《古来山》 楔子 越地有山无数,其中一座名为古来山。 其山顶之上有一道观,名为石头观。只因此观建于巨石之上,故得其名。 然山下有迷障,凡人皆无法入山。且世人不为所知的是,这迷障之内的山中风景却是秀美非常,有鸟兽无数,花草树木上千种。 这花草鸟兽之类吸得此山天地灵气,有不少化成精怪,去人世生活。更有甚者历劫成仙,飞升上界。 再看这石头观中,一绿衣女子盘腿坐在三清像前的蒲团上,昏昏欲睡。这女子容颜清丽,不似凡间女子,却又隐隐透出些天真之感。 这时,一小童子冒冒失失的闯进观内,大叫:“仙君,大……大……大事不好了!” 女子蓦地惊醒,皱了皱眉道:“何事把你吓成这幅鬼样子。” “仙君,你可还记得古来山上那些个跑到人间去的小妖?”女子紧紧盯住面前的童子,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那些小妖若是能安分些也就罢了,可偏有些不知好歹的,伤害世人性命,更有甚者,害得人家破人亡。山下虽也有道士之流,可凡间道士怎拼的过我们古来山的这些有百年修为的妖精!仙……仙君,如今三百年惩罚已过,您已恢复自由之身,尽快去人间看看罢。若是被天界知道了,您可就又……”童子顿了顿,到底不忍再说下面的话。 女子站起身走出观外,背靠在一棵五丈高的冷杉前。“呵,这些个娃娃们真不懂事,我被困在这古来山上三百余年,平日不见它们对我有多少孝顺,烂事儿却惹出一大堆,非要让我去给它们擦屁股不成。”转身抱住树干,似有留恋。“罢了,是时候了。是该下山去人间转转,命里注定有这一劫,躲着也无用。” 女子展颜一笑,摇身变成一位十五六岁的青衫小道士,随手将绕在树干上的藤蔓变成一把拂尘,返回观中对童子嘱咐道:“元一,我此去人间,不知何日能回,你定要帮我打理好这古来山及观中一切。” “是,仙君放心。” “还有,定要照顾好莫尘。” 说罢,便不知所踪。 第一章 慧心和尚 灵目山,大觉寺。 小和尚于偏殿外的菩提树下静坐。他大约七八岁,圆脸大眼,长得白净粉嫩,简直像只肉团子。又如观音座下的善财童子,让人见了不禁心生喜爱。 然这小和尚虽长相讨喜,脑子也聪明机灵得紧,然调皮起来也是凡间孩童所不及。不仅烧过经书,拔光方丈的眉毛,还给佛像画上胡子……气得面上一向表情甚少的方丈吹胡子瞪眼,连连叫他孽障。 不过这些个烦恼都不及小和尚的聪慧带给方丈的惊喜多些,况且小和尚的出身也算得上大有来头。 据说小和尚来到大觉寺那日,天现五彩祥云,有灵鸟绕山门盘旋,一莲花在寺门前破土而生,转眼间花苞便徐徐绽放,有婴儿卧于莲花之中沉睡着,项上挂着一串紫檀佛珠。寺中众僧侣见此异象,纷纷惊异道:“莫不是活佛转世了!” 大觉寺方丈觉明大师于莲花中抱起婴儿,将其取名为慧心,并留其在寺中养大。 人如其名,慧心自小聪慧,三岁能识字上千,至今竟已阅遍藏经阁大半经书。然他虽聪慧,终究未经世事,又谈何悟得真理。 “师傅总说人生有八苦,可这苦究竟是何物,又是何滋味?”小和尚慧心口中碎碎念道,挠了挠头,却怎么也想不出答案。 绿衣女子坐在树枝上看着好笑,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慧心一惊,呵道:“是谁!” 女子跳下树枝,又变成了那青衫小道士的少年模样。“我说小和尚,你既没受过苦,当然不知这苦是何滋味了。” “你是哪……哪里来的妖……妖道,怎能擅自闯进寺内。”慧心有些紧张,往日来寺里求愿的香客都说山下有不少谋财害命的妖道,可怕的紧。如今寺里也来了这道士打扮的不速之客,长得又是好看的少年模样,莫不是他也…… 女子见慧心神色紧张,心想他定是想起了山下的那些传言,捋了捋手中的拂尘,捏着慧心的肉脸啐道:“呸,我可不是山下的那些个妖道,我乃黎山老母座下童子,哪是区区妖道可相提并论的。况且这佛门也是清静之地,又岂是妖魔鬼怪敢来的。都说你慧心小和尚聪明机灵,这话莫不是假的不成,看来你真是傻的天真,傻的可爱。”说罢,觉得手感甚好,复又狠狠揉了几把。 “你你你你你……”慧心涨红着脸,半天蹦不出一个字。 “咳,我说小和尚,”女子勾了勾嘴角,“想知苦是何物,是何滋味么?依我看来,你便是在这灵目山中读一世的经书,你也是想不出来的。若是愿意,我便带你去人世间走这一遭,若是能悟得何为苦,何为乐,我再将你送回这灵目山可好?” 慧心沉默许久,觉得这小道士说的不无道理,心中也有些动摇,眼中也似有挣扎。但毕竟是少年心性,对山下事物亦甚是新奇,犹豫终抵不过心中的那一丝渴望。于是望着眼前的青衣小道,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不过,我得先同方丈知会一声,若是我就这么走了……啊!你这是作甚!”话还没讲完,便被女子提了起来。女子甩了甩拂尘,将它变作大蒲团,同慧心齐坐,便往山下飞去。 “你尽可放心,我早在觉明方丈禅房内留了字条,想必他会明白的。” 慧心愣了片刻,随即恼道:“好啊,原来你早就打算好将我骗走的!”举起小拳头似是要往女子身上打。 女子狡黠一笑,轻轻松松挡住挥来的拳头:“话可不能这么说,明明是你自愿与我下山的,如今后悔可来不及咯。” 慧心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理她。 方丈禅房内,觉明大师眉头紧锁。手中是绿衣女子留下的字条: 想必方丈定知慧心小和尚已随我下山,他虽生于灵目山门外,自小聪慧,与佛颇有渊源,若要成正果,却万不可只留在大觉寺内修行。他前身乃西天灵鹫山之人,此生是为观世间百态,尝尽人生百苦转世而来,注定要走人世这一遭。我曾与他有一面之缘,方丈大可不必担心,待他有所悟,定会重回灵目山。只是此去少则三年五载,多则几十载,方丈莫要太过思念。 而此时慧心也已消了气,却发觉自己并不知拐了自己的这人姓名。挠了挠光亮的头,讷讷问道:“那个…不知小道长如何称呼?” 女子终是没忍住,伸手捏了几把慧心的脸,笑道:“换我念尘就可。” “念尘,我们此去何处?” “江南。” “此去为何?” “捉妖。” “……” 第二章 桐州知县 且说那日念尘与慧心刚到灵目山脚下,将蒲团一收,又变回了那把拂尘。两人又往西走了二十里,来到桐州境内。 江南多富庶之地,桐州便是其一,水网密布,又良田无数。且农妇多养蚕,此地所出丝绸,皆是上品。故桐州多商贾,而这桐州商贾之中,朱、吴二家最大,两家实力相当,皆以远销丝绸、布匹为主,故相看两厌,私底下免不了动些手脚,坏对方的财路。 慧心自来到桐州,便对此处甚是新奇,街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这且商贩无数,玩意儿也是五花八门,这对从未体会过人间生活的慧心而言,甚是有趣。 “念尘,这里头住着什么人?怎么不让我进去?”他拉着念尘四处乱晃,一会儿这看看,一会儿那瞧瞧,差点闯进了花楼,吓得念尘赶紧将他提出来。 “那里头是老虎,会吃人的!”念尘没好气道。 “可我倒觉得这老虎生的甚是好看,”慧心好奇的眨眨眼,“而且看不出是会吃人的模样啊。” “就说你笨吧,这老虎虽生的娇美可人啊,实际却甚是狠毒,吃起人来可是连骨头都不吐呢!”念尘敲了慧心一记板栗,以孺子不可教也的眼神看着他,殊不知她自个儿就是那只最大的母老虎。 “好吧。”慧心摸了摸头。“对了念尘,你不是要来捉妖吗,那这妖在何处?” “就在那。”念尘指了指县衙的方向,却并不急着过去,甩了甩拂尘,拉着慧心反身钻进了花楼隔壁的茶馆。慧心虽摸不着头脑,但也没问。 “且说这吴硕林吴员外啊,本是洛镇乡下的穷苦人家出身,父死母亡,后被亲戚卖到朱珍朱员外府中为仆。十三四岁的年纪,又聪明能干,还识得几个大字,便作了大少爷的小书童。这大少爷是嫡出的儿子,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诶,就是那位早已香消玉殒的朱府四小姐朱清婉。说到这朱四小姐啊,便不得不提提二十年前的那段荒唐事了……”说书人侃侃而谈,两人在角落听得入了迷。 走出茶馆,念尘觉得这吴员外之事有些蹊跷。短短二十年间便富甲一方,可同有百年基业的朱员外旗鼓相当,这之间,又有什么是外人所不知的秘密。 有这般能力,定是有人在背后相助,且此地鱼龙混杂,据她所知,自古来山下界而来的妖怪就有不少在此,若真有妖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她也免不了要大义灭亲的。只是这朱清婉之死……摇了摇头,暂时先不想这些。当务之急还是先去县衙,定能得知些什么。 念尘与慧心小和尚并肩往县衙走去,路人无一不纷纷侧目。小道士与小和尚同行,一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另一个是八岁的小娃娃,真真是稀奇的紧。 二人刚到门口便被衙役拦下,念尘眼珠子一转,开口道:“二位官爷,我二人是为知县夫人而来,听闻知县夫人近年梦魇缠身,恐有妖邪作祟,师傅特派我前来捉妖。” 衙役似有不信,但又见念尘二人年纪不大,便放下心防。“两位稍等,待我去通报一声。” 不消片刻,便有管事出来将二人接引至内宅一偏厅。 刚进内宅,念尘便察觉此处有丝古来山之灵气,又隐隐有些妖气,心下早已了然。 只见一男人于上座端坐,不惑之年,神情严肃,透出些许威严的气势,念尘便知这定是桐州知县王道远。念尘拱了拱手,慧心亦双手合十,对男人揖礼道,“见过大人。” 知县见念尘二人已到,忙站起身道:“小道长与小师傅快快请坐,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谢大人。小道念尘,这位小师傅……” 话没讲完,慧心便急急抢着回答:“小和尚法号慧心!” 知县微微一笑,只觉这小和尚甚是可爱。 “小道长,不瞒您说,贱内自五年前从越州省亲回来,不知为何便日日梦魇缠身,如今愈发憔悴起来,我为其寻遍天下名医,皆是毫无办法。莫不是府中真有妖物在害她?见她如此,我实在是心痛。”知县王道远表情甚是凝重。 “不知夫人现在何处,小道需见过之后再行定夺。”念尘虽知府内有古来山之妖物,但终究不知那物在何处,这府内既只有知县夫人受梦魇缠身,那物定也是与她日夜相伴才对。 知县虽心下有些不愿,但觉得还是应以夫人的身体为重,遂唤来知县夫人的贴身丫鬟,嘱咐道:“将这二位带到夫人房中,切莫对外声张。” 第三章 怪异手镯 丫鬟将二人带至后院,又进了知县夫人所处卧室。只见知县夫人面色苍白卧在床榻上,见念尘二人到了,唤过丫鬟扶她坐起身子,背靠床头。 “小道长想必早已听说了,我这身子……”知县夫人才讲半句话,便喘了几下,又道:“那日从越州省亲后回桐州途中,路过古来山脚下,忽然马车受惊,误入迷障。顿时一阵妖风冲进马车,往我面上吹来,当时我便晕了过去,醒来时发现马车早已回到原处。我本以为是虚惊一场,却不曾想,待我回府时便开始梦魇缠身,总梦见一只大鸟,日日食我骨肉,饮我鲜血……”说罢,便落下泪来。 知县夫人举起手帕抹了抹泪,腕上的翡翠镯子晶莹剔透,色泽绮丽,更显得她憔悴不已。 “夫人这手镯甚是精美。”念尘开口道。 知县夫人似是没料到念尘会问这镯子之事,愣了一下答道:“这手镯曾是我太祖母之物,后传给家母,五年前回越州时,母亲又将它给我。” 念尘觉得这手镯有些怪异,便说:“夫人可否将这镯子容我看看?” “这手镯可有不妥?”知县夫人摘下手镯,让丫鬟递给念尘,有些紧张的问道。 念尘拿起手镯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又讲道:“夫人大可不必担心,给我三日时间,夫人便可免受梦魇之苦,这妖邪自会离去。” “好,好,春桃,赶紧收拾客房安排小道长与小师傅住下。”知县夫人面露喜色。 “既如此,夫人这手镯我先收下,三日后定会物归原主。”念尘拱了拱手,便随着丫鬟往客房走去。 念尘与慧心踏进客房,丫鬟告退之后,便顺手关上房门。 “念尘,这妖很是厉害么?竟要三天才能将其收服?”慧心有些疑惑。 “又犯傻了吧,此等小妖何须三天,只是我们刚到桐州,无亲无故,又身无分文,总得找个暂时的落脚之处吧!”说完又敲了慧心一记。 慧心捂着头哼了两声,又与念尘玩闹了一会儿,便坐在榻上打起座来。念尘也觉得累极,倒头就睡了过去。 醒时,已是日落西山。丫鬟敲门将晚膳端进客房摆在梨木桌上,又退了出去。 “小和尚,别打坐了,赶紧起来吃饭。”念尘伸了个懒腰,重重的弹了弹慧心的脑门。 “你怎么老是和我脑袋过不去!”慧心撅着嘴吼道。 “嘿嘿,好玩得紧。”念尘笑得狡黠。 二人用完晚膳,又在这府内逛了几圈,只觉得无趣,复又返回客房。入夜后,见小和尚早已睡下,念尘掏出镯子,用手指弹了三下,轻声呵道:“出来!” 只见翡翠镯子冒出一缕青烟,化作一只翠鸟。翠鸟只觉面前的小道士有些眼熟,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于是问道:“你是何人?” “这才几日未见,你这孩儿便认不得我了么?”说罢,便变回绿衣女子的模样。 “仙……仙君!”翠鸟惊慌不已,话都讲不利索,“仙君不是在古……古来山么,怎……怎会来这桐州……” “哼,”念尘冷冷说道:“若我继续待在古来山上,还不知你们又会惹下多少伤天害理之事!你说,为何要加害这知县夫人?” “仙君息……息怒,小妖只是想着吸些人气,才能早日修的人身,而这镯子属阴,我才能附身其中……仙君,小妖……小妖知错了,以后万不会再做这等傻事!” 念尘见它这般诚恳,又并未真正害了知县夫人的性命,便开口道:“我便饶了你这回,明日一早你便回古来山,万不可再下山害人,若违反,我定要你魂飞魄散!” “仙君放心,小妖……小妖这就回山,定不会再害人了!”翠鸟感激涕零。 见翠鸟便要起身飞走,念尘忙开口:“慢着,我还有些事问你,你可觉得那吴府有何不妥之处?” 翠鸟显然一愣,沉吟道:“回仙君,我以为那吴府之内有些蹊跷。且不说吴员外短短二十年不到便从小书童一跃成为可与老东家相比拟的商贾,最怪的是,这些年来吴府买了不少丫鬟仆人,出的价钱不仅比别的府上高不少,还只进不出,这些个丫鬟仆人自进了吴府,便不知所踪。我想那吴府之内许是有妖。” “这么说的话,我想我是该去吴府探探的,若真是我古来山上的孩儿,又害了他人的性命,我也定是要除掉的。”念尘神色一凛,后又说道:“翠鸟儿,你暂时莫要回山,明日与我去吴府转转,看这吴府之内到底有何秘密。” 第四章 吴府寻妖 次日,念尘将慧心留在府内,与翠鸟一同前往吴府。走到无人处时,变成一只麻雀,同翠鸟飞进吴府的围墙。 二人落在一假山旁,稳住身形,便隐隐闻到一股恶臭,又寻不到气味的源头。假山旁有好几丛万寿菊开得茂盛,然万寿菊气味却不好闻,不知道的,还以为府中臭味是这无数花丛中传来的。然心细些的,便能闻出此臭的怪异之处,有些似老者身上的腐朽之气,但浓烈的多。 “翠鸟儿,你且去那后院看看,我留在此处观察观察。”念尘扑腾几下翅膀,往那丛万寿菊飞去,翠鸟亦往后院飞去。 见此时无人,念尘变回人身,蹲在花丛前,那恶臭更加浓烈,不禁让人有作呕之感。念尘捏着鼻子,将一株万寿菊连根拔起,出乎意料的好拔,竟一丝力气都用不着。念尘直起身,用脚踩了踩,底下泥土很是松软,许是不久前刚翻动过。她沉吟片刻,心下也有了些了然。 不久,翠鸟回到院中,对念尘道:“仙君,这后院怪异的很,且还有妖气。其中有一屋门窗紧闭,门外有两家丁看守,不知里头住着何人。” “你且在此处等我,待我再去探探。”念尘嘱咐道,只见她施了个法术隐了身形,消失在原地。 果然如翠鸟所言,这后院怪异的很。念尘摸了摸下巴。 家丁身形笔直的站在一房门两侧,那仗势,似是连一只苍蝇也不让飞进。只见一阵大风飞过,房门被吹开了一小缝儿,随即又立马合上。家丁晃了晃身子,后又站得笔直。 房中有一女子,二八年华,长相甚是娇美,肤色白皙,看着却有些病态。那女子坐在床沿,绣着一幅花鸟图。 “不知现在是何时辰。”女子自言自语。 “大概是巳时罢。”念尘开口道。 “是……是谁?”女子闻见房内有人讲话,抬头看看四周,却无人影,心下害怕,竟生生的将针扎进了肉里。 “姑娘莫怕,小道自昆仑山而来,路过吴府,见姑娘房中有妖气弥漫,唯恐府内有妖物作祟,伤人性命。故擅自闯入,多有得罪。”念尘显现出身形,一本正经的说着瞎话。 女子心下惊异,又暗暗打量念尘,心想:这小道士看着年纪不大,相貌出尘,又有这般本事,定是不同寻常之辈,我且信他一次罢。 “敢问小道长,这妖现在府内何处,又有何捉妖之法?”女子开口道。 念尘摇了摇头,说道:“诶,暂且不急,待我问你几个问题。” “小道长请讲。” “我且问你,你是这吴员外的什么人,小道从未听说这吴员外娶过什么妻子,亦不曾有何子女呀,你屋外又有家丁看守,想来这吴员外对你定是多有限制啊。”念尘缓缓道。 女子闻言不禁露出一丝忧愁,犹豫片刻,叹了口气,终是实话说道:“不瞒小道长,我自是硕林的青梅竹马,姓朱,闺名清婉。” “朱清婉?可是那朱家四小姐?你不是早在二十年前就……”念尘皱了皱眉,且不说这朱清婉是如何死而复生的,这二十年来,她又为何容颜不改,仍是这般少女的模样?且假山旁的那丛万寿菊底下…这二者定是有什么联系,看来须得尽快找出这幕后黑手才是。 朱清婉见念尘神情疑惑,想着他定是惊讶于自己的容貌。摸了摸脸,说道:“我曾也疑惑过自己为何容貌不老。然硕林说,当年我死时,有位高人予他一株灵草,此草不仅让人死而复生,又能青春永驻。至于他为何将我困在这屋中,是为当年我偷跑回朱府未遂…… 唉,我知他对我情深,我亦是如此。然我也想念父母得紧,我只想着偷偷看一眼也好,若他们身体安康我便也安心了。然硕林对朱府心怀怨恨,是万万不会让我回去的,毕竟当年我爹娘… 罢了,早在二十年前他们便以为我死了,所有人都是,我又何苦让他们对我挂心呢。” “那位高人是何人?你可见过?现在何处?”念尘眼神一亮。 朱清婉摇了摇头,“我不知他在何处,我只晓得每年的六月初五他便会来府中一次,说是我虽死而复生,但身体总归是不好的,须得每年吃一次灵药,才不至于病弱不堪。他虽每年都来府内,我也不曾见过他相貌,只因每到六月初五日出之时,我便会昏迷,也不知是何原因。” “六月初五?可不就是后日么。”念尘欣喜不已,此次来这桐州,还真是挑了个好时候。“既如此,小道先行告辞,待初五那日再来寻你。对了,今日之事,望朱小姐对任何人提起,便是吴员外也不可。”说罢,便是要走的样子。 朱清婉有些摸不着头脑,急忙开口:“小道长,您来府中不是要捉妖的吗?怎又急着走了?” “朱小姐你有所不知啊,这捉妖须得天时地利人和。刚刚你所说的那位高人,许是我的旧识也说不准,这多个人呢,也能多个帮手,何愁捉不着什么妖呢,朱小姐大可安心!”念尘虽没有将真实意图坦然相告,但事情总有了些许眉目,面上也不免多了许多笑容。 朱清婉亦莞尔一笑,道:“既如此,我便放心了。”待又想开口问念尘的名号时,念尘又不见人影了。 只隐约听见不知哪儿传来的一段话:“朱小姐放心,适才小道施过法术,屋内与你所谈之事,外人是无法闻见的。” 朱清婉怔愣了一会儿,好久才回过神来,怀疑方才只是她做过的一场梦。 第五章 朱府往事 二十五年前,朱府。 “小姐可还记得,前些日子老爷买给大少爷当书童的那位少年?”贴身丫鬟夏荷神秘兮兮的对朱清婉问道。 “大概是知道的,瞧你这幅样子,可又有什么稀奇之事想讲与我听了?”朱清婉笑盈盈问道。女孩虽是十一岁的年纪,还未长开,却也是明眸皓齿,笑起来眉眼弯弯,甚是讨人喜欢。 夏荷嘿嘿一笑,继续道:“这稀奇之处不在于那位少年,而是大少爷,小姐您的亲兄长呢。” “大哥平日出的笑话还不够多嘛,这还有什么好稀奇的。”朱清婉撇了撇嘴。 “小姐,您先听奴婢说呀,如今大少爷可不同往日了。自从那小书童进府之后,没多久少爷便开始每日勤学苦读,那仗势,可把老爷夫人高兴坏了呢!” “大哥向来不是最讨厌念书的,怎突然就转了性子了,那书童可有什么好本事,竟让哥哥这等纨绔也开始用功了?”朱清婉一听竟还有这档子事,不免对那小书童有了好奇之心。 “小姐您有所不知啊,这书童名叫吴硕林,能识得好些字呢,头脑也聪明的很。府里请来的夫子好几次都在少爷面前夸他,还骂少爷什么朽木,什么烂泥的。想来少爷定是受了刺激,不甘心一个小小书童也比他厉害,要将那书童给比下去呢。” “噗嗤——”朱清婉想像着兄长那憋屈的模样,忍不住咯咯直笑起来。 “小姐,奴婢还听闻那书童的父亲曾是个秀才,难怪他有这般学识。可惜他父母在他八岁便去世了,于是他便来这桐州投靠亲戚,那亲戚养了他几年,前些日子便将他卖进了吴府,还真是凄惨得很。” 说着,夏荷露出一副心疼的模样,然很快又展开眉头道:“不过啊,这吴硕林虽年纪不大,长得可是眉清目秀,就跟那些个小秀才一般好看,小姐找时间去看看就明白奴婢说的不是假话了。” 朱清婉见夏荷这副思春的样子,笑着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脑袋:“瞧你这样子,莫不是看上了那小子不成,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将我们夏荷迷得神魂颠倒的。” “别别别,小姐您就饶了奴婢吧。”夏荷慌了神,“大少爷的书童虽相貌不错,又有学识,可毕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郎,半大的孩子,我哪能对他有非分之想啊。” “十三岁怎么了,我有个远方表哥,十四岁就当爹了呢。”朱清婉不以为然。 “小姐,你……”夏荷被噎得讲不出话,满脸通红。 “哈哈哈……好啦,我不闹你了,瞧把你急的。”朱清婉笑得直不起身来。“不过你将那书童形容的这般好,听得我很是好奇呢,不如这样,你且随我偷偷去大哥书房看看如何?”也不待夏荷回话,拉着她的手就往外冲。 大少爷是朱府嫡出的大儿子,年十六,名为朱向贤,却偏偏是个纨绔子弟,整日不务正业,又是朱员外和夫人心尖尖儿上的宝贝儿子,打也舍不得,骂也舍不得。 这使得朱向贤更是肆无忌惮,不时地去花楼喝喝花酒,偶尔又去赌坊上赌几把,且夫子教了他这么些年,四书堪堪只记得些《论语》,更别提五经了。夫子很是头疼,然又奈何不得他。 但朱员外心里总有些念想,盼着这大儿子有一日能出人头地。朱家虽富足,却是世代从商,地位低下,若有一日自己的儿子能考取功名走上仕途,可是件光宗耀祖的大喜事,故自朱向贤六岁起,朱员外便请了教书先生来府内教他学问。 然朱向贤却甚是厌恶念书,又调皮爱闹,十年来,书没读几本,夫子却是换了不少。 现实虽不尽人意,但自从这书童吴硕林进了府,自己的儿子便一改常态,开始发奋图强起来,他丧失的那丝念想便也回来了。想来从前定是把这孩子惯坏了,才害的他这般目中无人。 自此便和夫人不时在朱向贤面前夸那书童有多么聪慧可人,激得朱向贤恨不得时时待在在书房里。他心想,这夫子时时夸那小子也就罢了,连你们也胳膊肘往外拐,既然一个个都觉得他好,行啊。假以时日我若不能令你们刮目相看,便将这名字倒过来写! 朱员外和夫人对儿子这反应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想来这激将法比多少软磨硬泡都有用。只要儿子这气赌得越久,这出人头地便越有希望啊。 第六章 两情相悦 这大少爷看自己的书童是越来越不顺眼了,不仅比自己有学识,品貌也端正。虽是年纪不大的书童,对他这主子也甚是恭敬,但却全然没有其他下人那般唯唯诺诺的样子。一想到众人皆对他赞赏有加,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更是想方设法刁难起他来。 “哎哎哎,这墨太浓了,你让我怎么写字?”朱尚贤故意为难。 吴硕林面色不改,低头恭敬道:“少爷,这墨是刚刚好的。” 朱尚贤眉毛一挑,说道:“本少爷说太浓了,便就是太浓了。” “是,少爷。”吴硕林无奈只好加水继续研墨。然这大少爷又怎会轻易放过他,咬着笔头骂道:“这墨怎这么淡?你怎么回事,这点小事都做不成,真是头蠢驴!给我去门外跪着,本少爷不叫你起来,你便别想起来!” 此时与夏荷在书房门外偷看的朱清婉可听不下去了,冲进书房狠狠一拍书桌,将这大少爷和书童都吓了一跳。 “你你……这是作甚?身为女子如此粗鲁,成……成何体统?”朱向贤天不怕地不怕,却只怕这小他五岁的妹妹。 朱清婉瞪了他一眼,反驳道:“大哥怎与我这半大的孩子计较什么粗鲁不粗鲁的?再说这分明是大哥的不对,只因人家学识比你高,你便这般容不下,气量也太小了些!若是不服气,就更应当好好念书,将来好比得过他,而不是想着法儿如何刁难人家,骂人家蠢驴!” 朱向贤被她唬的哑口无言,讨好般开口:“好妹妹,你便饶了大哥这一回罢,大哥这也是糊涂了,下次不会如此小心眼了。” “那你还不快快向人家道歉,若还有下次,我便再也不会理你了!”朱清婉冷哼道。 “我堂堂大少爷,怎能对一个小小书童道歉……”朱向贤很是犹豫。 “错了便是错了,谁管你是少爷还是乞丐,我不管,你定是要向他道歉的。”朱清婉丝毫不为所动。 朱向贤拿这妹妹没有办法,他虽是怕她,亦甚是宠她。于是别扭的开口:“那个……硕林,此次是本少爷的不对,你就别去门口跪着了,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吴硕林亦是没有料到这大少爷竟真对他道歉,且这般亲切的称呼他名字。他怔愣一会儿,答道:“小的惶恐,小的不敢介怀。” 三人沉默一会儿,朱向贤才疑惑的开口:“小妹今日怎突然来我这书房,莫不是一时兴起?” “我……我听闻大哥近日改变很大,特地过来瞧瞧。”嘴上虽说是为了兄长,眼神却忍不住瞟向另一位少年。 与此同时,那少年也悄悄打量着这位朱家四小姐。两人视线一触,又忙撇开。饶是二人年纪尚小,却早已有了美丑之分。朱清婉只觉这小书童果然如夏荷所言,是个唇红齿白的清秀少年,女子又天性喜爱美好之物,便不由得对这小书童有了些好感。 而这边的吴硕林,本就感激于这四小姐的出手相助,又见这四小姐长得粉雕玉琢,性子也是活泼可爱,让人忍不住产生亲近之意,更是好感倍加了。 然二人情窦未开,心中又无男女大防,只单纯的互生喜爱罢了。 回房后,朱清婉拉着夏荷不停说话。“夏荷,那吴硕林生的甚是好看,虽是我大哥的书童,却比我大哥长得像个少爷多了,我可真是喜欢他。日后,我得常去大哥那儿,与他多亲近亲近。”朱清婉喜滋滋说着。 自此,朱清婉一得空就往兄长书房跑,变着借口拉着吴硕林与她一同玩耍。二人年纪相当,虽有主仆之别,但家中长辈却无多少阻拦。如此一来,二人确实是亲近了不少。 一晃五年过去,朱家大少爷不负所望,刚及弱冠之年便中了举人。朱家人因这喜事脸上添光不少,连带着朱员外的生意也更好了,说媒的人也多了不少。 说的是谁的媒呢,便是那年满十六的四小姐朱清婉了。这朱清婉这些年来出落的越发标致,性子一改儿时的欢脱,愈发娴静可人起来,又有一手好绣活,且识得些字,丝毫不差于那些个书香门第的女儿。在这桐州无人不知晓这朱家三小姐的芳名,朱府简直快要被求亲之人踏破了门槛。 再说她与吴硕林之事,二人是青梅竹马,如今情窦已开,虽从未说破,彼此却是心知肚明的。然吴硕林虽一表人才,却终究是大少爷的伴读而已,脱不了家仆的身份。再怎么两情相悦,朱家人亦是不会同意的。 第七章 携手私奔 “夏荷,爹娘那边可有什么动静了?”朱清婉很是急切。她听说前日桐州知县请了媒婆前来说亲,爹娘一见是给知县的胞弟王道仁说亲的,脸上可乐开了花。 那王道仁虽不如他兄长那般出色,但也算是出身官家,能看上一商贾之女,对朱员外一家而言,实在是天大的福气。好歹王道仁也中了个秀才,若将来走上仕途,自己的女儿又能被他明媒正娶,保不准将来还是个官夫人呢。二老越想越乐,恨不得马上应下明日便成亲。这事被朱清婉吴硕林知晓后,二人内心更是煎熬不已。 “小姐,我看老爷夫人对这桩婚事满意的很,连聘礼都收了,现在忙着找日子订亲呢。”夏荷托着脸,也是一脸愁容。 朱清婉一听,便急了:“不行,这事儿可不能成!我得再去同爹娘求求情。”说罢,便忙冲了出去。 到时,发觉兄长朱向贤也在,其身后立着的,便是心上人吴硕林。二人视线一对,又忙撇开眼。 “都是要嫁人的年纪了,还这般冒失,成何体统!”朱员外假意怒道。 朱清婉不以为然,直直的盯着她的父母:“爹娘是不是应下了知县大人的那门亲事?” “是啊,近日已经准备订亲之事了,你就好好回房歇着,到时候准备过门吧。”朱夫人笑呵呵说道。 “我不嫁。”朱清婉更直了直身子。 “为何不嫁?你可知这知县大人的胞弟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朱夫人正准备长篇大论,却被打断。 “女儿不孝,早已有了心悦之人。”说罢,瞟了兄长身后吴硕林一眼。 朱员外一听,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你你你……那小子是谁?” 后又见自己的女儿直直的望着吴硕林,更是惊吓了:“难不成……你们?!” 而这边的吴硕林见朱清婉在她父母面前阐明了心意,面上掩饰不住的惊喜之意,然神情却有些挣扎,张了张嘴似是要开口,但终究是放弃了。 而朱清婉见父母这般生气,及时将一切都坦白了,那便也没什么好瞒了,更是心一横,便跪了下去:“清婉不孝,望爹娘成全。” 兄长在一旁也是动容,他对二人的事一直看在眼里,从未插手阻拦过。又素来疼爱小妹,对吴硕林这几年的朝夕相处亦有了些许情分,心里自然是偏向他二人的。 可他又不敢违抗父母之命,只得开口安慰道:“小妹年纪还小,不明事理,爹娘莫要气坏了身子。” 员外与夫人这时不禁后悔起朱清婉少时与吴硕林的亲近不多加阻拦,又因大少爷现在这般成绩也是吴硕林进府后的功劳,总是有些心软的。 但他终究是下人,门不当户不对,且知县那边的亲事也断断是不能拒绝的,如此便硬下心肠道:“此事莫要再提了,亲事已定,不容反悔。” 朱清婉见此事无望,又忍泪站起身,跑回了闺房,将门啪的一关,终是嚎啕大哭起来。也不知哭到了什么时候,起身才发觉早已天黑。 蓦地听见有人轻敲窗子的声音,打开窗抬眼望去,那人竟是吴硕林!朱清婉捂住嘴,有些不敢相信。待反应过来时,忙拉他进了房间,又警惕的往窗外看了看,才敢关上窗户。 “你怎会……?”朱清婉刚想开口便被吴硕林用手捂住。 吴硕林呼了口气,才开口道:“怪我迟钝,今日才知你对我的心思已如此深重。我本想着我对你的心思只要藏着就好了,待你嫁人之后,自会忘了我,你过得好我便满足了。 但我没想到今日你竟为了我这般忤逆老爷夫人,实在是不值得。你既能为我这样,我又有何理由逃避这份情意,虽与你门户不当对,那又如何?我今日来,便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同我离开这里?若是你答应了,我们马上便走。” 朱清婉虽觉得有些对不住父母,然但凡人一遇情这一字,便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二人脑子一热,便半夜从朱府偷偷溜了出去。 这一去可把事情闹大了,两家亲事又已经订下,这朱四小姐却不见了两个多月。一开始还能瞒着,眼见婚期将近,这下是瞒不住了。 朱员外只能将实情告知县衙,救助于知县大人将四小姐寻回。于是这四小姐与家仆私奔之事,也闹的桐州人尽皆知,王家觉得面上无光,虽答应帮助朱员外寻回朱清婉,但这亲事却是要取消了。 第八章 遗体失踪 且说朱府与县衙这边找了好些日子,终于在吴硕林的老家洛镇找到了二人。 二人本以为躲到这里便能继续过一段安生日子,不曾想连县衙都惊动了,无奈吴硕林哪拼的过人高马大的衙役,只能眼睁睁看着朱清婉被朱府的人带了回去。 朱员外觉得自己被这不孝的四女儿丢尽了老脸,就算曾经再怎样宠爱她,现在也恨不得打她几个大板子。然而终究是不忍,只能将她锁在房间里,不让她再有逃跑的机会。 朱清婉一开始也闹的厉害,又摔东西又绝食,然无济于事。待自个儿平静下来,也开始觉得自己当初的确有些冲动,但她也不会觉得后悔,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家人而已。这件事情,不仅让王家不满,亦影响了朱府的声誉。 对于外边儿的那些个难听的话,她也并不是不在意,这么一想,便更是愧疚了。况且这些日子在洛镇,过得也十分快活。如此想来,这一辈子能有这么些快活日子,也实在是满足了。 情这一字真是让人又爱又恨,朱清婉在心中暗暗叹道。若自己这决定能够为朱府挽回些声誉,那便也足够了。 一日清晨,夏荷正为朱清婉送早膳。开锁后却发觉推不开门,她拍门叫了几声小姐却无人应答,顿时觉得有些不对,用尽全力堪堪将门撞开。 原是四小姐用屋内的梨花木桌抵住了门,夏荷急忙冲进屋内,朱清婉早已吊在房梁上一命归阴。 “小……小姐!”夏荷抓着朱清婉的脚号啕大哭起来,其他下人听见哭声忙赶过来,发现眼前的景象不由得震住了,随即忙去叫老爷夫人过来。 “老爷夫人不好啦!四小姐上吊了!”下人们惊慌失措。 闻声赶来的朱夫人刚见那场面,便捂着胸口晕了过去。一旁的朱员外也悲痛得手抖起来,作为同胞兄长的朱向贤更是涕泪横流。连带着丫鬟仆人妾室,庶出的兄弟姐妹门都哭哭啼啼的,原是要办一场喜事的朱府,生生的变成了丧事。 朱清婉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这声誉哪是她的死便能挽回的,而她亦没有想过,她的死带给家人的痛苦无疑是最重的。与死比起来,声誉算什么。只因她性子太烈,又心思单纯,酿成了这大错。 没一会儿,这朱四小姐上吊的事便传了出去。而同时,吴硕林也听闻了此事。 他是不敢相信的。 虽然他心里清楚的很,朱清婉与他一起长大,她是什么性子,她会怎么做,他再了解不过了。于是他像被什么东西砸中似的,愣了许久,欲哭而无泪,只能生生捂住胸口。 “清婉……清婉……”口中碎碎念道。“我带你走……”便跌跌撞撞的跑向朱府。 朱家四小姐又失踪了。 朱向贤知道是谁,因为昨日在灵堂的便是他。他终究是不忍的,亦明白妹妹是愿意走的,他也不忍心看到吴硕林那般痛苦的模样。于是故意放走了吴硕林,他终究选择了令父母痛苦。 朱员外与夫人也是明白的,他们只是不想追究了,一夜之间似乎老了更多。 朱府为朱清婉设了衣冠冢,对外却只口不提朱清婉尸身被带走之事。自此,朱清婉这个名字在朱府成了禁忌,府内从未有人敢提起过,只有在外边儿的茶馆里,才能听得些许的故事。吴硕林这个人,也消失在了桐州。 直到十年后,朱家商铺的对面出现了一家同样卖丝绸布匹的商铺,一开始虽无人问津,然渐渐的人们觉得虽这家商铺的布料不如朱家的色彩多种多样,然面料却顺滑许多,于是朱家的许多客人有一半纷纷倒头转向了对面。大家走到对面商铺时却发现,这位年轻老板,不就是十年前离开的桐州的吴硕林嘛! 人们纷纷猜测起吴硕林此番回来的意图,有人说是真正发达了,是为衣锦还乡。也有人说是为了那死去的朱清婉,更有甚者,说是为了报复那个朱员外当初的棒打鸳鸯。众说纷纭,谁也不明白他的真实意图。 说起来,吴硕林是恨朱珍的,他觉得是因为朱员外当初拆散他和朱清婉,将朱清婉抓回去,她一时想不开,才会寻死。 而这边的朱员外,他听闻吴硕林如今已经回到桐州,他也是恨的,他恨当初吴硕林当初将朱清婉带走,也恨自己的女儿因他而死。 两人都觉得是对方的错,其实无论是谁都是有错的。 这二人私底下没少给对方使绊子,但谁也没真正倒下。朱府有百年根基,人脉广,而吴府是后起之秀,手段多,彼此针锋相对数十年。 第九章 真相大白 念尘与慧心小和尚又在桐州闲逛了一日,便到了六月初五。 “小和尚啊,今日我带你去看戏如何?”念尘嘿嘿一笑,显得有些不怀好意。 慧心有些不信:“你昨日还说今日要去吴府捉妖呢,怎又变成看戏了?” “诶~这捉妖也能看戏啊,两不误嘛。赶紧的,不然得来不及了呢。”念尘拽着慧心的衣领便施个个法术,瞬间出现在朱清婉的房间。 这时的朱清婉还未昏迷,见念尘突然出现,不免吓了一跳。又马上反应过来,施了一礼:“清婉见过小道长。” “朱姑娘无需多礼了。”念尘点了点头。 “朱……朱清婉?不……不是二十年前就……就……?”慧心着实有些惊讶,讲话都有些结巴了。 “啧啧啧,少见多怪。”念尘敲了敲慧心的头,“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慧心乖乖的闭上了嘴,只见念尘转头对朱清婉说道:“朱姑娘,待你昏迷时,我二人会躲于屏风之后,待你说的那位道士来时,一切自会真相大白。” 朱清婉点了点头,这才反应过来念尘身旁还有位小和尚,然她并未多问,只道了声:“有劳二位师父了。” 不消片刻,朱清婉便倒在了床榻上,脸色苍白,没有呼吸。 慧心被吓住了,忙拽着念尘的袖子问道:“她是不是死了?” “差不多吧。”念尘淡然道。而慧心还是紧紧的抓着念尘的袖子,毕竟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死人。 念尘难得的摸了摸慧心的头:“我们到屏风后面去罢,再等会儿,就该来人了。” 二人也不知等了多久,才听见房外有脚步声传来,念尘凛了凛神色,盯着房门的方向。 咯吱一声门开了,只听一男子对另外一人恭敬道:“道长请进。” 那人嗯了一声,问道:“活人都准备好了吗?” “都已备妥了。” 念尘透过缝隙往外一看,只见一道士立于床榻前,深色长袍,眉目清俊,但却给人一种亦正亦邪之感。他身旁站着另一男子,年纪长上许多,五官也算得上英俊,然脸色有些阴郁,想来这便是吴员外了。那二人身后绑着一男一女,嘴里亦被绑了布条,脸上的神色皆是惊恐不已,不断摇头。 只见那道士从怀中掏出一物,便要施展妖术。念尘神情严肃,见到那株植物觉得有些眼熟,这是…引魂草。念尘刚要走出屏风,却只见朱清婉睁开了眼,又忙退了回去,继续观察。 “怎么会……我分明还未施法,你又如何能醒过来?”那道士有些不解。 朱清婉不回答,只是直直的看着吴硕林好一会儿。“何必……何必?”她神色很是痛苦,紧紧地攥着拳头。 吴硕林不免有些慌了神,“清婉……清婉,我这都是为了你啊。”说罢,便是泪流满面。 “你若真是为了她,在二十年前就该让她安息,而不是害他人之命为她续命。”念尘终是走出屏风,忍不住道。“朱姑娘今日能醒来,是因我在她昏迷之时为她渡了些阳气,也是为让她得知自己死而复生的真相。” 那道士一见来人是念尘,震惊不已,急忙跪了下去,有些惧意,更是万念俱灰:“原是……原是仙君到了。” “你可知错了。”念尘平淡开口,语气无任何起伏。 “小妖任凭仙君处罚。”话刚说完,念尘挥起拂尘一打,那假道士便现出了原形。竟也是株引魂草,这引魂草不似古来山上其它两株般呈黄绿色,满是灵气,而是通体泛红,有血腥之气,想来是吸了人血的缘故。 念尘手一抹,那株引魂草恢复了黄绿色,而她手上多出一粒红色内丹,念尘将此丹收好,放进了怀里。同时唤来翠鸟,对它道:“你且将此株引魂草带回古来山给元一,让他莫要照料,罚它受三百年日晒,三百年雨淋,以示惩戒。” “吴员外,你同那小妖狼狈为奸,伤人性命,早已是罪孽深重。想来假山旁的那丛万寿菊底下便是你命人埋下的尸体罢,朱姑娘本是该死之人,你以一己之私逆天改命,本是这世间所不容的,我渡她的阳气仅能维持半个时辰,如今时辰已到,气数将尽,便要前往地府投胎了。你为她续命,不是救她,是为害她,你可知她此去投胎,要历五世死劫,其中可不乏剥皮抽筋之苦啊。” 吴硕林听罢,后悔不已,紧紧搂住朱清婉哽咽道:“清婉……都是我害你至此,我太自私,我恨不得你来世的苦痛都让我受着,清婉啊……清婉……” “若我受的苦能能赎你的罪,这样也好。你以后莫要再害人害己了,更不要恨我爹娘,好歹朱府也曾是你的容身之处,错的都是我……你本不是这样的人,日后……找个安静地方将我埋了,也望你能离开桐州……因为我明白……在这里你始终是不痛快……的。”话说完,便断了气。 吴硕林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时候,同样的心情,同样绝望。 慧心也叹了口气,念道:“罪过,罪过。既是可怜,也是罪过。” 第十章 归为宁静 念尘与吴府下人一同将万寿菊底下的尸体一一掘出,有刚刚腐烂的,亦有早已成为骨架的。她掏出怀里的那粒红色内丹,轻轻一捏,便成了粉末,又用灵力化成的白色光圈裹住各具尸体,粉末没入各具尸体。那骨架重新长出血肉,腐烂的皮肤恢复如初,死去的众人竟又活了过来。 “本就是你惹下的祸,如今能用你这内丹救活他们,也算是件幸事了。”念尘自言自语。 而一旁的慧心亦早已明了吴府之事。 当年吴硕林将朱清婉的尸体从朱府带出后,来到了越州。他幼时曾听闻古来山上有还魂之草,即能起死回生,便不顾山下迷障径自闯入。 他入迷障后,恰好遇见引魂草所化的人身。误以为自己见到了仙人,便求引魂草救朱清婉一命。 这引魂草正愁自己修为久不见增长,便心生一计,起了邪念。早听闻这古来山之上不少小妖去人间寻求修炼之法的,自己何不听他们一般,到那人间去试试? 于是便与吴硕林讲道:“救你这位娘子不是不可,但需要付出一些代价,那便是以命换命,且每月都需本道施法引魂,如此便可救她性命。” 其实哪里需要以命换命,身为引魂草,且朱清婉离世不满七七四十九日,魂魄还未转世投胎,因此只需将朱清婉的离魂引回体内,施法镇住,在每月六月初五月初之时,再次引魂封体,造成假生之像,便可瞒天过海。 而吴府那些枉死的冤魂,只是这引魂草吸血练法的牺牲品罢了。 引魂草的内丹唤回了游荡在枉死城的魂魄,这些被万寿菊丛挖出的尸体,终于起死回生,恢复成原本的样貌。 “此事既已解决,小和尚,咱们打道回府吧。”说罢,二人便转身出了吴府。 “这一下可真把我累坏了,”念尘一回房便四仰八叉的躺在床榻上,“这许久不下山活动啊,一把老骨头都快要松了……”念尘这会儿自言自语着,转眼便打起了鼾声。 平日里话多的慧心,这会儿反而沉默了许多,发了会儿呆,便打起了座来。 待念尘醒时,已是次日日出之时了。小和尚见念尘醒了,抓了个馒头,一把塞进了念尘嘴里:“你也是够能睡的,我们寺里的小花比起你可差远啦。” “哟,你这小和尚昨日不还深沉的紧嘛,今日便敢调侃起我来了,还有啊,你口中的哪位小花所谓何人?”念尘抓着馒头,狠狠啃了几口。 “这小花啊,便是去年跑到我们寺里的一只花猪。当时怎么也赶不走,于是方丈便将他留下了,说它既然能到这来,便是天意,说不准它有佛缘,后来我便将它取名小花……哎呦,你打我作甚!”慧心捂着光头冲念尘喊道。 “好你个小秃驴,竟敢取笑我,看我不教训教训你!”说着,便扬起了手。慧心一见情况不妙,便一溜烟的跑开了。 二人打闹许久,谁也没占着便宜,终是一大一小瘫在了床榻上。 “慧心,咱们在这也住了好几日了,是时候该走了,待会儿我们便收拾收拾,向王大人辞行罢。”念尘说道。 “好。” 近日这王夫人气色越发好了起来,听闻二人要走,也讲了几句挽留的客套话,见二人推辞,便让下人备了些干粮,给了念尘。说起来王道远与夫人也是有情有义之人,愣是将二人送到了门外才肯回去。 “这王大人与夫人还真是客气。”路上慧心不免感叹道。 “那可不,虽说本小道只是收了个小妖,对夫人来说也算是救命之恩了,哈哈!”念尘有些得意忘形。 “额……”慧心默默的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路过茶楼时,念尘又钻了进去:“今日这儿热闹的紧,不知说书先生讲的又是什么新鲜事儿。” “话说昨日夜里啊,这吴府发生了一件大事,是什么呢?便是那位年轻有为的吴老爷,悬梁自尽了!听说死前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条手绢,手绢上是未绣完的花鸟图呢。那些个丫鬟仆人见吴老爷过世,纷纷将府里有用的值钱的玩意儿,都顺走啦! 唉!这偌大的吴府,短短一夜间便人去楼空了。留下的商铺定是要被朱府收购了……人生苦短,也不知这位吴老爷受了什么刺激,竟要寻这种短见……” 踏出茶楼,二人皆默默无言。 “你可有什么看法?”许久,念尘开口道。 “或许,这是必然吧”慧心答道。 “哦?”念尘挑眉,饶有兴趣的看着慧心。 “朱珍员外本有门第之见,吴硕林为爱执着,容易不分善恶。当中最苦之人,是为朱清婉小姐。朱小姐心性善良,为人孝顺但却贞烈,在这中间,时常两难。因此最受煎熬。” “哟,你这小和尚看得还蛮透彻。”念尘调笑道。 慧心摸了摸头,笑到:“算不上透彻,只是心有所感罢了。比起某人只懂吃睡,还是强上不少的。”说完,撒腿就跑。 “好哇,你又取笑我,可真是欠收拾了!”念尘挥着拳头向着慧心追去。 第十一章 初至陵州 走水路不出一月,便到了陵州。 “念尘,你不是会法术么,怎还要坐这慢腾腾的船来陵州?这一路可折腾死我了。”慧心从未出过远门,也不知自个儿晕船,头几天都吐了个七荤八素的,好歹适应下来,也快没了半条命。 “出门在外还是低调些好,咱可不是来享福的。”念尘敲了敲小和尚的头,又继续道,“早知你晕船,就该走旱路的。” “得了吧,我早适应了,再说这坐船的确是快多了,一路上的风景倒也不错,也算是大开眼界啦!”慧心一把打掉在他头上那不安分的手,继续欣赏起沿路的风景来。 陵州不似桐州水网密布,亦不似越州多遍地是高耸入云的山峰。综合二者,此地有山有水,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陵州文人雅士众多,好读书,不兴商贾之气。又有书院好几所,其中最出名的,便是枫城书院,各州来此求学的书生,数不胜数。也因此,枫城书院出了许多学士,其学生中状元、探花、榜眼无数,更别说进士了。 而朝中臣子,也大都曾求学于此,如当朝宰相何承佑,太子太傅韦长荣等。 “这书院好生气派,想必在此求学的学子非富即贵,要不便是才华出众的。”慧心若有所思,后又问道,“念尘,你说我们在此住下,可这书院我们如何能进去?” “我说的在这住下,并非住在书院里头。” “那这附近几所别苑,你要住哪家?” “都不住。”念尘笑得有些高深莫测。 “啊?你这是诓我不成?这里虽说风景不错,可连破庙都没有一个,莫非我们真要风餐露宿不成!”小和尚哭笑不得,“早知要陪你受苦,我就不下山来了。” “啧啧……前些日子还夸你聪明,现在你又原形毕露了吧?还说要知苦尝苦懂苦,如今又忘到哪里去了。再说了,没有破庙,咱可以变嘛,我这一身的本事,还没发挥用处呢。” 说着,念尘一挥拂尘,往那些个别苑背靠着的山中凭空变出了一座小院,冲着慧心笑到:“走吧。” “哇!念尘你这本事太厉害了,何时能教教我?”慧心一蹦三尺高,只觉这法术神奇,他到底是孩子心性,短短几秒就眉开眼笑了。 “随时可以。” “那我要练几年才能像你这般厉害?” “再过个几百年吧。” “啊?!”慧心大失所望,“那我早升天了。” “哈哈哈哈哈……”念尘笑的直不起腰来,“是,那时你是该升天了。” 见念尘嘲笑自己,小和尚哼了一声便撇过头不理她了,径直向山里走去。 进山之后,凉意袭来,只见树木高耸入云,竹林葱郁。虫鸣声,鸟声不绝于耳,细听还能闻见远处水流声,真是一个人间好去处!也算得上是“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了。 二人又走了一会儿,便来到小院,院内有一大一小竹屋,大屋有一上间大堂,两间小卧,大堂有对联一副,上面写着:道是红尘路,佛为渡众生。 小竹屋便是柴房,且有灶台。院中大小用具,倒也齐全。 “这下咱也当个闲云野鹤,体会隐者之趣。”念尘抱着手臂,颇为得意。 “听你这话,莫非要要在此处长住?”慧心有些疑惑,也有些许失望。 “非也非也,”念尘摇了摇头,“我带你下山历练怎会只是在此安居,只为有个落脚点罢了,但此来陵州,的确需要多住一段时日,或许,三五载也说不准。” “三五载?竟要这么长时间!好吧,此处也算清静雅致。”慧心环顾四周,却又开始愁眉不展起来:“就是太冷清了,我好不容易下山,怎又住在这种无人之处。” 这慧心小和尚的情绪真比那天气还变化无常些,念尘不免有些好笑:“放心,少不了有你下山的时候。这一路走来倒也辛苦,今日收拾收拾便歇下罢,明日咱们便去那陵州城里头逛逛,你看如何?” “那真是太好不过了!”说着,便奔向这竹屋里头去了。 念尘看着他小小的欢脱身影,笑着摇了摇头,随即也进了这屋里头。 故而二人简单收拾了一下竹屋,又草草吃了些路上剩下的干粮,太阳便也落山了。 洗漱一番,早早上了床歇息。 第十二章 桃花仙子 入夜,二人却都无法入眠。各自都想着来陵州这一路的所见所闻。 世人眼中,妖为邪,又堪称绝色。惑乱人间,为恶为孽。虽妖有无数恶名,古往今来,与人相爱相杀,可细细想来,这三界之中,唯妖与人最为相似。妖,是人之本性。 这一路上,念尘收了不少妖,亦救了不少。它们之中,有因贪念祸害凡人的,却也有与人为善,却受众人偏见惨遭迫害的。说起来,这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二人在吴州歇脚时,遇见的那位桃花仙。 桃花仙并不是什么仙,只是一只小小的桃花妖,只是世人尊称她为“桃花仙”罢了。 桃花仙原身是吴州城外一小土地庙旁的桃花树,只知有两三百岁的年纪了。然这桃花树不结果,不长叶,一年四季都只开花。长久不衰,当地人便将它当做神树,供奉着。每逢佳节,皆沐浴焚香,来此树下祈愿,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这桃花仙也是知恩图报之妖,百年来吃着世人的香火,三百年便修成人身,足足早了两百年。于是那日起,这吴州城内便多了一位悬壶济世的女大夫陶夭。 陶夭只说自己本是苍州医学世家,祖上曾在宫中太医院当值。只因苍州战乱,便与家人四处流亡,后于家人走失,便独自来到了吴州。 开始众人虽觉这貌美女子身世凄苦,但也不大相信这小女子有多好的医术,稍有些钱的,仍是去那城中最大的医馆看病。 然陶夭的到来却是穷苦人家的救命稻草,只因她看病分文不取,且无论什么疑难杂症,不出几日便药到病除。长此以往,陶夭便在这吴州城散开了名声,找她看病之人也越发多了。 这陶夭常着一身粉衣,弯眉杏眼,总是笑意盈盈,发髻轻挽,一只桃花簪更显容颜娇美。可人儿总是格外吸引年轻后生的目光,几年里来说媒的人也是踏破了门槛,然陶夭总是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并无此意。 似乎日子会这般平淡下去,而陶夭也在吴州城中住了近四十年。可她似乎忘了,人会苍老,可她不会。 众人虽惊异于陶夭的不老容颜,却也从未擅自开口问过,吴州百姓淳朴良善,心中都明白陶夭对他们的恩情。 直到后来吴州城来了一位道士。 “呸,妖气冲天。”道士在陶夭的医馆前嫌恶道。紧接着,抬脚踏进了医馆。 陶夭本在为病人诊脉,却见一道士来势汹汹,虽觉察到来者不善,仍是问道:“敢问先生有何贵干?” “我?”道士冷哼一声,“我是为降妖除魔而来。” “敢问我这医馆哪里有妖?” “你便是妖。”说罢便抽出一张符纸向陶夭甩去。 陶夭轻轻一跃,躲过了道士的攻击。 眼看着就要一场恶战,医馆众人纷纷逃散,不出几秒便没了踪影。 见医馆众人都逃散了,陶夭便也放心出手了,她左手掐诀,右手向着道士化出一道水柱,而道士抽出一张符,化出土柱,两者抵消,化作了青烟。 二人又激战了一会儿,便从屋内打到了屋外。 “我并未做伤天害理之事,你为何又要苦苦相逼?”陶夭显然有些吃力了。 “妖就是妖,我降你无需任何道理。”道士轻蔑道。 纵然陶夭修炼几百年,仍是抵挡不住道士几十年来捉妖的本事,眼见就要落了下风。心一横,大不了鱼死网破,于是奋力向道士打出一掌,打得道士闷声吐了一口血,而陶夭也被道士用定身符定住了身,道士将挂在腰边的黑葫芦取下,将里头混着黑狗血的糯米酒含在嘴里喷向陶夭。 陶夭动弹不得,渐渐化出原形,粉发绿瞳的桃花妖。眼看道士就要将剑刺入她的心脏,却见众人从四方涌入,将道士团团围住。 “莫要伤害陶姑娘!” “陶姑娘是我们的恩人!” “……” 道士气急败坏,然他这一身本事只能降妖,伤不得人分毫。 “愚蠢众人!你们可知她可是只桃花妖。”道士气极反笑。 “是妖又怎样,那也是一只好妖!陶姑娘为人和善,又有一手好医术,于我们有大恩大德,你这臭道士不分是非,赶紧给我滚出吴州城!” “就是,就是!” “陶姑娘可是大好人!” “兄弟们,咱们把这臭道士赶出城外,别让他再踏进吴州城半步!” “好!” 道士身受重伤,哪抵挡的住这人多势众,众人轻轻松松便将他扔出了城外。 此时陶夭身上的符咒已被取下,又变回了那位娇美的陶夭姑娘,只是略显狼狈罢了。 “陶姑娘,你没事吧?”一位大娘拉住了陶夭的手。 “大娘,您不怕我这只妖精?”陶夭噙着泪,差点要哭出来。 大娘摸了摸陶夭的脸,笑道:“傻孩子,我们吴州人个个是知恩图报的,咱不管你是什么妖,只知你对我们好就够了” “是啊,陶姑娘,你是个好人!哦不,好妖!”人群中一个年轻后生笑道。 “哈哈哈哈哈……”众人皆开怀大笑。 陶夭也笑了起来,对众人说道:“实不相瞒,小女子原身本是土地庙旁那棵桃花树,因受了吴州众人两百年香火,特地化身陶夭,前来报恩的。” “姑娘原是城外那棵神树,那姑娘哪里是什么桃花妖,分明是那桃花仙哪!” “对呀,对呀,今后姑娘便是这吴州城里的活神仙啦!” 众人又笑做一团,将陶夭送回了医馆。 第十三章 同归于尽 桃花仙的称号便这样流传开来。 与此同时,最为意难平的,还是那位被吴州众人撵出城的道士了,那道士在城外待了五六日,正当众人以为他要有所行动时,偏又离开了吴州,自此,吴州城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三月后。 这日正午本是艳阳高照,蓦然间便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黑云蔽日。暴雨便如泄洪般倾泻而下,这一下便整整下了一个月。 这场暴雨导致了山洪爆发,庄稼被洪水淹没,颗粒无收,房屋被泥水冲散,死伤上百人,苦不堪言。 “这雨下的实在是蹊跷。”陶夭望着门外,自言自语道,“不行,我得出去看看。”说罢,便撑着把小伞往屋外走去。 一进风雨中,陶夭险些被这大风吹走,幸而略施法术,堪堪稳住身形。只见风雨越发大了起来,空中一股水柱直直砸向陶夭,她纵身一跃,往后退了好几步。 “险些被砸中了。”陶夭松了一口气,“这背后必有操纵之人。” 话语刚落,又有两股水柱往陶夭袭来,陶夭又是险身躲过。其中最大的水柱内隐隐可见绿色身影,陶夭施法勉强将其破开,里头竟藏着巨型水妖!它全身挂满绿色藻物,爪牙尖利,失控般冲向陶夭,陶夭手一挥,化出藤蔓将其紧紧缠住。 然好景不长,水妖生生撑开了藤蔓,断成几节。 “这水妖,像是被操控了。”陶夭神情严肃。却又不知背后操纵之人是谁。 与水妖周旋近一个时辰,陶夭着实有些力不可支了。水妖利爪猛然一挥,陶夭竟未躲过,重重摔倒在地。只见水妖的脚掌就要往她身上踏过,突然红光一闪,陶夭化出原形。此时二人的身形便相当了许多,陶夭又化出无数藤蔓将其捆住,然又被挣脱。 正当桃夭苦恼之时,水妖嘶吼一声,一阵飓风袭来,桃夭躲闪不及,便被飓风吹倒在地。只见水妖抬起利爪,就要往桃夭身上抓去,桃夭心急如焚,却在此时发现,那水妖被余风吹起的密密水藻之下,竟有一张符咒,此事竟有转机!桃夭欣喜不已,拼了最后一口气,生生将那符纸拽下,却也没躲住失控水妖的利爪,直直从她胸口穿过。陶夭喷出一口血,水妖也因符纸被撕而魂飞魄散。 此时的吴州城里云消雨散,不出半刻,太阳便又当空高挂了。然陶夭身受重伤,也无心去看这久违的艳阳了。正当陶夭起身往医馆走时,那位消失已久的道士出现了。 道士大喝一声:“小妖哪里跑!” “我原先便想是谁是何人与这吴州百姓有这般深仇大恨,看来我是真说中了,竟真的是你。”陶夭了然一笑。 “此时你已自身难保,多说无益。”说着,便抽出符纸化作绳索,向陶夭甩去。 陶夭吃力躲闪几下,终究还是落了下风,被绳索牢牢捆住。 “哈哈哈哈……”陶夭自嘲一笑,“我自是问心无愧,你却这般苦苦相逼,好,今日我便要与你同归于尽,也好过日后你再报复这吴州百姓。” 只见陶夭将全身内力集聚两臂,奋力一冲,便冲开了绳索,后两眼血红,胸口隐隐溢出血光,道士见势不妙,大惊:“你,你竟要自爆内丹?!”便转身要跑。可陶夭哪能这么便宜他,死命抓住了他的臂膀不放。 道士这才害怕起来,结结巴巴的求饶:“你,你放过我可好,我……我以后再也不来这吴州城,再也不找你麻烦了……求求你……我不想死……” “晚了,”陶夭面无表情,“再说,你觉得我会信你吗?”话语刚落,浑身越来越热,内丹连同身体一整个都爆炸开来。那道士无法躲避,便也被炸的血肉模糊,活活炸死了。 经此一战,吴州城又是风平浪静了。百姓安居乐业,再无天灾。只是城中再也没有了那位人人称道的桃花仙,那位医术精湛的陶姑娘了。可城外土地庙旁的那颗桃花树,花开依旧,陶夭只是换了个方式,庇佑着吴州百姓。 后来,吴州百姓为了纪念桃花仙,便在土地庙旁另建了一座小庙,名为桃花庙。庙中供着陶夭之像,自此以后,香火不绝。 吴州城外桃花庙, 桃花庙中桃花仙; 要问仙人何处是, 庙旁一棵桃花树。 第十四章 表明身份 虽已是晚夏,却仍是炎热,好在二人住在山中,讨得些树木的阴凉。 “念尘,咱们何时下山?”慧心有些雀跃。 “急什么,总得过了午时,不然这烈日早晚把你晒成黑猴子。”念尘慢悠悠说道,“这山中好生无趣,总觉得少些什么。” 慧心忙点头赞同:“正是正是,冷冷清清的,没半点人气。” “这还不简单,你等着。”念尘神秘一笑,转眼便没了人影儿。 慧心一人便也闲的无聊,便在这山中闲逛。绕到小院后山,有一石头小径,沿小径走了百步有余,林木越发葱郁,密密麻麻,可遮天蔽日,一阵阴凉扑面而来,连着心底的燥热也消散全无。往前再走百来步,有一水潭,可谓是深不见底,却又分外清澈。取一抔水一饮而尽,冰凉入胃,分外甘甜消暑。 若问这水从何而来,不用说便是眼前这水潭所靠着的石壁上的小瀑了。小瀑并不雄伟壮观,只是一股股的顺着爬满青苔的石壁上往下流着,到跌落水潭时发出阵阵响声,它不是狂野,而是温和。 慧心在水潭旁的巨石上端坐着,静听山野之声,巨石虽凉但却温润,可容三人大小,可坐,可卧,真是天然的石床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慧心只觉腹中一阵饿意,想来早已到午时了罢。于是不舍得撇下这方小天地,返回了小院。 这一到小院,竟又是一番新的天地了。 院内竟多出了不少花草树木,便说果树,便有小枣树,橘子树,李子树……还有桂花,香樟,凤仙……种类繁多。院内除了花草,最显眼的,还是那一小群鸡仔了,在小院东跑西颠,可不快乐!与此同时,还有一只黄色小狗仔嗷嗷叫唤,慧心忍不住上前逗弄,小狗仔也抓着他的手指轻轻咬着,这才离开一会儿,小院便有生机了许多。 “它叫阿黄,连同那些小鸡仔,都是从农户那儿买来的。”只见一绿衣女子缓缓从大竹屋中走出,眼睛笑成了月牙儿,说道:“还愣着干什么呢,过来吃饭罢,再过不久便要下山了。” “你是何人?念尘呢?”慧心甚是疑惑。 绿衣女子一听,捂着嘴笑的更欢了:“我便是念尘呀。” “什……什么?!念……念尘你竟是女子?我……我莫不是在做梦罢?”慧心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了,讲话也结结巴巴的。 “这有何稀奇的,我可是只妖精,当然有变幻模样的本事啦。”念尘笑的有些奸诈。 “什么?你是妖精?” “对呀,难不成你要斩妖除魔?” “不,不了。我觉得你是一只好妖。”慧心正色道。 “好啦,别假正经了,我不是什么妖精,但你要知道,我不会伤害你便是。”念尘哈哈大笑,敲了敲慧心的头。 慧心松了一口气,又问:“那你到底是男是女。” “女的。” “什么?!那在桐州时,我竟还与你共处一室……唉!罪过,罪过,愿佛祖恕罪。”慧心一脸懊恼,嘴里念念有词。 “哈哈哈…你这半大的小孩,哪算得男子,可别自找烦恼了。”念尘又捏了捏慧心的肉脸。 “可我好歹也是出家之人,这也实在不妥……”无论念尘如何逗他,慧心总是高兴不起来。 “好啦,不要纠结了,这次就算我做错了,不该瞒着你的,以后我便不会这么做了,行不?呐,屋里可是有很多美味佳肴哟,再不去,就没咯。”说完,便赶紧跑了。 慧心对美食也是毫无招架之力,大喊一声:“你可不许吃光!”忙也跑进屋内,完全忘却了刚刚的不快。 “诶,你不是小和尚嘛,怎么还吃肉?”念尘眼含笑意。 “还不是怨你,在桐州时故意设计我,害我破了戒。”慧心又一脸怨气。 “嘿嘿,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再说了,你本来就意志不坚,不然我怎么诱惑你也是无用的。”念尘笑的狡黠,“再说了,你若是亡羊补牢,也未尝不可呀。” “反正都破了,再破几回又有何区别,不过这肉是真的好吃……”慧心讲话越发没有底气了。 “哈哈哈哈……就是嘛,人生在世,为何要给自个儿如此多的束缚,在哪都是修行。” 慧心摸了摸头,说道:“念尘,你为何要变作小道士?” “女子身份多有不便,因此还是妥当些好。如今恢复身份,也是要有用到的时候。午饭过后,咱们边去陵州城中逛逛。” “好。” 第十五章 城中买画 下山前,慧心换上了寻常孩童的衣服,另带了一顶小帽。 念尘道:“今后好长一段时日,你我便是平常百姓了,咱们便以姐弟相称罢,如此想来,你也该蓄发了。” “哈哈,我自出生起便无留过头发,现如今终于可过把瘾啦。”慧心有些期待。 走小路下山,又沿大路行走,路过枫城书院,再走五里便到了陵州城。城内亦是热闹非凡,不少摊贩当街叫卖,亦有货郎走街串巷。二人先是买了几身衣裳及一些用品,后便在街上闲逛起来。 “虽说你这画技不错,可所画之物也太过单一了。你说说,这一次两次还好,客人还能图个新鲜,可长久下去,谁还会买呀。”书画摊的老板对着摊前来卖画的年轻后生苦苦劝道。 “张老板,小生此生只画仕女图,也只会画这仕女图,您若说无人肯买我的话,我也是不信的,若是您实在不想收我这些画,那我便当街叫卖去。” 后生凭着文人的一股子执拗,离开了画摊,走了几步,盘腿席地而坐,脱了外衣铺在地上,小心翼翼的将画作摆在外衣上,显得有些许狼狈,然他终是顾不起勇气叫卖,只是低着头盯着地面。 来往行人也有驻足观看的,但还是走开了。念尘与慧心走向前,细细的看了看摊开的画作。 “这画确实不错。”念尘摸着下巴点了点头。 “我也觉得不错,这画可真是栩栩如生。”慧心也摸了摸下巴。 “那好,老板,给我这一幅吧。”念尘指着其中一幅仕女图冲后生讲道。 慧心见状忙拉住念尘:“姐姐,你真要买这画?又不能吃又不能穿的,买来做甚?” “别急,我自有用处。”念尘神秘一笑。 书生也是个机灵人,见状忙收好画卷递给念尘:“姑娘给,一共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呢,姐姐,咱们走,莫要理这酸腐书生了。”慧心忙拉走念尘。 “诶,我觉得这画还是值这个价的。给,这是一两银子。”念尘还是坚持己见,“好了,咱们走吧。” 二人走了许久,念尘才开口道:“你可知我为何非要买这画么?” “为何?”慧心疑惑道。 “这画上有妖气。”念尘严肃道,“咱们先四处走走,待太阳落山,再跟着那个书生,找找他的住所所在。” 慧心也知念尘此行定有她的原因,便点了点头。 二人在面馆各吃了碗阳春面,便是日暮西沉了。那位年轻后生也起身收了摊,往城外走去,念尘与慧心在他身后紧紧跟着。跟了许久,眼看就要到了枫城书院。 “莫非这书生,是这书院的学生?”念尘疑问。然这后生却并未走向书院,而是往书院旁的那些个别苑走去。二人跟着后生走到了其中一座别苑,书生推开大门,径直走了进去。二人这才显现了身形。 “看来这书生还真是在那枫城书院求学的,看来家室倒也不错,这别苑也算清静雅致,可为何还要去卖画呢。”念尘念念有词。 “念尘,似乎这别苑只有书生一人居住,这大户人家竟也没有丫鬟仆人么,在外求学,怎么说也得有个书童吧。”慧心也很是疑惑。 “想来蹊跷,今日咱们先回去歇息罢,逛了大半天,也累着了,今日之事咱们以后再说罢。”念尘摩挲着手中的画,淡淡道。 回到小院,阿黄迫不及待的扑了过来,呜呜叫着。二人逗弄它一番,后早早的便各自洗漱睡下了。 几日里,念尘与慧心侍弄侍弄花草树木,偶尔跑到后山瀑布底下下棋,惬意得很,过了将近半月闲云野鹤的日子,阿黄也长大不少,再也不是只会呜呜的哼了。 舒坦日子过够了,便要开始忙活了。念尘略施小法,将自个儿与慧心变成了面黄肌瘦的模样。并拖着慧心去枫城书院的老夫子跟前求情,涕泪横流的说二人是逃荒而来的姐弟,父母双亡,一路乞讨来到陵州,那叫一个凄惨啊!说得在场之人无不感动落泪,老夫子也有些动容,便留下了二人,干些杂活。 “唉,总算是混进这书院里头了。”念尘抱着头仰面躺在简陋小卧房的床榻说道,“想我几千年来养尊处优,没想到还有今日。” “苦虽苦,可倒也有些乐趣,起码我还能见到许多不同的人。”慧心躺在另一小榻开口道。 “你倒也看得开,不愧是我看中的小和尚。哈哈,说得也是,人有百态,不同的脸便有不同的体会。” “哈哈哈哈……”二人开怀大笑,又聊了许久,便沉沉入睡。 第十六章 枫城书院 且说念尘在枫城书院数日,便一直观察着那位曾在陵州城中买画的书生。 原来书生名为陆长生,是从京州而来。众所周知,京州是皇宫府邸所在之处,能在京州有个一居半所的,除却京州本土百姓,便是不少入朝为官的官宦及其家眷,想来这陆长生,许也是某个官宦子弟吧。 陆长生在这枫城书院并未有何出挑之处,放在平常人中,虽才学出众,然枫城书院博学多才之士有不少,又是从各州而来的学生,这样说来,陆长生也只是泛泛之辈罢了。 这陆长生平时倒也勤奋,然资质平平在先生心里也不起多大的波澜,更别说另眼相待了。他虽有同窗无数,但却未与其中任何一个交往,总是独来独往,偶尔也能交谈几句,这样一来,在别人看来,也只觉得他性格安静,不喜热闹罢了。 日子见快,眼看就入了冬。书院里有些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们早早就抱起了汤婆子,从小习武体格儿好的,仍是身着入秋时薄薄的单衣。 “早知这陵州冬天如此冷,我们就不要来了。”念尘裹着被子瑟瑟发抖,“想我古来山四季如春,哪知道这冻人的感受这么难捱。要是做个千金大小姐也就罢了,偏偏要到这种鬼地方当粗使丫鬟,你说说,我这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 念尘对着慧心嘴里碎碎念着,哪知这慧心早已呼呼大睡打起了鼾。 “好你个小和尚,你倒是睡的香了。”说罢,起身捏着慧心的鼻子,慧心一时喘不上气,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 “做甚,做甚,我这会儿刚睡沉呢,你怎的又把我叫起来?”慧心有些不耐烦。 念尘皱着眉头苦巴巴道:“小和尚,我同你一起睡可好?这天儿太冷了。” 慧心大惊,差点没从床上蹦起来:“别别…别啊,我是出家之人,小和尚可不能跟你睡。” “别忘了你现在可不是什么和尚,是我弟弟。”念尘不由分说的钻进了慧心的被窝,慧心无奈,只能仰天长叹,这女人真的是惹不得啊。 念尘如图八爪鱼般挂在慧心身上,慧心僵硬着身体,开口道:“念尘,你是不是忘了你会法术了,法术不是能让你暖和么?” “对哦,装丫鬟久了,我都忘了这回事儿了,不管了,反正你这被窝暖和,我睡得舒坦呢。”说完,念尘咂咂嘴,便睡着了。 慧心不自在了半会儿,终是抵挡不住困意,便也沉沉的睡下。 次日醒来,外边竟积起了雪,想来便是头天连夜下的。念尘也在这五百年来,第一次见了雪。 慧心在门外听夫子讲课入了神,念尘趁他不备,丢了个大雪球,雪进了脖子,冷得慧心一哆嗦,这才转过身来,冲念尘不悦道:“姐姐,别影响我听夫子的课。” “别听了呀,快来陪我玩雪。”说着,又往慧心身上砸了个雪团,然慧心没有躲闪,念尘只觉无趣,便自顾自玩起了雪,嘴里念叨着:“想你也是没进过学堂的,怪不得这么新鲜。罢了,你爱听就多听点罢。” 到了用午膳的时辰,学生们都下了学,然而那陆长生却同夫子告了假。 “怎又要告三个月?你可知你这一走,又要落下多少功课?”夫子显然有些不悦。 陆长生求情道:“李夫子,学生这一到雪天,旧疾便犯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您就可怜可怜学生,让我休三个月,等来年开春,再回来求学罢。” 见陆长生说的情真意切,李夫子也毫无办法,同意道:“罢了,身子重要,你就回去歇着罢。” 见夫子松口,陆长生展开了笑颜:“学生多谢夫子成全。”说着,便回屋里收起了书本等物。 “这陆长生也真是奇怪,每年的初雪后都告假回家,也不知是何旧疾竟如此顽固,要调养这么长的时日。” “这有何奇怪的,像他这种京州而来的娇生惯养的公子哥,身子必定是娇贵的很,受不了这天寒地冻的也实在正常。” “我听闻他一到冬日便浑身疼痛,须得日日躺在床上,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可真是个可怜人。” “谁知道呢,反正我这身体可健壮着呢。” 书生们议论纷纷。 念尘推了一把正在吃饭的慧心,小声说道:“时候到了,待到夜里,咱们去那陆长生的别苑里打探打探。” 慧心疑问道:“去那儿做甚?” 念尘敲了他一记脑瓜:“什么记性,咱去那儿还能做什么?” “哦~哦,明白了。”慧心这才摸着脑袋恍然大悟。 第十七章 别苑探秘 念尘同慧心生生等到太阳落山这才出门,二人慢悠悠晃到陆长生的别苑门口。从外边看去并无不妥之处,除了积雪还未化,其它都与从前无二。 “咱们就这样溜进去,会不会太容易被发现了。”慧心问道。 念尘笑道:“有法术呀,我给咱俩隐个身便行了。”说着,便施了个小法将二人隐去身形。 念尘与慧心移行到别苑内,这一进去,可令二人开了眼界。 这哪里是冬天,分明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屋外早已是深夜,而在这别苑内,却仍是暖阳高挂,这周身的暖意袭来,遍地鲜艳夺目的花草晃瞎了眼。 “这不是梦吧……”慧心惊叹于这方天地的景色,脱口便是赞叹。念尘一惊,忙捂住了慧心的嘴,在他耳边小声道:“小声些。”慧心这才觉察到刚刚自个儿的声量有多大,忙如捣蒜般点了点头。 “是谁在讲话?”只见一男子的声音从屋内传了出来,后见一身影走了出来,便是陆长生了,扫视几下屋外,见无任何人影,便又进了屋。 “长生,外边是何人?”一清澈的女声传了出来。 “无人在屋外,想来是咱们听误了罢。”陆长生道。 “这别苑内竟还有女子?上次过来分明是这书生一人独居的呀。”慧心轻声对着念尘说道。 “是妖。”念尘简短答道。 “那你可知是何妖?” “雪妖,”念尘顿了顿,继续答道:“雪妖只在每年初雪之时出现,开春之后离去,想来这陆长生口中说的病也是假的,他告假一事,也是与这雪妖有关。” 二人在别苑中逗留片刻,便离开了这幻境。 “此事不急,待我过几日想好对策,咱们再来解决此事。” 慧心疑问:“念尘,你说这书生他知道那女子是妖吗?” “如何不知,他是心甘情愿罢了。这人一旦情根深种,便是深渊,也不会回头的。”念尘叹道。 “这情又是什么?” “是生,是死,是一眼万年,是万劫不复。”念尘陷入沉思。 “我还是不懂。”慧心心中满是疑惑。 念尘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道:“你还小,也许以后便明白了。” “那你动过情吗?”慧心问。 念尘想了一想,道:“也许有,也许没有。” “这算什么回答啊,算了不问你了,我睡觉了。”说罢,便将脸闷进了被子。 次日醒来,二人面对的仍是书院里的繁杂琐事。忙活一天,待太阳落山,二人又来到了陆长生的别苑。 只见一曼妙身影坐在一樟树底下,一身素白纱衣,头上挽着坠马髻,慵懒随意,却又气质清冷。肤白如雪,眉若新月,柳叶眼长而不妖,眼波流转,摇着一把小扇,若说是某位下凡仙子,想来也是大有人信的吧。 “这女子,似有些眼熟。”慧心说道。 念尘会心一笑,从怀中掏出卷起的一幅画,便是之前从书生手中买过来的那幅。 “你瞧瞧这画中之人,可像这眼前的女子?”念尘将画递给了慧心。 “是了是了!这分明便是画中的女子嘛。”慧心欣喜道。 “雪儿,你怎又坐到树底下去了,可让我好找。”陆长生找见坐在树底下的雪妖,忙走过去搂住了她。 “我向来只见过漫天雪景,如今能见着这般风景,无论见多少次都觉得新鲜。”雪妖微微一笑,又摄去了书生半条魂魄。 在一旁念尘一听雪儿这名字,笑了:“噗~雪儿,这年头还真是什么妖取什么名字,着实有趣。” “是何人?”书生与雪妖听有声音传来,同声喝道。 念尘忙捂住了嘴,惊道:“哎呀,刚才只觉好笑,竟忘了讲话小些声。”无奈只好和慧心显现身形。 “之前还提醒我来着,这下可好,自己也犯傻了。”慧心小声嘀咕着。 陆长生打量着二人,这才恍然道:“你们,是书院的……” “正是。”还没等书生讲完,便被念尘打断了。 “你们来我这,所谓何事?若是无事,请二位早些回罢。”陆长生神情不快,也许是因自己的秘密被人撞破。 “是李夫子关心公子的身体,让我和姐姐前来探望的。”慧心开口道。 “我并无大碍,二位请回罢。”书生冷淡道。 “慢着,”一旁的雪妖开口了,“若就让他们走了,也许我们之间的事情便会泄露,不如,让他们再也走不出这院子可好?”雪妖显然动了杀意。 “这……”然书生却是不忍,毕竟他从未动过害人的念头,又是读过几年圣贤书的,终究还是良善之人。 这雪妖也知这陆长生心有不忍,所以也并未下手,开口道:“如此,便将这二人留在府里做些杂事吧。” “好。”陆长生微微一笑。 如此二人便留了下来,雪妖也在别苑设了禁制困住二人,虽说这禁制根本困不住二人,然念尘打算将计就计留在这别苑内观察一段时间,便与慧心安心待下了。 第十八章 绝色雪妖 “虽说都是干些粗活,但在这别苑里总是比那书院享受多了。”念尘对慧心道。 慧心无语道:“都是做事,又有何不同?分明是你怕冷罢了。”一边说着,一边给院里的花浇水。 “你以为,这院里的景色便都是真的么,就说你这脚下的花,也不过是幻象而已。”念尘叉着腰,对慧心说道。 “这么说,咱们便是在这幻境之中咯?”慧心惊问道。 “正是,咱们所在,是陆长生心中的幻境,虽说对咱们二人并无坏处,然对陆长生可就不一定了。长此以往,怕是要伤神耗体。只是,此时还不是唤醒他的时候,关键还是要看雪妖的。”念尘严肃道。 慧心感叹:“也许陆长生知道自己的处境,不愿清醒罢了。” “哈哈,你倒是聪明。”念尘难得夸赞慧心。 念尘与慧心二人常侍花弄草,好不惬意,也常见书生为雪妖作画,二人浓情蜜意的,这时日也过得很快,在这幻境里,一切都像是真的一般,又完美的使人不敢相信。 眼见就要到了开春的日子,事情也到了该解决的时候。 念尘趁二人入寝之时,施了令陆长生沉睡的法术。雪妖一见念尘会使法术,便知先前自己与陆长生都被念尘二人蒙骗过去了,一时大怒,使出冰刃便要向念尘刺去,可念尘哪里是常人,雪妖奈何不得她,反而被她困在了禁制里。 “你究竟是何人?”雪妖在禁制中挣扎着:“隐藏身份又有何目的?” “你不用管我是谁,我且问你,你是要救他,还是要害他?”念尘把玩着从雪妖手里夺过的冰刃,瞟了一眼沉睡着的陆长生,问道。 “你,都知道。”雪妖淡淡道。 “没有什么能瞒的过我。”念尘直视雪妖的双眼。 “为何要插手?”雪妖回望。 念尘笑了一下,回答道:“我也不是爱管闲事之人,只是刚好遇见罢了,说起来,你也是运气不好。” 雪妖苦笑:“我又何尝不心疼他,只是舍不得放手罢了。” “我也只是提醒你,剩下的还是要你自个儿选择。”念尘解开了雪妖的禁制,“你放心,我不会插手你二人之事,我与慧心都只是看客罢了。” 雪妖恢复自由后,并未再对念尘动手,想来也是知道自己与她的差距的。她沉默许久,才开口道讲话。 “我唤作归雪。在长生第一年来到枫城书院时,我便与他相识……” 陆长生千里迢迢来到这枫城书院,虽然劳累,但也快乐。随行的只有一位小书童,后来书童途中染病去世,便只留陆长生一人在陵州求学。陆长生自小娇惯,此次独自在外,没了家里的管束,虽然有些不习惯,但总是自由些的。他并未向家里要些仆人过来,亦未在陵州买上一些,想来他也是想过得有所改变吧。 在这年初雪之时,陆长生夜间难以入睡之时,忽觉窗外月色极美,便起身走出屋子,在这月光之下赏起了雪景。忽见院内的樟树底下坐着一白衣女子,一身薄衣似是不怕冷的样子,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陆长生望着此幅画卷入了神,不禁感叹:“美人如斯,可令天地失色。” 树底下的美人听见有人讲话,缓缓睁开了眼,眼神清澈,又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你竟能看见我?”美人开口道。 “如此美人,又有谁能视而不见?”陆长生答道。 “我是雪妖,你不怕我害你性命?”美人莞尔一笑。 陆长生失了魂魄,说道:“若真如此,小生也心甘情愿。” 雪妖笑出了声:“真是个呆子。” “呆子,我唤作归雪,你叫什么名儿?” “小生陆长生。” 只因这归雪在陆长生的别苑中休憩了一会儿,便成了这日后的故事。归雪从未见过春色,陆长生便画了出来,让归雪将画变成了幻境,待来年开春之时,归雪与陆长生道了别,二人都在余下的季节里,等待着再一次的相遇。 归雪说想要历经四季,无处不在,陆长生便为归雪画了无数画像,在陵州城中售卖。无论买者何人,无论他们来自何方。 待来年初雪之时,归雪如约回到别苑。陆长生比去年清减了些,也许是相思成疾罢。幻境又美了些,情意又深了些,在开春分别时的不舍也更多了些。 其实梦总有醒的一日,谁都明白。 第十九章 昙花一现 “不知结局会如何。”慧心说道。 “谁知道呢。”话虽这么说,然到底会怎样,彼此却又心照不宣。 眼见就要开春了,陆长生与归雪分别的时日就更近了许多。 “今年种的昙花,你走前许是开不了了,待你明年来时,还是种些长春花罢。”陆长生望着归雪温柔道。 “长春花,常年花开不败,岂不是没有新意,还是更喜欢昙花,开一次便记一辈子。”归雪浅浅笑道。 “好,那明年便多种些。” “长生,你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归雪突然抱住了陆长生,紧紧不放。 陆长生愣了一下,笑道:“往日也不见你如此不舍,今日是怎的了?” “没什么,就是想抱你一会儿。”归雪轻声道,却突然施了法术使陆长生沉睡过去,倒在了她的怀里。 归雪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叹道:“长生,此一别,许是一生也不能相见了。”说罢,便将长生带回了卧室,放在了床榻上。 “想必你已有选择了。”念尘见来人是归雪,开口道。 “三年相伴,也已足够了。”归雪微笑道,“我亦不希望他伤了身体。” “既如此,我便帮你除去他此段记忆罢。”念尘询问道。 “不用了,还是我自个儿来罢。” “这对你修为无益。” “无妨。” 于是念尘与慧心随着归雪来到陆长生的卧室,在一旁见证着二人最后的结局。归雪最后深深的望了一眼陆长生,便闭目施起了法术。 半刻钟后,终于结束。 陆长生还是闭着双眼沉睡的模样,只是嘴唇略显苍白。 归雪紧紧抓着陆长生的手,眼泪止不住的滴在陆长生的手上,“我总算也体会到了这掏心的苦滋味。”归雪嘴角扯出一个苦笑,“既如此,我便告辞了。”说罢,便放下陆长生的手,化作原形,头也不回的往天上飞走了。 只是怕再看一眼都有留下来的冲动。 归雪走后,别苑内的幻境也消失了,只留一地的积雪。不知过了多久,陆长生也醒了,见念尘与慧心二人在他房中,很是诧异。 “你们,为何会在我这?” 念尘道:“你那日因受了风寒在书院晕倒了,可将大家吓得够呛,夫子便让我与弟弟将你送回来,为你请了大夫,顺便照看照看你。”说着,给陆长生端了碗药。 “为何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我这是躺了多久。”陆长生问道。 “你这一病足足躺了快三个月,一直都迷迷糊糊的,当然没什么印象了,不过马上便开春了,你这身体好的也差不多了,过几日便能回书院上课了。”念尘笑道。 “如此便好,想来落下不少功课了。”陆长生道,“我起身走走吧。” 虽说马上开春了,可夜里仍是下起了大雪,竟比初雪之时还要大上不少。 “念尘,你看院里的昙花开了!”慧心在雪中大声喊道。 陆长生与念尘闻声都从屋里跑了出来。 “这也不是昙花该开的季节,真是反了常了。”陆长生啧啧称奇。 “许是这花是为公子你开的呢。”念尘笑道。 陆长生心中一动,不知为何酸涩了起来,扯出笑容道:“也许是吧。” 说罢,也不知为何泪流满面。 “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陆长生伸手抹了抹眼泪,“可总想不起来梦了些什么。” “那便不想了,公子病才好些,还是赶紧进屋吧。”念尘上前说道。 “好。”三人进了屋,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些。 一切如常,雪停后,陆长生便回到了枫城书院,书院里头的人也都忘记了陆长生曾经告假之事,似乎这些事情从未发生过。 也说不清当初到底是谁进了谁的幻境,亦或是谁给了谁一个梦,只是梦醒了,一个记得,一个忘记罢了。 若说陆长生后来有没有想起来,想来是没有的。只听说陆长生后来离开枫城书院回到了京州,当了个闲散小官,娶了个门当户对的贤惠妻子。 平平淡淡,一生也还算顺遂。 唯一值得提起的,便是陆夫人在初雪之时生了一个女儿,后取名为陆念雪。为什么要取这样一个名字,其实陆长生自个儿也说不出原因。 至于这陆念雪是否与故人有些渊源,也不得而知了。 第二十章 玉钗城中 念尘与慧心在书院待了一年后,以回乡为借口,与李夫子告了辞离开枫城书院。 二人回到自个儿的山中竹院住了些时日,又在陵州游玩了几个月,大大小小的景色都走过了,便也起了动身去别处的念头。 “想来在这陵州也待了两年多了,也是时候该走了,慧心,明日咱们便收拾行李出发吧。”念尘坐在院中的躺椅上,摇着扇子对一旁逗弄阿黄的慧心说道。 “此行去哪,日后还回这么?”慧心问道。 “也许不回了罢,明日你便将阿黄送给山下农户吧。” “行吧。”慧心摸了摸阿黄,有些不舍。 一夜无梦,很快便到了次日早晨。 慧心带着阿黄出了门,回来时念尘已备好了行李。 慧心的头发也已长到能够束起,身量又高了些。 二人关好院门,这便离开了竹院。 念尘与慧心走陆路离开陵州,经过了庐州,庐州亦是多山水,奇观数不胜数,文人络绎不绝。然二人并未在此久住,一路游玩过来,花了一年的光景才到楚州。 楚州是交通要塞,能从此通往各州,且湖泊众多,水路陆路都甚是发达。然楚州之中,有一小城算是奇特。 此城名为玉钗城,城中并无任何成年男子。听闻城中女子都是苦命之人,有流亡之人,有丧亲之人……那些随着母亲来到玉钗城的儿女,女孩及笄后留下,男孩成年后离开此处,从此在外谋生,再不踏进城内一步。 又听闻玉钗城主本是京州的某位后宫妃子,又说是某位王妃,后因一些事故流落到楚州,一手建立了这玉钗城,收留世上的苦命女子。 念尘与慧心二人站在玉钗城外,对视了一眼,念尘拍拍慧心的头道:“老规矩,你懂的。”说罢,便踏进了城门。 二人身着不知哪里捡来的破布衣衫,伪装作了逃难而来的姐弟,父母双亡,无亲无故,又是一个惨。显然还是在枫城书院时对李夫子的那套说辞。然城中女子就是吃这一套,便将二人留下了。二人又干起了在陵州时的老本行,然这下他俩可用不着干那些粗使杂活了,只因要了二人的,正好是玉钗城主。说巧不巧,玉钗城主的府里,正好缺一个看管书斋的丫头,于是念尘二人便又幸运的留了下来。 “还真是个舒坦的活计。”见四下无人,念尘四仰八叉的躺在了书斋的躺椅上。 慧心可不像念尘这般偷懒,拿起了架子上的一本《各州奇闻》坐在地上看了起来,“我可没你那些个偷懒的心思,还不如多读些书实在。”说着,便被书内的奇闻异事吸引,入了迷。 “切,想当初我与莫尘在人间游历时,见过的人,历过的事,还不比你几辈子读的书都多嘛。”念尘小声嘀咕,然慧心看书太过认真,并未听清。 见慧心不理睬她,念尘便自个儿闭上眼睛假寐了。 二人在这城主府内住了三月有余,仍是未见着城主的真容,府中之人都说这城主行踪不定,一旦出门便须得十几日才回,长则需三四个月,总是满面风尘,也不知是为何事。念尘与慧心在这府内也是清闲,平日只需打扫整理书斋便可,闲时还可在书斋拿些书看看,这对于慧心而言,是最好不过了。 日子久了,二人与这府中的下人也都混熟了,平日里也能在一块儿闲聊。 “咱们城主啊,年轻时可是个大美人呢,听闻她曾是京州第一美人,堂堂勤王殿下的正妃呢,只是不知为何会流落到这楚州来。”丫鬟银红在一旁和新来的小丫鬟窃窃私语道。 “那银红姐姐,你可曾见过这位城主的真容?”念尘一听这些个八卦,便也好奇问道。 丫鬟扬了扬下巴,骄傲道:“那可不,一日城主回府,我曾在院中扫地,有幸见了城主一眼,那般华贵的容貌,不是寻常女子可比的。” “既然如此貌美,那为何会成为勤王的下堂之妻呢?”新来的小丫鬟小心翼翼的问道。 银红耸了耸肩,答道:“这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只知城主十分厌恶男子,因此才有这玉钗城进女不进男的规矩。” “这其中定有什么关联才是,也不会无缘无故就开始讨厌男人才对。”念尘摸了摸下巴思考道。 “有道理。”几位丫鬟也都跟着念尘摸着下巴思考着。 “你们这些个小蹄子躲在哪儿乱嚼什么舌根呢,城主是你们可以这般议论的么?小心让她知道割了你们的舌头。”管家见念尘一般人在这闲聊,赶忙过来赶人,“还不赶紧给我干活去。” 大家一哄而散,默默的闭上了嘴。 “银红你也是这府里的老人了,怎的还不知道收敛些,一天天口无遮拦的,知道城主常年不在府中,就越发不知道规矩了是吧?”管家还在一旁教训着银红。 “知道了管家,下次我会注意的。”银红低着头。 “看你还算诚恳,就饶你这一回,要有下次,定要替城主打你几个大板子……”说完,便满意的走了。 新来的丫鬟被这管家一唬,再也没敢找银红讲话。 第二十一章 城主失踪 这日,念尘与慧心随着府中的管家出府施粥。这玉钗城里,又来了一些从苍州逃难而来的可怜人。 苍州虽苦寒,却是兵家必争之地,凡是各州有起义争战之事,除却京州不说,各州首要拿下的必定是苍州了。苍州也安定了许久,可这一次,却似乎要乱了。 只因京州的那位勤王,造反了。勤王攻占了苍州,幕僚众多。这位勤王也是个深藏不露的,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一直是勤勤恳恳的辅佐自个儿的皇兄,一副忠臣的模样。却不曾想有朝一日彻底翻身,成了当今天子最大的威胁。 自此,这苍州便打了起来。 苍州的百姓为躲避战乱,四处逃亡,来到玉钗城的女子及儿童,便是其中的一些。 慧心那里见过这般景象,这些逃难而来的人们这般褴褛,大人,小孩皆一脸疲惫,因一路的饥寒,瘦的脸颊凹陷。又有一路劳累染了疾病,无钱医治死在途中的,也有撑下来最后来到玉钗城的。 “向来只觉修行难,哪知众生这般苦。”慧心舀粥的手有些颤抖,红着眼眶叹道。 “你自小在山中长大,不知人间苦楚实属正常,以后,你会经历更多的。”念尘摸了摸他的头。 施完粥后,念尘与慧心拿出随身的碎银两给了几个无钱治病的母子,随后便与管家返回了城主府。 此后的这些日子,念尘与慧心日日抽空出府照看这些逃难的苦命人,玉钗城中的女人们也都过来相助,她们也都是无处可去之人,如今见到这些新来的人,或许也想起了曾经的伤心往事罢。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才将这一百多人安顿下来,给了她们一些手工的简单活计,有了有个安身之处,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念尘与慧心二人足足在城主府待了一年之时,终于见到了城主。 这次城主回府,管家提前得到了消息,忙令府中大大小小的丫鬟仆人把这城主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在城主回来那日,大小丫鬟仆人都站在门外迎接,那仗势,就跟迎接皇上回宫似的。 随着一辆马车的驶近,想来那便是城主了。只见一女子从马车中走下,身着绛紫色暗纹长衫,挽着高椎髻,髻上以三两珠翠点缀,雍容华贵,气质非凡。 玉钗城主虽已过四旬,却仍是那般年轻模样。双燕眉下,一双凤眸略显疲惫,并未过多扫视迎接的丫鬟仆人径直走进了府里,一言未发。管家见城主回了自个儿房中,忙遣散了下人。 入夜,念尘与慧心二人闲聊。 “慧心,你可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们二人会分开。” “未曾。” “离开楚州后,你想去哪?”念尘又问。 “听闻苍州战乱,百姓苦。我想去苍州,极尽所能去帮助他们。”慧心思考一番,回答道。 “苍州苦寒,你不怕苦吗?” “正因为苦,我更要去。”慧心眼神坚定,也让念尘有了小小动容,“不知不觉,你竟有我这般高了,再过些年,想必会高出我不少。”念尘伸手摸了摸慧心那变高的头。 慧心也学着摸了摸念尘的头,笑道:“再也无需仰头看你了。” “再过两月,咱们便一同去苍州罢。” “好。” 此次城主回府,待的格外久些。足足有半个多月,然虽是在府中,城主却也只待在自个儿房子,从不出房门。府中之人早已了解她这一习惯,每到用膳之时,便将饭菜送到城主房中。念尘虽觉奇怪,但也并未深究,毕竟再过一段时日,她便要和慧心离开此处了。 一日银红同往常一般给城主房中端去饭菜,却不见城主人影。一下慌了神,连忙通知了管家,于是这府内上下,连同念尘与慧心,都在寻找那失踪的城主。 “今日也未见城主出府,怎的就突然没了人影儿?”管家急的团团转。 “管家,今日城主一直在房中么?”念尘问。 “是啊。这城主自从回府,就再也没有从房中出来过呀。” “想来这城主定是还在府里,”念尘沉吟道,“这样,咱们先在府内搜寻,莫要对外声张。” 管家有些冷静不下,拍着手急道:“莫不是城主出了什么事不成?咱城主平日也未曾有过仇敌,就说有吧,可那勤王殿下也远在苍州……等等,莫不是勤王干的?”管家一拍脑子,似是想到些什么。 念尘摇了摇头,说道:“此事与勤王并无关系,勤王忙着与天子对抗,哪有闲心来管玉钗城的事情,好了,咱们先分头找找看吧。” 第二十二章 真假城主 待府内其他下人都分头寻找后,念尘与慧心二人却留在了城主房中寻找。 “念尘,你怎知这城主还在这房内?”慧心问。 念尘道:“你想,这城主怎么可能会在房内凭空消失,若是出了府,我也不信这府中大大小小无数双眼睛都会觉察不到。若是有心出府的话也就罢了,想来这房内定是有暗道之类,咱们先在这房中找找,定会有些许转机。” “还是念尘你聪明。”慧心恍然大悟。 “别拍马屁了,赶紧找找。” 二人在房内找了许久,仍是看不出破绽,慧心起了放弃的心思,劝道:“许是不在这房里也说不定,咱们还是去别处看看罢。” 念尘看着满地的狼藉,道:“也罢,咱们去其他房间找找看。”说着,便将散落在地的衣被,杂物以及被移动的桌椅归了原位。就在移动桌椅之时,慧心不小心撞到了摆在桌旁的屏风,梳妆台的位置似乎移动了一些。 “难不成,这机关在这屏风不成?”慧心说道。 二人对视一眼,将屏风转了一转,那梳妆台也跟着移动了不少。直到再也推不动那屏风,那梳妆台也无动作,最后梳妆台的一个暗格显现出来,念尘与慧心上前一看,暗格内藏着一个机关,念尘按下机关,屏风后的床榻缓缓升高,暗道出现了。 二人走进暗道,暗道两旁是燃着的油灯,为二人的前行提供了光亮。大约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光线渐渐明亮,面前出现了一个大房间,房间里满是夜明珠与长明灯,灯火辉煌。然这房间里却有丝丝寒意袭来,二人再往里走些,却看见了一口巨大冰棺。冰棺旁趴着一个女子,身上穿着城主回府当日身着的绛紫色暗纹长衫。 “城主。”念尘叫着那昏睡的女子,想要上前扶起她。当看见女人的脸时,却发现,这人并不是城主。 “念尘,这才是城主。”慧心指着冰棺说道。 念尘放下女子,往那棺中看去,竟真是玉钗城主,只是这城主,脸色苍白,似乎早已没了气息。 “死了有些许年头了。”念尘严肃道,“至于这尸身为何不腐,想来除却这冰棺的原因外,还有一丝真气护住了体内仅有一魂一魄。” 慧心思考着,随后道:“如此说来,我们所看到的那位城主并不是真正的城主,真正的城主早已躺在这冰棺之中?” “正是,我们前些日子看见的城主想来便是这位昏迷的女子了,她们二人关系定不寻常。”说着,念尘示意慧心扶起女子,施法要将她唤醒,“她是因体力不支昏倒的,我先将她唤醒,事情的来龙去脉自然便会清楚。” 大约过了一刻钟时间,那昏迷的女子才缓缓睁开了眼。开始还有些迷糊,待意识清醒后,见有外人在这暗道之内,起了警觉,便要掏出袖中匕首往二人刺去。念尘打落了女子手中的匕首,并定住了她的穴道,使她不能动弹。 “你们是何人,竟私闯我这暗道,究竟有何目的?”女子瞪大双眼质问道。 “你又是何人,为何要假扮城主?”慧心反问。 “我的事情轮不到你们质问。” “这棺中之人,或许还能救活。”念尘看着女子的双眼,说道。 “你说什么?你可有救她之法?”女子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有是有,”念尘顿了一顿,继续道:“可我须得知道所有事情。” “我凭什么相信你。”女子有些警惕。 “你信我,这城主或许还有救,你若不信我,那三年之后,这真气便再也护不住她余下的一魂一魄了,你心里也清楚,如今你这身子,也撑不过多久了。”念尘解开了女子身上的穴,又道:“不如放手一搏,不论最后的结果。” “不如放手一搏……”女子嘴里念叨着。 念尘见她有些动摇,又开口道:“你大可不用担心,我二人是修炼之人,只为游历各州,才来这府内为仆。本想着几日后便重新赶路往苍州去,如今遇着这事,也算是你的运气。总之,决定在你,我们也是过得太无趣,才会管你这通闲事。” 女子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开口道:“我便信你们一回罢。” “不急,咱们坐下慢慢说。”念尘微微一笑,指着房子正中的桌椅道。 三人坐了下来,这才听见女子缓缓道:“我唤作蓝若,是城主的贴身婢女,假扮城主,亦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一切,还需从二十年前说起……” 第二十三章 京州美人 都说京州第一美人何若姝家世显赫,是当朝宰相何承佑的独女。人如其名,生的貌美如花。虽自小娇惯但却不蛮横,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满月之时家中曾请人为这心尖儿上的独女算过命,算命先生说她是贵人之相,能入皇家,日后虽有波折,但终是前途无量。家人以为她日后定是能入宫为妃的,更是悉心教导,朝中臣子听闻此事,也各个过来巴结讨好宰相,以求富贵荣华。 转眼何若姝到了及笄之年,在宫中大大小小的宴会里也开始露了脸,只为哪日能被当今天子赵元临或者太后看中,一举进宫,然而这只是家人的想法罢了。一般心气儿高的女子,总是看不上这些个荣华富贵,只爱追求情这一字,求得知音一人,因此这何若姝对这些宴会也是向来不上心的。 这日宴会,何若姝又借口身体不适离开宴会,来到这皇宫中的映月湖旁的凉亭中待着。 “我终究还是习惯不了这些个规矩颇多的宴会,个个阿谀奉承的样子,好生虚假。”何若姝撑着脸,对站在一旁的贴身丫鬟蓝若说道。 “小姐自是与常人不同的。”蓝若答道。 何若姝叹了口气,道:“然我始终躲不过这些宴会。” “既是躲不过,那便坦然面对。不过是客套而已,又何必让自个儿苦恼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呢?”一锦衣少年走进二人,开口道。 见眼前是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何若姝疑惑道:“你是何人?” 少年咧嘴一笑,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眯了起来,说道:“在下勤王赵元齐,和小姐一样,我也觉得那宴会甚是无趣,故在这宫中四处转转,打扰了小姐观赏美景,实在抱歉。” 何若姝哪里同男子这般讲过话,况且这少年又生的这般好看,她有些红了脸,忙摆手道:“无妨,无妨。” “不知面前是哪家的小姐。”赵元齐拱了拱手道。 “我们家小姐是宰相独女。”蓝若开口替何若姝回答道。 “原是宰相家的小姐,这京州第一美人名不虚传。”赵元齐夸道。 “王爷过奖了。” “静女其姝,小姐人如其名。小王说的向来都是真心话。” 何若姝听他这般夸赞,早已是脸红失了态,忙拉着蓝若向赵元齐告辞:“时辰不早了,我家母亲想是在找我了,我就先告辞了,还望王爷见谅。”说着,便匆忙跑了,只留赵元齐一人在这凉亭当中。 回府以后,何若姝却是难以入睡。早听说勤王年方二十便颇有才华,深得皇上其中,二人也是兄弟情深。今日一见,竟不知这勤王也是这般好看的少年,身形修长,温润如玉。少女的心思,便悄悄地冒出了芽。 往后每逢宫中宴会,何若姝便都会来这映月湖旁散步,而每次都很凑巧的碰见这位勤王殿下。一来二去,二人便熟稔起来,后竟又动了私情。 眼看便到了选秀的日子,何若姝也要作为秀女被送进宫中。 这日在蓝若的帮助下,何若姝偷偷跑到了勤王府与赵元齐见面。 “元齐,明日我便要入宫选秀了。”何若姝抹着眼泪开口。 “你……想好了?”赵元齐沉默许久,终是红着眼开口道。 “父母之命,实在难以违抗。”何若姝泪流不止,似是断了线般,不断地从眼眶滑落到下巴,再滴落到地上。“从今往后,你我便再也不要相见了。”说罢便转身要走。 赵元齐忙拉住了何若姝的手臂,将她转过头来,坚定道:“姝儿,你放心,我定不会让你成为皇兄的妃子。” “可你又能有什么办法?”何若姝始终乐观不起来。 “你相信我,姝儿,你定会成为我的王妃,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准备选秀之事。余下的事情,都交给我罢。”赵元齐安慰道。 “好。” 到了选秀那日,何若姝真的未被皇上选中,余下的秀女有些被赐婚给了王公贵族,而何若姝就是其中之一。若说赐婚之人是谁,那边是勤王殿下了。虽说并未如愿入宫,然堂堂勤王正妃也算是个好归宿,亦不用面对后宫之中的尔虞我诈,这宰相一家子也是满足了。其中最为高兴的,不用说便是何若姝了。 然他们并未想到,这嫁到勤王府,却是何若姝一生的劫难。 不说这赵元齐对何若姝有多少真情,便是这映月湖初见,亦是早有预谋。赵元齐是有野心之人,对这皇位是有些心思的。他知宰相的地位,便早想着该如何拉拢,一边接近他最为心爱的独女,一边在皇帝耳边吹着风。 向来做皇帝哪有不多疑的,宰相在这朝中早已是权侵朝野,若是再娶了他这个女儿,那前朝后宫,可不都要变成宰相的天下了。因此这何若姝是万万不可娶的。若此时赵元齐再对皇帝表示自己对何若姝的中意,那皇上可不乐的撒手么。这样一来,赵元齐娶了宰相的女儿,假以时日,那宰相的心很快便会偏向勤王。 勤王心机深沉,可以说是能成大事者,这盘棋也是计划的缜密。只可惜,何若姝却是成为了棋盘上的棋子而不自知,说起来,也算是个可怜人吧。 第二十四章 如愿成婚 且说赵元齐与何若姝成婚那日,十里红妆,热闹非凡,在京州可是人人称道的盛况。当朝宰相独女,京州第一美人与当今勤王殿下,在众人眼里真可谓是天作之合。 成婚之后的二人也是过着举案齐眉的日子,琴瑟和鸣,很是让人歆羡。何若姝也觉得自个儿姻缘美满,只差有个一男半女便可人生圆满。然不论吃了多少偏方都不见肚子有任何动静,成婚三年,请了多少大夫都说是体寒气虚,只需细细调养即可。虽说有些遗憾,但自个儿有个好夫君,如此想来便也宽慰了许多。 然好景不长,就在第五年的四月初六那日,勤王带回了一个女子,以及一儿一女。若问这女子是何人,便是年长勤王三岁,自小便在勤王房中伺候的通房丫头如霜。后在勤王十五岁时同他搬出皇宫来到勤王府,并在勤王十八岁时,为他生下一对龙凤胎。 可毕竟勤王尚未娶妻,虽说通房丫头生下孩子并不是什么大事,但传出去总归是不好听的,故而为这母子三人在京州另寻一住处,偷偷养着。日子长了,孩子也大了,总归是要认祖归宗的,这才有了四月初六的这事儿。 何若姝见着跪在地上的如霜及其儿女,差点没气晕过去,缓了好些时候,才接受了现实,也从心底泛出一丝酸意来。可她总是好面子的人,怎会在外人面前落泪,于是掐着自个儿的手,让自个儿冷静下来。 “为何要骗我?”何若姝并未理会底下跪着的人,而是将目光直直的望向了赵元齐,质问着。 “年少气盛,总有犯错的时候。”赵元齐的语气并未同往常一般温柔。 “这件事情,为何当初你从不提起?为何不在一开始的时候便对我讲清楚!”何若姝有些失控,红着眼眶,似是要将全身的力气都吼出来。 “你这般心高气傲,若是一早便对你说出真相,也许当初本王就娶不到王妃你了。”今日的赵元齐比往日都要冷漠许多。 “你变了。” “本王从未变过,只是不想再隐藏而已。”看着何若姝怨恨的眼神,他并无丝毫的动容。“无论你接不接受,他们的身份不容改变。”说罢,扶起了一旁的如霜及其儿女,离开了何若姝的视线。 “为什么?!”何若姝啪的一声砸碎了桌上的茶杯,颤抖着身体终是哭了出来。 “小姐,”蓝若适才在一旁也是看得来气,这会子见何若姝这般模样,也是心疼不已,“若是小姐不喜欢那如霜和她那对儿女,那蓝若便将他们……” “罢了,这事与她又有何关系。”何若姝打断了蓝若的话。 自此,如霜与其儿女重新回到了王府,住在了紫竹苑,而赵元齐也为他这一儿一女入了宗谱,子名为赵如皋,女名为赵如盈。 宰相一家虽颇有怨言,却也终归不敢拿勤王怎么样,此外自家女儿又一直生不出孩子,说起来也有些理亏。 可何若姝是真怀不上孩子么,此事想必只有问赵元齐了。 那如霜其实也是个不省心的,自从光明正大入了府被封了侧妃,加上膝下又有一子一女,也就越发趾高气昂了起来,丝毫不见当初第一日进府之时跪在地上的那般模样。府中下人见王妃逐渐失了宠,便纷纷讨好起了如霜来。 这日如霜端着从下人手中接过的,何若姝常吃的补药,来到了她的房中,将药放在桌上,似是要伺候的样子。 “姐姐该吃药了。”如霜端着汤药,就要往何若姝面前送。 “今日可还真是稀奇,放着府中那么多下人不用,你这王爷心尖儿上的人来给我送药,可真是折煞我了。”何若姝出言冷冷道。 如霜也不恼,只笑着端起汤碗,吹了吹道:“妹妹伺候姐姐,这不是应该的嘛。这汤还热乎着,姐姐还是赶紧趁热喝了吧。” 何若姝冷哼一声,也不正眼看如霜,开口道:“我自己会喝,实在不敢让您这贵人伺候。”说罢,端起汤碗一仰而尽。 又冲一旁的蓝若吩咐道:“蓝若,送客。” 如霜有些不快,但还是往门口走去。却似乎又想到什么,停下脚步转头对何若姝笑道:“你真以为这是什么补药么?” “什么意思?”何若姝有些警觉。 “我自小与王爷一同长大,他是怎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了,就王妃这等家室,王爷怎会不忌惮,又怎会让你轻易怀上孩子呢。”如霜虽脸上带笑,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可说出的话却是句句扎心。 “王妃仔细想想吧,妹妹告辞了。”如霜一副得逞的模样。 “你!”一旁的蓝若气急败坏,似要抬手打她。 如霜挑眉道:“你敢打我?” “如霜,让她走。”何若姝开口,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是。”蓝若愤恨的放下了手,放如霜离开了。 待如霜走后,蓝若有些愤愤不平,对何若姝道:“小姐,若不是您拦着我,我早就教训她了!” “若你真伤了她,咱们以后还能有好日子吗,且不说你自小习武,下手没轻没重的。你就是伤了她一个指甲,王爷也不会放过你的。” “可,可您才是王爷正妃,教训她不是应该的么?”蓝若不依不挠。 何若姝叹了口气,无奈道:“正妃又怎样,我又能怎么样呢?罢了,这事本也与她毫无关系,你偷偷去寻些药渣,去府外找个稳妥些的大夫看看,看这药到底是何物。” “是,小姐。” “记住,莫要让府中之人知晓。” 第二十五章 虚情假意 经过几日的梳理,再是愚笨之人也该明白这王爷的心机了。只是这何若姝有些不愿相信罢了,或者说,她等着那人亲口坦白,好彻底将她打醒。 那药渣的事情也有了结果,是加了麝香粉的四君子汤。虽说此汤能治脾胃气虚,可多加了一味麝香粉,长此以往,终归是伤了身体,绝了拥有子嗣的希望。好在发现及时,日后若是及时损止,加上悉心调养,便还是有怀孕的可能。 日子便也是不紧不慢的过着,与赵元齐的感情虽是早已不如当初,但总归也是相敬如宾,除了偶尔有如霜在面前膈应人,好歹也能勉强过下去。那药早已是偷偷停了,似乎人也精神了许多。 又过了两三个月,何若姝发觉自个儿似是有了身孕,忙叫来蓝若与她商议。 “此时我们暂且不要声张,明日我借口回相府看望母亲,去找上次那位大夫看看。” 于是便在次日一早,二人便回到了相府,后在府内待了一会儿,便又乔装成下人,来到了上次为蓝若看药渣的那位大夫所在的医馆。 “夫人身体还未全好便有身孕,恐怕腹内之儿还未出生便要胎死腹中啊。”大夫把了把脉,摇了摇头,一副惋惜的样子。 “大夫可有治疗之法?”何若姝死死盯着大夫。 大夫摇了摇头:“此儿万万不能要,夫人莫要强求,若是强留,母子俱损,得不偿失啊。” “如此说来,我注定与他不能有母子之缘了。”何若姝紧握着手,眼泪不断从眼眶滑落。 “夫人莫要伤心,日后好好调养身体,待身体渐好,定能如愿怀上健康的胎儿。”大夫虽有些惋惜,但还是开口安慰道。 “怕是此生都不会有机会了。”何若姝说得有些决绝。“既是如此,那我便不打扰了,王大夫告辞。” “夫人慢走。” 何若姝与蓝若二人并未留在相府过夜,而是在日落之前回到了勤王府。 说到底,何若姝是怨恨赵元齐的,可她还是存着一丝念想,总以为他会心软。于是在心里生出了一个计划。 用过晚膳之后,赵元齐如同往常一般去了书房。何若姝怀着一丝忐忑来到了书房门口,想要将自己怀孕的好消息告诉他。然王爷在里边儿与人谈话,许久都不见那人出来。何若姝站了许久,只听见隐隐传来皇上、皇位、宰相等字眼,她心下想着:莫非是关于父亲之事?于是便凑近身子,附耳在门缝中偷听。 “王爷,如今万事俱备,只待选个好日子一举拿下苍州,那皇位可就唾手可得了。”一浑厚男声传来,想来是四十岁上下。 “如今朝臣虽大都倒向我这边,可唯有宰相那把硬骨头对皇兄还是忠心耿耿,真不知该如何下手。” “既然求而不得,那便除之。” “宰相根基太深,想要动他并非易事。” “王爷是不是忘了,他的女儿可是您的正妃呀。”男子出言提醒。 “哈哈哈哈……是嘛,我竟真是糊涂了,竟忘了宰相的这根软肋。” 对话清晰的传入耳中,门外的何若姝心底也是涌起惊涛骇浪。她有些神情恍惚,竟不知身子轻碰上了门,发出轻微动静。 “是谁?”赵元齐警惕开口。 何若姝眼见无法躲藏,便挺起胸膛,故作镇定开口道:“王爷,是妾身。” “你可有事?” “妾身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同王爷讲。” 过了半晌,里面的人开了门,何若姝瞟见了那位同赵元齐讲话的男子。果真是四十岁上下,然不怒而威,颇有气概,像是习武之人。 “这位是当朝镇国大将军袁武。”赵元齐出言介绍。又转头同袁武说道:“这位便是本王的王妃。” “微臣见过王妃。” “大将军有礼了。” 二人都客气着。随后袁武便同赵元齐告辞道:“既然王妃在这,那微臣便不打扰了,王爷告辞。” 见袁武已走,何若姝关上了房门,对着赵元齐欣喜道:“王爷,妾身有喜了。” “什么?这怎么可能?”赵元齐有些诧异,似是不信。 何若姝将他的表现看在眼里,心下早已了然,却还是装傻问道:“王爷说什么不可能?” 赵元齐见自己有些失了态,忙正了正神色,清了清嗓子道:“没什么。只是此事有些突然,本王有些惊讶而已。”说罢,搂住了何若姝,并伸手抚摸着她的小腹,神情有些许复杂。 “王爷您觉得,妾身这腹中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呢?”何若姝神情温柔,将头靠在了赵元齐的怀里。 赵元齐心不在焉,敷衍道:“不论男女,本王都喜欢。” “妾身也是。” “既如此,王妃应该好好回去歇息才是。本王会找个大夫,替你好好调养。”赵元齐关心道。 “王爷费心了,只是妾身母亲早已替妾身寻了个有经验的大夫,不日便会入府。毕竟这是第一胎,总归是要稳妥些的。” “如此本王便放心了。” “那妾身便也不打扰王爷了,王爷早些歇息吧。”说罢,便离开了书房。 一扫刚才的笑颜,二人皆是满脸冷漠。曾是人人称道的眷侣,终是走到了如此境地,再也不见半点真心。 第二十六章 逃脱王府 眼见肚子越发大了,再不将腹中胎儿引流便要有生命危险。 “小姐,您还是早些决定吧,晚了,就来不及了。”蓝若在一旁劝道。 何若姝摸了摸毫无动静的,凸起的腹部,说道:“再等等吧。” 这三个月来,如霜那边送过来的吃食不知加了多少好货,然何若姝早有防备,才没被她得逞,虽说腹中胎儿早已是死胎,可何若姝始终不忍心将他打掉。 “大夫说是个男孩。”何若姝神情温柔,很是享受这初为人母的感觉。 “小姐……”蓝若很是心疼。 “傻蓝若,你不用替我难过,或许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这日,赵元齐破天荒的同何若姝一起用了晚膳。 “王爷向来政务繁忙,今日来我这房中用膳,还真可谓是稀客了。”何若姝喜笑颜开。 “近日时常挂念王妃,今日特抽空过来看看。”赵元齐示意身旁小厮递过手中食盒,将它摆在了桌上,并将食盒中的食物拿出。 “这是我特意吩咐厨房给你做的杞子二肚汤,能安胎补血。”说罢,用汤勺舀了一碗汤递给了何若姝。 何若姝迟疑了一下,终是接了过去喝了一口。 “这汤倒是很合我口味,王爷这般用心,叫妾身好生感动。”何若姝红着眼眶,似真的感念王爷的举动,只是端着汤碗的手有些微颤。 “若是喜欢,便可多喝些。”赵元齐轻柔出声,眼中却无丝毫暖意。 “好。”何若姝哽咽开口,喝尽了桌上剩余的汤。 二人相对无言,待晚膳即将结束之时,何若姝只觉腹内一阵绞痛,而血不断从身下冒出,染满了房内的地毯。 何若姝脸色苍白,身上不断冒出冷汗,口中轻声念道:“这药效,竟来得如此之快。” 赵元齐见状忙过来抱住了何若姝:“王妃,王妃你这是怎么了?蓝若,快去叫大夫!”蓝若闻声赶紧跑了出去。 “别装了,我…我什么都知道了。”何若姝费力开口,“枉我对你这般一往情深,却不想落得这种下场,你的心里就没有一丝愧疚么?那日在书房外面,我全都听见了。” “你说什么?”赵元齐紧紧抓住何若姝的手腕,眼神冰冷如仞。 “是我太过天真,竟从未怀疑过你,若不是那日如霜的话,我可能会一辈子被蒙在鼓里。”何若姝神情悔恨,也带一丝怨恨,“我早就知道那补药有问题,早在半年前我就停了,所以才有了这腹中胎儿。我本以为你会念旧情留下他,不曾想你还是下手了……你……你好狠的心啊。罢了,这胎本就是个死胎,我用他来测你心意,你也终是让我死心了。”何若姝闭上双眼,一串泪珠从眼角滑落。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你也应该明白我为何不让你有孕。”赵元齐干脆也不再摆出那副担心模样。“你今后好好休养,只要你安分些,我也不会为难你。” “你觊觎皇位,是大逆不道!”何若姝使出全身气力喊出这句话。 “你说什么?”赵元齐神情冰冷,一把掐住了何若姝的脖子,似要将其掐断。 “咳……咳,有本事你……你就掐死我,像你这种薄情寡义之人,定要孤独终老,断子绝孙!”何若姝诅咒道。 “哼,想用激将法,你以为我会轻易让你死吗?”赵元齐放开了手,“我留你还大有用处。” “想要用我来威胁我爹,你休想!”说罢,便拿出袖中藏着的匕首,往胸口死死的刺了下去。赵元齐一惊,想不到她竟如此决绝。 “小姐!”蓝若才带着大夫赶到,却看见这般场面,瞬间崩溃。 蓝禾冲过去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了何若姝,何若姝奄奄一息,血沫不断从嘴中溢出,用最后的一丝力气冲蓝若道:“蓝若,快走。” 蓝若噙着泪,死死摇头:“不,小姐,我不走。” “快……快走,你会武功,一定……一定能安全从王府离……离开,今后找个好地方,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再也……再也不要回来了。”何若姝早已心生绝望,对这再无留恋,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蓝若还有家中父母。 不论何若姝如何劝说,蓝若始终不愿丢下她。 “小姐,我带你一起走。”蓝若终是下定决心,抱起了何若姝。 “想走,没那么容易。”赵元齐见状忙出手向蓝若打去。 蓝若自小习武,武功高强,为的就是保护何若姝的安全,故这一掌很容易便被她躲了过去,二人缠斗许久,终是被蓝若找出空档打了赵元齐一掌,赵元齐生生退后好几步,蓝若见状忙使出轻功飞出了王府。然在途中与府内下人打斗之时,寡不敌众,背后中了两刀,又中了一毒镖,但终是费力离开了王府。 蓝若本想带何若姝回到宰相府,然气息奄奄何若姝不想自个儿父母看见她这般模样,更不想让他二人体会失亲之痛,便让蓝若改道去往楚州。蓝若用身上所有银两买了辆破马车,连夜赶路,只是再也无钱为何若姝看病,因此一切也只能听天由命。 何若姝在路上撑了大概两个时辰,便再也支撑不住断了气。蓝若大悲,后幸而在途中遇见一流浪道士,道士说何若姝体内还有一魂一魄,并施法将这一魂一魄封住,且在她嘴中放入了一粒红色药丸,可保她尸身一年不腐。并嘱咐蓝若一年之后,每年都要为她施内力护体,并将其身置入冰棺之中,便可保其身体常年不腐,蓝若大喜,连连道谢,后流浪道士又教了蓝若易容之术,并随马车赶了五日路才离开。 道士走后,蓝若又是没日没夜赶路,终是在十八日后到了楚州。 第二十七章 终至楚州 蓝若来到楚州后,先是找了个小破庙住着,并将何若姝之身找隐秘处藏了起来。后找了活计赚了些钱,并抽空买了纸笔,写信到宰相府报平安。蓝若也是同何若姝一块儿长大的,故何若姝的字迹她也能模仿个九成像。 “吾父亲启:听闻王府对外声称女儿因难产导致一尸两命,实是无稽之谈。想来您与吾母定是悲痛万分,故特写此信报个平安。女儿因与王爷性情不合,故私自逃离王府,现在楚州一切安好。虽生活清贫,但也相当自在。望您与吾母注意身体,勿念。” 宰相府自从收到蓝若从楚州寄到的信,一改往日的悲戚,宰相与夫人也都放宽了心,却也并未对外声张,尤其是勤王府。后念自个儿女儿独自在楚州定是会生活困苦,于是便派亲信的下人运了好些珠宝财产,绫罗绸缎运到了楚州,只为自个儿女儿在楚州也能够衣食无忧。 蓝若接到消息,忙用自个儿在流浪道士那学来的易容之术给自己易容成何若姝的模样。其实那位流浪道士便是何若姝出生之时给她算命之人,而在途中出现亦并不是偶然,是道士算到何若姝命中定有这一劫,特地在途中等候,只为助她渡过这一劫。只是这何若姝命中另有贵人,至于贵人何时出现,那就不得而知了,道士能做的,也只是保她一魂一魄而已。 若是来楚州之人不是下人,而是宰相与其夫人,或许蓝若还会露出些许破绽,然幸运的是,来人只是府中亲信而已。 蓝若利用手中的财产做了些生意,并买下了楚州的一偏僻空城,此地五十年前曾遭屠城,无一人幸免。楚州百姓都觉此城是不详之地,且满是刀下冤魂,故不敢接近,怕身惹霉运,故此城成为了空城。 蓝若将这空城重建,并取名为玉钗城。经此一事,蓝若对男人深恶痛绝,故不让成年男子进入玉钗城。玉钗城也多是收留一些苦命的女子及孩童,这些女子本就是孤苦无依的流亡之人,哪会在乎这玉钗城先前的传闻,故都安心在此安身立命,静度余生。 后来蓝若在自个儿房中挖通了密道,也有了冰棺,便将何若姝放入冰棺,时常探望她。后又常出门寻求救活何若姝的方法,年年如此,却仍是失望而归。然蓝若离府那日身受重伤,又未悉心调养,又需年年输内力为何若姝护体,长此以往,总有一日是要支撑不住的。而蓝若日日易容成何若姝的模样不仅为了使宰相与其夫人能够安心,也是要让众人明白,真正建立这玉钗城之人,其实是何若姝。更为了某一日何若姝复活,能够顺利接收玉钗城。 故而府中也有了玉钗城城主是死去的勤王妃的这些话,然无真凭实据,这些话也只是府中下人及外人的闲聊与谈资罢了。 再说回勤王那儿,自从他起兵谋反,正如何若姝当初所言。皇上趁勤王不备,扣住了如霜及其儿女,以此挟制勤王。可勤王野心勃勃,怎会甘心就此放弃,不顾皇上的威胁,硬是拿下了苍州,而如霜和她的这双儿女,便沦为了牺牲品。 想当初勤王想要拉拢宰相,便娶了何若姝,然又对其有所防备,不令其怀子。本想着要以何若姝威胁宰相倒戈,却不曾想她这般贞烈寻死。如今已知悉自己的女儿远在天边,宰相便也不在忌惮勤王,更是坚定的站在了当今天子的这一边。当初若是勤王能对何若姝情真意切些,宰相或许还能看着女儿的面子上能够偏向勤王。然勤王实在太过谨慎多疑,恰恰是这一点令他失了宰相的支持。 虽说如今勤王已然拿下苍州,但失去唯有的两个子嗣,也算是报应。 若问勤王对何若姝是否有过情意,想来是有过,那一夜风清月朗,何若姝那孤傲的身影终是在他心底挥散不去。然勤王自认为是成大事之人,定不会为这些儿女情长所拖累,风花雪月,有过就罢了。再过亲近之人,若是成为了他大事路上的拦路石,定也是要除去的。故而才有了妻女被杀仍不为所动之事发生。 如霜能有子嗣,也是赵元齐念她陪伴自个儿这么些年,且又无任何家世背景,对自个儿并无威胁的原因。子嗣这东西,若自己成了大事,又有什么样的女人寻不着,又何必担心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许是上天对于赵元齐这般冷血无情的报应吧,又或是何若姝的一语成谶,往后他不知有了多少女人,那些却始终怀不上子嗣。竟真的是要孤独终老了。可赵元齐从不后悔,他既是踏出了第一步,便从未想过回头,不论前方是何结局。 玉钗城城主是自己死去王妃之事,勤王也略有耳闻,然他忙着与京州那人对抗,无暇顾及。又或许是不信的,那日何若姝伤的那样重,怎么说也是活不过当日的。就算此事是真的,只因心底那一闪而过的愧疚,他亦不会去追究了。 第二十八章 道尽往事 待蓝若道尽往事,早已过了好些时辰。念尘与慧心皆一言不发,沉默许久。 “权势,当真如此重要?”慧心开口。 “人各有执念,执念太深,自是不会回头。赵元齐野心太大,如今的结局也是必然的结果。只是太多人沦为了他成功路上的牺牲品,如何若姝及如霜,其实都是可怜人。”念尘平淡道。“只是不知那位流浪道士是为何人,如此神机妙算,不知日后能否有缘相见。” “想必姑娘定是道士所言的贵人。”蓝若还未从往事的伤痛中缓过来,眼眶有些红。“还望贵人救我家小姐一命。”说着,便跪下重重的磕了个响头。 “受不起,受不起。”念尘忙将蓝若扶起,“贵不贵人的我可不知,然如今我碰巧遇见这事儿,便当一次这贵人也未尝不可。” 蓝若噙着泪,站起身,大喜道:“那太好了,我家小姐有救了。” “只是……”念尘皱了皱眉头,严肃道。 “只是什么?”蓝若心下一惊,有些心急。 “你家小姐体内还有一魂一魄,故而身死但魂魄未散。只需找回她余下的二魂六魄,再引回体内,便可死而复生。只是她余下的二魂六魄并不在寻常人间游荡,亦不是在地府等待转世。” “此话怎讲。” 念尘瞟了一眼冰棺中的美人,继续道:“她虽是绝望自杀而死,但死前心有不甘,亦算是枉死之人。世上枉死之人,魂魄都会进入枉死城,无法投胎转世,直至看到害他之人得到因果报应,才会安心回到地府投胎。想要知道人的魂魄是否困在枉死城很简单,只需看他耳后是否有绿豆大小的紫色圆点,即可明白此人是否为枉死之人。” 蓝若听闻,忙打开冰棺查看。 “竟真有紫色圆点。”蓝若惊讶不已。 念尘微微一笑,道:“那定在枉死城无疑。” “念尘,那枉死城所在何处?”慧心疑问道。 “蜀州。”念尘看了一眼二人疑惑的神情,“蜀州有一城名为酆都,可通阴曹地府。每日子时,酆都城门大开,城中游魂野鬼会出城在人间游荡,并在鸡鸣之时回到酆都城。在天亮之前酆都城门便会关闭并消失不见。故而要赶在鸡鸣之前进入酆都。酆都城中除一条黄泉通往地府,另还有一河名为生死河,沿生死河行船三月,便能到达枉死城。明日我便同慧心二人前往蜀州。” “我同你们一块儿去。”蓝若提议。 “不可,你需留下来照看你家小姐,我这两株定魂草,待你家小姐醒时喂她吃下,次日在服一次,便可保证她神魂皆定。”说罢,便将定魂草递给了蓝若,同时又施法护住了何若姝。“你的身体早已损伤,日后便不要为她输内力护体了。不然你最多只有五年寿命,反之,则可再加十年。我已为她施法,可保她三年,三年内引魂是否成功,只能是尽人事而听天命了。” “既如此,那便多谢姑娘了。”蓝若感动不已。“听闻蜀州山长路远,颇为艰险。我会为二位备最好的马车,望二位一路顺利。” “多谢。”念尘道谢,后又正色道,“府中下人寻找姑娘已久,咱们还是尽快出去罢。” 于是三人便离开了暗道,府中下人见城主已找到,便放下了悬着的心,蓝若自称临时有急事出府一趟,忘了同管家报备,府中下人并未怀疑,又因找了大半夜都已疲惫不堪,蓝若便遣他们回房歇息了。 “蜀州遥远,路途艰险,单单赶路就须得一年的时间。”念尘对慧心道,“苍州,怕是去不了了。” “无妨,蜀州之行在所难免,去苍州待以后再说吧。”慧心不太介意,“我倒也好奇这枉死城是何模样,城中众人又有怎样的故事,又能使我悟得些什么。” “慧心,三年后你有多大了” “正好十六。” “是否想过有朝一日同我分开?” “想过。”慧心深深看了念尘一眼,“然只是想想罢了。” 念尘莞尔一笑,道:“其实你是想的,这么些年,你对这人世早不如当初的懵懂无知了。” “可我……”慧心似是还想说些什么。 “我明白。”念尘打断了他,“你从未同我分开过,心里总是会有些忐忑。只是你总有一日要同我分开,会有你自个儿的缘分与际遇。” 慧心沉默无言。二人相伴数载,亦师亦友,又亲如姐弟,总是有好些情分在的,一说分离,任谁都会难过。 过了许久,念尘才开口道:“这样吧。待此任务完成,你便自个儿去你想去之处罢,我便不陪你了。” “好。”慧心有些许难受,“三年后,长大了,或许我也能有所担当了。” 念尘噗嗤一笑,道:“何必要说得这般沉重,离开我你岂不更自由?” “总归是有些不舍的。” “那这样,咱们再许个二十年之约,二十年后你再来寻我,如何?” “那时你我都踪迹不定,我又如何寻你?” 念尘摇了摇头,无奈道:“你可忘了陵州那屋了。” “慧心明白了,如此便一言为定罢。”慧心喜笑颜开。 “好了,你我都早些休息吧,毕竟明日便要赶路去蜀州了。” “好。” 第二十九章 酆都城现 念尘与慧心一早起来,蓝若便为二人准备了马车、银两、衣服及食物等。府中下人只知城主有要事吩咐二人去做,并不知其他。 “既如此,我俩便先行告辞了。”念尘对蓝若道。 “愿二位一路顺风。” 自此,念尘便驾马上路,离开了玉钗城。一直骑到楚州城外时,见人烟稀少,念尘便施法让马儿自行赶路,自个儿跑到了车内休憩。 楚州至蜀州需先过渝州。渝州山多水少,故而马车离开楚州后,只在渝州行驶了一半的路程,此后便要跋山涉水,徒步而行。于是念尘在渝州城中将马车卖掉,换了些银两,又多买了些干粮,背着包裹与慧心二人踏上了前往蜀州的路程。 二人走了两个半月山路,这才走出了渝州。然接下来的路才算是真正的挑战。众所周知,蜀州悬崖峭壁颇多,山路陡峭,险峻非常。百年来,只因山路艰险而丧命的便有不少,然经过前人多年的的努力,勉强修了栈道,却仍是走的有些艰难。 一路算是惊险,又有野兽出没,幸而有念尘在,才免去了这些危险。 “念尘,为何不使法术,直接上山呢?”慧心终于爬上了最后一座峭壁,累的趴在地上,气喘吁吁,再也不想爬起来。 “若真使法术,那这一路过来又有什么意义。要知道人世间个处有艰险,成事哪有这么容易。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以后能够历经万难仍心志坚韧。”念尘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慧心道。 “说得也是,此番我们是历世事而来,又不是来游山玩水的,辛苦些也是应当的。”慧心站起了身,亦拍了拍灰尘。 “吃些东西喝口水,翻过这最后一片山崖,咱们马上便到蜀州城了。”念尘拿出包裹里的干粮及水囊,递给了慧心。 慧心接过,二人吃了些干粮,休息了半个时辰,这便又赶路了。 从渝州出发这一路来足足是走了六个半月,念尘与慧心终是在离开楚州的一年之后到达了蜀州城。二人先是找了间客栈订了两间房,泡了个热澡洗去一身的风尘,后吃了些东西,这一路可是累坏了,于是早早便歇息下了。 这一到蜀州,念尘也不急着去寻那枉死城,而是同慧心在城内及城外逛了七八天,看看此地的风土人情。其他各州百姓多是中规中矩之人,而这蜀州民风淳朴,颇为热情奔放,故此地百姓比起其他各州更自由些,亦更包容些。且蜀州奇物众多,鬼怪妖精的传说亦是不少,故各州流传的奇志怪谈一类多出自蜀州人士之手,又因酆都一城的传闻,更为蜀州添了一丝神秘之感。 念尘与慧心到达蜀州第九日,于酉时出门,自蜀州城外往西走三十里,到了一处乱葬岗,静待酆都出现,城门大开。 终于子时一到,酆都城随着一阵迷雾的消散,渐渐显现。城门高耸,颇有气势,呈青灰色,顶上写着血红色的酆都二字。城门缓缓打开,发出咯吱的沉重声响。 念尘带慧心来到隐秘之处,拿出一颗小药丸让他吃下。 “吃下此药,你便可以假死之身进入酆都。” 慧心点了点头,毫不犹豫便吞下药丸。随后双眼一闭,便没了气息。念尘引他魂魄脱离肉身,看似有形,实则无形。随后将他肉身隐去,防止日后有人发现此假死的身体,从而将他埋去。 这酆都城门一开,便有无数酆都中的孤魂野鬼纷纷游出,其形态各异,男女老少,畜生无数,往人间而去。这些孤魂野鬼,或许是留恋人间,又或许是玩心大起,想要捉弄世人……各有所想。然除少数异能者,寻常人根本看不见他们,故而常人被这些小鬼捉弄了,也只觉自个儿染上了霉运罢了。 见小鬼们纷纷走散了,念尘与慧心便动身走进了酆都大门。酆都同阴曹地府一般,天空呈暗红色,不见天日。这酆都与人间之城相差无几,有商贩、客栈、酒肆等,买卖物品,使用的是人间家人所烧的黄纸冥币。故家贫之人,到了酆都仍是贫穷,富贵之人,到了酆都仍是衣食无忧。然这些,都取决于生者对死者的态度了,若是生者对死者死后的境遇全然不顾。那么,生前再为富贵,死后在酆都却是一贫如洗的。反言之,穷苦之人亦是如此。 死者进入酆都生活二十载,便可经由黄泉入阴曹地府转世投胎,然有不愿转世投胎之人,便可再待八十年。百年之后,不论愿不愿意,都需转世投胎。这八十年内,无论何时想要投胎,都无规矩,一切都取决于自个儿的意愿。 与先前一般,念尘与慧心先是在酆都城中找了一家客栈安顿,待时机成熟,再去那枉死城寻找何若姝的残缺的魂魄。 二人来到一家叫作生死客栈的门前,顾名思义,此客栈便建于生死河畔。二人踏进门,对着正在打瞌睡的小二道:“小二,来两间房。” 小二被声音惊醒,打量了一番来人。后扯着嘴笑道:“见着是生面孔,想必二人是刚来这酆都不久罢。” “正是,我姐弟二人生于富贵之家,无奈家母早亡。府中妾室看我姐弟百般不顺眼,后趁家父不在府中,寻机投毒,致我姐弟二人不治身亡。”念尘红着眼眶,愤愤不平道。 “如此说来,也是可怜之人。”小二叹道,“只是你二人是枉死之人,怕不会在酆都城久留,每隔七日,地府中的阴差便会来酆都寻找枉死之人,将他们一并送往枉死城。” “那敢问小二哥,今日是第几日?” “你们来得有些早了,还需等上五日。” “那我二人便在你这住上五日罢。”说罢,递上了一张大额冥币。 小二两眼放光,连连点头。 第三十章 生死河畔 这酆都城及阴曹地府之类与人间不同,相比人间,正好日夜颠倒。酆都城中,日为夜,故亡魂都在夜间活动,日间休息。然酆都没有太阳,实际并未日夜之分,天空亦是一直暗红着。为何亡魂都爱在夜间活动,只因夜间酆都城门打开,亡魂才得以去人间游荡。 然若有亡魂于鸡鸣之时未回酆都,待日上三竿之时,便会魂飞魄散。有聪明些的亡魂,会提前找个极阴之地待着,白日休息,夜间出动。这些亡魂多为留恋人间之人,而人间多有道士之流,若亡魂被这些道士发现,也是凶多吉少。这些的魂野鬼,亦有修炼之法,在这便不多说了。一旦这些亡魂强大起来,便是普通道士也奈何不得,它们亦是不惧怕阳光的。 如怨念极大的亡魂,便会跑到人间作恶,亦是俗称的厉鬼。 酆都城热闹非凡,一切与人间无异。直至鸡鸣之时,酆都城门关闭,孤魂野鬼回归,亦是那些鬼差又从人间新带回了一批亡魂。黄泉之上,亦有在酆都生活二十年满的亡魂,在鬼差的指引下踏上转世投胎之路。 “短短几日,这酆都城之面貌,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慧心惊叹不已。 “这常人死后的处境,你可是提前见到了。”念尘哈哈大笑。 二人说笑着,只见一身形魁梧的红脸阴差向二人走来。 阴差最后走到慧心面前停下脚步,打量了他一会儿,便到:“你可是慧心?” “正是,敢问大人找小的所谓何事?”慧心点了点头。 只见这阴差从怀中拿出亡魂录,在慧心的画像底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又道:“你是中毒而死,是枉死之人,明日子时在生死河旁候着,随我去枉死城罢。” 阴差吩咐完,转身便要走,念尘见状忙将他拦住:“诶……这位大人,我家弟弟是同我一块儿中毒枉死的,怎的要去枉死城的只有他,没有我呢?” “这我便不得而知了,这枉死之人都写在这亡魂薄上,姑娘你唤作什么名字,我为你找找看。”阴差打量念尘的模样,自个儿似乎对这张脸没什么印象。 “小女子名叫念尘。” “念尘?这亡魂薄上并未此人。”阴差翻找着。 念尘眼珠一转,对阴差娇笑道:“阴差大哥,你可否将这亡魂薄借我看看,兴许你找的人太多,有些眼花,不如我来帮你找找吧。” “这……好吧。”阴差有些为难,又见这年轻貌美的女子这般求他,也软了心肠,于是将亡魂薄递了过去。 念尘接过亡魂薄后,明面上是在翻找,实际上偷偷施法在其中多加了一页。样子装完后,又翻出那多加的一页,递给了阴差:“阴差大哥,我的这名字和画像,可不就在这一页嘛。” 阴差看了看画像,又打量打量念尘,终是往名字上画了个圈,道:“是了,想来刚才定是我眼花了,那明日你便同自家弟弟一同前往枉死城罢。”说完,便去寻找了下一个枉死之人。 “这阴差修为平平,不然怎能如此轻易便迷惑了他。”见一切顺利,念尘很满意。 “念尘你法力高强,那牛头马面定也是奈何不了你的。” “虽是如此,总还是低调些好。”念尘有些得意忘形。 慧心无奈笑了笑,道:“我就不应该夸你。” 随后二人又闲逛一会儿,便回到了客栈歇息,一直等到了亥时,便向客栈小二退房,来到了生死河旁的码头上等待着,码头上有枉死之人五百有余,人头涌动,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生死河,宽阔无比。河水暗红,似血而非血。七日一轮回,有大船从尽头驶来,驶至码头停下,有四五个红面阴差从大船上走下,拿出怀中的亡魂薄。 “张怀吉。” “到。”有一年轻后生从人群中走出,站到那位点名的阴差前。 “上船吧。”阴差吩咐道。 那位年轻后生便首先上了大船。 “吴瑛。” “在。” “卓不凡。” “到。” …… 男女老少纷纷上了船,并不知前路如何。 “慧心。” “小人在。”慧心看了念尘一眼,站到了鬼差面前。 “上去吧。下一个,项文彬。” “到。”又一中年男子踏上了船板。 念尘等了好几个人,仍是没有叫到她的名字,而码头上也只仅仅剩下了十人,正当念尘考虑是否要出手闯上大船之时,终是听见了熟悉的名字。 “念尘。”阴差开口依旧不带任何情感。 “在。”说罢,便上了船。 上船后,发现慧心在最为显眼的地方等她,便走了过去。 待人到齐,阴差上了船,这船便调转过头,往尽头驶去。 阴差五人在一旁闲聊着。 “这些时日,酆都城中的枉死之人越发多了。”一阴差开口道。 “哎,那可不是。听闻人间各州战乱不少。这不,往日载人一次也不过十来人,只需小船两只便可,现下连这大船也都塞的满满当当的,这些时日在酆都寻人,可累惨我了。”另一青面阴差抱怨道。 “就是,就是。”其他阴差附和道。 如此多枉死之人,虽都上了船,总有不愿去那枉死城的。不来码头等待之人,不论身在何处,阴差手中的唤魂铃一摇,亡魂便身不由己走向码头。故而每到七日一轮回的子时,阴差一摇唤魂铃,枉死之人便迫不得已纷纷赶来上了船。 然枉死城是绝望之城,不少枉死之人在城中等待百年,仍是毫无结果,得不到转世投胎的机会。故有些性子贞烈的便会在行船途中,纵身一跃,跳下生死河,纵使魂飞魄散也绝不回头。因此,生死河亦称作散魂河。 这些跳下生死河的亡魂,便从此消散,再无转世的可能。另外亦有一腔执念的亡魂,不论时日多长,也定是要等个结果的。 第三十一章 枉死之城 大约行驶了两个月,这船才到达了枉死城,念尘与慧心同船中剩余的枉死之人跟在阴差的身后下了船,纷纷进入了枉死城。 枉死城,留天下枉死之人,许进不许出。能转世投胎的枉死之人,直接由阴差带入阴曹地府。城中之人居无定所,四处游荡,故而寻人并非易事。 枉死城虽称作城,但无边无际,房屋破败不堪,杂草丛生。全然不像酆都城那般繁华,很是荒凉。阴差将众人带到枉死城,便纷纷离开,并封住了枉死城的入口。 “这天色血红,土地贫瘠,真是让人产生悲怆之感。”慧心叹道。 “是啊,这城中之人既不能投胎转世,亦不能离开,又是何等的绝望。”念尘附和。 这一船余下的四百多人纷纷走散,好在这枉死城中寻个安身之处。 念尘与慧心二人走了许久,才找到个没人住的破败小屋,住了进去。 枉死城每日有人离开,有些只等个两三日便有了转世投胎的机会,有的却是等了百来年才盼来这天,那害他枉死之人,死后入了地狱之苦,那便也是枉死之人解脱之时。 二人在枉死城寻了三月有余,仍是未寻见何若姝的身影。同人问起来,有的是初来乍到一问三不知,有的却是同二人说了好些个地方,二人一找,虽也是貌美女子,但也终究不是何若姝。而这枉死城又这般大,又需何日才能寻着。 不过这寻不着亦有寻不着的办法,念尘并不着急,同这城中之人多多相处,各人有各人的故事,也是不错的。这不,二人这些日子便同一位邻居男子熟络了起来,听起了这位男子的前尘往事。 这位男子死时也不过三十岁的光景,名叫胡怀义,本是庐州一捕快,在押送犯人途中不料被劫救犯人的同伙砍杀,从而枉死在途中,而那犯人却早已逃之夭夭,不知在哪逍遥快活呢。 “说来也是倒霉,本还有一捕快同我一块儿押送这犯人,我那伙伴不知怎的吃坏了肚子,要解内急,只留我一人看着这犯人,无奈他两个同伙来时,我那伙伴还未回来。故而我遭了这劫难。”胡怀义惋惜道。 “或许此事早有预谋,你那位伙伴怎就这么巧,在这种关键时刻拉肚子。”慧心道。 “我想也是,定是那犯人同伙做了手脚。”胡怀义赞同的点了点头,“只可惜我死了整整二十年,却还没能等到那犯人及他同伙下来。唉,如此说来,这坏人还真是好命。” “话不能这么说,如此作恶多端之人,生前虽是好运些,然死后却要到那地狱受苦,何尝不是报应,即便是转世投胎,也只能投那畜生道。”念尘道。 “这么想着,心里倒也宽慰许多了,不过是多等个几年罢了。”胡怀义说着,又回忆起了当初,“想我来时,同我一起在生死河码头等船的也不过五六人,哪有如今这般多。” “如今世间不太平些,枉死之人自然便多了。”慧心道。 “这倒也是。”胡怀义顿了顿,“我还记得当日与我坐同一小舟的,有一老妪,有一六岁男童,及一个身怀六甲的貌美女子。那老妪与小童是祖孙二人,原本生活美满,同自个儿的大儿子及儿媳一块儿生活。后因大儿子及儿媳双双染病去世,又被二儿子二儿媳霸占了家产,对祖孙二人冷眼相待,最后竟活活将他们饿死。” “真是丧尽天良!”慧心捏着拳头气愤不已。 念尘听完,也叹道:“枉死之人,大都是苦命之人。” “那恶人枉死,也要入这枉死城么?”慧心问道。 念尘笑着摇摇头:“恶人枉死,不进枉死城,是入地狱。” “那那位貌美的怀孕女子呢,又是何原因要来这枉死城?”慧心转过头,好奇的问胡怀义。 “这我便不知了。”胡怀义甩了甩头,“这女子不爱讲话,一双凤眼生的很是好看,但双眼无神,总是空洞洞的。看她气质不凡,想来也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而我也只知她是绝望自杀而死,而她肚子里的,也是个死胎,其它的,便是什么也不知道了。虽说她是接受一切的模样,但总让人觉得她对死心有不甘。” 念尘与慧心二人眼神一亮,对视了一眼。 “那那位女子所在何处?”念尘追问道。 “一开始那女子总爱在枉死城内的生死湖旁站着,日日如此,年年这般。一直到了第十年,便再也看不到她了,无人知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她是不是跳入了生死湖。那生死湖同生死河一般,能令亡魂魂飞魄散,一般在枉死城内等不下去的亡魂,才会绝望的跳入生死湖。”胡怀义回想一番,如实说道。 “这么说来,要找她并非易事了。”念尘道。 二人又同胡怀义讲了许久的话,便各自回了屋。 “想来胡怀义口中的那位貌美女子便是何若姝了。”慧心对念尘道。 “嗯。”念尘点了点头,“只是眼下我们并不知她身在何处,只能盲目的四处寻找了。这样,明日我们动身,去远一些的地方找找。” “好。” 二人歇息了一晚,便出发向枉死城的北边走去。枉死城的北边是坐孤山,孤山虽是山,山中却无树,且满是沙尘,比起枉死城其它地方环境更为恶劣一些。 念尘与慧心大概往北走了二十里,才到了孤山脚下,越往孤山走,人越稀少,环境更恶劣。然通往孤山山顶,有一陡峭的岩石小路,然路上布满黄沙,走时需小心这些黄沙流动,令人滑下此路。 二人走的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被这黄沙滑倒。然慧心不同于念尘,在这恶劣的路上还能走得稳稳当当,途中好几次滑了脚,幸而念尘将他抓住,才避免了他滑落下去。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念尘与慧心终是沿着这条岩石小路,成功的爬上了这孤山山顶。 第三十二章 孤山山顶 孤山山顶之上有一大洞穴,进入洞穴,便将满地沙尘隔绝在外。洞穴之中远不如外边干燥,洞内岩石有些湿漉漉,顶上还往下滴着水。 再往里走几十步,便有三条小路摆在面前,左右两条都是死路,故而能走的只有中间那条。沿着小路绕了好几个弯,洞穴外的微红光亮愈加明显,最终走出了洞穴,来到了孤山背面。 这孤山背面有一口小井,只可惜是口枯井,并无稀奇。井旁有一破败草屋,二人走进屋内,亦是毫无惊喜之处。正当二人准备回头出门时,有一清冷女声在耳边响起。 “何人在此?” 念尘与慧心转身一看,竟是那熟悉的高挑身影,却略显单薄,更有些贵气。然四肢纤细,腹部却高高隆起,看着让人觉得有些费力,不免有些心疼。虽如此,二人心里也是清楚,亡魂是感受不了重量的。 见有陌生人在此,那女子似乎也不慌张,而是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似是在等二人主动走过去。 “何若姝?”念尘惊喜道。 那女子露出疑惑神情,轻声道:“你们是?” 见那女子这般反应,便是何若姝无疑了。念尘与慧心大步走到她面前。 “我二人是受您故人所托,来寻找故人您的。”说罢,便将此事的原委,及这一路的经历都讲与了何若姝。 “原是如此……蓝若……”何若姝深受感动,那始终冷淡的脸上终是有了一丝波澜。 “姑娘为何要来这孤山顶上居住,可让我们好找。”慧心有些无奈。 何若姝勾了勾唇角,便往开阔处走去,念尘与慧心二人也跟随她的脚步走去,站在她身旁。 “你们看。”何若姝往山下指了指,“当初我来这枉死城,前十年都在为纠结于自己的往事凄苦,且在这枉死城等待命运的抉择,无穷无尽,不知何时到头,甚至想过跳下生死湖一了百了,也好过等待的绝望之感。后来,我在那湖边抬头看到了这座孤山。不知为何,我不自主便走到了山脚下,那日我为爬上孤山整整滑了二十七次,终是成功登顶,最后来到这无人居住的草屋。 自从来到孤山,我便从未下山过。看着山顶之上,如此开阔,便连心境也开阔了许多。黄泉路,生死河,整个枉死城都在我脚下。枉死城,有人来便有人走,循环往复,城中之人都在等待自个儿的宿命。有些人,惧怕等待而让自己魂飞魄散,我虽也曾有过如此念头,如今想来,这念头是当真愚蠢。若真在这世上灰飞烟灭,那便连重来一次的机会都没有了,这枉死城中,有人足足等了一百年都未曾放弃,而我,又有何理由让自个儿放弃?” 何若姝长长道来,念尘听着这番话,亦赞许的点了点头:“姑娘有这般感悟,实属难得。” “我在这孤山之上,许是能观尽了枉死城中百态,故而才能使我心生感悟罢。这么些年来,我何尝是不对自个儿的这般枉死而感到不甘心的。”何若姝似是想到了往事,神情有些伤感。 “往事如烟散,而往后的人生才是姑娘应该去想的。此番生死大劫,已让姑娘悟得不少,日后也定是能富贵半生的。”念尘安慰道。 何若姝释然一笑,道:“也对,何必纠结于早已发生之事。” “先下最为要紧的,还是我们三人如何从这枉死城离开。”慧心在一旁插嘴道。 “嗯。”念尘点了点头,“三日之后,便是七日一轮回,届时我们便可随机应变。” 三日时间过得很快,这便等来了枉死船。枉死之人纷纷下船,念尘趁人群混乱,抓走了三个在一旁暗处等待亡魂下船的阴差,并从怀中掏出捆妖绳,将三人牢牢捆在一起,藏在了生死湖旁一棵枯树底下的乱草丛里。 “嘿嘿,现下可得委屈委屈你们了。”念尘敲了敲被封住嘴,死死瞪着双眼盯着她的阴差三人,奸诈一笑,“待我三人脱离这些个鬼地方,你们便可重获自由。” “亡魂都已下船。”慧心望了望枉死船方向,“想来这船马上便要回程了,咱们还是快些动身吧。” 念尘听完慧心的话,便也不逗弄这几个阴差了,摇身一变,变成了三位阴差中的一个,又施法将慧心和何若姝变成了剩下的两位阴差的模样,三人这才动身往枉死船走去。 慧心与何若姝虽是不动声色的模样,然念尘还是能觉察到二人的紧张。于是清了清嗓子,低声色道:“你们无需紧张,只需少言多听即可,一切还有我呢,放心吧。” 二人听言,也放松许多,挺直了身板,尽力模仿着阴差的模样。 一切顺利,幸而阴差之间并无太多交流,示出从那三位阴差身上搜出的通行令及亡魂薄,这才成功登上了船。随着枉死船的缓缓移动,三人亦是踏上了回程的路。 因回程只有五位阴差,故而这船也开的快些,只花了一个月,便到了酆都。途中擦肩而过好几艘枉死船,都是满满当当的人。世道不平,这让何若姝感慨良多。 到达酆都之后,带头的阴差吩咐念尘这几位阴差在酆都城寻找新的枉死之人,这便散了。待那两位阴差走远后,念尘三人走到隐秘处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然三人并不打算在这酆都休息一日,而是一鼓作气,静等子时一到,离开酆都城。 毕竟那三位阴差重获自由后必会将此事上报,说来也是不小的事了。不过这是日后的麻烦了,念尘到时自会去解决。然当前最为重要的,便是将何若姝的这残缺的魂魄带回楚州玉钗城,引回她的体内,从而令她起死回生。 第三十三章 寻见故人 还不到子时,便有不少孤魂野鬼聚集在酆都城门,念尘三人混在其中,并无突兀。 随着咯吱一声,城门缓缓打开,孤魂野鬼争先恐后的往城外闯去。 “哎呦~撞的我头昏脑涨的。”念尘哀嚎一声,狠狠瞪了一眼刚刚狠狠撞到她的那小鬼的背影。 慧心在一旁笑着摇了摇头,无奈道:“年纪一大把了,还是这般冒失。” “什么?”念尘瞪了他一眼,拧着他的耳朵凶巴巴道,“你说谁年纪一大把了?” “疼……疼死我了,快些放手。”慧心皱着脸哀求。 “嗯?”念尘不理他,继续用力一拧。 “啊~”慧心疼的大叫,“是我,是我还不成嘛。” 念尘这下才满意的拍拍手道:“这还差不多。” 何若姝见二人这般闹腾模样,也捂着嘴咯咯笑。 二人打闹这,不知不觉便走出了酆都城门好远。 “哎呀。”念尘一拍脑袋,似是想起什么,“我竟是忘了慧心你竟还在那树洞里藏着呢。”说罢赶忙回头,走到之前埋藏慧心肉身的地方。 念尘将慧心肉身搬出,将一旁慧心的魂魄引入肉身内,并使出一掌用力拍向他胸口,那粒小药丸便从嘴中吐了出来,慧心亦慢慢转醒,只是这肉身假死太久,又没有进水进食,显得有些虚弱。 随后念尘又转身看向何若姝,沉吟不语,思考着如何解决何若姝不能见日光的问题。她看了看四周,才想起这是个乱葬岗,便开始四周寻找着,慧心与何若姝跟在她身后不知所云。 “有啦。”念尘找到一具年轻女孩的尸体,看穿着似是大户人家粗俗丫鬟的模样。露出的手臂上有不少鞭痕,想来是惹了主人的不快而被活活打死的。念尘将尸体从死人堆中拖出,平躺将她放在地上,又示意何若姝站到她面前,施法将何若姝的残魂引入了女孩体内。 何若姝渐渐转醒,亦是虚弱不堪。 “我暂时施法将你魂魄引入她体内,这样你也好在这白天走动,亦方便我们赶路。只是你现下还是少了一魂一魄,会格外惧光些。”念尘对何若姝解释道。 “嗯。”何若姝点了点头。 三人继续赶路,因何若姝与慧心身体很是虚弱,这路便也走了慢了许多。直到天将亮,才走到蜀州城门外。 念尘又施了个小法,三人身上的破旧衣衫便也变得清爽整洁,又为何若姝变出了一顶黑纱帷帽,带在她头上,如此便可挡些光。 天大亮时,三人进入了蜀州城,先是找了家小客栈安顿下,住了两天,吃了些东西补充体力,待慧心与何若姝恢复许多,又重新赶路离开蜀州。沿之前来时的路,到渝州城时,念尘拿之前卖掉马车的银钱又重新买了辆马车,虽说不如蓝若给的那辆好,但也足够了。在渝州城买了些干粮,给水囊装了些水,这便驾马启程,回楚州了。 楚州这边的蓝若也是心急如焚,她这三年内日日来到暗道内,看这何若姝是否醒来,却也是日日失望。然三年之期未到,总还是有希望的。虽说念尘本可在酆都时便可施法将何若姝残魂引回远在楚州的肉身内,然距离太远,难免会有些许意外。不过念尘修为高深,想来这对她不成问题,但亲自将她送回楚州,对着肉身引魂更加稳妥些,何况时间充裕,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定是能赶回楚州的。 一路快马加鞭,这才颠簸地回到了玉钗城的城主府,这一来回亦终是花了两年零十一个月。 这马车刚在城主府停下,不等念尘几人下马,便有门外下人忙向府中通报,想来是蓝若吩咐过的。不一会儿,蓝若便满脸激动的赶了出来,含泪道:“可让我好等,等到今日终是把您给盼来了。” 念尘拍了拍蓝若的手臂,正色道:“有什么事,咱们还是回房说罢。” 于是念尘三人便同蓝若进了她房中,蓝若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一旁带着帷帽的何若姝身体一僵,然看不见她的表情。 蓝若也注意到了一旁的何若姝,边打量着她,边开口问念尘:“这位是?” 念尘笑道:“是你的故人。”说罢,便抬手摘下了何若姝的黑纱帷帽。 面前的是一张年轻少女的脸,眉目清秀,称不上貌美如花。蓝若看了她许久,道:“这小姑娘我未尝见过,怎可能是我的故人?” “你再细些看看。” 蓝若又看了许久,看着少女眼眶红红,眼神清澈,气质又有些清冷孤傲,感觉真像是自家的小姐,后又似是想到些什么,捂着嘴惊问道:“难……难不成这是我家小姐?” 念尘笑着点了点头。 “蓝若……”何若姝终是忍不住开口,眼中所含的热泪早已滚落,“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 “小姐。”蓝若也激动的落下泪来,紧紧抓住了何若姝的手,又有些疑惑,“只是小姐你为何是这幅模样?” 一旁念尘答道:“是我暂时将她残魂封在他人体内,以保她残魂不受日照之苦。” “原来如此。”蓝若这才明白,然又触景伤情起来,“这些年来,可真是苦了我家小姐了。” 何若姝替她抹了抹眼泪,安慰道:“不碍事,如今我早已脱离苦海,你再也不用日日为我担心受怕了。” “你主仆二人还是晚些时候再叙旧罢。”念尘调侃道,“现下咱们还是赶紧去暗道,为你家小姐引魂罢,虽说这一路她少受了这日照之苦,然一路颠簸,用的终究不是自个儿的身体,总归是不舒服的。” “你瞧我,见我家小姐回来了,一时欣喜,想着有说不完的话同我家小姐讲,竟忘了这更重要的事情。”蓝若这才反应过来,含泪笑着,拍了拍自个脑袋。 “话不多说,咱们便动身去暗道吧。”慧心在一旁早已打开了暗道机关,见大家都准备好了,这便带头走进了暗道。 第三十四章 各自分离 何若姝见到冰棺里的自己,走上前去,伸出手抚摸着冰棺,感触颇深。本以为自个儿早已没有机会回到人世,不曾想竟有这起死回生的一日。又想到蓝若对自己这般情深义重,又是感动的落下泪来。 “事不宜迟,咱们开始吧。”念尘看了一眼何若姝,开口道。 “好。”何若姝点了点头,便直身躺在了冰棺旁。 念尘盘腿坐着,手一抬,伸出手掌摆出手诀,那何若姝的二魂六魄便慢慢从年轻少女的体内脱离出来。再令慧心打开冰棺,念尘转身面对冰棺,又伸指施法,缓缓将这二魂六魄勾入何若姝的肉身内。 这二魂六魄与体内剩余的一魂一魄进行了融合,然何若姝仍昏迷不醒,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口中及身下溢出了丝丝鲜血。见引魂完成,念尘便站起了身。 蓝若见棺中的何若姝不仅并未醒来,还不断溢血,担忧的望向念尘:“她……” “无需担心,她曾身受重伤,现下只是在排出体内残血罢了,只需三五天便可痊愈,你无需担心。”念尘安慰道。 蓝若松了口气,只见念尘又说:“之前我给你的那两株定魂草,待她醒时便可煎药让她服下,她魂魄脱身已久,如今还不算稳定,服下定魂草,便可定魂定神,日后亦再无后顾之忧了。” 在府内歇息了两日,念尘与慧心没等何若姝醒来,便向蓝若辞行了。毕竟该嘱咐的都已嘱咐,那何若姝也只需静静休养即可。蓝若给了二人好些盘缠,又备了一辆马车,又说了些感谢的话,念尘二人这才动身离开了玉钗城,亦慢悠悠的驾马离开了楚州。 楚州城外,慧心已在马车中睡着。 “出来罢。”念尘对着眼前的黑夜开口道。 语罢,便出现了一黑一白两身影。 “呵。”念尘冷笑,“我当是谁呢,原是两位故人。” “仙君怕是忘了这三百年惩罚的滋味了,以前把地府搞的天翻地覆,现下又和枉死城的三位小阴差过不去,意欲何为?”白无常冷冷开口。 “我只是带走了一个命不该绝的人而已。”念尘道。 一旁黑无常走了上来,手中一条捆仙索向念尘挥去,似是要强行带走念尘:“这些话,留着同我们阎王大人说罢。” “不过是带了个人,捆了三个小阴差罢了。”念尘轻松躲过。 “那也是坏了我冥界的规矩,都得罚。”黑无常不依不挠。 “你们跟了我多久。”念尘冷哼一声。 “三天。” “那你们也真是藏的住。” “无需废话,仙君还是乖乖跟我们回地府罢。” “明日。”念尘奋力出掌打退了二人,“明日我自会去冥界给你们个交待。”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 “既是如此,那我二人先行告辞,在地府静候仙君了。”黑白无常得到了念尘肯定的答复,便也不同她纠缠了。 仙冥两界之人也大都是通情达理之人,亦不会出尔反尔,念尘既是肯定的回复了黑白无常,那定也会说到做到。故而黑白无常便提前回了地府候着,若是念尘出尔反尔,那地府的手段亦是不少的。大不了将事情闹大,闹到天界那儿去,届时若是天界出手,那念尘便不会好受了。 见黑白无常二人消失,念尘松了口气,转身进了马车内,默默看了慧心好久,直到有些累意,便闭上眼睛,在慧心的身旁睡着了。 念尘醒时,发现慧心已不在身旁,而马车在慢慢行驶着。 “又无人教你,你怎就会驶马车了?”念尘来到慧心身旁,笑眯眯道。 “因为我聪明啊。”慧心厚脸皮道。 念尘又忍不住拍了拍慧心的头,道:“你瞧你,还是这般臭不要脸。” 慧心对她做了个鬼脸,念尘愣了愣,又马上回神笑道:“前边儿有条河,咱们带上水囊去装些水罢。” “好。”慧心加快了速度。 二人在河边洗了把脸,装了些水,便慢步走向马车。 “慧心你看,你竟快比我高出一个头了。”念尘伸出手比了比。 慧心轻拍了念尘的头,笑道:“那可不是,我马上便要十六岁了。” “还有你这声音,也变了。”念尘望着慧心感叹,“这些年你日日同我在一块儿,我竟也没注意到你这诸多的变化。” “念尘你倒是毫无改变,依旧是这般少女模样。”慧心还是笑。 “这还不容易。”念尘摇身一变,褪去些许青涩,变成了二十四五岁的模样,冲着慧心微微一笑,眉眼弯弯,“这才是我原本的模样。” “很美。”慧心忍不住感叹。 眼前这女子,唇如花瓣,鲜艳欲滴。一双水弯眉显得灵动活泼,眼又如柳叶般狭长,眼尾有些许上挑,增添了些许媚态。身着绿色长衫,挽着灵蛇髻,更是清新脱俗,灵气逼人。 “日后你我相见,我亦会是这般模样。”念尘深深看了慧心一眼。 同行八载,慧心早已褪去了孩童模样,脸庞愈显清瘦坚毅,话越发少了,亦成熟了许多,竟也成为了一位能让小姑娘芳心暗许的清秀少年了。 慧心听念尘这般开口,皱了皱眉,开口道:“你要同我分开了?” “嗯。”念尘重重点了点头,“我眼下有紧急的事情需要处理,便不能同你多走一段路了。” 慧心见念尘并为多说,他也并不多问。 二人沉默着,皆是眼眶红红。 “此番分离,你要去哪?”念尘开口。 慧心静静看着念尘,将她样貌深深记下:“苍州。” “此一别,各有情缘。待二十载后,初雪之日,你我再回陵州故地叙旧。”说罢,念尘早已是泪流满面,终归是有些不舍的。 慧心憋着不让自个儿留下泪来,伸出手紧紧拥住了念尘,替她抹去泪水。 无关其他,只是这八年来的相伴之情。 拥抱过后,便各自踏上了各自的路,而往后,也便是各有各的的劫数,亦各有各的感悟。 第三十五章 又见阎罗 念尘将马车、盘缠及食物都留给了慧心,毕竟她是用不着这些东西的。 慧心驾着马车,慢悠悠行驶在通往苍州的路上,他并不关心自个儿何时能到苍州,仍旧沉浸在分别的伤感之中。 “其实我唤作如蔓。” “嗯,阿蔓。你还有什么是我所不知的?” “以后我同你慢慢讲。” 若问二人是否有过怦然心动的那一刻,想来是有的,只是二人都未察觉罢了,便是在那最后的一个拥抱里。原本慧心只是孩子,二人也只是如师如友、姐弟亲情罢了。而终到了慧心十五六岁,该是情窦初开的青涩年纪,亦同样不会往那一层去想,这伴随二人的,只是习惯。 然到了分别的那一刻,那浓烈的不舍之情才让蓦然惊醒,彼此间竟还藏着那么一丝心思,然情窦初开之时,亦是分别之时,这心思还未发芽,便死了。若将这抹微乎其微的悸动说出,便也是庸俗的,亦总有些不齿。一切似是从未曾发生过一般,都只当作是离别的不舍。 时间会渐渐抹去旧时的细微痕迹,而二人也并不知道,往后他们都会遇上另一个人,并与那人相识相知,经历了许多事。而那也将成为他们生命中的劫数,使他们成熟,懂得了人生往往残缺。这,便是二人的情劫,然而这些都是后话了。 且说如蔓这会儿与慧心分别之后,又从怀中掏出了拂尘,变成蒲团,往上一坐,便向酆都飞去。 突然回想起慧心总问她怀中是否有个百宝袋,总能从里面掏出好些稀奇东西,故而总想拉开她的衣服看看,然如蔓总是气的敲敲他的脑袋,直骂他小色狼。后来慧心长大些,也有了男女有别的意识,便也在没问过,如蔓也曾想给他看看这百宝袋,然后来却忘了。 她怀中的确是个百宝袋,名为乾坤袋,能容万物,是她当年刚到仙界之时,废了好些功夫,这才从太上老君那儿要来的。如蔓掏出乾坤袋,用手摩挲一会儿,便又放了回去,甩了甩头,让自个儿从回忆中醒来,继续赶路。 不过半个时辰,如蔓便到了酆都,又经黄泉路来到阴曹地府阎王殿,直达阎罗王面前。 阎王爷最近总是忙得焦头烂额,人间不太平,死的人越发多了,那亡魂薄也一天比一天多,堆在书案上数也数不清。然而也幸亏地府的阴差们都忙得抽不开身,无暇顾及如蔓之事,这才让她带走何若姝如此顺利,只能秋后算账。 阎王未察觉到如蔓的到来,直到一旁的牛头马面出言提醒,这才抬起了头。 “哎哟,原是古来山的仙君到了。”别看阎王爷长得凶神恶煞的,笑起来也倒是蛮憨厚的。 “阎王大人找小仙所谓何事?”如蔓恭敬道。 “哼。”阎王爷收起笑容,“明知故问。” “那何若姝本就命不该绝,不然怎还留着一魂一魄在人世?”如蔓反问道。 阎王显然不知此事,眼神疑惑的看向牛头马面及其它阴差:“竟还有这事?”一旁的阴差们都摇了摇头。 “不信,你可去判官那里,拿那生死簿看看便知我所言是真是假。”如蔓坦然自若。 阎王有些不满,但为了打消疑虑,还是命令一旁的阴差去判官处寻找何若姝所在的那本生死薄。 等了一会儿,阴差便将生死簿递给了阎王爷。阎王爷接过生死簿,翻找者。 “何若姝,京州人士,宰相之女,阳寿七十一……”阎王找到了何若姝的那一页,越看脸色越发僵硬。 合上生死簿,阎王含着怒气问着一旁的鬼差:“这何若姝,是谁勾的魂。” 阴差们都低着头,不敢发话。 “我的手段你们可是知道的,再不给我站出来,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阎王一拍桌子,大发雷霆。 终是有一个小阴差瑟缩着站了出来,咚的一声重重跪在了地上。 “大人饶命,是小人做的,那日的确是有个名叫何若姝的枉死之人,是苍州人士。只是那日偏生这么巧,两个何若姝竟同时濒死,又都有枉死之相,脑子竟也糊涂了,这才一时搞错,勾走了不该死之人。待我反应过来之时,那京州的何若姝早已身在枉死城中,而那苍州女子却早已还阳。本想便这样蒙混过去也不是什么大事,想来枉死城向来混乱,定是无人追究的,可不曾想今日还是被发现了。”下跪的阴差不断磕着头,自知有罪。 “放肆!”阎王愣声喝道,“真当我们地府是毫无规矩之地么?你犯下如此大错,不仅不及时上报,竟还有意隐瞒,我又怎能轻饶!”阎王这会儿也是被这不知规矩的小阴差气的跳脚,他本就脾气火爆,这会儿又遇上此等大事,可不被气坏了。 那小阴差还是不停地磕着头。 待阎王冷静下来些,终是黑着脸命令牛头马面将这小阴差押下去,受三年剥皮抽筋之刑。又令底下另一阴差将那位阳寿已尽的苍州何若姝带回地府。 “是。” 牛头马面领命将小阴差拖了下去,远远只听那阴差哀嚎:“大人饶命啊大人……” “阎王大人可真是雷厉风行,只是这何若姝白白在枉死城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怎么也说不过去呀……”如蔓不依不挠。 “你啊你……”阎王终是无奈摇了摇头,“几百年不见,仙君还是这般精明。这样罢,我给那何若姝加十五年阳寿如何?” “彼此彼此。”如蔓回敬道。 阎王拿过生死簿,为何若姝加了十五年阳寿,后又昂首,看着如蔓为难开口:“只是……此事虽是我地府的失误,仙君从枉死城带人之事我可以不追究,然仙君你捆了我地府三个阴差,整整捆了三个月,这事你可难逃其咎呀。” “即使如此,那我便留在你这地府,当三个月的阴差,如何?”如蔓猜也猜到这阎王心里的如意算盘,便也顺了他的意开口道。 “成交。” 阎王内心窃喜,正愁这地府人手不足,这下可好,有了个免费的劳力,何乐而不为呢。 第三十六章 勾魂阴差 地府之中,阴差各有其职。 有专门去往人间勾魂的,有接引亡魂去枉死城、下地狱及投胎转世等等,各司其职,互不干涉。唯有手中的一本亡魂薄,提示着所寻之人。 头一个月,如蔓成了去人间勾魂的阴差。 勾魂一事也不难,只需在人濒死之时等着,待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用毛笔在亡者额上一点,那魂魄便不自主从体内脱离,跟在阴差身后,寻找下一位亡者,直到阴差一天的任务完成,便带这些亡魂于子时进入酆都城。这些魂魄刚脱离肉身之时,自然是不怕这日光的,然亡魂一旦进入暗无天日的酆都城后,再想出来,那便是见不得光的。 除了将死之人,寻常人是看不见阴差的,故而如蔓也只能隐去身形,不让寻常人瞧见。 “这阎王老头还真是精明,偏生让我来这苍州,这活儿真是生生比其它地方多了好几倍。”如蔓把玩着手中的勾魂毛笔,暗地里骂着阎罗王,心里开始后悔起做这阴差了。 然早已夸下海口,便也硬着头皮上了。 如今这天下已是一分为二,皇帝与勤王各占其一。苍州以东南方向的各州已是勤王的囊中之物,称国号为后秦,似是要效仿始皇帝的雄心壮志。而天高皇帝远,远在京州的天子是无暇顾及远在南方的各州。且勤王在朝中笼络了不少臣子,故而东南各州并未像苍州那般战乱,而是在军队一到城门之时,守城的将士纷纷举了降旗,大开城门,迎接众将士。 然苍州百姓就没有那般幸运了,军队主力皆在苍州,僵持不下,毕竟谁都想要拿到这苍州,亦是舍不得丢的。 这如蔓第一个要勾的魂,便是在沙场上战死的郭志。 郭志是徽州人士,二十岁从军,如今已有十个年头了,现在当今镇国大将军段之忠麾下,为上等兵。段之忠效力于当今圣上,不为勤王的再三笼络所动。 勤王的军队在苍州城中断粮多日,这日终于是等来了从吴州运来的粮草。大将军段之忠得知消息,便令底下一校尉带领两小队精兵在苍州城外埋伏着,准备偷袭,从而截下粮草。 郭志便身在这两小队精兵之中,在路旁埋伏着。 只听见马蹄声远远传来,看人数也不过八九人,郭志心中大喜,此事定是能圆满完成。待那队人马运着粮草到了眼前,那校尉一发信号,两小队精兵便冲了出去,将那队人马团团围住。 “唉……”如蔓在一旁叹了口气,捂住了双眼。 郭志两队人只庆幸对方人少,却不知那带头运粮草的是勤王麾下新封的怀化大将军韩通,底下八人皆是死士。这是勤王那边故意放的消息,只说运粮草的是一校尉与几个小兵,这才诱使他们前来自投罗网。 直到两方人打斗起来,校尉这才意识到他们中了计,连连喊着撤退。然怀化大将军韩通何等厉害,不等他们撤退,迅速出手,几乎是一击致命,便同部下死士将这两小队精兵尽数歼灭,独留了那个校尉回去通风报信。 再三确认地上没留活口后,韩通及其部下便重新运着粮草上路了。 如蔓在一旁等着郭志断了气,用勾魂毛笔点了点他的额头,郭志的亡魂便从体内脱离出来。 郭志对眼前的状况仍是有些迷茫,伸出半透明的双手看了看,又盯着脚底下自个儿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看了好久,终是不可置信的自问道:“我……这便死了?” “是啊,刚刚咽的气,血还热乎着呢。”如蔓在一旁漫不经心道。 “你是何人?”郭志这才发觉身旁还有一人,脱口问道。 “我是阴差,是来引你亡魂去阴曹地府的。”如蔓解释。 “我竟然死了?我真是死了么……”郭志仍是有些不敢相信。 如蔓淡淡瞟了他一眼,也不说话。拍拍手,开口道:“走吧,寻下一个人去。” 郭志的亡魂控制不住的走向如蔓,跟在她的身后,与她步伐一致。 郭志这才开始接受事实,回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其他亡者,问道:“那他们呢?” “还没死透。”如蔓答道,“你无需担心,自会有其他阴差来收他们,我的任务,只需收你一个亡魂罢了。” 郭志沉默不语,终是抬起头叹了口气,望向远方,语气有些悲伤:“终是再也不能见她一面了。” “哦?”如蔓起了兴致,一脸探究的看向郭志,“她是谁?” “她叫楚楚,宋楚楚。”郭志神情温柔,回忆着往事。 宋楚楚,是竹溪村唯一的老秀才宋义安之女,不同于寻常的乡下姑娘,宋楚楚自小便随父亲读书识字,性格娴静,长相端庄秀丽,不用说,在家也是颇受宠爱的。 而宋义安在竹溪村颇有声名,虽中了秀才,然自知能力有限,各州又人才济济,往上再考实属困难。便在竹溪村办了个小学堂,安安心心的当了个教书先生,也还备受尊敬。大部分的村民们虽觉自个儿没什么文化,却也盼望着自家也能出一个如宋秀才这般有学识的后辈来。于是纷纷省出些钱来,让自家适龄的男孩来宋秀才的学堂念书,就算考不了功名,那能上几年学,多识几个字也是好的。 郭志便同村中男孩一样,被自个儿的父母送来这小学堂念书。 然郭志实在是算不上聪慧,是为中下之资,而读书这事各人有各人的资质,若真是平庸愚钝,也实在不能强求,能学多少便算多少。 再说这宋楚楚,虽说是女儿家,然宋秀才思想开明,向来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这些个酸腐思想感到不齿。故而在教学时,便也在学堂中为自家女儿留了个位置,与其他男学生一同听课。 这些男孩本也是对此事稀奇不已,他们哪见过有女孩在学堂念书的。然久而久之,便习惯了,亦没有了当初的诧异之感。 第三十七章 郭志之忆 宋楚楚与学堂里的男学生大都年纪相仿,年纪小些时还会同他们一起玩耍,然过了些年,到了十来岁的年纪,那便有了男女大防,就不便与他们常说话了,加上读了几年书,性子也是沉静不少。 她聪慧过人,读起书来比起那些男学生也是不逞多让的,若是身为男子,定也能成考个秀才之类。这学堂里的学生虽大都资质平庸,然总有一两个是顶好的,比如苏易之。这苏易之天资聪颖,相貌堂堂,熟读《论语》、《左传》等书,同龄学生比起他来,差距显著。故而这苏易之也常被宋秀才夸赞,说他日后定能成大器。 像郭志这种庸人之资自然是不会多受些宋秀才的关照,而他亦是没有想过能考上什么功名,只求认得几个字便好。 待学生们到了十六七岁的年纪,正当情窦初开之时。十年寒窗苦读,自是没见过多少女子。而宋楚楚与他们相伴数载,从小女孩出落成十四五岁的标致少女,一些学生们不免产生了些思慕之情。向来在村里只能见着些目不识丁的丫头们,虽说也是淳朴可爱,然讲话时总是讲不到一块儿的。而宋楚楚不同,腹有诗书气自华,男学生们只觉她张口闭口都是出自书香世家的气质,故而学生们唯有仰慕,却又不敢亵渎。 这般好的女子,哪是我们这些俗人配的上的。郭志心中亦是这么想的。长这么大,郭志觉得自个儿见过最美的女子便是宋楚楚了。然自个儿从未同她讲过话,亦是不敢讲的,就算远远看那一眼,亦是觉得心满意足。 郭志与其他资质平庸的学生一样,自知不是那读书的料,识了些字便退学了,宋秀才亦并未挽留,相信这些学生定能找到适合自个儿的路。 一日郭志随父母在田中干活,看见过路的宋楚楚,宋楚楚也看见劳作的三人,便停下脚步,寒暄道:“大叔大娘,干活呐!” “哎!是呀,宋先生近来可好?”郭志的母亲回问道。 “家父安好,郭大娘有心了。”宋楚楚笑意盈盈,一旁的郭志偷偷瞧着,有些红了脸。 “只可惜我家志儿不是那块读书的料,走不了科举这条路了。”郭大娘感叹。 郭志低着头看着脚背,似是有些羞愧。 “并不是科举这一条出路。”宋楚楚顿了顿,“像郭大哥这般身强体壮的,可是当兵的好苗子。” “是啊,我们志儿别的不行,这身体可真是强壮着呢。”郭志的父亲也在一旁夸赞着。 待宋楚楚走远后,郭志的脑子不断回想着她刚刚说过的话,不曾想有一日竟能得到她的夸赞,郭志这么想着,脸上越发烫了。然转念一想,觉得宋楚楚所言不无道理。自个儿好歹也是识些字的,总不能一辈子待在村子里干农活罢。自个儿体格也不错,若是进了军队,没准还能立些功名,就是不能,就当是历练几年,总比现在强啊。 参军的种子在郭志心底慢慢发了芽,后终是在十八岁那年,告别了家乡的父母,与几个志同道合的伙伴一同从了军。 而这一待,便是整整十年。 如今战死沙场,郭志便是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那宋楚楚了。 “也不知她现如今过得如何了,嫁人了没有。”郭志自言自语,随即又自嘲式的笑着,“或许是苏易之那小子抱得美人归了罢,楚楚姑娘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些……” 这不是什么互相爱慕的故事,而是一男子年少时的单恋,那一抹美好,至今念念不忘罢了。如同心底的朱砂痣,摸不着,又时时提醒着,每每想起,便也是满心欢喜的。 其实真被郭志猜中了,宋楚楚,的确是嫁给了苏易之。向来有才气的女子,都会欣赏才子,而苏易之便是正好与她登对的那个人。苏易之对宋楚楚亦有爱慕之心,只是表现的不如旁人明显而已。他是个聪明人,也知道投其所好,偶尔约宋楚楚谈论诗书,在心仪之人面前展现了自个儿的才华,更令她芳心暗许。 宋秀才将二人的情意看在眼里,内心也是赞同的,这苏易之是他教出来的学生,人品如何他是最清楚不过了。他这学生,十五岁中了秀才,不骄不躁,是个好苗子,若自个儿的女儿真能嫁给他,那也确实是个好归宿。 这宋楚楚到了十七岁,便是郭志从军的第二年,苏易之对自家父母表达了想去宋家提亲的意愿。苏家父母吓了一跳,虽然他俩都喜爱宋家那知书达礼的女儿,跟自家儿子也很是般配,然自个儿夫妻俩是大字不识的庄稼人,要去那宋秀才家里提亲,总归是有些底气不足的。后又转念一想,自个儿的儿子才学过人,又中了秀才,有什么好怕的,这便鼓足了勇气上门提亲了。 这边宋家见苏家过来提亲,也是满心欢喜。都道这苏易之前途无量,如今能成为自家女婿,那可是天大的好事,这便笑呵呵的应下了。 成婚那日,村里热闹非凡,宋秀才家的女儿与村里最有前途的年轻秀才成婚了,前来观礼的人络绎不绝,这对竹溪村而言,可是空前绝后的。 宋楚楚的两位亲哥哥拉着这位妹夫喝酒,可这苏易之哪会喝酒,硬着头皮上了,只一人敬了一碗,那便晕晕乎乎了。然二人哪会放过他,又连喝了三四碗,那苏易之终是不醒人事了,这才放过了他,哄笑着将他推入洞房。 苏易之一进了房门,便倒在了地上,可把宋楚楚吓坏了。忙起身将醉得如烂泥般的他拉起身,扶到床上。 醉意中,只觉得眼前的新娘子更娇美了几分,心中亦更柔软了几分。 我定要好生努力,让她过得更好些。苏易之在心底暗暗发誓,然抵不过强烈的睡意,便死死睡了过去。 这下可洞不成房了,无妨,明日再补上。 而苏易之亦是没有食言。 成婚两年后便中了举人,后又在八年间接连中了贡士及进士,年纪轻轻便入了翰林院,真可谓是前程似锦。且与宋楚楚夫妻恩爱,未曾纳妾,又与其生了两子两女,家庭美满。 第三十八章 痨病男子 听完故事,便也要勾下一个亡魂了。 这一个亡者,是苍州城外得了痨病的男子。这名男子名叫张云山,四十岁上下,生活困苦,以在码头做苦力为生。 断壁残垣,杂草丛生,村中各处房屋都有着被火烧过的焦黑痕迹。这名为平安村的村子着实是破落不堪,毫无人气。唯有村中那偶尔走动的几位老人,提醒着人们这村子倒还是有人住的。 前些年,苍州还未战乱的时候,这村子倒也是热闹的,男女老少,其乐融融。虽生活困苦些,但也过得圆满。 后来,勤王发军队占领了苍州城,和皇帝的军队打起仗来,那城内还好些,还有城墙护着,可在城外的百姓可就受苦了。纷纷拖家带口的,往各州逃难去。唯有一些身体弱、年纪长的老人家留在了村内,亦或许也是因为舍不得离开这自小成长的家吧,年纪大了,受不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与其在逃亡途中死去,不如留在故地。若真有一日死于非命了,那也可以算得上是落叶归根了罢。 留在村子里的除却寥寥无几的老人家,还有张云山。 张云山本也是有妻有子的,家庭也算和睦,就是日子过得有些紧巴巴的。他在苍州一码头做苦力,妻子做些刺绣的活计,也勉强度日。然而好景不长,做苦力这活,若不是格外身强体壮些,总会落下些病根,伤了身体。张云山本就身体瘦弱,无奈家贫才去做这苦力,日子久了,竟得了痨病。 本就过得拮据,这下又患了病,前些年倒还能强撑着再干些活,后来是再也撑不住了,常年卧床,曾经做工赚的那些钱也全都用来治了病,过得愈发困苦了。然妻子却也从未放弃过,多接了些手工刺绣的活,日日熬到深夜才肯歇下,可这也是远远不够。 痨病是顽疾,若是好生休养不劳累,又日日吃药,或许还能有些许转机。可张家是穷苦人家,后来便是再也拿不出钱了,无奈只得停了药,病情更重了。 后来苍州战乱,城外及城内好多百姓便纷纷逃难。 “咳咳……秋娘,快些带着天儿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张云山在病榻上催促着自个儿的妻子。 这日两方军队在城外作战,带火的流箭射进了平安村,各家房屋纷纷烧了起来。又有几个在外头的村民被箭射中,命丧当场。人们纷纷逃窜,赶紧回家打包了些衣服及银钱,拖着家人逃离了平安村,只留下些不肯走的老人家。 “我们走了,你怎么办?”秋娘含泪问道,随即又要伸手拉起张云山,“我要带你一块儿走。” 张云山又重重咳了几下,生气道:“如今我这幅身子,走了也是拖累,咳咳……若是只有你们娘俩走,倒还轻松些。” “爹,天儿不要和你分开,呜呜……”张云山十岁的儿子也在一旁哭了起来。 “天儿乖,不用担心我,咳咳……快些和你娘走吧。”张云山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安慰的摸了摸儿子的头。 “快些走罢,跟着……咳咳……村里的其他人一块儿走,也能有个照应。”张云山继续催促着。 秋娘抹着泪,紧紧抓着张云山的手:“相公,我实在是舍不得你,放心不下你。” 张云山抽出一只手,安慰的拍了拍秋娘的手,道:“咳咳……我这身子,怕也是时日无多了。横竖都是死,咳咳……若要让我客死他乡,那多凄惨,我宁愿死在这平安村里。”说罢,歇了歇,又继续道,“可你跟天儿不一样,你们健健康康的,未来日子还很长。若留在这里,保不齐那一天就被流箭射死了,或是饿死了……咳咳,你们出去了,还有很大希望,找个安全的地方安定下来,好好将天儿抚养成人罢……咳咳。” 说完这番话,张云山放开了手,转过身子不再看他们娘俩。秋娘泪流满面,纵有再多的不舍,终究还是带着天儿离开了。 村子里该走的人都走光了,待这场战役平息下来后,张云山从床榻上起身,同村里的老人们取水浇灭了村中各屋的火,掩埋了地上的尸体。然终有些屋子被烧成了灰烬,终有些人死于非命,平安村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模样,残破不堪。 时间久了,村中留下的老人们相继去世,人越发少了,村中长满了杂草也无人处理。得病的张云山是再也站不起来了,只能躺在床上,苟延残喘。被子上染满了咳出的血,像是一朵朵鲜艳的花。 如蔓走进这残破小屋,站在张云山的床榻前,鼻间充斥着血腥味。 感觉到有人在看他,张云山费力睁开眼,只模糊的看见一袭绿裳。 “你是何人?”他又艰难直起身,气息奄奄的问道。 “能看见我的人,都是将死之人。”如蔓开口。 “终究还是要死了么……咳咳。”张云山又咳了几声,又是呕出一大口血,就连鼻腔里亦是往外冒血。 如蔓看着张云山,不由便有些心酸。 他双眼无神,眼眶凹陷。脸色、唇色皆苍白如纸。眼底青黑,消瘦如骷髅。 “你还有什么心愿?”如蔓问。 “咳咳……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唯有那不知身在何方的妻儿。” 如蔓伸手在他眼前一抹,那张云山的眼中便出现了他妻儿的画面。 秋娘与平安村的其他村民逃离苍州之后,便来到了楚州,后又听闻玉钗城收留苦命女子及孩童,便带着张天投奔了玉钗城,并留在了那里,过得清贫,倒也安稳。 张云山笑着落下了泪:“如此便好,如此便好,那我也就安心了。” 心愿已了,张云山亦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 于是对如蔓开口道:“带我走罢。” 说罢,便平躺下,紧紧闭上了双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如蔓拿出勾魂毛笔,在他额头轻点,这便又勾了一个魂。 张云山的亡魂不舍的看了看自个儿破败的屋子,便站到了如蔓的身后。 走到村口时,他又回头望了望生活了四十来年的平安村,便随着如蔓去寻下一个亡魂了。 平安村,可真是一点儿也不平安。 第三十九章 寿终正寝 悲情的故事看多了,总也要感受些人间的温暖。 第三个将死之人,是世人皆向往的寿终正寝。 他名为华君胜,出身大户。 华家是苍州的一大家族,祖上出过不少达官显贵,颇有声名。然华府直系早已迁到京州,留在苍州的只是些旁支血脉。 华君胜是华府六房之曾孙,他这一房血脉虽无人在京州做官,然在从商之路上倒是一帆风顺。尤其是到了他父亲那一辈,生意更是越做越大,富甲一方。 华君胜是长子,便也继承了的父亲的家业。后又娶了官家小姐,顺风顺水的过了大半辈子。然华君胜是不甘心自个儿的儿孙像他一般,一辈子从商。虽然日子过得富足,可其中的艰辛他也是知道的,商人本就地位不高,虽也能结交些达官贵人,那人家也只看中了他的钱财才与他来往,背地里可不晓得如何看不起他。 虽说华府直系血亲都在京州生活,做官之人不在少数,可隔了那么多代,又少有来往,又能跟他们有多少干系。 自从华君胜娶了官家小姐,只觉她的到来压了不少自家身上的商贾俗气。也越发注重起自个儿子女的教学来,他不惜重金请了曾在朝中为官,后辞官告老还乡的范世南当了自家子女的教书先生。 这华君胜与那官家小姐共育有三子两女,皆聪明伶俐。教书先生也曾夸赞,若他们走上仕途,定也能当个一官半职的。 果不其然,后有两子皆中了举人,入朝为官,有一子中了秀才,然无心于仕途,便留在苍州继承家业。两女皆出落得标致,又知书达礼,一人入宫当了妃嫔,一人做了官家夫人。如此,这苍州华家,便也成了官宦之家了。 华君胜也只觉自个儿这辈子人生圆满,亦是几辈子修来的好福气。虽说后来苍州战乱,但华家是一方大户,住在城内,受到的波及微乎其微,最多只是财产上有些许损失罢了。 最近华君胜似是意识到自个儿大限将至,非得让自个儿那留在苍州的儿子给京州的两位儿子及女儿通书信,说是自个儿最近忽有预感,总觉大限将至,又甚是想念他们,故而想让他们回家一聚。 在京州的子女接到书信,纷纷拖家带口赶回苍州。小女儿是最后到的,只因她是后宫嫔妃,并不能这般光明正大的出宫,故而求了皇上,乔装而来。 待大伙儿到齐了,一家人便在一块儿用了晚膳。五世同堂,其乐融融。华老爷心里头高兴,便也格外精神些,便也多喝了些酒。 待大伙儿都吃得差不多了,华老爷喝酒也有些上头了,便让下人扶他回房歇息了。 华君胜回了房,关上了房门,平躺在床榻上,回顾着这些年来的人生,心里头满足,便闭上了双眼,最后咽了气。 如蔓一看到时候了,便走到了榻前,用勾魂毛笔轻点他额头,勾走了华君胜的魂魄。 郭志及张云山一脸羡慕,羡慕着华君胜这圆满的人生。 “若下一世,我也能这般富贵平顺,寿终正寝,便好了。”郭志道。 “是啊,子孙满堂,亦没有恶疾缠身,让人好生羡慕。”张云山附和。 “若想后世富贵平安,那便多做善事。”如蔓慢慢走出华府,三个亡魂尾随。 这下说的华君胜有些好奇,问道:“那我前世都做了些什么善事?” “第一世,是为大夫,悬壶济世,然却身染恶疾而亡。 第二世,是为富商,乐善好施,却被盗贼盯上,死于非命。 第三世,是为朝臣,清廉正直,却被奸臣所害,满门抄斩。 前三世的善与苦,修得了如今的富与安。”如蔓细细道来。 华君胜哈哈大笑,开怀道:“那便愿我后世继续当个善人罢。” 再说华府之中,华家子女见自家父亲酒喝得有些多了,便在他回房后,又令下人煮了醒酒汤,送到他房里。然下人在门外敲了许久的门,喊了好几声老爷,仍不见他应答,便推了门进去。 远远看见华老爷在床上躺着,只当他熟睡了,复又叫了几声,仍是没有反应。下人只觉有些不对劲,便凑近看了一眼,华老爷脸色仍有些红润,面带微笑,只是听不见丝毫的呼吸声。下人伸出手颤抖着往他鼻下探了探,竟真的没气了! 下人大惊,便跑到客厅那儿,跪在地上,对着长子颤抖开口道:“大老爷,我适才往老太爷房中送醒酒汤,不曾想竟发觉老太爷他……老太爷他过身了。” “什么?”大儿子一惊,站起身来,“可他刚刚才好好的,怎么就……不行,我得去看看。”说着便往自个儿父亲房中奔去,其余的子女也都纷纷跟在他身后,奔向房中。 大儿子及其他子女匆匆赶到房中,发现自家父亲竟真的过身了。顿时悲痛不已。扑通一声,纷纷跪倒在地,恸哭着。 “父亲,您怎么,怎么突然便去了呢……”大儿子哽咽道,似是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 然华君胜的子女们虽难过于他的离世,却也不至于伤心欲绝,自收到那封书信赶回苍州,想来也是做过心理准备的,如今能见自家父亲这最后一面,也不至于遗憾。华君胜能活到这般岁数后寿终正寝,亦是最好的结局。 华君胜整整活到了八十八岁,福寿双全,虽已过世,但也实属少见,便也能称得上喜事。故而其子女为他搭了灵堂,办了喜丧,悲喜交融。 第四十章 投河未果 日落西山之时,这便剩下了今日的最后一个亡魂。 这一个亡魂,是苍州城内一身怀六甲的女子,名唤罗巧君。她出生于苍州城内一寻常百姓之家,长相秀气,人也勤快,还同人定了亲。 然她怀孕一事,实属无奈。 众所周知,如今这苍州城中驻扎的是勤王的军队。然从军之人千千万,鱼龙混杂,个人的品行亦是参差不齐的。虽说这军队还算严明,总有几个是不服管教的,横行作乱。 那日罗巧君随自家母亲上街买菜,路遇三位刚从酒馆混吃混喝出来的兵混子。那三位兵混子酒足饭饱,又见这罗巧君长相秀美,念往日军队里见到的都是大老爷们,哪里会有这般娇美的小娘子,便起了色心。 那三位兵混子相互对视一眼,便在后头尾随着二人。 罗巧君与母亲往常一般,进了小巷子,经巷子回家。走了几步时,似是发觉有人跟随,便加快了脚步。然那官兵哪是那么容易让罗巧君跑了的,便冲上前去,分别有一人拔刀挡在了二人前后。 “往哪儿跑?”剩下的那名兵混子亦拔出刀,在二人面前挥挥。随即又伸出手,轻佻地捏了捏罗巧君的脸蛋,“小美人,今日天气甚好,不如来陪我哥几个快活快活?” 罗巧君嫌弃躲过兵混子再次伸来的手,呸了一声:“做梦。” 罗母有些怕这些带刀的官兵,亦是猜想到他们要对自个儿女儿做什么,心生绝望,便跪下哭着好生求他们放过罗巧君。 “聒噪。”那位兵混子不耐烦踢开了罗母。 “母亲!”罗巧君大惊,心疼的落下泪来,赶紧跑过去扶起自个儿母亲,那罗母年事已高,那受得了年轻力壮的官兵这般重的一脚,这一脚似是要将她肋骨都踢断了,嘴角冒出了一丝丝的血。 “大哥不用理会这老太婆了,咱还是快些将那小娘子领去快活快活吧。”那在后头的兵混子色眯眯提议道。 于是那三位兵混子便将那罗巧君拖到了一条死巷子,不论罗巧君如何挣扎,如何拳打脚踢都无济于事,她这般力气,对于他们不过是挠痒痒罢了。 罗母哭喊着,拖着受伤的身体一条一条巷子的找自个儿女儿,最后等到的却是发髻散乱、衣衫破烂、双眼无神环抱着身子缩在角落的罗巧君。 罗巧君转过头,见到自个儿母亲痛苦绝望的眼神,终究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母子二人抱头痛哭,终是相扶着回到了家。 罗巧君被军队里几个官兵玷污了。 这消息还是没有瞒住,搞得人尽皆知。原本定了的亲事也已被退了婚,还要被左邻右舍冷嘲热讽。 “早说了还未婚嫁的小姑娘便不要乱出门了,这不,这下出了事,找谁哭去?” “说着是一片孝心,陪自个儿老母亲上街买菜,可不陪她去,还能丢了不成,分明是她自己在家待不住。” “就是,就是,再说这街上女子也不止她一个,怎么那官兵偏生就看上她了,想来是她自己卖弄风骚罢。” ……长舌妇的嘴巴向来是牙尖嘴利,损死人不偿命的。虽说都是女人,可这女人偏生最爱欺负女人,见不得人家比她好,又小心眼。看见人家落了难,也最爱落井下石。 好在罗巧君有个有个心疼自个儿的父母,又有个疼爱自己的兄长。若是家人凉薄些,那她也不知寻死多少回了。 可这,依旧是弥补不了受过的伤害,如今又被亲家退了婚,也不知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小妹,莫要听外边儿那些老妈子乱嚼舌根,哥哥定会为你讨个公道来。”罗巧君的哥哥安慰道。 她勉强勾了一下嘴角,点了点头,然她心里清楚得很,他们寻常老百姓,寻求公道之路,何其难。 罗母在床榻上休养了两个多月,终于是身体好些了。于是一家三口,便将此事报到了知府大人那儿,可往往无疾而终,总是被知府敷衍过去,此事涉及到军队,知府何等聪明,又岂会去摊这趟浑水。 可罗家父母及兄长不死心,又天天跑到军营里去闹,哭天喊地的,终于是引起了大将军段之忠的注意。 段之忠下令彻查此事,终是在军队里揪出了那几个罪魁祸首。先罚军棍,后斩首,以此杀鸡儆猴。 如此雷厉风行,全军一震。 “向来战事紧张,我无暇顾及底下军队,竟不知有些人到了如此地步,在城中白吃白喝,欺负弱小,真是大逆不道!今我杀鸡儆猴,严肃军纪,整顿军队,便是要你们知道,若再有违反军规之事发生,我定立地处决!可听明白了?”段之忠语气严厉。 “听明白了!”众将士们应答。 如此,这公道便算讨来了,军队又赔偿了些银两给罗家,可再多银两又有何用,终究弥补不了罗巧君内心的痛苦煎熬。 待罗家父母及兄长回家时,却听闻自个儿女儿投河自尽了。 罗家人听完消息,便连家门也没进,匆匆赶往河边。所幸罗巧君投河后,被一好心人看见,忙跳入水中将她就起,便救了她一命。 罗家人含泪再三感激好心人,便将罗巧君带回了家,又请来了大夫,为她治病。 大夫为罗巧君把了脉,道:“无大碍,她只是受了些风寒,然有身孕切不可着凉受累,故而需细细休养。我为她开些驱寒保胎之药,往后多注意些便可。” “什么?有孕?”罗母大惊,“天哪!这造的可是什么孽。” “你竟不知她已有身孕?”大夫惊愕。 罗母将罗巧君所遭遇之事细细道来,大夫听完,也是摇头叹息。 “原来去军营里讨公道的便是你们家,真是可怜这姑娘,遭此劫难。幸而那几个恶徒早已正法,也算是讨得些公道。”大夫满是同情,“你们放心,我定会牢牢守住姑娘怀孕之事,不透露半个字。” “多谢大夫。”罗母含泪。 第四十一章 难产而死 罗巧君醒来时,只见自个儿母亲在床边偷偷抹着泪。罗母见她醒来,便装作轻松的样子,忙凑上前去:“女儿,你可醒了。” 罗巧君只觉心里一阵愧疚,对着面色憔悴的母亲道:“可真是让你们受累了。” “我们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罗母又是泫然欲泣,转而又想说些什么,可还是停住了。 罗巧君见自个儿母亲犹豫的神情,心下早已了然,猜到了她想说些什么。适才大夫在时,她虽睁不开眼,脑袋迷迷糊糊的,但他们之间的对话还是全被她听见了。 “适才您与大夫的话,我都听见了。”罗巧君虚弱道,又抚了抚自个儿的肚子,有些不适应,“不曾想,老天又同我开了个玩笑。” 自罗巧君那日跳河之后,家人便也格外重视起她的一言一行来,生怕她再寻个短见。罗巧君虽觉得自个儿活着备受煎熬,好几次想过这事儿,然始终舍不得肚子里的孩子。虽说是个孽种,但总归是她自个儿身上的肉,若她真的寻了死,一尸两命,那对肚子里还未出生的孩子总归是不公平的,这让她如何忍心。 因为这肚子里的生命的到来,罗巧君也能静下心来思考自个儿的这些事,便也有些想通了,流言蜚语固然伤人,可她并未有什么错处,一切都是那些恶徒的罪。 如此想来,当初真正击溃她的,是那些恶语相向的人罢了。 幸而自个儿家人一直给她安慰,鼓励她,让她感受到温暖,这才让她没有再做傻事。后来肚子大了,便也藏不住了,左邻右舍那些爱嚼舌根的妇女又开始出言讽刺,然罗巧君再不理会她们。她行得正,坐的端,那些冷语利剑如何能伤的了她。 她只想着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将他抚养成人,教他做一个正直的人。 很快便到了临盆之日,这日下午罗巧君只觉一阵一阵腹痛袭来,罗母一见这可不得了,忙叫自个儿儿子赶紧出门,请了稳婆来。 见稳婆来了,罗母赶紧将她请进了房,为罗巧君接生。 眼见太阳已经落山了,那孩子的头还是卡着出不来,罗母紧紧抓着已经没有力气的罗巧君的手,拍拍她毫无血色的脸,紧张道:“女儿,可别睡去,可别睡去,咱们再坚持坚持,使使劲儿。” “娘亲,女儿没有力气了。”罗巧君费力开口,身上淌满了汗。 稳婆要要头,叹道:“看样子,是要难产,大人与小孩,便只能要一个了。” “保大人。” “保我孩儿。” 罗母与罗巧君同时开口。 “你为了这孽种,竟连命也不要了吗?”罗母激动不已。 罗巧君紧抓着罗母的手,道:“母亲,您便听我的罢,这孩子也是我的血脉呀,他是无辜的,我怎么忍心让他去死,而我苟活呢?若没了他,我定也是活不下去的。我这些日子过得实在辛苦,不如将命留给他,让他安心长大罢,我不想他还未来这世间看一眼便走了。好不好,母亲,你答应我。” 罗母深知自个儿女儿的脾气,若真的保她活命,那她定真的会去寻死,于是她沉默着撇过头,不说话,只是眼泪不停的往下掉。 “性命关天,快些决定吧。”稳婆催促道。 最终罗母叹了口气,颤抖着声音道:“保小的吧。” 终于一声清亮的啼哭声响起,罗巧君终是产下了一名男婴。可她自个儿也是血崩不止,染红了身下的被子。 “接过来让我瞧瞧他。”罗巧君含泪道。 罗母抱着男婴凑到了她眼前,皱巴巴的,睁不开眼,只是张着嘴哭。 “可惜娘亲不能陪你长大了,你定要健健康康的,做一个良善之人。”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小脸。 “女儿,我的女儿。”罗母心酸不已,“你可真是受苦了。” 罗巧君摇了摇头,继续道:“便叫他青松罢,罗青松。如青松般坚韧不拔,正直无私……”说罢,便控制不住闭上了眼。嘴角带笑,却眼角有泪。 “女儿啊,我的女儿……”罗母嚎啕大哭,差点哭晕过去,怀中的孩子也跟着她大哭。 如蔓在一旁看了好久,终是出手将罗巧君的魂魄勾走。男孩哭的更凶了,或许他能感觉到自个儿母亲的离开罢。 罗巧君的亡魂亦是动容不已,伸手想要再摸摸孩子的脸,可她毫无实形,又岂能感觉的到。 “今日之魂已勾完,回地府咯。”如蔓伸了个懒腰,便走出了罗家。 罗巧君纵使再不舍得,也只能含着泪同如蔓离开了。 “你这孩子有贵人相,日后也是颇有前途。”如蔓对罗巧君透露道。 罗巧君喜道:“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如蔓微微笑着,“他日后勤学苦读,考取了一番功名,成了县官。他正直不阿,为官清廉,颇受百姓爱戴,对得起他的名字。” “那可真是太好了。”罗巧君喜极而泣。 那罗青松出生之后不久,罗巧君的兄长便娶了妻。好在那女子也是通情达理,便将罗青松养到了膝下,后在罗青松成年时,将他自个儿的身世告诉了他,他颇为愤慨,同时又更加发奋苦读,终是有了一番成就。 他一生坦荡,顶风傲雪,成为了一方好官。 这如蔓带着这些亡魂来到了酆都,剩下之事便不由她管了,便回到了地府休息。 “这一天可真是累惨我了。”如蔓转了转脖子,抱怨道。 然这才是第一日,剩下还有二十九日,可往后的任务,只会多不会少。 第四十二章 红尘皆醉 如蔓当了一个月的阴差,不知勾了多少魂魄,少则一日三四人,多则上百,可将她折腾够了。 所勾魂之人有马夫、商贩、官差、屠夫……数不胜数,各人有各人的死法,亦有不同生平往事。 死生命运一事,虽有定数,但活成什么样,终究还是取决于自己。为善为恶,是知前路难而不自弃,或是晓后世艰而走上不义之路,都关系到自个儿未来的命数。 如蔓虽在这一月里劳累辛苦,却也颇有感悟。 一月后,她便换了差事,成了引领酆都内的亡魂前往地府投胎转世的阴差。 同去枉死城一般,子时之前,便要将投胎转世的亡魂都寻到,除在已逗留满百年的亡魂必需转世外,剩下的,便是想走便走,愿留便留。 为何非要在子时前便要将这些亡魂找到,只因为子时之后,酆都城门大开,那些城内的亡魂纷纷往城外跑去,到时要寻,便就难了。 去地府不同于枉死城的七日一轮回,而是每日都要带人投胎去。天下亡魂无数,枉死之人只是其中小数,故而每日投胎之人不计其数,须得十多个阴差分批带魂,经由黄泉路,带入阴曹地府。 如蔓这便带着亡魂薄在酆都城中寻找着。在这酆都城里当阴差可比在人间勾魂轻松多了,闲时还能到小酒馆喝喝酒,可不快哉。这酆都城里馆子不少,虽说鬼魂是用不着吃饭睡觉的,然而在这酆都城内须得生活个几十年,若是日日闲着,不找些事情做做,那也着实无趣。于是这这酆都城里的亡魂依旧保持着在人间时的习惯。 酆都城中各酒馆中有一种酒最为有名,名为红尘醉。红尘醉清香扑鼻,入口柔,然劲不小,无论亡魂生前酒量是好是差,喝了这红尘醉,那便都是一杯即醉的。往往人们醉倒之后,便会想起前世今生的美好快乐之事,或是进入梦想中的幻境,无法自拔。然半个时辰之后,便会重回现实,虽如此,往往鬼魂们还是趋之若鹜。 如蔓寻了几个鬼魂后,通知他们于子时在黄泉路前集合,便找了个小酒馆,坐在二楼靠窗雅座,看着路上来往的亡魂,喝起了酒。她早已听闻红尘醉的名字,便向老板要了一小壶。 她为自己斟了杯酒,一仰而尽。便想起了前世为妖时,那般自由的日子。第二杯,想起了与莫尘修炼成仙前的快乐之事。第三杯,便想起了同慧心同游各州的时候。第四杯,进入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无脸的黑衣少年,她想尽力看清他的模样,终是没有看见。这便喝下了最后一杯红尘醉,梦见了与慧心重逢陵州之时。 待清醒过来时,已是过了两个多时辰。 这红尘醉,便也不是什么稀奇之物,而是用那彼岸花入酒,便有了这迷惑人的本事,虽说彼岸花有毒,但身为亡魂,是不怕这些的。又说这彼岸花开之时,那花香入鼻,便能想起前世之事。可无论前世或是来世,那都是遥远之事,只有今生,才是世上之人需要紧握的。 如蔓起身同掌柜玉娘结了账,便道:“掌柜的,您这店开了多久了?” 玉娘算账的手顿了顿,道:“想来……快有百年了罢。” “不错,今日正好是一百年。” 玉娘愕然,停下了手,望向如蔓:“竟有这么快?” 念尘摸了摸下巴,调侃着:“莫不是舍不得这酒馆,舍不得这些年赚的钱财?” 玉娘白了她一眼,嗔道:“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我又有何舍不得的。” “那便于子时,到黄泉路前候着吧。”如蔓道。 玉娘点了点头,继续忙活着。 如蔓离开酒馆后,又寻了几个亡魂,又找地方休息了会儿,便往黄泉路前走去。 黄泉路前候着十二个亡魂,如蔓走上前去,说道:“跟我走罢。”那几个亡魂便一个接一个排队走在了她的身后。亡魂们对着酆都城都有些不舍,上路时连连回头看了好几眼,玉娘尤为如此。 虽然她面上没有露出端倪,可那泛红的眼角着实暴露了她。她其实是不舍的,不然也不会在酆都城待了整整一百年才转世投胎。当然,她不是不舍于那个酒馆,也不是那些钱财,而是舍不得放弃等待罢了。 黄泉路上着实无聊,玉娘便说起了她的生前往事。 玉娘本名玉燕飞,徽州人士。曾也嫁了人,丈夫待她不错,上无公婆,过得也倒还松快,然一直未有所出,这是她的一块儿心病。 然好景不长,后来她丈夫身染重病,年仅三十五便离开了人世。人走茶凉,族中之人不仅不好生待她,嫌她膝下无子,还吞了她手中的土地房产,将她赶出了家们。 幸而玉燕飞年少时同母亲学了一手酿酒的好手艺,手上又有些倒卖嫁妆得来的银钱,便离开乡下,在徽州城内开了个小酒馆。 这玉燕飞年仅三十二便守了寡,前些年过得也不错,倒也是风韵犹存。这玉燕飞圆脸大眼,细眉蜂腰,颇为丰腴,又有十足的媚态,故而她这酒馆倒是不愁没有客人。虽说她家的酒着实不错,但至于来的客人到底是欣赏美人或是真的来品酒的,那便是各有各的想法了。 玉燕飞在这徽州城里着实是男爱女恨的存在,男人们觉得她娇媚可人,可女人们都觉得她不守妇道,太过于风骚。可这也实在是影响不了玉燕飞的红火的小日子,虽说一个女人在外头抛头露面做生意,在许多人眼里总归是不正经的,但她自食其力,又有何不妥。 这平日里揩油的客人虽也不少,但玉燕飞心里虽也不快,但面上不会露出分毫,而是佯装恼怒的拍开他们的手,对那些个男人嗔道:“若是再毛手毛脚的,想来我这酒馆也别开了,干脆开个窑子得了!” 时间长了,大家便也都叫她玉娘,也渐渐淡忘了她原本的名字。这玉娘除一手酿酒的好手艺外,也是个八面玲珑的机灵人物,故而才能将这酒馆生意做的这般好。 第四十三章 酒馆玉娘 玉娘的酒馆里,有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别人故作豪爽常喝烈酒,而他每每来时,只点上一壶清香的梨花醉,细细品尝,这与他略显魁梧的身躯实在不符。 他来的时间向来不定,有时两三日便来一趟,而有时,却是要半年。他来时,总会等到客人都走光时,他才结账离开,喝酒时,总也爱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偶尔将眼神落在玉娘的身上便撇开。他从未像其他男子一般,常与玉娘开着玩笑,顺手摸摸她的小手揩个油,而是静静坐在一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时间长了,玉娘便对他提起了兴趣,也时常会将目光落在他身上。许久不见他来时,又有些许想念,这样每日等着,待他来时,也有不小的惊喜,这倒也是种乐趣。 这日男子如往常一般坐到了最后才起身结账。 “这位公子。”玉娘不知为何突然叫住了他,这让玉娘自个儿也吓了一跳。 男子停住了脚,转过身定定的看着玉娘,眼神疑惑。 玉娘迟疑片刻,不知讲些什么:“公子为何独爱梨花醉,从不见你点其他酒?” “只是觉得这梨花同你很像罢了。”男子勾了勾唇角。 “客人们都说我同牡丹般浓烈艳丽,只有你说我像那梨花的。”玉娘有些好奇。 “掌柜的虽容貌美艳,可性子却像梨花。梨花洁白无瑕,不为风尘所染,可也,着实孤独寂寞。”男子细细道来。 “切,我才不信。”玉娘口中虽是如此说,然却有些动容。 “不知公子如何称呼?”玉娘又问道。 “小生杨弘武,年方三十五,尚未娶妻。是广顺镖局的一名镖师。”男子目光柔软的看着玉娘,身姿挺拔,面庞坚毅,留着络腮胡,颇有男子气概。玉娘被他的灼灼的目光看着,有些红了脸。 “我只问你叫何名字,可没问你年纪多少,是否娶妻的。”玉娘佯装恼怒,红着脸道。 “哈哈哈哈……”杨弘武开怀大笑,“即使如此,你便当我自说自话好了。” 玉娘一时无语,只是瞪着他不说话。 “时辰不早了,小生这便告辞了,下次再来你家喝酒。”杨弘武大步踏出了酒馆。 玉娘看着他的背影走远,不自觉便笑了出来。 这一来二去的,二人便产生了感情,每当杨弘武出去押镖时,玉娘便在酒馆里等着,而他一回来,便也来玉娘的酒馆里帮忙。来酒馆里喝酒的客人们知道这玉娘有了归宿,与城中广顺镖局的一个镖师好了,那是纷纷羡慕那杨弘武得了这么一个美艳小娘子,这下城中的女人们也都放了心,终于不担心那风骚的女子将自个儿丈夫的魂都勾走了。 常来喝酒的老客们还偶尔调侃他俩:“玉娘啊,快些挑个好日子将亲结了罢,届时可得请我们喝酒呀,有什么好酒可不准自个儿偷偷藏着!” 玉娘笑的合不拢嘴,也爽朗到:“到时候定将你们都请去,好酒好菜招待着!” 眼见杨弘武又到了押镖的日子,玉娘很是不舍。 “玉娘,这镖师的工作朝不保夕的,着实不安稳,又要让你日日等我,实在让你辛苦。”杨弘武握住了她的手,“待我走完这一镖,我便辞了这镖师的工作,去当个武师,再来娶你过门,这样我也能日日陪你了,这样可好?” 玉娘点点头,道:“都听你的。” 然他这一去,终究是没能回来。 杨弘武与其他镖师在为一富商押送珠宝去往京州的途中,路遇一伙江洋大盗,武功高强,镖师一行被尽数杀光,无一活口。 这消息传到了镖局,后来又传到了酒馆之中。玉娘听到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将她打中,她愣了半晌,怎么也不肯相信这个消息。无论旁人说了些什么,她是什么也听不进去,早早将客人赶出了酒馆,关了门,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客人们纵使不满,可也理解她的悲痛之情,嘴上抱怨了几句,也还是走了。 这酒馆一关便是关了五天。 五天后,酒馆重新开了门,玉娘还是同往常一样热情,似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然只有她自个儿心里知道,那种悲痛欲绝,夜夜将她从梦中惊醒。 可她还是要振作起来,为着杨弘武曾经的嘱托,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们曾有个约定,不论谁先死,都要在地府等上一等,待相遇之时,便一同去转世投胎。 然真正在玉娘阳寿已尽,入了酆都之时才知道,枉死之人是需得去枉死城的。 玉娘仍是不愿就此转世投胎,便留在酆都开了个酒馆,想着若是杨弘武有一日能从枉死城出来,走过黄泉路去地府投胎转世之时,还能远远看一看,她便也安心了。 然这一等,便是一百年,她终究是没有等到的。 她不知道的是,从枉死城出来的人去投胎转世,走的是枉死城内的那条黄泉之路,不论她在酆都城内等上多久,便也是等不到的。 而那杨弘武,早在来到枉死城的第五年,便已投胎转世。无奈杨弘武虽有心等待玉娘,可枉死城之人能够脱离枉死城之时,便是投胎转世之时。 众人听完故事,无不惋惜,便也到了阴曹地府的判官处。 判官根据个人生前所做之事,来决定他们的投胎之道。 玉娘闭了闭眼,回想当初的人生,纵有不舍,然终是饮下孟婆汤,转世投胎去了。想来当初她不愿投胎,是因为不愿忘记罢了。 正当如蔓走出判官府时,迎面走来一阴差带着十来个亡魂,这是从枉死城带来的人。如蔓只觉其中一男子颇有眼缘,她施法偷看了那名男子的前世今生,竟发现他便是是杨弘武的转世。原是那杨弘武投胎转世后的那一世,竟又成了枉死之人,便又进了枉死城。 其实这杨弘武在去枉死城前也是在酆都逗留过几日的,然而他早已改头换面,玉娘也是认不出他的。 好在二人情缘未断,月老的线还牵着,下一世二人定是能圆满一生的。 下世的玉娘成了江南世家小姐,而杨弘武便是世家才子,二人也是门当户对,恩爱有加。 第四十四章 黑衣少年 在这酆都之中,除人以外,妖怪、动物等亡魂亦有不少,然妖怪动物一类一入酆都便也化作人形,与常人无异,难以分辨。 这日如蔓第一个寻找的,便是一只兔精。 小兔精着实单纯,又有些愚笨,还未修炼成精之时,就十分嘴馋,便总爱溜出去,跑到无人的山民家里去偷吃偷喝的。待有人回来,便一溜烟儿跑了。 长此以往,这小兔精吃得肥肥胖胖的,更是引起了猎人们的注意。可也别看她长得胖,蹦起来可比谁都灵活,每次小兔精远远一见带着弓箭的猎人,没等猎人反应过来,那便是没了影。 山上那些成了精,化了人形的妖精们一直是小兔精所羡慕的对象。那些化了人形的妖精大都身形修长,容貌出挑,又常往人间去,若不是遇上修为不错的道士,那便是谁也看不出的。且山中寂寞,人间热闹,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比比皆是。小兔精听着他们口中的故事,很是新奇,便也对人间有了向往之心。 小兔精便也开始了勤奋的修炼之路。 终于在五百年后,小兔精修得了人形,化作了一个十五六岁的清丽少女,这便兴冲冲的跑到人间去玩了。 这人间城中的热闹繁华可让她大开了眼界,各种小玩意儿,小吃,杂耍……目不暇接。小兔精东跑跑,西看看,可不新鲜。突然想起山上的老妖精曾说过,人间许多东西都是要花钱买的,这小兔精便想,这钱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兔精装作不经意的模样跟在又老妇人身后,眼神偷偷瞟着。老妇人买完菜后,便拿出一贯铜钱,拿了几个递给小贩。这下小兔精可知道这铜钱是何模样了,暗地里拔下几根头发,变作了几贯子钱,跑到街上买东西去了。 这一天下来,小兔精大包小包拎着,挺着吃撑的肚子,跑回山上去了,又将今日的所见所闻讲给其它小妖精听,又分了它们一些陶瓷娃娃,泥人等小玩意儿。 尝到了人间的热闹滋味,小兔精便天天往人间跑,一天天的,头发也被拔了不少。然这小兔精实在是运气不好,在第五天下山时,便遇到了一个年轻道士。 道士拦住了小兔精,便要收她。小兔精见躲不过了,便硬着头皮同他打斗起来,可小兔精这才成形不久,是初出茅庐的小妖精,那比的上这道士,四五回合下来,便被这道士给打死了,着实倒霉。 “这还没在人间享受够呢,便早早死了,我可真是命苦。”小兔精哭诉。 阴差不理会一脸悲戚戚的小兔精,将她带入了酆都。 这小兔精一进入酆都城,瞬间便忘了刚刚的不快,这酆都,可不就是第二个人间!人间有的,这酆都也有,那她又何必如此伤心不舍呢。 小兔精日日在这酆都晃悠,也不腻味,明明这街都要逛上千百遍了,却还是那番稀奇模样,然马上二十年满,便到了决定去留的日子。 “五百多年来修炼乏味,从未见过这些个稀奇玩意儿,如今便是来这街上,却总是觉得新鲜。山中寂寞,哪有这般热闹模样,若是转世投胎,还不知道会投在哪个山野之中。我实在怕寂寞,还想在这酆都城中再热闹些年。”小兔精表达着想要留下的意愿。 “既是如此,那便安心留下吧。”如蔓得到回应后,便去寻找下一个亡魂了。 酆都城里有这么一处小镇,聚集着天下不足周岁的婴儿及死胎,他们或是从未从母胎出生,或是染病去世。他们漂浮着,身体缩在一个透明圆球里,或沉睡,或哭或笑。 这便是聚婴镇。婴儿的亡魂同其他亡魂一样,入了酆都城,便在聚婴镇待满二十年,便转世投胎,然不同的是,聚婴镇里的亡婴并不能决定自个儿的去留,二十年满定是要离开的。而在酆都及曾在母胎里的那些时日,对于他们而言,只是长年的沉睡罢了。 如蔓带走了聚婴镇里的两个孩子,今日的任务便也完成了,将这一批亡魂带入了地府。突然想起了曾胎死何若姝腹中的那个孩子,不知他是否早已转世投胎。 于是如蔓便利用地府中的三生镜,看到了那个可怜的孩子。原是在何若姝离开酆都,还魂那日,那死胎便离开了母亲的魂魄,去往地府转世投胎了。 前世虽受了苦,在后世总算是得到了圆满的家庭,父母疼爱,兄弟和睦。虽说算不上富贵人家,倒也幸福安康。若是何若姝知道,定会安心的,只是不知以后是否还有机会与她一见,想来是有的吧,毕竟人生如此之长,她自个儿也不知会遇上谁,又有怎样的路。 忽而又想到了慧心,不知他是否安好。回想那些相伴的日子,看着他一日日的变化,可真是永远都忘不掉,然她又不愿用那地府的三生镜去看他,总归是要给自己留些想象的。若早早将他这一生都看了,那其实也是没什么意思的,且二十年后,慧心定会同她讲这些年的经历的。 黄泉路旁满是彼岸花,每每如蔓从地府出来时,便总会在这花海之中逛逛。在满是浓烈的鲜红之中,有那么一抹清新绿色,似乎是弥补了彼岸花这花叶不相见的悲哀罢。 如蔓躺在花海之中,鼻间充斥着彼岸花香,望着这阴间暗红色的天,只觉一阵睡意袭来,便沉沉睡去了。 她又做了那个在酒馆中曾做过的梦。那个黑衣少年背对着她,颤抖着,似是在哭泣。转眼又成了一个黑衣男子,轮廓分明,却仍是看不清五官。 “你是何人?”梦中的如蔓只觉他熟悉,却又叫不出他名字。 可男子不理会她的问题,只是充满歉意的说着:“阿蔓,对不住。” 他又消失了,如蔓也渐渐醒来,这是她第二次做这个梦了。 阿蔓,对不住。 他为何要这么说,他到底是谁。 如蔓很是疑惑,可她现下也无心去想其它,只等在这阴间待满三个月,再去寻求答案罢。 第四十五章 狼狈为奸 眼见就到了月末,便也是如蔓当这接引亡魂的阴差的最后一日了。 如蔓一早便起身,忙着寻找这最后一批亡魂。寻了一日,这最后到黄泉路前的,总归是少了那么三两个人。 这三两个人,要么是早绝了投胎的意愿,跳入生死河灰飞烟灭了,要么是在酆都城开之时,跑到人间去,再也不回来了。 可今日少的这三两个人,其中有那么一位女子,是不得不提的。 众所周知,在阴间,有那么一种亡魂,临死时怨念极大,死后亦无法释怀的,往往是通身赤红,化作厉鬼,着一袭红衣。且他们往往不甘心于投胎转世,也不甘心便这么留在酆都城内,每当酆都城门开时,跑到人间去,去报复那些他们生前所怨恨之人,而往往这些厉鬼,因怨念极大,故而修为比寻常鬼魂高些,也是不惧怕人间的日光的。 故而这女子,便是其中之一。 她原名付佩芸,扬州人士。出生大户,知书达礼,后来嫁了个门当户对的夫君,名叫卢绍。 她这夫君是个举人老爷,学识也是不错的,成婚之初二人也恩爱过些时日。然时间一长,她夫君便觉得她呆板,太守礼教,也没有滋味,便常常约上几个好友往花楼里跑。那花楼里的姑娘各色各样的,不管好哪口,总能找到合自个儿口味的。 故而这卢绍便看上了花楼里一个娇媚可人儿嫣然,她既主动,又颇有心机,那卢绍便被她牢牢抓在了手里。卢绍哪里把持得住,在她那流连了几个月,便想着将她赎身,带回家当小妾。 这付佩芸知道了,哪会同意,气的胸口疼了好些天。可卢绍心意已决,她就算不同意,那也是改变不了的。 这嫣然进了门,更是不让人省心,仗着卢绍的疼爱,竟觊觎起了付佩芸这正妻的位置,不仅三天两天给付佩芸找气受,也是日日向那卢绍吹着枕边风。 可付佩芸毕竟是卢绍明媒正娶来的妻子,又无过错,哪是说休就能休的。 再后来,这嫣然生下了一子一女,便越发猖狂了。 原本付佩芸也是有过一子一女的,然其子在五岁时便生了天花,无奈殒命了,故而只剩下了一个两岁的女儿。且她在嫣然进门后也是怀了个孩子的,然那嫣然着实心狠手辣,故意惹事与付佩芸争论起来,乘机推了她一把,这孩子便被她害没了。 可气的是,到了那卢绍面前,那嫣然又装作无辜可怜的模样,那卢绍本就疼爱她,故而没有怪她,只当是付佩芸自个儿不小心,才没了孩子。 付佩芸又如何不恨他们,何尝没有想过一死了之。然自个儿还有个女儿,若她走了,那受苦的便是她了,故而日日强撑着,就算受了再大的委屈,她也不在女儿面前露出半分。 可她终究是没有撑过去。 这男人一旦变了心,那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头的。便也同那心狠的小妾一块合谋,对自个儿的结发妻子下了手。 这日,卢绍与嫣然故作好心的邀请付佩芸一同用膳,又将迷药放入茶水中,诱使她喝下,一杯茶水下肚,付佩芸便不省人事了。 二人将付佩芸带回房中,做好一切准备后,又找来那位收买过的下人,让他进了房,并关上了门。 下人亦是照着卢绍与嫣然的吩咐,赤着身子,颤抖着爬上床榻,又伸出手拥住付佩芸,紧紧闭上双眼不敢看她。 其实那嫣然是真让这下人做出那种不齿之事的,可下人没这个胆子,况且付佩芸待下人一向和善,他亦是万万做不出如此下作之事的。若不是那卢绍以他家人的性命相挟,又说事成之后,定给他一百两银子,还给他卖身契,让他带着家人远居他乡,他定也不会答应的。他如今能做的,只是尽量不去玷污付佩芸的身子了。 “夫人,小的这辈子是对不住您了,若是有下辈子,我给您当牛做马,来赎我今日犯下的罪。”下人在心里默默想着。 渐渐的,天便亮了,付佩芸也逐渐转醒,发觉自个儿被一男子拥着,那人却不是卢绍,一时心惊,控制不住便啊的一声尖叫起来,那下人也被这叫声惊醒。 卢绍与嫣然二人早已在这门外候着,以便能及时“捉奸在床”。二人听到房中的那声尖叫,便赶紧破门而入。 “好你个付佩芸,竟背着我同府中下人私通,真是好大的胆子!”卢绍指着付佩芸怒道。 嫣然在一旁冷嘲热讽道:“啧啧啧,看不出姐姐这知书达礼的外貌之下,竟还有这么放荡不羁的一面,我可真是自愧不如呢。” “我……我没有。”付佩芸含着泪,用被子裹着一丝不挂的身子,绝望的摇着头。 卢绍撇过头,厌恶道:“证据确凿,你还敢狡辩吗?这府中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看着,身为府中当家的女主人,你也不嫌丢脸。” “像她这种不自重的女人,真该浸猪笼才好。”嫣然附和。 “咳咳。”卢绍轻声咳嗽,示意嫣然不要再讲话,“如此家耻,传出去我的颜面何在?这样吧,我拟一封休书,明日你便离开卢府罢。” “绍郎也太便宜她了。”嫣然嗔道。 付佩芸冷眼看着这二人的一唱一和,心里早已是寒如腊月,她明白了,彻底明白了,这二人终究是容不下她的。 想着想着,便笑出了泪,是笑她一片真心错付,笑她有眼无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卢绍与嫣然错愕的看着付佩芸,只当她是疯了。 “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在卢绍与嫣然出门时,付佩芸冲着二人的背影凄厉喊着,那话语里的怨气,让二人发了个冷颤。 不等卢绍将休书写给付佩芸,那付佩芸便心怀怨念,悬梁自尽了。 付佩芸死后,没过多久卢绍便将嫣然扶作了正妻,那付佩芸的女儿被卢绍送回其母的娘家抚养。卢绍心里也明白嫣然的性格,若这孩子留在府中,那不知要受多少苦。虽说他早已变心,但这孩子也终究是他的血脉,总归是不忍心的。 第四十六章 审判罪者 然这卢绍实在太过于凉薄,领个青楼女子回家也就罢了,更不该纵容她爬到正妻头上,不知礼数。且包庇她,又与她同流合污,密谋陷害结发妻子,如此行为,死后定是要下地狱受刑的。 而他们害死付佩芸后,竟一丝愧疚也无,还沾沾自喜,真是令人发指。 故而付佩芸死后化作厉鬼,又于酆都城开之时回到人间,除了思念自个儿女儿外,为的就是报仇雪恨。 然她既已出了酆都城,往后在人间是生是死,那便是她的造化了。运气好的,报仇雪恨,再安心回到酆都投胎转世。若是运气不好,遇着些修为高的和尚道士,那便是死路一条,在这世上灰飞烟灭。 如蔓送完了这最后一批投胎之魂,终是可以歇息去了,她回到酆都曾经喝酒的那个小酒馆,早已是换了掌柜。她仍是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底下来来往往的亡魂,一切,似乎与人间无异,又似乎丝毫不同。 第二日一早,如蔓便来到了地府,等待着阎王爷给她分配这最后一月的差事。 “如蔓啊。”这一来二去的,阎王早已和如蔓熟络了,便也不故作客气总叫她仙君了。“你两个月来你有何感悟?” “死生无常,万物皆苦。” “苦在何处?”阎王问。 “生死轮回,无穷无尽。”如蔓答。 “哈哈哈哈……”阎王笑,“虽是无常,但总有命数。有苦有乐,有善有恶,故才有世间百态。” 如蔓嫣然一笑:“确实如此。” “不曾想短短三百年,你已成熟许多,竟也懂得些世间道理了。三百年前那个不管不顾大闹我地府的毛丫头成了如今这般稳重样子,我想莫尘知道了,也很欣慰吧。”阎王也笑着点点头。 “莫尘……”听到这熟悉的名字,如蔓有些黯然。 阎王见如蔓情绪有些低落,便移开话题道:“如今只剩最后一月了,你便去当那押送有罪的亡魂去地狱的阴差,可好?” 如蔓点头道:“自然是好的。” 从阎王那儿离开后,如蔓便又来到了判官处,以往她只需将亡魂带到此处便可离开,而今日,她须得等待判官的裁决,才将有罪的亡魂押送走。 第一个接受审判之人,是一中年男子。这男子生前是位账房先生,有妻有子,虽不算富裕,但也过得不错。 后来,他的妻子又生了个儿子,一家子本也高兴,可没想到,这生出来的竟是个痴傻之儿。前些年倒还是看不出些什么,年岁长了,这孩子到了六七岁还讲不出话,呆呆傻傻的,只晓得淌着口水啃自个儿手指。 左邻右舍也常私底下议论着,说他们家生了个傻子,这账房先生哪咽得下这口气,但他又无法反驳。于是这账房先生与其妻子常把气撒在这傻儿子身上,动辄打骂。这傻儿子也不知道哭,被自个儿父母打骂了,也只会嘿嘿笑,直教人看了就心疼。可这对狠心的父母哪里会心疼他,只看他不顺眼。 后来孩子又长大了些,这傻儿子更被夫妻俩嫌弃了,只觉得他什么都不会,只晓得吃饭睡觉。 再后来,那账房先生竟将自己的傻儿子诓到了河边,见四周无人,生生将他推了下去。这傻儿子又不会水,只能活活被淹死。 待傻儿子被别人从水中捞起时,这夫妻才跑到河边,假惺惺的哭喊着。他们只对外人说他们这傻儿子独自跑到河边玩耍,失足滑下了水,大家便也信了。 后来夫妻俩草草埋葬了这傻儿子,又继续过着自个儿的安生日子了。 然恶有恶报,生前未曾遭到报应,死后,这些罪行在地府的判官面前无处遁形。 “你同你妻子二人,谋害自个儿的亲生骨肉,真可谓是冷血无情!孩子何其无辜,只因生来痴傻,竟被你活活夺取性命,你实在是罪无可恕!”判官瞪着铜铃般的双眼呵斥道。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知错了。”这账房先生不停地磕着头。 判官冷哼一声,继续道:“你犯下如此恶心,我便要将你打入石压地狱,受三年石压之刑,再打入冰山地狱,受三年冰山之刑,下世转世投胎为牛,一生受人致使,以赎你前世之罪。” “大人,不要啊大人……”账房先生吓得屁滚尿流,不断求饶,可还是被如蔓前边的那位阴差拖走了。 第二位及第三位审判之人,无功,也无大过,判官便判他们下世也投胎为人。 到第四位时,便轮到如蔓押送了。 这是一位年迈的老妇,这老妇生前没有什么优点,缺点倒是不少。她最爱的,便是嚼舌根,故而她便是世人皆厌恶的长舌妇。 夫人们平常爱聚在一起说些私事倒也没什么,可一旦过了那条线,在左邻右舍间以讹传讹,诽谤他人,那便是不行的。 而这位老妇,只因看见邻居家的妻子同街上卖肉的多讲了几句话,便觉得他们之间有私情,又在其他妇女面前诽谤她。就这样,以小传大,搞得人尽皆知,那领居家的妻子不堪流言蜚语之辱,便投河自尽了。 这老妇知道那邻居妻子投河后,也有些心虚的,做了好几日噩梦,生怕那亡魂找她寻仇。后来见自个儿也没什么事,又觉得定是自个儿吓自个儿,便又胆子大起来,在别人面前继续乱嚼舌根,说是那邻居妻子定是心虚,这才投河自尽的,着实让人觉得可恨。 “你造遥诽谤,以讹传讹,害得他人投河自尽,太过可恨!”判官一拍惊堂木,把那老妇人吓了一跳,“我便将你打入拔舌地狱,受十年拔舌之刑,而你下世将转世成有耳无声、有口无言之人,一生聋哑,让你尝尝这千言万语说不出的滋味。” “不……”老妇人瘫坐在地,久久无言,心中更是悔恨。 如蔓上前,拖走这吓得一脸呆傻的老妇人,将她押入了拔舌地狱。 第四十七章 江洋大盗 地府之中,亡者与将要生者来来往往,生前之罪,死后偿还。人并不非要成为大善无私之人,但却不能为恶。恶者,天地不容。为善而生者,是为历经沧桑仍坚韧不拔,生生不息。罪者,并非都为恶者,然恶者,终是罪无可恕的。 这日的判官处,来了这么一位罪与善的矛盾之人。 此人名为余翰飞,是个江洋大盗。 世人眼中,窃者,是大恶之人。窃财害命,是为世间所不容。 这余翰飞,却是人人称赞的侠盗,他不盗寻常百姓、穷苦人家,亦不盗清官,只盗徇私枉法、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及富商之流。他劫富济贫,盗窃他人并不为一己之私,而是将那些偷盗来的财物分给穷苦百姓,这一行为,让恶者恨,善者敬,穷者谢。 而他倒也不是一开始便是盗贼的。 这余翰飞家境倒也算得上富裕,虽不是世家大族,但总也有些门第。他自小读书习武,只盼有一日能金榜题名,中个武状元,以后当上将军,报效朝廷。 便这样,他本就有些天分,熟读兵书,骑马射箭也是不在话下,又怀着这一份志向抱负,本该是一帆风顺的。不说能中状元,就是中个探花榜眼之类也是绰绰有余的。 然事与愿违,就在余翰飞进京赶考之时,亲眼目睹了其他考生收买考官。而那考生又是京州的世家子弟,说起来也是有权有势,那考官也是不愿得罪,对他而言,既能卖个人情,又得了些好处,何乐而不为呢? 可余翰飞看在眼里,实在觉得不顺眼。他为人正直,性子也是个刚烈的,于是便将此事告到了主考官那儿。哪知那主考官与他们也是一丘之貉,自然是不肯信余翰飞的话,还将他打了几个大板子,说他扰乱科举,胆大包天,最后将他赶了出去。后来主考官又在皇上面前添油加醋说了一通,皇上震怒,余翰飞便是此生都不许再走科举之路了。 故而这余翰飞的一腔抱负也就败在了这些人的暗箱操作下,亦见识了官场存在的这些黑暗与腐败。余翰飞离开京州之后,也是心灰意冷,只觉无颜面对家乡父老,便去了各州游历。 游历的这些年,遇见不少江湖好汉,亦结交不少肝胆相照的兄弟,他的心态也放宽许多,不再纠结于武举那年受到的不公正,庆幸于自己未曾与这些人同流合污。 世间何其大,有善便有恶,有明便有暗。 “世上不公正之处数之不尽,不少贪官污吏,富商大贾鱼肉百姓,横行乡里,百姓苦不堪言。虽说我报国无门,终是成不了将才,然身在江湖,总也能匡扶正义。”余翰飞仰头喝尽碗里最后一口烈酒,对着身旁的几位江湖兄弟说道。 “余兄弟文韬武略,无法入仕,实在是可惜啊。”一人叹道,“不知余兄啊弟今后有何打算?” 余翰飞自嘲般的笑了笑,道:“曾经总想着报效朝廷,如今想来,怕是要与朝廷为敌了。” “你余兄弟这是要……?”又一人惊讶问道。 “没错,往后我便是要做个盗贼,劫富济贫。”余翰飞挺直了身板。 “余兄弟万万不可啊,此路实在是艰险,纵使你文韬武略,可万一失手,便是牢狱之灾,杀身之祸呀!”身旁的小兄弟急忙劝道,怕他只是一时冲动而已。 然余翰飞并未动摇,又正色道:“我心意已决,你们都不必劝我。这一路来,我早已想通许多,也明白自个儿始终是不甘于做个平庸之人,有生之年,若还能做些正义之事,也不枉此生。死又有何惧?与小人同流合污,这才是祸事!” 看来他是想起了以往的经历,余翰飞讲的情绪越发激动了。 “余兄弟有如此志向,大公无私,真让我们惭愧不已。” “言重了,我只是看不惯那些人横行作乱罢了。”余翰飞谦虚道,“我也想好了,明日便要同你们辞别了。” “既是如此,我们便也不再劝你了。不知余兄弟先去何处?” “随缘吧,这一路总是要居无定所的,哪有贪官污吏,富商恶霸,哪里便是我的所去之处。” “那我们这便祝你一路顺风罢,日后务必多加小心。” 便这样,余翰飞便开始了他的侠盗生涯,浪迹于各州,后又结识了一位流浪道人,学了些奇门遁甲、易容之术,这官府也是更奈何不得他了。他每次出手便都是不同的模样,谁也不知他的真面目,每每得手,在房梁上留下“盗无影到此一游”几个字,两次行窃间隔少则一天,多则两月,游迹各州,行踪不定。于是这江湖上便多了个赫赫有名的盗无影,再无余翰飞。 他的家人也并不知他便是江湖上百姓称赞的无影盗圣,他自那年离京之后,便再未进过家门。而离京后他也曾修书予家人,说他因武举失败,无颜面对家人,故而游历四方,闯荡各州,一来求心安,二来谋前程。 而这些年来,凭着一身的本领,行动倒也颇为顺利。然而最严重、亦是最危险的一次,便是偷到了当年的主考官,兵部尚书的头上。 说起来,当年的那些考官,余翰飞几乎偷了个遍,余下的,也只有兵部尚书姚庶了。这姚庶平日里倒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一副为国为民,清正廉明的忠臣模样,然背地里受贿一事却不计其数,实在是表里不一,便是当今天子也被蒙在鼓里,由此可见,这姚庶的心机颇为深沉。 然京州多是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城中巡捕守卫众多,想要下手实在太难。 可余翰飞不会退缩,亦不后悔,不论此次行动是否艰险万分。他此次出手,一半是真的是为了匡扶正义,盗取姚庶肮脏的受贿之财,去接济穷苦百姓,另一半也或许是因为当年受到的不公正对待,他心中始终忿忿不平,还未释然吧。 第四十八章 七星龙渊 这日夜间,余翰飞绕过了京州禁军巡捕的巡逻,又趁着尚书府的守卫松懈之时,成功进入府中库房。 库房之中,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墙壁上皆以夜明珠镶嵌,在黑夜之中,泛出各色光芒。 “啧啧啧……这姚庶还真是表里不一,平日里一副清廉模样,背地里竟贪了如此多的金银财宝。若皇上知道仅仅一个兵部尚书便有满屋子的夜明珠,也不知会气成什么模样。”余翰飞摸着墙上的夜明珠,嗤之以鼻。 余翰飞随手从那珠宝箱子里抓了一把。本想就这么走了,又觉得只拿这一些珠宝,未免便宜了这姚庶。于是在这屋中扫视一番,看中了镶在墙上最大的那一颗黄绿色的夜明珠,这颗夜明珠光芒更胜,其光由绿变白,随明亮而不耀眼,十分柔和。 就当余翰飞以为撬下这颗夜明珠需费很大功夫之时,不曾想将手放在夜明珠上时,便感觉到它的松动,他微微一用劲,那夜明珠便脱落下来。而墙上形成的凹坑之中,竟有一小小机关。 余翰飞有些意外,随后转动了那小小机关,那嵌满夜明珠的其中一面墙便缓缓动了起来,最后竟出现了一扇小门。他走进那扇门,入眼的又是满眼夜明珠光芒的小屋,这小屋墙壁上虽也是嵌满夜明珠,然这屋内却无金银珠宝,只在正前方摆着一张黑酸枝供桌,桌上有一黑色剑架,上头横架着一把宝剑。 此剑不太起眼,看着亦有些旧。胡桃色木质的剑鞘,有些许铜纹装饰,剑柄上有些许暗纹,与寻常宝剑无异。但余翰飞明白,姚庶定是不会将寻常宝剑隐藏得如此之深的。 他伸手取下那把宝剑,用劲一拔,取下剑鞘。手中之剑,微泛寒光,虽看着有些年头,仍是剑气逼人。从剑柄处往下望去,尤如万丈深渊,剑身凹处,又如巨龙盤卧。剑身有花纹扭转,想来此剑定是千锤百炼而成。 “此剑……此剑莫不是消失已久的龙渊剑?”余翰飞细细观察手中之剑,震惊不已。 他解下一小撮头发,抬手将剑靠近,在将碰近之时,那发丝儿便已断裂,看来这剑定是削铁如泥的。 “想不到这小小的尚书府,藏着这么一把绝世好剑,此剑落在姚庶手中,真是暴殄天物。”余翰飞心中想着,不免可惜。 这七星龙渊剑,是天下习武之人都想得到的,又听闻得龙渊剑者必是将帅之才,能号令天下将士,而这,是皇家兵符远远达不到的。这把龙渊剑对余翰飞来说,无疑是一种诱惑。故而他也下定决心带走这把宝剑,又或许说,让他带走此剑,是天意使然。 来时容易,去时难,这龙渊剑一旦离开此屋,便会发动库房内暗藏的机关。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箭矢应接不暇,余翰飞拔出宝剑对抗这箭雨,然前胸及后肩还是不慎中了剑。拼死抵抗,终是离开了库房。 然库房里的动静还是惊动了整个尚书府,家丁守卫门点着火把纷纷出动。余翰飞四处躲闪,又身受重伤,体力不支,终是找了个小柴房躲了起来。 “你是何人?”一稚嫩童声传来,听着像是十岁左右小丫头。 “别出声,不然杀了你。”余翰飞一惊,赶紧扑过去捂住了她的嘴,并拿剑鞘架在她脖子上。 瘦弱的身体有些颤抖,然黑夜里,谁都看不清谁的模样。 小丫头抬手轻轻敲了敲捂着自个儿嘴的那双手,示意他自个儿有话要说。 “我能帮你。”孩童声音微颤,但也坚定。 “我……我不需要。”余翰飞吐出一口血沫,逞强道。 孩童闻到血腥味,又道:“你受伤了。” “小屁孩,不用你多事。”余翰飞仍是嘴硬。 “我有一个条件。”小丫头道。 “什么?” “带我走。” “……” 余翰飞没有答应,也并未否认,那孩童便觉得他是默认了,故而将他拖到柴房的那堆柴火里,又在他身上铺了好些稻草,直至将他全身都掩盖住,后又擦拭干净地面上的血迹。 很快府内的守卫们便搜寻到了柴房,一脚踹开了房门。 “小花,你可有见过一个受伤的盗贼经过?”带头的守卫扫视了一下屋内,开口问道。 “没……没有。”小丫头有些紧张,她向来都是胆小的。 “是吗?”守卫锐利的眼神看着小丫头,直把她吓出一身冷汗。 “你就别吓唬小花了,她这么胆小,想来也不敢哄骗我们。”另一守卫开口道。 “哼。”带头侍卫冷哼一声,便转身离开了,然走了几步后,又觉得有些不对劲,“慢着,我怎么闻见一丝血腥味。”说着便又要往屋里走来。 小丫头背后直冒冷汗,快要把胆子都吓破了。说时迟那时快,她趁黑夜守卫看不清,趁机拿起一小段尖利的木条,背过手将胳膊划了道又长又深的伤口,顿时鲜血淋漓。 小丫头将胳膊伸到守卫面前,颤抖着声音道:“是……是小花今日搬柴火烧火时不慎划伤了手,流了血,这才有血腥味的。” 守卫见状,也未过多怀疑,也未进屋,便转身离开了。说起来也只因她是小孩,故而才如此信任她。 守卫走后,小丫头赶紧扒开那堆稻草,费力将余翰飞拖了出来。 这边的余翰飞身上早已浸满了冷汗,适才躲在柴火堆里,亦是不敢大声喘气,如今已然安全,他抬手拔下前胸及后肩的那两支箭,又撕下衣襟,想要缠住,然手一动,便牵住伤口,疼的连衣襟从手中滑落也不自知。 小丫头见他费劲,便走过去,拾起地上的破布衣襟,说道:“还是我来吧。” 这便在小丫头的帮助下,简单处理了下伤口。这时,府中守卫也见寻人无果,以为余翰飞早已逃出尚书府,便也纷纷散了。 而余翰飞也趁这时守卫的懈怠,便要使轻功离开尚书府。临走之际,又想起小丫头适才的话,便回头抓着她的衣领,带她一同离开了。 第四十九章 浪迹江湖 “原来你唤作小花。” “嗯嗯!”小丫头仰头一笑,圆圆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余翰飞二人来到京州城外的一座山间小破庙,他这才能仔细打量这小丫头。 眼前小花穿着破烂的粗布短衫,面色发黄,身材瘦小,身上满是污渍,蓬头垢面的,脏兮兮的小脸上唯有那双眼睛清澈明亮。余翰飞见她唇色发白,这才恍然惊醒,抓过她的手臂,那手臂上直直往下淌着血水,余翰飞不免有些心疼愧疚。他又撕下一块衣襟,将小花的伤口包扎着,而小花呆呆看着余翰飞,咬唇不语,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也许她从未想过有人会关心她吧,尽管那伤口是因他而起。 “谢谢你……”小花轻声开口。 余翰飞无奈一笑,摸了摸小花的头,道:“这话应该是我同你讲的。” “谢谢你带我离开。” “为何要离开?”余翰飞虽有猜到小花在尚书府中定是受尽欺负,不愿继续在这府中受苦罢了,但他仍是开口问了。 “我自小便没了父母,自有记忆起,便已是在街头流浪乞讨了。后来尚书府里的烧火嬷嬷见我可怜,便将我捡了回去,叫我作小花,我这便跟着她当了这府里的烧火丫头。嬷嬷在时,虽也总受些冷眼,可总也有人同我相依为命,护着我。但自从前些年嬷嬷染病去世了,我便常受其他人谩骂毒打,平日吃饭也只给我两个冷馒头……”小花回想往事,早已控制不住颤抖的身子,泪珠不断从脸上滑落,脏兮兮的脸上被冲刷出两条沟壑。小花抬手抹泪,脸上更加脏了,简直像只花猫。 余翰飞看在眼里,又好笑又心疼,最终还是伸手拍了拍小花的头,问道:“你多大了?” “我……我今年十二了。”小花抽泣道。 十二岁,看着竟跟八九岁的的孩童一般大小,余翰飞神情复杂,摇头叹息。 “今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吧。”余翰飞终究是冷硬不起来。 “真……真的么?”小花有些激动。 “自然是真的。”余翰飞勾了勾唇角,复又严肃道,“只是我居无定所,你跟着我,怕是要四处流浪了。” “小花不怕。只要能离开这里就好。”小花眼神坚定。 “那便先歇息罢,明日我们便离开京州。”说罢,余翰飞便睡倒在破庙中的稻草堆上。 小花本也侧身躺下,一开始有些失眠,想来有些激动,或也有些紧张。最后又转过身,靠近余翰飞,伸手紧紧拽着余翰飞的一只衣角,便也沉沉睡去了。 余翰飞一大早醒来时,正要起身,却发现小花蜷着身子,紧紧拽着他的一只衣角。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抽开了小花手中的衣角,这便易容出门,去城中买了些吃食、衣物及草药。 回来后,见小花还未醒来,便在一旁候着,处理了身上的伤口,敷了点草药,正当余翰飞要将小花手臂上的伤口也一并处理时,却惊醒了小花。 小花似是做了个噩梦,醒来时还有些警觉,但看清面前之人是余翰飞时,便也放下了心。 “做噩梦了?”余翰飞伸手用袖子擦拭着小花额上的冷汗。 “我……我梦见他们又打我了,还把你抓了起来,要烧死你……”小花眼眶红红。 “莫要担心,他们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是抓不住我的。”余翰飞安慰道,又将买来的包子和烧饼递了过去,“先吃些东西罢。” “咳咳……”小花接了过来,狼吞虎咽吃着,差点没把自己噎住。 “慢些吃,我不跟你抢。”余翰飞调侃道,又拍了拍她后背,为她递了水。 小花吸了吸鼻子,道:“自从嬷嬷死后,便再也没吃过包子和烧饼了。” “那以后我便天天买你吃。”余翰飞怜惜道。 “真的?”小花惊喜不已,眼神发亮。不免有些可爱。 余翰飞噗呲一笑,道:“自然是真的。” “谢谢大侠。” “不用唤我大侠,我唤作余翰飞。” “翰飞哥哥。” “嗯,乖。” 用过饭后,余翰飞将自个儿易容成中年妇女的模样,又将小花洗干净脸,扮作八九岁的小男孩,这便离开了京州。 离开京州后,余翰飞典当了从尚书府盗来的珠宝之类,换做银钱,分给了那些穷苦百姓。而小花亦是逐渐了解,余翰飞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盗无影,对他更是崇拜万分。 小花随着余翰飞在江湖上浪迹了四五年,终是从那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出落成了一个十六七岁的靓丽少女。这些年虽是四处流浪,但总也衣食无忧,还同余翰飞学了好些本事,故而在余翰飞出手之时,也能从旁协助。 而龙渊剑失窃亦是大事,姚庶自那日得知龙渊剑被劫走之后,那是火冒三丈,将府中守卫下人纷纷罚了一遍。又对外声称府中失窃,被盗无影劫走了好些财物。当然,姚庶自然不敢对外说府中失窃的便是龙渊剑,若是说了,那对他更是招来不少麻烦,而皇帝那里,更是不好交待。如此宝物,不进宫献给当今天子,反而私藏,事情闹大了,那便是杀身之祸。 故而姚庶便放出消息,龙渊剑重出江湖,这剑便是在当今最有名的窃贼盗无影身上,以此来诱引江湖众人去寻那盗无影,待他们自相残杀之时,到时他再坐收渔翁之利,不失为一出好戏。 而说起这姚庶为何会有这龙渊剑,这倒是有一番渊源,库房之中虽多事受贿之物,然这龙渊剑,倒还真是姚庶祖传的宝物。 当年伍子胥自尽身亡前,将此龙渊剑托付给了自个儿一姚姓手下,这便是姚庶的先祖。姚庶先祖临危受命,带着此剑流落四方,最终寻到一安定之处住下,世代守护此剑,未免它流落他人之手。虽说姚庶在官场之中早已泥足深陷,凭着守护龙渊一剑的祖训,始终未曾向他人透露分毫,如今散播龙渊剑的下落,也实在是无奈之举。 或许是天意使然罢,此剑终是要重出江湖的。 第五十章 奄奄一息 自离开京州那年,余翰飞同小花便也是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只因他盗走了七星龙渊剑,又有姚庶散播消息,故而不时会有江湖中人追杀二人,以夺走龙渊剑。 二人每到一处,便换一张脸面,虽说辛苦,但也颇有乐趣。 “这些年,终是辛苦你随我奔波了。”余翰飞摸了摸小花已长至他下巴的头,心疼道。 小花笑着摇了摇头,道:“何来辛苦,若留在那里,我不知自个儿能否活到今日。你带我离开,纵使四处流浪,可也拯救了我脱离苦海。这些年来,你教会我许多,再也不用啃尚书府的冷馒头,使我衣食无忧,对我而言,遇见了你,是这辈子最幸运之事。” 余翰飞听在耳里,只觉内心暖意更深,望向小花的眼神越发温柔了。 相伴多年,彼此间早已产生了些许情愫。在小花眼里,余翰飞是她仰遥不可及的仰望,是她一生的追寻,是她如今梦中总会出现的存在。她依恋他,亦爱慕他,但始终不敢说出口,她怕他知道后会气愤,会离开。故而藏在心里,只当自个儿还是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小丫头。殊不知,这小丫头早已长大,有了自个儿的小心思。 而余翰飞看着她一天天长大,目睹她的变化,亦是生了许多情分。这情分,他有而不自知,只当自个儿对她还是那种对妹妹的怜爱之情,总还是将她当孩子看待。他们年岁相差很大,足足有十六岁,若余翰飞再多长个三五岁,也是能做小花父亲的,故而二人维系着这兄妹之情,谁也不忍心打破。 “翰飞哥哥,听闻京州城里一姓孙的富商得了一奇珍,其府内拜访之人无数,踏破门槛都被那孙员外一一回绝,不知这到底是何宝物,如此神奇。”小花同余翰飞讲起了近来所听闻的传言。 余翰飞挑了挑眉,问道:“你不是最厌恶京州那地儿,以往我叫你同我一起去,你都不愿,怎的今日还主动提起?” 小花揪着余翰飞的衣角,对他撒娇道:“翰飞哥哥,你也知道我这性子,向来是最好奇那些故弄玄虚的东西。我虽讨厌京州,但我实在好奇的紧,若不让我弄明白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总是不甘心的。” “好啦,好啦,我应了你便是。”余翰飞无奈笑道,“明日我们便动身去京州罢。” 然他们并不知晓,这一切,都不过是姚庶设下一场局。 二人到京州城后,于夜半三更之时,偷偷溜进了孙府,一路颇为顺利。余翰飞虽觉的一路太过于顺利,总有些不正常,然小花却觉得孙员外又不是什么高官,府中守卫少些也实属正常,故而余翰飞也并未多想。 就在二人在府中书房寻找之时,门外竟无声息的聚集了不少官兵。官兵们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握着弯刀,且在官兵之后,还有几队弓箭手,对准房门。二人寻找无果,退出书房,一推开门,便被门外的官兵们团团围住。 “中计了。”余翰飞叹道。 “翰飞哥哥,那我们该怎么办?”小花哪见过这等场面,一时急红了眼,又咬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不要怕,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余翰飞出声安慰道。 “哈哈哈哈……如此境地,你们还能安然离开不成?”一浑厚男声从人群后传来。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官兵们让开一小道,一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迎面走来。 竟是姚庶。 “不枉我布下天罗地网,追寻多年,设下这一局,今日,我便来看看这盗贼无影是何模样。”然余翰飞易了容,姚庶看见的,终归不是他原本的模样。 “原来是你。”看到姚庶,余翰飞难免想到当年所经历之事,心中那尘封已久的愤懑之情亦是重新涌上心头。 “给我上!”姚庶一声令下,那握刀的官兵纷纷冲向二人,二人持剑对抗,一开始还有些轻松,但越到后面,便有些体力不支了。而小花与官兵对打着,正当小花快被一官兵的弯刀砍中之时,余翰飞忙出手将其弯刀打落,又闪身将小花搂向怀中护着,同官兵打斗着。 虽说官兵倒下不少,余翰飞还是觉得不能再同他们多做纠缠,于是让小花抓紧他,便使出轻功,往房顶上飞去。 姚庶见二人想跑,便急急的令弓箭手们冲他们放箭。余翰飞虽打落了几支,可敌不过这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箭矢,更何况怀中还护着小花。 二人逃离孙府之时,余翰飞后背早已是中满了剑。凭着一丝要将小花安全带离的信念,冲出了危险,逃到了老地方,京州城外山中小破庙。 余翰飞将小花安全放下,便无力的倒在了地下,黑色夜行衣早已被鲜血浸透,亦从口中不断呕出股股鲜血。 “翰飞哥哥!”小花崩溃哭喊着,不断拍打着他的脸,“你快醒醒,你不要睡,你睡了我该怎么办?” 余翰飞的眼前早已模糊,他费力勾了勾唇角,又抬起手想要再摸摸小花的头,可终究是没有力气了。 小花见状忙将拉起他的手放在脸庞,轻轻蹭着。 “你……你既是相安无事,我便也放……心了。”余翰飞开口道。 “都怪我,若不是我非要让你来这京州,便也不会发生这种事……都是我的错……”小花早已是悔恨交加,泣不成声。 “这不怪你,身为盗者,本就该亡命天涯。没有今日,也会有明日,逃不过一死,只是连累你同我受苦了……咳咳。你拿着这宝剑,找个隐秘处埋了,一切都是因它而起,若……若当年我不将它带走,也许我们还能过得安稳些。”余翰飞又自嘲的笑了笑,复又催促小花,“你快些走罢,晚了那么便追过来了,我不想你也命丧于此。如今你已然长大,相信我教你的那些本事,也能使你在这世间立足了,想来不……用在活在我的羽翼之下了。”说罢,便将手中宝剑塞到小花怀里。 第五十一章 梅花树下 “那我便同你一起死好了。”小花不愿走,她紧紧抱着余翰飞,将头靠在他的怀中,哽咽着。 “你可知我这一生所追求的是什么?”余翰飞叹了口气道。 “惩恶者,为弱者。” “既是如此,我今生未能完成的,那便托付给你了。若便这样死了,你也不甘心罢。小花,你得好好活着,算是为了我。”余翰飞抹了抹小花脸上的泪痕。 小花红着眼,抬头深深看了余翰飞一眼。 “好,我答应你。” 她沉默许久,又深吸一口气,紧紧拥住余翰飞,道:“翰飞哥哥,你可知我对你……不止是兄妹之情。” “我明白……我……又何尝不是呢。”余翰飞无奈笑了笑。 “真的?”小花噙着泪,既惊喜,又难过。她咧嘴笑着,眼中却不断涌出泪花。 “所以,你才要好好活着,你若过得不好,我便是死也不能瞑目的。”余翰飞故作轻松道。 也许,遇不上今日这事,他会将此事藏一辈子也说不准。 远远听见有人马赶来,再不走,便是来不及了。余翰飞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小花从他怀中推开,急道:“他们来了,快走。” 小花被这一推,险些摔倒,站稳身子,拾起那把掉落在地的龙渊剑,往小庙后门跑去。 将走之时,小花红着眼又深深看了一眼濒死的余翰飞,便逃离了小破庙。 而姚庶带着人马赶到小破庙时,余翰飞早已身亡。 小花安全了,他终是安心了。 姚庶带走了余翰飞的尸体,令人撕下了他脸上的人皮面具,终是认出了盗无影便是当年武举的那位考试余翰飞。可在他身上却没有看见龙渊剑,去质问一具死亡的尸体龙渊剑的下落更是不可能。 这姚庶扑了空,火冒三丈,更是对这余翰飞恨之入骨了。 故而姚庶将余翰飞的尸体带走后,挂在京州城墙上曝尸三月,这对小花而言,无疑是一种折磨。 她那日离开破庙后,卸去了伪装,在山中躲了两日,后见风平浪静了,便下了山。后见余翰飞的尸体被挂在城墙上,心中悲痛欲绝,然那尸体旁暗藏守卫,这显然是姚庶为引诱她这个同伙落网而下的计。 小花想要下手,实在太难。她虽不怕死,但总记得曾答应余翰飞的那份承诺,如今若是贸然出手,若被抓到,那她携带的龙渊剑定也会重新落入姚庶之手,她对姚庶恨之入骨,又怎会让他得逞。故而她并未在京州多留,而是游迹各州,同往常与余翰飞一起时那般盗窃贪官污吏等的财宝,接济穷人。姚庶及江湖中人听闻消息,便知盗无影的同伙定已离开京州,便纷纷乔装打扮往各州寻去。 故而这京州看守余翰飞尸首的人变少了许多。 小花按照余翰飞的嘱托,于扬州将身上的龙渊剑埋在了城外一小村的梅花树底下,这便重新起身,回到了京州。 此时余翰飞的尸首挂在京州城墙已过了二月有余,他早已成为了一具白骨。 “翰飞哥哥,我回来了。”小花站在城墙底下,默默道。 她早已流不出泪了,早在那日离开破庙之后,她在山中痛哭了一天一夜,直到眼泪哭干,没有力气。 而在这两个月里,她夜夜被噩梦惊醒,余翰飞那万箭穿心的惨景在她脑中始终挥散不去,每每醒来,都是泪流满面。 京州城墙看守尸体的已无多少守卫,故而小花在夜晚出动,挑了个守卫最懈怠的时辰,轻而易举的便将余翰飞的残骸劫走了。 第二日,守卫发觉尸体失踪,便向姚庶通报,姚庶气急败坏,又派人搜寻,然小花早已是逃之夭夭了。 原本那些穷苦百姓听闻盗圣无影已被官府抓住,曝尸三月,皆伤心不已,亦是因姚庶的狠毒为这世上少了一位侠义之士感到悲愤与惋惜。后又得知盗无影的尸首已被劫走,又松了一口气,后纷纷为他念经超度。 这些人,总还是记得他的恩情的。 而小花将余翰飞的残骸劫走后,便葬在了他陵州老家,守了七日,便去各州流浪,兑现着曾经许下的那份诺言。 故而在这世上,便又多了一个劫富济贫的大盗,名为影无踪。 这影无踪盗窃三十余年,从未落网。亦无人知道她是男是女,是何等模样,若余翰飞知道小花这般青出于蓝,想必也很欣慰吧。 但其实余翰飞的本意并不是真的让小花能够完成他的遗愿,他只是想让小花安心活着罢了。 在余翰飞去世的三十三年后,小花回到了那日埋下龙渊剑的扬州城外的梅落村,在那棵梅花树旁盖了个小草屋,便住了下来。也许是真的想停下来歇息了,又或许,是守护着那树底下的龙渊剑,不被姚庶等人寻见吧。 这些年来,小花受过的伤也是不少,故而年老以后也没少受旧疾的烦扰。一开始觉得这日子过得好生无趣,好在后来邻居家有了个可爱的小娃娃,时常来她家玩耍,日子久了,倒也是成了忘年之交,小花同他讲着各州的奇闻异事,那小男孩也是听得津津有味。 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男孩十岁那年,小花自知自个儿命不久矣,便将小男孩叫到跟前,摸摸他的头,悄悄同他讲道:“小若,我同你讲个秘密可好?” 男孩好奇眨了眨眼,问:“是什么秘密?” “那棵梅花树地下,有一把绝世好剑,名为寒梅。寒梅剑削铁如泥,江湖中人皆寻之未果。如今我同你讲这个秘密,是想让你替我好好守护这把宝剑,不让心怀不轨之人得到,必要之时,你也可将它挖出。小若……能帮我么?” 小花说了谎,虽说让这男孩替她守护这龙渊剑是私心,但不说出龙渊剑的真名,也未尝不是在保护男孩。 “好,小花婆婆我答应你。”男孩重重点了点头。 小花微笑着,终是闭上了双眼。 “翰飞哥哥,我终于可以来寻你了。” 第五十二章 离开地府 且说余翰飞惨死后,随着勾魂的阴差入了酆都。可他终是枉死之人,便不能留在酆都等待小花了。 故而那日生离死别后,竟是死后都不能再相见,难免遗憾。 而那姚庶实在长命,余翰飞足足在枉死城中等了六十余年,才等到转世投胎的机会。许是这姚庶前世做了不少好事罢。 “虽说盗窃之行是为罪行,然你劫富济贫,亦是善事。功过相抵,不许你下世多少富贵,亦不用再受地狱之苦,这便投身寻常百姓家去罢。”判官细数余翰飞生前之事,最终做了裁决。 “多谢判官大人。”余翰飞道。 “你还有何话要说?”判官见他态度不错,便也难得问了问他。 “如今能从枉死城出来,自是高兴万分。然唯一放不下的,总归是小花罢了。”余翰飞有些许惆怅。 “她早已先你一步投胎。”判官顿了顿,继续道,“你二人情缘未断,前世未能圆满,后世定能相携到老。” 听到这话,余翰飞又惊又喜,终是放宽了心。这便在如蔓的带领下,前往轮回道转世投胎去了。 原来,那小花过世后,在酆都得知枉死之人都是聚集在枉死城的,这便估算着姚庶的死期。便是往大了算,大不了也是比余翰飞晚生好些年。然她没想到,这姚庶如此命长,她前去投胎的日子,足足比余翰飞早了十年。 可这终究是没能阻挡住月老牵的红线,不过是上辈子我追随你,下辈子你追随我罢了。 白驹过隙,第三个月也便这么过去了,如蔓在地府的当差的日子亦结束了。 当年在古来山受罚之时,她曾为自己算了一卦,若干年后她在人世间会有一情劫,可她虽能算到自个儿有这一情劫,然终是算不出它的来期。而时常也有疑惑,那在地府常出现的脑中幻境之人,是否与此有关。 然不论如何,该来的终究会来。 “顺其自然罢。”如蔓想着。 只是,这离开了地府,该去何方呢。 卸下差事后,如蔓在酆都待了几日,亦是喝了几日酒,便同阎王辞行了。辞行前,路遇阴差从枉死城里带来的亡魂,其中便有那位曾与如蔓及慧心讲故事的枉死官差,胡怀义。 他终究是等到了这转世投胎的一日。 “胡大哥,好久不见。”如蔓走了上去,随着这队伍走着,主动同他打了招呼。 胡怀义转过头,有些疑惑,待看清来人,又觉得有些眼熟,迟疑开口:“念……念尘姑娘?” “难得胡大哥你还记得我。”如蔓莞尔一笑。 “许久未见,总觉得你似乎变了模样。”胡怀义见并未认错人,这便说出了心中疑惑。 “这就是我原本的模样,当时你看到的我,只不过是我使了小法术,看着年岁小了些。”如蔓解释道。 随后又同他讲了那日去枉死城的缘由,又说了些近日来的经历。胡怀义听完,连连感叹这世间之事真是变幻无常,又颇为羡慕如蔓当阴差的这份差事。 如蔓随着胡怀义到了判官那儿,她也是好奇这位故人有怎样的来世。 “胡怀义,听闻你生前也是位官差,无奈被犯人谋害,这才丧命。看你平生做事也算是兢兢业业,阎王爷说要将你留下来,在这阴曹地府当个鬼差,若你不愿,倒也不勉强,即刻便可投胎转世,你意下如何?” 胡怀义听罢,惊喜万分,忙点头道:“自然是愿意的。” “我也恭喜胡大哥,今后也不愿羡慕我这短短的阴差生涯了,也算是得偿所愿。”如蔓也为胡怀义感到高兴,庆贺道。 “走,去酆都,胡大哥请你喝酒去。”胡怀义还未当上阴差,便这般神气,丝毫不见当初在枉死城时的那般郁郁不得志的神情。 “可我现下还得向阎王爷辞行呢。”如蔓为难道。 “这有啥,喝完酒再去辞行也是一样的。”胡怀义继续推搡道。 如蔓推辞不了,便只好连声答应,又走回了酆都,找酒馆喝了小酒。 酒喝罢了,二人又讲了许久的话,如蔓这才真的同怀义告了别,又躺到彼岸花丛中小憩一会儿,待酒醒,便同阎王辞行了。 “仙君早已不同往日,相信日后去人间游历,定不会再惹出那诸多祸事了。”阎王见如蔓如今的变化,难免想到她曾经的模样。 “三百年前的那些过错,始终是我的心结。”如蔓叹道。 “过去之事早已过去,重要的是仙君往后该如何。”阎王安慰道。 “此去人间游历,需历一劫。” “那便望仙君顺利归来。” “借你吉言。” 离开地府以后,如蔓坐在蒲团上仍是纠结着日后的去处。 在高处看着,山川流水皆在云层之下。突然想起陵州的那个竹院,不知这么些年来变成什么模样了。 想着,如蔓便也施法令蒲团往陵州方向飞去。 除了屋内的用具蒙上些灰尘,长了些杂草,院中花草树木更加高些,并未多大变化。如蔓清扫了竹院,在院内住了好几日,偶尔怀念一下当初与慧心、阿黄在这生活的场景。然终究是一个人,早没了以往的热闹,回忆起往事来,更显孤寂,也有些伤感。 何时自个儿也这般害怕寂寞了,如蔓无奈笑了笑。 在陵州的这几日,偏偏都下着雨,夜里听着雨声,许久不能入睡。白天醒来,眼前仍是一片朦胧,这雨下一日两日倒还新鲜,那雨中的山水便如水墨画中一样,倒也极美。然日子久了,美则美矣,便有些凄凉了。 十二日后,这雨终是停了,如蔓便也离开这竹院,这陵州了。 这几年来,各州去过的地方,也只是一大半罢了,如蔓回想着,也决定着去处。 “想来还未去过扬州,那便去那儿罢。”如蔓突然想到余翰飞同小花的故事,这才想起了扬州这地儿。 而如蔓在离扬州城外三十里时,如蔓撤了蒲团,徒步走去。 故事,便也重新开始了。 第一章 独至扬州 扬州,同京州一般,皆为繁华之地,然却大有不同。 若说京州是富贵荣华之地,那扬州便是烟花温柔之乡了。 扬州青楼数不胜数,青楼女子亦各有千秋,似是要聚集天下各色女子。各州来往之人形形色色,流连于此,不过是贪恋这一时的温柔,舍不得清醒罢了。 不论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或是灰头土脸的烧火丫头,不论是富商大甲、达官贵人,或是留宿扬州的赶考书生,各人有个人际遇,亦有不同的人生。 这些来往的人,也许是多看了一眼,也许是不慎蹭到了肩膀,缘分因此而生,故而引出了不少的爱恨纠缠来。 如蔓来到扬州城后,学着那吴州的桃花仙,又凭着古来山的草木无数,在扬州城里开了一家小药铺。 扬州城总是灯火通明的,游船、画舫无数,因离京州遥远,官员倒也管的宽松。且毕竟只是温柔地,少有那些个杀人放火的大事发生,再说此地常有不少官员来往,有那个小毛贼不知天高地厚,赶在太岁头上动土的。 对于如今的如蔓而言,这热闹之处,亦是她心之所向。 自开了这药铺,接触之人,各有样貌。哪家的青楼姑娘生了病,她也是在再清楚不过了,偶尔同前来抓药的小丫头话话家常,或是同隔壁的酒馆老板聊聊天,这日子倒也过得惬意。 日子久了,也能从百姓的口中了解一番这扬州的青楼故事。 许是见多不怪吧,这扬州百姓并不对这些青楼女子嗤之以鼻。也许都明白这些青楼女子大都是苦命之人,这些人里,也有家室没落的官家小姐,亦有穷苦人家的姑娘……她们生来不同,最终却到了同一处境,彼此相争,却又是相依为命。 扬州三四等的妓院多如牛毛,一二等的花楼亦是颇多。可最为有名的,还是风月阁、花月阁、雪月阁、揽月阁这四座,合起来,便是“风花雪月”四字。有人说,这风花雪月四阁背后的主子是京州皇族,又有人说这四阁背后又是不同的势力。但无论如何,这些个背地的东西都与寻常百姓无关,他们闲时关心的,只是如何寻欢作乐罢了。 这风花雪月四阁里的姑娘自小习舞学艺,为了讨好那些个达官显贵,吟诗作赋亦是不在话下的,比起那些端庄的官家小姐夫人,更是解风情许多,引得富贵人家的老少爷们颇为迷恋。而这四阁亦是达官贵人才能去的起的,寻常百姓去的最多的也不过是三四等的花楼妓院罢了。 “小茴姑娘,又来替你家姑娘抓药了么?”如蔓见着一脸愁容的来人,开口道。 “是啊。”小茴递过药方子,勉强勾了勾嘴角,然仍是眉头紧锁。 “随云姑娘……近来身体可有好转?”如蔓关心道。 小茴闻言,愁容更深了:“还是老样子罢了,她那是心病,吃再多的药又有什么用呢,只不过吊着她半条命罢了。” 如蔓亦是无奈摇了摇头,道:“世事无常,你我都未曾经历过她的那些事,她不愿放下,也不用勉强劝她了。” “是啊,我能做的,只是尽心尽力服侍她了。” “来,药抓好了。”如蔓虽同她聊着天,手上的功夫却为断,不出半会儿便抓好了一月的药量。 小茴接过药包,结了账:“如此,我先回去给我家姑娘煎药了。” “慢走。”如蔓目送着小茴的身影消失在小药铺。 这随云便是这风月阁里的姑娘,小茴正是伺候她的丫鬟。 随云也曾风光一时,每日里不少公子哥争破头颅只为与她独处一夜,引得阁里的其他姐妹们眼红不已。 然如蔓是见不到她这风光景象了,自她来到扬州,这随云姑娘便是病殃殃的模样,每日药不离身,而小茴亦是每隔一月便要来抓一次药,而每回抓药,便是一月的药量。 然随云姑娘是患了心病,若是这身上的病找大夫,那还是有转圜的余地的,可遇上心病,大夫纵使能吊住你的命,对于根本也是无能为力的,一切都还需看自个儿是否能想通、自个儿的造化罢了。而人又不是圣人,哪有那么容易便能看开的,纠结了半生,都是活在往事里罢了。 如蔓虽未曾都经历过这些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也未免感慨。曾年少时,虽活了这么多的年岁,在情感一事上仍是愚钝。虽于三百年前失去旧友,痛彻心扉,然对他终归不是男女之情,虽愧疚半生,但他也终究不是那个能影响自个儿每分情绪的人。 每每回想往事,总有些许惆怅。像是一根刺扎着,想要忘记,却又偶尔提醒,不过是让她更加愧疚罢了。 然如蔓还是那个如蔓,没心没肺的。她不会让这些负面的情绪将自个儿堆满的。 便这样,如蔓在扬州城里活得也是自在,白日里开着这间药铺,每日等待着前来抓药的人。闲时空无一人,忙起来也是焦头烂额的。夜里若觉得无聊了,便在这扬州城里随处转转,若遇上个图谋不轨的小妖,或是正要偷窃的小贼,还能收一收。 一直到了来年开春,这才有了些许变化。 那便是往日里每月都要来抓药的小茴姑娘,已是许久未见了。虽风月阁离小药铺也就几步的路程,纵使如蔓再关心小茴,亦是不便去寻她的。 再出现时,小茴已是一脸憔悴。 “如蔓姑娘,日后我便不来你这抓药了。”小茴开口道。 如蔓有些疑惑,想了一想,便惊问道:“难不成……?” “是的,我家姑娘已经过身了。”小茴红着眼点了点头。 “唉。”如蔓叹了口气,有些惋惜,又不知该说什么。 “也许去了,也算是对姑娘的解脱吧。”小茴故作轻松安慰自己。 “往后你有何打算?” “青楼里的姑娘丫头,哪个敢有自个儿的打算。像我们这种姿色平庸的丫头,不过是再派去给别的姑娘当丫鬟罢了。” “想来是我嘴笨了。”如蔓为自个儿的说话不过脑子抱了歉。 “无事。”小茴安慰的笑了笑,“我与你相识这些日子虽不长,但除了小姐,同你说过的话倒也比楼里的其他自小相识的姑娘多多了。想来,真是帮你当作知心朋友了。” “既是如此,往后若无事了,可多来我这药铺同我讲话。”如蔓亦展颜一笑。 “好。” 第二章 报恩书生 这日小茴得了空,便去如蔓的药铺找她讲话,见她正忙活,便在一旁帮忙。一边说着青楼里的趣事儿,一边帮着她研磨药材之类,倒也聊得开心。 过了一会儿,小药铺里急冲冲的闯进了一个年轻后生,未等如蔓询问,来人倒先开口了:“小茴姑娘,你可让我好找!” 小茴闻声,又细细看了来人,讶异道:“竟是你?你怎的又回来了?” 原是小茴的旧相识,如蔓便也不问了,于是在一旁默默打量着这位年轻后生。这后生大概二十五岁上下,虽有些瘦弱,但身姿挺拔,长得也甚是英俊,又有些书卷气。 “小茴姑娘,如今我已金榜题名,中了进士,进了翰林院,成了翰林学士。今日回来,便是兑现我曾经的诺言的。”后生掩饰不住喜悦之情。 然小茴有些黯然,并未开口说话。 后生并未察觉到小茴的伤感,仍是滔滔不绝说道:“得知我已高中,我便马不停蹄赶来扬州,然我到风月阁时,说出随云姑娘的名字,却无一人知晓,都只说风月阁并无此人,无奈我只能询问楼中之人你的下落,然她们亦不知你去了哪里,最后还是一端茶的丫头告诉我,你在这药铺里,我这才赶了过来。我想,虽楼中之人不告诉我随云姑娘的下落。但你身为随云姑娘的贴身丫头,定然是知道的,故而才来寻你。” 小茴听罢,叹了叹气,开口向年轻后生道出了实情:“你来晚了,我们姑娘早在上个月便已病逝了。当年有多风光,后来便有多凄凉,病痛缠身,楼里的人恨不得她早些去了才好,又怎会愿意提起她呢,她们只觉提起楼里一个死去的姑娘,会惹得满身晦气罢了,哪里管她生前如何。” “原是如此,那日一别,竟是天人永隔了,我终究是来晚了,终究是无法报答她的恩情,兑现自个儿许下的承诺了。”后生惋惜,眼眶泛着泪。 “你不必愧疚,若姑娘还活着,你替她赎身,想来她也是不愿同你走的。她要等的,终究不是你。”小茴安慰道。 后生叹了口气,吸了吸鼻子,道:“我都明白。然她在我走途无路之时接济于我,这落魄时的雪中送炭,实在对我恩情深重,我无以为报,便只想着能将她赎出青楼,给她一个自由之身便是也是好的,无奈如今却是无法报答这份恩情了。” “若你真有心,便随我去姑娘坟前祭拜一下罢。你如今功成名就,姑娘泉下有知,也会替你高兴的。”小茴收起脸上的伤感之色,微笑道。 “既如此,那便麻烦小茴姑娘带路了。” 于是小茴同如蔓告了别,便带着那位年轻后生离开了。 以往病逝的青楼女子,都是拉到扬州城外乱葬岗匆匆埋了,而随云有个忠心的丫头,小茴不忍自家姑娘死后还要受苦,便花了最后傍身的那点散碎银两,为她买了副棺材,立了个坟包。 年轻后生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上了炷香,又往地上洒了杯酒水,后在坟前烧了些纸,语气哀伤道:“当年姑娘发了善心助我进京,我也在心底暗自许诺,若功成名就,定将姑娘接走,好生待着。不曾想世事无常,如今能来赎你之时,却又天人永隔。唉,我也只能多为姑娘烧些纸钱,还望姑娘在黄泉之下能过得好些,以表心意。今生的大恩无法还清,望来世能够报答罢。” 小茴在一旁听着,也是落了泪。既感动于年轻后生的知恩图报,又伤怀于随云姑娘生前的凄凉处境,若今日来的是那人便好了。 可这终究只是念想罢了,当日随云姑娘帮助这后生,只是因为他很像那人,而她亦是从未想过后生会如何报答她,更未想到年轻后生有朝一日竟真的能金榜题名,回来寻她,为她赎身罢。 祭拜过后,二人便回去了。 “小茴姑娘,可曾想过离开风月阁?”路上年轻后生问道。 “想过。”小茴道,“可也只是想想而已,青楼里的姑娘,向来是身不由己的。” 年轻后生未再搭话,将小茴送回风月阁外,便告辞回客栈了。 他此行一来是为了路过扬州时,为曾帮助自个儿的恩人赎身,接到京州好生待着。二来是为了回越州老家,将父母双亲也接到京州去住。 如今恩人已故,那便只能打道回越州老家了,故而这年轻后生在第二日一早便同小茴告了别。 后生走后,日子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小茴还是偶尔会在闲时来找如蔓讲话,给她帮忙。 三个月后,这一日小茴同往常一般来找如蔓,然却红着眼眶,许久不说话。 如蔓见状,便打趣道:“哎哟喂,是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将我们小茴姑娘欺负了,快告诉我,我现在就去收拾他。” 小茴摇了摇头:“没有人欺负我。”说完又笑了笑,眼眶里的泪便也落了下来。 如蔓也觉得她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模样,有些疑惑:“那是?” “我要走了。” “去哪儿?”想来是有人为小茴赎身了。 “京州。” “原是如此,那这是好事。”原是那位年轻后生,如蔓心里的疑惑这才解开了,也为小茴感到高兴。 “运气罢了,都是托了我们姑娘的福。”小茴拿起手帕拭泪,又惋惜起随云姑娘来。 如蔓拉过她的手,安慰道:“若随云姑娘知道了,也会替你高兴的。” 小茴点了点头,看着如蔓,有些不舍。 “何时动身呢?” “明日一早便走了。” “那我去送送你。” “好。” 第二日一早,小茴便在码头上等待如蔓,待如蔓来时,又不舍的拉着她说了好久的话。然船很快便要动身了,小茴只好上了船。 如蔓来扬州后,交集最多的便是小茴,如今她要远去京州,自然很是不舍,但如今小茴能离开风月阁,有个好去处,她更是为她高兴。 船缓缓起身,小茴站在甲板上不愿离开,而如蔓亦是站在码头上远远看着,二人相顾无言。 直到船越来越远,那甲板上的小茴这才掏出手帕用劲甩着,好让如蔓能够看清,又用着全身力气张嘴喊着:“如蔓——你要珍重——” 码头上的如蔓闻见,也朝她挥了挥手,大声喊道:“后会有期——” 二人皆是泪流满面,凝视着对方的身影,直至消失不见。 第三章 一见倾心 小茴跟着随云时,年纪也不过十二岁。那时的随云十八岁,还是这风月阁里最炙手可热的姑娘。听闻她曾是世家小姐,只因家世没落无奈入了青楼。她读过些书,颇有才学,独爱素色衣裳,性子清冷,又不失娇美,还曾引得几位恩客大打出手过,只为赢得与她独处一夜的机会。 然她这般女子,自然是不爱那些权贵之人的,然无奈在青楼中,女子向来是身不由己的,难免要委身于他们。纵使身陷淤泥,可心中仍独留一片净土,无人可进。 一日小茴同随云上街,在回风月阁的路上,不慎掉落了荷包。正巧,在二人后头走路的一位书生看见了,便将这荷包捡了起来。 书生拿起荷包看了看,只见这心形的荷包上头绣了一副白梅图,简单别致。抬眼一看,又见掉了荷包的那两人早已走远,便忙追了上去。 “二、二位姑娘请留步。”书生喘着粗气。 随云与小茴闻声转头,有些疑惑的看着这位书生,同时细细打量。 这书生背着书箱,身着青灰色长衫,梳着整齐的发髻,容颜俊美,虽有些瘦弱,但气质颇为出挑,然在风月阁中。容貌出挑的男子随云也见过无数,故也不觉得稀奇,更何况,容貌只是皮囊罢了。 在二人打量着书生的同时,那位俊美书生亦是在打量着随云。眉若远山,眼如寒星,又如深潭,似是望不到尽头,她虽衣衫素净,但难掩姿色,书生藏不住眼中的惊艳之色。 回过神来,用袖子拭了拭额上冒出的细微汗珠,将手中的荷包递了出去:“这可是姑娘掉落的荷包?” 随云看着他手中的荷包,又往自个儿身上寻了一番,这才发现自个儿身上的荷包不见了,于是接过书生递过来的荷包又端详一番,这才敢确定道:“正是小女子的荷包。” 书生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道:“那便物归原主了。” “如此便谢过这位公子了。”随云捂着嘴轻声一笑,只觉这书生好生朴实,又同他施了一礼,这便同小茴转过身,继续往风月阁走去。 那书生静静看着随云远走的背影,似乎又不想她便这么走掉,于是又追上前去。 “姑娘——” 二人又回头,随云莞尔一笑,问道:“公子还有何事?” 书生有些紧张无措,涨红了脸,双手不知往何处放,但在随云探究的眼神下,还是小心开口问道:“姑娘可否告知芳名?” “我唤做随云。”相比书生,随云更显得落落大方。 “雾交才洒地,风逆旋随云。”书生口中轻声念着,“姑娘这名字可是取自杜甫的‘晨雨’一诗?” 随云愣了愣,心想这书生看着木讷,倒也有几分才学,便心生了几分好感,后又展颜一笑道:“正是。” 书生的脸愈发红了。 随云觉得这书生甚是有趣,便又笑问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见眼前的美貌女子发问,书生拱了拱手,答道:“在下白君遥,是进京赶考的书生。” “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随云脱口而出。 “姑娘知书达礼,想来定是官家的闺秀罢。”白君遥赞赏道。 “谈不上知书达礼,只是浅浅读些诗书罢了。”随云摇了摇头,“我亦不是那大家闺秀。” “可姑娘的谈吐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女子。”白君遥面有疑惑。 “我的确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随云顿了顿,继续道,“然我是风月阁里的姑娘。” “风月阁……”白君遥口中念念有词,神情复杂,他虽头一次来这扬州,但也晓得这风月阁是什么地方的。 见他怔愣在一旁,随云便以为他对青楼女子有些介意,或是对自个儿的身份失望了,便不与他多做纠缠,也未同他告别,便同小茴转身,就要离开。 白君遥见随云要走,忙唤住她:“姑娘连道别的话还未说,便要走了么?” 随云无奈道:“我与公子身份悬殊,终归不是一路人,公子还是莫要纠缠于我了。” “那又如何?”意识到随云显然是误会了他,白君遥有些气恼,“我向来不在乎这些身份不身份的,你又何必同我说这种狠话。我只觉姑娘颇有才学,故而想与姑娘认识一番罢了。” 随云似是有些动容,然并未讲话,而是拉着小茴便走了。 “不过是风月阁罢了,我定会来寻你的。”白君遥在后头远远喊着。 随云闻言,心中有些暖意,便停下脚步,虽未回头,但却开口道:“那我便等着。” 说罢,便控制不住的翘起了唇角,继续迈步向风月阁走去。 “好。”白君遥看着前方的纤细背影,亦是眉眼带笑。 这白面书生,虽是腼腆,崇尚君子之德行,往日里总是克己复礼,然一旦冲动起来,倒也是不管不顾的了。 随云回到风月阁后,回想着适才与白君遥相遇画面,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亦对他产生了几分兴趣,在这风月阁里,什么样的男人未曾见过,然如他这般的,倒真的是头一回碰到。既不懂得如何同姑娘搭讪,连同她问话都是结结巴巴的,心思都摆在脸上,明眼人一看便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着实纯情的很。 既然他说了日后会来寻她,那她便等着罢,随云心中默默想着,亦期待着与他下一次的相遇。 一旁的小茴见自家的随云姑娘一脸傻笑的模样,想着她定是想起了适才那名木讷的白面书生。小茴亦觉得这书生有趣,她自小在这风月阁里长大,见到的男子,都是来来往往的恩客罢了,那些人个个放浪形骸的,亦是精明的很,这书生与他们相比,倒显得十分独特了。然她仅仅只是觉得有趣罢了,并未有其它想法,而说起自家的姑娘,相比她来似是有些不同,至于不同在哪里,她却是说不清,也许是她年纪尚小,还不明白罢了。 第四章 阳春白雪 且说这边的白君遥回到歇息客栈,辗转难眠,亦觉得今日的自己有些奇怪。 他向来熟读圣贤书,是个守礼教的人,然今日,着实是有些冲动了。他亦是说不清为什么,今日偏生怕那位姑娘便这么走了,自个儿再也寻不见。或许是被她的样貌气质所吸引,又或是后来被她脱口而出的诗句所折服,他承认,自个儿是真的动心了。 或许一见倾心便是如此罢。 然那姑娘貌似误会了自个儿对她青楼女子的身份有些芥蒂,他虽守礼教,但却不迂腐,向来是不看重这些东西的。他那时只觉得这女子有如此才貌,竟是青楼之人,想来这些年是受了不少苦的,他只觉心疼,并无鄙夷。 “罢了,想来在这扬州也是会多住些日子的,日后去寻她时,再同她解释罢。”白君遥碎碎念叨,又深吸一口气,这便闭上眼睛准备入睡了。 次日,白君遥早起在客栈里读了书,然心有杂念,始终无法静下心来,到了傍晚,竟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脑子里净想着昨日之事了。 白君遥自觉内心有些烦躁,便也不勉强自个儿看书了,站起身,离开了客栈,去风月阁寻那随云姑娘了。白君遥虽出生于富贵人家,从不愁吃穿的,但自小家教森严,一心只想读圣贤书,考取功名的,又何曾去过青楼这地方,故而在风月阁外彷徨着,有些犹豫不决,既想见那位令他朝思暮想的随云姑娘,又有着对里头那未知场景的不安。 那在门外迎客的龟公看见了这位在门外徘徊的白君遥,打量一番,穿着打扮倒也像是富贵人家,便凑上前去问道:“这位公子爷,可是要进里头去看看?” 见这龟公凑过来,白君遥生生往后退了一步,又犹豫着开口问道:“这随云姑娘……可是这风月阁里头的姑娘?” 龟公一拍手,将白君遥吓了一跳,只见他又道:“哎哟喂!我们随云姑娘可是风月阁里的大红人,在扬州城里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公子这么问,想来是外地儿来的罢!” “是,是的,我前日才来的这扬州。”白君遥开口道。 “那便也就不奇怪了。”龟公了然一笑,“只不过……这随云姑娘也不是谁想见便能见的,这价钱嘛……”龟公背过手,故作姿态。 见龟公如此说,他也了然,便从怀中掏出一张百两的银票递过去,问道:“这些可够?” 龟公堆起笑,接过银票,一脸谄媚道:“够了够了,公子爷便随我进去罢。” 见龟公如此见钱眼开,白君遥心中有些许不快,然表面倒也不动声色。 随着龟公进门后,白君遥默默打量四周,倒也没有想象中的那种俗气,反倒是十分古朴,清新雅致。想来是自个儿孤陋寡闻了,印象中的青楼总是充斥着脂粉香气,纸醉金迷的,男女亦不大得体。 然他印象中的只是不入流的花楼罢了,上档次的青楼,向来是迎合达官贵人的口味,布置的素淡典雅,屋中弥漫着的是淡淡熏香,更使人神清气爽。而楼里的姑娘亦是才艺出众的,不是寻常青楼可比的。 龟公在白君遥前头带着路,待客人入楼之时,唤着楼中等着的老鸨,说道:“快些通知楼上的随云姑娘好生准备着,她有贵客到了!” 那老鸨便兴冲冲上了楼,去通知随云姑娘了。随后龟公又令一位粗使丫头,带着白君遥上了楼,他的任务便也完成了,继续回到门外迎候客人。 白君遥随着那丫头踏上楼梯,走近风月阁内阁楼,越过层层青白色纱幔,这便来到了随云姑娘的门外,丫头敲一敲门,朗声道:“随云姑娘,有恩客到了。” “进来吧。”只听里头一轻柔女声传来,那门也随之而开。 “竟是你来了?”开门的那人正是小茴,小茴见来人是白君遥,瞪大眼,张嘴诧异道。 白君遥拘了一礼,道:“正是小生。” “噗呲——”在里头的随云见了,忍不住笑出了声,“既来了这风月阁,就不要这般拘谨了,这是个没规矩的地儿,你又何必奉行你那酸腐的君子之道?” 见随云这般调笑,白君遥有些红了脸:“姑娘说的是。” “好了,我也不笑话你这读书人了,但我真没想到你竟真的来了。”说罢,随云示意小茴带白君遥往一旁坐下。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答应了姑娘,又怎会反悔?”白君遥道。 “可别再提君子不君子的了,进了这风月阁,那便不提礼教,只说风流了。”随云看着白君遥,又道,“白公子可有想听的曲儿?” 白君遥想了想,道:“那便来一曲阳春白雪罢。” “白公子可真懂得为难人。”随云起身坐到琴桌前。 “随云姑娘才艺出众,想来定是会弹的。”白君遥勾了勾唇角,肯定道。 随云笑了笑,不再说话,静心拨起琴弦来。 琴声悠扬,如春之暖意,如冬之萧寒,略带一丝感伤,白君遥早已是深深沉醉于这琴声之中,亦是被随云的才艺所倾倒。 曲罢,白君遥久久不能忘怀,感叹道:“能与随云姑娘这般女子相识,此生无憾。” “白公子过于夸赞了。” “不,随云姑娘,我说的都是心里的话。”白君遥似是迫不及待想表明自个儿的心意,望着随云的眼神有些热烈。 随云被他这么看着,饶是再过镇定,却也有些红了脸,许久不敢开口讲话。 白君遥这才反应过来自个儿的言行有些失当了,清咳一声,道:“是我失礼了,还望随云姑娘见谅。” “无妨。”随云摇了摇头,她虽有些被吓到,然她觉得白君遥也只是有些单纯罢了。比起那些个自诩君子,背地里却行小人之事的人强多了。 第五章 风月无边 中途的小意外很快便过去了,二人各自缓了缓情绪,这便继续讲起了话。 二人谈论诗书,又畅聊乐曲,彼此也算志趣相投,过程颇为愉快。在你一言我一语中,又相互被各自吸引,亦慢慢种下些情愫。 便这样,白君遥白日里读书,一到徬晚便往风月阁跑去,随云也是日日候着。日子久了,那在门口迎客的龟公便也对这位书生熟捻了,每日远远见到他,未等白君遥到跟前,这便跑进去通传了。 这随云与白君遥对彼此的认识亦是多了不少,也知晓了各自的许多往事。 这白君遥原是桐州富商之子,自小便请了夫子在家教学,而他的资质不错,也算是聪明好学的,深受夫子的喜爱。 如今能进京赶考,更是举家出动,来到码头为他送别。 这白君遥的进京路上只带了一名贴身侍从,便不愿再同意有其他人跟随了。然那侍从实在粗心,竟在临行前落下了一些书籍,发现时早已是快到扬州了。故而白君遥便先在扬州城内安顿下,令那侍从赶回桐州。好在时间宽裕,离科举之日还有将近一年的时间,白君遥这才能在扬州安心等候着。 故而才能在来扬州的第二日,捡到了随云的荷包,与她相识。 见白君遥与她说起他的事情,她也提起了自个儿的伤心往事:“我本也是官家小姐,父亲是京州的小小朝臣,只因父亲在朝堂上失了言,使家族遭了难,我这才流落到扬州,当了这风月阁里的姑娘。”随云叹了口气,虽有些哀伤,但早已流不出泪了,她早过了那个爱哭的年纪,如今想来,只有些恍如隔世罢了。 白君遥听着,心疼不已,拥过随云,用手轻拍她的肩:“都过去了。” “你不必将我当小孩子哄,对于往事,我早已经释然了。”随云无奈笑道。 “我只是怜惜你罢了。”白君遥捧过她的脸,温柔道。 随云抬眼看着他,只觉他眼神很是热烈,似是要将她灼穿一般,不禁脸上有些发热,不敢看他。白君遥难得见她这般娇羞模样,心中柔软更甚,便慢慢附身,情不自禁低头在她唇边落了一吻,随云的脸越发红了,在那昏暗烛火的倒映下,更显得娇媚可人。白君遥心下一动,便横抱起随云,往帐中走去。 剩下的,那便是一室的春光,风月无边了。 这些时日里,白君遥与随云日日缠绵着,就连往日熟捻的恩客也都一一推了,害得他们怨声连连。好在白君遥也是出生于富贵之家,这风月阁也能在他手中赚下不少钱来,要不然,他们怎可放过随云那些往日的恩客,放过这赚钱的机会。再说这随云亦是这风月阁里的红人,还是要看她点脸色的。不然她翻了脸,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故而才愿意让那白君遥日日去随云那儿。 然好日子总有到头的那一天,这白君遥在这扬州待了一月有余,那名侍从便从桐州赶回来了。便也意味着,白君遥要辞别随云,动身去京州了。 随云得知消息之时,纵然不舍,然也只能接受。 “随云,明日……明日我便要动身去京州了,可我……实在放心不下你。”白君遥紧紧拥着随云,这是他待在扬州的最后一夜了。 “我都明白,科举为重,我自会在风月阁等你回来。”随云忍着泪,久久不愿落下。 “你总爱这样故作坚强,若是你表现得脆弱些,也许我便不忍心走了……”白君遥无奈道。 随云将头靠在他怀中,沉默许久道:“你不会的,你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做出耽误自个儿前途的事情。” “你啊,就是活得太明白了。”白君遥叹了口气,“你放心,待我回来,定会将你赎出这风月阁。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好。” 如此,二人心怀着将要离别的不舍与感伤,睁眼到天明,无法入眠。 次日一早,那随云便来码头相送,小茴同白君遥的侍从在二人身后远远站着。二人相顾无言,谁也不愿先说道别的话,就这么静静看着彼此,将对方的样貌深深刻下。此一别,再等到相见的日子,便要过个一年多了。 便这样过了许久,再不动身便要来不及了。白君遥终是狠下心转头踏上了船板,侍从连忙跟上。 “随云,你好生保重。”临行前,白君遥不舍道。 “我会等你的。”随云心中只有这一句话。 目送着船只远行,消失在天际。随云便同小茴回到了风月阁,往后,便又是独身一人了,忍了许久的泪,终是在这一刻决堤而下,然她很快便平复下来,白君遥说好会来赎她,那她还有什么好伤心的,不过是等上一等罢了。 可她未曾想到,这一等,便是等了十年。 原是那白君遥进京赶考之后,也是中了进士的。他虽与众考生才学不相上下,然相貌俊朗,在众考生中实在出众,且白君遥虽出身于商贾之家,如今却考中了进士,往后那也算得上是书香世家了。故而他被主考官所看中,又常常邀请到他家里作客,介绍自己心尖儿上的大女儿与他认识。若有幸得他做了女婿,不仅在官场上得了一助力,更有亲家的万贯家财为后盾,何愁仕途不顺? 白君遥心里自是清楚这礼部尚书心里的算盘,现如今也有大好的机会放在他眼前,他亦是不会推辞,如此机遇,对彼此都有利处,想来是谁也不会放过的。 而那礼部尚书家的女儿倒也是长相秀气,仪态端庄,如今见了这白君遥的俊秀模样,早已是芳心暗许。那尚书见此事可成,心里自然是暗喜的,故而又常常邀请那白君遥来府中作客,嘴上说着是彼此讨论些诗书典籍,实则是给自家女儿与白君遥创造机会。 第六章 似曾相识 不知白君遥在京州与这尚书家的小姐浓情蜜意之时,是否曾想起过那在扬州苦苦等待他的随云姑娘。 想来是有的吧,然只不过是头几日那一闪而过的愧疚罢了,终究是敌不过那能给予他大好前途的官家小姐。 虽说人心易变,但变化如此之快,还真是让人措手不及。 随云想着白君遥一年之后便能回到扬州兑现他的承诺的,然她等了一年,却始终未曾等到。她又想着或许是他有事耽搁了,这便又等了一年……直到后来,她心里早已清楚那白君遥已是不会来了,却仍是等着,她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十年的时间很快,新人换旧人,自白君遥离开扬州那日起,那随云便不愿接见往日的恩客了,无论老鸨如何劝说、威胁,她都不曾动摇。到后来,那老鸨便也不劝了,将她当做了弃子,重新培养了阁里出挑的姑娘,那姑娘渐渐成了红人,这随云便也被冷落了,直到他们再也不曾想起她来。 到了后来,因思念成疾,随云患了病,身子骨亦是越发差了。平日里只靠汤药吊着半条命,让人看着也是心疼不已,小茴每每想起自家姑娘的憔悴模样,便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而那白君遥呢,在京州倒是加官进爵,走的顺顺当当的,不禁让人忿忿不平起来。情深的倒是凄苦半生,凉薄的倒是一帆风顺,天意弄人罢了。 不过他也曾路过扬州,但无关随云,只是为了接自个儿的父母去京州的尚书府求亲的。 说起来,他自是不曾忘却那日的惊鸿一瞥,仍是记得短短几月的缠绵悱恻,然他不愿去寻她,或者说是不敢。自他同尚书家的小姐相会之日起,他便辜负了随云,故而,他心中始终怀着那份愧疚。 再往后,他同尚书家的小姐成了亲,过得平淡,平日里倒也没有太多话要讲。熟人都说他们是佳偶天成,举案齐眉,然他们却不曾知道这白君遥曾与一青楼女子定过终身,尚书家的小姐亦是如此。 白君遥日后亦是再没上过扬州城一步。 若说他早已忘记随云,却也是不可能的。无论他是否兑现诺言,然这诺言是他曾经坚定许下的,如此说来,他也是认真过的。然变化太快,想来他自个儿也是想不到的罢。 只是可怜了随云,要受这诸多苦楚。尽管曾经那般花前月下,在白君遥心中,男女情爱终究是比不过大好前程。 而说起那位年轻后生,倒也是一桩巧事。 那时的随云虽已生了病,但还未到缠绵于病榻的程度,白日里还能同小茴一同上街,偶尔跑到码头上等一等,尽管每次都是失望而归,但若便这样放弃等待了,那也是不甘心的。 一日随云同小茴从码头回去时,不慎又掉落了荷包,被身后恰巧走过的一位年轻后生拾到了。 “姑娘,可是你的荷包掉了?”年轻后生当即叫住了随云。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是每夜梦中无数次出现的场景。随云心中一震,有些怔愣住,她呆了一瞬,便要欣喜转身。但她实在太过激动,故而未曾辨别出那与白君遥不同的声音。 “君……”随云转过身时,却发现来人不是白君遥,失望不已,眼中那隐隐光芒瞬间消散,越发暗淡了,而那剩下要说的话便也生生被噎住了。 对面的年轻后生见她这般反应,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继续将荷包递过去,开口小心问着:“姑娘?这可是你掉的荷包?” “是,正是我掉的荷包,多谢公子送还与我。”随云接过荷包,有些黯然,想来是想起了往事罢。 那年轻后生见已将荷包物归原主,便也不再与随云二人多说话,这便转身走了。 随云望着年轻后生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年轻后生与白君遥倒是有几分相似的。不论是身形,亦或是眉眼,但相较下来,那年轻后生之算得上清秀端正,比不得白君遥那般俊朗,而年轻后生的气质更多了一份冷然。且这后生虽也是个书生,但看穿着打扮,是个生活清寒的,唇上没几分血色,身形消瘦,背着旧书箱,另挎着一褪了色的蓝布包裹,身上的灰色长衫早已被洗的发了白,想来是才来扬州城的。 然再过相似,那也不是白君遥。随云怔愣了许久,回过神后,便叫小茴一同回去了。小茴只是这一旁默默看着,她心里为随云难过,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而她也明白,随云要的终究不是这些安慰的话。 一日后,二人又同往常一般早早出门,不曾想又遇见了那位年轻后生。 那后生瑟缩着,睡在二人常走的那条巷子的一堆稻草堆旁,身下亦是平铺了些稻草,头枕着那破旧的蓝布包裹,侧身揽着旧书箱,似是里头有什么宝贝似的,然里头除了些旧书,别无他物。倒也能看出,这年轻后生是个爱书的。 虽是睡着,然似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那后生皱了皱眉头,又缩了缩身子。后又觉得天似乎是亮了,索性便不睡了,伸手揉了揉眼,这便坐起身,睁开了眼。 后生醒来,见面前站着两个人,不免吓了一跳。仔细看看二人的相貌,似乎有些眼熟。他愣了愣,便反应过来:“你们,是昨日丢了荷包的两位姑娘?” “你倒是好记性。”随云难得勾了勾唇角,“我们只是刚好路过罢了。只是,你为何会睡在这里?” “我是进京赶考的书生,然家境实在贫寒,带在身上的散碎银两早早便花光了,故而一路上只能风餐露宿。如今走到扬州,便歇息一晚再赶路,我身无分文的,睡在此处也实属无奈之举。”年轻后生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此去京州还有很长的路,你若是徒步而行,定是赶不上科举的。”随云道。 “我明白。”后生有些失落,“但走一步是一步,若便这么放弃了,我也是不甘心的。” 第七章 往事随云 “你唤作什么名字?”随云有些动了恻隐之心。 “小生周齐贤。”年轻后生站起身,微微施礼,那灰色长衫上沾了好些草屑,然他无暇顾及。 随云点了点头,道:“你唤我随云便可。” 后又指着一旁的小茴对周齐贤介绍道:“这是伺候我的丫头,小茴。”说罢,又叫小茴到她身旁,靠在她耳旁轻轻说了几句话。 小茴听完吩咐,又询问似的看了随云一眼,见随云肯定的点了点头,她便转身走了,只剩下了随云与周齐贤二人。 二人默默无言,周齐贤双手无处安放,只能默默看着脚尖,发着呆。随云也觉气氛有些尴尬,便主动找起了话:“周公子是从哪里来的?” “哦。”发呆的周齐贤回过神来,“小生是闽州人士。” “闽州……未曾去过。”随云淡淡开口,“只听说是个很远的地方。” “算得上是蛮荒之地,比不上这扬州的繁华似锦。”周齐贤腼腆的笑了笑,“不知随云姑娘是哪家的小姐?” “我是风月阁里的姑娘。” “风月阁?”他有些疑惑。 “风月阁是这扬州城有名的青楼。”随云解释道。 “原、原是如此……”周齐贤神情有些讶异。 “你似乎有些介意?” “不不不……没有的事,”他连忙摆手否认,“你我生而为人,有何区别?再怎么分个三六九等,也都还是人罢了,又何谈介意,我只不过有些吃惊罢了。” “难得有人这么想。”随云道。 “若非无奈,又怎会流落风尘,想来姑娘也是个可怜人。” 随云勾了勾唇角,笑得有些伤感,抬眼望向巷子口,便不再说话。似是勾起了随云的伤心事,周齐贤见她不再开口,便也不敢擅自搭话了。 过了许久,才等到小茴回来,手中拿着一个包裹。 随云从她手中接过包裹,顺手递给了周齐贤:“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便收下吧。” 周齐贤并不知里头是何物,且凭空受人恩惠,亦是不妥,故而怔愣着,始终不敢接过。 随云见他不收,便硬生生塞到了他怀中:“你便拿着罢。” 周齐贤拿着包裹,犹豫半刻,便伸手将它打开了,只见里面放着两件衣物,半袋干粮,三十两文银,供他来回京州,那可是绰绰有余的了。见里头放着这么多银子,可他吓了一跳,连将这包裹塞了回去:“这、这我可不能收,我与姑娘萍水相逢,姑娘何必这般待我,实在受之有愧。” “你都这般境地了,还跟我客气什么。”随云无奈摇了摇头,“我接济你,不只是可怜你,更因为你长得像我一位故人,有些怀念罢了。说来你也与我有缘,这才偶然碰见两次。” “便是这样,我也是万万不能收的。”周齐贤没有丝毫动摇。 “这样,那便算我借你的好了。待你日后手头宽裕,再还给我如何?”随云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再说你千辛万苦赶到京州,若错过了科举,那岂不是太过可惜了,那与名落孙山又有何分别?” 这随云所说有些道理,周齐贤眼中挣扎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终是下定决心收下了包裹:“如此我便收下了,但请姑娘等我消息,日后我定会将这银子还回来的。” 随云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问道:“不知周公子何日动身去京州呢?” “原是想着在扬州暂住一晚,今日便继续赶路的,现如今虽不那么急了,但早些赶到京州,也能安心备考,还是今日便走罢。” “如此,我便也同小茴送你到码头罢。” “便依姑娘的。” 一路也需走上半个时辰,周齐贤这会儿主动同随云讲起了话。 “想来姑娘的那位故人很是重要吧,我只是模样与他像了些,便能让姑娘这般相助。”周齐贤感慨道。 “是啊,是很重要。”随云恍了恍神,陷入了回忆。 “八年前,那日我同小茴在街上走着,不慎掉落了荷包,被他拾到,这便有了开始……”随云同他说起了往日与白君遥的故事,眼中隐隐闪着泪光,回忆起当初的日子,既甜蜜又苦涩。 “好巧不巧,昨日我又掉了荷包被你拾到,差点以为自个儿回到了八年前,而更巧的是,你也是个进京赶考的书生,故而我才说你同我有缘。”随云缓缓道来。 “如此说来,倒真是一桩巧事。”周齐贤附和道。 “他曾说考取功名之后便来寻我,将我赎出风月阁,娶我为妻。我信以为真,便日日夜夜等着,可等了这么些年,他终究是没有来……你说,他是不是出了意外。还是,他真的将我忘了。”随云神情黯然。 周齐贤沉默不语,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许久,他才开口道:“若我名落孙山,那我便努力挣到三十两文银,好还给姑娘,若我功成名就,那便将姑娘赎出这风月楼,接到家中好生待着,以表我谢意。” “先别说还不还钱的话,你就先用着吧。”随云摇了摇头。 眼见到了码头,一旁的小茴开口了:“姑娘,咱们到了。” “既是如此,那我便祝你一路顺风了。”随云向周齐贤道别。 “随云姑娘保重,后会有期。”周齐贤最后深深揖了一礼,便踏上了船。 “姑娘,你说他真的会将银子还回来么?”小茴突然想到白君遥,故而对这周齐贤也是信任不起来。 “傻小茴,我哪里会在乎那三十两银子,只是我若不那样说,他是不会收的。” “那姑娘为何要接济他,是因为他与白公子有些相似么?” “也许是吧。”听到那熟悉的名字,随云又有些伤感,“我亦是有些不忍,仅仅是因为他与君遥有些相似,我便不忍那书生这般受苦,想想,是不是有些好笑?” “也许那书生还真的会回来找姑娘呢。”小茴道。 “也许吧,不过我也不求他回报我什么,只是无意中发了次善心,积点德罢了。” 第八章 受伤乞儿 周齐贤到达京州后,勤学苦读,终是榜上有名。他不曾忘却随云对他的恩情,故而在回乡路上特地到了扬州,好还了这份恩情。不论随云是否愿意随他走,起码他心意在这了,他不会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然他不曾想到,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那随云便因病去世了,至死都没能再见上白君遥一面,而他那三十两文银,亦是此生都还不上了。 无奈他只能随着小茴去她坟上磕几个头,上一炷香罢了。 他见小茴举目无亲,又觉得自个儿欠随云的不少,便做主将她赎出了风月阁,一同接到京州去生活。她曾是伺候随云的丫头,与随云情同姐妹,如今将她接到京州过好日子,若是随云知道了,想来也会高兴的。 在这风月阁中身不由己,如今能有一个自由之身,能做自个儿的主,实在是大好的事情。 如蔓在回药铺的途中,回想着小茴同她讲过的随云的往事,也是为她所感到惋惜,然斯人已去,只希望她下辈子能过得好罢。 “诶。我曾记得,那付佩芸也是扬州人士。”如蔓突然想起了那时还在地府当阴差时,未曾在酆都寻到的那位女子。 在扬州的这些日子,总听闻城中有一户人家二十年来经常闹鬼,搞得人心惶惶的。然在世上自个儿吓自个儿的事情太多了,便也没放在心上,也未曾打听到底是那户人家。 如今想来,或许此事不是空穴来风,也许那鬼真是那付佩芸也说不定。 正想着,便到了药铺的门口,然药铺门口却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个大约十岁左右的小孩,瘦瘦小小的一团,身前挂着着一长条形的用破布缠着的东西,又紧紧抱着,似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他倚靠在门上,紧紧闭着眼,身上的破烂衣衫沾满泥尘,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头发也结成了块儿,露在外头的皮肤看着脏兮兮的,身上又散着丝丝酸味,是许久没洗过澡了。 看样子是个流浪的小乞丐。 如蔓想着要开门,又被这小乞丐挡着,无奈只能蹲下身子,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脸,将他叫醒。 “诶,醒醒。”见他没有动静,便又拍了拍他。 那小乞丐皱着眉头睁开了眼睛,直直盯着如蔓,神奇有些疑惑,不知她要说什么。 “那个。”如蔓指了指门,“现下我要开门了,麻烦你先往旁边让让罢。” 小乞丐听言,没有说话,只是费力站起身,一瘸一拐的,往一旁挪着。 “你受伤了?”如蔓跟了上去,将他按住。 那小乞丐仍是不开口讲话,如蔓无奈摇了摇头,将他不方便的右腿的裤管卷上,只见膝盖上那蹭破皮的伤口已结了痂,只是还留着大块青紫,想来是伤了筋骨的。 “唉。”如蔓站起身,将门打开,又走到那小乞丐面前,拉着他的胳膊走进了小药铺,搬来椅子,拉他坐下。 如蔓进后院拿了些新鲜草药,将其捣碎,敷在了小乞丐的伤退上,又拿纱布缠上,最后将他裤管放了下来。 小乞丐默默观察着。 “好啦。”如蔓拍了拍手,以为那小乞丐会起身离开。 然过了许久,那小乞丐还是没有动静。 “我唤作如蔓,你叫什么名字?” “……” “你是从哪里来的?” “……” 如蔓扶额长叹,有些崩溃。 “罢了,想来你也是四处乞讨,无依无靠的,我便好人做到底,留你在药铺里当个捣药童子,也能给你一口饭吃。”如蔓见他不肯走,又想到自个儿的小药铺倒也是需要个人手的,便决定将他留了下来。 说完话,如蔓便去柜台边捣药了,偶尔抬眼看看那位小乞丐,他已是有些睡着了。想来是太累了罢,如蔓笑着摇了摇头,手头便继续忙活了。 一直到太阳下山了,那药铺的客人还是寥寥无几,看样子今日是不会有人来了,如蔓便索性关了药铺。 小乞丐虽早已醒了,却还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这让如蔓有些好笑。 “你也不累的么?坐那一整天了,竟一动也不动。”如蔓走进了后院,进了厨房,准备今日的晚饭,殊不知那小乞丐跟在她身后也进去了。 今晚开始,日后吃饭都是两人的份量了。 “哎呦!”如蔓正在淘米,一转身撞到了站在她身后的小乞丐,“你怎的一声也不吭?可有撞到伤处?” “……” 如蔓很是无奈,索性也不问了,便自顾自生火做起了饭。 二人用过晚饭,如蔓为这小乞丐收拾了一个房间,又烧了一大锅热水,准备给这脏兮兮的小乞丐搓一搓。 将热水倒进了洗澡桶,又加了点凉水,伸手试了试温度,见可以了,便将那小乞丐拉了过来。 “这是什么东西?都快有你人高了,见你一天死抱着,睡觉也不松手。”如蔓伸过手,想要将小乞丐挂在身前的东西拿下。 那小乞丐忙躲过了她的手,似有警觉,将那东西抱的更紧了。 “我不要你这东西,只是你将它挂在身上洗澡也不方便,只是暂时将它拿下来罢了。”如蔓无语道。 小乞丐死死盯着如蔓,见她没有恶意,便犹豫着放开了手,如蔓知道他这是相信自己了,便又凑上前将那东西取了下来,她掂了掂,似是一把宝剑。这么重的东西挂在他那小身板上,他倒也不嫌累。 “我将它放这儿,一会儿你自个儿收起来罢。”如蔓将这宝剑放在了房内的一张小方桌上。 又过来将小乞丐身上的破烂衣衫脱下,扶他坐在了木桶里。 示意他将那伤腿架在木桶上,如蔓这便为他上下搓起澡来。 “你倒也是不害羞,寻常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要有人为他洗澡,定是不肯的。而你倒是蛮习惯人家伺候的,难不成你以前是哪家大户的公子哥么?”如蔓自言自语道。 直到再搓不出泥垢,如蔓这才歇了手。给他擦了擦身子,换上了干净衣裳,这便拖着沉重的木桶出了房门。 这木桶上浮着一层油污,那原本的清水早已被泥垢染黑,倒出水时,底下还沉淀着一层泥垢。 如蔓啧啧两声,这便拿木刷子将这木桶刷了个干净。 而房中的小乞丐穿好衣裳,伸着脖子探头望了望,见如蔓走远了,便拿下桌上的宝剑,放在了床榻内侧,后又觉得有些不放心,便藏到了枕头底下。 第九章 卢府谣言 如蔓回来时,小乞丐正静静坐在床上,头发还在往下滴着水。 见状,如蔓又出去给他拿了条干的布帕,坐在了小乞丐身旁,拿这布帕吸着发上的水,又轻轻揉搓着:“以后记得,要将头发擦干了再上床歇息。” 小乞丐听在耳中,但未回答如蔓。 许久,那头发总算是擦干了,如蔓也觉得乏了,便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感慨道:“我也是第一次这么伺候人,还是你这么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可真是累惨我了。” 说罢,想着时辰也不早了,这小乞丐也该休息了。 “你好生歇息罢,明日记得早起给我帮忙。”如蔓提着小乞丐的要扔的破烂衣衫,走到房门处,抬手打开房门,准备离开。 “我叫萧何意。”小乞丐看着如蔓的背影,终是开了口。 “萧何意,何意?倒是个有趣的名字。”如蔓勾了勾唇,离开了萧何意的房间,为他关上房门。 “如蔓……”萧何意口中轻轻念着,这便闭上眼休息了。 如蔓洗漱后,这便也歇下了。 次日一早,又是早起开了药铺,那萧何意也是早早候着,等着如蔓给他吩咐事情。 二人吃过饭,如蔓便对萧何意讲:“小意,今日你便留在这后院捣药罢,能做多少便多少。你腿脚不方便,累了便歇息,不要勉强自己。” “嗯。”萧何意点了点头。 今日来药铺里抓药的人不少,如蔓在柜台前忙活着,一旁借机向客人打听起城中那户人家闹鬼一事。 “王大娘啊,我曾听说这扬州城里有一户人家经常闹鬼,这事儿可是真的?”如蔓向面前来给自家老头抓药的王大娘询问道,看似闲聊,实则打听。 “那可不嘛!”这王大娘倒也是心直口快,“便是城北那卢家,自从卢家那举人老爷二十年前死了原配,没几日便开始闹鬼,一直到如今,府中之人,今日摔胳膊,明日断腿的,还曾有人半夜起来解手,看见一红衣女鬼站在举人老爷卧房门外,可吓人了。 还有人说那红衣女鬼便是卢老爷的原配付氏,是回来报仇的呢。听说那原配夫人是因不守妇道,被卢老爷捉奸在床,羞愧自尽的。但我是见过那原配付氏的,是个贤良之人,故而那传言我也不太信的,怎么想也觉得她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又有人说她是受到如今那位青楼出生的,原为妾室的夫人的污蔑,自尽而死的,虽不知此事真假,但这二十年来卢府找了不少道士和尚念经作法的,传出的闹鬼之事仍是从不间断,那位夫人也是因此得了病,卧床不起,难不成二十年前他们真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情,心虚不成?” “哼,平时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若他们真没做错事,就是真有鬼,那也没什么好怕的。”如蔓冷笑一声,讲道。她曾在地府听过付佩芸的故事,很是为她感到愤懑。 “就是,他们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且那举人老爷竟还将一个青楼女子扶作正妻,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王大娘附和道。 “王大娘,您的药好了。”如蔓将包好的药递给了她。 “诶,好嘞。”王大娘笑着点头,将钱付给了如蔓,这便转身离开了。 一开始听闻卢府闹鬼之事,扬州城里的百姓倒还觉得新鲜。有些个胆子大,半夜三更偷摸着跑到卢府里头躲着,想看看那传闻的女鬼。然每次都是兴冲冲的来,败兴而归,什么也没看见。 日子久了,除却卢府里头的人,别人都不信这府中有鬼,只觉得是他们做了亏心事,自个儿心虚罢了,便也没有了夜探卢府之类的事情。再到后来请和尚道士作法一类,人们便也只当谈资了,二十年来,扬州城里的百姓便也没了当初的稀奇,偶尔茶余饭后偶尔提起,或者那些初来乍到的生人问起,这才讲与他们听。 入夜后,见隔壁房间里的萧何意已熄灯睡了,便换上了夜行衣,熄了灯,关好门,这便使功跃上墙头,又踏着屋瓦往城北去,准备夜探卢府。 隔壁房间头的萧何意听到动静,便醒了,他向来是睡的这么浅的。起身开了门,伸手在如蔓房间门外敲了敲,见无人应答,索性推开门,那如蔓竟真的不在了。 萧何意复又关好门,在院中看着墙头发了会儿呆,也想不出她会去哪儿。 只好继续回房躺着,然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如蔓,你同我一样,也是个有秘密的人呢。 萧何意心中默默想着。 又说这便如蔓到了卢府,见府中处处贴着符纸,然那符纸显然灵力不够,奈何不了这厉鬼,想来是这些道士之类修为不够。她在府里头转了好几圈,都没发现这付佩芸的鬼影,然这府中的确有鬼魂留下的些许阴气。 于是如蔓便找了个墙头隐身坐了下来,无聊抠着手指,静静等候,期间偶尔传来卢绍与嫣然梦魇时的惊叫声,以及看见半夜打着灯笼东张西望,哆嗦着出来解手的下人。然一直到公鸡打鸣,天快天亮,如蔓都要睡着时,都未曾等到那付佩芸,无奈便只能先回去了。 回到药铺后院时,如蔓便马上窜进了房间,轻轻掩上门。后在床榻上小憩一会儿,见天大亮了,便上街买了几个包子,带回了药铺。 恰好萧何意也已起床洗漱了,如蔓便招呼他过来用了早饭,便又开始忙活了。 然一上午下来,他似乎一直在打呵欠。 “小意,昨晚可是没睡好么?”如蔓关心问道。 萧何意点了点头,道:“昨晚梦魇了。” “一会儿用完午饭,你便回房中睡会儿罢。”如蔓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嗯。” 其实如蔓不曾知道,那萧何意自她出门后,便一夜未眠。一直等到听到她回来的脚步声,这才睡下,故而才没休息好。 这萧何意,虽不爱开口讲话,如蔓说什么他便做什么,看着虽是冷冷淡淡的,又给人一种超出年纪的成熟模样,但终究,他还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第十章 岩栖之山 其实如蔓第一眼见到萧何意便知道,这是个有故事的孩子。 那冷冷的眸子,似是一汪寒潭,深不见底,似乎藏着许多故事。总爱抿着唇,寡言少语,身板虽瘦弱但很挺直,透出些许坚强。 而萧何意身上亦没有寻常孩子那般天真活泼、爱笑爱闹,总带着一丝压抑。对比起慧心来,这孩子似乎过于沉默,而不是单纯的性子安静了。 想来他是受过好些苦的,身世似乎也并不简单,仅仅从他身上带着把宝剑便能得知,他也不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 然如蔓却并不打算主动询问,亦不想使用法术窥探他的过往,那样着实没有意思。若萧何意想告诉她,自然会开口的,他若不想说,那再怎么问也是无用的。 现下更重要的,还是先找到付佩芸要紧,然如蔓寻找她并不是为了帮助那卢绍等人,而是为了付佩芸,她再这么在人间长久待下去,活在往日的仇恨之中,不回地府投胎。对她而言,其实并不是好事。 夜里,如蔓同昨日一般,待萧何意熟睡后,换上夜行衣跳上了房檐。 然今日与昨日一般,如蔓在墙头等了许久,仍是未曾看见付佩芸,又是等到天亮以后败兴而归了。 而她走后,萧何意又是一夜未睡。 连续五日,皆是扑空,怕不是这卢府老爷夫人是因从前做了亏心事,如今是自个儿在吓自个儿罢了,并无闹鬼一事。 虽是这么说,如蔓倒也不真的这么认为。这付佩芸定是来过这卢府的,只是自个儿来得不太凑巧,未曾等到罢了。 正当如蔓苦恼之时,突然想起来那付佩芸在世时还有个女儿,后来她惨死,便被卢绍送到她乡下娘家去养了,莫不是她太过想念女儿,所以这些日子去寻她了? 似是看到些许希望,如蔓这便转了个寻找的方向。 恰巧这些日子药材剩的也不多,虽说往日都能从山中专门采药的农夫手中收购来,又或者说是能直接令古来山的那些能化成人形的妖精们拿些古来山上的草药来,然如蔓得空时,也会自个儿去山中寻些药材。 这日天才蒙蒙亮,如蔓便早早起来,叫上还在熟睡的萧何意,背上背篓,这便往城外的岩栖山走去。 而那付佩芸的娘家,经过多方打听,如蔓才得知是在岩栖山脚下的观岩村。 顾名思义,那岩栖山多为岩石,横竖不一,远观如岩石栖息与此,又怪石嶙峋,林木稀少,然草药倒却不少,故而百年来,观岩村的人多以采药为生。而那岩栖山虽说是岩石山,倒不算高耸,且前人在岩石中凿出了一条上山之路,故而更加方便了。而这观岩村名字也是应岩栖山得名,因在其山脚下,日日观其岩,才有了这观岩村的名头。 这观岩村离扬州城也不算远,如蔓二人到山顶时,太阳还未升起。 “先别忙着采药,一路上山也累了,坐下来好好歇会儿吧。”如蔓停下脚步,站在山岩上,对一旁背着小竹篓的萧何意道。 “嗯。”萧何意点了点头,便坐了下来。 如蔓也盘腿坐在了萧何意身边,静静看着天边。 二人也算是坐在这扬州的最高处了,往下看去,是错落有致的房屋,那便是观岩村了,再往远处望些,还能看见扬州城。 坐了一会儿,那天边便有些泛红,并有霞光穿过云层,落到了地上。 “日出了?”萧何意开口,眼中似有惊叹。 “是啊。”如蔓莞尔一笑,伸手揉了揉萧何意的头,“你从前未曾看过日出么?” “见过。”萧何意有些黯然,“不过不是在山顶上。” 他还有家时,家教森严,总在家中埋头读书,许少外出,更别说爬山看日出了。流浪街头后,不知见过多少日出。然今日在这山顶之上,第一次觉得,日出原来有这般壮观美好。 待太阳升起,那四周的云层渐渐散开,整个扬州都亮了几分,这种温暖的光,使人心底温柔,心情越发愉悦了。 “是不是很美?”如蔓转过脸,笑问道。 初晨时的柔和光芒轻轻洒落在她的侧脸上,发髻上。萧何意还能看见她脸上那细小的绒毛,她眼睛很亮,似是整个人都发着光。 萧何意有些发愣,他第一次觉得,还有人长得这般好看。 “嗯?”如蔓发现他在发呆,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嗯、嗯。”萧何意反应过来,“很美。” 他脸上有些发热,然他实在瘦黄,如蔓倒也看不出什么变化,只以为他在想事情。 “越州有一山,虽是越州第二高的山,却自称是百山之祖,故名为百山祖。日出时云海翻腾,霞光万道,日后若有机会,我便带你去看看。” “嗯。”萧何意应下,却也有些好奇,“最高的山是什么?” “最高的山?”如蔓顿了顿,似是没想到他还会提问,“最高的山名为凤阳,日出时,赤红如凤。与百山祖相连,其山森林密布,悬崖峭壁颇多,沟谷交错,倒也有许多景观。” “还是百山祖好听些。”萧何意道。 “我也这么觉得。”如蔓点了点头,“不过,你倒是第一回同我讲这么多话。” “嗯。”萧何意微微勾了勾唇角,很快便消失了。 然这细微的笑容还是被如蔓看见了,她调侃道:“看来今日你心情不错。” 萧何意并未回答,他站起身,背好药篓,便往身后的林木丛走去。 “唉,这小孩,真是古怪。”如蔓摇了摇头,赶紧追了上去,同他一起采药。还以为他能有些改变呢,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第十一章 村中做客 直到背篓里的草药满了,二人便也准备下山了。 路上,如蔓又尝试与萧何意讲起了话。 “你似乎从未主动与我谈话过,也未叫过我的名字。”如蔓小心跨过脚边一块拦路的石头,开口道。 “如蔓。”萧何意随口敷衍着,显然对她的这番执着有些无奈。 “这也太生硬了些。”如蔓撇了撇嘴。 “阿蔓。” “感觉又太亲密了些。”如蔓又皱着眉,随即又咬着指尖笑着说道,“加上姐姐二字倒还不错。” “我不要。”萧何意有些不情愿。 “好好好,随你随你。”如蔓心中有些不快。 “嗯。”这如蔓年纪这般大了,倒也还会闹小孩子脾气,萧何意勾了勾唇,又念了一遍,“阿蔓。” 然如蔓在他身后走着,是看不见他这抹得逞的笑容了。 不出一会儿,二人便到了山脚下。 然如蔓并未直接回扬州城,而是走进了观岩村,四处张望着,又走到了一门口晾晒着草药的人家前,萧何意低着头,在如蔓身后紧紧跟着,也不开口问她为何要进村,而不是直接回药铺。 这家人便是付佩芸的娘家,虽说这二老如今年岁大了回到乡下老屋住着,但也不算是普普通通的人家。付佩芸的父亲也曾是中过秀才的,后来又继承了祖传的药铺,做起了生意,而这药铺便是扬州城里最大的百草堂。早在二十五年前,这付老爷便将这药铺交给了自个儿的大儿子,与付老夫人回到了乡下,闲时种些草药,后又将付佩芸的留下的女儿抚养长大,故而这付家的家世倒也是不错的。 看这屋倒也不大,与观岩村里其它房屋相较并无多少差别,看不出是个大户的模样,想来这二老回乡下,过得倒也是相当简朴的。 如蔓见门尚未关上,便知道里面定是有人的,便在门外扯着嗓子喊着:“可有人在家么?” 不出一会儿,便有一老妪闻声赶来:“有的,有的——是谁在外头?” 想来这就是付老夫人了。她的背有些驼,亦找不出几根黑发了,但走起路来倒还轻快,精神抖擞的,比起年轻人也不逞多让。那老夫人见门口站着一年轻女子与一男孩,有些疑惑,便开口询问道:“姑娘可有什么事么?” “我与弟弟一大清早便去山上采了采药,未曾带上水囊,如今快晌午了,有些口渴了,这才来您这要口水喝,不知老人家能否行个方便?”如蔓放下背篓,作势擦了擦汗。 “采了那么一大篓的药,你二人可累坏了吧。”老夫人看见二人从身上卸下的满满的两筐草药,又是这么瘦弱的女子与小童,倒也有些心疼,觉得二人着实有些辛苦。 “不累。”如蔓笑着摇了摇头,“就是嘴有些干了。” 老夫人连忙道:“那赶紧随我进去喝水罢,这晌午的日头到底有些毒辣,莫要中暑才好。” 说罢,便转过身带头进了屋。 如蔓二人将装满药材的背篓放在门口,便跟在老夫人后头进了屋。 “两位便先坐会儿罢,我这就去端壶水来。”老夫人指着摆放在墙边的高椅,对如蔓示意道。 如蔓忙摆了摆手,道:“不了,不了,我二人只是来要口水喝的,喝完水便要回去了,老人家无须这般客气了。” “诶。”老夫人有些不赞同,“外边儿日头这般毒辣,还是坐下来凉快会儿再走罢。况且便要晌午了,不如吃个饭再走罢?我那外孙女这会儿也该做好饭了,二位便留下来罢,想来你们也饿了。” 老夫人见如蔓想要推辞,便拉着她的手将她摁在了高椅上,后又拉过萧何意的手,让他坐在了如蔓的旁边,如蔓二人也是哭笑不得。 见老夫人这般热情好客,她便只能连声答应下来:“真是太麻烦您了。” “哪里的话。”老夫人否认道,“不过是顺便罢了,我老人家也是好久没见过客人了,也能热闹热闹” 说罢,老夫人为二人端来了水,如蔓忙接过来,那老夫人便钻到厨房去了。 如蔓喝了水,便开始打量这屋子。 这喝水是假,探察是真,这前来要水的戏码早就准备好了,好在一切顺利,今日这家人都在。 这里倒是有些阴气,想来这付佩芸也是来过的,如蔓撑着下巴,静静想着。 一旁的萧何意默默看着如蔓,他不知如蔓在想些什么,也不知如蔓为何偏要来这家要水喝。 过了一会儿,那老夫人便回到了客厅,身后跟着一位端着盘子的年轻姑娘。 “就放在这儿罢。”老夫人指着正中那张旧梨木方桌对年轻姑娘吩咐道。 那姑娘放下盘子,便又陆续从厨房里端来了几盘菜。 老夫人随她进去,从厨房里拿了些碗筷,如蔓上前帮忙接过摆在桌上,那老夫人便开口了:“姑娘和自家弟弟先行坐下吧。” “不不不。”如蔓连连摆手,“这不合规矩,老人家还是先坐下,我们才敢坐呢。” “哈哈哈,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我们家不讲究那些虚礼。”老夫人哈哈一笑,便带头坐下了。 这时那年轻姑娘便也忙完了,回到了客厅,见如蔓二人还站着,赶紧招呼道:“二位赶紧坐吧,不然菜都要冷了。” “好。”如蔓点了点头,便与萧何意一同坐在了长凳上。 那年轻的姑娘随即也坐了下来。 “想来我这孙女儿同你一般大吧?”老夫人问,随即又招呼二人赶紧吃菜。 “我唤作纯儿,今年已二十四,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纯儿主动开口问道。 如蔓细细打量这纯儿,眉眼倒是与付佩芸有七八分像,倒是个清秀佳人,想来她定是付佩芸与卢绍唯一的女儿,卢纯儿了。 “我唤作如蔓,虚长你一岁。”如蔓微微一笑。 “那便唤你如蔓姐姐罢。”这纯儿性情倒也爽朗,“不知这饭菜可合你口味?” “纯儿妹妹的手艺真的是极好的,是吧?小意?”如蔓转过头看着萧何意,询问他的意见。 “嗯。”萧何意点了点头,“很好吃。” 第十二章 坦然相告 老夫人见如蔓与自家外孙女聊得欢快,心中也很是高兴,饭也多吃了几口。 “这家里倒是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如蔓姑娘有所不知,前日恰好是我这外孙女儿的生辰。自前些年我老伴儿过世,这些年她的生辰都是我们二人草草吃顿饭罢了,今日来了两位客人,也能多说上几句话,就当是再过了一次生辰罢!”老夫人笑意盈盈。 听到这话,卢纯儿却并不多高兴,眼底有些黯然:“虽是我的生辰,但也是母亲的受难日,只可惜此生是无缘孝敬了。” 听到卢纯儿这番话,老夫人的笑容有些僵住:“今日有客人在,可别说这些丧气话了。” 随即又有有些歉意的冲如蔓道:“好好的一顿饭,便闹得这般不愉快,让两位客人见笑了。我这外孙女儿不懂事,也不顾这桌上有客人在,净由着自个儿的脾气来了。” “没有的事,想来纯儿妹妹也是触景伤情罢了”如蔓安慰道。 然卢纯儿却没有听进去二人的对话,仍是自顾自伤感道:“这些日子,常梦见亡故的母亲同我诉苦,说她生前所受的委屈,我纵使再恨那两个心毒的人,可总归是帮不了母亲什么,只能日日愧疚着。” 老夫人叹了口气,问她:“那云儿……可有同你讲过其他的话?” “她说这些年不曾在我身旁陪伴我,留我一人孤单长大,实在心疼,又说死前蒙受冤屈,定是要报仇雪恨的。这二十年来,她每每在我生辰这几日托梦于我,都要说这些话,看她那般痛不欲生的模样,实在让我难受。”卢纯儿拍了拍胸口,只觉有些烦闷,又有一丝窒息感。 如蔓偷瞄一眼二人的神色,犹疑一番,便开口问道:“纯儿妹妹,你母亲托梦于你时,可是一身红衣,双目赤红,有些许狠厉?” “你如何得知?”卢纯儿有些讶异,连同一旁的老夫人亦是探究的看向她。 “我先祖是道士出生,故而我也学了些不入流的法术,适才听闻纯儿妹妹的亡母所说的报仇雪恨之事,让我有了些怀疑。” “此话怎讲?”卢纯儿继续问道。 如蔓作势思考一番,道:“我曾听家中老人说过,这人死前但凡有极大怨念的,死后便会化作红衣厉鬼,不甘心就此转世投胎,往往会逃出阴间,直至他所恨之人得到报应,他才会消去怨念,回到地府投胎。” 听到这里,老夫人似是想起了伤心事,放下碗筷,拿出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又感伤道:“我那过了身的女儿是个命苦的,虽是个贤良淑德的,可就偏偏不得夫家的心。后来她夫家从青楼带了个女子回家,日日给她气受。后来那青楼女子与那个没良心的,二人狼狈为奸,诬陷我女儿与下人私通。我女儿是个性子倔的,一时想不开,便悬梁自尽了……她受了这般委屈,又怎会没有怨念呢?” “唉。”如蔓叹了口气,“这亡魂一旦离开阴间,一个不慎便会魂飞魄散,世上的道士何其多,并不会个个都放过这些鬼魂。更何况是红衣厉鬼,若遇到道法高深的老道士,那定是死路一条,那投胎转世的机会都得不到了。 虽说您女儿此番离开阴间,是为了报仇,而那卢绍也确实该死。可仅仅为了报仇,而将自己陷于这般危险的境地,实在不值得,若因此失了转世的机会,那便连重来一次的机会都没有了,而作恶之人,就算生前未得到报应,死后定是要入地狱受刑的,无需太过执着。” “那可如何是好?”老夫人听到如蔓的话,有些担忧。 “想来真正击溃她的,不是在卢府受过的种种委屈,是二人诬陷于她,令她百口莫辩罢。我想只有报官,证明她的清白,让有罪之人就地正法,她才会释然。” “报官?我们何尝没有想过。可我们拿不出证据,而那杀千刀的,口口声声说那么多双眼睛看在眼里,证据确凿,私通已然是事实,又有谁替我们作证?若是我们贸然报官,怕是申冤不成,反污了我女儿的名声。可我女儿向来是个贤惠的女子,她为人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我们又怎会相信她通奸呢? 这些年来忍气吞声,日日愧疚,实在恨自个儿没用,无法为女儿证明清白。我那老伴也因此郁郁而终,直到临终前都念着这事儿,死不瞑目啊!”老夫人声泪俱下,连一旁的萧何意也放下了碗筷,有些愤愤不平。 “婆婆,你们可以去寻那位下人,想来只有他能证明您女儿的清白。”萧何意难得开了口。 “寻不到的。”卢纯儿摇了摇头,“这些年舅舅常私底下派药铺中的人手去寻,那下人的老家也去了好几次,就是没能寻见。” 如蔓沉吟半晌,开口道:“若有那下人用过之物便好了,我那不入流的法术倒还能派上用场,能勉强算出他的方位。” 其实如蔓何须费力去寻那那下人用过之物,只需掐指一算,便能算出下人所在。然她身处凡尘,总须藏拙。 “不知……那卢府可能找到?”卢纯儿提议道。 “都过去这么些年了,那下人的东西,早该没了。”老夫人有些不赞同。 “外祖母,您有所不知。”卢纯儿摇了摇头,“我在卢府的那些年,尽管年幼,但记忆却很深。我还记得,当时府里有个浣衣的丫头,与那下人相互爱慕。然那下人从府中离开以后,那丫头却未同他离开,想来,那丫头定是有那下人用过的东西的。” “此话当真?”老夫人眼中有一丝欣喜。 “嗯。”卢纯儿重重的点了点头。 “那便好了,只要寻到那浣衣的丫头,我相信此事便能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如蔓微微一笑。 一旁的萧何意见事情有了些转机,虽是不动声色,但他心情似乎好了许多,便端起碗筷,继续吃起了菜。 “纯儿妹妹与老夫人放心,我定会帮你们这个忙的。” “那可真是麻烦你了,你一个生人,还对我们这般尽心。”老夫人有些不好意思。 “老夫人可别这么说,我们原先也只想要口水喝,您却让我们留下来用饭,您对我们两个生人,不也很尽心么?” “倒也有几分道理。”老夫人笑着点点头,“原想着留过路的客人吃个饭只是顺便的事,没想到却迎了个贵客。” “都是举手之劳罢了,无需挂齿。” 第十三章 同回城中 如蔓二人用过午饭后,又坐着同付老夫人和卢纯儿说了会儿话,便向她们辞了别。 “如蔓姐姐,我同你们一起回扬州城罢。”就在二人背上背篓,走到观岩村外时,那卢纯儿却背着包裹追了上来。 如蔓转过身,有些疑惑。 纯儿正了正背上的包裹,解释道:“我想同你一起去寻那浣衣丫头,这毕竟是我亡母之事,我一直挂念着,又怎会袖手旁观呢?若便这样让我在家中等着消息,我定是坐不住的。” “这样也好,你在卢府也住过些年头,虽说你那时年岁尚小,想来对府中之人也还有些印象罢,大概也能帮上许多忙。”如蔓点了点头,又道,“只是要留你外祖母一人在家,无人照拂。” “原本我也担忧此事,然外祖母知道我挂念亡母之事,而她也同我一样挂念,特地让我来的。她说她身体还算健朗,用不着我日日守着。再不济,我便去舅舅那里,求我表嫂去照看她几日。”卢纯儿虽语气轻松,但眼底却有些忧虑。 “既是如此,等到了扬州城,我和小意先同你去你舅舅府上,待照顾老夫人的事情解决了,你便去我那住下罢。”如蔓道。 “住宿一事,我可去舅舅那儿安置下,便不去麻烦你了,你已帮我许多,再劳烦你,实在是过意不去了。”卢纯儿摇头道。 “你何必同我客气?”如蔓无奈笑了笑,“你若是住我那里,许多事情还好商量些,若你住你舅舅那儿,反倒是更麻烦了。恰好我住处还有一间房空着,到时收拾一番,你便可住下。” 卢纯儿思量着,觉得这如蔓所言不无道理,便点了点头,语气抱歉道:“那便叨扰了。” 说罢,三人同行,这便继续赶路回扬州城了。 “纯儿,你今日去扬州城,若是你母亲想要再托梦于你,岂不是寻不见你。”如蔓想到自个儿还不知那付佩芸的下落,便出言问道。 这话听着虽像是无意的话,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打听。 卢纯儿并未多想,道:“昨日梦中,母亲已同我道了别,说今日便不来看我了。这二十年来,她都只在我生辰时的这几日托梦于我,其他日子,她虽未同我说过去哪,但我也是知道的。” “的确,卢府闹鬼一事,倒是满城皆知的。”如蔓附和道。 “唉。”卢纯儿叹了口气,并未再搭话。 大约半个时辰左右,三人便到了扬州城。卢纯儿在前头走着,为如蔓二人带路。 虽说付家人经营着着扬州城里最大的药铺,然住的屋宅倒是不大起眼。除了比寻常人家住的地方更宽敞些,倒也没什么奇特之处,这家人倒也称得上是深藏不露了。 如蔓二人随着卢纯儿走了两条街,又拐了三条小巷,这才到了付家门口。 “纯儿,我们在门口候着,便不同你进去了,待你将事情解决,再回我的住处。”如蔓停下脚步,对前头的卢纯儿说道。 卢纯儿也明白他们二人不便进去,便也没多说什么:“我会尽快的。” “不着急。”如蔓怕她着急,故而安抚道。 卢纯儿点了点头,走到门前,抓着门上的铜环叩了几下。 里头的老管家闻声赶来,取下门闩,使劲将门往里一拉,那大木门便嘎吱——一声,缓缓打开了。 老管家看清楚来人,惊喜道:“竟是纯儿小姐来了。” 卢纯儿点头一笑:“许久未见你了,孙管家。” 孙管家正要带卢纯儿进去,余光瞥见远远站在门外的如蔓与萧何意二人,便疑惑道:“这两位是?” “他们二位是我的朋友,是在外头等我的,今日有要事找舅舅帮忙,不知他可在家中?”卢纯儿解释道。 “在的,在的。您今日来得还算巧,再晚些,老爷便要出门去铺子上对账了。”管家说罢,便让卢纯儿赶紧进了门,“纯儿小姐,请进门吧,我马上向老爷通传一下,他知道您来,定是会很高兴的。” 卢纯儿进了门,管家便又合上门,又将门闩放上,这便小跑着往付家老爷付盛安的房中去。 “孙管家,莫着急,当心脚下,可别摔着!”这孙管家年纪大了,看他跑得这般急,着实让卢纯儿有些哭笑不得。 在后头不紧不慢走着,卢纯儿到了客厅,找了张高椅坐着,这也是为了给管家留些通传的时间。 那管家急急跑到付盛安的房门口,喘着粗气大声道:“老爷,老爷!纯儿小姐来了,说要有事找您帮忙!” 正在看书的付盛安闻言,忙放下书本,打开房门,冲着孙管家连连问道:“真的?何时到的?现下她在何处?可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刚刚才到的,就在客厅里头坐着呢。她没同我说找您帮什么忙,一会儿您亲自可以问问她。”管家道。 “好。”付盛安理了理衣衫,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我这便去看看。” 又说这卢纯儿在客厅等了不到半刻,便看见那付盛安步履匆匆的,从门外远远赶来。她忙站起身,走到门口迎接。 “纯儿!”付盛安看到自个儿的外甥女在门边候着,唤着她的名字。 卢纯儿招了招手,也喜悦道:“舅舅!” “自去年元宵节接你与母亲到家中一次,可真是好久未见了。”付盛安愧疚道,“只可惜铺子上实在太忙,抽不开身,虽想着空闲下来便去观岩村探望探望母亲,但还是一拖再拖,说来实在是惭愧。” “舅舅不必愧疚,您既接管着祖传的铺子,总归是要辛苦些的,我们都明白。再说了,虽然您不能亲自过来,但也常让舅母和表嫂探望我与外祖母,有这份心意,我们便很开心了。”卢纯儿安慰道。 “好,好。我们纯儿倒是善解人意。”付盛安拍了拍卢纯儿的肩膀,“听孙管家说你有要事找我帮忙,不知是什么事?” “是有要事,不过先进门再说罢。” “好。” 第十四章 暂住药铺 刚一坐下,卢纯儿便在客厅四周扫视了一番,付盛安见她这般,便猜想到此事定是紧要的事,便让孙管家退下,竖耳等着卢纯儿要说的话。 卢纯儿见四下无人了,便同付盛安说起了如蔓说过的关于付佩芸的那些话,又说了此次来扬州城的缘由。 “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外祖母,留她一人在家,无人照拂,我实在不放心。故而只能寻求舅舅您帮忙了。”卢纯儿神情担忧。 “你放心,我会让你表嫂去乡下照看母亲一段时日,你便放心的去做自己的事罢,云儿的事,也是我的一个心结。当年若不是父亲与母亲的极力阻挠,我真想手刃了那个没良心的渣滓!”付盛安紧握拳头,因克制自个儿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着。 “那我先谢过舅舅了。”知道自个儿不用再担心外祖母的事了,卢纯儿松了口气,“还有,方才所说的这些事,还望舅舅替我保密。” “我找了那下人那么多年,都是一无所获。如今遇见贵人,此事终有了些许转机,来之不易。不管如何,我定不会让这消息泄露的。”付盛安保证道。 “既然事情已经说定,那我便不久留了。”卢纯儿站起身,理了理衣衫,“舅舅,我便先告辞了。” 付盛安有些诧异,道:“怎的你竟不在家中住下么?” 卢纯儿点了点头:“我早已和如蔓姐姐商量好,这些日子住在她那儿。毕竟我也不是单独行事,住她那儿好商量对策,行事也更方便些。” 付盛安沉默着,有些不悦。毕竟他难得见这外甥女一次,付佩芸又是他最疼爱的妹妹,总归是心疼她留下的唯一女儿,若在家里住下,也能多关照她几日,故也不太想卢纯儿睡在别人家里的。 然他也怪自己实在无能,无法寻见最关键的那名下人,以证明妹妹的清白。 “唉。”付盛安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便依你的罢,你须得好生照顾自己。” “我会的。”说罢,卢纯儿便离开了付家。 又说适才卢纯儿进门后,如蔓见大门关了,便走到门口前的台阶上,将自个儿背上满满的一筐草药卸了下来,甩了甩手,坐到了台阶上。 “可真是累死我了。”如蔓扭了扭脖子。 又见萧何意还傻站着,忙招呼道:“小意,你怎么还愣在那儿,快过来歇歇。” 听到如蔓叫他,萧何意走了过去,说道:“其实我不累。” 但他还是卸下了背篓,坐在了如蔓身旁。 “你倒是个意志坚定的。”如蔓道。 萧何意并未搭话,当然,他本就是个话不多的孩子。 无人同如蔓讲话,她实在无聊的紧,只能撑着头看着来往的路人发呆。 好在卢纯儿并未拖多长时间,如蔓二人等了半个时辰不到,便听到了嘎吱——的开门声。 “哎呀,你俩怎的都坐到地上去了?”卢纯儿被挡在台阶上的二人吓了一跳。 “一直站着有些累了,便过来坐着歇歇脚。”如蔓道。 “都怪我,早知道便带你们进去了。”卢纯儿有些自责。 “不碍事,我们进去实在不太方便,你无需愧疚。原以为你会耽搁一阵子,不曾想你这么快便出来了。” “想着你们都在门外等着,我也不敢多留,怕你们久等。故只将紧要的事同舅舅说了,这便出来了。” “既如此,那我们便走罢。”如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重新背起背篓。 “嗯。”卢纯儿点了点头,又见萧何意还在一旁发愣,以为他是累坏了,便凑上前去,“小意,你可是乏了?不如我来帮你背这筐药吧。” 说罢,便要去拿他身旁的背篓。 萧何意这才反应过来,忙拿过背篓背到他自个儿身上,冷冷道:“不用。” 卢纯儿缩回手,有些尴尬。 一旁的如蔓见状,忙安抚她:“他性子向来古怪,你不必放在心上。” “还以为,他是讨厌我。”卢纯儿松了一口气。 事情解决了,卢纯儿便随着如蔓与萧何意二人回到了小药铺。 “我竟不知,如蔓姐姐你也开了间药铺。”卢纯儿四下打量着。 “怪我糊涂了,只说让你来我这儿住,也未同你说我也是小药铺的。”如蔓惭愧一笑。 “是我也未曾想到,毕竟也少见有掌柜亲自去采药的。” “我这儿只是小药铺,少有客人来,刚好能糊口罢了,所以闲时也能出去采采药。诶,你怎的还站着,赶紧先坐下罢。”如蔓示意卢纯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歇歇,又转身将今早采的药提到了后院。 “小意,先不管这些个药材了,你先去将那个空的客房简单收拾一下,好让纯儿住进去,那房间倒是干净的,只需简单用布抹一下桌椅之类便可。”如蔓见萧何意在后院分拣今早采的草药,忙叫他歇了手,吩咐给了他个轻松的活计。 “好。”萧何意放下了手中正拿着的草药,又找了条干净的帕子,端了盆水,这便为卢纯儿去收拾房间了。 而如蔓吩咐完萧何意,如蔓又回到柜台候着,偶尔同卢纯儿闲聊几句。然今日回来的到底有些晚了,许久未见有客人来,看天色,也估摸着太阳将下山了。 “想来暂时不会有客了,还是先关了铺子,准备一下晚饭罢。”如蔓忘门外张望着,街上也看不见多少人了。 卢纯儿见如蔓要起身向后院走去,便也站起身:“那我也去给你帮忙罢。” “有你这做菜的好手艺,想来我也只有打下手的份了。”如蔓倒也不跟她客气,出言调侃着。 后又出言提醒她道:“你且将包裹带着吧,想来这会儿小意也收拾好房间了,你正好也可以住进去了。” “好。”卢纯儿点头道。 第十五章 实施计划 这卢纯儿来了,那如蔓便也同萧何意一样,都成了打下手的人。 忙活完,如蔓与卢纯儿在饭桌上商量起了寻找那下人的计划。 “依我看来,咱们还需去卢府一趟。”如蔓道。 卢纯儿沉吟一番,也点了点头:“说来也是,咱们还不知那浣衣丫头到底是不是在府中,要寻那下人,还得先找到她。” “嗯。”如蔓赞同道,“只是我的身份,进入卢府还有些困难,想来这件事,是要交给你去办了。” “这倒没什么问题,只是,我也许多年未曾进过卢府,也不知此行能否顺利。”卢纯儿面色有些担忧。 “无需担心,这算不上难事,你只需……”如蔓凑过去,同卢纯儿说起了她想好的计划。 卢纯儿听完,倒也打消了些担忧,微笑着连连点头:“如此,倒也是个好办法。” 商量好计划,用完晚饭,各自梳洗一番,三人也回自个儿的房间睡下了。 卢纯儿一开始还是辗转反侧的,毕竟明日要完成之事,也是她这么多年来所挂念的,是为了那惨死的母亲讨一个公道。然入了深夜,她终究是敌不过疲乏的身体,昏昏沉沉睡着了。 而这会儿如蔓见大家都睡下了,又换上了那身夜行衣,正准备跃上墙头时,萧何意的房门打开了。 “你去哪里?”如蔓转头看去,那小小的人儿站在门口,看不出他的表情,只是轻声问着她。 “我有要紧的事要办。”如蔓含糊答道。 然萧何意对她的回答不甚满意,又不依不挠问道:“是去卢府么?” “你倒是挺聪明的。”如蔓有些无奈。 如蔓竟是大方承认了,萧何意有些意外,然只惊愕了一瞬,便凑到如蔓跟前,讨好似的抓着她的手腕,道:“我也想去。” 如蔓又觉有些好笑,这萧何意这副别扭的模样,倒有几分孩子的可爱模样,她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然她仍是不愿让他跟去,倒不是怕他乱了事情,而是关心他的安全,若是遇见了付佩芸,她又恰好情绪失控的话,虽说如蔓对付个小鬼是绰绰有余的,但保不齐她会趁如蔓不备之时对萧何意下黑手,一切都是不好说的。 “不可以,此行十分危险,你还是乖乖待在家中罢。”如蔓出言道,又摸了摸他的头。 萧何意见如蔓态度如此坚决,有些失望,但还是紧紧握着她的手腕,不愿放开:“带我走罢,我……”我害怕一个人。萧何意低下头,身子微微颤抖着,他终归是不敢说出这句话。 尽管他对卢府之事的确有那么一丝好奇,可促使他随如蔓一起去的念头,不过就是害怕孤单罢了,他不愿再梦魇了,每当如蔓不在时,他都无法入睡。每每闭上眼,都会想起那日的惨景。而如蔓在时,他总知道还有人陪着他,让他安心。 他什么都不说,一切都自个儿压在心里,从不与人说。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一开始会选择相信如蔓,也许就是直觉吧。 如蔓察觉到萧何意微微颤抖的身体,抬手搂住他,轻声问道:“小意,你在害怕什么?” 萧何意没有回答,只是抓着她的手腕不放。 “我知道你身上有着许多故事,想来也有许多不好的回忆罢?”如蔓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温柔道,“也许某一天,你会亲口对我说的?告诉我你的过去,你的痛苦。对吗?” 萧何意情绪也渐渐平稳下来,他轻轻嗯了一声,又抬头看着如蔓,眼神期待:“带我去罢,我会听话的,阿蔓。” “真是拿你没办法。”如蔓捏了捏萧何意的鼻子,无奈摇了摇头,“知道我心软,还故意装可怜。” 知道如蔓这是答应他了,萧何意放开了紧抓着的如蔓的手腕,喜不自胜。然心里再是欢呼雀跃,但表面也未露出几分欣喜,只嘴角上扬了几分,到底他也是个内敛的孩子。 准备动身了,如蔓用劲搂住萧何意的腰,吩咐道:“抓稳了。”这便跃上了墙头,在屋檐上轻松飞跃着。 不出一刻,二人便到了城北卢府。 如蔓跳下墙头,落在了卢老爷所住的院子里,同萧何意一起躲进了这院里的乱花丛里。 “嘘。”如蔓伸出食指,示意萧何意不要出声,萧何意点了点头,同她一起默默观察着乱花丛外的变化。 此时已是子时二刻,只见一名守夜的下人打着灯笼出来解手。 他哆嗦着身子,东张西望,尽管这几天暂时未见到那女鬼,然他心里明白,那女鬼总还是会来的,可他不知那女鬼到底何时出现,就这么一想,心里更害怕了。 那下人低着头,弓着背,往茅房小跑去,口中不断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然还未走到茅房,耳边便突然传来咯咯的笑声。 下人吓得掉了灯笼,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是……是谁?出……出来!”下人壮着胆子,紧紧闭着眼睛,颤抖着声音喊道。 “你是在叫我么?”那出声之人嗖的一声出现在下人的面前,玩味道。 如蔓抬眼看去,那眉,那眼,与曾在酆都引魂时,在亡魂薄上看到的几乎一样,竟真的是付佩芸来了!如蔓心中一喜。 那下人睁眼一看,看到这付佩芸真的站在了他面前,双眼赤红,淌着血泪,以及那惨白的皮肤,长而尖利的獠牙,着实将他吓了个半死,竟还尿了裤子。 “不……不要杀我。”下人胆子都要吓破了,跪在地上连连磕着头,以求付佩芸放过他。 “哈哈哈哈哈……我何时说过要杀你了?”付佩芸只觉好笑,她原本也只是想要吓唬吓唬这下人罢了。然那下人听不进她的话,仍是不停的磕着头。 付佩芸冷哼一声,只觉无趣,便又转头飘到了卢绍的房门外。 而那下人磕了好久的头,见付佩芸并未拿他怎么样,壮着胆子抬头一看,那女鬼竟是走了。便赶紧拾起灯笼,连跑带爬的跑回自个儿的房内,换了裤子。 第十六章 卢府惊魂 “哈哈哈哈哈……”又是随着一阵尖利阴森的笑声,付佩芸伸掌一推,随着一阵阴风,卢绍房门后的门闩随之断裂,那房门便也被重重推开。 “绍……绍郎,她又来了。”嫣然颤抖着身子,紧紧抓着卢绍的手臂,绝望开口。 “别……别怕。”卢绍镇定开口,轻拍嫣然的手,安慰她,然那微颤的声音还是暴露出了他内心的恐惧。 “啧啧啧……许久未见,卢老爷还是这般道貌岸然的模样。”付佩芸走进门,站在二人的床榻前,出言嘲讽道。 卢绍沉默不言。 付佩芸见状更加生气,嘴中轻念咒语,化出一条鞭子,甩了过去。 卢绍哪里躲得了,便被这一鞭子甩在了脸上,成了一道红痕。 这一鞭子又打出了几分恨意,付佩芸只觉心里痛快,又抬起手打出了第二鞭。 然这一鞭子,却是被嫣然挡住了,生生打在她的后背上,破了皮。 “真是好一个夫妻情深呢。”付佩芸冷冷开口,“本想着一会儿再收拾你,这下好了,你倒是自个儿送上来了,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罢,又是一鞭子甩了过去。 “求求你,求求你……从前是我们做错了,求你放过我们罢……”嫣然涕泪横流,早已情绪失控,她忙从床榻上爬下来,跪在付佩芸跟前,不断嗑着响头,直至磕破了额头,流了血,也不曾停下。 “哈哈哈……放过你们?”付佩芸仰头长笑,“真是笑话!当年你们二人诬陷我时,可有想过放过我?” “还有你!”付佩芸指着卢绍,愤恨道,“这些年来,你对我可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卢绍淌着泪,不知是悔还是恨,也爬下床榻跪在嫣然身旁,同她一起磕着响头。 “求……求你,给我们个痛快吧。”卢绍恳求着。 “做梦!给你们痛快这是便宜了你们。我早就说过,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我就是要折磨你们,纠缠你们,让你们这辈子都不得安生!哈哈哈哈哈……”付佩芸笑着笑着,便笑出了泪。 嫣然听到这话,绝望更深了,便停下磕头的动作,站起身,作势要往桌角撞去。 然付佩芸哪里会让她得逞,将手中的鞭子甩去,化作绳索,牢牢将她捆住。 “你放开她!”卢绍冲上前去,以为付佩芸又要折磨嫣然。 付佩芸冷哼一声,伸出一掌将他打出好远,又另化出一条绳索,将他捆在了床榻前。 “啧啧啧,想不到当年那娇美可人的嫣然姑娘竟成了这般憔悴的模样,可真是让我意想不到呢。”付佩芸转身回到嫣然跟前,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你在仔细瞧瞧我,还是这般年轻模样,是不是觉得,岁月有些无情呢。” 付佩芸知道嫣然向来爱美,便故意说出这番话,只为让她内心更受折磨。 嫣然已经无力开口,只是不断淌着泪。 “瞧你,哭起来还是这般娇弱。”付佩芸似是怜惜的抹去她脸上的泪水,“都哭了这么多年了,眼泪还没哭干么?难怪说,女人的骨肉都是水做的呢。” 说罢,又轻抚她的脸,捏住下巴,手中化出一把匕首,便要刺上去。 “不要……”嫣然眼中充满恐惧,死命摇着头。 “怕什么,明日的你,不还是一样动人么。”付佩芸对嫣然的恐惧似是很满足,手下匕首继续在她脸上划着。 不出一会儿,嫣然的脸上便布满深浅不一的刀口,血肉模糊。 “嫣然……嫣然……”一旁的卢绍看见这番景象,既痛苦又疼惜,然他被死死捆着,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嫣然被匕首划着脸。 “到你了。”付佩芸漫不经心地走到卢绍跟前,把玩着手中都匕首。 她抬脚往卢绍的双膝重重一踢,那卢绍便控制不住的跪在了地上。付佩芸低头俯视着,有些轻蔑。后又伸手死死捏住他的下巴,拿起刚刚那把匕首,在他脸上狠狠划了几刀,刀刀见骨。 而嫣然的泪流的更凶了,那泪水流过伤口时,刺痛非常,又混着血水,滴到了脖子上、衣襟上、地上。 这二十年来,他们对这些痛苦已经麻木了。 “今日便到此结束了。”付佩芸放开卢绍的下巴,抹去匕首上沾染的血,走出了房门。 “明日继续。”在房门口时,付佩芸又回头说道,笑得有些残忍。 说罢,便踏出房门,手一挥,那房门便重新合上了,掉落在地上的断裂的门闩,也完好如初,重新闩在了门上。 然屋里头的卢绍与嫣然却并未松口气。他们知道,明日付佩芸一来,他们便要重复每夜的痛苦。 这二十年来,付佩芸换着花样折磨他们,或身,或心。而每夜的受到的伤痕,一到白天,便会消失无踪,循环往复。 唯一能够幸免的,便是卢纯儿生辰的那几日。可这又有什么用,他们俩,便是寻死也不能够的。因为付佩芸在他们身上下了咒,每当做出寻死的行为时,往往失败。 这样的日子,也不知何日才到头,若当年他们不为一己之私,而陷害于她,或许便不会有如今的下场罢。 然大多数人,在做出恶事时,都是被当下的欲望,或者利益冲昏了头脑,亦不会考虑到那么多的后果。 只想着自个儿的利益时,那便是连旁人的死活都不管不顾的了。 又说如蔓与萧何意二人,自付佩芸进入卢绍的房门时,他们便偷偷躲在了房外偷听了。好在付佩芸当时只顾着卢绍二人,并未注意到他们。 “啧啧……早说不让你来了,你瞧,让你见了这般血腥的画面。”如蔓有些后悔,怕这场面会给萧何意留下阴影。 然萧何意不以为然,对他而言,这实在谈不上血腥,毕竟他见过比这更惨烈的。 二人在门外看了许久,正当付佩芸要出门时,如蔓赶紧抓起萧何意,纵身一跃重新躲在了刚才的乱花丛里。 “你好生在这待着,莫要发出动静,我去去就来。”如蔓对萧何意轻声吩咐道。 萧何意点了点头,正当如蔓要起身时,那付佩芸已是走出了房门。此时她的情绪已稳定下来,故而也听见了如蔓的私语。 “是谁?”她冷声呵道,甩出手中的匕首,向乱花丛飞来。 如蔓忙伸掌一接,那匕首就落到了她的手上。又再三用眼神示意萧何意不要轻举妄动,这便跃了出去,稳稳站在了付佩芸的跟前。 “是我。” 第十七章 以理相劝 “你是何人?”付佩芸看清来人的面目,对她并无印象,然她隐隐感觉到,来人似乎是个厉害人物,故而她也不敢贸然出手。 如蔓并未开口,而是在二人间下了禁制。这样一来,禁制外的人便看不见二人的身形,亦听不见彼此的对话了。 施完法,如蔓这才缓缓开口:“你不知道我,我却知道你。” “什么意思?”付佩芸只觉她在故弄玄虚。 “我叫如蔓,曾在地府当过阴差,而你,正是当日我要接引到地府转世投胎的亡魂之一。”如蔓淡淡道。 “你要管我的事?”付佩芸听到这番话,以为如蔓是要强制押送她回地府投胎,有些警惕。 如蔓见她似是误会了自己,解释道:“当然不是,亡魂一旦离开酆都,那阴差便不会再管他死活了。而我,也早不是阴差了。” “那你拦我,是为何?”付佩芸试探着的碰触了如蔓设下的禁制,发觉自个儿已被困在里头。 “是为了卢纯儿。”如蔓开口。 “纯儿?你把她怎么样了?!”听到卢纯儿的名字,付佩芸有些失控,以为如蔓要对自个儿的女儿不利,手中化出一团鬼火,便往如蔓脸上砸去。 如蔓见状忙甩出衣袖将火球卷住,那团鬼火便化作了丝丝青烟,再看衣袖,倒是一丝烧伤的痕迹都没有。 “你冷静些,我并无恶意。”如蔓开口解释。 然付佩芸情绪激动,完全听不进如蔓的话。她不依不挠,又是化出无数鬼火,向如蔓打去,但都一一被如蔓轻松化除了。如蔓见她听不进话,便从袖中抽出捆妖绳,向她甩去,那付佩芸便被这捆妖绳牢牢捆住,动弹不得。 “你放开我。”付佩芸挣扎着。 如蔓叹了口气,道:“看你情绪这般激动,我说什么你也不会听的。只能先委屈你,将你捆着了。你先冷静下来,我再同你讲这来龙去脉,总之我不会伤害你女儿。” 付佩芸挣扎许久,仍是挣脱不开这捆妖绳,便也放弃了。 许久,她才冷静下来,盯着如蔓,出声问道:“你要说什么?” “我知你被人陷害污蔑,蒙受冤屈,如今化作厉鬼,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然我虽不阻拦你伤害卢绍二人,可回过头,你总需想想你的女儿,卢纯儿。”如蔓顿了顿,又道,“你可知这些年来,你的家人为证明你的清白、为让卢绍二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努力过多少?他们自知你未能转世投胎,而是化作厉鬼,活在往日的仇恨里,又日日要受过多少煎熬,你可有想过?” 付佩芸有些动容,嚅嗫着:“是,是我的错,我太执着了,才让他们这般挂念,这般难受……” “你没有错。”如蔓摇了摇头,否认道,“错的是那两个作恶之人。他们当初做下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你因怨念极深,化作厉鬼,只为报仇雪恨,乃是人之本性。但我却希望你能够收手。” 付佩芸愕然道:“为何?” “你最痛恨的,还是他们对你的设计、诬陷。你要的,终究是一个清白罢了。” 似是触碰到了她心底最深的念想,付佩芸只觉有一丝酸涩漫上心头,可她不愿承认,只是嘴硬道:“怎……怎么可能,我才不管清不清白的,我就是要让那对狗男女生不如死!哈哈哈哈……” 笑罢,又是泪流满面。 “我已同纯儿想好一计,若不出意外的话,可找到那日的下人。而有了证据,便可顺利报官,让那对恶毒夫妇得到应有的惩罚。届时,你只需在一旁看着,等此事了结,你便可重回地府转世投胎。这不仅是安了你的心,也是安了你家人的心。”如蔓知道自个儿已将她打动,便继续讲着话。 付佩芸冷哼一声,出言问道:“你有几分把握?” 见她这般,如蔓扬起了唇角,自信道:“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也不会同你说了。” “好,那我便相信你一次。” “不过……”如蔓顿了顿。 “不过什么?”付佩芸有些紧张。 “这晚上的时候嘛,你该收拾还是得收拾,那夫妇,说实话我也看不顺眼。”如蔓狡黠一笑。 “噗呲。”被如蔓这么一逗,付佩芸松了口气,笑出了声,“明白。” “既如此,那便散了罢。我也该回去歇息了。”如蔓打了个哈欠,又将付佩芸身上困着的捆妖绳解开,问道,“那你呢?” “我自有去处。”付佩芸道。 “好吧。”如蔓结起手印,解去了禁制,那付佩芸便转身消失无踪。 如蔓回到乱花丛里,萧何意早已是昏昏欲睡了。适才如蔓走时,他曾探头往外看了几眼,可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如蔓连同那付佩芸便不见了身影。他也曾想出去找找,又想起如蔓叮嘱他不要动的话,便又放下了心思,静静在此等候着,如今见如蔓回来了,总是安了心。 萧何意揉了揉疲乏的双眼,问道:“你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如蔓摸了摸萧何意的头,“现下我们也该回去了,抓紧我。” 如蔓又搂住萧何意瘦弱的身子,一跃而起,踏着各家墙头的砖瓦,回到了药铺。 到了药铺,将萧何意送回房间,如蔓又嘱咐道:“小意,明日便不要早起了,睡到什么时辰便什么时候起罢。我是大人,体格强壮些,倒是没什么关系。但你还小,还受过伤,定要多多休息,以免伤了身体。” “嗯,知道了。” 见萧何意点了头,如蔓这才放心的回到了房间歇息。她知道,他这孩子,若是自个儿不主动同他讲,让他休息。即便他再累再困,他也是不会擅自睡晚的。 也不知他以前发生过什么,他这般小心翼翼的,倒让人很是疼惜。如蔓在心里默默叹息着,摇了摇头。 第十八章 刁蛮假象 次日一早,卢纯儿早早便醒了,见如蔓与萧何意二人还在睡觉,便起身为二人准备了早饭。 如蔓在房间隐隐闻见香味,便也醒了。 “你倒是起的蛮早的。”如蔓洗漱后,到厨房向卢纯儿打了声招呼。 “如蔓姐,你醒啦。”卢纯儿听见如蔓同她讲话,转身与她笑了笑,“一想到今日便要去卢府,不知怎的便早早醒了,想来心里有些紧张罢。” 如蔓过去给她打起了下手,道:“一会儿去卢府,你自个儿要当心些。” “我明白,不过卢府里头的人想来也不会为难我的。”随后又问道,“饭快好了,要去叫小意起来么?” “不用了,再让他睡会儿罢。”如蔓道。 “既是如此,那我们便先用餐罢,我也好早些过去。”卢纯儿坐下来,喝了口白粥。 “好,我便在铺子里静候佳音了。” 用完饭,卢纯儿这便独身来到了卢府,这是自她母亲死后,第一次回到原本的家。 她在大门外徘徊片刻,定了定神色,便大步走到门前,用尽全身的力气拿拳头砸着。 “开门!开门!”卢纯儿一副急冲冲的模样。 里头的下人听见门响,拔了门闩,打开了门,然抬头一看,来人却是个生面孔的年轻姑娘。 “姑娘,您是要找谁?”下人询问道。 “找谁?”卢纯儿瞪大眼,又恶狠狠道,“我不必找谁!这卢府本就是我该住的地方!” 下人一听这话,有些为难:“可……姑娘也需向小的表明身份才是。” “哼。”卢纯儿有些不屑,“我是卢纯儿。” 说罢,就不管不顾的径直从他身旁跃了过去,走进了府里。走到他身边时,还故意撞了他一下。 “卢纯儿?就是传闻中那位被老爷送到乡下去的大小姐?她怎么突然回来了?”下人怔愣在原地,喃喃自语,后又反应过来,“可她空口无凭,我也不知她所言真假,不行,还是得将她拦下来,问问老爷才是。” 她大摇大摆走进院子里,那下人从她身后追上来,直叫她停下。卢纯儿回头看了一眼,不自觉勾了勾唇角,既进了府,又怎有出去的道理。 卢纯儿在府中晃悠着,也不管那下人在她身后苦着脸求道:“姑娘,你便停下罢,若是让老爷夫人知道我随便放外人进来,我定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怕什么,你便说是我威胁你的,有什么事我担着便是。”卢纯儿淡淡道,脚步却不停。 “唉,我哪能知道你是真小姐还是假小姐。”下人小声嘀咕着,“算了,我还是先去找老爷罢。” 说罢,便赶紧跑到那卢绍的房中去了。卢纯儿听到这下人的嘀咕,一时气急,正想转过身指着他大骂一通,却发现那下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便只得冷哼一声,放下了手,继续闲逛着。 这一走,便走到了当年生活的院子。 还是当年的模样,那个她常偷偷玩水的小水塘也还在,只是,看那丫鬟仆人在这院里忙活的模样,想来这院子应该早易主了罢。 卢纯儿感伤着,又想起了自个儿的母亲,差点又要落下泪来,然她忍住了。那些个丫鬟仆人见她一个陌生姑娘站在这院里发呆,不免好奇地看了她几眼,然他们不是多嘴的人,亦不会去问话。她舒缓了一下情绪,便准备起身去别处了。 转过身,只见那下人带着卢绍匆匆赶来。她便停下脚步,静静站着。 那卢绍本还在房中同嫣然讲着话,一听下人这消息,可着实将他吓住了,然他也不知这主动上门的女儿是真是假,便忙让那下人带他来寻她。 嫣然本也是要来的,却被卢绍制止了,若她去了,那姑娘又真的是卢纯儿的话,那她们俩能和平相处才怪呢。 “佩……”那卢绍走近卢纯儿,见到卢纯儿的样貌,震惊之余又带有一丝愧疚,那与付佩芸八九分相似的眉眼,差点让他叫错了名字,然他反应过来,付佩芸终究是死掉的人。 “你是纯儿?”卢老爷颤抖着声音,隐隐含泪。 “哼。”卢纯儿紧握拳头,微微颤抖,面无表情撇过头,并不想正眼瞧他,“是又怎样?” 然这只是故作镇定罢了,她终究是是在意的,是恨的。在意他这么多年竟一次也没去瞧过她,恨他害死自己的母亲。 卢绍神情复杂,嚅嗫道:“这些年……苦了你了,是为父对不住你。” “哼,你不必假惺惺的。”卢纯儿嫌恶道,“你对不住的又何止我一个人?” “你……”卢绍似是想说些什么,但还是被咽了下去,又鼓起勇气问她,“你回府里,有什么事么?” “没事我就不能回来了?”卢纯儿翻了个白眼,“这本也是我住的地儿,我今日就是想回来住几日,莫不是你还要拦我?” “好,好。你住回来,也是应该的。”卢绍讨好道。 “还有。” “还有什么?” “我不管现如今这院子里住的是谁,我只给你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以后,我便要住回来。”卢纯儿用不容拒绝的口气说道。 “这……”卢绍有些为难。 “怎么?” “这院子里住的也不是旁人,而是你的弟弟妹妹,要让他们搬出来,还得同嫣然商量商量……”卢绍越讲越没底气。 “商量?”卢纯儿听到这话怒气更盛了,“何时你也需要同人商量了?当年你将那青楼女子赎回来时,可有同我母亲商量过?哈哈哈……真是讽刺。” “这……”卢绍不知如何反驳。 “我想这卢府这么大,也不缺这一个院子吧。还有,他们是你的儿女,我可从来没有承认过他们是我的弟妹!”说罢,甩了甩手,便出了府,临走前,又回过头道,“不用管我去了哪里,一个时辰后我自会回来,届时不要让我看见这院里还有别人住。” 第十九章 试探寻人 卢纯儿出了卢府,便回到了如蔓的药铺里。 正在柜台前发呆的如蔓见到那熟悉的身影回来了,忙惊喜着迎上去。 “如何?”如蔓好奇道。 卢纯儿笑弯了眼:“自然是一切顺利的。原来当一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倒是这般轻松,什么事都不用憋着,有脾气就发,也不用考虑别人的感受。” “若你好声好气,反倒会让人觉得你好欺负,亏待了你。所以说,还得看什么人,做什么事啊。”如蔓也感慨道。 “对了。一个时辰以后,我便要回卢府了。” “这么快,竟不吃了午饭再走么?”如蔓想要多留她一会儿。 “不吃了。我只给卢老爷一个时辰将我幼时住的院子里的人清出去,随后便去住下,我既说了这话,也得准时去呀。”卢纯儿解释道。 “卢老爷?”如蔓笑的有些无奈,“你倒也不把他当亲爹了。” “因为他不配。”卢纯儿哼了一声。 “好好好。都依你说的做,你既不多留,我也少刷一个碗,哈哈。”如蔓自我调侃道。 卢纯儿也被她逗得噗呲一笑,后又道:“我自知那卢老爷看见我也难受,那我便在他府里多住几天,就让他愧疚去罢。说来刚才去卢府,还未见着那嫣然呢,若她知道我回去住了,还将她儿女赶出了那个院子,不比吃了苍蝇还难受。” “那你便多膈应她几日,反正她也不能拿你怎么着。”如蔓笑的有些狡黠。 “说的对,这几日我便在卢府里住着,好打听消息。反正,我会随时回来同你商量的。” “嗯。”如蔓点了点头。 二人又讲了会儿话,估摸着时间也该到了,卢纯儿便回后院房中收拾了几件衣物,向如蔓辞了别,回到卢府。 那嫣然知道卢纯儿要将自个儿的儿女赶出那院子,本也是不愿意的。后在卢绍的再三说理下,又说起那每夜前来报复的付佩芸,那嫣然终是松了口。说到底,他们还是怕那位化作厉鬼的付佩芸罢了。 那嫣然原先的一儿一女早已成了家,故而住在这院里的,自然是后来生下的两个女儿和最小的儿子,而她俩与卢纯儿,自是没有见过的。 那卢纯儿见院子都已收拾好,拿着包裹就往的房中走去,砰的一声关了房门,便是谁也不让进。 那几个嫣然的孩子倒是对这个没见过面的姐姐颇有微词,然这是自个儿父亲说了算的,他们向来就怕他,故而也不敢在他面前说什么,只敢私底下说几句罢了。 卢绍给卢纯儿派去了几个伺候的丫鬟,她倒也没有拒绝。 到了用午饭的时辰,丫鬟给卢纯儿端去了饭菜,然卢纯儿却不甚满意。 “啧啧啧……这大家伙儿都是一块儿用饭的,我又怎好意思自个儿开小灶呢。”卢纯儿不悦道,又问那端饭菜的丫鬟,“卢老爷他们在哪儿吃的饭?” 那丫鬟偷偷打量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正在客厅用饭呢。” “哼。他们一家子其乐融融,我倒成外人了。”卢纯儿又出言讽刺,后又吩咐那丫鬟,“端上饭菜,同我一块儿去客厅罢。” 到了客厅,卢纯儿总算是见着了嫣然。 “卢老爷吃饭怎不叫上我?分明是把我当外人了罢?”卢纯儿在门口,阴阳怪气道。 “哪里,哪里。你愿意同我们一块儿吃饭,为父高兴还来不及呢。”说着,便站起身将卢纯儿迎了过去。 卢纯儿白了他一眼,便径直坐在了一张空圆凳上,又叫那丫鬟将饭菜摆在了桌上。 那嫣然这么多年来也是第一次见到卢纯儿,仔细看她相貌,眉眼竟是与那付佩芸八九分相似,顿时受了刺激,竟想起了每夜的噩梦,捂着头大叫起来。 “啊——是你!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卢绍见她这般,忙过去搂住她,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别怕,别怕,她不是付佩芸,你再仔细些看看,她是我的女儿,卢纯儿呀!” 卢纯儿在一旁冷眼瞧着,自顾自吃着饭。 过了许久,那嫣然才平稳下来,又见自个儿失了态,咳嗽一声,正了正神色。 “哎,某些人做了亏心事,连这大白天里都害怕的说起胡话来了,莫不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卢纯儿吃着菜,凉凉道。 那嫣然被她气急,又不敢说她什么,只好勉强笑了笑:“哪有的事。” 卢绍也没办法,只得无奈道:“纯儿,你便少说几句罢。” “我还轮不到你来管,我吃饱了。”卢纯儿没好气道,又恶狠狠将碗筷一摔,便回房了,一旁嫣然的几个儿女也是大眼瞪小眼。 接下来的几日,卢纯儿在这卢府里四处晃悠,大小角落都走遍了,愣是没瞧见过她小时候见过的那个浣衣丫头小萍。 这丫鬟一旦年纪大了,回去嫁人也是常有的事,想来这小萍早已离了府。 卢纯儿这么一想,也知道这么再这么盲目地找也是不行的,便向伺候她的几个丫鬟打听起来。 “自小便没了母亲不说,如今回了府,自小住的院子易了主,我竟还成了外人,可真是命苦……”卢纯儿卖起了惨,又瞟了瞟旁边丫鬟的神色,似乎有些不自然。 她顿了顿,又继续哀伤回忆道:“还记得幼时调皮,总从院子里偷溜出去,跑到丫鬟们浣衣的地方去,又脱了鞋袜在她们浣洗衣服的木盆里踩水玩。丫鬟们拿我没办法,只能任由我踩。我记得浣衣丫头里有个叫阿萍的,对我很好。每当母亲来寻我时,她都会替我擦干净脚上的水,穿好鞋袜。这样一来,母亲也不知我偷偷玩了水,亦不会责骂我了。”说罢,又叹了口气,“可现如今,竟是找不见那阿萍了,这府里,更是一个熟面孔也见不着了。” “小姐说的阿萍,可是身量不高,脸上有几粒麻子,圆脸大眼?”一旁的丫鬟轻声问道。 “正是正是,你可知她在哪里?”卢纯儿暗淡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抓着丫鬟的手腕,急问道。 第二十章 浣衣阿萍 “那便是了,小姐口中的阿萍,我们都唤她做萍姐,她待人向来不错。前些年她还在这府里头做工的,可后来她便走了。” “那她去了哪里?”卢纯儿问道。 丫鬟回想一番,答道:“只听说她家里人为她在城西找了户人家做了续弦,但她是老姑娘了,只能嫁给四十来岁的鳏夫,那鳏夫貌似还有两个孩子。唉,好在那家人待她也不错,日子也还算过得去罢。” “如此说来,倒也是个好去处,那她夫家是做什么的?”卢纯儿好奇道。 “只听说姓吴,是个卖肉的。”丫鬟道。 “既知道她的去处,我也便安心了。”卢纯儿心中暗喜,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其实她说的幼时之事,倒也不是瞎说,偷溜到浣衣的地方,也是确有其事,故而她才能对阿萍之事如此记忆深刻。 既然已经知道那阿萍的所在,便也没有了在这卢府继续待下去的道理。 卢纯儿以回去照顾外祖母为由,离开了卢府,回到了如蔓的药铺,与她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现如今已经知道那浣衣丫头的是嫁到了城北卖肉的吴家,明日我们去寻她便是。”如蔓听了卢纯儿对她所讲的关于阿萍的话,出言道。 “嗯。”卢纯儿点了点头。 次日,如蔓三人一早便上了街,经过四方打听,来到了那吴家卖肉的小摊子上。阿萍的丈夫吴江赤着膊,体格健壮,留着半脸的胡子,他手起刀落,那整只猪便被均匀剁块。 卢纯儿远远便望见了他身后站着的阿萍。 “是她没错了,虽说这么多年有了些变化,但还是很好认的。”卢纯儿对如蔓肯定道。 看见卢纯儿点头,那如蔓便走上前去,冲着那卖肉的吴江道:“掌柜的,给我拿块肋条罢。” “好嘞,这些可够?” “够的够的。”如蔓点头道。 拿了肉,结了账,如蔓看了一眼吴江身后的阿萍,对吴江道:“掌柜的,你家娘子之前可是在卢府做工的?” “正是,正是,我家娘子前些年还在卢府浣衣呢,姑娘你如何得知啊?”这吴江倒是个爽快人,那阿萍听到他们都对话,也好奇的探头听着。 “说来也巧,我这儿,有一位朋友,还是你娘子的故人呢。”如蔓笑道。 “竟有此事?娘子,你可听见了?”吴江转头对一脸诧异的阿萍问道。 那阿萍开口问道:“姑娘适才说的故人,是何人?” 如蔓神秘一笑,转头招呼了远远站着的卢纯儿一声,卢纯儿便走上前来。 “阿萍,你可还记得我?” 那阿萍见了她的模样,震惊非常。然转念一想,尽管相似,想来这也定不是死去的付佩芸,又想到适才如蔓叫她的名字,便捂着嘴惊讶道:“纯儿……你是纯儿小姐?” “是啊,你总算是记起我来了。”卢纯儿勾了勾唇角。 “不曾想,纯儿小姐都长那么大了,我印象中的纯儿小姐,还只是爱踩水的贪玩丫头……唉,时间可真快啊。”阿萍隐隐含泪,有些感慨。 卢纯儿犹豫一番,开口道:“阿萍……其实今日我找你,有重要的事……” “可是夫人那事?”阿萍隐隐有些猜到。 卢纯儿点了点头,将阿萍拉过:“我们去方便处说罢。” “好。”阿萍点头道,又回头告知了吴江一声,“相公,我去去就回。” 吴江并未多问,他点头答应了一声,便继续剁起了肉。 卢纯儿与阿萍走到了无人的树底下,然阿萍见如蔓与萧何意二人也跟了上来,便犹豫道:“他们……” “无妨,他们是我的朋友。”卢纯儿解释道。 “小姐今日找我,是要我做什么?”阿萍问道。 “你是卢府里的老人了,我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你总该是知道的,那年的事,她实在是冤啊。” 阿萍叹了口气,道:“我知道的,可我又能帮小姐你什么呢?” “我已准备搜集证据,报官申冤,届时你只需帮我在公堂上作证,证明我母亲的清白即可。” “这倒是没什么问题。”阿萍答应道,又转问道,“小姐可是找到证据了?” “未曾。然这是我需要找你帮的第二个忙。”想到这里,卢纯儿语气带了些歉意,“我知道这或许会让你为难,可毕竟这是我最牵挂的事情。这么些年,我们都寻不见那人,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只能来寻你了……” “可我……也不知他现在何处。”阿萍有些无奈。 “这倒也无妨,只是你那儿,可有他送你的东西?”卢纯儿期待的看着阿萍,她眼眶泛红,将阿萍当做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纯儿小姐……”阿萍看着卢纯儿这般难受,心底也不免有些酸涩。她也是个心软的人,当年的事情她也知晓的,然当年她对那人一往情深,又收了卢绍与嫣然给府中下人的封口费,这便也只好装聋作哑。她将此事深埋心底,但难免愧疚。 她沉默许久,终是开口道:“我一个银镯子,是他送我的。” “可否将银镯子借我一用?”卢纯儿语气恳求道。 阿萍并未想过拒绝,然她仍是有些诧异:“区区一个镯子,有什么用处?” 卢纯儿将如蔓能利用人用过之物,使道术算出人之方位之事告诉了阿萍。 那下人虽是阿萍牵挂之人,然她如今已为人妇,是断然不能有当初的念头了。当年那人也曾让阿萍随他一同走,可阿萍终究是不愿的。或许是她心底终究是对那死去的夫人愧疚,尽管她什么都没做,始终沉默。可沉默二字太伤人,是大多数人的通病,也是将受害者陷入万劫不复的另一推手。 “好。”阿萍重重点头,“几位便随我去家中一趟罢。” 第二十一章 四水村人 到了阿萍家中,她在卧房中翻找着,终是找到了压在箱底的小银镯子。 阿萍将镯子用红布包着,递给了卢纯儿:“说起来,心里始终觉得对不住大夫人。她那日身受污蔑,却无人敢替她辩驳,我们这些当下人的,都只为了保命,而不敢替她出头。想来阿亮哥心里也是愧疚罢,可他在卢府当了小半辈子的下人,而突然一个富贵的机会摆在面前,又谁有能抵得住诱惑,去拒绝呢。我想,为这么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无论是谁也会去做罢。” 阿萍摇了摇头,只剩下无奈。 “人总有欲望,这并不是难以启齿之事,只是助纣为虐,终是选错了路。”如蔓道。 “唉。照阿亮哥那个性子,他当初虽是被钱财迷了心窍,但这些年回了神来,也知道自己当年错的有多严重。尽管那日是卢老爷以他家人的性命相胁迫,可总归是要日日不安心的。若你们去找他,想来他也会助你们一臂之力的。” “你如何得知他会帮助我们?”如蔓好奇道。 “因为我了解他。”阿萍笑了笑,眼底有些怀念,“若你们寻到了他,便帮我将这镯子还给他罢。如今我已嫁做人妇,终究是不能再受着他的心意了。” “好,我们答应你。”卢纯儿点了点头,“既如此,便谢过你了。” “纯儿小姐无需向我道谢,其实这都是我本该做的。”阿萍摇了摇头,“只是已经太晚了。” “若能醒悟,其实什么时候都不算晚。”如蔓似是同她说的,又不像是同她说的。 三人向阿萍辞了别,便分道扬镳了。阿萍回了街上的肉摊子,如蔓三人回了药铺。 回到药铺,三人回到后院,卢纯儿将那用红布包着的银镯子递给了如蔓。 如蔓接过镯子,掀开红布,结了个手印,嘴里碎碎念起了咒语,又伸手向镯子上一点,那镯子便被一淡黄色光圈拢住,光圈上有符文隐现。如蔓随即闭眼掐指一算,越算那脸上的神色越惊讶,最后睁开眼,息了光圈,放下了正算卦的手。 “如何?”卢纯儿急急问道,脸上有些担忧,适才她见如蔓神色有变,故而以为出了岔子。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如蔓神秘一笑,故作高深。 可卢纯儿哪会去想如蔓这话里意思,她见如蔓不说,更急了:“如蔓姐,你就别卖关子了,快些告诉我罢。” “原是这陈亮没有去其他地方,还是留在了扬州。”如蔓解释道。 “什么?他竟还在扬州?”卢纯儿惊讶不已,但终是松了口气,“无论如何,知道他在哪里便好。难怪这么些年寻他无果,竟是没想到他会在扬州,可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如蔓道。 “那他,具体在何方位?”卢纯儿又追问道。 “出城,往西南方向走三十里,便是他的所在之处。”如蔓答道。 “西南方向三十里……”卢纯儿碎碎念着,脑子里思考着这是何地方。 许久,她眼神发亮,似是想到什么:“那不就是?” “四水村。”如蔓与卢纯儿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 “何时动身?”卢纯儿问。 “明日卯时罢。”如蔓想了想,答道。 “好。” 四水村,顾名思义,有四河汇聚于此,因而得名,且此村不通陆路,只能走水路。 三人步行到扬州城外,走到了其中的一条通往四水村的河边。 河边有不少摆渡的船家,如蔓三人便随手上了一小舟,便坐着这小舟去了四水村。 四水村倒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上了岸,满眼都是桃花树,并不热闹,但很舒适。如蔓突然想起了当年与慧心在陵州时,一日出门游玩,路过一湖,湖正中有一桃花小岛。这四水村的桃花,开的倒是和那桃花小岛一般绚烂。 “走罢。”如蔓回了神,对身旁的两人道。 走了许久,三人走到了一不起眼的草屋前,屋前种着几颗桃花树。然屋里头却不见有人在,故他们而只能在门外等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才见一中年男子远远走来。 那男子走到三人面前,见卢纯儿将头低着,站在如蔓身后,看不清面容,又见如蔓与萧何意是生面孔。他有些疑惑,开口询问道:“几位是?” 如蔓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起了他:“敢问可是陈亮?” “我正是陈亮。”他挺了挺身板,“不知几位有何贵干?” “那便是了,我们找你有重要的事。”如蔓道。 “哦?”陈亮更加诧异了,他与这两位姑娘和这小孩素不相识,他们又有何重要的事来寻他? “你仔细看看她,可是觉得眼熟?”如蔓拉过身后的卢纯儿,抬头站在了陈亮面前。 陈亮抬眼打量,顿时大惊失色。 “夫……夫……夫人?”他哆哆嗦嗦道,然又想到,付佩芸早已过了世,“你……你不是夫人,到底……到底是谁?” 虽是这么想,可看到这张相似的脸,终究是有些紧张恐惧。 “我是卢纯儿。来找你,是为了亡母之事。”她说明了来意。 陈亮一听,扑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痛哭流涕道:“纯儿小姐,是我对不住您母亲,当年若不是卢老爷拿家人的性命威胁我,我也断然不会做出那种天理难容的事!我也不是为自个儿开脱,那时我起了贪念,为了那一百两的银子以及远走高飞的机会,终归是犯下了错,终归是有罪的!纯儿小姐,小的对不住您……”陈亮一边说着,一边还不断狠狠扇着自个儿的巴掌。 “好了。”卢纯儿打断了陈亮,“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纵使也恨你,怨你,可你终归不是罪魁祸首。” 陈亮抹了抹泪,看着卢纯儿道:“纯儿小姐今日来找小的,所谓何事?您放心,您就是让我上刀山火海,我也是万死不辞的,小的不愿再错下去了!”说完,又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第二十二章 击鼓鸣冤 “我不用你上刀山,也无需你下火海,我要的只是你去官府面前作证。”卢纯儿淡淡道。 “做什么证?”陈亮问道。 卢纯儿看着陈亮,静静道:“我要去报官,让卢绍与嫣然绳之以法。所以,我需要你去公堂上证明我母亲的亲白,同时你也需拿出当年与卢绍交易的证据。” “好。”陈亮想也没想,便点头应下。 “你不后悔?”卢纯儿对他的爽快答应很是诧异,“要知道你若去公堂上做了证,那你也算得上同伙了,难保不会入狱。” “我何尝不知我难逃其咎。”陈亮叹了口气,“当年家父知道鬼迷心窍我做了此事,间接害死了大夫人,狠狠打了我一晚上。我何尝不愧疚,这些年夜夜无法安睡,连做梦都想着如何偿还罪孽。原本要远走高飞的计划,终是打消了,选择留在了这扬州,为的也是有一日大夫人的娘家人能寻过来,也好让我安心。可我等了二十多年,终是等来了纯儿小姐您,当年的一百两银子,我一分也没有动,当日按了手印的契约,我也还留着,为的就是这一天啊。如今长辈也过了世,我再无牵挂,早些了结了这事,也好过我心里日日煎熬。” “好。”卢纯儿满意的点了点头,“你也倒是个有良知的人。找了你这么多年,总以为你会逃到天南地北,却不曾想你选择留在扬州,还真是让人怨也怨不起来了。” 说罢,卢纯儿看了如蔓一眼,如蔓从怀中取出那小红布包,递给了她。卢纯儿接过,又转手递到了陈亮面前。 “这是阿萍让我转交给你的。”见陈亮眼神疑惑,卢纯儿解释道。 “阿萍……”陈亮打开小红布包,竟是当年他送给阿萍的银手镯,他颤抖着伸出手,将那银镯子从红布上拿出来,合上手心,紧紧抓着,“阿萍,她还好么?” “前些年嫁了人,她说她已为人妇,便不能再受着你这心意了。” “她丈夫待她如何?” “还算不错。” “都是我不好,若不是当年我做了那事,或许还能有机会许她一个家……唉,还是不说了,反正如今这境地,是再也回不去了。”陈亮心中满是悔恨。 “世事难料,本就是没有定数的。”如蔓在一旁道。 “纯儿小姐,我先去取了那契约和银子给你,届时需要作证,你再知会我一声便是。”陈亮缓了缓情绪,站起了身,便要往屋里走去,然因为跪的有些久了,脚步有些踉跄。 如蔓等人拿了契约以及银子,便起身回了药铺。 最重要的证人寻见了,最后一步便是报官了。 如蔓以及卢纯儿花了两日的时间,梳理了一下证供,又尽力去寻了些当年曾在卢府做过工的丫鬟仆人,除却阿萍及陈亮,寻到的只有三个,但也足够了。 四月十四这日,全城的桃花尽数落了。 而一早卢纯儿便在府衙门口候着,听见衙役敲响了堂鼓,便知这青天大老爷已在公堂。这便上了公堂,鸣了冤,报了案。 这二十年前的旧账,今日终是要算了。 那知府听了证言,看过了证物,当即便派衙役将卢绍及嫣然压到公堂上对质。 “不曾想……这一日终是来了。”卢绍跪在公堂上,没有抗拒,反而是松了口气。 嫣然也瘫在他的身旁,他们终是想明白了,那卢纯儿回到府中,不过是为了搜集证据罢了,他们所见的那副任性的模样,都不过是伪装出来的。 “欠下的债,总归是要还的。”嫣然双眼无神,可嘴角倒是微微勾着。对他们而言,这未必不是一个解脱的机会。 回想这些年噩梦般的折磨,在外人看来,早将他们当疯子看待了,如今上了公堂也好,将一切都坦白了,或许还能免受纠缠。 毕竟是诬陷他人、间接害了条人命,律法严苛,这知府又是铁面无私的,不论嫣然的儿女几个如何求情,那卢绍与嫣然仍是被杖责六十、又将被流放苍州,终身不得回乡。 苍州苦寒,又有战乱,或许他们熬不过几年吧。 再说那陈亮,虽不是主谋,却也要服十五年劳役。 他们都未曾反驳知府的判决。 故而这一切,便落下帷幕了。 如蔓三人人回到了药铺,过了这个晚上,卢纯儿便是回观岩村了,许久未见外祖母了,甚是想念。若她知道今日的消息,也能放下心结,外祖父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用过晚饭后,如蔓便不见了踪影。萧何意便没闩上门,等她回来。 她回时,带了个妇人。相貌平平,身着粗布衣裳,发髻上只有一桃木簪子。这妇人在如蔓身后微微笑着,眼神柔和。 “猜猜她是谁?”如蔓对卢纯儿笑眯眯道。 卢纯儿疑惑一瞬,又似是想到什么,表情有些不可置信,便瞪大双眼向如蔓确认。 如蔓点了点头,道:“你没猜错。” 顿时卢纯儿便泪如雨注,冲过去抱住了那妇人:“母亲……可将女儿想坏了……” 那妇人眼角含泪,拍了拍她的后背,欣慰道:“纯儿,你长大了。” 原来这妇人是付佩芸,今日来,只为向女儿道别的。而适才如蔓出门,只是为了去寻她,寻到她所在后,又在街上随意找了位妇人,施法令付佩芸暂时上了她的身。 “二十年了,此事了结,我也不该执着了,亦不想活在往日的痛苦中了。”付佩芸的的眼神没了当初的狠厉,想来她是真的想通了。 “母亲,女儿舍不得你。”卢纯儿拽着她的手不放。 付佩芸拍了拍她的手,道:“傻孩子,我总有一日要离开你的。说起来,为娘对你也很愧疚,不能伴你长大,疼爱你,关心你。唉,看你,因为我的事都将你拖成了老姑娘,到现在还未嫁人。” “女儿不愿嫁人。”卢纯儿摇了摇头,“我自己有手有脚,也能勉强养活自己。况且嫁了人又如何?人心易变,都不如自己可靠。” 因为母亲的经历,多少让卢纯儿受了些影响,但说起来,她这番话倒也没什么错处。 “随你吧,只要你开心我便满足了。”付佩芸慈爱道,她这女儿,自是与她不一样的。 曾经的她总以为夫家是天、是地,一再忍让,也终归没落得个好下场。现在她明白了,只有自己强大,才能无坚不摧。 然此生是没有机会了,希望下辈子,能够换一种人生罢。 第二十三章 尘埃落定 母女二人说了许多知心话,可时间总是有限,付佩芸终是要走了。 “纯儿,定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外祖母。”临走前,付佩芸依依不舍。 卢纯儿又是落下了泪:“母亲放心,女儿会的。” 付佩芸走到药铺门口,那身体的主人便清醒了,付佩芸脱了她的身,回地府转世投胎去了。 那妇人从药铺走出时,只觉奇怪。再三回头看了看,只记得自己未曾来过这里。原先她只在东市街上走着,怎就来了这里? “见鬼了不成?”那妇人揉了揉眼睛,才接受了这不是幻觉的现实,只无奈摇了摇头,便回家去了。 而卢纯儿在药铺中住了最后一晚,又一大早起来为如蔓二人做了早饭,以表谢意,这便回乡下去照顾外祖母去了。 好在观岩村离扬州城也不算太远,卢纯儿得了空还能来找如蔓。如蔓曾偷偷为卢纯儿算了一卦,她日后确实是有姻缘的,那人也是个老实本分的,是在卢纯儿舅舅接管的药铺里当账房先生的。 然他们都相识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倒没有什么波折,姻缘也很圆满。 而那付佩芸先是回到酆都留了些年,后得知卢纯儿成了婚,这才真正放下心来,便喝了孟婆汤,入了轮回道。如她所愿,来世她的人生截然不同,终是安稳而又独特。 如蔓与萧何意的日子又渐渐平淡起来,旁人的故事,终是告一段落了。 扬州城人人都有故事,精彩纷呈。如蔓也有了在此处长久定居的想法。 转念又想着像萧何意这般年纪的孩子,都该去学堂念书了,而他总在这药铺里帮忙也不是个好主意,故而便询问起了他的意见。 “小意,你可想去念书?” “不想。”萧何意停下正在捣药的手,抬头看了如蔓一眼,淡淡道。 “为何不想?”如蔓追问。 “因为……”因为我在家中曾念过书。然他还是顿了顿,将这话咽了下去,“我能识字。” “才识几个字而已,便了不起了么?”如蔓撇了撇嘴,伸手弹了下萧何意的脑门,“天下能识字之人如此多,能中状元的却寥寥无几。若你多读些书,不说考状元,能长些学问也是好的。” “可我不想去念书。”萧何意默默道。 如蔓唯有无奈,只觉他有些“孺子不可教也”,她撑着腰,继续同他道:“凡是越有学问的越谦虚,越目不识丁的越爱说大话,你是不是太自视甚高了。” 萧何意又淡淡道:“我没有。” “不愿念书,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习武。”萧何意停下手看着如蔓,眼神坚定。 “习武?”如蔓有些意外。她撑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只觉这倒也是个好选择。“习武能强身健体,倒也不错,看你这瘦不拉几的模样,的确是该习武强身。不过嘛,武得习,书也得念。嘿嘿,到时候你若是能考个武状元,我岂不是也能同小茴那样,享享清福,岂不美哉。你觉得如何?” “好。”萧何意点了点头。 “还有。”如蔓拍了拍头,似是想到什么。 萧何意疑惑道:“怎么?” “我竟还不知你有多大年纪。”如蔓哭笑不得,他来这么久了,她竟一次也未曾问过。 “十二。” 于是第二日一早,如蔓便拉着萧何意去了最近的一个私塾,送他去念书,又对夫子声称他是自个儿的弟弟林如苏,给老夫子多塞了几个钱,这夫子便将他收下了。 如蔓本想着,等萧何意多读些书了,便送他去附近的武馆里习武。但好景不长,萧何意才去了六七日,便被夫子给送回来了。那夫子哭笑不得同如蔓讲,说他实在教不了萧何意这学生,四书五经早已不在话下,诸子百家、各类史书张口就来,更有自己的一番独到见解,远远超过了同龄的孩子,令他这位先生亦是惭愧不已。 听到这里,如蔓对萧何意身世的疑惑更加深了。然她还是赔笑着送走了夫子,又将夫子退回的银两塞了回去,只说是给他添麻烦了。 萧何意三岁便开始识字,后家人又为他请了从朝中告老还乡的翰林学士作了教书先生。他本就聪明,再加上有好的先生,算起来也读了九年书,资质自然是出挑的。 然这些,目前除了他自个儿,是没有人知道的。 如蔓虽讶异于他的学识,但她只惊讶了一瞬,便回归了平淡,她有些不满的对萧何意道:“就是你学识不错,也不该这般张扬。” “以后不会这样了。”萧何意哪里不知道要藏拙的道理。然他想着,若按如蔓的打算,他能习上武也足足需要三年五载的时间,届时早过了最佳的时候。所以无论如何,不管他有什么样的做法,他总归是要先让自个儿强大起来,才能完成自己的使命。 “罢了,罢了。”如蔓摆了摆手,不再追究,“你年轻气盛,我也能理解。” 然她转念一想,萧何意向来是个沉稳的孩子,做出这种事,也向来不是他的风格。又想到他说自个儿想习武,不愿去念书的话,她这才反应过来。 原是这样。她了然一笑,又伸手摸了摸萧何意的头,道:“你放心,明日我便为你去武馆问问。” “好。”萧何意心中雀跃。 大约六七岁时,萧何意也练过几年基本的功夫,然后来出了那事故,这便荒废了。他毕竟年纪还小,虽记得那些招式,可无人指点,武功招式又有一定的规矩,故而自个儿也不敢太随意。故而便想找个习武师傅,重新学起,巩固基础,待有些年头,也能有更深的领悟。这,便是他现下最迫不及待的事了。 第二十四章 除夕之夜 萧何意习武一事了结,那一切便步上正轨了。 如蔓又收了位学徒,名叫刘阿无,十六七岁的年纪,家境贫寒。收了他做学徒,不仅能使他困苦的生活能够缓和些,重要的是,忙时她也能有个使唤的人。于是萧何意白日里便去武馆里习武,下了学,恰好那刘阿无下工回家去了,他便也可以来帮忙了。 又过了些日子,锻炼了这些天,那萧何意强壮了不少,身量也高了许多。身上多了些肉,再不是那个瘦黄的男孩了。仔细看看,倒也是个俊秀的孩子,然唯一不变的,便是那双漆黑的、冷淡的眸子。 习武之余,萧何意夜里也会读起兵书一类,如蔓见了,倒也常调侃他是否想当个将军了。 而每回他也只是微微笑笑,并不说话。 时间很快,不知不觉便到了如蔓与萧何意来这扬州后的第一个除夕。 如蔓这日给刘阿无放了假,让他回家过节。萧何意也未去武馆习武,就是去了,这武馆也是紧紧关着门的。二人一早便起来,去街上买了些年货,这便回来装点、准备着。 糊了对联,挂了灯笼,又里里外外打扫了一番,很快便到了下午。如蔓又将药铺的大门关上,便与萧何意回到了后院待着。 一人生火,一人做菜。待日落时,这团圆饭倒也是有模有样端上了桌。 如蔓点了油灯与蜡烛,与萧何意面对面吃起了菜。 “小意,你可要喝酒?”如蔓拿出今日街上酒馆里刚打的一壶梅花酒,在萧何意眼前晃了晃,又倒了一碗,嘬了一小口。 萧何意看了一眼,便拒绝道:“我不会喝酒。” “诶。男子汉大丈夫怎能不会喝酒呢?”如蔓向来不是个正经的人,她硬拿过萧何意的碗,满满倒上,递回到他面前,“嘿嘿,会不会喝酒,喝了才知道。” 萧何意无奈,暗自在心底叹了口气,可真是拿她没有办法。随后只能捧起碗,喝了一小口。 闻着倒是清香冷冽,入口又有些甘甜。自小他家人便不让他碰酒,又见过许多人醉酒的丑态,他便以为酒不是个好东西。不曾想这梅花酒喝着倒也不错,他一时觉得好喝,便又多喝了几口。 然他毕竟从未喝过酒,这梅花酒入口虽绵软,但后劲不小,不出半刻,这萧何意便觉得有些晕乎乎的。 他涨红着脸,甩了甩头,又眨眨眼,只觉对面的如蔓有些朦胧。 如蔓见他眼神恍惚许多,便知他已喝醉,也不好再让他喝酒了。于是拿过他的碗,将他碗里的酒倒在了自个儿碗里。 “若是头晕了,便去睡会儿罢,晚些我再叫你起来看烟花。”如蔓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笑盈盈道。 然萧何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摇头道:“我不睡。” “那好吧,你自个儿顾着点,若真撑不住了,便告诉我。”如蔓摇了摇头,心中有些后悔,早知道便不逗他,让他喝酒了。 萧何意晕晕乎乎,撑着脸,继续吃起了菜,而如蔓放下碗筷,替他煮了碗醒酒汤。 好在他醒酒快,喝下汤后,没多久脑子便清明了许多。 “这是我离家后的第一个除夕。”萧何意撑着头,看着闪烁的烛火,淡淡道。 如蔓有些意外,她想不到萧何意竟主动同她讲话了。 她抬头诧异的看向他,只觉他面上并无多大表情,只眼神似乎有点忧伤,又隐隐含着泪光,不知是烛火晃了她的眼看错了,还是本就如此。 “嗯?”如蔓应了一声,以为他会继续说下去,然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开口。 萧何意只是发着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咱们出去走走吧。”干坐着也有些无聊,见饭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如蔓便对萧何意提议道。 “嗯?”萧何意回过神来,才知道如蔓在同他讲话,“好。” 二人经后院的小门走到街上,街上空荡无人。按习俗说,除夕本就是不该出门的,然在如蔓这里,本就是没什么规矩的,她过这个除夕,只为图个气氛。而萧何意自小规矩,这头一次除夕夜出门晃悠,倒也新鲜。 虽街上无人,但家家户户都灯火通明,时有犬吠,又有孩童点爆竹的声响。 “小意,你可点过爆竹?”如蔓问。 萧何意摇头:“未曾。” “那你可想玩?”相比起萧何意,倒是如蔓看着对这玩意儿更有兴致。 萧何意知她想玩,便也点头道:“想。” 听到这肯定道回答,如蔓咧嘴一笑,道:“那你在此处等我一会儿。”说罢,身形一隐,便不知去了哪里。 待她回来时,手中拿着两串爆竹。她给萧何意递了一串,又从怀中掏出了火折子。 “躲开些,我要开始点了。”如蔓将爆竹放在地上,一只手捂着耳朵,另一只手颤抖着拿着火折子便往引线上凑,看得出来,她有些紧张。 挣扎许久,终是点上了火,如蔓忙捂着耳朵跑回萧何意身边,爆竹噼里啪啦响着,闪着火光,弥漫出一丝火药味。 萧何意倒是一脸淡定,然到底少年心性,心里也有些跃跃欲试。 如蔓将火折子递了过去,道:“该你啦。” 他倒是沉稳直接,点上了火,便大步走回如蔓身旁。 看着爆竹炸裂,火光四射。 他想象着,是否他的人生也如它一般,在炸裂之前,都是死一般的沉寂,而等爆发之后,又是转瞬成灰。 可人,若真如爆竹一般,炸裂时,也是伤了自己,同时也伤了别人。 然往往不少人宁愿成为爆竹,只为了一瞬间的疯狂,记忆的火光。 萧何意唇角微微勾着,紧握拳头,眼底有暗流涌动。他酝酿着,伏守着,只为了某一日的到来。 如蔓看了他一眼,将手放在他肩上。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萧何意带着一丝愤怒,她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又使小术将地面上的残灰、碎屑抹去,道:“走罢。” “嗯。” 第二十五章 意外突生 走在街上,听着别人的喧嚣。好在身旁有人陪伴,也不至于孤寂。 二人便这么晃荡着,谁也不曾说话。然不知不觉,随着嗖的一声,也不知是谁家放了全扬州城的第一个烟花。 烟花在黑夜中绽开,发出砰的声响。 “竟是子时了。”如蔓感叹,“那便又是新的一年了。” 随着那第一个烟花的消逝,又陆续绽开了无数烟花,家家户户,全城都赶在这一刻放了烟花。绚烂,壮观。这些光芒让人花了眼,目光所及,都无一例外。 “不知怎的,看着这烟花绚烂,倒也有些感动。”如蔓目不暇接,她从未在人世成长过,对于这人间的百般姿态,总归是新鲜的。 然萧何意关注的,却不是正绽开的烟花,而是在烟花消逝前,那带着尾烟,从空中滑落的点点星火。 “再美的东西,盛放后终是成了空。”萧何意看着那消失不见的星火,道出了心中所想。 “你也太悲观了些。”如蔓不以为意,“饶是成了空,但盛放的姿态终究是念念不忘的,若未曾有过,那便不是空,本就是无罢了。” 有些人,宁愿空,也不愿无,为的只是这人生中的念念不忘。 得一个牵挂,也不至于孤独。 烟花消逝,尾烟弥漫,城中又沉寂下来,而这夜色更添了些朦胧。 “阿嚏——”如蔓被这烟熏了鼻子,控制不住打了个喷嚏。 她揉了揉鼻子,冲萧何意道:“烟花看完了,也该回家了。” “回家?” “嗯,回家。”她笑着揉了揉他的头。 正月倒也没有几个来抓药的客人,如蔓干脆关了铺子,与萧何意四处逛逛,待走遍了这扬州的大小地方,这药铺也到了开的时候。 萧何意白日继续去武馆习武,夜里看书,武馆里的师傅常夸他资质好,是个好苗子,一时高兴,便也能多教他几招功夫。 刘阿无继续回来药铺做学徒,有了这勤快的帮手,如蔓也乐得轻松,只管递药包、收账、与客人闲聊。 到了六月初,这雨向来下得急促。开始本晴空万里的,偏生不一会儿就黑云压城,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然往往不出半个时辰,这雨又会消散,那阴云亦不知跑到何方去了,又是烈日高挂,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而这日也是不凑巧,萧何意下学途中偏就突然下了雨,回到家时,身上早就湿透。如蔓见了,忙给他烧了热水,让他先泡个热澡,驱驱寒气,才叫他吃饭。 吃了饭,萧何意只觉头有些晕晕乎乎,只以为是有些累了,便同如蔓说了一声,回房歇息了。 到了后半夜,如蔓却隐隐听见萧何意房中有惊叫声传来,立即起身推开了他的房门,走到他床榻前。 只见他面色通红,额上、身上冒着汗,汗水将里衣都浸透了,又有几缕头发被这汗水打湿,贴在面上,脖颈上。 “竟这么烫!”如蔓伸出手探了探他额头,这萧何意竟是发烧了。 如蔓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脸,也是唤不醒他。 “不要——父亲——母亲——”萧何意紧紧闭着眼,惊叫着,又时而念念有词,“潇儿——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看来他这是梦魇了,如蔓抽回了手,不再拍他脸,然又对他梦语有些好奇。 “潇儿?潇儿是谁……”如蔓边碎碎念着,又去给萧何意打了盆水,浸湿帕子,擦去他身上的汗,又拿帕子盖在了他的额头上。 若单单淋了雨,像他体格还算健壮的,也不至于生病。然他心里是藏了事的,年纪尚小,便这般忧思过重,郁结于心,便是此时不生病,也总有一日会爆发的。 而这些,如蔓全都看在眼里,然萧何意从不开口,她也无能为力。归根到底,还是他对旁人戒备过深,太小心翼翼了。 清晨时分,萧何意终是转醒。 翻动身子,只觉黏腻着难受,撑起身子,只见如蔓趴在床沿,她这是照顾了他一夜。发了一夜烧,嗓子亦有些难受。他清咳两声,清清嗓子,却将如蔓给咳醒了。 “可是口渴了?”如蔓睡的浅,一听动静便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又站起来为萧何意倒水。 “你先喝口水罢,过会儿我便为你去煮点粥,发了一夜的烧,你好生歇着罢。”如蔓顿了顿,又道,“今日便别去武馆了,等晚些我去同你跟武馆里的师傅讲,你有病在身,想来他们会理解的。” “谢……谢。”萧何意用尽了力气,讲出来的话终是沙哑而微弱。 如蔓煮好粥喂他一口口喝下,又替他端来了一碗药。 “吃了它,嘴里便不会发苦了。”喝完药,如蔓将手中的蜜枣塞入萧何意口中。 她对他的好,他都记在心里,更何况如蔓照顾了他一夜,都没怎么合眼,他又不是冷血无情的人,又怎会不动容呢。 萧何意心中的那份戒备渐渐消散,他也未曾察觉到,自己亦是越来越依赖于她了。 二人相顾无言,各怀心思。 许久,如蔓才开口:“小意,你可信我?” 萧何意并不知她为何会问这种话,然他只有瞬间的犹豫,随即便肯定道:“我信你。” “你若信我,可否告诉我你的故事?你小小年纪,又什么都藏在心里,我瞧着都替你难受。本该无忧,却满腹心事。有什么事,你便说与我听,有我同你一块儿担着,好吗?”如蔓终是说出了心里话,随即又郑重道,“若你不愿同我讲,我便也不强求。但你要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是伤害你的人。” 萧何意并未回答,闭上眼,又马上睁开。他似乎在挣扎着。挣扎于是否要选择将自己的往日的伤口再次撕裂,挣扎于信任与否。 过了许久,他叹了口气,终是对如蔓放下心防,缓缓道:“我本是京州人士,当初流浪街头,是因家族遭难,实属无奈……” 他道出了自己的身世,也牵扯出了上一辈人的恩怨…… 第二十六章 流浪道士 萧九若,是萧何意的祖父。 他本就是扬州人,自小在扬州城外梅落村长大。 他年幼时,曾结识了一名忘年交,那忘年交曾同他讲述游历各州时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令他心生向往。 后那忘年交死前告诉了他一个秘密,说她那草屋的梅花树下,有一把寒梅剑,削铁如泥。江湖人寻之不果,她将此剑埋在树下,为的便是不惹争端。如今她大限已至,无法再守护此剑,并将这寒梅剑托付给了萧九若,让他替自己继续守护着。 那时他才十岁,但那日应下的承诺,却是终生都未曾忘记。 后来萧九若的父母送他去乡中私塾念了书,年纪大些时,又入了乡学。 而每日下学后,他便来这梅花树底下念书,直到天黑了才肯回去,为的,也是守护这所谓的寒梅剑。 他也曾好奇的在这树底下挖掘过,想知道是否真有此剑。 而他也确实看见一长木盒埋在底下,拿出木盒打开,竟真是一把宝剑,他紧张的望了望四周,见无人,又趁夜色将土盖了回去。后又在上方及四周种了几株凤仙,以作记号,若有人翻动了这里的土,他也能及时得知。 好在梅落村偏僻,多年来相安无事。 后萧九若进京赶考,登了科,又任了工部侍郎,便举家搬到了京州。而萧九若回乡时,亦特地将那宝剑从梅花树底挖出,带回了京州,又在府中修了暗室,安放这寒梅剑。 然他并不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寒梅剑,而是七星龙渊。 兜兜转转,这剑终究又是回到了京州。 而萧九若不曾想到,便是这把龙渊剑,最终让他家破人亡,引来这一切厄运的,不是他人,而是其子萧寒远。 可这萧寒远亦是无辜的人,只能说,是交友不慎,是没料到人之私欲,人心之恶。 萧家七代单传,到萧九若这一代仍没有多少改变,只得了萧寒远这一个男丁。 在萧寒远十五岁时,萧九若便将他送去了陵州的枫城书院念书,与之同行的,有当朝刑部尚书的儿子,周进,字晋一。 二人年纪相仿,自小相识,在一块儿念书、习武,故而关系也算得上亲密无间,有萧寒远所在之处,那周晋一也大都是在的。 在陵州求学时,二人彼此照应,志趣相当。虽他们是工部侍郎及刑部尚书之子,却都不愿托父辈的关系在京州谋个一官半职,只觉那是无能之人才有的想法。他们亦不想走科举之路,故而平日最爱研究的,便是兵法。他们所向往的,便是投军报国,在战场上杀敌,守护这大好河山。 “晋一兄。”夜里萧寒远在周进处研究兵法时,突然心有所感,“我朝地域辽阔,然天高皇帝远,南边蛮夷之地,西边辽州异族之地虽对我朝俯首称臣,然边远之地终归难与我中原一心。历朝历代,边远之地暴乱、谋反一事数不胜数,使边民流离失所,动荡不安。你我出生富贵,可一想到百姓之苦,终究是不能独善其身。” “是啊,若能披巾斩棘,除蛮夷,平动乱,建功立业,你我又何愁一身抱负无处可施。无涯,待学成时,你我便去肃州投军可好?”周进听到萧寒远这些话,也是心中赞同,便提议起了从军之事。 萧寒远连连点头,为有一个志同道合的好友而欣喜万分,然回过头来,却有一丝犹豫:“不知家父知道此事,是否会同意……” “你既未曾问过,又怎知他会不同意?”周进安慰道。 “这倒也是。”萧寒远安下了心。 在陵州求学五年,略有小成。萧寒远与周进也动身回了京州。 到京州时,二人分头各自回家,亦各自向父亲说明了从军的意愿。 当萧九若知道萧寒远的志向之时,并无多惊讶,其实他就料到有这一日,故而早做了准备。 当年萧寒远出生之时,有一流浪道士来到了萧府门前,徘徊不前,手中摇着铜铃,高声道:“生之祸,死之福,生死相依,贵人涅槃重生,福泽万年!” 萧九若在府内隐隐听见这话,好奇不已,生怎是祸,死又怎会是福?于是忙走出府外,只见一着青灰长袍,模样仙风道骨的长髯道士在门外微微笑着,似是料到他会出门。 “道长有礼了。”萧九若俯身揖礼,“在下不解,不知道长适才所说的生之祸,死之福是何意?口中的贵人又是何人?” 道士默默不语,只一副高深的模样笑着。 萧九若摸不着头脑,不知其意。 过了一会儿,那道士捋了捋胡须,又伸手指向大门。 “哦,失礼失礼。”萧九若这红着脸才反应过来,忙道:“道长请。” 流浪道士随着萧九若进了书房,这才开口道:“据我所知,侍郎府中方才降下一子。” “道长请说。” 流浪道士定了定神色,继续道:“祸因他而起,福因他而生。生不一定是好事,死也不一定是祸事,凡是皆有定数。” “那道长可否让在下知道这祸是什么祸,福又是什么福?” “不可说,不可说。一切都是天意。”流浪道士摇了摇头。 “既是如此,那在下便不问了。只是,道长口中的贵人……可是吾子?”萧九若追问道。 “非也,非也,贵人出世,还需再等三十年。” 萧九若想了一想,再过三十年,那定是萧寒远的后人了。 “侍郎府中,可存有一把宝剑?”道士问道。 “道长如何得知?”萧九若有些讶异。 “世上之事,我多少都知晓半点,侍郎之子,虽不是贵人,但将来依然会建功立业。若来年他有投军之意愿,侍郎切莫多加阻拦,届时将那剑交给他,他定有所成。”流浪道士嘱咐道。 “道长所言,在下谨记。”萧九若点头道。 “若干年后,萧府会有一劫,然此祸事又未尝不是福泽,此后贵人因祸得福,自是青云直上,福泽万年的。” “这……”萧九若有些担忧,不知怎么开口,“此祸可是大祸?” 道士并未回答,只说:“是福是祸,皆有定数。人生在世,总归是祸福相依的。尽人事便可,无须执着于天命,也莫问前程。” 萧九若见再问不出什么了,便也不开口了。 道士又问:“新儿可取名了?” “取了,名叫萧寒远。”萧九若点头道。 “寒远。有些凄凉了。”道士又斟酌一番,“生无穷,死无尽。有福有祸,终是无涯。我便为他取字无涯吧。” “多谢道长。”萧九若躬身一揖,起身时却不见了流浪道士的踪影。 只隐隐听见,那铜铃声远去,逐渐消失不见。 第二十七章 背水一战 萧九若带着萧寒远走近密室,将这些陈年往事一一对他说了,又同他讲了此剑的来由,以及守护此寒梅剑的责任。 萧寒远心中对那流浪道士连连称奇,幻想着有朝一日是否能有缘与他见上一面,然那道人来无影去无踪的,如今过去了那么多年,终是不知他身在何处。 “你有这般志向,我怎会多加阻拦。此去肃州,我不要你建多少功,立多少业,只愿你平平安安,凯旋而归。”萧九若拍了拍萧寒远的肩膀,慈爱道。 “孩儿谨记,也望父亲在京州注意身体。”还未远走,萧寒远便有些不舍了。 “嗯。”萧九若应下,又转身从暗室一供桌的架子上拿出了那把外观为胡桃色的宝剑,递给了萧寒远,“此为寒梅剑,愿你携它斩除万难。” 萧寒远接过,细细打量着这把剑,独观剑鞘并未出奇之处。他稍用劲一拔,将剑身抽出,那便寒光尽显,如龙卧深渊长眠,只待呼啸而出。 “果真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剑。”萧寒远啧啧称赞。 “寒远,今此剑在身,不一定都是好事,万事切莫出头。若引来图谋不轨之人,对这寒梅剑起了觊觎之心,那也是得不偿失呀。”不知为何,萧九若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萧寒远笑了笑,不以为然道:“父亲,您尽管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守护此剑的。” “但愿如此吧。”萧九若甩了甩头,希望是自个儿想太多了。 自此,萧寒远与周进在家中没住几日,便相约着去肃州军营了。 二人并未向招兵的官员出示家中父亲所写的引荐信,并分别化名为萧立、周武,在兵马大元帅沈宁安领军的尹华将军麾下成为了一名普通步兵,与其他士兵同吃同住,一同训练,一块儿喝酒,畅聊过往的人生。 这是在家时从未有过的体验。 一日训练后,士兵们在军营中喝着酒。 “阿立、阿武。”一士兵光着黢黑的膀子,笑呵呵道,“你们这两小子,变化可真是大。瞧瞧,这刚来时还细皮嫩肉的,如今也快晒成了我这副糙模样了,哈哈!” “诶,张哥!你这话我可不赞同。”又一小兵反驳道,“人家纵使再黑,那模样也是俊俏的,不知要惹小姑娘多少芳心,哪像你,一脸胡子,虎背熊腰的,可别把人吓跑咯!” “你……!”张玉良被他噎住,指着他说不出话。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被他们这对话逗得开怀大笑。 这时,萧寒远出来打了圆场:“虽说张大哥看着是过于威猛了些,可他心思细着呢,姑娘们若是嫁他为妻,定要被宠上天了!” “是啊,是啊,张大哥性格这般好,何愁找不到好姑娘!”周进附和道。 二人直把张玉良夸上了天。 那张玉良听着高兴,又为他俩满上了一一碗酒:“还是阿立和阿武讲话好听,来,哥哥敬你俩一碗!” 说罢,便带头一干而净。 萧寒远与周进亦跟着他仰头而尽,然虽来了这肃州将近半年,到底还是习惯不了这般烈的酒,于是喝完后,又克制不住咳了几声。 众人说笑着,尽管在边关从军艰苦,但有这么多肝胆相照的兄弟,倒也苦中作乐,心中无憾。 可后来,这些个同甘共苦的兄弟,却所剩无几。 那日夜里,辽州叛军夜袭军营,又放火烧了粮草,众人惊醒,与辽军殊死拼杀。然敌军突如其来,是早有准备,有些士兵还未清醒,便被敌军割下了头颅。 正当众人惊慌之时,萧寒远大喝一声:“弟兄们——无须惊慌!” 众人安静下来,静听萧寒远下面的话:“如今虽已是火烧眉毛,但吾等千万不可乱了马脚!若大家相信我,就请听我一言!” “你有何办法?”一士兵急道。 “如今这境况,敌军已在营帐四周突袭,与我方将士厮杀了。敌军已成包围之势,要不了多久,便会往中间赶来。咱们这营账里有士兵二十,加上前后方大小营帐,大概有一万人马。”萧寒远思虑一番道,又转头问周进,“阿武,你以为如何?” “先救粮草。”周进坚定道。 “好。”萧寒远点了点头,冲众人道,“咱们分头行动,你们先去前后方营帐召集人马,只说是尹将军的吩咐,我与阿武去通知尹将军,一刻钟后,帐前集合。” 二人到了尹华帐前,那尹将军也是心急如焚。 “敌人来势汹汹,吾等已被尽数包围,现下也不知元帅那儿情况如何,这该如何是好?”尹将军拍着手,左右徘徊,急道。 “将军——我二人有一计策,不知将军可愿听小的一言?”萧寒远与周进二人急急冲进帐内,跪在地上出言道。 “说!”情况紧急,尹将军也不管二人未经通传,私自闯进帐内合不合规矩,只叫萧寒远继续讲下去。 “小的已让帐中兄弟通知其它营帐集合人马备战,只等将军一声令下,与敌军搏杀!”萧寒远道。 “如何行动?”尹将军接着问。 周进定了定神色,大声道:“小的以为,先领一队人马冲出敌军包围,灭火,救粮草。” “然后呢?” “待人马成功冲出之时,伺机而动,剩下八成的士兵与敌拉锯,待敌军疲软之时,再趁机冲出一队人马,护送元帅离开营地。此次敌军大举进攻,我方伤亡惨重,如今只好背水一战。将军以为如何?”萧寒远接着回答道。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尹将军皱着眉,点了点头,又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小的萧立。” “小的周武。”二人异口同声道。 “好,萧立、周武接令,周武带一千人马前去灭火,萧立带领余下人马守卫营帐,我去通知元帅,伺机而动。”尹将军命令道。 “萧立接令!” “周武接令!” “好,若此战能捷,你二人定重重有赏!”尹将军欣慰道。 “是!”军情紧急,萧寒远、周进领命后小跑着回到了原先帐前,帐中兄弟也成功召集了前后营帐中的一万多人马。 二人出示令牌,传尹将军的口令,由周进带领张玉良等人冲出敌军包围圈。 最后成功灭了火,然死伤大半,一千的人马只剩下两百余人,随军的粮草也终究是被烧了七成。余下的粮草还够将士们撑上十五日,也勉强能等到新粮草押运到军营。 第二十八章 大获全胜 萧寒远与余下人马见周进等人成功冲出包围后,趁敌军不备,大举进攻,也是以攻为守。 两方僵持不下,这时却见尹将军独自赶来。原是他去沈元帅帐中寻人未果,虽心中担忧,但更为挂念这边的战况,故而急急赶来。 “将军,可有接到沈元帅?”萧寒远问道。 尹将军蹙眉道:“未曾,适才我去元帅帐中,里面竟空无一人,这大敌当前的,元帅到底去了哪里?” “不应该啊。”萧寒远也皱着眉,思考着,“营帐四处,可有死伤?” “没有。就是连打斗的痕迹都没有。”尹将军摇了摇头。 “这就奇怪了。”萧寒远沉吟许久,又似是想到什么,眼神一亮,“莫非?” “莫非什么?”尹将军好奇道。 于是萧寒远凑上前去,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几句,那尹将军的脸色也由阴转晴,有了些喜色。 “将军放心,想来元帅早已有了计划,咱们便坐等此战大捷罢。”萧寒远勾了勾唇角。 “好,现在咱们只需上阵杀敌,将这些个异族叛军一一歼灭!都给我冲——”尹将军扯着嗓子,大喊。 将士们听到尹将军的鼓舞,士气大涨,都拿着武器只往上冲,敌军措手不及,死伤无数。 两方僵持,亦不是什么好事,时间久了,都有些疲乏。 又说那周进等人救了粮草后,又与张玉良四处寻找被敌军袭击的营帐内未伤的残兵,集合起来,并带领着这些人马尽数灭了包围圈外的少数敌军。 除了这些隐患后,周进及张玉良又与这些人马纷纷赶去大营中央,支援尹将军及萧寒远对付敌军。 这周进一到,带着这些残兵从外包围敌军,与敌军包围内的萧寒远等人里应外合,扭转了被包围之势,反过来包围敌军,这便又多了一分胜算。 由于多了份助力,里外夹击,敌军死伤大半,然余下敌军不愿投降,敌军将领死死抵抗。 到底是军心还在,若群龙无首,那敌军便会大溃。萧寒远等人深谙此道,便将重心转移至地方将领处,多人夹击,令他进退两难。 饶他再如何抵抗,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尹将军及校尉韩思仁、萧寒远等人先除敌方将领四周守卫士兵,后打通一缺口,韩校尉、萧寒远与余下敌军周旋,尹将军趁机入缺口与敌方将领厮杀。然敌将是个难缠的家伙,尹将军久攻不下,便令萧寒远赶来支援。一人在前,一人在后,那敌将便吃力不少。 萧寒远抽出腰间宝剑,斩断敌将的马腿,那将军一时不备,便摔下了马。他站起来,啐了一口,抽出腰间一双弯刀,死守抵抗。 尹将军先以长枪攻击,敌将闪身躲过,萧寒远拔剑刺向他后背,那敌将又忙弓背一闪。虽是逃过两招,但着实费力。尹将军乘机长枪一挑,指向他前额,敌将又侥幸躲过,却被挑乱头发,尽数披散开来。 未等他歇气,萧寒远又使宝剑刺向他胸口,那敌将慌乱不已,转过身来,忙提手将双刀挡在胸前。然虽挡住了萧寒远这一剑,双刀却生生断裂。 “怎么会……”因剑气的冲击,敌将闷出一口血,不敢置信道。 他这弯刀,是上好的玄铁制成,再好的宝剑,也是奈何不得。可如今,却被这无名小卒的剑砍断,简直是难以置信。 可就在这时,尹将军在他分神之时出击,那手中长枪直直从他后背穿过,前胸伸出,而那萧寒远又趁机跃上前来,用手中之间削去他头颅,顿时血溅三尺,敌将头颅在旋转几周,坠落地上,反观萧寒远的剑,泛着幽幽寒光,却是一点血都未曾沾上。 他终究是没有机会再思考这是何方宝剑了。 将军战死,顿时群龙无首,敌军士兵惊慌失措,想要逃离,却被围困,只得卸甲投降。 这时,却见一队人马从远处赶来。 “是沈元帅!” “沈元帅回来了!”将士们兴奋不已。 沈宁安身下白马,名为玉影。通身雪白,然那马鬃却是乌黑发亮,疾如电,又能通人性,与沈宁安相伴十载,是匹万里挑一的绝世好马。 他身着银色玄甲,眼神锐利如鹰,飞眉入鬓,面庞坚毅,腰间挂着一未瞑目的人头。翻身下马,沈宁安来到众人面前,只微微扫视一眼,沉声道:“大营的战况,我已知晓。虽粮草被烧七成,却也得了个教训,无论何时何地,切莫掉以轻心!如今大败敌军,我方亦是损失惨重,然军中有才能者,在危急关头,及时献策,救我军与危难之中,是我军之幸!” 众人默不作声,皆被沈宁安的威严所镇住。 “谁是萧立、周武?”浑厚男声再次传来。 萧寒远与周进二人对视一眼,起身跪在沈宁安前,抱拳大声道:“回元帅,小的萧立!” “小的周武!” “嗯。”沈宁安点了点头,仔细打量着二人,“你们一人带兵殊死冲出包围,救粮草,一人死守营帐,又取敌方首级,都是大功一件。待我禀报皇上,你二人定重重有赏!” “谢元帅!”二人异口同声。 剩下的将兵,该夸的夸,该罚的罚,这一战便告了一段落。 而原先沈宁安不在营帐内,也是一出想好的计谋。 这日敌军突袭,还在十里外时,便有探子来他帐内通传。他得知消息,明白敌军这是趁他们不备,大举进犯。想来敌营之内,定无多少敌军看守,便偷偷召集了五千精兵及死士,从隐蔽的山林小路出发,绕过敌军,来到了敌方大营。 因情况紧急,他并未通知旗下各营,且有自个儿的目的在其中。若大营做好完全准备,那敌军出师不利,探路的敌军失利之时,便会通知后方军队返回营地,那对于他而言,更是个麻烦。且他与敌营僵持已久,本就为如何灭掉敌方大营而愁,如今有这翻盘的机会,虽是危险极高,但还是要试上一试。 更何况越是危机时刻,越是能人辈出,置之死地而后生,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这个办法,对大多数人而言,确实有些不人道了,然他身居高位,凡事都从大局考虑,要成功难免要有牺牲,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 第二十九章 领封受赏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突袭敌方大营,一路上倒是顺利非常。 敌军如今全军出动,只留一小批精兵守卫主帅营帐,沈宁安亦放火烧了敌军粮草,又趁乱杀了精兵,直冲敌方主帅的营帐,与其搏斗一段时间后,成功取下其首级,大捷。 沈宁安将敌方主帅首级挂在腰间,凯旋而归,临行前,又令人放火烧其大营,大火烧了一夜,大营成为灰烬。 敌军痛失主帅,久久不敢再进犯。 而萧寒远及周进二人,奋勇杀敌,经此一役,各荣升为昭武校尉及振威副尉,其同营帐的士兵张玉良等人,亦得了大小奖赏及晋升。 在边关从军十载,立军功无数,这边关之乱逐渐平息,故而班师回朝,领封受赏。 萧寒远与周进二人深受沈宁安的赏识,在其大力举荐下,当今天子亦注意到这二位年轻人,特宣二人入殿领赏。 “微臣叩见陛下。”二人跪地,齐声道。 “两位爱卿快快平身,两位爱卿,年少有为,此番平乱歼敌,立军功无数,实乃我朝之幸啊!”天子笑意盈盈。 “陛下过奖了,保家卫国本就是我朝男儿应当之事。”周进低着头,诚恳道。 “好,好!”天子开怀大笑,又道,“念你二人在边关平乱有功,萧立,封忠武将军,周武,封宣威将军,各赐京郊良田千顷,绸缎千匹,黄金百两!” “多谢陛下恩典!”二人叩头谢恩。 然叩谢之后,萧寒远与周进二人对视一番,犹豫再三,迟疑道:“陛下,微臣有一事需向陛下坦白,还望陛下应允。” “允。”天子神情疑惑。 萧寒远定了定神色,仍是紧张道:“其实微臣并不叫做萧立,而是叫做萧寒远,是工部萧侍郎之子,而周武,实为周进,是刑部周尚书之子。当初我二人隐姓埋名,只是想凭自己的本事建功立业,而不是倚靠家族的便利浑水摸鱼。如今向陛下坦诚,不敢欺瞒,还望陛下责罚!” “请陛下责罚!”周进附和道。 说罢,二人重重磕头。 “哈哈哈哈……”天子并未因二人的欺瞒而不满,他哈哈大笑道,“朕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原只是换了个名字。边关苦楚,你二人奋勇杀敌,保我朝安定,令边民不再流离失所,朕又如何能责怪你们?两位爱卿大可放心,朕不会因为此等小事责罚你们的,反倒是萧侍郎与周尚书,知道你二人年纪轻轻,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这般成就,他们定是要高兴的睡不着觉了,是不是啊,两位卿家?” 萧九若与周尚书在朝堂两旁,从自个儿的儿子进殿开始,心中便已是又惊又喜。不曾想皇上要封的萧立与周进竟是自个儿的儿子,然在朝堂之上,不能将这惊喜露出分毫,压在心里,面上虽是不动声色,可身体却有些颤抖了。 这会儿听到天子叫到自个儿,两位忙走了出来,站到自个儿的儿子身后。萧九若一时紧张的口不择言,结结巴巴道:“都是……是……陛下的赏识。” 那周尚书亦是如此,紧张又谦虚到:“对……对。犬子只是运气好些罢了。” “哈哈哈哈……”看到此番景象,天子笑得更欢了,“二位卿家何须自谦,令郎本就是栋梁之才,卿家想必心中早已是乐不可支了罢?” 见天子同自个儿开起了玩笑,二人越发手足无措了,只得连连点头说是。 退朝后,各自回了府。 得了消息,萧府便一片忙碌,为萧寒远接风洗尘,萧夫人早早携府中管家等在大门外候着。往年虽有短短书信来往,可终是一面也见不了,也不知他的变化,然今日,自个儿朝思夜想十年的儿子终是回家了。 萧夫人伸着脖子望着大路尽头,神情期待,翘首以盼。 等了许久,才见萧寒远骑着马,身披铠甲,腰佩宝剑,真是好不威武!身后又跟着一马车远远驶来,可萧夫人早已是按耐不住,那马刚刚停下,未等萧寒远下马,她便小跑着迎了上去:“涯儿,涯儿!你可算回来了,母亲想得你好苦!” 萧寒远翻身下马,红着眼眶紧紧拥着萧夫人:“母亲,孩儿回来了。” “好,好。回来就好。”萧夫人含着泪,欣慰道,又细细打量着他,“晒黑了,体格也壮了,若不是看这眉眼,我都快要认不出你了。” 说罢,那眼里的泪也落了下来。萧夫人拿起手帕抹了抹泪,自嘲道:“瞧我,本该高兴的日子,哭什么。” 这时萧九若也从马车中走了下来,看到二人这般煽情,也是哭笑不得,忙上前打趣道:“好啦,好啦,这么多人在看着呢,还这般哭哭啼啼的。还是快些进去罢,接风宴想来早备好了,再不吃菜都要凉啦。” 萧夫人破涕为笑,冲萧寒远道:“是啊,饭菜早备好了,都是你爱吃的呢,涯儿,咱们快进门罢。” “好。”萧寒远感动道。 自回京州以后,日子便平淡下来,偶尔约上几个同在京州的好友喝喝酒,聊聊曾在肃州从军时的生活,而那张玉良,也荣升了中郎将,来到京州生活。 这日,萧寒远等人又在京州一酒楼聚会。 “无涯,在边关时,你我多次转危为安,都是你手中之剑的功劳。说来也是神奇,你那把宝剑多次将敌将的武器斩断,又取了无数首级,却一点残损也无,这到底什么剑,竟有如此威力。”周进好奇问道,在肃州时,他便注意到萧寒远的这把宝剑,然那时在军中无暇多加思考,只想着如何杀敌,如何取胜,便也从未问过。 说起来,这周进虽与萧寒远是多年好友,但心中仍有胜负之欲,他认为自个儿的资质才干与萧寒远不相上下,如今封了将军,却比他低了一品阶,心中难免不服气。 况且萧寒远军功无数,多半是这宝剑的功劳。若自个儿也有这样一把好剑,那谁高谁底倒还还真不一定呢。 然众人并未听出周进这话里的一丝儿酸味,只当他这是在赞赏此剑,又心中好奇罢了。 第三十章 出生之兆 萧寒远笑了笑,从腰间抽出那把龙渊剑,剑出鞘之时,声如龙鸣,寒光尽泛,众人亦是啧啧称赞。 “此剑名为寒梅剑,是家传的宝贝。”萧寒远有些骄傲。 而他将周进等人当作了肝胆相照的好兄弟,自是不会瞒他们,又觉他们不会是对他有觊觎之心的小人,故而这时也没将萧九若曾对他的嘱托放在心上。 然人总有私欲,羡慕得恰到好处,仅仅是羡慕。若起了不该有的心思,羡慕过了头,那便成了嫉妒与恨了。 虽大多数人对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都很少会起心思。比如张玉良、韩校尉等人,自然是不会有什么想法,况且萧寒远的才能他们都看在眼里,如今他有这封号,众人都觉得他是理所应当的,又怎有妒忌之心。 可周进却不同,正因为二人自小便在一块儿,互相了解,条件亦不相上下。原本二人都相差无几,如今有了差距,他心中总归是不平衡的。况且朝夕相处的,难免会比较,周进向来是个胜负欲强的,而这些不好的心思日日积压下来,便容易起邪念。 然此时的周进虽有嫉妒之意,却并无想要将此剑据为己有之心,但二人间却有了隔阂,然这只是周进一人发生了改变,萧寒远并未察觉他的变化,对他亦是一如既往。 真正的厄运是在十多年后来临。 自萧寒远回府没多久,便与御史大夫之女季如琼成了亲。这桩婚事,本就是御史大夫看中的,为此特与萧九若时常来往,又常在他面前提起家中嫡女暗示于他。那萧夫人亦在京州各官眷口中得知,季家嫡女如琼,向来是个品貌端正的,故而萧九若才敢下聘。 而那御史大夫家的小姐算起来也是下嫁,然她父亲看中的更多却是萧寒远的品性。况且也只比他高了一阶罢了,算不上什么大事。 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萧寒远亦不曾拒绝,他是个粗心的,只想着如何研究兵法,故而对于未来妻子,只望她能贤惠即可,至于其它,并无多大要求。 那日萧寒远喝了酒被赶到洞房,烛影摇红,新娘静静坐在床榻旁,他却有些害羞了。想他在沙场征战多年,什么场面不曾见过,如今却像个孩子般不知所措。 季如琼见他这般,倒是忍不住掩嘴笑了,开口道:“你怕什么?” 被她这么一调侃,萧寒远越发紧张了,只语无伦次道:“没……没什么。”说完,只傻站在门口,也不知上前。 “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季如琼只觉他有些傻愣愣。 “哦,哦。”萧寒远回过神,走到床榻前,坐在了她身旁,不敢看她。 “都说你是威猛的大将军,不曾想你却腼腆得像个刚出世的少年郎。”季如琼继续调笑着。 萧寒远从军这些年,自然未曾见过多少女子,如今这般失措,倒也是情理之中。然他更没想到,他这新婚妻子似乎并不像母亲所说的那般娴静,倒是蛮大胆的。 “嗯、嗯。”萧寒远手心出了汗,“你也不像传闻中那般娴静。” 说罢,二人沉默许久,又像是约好似的,同时转过脸来。 眼神一对,二人终是清清楚楚看到了对方的模样。之前虽也是见过面的,但都总是匆匆几眼,如今入了洞房,才是真正的相见了。 而这一眼,便是一见倾心。那眉那眼,不正是心上人的模样么? 季如琼又是控制不住笑了出来,眼里带着欢喜。萧寒远见她笑了,便也控制不住跟着她笑了出来,眼底有些惊艳。 “你真好看。”季如琼道。 “你也是。” 这一夜,便也是不眠之夜了。 二人婚后,夫妻恩爱有加,季如琼不出半年便有了身孕。 萧寒远翘首以盼,他仍记得父亲同他说过的那流浪道士的话,不知这未出世的孩儿,会给他带来什么运气。 除却萧寒远,更为期待的便是萧九若了。那道士曾说三十年后便有贵人降生,现如今满打满算,恰好是三十来年。 这日丑时,府中之人大都安睡下了,季如琼却突感腹痛,想到怕是要生产了,便摇醒了睡在一旁的萧寒远。萧寒远睁开睡眼,本还莫名其妙,却见季如琼捂着肚子,疼的早已说不出话来,吓得赶紧跳起床来,慌慌张张撞开了萧九若及萧夫人的房门:“父亲,母亲,如琼似是要生了!” “什么?”萧九若及夫人大惊,亦忙爬起了床,“快些叫稳婆来!” 这些日子,一家子都格外关心季如琼及她腹中孩儿,故而都搬到了这将军府住着,又早早请了稳婆来住下,只为了能稳妥些。 这一胎,足足生到了卯时日出。 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原被云层阻挡的阳光顿时从云间四处穿透出来,又带五彩霞光,祥云绕梁。 “这、这是大吉之兆啊!”萧九若惊叹道,欣喜万分。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附和,“想来小公子这是贵人转世,将来定成栋梁啊!” “哈哈哈哈……”萧家人早已喜笑颜开。 然万丈霞光后,却在瞬息之间被一片黑云压住,停留半晌,黑云又逐渐消散,仍是红日当空照。 然未曾有人注意到这瞬息的变化,都被喜悦之情冲昏头脑。而这日的天象,或许是一种警示,而这萧家,是否能转危为安,最终又该走向何方呢? 这就不得不说到那周进了。 原先他只觉萧寒远有一把大好的宝剑在身,助他征战,是得益颇多。而自个儿却只有一双从辽州敌军那儿缴获来的弯刀在手,虽也锋利非常,但却远远比不上那萧寒远的寒梅剑。 故而这些年,他便想着四处搜寻武器,又寻找记载各州兵器之书,只为找到与那萧寒远手中之剑旗鼓相当武器,说到底,他只想平息这内心的不服气罢了。 然事实上,萧寒远虽有一把好剑,运气也不错,但他相较于起周进,各方面的资质还是高他一些的。不说其它,便说这萧寒远本就是宽厚之人,肚量大,无小人之心,而周进,单单这极强的胜负欲,嫉妒心便让他面目可憎,没了格局。 经过周进多年的搜寻,他却得知了一个连萧寒远都不曾知道的秘密。 第三十一章 友人陷害 原来萧寒远手中那所谓的宝剑,并不是所谓的寒梅剑,而是七星龙渊剑。 “我怎就未曾想到呢,观其形态,便也不像是寒梅剑……”周进翻看着《越绝书》中所载的龙渊剑之描述,自言自语道。 相传,这七星龙渊剑出自铸剑名师欧冶子之手,当年受楚王所托,寻遍江南大小山川,找一铁英、寒泉及亮石俱备之地,以铸绝世之剑。最终欧冶子来到越地秦溪山下,凿茨山,引其水至七池,故为七星。剑成后,其状如登高山,临深渊,如有巨龙盤卧,故而此剑得名为七星龙渊剑,当年铸剑之地,也因剑得名,称作龙渊。 后此剑为伍子胥所佩,其身死后,这七星龙渊便不知所踪,辗转多年,这剑竟是到了萧寒远的手中,周进愈加嫉恨了。 传言得此龙渊剑者必是将帅之才,能号令天下将士,虽传言不知真假,可若真得此剑,定是天下习武之人都死而无憾了。 那日萧寒远向众人展示手中剑时,周进也未曾多想,如今想来,那日剑出鞘时的声音,倒真是与寻常宝剑不同的。 而真正的寒梅剑,剑身瘦削,剑尖尖利,轻便而灵巧,比起龙渊剑来,气势不足,灵活有余。 周进沉思着,如此好剑,且是他家传的宝贝,萧寒远怎会不知道这是龙渊剑?莫不是他怕他人觊觎,那日是说谎诓他们的? 他越想越不甘心,既眼红,又为萧寒远不肯同他讲实话而愤恨,若没那把宝剑,他又怎会低人一截? 然他这些想法可真是大大的冤枉了萧寒远,萧寒远是真不知道这便是龙渊剑的。其父亲萧九若是文人,对此不甚关心,亦不会真的计较这是不是真的寒梅剑,且此剑是受故人所托,他又怎会怀疑? 而萧寒远虽是武将,这剑却是自个儿父亲亲手交予他的,他向来信任自个儿父亲,说是寒梅剑,那便就是寒梅剑了。他粗枝大叶些,只在研究兵法时细致入微,关于这剑,他倒懒得有所怀疑,更别说去深究了。 周进在暗室里,合上了书籍,闭上眼思考着,许久,他便在心中有了个计划。 在萧寒远之子萧何意十一岁那年,厄运来临。 此时正是年末,腊八之日,萧寒远与妻儿子女却未在将军府中过节,而是举家回到侍郎府,与萧九若及夫人团聚。 京州虽大,但两府相隔不甚远,只走几条巷子便可到达。 众人刚刚坐下,准备用饭,却见将军府里的管家惊慌失措赶来。 “将军,大……大事不好了!”管家跪在地上,衣裳上有点点血污,语气有些绝望。 萧寒远见他如此,便明白此事定是严重,眉头紧锁,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管家颤抖着,含泪道:“两刻钟以前,那周将军带人包围了将军府,又将大门撞破,二话不说便在府中各处搜寻起来,还打死了几名守卫,后在将军卧房里找到一些书信,说是将军与谋反的勤王勾结,要将证据交给皇上处理,这可如何是好!” “什么?!”众人大惊,萧寒远最甚。 萧寒远站起身来,满脸的不可置信:“他竟说我与勤王勾结,这,怎么可能?!你果真看清那带头的人是晋一了?” “将军,我怎敢瞒你!周将军常来府中作客,他的脸我在熟悉不过了,又怎会看错?”管家急道。 “你真与勤王勾结?!”一旁的萧九若也是不可思议质问萧寒远。 “天地可鉴,我怎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父亲您向来了解孩儿,我为人如何您也再清楚不过了,我一向对皇上忠心耿耿,又怎敢与勤王勾结!”萧寒远情绪有些激动,此时此刻,心里头最乱的便是他了。 蓦地想起前些日子一下人鬼鬼祟祟从他房中进出,被他发现,他呵斥了几声,便放他走了,又见并无东西少了,当时便也未曾放在心上。如今想来,是有人收买了他府中的下人,以此陷害于他。 “怎会如此……”萧寒远口中碎碎念道。 “莫不是,大劫将至了!”萧九若仰头悲叹,“天要亡我萧家!” 萧何意在一旁听着父亲与祖父的对话,也意识到将有大难发生,忍不住出声问道:“父亲,我们是快要死了么?” “别瞎说。”季如琼捂住了他的嘴,然她忧虑的神情却出卖了她,她心中,亦是慌乱的。 她怀中还搂着萧何意的妹妹,萧宛烟,小名潇儿。现如今她才四岁,整整比萧何意小了七年,她活泼可爱,自是全家的掌中宝,疼爱有加。 萧宛烟年岁小,也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晓得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啃着手指头,好奇地看着满面愁容的大人。 “我,还是回府中看看。”萧寒远思虑半刻,终下决心道。 “不可!”萧九若、萧夫人及季如琼异口同声阻拦。 “若你回去了,撞上那些搜家的兵,人家定是要将你绑到皇上去的!”季如琼急道。 萧寒远哪里不知道这些个道理,然他心中始终意难平:“便是去到皇上跟前,我也不能罪得如此不清不白!” “唉。你解释又能如何,那头定说是证据确凿了。”萧九若叹了口气,“上位者向来多疑,就是你无罪,如今也是有罪的。毕竟有了这隐患,便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一条漏网之鱼的。现如今我只想知道,到底是谁要置我萧家于死地。” “还能有谁,定是那周将军!”管家忍不住插嘴道。 “休要胡说,晋一与我多年好友,又结义于边关,他怎会害我!”萧寒远有些不愿相信。 “也就是你这傻子还信着他!”一旁季如琼只觉他冥顽不灵,“还不明白么?现下他早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若他没有十足的证据,又怎口口声声在皇上面前揭发你?而皇上命他前来搜府,也是想甩手做掌柜罢了,若真找到所谓的证据,那便直接了当的除去你。若没有,要么错杀,要么保你,若是保你,为了不伤君臣的情分,派揭发之人处理此事也是最稳妥不过的,届时也只需怪罪他一番罢了,皇上又有何损失? 如今大难临头,我也不怕说这些个妄论天子决策的话了。且周进若没有证据,那他便也是欺君了,他何必做这种吃力不讨好,又高风险的事儿?他早已设下陷阱,如今就等你自个儿跳了。明面上三番五次来府中作客,实则收买府中下人为他做事,只为放那所谓的证据,他这是想害死你呀!” 第三十二章 临难托孤 季如琼这番话分析的头头是道,在场之人无一不信服,唯有萧寒远还倔强着。 “这不可能……”他不愿相信,也不敢承认,二十多年朝夕相伴的,如今却要致他于死地,任谁都无法接受。 然他心里却比谁都看得透彻,也比谁都明白,其实周进是怎样一个人,他比大多数人都了解。 可他妄想着二人之兄弟情义能敌过私欲,如今却是错了。他仍是没料到人的贪念,人的不甘,能有如此极端的后果,又或者说,他什么都没错,错的是周进。 “父亲。”萧寒远犹豫半晌,开口道,“其实故人的那把剑,并不是寒梅剑,而是七星龙渊剑。我猜想,当年故人隐瞒父亲说这是寒梅剑,于剑,于人,未尝不是一种保护。” “什么?!”众人惊异。 “莫不是是传说中那将帅之剑?”萧九若问道,“可你又如何得知这便是七星龙渊剑?” “父亲可忘了,我是习武之人?”萧寒远无奈道,“我曾看过无数兵书,武器装备一类也有涉略,原先我拿到此剑,只觉与书中所描述的寒梅剑有所出入,也曾怀疑过这是龙渊,然当时从军心切,也不愿深究。父亲只说这是寒梅剑,那便是寒梅剑了,我不愿与他人多说此剑,更不想招人嫉恨。然便是这样,也还是无法独善其身。晋一三番五次似是无意询问此剑,我不是全然未察觉到他的心思,想来他对这剑起了些心思,然我如何能同他讲实话,只能同他装着傻,可惜,我还是太高看了他对我的情义了。” 他如何不失望,而他也比所有人都更加煎熬,千算万算,都算不到如今令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却是曾经的好友,他自以为了解他,却还是没能看破他心中的阴暗。 “现下该如何打算?”季如琼不怕死,可她却挂念年幼的两个孩儿,“如今那周进拿了所谓的证据,定也知晓我们都在这侍郎府里。想来他早已去了宫中禀报皇上。若皇上信了他所谓的证据,那半个时辰不到,便会到这府里抓人了!可怜我两个孩儿,竟要葬身与此么?” 如今这境地,大家心中早就清楚前路如何,要么痛快的死,要么受尽极刑,承认那莫须有的罪名,可孩子何其无辜啊。 “刘管家,你也是我府里的老人了。”萧九若知道这是危机关头,若再不带两个孩子离开这里,那他们定要受到牵连,“我的书房里,有一个暗室,你带两个孩子备上一个月的干粮和水,外加些衣物银两,藏身于暗室内。待外头事情平息了,买辆马车,就带他们走,走得越远越好,如今已是绝路,只得将他们托付与你了,还望刘管家能够救两个孩儿一命!” 说罢,那萧九若便含泪跪在了刘管家跟前。 “老爷可要折煞小的了!”刘管家受宠若惊,忙将萧九若扶了起来,“您待我恩重如山,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是义不容辞的,更何况是保全无辜的小少爷与小小姐,您放心,小的这就去准备准备!” 趁这会儿人马还未到侍郎府,众人商议起了最后的决策。 萧寒远将萧何意叫到跟前,摸了摸他的头,郑重道:“意儿。往后爹娘便不能陪着你了,待会儿你与潇儿,跟着刘管家躲在暗室里,怎么也不要出去,待二十天以后,跟着刘管家离开。往日我对你严苛,也是希望你能有真才实学,有所担当。今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虽然你年纪还小,但我知道,你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对么?一路上……要听刘管家的话,照顾……照顾好潇儿,知道么?”讲道最后,早已是泣不成声。 这么多年来,他也是头一回同儿子讲那么多的话,他不知道孩子的前路如何,如今也只能心中默默祝福。 一旁的季如琼眼中也是不断滴着泪,她伸出一只手,拉过萧何意的手,沉默许久,又摩挲着他的脸道:“意儿,母亲多想陪着你长大,可如今,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母亲……”萧何意的双唇颤抖着,此时此刻他终是忍不住了,那漆黑的眸子红着眼眶,落着泪,“我不想走,不想离开……” “傻孩子,母亲知道你舍不得我们,可母亲只想要意儿好好活着,一路能平安顺遂,健康长大,便别无所求了……”季如琼拿帕子拭了拭萧何意面上泪痕,一脸慈爱。 而她怀中的萧宛烟见她哭了,虽还不大会讲话,也晓得伸出肉嘟嘟的手要往她脸上擦,口中断断续续安慰着:“母……母亲,不……哭……” 众人都沉浸在悲伤绝望的情绪之中。 过了一会儿,那刘管家也收拾好了,道:“老爷,一切都已备妥,只等小少爷与小小姐去书房了。” “好。”萧九若点了点头,“意儿,你带上潇儿同刘管家走罢。” “等会儿。”正当季如琼放下怀中的萧宛烟,萧何意上前牵过她的手时,萧寒远又唤住了他。 萧寒远取下腰间的宝剑,撕开白色里衣的边角,又撕成长条,将它通身缠住,递给了萧何意。 “意儿,如今这剑是要托付与你了。虽此剑在身难免有危险,可我更不愿它落入心怀不轨之人的手里。而当年应下故人的承诺,终归是要你继续完成了,我相信你能做到的,对吗?”萧寒远定定看着萧何意,问道。 “嗯。”萧何意重重点头,接过了剑。 这剑很重,也很高,可他却紧紧抱着不放手。他明白,这不仅是家族交予他的重任,也是将希望尽数押在了他的身上,尽管前路漫漫,可他无法回头。 萧何意牵过萧宛烟的手,跟在刘管家身后,往书房走去。临行前,又回头好几次,既是不舍,也是想将家人的样貌深深记在心里,他咬着牙,不让自个儿再哭出来,让家人安心。 正当几人离开厅堂到门口时,却见一下人慌慌张张跑回来,他是受命在街上打探的。若人马将近时,他便会赶回府通传萧寒远。 “将军,那周将军已带了人往府里来了,大约再过一刻钟,便会到门口!”那下人紧张道。 “知道了。”萧寒远深吸一口气,淡淡道。 第三十三章 最后一战 既是躲不过,萧寒远也接受了一切事实,反而心中平静了。 萧九若召集了府中所有家丁下人,将他们遣散,愿走的便收拾行李从后门离了府。剩下一些劝不走,又无家可归,对萧家忠心耿耿的,留下了几个,说要与萧家共存亡。 可萧九若总归是不愿的,他不愿无辜之人受牵连,尽管这罪名来得可笑。 可那些个下人忠心,想着最后再为萧家做些事,以报答这些年的收留之恩。故而尽数将府中马车骑走,分四路离开,让周进误以为走的是萧寒远的一双儿女,便派人去追,以此分散他的注意,也保全了在暗室的刘管家及萧家的一双儿女。 便这样,当周进到达侍郎府时,府中之人尽数走散,只余下萧九若、萧夫人、季如琼、萧寒远四人及四五个贴身的下人站在院中。 周进撞开大门,只见他穿着铠甲,握着弯刀,阻止了身后的手下入府,独身大摇大摆走近了门。 瞧他这故作威风的模样,倒是让人恶寒。 “都是你做的?”萧寒远见他来到跟前,便冷冷出言,虽是疑问的口气,却是肯定的意味。 “呵……你都知道了。”周进承认道,语气竟是如此的理直气壮。 “我一直将你当做出生入死的兄弟,自问从未对你有过不轨之心,也未得罪过你,可你为何要这么做,竟要置我于死地?!”萧寒远已然控制不住自个儿的情绪。 “想必你定听说过一句话。”周进直直看着萧寒远,眼中隐隐有些杀意,“这句话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自是没有错的,可你却有一把七星龙渊剑。” “你想要这把剑?” “天下人有谁不想要此剑?我也不例外。”周进承认道,“可我虽与你自小同窗,又相伴投军于肃州,明明才能不相上下,如今却低了你一等,让我如何甘心?一切只因你有这样一把好剑,可我没有!” “再好的剑也只是武器罢了,行军打仗,更重谋略,没有谁只靠一把剑便能与敌军对抗的。如何封赏都是皇上的考量,何必斤斤计较,你的执念如此深重,为何非要与我比个高低呢?你难道都忘了投军的初衷了么?”萧寒远不免为周进的这番变化而感到惋惜。 可周进早已全然听不进他的话,抽住右手弯刀抵在他脖颈上:“废话少说,快些交出七星龙渊剑。” 这周进的变化还真快,原先只想与萧寒远争个高低罢了,现如今却想得到宝剑,可还真是人心易变,私欲难消。 “若我不给呢?” “不给?”周进冷笑一声,不屑道,“你认为你还能活得过今晚么?” “饶是我死,你也得不到龙渊剑。”萧寒远面无表情,不惧周进威胁。 周进啐了一口,眼神阴冷,恶狠狠冲着门口的几个手下喊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杀了他们几个!” 那门口的几个手下冲进门来,抽出各自武器,将一旁的萧九若等人及几个下人一一斩杀。萧九若与萧夫人及季如琼几人倒好些,尽是一把割喉,给了个痛快,可那几位下人,却没有这般幸运了。他们或是被削去头颅,或是被长刀横劈成两截,惨不忍睹,竟是连全尸都未曾留下,这些手下如同泄恨似的,对这尸体百般践踏,可这些人,又与他们何愁何怨。 可尽管死亡逼近,他们都挺直着身板,不曾低下头颅,只为了那一份骨气,也是对周进感到不屑的一种倔强。 “父亲……母亲……琼儿……是我对不住你们。”被周进弯刀抵着脖颈的萧寒远心中早已崩溃,家人惨死,何等绝望。 他紧握着拳头,浑身颤抖,血红的眼死死瞪着周进,他已说不清这是怨,是恨,还是绝望,或许都是吧。 “哈哈哈哈……”周进笑得有些癫狂,“皇上念你曾御敌有功,特许你与家人一个痛快,留个全尸,你说,你想怎么死?是一剑穿胸,还是同你家人那样,一把割喉?” “你不是想与我比个高低么?”萧寒远稳定住情绪,平静道,“就按老规矩吧。” 周进料不到他会这么说,愣了一下,神情有些复杂,许久才放下抵在他脖颈前的弯刀,开口道:“好。” “今日用什么武器?”萧寒远开口。 “便用长剑吧。”说罢,便抽出身旁两位手下腰间的佩剑,其中一把抛给了萧寒远。 如此熟悉的对话,可如今却是最后一次了,二人恍惚间,皆想起当年常对招时,谈笑风生的模样,然当年都有满腔热血,都只为实现一腔抱负,时间如此快,早已不是当初了。 “出招吧。”萧寒远发丝被风轻轻扬起,复又落下,突然让人觉得他有些出尘飘渺之感。 周进脱下身上的铠甲,露出黑色衣裳,不为其它,只为这最后的比试能够公平。他转了转脖子,先使剑刺去,萧寒远闪身躲过,又提手将剑往周进侧身挥去,然周进蹲身一躲,又挥出一脚往萧寒远双膝踢去,萧寒远纵身一跃,跳到后方,躲了过去。 如此几个回合,二人倒是不分上下,可周进却不满与此,心中更急,出招便露了许多破绽。在他最后一次出招刺向萧寒远时,步伐有些不稳,萧寒远轻松后闪,周进往前一跨,不依不挠刺去,萧寒远却一个空翻跳到了他身后,周进躲闪不及,被萧寒远剑指后脑。 “你输了。”萧寒远平淡道。 “哼。”周进勾了勾唇角,眼神冷冷,“可将死的却是你。” 萧寒远皱了皱眉头,问道:“你可知你为何会输?” 周进又冷哼一声,转过头不再说话。 “你原也说得不错,不论是谋略,武功都与我不相上下。可你却胜负欲太强,容易不择手段,然世上之事,哪有什么都要争个高低的?而往往越是心急,亦越容易露出马脚。”萧寒远道出了心中肺腑,“这比试虽是我赢了,可也输了,我自以为刚正不阿,终是家破人亡。” 周进闭上眼,不知他在想什么,此时此刻,他心中是否有过动摇? 谁都不得而知,他只是眼神阴郁着最后再质问了萧寒远一遍:“我再问你一次,龙渊剑在哪里?” “哈哈哈……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的,龙渊剑早已被我送出府中了……咳咳……晋一,你赢了……可你真的赢得开心么?”萧寒远挥起手中的剑,直直刺入心脏,顿时控制不住口里一股股冒出血来,呛到喉咙,咳了出来。 他顿时被抽尽了全身力气,直直往后倒下,死不瞑目。 第三十四章 藏匿暗室 “哈哈哈哈哈哈……”萧寒远死了,周进放声笑了起来,可不知为何,心中空落落的,笑着笑着便落下了泪。 他忍着心中的酸涩,蹲下身子,为萧寒远合上了眼,又割下了一束他的头发,放在了怀中:“你以为我会后悔么,无涯?你错了,我早已无法回头。” 语毕,他站起来,转身冲着门口的士兵道:“适才逃走的几辆马车,加派人手,给我追!剩下的人,随我搜府!” 然搜寻无果,只好封府撤离。 周进未曾向皇上禀明萧府还有一双儿女逃离萧府,只说已将萧家人尽数抄斩,然他却在暗中留意二人的下落,为的,也是寻找那把龙渊剑。 他既是想将此剑占为己有,自然不会与皇上讲实话,不然这剑那还能到他手中。 又说那日刘管家带着萧何意及萧宛烟往书房躲时,开了暗室的机关,只待进入暗道。萧何意却久久不肯进入暗室,刘管家催促几番,他不为所动,便抱着萧宛烟远远站在暗室入口,又示意她不要出声,她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向来聪慧,看到管家凝重的神情,便也不出声了。 萧何意从暗室入口转身,走了几步站到窗前,将窗子推开一条小缝,恰好能看到些院中的情况,既紧张,又担忧。 当看到自个儿的祖父、祖母以及母亲被割喉时,他的脑子猛然炸开了,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身体,死死咬唇不让自个儿哭出来,心中那快要窒息的感觉紧紧将他包裹着,他想喊出声来,可却不行,只能拼命掐着自己。 然痛苦总是在你绝望之时再次袭来,在他父亲拔剑刺向胸膛的那一刻,萧何意彻底崩溃。指甲将手心掐出血来,他红着眼,紧紧握拳,心中默默发誓:“父亲,有朝一日我定会洗刷您的冤屈,还我萧家一个清白。” 这颗复仇的种子在他心中深深埋下,肩扛责任与使命,静候来日,卷土重来。 人总渴望着长大,却又不愿一夜间长大,因为这份成长往往伴随着劫难而来,如今的萧何意,便是这样被迫长大,用瘦弱的肩膀,扛起家族的仇恨。 泉下的家人必然不愿看见他活得如此辛苦,可他眼见这家族遭此劫难,又如何能快乐?人总说不要纠结于往日的仇恨,将自个儿陷于痛苦之中,可若不亲眼看着仇人得到应有的报应,又如何释然? 痛苦已然发生,人只能负重前行,只待强大之时,能完成立下的誓。 眼见着自个儿父亲倒下,萧何意站在原地,被恨意充斥着,无声落着泪。刘管家见他还在窗前站着,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便有些着急,又忍不住小声催促道:“小少爷,小少爷?快些进去罢,不然周进那些手下便要过来了!” “嗯。”听到刘管家的声音,萧何意反应过来,最后深深看了窗外一眼,便加快步伐,进了暗道。 正当暗室入口堪堪合上,房间恢复原样之时,那些手下恰好破门而入,幸好早了几步,若再晚些,便不一定能安全进入暗室了。 这些手下在书房搜寻半刻,发觉并无异样,更未看见暗室机关,很快便撤离了。 “刘管家,出去以后我们该如何打算?”在暗室里,萧何意出言问道。 刘管家想了想,便道:“我打算带你们回我吴州老家,那里安定,如今被勤王占领。周进是皇上的人,自然管不到那里。” “好。”萧何意点了点头,继续沉默着。 刘管家觉得这小少爷似是变了,可又讲不出到底变了哪里,或许是坚强成熟了,或许是眼神不再清澈了,让人有些看不透,可他明明还是个孩子啊。 三人在暗室中待了整整二十一日,途中萧宛烟哭闹着要母亲无数次,一开始萧何意同刘管家一起好脾气哄着,可到了后来,他便板着脸,严肃地对她道:“潇儿,不许再哭了。” 萧宛烟难得见他这般严肃,愣了愣,便也忘记了哭。 “母亲永远也不会回来了,知道吗?还有父亲、祖父、祖母都不会回来了。”萧何意挣扎一会儿,终是将实话告诉了她,也不管她会不会懂,“你要记住,今后的路,我们要自己走。” “嗯。”萧宛烟瞪着泪眼,伸手抱住了萧何意,“哥哥,我……我以后不会哭……哭了。” “好……”萧何意回抱住萧宛烟,心中有些酸涩,也有些愧疚。 他的妹妹,本该是无忧无虑长大的。 三人在二十一日后便出了暗室,府中已是一片萧条,院中的残骸已被拉去了乱葬岗,唯有地面上洗不净的血迹提醒着当日的惨景。 这些日子以来,萧何意日日做着噩梦,梦见家人惨死,而死不瞑目。以及下人被周进手下杀害的惨烈模样,那场面血腥残暴,在他心中久久挥散不去,以至成了梦魇,伤害他,折磨他。 可每每醒来,看见妹妹天真的模样,他又觉得不该让自己活在梦魇之中,他该让她快乐,而不是日日担忧。 蒙住妹妹的双眼,三人在深夜里去了乱葬岗,寻找家人的尸体。而尸体早已腐烂,与刘管家忍着恶臭,将家人尸体从死人堆里脱了出来,走了两里路,在乱葬岗后方的小山底下挖了两个坑,一个埋了父亲与母亲、一个埋了祖父与祖母,立了坟包。 只可惜萧寒远被认定是罪臣,家人都无法无法立碑,更别说题名了。 “终有一日,我会让你们光明正大的在这世间立碑刻文。”萧何意心中暗暗发誓。 埋好家人后,又勉强辨认出三两个府中下人的残骸,另挖了一个坑将几人埋下,以感谢几人的忠心耿耿。 完成这些事后,又趁天未亮回了被封的萧府,刘管家将暗室里余下的干粮及衣物银两等一一拿出,又早早在市里买了辆马车。为隐藏身份,刘管家扮作富商老爷,又将萧宛烟扮作了男孩模样,只说是带两个孩子出城玩耍。 守城的士兵并未细究,便放三人出城了,倒也还算顺利。可守城的士兵虽未在意,然伪装成路人在城门旁休憩的周进手下却是起了些怀疑。 虽说要找的是萧寒远的一双儿女,而如今已过了二十来天,也许他们早已逃之夭夭,或是还躲在京州,然过路之人,都需细细观察,不能放过漏网之鱼。且这出城的虽是两个男孩,但说起来倒是与萧寒远一双儿女年纪相当,那个年纪幼小的男孩,若说是女孩伪装成的,亦不是不可能。 第三十五章 又遭劫难 这么想着,那手下便招呼了在他身旁的同伴,示意他在后面跟着出城的三人,而自个儿回府通传周进。 那周进接到消息,琢磨着那三人很有可能便是萧府的管家及消失已久的一双儿女,便令手下备了马,亲自去追。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管家加上两个黄口小儿,他一个人绰绰有余了,至于为何亲自去追,为的,不过还是那把七星龙渊剑。 又说萧何意出城以后,却未放松警惕,时刻注意周遭的变化。观察许久,发觉后方鬼鬼祟祟跟着一陌生男子,于是便让刘管家加快了马车的速度。 “刘管家,您快些将马车驶到左前方的山脚下去,随后您带着潇儿去那山上的破庙避一避,我驶马车将这人引开,最后再去庙中与你们会面!”萧何意瞥见左前方三里的半山腰处有一小破庙,想着这样下去亦不是办法,若到时候更多人手来追,那更是难逃一劫,故而想出这孤注一掷的办法。 “小少爷万万不可!”刘管家死活不肯,“若是您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九泉之下的老爷少爷交代!” “刘管家!”萧何意无奈道,“此行固然凶险,可总是一个脱身的办法,若到时候人手增加,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就算要死,我也不甘心!你知道我如今只有潇儿这一个亲人了,你是大人,想来能照顾好她,你就答应我吧,我们已别无他法了。” 说到最后,近乎恳求,刘管家只能含泪点了点头:“好。” 说罢,便驾着马车,竭尽全力往前奔去。 终于到了山脚下,那跟着他们的周进手下也被远远甩在后方,消失不见。可即便是这样也是不能掉以轻心,刘管家抱着萧宛烟,肩上另背着包裹,赶紧跑进山中,而萧何意接过缰绳,又往大路驶去。 在大路走了大约四五百米,周进的手下亦是骑着马追了上来,萧何意见了,冷哼一声,便驾着马车往右边的小路驶去。 他拼尽全力,往前行驶了大概二三里,却发觉这是条死路,然无法回头,只得弃车下马,躲进了前边的山林,狂奔着。 而后边周进的手下,本就离他四五百米,故而追上时,只能看见一辆空荡荡的马车,他掀开帘子看了一眼,便试探性的往前方山林走了几步。然树木之多,山林之大,他又未曾看见萧何意往哪边跑,又何从找起,故而只搜寻了几步,便骑上马回头了。 后在半路遇见赶来的同伙以及周进,向他说明了适才的情况,又跪了下来,请了罪:“属下办事不力,求将军责罚!” “虎父无犬子啊……小小年纪,倒是聪明的很,可惜,今日遇上的却是我。”周进眼神狠毒,心中却有一丝佩服,他对着跪在他面前的手下冷冷吩咐道,“起来吧。想来你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了。” 他眼神往四周扫视一番,发觉左前方的半身腰处有一座小破庙,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他啐了一口,眼神阴冷:“加派人手,搜山。” “是!” “是!”两位手下领了命,便回府召集了人手,聚集在了破庙的山下。 而此刻萧何意在山林里迷了路,正在找寻着回去的路,适才他只想着逃命,倒是什么也不管不顾,只晓得往前跑,不让周进的手下追上。而跑了许久,并未听见其它脚步声,便也猜到那人想是放弃追他了,故而停下脚步,准备回去寻找刘管家与潇儿,却不曾想,自个儿连回头的路都忘记了。 摸索了好久,走了一个多时辰,这才走出了山林,他重新驾起了路尽头的马车,经由这小路,回到大路,往回驶去。 然离山脚只有一里不到时,却远远看见山下有五六匹批马。 “怎么会……这不可能……”顿时脑中一阵轰鸣,忘记了所有,只是颤抖着双唇,自我欺骗着。 他多想冲上前去,可理智告诉他,他不可以冲动,他还须等,故而他只能将马车行驶到隐秘处,躲了起来,又暗中观察着前方的状况。 然等了许久,却都未有变化。虽说在萧何意来前,周进解决了破庙里的两个活口后,早已带了些人马回去,可他转念一想,既是调虎离山之计,那这萧何意晚些时候定是会回来找人的,故而留下了五六个手下,留在原地守株待兔。 一直到了深夜,那手下见还未有人来,便纷纷撤退,回去禀报了周进。见人马都走远了,萧何意这才敢起身向那破庙走去,为了保险期间,他便也不再骑着马车,而是摸黑绕小路从山的背面到了破庙里。 毫不例外,等待他的却是刘管家早已凉透的尸体,以及散开的包裹,包裹中的银两已被周进那些见钱眼开的手下洗劫一空,只剩下些衣物及干粮。 萧何意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此时此刻,他终是控制不住的嚎啕大哭:“刘……刘管家……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若是当时我不让你们下马车,便不会这样了……” 然崩溃之余,却发觉庙中并无萧宛烟的身影,若是她遭了毒手,定也是同刘管家在一块儿的,如今却凭空消失,莫不是她还活着? “潇儿,潇儿!”萧何意站起身来,将破庙里里外外搜寻了一遍,都未曾寻见,“潇儿,你到底在哪里?” 萧何意绝望不已,整个人瘫软了下来,愣了半晌,又掩面而泣。因为痛苦,他握紧拳头重重捶打着地面,连出了血都毫无知觉。 如今,他终是无依无靠了。 他抬头望了望残破的门外视线能触及的夜空,没有月亮,漆黑一片,只有一颗孤星微弱地闪烁着。正如同他的命运一般,孑然一身,不知前路如何,是生是死,而目光所及,皆是一片黑暗。 他抹了抹脸上残留的泪痕,费力抽出剑在破庙旁挖了个坑,将刘管家埋了进去,收拾地上的包裹,背在身后,又重新将剑擦拭干净,缠上布条,挂在身前。 徒步下山,驾起马车,趁着夜色还深,这便孤身上路了。 他也想过潇儿是否在周进那儿,可他如今又有何能力去与他对抗? 只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罢了。 “潇儿,你要好好活着,等我来找你。”他心中默默想着,身影逐渐消失在黑夜之中。 第三十六章 初遇如蔓 遭此劫难,萧何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往他虽也安静沉稳,但总归未历过事,难免天真,偶尔也会闹些孩子脾气。 如今这命运终归是逼着他成长,他成熟,逼着他担下一切,他背负这这份血海深仇,不断前行,不敢回头看。 离开京州之际,最后再远远看了这土地一眼,心中有些悲凉,他终是要离开这自小长大的地方,离开这快乐与痛苦并存,这噩梦一般的土地。 周进,今日我能活下来,是上天的厚待,他日我强大之时,定要你血债血偿。 “驾!”萧何意深吸一口气,策马前行,可天地之大,他该去何方? 便去扬州罢,这是祖父出生之地,亦是勤王境内,想来会安全一些罢。 他凭着幼时回扬州祭祖时对路线的印象,加上对过路人的询问,日夜兼程,虽忘记了疲倦,可马匹却终归是受不了了。 在离扬州城还有三十里左右的路程时,那马匹终是承受不了这长时间奔劳,仰头嘶鸣一声,便倒了下去,口吐白沫。 而萧何意一时不备,人仰马翻,与车厢随着倒下的马摔了下去,滚落在路旁的树丛里,加上长期的疲乏,便昏了过去。 他昏睡了一夜,直到第二日阳光照到他脸上时才醒来,他坐起身来,只觉浑身酸痛,活动一下筋骨,却发觉右腿的骨头已经脱臼,且膝盖上磕破了皮,伤口早已停止流血,只留下一腿的血迹。 他碰了碰脱臼的伤腿,疼的额上直冒冷汗,然如今动弹不得,若不将这腿正好骨,怕是要终身伤残。 然他如此境况,且不说能不能从这树丛里走开,就是勉强站起来了,又去哪里找大夫,这人生地不熟的,就是找到了医馆也是无钱医治的。 思虑半刻,干脆死马当活马医了。 萧何意又从衣摆处撕了长条下来,匍匐着往前爬到最粗的那棵树下,将布条挂在上面,又将另一头紧紧系在伤腿上。 待一切都准备就绪,试探性地往后挪着,那布条牵扯着伤腿,疼得他嘴唇发白,身上直冒汗,可他不能停下。 “啊——”萧何意一鼓作气,用尽全身气力往后拉着,随着一声惨叫,骨头嘎的一声回归了原位。万幸,终是成功了,他喘着粗气,汗水顺着脖颈往下淌着,浸透了衣衫,随即解开布条,试了试伤腿,发觉并无大碍了,便松了口气,往后一倒,躺到了满地的落叶中。 望着刺目的天,眼泪止不住往下淌,不知是被太阳晃了眼,还是沙子进了眼。 过了许久,他才起身,一瘸一拐走到倒下的马车前,马匹早已死亡,包裹里的衣物不见了,想是在他昏睡时被过路人顺走了罢。 如今干粮也吃完了,怕是要饿肚子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死去的马,心中愧疚,可他埋不了它。 发了会儿呆,萧何意拾起路边顺手的树枝,做了拐杖,撑着自个儿往扬州城走去。 到了扬州城,依旧风餐露宿,在这大街小巷游荡着,原本白净的脸,如今已是瘦黄不堪。因衣衫褴褛,又被人当作了小乞丐,偶尔有好心人见他可怜,便施舍些铜板,或者吃食,勉强度日。 他本以为自个儿的人生便是这样了,不曾想那日他在街上四处走着,因一夜没睡,便随手找了个歇脚的地方,闭上眼昏昏沉沉睡着。然并未睡多久,便被人叫醒。 “诶,醒醒。”是一清脆的女声。 他皱了皱眉头,只觉累极,却还是努力睁开了眼。 入眼的是一双清亮的眸子,眼尾有些上挑,颊边有一缕碎发垂落,身着绿色长裙,有些慵懒。 萧何意愣了愣,竟忘记了挪开。直到那女子示意,他才反应过来,站起身,费力往一旁挪着。 而那女子似是注意到了他的伤腿,拉他进了药铺,为他处理伤口,他有些紧张,又有一丝松懈。 这女子,似乎是好人。 他想相信她,却又不敢相信她,故而不说话,她问他的问题亦是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在一旁观察着。 后来,她似乎动了恻隐之心,想将他留下来,他并未拒绝。 不知为何,他反而是松了口气,在内心深处,他终归是想要一个容身之处,不再这般日晒雨淋,风餐露宿,而他也确实得了个好运气,从此不再居无定所。 可他,仍是不敢随便相信别人。 然他观察许久,这女子倒是一如既往对他好,尽管他一直不同她讲话,她也不恼,只是自顾自讲话,也是有几分可爱。 她不仅为他做吃的,又给他擦洗身子,虽说中途她有碰过他身前的剑,可看样子,她虽疑惑,倒也没有想要深究。 他的心中,倒是有一些松懈了。 她是谁?为何独身一人在这扬州城里?又是从哪里来的?萧何意的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可他却从未说出口。 她又为何将他留下,是不是她内心深处,是否同他一样孤独无依呢? 他不知道,也未想过去问,只是在准备睡前,她离开他房门的那一刻,他终于是告诉了她自个儿的名字。 “我叫萧何意。” “萧何意,何意?倒是个有趣的名字。” 他看见她笑了。 “如蔓……”他忍不住念着她的名字,有些安心,闭上眼,倒是一夜无梦。 归根到底,萧何意一人承受着这段痛苦过往,终究是要压的他喘不过气,而他又何尝不想将这些痛苦与人倾诉呢?可他,终究不敢随意信任他人,好比他父亲,被朝夕相处的好友所出卖,这何尝不是前车之鉴?多年兄弟尚且这样,又让人如何敢相信素不相识的人啊。 萧何意太没有安全感了,他早已失去一切,如今只想强大起来,而他害怕的,是连强大的机会都没有。 而幸好,他遇见的是如蔓。 他虽不知如蔓的身份,觉得她颇为神秘,然他却觉得如蔓单纯,并无多少心机。但她什么都看得明白,却又什么都不说破,她考虑别人的感受,不给人压力,萧何意在她身边,亦是不再那般压抑,活的轻松不少。 故而他能同她讲述自己的所有遭遇,让她了解那个脆弱不堪的自己。 不为其它,只是因为,他信任她。 第三十七章 阴兵之符 提起往事,萧何意依旧觉得如同噩梦一场,红着眼眶,颤抖着身子,久久无法平息。 如蔓心中一阵酸涩,只觉心疼,伸手搂住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哭罢,有我在,你不再是一个人抗了。” 听到这话,他心中紧绷的弦瞬间断裂了,他放声大哭,倾泻着恨意,委屈,以及思念…… 如蔓也逐渐明白,为何他一开始对她这般戒备,这般小心翼翼。而他梦魇时所说的潇儿,便是他那不知所踪的亲妹妹,萧宛烟。 “我大约明白,你之前为何说不想去念书了。”如蔓缓缓道。 “罪臣之子,哪有资格科考。若天子知道我还活着,不杀了我才怪。”萧何意自嘲般笑了笑。 “可如今世道也不算太平,伪造个身份,也不算太难的事。”如蔓安慰道。 萧何意看着如蔓,摇了摇头,道:“便是如此,我也不愿科考。” “那你以后想做什么?前路漫漫,若不立一番功业,你如何搜集证据,如何将周进告到御前为家人洗刷冤屈,又如何报这血海深仇?”如蔓接连提问。 “我想从军。” “从军?” “是。”萧何意眼神坚定,“同我父亲一样。” 如蔓怔了怔,许久才点头道:“好。” 这病,养了快半个月才好透。而萧何意既道出了心事,也觉得轻松了许多,如今只需好好习文练武,以待来日。 生活,便又回归了往常的日子,而遇见如蔓后的萧何意似乎也开始变得幸运起来。 一日用过晚饭后,萧何意在后院练剑,如蔓在一旁看着,随手拿起了放在一旁的剑鞘把玩。 自从萧何意告诉了如蔓自个儿的身世,对这剑便也不藏着掖着了,故而每日从武馆学武回来时,也会拿出剑练一练。 如蔓这会儿把玩着剑鞘,却觉这剑鞘似是有些不寻常。她里里外外看了会儿,又忙叫萧何意停下,将他叫到了身旁。 “小意,你将手中的剑给我看看,这剑鞘有些奇怪。”如蔓向他招了招手。 萧何意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走到了她身前,将手中的剑递了过去。 如蔓拿着剑插入剑鞘,又拔了出来,与剑鞘比较一翻,疑惑道:“奇怪,这剑鞘比剑身也长太多了些。呐,你看看,这足足长了有三寸之多了,按道理,这剑鞘稍长些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这三寸也太多了!” 萧何意接过剑,也对比了一番,口中念念有词:“往常没注意过,这一对比还真是长了不少,这龙渊剑也是传世宝剑,怎么着也该比寻常的剑精致不少,怎有如此失误呢……” “莫不是这剑鞘里藏着什么东西?”如蔓撑着脑袋想了想,灵机一动道。 “不会罢?”萧何意有些不可置信,然他手中还是掂了掂,似是真有些异样,“这剑鞘底部,似乎真比上边儿重些……” 如蔓环抱着手,有些得意道:“你瞧瞧,被我说中了吧!依我看啊,咱们还是将剑鞘打开看看才行。” 萧何意又看了看剑鞘,问道,“又无缺口,又无机关的,如何打开?” “这有何难,直接拿剑劈了就是。”说罢,便想拿过萧何意手中的剑与剑鞘。 “这……这不太好罢……”萧何意往后退了几步,面有难色。 “怕什么,剑鞘坏了还能再做,若是宝贝没了,那可就亏大了。” “给。”萧何意似是被如蔓说动了,将剑递了过去,然又不忘打击一下她,“也许也不一定就是什么宝贝。” 如蔓白了他一眼,提起剑就往剑鞘上劈去,一旁的萧何意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期待。 这一剑下去,木质的剑鞘瞬间断成两半,那剑鞘底部,一枚两寸大小的方形黑玉掉落而出。 二人对视一眼,蹲下身来,而如蔓将这黑玉拾起,与萧何意一同细细观察着。 “阴兵符。”如蔓与慧心异口同声道,原是这黑玉之上,显现出暗红色的阴兵符三字。然这字却不像是刻上去的,且无凹痕,倒像是与这黑玉浑然一体。 而翻过身来,这黑玉的背后似有口诀:天地万物,能者为上;滴血之盟,阴兵为臣。 二人又一同念出这句口诀,如蔓有些疑惑:“这口诀是什么意思?” 萧何意摇了摇头,又思考道:“滴血之盟……莫不是要将血滴在上面?” “有点道理。”如蔓撑着下巴点了点头,“你试试看。” 萧何意也未迟疑,不过是一滴血罢了,便拿过龙渊剑,在指尖上划开一个浅浅的小口子,顿时血便冒了出来,他又将这血滴到了黑玉上,鲜血瞬间被黑玉吸收,毫无痕迹。 顿时,这黑玉便振动起来,而眼前的房屋,连同这扬州城轰然倒塌,沉没在黑夜之中。而瞬间,地面又断裂开来,二人险些站不稳,萧何意环顾四周,神情震惊。 “莫慌,是幻境。”如蔓沉稳道。 萧何意便也掩去紧张惊讶之色,与如蔓静静站着,观察着眼前的变幻。 而地面断裂之后,似有什么破土而出。 半刻之后,却见一支军队整整齐齐站立在二人面前,一眼望不到边,怎么着也有十几二十万的人数。这些士兵着赤黑盔甲,周身泛着暗红色的微弱光芒,武器各异,有长枪、圆盾、弓弩、双锤、铁鞭……等等。 一将军模样的人站在这些士兵前头,高大威猛,额间有暗红色火纹,手持长戟,他面无表情地走近二人,扑通一声跪在了萧何意身前,双手抱拳,躬身道:“微臣见过主上!” 那后方的军队,也跟着他齐齐地跪了下去,同声道:“微臣见过主上!”响彻云霄,久久回响。 “主……主上?”饶是萧何意再过克制情绪,此时也再无法镇定自若了,他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况且这些人又为何称他做主上?眼前的场景到底是真是假? “是,您是我们的主上。”他似是察觉到萧何意的疑惑,开口解释,“适才您将血滴入这阴兵符,故而这阴兵符认了主,往后您只需念出口诀,二十万阴兵便会出现,任由您支配。而我,便是带领这些阴兵的阴将,今后亦是受您的指使。” 第三十八章 学成归来 经过这阴将的一番解释,萧何意终于明白了关于这阴兵符的一切。 虽说这七星龙渊剑早已传世多年,然这剑鞘却是换了不少。 当年战乱之时,亡兵冤魂不少,一得道高人走无数战场,施法将这些亡兵之魂及一亡将之魂封入这黑玉之中,取名为阴兵符,然他这一封魂入玉的缘由,自然是无人知晓了。 而此阴兵符后亦落到了伍子胥手中,滴血为盟,成了这二十万阴兵之主。后其落难,将这阴兵符藏入龙渊剑的剑鞘之中,多年来,姚家之人守护此剑时都未发现这剑鞘里暗藏的乾坤。这倒也不奇怪,姚家人向来将此剑藏于暗室供着,又怎会随便将此剑拿出来研究,更别说劈开剑鞘了。 而伍子胥身死,这阴兵符便也失了主人,如今萧何意滴血与此黑玉之中,便成了这阴兵符的新主人。 可这阴兵符,只在战场之上能发挥得出用场,且只能附身于战场上已战死的亡兵身上,不到千钧一发之际,也无使出的道理了。故而萧何意年纪尚小,又未从军作战,目前虽得了这阴兵符,其实并无多大用处。 “我明白了,日后若有机会,自然会找你们。”萧何意点了点头,又问,“既然我已知晓,能否让我二人离开这里?” “这是自然,眼前的一切皆是幻境罢了。新认主的的阴兵符,都会带新主入这幻境,往后主子召唤,只需念出口诀,阴兵便会附身于亡兵身上,与敌对抗。”阴将解释道。 “好,我明白了。”萧何意紧紧握住了阴兵符。 “微臣告退!”阴将抱拳恭敬道。 话语刚落,那二十万阴兵便也同声道:“微臣告退!” 说罢,这些阴兵瞬间化为青烟,原先开裂的地面便也合上,轰塌的房屋重新立起,一切便又完好如初了。 萧何意眨了眨眼,有些晃不过神,只觉这似是梦一场。 “诶,这阴兵符上的口诀竟是消失了。”一直未发一语的如蔓这会终是开了口。 适才在幻境中时,她只在一旁默默看着,毕竟这是萧何意的机遇,她自是不会插嘴的。 凡尘之人,对七星龙渊剑一类的传世武器倒是有所耳闻,可却从未听闻过阴兵符这东西,便是奇闻传记一类的书籍亦是未曾提到过,故而对于萧何意而言,这的确是稀罕又稀奇的事。 “口诀还真是不见了,就连阴兵符三字也没了。”萧何意听到如蔓的话,忙低下头看了看。 “那你可还记得口诀?” “自然记得。” “那你还真是好记性。”如蔓揉了揉他的头。 萧何意勾了勾唇,又想到阴将适才说的那番话,奇怪道:“阿蔓,阴兵符能将新主带入幻境,可为何你也能进?” “我又不是一般人,这区区幻境,我自然是来去自如的。”如蔓笑得有些得意,“话说,如今你得了这阴兵符,将来许是能得很多助力呢。” “嗯。”萧何意简短回答。 然在他心中,却未有用这阴兵符的想法,毕竟这不是自个儿的真本事,若靠这阴兵符得了胜,或是赢了什么,总觉得有些胜之不武的感觉。他宁愿多吃些苦,多受些伤,凭着自己的真本事去争取一切成就,说起来,他这性格倒与他父亲蛮像的。 当然,若是生死存亡的关头,自己又失利的话,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份助力,他也不是蠢人,不知变通,总而言之,能活着便有无限的可能,便是最好的。 “时辰不早了,也该休息了。”如蔓伸了伸懒腰,这番折腾,也是有些困乏了,“这坏了的剑鞘便不要了,明日再去做一副新的罢。” “嗯。”萧何意点了点头,拿起缺了剑鞘的龙渊剑走回房间,准备洗漱歇息了。 这次意外惊喜后,后面的生活便又回归了那平淡而又充实的日子,萧何意的功夫更是精进不少,又凭着那股子天赋,亦参透了不少兵书,时间便也转瞬过去了。 四年后。 “阿蔓!”正在柜台前发呆的阿蔓远远听见萧何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顿时打起了精神,迎上前去。 只见一十六岁模样的少年踏进门来,头发高高束起,剑眉星目,眸子漆黑冷冽,眼底有隐隐笑意,他见如蔓上前迎他,又勾了勾唇角。 “何事这么高兴?”如蔓笑意盈盈调侃道,又递了帕子给他。 萧何意拿了帕子擦了擦额间的汗,道:“师傅说,我出师了。” “是嘛?这么说,往后便不用去武馆了?”如蔓挑了挑眉。 “是。” “你倒还真有些天赋,是个好苗子。”如蔓赞赏道。 “饶是如此,往后也是日日都不敢懈怠的。”萧何意道。 如蔓笑容更深了:“你年纪轻轻,便有这本事,说来也是你这些年来的勤学苦练换来的,快些进去吃饭罢。” “好。” 既是学成归来,那从军一事便刻不容缓了。 这短短四年里,虽说时间不长,然发生事却不少。 便说最重要的一件事儿,便是肃辽边境又开始不太平了。辽州异族本就野心勃勃,蛰伏多年,如今辽州王室出了个年少有为,手段强硬的继位者,不甘于对当今天子俯首称臣,便偷偷集结了军队,屠杀了肃州十八万无辜百姓,又在两个月内占领了肃州,肃州守城将士死伤惨重,无奈退守宁州。好在宁州易守难攻,这才未落入辽人之手。 不少男儿怀着一腔报国的热血,纷纷往宁州军营投军,只为有朝一日能将这些叛乱的异族驱逐出境。 最为头疼的,不过是当今天子了,西有外族犯境,南边被勤王占领的各州还未收回,当年在辽州奋战的那些个将军、元帅,还乡的还乡,死的死,剩下的那些亦不再年轻,虽宁州今有沈元帅坐镇,可他毕竟已不是壮年了。 如今辽州叛乱,为首的大将皆年轻力壮,辽族生性野蛮好斗,体格健壮凶猛,虽爱讲拳头道理,没有中原之人更重计谋。然如今辽州的继位王却是个心机叵测的,也不是往日的那些个只有野心,没几分脑子的辽王可比的了。 第三十九章 托付家书 大概过了两个月左右,如蔓与萧何意便准备动身去宁州了。 这些时日,二人也在准备着去宁州的相关事宜,如蔓与卢纯儿这位旧友提前道了别,又与来抓药的顾客一一说了要走的话。 “张嫂,真是许久不见您了,今日要抓什么药?”有一位老熟人来了,如蔓熟络地寒暄道。 “今日家里的小孙女受了些风寒,发了烧,来抓些驱寒退热的药。”张嫂递上了大夫开的药方。 如蔓拿着药方吩咐刘阿无抓药,自个儿同张嫂闲聊起来。 “过些日子,我同如苏便要走了。”她道。 这如苏便是萧何意。 在这扬州城里,如蔓与萧何意化名为林如蔓与林如苏,并以姐弟相称,至于为何如蔓先出现在扬州城,只说是姐弟二人往扬州逃难的路上失散了,后来才重逢的。 如蔓向来待人和善,萧何意在大家都眼中也是勤奋好学的孩子,二人在他人眼中亦是姐弟情深的模样,更不会去怀疑了。 只是这些年来,偶尔有人觉得如蔓总孤身一人,难免会同她说亲,然她只是笑笑便婉拒了。往往萧何意碰到这些说亲的热络妇人,虽仍是面无表情在一旁站着,但心中总归不快,也不知为何,心中对于如蔓,他总存着这么一丝占有欲。 “这是要去哪里?药铺不开了么?”张嫂一听如蔓这要走的话,有些诧异,心中倒也有几分不舍。 “药铺还是开的,以后会交给阿无管着,要抓药啊,照常来便行了。” 如蔓笑了笑,解释道:“至于为何要走,是如苏想去宁州从军了,反正我俩无父无母,我倒也好陪他一块儿去,只是这一去,也不知何日才能回来了。如今这肃州失守,他学了这么些年的功夫,如今也是有报国的机会了。” “是了,这些年边关又开始不太平起来了。”张嫂似乎有点恍惚,又有一丝羡慕,“从军啊……真好,你能陪他一同去。” “嗯?”如蔓看到张嫂眼神有些失落。 “没、没什么。”张嫂回过神来,便沉默着不说话。 “张嫂,药好了。”一旁的刘阿无抓好了药,将药包递到了柜台上。 “诶,好嘞。”张嫂上前拿过药包,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看着如蔓,有些欲言又止。 如蔓看出她似是有话要讲,便出声问道:“张嫂,您还有什么事么?” 张嫂紧紧抓着药包,终是开口道:“你们去边关时,可否帮我打听一个人?” “那您要打听的,是什么人?”疑惑道。 “他叫张永平,是我的弟弟。二十五年前,他才十七岁,便去了肃州从军。早些年他去时,还有家书报平安,到了后来,竟是杳无音讯了。 再然后,便是成功平乱,大军班师回朝,许多当年的一同从军的男儿都回来了,可却不见他身影。我也曾问过他们,他们只说他是死了,可便是死了,那总归有官爷发来讣告,又怎会什么都没有?” 张嫂叹了口气,神情哀伤:“当年父母在家,总归要人照拂,要不然,我便也陪他一同去了,也好过日日这般担心。二十多年过去了,父亲母亲临死前都还盼着他回来……” 听罢,如蔓也是叹了口气:“世事无常。我到了边关,会帮你这个忙的,可人海茫茫,边关又这般大,往往无疾而终,您也要做好准备。” “我都明白。”张嫂含着泪。 “你可还记得他是何模样,可有什么特征?” “当年他七尺多高,看着精瘦,颈后有一粒黑痣,长脸窄额,眉眼有些上扬,肤色也较黑。”张嫂回忆着,告诉了如蔓记忆中张永平的模样。 “您放心,我会为留意的。”如蔓安慰道。 张嫂又对如蔓千般万般道了谢,这便拎着药包回去了,将这些药包拿回家,她又翻箱倒柜找了一番,终于是找到了当年张永平的家书,整理一下便又匆匆往如蔓的药铺跑去。 “如蔓姑娘!”张嫂踏进门来,将这些信件递给了如蔓,“这些都是当年永平在边关时寄回来的家书,我将它们交给你,也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场。” 如蔓数了数,大概有七八封:“好,那我便先收着罢。” 张嫂走后,如蔓便带着这些家书回了后院,萧何意正在院里挑拣药材,她将张嫂的事情都同萧何意说了一遍,又道:“明后两日同我上街去买些衣物干粮等物品,还有一辆马车,三日后,便动身去宁州罢。” “好。”萧何意答应着,手里继续忙活着。 三日的时间很快便到了,买好的马车早早便在药铺门外候着,二人将路途上需要的用品一一放进马车,又将这药铺及后院的钥匙都交给了刘阿无保管,这便上了马车。 以往的旧客得了空的都跑来送了行,刘阿无也是红着眼眶,一副不舍的模样。他是个老实本分的,虽不太机灵,但也稳重,将这药铺暂时交予他保管,如蔓也放心。 那卢纯儿更是大着肚子便跑了过来,如今她已成了亲,夫家待她很好,人也过得滋润。 “都说不要来送我,还这般任性。”如蔓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腹,嗔怪道。 “我与你相识这般久,交情不说深,那也定不是泛泛之交,如今你要远走,不知何日回来,我又如何能不来送你?说起来,少了个能说知心话的人,总归是舍不得的。”卢纯儿的声音有些哽咽。 这几年里,自卢纯儿成了亲,便也搬到了这扬州城里来住,故而也时常跑到如蔓这儿同她讲话。一来二去,也成了知心人,不过大都是卢纯儿在说,如蔓在听罢了。 而萧何意那边儿,武馆师傅们自听闻他将要去宁州从军,也都纷纷来送他。毕竟这萧何意也算是得意门生了,资质条件远远超过了以往的学生,自是骄傲非常的,大家都盼着他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也能打响这武馆的名声。 二人在这扬州城里生活了短短几年,却认识了这么多善良朴实的人。不曾想到,今日众人都前来送行,心中感动非常,皆是眼眶红红一一道别。 “后会有期!”如蔓在马车里,掀开帘子,最后向着众人摆了摆手。 萧何意在前头驾着马车,也跟着挥了挥手,便“驾”的一声,用鞭子抽打一下马屁股,车子便缓缓上路了。 后会有期。 二人最后看了这一眼扬州城,心中默默道。 第四十章 愚蠢劫匪 一路走走歇歇,十日左右便到了徽州境内,然出师不利,还未到徽州城,便遇上了劫匪。 这三个劫匪一下从路边窜了出来,二人拦在马车前头,一人守在马车后方。 “打……打劫!”开口道劫匪有些磕磕巴巴的,似乎是个结巴。 “噗呲——”马车里的如蔓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赶紧把钱都交出来!不然大爷们便不客气了!”另一劫匪甩着手中的大刀,看着萧何意,却是冲着马车里头的如蔓恐吓道。 “我们没有钱。”萧何意冷冷道,“快滚吧。” “瞎……瞎说,穷……穷人哪里能坐……坐这么好的马……马车!”见萧何意不将他放在眼里,那结巴劫匪有些恼怒。 “哈哈哈……都说了没钱,还不信,这不是要讨打么?”如蔓掀开帘子,走出车厢,坐在了车辕上,笑盈盈看着这些劫匪。 这三个劫匪,看着身材魁梧,但感觉脑子不太灵光,傻乎乎的。 前头那两个劫匪看见如蔓从车厢里头出来,仔细打量一番她的样貌,眼神一亮,互相对视一眼,一人道:“没钱不要紧,把美人带回去便行了,嘿嘿……” “哼。不知好歹。”如蔓收敛了笑容,对着萧何意道,“交给你了,学了几年的功夫,如今正好试试身手。” 这两劫匪真是好大胆,竟敢对着她口出污言秽语,一副色眯眯的模样,真是让人恶寒。 萧何意在一旁早就听着不爽,这会儿有了如蔓的吩咐,提着未开鞘的剑便冲了上去。对付这几个小喽啰,实在无须糟蹋这把好剑。 萧何意左手拿着剑,右手一击拳打向那结巴劫匪,那劫匪捂着肚子,哭着叫爹叫娘。 “哎呦,疼……疼死大爷了!” 在马车后头的劫匪听到声响,忙跑到前头,与两位同伙一块儿对付萧何意。 然这几个劫匪,空有蛮力,不动脑子,萧何意在他们之间灵活闪身,这三个劫匪好几次撞到了一起,逗得如蔓哈哈大笑。 最后萧何意左勾腿,又击拳,再一个空翻,一个回踢,便将这几个五大三粗的劫匪打得鼻青脸肿,纷纷倒地。 正当萧何意又要教训三人一番时,这三位劫匪吓得屁滚尿流,忙爬起来齐齐跪在他身前,不断磕头求饶:“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啧啧啧……”如蔓看着三人的惨样,叉着腰,摇了摇头,“早说让你们走,偏还不走,你瞧瞧,现在惨了罢!” “大侠饶命,女侠饶命!哥几个今日也是第一次出来拦路,哪想便碰到了二位,若是早就知道,哪敢干这事儿!”那带头的劫匪语气恳求道。 “幸好碰到的是我们,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夫人小姐,又当如何?”如蔓冷着脸,质问道。 三位劫匪一时理亏,不敢出声。 “小意,将他们三人统统给我绑上,押到官府去!” 萧何意点了点头,正要将三人绑上,却发觉身边并无绳索,便索性扒了他们的外衣,又用剑割成长条,将他们的双腿缠上,双手后绑,统统挂在了马背上。 这几位劫匪也是运气不好,去劫镖车,没那个本事,去抢富商贵人,也没那个胆子。故而只想着拦些普通马车,收点过路财,若说真正出师不利的,不是如蔓二人,倒是这三个倒霉的劫匪。 如今是钱没抢到,反倒是要吃几天牢饭了。 这三个魁梧的劫匪刚被扔上马背,马儿瞬间蔫了,路也走不动,便只能将其中一个劫匪塞到了车厢里,饶是这样,这马的速度还是慢了不少。 马车便这样慢悠悠驶着,二十里的路足足驶了一个时辰。 到了徽州城,直直往官府走,二人将这几个不知好歹的劫匪送了官,便找了一家客栈,要了两间客房,又点了几个小菜,便准备在这城里住上一晚。 然如蔓这会儿洗漱完刚躺下,隔壁房里便传来了打斗声。 “好你个小毛贼,竟打起了老娘的主意!”一女子大声斥责。 在这深夜里,本就分外安静些,这响亮的女声,愣是把楼下守夜的店小二都给吵醒了。店小二正瞌睡着,被这吼声吓得一激灵,忙点了油灯跑上楼去。 相邻几个客房的客人纷纷揉着睡眼跑出了房间,聚集在那房间门口。 “怎么回事啊?” “这大晚上的,吵什么吵!”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真是欠骂!” 外头吵吵嚷嚷,里面的打闹也是不停歇,黑灯瞎火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如蔓也好奇了起来,反正也不困,便起身点了油灯,出了门。 “诶,你竟也没睡么?”刚一出门,便看见萧何意也站在聚集在门外的几个客人后边,她走了过去,开口询问。 萧何意无奈耸了耸肩,道:“睡不着。” 这会儿,那楼下的守夜店小二亦拿着油灯上了楼,堵在门口的客人们便散开,走到了后边儿。 那小二敲了敲门,道:“客官,客官?可出什么事儿了?” 然无人应答。正当店小二要推门而入时,那门却是啪的一声打开了。随着门开的一霎那,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子被扔了出来。 他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早已认不出了模样,且嘴里被塞了布,只能唔唔地哼着,似是有苦说不出,有疼喊不了。 众人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好奇地将头探向房门,只见一红色身影从房中走出,左手提着细剑,右手叉着腰,冷哼道:“不知好歹的东西,惹谁不好,偏要跑到姑奶奶我的房里偷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说着,又狠狠踢了一脚,瞪着这些看热闹的客人道:“刚刚是谁说我欠骂的,站出来跟我理论理论?” 众人低着头不敢说话,适才在门外骂的最大声的,头比谁都垂得低,偷偷溜了,只剩下了几个还想看热闹的。 这般厉害的女子,谁惹得起。 “哼,现在知道怕了。”其实女子也未将这些人放在眼里,只是吓吓他们罢了。随即又转头对站在一旁张着嘴,一脸惊愕的店小二道:“小二,帮我将这小毛贼给绑到柱子上,明早便送到官府去。” 第四十一章 乌龙一场 店小二听到红衣女子的话,回过神来,点头如捣蒜。 这女子,真是可怕,这么个身材高大的毛贼被她打成这副惨样,若是谁敢惹她不快,不被她打个半死才怪。 一旁看热闹的如蔓摇了摇头,心中一阵叹息,竟心疼起了这毛贼来,钱没偷到,反被打了个半死,真惨,简直比早上的三个劫匪还惨。 萧何意看她这样子,忍不住勾了勾唇角,看她面上装作一副心疼惋惜的模样,实际上幸灾乐祸的很。 正当店小二要放下油灯,要将这毛贼拖到楼下找绳子绑在大堂的柱子上时,那红衣女子却似乎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慢着!”女子皱了皱眉,拦下了店小二,“这衣裳看着有些眼熟……不会罢?” 女子满脸的不可置信,忙跑上前去,拿掉了男子口中深深塞着的布团。 “表……表妹,是我……”男子气若游丝,语气满是无奈。 “表、表哥?”女子哭笑不得,“大门不走,你爬窗子做什么?当什么梁上君子呢!这黑灯瞎火的,我认得出你才怪了。” 说罢,忙将他松了绑,从地上扶了起来。 “今日在街上看到一只玉簪子很衬你,便偷偷买了下来,想着晚上等你睡了再偷偷放你房里。哪知你睡得这般浅,我刚爬下窗户便将你惊醒了,未等我开口便打了我一通,还将我绑成这副样子……”男子肿着脸,有气无力地解释道,语气满是无辜。 “真、真是对不住。”女子一脸的愧疚与懊恼。 男子伸手宠溺的摸了摸红衣女子的头,安慰道:“无妨,皮肉伤罢了。” 女子这才展颜一笑,语气撒娇道:“我的簪子呢?” “你啊你。”男子无奈摇了摇头,刚伸手从怀中摸出那只玉簪子,还没看仔细是何模样,便被这女子夺了去,喜滋滋地揣进了怀里。 回过神来,女子却想到眼前不只有她与表哥二人在,便又羞恼起来,瞪着眼,挥着剑,冲着众人就是一阵吓唬:“看什么看!大晚上的不睡觉,看什么热闹!找打么?” 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原先的毛贼也不是真的毛贼,竟只是一场乌龙,众人也见没什么热闹好瞧了,便也纷纷散了。散时还感叹起这红衣女子的脾气来,走时窃窃私语着。 “还真以为是什么毛贼呢,原只是个误会。” “看这女子柔柔弱弱的,竟有这般身手!” “是啊,脾气也是野蛮的很!” “就是,就是,真是一只母老虎。” …… “说谁是母老虎呢?给我站住!看我不……哼!”饶是众人说得再小声,这些话还是落入了耳尖的红衣女子耳里,气的她撸起袖子就要追上去,好好教训说这话的人。然她被自个儿的表哥死死抓着,想挣脱,又不敢了伤他,动弹不得,只得作罢。 待人都散尽后,男子这才放开了这红衣女子,女子狠狠瞪了他一眼,踏进房里,砰的一声将门一砸,关了起来,落下了少许灰尘。 男子哭笑不得,转身回了房。 而如蔓同萧何意亦是随着众人散了。 “这女子虽脾气火爆些,但也是性情中人。”如蔓评价道,“想来也容易吃亏吧。” “但活得随心所欲,未尝不快乐。”萧何意倒是有几分羡慕,他此生,注定是不能活得这般轻松的。 “我进去了,你也早些休息罢。”如蔓走到了自个儿房门外,推门而入。 “好。”萧何意点点头,目送着如蔓进了房,关了门,这才转身回了房。 次日一早,如蔓与萧何意去街上买了些烧饼馒头,带着在路上充饥。 向店小二退了房,驾上马车,便又开始赶路了。 马车驶出了城,只走了十来里路,便遇上了两位熟人。 原是昨日客栈里的那对年轻男女,他们未认出如蔓二人,毕竟昨晚看热闹的人也不少,加上夜里烛火昏暗,更是连几个人都看不清的。 那红衣女子远远拦在了马车前,一个劲儿地挥着手,示意马车停下,萧何意拉着缰绳,见绕不过,便只能停了下来。 “是谁拦了马车?”如蔓正翘着腿,手枕着头,在马车厢里仰头躺着。突觉马车停下,便躬起身,掀开帘子,走到马车前问萧何意。 “是你们?”发现面前的便是昨晚在客栈的那对表兄妹,如蔓有些讶异。 那对表兄妹比起如蔓更为诧异,他们似乎未曾见过马车上的这两人,但看他俩的神色,似乎认识自己,于是这红衣女子便犹疑问道:“二位可是认识我们?” “噗呲——”如蔓只觉好笑,调侃道,“昨晚二位在朋来客栈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认识你们才奇怪呢。” “原来你们昨晚也住在朋来客栈!”红衣女子惊讶道,转而又想起昨夜的糗事,只觉有些尴尬,“昨晚的事都是误会。” “让二位见笑了。”那男子也有些不好意思。 “二位拦我马车,可有什么事么?”如蔓说出了心中疑惑。 那男子咽了咽口水,正要开口回答,却被他表妹抢了话头:“还不是他弄丢了马!害得我走了十多里路,可我实在不想走了,便想着在这路上拦辆马车带我们一程,可拦了两辆马车,一辆牛车,都没能如愿,这是什么运气!” 红衣女子语气抱怨,说罢,还瞪了男子一眼。 “哪里是我弄丢的,明明是被贼人盗走的……这我也毫无办法呀,我怎就知道客栈这么多马,偏生偷的便是我们的……”男子有些无奈。 女子抱着胸,嘴上不依不挠:“哼,我不管,反正都是你的错!” “既被盗了马,你们怎不去报官?”如蔓随即又问道。 “如今无暇报官了,家中有点急事需要赶回去,若报了官,还需等结果,这得何年何月呀!算了,姑奶奶今日就让那贼人得个便宜,若今后让我碰见这些偷鸡摸狗的贼人,可有他们好受的!”女子气愤地说着,还摩拳擦掌起来。 “是啊,奈何身上银钱也不多了,不然倒是能再买一匹马,可如今只能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上好心人了。”男子附和道。 听到他俩的这些话,如蔓这才解除了心中疑惑:“那你们要去哪里?若顺路便带你们一程罢。” “楚州。”他们异口同声道。 第四十二章 武官之女 “楚州?那倒是顺路的,你们便上来罢。”如蔓点了点头。 听到如蔓肯定的回答,二人松了一口气,相视一笑:“总算是有好运气了。” “我叫华朝英,这位是我的远房表哥宋文清,不知姑娘与外面的小哥如何称呼?”刚上了马车,这红衣女子便爽快的自报了姓名。 她的表哥亦同如蔓二人点了点头。 “我叫林如蔓,外头驾车的是我弟弟,林如苏。”如蔓答道。 宋文清扫视一番这马车厢内,有大小包裹,便也礼貌问候道:“两位这是要远行么?” “我那弟弟要去宁州投军,我也随他去了,也算得上远行。”如蔓点头答道。 “投军?”华朝英一下起了兴致,“说起来边关动乱,百姓不安,我楚州不少男儿也纷纷投军报国,我若是男子,定也要去从军!” 如蔓语气欣赏道:“想不到姑娘还有这般志气。” “她也只是逞口舌之快罢了。”宋文清泼了盆冷水。 “哼。”华朝英又白了他一眼。 三人又都沉默下来,如蔓也能细细打量着二人的模样。 这华朝英看着十八九岁的模样,相貌如同她身上那袭红衣一般艳丽。眉眼浓烈,肤色白皙,略带些英气,配上这身红衣,更是一副朝气勃勃的模样,倒也算是人如其名了,且这红衣倒是很衬她,同她性子一般张扬。 再说这宋文清,看着似乎比华朝英大上两三岁。他一身青黑衣袍,带着些书卷气,言谈举止也是一副文人做派,虽脸上还青肿着,但看五官轮廓,倒也俊逸。他的性情,虽看着与华朝英截然相反,但却意外的协调。 莫名觉得他二人有一丝如蔓与萧何意的影子,但如蔓懂得收敛,不如华朝英张扬热烈,萧何意更沉默疏离,不如宋文清温润随和。然他们之间,同样相互依赖,陪伴,彼此有一丝说不上的情愫,如出一辙。 可华朝英与表哥二人倒是早已心知肚明,彼此心意相通了,如蔓与萧何意却是有而不自知的,这苗头虽只冒了那么一毫,可终究不是完全没有。 这份似有若无的莫名情愫,也许二人某日会惊觉,也许终生都不会知道。而眼前最重要的,不过是走自己该走的路,活自己该活的命罢了。 除却亲人,往往朝夕相伴的最是长久,亦是更容易产生莫名的情愫。一见倾心的事,太过偶然,突如其来,且无法预料以后。而与一人相伴已久,彼此的性子摸透,也能预见往后的人生,更能明白二人是否合适。 不过世人之间,许多事都充满变数,无法预料,故而各人有个人的际遇,亦有自己的选择,谁都无法用简短的话去概括他人的人生,毕竟一生太长,遇见的事太多。 这楚州离徽州也不算远,路途中,走走歇歇,华朝英便也同如蔓聊起了自个儿的故事。 她家里在楚州也是大家族,世代习武,不论男女,都有武艺傍身。她父亲年轻时,也曾考过武举,上了榜,在京州当了个小武官,后因觉得官场不太自由,他一小小武官活得实在憋屈,便索性辞官回乡,开起了武馆,教人功夫。 华朝英出生后,自是家人的掌中宝,从不给她束缚,亦不严格管教她,故而她不守礼教,与寻常大户人家的小姐自是有着天壤之别。 她自小如男孩儿般淘气,今日摸鱼,明日捉虾,其父有时虽无奈斥责,可也不忍心打她。长此以往,便养成她这副脾气火爆,又张扬的性子,然归根结底,她总是个心无城府的人儿,也有人喜欢她这副直率的性子。 就比如宋文清。 宋文清是华朝英的远亲,也不知隔了多少代了。他家道中落,投靠了不少亲戚,可无一人收留,最终被华朝英的父亲留下,那年他才十岁。 见多了人情冷暖,亦见多了心口不一的人,才知坦率之人难寻。虽在他人眼里,华朝英蛮横无理又任性,可他明白,华朝英最是真实。 华朝英的脾气跟她父亲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然她父亲虽也脾气火爆,但总归是比她低调很多。总言之,华朝英的父亲嘴硬心软,自是个好心的,他觉得这宋文清身世实在可怜,便留下他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姓远亲,又供他上学。 好在宋文清也是个争气的,如今年纪轻轻,已是个举人了,学有小成,只待若干年后,不负寒窗苦读,以报答这远房舅舅的恩情。 然他心中最想的,却不是入朝为官,而是娶华朝英为妻,与她游历四方,实现她心中所愿。 其实华朝英的父亲早已将他这点心思看在眼里,毕竟自小看着他长大,对他的为人亦是心知肚明,自是赞赏他的。然这一切,还需看女儿华朝英的意思,他不求将来的女婿多么富贵,只要自个儿女儿属意,又待她好,自个儿便满意了。 又说这华朝英,脾气张扬火爆,实则神经大条,她对宋文清早已钟意却不自知,这宋文清看破不说破,也是心里苦的很。 若直截了当同这位脾气火爆的表妹讲了,她一羞恼,跑了可怎么办,她这副性子,他再了解不过了。还是等她自个儿发觉罢,只是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不过,若是这样追随她一辈子,那倒也不错。 华朝英七岁那年见到宋文清时,打量了好久,又看了看自个儿的肥手,只觉这表哥瘦成了皮包骨,太可怜了。往后她便时常拉着他玩耍,有好吃好玩的便分他一半,到了后来,宋文清肉眼可见地长了肉,她别提有多高兴了。 她自小没什么玩伴,三个哥哥又年长她太多,如今有了宋文清,总算是有人陪她一同玩耍了。然好景不长,没多久宋文清便被送去了学堂念书,她又只能独自到处闯祸了。 华父十分头疼,华母亦管教不了,便让华父去武馆时将她带上,跟着一同学武。令华父惊喜的是,他这女儿倒是有几分习武的天资,想来是她总爱在外边跑的缘故,体格倒是健壮。 于是过了这么些年,华朝英也有了一身好武艺,然她这性子,却是一成不变,出了门,往往惹点祸事出来。她总是一言不合便跟人打起来,然寻常人哪里打得过她?将人打得鼻青脸肿,拍拍手溜了,人家闹到武馆去,华父也只能赔礼又道歉了。 第四十三章 顺利回府 后来华父实在头疼这爱惹是生非的女儿,便让宋文清下学得空了便去跟着华朝英,他性子沉稳些,应该能镇一镇这位姑奶奶。 事实证明,他做对了。 也不知为何,自从宋文清跟着华朝英,华朝英便也拘谨了许多,虽然偶尔难免还会惹些事,但往往有宋文清拦着,她便不动手了,虽然心里,总还是一股怒气。 然这一切,也不是白白得来的。 宋文清刚跟着华朝英上街的那一日,华朝英不出意外的又与人起了冲突,她正要抬脚踢人,却被宋文清给挡了,于是一脚便生生踹到了宋文清的后背上。 宋文清闷哼一声,吐出了一口血沫来,这可将华朝英吓坏了,忙拉着他就往医馆跑,所幸宋文清的后背除了一大块青紫,倒也没受什么内伤。 然华朝英却是再也不敢随便动手了,谁知道这宋文清会不会又替别人挡着,她下手没轻没重的,万一又伤了他,有个三长两短的,那终究是要追悔莫及的。 而二人回家以后,宋文清倒也未向华父提起这事,若让华父知道了,免不了要一顿责罚。这对华朝英而言,自是对他产生了不少好感,也多了一分愧疚。 往后的日子,华朝英自是收敛了许多,然在她心中,却藏着个闯荡江湖的武侠梦。 她自然是个不省心的,觉得在这楚州城里待腻了,便想着去各州看看。于是,后来她在房中留了封信,带上银两,便拉着宋文清逃离了家中。 二人买了匹快马,携手去了京州、吴州……每到一处,便会写上一封平安信,又说了下次的去处,寄回家中。 她心中也知道,这样不辞而别,家人自是担心的。 在外游玩了半年,也想着离家已久,便踏上了回程的路,而在路途中,家中传来了坏消息。 华朝英的老祖母年事已高,某日得了风寒,竟是一病不起了,故而家人急急派了下人去寻。这下人费了好大的周折,终是在徽州寻见了两人,下人将消息告知了华朝英与宋文清便又急忙连夜赶路回去通报消息了。 华朝英二人得知消息,心中焦急,本也想着连夜赶路回去,却被那下人拦了下来,只说如今天色已晚,动身多有不便,让二人安下心来先休息一晚,明早再赶路,而他急着回去通报消息,故而不多加逗留。 可华朝英二人不曾想到,在这徽州住的一晚,却是将马给弄丢了,气的华朝英差点没将这客栈给砸了。 可赶路要紧,身上又无多余的银两买马匹,便只能一路先走着,顺便看看能否拦到肯带他们的马车,能到哪儿,便到哪儿。 “其实……去雇一辆马车,或者去码头坐船都比重新买一匹马便宜多了。”听罢二人的遭遇,如蔓有些哭笑不得道。 “哎呀!”华朝英一拍脑袋,十分懊恼,“我怎就没想到呢?净想着自个儿骑马了,竟忘了还有其它回家的路子。” 除却她,宋文清亦是不曾想到。 说起来,还是他们心中太过着急,一时蒙蔽了脑子。 “无妨,如今你们都坐上了马车,也不必去花那冤枉钱了。”如蔓安慰道。 “嗯。”可华朝英仍是情绪低落。 萧何意快马加鞭,十日便到了楚州。 根据他们指的路,如蔓与萧何意将他们二人送到了家门口。 “快了快了!”只远远看到家门,华朝英便有些坐不住了。 “别急。”宋文清安抚道。 终于,在靠近华家大门时,马车放慢了速度,缓缓停下。 “真是太感谢你们了。”华朝英连连道谢,又掏出了身上最后剩下的银两,塞给了如蔓,“这是一点心意,多亏了你们送我和表哥安全到家。” “这……我只是举手之劳罢了。”如蔓拿着这一小袋银两,想要还回去。 华朝英见状,忙逃离似的下了马车:“如蔓姑娘,你就别还我这银子了,相识一场,就是缘分,你是个好人,好人就该有回报。” “是啊,如蔓姑娘你便收着罢。”宋文清也劝导。 “如此我便也不客气了。”如蔓收了钱袋,爽快道,面上露出受之有愧的模样,心中却一阵暗喜。 真好,这么多的银两,不要白不要,够他们花上一阵子了。 “我就喜欢爽快人!”华朝英爽朗道,“对了,如蔓姑娘,这一路风尘仆仆的,不如你同你家弟弟在我家中住上一晚,歇一歇再走罢?” 如蔓摇了摇头,道:“不了,天色尚早,我们也不能在路上耽搁太多时间,还是继续赶路罢。” “好吧,那我也不勉强了。”华朝英有些失落,她还想同如蔓再讲个三天三夜她的潇洒往事呢。 “在下再行谢过二位,就此别过了。”宋文清拱了拱手。 “后会有期。”马车前的萧何意亦冲着他抱了抱拳。 “华姑娘,宋公子,后会有期!”如蔓也向这对表兄妹道了别。 马车动身后,华朝英便又向着马车挥了挥手:“一路顺风——” 目送着马车远去。 然到了楚州城外,如蔓却未让萧何意继续赶路,而是走到马车前头,接过了他手中的缰绳。 萧何意疑惑不解,如蔓同他解释道:“我去个曾到过的老地方。” 是了,如蔓要去的,便是当年与慧心一同去过的玉钗城。这么些年过去了,也不知城里怎么样了,那两位旧相识如今过得如何? 入了玉钗城,却发觉城里的规矩早已不同往日,原先城里严禁成年男子进入,现如今似乎是早已没有了这般规矩。城中百姓安居乐业,当年逃难而来的人们在此定居,有了安稳的生活,又同当年收留他们的城中人一样,帮助起新的苦命人。 在何若姝的治理下,这玉钗城倒也是井井有条的,想来她早已走出那段凄惨往事,亦并未被仇恨所占据,过上了真正由自己决定的人生。 如今的玉钗城,不再仅仅是女人与孩童的专属,不论男女老少,不论从何处逃难而来,只要是无处可去的苦命之人,大都能留下。 自然,玉钗城有自己的公堂,若有品行不端之人,在玉钗城里有了作奸犯科之事,自是轻则受罚,重者除受罚外,还会被城中人赶出玉钗城,永世不得踏入半步。 说起来,何若姝也真不愧是丞相之女。这一切,都是在她的治理下得来的,故而才有了如今这般安稳的玉钗城。 第四十四章 故人相见 “走罢,随我去见一位故人。”如蔓在玉钗城主府大门前停下了马车,对萧何意道。 “好。”他应答道,也不好奇她见的是何人。 走上前,如蔓敲了敲紧闭着的大门,便在门外静候着。 这城主府自然不是谁都能随意进出的。 里头的人听到敲门的声响,便下了门闩,打开了沉重的大门。 这开门的丫鬟里,竟有一人是当年如蔓在城主府当丫鬟时所熟识的银红。她先是将目光看向萧何意,细细打量,只觉他面生,故而又转移目光,看了看如蔓。 这绿衣女子,似是有些面熟。银红皱了皱眉,愣是没想出这女子到底是谁。 而此时,面前的如蔓倒是率先出口了:“银红?” “你是……?”听到这声音,银红更熟悉了,只是越着急想,越是想不出来。 “我是念尘啊。”如蔓笑道。 “是了,是了,念尘!”银红一拍手掌,这才恍然大悟,“是城主的贵人念尘。” “可别说什么贵人,好歹我也在这府中看过书斋呢。”知道银红想起她来了,便也打趣道。 “那这位是?”银红看着萧何意,问如蔓。 “这位是我的朋友,萧何意。”如蔓回答,转而又问道,“城主可在府中?” 银红也笑着点点头:“在呢,你们先去客厅坐下,我这就去通报城主。” “好。” 跟随着丫鬟的脚步,如蔓与萧何意进了府。 “你放心,玉钗城里的人不管外头的闲事,说你原本的名字,不会有什么麻烦的。”如蔓轻声对一旁的萧何意安抚道。 萧何意其实并未想多,他明白如蔓不会做伤害他的事,然如蔓向他解释,倒也格外令人心安:“没事,我相信你。” 听到他的话,如蔓心中一股暖意流过,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嗯。” 到了客厅,二人刚坐下,那旧友便来了。 “竟真的是你!” “念尘姑娘!” 何若姝与蓝若二人看到如蔓,满是惊喜。 然如今如蔓的身边跟随的人,却不是小和尚慧心了。 “何城主,蓝若姑娘,别来无恙。”如蔓摆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来。 “噗呲——第一次听你叫我城主,还真是不太习惯。”何若姝笑出了声。 “看若姝姑娘如今的神采,想来早已放下往事了。” “再不放下,不是存心给自己找罪受么?如今的日子,过得随心所欲,也是我以往从未曾想象过的。”回忆当初,何若姝倒是一片坦然,再无波澜。 “姑娘能力出众,这玉钗城在你的手下,倒也是一片乐土了。” 蓝若听到如蔓夸赞自个儿主子,也是连连附和:“是啊,我们主子可比我厉害,玉钗城比起以往也更好了。” “就你多嘴。” 何若姝笑着责怪蓝若,也对如蔓今日造访有些好奇。 “念尘姑娘今日怎会突然来这楚州?”她问。 如蔓喝了口茶润润喉,这便同何若姝二人介绍了身旁的萧何意,又说准备陪同他去宁州投军的事,只说是刚好路过楚州,便想着见见两位故人如今过得如何。 “原是如此,一进门来,还以为姑娘身旁的还是慧心小兄弟,倒也未仔细看,如今看着,倒是个更年轻的小兄弟。”何若姝愧疚的笑了笑,便继续打量着这萧何意,不再说话。 而蓝若倒是接着问起话来:“那慧心小兄弟怎不跟姑娘一起了?” “当年离开玉钗城后,我便与他分道扬镳了,我也不知如今他在何处。” “好罢。”蓝若了然道。 一时间,大伙儿都沉默着。 那何若姝只是静静地打量着萧何意,也不知她心中在想些什么,眼中带着一丝探究。如蔓也察觉到何若姝的眼神,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看萧何意,有些疑惑不解,这何若姝难不成认识萧何意?按理说是不可能的。 “若姝姑娘在看什么?”她忍不住问道。 何若姝回过神来,斟酌一番,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这位小兄弟,与我以前见过的一位小姑娘相貌有些相似。” “是谁?”如蔓与萧何意有些紧张问道。 难不成她说的是萧何意的妹妹萧宛烟?她如今生死未卜,若说流落到玉钗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二人有些激动,若真是萧何意的妹妹,那也算了却了一件心事了。 “当年还在京州时,偶然得见过某位尚书家的女儿,那时她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相貌看着娴静,性子却跳脱的很,但我倒是喜欢她这副活泼性子,还曾送了她一把百花扇。” 何若姝回忆起了那小姑娘的样貌,又道:“如今看到这小兄弟,观其五官眉眼,倒是与她有几分相似,也许只是巧合罢了。” 如蔓与萧何意听到这话,便也明白她所说的姑娘并不是萧何意的妹妹,有些失望。 “何城主所说的那小姑娘可是季尚书家的小女儿季如琼?”虽不是自个儿的妹妹,然听她的形容,话里的姑娘似是自个儿的母亲。 “正是,正是,你可是认识她?”竟被这小兄弟说中了,何若姝话里的探究之意更深了。 “她是我母亲。”萧何意坦然相告,话语中深深藏着一丝无法察觉的痛苦。 何若姝并未察觉到他话里的情绪。 “那可真是巧了!”何若姝解开了迷惑,开怀道,“那她如今怎样了,可还是在京州?” “她死了。” “什么?”何若姝的表情有些僵住。 纵使萧何意面上还是那般冷淡,话里亦听不出任何情绪,可在他身旁的如蔓,却是感受到了他微微颤抖的身体。 若再让他说出过往,无疑是将伤口再次撕裂。如蔓忍不住伸出手,放在了他紧握的拳头上,以此安抚。 萧何意瞪大了眼,有些意外,转过头看着如蔓,只见她给了自己一个安慰的眼神,他的心便又安稳下来了。 “小意的母亲季如琼,当年嫁给了萧侍郎之独子萧寒远……”如蔓向何若姝道出了萧何意的身世,又说了当年他父亲如何遭曾经的友人人陷害,诬陷他与勤王勾结,导致萧家满门抄斩,后来萧何意死里逃生,却与亲生妹妹失散的遭遇。 何若姝听罢,也是连连叹气:“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当年我曾以为,我已是世上最绝望之人了,如今听了你的遭遇,我的那些过往,根本算不上什么。” 第四十五章 不多久留 “同是天涯沦落人。”二人的遭遇,都曾让如蔓同情过、忿忿不平过,如今回想起来,总也不免感叹。 何若姝倒也明白了萧何意为何要去宁州投军了,如今的世道虽不太平,反倒是最出人才的时候,去宁州,也是个好机会。不过萧何意能否抓住这次机会而从此平步青云,那都要看他自己的能力与造化了。 然她亦考虑到这一路上萧何意将要迎来的困难与艰辛,于是便让蓝若拿了纸笔给她,提笔给父亲写了一封信。若往后萧何意有机会见了天子,揭开身世之时,天子如若震怒,萧何意或许会有杀身之祸,如今这信的作用,便是让自个儿父亲尽力保他一命。 “这信,先交予你收着,若真到了那一日,你便拿着这信去宰相府去寻我父亲。”何若姝落笔后,将信封好,递给了如蔓。 “多谢。”如蔓接过了信,信中内容除了何若姝,谁也不知。 萧何意亦诚恳道:“何城主的恩情,在下没齿难忘。” “不必谢我。”何若姝摇了摇头,“能不能派上用场,我也不知,这么做只是为了保险起见罢了。再说我总是看不得这无辜的人受苦,而恶人却过得这般顺遂,太不公平。” 这信,若是永远都拿不出来,反而是最好的,如蔓亦希望萧何意往后这一路能够少受些挫折,若真有那一日,那这信也是不得不用了。只是天子之心难以揣测,不到那一日,谁又真能知道他会如何反应呢? 如蔓又与何若姝她们说了大半会儿的话,便站起身,准备告辞了:“时辰也不早了,本想着来看看故人便走,不曾想竟说了这么久的话。” “竟不在府中住下么?我都让下人收拾好客房了。”蓝若惊讶道。 如蔓歉意一笑,道:“便不住了,原只是路过罢了,早些上路,也能早些到宁州。” “好,既不住下,便带些吃食走罢,路上也能填填肚子。”何若姝提议道。 “我这就去准备。”蓝若趁二人还未上马车,便赶紧跑去忙活了。 如蔓与萧何意并肩走出客厅以及顺着小路走出大门,何若姝在二人身后相送,他们匆匆来,如今又是匆匆而去了。 “萧小兄弟,愿你一切顺利,得偿所愿。”何若姝由衷祝愿。 萧何意点了点头:“嗯。” 而何若姝对萧何意说完话,便又同如蔓道:“如蔓姑娘,希望这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日后有机会,定能再见的。” 这时,那边的蓝若亦包好了一些糕点,放进了他们都马车里:“如蔓姑娘,这些吃食给您放在马车里了。” “多谢了,如此我们便告辞了。”如蔓感激道。 “告辞。”萧何意抱了抱拳。 “嗯,一路珍重。”何若姝目送着他们上了马车。 萧何意来时便记住了这条线路,故而便又让如蔓歇着去了,他一甩缰绳,马车便从来时的路返回了。然如蔓却未进车厢里,而是来到马车前头,与萧何意并肩坐着,看看这城中的景象。 “你瞧着玉钗城里的人们,如今过得多快乐。” 如蔓突然想起当年在玉钗城时,与慧心同玉钗城主府里的管家一同出来施粥时的景象。那时刚逃难而来的人们,充满着无助与对未来的迷茫。 而如今,却是大不一样了。 如今有这般生机,真好。 “嗯。”萧何意轻声应答,“若是天下人都能这般便好了。” “一定会的。” 人心中总是要有这么个愿望的。 马车驶出了玉钗城外,上了大路,如此二人便真正开始赶路了。 然萧何意却有些欲言又止,不时转头看看如蔓,想要说话,却终是放弃了,转回头看着前方。 “怎么了?”如蔓问道。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 如蔓转了转眼,试探性的问道:“你是不是在担心你的妹妹会在玉钗城?” 没想到被猜中了心事,萧何意愣了一下,最后还是重重点了点头。 如蔓安慰一笑:“别担心,等我们到了宁州,便写信给何若姝,让她留意留意便是了。” “嗯。”听到如蔓的话,他渐渐放下心来。 二人又沉默下来,看着前头的路,想着各自的事。 突然,萧何意加快了马的速度,马车便也跟着驰骋起来,如同他此时的心情一般,自由又欢欣。 有人陪伴着,真好,他这么想着。 “你这么高兴么?”这马车蓦地快起来,如蔓险些坐不稳。 萧何意很少这般无所顾忌,且随心所欲。如蔓感觉到他愉悦的心情,自个儿也控制不住笑了起来。 大路宽敞,马车飞驰,两旁有风呼啸而过,倒是无比自由。此时此刻,二人却是不约而同转了脸,四目相对。 如蔓本只想转头与萧何意讲话,刚要开口,却见他笑了,于是便愣在了那儿。 是了,萧何意笑了,不是转瞬即逝的勾唇,而是露齿的,发自内心的愉悦。少年原本面如寒霜的脸庞瞬间便柔和下来,如此灿烂,似乎满眼都漾满温柔。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笑,如蔓被这笑容晃了眼,莫名的脸红起来,这小子,笑起来还蛮英俊的。 “咳咳……”如蔓忙转过头,眼神慌乱尴尬地咳嗽两声,“这事儿有这么让人高兴么?” “有啊。”萧何意收起了笑容,亦转过头,恢复了原本的冷淡模样,只是嘴角隐隐还上扬着。 “哪里有?”如蔓将眼神转向别处,追问道。 “你猜。”萧何意竟是调侃起她来。 如蔓撇了撇嘴,切了一声,无所谓道:“我才懒得猜。” 说罢,便站起身,赶紧跑回了车厢,只是为了逃离这莫名其妙的尴尬。 而马车厢外的萧何意,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他自然不仅仅是为了如蔓口中所说的让何若姝留意自己妹妹的事才笑的,他只是单纯的为有人陪伴他而感动快乐,也觉得自己很幸运能遇上如蔓。 而在如蔓的影响下,他似乎也没那么悲观了。 说起来,他倒也是头一回见如蔓脸红,看着虽是二十五六的女子,可她害羞起来的模样却像个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带着几分娇憨可爱。 马车放慢了速度,在这大路上行驶着,马车上的人各怀心思。 第四十六章 荒郊野岭 由于如蔓二人从扬州出发时早已入了深秋,而宁州临近边关,便格外山长水远些,到时,许是要次年春天了。 这一路上虽没有什么波折,但顶着寒风赶路,也是不太好受。 若天黑之前能赶到各州的城中,那便是最好的,他们便能找个客栈住下,好洗洗风尘。然有时却不能这般好运,便只能停在路边,在马车上过夜。 “唉,又要在这荒郊野外过夜了。”如蔓哀叹道,在火堆旁烤了烤手,才觉周身的寒意都褪去不少。 萧何意拾了些干柴枯枝回来,正巧听到了如蔓的嘀咕。躬身将这些枯枝往火堆旁一放,拍了拍手,坐到了她的身旁。 “如今已开春了,路也走了大半,想来这寒冷日子也要不了几天了。”萧何意又拿了些枯枝填了火堆,火烧的更旺了些。 今日正好是二月十六,刚过了春分,月亮也是格外的圆,说起来,的确是比以往要暖和许多,只是早晚还有寒意。 “到了宁州,我定要好好吃一顿不可!赶路的这些日子,肚子里竟是一点油水都没有了。”如蔓抱怨着,一边往火堆里丢着小细枝。 想来她早忘了前些日子,她还在某家客栈里点过两只烧鸡了,且这两只烧鸡,竟只给萧何意留了四个翅膀,还大言不惭的说:“多吃翅膀,才能展翅高飞,青云直上!” 你说说,这种恬不知耻的话,除了如蔓,谁能说得出来?反正萧何意也不会同她计较,她高兴便好了。 “那你想吃什么?”萧何意想起那日如蔓狼吞虎咽啃完两只鸡的模样,忍不住想笑,然还是克制住了。 如蔓撑着头,毫不思索道:“肉。” “什么肉都可以?” “是肉都行。” “好。”萧何意勾了勾唇。 “说了有什么用。”如蔓又开始抱怨,“还不是越想越饿,只能吃些干巴巴的烧饼馒头。” 她是不是忘了,她这个小仙是用不着吃东西的。 好吧,看来她早忘了。 “小意,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最后报不了仇,会怎样?” “没有想过。”萧何意摇了摇头,“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死罢了。” “我不会让你死的。” “嗯?”萧何意有些惊喜。 “因为,我神通广大呀!”如蔓咧嘴笑着,眉眼弯弯。 火堆噼里啪啦响着,木柴烧成了红炭,火影随着微微寒风颤动,映在如蔓的脸上,也刻在萧何意的眼中。 “那你以后会离开吗?”萧何意有些心慌,有些紧张。索性仰起头,逃避似的盯着看似完美无瑕的月亮。 “会啊。”如蔓愣了一下,她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但是,她总不可能永远都同他在一起罢,虽说萧何意当年是她捡回家的,也将他当作家人一般看待,可他以后总归是要有自己的生活,也不一定会愿意她永远跟着他罢。 如今要做的,只是陪着他,完成他自己的事罢了。如蔓不是凡人,又不用担心会老、会死。时间对她而言,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可为什么,她好像不是很想走。 “为什么?”萧何意有些失落。 “我总不能跟着你一辈子啊。”如蔓无奈笑了笑。 “能啊。”萧何意转过头,直直盯着如蔓,眼神坚定。 如蔓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忙低下头,拾了些柴火,丢向了火堆。 “你还小,以后便不会这么想了。”慌乱之中,随口说了一句。 萧何意没有再回话,只是仰起头,继续看着那明月,怔怔道:“月亮真圆。” “嗯。”如蔓随意应了一声。 直到深夜,这些柴火烧尽,沉默许久的如蔓才打着哈欠道:“有些乏了,我先睡了。” 看到萧何意点了头,如蔓这便进了马车,躺了下来,又拿了毯子盖在身上。这马车里,还真冷,如蔓缩起身子,终究抵不过睡意,重重闭上了眼。 而一旁的萧何意,拿了些土盖在这未燃尽的红炭上,也上了马车,倚着马车门坐了下来,便也睡了。 次日,如蔓醒时,早已出了太阳,然她却是被香味勾醒的。 “什么味儿?”如蔓吸了吸鼻子,揉着眼睛走出马车。 一下马车,竟是发现萧何意坐在火堆旁,用昨日留下的炭火烤着一只剥了皮的野兔子。 “好香啊!哪来的兔子?”她兴奋地跑了过去,惊喜问道。 “如今开了春,这些野味正好出来活动,很容易便能抓到。”萧何意说道。 “嗯。”如蔓眼里发着光。 她并不知道,萧何意在天将亮时便醒了,提着剑钻进了路旁的小山林里,等了许久才等到这只出来觅食的野兔。 这野兔倒也蠢笨,看见有人,也不晓得跑,像饿坏了似的,只顾着吃草。萧何意放轻脚步,慢慢靠近,纵身一扑,便轻易的逮到了这只野兔。 萧何意提着野兔,又跑到附近的小河边处理了这只野兔,扒开昨晚埋下的余炭,又放了些枯枝点燃,用削好的树枝穿过,抹了些随身带的盐巴,便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大约烤了半个时辰,这兔子熟透了,如蔓便也醒了。 “给。”萧何意将兔子递给了如蔓。 接过兔子,迫不及待咬了一口,差点烫了舌头。 “好吃么?”看如蔓吃得欢,萧何意看着也开心。 “手艺不错。”如蔓边夸赞着,一边撕下了一只兔腿递给了萧何意,“你也尝尝,小意。” “嗯。” 吃完兔腿,萧何意又拿了些冷馒头在火上烤着,填了肚子。 “吃完我们便继续赶路罢。”如蔓啃着兔子,笑眯眯道。 一有好吃的,她倒是开心了。 填饱肚子,二人用水浇了炭火,又去附近的河边给水囊装满水,最后坐上马车,便又踏上了前往宁州的路。 大约歇歇走走一个半月,终是到了宁州城。 这一路上,倒也有许多难忘的事,其中的一件,便是二人在荒郊野岭过了个除夕。虽说四处荒凉,格外冷寂,但并非孤身一人,有人相伴,倒也心中温暖。且在午夜时分,烤着火,也还能看见远处天边的各色的烟火,别有一番风味。 每每想起,倒是格外难忘。 第四十七章 宁州从军 如今总算到了宁州,然一切却又刚刚开始。 二人先在城中找了间客栈住下,便商量着往后的计划。 宁州城如今尚未受到太大波及,在宁州城五十里之外,靠近肃州的一个空村里,有朝廷军队在此安营扎寨,只为某日能反攻,夺回丢失的肃州。 故而这宁州城里,除了常有从肃州逃难而来的百姓,其他的倒也算一成不变。那些未能逃离肃州城的百姓却受了苦,只说那年辽族刚攻进肃州城时,屠杀了无数在街上手无寸铁的百姓。 只有躲在家中的免遭于难,但日子却也好不到哪去。不少青壮年被拉去做苦力,稍不如意便要遭受辽人的毒打,似乎要将自己压抑已久的野性都打出来,以此泄愤。 运气好些的百姓,能从肃州城逃出来,跑到宁州,或者更远些的地方避难。可不论身在何方,人总怀念故土,朝廷何尝不希望边关安定,这些背井离乡的人又何尝不想回到故土呢? 然而如今的朝廷,缺少得力的领兵之人,沈元帅早已不是壮年,而周进又在苍州与勤王那边对抗,分不开身。剩下的七七八八,都是中庸之才,娇贵的很,又不曾上过战场,若作为主帅,实在才不配位。 若让他们强上,且不说如今的辽族早已强大不少,便是原先的辽族叛军,他们也是打不过的。况且这些新举荐上来的将军校尉,不少都是世家子弟,向来只懂纸上谈兵,若真上了战场,还不知道要死多少回呢。 当然,也不能一竿子打死所有人,这些新生的武官,总有能力出挑的,只不过欠缺些经验罢了。 如今带兵在此在此抵抗辽兵的,仍是沈大元帅,他麾下除了周进与韩校尉在苍州与勤王对抗,尹将军与张玉良等人皆在宁州。自然,如今的尹将军早已升了品阶,韩校尉也成了将军,张玉良也成了五品郎将。 除了这些老面孔,其他的便是那些个未上任几年的小将军、年轻校尉等在此历练了。 “沈元帅的大营便在五十里之外,听城中人说,每隔两月的初五之日,便会来城中招一次兵,今日已是四月初一,再过几天你便可以去报名了。”如蔓道。 二人已在宁州城里住了好些日子,也打听到了不少的消息,其中最为有用的,便是这沈元帅来此招兵的消息。 不过这投军一事,早已是铁板钉钉的了,不出意外,萧何意定是能顺利进入军营,然令他更为在意的,还是他投军以后,如蔓的去处。 而当时他问起这事,如蔓似乎才反应过来。 她当时拍着脑袋,有些哭笑不得:“原只想着等你顺利进入军营,便也没我什么事儿了,如今竟是忘了我自个儿的去处了。” 总也不能老住这客栈,若是住个三年五载的,不得把那些家底都给花光么? 而如蔓是女子的身份,进入军营多有不便。她本也想着变身城一个男子,随他一同去投军好了,可这军营里都是些男人,她就是变成了男子,成天与这些男人待在一块儿,想想也不自在。 且她向来随心所欲,这军队里规矩太多,她也不适合待在那儿。 罢了,这萧何意也不知她会这变化之术,往日使些小法术,还能同他说是些小道法,若真在他面前用这变化之术,又该如何解释? “那我便在城里租间带后院的铺子,便同在扬州的院子一样,干回老本行罢,如何?”如蔓啃着手指想了想,道。 “也好,那投军前的这些日子,我便陪你去找铺子罢。”萧何意点了点头。 想当初如蔓去萧何意启程来宁州,把几年赚的家底大半都换成银票带上路,若说东山再起,也是绰绰有余的了。 找了这么些天,终是在西市一个稍偏的角落里找到了这么一个带后院的铺子。不过如蔓也不在乎挣不挣钱的,偏点也无所谓。 而找了这铺子,二人便从客栈里搬了出来,住了这大半个月,客栈的掌柜倒是舍不得他俩走了。 毕竟住了这么久,这掌柜的得赚下多少钱了,他可恨不得他俩日日住这,又怎舍得二人走呢? 二人将一切都安置好后,便已是四月初四了。 这一日,二人早早便睡了,可是谁也不曾睡着。 对于萧何意,自个儿多年的努力,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且多年背负着血海深仇,如今有了这机遇,就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一颗引路之星,他想紧紧跟随,不敢停下,更不会放弃。 谁知道哪日便会看到曙光呢? 于是他期待、兴奋,他紧张,更有些迷茫与不知所措。可是路还很长,明日才是命运真正的抉择之时,在这种时候,总归是百感交集的,他又如何能安睡。 而如蔓,也同样辗转反侧。 她明白萧何意的过往,懂得他的痛苦与煎熬,亦见证着他扛起这血海深仇,负重前行。前路如何,她也不知道,只是心中担忧着,却又不能够插手太多。 也不知何时睡去的,睁眼便已是天明。 今日前来投军的人如往日一般多,多是从各州直接来的,这些年轻后生皆是为报国而来。 萧何意站在长长的队伍中间,排着队。 今日坐镇的,便是大名鼎鼎的沈宁安元帅,故而有不少城中百姓慕名前来围观。如蔓便被挤在人群外,只能踮着脚远远看着萧何意。 不知为何,有些不舍。 “这位兄弟,你也是来投军的?”萧何意后边,一位与他一般大小的灰衣少年凑上前来,同他搭着话。 “嗯。”明知故问,萧何意心中有些无语。 他转过头,淡淡地瞟了这少年一眼,只见这少年嘴里叼着草茎,双手抱着头,看着便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然这少年五官倒也是清秀,只是有些邋遢。头发不像萧何意那般一丝不苟束着,而是松松垮垮,不少碎发滑落两颌。一双眼倒是机灵的很,总是不停转溜,透露出一股玩世不恭的痞气。 第四十八章 痞气少年 萧何意转回头后,便又是抱着剑,静静等着。本以为自个儿来得也算早了,竟不知还是远远落在了后头,他还是小看了这投军的人数。 那后头的少年也等得有些不耐烦,时不时抱怨着。 “怎么这么多人。” “唉,怎么还不到我啊!” 他嘴里哀嚎着。 “……” 萧何意皱了皱眉,只觉得他吵的自己有些脑瓜疼,可嘴长在人家脸上,也总不能因为人家烦,就打他吧。 于是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往四周扫视一番,搜寻这四周人群里如蔓的身影。 如蔓受不了这拥挤的人群,便钻了出来,跑到近处一棵大香樟的树枝上坐着,晃着腿,从高处看着人群与队伍,倒也有趣。 一开始萧何意随意扫视着,见人群里不见了如蔓的身影,倒也有些着急。后来又细细抬眼搜寻着,在那棵最显眼的香樟树上找到了如蔓,呼了口气,终是放心了。 他远远看着如蔓,正巧如蔓看见他投来的目光,又笑着向他招了招手。 真幼稚。他心中嫌弃想着,却勾起了嘴角。 “你在看什么?”后头的那少年,早已无聊已久,便又凑上前同他搭着话。 那少年见萧何意一会儿眼神慌乱,一会儿又神情愉悦,只觉好笑,沿着他的视线抬眼看去,目光所及,是坐在香樟树上的一位绿衣女子,看不清相貌。 少年一下起了兴趣,这便不顾萧何意的冷淡,又厚着脸皮问起了话。 “与你何干?”萧何意收起了那细微的笑容,冷着脸问道。 “诶,相逢即是缘嘛!”那少年嬉皮笑脸道,“我觉得兄台甚是合我眼缘,我叫袁未南,兄台不如同我交个朋友如何?” 萧何意只觉他聒噪,不耐烦地拒绝道:“不必了,我不需要。” 那少年碰了钉子,切了一声,阴阳怪气地学着他说话:“不必了,我不需要。” 然这时,萧何意听到了他的小声嘀咕,又转过头冷冷看了他一眼。那少年表情僵了一下,只“呵呵呵……”几声,尴尬的笑着。 接下来便又是长时间的等待,终于在四刻钟以后,轮到了萧何意。 队伍尽头搭了简单的寮子,沈元帅远远坐在寮子里头监视着,寮子外,摆了张用简易木板搭的书案,军师在前头坐着,沾了墨的毛笔正准备在记名册上下笔。 “林如苏,扬州人士。”萧何意自报了姓名。 军师抬眼打量他一眼,问道:“可有引荐信?” “没有。” “可会骑射?” “会。” “会使什么兵器?” “都会一些,最拿手的是长剑。”萧何意如实答道。 “不错。”军师点点头,“我看,你便去张玉良将军手下的骑兵营罢。” 说罢,便在记名册上写上了萧何意的名字。 张玉良?萧何意皱了皱眉头,倒是个老熟人。 他是自个儿父亲的好友,当年是一同在辽州平乱的,也是同甘共苦过。自他记事起,倒是常能见到他来府中作客,如今去了他手底下的兵营,也不知他会不会认出自己。 罢了,世人都知道他们萧家满门抄斩,就是见了他,也不一定就会以为他就是萧家后人。况且他进了军营,也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能有多少机会见到他?还是不要庸人自扰了。 好在萧何意的眉眼长得像他母亲,对于这事,也用不着太过担心。且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虽张玉良见过幼时的萧何意,但如今他变化太大,也不是年少的模样了。 “是。”萧何意安慰自己一番,定下了心,回应军师道。 “明日午时,练兵场集合。” “是,小的记住了。” 萧何意记完名后,又拿了牌子,以作明日的依据,这便也走出人群,向那香樟树跑去。 他走后,后头那个灰衣少年便补了上去。他咬着草茎,含糊不清道:“袁未南,京州人士。” 说着,他递上了从怀中掏出来的,皱巴巴的引荐信。 那军师接过信,将里头的信纸打开来,细细读着,脸上多了几分惊讶之色。 阅毕,军师收好信,斟酌着开口道:“世……” 然他未出口的话却被那少年打断了 “世什么世?我叫袁未南。”少年有些不耐烦。 军师这才反应过来,犹豫道:“袁、袁公子可会骑射?” “不会。” “可会兵器?” “不会,不会。”少年还是不可一世的模样。 “这……看您也算结实,不然将您分到……”这军师思考着,一时决定不了。 “我想去骑兵营。”袁未南看着香樟树下的一双身影,露出些许兴味的笑,“谷军师觉得如何?” “公子有这想法,自然……自然是好的。”军师应着,提笔将他名字记在了名册上。 “好,给牌子罢。”袁未南伸出了手,待军师将牌子递给他,这便转身走了。 而他走后,这军师将手中的引荐信交给了沈宁安,又低声同他耳语几句。 只见沈宁安点了点头,只说了句:“随他去吧。” 军师应了一声,便又继续回到案桌前登记名册了。 又说萧何意从人群中走出来后,径直向香樟树走去,如蔓见他来了,纵身跳下了树枝,期待问道:“如何?” “一切顺利。”萧何意勾了勾唇,“明日午时便去大营报到了。” “那太好了。今晚啊,定要吃顿好的,就当是践行饭罢!”如蔓亦展颜而笑。 可萧何意虽喜悦于自己顺利投军,可也不舍得如蔓。然只是一闪而过罢了,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也明白自己没有任何退路。 “只是我这一去,也不知何时能再见上你一面。你放心,这军营离宁州城也不远,若有机会,我定会回来看你的。”萧何意盯着如蔓,认真道。 “用不着你去看我,我自是有办法溜进军营去找你的。”如蔓笑嘻嘻道,她并未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这对她而言,也的确算不上什么难事。 可萧何意却有些担心:“这……未免太过危险了。” 他自是还将如蔓当作寻常人一般看待,只是以为她是个能懂些道家术法,又有些功夫的女子罢了,故而也以为如蔓曾对他所言的自己神通广大只是玩笑罢了。 第四十九章 厚颜无耻 “我保证,定不会有什么事的。”如蔓发誓道。 萧何意拿她没有办法,只得转开话题道:“先回家罢。” 二人回去的路上,却似乎有人在后头跟踪,萧何意顺手拾起一颗石子,往后头扔了过去。 “是谁?” 后头那人闪身躲过,却“嘿嘿”笑了出来。 萧何意转过身去,这才看清了来人的样貌,原是适才在他身后排队的袁未南,他皱眉道:“是你?为何要跟踪我?” “谁跟踪你了?”袁未南呸地一声吐出了口里的草茎,一副欠打的模样,“我闲的无聊,四处逛逛,这路又不是你家的,我想走就走。” “随你。”萧何意冷冷道。 “你们认识?”一旁的如蔓有些好奇,出言问道。 “不认识。” “现在不认识,以后便会认识了。”袁未南丝毫不在意萧何意不好的口气,笑嘻嘻道。 “哦?”如蔓有些疑惑,又起了些兴致,她并不知道袁未南与萧何意在排队时发生的事,也对这位跟踪他们的少年有些好奇。 “我同林兄一样,马上也是骑兵营的人了,日后怕是要日日相见呢!”说这,便又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 萧何意更加无语,这人来路不明,一上来便同他称兄道弟的,如今竟是甩也甩不掉了,真让人头疼。 “谁是你林兄。”萧何意已经有些不耐烦,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袁未南似乎对于激怒萧何意有些乐此不疲,他装作思考的样子,认真道:“林兄不行的话……那林弟如何?” “你!”萧何意已经捏紧拳头,现在他只想将这个阴魂不散的小人暴打一顿,然而他还是克制住了。 袁未南见萧何意捏紧拳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后又看他没有动作,便又扯出那欠揍的笑容。 他打量着萧何意身旁的如蔓,嘴里不住发出啧啧的赞叹声:“这位姐姐长得好生貌美,她是林兄的什么人?不如将她介绍给我如何,我不介意什么年纪……啊!好痛!” 还未等他调侃完,一旁的萧何意对他轻薄如蔓的言语早已是忍无可忍,捏紧拳头便往他脸上打了一拳:“滚。” “小意!”如蔓有些哭笑不得,又转头问着那捂着脸哀嚎的袁未南,“你没事吧?” “有事!”袁未南的脸皱成了一团,委屈巴巴道,“打哪不好,非打脸,这下好了,哪里还见的了人?” 惹谁不好,非要招惹小意,你也是不怕死,如蔓心中默默道。 然她面上还是要关心一下:“小兄弟,你把手放下来让我看看,伤的严不严重?” 袁未南皱着脸,放下了捂着右脸的手。 “哎呀,都肿了。”如蔓惊呼,只见他右脸已青紫了一大块,高高隆起。 “啊?那怎么办!”袁未南继续哀嚎。 “这样吧。” 如蔓看了萧何意一眼,见他没什么表情,便继续对袁未南道:“那你便跟着我们走罢,我回去拿些消肿祛瘀的伤药给你抹上,就当是赔礼道歉了。” 萧何意面上虽有些不悦,然此事也是因自己沉不住气才出手教训了他,便也只冷哼一声,并未反对。 “还是这位姐姐通情达理,让我好生感动!”袁未南又说出这种恶心人的话。 “呃……应该的,应该的。”说完,如蔓又尴尬地干笑了两声。 “我叫袁未南,还不知这位姐姐叫什么名儿?” “我叫林如蔓。” “原来如蔓姐与林兄是亲生的姐弟?”袁未南的眼中有些讶异。 “……”如蔓并未回答他,故而也说不上否认,亦说不上确认。 而袁未南又有些不依不挠:“可看模样,二位长得也没有相似……” “闭嘴。”萧何意抱着剑,冷冷道,眼底尽是不悦。 袁未南撇而撇了撇嘴,若又惹了萧何意不快,那他另一半的脸岂不是也要遭殃了,故而老老实实闭上了嘴,不再讲话,只默默跟着他们身旁。 “原来如蔓姐开了药铺,这下好了,以后若是想买啥药,只管找你,还能拿个熟人价。”袁未南憋了好久没讲话,这下到了药铺,又嘴碎起来。 “噗呲——”如蔓被他逗得笑了出来,“你这是买菜还是买药啊,是要把药当菜吃不成?” 玩笑过后,如蔓便让袁未南先坐下稍等,又让萧何意去寻了伤药。 “给。”如蔓从萧何意的手中接过伤药瓶,递给了袁未南。 “如蔓姐……我这也看不见呀,不如你来帮我上药罢。”袁未南讨好似的开口道。 “我……”如蔓有些犹豫。 “还是我来吧。”还未等如蔓回答袁未南,萧何意便没好气地上前一把拿过他手中的药瓶,冷冷瞧着他。 萧何意自然是不会让如蔓给这个阴魂不散的袁未南上药的。且不说原先他对如蔓轻薄的话让萧何意心怀不满,便是他从未说过那些话,那也有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 “不不不不……还是我自个儿来罢。”袁未南莫名打了个哆嗦,见占不了便宜,又得罪了个大爷,哪还敢让他给自己上药,忙从萧何意手里又抢回那药瓶,倒了点药水在手上,胡乱抹在脸上。 这药冰冰凉凉的,原先热乎的脸果真就舒服了不少,他毫不客气地将药瓶塞到怀里,冲着如蔓喜滋滋道:“多谢如蔓姐的药,那我便收下了,告辞!” “我……”我好像没说要给你罢,走得倒是挺快,如蔓默默翻了个白眼。 而袁未南走到门口时,又回头冲萧何意露出那标志性的笑容:“林兄,明日见!” 说罢,便一溜烟不见了。 萧何意并未理他,然从鼻腔里呼出重重的气息说明了他正在抑制不满的情绪。 一旁的如蔓看他这模样,笑的直不起腰来:“哈哈哈……难得有人让你这般生气,这位叫袁未南的小兄弟也是个厉害的主,他似乎对你很感兴趣,我看啊,你今后的日子可有得受了。” “你莫要取笑我了。”萧何意无奈摇了摇头。 他自个儿也想不通为何这袁未南偏生对他起了兴趣,这般纠缠不休的,说起来,他当真是怕了袁未南这种厚颜无耻的人。而他又是个脾气硬的,能忍便也忍了,不能忍便直接上手,无论如何,他不会多说废话。 第五十章 初入军营 再来说说这袁未南,本就是个不正经的主,向来只知吃喝玩乐,十足十的纨绔子弟,如今来此宁州投军,也不是自个儿的本愿。 袁未南第一眼见到萧何意时,按理说是未曾见过的,可不知为何,却觉得他眼熟。 故而袁未南尝试着与他搭讪,可却热脸贴了冷屁股,心中不爽得很。可不爽归不爽,袁未南却是个脸皮极厚的人,这萧何意那一副生人莫近的模样,着实让袁未南起了斗志。 他向来爱追求新鲜东西,原以为来宁州投军的几年,怕是要无趣的很,可如今碰到了萧何意,他却想要挖掘他身上的秘密。 是的,秘密。 他觉得萧何意身上有秘密。 他虽出身不凡,却向来不守规矩。自十三岁起,便溜出家门,混迹与勾栏瓦肆。晃荡一年多,失了兴趣,便又留下一封信,溜到各州去了。 故而他一母所生的小妹,也学了他这副不守规矩的性子,没事就爱往外跑。 而他虽年纪尚轻,却阅人无数。谁一眼就能看透,而谁又深藏不露,一看那人的眼睛,袁未南便能猜的八九不离十。 正如说谎之人眼神飘忽,单纯之人眼神纯净,有故事的人,眼神往往幽深。或忧伤,或沉郁,或深不见底…… 而萧何意的眼里,总带着一丝隐忍,这不免让袁未南有了一分探究之意,更别说萧何意给他的那一份面熟之感让他觉得奇怪了。 也不知会有什么人,能让这面如寒霜的脸变了脸色,袁未南猜想着,突然对这萧何意提起了兴趣,也起了逗他的心思。 而袁未南在向萧何意提了结识之意,又被泼了盆冷水之后,倒也不恼,只闭了嘴,在身后默默观察着他。 直到他在萧何意的眼中看到那丝转瞬即逝的慌乱,又顺着萧何意的视线望去。 那是坐在香樟树上,看不清面貌的一位女子。 他回过头来,又瞥见了萧何意隐隐上扬的嘴角。 有趣。他心里默默想着,脸上又扬起那抹兴味的笑。 丙申年四月初六,午时。 此次招兵,大约到了五千余人。萧何意到了练兵场,向守候在此点名的校尉出示了那日拿到的牌子,又自报了名字,那校尉便往记名册上寻到萧何意的名字,在后头一勾,这便正式入了军营。 “林兄,好久不见!”只听见一熟悉的声音传入耳边。 又是他。萧何意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去。 不出所料,入眼的还是那副欠揍的嘴脸。 “嗯。”萧何意冷漠地点了点头。 这下倒是轮到袁未南诧异了,这萧何意是不是吃错了药,看到他竟也不觉得生气么? 不过,这袁未南倒是挺有自知自明的,还晓得自己欠揍,可喜可贺。说起来,他这人思想倒也简单,只是想逗萧何意生气,以此为乐罢了,瞧瞧,常人哪里做得出这种事来? 萧何意早已看穿他那点心思,哪还同他计较,不过是自找气受罢了。对于这种怪胎,只需待他自个儿失了兴趣,便也不会再寻他事儿了,他就不信了,长此以往,这袁未南还能对他一如既往不成? 若真这样,那他也真的是佩服这种厚颜无耻的功夫了。 再说了,如今这袁未南同他都在骑兵营,日后也是要朝夕相处的,且着袁未南除了脸皮厚了些,嘴贱了些,倒也没啥大毛病,也犯不着同他计较,伤了和气。 那日打他,实在是因为他对如蔓出言不逊,这才有些恼怒。只是他实在想不通,这袁未南为何对他有如此大的兴趣,难不成他知道些什么? 这萧何意脑中思量着,袁未南也心里也有了些许感叹:这林如苏,忍耐力倒是蛮强的,是个能成事的人。只不过,这一切都在没有触及到那根软肋的前提下才成立,若是遇上那个女子的事,他怕是不能全然稳重了。 然袁未南的担忧完全是没有必要的,若如蔓只是寻常女子,倒有担心的道理。且她的身份,便是连萧何意也不曾知道的,更别说那一身的本事了。 不过他倒也看出来,萧何意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软肋这一点,而正是这一点,才让他觉得有趣。所以,这二人定也不是姐弟关系,袁未南十分肯定。 然他也不急,来日方长,这萧何意身上的秘密,他有的是时间慢慢去挖掘。 校尉点完了名,这便站在高台上,冲着地下的新兵们喊着:“今日在场的,共有五千一百五十六人,虽分到不同营帐,亦有不同的职责,然头三个月的操练,不分营帐!这是最基础的训练,待三个月后,你们便可回到各自将军麾下的营帐下待命。我便是带领你们进行操练的校尉之一,秦文韬,可都知晓了?!” “明白!”众人都回答响彻云霄。 点兵结束后,众人便领了兵服、又收拾起了新营帐等杂事。 巧的是,这袁未南又是同萧何意住在同一个营帐里头。 “林兄,咱俩还真是有缘呢!”袁未南抱着新领的衣裳,随手一扔,便同萧何意打起了招呼。 萧何意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嗯。” 今日刚入军营,只做了些琐碎的事,再无其它。众人用过晚饭,便早早入营帐歇息了,毕竟明日起,便再也没有往日的轻松了。 然而,若能有将来的美好,如今多吃些苦头,又有什么的? 深夜里,萧何意却是睡不着觉,正巧,他发现如蔓在他来军营前给他的那颗小圆石发着幽幽绿光。 这小圆石一共有两颗,一颗在萧何意这,另外一颗便在如蔓那儿。这两颗皆被如蔓施了法术,以作联系的媒介,只要如蔓或是萧何意要与对方见面,只需口念密语,这圆石自会发亮。 届时只需到达曾约定好的地点,二人便可见面。 而二人约定的地点,便是大营旁的一个小湖旁,湖边有不少矮树,方便藏匿身形。 萧何意见圆石发亮,便知是如蔓寻他来了,扫视了一下沉睡的众人,轻轻起身,小心翼翼地从营帐里走出,又绕过巡夜的士兵,终是到达了曾约定好的小湖旁。 第五十一章 湖边夜会 “你来了。” 如蔓早已在小湖旁的一块石头上坐着,等待萧何意。她并未回头,只是听着细微的脚步声,便知是萧何意来了。 “嗯。”他轻声答道,坐在了另一块石头上。 如蔓撑着脸,直直望着水面,道:“其实找你也没什么事,只是睡不着罢了。” “我也是。” 二人曾约好,若是等待的一方在半个时辰之后还未等到对方,便可离去。今日如蔓等了三刻钟,再晚些,萧何意便也见不着她了。 “你这一走,我倒真有些不习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孤单的很。”如蔓情绪有些低落。 也不知从何时起,她也成了个爱热闹的人,又或者说,本就如此。 萧何意不知该如何接她的话,只沉默一会儿,道:“初到军营,我也不太习惯。” “看来我得找些事做做。”如蔓一脸认真道。 虽说她来着军营没什么难度,可对萧何意而言却不是什么方便的事,她也没必要日日来寻他。 “对了,寻人的事还没解决呢!”如蔓一拍脑袋,突然想起了这件重要的事。 “寻人?”被如蔓这么一提,萧何意倒也想起来了,“张永平?” “嗯。我闲暇之余,倒也可以着手此事了。” “你准备怎么找?”萧何意的心中,却是有不少的疑虑。 那张永平原是在肃州从军的,如今肃州失守,想要方便进出,已是难事。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生死未卜,边关这般大,又从何找起? 除非,她用在扬州时寻找陈亮的那个方法。 “还能怎么着,当然是用眼睛找咯。” “这……要找到何年何月?”萧何意有些无奈。 如蔓托着下巴,转过头,有些似笑非笑地看着萧何意:“你是不是以为,我又要用法术寻他?” “你既有那本事,又为何不用?” “若万事都完成得这般轻易,那还有什么意思。正好我也闲的无聊,四处晃晃也能打发点时间,况且那些书信我也草草看过一遍,我总觉得,能从那些书信里找出些许线索。” “嗯。”萧何意点了点头,“你决定了就好。” 水面微波粼粼,天上虽只有一轮残月,但也亮堂,也能将这水波照出点点星光。风拂过,吹起两鬓的碎发,微微有些凉意,但舒适又令人安心。 许久,如蔓才开口道:“好了,你也该回去了。我倒是天天没个正事,便是一晚上不睡也没什么关系,可你再不休息,明日的操练就该扛不住了。” “好。”萧何意应下,便转头走了。 夜色里,萧何意一身黑色劲装,只将背影留给如蔓。蓦地,她脑子里在阴间时曾做过的那些梦一闪而过,顿时呆立在原地。 那梦里黑衣少年的背影,与面前的萧何意的背影如此相似。 是错觉么?是的罢。如蔓这么想着,隐身离去,将这扰乱心绪的事抛在了脑后。 而萧何意从小湖边回去以后,又绕过巡夜的士兵,轻手轻脚地回了营帐门口。 “林兄从哪儿来呀?” 萧何意刚准备踏进营帐,却从身后幽幽地传来袁未南的声音。 这人真烦。萧何意深吸一口气。 “方便去了。”他一边面无表情胡诌着,脚步不停地往里走去。 “哦?是么?去了这么久。”袁未南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进入营帐的背影。 袁未南才不相信这萧何意是真的方便去了。 他睡的浅,自萧何意起身的那一刻,他便醒了,只是不曾睁开眼看。而在萧何意离开营帐以后,他也偷偷起身,本想跟在萧何意的身后,看看这萧何意想去做什么。 然萧何意实在太过小心谨慎,每走几步,便要扫视四周一番,他只能远远跟着,最后却是跟丢了。 无奈只好回去,但又作弄心起,便在营帐外候着,只等萧何意回来,吓一吓他。 而事实证明,对于这种幼稚的把戏,萧何意的内心毫无波澜。 其实袁未南心里也算清楚萧何意此时离营的目的,只是嘴上不曾说破罢了,且这事只放在心里便罢了。军营里纪律严明,若是有别人知道了,那后果可就严重了,袁未南对萧何意也无冤无仇,何必同他过不去? 只要不是奸细,那便什么都好说,反正,以后没准还能拿这个秘密同他要点好处呢。 这袁未南心里的小算盘打得也真是精。 不过说实话,袁未南这个没规矩的主,也许今后出格的事儿做得比萧何意多多了呢,就连他自个儿也不信,他往后不会有偷溜出军营的时候。 一夜过去,天将亮。 萧何意、袁未南及同营帐的各个新兵都起了个大早,今日,便是正式操练的第一日。 昨日刚入军营的五千余人,今日又聚集在了练兵场,为成为更加训练有素的士兵,为着今后的强大而迈出了第一步。 对于这第一日的操练,萧何意显得游刃有余,毕竟他是习过武的,体格好,不至于这点强度便喊累。 真正让他累的,是耳旁时不时传来的袁未南的轻声哀嚎。 然有意思的是,袁未南哀嚎归哀嚎,身体上可并未真的觉得有多辛苦,说到底,他才是那个深藏不露的人。 比如那日他躲过萧何意向他扔的小石子,这说明,他也会武功。 便这样,越往后,操练的强度越大,且难度也大了,原只练些基础的强身健体的招式,后变成了兵器、弓弩之类,再后来,又是阵法一类。 虽说阵法这些东西,能指挥的都是带品阶的,普通的士兵只需听令罢了。然这阵法,千变万化,再怎么样厉害的阵法都是需要士兵的配合。 然这些不过都是最基础的,往后真正的锻炼,却是在战场上一次又一次的磨练。只有经过生与死的较量,只有在战斗中成长,才可以算是真正的将士。 而萧何意显然也是知道这一点。 如今他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一名士兵罢了,离那个目标还太远,太远。所以他渴望成长,渴望能有表现自己的一个机会。 但他也明白,这事急不来,他能沉得住气,也等得起。 起码这一切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第五十二章 家书内容 如蔓回去以后,药铺倒不像在扬州时开得那般勤快了,三天两头便关门,倒是让那些人以为,她是个脾气古怪的掌柜。 其实不常在的原因,还是因为寻人一事。 那日她重新将张永平给张嫂写的这八封信翻找出来,又一一细读了一遍。 第一封倒也没什么,短短几字,不过是为这一路报个平安罢了。 “阿姊亲启: 一切顺利,我已至肃州军营,得王汝将军赏识,入其麾下成为一名弓弩手。 特写此信,以报平安。” 第二封,便是来这边关一年多时,对此地的介绍。 “阿姊亲启: 边关之百姓多为豪爽之士,宁、肃两州最是热情,连酒都比中原的烈些。如今战乱,百姓却未失信念。往后若是安定,倒想在此久居。 一切安好,勿念。” 而张永平在肃州三年以后,便写了这第三封信。 “阿姊亲启: 今日腊八,边关大雪。如今我军与辽军僵持不下,百姓苦楚,被辽人劫掠去不少牲畜,只愿边关能早日安定,还百姓一个安稳。 一切安好,勿念。” 如蔓嘴里细细念着这些简短的信,体会着当时张永平的心境,沉浸其中。 而很快,便是第四封信了。 “阿姊亲启: 夜里辽军偷袭,我方不备,不少弟兄死于辽人的刀枪之下,粮草被烧,元帅不知所踪。好在绝处逢生,在众人慌乱之时,有二位兄弟献策于将军,带领残军与敌军对抗。后元帅偷袭敌营归来,大获全胜。 此战虽捷,却也死伤惨重,我虽侥幸活命,心中却难免怅然。” 原来这第四封家书,写的便是萧何意的父亲与周进在军中打响名字的那一场战役。那日一人带兵死守抵抗,一人冲出包围救粮草,这场惨烈的战役,直到很久以后,都被人所津津乐道。 然这最重要的两个人物,曾经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反目成仇,一人早已深埋地下,一人虽活着,却早已失了初衷。 如蔓看着这封信,不免也有些感慨,叹人之私欲太过可恨,叹这萧何意原本能拥有令人歆羡的生活,如今却被仇恨压着,受尽苦楚。 深吸一口气,这便又打开了第五封信。 这第五封信,是在张永平从军的第七年以后。 “阿姊亲启: 已许久不曾写信,日子倒是一成不变。近年大小战役无数,我军士气未减,如今辽军已有颓败之势。 最多再过三年,想来便能班师回朝,请阿姊静候佳音。” 看了前五封信,除却那场战役,倒也的确没什么出奇之处。 要说奇怪之处,便是剩下的三封信,都是在短短两年内写的,且在这三封信里,都提到了同一个人。 “阿姊亲启: 如今辽军已是垂死挣扎,虽如此,却不能掉以轻心。那日在边境处,与同队的弟兄皆惨遭埋伏,我右腿中箭,殊死逃脱。回军营已无路,无奈只好逃向辽州境内。 后被一辽州女子所救,替我处理伤口。虽言语不通,却知她并无恶意。天黑以后,我又趁夜色逃回军营。 侥幸活命,仍是心有余悸。阿姊与父亲、母亲如何?十分想念,只待归乡。” 阅毕,如蔓便抽出了第七封信的信纸。 “阿姊亲启: 两军对战,无辜的总是百姓。不论是否异族。今日边关百姓抓来几个辽人,要教训一番。可被绑却是老弱妇孺,百姓偏见又重,只觉辽族便都是恶人。 然这被绑的辽人里,竟有当日救我的女子,若不将她救下,内心难安。好在这百姓亦不是不讲道理之人,再三求情下,终是放走了这些辽人。 一切安好,勿念。” 张永平的消失会不会同这辽州女子有关?如蔓看了这封信,心中有了些考虑,最后便打开了最后一个信封。 “阿姊亲启: 看这战况,想来还朝便在眼前,却突生不舍。边关岁月,终究难忘。总觉他人罪大恶极,终究是偏见作祟,而人生在世,总有两难之时。 离家多年,终是成了不孝之人。 勿念。” 这最后一封信,似乎话中有话……如蔓啃着手指想着。 这信中的不舍,仅仅是对边关的不舍,还是因人而不舍?而他所说的偏见,是对辽人的偏见么? 而他,又在两难些什么,为何说自己是个不孝之人? 这最后的信,联系前两封当中所提到的那个辽族女子,很难不让人将其联系起来。他与那辽族女子发生过什么,是否有过一些情感纠葛,而他的消失,是否又真的与她有关呢? 如蔓的疑问太多,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解决。 定了定神,重新梳理一下来龙去脉。 张永平与辽州女子的初相见,便是那日被辽军追杀之时,后其被那辽州女子救下,成功回到军营。 第二次见面,便是辽州女子被肃州边关百姓劫持之时,被张永平所解救。 按理来说,二人应该两清了才是,毕竟辽族与肃州百姓本就是敌对的关系。且这些比起战场之时,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只不过你救我一命,我还你恩情罢了。 可若是他们之间产生了感情,那又该当如何? 且这两次见面,都是在同一年发生的,一直到最后的那封信,当中的一年内,他们是否又见过面?又发生过什么? 如蔓想着,只觉二人后来定也是见过面的,目前要解释张永平信中所写的那两难的话,实在是找不出其他的理由了。 那是否也可以这么说,张永平没有死,他或许留在了肃州,又或者有更大的可能,他去了辽州,且是同那辽州女子在一起的。 可这样一来,却又无法解释这么多年来,他都未往家里寄过一封家书。 这越想便越疑虑重重,如蔓重重叹了口气,还真是让自己找罪受。 目前最大的问题,还是如何入手此事,要说张永平在宁州是不大可能了,如今只能从肃州,或者辽州找起。 “唉,这怎么找啊!” 如蔓抓着信纸,直直往床上倒去。愣愣地盯着床架,心中一阵哀嚎。 第五十三章 肃州初寻 如今是既不知晓着辽族女子的名字,又不知她是何样貌。 虽说找到她,那也有很大的可能能知道张永平的下落,故而倒可以从她那里下手找起。 且按照信中描述,她虽是辽族女子,却住在边境附近,离肃州不远,如蔓倒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 只是,不知她样貌,便是能碰见她,又如何能得知她便是那位辽州女子呢?往往这样,总是要擦肩而过的。 “不如变成那张永平的模样?”如蔓思考许久,才眼中一亮。 虽说她也并未见过张永平,可照着张嫂的形容,她大概也有个模糊的概念,便是不能全然相似,能有个五六分相似,那事情也不算完全没有希望。 但凡与自己相熟之人有几分相似的,不论是谁都会多看上几眼,只不过有人会上前搭讪,有人只是默默地多看几眼罢了。 然便是几眼,也是无法隐藏眼中的那抹讶异之色。 而这,便是如蔓想要的。 若真有这么一个人露出这种神色,且又是个辽州女子的话,那不出意外,很有可能便是张永平信中的那位。 于是,如蔓回想着张嫂那日给她形容的张永平的模样,摇身一变,俨然就成了那长脸窄额,眉眼上扬,一脸意气风发的精瘦模样。 且在脖颈后头,靠近后边的位置,如蔓又变出了一粒绿豆大小的黑痣,头发束起时,倒是显眼。 待变身后,又化出一面水镜,细细打量着样貌。 “不错,不错。”如蔓摸着下巴,自夸道。 如蔓一脸满意,将这些信一一收好,又随身带了谢银两,这便从后门离开了家门。 出了宁州城,在往西走上一百六十里,便能到达肃州。如蔓自然不会就走过去,该让自个儿舒坦的,自是不会委屈自己,然她却也并未坐马车。 一说这个,也不知她何时成了财迷,一天天净心疼起了钱来。 别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便是这如蔓这个不入流的小仙,遇上了钱,也是财迷得很。故而一出了宁州城,找了个荒无人烟的僻静地方,化出蒲团,凭空一扔,那蒲团便浮在人半高的空中。 如蔓坐上蒲团,这蒲团便缓缓升起,直达云层之上,又往肃州方向飘去。 这样一来,既剩下了雇马车的钱,又剩下了不少时间,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因这蒲团,半个时辰便到了肃州。 虽说肃州被辽人占领,城中之人,却仍是汉人占了大半。且街上辽人与汉人来来往往,看似和谐,其实相互排斥。 辽人给人的印象,向来是粗鲁、野蛮又无礼,而在辽人的眼中,汉人也是精明、爱算计。 这固有的印象导致了彼此的相看两厌。 真正能交心的辽人与汉人屈指可数,可也只有他们才真正明白,彼此的偏见是压在心中最重的那块大石,想要撼动,着实太难。 而当这块大石被移走之时,也是幡然醒悟之时。原先以为的罪大恶极,不过是无中生有罢了,百姓总是无辜,博弈的只是为了利益的高位者。 如蔓又找了又偏僻之处降下,蒲团一收,走近了肃州城。 历经屠城后的肃州百姓,面对辽人总多了那么一丝战战兢兢。 如今残留在肃州城里的汉人,可谓进城容易,出城难。 辽人进城那日,屠杀了无数手无寸铁的百姓,然他们自认为斩杀的不过是无用之人。城中留下的,大都是掌握着肃州经济命脉的达官贵人,商贾富豪。 若连他们也逃走了,那这肃州便真成了一座死城,辽人拿了这城,那一切便得重新开始,何必如此费力呢? 尽管严控出城,还是有不少人肃州百姓从肃州城里逃离,毕竟比起性命来,钱财不值一提。若是活得痛苦,那要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尽管辽人不杀他们,他们在辽人眼里,仍是低人一等,永远得不到平等的对待。 自然,好人还是有的。 如蔓进城之时,守卫城门的辽人只随意扫视了她一眼,便让她轻易进去了。 这肃州城,看着倒也是热闹的,只是这城里的人,活得究竟如何,也只有自己最清楚了。 在这城里大街小巷走了一圈,街上不少异族装扮的辽人走动着,不论男女,看着都比汉人要壮实高大些,有着不同的气质。 辽族以游牧为生,自是多了一分野性与不羁。 可一天下来,如蔓仍是未曾见到那或许能对她多看几眼的女子。 边关这般大,无异于大海捞针。 可她却不想那么早便使用术法,在凡间生活这般久,似乎真有一种若使用法术,便有破坏规矩之感。 想想,凡人这一生都不曾有这作弊似的术法,不然人生早已可以随心而活。可正是这样,却也道出人生之不易,也才有了这诸多遗憾。 越因残缺而美,人因遗憾而深,往往最是遗憾的,亦最是难忘。 这日一无所获,如蔓便又坐着蒲团,在肃州城内出发,回到了宁州药铺。 若是先出城再回去,或许便不会这般顺利了。 回去以后,如蔓又去军营寻了萧何意,同他讲着这日去肃州之所闻所见,而萧何意亦同她诉说这几日来的操练之事。 时间很快,日子也日复一日这般过着。 如蔓继续寻人,萧何意仍是日日在军中训练着,以待真正上战场的那一日。 一直到了萧何意入军营三个月以后,便结束了这集体的操练。 而这日,也是时隔五年多以后,萧何意再一次见到了张玉良。 且说那张玉良在萧家未出事之时,总约着曾一同在边关从军的几位好友来到萧将军府中探访萧寒远。 几人聊着趣事,喝着小酒,回首边关往事,倒也回忆满满。偶尔会见上萧寒远之子萧何意一面,只夸赞他几句,倒也无过多的交流。 萧寒远与季如琼对萧何意向来严苛,故而在萧何意的记忆中,除了练武之时,大都是在书房中度过的。 然便是如此,也难保那张玉良不会记住萧何意这张脸。 第五十四章 战场初胜 然如今能近距离见到张玉良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是了,如今他已是将军,又怎会与底下再普通不过的士兵混迹在一块儿。 萧何意远远望着高台上的张玉良,身着盔甲,手握长枪,同底下的新兵训着话。看他这般威风堂堂的模样,萧何意突然悲从中来。 这本该,也是自个儿父亲的人生啊。 “怎么了?是不是有些羡慕,觉得做将军很威风?” 一旁的袁未南见萧何意盯着高台上的张玉良发愣,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便以为他这是羡慕,这才出言轻声道。 “羡慕?”萧何意摇了摇头,却又道,“算是罢。” “这有何难?你本就有这资质,再过个三五年,你定是能超过这位张将军。” 袁未南口气倒是自信满满。 这些日子以来他与萧何意朝夕相处,自是将萧何意的努力看在眼里,他不是眼拙之人,萧何意有多大的能耐,他倒也知晓三四分,再猜测个一两分,便已是莫大的惊喜了。 而他亦是能想象的到,萧何意的实力远远没有展现。 “但愿罢。”萧何意淡淡道。 这些三个月来,虽袁未南偶尔还有些聒噪,但萧何意还是对他改观不少。深藏于他玩世不恭的外表下,倒也是有着细致入微的一面,且面上的散漫,并不代表会做滥竽充数之事。 这袁未南,也不比自个儿相差多少。 而正式入了这骑兵营,一切才刚刚开始,往日一同操练的新兵,那些资质不尽人意的,早已被分配去看粮草等杂事。 而后,又开始了为期一月的训练。 骑兵营里,便是骑兵亦各有不同。只按大类来讲,便有铁骑与轻骑。铁骑难攻,为冲锋陷阵,轻骑轻便灵活,速度为优势。 而萧何意与袁未南,皆为轻骑兵。 然不论铁骑或是轻骑,皆以长矛或长戟最为有利,然单手握戟长度总归有限。能力强些的,倒也能使自己擅长的兵器,如长剑、弯刀、弓箭等。 一个月的训练结束,便到了上战场的时候。 这些新来的士兵们,都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却没有后悔。 便是后悔,也是无路可退的。 这日辽军叫阵,有两万大军出战。 迎战后,沈元帅亦派了两万士兵,令张玉良带领上阵,其中有轻兵八千,重兵四千,又有铁骑四千,轻骑两千,弓弩手等两千。 一声令下,敌军以两千铁骑在前,六千重兵在后冲锋,然敌军铁骑人数不敌朝廷大军,彼此以长戟相攻,又提速相撞,最终人仰马翻。 剩余铁骑又撞向敌方重兵,死伤无数。后敌方弓弩手向大军射箭,重兵以铁盾抵挡,可仍是死伤不少。且大军重兵持盾慢步逼向敌军,轻骑与轻兵、弓弩手在后紧跟。 如此谨慎。 萧何意与袁未南在轻骑队伍中,骑着战马,各自拿着长戟,背后又挂着长弓,以备不时之需。 又随着一声令下,转守为攻,铁骑重兵全部冲向敌方军队,萧何意一凛神色,亦挥戟随着其它轻骑队伍冲上钱,将敌方军队团团围住。此时弓弩手就位,向敌军放箭,然敌方又以重盾铁骑阻挡,重兵奋力冲出包围,打开口子令轻兵、轻骑逃出,趁机攻击大军的轻骑。 此时之势,双方的军队早已打成一团。 在萧何意处,有一弓箭正往他射来,他立马反应过来,俯身躲过,又挥使长戟朝一轻兵刺去,那轻兵躲闪不急,便被这长戟从胸口直直穿过,一命呜呼。 后又一重兵靠近萧何意的战马,躬身挥起长刀,似是要斩断马腿。好在萧何意及时发现,在那重兵将要躬身之时,一拉缰绳,一拍马,那马便往前踢了一脚,那重兵便被这马腿重重踢飞,闷出一口血来。 “身手不错嘛!”就连在这激烈的战场上,袁未南还是这副模样。 “你也是。”萧何意回道,便又开始新一轮的厮杀。 那便看这袁未南,便是在这种时刻,又不能让他神色有一分凛然。他嘴角噙着坏笑,身手也是灵活得很,一会儿在右,一会儿在左……与他缠斗的那位敌军士兵,被他搞得晕头转向。 明明随手就能解决的人,却要像猫抓老鼠一般,在老鼠死前还要逗玩一番。 “啧啧啧……”袁未南摇了摇头,“无趣。” 戏弄那人许久,终是觉得无趣了,说罢,便手起刀落,削下了对方的头颅。 双方军队缠斗许久,辽军已有颓势,大军一鼓作气,又斩杀对方无数士兵。 终于,敌方将领见形势不妙,便带着余下的四千残兵,逃回了辽军大营。 而萧何意所在的大军,还余一万多的人马。虽说此战胜利,敌方亦只剩下四千人马,可毕竟己方军队也死伤将近一半,这胜利来得实属不易。 然也总算是胜利了,大军士气高涨,扛起大旗回到了大营。 可随着胜利的喜悦,因死去的弟兄而产生的心痛与惋惜更是接踵而至。然而这一切,谁又不是早有准备,战场上刀剑无眼,不是今日你死,就是明日我亡。 这大营里的人,自踏上了这条路,必是做好了死的准备。 今晚,整个大营都为此战的胜利而着,打头阵的骑兵营亦是如此。 士兵们从宁州城里买了不少烧酒,又买了些羊肉,在营帐外头烧起火堆,烤着羊肉,喝着酒。 萧何意不太会喝酒,更别说是入口烈的烧酒了。一开始,他只在一旁默默坐着,盯着火,烤着羊肉。 “林兄,你怎的不喝酒?”一旁的袁未南注意到他。 萧何意头也没回,干脆回答道:“我不会。” “果真?”袁未南反问道。 然他却并没有觉得奇怪,会不会喝酒这事,因人而异。可是别忘了,他是个爱捉弄别人的人,尤其爱捉弄萧何意。 “身为男子,怎能不会喝酒?林兄你也太不给面子了,就是喝一碗意思意思便行了!”袁未南嘴上是恰到好处的劝酒,眼里却满是戏谑。 而这时,一旁的其他弟兄亦注意到了萧何意,便也附和着袁未南劝道:“就是就是!今日大胜,林兄弟可不能不给面子呀!” “就喝一碗而已,眼睛一闭,没什么大不了!” “是啊!林兄弟就来一碗如何?” “算了算了,林兄弟不会喝酒,便算了,不要勉强他。”倒也有人帮着萧何意讲话。 “……” “那可不行,既入了这军营,又哪能不会喝酒呢?你觉得如何?”袁未南扯着笑看着萧何意,“林兄?” 第五十五章 酒醉呓语 看样子自己不喝酒他是不会放过自己了。 萧何意有些无奈,但又不想招惹麻烦,只得拿起碗,递给了袁未南:“满上。” “好嘞,林兄就是痛快!”袁未南又是喜笑颜开,端起酒坛子,给萧何意倒了满满一碗。 端回碗,放到嘴边时,便闻到那特有的烧酒气味,入口热辣,他虽不爱这味道,却没有退缩。只停滞一瞬,终是蹙着眉头一仰而尽,只是喉咙抑制不住咳嗽的欲望,有些红了眼,身子微微抖动着。 可烧灼过后,却也莫名的心安,是被酒意迷惑,而产生的错觉。 这酒,也不完全是坏东西。这么想着,又将碗向袁未南递了去。 袁未南也看出他并不会喝酒,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劝酒,毕竟这第一碗酒,本就是萧何意为了堵自己的嘴才喝的。且若是再劝他一次酒,那岂不是不太厚道,况且他也不一定会再喝了。 正犹豫着,却见到萧何意递到他面前的碗。 袁未南有些讶异,愣了一下,便明知故问道:“再来一碗?” “嗯,再来一碗。”萧何意点了点头。 袁未南未说什么,只又端起酒坛,给萧何意满上一碗烧酒。 又是一口喝尽,但此时却没有那种想要强烈咳嗽的欲望,不知是醉意使然,还是真的习惯这种烧灼感。 两碗烧酒下肚,便有些晕晕乎乎了。胡乱吃了几口烤好的羊肉,便找了无人的位置,双手垫在头下,安静地躺倒在地。 他本就酒量不好,此时已是天旋地转了。望着满天星斗,模糊不堪。又似乎从这模糊之中,描绘出逝去之人的脸,父亲、母亲、祖父……还有不知所踪的潇儿,仿佛都近在眼前。 “林兄这是醉了么?”袁未南走近了他。 萧何意因着醉意,哑然一笑,又启唇道:“是啊,人生难得一醉。” 二人默默无言。 许久,萧何意因不断涌上的醉意,脑袋更是晕眩,困乏不已。 眼里夜空旋转着,星斗成了白线,萧何意的眼神越发涣散,最终支撑不住沉重的眼皮,睡了过去。 “你说说,明明我同你未曾见过,可怎就觉得你有些熟悉呢?” 袁未南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把玩着地上随手摘来的草茎,盯着躺在地上沉睡的萧何意,满脸的莫名其妙。 说罢,还往他身上扔了手中被摧残的惨不忍睹的草茎。 一阵风吹过,喝醉的的人打了个哆嗦,人群喧闹,此刻仍是兴致高昂。 “父亲……母亲……意儿想念你们……”萧何意的脸皱成一团,突然呓语道。 原本还在一旁发呆的袁未南,听到萧何意的声音,顿时便回过神来。 没想到这外表冷漠的萧何意竟还有这一面,才入了军营半年不到,竟开始想家了,连做梦都叫着父母,真像个从未离家过的孩童一般。 “意儿……意儿是你的小名么?”袁未南一脸的笑意,像是问他,又像是喃喃自语。 然不论是什么,都无人应他。 而萧何意只沉寂了一会儿,便又开始了呓语。 “不要……潇儿……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此时的话,带了些急促。 “潇儿,潇儿又是谁?”袁未南一脸的好奇,饶有兴致道。 可萧何意仍是沉睡着,只神色紧张,不知他梦到了些什么。 袁未南只觉这萧何意喝醉倒也好玩,能从他脸上看到往日所没有的神色。果然,不论人隐藏在面具后有多深,可也总有破绽。 然而萧何意呓语中提到的那些,袁未南倒是没有多大的兴趣,毕竟他又不认识什么潇儿意儿的。他最感兴趣的,还是萧何意这个人,喜欢一寸一寸挖掘他身上的秘密,想要在他那副牢固的面具上划开一丝裂痕。 “你就不能说个我认识的人么?”袁未南随口抱怨道。 果如他所愿,他话音刚落,萧何意便消失了适才那副急切的神色,一脸的心安。 “阿蔓……”萧何意轻声呢喃。 “噗呲——”袁未南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你是认真的么?” 竟还真这么巧,若不是见萧何意醉着,他定要以为他是在同自个儿开玩笑了。 不过,若是萧何意清醒着,袁未南反而不能听到这些话了。毕竟,萧何意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 可这一声阿蔓,倒真是让袁未南提了兴致。 袁未南默默盯着萧何意,似是要看他下面会再讲些什么,然等了许久,都不曾等到。除了能看见他酡红的双颊,舒缓的眉头,以及嘴角那抹微乎其微的笑。 到是一脸的满足。 “你果然对她……”袁未南欲言又止。 只是他也看出来,萧何意从未意识到这一点。那这样,便也能证明他与如蔓不是真正的姐弟。 那他到底是什么身份,那如蔓到底是他的什么人? 这一切,对于袁未南而言,都是迷雾重重。并且,他最想搞清楚的,还是他对萧何意的那一份熟悉感源于何处。 眼前篝火摇晃,醉酒者、欢呼者交融一片,似乎万般热闹,可在袁未南的心中,却生出了一丝落寞来。 袁未南看似玩世不恭,可却不曾真正融入到哪里,他那标志性的笑容,何尝不是一种伪装? 归根结底,他与萧何意不过是一种人罢了,萧何意掩饰仇恨,而他,掩饰着孤独。 可是,对于萧何意,袁未南还存着一丝羡慕。毕竟,还有如蔓在他的身边,陪伴着他。 袁未南拿了一坛烧酒来,在醉倒的萧何意的旁边一碗碗地喝着。 渐渐的,他的眼前亦模糊起来,伸手抓星,却被云团吞没。这些年来,四处流浪,却仍是不知自己想要什么,想想,也是挺可悲的。 他自嘲般的笑笑,眼神落寞。 若是此时萧何意醒着,倒也会对袁未南这副模样觉得讶异罢。 只是,他怕是看不见了。这一晚过去,他们各自又成为那一人带着冷漠面具,一人吊儿郎当的模样。 今日的醉酒,都只当是难得的放纵罢了。 第五十六章 辽州妇人 且说如蔓在肃州城寻人无果,先行回了药铺,休息一晚,便又回到了肃州。 然这一日并不是在城内游走,而是往城外大小各处,及靠近辽州与肃州的边境处四处走着,碰碰运气。 然从上午晃悠到傍晚,仍是一无所获。 不得不说,有些挫败。 只是一切才刚刚开始,也没有要放弃的道理,更何况,除却肃州,那女子更可能在辽州境内。 如此循环往复,一直到了三个月后。 肃辽交界之处及肃州境内已无处可寻,如蔓便寻了身辽族男子的衣服,如往常一般,变作张永平的模样,入了辽州境内。 她得了仙界者的便利,不受言语困扰,辽族与汉人的相貌又相差无几,这才顺利入了辽州。 然这也并不说明,辽州一个汉人都不曾有,只不过大多数的汉人,在辽州都无法立足罢了。 这辽州有广阔草原,亦有荒芜戈壁,虽两者大相径庭,却都辽阔无垠。这里的风土人情,是中原所不曾有的豪迈与苍茫。 如蔓便这样惬意走着,风吹过,吹起满怀的豪情。 入了辽州,肉眼所见的人烟稀少。众所周知,辽族以游牧为生,居无定所,这为寻人又多了一分难度。故而辽族不兴大建房屋,只搭帐篷,以便于随时搬迁。 并且辽族帐篷不如汉人的房屋密集,都聚集在一块儿,而是稀疏散落各处,相隔甚远,近些的只需走上几百米,远的却要走上好几里路。 “若此时有一匹马便好了。”如蔓沉醉在这广阔天地,顾自说道。 的确,骑马在这片无垠的原野上奔跑,是何等的肆意洒脱啊。 不过没有马,倒也不用遗憾,又不是永远都不来了。日后若有机会,定是要约上萧何意,同他来此处看看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如蔓已过了好些帐篷,突然有些口渴,便想着找条河流取些水喝。 于是,她便四处张望,又竖耳寻听水流声,待水流声越来越清晰时,便加快步伐往那河边走去。 来到河边,有三五个妇人在河边浣洗衣物之类,见状,如蔓便往最上游走去,伸手往河里取了一抔水,趁水还未从指缝间滴漏时,赶紧喝了下去。 然这喝水一事,却歪打正着,走了狗屎运,让如蔓见着了目前最想寻见之人。 河边突然来了个陌生的男子,这几个妇人下意识地朝他看了一眼。 然便是这一眼,便是让其中的一位妇人露出了惊愕的神色,然如蔓却未曾注意到,只顾着自个儿喝水。 那妇人一脸的不可置信,一时发了愣,不知她在想些什么,竟忘记了手中的衣服,差点被水冲了去。 反应过来,忙用手抓过那还未漂远的衣服,拿了石头压住,湿手往衣服上蹭了蹭,直起身便往如蔓那边走去。 “永……永平?”妇人开口说着拗口的中原话。 听见声音,如蔓停滞一下,缓缓抬起了头。 不会这么巧罢?她心中有些诧异。 入眼的是穿着一身棕灰色辽族服装的妇人,身量比化作张永平模样的如蔓矮上半个头,大概四十岁的模样,晒得有些黑,眼角有细细的皱纹,观其轮廓,年轻时也算是个面貌清秀的女子。 那妇人见如蔓抬起了头,打量一番,却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嘴里用辽语自言自语道:“原来也不像他……” “像谁?”如蔓故意问道,“张永平么?” 那神色失望的女子复又惊诧起来,并未回答如蔓的问题,只是反问道:“你、你是谁?” 如蔓站起身,面对着这妇人,认真道:“我是谁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同那张永平倒是有一丝关系。” 其实如蔓说这话,只是为了在妇人面前鼓弄玄虚罢了。早在这妇人看到她的第一眼,心中不是没有过几番猜测,只是有些不敢相信罢了,而如蔓如今这么说,何尝不是为了更接近这妇人一分。 “你同他……是什么关系?” 妇人打量如蔓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探究之意。 如蔓勾了勾唇,笑得有些神秘:“你觉得呢?” “他是汉人,可你怎会说辽语?”妇人疑问不断。 “学的。” 说罢,一时无言,二人沉默着,却仍在相互打量。 “原来,你便是他家书里说的曾救过他的那位辽州女子。”如蔓了然一笑。 如今遇见,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家书?”虽是疑问的口气,她眼底却有一丝了然。 “嗯,家书。”如蔓点了点头,“他如今在哪?” “你是来寻他的?” “是,他已有十多年未给家里寄过信了,不知他下落,家人很是挂念。” 妇人的眼里有些黯然,望着远方毫无边际的旷野,她叹了口气,嘴唇嚅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许久,她才转回头来,忧伤道:“他……已经死了。” “什么?”这下轮到如蔓诧异了,“可家中从未收到过讣告。” “他不是在战场上死的。” “那他?”如蔓探究道。 妇人深深看了如蔓一眼,又叹了口气:“随我来罢。” 说着,便蹲回浣洗衣物的位置,拧干衣裳,装到木盆里一并带了回去。 而如蔓在她身后默默跟着。 二人先是回到了妇人一人所居的帐篷里,晾晒了这些洗好的衣物。 “我叫赫娜。你呢?”妇人倒是主动介绍了自己。 “我叫张元。”如蔓又随口编了个名字。 过了一会儿,如蔓便又随着赫娜到了一个坟包处。 “他在这。” 赫娜停下脚步,静静看着立在面前的坟包,神情恍惚。 坟包前头的墓碑,歪歪扭扭写着“张永平之墓”几个字。 这些字,还是当时赫娜寻了好久,才在辽州寻见一个识汉字的老先生,她将这些字一个一个的记下来,又刻在了墓碑上。 “如果,那日他不来就好了。”赫娜的笑容有些苦涩。 如蔓转过头,看着赫娜,只等待她的开口,会讲述怎样的一个故事。 而她也明白,这是一个充满悲伤与遗憾的过往。 第五十七章 救命之恩 “当年我救他时,不为其它,亦不管他是不是汉人,见他身受重伤,只觉得是人命关天……” 赫娜细细道来,过往渐渐浮现。 那日张永平被辽军追赶,无奈跨过边境线,踏入了辽州境内,只当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他拖着受伤的右腿,忍受着阵阵刺痛,茫然地在这旷野中奔走。 走了许久,终于是体力不支了,倒在了一个不知谁的帐篷外,昏死过去,一脸的苍白,不论腿上的伤有多少严重,早已是毫无知觉了。 而这个帐篷里头住着的人,便是赫娜。 张永平倒在她帐篷外时,她在里头听见了声响,以为是什么东西砸落在地,出门一看,竟是个受了伤的,又一身军装的汉人。 她心中有些忐忑,蹲上前小心查看着张永平。 眼前的人额上满是冷汗,右腿往外渗着血,看着都令人倒吸一口凉气,想来他是因为体力不支,痛晕过去的。 “喂,醒醒,醒醒!”赫娜试探性地推了推张永平,用辽语问道。 然地上的人还是昏睡不醒。 虽说在大多数辽族人眼中,同汉人算是宿敌,可着不代表就能见死不救。普通的百姓,大多都是良善的人,没有高位者那么多的花花肠子。 赫娜便是这样。 她虽看出地上昏迷的男子是个汉人,可既是倒在了她门口,总也不忍心见死不救的。 于是,她心一横,挽起衣袖,便将地上的张永平拖进了帐篷,放在了用旧木板拼搭的简易小床上。 赫娜用小匕首划开张永平伤处的衣物,将箭矢的箭头用匕首齐肤削断,又抓着剩下的那部分箭尾及剑身奋力一拔,那箭便被抽出了皮肉,带着一丝丝的鲜血。 昏迷中的张永平忍不住闷哼出声,然他却睁不开眼。 最后赫娜又翻找出家中常备的伤药来,洒出一些药粉敷在了他的伤口上,用白布条缠住。 完成后,赫娜便坐在小床前默默观察着,也好随时应对。毕竟她并不知道这汉人该不该救,且他醒来以后,见她是辽人会不会伤害与她? 这些都是赫娜所想不到的事,故而对于这未知的一切,总该有些戒备。可便是如此,救了这汉人,赫娜心里亦不曾后悔。 许久以后,张永平逐渐转醒。 睁开眼时,却是完全陌生的环境,有些迷茫,有些疑惑。 我竟还活着么?张永平心中默默想着,有淡淡的喜悦。 他手肘撑着床,费力直起身来,四下环顾着,直到将视线落在了眼前的女子身上。 “你是谁?”他有几分戒备。 看这帐篷,以及女子的打扮,很明显他还在辽族境内。并且,似乎是这位女子救了他。 他低下头,看了看受伤的右腿,伤口已经被处理了。 “多谢姑娘相助。”张永平虚弱道,语气感激。 然赫娜听不懂他所讲的汉语。 自他醒来时,她便往后退了一步。她不知救他是对是错,亦不知他是好是坏,更不知他醒来以后,对她是何种态度。 然事实表明,她遇见的不是恩将仇报之人。 她虽听不懂张永平的汉语,可看到了他感激的神色,于是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她又打着手势问张永平:“你觉得怎么样了?” 她嘴上虽说着辽语,张永平亦听不明白,还是努力地从她的手势中读懂了她的意思,也知道了她并不能听懂汉语。 他指了指伤腿,打着手势道:“我好多了。” 说着,他便试探着下了床,又走了几步,除却走时还有些跛,已无大碍。 既然已经无碍,那在此处多留半会儿都不是什么好事。虽不知辽军会不会来此处搜寻他,若真发现了他,那这辽族女子也会被他所连累吧。 所以,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尽快离开这里,返回大营。 于是他再一次同这女子道了谢,又道:“姑娘的救命之恩,日后若有机会,定当涌泉相报。只是我要尽快回到军营,不能在此久留。” 说罢,便瘸着腿,直直往门口走去。 赫娜虽对这些话有些云里雾里的,但见他走向门口,便知他想要回去。只是如今天色还亮着,若贸然出去,很容易便会被发现,届时又将落入危险的境地。 她便忙小跑过去,拦住了他。 “姑娘这是为何?”张永平打着手势,诧异不已。 赫娜有些急切地摇了摇头,又打着手势告诉了张永平自己的想法,最后又将他了回去。 张永平沉默一会儿,也觉她讲的话有几分道理:“姑娘所言有几分道理,想来我也只能等天黑了再回营了。” 说罢,便重新坐在了小床边。 等待天黑的时间实在漫长,张永平便偷偷打量起这辽族女子。她身着棕色长袍,袍子上染印着辽族特色纹饰,乌黑的长发编成了无数股辫子,肤色不似中原女子般细嫩,却是健康的小麦色。 一双细长的眼睛,不说多大,却很有神。眉毛浓密,有几分英气,相较起中原娇嫩的姑娘,别有一番风味。 那辽族姑娘倒是没什么顾忌地直直看着这张永平,并不多英俊,但也五官端正,眉眼生的不错。她只觉张永平比起辽州的男子,身形清瘦些,且不如他们长得粗犷,有几分斯文味道。 总之,有许多的不同。 彼此打量着,也不知眼神什么时候撞在一块儿,张永平长这么大,哪里被一个女子这般大胆地打量过,脸蹭的就红了。可赫娜倒是对他这反应有些诧异不已,一时新奇,又觉这男子有趣,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辽州的男子,哪会这么容易就脸红? 这一笑,张永平的脸更红了。 缓了一会儿,张永平才想起不知这姑娘名讳,便礼貌性地询问着“我叫张永平,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嗯?”赫娜又没听明白,只茫然地看着他。 “我。”他指了指自己,“张永平。” “张……永平。”赫娜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拗口地学着他念了一遍。 “嗯,张永平。”张永平又重复了一遍。 赫娜展颜一笑,露出了白白的牙,她伸手指了指自己,冲张永平介绍了自己的名字:“赫娜。” “赫娜?”张永平重复着。 “嗯,赫娜。”她点了点头。 这辽族姑娘,性子倒是爽朗,张永平看着她的笑容,心中想着。 第五十八章 涌泉相报 夜幕降临的毫无征兆,不知不觉天便黑了,赫娜点上了油灯,张永平,也该回营了。 “赫娜。”张永平站起身,唤了她一声。 “嗯?” “我该回去了。”他道。 赫娜点了点头,目送着他往帐篷外走去,身子也忍不住跟了上去。 “再见。”赫娜用辽语说了句。 张永平回过头,不知是什么意思。 “再见。”赫娜挥了挥手,又重复了一遍。 张永平勾了勾唇,学着她挥了挥手道:“再见,赫娜。” 说罢,便消失在这夜色之中了。 后会有期,他心中想着,一个爽朗的笑脸便记在了脑子里。 回营的路上十分顺利,到达以后,向将军禀报了今日受袭的始末,便在了营帐里养了好久的伤。 养伤的日子里,脑子里不住地浮现出赫娜的脸。他不知道日后是否能够与她再次相见,也不知能否报答这恩情。 在他的想法里,这种机会太小太小了。她是辽人,能有多大的可能? 可他不曾想到,这报恩的日子来得这般快,出乎意料。 这是在他伤好后的第二个月,军中几个士兵为了邀功领赏,想出了个坏主意。那便是在边境掳了几个辽族的老弱妇孺,只说是抓到了辽州细作,交给将军处置。 可是这些老弱妇孺哪能交的到将军手上,若将军见了,一切不都露馅了么?故而这些坏心眼的士兵只想着到了军营便将他们杀害,届时死无对证,到了将军那儿只需说是他们心虚,服毒自尽的便是了。 原本这一肚子的主意,倒是能成的。军中其他本就对辽人没有好感,只当作是睁眼瞎子,故而对他们并未阻拦。 虽然对他们这肚子的坏水心知肚明,且也知这些老弱妇孺都是无辜之人,总有些于心不忍,可也不想因此与这些士兵起冲突,毕竟都是一个军营里的人,也免得他们到处说自个儿吃里扒外的谣言。 可张永平却不同了,他那日被赫娜救下一命,对辽族人已是改观不小,对他而言,百姓总是无辜的。 上战场奋勇杀敌可以,但私下欺辱弱小,那便根本算不上勇者。 而张永平见到这些受绑的老弱妇孺,本就看不过眼,仔细瞧了一会儿,又发现那辽人中竟还有自个儿的恩人,这下哪里还坐的住! 忙冲了上去,想要质问这些士兵。 “慢着!”张永平来到为首的士兵前,拦住了他。 “有什么事?”为首的士兵口气有些不善。 “你说抓到的是几个细作,可我看到的为何都是一些老弱妇孺?”张永平皱着眉,质问道。 “与你何干?”那士兵不屑地嗤笑着,“谁说老弱妇孺就不能是细作?再说,老弱妇孺又怎么了,他们是辽人,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听到这话,张永平更加气愤了:“你知他们是无辜的,还要抓他们?!” “是又如何?” 他们毫不在意这些人的死活,只当这些人是他们邀功领赏的工具罢了。 “你们就不怕将军知道?” “将军是没有机会见到他们的。”为首的士兵自信满满。 “你!”张永平指着他,愤怒不已,“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怎么?你要坏我们的事?”他的语气有一些挑衅。 “我要如实禀报将军。”张永平淡淡瞟了他一眼。 此时为首的士兵那得意的脸上终是一丝惊慌闪过,若将军知道了,那他们的下场……他不敢想,但他既已做了这事,那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剑走偏锋了,那还有反悔的道理? 故而他提高音量,掩饰自己的心虚,吓唬张永平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他们?” “那你便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张永平毫不示弱。 “你!”那士兵一时哑然,却也不敢真的动手。 因为他心里清楚的很,在军队里斗殴,是要军法处置的。且这件事,本就是他理亏,又是瞒着上头想的坏点子,见不得光。 无论如何,他除了人多,都不占好处。 “你想怎样?”士兵尴尬的咳了一声,语气弱上不少。 “放了他们。” “我们好不容易才抓的人,岂能说放就放……”士兵还有些嘴硬。 “我朝军规第十四条禁律是何?” “这……”那士兵愕然,他心中自然明白那条禁律是何,只是心虚,没有勇气说出口罢了。 “百姓无辜。所到之处,不得扰民滋事,不得欺凌弱小,违者军杖一百,奸军者,斩立决!” 张永平只是用淡淡的口吻陈述着这条禁律,却在这些士兵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最终一身凉意。 “你们……还要一错再错吗?若是现在放了,我自是不会向上头禀报,只当是你们亡羊补牢了。”他道。 “大哥,咱们还是放了罢。” “是啊大哥,不然被将军知道了,咱们小命就不保了。” “……” 后头的士兵都在劝着这带头的人。 “如此……放了吧。” 听到回答,张永平松了一口气。他的手心早已出了汗,他不知自个儿这样强出头能不能成功,只是他不得不站出来,只为了打破这番沉默。 也许沉默,才是这世上最伤人的。 它可以认同善,却也能助长恶,让暴力,让阴暗四处蔓延,无尽地滋生着。可只要有那么一束光,就算是微弱的星光,也能照亮黑暗,让所有的丑恶无处遁形。 恶无可避免地存在着,可我们要选择沉默还是成为那束光,答案毋庸置疑。 然这世上的沉默太多了,明明只要有一束光,便可以照亮整个世界,却因为害怕受伤,害怕战斗,而选择了沉默。 太可惜。 张永平一一解开了这些被绑的辽人的绳子,心中满是对那几个士兵的不屑:这些人,做这欺上瞒下的肮脏勾当,自以为聪明,其实愚蠢到家了。 直到解到赫娜那儿时,却有些紧张了。他眼神飘忽,不知该看向哪里,慌乱时,无意又对上了她含笑的双眼。 她认出他了。 张永平的面上有些发热,赶紧低下头,手上慌忙地解开了绳子。 在张永平解好绳子要走向下一个人时,赫娜轻轻用辽语对他说了一句:“谢谢你。” 张永平听不懂这话,可他猜也能猜到,这是谢谢的意思,于是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便向后走去。 第五十九章 客死他乡 解绑了最后一个辽族人,张永平便示意他们跟上自己,将他们带离了军营。 那赫娜自张永平刚出现,她便认出了他,想要叫他的名字,却想起自己如今被绑,又是在汉人的军营里,故而也不敢表露出分毫情绪,以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直到他们离开了军营,到达了边境处,赫娜这才敢走到张永平的身旁,叫了他的名字:“张……张永平。” 话说出口,依然有些拗口。 “赫娜。”张永平终于露出了笑容,“许久不见了。” “嗯,好久……不见。”赫娜跟着笑了笑,点头道。 张永平看着眼前人这般灿烂的笑容,心情似乎也舒畅了不少,原先还紧锁着的眉头,一下子便舒展开了。 不过,最让他诧异的是,赫娜似乎听懂了他讲的话:“你何时学会汉话了?” “同一个族里……的老先生学的,只会……一点点。”赫娜断断续续说着,带着一丝辽人讲汉话特有的口音。 “你讲得很棒。”张永平由衷赞许着。 的确,短短两月不到,赫娜的汉话虽说得不算太好,且有时无法准确表达,然能到这种程度,已是十分不错的了。 “真的吗?”得到肯定,赫娜兴奋地像个孩童,心中亦是受到了鼓舞。 而她,原先学汉话,最大的原因,也还是因为张永平。 那日救了他以后,对于语言不通一事很是苦恼。待张永平回去以后,她便思考了一番,只觉得自个儿的确要学个汉话。 现如今在辽州的汉人不在少数,虽说她不一定会与他们有多少接触,可若是会讲汉话,起码也能方便一些,也能避免一些误会。 况且,若是日后能再见到那张永平呢? 是啊,万一呢…… 赫娜想了这些,很快便付诸了行动。她去寻找了族里那位年轻时曾在中原闯荡的老先生,得了空便往他那儿跑,几乎日日在学这汉话,过了将近两个月,也能听懂简单的话,讲些简单的语句。 二人并肩行走着,步调出奇的一致。 一直走到了边境处,二人都不曾讲话,可到了要真正要分道扬镳时,却又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开了口。 “我……” “我……” 视线一对,赫娜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先说吧。” “倒也没什么话。”张永平尴尬地挠了挠头,“只是想说,我便送到这儿了。你呢?” 说罢,便红着脸看着她。 “我们……以后还能见面么?”赫娜讲出了原先被打断的话。 “你想问的便是这个么?”张永平有些诧异。 他又想了想,只见赫娜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眼神期待。他的脑瓜“嘣”地一声炸开了,随之而来的,便是涨红的脸,和一丝丝从心底蔓延上来的喜悦。 “也许……也许会的罢。”张永平却是再也不敢看她眼睛了,话也有些语无伦次,“只要……我在边境线巡守时……也许就能见到。” “好,我记住了。” “嗯……”张永平还是不敢看她。 “那么,再见!”赫娜挥了挥手。 张永平这才猛然抬起头,心中涌起一股子不舍,可还是被死死压下去了。 “再、再见。”他勾了勾唇,眼神隐隐有些失落。 自此,二人便又分别了。 可似乎,有什么地方与以前不一样了,然说不出来,只是有这感受。 原先在边境巡守,是张永平最不想做的差事,既危险,又辛苦,保不齐何时就碰上了辽军的暗袭,命丧于此。 可如今,张永平却似乎格外盼望到那儿去,也许是盼望着是否能再见到那张如花的笑颜罢。 巧的是,每当他来此巡守,都能碰见赫娜。这倒不是偶然,是赫娜算好了他巡守的日子,在此等候着。 而张永平亦会在回去时,故意落在后头,寻个借口让同行的士兵先行回营,自个儿与赫娜寻了个隐秘处,会起了面。 这样一来二去的,二人便产生了感情。 谁能想到,原本不相干的两人,竟是因为一次意外,而彼此相识,又彼此相恋呢? 可人生总不会这般顺利,在你以为将要迎来美好结局时,一寸寸积累的幸福,往往会在一瞬间轰然倒塌。 在边关征战数年,终是大败辽军,最后的战役,辽军举械投降,辽州平复,辽王重新俯首臣称。 故而便要班师回朝,领封受赏。 张永平这些年来与赫娜相处,亦知她无亲无故,只独自在这边关生活,便想着将她带回扬州。 若阿姊知道了,想来也会高兴的。 因而他在回朝前的两个时辰,偷偷离开军营,来到了赫娜的住处,让她收拾好行李,同他一块儿回扬州。 赫娜自然会同意,她在张永平的话语里已经听过无数的扬州美景,风土人情,早已心生向往。且她无依无靠,自是张永平去哪,她便去哪的。 二话不说,便随手拿了些衣物,带上这些年攒下的钱,挽上张永平伸过来的手臂,离开这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家。 天公不作美,刚走了十来里路,便遇上了辽军的五六个残兵。 这些残兵本就因败于朝廷军队而心有不甘,这时又见张永平一身汉人的装束,对视一眼,便一脸狠厉地将二人团团围住。 赫娜是辽人,他们自然不会伤害于她,只抬脚狠狠地将她踢向一边,便抽出刀,挥向了张永平。 张永平身上未带兵器,寡不敌众。 随着刀剑穿过皮肉的声音中,赫娜绝望的惊呼声中,他重重倒地。 “赫娜,别看……”他扯出笑,鲜血淋漓。 那些残兵炫耀似地扬了扬手中粘血的刀,呸了一身,转身离去。 “不——”赫娜颤抖着伸手抱住张永平逐渐凉透的身体,凄厉又绝望地喊着。 她一个劲地拍着他的脸,可他终究是醒不过来了。 此时的军营里,一片欢腾,只为能回到家乡而激动着。 可谁又能发现,在这片欢腾之中,少了一个本该与他们一同庆贺的人。 大家被胜利的喜悦一遍遍冲刷着,谁注意得到其他人。 本该回乡之人,却是横死他乡了。 可怜,可叹。 第六十章 边关局势 张永平死后,赫娜将其安葬,日日守候。 尽管对扬州仍存着一丝向往,她想看看他自小长大的地方,见见他所说的河道无数,船舫无数,因为她从来未曾坐过船。 可却只有一点点罢了,她还是想留下来,留在这有他长眠的土地,陪在他身边。 而扬州,终究是成了她遥不可及的梦。 “没有什么,比你挂念的人惨死在你眼前更痛苦了。这些年来,无数长夜,那场面在我眼前挥之不去,可我,毫无办法。” 赫娜平淡地讲着故事,她早过了那一想便要崩溃的时候,只是用这种平静而忧伤地口吻,一次一次地击打在如蔓的心上。 可偏偏这样,更让人觉得悲伤罢。 如蔓连连叹息,只觉这段往事令人唏嘘,本也算是一段美好姻缘,却只能是这种悲惨的下场。 究其原因,终究是世道不太平罢了。 如今边关战争又起,不知又要有多少“张永平”与“赫娜”了,在这高位者追求利益的战争里,平民百姓的命运就如同浮萍一般,漂浮不定,不知何日能安定下来。 如蔓回去以后,提笔想写信予远在扬州的张嫂,告诉她自己已经知晓张永平的下落,可她终究不知如何下笔。 纠结半刻,还是放下了笔,将写信的事放到了一边。 她似乎,许久未见萧何意了。 于是拿出小圆石,轻念咒语,圆石便泛起幽幽的光。 又身形一隐,闪身瞬移到了曾约定好的小湖旁,坐在曾坐的那块石头上。 未坐上多久,便听见一仓促的步履往她赶来。 “阿蔓!”来人掩饰不住眼中的喜悦。 如蔓站起身来,展颜一笑道:“小意,许久不见你了。” “寻人的事如何了?”萧何意直勾勾看着如蔓,不舍得转移目光。 一说起这事,如蔓便又皱起了眉头,她叹了口气:“人是寻到了,可却是过世了。” “什么?” 见他讶异,如蔓便同他讲了如何寻到赫娜之事,又说起了这张永平与赫娜的往事。 “原是如此。”萧何意叹息道,“世事果真是无常。” “你呢?近来如何?”如蔓转头问道。 “不好也不坏。我军与辽军对战了几场,输赢参半,这战,难打啊。” “是啊,如今的辽军不比过去了,辽州世子耶律宗绪野心勃勃,心机深沉,其手下主帅赫连察更是个难缠的对手。” 如蔓说着,面上不免露出一抹忧色:“小意,战场刀剑无眼,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嗯,我会的。” 听见如蔓关心自己,萧何意心中一股暖意流过。 看如今这形势,此次征战,怕是要比二十多年前的那一次还要费上更多的时间。 不出意外,辽州世子耶律宗绪将会是下一任的辽州王。这位辽州世子不似其父,只觊觎宁、肃两州,得些小利便心满意足了,他所要的,是直破京州,成这中原之主。 其手下的主帅赫连察,乃是曾经在辽州赫赫有名的草原将军赫连达光之子,身材魁梧奇伟,力大无穷,常使圆首蒜形狼牙双锤,面上横着一条长约四寸的伤疤,更显得凶狠异常。 虽说这赫连察其貌不扬,其妹赫连敏却是辽州第一美人。然美则美矣,却有一副蛇蝎心肠,善用毒与暗器,往往在他人恋慕于其美色之时,将其一招击毙。 且在赫连察手下,有七十八个铁面轻骑,杀人如麻,却从未有人见过其相貌。这七十八人所到之处,便是血流成河之地,故而他们便是那日肃州屠城的主力,是边关百姓谈之色变的一支队伍,堪称地狱罗刹。 有这样一个老谋深算的世子,加上得力的主帅及一支无坚不摧的军队,便成了如今这般强大的辽军。 一说起战事,萧何意的眉头不禁深锁起来。如今沈元帅不再年轻,底下能人太少,除却些草莽出生的将士,领军的尽是些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如何与如今的辽军斗? 而如蔓,心底似乎也有隐隐不安,她总觉得,过些日子总要发生些什么,而且,是与萧何意有关。 好在寻人之事已经完成,她倒也能常来找萧何意,若悄悄跟着,也很难被发现。 如今已是腊月二十六,年关将近,也不知在这宁州的第一个除夕,将怎样度过。 夜空悬挂着的月亮,早已如月初时那般,只成了弯弯的弧线,残缺又清冷孤傲,让人不自主便泛了些寒意。 二人散后,萧何意回到军营,又在营帐门口遇见了那厚颜无耻的袁未南。 “这大晚上的,又和哪家小姐幽会去了?”袁未南双手抱胸,拦在了萧何意的面前,笑得有些狡黠。 “别闹,起开!”萧何意不想同他多说废话,只低斥道。 “我偏不!” 袁未南那嬉皮笑脸的模样,让人看得简直想揍他。 萧何意紧了紧拳头,复又放下,心想着何必同他这无赖一般见识,便绕过他,走进了营帐。 袁未南见他绕过自己走向营帐,撇了撇嘴:“不好玩,真是不好玩。” 复又赌气似地说道:“不说我也知道,定是去见了你那如花似玉的如蔓姐姐。” 萧何意听了,面上倒也没什么表情。知道了便知道了,这么久相处下来,他对袁未南的性子也是摸了几分透。这袁未南虽不着调,但也不会做这种打小报告的事,平白找些麻烦。 说实话,他倒是蛮羡慕袁未南这股子的随心所欲。 又说如蔓回去以后,便提起桌上的笔,将这头疼了半天的信给写上了。 “张嫂亲启: 年关将至,近日已寻得令弟。令弟已在辽州与一辽族女子成家,倒也安康。只因当年在战场上受伤,伤了头脑,故而忘却了从军前的事,亦不曾寄信回扬州。令弟如今生活安康,无须担心,只是在军中时落下些旧疾,往后怕是无法长途跋涉,回乡探望了。 他日后每年仍会寄信予你,莫要挂念。” 落笔后,将信纸折起,放入新封。如蔓不知这样做是不是正确,可若是告诉张嫂真相,或许太过残忍了。 不如留下个美好念想,安度余生。 日后的信,日后再说罢,对于如蔓而言,不算太难的事。 如今最为重要的,不过是边关的安宁,战事的平息。 还有。 还有很多…… 第六十一章 雪日突袭 丙申年腊月二十七,边关大雪。 四处白茫茫一片,望不到边际,积雪刚一除尽,过一两个时辰,便又一尺多高。 多数从南方而来的士兵,都不习惯这边关的寒冷,及这不止的雪。 “可真冷啊。”守卫的士兵搓了搓冻的通红的手,感慨道。 “是啊,在桐州,我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雪。”另一守卫附和道。 这雪从昨夜戌时下到现在,仍是不止,反而越来越大,似要把人都生吞了似的。 沈元帅在营帐里,愁眉不展。 这极端的雪,为行军打仗增添了不少的难度,若遇上辽军来袭,更是件棘手的事。他曾与辽军交战多年,也晓得辽军在雪中作战称得上游刃有余。 可自己的军队,千里迢迢来此边关,不仅需要适应此地的气候,又得根据其气候地形制出新的作战计划,加上底下的士兵,从各州而来,气候各异,这些人能不能扛得住这严寒都是未知数。 长吁一口气,沈袁帅走出营帐,望着白茫茫的天与地,只盼这雪能早日停下。 腊月二十八,赫连察带领十万大军,往大营而来。 “报——”探子慌慌张张冲进沈元帅的营帐。 沈元帅眉头一皱,直直盯着他:“说。” “耶律察及其手下十万大军,卯时从肃州城出发,现已至我军大营四十里外!” 饶是寒冬腊月,沈元帅的手心却出了汗,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去把各营的将军都叫过来。”沈元帅闭上了眼。 “是!” 军情紧急,各将军匆匆赶来,严肃待命。 张玉良帐下骑兵营的铁骑及轻骑出动大半,加上其他各营的精兵及弓弩手等,满打满算共有十二万人,剩下的将士,全部死守大营,这也是最后的退路。 如今,只有拼死一搏了。 从肃州城来此大营必经一片矮树林,而这树林距离大营只有十八里,先领一队人马,埋伏在道路两旁,先杀他个措手不及。再令剩下兵马,从四周包围。 萧何意与袁未南便随着这队埋伏的人马,隐在低矮的枯丛后,半身埋在这厚雪之中。 “真他娘的冷!”袁未南低声骂道,身子却不动分毫。 转头对上萧何意那如寒霜般的脸,便更冷了。 只希望自己今日不要冻死在这。 所有人都这么想着。 可他们不能逃离,军令已下,便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不论是被敌人的剑杀死,还是被冻死。 时间如此缓慢,双腿早已麻木,失去知觉,却仍未等到辽军的到来。 “阿明,阿明!” 一阵轻微而又慌乱的呼唤声传入耳边,萧何意与袁未南疑惑地望向声音的源头。 那名叫阿明的士兵禁闭双眼,脸色发紫,不断抓着身上的衣衫,极端的寒冷里,他出现了幻觉,他觉得热。 可他不能跳出这雪坑,抖落身上的雪,只能漫无目的地等下去,等着那辽军的到来,杀掉那些敌人。 可他,竟是被冻死了。 萧何意有些红了眼,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惋惜。 他只觉双腿如针扎般刺痛,渴望解脱。转头看看身旁的袁未南,亦是颤抖着身子,嘴唇冻的发了紫。 袁未南的口中还不断碎碎念着:“我真是脑子坏了,不然为何跑到这里来受苦……” 众人都死死扛着这不断袭来的冷意,匍匐着,等候着。 “来了!”不知是谁轻轻叫了一声,众人如释重负,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铁蹄踏过白雪,沙沙地响,留下无数印迹。 “慢着!”赫连察扫视一番路面上的脚印,最后将眼神转向了萧何意等人埋伏的矮丛,“有埋伏!” 既是被发现了,索性一拥而上。 “给我上!”张玉良一声令下,埋伏在道路两旁的士兵,便爬出雪坑,冲向辽军。 因为在雪中埋伏太久,双腿已无意识,有些士兵,刚爬出雪坑,便倒了下去。 站起身往前冲,又倒了下去,如此循环往复,双腿终是回归意识,控制自如。 萧何意亦是在跳出雪坑之时,踉跄了一下,可他凭着那一股劲,死死不让自己倒下,拔出剑,冲向了辽军,砍下了一双马腿。 马腿一断,马背上的辽兵应声倒下,萧何意又举剑向其胸口刺去,辽兵双眼一瞪,便这样死了。 跟在萧何意身后冲锋的,便是袁未南,他在起身时,因双腿麻木摔了一跤,而后撑身而起,抽出腰间缠绕的铁鞭,就往马腿甩去。对面顿时人仰马翻,接着又狠狠一甩铁鞭,直把人头给带了下来。 可还有的士兵,被活活冻死,却是永远也爬不出那厚重的雪中了。 随着这些埋伏的士兵暂时打乱了这辽军的方阵,剩下的人马便从四面八方涌来,包围住辽军。 那赫连察见这仗势,倒是面不改色,只不紧不慢地用辽语命令着:“换阵!” 说罢,这几万人的队伍,随其指挥变换着,到了最后,铁骑在外,轻骑在内,形成了又一个圈。 辽军的弓弩手在其铁骑的保护圈内,向外头的朝军不断射出箭雨,萧何意等人挥着兵器抵挡,向后退去。 几番变阵,浴血奋战。将士站起又倒下,为这满地的积雪添了无数血色,这血色不断被新雪覆盖,新雪又被鲜血浸透,循环往复,刺目不已。 萧何意不断挥剑砍着马腿,杀红了眼。 可朝军本就处于弱势,此番辽军来势汹汹,全军皆是铁骑。箭矢射去,被他们重重的盔甲挡下。而朝军铁骑不多,又只出动了部分,其余皆是轻装上阵,若是强攻,只是以卵击石罢了。 那辽军铁骑向着朝军冲来,将倒在雪中的活人、死人统统踏成肉泥,血红溅起,星星点点,洒落在地,成了雪中一朵朵红梅。 而没有战马的士兵被铁蹄踢飞,陷在雪中,难以起身。 朝军仍死守着,多杀一个辽军,那大营便少了一份威胁。 可在长时间的激战下,朝军渐渐有了些颓势,尽管在人数上比辽军多上一成,可也敌不过他们的全副武装。 更何况,朝军还冻死了不少将士。 辽军皆是边关之人,对此气候早已习以为常,便也少了一个要克服的难关。 而辽州世子耶律宗绪正是想到朝军这一弱势,才想出了今日趁此大雪,进攻朝军大营的计划。 第六十二章 铁面轻骑 这雪下得似乎越来越大了。 可搏杀不止,倒下的人更是从未间断,眼见着朝军的将士倒下了七成。反观辽军,士气高涨,如铁如盾,既是无坚不摧,又难以撼动。 “再这样下去,便要全死在这了!”袁未南甩着鞭,应顾不暇。 反正已削弱了辽军一部分的兵力,他们余下人马若到了大营,那大营也能轻松对付。更何况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再同他们耗下去,人都死绝了,那往后哪还有翻盘的机会? 张玉良心中思量着,便赶紧拽过身边一小兵,令他回去通风报信,让大营做好御敌准备,而自个儿与其他将军校尉带着残余的兵马,分几路逃亡,从而也能引开些辽军。 若此次能够有幸留下命来,日后也好东山再起。 “撤——”张玉良与其余几位将军校尉对视一眼,左手紧紧拉着马缰,俯身拾起倒在雪中的军旗,费力举起右手挥动着。 “快撤!”听到这声指令,萧何意随手拉过一匹无主的的战马,深吸一口气,跃上了马,而后又冲着还在厮杀的袁未南急急道。 袁未南点了点头,出鞭甩向一个正骑着马的辽兵,那辽兵措手不及,应声倒下,身子被这强有力的铁鞭横劈成了两半。他跃身上马,跟着萧何意的身后跑去。 这撤退着实杂乱不堪,众残兵往四面八方逃去,只为保命,萧何意并未同其他士兵一般,追随着那些个将军校尉的脚步,而是自顾自骑马奔向远在西北方的山坳里。 便是如此,袁未南以及战时同在萧何意周围的朝军纷纷跟在他身后,亦往西北方逃去。 他们并未想什么,只看着人往哪儿跑,自个儿便向哪儿追了,他们只是觉着随大流跑去,才是最安全不过的。 那赫连察见朝廷的残军撤退,只往身旁淡淡扫了一眼,冷声道:“追。” 刹时,外头的铁军向两边分散开来,留了一人一马宽的小道。 只见一队轻骑从这小道走出,乌黑的马,马上的人身披暗紫色斗篷,脸上带着玄铁面具,只余一双毫无波澜的眼暴露在外,带着嗜血的光。 竟是那七十八个铁面轻骑! 他们兵分六路,各带四百辽军,重重一拍马,便向撤退的朝军追去。 轻骑远去,赫连察露出一抹残忍的笑,脸上肌肉抽动着,面上的刀疤更显狰狞。他举双锤碰了碰,发出沉闷的响声,又将这双锤放回身侧环扣上,一拉缰绳,向着身后的士兵大声命令道。 “走!去朝军大营!” 跟着萧何意的往山坳去的残余人马将近一千人,他们只管往前冲,不敢回头。 可便是这样,快到山坳时,还是被骑着良驹的铁面轻骑给追上了,这罗刹般的铁面轻骑从马上一跃而起,跳到了最后头的残兵马上,手起刀落,只见残兵的胸口溅起血花,死不瞑目。 听见声响,正往山坳尽头赶的萧何意与袁未南停下脚步,忍不住转身看去。 “是辽军!竟还有铁面轻骑!”袁未南瞪大了眼,惊呼道。 “嗯。”萧何意严肃点头,“幸好来得铁面轻骑只有十三人。” “便是十三个人也够呛了!辽军的这一支铁面轻骑可不是寻常士兵能比的,再加上几百的辽兵,更是如虎添翼。你看,咱们后头的这些士兵根本就毫无招架之力!”袁未南脱口而出,心中多了几分焦急。 “你怕了?” “笑话!我袁未南岂会怕,管他是轻骑铁骑,来者照杀不误!”袁未南挺了挺身子,暗自给自己打了个气。 “呵……”萧何意冷笑道,“既是来了,那便准备好了,我正想会会这大名鼎鼎的铁面轻骑,看他们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二人停了下来,皆是神色一凛,手中抽出武器,随时备战。 今日出战前,萧何意犹豫再三,终是是带上了这把七星龙渊剑。因为他明白,此次战役,乃是破釜沉舟的殊死之战,他不能赌,更不能掉以轻心,要拼尽全力。 眼见着后头的残兵被杀了两百多人,那十三个铁面轻骑竟是毫发无损。萧何意握紧了手中之剑,与袁未南对视一眼,冷然道:“上。” 话音刚落,袁未南扭了扭脖子,策马出击,手中的铁鞭甩打在雪中,啪啪的响,带起了无数雪块,直向一个正举着弯刀的铁面轻骑手上挥去。 那铁面轻骑一时不备,差点被甩到手腕,忙缩手后倒,惊险躲过,手中弯刀却是被打落在地。 “哈哈,什么铁面轻骑,也不过如此!”袁未南轻笑道,“小爷我定要将你打得求爷爷告奶奶,好摘下你脸上那碍眼的面具!” 虽看不到那这铁面轻骑的脸色,却也能感受到他听完袁未南的话后,周身的冷意更深了几分。他不顾掉落在地的弯刀,只从袖中抽出一把半臂长的圆形细剑,看着虽小,却尖利异常,狠狠向袁未南刺去。 自此,萧何意与袁未南二人连同余下的七百多残兵,与这十几个铁面轻骑及辽兵缠斗起来。 说来这些铁面轻骑,皆是训练有素的死士,可论起单打独斗,实打实的较量,倒是比不过这萧何意与袁未南的。 可他们招数奇诡,无所不用其极,手段残忍,令人胆寒,故而铁面轻骑,在边关百姓的眼中,又有铁面罗刹的说法。 胶着了个把时辰,已然费力不堪。残兵只余四百多人,辽兵余两百多人,铁面轻骑已被除去八人。 萧何意与袁未南的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伤口,便是面颊上,也有不少血痕。虽这寒风吹得脸颊刀割似的疼,流血了,被冻上,出汗了,却是满身的冰凉。 碎发因出汗粘在皮肤上,里热外寒,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二人喘着粗气,略显疲态。 可他们来不及喘息,便要投入这战斗中。 那余下的五个铁面轻骑,将萧何意与袁未南团团围住,不时变幻身形,以迷惑二人的双眼。 二人心中暗骂着,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寻找着突破口。 突然,就在二人屏息凝神之时,竟有飞镖从四周极速冲来,二人挥动武器,将其打落,同时趁这间隙,找到突破口,冲出包围。 于是一鼓作气,二人分别迅速移身到两个铁面轻骑身后,长剑一挥,铁鞭一甩,一招毙命。 第六十三章 又遇雪崩 只余最后两名铁面轻骑了,萧何意与袁未南又对视一眼,暗自松了一口气。 其中一名铁面轻骑率先出击,以鹰爪长钩挥向二人,另一名铁面轻骑趁着间隙,射出暗镖。 萧何意以长剑抵挡暗镖,不断发出暗镖撞击长剑的叮声。袁未南则甩起铁鞭,与对面的鹰爪长钩缠绕不分,双腿紧夹着马腹,稳定身形,向后拽着长鞭,想要将这名铁面轻骑拉下黑驹。 突然,那与萧何意打斗的铁面轻骑又射出两枚暗镖,直往袁未南眉中飞去,萧何意暗叫不好,纵身一跃,跳上了袁未南的马后,挡下暗镖。 “换位!”萧何意急道。 袁未南点头,抽回铁鞭,转身跃上萧何意的马,与那使暗镖的铁面轻骑对峙起来。 铁鞭甩动,像是骨裂般的声响,砰的一声,打飞了直直而来的暗镖。 而萧何意这边,龙渊剑被对面的鹰爪长钩所缠上,又是僵持不下,他双手死死握着龙渊剑,眉心结成一团。 然这龙渊剑又岂是寻常的宝剑,如此胶着半刻,那鹰爪长钩竟是出现了裂痕!萧何意心中大喜,怒吼一声,气聚双臂,那鹰爪长钩尽数断裂,那名铁面轻骑身形不稳,跌下黑驹。萧何意又趁此机会,高举着长剑,纵身跃地,将剑从其背后穿过,直从胸前穿出,将那铁面轻骑死死钉在雪中。 鲜血自那铁面轻骑的身下蔓延开来,染红一片。 抽出剑,又跨上马,攻向最后一名铁面轻骑。袁未南在正面与其对战,他便绕到后方,向其后心刺去。 那铁面轻骑虽一时惊诧,反应倒也灵活迅速,侧身躲过。可顾了后头,那前边的铁鞭却难以逃脱,直向他脸上打去。顿时当的一声,那面具竟是从中间裂开,掉落在地。 面具下的是一张美艳的脸,眉高高挑起,鼻尖有一颗小痣,媚眼如丝,唇如激丹。 袁未南有些愣住,怎么这铁面轻骑竟是个女子?适才打斗时未曾注意,如今打量着,这女子的身形倒是比适才的那几个铁面轻骑要小些。 这女子见面具被打落,并未慌张,只轻轻冷哼一声,又勾出惑人的笑,旋身跃起,从怀中摸索一番,自上向下挥洒出不知名的粉末。 二人毫无防备,更不知这白粉到底是何物,待反应过来时,眼中已是迷蒙一片,看不清四周。 “这是萤虫之粉,其粉入眼,不过上个把时辰,是恢复不了清明的,哈哈哈……”娇媚之声传来,却让人生不出丝毫怜惜之意。 说着,又向二人射去暗镖。 如今二人已看不清事物,加上这漫天的雪,眼中更是糊成白茫茫的一团。索性闭上眼,听声辨位。 身形移动,暗镖被打落,惊险非常。 “你们……是什么人?功夫这般厉害,竟杀了我辽军十二名铁面轻骑。” “无名小卒罢了。”萧何意道。 “哈哈哈……无名小卒?”女子娇笑道,“那可真是深藏不露呢。” “彼此彼此。”一旁的袁未南眼都要瞎了,却还不忘调笑人,“谁又能想到,这般娇美可人的姐姐,竟是人人谈之色变的铁面罗刹呢?” “我可不是什么铁面罗刹。” “是或不是,你都要为我军死去的众位弟兄偿命!”萧何意屏息凝神,找准方位,向声音的来处砍去。 那女子对他能准确找到自个儿的位置而有些意外,急急躲过,却被削去了一片衣角。 “好身手。”女子夸赞道。 袁未南细听这打斗声,揣摩着女子的位置,试探性地将铁鞭在空中甩了几番,又砸到雪中。 此时又成了一人在前,一人在后的包围之势。 可毕竟视线不清,好几次险些相互打中,然几番下来,亦有了些默契,错开时间出招,打得那女子措手不及。 女子见形势于己不利,便重新跨坐在马上,指尖轻动,便又射出不少暗镖向二人飞去。 萧何意慌忙提剑打落,才不至于被暗镖打中。然袁未南却没这般幸运,无奈一暗镖射中他肩头,深深扎进肉里。 回过神来,那女子早已扬鞭远去,只一阵柔媚的声音不断回旋在耳畔。 “姐姐我不陪你们玩了。”她咯咯笑着,“对了,那暗镖上有毒,你们好自为之罢,若三日内还不解毒,那可就……哈哈哈……” 萧何意听到袁未南被暗器打中时的闷哼声,心中一紧,忙摸索着跑了过去。 “你怎样了?”他道。 袁未南只觉身子疲软,竟是呼吸都费力不少,然还是故作轻松道:“不、不碍事。” “那稍作休息,待眼睛恢复,我们便返回大营。”萧何意眼中隐隐有些担忧。 “好。”说罢,袁未南便一把坐在雪中,只想着休息片刻,恢复些精力。 然屋漏偏逢连夜雨,这雪势越来越大,那山头的雪竟有了隐隐滑落的迹象。 “什么声音?”萧何意皱眉道。 此时视线不清,只能用耳朵听清些许动静。 “听这声响……”袁未南扶额深思,突然却惊恐般瞪大双眼,“莫不是……” “雪崩!” “雪崩!”二人异口同声,充满不安。 “现下……该怎么办?”袁未南紧张道。 “上马,往此山的断面处跑。”萧何意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可我们什么都看不清!” 萧何意心中懊恼不已,一拳挥在积雪之中,留下深深的拳印。 突然,他抓起一把雪,覆上了模糊的双眼。 雪冰冷而刺激,接触温热的双眼,慢慢化作水滴,冲刷着眼球。 停顿一会儿,放下这雪团,拭去眼周残留的湿意,再眨了眨眼,视线竟是慢慢清晰不少! 刻不容缓,萧何意又抓起一团雪,覆上了袁未南的双眼。 “干、干什么?”袁未南被他的动作下了一跳。 “睁眼,别动。” 萧何意的语气虽冷,却像是能安抚人心的暖流,袁未南便也放弃了挣扎。 待他的手放下时,自个儿的双眼便清明了许多。 “走!”萧何意见袁未南不可置信的神色,也知他已然恢复清明,便将他拉起身,向马奔去。 第六十四章 世子身份 “不行……我没有力气。”每走一步,袁未南只觉气血翻涌,又浑身乏力。 萧何意向袁未南看了一眼,愕然发觉他的双唇已然发紫,其脖颈上,蔓延着紫色纹路,如青筋一般,毫无规则。 来不及了,萧何意望向山头,积雪簌簌落下,索性横抱起袁未南,将他扔上了马。 娘的,真重。 顾不得骂人,他便跨上马,坐在袁未南身后,拉起马缰,从山坳往外,向右侧的山断面冲去。 未走多远,那蓄势已久的积雪顿时崩裂开来,顺着山的斜面一涌而下。 那马儿也跟受了惊似的,只管死命的奔跑,扬起无数的雪花。 争分夺秒,惊险万分。 可就在离山断面还有几步远的时候,那崩下的雪却是加快了速度,顿时砰的一声,砸落在地,如同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想要将这天地都吞入腹中。 那些来不及跑的辽兵及朝军,便是连挣扎的机会都不曾有,被尽数掩埋。 幸而萧何意与袁未南二人已离山断面不远,且身下的马做了垫背,这才只被埋了大半个身子,在这危急关头赢得了一线生机。 风雪停后,萧何意试探着想要拖动埋在雪中的双腿,却发觉已被牢牢钉住。他双手发力,手肘撑地,像虫一般蠕动着,终是从这重重压在腰下的积雪中脱身。 翻过身来,喘着粗气,仰面望着迷蒙的天,新雪不断落下,沾湿了睫毛,化作水珠。倏尔无声大笑起来,这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回过头寻找袁未南的身影,正伏趴在地,腰下亦是被雪压着。 “袁未南,醒醒。”萧何意使力将他拖出雪中,见他闭目不言,一个劲儿拍打他的脸,让他清醒过来。 半刻钟后,他睫毛一动,费力睁开了眼,只是唇色更深,脖颈上的紫纹又多了一条,显得可怖。 他呼吸微弱,勉强笑了笑。除此之外,连动手的力气都没了。 萧何意面色凝重,关切道:“你感觉怎么样?” “心口……烧灼似的难受,喘个气……都是全身酸痛……”袁未南停顿了好几下,才将这话完整说完。 “赶回大营,回去找大夫。”说着,萧何意将他拉起身,拉过他的手臂环在肩上,又紧紧环住他的腰,将其全部的重量负在自个儿身上。 无意瞥见还牢牢陷在肉里的暗镖,通身漆黑,其形如梅花,每片花瓣上有白色的蛇形暗纹,且有细小的暗刺。 “这暗镖……像是蛇纹梅花镖。”萧何意道。 “蛇纹……梅花镖?”袁未南虚弱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异,“那……那女子可是?” 萧何意点了点头,一脸凝重道:“没猜错的话,想来那女子便是赫连敏。” 是了,蛇纹梅花镖,便是辽州第一美人,赫连敏的独门暗器,且她还是个制毒高手,如今这袁未南所中的这梅花镖上的毒,也是出自她手。 可如今,这镖上的是什么毒,谁也不知道,更别说解毒了。 就眼下看来,是一丝转圜之机也无。 如今马也死了,回程之路更是难上加难。萧何意扶着袁未南在这大雪之中艰难前行着,一步下去,便是深深的雪坑。 雪花不断落下,染白了发,铺满铠甲。 袁未南的双腿早已酸软不堪,迈不出步子,若不是萧何意扶着,又用力将他往前拖,他早就倒在雪中了。 心口的烧灼感愈发强烈,眼皮越来越重,莫不是真的要死在这毒上了么?他自嘲般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倒霉。 又见萧何意竟是不计前嫌,从未想过抛弃他,心中不免有些动容,这也算是同生共死了罢,他思索着,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玉佩。 “林兄……”他虚弱地将这玉佩递到萧何意面前。 萧何意看了看玉佩,有些不解。 “其实……我不叫袁未南……我叫赵子乾。” “赵子乾……你是王家人?”萧何意停滞一下,讶异道。 “是……我父王是……是广安王。” 萧何意神情复杂,忽的出言道:“见过世子,往日对世子的无礼之处,还望世子责罚。” 然如今他须得扶着赵子乾,无法跪地行礼,只得在言语上谢罪。 “不……我告诉你真实身份,不……不是要让你对我这般谦卑行礼的,我只是……只是怕自个儿如今死在这里。” 赵子乾停了下来,喘了几口气,又继续说着:“这玉佩是亡母……之物,若我死了,你便将它……呈给我父王,再替我说一句……咳咳……孩儿不孝,往日不务正业,如今……如今悔悟,却没能立下功业,咳咳……遗憾而终。望您与舒玉珍重身体,莫要伤痛。” 讲到后面,赵子乾忍不住咳嗽起来,喉间充满血腥味。 萧何意静静听着,叹了口气,点头道:“好。” 说罢,便接过了玉佩,放在怀中。 赵子乾见他应下,心中的牵挂放下,便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他一晕,倚在萧何意身边的份量更重了。 索性将他放在背上背着,缓慢前行。这赵子乾看着虽瘦,份量不小,萧何意走在雪中的脚步有些踉跄,却也不曾将他甩下。 知道这赵子乾的真实身份以后,萧何意虽然惊愕,却想着若与他交好,日后或许还能得一份助力。 萧何意本就是个有目的性的人。 不过,若是赵子乾不是世子,萧何意也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更何况,他觉得这赵子乾与他性情虽天壤之别,却有一处相似。 便是他们都孤独,都没有朋友。 他们都想摆脱身世的困扰,去完成心中向往之事。 他们都是十七八岁,意气风发的少年啊。 萧何意步履蹒跚地走着,不知何时才能走尽这茫茫一片雪,尽管前路漫漫,也无所畏惧。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忽的停下脚步,呆愣在地。 那是他望见了百米之外,熟悉的绿色身影。 忽然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小意!”那女子飞奔过来。 他含泪而笑,大声回应着。 “阿蔓!” 第六十五章 心有余悸 一袭绿衣,奔跑在白皑皑的雪里。飞扬起衣衫,忘却了所有,眼中只余一抹鲜绿。 目睹着她来到身前,那坚强的姿态终于被打破,展露出了少年应有的脆弱,就像那绷了已久的弦,顷刻间断裂。 萧何意呆呆望着如蔓,眼神如同受了惊的小鹿,惹人心疼,他口中又轻声念叨着:“阿蔓……” “你怎样?有没有受伤?”如蔓上下扫视着萧何意,一脸的担忧。 “我没事。”萧何意摇了摇头,转头示意地侧头看向伏在肩上的赵子乾道,“只是他……” “袁未南?”如蔓这才注意到他背后的人,疑惑道,“他怎么了?” “中毒了。” “什么?”如蔓只惊诧半刻,便急忙道,“快将他放下来,让我瞧瞧。” 想来如蔓定能解他的毒,闻言,萧何意毫不犹豫地将赵子乾平铺在了地上。 “其实他叫赵子乾。” “姓赵……王家人?”如蔓倒也不觉得意外。 “嗯。” “也许你交了个好运。” 萧何意并未回答。 如蔓伸手翻了翻赵子乾的眼皮,又扒开衣领观察这暗紫色的纹路。待心有定数时,又点向身上重要的几个穴位,开口道:“毒已至心口,三日若不解毒,便会毒至四肢百骸,历经烧灼之痛,直至死亡。” 竟这般阴毒,萧何意皱了皱眉。 如蔓见他担忧,倏尔一笑:“好在姐姐我神通广大,便是油尽灯枯之人,我也能令其起死回生。” 萧何意被她逗得弯了弯唇角,也安下心来静候着。然心中不免又重新燃起那份探究之意,如蔓……究竟是什么人? 他竟是关于她的一点事都不知道,真是懊恼。可他知道,她是真心实意对自己好,而自己,也舍不得离开她。 幸好,如今还能活着,还能再见到她。 为何每每见到如蔓,心中总满是欢喜,为何总不敢直视她的双眼?而见不到她时,心中又无比思念,竟是在梦里,也总有她的身影。 他心中思虑万千,心跳的越发猛烈。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脑子突然炸开,怔怔无言。 难不成……自个儿对如蔓……竟生了男女情意? 萧何意终于意识到了内心深处的那一抹悸动,可却又苦恼起来。若是,若是如蔓知道了,她对他还会一如往昔么? 可他,却也不想如蔓如往常一般对待他。 毕竟,他已不是小孩了。 萧何意情绪复杂地看着如蔓,如蔓倒也未曾发觉。她手中动作不断,先掏出随身带的匕首,划开那中镖处的衣物,手掌朝下,停留片刻,那蛇纹梅花镖便如遇上磁铁吸铁一般,被吸入如蔓掌中。 后又从怀中掏出小瓷瓶,撒些止血的药粉,便从衣摆处撕了些长布条,包扎伤处。最后手中掐诀,双指点向赵子乾的胸口,将一束白光引入。 渐渐地,昏迷中的赵子乾不断从嘴中溢出黑血来,那脖子上的暗纹竟是消散了,唇色恢复正常,只是略微有些苍白。 “好啦!”如蔓拍了拍手,松口气道,“再过上一会儿,估计他就会醒了。” 语音刚落,却不曾想腰却被一双手从背后搂住。 “小、小意?”如蔓吓了一跳。 “阿蔓……我差点,就再也见不着你了。”萧何意的口气一如既往的平淡,却带着一抹无法言喻的忧伤。 他的下巴抵在如蔓的肩膀上,淡淡热气喷洒在她的耳畔,她只觉耳根子有些痒,一直痒到了心里。 不知为何,如蔓心中突然慌乱起来,耳根子也红透了。 她整个人僵立在原地,脸上热烘烘的。只听得见萧何意深深的呼吸,以及自个儿心脏有力的咚咚声。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既慌乱,又有一丝……甜蜜? 不只是如蔓,就连萧何意自个儿也被吓到了,他原本只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心事。后又突然想到雪崩时的惊险一幕,竟神不知鬼不觉地伸出了手,拥住了如蔓。 时间似乎停止在了这一刻,四周亦格外静谧。只衣衫在寒风中飘扬着,相拥的一双人各怀心事,于大雪之中,画面温馨而美好。 从何时起,二人之间的感情就变了质?谁也说不明白。只是从此时此刻起,或许他们再也不能如从前那般相处了。 “哎呦!我、我看到了什么?” 如蔓还未想好要回应萧何意什么话,却被这惊呼声惊醒。 萧何意亦是惊慌失措地放开了手。 转头一看,那赵子乾早已坐起身子,捂着眼,唇边还带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原本相拥的二人,此时皆一脸尴尬,不敢直视对方。 如蔓眼神慌乱,不知该往何处看,只轻咳一声,对赵子乾道:“你、你怎么醒的这么快?” 赵子乾嘿嘿一笑,放下捂眼的手道:“小爷我体格好,自是恢复的快。只是嘛……我这醒来的似乎不是时……唔” 话未讲完,却被萧何意的一个雪团砸中,正好塞住了嘴。 “世子爷既然好了,便早点动身回大营罢。”萧何意淡淡地撇了他一眼。 “呸呸呸……”赵子乾忙吐出嘴中的雪块,指着萧何意吓唬道,“你竟敢对本世子无礼!” “世子爷刚刚转醒,身体虚弱,不宜多讲话。” 一句话,把赵子乾给死死噎住,只赌气似地哼了声,站起身,冲到二人前头走着,如蔓与萧何意随即跟上。 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路上,尽管赵子乾身体不如往常精神,可聒噪起来,却是与往常毫无差别。 “如蔓姐姐,你与如苏不是姐弟么?怎么刚刚……”赵子乾故意停住,不再继续讲下去。 “怎么?就许你世子爷是袁未南,不许我们是姐弟么?”如蔓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见如蔓有些不悦,赵子乾忙讨好道:“如蔓姐姐,别生气呀。若气坏了身子,如苏可要心疼了!” 他这一番讨好,更惹得如蔓羞恼不已。 “世子爷还是别讲话了,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你讲话真的很欠扁。萧何意顿了顿,还是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什么世子爷不世子爷的,听得让人心烦,都别叫了,还是叫袁未南顺耳。” “是,袁公子。”萧何意应道。 “袁未南!” “……” “算了,世子就世子吧。”赵子乾叹了口气,无奈道。 其实他明白,经此一事,沈元帅那边估计早就出来寻他了,他的身份又怎么可能不暴露。 只是这往后是没有如今这般自由了。 第六十六章 莫名不安 如蔓与萧何意间的气氛仍有些尴尬。 并肩走了许久,萧何意似乎才意识到,如蔓适才连马都未骑,孤身前来。 “阿蔓,你是从肃州城走过来的么?”他主动问起了话。 “不是啊。我是……”如蔓脱口而出,却意识到自个儿似乎并不能讲实话。 总不能告诉他自个儿是飞过来的罢。 “我自然是跑过来的啊。”如蔓总算把话圆了回来。 “恩。”萧何意忍不住勾了勾唇,心中涌出些许感动。 其实这事说来也奇怪,今日大雪,如蔓本也在家中坐着。 只是不知为何,右眼皮突突直跳,心中隐隐有些不安,静不下来。 看这天气,想来也不会有人来。如蔓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关了药铺,往城外走去。又从乾坤袋中拿出蒲团坐上,慢悠悠往朝军军营方向飞去。 以仙者的敏锐预感,她总觉得萧何意会出什么事。 在离大营还有十八里时,却见尸骸遍地,杂乱不堪。战马的残骸与人的尸体堆积在一块儿,染红这片雪白的早已不知是谁的血,只让人突生悲凉,马革裹尸,生命脆弱。 如蔓赶紧驱使着蒲团落地,在这片尸骸中环顾着,搜寻着。 “小意……”如蔓穿梭在这偌大的尸海之中,突然涌起这么一丝恐惧来。 纵使她活过千年万年,却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这种担忧一个人的安危,似乎……也更害怕失去他。 若说与慧心那日分离时突然有的那抹情绪是还未发芽便坏死的种子,那与萧何意便是已经燃起的火苗。并且,时间越长,火苗越大,也许过不了多久,便会成为滔天大火。 可如蔓无法静心剖析心事,是在这已经结束战斗的战场之上,寻找着那熟悉的身影。 自然,找不到是最好的。 不过她始终知道,萧何意不是那么容易便会倒下的人,他一定,一定去了安全的地方。 突然,却听见西北方向传来一声轰隆隆的沉闷响声。 如蔓抬头望去,原是那山顶上囤积的雪太多,不断往下滑落,形成了雪崩。 会不会,萧何意也在那儿? 如蔓心中一跳,不安感愈加强烈了。而后,又似乎是想到什么,掐起手指算了一下。 萧何意竟真的在西北方向。 如蔓心中急切,却又不免露出一抹苦笑来。 在这凡间生活太久,竟真把自己当作那凡人看待了。 不作他想,如蔓赶紧拿出蒲团,往西北方飞去,目光亦紧紧盯着地面,不放过任何一处地方。 突然,视线里竟真的出现了一个人影,如蔓心中大喜,忙落了地。 她快步在雪中走着,与那向她走来的人影一步步靠近,而那人的样貌亦越来越清晰。 “太好了……”如蔓终是松了一口气,也不知何时红了眼眶,自顾自道。 可萧何意似乎还未曾发现她。 她便停下脚步,站在远处静静等着,只等着萧何意何时能看见她。 不过也未等多久,便见前方的身影抬起了头,停下脚步,怔愣在原地。 他是认出自个儿了罢,如蔓心想着。 身体却是再也站不住,只笑着往前飞奔而去:“小意!” 如蔓寻见了萧何意,只跟着二人到了大路,便准备返回肃州城。 “你们既回军营,我便不同行了。” “如蔓姐姐,你要回肃州城了么?”赵子乾问道。 “是啊。” 得到回答,赵子乾偷偷瞄了萧何意一眼,只见他眼中有些许不舍,嘴上却也未曾说什么。 这小子,适才都敢抱人家了,这会儿倒又胆怯起来了。 既然这样,我便帮你一把罢。赵子乾这么想着,心中倒也有了个主意。 “如蔓姐姐。”他眼珠子转了转。 “怎的了?” “你医术了得,又这般轻易便解了我所中之毒,何不去军中做个军医?更何况辽军有个使毒高手赫连敏,营里的将士不知有多少死在其毒下。若军中有了你,将士们也能有个一线生机,对那赫连敏更能少些忌惮之意。” 我用的是法术,救你自然容易了。如蔓在心中默默道。 而她自然不能同他说这实话,故而只面上犹疑,找了个借口推辞道:“可我……是女子。” “这自然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去同沈元帅说说,他自会给你安排一个单独的营帐,如今我只想问问你的意见罢了。”赵子乾不以为然。 “这……”如蔓思虑着。 这一想,便想了许多。初至凡间,如蔓的确有些置身事外之感,总以一种怜悯者的角度看待世人。可日子久了,她融入这凡世,这众生百态,令她感慨万分。 曾几何时,她也成了这局中之人,将自己当做了这凡尘俗世的众生之一,一切喜怒哀乐,都源自所见所闻。 再说这边关战乱,她见过多少苦命之人,悲惨之事,她真能这般心安理得,冷眼旁观么? 她也希望这世间安宁啊。与其置身事外,为何不成为抵御这辽军的一份子,让百姓早日安居乐业呢? 更何况如今萧何意遇险事,仍令她心有余悸,若是自个儿在他身边,也能安心许多罢。 她似乎……不想失去他。 这么想着,她忍不住看了一眼萧何意。不曾想萧何意亦一直注视着她,二人视线相交,她看见他的眼底有几分期待。 二人的心跳又控制不住乱了几分。 如蔓忙撇开眼,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应允道:“好。” “好嘞!那如蔓姐姐现下可还回去?”赵子乾挑眉道。 “噗呲——”如蔓无奈摇了摇头,“不回了。” 这世子爷的个性,还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而萧何意见如蔓应下,扬起一抹转瞬即逝的笑容,心中欢喜,只觉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真好,自个儿不用离她这般远了。 朝军大营一片狼藉,很显然,这里也曾有过一场恶战。 由于大营的将士殊死抵抗,辽军战败而去。幸存的将士们清理着这些尸体,不知为何,让人觉得有些苍凉。 赵子乾叹了口气,来不及感慨,便直直向沈宁安的营帐走去,如蔓与萧何意跟在他后头,同样快步走着。 第六十七章 元帅起疑 沈宁安眉头紧锁,在营帐中来回踱步,如今广安王世子下落不明,派了几队人马去寻,至今未归。且又得到消息,西北方的衡谷山雪崩,他如何不担忧? 营帐外的守卫都被沈宁安打发去清理尸体了,故而三人一路过来,也没什么阻拦。 三人顺利进了沈宁安的营帐,沈宁安听见脚步声,便也停下脚步,转头望去。 “世子!”见来人是赵子乾,沈宁安又惊又喜。 “沈元帅可是在寻我?”赵子乾问道。 “参见沈元帅。” “见过沈元帅。”他讲完话,如蔓与萧何意二人便向沈宁安施礼。 “世子生死未卜,臣自是担忧,若您有个三长两短,臣也不好向王爷交代。”沈宁安诚恳道。 “只是这袁未南的身份,如今怕是不能用了,可惜,可叹!”赵子乾调侃着,却让人听出一份自嘲来。 于赵子乾心中,袁未南的身份便是他所追寻的一个梦,没有所谓的阶级,没有迂腐的规矩。可如今梦碎了,也该醒了,他还是世人眼中那个高高在上的世子爷。往日朝夕相处、同甘共苦的弟兄,在得知他身份以后,又有谁会真正不顾忌于他的身份,与他高谈阔论,谈笑风生? 世人总羡慕高处之人,可谁会在意,高处不胜寒。 他虽是这般调笑着,可眼底却满是黯然。可身为王家人,又怎能只顾自己的喜乐?百姓苦难,又应以天下人的安危以己任,这才是一个高位者,应当做到的事。 赵子乾似乎在此刻便突然想通了,他隐去眼底的黯然,又露出那抹玩世不恭的笑。 “此事关乎到世子的安危,不得不这么做。”沈宁安解释道。 “我都明白,沈元帅。”赵子乾无所谓的笑了笑,转念又道,“对了沈元帅,我想同你引荐两个人。” 说着,便看向如蔓与萧何意。 沈宁安顺着他的视线将目光落到了如蔓二人的身上。 先看到的是如蔓,沈宁安的眉有些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便又移开了目光,转而看向萧何意。 看这装束是骑兵营的,只是……只觉得有些莫名的熟悉感。 “你且把头抬起来,让我瞧瞧。”沈宁安打量着萧何意,眼神探究。他明明语气很淡,却让人觉得强硬。 萧何意抬起头,只觉沈宁安那如鹰一般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视着,似乎要将他看穿,让那些秘密都无所遁形。 尽管这目光令人针芒在背,不自在得很,可他未曾做过亏心事,又有何惧?于是又挺直了身板,毫无畏惧地迎接那道目光。 好胆色。沈宁安心中赞赏道。 好久不曾遇见对他的目光没有丝毫惧意的年轻后生了,沈宁安对这萧何意提了几分兴趣,又默默打量着他的身形。 不错,身姿修长挺拔,体格健壮,是个好苗子。就是不知他兵法如何? “辽境广阔,兵强马壮,辽军能人众多。经此一役,我军疲惫不堪,兵力只余十万余人。然我得知,辽军兵力却有足足四十六万之多,若要以少胜多,我军该当如何?”沈宁安状似无意问道。 对这出其不意的问题,令萧何意有些错愕,然他并未惊慌,深吸一口气,便陷入思考之中。 许久,他才出言道:“如今我军伤亡惨重,且大营位置易攻难守,于我军不利。不如先退守宁州城,养精蓄锐。待开春之时,风雪消融,转守为攻。一边招兵买马,培养新兵,另一边以车轮战术,我军分四路,一路军于北面先入辽境。 待辽兵从肃州城整装出发之时,退兵。以此类推,其它三路轮流从东、西、南三面入辽境,待辽军疲于奔命之时,我方主动出击,削弱辽兵一部分兵力。 此时辽军士气已低,我方队伍扩大,兵力增强,亦能早日夺回肃州。” “哈哈哈……”沈宁安听罢,心中大喜,原先那紧绷的脸色亦是被打破,忍不住大笑出生。 “好,好!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沈宁安仍是不断赞赏。 国家内忧外患,沈宁安早就愁于这军中人才的稀缺,今而幸运,寻见这么一位有胆识,又有谋略的年轻后生,哪能不激动。 “你叫什么名字?”沈宁安笑问道。 “属下,林如苏。” “好。”他欣慰地点了点头,“往后你便在我帐下待着罢,不用再去骑兵营了。” 什么……萧何意心中又惊又喜,竟是连呼吸都有些不稳了。 “是!多谢沈元帅!”萧何意谢道。 他努力克制着激动的情绪,声音却还是有一丝颤抖。 “那我呢?”一旁的赵子乾忍不住问道。 “世子在军中骁勇可嘉,若王爷知道了,定会欣慰的。” 这番夸奖,赵子乾倒也听得喜滋滋的。向来众人都说他不务正业,今日难得受到夸奖,也是新鲜得紧。 “我同如苏也算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了,如今他转投元帅帐下,那我也要同他一样,也要来你这帐中。”赵子乾笑嘻嘻道。 这还没拜把子,赵子乾便开始称兄道弟了。 不过萧何意倒也习惯了他这性子,日子久了,也没了初见面时对他的反感,反倒觉得他真实。 “世子愿来我帐下,臣自是恭迎。”沈宁安答道。 世子本就不是一般身份,容不得有任何闪失,如今有了前车之鉴,自然是在自个儿眼皮底下待着,才是最放心的。 “不过……这位姑娘是?”沈宁安终是问起了一旁的如蔓。 未等如蔓回答,赵子乾倒是先替她讲了:“这是如蔓姑娘,沈元帅有所不知,如蔓姐姐的医术……” 于是,赵子乾同沈宁安说起了在逃往山坳时,被敌军追杀,斩杀了十二个铁面轻骑,又遇赫连敏,自个儿中镖中毒,又遇雪崩。后遇见如蔓,解了身上之毒…… 沈宁安听罢,原先心中的不解,倒也消散了,亦觉得若是军中多了这样一个医术高超的医者,源自赫连敏的威胁便少了一分。 尽管赵子乾已说明如蔓愿留在军中,他还是亲自询问了如蔓:“姑娘,军营不比寻常地方,规矩多,又都是男子。你可想清楚了?” “嗯,我愿意留在军中。”如蔓肯定道。 “好,往后便辛苦姑娘了。” 第六十八章 留于军营 今日之祸,未尝不是来日之福。 自听了萧何意的谋划,沈宁安亦是赞同,对于如今伤亡惨重的朝军而言,的确需要养精蓄锐,静待来日。 故而,他便打算着三日后整军退守宁州,且立马通知了宁州守将姜奇,让他在这三日里做好准备,在城中为朝军选好安营扎寨的地址,以让朝军顺利入城。 原先之所以不直接在宁州城中安营扎寨,不过是为了不扰民,让城中百姓能过得安稳些罢了。 可如今,却是不得不这么做了。 反正朝军马上便要退守宁州城,如蔓便也不在大营住下,而是先回城准备,届时直接于城中出发前往新选址的大营,常驻军中。 “沈元帅,不如我先回城中准备,待我军顺利在城中安营扎寨,我再去军中如何?”如蔓询问道。 “好。”沈宁安点头道。 “那我与如苏送送她?”赵子乾状似无意地看了萧何意一眼,向沈宁安询问道。 捕捉到赵子乾轻瞥萧何意的视线,沈宁安在如蔓与萧何意的脸上扫视了一番,他二人并无异常之处,可偏生又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他眯起眼,似乎心中有了这么一丝猜想,然他也未将这猜想放在心上,毕竟这不是他应该管的事,更与行军打仗无关。 “世子既然发话了,臣哪有违抗的道理。”沈宁安松口道。 自此,三人便又一同离开了沈宁安的营帐。 沈宁安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神忽的落在了萧何意手中的剑上。 未曾见过这剑鞘,可剑柄上的暗纹却有些眼熟。他努力回想着,这暗纹在何处见过呢…… 突然,他似是想到了答案,怔了怔,盯着萧何意的背影,似要将他看穿。 这剑柄上的暗纹……与萧寒远的那把剑上的一模一样。 难不成,这孩子……沈宁安心中震惊不已,脑中更是疑虑重重。 如此想来,他那果敢的性子,倒是与萧寒远有些相似,眉眼与季如琼有几分相似。可他见过萧寒远之子幼时的样貌,与如今这少年也算不上多像。 可老话说女大十八变,这话在男人身上亦是受用,长大后与幼时样貌截然不同亦是常有的事,故而也不能就否认他不是萧寒远之子。况且他手中的那把剑,更令人怀疑了。 不过这些也只是猜测罢了,他没有足够的证据便能证明这少年便是萧寒远之子。 好在这少年已被自个儿纳入帐下,时日还长,总有真相大白的一日。 若这少年真是萧寒远之子,那真可谓是虎父无犬子了,也许这少年,远比萧寒远有能耐。 思及此,又不免感伤起来。 若萧寒远还活着,如今的朝军也不至于这般脆弱不堪罢。 萧寒远,的确是个忠臣良将,可惜太重情义,最后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可重情义有什么错?错的是那心思狭隘的小人。 若问沈宁安信不信这萧寒远与勤王勾结,他是不信的。他打了那么多年战,阅人无数,又看着萧寒远一步步成了忠武将军,萧寒远为人如何,他自是清楚不过的。 以及当年萧寒远被陷害与勤王勾结,那陷害之人是谁,沈宁安如何会想不到?当年与军中时,他便觉得周进胜负欲太强,私念太重,而令他无法想到的是,那周进竟是对萧寒远下了手。 他如何不痛心,如何不惋惜,可他当时远在苍州,却是无能为力。 而他始终不明白,周进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后,辽军占领肃州,他被天子从苍州调到这宁州,而那周进,便是被调去了苍州,接替他,与勤王对抗。 如今年岁渐长,身体更是大不如前,辽人对边关各州虎视眈眈,辽军又如此强大,军中……实在迫切地需要有个足智多谋、骁勇善战的年轻将领啊。 再说萧何意,与如蔓和赵子乾走出营帐之时,只觉后背被灼热的视线盯着,不自在的很。 想要回头,却终是忍住了。 “雪停了!”走出军营后,如蔓仰头望了望天,展颜笑道。 赵子乾附和道:“是啊。想来往后的几日能消停些了。” 这样说笑着,三人踏上了去往宁州城的路。 风雪已停,却不知何日消融。便如这满地的血,不知何日能冲刷干净。 偌大的天地,无尽的雪,三人同行,倒也是别样的和谐。 将如蔓送回宁州城,萧何意便与赵子乾回到了军营。 三日后。 这日倒是久违的出了太阳。然这阳光洒下,却没有多少暖意,只因这冰雪消融,比起下雪之时还要冷上几分。 如蔓于房中收拾好衣物,算好时辰,便关上门,于日落之时出发,前往军营。 军营早已派人向她通知了此新大营的地点,故而也不至于像只无头苍蝇,只得四处问话。 新大营虽也在肃州城内,却与百姓聚居的街巷相距甚远,偏僻且宽阔,有足够的面积安营扎寨。 选址的目的亦是简单,只为不扰民罢了。 如蔓到达大营之时,萧何意早已在外头等候她,说起来,倒还是沈元帅主动让他来此迎候的。 大军卯时便已从旧营出发,如今如蔓倒是,恰好一切都整理妥当了。 “小意!”如蔓看见他,亦有小小的意外,“等很久了么?” “还好。”萧何意摇了摇头。 只要是你,等多久都可以。他勾了勾唇,心中第一次觉得,等待也能这般甜蜜,尤其是她缓缓向自己走来时,那往日常在脑子里浮现的面容,这般真真切切地靠近。 “沈元帅早已令人为你收拾好单独的营帐,我带你过去罢。” “好。”如蔓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 不知为何,自那日以后,二人间的关系反倒不如往常密切了。似乎多说一句话,都带了那么一丝尴尬。 明明早些时候还当他是孩子,却在不知不觉中,幡然醒悟。 原来的小意竟是长大了。 身量更高了,体格健壮了,渐渐退去青涩,棱角更是分明起来了,原本白净的脸,亦是晒黑了。 突然想起那日强有力的拥抱,少年略显急促的沉重呼吸。 还有。 少年的胸膛紧贴在她后背时,她所感受到的强烈心跳。 多么令人心慌意乱,无法忽视。 第六十九章 十年之约 一路这么想着,耳根子有些发热。 这些个莫名其妙涌起的异样情绪,到底是什么?如蔓不明白。 她活到这般年纪,对这些个七情六欲仍是糊涂的很。且她本就是古来山上的一株无根藤修炼成仙,历经千年才通晓些人事,若不是三百年前的那番变故,也许她还是古来山上跟在莫尘身边的无名小仙罢了。 虽是如此,可她也明白,萧何意对她而言,是特殊的。 起码他能牵动自个儿的情绪,喜怒哀乐。 “到了。”直到萧何意开口,如蔓才意识到自个儿已然到了营帐外。 她对萧何意点了点头,却见他要走,便急急道:“你先别急着走,一会儿还得去沈元帅那儿,得有人替我带路。” 听到如蔓唤住自个儿,萧何意有些惊喜:“好,我等你。” 这营帐不算大,一人住刚好,只是于军营中,条件艰苦些,且她身为女子,不便之处亦是不少。然她本就不是来享福的,故而这些亦能接受。 如蔓只放下衣物包裹,也未多加整理,便同萧何意去了沈元帅那儿。 “来啦。”沈宁安早已等候着。 “刚来便去了营帐,无礼之处,还望沈元帅见谅。”如蔓语气抱歉道。 “无妨,姑娘无须这般拘礼,军中艰苦,姑娘怕是也要吃些苦了。”沈元帅并未放在心上,况且本就是他让萧何意带如蔓先去营帐安置下的。 又随意说了些话,如蔓便离开了沈元帅处,回到自个儿所住的营帐。 这日,正好是除夕。 经历过一场大战,这军中的除夕格外萧条。只烧了火堆,大家伙儿聚在一块儿,喝酒吃肉。 大家都说着年少时的际遇,而关于战事,皆是避而不谈。他们不想让自己失了信心,尽管当初身边肝胆相照的好弟兄,如今大都身首异处。 他们害怕一旦沉默下来,终会崩溃,只能一而再地寻找着话题,说笑着,隐藏着眼中的黯然。 如蔓、萧何意及赵子乾三人另寻了一僻静处待着,同样燃了个小火堆。 在这样一个特定的环境下,赵子乾忍不住敞开了心防,诉说起心事。 “我没有朋友。”他淡淡道,“自小他们只当我是世子,见了我,也只是毕恭毕敬的,有谁敢同我交好?便是主动交好的,也不见得有几分真心。而后离家,浪迹天涯,虽仍是孤身一人,倒乐得自在。 这一路上,感悟颇深。如今家国局势动荡不安,百姓凄苦。路过之处,浮尸饿殍不在少数。想着此番离家出走,倒是对了,若一辈子只待在京州做个混世魔王,只怕是不会醒悟的。 故而见了这天下寒苦百姓,倒是幡然醒悟了。身为世子,理应为百姓之福祉而做些什么,我一心想寻一片乐土,却终是明白,所谓乐土,总归是要自己去开拓。 于是我转身回京,同父王说明了从军之愿。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眼有些红,只写了封信,让我交给沈元帅。 我知道,他那是欣慰,欣慰我的改变,欣慰我终于明白了肩上的责任。” 如蔓与萧何意从未见过这样安静的赵子乾,静静听着他的这番心声,虽沉默不语,可却难免动容。 “我便是你的朋友。”萧何意看着面前燃烧的火堆,轻声道。 “还有我。”如蔓抬头,冲他笑了笑。 赵子乾怔了怔,仰起头,从喉咙里发出微弱的一声:“嗯。” 有些哽咽,眼有些模糊。 许久,他舒缓了情绪,又恢复了那笑嘻嘻的模样。 “十年之内,定要这边关安定。”他看着如蔓与萧何意,伸出拳头。 “好。” “一定会的。” 如蔓与萧何意不假思索地伸出拳,碰了碰。 三人相视而笑,火光更盛。 寒冷冬夜里,火堆旁。几坛酒,一位俏丽女子,两位意气风发的少年,说笑着,格外温馨。 尽管未来有不同的路,亦不知归途,可在此时此刻,却有共同的心愿。 边关安定,收复肃州。 这个念头,如烈火熊熊燃起,倒映出无数的刀光剑影来。 自此,如蔓留在了这军营之中,当了这所谓的军医。然她算不上真正的医者,到底有些心虚,故而真装模作样地找了些医书看看,那深埋于乾坤袋里的各种医术药方,如今倒是有了重见天日的一日。 久而久之,如蔓还真是小有所成。只不过欠缺些经验,对于身体上的伤倒是没什么难的,只不过要对付赫连敏,还是要下好大的功夫。 虽如今退守宁州城,为养精蓄锐,小打小杀却无法避免,军中将士中赫连敏之毒的更是不在少数。 如蔓正愁自个儿经验缺乏,便拿这些中毒的将士当了试验品。自然,她不会伤他们的性命,若是解毒不成,用法术再救便好了。 她倒是自得其乐,将士们却是被折腾得不轻。不过她解毒救人之时,倒也不让外人在场,不然会惹出一大堆的麻烦事来。 边关暂时沉寂的这段日子,暗地里动作却是不小。 沈宁安按照萧何意的谋划进行,布下了局。 自退守宁州城那日起,暗地里不断招兵买马,训练新兵。又不时派几队人马以车轮战术突袭辽境,陆陆续续灭了些辽兵。 此外,朝军又往辽军之中安插了不少奸细,又禀报天子,设下一计。 都知辽州世子耶律宗绪在辽州王室子弟中算是出类拔萃的,且城府深,野心大,这对于朝廷而言,是十足十的威胁。且辽王有子九人,三人为稚子,二人年近不惑。 余下四人,正值壮年,耶律宗绪便不用提了,自是辽王最器重之子。可余下三位王子,真甘心就此淘汰么? 这辽州王,虽比不得天下之主,可也掌管一方土地,有钱有势,谁人不心动? 若真让耶律宗绪坐上这王位,对于朝廷,是更大的威胁。故而需在辽州王室安插细作,从中挑拨,届时兄弟反目,再扶持个平庸软弱的傀儡上位,起码能保边关几十年的太平。 大网慢慢撒出,悄无声息。这一切风平浪静之下,暗流涌动,只待时机成熟,再一网打尽。 所有人都等待着,等待爆发的那一日。 如此,便过了四年。 第七十章 耶律宗绪 庚子年三月初七,春意盎然。 朝军与辽军在肃州城外大战了一场。然攻城失败,萧何意等人负伤回营。 如今萧何意已荣升五品怀化郎将,凭着实打实的才干,在军中建立起了一定的威信。 “如蔓姑娘,如蔓姑娘!”只听见一阵急促的呼唤声,一个士兵急急赶来。 “怎么了?”如蔓闻言,疑惑地走出营帐,问道。 “林郎将、林郎将他受了很重的伤,如今已昏迷不醒,您快些去看看罢!”士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不等自个儿缓和下来,急切道。 “什么?快领我去看看!”如蔓心中一滞,慌乱道。 不会有事的……如蔓脑子有些空白,只在心中默念着。 这一路似乎走得格外漫长,脚步亦愈发沉重了。她有些不敢想象,营帐内的萧何意是何模样,只单单看那士兵脸上那惊慌苍白的脸色,便已足够让她心中忐忑不安了。 终于到其营帐外,隐隐闻到一丝血腥味,心中的慌又多了几分。 捏紧拳头,压下心中不安,如蔓进了营帐。 “如蔓姐,你来了。”只听见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 顺着声音望去,只见赵子乾守在萧何意的床榻边,有些颓废。他眼底弥漫着愧疚,双手紧握着,面上满是担忧。 “如苏他……是为了救我才……”赵子乾嚅嗫着。 如蔓没有说话,只怔怔地靠近那仰卧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萧何意。 昏迷中的人,如沉睡一般,那般安静。可眉头蹙着,面上毫无血色。他胸口与腰侧各中一箭,深深扎进肉里,随着微弱的呼吸起伏着,渗出点点鲜血,看着让人揪心不已。 “小意……”如蔓喃喃道,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然她来不及感伤,便从怀中掏出匕首,划开萧何意左胸中箭处的衣衫,尽管未入夏,手心却已微微渗出些汗。 这箭,离心脏仅有一寸,若再深些,定比如今还要惊险万分。思及此,如蔓不禁有些后怕,连向那箭矢伸去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压下心中这些个杂乱情绪,如蔓心一横,在伤处深深划了两刀,以减少拔剑时的阻碍。又迅速握住箭身,往上奋力一提,那箭上的倒刺,便带着鲜红的碎肉,抽离出胸口。 周围的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撇过头,不忍再看,而赵子乾倒未移开眼,只是眼眶更红了。 如蔓随即替他清洗污渍,缝合划开的伤口,上了药,最后包扎好,便又用同样的方法,去解决腰侧的箭矢。 待两个伤口处理完毕,如蔓的鼻尖早已冒出了点点虚汗。可她,却还未放下心来。 毕竟萧何意还不知何时会醒。 且就算是醒了,也不保证他便不会有其它的变故发生。 向来在战场之上,受伤过重的,便是经过包扎,亦还需听天由命。此时本就病弱,若邪气入体,风寒发热之类,那往往便容易药石无医了。 故而在军营里,最怕的不过还是这一点。 经过这一番折腾,纵使萧何意昏迷着,却仍是全身冒汗,碎发紧贴在额上,脖颈上,里衣黏腻不堪。 如蔓让一旁的士兵替他擦了身子,换了干净衣裳,自个儿去替他熬了药,时时守着。 待到无人之时,如蔓便揭开萧何意的伤处的纱布,伸出手,掌心向下,离伤口处两寸之余,徐徐施法,向其伤处输入灵气。 刹时,那伤口深处处的皮肉,便渐渐长出,愈合,只余皮外之伤还留着。好在她将日日守着,为其换药,才不至于惹人怀疑。 而后,如蔓又向萧何意体内输些灵气,防止其受邪气倾体。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如蔓在心中轻轻叹道。 而该做的都做了,便只等他苏醒了。 可对于萧何意而言,这一觉睡得格外漫长。 这日攻城,赵子乾及萧何意领兵与辽军在肃州城门外对战,本也是旗鼓相当的。且朝军激战正酣,辽军已有颓势。可正在此时,肃州城门之上,出现了辽族装束的男子,虽看不清其样貌,却能觉察其气度不凡。 那男子在高台上观察着对战的两军,只不紧不慢地抽出五只箭,直往正与辽兵缠打在一块儿的赵子乾射去。 速度之快,箭之精准,令人始料未及。 “糟了!”萧何意眼神一变,飞身向赵子乾扑去。 若不替他挡下这箭,赵子乾必死无疑。 可这箭实在迅猛,饶是萧何意反应再过迅速,也只堪堪拦下了三只箭,另外两只不幸射中他的胸口及腰侧。 “如苏!”赵子乾被萧何意一扑,被动的俯在了战马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待他反应过来时,萧何意早已奄奄一息。他惊慌失措地反搂住萧何意,向底下的士兵命令道:“掩护我,随即全军撤退!” “如苏!你撑住!”他红着眼竭力喊着,不知是不是飞扬的尘土太多,喉咙有些沙哑。 萧何意只觉全身无力,中箭处的皮肉随着颠簸的马背,牵扯着,疼痛不堪。可苍白的脸却仍向赵子乾安慰般地笑了笑,道:“我……没事……” “你省些力气,莫要讲话了。”见他讲得这般费力,赵子乾心中一阵愧疚,忙紧张道。 “五箭齐发……那人……那人应该是……耶律宗绪。”萧何意似乎未听见赵子乾的话,自顾自道。 自五年前赵子乾在军中暴露了世子身份,辽军便也很快得到消息,朝军之中,有广安王世子,故而辽军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将其生擒活捉,以作质子,威胁朝廷。 然这么些年来,始终未曾得手,难免产生了愤恨之意,且今日朝军所列阵法,萧何意及赵子乾处便是阵眼所在。 虽辽兵久破不下,站在高处观战的耶律宗绪却是看出了端倪。况且这耶律宗绪被世人所熟知的,除却足智多谋以外,还有那一手好箭术。 都说能三箭齐发便已是箭术高超了,可耶律宗绪却远超于此,竟能五箭齐发!且每一箭都如此精准,寻遍天下,都很难找到能与之较量之人。 如今遇上耶律宗绪,实在是气运不济。 而说他为何仅将这箭射向赵子乾,原因倒也简单,只不过是赵子乾为广安王世子,身份不比寻常罢了。 相较起射杀一个不知名的小将,还是射杀一位世子更有成就感。 只是他未曾想到,这位无名小将,竟是如此英勇舍身,替赵子乾挡下这箭。 倒也令他佩服。 而自射了这五支箭,朝军显然有了警惕之心,再想下手便难了。 罢了,日子还长着呢。 耶律宗绪放下长弓,轻蔑地勾起笑,转身走下高台。 第七十一章 心慌意乱 颠簸之中,萧何意的眼前逐渐模糊。 莫非今日他真的要死在战场之上了么?可他大仇未报,还未洗刷他萧家冤屈,如何甘心? 况且他为赵子乾挡下飞箭,除却情谊之外,也有一定的私心。 念及此,他心中一动。 “世子……有件事我怕……怕没机会说了,林如苏并不是……我本名,其实我姓……萧……”他费力动着双唇,眼神有些涣散,掩盖住了以往的那抹深沉,唇角溢出血丝来。 “姓萧?萧什么?”急切之中,赵子乾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可萧何意话未讲完,便昏迷过去,只给赵子乾留下了一个悬念。 此情此景,倒是似曾相识。 萧何意何等的聪明,他向来不是个意气用事的随性之人,每每看似真情实意的话,何尝不带着一丝目的。 若今后不能醒来,便是自个儿的命,若有幸活着,那赵子乾便又欠了他一份人情了。 这毕竟是救命之恩,又有谁能够毫无动容,更何况赵子乾是性情中人,如今得到这萧何意的舍身相护,这天大的人情,日后若是让他赴汤蹈火,他亦是在所不惜的。 由于这变故,不得不提前撤退,幸而指挥有力,并未有多大的伤亡。 赵子乾将萧何意带回其营帐,又令手下赶紧去寻如蔓,便守在一旁等候。他有些坐立不安,可他不能露出太多的惊慌之色,只能竭力克制,带着这一份沉重的心情等候着,亦默默祈祷着。 而当他看到那衣衫下的恐怖箭伤,却不禁心中一阵刺痛,胆战心惊。他不敢想如若这箭在自个儿身上,会有怎样的苦痛,而他亦无须去想,只因这一切,已有人替他去承受了。 他内疚于心。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如今这恩重如山,怕是此生都无以为报了。 萧何意足足昏迷了五日。 期间如蔓悉心照顾,即使昏迷的萧何意毫无意识,更不可能做出丝毫动作来,她还是轻掰着他的嘴,将熬好的药及清粥拿瓢羹一点点地喂下,从舌尖,经过咽喉,一直到了胃里。 若不这样,那就该渴死、饿死了。 在这长时间的昏迷中,萧何意似乎做了许多梦,梦见了那阴暗的过往,梦见家人……最后梦见如蔓,那一身绿衫的女子。 她冲他盈盈笑着,似乎这一笑便过了漫长的一生。 其实萧何意一直想问如蔓,她是谁,又为何这么多年容颜依旧,有这么多厉害本事。她是人是妖,或是神仙? 如蔓的确是萧何意的神,在他走投无路之时,她伸出的那只手,足够让他永生都不会忘了。他不管如蔓是什么身份,他只知道,自己不会让她离开。 梦中的他背着剑,孤独地在黑暗中走着,隐隐听得见女子的呼唤,只能看见头顶上的指路明星。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何时便发现了前方的一束光亮。 于是他奔跑起来,去追寻着那道光,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切。终于,他抓住了那束光,连同他的整个身体,发出刺目的光。 他眯了眯眼。 原来,天亮了。 “小意,你终于醒了。”逐渐清晰的眼前,是如蔓那略有些憔悴的激动脸庞。 萧何意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想要提起手,却又无力地垂在身侧。 “先别说话,我替你倒点水。”如蔓将他扶起身,令他倚靠在床头,而后倒来水,端至他嘴畔。 一碗水下肚,滋润了原先干燥不堪的喉咙,萧何意无力地笑了笑,眼底有几分愧疚神色。 “阿蔓……对不住,我让你担忧了。”勉强发出的声音有些嘶哑。 如蔓并未说话,只摇了摇头。 可顿时,她却心中一滞。 阿蔓,对不住。好熟悉的话语,可似乎又不该是这样的情绪。她有些困惑,这话似乎在哪里听过? 甩了甩头,还是不想了,徒增烦恼。 她转头又问萧何意:“你觉得自己身体如何?” “伤处有些疼痒,浑身无力。”萧何意如实道。 如蔓这才如释重负,勾了勾唇道:“那便好了,想来已无大碍。伤口愈合时,自然会疼痒,且你好些天除了清粥,什么都未吃,自是没有力气的。幸好没有个头疼脑热,不然就麻烦了。 不过,伤口一日未好,你便也一日不准下床,上阵杀敌便更不行啦,须得养上个把月才行,不然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朱唇轻启,碎碎念叨,原先的那抹疲惫神色早已消失不见。 萧何意便这么安静听着,眼中带笑,直勾勾盯着如蔓,只觉她可爱,更舍不得移开眼。而她这番关心的话,更令他心中不由地升起一丝甜蜜来。 如蔓被这灼热的视线盯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摸有些发烫的脸,小心翼翼问道:“为何这般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么?” “没有,只是觉得你可爱。”语气里,有微不可察的宠溺。 噌的一下,如蔓的脸更红了,又有些羞恼起来,她作势轻拍了一下萧何意的头,叉着腰教训道:“臭小子!我看你跟世子爷待久了,连这种轻薄的话都会讲了,竟敢调笑起姐姐我来了!” “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萧何意并未就此打住。 更何况,你也不是我姐姐。 然这话他也只敢在心里想想,若说出来,如蔓定是要扒了他皮的。 可这话也足够令如蔓面红耳赤了,她心跳得格外的快,只能装作恼怒的样子,来掩饰自个儿的这一份羞意。 “哼!别废话了,快些躺回去休息!”说罢,仓皇失措地逃出营帐,大声喘气。 “哎呦!是哪个不知好歹的小子把我们如蔓姐气成这副模样,姐姐快同我说说,本世子替你做主,教训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如蔓还未喘完气,又被迎面走来的赵子乾调侃了一番。 “没有谁!”如蔓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红着脸跑开了。 “噗呲——”赵子乾看着如蔓远去的背影,笑出了声。 调笑过后,正了正神色,便往萧何意的营帐走去。 萧何意刚一醒来,一旁的士兵便去禀报了赵子乾。他得知消息,欣喜若狂,可心中那一抹内疚仍是久久不能消弭,也可以说,始终都不会消弭。 因为这是他欠萧何意的。 番外篇 中秋特辑 甲午年八月十五,扬州城。 夜幕降临,圆月高挂,比以往十五日的月亮更大了一轮。月色撩人,柔和的光亮状似无意地落下,铺满地面,占据一砖一瓦,没有多少惊心动魄,只在不经意间降临人世,令人内心温柔如水。 “小意,小意!快过来!”只听见如蔓在院子里兴奋地唤着萧何意。 萧何意放下手中的兵书,揉了揉双眼,起身离开了这烛火摇曳的昏暗房间,边应道:“来了。” 只见如蔓搬了一张矮供桌立在院中,又在供桌上摆了香烛,以及今早在街上买来的月神像,一个大月饼,面向圆月。 “这是……”虽是看出如蔓在做什么,却仍是忍不住开口。 “中秋祭月呀!”如蔓一边道,一边将那脸大的月饼切成好几个小块,“你、我、慧心、潇儿……还有你父母,祖父母……大功告成!” “难为你还记得。”萧何意有些感动,还记得如蔓曾问他以往在家时,中秋是如何过的,他只是随口答了一下,没想到她却是一一记下了。 切完月饼,如蔓又拿出两个鱼形红灯笼,递给了萧何意:“小意,替我点上!” “嗯。”萧何意笑着点了点头,接过了灯笼。 点好灯笼,如蔓便拿过灯笼,稍一聚气,便轻松跃上屋檐,将这鱼形灯笼挂了上去。 “嘿嘿,燃灯竖中秋!”如蔓跃下屋檐,展颜笑道,“接下来就该拜月了!” 于是,二人双手合十,朝着圆月拜了三拜,又闭上眼,许下心愿。 可如蔓倒未真许什么心愿,她悄悄睁开一只眼,偷瞄着萧何意。只见萧何意郑重地合起手掌,闭着眼,向月神许愿。待他眼睫颤动,如蔓发觉他快要睁眼,便忙闭上了眼,装作一副认真许愿的模样。 知道她感受到萧何意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时,这才睁开了眼。 “怎样?今年这中秋是不是也有模有样的?”如蔓噙着笑,领奖似地问道。 “的确是有模有样。”萧何意勾了勾唇,虽说比起幼时在府中时简陋了些,流程倒也没什么差别,只是……熟悉的人都不在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却很快便恢复过来。虽说这中秋不热闹,但他庆幸自己不是独身一人,如今与如蔓一起,倒是格外温馨。 然他还未感慨多久,却被如蔓一把提起,扔上了屋顶,他踉跄了好几下,才堪堪站稳,一脸的莫名其妙。 “阿蔓,你这是做什么?”他疑惑道。 如蔓并未回答,只神秘一笑:“站着别动,我马上就来。” “好。”萧何意应道。 虽仍是不解,又想到如蔓马上便会上来,索性在房瓦上小心地走了几步,找了个位置坐下。 不出半刻,便见如蔓跃上屋顶。 她晃了晃左手中的一个小酒壶,嘴里叼着一块未啃完的月饼,又将右手上的另一块月饼递给了萧何意。 “好吃么?”如蔓将月饼尽数塞入口中,含糊不清道。 “好吃。” 如蔓满意地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那你猜猜这是什么酒?” “桂花酒。” “你怎么晓得?” “中秋节,自是要喝桂花酒的。” 如蔓撇了撇嘴:“你又知道了。” 转眼她又拔下酒壶的塞子,不用特意凑近,那里头的淡淡清香便弥漫而出,钻入鼻间。仰头抿了一口,入口清冽,桂花的甜香之气在舌尖萦绕,酒暖心脾。 “你要喝么?”如蔓将酒壶递给萧何意,“不过,你只能喝一口哦!” 她还记得那年除夕,萧何意不胜酒力的模样。 “好。”萧何意接过酒,轻抿了一口,咽下喉咙。 而如蔓见他喝了一口,便又拿回酒壶,本也只给他尝尝鲜罢了。 坐在高处,心境开阔,能望见万家灯火。街巷行人不少,只为踏月而行,燃灯的燃灯,走街的走街,东西两市,以及行船画舫,灯火通明,人群更是熙熙攘攘。 这中秋之灯,相比正月元宵,各有千秋。 热闹之处的中秋月,似乎只是点缀,相比这满城的灯火,倒感觉有些黯淡了。不知僻静之处,这圆月又能给人带来什么样的感觉。 如今这时辰,早已不能出城,要寻个僻静之处,似乎也只有城南的那座小山了。 “小意,我们去城南吴山山顶上赏月如何?”如蔓提议道。 她的眼睛很亮,这样直勾勾看着萧何意,他如何忍心拒绝? “好。”他点了点头。 听到回答,如蔓嫣然一笑,站起身,将酒壶别再腰间,在这屋顶之上轻跃着,往城南而去。萧何意自习武以后,倒也会些轻功,但总归不如如蔓游刃有余。 于是便在月光之下,一前一后,飞檐走壁。 终于到了吴山山顶,圆月几乎触手可及。此处远离灯火,圆月便成了唯一的光源,柔和又明亮。 可四周寂寥,又给予人更多的伤感。 月圆之时,本该阖家团圆的,可他早与父母阴阳两隔,而潇儿却又生死未卜,他如何不感伤…… 喝着酒的如蔓捕捉到了萧何意的这抹情绪,她望着他,很久才问道:“是不是想念家人了?” “是啊。”萧何意神情有些恍惚。 “放心,你定会找到你妹妹的。” “嗯。” 这个夜晚,风有些凉,已寥寥无几的夏虫偶尔低鸣。月光如水,如同此刻如蔓看着萧何意的眼神一般,抚慰着他有些哀伤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已渐渐远去。酒壶已空,女子的眼皮沉重,不自觉便倒在少年还有些单薄的肩上。 月色很美,她的呼吸很轻。 少年的心,狂跳。 —————(以下内容与本文无关) “刘清,你说的宝贝到底在哪?”吴山脚下,一瘦弱的男子四处探查。 “我……也不知道。”这名叫刘清的男子抓了抓蓬乱的头发,犹豫道。 “好哇!原来你是诓我的!”瘦弱男子作势就要往刘清身上打。 刘清吓得退后了几步,忙解释道:“陆、陆兄,真不是我诓你,这寻宝盘的确是指向这里的。” “哼,什么寻宝盘,不过是废铜烂铁罢了!”瘦弱男子讽刺道。 “陆石!你不要得寸进尺!”刘清咬牙切齿。 惹怒了刘清,陆石仍未就此打住,继续挑衅着:“怎么的,你还想打我不成?” “就是要打你!”气急败坏的刘清扔了寻宝盘,直直地扑了过去。 顿时,这二人缠打在一块儿,鼻青脸肿。 他们早就忘了寻宝之事了。 ————分割线———— 以上小剧场的两个人物分别是两位作友的小说主角,在这里安利一下哦! 陆石——《天源卷》作者:想吃东坡肉,男频玄幻,异世大陆。 刘清——《捍世修真》驻梁虫,男频仙侠,现代修真。 都是轻松文,觉得合口味的大大可以去了解一下! 第七十二章 道出身世 赵子乾入了营帐,找了张高凳坐在萧何意的床榻前,眼神既惊喜,又愧疚。 “如苏,对不住,若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赵子乾愧疚道。 萧何意不在乎地摇了摇头,沙哑道:“世子身份特殊,我……本就该保护你。” “什么世子不世子的,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说这种话!”赵子乾有些恼意。 “那世子……就当这是兄弟之义好了。”萧何意无奈道。 赵子乾知道自己有些失了态,心中也是懊恼,他本就是来道谢的,又干嘛还要在意人家说的话他爱不爱听。 其实今日来,除却探望于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那日萧何意未说完的话,他始终挂记着。可他怎么也想不出萧何意到底是什么身份,尽管他早就猜出萧何意的身份不仅仅是林如苏这么个普通人。 可那么些年,除却觉得萧何意身手不凡,学识不错,到时一些眉目都不曾有,心中更是疑惑重重了。他本就好奇,那日萧何意又主动松了口,他如何不高兴? 萧何意也是猜到赵子乾今日前来,并不单单探望自己这么简单,那日提及身份,本就是故意的。 此时他默默看着赵子乾那变幻莫测的眼中神色,只待他何时开口。 “那日在马上你所说的话……”赵子乾正斟酌着开了口,对上萧何意的眼神,却见他瞟向了帐内一旁守着的士兵。 顿时将剩下的话尽数吞入腹中,转而冲着那几个士兵命令道:“我与林郎将有要事相商,你们先退下罢。” “是!”那几个士兵恭敬道。 眼见着他们远离了大营,却是没等赵子乾再次开口,萧何意倒是主动提及了。 “世子可还记得,十年前被满门抄斩的萧家。” “萧家?似乎听过……”赵子乾陷入了沉思。 许久,他才不确定似的震惊道:“可是忠武将军萧寒远和工部侍郎萧九若那家子?难不成……你?!” “你想得没错,我便是萧九若之孙,萧寒远之独子,萧何意。”萧何意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然赵子乾却是久久都回不过神来:“那时我不过十二岁的光景,只在家中下人的口中听闻过此事,说当朝忠武将军萧寒远通敌叛国,与勤王勾结,满门抄斩,无一活口……我没想到,萧将军之子,竟还活着。” “不止我活着,还有我胞妹潇儿,萧宛烟。只不过……我已寻不见她了。”萧何意神色黯然。 原来那日萧何意醉后的呓语,原是这个意思。赵子乾默默想着。 “可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赵子乾又追问,难不成此事有什么隐情? “我们萧家,是被冤枉的。虽说这是大逆不道的话,可如今我亦不想隐瞒了,信或不信,世子自有决断。我父身为忠武将军,向来忠义,当年抵御辽兵,报效家国,无人对其有微词,可便是这样一个忠臣良将,受了小人的陷害,以至于家破人亡。那日,是腊八之日……” 萧何意絮絮道来,将自个儿的身世告知了赵子乾,说起那周进如何陷害萧家,其手下又如何残忍地杀害萧府中人。而管家携着他与胞妹萧宛烟藏入暗室,这才躲过一劫,而未曾想到,逃亡之中,被周进及其手下追杀,管家殒命,胞妹萧宛烟不知所踪,而他逃到了扬州。 幸而后来遇见了如蔓,这才免受颠沛流离之苦。 “之所以告诉世子这些,是因为我相信世子的为人,以及为了来日有机会洗刷冤屈之时,能向世子讨要一份助力罢了。” 尽管这对于赵子乾而言,这些都不过是萧何意的一面之词,可是他却相信萧何意,正如同萧何意相信他一般。 更何况萧何意能将一切都坦然相告,而不是藏着掖着,也令他有些触动。他向来喜欢直爽之人,萧何意的性情正合他的胃口,且在这边关将近五年,二人的情谊已深,加上此次萧何意为他挡下箭矢,如今正愁这份人情无以为报,正巧萧何意有求,他怎舍得拒绝? “如苏的身世,让我真是感慨万分。你放心,若日后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我定是赴汤蹈火,也要替你讨一个公道来!”赵子乾真诚道。 “有世子这句话,且能够相信我,如苏已经很满足了。”萧何意的心中的大石终是落地,他果真是没有看错人。 而赵子乾在同情萧何意的遭遇、痛心朝廷失去一名忠臣良将之余,又不免忿忿不平起来:“真是讽刺,那周进如今身为归德大将军,不曾想竟如此狼心狗肺,做出这般下作之事。” 归德将军。是了,如今的周进早已荣升了归德将军。若是他父亲还活着,是否也该如此意气风发呢?思及此,萧何意的眸色又黯淡了几分。 作恶多端的倒是步步高升,忠厚正义的倒是下场落魄,让人如何甘心。 可他相信,真相大白的一日终会来临,黑暗总会无处遁形,不论有多难,他亦会披巾斩棘,迎接光明。 他已不是孤身一人了,他有朋友,他还有如蔓,只要能看到黑暗中一毫的光,他都会坚持下去。 “所以说,周进之所以这么做,除却他本身不正的心思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把剑?”赵子乾瞟过萧何意身旁的那把剑,明白了关键点之一。 “是啊,都说龙渊剑是传世的宝贝,可它又如此不祥……”害得我家破人亡。萧何意有些哭笑。 “宝剑有什么错,错的是人心,觊觎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都明白。” 龙渊剑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宝贝,这萧何意竟又是毫不避讳便告诉他,更是让赵子乾敞开了心扉。 不过这剑虽是好宝贝,赵子乾却是一丝想法也无,他志向本就不是立多少功业,只愿当个闲云野鹤。如今从军,亦不过是见百姓苦难罢了,况且他人之物,有何好动心的。 “你放心,不论前路如何,我定会助你洗刷冤屈。”赵子乾发誓道。 “好。”萧何意心中感动。 肝胆相照,也不过如此了罢。曾经的萧何意总以为自个儿永远也不会有朋友,或许说,已经不相信兄弟之谊了。 可他遇见了赵子乾,似乎打破了他这一桎梏。赵子乾很真实,明明什么都看得透,却还什么都不说。 都说他玩世不恭,其实他最是较真。 “世子,你不怕么?” “怕什么?” “失败的下场。” “小爷我怕过什么,死?死有什么好怕的,人终须一死。与其同流合污,倒不如死得清白。这么说来,我倒是有怕的东西,那便是人心的污秽,说实话我见过的肮脏污秽太多了,故而让我想逃,逃到天南地北去。 可逃有什么用,污秽的还是会污秽。所以我便也不想逃了,总该是要面对的,我就不信漫天的血水,冲刷不了这些肮脏东西,我倒想看看,到底是谁笑到最后。” 第七十三章 辽州棋子 萧何意是真不曾想到,曾经让他这般不顺眼的赵子乾,如今倒让他这般欣赏。 而赵子乾的心中仍有疑惑。他以前自是从未见过萧何意的,可又无法解释那莫名的熟悉感,萧何意那双隐忍的眸子,似乎是在哪儿见过,可他却是始终都想不起来了。 罢了,他摇了摇头,越是去想,便越是想不出来,不若先放到一边,往后自会冒出头来。 萧何意的伤直到一个半月后才好透,在这期间,他错过了一场小战,这次突袭运粮草的辽兵,截下粮草,又歼敌一千。 这日好后,萧何意与赵子乾去沈宁安帐中商讨下次的歼敌计划,却见帐中坐着一位不速之客。 此人名叫忽隆丹,辽王第四子耶律弘达府中幕僚,他虽有着辽族身份,实则是为汉人。而他,便是朝廷安插在辽州王室的奸细之一,其他各个奸细,分别在辽王各子身边,从中挑拨王室关系,从而令辽州王室内部不和,又疲于战事,使得朝军能一举歼灭。 虽说这些棋子并不全都能像忽隆丹一般,在王室公子身边取得举足轻重的地位,但只要有心挑拨,小害亦能成大乱。 而除了忽隆丹,另一位不得不提的棋子,便是辽王后宫中的一位宠妃乌述兰了。乌述兰年轻貌美,深得辽王宠爱,王室中人颇有微词,可却不敢多说什么,若惹得辽王一个不高兴,性命都不保。 这乌述兰既得宠爱,自是不会放过这吹枕边风的机会,说这世子耶律宗绪,如今大权在握,难保有取而代之之心,又说辽王如今身体康健,还能在位个三四十年,这般早便放权于世子,岂不是于己不利?若到时朝臣都心向于世子,那辽王又威严何在? 如此一番睁眼瞎话将辽王哄的团团转,也不免忌惮起自个儿这三儿子来,又想到其私底下拉拢朝臣之事。本来这事辽王也是默许的,毕竟这王位总有一日是他的,可如今看来,免不得要重新考量了。 况且,这高位谁不想多坐一日? 故而这些年来,辽州王室表面看着虽是和睦,实则各怀心思。辽王起了重立王储的心思,世子一心只想扩张,那些个兄弟因被怂恿,而起了夺嫡的心思,这辽州王室,早已不是上下一心。 “四公子耶律弘达是平庸之人,并无多大野心,扶持他上位,对朝廷百利而无一害。”忽隆丹道。 往日军中与他皆是密信往来,如今时机快要成熟,不得不乔装前来商讨大计,然各棋子若都来,那必回遭人起疑,且乌述兰已是后宫妃子,更遭人怀疑,故而秘密商讨之下,只让忽隆丹独自前来。 “嗯。”沈宁安点了点头,“如今网已广撒,只待鱼群入网便大功告成了。” “只是世子势力党羽颇多,要想动摇其根基,还需废些力。”忽隆丹沉吟道。 “几年时间?” “至多三年。” “好。”沈宁安满意地笑了笑,“本帅静候佳音。” 与忽隆丹说罢,沈宁安又转头问向萧何意与赵子乾:“世子与如苏可有何计策?” “不出意外的话,此番抗辽定能获胜,然还不可操之过急。辽州王室局势未定,我军还需同辽军打拉锯战。”赵子乾道。 沈宁安点头道:“不错。这期间还需与忽隆丹他们紧密联系,若有变化,也好能及时转换策略。” “沈元帅放心,我等定当尽心竭力。”忽隆丹诚恳道。 “若辽州王室兵变,定是无暇顾及肃州,到时守城兵力减弱,我军也好着手攻城之事。”萧何意附和道。 也不知聊了多久,萧何意与赵子乾走出营帐时,天气却不如来时那般明媚。 抬眼望去,太阳被层层密云阻挡,只堪堪透出些光亮。饶是如此,看着仍是阴沉不已,浓云时而翻滚,时而移动,又重重压在人的心上,喘不过气。 “怕是要变天了。”赵子乾道。 “嗯。”萧何意淡淡地回了一声。 回营帐时,萧何意却又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在帐外等候着他。 “小意!”如蔓冲他挥了挥手。 一见她那灵动的模样,萧何意便有些弯了眉眼:“怎么了?” “我来看看你伤势如何了。”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二人说着话,不知不觉便到了营帐里头。 “你说了不算,我才是大夫。”如蔓叉着腰命令着,“快将衣裳脱了,让我瞧瞧!” 这话没过脑子说出口,如蔓倒没想那些杂七杂八的,可萧何意却不同了,看着如蔓那一脸正经的模样,他竟是别扭了起来,脸上也有些热。 怎么前几次换药时他不觉得别扭,怎的今日偏生就尴尬起来了?他自个儿也苦恼着,犹豫着,迟迟不解衣衫。 “你怎么还愣在那儿?”如蔓有些奇怪,便要凑上前,伸出手作势要解他的外衣。 “还、还是我自己来罢。”萧何意被惊了一下,直往后退了两步。 “莫名其妙。”如蔓不知萧何意在想什么,又并未如他想那么多,自是觉得他奇怪的很。 如蔓便这样紧紧盯着他的胸口,心里只想着那伤口。 萧何意抬手慢慢将外衣退下,一层一层,最后只剩下精壮的胸膛。 “看着是好得差不多了,可还疼么?”如蔓伸手往他已好的伤处戳了戳。 指尖触过滚烫的胸口,似乎又热了几分,萧何意的耳根滴血般红,心乱如麻。 如蔓又低头看了看他腰侧的伤口,同样已经好透,这才放下心来。可抬头看向萧何意,却见他摆着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只僵硬地往前方看,双颊有些泛红。 “你脸红什么?”如蔓又是莫名其妙。 她还不明白么?萧何意心中一阵苦恼。许久,他才叹了口气,无奈的看着如蔓。 “阿蔓,以后莫将我当小孩子看了。”他道。 如蔓也不是傻子,听了这么明白的话,她顿时脑子轰的一声,终是反应过来了。 是了,如今的萧何意已过了弱冠之年,不再是那个小男孩了,他与她的亲密接触,似乎没有当初的那般理所当然了。 思及此,不受控制的看了一眼那富有男子气概的精壮胸膛,脑子里突然回想起那日雪中的拥抱,脸亦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好、好了,你快些把衣裳穿好罢。”如蔓赶紧将视线从他的胸口移开。 “好。”见如蔓害羞了,萧何意反而淡定下来,慢条斯理地套上衣衫。 “那、那我先走了。”如蔓没敢抬眼看。 她又一次落荒而逃。 可心中也不免懊恼,她可是个小神仙,怎么就这点出息。 第七十四章 收网之时 如蔓不明白,为何如今总被萧何意惹得面红耳赤的,而闲下来的时候,他的身影总会浮现在脑子里,这让她很是苦恼。 故而她既想见他,又不想见他。 说起来她这般年岁,也见过人世间不少情情爱爱的,可到了她自个儿身上,却是迟钝了,脑子糊涂了。 她只当自个儿出了问题,却不想她是否对萧何意动了情,不过她便是觉察到了,亦是不敢承认的罢,毕竟把萧何意当作孩子的想法已经是根深蒂固了。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着,军中倒无太大的波澜,与辽军也并无大的战役发生。 直到两年以后。 辽州的王室这次是真变了天,辽王虽也佩服自个儿的三儿子耶律宗绪,且将他立作世子,然由于乌述兰的枕边风,其余各位王子的有心弹劾,辽王早已心生不满。 导火索便是世子耶律宗绪提议,将辽州兵马再调动三十万至肃州,速战速决,歼灭仅有二十六万人马的朝军。 然辽王不愿,他认为如今朝军人马不足畏惧,毕竟肃州城的辽军已有三十九万。若是再将辽州的兵马调走三十万,那辽州便只剩下二十万人马。若朝军不攻肃州城,直接绕道突袭辽州,那这辽州城如何守得住? 再说辽王本就对耶律宗绪产生了嫌隙,且不再信任于他,如今耶律宗绪手中又有兵权,又有朝臣的支持。如若他调走这三十万大军,不为歼敌,而是转攻王宫,从而篡位,那王宫内卫又如何抵挡的了? 耶律宗绪自是不知道自个儿父王心里的算盘,他只觉自个儿父王似乎开始防备于他。他质问无果,调兵不成,一气之下当众砸了兵符,回到了肃州。 耶律宗绪这番失态,正好给了有心之人一个可趁之机,在辽王面前添油加醋,又说他大逆不道,竟不将王上放在眼中。辽王大怒,趁此机会当即下令废了耶律宗绪的世子之位。 远在肃州的耶律宗绪接到了消息,气急败坏。他本就野心勃勃,对于王位他是势在必得的,没想到如今出了变数,他怎能甘心? 他的一切雄心大志,都必须建立在成为辽王的前提下才能完成,若成不了王,那所有谋划都将成为梦幻泡影。 他顾不得了,既是成为了废世子,那重新成为王储几乎不可能。于是他只留了赫连察及赫连敏兄妹二人领着四万人马守卫肃州城,调走了二十五万人马回辽州。 这意味着,他有心放弃这肃州城了,毕竟城失了,还能再夺回来,可王位丢了,对他的损失可比这一座小小的城池大多了。 耶律宗绪明白这孰轻孰重,故而调走这二十五万人马以及手下的铁面轻骑,攻向王宫,想要篡夺王位。 他这是无奈之举。 然他一个人,如何斗得过早已不信任他的父王,想要陷害他的兄弟以及早已倒戈的王臣。 王宫早已得了消息,耶律宗绪带着二十万大军攻城,便集结了辽州八成士兵与王宫外,与耶律宗绪带领的军队抵抗。 可二十万的兵马,终究是敌不过四十余万的兵马。自此,耶律宗绪沦为了阶下囚。 而就在耶律宗绪刚调走兵马之时,朝军便谋划起夺城之事。 甲辰年五月初八,正是芍药花开的季节。 萧何意及赵子乾带领了十万人马,以木幔及盾牌缓冲阻挡辽军守城士兵射下的箭矢及掷物,又以攻城车所携带投石器往高台投掷重石,辽兵顿时死伤无数。 随即一部分朝军架起云梯,爬上城墙,歼灭守城的将士,后为还在城门外的萧何意、赵子乾及其余将士打开城门。 城门大开,外头的将士毫不犹豫冲进城内,萧何意与赵子乾带头冲锋。 “杀啊——”将士们气势磅礴,声如雷,震响天地。 如今辽军兵力不如朝军,饶是赫连察再过厉害,也带不动这残兵残将。且耶律宗绪曾同他说过,若是无法守住肃州,便保命撤退。 赫连察是聪明人,既知无力回天,那便撤兵。故而他杀掉手中最后一名朝军,冲着一旁与朝军缠斗在一块儿的赫连敏用辽语大声喊道:“撤退!” 赫连敏点了点头,向攻向她的朝兵洒出萤虫之粉,这些朝军始料未及,顿时眼前便看不清东西了。 赫连察兄妹俩夺过两匹马,丢下这些残余的辽兵,逃离了肃州城,回到辽州。 此战朝军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萧何意虽懊恼让赫连察兄妹侥幸逃脱,却更高兴夺回了这肃州城。这肃州城被辽人占领多年,如今回归故土,比起朝军,更激动的还是城中百姓,以及逃难四方的肃州百姓。 此次大获全胜,军营里的众人似乎都有着一醉方休的意味。 如蔓与萧何意、赵子乾三人仍是找了个无人之处,顾自喝着酒。 “如今已夺回肃州城,辽州王室已然不和,歼灭辽军指日可待了!”自战胜以后,赵子乾便乐得没停过,他这一高兴,便又多喝了几口酒,直把脸染得通红。 “十年之约,想来是要提前实现了。”萧何意亦勾了勾唇,他酒量不好,只抿了一小口酒。 “世子爷,待回朝以后,你有何打算?”如蔓随口问道。 “我本想着再去这天南地北逛逛,然在这之前还需先完成一件事。”闻言,赵子乾先是瞥了萧何意一眼,便继续抱着胸,咬着细草茎回答道。 “哦?”如蔓挑了挑眉,“什么事?” “自然是为如苏之事了,你竟不知道么?”赵子乾诧异道。 “哦,哦!”如蔓这才意识到赵子乾所言之事,“我自是知道的,只是不知道你竟知道了。” “什么知道不知道的,听得我脑瓜子疼!”赵子乾哭笑不得,觉得如蔓的话拗口不已。 如蔓嘴角抽了抽,又责怪似的问萧何意:“这事儿你怎的不告诉我?” 她似乎未察觉到,自个儿的语气有些娇嗔。 “我忘了。”萧何意笑了笑,不是借口,他的确是忘了。 “好罢。”如蔓无奈道。 不过她也未同他计较,他知道萧何意做什么事,自有他自个儿的考量。况且她亦不能过多干涉凡人的人生,只能从中引导,而不是随意篡改他人的轨迹。 所以很多事,他愿说就说,不愿说她亦不会刨根问底。 只是偶尔难免有些惆怅,觉得萧何意的心思越发的重了。 上架感言 我的小说上架啦,抽空写个感言。晚上八点半左右我会发出本书第一个收费章节,在这里先谢谢各位大大的支持啦! 说实话更文到现在,波折还是蛮多的。本来我只想写一篇架空言情小说,后来写着写着,发现这走势有点不对啊,这不就是仙侠和武侠么?!然后果断改分类,终于走上了正轨…… 毕竟一个到二十多万字主角才有感情戏的小说怎么能叫言情小说呢?可能我真的不擅长感情戏吧,写感情戏的时候先把我自己惹一身鸡皮疙瘩……配角的感情戏都比主角多。有时候还蛮喜欢写打斗场面的,灵感来了能写上两三章。 总之我有点不按套路出牌,估计有时候会让大大们心累吧。其实我收藏也不多,一直以为我要单机的,但是这两个星期似乎被小编注意到了,竟然有资源不错的分类端推了,每天做梦都梦见自己涨收藏,然后,我在梦里就火了。 不过火不火是其次,写好小说是最重要的。可能有些人觉得我写的小说比较过时吧,现在的小说各中花样层出不穷,我的确是有点落伍了。 可回头想想,不都是看故事么,好看不就行了,管他是什么类型的。可能我年纪大了,落伍了,浪不起来了,对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有点脑壳疼。 其实现在我也不知道订阅量会怎样,起码能让我知道我的收藏里有多少是机器人吧,哈哈! 我也感谢一路追更的读者大大,每天给我投票票的几个大大,我都记得你们呢,哪天你们没给我投票,我还会难过很久,想着你们是不是弃追了,但后来发现是我想多了。 总之我希望有越来越多的人能看我的书吧,其实身为一个作者最开心的不是多少票,不是多少收藏,而是自己努力的成果能得到大家的认可。 现在已经二十五万字了,当初是真的没有想过自己能坚持这么久的,以为写到三四十万就已经是极限了,现在看来,写到九十万也是可能的! 而且这本小说前十章是去年码的,后来忙起来就搁置了,直到今年五月份开始,我才继续开始写,所以说前面的内容情节会有点急促,字数也相对来说少一点。 因为是第一次写小说,之前也没有练笔什么的,本来这本小说想当练笔写写看的,没想到大家对我的评价都还蛮不错的。 而这次上架是一个动力,让我坚持下去的一个动力,而我也会继续努力,将来给大家带来更好的作品! 晚上八点半,不见不散! (也有可能会早一点哦!) 第七十五章 偶遇元帅 萧何意在回去的路上,却遇见了沈宁安。 “沈元帅。”萧何意恭敬拱手道。 “嗯。”沈宁安点了点头,“今日之战,打得不错。” “都是各位弟兄的功劳。” “日后回朝,在皇上面前,我自会替你美言几句。” “属下谢过元帅。”萧何意的头更低了。 沈宁安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道:“这本就是你该得的。” 这似乎话中有话,又似乎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见沈宁安似乎不再有同他讲话的意思了,萧何意便又拱了拱手,准备告退:“属下告退,还望元帅早些休息。” “都说忠武将军萧寒远叛国通敌,我倒以为他是受奸人所害。当年在肃州抗辽,他一马当先,仅带领三千精兵,诱敌至幽山关提前布下的陷阱,歼灭了一万辽军,此战仍是军中津津乐道的佳话。像他这般忠肝义胆之人,怎会与勤王勾结?” 沈宁安没有理会萧寒远告退的话,只自言自语着,别有深意。 萧何意在一旁听着有些心惊,他不知这沈元帅为何偏生要同他讲这些话,越是揣摩,越是不安。拱起的手亦有些发酸发涩,始终都不敢轻易放下。 难道他都知道了?萧何意暗自猜测着,却也不敢完全肯定。 二人便这样僵立着,时间漫长,半刻都难熬。 “你认为如何?”许久,沈宁安才移回目光,看着萧何意问道。 萧何意拱起的手一滞,很快便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尽管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仍波澜不惊答道:“重要的不是属下认为如何,而是皇上认为如何,那便是如何。” 倒是谨慎。沈宁安轻笑一声,在心中暗暗道。 “回去罢。夜深露重,早该休息了,明日的曙光,还要等上好些时候呢。”沈宁安又转回头,望着远处。 “是,属下告退。”萧何意又拱了拱手,动身离去,只给留下的人一个背影。 “萧何意……”他只走了五步,却听见这熟悉的名字从沈宁安的口中传来,他下意识地想回头,却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只脚步控制不住地顿了顿,便继续往前走着。 沈宁安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甚至捕捉到了他一瞬间的失态。他更确定了心中的猜想,不紧不慢地继续顾自说话。 “这孩子,我曾于他幼时见过一面。这孩子与其母亲有几分相似,如今见了你,突觉得那孩子与你也有些相似。还有你所佩之剑,剑柄处的纹饰,倒是与萧寒远的那把剑上的一般无二……若是那孩子还活着,怕也与你一般大了,你说这巧是不巧?” 这沈宁安话语不停,似乎料定了萧何意会停下脚步。 果不其然,萧何意回了头,只是仍看不出任何表情。 都说得这般直白了,再是蠢笨之人,也该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又如何再继续装傻? 然他却不知沈宁安的意图,更不能就此承认自己的身份。 “我如何信你?”萧何意面不改色。 “无涯是我一手提拔,他的为人,我自是清楚不过。萧家遇难时,我远在苍州,虽有心相助,但鞭长莫及。若当时我在京州,凭着我这顶官帽担保,忠臣良将,亦不会落得这般下场!”沈宁安语气并不激动,却是满眼的痛扼惋惜。 萧何意有些动容。幼时,他也曾听父亲无意中说起过沈宁安的提携之恩,也知沈大元帅是赤胆忠心、刚正不阿之人。 此时彼此试探着,萧何意有些犹豫是否该相信他。 “元帅可怕背上欺君罔上的罪名?” “若真怕这罪名,那初见你的那一日,我便不会留你了,又怎会提携于你?”沈宁安叹了口气,无奈道。 “原来元帅早就知道了。”萧何意苦笑道。 “原先也只是猜测罢了,如今才算确定。” “为何要帮我?” “无涯若还活着,或许今日也会在此与将士们把酒言欢罢。”沈宁安却有些答非所问。 萧何意突然鼻子一酸,道:“父亲他,很重情义。” “是啊,或许便是这样,我才会将你留在帐下罢。”沈宁安笑了笑,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惆怅。 或许,他还怀念着那位在战场上英姿勃发的少年罢。 “总有一日,我会洗尽冤屈,光明正大的站在世人眼中,不再如蝼蚁般苟且偷生。”萧何意的声音很轻,却无比坚定。 “难为你了。”沈宁安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路将会困难重重,虽不知结果如何,我也定当竭尽所能。” “多谢元帅。”萧何意又是眼眶一热。 “只是。”沈宁安顿了顿,忧虑道,“正如我能认出你一般,那周进以后若见了你,想来也能识破你的身份。” “可他并无证据。”萧何意肯定道。 也是,那周进当年对天子谎称萧家无一活口,虽是一己之私,如今看来,倒是有利于萧何意。 若此时再同天子说,那萧何意便是萧寒远之子,那周进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天子又岂能饶恕? 这么一想,沈宁安倒也不担心了。只是这并不代表萧何意便相安无事了,那周进难保不会暗中下手,除去萧何意。 然这都是以后要担心的事了。 届时他自会向天子引荐萧何意,以萧何意的才能、及立下的赫赫军功,不说三品的将军,便是四品的将军亦是绰绰有余的。 这便是沈宁安,最能帮得到萧何意的地方。 有了这官阶,不说能得到万无一失的庇佑,起码在这暂时的安稳下,利用所能利用的一切,去搜寻证据,对付周进。 起码这是旗鼓相当,而不是蚂蚁撼树。 “你说的不错,他没有证据。”沈宁安点头道。 风吹来,吹不散周身的热意。二人对视,终是褪去了眼中那层神秘莫测的隔膜,还原了最真实的自我。 萧何意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终是赌对了。 这也意味着,除却如蔓、赵子乾,沈宁安将成为他又一个信任之人。 而这些人,明知此路艰险,却仍伴着他走,这些情义,是为正义之剑,斩断万难,划破黑夜。哪怕荆棘丛生,也毫不退缩。 毕竟这世上,本就是光明更多。 第七十六章 棋局已定 自夺回肃州城后,没过几日,朝军便撤离宁州城,只留原宁州守将姜奇及其部下继续镇守宁州城。 如此,朝军便驻扎在了肃州城内。 这段时日,将士们在军营里过了一段安稳日子。反观辽州王室,却是风云诡谲,惊心动魄。 自耶律宗绪成了阶下囚后,其余的辽州王子才真正动了这夺嫡的心思,加上旁人的挑拨,亦开始胆大妄为起来。 后忽隆丹设计在耶律宗绪的饭菜中下毒,至其死亡,又故意留下线索,将矛头指向二王子及五王子,辽王查出结果后,勃然大怒,将其二人流放偏远之地。 自此,曾为天之骄子的耶律宗绪便凄惨地死在了牢狱之中。 若说错,他倒也不都是错的。立场不同,永远都只会为自个儿考虑,对于辽州王室而言,或许他便是救世主,可在朝廷看来,他却是一个危险的敌人。 他倒是个天生的王者,只是生错了地儿。 说来也算惋惜,若他出生在中原赵家,或许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罢。 耶律宗绪死后,辽州王室的斗争却是远远不曾结束。 为尽早扶持四王子耶律弘达上位,首要的便是辽王肯退位。可辽王身体还算康健,怎舍得退位,且耶律宗绪一死,他又没了立王储的心思,又该当如何? 身体康健,自是让他衰败便好了。乌述兰在这后宫待久了,也该派上用场了。 乌述兰之所以深得辽王宠爱,除却年轻貌美以外,还懂调香。 她所调的宁神香,令辽王赞不绝口。能使人神清气爽,一夜安眠,故而辽王每晚都留在她处安歇,只为这香能洗去他满心的忧烦,安心宁神。 然如今,乌述兰却将这宁神香,换做了另一种气味几乎一致的香,名叫怡情。顾名思义,此香多是夫妻于闺房怡情之用,而此香虽能怡情,却不能多用。若将此香每日燃在房中,这对男子而言,最是危险。 若到时气血翻涌,便容易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而自乌述兰将宁神香换做了怡情香,辽王的这把老骨头竟是活了,害得她每夜睡不好觉,只在白日里才能偷会儿懒。 这种依靠外物得来的提升显然维持不了多久,没几日,这辽王便中风了,自此半身不遂。 辽王年纪本就大了,如今却是这般不节制,太过于兴奋,气血翻涌,直冲向脑顶,便造成了这般后果。 可辽王哪里知道这都是那怡情香的原因,只以为是自个儿需求旺盛,才招来这罪受。然他也是够蠢的,都这般年纪了,不过是宠妃几句拍马屁的话,就能将他哄的飘上了天,还以为自个儿十八九岁,生龙活虎的,也真够令人捧腹。 果然,人总得有自知之明,不然容易闹笑话。 这辽王一病,便不得不着手立王储了。三子已殒命,二子与五子流放,如今身旁,只剩下四个儿子。 大儿子年过不惑,是半只脚要进棺材的人,显然不是王储的最佳人选。六子年仅十二,又性情顽劣,又则能将这偌大辽州交予他手中?七子年岁最小,仅仅五岁,大字还不识几个,若让他上位,少不了外戚干政。 思来想去,唯有平庸的四儿子耶律弘达最为适合。 若立他为王储,想来也是无功无过。 事态进展得很快,辽王既定下了人选,那耶律弘达王储的位子便也坐稳了。而为了让耶律弘达更快地坐上王位,安插在辽州王室的棋子又下了一记猛药。 已半身不遂的辽王本就口齿不清了,乌述兰又暗暗在辽王的汤药中加了能让身子快速衰败的往生散,不出半年,辽王一命呜呼,太医无解。 从世子耶律宗绪被废,而后殒命,到辽王偏瘫,耶律弘达称王,不过才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 收网不过一瞬间,因而撒网之后,等鱼入网才是最耗时的。 局势既定下,唯余党未清,朝政上,自有忽隆丹协助耶律弘达。可军中的赫连察与赫连敏,自始自终都对耶律宗绪忠心耿耿。尽管耶律宗绪早已命丧黄泉,二人宁愿背叛辽州王室,都不愿归服新王。 然背叛辽州王室,并不代表归顺朝廷,赫连察与赫连敏兄妹二人与朝军不共戴天,是不变的事实。 这便要从那日辽军残兵撤离肃州城说起了。 那日兵败,赫连察与赫连敏携四千残兵回到辽州,却不曾想得知了耶律宗绪被捕入狱的消息。 好歹也曾是辽王最喜爱的儿子,尽管做出了篡位之事,辽王仍不忍心杀他,只将他囚禁在牢中,严加监视。 赫连察兄妹二人本想着待风头过去,届时守卫松懈,凭二人的本事,将耶律宗绪劫出牢狱亦不是不可能之事。 然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们不曾想到,他们所忠心的主子,耶律宗绪,竟是惨死狱中。而更令二人措手不及的是,短短一年多,二位王子流放,辽王崩逝,新王上位。 便是想想,都觉得不寻常。 这一切,似乎跟计划好了一般,环环相扣,并不像偶然发生之事。而新王,不说无能,却十分平庸,与耶律宗绪相比是天壤之别。而他上位,获利者又是谁呢? 答案显而易见了。 聪明人只要稍动脑子,便知此番结果最能得利的便是朝廷。而这幕后的操纵者,也许便是朝廷。 那与朝军更是脱不了干系。 赫连察越想,此事便越是清晰明了,心中更是怒火中烧。 “朝军果真是阴险狡诈,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赫连察一想到堂堂的辽州王室,竟是被人耍得团团转,恨意丛生,啪的一拳打上了桌子,那脆弱的桌子受了这一拳,生生地裂开一条小缝来。 “哥哥,那今后我们该怎么办?”见到赫连察这般,赫连敏对这来龙去脉也明白了七七八八。 他们所敬重的世子,那位有着雄才大略的耶律宗绪,竟是死在了这些个龌龊手段之下。 虽大局已定,他们却不想臣服与那实为朝廷走狗的新王手下。于他们心中,主子永远都是那个曾与他们许下十年夺七城之愿的耶律宗绪。 “走,离开辽州。”赫连察紧紧捏着拳头,骨节泛白。 “去哪?” “去打最后一战。”赫连察低下头,看着桌上拿被拳头砸出的裂缝,眼中尽是视死如归。 “好。” 赫连敏苦涩地笑了笑,仍是媚态横生,美得惊心动魄。 是了,他们已是穷途末路。 可那又怎样?饶是穷途末路,濒死之际,也能多叫上几人,为泉下的世子作伴。 第七十七章 穷途末路 甲辰年十月初六,边关已隐隐有些寒意。 如今边关战事也算平息,朝军正打算明年开春,便班师回朝。 这日萧何意在城墙上巡守,赵子乾闲来无事,便也来此相陪。 直至凌晨时分,天色将亮未亮之时,只见一支带火的箭矢迎面往城墙上射来,因着箭上提前浸润了桐油,这火光长燃不灭。 随着这只打头阵似的箭矢射来,并不给人喘息的机会,便又有数不清的箭矢急急而来。用不着等着天光将这世间照亮,这漫天的火光早已染红天地。 “辽军突袭了——”安静的城墙顿时便吵嚷起来,刚刚歇下的萧何意被这动静惊醒,又急忙套上铠甲,提起剑便往城墙上赶去。 到时,却见赵子乾早已在城墙上候着了。 他面色凝重,同萧何意点了点头,道:“是赫连察兄妹。” “末路之兵,不怕死,最是凶狠。”萧何意转头望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淡淡道。 “可要出城迎战?”赵子乾问道。 “再观望观望,这火一时烧不起来,不过仍要先备水,若城墙失火,定是要先救火的。下面大概有多少辽兵?” “大约三万。” 萧何意冷笑一声,道:“才这么点兵力,就敢来攻城。” 守军仍按兵不动,萧何意却派人通知了沈宁安辽军突袭的消息,沈宁安得知后,调兵五万至城门支援。 不久后,辽兵箭矢用尽,便在城下叫阵。 “缩头乌龟,敢不敢下来打一场!”领兵的赫连敏身着赤红盔甲,腰佩圆月弯刀,骑着高头红鬃马在城墙下喊道。 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孔少了几分蛊惑人心,更添了几分英姿飒爽。 “你他娘的才是缩头乌龟!”赵子乾有些按耐不住,回骂了过去。 以他的性子,向来只有惹别人的份,哪里受的了别人这般骂他,尤其这人还是曾差点害死他的赫连敏。 萧何意看了他一眼,无奈摇了摇头。又见底下的辽军此时除了同他们磨嘴皮子,再无其它动静,便道:“出战罢。” 这上门的肉,哪有不吃的道理? “好!”赵子乾一听萧何意发话,便开始摩拳擦掌起来,兴奋不已,“那先说好了……” “放心,赫连敏交给你对付。”赵子乾话未讲完,萧何意早就猜到了他的那点儿心思。 “哈哈,还是如苏你懂我!”赵子乾大笑着拍了拍萧何意的肩膀。 二人下了城墙,守城的士兵缓缓打开城门。萧何意与赵子乾翻身上马,领着这些从大营调来的这五万人马,往这大开的城门外冲去。 待最后一排的兵马出城,城门便又立即合上。 朝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摆好阵型,围住了辽军。赵子乾直往赫连敏出冲去,故而剩下的赫连察便交给了萧何意。 除却这赫连察兄妹,稍难对付的便是残余的十一名铁面轻骑。然朝军兵力足足比辽军多了两倍之多,这十一名铁面轻骑便是能以一己之力单独抵挡下十来名朝军普通士兵,也抵不过几十名、甚至几百名的朝军。 “赫连姐姐~许久未见,真是越发有地风韵了,可真让小爷我想念的紧呢!这些年,每每在战场上见到姐姐的美貌,这夜里啊,总是不能安睡呢!”赵子乾皮笑肉不笑,说着浑话。 他走近赫连敏,手中的铁鞭甩得啪啪响,说出来明明是夸人的话,听着却是这般咬牙切齿。 “哈哈哈……是嘛,我也想念你的紧呢。世子爷还真是命大,当年中了我那蚀心毒都没死,这些年反而是越长越俊俏了。真是让姐姐我好心动呢!”赫连敏笑得花枝乱颤,眼中寒意尽显。 当年赵子乾中暗镖之时,赫连敏并不知其真正身份,后在探子口中得知他竟是广安王世子,可别提有多后悔了。 后悔在那蛇纹梅花镖上淬的毒是蚀心毒,而不是三步倒。虽中毒之人会受三日蚀心之痛,痛苦非常,最终暴毙而亡,却不能瞬间致命。 若她当初用的是三步倒,这广安王世子早便死在她手中了,又哪能在她面前这般趾高气扬的,真是可恨。 而她本以为,除了她以外,并无人能解这蚀心毒。却不曾想,朝军竟不知从哪里寻到一个医术精湛的女子,她所研制的毒药,总能被其一一化解。 且那女子又研制出百毒丸,服下此丸,竟也称得上百毒不侵了,若她对朝军将士所使的毒毒性弱些,便真是毫无效果的。若毒性强些,也能降低毒效,令她挫败不已。 “赫连姐姐,我这手中的玄铁鞭亦是想念你的紧呢!”赵子乾收起这副调笑嘴脸,主动出击,铁鞭往赫连敏的腰侧打去。 赫连敏弯腰后仰,险险躲过。她抽出腰间的一对圆月弯刀,拉过马紧贴赵子乾,准备近身攻击。 她挥动双臂,一招一式快速而利落,好几次赵子乾都险些被她给划中。 二人一会儿站立在马背上,一会儿伏趴马背,彼此酣战淋漓,一白一红的两个身影在这战场之上更是显眼万分。 如此几个回合下来,赵子乾与赫连敏早已是气喘吁吁,可二人却谁都不曾退缩。因为在这战场之上,谁若敢退,谁便先倒下。 这边的赵子乾与赫连敏胶着不分,反观萧何意与赫连察,亦是同样的景象。 赫连察身形高大,鼓起的肌肉似乎要将身上的铠甲都撑破了,萧何意同他对比起来,显得娇小不少。 萧何意的长剑与赫连察的双锤于打斗时相撞,发出叮叮的碰撞声,长而幽深的回声萦绕耳畔,激烈时,似乎还能看到点点火星。 萧何意与赫连察交手数次,虽如今仍不是将军之流,却在两军都小有名气,甚至有着“林小将”的美称。而赫连察对于萧何意,亦不是初见他时的心怀不屑。 几番交手下来,也知他是个难缠的对手。在辽族人眼中,中原男子向来文弱亦是固有印象,虽朝军也出了沈宁安之流,然偏见终归无法打破。 自与萧何意交手后,赫连察眼里的羸弱身板竟是伤了自个儿两次,此后对萧何意更是不敢小觑。 赫连察稳当,萧何意灵活,场面精彩又激烈。 可辽兵终归是吃了兵微将寡的亏,长时间耗下来,竟是被杀了个七七八八。铁面轻骑抵挡不住朝军的攻势,也倒下了六七个。 眼见着这些辽军残兵快要被斩杀殆尽,若不尽快找机会撤离,便是赫连兄妹也躲不过了。 第七十八章 美人殒命 “快撤!”那头与赵子乾对抗的赫连敏,在这危急关头冲着赫连察大喊。 然因为这句话,她暂时分了心,让那赵子乾有了可趁之机,一铁鞭甩过去,打下了赫连敏头上盔甲,头发散落下来,铺满肩头。 赫连察听到赫连敏的话,神情一凛,趁着打斗的间隙深深看了她一眼,带着不舍与决然。他紧紧拉着缰绳,调转马头,死命往远处的小路跑去。 萧何意一见他要逃跑,又哪会放过他。这赫连察是辽军大帅,若是拿下他的人头,这功劳又是何等的大。于是萧何意便也紧拉缰绳,带了两千精兵,驾着马往他逃离的方向追去。 赫连敏隐隐听到她兄长远去的马蹄声,苦涩地笑了笑,眼眶里忍不住泛起泪来,赵子乾无意瞥见,却是有些愣住了。 这是什么样的眼神? 悲凉,不舍,坚定,怀念……复杂的情绪太多太多,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赫连敏这般表情。 突然心中闪过一丝同情来,可仅仅转瞬即逝罢了。 那一瞬的感慨过后,二人仍是激烈打斗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早已不见了萧何意与赫连察的身影,久到日上三竿,辽兵覆灭。 打斗的二人早已累极,喘息不已。 原本光洁的地面已被染红,旧血干涸了,新血又添艳色,残骸遍地,朝军早已停了手。 “给个痛快罢。”赫连敏住了手,直视着赵子乾道。 她知道,自个儿是必死无疑。 赵子乾回望着她,沉默不语,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许久,他翻身下马,道:“继续打。” 赫连敏似是懂了他的意思,转而也下了马,握紧了手中的弯刀,站在赵子乾的对面,做着攻击的准备。 “你们不要插手。”赵子乾扫视了一番围在四周的朝军,命令着。 “是!”将士们回应着,都瞪大双眼看着这一场公平的较量。 决斗便要开始,赵子乾却是收了手中的铁鞭,而是从这些看热闹的将士手中拿过了一把短剑,冲着赫连敏挑了挑眉,示意她出招。 赫连敏也未同他客气,握着弯刀便往他胸前挥去,赵子乾退身躲过,挥起短剑回招,往其下盘刺去。 而赫连敏纵身一跃,躲过这剑招,一个翻身又将弯刀从上而下向赵子乾的头顶劈去。赵子乾灵活旋身,又是躲了过去。 刺目的阳光有些晃眼,红色身影在这光照下更显得热烈无比,加上那张蛊惑人心的脸蛋,像是一团火,燃在人心中浇不灭的火。 围观的士兵屏息凝视,一眼都不想移开,生怕一眨眼便错过了精彩画面。 直到男子将这短剑插入了美人的胸膛,曼妙身影缓缓倒下,她笑着,流着泪,红衣更红,肤白若雪。 赵子乾自是恨她的,她心如蛇蝎,手中之毒令他差点殒命。 可他却终是忍不下心来用玄铁鞭去对付她。这铁鞭太狠,一旦打到她身上,轻则皮开肉绽,重则死无全尸。 他并不想看到赫连敏这般下场,或许是出于一个男子对美人的怜惜罢。 “谢谢……”在剑刺入赫连敏胸膛的那一刻,她笑着说道。 鲜血自胸口源源不断涌出,浸润了铠甲,她的笑明艳动人,眼神迷离,就在这刺目的光芒下,将这一抹惑人的笑深深刻在了所有人的眼中。 可惜了,世上又少了一张倾城颜。 为什么要同他道谢?赵子乾自是清楚。是谢他给了她一抹尊严罢了。 赵子乾被这刺目的鲜红晃得眯了眯眼,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过身,不再去看那倒下的身影。 如今大仇得报,本该感到快意,却不知为何心中充满悲凉。 当然,他自然不是同情可怜这赫连敏,他只是,不想再看到这么多的尸体了。 可安定却偏偏要建立在这些鲜血残骸之上,这令他有些无力,有些疲惫。 若可以,他多想走遍这山川湖海,踏遍天涯海角,毫无牵挂地四处流浪。 这是他心之所向。 可百姓太苦,他终归是不忍心。 好在战争将要结束,离那个梦亦是渐渐靠近了。 “来几个人,同我去寻林郎将。”赵子乾甩了甩头,让自个儿回归现实。这便重新骑上马,同底下的士兵命令着。 说回赫连察撤逃之时,萧何意带兵追去。 那赫连察拼了命在这小路上策马飞奔着,铁蹄扬起尘土,又踏烂了杂草,源源不断。萧何意紧追不舍,却总是慢了他几步。 直到越追越偏,最后赫连察竟是蹿进了一片密林之中。 此时的萧何意终是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来。他停下马,扫视着四周,除了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简直安静地有些可怕。 联想起凌晨的攻城、叫阵,后又单独撤退……这一切,看似合乎常理,实则一点都不寻常! 就说这辽军残兵,早已没有能力同朝军对抗,明知自寻死路,为何偏要去攻城?若说他们要垂死挣扎,临死前拉几个垫背的也不是不可能。只是,既是视死如归了,为何赫连察临时又突然撤逃? 照萧何意的了解,赫连察显然不是会弃兵独逃的人,更何况,战场之上还有他的亲妹妹赫连敏在。这一切似乎是计划好了似的,赫连察更不是逃命,而是……故意要将他们引过来! 那么说来,此处……定有埋伏! “糟了,中计了!”萧何意反应过来,为自个儿这番大意而懊恼不已,他冲着身后的精兵咬牙命令着,“撤退!” 可终究是来不及了。 只见从四周冲出了一万多的辽兵,将萧何意及两千精兵团团围住。 “哈哈哈……现在才知道上当了?想逃?已经完了!”赫连察的骑着马从这些辽兵中走出,他的汉语有些蹩脚,可仍能让人恨得牙痒痒。 “不愧是辽州第一元帅,今日之计,果真是让我佩服。”萧何意冷冷开口,这声佩服说得倒也有几分真心。 “过奖过奖,你的身手也很不错。只可惜今日,你便要去见阎王爷了。”赫连察自信满满,嘴角带着一抹嗜血的笑。 “不只是我,你那个妹妹想来会见得比我更早些。”萧何意丝毫不见惧意。 “你!”听到自个儿妹妹的名字,赫连察的眼中闪过一丝悲意,可很快便恢复了原样。 他自是知道自个儿的妹妹将要面临着什么,可自他们设下这计,他早便做了准备。 而他,自是不会独活。 可他死前,亦是要多拉些人为他与妹妹,为泉下的世子陪葬。 第七十九章 阴兵之力 那两千名精兵在萧何意四周围散开来,将其保护在圈中,他们拿着兵器,死死盯着面前的这一万多兵马,丝毫不敢懈怠。 赫连察并未将垂死挣扎的他们放在眼中,如今想要捏死他们,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 “给我杀!”赫连察大声呵道,这些辽兵便前赴后继地往前扑着,一刀刀砍向保护着萧何意的精兵。 树木参天,摇曳的枝叶阻挡着刺目的阳光,投下片片晃动的阴影。 鲜红自倒下的身体上溅起,越过从枝缝中穿透而来的光芒,肆意飞溅着,覆盖在阴影上,沾染在萧何意的盔甲上、面上、眼中。 刀光剑影。 萧何意与最靠近他的那圈精兵拿弓弩往外射着箭矢,辽兵倒下不少,可随即又有新的冲上来。 仅仅两千精兵,总归是耗不过一万多的辽兵。他们一个个地倒下,直到辽军离萧何意越来越近。 赫连察在一旁冷冷看着,如今这态势,他完全没有出手的必要。那余下的辽兵一人给萧何意一刀,萧何意便已是千疮百孔了,何必要废这点力气,他只等着萧何意倒下,割了人头便可。 而萧何意红着眼,瞄准这些不断扑上来的辽兵,一箭、两箭……持续射出箭矢,一击夺命。 可箭矢终归有限,随着辽兵倒下的,还有保护着他的精兵。 眼见着危险一步步向他逼近,难不成今日真的要殒命与此么? 不,绝不可能! 萧何意紧紧捏着拳,从盔甲腰间的一个暗袋中抠出了那小块黑玉,放在掌中,又合掌成拳,闭上眼念念有词。 “天地万物,能者为上,滴血之盟,阴兵为臣!” 口诀已念,萧何意睁开双眼。他望着天,静静等候着,等这天变脸,等那转危为安的一刻。 他那眸子依旧是波澜不惊,可手心早已淌满了汗,连带着阴兵符都黏腻不堪。 他有多紧张,只有自个儿知道。 辽兵对他这莫名其妙的行为有些摸不着头脑,只以为他在这临死之际,求哪个神明保护罢了。 他们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 毕竟他已算是单枪匹马,再怎么翻腾,也掀不起惊涛骇浪来。 可就在他们不屑一顾之时,这晴空万里,终是悄然离去。 阴云瞬息之间布满头顶,天光敛收,枝影消去,周身的密林更显昏暗。只能看见阴云之中,所渗出的片片暗红,如同地上快要干涸的血一般,倒映在眼中。 可攻向萧何意的辽兵们无心去观察着诸多变化,直至他们杀死守护萧何意的最后一名精兵时,自个儿也应声倒下。 那名被长枪刺入胸口的辽兵,不可置信地盯着胸膛,口中涌出的血顺延而下,一直滴到了鞋尖,没入鞋中。 可他终究是无法回过头去,看看杀死他的人到底是谁,他只能在同伴震惊的眼神里,轰然倒下。 原是死去的士兵复活了。 不论是辽兵,还是朝兵,都如同被操控的木偶一般,带着一身的脏污,没有思想,只是拿着武器,冲这些还活着辽兵攻击着。 这是阴兵之魂附与亡兵完整的肉身之中,不死不灭,便是将这些肉身践踏成肉泥,他们也能另寻一具完整尸体。活人如何再与死人对抗?毕竟死人已死,魂魄不灭。 现下的辽兵如同遇到了一个永远都打不倒的敌人,只能一点一滴地将气力消耗下去,直至被杀死。便是死去都无法安生,他们会被阴兵附身,被迫成为杀死他们的阴兵同伴,被萧何意任意的支配。 “怎、怎么会!”赫连察大惊失色。 此时此刻,他终究是无法再置身事外看着朝军的热闹了。 且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死去的士兵竟是复活了,这般震撼的场面,不论是谁都会瞠目结舌的。 这赫连察前一刻还自信满满,如今这般状况,也够让他忧心的了。且辽兵的数量急转直下,萧何意的阴兵不断增多,不论辽兵如何砍杀,这些阴兵都不曾倒下。 眼见着身边的士兵一个个倒下,赫连察的心亦是渐渐凉了下来,他挥动着双锤,用尽全身的力气往眼前的阴兵身上砸去。可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罢了,眼前阴兵纹丝不动,苍白的脸上,唯有那双眼睛泛着幽幽绿光,望向人的眼里,让人心中战栗不堪。 “啊——”赫连察声嘶力竭地喊着,他失了理智,双臂胡乱挥动着,双锤不断打在阴兵的身上,除了喷出的血液不断溅在他的脸上,再无其它。 终于,最后的辽兵都成了阴兵,赫连察终是无力地垂下了双臂,他累了。 也终究是绝望了。 他不再抵抗,便那样直直地站着,等着阴兵一步步地靠近。 这些冷漠的阴兵,如同暗夜里嗜血的狼群,将他拆穿入腹。 入肉的兵器有些冰凉,从四面八方而来,穿透他身上的每一个角落,唯余那颗骄傲的头颅还微微仰着,完好无损。 血,从被穿透的铠甲处渗出,滴落。砸到地面上,绽开出一朵朵艳红的花。 他勾了勾唇,露出惨然的笑来。 世子,阿敏,我来见你们了。来生,我们再完成那个心愿罢。 没想到最后千疮百孔的人竟是自己,可真是讽刺,他心想着,可怎么也合不上眼。饶是有再多都不甘,身体却还是断了气。 冰冷的兵器再度从身体抽离,身体如同木偶断了线,颓软倒地。身上的血一点点被抽干,赫连察的双锤落在满地的血污中,无力地滚动着,最后静止。 萧何意踱步过去,静静地看了一眼,便抽出长剑。 手起刀落,那颗还未合上眼的头颅便立在了他的手中。 说起来,不论是赫连察对耶律宗绪的忠心,或是在战场上的强悍都让萧何意有些佩服。如若不是手中的阴兵符,那此刻被割下头颅的便是自己了。 “退下吧。”他淡淡地说了一句。 瞬间,兵器掉落,亡兵亦如同被抽了丝一般,重重倒地。 阴云在不知不觉中消散,光芒重新洒落在地,照着这地上还在流动的鲜血,闪烁着星光来。 仿佛适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错觉,可鼻尖充斥着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以及手中那仍有余温的头颅又真真切切地提醒着他。 这一切都是真的。 第八十章 心意相通 赵子乾找到萧何意时,只见他骑着马慢慢走来,他一身的血污,头上的盔甲早已不知在何处,碎发散落着,混着血迹粘在脸上,满面风尘。 他的腰间挂了个人头,依稀辨认,正是赫连察。 赵子乾便停下马,在原处等着他过来。 二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静静看着彼此,相视而笑。 “恭喜。”赵子乾道。 “同喜。”萧何意回道。 十月初的日光明媚柔和,撒在盔甲之上,便是满身血污也熠熠生辉,他们眼中都露出疲惫的神态,可又是踌躇满志的。 这战争终是结束了,边关的安宁亦将要迎来。 今夜的军营里,举觞称庆,谁都不愿入眠。与沈宁安及其他将军聚会以后,萧何意与赵子乾又寻了如蔓一块儿,在军营中的那棵老树下喝酒。 今夜月弯如钩,星满夜空,使这黑夜比寻常亮了不少。 “如今战事平息,待明年开春回京州,小爷我定要带你们去京州最好的酒楼,吃最好的酒菜,反正小爷有的是钱!”赵子乾大方地拍了拍胸口,仰头闷了一口酒。 “真的?”如蔓的眼神一亮,“你可不许反悔!” “我可是堂堂世子爷,自然不会出尔反尔!”赵子乾再次打了包票。 “话说我还没去过京州呢,不知道比起扬州如何?”如蔓拖着下巴,期待着。 赵子乾嘿嘿一笑,便向如蔓介绍了起来:“这京州城里阿,住的大都是有钱有势的官员。京州城的东、西两市之中,东市最大,亦最是热闹,三教九流,杂耍技艺,那是什么都有。各式赌坊、酒楼、青楼更是数不胜数了,说到青楼啊,便不得不提如梦阁了,那里头的姑娘,风姿绰约,才艺出众……” 赵子乾打开了话匣子,简直停不下来,如蔓也是听得津津有味。 唯有一旁的萧何意沉默着,眼底唯有黯然。 京州,是他自小生长的地方,有着他最美好的记忆,却又是噩梦一般的存在。 而马上,便要回到这个爱与恨交织的地方,将伤口再次撕裂,鞭策着自己,不要忘记,亦无法去忘记。 “小意……”如蔓终究是注意到情绪不佳的萧何意。 他是想起不好的记忆了罢。如蔓暗暗想着,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担忧,又有几分安慰。 听到这声轻唤,萧何意回过神来,牵强地勾了勾唇,道:“我没事。” 这会儿的赵子乾也停下了那原本滔滔不绝的话,转而向萧何意安慰道:“如苏你放心,你定能找到你妹妹,洗刷冤屈的。” “多谢。”萧何意诚恳道。 “有什么好谢的!”赵子乾摆了摆手,“今日大好的日子,就该开开心心的喝酒,可别想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儿了,不然小爷我可就要生气了!” “好。”萧何意心下一暖,“来喝酒!” “是啊,咱们继续喝!”见萧何意不再低落,如蔓也笑弯了眉眼。 灯火通明,天也应景,竟无一丝云。不时有风吹过,吹得树叶沙沙地响,又悠悠地飘落下来,落至三人的肩头,落至面前小小的火堆中,燃成灰烬。 待到火堆燃尽,酒坛空空,随意横倒在地上,赵子乾也歪着脑袋,靠着树干沉沉入睡了。 今日的如蔓难得喝醉,头昏昏沉沉,似乎回到了阴间的那片彼岸花海里。她眯着眼,萧何意的黑色身影在她眼前晃动,他可真像梦里的那位黑衣少年啊。 “小意……”她呢喃着。 “嗯?”萧何意亦轻轻地应了一声。 他并未喝几口酒,故而此时也算清醒,且在边关这么些年,酒量也好上不少。 他等了许久,仍未听见如蔓再同他说话。转过头去,只见如蔓酡红着脸,咧嘴冲他傻笑着,眼神迷离,更有几分困惑。 这个模样,可真是娇憨可人。 萧何意勾了勾唇,默默地凝视着如蔓,满眼都是她,移不开眼。 “你可真像啊……”如蔓挣扎着挪着身体,似乎想要靠近萧何意,可毕竟醉了,身形有些不稳,她晃了晃,差点便要倒下。 萧何意连忙挪过去,伸手搂过如蔓的肩膀。 一股男子气息扑面而来,在这凉飕飕的秋夜里,带来几分温暖。 “像什么?”萧何意轻启薄唇,带着笑意探究道。 如蔓愣了愣,抬起头望向那张熟悉的面孔,可醉意深沉,她只能看清那双明亮的双眸,双眸中静静地倒映出一位俏丽女子,可只有轮廓,没有面貌。 好熟悉啊,这女子是谁? 她忘记了回答萧何意的那个问题,只是慢慢凑近他的双眸,想要看清那女子的面貌。 可不论她靠的有多近,仍是模糊不清,那女子也随着她的靠近越来越大。 “你眼中……那女子是何人?”如蔓指着萧何意的双眸,疑惑不已。 傻子。 萧何意暗暗想着,无奈地笑了笑。 眼见着那张能令他心慌意乱的面庞慢慢靠近,他的心跳不出所料地不断加快。如蔓身上的淡淡馨香在他鼻尖萦绕,又化作小鹿,撞向他的心头。 砰,砰,砰。 他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如那日在雪中抱着如蔓一般,同样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双颊,生怕她受到惊吓。 可如蔓因为醉了酒,竟忘了这是件本该害羞的事儿。 她只觉得萧何意的手很大,很温暖。顺着这想法,她便用脸蹭了蹭那双长着薄茧的手,蹭得脸有些痒。 这行为,在萧何意看来,如蔓似乎是在向他撒娇。 他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望向她眼神又深沉了几分。 “那个女子,是你啊。” 他慢慢凑近,带着略有些急促的呼吸,慌乱的心跳,将唇印在了如蔓的唇上。 鼻尖的馨香更加浓烈了,他闭上了眼,不敢看如蔓的表情,更舍不得离开那柔软,带有一丝香甜的朱唇。 这突如其来的吻,让如蔓清醒了几分。她瞪大了双眼,却只能看见萧何意微微颤动的睫毛。 温热的呼吸洒在她的脸上,她忘记了推开萧何意,又或是不舍得推开。她只是就这么怔住,耳中一片轰鸣。 终于,萧何意那双紧闭的双眸终是睁开,与如蔓四目相对。 他不知道他的眼神有多柔情,没有了往日的冰凉,简直让人想化在他此刻温暖的目光里。 “阿蔓,我心悦你。”他眼神坚定,终于说出了这句在心中埋藏已久的话。 如蔓的心跳很快,她有些慌乱,却不曾躲开,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问道:“那是什么感觉?” “朝思暮想,辗转反侧,在心头挥之不去。” 如蔓又愣了愣,随即便灿烂无比地笑了。 “那……想来我也是罢。” 看着她那如花的笑靥,眉眼竟是比夜空中的星光更璀璨些。萧何意惊喜不已,连捧着她双颊的手都有些微颤。 他露出了如她一般灿烂的笑,又重新覆上了那美好的唇,加深了吻。 云飘来,隐去弯月,唯余星光闪烁,满眼的温柔缱绻。 第八十一章 重色轻友 清晨时分,暖日升起。日光万丈投射而出,却在到达人世间时,收敛了光芒,只缓缓移动着,最终落在了赵子乾的脸上,照着俊朗的睡颜有些发亮。 他皱了皱眉,似乎在为这束光芒打搅他的美梦而有些不满,可这光对于睡梦中的人终究是有些刺目,他便动了动眼皮,眯着眼站起了身。 “啊~”赵子乾伸了个懒腰,觉得头还有些眩晕。 待缓和过来,扫视四周,除了那几个七倒八歪的空酒坛和燃尽的火堆,并不见了如蔓与萧何意的身影。 “人呢?怎不见了?”他挠了挠头,又四处搜寻着。 “我们在这儿呢!”如蔓那清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赵子乾循声抬头望去,只见着如蔓在树上坐着,冲他招着手。而萧何意坐在她身侧,亦向他点了点头,又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只是眼神不如以往冰冷了。 赵子乾仰着头,叉着腰莫名其妙道:“你们两个坐树上做什么?” “看日出呀!”如蔓笑嘻嘻道,“正巧看完,你也醒了。” “看日出?”赵子乾挑了挑眉,“你俩可真有闲情逸致。” “虽说这日出看过不少,但在树上看的还真算是头一回。”如蔓说着,便从粗壮的树枝上跃了下来,萧何意便也跟在她身后跃下。 “那你感觉如何?”赵子乾继续挑眉道。 如蔓咧嘴一笑:“自然是别有风味咯!” “若如蔓姐喜欢看日出,我倒是可以推荐个好地方。” “在哪?”如蔓起了兴致。 赵子乾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道:“京州城外,往东南方走上十里,有一山崖,名丹枝崖,只因崖山皆是红枫,才得此名。此崖是京州最高的山崖,崖下有一深潭,其潭水翠碧如玉,周边景色更是美不胜收。待去了京州,你俩去看了便知道了。” “听着倒是个不错的地方,小意,待回京州,咱们去看看如何?”如蔓一脸期待的看着萧何意。 “好。”萧何意勾起唇角,眼底带着宠溺,“都依你。” 神经大条的赵子乾并未看出二人的眉目传情,只看了看地上的残局,说道:“在外头待了一夜,也该回帐了,不然元帅找不着我们,咱们就该受罚了!” “嗯。”如蔓二人点了点头,着手收拾着地上的空酒坛等残局。 待收拾结束,萧何意便带头往营帐走去。如蔓见自个儿落下他几步,忙追了上去,又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掌。 萧何意怔了一下,毕竟他还有些不习惯。 转头看向如蔓,只见她正冲自己盈盈地笑着。 如蔓向来不是个纠结的人,既是确定了心愿,更不会扭扭捏捏。且对她而言,岁月从来不是一个值得纠结的点,毕竟她永远都是这副模样,计较这些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又有什么意思? 看着如蔓坦诚的笑,萧何意的心中一甜,心中最后的一抹踌躇也消失不见了。他亦弯着嘴角,紧了紧掌中柔嫩的手。 后头的赵子乾终于注意到二人紧牵着的手,他的表情如被雷劈了一般,目瞪口呆道:“你你你你……你们?” 如蔓与萧何意听到这句结结巴巴的话,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一脸震惊的赵子乾。 “我我我我……我们怎么了?”如蔓噗呲一笑,故意学着他的结巴口气问道。 赵子乾喘了几口气,这才接受了事实,一脸探究地问着。 “你们昨天趁我睡着的时候都做了什么?昨日白天里还客客气气的,怎今早就没羞没躁地牵着手了?!” 赵子乾似乎并未察觉到,他探究的神色里带了几分猥琐。 “你猜。”如蔓笑的神秘兮兮,倒是一旁的萧何意有些红了脸。 “莫非……”赵子乾眨了眨眼,笑的更猥琐了。 “莫非什么?”看到他这副模样,如蔓简直想一拳头砸过去。 “莫非你二人酒后乱性,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啊!” 赵子乾话未说完,如蔓早已忍无可忍地一拳头呼了过去。 “你瞎想什么呢?!”如蔓瞪了他一眼。 赵子乾捂着脑袋哀嚎着:“我、我开玩笑的还不行么?我只是奇怪你俩进展得有些快罢了。” “哪里快了?我与小意相伴十年,彼此朝夕相伴,日久生情。昨夜才彼此坦白心意,不行么?”如蔓又白了他一眼。 “行行行,自然行啊。”赵子乾连忙附和道。 如蔓这才满意地扬了扬下巴,继续同萧何意在前头走着。 “啧啧啧,日久生情,果真上了年纪的女人真是如狼似虎,连个孩子都不放过。”赵子乾在后头小声嘀咕着。 “你刚刚说的什么?”如蔓听不清赵子乾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又回头问道。 赵子乾被她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否认道:“没什么,没什么……我什么也没说。” “好罢。”虽知他定是说了些坏话,如蔓倒也并未追究,只继续挽着萧何意的手回了营帐。 接下来的几个月,没了战事,训练亦少了。将士们清理了战场,清点了牺牲的士兵们,记录在册,同时亡兵所在的县里亦寄回了讣告。 萧何意闲时向沈宁安报备,同如蔓回宁州城内药铺里去打扫。许久未住人,落下了许多灰。 自然,往往还有赵子乾这个拖油瓶跟着他们,而他又是世子,他们哪里能管得了他。 赵子乾翘着二郎腿,吃着从酒楼里买来的糕点,看着萧何意与如蔓忙活,不时还指挥着,简直让如蔓将白眼翻到了头顶。 不过萧何意倒未说赵子乾什么,毕竟他向来只会在心中默默鄙视,面上可瞧不出什么。更何况如今萧何意满心满眼都是如蔓,又哪里有心思管赵子乾这个闲人? 现下与如蔓一起,虽不是风花雪月、谈情说爱,可即便是干活他都高兴得很。 看得赵子乾直摇着头感叹他“重色轻友”。 而时间飞逝,在军营中过了个热闹的除夕后,又待冰雪消融,寒意稍退,这便到了大军班师回朝的日子。 第八十二章 东市少女 乙巳年二月十六,大军自肃州城出发,过幽山关、黑水原等关隘及宁州、洛州等城池自西向东回京州。 大军启程时,肃州百姓皆出城送行,一直送到十里开外,这才不舍回城。 如蔓早已将宁州城内的药铺转卖他人,如今便也随大军一同去京州,对她而言,自是萧何意去哪,她便同他去哪儿的。 她骑着马,与萧何意、赵子乾并肩同行,一袭绿衣的纤细身影,在这看似漫无边际的大军中格外显眼。 此次行军回京整整花了五个月的时间,到达京州时,天气早已入夏,骄阳似火。 到了京州城,如蔓便也不与大军同行了,因沈宁安与赵子乾、萧何意等人得去宫中领封受赏,如蔓自是不能同去的。 故而她入城以后,寻了间客栈住下,又送了消息去军营告知了萧何意她如今的住处。待他们入宫,如蔓这便等候着萧何意出宫后的消息,顺便逛逛这京州城,去赵子乾口中热闹无比的东市去瞧瞧。 这京州不愧是皇城所在,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便是寻常百姓的屋瓦,都比其它地方的气派不少,更别说酒肆、铺子,以及那些个青楼、赌坊、酒楼之类的了。 东市街上亦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街上拥挤不堪,大都是慕名而来的外乡人。尽管是这般热的天儿,也抵挡不住人们游玩的兴致。 今日是阴天,比起前些日子要凉快不少,可正因阴天,这日的街上的人头比前些日子要多上好些。 可即便是秋高清爽的日子,有这般比肩叠踵的人群,也能令人使人挥汗如雨。如蔓便被这来来往往的人撞得七荤八素,最终被挤到了街旁的馄饨摊子上。 她索性也不再往前走了,坐上了摊子旁摆着的矮凳上,向这摊子上的老嬷要了一碗馄饨,三两下便下了肚。在这种天儿吃热腾腾的馄饨,直将如蔓吃得鼻尖冒汗,可也吃得酣畅淋漓。 吃完馄饨,攒回些力气,便继续冲进这人群里,想要走回街口。 在这途中,她简直以为自个儿要被压成了肉饼,各种汗味儿、脚味儿一股脑儿全闯进她鼻腔里,熏的她脑中嗡嗡地响,差点便要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啊~可算是挤出来了。”如蔓松了口气,整了整身上被挤得皱乱的衣衫,便准备离开东市,去那人少些的西市看看。 正要抬起头往前迈步,却从对面冒出一个急匆匆的纤瘦身影,直将她撞的眼冒金星,幸而冲撞她的人是个年轻少女,力道算不上太大,这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哎哟!”两人同时捂着肩头惊呼出声。 如蔓揉了揉肩头,下意识地开口询问那女子:“你怎么样?” “你怎么样?” 不曾想那少女与她同时出口。 如蔓这才抬头打量着眼前的女子,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我也还好。”那少女亦在打量着她。 这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身着藕色齐腰襦裙,裙上有莲花暗纹,发髻上只简单簪着两支镶金白玉簪子,耳上一对镶金的东珠耳坠,虽不繁琐,却不是寻常女子能用得起的首饰。 再观其相貌,淡淡蛾眉下,眼睑修长,双眸大而有神,鼻梁高挺,唇不点而朱,因年岁不大,双颊倒有些圆润。眉眼间透出些贵气,行为举止亦是落落大方,如今虽说着关切的话,却隐隐带着一丝疏离。 如蔓眼睛倒是尖,她看这少女的仪态,倒不像是普通大户家的姑娘,便说是皇宫里的公主也不为过。 可她毕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饶是仪态看着端庄,总也有些天真青涩之感,且又有些少女的娇憨灵动之气。 然不知为何,如蔓看到这少女时,胸口却在那么一瞬间抽痛起来,一闪而过,似乎那只是错觉。 可如蔓并未错过这突如其来的异样情绪,凡成仙者,往往对未来有着敏锐的预感,就好比如蔓能算出自个儿在未来有一份劫难一样。可劫难未至,终究不知到底会发生什么。 如蔓不免开始对这少女好奇起来,莫非她与自己有什么因缘际会么? 她正想着该如何开口,才能与这少女多说上些话,也能从中窥探些信息来。 可不曾想,在她犹豫之时,那少女却是探头往后望了望,便急匆匆道:“既是彼此都相安无事,我还有些急事,便也不在此耽搁了,实在抱歉。”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这片拥挤的人群,消失不见。 如蔓顺着她消失的方向看了好久,只看见人头涌动,那娇小纤细的身影于这人群,便如鱼儿跃入大海,想要寻回,已是大海捞针。 既是错过,便也没什么好再追究的了,如蔓转回头,继续往前走着。 “小姐,小姐!”只见迎面追来一对丫鬟仆人装扮的男女,越过如蔓,一溜烟儿钻进了后边的人群。 想来这两人是追寻适才那少女的罢。 那男子长得的瘦弱白净,嗓子比寻常男子细些,隐隐有些女气。 原是这样。如蔓了然一笑,在心中暗自想着,她大概能猜测出这少女的身份了。 可即便如此,她也觉得自个儿同这少女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将此事放到一边儿,亦离了这人山人海,便经由行人不算多的大街走了好些时候才到达西市。 两市相距甚远,虽说西市不如东市热闹,可这毕竟是京州,在京州百姓眼里的不热闹,终究也是车水马龙的。 这西市与东市排布倒也相差无几,街巷两旁种满青槐树,在绿荫底下走着,也能消些暑气。 待小意回来,定要让他也来逛逛。 如蔓心想着。 到底她还是更喜欢这西市,那东市太过闹腾,倒让她有些喘不过气了。而东市有的,西市亦不缺,只不过东市靠近皇城,这才能攒那么多的人去。 若与萧何意去了东市,定是要被那人流给冲散了,哪里还有这观光的兴致。 本是去街上游玩的,最终游玩不成,要漫无目的地寻起人来,想想便有些好笑。 如蔓未在西市逛上多少时辰,只因这一日折腾的实在有些乏了,故而便只买了些特色的糕点,早早回了客栈休息。 第八十三章 云麾将军 “阿蔓,阿蔓?” 正熟睡的如蔓被这一阵敲门声闹醒。她挣扎着起身,虽仍是困顿,却还是惊喜着,一路打着哈欠去给外头的人开门。 她知道是萧何意来了。 正把门打开,萧何意却是有些迫不及待了。他未等如蔓开口唤他,便紧紧拥住了她。 “阿蔓,这些日子,格外想念你。”熟悉的馨香传来,令他很是安心。 如蔓心中一暖,静静将头靠在了他温热的胸膛上,轻声道:“我也是。” 似乎时间便这样静止,倒也很好。相拥之时,无需说太多的甜言蜜语,仅仅沉默着,便能得到满足,从心底漫上心头。 许久,萧何意才开口道:“皇上已封我为云麾将军,又赐了府邸。” 话语出口,微微有些颤抖,他本想镇定些,却仍是掩饰不住激动的心情。 “真的么?那真是太好了。”如蔓并不意外,可还是很为他高兴。 “嗯。”萧何意的双臂搂的更紧了。 “是哪里的府邸?”如蔓随口问着。 萧何意怔了怔,随即便露出了一抹苦笑来。 “曾经的忠武将军府。” “那不就是……”如蔓神情复杂,未将话说完。 “是啊,你说这巧是不巧?”萧何意叹了口气。 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原处,那个他生活十年的住处。 曾经朝思暮想的家,如今终于能回去,反倒是犹豫了。 那是一个残败、破碎的家,是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而他,又如何敢去面对如今萧条的一切?再怎么样,都不是往昔了。 如蔓察觉到了萧何意的这份悲伤,更懂得他这份悲伤源于何处。可她不知该说什么才能令他缓解下来,亦或者说,她有千万安慰的都卡在了喉头。 于是她只紧了紧环在他腰间的手,轻声说了句:“你还有我。” “是啊,我还有你。”萧何意心中一暖,在她发间吻了吻。 这么些年来,他与如蔓从未分别过,早已如同亲人,如今幡然醒悟,意识到彼此间的情意,更是无法分离,这何尝不是另一个家呢? 有了她在,便是再难的前路,他都无所畏惧,那些噩梦,终究是要被踏在脚下的。更何况,如今他有了与他并肩作战的好友,这更让他相信,他将一步一步地,踏着噩梦里那些肮脏的淤泥,不惧深陷而奋力前行着,直到迎来晨曦。 既是赐了府邸,如蔓便也不用再住这客栈了,且战事平定,萧何意亦不必长住军营了。虽苍州及东南各州仍被勤王所占领,周进仍在苍州作战,然于苍州打得却是消耗战,并不激烈,故而亦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而朝廷与勤王对抗多年,说不疲乏也是不可能的,从一开始一方的猛烈进攻,一方死守,成了两方时不时的突袭,这些年来,竟是一丝变化都不曾有。 这苍州,似乎也成了双方的缓冲地带,亦可说是维持两方平衡的一座城池,不论谁打破了这平衡,要么是天下易主,要么便是失而复得。 新赐的府邸太久未曾住人,撕了封条,只换了大门处的牌匾,里头的摆设倒是从未变过,除了整栋宅子蒙了厚厚的灰,都是记忆中的模样。 刚进府时,萧何意有些恍如隔世之感,只是故人都活在回忆中了,念及此,又有些热泪盈眶起来。 待新来的丫鬟仆人将这宅子打扫干净,如蔓便也随便选了间屋子住下,而她亦从萧何意口中得知了那日朝堂上的事。 那日天子特召见了从边关而回的军功显著的将士,其中便有萧何意。沈宁安与赵子乾便不用说了,一个是赫赫有名的元帅,一个是王爷之子,自是要见的。 而那张玉良,早在那日初雪之战撤退之时,与同行的校尉被辽兵都铁面轻骑追上,并围攻,最终殒命在大雪之中。 萧何意每每想起,便觉得有些惋惜,张玉良亦算是其父多年好友,幼时亦见过几面。曾经还担心在军营时他是否会认出自己,可后来却发觉是自个儿想多了。 他们并未真正见上一面,那张玉良却是牺牲了。 这些个牺牲的将士,倒是得了大小不一的追封,奖赏的东西便转赏给了家人。可得到那么多的封赏,终究没有太大的意义了,斯人已逝,留下的唯有悲伤与无尽的追忆。 在入朝堂之前,萧何意倒还有些忐忑,可真正进去了,倒是坦然自若了,接受着满朝文武投来的探究目光。 饶是有故人觉得他与逝去的父母相似,那又如何?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只要没有证据,那一切便只能算是猜测罢了。 “微臣沈宁安参见陛下!” “微臣赵子乾参见陛下!” “微臣张玉参见陛下!” “……” 将士们的声音嘹亮,不断回荡在这大殿之上。 “微臣林如苏参见陛下。”萧何意亦在这阵声音中道出了自己的化名。 尽管周身的声音有些震耳欲聋,他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微微颤抖。 他是激动的,可又有些哀伤。激动的是他终于来到这梦寐以求的地方,虽然这才刚刚踏出第一步。然哀伤的是,他却只能用一个本不属于自己的名字,来接受这一切的荣耀、奖赏,而他的真实身份,是如此的见不得光。 “此番平定边关,收复肃州,元帅功不可没,知人善用,又为我朝选拔出了无数英勇将士,征战沙场,巩固我朝江山。得此贤臣,实乃我朝之大幸!” “陛下过誉,这都是微臣的本分。”沈宁安恭敬道。 “哈哈哈……爱卿不必自谦了,朕定是要重重赏你的!”天子今日的心情,显然很不错。 “多谢陛下。” “还有你小子,当初一声不吭便跑到宁州去从军了,听你父王说起时,可真是让朕有些不敢置信啊。那个成天不务正业的纨绔世子,如今倒是改头换面了,倒让朕有些不习惯了,真当是让人刮目相看啊!”天子笑呵呵地指着赵子乾道。 “陛下过奖了,微臣只想为百姓福祉尽一份心力罢了。”赵子乾向来无拘无束,如今难得面对这大场面,倒是有些不自在。 “哈哈哈……叫什么陛下,都是自家人,应当叫朕皇叔才是,当初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如今这般中规中矩,倒让朕新鲜的紧。”天子又调侃道。 “是,皇叔。”既是天子开口了,那赵子乾便也不同他客气了。 “说罢,想要什么奖赏,尽管跟朕提!” “微臣倒是不想封官封赏,这些身外之物累赘的很,不如皇叔便赏微臣几个美人好了!”赵子乾又恢复了那嬉皮笑脸的模样。 “哈哈哈……你小子。”天子又是哈哈大笑,“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赵子乾在心底默默松了一口气,暗想,这老皇帝果真是只老狐狸,竟这般神不知鬼不觉地试探起他来。要不是及时反应过来,那便着了他的道儿了,若自个儿真要了什么封赏,他与父王的日子还能好过么? 说来倒也正常,自勤王叛变,天子对各亲王忌惮也是无可厚非的,更不可能会给予他们任何权势,便是亲王之子亦是如此。 不过赵子乾对这些朝堂上的东西也没什么兴趣,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当个逍遥世子,浪迹天涯去。 第八十四章 无法相认 同赵子乾说完话,天子又在底下的将士中扫了一眼,徐徐开口。 “哪个是林如苏?”天子的声量不大,却很厚重。 终于到我了么?萧何意心中一紧,忙恭敬回道:“回陛下,微臣便是林如苏。” “抬起头让朕瞧瞧。”这话说得有些随意,可却不容拒绝。 萧何意的心控制不住地狂跳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也许是对前路的迷茫罢。可毕竟天子未曾见过他,便是观察他相貌上千遍,亦不见得会将他与故人联系在一起。 然他仍有些紧张,只能暗自掐着手指让自个儿镇定下来。 他缓缓抬起头,接受着天子落到他面上探究的目光。 “丰神俊朗,又颇有男子气概,倒是个一表人才的好儿郎。”天子满意地夸赞着,随即又询问道,“听闻你年纪方才二十有二,是扬州人士,不知家中有何亲人?” “微臣虽自扬州来,却是苍州人士。后父母家人皆殒命于战乱之中,唯剩下一个姐姐,与微臣相依为命,流落扬州。” “如此说来,倒是个可怜人,苍州战乱,苦的都是百姓啊。”天子叹了口气,又问,“朕又听闻你那姐姐通晓医理,随你从军,医治了军中不少将士?” “是,微臣家中本也是医药世家,无奈微臣自幼只好舞刀弄枪,不愿学医,故而唯有家姐继承衣钵。”萧何意沉静道。 “好啊。”天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年纪轻轻,便以一己之力拿下辽军大帅赫连察的人头,实在是骁勇可嘉。令姐救治无数将士,亦是大功一件,然其身为女子,朕只能将其功劳记在你的头上。 我便封你作云麾将军,赐府邸一座,黄金千两,绸缎三千,又良田千顷,愿你今后为我朝尽心竭力,也愿我朝早日收复失地。” “多谢陛下!微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萧何意再次拜谢,心中却久久都不能平复。 他有些不敢置信,自己终是踏着他父亲曾走过的路,一步一步地循着父亲的脚步,得到了这些常人所仰慕的,毕生追求的名利与财富。 这些东西看着便轻易到手了。可这背后,他所遭受的痛苦,所面对的生与死的较量,多少次让他陷入绝望?可他,终究是一步一步的爬过来了,触摸到了一丝微弱的光。 可这些名利、财富又是多么脆弱的东西,甚至能在一夜之间便成了灰烬,连渣都不剩。他何其厌恶这些,可他又何其需要它们,若没有这些繁华表象,那他所要完成的事,终归是遥遥无期的,甚至是终生都无法做到。 如此说来,他也算是激动的罢。 其实自萧何意入了大殿,还有一人最为心惊,那便是萧何意的亲外祖父,曾经的御史大夫季泽。 当年萧家满门抄斩,季家也受了牵连,且那日季家被禁军团团围住,这态势,便是一直苍蝇都很难飞出来。 好在季泽是尽忠职守的老臣子了,季家与萧家唯一的联系便只有嫁出去的女儿,且季家又未搜寻出什么与萧家勾结的证据,天子便只将季家在朝为官的,皆降职一等,以此为警示。 当时季泽得知萧家受难,心中急切,他亦清楚萧何意的品行,自是不相信他会与勤王勾结,便也猜想他是被人陷害的,也想派人相救。即便是救不了全家,那两个亲外孙儿不仅是萧家血脉,亦是流着季家的血,他又如何忍心看他们惨死刀下! 可天子与周进亦是想到了这一点,便提前派兵将季府包围,严加看守,为的便是不让季家人暗自将萧家人救走。 那夜过后,得知萧家满门惨死,季家人悲痛不已,尤其是季夫人,得知女儿连同两个聪明乖巧的外孙儿殒命,更是哭晕过去。 可尽管如此,季泽仍存着一丝侥幸,希望萧家后人还存活与世上。故而风头过后,他亦私下派人去寻找,可往往总是无疾而终,直至放弃。 自此,季泽便降职成了谏议大夫。 他本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定之时,萧何意的出现却是让他又燃起了希望。 尽管只是轻轻一瞥,他的手却控制不住颤抖起来。幼时的萧何意他已见过无数次,虽如今相貌有了变化,可他仍能一眼便认出。 即便是相貌完全不同,他亦是能感觉的到,也许,这便是身为血亲的一种特殊感应罢。 更何况,萧何意与其母亲眉眼又有几分相似,那是自个儿嫡亲的女儿,他如何会忘记她的样貌? 是了,他肯定就是意儿……季泽只觉得自个儿的呼吸急促了许多,连带着唇边花白的胡须都微微抖动着。 可他如今换了身份名字,自个儿又如何能与他相认呢?这些年来,也不知受过多少伤,吃过多少苦。 如今看着他走入这朝堂之上,季泽却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无尽的担忧,他怎会不知萧何意这一路走来是为了什么? 这孩子,受苦了。 季泽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挺拔的背影,目睹着他与天子对话,目睹着天子封他为将……可看的越久,越是热泪盈眶。 曾经那个单薄瘦弱的男孩儿,终究是长大了啊。 听罢萧何意的讲诉,天倒也黑了。 “可惜虽有亲人尚在,却是不能够相认了。”萧何意望向深沉的夜空,叹气道。 “总会有相认的那一日的。”如蔓盯着萧何意的侧脸,坚定道。 夜色之中,女子目光灼灼,将这抹黑色身影深深映在眼底,尽管黑衣与夜色最是相克,可即便萧何意坠入黑暗的深渊,如蔓仍能在无尽的路上,寻见他的双眸。 “嗯。”萧何意终是转过头来。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如蔓的双眼,最终却只落在了她的双颊上。 指腹摩挲着女子有些温热的面庞,目光却是移不开女子的如炬的眸色,他自第一眼看见如蔓,记住的便是这双眼睛。 灵动又有些妩媚的眼睛。 “阿蔓。”他轻声道。 “嗯?” “你的眼睛很是好看。” 他笑了笑,弯了眉眼。 如蔓亦笑了,顾盼生辉,照亮了他的眼,他的心。 “其实……”如蔓缓缓开口。 “什么?” “你应该多笑笑。” 夏夜里,虫鸣不止,听着很是聒噪。 可总有人是听不见这声音的,毕竟他们的眼中唯有彼此脸上烁亮的光。 第八十五章 春熙酒楼 在京州的日子,倒是闲得慌。 闲来无事便到处游山玩水,四处逛逛,今日东市,明日万国寺,如蔓逛的新鲜,萧何意倒也乐意奉陪。 只是,这闲人显然不止是他们两个。 还有那个吊儿郎当的赵子乾。 如今早过了在边关艰难紧迫的那些日子,赵子乾便又做回了那个游手好闲的世子爷,时常来寻如蔓他们,做了回东道主。 这日,他便兑现了在边关时所许下的那个承诺,带二人去了这京州城里最好的酒楼,春熙楼。 这春熙楼,声名在外,凡有钱有势的,亦或是刚升了官,发了财的,都要来这春熙楼吃上一顿。 虽说这官办的酒楼在京州城里不算少数,可像春熙楼这般受欢迎的,倒是独此一家。 “小二!把你们这儿的招牌菜全都给我上一份!”赵子乾大摇大摆地径直走到二楼小阁包厢,招呼着楼里的小二。 “好嘞!客官请稍等!”小二一见赵子乾这般大的手笔,早已是眉开眼笑,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了。 如蔓与萧何意便随着赵子乾入了座。 “到底是京州,这酒楼好生气派,看看这装饰,真是奢侈,便连这桌椅板凳亦是精致的很。”如蔓四处打量着,赞叹不已。 “那是自然,天下能比得过这春熙楼的酒楼,小爷我还未找出第二家。”赵子乾挺了挺身板。 “是么?那我倒要好好尝尝这春熙楼里的酒菜,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如蔓期待道。 “自然包你满意!”赵子乾自信满满,“并且啊,这春熙楼里有名头的不止酒菜,还有春熙楼里卖艺的姑娘,啧啧啧……多才多艺,那可叫一个娇美可人!” 如蔓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可别老在我们小意面前讲这些!” “哎呦!如蔓姐,如苏他对你可是一往情深,便是天仙站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动一下眼皮子的,何况是这些个胭脂俗粉。是吧,如苏?”赵子乾挑了挑眉,拍马屁道。 尽管赵子乾早已知晓萧何意的身份,可赵子乾仍是习惯唤他作如苏。 如蔓冷哼一声,道:“要什么天仙,我便是天仙。” 这话在赵子乾与萧何意的眼里听着虽假,其实却带了几分真意,只是他们都不知道罢了。 “是是是,你是九天玄女下凡,行不?”赵子乾哭笑不得。 一旁的萧何意看着二人斗嘴,也是笑着摇了摇头。 三人笑闹着,小二早已给他们上了壶上好的桃花酿。 这桃花酿里的桃花,选自初春之时绽放第一批桃花,不似花苞将放未放,又不似晚春时的花开的这般狂傲。而是含羞带怯,如面纱下的温婉美人,令人迷醉。 此桃花酿又以桐州圆糯,酒曲、冷泉水为原料,酿制而成,入口绵软,甘甜之中又有微微酸意。可在这满怀的温柔背后,酒意却在不经意间涌上心头,不深刻,却绵长。 随着这酒意而来的,便是春熙楼楼中,那正中的高台上,缓缓而来的弹唱。 姑娘一身鹅黄纱衣,又以轻纱遮面,面前瑶琴横放,玉指纤纤,在这瑶琴上灵活拨弹着,一曲高山流水便萦绕耳畔。 “声如黄莺,婉转动听,不知这面纱下又是怎样一张美人面?”如蔓托着腮,不时用筷子轻敲碗沿。 “自是比不上咱们如花似玉的如蔓姐姐。”赵子乾摇着酒杯,调侃道。 “油嘴滑舌。”如蔓又笑着白了他一眼。 高台上歌舞正兴,等了许久的菜便也上桌了。 “这是琼花鹿肉,快些尝尝。”赵子乾对着第一道菜介绍道。 如蔓与萧何意点点头,便夹了一块沾着琼花的鹿肉放入口中。 “不错。”萧何意只简短道。 其实萧何意幼时于家中是尝过这春熙楼的酒菜的,春熙楼在京州颇有声明,大户人家逢年过节之时,总要点些这楼里的招牌菜,送入府中,与府中老小同享。 然幼时滋味,他早已忘却,如今再尝这菜,却是陌生许多,可于陌生之中,总也能找出些许回忆。 “嗯,这鹿肉果真是美味,我只知楚州、扬州、及桐州皆盛产琼花,也以琼花入菜,原来这京州亦有这么一道出名的琼花鹿肉。”如蔓赞叹不已。 “京州啊,原是不产琼花的,当年祖皇帝有一宠妃,便是扬州人,远入宫中,思念故乡,因她闺名里有一琼字,始皇帝便为她运来了扬州盛产的琼花,由专人养护,植于宫中。后来,这京州便也有了琼花,这琼花种于京州,倒也别有一番风骨。”赵子乾同如蔓介绍起了这段典故。 “原是如此。”如蔓了然道。 随之而来的菜,又有玉面狸、酒糟羊肉、珍珠虾茸、红烧将军帽、玉三鲜……倒是看得人有些目不暇接了。 已是向晚,灯火辉煌,荧彩照人。楼间花架之上,又有姑娘带着杏花冠,浓妆艳抹,却也不显庸俗,衣衫有些松垮,玲珑身段在轻纱外衫下若隐若现。她们随意倚靠着,坐着,只待哪个风流公子能对的上眼,生出无数的风流韵事来。 “这京州的姑娘,比起扬州的姑娘来,少了几分娇媚,却多了一份冷傲的风骨。”如蔓四下打量着,感慨道。 “这是自然,这京州是皇城所在,这里的百姓自是生了一身的傲气。不过,这傲气亦说不上好不好,人终究是不能太有傲气。”赵子乾附和道。 这春熙楼里,高朋满座,想要寻一方沉静之处,自是不可能的。饶是坐在小阁包厢之中,仍是阻挡不了从窗外抬眼可见的歌舞升平,以及从隔壁传来的谈笑声。 赵子乾将视线从窗外转回,看着一直话不太多的萧何意,突然道:“如苏。” “何事?”萧何意抬眼看他,疑惑道。 “自我第一眼见到你,便觉得你很是熟悉,你那双眸子,我似乎从哪里见过似的。”赵子乾终于对萧何意道出了心中一直以来疑惑。 “可你我从前未曾见过面。”萧何意淡淡道。 “是啊,这正是我所奇怪的。”赵子乾点头道。 “莫不是他像你见过的什么人?”一旁吃着菜的如蔓插嘴道。 “这……先容我想想。” “是小意的父母、还是……” “会不会是潇儿?”萧何意期待问道。 “嗯……似乎的确是个小女孩儿。” “多大年纪,什么模样,你在哪儿见到的?”萧何意刚想开口,却被如蔓抢先问了出口。 “时间过去太久了,故而有些淡忘了,我再细细想想。”赵子乾凝眉思考道。 第八十六章 胞妹下落 楼中吵嚷,唯有如蔓三人沉默不语。 许久,赵子乾才撑着头回忆道:“想来也就六、七岁的模样。那时我正十五岁,是年少贪玩之时,游手好闲,成日不愿回府,偶尔溜出京州,在各州四处游荡。 那日随着商队正到了扬州,正在街上晃悠,便见迎面走来一个小姑娘,生的倒是粉雕玉琢的。她身旁跟着一个美妇人,脂粉气重的很,我想着许是哪家青楼里的妈妈,倒也怜惜起了那幼小的姑娘。 故而我便打量了她几眼。想来她定察觉到我正看她,竟是抬眼往我这冷冷看了一眼。我从未想过一个年幼的姑娘竟有这般眼神,隐忍,冷漠,以及眼底暗藏的仇恨。 可不过一瞬,二人便从我身边越过了。尽管只是匆匆一瞥,那双眸子倒真是让我印象深刻,久久都不能忘,以至于后来忘记了小姑娘的模样,忘记了这件事,都无法忘却这双眸子。” “扬州……你确定是在扬州?”萧何意嚅嗫道,眼中有些不敢置信。 “我确定。”赵子乾又回想了一番,肯定道。 “可我与小意在扬州过了这么多年,竟是一次也未曾见过,这莫不是老天爷开的玩笑么?”如蔓叹了口气,无奈道。 “许是不凑巧罢。”赵子乾道。 “你适才说……她身边的那位是青楼里的妈妈?”萧何意这会儿子又反应过来,情绪有些激动。 “看打扮像是,不过你也不用担心,那小姑娘并不一定便是你妹妹。”赵子乾安抚道。 “是,也不一定便是潇儿,她是在京州城外失去踪迹的,又怎会千里迢迢跑到扬州去。”萧何意摇着头,自言自语道。 “嗯。”如蔓亦点了点头,“仅仅是一个眼神像罢了,也不能确定那小姑娘便与小意有何关系。” “还是要在扬州找找看,尤其是青楼。”萧何意轻敲有些抽痛的头,叹气道。 他实在不敢赌,若那小姑娘真是潇儿,那他真是说不清自己是否应该感到喜悦。 值得喜悦的是他终于寻到朝思暮想的妹妹,而难过的是,若潇儿真是在青楼中被寻见的,那她又是受了多少苦,他又该有多愧疚? 萧何意闭了闭眼,忙闷了自己几口酒。 他实在有些不敢想。 “放心,不论怎样,都有我陪你。”如蔓握住他的手,安慰道。 “如苏,你且放心好了,待我回府,便马上派人手去扬州寻人,不论有没有你妹妹,先寻了再说。”赵子乾附和道。 “她如今……也该十四岁了。”萧何意对二人的话仿若未闻,只自顾自沉浸于回忆之中,神情忧伤。 如蔓与赵子乾对视一眼,皆暗自在心中叹了口气。 许久,萧何意才回过神,语气抱歉道:“莫要闹出太大的动静,只暗中找找便可,我如今才受封,也不曾有什么亲信,此事便要麻烦世子爷了。” “都是朋友,说什么麻不麻烦的话。”赵子乾装作不悦道。 萧何意勉强地笑了笑,又回握住如蔓的手,示意她不必为自己担心。 满眼的酒菜,此刻的香味似乎也淡了许多,适才的笑闹,如今只成了长久的沉默。 楼客们陆陆续续打道回府,如此多的酒菜吃下去,如蔓三人的腹中也撑的紧,便也随着这些渐渐离去的客人下了楼。 “还剩下这么些酒菜,若便这么走了,岂不有些可惜?不如带回府中吃罢?”如蔓站起身,对萧何意询问道。 “都依你。”萧何意点了点头。 “我只管付账,其它的便都是你们说了算。”赵子乾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话语刚落,便见如蔓大声冲着阁外候着的小二喊着:“小二!替我拿个食盒来!” “好嘞!客官稍等!”小二听到吩咐,拔腿就去找了食盒来。 走出了这春熙楼,坊间仍是热闹不消。格式灯笼高挂,各处是柔和的光亮,映得人影成双作对,又不经意间品出缠绵旖旎来。 夜晚总这般诱人,只因不能说,不可念,只能想象着,想象这暗夜里的无数风月,浓情蜜意,让人生出无限地遐思,心中格外荡漾。 赵子乾早已与如蔓二人到了别,故而此刻的回府路上,便只有如蔓与萧何意二人。 他们不知何时牵起了手,或许是不经意间的行为,又或是早有预谋。此时此刻,微热的掌心相交,便足以让心房颤动。 “阿蔓。” “嗯?” “只要有你在,我便觉得很安心。若不是你,也许今日的我便不会是这般模样了。” “你何时……发觉的?”如蔓想了很久,才问出这句话。 萧何意只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许是那日雪中罢,又或许更早。可若说何时有的,那便是很早了,这份情意来得太悄无声息,甚至是在漫漫岁月里,一点一滴地刻入了骨子。我想,它只会更深,不会减轻半毫。” 萧何意很少会对人说那么长的话,可对于如蔓,他却从不吝啬。 他语气很轻,亦说的很慢,可每一个字的份量都如此之重。 “也许,我也是。”如蔓心中一甜,控制不住弯起唇角。 二人便这样缓缓走着,从热闹走到安静,或许,更想走到地老天荒。 “其实……”萧何意犹豫着开口。 “什么?”如蔓抬头静静瞧着他,只看得清他那双眸子。 “我一直不明白,阿蔓你是什么人,是从何处来的,又为何这么些年,你的样貌从未曾变过?”萧何意终于道出了这深藏于心的疑惑。 如蔓沉默半刻,许久才半开玩笑似的问道:“若我说我是妖精,你信么?” “信,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会信。”萧何意紧紧握着如蔓的手,认真道。 “好了,我不同你开玩笑了。”如蔓噗呲一笑,“其实我是从天上来的。” 一说出来,如蔓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种话,似乎跟人间那些个仙女与凡人相恋的缠绵悱恻的话本也太像了。 只不过,她是个万年妖精修炼而成的小散仙罢了,也不是九重天上真正意义上的仙子。说来,她自个儿都没去过仙界几次,只都待在古来山上,管管山上那些草木精怪,飞禽走兽罢了。 “天上?你果真是九重天的仙子?”不知为何,萧何意心中却是一阵紧张。 的确,如蔓说什么,他便是深信不疑的。 “也……也算不上什么仙子,只是略懂些法术的无名仙君罢了。”如蔓忙否认道。 可即便是这样,萧何意的心中还是充满不安。 他也曾做过无数类似想象,想象着如蔓的身份,可真当她说出来时,虽解了疑惑,更多的是忧虑。 身份的悬殊是这般显而易见,而如蔓,真的不会与他分离么? 第八十七章 远赴苍州 “阿蔓,你……当真不会离开我么?”萧何意心中慌乱不已,他自然不是怀疑如蔓对他的情意,只是害怕罢了。 他放开了紧攥着如蔓的手,转而紧紧将她拥在怀中,身躯死死贴着她的,似是要将她融入自个儿的骨血里,再也不能分离。 如蔓的双肩被他箍得有些生疼,然她对萧何意唯有心疼。 她明白,明白他的所有不安。 在萧何意在黑暗中孤身奔跑之时,在以为自己就此堕落之时,他遇见了那微微星光,那抹于他生命里最后一抹温柔。 这抹温柔,他如何舍得放开。 若放开,便又成了行尸走肉,只为仇恨而活,而不对来日有所希冀。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与我而言,岁月总是虚无之物,亦终究不会苍老。你放心,我会一直陪伴你,就算你此生结束,亦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如蔓侧耳靠着萧何意的胸膛,感受着那因不安而重重跳动的心。 萧何意只将下巴抵在如蔓的头上,许久都不曾说话。 “若我成了耄耋老人,你却还是这副年轻模样,届时世人又该如何看待你我?” 一念及与如蔓相关之事,萧何意便什么都担心起来,他不想这事该不该担忧,亦往往忽略如蔓的本事,只想一心一意护着她。 而一想到她,萧何意便有些口不择言了。 他迫切地想守护着她,可往往却是他被如蔓所守护着。 听到这话,如蔓又是有些哭笑不得,她道:“若你成了老头子,那我便将自个儿变成个老妈子。” 萧何意心中暖了暖。他想,大概是自个儿担心太多了。以后的路一步一步走便可以了,又何必对未曾来的事而日日坐立难安呢? 他只用唇轻轻碰了碰如蔓的发,才深深道:“好。” 这里仍是无一行人,喧闹都在远处,直到站到脚有些发酸,这才回想起来,该是回府了。 “我们回去罢。”如蔓道。 “好。”萧何意点了点头。 虽才领了封,受了赏,又念及这些年几人在边关辛苦,便让他们休息些时日,亦不用操心太多军务。 然失地仍未收回,招兵买马之事从未停歇,军中之人倒也不敢真正安歇下来。故而萧何意仍常去军营中视察一番,督促练兵等军中杂事。 丙午年正月廿二,适才过了元宵。 可苍州及东南各州已失多年,天子心中无一日不挂念失地,日子越长,便越发心急如焚了。 故天子命老元帅沈宁安携萧何意前往苍州协助周进,早日夺回失地。 而赵子乾便留在了京州。 究其原因,不过是天子的猜忌罢了。饶是赵子乾再有心报国,如今有着广安王世子的名头,那天子便也是以其为广安王独子为由,不愿他远赴苍州,手握兵力。 如今的天子,更加相信外姓臣子。 赵子乾虽留于京州,无法与萧何意再次并肩作战,总是心有不甘。可帝王猜忌之心,从古至今便从未消减过,位高权重者,往往更舍不得手中权势。 然他留于京州,倒也能帮上萧何意许多忙。 其一,他虽是个逍遥世子,并不代表没有亲信。萧何意之妹萧宛烟疑似在扬州青楼里头,虽不知相貌,却能令手下多加留意,年纪符合的姑娘,也能暗中观察着。 如今萧何意将远赴苍州作战,定也是无缘得见的,这些符合条件的姑娘们,先暗中保护着,待萧何意从苍州回来,再安排时机相见。 其二,便是萧家的翻案一事。虽如今周进尚得天子器重,却也不得不着手去做。当年在场的下人,不信一个也寻不见,且与周进所勾结的那位萧府下人,要么早已被灭口,要么还活着。 不论当年是否留下了人证物证,终归是要细细去搜寻。且以周进的为人,近几年来更是阴险奸诈,凡利己之事,往往不择手段。 或许能从当中寻求突破,便是不能动他多少羽翼,也能令其坐立难安。 而如蔓自是随军前去苍州,又做起了军中的女大夫。 故而萧何意,在萧家变故的十一年之后,终于见到了这夜夜出现在噩梦中,这恨不得手刃,剥其皮、抽其筋、拆其骨、饮其血的仇人。 这日恰好三月初三,照往年的经验,苍州本该在三月初至上旬期间的这段时日里下一场春雨。 然似乎天公念及朝军行军路上辛苦,本还下着蒙蒙细雨的苍州,却在大军靠近其境域之时,偏偏雨就停歇了。 虽天境仍是阴沉着,却是少了许多泥泞,大军亦不至于因这连绵不绝的雨而显得狼狈不堪。 周进所带领的朝军驻扎在离苍州城二十三里外的巍原关,易守难攻。 故而朝军才有暇攻城,然苍州城亦是易守难攻之城,故而彼此对峙数年。若朝军破了苍州城,那其东南各州便也能轻易收回。而若不慎丢了巍原关,那勤王之兵便可经由巍原关过泠江及崎坡原,直破京州。 京州城破之日,便是天下易主之时。 且说那日沈宁安与萧何意、如蔓二人到达大营外,周进等人早已在此守候着。 周进在军中时,亦听过这位年少有为的云麾将军。当年他亦在边关征战多年,年近三十才得了个宣威将军,如今这叫林如苏的后生竟是凭一己之力拿下了辽州大帅赫连察的人头,念及此,不免也有了些探究之意。 也不知这位年轻将军,是什么模样,又有何本事,他倒真是想见识见识。 然盔甲下的年轻将军面目有些不清楚,故而几人便只见了个礼,便先去了营帐当中。 虽对于周进而言,还未看清楚萧何意的相貌,却隐隐觉得眼熟,好在他为沈宁安几人备下了接风宴,届时倒能更仔细地瞧瞧。 ————分隔线———— 下面还有,现在这段话啥都不是,我先水到两千字再说,等会儿补上,哈哈哈哈哈哈。 反正我今天总算不是猪了,哈哈哈哈哈哈。 但是我很不开心,因为我断更了竟然没有人催更。 第八十八章 仇人见面 “林将军少年英勇,我在苍州早已耳闻。听闻林将军骁勇善战,又足智多谋,我早便起了结识的心思。如今终于得见林将军的风姿,倒是让我想起了当年的忠武将军。” 周进随意的抿了一口酒,语气中有一丝外人察觉不出的不怀好意。 “周将军谬赞了。能有今日的成就,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萧何意谦虚回道。 而很快他便又面露不悦:“只是不知周将军为何要特地同我说起那忠武将军?我虽年岁小些,却也知晓当年之事。天子将其定了罪,那萧家又已灭了门,如今周将军偏要提起,又是意欲何为?” 萧何意虽面上有几分不快,可心中的情绪却是截然相反。 如今这些话说出口,心中酸涩不堪。 一切都是伪装罢了。萧何意捏着酒杯,指尖有些发白。 “林将军多心了。”周进只懒懒一笑,又闷了一口酒。 然其说出来的话总别有深意:“无涯曾是我至交好友,虽犯了错,可终究是念念不忘的。若其后人还在,想来也是虎父无犬子,也能有林将军这般成就罢。” 周进露出一副忧伤的思念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多情真意切。 可这模样底下,又有几分真假? 假惺惺。萧何意心中冷笑,不禁气上心头,连带着指尖越发的白,甚至酒杯都有微微晃动。 “罪臣之后,便是活着,终究也是见不得光的。”萧何意晃了晃酒杯,又盯着瞧了好久,终究还是一饮而尽。 这话不知是说与周进听的,还是说与自己听的。 “你这想法,倒是有趣。”周进又呲了一声,眼神却是毫无温度。 “我只是说出了将军心里的想法罢了。”萧何意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除却沈宁安外,其他人对于二人的对话都有些不知所云,总觉得他们有些针锋相对,却又寻不到破绽。 二人平淡的语气,似乎只是在问今晚吃了什么一般。 萧何意不愿多看周进一眼,他怕多看一眼,便要控制不住心中的恨意,提着剑冲上去。 可他心里清楚很,他并不能这么做。 顷刻间,二人便这么沉默下来了。周进懒懒斜倚着座位,眼底的神色变换着,偶尔将眼神无意瞥过萧何意,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而萧何意仍如初始般挺直着背,只往杯中倒酒,又一杯一杯地往肚里倒,明明想让自己醉一些,而压下心中的所有情绪,可不曾想,越喝越加清醒。 因几位将军元帅都不曾说话,余下的人便也渐渐减少了谈话声,直至鸦雀无声,只顾着喝闷酒,吃着菜肴。 饶是再过迟钝,也该晓得这气氛不算愉快。 “咳咳。”许久,沈宁安才打破了这一室的沉默。 他看着周进,问道:“晋一,如今战况如何?” 周晋听到沈宁安开口,便收了那副散漫模样,转而坐正,恭敬回答道:“苍州城易守难攻,又有段之忠坐镇,至今未能夺回此城。这些年来,边关战乱。故而苍州亦是兵力减少,好在这巍原关地势险要,守关倒也容易。如此,便只能同勤王之军打消耗战,我军便无所得,却也无大的伤亡。” “嗯。”沈宁安点了点头,“如今已调兵五十万至此巍原关,往后便要重新筹谋夺城攻占之计。” “是。”周进道。 因一路来到巍原关,也有些疲乏,这超市那个接风宴很快便散了。 萧何意喝了很多酒,身上有些发热,便未直接回到帐中,只随意走着,吹些风,不仅解些酒意,也让自个儿的心能舒坦些。 醉时的脚步总比往常要重些,可也不至于传入耳中的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萧何意早发现有人跟着他,可他终究只是皱了皱眉,继续往前走着。 便看那人要跟他到什么时候。 夜里的风吹得耳朵有些发凉,然微醺后的热度又使这份凉意消去。 也不知走到了哪里,萧何意终于是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冷冷地看着来人:“是你。” 来人正是周进。 “我早便想你何时会沉不住气,如今看来,倒不曾让我失望。”周进亦冷冷看着萧何意,又无意地扫过萧何意身侧的剑。 周进这一行为落入了萧何意的眼中,他下意识地,紧紧握住了挂在身侧的剑。 “你知道了。”萧何意肯定道。 “是。”周进点了点头,“自见你第一眼,我便知道了。” “如此也好,本就是瞒不过你的,不如光明正大地同你寻仇。”萧何意握剑的手不断收紧,骨节跟着不断发白。 是了,若周进认不出萧何意,才真是着世上最稀奇之事。 自记事起,萧何意见过最多的外人,便是周进。便是沈宁安都猜测得出萧何意的身份,更何况算是看着萧何意长大的周进? ————分割线———— 下面是虚假更新,马上就补齐啦。 找点字来水一水,找什么好呢,不如就找几篇诗词吧! 1.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顾贞观《金缕曲二首》 2.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黄庭坚《寄黄几复》 3.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见宿》 4.人间有味是清欢。——苏轼《浣溪沙从泗州刘倩叔游南山》 5.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白居易《问刘十九》 6.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韦应物《简卢陟》 7.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蒋捷《虞美人听雨》 8.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白居易《梦微之》 9.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李商隐《无题六首其三》 10.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刘过《唐多令·芦叶满汀洲》 马上补齐啦啦啦啦,好久没有更新了,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第八十九章 商讨军情 酒意渐消,萧何意却是去了如蔓的帐中。 虽天色已晚,她也并未安睡。她知道萧何意会来寻她,故而特地等他。 昏暗的油灯下,人影随着摇晃的火光微微晃动着,如蔓便这样懒懒靠在床榻边,手中捧着一本医书。然她似乎是有些困顿了,头不时往下点着,总觉得转眼间她便能死死睡去。 “阿蔓。”萧何意的声音很轻,怕惊动了帐内的如蔓,却又情不自禁。 然在如此寂静的夜里,饶是只有自个儿能听见的声音,都显得无比突兀。 这声呼唤清晰地传入如蔓的耳中,顿时整个人便清醒起来。 “小意,你来了!”她放下手中的医书,站起身惊喜道。 “嗯。”萧何意点了点头,朝着她走去,“我来了。” “这接风宴吃的如何?”如蔓虽是笑盈盈的,眼神里却有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她知道,如今遇上周进,萧何意心中的仇恨定是难以平复的。 可他又偏生要压抑着这份恨意,又该有多辛苦? 萧何意知道如蔓在想些什么,他抬起手,抚上如蔓的脸颊,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便又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为自己担忧。 如蔓不知能说些什么,只环住他的腰,将脑袋靠在他的胸膛上。 或许只有这样,在最是让人安心。 “阿蔓。”萧何意紧紧拥着她,“他知道我了。” “嗯。有我在。” 二人间似乎有些答非所问,可却又似乎什么都明白。 油灯的光芒愈加微弱了,可仍能看出地上相拥的人影成双,呼吸声、心跳声在此时此刻更是清晰无比。 回到营帐以后,萧何意又是久久不能入睡。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今日的心情,那股子激动、仇恨、甚至惆怅……一股脑儿地全涌上心头来。曾经渴望长大、渴望变强而能面对仇人之时,总觉得时间很慢。可如今真要面对了,却觉得时间真快,甚至一晃而过,那年的惨景仿佛发生在昨日。 唯一改变的,是那周进早已不再是萧何意印象中的年轻模样。 那双张扬又有些阴鸷、带些算计的眸光,如今似乎收敛了许多。可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多年的摸爬滚打,将他把肆无忌惮的恶,变成了腹中更深的心机。 人总不畏惧光明正大的对手,可最怕暗箭伤人的小人。 如今的周进,想来是更难对付,他在朝中多年,早已建立起了自个儿的一番势力,盘根错节,而萧何意才刚刚站稳脚跟,想要动摇其根基,谈何容易。 故而此事,须得从长计议。如今最为重要的,还是征战之事,届时收复失地,击退勤王之军,待局势稳定下来,也好腾出手来对付周进。 念及此,萧何意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也不知这战,又该打到什么时候,而他与周进之战,又会落下个什么结果,又有谁能笑到最后。 最坏不过是斗得个鱼死网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这世上,到底是黑暗吞噬光明,还是光明照亮黑暗? 萧何意睁着眼,想要看清这眼前的黑暗,可不论如何瞪大双眼,那一束眸光总被吞噬殆尽,只剩下满眼的茫然无措。 可似乎,他又能看见些什么。 便是在目光所及的一片漆黑之中,向他缓缓而来的绿色身影。那身影总是盈盈地笑着,眉眼弯成了月牙,可上挑的眼角又为这本是清丽的容颜添了一丝不经意流出的媚意,一份风骨。 顾盼生辉,那眸光竟是比暗夜里闪烁不断的独星还亮些。 “阿蔓……”萧何意回想起这脑中的身影,竟是把适才的一切烦恼都抛之脑后了。 他微微勾唇,便觉得眼皮有些沉重。 呼吸均匀,萧何意做了一夜的梦,梦里有座山,山上有座道观,道观有一绿衣女子。 女子转过头去,又是那抹熟悉的笑。 …… 既已到了这巍原关,便也不能再如在京州城是过得那般闲适了。 苍州及巍原关一带的地形及气候条件,与边关很是不同,故而萧何意刚来此地,头一件事便是要适应。 好在战事不算紧迫,如今朝廷又调兵五十万来此巍原关,该急的应当是勤王与段之忠他们。 除研究此处地形,练兵之事亦时刻不敢懈怠。 而几个月来,萧何意对巍原关一带的地形熟悉了七七八八,不时又与沈宁安及周进等人商讨谋划作战之事。 萧何意与周进似乎都忘却了那日接风宴的事,似乎本就没有发生过此事似的。而在这些日子里,二人倒也算和睦。 然事实如何,那便只有他们自个儿知道了。 这日,众人又在沈宁安的营帐中商讨军情。 “如今勤王在这苍州城里,有多少守城兵力?”沈宁安看着有些散乱的沙盘,转头向周进问道。 “约莫……三十五万不到。” “三十五万不到……如此说来,咱们的兵力倒是多了两倍有余。”沈宁安继续盯着面前的沙盘,“若是强攻,有多少胜算?” “恐怕不行。”周进正要开口,却是被萧何意抢了先,“苍州城的城墙不仅比寻常的城墙要高个四五丈,且在城墙之上,又设有大型机关弩,其威力无穷。若是强行攻城,不说能否成功,” ————分割线———— 下面是虚假更新,马上就补上哦! 必修一《离骚》原文译文对照阅读 屈原 原文译文 长太息以掩涕兮,我揩着眼泪啊声声长叹, 哀民生之多艰。哀叹人生道路多么艰难。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我虽崇尚美德严于责已, 謇朝谇而夕替。却早晨进谏晚上就丢官。 既替余以蕙纕兮,我佩戴惠草啊他们指责, 又申之以揽茝。爱好采集茝兰又来攻击。 亦余心之所善兮,这是我心中追求的东西, 虽九死其犹未悔。就是多次死亡也不后悔。 怨灵修之浩荡兮,怨就怨楚王这样糊涂啊, 终不察夫民心。他始终不体察我的心情。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那些庸人妒忌我的丰姿, 谣诼谓余以善淫。造谣诬蔑说我妖艳好淫。 固时俗之工巧兮,世俗本来善于投机取巧, 偭规矩而改错。背弃规矩而又改变措施。 变措施。 背绳墨以追曲兮,违背是非标准追求邪曲, 竞周容以为度。争着苟合取悦作为法则。 忳郁邑余侘傺兮,忧愁烦闷啊我失意不安, 吾独穷困乎此时也。现在孤独穷困多么艰难。 宁溘死以流亡兮,宁可马上死去魂魄离散, 余不忍为此态也。媚俗取巧啊我坚决不干。 鸷鸟之不群兮,雄鹰不与那些燕雀同群, 自前世而固然。原本自古以来就是这样。 第九十章 永世宁安 众人散后,营帐中便只余下沈宁安与萧何意。 “关于攻城,你以为该如何?”沈宁安看着萧何意,似是笃定他能想出个办法来。 “元帅见谅,属下仍未想出法子。”萧何意皱了皱眉,如实道。 沈宁安只无所谓地摇了摇头,道:“无妨,你总会想出来的。” “元帅……为何这般信任我?”萧何意倒有些受宠若惊了。 “你有这个能力。”沈宁安直视萧何意的双眸,肯定道。 “属下定当竭尽所能。” 既是沈宁安对他寄予了厚望,那萧何意又如何敢推辞?不论如何,亦不论他想出的策略是否令沈宁安满意,他都要为攻下这苍州城献上一计。 “你觉得,咱们在这儿又要待上多少年头?”本是严肃的时刻,沈宁安却是突然感慨了起来。 也不知何时起,他的两鬓已染上白霜,那如鹰般锐利的双眸,如今多了几分沧桑与疲乏。 大半辈子,都耗在了军中。说不累,也是不可能的。 说起来,这沈宁安虽刚刚过了花甲之年,又是手握兵权的大元帅,课膝下却是无儿无女,更从未听说过他娶过妻妾。唯有一匹白驹玉影伴着他走过这风风雨雨,历经生死。 然正如逐渐走向衰老的沈宁安一般,那匹玉影亦是越发风烛残年了。 萧何意对于沈宁安突如其来的感慨有微微的错愕,然很快他便随口答道:“许是要过个三五年罢。” “皇上给的时间,不过是三年。”沈宁安长长叹了口气。 是啊,天子如今亦是年事已高,对于被占据了几十年的苍州及东南各州,他显得越发心急了。 他不愿自己到了入土之时,仍是看不到半点希望,若真收不回故土,他如何瞑目,又如何同先祖交代? 他实在不愿成为罪人,更不愿败得彻底。 尽管谋反之人,是他的亲兄弟。 “如此说来,三年时间便要拿下苍州。元帅可有了什么打算?”萧何意鼓起勇气冒昧的问了一句。 “也许有罢,可我更想听你的回答。”沈宁安看着萧何意,眼里带着希冀与疼惜,无奈答道。 如今而言,正儿八经能抗下这军中大旗的,真正计较起来,除却沈宁安,似是找不到更加合适的人来。 而如今沈宁安年岁不小,在过些年,便是连骑马要费力不少,又如何有精力去行军打仗?故而寻找一个接班之人,似乎也是迫在眉睫之事。 沈宁安物色了这么多的军中将士,称得上满意的,还是萧何意最多。 然萧何意的身份,却是个大麻烦。 可即便是这样,沈宁安也不想错失人才,加上对其父萧寒远枉死的惋惜之心,更是舍不得萧何意步入其后尘。 不论如何,他会尽自个儿所能,保住萧何意。 凡历史上缺乏武将的朝代,其面临的危难、以及结局显而易见。若一个国家军队不强,又谈何保家卫国? 边境各处、外敌时常蠢蠢欲动,若军队强大,外敌忌惮,便也不会这般肆无忌惮,国家亦少了这岌岌可危的险事。 故而边需要有这么一些人,以天下百姓安危为己任,用英勇之躯,抛头颅、洒热血,换得这一世的太平。 沈宁安的一生都在为朝廷、为百姓效力,即使年老迟暮仍孑然一身,却也从无悔恨。于他记忆里,也曾有过春日的桃花绿叶,那一场风花雪月啊。 这便够了。他这个人,从不奢求太多。 不知是不是真的要老了,如今的沈宁安早已收敛了年轻时的锋芒,那种一眼便让人很难忽略的杀伐之气。 粗糙的皮肤见证了他这些年来的风霜,眼角眉梢添了不少皱纹,面上的皮肉亦有些松垮起来,眼珠似乎浑浊了一些。可他的鼻梁仍是高挺,脊背亦是如此,永远坚挺着,似乎谁也不曾将他打倒。 萧何意似是明白了沈宁安在他身上寄予了什么,亦看得出沈宁安有意在培养他、提携于他。 “元帅放心,五日内,如苏定会给您答复。”不知为何,此时的萧何意竟是这般肯定地应下。 “好。” ————分割线———— 下面是虚假更新,等码够字数就补上!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时六年九月十五日。 译文 庆历四年的春天,滕子京被降职到巴陵郡做太守。隔了一年,政治清明通达,人民安居和顺,各种荒废的事业都兴办起来了。于是重新修建岳阳楼,扩大它原有的规模,把唐代名家和当代人的诗赋刻在它上面。嘱托我写一篇文章来记述这件事情。 我观看那巴陵郡的美好景色,全在洞庭湖上。衔接远山,吞没长江,流水浩浩荡荡,无边无际,一天里阴晴多变,气象千变万化。这就是岳阳楼的雄伟景象。前人的记述(已经)很详尽了。那么向北面通到巫峡,向南面直到潇水和湘水,降职的官吏和来往的诗人,大多在这里聚会,(他们)观赏自然景物而触发的感情大概会有所不同吧?大概会有所不同吧? 其实我发现虚假更新还能防止盗版小说的,哈哈哈哈。 虽然说盗版小说肯定也没有人看。 沈宁安番外一 山中遇险 沈宁安十八岁时,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的父亲是开国将军沈朗,故而他年仅十八便有了这将军的官位,除了自身实打实的本事外,也算是子承父业。 在京州城里,像他这般有家世,又相貌如此英俊不凡的少年将军,总会引得些官家小姐芳心暗许。 然在她们眼中,沈宁安又是冰冷而不可接近的,那坚毅如石刻般的面庞,棱角分明,因征战沙场,又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让人突生胆怯来,却又控制不住想靠近。 少年英勇,也意味着前途无量。不说朝中臣子接二连三地巴结,便是连天子,亦是看中了这沈宁安,想着将哪个公主许配给他。 然天子只是在其面前提起过一两次,并未真正去细想,亦或是实施。 饶是口头上提提,也足够让沈宁安心惊胆战了。 “皇上,微臣虽当着这宁远将军的名头,却是不曾建立多少功业,边关外敌时常侵犯我朝边境,沿海又有倭寇作乱。臣不愿早早成家,只愿保国安民,哪儿有叛乱,臣便去哪,为我朝求得一世安宁。” 沈宁安拒绝得这般坚定,后面的表忠心的话又如此恳切,天子也不好再勉强,便也暂时打消了这赐婚的念头。 “爱卿忠厚贤良,是朕之幸,是天下百姓之幸。”天子赞许道。 “陛下过誉了,这都是微臣分内之事。” 世人都道沈宁安一片赤胆忠心,绝不拘泥于儿女情长,一心为国为民,是世人心中的保护神。 这样一个好男儿,不知哪家的女儿能够配的上,似乎除却皇家公主,人们再想不出更好的选择。 早些年,世人还会讨论这沈宁安终会与谁携手一生,可不曾想,几十年来,竟是半点苗头都不曾有,又不曾传出他与哪家小姐走得近些。 后来人们开始怀疑他是否不喜欢女子,而起了不少的风言风语。 可沈宁安从未理会,继续兑现着承诺,保家卫国。后来日子久了,他的年岁渐长,这些风言风语便也逐渐消停了。 偶尔虽还有人会提起沈宁安从未娶妻一事,却也无太大的兴趣了。 京州城是富贵之地,有头有脸的人太多,今日有今日的谈资,明日又有明日的笑话。沈宁安早已不是那个引人遐想的美好少年郎,那世人便也不关心他那些个私事了。 都道沈宁安从未体会过男女之情,殊不知在他的心底,埋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温柔往事。 尽管许多年过去,旧日的记忆随风而逝,亦模糊了当时的情景,可每每想起时,那一抹悸动却是永生难忘,深深刻在心上。 这便要说回沈宁安十八岁那年了。 且说在这京州城外,与丹枝崖相连的山脉再过个二十三里,有一座灵山,名为青平山。在青平山重,有不少珍稀草木及动物,故而若有幸得到其中之一,定是引人歆羡的。 然此山中珍宝虽多,却也伴随着重重危险,大多入山寻宝者,不是被野兽攻击致死,便是被毒物咬中,而中毒身亡。 可即便如此,往往世人仍趋之若鹜。 沈宁安自是听过这座灵山,心中亦存了闯一闯的心思。 自然,他对山中的草木珍兽自是没有多大兴趣,少年人对于未知的事物总存着更大的好奇心,亦有着更大的好胜心,对于危险,要么一蹶不振,要么跃跃欲试。 只听闻这人一旦入了这青平山,便是九死一生,嫌少有人能活着出来。 故而沈宁安只是因这少年心性,去探探险罢了。 这青平山底下,倒是无甚稀奇,然越往山上走,便越加与众不同起来。 自山脚到半山腰的路程中,树木大都常见及低矮,动物一类,到是常见的野兔之类,沈宁安倒也并未多加留意。 然自山腰起,越往上树木便越发葱郁,更加高耸,且凉意更深。一路便有黑麂、黄腹角雉等动物穿梭于林木之中,更有黄杉、双花木群被云雾缭绕。 接近山顶之时,云雾更是浓郁,久久不散,湿意袭来,沾湿了发丝。原在半山腰处还能瞥见一二的日光,此时早已不见踪影,虽显得暗些,倒也不算阴沉。 山顶之上,寻不见边际,这直冲云霄的树木,倒让人觉得自个儿分外渺小起来。而这弥漫眼前的湿雾,以及遍地的花草,又有溪流穿林而过,倒是让人以为入了仙境一般。 沈宁安沿着这弯曲的溪流往源头走去,倒也未见着什么危险之物,除却目光触及到在枝头栖息的、状似鸽子的赤腹鹰,及溪边饮水的三两鬣羚,偶尔晃动的草木丛,再无其它。 倒是幽静的很。 而这所谓的珍稀草木及药材,在此处果真是随处可见。便连千年灵芝、降龙木、夜交藤等名贵药材在此山中倒成了最普通不过的草木。 若是修行之人,定是能感受到此山的天地灵气,便是比起越州的古来山也是不逞多让的。 这青平山,倒没有想象中的险峻奇诡,凶险异常。走了这般久,却也未见什么猛兽之类,倒像是仙人隐居之处。 沈宁安暗暗想着,便继续沿着溪流前行。 然其所不知的,于他走过之处,便有各式毒蛇从矮丛中倾巢而出,有的顺着树木蜿蜒而上,吐着信子,有的尾随着沈宁安,若其轻举妄动,便会一拥而上。 沈宁安似是察觉到异动,转头一看,却又是什么都没有,唯有云雾聚散不断。 越往尽头走,溪流便宽了几分。而此时,沈宁安突然瞥见那溪流中央,立着一块形状奇特的石头,那石头顶上,开着一朵白莲徐徐开着,奇异非常。 “这石头上,竟也能开出花来……”沈宁安讶异不已,便不由自主地靠近那朵白莲。 然便在他正要淌水而去时,竟有一抹身影疾速地冲向他,想要将他扑倒在地。 沈宁安急忙侧身,可右肩扔被这股劲儿所冲撞到,直直摔倒在地。 而此时,他终于看见了身后的危险景象,那扭曲的姿态,尖利朵毒牙,血红的信子。而转过头来,亦终是看清了想要扑倒他的罪魁祸首,乌云豹。 虽乌云豹的体型不大,然其犬齿异常锋利,能将猎物轻易咬杀。且其身上暗色云纹,能令其在山林中更好地隐匿身形。 故而这乌云豹,着实危险可怕。 这只凶兽对着沈宁安虎视眈眈,踱步靠近,眼中闪着嗜血的光芒。 倏尔,这乌云豹长啸一声,林中鸟群惊散,随后便又多了三只乌云豹从林中穿梭而来,带起的疾风,扬起地面的落叶。 这四只乌云豹将沈宁安团团围住,并不容许他从任何一个方向逃脱。 沈宁安闭了闭眼,顿生出一丝绝望来,背上冷汗不断,他左手捂着受伤的右肩,右手中却握紧了腰间的短刃。 难不成,今日真的便有去无回了么? 沈宁安番外二 山神祝离 正当沈宁安喘着粗气,想着是否要拼死相搏时,却听到一阵清脆而又绵长的口哨声。 这几只乌云豹及毒蛇听到这声口哨,竟是往后退去,与沈宁安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山林之中,隐匿在云雾里。 沈宁安长长地松了口气,然面色仍苍白如纸,握着短刃的手还有些微颤。 他捂着右肩站起身来,那朵白莲仍静静开着,然沈宁安却是不想再接近它了。 而他,突然好奇那口哨源自何处,又是何人吹起。在他听来,适才的口哨声似乎不是单独地从同一个方位而来,似是回荡在整个山林里,似梦似幻,却又清晰无比。 沈宁安在原地迷茫地转了几圈,便怔怔地往溪流尽头望去。 突然,他心中一动,便扯开嗓子喊了起来:“谢谢你!” 他的声音亦在山中回荡着,然回应他的却是一片长久的宁静。 可他仍是不肯放弃,又继续喊道:“你是什么人,可是哪位仙人?” 依旧是一片宁静。沈宁安不免有些失望,他本以为,自己有机会见到真正的仙人了。 他想同那人道谢,救了自己一条命。 出于少年人的好奇心性,沈宁安有些不死心,他非要见见这位神秘人不可。 “我能见见你么?”沈宁安仰着头,四处环顾着,生怕一眨眼的功夫便错过了什么。 然他又等待许久,却未收到任何答复。他叹了口气,有几分颓然。 “果真要放弃了么……”沈宁安自言自语道,也起了下山的念头。 如今侥幸活命,已是不容易了,若再待下去,也不知会有多少危险等着他。虽这么想着,眼底却是藏不住的黯然。 然似乎沈宁安的运气格外的好,又或是冥冥中所注定的,他所等待的,终是有了转机。 只见一只五色尾的灵鸟朝他飞来,又于他头顶盘旋几圈,最后沿着溪流往沈宁安本打算去的源头飞去。 “只要我跟着它么……”沈宁安怔愣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握紧了短刃,便急忙跟上。 拨开层层云雾,便至溪流尽头,尽头竟是一片湖水,湖不大,倒映着林木,碧波荡漾。又有些许云雾盘旋其上,格外幽深。 而于湖中,有一高台,是为天然巨石。倒也不让人觉得突兀,更以为浑然天成。 沈宁安到达湖边,那灵鸟却是化作青烟,混在了云雾当中。 他静静看着那高台,总以为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果不其然,那高台之上,竟将四周云雾汇聚一块儿,而后越聚越多,终又轰然散开,云雾之下,显现出一抹窈窕身影来。 眼前的身影是个花容月貌的年轻女子,朱唇粉面,明眸皓齿。头发只低低挽着,发髻上唯有一朵芍药装饰,又着竹青色纱裙,显得清雅无比,宛如天上仙。 沈宁安又有些怔住了,他呆呆看着高台上的美人,忍不住道:“你是九重天的仙子么?” 那女子噗呲一笑,摇着头缓缓道:“我不是什么仙子,而是此山山灵,亦是你们世人口中的山神。” 沈宁安有些错愕,于世间的话本里,山神总是须发花白的长髯老者形象,不曾想这青平山的山神竟是这般年轻貌美的女子。 “适才可是你出手相救?先同你道个谢了。”沈宁安挠了挠头,不知为何有些羞涩起来。 “那乌云豹误以为你要采走那石中白莲,这才攻击你的。你的伤严重么?且让我看看。”女子默认了他的问话,随即又关心起他被乌云豹抓伤的右肩。 那女子说着,便从高台上轻轻跃起,稳稳的落在了沈宁安的身旁,又扶着他的右肩看了一眼。 沈宁安的耳根子有些红,他长这般大,还未同一个女子这般近距离接触过,尽管这女子是山神。 女子手掌覆上他的伤处,不消片刻,那本还渗着血的右肩便完好如初。 “好了。”女子微微笑着。 “多、多谢。”沈宁安的眼神有些慌乱。 “你不必这般紧张,我又不会害你。”女子看着沈宁安红到滴血的耳根子,不觉有些好笑,便调侃起来。 沈宁安的耳根子越发的红了。 缓了许久,他才压下那扑通直跳的心,好奇道:“我只是瞧石头上竟能生出白莲,心下好奇,想走近些,仔细瞧瞧罢了。只是,山君又怎的知道我本无意采摘呢?” “凡入山者,我便能入其神识,若心怀邪念,我自能知晓,且这些人,自是再难走出这青平山。”女子解释道。 “那……那你可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沈宁安有些许紧张。 “我自然不知你在想些什么,只是能以神识接收入山者的邪念罢了。”女子耸了耸肩道。 “原是如此。”沈宁安松了口气。 “你是第一次来么?”女子随口问道。 “嗯。”沈宁安点了点头,“曾听闻此山凶险,入山者九死一生,如今看来,倒是与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嗯?” “这山中景色倒是格外好看,犹如仙境一般。” “这是自然。”女子得意地点了点头,“想不想同我去看看更美的景色?” 对上这张令人心跳不已的美丽面孔,沈宁安又怎么可能会拒绝? 他尽力克制住那抹想要在脸上展露的雀跃,重重地点了点头。 青平山中,林木繁盛,其山顶为最。而世人所不知的是,山顶的最高处,却是一处岩石群,这岩石群隐匿在林木之中,难以寻见。 而女子带着沈宁安看了瀑布,观了花海,最终来到了这岩石群上,站在了青平山的最高处,俯视万千苍绿,云雾缠绕其间,缠绵悱恻。 “你可是头一个见到我真身的凡人。”女子道。 沈宁安有些受宠若惊,更多的是好奇:“为何?” “许是见你生的好看,许是觉得你傻,明明都不曾有人理你,还要唤上这么多次……”女子撑着下巴,显得有几分天真。 “你是不是很孤单?” “也许罢……毕竟我都不知道自个儿活了多久了。”女子眼底有些黯然。 “以后,我可以常来找你。”沈宁安沉默半刻,开口道。 “真的?”女子有些惊喜。 “嗯,真的。”沈宁安勾了勾唇,坚定道。 在这岩石群上,终于能见到曾被遮蔽的暖日,可见到时,它却快要西沉了。 故而沈宁安也该下山回府了。 他那么一些不舍,可到底还是个理智之人。 “我唤作沈宁安,你呢?” “祝离。” 今日的一切似乎有些不真实,却又是切切实实地发生了。沈宁安回到山脚下,又转头看了一眼这座青平山,眼底不由地涌出了笑意。 沈宁安番外三 万般孤寂 少年人的心事,终究是意难忘。 许多事本就没什么预兆,比如一见倾心,若说沈宁安为何倾心的非得是山神祝离,其实也说不出一个更好的解释。 便是没有祝离,亦会有其他人。只不过她偏生来得是时候,在少年人情窦初开之时,给予了他惊鸿一面,自此便念念不忘了。 而祝离亦是不明白偏生就让沈宁安见了自己。 这岁月无数,她自青平山在便生,亦是要永生永世活着。世间万物,繁衍生息,生的生,死的死,循环往复着。 而祝离终难换一种活法,离开青平山。 故而她孤独不堪,很想与人接触。 可她终究是山神啊。 祝离与沈宁安,或许是冥冥之中所注定的缘分。亦或者说,于二人的生命轨迹里,终究要遇见这么一个人,带来一抹艳色,去突破原有的生活,不受束缚,成为漫漫岁月里的意难忘。 而恰好,这抹艳色里,一人是沈宁安,一人是祝离。 故而原本不可能交集的,偏生就意难忘了。 说起来,祝离真正对沈宁安另眼相看的,或许便是那一句“你是不是很孤单”罢了。 是啊,千年万年的守候,如何不会孤单,而她早已习惯了这股子孤寂,直到遇见了沈宁安,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然她也明白,自个儿与一个凡人并不能有什么结果,却仍是不愿错过这岁月里,难得的亮色。 自此,沈宁安若有空,便会来这青平山寻祝离。 而祝离,这于天地混沌破开之时,世间万物生长,山林拔高时便存于世间的青平山山灵,得偿人世间的牵挂滋味。 这滋味虽能令人黯然伤神,又将喜意填满心头,得了牵挂,终是不再寂寞,缺偏又更害怕寂寞滋味。 朝局动荡,青平山是世外桃源,是沈宁安的一方乐土,可终究他是朝廷的将军,是天子的臣子,终不能沉溺于此山所给予他的人间喜乐。 这日,是沈宁安出征前的最后一日,他心中不舍,便又来了这青平山中。 二人在青平山岩石群侧的瀑布前,于瀑布底下潭水中一石亭中相拥而坐,静听水声。 ————分割线———— 下面虚假更新,晚点补上。 岳阳楼记 宋·范仲淹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时六年九月十五日 译文 庆历四年的春天,滕子京被降职到巴陵郡做太守。隔了一年,政治清明通达,人民安居和顺,各种荒废的事业都兴办起来了。于是重新修建岳阳楼,扩大它原有的规模,把唐代名家和当代人的诗赋刻在它上面。嘱托我写一篇文章来记述这件事情。我观看那巴陵郡的美好景色,全在洞庭湖上。衔接远山,吞没长江,流水浩浩荡荡,无边无际,一天里阴晴多变,气象千变万化。这就是岳阳楼的雄伟景象。前人的记述(已经)很详尽了。那么向北面通到巫峡,向南面直到潇水和湘水,降职的官吏和来往的诗人,大多在这里聚会,(他们)观赏自然景物而触发的感情大概会有所不同吧?像那阴雨连绵,接连几个月不放晴,寒风怒吼,浑浊的浪冲向天空;太阳和星星隐藏起光辉,山岳隐没了形体;商人和旅客(一译:行商和客商)不能通行,船桅倒下,船桨折断;傍晚天色昏暗,虎在长啸,猿在悲啼,(这时)登上这座楼,就会有一种离开国都、怀念家乡,担心人家说坏话、惧怕人家批评指责,满眼都是萧条的景象,感慨到了极点而悲伤的心情。到了春风和煦,阳光明媚的时候,湖面平静,没有惊涛骇浪,天色湖光相连,一片碧绿,广阔无际;沙洲上的鸥鸟,时而飞翔,时而停歇,美丽的鱼游来游去,岸上的香草和小洲上的兰花,草木茂盛,青翠欲滴。有时大片烟雾完全消散,皎洁的月光一泻千里,波动的光闪着金色,静静的月影像沉入水中的玉璧,渔夫的歌声在你唱我和地响起来,这种乐趣(真是)无穷无尽啊!(这时)登上这座楼,就会感到心胸开阔、心情愉快,光荣和屈辱一并忘了,端着酒杯,吹着微风,觉得喜气洋洋了。哎呀!我曾探求过古时仁人的心境,或者和这些人的行为两样的,为什么呢?(是由于)不因外物好坏,自己得失而或喜或悲。在朝廷上做官时,就为百姓担忧;在江湖上不做官时,就为国君担忧。他进也忧虑,退也忧愁。既然这样,那么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感到快乐呢?古仁人必定说:“先于天下人的忧去忧,晚于天下人的乐去乐。”呀。唉!不是这种人,我与谁一道归去呢?写于为庆历六年九月十五日。 正文晚一点补上,现在不知道要写个啥,就先这样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先凑点字数吧,红红火火恍恍惚惚红红火火恍恍惚惚红红火火恍恍惚惚红红火火恍恍惚惚红红火火恍恍惚惚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怎么还是那么少,真的是,失望,啊啊啊啊时间要到了,我的天哪的。字数还不够——红红火火恍恍惚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九十一章 攻城之计 今天虚假更新,大家先不要订阅,咳咳,明天补上。 先用之前的章节冒充一下下。 酒意渐消,萧何意却是去了如蔓的帐中。 虽天色已晚,她也并未安睡。她知道萧何意会来寻她,故而特地等他。 昏暗的油灯下,人影随着摇晃的火光微微晃动着,如蔓便这样懒懒靠在床榻边,手中捧着一本医书。然她似乎是有些困顿了,头不时往下点着,总觉得转眼间她便能死死睡去。 “阿蔓。”萧何意的声音很轻,怕惊动了帐内的如蔓,却又情不自禁。 然在如此寂静的夜里,饶是只有自个儿能听见的声音,都显得无比突兀。 这声呼唤清晰地传入如蔓的耳中,顿时整个人便清醒起来。 “小意,你来了!”她放下手中的医书,站起身惊喜道。 “嗯。”萧何意点了点头,朝着她走去,“我来了。” “这接风宴吃的如何?”如蔓虽是笑盈盈的,眼神里却有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她知道,如今遇上周进,萧何意心中的仇恨定是难以平复的。 可他又偏生要压抑着这份恨意,又该有多辛苦? 萧何意知道如蔓在想些什么,他抬起手,抚上如蔓的脸颊,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便又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为自己担忧。 如蔓不知能说些什么,只环住他的腰,将脑袋靠在他的胸膛上。 或许只有这样,在最是让人安心。 “阿蔓。”萧何意紧紧拥着她,“他知道我了。” “嗯。有我在。” 二人间似乎有些答非所问,可却又似乎什么都明白。 油灯的光芒愈加微弱了,可仍能看出地上相拥的人影成双,呼吸声、心跳声在此时此刻更是清晰无比。 回到营帐以后,萧何意又是久久不能入睡。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今日的心情,那股子激动、仇恨、甚至惆怅……一股脑儿地全涌上心头来。曾经渴望长大、渴望变强而能面对仇人之时,总觉得时间很慢。可如今真要面对了,却觉得时间真快,甚至一晃而过,那年的惨景仿佛发生在昨日。 唯一改变的,是那周进早已不再是萧何意印象中的年轻模样。 那双张扬又有些阴鸷、带些算计的眸光,如今似乎收敛了许多。可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多年的摸爬滚打,将他把肆无忌惮的恶,变成了腹中更深的心机。 人总不畏惧光明正大的对手,可最怕暗箭伤人的小人。 如今的周进,想来是更难对付,他在朝中多年,早已建立起了自个儿的一番势力,盘根错节,而萧何意才刚刚站稳脚跟,想要动摇其根基,谈何容易。 故而此事,须得从长计议。如今最为重要的,还是征战之事,届时收复失地,击退勤王之军,待局势稳定下来,也好腾出手来对付周进。 念及此,萧何意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也不知这战,又该打到什么时候,而他与周进之战,又会落下个什么结果,又有谁能笑到最后。 最坏不过是斗得个鱼死网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这世上,到底是黑暗吞噬光明,还是光明照亮黑暗? 萧何意睁着眼,想要看清这眼前的黑暗,可不论如何瞪大双眼,那一束眸光总被吞噬殆尽,只剩下满眼的茫然无措。 可似乎,他又能看见些什么。 便是在目光所及的一片漆黑之中,向他缓缓而来的绿色身影。那身影总是盈盈地笑着,眉眼弯成了月牙,可上挑的眼角又为这本是清丽的容颜添了一丝不经意流出的媚意,一份风骨。 顾盼生辉,那眸光竟是比暗夜里闪烁不断的独星还亮些。 “阿蔓……”萧何意回想起这脑中的身影,竟是把适才的一切烦恼都抛之脑后了。 他微微勾唇,便觉得眼皮有些沉重。 呼吸均匀,萧何意做了一夜的梦,梦里有座山,山上有座道观,道观有一绿衣女子。 女子转过头去,又是那抹熟悉的笑。 …… 既已到了这巍原关,便也不能再如在京州城是过得那般闲适了。 苍州及巍原关一带的地形及气候条件,与边关很是不同,故而萧何意刚来此地,头一件事便是要适应。 好在战事不算紧迫,如今朝廷又调兵五十万来此巍原关,该急的应当是勤王与段之忠他们。 除研究此处地形,练兵之事亦时刻不敢懈怠。 而几个月来,萧何意对巍原关一带的地形熟悉了七七八八,不时又与沈宁安及周进等人商讨谋划作战之事。 萧何意与周进似乎都忘却了那日接风宴的事,似乎本就没有发生过此事似的。而在这些日子里,二人倒也算和睦。 然事实如何,那便只有他们自个儿知道了。 这日,众人又在沈宁安的营帐中商讨军情。 “如今勤王在这苍州城里,有多少守城兵力?”沈宁安看着有些散乱的沙盘,转头向周进问道。 “约莫……三十五万不到。” “三十五万不到……如此说来,咱们的兵力倒是多了两倍有余。”沈宁安继续盯着面前的沙盘,“若是强攻,有多少胜算?” “恐怕不行。”周进正要开口,却是被萧何意抢了先,“苍州城的城墙不仅比寻常的城墙要高个四五丈,且在城墙之上,又设有大型机关弩,其威力无穷。若是强行攻城,不说能否成功,对于我军必然会造成很大的伤亡。” 萧何意缓缓而谈,沈宁安早已将目光从沙盘上收回,落在他的脸上。 “嗯。”听完萧何意的话,沈宁安满意的点了点头,“当年去边关以前,我也曾在苍州与段之忠交过手,这城墙之上的机关弩,我倒是见过其威力。便说是万箭齐发也不为过,若不考虑这机关弩,凭着这八十多万的兵力,虽也能勉强攻下苍州城,只怕剩下的兵力也只有二三十万了,实在不值。” 之所以说这苍州城易守难攻,除却城墙高耸,又有机关护城,还有着得天独厚的天然屏障。 便是除了城墙,苍州城三面环山。 若是寻常的山也就罢了,夜间倒还能翻山越岭潜入城中,可偏生在三面环着的,是险峻的山崖。 这山崖断面向着城外,树木葱郁,较为平缓的一面对着城内,故而城中之人想要上山容易,城外之人上山却是难上加难。 这陡峭的山崖为攻下苍州城又增添了不少困难。 想来今日又是想不到更好地的办法了,众人皆沉默不语。 “先下去罢。”沈宁安扶着额头,只觉有些疲乏。 “是!”众人恭敬道。 就在萧何意随着退去的众人动身之时,却是被沈宁安叫住了。 “林如苏留下。” 临走的周进眯了眯眼,转过头,却是对上了萧何意毫无波澜的眼神。 他能有什么主意不成?可周进终究是无法知晓二人会说些什么,只得压下心中的不满,出了营帐。 第九十二章 围城之战 今天又要虚假更新了,不过,上一章马上就修改补上了! ————分割线———— 以下虚假更新,有时间就补上。 醉翁亭记》诗词详情_中国诗词网 欧阳修(宋代)朗读 翻译 鉴赏 环滁皆山也。 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 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 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 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 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 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 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 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 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 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 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 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 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 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 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 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环绕滁州的都是山。那西南的几座山峰,树林和山谷尤其优美。一眼望去树木茂盛,又幽深又秀丽的,那是琅琊山。沿着山路走六七里,渐渐听到潺潺的水声,看到流水从两座山峰之间倾泻而出的,那是酿泉。泉水沿着山峰折绕,沿着山路拐弯,有一座亭子像飞鸟展翅似地,飞架在泉上,那就是醉翁亭。建造这亭子的是谁呢?是山上的和尚智仙。给它取名的又是谁呢?太守用自己的别号(醉翁)来命名。太守和他的宾客们来这儿饮酒,只喝一点儿就醉了;而且年纪又最大,所以自号“醉翁”。醉翁的情趣不在于喝酒,而在欣赏山水的美景。欣赏山水美景的乐趣,领会在心里,寄托在酒上。 至于太阳的升起,山林里的雾气散了;烟云聚拢来,山谷就显得昏暗了;朝则自暗而明,暮则自明而暗,或暗或明,变化不一,这就是山中的朝暮。野花开了,有一股清幽的香味;好的树木枝繁叶茂,形成一片浓密的绿荫;风高霜洁,天高气爽,水落石出,这就是山中的四季。清晨前往,黄昏归来,四季的风光不同,乐趣也是无穷无尽的。 至于背着东西的人在路上欢唱,来去行路的人在树下休息,前面的招呼,后面的答应;老人弯着腰走,小孩子由大人领着走。来来往往不断的行人,是滁州的游客。到溪边钓鱼,溪水深并且鱼肉肥美;用酿泉造酒,泉水清并且酒也清;野味野菜,横七竖八地摆在面前的,那是太守主办的宴席。宴会喝酒的乐趣,不在于音乐;投射的中了,下棋的赢了,酒杯和酒筹交互错杂;时起时坐大声喧闹的人,是欢乐的宾客们。一个脸色苍老的老人,醉醺醺地坐在众人中间,是太守喝醉了。 不久,太阳下山了,人影散乱,宾客们跟随太守回去了。树林里的枝叶茂密成林,鸟儿到处叫,是游人离开后鸟儿在欢乐地跳跃。但是鸟儿只知道山林中的快乐,却不知道人们的快乐。而人们只知道跟随太守游玩的快乐,却不知道太守以游人的快乐为快乐啊。醉了能够和大家一起欢乐,醒来能够用文章记述这乐事的人,那就是太守啊。太守是谁呢?是庐陵欧阳修吧。 《桃花源记》诗词详情_中国诗词网 陶渊明(魏晋)朗读 翻译 鉴赏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 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便舍船,从口入。 初极狭,才通人。 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 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 具答之。 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 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 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 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 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 停数日,辞去。 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 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 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 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桃花源记-译文 东晋太元年间,武陵有个人以打渔为生。(一天)他沿着溪水划船,忘记了路程的远近。忽然遇到一片桃林,在小溪两岸几百步之内,中间没有别的树,花草鲜嫩美丽,地上的落花繁多交杂。渔人对此感到十分诧异。便继续往前走,想要走到林子的尽头。 桃林的尽头就是溪水的源头,渔人发现了一座小山,山上有个小洞口,洞里隐隐约约的好像有点光亮。(渔人)便舍弃了船,从洞口进去。最初,山洞很狭窄,只容一个人通过;又走了几十步,突然变得开阔明亮了。(呈现在渔人眼前的是)一片平坦宽广的土地,一排排整齐的房舍,还有肥沃的田地、美丽的池塘,有桑树、竹林这类的植物。田间小路交错相通,鸡鸣狗吠的声音此起彼伏。在田野里来来往往耕种劳作的人们,男女的穿着打扮和外面的人都一样。老人和小孩,都怡然并自得其乐。 (村里的人)看见了渔人,感到非常惊讶,问他是从哪儿来的。(渔人)把自己知道的事都详细的一一作了回答。村中人就邀请渔人到自己家里去,摆了酒、杀了鸡做饭来款待他。村子里的人听说来了这么一个人,都来打听消息。他们自己说他们的祖先为了躲避秦时的战乱。 第九十三章 呈情书信 萧何意于沈宁安入城以后,倒算得上一路顺利。 秦郎将带领一小队精兵解决了城门上控制机关弩的敌军,城门上领头的敌将倒也聪明,心知打不过朝军,便起了毁坏机关弩的心思。然秦郎将眼疾手快,发现其意图,在其下令以后,便马上令手下精兵出手,将这些敌军一一歼灭。 在去敌军大营的路上,阻拦的敌军倒也不少,然这些敌军显然饿了太久,三两下便没了气力,倒让朝军的精兵轻易除去了。 终是到了敌方营帐,虽原先不曾来过,单军营格局大都相似,王帐帅帐大都是最大的那个,故而二人并未四处寻找,便直直地往那王帐走去。 到达王帐前,下了战马,便有了拦路之人。 王帐前的守卫武功高强,出手阻拦,然萧何意与沈宁安又岂是等闲之辈?一人长剑一挥,另一人单枪一握,那些个守卫统统倒在脚下,奄奄一息。 萧何意与沈宁安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并肩走入了王帐。 而原本二人所带领的士兵便与敌营中的余下士兵缠斗不分,一时间也是刀光剑影,分外激烈。 王帐之中,赵元齐于上座端坐着,看不清脸上的神色,而段之忠坐在下方,亦是同赵元齐般正襟危坐。 “你们来了。”赵元齐倒显得意外平静。 “勤王殿下,你们可还有什么要说的?”毕竟也是天子胞弟,虽其谋反,沈宁安却也不曾对他无礼。 赵元齐仍是淡淡道:“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 “好。”沈宁安点了点头,转而看向段之忠,“段将军,你我也曾是老对手了。” “哼。”段之忠瞥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当年倭寇乱我朝东沿海,段将军水性好,怒砍潜于水中的倭寇二十八个人头,此事每每想起,都让本帅佩服不已。你曾说总有一日会站到比我高的位置,可我竟不知你所谓的要比过我,竟是与虎谋皮。”沈宁安的语气有些惋惜。 段之忠沉默不语,许久才道:“我草莽出身,自是比不得沈元帅的家世好,见识广。” 沈宁安无奈摇了摇头,叹道:“凡为将为帅者,应当以天下为己任,保家卫国,心系百姓安危,若只为争强好胜,又有何意义?段将军出生沿海,沿海常年受倭寇之扰,应该比我更明白动乱之苦才是。” 段之忠捏紧了拳头,双唇动了动,可终究是什么不曾说。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段之忠终是松开了拳头。 “一切还是要听皇上的决断。”沈宁安道。 “皇兄自是不会放过我们的,早死与晚死又有何区别?”赵元齐闭了闭眼,掩去了眸中的几分悲意。 他机关算尽,如今落得这般下场,说后悔,显然赵元齐是不会的,若有重来的机会,他仍是会做出这般选择。 如今唯有身心俱疲罢了。 “段将军,你我比试一场如何?也好让我看看你的长进如何。虽你我不再年轻力壮,倒也不至于连刀都拿不动了。”沈宁安提议道。 “好,去外边儿打。”段之忠倒是爽快答应了。 沈宁安走出王帐时,朝萧何意淡淡看了一眼,二人眼神交汇,萧何意轻轻地朝他点了点头。 外头时常传来武器碰撞的声音,铮铮作响,而王帐里头,便只剩下了赵元齐与萧何意二人。 “你是何人?”赵元齐倒是率先出口了。 “回勤王殿下,在下是云麾将军林如苏。”萧何意恭敬道。 “林如苏?倒略有耳闻。”赵元齐有几分了然,“原来那个拿下辽军大帅赫连察的少年将军便是你。” “正是在下。” 萧何意原本想好的话,如今却不知如何说出,几番想要开口,便又放弃了。 赵元齐打量着他,看出他的欲言又止,便奇怪道:“你可有什么话想说?” 见赵元齐主动问了,萧何意倒也不好再不说了,于是心一横,道:“勤王殿下可曾知道十多年前京州萧家满门抄斩一事?” “如何不记得?那时本王虽远在苍州,却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更何况,此事还借着本王的名号呢。当时本王便想,是谁如此大胆,竟是以本王的名义陷害他人。 只可惜那时身在苍州,若本王还在京州,非要将那人扒出来不可。你别看本王如今机关算尽,又如此胆大妄为做出谋反之事,可若真是本王所做之事,本王不会否认,若不是本王做的,本王亦不会去做替罪羊。 不过,这十几年前的事,又与你有何干系?”说到最后,赵元齐也对萧何意特意提及这事有些奇怪。 “其实林如苏并非是在下真名,在下原本姓萧。”萧何意如实道。 “姓萧,那你岂不是?”赵元齐有些诧异,又似是想要向萧何意证实他的猜想。 “殿下想得不错。”虽赵元齐未明说,萧何意亦是懂得他言下之意。 一时间,赵元齐眼底的神色变幻莫测,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许久,他才出言道:“你此番同本王说这个,是为了什么?” “以殿下的聪明才智,自是明白我是为了什么。” “好。”赵元齐无奈笑了笑,“你特意说这个,本王倒也不好让你空手而归。本王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见不得别人利用本王的名义去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说罢,赵元齐走到书案前,拿过纸笔,写下一张呈情书,最后盖上印章,又收到信封之中,封口后递给了萧何意。 “本王虽不知皇兄是否会信我,但聊胜于无。” “多谢殿下成全。”萧何意接过信,放入怀中。 “不必谢我,这是你应得的。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若你再早生些年,我定会拉拢你。只可惜我现在已是自身难保了,愿你早日完成所愿。” “多谢殿下。”萧何意除了道谢,不知该说些什么。 “害你萧家之人,可在军中?” “是。”萧何意虽有些奇怪他为何会这么问,却还是如实答道。 “本王随口问问罢了。”看出他略有些探究的眼神,赵元齐解释道。 外头的打斗声似乎已经停了,萧何意侧耳听了半刻。 “既如此,殿下便随在下回营罢。”说着,萧何意便带头往帐外走去。 赵元齐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又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叹道:“怕是活不到明日了。” “什么?”萧何意并未听清。 “没什么。”赵元齐摇了摇头,“走罢。” 第九十四章 大获全胜 段之忠终是败给了沈宁安。 二人虽都过了花甲之年,然此时此刻却都如年少轻狂之时,打得如此酣畅淋漓。 说起来,段之忠为何会选择站到勤王的阵营,更多是因为勤王对其有知遇之恩。 当年沿海水战,勤王领兵亲征,沈宁安不过是个小将军,因京州地处内陆,离海甚远。而倭寇水性极好,内陆之兵亦不擅水战,故而对这些个倭寇分外头疼。 后勤王便在沿海招兵,遇见段之忠,看他体格健壮,因出生沿海,水性又好,后又知他懂些兵法,故而提拔于他。 不得不说,段之忠所训练的水兵,不出两年便将倭寇打得落荒而逃,即便见多识广的沈宁安,每每想起这次水战,都难免心悦诚服。 而段之忠水战虽强,于陆战却是泛泛之辈,若非要说一个强者,沈宁安为一,勤王次之。 不过,如今的萧何意亦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兆。 总而言之,勤王慧眼识人,对于段之忠而言意义非凡,故而他选择勤王亦是不出意外的事。 再说说沈宁安,算得上真正的忠臣良将。他不为私欲,亦不为个人情义,他是为朝廷,为国、为百姓而战。 因而他即便与勤王及段之忠等人在往日的军营中相处了相当多的时间,甚至比那不曾谋过几次面的天子要亲近许多,却仍是选择了忠于朝廷,忠于天子。 他沈家世代忠臣良将,决不可在他这代有什么变数,更何况,勤王做的本就是大逆不道之事,便是最终江山易了主,这位子也是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而此番围城之战,被史官记录在册,又流传于世。 史册记载,己酉年六月十二,朝廷百万雄师如数出动,围于城下。秦兵在苍州城中断水断粮多日,哀嚎不断。后秦兵之中部分士兵反叛勤王,私开城门,举旗降于朝军。 元帅沈宁安及携云麾将军林如苏及手下将士趁机破城门而入,直捣秦营王帐。勤王赵元齐及大将段之忠被俘,城中秦兵,忠心壮烈者,一路逃至城中断崖,跳崖殉城;另有军心不定者,举械投降。 此战之于朝军,伤亡甚少,此胜是为元帅之深谋远虑、云麾将军之智勇双全所得,实乃朝之大幸。 是夜,朝军军营。 今日大获全胜,朝军入城,便真正算得上收复苍州了。故而,那东南各州失地收回之日便也不远了。 如蔓虽身为女子,然今日却碰上这难得的喜事,也受邀参加了此次的庆功宴。 她坐在萧何意身侧,倒也只顾吃着酒菜,听着桌上的人眉飞色舞地说着此次的战况,偶尔同萧何意说上几句,便也别无其他。 曾几何时,她的身上已沾染了不少凡尘之气,再不是那个独居在古来山,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君了。 凡人总想着修仙长生,放弃烟花富贵、七情六欲去脱离这俗世,而她却是无根藤一心修道飞升上界,曾与故人游历人间,后又掌管古来山,心中却始终好奇这红尘百态。 那时虽已观世态,却仍未亲身体会,谈何懂得?说起来,她终究是未经世事。 而如今看来,不论是与慧心游历之时、在地府作为阴差之时、或是与萧何意相伴多年,彼此心意相通之时,如蔓都真真切切入了这红尘,于各个所遇之人,所闻之事中有所得,亦有所悟。 她不是失了仙风道骨,而是敛了锋芒。 若靠着一身的术法,活得太过游刃有余,那便也体会不到俗世气息,更是失了入世的初衷了。 ————分割线———— 下面还没码完,先虚假更新,一会儿就补上。 岳阳楼记 宋·范仲淹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时六年九月十五日。 译文 庆历四年的春天,滕子京被降职到巴陵郡做太守。隔了一年,政治清明通达,人民安居和顺,各种荒废的事业都兴办起来了。于是重新修建岳阳楼,扩大它原有的规模,把唐代名家和当代人的诗赋刻在它上面。嘱托我写一篇文章来记述这件事情。我观看那巴陵郡的美好景色,全在洞庭湖上。衔接远山,吞没长江,流水浩浩荡荡,无边无际,一天里阴晴多变,气象千变万化。这就是岳阳楼的雄伟景象。前人的记述(已经)很详尽了。那么向北面通到巫峡,向南面直到潇水和湘水,降职的官吏和来往的诗人,大多在这里聚会,(他们)观赏自然景物而触发的感情大概会有所不同吧?像那阴雨连绵,接连几个月不放晴,寒风怒吼,浑浊的浪冲向天空;太阳和星星隐藏起光辉,山岳隐没了形体;商人和旅客(一译:行商和客商)不能通行,船桅倒下,船桨折断;傍晚天色昏暗,虎在长啸,猿在悲啼,(这时)登上这座楼,就会有一种离开国都、怀念家乡,担心人家说坏话、惧怕人家批评指责,满眼都是萧条的景象,感慨到了极点而悲伤的心情。到了春风和煦,阳光明媚的时候,湖面平静,没有惊涛骇浪,天色湖光相连,一片碧绿,广阔无际;沙洲上的鸥鸟,时而飞翔,时而停歇,美丽的鱼游来游去,岸上的香草和小洲上的兰花,草木茂盛,青翠欲滴。有时大片烟雾完全消散,皎洁的月光一泻千里,波动的光闪着金色,静静的月影像沉入水中的玉璧,渔夫的歌声在你唱我和地响起来,这种乐趣(真是)无穷无尽啊! 第九十五章 罪魁祸首 那守卫受了军杖之罚,如今已奄奄一息。 杖罚执行完毕后,守卫被送回营帐,中途如蔓与萧何意将这守卫带走,只说是元帅的命令,又让其在萧何意的帐下休养。 这守卫仅有一口气吊着命,幸而有如蔓在,想要令其生龙活虎起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守卫好后,萧何意便将其留在帐下,这对于周进而言,无疑是一种威胁。虽那日沈宁安将众人留下之时,因无从查起,而罪魁祸首更是闭口不言,这勤王惨死军营一事,只得硬着头皮上报天子。 故而虽沈宁安心中对于下手之人猜测了个大概,却无证据,此事便也疾疾无终了。 然而,于军营中还活着的守卫始终是周进目前的心腹大患,然这守卫如今却是萧何意帐下的人,实在难以下手。如此一来,对于周进而言,萧何意是更加危险的人物,非要除去不可。 而那头,守卫因感念如蔓及萧何意的救命之恩,却是同二人坦白了那日所发生之事。 原是那日周进中途离宴后,便令心腹拿来一坛下了迷药的酒,又避开军中众人视线,来到囚禁勤王的营帐外,令将酒递给了守卫。 周进只说那酒是对守卫的犒赏,守卫原先还有些犹豫,然来人是寻常士兵也就罢了,偏偏是军中颇有威望的大将军,如若拒绝,更是便不疑有他,举坛下肚。 可不知怎的,几口下去,脑子却是晕晕乎乎起来。 自个儿的酒量要说起来总也是不错的,怎今日的酒竟这般厉害,才三四口眼前便有些模糊,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晃晃的? 那守卫心中想着,身子控制不住便往下倒着,最后啪的一声,瘫软在地上,接着头一歪,便不省人事了。 糟了…… 昏睡前的守卫终是意识到自个儿的不对劲之处。 周进的手下踢了踢地上的守卫,守卫再无反应,便冲周进点了点头。 解决了守卫,周进走进营帐。 如今朝军生擒了勤王,虽因其身份不能轻易杀他,却也不必太过于恭敬一个谋反之人,故而该绑的,终究是要绑,一直绑到天子面前才算完成使命。 在此之前,若出了个三长两短,有了写疏漏,那此事便无法同天子交代。 “是你。”帐内的勤王赵元齐早已听见外头的动静,如今见了他,倒也不算意外。 “勤王殿下。”周进微微躬身施礼。 “你是来杀我的。”勤王冷笑一声。 “殿下果然是神机妙算。” “你倒是心思缜密。不过,他也不是那么好对付。” “他?”周进冷冷一笑,“他自是要同他父亲那样,死在我的手下。” “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二人对视着,尽管勤王如今已是虎落平阳,却仍透出隐隐的威严来,更显得对面的周进面目可憎。 “得罪了。”周进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刃。 其实,也算是解脱了。 勤王闭上了眼,唇边勾出一抹释然笑来。这做了几十年的春秋大梦,今日是该醒了。而如今死在这军营里,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毕竟,他仍无法用太过于狼狈的姿态去面对兄长,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亦无法回答他那将要面对的一切质问。 鲜血自左胸涌出,渗出玄色锦衣,顺流而下,于下摆淌出,最重滴落在地,开出一躲艳丽的花来,鲜红而刺目。 殊不知,眼前这苍白而又沧桑的男子,曾也是个风度翩翩的锦衣少年啊。 勤王死后,段之忠得知其死讯,便也拔剑自刎,随他而去。 而后的几个月里,东南各州相继回归,朝堂局势稳定,又天下太平。自此,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而大军仍留守苍州城,并未回朝。 ————分割线———— 先更这么多吧,以下虚假更新,晚点再补上。 《陈情表》诗词详情_中国诗词网 李密(魏晋)朗读 翻译 鉴赏 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 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 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 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 既无伯叔,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 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而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汤药,未曾废离。 逮奉圣朝,沐浴清化。 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后刺史臣荣举臣秀才。 臣以供养无主,辞不赴命。 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 猥以微贱,当侍东宫,非臣陨首所能上报。 臣具以表闻,辞不就职。 诏书切峻,责臣逋慢;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急于星火。 臣欲奉诏奔驰,则刘病日笃,欲苟顺私情,则告诉不许。 臣之进退,实为狼狈。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育,况臣孤苦,特为尤甚。 且臣少仕伪朝,历职郎署,本图宦达,不矜名节。 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宠命优渥,岂敢盘桓,有所希冀!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 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 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养刘之日短也。 乌鸟私情,愿乞终养。 臣之辛苦,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见明知,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愿陛下矜悯愚诚,听臣微志,庶刘侥幸,保卒余年。 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 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谨拜表以闻。 臣李密陈言:我因命运不好,很早就遭遇到了不幸,刚出生六个月,父亲就弃我而死去。我四岁的时候,舅父强迫母亲改变了守节的志向。我的祖母刘氏,怜悯我年幼丧父,便亲自抚养。臣小的时候经常生病,九岁时不能走路。孤独无靠,一直到成人自立。既没有叔叔伯伯,又缺少兄弟,门庭衰微、福分浅薄,很晚才有儿子。在外面没有比较亲近的亲戚,在家里又没有照应门户的童仆,生活孤单没有依靠,只有自己的身体和影子相互安慰。但祖母刘氏又早被疾病缠绕,常年卧床不起,我侍奉她吃饭喝药,从来就没有离开她。 到了晋朝建立,我蒙受着清明的政治教化。先前有名叫逵的太守,察举臣为孝廉,后来又有名叫荣的刺史推举臣为优秀人才。臣因为供奉赡养祖母的事无人承担,辞谢不接受任命。朝廷又特地下了诏书,任命我为郎中,不久又蒙受国家恩命,任命我为太子的侍从。 第九十六章 烛影摇红 卑微小宴,虚假更新… 第九十五章 那守卫受了军杖之罚,如今已奄奄一息。 杖罚执行完毕后,守卫被送回营帐,中途如蔓与萧何意将这守卫带走,只说是元帅的命令,又让其在萧何意的帐下休养。 这守卫仅有一口气吊着命,幸而有如蔓在,想要令其生龙活虎起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守卫好后,萧何意便将其留在帐下,这对于周进而言,无疑是一种威胁。虽那日沈宁安将众人留下之时,因无从查起,而罪魁祸首更是闭口不言,这勤王惨死军营一事,只得硬着头皮上报天子。 故而虽沈宁安心中对于下手之人猜测了个大概,却无证据,此事便也疾疾无终了。 然而,于军营中还活着的守卫始终是周进目前的心腹大患,然这守卫如今却是萧何意帐下的人,实在难以下手。如此一来,对于周进而言,萧何意是更加危险的人物,非要除去不可。 而那头,守卫因感念如蔓及萧何意的救命之恩,却是同二人坦白了那日所发生之事。 原是那日周进中途离宴后,便令心腹拿来一坛下了迷药的酒,又避开军中众人视线,来到囚禁勤王的营帐外,令将酒递给了守卫。 周进只说那酒是对守卫的犒赏,守卫原先还有些犹豫,然来人是寻常士兵也就罢了,偏偏是军中颇有威望的大将军,如若拒绝,更是便不疑有他,举坛下肚。 可不知怎的,几口下去,脑子却是晕晕乎乎起来。 自个儿的酒量要说起来总也是不错的,怎今日的酒竟这般厉害,才三四口眼前便有些模糊,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晃晃的? 那守卫心中想着,身子控制不住便往下倒着,最后啪的一声,瘫软在地上,接着头一歪,便不省人事了。 糟了…… 昏睡前的守卫终是意识到自个儿的不对劲之处。 周进的手下踢了踢地上的守卫,守卫再无反应,便冲周进点了点头。 解决了守卫,周进走进营帐。 如今朝军生擒了勤王,虽因其身份不能轻易杀他,却也不必太过于恭敬一个谋反之人,故而该绑的,终究是要绑,一直绑到天子面前才算完成使命。 在此之前,若出了个三长两短,有了写疏漏,那此事便无法同天子交代。 “是你。”帐内的勤王赵元齐早已听见外头的动静,如今见了他,倒也不算意外。 “勤王殿下。”周进微微躬身施礼。 “你是来杀我的。”勤王冷笑一声。 “殿下果然是神机妙算。” “你倒是心思缜密。不过,他也不是那么好对付。” “他?”周进冷冷一笑,“他自是要同他父亲那样,死在我的手下。” “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二人对视着,尽管勤王如今已是虎落平阳,却仍透出隐隐的威严来,更显得对面的周进面目可憎。 “得罪了。”周进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刃。 其实,也算是解脱了。 勤王闭上了眼,唇边勾出一抹释然笑来。这做了几十年的春秋大梦,今日是该醒了。而如今死在这军营里,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毕竟,他仍无法用太过于狼狈的姿态去面对兄长,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亦无法回答他那将要面对的一切质问。 鲜血自左胸涌出,渗出玄色锦衣,顺流而下,于下摆淌出,最重滴落在地,开出一躲艳丽的花来,鲜红而刺目。 殊不知,眼前这苍白而又沧桑的男子,曾也是个风度翩翩的锦衣少年啊。 勤王死后,段之忠得知其死讯,便也拔剑自刎,随他而去。 而后的几个月里,东南各州相继回归,朝堂局势稳定,又天下太平。自此,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而大军仍留守苍州城,并未回朝。 只因多年战乱,苍州城萧条无比,又有些破败,四周村落更是人去楼空。 好在如今局势稳定,不少逃难各州而去的苍州百姓得知消息,倒也是拖家带口地往回跑,总归故乡是根之所在,不论身在何方,终究是念念不忘。 如此,如蔓倒也能与萧何意好生在此苍州四处走走。 苍州是苦寒之地,入冬早些,不如南方的四季如春,便是冬日里都是满眼翠色。此处的景色似乎总蒙着一层灰色,显得颓败,可又万分独特,令人难以忘怀。 尤其是那黑木林,便是苍州境内最独特的景色之一。 黑木林之黑木,不开花,亦不结果,唯开春之时长出叶来,个把月后又尽数落下,便是一年四季都是这般黑压压的模样,故才有了这黑木林的称号。 如蔓与萧何意骑着马并肩而行,越过黑木林,又过了泠江,绕巍原关走了一圈,直至太阳落山这才回营。 不禁让人感叹起这大好山河来,落日余晖,总归是寂寥无边的,看着那光明逐渐化作天边的红霞,而后不断地沉寂在黑夜之中,在这苍凉的苍州之境,不免让人生出一抹悲意来。 好在虽是落日残霞,却不是形单影只的西风瘦马,故而在这一片萧瑟之中,倒也能寻得见一抹温柔来。 眼见着黑夜来临,这对璧人始终不曾离开对方的视线,风吹衣诀,发丝颤动,是女儿家的无限娇羞,又是少年郎的意气风发。 黑夜无边无际,却是满天星斗。 “小意。” “嗯?” “你可曾想过,若有一日,你我忘却前尘旧梦,终是成了彼此的过路人,那时会是什么模样?” 如蔓也不知为何自个儿会说出这种话,却终究还是说了。 “我从未想过这个。”萧何意沉默片刻,“可心从不骗人,它若有一日挂念着你,便是忘却所有,也忘不了这份牵挂的感觉。” 如蔓轻轻笑了笑,不再说话,她只觉得自个儿有些莫名其妙。 “许是我话本看多了。”许久,如蔓又解释道。 “嗯。”萧何意愣了愣,听出了她的安抚之意。 可今日的他,却是不曾多想的。 随着时间过去,夜风似乎又大了一些,吹得人背后凉意阵阵,如蔓本就是个怕冷的,如今也难免打了个寒颤。 萧何意静静看着她,不由自主伸出了手。 “过来。” “嗯?”如蔓一时转不过弯来。 “我这里暖和。” 如蔓的脸上又隐隐发热起来,可萧何意的声音像是被施了法似的,如蔓便不受控制地上了萧何意的马。 “我这马……”如蔓看了一眼原先的坐骑。 “它不会走的,放心。”萧何意笑了笑。 那温热的胸膛紧靠着如蔓的后背,那凉意瞬间便烟消云散了,似乎此时不是夜晚,而是沐浴在暖阳下。 风仍旧吹着,饶是猛烈,却没有丝毫冷意,唯有一双人的心是乱的。 公告 我明天一定更新,不更新不是人!!! 第九十七章 楼阁揽月 庚戌年二月初九,又是开春之时。 四海安定,曾萧条不已的苍州城,如今亦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人来人往,总归是故土最是让人留念。 而朝军又到了回京州的日子。 此次回京,沈宁安解甲归田,不知所踪。萧何意荣升骠骑大将军,而周进,官阶并未得到晋升。 这对他而言,实在不甘心,曾被萧寒远压了一头,后来萧寒远死了,他过了几年的风光日子,如今却又碰上萧何意,年纪轻轻便成了骠骑大将军,他如何平的下心底的这股子怨气? 他不甘心,也不愿等,他要让萧何意如同那泉下之人一般,再不能出现在他的面前。 日子便这么过着,萧何意的生活看似风光无限,可有多艰辛,又有多少人晓得?不仅要挡着来自周进的明枪暗箭,隐藏身份,又须得寻找胞妹下落。 好在寻找胞妹之事,已无需过多烦心。 原是在如蔓与萧何意在苍州的那些年,赵子乾不仅派人手暗中寻找,又亲自暗访扬州城里的多家青楼,终是在揽月阁寻见了一个疑似萧何意的胞妹萧宛烟的姑娘。 快马加鞭,萧何意一刻也不想等。尽管在未见到那姑娘的真面目前,谁也不知道那是否就是潇儿,萧宛烟。 仍是三人同行前往扬州,这几年来,赵子乾倒也在此常住过些日子,故而对那风月场里,也算得上熟悉有加。 他接近了几位年纪相仿的姑娘,又相处了些时日,最终仍是觉得,那揽月阁里的兰湄姑娘最可能是萧宛烟。 “秋妈妈,湄儿姑娘可在房里?小爷不在的这些时日,你可曾让她接见恩客?”赵子乾一入揽月阁,便径自往秋妈妈那儿走去,抬手一抱胸,一挑眉,嬉皮笑脸地问道。 活生生的一副混迹花丛的浪荡公子模样。 那秋妈妈许久未见赵子乾,今日他突然出现,倒也令她有些意外。不过毕竟是饱经风霜俗事之人,只眼神讶异了些,又往他身后瞟去,看见如蔓与萧何意二人,虽是疑惑,面上倒也并未露出几分。 很快,秋妈妈便也收了眼底那份探究的神色,展开笑颜讨好似地冲赵子乾谄媚道:“哎哟喂~赵公子可是揽月阁天大的恩客,这湄儿入了您的贵眼,其他人哪还敢有半分觊觎之心呢?赵公子放心,这些日子啊,咱们湄儿可日日在房中候着呢!” “如此便好。”赵子乾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便转头冲如蔓二人道,“那咱们便上楼罢。” “这二位是?”秋妈妈仍是问出了口。 “既是小爷我带来的,那便是小爷的朋友。”赵子乾装作不满的样子。 “是秋娘多嘴了。”秋妈妈抱歉道,眼神仍是在如蔓二人身上逗留了许久。 先说如蔓,虽作男装打扮,可秋妈妈到底是阅人无数,又如何分辨不出眼前之人是男是女?然她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揭穿罢了。 而在扫过萧何意的面庞时,却是无意对上了他的视线。 这眼神……似乎有些熟悉。 正思虑着,三人早已上了楼。 目送着他们的背影,秋娘原还有些混乱的脑子顿时便清醒了,那人的眼神不就跟兰湄如出一辙么?那眉眼间的淡淡疏离与冷意,眼底深处的隐忍都如此相似。 那男子与兰湄之间可有何联系? “秋妈妈~想什么这般入神?竟是连我站到你面前都不招呼了!” 新进楼的客人将秋妈妈从思绪中拉了回来,她甩了甩头,不再去想这件事。 便是有联系又同她有何关系,看那男子的气度,定不是一般人,更何况还有个赵公子,岁不知其身份,但也非富即贵,也是她得罪不起的人。 与自个儿无关的事儿,还是少关心的好。这楼里的姑娘,也不都是她能做的了主的。 “哎呦!我可真是瞎了眼了,竟是吴公子来了!今个儿公子可还是要找香儿?”秋妈妈回过神来,便又扯着笑脸,甩起了帕子招呼着。 “秋妈妈是最懂我的……” 这揽月阁仍是一片缠绵悱恻的模样,帷幔缠绕着高柱,无边的风月,众人皆是沉溺于这片不羁的乐土之中,无一例外。 二楼小阁算不上安静,但相较楼下高台,已然算得上清静处了。 脚步走得越发多,萧何意却突生紧张了,他僵直着背,面上虽毫无波澜,可如蔓却觉察到了他的丝丝变化。 片刻后,穿过被风带起的丝丝帷幔,带路的赵子乾终在将近尽头处的一间房外站住了脚。 虽早有丫头在三人上楼前就已报备,可他仍是礼貌性地抬起手来,在门上轻叩了三声,又开口唤道:“姑娘可在里头?” 房中无人回应,三人仍在门口等了片刻,这才有丫头开了门。 “还以为你回了京州,便再也不回来了呢,今日倒真是让我惊喜。” 房里头有淡淡女声传来,听不出情绪来,又带着几分慵懒。光是听这美妙的声音,便足以让人幻想起这声音下的动人美貌了。 “小爷说过的话,向来是算数的。”赵子乾嘿嘿一笑,便带头踏进了房中,又示意如蔓二人跟上。 如蔓轻轻望了萧何意一眼,只见他仍是淡定的模样,只是拳头微微缩紧,骨节有些泛白,他只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毫不犹豫地踏进了房中。 他终究还是忐忑不安的。 如蔓易随着萧何意的脚步进了房中,从始至终,她都不曾说过话。 今日,她仍是要作为一个旁观者,去经历这件事,去感受萧何意的悲喜,而终究却无法去干涉,只能默默在他身后陪伴。 在走近些,果真是看到了一位美人斜躺在贵妃塌上,如同传出门外的声音般慵懒。她身着嫣红纱裙,却丝毫不让人觉得艳俗,然她到底是冷漠疏离之人,穿着这嫣红纱裙,只显出几分娇媚来。 兰湄的衣衫有些松垮,发髻松松挽着,几缕碎发顺着小巧的脸颊落在唇边,细长白皙的脖颈若隐若现,朱唇鲜艳夺目。 “哟,原来还有二位客人。”她并未抬头正眼看三人,却用余光瞥见了三人的衣角。 “姑娘还是这般傲气,来了客人竟都不拿正眼瞧一瞧。”赵子乾又开始调侃。 “空有一身傲气傲骨有何用,还不是泥足深陷,越挣扎,沉得越深呢。”兰湄自嘲般地笑了笑。 “你对来人一点都不好奇?尤其是小爷我带回来的人。” “没兴趣。”兰湄只淡淡道。 “或许来人同你有几分联系。” “那又如何?” “可你心里终究是期待的,不然那日你也不会…………”赵子乾有些无奈。 “闭嘴。” 第九十八章 兄妹相认 此时此刻,气氛似乎有些僵持着。 而萧何意在看见兰湄的第一眼,虽算不上仔细,心中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想凑上前去,却又忐忑不安,想看仔细些,却又不敢看她,更不知如何开口。 如今他心中,有一半希望眼前之人便是潇儿,又不愿自个儿胞妹流落风尘,对他而言,这无疑是一种痛苦。 如蔓察觉到了萧何意眼底的挣扎,便又靠近他几分,握住了他的手。萧何意有几分怔愣,很快便反握住如蔓那比他小上好几分的手掌,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如蔓只觉萧何意的手不断收紧,令她有些吃痛。 “潇……潇儿?”萧何意终是打破了这一室的安静,试探性地叫出这个在心头盘旋了千万次的名字。 他不知道兰湄会有什么反应,只是试探罢了。 “潇儿……”兰湄的身子似乎有那么片刻的僵硬,却仍是平淡地开口,“好陌生的名字。” 若能看清她的面目,总能瞧出几分她在听到这声低唤后的片刻失神。 一切都是故作镇定罢了。 不论是兰湄,还是萧何意。 “是么。”萧何意有些失落,犹豫再三,扔想开口,却似乎没了勇气。 实在无法形容他此刻的挣扎,期盼,失望……他只能继续陷入沉默。 萧何意的直觉告诉他,或许眼前之人便是萧宛烟,包括如蔓,亦是没有错过她眼底的失神。 更何况此次是赵子乾将他们带来的,若不是有七八分的确定,自然是不会让他二人白白跑这一趟。 只是眼前的兰湄不愿承认,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如蔓叹了口气,终是缓缓开口:“当年我初遇小意时,他蜷缩在药铺门口,衣衫褴褛,伤痕累累。而后我留下了他,他虽有了安身之处,可直至今日,终只能顶着虚假的身份苟且偷生。 他去边关投军,如今虽功成名就,可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谁又知他九死一生,好几次险些命丧沙场? 他做这么多,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讨得一个公道,洗刷冤屈罢了。而他唯一牵挂着的,日日夜夜梦见的,除了九泉之下的父母,便只有那个不知所踪的妹妹了。 他心中的痛苦与思念,潇儿总该是能明白的,毕竟她与他受着同样的痛,受着同样的仇恨。我知道潇儿这么些年一定也受了无数的苦,可小意同她比起来,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若你不是潇儿,便当我们白来了这一趟,若你是,总归是皆大欢喜的事,又要顾忌些什么呢?同胞骨肉分离二十载,如今有缘相见,早已是幸运不已的事了,往日受过的苦楚大家都明白,亦不该成为拒绝的理由。 我说了这么多,不为别的,只为替小意说出这些他本不会说出的话,如何取舍,都只看姑娘你了。” 说罢,再望向兰湄,她早已是转过了身子,泪流满面。 想来,如蔓这些话是赌对了。 兰湄直起身子,定定地看着萧何意,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却又放弃了,只是眼中满是泪,不断从那白嫩娇艳的双颊滑落,顺着精巧的下巴,滴落下来。 看到此番景象,众人也该明白了。 萧何意握着如蔓的手开始有些颤抖,可不论怎样,他都是惊喜的、激动的。 “潇……潇儿?”他又重复着之前的那声呼唤。 如此肯定。 “哥……哥哥。”兰湄嚅嗫道。 她对这称呼早已有些陌生了。 如此陌生而又熟悉的称呼啊,萧何意只觉恍然回到年幼之时,潇儿总攥着他的衣角,粘着他到处跑,一声声的“哥哥”萦绕耳畔。 思及此,他的眼眶又红了几分。 萧何意走上前,想抬手拥住兰湄,最终只是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哽咽道:“潇儿……是哥哥不好,这么晚才寻见你。这些年,你一定受了很多苦罢?真没想到……你都这么大了,让我有些不习惯了……” “比起哥哥,都不算什么。”兰湄尽力地勾了勾唇。 “不怕,往后、往后我便带你回家。” “回家?” “是啊,回家,回到我们原来的家。” “好,回家。” 兰湄重重地点了点头,低头掩住了眼底的几分异色,无人发觉。 此时此刻,一直沉默的赵子乾拍了拍手,嬉笑道:“行了行了,兄妹相认是大喜事,何必这般凄凄惨惨的,你说是吧,如蔓姐?” 说着,便向如蔓投以眼神示意。 “是啊是啊,大伙儿应该开心才是。”如蔓亦笑着回应道。 兰湄早已注意到如蔓,适才便是她的话打动了自己,如今又见她开口,便又将目光转回到了她的身上。 “这位姐姐可是我哥哥的心上人?长得好生貌美。”兰湄上下打量着如蔓,勾唇道。 见兰湄询问,萧何意亦转头望了望如蔓,神色温柔。 “她是我的恩人,亦是此生终不敢忘之人。” “我的天老爷,小爷我的鸡皮疙瘩快落一地了。”赵子乾瞧萧何意又是那副子深情款款的模样,撇了撇嘴,一身哆嗦。 “噗嗤——” 兰湄忍不住捂嘴偷笑起来。 萧何意的脸皮随着年纪的增长,亦越发厚了起来,饶是再见几次赵子乾那嫌弃的模样,他也能泰然自若。 倒是一旁的如蔓,有些红了脸。 她心想,萧何意这混小子,大庭广众之下对她说这些话,令她好生尴尬。还有那赵子乾,一张嘴也是贫得很,总能让人又气又恨。 “若是忘了,又当如何?” 如蔓这话说出来,连她自个儿也不知是同谁说的,带了半分羞恼,又有半分是为了化解尴尬。 可这话,似乎会令她更加尴尬。 而如蔓话音刚落,萧何意便怔了怔,他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若是如此,那便……令我永世难安罢。” 他道。 这倒也不是什么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之类的重话。可说起来,也不是什么轻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不过是一瞬之事,那会儿子的报应过后,便也没什么了。 可若说永世难安,你也不知哪里难安,又不知要受多少的苦楚,真比较起来,这却是更狠的话。 “你……你又何必说这种蠢话。” 如蔓深知这话的深意,尴尬之余,也多了几分感动。 “我如何,你自是明白不过了。”萧何意不依不挠。 “啧啧啧……”一旁的赵子乾又有些看不下去了,“得了,得了,有什么私话留着回去再说吧,小爷我跟兰湄姑娘可还在这看着呢!你俩也不害臊!” 兰湄仍是咯咯笑着,许久,她才想到些什么,开口询问如蔓:“适才听赵公子唤姐姐作如蔓姐,这可是姐姐的芳名?” 如蔓点了点头,道:“正是,你便也唤我作如蔓姐罢。” 第九十九章 洗尽尘埃 清晨最后一丝雾气消散,日头高挂着,阳光明媚,今日倒是难得的好日子。 大街小巷里,货郎穿街过巷吆喝着,孩童奔跑嬉闹着,今日的扬州城如往日一般热闹,却又似乎有所不同。 于萧何意而言,今日无疑是分外喜悦的。 毕竟他寻回胞妹,便在今日带上她,回到她那记忆中的故乡。 这日早市才开,萧宛烟便拉上如蔓,去了街上的衣裳铺子。 “哎哟,湄儿姑娘您可来了。”掌柜的似乎认出了萧宛烟。 萧宛烟笑着点了点头,道:“我来取原先定做的衣裳。” “好嘞!姑娘的衣裳早在半月前便已做好了,只等着姑娘哪日来取呢!”掌柜堆笑着,一边吩咐伙计去拿衣裳。 倒是一旁的如蔓听得有些疑惑,她对萧宛烟奇怪道:“潇儿,既是做好了衣裳,为何不让铺子里的伙计送到楼里去,怎还亲自来取?” 萧宛烟笑了笑,正斟酌着如何开口,却被掌柜的抢了先。 “这位姑娘您可有所不知啊,要说平时楼里的姑娘到我这铺子做衣裳,做好了自然是有伙计送去。可若是楼里的姑娘亲自过来量身定制,又吩咐了亲自来取的,定是被赎了身,从了良,有了好归宿的。 这啊,都是久而久之形成的规矩。我这铺子开了好歹也几十年了,这姑娘们新的来,旧的去,大都是苦出身,她们有了好去处,我自然也替她们高兴。” 掌柜的向如蔓解释着,神情亦有些感慨。 “原来你……”如蔓看了看萧宛烟,神情有些复杂。 到底萧宛烟也是个嘴硬心软的人,那股子倔强,倒是同萧何意如出一辙,也不愧是亲兄妹了。 萧宛烟也未因被识破心思而觉得羞恼,只嘴上淡淡说着:“哪怕来的人不是兄长,到底还是抱着希望的。” 如蔓无奈地摇了摇头,失笑道:“既是盼望的,那时又何必说那些狠话,你这副性子,倒是和小意像的很。” 萧宛烟亦淡淡笑了笑,未再接话。 不出一会儿,伙计便拿来了衣裳,如蔓微微扫了眼,倒是淡雅素净。 不过马上便要离了这揽月阁,离开这烟花之地,但凡来这定制衣裳的姑娘,终归是不再穿着艳丽的裙衫了。 大半生都如浮萍一般,吃了不少的苦头,又阅人无数,不少好的、坏的,尽收眼底。或许真心错付过,又或许错失良人过,风光过,失意过,迎了新人,又送了旧人……终究是大半辈子过去,往事都将放在心底,去过一个安生日子。 若能觅得良人,实在是难得的好福气,对于这些失了足的姑娘们,万中难寻。 而既要过寻常日子,便要放下这些花花绿绿,万紫千红,求一个朴素淡雅,盼一个风平浪静。 拿了衣裳,谢过掌柜,如蔓便与萧宛烟回了揽月阁中。 “湄儿姑娘,往日见你,你虽是笑着的,可那眉头却从不曾舒展。如今想来,是最后一次与你相见了,你终不是那副心事深沉的模样了,看来你的心事已了,我也替你感到高兴。 愿你往后活得自在、活得欢乐,一路平安。” 离开铺子前,掌柜的说了番衷心的话,萧宛烟听着,倒有几分鼻酸的冲动。 “谢谢。”她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回到阁里,萧宛烟便吩咐着伺候她的圆儿备了热水,想着要沐浴更衣,换上新做的衣裳。 她对如蔓他们说,往后便是新的人生了,便想着行路前,洗去这些年的风尘淤泥,洗去往日的一切,洗去痛苦、肮脏的一切,踏上新的路途。 “姑娘,水已备好,快些沐浴罢。” “好,今日便不用伺候我了,你先去歇息罢。”萧宛烟点了点头。 她正准备宽衣,却又停了手,吩咐道:“圆儿,你去替我拿些纸笔来。” “纸笔?姑娘要拿纸笔做什么?”圆儿有些摸不着头脑。 萧宛烟淡淡笑了笑,催促道:“叫你去,你便去就是了。” “是。” 尽管疑惑,圆儿还是去拿了纸笔来。 接过纸笔,萧宛烟这才真叫圆儿退出了房中。 她俯首在矮案前,也不知写了些什么,那面上仍是微微笑着,似乎真是一片将要回乡的喜悦。 “这往后,再也不用过这般糟心日子了。” 最后一笔,力透纸背,似是胸中的一切恩怨都随这柔软又刚硬的笔尖消散了。 适才如蔓将萧宛烟送回揽月阁时,便又回到了安歇的客栈,与萧何意、赵子乾三人在客栈中收拾了行装,又等了个把时辰,仍不见萧宛烟在约定好的时辰过来。 不知为何,萧何意的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了。 “瞧你心急的样子,许是潇儿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又或是要回家了,总得好好打扮一番。”如蔓看着萧何意那坐立不安的模样,笑着摇了摇头。 “但愿如此吧。”萧何意轻声道。 一旁许久不曾发声的赵子乾,此刻也觉有些奇怪:“按理说我与湄儿姑娘接触的时日也不算少数,如今她迟迟未至,倒不像是她的作风……” “再等等吧,若是还不来,咱们便去阁里瞧瞧。”如蔓安慰道。 “嗯。”萧何意与赵子乾点了点头。 这样,便又过了半个时辰,仍是不见萧宛烟过来,如蔓三人正出了客栈准备去揽月阁,却撞见圆儿惊慌失措地赶来。 “圆儿,怎么是你?”如蔓意外道。 圆儿见唤她的人是如蔓,又看到身后的萧何意与赵子乾二人,如同遇见了救星一般。 她似是惊魂未定,唇色苍白,双眼泛红,颤抖道:“姑娘,二位爷,湄姑娘她……她……”圆儿到底说不出下面的话,只是那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看得人不禁心中一紧。 “你说什么?” “湄儿姑娘她怎么了?” 见圆儿的模样,萧何意与赵子乾皆是慌了神。 “湄姑娘她……她出事儿了……你们快些……快些去看看罢……”圆儿开口仍是不太利索。 没等她说话,萧何意便与赵子乾急忙向揽月阁冲了去,只剩下如蔓与圆儿在后头紧紧跟着。 “不,潇儿——” “湄儿姑娘——” 撞开门,却不曾见到那抹倩影。 萧何意与赵子乾长吁一口气,以为是虚惊一场。 可却不曾注意,那高悬在横梁上的白绫。 这时,如蔓与圆儿亦匆匆赶到。 “这……是什么?”如蔓瞥到横梁上的白绫,心中一惊。 这时,适才慌张的萧何意二人才注意到白绫,那原本侥幸的心,又再次紧紧悬了起来。 “潇儿……潇儿呢?”萧何意颤抖道。 “姑娘她……在榻上。”圆儿哽咽答道。 第一百章 梦断红楼 揽月阁,兰湄房中,墨竹屏风后。 那张美人面,如今却已冰冷不堪,明明清早还鲜活着,眼下却苍白如纸,一切似乎是梦,又不是梦。 她早已换上了那身青白色的裙衫,隐约能看出些许白莲暗纹,发髻挽成未出阁的模样,苍白的肌肤衬得红唇更艳。 若不是脖颈上那青灰色的痕迹分外清晰,旁人都会以为这榻上的红颜不过是熟睡过去罢了。 萧何意跪在榻前,早已失声。 他不曾想,本该是大喜还乡的今日,却得来如此噩耗。 他只觉得喘不过气来,不论如何捶打,都触及不到胸中的那一抹痛,如蔓知道,那便是心如死灰了。 房中的人都笼罩在这抹悲痛之中,谁都不敢出声。便连同赵子乾,都红着眼,不自觉将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里。 “为何……为何会这样……”萧何意伸出手,想要触碰萧宛烟的脸,可迎接他的却是一片冰凉,从指尖,一直蔓延到了心头。 “小意……”如蔓想要上前紧紧地将他拥住,可所有都只能化作这一声轻唤。 她明白,自个儿不论如何做什么,都无法抚平他此刻的悲痛,那种万念俱灰的感受。 听到如蔓的呼唤,萧何意微微一颤,他有那么片刻回过神来,他站起身,转过头来,紧紧攥着如蔓的手,又带着几分偏执。 “阿蔓……阿蔓你定能救她的对不对?” 他的眼底暗淡无光,带着绝望,又如受了惊的鹿,这般无助。 如蔓是第二次看见他如此神情了。 上一次,还是萧何意发了高烧的那个夜晚。似乎有些久远了,可每每想起,都是历历在目。 如蔓看了看榻上的萧宛烟,她清楚得很,自个儿是无能为力的。 “对不起……”她红着眼,心也随着萧何意加重的每一份绝望而不断揪紧。 若能救,早便救了。 可她与其他人来到屏风后,看到萧宛烟的第一眼便知,其三魂七魄早已被阴差勾走,想来她阳寿已尽,今日之死,是命中注定的事。 唯有叹息不已。 萧何意的双手终是无力的垂了下去,他想嚎啕大哭一场,可却流不出泪来,唯有双耳轰鸣,无法呼吸。 “潇儿她……可有同你说些什么,或是有过什么不寻常的举动?”片刻,如蔓似是想起什么,便转头同圆儿问道。 圆儿摇了摇头,道:“倒是没说过什么话,我替她备好水,她便说今日不用我伺候,让我去歇息了。若说什么不寻常的举动,倒是有的,便是姑娘在沐浴前,同我要来了纸笔,也不知她在这种时候还要写些什么。” “纸笔……?她写的东西在哪儿?”如蔓眼神微微一亮。 “就在……” 还未等圆儿回完话,萧何意便先一步冲到了矮案前,看到了桌案上的萧宛烟的绝笔。 他拿起纸来,娟秀的字迹映入眼眶,微微有些发热。 ————分割线———— 以下虚假更新,稍后补上。 最佳答案 《醉翁亭记》作于宋仁宗庆历六年,作者欧阳修是我国北宋时的著名散文家和诗人,文章描写了滁州一带自然景物的幽深秀美,滁州百姓和平宁静的生活,特别是作者在山林中游赏宴饮的乐趣。 译文 滁州城的四面都是山。在它西南的那些山峰中,树林、山谷特别优美,远远看去树木茂盛、幽深秀丽的,就是琅琊山。沿着山路走六七里路,渐渐听见潺潺的水声并(有泉水)从两个山间飞泻下来,这就是酿泉。山势回环,路也跟着弯转,有个亭子四角翘起来,像鸟张开翅膀一样高踞在泉水之上,这就是醉翁亭了。造亭子的人是谁呢?是山里的和尚智仙。给它取名字的是谁呢?是太守用自己的别号来称呼这亭子的。太守和宾客们来这里饮酒,喝得很少就醉了,而且年纪又最大,所以给自己起了个别号叫“醉翁”。醉翁的情趣不在于酒上,而在于水光山色中啊。欣赏山水的乐趣,领会在心里而寄托在喝酒上。太阳出来时,树林间的雾气散了,烟云聚拢起来,山谷洞穴就显得昏暗了;明暗交替变化的景象,这就是山中早晚的景色。(到了春天)野花开了有一股清幽的香气,(到了夏天)美丽的树木枝繁叶茂,形成一片浓阴,(到了秋天)风高霜洁,天高气爽,(到了冬天)水落下去而石头显露出来,这是山中的四季景色。早晨上山,傍晚返回,四季的景色不同,那快乐也是无穷无尽的。背着东西的人在路上歌唱,走路的人在树下休息,前面的人呼喊,后面的人应答,老人弯着腰,小孩由大人领着走,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这是滁州人在出游。靠近溪边来打鱼,溪水深而鱼儿肥,用泉水来酿酒,泉水香甜而酒也很香醇,野味野菜,杂乱地在面前全部摆开,这是太守在宴请宾客。宴会喝酒的乐趣,不在于音乐,投壶的中了,下棋的赢了,酒杯和酒筹交互错杂,有人站起来或坐着大声喧哗,众位宾客都很欢乐。(有一个)脸色苍老、头发花白,醉醺醺地坐在人群中间(的人),太守喝醉了。不久,夕阳挂在西山上,人和影子散乱一地,太守回家而其他宾客跟从。树林枝叶茂密成荫,鸟儿到处在叫,游人离去而禽鸟却在欢乐。但是禽鸟知道山林的快乐,却不知道人的快乐;人们跟随太守游玩很快乐,却不知道太守有自己的快乐(山水之乐)。醉了能够同大家一起欢乐醒来能够用文章记述这乐事的人,只有太守了。太守是谁?是庐陵郡的欧阳修。 滁州城的四面都是山。在它西南的那些山峰中,树林、山谷特别优美,远远看去树木茂盛、幽深秀丽的,就是琅琊山。沿着山路走六七里路,渐渐听见潺潺的水声并(有泉水)从两个山间飞泻下来,这就是酿泉。山势回环,路也跟着弯转,有个亭子四角翘起来,像鸟张开翅膀一样高踞在泉水之上,这就是醉翁亭了。造亭子的人是谁呢?是山里的和尚智仙。给它取名字的是谁呢?是太守用自己的别号来称呼这亭子的。太守和宾客们来这里饮酒,喝得很少就醉了,而且年纪又最大,所以给自己起了个别号叫“醉翁”。醉翁的情趣 赵子乾番外一 故地重遇 “啧啧啧……这扬州城倒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啊。” 赵子乾一副浪荡公子的模样,摇着折扇,嘴中如往常一般衔着草茎,摇头晃脑道。 个把月前,自如蔓与萧何意同他道别去了苍州以后,他便闲了下来,在京州继续做他那纨绔子弟。 他几番派手底下的人去扬州寻找萧宛烟,然扬州城里的青楼数不胜数,年龄相仿的姑娘更是多如牛毛,故而寻了许久,仍无太多头绪。 反正他自个儿在京州也闲来无事,便亲自来这扬州城里晃晃,一来游玩赏景、吃吃喝喝,二来寻寻萧何意的胞妹萧宛烟。他此番前来,孤身一人,倒有几番十多年前浪迹各州的模样。 然这偌大的扬州城,他也不知自个儿该从何寻起,到了扬州城后,先是寻了间客栈要了间上好的客房,付了可住两年的银子。 那掌柜一见这么大的手笔,直笑得合不拢嘴,连连感叹自个儿遇上了贵客,每每碰见赵子乾进出,眼都眯成了缝儿。 赵子乾也乐得当这么个逍遥的浪荡公子,他只同掌柜的说自个儿是京州的官家公子,是来这扬州游山玩水的,又同掌柜的打听了一番这城中青楼的情况。 “哎呦,公子既然您这么问了,那小的便大胆地说了。要说这扬州城里的青楼数不胜数,可最大的不过是风、花、雪、月四阁,里头的姑娘可谓是貌美如花,诗词歌赋更是不在话下。每年都有各州不少公子老爷慕名前来呢……”掌柜的侃侃而谈,赵子乾也听得倒也有趣。 听了个七七八八,倒也了解了些许,便三天两头往那青楼跑,今日去风月阁,明日去鸣香坊,虽说只是喝喝小酒,看看歌舞,但身上的脂粉香气却是日日都不曾消减。 在扬州城里待了一月有余,跑了十几家青楼,又见了不少楼里同萧宛烟年纪相仿的姑娘,却从未觉得有哪一位是与萧何意有半分相似之处的。 然有时便是到了一家楼里,亦是见不到想见的姑娘的,今日或许是身子不适,明日或许是有了其他恩客,故而此事于有些时候,仍是要看运气的。 “这一身的味道,可真是呛得我头晕眼花,鼻子发痒。” 这日,赵子乾刚从雪月阁里头出来,他握着折扇,皱着眉低头嗅了嗅身上的脂粉香气,颇有些嫌弃。 今日又是赵子乾徒劳无功的一日,人没寻见,不仅脂粉气闻得难受,又被姑娘缠着喝酒喝得晕乎乎的,果真是头疼的狠。 早早便从楼里逃了出来,倒也不急的回到客栈,故而赵子乾便又在街上晃悠,吹吹风,醒醒那有些沉重的脑子,也算是消遣了。 ————分割线———— 以下虚假更新,晚点补上。 原文: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huáng)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洌(liè)。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chi),为屿(yu),为嵁(kān),为岩。青树翠蔓(wàn),蒙络(luo)摇缀,参(cēn)差(ci)披拂。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彻,影布石上,佁(yi)然不动,俶(chu)尔远逝,往来翕(xi)忽。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ci)互,不可知其源。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liáo)无人,凄神寒骨,悄(qiǎo)怆(chuàng)幽邃(sui??)。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吴武陵,龚(gong??)古,余弟宗玄。隶(li)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译文: ????????从小丘向西走一百二十多步,隔着竹林,可以听到流水的声音,好像人身上佩带的玉佩、玉环相互碰击发出的声音,(我)为此感到快乐。砍伐竹子,开辟道路,向下看见一个小潭,水格外清凉。小潭以整块石头为底,靠近岸边,石底向上弯曲,露出水面,成为水中的高地,像是水中的小岛,也有高低不平的石头和小岩石(露了出来)。翠绿的藤蔓,覆盖缠绕,摇动连结。参差不齐,随风飘荡。 潭中的鱼大约有一百多条,都好像在空中游动,没有什么依靠。阳光直照到水底,鱼的影子映在水底的石上。??鱼儿呆呆地一动不动,忽然向远处游去,来来往往,轻快敏捷,好像在和游玩的人逗玩。 向小石潭的西南方望去,看到溪身像北斗星那样(曲折),像蛇爬行一样(弯曲),时现时隐。那石岸的形状像狗的牙齿那样相互交错,不能知道溪水的源头(在哪里)。 (我)坐在潭边,四下里竹林和树木包围着,寂静没有旁人。使人心情凄凉,寒气透骨,幽静深远,弥漫着忧伤的气息。??因为这里的环境十分凄清,不能长时间停留,于是记住了此地就离开。 一同去游览的人有吴武陵、龚古、我的弟弟宗玄。我带着一同去的,有姓崔的两个年轻人。一个名叫恕己,一个名叫奉壹。[ 柳宗元 原文: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huáng)竹,闻水声,如鸣佩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洌(liè)。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chi),为屿(yu),为嵁(kān),为岩。青树翠蔓(wàn),蒙络(luo)摇缀,参(cēn)差(ci)披拂。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彻,影布石上,佁(yi)然不动,俶(chu)尔远逝,往来翕(xi)忽。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ci)互,不可知其源。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liáo)无人,凄神寒骨,悄(qiǎo)怆(chuàng)幽邃(sui??)。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吴武陵,龚(gong??)古,余弟宗玄。隶(li)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译文: ????????从小丘向西走一百二十多步,隔着竹林,可以听到流水的声音,好像人身上佩带的玉佩、玉环相互碰击发出的声音,(我)为此感到快乐。砍伐竹子,开辟道路,向下看见一个小潭,水格外清凉。小潭以整块石头为底,靠近岸边,石底向上弯曲,露出水面,成为水中的高地,像是水中的小岛,也有高低不平的石头和小岩石(露了出来)。 赵子乾番外二 红颜若雪 来了扬州这么些日子,又整日里在万花丛里混迹,倒是同各个楼里的老鸨熟络了起来。 前几日在风月阁、花月阁寻人无果,故而这第三次去的青楼,便是这揽月阁了。 “秋妈妈~许久不见了,可让小爷我想念的紧呀!”赵子乾摇着折扇,一进这大门,便直直向招呼着客人的秋妈妈走去。 “哎呦~我当是谁呢,原是贵客来了,赵公子今个儿是要找哪位姑娘作陪?要喝些什么酒?您好些日子不来,晚玉和芙蕖都想念您得紧呢~” 秋妈妈闻声望来,见是赵子乾来了,忙一脸堆笑地凑了过来。 此来扬州,赵子乾化名为赵玉,这些人自是不知赵子乾的真实身份。然他这通身的气质、出手的大方、以及这足够令人浮想联翩的姓氏。虽不知他的真实身份,总也会猜测他是哪个来扬州玩乐的王公贵胄,自是不同寻常。 故而也不敢怠慢了他。 “今日小爷不喝酒,而是来寻一个人。”赵子乾刷的一下收起折扇,神秘兮兮地笑着。 “哦?寻人?这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不知赵公子所寻何人?”秋妈妈虽有几分愕然,却也不觉奇怪。 “这揽月阁里,可有位名叫圆儿的姑娘?” “圆儿?”秋妈妈想了想,“倒是有个叫圆儿的丫头,可她不过是伺候楼中姑娘的一个丫头罢了,并无过人之处,公子寻她作甚?难不成公子您……” “呸呸呸……秋妈妈你可别想多了,小爷我对那种相貌平平的小丫头可没兴趣,既是要寻她,自是有我自个儿的理由。” 赵子乾见秋妈妈那探究的眼神有几分暧昧,忙解释道。 “原是如此,那麻烦赵公子去二楼小厅稍等片刻,喝口茶润润嗓子,我这便去将圆儿叫来。”秋妈妈尽管疑惑未消,仍是叫人去通知了圆儿。 “好嘞!”赵子乾得到回应,便大摇大摆地向二楼走去。 然他虽在揽月阁寻见了圆儿,却又不觉得惊喜非常。原是前些日子去了其它几家青楼,都有一位叫作圆儿的姑娘,每当他惊喜万分之时,却是寻错了人。 故而眼下虽在这揽月阁也有位叫作圆儿的,他也做了几分失望的准备。 ——分割线—— 以下是虚假更新,晚点补上。 岳阳楼记 宋代:范仲淹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具通:俱)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隐曜一作:隐耀;淫雨通:霪雨)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时六年九月十五日。 译文及注释 译文 庆历四年的春天,滕子京被降职到巴陵郡做太守。到了第二年,政事顺利,百姓和乐,各种荒废的事业都兴办起来了。于是重新修建岳阳楼,扩大它原有的规模,把唐代名家和当代人的诗赋刻在它上面。嘱托我写一篇文章来记述这件事情。 我观看那巴陵郡的美好景色,全在洞庭湖上。它连接着远处的山,吞吐长江的水流,浩浩荡荡,无边无际,一天里阴晴多变,气象千变万化。这就是岳阳楼的雄伟景象。前人的记述已经很详尽了。虽然如此,那么向北面通到巫峡,向南面直到潇水和湘水,降职的官吏和来往的诗人,大多在这里聚会,他们观赏自然景物而触发的感情大概会有所不同吧? 像那阴雨连绵,接连几个月不放晴,寒风怒吼,浑浊的浪冲向天空;太阳和星星隐藏起光辉,山岳隐没了形体;商人和旅客不能通行,船桅倒下,船桨折断;傍晚天色昏暗,虎在长啸,猿在悲啼,这时登上这座楼啊,就会有一种离开国都、怀念家乡,担心人家说坏话、惧怕人家批评指责,满眼都是萧条的景象,感慨到了极点而悲伤的心情。 到了春风和煦,阳光明媚的时候,湖面平静,没有惊涛骇浪,天色湖光相连,一片碧绿,广阔无际;沙洲上的鸥鸟,时而飞翔,时而停歇,美丽的鱼游来游去,岸上的香草和小洲上的兰花,草木茂盛,青翠欲滴。有时大片烟雾完全消散,皎洁的月光一泻千里,波动的光闪着金色,静静的月影像沉入水中的玉璧,渔夫的歌声在你唱我和地响起来,这种乐趣真是无穷无尽啊!这时登上这座楼,就会感到心胸开阔、心情愉快,光荣和屈辱一并忘了,端着酒杯,吹着微风,那真是快乐高兴极了。 唉!我曾经探求古时品德高尚的人的思想感情,或许不同于以上两种人的心情,这是为什么呢?是由于不因外物好坏和自己得失而或喜或悲。在朝廷上做官时,就为百姓担忧;处在僻远的地方做官则为君主担忧。这样来说在朝廷做官也担忧,在僻远的江湖也担忧。既然这样,那么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感到快乐呢?他们一定会说:“在天下人忧之前先忧,在天下人乐之后才乐”。唉!如果没有这种人,我同谁一道呢? 写于庆历六年九月十五日。 注释 记:一种文体。可以写景、叙事,多为议论。但目的是为了抒发作者的情怀和抱负(阐述作者的某些观念)。 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庆历,宋仁宗赵祯的年号。 滕子京谪(zhé)守巴陵郡(jun):滕子京降职任岳州太守。滕子京,名宗谅,子京是他的字,范仲淹的朋友。古时朋友间多以字相称。 谪戍:把被革职的官吏或犯了罪的人充发到边远的地方 赵子乾番外三 泥足深陷 虚假更新 《离骚》全文原文及译文 2018-03-2515:09:11 《离骚》是一篇宏伟壮丽的政治抒情,是屈原的代表作,它的出现代表了“楚辞”的最高艺术成就,在我国诗歌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关于诗题《离骚》的解释,历来不尽一致。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说:“离骚者,犹离忧也。接下来小编为你带来《离骚》全文原文及翻译,希望对你有帮助。 ?? 【原文】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此度?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注释】 1高阳:古帝颛顼(zhuānxu)的号。传说颛顼为高阳部落首领,因以为号。 2朕:我。先秦之人无论上下尊卑,皆可称朕,至秦始皇始定为帝王的专用第一人称代词。 3摄提:摄提格的简称,是古代“星岁纪年法”的一个名称。古人把天宫分为十二等份,分别名之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是为十二宫,以太岁运行的所在来纪年。当太岁运行到寅宫那一年,称“摄提格”,也就是寅年。 4惟:句首语词。庚寅:古人以干支纪日,是指正月里的一个寅日。 5皇:是指皇考。览:观察,端相。揆:估量、测度。初度:初生之时。 6肇:借为“兆”,古人取名字要通过卜兆。 7则:法。屈原名平,字原,正则隐括“平”字义。 8字:用作动词,即起个表字。 9内美:是指先天具有的高贵品质。 10修能:杰出的才能,这里是指后天修养的德能。 辟:同“僻”,幽僻的地方。 纫:联缀、编织。 汩:水流迅速的样子,用来比喻时间过得很快。 与:等待。“不吾与”,即“不与吾”,是否定句宾语提前句式。 搴(qiān):楚方言,拔取。 宿莽:楚方言,香草名,经冬不死。朝、夕是互文,言自修不息。 日月:是指时光。 代序:代谢,即更替轮换的意思,古“谢”与“序”通。 惟:思。 美人:作者自喻。 【翻译】 我是古帝高阳氏的远末子孙啊, 伯庸是我已故去的尊敬的父亲。 当太岁在寅的寅年寅月, 就在庚寅那一天我出生降临。 我的父亲仔细揣度我的生辰啊, 通过占卜才赐给我相应的美名。 给我起名叫正则啊, 给我取字叫灵均。 我既有许多内在的美质啊, 同时又有优秀的才能。 我身披幽香的江离白芷啊, 又佩戴上串串秋兰浓郁芳芬。 时光流逝我唯恐赶不上啊, 岁月不等人啊令人担心。 早晨我爬上山顶采拔木兰花啊, 黄昏我采摘宿莽来到水洲江滨。 时光一刻也不停留啊, 春去秋来四季往复交替更新。 想起那草木在秋风中飘落凋零啊, 自己也要老了的忧虑凄然而生。 如不趁年华正好的时节扬污去垢啊, 为什么还不改变自己爱美的本性? 乘上骏马放开四蹄奔驰啊, 来,我甘愿做开路先锋。 【原文】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 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 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纣之昌披兮,夫惟捷径以窘步。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 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是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 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注释】 1三后:是指楚国历史上的三位贤王熊绎、若敖、蚧冒。 2固:本来、当然。 3杂:犹言“纷”,众多的意思。 4茝(chǎi):同“芷”。 5耿介:光明正大。 6道:正途,是指治国正道。 7猖披:狂乱放荡。 8夫:犹“彼”,代是指桀纣。 9党人:结党营私之人。 10惮:害怕。 皇舆:帝王的乘车,用来比喻国家。 及:追随的意思。 荃(quán):香草名,亦名“荪”,喻是指楚怀王。 齌(ji):用急火煮食物。 謇謇(jiǎn):直言的样子。 忍:忍受。舍:止。 九天:古说天有九层,故说九天。 灵修:是指楚怀王。 成言:成约,彼此说定的话。 悔:反悔。 【翻译】 古时三位圣君纯正完美啊, 因此众贤臣都聚集在他们身旁。 他们把申椒和菌桂全都采集啊, 岂只把蕙草白芷编织独赏其芳? 那唐尧虞舜是多么光明正大啊, 遵循治国之道使国家昌盛兴旺。 那夏桀殷纣是多么狂乱放荡啊, 只贪小路弄得寸步难行迷失方向。 那些小人苟且偷安迷恋享乐啊, 致使国家前途黑暗危险毫无希望。 我哪里是害怕自己遭受祸殃啊, 实在是担心国家的盛衰兴亡。 我不停地在你前后左右奔走啊, 希望你把先王的事业继承发扬。 君王啊你不体察我的一片忠心, 反相信谗言对我发怒冷若冰霜。 我本来知道忠直会招来祸患啊, 我宁忍受祸患也决不停止直谏! 我对高高的苍天发誓啊, 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的缘故。 当初你已经与我有约定啊, 可后来又反悔另有打算。 我不是害怕离你远去啊, 伤心的是你屡变无定见。 【原文】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 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 羌内恕己以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 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 揽木根以结茞兮,贯薜荔之落蕊。 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注释】 1滋:培植。畹(wǎn):古代地积单位,等于三十亩。一说十二亩,又说二十亩。 2百亩:也是栽种得多的意思。 3畦:《说文》:“田五十亩曰畦。”这里作种植用。留夷、揭车均为香草名。 4杂:间种。 5刈:割、收获。 6萎绝:枯萎黄落,这里用来比喻所培养的人被摧残。 赵子乾番外四 醉生梦死 今日还是虚假更新。 醉翁亭记北宋欧阳修 选自—《欧阳文忠公文集》 环滁(chu)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hè)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lángyá)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chán)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zhé)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fu)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xué)暝(ming),晦(hui)明变化者,山间之朝(zhāo)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yu)偻(lu)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liè);山肴野蔌(su),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hān)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gong)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yi),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夫”字严格意义上来说应该读作(fu,第二声),但由于现代人读惯了,因此(fu,第一声)也不能算错。 译文 粟润湘篆书《醉翁亭记》环绕滁州城的都是山,城西南方的各个山峰,树林和山谷特别秀丽。远远望去,那草木繁茂又幽深又秀丽的地方,是琅琊山。沿山路行走六七里,渐渐听到潺潺的水声,(又看到一股水流)从两峰之间飞泻而出的,是酿泉。山势回环,路也跟着拐弯,有一座四角向上翘起,像飞鸟展开翅膀一样的亭子高踞于水泉之上,这就是醉翁亭。建造亭子的是谁?是山里的智仙和尚。给它命名的是谁?是太守用自己的别号来命名的。太守同宾客来到这里饮酒,喝少量的酒就醉了,而年纪又最大,所以给自己取个别号叫“醉翁”。醉翁的情趣不在酒上,而在秀丽的山水之间。欣赏山水的乐趣,领会在心里,寄托在酒中。 像那太阳出来的时候,树林里的雾气散了,烟云聚拢来,山谷显得昏暗,朝则自暗而明,暮则自明而暗,或暗或明,变幻不定之时,就是山间的清晨和傍晚。野花开了,有一股清幽的香味;好的树木枝繁叶茂,形成一片浓郁的绿阴;天高气爽,霜色洁白;水位低落时,水底的石头裸露出来,这是山中的春夏秋冬四季的景色。早晨进山游玩,到傍晚才回来,一年四季的风景不一样,人们的乐趣也就没有穷尽。 至于背东西的人在路上歌唱,行人在树下休息,前面的人呼唤,后面的人答应,老老少少,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这是滁州人在游玩。来到溪边钓鱼,溪水深的地方鱼儿肥;用酿泉的泉水酿酒,泉水香甜而酒清冽;山中的野味野菜各种各样在面前摆着,这是太守举行酒宴。宴饮酣畅的乐趣,不在于音乐(助兴),投壶的投中,下棋的下赢了,酒杯和酒筹交互错杂,或起或坐,大声叫嚷的,是宾客们尽情地欢乐。一个脸色苍老,满头白发,醉醺醺地坐在众人中间的是喝醉了的太守。 不久夕阳落到山顶,人影疏疏落落,太守下山回家,宾客跟在后面,树林枝叶茂密成荫,鸟雀到处鸣叫,这是游人离去鸟雀就欢乐了,但是鸟儿(只)知道山林的乐趣,却不懂得人的乐趣;游人只知道跟着太守一同游玩为快乐,却不知道太守因他们的快乐而快乐。喝醉了能同大家一起欢乐,酒醒后又能用文章来记述这件乐事的人,是太守。太守是谁?是庐陵的欧阳修。 [编辑本段]字词句分析 难字生字 1.滁chu 2.琅琊lángyá 3.霏fēi 4.穴xué 5.伛偻yulu 6.蔌su 7弈yi 8.辄zhé 9.觥gong 10.暝ming 11壑hè 12晦hui 13阴翳yi 词语解释: 1.环滁:环绕着滁州城。滁州在安徽省东部。环:环绕。 2.皆:全、都。 3.林:树林。 4.壑:山谷。尤:格外。 5.蔚然:茂盛的样子。 6.深秀:幽深秀丽。 7.山:名词作状语,沿山路。 8.行:走。 9.峰回路转:山势回环,路也跟着拐弯。 10.回:回环,曲折环绕。 11.翼然:像鸟张开翅膀一样。 12.临:坐落。 13.作:建造。 14.名:名词用作动词,命名。 15.谓:命名(太守自谓也。);为,是(太守谓谁?)。 16.辄:就。 17.号:取别号。 18.曰:称为。 19.意:情趣。 20.乎:相当于“于”,介词。 21.得:领会。 22.寓:寄托。 23.若:像。 24.夫:那。 (若夫:文言文里承接上文而引出里一层意思时常用,近乎“要说那。。。”、“像那。。。”) 25.而:就,表顺承的连词。 26.林霏:树林里的雾气。霏:雾气。 27.开:散开。 28.云归:烟云聚拢。 29.岩穴:山谷。 30.暝:昏暗。 31.晦:阴暗。 32.朝:早晨。 33.暮:傍晚。 34.芳:香花。 35.发:盛开。 36.佳:美好的。 37.秀:草木茂盛(标准) 38.繁:浓郁的。 39.高:高爽。 40.穷:穷尽。. 41.负:背着。 行:走路。 42.休:休息。 43.应:应答。 44.伛偻提携:伛偻:驼背,这里指代老年人。提携:搀扶,带领,这里指代小孩子。伛偻提携,老年人弯着腰走,小孩子由大人领着走。这里指老老小小的行人。 45.临:来到 46.渔:捕鱼,名词作动词。 47.酿泉:用酿泉,名词作状语。 48.为:制。 49.洌:清澈。 50.山肴:野味。 51.野蔌:野菜。蔌,蔬菜。 52.杂然:交错的样子。 53.前:在前面。 54.陈:摆开,摆放。 55.酣:尽兴地喝酒。 56.非丝非竹:不在于音乐。丝:弦乐器。竹:管乐器。(丝竹,泛指音乐。) 57..射:这里指宴饮时的一种游戏,即以箭投壶中,以能否投进决胜负,叫做投壶。也有可能是猜谜,古时亦叫射覆。 赵子乾番外五 恍然如梦 虚假更新 洛神赋 魏晋:曹植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词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尔乃众灵杂遝,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译文及注释 译文 黄初三年,我来到京都朝觐,归渡洛水。古人曾说此水之神名叫宓妃。因有感于宋玉对楚王所说的神女之事,于是作了这篇赋。赋文云: 我从京都洛阳出发,向东回归封地鄄城,背着伊阙,越过轘辕,途经通谷,登上景山。这时日已西下,车困马乏。于是就在长满杜蘅草的岸边卸了车,在生着芝草的地里喂马。自己则漫步于阳林,纵目眺望水波浩渺的洛川。于是不觉精神恍惚,思绪飘散。低头时还没有看见什么,一抬头,却发现了异常的景象,只见一个绝妙佳人,立于山岩之旁。我不禁拉着身边的车夫对他说:“你看见那个人了吗?那是什么人,竟如此艳丽!”车夫回答说:“臣听说河洛之神的名字叫宓妃,然而现在君王所看见的,莫非就是她!她的形状怎样,臣倒很想听听。” 我告诉他说:她的形影,翩然若惊飞的鸿雁,婉约若游动的蛟龙。容光焕发如秋日下的菊花,体态丰茂如春风中的青松。她时隐时现像轻云笼月,浮动飘忽似回风旋雪。远而望之,明洁如朝霞中升起的旭日;近而视之,鲜丽如绿波间绽开的新荷。她体态适中,高矮合度,肩窄如削,腰细如束,秀美的颈项露出白皙的皮肤。既不施脂,也不敷粉,发髻高耸如云,长眉弯曲细长,红唇鲜润,牙齿洁白,一双善于顾盼的闪亮的眼睛,两个面颧下甜甜的酒窝。她姿态优雅妩媚,举止温文娴静,情态柔美和顺,语辞得体可人。洛神服饰奇艳绝世,风骨体貌与图上画的一样。她身披明丽的罗衣,带着精美的佩玉。头戴金银翡翠首饰,缀以周身闪亮的明珠。她脚著饰有花纹的远游鞋,拖着薄雾般的裙裾,隐隐散发出幽兰的清香,在山边徘徊倘佯。忽然又飘然轻举,且行且戏,左面倚着彩旄,右面有桂旗庇荫,在河滩上伸出素手,采撷水流边的黑色芝草。 我钟情于她的淑美,不觉心旌摇曳而不安。因为没有合适的媒人去说情,只能借助微波来传递话语。但愿自己真诚的心意能先于别人陈达,我解下玉佩向她发出邀请。可叹佳人实在美好,既明礼义又善言辞,她举着琼玉向我作出回答,并指着深深的水流以为期待。我怀着眷眷之诚,又恐受这位神女的欺骗。因有感于郑交甫曾遇神女背弃诺言之事,心中不觉惆怅、犹豫和迟疑,于是敛容定神,以礼义自持。 这时洛神深受感动,低回徘徊,神光时离时合,忽明忽暗。她像鹤立般地耸起轻盈的躯体,如将飞而未翔;又踏着充满花椒浓香的小道,走过杜蘅草丛而使芳气流动。忽又怅然长吟以表示深沉的思慕,声音哀惋而悠长。于是众神纷至杂沓,呼朋引类,有的戏嬉于清澈的水流,有的飞翔于神异的小渚,有的在采集明珠,有的在俯拾翠鸟的羽毛。洛神身旁跟着娥皇、女英南湘二妃,她手挽汉水之神,为瓠瓜星的无偶而叹息,为牵牛星的独处而哀咏。时而扬起随风飘动的上衣,用长袖蔽光远眺,久久伫立;时而又身体轻捷如飞凫,飘忽游移无定。她在 赵子乾番外六 满腹心事 ——虚假更新—— 《前出师表》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cu)。今天下三分,益州疲(pi)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sè)忠谏之路也。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zhi)罚臧(zāng)否(pi),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侍中、侍郎郭攸(you)之、费祎(yi)、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wèi)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bi)补阙(quē)漏,有所广益。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必能使行(háng)阵和睦,优劣得所。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侍中、尚书、长(zhǎng)史、参军,此悉贞良死节之臣,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wěi)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you)一年矣。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su)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shu)竭驽(nu)钝,攘(rǎng)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jiu)。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zou)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后出师表》 先帝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故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可偏安于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而议者谓为非计。今贼适疲于西,又务于东,兵法“乘劳”:此进趋之时也。谨陈其事如左:高帝明并日月,谋臣渊深,然涉险被创,危然后安;今陛下未及高帝,谋臣不如良、平,而欲以长策取胜,坐定天下:此臣之未解一也。刘繇、王朗,各据州郡,论安言计,动引圣人,群疑满腹,众难塞胸;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孙策坐大,遂并江东:此臣之未解二也。曹操智计,殊绝于人,其用兵也,仿怫孙、吴,然困于南阳,险于乌巢,危于祁(qi)连,逼于黎阳,几败北山,殆死潼关,然后伪定一时耳;况臣才弱,而欲以不危而定之:此臣之未解三也。曹操五攻昌霸不下,四越巢湖不成,任用李服而李服图之,委任夏侯而夏侯败亡,先帝每称操为能,犹有此失;况臣驽(nu)下,何能必胜:此臣之未解四也。自臣到汉中,中间期年耳,然丧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郃、邓铜等,及驱长屯将七十余人,突将无前,丛叟(sou)、青羌(qiāng),散骑武骑一千余人,此皆数十年之内,所纠合四方之精锐,非一州之所有;若复数年,则损三分之二也。——当何以图敌:此臣之未解五也。今民穷兵疲,而事不可息;事不可息,则住与行,劳费正等;而不及今图之,欲以一州之地,与贼持久:此臣之未解六也。夫难平者,事也。昔先帝败军于楚,当此时,曹操拊手,谓天下已定。——然后先帝东连吴、越,西取巴、蜀,举兵北征,夏侯授首:此操之失计,而汉事将成也。——然后吴更违盟,关羽毁败,秭归蹉跌,曹丕称帝:凡事如是,难可逆见。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前出师表-译文 先帝开创的大业未完成一半却中途去世了。现在天下分为三国,益州地区民力匮乏,这确实是国家危急存亡的时期啊。不过宫廷里侍从护卫的官员不懈怠,战场上忠诚有志的将士们奋不顾身,大概是他们追念先帝对他们的特别的知遇之恩(作战的原因),想要报答在陛下您身上。(陛下)你实在应该扩大圣明的听闻,来发扬光大先帝遗留下来的美德,振奋有远大志向的人的志气,不应当随便看轻自己,说不恰当的话,以致于堵塞人们忠心地进行规劝的言路。 皇宫中和朝廷里的大臣,本都是一个整体,奖惩功过,好坏,不应该有所不同。如果有做奸邪事情,犯科条法令和忠心做善事的人,应当交给主管的官,判定他们受罚或者受赏,来显示陛下公正严明的治理,而不应当有偏袒和私心,使宫内和朝廷奖罚方法不同。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人,这些都是善良诚实的人,他们的志向和心思忠诚无二,因此先帝把他们选拔出来辅佐陛下。我认为(所有的)宫中的事情,无论事情大小,都拿来跟他们商量,这样以后再去实施,一定能够弥补缺点和疏漏之处,可以获得很多的好处。 将军向宠,性格和品行善良公正,精通军事,从前任用时,先帝称赞说他有才干,因此大家评议举荐他做中部督。我认为军队中的事情,都拿来跟他商讨,就一定能使军队团结一心,好的差的各自找到他们的位置。 亲近贤臣,疏远小人,这是西汉之所以兴隆的原因;亲近小人,疏远贤臣,这是东汉之所以衰败的原因。 第一百零一章 孤身只影 ——虚假更新—— 抱歉,这几天事情比较多,所以没时间码字,不过前几章马上就会改出来啦! 虚假更新 洛神赋 魏晋:曹植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词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尔乃众灵杂遝,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译文及注释 译文 黄初三年,我来到京都朝觐,归渡洛水。古人曾说此水之神名叫宓妃。因有感于宋玉对楚王所说的神女之事,于是作了这篇赋。赋文云: 我从京都洛阳出发,向东回归封地鄄城,背着伊阙,越过轘辕,途经通谷,登上景山。这时日已西下,车困马乏。于是就在长满杜蘅草的岸边卸了车,在生着芝草的地里喂马。自己则漫步于阳林,纵目眺望水波浩渺的洛川。于是不觉精神恍惚,思绪飘散。低头时还没有看见什么,一抬头,却发现了异常的景象,只见一个绝妙佳人,立于山岩之旁。我不禁拉着身边的车夫对他说:“你看见那个人了吗?那是什么人,竟如此艳丽!”车夫回答说:“臣听说河洛之神的名字叫宓妃,然而现在君王所看见的,莫非就是她!她的形状怎样,臣倒很想听听。” 我告诉他说:她的形影,翩然若惊飞的鸿雁,婉约若游动的蛟龙。容光焕发如秋日下的菊花,体态丰茂如春风中的青松。她时隐时现像轻云笼月,浮动飘忽似回风旋雪。远而望之,明洁如朝霞中升起的旭日;近而视之,鲜丽如绿波间绽开的新荷。她体态适中,高矮合度,肩窄如削,腰细如束,秀美的颈项露出白皙的皮肤。既不施脂,也不敷粉,发髻高耸如云,长眉弯曲细长,红唇鲜润,牙齿洁白,一双善于顾盼的闪亮的眼睛,两个面颧下甜甜的酒窝。她姿态优雅妩媚,举止温文娴静,情态柔美和顺,语辞得体可人。洛神服饰奇艳绝世,风骨体貌与图上画的一样。她身披明丽的罗衣,带着精美的佩玉。头戴金银翡翠首饰,缀以周身闪亮的明珠。她脚著饰有花纹的远游鞋,拖着薄雾般的裙裾,隐隐散发出幽兰的清香,在山边徘徊倘佯。忽然又飘然轻举,且行且戏,左面倚着彩旄,右面有桂旗庇荫,在河滩上伸出素手,采撷水流边的黑色芝草。 我钟情于她的淑美,不觉心旌摇曳而不安。因为没有合适的媒人去说情,只能借助微波来传递话语。但愿自己真诚的心意能先于别人陈达,我解下玉佩向她发出邀请。可叹佳人实在美好,既明礼义又善言辞,她举着琼玉向我作出回答,并指着深深的水流以为期待。我怀着眷眷之诚,又恐受这位神女的欺骗。因有感于郑交甫曾遇神女背弃诺言之事,心中不觉惆怅、犹豫和迟疑,于是敛容定神,以礼义自持。 这时洛神深受感动,低回徘徊,神光时离时合,忽明忽暗。她像鹤立般地耸起轻盈的躯体,如将飞而未翔;又踏着充满花椒浓香的小道,走过杜蘅草丛而使芳气流动。忽又怅然长吟以表示深沉的思慕,声音哀惋而悠长。于是众神纷至杂沓,呼朋引类,有的戏嬉于清澈的水流,有的飞翔于神异的小渚,有的在采集明珠,有的在俯拾翠鸟的羽毛。洛神身旁跟着娥皇、女英南湘二妃,她手挽汉水之神,为瓠瓜星的无偶而叹息,为牵牛星的独处而哀咏。时而扬起随风飘动的上衣,用长袖蔽光远眺,久久伫立;时而又身体轻捷如飞凫,飘忽游移无定。她在 第一百零二章 元宵佳节 ——虚假更新—— 《前出师表》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cu)。今天下三分,益州疲(pi)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sè)忠谏之路也。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zhi)罚臧(zāng)否(pi),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侍中、侍郎郭攸(you)之、费祎(yi)、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wèi)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bi)补阙(quē)漏,有所广益。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必能使行(háng)阵和睦,优劣得所。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侍中、尚书、长(zhǎng)史、参军,此悉贞良死节之臣,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wěi)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you)一年矣。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su)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shu)竭驽(nu)钝,攘(rǎng)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jiu)。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zou)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后出师表》 先帝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故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可偏安于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而议者谓为非计。今贼适疲于西,又务于东,兵法“乘劳”:此进趋之时也。谨陈其事如左:高帝明并日月,谋臣渊深,然涉险被创,危然后安;今陛下未及高帝,谋臣不如良、平,而欲以长策取胜,坐定天下:此臣之未解一也。刘繇、王朗,各据州郡,论安言计,动引圣人,群疑满腹,众难塞胸;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孙策坐大,遂并江东:此臣之未解二也。曹操智计,殊绝于人,其用兵也,仿怫孙、吴,然困于南阳,险于乌巢,危于祁(qi)连,逼于黎阳,几败北山,殆死潼关,然后伪定一时耳;况臣才弱,而欲以不危而定之:此臣之未解三也。曹操五攻昌霸不下,四越巢湖不成,任用李服而李服图之,委任夏侯而夏侯败亡,先帝每称操为能,犹有此失;况臣驽(nu)下,何能必胜:此臣之未解四也。自臣到汉中,中间期年耳,然丧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郃、邓铜等,及驱长屯将七十余人,突将无前,丛叟(sou)、青羌(qiāng),散骑武骑一千余人,此皆数十年之内,所纠合四方之精锐,非一州之所有;若复数年,则损三分之二也。——当何以图敌:此臣之未解五也。今民穷兵疲,而事不可息;事不可息,则住与行,劳费正等;而不及今图之,欲以一州之地,与贼持久:此臣之未解六也。夫难平者,事也。昔先帝败军于楚,当此时,曹操拊手,谓天下已定。——然后先帝东连吴、越,西取巴、蜀,举兵北征,夏侯授首:此操之失计,而汉事将成也。——然后吴更违盟,关羽毁败,秭归蹉跌,曹丕称帝:凡事如是,难可逆见。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前出师表-译文 先帝开创的大业未完成一半却中途去世了。现在天下分为三国,益州地区民力匮乏,这确实是国家危急存亡的时期啊。不过宫廷里侍从护卫的官员不懈怠,战场上忠诚有志的将士们奋不顾身,大概是他们追念先帝对他们的特别的知遇之恩(作战的原因),想要报答在陛下您身上。(陛下)你实在应该扩大圣明的听闻,来发扬光大先帝遗留下来的美德,振奋有远大志向的人的志气,不应当随便看轻自己,说不恰当的话,以致于堵塞人们忠心地进行规劝的言路。 皇宫中和朝廷里的大臣,本都是一个整体,奖惩功过,好坏,不应该有所不同。如果有做奸邪事情,犯科条法令和忠心做善事的人,应当交给主管的官,判定他们受罚或者受赏,来显示陛下公正严明的治理,而不应当有偏袒和私心,使宫内和朝廷奖罚方法不同。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人,这些都是善良诚实的人,他们的志向和心思忠诚无二,因此先帝把他们选拔出来辅佐陛下。我认为(所有的)宫中的事情,无论事情大小,都拿来跟他们商量,这样以后再去实施,一定能够弥补缺点和疏漏之处,可以获得很多的好处。 将军向宠,性格和品行善良公正,精通军事,从前任用时,先帝称赞说他有才干,因此大家评议举荐他做中部督。我认为军队中的事情,都拿来跟他商讨,就一定能使军队团结一心,好的差的各自找到他们的位置。 亲近贤臣,疏远小人,这是西汉之所以兴隆的原因;亲近小人,疏远贤臣,这是东汉之所以衰败的原因。 第一百零三章 众里寻他 ————虚假更新—— 虚假更新一时爽,改文改得心好累。 等我改完这些章节,我发誓我会慎重考虑啊哈哈哈哈。 洛神赋 魏晋:曹植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词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尔乃众灵杂遝,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译文及注释 译文 黄初三年,我来到京都朝觐,归渡洛水。古人曾说此水之神名叫宓妃。因有感于宋玉对楚王所说的神女之事,于是作了这篇赋。赋文云: 我从京都洛阳出发,向东回归封地鄄城,背着伊阙,越过轘辕,途经通谷,登上景山。这时日已西下,车困马乏。于是就在长满杜蘅草的岸边卸了车,在生着芝草的地里喂马。自己则漫步于阳林,纵目眺望水波浩渺的洛川。于是不觉精神恍惚,思绪飘散。低头时还没有看见什么,一抬头,却发现了异常的景象,只见一个绝妙佳人,立于山岩之旁。我不禁拉着身边的车夫对他说:“你看见那个人了吗?那是什么人,竟如此艳丽!”车夫回答说:“臣听说河洛之神的名字叫宓妃,然而现在君王所看见的,莫非就是她!她的形状怎样,臣倒很想听听。” 我告诉他说:她的形影,翩然若惊飞的鸿雁,婉约若游动的蛟龙。容光焕发如秋日下的菊花,体态丰茂如春风中的青松。她时隐时现像轻云笼月,浮动飘忽似回风旋雪。远而望之,明洁如朝霞中升起的旭日;近而视之,鲜丽如绿波间绽开的新荷。她体态适中,高矮合度,肩窄如削,腰细如束,秀美的颈项露出白皙的皮肤。既不施脂,也不敷粉,发髻高耸如云,长眉弯曲细长,红唇鲜润,牙齿洁白,一双善于顾盼的闪亮的眼睛,两个面颧下甜甜的酒窝。她姿态优雅妩媚,举止温文娴静,情态柔美和顺,语辞得体可人。洛神服饰奇艳绝世,风骨体貌与图上画的一样。她身披明丽的罗衣,带着精美的佩玉。头戴金银翡翠首饰,缀以周身闪亮的明珠。她脚著饰有花纹的远游鞋,拖着薄雾般的裙裾,隐隐散发出幽兰的清香,在山边徘徊倘佯。忽然又飘然轻举,且行且戏,左面倚着彩旄,右面有桂旗庇荫,在河滩上伸出素手,采撷水流边的黑色芝草。 我钟情于她的淑美,不觉心旌摇曳而不安。因为没有合适的媒人去说情,只能借助微波来传递话语。但愿自己真诚的心意能先于别人陈达,我解下玉佩向她发出邀请。可叹佳人实在美好,既明礼义又善言辞,她举着琼玉向我作出回答,并指着深深的水流以为期待。我怀着眷眷之诚,又恐受这位神女的欺骗。因有感于郑交甫曾遇神女背弃诺言之事,心中不觉惆怅、犹豫和迟疑,于是敛容定神,以礼义自持。 这时洛神深受感动,低回徘徊,神光时离时合,忽明忽暗。她像鹤立般地耸起轻盈的躯体,如将飞而未翔;又踏着充满花椒浓香的小道,走过杜蘅草丛而使芳气流动。忽又怅然长吟以表示深沉的思慕,声音哀惋而悠长。于是众神纷至杂沓,呼朋引类,有的戏嬉于清澈的水流,有的飞翔于神异的小渚,有的在采集明珠,有的在俯拾翠鸟的羽毛。洛神身旁跟着娥皇、女英南湘二妃,她手挽汉水之神,为瓠瓜星的无偶而叹息,为牵牛星的独处而哀咏。时而扬起随风飘动的上衣,用长袖蔽光远眺,久久伫立;时而又身体轻捷如飞凫,飘忽游移无定。她在 第一百零四章 城楼之下 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萧何意便只认错了那一回。 而接下来的搜寻中,他亦再没遇见那样一个与如蔓如此相似的女子,又或者说,于认错他人之后,他更仔细了些。 越往西走,人群便越发疏散了,看人便也更容易了些。可尽管如此,仍是不曾发现如蔓的踪迹,一直寻到路的尽头。 行人渐少,灯火渐暗。 往西的大路尽头,是一面湖,两旁垂柳还未发芽,湖面上有稀疏的河灯。另有拱桥连向湖心,湖心之中便有三两观景圆亭,抬眼望去,只见如蔓早已摘下狐面,于一圆亭之中正冲他招手。 萧何意松了一口气,踏上拱桥便向如蔓跑了过去。 “阿蔓,你可知寻你有多难。”萧何意紧紧拥住如蔓,无奈摇头道。 “那你不寻便好了,时间久了,我自会回来的。”如蔓轻笑着,眉眼弯弯。 萧何意哭笑不得道:“你啊你,你明知你不论去哪儿,我都会去寻你的,不论多远,不论多难。” 便是跋山涉水,就算前头是刀山火海,只要那人是如蔓,萧何意都会踏过千难万险去寻她,毕竟她于他,意义非凡。 “便信你一回好了。”如蔓勾起唇角。 萧何意如何,她怎会不明白? 可没过多久,她便不怀好意地朝他丢出一个难题:“可若是将我忘了呢?” “我早便回答过你的。” “永世难安?” “嗯,永世难安。”萧何意肯定道。 “那好,若你真将我忘了,我定是要闹个天翻地覆,令你永世难安的!”如蔓调笑着,威胁道。 萧何意亦勾起了唇角,眼神宠溺:“好,便都依你。” 于这温柔之处,隐隐可听远处的那一方的热闹,那儿锣鼓喧天,传到此处时,似乎是方外之音,却又将一切融为一体。 今日元宵,多的是通宵达旦之人。 虽是欢腾了大半宿,却是不觉得疲乏,如蔓与萧何意又跨进汹涌澎湃的人潮之中,再不曾松开彼此的手。 午夜之后,本该寒意渐盛,却因这熙来攘往的人群而暖。 赵子乾寻见了如蔓二人,调侃道:“哟,二位可让小爷我好找。” “你瞧你的热闹,寻我们作什么?”如蔓笑着附和道。 “这不是重头戏快要来了,想告诉你俩一个好去处嘛!” “什么重头戏?”如蔓好奇道。 赵子乾眨了眨眼,故作神秘道:“哎呀!别问这么多了,随小爷去便是了。” 说着,便急急地想要去拽二人的衣衫。 如蔓与萧何意故作嫌弃地撇开了他的手,又笑着对视了一眼,跟上了他的脚步,往人群之外走去。 三人愈走愈远,早已远离了西市。 “世子爷这是要我们去哪儿,怎么这般远?”如蔓有些莫名其妙。 赵子乾不说话,只往前走着。 许久,来到了城楼之下。 “到啦!”赵子乾一手撑着腰,一手摇着折扇,得意道。 如蔓仰头瞧了瞧,只见城楼高耸。 “来这儿做什么?”她问道。 “看烟火。”萧何意想了想,出声道。 赵子乾见萧何意说出了他答案,便夸赞道:“还是如苏聪明。” “可这城楼,似乎不是一般人能上的地儿。”如蔓又开口道。 “在如蔓姐眼里,小爷我只算得一般人么?”赵子乾收了折扇,扬了扬眉。 如蔓噗呲一笑,摆了摆手道:“得了得了,晓得你世子爷的身份非同一般。” 赵子乾虽早便打点好了守城的将领,可真正踏上城楼之时,仍是遇上了些麻烦。 众所周知,这城楼并不是寻常人能上的地儿,而往日赵子乾之所以能上去,便是将领得知他的身份。又知他是个闲散王爷,也曾于边关从军,知晓其忠心,这才为他行了方便,开了这后门。 然如今却远远见其还带了两个人,他自是不敢出任何差池,故而便将三人拦下了。 夜里本就视线不清,那将领并未看清如蔓与萧何意二人的面目。 “世子爷往日都是自个儿来的,怎今日又多了两个,这城楼不是寻常地方,若出了什么事儿,小的亦是担待不起啊。”那将领一脸为难道。 “你……”赵子乾一时语塞,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他俩可不是什么寻常人。” 念及此,赵子乾忽而想到萧何意可是当朝堂堂骠骑大将军,这城楼他有何上不得的?这小小城楼守将竟是不曾认出他来么? 赵子乾转了转眼,忽的变了神色,他嘿嘿一笑,指着萧何意冲那守将神秘道:“你可知他是何人?” 那守将默默打量着萧何意,似乎觉得他有几分熟悉,又听适才赵子乾的话,似乎面前之人来历不凡,心中惊疑不定。却又因看不清他相貌,不敢妄下猜测,故而冲着赵子乾有些忐忑地摇了摇头。 “啧啧啧……”赵子乾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叹息着,“当朝骠骑大将军你都不晓得,也不知幸或不幸。” “什么?世子爷您说他是……”守将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道。 “不信,你再近些瞧瞧?”赵子乾伸手将萧何意拉过身旁,那守将便也看清了些。 赵子乾所站之处亮堂些,又正好有月光照过,看人便也清楚许多,这守将抬眼一看,萧何意的面目便清晰地印入眼中,差点令其惊呼出声。 这不正是朝中将士们所景仰的大将军,林如苏么! 这守将心中又惊又喜,既是对见到萧何意的欣喜,心中敬佩,又是担心适才是否有过无礼之处。 好在他所做皆为本职之事,并未责怪他的道理。 “竟……竟真是……林大将军,小的……适才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了……”守将磕磕巴巴道,有些许紧张无措。 萧何意适才不知赵子乾是想带他与如蔓来这城楼,如今早已是明白过来。虽说现下被这守卫拦下,赵子乾又拿他身份压这小小守将,倒也令他有些无奈。 瞧那守将无所适从的模样,他却也不想为难对方,毕竟他们私自来这城楼上,本就是不妥之事。 “不必为难,私上城楼本就不妥,我们三人回头便是。”萧何意安抚道。 “不不不……将军……将军一片赤胆忠心、护卫家国,朝中将士皆是一清二楚。小的亦没什么好怀疑的,今日元宵,这城楼上的烟火格外好看些。 小的知晓将军并非京州人士,想来定是不曾见识过的,难得今日有这般盛会,若错过定是可惜。” 守将心知三人此行定是来看烟火的,对原本不知身份的萧何意二人打消了疑虑,亦不想坏了他们的兴致,故而便又给他们行了个方便。 “既是如此,便多谢了。”萧何意点头谢道。 他自个儿虽是对在何处看烟火并无所谓,可念到如蔓亦是不曾看过城楼上的烟火,她定也是有些期待的,便想让她去瞧瞧。 “那还等什么,快些上楼罢,若晚了,便要赶不上这烟火了!”见能上城楼了,赵子乾便撒开腿往上爬了。 “小意,小意,咱们也快些上去罢!”一旁的如蔓走上前握住了萧何意的手,兴奋道。 “好。” 第一百零五章 灯火阑珊 城楼之上,万家灯火通明。 这城楼名为归德门,是为京州六大城楼之一,临近西市。 故而站在这城楼上,俯身望去时,西市各处张灯结彩的大街小巷,纷至沓来的人群皆在眼下。 也不知何时,本来人声鼎沸的西市,声音降了不少。虽称不上安静,可锣鼓也停了,杂耍歌舞亦歇了,众人翘首以盼,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随着一阵欢呼之声,那烟花终是盛放了。 于这高楼之上,底下的众人众物皆是如此渺小,竟生了些遥不可及的幻觉。可虽如此,那离那烟火却是接近不少,皆在眼前绽放,似乎伸手可触。 各色烟花印入眼中,绚烂无比,又闻得到浓重的烟火气。不知为何,这丝火药味儿格外引人迷恋,令人控制不住便想深深吸气,以至于那满天的烟火于心底更加夺目了。 如蔓不禁回想起那时还在扬州,与萧何意度过的第一个除夕,那日的烟花虽不如今日更壮观些,可终究是难以忘怀。不禁感慨光阴似箭,不觉便与他携手走过那么多年头,见证着他从瘦弱的隐忍少年一路成长,成为如今这般沉稳坚毅的模样。 那时他说,再美之物,盛放之后终将成了空,不知如今他是否还是这般想法。 “点点星火,终将化作尘埃了。”如蔓抬眼看着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触摸的各色烟花,缓缓道。 “可曾经拥有过,此生亦将念念不忘。”萧何意低下头,勾了勾唇角。 月光如水。 如蔓转过头去,与他对视着,亦笑了笑:“那时的你可不是这般说的。” “时光荏苒,白云苍狗,人总归是会变的。”他道。 烟花仍是盛放着,令人目不暇接,西市众人早已是赞叹声不断。然这些赞叹声到了城楼上时,早已微弱不可闻,又或者说,早被这烟花之声掩盖了去。 “小意。”许久,如蔓又唤了萧何意一声。 “嗯?”萧何意侧耳。 “这些年你的变化太多了。” 萧何意勾了勾唇,抬手揉了揉如蔓的头道:“倒是你,一点儿没变。” “没大没小。”如蔓白了他一眼。 “没大没小的事儿我做多了,还差这一件么?”他的眼中有一丝狡黠。 如蔓愣了愣,似乎想到了什么。很快,她便面红耳赤了起来,挥拳捶向萧何意的胸口。 “好啊你!竟敢调侃起我来了!”如蔓有些气急败坏。 萧何意任由她捶打,眼角眉梢皆是宠溺的笑。 “啧啧啧……可真是一言不合便开始打情骂俏起来。”二人的打闹声吸引了赵子乾的目光,他一脸嫌弃地瞧着。 虽如此,可他是打心底为二人高兴的。而更多的,还是眼底的那一丝羡慕。 “真好。”他转过头去,抬眼望着闪烁着的烟花,轻声感慨。 若你在,我们是否也会这样? 这么想着,不免心中升起一股子落寞来。 “可真像烟花啊。”他苦笑着。 是啊,真像烟花。 当时情景,仍历历在目。昔日之情如同烟花般来得突如其来,随着一声惊响,所有的美好便都炸裂开来,在脑中久久挥散不去,如此绚烂。 可这些温存总是如此短暂。 于这世间,似乎所有惊艳之物都消散得如此之快,便如同昙花一现,只为那一眼,等了许久。可也只见了这一眼,便永生难忘了。 无数夜里,暗红纱幔,那慵懒的身姿,以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不断出现在脑海之中,醉生梦死。 赵子乾伸出手想去触碰那遥远的烟花,可抓了许久,终究是无力地垂下了手。那烟火散去,尾星点点,随着微风飘来,落在他的锦衣之上,鼻尖传来淡淡烟火味。 他闭上眼,去感受着这丝难得的微风。发丝扬起,双颊感觉到温柔的触感,想象有人在摩挲着他的脸庞。 “你在的罢。”他笑了笑,不自觉便双眼模糊了。 烟花仍是盛放着,底下的众人各怀心事,或是独自伤感,或是情绪高涨……众生百态,亦是不过如此了。 随着最后一丝星火的消散,尾烟随风而逝,这场烟花盛会终究是结束了。众人或成群结队,或三三两两地离去,本还欢腾着的西市,亦是萧条下来,元宵盛会,便随着这一场烟花的结束而落下帷幕。 西市的灯火黯淡下来,如蔓三人却许久不曾离开城楼,便目睹着眼底的光亮逐渐变少,最终灯火阑珊。 风再吹来时,已有些冷意。 又眼睁睁地看着远处天边泛起鱼肚白,而圆月早已不知在何处,冷冷清清。若不是鼻尖还缠绕着那丝若有若无的烟火气,怕是要人怀疑适才的热闹是否只是一场梦。 原是天快亮了。 望着泛白的天边,以及那起伏的峰峦,不免让人生出一抹苍凉来,感慨山川不变,却世事无常。 前路茫茫,人终究难以揣测自个儿的将来的命运,更不知结局如何。 尽管是如蔓,虽能算得凡人之命,可终不知自个儿的命。如此想来,不论是妖魔鬼怪,是人是仙,到底还是一样的。 “这京州的天,到底和边关的不同。”赵子乾感慨道。 “有什么不同的?”如蔓笑着问。 “似乎边关的天更广阔些。”赵子乾望着远处,答道。 “确实如此。”萧何意轻声附和道。 是啊,那时在边关,尽管艰辛,却是如此的潇洒肆意。便是喝的酒,也比中原的更烈些。那儿的天地广阔无垠,抬头便可见满天星斗,策马扬鞭,于无际的草原上奔腾,似乎那便是永远了。 回过神来,却身处繁华地的高楼之上,放眼望去皆是亭台楼阁,屋瓦相接,连续不断。此处有万家灯火,富丽堂皇,而古往今来,富贵之地皆为世人所往。 然围城之中,总有锦雀向往广阔天地。 而终究,往往是草原苍鹰成了笼中雀,而笼中雀若要成为苍鹰,往往九死一生,难以挣脱迷宫。 眼看着那鱼肚白渐渐成了红,而后霞光万丈,竟是日出了。如蔓三人又一块儿在外头过了一夜,可如今,却是与在边关时不同了。 那时什么都无需想,高谈论阔,英姿勃发。而如今,却是要各怀心思,各奔前程。 也不知何时便散了,霞光下的人影亦有些长,如蔓与萧何意并肩同行,慢慢走着,前路似乎没有尽头,一走便是一生。 公告 最近有点忙,而且因为疫情原因,我还失业了。 所以情绪不是很好,很长时间没有更文了。 这些日子终于有去学车了,驾照的事情实在拖了好久。 不晓得还有没有人在看这本书,说实话看着收藏量一点点减少,不难受是不可能的。 但是我也实在不想为了水字数而去瞎写,只能等状态好一些了再继续码字。 未来一段时间还得去找工作,租房子,生活太难了,希望你们都好。 最近发生的事情很多,也希望需要解决的事情能够解决,而想要得到尊重的人能受到尊重。 毕竟我们都向往光明,不愿沉沦于黑暗。 第一百零六章 私吞军饷 元宵过后,便有了些初春的迹象。 朝堂之上似乎不曾有太多变化,各势力明争暗斗,却谁也不曾一家独大。若谁起了,便有另一派压上一头,古往今来,天子总归不愿某个臣子权势滔天,或是功高盖主。 哪头弱些,便提拨些,哪头强了,便打压些,这也算是君臣之道。 如今朝中表面上算得上风平浪静,实则是风起云涌,拉帮结派早已不是稀奇之事。而其中,周进一党可谓是作恶多端,然却无人抓到其把柄。 私扣军饷、贪污受贿……不论哪一则都算得上重罪,然如周进这等心狠手辣之人,斩草除根之事他本就做了不少,故而他人难以掌握其把柄。又或者说,有其证据之人,早已被其倒打一耙,冠以污名陷害,死难瞑目。 朝中不少利益熏心者,与其暗中勾结,又或是受其威逼利诱,无奈与虎谋皮,做了这些贪赃枉法之事。 然这周进就算再过小心,终究也会露出马脚,而受其胁迫之人,虽终日胆战心惊,但也总有良知在。 可朝中鱼龙混杂,谁才是值得信任之人,谁也不敢轻易推断。好在这淤泥之中,总也会有一些刚正不阿之人。 “阿蔓,你可知道大理寺卿周齐贤?”萧何意问道。 “周齐贤……这名字似乎在哪儿听闻过。” “这周齐贤在京州倒也有几分名气在,当年算得上一表人才,又年纪轻轻便成了大理寺卿,能力出众。早年你我还在边关之时,官场亦是风起云涌,那件震惊朝野的官商勾结、贩卖私盐的案子便是由他经手调查的。 后此案牵连出江南各州不少地方官员,而令天子更为震怒之事便是,当时的尚书令余嵩竟也牵扯其中……最终在这官场之上,十余个官员上了断头台,那些个不安分的官员一时也收敛不少,胆战心惊,而周齐贤也因此案闻名京州。” 萧何意娓娓道来,然如蔓却是首次听闻此大案。虽是有几分兴趣,可却并不是萧何意所以为的,她觉得周齐贤这名儿熟悉是因此事。 “不不不。”如蔓摇了摇头,“并不是因此案我才觉这名儿熟悉,我似乎……似乎更早前便听闻过这名字。” 她喃喃道,努力回忆着。 “那你在何处听闻过这名字?” “似乎……是在扬州。”如蔓思考着。 “是了,便就是在扬州那时认识的,那时我也才到扬州不久,也不曾遇上你……” 如蔓终于想起来,她笑了笑,将初至扬州时认识小茴的久远往事一一道来。 “如此说来,周大人倒也是个有情有义,知恩图报之人。”萧何意赞赏道。 “是啊,那时一别,竟已过去这般久了,这些年经历了那么多事,那时的事儿便也淡忘了,如不是今日你提起,我差点儿便想不起来了。 也不知小茴如今过得如何了,她既是同那周齐贤来了京州,想来也还在他府中住着罢?”如蔓感慨道。 “若你想见她,倒也不难。” “嗯?” “朝中想要拉拢周大人的人不在少数,不论是所谓的正派还是反派,然其始终不为所动。尽管如此,若想登门拜访几番他倒也不会拒绝,我若想同周进相斗,定也要多掌握些证据才行,更何况,周大人也算同他有过过节。”萧何意解释道。 “可就是因为此案?”如蔓试探道。 “倒也不是。”萧何意摇了摇头,“此案子发生之时,周进早已在苍州与勤王对抗,唯一称得上有关的,也只是一与周进来往密切的官员被查处罢了。” “这般大的油水,他竟未掺和一脚?”如蔓似有不信。 “便是掺和了,以他的心机,又如何能让自个儿留下蛛丝马迹?”萧何意讽刺道,“许是油水进了肚子,早早找了替罪羊罢了。虽说此事并无周进掺和的证据,然其却与另一件案子有关。” “什么案子?” “私吞军饷。” “什么?私吞军饷?”如蔓面露惊讶,“这可是重罪,他竟如此胆大妄为?” “呵……”萧何意冷笑,“若能查到他头上,他如何能这般嚣张,只可惜此事却是查不到他的头上。” “怎讲?” 萧何意摇了摇头,似有无奈:“此事便要从苍州战事说起了……” 如此,他便娓娓道来,如蔓便也知晓了这个令周齐贤对周进有了过节的案子。 那时苍州战事未曾吃紧,边境恰好动乱,沈宁安便带兵去了边境,故而这苍州便只留下周进一人镇守,他便有些无法无天起来。 且说周进这人本就贪念太重,既是能贪一笔,又能全身而退的,他何乐而不为呢? 这沈宁安一走,周进没了约束,自是又起了贪心。军队于苍州之时,不过只是与勤王叛军相互牵制着,等待时机罢了。 天子向来忌惮动乱谋反之事,若士兵起义,更是后患无穷,故而朝中将士的军饷,向来不曾苛待,便是等级最低、最普通的士兵,每月也能有一两银子。 毕竟衣食不饱,又谈何忠心呢? 周进这人倒也不蠢,虽是起了贪心,倒也并未将整个军队的军饷克扣下来,若是整个军营的将士军饷都少了半两,那他们还不得反了? 故而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这么做。 周进拉拢了几个同样心术不正的将领,一同谋划了此次的肮脏勾当。 大部分的士兵,军饷倒是与往常无异,然而每月,总有一些士兵的军饷少了半两,倒也不是每回都是同一些人。可往日军饷都是定额发放的,不曾少过半分,大家伙儿不免奇怪。 同上级长官问起,只说是军营中不乏浑水摸鱼之人,为了严明军纪,天子制定了奖惩制度,故而那些个少了军饷之人,都是当月表现不合格之人。 他们哪里晓得这些只不过是借口罢了,他们的长官早已同那人狼狈为奸,扣下的银钱,早已到了他们的腰包。最底下的士兵,向来只有接受的命。 军营之大,几十万的士兵,便是部分人的军饷被扣,那也是不少的数目。 虽说如此,军营的将领之中,总也有刚正不阿之人,这士兵军饷被克扣一事,只要他们稍微动些脑子,如何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尽管心中愤怒、不齿,想要揭发此事,可周进统领大军,又与多人勾结,他们又如何是他的对手? 保不齐周进不曾得到半分惩罚,反而他们自个儿身陷囹圄,故而只能寻个时机,另作打算。 第一百零七章 江长泽远 士兵之中,亦有聪明之人。 尽管此时他们身份低微,不过是小小士兵而已,冲在最前头,也不知死亡何时便接近。可历史上不乏出身低微的将领,他们也是如今这些卑微士兵的信仰。 谁都希望出人头地。 许多事情,时间一久便能显示出些许端倪,而人的贪念一起,实在难收。军营之中不安分之人多得是,也没那般好糊弄,这时间久了,总会起疑心,只不过大多数人缺了些魄力罢了。 施立与江远泽是同乡,虽说是同乡,家境却是大相径庭。 他二人是陵州人,千里迢迢从江南处跑到这苦寒的苍州。 江远泽为县令之子,此来苍州从军,是瞒住了家人,只留下一封书信,便私自离家,只为了自个儿的一腔孤勇,男儿郎的抱负。而施立却是陵州乡下穷苦人家出身,从军只是为了这点军饷罢了。 他们本无半点交集,却因从军而相识,又因同乡而走近,成了知心之交。 虽是最普通不过的士兵,可在战场之上,亦是赤胆忠心,为家国而赴汤蹈火,而这,旁人总都是看在眼里的。 校尉何郢对营内二人赞赏有加。 虽说如今沈宁安远在边关,苍州军营内周进一人独大,可营中不少将士仍是忠心于他,而对周进嗤之以鼻。奈何等级悬殊,总也只能将这些个不满咽在肚子里了。 何郢想着,江远泽与施立二人,一人有谋,一人有勇,若是苍州战事平定了,定是要同沈元帅好好举荐此等忠心奋勇之人。 施立对江远泽总归有那么一种敬仰之情,他自以为是个大老粗,虽也在村中的教书先生那儿粗粗识过几个字,可却也仅仅能识几个字罢了。而江远泽则不同,身为县令之子,自是自小便请了先生来家中教习的,而他自个儿也是聪明伶俐,若是参加科举,定能考取个好功名,然他自小听话,却在一事上任性了。 便是参军。 此事他亦同父亲提起过,可不用想,定是要遭到反对的,故而后来,他便留下了一封家书,私自来到这苍州。 故而施立总钦佩于江远泽的一翻学识,而他亦并未因其的出身高些便觉碍于某些情面,而少于其接触来往。施立是个厚脸皮的人,遇到不懂的事儿便问江远泽,尽管有些问题并无难度,可江远泽总也会耐心回答,他亦是不曾有门第之见的人,更不会以为施立愚笨。 一来二去的,二人情同手足。 而在这军营之中,二人亦有好的配合。虽说施立读书不多,可体格却格外健壮,他身长八尺,肤成麦色,身材魁梧,毛发都比常人旺盛些,十足十的彪形大汉。又能吃能喝,力气也是这军营中数一数二的大。 反观江远泽,虽不至于是文弱书生,却也是个温文尔雅的白净男子,外人一看便知出身富足,自小便未吃过多少苦头。 可虽未吃过多少苦,不代表不能吃苦,如今他来这苍州,便是吃了最大的苦。施立虚长他两岁,便以兄长自居,又觉得他比自个儿瘦弱,又是同乡,平时自是会多照顾他几分。 而在战场之上,江远泽体力比不上旁人,却往往能以智取胜,施立一身蛮力,与他配合起来,倒也有了十足的用处。 二人于战场上冲锋陷阵,而后又在机缘巧合之下救过何郢一命,故而何郢这才记住了他们。 这军中一时立了这莫名其妙的奖惩制度,江远泽嗅察觉了些许的不对劲。 “施立,你可曾觉得,这罚军饷的行为,可有不对劲之处?”江远泽皱着眉头道。 施立坐在地上,抱着头大大咧咧笑道:“有啥不对的,我觉得这倒是挺好的,好让这军营里头少了些浑水摸鱼之人。” 江远泽摇了摇头,无奈道:“可这罚什么不好,非要罚军饷,但凡军中有不出格的事,都按军规处理,少有扣军饷一事,我总觉得这里头有鬼。” “哈哈。”施立又大笑一声,“我看你是书读多了,看什么都弯弯绕绕的,只要咱自个儿不违反军纪,这些事情咋会落到咱们头上!” “虽如此,过段时间自然有分晓。”江远泽弯了弯唇角,眼底却带忧虑。 江远泽的忧虑,没过多久变成了现实。 来从军之人,穷苦之人不在少数,故而他们大多为了军饷,这扣军饷一事,自是不可能次次都是同一些人。 一开始仍可以以态度消极、军纪不严等为由扣除军饷,可那些被扣了军饷之人,若真有军纪不严者,次月自是会吸取教训。而无法以该理由克扣军饷之时,又该如何? 人之贪念自然不会停止,更何况已经尝到了甜头。 而这时,扣军饷又落到了那些无功无过的普通士兵头上,而后,竟是表现还算不错者竟也被扣了军饷,且借口五花八门,这可如何了得? 其中便包括施立。 施立自是奇怪,自个儿不说有多大的功劳,可自入军营以来,他向来是不曾犯过错的,如今这军饷扣到了他的头上,他如何能坐的住。 “子元!连我的军饷也被扣了,竟真被你给说中了,此事还真是不太简单!”施立带着四分怒气,四分不解,两分敬佩。 瞧着施立眉毛都要被气得竖起来,江远泽不禁有些好笑。 “你说说,那这事儿是哪里不简单?” “这……”施立的眉毛一下便塌了下来,他挠着头,愣是没想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毕竟想来便是江远泽说什么,他便跟着说什么的。 “那你说说,这是为啥?”施立疑惑道。 江远泽翘起的唇角,一下便消失了,他淡淡道:“许是……被上头的人私吞了。” “啥?”施立震惊道,“什么人这么大胆?” 他向来将这些个情绪溢于言表,不会隐藏。 江远泽摇了摇头:“这我便不知了。不过……沈元帅刚被调往边境不久,军营中便有此事发生,而他在时,并未有此风头。且此事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吃相如此难看,想来幕后使者拉帮结派并未多久,故而沈元帅定是不知道的,而且我以为,天子许也是不知晓的。” “那这事儿不是天子的主意?”施立倒听明白了,“可这是杀头之罪!” “若不曾有人告到天子那儿,谁会追究?天高皇帝远,沈元帅也去了边境,如今只有个周将军在,可他……”江远泽面色凝重。 “他咋了?” “我总觉得,周将军是知道此事的……” “那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知道呢,或许事情没那么简单。” “啥?” “没什么。”江远泽长吁一口气。 第一百零八章 出头之鸟 第172章 出头之鸟 虽说此克扣军饷一事,周进是为主谋,然众人皆知,他是个聪明人,只会借他人之手谋取利益,而不脏了自个儿的手。 故而与其勾结的贪心人,有的聪明,有的却愚笨,只以为有了人撑腰,便放纵自个儿的贪欲了。 而士兵之中,大部分人或多或少都以各种理由被扣过军饷,便是稍许愚笨之人,也察觉出些许不寻常来。且不说这新规是否合理,便是这波及军营六七成人的仗势,便明显有失公正。 尽管士兵并非都为忠心耿耿,大有抱负之人,但总归大都尽心尽职,无大功亦无大过,有何理由克扣他们的军饷? 如此,此事便发展到了多数人嗅到不寻常的地步。 虽说庸人不在少数,他们只求安稳,又或者明白自个儿吃了亏,却不敢去反抗。然林子大了总有出头鸟,这军营之中如同江远泽一般有抱负的后生不在少数,又如施立这般豪气仗义的亦是数不胜数,故而有压迫之处,总有反抗。 军营之大,长官无数,总有不与周进人等同流合污之人。 久而久之,便有一些士兵出了头。 “这军饷扣得一次比一次多,想我入营至今,上阵杀敌无数,那日落单,硬是杀出一条血路回到军营,如今仍不是个缩头乌龟,这莫名其妙的军规,竟是把爷爷这身上的伤疤无数都给忘却了么?!”这出声的长髯大汉名为金若虎,他一边愤慨出声,一边将胸前的衣物撕开,露出狰狞的刀疤来。 “是啊,是啊,咱们也不是孬种,怎这军饷还能罚到头上?” “这位兄弟说的对!” “莫不是有人私吞了?” “那怎么行!” 金若虎的发声引来连连回应,众人无不愤愤不平。 此时,另有一稍显文弱的士兵亦是附和道:“正是如此,咱们这军饷便不能被扣得不明不白,定是要去周将军那儿去讨个公道来!” 江远泽与施立亦在这人群之中,与众人一般愤慨。 若要知道这校场内的士兵到底多少,大概能占整个军营的四成左右吧。乌泱泱的人群,倒是显得壮观。 “哼!我这军饷可不能这么不明不白被扣了,不然我老娘和小妹就得在家饿肚子了!”施立对一旁的江远泽怒气冲冲道,连胡子都微微抖动起来。 江远泽的面上倒无太大波动,然他向来便是波澜不惊之人,他的怒意只会在眼底稍稍显露。他轻拍施立的肩膀,以示认同:“嗯。不论怎样,此事定不会就这么轻易过去。” 随着几个出头的士兵发声,众人的反抗情绪越发高涨,若有不明缘由之人在旁,定是以为他们要上阵杀敌了。 各营的长官哪里拦得住这么大的阵势,这些向来服从军令的士兵们,如今翻了天,谁敢阻拦?更何况不少人与周进同流合污,更应慌张才是,若是此事闹大,那难免被朝廷知晓,那他们又当如何? 可即便是慌张,也得硬着头皮上。 况且仍有六成士兵仍未轻举妄动,各营长官便令其余士兵将他们团团包围,短短的时间内,军营乱成一团,而此事,必将很快传到周进那儿。 “翻了天了,你们这是要造反不成?!快给我拦住他们!”副将杨卓气急败坏。 这杨卓,身为周进手下的副将,可没少贪。本领没多少,凭着那张能说会道的嘴,硬是混到了如今这位子。这军营之中,自是有不少将士看其不顺。 虽是围住了他们,这些士兵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呸!你们这些个孬种,快给爷爷我让开!”金若虎呵斥道。他举起兵器,想要威慑围住他的士兵们。这招倒也见效,好些士兵往后退了几步。 “就是,你们这些缩头乌龟,墙头草!” “扣军饷时倒是同我们骂得欢,如今却是大气也不敢出了,我呸!” “······” 同时,不断有人附和金若虎,并同他一般亮出兵器。 然他们倒也并未真想与这些士兵打起来,到底也曾出生入死过,虽觉得这些人懦弱,可总也理解他们的想法。虽有墙头草观望之流,亦有更多人并不为自个儿而活,而是为挂念之人而活,此事本就风险太大,若是将军震怒,砍了他们的脑袋,那挂念他们的人,又该有多大的痛苦? 便苟且偷生吧,就算被嗤之以鼻也好。 两方便这样胶着着。 “我知你们心有挂念,亦气愤于军饷被扣,故而这些出头之事便由我们做了,同为麾下,何必刀枪相见呢?服从军令本是好事,可若是为虎作伥,你们心中可能过意的去?且为咱这些弟兄们让出一条道来,此事若成,日后相见亦还是兄弟·····” 那文弱士兵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少人便有了些许犹豫,继续往后退了几步。 见状,金若虎等带头之人对视一眼,倒也不再为难这些士兵,只举起武器,大喝一声:“冲啊!将他们撞开!” 带头的个个为八尺大汉,无需使多大的劲,便能将人撞翻在地,那些个围困他们的士兵,本也无意与他们刀枪相见,如今他们这一冲撞,更令人压力倍增,连忙往一旁躲去,生怕自个儿被这些彪悍之人撞得头破血流。 更外头的士兵亦是如此,纷纷退去,连连让出一条道来。 其余人跟在金若虎等人身后,一同往外冲去。 这浩大的声势,似是要将整个军营都掀翻了。众人便从校场,一路往周进的营帐外冲去。 那些个长官,总有站在这些士兵这边儿的,不然早同杨卓一般将这些士兵拦住了。他们本便是元帅沈宁安的部下,若不是军令在身,早想随着沈元帅去哪边境之地,哪里会留在这苍州,听命于这周进? 这克扣军饷一时,他们内心总也知晓些,可或许是没有十足十的证据,又是因为官位低于周进,总也不好轻举妄动,只得暗中观察,找机会将此事报告给沈元帅,他自有定夺。 周进这会儿在军帐之中,手下早便将士兵之事禀报与他。他自是不慌不忙,只是冷眼往那帐外瞧了一眼,为自个儿斟了杯茶。毕竟他坏事做尽,已不差这一件两件,风雨欲来,自有人替他去挡。然心中总也要暗骂那些与其狼狈为奸的蠢货几句。 贪得无厌,如今总该遭到反噬,但最终结果如何,众人皆未知晓,可这周进本就为罪大恶极之人,想想便知他不会待人仁慈。 念及此,不免对这些士兵捏了一把汗。 断更一年多,最近好像找回来一点状态了,尽管读者已然失去,尽管写得不再连贯。但还是想圆了自己一个梦,慢慢将此文更完就好了,加油,斛宴! 第一百零九章 怒闯军帐 第173章 怒闯军帐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大帐二十米开外便已震耳欲聋。 “来了。”周进抿了口茶,又往帐外瞟了一眼,冷冷道。 一同贪污的将领,早便来寻周进,故而都躲在他这营帐里头,以此定心。如今这阵势,他们似乎是未曾料到的。又或许曾有过想法,但都被贪念蒙心,顾不得了。 “如今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们以为,此事当如何解决?”周进的视线冷冷扫过这些部下,开口道。 部下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开口。 “依属下看,不如······”其中一人斗胆开口,并做出抹脖的手势。 听到此话,周进不免冷笑一声:“蠢货。” 其他部下便有人附和道:“到底是数几万的士兵,你竟也想斩草除根?若是他们群起而攻之,便是天子也忌惮,更何况是咱们,你真是天真得很!依属下看来,还是找借口安抚才行。” “可军饷早就······”又一人欲言又止,“又拿什么安抚他们?” “都是有脑子的人,他们哪里能那么好糊弄?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可此事若传到天子那儿,那该怎么办?” “······” 彼此争论不休,周进只觉聒噪,逐渐皱起了眉头。 他的指腹轻敲杯盏,对众人轻怒道:“都给我闭嘴。人还未到帐外,你们倒是自个儿先慌了,不过区区小兵而已,到底这军营里没人大得过我,又有何惧?且看事态如何,再作定夺。” “是,将军此言甚是。”部下们附和道。 而那头的金若虎等人,早已同众士兵来到营帐外。 金若虎向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他啐了一口痰,直直往帐外的守卫走去,那魁梧的身躯,给人不少的压迫感。 “喂!小子,我要见将军!”金若虎张口也是不带客气。 没有将军指令,守卫哪敢让他进去?然这金若虎又如此气势汹汹,外形这般彪悍,在这军营之中亦颇有名头,哪个敢惹!尽管同为士兵,却不争气地哆嗦起来:“没、没有将军的指令,谁也不能进去。” 见这守卫如此紧张,金若虎越发有底气:“你哆嗦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没有指令?那你进去禀报一声,将军不就知道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近,那守卫紧张得往后踉跄了好几步。 “反、反正就是不让进!”另一边的守卫壮着胆子喊道。 “好小子!将军说过不让我进去了?” “没、没有。” “那你们拦爷爷我作甚?”金若虎耍起了无赖,作势要往周进的营帐冲去。 那些守卫忙抽出兵器,将他挡住:“这是军令!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将军的营帐!” “我就是要进去!这军饷给爷爷我扣得不明不白,我进去问个清楚怎么了?!除非砍了我这颗脑袋,不然谁也拦不住我!”金若虎脾气差是出了名的,如今更是恼怒不已。 他用劲一推,那几个守卫又是踉跄几步。 “哼。便是你们几个拦得住我,又能拦得住我身后的各位弟兄么?” 正当他要好好教训这几个守卫之时,那营帐却是缓缓走出了一个身影。 来人正是周进。 “是谁要见本将军?”周进扫视着眼前的士兵们,眼神于金若虎身上稍作停留,便很快收回。虽是早已心知肚明,却仍是装模作样问道。 “是小的要见将军。”金若虎行礼道。到底周进是大将军,便是金若虎再如何目中无人,也不至于见到将军仍是狂妄。 “哦?你想见本将军,有何重要之事?”周进挑眉,又看向他身后的士兵们,眼中寒光尽显,“这般大的仗势,本将军还以为你们要做出什么不轨之事呢。” 金若虎摇头否认道:“小的不敢,小的和弟兄们求见将军只是想讨个公道罢了。” “你叫什么名字?”周进又问道。 “小的金若虎。” “金若虎?倒是有几分耳熟。”周进又上下打量着他,似是想到什么,“你原是余世梁营下的罢? “小的正是。”金若虎有些诧异,周将军竟知晓他原是在沈元帅身边副将余世梁营下的。只可惜余副将随着沈宁安去了边境,其手下的士兵,有五成随他一同前往边境,余下的便留在苍州,听命于于他人。 周进能听闻过金若虎的名字,倒也不甚奇怪。 这金若虎跟随余世梁征战沙场之时,这骁勇善战的名头早便在士兵之中流传开来,更有两次于余世梁身陷囹圄之时将其救回。只可惜这金若虎目不识丁,然天子向来重文,便是武官也需写得一手文章来,不然以他这军功无数,早已能得个一官半职的了。 周进又皱了皱眉,道:“你说你要讨个公道,怎么,在这军营里是哪里委屈你了?” 这明知故问的本事,周进倒是厉害。 “小的从军多年,不说有多少功劳,苦劳总是有不少!数年来从未被扣过军饷,如今出了个劳什子的军规,这军规出就出了,我虽是大字不识几个,但上场杀敌却从未怂过!想来这军饷也扣不到我的头上,可如今,却是从未少扣!”金若虎越说,那股子急脾气似要起来。 然面前又是大将军,他也不敢太造次。故而顿了顿,又继续恼道:“问起缘由,只说我平日操练萎靡不振,这是什么狗屁理由!我又不曾违反军规,凭什么克扣我的军饷,还扣得这样不明不白的! 将军你说,我何错之有?我身后的弟兄们,哪个不是被乱扣军饷,哪个没有怨气?!纵使没有汗马功劳,可哪个不是为朝廷出生入死,如今这事儿,如何不叫弟兄们寒心!将军你说,我们能不为此讨个公道来么?!” “是啊将军,咱们就是想讨个公道!” “将军,我们的军饷不能就这样扣得不明不白!” “将军······” 金若虎身后的士兵们附和着,都在为发生在自个儿身上的不公道不平。 “这军规,是天子的旨意,你们也要质疑?”周进严厉发声,紧锁的眉头不曾舒展,此事于他而言,确实有些棘手。 “小的不敢,可便是天子的旨意,也需得有个公道!”金若虎并不买账。 “天子之言,便是公道!”周进亦有些怒意。 “可小的们从未见过圣旨,又怎知这军令是不是真的!天子向来爱民如子,又岂会无缘由地立下此等莫名其妙的军规?若是有这军令,又何不将圣旨公开,小的自不会多言!” “圣旨可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周进身旁的部下喝道。 “若不公开,怎知真假?只怕没有这圣旨,才不敢拿出来罢?”金若虎身后的文弱士兵反问。 “你们!反了天了!竟敢质疑将军!”部下怒道。 今天也有好好更新哟。 第一百一十章 伪造谕旨 第174章 伪造谕旨 “若天子确有这旨意,且弟兄们弄清这军饷因何而扣,自是不会再做出这般鲁莽之事!若在将军这儿仍是不明不白的,那我们便冲出这军营,一路从苍州走到天子脚下,去那儿讨个公道!”金若虎重重的拍着胸口,以示决心。 “对!我们便去天子脚下!” “定要讨个公道!” “就当上阵杀敌,最坏的结果不过都是个死!” “对!说的对!” “好!很好!”周进有些怒极反笑,“那你说,若是你错了,该当如何?” 金若虎抹了抹脖子,目光坚定道:“若是我错了,便用这项上人头给将军道歉!” “很好。明日午时三刻,天子之令大家自能在校场上看见。”周进冷哼一声。 他身后的部下有些诧异:“将、将军?”毕竟他们自个儿心知肚明,本就没有圣旨,那些军饷,早进了他们自个儿的腰包了。 周进只回头瞟了一眼,眼底犹如寒冰。部下们便不自觉噤了声,饶是再过疑惑,亦不再多问什么。 转过头来,又盯着金若虎:“那你们,这是要在本将军的帐外守夜了?” 金若虎不是个蠢人,自是听出周进在下逐客令,故而便行礼道:“既是将军给出了答案,那小的便与弟兄们先行告退了,明日午时三刻,自会去那校场上一睹真相!弟兄们!那咱们先回去罢!” “回去吧!” “既是有谕旨,明日看看便知道了!” “总归是要真相大白的!” “就是!就是!” 不同来时的气势汹汹,士兵们回去之时,少了那几分的冲劲,转而对明日怀抱着期待。 金若虎等人走后,周进与部下们便重新进了大帐,而如何变出这莫须有的圣旨,便成了令他们心急火燎之事。可话已出口,又怎能收回?这周进似乎是要一路走到黑了,全然不想这假冒谕旨是杀头的大罪。 然他如何不知道这是大罪,然这苍州偏远,远离天子脚下,且又有战乱。这沈宁安一走,他便是军中最大,谁能约束得了他?故而他便想着赌这一把,神不知,鬼不觉。 此念头一出,便一发不可收拾了,便是一路走到黑,也无法回头。 跟随周进的部下,尽管心里忐忑不安,也别无选择,只能孤注一掷,只许成,不许败。 自此,周进心中的计划便开始实施。天子之谕旨,不在于用纸或绢布书写,而在于印章,证明天子的权威。 周进即刻令副将杨卓在苍州境内寻找会篆刻的匠人,然苍州境内百姓多已逃往各地,要找寻匠人更是难上加难,临近各州又远,明日午时定是赶不回来,且别说需在一夜之内便将印章仿制出来了。 好在双方在休战期,白日里在士兵的守卫下,苍州城百姓可进出城门。无奈之下,杨卓乔装成樵夫砍柴入勤王占领的苍州城内售卖柴火,而后终于打听到仍有一匠人在此城中。 匠人佝偻着身子,屋内并无他人,杨卓便也放心些。 他观察了一下四周,同匠人道:“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匠人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你有何事?” “需要先生帮忙做个仿章,明日上午便要。” “明日上午?来不及的那可来不及,起码两日。”匠人摆了摆手。 杨卓皱了皱眉,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足足有十两:“够吗?” 匠人瞪大双眼,有些不可置信,颤颤巍巍接过金子,咬了咬,随后喜笑颜开道:“够了,够了,大人尽管吩咐,您要仿什么样式的?” 杨卓冷哼一声,有些不齿他这财迷样,又拿出周进交予他的以往的真谕旨,指着上头的印章同匠人道:“便要这样的。” 匠人仔细一看,大惊失色:“这这这……小的不敢,这是要杀头的!” “山高皇帝远,如今这苍州是勤王的,还能管得住你么?”杨卓拎着匠人的衣领怒道。 杨卓到底是副将,气势也能将匠人唬的大气也不敢出,然匠人仍颤抖着声音道:“小的真不敢啊……更何况小的也很难仿的一模一样啊……” 匠人这模样,已让杨卓失去了耐心,他干脆抽出匕首,架在匠人脖子上:“别乱喊,不然杀了你!我再问一遍,你做还是不做?” “我……我做!我做!”匠人被吓得早已双腿打颤,他还哪敢反抗,这做也是死,不做也是死,心一横,还是做了吧,好歹还能收锭金子,大半辈子吃喝不愁了。 “大……大人,小的还是得说一声,这章小的只能仿个八九成像……” “少废话,尽你所能。” 匠人将金子揣入怀中,便着手开始篆刻。 杨卓在此看了匠人一夜,终于在上午完成。那匠人倒也聪明,完成时只说自个儿要上个茅房,杨卓并未多加防范,可那匠人却不是去茅房,刚出门便一溜烟儿跑没了影。 然而当前还是任务重要,杨卓想着,量这匠人也翻不出什么水花,待双方交战,保不齐他要死于乱箭之下。故杨卓将那印章试盖一下,果真是有九成像,基本看不出什么区别,于是他拿上仿章便走出城外。 好在守卫不算太严,他成功回到大营,周进已等候他多时。 见到仿章后,周进松了口气,并拿出以拟好的谕旨,将章印上。随后又端详几番,自觉看不出破绽,便将假谕旨交与杨卓。 “午时三刻,昭告三军吧。”周进闭了闭眼,眼底略过一丝寒意。 午时,杨卓将谕旨展开,并支撑立于高台上,无数将士围过来,人头攒动。 “这便是陛下谕旨!还有谁敢怀疑?”杨卓扫视着众人,高声道。 而谕旨中的确写明如违反军规等,定要扣军饷以作惩戒,以各长官考核为准……虽是如此,却仍令士兵难以理解扣军饷一事。 士兵少有见过谕旨的,故也难分真假,既是谕旨已在眼前,那便信了吧,毕竟也找不出谕旨为假的证据,虽颇有微词,然愤懑的情绪也熄灭不少。 江远泽与施立一同立于人群之中,然江远泽却总觉这谕旨上的印章有些不对。 他便是士兵中少有见过诏书的,早些年其父为举人时,因协助县令治水有功,后县令升官调往京州,而其父便成了这陵州县令,故他是见过朝廷诏书的。 真诏书上的印章,边缘刻有龙鳞形状,大小有别,然这假谕旨的龙鳞纹,似是被刻成了云纹,更扁一些。江远泽自小便记忆好,因从前未见过诏书,故当时兴奋不已,特将父亲的诏书端详了好久,他多半能确定当前的谕旨为假谕旨。 好久不见,我回归啦~ 第一百一十一章 谕旨被盗 第175章 谕旨被盗 江远泽确定猜想后,却不敢贸然出头,不然便会像金若虎般祸及自身。 一想到金若虎,他便重重叹了口气。 是了,金若虎适才已被周进下令斩立决。 他本是出头之鸟,为克扣军饷一事不平才带头闯军帐,然帐中之人心机深沉,现将众人无法辨识真假的谕旨展示出来,即便是假的,金若虎在周进面前以项上人头做赌,在他看来颇为狂妄,早已下了杀心。 更何况对周进而言只是一个他可随意决定生死的士兵罢了,天高皇帝远,没人能管得了他,也没人能辨识他所言或所为的真假,天子跟前,自有别的说辞。 故人在这世上,不能仅凭一腔孤勇,然孤勇又有何错呢? 金若虎便在校场被就地处决,另几个附和声最响的士兵被打了军杖,原本情绪高涨的士兵们噤若寒蝉,这次处置也达到了杀鸡儆猴的效果。 临死前,金若虎倒是慷慨,他的性格如同相貌一般豪放不羁,自然一言九鼎,从不后悔。 “可惜……可惜……”江远泽不断叹息,不忍在看。 好在施立受到江泽远的嘱托,这次不再这般鲁莽,他只紧握双拳,似有颤抖,嘴里碎碎骂道:“他奶奶的。” 想来他也气得够呛。 然此事总也不能让金若虎白白送死,江远泽思虑过后,决定将此事告知校尉何郢。 他知周进并非良善之辈,又了解到何郢曾为元帅沈宁安麾下军官,因沈宁安前往边境平叛,而苍州又需留下大量兵马,故何郢暂时听命于周进,故何郢与周进及其手下其他军官鲜少来往。 想来何校尉与周进等人不是一伙儿的,江远泽又念及自己与施立正巧在何校尉营内,颇受其赏识,不如便将假谕旨的发现告知于他。 何郢早已明白周进等人克扣军饷是假,贪污是真,然如今苍州仅剩他与韩晋元将军支援,且需听命于周进,虽未同流合污,然也并未出头,只是暗中观察。 韩晋元便是曾经的韩校尉,如今已是从四品明威将军。 沈宁安于肃州本就自顾不暇,后朝中又放权予周进,沈元帅自是难以顾及苍州之事。 何郢本与韩晋元商量,待沈宁安班师回朝后,便同他提起苍州周进等人之事。然而今日这谕旨一事,着实令二人措手不及,虽说朝中谕旨向来由主帅接收,原是沈宁安,现如今便由周进接收,然二人从军多年,从未听闻有此扣军饷的惩罚,故谕旨真假未知。 何郢在帐中思绪万分,亦无心凑热闹。 便在这时,江远泽携施立求见,何郢应允。 “属下参见校尉。”二人异口同声行礼道。 何郢正了正神色,问道:“何事求见?” 江远泽与施立对视一眼,扫视四周见无其他人,启唇道:“回校尉,属下发现今日校场上的谕旨是伪造的。” “大胆!你有何证据?”何郢神色一惊,厉声道。他不知江远泽此话是何目的。 江远泽并未被震住,他顿了顿,抬头解释道:“是这样的……” 他将如何识别真假谕旨的方法告知,何郢听后神色渐缓,点了点头,后又严肃道:“你说的有道理,伪造谕旨……可是杀头之罪。” 帐内又沉默下来,施立怕出言有失,亦觉自个儿最笨,没必要开口,故只在江远泽身旁安静呆着。 沉吟许久,何郢问江远泽:“依你看来,该当如何?” “若能拿到那份假谕旨,自是能留下证据来。”江远泽答道。 何郢并未否认,然如今之计是如何能拿到这份假谕旨,这假谕旨在众目睽睽之下,显然很难从大家的眼皮底下拿走。 便是这时,江远泽又心生一计。 二人走出营帐,又往校场走去,那里仍是乌泱泱一片。 施立挤入人群,趁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假谕旨时,推了一把一个身量较小些的士兵,又撞了一下其右侧的士兵,便快速走开。被推的士兵重重压在了他人身上,他本就因看不着谕旨而心中不快,将矛头指向右侧那被撞的士兵,他身量壮些,故而施立撞他纹丝不动。 两位士兵皆以为是对方推撞的自己。 “你推我作啥?”被推倒的士兵甲指着被撞的士兵乙。 “大哥,什么我推你?是你先撞的我!”士兵乙气不打一处来。 “放甚么狗屁,就是你推的我,还想抵赖不成?”士兵甲见他毫无致歉之意,挥起拳头就想往他身上揍去。他虽身量小,脾气倒是十足十的火爆,眼下正好有人撞他枪口之上,气哪有不撒的道理? 而士兵乙本无意与他纠缠,然见他这般,也有些恼羞成怒了。 未等士兵甲的拳头打到身上,士兵乙便挡住,反劈了他一掌,这下士兵甲愈发愤怒,二人就此缠打到一块儿。 于是众人的目光皆被缠斗二人吸引过去,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泄水不通,不少不明所以的士兵,也纷纷被吸引过去,一时间。 时间一长,与两位士兵关系亲近的其他士兵也加入了这缠斗之中,成了群殴之势,一时间乱作一团。 便连杨卓等不少军官亦是被吸引过去,毕竟这聚众斗殴,乃是军中禁忌,故而他们要令这场群殴消停下来,疏散士兵,解开这一团乱麻的情势。 当争斗停止时,不少人已负了伤,而参与斗殴之人,皆被绑住,等待军法处置。 正当杨卓松一口气时,回头却发现假谕旨不见了。 “糟了!”杨卓焦急不已。 适才校场混乱不堪,众人的注意力皆在缠斗之上,不曾想在假谕旨上放松了警惕。然现下想知道是谁盗了这谕旨,却是毫无头绪,亦无处找起。 然这谕旨被盗,乃是头顶大事,只能先行禀报,再做定夺。 …… “你说什么?!”周进听闻杨卓的禀报,震怒不已,一拳打在桌上,“我适才让你们在那守着,便是守成这样么?” 若非临时有要务在身,他需处理,便也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将军息怒!是属下办事不力,甘愿受罚!”杨卓低头跪在地上,有些失措。 周进虽怒,但未失去理智。 如今假谕旨被盗,若是流于他人之手,他定是自身难保。 他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心中怒火,冷声道:“你,还有那些个办事不力的,本将自是要罚,然现下最重要的,是要找回这谕旨,传我口谕,即刻搜营,便是将整个军营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找出来!” “遵、遵命,属下这下就去办!”杨卓冷汗直冒,忙点头道。 正当他起身之时,周进出声了,他停下动作,不敢再动。 “慢着。”周进拿起桌上佩剑,大步越过他,“我亲自监督,你跟上。” “属下遵命。”杨卓连忙跟上。 第一百一十二章 青枣之约 第176章 青枣之约 然而周进等人硬是将整个军营都翻了个遍,也愣是没找到假谕旨的半分影子。 杨卓等人,没逃过杖责。聚众斗殴的那几个士兵,亦是没逃过军法处置,各打了五十军杖,多加些重活儿,以示惩戒。 周进在营帐内来回踱步,脚步有些急切,然面上却是十分冷峻。 在他看来,这场聚众斗殴总像是一场预谋。 于是,他叫部下将那两个斗殴的士兵叫来审问。 “属下参见将军。”两位士兵鼻青脸肿,瘸着腿走来,一同行礼道。 他们互见到对方时,仍有些不服。 然现下是在将军的营帐之中,谁也不敢再起冲突,他们低着头,亦不敢吭声。 周进轻咳一声,质问道:“你们两个,是谁先动的手?” “是他。”两人异口同声道。 “到底是谁?”周进皱眉严声道。 “回禀将军,真的不是我,明明是他先推的我。”士兵甲胆子大些,开口道。 “将、将军,他胡说,分明是他先撞我的。”士兵乙反驳道。 “既是如此,那便是你们同时动的手?”周进挑眉道。二人皆说是对方先动手,再这么争论下去,也是毫无结果。 “属下不知。” “属下不曾注意。” “那你们可有推撞对方的证据?”周进接着问道。 二人忍不住对视一眼,想着似乎也并未亲眼看到对方推撞自己,于是实话实说。 “回……回禀将军,属下没有证据。” “回禀将军,属下也没有证据。” 可不是对方,那能有谁?想来是有第三个人了,周进皱着眉,暗暗思考。而继续盘问,亦难有结论,故而便叫二人先退下,自个儿又重新踱起步来。 次日,周进便令人在军中盘问其他士兵,是否有见到推撞二人的其他人,或是有靠近谕旨的形迹可疑之人,然得到的大都是否定的答案。不过在众多士兵之中,总有人发现端倪的,于是周进便得到了一条消息。 有士兵当时正好在两位斗殴士兵的后头,于是他想起来,那日有一皮肤较深,身材较为魁梧的士兵从二人身旁走过,路过二人后,二人便打了起来。这对周进而言无疑是个好消息,于是又在均应转搜寻,寻到二十来个与那士兵形容相似的魁梧士兵,其中便有施立。 后经那日目睹的士兵确认,便只剩下五名接受盘问。 可不论如何盘问,包括施立在内的几位士兵都未承认。毕竟若是认了,便将扯上盗谕旨的罪名,那终将是死路一条的。 饶是周进克制,可心中早已气急败坏,他向来不是仁慈之人,如今盘问不出,假谕旨下落不明,毫无头绪,便直接将几人拉出去活活打死了。 唯有施立,还留着一口气,但也离死不远了。 何郢的营帐中,江远泽跪在奄奄一息的施立身旁,懊悔不已。他双眼通红,想是落了不少泪。 “对不住,是我加将你害成这样……当初不该使这聪明……施立,我们曾约定要一同回陵州,喝你母亲酿的青枣酒的不是么……你需得好起来。”江远泽哽咽着,颤抖着握住施立粗糙的手,他的手显得有些苍白。 “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施立艰难地扯出笑脸,“我是个粗人,不讲什么大道理,那日同你一起见何校尉,就做好豁出这条命的准备,你不也是么,现在又自责个什么,本来你就没错……” 那日江远泽同何郢献完计策,何郢自是同意的,然这扰乱校场的人选,却拿不定注意。而施立自告奋勇揽下,江远泽虽不愿自个儿的好弟兄担此风险,可若另寻他人,便多了计策走漏之风险。他原先以为不过是受些皮肉之苦的处罚罢了,不曾想周进竟下令将几人活活打死。 何郢叹了口气,他亦不曾想到周进会如此残忍,好在假谕旨暂未被他找到,计策也算成功了。 临死之前,施立同江远泽做了最后的嘱托。 “子……元。”施立反握住江远泽的手,气息微弱,“我不怕死,只是放心不下家中母亲和妹妹……我父亲早亡,母亲年岁渐长,妹妹尚小,还未嫁人。若你回乡了,定要帮我多多照顾……你出生好,又有学识,将来定有出息……能与你相识一场,能够称兄道弟,已是莫大的荣幸……真好,我真羡慕你,跟你待久了,也会咬文嚼字了……你不晓得,我母亲酿的青枣酒有多好喝,有机会、有机会你一定要去尝……尝。” 说完,便咽了气。 江远泽鼻子酸涩不已,双手仍微微颤抖:“好、好,你放心,我都答应你……” 青枣酒的约定,江远泽自始至终都不曾忘却。 施立生前同他分享不少乡下有趣之事,这都是他在深宅大院里不曾经历的。施立总羡慕他读过几年书,知道的多,可他也羡慕施立强壮的体格,他的无拘无束。出生不同的二人在这军营之中相识,成至交好友,而施立信任他,能够将性命都托付予他,只为支持他的抱负与理想。 是了,他总想在这军中出人头地,建功立业,他亦希望被赏识。然而如今他却想,施展抱负当真如此重要?似乎郁郁不得志,也远比不上失去一位能够推心置腹的好友更痛苦。 后来苍州战事平定后,江远泽本因军功无数,可留在京州谋求一官半职,可他似乎想回到陵州,去遵守与施立的约定。 施立的母亲于大军胜利的一年多前便已去世,其妹施慧已是二八年华。 可惜喝不上施母亲手酿的青枣酒了,江远泽心想。而他到施立家探望时,正巧遇上施慧正被族中长辈逼迫嫁给富商王员外家当小妾。施立虽长得魁梧,相貌平平,可他的妹妹确长得像母亲,虽称不上多出众,但也五官清秀,性子也不像养在深闺里的大小姐那般娇滴滴。 而江远泽虽能阻止一次其族中长辈的行为,但却不能天天护着施慧。若是富裕些的家里只生这么一个女儿,早已是被吃了绝户,然施慧家贫,亲戚们便想将她卖了去,卖个好价钱。王员外已年近六十,家中妻妾无数,施慧入了这王家,自是被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江远泽时常去探望,两人便熟稔起来,施慧性格开朗,令人新生好感,她同江远泽讲了许多施立年少时的蠢事,亦带他见识了许多施立曾同他讲的东西。 在聊到青枣酒时,施慧说:“你可想尝尝我母亲亲手酿的青枣酒?” “可是,你母亲……”江远泽犹豫道。 “是啊,可她去世前酿了三坛酒,便在院里那颗梨树下埋着呢。这三坛酒,一坛是等我兄长回来时喝的,一坛是待他娶妻时喝的,一坛便是留给我嫁人时喝的……”施慧说着,神情有些黯然。 江远泽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然施慧向来想得开,她冲他笑了笑,眉眼弯弯:“我去替你取。” “我来帮你。”江远泽连忙跟上。 如今已过了三月月,梨树早已开花。有风吹拂而过,花瓣便落在施慧青蓝色的粗布衣衫上,别有一番风味。看着眼前卖力掘土的施慧,江远泽心中有一丝暖意流过,若是平淡地过一辈子,似乎倒也不错。 他忍不住轻声唤了一声:“施姑娘。” “嗯?有什么事么江公子?”施慧抬头,有些不明所以。 江远泽被她一看,有些紧张,咽了咽口水,终于骨气勇气询问道:“你可愿让我照顾你一辈子?” 施慧微微一愣,后又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像天上的月牙。 “好。” 第一百一十三章 秘密书信 第177章 秘密书信 回到施立身亡那日,周进暗中派人观察被杖刑的士兵的动向,其余士兵并无特殊,唯有施立被抬向了何郢的营帐。 于是周进便对何郢起了疑心,一个普通士兵被打死,他这般上心,那这士兵定是与他关系不同寻常,想来这假谕旨被盗,与他脱不了关系。 在这军营之中,不少军官巴结于他,唯有何郢这小小校尉特立独行,除军务及其余军事行动以外,何郢鲜少与他来往。而何郢向来听从于沈宁安,想来要对他多加防范。 然现下他并未有直接证据,故而也不敢枉然行事,更无法与何郢对峙。 何接下来的行动,越发小心翼翼。他们自知周进已然起疑,故而接下来并未有其他行动,而是像往常一样,且鲜少面见江远泽这普通士兵,以免周进起疑,给江远泽招来杀身之祸。 施立定是不能白死。 说回那日的计策。江远泽同何郢献计之后,何郢便暗中同韩晋元商议。韩晋元虽明面上与周进等人交好,实则是沈宁安的人,若非必要,他鲜少与何郢来往。 故此事行动,必然需经由他的同意。韩晋元深得周进器重,年轻时又曾与他一同在边关从军,明面上也算得上好友,故而周进自然不太可能怀疑到他的头上。只不过与虎谋皮,自是少不了污浊染身,然而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与韩晋元秘密商议后,施立成功挑起校场士兵斗殴事件。趁人群混乱、众人不备之时,韩晋元暗中盗走谕旨,成功以后,他便径直往周进的营帐走去,以商讨军事为由,求见周进。 然而不到半刻,杨卓便急急赶来。 杨卓是周进的亲信,故而韩晋元需得回避,于是便借此机会离去,又暗中将这假谕旨顺手藏在了周进营帐旁的一颗大石底下,这大石周围又有不少石头,草木旺盛,故而成了最佳隐藏之地。 而周进得知谕旨被盗后,将军营翻了个底朝天,都不曾找到。他不曾想到,这假谕旨,其实藏在他自个儿的营帐旁,故而这最危险之处,便是最安全之处。 接下来的日子,周进格外注意何郢的动向。 何郢向京州的家人及远在千里之外的沈宁安各寄了一封信,然被拦截下来,并私自查阅。信中内容并未特殊,寄往府中的只是日常问候之类,而寄往边关的,亦只是正常军务。可周进仍是不敢放松警惕,一再监视周进。 然他所不知的事,关于假谕旨的密报,是被韩晋元寄往了京州。 韩晋元亦是以寄家书的幌子,将此密报附着信封内,寄往京州。韩晋元之父是朝中老臣,虽官职不高,却也称得上忠臣。他得此密报后,亦写了两封密报,一封寄往边关予沈宁安,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封暗中送到了大理寺卿周齐贤的府上。 沈宁安收到信后,震怒之余,亦表明要严查此事,故又修书秘密送往周齐贤府中。而周齐贤收到书信时,已着手调查苍州军营克扣军饷一案,同时暗中调查假谕旨一事。 原是何郢起先并未轻举妄动,待周进几次截信无果后,何郢便壮胆修书同周齐贤举报苍州军营的军官私扣军饷一事,而信件成功送到了周齐贤的手中。而后周齐贤将何郢的信件呈送天子,后经同意,联合御史台调查此案。 然周进显然是做好了准备,毕竟御史台中,亦有官员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故而提前将消息透露给他。御史大夫到军营时,周进亲自迎接。他自是不敢对御史大夫下手,若是动手,更是脱不了嫌疑。 “杜大人一路辛苦,且随末将去帐中歇息,末将特意为大人准备了好酒菜,为大人接风洗尘!”周进行礼道。他一脸欢迎与恭敬,丝毫不见紧张。 “好,好,好,有劳周将军了。”杜时安下马车后,打量了一下四周,锐利的双眼从周进脸上掠过,而后展开笑颜回答周进,可双眸却深不见底,使人难以猜测他的想法。 宴会上,众军官与监察官们一团和气,饮酒作乐。 “本官听闻这军中有克扣军饷一事,周将军以为此事是真是假?”杜时安放下酒杯,微微一笑。 他虽是笑着,言语却令人觉得有些寒冷。 周进微微一愣,显然没想到杜时安如此开门见山。他偏了偏头,像是在思考:“若说末将从未耳闻,定然是不可能的。然苍州军事要务繁重,这军饷之事,末将从不过问,都是底下人去办的。” 杜时安眯了眯眼,显然对周进这种将自身撇的一干二净的话有些不满。 “可有账册可供查阅?”杜时安笑问。 “自然是有的,大人现在可要翻阅?”周进问道。 “哈哈哈。”杜时安喝了一口酒,“不用,不用,本官一路颠簸,有些劳累,过些时候再看吧。” “好,大人身体要紧。”周进陪笑道。 宴会结束后,杜时安及其属官等人去了空出的营帐休息,周进悬着的心一直不敢放下。他冷着脸,思考杜时安将要有的举动,一夜都不曾合眼。 次日,杜时安派人在军中询问普通军士是否有克扣军饷一事,然而无一军士说明真相。而后他又调查了账册及其他军官的财务状况,均无什么特殊之处。 在军中半月有余,杜时安自觉查不出什么,故而便向周进辞行。 “想来这克扣军饷一事定是捕风捉影了,本官以为周将军为国为民,征战沙场,定是不会做出此等贪污之事的。然京州还有诸多要务在身,故不能在此久留,明日便要动身回御史台复命了。”杜时安仍是笑着,看不出真实情绪, “唉,辛苦杜大人跑这一趟,军营食宿简陋,希望没有怠慢大人。”周进亦是笑着,然眉头却不如前些日子般微蹙。 次日,杜时安便动身回京州复命,此次无疾而终,似乎并未给他打来打击。 然而在刚刚入夜时,杜时安等人路过一处树林时,遇到了埋伏。这伙人大约二十多人,一副山贼打扮,将杜时安的马车搜寻一番,却并未抢夺财物,实在令人不解。在与山贼打斗时,杜时安的人马不少受了轻伤,故而连令一名身手好的随行驾马赶往军营,通知周进,以求救护。 待周进派人过来时,山贼已然撤退,杜时安的人马便在路旁待了一夜。 前来救护的,正是韩晋元。他将杜时安等人一路护送到驿站休息,然而回京州之路遥远,怕有其他意外,故而周进便令韩晋元一路护送他们回到京州。 第一百一十四章 回马之枪 第178章 回马之枪 当周进得知杜时安回到京州时,他松了一口气。 可他不曾想到,便在韩晋元回营的半月后,杜时安又悄无声息来到军营,杀了个回马枪。而此次的周进,已是准备不及了。 而在之前,周齐贤及周进双方各派人到苍州城内寻找那篆刻匠人的踪迹,然匠人早已人去楼空,无处找寻。好在假谕旨已经成功送到周齐贤的手中,故而周进伪造谕旨一罪定然难以逃脱。 原是御史大夫杜时安到达军营时,周进已提前知晓消息,故而将贪污的饷银及真账册等偷偷转移,又威胁士兵封口,这些日子又按照正常的吃穿用度供与士兵,因此杜时安难以寻求突破,而他也心知肚明。 在军营时,他密见了何郢及韩晋元,二人对其坦诚相告军中之事,韩晋元将自个儿营中士兵被克扣的军饷一一列出,装订成册,交予杜时安,然杜时安并未收下,他担心周进会暗中下手。 而后杜时安假意回京复命,仅留下一名亲信的副官与江远泽互换身份,卧底于军营中。 杜时安一行人那日被山贼袭击,自是周进派来的。周进担心何郢将谕旨交予杜时安,故而便让右卫罗洪武带人前去拦截,搜寻是否有假谕旨的下落,然而无功而返,一名士兵的右上臂被砍伤。 杜时安早已料到会有此事发生,然而他不能打草惊蛇,故而将计就计,通知周进叫来韩晋元护送自己回京,实则是让韩晋元送来假谕旨及名册,直接送往大理寺卿周齐贤的手上。毕竟御史台中有周进的眼线,此次通风报信便能证明其消息之灵通,故而不敢直接送往御史台。 而之所以将修书密报给周齐贤,也是出此考虑。 而他自己,在驿站时与驿站的官员互换装扮,便留在驿站,等候时机,故而回到京州御史台的,并不是他本人。 待韩晋元成功回来时,便也是收网之时。 此次突袭回营,周进措手不及,好几位军官的营帐中被搜出大量白银,而卧底在营中的副官亦向杜时安禀明了真实情况,军中不仅克扣军饷,还克扣吃穿用度,士兵们叫苦不迭,前些时日不过是被迫演戏给杜时安看罢了。 一些本就不满的士兵见军官们被搜查出赃款,又被监察官抓住,似是有了底气,将那些个不满统统都说出来了。不少士兵谈起金若虎等人被处置一事,愤懑不已。 便将大家以为周进难逃罪责时,不曾想周进仍成功地置身事外了。 周进以军饷发放之事皆以其右卫罗洪武全权负责为由,将其拉出来当了替罪羊。而后将士兵口中所被克扣的军饷总额与搜查出的饷银一对,除却其余贪污的军官,罗洪武一人便贪了七成,周进及其副将杨卓,竟是一分未占! 之后,杜时安又从罗洪武的营中搜出那名右臂负伤的士兵,这密谋刺杀御史大夫一罪,便又落到罗洪武的头上。远在京州的周齐贤,派人在这些贪污的官员府中搜查时,除却大量不法财物,在罗洪武的府内发现一枚假印章,便是那假谕旨上的印章。 得知此事,天子震怒,下令将这些贪污的官员尽数斩杀。而罗洪武,因贪赃枉法,伪造圣旨,被下令株连九族,无一幸免。 罗洪武临刑前,大喊冤枉。 然而证据确凿,他难以翻身,再多的不甘,也难以诉说了。 如此一来,明知周进与此案脱不了干系,可皆因证据都指向另一个人,故而无法将其立罪,他只落了个管教属下不严之罪,且只需将功抵过,早日收复苍州便可。 只因周进在这朝中人脉广,影响之大。而战乱未平,朝中急需能平复战事的得力干将,朝廷一时不能动周进。 远在肃州的沈宁安得此消息,虽然恼怒,但也无可奈何。 而大理寺卿周齐贤,继此案及江南贩卖私盐一案,心中始终对周进所不耻,故暗暗发誓,不论过去多久,他也要对周进死磕到底,终要将他绳之以法。 自此,军中不少军官被斩杀,而另有些能力出众的军士也因此受了提拔,如何郢及江远泽、韩晋元等人,以及不少出挑的精兵。周进的亲信皆已伏法,唯有杨卓幸免,而二人自此以后便消停了许多,克扣军饷一事不再出现。 然而逃脱并不代表无罪,只不过需要时间罢了。 多年以后,苍州平叛成功,成功捉拿勤王赵元齐及大将段之忠,收复苍州城,大军班师回朝后,周进因是戴罪立功之身,故而并未受到奖赏。 …… 萧何意同如蔓讲完苍州军饷一案时,已到了日落之时。 愤慨之余,亦有些无奈,周进虽谈不上权势滔天,然人脉之广,令人难以想象,朝中各部,或许都有他的眼线。 许多案子早已结案,证据已销,想要重新搜集并翻案,难上加难,然他不想放弃。 二人爬到府中最高的屋顶上,看着天边的残日渐渐隐去。 夕阳照在二人的脸上,微风吹过,衣决飘飘。 萧何意转过头,默默注视着如蔓的侧颜。他自十一岁时与她相识,十六岁从军,二十二岁封将,苍州平叛两年有余,如今已二十有五。十多年来,在他记忆当中,如蔓一直不曾变过,温柔又不乏灵动,眉眼间有些许媚态,又不乏出尘之感。 她向来只穿绿色、青绿色群衫,时常挽着灵蛇发髻,与记忆中的那抹清丽身影不断重合。他从未见过如蔓身着红色,又或者说,他期盼有一日,她能够穿上嫁衣,想来定能颠倒众生吧,而他也希望那日能与她光明正大地站在宾客的面前,接受众人的祝福。 他曾经的瘦弱身躯已然不见踪影,深色的皮肤与身上的伤痕累累是战功累累的见证。他从那个时常仰望如蔓的男孩,成为了今日肩膀宽厚,能够轻易便拥住她的男子。 时光荏苒,实属不易。 她的发丝随风飘扬,衣袂纷飞,似乎下一秒就要离他而去。 萧何意忍不住伸出手拥住她,如此单薄柔弱,却又令人温暖与心安。 “你适才一直看我做什么。”如蔓勾起唇角,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她早便发觉萧何意一直在看她,然而并未打扰他。 萧何意紧了紧放在她腰间的手,宠溺道:“谁让你长得这般美。” 如蔓噗呲一笑,嗔道:“油嘴滑舌。” “才没有。” 日落以后,夜色降临。好在今日虽非圆月,倒也十分明亮,加上这满天星斗,更衬得人肌肤洁白如雪。 “阿蔓。”萧何意轻声唤着。 “怎么了?”如蔓抬起头来,二人四目相对。 萧何意的眼中深不见底,却满是如蔓的身影。如蔓望着他深邃的双眸,心跳逐渐加快。眼前这刚毅的轮廓,似乎很难和当初那个小乞儿联系在一起,可偏偏又是同一个人。 “若你能穿上嫁衣便好了。”他的神情有些黯然。 如蔓微微一愣,不知该说些什么。 “定会有机会的,很快我们便能成功的,对么?”她安慰似的抚摸着萧何意的脸,触感有些粗糙。 萧何意望着她,点了点头:“嗯。” 二人如此对视着,许久,像是被蛊惑似的,如蔓吻上了萧何意的唇。 萧何意眼中有些惊喜,他随即狠狠地拥住如蔓,逐渐加深。 月色如水,举世温柔。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又见小茴 第179章 又见小茴 次日,如蔓与萧何意决定去拜会大理寺卿周齐贤。 然而二人到时,周齐贤因仍有要务,故而需得晚些再回来。如蔓与小茴多年未见,倒是有些认她不出,好在她相貌一直未变,小茴倒是先叫出她的名字。 “如、如蔓姑娘!”小茴惊喜出声,有些不可置信。 因周齐贤提前知会,她早便知晓今日有位将军来访,令她先行招待着,不曾想这随着这位将军一同前来的,居然还有如蔓。 如蔓抬起头,只见一妇人打扮的女子捂着嘴唤她,面带惊喜。 她细细端详一番,终是认出这便是小茴。 “小茴?!”如蔓有些不敢认,“我差点认不出你来了,你倒是圆润了许多,完全不是当初那般瘦小模样了,看来周大人待你不错。” 看到小茴如今的模样,她有些欣慰,若还留在扬州那风月阁里,想是要受不少欺负,亦难有个好归宿。 小茴展颜笑了笑,面色红润:“都是沾了我们姑娘的光,当初是她发的善心,如今却是我替她享受了去,我家大人是十足十的好人,懂得知恩图报,姑娘她没看错人。若她能再坚持些时日,或许也不至于……唉。” 说到最后,小茴有些感伤,又或是看到如蔓,想到当初在扬州的日子,有些触景生情罢了。 如蔓走上前,握住小茴的手,安慰似的拍了拍:“你家小姐自是命苦的,可她若真能等到那个时候,也并不一定快活,你晓得的,她的病结是在心里。你待她衷心,她知道你今日有这般好去处,泉下有知,也定是为你开心的。” “嗯。”小茴噙着泪,点了点头。 她端详着如蔓,有些感慨道:“你这么些年,倒是没有丝毫变化,可真是奇怪。” “许是开了这么些年药铺,吃了不少养人的补药。”如蔓笑着解释道。 她自是不能说出自己并非凡人的事实,若是普通人知道了,许是会将她当做妖怪也说不准。一想到话本里那些个被火烧的妖怪,如蔓不禁暗中打了个冷颤。 “哎呀!想来这便是林将军了?!”小茴一拍脑袋,这才注意到如蔓身后的萧何意,“都怪我看到如蔓姑娘太过激动,一时忘记行礼,怠慢了将军,多有得罪,还望将军谅解!” 小茴急急行礼,有些懊恼。 萧何意摇了摇头,安慰道:“不妨事,既是阿蔓的故交,便也是我的朋友,我不在乎这些虚礼,不必拘泥于此。” “多谢将军谅解。”小茴松了一口气,幸好这林将军不计较,“那二位快随我先去落座吧,好喝些茶水,吃些点心,我家大人过会儿便会回来。” 如蔓与萧何意点了点头,跟随小茴到客厅坐下。 在等候周齐贤回府期间,如蔓又同小茴叙了会儿旧。原来小茴跟随周齐贤到了京州以后,便做了他府中的女管事,打点府中大小事项,她勤快又能吃苦,干活又踏实,心地善良没有私心,故而深得周齐贤的器重,有她在府中打点,他自是安心许多。 后来小茴同府中一位账房先生成婚,待她也好,人也老实可靠,日子过得倒也是比普通人要滋润些,故而这福气一满,人也圆润起来了。 这府中上下都好,唯一令小茴最为挂心的事,还是这府中尚未有女主人。 小茴只听闻自家大人周齐贤年少时也曾订过亲,然后来婚约却被取消了,周齐贤似是对那位姑娘余情未了,故而如今虽已三十有五,却始终孤身一人。 真实的情况大抵也是如此。 周齐贤的祖上也曾阔绰过,曾祖父做茶叶生意,也算是家缠万贯。唯有子嗣稀少,几代单传,香火难继。而这万贯家产,便如这稀少的香火一般,逐渐耗尽。 原是这周齐贤的父亲,虽是个读书人,却也是个浪荡子。而他读书天分并不算高,科场连连失意,以至于心灰意冷,从而花天酒地,不问世事。 若是有心继承家业,好好经营,倒也不必如此败落,然他一心求取功名,似是入了魔怔,接连失意后,便从此一蹶不振了。 没过几年,他便得了花柳,早早去世,家产生意早已变卖,或是被亲戚霸占,而那时周齐贤不过十岁。 其母虽怨恨其父,想一走了之,然念子年幼可怜,始终不舍。 家宅变卖,亲友避之如瘟神,其母也算是富家小姐,仅有两名兄长。可惜其外祖父母已逝,家业被两名兄长分而继之,两位嫂嫂并不算良善之人,不肯接济来往。人走茶凉,尽管未出阁时备受宠爱,如今却是无人问津了。 其母识大体,深知读书之重,故而做些绣活,供幼子念书。相比父亲,周齐贤是块读书的料子,他深知唯有考取功名才能改变命运,令母亲不再辛苦,故而十分用功,每日挑灯夜读,十五岁便中了秀才。 然便也是这一年,其母因常年劳累,落下病根,便早早撒手人寰了。 临终前,其母托付给他一枚鸳鸯玉佩。 这枚玉佩只有一半,原是其母有一闺中好友,其丈夫姓徐,是做织染生意的,二人同年生育,恰好是一男一女,便订了个娃娃亲。那时周家也算是富家大户,故而徐家老爷自是对此亲万分同意。 周齐贤幼时常与那徐家姑娘一同玩耍,那姑娘自小便长得粉雕玉琢,十分惹人喜爱。只可惜后来家道中落,亲友远离,与这徐家自然也不再来往,可这婚约却从未取消,许是那徐家忘了也说不准。 如今贸然拿着玉佩前去,不知人家认是不认。 周母去世,周齐贤万般悲痛,然家境贫寒,无奈将母亲草草安葬了事。 他拿着玉佩在徐家门前,有些踌躇,然如今已是孤身一人,更无处落脚,便是死马当活马医,豁出去了。 他敲了敲门,许久,便有管家出来开门。 “公子找谁?”管家见门外立着一名年少的穷酸书生,探究道。 周齐贤拱了拱手,揖礼道:“小生周齐贤,想要求见徐家老爷。” “公子找我们家老爷有何事?” 周齐贤拿出玉佩,交予管家:“小生幼时曾与贵府徐小姐订了亲,如今是想……” 他紧攥着袖口,想起自己一身破旧衣衫,面对这高门大户,实在难以说出履约二字。与其说是履约,不若说是来投奔的。 管家打量这少年,又仔细瞧了瞧这枚做工精致的玉佩,虽有疑心,但也不敢耽误。 “公子稍等,小的先去禀报老爷。” 说着,管家便拿着这枚玉佩消失在了深院里。 第一百一十六章 暗中来往 第180章 暗中来往 周家之事,徐家自是知晓,而徐家的确也忘了这定亲之事。 徐家老爷本想避而不见,让周齐贤吃个闭门羹,往后自是不会再上门。然徐家夫人心善,又于与周母曾是闺中密友,感情深厚。这些年不与她来往,本就是有愧在心,故而便劝徐老爷收留周齐贤。 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常常受人白眼。周齐贤兼做徐家一铺子里的账房先生,但工钱却少的可怜,好在徐家供他吃住,只不过吃住是同府中下人一起。他将工钱攒下作为买书及将来进京赶考的费用,尽管困苦,然除读书以外,徐静淑是他唯一的慰藉。 那日徐家夫妇接见他时,便也是他与徐静淑长大后的第一次见面。 只见少女缓缓走来,身姿婀娜,一身淡粉色衣裙,眉若柳叶,眸似秋水,人如其名。 周齐贤抬起头望向来人,无意中与她对视一眼。少女美丽动人的相貌令他微微愣神,说是一见钟情也不为过,然他很快便又低下了头。 “淑儿,这是幼时同你一起玩耍的周家公子齐贤,你可曾记得?”徐夫人拉过徐静淑的手,同她道。 徐静淑暗中打量着周齐贤,眼前的少年虽衣衫破旧,身材消瘦,面色亦有些苍白。但相貌清秀端正,眉眼间亦有一丝英气在,又带着读书人的几分儒雅,她不禁心生了几分好感。 她已然难以将眼前的清瘦少年,同幼时那位胖嘟嘟的调皮玩伴联系到一块儿了。 “女儿记得,只是周公子变化有些大,已然认不出了。”徐静娴微微一笑。 周齐贤对上她的笑容,更显得有些无措,唯有红红的耳根出卖了他的窘迫。许是少年的自尊心作祟,又或是羞涩,可寄人篱下注定了他的自卑,以及他想要出人头地的迫切。 “唉,这孩子许是吃了不少苦,瞧着身板瘦的,让人心疼……”徐夫人一听女儿这般讲,便想起那去世的周母,越发愧疚了。 周齐贤一言不发,只是抓着衣袖的手骨节有些泛白。 “好了好了,娘你提这些干什么。”徐静淑偷偷看了一眼周齐贤,同她道。 徐夫人听女儿劝说,便也不提了,于是笑道:“齐贤你放心,今后你便安心在府中住下,有什么需要的便同我讲,是不是啊相公?” 徐老爷虽未表现出多大的不悦,但也并未有多欢喜,只轻轻嗯了一声。 周齐贤自然知道徐夫人这些都是客气话,只是可怜他罢了。然好歹是雪中送炭之恩,比那些对他不闻不问的亲戚强多了。 “徐老爷与徐夫人的恩情,齐贤没齿难忘,他日若能成功,定当涌泉相报。” “不必了,不过是多双碗筷的事,我徐府家大业大,自是什么都不缺的,就当多养了一个下人罢了。”一直不曾言语徐老爷却突然发话了。 “爹爹!” “相公!” 徐静淑有些不悦,徐夫人亦有些不快。 “是,多谢徐员外。”周齐贤的脸色有些苍白。 “还有,你那玉佩我和夫人先替你收下了。那时淑儿太小,这亲事不过是大人的戏言罢了,你无需当真。你虽是读书人,前途无限,然而淑儿已经及笄,需该寻一门好亲事了,她等不了那么久。我是断断不会令她吃苦的,三媒六聘不能缺,八抬大轿更别说了,这些道理你可清楚?”徐老爷自是不会考虑周齐贤的感受,继续实话实说道。 “爹爹!女儿还小,谁也不想嫁!”徐静淑微微变了脸色。 “相公,你这话有些过分了!”徐夫人皱了皱眉头。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徐老爷加重了语气。 徐夫人瘪了瘪嘴,不再回话。 而听完徐老爷的话后,周齐贤的脸色愈发苍白了,他重重地咬着下唇,努力地忍住情绪。 若说适才的话只是击碎了他的自尊心,那如今便是将他的自尊心磨灭殆尽,令人绝望,卑微而无地自容。 他闭了闭眼,语气平静,又略带一丝颤抖:“齐贤能有落脚之处,已是万分感谢了,哪敢有其他要求。徐小姐自是要寻个富贵人家,齐贤哪敢奢求,也配不上,请徐员外和徐夫人放心,齐贤不敢有非分之想。” “你能这样想,也算得上聪明。”徐老爷满意地点了点头,仍是面无表情。 便是这一次会面,令周齐贤读书愈加用功刻苦,每日只睡两个时辰,除工作之余,便是有一刻休息时间,都用来读书。 然他虽是不敢对徐静淑有任何想法,有任何接触,然徐静淑却是会偷偷来瞧他。 因父亲这般过分,徐静淑总对他有愧疚之心,又见他吃穿节省,亦有些心疼,故而时常私下托丫鬟给他送些点心。 周齐贤一开始总是推脱,然徐静淑见他不要,便亲自送过来。 “不过是些吃食罢了,能有什么?周公子若不收,我便不走了。”徐静淑虽是性情温柔,但十分有主见且执着。 “小生收下便是,小姐不必亲自总来,若是老爷夫人知道小姐来这下人住的地方,想是会不快的。”周齐贤无奈收下,不敢看她。 徐老爷本就有言在先,他哪敢与她来往,如今她送吃食给他,他更是惶恐了。 惶恐之余,其实有那么一份喜悦,可他也深知自己与徐静淑是不可能的,尽管幼时曾订过亲,尽管他同她第一次见面便有些喜欢她。 徐静淑倒也不为难他,便也不再来找他,但也一直坚持托丫鬟送吃食给他。 一开始是吃食,后又偶尔送些衣物,尽管不太合身,但总比他身上那皱巴巴的破旧长衫好多了。周齐贤自是不敢收的,然他每每不收下,徐静淑便亲自过来找他,他怕被人发现而有误会,亦怕徐静淑名声受损,故而便也叹了口气,无奈收下了。 徐静淑自小便喜欢读书人,她本出自商贾之家,总觉得周齐贤这种读书人比那些个满身铜臭味、肚无墨水的富家公子好上太多,她自幼受父母宠爱,也识些字,能读些书,故而更是崇拜才华横溢之人。 而到后来,同吃食一起送给周齐贤的,便多了一些小诗词,望他能够指点一二。 周齐贤收到这些诗词,虽算不上缀玉连珠,但也细腻,他也会替她改些词句韵脚,待丫鬟下一次来时送回去。 久而久之,二人对此事都萌生了些期待之心。 他们彼此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份微小的联系,隐藏着彼此间逐渐滋生的爱慕之意。 第一百一十七章 禁足惩罚 第181章 禁足惩罚 这样便过了两年,周齐贤一举中举,而徐静淑的婚事亦不能再拖了。 两年来,徐家夫妇替徐静淑说了不少亲事,无数媒人上门求亲,然而都被徐静淑亦各种理由推拒了。徐家夫妇虽疼爱女儿,凡事都依着她,可总有限度,再拖下去,将她拖成老姑娘,那便什么好亲事都没有了。 而周齐贤这边,从某一日开始,便许久没收到徐静淑丫鬟送来的吃食,他有些不安。 他自然不是贪吃这些点心,只不过是担心她罢了,然他却没有理由去寻她,亦没有勇气。 原是徐静淑被禁足了。 周齐贤暗中同府中下人打听,了解到城中同是商贾之家的郭家替嫡长子郭世伟前来求亲,郭家的生意做得比徐家还大些,又同闽州知府沾亲带故,而郭世伟比徐静淑大上三岁,自是般配。 而郭徐两家也算得上门当户对,有这般好亲家上门求亲,徐家自是求之不得的。 然不出意外的是,徐静淑又一次拒绝了。 可此次徐家夫妇不再迁就徐静淑,便将这门亲事答应下来了。徐静淑知道后,向来温言软语的她同父母发了脾气,而徐家夫妇为惩罚她,便将她禁足在房间里,让她自我反省。 “淑儿啊,这郭家有什么不好,家大业大,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郭世伟又是嫡长子,又能继承家业,你为什么不愿意?”徐夫人扶额叹了口气,她到底是不忍心女儿受这禁足之苦,便过来劝慰。 徐静淑消瘦了许多,然她仍是不愿服软:“荣华富贵……我若是待在家里一辈子不嫁,两位弟弟亦能让我享着。” “可女人哪有不嫁的道理?你现在已年纪不小了,能拖到什么时候?”徐夫人又有些气上心头。 “可我不想嫁给郭家那种商贾之家,那郭世伟肚里没几分墨水,心里只想着生意,女儿定是同他聊不到一块儿去,故而不想嫁。”徐静淑别过了头。 徐夫人听她这么说,更是有些恼怒:“你能读些书,不过是我与你父亲疼你,才请了先生来教你。咱们徐家世代便经商,那些书香世家乐意娶的,自也是门当户对的,你不比那些官家小姐,能够攀上郭家已是十分不错了,还要挑到什么时候?” “女儿只愿未来的夫婿是个有才华读书人。”徐静淑攥紧了手心,叹了一口气。 “读书人读书人,这天底下家世好的读书人哪个看得上我们家?家世不好的,有几个能出头?便说那周齐贤,读了那么些年书,如今虽中了举,不也还是一脸穷酸样,同那些个下人住一块儿!”徐夫人语气越说越重。 母亲的话如同一句重拳击在了徐静淑的心上,她那波澜不惊的脸上终是一脸恼怒:“娘亲何必说这般恶毒的话!周公子不过是家道中落罢了,他这般努力刻苦,又才华横溢,自是前途无可限量,轮不到娘亲这般奚落他!” “你为何这般替那周齐贤说话,莫不是对他有什么私情?”见自己不过说了几句周齐贤的坏话,女儿便这般恼羞成怒,徐夫人有几分狐疑。 “没有,是娘想多了。”徐静淑干脆道,然她手心更是攥紧了几分。 “你手里是什么?”徐夫人这才注意到她的手心。 “没什么。” 否认得这般干脆,徐夫人更是起疑,便二话不说走过去抓住了徐静淑的手腕,想要扒开她紧握的手心。然而几日茶饭不思的徐静淑力气哪比得上她母亲,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让徐夫人将她手心里的纸团夺了去。 徐夫人展开纸团,除了女儿写的诗句,另还有改动的字迹,这字迹显然不是女儿的。 她越看越心惊,瞪着眼镜怒道:“这是谁写的?!” 徐静淑看着自个儿母亲这般震怒,不敢说话。 “是不是那周齐贤?!说话!” “是。”徐静淑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微弱。 徐夫人拿着纸的手有些抖动,又气又惊:“除了这个,还有什么?你若不好好说清楚,我便将这纸拿给你爹瞧瞧!你向来知道你爹的性子,他不会同我这般好说话!” “女儿同他没有半点私情!不过是看他可怜暗中给他送过些吃食,让他指点一下所作诗词罢了,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徐静淑拉着母亲的衣袖,急急解释道。 “当真?” “女儿所言,没有半点假话。” 徐夫人深深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似是在平复心情。 许久,徐夫人才道:“你若是不想让你爹知道,便答应了郭家的亲事。” “母亲!”徐静淑想同她求情,可见她一脸冷漠,便将接下来的话咽了下去。 “你若是真想那周齐贤好,便不要再同我争执了。若不是我们徐家收留,他早便饿死冻死在某个荒郊野岭了,你可知道?你父亲若是知道你同他暗中往来,你以为他还能在这府中安心住着吗?!你自个儿好好掂量!” 母亲这番话,令徐静淑冷静下来。她不想牵连周齐贤,她深知他寒窗苦读本就辛苦,又怎会令他受此影响,从而难上加难呢。 “好,女儿答应……嫁给郭世伟。”徐静淑明白此事毫无商量的余地,有些绝望。 见女儿松了口,徐夫人便也松了口气:“你想明白了便好。” 虽答应女儿不再追究此事,可徐夫人还是暗自找了周齐贤。 周齐贤行过礼后,不等他说话,徐夫人便发问了:“你可知我寻你所谓何事?” “齐贤不知。”周齐贤有些疑惑地摇了摇头。 “淑儿哪些诗词,我都看过了。”徐夫人淡淡开口。 周齐贤心中一惊,忙解释道:“请夫人放心,齐贤对徐小姐绝无非分之想!” “周公子是读书人,自然是识礼数的,是我们管教小女无方,才惹出这种事。现下淑儿已定了亲,我只希望她能够安心出嫁,别再惹出什么事端。我听说你明年三月份便要进京赶考,正巧我们淑儿的婚礼便定在三月初三,你倒是能喝杯喜酒再启程。收留你一场,是看在你那苦命母亲的面子上,我与老爷倒也不求你报恩,今后也无需往来,我与你母亲姐妹一场,可却于心有愧,但愿你能够高中,以慰你亡母的九泉之灵。” 徐夫人这番言语,令周齐贤心中苦涩不已,他何尝不明白她为何找他来说这一番话?虽恪守君子之礼,可心中难免生了些不该有的心思,若非家世衰败,那他是否也能同徐静淑喜结连理呢? 然世间之事,没有如果。周齐贤在心中暗自叹气,心酸不已。 “夫人所言,齐贤都明白,我会同徐小姐保持距离的,愿小姐能够姻缘美满。也借夫人的吉言,定不让亡母失望,老爷夫人的大恩大德,齐贤没齿难忘。” 说罢,周齐贤深深鞠了一躬。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另嫁他人 第182章 另嫁他人 自此之后,周齐贤与徐静淑彻底断了联系。 直到三月初二,徐静淑出嫁的前一日。 在丫鬟的帮助与掩护下,她再一次鼓起勇气寻见周齐贤。周齐贤本想推辞,可他不知怎的,他拒绝不了,也不愿拒绝,故而思念战胜了理性,鼓起勇气同她见面。 “徐小姐。”周齐贤压下心中泛起的酸涩,揖礼道。 “我明天……便要嫁人了。”徐静淑的神情有些忧伤。 “我知道。”周齐贤笑得有些苦涩。 徐静淑亦笑了笑,却不见半点喜悦。她递给周齐贤一个信封,信封里头都是二人之前的时日里来往的诗词。 “这信封里,是之前周公子替我改的诗词,我便要嫁人了,这些诗词我虽不敢留下,可也不忍心将它毁了。所以我想着将这些诗词送给公子,望公子能够替我好生保管,这毕竟……是我的一片情意。”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周齐贤有些愣住,他不曾想到徐静淑这般有勇气坦露心意,无措之余,他接过了这信封。 不知为何,他只觉得这信封如此沉重,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好,我定会……好生保管。”他重重承诺道。 徐静淑苦涩一笑:“多谢。” 而后,她又从袖中拿出一个香囊,粉色的香囊上绣着鸳鸯戏水。 “这香囊是我亲手绣的,我希望周公子能够收下。”徐静淑递了过去。 周齐贤有些犹豫,他不敢接过,因为他看到了香囊上显眼的鸳鸯。鸳鸯戏水意味着什么,自是众人皆知,故而他没有勇气收下。 见他犹豫,徐静淑再次鼓起勇气袒露心声:“周公子便收下可好?算是了却我的一个心愿,我……我一直都心悦周公子……” 说着,她有些红了眼眶。 如此真心话,周齐贤何尝不动容?更何况眼前人是心上人。可他……实在没有勇气,他几番抬手,复又放下,内心挣扎不已。 “徐小姐的一片真心,周某难以承受……实在是我配不上你……”他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可今日一别,许是此生都无缘再见了。”徐静淑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句话,竟是将周齐贤也惹得红了眼,他似是下定决心,终是骨气勇气将这香囊接过。可他不敢出声,怕自己也落下泪来。 徐静淑含泪笑了笑:“那就此别过了,愿周公子金榜题名,衣锦还乡。” “借徐小姐吉言。”周齐贤深深揖礼。 当周齐贤转身而去时,徐静淑叫住了他。 “周公子。” 他转过头,望向她。 “你对我可有一丝情意,便是一点也好。”徐静淑眼中满是期待。 “不止一点。”他紧紧握着手中香囊,“我只希望能有来生。” 若有来生,只愿能够娶你为妻。 他不曾袒露出心中的话,可徐静淑也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那……来生再会。”她笑道。 他点了点头,在心中暗道,来生再会。转过身,终是忍不住落下泪。 …… 三月初三,大婚之日。 徐府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 郭家的接亲队伍早早便来了,似乎所有人都很高兴,尤其是徐家夫妇,他们喜于徐静淑寻了个好亲家。 然徐静淑却没有半点喜悦,尽管今日的她妆容精致,十分美丽。 为着门当户对这四个字,她嫁给了最不喜的商贾之家,将自己的后半生托付给了一个不曾见过,亦不喜爱的男人。 若她是乡野村妇,或是不守礼教些,定是说逃便逃,可她办不到。 她看着铜镜中那身着喜服的自己,既陌生又熟悉,又似是将此生都看到了头。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随着双脚踏出门槛开始,她年少、她昔日随心所欲的时光便就此走向终结。 周齐贤便远远地望着那身着喜服的徐静淑,他目不转睛,似是要将她的身影深深地刻在脑海里,然却模糊不清,他沉浸在自个儿的悲伤里,鸣锣打鼓、礼炮声在他耳中皆是无比刺耳。 他不止一次幻想过,若是家中不曾遭遇变故,那如今府中接亲、与徐静淑拜堂成亲的便是自己。可现实不容他多想,他只能望着自己破旧的衣衫感慨万千,带着这一份不甘发愤图强,为自己拼个锦绣前程。 说留他喝个喜酒自是虚言,他清楚自己是不够格儿的。 周齐贤目送着接亲队伍远远而去,直到消失在自个儿的眼中,他便直到,自己也该启程了。 他辞别了徐家夫妇,那徐夫人将玉佩还给了他,除此之外,又给了他十两银子以及另外半枚玉佩,这倒是令他有些意外。 “这两枚玉佩,本就是你们家出的。如今淑儿已经出嫁,便也该还给你了,愿你能另寻良配。违背婚约亦是出于无奈,我们做父母的,自是希望子女有个好归宿,半点苦都看不得他们吃的,这些话你想必也能理解。京州遥远,一路上少不了花钱的地方,这十两银子便当做是我们徐家对你的补偿吧,你莫要推辞。”徐夫人十分诚恳道。 周齐贤亦没有推辞,他深知这一路上的花费需要不少,于是再三道谢,便收拾包袱从徐府离开了。他心想,若来日高中、出人头地,定当加倍奉还。 而那心底之人,自是有缘无分,再难相见了。 进京赶考之路可谓是风餐露宿,时常在破庙中过夜,草草吃些干粮。幸运的是路过扬州之时,被一风月女子接济,帮助他许多,最终顺利到达京州。 十年寒窗苦读,终是不负所望,二甲进士得以光宗耀祖,而后他便进入了大理寺。天子向来看重贤能之士,周齐贤因能力出众被赏识,步步高升,终是成了这大理寺卿。 当初徐府给他的十两银子,后来他以十倍奉还。而他更不曾忘记那位在他风餐露宿之时提供帮助的随云姑娘,只可惜他回到扬州之时,那随云姑娘越是因病逝世了。 莫大的恩情难以报答,只能上一炷香,多烧些纸钱。好在她的丫头小茴仍在风月阁里头,便将小茴赎身带往京州,也算是了却了这桩心事。 而那些个曾经避他不及的亲戚,得知他高中,竟是又攀附上来,似是与当初有着嫌恶嘴脸的不是同一个人。他尝遍人情冷暖,自是不会理会这些趋炎附势的亲戚,好在他在京州就任,山高路远的,故而鲜少回乡,偶有几次,也是父母忌日。 只是如今虽是位高权重,终究有着那三两件遗憾之事,心存感伤。 第一百一十九章 得以助力 第183章 得以助力 同小茴聊了个七七八八,周齐贤便也回府了。 “有贵客而来,下官却因公务繁忙,需得林将军等候在下,实在是抱歉。”周齐贤急急赶来,先同萧何意二人揖礼道歉。 萧何意摇了摇头,理解道:“不妨事,周大人不必多礼。” 周齐贤道过谢后,便将目光转向了如蔓:“这位……想必便是林将军的姐姐了?” 他与萧何意在朝堂时自是见过面的,虽是不曾交谈、来往过,然他对萧何意身旁的女子却是不曾见过,好在他听闻萧何意有个姐姐,故而也能猜测出来。 “周大人说得对,这便是我的姐姐林如蔓。”萧何意点头道。 “小女子见过周大人。”如蔓行了个礼。 “林姑娘不必同下官客气,下官曾听闻过林将军的身世,被家姐抚养长大,而后从军、进而建功立业,想必家姐这些年来十分辛苦。只是下官不曾想到,林将军的姐姐这般年轻,倒是令我有些意外。”周齐贤虽然意外,但也并未深想,只将自个儿的心里话如实说了出来。 萧何意同如蔓对视了一眼,勾了勾唇角,解释道:“家姐爱美,故而善于保养。” “原来如此。”周齐贤了然地点了点头。 寒暄过后,小茴便也退下,三人终于谈起了正事。 “周大人可曾记得,十四年前萧府那案子?”萧何意试探道。 “萧府?”周齐贤摸着下巴回忆着,“可是当时的忠武将军萧寒远同勤王勾结的案子?” 萧何意听到勾结二字时,不悦地皱了皱眉头,然他还是压下心中不快,点了点头道:“正是那案子。” 听到肯定的回答,周齐贤便又回忆了起来:“关于这件案子,我了解得倒不多,也大都是从他人口中得知的。那时我初入官场,只听说那萧将军被揭发,说是与谋反的勤王勾结,圣上下令搜府,查出了一些书信证据,而后便将萧家满门抄斩了。” “周大人有没有想过,萧将军是被冤枉的?” “被冤枉的?”周齐贤有些意外,“这事儿我那时只听旁人所说,倒也从未深究过。不过倒是听他人讲,那萧将军是位忠臣良将,不像是能作出此等事之人。” “萧将军,确实是忠臣良将。” “林将军为何这般肯定?”周齐贤见他这般肯定,倒是有些疑惑。十多年前,眼前这林如苏不过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又与萧寒远将军无亲无故,怎会得知他是什么样的人? 然这问题萧何意并未回答,只是又追问他道:“周大人可还记得,当年领命带头抄家的是谁?” “似乎是……周进周将军。”想到周进,周齐贤有些不愉快。 “那这位周将军,周大人觉得他为人如何?”未等萧何意追问,如蔓倒是先替他说了出来。 “周将军?”周齐贤的脸上有难以掩饰的嫌恶,“据我所知,这周将军虽是个军功不少的武将,但也算不上什么好官,同我不是一路人,更不可能有来往。林将军与他曾同处军营,不用我说,想来也能对他的人品略知一二吧。” “周大人所言甚是,这周进算不上什么好人。”萧何意厌恶道。 看到萧何意这般直接,周齐贤哈哈一笑道:“林将军倒是性情中人,不会拐弯抹角。这朝廷之上多的是趋炎附势之辈,像林将军这般敢言的,倒令周某有些佩服。” 这周进是天子手下的红人,不说只手遮天,却也党羽众多,而眼前这年轻将军,不过是朝中新贵罢了,能受宠几时还未得知。如今敢当着他的面说这周进的坏话,倒是挺信任他,也有几分勇气,周齐贤顿时对萧何意多了几分欣赏。 “我只不过是看不惯这种贪赃枉法、陷害忠良之辈罢了。” “林将军这般,倒是让我以为林将军同那周进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不过,林将军为何特地同我提起萧府的那一场旧案?”周齐贤没有略过萧何意眼底闪过的一丝恨意,亦疑惑于他提起的这桩案子。 “周大人说的没错,我同周进,的确有着血海深仇。”萧何意虽是言语平淡,可却不掩眼中寒光。 “林将军可是信我?”周齐贤微微有些震惊。 “若不信你,今日便不会登门而来。” “那下官便洗耳恭听了。” “那我便实话告诉大人,我其实并不唤作林如苏,亦不是苍州人士。我本是京州人士,原名萧何意,而忠武将军萧寒远,便是我的亲生父亲,当年……” 萧何意将自己的身世一一道来,亦将自己欲暗中收集证据,扳倒周进,为父平冤昭雪之事告知,周齐贤越听越发心惊,亦越发愤慨,敬佩萧何意。 “这周进,竟是如此心狠手辣,做出如此欺君罔上,残害忠良之事!”周齐贤义愤填膺,便连发丝都气得抖动起来。 “周大人可是信我?”萧何意虽是了解到周齐贤为官清明,为人端正,但不曾想他对自己的经历这般激动。 “我自是信你,便同你信我一样。我查案多年,许多案子同周进有所牵连,然他却每次都能够全身而退,可想而知他人脉之广,手腕之大。这世上本就多的是两面三刀之人,他能做出这般事来,我自是不意外的。林将军你放心,我定会助你搜集罪证,让此等罪人伏法,洗刷萧将军的冤屈,还你萧府清白!”气愤过后,周齐贤恢复了那副沉稳模样,同时对萧何意许下帮助他的承诺。 如蔓与萧何意相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些欣喜。 “如此便多谢周大人了。”萧何意由衷感谢道。 如蔓亦附和道:“小女子也替小意谢过周大人。” “不必谢我,惩恶扬善、沉冤昭雪,本就是我为官的分内之事。”周齐贤摇了摇头。 而后,如蔓同萧何意又询问了周齐贤关于苍州军中吞饷一事以及当时证物所在。周齐贤告知二人物证已在大理寺留存,若二人需要,将会以职务之便将证物借予二人。毕竟此案过去多年,想来也不会有人来追究此事。 除此之外,周齐贤又同二人讲述了当年关于他着手调查的江南各州的贩卖私盐一案,以及此案的一些疑点及细枝末节。 而这个案子,当年震惊朝野,天子震怒,亦是同周进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另一桩大案。 便也是这个案子,令周齐贤荣升为大理寺卿,可他并未有多欢喜。因为他深知,此案的重要人物之一至今不曾伏法,亦搜集不到其直接证据,故而于他心中,始终难以真正放下此案。 第一百二十章 回乡发现 第184章 回乡发现 说起这民间买卖私盐一事,各朝各代层出不穷,但都规模不大,仅仅只在小范围私售,不出乡镇,倒也抢不了官家的饭碗,故而朝中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众所皆知,盐业、矿业等产业皆为官家把控,若敢私人垄断,定是杀头的大罪,民间自是不敢犯法。 可百姓守法,却避免不了官员的贪腐。 周齐贤发现此事,便是从八年前的一次回乡祭亲开始的。 各州皆有盐业,然种类不同。周齐贤的生地闽州产盐便以井盐为主、海盐次之。好在本朝天子体谅百姓疾苦,而盐又是生活所需,故而官盐的价格倒也不高,半斤盐不过十文。虽价格不昂贵,但其利润也足够充盈国库了。 然一日周齐贤在外,却听见几位乡妇抱怨官盐的价格。 “也不知怎的,这官家卖的盐年年涨价,如今半斤盐都长到三十文之高了,再这样下去,谁还吃得起?”只见其中一乡妇满脸愁容。 “可不是嘛,我家那老头向来不过问我家务事,眼见着我买盐的钱越拿越多,他竟以为是我想贪这钱,故意诓他,这可把我气得哟!硬是将他一路拎到那官盐店门口,这才信我!”另一乡妇附和。 “你们竟还到那官盐店买盐?”又一年轻些的乡妇开口了。 “怎么说?”两名乡妇见那年轻些的乡妇这般说,有些奇怪。 “西市的街尾处,去年年底新开了一家盐店,那里盐价呀,可比官家便宜了十五文!不少人都不去那官盐店里买盐,转而去那新店里买,所以我啊,早便不去那官盐店啦!” “竟有这种好事?那可省了不少钱呢!想来是我们鲜少进城,消息不灵通了。” “可……买卖私盐,不是犯法的事儿吗?” “那盐商说自个儿是同官家承包的,有官府文书证明,想来没什么事,再说了,咱平头老百姓哪管得了这些?” “就是,就是,咱妇人只需得给家里头省钱便是了,哪里物价便宜,咱就去哪里买!” “……” 听着这几位乡妇七嘴八舌的谈话,周齐贤有些心惊。虽古往今来本就有官府授权盐商买卖食盐,然本朝自高祖起,这民间贩盐便是明令禁止的,更别说让盐商承包了去。他在朝中从未听说有如此政令,那盐商怎敢说自己有官府文书? 并且天子从未下令提高盐价,又怎可能涨价? 他越想越觉此事之蹊跷,故而便去那官盐店里去探查一番。 不出意外,这官盐的标价竟真如那几个乡妇所言,半斤盐竟需要整整三十文!周齐贤询问为何年年涨价,得到的答案只说是官家的用工、及运输等成本变高了,故而需得涨价,才不至于亏本。 此话偏偏平头老百姓还行,可周齐贤毕竟是朝中官员,其中的门道怎会不知?盐业本就利润可观,便是五文半斤盐,官家也断断不会亏本的。然平头百姓便是明白其中蹊跷,又能如何?他们亦断断不敢同官家作对啊。 周齐贤并未打草惊蛇,此次回乡,乃微服而来,只能暗中查探,待回京以后禀报天子,再做定夺。 而后他又去了西市街尾的那家盐店,情况也与那些乡妇所言并无差别。那官府文书被装裱起来,挂在店内,周齐贤仔细端详着那文书,那的确是户部的官印不假。这盐商倒是胆大妄为,将这文书公然放在店内供人参观,只为打消百姓疑虑。 然而公文不假,可却并无此官盐私售的政策。尽管盐商心知肚明,但也仗着天高皇帝远,闽州又是偏远之地,才敢这般吧。 他又打听到,这盐商只说是为降低盐价,为民谋求福祉,故而压着成本售卖,又降低了工人的工钱,这才比官盐价格便宜一半。 听到这种强词夺理的说法,周齐贤不禁心中冷笑。若真这般所言,工人的福祉便不是福祉了?真是这般,那些个工人定是抢着去官家的盐场做工了,哪还能轮得到你?睁着眼睛说瞎话,倒是给自个儿的脸上贴金,骗个好名声。 然这种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仅仅依靠这盐商的能力,哪能得此卖盐的机会,想来后头定是有官家的人撑腰,而户部的官书又怎可那么容易获得?想来这一条线上,定是有无数利益联结。 仅仅一个偏远的闽州便是如此,那其他各州又将是怎样? 周齐贤不敢细想,然而事实摆在他的眼前,如此重大的事情,又怎能视而不见? 此次回乡的时间有限,不日便需回京,但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回京绕了些路,路过之处皆是重要的产盐之处。 尤其是江南各州,盐业规模远远大于其他地区,并以海盐为主,井盐等次之。故而这国库丰盈离不了盐业的兴盛。 江南的盐业又以盐州最大,盐州靠海,亦因产物得名,虽是家家晒盐,但都为官府所收。 而周齐贤的推测没有失误。他自闽州乘船而上,于沿路各州落脚休息时,不忘体察民情,尤其关注各地的盐价。不出所料,官盐涨价及私盐贩卖一事并非闽州独有,甚至其他各州更加猖獗,百姓已然见怪不怪。 于百姓而言,天子法度他们不甚关心,只要繁重赋税不落到他们的头上,便是谁当家做主都是一样的。 唯有些知礼法的读书人,曾将盐商买卖私盐一事告到官府,然他们哪晓得官场的腐败,这些盐商之所以能够肆无忌惮地贩盐,说明当地早已是官商勾结了,官吏们收了盐商不少的好处,又怎舍得砍了这些摇钱树? 那官府不理会这些读书人,他们便结伴闹到门前,破口大骂,骂这些官老爷贪赃枉法、见钱眼开、骂他们狼狈为奸、蛇鼠一窝……这些读书人骂起人来,不仅花样多且不带脏字,骂的官老爷们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气得将这些读书人统统抓到官府里打了板子,又吃了几天牢饭,这才解气。 周齐贤到各州后,同时四处打听,分别找到各州几位参与告发的读书人。这些读书人起初对他满是戒心,生怕他是那些个贪官派来的,然而他再三保证,又拿出了证明自己是大理寺官员的牙牌,读书人这才打消了顾虑,将自身的遭遇一一告知。 饶是他气愤难平,却也不能擅自调查这些官员,更别说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如今江南各州贩卖私盐之事这般猖獗,同京州亦是脱不了关系,京州自是有官员与地方官及盐商沆瀣一气,同流合污。 而天子居于深宫,难以真正得知民情,且臣子众多,难分好坏,消息真假参半,亦或是有意隐瞒,都令许多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 为今之计,只有将所见所闻尽数禀报,待天子定夺。 第一百二十一章 暗中行动 第185章 暗中行动 而盐州的情况更是过之而不及。 周齐贤无奈之余,亦是十分感慨,但凡有蛀虫现身,想来这树早已被蛀空,烂到了根子里。 这盐州官盐更是达到了五十文,私盐买卖成风,官盐店早已成了摆设。 之所以天子不知晓此事,除了官员相互勾结、上下贪腐,更是因为天子政务繁多,他只知结果便可,无心过问过程,这才让这些官员有了可趁之机。 虽是官盐卖不出去,可应收的盐税达到便是,上报中央的产盐量自也是可以虚报,这点税额,只不过是所贪的九牛一毛罢了。 便是这多方的利益勾结,相互掩饰,故而圣上无从得知。 回到京州以后,虽路途遥远,身体疲乏,可周齐贤顾不得休息,彻夜将老家闽州以及吴州、桐州、盐州等江南各州官盐涨价及贩卖私盐一案写下,并上呈天子。 天子虽难知天下实貌,却深谙治国为君、用臣之道,故而也算得上贤明之君。然而虽如此,为君多疑,凡事宁可错杀,也不愿错放亦是当今天子的缺点。 但凡有臣子上书,他自是要查个清楚并惩治。这本是好事,可也难免被有心之人利用,故而听信奸臣一面之词,迫害忠良之事亦是不少。天子本就看重江山权利,一听谁有谋逆之言便顾不得真假,若有证据,更是不论真假,为保江山通通斩杀了事。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若只因几桩斩杀忠良之案便否定了天子对百姓的功德,倒也有些不公。虽忠良蒙冤,可百姓安居乐业,倒也算功过相抵了。 天子收到周齐贤的上书,自是勃然变色,他又惊又怒,连忙秘密召见周齐贤。 “爱卿所言,可是属实?” “微臣所言非虚,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句句属实!圣上暗中派人一查便知。”周齐贤十分恳切。 “这些乱臣贼子!朕虽不能亲历天下、考察民情,这些逆臣此等作为,真当朕瞎了不成!”天子语气急促,连带着胡须也抖动起来,想来十分恼怒。 “陛下息怒,虽此事已经发展到这般地步,然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爱卿所言甚是。”天子点了点头,“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一并铲除便是。” “陛下圣明,只是微臣以为,如此大张旗鼓去各州查处,想来会打草惊蛇,地方官员于京州定有眼线,若是被各州先知道了消息,那便白跑一趟了。” 听闻此言,天子颔首认同:“便依爱卿所言,暗中查处,定要将那些个祸乱朝纲的贼子押自京州,此事便交予你去办。还有,爱卿以为这御史台何人可用?” “微臣义不容辞!”周齐贤一听天子要将此重任托付于他,连忙叩首。而后又见天子询问他御史台中可信任监察官员,他再三思虑,终于吐露出一个名字。 “回禀陛下,微臣以为,御史中丞杜时安可用。” “好。”天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此事便由你二人暗中去办,朕会加派些人手协助两位爱卿,暗中护送,另赐御牌护身,确保你二人一路畅通无阻。” “微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完成此重任!”周齐贤再以叩首。 告退前,天子又问了周齐贤一个问题。 “爱卿以为,此事与京州哪些官员有关?” 周齐贤有些惶恐:“微臣不敢妄言。” “你大胆说,便是说错了,朕也不治你的罪。”天子皱了皱眉,显然对周齐贤这万般小心翼翼的模样有些不悦。 “微臣斗胆以为,盐铁史上官景平许是参与其中,还有……还有尚书令余嵩及其党羽亦有牵连。”周齐贤提心吊胆道。 “行了,朕知道了,爱卿退下吧。” 天子合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闪过一丝厉色。 “微臣告退。” 周齐贤退下后,天子在御书房中静立许久,脸色阴沉。许久,他重重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 “此番怕是要震动朝野了。” 这一锄头下去,不知要挖出多深的根,带出多少泥来。眼看着少时培养、一手扶持起来的亲信臣子们要铲掉不少,虽是不忍,但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为这江山埋下祸患。不过是臣子罢了,塌了一波,他再花些精力扶持培养便是。 这朝堂上的权力争斗,波诡云谲,多方势力如暗流般涌动,皆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着实令人疲惫厌恶。 或许也因为这样,他才格外信任无亲无故,孑然一身的寒门贵子周齐贤吧。 周齐贤与杜时安二人领命后,避免消息泄露,带上亲信下官及随从,扮作商队,乘船到了盐州。天子更是派羽林将军卫昌平率五千禁军相助,由此可见天子对此事的重视。 然虽是五千羽林军,却也十分引人注目,然周齐贤乔装的商队对外宣称是皇家商队,奉天子之命与海外通商。故所运货物皆是十分罕见的珍宝,天子怕有差池,故而特派禁军护送。 然人马并未全部聚集在盐州,周齐贤及杜时安手下的部分官员随从继续南下,同卫昌平的手下禁军首领前往江南其余各州及闽州。除各州分别派往五百禁军外,卫昌平携两千多名禁军及周齐贤、杜时安留在盐州。 风雨欲来,行动一触即发。 周齐贤等人到达盐州以后,卸下伪装,以追捕刺杀圣上的刺客为由封城。其前往其余各州的官员亦是如此。 当地官员本不知缘由,见几人确实有着证明身份的大理寺及羽林军的牙牌,又有御赐的令牌,这才打消了疑虑,纷纷配合。 然而他们不曾想到,根本没有所谓的刺客。见城门紧闭,难有漏网之鱼时,禁军却是冲进了这些官员的府中,将他们一一抓住,便是那些盐商亦难逃追责。 “这是为何?!” “不是抓刺客么?怎么把我抓起来了?!” “大人,大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老爷!这是怎么回事?” “……” 一时间,这些官员们的府邸乱作一团,皆不知自己为何被抓,丫鬟下人四处逃散,妻妾们紧紧抓住禁军的衣摆,哭闹着求情,小孩子们不曾见过这种场面,被惊吓住,止不住地嚎啕大哭。 当府中之人被控制住后,周齐贤这才走了出来,身形在火光中忽明忽暗,神色不清。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一网打尽 第186章 一网打尽 便以盐州县令来说,那梁睿见到周齐贤,仿佛是见了救星一般,连忙磕头求放过。 “大人,周大人!不知下官是犯了什么错,竟要将下官抓住,下官对天发誓,同那刺客毫无关系,便将下官放了吧!” 周齐贤冷眼瞧着,轻哼一声:“梁大人当真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 “下官不知啊,求大人指点!”梁睿一脸迷惑,亦是一脸急切。 “那烦请梁大人自己瞧瞧这是什么!” 周齐贤将手中从盐商那里没收的官府公文丢到了他的面前。 梁睿哆哆嗦嗦地捡起面前的文书,依靠微弱的火光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内容,当识出内容时,他大惊失色。 “这……这……圣上知道了?”梁睿瘫软在地,手中的文书滑落在地。 “梁大人倒算是聪明人。”周齐贤点了点头。 听到肯定的回答,梁睿更是绝望不已:“可……可皇上怎么会知道。”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盐州贩卖私盐这般猖獗,敢顶着官家的名头,还有谁不知道?” “可……可是!”梁睿仍想说些什么。 周齐贤摇了摇头,看着梁睿的眼神十分锐利:“梁大人可是想说,京州有高官承诺为你掩饰罪行,为你提供诸多便利,做你的靠山?” 梁睿羞愧地低下头,表示默认。 “梁大人的心思本官自是清楚,不过是仗着天高皇帝远,心存侥幸罢了。可你何曾想过,这天底下,不是谁都见钱眼开,同你们同流合污的!你们打得了无权无势的读书人,难不成这京州的其他官员一辈子都不会下江南不成?”周齐贤叹息道。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可……可稚子年幼,求大人放过他们吧!” 看着啼哭不已的幼儿,梁瑞实在不忍心,他红了眼眶,扑过去抓住周齐贤的衣摆,恳求着。 “此事本官亦做不了主。”周齐贤又叹息一声,神情严肃,“这一案牵连甚广、影响之大,需得将牵连的官员们一一押送回京,等候圣上发落。可即便是小案,也得按照本朝律法处置,法不容情,绝不通融!本官身为大理寺丞,更应恪守职责才是。” 见毫无希望,梁瑞终是瘫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若能重来,打死我也不会收那五百两黄金了……” 见眼前的梁瑞这般捶胸顿足的模样,周齐贤也知他定是悔不当初的。然人一旦起了贪念,便是五两银子也能令其坠入深渊,难以收手,终究是泥团滚雪,越滚越大。 待到一切都真相大白,需要惩治以往的过错时,那点悔恨已然填补不了犯下的过错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若天底下的人都能在犯错以前想到后果,便不会心存侥幸,踏入泥潭了。为今之计,唯有梁大人好好配合调查,仍有机会从宽处理。梁大人需得好好思虑,当初将大人拉入泥潭、一同摊这浑水是有哪些人?” 面对质问,梁瑞并未隐瞒。 他自知自己没有活路,只想家人不受牵连,而当初拉他入水、害他至此之人,他怎会放过?便是人死前都要拉人垫背,当初一同贪这些好处,如今蒙了难,自是要有罪同当了,谁也别想置身事外。 梁瑞一边想着,一边因恨而颤抖出声。 “上官景平。” “梁大人所供的,倒是与本官所想,并无二致。”周齐贤勾起唇角,心下早已了然。 …… 当周齐贤等人于盐州控制住梁瑞及盐商之流后,便也从其他各州得到了相同的好消息。其余江南各州官员及闽州官员、盐商皆被捉拿归案。 禁军搜查府邸时,搜出真、假账册及无数金银财宝,以作为贪腐、官商勾结的证据,仅仅一个偏远闽州的县令,贪污数额达一百万两白银,二十万两黄金,可想而知其余富庶的江南各州官员所贪定是几倍之多! 这些金银财宝,是普通人挣个几辈子,也是远远挣不到的。 犯罪的官员们被一路押送回京,虽来时悄无声息,将他们一网打尽,然回京路上,此事却无法隐瞒了。消息传播之快,令人咋舌,不过几日便在京州传的沸沸扬扬,似是将要有一场腥风血雨来临。 朝中官员方寸大乱,尤其是余嵩一党及上官景平。 余嵩身为尚书令,是朝中掌握大权的重要官员,已年过花甲,深受天子倚重。天子仍为太子时,余嵩便一路辅佐支持,直到太子成了天下之主,他便也鸡犬升天,身居要职了。 虽此事早已传到他的耳中,然他虽心急如焚,却不敢有所行动,只能察言观色、静观其变。余嵩一党在朝中举足轻重,个个身居要职,若连根拔起,必定使朝局动荡,位置空缺下来,一时又不能随意找其他官员替补,政务积压下来,定是要乱作一团。 若余嵩一党衰落,定有宰相一方势力崛起,如今两方势力相互制衡,若余嵩被除,那何相一党定是要只手遮天,天子怎会不忌惮? 精心培育多年,实属不易。 且余嵩一路跟随天子多年,不说功劳、亦有苦劳,如今年岁已长,天子更是对其多尊敬几分。故而他便在赌,赌这天子是于情更深、还是以理更重,是想依法处置,还是维持制衡之策。 然上官景平不过是余嵩手下的盐铁史,故而他不如余嵩这般坐怀不乱。 得知消息后,他便连夜收拾行李,想要离开京州,跑到偏远之处避避风头。然而周齐贤怎会不曾料到有这一日?故而他离开京州以前,便已提醒天子。天子暗中派人暗中监视上官景平,如今上官景平意欲逃跑,岂不是做贼心虚? 那上官景平前脚刚从侧门溜出府邸,后脚便被羽林军抓住,被押送入狱。 而他入狱以后,府中亦被封控,便是一只苍蝇也难以逃脱。府中众人不知缘由,又是一阵哭天喊地,混乱不堪。 待各州官员罪犯押送至京后,统一押入天牢,而后周齐贤与杜时安同天子复命,讲述一路上的情形。 顺水推舟,此案亦是交由大理寺审理。 此案牵涉广泛,周齐贤及大理寺众官员面对如此庞大的案件,几乎是彻夜不眠。花费好些时日,将证据梳理,又根据犯罪官员的证词及朝中往来官员分析,将朝中众多官员逐一排查,最终调查出余嵩一党与此案的关联及相关罪证,而最终的矛头指向余嵩。 第一百二十三章 尽数抄斩 第187章 尽数抄斩 与此案有所关联的所有官员,不论高低,皆被捉拿。 唯有尚书令余嵩,天子仍未定夺。正当余嵩心存侥幸、惴惴不安时,一份口谕将他召进了宫。 余嵩越过宫门,心怀忐忑走在再熟悉不过的道上。终于得见那抹熟悉的明黄色身影,突然觉得异常模糊,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微臣叩见陛下。”余嵩躬身下跪,有些颤颤巍巍。 天子冷若冰霜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臣子,面无表情,亦不曾言语。 许久,他才望着余嵩的满头银丝感慨道:“尚书老了。” “微臣已六十有二,自是老了。”余嵩微微一愣,不知天子所言为何,身子伏得更低了。 天子只觉他这动作有些刺眼,撇过头去,不再看他。 “朕记得,余尚书与司马太傅于朕十六岁时便辅佐在侧,二十六载过去,司马太傅早已鹤去,一路随朕登基的老臣,如今不过余尚书一人。”回想当初,天子有些怀念。 听天子并非质问他,而是怀念过往,余嵩有些不解,但也微微有些动容。 “能够辅佐陛下,是微臣三生有幸。” 此番客套之言,令天子有些不悦,然他皱了皱眉,继续道:“那时朕年少,正是贪玩的时候,然余尚书与司马太傅时常教导朕,身为天子,需以江山社稷为重,当爱民如子,为百姓谋求福祉,万不得鱼肉百姓……尚书可还记得?” 余嵩听天子所言,立即明白其所指,不经大惊失色,羞愧难当:“微、微臣自是记得,不敢忘记!” “朕谨记尚书及太傅所言,如今自认也算爱戴子民。”天子说着,怒而转过头来,“可尚书呢?朕做到了,尚书可还记得?!可有做到!” 天子怒不可遏,令余嵩忍不住想要瘫倒在地。 “微、微臣有罪!请陛下息怒!”余嵩恐惧不已,想也不想便认了错。 “罪,你有什么罪?!”天子几乎是吼了出来。 余嵩几番开口,仍是没有勇气坦白。 “算了,事情闹到这般地步,你我二人心知肚明。”天子的神情中满是无奈与决绝,“余尚书啊……朕待你不薄啊……朕念你扶持培养之恩,尊你如父,你便是这样回报朕的吗?! 你仗着朕对你的宠信,勾结党羽及地方官员、贪污受贿、欺上瞒下,私撰公文、盖官印,为民间买卖私盐提供便利……这诸多罪证,哪一条不是诛九族的大罪?你真是太让朕失望了!朕又如何能护着你,若真护着你,变成了这天下的罪人,成了笑话!” 天子将桌上的文书推翻在地,他恨铁不成钢,饶是有再大的私情,现如今也无可奈何了。 那些文书不慎砸到余嵩的身上,他瑟缩着,佝偻的背愈显单薄。看到这一幕,天子心中泛起一股子酸涩来,他有些红了眼,于心不忍。 然他深知余嵩已罪无可恕,又再一次冷起脸来,命令道:“来人啊!将罪臣余嵩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禁军听到命令,便提刀而来,又架着余嵩走了出去,径直往天牢而去。 “陛……下!陛下!罪臣深知罪大恶极,请陛下看在罪臣辅佐多年的份上,为余家留一条血脉吧……”那禁军一路拖着余嵩,而余嵩绝望地喊着,直到越来越远,声音越来越弱。 许久,天子一拳打在桌上,却麻木地感受不到一丝痛意。 …… 不出意外,这些参与此案的大小官员被逐一处决。 罪证重些的,被株连九族,罪证轻些的,满门抄斩。而那些所贪赃款,皆被没收充公。数额之广,令人难以想象,这国库一时间盈余不少。 虽是官员一时减少四成之多,但也有所收获。 而天子终是对余嵩心软了,虽是株连九族,仍是为余家留了一条血脉,暗中派人将余嵩两岁的幺孙送走,从此不再入京。 如此大案,总算告一段落。 周齐贤也因此案受到天子倚重,提升为大理寺卿,成为大理寺长官,位列九卿。而杜时安亦升为御史大夫,参与审理此案、及协助调查此案的大小官员皆升了一级。 然尽管此案牵涉很广,许多朝中官员牵涉其中,但也总有漏网之鱼。 比如周进之流,在踏入浑水之前便做好了万分的准备,处事亦十分小心翼翼,故而调查到他身上之时,总是一无所获。 而上官景平之府被抄家之前,曾有一妇人与府中官家暗中来往,周齐贤多放调查,发现那妇人便是周进之妻林氏。 后将林氏叫来问话,林氏只说是上官景平幼女满月,特意为其幼女送了一对金锁。叫来上官府的官家来对峙,确实那官家也这般说,并将那金锁拿出来当作证据。 “既是前来送满月礼,为何不光明正大上门,反倒要偷偷摸摸地同这官家私下来往?”周齐贤质问道。 “哎哟!周大人这话说得!妾身可冤枉啊!”那林氏看着便一副牙尖嘴利的模样,“现下这京州谁人不知大人手上的大案!这上官大人如今入了狱,又是妾身的远房表亲,妾身同他沾亲带故的,若妾身这般同府中来往,怕是连我们将军府也要遭到怀疑! 虽是远亲,但也好歹是亲戚,人家幼女满月,又同住京州,作为远房表姐哪有不送礼的道理!这事儿啊,妾身可是连家里的将军也都瞒了的,周大人可千万别告诉我们家将军啊!” 那林氏说得有理有据,又面带紧张,一副生怕周齐贤告诉周进的模样,又暗中打量着周齐贤,观察他的神色。 然周齐贤不敢全然相信这林氏所言,他曾听闻周进之妻林氏,是个聪明伶俐的圆滑之人。如今叫她过来对质,她像是有所准备似的,丝毫不像寻常女子那般失措。 “周夫人所言真假,需得本官去贵府见见周将军才是。圣上早已下令,但凡有嫌疑之人,皆可调查。”周齐贤不由分说,便要派人一同去将军府。 “周大人、周大人!我们家将军要是知道了,可是会骂死我的!”林氏一脸紧张。 然而周齐贤并未理会,仍是执意前往。 那林氏仍是一脸紧张地求情,然眼神中却不带半丝慌乱,只不过周齐贤并未发现罢了。 而后周齐贤带人去了将军府搜查,府中之人并未阻拦,倒是十分顺利。对于将军府这般配合,周齐贤实属有些差异,更觉得有些蹊跷。 搜查过后,并无证据证明周进与上官景平有所勾结,周齐贤等人只得空手而归,故而周进便就此逃过一劫。 可即便此案已结,周齐贤心中仍对此次搜府心存疑虑,可却没有了细细调查的机会。 第一百二十四章 郡主回府 第188章 郡主回府 如蔓与萧何意从大理寺卿周齐贤府中出来后,天色将晚。 二人的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如今已了解大量的来龙去脉,又有周齐贤助力提供证据。若将这些证据梳理下来,再暗中调查一番,定是能够让周进露出马脚来,那扳倒他也指日可待了。 “小意,过不了多久,你便可大仇得报了!”如蔓兴奋不已。 她是打心底里为萧何意而开心。 “嗯,一定会的。” 萧何意瞧着如蔓欣喜的模样,心中有些荡漾,忍不住握住她的手。 如蔓心下一动,笑容愈发灿烂:“若你恢复了身份,你怎么谢我?” “你想我怎么谢你?”萧何意宠溺道,幽深眸子在夕阳的余晖下浮出些细碎的光芒来。 如蔓有些晃了眼,双颊控制不住泛出些许红晕。 “哼,你自己想咯。”她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唯有急促的心跳声暴露了她的慌乱与羞涩。 “那让我想想……”萧何意摸着下巴,状似沉思。 见他这般认真的模样,如蔓不免有些好笑。本就是随口一提,倒也不真想让他谢自己什么,她本就并非凡人,什么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对她自是没什么吸引力。若真想要,施个法变出来便是,何须他当谢礼送她? “小意,你若是想不出来,便不要想了。我可是神仙,这天底下的东西,只要我想要,便没有我变不出来的。你若将脑子想坏了,我岂不是得照顾你一辈子?”如蔓嘻嘻一笑,取笑道。 “那便照顾我一辈子好了。”萧何意心下一动。 “什么?”如蔓瞪大了双眼,倒有几分娇憨,“你真想一辈子当个傻子不成?” 萧何意摇了摇头,轻敲了一下如蔓的脑袋,有些忍俊不禁:“我是说谢礼。” “啊?”如蔓越发迷惑了。 “阿蔓你不是神仙么,怎还那么傻。”萧何意笑的有些无奈,“我说,你做我的将军夫人好不好?” “你是说……这谢礼就是让我做你的将军夫人?” 如蔓终于了然。 “对。我想同你在一起一辈子。这谢礼,你收是不收?”萧何意面对着她,双手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十分恳切,眼神期盼。 他的眸子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似是要将她吞没,那充满希冀的神情,重重地撞在她的心上。原本略微平复的心,似乎又狂跳起来,令她难以自持。 “那、那需得你恢复身份才行,毕竟现在我们明面上的关系……” 如蔓话未说完,便被萧何意紧紧地拥入怀中:“那便这么说定了!” “笨蛋,我本就没想过要离开你呀。”如蔓温柔的语气中有些许无奈。 “我都明白,可我想要这份情意,于这世上有着最光明正大的理由。” 听到这真情实感之言,如蔓忽的眼眶一热,反过来紧紧拥住他。她明白,自己已然沉溺其中,再难脱身。 “好。”她只听到自己略带哽咽的声音。 夕阳下的人影有些长,随着太阳逐渐隐匿山头,二人的影子亦不断延长,似是要延到天涯海角,地久天长。 …… 次日,二人便去了广安王府,打算同赵子乾告知这个消息,并一同商量计划。 三人在府中花园的一座观景亭坐着,赵子乾得知周齐贤将协助他们暗中搜集周进罪证,欣喜之余,忍不住多喝了几口酒。 正聊天时,却见管家十分激动地跑了过来。 “世、世子爷!天大的好消息!” 赵子乾挑了挑眉:“王管家可别喘过去了!这是有什么大喜事?瞧你这激动的模样,莫不是哪家大嫂看上你不成?” “世、世子爷可别瞎说,老奴一把老骨头了,经不起这玩笑,是郡主回来了!”王管家喘着粗气,急急道。 “你说什么?”赵子乾有些讶异,“真是舒玉回来了?” “千真万确呀世子爷!老奴虽年纪大,但不至于老眼昏花了!”王管家再三肯定道。 “这死丫头!还知道回来呢,本世子还以为她要四海为家、浪迹天涯了呢!”赵子乾笑骂之余,有些无奈。 他这亲妹子,与他一母所生,便是那性子亦是一个尿性,他向来拿她没有办法,亦懒得去管她。 “那她现在在哪?”赵子乾又问了问管家。 管家擦了擦额上跑出来的汗,回答道:“郡主她一回来,便跑到自个儿屋里头去了,也不搭理旁人。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只把房门重重一关,谁也不让进去。” “莫要搭理她。”赵子乾瘪了瘪嘴,“就她那蛮横无理的脾气,还能有谁让她受委屈?管家别担心,让她自个儿待会儿,过不了多久便好了。” 管家点了点头,而后退下,心中难免感慨,这王爷与故去的王妃皆是沉稳庄重的性子,怎么唯独两个子女性子这般跳脱。小时候惹了不少麻烦事,长大了偏生在府中待不住,一个个的都想往外跑,拦也拦不住,这俩兄妹真是一个也不让人省心。 念及此,管家又忍不住摇了摇头,同情起府中的王爷来。 王管家走后,赵子乾仍皱了皱眉头,不忘抱怨几声臭丫头,以泄这胞妹不服兄长管教之恨。 一旁的如蔓倒觉这赵子乾这气恼的模样有些好笑,调侃道:“这世上竟还有人将世子爷气成这幅样子,倒也是难得。想来王管家口中的郡主,便是世子爷的胞妹赵舒玉吧?世子爷倒是不太同我跟小意提起过。” “这死性不改的丫头,不提也罢!”赵子乾一听这话,更是来气,硬是吃了好几块绿豆糕,以压心头怒火。 一时不慎,这火还没消,那糕点便将他噎住了:“如蔓姐、如苏!救我!” 如蔓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示意萧何意去救他:“哈哈哈哈……小意,你去帮帮世子爷吧,不然……哈哈哈他若是噎死了,咱还落得个谋害皇亲国戚的罪名……” 萧何意忍着笑意,抬手给了赵子乾一掌,又给他灌了几口酒,这才令他喘过气来。 赵子乾大口喘着气,抬手拍了拍胸口:“果然一提起舒玉这臭丫头,小爷我准没好事儿。” “连世子爷都这般头疼,看来郡主的性子,不是一般人能压得住呢,是吧小意?”如蔓笑罢,终是能正常说话了。 “嗯。”萧何意点了点头,依旧话少。 “我那妹子舒玉比我小上五岁,与我一母所生,自小便调皮捣蛋的很。”赵子乾扶额摇了摇头,表示头疼,“我们母妃走得早,父王很是伤心,对我与舒玉也不大上心,只丢给府中嬷嬷管教。但下人哪管得了我们,父王请了先生来家中教习,但小爷对念书头疼得很,倒是觉得习武有趣。 没想到舒玉同我如出一辙,喜欢舞枪弄棍的,那时我常常带她溜出府玩耍,每每快天黑管家才将我们找到。想来便是这样,才将她养成如今这幅无法无天的乡野丫头模样吧。” 说起幼时生活,赵子乾一边回想,一边也觉有些好笑,唇角止不住上扬。 第一百二十五章 少年往事 第189章 少年往事 如蔓听着赵子乾讲着幼时同胞妹的生活,也觉得有趣。 “那王爷便不管你们?”她有些好奇。 “一开始他没心思管我们,等他想管的时候啊,已然是管不住了。”赵子乾嘿嘿一笑,显得有些得意。 “我十二岁的时候,同舒玉去长公主府玩耍,舒玉闹着非要骑马,我硬着头皮将那马厩打开,不曾想那些马受了惊,一匹匹都冲了出去。舒玉不慎被马撞倒,摔断了腿,直到长公主气冲冲地跑到父王那里告状,父王这才想起来他还有一双难以管教的儿女。” “那后来呢?”如蔓继续问道。 赵子乾摸了摸刻意留起来的胡须,回想着。这胡须同他年轻不羁的风流样貌有些违和,不禁有些滑稽,短短的胡须并未让他增添些沉稳,倒是更多了些雅痞的气质。 “后来舒玉的伤一个月不到便好了,她自小活蹦乱跳的、到处撒野,身子骨强着呢。不过父王却觉得有愧于亡母,都是他疏于管教,对我兄妹二人过于疏忽,这才到处闯祸。故而他便时常叫人盯着我们,把我们关在府中不让出去。 不过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小爷我那时早便不是小孩子了,他哪里困得住我?所以这王府啊,我照溜不误。可惜了舒玉,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溜出府,可羡慕死她了!好在小爷我也不是个欺负妹妹的兄长,看她这要把王府哭塌的架势,小爷我也时常可怜她,带着她偷溜出去。” 如蔓噗呲一笑道:“看来咱们世子爷也是个好兄长,可惜不太正经。” “他有过正经时候么?”萧何意忍不住插嘴。 他眼含笑意,隐隐有一丝羡慕。 然如蔓并未错过他这一份羡慕,想来他是想起了他那早早便香消玉殒的妹妹,心中有些失落吧。 “说得也是。不过咱们小意也有个好姐姐。来~小意,姐姐喂你吃块荷花酥,啊~”如蔓说着,又从盘子里拿出一块荷花酥,笑盈盈地递到萧何意的嘴边。 “阿、阿蔓。”如蔓这般突然的举动令萧何意有些失措,红了耳根。他一时不该如何回应,犹豫着要不要吃这荷花酥。 倒是一旁的赵子乾看不下去了,他摆了摆手,状似嫌弃道:“去去去,别在小爷面前打情骂俏,碍眼~” “哟,世子爷这是羡慕了?”如蔓赶紧将荷花酥塞进萧何意的嘴里,冲赵子乾扬了扬眉。 萧何意又是毫无防备便让人将荷花酥塞进嘴里,噎得他忍不住咳了几声,涨红了脸。 “噗呲。这般好福气,如苏一人消受便够了,小爷我没多几条命可不敢羡慕。”赵子乾瞧着萧何意的滑稽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哼。”如蔓有些气恼,“不许笑。” 二人这般斗嘴,令萧何意既无奈又好笑,忍不住摇了摇头。 “对了世子爷,那后来呢?你妹妹去了哪里?现如今是她出去以后头一次回府吧?”如蔓对赵舒玉仍有些好奇。 “后来?后来我便不知了。不过确实是她头一次回府,想来晚点我也该去瞧瞧她。”赵子乾挠了挠头,“我自十三四岁知晓了男女之事,便爱混迹在京州的这些脂粉楼里,喝些小酒听个小曲儿啥的,玩了一年多觉得没什么意思,便给家里留了书信,游历各州、混迹江湖去了。 这些个花楼我哪能带舒玉这姑娘家去得?虽然这臭丫头野了些、脾气刁了些,好歹也是正经姑娘家,年纪又这般小。不过一开始她还是会哭着闹着求我带她出去玩,然小爷不为所动,次数多了,她便也放弃了。 而浪迹天涯便更是不行了,万一她遇到些什么事,我怎么跟父亲交代?更何况小爷也不是什么正经人,才不想去听小曲儿时有个跟屁虫呢!” 赵子乾双手抱胸,翘着二郎腿,脚尖转着圈,毫无世子该有的气质。 说了这许久的话,只觉有些口干舌燥,喝了点茶水,便继续同如蔓二人讲着经历:“后来在外头好些年,有些玩腻了,我便又回了府,然而却被父王打了一顿。他骂我是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有辱家门,想着要将我送到军营里头去历练一番,改改我的性子。 小爷转头一想,这军营里头倒也没去过,便是去玩一玩也好,便也应下了,这便去了宁州。也幸亏小爷我去了军营里头,不然便不会认识你们,也不会有这般深刻的经历了。” 说罢,赵子乾满意地笑了笑。 “得亏王爷将世子爷送到军营,不然仍是那浪荡公子的模样,该让人多头疼。世子爷可不知道,小意刚认识你那会儿,别提有多看你不惯了。” 如蔓对于广安王将赵子乾送到军营的行为十分赞同,这赵子乾如今的模样,相比初见他是的确是沉稳了不少,虽然言行气质仍有那股子痞气在。 “哦?是吗,如苏那会儿竟这般讨厌小爷?”赵子乾挑了挑眉,似是全然忘记了当年那狗皮膏药般的自己。 “世子那会儿总跟着我不放,确实有些恼人。”萧何意点了点头,承认道。 “哼。”赵子乾噘起嘴表示不满,“小爷那是喜欢你,觉得你与别人不同,想同你交朋友来着。” 听到喜欢二字,萧何意突觉有些恶寒,他暗中打了个哆嗦,忍不住抬手扶额,一时语塞。 “承蒙世子爷厚爱,如苏三生有幸。”萧何意汗颜道。 “文绉绉的,没意思。”赵子乾瘪了瘪嘴,“如苏你这么闷,又开不得玩笑,如蔓姐是如何受得了你的。” “他本就这个性子,世子爷难道第一天认识他?”如蔓冲赵子乾扬了扬头。 “这倒也是。” 玩笑过后,三人又零零散散聊了许多。不过总是赵子乾与如蔓说得多些,萧何意偶尔插上几句,毕竟他在他们眼里向来是个闷罐子,什么事都爱藏在心里头,若非必要,总不多话。 不过这样倒也和谐,几个人聚在一起,总要有些人愿意讲,有些人愿意听。若是人人都抢着说话,那便也没有了谈话的乐趣。 这世上的缘分倒也神奇,饶是萧何意初识赵子乾这般讨厌他,亦觉得同他不是一路人,可阴差阳错,二人有了这同历生死的过命交情,也算得上至交好友。赵子乾虽性格轻佻些,又不守规矩,但却是热心肠,心地善良,萧何意虽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但心思最是细腻。 所谓经历,最好之处除了能给人带来脱胎换骨的改变,也能够给人带来难以忘怀的情谊,不论是友情,亦或是爱情。 第一百二十六章 闭门不出 第190章 闭门不出 便又说回那年赵子乾被广安王赶到边关从军后,其妹赵舒玉好歹也是在府中安分了些年。 唯一不改的,便是对琴棋书画样样不上心,偏生爱学那拳脚工夫。好在广安王倒也迁就女儿,便让她同教导赵子乾的师傅学了些年,而兄妹俩处处相似,那一手长鞭皆使得不错。 然而处处相似也并非全然都是好事,那赵子乾从小爱在外头混迹,十多岁时便逃离广安王府,后又去了边关从军。 而这妹妹赵舒玉亦是不逞多让,眼见着年岁渐长,及笄后成了妙龄少女,她生怕广安王将自个儿嫁出去,成了这家族联姻的牺牲品。故而追随着哥哥当初的脚步,收拾好行李,给父亲留了一封辞别信,偷溜出府,便浪迹天涯去了。 她本就不是个安分的姑娘,自小便同哥哥野惯了,在这深院高墙里哪里还能呆得住?又哪里能困的住她? 那广安王眼见着仅有的一双儿女,都是不着家的主,成天只想着出门闯荡,差点没气出心疾来。然他又无可奈何,只能委托各州官员暗中多加照护着。 这赵舒玉这一去,便也去了好些年,音讯寥寥。好在她偶尔会同府中报信,道个平安,也能令府中众人安心些。 如今如蔓与萧何意来府中做客,恰好碰到她多年来第一次回府,也不知道她在外头经历了些什么,惹得她这般不快。然如蔓二人却暂时无缘得见这位郡主了,毕竟她刚回府便将自个儿关在屋内,便是家人都难以见她一面,更别说外人了。 如蔓与萧何意走后,赵子乾便想起了自个儿的妹妹。虽是嘴上抱怨,说不出好话,然心底仍是关心这嫡亲的妹妹。 “这么些年未见,也不知这臭丫头变成什么模样了。”赵子乾自顾自嘀咕着,回想着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 一边想着,一边抬起手在胸前比划着:“那时她不过才到我胸口吧?还是肩膀来着?” 这偌大的广安王府不若其他府邸那般人丁兴旺,后来一双儿女皆离家而去便更显萧瑟了。广安王安分一生,却偏生有着格外不羁的子女,倒是令人有些哭笑不得。 好在如今因赵子乾回归而多了些生气,在外多年,如今在府中倒也待得住了,连园中的潇湘竹也都开得格外旺盛些。 赵子乾一路把玩着手中的玉扇,跨过长廊,终是到了那熟悉的房门前。 “臭丫头,你终于舍得回府了?”赵子乾以扇柄扣了扣门,试探道。 然回复他的只有一阵沉默,以及屋顶上稀疏的的鸟叫声。 他一贯不恭的笑容里添了一丝担忧:“舒玉啊,这么些年未见你倒是不想你哥哥?一回来便将自个儿锁在这房里,小爷可真是白疼你那么些年了!你同我说说,是谁在外头欺负你了?小爷我定要找他评评理去!” 饶是这样,那紧闭的房门仍纹丝不动,里头亦不曾有一丝声响。若非王管家亲眼所见,赵子乾会以为赵舒玉回府不过是一场假象。 赵子乾趴在门上,附耳倾听,又用手轻轻推了几下,然这门却推不开,他便又加大力度使劲推了起来。那门虽是有些晃动起来,扬起些许尘埃,可仍是被里头牢牢拴住,难以撼动。 见里头的妹妹固执得很,他这会儿也失了耐心,抬手将房门敲得砰砰响:“臭丫头!赵舒玉!你可别是死里头了,倒是吱个声儿啊!” “敲敲敲!敲什么敲!本郡主离死还早着呢!哥哥你就别费心思了,我是不会出来的!我现在烦的很,能不能让我自个儿静一静!” 屋内终是传来清脆的女声,这声音略带恼怒,却带着一丝鼻音。 “行行行!随你,小爷才懒得在你这当闭门客呢。”听到这声骂,赵子乾倒是不脑,嘴上虽也不客气,但心下总松了一口气。 他又附耳听了一会儿,见终归是听不出什么信息来,便又把玩着玉扇走了。 到了用晚膳的时候,管家特意吩咐下人多备了些菜,广安王时常在宫中辅佐政务,鲜少回府。如今得知爱女回府,特意赶了回来。然二人左等右等,下人叫了几番,仍是不见赵舒玉前来用膳。 赵子乾观察着向来不苟言笑的广安王的脸色,轻咳一声,壮着胆子提议道:“父王,想来舒玉不会来了,不如咱们先用膳吧,待晚些时候我再给她送些吃的。” “嗯。”广安王于本就沉闷的脸上微微蹙眉,“先不管她。” 在这般凝重的氛围下,赵子乾也难免收敛起情绪来。 赵子乾同广安王长相有六成相似,唯有眉眼同母亲相像,故而更显得多情些。虽相貌相似,然父子俩的性格截然相反。广安王少言寡语,虽不如天子那边庄重高贵,但也有生于皇家那不怒自威的气质,他性格内敛,为人处世十分严谨、注意方寸,言行端正。 然赵子乾却时常一副嬉皮笑脸的泼皮模样,但凡能斜靠着、瘫坐着,便绝不正经地站着,你说他是王世子,是个人都要怀疑几分。好在从军几年,赵子乾态度端正了些,为人处世亦沉稳了些,明面上倒也能装得像位王世子了,这倒是令广安王十分满意。 用过膳后,广安王难得在府中留宿。 赵子乾接了下人的活,亲自将吃食送到赵舒玉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示意她记得吃饭。 然而他第二天清晨去时,那饭菜却纹丝不动。赵子乾难得冷起脸来,他蹙着眉头正想骂人时,那房门却咣当一声打开了。 那杏黄色的身影映入眼帘,明媚的容颜略带憔悴,却能想象得到往日的光彩。她眨了眨有些红肿的眸子,被眼前突然的人影吓了一跳。 “哥哥?!”她惊呼出声,“你怎么跟鬼似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赵子乾张了张嘴,有些愣住,显然他也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 “我说你才是鬼吧!”赵子乾反应过来,拍了拍胸口,“吓小爷我一跳。” “哼,吓死你算了。”赵舒玉双手抱胸,白了他一眼,随即便上下打量着许久未见的哥哥。 同她一样,赵子乾亦打量着她。上次见她时,她不过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如今已然脱胎换骨,令他认不出了。 “啧啧啧……你这臭丫头如今出落得倒像是个姑娘家了。不错不错,说你是我妹妹,倒是能给小爷我涨点面子。”赵子乾满意地点点头,眼底有一丝不符合他纨绔气质的慈爱。 一听这话,赵舒玉有些语塞,气笑道:“本郡主本来就是个姑娘,你在说什么鬼话!” 说着,便出拳向赵子乾打去。 “哎哟!才夸完你,你这臭丫头便暴露本性了吧,小心嫁不出去!”赵子乾一时不备,被一拳打在了胸口上。 “本郡主才不想嫁人呢!”赵舒玉似是被戳中了伤心事,心中愈加不快,表情有些黯然。 赵子乾好歹也算心细,他忙收住话,而后笑着拍了拍赵舒玉的背:“你这一天不吃饭,打出来的拳头软绵绵的。走,哥哥带你去春熙楼,等你吃饱喝足了,再瞧瞧你这拳头有几分力道。” 赵舒玉噗呲一笑,挑了挑眉:“这可是哥哥亲口说的,一会儿可不许抵赖!” “那是,你兄长我说话向来算话。”赵子乾挺了挺胸。 “哥哥请客?” “我不请客,你有钱么?” “……没有”赵舒玉扶额。 “那不就得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寻找匠人 第191章 寻找匠人 自拜访周齐贤后没多久,如蔓与萧何意便拿到了苍州一案的证物假印章及假谕旨。 光是有证物自是难以寻人,更别说此案已过了数年,许多与此案的细节已是难以追究了。然而如蔓并非凡人,她自是能以最便捷的方法去寻人。 如同当年在扬州寻那陈亮一般,她拿了这印章,便闭目施咒,待印章环起淡黄色光圈,符文显现时,便掐指推起卦来。许久,她睁开双眼,面露喜色。 “结果如何?”萧何意眼神期待。 “所谓大隐隐于市,没想到这匠人也在这京州,在这天子脚下。”如蔓告知结果。 萧何意面上一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是啊。”如蔓附和道,“难怪周进这般费尽心思都寻不见他,这匠人倒也聪明。” “若不聪明,早便活不成了。”每每听到仇人名字,萧何意眼神都会暗上几分。 “那事不宜迟,咱们便动身吧。” 说着,如蔓便收起印章,冲萧何意示意,起身出发。 萧何意点了点头,跟在如蔓的身后。 将军府的东北方向,便是这京州最热闹不过的地方,东市。对于东市,二人自是熟悉不过,便是平日里都热闹非凡,每逢节日,更是车水马龙、人头攒动了。 往常来东市都是吃喝玩乐,如今来这,便是为了寻那刻假印章的苍州匠人。 如蔓走在前头,有时会停下来,掐指寻找方位。 走在大街上,越过无数家铺子,又同热闹的人群擦肩而过,如蔓与萧何意快走至结尾时,左拐绕进了一条胡同,大约走了百来米,又往左拐,倒像是走了回头路似的。 如此走了三四百米,又往右拐了五十米,终是驻足于一家打铁铺子门前。 “便是这了,七拐八绕的,倒是偏僻得很。”如蔓回头对萧何意示意道。 萧何意打量一下周围,点头道:“嗯,进去看看。” 这打铁铺子相比外头大街边的商铺,显得门庭冷落,寂寥得很。只外墙上挂着刘家铁铺的牌子,墙上被炉火熏得有些发黑,零零散散悬挂着一些菜刀、火钳、铁板等家用及农用铁器。 铺子内只有两人,一个十五六岁的学徒模样,用钳子夹着铁块放在烧红的炉内,待那铁块也一并烧红时,便迅速拿了出来。一旁等候的中年男子见学徒将铁块拿出,便抡起锤子同他一起来回锻打,发出了叮叮当当的清脆声。 不出一会儿,二人便冒出汗来,淬火后,学徒便又将铁块夹进了火炉里。 见他们停下了动作,如蔓这才出声询问:“铺子老板可在?” 那中年男子与学徒闻言皆抬起头来,然学徒很快便又将头低下,继续手里的活计。而那中年男子快速地打量一番二人,见二人相貌出众,衣着虽不华贵,但也比常人精致,想着二人定不出自寻常人家,然而他实在想不出这两位贵人能找他这小小铁匠做什么。 他转动着眼睛,思考了一下,随后便放下手中锤子,面带疑惑的走近二人,微微弓着腰,搓着手尊敬道:“小的便是这家铁铺的老板,这位小姐和公子找小的有何贵干?” 如蔓看着面前这位皮肤略黄的中年男子,他的衣衫有新旧不一的被火星灼出的洞,粗糙的手上亦有着细小的灼伤。 “老板姓刘么?可是苍州来的?”如蔓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启唇反问道。 “是,小的姓刘,名志。小姐怎知小的是苍州来的?”中年男子有些讶异。 如蔓笑了笑,解释道:“我认识几个苍州的朋友,发现苍州人讲话时喉音比其他地方的人更重些。” “哦。”刘志了然地点了点头,不忘夸赞如蔓,“这位小姐倒是细心聪慧。” “刘老板过誉了,不知老板这铺子开了几年了?”如蔓好奇道。 刘志虽是不解,仍如实告知:“满打满算,也有七年了。” “那想必刘老板这打铁的功夫,也是半路出家咯?” “算、算是吧。”刘志有些紧张道。 他并不明白这二人找他到底所谓何事,不找他做铁器,反倒问了他一大堆问题,莫名的令他有些不安。 见他有些语无伦次,如蔓露出微笑安抚道:“刘老板不必这般紧张,我二人只是随口问些问题而已。” 虽是如此,刘志仍有些提心吊胆:“不、不碍事。” 然而如蔓很快便又转移了话题,她看着墙上打好的铁器,指向铁器旁的标牌,夸赞道:“刘老板可念过书?这一手好字比起秀才郎也是不逞多让的。” 刘志被问得有些云里雾里,心中的不安不断增加,然他不敢同这不知身份的细心小姐说谎::“小的幼时曾识过些字,也能写几个字,但实在不会念书,也不曾读过几年书。” “那倒是稀奇了!刘老板不曾念过书,却写的一手好字,想来刘老板之前可是做与写字相关的活计?”如蔓故意装出一脸惊讶的模样,回头冲萧何意眨了眨眼。 萧何意忍不住勾起唇角,只觉得有些好笑。 “姑奶奶,您可饶了小的吧!小的不知您到底要知道些什么,你便直接了当问了吧,小的都告诉你!”由于实在害怕,那刘志终是破了防,哭丧着脸求如蔓。 然如蔓起了玩心,似是还没过瘾,继续逗着那刘志:“我瞧刘老板的手细长,虽粗糙有茧,却不像是常年打铁的。便让我来猜一猜,刘老板从前是做什么活计的?是抄书匠?还是做纂刻的?” 听到那纂刻二字,那匠人脸色一变,似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有些恐惧。 他忍不住抬起头,只见如蔓笑意盈盈,倒不像是会杀人灭口的模样。而用余光瞥见她身后的男子,一袭玄衣,手握宝剑,虽长得剑眉星目、气宇轩昂,却少言寡语、隐隐透露出十分凌厉的气质。 见刘志偷偷打量着他,萧何意便转过目光,直直地盯着他。 那刘志一对上这锐利的眼神,忙不迭将目光收回,竟是吓得膝盖有些发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嘴里控制不住便吐出求饶的话来:“大人饶命!小的、小的从前的确是做篆刻的。” 饶是任何想掩饰推脱的话,如今也忘到九霄云外了。 见他那惶恐不安的模样,如蔓既觉得好笑,又觉得他有些可怜。 “刘老板莫怕,我方才都是同你开玩笑的,我们对你没有恶意,来寻你是想找你帮忙的。”如蔓忙扶起跪倒在地的刘志。 说罢,她又回头瞪了一眼萧何意:“小意啊,你可别把人家刘老板吓坏了!” 闻言,萧何意无奈耸了耸肩。心想方才也不知道是谁开人家玩笑开得不亦乐乎,害得人家一惊一乍的,他可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干。 不过是看了他一眼罢了,哪想到人家怕成这个样子,心里被冤枉,实在委屈得很。 将刘志吓成这样,如蔓便也收了玩笑的心思,便开门见山地拿出那枚假印章,在刘志面前晃了晃,然后定住手,让他看得更清楚些。 “刘老板可还记得这个?”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同意作证 第192章 同意作证 那刘志看着眼前的这枚铜质印章,只觉得有些眼熟,便壮着胆子问如蔓:“小姐可否让小的细细查看一番?” 如蔓点了点头,便递给了他:“自是可以。” 刘志接过印章,将其翻转过来,便露出了上面的印文,识别出来后,他大惊失色。 曾经被人以性命相要挟的记忆涌入脑海,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恐惧复又弥漫上来,刚站起的身子,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便是给小的十个胆子,小的也不敢犯这诛九族的罪呀!” 如蔓有些哭笑不得,她安抚道:“刘老板不必这般紧张,相关的案子早已结案,我二人并不是来捉你的,更不想治你得罪。你且说这印章是不是出自你手?” 那刘志神色变幻,犹豫着不敢开口。 “烦请刘老板实话实说,莫要欺骗我们。”萧何意冷冷道,目光锐利。 他向来适合扮演这般不近人情的模样,故而刘志倒也被他唬住,不敢耍什么花样。 见刘志似是要开口,如蔓便乘机喂他吃下定心丸:“请刘老板放心,我们定会护你平安,保你无罪。” “这印章确实是小的做的。”刘志眼一闭心一横,说出了实话,“可、可小的都是被逼的!那年动乱,小的还在苍州城时,某日一樵夫模样的男子上门,说是要小的帮他做个印章……” 刘志断断续续地回忆着当时发生的事情,不时打量着如蔓与萧何意,见二人并未有任何伤害他的意思,便打消了些许担忧,如实道尽。 原是这匠人那日慌忙逃跑后,恐有杀身之祸,只觉苍州不宜久留,故而便揣着那金元宝逃到了京州。毕竟京州人多且杂,想来比那些个偏远之处不引人注目些。因其父亲本就有着打铁的本事,少时也曾学过几年。后来觉得打铁又脏又累,便转而学了篆刻。 如今到了京州,先是去了一家铺子做了两年工,待本就会的手艺又熟练起来,便就自己开了这家打铁铺子。 这么多年倒也相安无事,亦不曾有人找上他,今日如蔓与萧何意二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得知他在此处,不仅令他有些意外,也令他不得不服,觉得二人定不简单,故而十分谨慎小心,亦不敢造次。 如蔓听着刘志的叙述,了然地点头,同时又问道:“那日威胁你的那个樵夫,长得是什么模样?” “那人虽是樵夫模样,但总觉得他不像个樵夫。寻常樵夫背因肩扛重物,背总弯些,又常在山中做活,手总糙些。而那男子,背总是挺直着,手虽不算细嫩,但手指的骨节不如干粗活的人那般粗大,想来并不是真的樵夫。”刘志尽力回想着那人的模样。 “那人可是瘦长脸,颧骨较高,人中较长,眉尾有颗痣?”如蔓想到一人,询问道。 刘志并未立即接话,而是又在脑中回忆一番,终是肯定地点了点头:“小姐说的不错,那人确实是高颧骨,瘦长脸,因为他眉毛较稀疏些,故而眉尾的黑痣倒是显眼。” 听闻此言,如蔓便忍不住回头,对上了萧何意的目光,萧何意冲她点了点头,想来心中的猜测已被证实。 二人确定了那人便是周进的副将杨卓,此人为周进的心腹,周进自是要保他,想来那右卫罗洪武不过是替罪羊罢了。 如今多了一位人证,扳倒周进便多了一分胜算。 如蔓与萧何意只简单地同讲了一下需要刘志作证的目的,并不透露过多,且承诺将派人暗中保护他。这打铁铺子照常开张,并不过多打扰。 二人并未多加逗留,又佯装需要刘志做把修剪花枝的剪子,这便离去了。 而他们走后,一旁目瞪口呆的学徒这才结巴出声:“师……师傅……” 刘志这才想起方才这学徒一直在一旁待着,他忙走过去提起那小学徒的领子,用略带警告威胁的语气严肃道:“定要将此事保密,你可晓得?不然咱师徒都将死无葬身之地!听到没有!” “知……知道了。”那学徒声细如蚊,也是个胆小怕事的主。 从这打铁铺子出来后,又绕了几圈胡同,如蔓与萧何意便也决定继续在这东市逛逛再回府。 街上仍是热闹非凡,不少摊贩当街吆喝,引来不少人驻足。 “这位相公,你家娘子这般貌美,何不给娘子买根簪子?” 路过一个卖首饰的摊子时,那摊主忍不住揽起客来。摊主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身材圆润,笑起来倒也和蔼可亲。 如蔓正想推脱,却被萧何意抢先回答:“阿蔓挑一个吧。” 他的眼中闪烁着喜悦,想来是摊主方才的话令他忍不住心生愉悦了。 而适才他听闻摊主的话后,忍不住低头看了看如蔓,只见她今日只简单用木簪挽了个低髻,胡桃色的簪子在黑发中有些不大显眼。 确实得给她买个更好看些的簪子,他心想。 “小意,不用了……”如蔓拉起萧何意便要离开,她向来对这些饰物不大看重。 “便当是让老板做次生意。”萧何意温柔道,难得有些坚持。 “那好吧。” 那摊主见这生意有的做,便又热心道:“这位娘子是想自个儿选,还是你家相公替你选?我们家簪子啊都是手工精心制作,虽比不得官家夫人小姐用得那般贵重,但也精致好看,销量好着呢!” “我来选吧。”萧何意又破天荒地同摊主笑了笑。 这一笑倒是令如蔓和摊主都有些愣了神。 萧何意对外人常常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如今他竟同这摊主展露笑颜,倒是令如蔓觉得有些意外了,不过这小子笑起来确实有些英俊。如蔓一时间有些失了神。 而那摊主就更别说了,她本就觉得这位相公仪表堂堂,如今这一笑,更是丰神俊朗了。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如今也被晃了眼。 “哎哟!这位相公可真是有心,娘子好福气啊!”摊主回过神来,忍不住夸赞。 如蔓这下有些红了脸,正想解释:“大娘你误会了!我同他……” 却不想这一次再一次被打断,原是那萧何意含笑在琳琅满目的簪子前扫视着,终是选中了一根顶部镶着两朵粉绿色玉兰花的白玉簪子,拿到如蔓眼前。 “娘子觉得如何?”他笑容里有隐隐的期待。 “小意!连你也开这种玩笑!”她心下有些羞恼,亦十分慌乱,难得涨红了脸。 “哎哟!这位相公的眼光可真好!这簪子啊,只有两根,前些日子被一位年轻小姐买走了一根,便只剩下这最后一根了,娘子觉得这个簪子如何?”那摊主趁机道。 见那摊主仍是一口一个相公娘子的,如蔓倒也没了反驳她的想法了,便接过簪子打量起来。 “这簪子,的确好看。”她夸赞着,同时又用余光掠过余下的簪子,确实都不如萧何意选的这个。 “阿蔓喜欢便好。”萧何意宠溺道,同时又转过头问那摊主,“大娘,这个簪子多少价钱?” 那摊主笑道:“这个簪子啊,需得五十两银子。” 第一百二十九章 白玉簪子 第193章 白玉簪子 听到这玉簪的价格,如蔓忍不住轻吸一口气。 虽不是差这点小小的银两,但她向来不买这些玩意儿,竟也不知这小小的簪子价格如此高昂,令她有些意外。 “这么贵?”如蔓惊讶道。 “这位娘子啊,玉质的簪子本就贵些,更何况上面的两朵兰花,做工可细着呢!”摊主笑着解释道。 “阿蔓如今何须担心价钱?便是五十两黄金,我也买得。”萧何意有些哭笑不得,边说着,便付了钱。 “这倒也是。”如蔓暗自吐舌。 摊主收了银两,脸上的笑意更盛了,她询问道:“可是要包起来,还是这位相公亲自给你家娘子戴上?” 如蔓与萧何意皆是一愣,忍不住又对视着。如蔓的眼神有些探究,她这会儿也不扭捏了,只含笑询问道:“你可会挽发?” 萧何意直截了当地摇了摇头,然却不想拒绝:“我想试试。” “好。” 不由地,如蔓的神情里也显出了一丝隐隐的期待,她回过身背对着他,顺手将发髻上的桃木簪子抽出来,如墨玉般乌黑顺滑的发丝便洒落下来,在阳光下泛出莹莹的光来。 萧何意一手拿着新买的白玉簪子,一手触碰着那柔顺的长发,微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又穿过他的指缝,不时有馨香萦绕鼻尖。饶是他再过镇定,此时也忍不住心中微漾,微微屏住的呼吸以及微颤的指尖暴露了他的紧张。 若非有着褪去青涩的坚毅脸庞,到让人以为他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手法生涩的萧何意自是失败了好几次,他不免有些懊恼,鼻尖微微起了薄汗。好在如蔓倒也有耐心,她察觉到他的紧张,柔声安慰道:“不着急,慢慢来。” 萧何意轻轻地嗯了一声,继续回想着平常如蔓简单挽发的手法。他平日里看她挽个低髻不过三两下的事儿,怎么到他这便是手忙脚乱的,想来这双征战沙场的手还是不适合这般细致的活计。 二人这般,倒是令摊主大娘有些着急了,她忙出声指导萧何意:“这位相公,你这样是不对的!你听我说,你先将簪子放在头发下方,再将头发……” 摊主说得十分仔细,萧何意很快便领悟了,不出一会儿,一个低髻便挽好了。 虽算不上一丝不苟,略微有些松垮,但也有随意之美。那白玉簪子与墨色的发相互辉映,更显玉的润白、发的墨黑。玉簪上的两朵粉绿色兰花精致无暇,在光下显得十分剔透,中间的花蕊是几颗细小的珍珠,光泽夺目。 “好看么?”如蔓见他终于成功了,转过头来,笑靥如花。 萧何意一时有些失了神,怔怔道:“好看。” “哎哟!小娘子可美着呢!便是宫里妃子站在娘子面前,恐怕都要失了颜色呢,娘子同你家相公站在一起啊,那才真叫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摊主一边说着,一边将铜镜递给如蔓让她自个儿再看看。 “大娘这般会说好话,定是要生意兴隆呢。”如蔓夸赞道,一边照着镜子,欣赏着萧何意替她挽好的低髻及上头的簪子。 这白玉带粉绿兰花的玉簪子,同她一身水绿色衫裙十分相衬。鬓边有几缕发丝落下,风起时便多了几分凌乱,含笑的模样可谓百媚丛生。萧何意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明媚女子,舍不得移开眼,眼中满是令人沉溺的情意。 “这簪子真好看。”如蔓将铜镜还给摊主,亦不忘再夸赞一番萧何意,“小意的眼光真是不错,发髻挽得也好。” “阿蔓喜欢便好。” “那我们再逛逛便回去吧。”如蔓提议道。 “嗯,阿蔓决定便好。” 他灼热的眼神令如蔓脸上有些发热,她低下头,似是要将脚尖看穿。 “看着些路。” 便是这不看路的行为,差点让如蔓撞上了旁人,好在萧何意反应警觉,连忙拉过她的手,出声提醒。 “嗯。”如蔓忙抬起头,闷闷应了一声,脸上的热意更盛了。 …… 接下来的几日,京州阴雨不止。 如今已是深夏,这连绵的雨水天气于地处北方、向来少雨的京州十分少见。若非确实身处京州,倒会让如蔓误以为自个儿身在扬州。 “这雨下的,好些日子都不歇,这京州一年四季不是向来少雨,唯有初春多些么?”如蔓坐在门廊下,望着漫天的雨水,抱怨道。 萧何意擦拭着手中的宝剑,闻言亦看了一眼这连绵不止的雨,附和道:“确实少见,我幼时在京州生活多年,也从未见过京州的晚夏这般多雨。” “真是奇了怪了。”如蔓嘀咕着。 那雨不断从混沌的云中落下,乌云不时飘动着,透露出微弱的光来。饶是这微弱的光,也弥补不了昏暗的人间,唯有点起灯烛,才能更亮几分,心上也暖上几分。 不过对于曾经在扬州常年生活的二人而言,倒是十分适应这种不休止的阴雨天气。 都说烟雨江南,故而这扬州一年四季都多雨,雨季占了大半。每当萧何意休息在家,又逢雨日时,二人闲来无事,便叫那刘阿无一同在药铺的后院里燃起炭炉,炙烤些吃食。如萧何意为练身手自山中打来的野鸡、野兔等,若运气好些,还能抓只野猪崽回来,再温点酒暖暖胃,好不快哉! 一边怀念着扬州的生活,如蔓也有些好奇:“也不知那刘阿无将药铺照看的如何?这么多年都不曾回去,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是啊,这些年没一日彻底闲懈下来的,也不曾记得同他寄信。”萧何意亦回想起来。 初至宁州那两年,倒也曾给刘阿无寄过两封信,后来变化颇多,一时也顾不上寄信,后来便彻底将此事忘在脑后了。 “如今想起来,是该写封信回扬州了。”如蔓道。 萧何意点了点头,同时承诺道:“嗯,待重要之事都顺利处理完,我们便一同回扬州看看可好?” “好啊。”如蔓面上一喜,“也不知扬州变化大不大。” “想来不会太大吧。” “那可不一定。”如蔓挑了挑眉。 萧何意勾起唇角,宠溺地摇了摇头,向来拿她没有办法。 不过于他心中,若是一切都了结,他最希望的便是同如蔓一辈子都在扬州生活,不问世事。他如今不过活了二十五载,便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若是可以,他宁愿一生都平平淡淡,安稳生活。 他的前路,便同这混沌的云一般,迷蒙不已,无法看清。 也不知为何,他心中有隐隐的不安,许是这阴郁的天气令他感到忧郁吧。他摇了摇头,想要撇去一切不愉快的情绪,然而效果有限。 如蔓似乎亦有同样的感受。 她望向萧何意,细雨斜斜地落着,穿过门廊落在二人的发丝和衣衫上,细密的水珠融入衣衫,留下片片微小的水渍。唯有发上的水珠不灭,令清晰的人影逐渐在眼中迷蒙起来。 萧何意注意到她的目光,回望向她。 一瞬间,似是要天地俱灭,万物俱消,便是他们二人也无法例外。衣衫顺着风雨的方向靠去,也似是要将他们隐去,在彼此的世界中消除,充满破碎之感。 他们突然皆感到心中一阵刺痛,喘不过气来。 许久,萧何意回过神来,犹豫道:“阿蔓,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对吗?” 如蔓怔了怔,点头道:“对。不会分开。” 第一百三十章 华云别苑 第194章 华云别苑 经过几天的证据梳理,京州的雨也停得差不多了。 原被抄家的盐铁史上官景平为周进之妻林氏的远房表亲,这倒不是什么秘密之事了。且那时林氏与上官府的管家暗中来往,很难不让他人起疑,上官景平定同周进定有联系。 经过多方调查,关于周进与私售官盐一案有所关联的证据终是有些许眉目。 上官景平曾于郊外的华云山购置了一所别苑,而后来他因罪入狱,又被株连九族,那个别苑便被转卖他人了。 而购置这别苑的便是京州一绸缎庄的老板,杨怀恩。 若说这杨怀恩是否和这上官景平沾亲带故,答案显然是否定的。然而这杨怀恩的另一个身份,便是周进手下亲信副将杨卓的堂兄,这样一来,那别苑或许并非真为那杨怀恩所有,只不过是以他的名义购买罢了。 毕竟这别苑处于华云山,这华云山在京州郊外西北方向,离城中不过五六里路,然风景优美、山势平缓,故而京州不少富有的达官贵人在此建造别苑。而其中最为着名的华云山庄,便是这华云山中的皇家别苑。 若非这些达官贵人失了势,落了难,这些别苑很难被落入他人之手,即便是转卖,接手的定也是其他有权有势的人物,亦或者是家财万贯的富商。 故而这杨怀恩不过是京州一绸缎庄的老板,怎可能以一己之力将这别苑买下?想来定是有人暗箱操作,借他的名目掩饰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罢了。 如蔓与萧何意、赵子乾商量后,决定以去别苑游玩休憩的名义,在山中住上几日,同时暗中寻找并调查杨怀恩所购置的那所别苑。 这日虽未入秋,却是凉爽了不少,许是京州这十多日的阴雨降了不少热意。 二人刚收拾好这几日需带上山的行李物品,赵子乾早已同府中仆人驾着马车来到了萧何意的府邸门口等候。 “如苏啊,你如今怎么也是个大将军,于这超重举足轻重的,好歹也该多配备些丫鬟下人才对,也省的你同如蔓姐凡事都亲力亲为的,多累啊!”赵子乾瞧着他俩亲自提着包袱过来,有些无奈摇头。 “不碍事,府里不过就我同小意两个人住,倒没什么好伺候的。”如蔓无所谓道。 “我喜欢人少清静些。”萧何意亦附和道。 不过赵子乾说得倒也是实话,如蔓与萧何意如今虽是搬入这偌大的府邸中,除了他二人以外,不过就一个管家,以及六、七个收拾府邸的丫鬟仆人罢了,相较其他官员的府中,的确是寒酸的很。 见自己的提议二人并未领情,赵子乾耸了耸肩,摆手道:“行吧,你俩啊,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那可不,世子爷可别先别在那傻站着了,快来帮忙拎东西吧!”如蔓冲他扬了扬头。 然如蔓也不对他客气,将手中包袱往他怀中一扔,赵子乾虽是正好接住,然那重量却令他有些不稳,一个踉跄,差点没倒下。 “哈哈哈!”如蔓忍不住笑出了声,“世子爷,你可不太行啊,这几年在京州养着,身子竟越养越虚了?倒是白去边关从军那么些年了!” “小爷我不过是没站稳罢了,你扔的这般突然,让人一点准备都没有,还敢这般取笑小爷!”赵子乾被如蔓笑得有些气恼。 说罢,他又哼了一声,不忘冲着一旁的萧何意告状道:“如苏,你可管好你家的好姐姐!” 萧何意摆了摆手,表示无能为力:“我可管不了她。” “行了行了,赶紧搬完东西上马车吧。” 赵子乾向来在二人面前都是自讨没趣,便也不多说其他。三人拿完行李后,便同坐一辆马车里头,由仆从驾车,走在前头。而后头的那辆马车,便是装着三人所携带的行李物品,由另一仆人驾车跟在后头。 三人坐在宽敞的马车厢里,不时聊着天,吃些点心。 那马车便也在城内宽阔的青石砖路上行驶着,很快便离开这热闹的城中,驶出城门,往郊外而去。郊外的树木有些枝叶已开始泛黄,想来快入秋了。 马车在郊外沿着平坦的道路往西北方向驶去,如蔓掀开帘子,探出脑袋向前方望去。 只见远处一座较矮的山背靠着其他群山,不过那较矮的山下有着大片花草,离得远些,虽是看不清具体的种类,倒也是显得五彩斑斓。矮山自半山腰起,便坐落着大小不一的院落,错落有致,距离不一。这些别苑隐匿在繁盛的林木之中,时隐时现,别有一番风味。 想来这便是华云山了。 这华云山上,林木茂盛,树木的种类颇多,各别苑周围不乏松柏等名贵树种,山中更是有不少花树及果树,花草树木、飞禽走兽应有尽有,所背靠的几座大山更是王公贵族围猎之处。 如蔓眯起眼,享受着风拂过面庞的惬意之感,偶尔还会嗅见远处飘来的淡淡馨香,令人沉醉不已。 不出一会儿,马车便到了山脚下。 而如蔓便也看清了这山脚下的花海。花海之中林立着几颗巨大的香樟树,遮天蔽日,想来年代已久。而树下便是大片的花草,黄色的菊花、美人蕉,红色的彼岸花、海棠,粉色的蔷薇……倒是令人有些目不暇接。 山中及山脚处有不少丹桂,已结出小小的花苞,倒也能隐约闻出些许芬芳来。 几人及随从将行礼从马车上搬出,接下来的路,便只能徒步上山了,好在行李不算太多,只需一趟,几人倒也能够拿完。 刚刚入山,三人却迎面碰到一位女子下山。 那女子年约十七八岁的模样,一身月白色齐腰襦裙,衣料是上好的云锦,带有缠枝暗纹。挽着单螺髻,发髻上仅有两三根镶着宝石的玉簪点缀,耳上一对镶金的东珠耳坠。 她娥眉淡扫,起伏如远山,修长的眼睑下,大而有神的双眸显得波澜不惊,高挺精致的鼻梁更添几分贵气。她脸庞窄而小,下巴微尖,似乎一贯都这般平静而冷淡,端庄而疏离。 女子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名随从,他们见如蔓三人迎面而来,停下了脚步。 如蔓暗中打量着这位气质清冷出众的貌美女子,只觉得她有些眼熟,似乎在哪儿曾见过她,只是一时不曾想起罢了。饶是一旁的萧何意,以觉这女子有些熟悉,然而他对其他女子并无多少兴趣,故而只瞥了她一眼,便不再看她,不如如蔓打量得那般仔细。 而对面的那名女子,亦同如蔓那般,她略带探究的目光打量着如蔓与萧何意二人,然而她大胆的目光更多的是落在萧何意的身上罢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嘉仁公主 第195章 嘉仁公主 相互打量不过短短几秒,一旁的赵子乾率先打破了沉默。 “嘉仁公主?!”显然赵子乾认出了眼前这名女子,并与其相识。 闻言,如蔓与萧何意皆有些小小的意外,这眼前的女子竟是当朝嘉仁公主赵敬柔,忙低下头行礼。 “微臣见过嘉仁公主。” “民女见过嘉仁公主。” “不必多礼。”赵敬柔轻声道。 而赵敬柔方才听见赵子乾认出她来,显然一愣,而后将目光转向他,辨认一番,终是点了点头,浅浅笑道:“哦,原是世子哥哥,多年未见,本宫险些认不出你来了。” 赵子乾嘿嘿一笑,寒暄道:“公主这是要下山去?” “正是,本宫今日需回宫中一趟。” “我们来时,不见有其他马车过来,公主如何回宫?” 赵敬柔解释道:“先前已同宫中通了信,今日会有马车前来迎接,世子哥哥不必担忧。” “原是如此,想来公主需得多等些时候了。”赵子乾了然道。 “无妨,想是本宫下山早了,等等便是。”她摇了摇头,不太在意。 而后,她又将目光转回萧何意的身上,有意无意掠过他的面庞,眼底浮起一丝兴趣:“想来这便是当朝年轻有为的骠骑大将军林如苏了?身边这位便是他的姐姐?” 虽也提起如蔓,赵敬柔却并未正视她,只用余光微微掠过。 萧何意不曾想到这嘉仁公主竟会提起他来,他眉头轻蹙,不喜这番被人格外注意的目光。而后他又低下头,微微行礼应付:“微臣正是林如苏,旁边的是家姐林如蔓。” 他的声音听着虽是恭敬,却是冷淡而疏离。赵敬柔似是听出了一丝不悦,意识到自个儿的眼神太过直接,便将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去,投向远处。 “林将军定当前途无量。”她的嘴角仍是微微含笑,言语肯定。 “公主过誉。” 赵敬柔并未再接话,而是转过头问赵子乾:“世子哥哥这是要去别苑?” “是啊,这别苑多年未来,想来瞧瞧,顺便带朋友来此休息几日。” “华云山风景养人,来此小憩几日自是最好不过了。”赵敬柔称赞着附和道。 “公主说的极是,这华云山自是景色宜人。” 赵敬柔收起笑容,对于这种相互寒暄恭维的场面向来有些不喜,微抿的朱唇透露出她的些许不耐。她正了正神色,背又挺直了几分,行为无一不显示着她的端庄与高贵。 “好了,本宫便也不同你们多说了,你们抓紧时间上山吧。”她又露出了不带情绪的淡淡微笑。 “好嘞!公主慢走。”赵子乾如临大赦,忙拿起行礼走向一旁,给赵敬柔让出了路。 如蔓与萧何意亦是默默地靠边。 送走公主以后,赵子乾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这嘉仁公主,跟个冰山似的,总觉得她不近人情的很,笑起来还不如不笑呢,让小爷我瘆得慌。” 如蔓噗呲一笑,调侃道:“世子爷这话若是让公主听见了,十根舌头都不够她割的。” “不会吧?”赵子乾皱起脸来,活像个包子,“这嘉仁公主虽是性子冷了些,倒也不至于残酷至此吧!” “谁知道呢!” 如蔓与赵子乾斗着嘴,心中压抑不住那关于赵敬柔的熟悉之感。突然脑中一闪而过,想起了前些年在东市撞倒的那位少女。 仔细回想一番,这赵敬柔似是与那少女十足十的相似,不过是褪去了些稚嫩与青涩罢了。然而对于她的熟悉感,仿佛又不仅仅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这般简单。如蔓一时有些乱了思绪,却是控制不住想要回头的欲望。 待她回过心神时,却是已经回过头去。 然她不曾想到,她所面对的并不是赵敬柔的背影,原是那赵敬柔竟也同她一样回过头来。 二人目光相触,神情皆是一怔。 除了意外于这不约而同的巧合外,还有发髻上那一模一样的白玉带粉绿兰花的簪子。 如蔓连忙正过头来,不知为何有些心悸,便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意识到如蔓的不对劲,萧何意紧张地投去目光:“怎么了,阿蔓?” “没事。”如蔓摇了摇头,勉强露出微笑。 萧何意不再说话,只是眼神有着散不去的担忧。 其实他之所以觉得这赵敬柔有些眼熟,原是同她也有着一面之缘。方才他想起来,那时元宵灯会,他在人群中寻找如蔓时,寻错的那位陌生女子,便是这嘉仁公主。 然他并未多想什么,不过是个巧合罢了,反倒是如蔓的神情有些不对,令他莫名担心。 而方才那嘉仁公主赵敬柔,显然亦是认出了萧何意。 这小小的意外之事已然过去,而赵子乾便也借由这位不速之客赵敬柔,聊起了她的事情。 赵敬柔是为先皇后所生,先皇后与天子是少年夫妻,情谊深厚。然而先皇后生出赵敬柔后不过二载,便久居病榻,于赵敬柔四岁时撒手人寰。天子悲痛万分,对于这与先皇后唯一的女儿赵敬柔宠爱有加,赐封号嘉仁。 她不喜宫中生活,天子便允她在华云山庄常年居住。而这赵敬柔虽备受天子宠爱,然性子却不恃宠而骄,亦不刁蛮任性,反而十分清冷、性格沉静,亦不太与人亲近。年岁尚小时,她仍有些孩子般的天真与娇憨,年岁越长,便越是沉稳娴静。 传言这赵敬柔出生之时,有灵鸟衔柳枝报喜而来,藤萝一夜间纷纷开花,天子大喜,直言这刚刚出生的公主是天上仙子转生而来的贵女。 而这嘉仁公主,如今虽已芳年十八,却仍未许配他人。一方面是因其眼光较高,不愿随意嫁人;另一方面,天子亦觉朝中年轻官员及官宦子弟,鲜有能够配得上自个儿这宝贝公主的,故而赵敬柔至今未嫁,似是要等一个绝顶优秀的好男儿。 因赵敬柔常年久居宫外,故而赵子乾与她仅有几面之缘,且都在宫廷宴会中得见。虽说许少见过,然这位公主身上相较其他公主皇子的独特气质,令他印象深刻,且她相貌变化并非很大,故而今日也能认出她来。 于他而言,这位公主虽是气质出众,然其个性却令他难以消受。倒也不是他不喜欢性子冷些的人,只是他觉得这赵敬柔不太真实、像冰山一般难以靠近罢了。 萧何意与萧宛烟虽也性子冷些,但并非难以接近,他们皆有故事,经历坎坷。若是接近了,便能察觉他们内心的柔软与温暖,所谓的冷漠也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罢了。 更何况他堂堂世子爷向来是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公子,自是喜欢温香软玉在怀,性格温柔可人、平易近人的娇媚女子咯。 第一百三十二章 隐虎围猎 第196章 隐虎围猎 一路上谈笑风生的功夫,倒能令人忘却不少疲乏,很快便到了别苑。 赵子乾的这座别苑,是故去的母亲广安王妃留下的。 广安王妃性子温柔恬静,但身体却有些虚弱,故而广安王便在华云山修此别苑,以供爱妻时常来此暂居,休养身体。然而广安王妃仍是不幸故去,这华云山上的别苑便也荒废了。 赵子乾幼时常和胞妹一同与母亲在此居住,后来母亲病逝,未避免触景生情,便也不再来此别苑。这别苑长时间无人打理,相较山中的其它别苑破败不少。 好在听闻如蔓与萧何意需要来此山中调查,便提前吩咐下人来此打扫整理,好能居住。 如蔓走过石板小径,树木打下层层阴影,故而会凉爽不少。沿着石板小径和右侧的围墙,只需几十步便走到了正门。 门口有一对石狮子,以及一颗斜长的榕树,一直顺着围墙延伸至院内。一走进门,便是几棵桂树散出细微的香味,另有枣树、石榴树散落院内,虽是许久无人打理,倒也并未衰败。唯有院内的小池已经干涸,唯有几颗覆满干燥青苔的石头仍在池中,院内的花草早已枯败。 杂草早已被处理,留下阵阵泥土气味,屋瓦虽是有打理过的痕迹,屋内亦是一尘不染,内饰精致,然而却难掩久无人气的颓败之象,一切都显得黯淡无光。 如今这景象,似是令赵子乾有些感伤,眼中不禁湿润起来,他吸了吸鼻子,缓和着自个儿的情绪,感慨着:“多年未来,一切似乎无多大变化,可终究不是记忆中的那般模样了。” 如蔓与萧何意皆投去关怀的目光。 “世子爷若能多来住些时日,想来能为这别苑多焕发些生机。”如蔓出声道。 “说得也是,避而不见终归不是什么好法子,越是想念,便越见不得如今这苍凉萧瑟的模样。”赵子乾心中一涩,叹息道。 “若想热闹些,叫上我同阿蔓便可。”萧何意难得出言关心。 这不免令赵子乾胸中一暖,瞬间消了那悲秋伤春的神情,带头进了屋:“这是自然,小爷我最喜热闹。” 如蔓与萧何意相视一笑,亦跟随着他的脚步走进去。 因这华云山中别苑众多,虽是知道杨怀恩所购置的别苑便在此处,但需寻找,仍需要花些时间及精力。故而三人决定白日里以游玩之名路过这些别苑,顺便打听,而夜里便分头行动,暗中打探。 几日下来,三人将这些别苑打探了大半,皆不是杨怀恩所购置的那所。 此事虽是重要,但也不紧迫,一心只顾着探查别苑,倒也白白浪费了这游玩的好机会。 故而赵子乾提议小憩两日,吃饱喝足,再继续查探。 清晨,赵子乾变了戏法似的拿出弓箭,冲着如蔓和萧何意神秘一笑,兴奋道:“咱们去后头的山中打猎如何?如苏啊,咱俩比一比,看谁捕的猎物多!” 萧何意微微挑眉道:“世子爷当真要同我比?” “那是自然!小爷打仗虽比不过你,可这打猎却不一定!”赵子乾轻哼一声,昂首挺胸的模样,倒是显得十分自信。 “那好,我便同世子爷比一场!”萧何意倒也饶有兴致。 一旁的如蔓见二人要比赛,也忍不住兴奋拍手:“既然如此,那便由我来做评判!” “当然可以。”赵子乾歪着脑袋,冲如蔓扬了扬下巴,“不过如蔓姐可不许徇私哦!” “我这么正直可靠,怎会徇私舞弊呢?世子爷您就放心吧!”如蔓眨了眨眼,拍着胸口保证道。 “话不多说,咱们出发吧!” 赵子乾将另一副弓箭递给萧何意,三人便往华云山背靠着的最近那座大山走去。 最近的这座大山名为隐虎山,山中时常有虎出没,故得此名。 然而此山多年来为王公贵族围猎之处,故而如今已鲜少有虎,然而其他的飞禽走兽仍十分众多,故而王公贵族们仍时常来围猎。 这隐虎山相较于华云山,并无这般诸多修饰的痕迹,十分原始。 三人进入山中,便只觉林木遮天蔽日,凉意更盛。走至半山腰处,有一巨大石台,向来是前来围猎之人的休憩之处,故而如蔓在此停下,并不继续跟随萧何意及赵子乾的脚步。 故而赵子乾与萧何意二人便以这石台为界,往东是萧何意的狩猎范围,往西的范围便是赵子乾的。分配完毕后,以两个时辰的时间计时,二人各自背起箭矢,拿起短弓分头进入深山。 然而如蔓自个儿却也闲得无聊,反正萧何意与赵子乾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倒不如自个儿先行在这山里逛逛。 念及此,她便施了个小法术,飞身往那山顶而去。 山顶上树木倒是稀疏些,却有一颗巨大的松树,如蔓飞身上树,坐在树枝上,依靠着树干。 远处山下的景色引入眼帘,便是华云山下的花海亦清楚可见。 和风煦日,聆听鸟鸣,如蔓掏出从别苑中顺手拿来的松子百合酥,细细品味着,她微眯着眼,一只腿悬挂在半空中晃荡着,既满足又陶醉:“惬意,真是十分的惬意。” 不知不觉,如蔓竟是在这树上睡了去。 醒来时,已是日当头照。 “完了完了,想来时辰已经过了,我需得赶紧下去。”如蔓赶紧跳下树枝,拍了拍身上的糕点碎屑,有些慌忙。 而后她急急施法,便凭空隐去身形,无需飞身,便直接在那石台上显出身形来。 她方才出现,便见赵子乾一手拿着弓箭,一手提着猎物得意洋洋地从西边走过来。 “如蔓姐,瞧瞧小爷我的收获。”他将手中捆在一起的一只幼鹿及两只野兔扔到地上,向如蔓展示着。 那三只野物仍有气息,不时挣扎着,如蔓由衷赞道:“世子爷可真是好箭术,这些野物,够我大饱口福的了!” “啧啧啧……不够不够。”赵子乾摇着头,脸上的神情却是越发骄傲了。 随后,他又冲着如蔓眨了眨眼,拿下背后的箭筒:“如蔓姐,你可瞧瞧这是什么?” 如蔓疑惑望去,那箭筒上赫然绑着一只半大的野猪崽,她不由地瞪大了双眼,有些佩服。 “世子爷还真是没说大话,这射猎的功夫的确出众!” 赵子乾听到这夸赞的话,只觉舒心的很,越发有些飘飘然了:“那可不是!小爷的射猎技术,在这京州说第二,自是无人敢说第一。如苏他啊,还是乖乖地当手下败将吧,哈哈哈。”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夜观百花 第197章 夜观百花 赵子乾正自夸着,却见萧何意从东边的深林中走了过来。 “小意!”如蔓冲他挥着手,笑靥如花。 “如苏,快过来让小爷瞧瞧你打了什么猎物!”赵子乾扬着头,不掩眼中得意,亦好奇他的收获。 每每看到如蔓,萧何意的心情总会不由地愉悦许多。 他唇角含笑,走到二人面前,将手中的动物放在地上。如蔓与赵子乾看去,只有一只野兔及一只紫貂,如蔓不免有些失望。 “只有两只么?”如蔓面上不掩失落。 这样一来,倒是让赵子乾更加自满了,他状似可惜地拍了拍萧何意的肩膀,眼中却满是得意。 “如苏啊,不必灰心,虽说你的射猎的功夫是差了些,但这紫貂也算珍贵,它的那个毛发啊……” 话未说完,赵子乾却见萧何意将背后的箭筒拿下,一只幼虎赫然被绑在了箭筒上!他目瞪口呆,愣是将下面的话咽进了肚里。 那幼虎虽被绑在箭筒上,但其重量、以及比箭筒大上几倍的体型却是将那桶身扯变了形,一支箭直直从它口中贯穿至后脑,无一不让人感慨这高超箭术。 “天哪!竟是一只幼虎!”如蔓惊叹道,“小意你可真是厉害。” 赵子乾原先那志得意满的模样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早已是息鼓偃旗了。 果然大话总不能说早啊。 这下轮到如蔓得意了,她冲着赵子乾扬了扬眉,笑得格外欢快:“怎么样呀世子爷,你觉得现在高下如何?” “哼,小爷让给他了!”赵子乾摸了摸鼻子,掩饰自己的尴尬,却仍有些最硬。 “这紫貂与虎崽虽是珍稀,却是不如野兔野猪美味可口,我与世子爷自是不分伯仲的。”萧何意倒是不在意这输赢,说了句聪明话,倒是令大家都有个台阶下了。 “说的也是。”如蔓摸了摸下巴,笑着附和。 被这么一夸,赵子乾又高兴起来,忍不住夸赞萧何意:“还得是如苏宽容大度!走走走,今日有这般收获,还不赶紧回去享受享受?” 不出一会儿,三人便结伴而归,留下空寂的山林。 若说二人真要比个高低,那定然是萧何意更占上风。紫貂本就珍稀,而此隐虎山多年未见有虎出没,如今竟是射杀了一只幼虎回来,可想而知萧何意的本事。 午膳只草草吃了些,三人便一同处理这些猎来的野物。因在边关从军时养成了凡事都亲力亲为的习惯,纵使赵子乾回京后这些年里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但若需动手,自然也是不在话下。 萧何意将这只幼虎的皮毛送给了赵子乾,倒是令他有些受宠若惊。好在他很快便想好了这虎皮的用处,用来当坐垫自是再好不过了。 而剩下的紫貂萧何意便自个儿留下了,这点皮毛不足以用来做保暖的裘衣,一时倒也想不出别的用处。 在仆人的准备下,傍晚时分,便在院内架起了大炭炉,炙烤着几只野兔。 待仆人将炖烂的野猪肉及虎肉端到院子时,那些个儿野兔倒也熟的差不多了。一时间,这院内芳香四溢,皆是令人垂涎三尺的肉香味。 如蔓满眼的期待,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野猪肉及虎肉混合着香料的香气及酒香,炖煮的恰到好处,既非软烂至夹不起筷子,而这些幼崽的肉又不如成年动物那般干柴。 那野兔更是焦香四溢,令人食欲大增。 “美味,真是美味至极!”如蔓又露出了那满足又陶醉的神情。 “可不是!”赵子乾拿着酒壶,摇头晃脑,“虽说小爷在城中倒也没少吃这些个好玩意儿,但比起这亲力亲为的成果,滋味儿还是差了许多啊,哈哈哈。” 萧何意默默地在一旁用小刀片着兔肉,他倒不多话,只微微含笑。偶尔如蔓喂他吃几块肉,他那唇边的笑意便更深了。 他不时抬头看着笑闹着的如蔓与赵子乾,抿一口酒,伴随着夕阳西下,不由地觉得这世间万分美好,死而无憾。 既有人生知交在侧,尽心相助;又有心中挚爱在怀,不离不弃;人生苦短,可遇不可求。 “如苏,如蔓姐,你们便也来尝尝这上好的百花酿,尝过这酒,便知何谓琼浆玉液了。”萧何意正怔愣时,赵子乾将另一酒壶递了过去。 于边关生活过之人,体会过豪放的姿态,又如何会拘泥于小节?萧何意接过酒壶,仰头而尽,睁眼时,已是一轮弯月,以及满天星斗。 这百花酿不愧以百花为名,入口甘甜,口齿留香,虽然柔顺入喉,下肚后却有隐隐的灼烧之感,一直暖到心口。 一旁的火堆像是要将人烧红了脸,余烟袅袅,直上青天,仿佛回到边关之时,那意气风发的时光。 三人一同饮酒,离开边关不过短短数年,却恍如隔世。 不禁湿润了眼眶,喉头微紧。 许久,如蔓望着星斗下摇曳着的树枝,摩挲着手中盛酒的瓷壶,含笑道:“既是饮着百花酿,何不再观一场百花景呢?” “夜黑风高的,这深山老林里哪里来的百花供你观赏,如蔓姐莫不是醉昏了头了?”赵子乾露出那不羁的笑来,眯着眼戏谑道。 如蔓倒也不恼,笑嘻嘻地抬起手,指向山下:“山脚下不正是那片百花景么?” “这么一说倒也是。”赵子乾摸着下巴点了点头,然又话锋一转,“这大晚上的,你当真要下山去?” “人生难得几回醉,此时不去,更待何时?”如蔓语气带了几分洒脱,又冲着萧何意挑了挑眉,“小意,你说呢?” 萧何意的脸上因这酒意,亦泛出些许红晕,然他从军多年,练出了好酒量,故而虽是微醺,仍是神志清醒。 “夜观百花,亦别有一番风味。”他看着如蔓酡红的双颊,轻声笑道。 对于只提着酒壶下山的三人而言,不过是两刻钟的事,若非某些人醉了酒,走路有些摇摇晃晃,想来能够更快些。 说是夜观百花景,不过是半躺在花丛里继续饮酒,观星赏月罢了。 无需灯火,仅凭星光月色,这山下倒也明亮,花草树木也添了几分幽静。不时微风袭来,树叶沙沙作响,花草随风摇曳,除了偶尔的几声虫鸣,最是安静不过。 赵子乾坐靠在树下,口中衔着草茎,一腿屈起,拿着那半空的酒壶,遥望远方。他神情怀念,思绪万千,外人却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许久,他才吐出口中的草茎,将壶里的酒倒出一些,随后一仰而尽。 如蔓与萧何意坐在离赵子乾十多米远的彼岸花海中,她一身绿衫,在这鲜红的花海中格外夺目。她摇了摇手中的酒壶,还剩最后一口,便毫不犹豫仰头饮尽。 打了个酒嗝,醉意又侵袭而来,她只觉眼前朦胧不已,直直地向后仰去,躺在这花海之中。 迷糊之间,她又想起了在酆都勾魂之时,那玉娘所酿的红尘醉。 每每喝完那红尘醉,她便也同今日这般,醉躺在那黄泉路旁的彼岸花海里,做些稀奇古怪的梦,尤其是那个看不清面容的黑衣少年。 而今日,她似乎又梦到那个黑衣少年了。 他孤独的背影虽是坚强而又刚毅,却显得有些萧瑟。他微微颤抖着,后又转过身来,成了那个五官模糊,却轮廓分明的男子。 他的口吻满是歉意,轻声说着:“阿蔓,对不住……” “你……你是何人……”半梦半醒的如蔓不禁喃喃自语。 可那黑衣男子却不曾说话。 许久他又俯下身来,轻轻推着如蔓,唤着:“阿蔓,阿蔓?” 那五官便也在一片朦胧中逐渐清晰起来。 如蔓不禁揉了揉双眼,有些惊诧。 原是萧何意。 第一百三十四章 暗中观察 第198章 暗中观察 “小、小意?” 如蔓有些怔住,原先十分醉意,现下也清醒了三分。 “阿蔓,你怎么了?”萧何意一脸的关切。 方才他坐在如蔓身旁,不过是同她一起饮酒。一时不注意,却见如蔓醉卧在地,眉头紧蹙,不停呓语着‘你是何人’。 他一时担忧,怕她是梦魇了,便只想着将她唤醒,脱离梦境。 如蔓望着他熟悉的面庞,仍有些怔愣。她再一次发觉,眼前的萧何意与梦中的黑衣男子何其相似,同样是一袭黑衣,同样有着轮廓分明的坚毅脸庞,背影同样孤独而挺拔。 难道她三番五次梦见的黑衣少年及黑衣男子,便是萧何意么? 可是……他为什么要同自己说对不住? 她纵使想破了脑袋,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面对萧何意一脸的担忧与探究,如蔓慌忙移开了眼。 “没、没什么。方才不过是梦魇罢了。”她言辞闪烁,有些不自然。 萧何意并未多想,只当她仍有些惊魂未定。他的眼底有些心疼,忍不住伸出手,将如蔓揽进怀中,轻拍她的后背,安抚着:“阿蔓无须害怕,一切有我在。” “嗯。”如蔓闭了闭眼,闷声应着。 她的心头涌起暖意,一切不安皆烟消云散。 三人各怀心事,不知不觉便又在这花海中待了一夜。直志次日清晨的第一缕光打在脸上,感到刺眼时才睁开了双眸。 花草一改昨夜的沉静,随着阳光的照射焕发出生机,摇曳着,熠熠生辉。 树叶仍沙沙作响,虫鸣换作了鸟啼。 如蔓眼睫颤动,缓缓睁开了眼。她直起身子,这才发现盖在她身上的黑色外裳,于是四处扫视,寻找着那熟悉的身影,终是在一颗香樟树下看到了萧何意。 他只着里衣,在那树下练起了剑,虽是略有凉意的清晨,他的白色里衣却已被汗微微浸湿。赵子乾便坐在树干上欣赏着他的剑术,不时甩出石子偷袭,然都被他一一抵挡化解。 赵子乾见偷袭未成,干脆自个儿跳下树,脱下外裳,出拳攻击萧何意。萧何意见他亲自上阵,扔下手中的剑,旋身躲避。而后赵子乾甩腿攻其下盘,萧何意纵身一跃,又是躲了过去,而后出掌攻其后背。赵子乾连忙转身抬臂挡下,往后退了一步,险险躲过。 便这样,二人你来我往,赤手空拳来了一场比试。 半刻钟后,皆已大汗淋漓,终是以赵子乾的落败结束。赵子乾躺在地上,抬手擦汗,喘着粗气大声笑道:“畅快!小爷许久不曾这般畅快了。” 萧何意坐在他的身旁,亦是喘着气,舒畅地笑着:“世子爷身手不错。” “哪比得上你。”赵子乾心悦诚服地夸赞着。 萧何意擦了擦汗,未再接话,却只见如蔓笑意盈盈地从远处走来,手上拿着他的外裳。 “世子爷与小意的比试好生精彩,真是令人意犹未尽呢!”如蔓巧笑着,适才欣赏着二人的比试,也不禁生出蓬勃的朝气来。 她将手中的衣裳递给萧何意,三人又休息了片刻,便起身回山中了。 休息了两日,也需得继续查探山中剩下的别苑了。 经过多日的查探,终于在山中发现一所相较起来有些不同的别苑。那别苑就外观来看并未特殊之处,规模亦不大,装饰亦无其他别苑那般华丽,然而守卫却是比其他别苑多出几个。 三人白日里状似路过,向守卫打听时,那守卫显得十分警觉,并未答话。虽是装作随意打听的模样,对于守卫无可奉告的冷漠模样,他们并未在意,然心中却早已是起了疑。 于是他们便又状似于山中游玩,闲逛了几圈后便回去商量对策,准备来个夜探别苑。 夜幕降临,三人换上夜行衣,跳上围墙,以围墙旁的一棵树作为掩护,暗中观察着这别院内的动态。 他们发现,除了普通的丫鬟仆人夜间休息,守卫是每隔四个时辰轮换一次,除了别苑大门有两个守卫,侧门及后门皆有一个守卫,除此之外,主屋的侧后方有一个偏房,竟是站了两个守卫。如此想来,这个偏房之中定有蹊跷。 而这小小的别院内,守卫竟是有着十八个之多! 三人惊诧之余,亦思考着这别苑内是有着什么重要秘密,需得这么多的守卫来守护? 这华云山上的众多别苑,包括皇家别苑华云山庄,皆是王公贵族们游玩或休养之处,平日无人时,故而便只需几个守卫看守院内的贵重之物,然多是器物装饰一类。若有人居住时,便稍微增加几个,以守卫安全,除却皇家别苑,普通的别苑倒也不至于需要十个以上的守卫。 故而此别苑的十分蹊跷,令人费解。 根据两日的暗中观察,他们发现守卫的轮换的时间点分别为丑时、巳时、酉时,因丑时接近凌晨,守卫疲乏懈怠,便是刚睡醒的守卫亦是困意未消,其余的丫鬟仆人早已熟睡,故而最好的行动机会便是丑时。 如蔓三人特意于百日补了个大觉,以免夜间行动因疲乏误事。虽说如蔓并非需要这般休息,然而她却也不能在除萧何意以外的人前显出特殊来。 再一次夜深,如蔓与萧何意、赵子乾与亥时出发,到了那别苑后,依旧跳上围墙,以树掩护着,等待着时机。 终于到了丑时,前来的轮换纷纷从下人住的房内走出。他们一边打着哈欠,一手整理着还未穿戴齐整的衣裳,分别走向早已困倦不已的守卫。 “轮换了,轮换了!瞧你们那蔫头耷脑的样儿,想是困极了吧!”前来正门轮换的其中一个守卫,调侃着昏昏欲睡的二人。 然而他自个儿也好不到哪里去,不时打着哈欠,眯着眼,想来仍未清醒。 “是啊,困得我差些倒地了。”被轮换的其中一位守卫甩了甩头,想让自个儿清醒些。 另一个守卫皱着脸,有些抱怨:“也不知为何叫咱们来这深山老林守着,那房里也不知有什么宝贝,让上头这般紧张。” “让你来守你便专心守着,主子的话咱们照做便是,可别生了其他的心思,不然十个脑袋都不够你掉的!”前来轮换的另一个守卫瞪了他一眼,警告道。 “知道啦,知道啦!我不过随口抱怨罢了。咱们做奴才的,命薄,谁不敢看主子的脸色过活。”那被警告的守卫摆了摆手,一脸无奈。 前来轮换的守卫目送着他们回房歇下,又如往常一般环顾了一下四周,见无异状,便放心地盯着地面发起呆来。然而他们只站了一会儿,便实在扛不住那并未清醒的困意,干脆坐在地上,打起了瞌睡。 此等偷懒行为早已是这些守卫们心照不宣的默契,毕竟守卫在此多年,从未有过异状,起初倒还警觉些,时间一久,便难免懈怠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证据出现 第199章 证据出现 待几个守卫轮换过后,如蔓三人又等上了两刻钟,确定房中之人皆已熟睡,而站岗的守卫打起瞌睡时,便开始了行动。 他们提前以迷药将帕子浸湿,待守卫不备之时,捂其口鼻,将其迷晕。而为了以防万一,守卫晕倒以后,如蔓又暗中施了个小法术,防止这些守卫中途醒来。 先是将正门的两个守卫迷晕,其次是后门的守卫,最终是侧门及偏房的几个守卫。 完成以后,他们又在熟睡的下人及守卫的房中点了迷香,便能让其昏睡更沉,若非地动山摇,一时难以醒来。 一切准备就绪,三人便可光明正大地进入那间神秘偏房中。 偏房之门似是上了锁,好在他们早有准备,轻松便撬开。进入以后,倒是书斋的模样,外室待客,墙上以装裱的书画装饰,另摆有茶桌及茶具,想来是供客饮茶的。不过这偏屋似是许久都不曾有人来过,鼻尖时常传入灰尘之气。 点燃屋内许久未燃的灯盏,借着火光环顾这外室,倒无特别之处。而后如蔓三人又发现这茶室之内,仍有两室,两个内室相邻,其中之一摆有少量花瓶器物,室内有一梨花木的矮榻,榻上有一方棋桌,棋盘中散落着几颗棋子。他们万分仔细地观察着棋室,仍无重要发现。 故而便剩下了最后一个内室。剩下的内室靠近主屋,是标准的书房模样,相较棋室及茶室,这书房倒还显得小些。亦是梨花木制的书桌,靠近主屋的墙边摆有一个大书架。书架旁挂着一幅山水画,墙角立着一个圆凳,上头摆着一盆早已枯萎的君子兰。 如蔓轻叩那书架所靠之墙,似乎更加厚实些。 “这堵墙,似乎同别的不大一样。”如蔓的声音十分轻微,但足够让萧何意及赵子乾听得清晰。 他俩皆停下探触它处的手,走到那书架旁,亦同如蔓一般叩了叩墙。二人发觉这墙的确不同寻常,皆神色一凛,冲着对方点头示意,而后各站一边,欲要将这书架移开。 然而不论二人如何用力,这书架皆纹丝不动。 “想来是有机关。”赵子乾判断道。 “嗯。”如蔓与萧何意轻声点头认同。 随后,三人各抬起灯盏,便在这书架周围搜寻着机关所在,然而仍是一无所获。 便在这时,如蔓注意到了书架旁边的山水画,只觉这画摆在书架旁边有些多此一举。 而后她掀起这画,竟真在这画后发现了一个暗格! “你们快看!”如蔓连忙出声示意。 萧何意与赵子乾连忙聚集过来,看到暗格时,面上一喜。 如蔓伸手打开暗格,只见其中有一铜制环扣,紧紧栓扣在凸起圆头的凹槽之中。壮起胆子将这环扣从凹槽中扳出,虽无巨大的变化,却隐隐听见书架后传来松动的声音。 想来这下没什么问题了,萧何意与赵子乾便又重新移动着书所架。二人卯足力气,所幸这书架成功被移开了。 随着书架被移开,又一个暗门显示在三人面前,好在这暗门用的是寻常的锁,故而不难打开。 打开暗门以后,里头竟是传来令人未曾想到的光来。虽说这光不亮,但也足以让处于昏暗、仅由灯盏照明的三人有些晃了眼。 这暗门之后,原是一个暗室。 因这暗室无门无窗,故而墙上镶嵌着大量的夜明珠,以及架着数盏长明灯,以供照明。暗室内摆放着大小不一、紧锁着的箱子,如蔓及萧何意、赵子乾花费大量时间,将这些箱子一一撬开,竟是大量金银珠宝。 然而仅发现这些金银珠宝仍是不够,三人继续查找,便又在箱子之后发现了一个暗柜。 令人惊喜的是,这暗柜里存放着大量的账册及契书,皆是周进与朝中贪污官员往来及勾结的证据。尤其是那上官景平,因上官景平为其妻子林氏的远房表亲,故而上官景平虽参与大案,其背后的指使人实为周进。所贪污的财产,七成都献给了周进,故而也能说明,为何上官景平为私售官盐的要犯,家中所查抄的财物却相对不多。 而这所别苑,虽以杨怀恩的名义所购,实则周进私下与杨怀恩之间又签一契,故而这所别苑真正的主人实为周进。 虽说今日所获颇丰,却也难免对周进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 “这周进,真是深藏不露。”赵子乾冷笑着。 如蔓丝毫不掩眼中厌恶,冷哼道:“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不然也不会将小意迫害至此。” 萧何意虽未同他们二人这般忿忿出声,然冷峻的神情、紧握的双拳却出卖了他心中的愤恨。 血海深仇,怎能释然。 好在如今大事将成,沉冤昭雪、为父平反而后恢复身份,定是指日可待。 既是拿到了最重要不过的证据,三人便也不多逗留了。收拾残局,并将这偏房内的所有移动的痕迹恢复至原状,被撬开的锁重新锁上,一切便状似回到了来前的模样。 待他们回到赵子乾的别苑时,天边已是泛起了鱼肚白。 夜尽天明,曙光初现。 而如蔓及萧何意、赵子乾走后不久,周进别苑的内被迷晕的守卫们亦陆续醒来。因在睡梦中被迷晕,不甚清醒的他们早已忘却了自个儿今日为何睡了这般久。 警觉些的,四处巡视一圈,发现院内如往常一般并无异常,便也打消了疑虑,只当自己迷糊之中被迷昏前的那一瞬清明不过是做了场梦。 调查这山中别苑之事已然了结,既捋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重要的几项证据亦已在手。故而如蔓三人便也不在这华云山中久留,即刻回城梳理已有的这些证据,并有周齐贤协助上书,想来此事定能成功。 更何况如蔓与萧何意路过玉钗城时,有何若姝托信其父宰相何承佑望其相助,于苍州时又有勤王赵元齐之手书,有这些额外的助力,为萧家平反更是能顺利许多。 回城中后,萧何意便迫不及待地去了城外的乱葬岗。 后方的小山底下的两个坟包,埋着他含冤而死的父母及祖父母。这是他第三次来看他们,第一次来时,是他自边关班师回朝,多年后第一次回到京州。受封以后,他便携如蔓来此祭拜,然而坟包已满是杂草,萧瑟且凄凉。 他默默除完杂草,再抬头时已泪流满面。若非家族蒙难,他的亲人怎会被草草安葬在这乱葬岗旁,连碑都不能立,而他流落别处,连祭拜都成了奢望。 第二次来时,亦是他自苍州凯旋而归。虽是官升至二品大将,却只能假用他名,无法光耀萧家门楣,心中万分苦涩,不是滋味。 而他亦在亲人坟前暗暗发誓,即便让他豁出性命,他亦要报这血海深仇,为父亲洗刷冤屈,为萧家正名,让九泉之下的父母亲人死而瞑目! 第一百三十六章 立秋赴宴 第200章 立秋赴宴 接下来的几日,如蔓与萧何意皆在府中整理手中所掌握的证据。 偶尔赵子乾来府中作客,歇息之余,亦协助一二。 而令萧何意及如蔓意想不到的是,立秋前三日,府中来了一封请帖。此请帖来源于季府,故而署名之人并非他人,便是谏议大夫,季泽。 得知请帖之来处,萧何意不由地身形一滞,神情变幻,似有挣扎。他忙从如蔓手中接过这请帖,急急打开,指尖微颤,仔细看过内容后,便又松了口气,眼底浮出犹豫之色。 如蔓凑过身去,那帖上的内容便引入眼帘: “送呈骠骑大将军林如苏台启: 承蒙上天好生之德,受其眷顾,次子季清源喜得贵子,不日将足月矣。为感上苍,略备薄宴,以邀亲朋共享喜事。盼将军于立秋之日携贤而至,光临寒舍,赴此薄宴。下官不胜感激,顿首再拜,恭候光临。 季泽敬邀” 看完请帖内容,如蔓便已了然萧何意为何这般犹豫。 虽说当年萧家被陷害而获谋反之罪,萧何意之母为季府嫡女,然季府侥幸未受牵连,得以保全。季泽虽知萧府冤枉,曾在天子面前为萧家求情,然而无力为其平反,又被降了官职,即便万般悲痛,却也只能保全季府。 而后得知萧家满门无一活口,后暗中派人去乱葬岗寻尸,却早已不知所踪。 季泽早已以为萧家无后,却不曾想,那年大军自边关回京,天子封赏之日,季泽在朝堂上看到了这酷似其亡女季如琼的年轻将军。 震惊激动之余,他内心亦万分确信这林如苏便是萧何意。 毕竟是血浓于水亲情,幼时的萧何意也曾被他抱在怀中宠爱,即便如今变化颇多、换了身份,他亦能认出这嫡亲的外孙! 然而他实在没有勇气同他相认,一方面出于未能保下萧家的痛惜内疚,一方面是对萧何意流落在外、备受艰辛的不忍。且萧何意为朝中新贵,公务上本就毫无往来的机会,若这般急着交往,倒会让人以为自个儿是趋炎附势之辈,也会让他人起疑。 更何况天下未定,军务繁忙,朝中官员便是想上门拜访,萧何意也无暇接见。 如今不论天下或是朝堂,局势皆稳,萧何意亦可久居京州,空闲时日便也多了不少。季泽万分想念亡女,以及那双曾被他万般疼爱的外孙,便借由次子季清源之子的满月宴邀请萧何意府中做客,以解思念亲人之苦。 于萧何意而言,他又怎会不想同亲人相认?然而如今身份特殊,多有不便。况且他的真实身份已被仇人识破,他不想季府因他而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他最希望的不过是,他能恢复身份,光明正大地同季府亲人相认。现下他仍无勇气在亲人面前坦白那段鲜血淋漓的遭遇,每每想起父母惨死、潇儿含恨自缢的画面,他都恨不得将周进千刀万剐,剥皮抽筋。 “小意,你可想赴约?”如蔓眉头轻蹙,有些担忧。 “想去,又不想去。”萧何意合上请帖,微微叹了一口气。 如蔓自是明白他内心的纠结,更知他万分想见亲人。她从萧何意手中拿过请帖,温声鼓励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机会,即使不便相认,能瞧一眼多年未见的亲人也是好事,你说呢?” 萧何意目光触及如蔓略带询问的目光,他稍稍安心了些,却仍未答复。 “你若是不说话的话,我便当你是默认了。”如蔓微微扬起眉,噘起嘴。 “好,便听你的。”许久,萧何意才点了点头。 他似是下定了决心,眼底有些期待,却难掩那一丝对未知之事的忧虑。 立秋之日凉风至,不过三日尔,便到了赴约的日子。 这日午后,除却如蔓外,萧何意还带上了赵子乾。他俩本就交好,而赵子乾正巧在府中闲来无事,便也一同前往季府。 季泽除亡故的嫡长女季如琼外,仍有二子,长子季清波,次子季清源,皆在朝中为官。季清波为文散官,任朝议大夫;次子清源在吏部任六品主事,二子虽并非人中龙凤,但也能力可靠。 季府中人于朝中并非高官,且此宴是为嫡次子季清源之子满月,故而那些热衷于攀龙附凤之辈自是对此不屑一顾的。故而赴宴之人,多是季泽及其两子交好往来的的官员及亲朋,饶是如此,府中倒也不乏热闹。 季清源及季清波在院中迎接客人,季泽在厅堂会客。 赵子乾先行入府,送上贺礼,这位身份贵重的稀客的到来,令二人万分意外。 “世子大驾光临,真是令下官受宠若惊,如有怠慢之处,还望世子多多担待!”季清源面露喜色,又有些惶恐,连忙同季清波恭敬行礼。 “二位大人无需多礼,本世子今日不过是沾了林将军的光,前来沾沾喜气罢了,大人诚心相迎,又何谈怠慢呢?”赵子乾摇着扇子,轻快地笑着。 见赵子乾提起萧何意,一旁的季清波眼神一亮:“林将军现在何处,可是来赴宴了?” “这林大将军啊,想来已到府外,马上便会进来呢!”赵子乾神秘一笑。 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萧何意眼中便一扫方才在府外的踌躇之色,挺起胸膛,同如蔓一块儿进入了院内,出现在季清波及季清源面前。 季清波有些愣住,一时忘了说话,倒是季清源先开口恭迎:“林将军光临寒舍,可谓蓬荜生辉,亦是犬子的福气!” 说罢,便又望向一旁的如蔓,问道:“想必这位便是林将军的姐姐吧?” “季大人不必拘礼,这正是家姐。”萧何意点了点头,又与如蔓对视了一眼,接过如蔓手中的贺礼,递给季清源:“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季清源接过两个小小木盒,连忙道谢,里头分别是送给他刚满月儿子的长命金锁及玉麒麟。 然而他接过贺礼后,却见一旁的兄长仍呆在一旁,他疑惑地皱了皱眉,用手肘轻轻碰撞,试图提醒他。 那季清波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行礼道歉:“下官失礼!方才见林将军的样貌,同下官的故人有几分相似,这才有些怔住,还望将军谅解!” “无妨。”萧何意摇了摇头,淡淡道。 “哎呀,季大人不必紧张,咱们林将军瞧着是严肃了些,其实性格随和的很,他不会放在心上的的!”赵子乾见那季清波神色仍有些不自然,以为他担心萧何意会迁怒于他,连忙出言安抚。 殊不知季清波是他自见到萧何意的第一眼,便觉得他长得同亡故的妹妹十分相似,出于震惊,他这才怔愣住,有些不可置信。 季清源因兄长失态,而后便亲自陪同三人前往厅堂,以表歉意。 饶是萧何意已然走远,季清波仍是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即便需要接待后来的客人,他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第一百三十七章 偏院密会 第201章 偏院密会 季清波比亡妹季如琼不过大上三岁,自小一同长大,故而对这妹妹十分宠爱。 后来季如琼嫁与萧何意之父,他虽是十分不舍,然萧寒远年轻有为、为人正直,他自是心中满意。而幼时的萧何意,他也是见过几面,倒也分外喜爱这聪明伶俐的外甥。 然而他不曾想到,后来萧家受难,无一活口,饶是心中万分悲痛,却也只能被迫接受现实。 他自是对自小一同长大的妹妹再熟悉不过,故而即便过了那么些年,亦能牢牢记清她的样貌。今日得见这朝中新贵林将军,竟是与亡妹这般相像!撇开令人诧异不说,他心中亦冒出了那分侥幸的念头来,这林如苏莫非便是他的外甥萧何意不成? 不同于季清波的心事重重,次子季清源并未认出萧何意的身份。 季清源年岁比萧何意甚至还小上两岁,与季如琼只见过寥寥数面。而萧家出事之时,他不足十岁,本就与萧府亲人见面颇少,而孩童忘性又大,自是早忘记了他们的样貌,更别谈认出萧何意了。 前往厅堂的萧何意面上虽波澜不惊,可内心早已同季清波一般,混乱不已。虽这么些年过去,他仍是一眼便认出了季清波,这幼时曾将他扛在肩上玩耍的舅舅。可他丝毫不敢泄露情绪,只能装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只留心中一片苦涩。 终于到了厅堂,季泽正坐在上位同前来庆贺的宾客们谈笑风生。 仰头却见次子携着赵子乾及萧何意、如蔓三人前来,他神情一滞,目光忍不住追寻着萧何意,隐在宽大衣袖中的手略微有些颤动,一时忽略了他前头的广安王世子赵子乾。 “不知世子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请世子谅解!”季泽连忙起身,躬身向赵子乾行礼,有些受宠若惊。 与季府来往之人,向来不曾有身份同赵子乾这般贵重的,故而令人这般意外。厅堂内的众人,亦随着季泽纷纷行礼,生怕自个儿礼仪不周。 “大家不必多礼。”赵子乾摆了摆手,对众人这般诚惶诚恐的模样有些无奈,“本世子不过随林将军前来讨杯喜酒罢了,我向来不喜繁文缛节,大家也都随意些好。” 季泽与众人连连点头,却仍有些拘束。 而后他又转而同萧何意行礼道:“林将军赴宴寒舍,下官荣幸之至,也是……家孙的福气。” 他低着头,心情复杂,有些不敢正视萧何意,也是防止自个儿不慎失了态。然而微微停滞的语气,却将他的那份难以言说的复杂心事露出了马脚。 萧何意并未立马回复,似是在平复自个儿的心情。他注视着季泽向他躬下的身子,胸中酸涩不已,深吸一口气,简洁回复道:“季大人不必多礼,大人府上特意诚邀,我自是要来沾个喜气。” “是、是。”季泽连连点头,笑得有些苦涩。 随后季泽又询问了一旁的如蔓,寒暄了一番,几人便各自落了座。前来赴宴之人陆陆续续到府中祝贺,大家喝着茶,畅聊诗书礼乐、文章经略,很快便也到了晚宴之时。 然而众人之中,却总有些人心不在焉,饶是新生之喜,也抵不过这相见不能相认的万般苦涩。 不论酒量的高低,众人皆已有些醉意熏熏,然而萧何意与季泽却是未沾几分酒,萧何意自是无心喝酒,亦无人敢劝。然而季泽却是以身体抱恙为由,实则另有打算。 过了些时候,季泽叫过来季清波,附耳同他说了些话,只见他神色一闪,点了点头,便回到了宴桌上。因其位置于赵子乾下方,与他交谈倒也方便,季清波便鼓足勇气开口同他说话,他倒也向来没有架子,亦笑着同他交谈。 然而二人说着,声量便越发减小,饶是邻座都听不清了。只见二人面色不复那般轻松,赵子乾听着,微微点着头,而后季清波便又从宴桌上离开了。 萧何意正襟危坐,用余光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不时夹菜品尝,然而这些美味佳肴在口中却是毫无滋味。 自季清波走后不久,赵子乾亦站起身来,似是要离开的模样。萧何意投去目光,只见赵子乾回望过去,同时以眼神示意,便转身离开了宴桌,向着季清波消失的方向而去。 萧何意神色一沉,扫视四周,只见桌上的客人已醉了大片。他仰头闷了一口酒,起身跟上赵子乾。二人绕过长廊,走至一个冷清的偏院,唯有一个不起眼的屋子亮着灯火,略微思索一番,便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 进屋以后,发现里头只有如蔓一人。 如蔓似是早已料到二人会来,莞尔一笑,出言解释:“方才在女眷的宴桌上,有个丫鬟同我说季大人有要事寻我,故邀我同她走一趟,最后来此屋中候着。虽说如此,我却明白这季大人真正想见的定不是我,想着你二人定会一同前来的。” 萧何意与赵子乾打消了疑虑,心下早已了然这季清波为何示意他们来到这里。 “想来他们也快到了,先候着吧。”萧何意轻蹙眉头,难掩面色复杂。 赵子乾抿着嘴点了点头,随后将门合上,并出言安慰道:“如苏,你莫要有负担,该面对的总需面对,顺其自然便好。” “虽说时间仍未成熟,但你等这一日已然多年了,即使是意料之外,可你既是能来此赴宴,想来也是做好准备了,所以无需担心,我们都在。”如蔓虽知自个儿与赵子乾的话有些多余,然而仍是想出言安慰。 “我都明白,你们放心吧。”萧何意眼中一热,忙撇过头去,望着墙角的绿色盆景。 话音刚落不出半刻,适才刚被合上不久的门便又被推开了。 萧何意身形一震,连忙转过去,紧紧望着门的方向,拳头紧握。如蔓与赵子乾亦是闻声望去,只见季泽及季清波满是歉意地推门而入:“下官携子来迟,还望世子、林将军及林姑娘谅解。” “季大人身为东家,中途离宴,自是比我们麻烦些,无需致歉。”赵子乾摇了摇头,表示理解。 如蔓含笑起身,示意季泽先坐下:“季大人先坐下吧,您引我们来此意欲何事,我们已然能猜想到,若有疑问直言无妨。” 由于来时急切,季泽脚步仍有些虚浮。他顺着如蔓的示意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季清波于他身旁落座,而如蔓及萧何意、赵子乾依次坐在他们对面,萧何意正巧位于中间,处于季泽的正对面。 众人一时相顾无言,唯能闻见起伏不定的呼吸声。 第一百三十八章 祖孙相认 第202章 祖孙相认 如蔓见众人皆沉默不语,便率先打破了沉默。 “季大人……可有什么想问的?” 只见季泽与季清波对视一会儿,复又转开视线。季泽几番欲言又止,终于鼓足勇气望向萧何意:“林将军……你……你可是……” 他的眼神充满恳切的期盼,微微颤抖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便连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虽是话未言明,萧何意三人又何尝不明白他所言何指? 对于萧何意而言,虽多年未见,眼前之人的样貌自是与记忆中外祖父的模样别无二致。可眼前的外祖父却是苍老消瘦许多,满头的银丝是掩饰不了的风霜,他不再同萧何意幼时的记忆中那般神采奕奕,而是憔悴不堪。 萧何意抿唇观察着季泽这些年来的变化,心中酸涩一直弥漫到脑中、眼中,忍不住收紧拳头,颤抖着,指甲陷入掌心,却察觉不到丝毫痛意。 而季泽这般渴望的眼神,颤抖的双唇深深刺激着他,在他心中不断敲击着,令他的心头不断出现裂缝。他不忍看到祖父这般模样,心中的高筑的墙轰然倒塌,终是崩溃。 “是我……外祖,我是意儿。”他双膝一软,忍不住跪在季泽的面前。 多年来强撑的坚强,对亲人的思念,背负的仇恨……皆倾注在跪倒在地的双膝之上,他的双肩颤动不已。 “好……好。我果然没有猜错。”季泽老泪纵横,灰白的胡须随着颤抖的嘴唇不断抖动着,他抬起手,将手掌放在萧何意的脑后轻抚着,又微微使力,想要令他深低的头颅抬起,细细端详这多年未见、令他记挂在心的外孙。 萧何意顺着他的手抬起头,虽紧咬双唇,却仍是抵挡不住满腔的情绪,泪流满面。 季泽深深叹气,愧疚道:“意儿……你长大了。当年都是外祖太过无用,没能救下萧家,如今得见你安然无恙,我便放心了……” “外祖……你老了。”萧何意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唉。人年岁大了,自是会老。”季泽提袖拭泪,“过得好与不好,又能如何?白发人送黑发人,终究是心中难以磨灭之痛。” 这般亲人相认的动人画面,饶是如蔓与赵子乾身为外人,皆是触动不已,微微红了眼眶,更别说一旁的季清波了。他早已是潸然泪下,万分激动,不禁弯下腰轻拍着萧何意的肩膀,声音颤抖道:“意儿……你果真是意儿。你可还记得我?” 萧何意微微一愣,红着眼眶望着他:“意儿怎会不记得舅舅?少时你最是疼我……” “你同如琼长得可真像啊……”季清波看着萧何意那酷似其亡妹的面孔,不免又有些怔住,更是悲伤不已,万分感慨。 倒是一旁的季泽先从感伤之中缓过神来,他正了正神色,忙将跪在面前的萧何意扶起,道出了心中疑惑:“意儿,当年发生了什么?你是如何存活下来,又如何改名换姓,成了朝中的骠骑大将军?” “是啊意儿,这些年你经历了什么,定是十分不易吧?”季清波亦回过神来,附和着季泽,问出了这最为关心的问题。 起身后的萧何意又坐回了椅子上,他深深吸气,以平复心情,将早已酝酿于胸的经历一一道出。 他自那日管家带他及胞妹萧宛烟躲入暗室说起,而后管家遇害、胞妹失踪,他独自前往扬州,身负重伤,流落街头。后来被如蔓所救,并收留下来、供其读书习武,自他十六岁后,便又一同前往边关,随他从军。 而他于军中与广安王世子赵子乾相识,后又被沈宁安赏识,虽身份被识破,却仍被其一手提拔,班师回朝后便被天子封赏。而后又随沈宁安前往苍州平叛,成功收复苍州后、天下太平,天子大喜,又将其封作骠骑大将军。 最后,萧何意又将在苍州被周进识破身份之事、以及近些时日暗中搜集周进罪证,欲扳倒周进、为萧家平反的计划坦然告知。 期间,季泽及季清波听闻萧宛烟流落风尘、后自缢身亡时,心中皆是哀恸不已,对周进更是恨之入骨,同时对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深感自责与愧疚。 “意儿,这些年……你受苦了。”得知萧何意的经历后,季泽难掩脸上的疼惜。 而后,他又站起身,向如蔓深深鞠躬,以示感谢。他得知是如蔓收留萧何意,又将其培养至如今的优秀模样,深知如蔓对萧何意恩重如山,亦是对季府的莫大恩情。 “如蔓姑娘对意儿的恩情,季某无以回报,唯有一拜,感谢姑娘的大恩大德。”他眼含热泪,情绪有些激动,深深一鞠,彰显无比的诚心。 如蔓不曾料到季泽对她这般行礼,她连忙起身扶起他,有些不知所措:“季大人不必行此大礼,快快坐下吧。小女子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也是出于缘分,才能施以援手。” 季泽点了点头,坐了回去,他自是知道她不过是自谦罢了,但也不再多礼,令她无所适从,唯有将此恩情谨记在心。 除却对如蔓行礼以外,季泽与季清波又对赵子乾一路帮助萧何意而表示感谢。赵子乾亦表示他对萧何意出于欣赏,同他又是生死之交,对于他的事情,自是会尽力相助。 更何况对于周进的所作所为,赵子乾亦是十分不耻。虽说他是个风流成性的纨绔子弟,却仍怀有正义之心,对于周进这种作恶多端之人,他又怎能袖手旁观呢? 得知萧何意有这些好友相助,季泽与季清波自是安心了许多,却难免担忧:“意儿,此番计划想来困难重重,你一定要多加小心。若有什么我同你舅舅能帮得上忙的,定会全力相助!” 面对季泽的关心,萧何意点了点头,安慰道:“外祖放心,关于周进的证据,现已搜集的差不多了,只差上书天子这最后一步了。你与舅舅无需涉险,未免引起怀疑,此事成功之前暂不要同我来往,万事以保全季府为先。” 而见季泽与季清波似有犹豫,萧何意又坚定劝道:“请外祖相信我,便听我的决定。” “好。”季泽终是松了口,“可若是你身陷险境,季府绝不会袖手旁观,我便是豁出性命,也要助你一臂之力!” 萧何意微微一怔,又将目光转向季清波,只见他亦是冲自己重重点头,神情坚定。 “好。”萧何意鼻腔又突然酸涩起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不负良辰 第203章 不负良辰 此番密会并未花费太多时间,将这些重要之事坦白以后,季泽同季清波便先行回到了宴桌上。 毕竟季府是此宴的东家,既是宾客未散,若离桌太久,便是失了礼数。 而后,如蔓亦回到了女眷的宴桌上,赵子乾在季泽父子走后不久便也回到了宴桌,而萧何意为避免与季泽父子前后相继回宴,决定最后回去。 然此番萧何意的心事不如来前那般沉重了,反倒是轻松了许多,嘴中的酒菜亦是多了些滋味。宴桌上的宾客相较之前醉的更多了,不少已经醉趴在桌上,昏睡不起。而此时,而见东家回桌,便也陆续有宾客开始同他辞别回府。 除了一些烂醉如泥及来自外乡的宾客留宿府中,京州的宾客纷纷离开。 如蔓及萧何意、赵子乾便也同这些辞别的的宾客一起,同季泽父子道别回府。季泽父子虽是不舍,亦知如今萧何意如今身份特殊,故未出言挽留。 “将军路上小心。”季泽不舍道。 萧何意点了点头,又深深看了外祖一眼,转身同如蔓及赵子乾离开季府。 季泽及季清波目送着萧何意的离去,直至背影消失在他们的眼中。一旁的季清源意识到他俩的异状,亦望着萧何意消失的方向,疑惑道:“父亲和兄长似乎对这位林将军很感兴趣?” 二人闻言,猛地回神,恢复了正常的神色。 季泽沉默不语,并未说什么。而一旁的季清波为打消弟弟的疑虑,出言解释着:“我与父亲不过是觉得这位林将军器宇轩昂、气质出众,不似一般人罢了。” “这倒是没错,林将军确实威风凛凛。”季清源略微思索,点头认同道。 …… 自从季府出来,中途赵子乾便同如蔓及萧何意分道扬镳,打道回府了。 如蔓与萧何意并肩而行,步伐比来时轻松了许多,毕竟如今也算了却一桩重要心事,尽管是计划之外,但也好歹与挂念的亲人各自安了心。 “今日这一趟,也不算白来。”如蔓轻松道。 “我本以为会没有勇气,不曾想能这般痛快地坦然相认。” “因为你成熟了、亦更坚韧了,你说是么?” 听闻此言,萧何意轻轻颔首,胸中一暖,柔声道:“许是你的陪伴与鼓励,才能有我今日的强韧吧。” 如蔓摇了摇头,勾起唇角:“可你是真的很努力执着,很有毅力。” 萧何意并未再反驳,只在心中暗自想着:若非有你的陪伴,也不会拥有这般温暖。 “阿蔓。”他忍不住轻声唤着。 “怎么了小意?” “真的很感谢你。”面对她疑惑的目光,他真挚地回应。 真的很是感谢,感谢你出现在黑暗之中,带来一丝光明,拯救、鼓励、温暖我,给我与恶相抗争的勇气。若非是你,我或许会堕入无尽深渊,在泥潭中嗜血而生,定是冷血无情之人,又何来温暖,何会考虑他人的感受? 这些肺腑之言,他并未说出口,只化作眼眸中的浓厚的情意,一眼便能令人沉沦。 “你若想感谢我的话,便带我去个好玩的地儿吧!”如蔓被他这如炬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忙转移话题。 “你想去哪?” “你自己想咯!若要我替你想,岂不是显得你很没诚意?”如蔓噘着嘴,显得有些娇憨。 萧何意皱着眉沉思着,若说同他谈论兵法之道,他倒还能侃侃而谈。可若让他想出个吃喝玩乐的地儿,他显然有些为难,毕竟他可不是赵子乾那般擅长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 然而正是想起这赵子乾,倒是令他脑中灵光一现。他的眉头瞬而舒展开来,眼中一喜,拉起如蔓的手兴奋道:“丹枝崖。” “什么?”如蔓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们去世子曾说过的那个丹枝崖。”萧何意温声解释。 “噢,我想起来了!”如蔓这才了然,想起了赵子乾曾同他们形容过的丹枝崖盛景。 于边关军营中时,赵子乾同二人说过京州的丹枝崖,在很长的时间里,倒是令他们十分向往。然而自边关回到京州以后,便又匆匆去了苍州,一直未曾得见这丹枝崖的风景。而苍州平定回京,却因忙于它事而忘在脑后,如今想起,恰好刚刚入秋,正是枫开时节,这下可不能再错过了。 念及此,如蔓不禁满是期待,眼中光彩十足:“那我们何时去看日出?” “良辰美景,何需择日?”萧何意一边回答,一边含笑牵起如蔓的手。 如蔓意外不已,瞪大了双眼:“现在便去么?” “阿蔓不想去么?” “倒也不是。只是……这个决定有些突然罢了。”如蔓解释道。 “现下出发的话,再等些时辰,想来便能看到日出了。” 虽说如蔓已对丹枝崖重起了向往之心,却有些犹豫:“今日这般折腾,我只是怕你疲乏劳累。” “我不累,这些日子休息得不少。”萧何意摩挲着如蔓的手,“更何况哪有行军打仗累。” 见他表示无妨,如蔓倒也打消了心中的犹豫。 “那便出发吧!”她反握住萧何意的手,小跑起来,“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她不时回头,灿烂的笑容在微亮的夜色中时隐时现,格外的动人心魄。萧何意的心不由自主地愈加愉悦起来,因受如蔓的感染,他亦露出了那少见的、如同阳光般绚烂的笑,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虽说城门已关,如蔓自是有办法同萧何意一同出城。 略施法术,将随手捡起的一片枯叶变成扁舟大小,二人便乘着这片枯叶往东南方十里开外的丹枝崖上飞去,这下便也无需费脚力摸黑走山路了。 这片枯叶在半空中飞得不紧不慢,整个京州皆在眼下。除却城内仍有细微的灯火,各处角落皆是昏暗不已,唯有月色星光洒落之处印出点点银光,四处无人,万般静籁。 一刻钟后,枯叶稳稳地落在山崖之上,便又缩回了如蔓那半个手掌的大小。 此时正是深夜,虽能大致看出此山的繁盛模样,却是不显此山枝叶之色,唯有光亮之处的暗红枝叶若隐若现。 皓月当空,万物凸显光洁。如蔓与萧何意并肩而坐,静听枝叶摇曳的动静,以及入秋后愈加稀少的虫鸣。 既是京州最高的山崖,那四周的群山便皆是裙下之臣。 眼下的深潭不似原本的颜色,墨黑之中有星月倒影,风骤起,波光粼粼,月影数重。水波漾开,月影不断晃动,却不随水波而消散,它虽摇晃,可永远屹立不倒。 越是凌晨,四周的云雾便不断聚起,环绕在群山及水潭之上,最终将其覆盖,只待天明。 第一百四十章 丹枝碧潭 第204章 丹枝碧潭 似是要等候晨日的一鸣惊人,越接近天明,凉意便更盛。 凉风吹过时,如蔓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萧何意心思细腻,很快便捕捉到她的这一瞬的微颤,不假思索便脱下那身玄黑色暗纹外裳,将她的身子包裹住。 “你不冷么?”如蔓略微意外。 “我习武多年,身体比常人耐寒些。”萧何意摇了摇头。 如蔓勾了勾唇,坦然地接受了他的好意。虽说这外套她并非真正需要,可显然萧何意已将她同凡间女子一般对待。而这些年来,她似乎也习惯于这凡人的生活,时常忘了真实的身份。 不得不说,人间的这一切的确容易令人沉溺。 这略带萧何意温暖体温的外套将她包裹着,令她忍不住打了哈欠。眼中的湿意模糊了眼前的景色,一阵困意袭来,她咂了咂嘴,便靠着他的肩膀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中,她又梦到了熟悉的黑衣男子。然而此次的黑衣男子,却是被拷在刑场之上。他蓬头垢面地垂着头,跪在地上,五官隐藏在一片阴影之中,身上的黑色衣裳已有些褴褛,上头有着大片暗色,显然是干涸的血迹。 梦中的她一脸惊惶,崩溃地唤着眼前的颓败男子。如蔓费尽心思想要听清她声音,却如同隔了万座青山,难闻分毫。 过了许久,那伤痕累累的黑衣男子才缓缓抬起头来。 是萧何意。 而如蔓亦听见了梦中自己那颤抖而绝望的声音,逐渐清晰,声声入耳,响彻心扉。 “小意……小意!” 如蔓再一次从梦中惊醒,呼吸急促,显得有些心悸不安。 “阿蔓?”萧何意紧紧抓着她的手,一脸担忧,“你可是又梦魇了?” 她点了点头,拍着胸口松了一口气:“幸好只是梦。” “你梦到什么了?” “没、没什么。”如蔓声音微弱。 萧何意不再追问,只是握着她的手越发收紧:“别怕,梦都是假的。” “嗯。”如蔓深深吸气,重新靠着他的肩膀,“梦都是假的。” 她抬起头来,暮色之中,繁星退去,月已偏离正空,天边已是微微发亮。 日出之时,想是要来临了。 随着月光的消失,天光渐明,代替了原先幽深的银光。暗色的天空逐渐成了暗蓝之色,随着天边那抹亮色逐渐扩大,天色渐浅,光明渐盛。 待世间俱明时,天边又泛出红光,由浓减淡,那红光不断扩大,似是要覆盖整个人间。然而群山不见踪影,眼前唯有翻腾不停的云雾,如海般波澜壮阔,动魄惊心。 丹枝崖上的红枫已显现出了原本被夜色夺去的颜色,鲜艳夺目,将这山顶包围,唯留崖边巨岩延伸而出的平台。如蔓与萧何意便坐在这崖边,小腿悬在半空中,脚下一丈处便是苍茫的云海,除了丹枝崖山顶那一片枫红,目光所及皆是云海缭绕,宛如仙境。 云海随风翻滚,愈演愈烈,如惊涛骇浪。同这风起云涌的景况一同出现的,便是那红光之下陡然袭来的万丈金光。这些璀璨而略微刺眼的光芒直穿云海,捣入群山之中,亦投在如蔓与萧何意的脸上。 二人不由地眯起双眸,以免被这夺目的光晃了眼。 这光芒来势汹汹,却又悄无声息减弱,直至金黄色的圆日完全出现在天边。随着金光一同减弱的,便是脚下的茫茫云海,它们消散之快,似是从未出现过。原被云海掩盖的群山及除却山顶的丹枝崖全貌,便完全显现出来。 青山已有不少染了黄,青黄交加,与天边的初霞一同,为这充满凉意的秋日增添不少暖意。 而最是体现秋色的,便是丹枝崖这满山的红枫。崖山多半为岩石,却九成被红枫覆盖,许多从岩缝中生长而出,生机盎然。阳光稀缺之处,红枫仍是发黄发绿,却不影响这渐浓的秋色。而红枫因阳光的照射,更是灼灼其华,流光溢彩,其艳丽之色不逊于彼岸花海。 天已是大亮,云聚于天,更衬天之青蓝。 脚下那万丈之处的潭水映入眼帘,虽已不再是墨黑之色,却不改波光粼粼的景象,这是源于月色或日出日落时的独有风貌。 这深潭被群山围绕,观其颜色,翠碧如玉色,沉静幽深,与丹枝崖的满山艳色虽截然不同,却相得益彰。便如同常着一袭青绿衫裙的如蔓,夺目而不失沉稳,灵动而不缺婉约,总在不知不觉便深刻于心,难以忘怀。 “这丹枝崖的景色,的确名不虚传。” 如蔓将被风吹落在颊边的碎发别至耳后,嫣然一笑,感慨着眼前的盛景。 “嗯。”萧何意点头认同。 他亦难有这放松时刻,更何况良辰美景,佳人在侧。随风萦绕鼻尖的是若有若无的馨香,他忍不住侧过头去,却发现如蔓亦是侧头看他。 纵使眼前的貌美容颜日日可赏,却每每在咫尺之间的注视时,令人心慌意乱。他的心脏又不由地怦怦直跳,想要离她更近些,近到不留一丝缝隙。 如蔓被他幽深的眸子吸引,这深不见底的眼眸,却是清澈得只能看见她的倒影。她微微失神,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历经沧桑、淬炼得越发坚毅俊朗的面庞,心绪微乱。 任凭云卷云舒,二人皆是相视不移,直到温唇相触,不禁眼睫一颤。 此时此刻,或许天地间唯有他们留存于世,高坐悬崖之上。又有风骤然拂过,吹动满山红枫摇曳不止,碧水皱起,微微漾开。二人衣袂纷飞,碎发飘扬,忽有红枫离枝零落四处,随风漂浮,不断落在二人肩头、衣衫之上,又坠落在地。 举世停滞,唯有二人飘然出尘,时光惊艳。 在崖上待了不少时辰,也因这好天气而有幸目睹这丹枝崖红枫盛景,如蔓已心满意足。 美中不足的是,腹中缺少了些美味佳肴,倒是有些遗憾。 “小意,我有些饿了。”如蔓吐了吐舌头,显得有些俏皮。若严格来说,她既非凡人,自是从无饥饿之感,一般说饿,定是嘴馋了。 “那我们便下山吧。”萧何意勾起唇角。 “好呀。” 不如来时那般不同寻常,回去时二人便是安分走路下山了。 山路小径,分外安静。层林叠翠令阳光难以触达地面,只留下细小的光圈,倒也别有一番意境。 到达山下以后,离京州城还需十里路,二人沿大道步行,中途偶然遇见一个中年男子驾着牛车欲往京州城而去。如蔓与萧何意相视一笑,塞给中年男子一两碎银,坐上了这顺路的牛车。 牛车摇摇晃晃,虽慢悠悠的,倒也比徒步舒坦不少。 进城以后,二人并未直接回府,而是找了家酒楼,吃了些美味佳肴,祭祭身上的五脏庙。 酒足饭饱后,又闲逛一会儿,这便正式打道回府了。 然而他们不曾想到,等待二人回府的除了府中焦急的管家,还有意想不到之人。 第一百四十一章 圣上有请 第205章 圣上有请 如蔓与萧何意方才走到可见府邸之处,却发现将军府已被团团围住。二人怔愣在原地,却是再也移不开脚步。 瞧着这些不速之客的装束,显然是宫中禁军。 如蔓一时有些心惊肉跳,忍不住抬头望向萧何意,满是担忧。只见他抿嘴蹙眉,看不清眼底神色变幻,唯有这敛容屏气的模样,暴露了他对未知的困惑与不安。 “小意……”如蔓一时呼吸凝滞,语气微弱。 萧何意闻声与她目光相触,眼底比适才多了一份决然。他冲如蔓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这般担忧:“还未了解情况,无需贸然担心。” 说罢,便跨步走近府邸。 然而如蔓却未改忧色,看到眼前的禁军,她莫名想起在山崖上所做之梦,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愣神之际,却发现萧何意已离她有些距离,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禁军为首的便是羽林将军卫昌平,他手握佩剑,立于大门中央,似是等候许久。管家战战兢兢地躬身立于后侧,看到萧何意回府,满脸忧愁的他眼中一亮,却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将军……你可算回来了!”他显然有些惶恐不安。 “发生何事了?”萧何意冷峻的目光快速扫过周围的禁军,掠过卫昌平的严肃面庞,最后落在惊慌失措的管家身上。 管家支支吾吾,不敢言语。 “圣上有令,烦请林将军随末将前往宫中一趟。”一旁的卫昌平拱手出声解释。 “是请我,还是来抓我?”萧何意眉头紧锁,语气不善。 卫昌平自是明白他所言何指。若真只是单纯请他入宫,何须这诸多人马,大动干戈?更何况还出动了羽林军。 “圣上有令,末将不得不从。”卫昌平的言语中有隐隐的无奈。 一旁的如蔓同样不明所以,她心中的不安愈加强烈,急切问道:“卫将军,圣上为何要抓他?即便是死,也需得让人死得明白些!” 骠骑大将军林如苏的威名,自是天下皆知,朝堂之中更是无人知晓。他军功累累、驰骋沙场,不少战役令人耳熟能详,同为武将出身的卫昌平自是对他钦佩不已。 出于私心,卫昌平忍不住松口告知他仅知的消息:“末将所知甚少,圣上只说林将军有欺君之罪,需要押至宫中亲自审问。不过,末将在朝中私下打听过,似乎朝中有官员上书天子,说林将军是罪臣之后,犯了欺君之罪……” “不必再说了。”萧何意闭了闭眼,呼吸沉重,“我都明白了。” 不出意外的话,卫昌平口中的那位官员不是别人,正是周进。得知其身份之人寥寥数几,且多是他能够亲信之人,唯有周进想置他于死地。 然他不明白的是,周进是从哪里来的证据,这么快便将他告发了。 “我随你进宫。”萧何意冲卫昌平颔首,自嘲般笑了笑,苦涩不堪。 尽管他状似轻松,可如蔓却明白他内心的痛苦与焦灼不比她少。她不顾旁人,噙着泪冲进了他的怀中,双臂死死环住他的腰,哽咽道:“你放心,我会想办法救你的。所以,不论怎么样,你一定要好好的,不要放弃。” 萧何意亦忍不住单手环住她的背,不断收紧,亦红了眼眶。 “我不会放弃的。”他重重点头。 既已走到这最后一步,又怎甘心轻言放弃?不论前方有何种困难,只要仍有一线生机,都将勇往直前,在所不惜。 萧何意终究还是被带走了。 如蔓目睹着他挺拔而坚韧的身影消失在她的眼前,是那般决然。他一走后,她便控制不住瘫坐在府前的台阶上,任凭泪水滑落,模糊了视线。 分明在两个时辰以前,仍是不负良辰美景,在丹枝崖上观赏盛景,那般逍遥自在,亦仿佛未来一切都将径情直遂,再无艰难险阻。可意外往往在人不备时来临,令人措手不及,可谓世事无常,人心叵测。 余下的禁军依照吩咐,看守将军府,不许府中之人进出。 虽如蔓一直坐在门外暗自神伤,禁军倒也不催她进府。毕竟在他们眼中,如蔓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罢了,自是难从他们眼下溜走,更别说掀起风浪来了。 然而再这么坐下去也于事无补,如今之计,便是要想方设法救出萧何意。虽说如今圣上并未定罪,可放眼历朝历代,这都是难以逃脱的死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唯一能改变萧何意命运的,终究还是圣上的心意。 如蔓叹了口气,回头见禁军正虎视眈眈地监视着她,心知现下不能节外生枝,便准备回到府中。 正当她转身之时,却见赵子乾驾马匆匆而来,显得心急如焚。 “如蔓姐!”赵子乾翻身下马,叫住了欲进门的如蔓。 听到呼唤,如蔓不禁又回过头去,看清了来人:“世子爷?!” “想必你都知道了吧?”如蔓仍凝眉蹙目,却不似方才那般焦虑。 因急切而来,赵子乾有些气喘,亦是眉头紧皱,十分忧虑:“方才我在府中,却见父王自宫中回来,同我说了这个消息。我本就奇怪他今日为何特意回府,不曾想竟是这天大的事!” 广安王自知儿子同萧何意交好,又曾听闻与边关之时,萧何意对其子有救命之恩,故而对此消息万分留意,特意回府同赵子乾透露。 然而广安王还未到达府中,卫昌平却早已携羽林军把将军府包围,静候萧何意归府了。 赵子乾得知消息后,顿时大惊失色,匆忙赶来,可终是来晚了一步,错过了他入宫前的最后一面。 “此事,是周进所为?”如蔓心中虽是早已有了答案,却仍需要赵子乾的肯定来证实。 “没错。”赵子乾点了点头,不掩怒意,“这周进真他娘的是个奸诈小人!小爷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如蔓紧了紧拳头,恨恨道:“他本就是个阴险狡诈之人,是我们太过大意,忙于搜集罪证,却忘了对他多加留意。” “你说的没错。”赵子乾神色一暗,而后又坚定起来,“如蔓姐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去救如苏的!” “多谢世子。”如蔓勉强勾唇道。 “不必谢我。我们三人之间的交情,本就非寻常人可比。为生死之交赴汤蹈火,自是在所不辞。更何况……如苏他本就没有罪,不是么?”赵子乾叹息着,不禁为好友身陷囹圄而难过。 “对。”如蔓眼眶一热,“世子放心,我会同你一起想办法救他。” 因有禁军监视,二人虽声音轻微令他们难以闻见,但也不会多加谈论。 “我会想办法出府。”入府前,如蔓同赵子乾道。 “有把握吗?”赵子乾有些顾虑。 “你放心好了。” “好。” 看着如蔓万分坚定的眼神,赵子乾最终打消了顾虑。 第一百四十二章 殿中争论 且说萧何意被卫昌平一路押送至宫内,最后跪在了大殿之中。 他垂着头跪在地上,沉默不语,却脊背挺直,没有丝毫弯曲。跪而垂首,是因君臣之礼,脊梁不弯,是因心中的坦荡。 “微臣见过圣上。”萧何意虽声量不高,但铿锵有力,足以让在场之人都听清。 进入大殿以前,他曾以余光暗中扫视,除了天子赵元临以外,宰相何承佑、兵部尚书姚庶亦是在场,可唯能让萧何意升起仇恨之火的,是赫然映入眼帘的周进。 他自是看不清天子、及这几位在朝中举足轻重的臣子脸上的神情,可即便如此,他亦能想象得到周进那趾高气扬的得意姿态。 “林如苏。”天子的语气似有惋惜,“你可知罪?” “微臣不知犯了何罪,还望圣上言明。”萧何意虽内心忐忑,却是冷静出言,恭敬地等待这最后的审判。 天子目光如炬,并未泄露一丝情绪,他静静地看着跪在面前的萧何意,只觉得有些刺眼。他不愿亲口陈述眼前之人的罪状,这对本就震惊和愤怒的他而言,是火上浇油罢了。 “若非周将军,朕想必一辈子都将蒙在鼓里。”天子冷哼一声,将目光转向周进,稍显缓和,“周将军,便由你来说说,他犯了什么罪吧。” 那周进见天子发话,连忙点头遵旨。不同于对上位者的谄媚态度,他对眼前这即将成为阶下之囚的萧何意,自是没有好语气。 “林将军。”周进斜眼瞧着萧何意,有些不怀好意,“或者说,我应称你作……萧将军?” 他这略带挑衅意味的声音传入萧何意的耳中,虽不知他有何种意图,却不由得微微蹙眉,心中作呕。 “不知周将军为何称我姓萧?” 萧何意反问着,忍不住抬眼,冷冷的目光直冲向周进,眼中寒意不禁令他微微愣住。 纵使如此,现下的萧何意与他而言,不过是被拔了利齿的狼罢了,空有一身凶狠野性,却失了伤人的利器。 龙居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皆是小人当道,英雄落难罢了。 周进缓过神来,只觉自己失了气势,于是将胸膛挺起些,回答道:“我同罪臣萧寒远之妻季氏曾有数面之缘,林将军的相貌同那萧寒远及季氏,倒是有许多相似之处。若非父母子女,怎会这般相似?” “仅凭相貌相似便断定我姓萧,周将军是否太过武断?这世上之人千千万,毫无血缘却相貌相似之人亦是不在少数,周将军又作何解释?”萧何意丝毫不退却。 “那本就都是世间罕有的巧合罢了!你既说同萧家罪臣无亲无故,那为何所用佩剑同萧寒远一模一样?” “周将军有何证据?” “因为那并非寻常的佩剑,而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春秋伍子胥的传世龙渊!”周进红着眼,一想起这把宝剑落与萧家父子之手,他机关算尽却始终难以得手,心中便满是嫉恨。 萧何意冷眼瞧着,只觉得周进的嘴脸着实丑陋不堪:“即便我所用的佩剑是龙渊剑,可我也曾听闻,萧寒远将军的佩剑并非龙渊,而是称作寒梅。” “那剑分明就是龙渊,只是他自个儿不知道罢了!” “空口无凭,死无对证,自是谁都能说这些白话。既是萧寒远将军自个儿都不知道这是龙渊,周将军又从何得知?周将军对龙渊剑这般有兴趣,莫非觊觎已久?这样一来,我倒是觉得萧寒远将军的谋逆之罪有待商榷,毕竟世上总有人贪图宝贝,不择手段地做出陷害他人之事。” “林将军这是指桑骂槐,诬陷本将!” 萧何意的话似是戳中了周进的痛处,他有些气急败坏。 “我并未特指何人,周将军若想自我代入,并不阻拦。”与变了脸色的周进截然不同,萧何意一直冷静而沉稳。 “你……强词夺理!” 二人争论至此处,龙椅上的天子微微眯起眼,状似思索,转而将目光望向周进,有些探究。 而宰相何承佑虽面色不改,那眉头却也微微一皱,不过转瞬即逝,令人难以察觉。想来是萧何意发自肺腑的直白言论令他有些许震动吧。 兵部尚书姚庶轻咳一声,令周进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忍不住抬眼观察天子的神色,却无意对上那锐利的目光,更是令他心惊肉跳了。 “圣上恕罪,这林如苏善于诡辩,信口雌黄,想要嫁祸微臣,微臣一时心急,这才失了态!”周进躬身解释。 “既是诉说罪状,便不要在这些无关紧要之事上浪费时间了。”天子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 周进连连点头称是,继续板着脸同萧何意对峙。 这萧家虽已被灭了门,却有些许丫鬟仆人趁机搜刮府中贵重之物,携款而逃。其中便包括被周进收买,从而嫁祸于萧寒远的那个仆人。 故而这周进所言的证据,便是为人证。 这些个落井下石的丫鬟仆人,本就见钱眼开,没什么良心。既未同萧府共存亡,如今想要他们出门作证,自也是花钱便成。那日陷害萧府的下人本被周进收买,早便在事发当日就携一家老小跑到了周府。不过是换个地方为奴为仆罢了,毕竟这底层之人,漂泊无依,哪里给的好处多,便在哪里靠岸。 并且当日周进的手下,确实并未抓到萧何意,故而周进以仆人之子复命,以免天子责问。如今便将这锅甩给那手下,以他为证便是。 周进早已将证词呈予天子,现下只需证人当场指认。 那仆人及手下生活了大半辈子,何曾进过皇宫?同天子行了礼,只觉天子威严,富丽堂皇的大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双手更是无处安放了,连多看上一眼天子的脚背都是逾越。 然欺君之罪于天子而言不容小觑,这林如苏又是国之栋梁、深受器重,自是要亲自审问。 周进的手下断断续续地将当日之时同天子坦白,匍匐在地,颤抖不已。他自是明白,若将此事坦白,那他便要替周进揽下这欺瞒之罪,定是死罪难逃的,然而他别无选择。 而仆人的模样便更是诚惶诚恐了,面对天子的质问,他愣是连话都说不出口。 “你且抬头看看,你身旁这林将军可像那位萧家少爷?” 仆人犹豫再三,终是斗起胆子侧目端详着萧何意,却见萧何意转过头去,那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便全然暴露在他的眼前。 显然萧何意是在配合仆人。他本就非宵小之辈,出于无奈而隐姓埋名,如今已至这般境地,周进存心要置他于死地,他心中坦荡,此刻又何须畏畏缩缩? 第一百四十二章 殿中争论 第206章 殿中争论 且说萧何意被卫昌平一路押送至宫内,最后跪在了大殿之中。 他垂着头跪在地上,沉默不语,却脊背挺直,没有丝毫弯曲。跪而垂首,是因君臣之礼,脊梁不弯,是因心中的坦荡。 “微臣见过圣上。”萧何意虽声量不高,但铿锵有力,足以让在场之人都听清。 进入大殿以前,他曾以余光暗中扫视,除了天子赵元临以外,宰相何承佑、兵部尚书姚庶亦是在场,可唯能让萧何意升起仇恨之火的,是赫然映入眼帘的周进。 他自是看不清天子、及这几位在朝中举足轻重的臣子脸上的神情,可即便如此,他亦能想象得到周进那趾高气扬的得意姿态。 “林如苏。”天子的语气似有惋惜,“你可知罪?” “微臣不知犯了何罪,还望圣上言明。”萧何意虽内心忐忑,却是冷静出言,恭敬地等待这最后的审判。 天子目光如炬,并未泄露一丝情绪,他静静地看着跪在面前的萧何意,只觉得有些刺眼。他不愿亲口陈述眼前之人的罪状,这对本就震惊和愤怒的他而言,是火上浇油罢了。 “若非周将军,朕想必一辈子都将蒙在鼓里。”天子冷哼一声,将目光转向周进,稍显缓和,“周将军,便由你来说说,他犯了什么罪吧。” 那周进见天子发话,连忙点头遵旨。不同于对上位者的谄媚态度,他对眼前这即将成为阶下之囚的萧何意,自是没有好语气。 “林将军。”周进斜眼瞧着萧何意,有些不怀好意,“或者说,我应称你作……萧将军?” 他这略带挑衅意味的声音传入萧何意的耳中,虽不知他有何种意图,却不由得微微蹙眉,心中作呕。 “不知周将军为何称我姓萧?” 萧何意反问着,忍不住抬眼,冷冷的目光直冲向周进,眼中寒意不禁令他微微愣住。 纵使如此,现下的萧何意与他而言,不过是被拔了利齿的狼罢了,空有一身凶狠野性,却失了伤人的利器。 龙居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皆是小人当道,英雄落难罢了。 周进缓过神来,只觉自己失了气势,于是将胸膛挺起些,回答道:“我同罪臣萧寒远之妻季氏曾有数面之缘,林将军的相貌同那萧寒远及季氏,倒是有许多相似之处。若非父母子女,怎会这般相似?” “仅凭相貌相似便断定我姓萧,周将军是否太过武断?这世上之人千千万,毫无血缘却相貌相似之人亦是不在少数,周将军又作何解释?”萧何意丝毫不退却。 “那本就都是世间罕有的巧合罢了!你既说同萧家罪臣无亲无故,那为何所用佩剑同萧寒远一模一样?” “周将军有何证据?” “因为那并非寻常的佩剑,而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春秋伍子胥的传世龙渊!”周进红着眼,一想起这把宝剑落与萧家父子之手,他机关算尽却始终难以得手,心中便满是嫉恨。 萧何意冷眼瞧着,只觉得周进的嘴脸着实丑陋不堪:“即便我所用的佩剑是龙渊剑,可我也曾听闻,萧寒远将军的佩剑并非龙渊,而是称作寒梅。” “那剑分明就是龙渊,只是他自个儿不知道罢了!” “空口无凭,死无对证,自是谁都能说这些白话。既是萧寒远将军自个儿都不知道这是龙渊,周将军又从何得知?周将军对龙渊剑这般有兴趣,莫非觊觎已久?这样一来,我倒是觉得萧寒远将军的谋逆之罪有待商榷,毕竟世上总有人贪图宝贝,不择手段地做出陷害他人之事。” “林将军这是指桑骂槐,诬陷本将!” 萧何意的话似是戳中了周进的痛处,他有些气急败坏。 “我并未特指何人,周将军若想自我代入,并不阻拦。”与变了脸色的周进截然不同,萧何意一直冷静而沉稳。 “你……强词夺理!” 二人争论至此处,龙椅上的天子微微眯起眼,状似思索,转而将目光望向周进,有些探究。 而宰相何承佑虽面色不改,那眉头却也微微一皱,不过转瞬即逝,令人难以察觉。想来是萧何意发自肺腑的直白言论令他有些许震动吧。 兵部尚书姚庶轻咳一声,令周进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忍不住抬眼观察天子的神色,却无意对上那锐利的目光,更是令他心惊肉跳了。 “圣上恕罪,这林如苏善于诡辩,信口雌黄,想要嫁祸微臣,微臣一时心急,这才失了态!”周进躬身解释。 “既是诉说罪状,便不要在这些无关紧要之事上浪费时间了。”天子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 周进连连点头称是,继续板着脸同萧何意对峙。 这萧家虽已被灭了门,却有些许丫鬟仆人趁机搜刮府中贵重之物,携款而逃。其中便包括被周进收买,从而嫁祸于萧寒远的那个仆人。 故而这周进所言的证据,便是为人证。 这些个落井下石的丫鬟仆人,本就见钱眼开,没什么良心。既未同萧府共存亡,如今想要他们出门作证,自也是花钱便成。那日陷害萧府的下人本被周进收买,早便在事发当日就携一家老小跑到了周府。不过是换个地方为奴为仆罢了,毕竟这底层之人,漂泊无依,哪里给的好处多,便在哪里靠岸。 并且当日周进的手下,确实并未抓到萧何意,故而周进以仆人之子复命,以免天子责问。如今便将这锅甩给那手下,以他为证便是。 周进早已将证词呈予天子,现下只需证人当场指认。 那仆人及手下生活了大半辈子,何曾进过皇宫?同天子行了礼,只觉天子威严,富丽堂皇的大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双手更是无处安放了,连多看上一眼天子的脚背都是逾越。 然欺君之罪于天子而言不容小觑,这林如苏又是国之栋梁、深受器重,自是要亲自审问。 周进的手下断断续续地将当日之时同天子坦白,匍匐在地,颤抖不已。他自是明白,若将此事坦白,那他便要替周进揽下这欺瞒之罪,定是死罪难逃的,然而他别无选择。 而仆人的模样便更是诚惶诚恐了,面对天子的质问,他愣是连话都说不出口。 “你且抬头看看,你身旁这林将军可像那位萧家少爷?” 仆人犹豫再三,终是斗起胆子侧目端详着萧何意,却见萧何意转过头去,那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便全然暴露在他的眼前。 显然萧何意是在配合仆人。他本就非宵小之辈,出于无奈而隐姓埋名,如今已至这般境地,周进存心要置他于死地,他心中坦荡,此刻又何须畏畏缩缩? 第一百四十三章 押入天牢 对于这仆人的样貌,萧何意倒是有些眼熟,似曾近身照顾他父亲。 然这并非是什么好事,今日这仆人能出面指证他,自是有证据去证明仆人曾在萧府为奴,周进不可能没有准备。可这样一来,他脱罪的希望便渺茫了。 “小、小少爷?”那仆人见到萧何意的模样,忍不住脱口而出。 听到这称呼,萧何意的面色不禁又冷了几分。 那仆人只觉眼前之人的目光令他汗毛直立,他本就对这充满威压的环境而惶恐不安,如今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林将军。”周进冷笑着,一脸的志在必得,“眼前这仆人,你可熟悉?” 萧何意的目光又轻轻掠过那噤若寒蝉的仆人,淡淡道:“不曾见过。” “圣上面前,你还敢狡辩!”周进大声呵斥,“你要明白,从萧府流落而出的丫鬟仆人可不止这一个!便是他不可信,贴身照顾萧家少爷多年的奶娘也不可信吗?!” 听到周进这番言语,萧何意的身形不可觉察地晃了晃。 他的指甲紧紧嵌入掌心,拳头微微颤动:“周将军既是早有结论,又何须亲口问我?” “欺瞒圣上可是头一等的大罪,本将自是要禀明圣上处理,听从圣上的决断!而身为臣子,自是要替圣上排除隐患、还原真相!”周进说得头头是道,那般情真意切,仿佛他便是天下第一大忠臣。 而后,他又提起了萧何意去季府赴宴一事。 “若是无亲无故,又无频繁的公务往来,凭林将军的位分,何须参加一个小小六品主事之子的满月宴?莫不是去行好事不成?”周进的口吻十分的讽刺。 饶是言语这般刺耳,萧何意却也只能置若罔闻,不发一言。 然而周进显然不想放过他,继续变本加厉道:“而在苍州平叛之时,当我军攻下苍州城后,听闻你曾进入勤王营帐,待了好些时候才同他一起出来,若非旧相识,何必同他密谈如此之久?而勤王被俘以后,却死于军营,若非有人蓄意谋害,他怎会在守卫的监视下身亡? 莫非是你心虚,害怕他说出什么不利于你的证据,这才杀人灭口,想要瞒天过海么?” 这种歪曲事实、污蔑之言强加在萧何意的身上,倒是令他有些怒极反笑了。 “瞒天过海?到底是谁在瞒天过海?” “自然是你!罪臣之子萧何意!” 这罪臣二字,自周进的口中说出是何其讽刺。萧何意气红了眼,恨不得将这卑鄙无耻的腌臜玩意儿生吞活剥,以祭在天父母亲人之冤魂,以解他血汗深仇之痛。 “林……萧何意,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沉默许久的天子终是开了口。 他落在萧何意身上的目光十分的冷漠无情,尽管此案仍有可供深究之处,可他显然已是站在了周进的一方。 萧何意自知难以辩驳,便低下头,沉默不语,连同那脊背都弯了几分。 许久,他便又挺直了脊梁,目光如炬,直直对上天子无情的双眸,万分坚定。 “萧家无罪!我亦非罪臣之子!” 这般决然且大胆的声音,落在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内心猛然一震,回荡不已。 可即便是这万般磊落的态度,依旧无法改变已然尘埃落定的选择。在这世上,审时度势之人并非只有小人,便是一朝天子也无法例外。 故而人最难的并非认清真相,而是逆流而上。 “押入天牢吧。”天子深深吸气,闭上双眸,摆了摆手。 不出意外的话,此案将三司会审,最终由天子裁决,多半问斩。 如今朝中的局势,自余嵩一党衰落后,一时间便是宰相何承佑一党独大。于是这兵部尚书姚庶及周进便进入了他的视线。然姚庶年事已高,光是在大殿上多站些时辰,便已气喘吁吁,想来在这朝堂之中自是待不了多少时日了。 故而这周进便是最好的人选了,不论他所言是否真假,天子都无法将他舍弃。 更何况萧何意为朝中新贵,年纪轻轻便手握大军,战功累累,其威名天下皆知。朝中一时无人与其匹敌,若再过些年,岂不是有功高盖主之嫌? 现如今天下安定太平,辽王乃中原一手扶持,又有和亲之策,边境亦无隐患。自是将无用武之地,那作为弃子亦未尝不可,更何况天下之大,何愁无处培养这区区将领? 即便萧家是受人陷害,那也早已是十几年前的旧案,何必为这陈年旧事浪费时间?且天子自视为圣德贤明之君,他又怎会轻易承认当年自个儿因未曾明查,从而陷害忠臣良将呢?此等令天下人耻笑之事,他自是不会承认,亦不可能舍弃他的权衡之道。 而这所谓的三司会审,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杀意已决,无人能撼动。 谁能想到,昨日萧何意还是威风凛凛的年轻将军,转眼间却成了阶下之囚。真可谓亲者痛,仇者快。 当萧何意被押入天牢,五日后午时三刻问斩的消息,传入如蔓与赵子乾的耳中时,本就心急如焚的二人如今更是坐立不安了。 “这可怎么办啊!”赵子乾在府中焦急地来回踱步,顾不上被他生生摔裂的心爱玉扇。 方才宫中的消息传来,他一时惊愤交加,猛然站起,手中的和田玉扇重重掉落在地,虽未碎裂,却也伤痕累累,难以恢复原貌。 焦急过后,这才将想起一旁的如蔓。 只见如蔓低头咬着指甲,神色不清,虽是面上冷静,可那泛白的指尖却暴露了她内心的焦灼。赵子乾内心十分清楚,如若萧何意有个三长两短,只有如蔓会是这世上最为痛苦之人。 “……如蔓姐。”他试探着开口。 “怎么了世子爷。”如蔓缓缓抬起头,语气微微颤抖,她只觉自个儿有些喘不过气来。 适才听闻消息的那一刻,她身形猛地一颤,只觉双膝酸软无力,想要瘫坐在地。仅剩的理智将她唤醒,稳住了身子,从而急切地陷入沉思,思考着如何解救萧何意。 “没事。”赵子乾本想出言安慰,却意识到有些多余,最终只摇了摇头。 “五日……太快了。”如蔓皱了皱眉,神色凝重。 赵子乾不由地同她一样眉头紧蹙,轻叹一口气:“总会有办法的。” 本来今日如蔓躲过守卫的监视,偷溜出将军府,暗中来到赵子乾府上,就是为着商量着如何拯救萧何意。虽对消息不算意外,却不曾想宫中竟这般急着问斩萧何意,令二人一时乱了情绪。 可需要想的法子终究要想,需要迫切解决的问题一刻也不能耽搁。五日时间虽然紧迫,而二人别无选择,只能想尽办法去救他,不论付出何种代价。 第一百四十三章 押入天牢 第207章 押入天牢 对于这仆人的样貌,萧何意倒是有些眼熟,似曾近身照顾他父亲。 然这并非是什么好事,今日这仆人能出面指证他,自是有证据去证明仆人曾在萧府为奴,周进不可能没有准备。可这样一来,他脱罪的希望便渺茫了。 “小、小少爷?”那仆人见到萧何意的模样,忍不住脱口而出。 听到这称呼,萧何意的面色不禁又冷了几分。 那仆人只觉眼前之人的目光令他汗毛直立,他本就对这充满威压的环境而惶恐不安,如今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林将军。”周进冷笑着,一脸的志在必得,“眼前这仆人,你可熟悉?” 萧何意的目光又轻轻掠过那噤若寒蝉的仆人,淡淡道:“不曾见过。” “圣上面前,你还敢狡辩!”周进大声呵斥,“你要明白,从萧府流落而出的丫鬟仆人可不止这一个!便是他不可信,贴身照顾萧家少爷多年的奶娘也不可信吗?!” 听到周进这番言语,萧何意的身形不可觉察地晃了晃。 他的指甲紧紧嵌入掌心,拳头微微颤动:“周将军既是早有结论,又何须亲口问我?” “欺瞒圣上可是头一等的大罪,本将自是要禀明圣上处理,听从圣上的决断!而身为臣子,自是要替圣上排除隐患、还原真相!”周进说得头头是道,那般情真意切,仿佛他便是天下第一大忠臣。 而后,他又提起了萧何意去季府赴宴一事。 “若是无亲无故,又无频繁的公务往来,凭林将军的位分,何须参加一个小小六品主事之子的满月宴?莫不是去行好事不成?”周进的口吻十分的讽刺。 饶是言语这般刺耳,萧何意却也只能置若罔闻,不发一言。 然而周进显然不想放过他,继续变本加厉道:“而在苍州平叛之时,当我军攻下苍州城后,听闻你曾进入勤王营帐,待了好些时候才同他一起出来,若非旧相识,何必同他密谈如此之久?而勤王被俘以后,却死于军营,若非有人蓄意谋害,他怎会在守卫的监视下身亡? 莫非是你心虚,害怕他说出什么不利于你的证据,这才杀人灭口,想要瞒天过海么?” 这种歪曲事实、污蔑之言强加在萧何意的身上,倒是令他有些怒极反笑了。 “瞒天过海?到底是谁在瞒天过海?” “自然是你!罪臣之子萧何意!” 这罪臣二字,自周进的口中说出是何其讽刺。萧何意气红了眼,恨不得将这卑鄙无耻的腌臜玩意儿生吞活剥,以祭在天父母亲人之冤魂,以解他血汗深仇之痛。 “林……萧何意,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沉默许久的天子终是开了口。 他落在萧何意身上的目光十分的冷漠无情,尽管此案仍有可供深究之处,可他显然已是站在了周进的一方。 萧何意自知难以辩驳,便低下头,沉默不语,连同那脊背都弯了几分。 许久,他便又挺直了脊梁,目光如炬,直直对上天子无情的双眸,万分坚定。 “萧家无罪!我亦非罪臣之子!” 这般决然且大胆的声音,落在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内心猛然一震,回荡不已。 可即便是这万般磊落的态度,依旧无法改变已然尘埃落定的选择。在这世上,审时度势之人并非只有小人,便是一朝天子也无法例外。 故而人最难的并非认清真相,而是逆流而上。 “押入天牢吧。”天子深深吸气,闭上双眸,摆了摆手。 不出意外的话,此案将三司会审,最终由天子裁决,多半问斩。 如今朝中的局势,自余嵩一党衰落后,一时间便是宰相何承佑一党独大。于是这兵部尚书姚庶及周进便进入了他的视线。然姚庶年事已高,光是在大殿上多站些时辰,便已气喘吁吁,想来在这朝堂之中自是待不了多少时日了。 故而这周进便是最好的人选了,不论他所言是否真假,天子都无法将他舍弃。 更何况萧何意为朝中新贵,年纪轻轻便手握大军,战功累累,其威名天下皆知。朝中一时无人与其匹敌,若再过些年,岂不是有功高盖主之嫌? 现如今天下安定太平,辽王乃中原一手扶持,又有和亲之策,边境亦无隐患。自是将无用武之地,那作为弃子亦未尝不可,更何况天下之大,何愁无处培养这区区将领? 即便萧家是受人陷害,那也早已是十几年前的旧案,何必为这陈年旧事浪费时间?且天子自视为圣德贤明之君,他又怎会轻易承认当年自个儿因未曾明查,从而陷害忠臣良将呢?此等令天下人耻笑之事,他自是不会承认,亦不可能舍弃他的权衡之道。 而这所谓的三司会审,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杀意已决,无人能撼动。 谁能想到,昨日萧何意还是威风凛凛的年轻将军,转眼间却成了阶下之囚。真可谓亲者痛,仇者快。 当萧何意被押入天牢,五日后午时三刻问斩的消息,传入如蔓与赵子乾的耳中时,本就心急如焚的二人如今更是坐立不安了。 “这可怎么办啊!”赵子乾在府中焦急地来回踱步,顾不上被他生生摔裂的心爱玉扇。 方才宫中的消息传来,他一时惊愤交加,猛然站起,手中的和田玉扇重重掉落在地,虽未碎裂,却也伤痕累累,难以恢复原貌。 焦急过后,这才将想起一旁的如蔓。 只见如蔓低头咬着指甲,神色不清,虽是面上冷静,可那泛白的指尖却暴露了她内心的焦灼。赵子乾内心十分清楚,如若萧何意有个三长两短,只有如蔓会是这世上最为痛苦之人。 “……如蔓姐。”他试探着开口。 “怎么了世子爷。”如蔓缓缓抬起头,语气微微颤抖,她只觉自个儿有些喘不过气来。 适才听闻消息的那一刻,她身形猛地一颤,只觉双膝酸软无力,想要瘫坐在地。仅剩的理智将她唤醒,稳住了身子,从而急切地陷入沉思,思考着如何解救萧何意。 “没事。”赵子乾本想出言安慰,却意识到有些多余,最终只摇了摇头。 “五日……太快了。”如蔓皱了皱眉,神色凝重。 赵子乾不由地同她一样眉头紧蹙,轻叹一口气:“总会有办法的。” 本来今日如蔓躲过守卫的监视,偷溜出将军府,暗中来到赵子乾府上,就是为着商量着如何拯救萧何意。虽对消息不算意外,却不曾想宫中竟这般急着问斩萧何意,令二人一时乱了情绪。 可需要想的法子终究要想,需要迫切解决的问题一刻也不能耽搁。五日时间虽然紧迫,而二人别无选择,只能想尽办法去救他,不论付出何种代价。 第一百四十四章 阶下之囚 天牢阴冷潮湿,昏暗不明。 大大小小的牢房中,总有或新或旧、或大或小的血迹。 萧何意所在牢房,格外阴暗肮脏些。墙壁地面有着大小不一的干涸血迹,显得分外阴森,若胆子小些,恐怕早就觉得毛骨悚然了。 昏暗的烛火令他的影子也显得十分微弱,都不如牢里那些干涸血迹的十分之一。 他靠在墙边,闭眼假寐,虽身心俱疲,却不曾有丝毫的困意。隐约听见有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最终停留在他的牢房前。他本想不予理会,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阶下囚的滋味如何?” 萧何意皱了皱眉,缓缓睁开双眼。 果然是周进。 他冷冷地瞧了周进一眼,复又低下头,不想多看半刻。地上草席已残破不堪,他把玩着零落在地上的干草,云淡风轻道:“甚好。” 这淡然的语气,只令周进觉得萧何意是在挑衅,他冷笑一声,讽刺道:“死鸭子嘴硬。” “我同你没什么好说的。” “可惜了,你倒是个难得的将帅之才,可谁让你是萧寒远之子。你既是要同我斗,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你们萧家父子,终究要死在我周进的手下!行军打仗我自是不如你父子二人,可在这朝堂之上,若无半点心机,又怎能站稳脚跟?” 周进似有惋惜,可不论在谁看来,他都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一副耀武扬威的模样。 “卑鄙。”萧何意突然抬起头,目光如刀,充满仇恨。 “卑鄙?”周进哂笑道,“我若不卑鄙,那今日被关在这天牢里的人便会是我!” “难道不应该是你么?” “哈哈哈……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应不应该,亦没什么公不公道。成王败寇,乃是世间真理,公道,都是留给胜者的。”周进哈哈大笑,只觉萧何意太过于天真。 手中的干草被生生拽断,萧何意突觉有些疲乏,他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闭上双眸,不愿再理会眼前之人。 是啊,胜者为王,没什么好说的。 周进自是明白这萧何意再无挣扎反抗之力,倒也不吝啬将事实的真相告知于他。故而萧何意便也明白了为何周进会倒打一耙,先他一步向圣上揭发他的身世。 原是这周进早便留有一手,他心知龙渊剑及萧寒远的一双儿女下落不明,以防万一,倒也不急于将那位被他收买的仆人杀了灭口。而自苍州见到萧何意时,他便明白当年多留后手如今能派上用场了,毕竟优势本就在他那一方。 当时天下未定,自是征战平叛最为重要,萧何意是可用之才,且深受沈宁安器重,他自是不会下手。而今四方安定,沈宁安已解甲归田,萧何意再无庇护。且他虽与广安王世子赵子乾交好,然赵子乾可是京州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又未入朝堂,广安王虽在宫中辅佐政务,但无实权,故不足为惧。 自回到京州以后,周进便暗中观察萧何意的一举一动。故而萧何意暗中调查周进一事,尽管十分隐蔽,周进事后亦能觉察异常之处。终于在他们自华云山中回来以后,周进心中暗道不妙,这才匆匆上书天子,揭发萧何意的身世。 天子先是万分震惊,却也有些许犹豫。可即便萧何意身世为真,如今勤王已死,天下平定,自是再无谋逆的可能。从古便有降将不杀的道理,更何况萧何意还是平定四方的功臣,天子哪能背这千古的骂名? 然而他更不想翻开这陈年旧案,且不说是否真的有错,便是有错他亦不能去承认。 周进进言道,勤王在谋反以前亦是这般忠心耿耿、尽心辅佐的模样,谁知其暗中笼络官员,一朝谋逆呢?可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便是有一丝隐患,也须将其去除…… 终究是周进的话令天子打消了疑虑,决心除去这萧何意。 况且天子既不想背着千古骂名,便让他来背便是。所谓奸臣之骂名,不过是虚名罢了,即便受万人的唾弃,亦改变不了他圣眷正浓、稳坐朝堂、尽享荣华富贵的事实啊! 目睹着周进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萧何意虽是愤恨,却是无可奈何。直到那丑恶之人大摇大摆地消失在眼中,他终是重重一拳打在地上,留下了点点血印。 “……爹,娘。意儿食言了……”他喃喃自语着,瘫靠在墙边,一滴泪从眼眶滑落,并渐渐消失。 本是闭眼小憩,却迷迷糊糊做起了梦。 他梦见了如蔓,那个熟悉的绿色身影,她冲他盈盈笑着,如同在扬州第一次遇见她时那样,又如同在丹枝崖上那样。 巧笑嫣兮,美目盼兮,是如此的令人意难忘。 可也许,他往后不会再有机会看到她这般美好的模样了。念及此,萧何意心中忍不住泛起酸涩,苦笑不已。 “……阿蔓。”他猛然睁开眼,可只有空荡荡的牢房,以及昏暗的灯火。 已是入夜,更显得这牢房暗无天日了。 然便是在这寂静无声之后,又有脚步匆匆而来,虽声音细微,却是杂乱而沉重。 在这个时候,又有谁会来呢? 萧何意心下一动,适才涣散的目光,涌出了隐隐的期待。 果不其然,随着渐近的声音而来的,便是引入眼帘的那抹绿色。即便牢中晦暗不明,他亦能一眼捕捉那抹格格不入的鲜活之色。 与如蔓一同前来的,还有赵子乾。 二人事先打通了狱卒,这才得来探监的机会。 自走了进来,从未进过监牢的二人便是越走越是心凉。这里的环境,哪里是人能待的地儿?即便从军之时那般艰苦,也万般比不上牢狱的万般压抑,既没有自由,亦没有丝毫希望。 终于随着狱卒来到萧何意的牢房前,如蔓身形一滞,不免心中刺痛,有些红了眼眶。 “……小意。”她的语气隐有些鼻音。 萧何意本就对来人有些期待,如今纵使不出他所料,却也不免有几分鼻酸。他定定地望着如蔓,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分别不过一日,却仿佛过了一年之久。 “……你们来了。”他勾了勾唇,却显得十分无力。 “嗯。”如蔓红着眼,“我们来看你了。” 向来话多的赵子乾如今倒是噤了声,他只点了点头,便撇过眼去,只留给他泛红的眼角。他这双眼看过不少苦难之事,却始终不忍看到好友如今这般落魄模样。 如蔓紧紧盯着萧何意,又上下打量着,生怕他有什么受伤不妥之处,目光触及他已结了痂的手背,不免眼神一颤。 “今日周进来过这儿。”萧何意意识到她的目光,不等她开口,便将手往身后缩了缩,解释道。 如蔓并未多说什么,只皱了皱眉,呼吸明显重了些,显然有些愤怒。 倒是一旁的赵子乾冷哼了一声,讽刺道:“居心不良的狗贼。” 第一百四十四章 阶下之囚 第208章 阶下之囚 天牢阴冷潮湿,昏暗不明。 大大小小的牢房中,总有或新或旧、或大或小的血迹。 萧何意所在牢房,格外阴暗肮脏些。墙壁地面有着大小不一的干涸血迹,显得分外阴森,若胆子小些,恐怕早就觉得毛骨悚然了。 昏暗的烛火令他的影子也显得十分微弱,都不如牢里那些干涸血迹的十分之一。 他靠在墙边,闭眼假寐,虽身心俱疲,却不曾有丝毫的困意。隐约听见有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最终停留在他的牢房前。他本想不予理会,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阶下囚的滋味如何?” 萧何意皱了皱眉,缓缓睁开双眼。 果然是周进。 他冷冷地瞧了周进一眼,复又低下头,不想多看半刻。地上草席已残破不堪,他把玩着零落在地上的干草,云淡风轻道:“甚好。” 这淡然的语气,只令周进觉得萧何意是在挑衅,他冷笑一声,讽刺道:“死鸭子嘴硬。” “我同你没什么好说的。” “可惜了,你倒是个难得的将帅之才,可谁让你是萧寒远之子。你既是要同我斗,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你们萧家父子,终究要死在我周进的手下!行军打仗我自是不如你父子二人,可在这朝堂之上,若无半点心机,又怎能站稳脚跟?” 周进似有惋惜,可不论在谁看来,他都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一副耀武扬威的模样。 “卑鄙。”萧何意突然抬起头,目光如刀,充满仇恨。 “卑鄙?”周进哂笑道,“我若不卑鄙,那今日被关在这天牢里的人便会是我!” “难道不应该是你么?” “哈哈哈……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应不应该,亦没什么公不公道。成王败寇,乃是世间真理,公道,都是留给胜者的。”周进哈哈大笑,只觉萧何意太过于天真。 手中的干草被生生拽断,萧何意突觉有些疲乏,他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闭上双眸,不愿再理会眼前之人。 是啊,胜者为王,没什么好说的。 周进自是明白这萧何意再无挣扎反抗之力,倒也不吝啬将事实的真相告知于他。故而萧何意便也明白了为何周进会倒打一耙,先他一步向圣上揭发他的身世。 原是这周进早便留有一手,他心知龙渊剑及萧寒远的一双儿女下落不明,以防万一,倒也不急于将那位被他收买的仆人杀了灭口。而自苍州见到萧何意时,他便明白当年多留后手如今能派上用场了,毕竟优势本就在他那一方。 当时天下未定,自是征战平叛最为重要,萧何意是可用之才,且深受沈宁安器重,他自是不会下手。而今四方安定,沈宁安已解甲归田,萧何意再无庇护。且他虽与广安王世子赵子乾交好,然赵子乾可是京州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又未入朝堂,广安王虽在宫中辅佐政务,但无实权,故不足为惧。 自回到京州以后,周进便暗中观察萧何意的一举一动。故而萧何意暗中调查周进一事,尽管十分隐蔽,周进事后亦能觉察异常之处。终于在他们自华云山中回来以后,周进心中暗道不妙,这才匆匆上书天子,揭发萧何意的身世。 天子先是万分震惊,却也有些许犹豫。可即便萧何意身世为真,如今勤王已死,天下平定,自是再无谋逆的可能。从古便有降将不杀的道理,更何况萧何意还是平定四方的功臣,天子哪能背这千古的骂名? 然而他更不想翻开这陈年旧案,且不说是否真的有错,便是有错他亦不能去承认。 周进进言道,勤王在谋反以前亦是这般忠心耿耿、尽心辅佐的模样,谁知其暗中笼络官员,一朝谋逆呢?可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便是有一丝隐患,也须将其去除…… 终究是周进的话令天子打消了疑虑,决心除去这萧何意。 况且天子既不想背着千古骂名,便让他来背便是。所谓奸臣之骂名,不过是虚名罢了,即便受万人的唾弃,亦改变不了他圣眷正浓、稳坐朝堂、尽享荣华富贵的事实啊! 目睹着周进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萧何意虽是愤恨,却是无可奈何。直到那丑恶之人大摇大摆地消失在眼中,他终是重重一拳打在地上,留下了点点血印。 “……爹,娘。意儿食言了……”他喃喃自语着,瘫靠在墙边,一滴泪从眼眶滑落,并渐渐消失。 本是闭眼小憩,却迷迷糊糊做起了梦。 他梦见了如蔓,那个熟悉的绿色身影,她冲他盈盈笑着,如同在扬州第一次遇见她时那样,又如同在丹枝崖上那样。 巧笑嫣兮,美目盼兮,是如此的令人意难忘。 可也许,他往后不会再有机会看到她这般美好的模样了。念及此,萧何意心中忍不住泛起酸涩,苦笑不已。 “……阿蔓。”他猛然睁开眼,可只有空荡荡的牢房,以及昏暗的灯火。 已是入夜,更显得这牢房暗无天日了。 然便是在这寂静无声之后,又有脚步匆匆而来,虽声音细微,却是杂乱而沉重。 在这个时候,又有谁会来呢? 萧何意心下一动,适才涣散的目光,涌出了隐隐的期待。 果不其然,随着渐近的声音而来的,便是引入眼帘的那抹绿色。即便牢中晦暗不明,他亦能一眼捕捉那抹格格不入的鲜活之色。 与如蔓一同前来的,还有赵子乾。 二人事先打通了狱卒,这才得来探监的机会。 自走了进来,从未进过监牢的二人便是越走越是心凉。这里的环境,哪里是人能待的地儿?即便从军之时那般艰苦,也万般比不上牢狱的万般压抑,既没有自由,亦没有丝毫希望。 终于随着狱卒来到萧何意的牢房前,如蔓身形一滞,不免心中刺痛,有些红了眼眶。 “……小意。”她的语气隐有些鼻音。 萧何意本就对来人有些期待,如今纵使不出他所料,却也不免有几分鼻酸。他定定地望着如蔓,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分别不过一日,却仿佛过了一年之久。 “……你们来了。”他勾了勾唇,却显得十分无力。 “嗯。”如蔓红着眼,“我们来看你了。” 向来话多的赵子乾如今倒是噤了声,他只点了点头,便撇过眼去,只留给他泛红的眼角。他这双眼看过不少苦难之事,却始终不忍看到好友如今这般落魄模样。 如蔓紧紧盯着萧何意,又上下打量着,生怕他有什么受伤不妥之处,目光触及他已结了痂的手背,不免眼神一颤。 “今日周进来过这儿。”萧何意意识到她的目光,不等她开口,便将手往身后缩了缩,解释道。 如蔓并未多说什么,只皱了皱眉,呼吸明显重了些,显然有些愤怒。 倒是一旁的赵子乾冷哼了一声,讽刺道:“居心不良的狗贼。” 第一百四十五章 想方设法 然而如今不论在他面前如何骂那周进,萧何意都不复往常那般义愤填膺了。 骂得再痛快,也不过是嘴上过瘾,那贼人如今仍在外头逍遥快活,任凭你谩骂诅咒,亦奈何他不得。尽管外表如常,可萧何意似是失去了以往的那股冲劲与斗志,周身围绕着萎靡不振之感。 唯一剩下的,唯有不甘及不舍罢了。 若他孑然一身,失败了倒也能慷慨赴死,可如今心有牵挂,倒是开始留恋这红尘俗世了。 念及此,他不禁心中一痛,呼吸亦沉重起来。 “阿蔓,若是我……” “先别说其他,不管用什么方法,我和世子爷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如蔓似是料到他要说什么丧气话,慌忙打断,语气急促而微微恼怒。 萧何意自是不信自个儿能逃过此劫,可倒也不想让她听了自个儿的话而伤心,便配合地点了点头,让她安心。 他的衣衫已不如刚进宫时那般整洁,发丝有些凌乱。因未曾好好休息,故而眼下有些泛青,下巴上亦冒出了青色胡茬。看着仍是个面容俊朗的男子,却冒出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气息。 “我绝对,不会让你死在我的面前!”如蔓重重道,声音微颤。 萧何意眼神暗了暗,不再回答。 “那狗贼来找你做什么了?”赵子乾撇开话题问道。 “耀武扬威罢了。”萧何意冷冷道。 接着,他便将周进同他说的那些话,以及自个儿进宫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告知了如蔓及赵子乾。二人便也明白了周进上书前后的所有事情始末,同时亦有些懊恼当初太过于大意,并未对其多加监视。 然而并未到行刑的那一刻,总还有一线生机。 适才萧何意将受伤的手藏起的动作,自是没有逃过如蔓的双眼。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而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用略带埋怨的语气温声道:“还藏,将手乖乖伸过来。” “嗯。”萧何意闷声回应。 如蔓轻柔地用药膏抹上他的伤处,慢慢推开,直到药膏完全融入肌肤之中。 然而不等她放开手,萧何意的另一只手便将她牢牢握住。在这阴冷的牢中待了这般久,手指早已是冰凉,唯有掌心留有一股温热。她的手被包裹得难以挣脱,微凉的触感之中,又有几分决绝,几分不舍。 抬眼望去,他的眸子仍是幽深而温和,却隐隐浮起了一阵雾气。 如蔓心中一颤,差点连眼眶又热了起来。 “阿蔓,不必难过。”萧何意的手渐渐收回,转而又抚上了她的脸庞,轻轻摩挲着。 死生有命,他尽力了。 她撇过头去,不愿意看到他这般认命模样,亦或者说,她不希望这是他的结局。 “先吃些东西吧,想来你一天也没吃什么。”如蔓转移话题,将手中的食盒打开。 尽管没有胃口,萧何意仍是接过吃食,安静地吃着。如今这近况,不论是谁,美味珍馐吃在嘴里也是索然无味。 在他进食的空档,如蔓便也同他讲了讲接下来几日的安排。 如今三司会审期间,最终结果虽说多半以圣上的判定为准,可圣意捉摸不定,总有改变的时候。圣上不知晓周进的恶贯满盈,如果将这些日子以来搜集的证据送到圣上手中,说不准会有翻盘的机会。御史台有周进的人,刑部会审官员为圣上钦点,唯有大理寺卿周齐贤与萧何意来往密切,想来他能够帮助一二。 故而如蔓决定将这些证据委托周齐贤呈于圣上,做这最后一搏。 由于不便久留,如蔓、萧何意及赵子乾只说了这些重要之事,便匆匆离开了。 次日,如蔓与赵子乾按照原计划进行,早早来到周齐贤府中等候,赶在其进宫以前将这些证据送到他的手中。周齐贤自是欣然答应走这一遭,将周进的罪证及萧家无罪的相关证据一同呈给圣上。 周齐贤暗中留意周进多年,深知其与几桩大案有关联,自是不信他清清白白。如今他又再度陷害萧家后人,身为朝廷重臣怎能看到圣上受其蒙蔽,而令忠臣良将再度蒙冤九泉? 将证据交予周齐贤后,赵子乾意欲与他一同进宫,替萧何意求情。 然而圣上想来不会见他,毕竟广安王世子赵子乾与萧何意相互交好、来往密切是人尽皆知之事,如今萧何意既是戴罪之身,那赵子乾更应避嫌才是。如今他欲进宫求情,圣上不将他一同治罪已是不错了,怎可能会听他求情? 故而赵子乾倒也打消了面圣的心思,但仍是坚持与周齐贤一同进宫。 众周知广安王常留宿宫中,在天子跟前辅佐政务、处理琐事,虽无实权,但也能有几分话语权。故而赵子乾退而求其次,想要向自个儿的亲爹求情,让他在圣上面前劝上几句。 周齐贤倒也点头同意,毕竟多条门路便多一丝希望。于是二人一同入了宫,便只留如蔓一人在宫外等候消息。 然如蔓倒也不想便这么干等着,她转而到了何宰相的府中。 当年何若姝写的那封信仍在她的手中,本想着许是用不上了,又或者是时机未到,故而如蔓与萧何意一直不曾拜见宰相。可如今时机到了,事态却比想象中更为严峻,不得不拿出这封信,以此换来萧何意的一线生机。 如蔓在相府外求见的消息,经管家通传至宰相何承佑。 若只为一普通女子求见,定不会被相府引起重视,故而如蔓以何若姝亲笔信件为证,且有重要消息需传达父亲为由,终于顺利得见了宰相何承佑。 何承佑在客厅接见了如蔓,询问了她的姓名,便接过了她的递过来的书信,从封面的字迹来看,的确是自个儿的女儿亲手所写,故而对如蔓打消了部分疑虑。然而正当他想要拆开书信之时,却被如蔓出言打断。 “大人恕罪,可否先听小女子讲几句话,再查阅信中内容?”如蔓低眉道。 何承佑皱了皱眉,有些许不悦,又有些疑惑。但仍是耐心问道:“可是重要之事?” “是人命关天的事。” 闻言,何承佑心中不免一惊,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如蔓,只见她眉头紧锁,一脸凝重及恳切,不像是说谎的模样。 “快快道来!”何承佑生怕是自个儿的女儿性命攸关,语气便急促了不少。 如蔓点了点头,口吻添了几分歉意:“首先小女子需同大人致歉,方才小女子同大人说了谎,还望大人恕罪。以何小姐的名义求见实乃不得已而为之,亦并非为何小姐传递消息而来。然交予何大人手中的信件,乃千真万确为何小姐所写……” 第一百四十六章 宰相两难 得知如蔓适才的欺骗行径,何承佑不免微微有些恼怒。 然他只皱了皱眉,以表达自己的不悦,随后仍是耐着性子听如蔓继续讲了下去。 她只大致讲了当年曾帮助过何若姝,又阐明了身份,即与萧何意的关系。不论他是否相信,如蔓又提起当年萧家的案子,道出了其中实情以及萧何意自落难后的人生经历。因此也少不了提及这封书信的来由,即当年陪同萧何意前往宁州从军时,路过楚州玉钗城与故友何若姝叙旧时,何若姝得知萧何意身世,深感同情,故而修书一封,望其父能给予帮助。 待如蔓语闭之时,何承佑早已是神色了然,又正式拆开信封,内容与如蔓所说并无二致。 然何承佑多年为天子近臣,深谙明哲保身之道,虽非趋炎附势之辈,可也不爱多管闲事,以免惹火上身,带来不必要的风险。 若是萧何意的身份从未暴露,他倒还能从长计议,并鼎力相助。可如今萧何意已然入了狱,且圣意难撼,几乎是有了裁决,又有周进之流从中作梗,此时进言,无疑风险太高了。 当年萧寒远的案子,他自是不陌生。事发当年,他还曾在天子面前替萧家说了几句好话,便被杖责二十、停职一月,如今他这把老骨头可禁不起折腾了。在朝为官多年,已至暮年的他也算得上黄土及胸了,又怎会分不清谁忠谁奸呢? 何承佑一时犯了难,不知如何抉择。 “且容本官先考虑考虑吧。”何承佑沉思许久,才叹了口气,合上手中的信纸,回答道。 对于他的这种反应,如蔓并未意外,她也不过是来碰碰运气罢了。 若是三百年前的她,还会凭借着一腔子不忿直接将萧何意从牢里救出来,顺便扰的皇宫鸡犬不宁,再将这恶贯满盈的周进施法灭了了事。 可她已然不是当年那个天真的、只凭个人喜好行事的无知小仙了。不然也不会被困在古来山上整整三百年,思过了整整三百年。正如人间有人间的规则,仙界亦自有仙界的规则,更不能以上界者随意干涉人间的种种,若是有妖魔鬼怪危害人间,她倒还能管管,可类似这种能引起人间大范围影响之事,她有心却不敢。 而正因这凡人的身份,她连踏宫门半步的资格都不曾有,又何谈救萧何意? 而在这个世上,并非你善良或者忠心便可以位高权重,并非你功劳多便可以深受器重。人往往更在意你有可能为他带来的风险,只能看到你对他的威胁、而并非你这个人有多么忠心。忠心,都是可以装出来的,可潜在的危险永远存在,故而君王总多疑,他只相信他所愿意相信的,只看得到他所看到的,也由此给予了他人煽风点火的机会。 念及此,如蔓不免有着深深的无力感。 “本就是小女子有求于大人,若是大人不能相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如蔓只礼貌性地回复了一句,便从相府离开了。 自相府出来以后,她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只觉自己无处可去。京州城依旧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可如今她却无心体会这人间烟火气了。 不知不觉,她竟走到了城门出,又碰到了两日前那赶着牛车,顺便载她与萧何意进城的中年大叔。 “林姑娘,咱们又见面了,真是巧了!”那大叔爽快地唤着如蔓。 如蔓本就心不在焉地低头走着,听到这声音,不免抬起了头,看向来人。而此时,她竟是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城门处。 “原来是你啊,黄大叔。”如蔓勉强笑了笑。 黄大叔似是觉察到如蔓低落的心情,但他也并未过多询问,只是指了指刚卖完柴的、空荡荡的牛车,冲如蔓憨厚的笑着, “林姑娘今天怎么一个人在这?可是又要出城看风景?要是不嫌弃的话,我可以载你一程。” 如蔓怔了怔,本想回绝,可又不愿回那牢笼般的将军府,便点了点头。然而她在身上找了找,却发现自个儿出门之前忘记带碎银子、铜板之类。 “可是……我忘记带钱了。”她不好意思道。 然而黄大叔却并未介意,他摆了摆手道:“我本就是要回去的,载你一程不过是顺路罢了,要什么钱?更何况你跟那位公子给的银子,已经够我拉上好几趟的啦!” “即使如此,那我便不推辞了。”说着,如蔓便坐上了牛车。 牛车依旧是慢悠悠地行驶着,城外的道路上有来来往往行人、马车、驴车等,如蔓一言不发,也无心侧目去好奇路上的这些行人。 “姑娘这是跟上次的那位相公吵架了,自个儿跑出来的吧?”黄大叔以自己的判断关怀道。 虽说事实并非如此,但如蔓也不能实话实说,只闷闷地嗯了一声,以此回复他的关心。 “哎呀!这小两口哪有不闹别扭的时候?我跟家里那凶巴巴的母老虎,都吵吵闹闹大半辈子了,照样分不开!你跟那小相公都还年轻,路也还长着呢,这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出去散散心也好,不过啊记得早点回家,你们俩啊,还要在一起过一辈子呢,气消了,也就过去了,林姑娘你说是吧?” 见自己的判断没错,热心的黄大叔便以过来人的身份,滔滔不绝地开导着如蔓。 如蔓不禁扶额暗中叹气,但也还是对黄大叔的这份热心十分配合。 “多谢黄大叔关心,我会早些回去的。” “好,好,你明白了就好。年轻人嘛,一时任性也很正常,说不准啊,你家相公正找你找得着急呢!”黄大叔哈哈一笑,又开始了猜想。 这黄大叔倒也是淳朴,若是他知道自个儿车上的这位林姑娘,其实比往前数上三百年的老祖宗,还要活得更往前好几倍,也不知道他会是个什么心态。 想来会吓得从牛背上掉下去,哪还敢叫她年轻人呢。 然而这一切也不过是猜想罢了,事实上他永远也不会有机会知道,牛车上这年轻貌美的姑娘是何许人也。 “也许吧。”如蔓附和着,她抬头望了望渐行渐远的城门,语气平和。 黄大叔的牛车最终停在了丹枝崖下,那上山小径与大路交汇的路口处,如蔓道了谢,便径直往那上山小径走去。 今日来到丹枝崖,虽上山之人不少,却没有半分热闹之感。便连天公也不作美,乌云遮日,显得有些阴沉,山中更是昏暗,一直到了山顶之上才好些。 山顶上虽不是熙熙攘攘,却也有不少携家带口的观景之人,如蔓站在人群中,只觉今日景色不复当日那般美好。而她形单影只,在众人之中也显得万般孤寂。 其实离那日并未多久,景色并未变化,反倒是红枫开得更盛了。 只不过心境不同,又无天朗云清相伴,自然便没了那般滋味,更何况,心中人身陷牢狱,她来此观景的心态又怎会平和呢? 第一百四十七章 进宫求情 如蔓在这崖山不过待了半个时辰,便觉索然无味,转身下了山。 在隐蔽处掐诀施法,她便凭空消失,在将军府的房间之中显现出了身形。如今赵子乾、周齐贤进宫的效果还不得而知,她只能耐着性子等下去。 今日是第二日,再过三日萧何意就要被问斩,在这短短的几日里,想要让天子改变旨意是万分困难之事,可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如蔓才等到赵子乾垂头丧气地从宫中出来。 赵子乾回到王府时,已是戌时,然他刚到门口时,却见如蔓已在一旁等他。 “如蔓姐?!”他有些意外,“你来了多久了,怎的不去府里坐着?” “无妨,我也才来不久。”如蔓摇了摇头,转而关心问道:“情况怎么样?” 只见他叹了口气,摸了摸空落落的肚子,示意道:“我们进去慢慢说吧。” “好。”如蔓见他这副灰心的模样,不免心中微微一凉,却仍是点了点头。 想来赵子乾一整日都不曾好好进食,尽管情绪不佳,可也阻挡不了五脏庙的抗议。他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一边同如蔓讲着入宫之后发生的事情,全然不顾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好在他向来没有规矩惯了,又无外人在旁,所以也不必在意这些。 “我进宫以后,便直接去见了父王,周大人分头去面见了天子,并将那些证据呈给了圣上。”赵子乾喝了一口汤,这才空出嘴来。 “结果如何?”如蔓迫切地想要知道结果。 然赵子乾虽已酒足饭饱,神情却仍是严峻,他并未直视如蔓,许是不想看到她更加失望的模样。他微微垂首,盯着眼前这经由扫荡的残局,有些失落。 “情况不容乐观。”他叹道。 原是赵子乾与周齐贤分道扬镳后,赵子乾便去广安王日常协助处理政务、休憩的寝殿寻他,然却不见其身影,只得在外室候着。 一直等到了晌午,才见广安王缓缓而来。 “乾儿?你怎会在此?”广安王见到赵子乾,显然有些意外。 赵子乾连忙站起身来,神情恳求、语气急迫道:“父王,我有十分重要的事情,想要求您帮忙。” 听闻此言,广安王适才眼中的那抹意外之色很快便消散不见,他盯着眼前这神色紧张的儿子,不免摇了摇头,了然叹道:“你是为林将军而来的吧。” “嗯。”赵子乾点了点头,“父王……如苏他是无辜的。” “唉,父王又何曾不知他是无辜的?”广安王又叹了一口气,“可圣上心意已决,即便我跪下来求情,也不会变的。” 萧何意与赵子乾如此交情,身为父亲怎会不想给予帮助?更何况萧何意对赵子乾有救命之恩,又是忠臣良将,对其为人自是看在眼里。奈何他居然是萧家后人,如今遭此劫难,他有心却无力啊。天子向来看重皇位,对“谋反”二字忌讳颇深,即便是捕风捉影,他也宁愿错杀的。 周进便是吃定了这一点,曾经才以此陷害萧家,如今亦以同样的方式对萧何意下手。 “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么?!”赵子乾心中一颤,有些红了眼眶,他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袖,想要获得一个更有希望的答案。 “乾儿,你先听父王说。”广安王向来冷峻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份无奈的慈爱来。 他轻轻地拍了拍赵子乾紧攥着他袖子的手背,又示意他重新坐了下来,便同他说起了回寝殿以前发生的事情。 原是圣上在御书房接见周齐贤的时候,他也一直在场。他本是早起同天子汇报一些政务,见周齐贤求见,本想着先行告退,不曾想天子却将他留了下来。 只见周齐贤先呈上了一封赵子乾署名的陈情书,其中陈述了当年周进陷害萧家之事、以及周进与苍州克扣军饷案、各州贩卖私盐案等案子相关的实情。天子接过陈情书,从一开始的面无表情,逐渐皱起了眉头,眼底神色变幻,可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过了许久,他才合上陈情书,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又伸出手,示意周齐贤将剩下的那些证据资料递给他。周齐贤连忙点头,将这些日子以来如蔓及萧何意搜集到的账册、假印章、房契等资料呈到了天子的手上。 天子看完这些证据,原本微微蹙起的眉头,如今蹙得更深了。即便远在三米之外,想来也能感受到他周身那冷若冰霜的气息。 他冷哼一声,语气十分不善,讽刺道:“一个个的,可真是朕的好臣子。” “圣上息怒,朝中臣子众多,自然少不了害群之马,切莫因此扰了龙体,得不偿失。” 一旁的广安王虽不知陈情书及证据的内容,但也能从天子的反应中而猜出一二,故而出言安抚。随着广安王的出言安抚,周齐贤亦忙低下头、收敛神色,诚恳地附和着,关怀已然动怒的天子。 天子仍扶着额头,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沉默不语。 片刻后,他才侧过头,锐利的眼神扫过周齐贤那微微低垂的、和顺而恭敬的脸,又快速收回,启唇道:“你想替林如苏求情?” 虽是问话,可语气却是出于肯定的判断。 周齐贤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诚恳道:“微臣呈给陛下的证据,件件属实,所谓铁证如山,周将军自是难辞其咎。若是为了一己之私,而出手陷害他人,想来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陛下向来圣明,自然能明察秋毫,除奸佞而保忠臣。” 这一套说辞,合情合理,令人难以辩驳,天子一时有些无言以对。他思绪纷乱,隆起的眉头始终不曾消解,却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声轻笑转瞬即逝,可却没有半分愉快,充满了无可奈何。 “周爱卿倒是聪明至极。”他叹了口气,“真是让朕为难啊。” “微臣愚钝,怎敢让圣上为难!”周齐贤一副惶恐万分的模样。 “你不敢。爱卿真若不敢,便不会将这些证据呈上来,令朕徒添烦恼了。” “圣上息怒,都是微臣自作主张。” “罢了,罢了。”天子摆了摆手,“你又有什么错?都是朕识人不清罢了。” 御书房内一时间又沉默下来,周齐贤与广安王皆屏气凝神,不知天子会如何抉择。可显然天子只是无奈,并无半点纠结之意。 “……皇兄。”许久,他才轻唤广安王。 一旁的广安王不禁身形一震,对于天子突然唤他,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微臣在,陛下请讲。” 第一百四十八章 无疾而终 “你说……朕若是错了该怎么办?”只见天子又沉默半晌,皱眉道。 广安王愣了愣,回答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想来陛下也明白这个道理。” “是啊。可朕……不想承认自己错了。” 的确,广安王身为天子胞兄,怎会不明白他的性子?他自小便心高气傲,不能容忍自己有半分错误,故而十分固执己见。这也是他为数不多的缺点,即便是错了,也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宁愿便这样错下去,以此来保全自己的向来便高的心气。 “可陛下有没有想过,此后需要承担的后果?”广安王有些无奈。 “朕何曾没有想过?”天子合上眼皮,以此缓解干涩且胀痛的眼睛,“朕意已决,不必再多言了。陈年旧事,便让它过去吧,省得让天下人耻笑我是个被奸臣蒙蔽的昏君。” 周齐贤一听这话,便知此事希望渺茫,一时心急,忍不出又出言求情:“陛下!林将军为国尽忠、平定天下,可是天下百姓皆知的事情啊!这样忠心的臣子,即便是罪臣之后,又怎会对朝廷不利呢?烦请陛下三思,莫要让天下人寒了心啊!” “胡说八道!”天子脑道,“平定天下乃是沈元帅的功劳,林如苏不过是他手下将领,哪里来的天下皆知?!他罪臣之后的身份乃是事实,便是这欺君罔上的罪名都可以诛他九族了,朕只杀他一人,已经万分仁慈了!你再替他说话,小心朕也砍了你的脑袋!” 周齐贤的话显然触怒了天子,他向来看重声名,却又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只得想方设法为自个儿正名。而周齐贤心知砍他脑袋的话不过是吓唬他罢了,却也不想再火上浇油,又见广安王冲他使眼色,只得噤了声。 本想附和周齐贤,一同为萧何意求情的广安王见天子这般盛怒,亦咽下了涌上嘴边的话,暗自叹了口气。 见他不再求情,天子便也缓了缓情绪,苦口婆心道:“爱卿啊……如今朝中局势复杂,宰相独大,即便周进贪污受贿,朕也还是想提拔他做下一任的兵部尚书,同何相抗衡。朕思量再三,仍觉得他是朝中最合适的人选,既是想保他,便也只能牺牲林如苏了。 这些证据朕留下了,今日之事,就当做没有发生过吧。” 这一番话,很明显地表露出了天子态度,即便再三求情,亦是做无用功的。周齐贤心中有着深深的挫败,更是对如蔓及赵子乾的托付失败而心怀歉意,也是对忠臣良将深陷牢狱的不忿。 可他,实在尽力了。 当周齐贤求情无果后,便从御书房告退,回到三司会审处,继续同御史台及刑部审理此案。与其说协同处理,其实是刑部一言独断,其背后是圣意。 而广安王亦告退回到寝殿,并发现了在此等候多时的,想要拜托他向圣上求情的赵子乾。 赵子乾得知了其父方才在御书房发生之事,神色不免又黯然了几分。他自然不是傻子,故而万分明白求情是行不通的,可他实在是不甘心,也不想失望而归,难以同如蔓交代。 “我要去见圣上!即便是砍了我这颗头,我也要替如苏求情!”赵子乾心一横,站起身便要冲出去。 广安王一时心惊,忙拉住他:“乾儿!你疯了吗?!” “父王……求你让我去吧。”赵子乾近乎哀求道,“若儿子什么都不做,只会更煎熬。” “唉。”广安王松开了手,“罢了。随你吧,圣上念你是他侄儿,想来也不会怎么罚你。” 见父亲松了口,赵子乾便急不可耐地忘天子所在的御书房跑去。 他到门口时,天子正在用午膳。他急急地在门口高声喊着陛下,希望能见天子一面。天子得内侍通传,又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怎会不知这赵子乾来此缘由,本无心用膳的他,如今更是失了胃口。 天子并未同意接见赵子乾,只让内侍带话,让赵子乾打消这求情的念头。 可赵子乾哪想无功而返,便就生生地跪在了御书房门口,若不得见天子,便长跪不起。这下到令内侍也犯了难,只得告知天子。 “便让他跪着吧。朕本以为他从军多年,早改了这不守规矩的性子,如今看来,倒是朕天真了。”天子摇了摇头,倒也不见恼怒之色,只有身为长辈的无奈。 然这一跪,便是两个时辰,赵子乾只觉双腿麻木,双膝刺痛不已。更何况不曾进食,腹中早已饥饿不已,身形都有些摇摇欲坠。 正当他要倒下之际,却见天子站在了他跟前。 “把他扶进去。”天子皱着眉头,吩咐一旁的内侍。 内侍得了命令,便同另一宫人一左一右将赵子乾提起,扶进了御书房的一张椅子上。赵子乾的双腿难以站立,双膝发软,分明是被拖进屋的。 “乾儿啊,你这又是何苦?”天子的眼底有些许疼惜。 见天子以长辈的口吻说话,赵子乾便也不顾这君臣之礼了,他揉着刺痛的膝盖,抬头哀求道:“皇叔……侄儿求您放过如苏。” “我知你同林如苏情同兄弟,可他的罪名不是你求情就可以抵消的。权衡之道并非个人恩怨可以影响,你便是跪上十天十夜,也不会有丝毫变化。” “可周进他陷害如苏,不也是因为个人恩怨、公报私仇么?”赵子乾反驳道。 “那也只能怪林如苏运气不好。” “皇叔,难道你真能忍心么?!” “有何不忍心?”天子挑了挑眉,“既是坐上这个位置,就得抛开个人恩怨,不谈忍不忍心,只看有没有利、正不正确。” “可是……” “若是替林如苏求情的话,你就不必再说了。”未等赵子乾继续开口,天子便打断了他,“你暂且休息一会儿,我让人安排马车送你回府。” 赵子乾张了张嘴,又将反驳的话咽下,只深深吸了一口气,留下不满的神情,沉默不语。 今日之行,注定是无疾而终的。 当赵子乾将进宫所发生的事情同如蔓一一道尽,如蔓的反应便如同他从父王处听闻此事一般,沉默无言,却又失落、又愤懑。 如蔓紧紧抿着唇,唇色已然有些发白。她只觉自己十分无能,空有一身修为,却不能为萧何意提供半点帮助。 这人世间之事,可真是复杂。 凡事的决断,都不能以单纯的善或恶、对或错来决定,而是要权衡利弊,才能作出选择。 只要符合大部分人的利益,便可以牺牲小部分人,即便那是错的,可只要符合利益,那便是对的。多么令人心寒,亦多么令人无可奈何啊。 第一百四十九章 设法相见 回府以后,如蔓的心始终难以平静。 或者说,自萧何意被禁军带进宫中的那一刻起,她都无法平静。并且随着时间越久,越临近萧何意行刑的那一天,她的不安便越来越盛,简直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殆尽。 夜已深沉,她起身从厨房拿了些吃食,便又掐诀消失在了空中。 她出现在了萧何意所在的、阴暗的牢房中,却并未显现出身形。 只见萧何意静静坐靠在墙边,身下是残破脏污的草席,他闭眼假寐,眼下的青灰之色更甚了。想来这两天,他都不曾安睡。 也是,沦落至此,如何安睡? 如蔓看到他这般模样,满是心疼,随后在他身旁坐了下来,轻声唤着:“小意。” “阿蔓?”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萧何意猛然睁开眼,环顾一番四周,却并未发现那思念已久的身影,他不免有些失望。 “许是我幻听了。”喃喃自语的他语气有些自嘲。 萧何意的神情十分失落,如蔓看在眼中更不是滋味,酸涩不已。 “小意,你没有幻听,的确是我。” 熟悉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萧何意一改颓废神情,眼神发亮,急切道:“阿蔓?是你么,阿蔓?” “嗯,是我,小意。”如蔓温声回应,“你放心,我在这牢饭内施了法术,外人不会听到我们的对话。” 萧何意点了点头,望向空荡荡的牢房。 “阿蔓。” “嗯?” “我……很想你,非常非常想。”他的声音有一丝沙哑。 “……我也是。”如蔓勾了勾唇,笑得有些苦涩。 “阿蔓,你在哪里?我好想见见你。”对于这看不见摸不着的如蔓,萧何意自然不满足只能听她的声音,可他又有些懊恼,懊恼自己的无能。 “我就在你身旁啊。” 萧何意身形一滞,不由自主便转过头去。只见如蔓那娇艳的面庞缓缓显现,定在了他的眼前。他有些不可置信,不禁抬起手想要抚上她的脸庞,却又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不甚干净,便又重重地垂了下去。 能见到她,便已心满意足了,他哪会过多奢求? 细心的如蔓并未错过萧何意眼底的那抹黯然,她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萧何意垂下的那只手。她丝毫不介意他手上的些许的污渍,静静感受着他微暖的手心。 “小意,你瘦了。” 如蔓细细观察着萧何意,只觉他清减了许多,不由心中一酸,抬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手掌接近下巴之处,有微刺的粗糙触感传来,那是他冒出的、无法打理的胡渣,扎得她连心脏都刺痛了起来。 直到萧何意的手抚上她的脸庞,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然落了泪。 “阿蔓,别哭。”萧何意轻轻拭去她眼下滑落的泪,疼惜不已。 “我才没有哭。”如蔓仍是倔强否认,却忍不住将头靠进了萧何意的胸口,满是自责。 “小意,我真没用,我没有办法帮你。” 萧何意心中一酸,苦涩地笑着,却不是为自己的身陷囹圄,而是对如蔓的抱歉:“阿蔓,对不住。是我令你担心了。” 这番道歉,不禁令如蔓身形一颤,只觉万分熟悉,从而在心底涌出一抹恐惧来。她紧紧环着萧何意,生怕他会瞬间消失在她眼前,便如同那些梦一般。 “你不许再同我道歉!”如蔓的语气十分急切。 “好,我再也不说这话了。”面对她这种紧张的模样,萧何意心中泛出一抹苦涩的甜意,同时拍了拍她的背,温声哄着。 然而如蔓并未忘记除见他以外的另一件事,她将一旁的食盒打开,拿出糕点递到了萧何意的嘴边。萧何意虽没什么胃口,却也没有推辞,将如蔓给他带的吃食一一吃尽。 他向来都不会拒绝她,也向来都不想令她担心,更别说令她伤心难过了。 “你一定要好好休息,我……我和世子爷一定会有办法救你出来的。” 离开以前,如蔓嘱托着,亦让萧何意千万不要就此消沉。为让她安心,萧何意自是笑着点了点头,可心中却分外明白自己的处境,也不抱任何得以脱罪的希望。 而当如蔓消失的那一刻,他眼中的那抹光亮便瞬间暗淡了下去,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手抚上胸口,似乎那里还留有余温,以及属于如蔓的、那抹若有若无的馨香。在牢狱之中的时间过得格外漫长,而当如蔓出现以后,这漫长的时间却是如此转瞬即逝。 他恨不得就此死去,也不至于肉身被困在这方小小的监牢之中,受此煎熬。而是以能穿梭万物的灵魂之躯,常伴如蔓左右,直至魂飞魄散。 便这么想着,许久不曾得以安睡的萧何意突然有了困倦之意,他只觉眼皮沉重,便不受控制地合起了双眸。在睡死过去以前,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若是能在梦中见到如蔓,并与她相伴永远,想来也是美事一桩,他死而无憾了。 好在萧何意在梦中得偿所愿,他梦见自己与如蔓成了一双鸟,翱翔于天空之中,穿过山海,越过万花丛中,双宿双飞,成了鸟中的神仙眷侣。 可梦有终醒的一日,当他醒来,面对的仍是牢里那堵污浊不堪的墙。可他似乎并未失望,想来是这场少有的美梦,仍能令他回味许久吧。他突然开始期待死亡,期待死后的世界,在他看来,或许脱离了这无能的身躯,才能拥有与如蔓更近的距离吧。 可他却仍有不甘,不甘萧家永远背此罪名,不甘父母亲人含恨而终,不甘多年的努力在将要成功之前毁于一旦…… 不仅仅是不甘,他仍有诸多遗憾,他想与如蔓相伴一生,他还不曾看到她穿上嫁衣的模样……可不论如何去想象那如果存在的美好未来,似乎只能让心中的遗憾越添越多,直到让自己喘不过气来,最终就此作罢。 而与他一样难以安睡的,便是如蔓。 “小意,小意!”自从天牢离开后,她本想小小休憩一会儿,却又一次在噩梦中惊醒。 如蔓怔怔地望着床顶,不禁伸手往身旁原属于萧何意的位置处探了探。毫无意外,这里仍是一片空荡荡,而夜依旧深沉。 她梦魇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多是有关于萧何意的梦。有时她不过是闭眼假寐,却仍不慎深陷梦境,每每伴随着萧何意的消失或死亡而惊醒过来,只留狂乱的心跳、沉重的呼吸及额头的冷汗。 可她似乎毫无办法去改变这一切,只能在清醒后的真实世界中恍惚片刻,从而冒出劫后余生的侥幸来。 然而她无法否认的是,这频繁的梦魇或许是一种能令她万分痛苦的预言,逼她做出某种断臂求生的选择,以此拯救这世间的一切。 也许,是时候该做出选择了。 第一百五十章 姻缘预测 萧何意被关押的第三日,事态依旧没有太大变化。 在纠结几番后,宰相何承佑决定进宫为萧何意求情。 然而他所不知的是,他此番注定会如同周齐贤及赵子乾一般无功而返,毕竟天子是真要萧何意死,而不管萧何意是否忠奸。 若再有臣子前来为萧何意求情,只会令天子更加忌惮。更何况何承佑在朝中颇有权势,一时无人可比拟,如今都肯舍脸替他求情,对于天子而言,这更加证明萧何意同何承佑交情匪浅,定是非杀不可,不能留下半点隐患来。 何承佑也算是倒霉,当年在朝堂上替萧家进言,便被杖责二十、停职罚俸一月,如今替萧何意求情,虽这把老骨头折腾不起杖责,却又如同当年一般,被停职罚俸一月。好在他也算尽了力,并未辜负女儿所托,只是圣意难撼,他也毫无办法。 赵子乾倒是雷打不动地在天子用午膳时,跪在御书房外求情,可依旧如前一日那般,被准时准点地送回了王府。即便他内心万分焦急,可也没有除此之外的其他办法。 他无暇去自我消沉,而是以此固执行为来表达自己的坚持。 如蔓依旧在深夜时来与萧何意相见,然而她发现萧何意相较前两日有些不同,他的状态显然比以往好了些,没有往日那般消沉。她以为是他相信了自己能够获救,故而才有了精神,殊不知他不过是做了个美梦罢了。 她心下稍稍宽慰了些,深觉这是个好兆头。 时间显然过得紧张而又急迫,很快便到了第四日。 赵子乾进宫的遭遇仍重复以往,唯一不同的是,在他被赶回府时,遇见了匆匆而来的嘉仁公主赵敬柔。他本想同她打声招呼,可急切的她显然并未给他机会,只得耸了耸肩,咽下那已到嘴畔的话。 他不禁有些意外,却也并未想过这位向来孤高的公主,是为萧何意求情而来,尽管这赵敬柔或许真是为此而来。 故而他不过是略略诧异了一会儿,却也不关心赵敬柔的来由,故而转身便离开了,同时也错过了一个不算重要的信息。 这嘉仁公主即便同他血脉相亲,却也只见过寥寥数面,更别说同她只有两面之缘的萧何意了。若是赵子乾多耽搁一会儿,便会万分诧异,这赵敬柔居然在圣上面前,为这只见过短短一面的萧何意去求情,可真是破了天荒了! 然而无人可知的是,赵敬柔替萧何意求情并非为平白无故之事。 而这一切,便要从赵敬柔十二岁时,与天子一同前往华云山庄说起。 皇家车队行使至城外时,忽见一青衫长髯的流浪道士行走在路边,挂在身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祸非祸——福非福——情关难过鸳鸯散,了却前尘凤飞来;要问仙人归何处?身损魂归旧尘缘……” “万般皆是命,因果由己生;不问前尘事,皆是求后生;凡事有端倪,众生眼蒙尘;姻缘自天定,皆由缘字生……” 那流浪道士随着这清脆的铃铛声高声唱念着,声音清晰可闻,给予人深深的宿命之感。 天子自是不相信此等江湖道士,然赵敬柔却心中一动,莫名地有种想要停下马车的冲动。她隐隐有种预感,眼前这衣衫褴褛的流浪道士并非普通道士,定有知天命、断生死的本事。 “先生,可否为我卜上一卦?”赵敬柔示意车夫停下马车,便掀开车帘,探出头唤住了流浪道士。 只见流浪道士也停下了脚步,他眯起眼捋了捋胡须,似是早便预料到会有人唤住他。 “公主可是要问姻缘?”流浪道士眼含笑意。 赵敬柔怔了怔,她倒也并未提前想好要问什么,然而身为女子,不论身在或是乡野,定然也是对自身的姻缘有些期待的。 故而她便点了点头,启唇羞涩笑道:“烦请先生直言。” 那流浪道士一甩拂尘,躬身行礼,温和的眼神扫过赵敬柔的脸,便很快收回,捋着胡须和蔼笑着。 “小道恰巧会些相面之术,依小道之拙见,公主的姻缘许是要来得晚些,需得十八岁后才能成婚。好在夫婿是将帅之才,有建功立业本事,倒是个顶天立地的国家栋梁。公主与夫婿婚后恩爱和睦、举案齐眉,能有二子一女,可谓令人歆羡呀。” 赵敬柔不免面上一热,虽说她年龄尚小,可谈到婚姻大事,也不由羞涩。然而她好歹是皇家贵女,即便心中有诸多情绪,面色倒也是不显分毫。 “若能得良配,即便晚些也无妨。敢问先生,可知那人现下在何处?”她倒也不在意婚姻的早晚,但却对流浪道士所说之人十分好奇。 “若要说起这位,倒也是个苦命之人。父母双亡、孤身一人流落他乡。好在此人此生磨难重重,却注定不凡,得仙人所助,虽有所失,但终究能得偿所愿。若问其人现在何处,京州城外三千里,初显才干于边关之营。” 听闻此番信息,虽解了一惑,心中却又起了无数的疑惑与想象来。 “先生可否告知我何时才能同他相见?”赵敬柔又追问道。 只见那流浪道士哈哈一笑,一边慢条斯理地回答着,又渐渐转身离去。只见他青衫飘逸,越走越远,声音也越来越轻,说到最后,又无奈摇了摇头,语气十分惋惜,最终随着一阵携带着沙尘的风而消失不见。 “辛亥之年,佳人十八,相逢于元宵灯会,狼面郎君寻仙未果,逢贵女于众生之中。想来这郎君许是与仙君无缘,注定要携手佳人啊。不过这佳人,前世倒也与仙君有缘,故而才能得此良缘。这世间缘起缘灭,自有天定,凡事皆有其因缘造化,即便仙人之身,亦躲不过劫难二字啊……” 赵敬柔怔怔地望着那流浪道士消失之处,不免对此画面而感到震撼。 许久,她才放下帘子,回想着方才流浪道士的话。 据他所言,那位郎君倒也算个良配,可她总有不明之处,尤其是他最后的那番话,似乎总有深意。可她却始终参透不明,只能就此作罢,许是她想多了。 赵敬柔压下心中那隐隐的不是滋味的感受,吩咐马车继续前行。 天子虽也奇怪公主的马车突然停下,倒也并未干涉,他从随行的宫人口中得知了公主与流浪道人之事,显然有些嗤之以鼻。 “江湖术士之流,最爱故弄玄虚,其言怎可信之?” 他只批判了一番,便将这事抛在了脑后,全然不放在心上。 第一百五十一章 出乎意料 然而这流浪道士直言,多半是应验了。 赵敬柔一直不曾忘记他的箴言,故而在十八岁那年的元宵佳节,充满期待地来到西市灯会,果真遇到了那位寻人的狼面郎君。 虽说那郎君遇到她时显然面露失望,匆匆而去,赵敬柔倒也并未多想,也不关心他所寻之人,更多的是沉浸在初遇命定之人的喜悦之中。 而她回去以后,便在宫中四处打听,得知朝中那位新贵的年轻将军林如苏,与她所形容的那位男子相貌万分符合。而后又打听了他的身世经历,结合那流浪道士的箴言,她便更加认定这位林将军就是她的命定之人了。 既是命中注定,倒也无需主动干涉,顺其自然便好。故而这赵敬柔同萧何意只见过短短两面,一切都顺从缘分的安排。 不过虽是短短两面,这萧何意本就气质出众,身姿挺拔、丰神俊朗,光看这外貌便足以让女子脸红心跳的,更别说那卓越的功绩了,公主自是满意,芳心暗许。 然而她令她出乎意料的是,萧何意居然突逢劫难,身陷牢狱,且不日便要处决。 她年纪已然不小,而认定之人遭此劫难,若萧何意真被斩首,那她期盼多年的美好姻缘定是要成为泡影,怎能不紧张呢?况且这朝中上上下下,更是找不出任何一个比萧何意更符合箴言的男子,又怎能不救他呢? 故而赵敬柔于华云别苑从宫人口中得知此消息后,便匆匆忙忙赶进宫去,想要让父皇收回成命。 在天子面前,她自是搬出了当年那流浪道士的箴言,又以她深受父皇宠爱的公主身份再三恳求。可惜天子本就对此箴言不以为然,又怎会因此箴言而改变早已决定的主意呢? 嘉仁公主虽颇有才学,却不懂这朝堂上的权衡之道,她自小远离皇宫,怎能体会这宫中的波诡云谲,又怎能懂得天子的考量? 即便她以自身的终身姻缘作为威胁,亦不能改变天子半分。 “若父皇不放过林将军,那女儿便终身不嫁!”她向来平静孤傲的脸上,露出了恳求之色,微红的眼眶中有几分决绝。 “身为皇室之女,怎能如此糊涂!”天子一甩衣袖,不复曾经的疼爱宠溺之色,“难道这天下再找不出一个可与那林如苏比拟的男子?真是笑话!这朝中年轻有为的臣子不在少数,我看你是被那贼子、还有那江湖骗子蒙蔽了双眼!” 赵敬柔第一次见到向来慈爱的父皇在她面前这般恼怒、冷漠的模样,也终于知道,他对她的宠爱不过是建立在她对他顺从的基础之上。 她不免有些心凉,也终于体会到自古皇家多凉薄的道理。 而对于天子赵元临而言,他的臣子、亲人一个个都向着那位身在牢狱的罪臣之后,不免恼怒不已,只觉自己这天下之主的权威受到了挑战,真可谓毫无威严。 如此一来,他将所有的不满都倾泻在萧何意的身上,恨不得他立马消失在这人间,以泄他心头的诸多怒火。 这次求情最终结果,以嘉仁公主被禁足在华云山庄一个月而结束。 如若不出意外,待她能够下山之时,萧何意早便身死魂消了。 那位流浪道士之言,想来只说中一半而已。 当赵子乾与如蔓再次前往天牢探监时,便在途中同如蔓提了这一嘴。 “如蔓姐,我今日准备出宫的时候,居然在御书房门口碰到了嘉仁公主,这倒是奇了怪了。”赵子乾撇着嘴摇了摇头,“那公主向来在山中久居,若非有宫宴庆典节日之类,甚少进宫。而且啊,她那匆忙急切的模样,我连问她的机会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为如苏求情而来呢。” 说罢,他又轻轻地啧了两声。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回想那日在山中偶遇那嘉仁公主,她看萧何意那般热切的眼神,若说她是为他而去倒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念及此,如蔓不禁眼皮跳了跳。 “公主与小意不过只见过一面,萍水相逢,又怎会替他求情呢。”虽心中如此想,说出口却是口是心非之言。 “这倒是没错。”赵子乾点了点头,“我不过是觉得此事新鲜,随口一提罢了。” 如蔓并未再接话,亦不愿再深想这嘉仁公主之事。 很快便到了萧何意的牢房前,牢中之人显然更加清减了。可除了消瘦之外,他赭色的囚衣渗出了斑驳的血迹,与囚衣上原本的污浊互相交错,分外刺眼。 如蔓心中一颤,瞳孔缩了缩,忙冲上前去,紧紧抓着牢门疼惜出声。 “这是怎么回事?!” “如苏,谁对你用刑了?!”赵子乾亦又惊又怒,盯着萧何意身上的血迹,眉头不断蹙起。 萧何意苍白的脸上艰难地扯出笑容,安抚二人道:“无妨,不过是皮肉伤罢了。” 他的故作坚强的话在如蔓二人听来,不过是拙劣的掩饰罢了,自他毫无血色的唇中而出的虚弱语气,只会让他们更加心疼、愈加不忿。 许久,如蔓叹了口气:“小意,如今在我面前,你又何须再这般逞强。” 眼前的萧何意,突然令如蔓想起了十多年前初见的那个他,那扬州城里,倒在她药铺门口,脏兮兮的小乞丐。同样的逞强、倔强,把所有痛苦、委屈……都深埋在心中,不露半分。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中不复当初的戒备,留给她的唯有温情。 “我……”萧何意想开口说什么,却又因身上的疼痛而放弃,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只觉口中充满血腥之气。 当初的他逞强,不过是想掩饰自己的弱小、为了自我保护。而如今,却是不想让他关心之人担忧、伤心难过罢了。 在如蔓的再三要求、温言“胁迫”下,萧何意终是忍着疼痛靠近牢门,任由她褪去上衣。不少血迹干涸之处,伤口已然同衣料粘连在一块儿,血肉模糊。如蔓颤抖着双手,将衣物一点点揭开,同时暗中施法,以减轻萧何意的疼痛。 终于将衣物全部退下,大小伤口交错,触目惊心,或是鞭笞、或是杖责……令如蔓与赵子乾不免倒吸了一口凉气。可以想象,萧何意是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才熬了过去。 如蔓的紧咬着下唇,不忍再看,却又不得不看,直将下唇咬出了深深的齿印。 她掏出常备在身的伤药,小心翼翼地替萧何意敷上,却始终难以缓解心中的滞痛之感。 “那几个狱卒死定了,我定要将这些刑罚加倍奉还!”赵子乾紧握双拳,一拳重重打向牢门,落下不少灰尘。 “世子爷……莫要冲动。”萧何意摇了摇头,艰难地从齿间挤出话来,“他们……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若无圣上旨意,他们又怎敢私自行刑……” “你倒是体会他们的难处!”赵子乾有些哽咽,“可谁又能理解你的不易?” 萧何意闭上了双眼,不再回答,只留沉重的呼吸。 是啊,若非天子下令,他又怎会受此肉身之苦。 不过是为了将这几日的不满,发泄在无辜的、将死的他身上罢了。 将死之人,何必怜惜? 第一百五十二章 微小反噬 第四日的探监,比以往更是不快。 然而赵子乾却同如蔓和萧何意说出了一个万分大胆的决定。 那便是劫法场。 不论付出何种代价,大不了他与皇家断绝关系,带着萧何意、如蔓亡命天涯。当猎户也好、做农户也罢,即便每日粗茶淡饭、茅屋陋室,也好过这空有锦衣玉食,却冷漠无情、善恶不分的皇家贵胄。 当然,萧何意自是不同意赵子乾为他如此行险,从皇亲国戚沦为亡命徒,且不说能不能成功,若是不能成功,他自是死也不会瞑目。 不过若到了万分紧要之时,他再是不同意,自也是由不得他,况且赵子乾心意已决,甘愿豁出性命殊死一搏。当然了,这个办法只是最后的办法,若能在此之前能有其他转机,倒也无需兵行险招。 打道回府的路上,赵子乾同如蔓说着后日劫法场的计划,然而如蔓却兴致不高,不太多言,只是频频点头附和。然而赵子乾只当她还沉浸在萧何意受刑的不快之中,并不觉得她是在敷衍。 而如蔓,自也是有她自己的决策。 深夜的她依旧辗转反侧,尽管睡眠非她必须,可多年来仍是养成了种习惯。然而没有萧何意的夜晚,她显然无法安睡,或者说她害怕入睡。 如蔓并不想一个人独守空房至天明,亦放心不下牢狱中的萧何意,便坐起身子,掐诀消失。 萧何意早已做着她会来的准备,尽管身上的伤口仍疼痛难忍,他还是以挺直的姿态靠在墙边等候着她。 可不论如何掩饰,他都不复当初那英姿勃发的模样,他干裂发白的唇微微勾着,眸子如以往那般漆黑而深邃,却空洞无神。 “阿蔓,你来了。”直到那熟悉的绿色身影出现在眼前,他的眸子出现一丝微弱的光亮。 “还疼么?”她紧紧盯着他苍白的面庞,虚抚上他的后背,满是怜惜。 萧何意摇了摇头,又扯出笑来:“习惯了。” 他故作轻松的笑容,只令如蔓的心情更加沉重。她虚抚着他后背的手上下移动着,从掌心处涌出雾气般的白光来,萧何意突觉后背瘙痒难耐,忍不住伸手抓挠,却发现早无痛意。而如蔓垂下手后,只觉喉间涌出一丝甜腥之气,又生生咽了下去,唯留额上的薄汗。 “阿蔓,你……”萧何意似乎感受到如蔓的异常,隐隐有些担忧。 他抬起手,用粗糙的囚衣袖子,万分小心地拭去她额上的汗。他并未对身上愈合的伤口而有一丝欣喜,反而觉得有些不安,他猜想如蔓的擅自施法似是对她造成了某种反噬,尽管很想将此猜想问出口,却又明白如蔓并不会对他实话实说。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不论如蔓有多少修为,仙位高低,凡以一己之力施法改变事物的规律,都会受到或多或少的反噬。有时想想,她这小仙倒也当得憋屈,谁叫她曾经犯下大错,导致她至今都无法挣脱此禁锢。 萧何意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认真且关切道:“阿蔓,不用为我这样,有些疼痛熬一熬便过去了,都是我应当承受的。我知道你都是心疼我,可我更心疼你,所以千万要善待自己。” “小意,我同你不一样。”如蔓皱了皱眉,反驳道。 “有何不一样?即便身份云泥之别,你都是那个令我牵挂在心的阿蔓罢了。这些年,我影响你太多了,我只愿你永远无忧、喜乐平安。”他的语气有几分愧疚。 “可我的喜乐,都是因为有小意你啊。” 萧何意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若是你不曾遇见我就好了,便不会今日为我这般忧心、烦恼了。” “说什么傻话。”如蔓嗔道,“人的相遇都是注定的,哪有反悔的道理,难道你这般不想遇见我?” “怎么可能!”萧何意急忙解释,“若是不曾遇见你,我也许一辈子都将流浪行乞,或是早死在某个荒郊野岭,又怎会有这近十年的、金戈铁马、快意恩仇的精彩人生呢?我不过是不想看到你伤心难过罢了。” “我都明白,我方才不过是同你说笑罢了。”知道他关心自己,如蔓心下微暖。 然而即便语气故作轻松,那些日常调笑在这种环境下也显得格外沉重。 二人彼此沉默着,只紧握着对方的手,用掌心的温热驱赶着微凉的指尖,久久不散。 “今日外祖父和大舅舅来看我了。”萧何意舔了舔干裂的唇,平静道,“外祖父似乎又老了许多,他如此年迈,还在我面前这般痛哭,真令我心如刀绞。我一直在想,如若他不知道我活着便好了,好过于给了他希望,又要他受此打击,未免残忍。” 如蔓静静地听着,感受着他哀伤的情绪,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他费了好些办法,才能进天牢看我一面,却还想着要进宫面圣,替我求情。”他无奈叹息着,“可我已是圣上的眼中钉、肉中刺,更何况季府中人皆是我血亲,他这一去,圣上定是要迁怒季家,从而令季府受到牵连。我不想亲人因我遭受危险,便跪着求了他许久,让他千万要以保全季家为重……” “恐怕季大人誓死也要替你求情的,即便他在你面前都依着你。”如蔓忧虑道。 “我正是担心这个,因此才同你说这些,若他有进宫的做作,阿蔓你定要想办法,帮我多加阻拦,好么?” “好,我会的。”她郑重点头。 今日的她在牢中陪伴了萧何意许久,像是要把握一切得以相处的机会似的。 一直到了天色将明,狱卒前来巡视,如蔓这才离开。 在她离开以前,萧何意却问出了一个令她意外的问题。 “阿蔓。”他望着牢门外闪烁的灯影,思绪纷飞。 “嗯?”她回应。 “人死了,会去哪里?” 如蔓怔了怔,脑中突然浮现出十六年前的地府生涯,恍如隔世。 “看你是怎么死的。若是枉死,便会进入枉死城,若是其他死法,便会留在酆都。不过,这都是鬼魂暂时的去处,人终究是要转世投胎的。”回想起当初,她不禁有些怀念。 “可那样的话,便要忘却前生了。”萧何意的神情有些忧伤,“我不愿忘记今生种种,尤其是你。” 听闻此言,如蔓眼神闪烁,不免黯然。 “生老病死,世间轮回,都非一己之力能够改变,唯有天定。”她无奈道。 “不过,此生能够与你相遇,相伴这十余年的人生,我倒也死无遗憾了。” 萧何意似是看开了许多,又或许是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他的心中的仇恨与不甘已淡化不少,多是对已经历的、已拥有的美好事物的知足。 可如蔓显然有些不悦,她眉头微蹙,直视着他漆黑的双眸,露出万分笃定的神情来。 “你不会死的。”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只知道,你肯定不会死。” 如蔓再三肯定,却并不解释缘由。 萧何意无奈地笑了笑,又转过头去,怔怔地望着那闪烁的灯影。 沉默无言。 第一百五十三章 山雨欲来 将军府仍是禁卫森严,即便是一只苍蝇,也难以进出。不过如蔓并不会因为这些禁军而行动受阻,如往常一般来去自如。 而关心萧何意的众人心情,如同这被团团包围的将军府里的管家仆人等人一般,随着时间越久而越发沉重、焦急。 自鸡鸣以后,萧何意被关押在天牢日子便只剩下这最后一日,可也意味着,他已身处于性命攸关之时,处境危在旦夕。 季府果然如他所料,早早便准备进宫求见。好在如蔓早便有所准备,故而以法术在府外设下幻境,季家父子连同车夫仆从等人,便入幻境而不知。自然,幻境中的他们同样是入了宫中,见到了盛怒不已的天子,一切便如设想的一般发生,悻悻而归、且遭受牵连。 只不过这一切都是假的罢了。 可即便他们在现实中去成了皇宫,结局也同幻境中的别无二致。 朝堂之中风云涌动,这件事情到底闹得朝中众臣人心惶惶,即便不乏有为萧何意不平之人,也不敢舍下这顶乌纱帽,求情之言只得作罢。 为萧何意而感到不忿的,多是军中忠心耿耿的将士。征战多年,萧何意手下不乏对他心悦诚服军官将领,其中有出自官宦之家的、亦有出身草莽的,自沈宁安辞官隐退以后,萧何意便是他们最敬佩的将领。若说他可能有犯上作乱之心,那军中士兵便是第一个不相信。 然而身为将士,均以军令为重,萧何意如今兵权已归周进,即便这些跟随萧何意征战沙场的亲兵如何愤慨,也不敢违背军令,更不可能起兵劫狱。 好在明面上虽是不敢轻举妄动,倒也不是不能暗通款曲。赵子乾虽不涉朝堂、不谋军功,但也并非白白从军五年,况且他与萧何意关系密切,又怎会不接触几个军官? 故而他暗中与萧何意的亲信军官程平野密谋,调五百精兵乔装成平民百姓,混入前来观刑人群之中,待到时机成熟,便立即出手劫走萧何意。只不过如此一来,他们都将成为乱臣贼子,或亡命天涯,或起兵而反,不论如何,都是天子所不能容忍的。 而他们,也再无回头之路。 今日的天气如同各怀心事的众人一般,变幻莫测,时而晴朗、时而阴沉,可到底是昏暗占了上风,到了下午便刮起大风,乌云密布,层层叠叠,令人喘不过气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 赵子乾白日又在宫内跪了大半日,然而他早已有其它谋划,对此不报任何希望,每跪一次,不过是加深他动手的决心罢了。 很快便到了后半夜,如蔓依旧如约而至天牢。 萧何意仍静坐在地等待着她,可今日他似乎心情不错,往日时常蹙起的俊眉竟是舒展了不少,丝毫没有常人那种濒死的绝望、不甘、沉寂。 “世子爷似乎真的想劫法场。”如蔓同他说起了赵子乾与程平野的密谋之事。 尽管她并未参与,许是赵子乾向来只以为她是个弱女子,故而只将她纳入保护的范围之内,而非参与之人。然而她自是有办法获得这个消息,也想征求萧何意的想法,尽管她心中已有答案。 “万万不可。”萧何意又冷起了脸,“且不说能否成功,世子能想到劫法场,周进又怎会没想到呢?他定会有所准备,仅凭五百精兵无异于以卵击石,即使侥幸成功,我也断然不会安心。” “我明白,以你的心思,断不会令身边之人身陷险境,与其以他人的牺牲换来苟延残喘,倒不如慷慨就义,是不是?”如蔓缓缓道出了她的心思。 萧何意点了点头,脸色缓和了些:“阿蔓你自是了解我,我不愿再背负如此沉重的包袱度过一生。” “小意你放心,我会尽力而为。”如蔓勾了勾唇,脸色平静,只是眼底晦暗不明。 萧何意只觉她今日有些不同,却也一时说不出来。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扫过,却也看不出异常来,便也同她一般弯了弯唇角。 “谢谢你,阿蔓。” “你我之间,何须再说这些?” “我谢你不单单是这一件事,是这十多年来大大小小的无数次,谢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我……永世难忘。”萧何意略显憔悴的脸上,不复当初的锐气,没有了那诸多棱角,倒也显得温润平和。 只不过这种温润平和,如同那即将西沉的太阳所落下的光,即使柔和无限,却万般决绝,看似温暖,却难以抵挡丝丝寒意。 他的眼中似有无限留恋,目光在如蔓的脸上流连,生怕落下任何一个角落。 然而他似乎又想到,人转世以后会忘记前世的记忆,不免又心上一酸,黯然不已。 “你会找到我么?”他喃喃道,“阿蔓。” “什么?”如蔓对这无缘由蹦出来的话似乎有些不明白, “若是我轮回转世,成为别人,你会找到我么?”他解释道。 如蔓怔了怔,看着那忧伤的眸子,不免心中一滞,她重重点头道:“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在哪个角落,我都会找到你。” “阿蔓……可是我不会记得你了。”萧何意的声音有些沙哑哽咽,“一想到这里,我便觉得十分痛苦,觉得这种事情对我而言太过于残忍。” 听闻此话,如蔓的呼吸又凝滞了起来,她脑袋空空,不知该说些什么,可眼底分明露出一种不言分说的决然。许久,她才将头靠进萧何意的胸膛,紧攥着他两侧的衣襟,整个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 萧何意只觉胸口一阵濡湿,他不知如何安慰,只抬起手抚上她的后背,哄孩子一般轻拍着。 “……何尝不是呢。”如蔓闷闷道,只觉眼前一片模糊,“但是小意,我更希望你过得平安顺遂,即便没有我。” “你会去找我么?” “我会经常来看你。” “可是我不会记得你呀……我会很心疼你。”萧何意叹了一口气,将脑袋深深埋进如蔓的脖颈中,源源不断的湿意将她的衣襟淹没。 悲伤便如海浪,反复袭来,将人吞没殆尽,却又给予喘息的机会,又再次吞噬,折磨不已。 “没关系。”如蔓抬起头,伸手捧起萧何意那哀恸的脸,“我会记住你现在的模样。” 记住这一往情深的模样。 她微微笑着,眸中仍是散不去的水汽。 至于你的遗忘,终究是上天对我应有的惩罚,纵有遗憾万千,也绝不会后悔。 萧何意自是不会知道如蔓的这些肺腑之言,他终究将自己放在了牺牲者的位置,想要以此维护着将倾之厦的稳定。 他绝不后悔,只叹人生短暂,不过二十五载。 可快乐拥有十五载,倒也足矣。 第一百五十四章 行刑之日 在如蔓再一次离开时,却又同他说了那句笃定在心的话。 “小意,你不会死的。” 然他死刑已成定局,又确定如蔓会替他阻止赵子乾等人劫法场的计划,却始终不明白她为何还会说出这般确定的话来。 他越是思考,便越是隐隐不安,只觉得她似乎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他。 这一天,众人终究将一夜未眠。 如蔓从梦魇中醒来时,天已大亮,旭日高挂,辰时将过。 曾经的骠骑大将军林如苏,实为罪臣之后萧何意,将与今日午时三刻斩首示众,监斩官便是周进。 尽管行刑的时间尚早,法场外却已然聚集了不少百姓。百姓们大都不明真相,不过是前来凑个热闹,看看这位曾经威风凛凛的年轻将军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今日的赵子乾并未入宫,而是与如蔓一同来法场观刑,只不过观刑为假,劫人才是真。 昨日那昏暗阴沉的天气消失不见,本以为今日将有大雨,不曾想却是阳光和煦,微风阵阵。若不是有众多枝叶已成初黄之像,说是春日也不为过。 然而春秋的温度再过相似,春日始终温和而富有生机,秋日的风即便再过微小,终究凛冽不少,带有肃杀之气。 囚车自天牢驶出,一路缓缓驶来,越接近法场便越是被围得水泄不通。萧何意挺直的身躯隐藏在宽大的赭色囚服之下,尽管衣着褴褛、头发蓬乱,却难掩清俊风姿。如此青年即将殒命于眼前,众人不禁扼守惋惜,可也终究只能惋惜。 法场有禁军守卫,只见周进坐于上首,等待着行刑的时辰。他嘴角噙着冷笑,不掩满脸的得意之色。法场之外人头攒动,昂首垫脚,又互相挤着、推搡着,想要目睹这位年轻将军的死状。 “林……哦不,萧何意,你还有什么遗言?”周进盯着这跪在眼前的旧人之子,眼中闪烁着兴奋且狠戾的光芒。 萧何意微微抬眼,扫过那张曾令他仇恨不已的脸,尽管他的情绪不再猛烈,眼中却仍闪过厌恶之色。随即他便笑了笑,笑容便如今日的秋风一般,温和之中带着几分凛冽。 “你的好日子也没几天了。”他平静而笃定道。 周进觉得萧何意的笑容万分刺眼,明明即将人头落地,却表现得如此云淡风轻,可真是令人恼恨。他想象中的那个口不择言、仇恨扭曲、或是绝望的萧何意并不存在,尽管萧何意沦落至此,却仍是一副波澜不惊、正义凛然的模样,他真想打断那根挺直的脊梁骨,挫挫那令人作呕的风骨。 阳光洒落在萧何意的身上,柔和又灿烂,似乎连毛孔都浮起光芒来,令人有些不敢直视。周进眯起眼,阴影中的他就像深黑泥潭中的虫,恶毒却又难以捕捉,每每冒出泥潭,那挑衅的姿态都使人反胃不已。 “死到临头还嘴硬,不过,将死之人,也只能动动嘴皮子了。”周进充满恶意地笑了笑,即便眼前的人令他万分不顺眼,可到底也是要死在他眼前的失败者,念及此,便觉万分痛快。 然而他的恶意并不能对萧何意造成任何影响,只能说服他那扭曲至极的心罢了。 萧何意抿了抿苍白而干裂的唇,不再说话。 就在他等待最后审判来临的空档,如蔓与赵子乾先后艰难地穿过这片人群,挤到最前头。 自侧前方发现如蔓的身影,萧何意蓦地眼神一颤,便再也移不开了。他热切且不舍的眼神落在她略显憔悴的俏丽面庞上,眼眶有些发热。 如蔓同他对视着,不论周围环境如何嘈杂且混乱,都不能令她的眼光从那衣衫褴褛却从容不迫的身影上离开。如今的场面似乎与那梦中万分相似,却又有所不同,同样身处刑场、岌岌可危,却不是梦中那身熟悉的玄黑衣衫,也不是梦中那颓败绝望的模样。 她也不是梦中那惊惶崩溃的模样,只是静静地站在这人群前,留恋地望着他,似是来做最后的道别。而他于阳光之下,冲她露出温柔而宠溺的笑容,光芒万丈。 如蔓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却生生忍住,待眼前的模糊渐渐消散,那熟悉的面孔重新清晰,便也冲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来。 任世间万般喧闹,仅你我静籁无声。 许久,萧何意的目光才落到一旁的赵子乾脸上。 可向来爱笑的赵子乾如今已许久不曾笑过了,往日的他总挂着或真或假的不羁笑容,如今却凝重严肃,倒是令人不太适应。他看着跪在行刑台上的萧何意,皱着眉头的脸又阴沉了几分,握着拳头的手微微颤动,他恨不得现在就闯入行刑台将人劫走。 然而萧何意早已看出了他的意图,早已收起笑容的脸上眉头轻蹙,又很快消失。他对上赵子乾那冰冷的目光,只是坚定地摇了摇头,示意对方不要出手。 见萧何意摇头,赵子乾的目光稍稍柔和了些,却又涌上了几分急切与坚持,表示自己想要救他的决心。 萧何意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又将如炬目光转向如蔓。 只见如蔓重重点头,表示自己将不负承诺,萧何意这才放心。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离行刑时间越来越近,仅仅剩下了半刻钟不到的时间。虽是秋日,可今日午时的日头却热意不减,怕热些的人们早已心跳加速、冒出了薄汗,看上去有种莫名的焦灼感。越靠近法场,便越能感受到那股窒息感,或许是对临近死亡的不安的那种感同身受。 众人不禁屏息凝神,等待那幅令人期待又恐惧的画面。 萧何意的眼中那不舍的道别意味越来越深,也令如蔓和赵子乾越发感到揪心,觉得呼吸都有些沉重与刺痛。赵子乾与隐藏在人群中的程平野互相点头示意,准备出手。 时辰已到,监斩官周进轻蔑一笑,拿起手中的令牌作势向地上扔去。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赵子乾、程平野发号施令,并以暗器将刽子手举起的刀击落。那五百精兵便抽出暗藏的武器,从人群中飞窜而出,就要往行刑台上闯来。然而周进似是早有所料,只见他号令之后,陆续有禁军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这些普通群众及前来劫法场的反叛精兵统统围住。 这些禁军竟是有两千之多,又呈包围之势,如何能与之抗衡? 萧何意那平静的脸上终是露出了焦虑的神色,尽管那些精兵与那些禁军勇猛对抗,虽未显颓势,却终将会落败。 而一旦落败,等待他们的结局只会比萧何意更加糟糕,甚至会牵连家人,怎可能不令他焦急万分? 然而赵子乾等人早已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既然已经出手,又该如何破局? 第一百五十五章 往事成空 萧何意在混乱的刑场上搜寻着如蔓的身影。 然而他却未曾发觉,那周进见刽子手行刑失败,便抽出手中佩剑,走到他背后,斜斜一挥,想要将他头颅斩落,置他于死地。 便在这万分紧迫之时,如蔓的身形却突然闪现在他面前,神色一凛,以青玉匕首在掌中一划,手中的鲜血便源源不断发散在空中。她口中念咒,另一手收起青玉匕首,又迅速掐起手诀,便见那周进与众人的身形霎时间定住,纹丝不动。 与其说是他们被定住,不如说是凝滞了时空。 唯有萧何意与如蔓是例外。 然眼前的变化不仅如此,如蔓深深地看了一眼面露震惊的萧何意,不等他开口,便又双手合一,口中继续念念有词。她的手诀几番变化,发丝飘扬、衣袂纷飞,额间有金红交错的符文时隐时现,平添了几分魅色。最终她的双掌又上下快速合起,又缓缓张开,然分开的双掌正中却出现了浅金色的内丹,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小意,如今……我只能这么救你了。”如蔓红着眼,也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因为额间的刺痛。 或许都有罢。 萧何意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变化,慢慢站起身子,震惊之余,还有些茫然无措。 只见浅金色光芒源源不断地金丹中抽出,如烟一般腾起,随后在如蔓与萧何意的周身不断环绕,最终形成一个连接地面的半圆形光罩,将二人包裹其中。 一时间,风云变幻。 原本的万里晴空被翻腾的层层乌云所覆盖,天地刹那间便昏暗下来,狂风穿过那光罩便成了微风,不时吹落在二人的身上,令衣衫微微浮动。 周围包括人与物的一切已然在定格之中成了青灰之色,如同死气沉沉石像。唯有如蔓与萧何意鲜活如初,在光罩之下显得异常明亮,如蔓的深绿色衣裙与萧何意的赭色囚服,在分外明亮的金光下显得格外鲜艳,深有些红男绿女的意味。 然而面对面的二人并非站在礼堂之中,而是处于生死一线之际。 二人中间,无数画面闪动,并不断切换着,皆是相识以来相处的点点滴滴。从昨日开始,一直往前倒退,这些画面以飞快的速度呈现并消失,最终退回了初识的那一幕。 看着这些无比熟悉的画面,越往回倒退,便越有恍如隔世之感。同时,萧何意的心中也逐渐涌起强烈的不安来,似是要将其吞噬殆尽。而他眼中的茫然之色,也随着那画面的倒退与消失渐渐褪去,脑中浮起一个不愿意相信的念头,脸上露出了他几乎不曾出现过的惊惶之色。 如蔓的背渐渐有些弓起,身体微微颤抖,巨大的疼痛自胸口散发到四肢百骸,她的眼中流露出痛苦之色,却丝毫不愿收起那悬浮在两掌中央的金丹。 见她这般模样,萧何意只觉心痛不已,他想要伸手靠近,将她紧紧拥进怀中,让她停止施法。可却在手掌接近她仅剩一寸之时,被突然涌现的金光重重弹开,再难靠近。 终于在最后一幅画面消失之时,如蔓才颤抖着声音哽咽道:“对不住……” 她血红的眼眶露出绝望且决绝、痛苦却坚定的神色,酸涩不已,却流不出半滴眼泪。 “不……阿蔓,不要。”萧何意不断摇头,语气近乎哀求,“不要……” 他的眼中痛苦之色渐盛,脑中疼痛不堪,几乎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他双手抱头,又不断捶打着,原先清晰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可他还是意识到他的记忆不断地在发生着变化,倒退,消失,倒退…… 萧何意本就无多少血色的脸上,如今更是苍白如纸。他最终昏死过去,第一次感觉到如此绝望,从而不禁令他泪流满面。 在昏死之前,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便是他宁愿死。 而在他昏死过去以后,强撑着身体的如蔓也忍不住捂着胸口,生生吐出了一口血来。那血溅到昏倒在地的萧何意的身上、脸上,更显得他残败不堪。 那金丹上的光芒越发地微弱,显得黯淡无光,最终又没入了如蔓的胸口。 修行不过一千二百年,短短一瞬便废了将近一半。 光罩最终随着金丹一同消失,天地恢复了正常的模样,可周围的人却在快速消失,环境不断变化,最后变成了人迹罕至的荒野。 如蔓惨然一笑,静静地站在风和日丽的荒野之中,唇色苍白。 也许她最对不住的,是她自己。 而萧何意在昏死过去之前,也终究明白了在天牢之时,如蔓口中的忘记,和他所想的并非同一个。 可若是这样,她将会有多难过啊。 如蔓所处的荒野,位于京州城三十里外。她并未留给自己悲秋伤春的机会,尽管心中疼痛不已。她捂着胸口,一步步地往西南方的京州城走去,即使身上疲惫不堪、毫无力气,却依旧固执地用劳累去麻痹不断涌起的悲伤。 在无尽的旷野中,她显得如此渺小而羸弱,如此孤独。脚下的枯草倒下又立起,在风中摇摇欲坠,她便这么缓慢地行走着,一直走到眼前模糊、脑中昏沉。 她拖着僵硬的步伐,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从荒野走到京城,自人迹罕至之地迈向繁华似锦之处。 而太阳也渐渐西沉,待进入京州城后,便已完全天黑。过于疲惫的身体已麻木不堪,风一吹似乎便要倒下。 待如蔓反应过来时,她似乎走到了那熟悉的府邸门口,然而那围守多日的禁军已毫无踪迹,唯有几个府中守卫站在门口。似乎也可以说,那些记忆中的禁军从未来过这里。 如蔓的眼中突然清明过来,脑子也瞬间清醒,她停下脚步,望着那随风摇晃的灯笼,似乎在思考自己该去往何处。 然而她想了半天,都不曾想出更好的去处,于是便到了无人处,隐去身形,跃上了将军府高深的院墙。然而她在府中晃了半圈,却始终不曾看到那能令她心神恍惚的熟悉身影。 府中丫鬟仆从似乎多了几倍,府中摆设装饰亦精致贵重了些。她进入无数夜晚与他相拥而眠的卧室,早已没有丝毫属于她的痕迹。 床榻上仅有一个孤零零的枕头,被褥亦不是熟悉的鸳鸯被,而是绣着寒松的锦被。 不论如何寻找,也终究找不到想要的痕迹,她的一切早已被抹去,徒留伤感罢了。 她不禁抬手抚上发髻上的白玉绿兰簪子,它仍牢牢地插在发丝之中,那温润的触感提醒着她,唯有它不曾消失。 如蔓微微抿唇,走出了这个陌生的房间,不再回头。 第一百五十六章 奇怪老槐 原本只是打算在院内那棵老槐树上小憩一会儿,不曾想醒来已是天亮。 只听得一阵聒噪的鸟叫声在耳边响起,如蔓才揉着眼睛醒了过来。她许久不曾睡的这般长久且安稳,折磨她数次的梦魇亦不曾卷土重来。 这棵老槐树十分高大,不仅能将府中各处收入眼底,还能看到街部分大街小巷的景物、来往的行人。 如蔓直起身来,头顶的麻雀依旧叽叽喳喳的叫着,直叫她一阵眩晕。她随手摘下几片初黄的树叶,向头顶那群聒噪的麻雀弹射出去。霎时间,那群麻雀惊慌失措,扇着翅膀带着圆滚滚的身子逃向屋顶。 更有两三只胆小的,扑通一声摔了个四仰八叉,挣扎几番才站起来。 “噗呲。”如蔓只觉画面滑稽,忍不住笑出了声。 然而这笑却终究达不到心底,因这有趣画面而获得的短暂愉悦,很快便消失了,她的心依旧空洞且疼痛不已,泛起一阵阵的酸涩与失落,巨大的无力感将她吞没。 她屈腿环抱胸前,坐在高枝上,看着远处来往的车马行人发怔,总有一种游离于世间之感,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也许她只是暂时不曾习惯这久违的孤单感受罢了。 又在这老槐树上闭目养神许久,才隐隐听到有马车停靠门口,有人回府的声音。 “是将军回来了!” “可别愣在这,快点干活去。” “林生、王泰……你们几个去门口抬箱子!” 府中管家连忙安排活计,仆人相互转告,且继续忙碌着,又有不少人出门迎接,从马车上抬下不少箱子,想来都是来自宫中的赏赐。 听到这熟悉的称谓,如蔓忍不住想要探头望向门口,可偏生又有一丝退缩,不敢去看。 最终她鼓起勇气,目光透过槐树那已开始稀疏的枝叶,落在那玄黑色的锦衣上。只见那人腰间别着佩剑,挺直背脊昂首入府、目不斜视地往院中走来。如蔓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抓着树枝的手不禁收紧,死死地盯着那高大挺拔的身影,一时间心乱如麻。 “……小意。”她不禁喃喃出声。 然她此番隐匿身形,似乎却忘了隐藏声音。尽管她的声音如此细微,仍是逃不过那人灵敏的耳朵,他左拐的脚步顿了顿,猛然抬头望向那棵高大的老槐树,锐利的目光快速而细致地在枝叶间扫视着。 然而除却那突然的声音,他并未发现有任何藏人的痕迹,不免疑惑地皱了皱眉,终究还是转身离开了。而正是这番抬头,如蔓也得以清楚完整地看到眼前人的样貌,那冷毅的、棱角分明的俊朗面孔,与萧何意分毫不差。 是了,这的确便是萧何意,不过是与她没有任何关系的萧何意罢了。 或许她并未隐匿声音是刻意为之,只是想看清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罢了。可与她朝夕相处的小意终究是不复存在了,而一切,都是她逆改天命所遭受的惩罚,也是她命中注定的劫难。 所有人都忘了,独独她记得。 如蔓胸中的窒息感又渐渐袭来,她不禁抱着树干大口喘气,以此来缓解那种强烈的不适感。 入夜以后,萧何意在书房待了许久才入卧房休息。灯烛暗下,仅留起夜的微弱光芒,如蔓站在了他的床榻前,只见眼前人的面容昏暗不明。 他的双眼紧紧闭着,呼吸均匀,睡姿一如往常般端正,双手交叠在胸下,这是自小便养成的习惯。不论多大的床榻,他都仅会占据与他身子大小相当的范围,始终不变。 如蔓以青玉匕首轻轻划破手指,一滴血浮在指尖,她将这血轻点在萧何意的额中,手指不动,口中念起咒语。 那鲜血逐渐散发出白金色光,而后却溶解于这光芒之中,光芒似乎从萧何意的脑子源源不断传来,通过如蔓的指尖进入了如蔓的脑中。无数的画面交错闪现,一时间混乱不已,待这光芒减弱直至消失,脑海中的画面便也不再增加。 虽是如蔓一心想要知道的画面,可当这些画面一股脑砸向她时,她却有些难以承受。明明并不会对她造成分毫实质伤害,她却不禁又捂住了隐隐作痛的胸口。 而后转身离去,回到那棵老槐树上。 她的脚步很乱,甚至有些落荒而逃意味,许是那熟悉的人扰乱了她的心扉。这倒也正常,毕竟多年的感情,并非一朝一夕便能淡忘、放下的。然而今已是陌路之人,今夜她所做的一切不会有任何人知道、看到、觉察到,尤其是沉睡中的萧何意。 睡梦中的萧何意也的确一无所知,然而向来寡梦的他,今日却似乎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梦。自他幼时流落扬州起至今日的那些记忆,又再一次浮现脑海。 深夜秋风萧瑟,带来了不少凉意,他皱了皱眉,直觉有人站在他房中,然却溺于梦中难以清醒。意识几番挣扎后,那些记忆重新沉寂,萧何意得以挣脱,他迫不及待地睁开双眸,直起身子。 然而他并未发现任何异状。 萧何意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呼吸不免沉重了些许。 “真是奇怪。”他喃喃自语。 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沉思在三,又觉得是自个儿过于敏感,不免摇着头躺了回去,合上双眼,一夜无梦。 次日醒来,又是秋高气爽、日丽风清的一日。 昨夜的风有些大,老槐树上的黄叶不少被吹落在地,院内积起了厚厚的一层。秋日的槐树的黄叶虽不比银杏那般金黄夺目,却也别有一番韵味。 数月前那繁盛的黄白槐花已然过了花期,如今也将轮到这些茂密的槐叶退场了。经过这一夜的秋风袭扰,不少枝叶已然稀疏了许多,穿过枝叶落在如蔓身上的阳光也多了不少。 她晃着腿坐在高高的树枝上,目光落在那个熟悉的卧房处,平静如水。 而她却不曾想到,萧何意自房中出来后,却走过长廊,越过大小院子,径直向她所在的这棵老槐树走来。 如蔓目睹着他渐渐靠近,心跳砰砰作响,不免屏住了呼吸。可她始终明白,哪怕她站在萧何意的面前,他也不会对隐匿身形的她有任何察觉。 故而他来自不过是巧合罢了,她心中的那丝幻想并不会发生,也实在无须自我欺骗。 念及此,她不免有些失落。 与此同时,萧何意也奇怪自己为何会来到这棵老槐树下,往日分明路过了无数次,也不曾产生过这种驻足停留的想法。 他总觉得有人在这树上,可目光所及却空空如也。 萧何意抬起头来,望向此树的目光除却探究以外,还有疑惑与茫然。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目光之处,坐着一位身着绿裙、容颜娇媚的女子正与他眼神相触。 如蔓眼神微微颤动,抵在树枝上的双手又渐渐收紧。她很想一跃而下,与他紧紧相拥,可理智又令她清醒万分,如今的萧何意,自是与她素不相识。 她不曾准备好面对那陌生而又冷漠的眼神向她投去,只能选择隐藏。 尽管身音皆隐,如蔓那灼热的目光似乎仍令萧何意有所感知。他只觉眼眶有些胀热,心中涌起莫名的伤感来。 萧何意甩了甩头,只觉这情绪令他不安心。 “把落叶都清理干净吧。” 他不愿再久留,以免扰乱心绪,随口吩咐了下人,便匆匆离去。 第一百五十七章 时光倒流 如蔓回想着她所探知到的那些记忆,慢慢梳理。 尽管昨日这些记忆已在她脑海之中,但她昨夜却并未逐一去看,而是暂时封存,只记得个大概,也许她是害怕那疼痛感的卷土重来。 然而尽管有隐隐的逃避之意,可早晚都要面对,又何必拖泥带水、磨磨蹭蹭的。 “那此刻……便让我来了解如今的你吧。”如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意。” 她口中念着咒语,靠回树干上,盘腿而坐,静静地合上了双眸,唯有长睫微微颤动。 于是那封存于脑海之中的那些画面便也逐一浮现。 时光倒流。 如蔓以旁观者的姿态,进入了萧何意的记忆,与她有关的所有记忆都被抹去,都有所更改。除此之外,与萧何意有所联系的任何人,也都不曾记得有这样一个人。 而回到他记忆中流落扬州的那一日,那个相同的位置,将他扶起之人并非如蔓,而是一个年过五旬的男人。男人无妻无子,是为扬州城外岩栖山中猎户,年轻时学过些拳脚功夫、体格还算健朗,故而以打猎为生,偶尔还会采些草药来城中售卖。 故而他早起进城,待卖完猎物回家时,便在这间药铺前遇到了这受了伤的乞儿,于是将他带回了家中,自此收其为养子,与他相依为命。 恰巧这猎户姓林,便将萧何意取名为林如苏。 这猎户无妻无子,多年来体格健朗,倒也能够攒下些钱来。他一边供萧何意念书,一边教他拳脚功夫,以强身健体。偶尔带他上山打猎,时常收获颇丰,尽管生活不算多富足,但二人的努力倒也恰好能够维持生活。 直到萧何意十五岁那年,养父因身染疾病卧榻一年多余,最终还是撒手人寰。萧何意将其埋于后山,便身负家传之剑,独自前往边关从军。 多年来他不曾忘却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也在军营中遭受诸多生死磨难。 他的经历与如蔓那时并未有太多出入,不过是不再有如蔓此人罢了。他依旧在登记当日遇到赵子乾,同样与他相识相交,成为莫逆之友。而后又被沈宁安识出身份、受其照顾与提拔,最终朝军大胜,班师回朝。 萧何意依旧以林如苏的身份领封受赏,成了云麾将军,又住进了幼时生活多年的府邸。 次年元宵之后,萧何意便同沈宁安远赴苍州平叛,赵子乾留于京州,而后又前往扬州寻找萧宛烟的下落。周进自是又认出了萧何意的真实身份,彼此间暗流涌动。 一切都按照应有的顺序发生着,身处于苍州城内的勤王被围困,最终朝军攻入城中,萧何意缉拿勤王赵元齐,其为萧何意写下呈情书信为萧家澄清。 全胜回京后,萧何意得知赵子乾寻到其胞妹下落,并马不停蹄赶往扬州。然而化名为兰湄的萧宛烟与终究还是自缢身亡,含恨而终。萧何意悲痛欲绝,与赵子乾一同将萧宛烟葬在梅落村中的一颗梅花树下,饶是痛苦不舍,也终究要回到京州。 如此便又到了次年元宵佳节,本是赵子乾提议与如蔓、萧何意一同前往西市逛灯会。然而如今的记忆里,仅有赵子乾与萧何意二人一同前往。 戴着魑面的赵子乾与戴着灰黑狼面的萧何意各自分头,约定最终于城楼上看烟花。 萧何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闲逛着,倒也说不上多有兴致。尽管他习惯于孤独,但此时此刻,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尤其望着这些精致多彩的各异花灯,不免生出孤寂之感。 然而便在这时,身旁有一女子被他人撞倒,身形摇摇欲坠,便快要倒下,萧何意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多谢公子相助。” 温柔清冷的声音传入耳畔,萧何意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 “无妨。”他淡淡道,便要离开。 然而便在他将要迈步而去时,余光瞥见了女子的绿色衫裙。 他的眼皮隐隐一跳,转过头去,却见那女子也正抬头看他。然而那眼神却不是他想要的模样,可萧何意仍是有种想要将面前女子的红狐面具摘下的冲动,想要瞧清楚面具下的容颜。 不知为何,他独爱黑、灰等深色,自是不应该对鲜艳的绿色有多大的兴趣。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目光时常对身着绿衫的女子多几分留驻,像是在寻找些什么,可始终找不到他所期待的那抹特殊的悸动。 因此,他同样想从眼前的女子身上找到这份感觉。 萧何意缓缓脱下面具,露出了那张俊朗刚毅的英俊面孔。他本就姿容出众,若非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表情,想必追随他的女子能够数以千计。 那绿衣女子毫不意外地眼神颤了颤,她心跳如鼓擂,自是动了心。 不由地,她亦慢慢抬手,将面上的红狐面具摘下,露出了精致贵气的清冷面孔,年纪约莫是十八岁上下。 似乎也不是他想要的模样。 萧何意暗自想着,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 那女子莞尔一笑,倒是令四周的花灯都失色了些。可尽管眼前的女子十分貌美,他却未产生任何心动的感觉,也许他向来淡漠吧。 “敢问公子如何称呼?”女子启唇道。 “在下姓林名如苏。”萧何意回复着,并将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开,不再多留。 “林如苏?这名字听着似乎有些耳熟。”女子微微侧头思考着。 “在下姓名普通,许是相似的人颇多吧。” 萧何意随口解释着,然而他与赵子乾相约到城楼处,便也无暇再同眼前的女子交谈。他并未等女子再开口,便率先告辞。 “姑娘抱歉,在下与友有约,想是不能再耽搁了,告辞。” 说罢,便径直离去。 那女子倒也不恼,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公子再见。” 虽说萧何意与这女子素不相识,却又隐隐觉得她有几分熟悉,也不像普通人家的女子。他心下疑惑,忍不住回过头去。 他远远瞧见那女子伫立在人群中,不曾挪移。 那女子静静地瞧着他,与他眼神相触。萧何意皱了皱眉头,又回过头去,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 那女子注视着他远去的方向,突然勾起唇角,喃喃自语。 “朝中不久前新封的骠骑大将军,也姓林,莫非就是他?”女子挑了挑眉,“看来那流浪道人的话,似乎成真了……” 这段记忆里,萧何意的反应并不特殊,然而却在如蔓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槐树上的她猛然睁开双眼,捂着胸口喘起粗气,脑中的画面也只能被迫暂时中止在此段。 自然,她所能看到的只是关于萧何意的那个部分,并不知道那女子之后的自言自语。 可也足够令她震动了。 这女子,自然便是嘉仁公主,只不过此时的萧何意并不知道罢了。 可如蔓却记得这位公主的样貌,尽管只有匆匆两面。 回想起在一切不曾变化以前,她在东市初次遇到的她,那同样素未谋面却涌起的熟悉感,都令她的脑中浮起一个不敢相信的念头。 但也不敢万分确定,只能暂时藏起。 第一百五十八章 重回扬州 当如蔓此番睁眼,暂时中止查看记忆时,也已然天黑。 不曾想到,她竟是在萧何意的记忆中待了整整一个白日。她深深呼出胸中的浊气,似乎想要将所有的消沉情绪都呼出去。 只可惜黑暗中的她,胸口仍是隐隐作痛。 她站起身来,身形有些不稳,后背直直地靠向树干。许久,她突然使了个法术,便凭空消失了。 待她出现时,已身处千里之外的扬州城中了。 这是如蔓将近十年来,第一次回到这个药铺,尽管这里已是他人的店铺。尽管期间也并非没有回过扬州,但寻找萧宛烟那事着实紧急重要,而后她身陨,便也无暇顾及这些,便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如蔓不曾想到,当她再次回到故地时,一切已经天翻地覆。 天明以后,那药铺也开了门。 而令如蔓万分意外的是,这药铺的伙计,居然还是那个刘阿无。只不过眼前的刘阿无已然是而立之年的模样。她不禁走了进去,观察着店内摆设,与当初别无二致,而后又径直走入后院,亦是不曾有多少变化,只是没有了她与萧何意生活过的痕迹。 她的眼前渐渐模糊,心中酸涩不已。 不免感叹物是人非。 “姑娘可是要抓药?” 刘阿无望见门口正踏进一个年轻貌美的绿衣女子,不免出声相问。 是了,这正是如蔓。 她早已在无人处显出身形,故而又回到了药铺。然而她的期待终究落空,看到刘阿无那陌生的眼神,她不免有些伤感。 “不,不是。”她摇了摇头,“我是来卖药材的。” “姑娘要卖什么药材,可否容小的瞧瞧?”那刘阿无上下打量着如蔓,瞧着她双手空空如也,一时也不知道她所言是真是假。 好在并未令他疑惑多久,如蔓从袖中掏出一根人参,在刘阿无的眼前晃了晃:“不知道掌柜的可收不收我这根百年人参?” “百年人参?!”刘阿无眼前一亮,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上下查看着。 许久,他才喜笑道:“果然是品相上好的百年人参,不知姑娘这人参从何而来,怎会将如此珍贵的人参转卖呢?” 如蔓露出一副忧虑的模样,叹气道:“掌柜的有所不知,这人参乃我家父生前于山中偶然得之,可惜家父在前些年意外身亡,仅留我与弟弟相依为命。如今弟弟正是念书的年纪,夫子说他颇有天分,可惜家中贫寒,故而想着将此人参卖个好价钱,供他日后读书科考。” 那刘阿无听了,不免也有些感同身受,他微微叹气,想起了自己孤苦贫寒的身世。 他自是欣然收下这百年人参,既为药铺得了个好宝贝,也解决了面前这年轻女子的难处,两全其美,同时还不忘纠正那女子对他的误会。 “不过姑娘,小的不是这药铺的掌柜,掌柜另有其人。”他解释道。 如蔓心中暗喜,她终于等到这一句话,然而面上仍是不显,只是微微疑惑道:“那你们掌柜在何处?” 刘阿无挠了挠头,诚实道:“我们掌柜的四处云游,行踪不定的,只将这铺子全权交由我,我也没见过他几面。” “听你这么一说,你们的掌柜倒像个道士。”如蔓挑了挑眉。 “姑娘说中了。”刘阿无笑了笑,“我们掌柜的就是个流浪道士。” “既是个道士,为何要开这药铺?” 这下如蔓是真的有些疑惑了,她挑了挑眉,似乎这些年来她不止一次听到人提起这流浪道士。她隐隐觉得,这些人提起的流浪道士似乎是同一个人,而这个人,与她或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然而正如刘阿无所说,这流浪道士行踪不定,她刻意寻找自是不可能找到,只能等待他自个儿出现的那一天,一切也都将真相大白。 离开药铺以后,她也算放下了对这生活数年之处的些许牵挂。 一时间她不知该去往何处,又或许无处可去。多年来,她都陪伴在萧何意的左右,比以往的任何人都要深刻、也更加依赖彼此,也令她真正体会到了情爱二字。 她还是回到了京州的那可老槐树上,尽管他已忘却与她相关的一切,无法感知她的存在,她依旧履行着她曾在他面前许下无数次的承诺。 在京州百无聊赖地四处逛了几日,无非还是去那几个常去的地儿。虽说无甚滋味,但也在饭后闲谈的他人口中,得知了几个重要的消息。这些消息有好有坏,最主要的是,打破了如蔓刻意不继续查看萧何意记忆的自我屏障,难以自我逃避。 好的消息是萧何意成功扳倒了周进,从而恢复了萧何意的真实身份,为父洗刷冤屈,为萧府得以正名。 而坏消息,是在此之前,如蔓看到那日的回忆之后便有的隐隐猜测,如今得到的这个消息也证实了她那日不祥的预感。 是了,天子要将备受宠爱的嘉仁公主赵敬柔,赐婚给当朝骠骑大将军萧何意。 这其实是喜事一桩,不过对于如蔓而言是坏消息罢了。 在众人的眼中,这二人自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也理应是这样。也唯有如蔓,是那个失意之人,内心难以安宁。 浑浑噩噩地回到将军府的时候,才发现曾经的林府二字早已被更改成萧府,只是她不曾注意罢了。而今日的府内也比往常要热闹许多,天子赏赐了不少好物,萧何意难得在府中宴请亲友作客。 除却必然到场的赵子乾,还有季府一家老小,大理寺卿周齐贤、将军韩晋元、校尉何郢、程平野等人,还有那淡然高贵的貌美公主,赵敬柔。 如蔓抿着唇,淡淡的目光扫过面露微笑、与众人尽情饮酒的萧何意,又落在了与女眷同处一桌的赵敬柔,只觉呼吸有些不畅。 众人那其乐融融的模样,似乎是她心中所愿,却又令她有些不甘和失落。她的指甲掐入了手心,手心逐渐发白,饶是刺痛传来她也一无所觉。 似乎她如今的归宿也只有那棵老槐树,她靠在树上,枝叶又稀疏了许多,抬眼已能望见不少星辰。 在兴头上的众人,仍是交谈说笑,饮酒作乐,根本觉察不到如蔓的存在,也别说能否发现关于她的任何异状。 可唯有萧何意不同。 他发现一旁角落里的酒比方才少了两坛,纵使心中迷惑,面上倒也不动声色。 忍不住往外头那棵高大可见的老槐树望去,黄叶又被秋风飘落了些。他紧了紧手中的酒杯,只觉心头有些空落落的,任凭多少酒都填不满,越喝越空洞。 “如苏,你看什么呢?” 尽管萧何意已经恢复身份,赵子乾仍是改不了这早已习惯的称呼。 他看到身旁的萧何意正望着那棵老槐树发呆,不免也凑过去看了看,却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忍不住用手肘撞了撞他,好奇道。 萧何意回过神来,仰头喝酒,却发现杯中空落落。 “没什么。” 他摇了摇头,低头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 “只是觉得这树叶落的快罢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不负此伤 如蔓坐在树上喝了两坛酒,酒量不算太好的她早已醉的迷迷糊糊。 客人早已离去,那赵敬柔同萧何意说了几句话,便与赵子乾一同告辞,而后回到宫中。 二人的婚礼定在十一月初三。 既是好日将近,赵敬柔便也不回华云山庄了,而是搬回了皇宫之中,等待大喜之日的到来,成为这将军府里的女主人。 醉酒中的如蔓又做起了梦,她梦到了赵敬柔与萧何意的婚礼。精致繁复的喜服、张灯结彩的府邸,众人喜笑颜开,一派喜气洋洋的模样。礼成以后,萧何意对喜宴上的众人敬酒,喝到身形不稳,面色酡红。 而后又是洞房花烛之夜,一双璧人饮合卺之酒,衣衫渐落,鸳鸯交颈,真可谓令人脸红心跳。 待从此梦清醒时,如蔓仍是浑身无力,头痛欲裂。 向来刻意想躲避之事,往往会以各种方式找上门来。然而事实本身便在那里,终归是人心有所惧罢了。 今日天气不算好,是秋日里的第二场雨,偏偏选在了今日。 而好巧不巧,如蔓因醉酒而不曾有所防备,清醒过来时已被雨淋得浑身湿透。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头发粘在脸上,显得有些狼狈不堪。她自嘲地笑了笑,盘腿而坐,施法将自个儿护在圆形屏障内,又将身上及衣物上的雨水弄干,便继续查看萧何意剩下的记忆。 萧何意那日与赵敬柔邂逅后不久,一场宫宴又令二人在宫中相遇。而在变化之前,萧何意与赵子乾是借故推了这场宫宴的,然而如今没有如蔓的存在,二人自是一同入宫赴宴了。 而萧何意惊奇地发现,这位备受天子宠爱的嘉仁公主,竟是元宵灯会那日遇见的女子。 这赵敬柔如今得见骠骑大将军,便也证实了她那日在灯会上的猜测。 说来也算男未婚、女未嫁,一旁的赵子乾自小风流,眼睛倒也尖的很,一眼便看出赵敬柔对萧何意不同的态度。嘉仁公主自小性情冷淡,便是赵子乾与她有亲缘关系,也不曾多同她多说上几句话,却不曾想她竟对萧何意青睐有加,主动问候了几句。 故而也令他起了撮合二人的心思。 自这日后,赵子乾府中的宴请、以及出游聚会的次数亦越发频繁了,萧何意自是时常赴邀。而同时,赵子乾也对赵敬柔送去请帖,这本就他的目的。自然,若是寻常的话术,赵敬柔许是会推辞,故而他在请帖中往往提及萧何意的名字,她便也欣然答应。 如此刻意地撮合,也令萧何意与赵敬柔时常有独处的机会。 一来二去地,倒也熟稔了起来。 然而萧何意的性子的冷淡相较赵敬柔只会更多,所以往往是相顾无言,并未有多大的火花。赵敬柔倒也不介意,她自个儿本就喜静,亦不大喜欢如同赵子乾一般油滑桀骜的男子,故而萧何意虽说沉默寡言些,倒也合她心意。 甚少与男子交谈的她,如今倒还时常主动与他谈话,聊聊他的扬州生活、从军经历。 对这些问题,萧何意倒也会耐心回答,然他始终处于被动的位置,从未产生过去主动了解赵敬柔的想法,或许是他不愿吧。 一切的转折,源于一次众人远游,路过某山脚下时,遇到了一群流寇。 这群流寇本就以劫持过路行人为生,而今见萧何意等人衣着不凡,定是富家子弟,故而想着将他们绑架,而后索要钱财、大捞一笔。虽说萧何意等人从军数年,对付这流寇自是不再话下,可终究寡不敌众。且又有女眷在场,施展不开拳脚。那流寇被打跑了七七八八,却也总有几个硬茬,萧何意差些被流寇头子砍到了后背。 便是在这时,赵敬柔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胆子,直接从马车里跳了下来,向那流寇撞去。 “林将军,小心后面!”她大声地冲萧何意喊着。 萧何意正将面前的流寇击退,听到这声提醒,连忙转过身去。却见那赵敬柔只将流寇的身子撞偏了些,可流寇手中的刀,却将她的肩膀划出了一道口子。 好在萧何意及时转身,那流寇再次挥向赵敬柔的刀还未落下,便被他一剑穿胸而过,直直地倒了下去,血流不止。赵敬柔哪里见过这种场面,顾不上肩上的伤口,便瘫软在地,死死地盯着眼前这血腥的场景,惊魂不定。 “公主,你没事吧?” 见她负了伤,萧何意便也顾不上男女大防,伸出手想要将赵敬柔扶起来。 那赵敬柔站起来后,终是颤抖着扑进了萧何意的怀里,因过于惊惧而哭出了声来。 萧何意瞬间僵直了身子,一时间有些无措。于礼,这不合适,于情,赵敬柔是因他而负伤,他自是不应该推开她。 他抿了抿嘴,最终还是没有将她推开。 赵敬柔对他的心意,他并非看不出来,可他也的确对她没有太特殊的感觉,往往只是出于礼貌的回应。然而今日之事,却也令他有了些许动容,能够获得皇家贵女的厚爱,已是他的万分荣幸,而如今,她竟是不顾自己的安危将那流寇撞开,他并非草木,又怎会没有些许感动呢? 可也仅仅是感动罢了。 然而萧何意向来是人助我一分,我便报答他三分的人。嘉仁公主对他如此青睐,他又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又还在等待什么、期待什么呢?也许今后不应该再对她这般冷淡,也该有所回应了,他暗中劝诫自己。 尽管心中仍是空落落的。 可他终究还是抬手抚上了赵敬柔的后背,抚慰似的轻拍了几下。 这些流寇终究是失败了,待赵子乾等人处理完自个儿周围的流寇,来寻找萧何意时,却见一对璧人相拥而立。赵子乾不禁远远朝着萧何意挤眉弄眼起来,并竖起了大拇指。 “厉害,厉害!”赵子乾做出口型,不出声调侃着,笑的格外猥琐。 萧何意只觉自己百口莫辩,求助似地看向赵子乾。 “你自己看着办吧!”然而赵子乾又是挑了挑眉,无声道。 眼见着赵子乾等人瞬间嬉笑着散开,瞬间消失不见,萧何意不禁有些无奈。他在心中暗暗地叹了一口气,静静地等待着赵敬柔将情绪倾泻完。 待赵敬柔平复过来,这才意识到肩上传来的痛意。 “嘶——好疼。” 她轻叫出声,眉头紧蹙,下意识地从萧何意怀中移出,捂向那渗出血的左肩。然除此之外,她也意识到自个儿方才在萧何意的怀中哭了许久。想到那宽厚温暖的胸膛,她不免有些脸上发热。 看到她从自己的胸口离开,萧何意不免松了一口气。 然而他对她的伤势也有几分担忧、几分自责:“公主,你受伤了。都是微臣保护不周,才……” “不妨事,林将军没事就好。”她扯起有些苍白的嘴唇,虚弱地笑了笑。 “那……微臣扶公主上马车吧。” “好,有劳将军了。” 马车随行的丫鬟简单地替赵敬柔包扎了伤口,然而此行终究是要取消,就此打道回府了。 然而赵敬柔却觉得,今日的收获颇丰,不负此伤。 毕竟萧何意已经主动关心她了。 第一百六十章 恢复身份 自这日后,二人的关系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虽说仍恪守礼教,也并不十分亲近,但相较往日的平淡如水,也算有了几分起伏。偶尔而萧何意也会主动同赵敬柔交流,尽管他时常不知该说些什么,且大多数时候他仍是寡言,然而他性子本就这样,倒也不必拿寻常人的标准去要求。 而后来,赵敬柔无意中得知了萧何意与赵子乾在调查周进的罪证。诧异之下,她试探性地同萧何意提起这个,萧何意便也大大方方地告知了她真相,坦白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虽是十分震惊和意外,赵敬柔也并未因此对萧何意有任何改变,而是选择相信他,同时不遗余力地去帮助他。 经过各方调查取证,萧何意、赵子乾和赵敬柔三人搜集到关于周进的大量人证及物证。虽说赵敬柔往日常年生活在华云山庄,算得上不问世事,然而她好歹是天子爱女,头脑聪明,若真是办起事来,也是有十足的能力。 若她想要同天子要些人办事儿,自也是不在话下。 自然,在事成以前,她也要对天子有所隐瞒,也要让这些为她所用之人全心听命于她。 而她,自也都是做到了。 有嘉仁公主的保驾护航,又有皇家强大的调查能力,他们找到了印章匠人、华云山中受贿的财物及账册等,以及当年被周进贿赂的萧家下人……众多的人证、物证足以令周进株连九族、为萧家洗刷冤屈了。 同时,赵敬柔派暗卫监视周进的一举一动,若有任何风吹草动,便立刻采取行动。 而后便一切准备就绪,赵敬柔进宫见了天子,半是撒娇、半是恳求地说了她对萧何意的钟爱,并望天子不论将来萧何意有什么过错,都要从轻发落。而天子此时不知萧何意的真实身份,又见他年少有为、才貌双全,倒也是有着将公主赐予他的想法。 如今得知赵敬柔对萧何意有意,二人倒也十分般配,他自是愿意成全,何乐而不为呢? 其后又有大理寺周齐贤等人趁热打铁,上书控诉周进多年来的所作所为,上呈了诸多罪证。得知周进诸多罪证后,天子震怒不已,恨不得将那周进株连九族。 眼见着周进失势,赵敬柔又在天子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了当年萧家的冤案。虽说天子注重声名,起初仍有些犹豫,害怕落得个识人不清的昏庸名声。然而他又向来是个耳根子软的,那赵敬柔舌灿莲花,分析利弊,说得头头是道,最终竟是将天子给说动了。 虽说当年是当忠臣蒙了冤,可那也都是被奸臣所蒙蔽。即便是陈年旧案,若是及时翻案,为忠臣沉冤昭雪,那自然还能得个明察秋毫的明君之称,深受唾弃的只会是那奸佞之人,天下人又怎会怪罪天子呢?这样一来,也能稳住忠臣之心,同时杀鸡儆猴,令周进身后的那些个猢狲忌惮,抱着如履薄冰的心,也不至于再这般肆无忌惮地敛财、害人。 并且周进恶贯满盈、若真让他落得个好下场,岂不寒了天下人的心? 便是在赵敬柔、周齐贤等人的轮番劝说下,天子终于决定将周进押入天牢、三司会审。同时又为当年的萧寒远翻案,并召见萧寒远陈情,道出当年之事,且又上呈证据及勤王所写呈情书信。天子终是为萧家沉冤昭雪,也同意萧何意恢复了真实身份,为含冤而死的亲人修墓立碑,今后也能够光明正大地祭拜。 而天子的考量,原本是想将周进提拔为未来的兵部尚书,然而周进做出这诸多恶事,只能另选他人。于是他便将此人选放在了萧何意的身上。 虽说萧何意如今是正二品的大将军,到底也只是一个武散官,与朝中并无职权,且如今天下太平,萧何意自也赋闲在家。天子既有意将公主许配给他,那自也是希望他在朝中有所作为,且萧何意虽年纪尚轻、却绝非池中之物,若是悉心培养,将来定大有作为。 故而提拔他,显然是更好的选择,若将公主赐婚,亦能牵制,不失为一个权衡之法。 天子望着眼前这俊秀挺拔、威武不凡的萧何意,心下越发满意,不由微笑着连连点头。 “林……哦,是萧爱卿。朕想让爱卿去兵部历练历练,就任侍郎一职,爱卿意下如何呀?”天子笑着提议道。 原本萧何意得以恢复身份,为父洗刷冤屈本已万分满足。多年心愿得以实现,他心下可谓激动万分,不禁眼眶发起热来。若非仍在天子面前,努力克制住,也许他会泪流满面吧。然而好运似乎常接二连三出现,听到天子的提议,他差点以为自己身处梦中,不由地暗自掐了一下自己,才相信并非虚假。 “微臣……多谢圣上提拔。”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仍有些不可置信。 “萧爱卿年轻有为,今后朝中事务,还望爱卿替朕多多分担啊。”天子拍了拍萧何意的肩膀,其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臣定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萧何意本以为这件事已是最大的意外了,然而不曾想,天子接下来的话令他更加始料未及。 “朕听闻,朕的嘉仁公主与萧爱卿两情相悦,今日不防让朕当这个月老,为你二人做主,将公主赐婚于你,择良辰吉日成婚,如何?” “圣……圣上,臣身份低微,怕是……怕是配不上公主。” 听闻天子要将赵敬柔许配给他,萧何意心下一惊,不知为何突然涌上想要拒绝的冲动,他下意识地将拒绝的话脱口而出。尽管他心中明白,他与赵敬柔能够走到一起都是水到渠成的事,他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绝。 她也无疑是他最好的选择。 可是他总有一种做了错事的幻觉,失落、无措、愧疚……种种情绪涌上心头,加上方才的那些喜悦激动,一时间有些百感交集。 天子见他推辞,只当他这是自谦之词,故而宽慰道:“哈哈哈,萧爱卿不必妄自菲薄,敬柔配你,朕满意得很!” 萧何意暗暗蹙眉,心知此事不由得他拒绝,只能顺着天子的心意同意下来。 “臣感谢圣上隆恩!” 如此一来,当朝骠骑大将军萧何意与嘉仁公主赵敬柔的婚事,便成了京州城里众人皆知的事。 而婚礼定在十一月初三,想来定是万分隆重。 在众人眼中,二人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般配万分。 可萧何意却似乎有些魂不守舍,他的心头总有些隐隐作痛,也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某个不存在的人。 赵敬柔自是对他很好,他也万分感谢,可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就好比当他成功扳倒周进、为父沉冤昭雪后,他总觉得少了一个他更应去分享的人。 他周围的众人都来向他庆贺,这诸多喜事本应令他有十分的喜悦,可他所能感受的却仅仅有五、六分而已。 许是他不知从何时起,便已变得残缺了罢。 第一百六十一章 回到古来 如蔓终于将萧何意的记忆看完了。 那绵绵不止的细雨亦早已停止。如蔓抬起头来,略微有些刺眼的阳光,透过又变稀疏的枝叶落在她的眼中、落在她轻薄的衣衫上。 她不禁吸了吸鼻子,微微眯起眼,原是日出了。 然而,她又猛然瞪大双眸,直视着那光线来处。她的视线便变得模糊而发白,眼睛也有些发热和刺痛,光线在她的眼中变得更加熠熠生辉,显得眸子越发晶莹剔透。 可这份晶莹不仅限于停留在她那双美丽的眸子中,而是渐渐往下,延伸到她苍白的脸颊、下巴……最终没入尘土。 萧何意如今的一切,她本应该为他而高兴才是。 大仇得报、为父平反,建功立业、步入朝堂,亲人相认、喜得良缘……他承受了那么多的苦难,这一切是他理应得到的。而不是在历经磨难以后、在大事将成之前,被奸臣所害,一切都功亏一篑。 他理应长命百岁,在朝堂平步青云、光耀门楣,理应娶高门贵女、与他举案齐眉,理应多子多福、享受天伦之乐。而非年纪轻轻便含恨而终,人生如昙花一现。 可为什么,她的眼眶还是如此酸涩呢? 便连心头亦酸痛不已,难以透气。 “看到你如今过得这般好,我理应替你高兴才是。” 如蔓仰着头,迎着阳光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连身上的深绿色衫裙都鲜艳了几分。可她的眸子却如此忧伤,如此令人心痛,令人想将她那单薄的身躯紧紧拥在怀中,再也不放开。 今日之后,如蔓便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自然,此世间本就无人再与她相识,自也是无人知晓她会去往何处。 她只是回到了古来山,她的出生之地,她修行千余年之处,她于世间的掌管之处。 石头观仍是她离开以前的模样,她推开大门,院内那颗五丈高的冷杉仍是生机勃勃,如往常一般鲜绿。只见一粉雕玉琢的圆脸小道童坐在冷杉树下打着盹儿,嘴微微张着,口水快要流到了下巴上。 如蔓双手抱胸,只觉有些好笑。只见她别有兴致地瞧了一会儿,便从百宝囊中拿出一根毛笔,在那小童的脸上不停游走。 那小道童只觉脸上发痒,下意识地抬手挠了挠。然而这瘙痒的感觉始终不减,又移到了他的鼻子下方,直惹得他想打喷嚏。小道童终是意识到是有人在有意逗弄他,不免皱了皱眉,抬头拍向那罪魁祸首,睁开了圆溜溜的眸子。 “是谁在……仙、仙君?!你终于回来啦!”他正想破口大骂,却惊喜地发现眼前的人正是是离开古来山二十余年的如蔓。 他激动得蹦了起来,至往如蔓怀中扑去,瞪着水汪汪的眸子可怜兮兮看着她。 “呜呜呜……仙君,你总算回来了,元一真的好想你,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待在这山上有多无聊,过得有多凄惨,每天吃不好睡不好的,只能去跟山里的那些妖怪玩……” 元一的小嘴絮絮叨叨地吐槽着,似是要将这些年来的不满都统统发泄出来。 如蔓噗呲一笑,捏了捏元一那又长胖不少的脸,调侃道:“真的么元一?若真这般凄惨,怎还会胖了这么多,定是你这小鬼唬我的。” “没有,没有,元一哪敢骗你……”元一矢口否认,然而他瞧了瞧自个儿那肉嘟嘟的手,声音却越发微弱。 “好啦,好啦,我不逗你了。”如蔓放开了捏着元一脸颊的手,“让我来瞧瞧这观里有没有什么变化。” 说着,如蔓便往屋内走去,又四处打量着,最后坐在了她以往常坐之处,那三清像前的大蒲团上。 “元一,你照顾得很好。”如蔓笑着夸赞道。 “那是自然,仙君的嘱咐元一半刻也不敢忘,就是盼着哪一日仙君回来呢!”元一挺起胸膛,嘿嘿一笑,显得有些得意。 然而,元一却也察觉到了如蔓如今的不同之处。 离开古来山前,如蔓还爱闹爱笑、更天真活泼些,笑起来还带着那么一丝狡黠,即使三百多年前遭受了那般打击,都不如如今这般消沉。如今的她虽也是笑着,眉眼间却始终带着一丝愁绪,看着总有一丝破碎之感。 如今的仙君,似乎没有那般纯粹和快乐了。 “仙君……你好像变瘦了。” “是么?”如蔓倒是一无所觉,“许是这些年来有些劳累吧。” 元一咬了咬唇,带着担忧的眼神试探道:“仙君,你下山历劫这么些年,可还顺利?” 然而他的话似乎还是戳中了如蔓的心事,她的眼神颤了颤,涌起几分黯然之色。她不由地摘下发髻上的那根白玉绿兰的簪子,如瀑的黑发散落下来,更显得肤色苍白如纸。她摩挲着手中的簪子,怔怔地望向屋外那棵显眼的冷杉,思绪又有些飘远。 “不算顺利。折了五百年修为,也丢了半条命。” 许久,她才收回眸光,轻声回答。 看她这般模样,元一酝酿好的那些安慰之言,竟是一句也说不口来。他犹豫再三,手指不停地绞着衣袖,终究还是将心中疑惑问出了口。 “仙君……定是受了许多苦罢?如今回来,还会再走么?” “也许吧。”如蔓勾了勾唇角,有些苦涩。 她不知道她回复的到底是哪个问题,也许都是。 “你若想知道,过些日子我再同你说。” “不不不,元一并不是很想知道。”元一不掩眼中的关怀与担忧,“仙君若想说,元一便听着,若仙君不想说,那元一便再也不提。只是元一觉得,仙君若是说出来,或许会好受些,也不必独自承受这些痛苦。” “我明白,元一。我明白你关心我。” 如蔓在古来山上待了好些日子,回到熟悉的地方,自是充满着归属感,尤其她靠着那棵冷杉时,内心有着许久不曾拥有的安宁与安心。 她对这颗冷杉,曾有着亲人般的依赖,它伴着她成长,如蔓对它有着深厚的亲情。 这种依赖,不同于男女之间的依赖,也并不刻骨铭心,却足以将她治愈,在她受伤时、失意时、恐惧时、喜悦时……不论她拥有何种情绪,它都一一包容,与她一同面对世间沧桑、细水长流。 然而,生命中的那些刻骨铭心,也足以摧毁或重塑一个人,让人体会到漫长生命中那些遗憾、圆满所带来的痛苦与甜蜜。 爱,终究是不同的。 故而爱可以让人执着,亦可以让人心甘情愿放手、有所牺牲。它令人难以满足,又使人轻易便得以知足,矛盾而又和谐。 烟火短暂,却融于世间,无处不在。尽管无处寻觅,亦或许早已忘却了它曾经的绚烂模样,可它却隐藏在你的呼吸之间,难以捉摸,却深入肺腑。 秋日已过,冬日将近。 石头观位于古来山顶,比山下更早入冬,半月以前,山头便已然有些发白了。 元一向来起得比如蔓晚,然而今日他却并未发现三清像前的如蔓。他在观中里里外外寻了半天,仍是不曾看见她的身影。 她便又这么消失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望月白雪 辛亥年冬月初三,是初雪之日。 今日虽算不上十分寒冷,但却雪下不止,积雪已至脚踝处。 除此之外,今日还是萧府大喜的日子。 萧府上下天未亮便已开始张罗起来,作为萧何意仅剩的亲人们,季府自是万分上心。尤其是外祖父季泽,为其考虑、安排诸多事务,虽不至于亲自处理,但也算得上事事过目。然而萧何意考虑其年事已高,顾忌他的身体,自是不愿意他这般劳心劳力。 好在两位舅舅时常在外祖身旁协助,外加监督,倒也没有将他累着。 可如今这偌大的喜事,即便是劳累,季泽亦是心甘情愿的。 毕竟得知嫡亲的外孙仍活在世上,又得以为萧府平反正名,走到如今这了不起的位置,更欣慰的是,萧何意还得了这样一桩好姻缘,取了皇室这嫡亲尊贵的公主,真可谓光耀门楣啊。 每每想起,既觉得萧何意万分不易,自觉对他万分亏欠,又遗憾那九泉之下的女儿难以享受如今这份福气,不免百感交集。 好在苦尽甘来,喜事将近,倒也安心了。 天大亮时,萧府早已是四处张灯结彩。便连府中的仆人,都个个眉开眼笑的,更别说季府的亲人和赵子乾等好友了,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相较起他们,萧何意倒是显得万分淡定。明明他才是今日的主角,是意气风发的新郎官,更是尊贵公主的驸马爷,可他偏偏只是挂着淡淡的笑容,让人摸不透他的情绪。 然而他向来都是这般波澜不惊的模样,众人倒也习惯了。 虽说还是大早,然婚礼流程繁复,又是皇室嫁女,故而需得早早便进宫迎亲。陪同萧何意迎亲的伴郎等人马,自是落到了赵子乾及萧何意手下的那些将士们的身上。 祭祖之后,待一切都准备就绪,鸣炮奏乐,身着喜服的萧何意便翻身上马,准备出发。 说来倒也奇怪,在他出发之前,那雪虽不算大,却仍还不停落着。然待他上了马,那雪便突然停了,阳光洒落在他万分鲜艳的衣衫上,更显得人眉目如画。 “真好,此番雪也停了。看来老天爷也给你几分薄面,来同你道喜呢!” 赵子乾喜笑颜开的脸上又多了几分惊喜,他骑着马跟在萧何意的身后,不禁调笑道。 “是啊,是啊!将军与公主天赐良缘,定得老天眷顾,有个好天气!”一旁的程方野随之附和。 萧何意并未回应,仍是挺直背脊从容不迫地骑着马。 阳光落在积雪之上,晶莹闪烁。前有仪仗队鸣锣开道,年轻俊朗的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慢慢跟在后头,气质着实不凡,出众的姿容令街边不少年轻姑娘看呆了眼。 他向来不曾穿过如此鲜亮的颜色,如今得见,果真是分外光彩夺目。若是他的表情不这般平淡,而是笑得灿烂些,该是如何耀眼,如何惊心动魄。 身后的迎亲队伍延绵不绝,一眼竟是望不到头,又有八抬龙凤花轿数乘,车马无数。既是迎亲都这般隆重,想来下午自宫中接亲回府,更是一番盛景,风光无限。 虽说是上午,街道两旁已聚集了不少围观百姓。许是时辰尚早,仍有几分寒意,又或是百姓更加期待接亲回来的队伍,故而围观者还算稀疏。 萧府去往皇宫的路上,要经过西月河。西月河周围并不算热闹,但河畔有一片桃园,开春时桃花盛开,灼灼其华,称得上城中一处盛景,并有不少富贵人家前来赏花游玩。然而如今已然入冬,这桃园自是无人问津,也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林。 沿着西月河有数座拱桥,名字皆为抬月、拱月一类,仿照江南的婉约样式,别有一番风味。 此处的街道空荡宽阔了些,故而抬眼望去,多是白皑皑的雪景。 本以为这一路景色都将单一、寡淡无味,却不曾想在队伍行至望月桥时,一抹鲜艳的亮色闯入萧何意的余光之中。 萧何意不禁向望月桥投去眸光,望向一片雪色之中的那抹红艳。 只见被白雪覆盖的拱桥之上,静静地立着一位身着红衣的女子。那女子衣着单薄、身形羸弱,衫裙简单不繁复,却鲜艳如火,又如崖上的红枫般浓烈。 她如墨的长发只用发带松松低系着,落在背后、垂至腰间。不少碎发散落在颊边,不时随风飘动,滑过如雪的肌肤,不免产生似有若无的破碎感来。 眉若远山,唇似花艳,狭长的双眸眼尾微微上挑,妩媚却又清丽脱俗。女子如水的眸光注视着马上的萧何意,直到他越来越靠近,与她视线相触。 在二人相遇的此刻,早已停歇的雪似乎又落了下来。落在那女子漆黑的发上,落在她的肩头,长长的眼睫之上……她始终这般安静从容地伫立在桥上,如冬日里的那一株雪中红梅,冷艳孤傲,美得动人心魄、超凡脱俗。 对上这鲜艳女子的双眸,萧何意身形一颤,险些握不住缰绳。 他的瞳孔不由地缩了缩,在惊艳于眼前女子的绝美容颜时,却又莫名地生出一股熟悉之感,可分明又是初次见她。 望着红衣女子孤单的身影,萧何意的心狠狠一跳,突然间便刺痛起来。这份疼痛不断扩大,令他忍不住捂上胸口,只觉心头万分沉重,难以喘息。 他用尽全身力气去呼吸,却每一次呼吸都传来一番刺痛。尽管如此,他的目光仍是不断地被那女子所吸引,可越是移不开眼神,他的心中便越发酸涩不已、疼痛不堪。 萧何意觉得,他的心中似乎尘封着一些无比重要的东西,每看这女子一眼,似乎便要喷薄而出,以至于他浑身都开始微微颤栗。 抑制不住的悲伤使他鼻尖一酸,只觉眼眶发热,似乎瞬间便要落下泪来。 他死死地咬着唇,与这强烈的不适感负隅顽抗。一时间,他的脸色苍白如纸。 可除此之外,他隐隐觉得眼前的女子,似乎更应该着一身绿色才是。尽管红衣墨发,更衬得她肤白胜雪、万分明艳,可终究太过于夺目耀眼。 而绿色,恰好能够收敛几分张扬的艳色。 二人便这般互相凝视着,仿佛周围的一切都静止无声,唯有彼此。可相距咫尺,又远如天涯。 那女子冲萧何意微微一笑,似祝福,又似道别,摄人心魂。他屏住呼吸,怔怔地望着那女子,握着缰绳的指节有些泛白。 尽管眼前的一切令萧何意以为自己恍若梦中,可当队伍越过那女子之后,那女子便也离开了他的视线。那持续不断的喜乐声又重新在他耳边响起,振聋发聩,也将他拉回了现实。 是了,他终究是在迎娶公主的路上。 念及此,他的心中不免黯然,又忍不住往那桥头望去。那女子依旧波澜不惊,亭亭而立。 而他渐行渐远,那绝色女子的身影亦不断模糊,最终消失不见。 第一百六十三章 酒醉如梦 然而对这女子感到熟悉的,并非萧何意一人。 尽管反应不如他这般激烈,可赵子乾在看到这红衣女子时,也不免有些怔愣,频频投去目光。 “这女子好生貌美。”赵子乾不禁感慨和疑惑,“虽说初次见面,似乎总有些熟悉,可小爷又分明从未见过这女子。” “世子爷阅人无数,见到美貌女子,哪个不说眼熟的?”程方野调侃道。 “哈哈哈,倒也有几分道理!” 赵子乾并未过多纠结此事,然而此言听在萧何意心里,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始终难以平静。 可即便有着朝那女子奔去的欲望,然而理智却告诉萧何意,他已无法回头而去。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逐渐远去,自此再无任何交集。 而如今这惊鸿一瞥,终究是深埋于心底的意难平。 他没有任何机会去探究涌起的那一丝熟悉感,只能独自驾马前行,带着遗憾走向那可以望见结局的下半生。 那雪终究还是停了,似乎那一瞬的飘摇不过是幻觉而已。长长的迎亲队伍往皇宫行去,抬眼便可见那巍峨高大的宫墙,威严之下,缺了几分随心所欲的自由。 既是皇室嫁女,所谓的繁文缛节相较于萧府只多不少。在宫中走了不少接亲的流程,用了午宴,终于可以将公主请上花轿。 赵敬柔的喜服以红绿为主,十分繁复精致,想是花了绣娘不少的心思。更别说头上的那顶贵重的凤冠,无一不彰显着皇家嫡女的气派与尊贵无双。她今日自是美丽无比,本就姿容出众,又画上精致的妆容,更显端庄明艳,一身的装扮无一不令人侧目与感慨。 饶是她仪态万千,如国色无双的牡丹,光彩夺目。却也终究不如傲立雪中的那株寒梅,天地间唯有那一抹鲜红映入眼帘,令人终身难忘。 没有人能看得出萧何意一整天的失魂落魄,他向来能够很好地隐藏自己的心思,不留任何的破绽。即使内心的那抹空洞越发扩大,将他彻底吞噬,他仍是温和有礼地笑着,迎娶他命中注定的那位新娘。 迎娶公主回府的路上,便如围立在街旁的百姓所料,是十里红妆的盛况。 自出宫后,越是靠近萧府,围在路旁看热闹的人群便越是摩肩接踵,以至于排到了宫门之外。人们探着脑袋、踮着脚尖,都想一睹驸马爷与公主的风采。然而令他们失望的是,他们终究是看不到坐在花轿之中的美貌公主。 可那做工精巧轿子、宫人们精美的衣裳便足以令人们浮想联翩了。 在回府的路上,路过西月河时,萧何意仍是心怀期待能看到那窈窕身影,心中不禁有些忐忑。然而他的目光再一次探向望月桥时,得到的只是满心的失望。 西月河的畔早已站满了围观的群众,可若有心,自是能够寻见一个早已牢记于心的身影。然而不论他如何搜寻,都不曾找到那个令他内心无法平息的女子。 她终究还是消失了。 萧何意不免黯然,僵直已久的背松了几分。望着这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的街边,孤寂之感渐盛,飞吹过,涌起阵阵寒意。 最终迎亲队伍回到了萧府,前来的赴宴的客人越发多了起来,饶是萧府的院子大,都已挤满了人,排在门外的宴客更是不少。萧何意如今圣眷正浓,前来攀附之人已越来越多,今日这大喜之日,更是要逮着机会巴结,好礼相送。 因萧何意父母早亡,坐在高堂受礼的便是其外祖父季泽。他那苍老的脸上既是欣慰,又是感慨,看着面前这双拜堂的般配璧人,不免又湿了眼眶。 “好,好,起来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嘉仁公主赵敬柔仅以扇覆面,故而众人也能得见她的姿容,都夸赞起她与萧何意的郎才女貌来。赵敬柔自是欢喜的,今日的姻缘于她而言已是等候多年,终能实现之时,怎不会喜不自胜呢? 不过她向来矜持,再多的喜悦都藏在眼底罢了。 拜堂行礼后,又是一阵鸣炮奏乐,将这对新人拥入了洞房。进入房间以后,又是一番仪式等着二人,赵子乾等人带头调笑着,但也不太出格。 待仪式流程都走完,便也到了开宴之时。 一时间,婚宴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萧何意仍保持着那一丝不苟的微笑,同众人敬酒,喝了大半晌。向来喝酒节制的他,今日破例喝了许多,直到脑袋昏沉、双眼迷离,连双颊亦染上了片片红晕。 这张俊逸的脸上,倒是添了几分魅惑之色。 他醉倒在了这婚宴之上,瘫软在地。众人只当他今日是高兴,这才多喝了些,见他醉倒,便将他抬到一旁的软榻上休息,又吩咐下人去给他做醒酒汤,以免耽误了晚上的洞房花烛夜。 迷迷糊糊之中,萧何意做起了梦。 他梦见了今日那望月桥上的红衣女子,她并未穿着那夺目的红裙,而是一身青绿衫裙。她立在丹枝崖上,处于骄阳之下,位于那片灿盛如火的红枫之中,冲他遥遥地笑着。 “小意,抱歉。” “我不能继续陪伴你了。” “你要好好生活。” 她的语气温柔至极,可听在他的耳中却是残忍至极。可他亦捕捉到了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忧伤,心中不免微微刺痛。 分明不曾与她相识,他却三番五次地因她而心痛。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却隐隐觉得自己与这女子有着些许羁绊,然而不论如何去回想,却不曾在回忆中找到一丝痕迹。 “你是谁?”他抱着有些疼痛的脑袋,向那女子走去。 然而却不等他抓住她,那女子却凭空消失了。 仅留他立于崖上,万分孤寂。 “不、不要走!” 萧何意惊呼出声,却也从梦中惊醒。 抵着软塌,他直起身子,眼中仍是高朋满座的萧府,众人饮酒作乐。 今日的灯火格外璀璨,他有些晃了眼,只觉眼中微微刺痛。也不知为何,心中的那股空洞如同无法满足的恶兽,不论多少酒都填不满。 萧何意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望向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泪流满面。 “这树到底有什么稀奇的,倒让你看待了好几次。”赵子乾见萧何意醒了,便提着酒壶向他走来。 然而他居然看到萧何意落了泪,有些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哎哟,你怎的还哭上了?!莫非是大婚之日太过激动不成? 还真是稀罕事,小爷还是头一回见你落泪呢,看来你对咱们公主果真是情深意重啊。不过你放心,莫要怕丢脸,小爷我会替你保密的……” 赵子乾滔滔不绝,萧何意也回过了神来,抬手摸了摸,竟真是一片湿润。 “我方才做了个梦。” “什么?”赵子乾歪着脑袋,下意识问出声。 “我似乎丢失了很重要的东西,忘记了很重要的人。” 看着萧何意那忧伤且魂不守舍的表情,赵子乾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不过是个梦而已。” 虽不知萧何意梦见了什么,赵子乾还是安慰道。 “不,我觉得不是梦。”萧何意万分肯定。 “一定是丢失了什么。” 他怅然若失道。 第一百六十四章 尤雾之围 大婚之日的这些事,并未影响萧何意后来的生活太多。 毕竟他肉体凡胎,有自己应走的人生,亦不能超脱于凡尘俗世,只能顺着人间所赋予他的路去做力所能及之事。 婚后,他与赵敬柔自是相敬如宾,在外人看来也是恩爱有加。 而他也只把那日之事深埋于心底,无人知晓。然而赵敬柔毕竟与他朝夕相处,也会发觉他眼中偶尔的失神。可毕竟她对他的过往一清二楚,只当是他在怀念亲人罢了,并未有其他的怀疑。 成婚两年后,赵敬柔便诞下一子,取名萧继业,夫妻二人对其十分宠爱。而其长子自小便爱舞枪弄棒,对行军打仗颇有兴趣,倒有其父之风范。自其七岁起,萧何意便将他带入军中,自小耳濡目染,十五岁便成了朝军的一员猛将。 而次子萧继诚比长子小三岁,出生那年正逢萧何意而立。也正是那一年,西南王叛乱。萧何意披挂为帅,领军出征讨伐西南叛军,此战足足打了两年,大捷而归。 次子萧继诚的性情与长子相反,钟爱诗书文墨,故而长大后便以科考之路入朝为官。二子一文一武,皆是出众的栋梁之材。 既是有了两子,便期望有个女儿来促成这儿女双全的好事,于是这最小的女儿萧芸便出生了。萧芸比长子萧继业足足小上十岁,幺女出生后,不仅萧何意与赵敬柔对其宠爱非常,两位兄长亦对这位幺妹万分喜爱。 然而便在萧芸十岁那年,边关再次动乱,辽州王室因夺嫡之事而动乱。于辽州西北方的北戎乘虚而入,戎人占领辽州大量土地,直至逼近王宫所在。 二十年前派去和亲的公主修书送往朝廷,求朝廷派兵相助,击退戎人,恢复辽州疆土。故而萧何意临危受命,携五十万大军前往边关,长子萧继业随同前往。 征战五年,朝军终于击退戎人,大获全胜。萧继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曾领兵五千击败敌军三万,一时间风光无限,成了众人津津乐谈的功绩。 圣上大喜,封萧继业为龙武大将军,萧何意为镇国公,位高权重。 次子萧继诚为文官,虽年纪轻轻,却也在吏部混的风生水起,想来也是未来可期。 而便又过了三年,萧何意早已年过五旬有余,其子女皆已觅得良缘,成家立业。众人皆以为他将在朝中稳步上升时,他却自请镇守边关,为国戍边。少年天子对其敬重,念其年事已高,本不同意,然而萧何意再三坚持,却也犟不过他,只能同意。 既子女皆已有所归宿,赵敬柔便也不留于京州,随萧何意一同前往边关。 镇守边关二十余年,数十年前曾经那位在宁州从军的英俊少年,如今已然垂垂老矣。嘉仁公主赵敬柔终究因不习惯这边关的气候先行离他而去,卒年七十三岁。 而赵敬柔临走之前,同他说了这样一段话。 “相伴多年,你我之间自是不比常人。你是我年少时期盼多年的如意郎君,又对我这般好,我本该心满意足才是。可是,我总觉得,你似乎在想着另一个人…… 可我对你的过往万分明了,除了你的亲人,我也想不出还有谁能令你……令你露出这般怅然若失的神情来。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你可曾爱过我?” 她的神情满是期待,如同对未来郎君充满期盼的年轻少女。 触及她的眼神,萧何意眸光颤了颤,微微撇开了头,心中不由地升起一股愧疚来。 他对她有责任、有亲情、有感谢……却唯独没有爱意,赵敬柔早便看出来了,然而她仍是有些不甘,终是在临终前问出了困扰她多年的问题来。 “对……对不住。”萧何意有些鼻酸,“我很感谢你,多年来你的付出与陪伴,我此生都不会忘却……” 他终究是不曾回答她所问的那句话。 然而回不回答又有什么不同呢?答案早便显而易见了,不是么? “罢了……罢了。”赵敬柔苦涩地笑了笑,“即使如此,我也……也不负此生了。” 说着,她便合上了双眸,不再醒来。 “其实……我也不知道啊,不知道是谁能令我这般。” 萧何意红着眼喃喃自语,微不可闻,脑海中的那抹绿色身影一闪而过。 其实除了数十年前的大婚之日,他又见过两次那陌生又熟悉的绿衫女子,皆是匆匆一瞥。 镇压西南王及其叛军时,他曾被围困于尤雾山中。山下有十万叛军将尤雾山包围,萧何意携八千残兵退守尤雾山,待天明之后援军赶来支援。 在尤雾山中,他往山顶而去,残兵于山中设伏,保护主帅。 月光如水,他的一举一动都分外清晰。尤雾山山顶同样是一片悬崖,然而不似京州的丹枝崖,云雾皆在崖下。尤雾山的云雾常年萦绕在崖顶,似是身处于仙宫之中,可崖顶窄小,树木稀疏,稍有不慎便会跌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可饶是危险,也是极好的隐身之处。 便在他穿梭于这树木之中,寻找埋伏之处时,却险些踏空。 “小心脚下!” 柔和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他不免低头望去。 离他半寸之处,便是隐匿在云雾中的万丈深渊。若非是深夜,月光虽明却也不比日光,他倒不至于这般糊涂。他连忙收住了脚,劫后余生,心脏直跳。 “都别走了!”以免落空,他吩咐跟随着他的几位亲兵。 那些亲兵得了令,便停止了探索的脚步。 然而萧何意却发觉,似乎仅有他一个人听到了这声提示。他的目光快速掠过身旁的士兵,他们的脸上并无疑惑之类的异样神色。 他不免抬头望向声音的来处,只见他右前方的一棵老树树枝上,坐着一位身着绿色衫裙的俏丽女子。萧何意不免呼吸一滞,细细打量着女子的样貌,分明便是他大婚之日的那位红衣女子! 念及此,他不免心中一喜,正要出声唤住她。 “莫要出声。”那女子冲他嘘了一声,“我需得走了,再见。” 说完,那女子便凭空消失在这云雾之中。 “无需寻我,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正当萧何意急切地想要四处寻找她时,却听到这句话传入耳中,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众人便一直等到了天明,夜间偶有叛军上山偷袭,然而敌在明我在暗,敌军自是偷袭不成,反而损伤了不少人。而朝军也等来了援军,直将那十万叛军剿灭殆尽,此战惨烈,朝军损伤众多,即便赢了战役,亦只是惨胜而已。 故而此战被载入史册,史称尤雾之围,萧何意更是名声大噪。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大漠孤烟 除此之外,萧何意又一次见到这女子,便是在边关之时。 那时他携子攻打被戎人占领的玉州城,如今的戎人已是强弩之末,仅守着一个玉州城死守顽抗。而朝军自出征之日起,便接连打了胜仗,士气高昂。 且又有萧何意之子萧继业的智勇无双,只需最后一战,戎人便会溃败而逃。 虽起先戎人士兵仍死守城门,用尽办法阻止朝军攻城,然而朝军势不可挡,戎人很快便落了下风。故而一直到了下午,朝军此攻城战毫无悬念地胜出了。 戎人纷纷溃逃,撤退前还不忘对城中百姓烧杀抢掠,却终究被朝军将士一刀斩首,以泄百姓之恨。这些戎人要么丢盔卸甲而投降,要么挟持百姓来个鱼死网破,早已不见战前的那般趾高气昂了。 朝军将这些戎人俘虏统一抓绑回营,安抚了城中百姓,留下部分将士守城,萧何意便与萧继业打道回府了。 夕阳西下,边关的红日格外鲜艳。 玉州皆是大漠黄沙,萧何意驾马走在最前头,阵阵黄沙飞扬。 黄昏最后的阳光仍然夺目,这是它最后的灿烂。金黄色的光洒落在萧何意银黑色的铠甲之上,光芒璀璨、宛如天神降落。他的眉眼已然染上些许风霜,虽少了年轻时的朝气蓬勃,却多了几分沉稳。 他越发的沉默寡言、却依旧风度翩翩,少了一些肃杀之气,多了一些儒雅。在赵子乾看来,萧何意如今的模样倒是与他的父亲广安王有几分相似。 然而到底是武将,身上的那份冷冽之气倒也不是谁都能有的。 众人便踏着夕阳回营,迎着落日前行,虽是威武壮观,却总有些沧桑之感。 也不知为何,萧何意望着逐渐消失在天际的落日,又涌起了那股子忧伤来。他忍不住回头往那城墙望去,却在城墙之上望见了那能够令他失魂落魄的身影。 城墙上依旧是那位陌生又熟悉的女子。 她今日又是一袭红衣,伫立在泛黄的城墙之上,夕阳的余光落在她的脸上,熠熠生辉。 女子仍是微微地笑着,大漠之中的她丝毫不收敛身上的魅惑与鲜艳。若那日她是雪中红梅,那今日便是大漠红霞,不再孤傲,而是苍茫无际。 唯一不变的,便是那份永世难忘的惊心动魄。 萧何意只觉他沉寂已久的心又狂跳了起来,难以平息。他忙回过头来,微微垂手,掩饰自己那有些泛红的眼眶。 然而待他再次回首时,那女子却又如以往一般,消失在他的眼中,消失在这个世界。 一切都恍然若梦,萧何意不免感慨,目睹着那落日也渐渐消失在天地相交之处。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纵使山河壮美,却也不掩人心中的那抹苍凉与孤寂。 人生漫长,皆有遗憾。 “父亲,您在看什么呢?可是有不妥之处?” 萧继业见萧何意频频回头,不免有些疑惑。然而他也随着父亲回过头去,却不曾看到丝毫的异状。那城墙仍是孤零零的,零星驻守着几个士兵。 “没什么。”萧何意摇了摇头,“不过是只鸟飞过去罢了。” “原是如此,想来是那只鸟过于光彩夺目了。”萧继业附和着,虽未亲眼得见父亲口中的鸟,但也不免有了几分想象。 “嗯。的确是万分夺目。”萧何意勾了勾唇角,波澜不惊的脸上漾开微小的涟漪。 …… 萧何意的回忆便也这般结束了。 回归现实时,他仍是那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年老将军。 他的背早已不如年少时挺拔,胸膛亦不如年轻时宽厚,他的步伐不再轻快,身体亦不如年轻时那般孔武有力。人向来不能躲得过生老病死,即便是这位英武不凡的大将军也不能例外。 而他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尽管如今身体还算健朗。 多年以前,赵敬柔缠绵病榻之时,儿女们便千里迢迢来到边关,见她这最后一面。待她死后,为实现她落叶归根的愿望,儿女们便将其遗体运回了京州安葬。萧何意便也一同回了京州城,与儿女料理妻子的后事。 然而他始终不愿留在京州颐养天年,又想回到那遥远的边关去。 边关苦寒,他年及古稀,此去山长路远,说不准便会有什么意外,故而儿女们说什么也不再同意。 而长子萧继业便也主动继承他镇守边关的事业,拖家带口去往那僻远之处。萧继业本就向往这策马扬鞭、潇洒肆意的生活,故而也算是他的心之所愿。 萧何意去边关不成,却仍是不愿留于京州城。他隐隐觉得,这京州到底不是他的归宿,尽管他出生于此,在此生活多年。 他心中一动,又萌生出了想去扬州的念头。 毕竟扬州曾是他祖居之地,而他年少时曾流落扬州,被猎户收养,这才得以今天的成就。猎户去世时,他不曾为其守孝三年,如今总要有所弥补。 况且,即便没有以上的原因,他也觉得扬州与他有着不可言说的羁绊。 他总该是要回去的。 故而他向儿女们提起了这个想法,好在扬州富庶,交通方便,儿女倒也不曾反对。只是多派了些人手一同前往,又叫上几个儿孙陪同,这才放下心来。 回到扬州以后,萧家在城内租了一位富商的宅子,然而萧何意却坚持住在猎户留下的木屋里。众人无奈,只能时常在城内外往返。 三年后,萧何意承诺的孝期已满,故而便搬回了扬州城中的宅子。 而他的身体状况日渐衰弱,便是连走路都开始费劲,想来已是大限将至。儿孙们修书给父母亲人,望他们速来扬州,好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便在这等待的时间里,卧床多日的萧何意突然精神不错,想要出门逛逛。故而便由他的孙子搀扶他在城中散步,不知不觉便绕到了猎人曾发现他的药铺前。 “当年……林伯便是在此……将我救起来的。” 萧何意佝偻着身子,指着药铺门口,对孙儿道。他的声音缓慢且微弱,尽显颓老之态。 孙儿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点头附和:“若非林曾祖相助,也不会有萧府的今日了。” 然而萧何意并未继续这个话题,他的目光被眼前的药铺所吸引,只觉其中摆设有些眼熟。然而他并未进去,只是在门口细细打量着。 他并未发觉,他的身后也正有人打量着这个药铺,同时也将目光落在他消瘦的背影上。 “阿蔓,我们走吧。”温润的声音传来。 听到这名字,萧何意突然身形一滞,鬼使神差地回过了头去。 那与他短暂相逢几次的女子,又再一次映入眼帘。 “你……”萧何意指着那女子,怔怔地说不出话来,眼中有无法掩饰的惊喜。 然那女子却只向他微微一笑,随后便向着身旁的那位男子回答道:“好。” 而后,二人便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第一百六十六章 往事清零 这女子的再一次出现,无疑令萧何意万份惊喜。 原来她唤作阿蔓。 萧何意在心中不断地念着这个名字,如同那女子给他的感觉一般,这个名字亦是陌生而又熟悉。 数十年过去,他已是年华垂暮的老叟,那唤作阿蔓的女子仍是那般年轻貌美的模样,分毫未变。念及此,他的心中黯然不已。 若非那位女子,是什么仙人不成么? 即便没有任何交集,可他却或多或少能感受到他与她之间的羁绊,似乎她一直都知道他在何处,也知道他的一举一动。 也许,那女子真的与他的前世有着十分重要的过往吧。 萧何意望着离他而去的那个女子,她仍是一身清新的绿色衣裙,穿过人群。而她的身旁的男子,却并非普通男子,身姿挺拔、身着红色僧衣,容颜不凡,宛若佛陀转世。 他隐隐觉得,似乎今日一见,也许永生永世都不会再见到这绿衣女子了。 于是他的眼中也染上了不少的焦急来。他想要紧紧地跟随着那远去的身影,想要快步地奔跑过去,然而他苍老的身躯却无法支撑他的想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众生之中。 “不!别……别走!别走……”萧何意颤颤巍巍地往前小跑着,抬起手想要抓住那抹鲜绿,却终究双膝发软,便要瘫软下去。 好在孙儿始终搀扶着,不至于瘫倒在地。 他绝望地祈求着,老泪纵横,声音更是越来越微弱。因方才他过于激动,颓败的身体有些承受不住,故而便生生地昏了过去。 待他醒来时,已是在他卧了多日的床榻之上。 萧何意已昏睡多日,远在京州的子女早已守在榻旁,而大夫告诉其子女,他的身体显然是撑不过三日了。 然而他的岁数显然比旁人都活得久些,他送走了相伴多年的妻子赵敬柔,送走了至交好友赵子乾,送走了季府二舅舅……他面对着一个个亲友离他而去。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可终有一日,他也要离去,让亲人受到这种离别之苦。生而为人,逃不过的生老病死,躲不开的爱恨情仇。 自那日后,萧何意再也无法下床,有心而无力。许是临终之期要到了吧,他在心中暗自想着,倒也坦然接受。 这两日卧床的他,开始回忆起他的过往。一路坎坷而来,跌跌撞撞,有过磨难与挫折,也有过洒脱与快意……这一幕幕,在脑中一闪而过,可分明走来却十分漫长。尽管一生之中困难重重,说起来却也十分顺利,万事都化险为夷。 而他一步步迈向巅峰,风光无限,他的家人以他为傲,他的子孙皆是出类拔萃、前途无量,他还能有什么遗憾呢? 然而在这回忆之中,似乎缺少了些什么,如同他时常隐隐作痛的胸口一般,空洞而残缺。 那是什么呢? 聪明如他,自是能够感受到,每当那女子出现时,除却颤动刺痛的心脏以外,还有对那残缺空洞的短暂弥补。而这一切,也都在女子消失的那一刻转瞬成空。 可他来不及了,来不及去探究、亦来不及去细想,便要抽身而去。 也许是这个世界不允许他有任何的探索罢了。 终于,他的眼前出现了一道白光,众人渐渐发白,他便要起身往那刺眼的白光而去。穿过这一瞬的白光,他发现自己悬浮在半空之中,脚下是在他榻前悲痛哭泣的儿孙们。 然而不由地他多留,他的魂魄便不由自主地跟着一位手拿名册、握着毛笔的男子。 “我这是死了么……”萧何意喃喃自语。 那男子回头瞥了他一眼,又回过头去,不可置否。 “你是阴差?”萧何意反应过来,“我们这是要去哪?” 虽说这阴差不苟言笑,倒也还回答他的问题:“去勾下一个魂,待今日的亡魂勾完了,便将你们送到酆都。” “酆都?”萧何意皱了皱眉,觉得似乎从哪儿听过这名字。 那阴差不再多话,只是顾自翻着名册,寻找下一个人。而萧何意便被迫跟在这阴差身后,看着他勾了一个又一个亡魂。 最终阴差完成了今日的任务,便带着这一长串的队伍回到了地府交差,而后便将这些亡魂带到了酆都城中。 来到酆都城中,萧何意一时有些茫然无措。这里不同于人间、却又与人间有些相似的光景令他开了眼界。因其后人孝顺、萧何意在酆都之中自是不愁吃喝,然而他日日在这酆都城却有些无所适从。 好在转世投胎之日可以自己选择,并非需要强制在酆都城中生活满多少年头之类。故而萧何意便又糊里糊涂地来到了黄泉路上,经由阴差的带领,进入了阴曹地府。 进入地府以后,经由阴官审判今生的善恶,决定你来世投胎往何处。 萧何意并未留意他自个儿下一世的投胎之处,于他而言,这一切不过是顺着上天既定的路走一遭罢了,他无法摆脱这种规则,更提不起任何兴趣。 于是,他便又浑浑噩噩地随着前往投胎的亡魂继续前行,直到灌下了孟婆汤。 这孟婆汤并非喝完便会忘却前世今生之事,而是先令你回忆起前世今生的种种,而后又转瞬清空,令你忘却所有,如同一张白纸,从而踏上转世投胎的重生之路。 端起这碗孟婆汤时,萧何意心中升起隐隐的抗拒,然而他的脑中突然划过那一抹绿色身影,他迫切地想要知道他与她的羁绊,于是压下心中的不安,仰头而尽。 而便是这时,他脑中一切被尘封的记忆猛然涌入脑海,将他撞得支离破碎。 他都想起来了,可也后悔了。 萧何意终于记起如蔓的牺牲,也回想起他曾与她的点点滴滴,想起了他对她的辜负与遗忘……他不禁泪流满面,心中抽痛不止。 扬州初见时她向他伸去的手,宁州从军时的十年之约,苍州平叛时的陪伴,丹枝崖的盛景……这些记忆深刻的画面,皆在他的脑海中闪过,将他早已悔恨不已的心脏一次又一次地深深刺痛。 “阿蔓……对不住,阿蔓。我都记起来了……”他嚎啕大哭,如同孩童一般。 他每一次的抽泣,都意味着心脏每一次的撕裂与刺痛。 “我怎么能忘了你……阿蔓,我真该死!” 萧何意蹲下身子,将自己缩成一团,将脑袋深深地埋进双膝之中,痛苦不已。 可即便再过悔恨,既是喝下这孟婆汤,便再无回头之路。可若不喝下这孟婆汤,他亦不会回想起他与如蔓曾经的一切。 这一切不过是二人的劫难,天命的残忍,他们无法回避,只能承受。 芸芸众生,沧海桑田,有些事情终将放弃,有些人也终将遗忘。天道之下,众生并未选择的权利,纵使仙人,也并非天道之主,也出于天道之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皆有自己的责任。 回忆终究有始有终,往事也重要清零。 萧何意抬起头来,茫然地望向四周,他显然记不起方才发生了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走向转生之路,不再回头。 世上再无萧何意。 第一百六十七章 陵州遇故 如蔓显然消沉了许久,尤其是在再次回到古来山上后。 这一次的劫难,令她遭受的伤害前所未有,也是上天对她最残忍的惩罚。她时常望着那棵冷杉发呆,时常低落,对万事都提不起兴趣,简直颓废不已。 也许她终生都将带着这一份伤痛,并不会随着时间而消失。而仅仅是深埋于心底,不再提起罢了。 好在如今的古来山中,并非只有元一一人守着,他向来最笨不会安慰人,也不知如何讨如蔓欢心,常常只是皱着沉默地守在一旁。 慧心时常会过来看望如蔓,他们二人早已重逢,如蔓几十年前的那一次下山,原因之一也是为了寻他。似乎慧心的经历与如蔓有些相似,但于慧心而言,他所遭受的磨难并不如她多些。 他本就是为体会众生之苦而随如蔓下山,离开大觉寺的。而后各自分离,慧心与经历之中虽道心虽受到考验,却始终坚守本心,坚持应走之路,而后恢复真身,亦恢复了前世的记忆。总体而言,慧心自然是历经万事从而学成归来。 然而,他的眉目之间,似乎也有着若有若无的悲伤。 故而与元一而言,慧心的到来或许能够让如蔓有着同病相怜的感受,从而早日能够看开。 而这,便也要提一提如蔓那日下山后所发生的的事。 下山以后,如蔓并未去往别处,而是回到了京州,回到了萧府的那颗老槐树上。萧府之中发生的一切事,她都知晓,也目睹着喜事将近的萧府众人为迎娶公主而准备着。 尽管如今的一切,都同她没有任何关系,可她依旧陷在曾经的回忆中难以自拔。 她依旧以这卑微的姿态维系着与萧何意的关系,尽管无人知晓。眼见着曾经的伴侣即将另娶他人,怎可能释怀?可她又深知他如今的无辜,亦忍不住回想起曾经萧何意同她说过的那些话。 “若你能穿上嫁衣便好了。” “我说,你做我的将军夫人好不好?” …… 那些甜蜜的画面仍历历在目,如今却成了可望而不及的画面。如蔓不免黯然神伤,可一切却又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既是要让萧何意顺利地活着,便必须要付出代价。 可如蔓,终究还是想努力一把,想要履行当初的那个承诺。 故而她穿上了她从未穿过的鲜艳红衣,来到了萧何意进宫的必经之路上。她想要他在迎娶公主之前便看到她,看到她身着红衣的模样,便也算是实现了当初二人之间的美好愿望了。 也只当是做了那一瞬的将军夫人,穿了那一瞬的嫁衣了。 自她见到身着繁复、精致喜服的萧何意,不免也是一怔。她从未见过他如此鲜衣怒马的模样,那份俊逸、意气风发,深深地撞进了她的心中,令她难舍目光,不愿离去。 然而如蔓生怕多看他一会儿,便想不顾一切地拦下他,将他带走。她已无法再去承受逆反天意的后果了,即便不舍,她终究还是离开了西月河,离开了伫立已久的望月桥。 如蔓虽穿着单薄,却无法感受这寒风凛冽,许是她早已麻木。 她一时不知该去往何处,在天地间漫无目的地飘荡着。即使想再跟随着萧何意,可如今他已有良缘,她亦没有勇气去看他与公主这场隆重的婚礼,更不想看到二人新婚燕尔、鸾凤和鸣的甜蜜模样,这无疑是对她的残酷折磨。 便是在这茫然之时,她突然想起十五年前与慧心小和尚的那个约定。 “此一别,各有情缘。待二十载后,初雪之日,你我再回陵州故地叙旧。” 念及此,如蔓的脑海中不免浮现出初见慧心时,他那古灵精怪的模样,以及分别之时,那清俊的少年模样。 她忍不住勾了勾唇,却又想到离二十年之期为时尚早,如今前去陵州,想是要等上几年时间。然而她多年未回故地,也不知如今是个什么模样,那小屋想来早已成断壁残垣了。 反正现下不想回古来山,亦不愿去萧府,不如提前去收拾一番,过几年隐士生活,倒也不失为一个散心的好办法。 “也不知慧心如今过得怎样,可否吃了苦头?”如蔓喃喃自语,想象着慧心可能会发生的经历。 然而她到底是想象不出来的,故而甩了甩脑袋,掐诀施法,瞬间来到了熟悉的山下。她并未直接落在那曾生活的小院前,许是想一步步踏入山中,给自己留个悬念,慢慢揭开小院如今的面貌。 陵州亦是下了雪,但雪不如京州那般大,只是屋瓦树木等微微见了白,不至于有积雪。然踏入山中,寒意仍是扑面而来。 如蔓踏过有些湿润的石板,逐渐往深山而去。周围的景色并无太多变化,仍如当年一般,树木高耸,竹林葱郁,又有隐隐可闻的细微流水声。 待走到曾经的小院前时,却令如蔓不免有些意外。 这一大一小的两个竹屋,哪里是十五年不曾住人的模样?虽说不上多新,倒也不见丝毫破败之处,那大堂之中“道是红尘路,佛为渡众生”的对联,亦是新题写的模样。 如蔓环顾四周,穿梭在两间屋子的大小房间中,细细打量着,皆是干净整洁的模样。 然而,她的脑海之中却也升起了阵阵疑惑。 这小院分明是有人居住的模样,家具、灶台皆有使用过的痕迹,四处都收拾的仔细,花草亦像是被悉心照料过的,难不成慧心提前回来了? 既是有了这个猜测,如蔓心中不免有了隐隐的期待,更有一丝细微的喜悦。 然此时四下无人,慧心是去了哪里? “既是不知他去了哪里,便也不必费心去寻找了,倒不如直接在此等候,他总会回来的。”如蔓自言自语着,并打消了在四周寻找的念头,安心地半躺在院内的躺椅上,一边打着盹儿,一边等候着故人归来。 便就这样等到了下午,阳光落在身上驱散了不少寒意,如蔓半眯着眼,享受着这久违的惬意。 突然,耳中传来一阵从容而缓慢的脚步声,自山下传来,逐渐接近小院。如蔓不由得瞪大双眼,紧紧地盯着院外的那条小路,屏住呼吸等待着来人。 那脚步声越来越响,如蔓的心跳也越发快了起来,满是期待。 终于,一袭青灰色僧衣映入眼帘,如蔓渐渐抬头,终于见到了那熟悉的清俊温和的容颜,不禁红了眼眶。 “慧心!”她有些喜出望外,不禁出声唤道。 那慧心突然发现院中多了个人,一时有些意外,怔愣在地。然而他瞬间便反应过来,院中的貌美女子便是与他分离多年的如蔓! 他有些不敢置信,走向院内的步伐都匆忙凌乱了许多。 “阿蔓?!真的是你么?”慧心又惊又喜,生怕是自己看花了眼。 “是我,慧心。”如蔓站起身子,声音有些许哽咽,“你没有看错。” 慧心不免也有些眼眶发热,他走到如蔓面前,一直走到离她半米之处,便有些挪不动脚步,与她相视而笑。 “阿蔓,许久未见了。” 多年未见,恍如隔世。 第一百六十八章 各有变化 故人相见,总该有许多话要讲。可千言万语,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况且二人分离多年,所经历的事情太多太多,并非一朝一夕便能讲完。 沉默许久,如蔓这才开口:“你何时回来的?” “约莫有两个月了。” “我本以为,只有我提前到来,却不曾想你竟比我还早许多。”如蔓有些感慨。 只见慧心呆呆地望着远处发白的山头,酸涩地笑了笑:“莫说你,连我自个儿也是不曾想到的。” 他意有所指,似是在回答如蔓的问题,仿佛又不是。然而他很快便又回过神来,望向面前的如蔓,寻找着她这些年来的变化。 若说相貌,自是没有的,不过是清减了些。 然而他却明显感受到,如今的如蔓大不如前了。 十数年前的如蔓,嘴边时常挂着笑容,尤其调皮的时候,总挂着那样一丝狡黠。尽管她修行千余年,但心性仍如世间寻常少女,不乏天真活泼。 然而如今的她,眉眼间总挂着那样一抹愁绪,似是历经不少世事,隐隐约约还透出一股子消沉与苍凉来。 慧心瞧着,不免微微蹙起眉头,心头渐渐涌起对她的心疼。 “你瞧着变了不少。” “有么?”如蔓不禁抬手抚上脸,有些疑惑。 “不是样貌,而是你的眼睛。”慧心叹息着摇了摇头,“这些年,你许是经历了不少伤心事吧。” 被说中了心事,如蔓低下眉眼,眸光暗了暗。然而很快便又抬起双眸,倔强地否认着:“……哪有。你倒说我,你自己不也是一样。” 是了,在慧心观察着如蔓的同时,如蔓自也是在打量着他。 褪去了幼时的天真活泼,亦褪去了年少时的青涩,慧心沉稳了许多,他的并不如萧何意那般棱角分明,虽柔和,但也不乏坚毅。 温润如玉一词,用来形容他最是恰当不过。 可到底是经历了诸多事,他逐渐内敛且沉稳,不再如当初那般,将情绪都放在脸上,令人一眼便能看得分明。他已是青年模样,分开前续起的发如今又被削落,加上这一袭粗布僧衣,倒也添了几丝禁欲的味道。 他与如蔓如出一辙的,便是眉眼间淡淡的忧伤之色。然而许是他更能隐藏自己的心思,又或许经历不如如蔓这般深刻且长久,也或许是他时常谨记自己的身份。 可尽管他如何隐藏,如蔓到底曾与他相处多年,一眼便能捕捉到那一丝异状。 “倒也是瞒不过你。”慧心颇有些无奈,“不过,重逢既是喜事,先不提那些了。” “的确是,我本来也不大想提这些。不过,你方才去做什么了?倒让我好等。”如蔓点了点头,扯开话题。 “闲来无事,便去山下走了走,顺便买了些糙米馒头回来。不过……我不知你会回来,想来这些寡淡吃食不合你的胃口。” “不妨事。”如蔓摇了摇头,“我非肉体凡胎,不吃饭也饿不死,况且我已许久不曾有这口腹之欲了,你只考虑自己的便成。” “好。”慧心点了点头,可心下却不免又是一阵心疼。 在他的记忆当中,如蔓是向来喜爱吃喝玩乐的,这也是她最大的满足。可如今却是变了个性子,对这些嗜好都提不起兴趣来了,不免感慨万千。 欢脱如她,到底是不再有那般纯粹的快乐了,慧心终究还是不太习惯她这般沉静柔和的模样。 尽管如此,如蔓与慧心还是逐渐消解着彼此间的变化,从而慢慢习惯。 如蔓在陵州的这个小院生活了好些日子,从初雪之日起,渡过漫长的冬日,直到来年开春。在这几个月里,二人的相处模式已然天翻地覆,不如当初那般总是笑闹着,而是彼此沉默,安静相处,互不打扰。 因天气寒冷,大多数时候,二人总是围坐在炭盆旁边。不过慧心多是打坐、默念经书、抄写经文一类,但如蔓并不如他这般有自己的事做,而是常常坐在一旁发呆,看着炭盆里的炭逐渐成灰,在炭将要燃尽时又添上,循环往复。 这种相处方式,无疑最是舒适且合适。 偶尔二人还会在院内走走,或是去更远的山中逛逛。去得最多的,自然还是慧心当年发现的那片小天地了。尽管甚少外出,下山采购仍是必不可少,故而如蔓与慧心仍和当年一般,结伴下山逛逛。 尽管二人如今这一僧一女的搭配十分引人侧目,少不了的指指点点。但俗世之污言,又何必在乎?故而只当耳旁风便过去了。 他们之间长久的缄默并非会一直持续,而埋藏于心底的心事亦不会永久尘封。这些时日以来的安静,不过是为了酝酿与准备,也是为了在诉说经历时,能够更加地坦然与平和。 人并不能完全消磨掉那些刺痛,但时间也的确是良药,更何况仍有人陪伴在旁,有人能够对你经历的一切感同身受,这是最难得的。故而那些伤痛尽管并不会消失,但我们可以选择如何去面对。 故而如蔓与慧心,也终于将这些年的历程平静地敞开诉说。 如蔓自是将二人分别之后,她入地府做了三月阴差、而后来到扬州开了一间药铺,救下一名身负血海深仇的男孩,陪伴其成长,而后陪同其前往边关从军……之类的种种事情都告诉了慧心。 在诉说这些愉快的回忆时,如蔓不曾发觉,她的神情无比沉溺、眼神明亮,总挂着那一丝怀念的甜蜜笑容。便连一旁的慧心,也受其感染而微微牵起唇角。 然而,过往越过于甜蜜,在磨难来临时便会越发残忍。 在她说起萧何意被仇人陷害,因罪入狱,而后在将要斩首之时,她以损失数百年修为及众人的遗忘为代价,逆了天道为其改命……最终眼见着他另娶他人,将她遗忘。 说到后面,如蔓的神情有着无法掩饰的痛苦,双唇颤抖,声音哽咽……慧心听着她的诉说,感知着她的情绪,心中不免也有些微微心疼。 他自是能够感同身受,可相较于如蔓,他在情这一字上所受到的磨难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毕竟他始终不曾抱有幻想,也明确自己的身份,有的也不过是微微遗憾罢了。 待如蔓说完这些时,天已大暗,而慧心的故事,许是要放到明日了。 慧心并未出言安慰她,他深知言语的苍白无力,便只是默默地在一旁陪伴,一直等到她自己舒缓情绪为止。 “阿蔓,你受苦了。”他只是轻声叹道,语气无限疼惜。 是了,有些苦终究得自己承受。 永远也无法逆转,他人亦无法替代。 第一百六十九章 就此别过 在慧心身上,有个显而易见的特质。 那便是克制。 幼时的他,尽管出身寺庙,到底跟随如蔓生活多年。 因受其影响,小慧心自也是性格外向,不大隐藏心性。也只将自己当作寻常孩童,时常与如蔓打打闹闹,十分亲近。 在年少时的他眼中,自没有内敛与克制二字。他虽知自己是个小和尚,却与如蔓并未太大的隔阂,亦不会克制对其的感情,故而有些肢体接触,倒也不算奇怪之事。 然如今的慧心,严格谨守克制二字。尽管当初与如蔓如姐弟般亲近,现下见她这般痛苦悲伤,却也不曾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的眼神,在忧思之中,透出那普度众生的悲悯来。 人的诸多变化并非凭空而来,慧心也是一样。如今的他似是更加坚定了向佛的本心,没有丝毫的动摇,故而在任何方面,他都遵守戒律,将克制二字表现到了极致。 想来,他真是看开了,也悟道了。 开春以后,天气回暖,便连人的心情也都舒爽了许多。 如蔓亦是如此。 自将经历告知慧心后,心头那沉重的枷锁似是松了松,倒也能令春风拂过心扉了。尽管彻底释然还为时尚早,却也能够坦然接受如今的一切事实。 毕竟再过于后悔,沉溺于伤痛之中,也无法改变既有的结果。 便是在这样一个春风和煦的午后,如蔓半躺在院中的摇椅上,晒着太阳,而慧心坐在一旁的蒲团上静心打坐。山中的竹林仍是葱郁,却有了一份春日独有的生机勃勃,鸟鸣声亦多了起来。 许久,慧心打坐结束,缓缓地睁开了那双温和悲悯的眸子。 “现下,该由我来述说经历了,阿蔓。” “洗耳恭听。”如蔓眨了眨眼,嫣然一笑。 “当年,你我分别之后,我本想架着马车前往苍州……”慧心缓缓道来,如蔓听得有些入了神。 待他将这些经历述说完时,同样天已大暗。不似如蔓那般起起伏伏,情绪激动,慧心的讲诉平缓而温和,即便是磨难挫折他也不曾皱过一次眉头,除了提及某个少女之时。 他的声音如缓缓流来的山泉水,那平静的姿态,仿佛诉说的不是他的经历,而是他人的故事。 可即便如此,却也能让如蔓深深沉浸其中,回神后也不免感慨万分。 “你的经历倒是比我丰富多了,我虽有磨难,却也不曾吃过肉体之苦。而你肉体凡胎,却经受了那么多,你真是比我辛苦多了……唉,话说回来,关于她,你会觉得遗憾么?” 慧心摇了摇头,平静道:“人终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并不觉得遗憾。反倒十分感谢她,能够令我明白这七情六欲是为何物。” “你倒是想得开,不拘泥于凡尘俗世,不愧是慧根深厚的修行之人。相较起来,倒是你更像个仙人,而我不过是个难以脱身于世间爱恨的俗人罢了。”如蔓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阿蔓,你到底是赤诚热忱之人,又何须自我贬低?活这一世,只求不悔抉择便好,没必要凡事都比个高低,更不要妄自菲薄。” “是啊,尽管心有不甘,可我终究是不后悔选择的。”如蔓点了点头,笑得有些苦涩。 自敞开心扉后,如蔓便也不再纠结那些见或不见了。 许是慧心的话开解了她许多,如今萧何意的人生,也是源自于她的抉择。她的初衷本就是要让他安稳顺利的活着,又何必纠结于他是否和她相伴一生,或是是否能够记住她呢? 一切随心而活,若是想他了,便去看看他便是。 相伴容易,放手难,他与她终究是殊途之人,各有各的道路。 “慧心,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如蔓问着,“是继续隐居此处修行,还是?” “我打算过几日回大觉寺看看,随后再下山云游。” 如蔓认同地点了点头:“你下山多年不曾回寺,觉明大师年事已高,的确应当回去看看他,想来他会很高兴。” “那你呢阿蔓,可随我一同云游?”慧心询问道。 “自是可以,正巧我也清闲无事,便随你四处逛逛,只当散散心了。”如蔓答应着,却又话锋一转,“不过,若是我哪一天突然消失,你可别紧张,我很快便会回来的。” “我明白了。”慧心了然地笑了笑。 于是,二人便如同当年一般,结伴而行,游历各州。 期间慧心回到了灵目山,正巧见了大觉寺方丈,即觉明大师的最后一面。二人离开大觉寺的三日后,觉明大师便圆寂了。 慧心自是一心游历,而如蔓却不安分,她始终对萧何意还有牵挂,故而时常溜走,前去寻他。起先倒还频繁,慧心每月总有两三日见不着她,后来便逐渐变少,从三个月便成半年,而后又便成一年、三年…… 而如蔓往往也只是隐去身形,默默地跟随萧何意两三日,唯有两次显露的,便是萧何意在外行军打仗之时。她始终对他的安危牵挂在心,也始终对彼此间的承诺念念不忘。 相伴多年,情谊深厚。 尽管如今萧何意忘却关于她的所有,可心却不会说谎。故而每每看到她的出现,尽管他有所克制,如蔓却仍能捕捉到他的异样情绪。 他终归是对她的到来有所反应,他的心始终为她而动、为她而痛。 而在萧何意的大限将来之际,如蔓也准备见他的最后一面。 在此期间,慧心的凡人之躯逐渐老去,于八十岁的年纪坐化于陵州小院。也因此,慧心得以恢复前世真身,便是灵鹫山而来的佛陀弟子,为体会众生之苦,故而转世前来。 如蔓与萧何意的最后一面,有恢复原身的慧心陪伴在侧。 他们来到曾经如蔓与萧何意生活的药铺,萧何意早已站在药铺门口。他疑惑于药铺的熟悉,却不会明白那里正是他生活过的地方。如蔓便在他身后,默默地注视着他苍老的背影,不禁心中一酸,红了眼眶。 曾经那个英俊挺拔的少年郎,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阿蔓,我们走吧。”许久,慧心才出言提醒她。 “好。”她收起失态的表情,冲着身前那带错愕、惊喜的神色转过身来的老人微微一笑,便于慧心转身离去。 就此别过了。 她在心中默默道。 此去一别,缘分已尽,或许永生永世都不会再相见。 于是,便这么一僧一女,一红一绿,行走在人群之中,宛若谪仙,惹人注目。 身后那想要向她追随而来的沉重、缓慢步伐,如蔓并非没有意识到,可她也明白,她与他已永远无法相伴在侧,正如他苍老的步伐永远无法追上她。 世事残忍,总要将两个悬殊之人相遇。 最终又要将二人分离。 好歹她续了他数十年的性命,不至于早早投胎,还能让她得见他年老的模样。 看到他顺遂一生,她倒也了无遗憾了。 第一百七十章 尘缘已了 而当她以为她已经释然之时,却在知道萧何意已转世投胎之时,再一次消沉下去。 这个消息于她而言,是她不愿接受却终将要面对的事实。也意味着她已没有任何理由默默地跟随着他,曾经的一切美好回忆、甜蜜的、伤痛的过往,都随着萧何意的转世而烟消云散。 世间再无萧何意,这对如蔓而言过于残忍。 只有她会带着这样一份回忆渡过漫长而又孤独的岁月,折磨不堪。 情之劫难,她终究是体会到了,便如当年年幼的慧心问的,她所回答的那般。 是生,是死。是一眼万年,是万劫不复。 慧心既已恢复原身,便也回到灵鹫山,如蔓自也不愿再入尘世,回到了古来山。然而她的伤痛终究需要漫漫长日去抚平,她不像慧心,脱离凡胎后便不会有凡胎之感受,且又悟得更多,有利而无害。 好在他时常过来探望,尽管他已无烦恼,却也能对她感同身受,倒也令她得到些许宽慰。 一切终将会释然,也终将要走剩下的路,更无法回头。 既是尘缘已了,便要拿得起,放得下。 而在最后,倒也不得不提一提那位与萧何意相伴而终的妻子,嘉仁公主赵敬柔。 如蔓当初虽未识出她的身份,可最终还是明白了。 这赵敬柔的前世与如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当年如蔓还受禁于古来山时,知悉她自个儿在凡间将有一劫,为化解劫难,故而将原身无根藤上的一条分支劈下,送入凡间转世为人。 然而她并不知晓这条藤枝去往何处,亦不知道萧何意便是她的劫难,故而这藤枝并未发挥作用。唯一的作用便是救了改命后的萧何意,并与他终老。 这便也能够说明,为何如蔓初见赵敬柔时,对她生出的那份熟悉之感。也正因如此,如蔓是派她入凡尘化自己的劫难的,故而萧何意初见这赵敬柔之时,也会对其产生熟悉之感。然而这既定的一切,皆因如蔓的介入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或许是冥冥中注定,如蔓始终无法躲开这场劫难,终究是要经历这一遭。虽元气大伤,耗费了将近半数修为,却也令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情这一物所产生的喜怒哀乐。 而兜兜转转,萧何意也终究踏上了本应踏上的那条路,如蔓的介入也终究被反噬。也不知是上天为了惩罚如蔓故意设下的圈套,还是她自我的沉溺,这一切她都不愿再去探究,也不重要。 毕竟最重要的是结果。 她曾经在凡尘熟识的那些朋友,一个个都已转世投胎,获得了新的人生。 萧宛烟仍投胎至富贵人家,然而她的身世不再如前世一般坎坷悲凉。下一世的她顺遂无忧,御史大夫家的大小姐,备受宠爱、而后嫁给了越州而来的探花郎,夫妻恩爱、相伴到老。 若说与她结为良缘的探花郎是谁,那便是曾经那个风流成性的纨绔世子赵子乾了。前世的他投身于皇亲贵胄之家,自是无比的富贵,然而下一世却投胎成越州一流官之子,虽说家世不比京州那些个官宦世家,倒也算得上书香门第。 前世的他爱好吃喝玩乐,下一世的赵子乾却是个勤学苦读的儿郎。寒窗十载,而后进京赶考,一举得中探花,入了朝堂,又成了御史家的女婿,前途无量。 至于转世后的萧何意,如蔓一直没有勇气知道。 可即便如此,她的心中却时常涌起牵挂与好奇的情绪。到底是曾经的恋人,怎可能会全然没有探究之意呢?一切的克制,与表现出的释然也不过是自我欺骗罢了。 “阿蔓,你当真不想知道么?” 慧心再次前来古来山看望如蔓时,又问出了这个重复了无数次的问题。 要放在以往,如蔓定然是斩钉截铁地说,不想。 然而今日,她却有了些许动摇。 “你随我去瞧瞧吧,慧心。”如蔓叹了一口气,终是下定决心,“再如何逃避,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本就是牵挂在心的,又何必装作早已放下的模样。” 于是,如蔓与慧心再次结伴下山,来到人间。这亦是自她回古来山十六年后首次下山。 二人隐去身形,来到了吴州城外的临江村。 面前坐落着大小不一的农家小院,只见一身着宽袖青衫的俊秀少年,端着食盒快步从一较大的院子中走出,来到了邻居家。 “阿月,阿月!你在家么?”少年探着脑袋,站在院中望向屋中。 半晌,只见一粉衣娇俏少女从屋中走出,来到少年跟前,甜甜的笑着:“原来是文远哥哥呀,找我有什么事么?” 少年挠了挠头,羞涩一笑,将手中的食盒打开,献宝似地端出一盘梅花糕来。 “这是我娘亲做的梅花糕,叫我送一些来给你尝尝。” 少女接过梅花糕,拿起一块尝了尝。 “很好吃,谢谢文远哥哥,也替我谢谢你娘亲!”少女笑起来眉眼弯弯,圆圆的俏脸上有两个可爱的酒窝。 面对这灿烂且娇美的笑容,少年脸上的红晕更盛了,便连耳根子也变得鲜红欲滴起来。 “应、应该的。”少年偷偷瞧着少女愉悦的神情,也忍不住露出腼腆的笑来。 如蔓便在一旁静静地瞧着,眼前这对青梅竹马简单的欢乐不免令人歆羡。他们现下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而按照既定的人生来走,他们也将夫妻恩爱、携手一生。 前世的萧何意转生至吴州临江村的一个举人之家,名为卓文远。依照命运之路,他将与青梅竹马的邻居姑娘何佳月定亲,最终成为这吴州的一方州官,安稳一生。 如蔓无法将眼前这瘦弱清俊的腼腆少年,同记忆中的萧何意联系在一起。 尽管是同一个亡魂转世为人,却如此天差地别。 眼前的少年五官柔和,性格也是一样的温和。如蔓能够想象得到,少年成年以后定是一位温润的谦谦君子,腹有诗书之气,可他终究只是卓文远,而非萧何意。 那个英俊刚毅、身姿挺拔的年轻将军,那个不善言辞、多年隐忍,却满心满眼都是如蔓的萧何意,终究是不复存在了。 那个与她一同饮酒赏月、在山巅看日出日落的萧何意,那个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黑衣少年,终究是消失于世间了。 如蔓呆呆地望着院中的那个陌生少年,不禁泪流满面。 小意,小意,小意…… 她在心中不断地默念着这个熟悉的名字,那蓬勃的思念从四面八方袭来,将她吞没,胸口阵痛不已。 小意,你终究还是离开了。 如蔓捂着胸口瘫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再也不会有你了,小意,永远都不会有你了…… 以往她一直不愿面对,是想给自己一个幻想,萧何意仍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的幻想。可如今见到这陌生的转世少年,带给她的冲击无疑击碎了她所有粉饰太平的美梦。 今日的她,也是真真切切地明白了。 唯有孤寂伴余生, 世间再无萧何意。 第一章 初次分离 相伴数载,慧心初次与如蔓分离,终归是十分不舍的。 他独自驾着马车行在道路上,抱着随遇而安的心态,故而不急着赶路,只不过很长的时间里仍沉浸在离别的忧伤之中。 然而除去悲伤与不舍,他的心中更多是对未来的期待与兴奋,还有些许的迷茫。他虽知自己要去往何处,可并不知道这一路将会发生什么、是否顺利。可不论怎样,一切也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下山本因历事而来,前路漫漫,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跟随如蔓下山的这八年来,虽也经历了不少事,也吃了些许皮肉之苦,可终究是太过于顺利,称不上真正的吃苦。如蔓本非凡人,遇事皆有术法相助,慧心跟着她游历这些年,若要较真起来,只是身为一个旁观者罢了。 自然,他之前年岁尚小,纵使悟性再高,许多事到底也是难以理解的。 况且他肉体凡胎,有人护着他顺利长至少年,也好面对将来的风风雨雨。所以十五岁的少年,也该步入江湖,接受风雨的磨练,开始独当一面的人生了。 慢悠悠地驶了将近一日,慧心并未走多少路。离了玉钗城,经过的大都是荒郊野岭,以及稀疏的村落,他偶尔在路旁驻足停留半刻,并未进入这些村庄。 将近黄昏之时,他行经一条荒废野路,颠簸半天,一路都是密林。偶然路过一处时,似乎在这密林的缝隙之中,看到了粼粼水光。慧心一时被吸引住了目光,便停下了马车,想要深入探究这片密林。 观察发现有一条野草横生的小路通往密林,勉强够马车通过。慧心重新驾马前行,不过走了十来米,便发现前方已无路可走。 “原是条死路。”慧心有些失望。 好在右侧有一小片空地,倒也能将马车停在此处,也能靠着四周树木,隐匿马车的痕迹。尽管慧心选的这条大路已是杂草丛生,人迹罕至,但总归是要以防万一的。 驾马车到底是麻烦,不如直接骑马方便。若非马车内有包裹行李,以及玉钗城主赏赐的东西,慧心早便拆了车厢了。 停好马车,慧心寻找着继续穿过密林的小道,终于在扒开灌木丛后,寻见一条可容单人通过的小道。这条小道许是许久都不曾有人行走过,杂草都将有半人高了,若非他眼尖些,定是发现不了这条路。 沿着小道穿梭在林中,又走了约莫十几米,终于穿出树林,得见那偶然瞥见的水光的真面目。 原是一片被密林包围、青山半绕的湖泊。 慧心瞪大了双眼,欣喜不已,唇角也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 “还真是别有洞天!”他赞叹着,一遍兴奋地踏过草地跑向湖边。 此湖位于荒野,未经人工修饰,皆是自然之美。慧心踏着湖边及踝的草踱着步,随后遇见一块大石,便顺其而然地坐了下来。夕阳倒映在湖面之上,使得水面显出金色光芒,湖水平静,却涟漪不断、波光粼粼,又有青山倒影。 湖光山色,真是风景如画。 此处十分幽静,唯有山林鸟鸣之声等。慧心静静地欣赏着眼前景色,心胸开阔,心中的忧伤便也减淡了不少,唯留淡淡的孤单之感。 “若是阿蔓也在便好了。”他顾自感慨着,眼底有几分落寞。 分别不过一日未到,他便开始有些不习惯了。难得遇着这般美好的景色,却不曾有人一同欣赏,到底是有些孤寂了。 “唉,这一整日便连说个话都没人听,独自一人真是无聊、无趣的紧。” 慧心单手撑着下巴,一想到将来都要孤身度过这漫漫长日,不禁微微垮了脸。 不过他也并未陷入此种情绪太久,毕竟少年人的心性总是变化无常,前一秒正想东,后一秒便想着西了。慧心离开大石,拿起水囊,便要靠近这湖接水。他先是取了一抔水尝了尝,清冽微甘,倒是沁人心脾,不免有些惊喜,忙又多喝了几口。 抬起头时,隐隐瞥见对面似乎有个人影。 然而湖对面已是五百米开外,看不清那人具体的特征。 “这偏僻的地儿居然还有人住么?”慧心环顾四周自问道,“瞧着倒也不像个有人烟的地儿。” 虽说有了简单的判断,慧心却阻挡不住心中的好奇,当下忙接完水,想要跑到湖对面的山脚下去,瞧瞧那是个什么人。然而他并无赤手空拳渡水的本领,想要到达对面,便只能沿着湖边绕过去。 经由观察,唯有慧心所处的湖边及湖对面的这两侧,有大片草地连接在密林与湖泊之间,故而人能够沿湖而行。而越接近左右两侧的湖边,草地便逐渐缩减,密林便也逐渐向前延伸,直至水土相连的边界。 有些树木甚至将树根没入湖水之中,落叶皆漂浮于水面,四处游荡。 好在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经过慧心在树林中的四处寻找,终于又找到一条许久无人踏足的小路,观察其方向,似乎就是围绕着湖泊而行的。 即便不是,也总有试错的机会。 慧心当即沿着小路往前行走,每多走一步,路上的野草便多地倒下一小片。约莫走了一刻多钟,终于走出了树林,明亮开阔的天空不受遮挡,重新印入眼帘。 眼前是熟悉的草地,抬头可见巍峨青山,比原先接近了不少,便也可以证明他选对了路。 目光从群山收回,慧心便有意识地寻找方才在对面看到的那个人影。倒也不费力,他逐渐向前走进,那人的侧影便在他前方,清晰明了。 眼前之人身着青灰色粗布麻衣,脚穿草鞋、头戴竹笠,手握长竿,鱼线没入湖中。他盘膝坐在一块与湖泊相接的巨石之上,脚边立着装了半桶水的旧木桶,桶中仅有一条半大的鱼。 虽看不清隐藏在竹笠下的面容,却能从露出来的苍老肌肤以及花白的长须中看出他的年岁。他纹丝不动,如同老僧入定,若非胡须随呼吸而微微颤动,倒会让人以为这是个石像。 原是一个垂钓的老叟。 慧心早已了然,却也不再走近老叟,以免打扰到他垂钓,而是默默地在一旁观看,好奇这鱼儿何时才会上钩。 然而他方才走路的脚步声虽不太大,却也足以让深处寂静中的老叟察觉他的动静。 “小后生打哪儿来?” 一个苍老、微微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传入耳中,尽管声量十分轻,在一旁聚精会神望着鱼竿的慧心还是被这冷不丁的出声吓了一跳。 “我、我路过此地,偶然发现有湖泊,便来接了些水。方才在对面时,看到此处有人影,一时好奇,这才走了过来。” 慧心以为自己打搅了他,忙出言解释。 第二章 垂钓老叟 这方慧心面带歉意,可那老叟却丝毫不见恼色。 他捋着长须大笑了几声,随着这笑声而来的,便是被扯动的钓竿。老叟抬手使劲一提,一条咬着鱼钩的大鲫鱼便跃出了水面,不断扑腾着。 “哈哈哈!”老叟兴高采烈,“真是好一条肥美的鱼儿!” 老叟将鱼放进了脚旁的木桶里,那鲫鱼仍是不死心地向上窜了几下,溅起点点水花。最终意识到自己难以脱离水桶,从而归于平静,不再挣扎。 “想来是你我有缘,不若陪老朽说几句闲话吧?”老叟一边收起鱼线、放下手中鱼竿,一遍开口。 慧心这才从那鱼儿身上回过神来,指着自个儿的鼻尖诧异道:“老、老先生是在同晚辈说话么?” “哈哈哈!难不成我能同这些不能人言的鱼儿说话么?” “说的也是。”慧心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而那老叟又是爽朗一笑,随即脱下头上的竹笠,侧头仰眼打量着慧心,尽显和蔼愉悦之态。而同时,慧心也得已看清这老叟的相貌。老叟约莫古稀之年,面庞清瘦,双眼炯炯有神,颇有一丝仙风道骨的意味。 “小后生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看着年岁不大,想必还未及弱冠罢?” “老先生说得不错,晚辈还要过几年才及冠。”慧心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好奇问道,“老先生为何独自在此钓鱼,可是住在这里?但我瞧着此处也不像有人住的模样。” “此处确实无人居住,仅有老朽一人在此隐居罢了。” “啊?” 慧心眼中的疑惑更深了。 老叟自然看出了慧心的探究之意,然并未马上开口解释,而是挪了挪身子,向慧心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在自己旁边。 “老朽在此偏僻之处隐居多年,已是许久未见生人了,今日见到你,倒也算是缘分。” 慧心倒也不推辞,径直坐到了老叟左侧,感慨道:“此地偏僻,晚辈能够发现也是出于运气,寻常人怕是很难留意得到。” 老叟笑捋长须,不可置否。 “小后生如何称呼?” “晚辈唤作慧心。” “慧心?”老叟似乎有些意外,“小后生没有姓氏?这名字倒像是个和尚法号。” 慧心又挠了挠头,诚实道:“晚辈确实自小在寺庙长大,是受了戒的佛门弟子。” 而他如此实诚的答案,令老叟更加出乎意料了。毕竟如今的慧心俨然是一副寻常少年的穿着打扮,又束着发,除了这特别的名字,举止行为亦分毫不像寺中修行之人。本以为是个与他能有一面之缘的普通后生,不曾想这小后生的身份,竟是比隐居于山野之地的他还要特殊。 倒是涨了见识。 “有趣,有趣!老朽还是头一回见这新鲜事。”老叟显然对慧心的兴趣更浓了,“敢问小师傅为何做这副打扮?” 这老叟有这探究心倒也是慧心意料之内的事,慧心本也无心隐瞒任何人,如实回答便是。更何况眼前这位仙风道骨的老叟,也令慧心颇有好感,不免令他想起了那多年未见的觉明大师。而老叟能耐得住寂寞独自隐居于此,倒也让人有几分佩服。 “说来倒也不是什么特殊的事儿。”慧心娓娓道来,“我无父无母,但与佛门有缘。出生起便在灵目山的大觉寺中成长,师从方丈觉明大师,修习佛法。在师傅眼中,我自小便聪慧伶俐,三岁识字、七岁便已阅遍藏经阁大半经书,师傅自是对我寄予厚望,坦言我能成一代高僧。 可我自个儿却以为,我虽能背下诸多经文、与师兄们谈论佛法,却终究谈不上能够参悟。并非是我太过年轻、或是毫无智慧,而是我未经世事,难以感同身受。佛说人有八苦,又有七情六欲,我体会甚少,既是没有体会,又何谈参悟呢? 若是我终其一生都不曾踏出大觉寺半步,便是将那些佛经倒背如流,也不可能成为一代高僧的。来世上一遭,总归是要多看看这世间种种,亲身体会,才不枉活这一次。不入红尘,焉能看破红尘?老先生,你说可对?” 慧心侃侃而谈,老叟安静聆听,微笑着连连点头,他的眼底满是对慧心所言的欣赏。 “小师傅有这般见解,并能付诸行动,的确是有大智慧之人,觉明大师所言非虚啊!”老叟诚心赞叹道。 “哪里,老先生谬赞了。”慧心被夸得有些红了耳根。 虽说慧心自小没少被夸赞,可成为一代高僧到底还是遥不可及之事。现下这老先生如此高赞,令他突生受之有愧之感。 “看小师傅这般年少,想来是才下山不久罢?” “这倒也不是,我自七岁下山,如今已有八年了。” “哦?竟是独自一人?” 老叟适才刚被解了惑,现下又被慧心的这句话弄得满怀疑惑。 “自然不是。”慧心嘿嘿一笑,“是有人告知了方丈,携我下山的。这些年我随她四处游历,一路相伴,倒也经历了不少事。不过我终究不能依赖她的照顾,活在她的羽翼之下。如今我已长大,亦有能力独自生活了,彼此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故而我同她分开,独自上路。” “原是如此。”老叟了然道。 “我今日才与她分别,说实话,还颇有些不习惯。” “这是自然,人非草木,你们相伴八载,想来定是情谊深厚的。如今突然分离,定然会悲伤与不舍,这是人之常情嘛。” “唉。是啊,我是真的很舍不得她,可是我终归要走自己的路。” 慧心望着平静的湖面,除了青山倒影,还有他与老叟相邻而坐的人影,随着涟漪微微晃动。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似乎又被勾起了那股子思念,那绿色衣衫在他脑中隐隐浮现。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啊。”老叟亦有些感慨,“不论曾经围绕着你的人有多少,归途终将孑然一身。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转瞬成空,世人却又难以看透,被困在那由欲望构筑牢笼里头,真可悲啊!不如当那闲云野鹤,起码逍遥自在且快活。” 这番感叹,令慧心不禁侧目,他隐约觉得这老叟有着不同寻常的经历。 “同老先生说了这么久,晚辈倒是忘记了您该如何称呼?” “是了,你瞧我这记性!”老叟笑了笑,“老朽姓赵。” “老先生您竟是姓赵?”慧心瞪大了双眼,万分意外,“您怎会独自隐居在此?” 慧心下山多年,早已不是那不问世事的小和尚。故而他也知道,这赵姓乃是国姓,故而他自然便想到了京州的皇亲国戚,尽管他不曾到过那繁华之地。 “难得与小师傅有缘,老朽倒也不瞒你。我姓赵名光睿,曾是京州人士,也算是那皇室之人,若要按辈分,当今圣上得叫我一声皇叔。至于为何我隐居在此么,便让我来同小师傅讲个故事罢……” 第三章 出身不凡 别看赵光睿如今看似是个落魄的孤寡老头,又是个隐居山水间的闲云野鹤,可年少时的他也曾风光无限。身为皇子时的他备受天子青睐,身份高贵、受尽万千宠爱,惹人欣羡。 五十七年前,赵光睿仍是个俊朗的十五岁少年郎,是为宫中嫡皇子。他自八岁被立为太子,如若不出意外,未来的赵光睿将会成为这世间最为尊贵之人。 然而,他似乎无心皇权,独爱诗书棋画,向往纵情山水,颇有文人雅士的志向。 可这世上多是身不由己之人,寒门亦是,富贵人家亦是,便是身为太子的赵光睿亦不例外。既是身为太子,定是要悉心培养,繁重的课业压在身上,寒来暑往,不曾断绝。赵光睿虽聪慧,却隐藏锋芒,虽受尽宠爱,却不矜骄傲慢,深受儒学熏陶,谦逊儒雅、温和且仁慈。 这般人物,若成一代君主,定也能成为万民爱戴的仁君。 尽管向往世间山水,可赵光睿更不敢忘却自己肩负的责任,誓要成为心系天下、爱戴百姓的贤明君主。然而抱负终究只是抱负,现实往往复杂,需要考量人性、权衡利弊,通往抱负之路布满荆棘,稍有不慎便会被扎得鲜血淋漓。 仁慈本是好事,但太过于仁慈不争便是坏事。 众多皇子之中,四皇子赵光昊比赵光睿小上两岁,他的母亲曾是张贵妃宫里的一名宫女,偶然得幸,便怀孕生下了他。宫女产下皇子后,却突然暴毙,赵光昊便顺其自然地被无子的张贵妃收养在名下。 赵光昊十五岁被封为兖王,因着张贵妃的关系,他的封地便是离京州最近的兖州。 兖州富饶且临海,兵强马壮,是个万分不错的封地。若是寻常皇子离京在此就藩,想来定是喜不自胜,心满意足地在此富饶之地生活,就此安逸,安心地当个藩王了。 可兖王到底是个有野心的,张贵妃亦并非省油的灯。赵光昊不甘心当一个小小的藩王,始终觊觎天子之位,暗中招兵买马,拉拢朝中官员,一边想方设法陷害太子赵光睿。 然而太子品行端正、谨守礼法,向来令人挑不出错处,想要废掉他,除非他自个儿做出出格之事,不然谈何容易? 故而兖王便只能从他身旁下手。 这第一个机会,便是庆宁二十八年,太子赵光睿二十四岁那年,吴州闹了水患,百姓水深火热。灾民无数,不少流民逃到临近各州县,以至于官员们叫苦不迭。 朝廷得知吴州水患后,便派官员前往吴州体察灾情,并治理水患,赈济灾民。不曾想,太子亦欲前往吴州,故而向天子请命一同前去。 天子自然不依,这太子乃是储君,身份尊贵,且此去路远,若是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岂不白白培养?更何况灾地艰苦,太子前去虽不至于风餐露宿,却也定然要吃些苦头,天子又如何舍得这养尊处优的太子受委屈? 然而太子坚持己见,他道:“父皇!百姓受难,儿臣身为太子怎能独置之事外?上古之时,禹帝为治水患,曾殚精竭虑,三过家门而不入,终治中原水患成功,成流芳百世之君,深受百姓爱戴。 儿臣生于深宫、长于深宫,虽勤读圣贤之书、深谙君臣之道,却从未体会过天下百姓之疾苦,这是何等的缺失啊!如今吴州水患,儿臣愿效仿禹帝,体察民情、赈济灾民、协助官员治理水患,救民于水火之中。 父皇,儿臣明白您是舍不得儿臣,不忍心儿臣吃苦,可这点苦,又哪里比得上百姓这流离失所、饥寒交迫之苦呢?儿臣既为太子,理应为父皇分担苦恼,稳固江山,更应心系天下百姓,令百姓安居乐业,还望父皇成全儿臣!” 说罢,赵元睿再三叩首,长跪不起。 “罢了,你这性子虽是温和,却最是固执不过,但你所言极是,到底是说到了朕的心坎里。睿儿,你如此爱戴百姓,倒让父皇有些惭愧。立你为太子,父皇真的没有选错。你便去吧,父皇不反对你了。” 天子心知其心意已决,拗不过他,故而也不再反对,只又说了几句关心的话,望其一路注意安全。 为了保险起见,赵元睿此次前往吴州并非以太子的身份,而是扮作前往吴州赈灾的户部官员的随从官员。其余的还有工部派出的水利官、由天子下令乔装成普通侍卫保护太子的禁军等。 因灾情紧急,一行人便匆匆赶往了吴州。 然而这一路实在不算太平,太子路过青州之时,却遇到了匪寇前来劫掠,这些匪寇看似要抢劫赈银,实则剑锋直指太子。然而天子本挂心赵元睿的人身安危,故而特地派了宫中禁军贴身保护,这才没让匪寇得逞。 赵元睿非首次离宫,却是头一回离京州这般远,他二十四岁之前的人生,大都是泡在藏书阁里,外出皆被贴身保护,去得最远的地方便是京州城外的华云山,以及其他出名景点。 他对此次出行本是充满期待,而出发这一路以来亦的确如此。 故而坐在马车之内,他便不时地掀起帘子欣赏着外头的景色。自是不比京州那般富贵繁华,一路上经过大小城郭、村庄及山野水草,却别有一番自然美好的滋味。 与赵光睿而言,这些山野之色自然是新鲜且美好的,不禁牵动了他尘封在心底里对山水的向往,蠢蠢欲动,兴奋之余,也令他嗅到了那从未有过的自由气息。 然而这世上哪有一帆风顺的路,美好之所以美好,不过是难以获得罢了。这一次的遇袭,也令赵光睿突然意识到,他以往的人生还是过于顺利了,也被保护得很安全。当危险发生在眼前时,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对事物想法仍是简单纯粹,而这一切不过是刚刚开始罢了。 困难远远不止这些,前路漫长,等待他的还有许多。 赵元睿思考着,自己请命前往吴州,知道消息的除了他与天子,剩下的仅有同行的户部侍郎及工部侍郎两人,要么就是天子宫中的内侍。而这些突如其来的匪寇,又非无脑之人,这朝廷官差明显在这摆着,他们又怎敢堂而皇之的劫持赈银? 更何况他们拦下车队后,好几个匪寇齐齐冲向自己所在的马车,那狠厉的刀法,似是本就为杀他而来!若非堪堪有些防身的本事,又有禁卫保护,那他早便身首异处,成了这刀下亡魂了! 他越想越是心惊,既是这些匪寇不为钱财,为了他的人命,便也能够解释为何匪寇的武功如此高强,且被禁卫侥幸抓下的几个匪寇,偏偏又含毒自尽了。 这哪里是匪寇,分明是死士! 第四章 灾民四起 见众人并未受伤,且赈银未受损失,吴州水患及灾民的生存不能再拖,故而便又匆匆赶路。 经此一事,禁军更是谨慎保护赵元睿,寸步都不敢离远。而赵元睿初逢此事,无疑受到了惊吓,一连好几晚都梦魇住,唇色苍白冷汗涟涟。他一直将此事悬在心上,不敢松懈,可相较于自身的安危,他更是挂念吴州的水患情况。 好在半路上的危险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尽管太子身份贵重,然而吴州水患显然更为重要,更何况还牵系着众官员的乌纱帽。好在接下来的路一切顺利,各官员及赵光睿安稳到达了吴州。 吴州水患导致多个乡镇被大水冲毁,灾民纷纷涌进吴州城中,导致吴州城内动荡不堪,知县唯有下令封锁城门。另外也有更多灾民涌向临近的几个州县,亦导致各州流民难以安置,又受到城中百姓排挤,发生了诸多冲突与动乱。 故而赵光睿越临近吴州,他的心就越揪一分,马车越往南驶,便能看到越多衣衫褴褛的灾民流落各处,令人十分不忍。故而他无暇再去多想那日受到的危险,只想着如何能为这些灾民多做一些。 因道路拥堵,车马暂时停了下来,只待前头的官员开道。赵光睿的车马适才停下,因旅途劳累在马车中小憩的他不曾被嘈杂的人声吵醒,却因那一声清脆的童声而睁开了温和的双眸。 “娘亲,这些马车好气派!里头都是什么人?” “里头啊……里头想必都是京州来的官大人,是派来帮助我们的……”一个略带疲惫的声音回答道。 “那……那他们会帮助我们找到爹爹和小妹吗?”童声充满希冀。 可那母亲只是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却也并未否认:“当然,也许哪日你睡醒了,便看到他们了。” 这对母子的谈话虽然声量不高,却十分清晰地传入了赵光睿的耳中。不知为何,他忍不住掀起了马车内的帘子,想要看看这对母子的模样。 尽管心中早有预想,窗外的景象仍是让赵光睿的心中刺痛不已。 此处离吴州城不过二十里,路旁多是无家可归的灾民,他们早已不顾地上的脏污,席地而坐、随意躺卧。年迈者呆滞、年幼者迷茫、年轻者疲惫,都有着对无家可归、亲人失散的悲伤难过,也有着对前来赈灾的这队人马的期待与注目。 多日以来,无片瓦遮身,无食粮以充饥,灾民们双颊瘦削,蓬头垢面,衣衫破烂,不少人连双草鞋都不曾拥有,赤裸着双脚,任由碎石割破皮肤。 而那对母子,便正对着他所在的马车的窗户,位于五步之外,落在这群灾民之中。母亲的脸上是意料之内的疲惫与风霜,她似乎看不到将来的希望,唯有在望向幼子时流露出那一抹慈爱之色,也仅在她怀抱着幼子时,那瘦弱的臂膀成为了最坚强的盾。 赵光睿对上男孩那灵动好奇的双眸,不禁有些鼻酸。 不论他曾在心中做过多少次设想,眼前实实在在的冲击是他不论读过多少典籍也不能相较的。他心知天灾使百姓受苦,却不知有这般苦,而此刻的复杂之情无以言表,最多的是对天下的愧疚,愧对于天下人的供养,愧对于上天予他自小锦衣玉食的恩赐。 “文良,可有银子?”赵光睿紧紧地抓着帘子,问向同坐一车的随从,指尖有些发白。 陆文良摇了摇头,却又试探道:“太……大人,可是要将银子给那些民众?” “不可以么?”赵光睿皱了皱眉头。 “大人既有此心,本是关怀百姓,无错之有。然而大人可曾想过,这当真是个上上之策么?” 赵光睿放下帘子,无奈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论接济何物,势必招致哄抢,造成混乱,而银钱更甚,平日里为财物杀人放火之事便已不计其数,更况灾时?灾民众多,只给少数人势必招来嫉恨与觊觎,可若人人都有,又哪里分的完,哪里有那么多银子? 我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不过是看不得他们受苦罢了。” “天下之大,受苦之人何其多,大人便是一个时辰救一个,这一辈子也是救不完的。” “即便如此,那能多救一个便多救一个。” “大人有这般想法,将来势必是百姓敬爱的贤明之主。”陆文良由衷道。 “借你吉言。”赵光睿勾了勾唇,却仍是神情忧虑。 毕竟前路漫漫,将要发生什么犹未可知,他连眼前的灾情都未治理而成,更别说成为一位贤明之主了。首次目睹百姓流离失所之惨状,饶是熟知圣贤之书、通晓治国之法、为君之道……初出茅庐的他仍有些手足无措,亦无法凭着一腔孤勇而贸然行事。 在半路上耽搁片刻,车马便又重新上路,行驶二十余里,便终于到了吴州城外。 这一路上,目光所及皆是满目疮痍,途径受灾较重的村镇之时,断壁残垣处处可见,虽然连晴多日,水位已然下降,可决堤之河仍未修补,若再次遇上连续的阴雨,那洪水又将卷土重来。 虽早已习惯于灾地的水患,赵光睿心中的叹息却越来越盛。 吴州城外同样聚集着不少灾民,依然好奇地打量着这队前来赈灾的人马,可越是靠近城门,灾民越是稀少。赵光睿明白这显然是守城官兵的有意驱赶,他紧锁着眉头,尽管心中涌起一阵厌恶之感,却始终不发一言。 车马未至城门时,便远远可见城门处有队伍来迎接,领头之人,便是这吴州知县梁锡。 梁锡那瘦弱的身材隐匿在宽大的官服之下,他弓着背,满脸都是忧心忡忡的模样,一见从京州而来的官员们到达跟前,如同见了救星一般,就差没有双膝跪地,喜极而泣。 “苍天在上,下官可算是把大人们给盼来了!” 前来赈灾的官员显然是不曾料到他竟亲自出城迎接,一个个在马车内面面相觑,这下车也不是,继续坐着也不是。 犹豫之时,为首的户部侍郎黄景临下了马车,行至梁锡跟前道:“未曾想到知县大人竟亲自出城迎接,如此兴师动众,倒让本官有些受宠若惊。” 黄景临向来是个不喜恭维、直言不讳之人。吴州已四处皆是灾民、流民,食不果腹,梁锡却驱离百姓,摆出如此排场,他的内心亦有些不悦。 第五章 登高观势 闻言,吴州知县梁锡面色一僵,不免有些尴尬。 而后他摸了摸鼻子,讪笑道:“大人们千里迢迢为治理水患、赈灾济民自京州而来,舟车劳顿,一路辛劳不必多说,下官身为吴州城的父母官,自然要代百姓感谢各位大人,为表诚意,自是要亲自前来迎接各位大人!” 虽是些看上去诚意十足的恭维话,黄景临不愿多听,然而此次身有要事,需以灾情为重,故而他也不愿过多为难这梁锡。 “虽如梁大人所言,我等官员一路赶来难免疲乏,然我等是为治水患、为百姓排忧解难而来,路途之辛劳又何足挂齿?故而梁大人也不必这般兴师动众前来迎接,倒不如让各位大人好生休息一番,好为百姓分忧。” 此话一出,若再附和什么亦或是再摆阵仗,定然也是自讨没趣。 故而梁锡只是又尴尬笑着:“惭愧,惭愧,倒是下官思虑不周了,下官这便叫人带领各位大人前往驿馆歇息。” 说罢,梁锡朝身后的随从使了个颜色,那随从随即领了匹马来,朝着黄景临行了个礼,便翻身上马在前头带路。而即便如此,黄景临的脸色并未缓和多少,只是微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转身回到马车上,队伍便也随着那名领路人继续缓缓而行。 赵光睿的马车在队伍后头,起初虽也疑惑于队伍的停滞不前,但他掀开车帘远远瞧着城门处的人影,对这阵势倒也揣测出了几分。好在等候的时间倒也短短一会儿,很快便又重新前行着,只不过他掀开车帘的手从未放下,一直观察着。 而他所在的马车路过梁锡时,又将目光在其脸上停留了短短一瞬,便快速掠过。他自是看到了梁锡那尴尬且青红交加的脸色,转而放下了车帘,失望地摇了摇头。 “水患尚未治理,却不顾民生,曲意逢迎、谄笑奉承,这梁锡算不得什么好官。” “大人所言极是。”陆文良点了点头,“未有功劳,谈何享受?” 赵光睿并未再接话,他只怔怔地望着那被放下的车帘,许久才道:“若是百姓知道他们的父母官是这般人,该是何等的心寒啊。” 他并非不明白官场上多的是阿谀奉承、趋炎附势之辈,即便他并未正式参与政事,却也不至于无知。官场复杂、天下复杂,若想为官者皆心系天下、为民请命,几乎是难以实现之事。如今得以来到民间,越发明白这般道理,念及此,难免悲观,更怜惜百姓。 初至吴州的第一夜,倒也算相安无事。 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吴州知县梁锡本想为众官员举办接风宴,然而因白日在城门的那事儿,以至于原本接风宴并未如愿办成。然世上哪有密不透风之事,梁锡为此事预备已久,临时取消难免泄露风声,尽管众官员并未深究此事,却也难免让赵光睿更加心生厌恶。 晚餐草草了事,相比宫中自是简陋,赵光睿并未不适应,反倒有些高兴。 毕竟他终于得以从干净无瑕的高台上踏下,触及脚下的泥泞,尽管沾染尘土,却无比踏实,更远离了那种高处不胜寒的感受。 众官员虽说早早歇下,却并不敢懈怠,然而这一路来的疲劳的确需要卸下。第二日天将亮未亮之时,官员们便掌起灯商讨治水事宜,赵光睿亦起早旁听。 而这一商讨便是大半日过去,众人无暇用餐,只喝了几杯茶水下肚。 然一心只为想出治水之法,故而即便有再多劳累,此刻亦是丝毫感受不到的。商讨几番,众人制定了初步计划,随即便去吴州城外地势最高的西界山观察吴州地形及水患态势。 西界山离吴州城不算太远,然而此山鲜有人涉足、深山密林蛇虫颇多,更何况登山观景有更好的选择,故而西界山无人问津。不过西界山位于吴州腹地,又地势颇高,吴州地多山少,故而在此登高,是观察吴州水患态势的绝佳之地。 因西界山长久未有人涉足,故而找来百姓开山带路。赵光睿身份特殊,本不用前往,然他坚持与黄景临等人一同上山,黄景临倒也并未再阻拦。 而同为户部官员的陆文良及装扮成随从的禁卫汪宏,时时跟在他身后,生怕他身娇肉贵吃不了这般苦头。赵光睿哪里不明白他们的心思,实话说他虽未吃过皮肉之苦,但若他不身体力行,今后又如何能与百姓感同身受呢? 自然,这些话他也只是放在心里罢了。 尽管心中早有准备,然这未经修葺的野山行路之难仍令赵光睿意外。他以往出游之时,登山之路皆用石板修筑而成,十分轻松省力,哪里像这般杂草丛生,硬生生用柴刀砍出一条羊肠小道来。 不仅常有滑脚的碎石,能够蹬踏的石块亦不平整,更别说有藤草勾脚,乱枝划破衣衫了。 便是在这般路上,赵光睿险些滑倒,好在陆文良与汪宏及时扶住他,这才稳稳站直。出行不过半刻,他已是大汗淋漓,衣衫已有细小的破口,一切都是他未曾体会过的狼狈,也是他不曾感受过的艰难,然他眼中的笑意却更深了。 他终于脱离了那个活在宫墙之内,不知民生、不解苦楚的自己。 由于山民带路,又腰挂驱蛇虫的香包,故而除山路难行、众人有些狼狈之外,倒无其他意外,很快便到达了山顶。 而这西界山果然视野开阔,目光所及,皆是分落远近各处的大小村镇,以及高低不一的稀疏山峦。若非水患,所见定是四处繁华,然而如今多处都为疮痍之地,都可见被毁坏的村镇、以及居高不下的水位,残木之类始终漂浮不去,令人唏嘘不已。 赵光睿静静地在一旁听着黄景临等人对态势的分析,以及今后的策略。虽知终有治水之法,他却始终心情凝重,远远地望着山下那些或成废墟,或侥幸躲过一劫的村镇。 天灾难防,深受迫害的便是普通百姓,官宦、富庶之家仍可应对,平民百姓却该当如何? 因而身为治国者、作为父母官,又或是作为将来的君主,应理当以百姓之福祉为首要。当百姓安居乐业之时,家国亦定能长治久安。 虽未时已过,日照人影仍是熠熠生辉,赵光睿的穿戴并不如往常那般一丝不苟,发丝仍有些凌乱,他眉头轻蹙,眼眶有些发红,却透出那一尘不染的圣洁与仁慈来。 这大好河山、这天下百姓他理应守护,他心想。 第六章 一波未平 待夕阳逐渐西下之时,众人也该着手准备下山了。 虽仍有些不舍离去,然时辰已不算早,若再晚些下山,天便要开始昏暗了。仍是山民带路,官员们跟在后头,赵光睿因未爬过这种野山,怕耽误队伍前行,故而与陆文良及汪宏依旧行走在最后。 赵光睿身处三人之中,陆文良带头、汪宏断后,便这么不紧不慢地往山下去。 起初三人倒也不曾落下队伍太多,然而野路难行,更何况天已逐渐开始昏沉,赵光睿走得越发缓慢了。在前头的黄景临等人不时停下脚步等候,然次数多了,除黄景临外不知赵光睿真实身份的其余人便有些不耐烦了。 “再不快些天都要暗透了,多耽误事儿!”一官员抬头望了望天,小声皱眉道。 “也不知这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是谁家公子哥儿,这般娇生惯养,没走几步就要歇一歇,若晓得他这般拖后腿,便不该带他上山!” “大人所言极是,可这小子,分明是他自个儿逞强要跟来的!” “那他更应有自知之明!” “就是,就是!害得大家伙儿三番五次地等他,他倒也心安理得!” “……” “吵什么吵!让你们等些时辰又能耽误什么大事儿?这般有能耐就多爬几座,好治治你们这张聒噪的嘴。”黄景临并不为几番等候而不耐,倒是因他们的话而心生厌烦,于是出言呵止。 一听他发话,几位官员瞬间噤声,可脸上的不耐烦在逐渐昏暗的天色下格外清晰。虽说他们的声量不大,小声地抱怨着,可山中寂静,这些声音仍清楚地落在远处的赵光睿的耳中。 他确实有些羞愧与无措,更无法反驳,亦不能表明身份仗着位高权重而对他们施压,更何况这也不是他的做派。故而,他只能拖着酸软无力的腿努力追赶,向他们靠近。 “你们说话也太难听了,知不知道他可是……”陆文良亦听到这些抱怨,十分不满,一时之间不顾官位大小,大声呵斥。 “抱歉!是在下身体太弱,耽误各位大人前行,还请大人们见谅。大人们身有要事,若在下再次落下,大人们不必等候,便先行下山罢!”生怕陆文良说漏了嘴,赵光睿喘着气赶紧打断,拱手作揖向这些官员们致歉。 见他态度诚恳,官员们的脸色缓和不少,也并未再出言埋怨。 仅有黄景临眼中有些许关怀与担忧:“既是如此,我们抓紧时间下山罢,然天色将晚,夜路难行,山路更甚,公子千万当心!” “无妨,有他二人在,我不会有事的,大人们放心先行吧。”赵光睿摇了摇头,微笑道。 “好。”黄景临有些不放心地仔细瞧了瞧四周,见无任何异常,便重重点头道。 此番重新前进,赵光睿一如既往地落在最后,而那些官员便也真就不再等候他,眼见着前方的人影逐渐远去,脚步声越发微不可闻,他反倒是轻松了许多,无需执着于跟上他们,随心而慢行着。 一路上倒也风平浪静,而逐渐暗下的山林亦是格外寂静,便连呼吸声都格外之响。然而走至拐弯处时,突然风起,掀起一片落叶,树枝沙沙作响,惊起一群林鸟扑腾而去,倒也令赵光睿与陆文良吓了一跳。 “哎哟!真是吓我一跳!”陆文良拍了拍胸口,“这大风刮得好生突然。” 虽赵光睿亦对这突如其来的风有些意外,然不至于如陆文良这般反应。他只是眼中有些惊诧,带了些许戒备,而后见四周并未异状,便松了一口气。 他走上前,轻拍了陆文良的肩膀,安抚道:“不必担忧,想来这山中不会有什么危险。” “大人说的是,这荒郊野岭的又无人烟,若有什么动静,想必也是一清二楚的。”陆文良笑了笑,亦松了一口气。 “嗯,既到此处弯道,到山下的路程约莫只剩下四里左右了,更何况还有汪大人在,咱们定会安然无恙的。” “汪大人身为禁军副统领,武功高强,定能保护好大人您的,你说对吧汪大人?”陆文良转过头,冲着赵光睿身后寡言的汪宏扬了扬下巴。 汪宏并未多言,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望向赵光睿:“属下定当竭尽全力保护大人安危!” 他的谨慎一如既往,并未因此事有所加深,亦没有卸下,因他本就随时做好应对的准备。 “如此,我们继续下山罢。”赵光睿道。 一路夜风不止,早已不如初次般突兀,而夜色深沉,脚下的路愈发难行。 好在逐渐靠近山脚,便也令人越发心安,然而便在又一次起风时,从林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越发接近,仿佛是匆匆而来的踩踏声,不容三人多响,那物瞬间扑在了赵光睿的身上。 赵光睿惊呼一声,往外侧退去,险些踏空。 “什么东西?!”陆文良忙拉住了他,惊道。 而汪宏反应也快,一个箭步上前,拔剑刺向来物,那物只扑腾两下,便没了动静。 “原是只野兔。”陆文良蹲下身去,拿起引路的火把往地上照了照,顺便踢了踢那仍有几分温度的野兔。 听到回答,赵光睿这才放开紧抓着陆文良胳膊的手,虽是站稳了身子,却仍有些惊魂未定。 他亦趁着微弱的火光扫视一眼已死的兔子,皱了皱眉道:“这只兔子出现得有几分蹊跷,莫说夜深动物隐没,而野兔向来胆小怕人,又怎会反其道而行之?古怪的很。” “大人说得不错,此事有蹊跷,千万要担心。”一旁的汪宏再次环顾四周,又侧耳听了一番周边动静,凝重道。 “嗯,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抓紧时间下山吧!”陆文良提议。 “嘶——”赵光睿正想附和,却从脚边传来一阵刺痛感,令他不禁痛呼出声,连忙蹲下身去查看。 陆文良与汪宏脸色一变,亦忙蹲下身去询问:“大人,大人!你怎么了?” 赵光睿掀起裤腿,拿火把一照,赫然出现两个红色的血点,陆文良与汪宏亦清晰可见,二人对视一眼,脸色愈发凝重了。 “这、这定是毒蛇所伤没错了!”陆文良大骇,“这下可怎么办?!” 相较陆文良那手足无措的模样,汪宏倒是冷静不少,他连忙撕下衣襟,先为赵光睿吸出蛇毒,而后将撕成布条的衣襟绑在伤口上方,以免毒性扩散。而后汪宏从怀中掏出药瓶,将其中一颗碾碎抹在了伤处,另一颗递到了赵光睿的嘴边。 “你竟带了解毒的药?”陆文良有些意外。 “大人身份尊贵,出门在外,总要有些准备才是。”汪宏解释。 “原来如此,还是汪大人想得周到。” 然而经这一番变故,二人不敢让赵光睿独自行走,也不容他推辞。于是便让陆文良背着他,而汪宏从旁护卫,下山之路亦越发谨慎了。 第七章 一波又起 然三人并未走多远,却又横遭变故。 也不知从何处窜出了四、五个身着夜行衣的刺客,从四处举刀刺向三人。 陆文良连忙闪开,却因身上负重,虽是躲过了匕首,却连同赵光睿一起倒在了地上,痛呼出声。好在他并非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尽管不如汪宏那般武功盖世,总也有几分拳脚功夫傍身,故而他最大的目的就是护好赵光睿。 然刀剑无眼,陆文良仅持火把难以招架,身上已有了几道伤口。 赵光睿坐在地上,更难以顾及体面,亦拿着燃着的木棍乱甩防身,避免刺客靠近。三人之中仅有汪宏携带一把短剑,然他身为禁军副统领,这位置绝不是空穴来风,不仅抵挡住了从身后袭来的两名刺客,且将这二人一剑穿喉。 剩下的三名刺客见汪宏如此厉害,互使了个眼色,便先放弃攻击陆文良与赵光睿,一同围攻汪宏。只要先将其置于死地,那处理赵光睿二人,便是手到擒来。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三个刺客,饶是他武功在这些刺客之上,这些刺客亦不是泛泛之辈。那刺客分别从不同方向攻向汪宏,他一个闪身,险险从三人的缝隙中躲过,却在侧身之时胳膊被划伤了个口子。 他先前已抵挡两名刺客,消耗了不少体力,如今这剩下三名勉强能够抵挡,可若时间再耗下去,定然会落了下风。 念及此,他只能先攻击最强的刺客为先。 汪宏先以短剑分别抵挡了三名刺客的攻势,后一个弓步上前,快速旋身,又使虚招迷惑三人,随即趁他们怔愣之时,迅速抬手举剑刺向了其中一人的胸膛。 而这一招,显然只成功了一半,那刺客虽死了一位,另外两位却也很快反应过来,又迅速攻向汪宏。汪宏躲闪不及,无法全身而退,故而右肩中了一刀。 “汪大人!”赵光睿与陆文良齐惊出声。 “咳、咳,二位大人不必担心,属下定能护你们周全。”汪宏轻咳几声,一边抵挡刺客,一边喘着气出声安抚赵光睿与陆文良。 然而赵光睿显然担忧他的伤势,他皱着眉头轻推了一把陆文良,以不容置喙的语气道:“文良!你快些去帮帮他!” “可是……”陆文良有些犹豫。 “无妨,刺客现在无暇顾及我,保护汪大人,抵挡刺客要紧。” 陆文良虽心中担忧,可他亦不是那般愚忠之人,情况危急,他能明白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故而他不再纠结,举起手中的火棍迅速冲向了刺客。 这下有了他的助力,汪宏的抵御便轻松了许多。陆文良及时挥去的火棍,正巧截断了汪宏背后刺客的袭击,那刺客后背中了一棍,措手不及。而木棍被打断,火星四溅。 也因这空档,汪宏便不用顾及后方的刺客,转而专心对付面前的刺客。 汪宏先是三两下便击毙了面前的刺客,而后再去协助身后奋力抵挡的陆文良,正当他要从那刺客背后将其一剑贯穿之时,赵光睿突然发话了。 “汪大人!留最后一个活口!” 他点了点头,转而放下短剑,抬腿踢向刺客的膝盖,刺客跪倒在地。汪宏从背后钳制其双手,一手提剑横在刺客的脖子上。 陆文良摘下其面罩,倒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而后质问他道:“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那刺客显然不会回答,自也是提前做好了准备,正当陆文良想要再威胁一番时,刺客的嘴角却缓缓流出了一抹黑血,想来口中早已含毒,遇俘便自尽了。 “算了,不必再追究了。”赵光睿缓缓叹道,眼底有几分难掩的悲凉。 解决了这几名刺客后,三人皆有些疲乏,而汪宏在出发前再一次仔细查探了四周,直到确认暂无危险时,便提着心吊着胆重新下山了。 好在下山之路畅通无阻,很快便顺利到达山下。山下停着一辆马车,想来是知县特地派来在此等候的,那马夫身材精瘦,一眼便认出了衣衫褴褛的三人。 发觉他们都负了伤,那马夫只是微微有些错愕,并未多言,随即便让他们赶紧坐上马车,而后向城内驶去。回城的马车上,赵光睿假寐着,默默无言,狼狈的模样下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面孔,可那向来温和的唇角,如今却染上了几分凉意。 至知县府中后,负伤归来的几人着实令黄景临等人吃了一惊,黄景临更是懊悔让他们独自归来,连忙令人寻了这城里最好的大夫来。 幸而他们伤势不算太重,而赵光睿早先吃了解毒丸,只需清理余毒,休养便是。 简单用过晚饭后,赵光睿早早歇下,今日下山之路如此波折,使他身心俱疲。若只是单纯的意外倒不至于这般心惊,可这一切显然有人从中谋划,令人即使在安稳之时,也不禁从脊背处升起一股子寒凉之意来。 也不知能否睡个安稳觉。 他心想。 漩着心闭上双眸,失眠一阵,终是因过于劳累而浑浑噩噩睡去。然似乎磨难总是接踵而至,迷迷糊糊之中,窗户处传来动静,赵光睿猛然惊醒。 “什么人?!”他的惊呼声显然有些疲乏。 那刺客明晃晃的匕首在夜色中有些刺眼,可刺客见赵光睿惊醒,却并未继续攻击唾手可得的他,眨眼间,刺客迅速转身而跳出了窗外。 “快来人!有刺客啊!” “刺客在何处?!” “似乎往西边去了!约莫六、七个人,快追!” 未等赵光睿反应过来,那刺客便已自行离去,而刺客自翻下窗后,便迅速被守卫发现,府内的守卫纷纷出动,追赶刺客。 然而不等追到刺客,府衙内却又失了火,一时间县衙内乱成了一团。救火的救火,追凶的凶,因商讨治水事宜,夜宿县衙内的官员们纷纷惊醒,跑了出来。 “奇了怪了,只要有这小子在,总有祸事!” “这小子到底是何方神圣,三番五次遇刺,到底是有多少仇家?!” “……” 官员们在厅堂议论纷纷,虽赵光睿低调行事,然因他这一波三折的遭遇,实在引人注目,难免令大家心生怀疑。 “下官早就见他姿容出众、难掩贵气,身旁又有武功高强的侍卫,多次化险为夷,下官从未听说过户部有这般人物,莫非他是微服而来的哪位王公贵子不成?”梁锡缓缓而来,倒不见脸上有几分慌张之色。 这一番话,在那些官员心中激起千层浪。当今圣上向来提防皇亲贵戚干政,便是亲生皇子亦是如此,唯对太子疼爱有加,并寄予厚望,难不成这寂寂无名的随从官员,真是东宫太子不成? 第八章 身份暴露 “可圣上向来宠爱太子,又怎会令其来此苦地?”一官员疑惑道。 “说的也是!太子爷身份尊贵,这山长路远、困难重重的,他哪里吃得了这般苦头,圣上又怎会舍得?梁大人,你可不要胡说!” 另一官员虽也起了疑心,仍是不愿相信太子真虽他们来了吴州。更何况适才在山上他与部分官员对其出言不逊,若这随从真是微服而来的太子,那便是他跪下磕一百个头亦是不够的。 心中这般想着,已经暗中冒起了冷汗。 见众官员已经有所动摇,梁锡继续道:“若非这位小大人不是太子,那为何黄大人对他如此关照,他身边的守卫又作何解释?下官虽远在吴州,对太子之事略有所闻,传言太子聪慧仁慈,若他执意体察民情,想要历练一番,想来圣上也会应允,毕竟太子将来是要继承大统之人。” 官员的心思向来摇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何况梁锡这番言语也并不牵强。 他们面面相觑,皆为下山时将他们三人丢下而有些不安,唯有黄景临面色如初,冷眼瞧着眼前的一切,对这些见风使舵的言行嗤之以鼻。 “黄大人!你早便知道他是太子了,为何不早些告知我们,害得我们冒犯了太子爷,这可如何是好?” 闻言,黄景临冷哼一声,道:“他是太子又如何,不是太子又如何?你我的本分,便是治理水患、赈济灾民,其余的事,何须多言,又何必多问?” 那官员一时语塞,忙惭愧地低下了头。 而身在房内赵光睿早已听见从厅堂传来的吵嚷声,然而他并未随着众人一同出去,而是留在房内。守在外间的汪宏于刺客跳窗而出时破门而入,见其无碍,又松了一口气。 许久,陆文良匆匆敲开了他的房门,神色紧张犹豫。 “何事慌张?”赵光睿眉头轻蹙。 “太……大人……”陆文良吞吞吐吐,“他们在外头……” “嗯,我知道。” “您知道他们在议论您的身份?”陆文良有些意外。 赵光睿只是轻叹一声,无奈笑道:“此事因我而起,他们议论我也是情理之中,然我并不知他们是在议论我的身份,可现下你的话倒令我确定了。” “那现下您打算怎么办?” “又算不得什么大事,事到如今,顺其自然便是。” 府衙起火,众人都在大堂,撇开身份之事不说,他也不好独自龟缩于房内,倒显得他无礼了。尽管他有伤在身,却也管不得这些,往厅堂而去。 知县梁锡格外眼尖些,赵光睿还未走近众人,他便赶上前去跪在地上,俯首致歉,万分诚恳:“微臣眼拙,竟未识出太子这般贵人,不仅怠慢了太子,又保护不周令您受伤。微臣实在有罪,还请太子大人责罚!” 这一番说辞,便钉死了赵光睿的身份,也使他不好再否认了。 饶是心中不喜,赵光睿仍是温和道:“无妨,我本就是微服为父皇分忧而来,又非为游山玩水,何来怠慢一说?梁大人本就该将我与各位大人、与这吴州百姓一视同仁才是。” 其余官员听闻此言,便知眼前这人定是太子无疑,一时间脸上神色各异。尤其是方才在西界山上抱怨他的那几个官员,面上满是惶恐与懊恼,恨不得掌自己的嘴。故而他们几个双膝一软,纷纷跪倒在了梁锡的身后。 “都是微臣的错!微臣有眼无珠,不知您是太子大人,竟对您出言不逊,请太子大人责罚!” “请太子责罚微臣!” “……” 领头的官员磕着头出言请罪,后头的官员纷纷附和,将地磕得砰砰直响。唯有黄景临及部分人只躬身揖礼,以表敬重,他们冷眼瞧着这些见风使舵之人,暗在心中鄙夷。 赵光睿只觉有些头疼,他紧紧地抿着唇,一丝不悦一闪而过,然而他并未想过责罚他们,故而只摆了摆手,道:“过去之事无需再深究,各位大人只需安心处理灾情便是。” 官员们面上一喜,如释重负,忙起身想要再恭维几句。 “太子大人一路波折,又有伤在身,疲乏虚弱,还是先行休息吧。府衙火势不大,想必不久便能扑灭,且有微臣们候着,烦请太子放心。”黄景临及时上前打断。 “嗯,确实有些乏累,各位大人请多担待,我便回去歇息了。”赵光睿点了点头。 今夜本该难眠,然伴随着疲累与伤痛,赵光睿仍是沉沉睡去,而府衙的吵嚷声也在火势被逐渐变小的过程中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消失。 而官员们一边担忧刺客卷土而来,一边忧心火势,故而干脆留在大堂商讨治水之策。 治水应以排水、疏通水道为先,而后或加高加固原有堤坝、或修筑陂塘,而吴州便是选择后者。然而治水之法早晚会有,可如何施行、施行是否顺利却是个难题。吴州西处有个青石镇,下辖诸多乡镇,河道决堤损毁最为严重,故而决定在此修建陂塘,可防治水患、又可灌溉农田。 可修筑陂塘,势必要水淹部分完好的村落,以此蓄水成湖,再修建堤坝。 若一切顺利便是皆大欢喜,然此策需迁离百姓,百姓祖辈在此安居,又怎舍得迁居别处?更何况如何安置移民,又是问题,小地村民尚是野菜都争个你死我活,更何况举村移居而来的外乡人,想要令人真心接纳定是难上加难。 然虽有些困难,可若陂塘修筑而成,便是造福四方百姓之事,故而此策不会改变。 天亮醒来,赵光睿却只觉头昏脑涨,浑身疼痛,口干舌燥。正想起身喝水,却不慎晕倒在地,汪宏听到动静,连将其扶回床榻。 待大夫来后,才知他原是余毒未清,故而起了高烧。 昏睡一日终是退了烧,次日起来时,才知昨日又发生了大事。 原是千里迢迢运来的赈银竟不翼而飞了!众官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六神无主,只得吩咐人掘地三尺去找。可吴州之大,想要寻见无疑如大海捞针一般,若无银两,不论是救济灾民或是治理河道都无从下手,情况再危急也难于无米之炊。 “这番太子才遇刺,当晚府衙又失火,而今赈银还被盗了,还真是接二连三祸当头!”陆文良抱怨着,不自主地跺着脚,显得有些焦虑。 赵光睿的脸色有些许苍白,对赈银被盗的意外之余,他眉眼间仍是满满的愁绪。 “这赈银失窃,与那些刺客脱不了干系,失火更是有意为之。赈银就在不远,可他们有意掩藏,想要寻见又谈何容易?想来,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罢了……”他长叹一声,望着房檐沉思。 “太子大人,您方才说什么因你而起?” “没什么。” 第九章 流言蜚语 寻了好些日子,赈银仍是毫无踪迹。 世上之事往往容易夜长梦多,而世上难事常蜂拥而至。赈银失窃之事不胫而走,竟是连吴州全城百姓都知晓了。原先青石镇下仅有少数村民不愿迁离,如今知晓朝廷的赈银被盗,难免为自身利益考虑,皆不愿迁居他处。 原先贴补银钱的承诺成了空口白话,谁又会乖顺服从呢? 被征召来修通河道、筑堤坝的百姓及劳役们日日喝稀粥充饥,因而纷纷罢工。而太子微服私访的消息亦不知何时传到了吴州百姓的耳中。 此消息本应严密而不可外传,可偏偏闹得人尽皆知,短短几日传遍了吴州的大街小巷。再加上五十万两赈银不翼而飞,灾情未得缓解,百姓困苦、饥寒交迫,却仍被征召为劳力,一时间民怨沸腾。 而这一日,四处百姓纷纷涌入吴州城,聚集在了府衙门外。 府衙外喧闹不已,一是为反对迁居,二是为罢工,三便是为食不果腹而来。因青石镇下部分百姓不满迁离故地,与官差起了冲突,打了官差并使其受伤,故而带头的几位便被抓捕入狱,而领头罢工者亦是如此。众人叫嚣着要官府放人,甚至向府衙大门及围墙等扔起了石头、瓦片之类,噼里啪啦,响声此起彼伏。 如此场面,赵光睿虽身处府衙,可光听这动静亦足以令他心惊,他来回踱步,虽看着从容,却能从步伐中觉察出一丝浮躁:“短短几日,事情竟发展到这般地步,当真是令我长了诸多见识。” 府衙大门紧闭,官员们或外出办差,或躲着在他处,仅有官差守卫在门后奋力抵挡,以免百姓撞开大门,致使更堪忧之事。 “让太子殿下出来,让他出来见我们!” “没错!让他给我们一个说法!” “这吴州到处都传言是他私吞了赈银,现下躲在府衙里头当缩头乌龟,莫不是心虚了不成?!” “什么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不过是诓骗我们这些无知百姓罢了!” “……” 这些不满之声此起彼伏,在嘈杂中落在了赵光睿的耳中,明明细微,却如此振聋发聩。他藏在宽大袖摆中的手掌有些发白,他牙关紧咬,死死撑住有些摇摇欲坠的身子,眼中有薄怒、有不解,亦有悲哀。 他分明什么都不曾做,可这莫须有的罪名却真真切切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三人成虎,人言可畏。 “他们,在说什么?”明明已经一清二楚,可却仍不愿相信。 “太子殿下……”陆文良欲言又止,“他们……他们真是不知所谓!太子您向来心系天下,忧国忧民,更何况您身份尊贵,便是想要奇珍异宝也是唾手可得,又怎会贪心这区区五十万两白银呢?这些人造谣生事、以讹传讹,太不可理喻了!” 陆文良忿忿不平,只觉外头这些流言蜚语十分可笑,不免为赵光睿喊冤叫屈。 无缘无故这百姓怎会知晓他的身份,若无有人故意从中散播谣言,他们又怎会说这赈银是太子私吞的?赵光睿自问从未做过亏心事,从未与人结仇结怨,想来是他无意中挡了他人的路,那人想使他身败名裂,从中获利罢了。 事已至此,他只能苦笑一声:“罢了,罢了,流言乃是利剑,真相向来无人追究,世人做事只为结果。百姓的怨气需要发泄,我便当这罪人亦是无妨,只盼水患治理成功,百姓安居乐业。” “太子殿下,您、您不求真相大白,还您一个清白吗?” “那你说,该如何还我清白?” “这、这……”陆文良的神情逐渐变得失落无奈。 赵光睿拍了拍他的肩,无奈道:“你瞧,你都明白。我初出茅庐,饶是身为太子,亦是毫无根基的,我曾经向来不过多接触朝臣,自诩清高,仅有满腔抱负,自以为仁德比手段重要。如今想来,是我太过理想,可我始终以为,君子理当仁慈。” “太子殿下仁慈,将来定是名贤德君主,如今在此犹如困兽,受此污蔑,可百姓却对此一无所知,真是令臣不甘,臣是真心疼您。”陆文良的声音有些颤抖,也不知是过于愤怒,还是疼心。 而赵光睿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深深地望向府衙大门,而后毫不犹豫地走去。 陆文良怒气未消,却见他往大门而去,一时惊吓,以为他是应了民众的呼声要出去,忙冲上前去想要抓住他的衣摆。然而他并未站稳,滑到在地,好在他动作迅猛,连忙抱住了他的大腿,紧抓不放。 “万万不可啊太子!这些民众下手不知轻重,石瓦无眼,定是要伤了您的!汪统领,您还愣着做什么?快拦住太子殿下呀!”陆文良一边大声喊着,一边冲汪宏使眼色。 这突如其来的阻拦令赵光睿有些哭笑不得,他使了使劲,腿却无法动弹。 “文良,我不出去,你先放开我。”他无奈摇了摇头。 “此话当真?”陆文良狐疑道。 “千真万确。” “好吧,那臣便信您一回。” 陆文良放开了手,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膝盖一阵疼痛,脸便龇牙咧嘴地皱成了一团,好不滑稽。 只见赵光睿挺直着背,离大门越来越近,高挺的背影却有些单薄和萧瑟。 抵着门的五六个官差及守卫见他靠近,皆微微一愣,正想唤他,却见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出声。赵光睿静静地瞧着砰砰作响的门,透过细小的门缝瞥见乌泱泱的人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门不停晃动,似是摇摇欲坠,而尘土飘落在他身上,无处不在。 赵光睿抬手抚上门,只觉掌心震动,令他不免展开了眉头。 他回首,冲追随他而来的陆文良及汪宏温和地笑着:“你们瞧,这便是舟的倾山覆海之力。” 陆文良与汪宏皱了皱眉,面面相觑。 “百姓为舟可载国,治国者为水,水顺舟则国昌,水逆舟,则舟易翻覆,而国则亡。百姓之力如此强大,我应欣慰才是,何必为莫须有之事而苦恼?君心坦荡,需为百姓着想。若百姓得以衣食无忧之结果,我又何必在意这些手段? 世人单纯,只无奈竟有人以百姓为剑,却不是真心爱民如子。罢了罢了,不论谁为君,你们身为臣子,都要为民着想,做一名好官。” 他似是在开解二人,又像是在开解自己,他嘱咐着他们,一切纠结烟消云散。 然这些话,却令陆文良越发心中难过。 这般良善的太子,他心系之民却被流言所惑,多么悲哀啊。他心想着,只觉有些心酸。 第十章 露出破绽 夜已过去大半,赵光睿的房内仍灯光微弱。 他盘腿坐在榻上,凝神静气,似是在等候什么人。白日的喧闹似乎只是黄粱一梦,唯有府衙外的满地狼藉提醒这场动乱并非虚假。 许久,房门传出微弱的吱呀声,一个黑影躬身进入,脚步声微不可闻。 “汪统领,如何了?”他睁开眼,仍是那张温润的脸。 这黑影原是汪宏。 汪宏环顾一下四周,而后俯身向前,轻声答道:“回太子殿下,果真被您猜中了,臣暗中监视了这知县梁锡好几日,今日终于找出了破绽。” “嗯。有何进展?”赵光睿微微靠近他。 “那梁锡今日趁着民众退去时,乔装打扮出了城,只往东走了十里。十里外有个被大水冲毁的村子,村子北侧有座小山,臣亲眼瞧见那半山腰有个山洞,里头住着人。” “可是那些刺客?”火光晃动,赵光睿的脸庞忽明忽暗。 却见汪宏微微摇头,回道:“那时天色已然昏暗,看不太真切,但那同梁锡谈话的人步伐轻盈,像是个有功夫的。臣虽藏在远处,却也远远听见他同梁锡说什么‘一切顺利’、‘待主子成了大事,定能保大人高官厚禄’‘还望梁大人多加协助’之类。” 语闭,那烛火突然猛烈跳动了几下,而后归于平静。正如赵光睿的呼吸突然沉重了几分,而又随着烛火慢慢平和下来。 晦暗不明的烛火总是令人有些眼花,赵光睿抬手剪了烛芯,屋里瞬间亮堂了不少。他盯着燃了大半的烛火,沉默不语,烛火使他寒凉的双眸逐渐温暖起来。 许久,他才转过头道:“我明白了,你先退下歇息罢。” 然汪宏却并未立马退下,而是询问着:“太子殿下,您可还有何需要吩咐臣下的?” “便当不知此事便可。” “是。”汪宏皱了皱眉,虽有些不解,仍是回答。 府衙闭了几日门,民众倒也消停了些,不至于像头一日那般,要将这府衙全然掀了的阵势。知县梁锡出门安抚百姓,望百姓相信相信朝廷,且承诺官府定能找回赈银,给大家一个交代。这番诚恳说辞虽不至于消除他们心中怨念,然却也能让他们消了些冲动。 而后梁锡又自掏腰包,在府衙门口施粥赠饭,出钱出力,倒是一副良善父母官的模样,吴州百姓无人不夸赞他的慈悲心肠。 赵光睿自西界山归来的那一日起便未踏出府衙一步,一是因官员们担忧他的身体,二是因外头的流言蜚语。然自梁锡施粥的次日,却登门寻他而来,盼望他能出面与自己一同为民施粥,安抚民心、击退流言。 “若百姓得见太子殿下真容,而您这般尊贵身份能亲自为百姓施粥,并向百姓说明真相、以证清白,想来流言定能不攻自破,而太子殿下定能有个好名声。即便不是为此,微臣身为这吴州父母官,也想为百姓来向殿下讨一个说法,求一个安心,愿殿下成全!” 梁锡俯身跪拜,说得情真意切,令人动容。虽心知梁锡用心不纯,可赵光睿并无推脱的念头。 他神情绪不明,并不想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只点了点头,淡淡道:“好,这本是我分内之事,梁大人请起罢,我随你去。” “谢太子殿下成全!”梁锡喜不自胜。 …… 府衙门外,领粥饭的队伍排成长龙,远远望不到头。 排队之人多是老弱妇孺,青壮年大都去了青石镇做了劳力,尽管赈银失窃,可水患仍要治理。毕竟这是关乎吴州百姓安危之事,民众虽有怨气,却深知这一点。 民众见到梁锡,如同见了救星一般,连称他青天大老爷。而今日这梁锡身前,却多了一名俊逸青年,令他们眼前一亮。 倒也并非是这青年的相貌有多么惊为天人,只是在那温润的面庞、从容的步伐、整洁的衣裳之下,还透露出与生俱来的贵气。他的贵气并不张扬压迫,只于举手投足中显露,亦如他外貌般给人如沐春风的舒适感。 不像梁锡那刻意摆出官威,赵光睿是从骨子里透出威严,并不可惧,只是有些难以触及、高不可攀。而他周身透出的又分明是淡泊如水的气质,身处于世间却显得万般出尘。此等谪仙般的人物出现在眼前,凡人不禁恍然。 “诸位乡亲,这位便是自京州远道而来太子殿下!殿下忧心吴州水患,心系百姓安危,故亲自来此体察民情,与各位大人一同前来治理水患。然前些日子殿下水土不服生了病,今日才好些,却直念着要同本官一同前来为大家施粥,这份恩泽,实在是吴州百姓之福啊!” 这番能说会道的本事,梁锡若称第二,想来这吴州城无人敢称第一了。 民众本好奇这青年是何方人物,却从知县口中得知眼前人便是太子殿下。那这般身份配上这气质,倒是情理之中,然吴州关于太子的传言实属不少,人们不禁微变了脸色。 见他们无动于衷,梁锡佯怒道:“毫无礼数,还不快拜见太子殿下!” 虽是露出恼怒的神情,他的嘴角却微微上扬,似是发生了什么令他舒心之事。 “不必了,我本便是微服而来,无需遵守这些繁文缛节。”赵光睿淡然一笑,对梁锡面上那微弱的变化视若无睹。 然既互为君臣百姓,即便心中不满,却理应尊礼守法,故而民众仍是谨遵礼法拜见了太子。而后赵光睿便如常为百姓施了粥饭,然许多人得了粥饭,却并未远去,而是紧紧盯着赵光睿,欲言又止,似是想说些什么。 这些自是落在了梁锡的眼里,他摸了摸下巴,眼珠一转,探头往人群望去。 “吴州远离京城,本官虽只是个州县小官,却也能听闻些京州的消息。京中同僚皆言太子殿下自小聪慧,是圣上膝下最良善仁德的皇子,亦是贤明之人。诸位若有苦楚,不妨一说,殿下自会为大家做主!那现下,你们可有什么想同殿下说的?”梁锡说着,眼神望向某处。 听闻此言,众人一时沉默着,有些犹豫。 “没有么?好,好!想来我们吴州百姓皆生活无忧,幸事一桩啊。”梁锡趁热打铁。 他话音刚落,却听见人群中传来个壮年男子的声音:“既是太子殿下仁爱有加,为何要私吞我们吴州百姓的赈银,难不成这些消息都是空穴来风不成?若无根据,又怎来传言?太子殿下,莫把百姓当做无知小儿蒙在鼓里,您定要给吴州百姓一个解释!” 这声音中气十足,倒不像是饿了许久的模样。 终是来了。 赵光睿深吸一口气,在袖中暗暗捏紧手心。 第十一章 贼喊捉贼 这名男子的质问,像是一声惊雷,轰隆作响。 而缄默不语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纷纷抛出了自己不满的言语,发泄满腔的怨气。 “是啊!太子殿下!您定要给我们一个说法,好好的银子怎会无端消失?这吴州城仅您的身份最是尊贵,若无您的示意,谁敢轻易挪动赈银?” “可不是!这么多的银子不声不响便没了,若无遮天的本事,怎会那般容易!” “这太子殿下龙凤之姿,生得这般好相貌,明明看着像有副好心肠的,不曾想竟是个黑心肝的,害得我们吴州百姓好苦!”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 赵光睿似乎已然习惯了这般场面,一如以往般淡然。可眼底的那一份忧虑之色,以及袖中紧攥的手心,意味着他仍是在意。 是啊,毕竟他仍年轻,纵使无数次自我开解,又能想出诸多道理,可世上又有多少人全然不在乎名声,不在意众人对自己的看法呢?更何况他无罪之有,全是他人的污蔑罢了。他曾以为只要自身清白、品性高洁自是不惧流言,可当下却真切体会了人言可畏。 人言可畏,故而百姓可畏,故而成舟。 能载人,亦能覆人。 梁锡抬起干瘦的手,指着沸腾的人群斥责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休得对太子不敬!再说这些莫须有的话,本官便将你们押入大牢,大刑伺候!” 他使出了全身的气力,唾沫横飞,指着众人的指尖有些颤动,也不知是过于愤怒还是什么。 然这一番威胁,却更点燃了百姓的怒火。 适才那个熟悉的男子声音再次传来,嘲讽道:“梁大人这般维护太子殿下,莫不是受了什么指使,掩饰些什么不成?” “这……这……你休得胡言!本官向来光明磊落,怎会受什么指使!”梁锡言辞闪烁,眼神闪避,似是有些心虚。 “莫要吞吞吐吐!梁大人,您若有什么难言之隐,此刻亦不必忧心。这么多百姓在,自是都能做个见证,事关吴州百姓利益,便是闹到京州去,便是上刀山火海,我们亦是不惧!” 男子慷慨激昂的话语实在振奋人心,民众纷纷附和,要求梁大人说出真相。 梁锡见已无法推脱,且正是人心高涨的时机,故而他那细小的眼珠又不怀好意地转了一圈,随后躬起瘦弱的身躯,扑通一声跪在了赵光睿的跟前,不断磕着头,快将额头磕破了皮。 他面上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涕泪横流道:“太子殿下饶命!您就同大家说了实话吧!” “实话?”赵光睿气极反笑,声音微颤,“什么实话?” 尽管赵光睿向来温和,然他到底是太子,短短几句,虽平和,却十分凌厉。 这压迫之感令梁锡的身子伏得更低了,他缩着身子不敢抬头,说出来的话却句句狠毒:“自然、自然是您私吞赈银的实话……太子殿下,您就给吴州百姓一个说法吧!微臣可都是照着您的意思做的!” “你这狗官信口雌黄!分明是你勾结刺客,如今却颠倒黑白、污蔑殿下,好大的胆子!信不信我一剑斩了你!”汪宏向来沉稳,方才忍了许久,如今却早忘了赵光睿的嘱托,按耐不住拔出剑横在了梁锡的后颈上。 “那汪统领便杀了我吧!若能真相大白,给百姓一个交代,下官便是死一万次也值得!” 见过无耻的,却不曾见过这般厚颜无耻的。 汪宏行伍出身,向来凭一身扎实的功夫说话,如今面对梁锡对太子的栽赃,竟是令他有些束手无策。即便将这梁锡碎尸万段,亦挽不回太子的清白名声。 “太子殿下!您位高权重,想要杀了我灭口,自然如同捏蝼蚁一般,可赈银之事关乎民生,只要您将这赈银还回来,百姓自是能够既往不咎,消了这怨气……”梁锡闭着眼信口开河,说得连自个儿都信了。 赵光睿又冷冷笑了一声,静静盯着梁锡的后背:“正如你所言,我既是位高权重,想要金银财宝何不容易,为何觊觎这区区几十万两白银?” “五十万两白银虽在太子殿下眼中不值一提,可却能买卖不少兵马、拉拢人心。当今圣上身体康健,想来定能长命百岁,可若真到那般时候,太子殿下却无缘高位了,殿下即便心急,又怎可拿走赈灾的银子呢?殿下,微臣寒心啊!” “胡说什么!大逆不道!”汪宏气急,手中之剑划破了梁锡的衣领。 而这般场面,却是让众人噤若蝉鸣,他们不曾想到,这太子殿下竟还有这般心思。 又见汪宏恨不得杀了梁锡,更是笃定太子心虚想要灭口,而梁锡不过是受到胁迫,故而隐瞒,不敢说出真相。而今为了吴州百姓,他铤而走险,不顾自身性命也要揭穿太子的真面目,倒是令百姓深受感动。 安静许久,随着瓷碗砸地的清脆之声响起,民众的怨气达到顶峰。 “梁大人,您不必跪什么劳什子的太子殿下,他若敢杀了你,我们定要同他拼命!” “这般阴狠毒辣的太子,若登了皇位,我们哪里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快让梁大人起来!” 百姓纷纷拿起手中之物,欲砸向赵光睿,汪宏忙收起剑,护住了他。那些碎石、木块、破碗狠狠砸在汪宏的身上,砸得他踉跄不已。 汪宏有些招架不住,似要晕死过去,他焦急道:“殿、殿下,您快缩下身子,臣护着您回去!” 却见赵光睿有些失魂落魄,他死死盯着脚下的梁锡,却勾出个笑来,只是眼眶微红,双唇微微颤抖。 “好,好啊。”他不禁拍手叫好,“我竟又多了个谋逆的罪名,真是一场好戏。” 他的话淹没在杂乱的声响中,唯有梁锡听得格外分明。 可汪宏却难以支撑,从口中溢出了血来:“太、太子殿下……” 他拔剑撑在地上,生怕再护不住赵光睿,眼前却逐渐有些模糊,头也不受控制地靠在了赵光睿的身上。直到此时,赵光睿才猛然惊醒,连忙扶住了有些摇摇欲坠的他。 赵光睿无心多想,只再冷冷地瞧了一眼梁锡,扶起汪宏快速往府衙内跑去。他有些自责,若非他心中怒不可遏失了神,也不至于令汪宏为他抵挡这般久,民众下手不知轻重,便是汪宏体格强壮,人多势众,也能将其活活砸死。 饶是急切,却很难快些回到府衙内,那些碎石碎碗不免也砸到了他的身上,疼痛不堪。 尽管狼狈与艰难,他的背脊始终挺直,承受着这些无端而来的罪名与恶意。 他终是被砸破了头,鲜血模糊了双眸,亦始终不曾低下身子半分,同流言妥协。 他终是晕倒在地,动乱亦被虚假的梁锡叫停,可被蒙蔽的众人终究不会清醒。 如此可笑,亦如此可悲。 第十二章 窗下对弈 一月后,随黄景临外出勘察地形的陆文良等人匆匆归来。 汪宏到底是习武之人,内伤已好了大半,赵光睿头上的痂亦快脱落。吴州城的这些流言,以及那日发生之事,已然传出了吴州,闹得人尽皆知,便连京州也不例外。 故而他们自也早便听闻这些事,然治水之事为先,即便陆文良心中焦急,想要快些回来,却只能将心中的担忧与不安压下。 这日终于得空而归,陆文良第一时间便赶到了赵光睿的面前。 “殿下!太子殿下!”陆文良一时顾不得礼数,猛地将门撞开,“外头都说您……” 焦急而来,却在见到赵光睿的瞬间低了声音,他有些难以启齿,神情忧虑。 “文良?你回来了。”赵光睿的脸上一丝惊喜闪过。 “是,殿下,今日得了空,便想着赶紧回来见您。您这几日……如何了?” 赵光睿神色如常,似是毫无变化。可相较于京州来时的那般意气风发,他的眉眼间早已毫无声息地染上了愁绪,如烟云笼罩,久久不散。 他立于窗边,残棋立于棋盘上,黑白分明。面对陆文良的关怀,他并未回答,只是仰头远远望着窗外,有些失神。 青山依旧在,愁雾绕山头。 数日以来都阴云不散,却无半分雨水落下,亦如赵光睿心中满是愁绪,却无处宣泄,满腔的冤屈无处辩白。 许久,他才缓缓自嘲道:“正如你所闻,如今的我在天下人眼中,早已是那个道貌岸然、心机深沉,且不顾民生,为一己私欲而私吞银饷,有着谋逆心思的豺狼虎豹了。” “太子殿下!您何苦妄自菲薄!”陆文良红了眼眶,“臣自小入宫伴读,您是何种人,臣最是清楚不过的!于臣眼中,太子殿下是这世上最聪慧、最宅心仁厚、温良贤德之人,那些流言真真是荒谬至极!” 陆文良义愤填膺,恨不得将天下人的嘴都堵上。 回应陆文良的仍是长久的沉默,而他的激动情绪亦在这阵沉默中渐渐消磨,最终化作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那日都发生了什么,殿下?” 赵光睿收回眼神,转而坐下,收起了残棋,又示意陆文良坐在棋盘对面,与他对弈。 “下棋最是平心静气,陪我对上一局罢。” “发生了这般大的事儿,殿下您还是这般不急不躁的性子,真让臣有些佩服了。”陆文良摇了摇头,无可奈何道。 “世上之事不是仅凭意气便能解决的,急躁只会伤身,不能成事。不如心平气和,静看潮起潮落。” 便在这一棋一子之中,棋盘逐渐被铺满,而便在对弈的过程中,赵光睿不紧不慢地将当日发生之事告知了陆文良。得知了来龙去脉的陆文良,咬牙切齿地痛骂了梁锡一顿,恨不得将其扒皮抽筋。然梁锡此时深得民心,他们又无其转移赈银的确切证据,便也只能私底下逞口舌之快了。 陆文良皱着眉,一边思考落子点,一边挠着头沉思那刺客的来路:“想来这梁锡与那些刺客,都是受人指使罢了,到底是谁竟想要害死殿下您?” “我反问你,若我死了,对谁最有利?”赵光睿从容不迫地落下白子。 陆文良的指尖一滞,黑子不慎落了下来。他灵光一现,脑中渐渐浮出了一个猜测。 “……是他?” 赵光睿捡起了那颗黑子,重新递给了陆文良,默认了他的猜测。 “那殿下可想好该如何对付他?” “你我孤立无援,扳不倒他。他为此筹谋多年,不是好对付的,只能护好自己,静观其变了。” “可……”陆文良似还想说些什么。 却见赵光睿摩挲着手中棋子,无奈道:“文良,你自是了解我,我向来不喜这些勾心斗角,更无心权势。我苦读治国安邦之经书典籍,不过是因我所处位置,深知肩上之责罢了。如若百姓安居乐业、国家安稳,又何必在意何人处于高位?” “臣输了,向来都赢不过太子殿下您。”陆文良落下了最后一颗棋子,无奈笑道。 一阵清风吹进窗内,檐下风铃叮当作响,便连棋盘上的棋子都似乎微微颤动。赵光睿与陆文良面对面坐于窗下,窗外青山巍然不动,二人衣袂轻动,似是画中仙,落入凡尘而不自知。 自然,这陆文良的仙气,想是沾了赵光睿的光了。 “此次外出可还顺利?” “一切顺利,不过是缺赈银罢了。” “不必忧心,想来过几日会有人送来的。”赵光睿笃定道。 “此话当真?”陆文良面上一喜,“殿下如何得知?” “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 二人又下了几局,皆是陆文良处于下风,这毫无悬念的棋局,令他很是无奈。 “后日我便要回宫了。” “什么?”陆文良怕自己听错了话。 “昨日宫中来信了,父皇已知晓吴州之事,命我莫要耽搁,尽快返回。”赵光睿点头道。 陆文良有些不舍,却也不愿他继续留在这危险重重的吴州,然而此番突兀回京,又不免为赵光睿的安危感到担忧。更令陆文良忧虑的,还是他回宫以后会发生什么。 他忧心道:“回京山长路远,臣实在担心您的安危。殿下,圣上……会相信殿下您的罢?” “这已不是父皇是否相信我的事了,即便他相信我,亦不会不顾皇室名声的。”赵光睿苦笑,“不过你放心,我定能平安回京的。” …… 此次赵光睿回京,便如他来时那般悄无声息。 为掩人耳目,故而除陆文良外,并无人知晓他回京一事。在陆文良回府衙的次日,赵光睿便以思虑过重,又染了风寒为由卧病在床,事先打点了大夫,倒也无人起疑心。毕竟他所遭受之事,所受的打击,足以令他夜不能寐,大病一遭了。 那梁锡仍是假惺惺地来瞧了瞧他,见到他一副病恹恹的苍白模样,只装模作样关怀了几句,便匆匆离去了。 想来这梁锡是十分心虚,不敢面对罢了。赵光睿态度寻常,倒是陆文瞧见梁锡那张贼眉鼠眼的脸就气得够呛,出言讽刺了好几句。然这梁锡实在脸皮厚,只当左耳进、右耳出了。 转眼便到了后日,汪宏与赵光睿乔装扮成了平民模样,混在了出城的人群中。 陆文良找来了两名与他们二人身形相似的男子,扮作二人模样。但凡有官员来看望,陆文良皆以太子心情不佳,病未痊愈需休养为由统统推拒。 待过了五六日,众人起疑之时,赵光睿与汪宏早已走了好些时日了。 而这一路便如赵光睿同陆文良所承诺那般,平安地回到了京州。 第十三章 欲知后事 当老叟讲到此处时,夕阳已然西沉。 “老先生,那您回宫之后都发生了什么,又是如何来到此处呢?” 慧心听了这诸多往事,不免有些感慨万分,只觉老叟的人生十分不易。而同时,他又有些意犹未尽,对赵光睿余下的故事难免好奇,故而发问,想要赵光睿继续讲述下去。 然赵光睿却并未回答,只是望了望仅剩一丝白光的天边,笑道:“哎哟,不知不觉这天都黑了!小后生,想来你也饿了吧?不若你帮我将这两条鱼提回住处,晚上便陪老朽喝一杯浊酒,再同你说这剩下的故事如何?” 边说着,赵光睿起身收了一旁的鱼竿,拿起了竹笠。 反倒也不急着赶路,在此留宿一晚倒也无妨。故而慧心并未犹豫,爽快答应:“老先生盛邀,慧心荣幸之至,您不嫌我叨扰便好!” “哈哈哈!老朽怎会嫌你,你肯留下陪我说话,自也是我的荣幸。”赵光睿爽朗笑着,走在前头带路,“小后生你瞧,前头山脚下的那座茅屋,便是老朽的住处了。” 无人烟处分外寂静,夜间唯有虫鸣声在林间不断回响。慧心与赵光睿一前一后走着,与夜色融为一体,人影在月光下移动,万般和谐。 赵光睿的步伐十分轻快,这条路想来他已是无数次踏过,很快慧心便随他来到了茅屋前。 他摸黑点起了灯,油灯虽暗,总归令屋子亮了些,然今日有客,赵光睿特意多点了两盏。慧心随意观察了一番,这住处虽简陋,却十分干净整洁,墙上悬挂着不少字画,慧心仔细瞧了瞧,署名皆是一个叫无为老者的人。 “无为……老者?这字飘逸又不失苍劲,画作栩栩如生,这唤作无为老者的,是何处的名家?我真是孤陋寡闻了。” 听闻夸赞,赵光睿哈哈一笑:“哪里是什么名家字画!不过是老朽闲来无事的拙笔罢了。” “我瞧这屋里的字画仅有一人署名,想来也只能是您的字画了,只是不知老先生为何自称无为老者?”慧心亦随着微微一笑。 “事事无为,无所作为,想来这便是老朽的无为人生罢。然清净无为,立于天地间,静观云卷云舒,淡然处之,又何尝不是老朽的追求呢?故而老朽为自己取名李无为,又自称无为老者,不过是自嘲与自求罢了。” 慧心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望着这些字画出神。 若李无为仍是太子赵光睿,想来这些字画自是价值连城,可世事无常,他成了隐居山林的无为老者,字画亦同他如今的姓名般藉藉无名了。 可若他还是太子,却不一定能作出这些字画来,亦不一定能活到如今。 不过,如今的生活定是他曾经所向往的,因而定无遗憾罢。 虽然室内昏暗,李无为却麻利地处理好了刚钓上的鱼,慧心不会做菜,只得帮他生火。简单做了几个小菜后,李无为又拿出自酿的米酒,为慧心倒上了满满一碗。 “小后生虽出生佛门,可如今入了红尘,想来已不忌酒了罢?” “下山数载,的确是有些不忌酒肉了。”慧心挠了挠头,有些不太好意思笑着。 李无为又是爽朗一笑,道:“好,那便好啊!不然便是老朽的罪过了!不过在老朽看来,这些都是外物罢了,仅有此处始终如一,最是重要。”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是善,是恶,可为,不可为,是为人,还是为己……仅有本心不会诓人。” “老先生所言甚是。”慧心认同道,“慧心明白万事不重于形式,定会谨守本心,存善念、宽宥待人,做正确之事。” 说罢,又与李无为举碗相碰,饮了一口酒。 米酒入口甘甜微酸,又有谷物之醇香,回过味来,又有丝丝苦涩。恰如人生五味,复杂而又令人感怀万分。浓郁而细腻,酒这一物确实美妙。 这是慧心人生第二次饮酒,上一回已是三年多前。那是他不知是酒,被如蔓诓骗着破了酒戒,而他同她生了三日的气,终是被一只烧鹅哄好。如今想来,不觉有些好笑。 他的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笑容,又觉光阴似箭,不知将来何去何从。 湖中的鱼味道鲜美,曾经的太子为招待自己,竟亲自下了厨,在寻常人看来,是几辈子都不敢想的。可谁又想得到,在这湖边垂钓的无名老者,竟是这般身份? 已入初秋,屋外的丹桂似是初开了,隐藏在绿叶之下,香气却随风弥漫。而这一股清香,亦随着穿堂风飘进屋内,灯火闪烁,清香萦绕鼻尖,不禁令人有些飘飘然,只觉万分惬意。故而悠长的回忆又将浮现在眼前,细细探去,恍如隔世。 “入宫之后啊,我便被废了太子之位,禁足在了宫中……”李无为闭上双眼,深深地嗅着这令人畅意的丹桂香,又道起了往昔。 原是汪宏护送着赵光睿回到京州后,亦发觉吴州城的流言早已传到了京城,天下皆知了。 尽管他深受天子宠爱,被寄予厚望,可他已然名声尽毁,不少大臣便纷纷上了奏折,想要废立他的太子之位。若这天子是个昏君也就罢了,却是个勤政爱民、善听谏言的贤明之主。天子何尝不知太子之品性?然而世人皆要他废立太子,为安抚民心,只能含泪废除赵光睿的太子之位。 而后天子下令将太子禁闭于东宫思过,然并非真是思过,不过是为平息此次风波罢了。 待风头过去,天长日久,人们自会淡忘,而赵光睿自能逐渐挽回名声,届时重立他为太子便是。也因此事,天子不愿赵光睿再有出宫之事,招致这般祸患了。 经此一事,赵光睿更是无心皇位,更无意重回太子之位。 然他心中亦自是明白,天子向来偏爱于他,为他筹谋,望其成为一国之君。可他心中最是渴望的,却仍是山间的闲云野鹤,而不是笼中之鸟,一生活在明争暗斗之中。 一头是君臣父子之情谊,一头是纵情山水之自由,实在难以抉择。 长至如今这般年岁,首次出宫虽是体会人之险恶,却也见识了世间的广阔。而今被禁于宫中,时常抬头望天,羡慕起了风中白云,那般随遇而安、自由自在。 可如今朝中的态势,自他决定去往吴州的那一天起,便已逐渐变天了。 赵光睿深切明白此事之严峻,他未曾想过保全自己,只望父皇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而三番五次派人谋害他的那个幕后黑手,已将野心显露无疑。 第十四章 昏迷不醒 在吴州官员为赈银之事一筹莫展之时,却有意外之事发生了。 便如当时赵光睿同陆文良所说那般,在其离开吴州没几日,吴州百姓真等来了三十万两白银。而这三十万两白银并非是朝廷重新拨的款,而是来自兖王赵光昊。 兖州富饶、土地肥沃。兖王赵光昊心系吴州水患,体恤百姓,念及吴州百姓之苦,故特划出其藩地内万亩余地,用于安置灾民。灾民若有意愿,可在此定居,亦可开荒种地。而后其又声称从库房凑出三十万两白银,暗中运至吴州,以赈济灾民,为修堤建坝出一份心力。 这一番作为,既是拉拢了吴州百姓之心,更是在天下人心中赢得了好名声。 然而在这忧国忧民,心系天下的表象之下,却是一副狼子野心。 这三十万两白银并非兖王所出,而是其勾结吴州知县盗走赈银后,故意留在吴州,藏在吴州城外的三十万两。赵光昊的这一番筹谋,不仅毁了赵光睿的名声,令其失了民心,这赈银成了他的嫁衣,不仅赢得民心,还白白挣了二十万两,一箭双雕,何不快哉? 何况他划出的万亩余地皆是荒山野岭,兖州之民瞧不上,便干脆引这些灾民前来开荒,亦是两全其美之事。 发生这些事时,赵光睿与汪宏仍在回京的路上。 聪慧如他,自从行人的口中得知此事时,他很快便明白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更何况他本就对赵光昊有所怀疑。 “倒是心思缜密、筹谋周全,我自愧不如。”赵光睿靠在马车中苦笑着,不免有些佩服,“想来,他比我更适合那个位置。” 汪宏拿着炊饼的手顿了顿,目光快速地从赵光睿的脸上掠过,只狠狠地咬了几口饼。他自然将赵光睿眉间的阴云看在了眼里,然他向来不是能言善辩之人,不知该说些什么,故而有些懊恼。 他心中暗暗叹息,觉得赵光睿着实艰难。 “殿下您仁慈,将来自可当得仁君。” “毫无仁慈害人,过于仁慈害己。太过理想,更适合当君子,而非君主。”赵光睿自嘲道。 短暂的休憩很快便结束,回程急切,故而汪宏啃完了手中的炊饼,便立即驾着马车重新启程了。赵光睿仍是掀开车帘打量着世间一切,感知不同景色、各异的风土人情……世间广阔,真令人心向往之。 “若他当真是仁民爱物便好了。”许久,赵光睿轻声自语,“那经受这一切倒也无妨。” 只是为了达成目的而不择手段之人,他到底是有些忌惮。 回宫后的赵光睿开始暗中留意兖王赵光昊的动向,尤其担心兖王会对父皇不利。关于膳食,便是他最为留心之事。好在多日的留心观察,竟真被他发现了蛛丝马迹。 原是天子常食的金玉羹中,竟被下了朱砂,赵光睿顺藤摸瓜找到下药的宫人时,那宫人早已自缢身亡。 此事便断了线索,更是未能抓住兖王的把柄。 好在天子的身子仍算康健,尽管赵光睿心中时常不安,却也能偶尔松口气。 然意外仍是发生了。 便在赵光睿回宫的半年之后,天子却在一日清晨突然昏迷不醒,无法上朝。他赶至父皇寝宫时,只见其躺在床榻上,唇色苍白,面色有些发青。赵光睿一时过于悲痛,只觉一阵头昏脑胀,胸口沉闷,险些喘不过气来。 一旁的宫人忙扶住摇摇欲坠的他,又命人打开窗子,撤了香炉,摆上了新的。 窗外的冷风袭来,猛然令赵光睿清醒不少。 “慢着!”他出声唤住正要撤下的宫人,踉跄着赶上前,死死抓住了那宫人的手臂。 向来温和的他,此刻的眼神却万般锐利,那宫人身子一抖,险些将香炉砸倒在地。然他并非对这宫人起疑,而是盯上了他手中的香炉。 他微微俯身嗅了嗅,直觉有些奇怪,故而冷声质问道:“这里头燃得是什么香?” 那宫人微微一怔,又显然松了口气,小心翼翼答道:“回……回殿下,这是圣上常熏的香,不过是寻常的檀香罢了。” 赵光睿并未再问,只是仍有些疑心那香炉。然他并未为难那宫人,只缓缓放开了手,拿过这不起眼的香炉,转身离去。 “殿、殿下!”那宫人有些无措,却只能任由他远去。 炉里头的香灰终是被赵光睿查了个分明,他的怀疑亦被证实。 柳叶桃,花似桃花娇艳,叶似杨柳,中原难寻,常见于番邦异域及岭南之地。纵使此花艳丽,却通身都是剧毒,即便枝叶干枯燃烧化为灰烬,仍能使人中毒。 故而这檀香里头掺的便是这柳叶桃的粉末。 而香燃了整整一夜,早已成灰,天子怕早已是毒入五脏六腑,回天乏术了。听完太医之言后,即便赵光睿再过悲痛,亦稳住了心神,仔细思虑着下一步的计划。毕竟天子受害,定将使朝堂震动,后果不堪设想,尤其是觊觎皇位之人,定会趁机下手。 他心中万分清楚,这一切定是兖王赵光昊的筹谋。 虽已明白兖王有意皇位,却不曾想他这般心急,竟对亲生父亲下了这般毒手。如此凉薄,实在令人寒心。 赵光睿随即吩咐宫人死守消息,而后审问了值夜的宫人,得知昨日添香的是位生面孔,又顺藤摸瓜地被告知,那宫人许是张贵妃宫内之人。兖王养在张贵妃名下,往日在宫中时,倒不见二人有多少母子情谊,不曾想如今兖王就藩远离宫中,二人倒是暗中勾结,筹谋起了篡夺皇位的计划。 越是思考着,心中便越是又惊又气,赵光睿怔怔的望着面前呼吸愈发微弱的天子,只觉心如刀绞,万分悲哀,既说不出半个字,亦流不出半滴泪。 他开始后悔起来,后悔那时一意孤行要去吴州,如若仍在宫中,想来便不会有这般绝境罢。 然人需往前走,无法回头,即便他后悔离宫,或许会遭遇其他磨难。毕竟欲意害人者,自是会想尽办法致人于死地。 正当赵光睿要起身之时,却见张贵妃哭哭啼啼地冲进寝殿来,跪在了天子的床榻前。 “圣上……圣上!圣上您这是怎么了?您可别吓唬臣妾啊!”张贵妃泪如雨下,哭得那叫一个凄惨,似是断定天子今日便要宾天似的。 这般惺惺作态的模样,令赵光睿越发寒心了。 “贵妃娘娘好快的消息,似是早知有此事发生,早早候着般。”他压抑住内心的失望与痛恨,冷冷瞧着她的满头珠翠,哑声道。 第十五章 宫中之变 直到赵光睿出声,张贵妃才注意到他。 又或许是她本就知道,不愿搭理他罢了。只见她缓缓起身,装模作样地抹了把泪,猛然转头恨恨地瞪着赵光睿,啪的一声,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清脆,刺痛,寒凉。 “是你!就是你这不孝子害死了圣上!” 赵光睿抚上了仍如针扎般刺痛的脸,有些不可置信:“到底是我,还是你们?” “自然是你下了毒!你怨恨圣上废了你太子之位,担心再也无缘皇位,便下狠手毒死了圣上,如此歹毒,你枉为人子,又如何当得这天下之主!” 张贵妃声声质问,颠倒黑白,令赵光睿只觉可笑。 “既是贵妃娘娘怀疑我,那我便要问你,你如何证明是我下的毒,又如何知道父皇是中毒昏迷,而非其他原因?” “这……除了你有理由谋害圣上,别无他人!”张贵妃微微一怔,眼神闪躲,却又迅速高涨了气焰,大声笃定道。 如此强词夺理,自是不能服人。可既是存心污蔑,想来已准备了万般说辞,不论是否能自圆其说。如今赵光睿已无心质问,亦无心再同她争辩,尽管张贵妃这般做戏于他看来实属拙劣。 他深吸了一口气,脑中那与她同归于尽的想法一闪而过,却终是化作了妥协的叹息:“罢了,你说是,那便是罢。即便不是,亦有千般理由说是。” “殿、殿下!贵妃娘娘!圣上他、他……” 太医急切的声音打破了二人间的沉默。 原是天子彻底断了气。 二人忙转回床榻前,赵光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便连疼痛都难以感知。他双唇颤抖,失魂落魄。反观一旁的赵贵妃,又开始呼天喊地哀嚎起来,珠翠随着她的身子不断晃动,无比刺眼。 许久,那张贵妃终是做完了这场哭丧的戏,便吩咐宫人准备起国丧事宜。最重要的,还是告知群臣,以及商议新帝之人选。 而这新帝之位,自然轮不到赵光睿,他早便将这些想得清晰明了。 天子的寝殿内外已逐渐开始混乱,宫人来来去去,步履匆匆。在这些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中,已有宫中侍卫围在了寝殿四周,守候着,似是在等待一场正在酝酿的暴风雨。 “想必他早便得到消息了吧。”赵光睿喃喃自语,意有所指。 声音虽轻,张贵妃却听得分明,亦领会了他的话中之意。她看向他的眼神带着怜悯与惋惜,亦微声道:“快来了,今夜一切终将尘埃落定。可惜了……如若你是我的孩子,那该多好。” 今日的天有些发暗,浮云似是被染上了血色,莫不是连这凡人难以触及之地,亦有一番不为人知的腥风血雨? 窗内的赵光睿眯了眯眼,收回望向天边的眼神,只觉今日的天色实在可怖。 然天色可怖,却半点也比不上人的残忍。 赵光睿最后跪下,冲着天子重重磕了一头,又立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走去。门外的侍卫冲上前来,拔出剑横在他胸前,拦住他的去路,阻止他离开此处。 “随他去吧。”张贵妃出声了。 那些侍卫便收回了剑,放任他离去。他的背影似是消瘦了不少,衣裳被风吹起,勾勒出他清瘦的身躯,显得萧瑟而悲凉。他步伐缓慢,有些摇摇欲坠,却又十分坚韧,如疾风劲草,又似要随风而去,成世间谪仙。 反正他不成威胁,更活不过今日了。 张贵妃心中暗想。 命运抉择时刻总是争分夺秒,等待的时刻却显得如此漫长。宫中的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而红日逐渐西沉,仅留一抹残阳以及漫天的血色。殿中逐渐掌起了灯,点燃这寂静时刻。张贵妃站在寝殿门外,等候着天色变暗,亦等待着不一样的夜色,她嘴角噙着兴奋的笑容,眼中显露出大事将成的激动之色。 渐渐地,宫门外隐隐传来了嘈杂之声,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响亮起来。 那是车马相近与兵戎争斗之声。 随着燃烧的箭矢破空而来,宫门终于被破开了。随之而来的,是厮杀、哭喊、尖叫,是宫人的纷纷逃亡,是禁军的英勇抵抗……张贵妃已然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她放声大笑,逐渐癫狂起来。 “哈哈哈……来了,终于来了。”她笑出泪花来,“不枉我谋划多年,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领头之人身形高大,身着铠甲,倒是显得十分勇武。他快步走向寝殿,却并不急迫,似是这一切都将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他渐渐靠近张贵妃,火光之中映照出他那与赵光睿有些相似的脸,却不见温和,万分凌厉,眼中皆是毫不掩饰的野心与锋芒,以及一抹深藏的阴鸷。 原是兖王赵光昊。 “昊儿!你……”张贵妃正大喜出声,却只觉心口一凉,一阵刺痛打断了她的话语。 她不禁低下了头,却只见一把利剑穿膛而过,打破了她的一切美梦。 原是赵光昊举剑刺向了她。 而他杀掉她,本就是他的计划之内。 “为……为什么……”张贵妃死死地瞪着赵光昊,不甘心地问着他。 却只见赵光昊毫不犹豫的从她胸口抽回了剑,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成大事者,怎可受人摆布?别以为本王不知你的那点心思。张贵妃,想效仿吕后,你也配?” 赵光昊细细擦拭剑上的血迹,那张贵妃终是心怀不甘地倒下,鲜血涌出,染红了一片地,含恨而终。 然他虽手刃了张贵妃,却并未进入天子寝殿,而是询问了赵光睿的所在之处。据宫人所言,赵光睿自最后一次从天子寝宫出去以后,便回到了东宫,然现下宫中混乱,不少宫人纷纷出逃,赵光睿是否仍在东宫便不得而知了。 越往东宫走去,赵光昊却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他与赵光睿并无仇怨,甚至于他记忆之中,赵光睿一直是那个令他温暖的兄长。然而他出身实在低微,而张贵妃又只将他当做棋子,他不得不为自己考虑,铲除一切威胁。他向往权力,向往那至高无上的的巅峰,即便是父子之情、兄弟之谊也不能阻拦。 他眼中的怜悯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残忍与决绝。 他本以为他要面对皇兄的质问,面对他的绝望与愤恨,可迎接他的,却只有东宫的一场熊熊大火。 原是赵光睿亲自点了一把火,将这东宫燃烧殆尽,燃尽了他的过往,燃尽了他的仇怨与喜乐。这一场火,烧死了名叫赵光睿的皇子,烧死了那个温和而仁慈的太子,烧死了那满身赞誉、又尽是污名的过往,那荒诞不羁的人生。 “皇兄!” 东宫终成断壁残垣,留给赵光昊的,仅有一具残骸,一块残玉。 第十六章 涅盘重生 一切终成定局,新帝即位,大赦天下。 不论真假到底如何,史书的记载只是寥寥数语。 太子失德,治水不力,勾结官员私吞银饷,致使吴州民怨沸腾,动乱频发。先帝废其储君之位,其心怀怨恨,毒害先帝,意欲谋逆。 兖王宽厚仁慈,有治国之才能,且爱民如子,深得天下民心。先帝驾崩时,宫中动乱不堪,废太子欲趁机称帝,兖王带兵入宫,平定东宫之乱。废太子失势,自焚于东宫,贵妃张氏悲痛欲绝,自缢于寝宫,随先帝而去。朝臣恳请兖王继位,兖王数次推辞,终登帝位。其励精图治,体恤官员,使百姓安居,终成一代盛世。 既是赵光睿亡于东宫大火,那与慧心交谈的老者又为何自称是他? 便如与史书上的形容背道而驰的真实兖王那般,自焚而亡的自然不是赵光睿,而是一位死于乱军之中,与其身形相仿的宫人。而那块玉佩,亦是掩人耳目而为,既是亡于赵光昊的眼前,更是亡于天下人眼中,再无痕迹。 于天下人眼中,赵光睿的死着实大快人心,而赵光昊继位又是多么顺应民意。 然他们不得而知的是,这被他们视为阴狠毒辣之人的废太子,却最是良善温和,最是仁慈。更不晓得那兖王是如何从中谋害陷害于他,又如何步步为营,暗中招兵买马、招揽门客、笼络朝臣,最终谋害天子,登上帝位。如此心思缜密、计划周全,为目的而不择手段,薄情冷性,实在令人胆寒。 可即便如此,他偏偏成了百姓眼中的圣明君主,强国富民。这当真令人感慨万分,亦是印证了赵光睿曾经之言,他比自己更适合那帝王之位,更具手段,更能震慑朝臣,亦更懂制衡。 虽薄情,且缺乏仁慈,却也没有多余的心软,更容易做对的事。 而后来赵光睿游历天下时,亦不免赞叹赵光昊治国有道,尽管对于先帝之死始终无法介怀,却由衷感谢他为百姓带来这般盛世。 又说回那日宫变,其实赵光睿的确想一死了之。可正当他推倒烛火,待那烛火逐渐燃起,欲悬梁之时,却看到了汪宏。汪宏冲进火势还不算大的寝殿,不顾他的挣扎,将其敲晕救出了东宫。待他醒时,却已然身处杂草丛生的荒殿之中。 “为何……要救我?”他虚弱不堪,眼神空洞麻木。 “您不该死。” 像您这般好的人,不该死,更不该死于这里。汪宏心中暗暗回答,却始终不曾说出口。 “可我似乎觉得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赵光睿苦笑着,满是苍凉。 汪宏并未接话,他只是胸闷,觉得这一切都令他憋闷,更是怜惜眼前这狼狈的、绝望的,却始终儒雅温润的太子殿下。 “殿下,臣带您离开这里。”他眼神坚定,有些令人心安。 “离开这里……能去哪儿?”赵光睿有些茫然。 “四海之大,殿下愿去哪里都可以。” “可我已经死了。” “死的是太子殿下,不是您。您今后可以是任何人,亦可去任何地方。” “我可以……是任何人么?” 赵光睿的眼底突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神采,汪宏的话显然令他有了些许期待。 “是的,殿下。”汪宏的眼底浮现出一抹喜色,“您可还记得您的志向?太子殿下已自焚于东宫,您可自由选择您今后的人生了。” 他似是有史以来头一回说这么长的话,而向来不善言辞之人,若能说出这番言语,已然是听者之幸了。赵光睿自能从中体会他的真诚,从而被他的诚心所触动。抬头望去,只见远处火光冲天,那熊熊大火似能将夜空照亮,亦映照在了赵光睿漆黑的眸中,熠熠生辉。 许久,赵光睿才回过神来,掩去了对火中宫殿的最后一抹眷念。 “是啊……”赵光睿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伤怀,却也释然,“上天给了我这般机会,也该涅盘重生,换个活法了。你说得对,天下之大,哪里都是我的去处。” 往日的一切,便随这宫殿一同埋葬在烈火之中,化为灰烬罢。 大火燃尽,天已微亮。 来去京州者仍是络绎不绝,汪宏与赵光睿乔装打扮,早已出了京州。终于出了那方窄小天地,又无身份束缚,一时间竟也无所适从。可这份自由却能令人对往后有所期盼,心中也变得广阔。 “汪大哥,多谢。”赵光睿温和笑着,似又变成了往日的模样,似又截然不同。 “这、这……殿……使、使不得!您折煞我了!”汪宏却似受了惊吓,殿下二字脱口而出,却又觉不妥,生生咽下。 却见赵光睿笑着摇了摇头,耐心解释道:“宫中那位早便亡于火场了,这可是你同我说的,如今你我皆是无名百姓,而非君臣,君臣虽有别,可百姓皆平等,你我以兄弟相称又有何不可?如若不然,行走四方亦不方便。” “那便依你罢。”汪宏虽心中有种以下犯上的惶恐之感,却仍是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然汪宏又皱着眉头转念一想,今后又该如何称呼他?着实有些犯难。 这愁眉苦脸的模样自是被赵光睿瞧在了眼中,毕竟他实在不会隐藏自己的心思,故而一下便猜出了他是在烦恼些什么。 “你可是在烦恼今后该如何称呼我?” 汪宏微微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成长至今,毫无作为,往日想为的却不能为,应当为的亦不敢为,终成了个无为之人。而今焕然重生,逍遥自在,纵使做无为之事,亦再不是那个无能之人了。赏山川美景,游五湖四海,过无为人生,当是我毕生追求。从今往后,便唤我作李无为罢。” “李无为……”汪宏喃喃自语,重复着这个名字。其实他并未全然理解适才赵光睿说的那些,然他却明白,从此刻起,不论是赵光睿,亦或是他,都将奔向一个前途未卜,却足够逍遥恣意的人生。 “对,李无为。”赵光睿再次重复。 汪宏尝试着面对他唤出这个名字,却始终觉得心中别扭。毕竟短短一夜之间,二人的身份变化天翻地覆,实在无所适从,更不愿意去接受此事。 “无为……少爷。”犹豫着,他还是想出了一个更能令他接受的称呼。 “罢了,倒也不能勉强你跟我称兄道弟,我自个儿也觉得有些许别扭,许是在宫中待久了罢。”赵光睿理解地笑了笑,“你想怎么称呼都可,倒也不算什么重要的事。” “恩。”汪宏微微松了口气,“少爷可有想去的地儿?” “倒未想好,不如顺其自然,走到哪边算哪,你觉得如何?” “好。” 第十七章 气青温阳 李无为与汪宏一路北上,后又往东而南下,终又西行。 他们时常风餐露宿,亦曾受伤患病,却遇无数良善之人,给予二人援手。浪迹天涯自是与锦衣玉食的生活有天壤之别,然却逍遥自在,心中畅意开阔,即便是粗茶淡饭,亦别有滋味。 看云野广阔,观沧海汹涌,领略大漠黄沙,品味江南春色……往日仅能在书中窥探、梦中寻求的人生,而今得以实现,不禁感慨万分。而如今的一切,似乎本该便是他的生活,他本该浪迹于这番广阔天地,那些桂宫兰殿已在脑海中逐渐淡去,只余浮光掠影。 而那一段二十余载的过往,倒如梦中一般,成了镜花水月,无处寻。 行游半生,将知天命,却并未寻一个真正的归处。而行游途中,宣德皇帝赵光昊因劳心政务,在位不过二十几载便驾崩了。而其子赵元临继承大统,誓要励精图治,延续其父在位时的盛世。然勤王赵元齐觊觎皇位,暗中勾结朝臣,举兵谋反,并占领苍州。一时间,苍州兵荒马乱,百姓纷纷逃亡,南下流亡于各州。 这一番盛世转眼间被打破,不免令李无为痛惜。 二人行至楚州时,正逢无数流民投靠玉钗城。然李无为与汪宏身为男子,自是不能前往城内,故而只能绕过此城,继续前行。 此时寒冬已过,正是草长莺飞、春暖花开之时,若非战乱,致使百姓流离失所,那此时节定然万般美好。只可惜百姓安稳不过数载,却因皇室斗争而遭此劫难,实在无辜可怜。 然如今李无为孑然一身,对于这些流民,除却给予些许干粮,却无法过多给予帮助。 他们一路驾着驴车走走停停,而后选择了一条人迹罕至的野路。这是多年以来二人的习惯,起初只是为了保险起见,避人耳目,刻意选择小路,后来竟变成了常态。而二人行至半路时,却隐约听见婴儿的啼哭之声。驻足寻找,而在越靠近前方路旁的草丛时,却当真将李无为与汪宏吓了一跳。 原是那草丛之中,蜷缩着一位骨瘦嶙峋的妇人,一旁地上的,正是那啼哭不已的婴儿。 走近细瞧,却显然可以看出,那妇人早已没了气息。地上散落着野果,仍十分新鲜,想来这妇人去世不过几个时辰罢了。而妇人张着嘴,痛苦地掐着脖子,像是喘不过气一般。 “唉……怕是她饿急了眼,摘了野果囫囵咽下,却不想被噎住,活活憋死了。”李无为摇着头,长叹一声,哀怜道。 “那这婴儿可怎么办,老爷?”汪宏指着地上那啼哭不止的婴儿,有些手足无措。 却只见李无为俯身蹲下,伸手将那婴童抱了起来,揽入怀中轻拍着,神情悲悯,满是不忍与怜惜。说来倒也神奇,那婴童原还声嘶力竭地哭着,转眼间便止住了哭声,只睁着那双清澈无辜的眸子,好奇地瞧着眼前这位儒雅清瘦、颇有些仙风道骨意味的中年男子。 李无为难得露出那般怜爱的神情,轻轻捏着那婴童白净圆润的脸,感慨道:“可怜的孩子,想来是你我有缘,幸而及时遇见了你,不然将不堪设想。今后便随我而去罢,纵使清贫些,自也有你一口饭吃,不会亏待你。” “老爷……是要收养这孩子?” “自然。”却见李无为微微一笑,逗弄着怀中的婴儿,那婴儿咯咯直笑。 转而又见其亡母惨状,却又是心中一酸,有些沉痛:“孩子,你的母亲即便自己挨饿,已是形销骨瘦,却也不忍你吃苦,将你养的这般好,当真是世上最伟大之人。然上天不公,令慈母横死路边,实在令人惋惜。你放心,我们定会将其安葬,不让她曝尸荒野的。” 说罢,李无为便吩咐汪宏回驴车上寻个趁手的工具,好令这妇人入土。 寻了工具,二人便在四周寻找适合安葬妇人之处。 草丛之外是一片密林,往密林深处走去,似有粼粼波光从密林的缝隙之中显露。而穿过这片平平无奇的高大密林,却发现了另一番天地。 原来这密林之内,竟是一片半山环绕的湖泊。 密林对面群山连绵,又有一片空地,而此湖被群山与密林环绕其中,万分隐蔽。湖光山色,秀丽非常,不输于天下闻名之地,四处静籁无声,唯有山林鸟鸣之声不绝于耳,倒是一处绝佳的隐居之地。误入此风景绝佳之地,令李无为突然有了在此定居的想法。 他的心血来潮,虽令汪宏有些意外,却很快便接受了这个决定。 故而二人决定将这孩子的亡母埋葬于山脚,今后便在山脚下安居,将这孩子抚养成人。 “孩子,今后咱们便在此生活,可好?”李无为蹲在湖边洗去满是泥污的手,擦净后,又小心翼翼地将那婴孩抱在怀中。 那婴孩不会说话,只是咯咯地笑着。 面对婴孩纯净的笑容,李无为却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倒还不知你父母唤你作什么,可如今也是问不了他们了。你我有缘相遇,我此生从未娶妻生子,今后你便是我的孩子,我便自作主张称是你的父亲,为你取一个名字如何?” 而幼子自然无法回答他,只是抓着他的手指不放,单纯地笑着。 “凛冬已去,春日正好,气青而温阳。如今正是好时节,愿你今后平安顺遂,康健成长,喜乐无忧,日日皆是春日暖阳。为父便为你取名为青阳罢,你与我同姓李,今后你便唤作李青阳,你看如何啊?” “李……青阳。老爷取的名字自是好寓意,小少爷自是会喜欢的。”汪宏与李无为相伴多年,两鬓虽已染上寒霜,却仍精神矍铄,身强体壮。而最大的变化,便是话多了不少。 定居一事说着容易,做起来却难。 需自个儿建造房屋,开荒种地,处理各种琐碎之事,付出的多是劳力。好在如今正当年初,故而冬日来临为时尚早,二人游历多年,亦从他人处学了不少生活本事,此事不难,只需多花些时日便可。更何况自出宫时起,亦已料到今后的拮据,他们自是有不少银钱藏身,只不过谨守财不外露的道理罢了。 他们风餐露宿了好些时日,仅蜗居于驴车之中,终于在秋日来临前建好了茅屋。 自此,李青阳逐渐成长,文从李无为,武从汪宏,虽天赋不高,倒也算得上文武双全了。然在李青阳十五岁时,汪宏染病离世。而他一心想闯荡江湖,故而便于十八岁时辞别了李无为,数年未归。 最终,这山脚下便仅留李无为独居于此,直至慧心来访。 第十八章 汝州遇劫 慧心同李无为相识一晚,酒过三巡,已是深夜。 李无为的际遇令其感慨颇多,更觉权利与欲望是牢笼一座、迷阵一个,使世人沉湎其中,难以自拔。功名富贵更如浮云一般,不若体味世间百态,待辛酸苦辣都尝遍了,自然能明白人生之意义,亦知晓最该做什么。 回顾半生,李无为淡然处之,早已无悲无喜,仿佛只是过客一般,倒令慧心有些佩服。 而他只是笑了笑,同慧心道:“待你再多历些事,自然也将风轻云淡了。走世间一遭,谁又不是过客呢?” “是啊,世人皆是过客,更早有命数。”慧心望着碗中残酒,不由自主附和着。 他不知自个儿为何突然有此感想,只是隐隐中感觉,他势必有某些早已既定的命运。正如他与李无为的偶遇一般,意料之外,却又是冥冥中所注定。 在此留宿一晚,慧心便重新启程,踏上了前往苍州的未知路途。 因昨日宿醉,故而他并未按时早起,只将近晌午才从睡梦中清醒。醒时便见李无为已为他备好饭菜,在后院锄起了草。尽管他有些许不舍,却仍是要同李无为辞行,在午后出发。他毕竟有自己应走之路,他人之故事纵使令其有所流连,可亲自体会人生更是深刻,而与不凡之人相识一场,即便寥寥数语,亦不枉此行了。 离别前,慧心同李无为承诺,若今后能再回此地,定重新拜访。李无为只是风轻云淡地笑笑,拍了拍慧心的背,只道:“若你我有缘,自能再相见。” 是啊,若有缘,自能再见。 毕竟世事无常,承诺终归只是承诺。 相别之日暖阳高照,略带些秋风的飒爽,丹桂香味四溢。经过一夜秋风,花已出露枝头,却依旧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慧心心情大好,哼着小曲驶出小路,重归大道上,风景宜人,一路上亦正如李无为所祝愿的那般顺遂。 一路北上,道路变得宽阔,却不曾想遭遇了变数。 马车行至汝州山野时,斜阳已将西沉,晚风亦多了几分凉意。慧心一路驶来已有些疲乏,有些昏昏欲睡,迎面而来的凉风令他清醒了几分。随着凉风蓦地出现的,是从路两旁突然冒出的四个蒙面大汉。这几个大汉身形魁梧,分散在左右两边,拉着长绳横在路中,眼神凶狠,慧心的心陡然一跳,睡意全消,赶忙拉紧缰绳,下意识地停下了马车。 险些人仰马翻,慧心有些惊魂未定。 “几、几位好汉有何吩、吩咐?”慧心紧紧拉着缰绳,眼神警惕,却不免有几分紧张。 这几个蒙面大汉无端出现拦在路前,便是傻子也能明白,这些人定是山中匪寇,不是谋财、就是害命。自然了,害命不一定,谋财定是要的,如若谋财不成,定然害命而夺财。 然慧心形单影只、手无寸铁,如何能反抗?往日遇到这般场面,定有如蔓护着他,可如今却只能任人宰割了。 他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啊,慧心苦笑着,心中直叫倒霉。 “那小子!哥哥们只求财,不要你的命,只管把身上的财物留下,我们自会放你一马!”那领头的见慧心这般瘦弱的身板,也不将他放在眼里,只直接命令慧心交出财物。 虽是如此说,慧心亦不敢轻信,他连忙跳下马车,却因紧张失误而摔了个狗啃泥。 “咳咳……好、好汉们饶命!财物都在马车内,你们自取去便是!”慧心皱着眉头,差点痛呼出声,却只化作了几声咳嗽,低眉顺眼地求饶着。 尽管他的内心十分鄙夷此刻这无比窝囊的自己,然而好汉不吃眼前亏,财物固然重要,可命更重要。对付这些劫匪如同蚂蚁撼树,何必以命相搏,实在不值当。不如破财消灾,安渡此劫,反正他守着那么多的财物也用不上,只能招致他人的觊觎之心,徒生烦恼。 慧心低着头,一副羸弱可欺、毫无缚鸡之力的模样令这些劫匪毫无警惕之心。其中两个劫匪狐疑地上了马车,竟真发现了马车内的财物,一时大喜,连叫剩下的两个也上了马车,旁若无人地在车内分起了赃来。 “不成想这半大的黄毛小子竟有这般财富,莫不是哪个离家出走的富家少爷?” “大哥说的是!瞧那小子细皮嫩肉、弱不禁风的,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快、快把他抓起来!这般好的机会,不乘机捞一笔可惜了!” “……他奶奶的!被那小子跑了!” 劫匪正要改变主意,下车抓住慧心敲诈勒索一番,却不曾想慧心早便在他们全数进入马车的那一刻撒腿溜了,只能作罢。然而慧心其实并未跑远,而是躲进了路旁的树林中。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却不见劫匪来追,故而便松了口气,躲在了一棵大树后头,一边隐匿身形喘口气,一边暗中观察。 待到天黑,慧心才小心翼翼地抹黑走出树林。 他又回到了适才被劫的地点,却见那劫匪连带马车一同消失不见,虽侥幸逃过一命,却也懊恼不已。 不仅财物被劫,连代步的马匹都没了,这荒郊野岭的,既无村落又无过夜的地儿,距离汝州城还有好些路程,这天黑路远的,要走到什么时候? “唉……这世上还能有比我更倒霉的人么?”慧心哀嚎着,垂着脑袋自言自语。 纵使时运不济,待在此处唉声叹气也毫无用处,故而慧心只能硬着头皮徒步前行,直到寻见可以落脚的地方。好在近日天气尚好,夜色也亮,除却衣裳单薄有些凉意之外,倒也没什么。如若遇上风雨天气,那便更是雪上加霜,躲无可躲,非要死在半路不可。可若是风雨天气,或许又不会遇见这些匪寇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约莫是两个时辰左右,将要临近子时。 想必是否极泰来,慧心竟在远处发现了一个破庙。这破庙想来早已断了香火,无人修缮,庙门有些残破,摇摇欲坠,似乎马上便要倒下。因是黑夜有些看不真切,慧心在角落的香炉里寻见了半截蜡烛,点燃后,便拿着蜡烛缓缓推开了半掩着的庙门。 只听得残破的庙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在黑夜中听得尤为渗人,也令慧心觉得有些头皮发麻。一阵风吹过,穿过门缝呜呜作响,慧心只觉背后一阵凉意,忍不住回头,却只见老树摇晃枝叶,并无异状。 尽管心惊胆战,却还是壮着胆子,一手拿着蜡烛照明,探头往庙内望去。 第十九章 荒庙惊魂 庙宇窄小,仅供着一尊半人高的木雕坐佛,低眉敛目。 因屋顶已然残破,故而夜光直从破处穿过,恰好落在了那尊木雕上,在四周的漆黑之中,这佛像显得尤为清晰。佛身有些许残缺,散发出陈旧腐朽的气息,却又隐约有些烟火气。许是年份久远,又无香火供奉,故而蒙上了灰尘,色彩暗淡。 “阿弥陀佛,原是观自在菩萨。”慧心细细观察着眼前的坐佛,得知此菩萨的身份,便双手合十,俯身恭敬道。 佛像下方的案桌上摆着空无一物的供盘及烛台,烛台上散落着五、六根长短不一的蜡烛。相较其他残局,这些蜡烛似是新旧不一,却不如它物一般蒙灰,干净得很。慧心随即将这些残烛一一点燃,室内便亮了许多,亦能看清更多些了。地上的蒲团被挪至墙角处,下方垫着一堆干草,恰能容一人躺下休憩。 故而由此可见,曾来此借宿的旅人不止慧心一人。 许是庙内已不再那般阴森且漆黑,又知晓此处偶有人留宿,慧心内心的忐忑便消了许多。更何况他生长于庙宇,曾与神佛日夜相处,面对眼前这慈眉善目的观自在坐像,更无可忧惧了。 慧心来到角落,盘腿坐至蒲团上,靠着墙边迷迷糊糊睡去。尽管这般姿势有些不适,然由于他实在太过疲乏,刚一闭眼,那浓重的睡意便滚滚而来,令他不由自主地仰面向墙边倾靠过去,会面周公。 然沉睡不过一会儿,慧心却只觉一阵阴风袭来,寒意令他不禁缩了缩脖子,却睡得实在昏沉,难以睁眼。 可那阵阴风却是不依不饶,想是存心逗弄慧心似的,隔三差五便迎面而来,扰得他的意识时清时浊。除去这不同寻常的阴风,他还隐约听见嘻嘻的轻笑声,不禁令人脊背寒凉。 “……什么……声音?”慧心迷糊睁眼,喃喃自语,带着几分警觉扫视着四周,虽未见异样,却仍是缩了缩身子。 这份警惕并未令慧心发现什么,盯了许久,他带着不解仍是合上了眼:“……奇怪。” 当他再一次沉睡过去时,那渗人笑声却又开始萦绕在他耳畔,意识又猛然清醒。与此同时,一阵大风刮来,庙门摇摇晃晃地打开,咯吱作响,令人心中发毛。那风猛然将烛台上的烛火吹灭,尽管慧心仍死死闭着眼,却也能感受到屋内瞬间变暗。他早已醒来,却始终不敢睁开双眼,生怕自己瞧见什么不该瞧的。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慧心的脸皱成一团,双手合十,禁闭双眸不断重复着。 这白日里无端遇了劫匪也就罢了,难不成这三更半夜里,也要碰见点什么不干净的么?这运气也太差劲了了!慧心的心中苦恼不已,想睁开眼瞧瞧,却又实在害怕不已。 而那笑声却越来越盛,在屋内不断回荡,足以使人胆战不已,即便慧心想要自欺欺人装做是幻觉,都是不可能了。 踌躇再三,慧心还是壮着胆子睁开了双眸。 这不睁眼不要紧,这一睁眼,却差点让慧心吓破了胆,原地昏厥过去。 原是那低顺着眉眼的慈悲佛像,此刻却是怒目圆睁,那血红的眼珠正死死地瞪着慧心,似要将其剥皮拆骨下肚。慧心只觉毛骨悚然,浑身战栗不已,他忙又紧闭上双眼,不敢再看:“我、我莫不是在做梦吧……这、这菩萨的眼睛怎还泛着红光,莫不是妖精附身了不成……” 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狠狠地捏了一下手心,直到刺痛传来,慧心才知这并不是做梦。 “这位公子的相貌好生俊秀,想必这身上的肉也是无比鲜嫩吧?不若让我来尝尝,是不是如瞧着那般美妙?”正当慧心心中恐惧,不敢出气之时,那佛像内却传出了清脆伶俐的声音。 声音虽如少女般婉转动听,可若搭上这眼冒红光的陈旧佛像,以及这番吃人的言语,便足以令寻常人吓昏过去了。 “不不不……!我的肉不好吃!我、我好些天不曾洗澡,又脏又臭的,您绝对会吃坏了肚子,这、这多得不偿失啊!”慧心连忙摆手否认,生怕下一秒就要命丧黄泉。 “是……么?可我瞧你倒是白净的很呢!”那声音似是不信。 尽管慧心恐慌不已,可为了保命,他仍是睁眼说起了瞎话:“那、那都是露出来的地儿,没露出来的地儿,已是半年多不曾搓洗了。” “啧啧啧……”那声音不免有些嫌弃。 然慧心也不想在此处坐以待毙。他曾经耳闻,许多断了香火的神像,若不将其佛头砍去,便会有山精鬼怪附身其中。偶有人来,要么吃些香火增长修为,要么吸其精气以修炼,被吸了精气之人,最多只会厄运缠身,多病灾罢了,并无太大的性命之忧。 故而这佛像内的精怪之言,许是吓唬他罢了。 于是慧心心一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起身,往门边跑去。他想要赌一把,推开这庙门逃出去,远离这精怪,毕竟传闻中这精怪若附了这菩萨的身,便也将困与这神像之内,除非修炼大成得以修成人形,不然很难脱离这庙宇。 却见慧心正要推开门缝钻出去时,身体却瞬间被定住,而后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他只觉似是有只无形之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喘不上气来,窒息不已。 “救……救命啊……”慧心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的声音却是如此微弱。 那庙门砰的一声猛然合上,断了慧心的退路。原先被风吹灭的烛台,又瞬间燃了起来,摇晃着,昏黄的光映照在佛像上。佛像那泛红的眼珠在烛火下显得黯淡了些,可平静之中也不减惊悚。 “呵呵呵呵呵……”那笑声阴森而恐怖,令慧心不敢呼吸,汗毛直立。 慧心被那无形的力量强迫转过了身子,面对着神像,不断往前挪动。烛火晃动不已,他离佛像越来越近,也感觉到了一丝烛火的热度,令他的眼睛有些生疼。 忽略观自在坐像那泛红的双眸,瞧着依旧是慈眉善目、悲悯众生的模样。可在慧心看来却是无比诡异,他已无心再反抗,甚至有些绝望地闭上了双眸,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如若今日阿蔓在此,便也不至于被这妖精如此戏耍了。慧心对这妖怪的张狂行径气愤不已,可又无可奈何,谁让他只是凡人之躯,又非修道之人,遇见此事只能自认倒霉了。 “这般年轻的身子,定是大补啊……哈哈哈哈……” 那笑声无比得意,却隐隐透出几分戏谑的意味,似乎只是在玩弄慧心一般。 第二十章 小道玄凌 然离烛台仅余一寸远时,慧心的身子却被停下了。 正疑惑重新睁开眼,却见那佛像的红色眸光时隐时现,又并未有下一步的动作。而那笑声有些不耐烦起来,似乎是在等候着什么。慧心不敢出声,只是抬头瞧着那尊观自在,只觉有些莫名其妙。 沉默半晌,远处似有脚步声传来。 那妖怪似又打起了精神,嘿嘿一笑,又猛地将庙门打开,使外头对庙内看得万分真切。慧心又觉被一股气力提起,脖子一紧,又是突然的窒息感传来,故而毫无准备地咳了起来,不断挣扎着。 “咳、咳咳咳……”他的身子渐渐被提起,脚尖离开地面,只觉自己似要昏死过去。 慧心的眼前渐渐模糊,那尊佛像便只余轮廓,难以辨认。 莫不是要死了?慧心在心中暗暗想着,便也放弃了一切挣扎,任人宰割。可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的眼前一道金光闪过,身子便不受控制地下坠,最终落入一个温暖之处。 “皎皎!你太胡闹了!”一个年轻而清朗的声音传来,略带怒气,“这位……仁兄,您怎样了?” 听到询问,慧心便明白自己并未遇险,费力睁开了眼,发觉自己又躺回了那堆干草上。抬眼一看,只见一个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正一脸关怀地瞧着他。这少年清逸出尘,眼神灵动,头戴莲花冠,身着青色道袍,手中提着一把桃木剑,腰边挂着一面八卦镜及一个小葫芦。 这一身的装扮,使人一眼便能瞧出,眼前的少年是个道士。 而他的怀中,正抱着一只毛色洁白如玉的兔子,模样倒是可爱,可那双红红的眸子,却令慧心瞬间想起了适才的佛像,那一丝爱怜之心消失全无。而这兔子的额上有着淡淡符文,不似寻常兔子,不禁令慧心产生怀疑,莫非这眼前的兔子,便是适才附身于佛像的妖精不成? 慧心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正想回答无碍,却听见那小道士怀中的兔子说起了人言。 “哎呀!我不过是吓唬吓唬他罢了,又不会真的害他,谁晓得他这般不经吓,没劲儿!”那兔精抱怨道。 那小道士听完兔精这番辩解,只有种孺子不可教也的气恼,他伸出手狠狠地弹了一下兔精的额头,无可奈何的教训道:“你吓唬寻常小道,吓唬些恶人也就罢了,也不能吓唬这毫无术法在身的普通人呀,若真被你吓出个三长两短来,你非受天谴不可!” “哎哟!好痛!”那兔精哼哼唧唧,“我知道错了,小玄凌!我这不是知道你会来嘛,况且谁让你追得那么慢,让我等得好生无聊。不过这话说回来,这位小公子相貌生的可真好,嘻嘻!” “哼,下不为例!这次便惩罚你三月不得化为人形。”那小道士又拍了拍兔精的脑袋,却不免又因它的话涌上一股酸意,“他好看,我便不好看么?” “嗯……我觉得嘛,小玄凌你同他不相伯仲,不过嘛,我还是觉得你好些!”那兔精思考一番,诚心道。 “这还差不多。”小道士挺了挺胸,对这回答很是满意。 然而,他俩似乎忽略了一旁慧心的存在,直叫慧心有些尴尬,不知应不应该继续回答小道士适才的问题。不过也正因二人的谈话,慧心明白了这小道士与兔精原是旧相识,亦知自己适才的遭遇因何而起。 “你们……”慧心欲言又止,“我……” 那小道士这才反应过来,忙又再问了一遍:“抱、抱歉,适才皎皎玩闹,怕是令你受惊了,你可好些了?” 说罢,又轻轻地拍了一下兔妖的脑袋,示意它同慧心道歉。那兔妖又是哎哟一声,有些惭愧地开口道:“这位公子,都是我没轻没重,害你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实在对不住!” 好在慧心曾同如蔓游历多年,便是连酆都鬼城都去过了,也不稀奇这兔能人言了。只是人不经吓,即便是什么妖魔鬼怪都见过,也受不住这毫无预兆的惊吓,更何况这破败小庙,陈旧的佛像在这深夜中本就显得诡异非常。而现下既是真相大白,原先提着的心便也可以放下,可安心休息了。 “无妨,无妨。”慧心摇了摇头,“多谢小道长和这位……兔姐姐关心,我不妨事,只是方才不曾休息好,有些乏困罢了。” “咦?适才你还吓得要死要活的,现在居然对我能讲人话也不惊讶,倒也是稀奇!”这兔精好奇道。 “这你便有所不知了。”慧心打了个哈欠,随即解释着,“我适才只不过是受了惊吓而已,不代表我毫无见识,往日里稀奇古怪的事见得也不少,世上妖魔鬼怪千千万,兔能人言有何奇怪的?” “可这位仁兄,我瞧你毫无术法,不像是修道之人。”那小道士亦被勾起了好奇心。 “我自然不是修道之人,但我有位故人法术高强,往日我同她下山游历,多年来增长了许多见识,自是见怪不怪了。”说起如蔓,慧心不免勾起了唇角。 “道友你也是下山历练的?”小道士似是找到同道中人一般兴奋,“不知道友是何门何派?” “我是从灵目山,大觉寺来的。” “灵目山……大觉寺?那不是佛家寺庙么?你竟是个和尚?”小道士打量着慧心那与寻常百姓毫无二致的穿着打扮,眼中满是怀疑。他忍不住抬手扯了扯慧心的头发,发现那是真发。 “你别是诓我的,你明明有头发。”小道士半信半疑,有些不满。 “我诓你做甚?”慧心有些无奈,“我已下山历练多年,做寻常人打扮自是方便些,你若不信,我便念个无量寿经给你听听?” 一听慧心真要念经,小道士忙摆手拒绝:“别别别!我一听这些就脑瓜疼,我信你便是。小道我唤作吕玄凌,她叫白皎皎,虽是个兔精,却从未害过人。只是不知该如何称呼仁兄?” 吕玄凌揖礼介绍着自己,同时指了指怀中的兔精,爽朗笑道。 小道士说话坦诚直率,慧心不免心生好感,亦随之笑答:“吕小道长唤我作慧心便是。” 尽管今日之事有些意外,所受惊吓亦令慧心不太愉快,然这名叫吕玄凌的小道士却令他产生一见如故之感。许是二人年岁相仿,而这吕玄凌的性情亦是单纯坦率,便如隐湖边李无为那般,他总会被特别之人所吸引。 “慧……心。”吕玄凌重复着慧心的名字,眼中一亮,“竟真是个和尚名儿,你果真是没骗我!” “玄凌小道长。” “嗯?慧心小师傅有何指教?” “你是不是才头一回下山?”慧心猜测道。 “你怎知道?”吕玄凌有些讶异。 “我猜的。” 这般天真单纯,一看便从未沾染世间俗事,慧心瞧着他那清澈的双眸,仿佛瞧见了刚下山时的自己。 第二十一章 结伴而行 同吕玄凌的交谈之中,慧心得知其来自齐云山上的玉虚观。 二人的身世也算得上相仿,吕玄凌亦自小于山中长大,修习道法术书,自此之前从未下过山。然与慧心不同的是,吕玄凌生于贫穷农户,因家人无力抚养,故而送上山去做了道童,其师吕老见其天赐聪颖,便收在了门下,亲自教习。 此番下山是经得吕老示意,令其下山历练,磨炼心志、提升修为本事,也能增长些见识。所谓不入红尘俗世,焉知世事艰辛? 除此之外,吕玄凌的另一任务,便是要替师傅送一件法器,送给远在兖州临山紫贞观的师叔。 正巧慧心要前去苍州,故而与吕玄凌顺路,二人便决定结伴而行,彼此可相互照应,亦更安全些。吕玄凌的年纪比慧心还小上几个月,故而瞧着也更稚嫩些,除此之外,眼中更多了些对世事的懵懂无知。 但说起防身的本事,慧心自然是比不得他。 齐云山离汝州有好些路程,吕玄凌能一路顺利而来,想必也是这一身道士装束的护佑。亦正因如此,慧心同他相识也算得上否极泰来。然这吕玄凌虽是未遭多少人祸,却是收了一些作恶的精怪,故而也称不上毫无困难。 只不过这些都是些不成气候的精怪,收拾起来是毫不费力的。 “慧心慧心,听闻这汝州城富贵繁华,有不少山上不曾见过的新奇玩意儿,你想不想去瞧瞧?”既到了汝州,吕玄凌便好奇起他人口中那热闹繁华的汝州城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我也不曾去过。”慧心虽不算多有兴趣,仍是笑着颔首,“你若想去,明日便去逛逛。” “那可太好了!”吕玄凌面上一喜,满是期待,清逸之中带着几分单纯。 然他又转念一想,似是想到什么,转而皱了皱眉,拍着白皎皎的脑袋吩咐道:“白皎皎,你明日可不许贪玩捣乱!” 却见白皎皎哼了一声,那娇憨的声音不满抱怨道:“小玄凌!你可是忘了我现在的处境了?都被你封印成这般模样了,还能捣什么乱,哼!” 说罢,还张嘴咬了吕玄凌一口泄愤。 “嘶,还敢咬我,早知这样,就该把你留在齐云山。”吕玄凌有些气鼓鼓。 “嘻嘻,可我已经下山了,你后悔已经晚啦!”白皎皎的声音有些得意洋洋。 二人这拌嘴的欢喜冤家模样,不禁令慧心也笑出了声。他回想起以往同如蔓相处的日子,也是这般吵吵闹闹,却难掩深厚的情谊。在慧心这旁观者看来,吕玄凌与白皎皎心系对方而不自知,许是还要多经历些,才能发觉初开的情窦吧。 然他与如蔓的情谊如亲如友,实属复杂,而吕玄凌与白皎皎之间的少年情意,最是单纯不过。 庙内的残烛又已燃了大半,先前本就徒步行了不少路,后又受白皎皎的捉弄,惊吓了一番。而今又同他们说了许久的话,实在是有些支撑不住了。 “玄凌,不若我们先歇息罢,想来你赶路也是累了,待精神足了,也好明日进城不是?”慧心又打了个哈欠,眼皮已然睁不开了。 吕玄凌正想再同他说话,却见慧心已歪着脑袋睡了过去。 一肚子的话便又咽了下去,然他常常夜里收妖捉鬼,白日已睡了不少懒觉,故而此时毫无睡意。可他却也不好再打扰慧心,便小心翼翼地灭了烛台上的烛火,怀抱着白皎皎,在慧心旁边闭眼打坐,守起了夜来。 一夜之后,又是天气晴朗。 落在佛像上的那束夜光,转而成了淡金色日光,尘埃浮动,宛若烟火。 昨夜那不和谐的诡异之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得以悲悯世人的柔和眉目,陈旧古朴的木雕脱落漆色,却有一番别样的的庄严肃穆。慧心轻轻地拭去佛像上的尘土,就像珍视自己的信仰那般小心翼翼。他许久未做早课,今日却难得有契机念经诵佛,在菩萨面前洗去积攒已久的尘埃,万般虔诚。 因无车马可以代步,故而慧心与吕玄凌便徒步前去汝州城。对于尚为年轻的二人来说,这自然不算什么为难之事。 白皎皎贪睡,始终缩在吕玄凌怀中,即便行走的颠簸也毫不影响她的美梦。 中原之地道路更加广阔,交通要道,车马行人往来不息,更可以想象汝州城内的盛况。二人一兔于晌午前到达城内,睡梦中的白皎皎瞬间被热闹的氛围所惊醒,仰着脑袋好奇地张望四周。 慧心对此繁华盛景早已不再那般新奇与兴奋,毕竟他已不是那个初出茅庐、见识短小的慧心小和尚了。 但吕玄凌却同当年的慧心如出一辙,对这城内的一切都好奇不已。自然,他已不是年幼孩童,不至于跑东跑西、左盼右顾,而是于故作端庄持重的矜持外表下,所有的稀奇与振奋都藏于漆黑且清澈的双眸中,观察着这不曾见过的世面。 然慧心也并非对此毫无波澜,他自然也是愉悦的,毕竟他自个儿也从未来过汝州。 汝州的房屋建筑不同于吴州、陵州及楚州,吴州繁复,陵州有文气,楚州秀美,而汝州便多了庄重及简洁。南北交融,便是汝州之地的特征,虽富庶不比江南,繁华不比京州,亦无奇山异水,却包容四处往来之人,令人平和安定。 陆路北上入京者,必经汝州,故而不论外出寻常人,赶路的书生,出使的官员,经商的马队常在此歇脚。因常有商队往来,便也滋生了不少匪寇,铤而走险、以此谋生,并层出不穷。 也因往来富商官员不少,汝州城内亦开张了不少青楼,其规模堪比扬州。 故而也有了“北汝南扬”的说法。 这汝州原如扬州城一般,亦有四大青楼,各以梅兰竹菊为名,即红梅苑、墨兰阁、青竹居、白菊楼,虽说是附庸风雅,却实在对了文人墨客的胃口,更别说某些真爱附庸风雅的富商及官员了。 青竹居原是四大青楼之首,其背后的东家是京州的某位王公贵族,深受欢迎。然自五年前起,这红梅苑居然一骑绝尘,远远超过了这青竹居,日日通宵达旦,门庭若市,有客无数。 若说这红梅苑缘何令其他青楼望尘莫及,便不得不说起红梅苑的头牌花魁倩玉了。 这倩玉来处不明,只说是岭南灾荒,她孤苦伶仃逃难而来,无奈卖身于红梅苑,只求有个容身之处。若如寻常女子般身无长物,老鸨自需斟酌一番,可这女子貌美,实在惊为天人,老鸨只怕是得了个聚宝盆,怎有不收的道理? 第二十二章 红梅倩玉 自红梅苑来了倩玉,便是有了活招牌,招揽贵客无数。 得见其相貌者,皆对其朝思暮想,而有缘同她春宵一度者,更是对她魂牵梦绕,以至于失魂落魄、茶饭不思。更有甚者,竟是害起了相思病,长病不起,更有人为其散尽家财,妻离子散…… 花魁倩玉的名字一夜间传遍大街小巷,而为见其者争先恐后,红梅苑在汝州城红透半边天,多年来经久不衰。 街头巷尾议论者,亦是层出不穷。 “这花魁到底是有多貌美?红了这么多年还这般令人追捧,说得我都想去红梅苑瞧瞧了!” “嘿嘿,小弟我啊,只远远见过一回,那妖娆的身段、如雪的肌肤,真可谓令人遐想翩翩呢……” “唉,可实在囊中羞涩,此生怕是无缘得见了。”男子惋惜道。 “这你可有所不知了!”另一男子神秘一笑,“虽说这倩玉娘子红极一时,为其一掷千金者不计其数,可总有几日,能与她一度春宵者,并非那些个家财万贯的富商或达官贵人,反倒是年轻的寻常男子。这是她多年来的规矩,每逢初一、十五,只需一两银子便可参选,若得了她的青睐,她便会拔下钗环抛向那人,与那人共度一夜……” “竟有这等好事?!”那男子的语气有些兴奋。 “这是自然,今日正好十四,待明日,你自可去参选。” “……” 慧心与吕玄凌在闹市街边闲逛,吕玄凌不时停下脚步站在摊贩前,好奇地瞧着。路过酒肆、茶楼、酒楼之类,亦不时地好奇张望。若遇不明之处,便不时地轻声询问慧心,暗自记下他的答复。好在慧心倒也是个好脾气的,只要是他知晓的,亦总是不厌其烦地回答着。 二人不知不觉地走至红柳街,那是烟花之地所在,故而适才路旁两男子的对话,便一字不落地落在了他们的耳中。 “慧心,这红梅苑是什么地方?花魁又是何物?”吕玄凌凑到慧心的耳边,小声问道。 白皎皎亦仰起毛茸茸的脑袋,眨着红红的圆眼,亦满是好奇地瞧着慧心,等待他的解答。因在城内,四处都有人,故而她自入城起,便不敢擅自开口,生怕惊吓了寻常人,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然这个问题,实在令慧心也犯了难。 以往他也曾同如蔓问过此类问题,如蔓却也不曾正面回答,只说里头虽是灯红酒绿,却是十足的魔窟,使男人堕落之处。然他于玉钗城主府中的各类话本或方志中所看到的形容,又是众说纷纭。有的与如蔓所言如出一辙,而有的,却说那是个寻花问柳的销魂窝,可令天下男子魂牵梦绕,茶饭不思。 好在他亦并非孩童,随着岁月渐长的并非只有年龄,亦有身体,故而对于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之事,不至于毫无所知。 万恶淫为首,书中常有得以反思的故事,故而慧心对此地难以用平常心看待,不免厌恶与此沾边的一切人或事,可除此之外,又难免产生对那些身不由己之人的怜悯。 可这些若要同吕玄凌与白皎皎解释起来,他不免有些脸热起来,不知如何说明。 “里、里头都是年轻女子。”慧心面色有些不自然,“总之……总之不是个好地方。至于这个花魁,想来是里头最受欢迎、最貌美的女子罢。” “那你可曾去过?”吕玄凌似是了然,眼神却依旧懵懂。 一听这话,慧心似是受了惊吓一般,忙摇头否认:“不不不,我自然不曾去过,那不是寻常人该去的地儿。” “说得神秘兮兮的,倒叫人好奇。”吕玄凌扬着下巴,一脸好奇的思考模样,往那精致的楼阁张望着。 慧心亦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只见那楼阁雕梁画栋,十分精致,檐铃随风晃动,虽听不清那清脆悦耳的声响,却似隐隐闻到淡淡的脂粉气。他到底还是年少,不仅吕玄凌对这些楼阁好奇,他亦有几分想要窥探的欲望,自然不关于任何色欲,只是对于未知事物的好奇罢了。 然理智与自持力到底是战胜了那不该有的心思,便道:“你若真是好奇,便在外头逛一圈便是。更何况入此地者非富即贵,你我囊中空空,又是出家之人,非要见那世面,岂非白惹笑话。” “你说的道理,出家人自然是不能近女色的。”吕玄凌点点头,收回了探究的眼神,亦收回了这不该有的好奇心。 然而,他那清澈的眸子却又对慧心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嘿,慧心,你下山比我早,想来你见过的女子亦有不少了罢?” “……嗯,倒也不算多,都是萍水相逢罢了。”慧心只觉得这问题有些莫名其妙,却仍如实回答。 “那你觉得,这世间貌美无双的女子,都该是什么模样的?” “纵使华丽的衣裳,样式都各有千秋,难以比较,更何况世上女子呢?自然各有各的貌美模样,我无法擅自定义。”慧心思考半刻,有些为难,可脑中却不禁浮现出那抹鲜绿,那灵动清丽的模样。 若非要说一个他眼中貌美无双的女子,自然如蔓算得上一个罢。 他的眼神有瞬间的恍然,嘴角含笑。 然吕玄凌似是不满意他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只觉无趣:“罢了,罢了,想来跟那些个化为人形的妖精也差不多,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的,有啥稀奇。” 吕玄凌虽有些孩子心性,却也有敏锐的直觉,自他靠近这红柳巷时,似乎便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故而他虽已有离开的想法,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那红梅苑的方向走去。 慧心皱了皱眉,跟上吕玄凌的脚步,有些不解道:“玄凌,不是说要返回南市大街么,你怎么……” 然吕玄凌对他的话置若罔闻,聚精会神,口中低声念念有词,而后从怀中掏出了罗盘。吕玄凌手中掐诀,在罗盘上比划着,而那罗盘瞬间抖动异常,原是黑色的八卦图竟成了紫色!罗盘上的指针随着震动的罗盘飞速旋转着,而后渐渐降下速来,罗盘的震动亦逐渐减小,最终指针停留在了红梅苑的方向。 “看来我没感觉错,此处竟是有妖精!”吕玄凌那清逸的面庞突然变得凝重,眼神亦瞬间锐利起来。 “什么?有妖精?”慧心这才明白他适才的行为缘何如此,却在得知答案时,惊讶非常。 “对,不错。”吕玄凌肯定地点了点头,“这红梅苑里头有妖精,万分确切。” “那你可知是什么妖?” “还不晓得,故而需得去探查一番。” “这……如何探查?” “自然是明日去参选了!一两银子,我还是付的起的。” “什、什么?也是,的确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第二十三章 恩客之选 虽说于出家人而言,近女色本是大忌,入烟花之地更是罪无可恕了。 然事急从权,碰上了收妖的大事,便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故而吕玄凌便忍痛花了一两银子,又买了一身寻常男子的衣服换上,同慧心一起参加了红梅苑花魁倩玉姑娘的恩客之选。 自然,划出这一两银子对于慧心也是如同割肉。毕竟他经这劫匪一事后,全身上下加起来也仅剩不过十二两银子,而今又花几两,便是雪上加霜,今后的半生路途更是囊中羞涩了。 一夜之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因身上银钱不多,慧心与吕玄凌便又重回破庙过夜。 慧心倒没什么好准备的,不过是陪同吕玄凌走个过场,不论二人之中谁被选上,另一人总会扯谎陪同。而吕玄凌预感将有大战一场,故而连夜画了不少符箓。别瞧着吕玄凌身量清瘦,实则衣袍里藏了不少宝贝,以便于随时出手。 次日过了晌午,二人便换下身上的旧衣裳叠好放在佛像身后,而后穿上了新买的衣裳。衣裳虽不是什么绫罗绸缎,但十分合身,慧心少见地穿上了竹青色长衫,而吕玄凌则一身茶白,站在一处,倒真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令人眼前一亮。慧心温雅亲和,吕玄凌清逸灵动,一个沾染了些世俗的风霜,一个仍旧出尘绝然。 同为天外来人,彼此相似,却又截然不同,正如那殊途同归的修行之路。 “哇,小玄凌!你这身可比原先那死气沉沉的旧衣裳好看多了!”便连白皎皎都有些看出神,不禁夸赞。 “是么?”吕玄凌低身瞧了瞧,“我倒还是觉得那道袍穿的舒坦。” 虽如此说,他也不免因白皎皎的夸赞而暗自勾起唇角,不动声色地扬了扬下巴。 午后二人如昨日所计划那般进城,参选需在申时前在红梅苑门口上缴一两银子,初选合适者,红梅苑自会给入选者以竹牌,上有标记字号,而后可自行选择离去或是进入红梅苑。竞选自戌时开始,故而各初选者需在戌时前便凭竹牌进入红梅苑,逾时者自然会被拒之门外,无缘参选了。 而这初选的目的,自然是要筛去些歪瓜裂枣,或是体格虚弱者,以及那些意欲女扮男装混入场内凑热闹的胆大女子等。 入城后,尽管二人早已被街边商贩的各种美食迷得七荤八素,忍不住咽起口水,可一想起那羞涩的荷包,最终只随意买了个炊饼以充饥。胡乱啃过后,便忙赶往了红柳街,生怕错过参选的机会。 然尽管他们已提前一个多时辰到达红梅苑门口,却还是被这将要排到五里开外的队伍惊得瞠目结舌。 “不是吧慧心!这人怎的这般多啊!”吕玄凌过于出乎意料,故而神情凝滞,嘴角抽动。 “额……莫说你吃惊,我也着实不曾想到这花魁竟这般受欢迎……”慧心亦从未见过这般场面,惊得有些合不上嘴。 许久,二人这才消解了适才的震惊,走了好些路程,这才站到了队伍的后方。此时天边已有夕阳西沉之迹象,各式楼阁林立于这红柳街,错落有致,乐舞声高低起伏,不绝于耳。鼻尖又不时闻见从不同处所传来的脂粉香气,足以令人浮想联翩,沉醉于那温柔乡中。 不过,对此处向往之人自然能因这些而勾起浮想,于慧心、吕玄凌和白皎皎而言,这些乐舞只能令他们昏昏欲睡。而这些稍显做作的脂粉香气,只能令他们透不过气来,故而隔三差五便屏住呼吸,生怕坏了脑子。 “阿嚏——阿嚏——”二人一兔异口同声地打起了喷嚏,接连好几下才好受些。 后头的人数越来越多,不论前后,皆望不到头。 若站在高处,便能瞧见这队伍如长蛇一般,穿梭于红柳街中,延伸至街外甚远。五颜六色,令不知状况的围观者啧啧称奇。 “慧心,你说咱们能排的上号么?”吕玄凌踮着脚,探头往前张望着,可人头众多,他开始不抱期望了。 慧心又揉了揉略感不适的鼻子,抬眼看了看天色,安慰道:“你放心好了,天色尚早,想来是能排上的。” 吕玄凌亦跟着瞧了瞧天色,摸了摸怀中正闭眼假寐的白皎皎,柔软的手感令他有些不耐的心瞬间平稳下来,他点了点头,附和道:“倒也是。” 好在筛选的进程也快,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慧心与吕玄凌。 他们二人年轻且相貌俊朗,能过初选自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故而很快便拿到了竹牌。竹牌两指宽、半指高,精致小巧,背后有红梅雕花,亦上了色,正面便是以天干地支及梅兰竹菊为序号,想来入选者不过二百余名。故而吕玄凌拿到的是乙巳兰,慧心则是乙巳竹,这意味着,他们前头已有一百六十余人入选。 巧合的是,这花名倒与二人的衣裳十分匹配。 被封印的白皎皎嗅觉已不再敏锐,然在靠近红梅苑门口时,她仍是嗅到了同类的气息。她吸了吸鼻子,又用鼻尖使劲蹭了蹭吕玄凌的手背,随即发出了嘶嘶的警觉叫声。 “皎皎,你也感觉到那妖精的气息了罢?”吕玄凌瞬间明白了她的示意,摸了摸她的脑袋。 白皎皎继续蹭了蹭他的手,以示肯定。 领到竹牌后,因实在无法适应这浓厚的脂粉气,故而慧心与吕玄凌并未直接进入红梅苑,而是出街觅食去了。毕竟今夜注定是不免之夜,不若先填饱肚子,以免伏妖时没了气力,落了下风。 然在吃食上似乎也别无选择,慧心二人便又买了几个炊饼就着馄饨,坐在街边吃着。 待用完饭了,夜幕便也降临了。 慧心将剩下未吃完的饼用油纸包好,放在了怀中,与吕玄凌一同回到了红柳街。红柳街的大小青楼早已燃上了各式灯笼,华灯初上,光彩夺目,便是相较灯市亦不落下风。红柳街上精致车马往来不绝,入门者皆是锦衣玉服,挥金如土者更是不在少数。慧心与吕玄凌站在红梅苑大门五米开外面面相觑,突然有些手足无措。 纵使清楚地知道这红梅苑中有妖,可此地二人首次踏足,便是想破了脑子,亦不知苑内是什么模样,更别说坦然行动了。 瞧着那些进出自如,满面红光的男子,以及不时探出头来、穿着鲜艳且浓妆艳抹的女子,二人除却心中微微的不适,更是满满的尴尬与窘迫。这若进去了,真是比入那虎狼窝还可怕些。 可即便犹豫纠结,那也不能就此放弃。二人死死抿着唇,耳根子红得似要滴出血来,这满脸的视死如归,便连衣角都似要被捏碎。 “玄凌,进去吧!” “慧心,我们上!” 最终,二人眼一闭,心一横,彼此重重点头,异口同声道。 第二十四章 狐媚惑人 刚踏进红梅苑,脂粉香气之类便扑鼻而来。 “阿嚏——阿嚏——”二人又是一阵鼻痒不止,便连眼泪都似要被这喷嚏逼出眼眶来。 白皎皎因被吕玄凌施术法收入了腰边的葫芦中,故而不至于太过引人注目,亦是为了避免被红梅苑中那妖精所察觉。除了那令人不适的香气,这红梅苑中的景象却足以令慧心与吕玄凌大开眼界。 今日的红梅苑格外热闹,人头攒动,皆往楼阁上张望,或是满眼期待地往高台望去,盼望那名动汝州的花魁倩玉骤然间便出现在眼前。楼内灯亮如昼,便连梁柱皆色彩极尽鲜艳,四处彩绘皆是令人脸红心跳的画面,极尽缠绵,缱绻万千。调笑声不绝于耳,红绿纱帐不时扬起,令人浮想联翩。 然而慧心与吕玄凌想象中的画面并未发生,并未有青楼女子于他们入门时便凑上前来,不然倒真是令他们难以应付。这出名的青楼,里头的姑娘自也是受了悉心教导的,自小习得琴棋书画之类,讨好那些个达官贵人。 故而要与姑娘们有进一步的接触,欲要一度春风,不是地位高、家底丰厚,便是身份贵重,寻常人是想都不用想的。 距竞选还需一些时间,却也不叫他们在此干等着,台上自是有姑娘或弹琴、或以歌舞助兴。即便今日的红梅苑格外多谢,然其楼足以容纳数百人。若有耐心,自可落座饮茶饮酒慢慢等候,而有些耐性差的贵人,便斥了更多银子上楼去了其他姑娘的房中,不放过这温香软玉在怀的机会,即便仅有片刻。 慧心与吕玄凌并无欣赏乐曲的心思,只寻了个无人的角落坐着,静静地等候着。 饶是这一楼座无虚席,新旧之客数不胜数,可慧心与吕玄凌的样貌却称得上数一数二的出挑,不时引来台上那些姑娘的侧目。而阁楼上栏杆边,偶有三两身着轻薄襦裙的姑娘依靠着,撑着下巴摇着团扇,状似不经意地瞧着楼下,观察者往来的恩客们。 沦落风尘的姑娘们,自有寻常女子不曾有娇媚风情,便连眼神都是格外炽烈。那独独坐于角落、与众不同的两位少年郎落入了她们迷离的双眸中,对那略显青涩、脊背僵硬、对此处无所适从的少年郎们,心中不免浮起了浓厚的兴趣,又似要将他们拆穿入腹。年轻鲜活而又青涩懵懂的身体,那滋味想想便很美妙。 在暗中观察的倩玉不禁咽了咽口水,她的眼神格外热切,只觉喉头有些干涩,最终却只是朱唇轻启,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 敏感的吕玄凌显然察觉到了这些源自不同方向的眼神,他抿了抿唇,状似抬眼欣赏高台上的舞,实则暗中留意那些眼神的方向。他粗粗往阁楼上扫视了一遍,接连发现了五、六个观察着他与慧心的女子。 然她们虽相貌出挑,各有风韵,却着实称不上惊为天人。 “慧心,你可感觉到有人在瞧着咱们?”吕玄凌为慧心斟了一杯茶,顺手递了过去,悄声问着。 闻言,慧心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接过了那杯茶,眼中亦是有些许警惕:“我感觉到了,想来是不只一人瞧着咱们,那妖精或许就在其中。咱们尽管随意些,以免露了破绽。” 尽管如此,那些赤裸裸打量的眼神,仍是令他们有些不自在。尽管有些坐立不安,慧心与吕玄凌仍是强装镇定,神色如常地喝着茶,瞧着高台上弹着琵琶的姑娘。 然不断摩挲着茶杯的手,却是暴露了二人的心不在焉。 阁楼上偶有缠绵之声隐约传入耳畔,虽说众人早便习以为常,可于慧心与吕玄凌而言,却是无比折磨。 二人端坐着,却是大气也不敢出,神色虽是坦然无比,耳根却似是要红透了天。惹得慧心心中直念阿弥陀佛,吕玄凌脑中不断念着祖师爷恕罪,真可谓窘迫不堪。 幸而熬过了等候的时间,戌时三刻已到,故而便到了遴选恩客之时。 台上的灯盏被人拿下,瞬间便暗了下来,而经老鸨的指示,所有参选者聚集于高台之下,立于一楼正中。然那传闻中的花魁娘子却并未出现在一楼的高台上,倒是二楼栏杆上缓缓出现了一个身段妖娆的身影。 而这徐徐而来的女子,想来便是花魁倩玉了。 她身着紫草色齐胸襦裙,香肩半露,亦在一举一动地不经意中露出胸前的半片春色,令男子遐想无限。她肤若凝脂,洁白的脖颈毫无瑕疵,细腰盈盈一握,行走起来摇曳生姿。她松垮的发髻上并无过多的装饰,落在额边的碎发时而拂过那魅惑深邃的双眸,举手投足皆是颠倒众生。 即便不曾全然露脸,这显露出来的身段与气质也足以蛊惑众人,令人心神荡漾了。 倩玉的面上只薄薄覆着同是紫色的轻纱,格外有韵味。慧心与吕玄凌自诩自持力过人,却于倩玉望向众人之时,也不免身形一滞,眼底流露出惊艳之感。好在这般美貌只令二人仅片刻的失神,很快他们便清醒了过来。 “狐狸精,她定然是狐狸精!”吕玄凌用仅能令慧心听闻的声音牙咬切齿道。 慧心轻咳了一声,以示回应,随即便同吕玄凌一样赶忙撇开了眼,不再瞧那倚靠在栏杆上的惑人女子,以免乱了心神。那倩玉早已在暗中观察二人,如今立于人群之中,二人同样夺目。这一举一动自是落在了倩玉的眼中,然她并不知他们的身份,只以为他们这别扭的神态是故作正经,以掩饰内心的欲望罢了。 “到底是少年郎,真是有趣!”倩玉笑得眯起了眼,轻声自语着,又是别样的风情。 而底下聚集一起的男子们早已被倩玉迷昏了头脑,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身影,眼底满是炽热的欲望。 若倩玉此刻想要他们付出生命,想来他们也是毫无犹豫,只求她的目光能为自己停留半刻。他们疯狂的渴望被压抑在皮囊之下,皮囊各异,或有看似风度翩翩的君子之流,或是看似老实正直的寻常人,此刻却如出一辙,毫不掩饰那丑陋的、狂热的内心,一切都被抛之脑后,唯有得到身在高处的绝色,沉沦肉欲的泥潭中。 这些直白赤裸的眼神不免令慧心感到不适,他暗自皱了皱眉头,只觉这欲望实在可怕,竟能令人全然忘却理智,着实可悲可叹。 可他自认也有那一瞬的迷离,但仅仅是因其相貌,而无其他。 想来是他尚未尝过情欲之滋味,故而便无欲望吧。然经此他不禁警惕,今后不论如何都不能踏出这一步,否则将万劫不复。 第二十五章 同上阁楼 相较于慧心内心的万千活动,懵懂的吕玄凌却并未想如此之多。 他万分认定这倩玉定是狐妖之流,故而才长得这般模样,有这般惑人的本事,竟令他有瞬间失了神,着实可恨。尽管如是以为,他的这些想法在那倩玉显出原形之前,算得上毫无根据。 在众人惊艳又期盼的神色中,倩玉却并未再有其它动作,只是微微侧身靠在栏杆上,似若无骨。在那饶有兴趣的眼神外,眼中更多是对众人的鄙视与轻蔑,她斜眼俯视着下方,着眼之处似乎都是任由她拿捏的蝼蚁。 “姑娘,到时辰了,该选人啦!”一旁的老鸨提醒着。 此话清晰地传入了所有人的耳中,参选者们不禁又是精神一振,等候着最终的抉择。在此氛围下,慧心与吕玄凌不免也微微紧张起来。 毕竟这最终的选择,决定着他们的行动能否如计划中顺利。 那倩玉却是不紧不慢地直起了身子,慵懒地抬起纤细的手,抚上发髻上那镶着东珠的银钗,状似无意地扫过众人,却不急着拔下钗子。然底下的男子们却早已等得不耐,面上满是急切。 “倩玉姑娘!扔这里!” “求姑娘赏脸,让吾怜惜您一夜罢!” “选我,选我!倩玉姑娘若能选中我,您便是让我死都成!” “……” 男子们一改适才聚精会神的安静,争先恐后、此起彼伏地喊着,只为这倩玉能垂怜他们一夜。仅有慧心与吕玄凌无动于衷,反倒被这些热切而疯狂地声音惹得有些心烦,毫不掩饰地皱起了眉头,恨不得将他们的嘴一一堵上。 尽管他二人自是希望能被选中,可也不屑于用此等方式去吸引那花魁的注意。 而他俩越是平静,于倩玉的眼中便越是反常,故而对二人的兴致便越高。她轻笑一声,拔下了那只银钗,轻轻一抛,众人的眼神便也随着那支银钗而移动着,最终落在了慧心的身上。 “是……是我?”直到看到那齐刷刷的妒羡眼神,慧心才恍然意识到那钗子竟是砸中了自己。 吕玄凌亦转过头去,面上一喜,欲要同慧心讲话,却感觉肩上一痛,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低下头一瞧,是一只嵌着紫玉的簪子,只觉有些难以置信,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往那二楼栏杆上望去。这份意料之外不仅仅是吕玄凌的独享,包括慧心及周身的所有男子,皆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无比讶异。 “我实在难以抉择,故而这二人,便都要了罢。”倩玉那柔媚的声音徐徐传来,令人不禁酥软了身子。 说罢,她便轻抚着额边碎发,扭着凹凸有致的身子缓缓地回了房,以作准备,好享受着美妙无边的夜晚。而离去前,她又微微侧过头来,特意嘱咐着慧心与吕玄凌。 “可别忘了我的簪子。” 既是尘埃已定,众人虽是对慧心羡慕嫉妒,却也不至于执着许久,毕竟机会仍有许多,再等下次便是。反正这楼里的姑娘们不计其数,此刻的落寞,自有美酒相浇,更有其他美人所抚慰,何必对一时的落选而斤斤计较呢?故而这些男子很快便一哄而散,分散到各处,寻着别的乐子去了。 最终,便只留着慧心与吕玄凌在原地面面相觑,还在适应着这意外的结果。 二人蹲下身子,捡起了脚旁的钗簪,捏在了手中。 随即便有老鸨亲自前来道贺,而后由龟公领路,引二人上楼,直至到达那倩玉的房间外。上楼前,不免心中有几分忐忑,慧心与吕玄凌忍不住对视一眼,而后便跟在那龟公后头踏上了楼梯。 阁楼偶有人来往上下,紧闭的房门中许是有了约定的恩客,而半敞开着的,便在等候贵客光临。 花魁倩玉所在的房间打着好几个弯,位于走廊尽头,令人有些出乎意料。不曾想她竟位于这般僻静之处,可若细想之,或是在情理之中,以她的名声=头,自然无需住在引人注目处,反倒是免了不少被打搅的麻烦。 走廊处只有三两的灯笼微微闪烁,或明或暗,与那亮如白昼的大堂大相径庭,却染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秘之色。龟公轻扣房门,只同里头说了一声人已带到,而后便推开了虚掩着的房门,只待慧心与吕玄凌二人进入,便可正式合上门退下了。慧心与吕玄凌抬眼往里头瞧了一眼,却只见灯火晃动,暧昧不明。 许是察觉二人并未立刻进门,里头的倩玉倒是出了声:“进来吧。” 慧心又是一阵紧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侧头看向吕玄凌。只见吕玄凌的神态同他并无二致,与他眼神交汇,而后重重点头,示意他一放松些,便率先踏进了门。 紧随着吕玄凌的步伐,慧心亦在下一瞬进入了房内。而后龟公合上了门离去,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耳畔。 方才在外头看不分明,直至入屋后才发觉,这屋子竟无比宽敞,又有好几间隔断。入门多是繁复的摆设,顺着花罩、屏风行至里间,视线便明亮了不少,却仍是不同楼下相较甚远。行走期间,吕玄凌暗中将被封在葫芦内的白皎皎放出,却并未解去她额间符咒,以免泄露气息,被倩玉所警惕。 为隐匿身形,白皎皎便藏在了暗处。 进入里间,映入眼帘的便是榻上的倩玉,虽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可眼前的画面却仍是令不经人事的两名少年面红耳赤,匆忙闭上了眼。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二人不敢睁眼,分别在心中慌张默念着,以此来平复那砰砰不止的心跳。 若要问眼前这什么样的景象能令他们羞成这般模样,原是那倩玉早已摘下面纱,褪下外裳,只着那齐胸却包不住大半胸脯的裙衫。除此之外,便连这裙衫她也穿的随意,直撩直大腿根处,若寻常男子见了,定是心神荡漾,渴望窥视那若隐若现的风光。她洁白柔软的手臂、皮肤、双腿裸露在外,慵懒妩媚,风韵无限。 而她半撑着头,瞧见慧心与吕玄凌紧闭双目、涨红脸的慌乱无措模样,不禁轻笑出声,万分娇媚。 “瞧你们,紧张成这般模样。”倩玉缓缓起身,靠近二人,“想必从未瞧过女人的身子,仍是个嫩雏儿罢?” 眼见着她便要贴上他们,慧心与吕玄凌却始终不敢睁开双眸,生怕这污秽的画面扰了心智,坏了修行。可他们的模样却更是令倩玉来劲,她不依不饶地抬起手,分别抚上慧心与吕玄凌的一侧脸庞,惹得二人一阵僵硬瑟缩,差点要出手锤向眼前之人。 “乖。”倩玉摩挲着他们的脸庞,轻言哄着,“这般好相貌,不让姐姐仔细瞧瞧,也太过可惜了。” 听闻此言,尽管心中极端不悦与不适,他们还是凭着理智睁开了双眸。 入眼,倩玉不免赞叹这青涩俊俏的两张面庞,愉悦之余,眼底浮出了些许惋惜的神色。 第二十六章 原形毕露 睁开双眼的慧心与吕玄凌,自然便清楚地瞧见了倩玉的模样。 便如心中所设想的那般,摘下面纱的倩玉着实不逊色于方才在栏杆上的模样,可谓是颠倒众生。而她的一举一动,都带着蛊惑人心的气质,难免令常人沉醉其中,难以自持。 幸而慧心在心中无数次暗示自己,这才不至于被迷惑了去。 倒是一旁的吕玄凌,一心想要捉妖,倒显得心智更加坚定些。尽管此刻被倩玉这轻浮的动作惹得心中不适,却也不好露出半点不悦的神色,以免打草惊蛇。而接下来二人的行动便如昨夜所计划的那般,先使慧心吸引这倩玉的注意,而后吕玄凌伺机施法令那倩玉显出原形,再将其收服。 吕玄凌暗中踢了踢慧心的脚,慧心即刻领会了他的暗示。而后慧心便勾了勾唇,冲那倩玉露出了如沐春风的笑容。那倩玉显然被这笑容吸引了去,便以为这慧心是想引起她的注意,故而哪有不解风情的道理? “瞧你这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不曾想是个急心肠的,姐姐便遂你的意,先选你罢。”倩玉轻笑一声,将吕玄凌颊边的手移去,转而勾上了慧心的后颈。 这方吕玄凌松了口气,可慧心却止不住地眼皮抽动,脑中急着想该如何应对倩玉的接近。 倩玉的指尖逐渐从慧心的颊边划过,而后沿着下巴、喉间落入胸膛,而后来回抚摸着,慧心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如此窘迫的状况令他面色发热,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倩玉似乎很享受于这句青涩而充满活力的年轻身体,尤其沉醉于这股鲜活的气息,她不禁将头微微低下,靠近慧心那不算宽厚的胸膛,听着他那震动如雷的心跳。 可她的指尖却不满足于在慧心的胸口流连,而后逐渐往下,滑落至他的腰间,似要剥去他的衣衫,接触他炽热的肌肤。 然却在正要解开系带之时,慧心的手却抓住了她那不安分的柔荑,正当她诧异抬眼时,却见慧心微微笑道:“春宵一度夜方长,倩玉姐姐何必急于一时,不若先听我讲几个故事解闷,也好为这冷夜添些趣意,如何?” “你这般有情趣,姐姐哪有推却的道理?”倩玉又是妩媚一笑,“不过,不若更有情趣些,你抱我过去如何?” 听闻此言,慧心更是心中一颤,眼皮抽动愈狠,他恨不得不顾出家人的身份,辱骂她着实不知廉耻。可理智却将他从愤怒中拉回,最终只是皮上笑着,轻松将那柔若无骨的倩玉打横抱起,逐步走向那那榻边。 落入这温暖的怀中,倩玉嘤咛一声,却瞧见怔在原地的吕玄凌,不免唤道:“这位弟弟不妨也过来,让姐姐瞧瞧你们谁讲的故事更好些。” “我、我不会……”吕玄凌正讶然与慧心这般大义凛然,豁得出去,却不曾想自己也没逃得过,下意识想要推却。 然慧心却又出声救了他一次:“这位兄弟是我多年好友,向来寡言,更别提讲故事了。然其最擅书画,方才我瞧着外室有不少纸墨,不若让他写副字画,供倩玉姐姐欣赏,岂不是两全其美?” 既有此提议,倩玉哪里不高兴,故而摸了摸慧心的脸,轻笑道:“倒是你巧言善辩,那便依你所言罢。” 吕玄凌自然是如临大赦,差点憋不住眼中笑意,然也对慧心十分感激,且对其境况深感同期。正当他向慧心投去目光时,只见慧心正恨恨地盯着他,与他眼神交汇。 “快去罢,吕弟。” 慧心的的声音虽是平淡而温和,可眼神却十足的锋芒毕露,又带着迫切与催促,那意思自然是不言而明。 你这臭小道士最好快些下手,不然我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定要你好看! 知道啦,知道啦!你且忍耐一会儿,我吕玄凌定不会让你吃亏,白白受这委屈的! 二人彼此眼神交流着,吕玄凌忍住笑意,冲慧心扬了扬眉,示意他放心。慧心这才又狠狠地瞪了吕玄凌最后一眼,转而视死如归地抱着倩玉重新走向榻边,静待吕玄凌的行动。 故而有此空档以后,吕玄凌便连忙抽出符纸,施诀念咒,符纸纷纷涌向四面八方,呈包围之势,附上了整个屋子,形成法阵,令倩玉无法逃脱。而后又忙将跳到他脚边的白皎皎施法解禁,那白皎皎虽仍无法恢复人形,却已可以随意施法,不受限制。而那倩玉正想对慧心上下其手之时,却敏锐地察觉异状,连忙推开了慧心,欲要逃之夭夭。 然其正触碰到窗门时,却只觉手心如有火灼烧,故而缩回。 此时此刻,她自是猜测出了慧心二人的真实缘由,怒不可遏,便双手一张,施诀使出妖术,想要将慧心碎尸万段。 可这一行为却被及时赶来的吕玄凌与白皎皎所打断。白皎皎飞身上前与其缠斗,因身量小,倒万分灵活,倩玉根本捉不住上蹿下跳的她。而吕玄凌便趁倩玉与白皎皎打斗的功夫,掏出若干张符纸,嘴中念念有词,齐刷刷地往倩玉的身上冲去。这倩玉虽有心躲过,奈何数量太多,故而不慎被符纸击中,瞬间难以使出妖术。 便在这暂时将其困住的千钧一发之际,吕玄凌拿起早已在手中等候多时的八卦镜,施展手诀,而后念咒将八卦镜往倩玉的身上照去。 “现!”吕玄凌大喝一声,那八卦镜便泛出青烟,将倩玉围绕住。 随着他口中咒语的停歇,青烟淡去,那倩玉只觉身体如被烈焰焚烧一般,万分痛苦,她凄厉地尖叫着,浑身颤抖,而后不断蜷缩,最终成了一只比白皎皎身量大,但如她一般通体雪白的狐狸。 “我便说你这般引诱、迷惑男人的本事从何而来,倒真是被我猜中了,还真是个吸人精气,损人元阳的狐狸精!”吕玄凌瞧着那蜷缩在地,颤抖不已的倩玉冷哼道。 而这倩玉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却仍是有些不甘心,她叫了一声,随即跳起身来,便要往吕玄凌的腿上咬去。奈何被同样跃起的白皎皎一脚蹬去,她便被踢飞在桌角边,呕出一口血来。那白皎皎显然对这倩玉有气,故而下脚才这般狠。 “哼!”白皎皎没好气道,“你这该死的狐媚子,不好好修炼,竟吸人元阳提高功力,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你也做得出来?居然还想对小玄凌动手动脚,我呸!真是不知廉耻!” “不错,你这妖精为祸百姓,而今我们定要替天行道,以免你再行祸事!” 眼见着自己的百年修为就要毁于一旦,倩玉不禁苦苦求饶:“小……小道长饶命!我虽吸其元阳精气,可、可这都是他们自个儿乐意的呀!” 然吕玄凌却不为所动,掏出符纸燃尽,而后将血抹于桃木剑上,直直刺向挣扎不已的狐狸。 第二十七章 酒楼之乱 桃木剑平日平平无奇,此刻面对邪祟却锋利无比。 那倩玉被此剑此中,只扑腾几下,而后又被吕玄凌以符纸一附,便瞬间化作紫烟,最终只留一颗泛着微弱紫光的内丹。吕玄凌将其内丹收入葫芦内,满意地拍了拍手,收回了桃木剑。 如此,这红梅苑的降妖之行便顺利结束。因而吕玄凌事先施了法阵,故而这屋内的动静外人自是不知。 虽说这狐狸有百年修为,却不曾想她遇见的是这齐云山玉虚观天资最高的弟子,又有法器傍身,更有修行三百年的白皎皎相助,若要降她,自然是轻而易举的。 “吕玄凌!幸而你及时出手,你可知你若再晚些,我便要名节不保了!”见吕玄凌顺利降服了倩玉,躲在一旁的慧心这才起身,回想起适才的屈辱,他不禁抱怨出声。 吕玄凌这才注意到衣衫略微有些凌乱的慧心,他挠了挠头,笑得有些愧疚:“实在对不住了慧心,方才真是委屈你了!若没有你,想来还不会这般顺利。” 慧心只是哼了一声,撇开脸,仍有些不领情。 “好啦,好啦!”吕玄凌讨好道,“慧心你大人有大量,定然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不是?再说我们都是为了降妖除魔,有所小牺牲也是在所难免嘛!” “哪里是小牺牲了!”慧心不可置信道,“你我都是出家人,这不近女色乃是严格的戒律,这牺牲可是大了!” “呃……”吕玄凌欲言又止,有些为难,终还是鼓起勇气道,“慧心,道门门派众多,戒律亦不相同,我们门派……正巧是可以娶妻生子的。” “什、什么?”慧心一时无言以对,他脑中回忆一番,似乎的确听过此类规矩。 可这样一来,他的怨念便越大了。 然慧心俨然是忘却了一段往事,便是曾经与如蔓同床共枕的时日。 可那时他年岁小,想来也不作数,况且也是如蔓硬拉着他,如今年岁见长,已然有了男女大防,自是不会再有那般行径。 慧心这方越是沉默,吕玄凌便越是尴尬,他心知慧心一时难以接受那倩玉的所作所为,故而只能尽力安慰:“慧心啊,你瞧你想吃什么,不若我明日请你?” 既是有了台阶,倒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慧心又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今日乏了,尚且不饿,明日再吃罢。” 如此,二人也算和好如初。 然而他们既是令这红梅苑中凭空少了一名花魁,自然便不能这般贸然出去,只得暗中溜走。思虑半刻,他们决定效仿方才欲要逃走的倩玉,从这窗户逃脱。然而这倩玉的房间处于三楼,吕玄凌与白皎皎有术法在身,想要脱身自然不在话下,唯有慧心手无缚鸡之力,若要从三楼一跃而下,定然会受伤。 可惜吕玄凌的术法只能降妖除魔,不能助人,故而此刻只能仰仗于白皎皎的助力了。 白皎皎施法以红光圈住慧心,而后吕玄凌先行跃下,慧心次之,故而慧心有红光引导,缓慢下降,稳稳落地。最后白皎皎轻松跳下窗台,二人一兔便顺利脱身,借由夜色的掩护而回到了那破庙。 一夜安眠后,慧心与吕玄凌恢复了原先的穿着,便又进城了。 二人特意将脸涂黑了些,以免被人认出。 一路上,这红梅苑花魁与两名少年郎凭空消失的消息,早已传的沸沸扬扬。即便报官寻人,自然也是难以寻见,故而东家少了这么一颗摇钱树,自然是心痛无比,却也只能自认倒霉。不过有人欢喜有人愁,其余青楼少了这么一个竞争对手,自然喜不自胜,拍手叫好,这往后的生意自然不会一家独大了。 因着前日的承诺,吕玄凌今日便寻了个小酒楼请慧心吃饭。自然,他请不起贵的,便只能找个平民能去的地儿。 即便如此,这笔不算小的花销也足以令他肉疼。 然慧心倒也没同他客气,毕竟为他做了这般大的牺牲,那吃他一餐倒也是理所应当。故而慧心一连点了青竹荷叶鸡、香蕈豆腐、樱桃酥及灌汤包才停手,惹得吕玄凌瞧了瞧不算充实的荷包,最终只忍痛点了个七宝粥。 好在慧心虽点的不客气,倒也只吃了小半,剩下的大都留给了吕玄凌与白皎皎。吕玄凌虽心疼银两,可吃得却比慧心还欢,山中向来粗茶淡饭,虽不忌酒肉,可却也难得吃上一回。如今下山,得以遇见这般美味佳肴,差点连碗都吃了个干净。 正当放下碗筷,打了个饱嗝欲要结账离去时,隔壁的两桌食客却是争吵起来,甚至大打出手。 若是不碍事也就罢了,可这两桌人的混乱局面却是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无法越过,便只能回到座位,待他们停手。 不曾想,这伙人居然动起了刀剑,手起刀落,那碗筷也成了无辜的陪葬,直直向慧心和吕玄凌飞去。慧心忙捂着脑袋低下身去,吕玄凌亦一个闪身躲过,幸而没有被砸中。然他们桌上的碗盘却并不幸运,纷纷被砸中,不分你我,皆成了碎片。 “这伙人好大的仇怨,这也能打起来!”慧心为躲过危险松了口气,却不免抱怨。 “就是。”吕玄凌瞧着桌上的残局,摇了摇头,“幸而早已吃完,不然可惜了一桌好菜。” “你还想着这桌菜呢。”慧心噗呲一笑,而后又暗中抬眼观察,“倒也不知他们要斗到何时,再这样下去,怕是连屋子都要掀翻了。” 话语刚落,又遭一碗羊肉羹迎面飞来。 虽最终只落在了二人桌上,却因碗被砸碎,而溅了慧心与吕玄凌一身的汤水,好不狼狈。 “咳咳咳……”慧心抹了抹脸上的汤水,险些被呛住。转头一瞧吕玄凌,却是同自己一样的惨状,不免大笑出声,笑得有些直不起身来。 “哈哈哈……玄凌!你脸上的黑泥都快要被冲干净了,黑一块白一块的,哈哈哈!” 吕玄凌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也不禁被慧心同样狼狈的模样惹得笑出声来:“你也好意思笑话我,瞧你的脸,还不是跟我一般模样,半斤八两,谁也别笑谁,哈哈哈!” 这边慧心与吕玄凌相互嘲笑着,那头的两桌食客却仍是打斗不止,便连桌椅都已碎的碎,残的残。而这二楼的动静早已被楼下的掌柜与小二听见,急急忙忙赶上楼来,却瞧见这般阵仗,大惊失色,连叫那小二跑去报官。 过了许久,这才等来十几个衙役。 领头的衙役瞧见这状况,亦是吃了一惊,然他向来同三教九流接触,此种场面自然见怪不怪。故而他大喝一声,拔出佩刀冲上前去,一刀劈在了靠近这伙人的桌上,以此警示他们。这些人正不耐烦,只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子,却见是官差,脸色一变,连忙反应过来停了手。 第二十八章 离开汝州 有官差的呵止,两伙人这才恢复了理智。 分别领头的两位男子这才扫视着座位四周,早已是满目疮痍,不免有些惭愧,脸上有些挂不住,忙同掌柜致歉。可即便再是诚恳道歉,这破损桌椅碗筷,到底是难以恢复原状了。 “哎哟!这桌这椅,断的断,破的破,我的老天爷呀!这碗都碎成渣了!这损失了多少银子啊我……”掌柜呼天喊地,无比痛惜,仿佛是这天底下最悲催之人。 “掌柜的,您说个数,我来赔!”其中一伙的领头男子,爽快道。 “切,不必假大方!”另一伙的领头男子出言讽刺,“掌柜的,您说个数儿,该我们出的,一个子儿都不会少!” “这……”那掌柜一见有利可图,连忙转着眼珠子算起了帐。 然那衙役却不等掌柜说出金额,却干脆道:“有什么事儿都去衙门说去,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在此大动干戈,扰乱秩序、违反律法,哪有不去衙门的道理?到了衙门自有处罚,即便是要赔偿,也给你们算个明明白白!” 两个领头人自知理亏,虽难免有皮肉之苦,自然没有反抗,任由衙役们押送。 而后,那衙役又指了指掌柜与小二,道:“你们前去作证,这些摔碎的碗盘、打坏的桌椅值多少银子都算好,绝不许弄虚作假!” “是是是。”掌柜的连连点头。 在一旁旁观的慧心和吕玄凌,正以为他们能够顺利离开时,却不曾想那衙役转过头来,指着二人道:“你们也去。” “啊?” “我们?” 慧心与吕玄凌指着自个儿鼻子,出乎意料道。 “这二楼座位除了他们,便剩你们二人,不是你们,还能有谁?” “去做人证?”慧心疑问道。 “这是自然,这里的来龙去脉,想来你俩比那掌柜更加清楚。”衙役点了点头。 如此,二人便顶着这一身的狼狈随同掌柜及小二一同前往了衙门。尽管被卷入了这意外的漩涡中,意外弄脏了衣服,可却因祸得福,那一桌菜由那俩伙人一并结清。虽然他们早已吃得一干二净,然一地的狼藉,早已无法辨别他们是否得以享用了。 “早知如此,便该多点些菜。”吕玄凌侧过身子,同慧心偷偷道。 “哈哈哈,所言甚是。”慧心忍不住轻笑出声,点头赞同。 前去衙门作证的时辰虽不算太长,到底也是耽搁了一会儿,出了衙门,已至申时。原本计划用过这午饭便动身赶路,然因此变故便只能又在荒庙留宿一夜,待明早再启程了。 而慧心便也明白,这两伙人原是江湖中人,素有恩怨,而后头在酒楼的来龙去脉,便也不言自明。 这两拨江湖中人今日不曾想在同一家酒楼偶遇,起先只是相互出言讽刺,而后愈加激烈。越是后头,便连辱骂言语也难解心头怨气,故而拔刀相向,导致了这般结果。 离城前,慧心与吕玄凌行走时路过了红柳街的街口。 仍旧是人流不息,来来往往。慧心不禁驻足,抬眼望去,昨夜的变故似乎并未影响这里太多,不过是一座高楼倾覆,又一座升起,循环往复着。此处仍将花红柳绿,仍是歌舞不息、灯红酒绿,繁华如往昔、令人沉醉流连。 他突然回想起那倩玉最后的模样。 她最终那话尽管是为自己求饶开脱,可回头一想,纵使妖孽作乱,何尝不是人的欲望作祟,使妖孽有机可乘呢? 世间妖可除,心中魔难灭啊。 “阿弥陀佛。”慧心双手合十,无奈摇头叹息,怜悯着这烟柳之地的众人们,可怜他们深陷欲望泥沼,难以自救,甘愿堕落。 吕玄凌本只在慧心旁走着,回头却已不见慧心的身影。疑惑回头,却只见慧心远在十步之后,在路旁屹立不动,双手合十,露出了悲悯众生的神情来,夕阳落在慧心身上,尽管衣衫污浊,却宛如佛陀。 他怔了怔,最终还是轻声唤道:“……慧心?” 慧心这才回过神来,放下双掌,温和笑道:“无事,我们走罢。” …… 回到荒庙,便是慧心和吕玄凌、白皎皎于汝州的最后一夜。 庙内的蜡烛已经燃尽,慧心早已换了新的,以方便往后来此借宿的行人。趁天仍亮着,他简单打扫了一番破庙,然屋顶的残破却暂时无法完全修补,只捡了些干草让吕玄凌帮忙铺上。佛像经过这几日的擦拭,似乎已泛出些许光泽,多了不少生气,可待他一走,想来又将恢复原状。 次日天还未亮,慧心便早起打坐唱诵,为避免影响吕玄凌及白皎皎,他独自处于庙外直至初阳升起。 天大亮前,晨露微凉,大雾缭绕世间,慧心却不为寒凉所动,虔诚如初。他位于寒雾中,若隐若现,恰如雾中仙,清寒之中散开那不可掩饰的温润来。直至初阳洒落,大雾散去,那寒中暖意却不显锋芒,隐匿于光芒之下,化作缕缕清风。 诵毕,他睁开双眸,恰巧庙门吱呀一声打开,只见吕玄凌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意外道:“慧心?你又醒这么早。” 那肃穆庄严的神情瞬间化开,慧心站起身来,笑道:“这几日习惯了,每到时辰便清醒了。” “吃些干粮,半个时辰后便可动身了。”吕玄凌动了动拳脚,只觉浑身舒畅,亦清醒了不少。 “好。”慧心微笑点头。 此时已入深秋,故而虽一路多需徒步而行,倒也不似炎夏的暑热,亦不如寒冬的凛冽,算得上天气适宜,最合适不过。早晚虽寒凉,待暖日升起时,便格外舒适。 他们简单用过了早饭,便背上那甚少的行装,合上庙门,重新踏上行途。 随着庙门逐渐合起,那声音依旧像是木门摇摇欲坠的模样,庙内的光线便逐渐减少,如同慧心的视线一般,最终仅成了一条细缝。可观自在那悲悯众生的眉眼却消失不见,仅剩身子处于莲花台上,巍然不动。 此庙已断绝香火,鲜有人至。为免邪祟侵扰,祸害行人,无奈削去佛头,愿菩萨宽宥。 慧心心中默念,双手合十,闭目躬身揖礼,以求宽恕。 立于合上的庙门外,虽早已看不见摆于莲花台旁的佛头,可却仍能感知,普度众生的观自在仍是那慈眉善目的神态。他自然不介意这小小的肉身形态,若有利于众生,又何不可为呢? 观自在祥和微笑着,似是在暗中注视着那远去的背影,祝佑他今后不论遭遇怎样的艰难险阻,皆能消灾解厄,化险为夷。 第二十九章 卧龙镇内 风餐露宿十数日,慧心他们终于行至丘州境内卧龙镇,得见人烟。 这卧龙镇虽名字不凡,却是个不算起眼的寻常小镇。镇内不过百余户人家,人数不及两千人,相较其他各处的城镇,卧龙镇的规模实在微小到不值一提。 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卧龙镇地处中原,虽不若汝州繁华、屋梁精巧宽敞,却也热闹舒适。 而要说起这卧龙镇名字的来由,便不得不提起距镇十余里外的盘龙山了。只传闻这盘龙山的深山之中,有青龙栖息,而据镇中老人所言,于五百年前此龙修炼得道,得以飞升,有无数人亲眼目睹。尽管这已是他们祖辈的传言,可如今仍能被他们绘声绘色描述,仿佛历历在目。 “且说五百年前的惊蛰之日的午时啊,本是晴空万里,却在顷刻间狂风大作,黑云压城,像是有暴雨来临。果不其然,那倾盆大雨随着狂风而来,令坚固的青瓦都险些招架不住。 这突然的天变不止于此,随着暴雨而来的,定有电闪雷鸣。而这雷鸣不绝,地动山摇,电光如昼,俗话说,这便是现龙了。于阵阵雷鸣之中,似乎隐约而闻见龙鸣之声,众人于檐下观察天色,竟发觉这雷竟都打向那盘龙山中! 而后,那狂风更是大作,呼啸不已,雷鸣更甚、震耳欲聋。却只听得一阵痛苦狂啸之声掺杂其中,听得众人心中一震,想来便是龙吟之声!果不其然,许久之后那旋风之中,竟隐隐现出青黑色长物,蜿蜒腾飞而上,真是一条青龙! 得见卧龙飞升,真可谓是腾云驾雾,莫不壮观!” 六角亭中,一鹤发老者同小童们说起五百年前的盘龙山轶事,说得万分精彩,不免吸引了路过的诸多男女老少。 故而慧心与吕玄凌亦在其中,于人群最外围听得滋滋有味。 “不曾想这小小的丘州小镇,竟还有这般不凡之事,倒也不知是真是假。”吕玄凌同慧心感慨道。 “是啊,如能得见真龙飞升,确实是世间罕见。”慧心点了点头,“然数百年过去,不论真假,如今的盘龙山自然已是一片寻常,并无盘龙之影了。” 虽然二人只是互相轻声议论着,然却并未刻意低声言语,故而这些话便落入一旁的青年男子耳中。他侧目打量着慧心与吕玄凌二人,又见吕玄凌是作道士打扮,似是眼中一亮,上前搭话。 “这位小兄弟与小道长瞧着面生,想是打外乡来的罢?”那青年揖礼道。 慧心与吕玄凌转过头来,只有些疑惑,却也同声回礼道:“正是。” 青年继续凝重道:“小道长与小兄弟有所不知,方才您二人之言有一处差矣。” “哦?何处不对,还请您指教。”吕玄凌转过头去,与慧心面面相觑,故而对青年出言相问。 “虽说盘龙山之龙早已飞升,此传言如今却是无法辨明真假,然如今这盘龙山却并非如二位所言般风平浪静。那盘龙山中,而今又有新龙栖息其中,这倒也并非我捕风捉影、信口雌黄,而是确有其事……” 原是那盘龙山本是平静了数百年的,可自二十多年前的某一日起,多名樵夫如以往一般进山砍柴,却不曾想却命丧其中。原是那日几日于砍柴途中突逢阴雨,故而去到一处山洞躲雨。这山洞传言是那青龙飞升前栖息的洞穴,然数百年来早已成了空穴,况且早有无数人来过此处,故而这些樵夫并未多想。 可不曾想,几人刚入洞避雨不久,只听得洞穴内传来窸窣声响,而后越来越近。 待几位樵夫反应过来时,却早已身首异处。而这些樵夫之中,仅有一人幸存,这位幸存的樵夫砍柴之处相对较远,故而比其他樵夫更晚到那山洞。待他如约到达山洞附近时,却突然听见同伴的凄惨叫声,故而未敢擅自进入山洞,而是绕路去隐秘处观察。 因洞内光暗,看不真切,幸存的樵夫只隐约瞧见洞内有一庞然长物盘卷在洞内,它似是青黑之色,无比灵活。而隐隐可听闻的,是同伴的惊叫声与沉闷的惨叫声,樵夫万分恐惧,待在暗处不敢出声,只待洞内没了声响,才敢出来透气。 躲过一劫后,那樵夫便连柴火也不敢要,马不停蹄地逃下山去。 待看到山下人影时,这才彻底一屁股瘫软在地,双膝打颤,面无血色。旁人问起,他也是惊恐而不能言语,失魂落魄,直到过了好些时日,这幸存的樵夫才恢复了些血色,同村人说起了山中遭遇之事。 村人们议论纷纷,都只说是青龙再次现身了。而这些樵夫定然是惊扰了青龙,惹怒于它,这才命丧这盘龙穴。 可即便如此,仍有些人半信半疑,纷纷入那盘龙穴探查,皆是无一生还。 起先倒还好些,只要不靠近那盘龙穴,倒也是安然无恙。可随着时间挪移,这盘龙山却是越发危险了,多年来入山之人不在少数,可直至今日,这些人皆是无一生还。 故而到了今日,便已无人敢入山。 这倒也罢了,可自无人入山后,偶有山下村人一夜早起发觉,家中鸡鸭或是猪狗总是消失不见。本以为只是遭了贼,却不曾想村中多户皆遭此家畜、家禽凭空消失之事,苦不堪言。长此以往,便不免怀疑起山中的那条青龙来,可想归想,却是万万不敢进山寻找失窃之禽畜的,只能自认倒霉。 那青年一言一语间,便同慧心二人说明了近年来盘龙山之怪事,神情不免有些忧虑。 “虽说这些年只是少些猪狗牛羊罢了,并无人丧命,可若等哪一日便连这家畜都没了,可否连村民都要遭殃?总这般提心吊胆的活着,到底是不安心。今日恰巧偶遇小道长,将这些同您说了,虽不晓得能否有转机,但也总是个机会。” 慧心只在一旁默默地听者,面临此事自然插不上话,便只将目光转向吕玄凌,亦等待他的回复。 只见吕玄凌抚摸着怀中的白皎皎,若有所思:“听你之言,那山中之物倒不像是个青龙。如此行为,反倒像是妖物。龙乃神物,吸天地之灵气,又怎会残害生灵?你便想想,数百年前飞升之龙,可有传言说它戕害人命?” “这……这倒未曾听闻。”青年如实摇头道。 “这便是了,不论这盘龙山中之物是真龙假龙,可以断言的是,并非是曾经之龙。”吕玄凌肯定道。 “那小道长可有法子帮帮我们?” “你说的那个盘龙山,是位于哪个方向?” 青年喜不自胜,忙指着西北方的那座高山道:“在下恰是盘龙山下村民,小道长跟着我便是,我来带路。” 吕玄凌轻咳一声,点了点头,转头冲慧心淡淡一笑。 “走吧,慧心,同我去做一件大事。” 第三十章 盘龙山中 尽管这青年将盘龙山说得如此骇人,然对于吕玄凌而言,似乎如平坦大道一般。 他显然对于自个儿的本事有着十足自信,这不免令慧心有几分羡慕,若他的身手能有吕玄凌十分之一,也能免去不少困难。然而,即使是吕玄凌,也会遭遇自己所难以应对之困难,故而各人有各人之路,不论是谁的道路,都不会毫无波折。 若真要慧心同吕玄凌那般降妖除魔,想来也不是他所追寻的道。故而能在路中有幸与吕玄凌相遇,令他多增长些见闻,与其患难多日,想来也是不可忘却的快意恩仇之忆。 这青年只让慧心与吕玄凌等候他些时辰,他买了些粮油米面放在了牛车上,便叫慧心二人坐上了牛车与他一同回村。 牛车虽不快,却胜在稳当。一路上,慧心他们便也知道了这青年的名字,叫做罗守宗。 罗守宗虽是个农户,却也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他继承家业,有个勤快能干的妻子,有儿有女,守着家中的几亩薄田生活。虽算不上富庶,但也衣食无忧,唯一烦恼的便是山中那物偶来家中侵扰,以至于成日牵挂家中牲畜及妻儿安危,难以安眠。故而今日偶遇吕玄凌,这才斗胆想问,竟真是有所收获。 不出一个时辰,三人便到达了盘龙山下的小村。 这盘龙村景色优美,背靠盘龙山,田野广阔,有溪流蜿蜒其中。若非近些年那令人不安的屡屡怪事,此处的确称得上一处桃花源,人人安居乐业。 在村中玩耍的孩童见着罗守宗带着两个生人,纷纷围上前,好奇地打量着他们。村中老妪老叟腿脚不便,便只坐在门前或是站在路旁张望。由此可见此村少有生人来往,更何况慧心与吕玄凌皮肤白净,一看便不是干活的模样。 “蔡婆婆,二叔公,李大婶……!”罗守宗肩上扛着两袋米,笑着同这些老人一一打着招呼,慧心与吕玄凌背着包袱在后头跟着,帮他提些稍轻的物件。 “哦,是守宗啊!镇上回来了?你后头的两个小年轻是谁家孩子呀?”二叔公拄着拐杖,探着脑袋眯着眼笑问,胡须颤颤巍巍地抖动着。 “他们啊!是吕小道长和慧心小兄弟,是来村里帮我们的!”罗守宗解释。 “……帮我们?”老人们面面相觑。 孩童们跟在慧心他们后头,一边好奇打量,一边叽叽喳喳闹着。 这风和日丽,鸡鸭成群,邻里和睦的村落令慧心不禁心情舒畅、眉头舒展。若非罗守宗亲口所言,他是断然不会相信这村庄竟有恶龙袭扰的。可也许是这盘龙山这四周皆是风水绝佳之处,这才曾经有龙在那盘龙山上吸天地精气,休养生息,修炼飞升罢。 从村口沿小路走着,很快便到了罗守宗的住处。罗守宗的妻子朱秀珍初见慧心与吕玄凌,亦是有些诧异,经其解释后,这才了然般地展露出笑颜,忙招待二人进屋落座。两个儿女腼腆怕生,直躲在门后好奇打量,又有些想靠前同两个模样甚是好看的哥哥玩耍,却终是因胆小而作罢。 见孩子这模样,朱秀珍笑着解释道:“两个孩子没见过生人,不知礼数,令二位小兄弟见笑了!” 慧心摆了摆手,温和笑着:“不妨事,孩子年幼,怕生拘谨也是正常。” 如此,二人便也不故作客气,进屋坐了下来,接过了朱秀珍递来的茶水。喝口水润了润嗓子,吕玄凌便与慧心计划起何时进山探查一事。而听闻罗守宗方才于城中所言,村人多是早上起来发觉牲畜消失,想来那山中所谓的青龙多是夜间出动,大概多是在白天休息,想来白日进山最是合适。 念及此,吕玄凌摩挲着桃木剑的手顿然停下,问罗守宗道:“你可还记得这青龙是多长时间出来一次?” “倒也没什么规律,时而三四日便来,时而两三个月,都是摸不准的。”罗守宗皱着眉思考道。 “明白了。”吕玄凌抿了抿嘴。 而后吕玄凌又问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又询问那盘龙穴之所在等等,罗守宗便也一一作答。然他似是怕慧心与吕玄凌寻不见那盘龙穴所在,有自告奋勇明日为二人带路,却将一旁的朱秀珍吓了一跳。 “你当真要去?”朱秀珍紧紧攥着罗守宗的袖子,眼神担忧,“你可是忘记多少人在那山中丧命了?!你这让我跟孩子们可怎么办呢!” 罗守宗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若能换得山下太平,我便堵着一把又如何?吕小道长既是跟我前来了,我哪有退缩的道理?” “可是!”朱秀珍欲言又止。 “不必担心,我不过是带个路罢了。” 夫妻俩为是否进山而争执着,倒是吕玄凌出言打断道:“二位不必忧心,亦无需为我们领路,小道我自有罗盘在身,寻个路罢了,倒也难不倒我。如今山中形势不明,罗大哥贸然进山确实有危险,在家等我们消息便好。” 慧心点了点头,亦附和道:“嗯,方才罗大哥早已为我们说了山中地形,已十分清楚,我们定不会走错的。探查一事玄凌在行,罗大哥在家安心照顾妻儿便是,不必过多忧心。” 听闻慧心与吕玄凌的劝说,朱秀珍松了一口气,满眼的感激。 虽罗守宗仍欲坚持,却只能就此作罢,关怀道:“那二位定要多加当心,平安归来!” “这是自然!” “嗯,一定会的。” 吕玄凌与慧心异口同声回答道。 商讨过后,吕玄凌又领着慧心出屋,在院子中走了几步,他拿着罗盘,口中念念有词,似要探查那青龙的所在。然距离甚远,效果甚微,吕玄凌只能先收了罗盘,待明日到山脚下时再试。 “这盘龙山……瞧着确有几分青黑之气。”他瞧着那盘龙山的方向,若有所思,惹得慧心也顺着他的视线瞧去。 “有么?我倒是瞧不出来。”可观察了许久,除却那入目的巍峨雄伟及青翠模样,慧心倒是看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这一番话,倒让吕玄凌蹙着的眉头化了开,他笑着调侃道:“你若是真能看出来,那我这么些年便白拜师学道了。” “哈哈哈。”慧心亦爽朗笑道,“倒也是,术业有专攻嘛。” 不过,若如蔓在此,以她的本事,想来她不用半刻便能探知那山中到底是非青龙,亦有千般手段去收拾那祸害村人的山中之物。慧心与心中暗自想着,嘴角含笑。 自然,这如蔓并非凡人,早已飞升,想要收拾凡间妖魔鬼怪,自然无需付出太多心力。 而吕玄凌不同,他亦处于修行道中,故而凡事都是对他的磨练与提升罢了。 第三十一章 入山探查 为好好招待慧心与吕玄凌,朱秀珍早早生了火,欲要做一桌好菜。 然怕他们忌口,罗守宗特地提前询问了二人,得知他们皆不忌酒肉,便也喜滋滋地跑回厨房同朱秀珍说这好消息。饭菜香味时时飘来,惹得赶路多日的慧心二人叫起了肚子。 许久后,饭菜上桌,罗守宗的一双儿女早已在饭桌底下眼馋已久,迫不及待想要吃菜。这一下午,他们已于慧心及吕玄凌熟稔了些,倒也能拉着二人的衣角说话了。而见饭菜已然做好,他们连忙冲到院子内,拉着慧心与吕玄凌的手便要上桌吃饭,惹得朱秀珍又笑骂他们不识礼数。 一桌农家饭菜虽食材常见,但有酒有荤有素,亦是十分丰盛,倒比那些酒楼里吃得还香些。 自然,在葫芦里呼呼大睡的白皎皎自然是没有这些口福了。 饱餐过后,朱秀珍收拾出唯一的空房供二人歇息。她只道寒舍委屈二人,可丝毫不知的是,这已是慧心与吕玄凌风餐露宿多日来最好的住处了。 吕玄凌不曾忘却将白皎皎放出来透气,将用饭时藏了许久的鸡腿塞给了她。白皎皎大口朵颐,满意咂嘴,又四脚朝天睡了过去。 昏暗灯影下,慧心在床边盘腿打坐,而白皎皎缩成一团休憩着。吕玄凌凑在油灯下,在黄纸上画着符咒,偶尔抬眼看向床边,视线从慧心身上划过,而后落在白皎皎的身上,不禁宠溺一笑。待准备好符纸后,又清点了身上所携法器,思考着明日之行的可能危险,提前防范着。 准备熄灯时,吕玄凌发现慧心早已困顿,在一头躺下睡着了。 随即吹灭了油灯,在床另一头躺下。白皎皎只觉身旁多了个熟悉的温暖怀抱,咂了咂嘴,不由自主地往吕玄凌怀中钻去。夜依旧寂静非常,今日得以床榻安睡,自是一夜安眠。 清晨醒来,大雾环绕山峰,偶有飞鸟穿梭其中,若隐若现。 因这一觉睡得格外舒心,慧心与吕玄凌皆是精神抖擞。早上喝了朱秀珍准备的稀粥及咸菜窝窝,又带了些干粮,便准备出发进山了。罗守宗仍坚持带着二人行至山下,尽管慧心二人早已熟记路线,但也不曾推却。 “哎呀!倒是忘了个重要东西!”正要出发时,罗守宗却停下了脚步,一拍脑袋,转身又回屋去。 待他出屋时,慧心与吕玄凌发现他手中多了两把柴刀,瞬间了然,解了心中疑惑。 罗守宗两手拿着柴刀,笑着示意道:“山中已多年不曾有人进出,想必山路早已是杂草乱枝丛生,二位将这柴刀带在身上,想来行路也能方便些。” “倒是罗大哥想得周到,多谢!”慧心上前接过柴刀,将其中一把递给了吕玄凌,吕玄凌亦微笑着同罗守宗致谢。 正当罗守宗要领着慧心二人出发时,却又见朱秀珍唤住了他们。朱秀珍对着罗守宗笑骂道:“你倒是个缺心眼的!晓得拿柴刀,怎不知拿一旁的刀鞘,难不成一路叫他们累着手提着么?” 说罢,朱秀珍将刀鞘塞到了罗守宗的手中,罗守宗这才恍然大悟,挠着脑袋尴尬笑着:“确是我疏忽了。” 而后罗守宗便顺手将刀鞘分别递给了慧心与吕玄凌,慧心二人将这刀鞘放在后腰,系紧了棕榈绳,把那柴刀放入刀鞘。见他们准备妥当,朱秀珍又拿下门边的两个竹笠,上前递给了二人:“山间晨露雾重,带上这个不至于湿了头发。” 再次道谢后,这下终于可以出发了。 罗守宗领着慧心二人穿过屋舍及乡间小道,很快便到了盘龙山脚下。 慧心抬头望了望山头,晨雾缭绕,又向前方的进山入口瞧去,只见林间幽深而难以窥探,正如前路般充满未知。尽管安危难以卜测,倒也不至于忧惧,何况有吕玄凌与白皎皎在,他能带上自己这毫无缚鸡之力的寻常人,想来已有把握。 念及此,他那微蹙的眉头便展开了,向罗守宗致谢道:“多谢罗大哥带路,到这儿便可以了。” “嗯。”吕玄凌亦点了点头,“山中危险,罗大哥可先行回去等候消息,接下来的事儿便交予我们罢。” 饶是吕玄凌有把握,罗守宗亦不免为二人所担忧,他同样望向那幽深的山路,却只觉一阵胆寒。最终,他那关怀与忧心的眼神望着慧心与吕玄凌,嘱托道:“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只愿二位定要多加小心,平安归来!” 吕玄凌与慧心点了点头,只叫他放心回去,目送着他远去后,这才回过头,踏进了入山之路。 一脚踏进深山,便只觉一阵阴寒,高山密林,便连天色也暗了几分。 而因远离人烟,白皎皎便也可以毫无顾忌地伏在吕玄凌的肩膀上,同二人说话。 林雾在山间弥漫,正如罗守宗之言,这上山之路早已杂草繁多,荆棘丛生,树枝横长在路中,令人难以前行。亦多亏了这两把柴刀得以披荆斩棘,这才将山路得以重新开辟。不过半个时辰,慧心的额上便已冒出汗来,先前的冷意早已烟消云散。而越是行至深山,却越能发觉山中的异状来。 慧心虽不如吕玄凌敏锐,却也感觉到这盘龙山内毫无生机。 “玄凌,你可否觉得此山异常安静,死气沉沉的?”慧心转头看向吕玄凌,只见他一手拿着柴刀开辟右侧山路,一手拿着罗盘探测,蹙着眉头,面色凝重。 听到慧心发问,他答道:“不错,这盘龙山早已灵气尽失,生灵皆是死物了。” 而他肩上的白皎皎亦仰着头,不时左右深嗅,亦凝重道:“我也发现了,此山仅有一股强大妖气萦绕,并无其他妖气,想来其他妖精亦是凶多吉少了。” 顺着罗守宗所言的线路行走,越走视线便越是昏暗,仰头望天,却是薄薄的黑雾与参天的树木缠绕,看不见半点天光。慧心心中不免开始忐忑,许是对前路的不安,又或是对昏暗的、阴邪环境的不适。 此刻清晨时分,想来山中那妖物的警觉性最是薄弱。慧心与吕玄凌、白皎皎已行至了小半路程,斩枝除草之声分外清晰,却仍是顺利非常,不见意外变故。 正当慧心与吕玄凌心中侥幸时,却突然听得山中一声沉闷的呼啸,随即地动山摇起来。 第三十二章 蛇群围困 山中树木猛烈摇晃,脚下之路亦抖动着。 尽管抖动并不十分剧烈,却也足以令慧心一时不备,摔倒在地。听得慧心一声闷哼,吕玄凌忙伸手将他扶起,警觉地望着四周,防备着那可能出现的危险。 “何人擅闯?”随着震动渐渐平息,却从远处传来浑厚沉闷的质问声。 吕玄凌并未回答,只感受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手中罗盘指针旋转不止,如方才的山动一般震动不止,怕是要生生震裂。 许久,那罗盘终是停了下来,指针直指西北方向,吕玄凌抬眼望去,那正是罗守宗曾形容的盘龙洞穴方向!而显然是他们入山的动静惊扰了洞中那物,想来接下来的路程定会变得艰难。 “竟是醒了,这下麻烦了。”吕玄凌凝重道。 果不其然,还未走几步,却听得林中枝叶微晃,丛间传来窸窣之声,不断接近。 慧心警惕地拿起柴刀横在胸前,吕玄凌与白皎皎与他背对着,各对着一个方向,他们呈三角之势,皆戒备着那从四面传来的窸窣声。那丛间的动静越来越迅速,可以预料来者的数量之多,慧心丝毫不敢松懈,而来者亦在瞬间冲出树丛,涌入他们的眼前。 “是蛇!竟有这么多蛇!”慧心看清那四面八方而来的蛇群,花纹各异,有大有小,皆吐着信子虎视眈眈,他不免惊呼出声。 而这些蛇群的速度显然出乎慧心的预料,它们带着冷意爬向他们的脚边,眼冒绿光,毒牙森森。蛇群如海浪般涌来,团团蠕动着,场面令人反胃且不寒而栗。慧心惊惧不已,拿着柴刀向前挥舞着,可毒蛇丝毫不惧,直直撞上刀口,即使断成两节仍蠕动着向前,令人一阵恶寒。 吕玄凌见这来势汹汹的蛇群,倒显得十分冷静,眸中泛着冷意,挥动着手中桃木剑,被刺中的蛇瞬间化作黑烟。而白皎皎亦口吐银火喷向面前的蛇群,蛇群因受灼烧而发出凄厉的嘶声。慧心因奈何蛇群不得而往后退撤退,不曾想撞上了吕玄凌,柴刀不慎惊惧脱手。 幸而身后的吕玄凌应这撞击及时反应过来,忙护住慧心从而举剑向周围的蛇横砍去。 趁此间隙,他将手中的桃木剑塞到了慧心的手中,道:“慧心,你拿着,邪祟之物不惧寻常刀剑,还是桃木能震慑几分!” 而吕玄凌又趁说话的间隙忙抽出符纸,施诀念咒,那符纸燃着朝蛇群飞去,瞬间化为大火将其面前的蛇群吞噬,阵阵青黑之气从火焰中飘出,火中之蛇成为灰烬。 饶是如此,后边的蛇群仍前赴后继,似是毫无畏惧。慧心握住手中桃木剑,不敢多想亦不敢犹豫半刻,他无武艺在身,只能盲目向前挥舞着。好在桃木向来刑克邪祟,倒也令他斩杀了好些毒蛇。可这蜂拥而来的蛇群似是源源不断,他们被围困在此,难以向前,只得不断抵挡着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缓慢的进度令吕玄凌倍感不耐烦,他又同时抽出多张符纸,向四周散去,符纸化为大火熊熊燃烧,烧出了四米之地。 二人一兔有了喘息之机,吕玄凌随即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瓷瓶,倒出瓶中粉末于掌心。白皎皎继续与四方蛇群缠斗,慧心匆匆瞧了吕玄凌一眼,只见他神色坦然,故而也心定了几分,于是同白皎皎一样,挥着桃木剑上前,刺向那蠕动不已的蛇群。 吕玄凌位于山路正中,慧心与白皎皎前后站着,不厌其烦地击灭五颜六色的毒蛇。 也正因此,吕玄凌有了观察蛇群的机会。他的符纸往更远处的四方飞去,燃烧着,落在蛇群之中,一时间火光如昼。吕玄凌趁此机会观察着四周,寻找着能够将蛇群一网打尽的破绽。 “原来在这儿。”功夫不负有心人,吕玄凌眼神一亮,终于在四方蛇群之中发现了四条大蛇,分别为青、白、红、绿四色。 想来只要灭了这四条大蛇,其余蛇群便能不攻自破。 说时迟,那时快,吕玄凌拿起腰边葫芦,抿了一口壶中糯米酒,而后喷在掌中黄色粉末之中。随即又迅速抽出四张符纸,将于酒中化开的粉末分别沾在符纸上,而后施诀念咒,那符纸上的符咒便呈金红之色,飞速往那四条大蛇的方向飞去。那四条小蛇王察觉不对,一个闪身,不曾想却被符纸发出的金光所灼伤,痛苦不已。 而符纸顺势附上蛇头,四条小蛇王张着嘴嘶嘶叫着,挣扎着身体,蛇尾不断甩动着,便连身旁的小蛇亦被甩了出去。因受制于符纸,这几条蛇便无法控制蛇群,蛇群便定在原地,同样挣扎着。吕玄凌口中咒语不断,双手掐诀,那挣扎着的大蛇口中逐渐溢出黑血。 “慧心,你快拿着桃木剑刺向它们的七寸!皎皎,你助慧心上前!”吕玄凌转头冲慧心与白皎皎喊道。 听闻此言,仍惊异于蛇群静止不动的慧心,这才回过神来,望向吕玄凌。虽一时疑惑,却在快速掠过四周之时,发现了四个方向众多蛇群中的四条蛇王。他瞬间了然,冲白皎皎点了点头,示意已准备好。 “好!慧心,你先去西边!”白皎皎随即上前施术法包裹着慧心,先送其冲向西方的白蛇之处。 因着白皎皎的助力,慧心瞬间双脚腾空,他微微俯身稳住身形,手中紧紧握着那把桃木剑。往前的速度越来越快,慧心很快便飞到了白蛇身后,稳稳落地。瞧着这挣扎不已的白蛇,慧心深吸一口气,举起桃木剑奋力一刺,刺向了它的七寸之处。 这蛇的口中瞬间喷出黑血,蛇头扭动着,而慧心躲闪不及,不慎被这黑血喷在了衣衫上。 这又腥又臭的黑血,令慧心反胃不已,差点呕吐出来:“咳咳咳……熏死我了!” 然他无暇多加抱怨这腥臭黑血,仍有三条大蛇等候他的致命一击。而后他又抬手示意白皎皎,由其配合依次冲向了其余三个方向的蛇王,并都顺利刺向其七寸,使其血溅当场后,由火符燃烧为灰烬。 也因前车之鉴,慧心及时躲避身形,这才不至于再次受到黑血喷溅。而那些众多蛇群,亦因四条蛇王的死亡而化作黑烟,烟消云散。 第三十三章 危险重重 围困他们多时的蛇群终于得以歼灭,慧心与吕玄凌皆松了一口气。 “嘁,不过如此!”白皎皎跳回了吕玄凌的肩上,娇俏的声音显得有些得意洋洋。 然话语刚落,却被吕玄凌泼了一盆冷水:“莫要掉以轻心,这才刚刚开始罢了。” 白皎皎的愉悦瞬间熄灭,她只哼了一声,随即不再说话。而慧心捡起方才掉落在地的柴刀,放回了后腰的刀鞘上,一直紧绷的身体得以松懈了些,随之而涌来的,还有方才被抛之脑后的几丝累意。 周围恢复平静,仅有慧心皱着眉头忍受着身上那难闻的恶臭。 最后一丝火光燃尽后,吕玄凌那专注的目光得以松懈。正要夸赞慧心的配合时,却鼻子一皱,闻到了那令慧心烦恼的气味。忙侧头仔细一瞧,原是慧心衣衫上、发上沾染了成片的污浊黑血,散发这强烈的恶臭。 这狼狈的模样,不禁令吕玄凌与白皎皎皆噗呲一笑,吕玄凌捂着鼻子笑着嫌弃道:“慧心,你身上这味儿可够呛人的。” “那有何办法,我自个儿也没想到呀。”慧心亦笑着,无奈耸肩。 只见吕玄凌狡黠一笑,道:“这有何难?你且站着莫动。” 说罢,吕玄凌只退离了慧心好几步远,白皎皎眨着灵动的圆眼,似是明白了些什么,忙也蹦起老高,离慧心好些距离。正当慧心摸不着头脑时,却见吕玄凌如方才对四条蛇王那般,倒出小瓷瓶里些微黄色粉末,而后倒出几滴糯米酒化匀,抹在了一张空白黄符纸上,并画上符咒。 “玄、玄凌,你莫不是也要将我的衣裳都烧了不成?”慧心愕然,难免联想到适才的画面。 吕玄凌笑而不语,只继续着手中的动作。符纸往慧心的身上飞去,只悬浮在他头顶五寸之处,他丝毫不敢挪动,有些紧张。 然想象中被烈焰焚烧的痛感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场冰凉的雨水。 这雨水只恰巧将慧心覆盖,混合着酒味与淡淡的似蒜气味,不一会儿便淋湿了他全身。而浸透至黑血之时,发出了渍渍的响声,那些污渍便也化作徐徐黑烟蒸腾而去。 原是虚惊一场。 慧心松了一口气,静待雨水停止。身上的污渍渐渐消失,恶臭亦无影无踪,仅留下那淡淡的酒味与轻微的黄色粉末气味。 “这雄黄酒味总比那臭味好闻。”吕玄凌放下手,符纸随之落地而消散。而后,白皎皎上前施术法以暖风吹向慧心,湿透的全身很快便恢复干爽。除却那淡淡雄黄与酒的气味,一切皆与先前无异。 “原来那是雄黄的气味。”慧心解了心中疑惑,了然般笑着。 虽是暂时脱离险境,吕玄凌更是不敢掉以轻心,正如他同白皎皎所言那般,接下来的未知路程想来亦是危险重重。故而他们只是稍稍歇息了一会儿,便继续小心翼翼地开辟着杂草丛生的山路,继续前行着。 密林之下,他们的身影时隐时现,便连光线亦是时明时暗。 如此行走了许久,倒是一直相安无事,偶有二三傀儡小妖前来袭击,有吕玄凌与白皎皎在,对付起来也是绰绰有余。 然虽顺利,慧心却只觉隐隐有些不安,他不时环顾着重新归于静籁无声的四周,重重叠叠的茂密枝叶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不禁又握紧了方才吕玄凌给他的桃木剑。 这种不安终于在到达一条不过一米半宽的山溪时达到极致。 山溪想来是山顶而来,穿过黑压压的枝叶从右上方流下,横穿过山路,溪水却似要枯竭,石子裸露在外。正当他们要跨过这条窄溪时,却瞬间从水流之处泄下如山洪般迅猛的大水,令人猝不及防。白皎皎倒灵活些,一跃而起,浮在半空堪堪躲过,然慧心与吕玄凌却无这般好运气了。 大水将吕玄凌与慧心双双冲倒,二人在漩涡中挣扎着。好在林中树木枝叶茂密,不至于被冲远,可被卡在树枝中动弹不得,难以呼吸的溺水之感总归是种折磨。 于这大水冲向他们的瞬间,吕玄凌生怕慧心被冲远,故而迅速拉住了慧心的衣裳。却不曾想,他抓住的是慧心的衣领,待反应过来时,只在水中露出半个头的慧心,脸已然憋成了酱紫色。 吕玄凌忙松开了手,慧心正下意识地要大口喘气,却又见一波水势攻来,活生生呛了几口,简直叫一个生不如死。 好在白皎皎提前躲过了水势,这才能够想法救出二人。 然而水势捉摸不定又甚是凶险,待她施法将慧心托起时,慧心只觉自己的意识已有些涣散,记不清身处何处了。吕玄凌闭气躲过水势,同时双臂扶着枝干一使力,将身子一撑,困在树枝中的半个身子便松动了不少,随后双腿用力一蹬,便将头浮出了水面。 喘息一会儿,吕玄凌便扶着一棵树,踏着枝干一跃而上,跳到高枝上。淅淅沥沥的水顺着衣裳流下,他的身子稍稍在树上晃了几番,便马上站定,欲要掏出怀中符纸。 “哎呀,竟是忘记了这一茬!”吕玄凌望着手中已被水泡烂的符纸,有些懊恼。 但这份懊恼并未持续太久,随后他便冲着底下背靠着大树咳喘不已的慧心喊道:“慧心!你将那桃木剑抛上来!” 方才那慧心被冲进了大水之中,竟还是下意识死死攥着剑柄,听到树上吕玄凌的呼唤,他这才反应过来,愣愣地瞧着手中的木剑。这木剑终是令他很快意识到目前的处境,眼神也恢复清明,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桃木剑抛向吕玄凌。 “这该死的水,怎么也挡不住!”白皎皎仍是设法阻挡着源源不断的水势,却不见多少效果,不禁有些气急。 “哈哈,你自然是抵挡不住。”吕玄凌轻笑道,“这凭空而现的大水如此反常,自然是有什么在背后从中作梗。一味地挡水解决不了困境,定然是要找到关键之处才行,皎皎,你又犯傻了罢?” 一听吕玄凌又出言调侃,白皎皎心中更添了几分恼意,不屑般地哼了一声:“行行行!天底下就数你这小臭道士最有脑子!” 虽无法知道白皎皎的神情,却能从她略带嗔怒的语气中觉察出她的恼意。 第三十四章 凭空消失 对于白皎皎的嗔怒,吕玄凌有些不以为意。 他深知她向来是这娇蛮性子,并非真的生气。随后他收了云淡风轻的笑容,正了正声色,左手竖起桃木剑于胸前,而后抬起右手,伸出食指用牙咬了一口指腹。吕玄凌将鲜血抹在桃木剑上并画了个符咒,而后掐诀默默念咒,那桃木剑上的血符泛出金光之色。 那金光逐渐包裹住整个剑身,吕玄凌随即又俯头冲慧心与白皎皎说道:“慧心,你爬到树上去,尽量爬高些、扶稳些,小心别掉下来!皎皎,你也闪开些!” “好!”慧心干脆地点了点头,便转身扶着大树爬了上去,找了个安全的高处待着。 白皎皎亦是在半空中浮得更高了些。 见他们都已准备妥当,吕玄凌便举起桃木剑奋力一劈,那金光竟活生生地将这条山溪的水从正中往两侧劈开来。凶猛的水势往两侧打去,压倒了不少树木,仅有粗壮些的大树仍是屹立不动。 然那水实在喷涌得太高,往两侧甩去时,在高树上的慧心还是难以避免被水淋一身的遭遇。不过他早就一身湿漉漉,便也无所谓是否再湿一次了。半空中的白皎皎虽灵活,亦被拔高涌起的水溅湿了身上的毛。 “呸呸呸!”白皎皎一边甩着身上的水,一边吐着不慎吃入口中的水。 而吕玄凌全神贯注地劈着大水,同时透过水中被劈开的那条一指宽的细缝中仔细观察着。寻找了一番,他突然神情一凛,定定地盯着某处。 “皎皎!约莫十四米外的溪水正中处的那颗巨石之后!你过去瞧瞧,切莫打草惊蛇,接下来便要靠你的本事了!”吕玄凌郑重道。 白皎皎瞬间停了甩水的动作,正了身子欣喜道:“没问题,都交给我罢!” 说罢,它在空中转了一圈,瞬间化作一抹青烟隐了身形,不知去向了何处。待它再次出现在吕玄凌眼前时,已身处十四米开外了。白皎皎施法破开了巨石,只见那巨石中瞬间跃出一条巨蟒,张着血盆大口朝它扑去。 巨蟒动作之迅猛,令白皎皎险些被它吞入腹中。蛇口堪堪脱险,令白皎皎不免心中暗叫一声好险,却不敢停顿半刻,继续与其缠斗。 见此险象,吕玄凌虽未出声,然他那略微蹙起的眉尖暴露了对白皎皎的担忧与关怀。 而他心中更清楚的是,以白皎皎的能力去对付这只巨蟒,不算什么难事。 在庞大的巨蟒面前,警惕的白皎皎显得十分灵活,巨蟒的攻击皆被其轻松躲过。越到最后,那巨蟒显然失去了耐心,又一次向白皎皎扑去。便也趁此机会,白皎皎一跃而起,落在了巨蟒背上的七寸之处,给予重重一击,巨蟒瞬间犹如脱了线的木偶般重重倒落在地。 “让你还想吞我!”白皎皎落回巨蟒身上,又忍不住踩了几脚,语气中有几分难以掩饰的得意。 巨蟒死后,原先那难以控制的大水便也慢慢减小,而后归于平静,仅余一股似要枯竭的小溪流。吕玄凌收了桃木剑,与慧心一样重回地面。 他重新将桃木剑递给了慧心,道:“余路仍旧艰险,你继续拿着防身罢。” 慧心点了点头,接过桃木剑握回手中。 “阿嚏——”一阵凉风吹来,慧心与吕玄凌异口同声地打了个喷嚏,缩了缩脖子。 二人忍不住对视了一眼,皆发现对方如自己一般成了落汤鸡的狼狈模样,一时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歇息片刻吃些干粮,设法弄干了衣裳后,他们便可安心地跨过小溪继续向盘龙穴进发了。经过前几次的战斗,行至这山溪时,已费了不少气力与时辰,原本不过个把时辰的路程,现如今却硬生生行了半日。现已晌午十分,光线已然亮了一些,可即便是烈日当空,山中相较外头仍是昏暗非常。 越往上走,山路便陡峭了不少,乱石横生,若不小心些便易摔倒。 好在除山路险陡之外,并无其它麻烦,行过这段陡峭之路后,他们便踏上一条平阔之路。根据罗守宗的形容,他们需沿着这条平路进入密林之中,而后又需在密林之中寻找到另一条继续上山之路。 而这条上山之路虽不隐匿,可身处密林之中却容易迷失方向,故而途中面对岔路需得仔细辨认。 进入密林后,沿着平路走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慧心与吕玄凌、白皎皎很快便到了岔路口。按照罗守宗所言,他们选择了左上方的那条上山之路。 然他们未曾想到,他们不过走了三五步,却突然一阵浓重的黑雾袭来,完全遮挡了视线。 即便仅有一步之遥,都难以看清彼此的所在。 慧心只觉得有一股迫使他不断前进,不免有些不安。他试探着唤着同伴名字:“玄凌、玄凌!白皎皎,你们在何处?!” “我离你不远,只是瞧不见你罢了!小玄凌?你人呢?”白皎皎由慧心的声量判断出他的大致位置,而后又问起吕玄凌的位置来。 吕玄凌同样看不见慧心与白皎皎的身影,听到慧心与白皎皎的声音后,稍稍安心了些,只嘱咐他们道:“你们且站在原处莫要四处走动,待我想法子将这雾退了便分明了。” 然话音刚落,又迎面而来一阵大风,吹得他们险些站立不住。还未有半分分神的间隙,从密林之中又传来窸窣的声响,声响越来越大,不断接近,伴随着吱吱声,此起彼伏。慧心忍不住往声源处望去,只见无数双幽绿的眸子盯着他,不禁令人胆寒。 慧心紧握着桃木剑,以防备的姿态朝着那些眸子的方向。 再一阵狂风吹来之时,却见那幽绿的眸子不断向慧心扑去,一直扑到慧心的眼前时,这才发觉是一群蝙蝠。慧心挥着桃木剑击去,然这群黑压压的蝙蝠实在数目众多,并不忌惮慧心手上的桃木剑。 便在慧心专注于对付眼前的蝙蝠时,突然只觉脖颈一刺痛。他捂住脖子,下意识回头一瞧,只见后脑上方的枝丫上缠着一条吐着信子的蛇。未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只觉一阵眩晕,眼前一黑,瞬间便晕倒在地。 吕玄凌与白皎皎的周身同样围着黑压压的蝙蝠,无暇分神。 好不容易解决完这些蝙蝠时,又是一阵大风吹向他们。正因此风戒备着预想的危险时,却不曾想黑雾却随风而消散,视线恢复了清明。 周身恢复平静,吕玄凌抬头搜寻着白皎皎,只见它悬于他前方四五米处。然待他继续在四周环绕着寻找慧心的身影时,却怎么也寻不见,仅寻见那把落在草丛中的桃木剑。 白皎皎瞧见了吕玄凌,忙兴奋地跃向他:“小玄凌,你在这儿呢!” “糟糕!慧心不见了!” 吕玄凌眉头一紧,担忧地望向白皎皎道。 第三十五章 洞穴之中 当慧心再次睁眼时,却发觉自己已然身处于陌生之处。 涌入鼻腔的是潮湿的气息,隐隐还可听到细微的流水声。他吸了吸鼻子,这股潮湿的淡淡腥气令他皱起眉头,他欲要探知四周,然他抬眼望见的却是昏暗不明的光景、崎岖凹凸的石壁。 他所躺之处坚硬且凹凸不平,他撑起身子,摸向身下,却越摸越是心惊胆战。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他靠着十分微弱的光线俯身细瞧,发现眼前竟真是一堆骷髅头!慧心被这堆人头骨吓了一跳,不禁身子一惊颤,轻呼出声:“这、这!这里……莫非便是盘龙洞穴?” 亦正是因这些人头骨,他便也得以推想出此为何处。 慧心站起身子,双腿仍有些虚软。然他迫切地想要逃离此处,毕竟留于此处,无异于羊入虎口,或许没等到吕玄凌与白皎皎前来救他,他便要身首异处了。他口中轻叹了一声,道了一句阿弥陀佛,为这些可怜无辜的亡人而感伤。 不待多想,他轻手轻脚地在昏暗的洞穴摸索着,生怕发出些声响,惊扰了洞中未知的妖物。 然他转了几圈,似乎仍是在原地打转,他怎么也寻不见可供他通过的通道与出口,哪怕仅能容纳一只动物通过的微小洞口。 他摸着下巴,心中暗道奇怪。 既是寻不见出路,便也只能静下心来思考脱身之法了。慧心抚上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头有稀少的潮湿青苔,而石壁显然坚硬非常,依靠寻常人之力,想要破洞而出亦是天方夜谭。他盘坐在地,抬头寻找着微弱光线的来处,希冀着能有意外惊喜。 这一寻倒真是被他寻见了光源处。 抬眼向侧前方望去,那光缝不过一指宽,光落入洞内时已变得微不可见。而慧心细心观察,却只觉得这缝隙有些蹊跷,似乎有微不可见的起伏,以至于光线亦有细微晃动。 莫非这便是洞口之处,不过是被硬生生堵上了而已?慧心内心愈发疑惑,便又站起了身子,试探着往那光源处摸索而去。 越发靠近那处石壁,慧心借着微弱光亮瞧出一丝不寻常来。 这石壁瞧着似乎毫无青苔生长,十分光洁。便正这般想着,慧心也不由自主抬手抚摸了上去,这不摸倒好,一摸当真是将他惊出了一身冷汗来。 这哪里是石壁的手感?分明是某种活物的身体才是! 慧心心下一惊,忙缩回了手,又下意识抬起了头。而这一抬头,却发觉有一双赤色竖瞳的眸子饶有兴致地瞧着他,它似是将慧心当做了随时可以拆穿入腹的玩物,眼中有几分戏弄之意。 这赫然出现的眸子足以令人毛骨悚然,尽管早已对此有所预想,慧心仍是有些微微无措。他僵在原地,与那庞然大物四目相对,实力如此悬殊,他便也没了逃离的欲望了。 原是一只巨蚺,慧心连忙甩开了那一丝惧意,沉静下来。 “有意思!瞧见了本座,死到临头还这般镇定,倒是少见!”巨蚺浑厚低沉的声音腾空传来,震得人双耳生疼,那巨蚺伸出脑袋靠近慧心,而后蜿蜒向前,将慧心盘旋缠绕颈间,略微张嘴,便能将慧心吞入腹中。 在如此巨物面前,慧心的挣扎自然是徒劳无功,但即便是自不量力,慧心亦是不想坐以待毙。他摸向身后的柴刀,迅速拔出,用尽全身气力朝着巨蚺的血盆大口砍去。 然普通柴刀又如何能对这妖物造成伤害,那柴刀卷了刃,却只在巨蚺嘴上留下细小口子,而后迅速愈合。 只见巨蚺眼中的不屑被愤怒所代替,他怒嘶一声,道:“不自量力!竟妄想以区区凡物攻击本座!本想留你多活几个时辰,你偏要寻死,那便别怪本座无情了!” 说罢,那巨蚺便张嘴将要把慧心吞下。 也不知玄凌他们情况如何了,莫非此刻真要命丧于此不成? 慧心一时惊骇,忙紧闭了双眼,拼死挥舞起已卷了刃柴刀胡乱砍着巨蚺的大嘴。虽说并未产生多少伤害,那巨蚺仍有些许吃痛,显然他不曾料到,竟有凡人将要被他拆穿入腹前还这般垂死挣扎。 “呵。”巨蚺怒极反笑,“有趣!你莫不是还盼着你那道士同伙和那兔精前来救你不成?他们眼已经自顾不暇了,待他们寻见你时,想来只能看到你的头颅罢了,哈哈哈……” 原是这巨蚺有个习惯,吃人前向来不整口吞下,而是勒断人的脖子,那人头还有意识时,却眼睁睁瞧着自己的身子被巨蚺吞噬入腹,满是惊惧与绝望,死不瞑目。如此折磨他人,这巨蚺却以此为乐,实在是作恶多端、天理难容。 事已至此,慧心倒也坦然了。他神情决然,语气平静道:“既是如此,那也没什么好怕的。你为祸世人,我却是为世人而死,那倒也没什么遗憾。然你行事如此乖张,待玄凌他们寻上门来,你的下场只会比我更惨。” “笑话!本座数百年的修为,岂是他个初出茅庐的黄毛小道可以对抗的?你死到临头还敢嘴硬,瞧本座把你的头勒下来,是不是还那么硬!” 巨蚺随即紧紧缠住慧心,慧心只觉有些喘不过气来。而后巨蚺越收越紧,慧心的脸色逐渐涨红成了酱紫色,他只觉大脑一阵眩晕,无法呼吸,眼前逐渐发黑。 正当慧心将要昏死过去时,突觉后颈隐隐有热流传来。他不曾知道的是,此刻他的后脖颈处竟是涌出了金色光芒,从而蔓延至他全身,将他整个人包裹在金色球盾之内。那巨蚺只觉一阵灼痛传来,那光芒闪得他有些睁不开眼,包裹住慧心的部分身体烧痛不已。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巨蚺被迫放开了慧心,将他甩到一边,而后紧紧裹住自己被灼伤的身体。它万分疑惑,眼前的慧心分明区区凡人之身,又毫无修为在身,怎能散发出如此金光? 然慧心已是无法回答此刻惊惧不已的巨蚺,毕竟他早已昏死过去了。 而巨蚺歇息了片刻,那慧心身上的金光似乎也逐渐褪去。它有些不死心地再次将慧心包裹住,随后张嘴咬下,可只距离慧心仅有半寸之时,那金光又凭空出现,巨蚺吃痛不已,又只得作罢。 尽管内心疑虑重重,可它却是再也不敢碰这硬茬了。 它自然不会晓得,慧心如今虽是凡人之身,可原身却是非比寻常,他此番入尘世是为尝世间之苦而来,故又怎会命丧于妖物口中?若其命悬一线,自是有天助也。 第三十六章 百年巨蚺 慧心又苏醒时,已是日暮西沉。 然洞穴内本就昏暗,故而也无所谓白日黑夜了,不过是从昏暗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罢了。 除却依旧昏暗的非常的洞穴,那巨蚺却是已无踪迹。他正疑惑于自己竟安然无恙及巨蚺的所在之时,却隐隐听见外头传来的似乎打斗声。他站起身摸索着,发觉原先巨蚺堵住的正是一条通道。蹲下身在地上寻找回那已然损坏的柴刀,紧紧握住手柄,他靠着石壁试探着走向通道处。 顺着通道一直走,似乎视线便略微变得清晰了些,那声音亦越发清晰起来。 “你这妖物将慧心如何了?快说他现在何处!”只听得吕玄凌的声音冷意之中隐含着几分愤怒,他一手持着桃木剑,一手捏着已经晾干的黄符纸与巨蚺缠斗着,而白皎皎浮与巨蚺后方协助吕玄凌。 巨蚺后尾一甩,重重砸向吕玄凌,吕玄凌闪身一跃,堪堪躲过。而被蚺尾甩过的树木瞬间轰然倒塌,枝叶横飞散落。 “哈哈哈!他已经被我吞入腹中了,你们若有本事,便将我的肚子剖开,自然能见着!”巨蚺仍是十分狂妄,那轻蔑的语气不仅令吕玄凌神色更冷,便连白皎皎亦是恼怒不已。 “呸!真是好大的口气!凭你这区区百年修为蛇妖,也敢来挑衅!”白皎皎使出法术攻向巨蚺后颈,却被巨蚺一甩身子躲过。 这巨蚺虽能力不足以对抗吕玄凌与白皎皎,然慧心如今生死未卜,他们生怕慧心当真处于巨蚺腹中,故而与其缠斗这般久,却仍不敢大动干戈,令这巨蚺魂飞魄散。巨蚺亦是拿捏着他们的这软肋,才得以口出狂言,令他们心中焦急担忧、行动更是畏手畏脚。 而巨蚺惯会召唤傀儡妖物攻击吕玄凌与白皎皎,故而也消耗了不少的体力与法术。 又一群毒蛇破土而出,吕玄凌忙闪躲跃上了树。而后雄黄酒沾湿黄符纸,并附于桃木剑上,桃木剑腾空而起,吕玄凌掐诀念咒,那桃木剑化作无数小剑攻向蛇群,蛇群瞬间化作黑烟消散。 而那头的白皎皎亦是被一群黑鸦包裹住,经过三五下法术攻击,亦是轻松化解围困。 便在此时,慧心亦是走完通道到达了洞口处。 一到达洞口,视线便又清晰了不少,虽已天暗,然月色正亮,故而也看得分明。此时的吕玄凌与白皎皎正与巨蚺缠斗着,倒是慧心先发现了二人身影,他万分惊喜,呼唤脱口而出。 “玄凌!皎皎!” 吕玄凌与白皎皎听到慧心的声音,微微有些错愕,转而亦欣喜起来。 “慧心!原来你没事,太好了!”吕玄凌的声音掩饰不住激动,然手中对付巨蚺的动作却从未停止。 白皎皎亦是一遍忙着攻击巨蚺,一遍高兴道:“可吓死我们了!你不知我们有多担心你!方才那妖蛇说把你吞进肚子了,害的我们束手束脚不敢动手,原是这妖蛇诓我们呢!真该死!瞧我跟小玄凌怎么收拾你!” 趁这巨蚺还未反应过来,白皎皎忙冲到洞口出护住慧心,而后对树上的吕玄凌喊道:“小玄凌!接下来看你的了,别让这妖蛇有好果子吃!” “依你所言。”吕玄凌淡淡一笑,随后拿出了怀中的八卦镜及三枚铜钉。 吕玄凌将那八卦镜对准巨蚺,而后施咒御起桃木剑,那桃木剑便在巨蚺头顶盘旋几圈,而后化作数把剑攻向巨蚺。那巨蚺四处闪躲,那八卦镜却又腾空而起,悬浮在其上方,随着巨蚺的移动而移动。吕玄凌又掏出三张符纸,掐诀念咒燃尽符纸,那巨蚺的身下便出现了如八卦镜一般形状的结界。 巨蚺被困在结界之中无法移动,然顶上的八卦镜赫然映出红光,将巨蚺浑身覆盖。巨蚺只觉浑身如在烈焰中焚烧,挣扎不已,它欲要逃离结界,却被困在这八卦镜下无法逃脱。 然吕玄凌似乎还有后招,他一手掐诀、口中念咒,一手摊开掌心将那三枚铜钉露出。那铜锭便也稳稳地向巨蚺飘去,越变越大,足以将那巨蚺死死钉在地上。 铜钉最终分别落在了巨蚺的头、尾及七寸之处,而后死死地扎进巨蚺的血肉骨髓之中。巨蚺发出凄厉的嘶声,欲要挣扎,可越是挣扎却越是痛苦不堪,只能眼睁睁地瞧着自己的身体在红光下不断融化,伴随着痛入骨髓的烧灼感无力地嘶吼着。 过了许久,这凄惨的嘶声才逐渐转小,从而微弱不可闻。 这条青黑色的巨蚺的身体,便也随着逐渐消失的嘶声一般,消融在这八卦镜下,成了一摊黑红色的血水。亦如它曾吞噬的那些无辜之人一般,这份折磨终究是报应在了它自个儿的身上。 一切恢复平静,吕玄凌便收回了八卦镜及铜钉,那巨蚺灰飞烟灭后,故也留下了一颗青黑色的内丹。他将这颗内丹同样收回了葫芦内,那紧绷已久的神色终于松懈下来,经过一日的战斗,到底是有些精疲力竭了。 “慧心,看到你无碍我便放心了,进山一趟真是折腾,可没把我累死。”吕玄凌走到慧心身旁,一下瘫坐在了地上。 对于自己的无用,慧心有些许自责:“怪我帮不上什么忙,害得你们替我担忧了。” “你愧疚什么,也是我们没护好你。是我太过小看这妖物了,不曾想它旁门左道这般多,若真当面对付起来,它压根不是我的对手。”吕玄凌摇了摇头,安慰慧心道。 “就是,就是!”白皎皎附和道,“这蛇妖难缠得很,方才在山中你被掳走,它召唤了无数傀儡对付我们。也不知打了几波,差点没把我累死,可真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若早些找着它所在,早把它灭了!” “好在此事也算圆满,不负所托了。”慧心冲吕玄凌微微笑道。 “是啊,皆大欢喜,总算没给祖师爷丢脸。”吕玄凌亦附和地笑了笑。 月影婆娑,清风拂面,二人的脸上都有些疲意,一个清逸,一个温和,皆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出尘。慧心不由地望向那巨蚺的灰飞烟灭处,他觉得有些恍惚,方才的命悬一线时仿佛只是幻影罢了。回想起洞穴内的那些头骨,他不免叹了口气,常人何其无辜,这巨蚺何其残忍,如今这它得此下场,也是报应不爽、自作自受罢了。 吕玄凌见慧心叹气,不免也顺着慧心的目光望去,那巨蚺的残血仍未干透,他的眼底映出几分凉意来。 “作恶多端,咎由自取。” 第三十七章 辞别村民 因着一日劳累,故而慧心与吕玄凌、白皎皎便也不连夜下山了。 平息战斗、重归平静后,二人一兔这才后知后觉地有了强烈的饿意来。然先前的干粮早已被大水泡烂冲走,故而身上毫无充饥之物。好在山中能寻见野果充饥,便也不必饿着肚子熬到天明了。 他们在山中歇息一夜,因实在疲乏,又睡得安稳,生生待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醒后,又在山中闲逛着寻了些野果,便慢悠悠地踏上了下山之路。 此番下山之路仍是十分寂静,但周围却又似乎隐隐间焕发了些生机,便连略显昏暗的密林中亦亮堂了不少,再也不是那般压抑的模样,令人无端忐忑。慧心与吕玄凌的心情亦欢快明亮了不少,连同步伐也轻快起来。 一个多时辰后,将近晌午时分,慧心与吕玄凌终于到达山脚下,故而白皎皎便又被迫回到了那个它不愿待的葫芦之中。 踏出山路出口,他们便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路旁。 “……罗大哥?!”慧心与吕玄凌异口同声唤道。 那身影只僵了半晌,随后缓缓转过身来,竟真是罗守宗。罗守宗惊喜又不可置信,忙激动地站起了身子,小跑着来到二人的面前。 “太好了!二位总算是平安归来了,太好了、太好了……”罗守宗也不顾其他了,双手紧紧地握住慧心及吕玄凌的手,不断念叨着。 慧心同吕玄凌对视了一眼,对罗守宗安抚着笑道:“罗大哥,不必担心,我们无事。何不在家候着呢?此处离你家有些距离,也不知令你等了多久,倒让我们有些过意不去了。” “不妨事,不妨事,我们一家子实在担忧与挂念你们,故而我清早一起便来候着了,看到你们相安无事,我便放心了。我本想着,若等上三日你们还未下山,便是拼了我这条命,我亦要上山寻你们去的!”罗守宗收回手,忙摆了摆手道。 这话令吕玄凌亦有些感动,他温和地笑了笑,道:“罗大哥放心,如今山中巨蚺已除,今后不论是山下村中、亦或是整个盘龙镇,都将风平浪静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听到这确切的消息,罗守宗更是激动,眼眶有些发红,更不知该说些什么。 许久,他才反应过来,风尘仆仆的二人衣衫有些许褴褛,忙拍脑袋道:“二位怕是累坏了,也饿坏了吧?快、快些同我回去,我让秀珍给你们做些吃食填填肚子!” “好,那便麻烦罗大哥和朱大嫂了。”慧心与吕玄凌点了点头,并未推辞。 朱秀珍与两个孩子见到慧心与吕玄凌平安归来,亦是喜不自胜。朱秀珍忙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进厨房做起吃食来,而他们的一双儿女忙小跑着凑上前来,围着二人玩闹着。 那罗守宗既知山中妖物已除,便忙不迭地跑出去同村民们说起了这个天大的喜事。村民们虽也惊异、惊喜,总难免有些半信半疑的。 “那山中原是有只巨蚺啊!”有人感慨了然道。 “这么说,山里的这只便是妖物了,所以哪里是什么青龙?!” “定是妖物不假!哪听过青龙危害人间,这分明是妖物行径!” “守总啊!你说这山中妖物已除,到底是真是假?”有老者不免仍是有些放心不下。 罗守宗拍了拍胸脯,笃定道:“自然是真的,小道长与小兄弟二人出入山中一日,安然回来,难道还有假不曾?往日有谁能平安回来的?” “此话倒也不假……” 村民的议论声不绝于耳,而有些胆子大的年轻后生,干脆一探究竟,故而结伴上了盘龙山。不少村民在山下等候了许久,终见这些后生无恙下山,不免欢呼起来。 这盘龙山,终归是可以平安出入了。 由于村民们的热情挽留,故而慧心与吕玄凌又在村中逗留一日,并又在罗守宗家过了夜。村民们好奇地问着二人山中除妖的事情,吕玄凌与慧心亦不厌其烦地回答着。年轻力壮的村民将山中的头颅尸骨捡拾回村中,虽已无法具体分辨身份,但也能令这些无辜之人得以安葬。 慧心立于人群之外,暗中为这些被巨蚺残害的人们诵经超度。 一夜过后,慧心与吕玄凌终要辞别罗守宗一家及村中村民们,继续着余下的路程了。 临行前,村民们三五成群前来送行,又给慧心与吕玄凌塞了不少干粮吃食,只愿二人一路平顺无饥。罗守宗一家最是不舍,然人各有征程,只能祝愿彼此平安。离开罗守宗家前,慧心与吕玄凌在枕下留了些银两,以报答他们的一番招待。 “罗大哥,朱大嫂,还有各位村民们,大家都留步,快些回去罢!”慧心摆了摆手道。 “是啊,大家便送到这儿吧,早些回去罢!”吕玄凌亦附和着同村民们挥手道。 “此番多亏二位相助,大恩不言谢,只愿二位一路顺风,平安顺遂!” “二位一路顺风!” “今后若有空便回来看看!” 慧心与吕玄凌连连点头,笑着同村民们告别:“一定,一定,若有空定回来瞧瞧大家。我们便先上路了,各位再会!” 二人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裹,不时回头望去,直接罗守宗一家及村民们仍在村口处站着。慧心冲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回去,然直到二人走出很远,众人依然在远处目送,直至慧心与吕玄凌消失在他们视线之中。 村民们如此淳朴热情,不免令二人有些感动。 此番上路,慧心与吕玄凌便不再进盘龙镇,而是径直走大路赶路前往兖州。自丘州境内前往兖州,路程亦近了不少,想来再徒步行个二十日左右便能到达。 想来今后大约无处借宿,只得风餐露宿了。 在人烟稀少的小道上走走停停,行至日落时分寻个地方歇脚,待夜幕来临之时,白皎皎终于可以出来透气了。 “当真是憋死我了!”白皎皎对着吕玄凌不满道,“你晓不晓得我有多无聊,又不能说话,又只能饿着肚子,眼睁睁看着你俩吃香的喝辣的,别提有多难熬了!” 吕玄凌宠溺一笑,将怀中包裹扔了过去,道:“想吃什么,尽管自己挑,我可在里头给你藏了个大鸡腿。” “当真?!”白皎皎眼神一亮,将半个身子都钻进了包裹中。 “自然是真的,我亲眼瞧见他藏进去的。诺,我这儿也有,都给你罢。”吕玄凌还未开口,倒是慧心替他接了话,又将自个儿怀中的包裹也解开放在了地上。 “算你俩够意思!”白皎皎喜滋滋地啃着鸡腿,心满意足道。 第三十八章 客栈价贵 次日慧心及吕玄凌行至大路,来往行人便多了些。 因着往来车马变多,故而运气好时,亦有牛车、马车亦或是驴车捎带二人一程。若遇上个热心肠些的,还会邀请二人留宿,也算是平淡途中的惊喜之处了。 故而慧心与吕玄凌便只花了十二日便到达了兖州境内,相较起来提前了好些日子。 然到了兖州,慧心与吕玄凌心中亦是清楚,二人即将要到了分别的时候。途中相伴之日,也算是出生入死,情谊自是不比萍水相逢之时,相较寻常友人更是深厚许多。彼此心中皆有几分不舍,然悲欢离合,纵使父母骨肉,皆有分别之时。 “我说慧心……” “玄凌……” 二人坐在兖州城外路旁的树下休憩时,亦是彼此沉默了许久,却又不禁异口同声开口。 慧心笑了笑,道:“你先说罢。” “咳,慧心,我说咱们好不容易来了兖州,不若去城内逛逛罢,也不至于白来这一趟。”吕玄凌清咳一声,提议道。 “我也正有此意,听闻兖州富饶,想来这兖州城内亦更是繁华不已,我也想亲自目睹一番,见识见识。”慧心点了点头,赞同道。 正好彼此身上的干粮吃食已所剩无几,恰巧也可进城采买一些。故而二人便决定再休息片刻,随即动身进入兖州城。然在路旁望着宽阔路上,来往行人皆衣着鲜明或是干净整洁,低头望向自己,似乎已好些日子不曾洗澡,虽不至于衣衫破烂,却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吕玄凌低头闻了闻自个儿,又转头闻了闻慧心身上,不由地皱起眉头道:“慧心,你可否觉得,咱们身上的味儿似乎有些不太好闻?” 说罢,将身子凑了过去,慧心顺势嗅了嗅,又稍稍掀开衣领闻了闻,忍不住也皱起了眉:“确实有些不太好闻。” 虽说即使蓬头垢面亦不掩二人的风姿,却也耐不住这熏人的味道令人退避三舍的威力。 “难怪在路上人家都离咱俩远远的,原是嫌弃我们身上的味儿呢。”吕玄凌又抬手闻了闻,摇了摇头道,“可原先我怎么没闻见呢?” 慧心无奈地笑了笑:“想来我们已经习惯了罢。不过,的确许少瞧见皎皎出来走动了。” 白皎皎在葫芦里头翻了个身,重新缩成一团眯起眼,心道:你俩这才发觉问题所在,还真够后知后觉的,好算有自知之明,为时不晚,还不赶紧想法子洗个澡去?哼哼。 吕玄凌自然无法察觉白皎皎心中所想,却也撇了撇嘴,心中暗想:好你个白皎皎,竟也不早同我们说。正想着,又瞧向慧心,提议道:“慧心,不若今日我们便去城内寻个客栈住下,正好洗个澡,如何?” “自是可以,不过不说还好,一说起来,我突然感觉身上有些痒。”慧心点了点头,忍不住挠了挠后背。 “哎呀,你不说倒好,一说我也开始痒了。”吕玄凌微微变了脸色。 “那这样,今日这住宿的费用便由我来出了,你看如何?” “既是慧心你大方,我哪有跟你客气的道理?”吕玄凌爽朗地挑了挑眉,“那这样,今晚我便请你到酒楼好好吃一顿,怎么样?够不够意思?” “此话当真?”慧心微微一笑,眼中有几分狡黠。 “当真,但我事先先说好咯,可不许点贵的!”吕玄凌早已料到慧心内心所想,忙出言声明道。 慧心哈哈一笑,道:“晓得了,自然不会让你太破费的!” 待啃完手中的最后一块干饼,便也休息得差不多了,慧心与吕玄凌站起身,往不远处的兖州城门出进发,顺利进了城中。 一进兖州城,当真是令二人大开了眼界,不愧为富饶之处,相较汝州城不知大了多少。屋宇更是宽敞富丽许多,虽说不曾去过皇城脚下,想来兖州城的繁华比起京州也是逊色不了几分罢。回想起楚州的那位无为老者,慧心不免感慨,曾经的兖王有如此富裕之地作为封地,又有野心与手段,何愁无资力登上高位? 因着有些衣衫褴褛,故而二人并未在街上久逛,只寻了间稍小些的客栈,同掌柜询问起了价钱。 “什么?我没听错罢?就寻常一间房便要九十文,怎不去抢呢?”慧心一听掌柜的报价,一时惊异,忍不住抱怨道。 一旁的吕玄凌亦是有些傻了眼,他指着掌柜微微恼怒道:“掌柜的,你莫不是坑我们这些外乡人不成?走走走,慧心,咱们找别处住去。” 掌柜捏着鼻子,有些不悦道:“两位这说的是什么话?放眼整个兖州城,我这儿是最便宜的了,不信,出门自个儿问问去!” “走就走。”吕玄凌冷冷道,“慧心,咱们别处瞧瞧去,这店家是想宰客呢!” 慧心点了点头,同吕玄凌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一边附和着:“在别处最贵也不过五十文,已是住得不错了,这店家当真是离谱。” 于是,二人便在四处寻了几圈,不曾想价钱一个比一个贵,终是让他们接受了那掌柜所言不虚的事实。他们灰溜溜地回到了最初的那家客栈中,慧心略微心疼地掏出了九十文钱,放在了掌柜的面前。 “掌柜的,是我们误会你了,便给我们来一间房罢。”慧心道。 “就一间?”掌柜的捏着鼻子迅速收了铜钱,抬眼确认道。 “就一间。”吕玄凌点头确认。 领了房牌,上楼前慧心似是想起什么,回身同店家道:“掌柜的,麻烦多备两桶水,我二人已好些天不曾洗澡了,这样好能洗得干净透彻些。” “多备两桶?那得多付两文。”掌柜头也不抬地盯着账本。 “你这……”吕玄凌正想理论,却被慧心打断。 “好,我付!”向来温和的慧心此刻语气似乎有些咬牙切齿,然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待慧心与吕玄凌分别洗漱完,换上干净衣裳时,已然到了傍晚时分。慧心关上房门下楼时,早他先收拾的吕玄凌已在楼下候了些许时辰,瞧见慧心下来,吕玄凌忙站起身唤他。 “慧心,你收拾好了。”吕玄凌招呼着慧心往门外走去,“走,想来你也是饿了罢,我们寻个地儿吃菜喝酒去!” 怀中的白皎皎探出了脑袋,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它不敢说话,只能发出轻轻的磨牙声,以此表示同慧心打了个招呼。 因客栈的前车之鉴,故而他们寻找酒楼时,只寻了个稍旧稍小的,生怕一听店家说价格,又得个惊吓。 第三十九章 分道扬镳 好在这家酒楼的酒菜不算太贵,故而慧心与吕玄凌安心寻了个位置坐下。 二人往日几乎不曾饮过酒,然今日却有了兴致,便点了两壶梨花春小酌一番。又点了个下酒菜,以及几个这家酒楼的招牌,价钱皆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然挚友难寻,何况是一路相伴的友人,即便点几个价贵的酒菜,只要在自个儿能够承担的范围之内,又如何不能够慷慨解囊呢?慧心与吕玄凌彼此相对,依窗而坐,举杯相碰后一饮而尽。侧目望向窗外,红霞无边,明日又将是个晴朗的好日子。 慧心与吕玄凌的酒量皆不算好,三两杯下肚便已面色酡红,半壶酒下肚早已双眼迷离。 “玄凌,相识一场也算缘分,今后各有征途,临别前,想来也该敬你一杯。愿你今后修为有成,降妖除魔助众生,无愧于道门。”慧心眼神真挚,举起酒杯灼灼地望着吕玄凌。 纵使天色已然开始昏沉,他的眼神却万分明亮。 吕玄凌怔了一瞬,只觉眼眶有些许湿润。相识总是欢喜,离别向来惆怅,虽与慧心相识之日自不比山中朝夕相处的师兄弟那般长久,然分别时的不舍却远远超过了下山时的道别。想来是回山总有归期,而与慧心一别,却不晓得今后能否有缘再会罢。 “借你吉言,慧心。”吕玄凌为自个儿斟满了酒,与慧心相碰,“与你相识亦是荣幸,亦愿你得偿所愿,得悟得自在,若今后有缘,自会再相见。” 或许是这份相别的伤感亦感染了白皎皎,且不说它此刻是否能开口说话,可向来情绪高涨的它,眼下却略显安静。 “嗯,有缘自会再见。”慧心点了点头,靠在窗边,只瞧见热闹的街上行人不绝。 人来人往,彼此擦肩而过。李无为也好,吕玄凌也罢,虽都是过客,却也是人生之幸事,不遇可惜,相别又遗憾。 许久,慧心收回视线,又问道:“玄凌,今后你有何打算?” “我啊……”吕玄凌漫不经心地靠坐在窗边,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想来去临山紫贞观送法器给师叔后,便要自行历练去了。具体要去哪嘛……还未想好,许是去西边,又或是去北边,说不准的事……不过,倒也可以问皎皎的意见,是不?” 说罢,他抬手揉了揉白皎皎的脑袋,白皎皎甩了甩耳朵,以示肯定。 “那你呢,慧心?只听闻你要去苍州,可那儿往日兵荒马乱不太平,如今战时虽已平息,到底也不是个常人眼中的好去处了。”吕玄凌一手顺着白皎皎的兔毛,好奇地望向慧心。 “正因如此,我才更要去瞧瞧。”慧心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如你一般,我亦是下山历练的。然与你不同的,你是为修行,我是为参悟。吃些苦头也好,才能真切悟些什么,正如若非与你相识,我也体会不到挚友之谊,分别之憾了。” “你这话说得倒颇有几分禅意了,倒不像个年轻小伙,像个老僧。不过话说回来,你我也算是殊途同归了。”吕玄凌语气轻松地调侃着慧心,微微笑道。 “许是我这壳子里住了个老僧也说不准。”慧心爽朗道。 “哈哈哈,那我莫不是要唤你作老方丈、老师傅不成?”吕玄凌哈哈一笑,挑眉道。 “若你真想这般唤我,也不是不行!”慧心亦哈哈一笑,有几分狡黠。 “好你个慧心,竟还占我便宜,我必须得罚你一杯酒!” “哈哈哈……” 谈笑风生间,夜幕亦在不知不觉中降临,直到店家打烊提醒二人,他们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该到了回客栈时候。路上行人早已不见踪迹,慧心与吕玄凌的步伐已有些虚浮不稳,灯影月影无数,四处无声。今夜又是二人一兔挤在一床过夜,亦是他们结伴而行的最后一夜,夜向来漫长,今日却万分短暂。 倒头便睡,一夜至天明。 被客栈小二的敲门声吵醒后,慧心与吕玄凌便起身收拾了行囊,又到街市上采买了些吃食物品之类,重新走出了兖州城。 饶是不舍,却终究要分道扬镳。 二人于兖州城外的老樟下互相道别,一个往东去二十里外的临山紫贞观,一个北上前往苍州。 “后会有期。” 慧心与吕玄凌彼此挥手,异口同声道别,心中皆期望此言能够得以成真,将来久别重逢。 踏上未知的北上之路,慧心有些许期待,亦有几分忧虑。他自然明白战乱使百姓苦不堪言,却不晓得曾受战乱的那片土地如今是何模样,而留于故土的百姓又过着怎样的生活,他无法想象出来,故而必须亲身前去体会。 距离兖州,苍州算不得太过遥远,却也是千里之外。徒步前往,也需得花上一月之多的时间,然念及途中那些不可预知的变故,时间仍需更多些。 苍州已动乱两年有余,而兖州此接近苍州的富饶之地仍安然无恙,也正因它的富饶而幸免于难。天子为防止此地落入反贼手中,故派大军守城,且兖州位置绝佳,又有险可守,进又可攻,勤王大军久攻不下,只得放弃。 途中又是风餐露宿的日子,慧心越过险峻山脉,终于走出了兖州境内。 然令他略感意外的是,前往苍州的途中他并非形单影只。不少心系故土之人同样出现在这条必经之路上,虽仍是稀少,相较其余各州的旅人,他们显得格外疲惫且狼狈褴褛。 慧心原先同吕玄凌还觉得自个儿一路上颇不修边幅,可相较这些流民,他们已是光鲜许多了。毕竟他们仍有三餐可食,身上亦有余钱傍身。而这些流民,不仅各州城镇鲜少愿意接纳,亦无片瓦遮身,横死街头者不计其数,何其凄惨! 年壮者尚有力气可混口饭吃,而老弱妇孺却实在无能为力,只得跪在路旁奢求好心人的赐予。然善者总有数,居无定所者又如何能日日依靠他人的怜悯之心过活? 想来局势已稍稳,与其流落在外,不知哪日惨死街头,不若回到故土,即便同样生死难料,却也总算落叶归根了。 他们便抱着这般想法,踏上了回乡之路。 饶是如此,却也有不少人亡于途中,遥望着故土。 第四十章 年迈医者 这日途中,本是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却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一时间难以赶路,故而慧心忙跑到了一旁的树底下暂避。然此雨实在来得突然且迅猛,好在于城中花大价钱采买了一把油纸伞可挡雨,然躲到树下之时,因雨势实在太大,鞋袜已然湿透,衣衫亦淋湿了不少。 待雨稍小些,慧心便撑伞一边慢行,一边寻找着可供夜间歇脚的去处。 也不知走了多久,雨势已渐渐停歇,偶然路过一处村庄,却是不见人烟,想来是荒废已久。村庄仅有三五处房屋留存,然其余皆已倒塌,仅有一处虽也十分破败,却也勉强能够遮风挡雨。 从门外透过残破的门洞一眼便能瞧见屋内,显然屋内并非毫无人影。收了伞,慧心轻轻推开木门,越过矮矮的门槛走进了屋内。 房屋里面空空如也,仅留四堵泥墙,便连大半屋顶亦是倾塌,故而仅有小半处得以遮身。屋内仅有五个人,却不见壮年男子,仅有两位老翁、一位老妪及一位携着幼子的女子。 女子身形消瘦,怀抱着幼子轻拍着他的后背,只呆呆地瞧着屋上的绵绵细雨,双眼失神,不晓得在想些什么。怀中幼子口中含着手指,倒睡得十分安稳。而其中一位老翁与老妪显然是对老夫妻,他们依偎在墙根处,一脸的愁态,同样衣衫破烂,骨瘦嶙峋。 余下的那位老翁身着青色衣衫。虽也破旧,却算得上齐整,他怀抱着一个小箱,依地而坐,翻看着一本泛黄卷边的陈旧书籍。他双颊凹陷,略有疲态,却不掩眸中的神采。 听到有人推门而入的动静,不免都抬起头望向慧心的方向。 瞧见慧心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他们只稍稍打量了几眼,随即很快便低下了头。除却那名身着青衫的老者,他冲慧心微微笑着,微微颔首,又给慧心挪了个位置。 慧心亦笑着点了点头,走上前去,发觉那老者腾出的地方,铺着一层干草。他不免有些惊讶,心中亦升起感激之意。 “多谢老先生。”慧心连忙道谢,而后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 “小兄弟这是要打哪儿去?”那老者的声音有些许沙哑,却不颓弱。他瞧见慧心虽满面风尘,却不掩姿容俊朗,疑惑他为何会出现于此处。 “不瞒老先生,我此行是要前去苍州。”慧心答道。 “去苍州?”老者似是更疑惑了,“壮年人都盼着逃离那处,你这后生怎还要前往?” 慧心自然瞧出了老者的疑惑,他淡然地笑了笑,坦言道:“老先生别瞧我不过寻常模样,却也是个修行的佛家弟子,去苍州不为其他,只为磨炼自己一番罢了。可若也能帮寻常人些力所能及之事,那也是再好不过了。” 老者了然般点了点头,面露赞许:“原是如此,你有这份心,已是十分不错了。” “老先生谬赞。” 询问过后,老者继续翻看着书籍,慧心便也合上了双眸,盘腿打坐。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专注打坐的慧心突然听得一声急切紧张的呼唤,他不由地睁开双眼,转过头去,只瞧见墙根处的那个老翁,正担忧地轻拍着他身旁的老妪。 “老婆子,老婆子!你这是怎么了?”老翁的语气中充满无助。 而那老妪并无力回答,只是瑟缩着身子依偎着他,口中有着微弱的、略带痛苦的低吟。老妪双唇干裂发白,面上却有一丝不同寻常的潮红,老翁试探着抚上老妪的额头,果真有些微微发热。 “……怎么这么热,这可如何是好……”老翁叹了口气,暗自低喃道。 慧心身旁的老者见状,亦忙放下手中书本,快步走过去道:“这位老兄,不若让我来瞧瞧罢。” “你……能治我老婆子么?”那老翁回神抬眼望着老者,有几分迷惑。 老者轻轻颔首,又很有分寸地微微摇头道:“在下曾也是个乡野大夫,不说医术精湛,倒也治过些病人。如若老兄放心,便让在下瞧瞧您家夫人的病情,现下空口无凭,自然不敢笃定能否治好,一切还需瞧过再说。” 那老翁一听老者是个大夫,满是担忧的眼中微微有些欣喜,他忙握着老妪的手恭敬道:“烦请先生瞧瞧,不论如何,总比我在此六神无主的要强。” 得到允许,老者便也不耽误时间,伸出手探向老妪的手腕把着脉。 把完脉,瞧了瞧这老妪的脸色,心中便有了几分笃定。而后又因老翁的帮忙,得以微微瞧见些老妪的舌头,这才出言说出病情。 “想来是受了风寒湿邪,这才发了高热,本倒是算不上什么大病。”虽说如此,老者却又微微蹙起了眉凝重道,“若是身体康健,想来睡一夜发了汗,自然可以安然度过。然贵夫人实在过于体虚、元气不足,人又年老,汗隐而难发,若无药物辅之,怕是难熬啊……” “这……这荒山野岭,我能到哪里抓药去啊……”那老翁本是希冀的神情又低落下来,“唉……即便有抓药的去处,我如今亦是身无分文,不然也不至于将老婆子饿成这样,虚得生了病……苦了她了……唉……” 老翁连连叹气,语气有些哽咽。 一旁的慧心也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他站起身,同老者自告奋勇道:“老先生,不若你写个药方给我,我年轻体壮些,跑到附近的城镇去,替这位老丈抓些药回来,如何?” “最近的镇,离此处徒步也需一日多的来回,且不说镇上还有多少居民,即便能抓着药,亦是赶不及的。”老者亦站起身子,同慧心摇了摇头道。 说罢,老者示意慧心将他方才所坐处的小木箱递给他。 慧心点了点头,连忙俯身将自己脚旁的小木箱递给了这位行医的老者。 老医者接过小木箱,将其打开,从小木箱的最底处摸上来一个薄薄的小黄纸包。他小心地将小黄纸包打开,里面有约莫五、六片红参片,而后取出其中一片递给了那老翁,又叫老翁将红参片放在老妪的舌下,以此可补元气。 那老翁心知这是珍贵之物,犹豫着不敢接过。 “收下罢,到底也不比人命贵重。”老医者坚持道。 “多谢……多谢先生!”老翁万分感激道。 而后,老医者又仔细地包好余下的红参,放回了小木箱底下。然他并未将小木箱放回一旁,而是径直挎背在了身上,而后转过头笑着询问慧心。 “老朽瞧着这屋后不远倒是有片矮山,或许能寻到些用得上的草药也说不准。小后生可愿与我一同前往?想来有个帮手,也能快一些。” “自是可以,老先生尽管吩咐在下便是。”慧心点头道。 第四十一章 拜师学艺 刻不容缓,慧心便与老医者马上前去寻找草药。 好在天公也算作美,出发时,那蒙蒙细雨亦已停歇,且又晴朗了起来。 在年轻挺拔的慧心身侧,老医者显得格外瘦削,背影亦有些伛偻,虽脚步有些虚浮,步伐却算得上平稳轻快。二人便往那片山坡前行着,老医者不停搜寻着四周,万分仔细。 然慧心不太识得草药,故而只得跟在他的后头走着,听从吩咐。 闲聊之中,老医者询问着慧心的来处、姓名及年纪,慧心一一作答。而慧心也得以了解,老医者名为覃霖,年已六十有七,是为苍州境内南丰镇平安村人,世代行医,故而方才他同那老翁所言,不过是自谦罢了。 往日苍州动乱,他正巧出门前往南丰镇上出诊,却逢勤王大军攻镇,一时间动乱不堪。他随着镇内众人逃到镇外,本想回去平安村瞧瞧,又听闻平安村亦已受到波及,无奈只得同他人一般逃离苍州,流亡在外。 好在有医术傍身,故而不至于饿死途中,却也几乎日日风餐露宿,食不充饥。 后又听闻苍州局势稍稳,一方面年事已高,心系故土,不愿在外流浪,一方面牵挂着留在家中的那些祖传医书典籍。历经战乱,不知那间瓦屋如今尚在否,那些祖辈留下的书籍又是否安在? 每每有此疑问,覃霖心中不免忧虑。然即便都已毁坏不见,可若能如愿回到故土,也能够了却心中那不能落叶归根的遗憾,不奢求其他了。 许是此处已荒无人烟许久,野草横生,却也寻了几味常见的草药。 覃霖一一同慧心介绍着这几味草药的功效、生长习性及采摘手法,慧心倒也听得认真,而后将这些草药一一采摘,放进了自衣摆向上围起的衣裳中。因慧心聪慧,故而领悟、学习得也快,很快他便能自个儿认寻覃霖同他说过的那些草药了。 踏上山坡仅有一步之遥,覃霖搜寻的目光更是仔细了。他拾起树底下一根长直的粗树枝,既可助他爬坡,亦可探寻需要的草药。 山坡多是荒草,覃霖爬着坡,已有些气喘。然过了许久,他似是发现了什么,忙放下了树枝,蹲下身瞧去。 “慧心,这便是了!”覃霖那有些干哑的声音不掩欣喜,“麻黄,可透毛窍而发汗,辛温解表可散寒,那夫人有此草药辅之再好不过了。然条件限制,若有桂枝相须未用,效果更佳,不过如今能寻见它,已是幸运了。” 慧心亦是面上一喜,忙也蹲到覃霖身侧,听从他的指导,采摘了不少麻黄。 二人采摘了不少麻黄,慧心的衣裳亦是鼓鼓囊囊塞了不少草药。覃霖欲要站起身,在附近再转上几圈,瞧瞧是否还有意外之喜,然未等站直身体,他突觉一阵心慌,眼前发黑,不受控制便要倒下。 此状令慧心有些猝不及防,他忙伸出手扶起覃霖,不免担忧:“老先生,老先生!你怎么了?!” “掐……掐人中……”趁还未失去意识,覃霖喘着气,虚弱地指了指自己的人中处,对着慧心嘱咐道。 慧心连忙照做,那覃霖的眼前便清明了几分。他示意慧心扶他坐下,缓了许久,这才回过神来,只是唇色仍有些发白,比起他那已然花白的长须都不逞多让。 “令你见笑了。”覃霖冲慧心无奈笑道,“老朽这不算什么毛病,不过是好些日子吃不上饭,饿出来的罢了。” 回想起方才扶起覃霖时,他那消瘦的身子轻如枯木,慧心难免心中一酸。蹲下身坐到覃霖的身侧,慧心回想起身上还有半块干饼,忙从衣衫的内袋中掏出了那个纸包递给了覃霖。 “这是……”覃霖心中已有猜测,却有些犹豫不决。 “不过是半块干饼罢了,老先生你便收下填填肚子罢!”慧心瞧出了他的纠结,直接塞到了他的手中,“只当是先生你教我辨识草药的回报好了。” 说罢,又解下腰上的水囊,递给覃霖:“若是不好咽,先生便喝口水。” “好、好。多谢了……”覃霖眼中一热,接过水囊,咽了咽口水,却一时舍不得打开那个纸包。 然实在腹中饿极,还是小心翼翼地,微颤着打开了纸包。覃霖只掰下一小块放入口中,细细尝着,而后便就着水一小块、一小块地尝着,这半块干饼终于空空如也。 最终,他将碎渣聚入掌心倒入口中,毫不浪费。 填饱了肚子,覃霖这才想起一旁的慧心来,他叠起空纸,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让你见笑了。” “怎会,先生这样反倒令慧心有些惭愧了。”心酸之余,覃霖如此珍惜食物的动作,不免令慧心有些敬佩。 “想来只有饿了肚子,才会格外珍视粮食罢。”覃霖无奈道。 “先生这一路,怕是十分辛苦罢。”慧心关怀道。 “不算辛苦。”覃霖摇了摇头,“能活着,又有勉强糊口的本事,不至于横死途中,已是万分荣幸了。” 听到这般回答,联想起途中见闻,慧心不免感伤:“是啊,如此说来,我又是何其幸运啊……” 伤怀片刻,覃霖问起了慧心今后的打算:“老朽听闻你要去苍州,可有打算待多久,可想好落脚之处?” 慧心认真地想了想,如实道:“未曾想好,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五载也说不准。” 方才慧心的表现极其聪慧,已然令覃霖十分赞许,故而便有了收他为徒的念头。于是,他询问道:“如若你不嫌弃,便同老朽一道回平安村如何?虽不知瓦屋尚在,可总能有个落脚之处。老朽无子无女,亦未收徒,可瞧你实在聪慧过人,难免爱才。如若你对医术有兴趣,我亦想倾囊相授。慧心小师傅,你意下如何?” 听闻此言,慧心有些意外,又有几分惊喜,细细思考一番,似乎自个儿对医术也并非毫无兴趣。 “若能有此手艺,倒也能悬壶济世、帮扶世人,慧心何乐而不为呢?”慧心眼神明亮,“既是老先生瞧得上,慧心又怎敢如此不知好歹,放弃这般机缘?” “好、好、好!”覃霖哈哈一笑,笑得格外开怀,“你既是答应了,也是我的好福气啊!” 如此,慧心便以俗家之礼给覃霖磕了个头,认他做了学医的师父。 天虽尚早,然那老妪的病情却不能再耽搁。故而慧心扶覃霖起身,在四周短短转了一圈,见四周亦无新的发现,便走下山坡,回到方才避雨的破屋中。 第四十二章 病情好转 再推开那残破的木门,女子怀中的幼子已经睡醒。 抬眼望去,只瞧见老翁仰着脑袋,眼中有些期待。而女子怀中的四五岁模样大小的男童,挣脱了母亲的怀抱,睁着圆圆的眼睛好奇打量着慧心。 慧心弯着嘴角冲那男童笑了笑,那孩童竟是腼腆地跑开了,躲在了女子的身后。 “你这孩子,平日里这般调皮,这会儿倒是胆子小了?”女子转身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宠溺道。自怀中孩子醒来,这女子似也活过来了一般,不似方才的呆愣模样,神情亦生动起来。 将怀中的那些草药放至地上,细细挑拣晾晒,而后慧心又将捡自屋外的半个罐子拾起洗净,便又出门寻起了柴火。 待他归来时,天已将要昏沉。 多年在外,慧心对于生火这一技能已熟练掌握,不至于如当初一般半天点不着火了。 覃霖用那破罐为老妪煮起了药,后又令慧心看着火候,便打开木箱,拿起其中的针灸包,抽出其中一根。他先是又探了探老妪的脉,后干脆利落地在其大椎穴、合谷穴扎了一针,放了点血。过后,又待煮好的药稍温时让那老妪喝下,症状便已轻了不少。 那幼童于慧心看火煮药时,便又好奇地走到他身旁坐下,探着脑袋同慧心一般往那火瞧去。慧心察觉身旁多了个小小身体,侧过脑袋微微笑着摸了摸幼童的头。 “你唤作什么名字?”慧心温和问道。 “我、我叫小宝。”那男童腼腆道,“哥哥你叫什么?” 慧心耐心答道:“我啊,我叫慧心。” “那、那慧心哥哥,你从哪里来,也要去苍州么?”男童好奇问道。许是慧心的模样气质都显得亲和,相貌又俊朗,故而孩童也都愿意同他亲近。 “是啊,我也要去苍州。”慧心点了点头,“至于来处嘛,便是离这很远的山上,远在千里之外,那名为越州的地方。” “哦……越州,不曾听说过。”小宝了然道,认真的模样显得倒是可爱。 慧心噗呲一笑,又捏了捏他的脸。那女子坐在远处慈爱地瞧着小宝,眼含笑意。 而待那老妪喝下了药,便也昏昏沉沉地睡下了,此时天已大暗。突然肚子咕咕直叫,慧心这才意识到那一涌而上的饿意。他打开一旁的行囊,里头仅剩几个先前在城镇时采买的干饼,他瞧了瞧屋内的众人,思量一番,拿出其中一个递给了小宝。 因这饼又大、用料又结实,虽干巴些、口感稍差,却十分扛放。只需半块饼,便足以令成年男子饱腹一日了。 “给,小宝,这个饼你拿去同你母亲一起吃罢。”慧心将饼塞进了小宝的怀中。 小宝瞧着这比他脑袋还大许多的饼,咽了咽口水,既惊喜又激动。他兴奋地同慧心道了谢,而后忙抱着饼,跌跌撞撞地跑到他母亲跟前展示着。 “哇!这、这么大的饼!谢、谢谢慧心哥哥!”小宝高兴极了,“娘亲,娘亲!你瞧,你瞧慧心哥哥给了我们这么大的饼,我们不用饿肚子了!” “真的啊?”那女子眼神一亮,却又不免有些红了眼眶,“真好,太好了,小伙子你真是好心,太谢谢你了!这孩子,已是好些天吃不上饭了……” 女子接过小宝怀中饼,直向慧心道着谢。 “大姐不必这般客气,你与小宝便安心吃吧,填饱肚子才是正事儿。”慧心摆了摆手,微笑道。 说罢,慧心又拿出两张饼,一张递给了那名老翁,剩下那张饼撕成了两半,一半留给自己,一半递给了覃霖。那老翁自然也是喜不自胜、万分感激的模样,然覃霖却并未接受那半张饼。 他只摆了摆手,和蔼道:“慧心,方才我已收了你半张饼了,现下也不饿,你还是留着自己吃罢。” “师傅,你便收下罢,路还长,总有饿肚子的时候,待饿了再吃便是。”慧心摇了摇头,坚持道,“何况如今你也算是我师傅了,作为徒弟哪有让您饿肚子的道理?” 瞧慧心坚持,覃霖便也不推辞了,然他现下确实不饿,故而他掏出了方才那张纸,将半块饼包了回去,放在了怀中。 因覃霖的救治,经过大半夜那老妪便发了汗,退了烧,病情已然好转,精神也好了许多。到了白日,她已能吃下大半块饼,体力恢复了许多,可以顺利起身行走了。老翁见妻子病已好转,又是再三同覃霖与慧心道谢,感激不已。 恰巧破屋内几人皆要前往苍州,虽到了苍州后最终到达地有所不同,然在此之前皆可以结伴前行,也能相互有个照应。 可次日又是连日阴雨连绵,不好动身上路,且那老妪仍有些虚弱,故而他们便决定在此再歇一日,待天气好些再出发。然慧心瞧着空空如也的干粮袋,皱着眉头心想着,若这天气再不放晴的话,他们便要开始饿肚子了。 然天空不作美,这雨一连下了两日,直到第三日才放了晴。 此时众人已饿了半日了,故而需得前行到最近的镇上,慧心才能买到吃食。好在最近的镇离此不过半日多的脚程,上午出发,傍晚前定能顺利到达。 如此慧心与覃霖、那对老夫妻及那对母子便一同出发了。顺利到达镇上后,慧心出钱买了好些馒头和饼等干粮,以使他们几人接下来几日的行程不至于饿肚子,后又寻了个夜间歇脚处,待次日起来便又动身往苍州方向进发。 一个多月后,一路走走歇歇,众人终于到达了苍州境内。 老夫妻最先与他们分别,他们原也是富足的商户,却因战乱之中的一场大火烧尽家中产业及子女后辈,而正巧省亲外出的二人幸免于难,后流落在外。那片未曾亲眼目睹的废墟,正在等待着他们归家,饶是往事凄楚,终须向前。 三日后,便轮到了那对年轻母子与他们告别了。那日苍州城坡,而母子所在的邗镇地处重镇,自然亦被攻陷。兵荒马乱之中,其丈夫为保护二人逃离,不幸死于马蹄之下,然人群混乱,女子无法为其收敛尸骨,后随流民去往它州,却始终挂念那尸首不知身在何处的亡夫。 如今得以回乡,只为寻找亡夫尸骨得以安葬。 然早已过去多年,死于乱军中的那些尸体皆已被处理,又能从何寻起? 小宝同母亲离开故土之时,仍是学步学语之年,如今茁壮成长,与寻常孩童无异。而母亲却比同龄女子沧桑消瘦不少,想来途中亦是受了不少苦。 只愿今后能够生活平淡安稳,不必再历经沧桑。 第四十三章 瓦屋尚在 与众人皆分别后,慧心与覃霖于七日后来到了南丰镇。 苍州境内各处,满目疮痍。 沿路仍见不少尸骨,目光所及之处,断壁残垣无数,焦土废墟残存。慧心与覃霖力所能及的将许多尸骨就地埋葬,故而花费了不少气力与时间。虽各处再不复往日的繁荣,却也陆续有人回到苍州生活,苍州本就比他处苦寒些,如今更是平添萧瑟,却好歹已是安静平稳了。 与富饶的兖州相较起来,可谓是天差地别。 然苍州是为战略要地,今已被勤王所控且死守,若想所辖之境稳定,定然需以民生为主,故而三五年内,境内势必不会有大的战乱。 随覃霖在南丰镇上转了半日,镇中已有三五商铺开门迎客,然曾经的最大的两家医馆却仍是馆门紧闭,毫无人气。好在一间稍小的药铺百草堂已然重新开门,铺内坐诊的大夫唐继仁是覃霖的多年好友,虽医术相较覃霖稍低,但亦有其擅长之处。 老友相见,分外激动,二人皆是红了眼眶。 慧心陪同覃霖在百草堂内与其老友叙旧,说着这些年日的经历。二人皆近古稀之年,能够得以大难不死已是莫大的福气,见老友皆平安无事,自是喜悦之情无以言表,今后只求安稳度日,行医救人,收徒传艺。 秉烛夜谈一日,又从其唐继仁口中得知自己那间瓦屋尚在,更是欣喜不已。故而覃霖次日一早,便忙不迭拉着慧心便要回平安村去。 因需在铺内坐诊无法相送,故而唐继仁只叫学徒王子柏将慧心与覃霖送出镇外。 自南丰镇到平安村行走不过一个半时辰的路程,清晨出发,晌午之前便能到达。行走在分外熟悉的道路上,覃霖格外精神焕发,偶有横生的野草绊脚,亦抵挡不住其迫切的归乡之路。 随着步履不停,便也能远远窥见平安村的模样。 四处荒芜,偶有几声犬吠,村中本有三、四十户人家,如今却已十室九空。不少村民远走他乡,唯有老弱病残行动不便,留在原地。短短数年,不少房屋已然倾塌,当日焦土已有野草新生,想来只要太平,一切都将新生。 今日的覃霖,步伐轻快得如同回到孩提时一般。踏进往日生活的这片土地,他不禁老泪纵横,激动得欲要双膝跪地,以此感谢上苍令他回归旧土。 “本已做好了身故于异乡的准备,不曾想竟还有一日能够活着归乡,承蒙上天眷顾,幸哉,幸哉!”覃霖感慨万分。 覃霖这番外露的思乡之情,令一旁的慧心不免也有些动容,微微红了眼眶。 “想来是师傅有福,又或是上天欲要您回故地帮扶他人,故而不忍您流落他乡罢。”慧心望着眼前有些荒凉的村落,感慨道。 “是,是啊!”覃霖抹了抹泪,“你说得对,慧心。既是回来了,定要行医救人、帮扶故土百姓,不然便是白活了这辈子,白学这几十年医了。” 说罢,便抛开那份触景生情,高兴地哈哈一笑,对慧心道:“来,慧心!师傅我领你去家里头瞧瞧,你可晓得,我得知房屋尚在的消息时,别提有多高兴了!然我心疼的倒不是屋子,而是那些医术罢了,房屋毁坏总能重修,医书毁了却是损失惨重啊。” 于是,便由覃霖在前头领路,越过半腿高的野草,领着慧心前往曾经的住处。 半刻钟后,慧心便随着覃霖来到了那间面朝小河,背靠荒田,依傍在一棵枣树旁的房屋前。瓦屋尚在,覃霖又是鼻子发酸,最终只是蹭了蹭手,从随身的小木箱底下掏出钥匙,打开了阔别已久的门锁。 门锁似已有些难以打开,成功打开前费了好些劲。 而后覃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几分潮气扑面而来。原是主屋屋顶几处的瓦片少了几片,以至于漏水,导致屋内进了雨水,毁了些许家具,潮气不散。好在苍州向来少雨,故而不至于毁坏太多,只待将屋顶修补好便可。 然损坏较为严重的还属侧屋厨房,因此侧屋仅以木板搭成,又以茅草铺顶,略显简陋。故而历经风雨,如今已然倒塌,无法修补,只需得重建。 虽是世代行医,覃家亦是世代清贫,人丁凋零。覃霖本有一位兄长,然数十年前便已离开苍州外出闯荡,后成家立业,只听闻兄长远在吴州,早年仍有书信往来,后来便再无联系,杳无音信。仅留覃霖孤身一人住守祖屋,至今未娶。 至于这覃霖至今未娶的缘由,他也曾于途中同慧心提起过。 于十八岁时他曾同村中一位姑娘两情相悦,本已到了定亲之时,那姑娘却身染恶疾,骤然离世。覃霖悲痛不已,只恨自己医术不精,不能医治心上人的重病,从此他勤学医术,钻研医理,终于有了极大增进。 然斯人已逝,他终究是无法令那姑娘死而复生,便也终生未娶。 这间房屋虽只是寻常屋子,却足以容纳一家多口,故而慧心丝毫无需担心住处。收拾出两间合适的屋子,又将被褥拿出来晾晒,今日便可安睡一夜了。 日落之前,瞧着天色,想来未来的几日皆是晴空万里,便可安心修补屋顶,想想该如何重修侧屋了。而放于柜中的那些医书典籍,虽说并未有损坏,却是湿漉漉,已有不少发了霉,故而晾晒书本之余,又得去镇上购置新的纸张誊抄,不算麻烦,总也费些时间精力及银钱。 接下来的几日,劳累而平淡寻常,慧心将屋中凡是能够擦洗的皆擦洗了一番,好在依水而居,倒也方便。后又将能晾晒的皆晾晒了个遍,间隙又想法子修补着主屋的屋顶,他在村中四处寻找着,路边若是能见着一两片瓦,便一一拾回家去 终于凑够了瓦片,又因家中缺少长梯,转而去村中仅存的几户人家中询问,终于借到。 慧心从未干过力气活,几日的辛劳,自是十分不适,夜夜带着身体酸痛入眠。那长梯往日瞧着他人背得容易,轮到自个儿便是差点儿东倒西歪,最终顺利抗回了家。 修补屋顶亦非一帆风顺,慧心险些栽下了屋顶,又打碎了几片瓦,终于将主屋屋顶修补完好。好在覃霖向来是个好脾气的,面对慧心时常的弄巧成拙丝毫不见埋怨,只是笑呵呵地鼓励着,只道多试试便顺利了。 日子一天天过着,迎来了几日雨,慧心便在屋中同覃霖一块儿誊抄发了霉的医术,遇有不明处,便有覃霖耐心解答,师徒二人同在屋檐下,显得温馨和谐。 第四十四章 静心学医 慧心自楚州与如蔓分别时,不过初秋之时,而今到达苍州,俨然已入了冬。 今年苍州的雪来得比以往都要晚些,直至冬月末才等来这一场初雪。雪虽来得晚,却相当大,仅仅一夜醒来,雪深便已达二尺,出行十分不便。 本想着早些将侧屋厨房重修,如今想来只能待到开春再说了。 冬日虽寒,好在提前入山砍拾了不少柴火,故而也不算难熬。便在这冬日里,慧心一边帮覃霖誊抄部分发了霉的医书,一边将医书一一读遍,又有覃霖答疑解惑,便也了解不少医理。只待开春之后,亦可以入山采药,辨识更多草药了。 因着覃霖回乡,前去百草堂中问诊的百姓,自然也从其老友唐继仁的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 覃霖本就在南丰镇一带小有名气,故而常有百姓不怕麻烦来到平安村问诊。而大户些的人家或是行动不便的,便会让人邀请他前往家中看诊。 以往其余时间,除却入山采药、制药、钻研医书等的闲暇之时,覃霖还会在南丰镇境内轮流到访各个村落,为村民看诊,却几乎不收取诊金。自然,偶有收取的时候,却也不是银钱之类,而是些萝卜青菜,或是鸡蛋之类,故而覃霖于南丰镇中的口碑向来不错。 既是回到故土,覃霖便也逐渐恢复着往日的习惯。然有所不同的是,往日他向来独来独往,而今却有慧心这个半路收下的徒弟相随,亦是当初的他从未设想过的。 曾经他并非不愿收徒,而是不曾有那般机缘。学徒向来愿意入大医馆的门,而他这偏僻之门少有人问津,都说习医苦,来他那儿更是苦中加苦。 更何况,覃霖向来看重资质天分及品性,故而也尚未遇见得以万分满意的。 直到与慧心相识,是感谢之余,亦是赞许其聪慧,这才心间一动,有了收徒念头。 因此,安住在此的慧心亦追随着覃霖的脚步,每日在此种重复却又各异,平淡却又不寻常的日常经历中逐渐度过。故而即使寒冬,慧心随同覃霖外出看诊的步伐却从不曾停止,他见证着四处荒芜的南丰镇人烟渐多,逐步恢复往日的秩序与安定。 求诊之人各有故事,生老病死皆是世间常态,生与死之间,不过朝夕而已。 于这些所见所闻所亲历之中,慧心纵使经历多年,都不曾忘却来到苍州的次年之时,凌冽寒冬中的那一生一死。 北风呼啸,慧心与覃霖坐在火炕上,由于天气寒冷,慧心将矮案搬到炕上,伏案誊写,而覃霖靠于炕的另一侧,捧着一本老医书瞧着。屋外飞雪不止,放眼万里皆是白茫茫一片。 这般天气,自然鲜少有人愿意外出。 然慧心与覃霖不曾发觉的是,便在这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却可见一个急切的身影远远赶来。 直到那沾着满身白雪的身影匆匆闯了进来,打破了二人维持已久的平静,慧心与覃霖这才回过神来,一脸惊讶地望向来人。 “张生?这外头雪这般大,你怎的来了?”看清来人,慧心忙起身相迎,疑惑询问着。 那张生并未接过覃霖递上的茶水,他喘着气,摆了摆手,只面色焦急地上前抓住覃霖的手腕急急道:“来不及了,覃大夫!快些随我回村里瞧瞧吴家阿嬷罢,她瞧着似是要不行了!” “怎会如此?”慧心蹙起眉头,“秋收时还曾瞧见她,尚能来回走动,怎的这么快就……” 一边说着,手中忙不迭将书本都收拾好,关好家中窗户,替覃霖将出诊的药箱之类背上,便与覃霖一同随着张生快速出了门,前往十二里外的麦林村。走到村口前,覃霖走到路旁的村民家中留下话,若是再有求医者上门,便告知那人他的去处。 说起这麦林村,慧心算不上陌生。 自开春后同师傅覃霖外出行医,便来过麦林村数趟。因不收诊金,故而后来慧心去山中伐木重建侧屋厨房,麦林村村民出了不少力。 麦林村因地得名,故而有大片田地,成片的麦地如山林一般茂密,郁郁葱葱。然却在顷刻间被大火焚烧殆尽,一夜之间成为焦土。不少年迈者不忍离开故土,虽心痛于被焚烧的田地,次年却仍是躬下苍老的身躯,勤恳耕种着。 而原先逃亡他乡的青壮年,后来也三三两两地回到麦林村,其中便有张生。有了些许青壮年的回归,老者不至于辛苦半载却收获寥寥,麦林村的田地所种禾麦便一年比一年大片了些。 到了春耕秋收之类的农忙之时,慧心亦放下手中其余事,同麦林村的村民们学习耕种,为村中那些举目无亲的老者出一份气力。 自然,耕种并非容易之事,曾在灵目山受世人供养之时,亦或是活在如蔓的羽翼之下时,慧心自然体会不到这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辛苦之处。直到如今亲身体会,才切身感受到那份无以逃避的劳累,被如火骄阳灼晒,熬过风吹,又迎雨打。 慧心几乎是日日带着困倦酸痛的身体入睡的。 他并非不曾想过逃避一两日,让自个儿歇歇,可一旦有这念头,却又在脑海中浮现出村中伛偻着身子于田中辛苦劳作的身影。他们毫无选择,故而无法躲避,而自个儿尚是年轻,却犯了懒、生了逃避之心,何其令他惭愧啊。 何为劳苦?这便是了。 自个儿选的路,即便生出无数欲要放弃的瞬间,却也要保持那颗欲要得悟的初心,持之以恒。 那日覃霖留话予路旁村民后,便与慧心随着张生急切地迎着风雪,踏过雪地来到了村口处。村口停着张生的牛车,因村内道路狭窄,积雪太深,故而只得停在外头。 坐上了牛车,张生便又急急忙忙地赶车,也顾不上颠簸了。 慧心与覃霖被颠得七荤八素,因雪路难行,速度却并未快多少,只与平常疾步行走差不了太多。好在不到一个时辰,他们便顺利到了麦林村。雪中路滑,覃霖几番险些滑倒,幸而有慧心在一旁帮扶才不至于摔倒在半路。 不出半刻,便来到了吴家阿嬷家门前。 慧心并非首次来此,然冒雪前来,本就残破的房屋于大雪之中更显得摇摇欲坠,万分孤寂。 第四十五章 陨于寒冬 推开残破的门,屋内的寒冷与大雪中相差无几。 吴家老嬷家中虽是门窗紧闭,却实在抵挡不住穿缝而过的呼啸寒风。慧心缩了缩脑袋,与师傅覃霖随着张生的步伐走至老嬷的房中。 屋中可谓是家徒四壁,老嬷缩着身子躺在床上,仅有薄薄的被子及铺在身下的干草得以御寒。她双目失明,行走十分不便,常日里仅靠张生及村中其他人的接济维持生活,而张生同吴家算是远亲,故而来得相较他人勤些,却也需得三五日才来一回。 各人生存都不易,张生及其他人能够帮扶至此已是万分不错了。 然这老嬷并非无儿无女,她膝下曾有一子,且已成家生子,故而往日老嬷也算得上儿孙绕膝了。然那日南丰镇被攻陷后,其子其媳带着家中财物举家外逃,便只留下她这无法目视的老母独留于此。 往日其子及媳妇倒也称不上不孝,然大难临头,却还是觉得自个儿这失明的母亲有些累赘了。幸运的是,麦林村多处失了火,吴家房屋幸免于难,老嬷便也得以大难不死。 午夜梦回之时,要问她是否埋怨儿子儿媳将她抛下,想来是不怨的。 她本就自觉累赘,只愿远处的家人能够平安康健。 往日农忙天气好时,慧心会来麦林村帮忙,偶尔可见老嬷拄着拐杖探索着走出门,来到村口处,一坐便是一整日。那时她精神尚好,慧心上前搭话,她倒也会询问几句,然说得最多的却是往事,说着她那至今未归的儿孙们。 旁人都瞧得出来,老嬷之所以常来这村口守着,不过是怀着期盼,等待着儿孙们归家罢了。 想来是麦林村偶有人回村,便也使她本就沉寂已久的心再次起了期盼。然日日过去,除了本就苍老的她更弯了身躯,没有其他的变化,她并未迎来那期待中的意外惊喜。 那本就暗淡无光的瞳孔,越发沉寂了。 而到了今日这大雪纷飞之日,老嬷更可以用形容枯槁来形容。她那漆黑一片的、毫无波澜的双眸如同绝望的深渊,往日同慧心交谈时的最后一丝神采已被抽去。她只是蜷缩着身子,呼吸微弱,如同干瘦枯黄的木偶。 对于慧心三人的到来,她恍若未知。 “吴阿嬷,吴阿嬷?你可有哪里不舒服?”慧心上前轻轻拍了拍吴家老嬷,然却并未得到回应。他的目光从床边扫过,几个馒头显然已经干硬,一直不曾动过。 慧心轻轻叹了口气,只转头问一旁的张生:“张大哥,你上回是何时来的?” “已是五日前了。”张生忙答道,后又瞧着那些馒头皱眉忧虑道,“这些馒头是我上回来放这儿的,今日来看望,竟是半口未动,这……” “如此想来,吴阿嬷已是不吃不喝近五日了,再好的身体也扛不住饿这么些天啊,何况她年纪大,身体本就不好。”慧心摇了摇头,又是一声叹息。 张生亦跟着叹了口气,满脸无奈道:“唉,我也是无法日日来盯着。往日她也不至于这样,不论如何,三餐也是吃得下的呀……如今也不知是怎的了,喊她也不应,也不曾动过,也真是没有半点办法了,这才把覃大夫叫来瞧瞧。” 慧心与张生这方交谈着,那覃霖沉默不语观察了老嬷许久,终是抬手探向了她的手腕。 然越是探索病情,覃霖那眉头便越是紧锁,神情越发凝重。 许久后,他才收回了手,惋惜摇头道:“怕是不行了,只在这一两个时辰之间了。” “师傅,当真是救不了了么?”慧心心中一紧,有几分酸涩袭来。他的语气有几分不可置信,亦带着几分恳求。 “慧心啊,你向来聪慧,何必再问我呢?”覃霖叹了口气,“她忧思过度,又绝食五日,滴水未沾,本就是存了死志的,现下已是药石无医了。你学医已近一年,自然是明白这些的,心病本就难医啊……” 面对覃霖带着怜悯与无可奈何的回答,慧心眼中那微弱的希冀也变得黯淡无光了。 “是啊,心病难医,或许于她而言,活着反倒是没什么希望了罢。”沉默许久,慧心才伤怀道。他并非不明白吴家阿嬷长久以来的孤独与渴望,然念想一日日幻灭,终于化作了催促她寻死的那根白绫。若异地处之,慧心似乎也能感受到那份孤寂与折磨,能够理解她如今的选择。 然却要他活生生见到她在自己面前气绝而亡,他似乎又万分不忍。 “罢了,罢了。活到这把年纪了,倒也算是解脱了,外头雪大,咱们便也在此守会儿罢。张生啊,吴老嬷如今也是无亲无故,后事便只能拜托你跟村里人了。”覃霖见惯了生死,亦见多了久病缠身的病人,倒不比慧心这般多愁善感些。 “诶,诶。这是自然,我同大家都会安排好的。”张生连连点头,可得知吴家老嬷已然无法得救,神情却也不免凝重与忧伤起来。 寒风仍是呼啸着,陈旧的房屋难以抵挡大风的侵袭,透过门窗缝隙钻进屋内,令人直觉阵阵寒意渗透进厚厚的衣物之中,不禁缩起脖子来。 然吴家老嬷却仍是维持的最初的动作分毫未动,似乎今日的鹅毛大雪与夏日的烈日骄阳、和煦的春风并无两样。许是心中没有了盼望,便是日日晴朗舒适,也与身处寒冬毫无差别吧。 便这样过了一个多时辰,她终于是咽了气。 吴家老嬷便这样死在了大雪飘扬的凌冽寒冬之日,也终究不曾等到她的儿孙归家。 “也是个可怜人。”饶是见惯了生死的覃霖,也不免为她的凄苦动容。 张生叹了口气,上前将老嬷蜷缩着的身子放平,一旁的慧心便也上前协助。他神情忧伤,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一旁的被子仔仔细细地盖在了老嬷的身上,而后又暗自合起手掌,为她超度。 外头的雪似乎已经小了些,而张生也需同村中人说这吴家老嬷不幸身故的消息,而后着手准备后事,故而慧心与覃霖便也不多久留了。 踏出门槛,慧心只觉心情仍是有些沉重,相较来时的急切,回去时的步伐显然变得迟钝了些。 抬眼望向远处,只见四周皆是白雪茫茫,模糊了双眼,分不清东西。生命的陨落往往使人伤怀,人生的变化多端又使人感叹世事无常,就如同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四处茫茫,难免迷失方向。而在这厚厚积雪之下,或是荆棘,或是水洼,或是大路,皆得探寻。 然不论如何,人需得向前,需得寻见老路,迈向归途。 第四十六章 途中相遇 慧心一手扶着覃霖,在雪中一步一脚印走着。 因归途并不着急,故而他们便也不想再麻烦张生将二人送回,选择自个儿徒步回家。来时并不算早,故而此番行走回家,想来到家时也该恰好天黑了。 然今日似乎注定不凡,二人行至半路,却瞧见人烟稀少的马路上迎面而来一辆疾驰的马车。而这俩马车上的身影似乎有些许眼熟,饶是慧心与覃霖并未注意这辆马车,最终马车却急急地停在了二人的面前,这才抬眼望去。 驾马之人原是百草堂的学徒王子柏,他看到慧心与覃霖,面上露出欣喜的神色来。 “可算是找到覃老师傅您了!师傅正有急事儿找您帮忙呢,烦请先生快些随我回镇上罢!”王子柏迫切道。 瞧见王子柏的面色隐隐有些交集,可以猜测此事紧急且非同小可,故而慧心与覃霖并未直接发问,毫不犹豫地上了马车。 上了车,倒是慧心率先发问了:“王师兄,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是啊。”在外头赶马的王子柏提高声量回答道,“可还记得镇上那兴丰酒楼的老板娘月娘?今日她临盆,却是久产不下,若再拖些时候,怕是胎儿要胎死腹中,产妇亦怕有血崩之险。我师傅他擅治跌打扭伤正骨之类,可对妇人之症却是所知寥寥,一时六神无主,这才叫我赶紧过来请覃师傅前去瞧瞧。” “原是如此。产妇生子向来是半条腿进鬼门关,生死攸关的大事,马虎不得。子柏,你赶快些,莫要耽搁!”覃霖了然道,后又提声吩咐。 然又念及今日下雪,雪中行驶太快又较为危险,故而又忙嘱咐王子柏需得注意行路安全,稳妥些才好。 王子柏得以在途中碰见二人,也不算是巧合。适才他赶到平安村去时,却见覃霖家门久敲不应、家中无人,一时也是心急如焚。好在无功而返前,特地问了问路旁的那户人家,这才得知了覃霖与慧心的去处,故而又赶忙来到麦林村寻找二人,也终是在半路上碰见了他们。 “得亏师傅您刚才留了话,不然真怕是要耽搁这大事儿了。”慧心庆幸道。 “外出前留个话,不论有没有人来,总归是没有坏处,若真有人来,也不至于令人无功而返。”覃霖颔首道,因得知王子柏寻他的原因,故而意识到事情的严峻,故而面上不改凝重之色。 尽管雪中行驶,显然马车还是更快些,故而到达南丰镇上时,并未天黑。 马车直接行至兴丰酒楼门口,而后王子柏领着覃霖快步走到后院,慧心背着药箱跟在覃霖身后,等候差遣。接生的稳婆在房中显得十分焦灼,月娘的母亲早早便从乡下赶来,然此时月娘难产,其母亲时而进产房瞧瞧女儿的状态,又不时在门口万分焦灼地等候着,盼望大夫快些到达。 一到房门口,慧心便已闻见浓厚的血腥之气,只觉头脑顿时有些发晕。 覃霖此时也不顾其他,只得推门而入,又考虑到慧心的不便,故而只是自个儿拿着药箱走了进去,而王子柏与慧心守在门外。 进屋后,只瞧见那月娘面色苍白,气息不稳,满身虚汗浸透了衣裳,显然是没有了什么力气。自子时起至现在,已足足过了八个时辰,却仍不见胎儿的影子,可再拖下去,便是生死难料了。 一瞧月娘面色,显然显然气血俱虚,而覃霖待诊脉辩证之后,便下意识地想同慧心说这症状及治疗之法,同时叫其写下药方来。往日他携慧心外出看诊,向来是一边诊脉一边教导慧心,而慧心亦听得专心,将他说的药方一一写下。然自收徒以来,还是首次遇见妇人生产之事,一时间他倒也有些犹豫,可又念及医者眼中不分男女,何况接下来他仍需要帮手,故而仍是在屋内唤慧心进房协助。 “慧心,你进来罢!”覃霖干脆利落道。 听到师傅覃霖的呼唤,慧心亦忙下意识地便要推门而入,然在进屋之前,他亦产生了几分犹豫。且不说他算是出家人的身份,本就需戒女色,更别说需得接触这女子生产了。即便是处于是俗世中,寻常男子对女子生产亦是颇为避讳,何况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心中又怎会没有芥蒂,又如何能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呢? 然犹豫片刻,又觉得所谓男女之防、世俗的避讳也比不过这人命关天。若真实打实算起来,他这出家人肉也吃了、酒也喝了,往日年纪小时也同如蔓同床共枕过,这女色总也算近了,又还纠结些什么呢? 便是这王孙贵族、高僧大儒,又有哪个不是女子生的,何必对这事儿讳莫如深呢? 故而慧心亦是干脆利落地推开了房门,走到了覃霖的身后。然进屋后那更是浓厚的血腥味还是令他有些许不适,好在有床幔及被子遮挡,月娘只露出了上半个身子及伸出胳膊,故而他与师傅覃霖也能顾及一些男女之防。 慧心只闭了闭眼,亦缓解那些许的不适,而后忙拿出纸笔,只道:“师傅,您且说吧,我听着呢。” 见慧心已准备好,覃霖一边同他说着月娘的症状,而后说出了药方。慧心记录完毕后,便将药方交给了门外的王子柏,叫他快些回去将药抓过来。而后覃霖又拿出银针,在月娘的关键几个穴位上扎了针,以此促进生产。待月娘面色好了些,便叫她又吃些糕饼、喝些水恢复体力,同时一边询问稳婆当前的生产状况,一边对症扎针。 王子柏抓药的速度倒也快,回来后便抓紧时间去熬药,那月娘吃了些东西,又有针灸辅助催产,一碗猛药下去后,显然面色已不再这般苍白,体力也恢复了许多。 稳婆见状,便又开始忙活起来,一边耐心指导着月娘。 即便是没那般凶险,那月娘却也并不好受,她只觉痛意源源不断,似是被大石碾过一般。如此折磨已然持续了八个多时辰,若非念及腹中孩儿,依靠意志,她也许早就无法坚持下去了。 她的呼吸随之也不断地沉重再沉重,汗与泪早已无法分清,下唇已被咬出鲜血,不时发出略微凄厉的叫喊声。一旁的慧心听在耳中,也不免一阵阵揪心,饶是面上强装镇定,内心却是慌乱不已。 他也曾听闻过女子生产之艰难,可现今亲眼目睹这痛苦与艰险模样,还是觉得震撼,这一切是他曾经从未曾设想过的。 而今看来,除却那一份受感染的焦灼不安,也有深深的敬佩。 第四十七章 瑞雪丰年 随着稳婆那一声声略带喜意的声音不断响起,情况便也往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 “哎呀!孩子露出头来了!” “好,好!加把劲儿!马上整个头都出来了!” “身子,身子快出来了!月娘啊,最后再使使力气,最后一把了,孩子马上就能生出来了……” “出来了,出来了!快,快!剪子给我!” 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穿来,稳婆适才那焦灼神色转而化作了喜色,她将婴儿包好抱给了月娘,笑道:“恭喜夫人,是个大胖小子!” 月娘接过孩子,疲惫虚弱的脸上掩饰不住喜色,她慈爱地望着怀中的孩子,声音微弱道:“好,好……多谢……多谢大夫,多谢林婆了……” 那林婆只是笑着摆了摆手,只说这都是覃老大夫的功劳,若非他及时赶到,她自个儿也是束手无策。月娘又虚弱地再三感谢,覃霖只摇了摇头,嘱咐道:“这也是老朽分内之事,夫人此番生产艰难,气血亏损严重,今后需得多加休养,饮食也需多加注意。老朽便再为您开个药方,配合食疗进补,切记受风受寒,卧床需得足月,只养好了身子,孩子也长得快些。” 一旁的慧心经历了这一番心惊胆战,现下也是重重的松了一口气。初次见证着一名婴孩诞生,他只觉新奇与微微的激动,又体会到生命来之不易。 麟儿圆满出生,可却又满是遗憾。 这遗憾便是月娘的丈夫,吕兆年。月娘现今孤身一人,却并未丧夫,可也与吕兆年至今未见。原是今年年初时,苍州境内有几番小战此起彼伏,多少有些伤亡,而军中将士不足,故而有不少壮年男子被强征入伍。 而家在南丰镇的吕兆年本可以躲过,却不曾想恰好那日外出去往临近县镇,从此便一直未曾归家。月娘在家中等候他几日不见他归来,本以为他命丧黄泉,正要殉情之时,却发觉自个儿有了身孕,这才作罢。 数日后,吕兆年寻机会托人带了信回来,月娘这才喜极而泣,又重燃起了希望,独自一人撑起这家酒楼。 这家兴丰酒楼,曾也是生意兴隆、顾客几乎是日日满座,却在朝夕之间冷清下去。月娘本与丈夫有机会抛下酒楼,逃离南丰镇,却因不舍家业而选择留下。 好在酒楼受到的波及不算太大,夫妻二人也安然无恙,尽管生意不如当初,却也免受背井离乡之苦,倒也算幸运了。然不曾想吕兆年无奈入了军营,也是日日牵挂家中妻子、提心吊胆,又怕命有不测,留下月娘孤苦一人。 后月娘想方设法托人为吕兆年带了信,告知了她已有身孕之事,军营中的吕兆年便更是煎熬了。 他细数着月娘临盆之日,心中牵挂却无法脱离军营,只能夜夜祈祷她能够平安。好在他这份诚心如今也算应验,虽月娘生产不顺,最终也算是有惊无险。 慧心从未见过初生婴儿的模样,他不禁侧目多瞧了几眼,虽看不分明,心底仍泛起一抹淡淡的怜爱来。而那月娘也是个心存感激的大方之人,便叫其母亲将这刚出生的男婴抱给了覃霖瞧瞧,好让这孩子记住能令他平安来世的恩人们。 “……孩儿他爹如今无法归家,本想着若他能回来,取名一事由他决定便是。而今多亏覃老大夫相助,这孩子才能平安降世,您为这孩子的恩人,若老先生不嫌弃,我便求您为这来之不易的孩子赐个名字罢。”月娘从黑暗中探出些许身子,虚弱笑道,脸庞在昏暗烛火中若隐若现。 “好,好,我瞧瞧这孩子!”覃霖捋了捋胡须,爽朗笑着月娘母亲手中接过孩子。 然他只接过孩子瞧了瞧,面露几分慈爱之色,又转而递给了一旁的慧心,笑着提议道:“慧心,头一回遇到此事,想来于你而言也算是增长一番见识,锻炼一番心性,你也与这孩子有缘,不若由你来想个名字如何?” 正低头瞧着孩子的慧心有些受宠若惊,他有些手忙脚乱地接过孩子,只觉怀中的孩子虽十分轻,却有些热腾腾。 忍不住瞧了瞧外头的天色,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却仍可听见那微弱的,雪下不止的声音。屋内的烛火并不明亮,却是熠熠生辉。重新俯下头来,孩子乖巧地窝在襁褓之中,仍未到可以睁眼的时候。慧心忍住了想要抬手捏脸的欲望,只是温柔笑着。 “不若便叫瑞雪罢,师傅觉得如何?”慧心提议道,便将孩子有些不舍的递回给了月娘的母亲。 “瑞雪兆丰年,是个好意头,老朽觉得甚好。吕家娘子觉得如何?”覃霖笑着点了点头,却不忘询问月娘的意见。 月娘欣喜点头,接过了母亲手中的孩子:“自然是好的!孩子他爹恰好唤作兆年,可真是巧了。只愿人如其名,来日他们父子能够早日团聚,应了这好意头。” 因已夜深,夜路行走不便,月娘便叫其母亲收拾了两间客房让慧心与覃霖二人睡一夜再回去。覃霖也念及月娘的身体,想着次日再回也能再瞧瞧其身体状况,故而便也不曾推辞,与慧心一同住下了。 次日一早醒来,大雪已停,日头正好,积雪在日光下闪烁着。 倒正应了那句“瑞雪兆丰年”的好意头,想来来年也将风调雨顺,家兴人和罢。 覃霖为月娘再把了一次脉,后叫慧心写了个药方拿给月娘的母亲,嘱咐月娘按时喝药,待个把月后她出了月子,他再同慧心前来复诊。此番到了镇上,便也不着急回去,故而覃霖与慧心前往百草堂坐诊,直到将要日落时才动身回村。 听得覃霖在百草堂坐诊,不少人慕名而来。虽人依旧算得上稀少,却已相较往日多不少了。而慧心也能协助看诊,病人遇上个小病小痛,便也无需大动干戈找覃霖,只需由他的徒弟出手便是。 一日下来,倒也为慧心积攒了些经验。 长此以往,只需多瞧、多看、多问、多磨炼、多钻研……,想来他也能够独当一面的医者。而他的确也这般践行着,静心学医,或许在常人看来枯燥且辛苦,慧心亦很少抱怨。 他无疑是覃霖万分满意,从未后悔收下的弟子,即便他今后有自己的打算。 第四十八章 痛失稚子 时间一眨而过,转眼慧心便已在平安村居住五载。 期间苍州境内虽偶有小战,却已无大战多年,基本处于两军对峙之态,寻常百姓已多年未受波及。故而回到故土之人便越来越多,也算是安定多年了。 开春之时,万物萌发,春雪已然消融。慧心一早便起,他伸着懒腰打开大门,却迎面碰上了欲要敲门的张生,二人皆是被对方吓了一跳。 “张大哥?”慧心轻拍胸脯,疑惑道,“你怎一大早便来平安村了?” “哎哟!吓死我了!”张生皱着脸惊呼着,待缓过来时,才正了正神色,面色凝重的跟慧心说起了正事来。 “慧心,你可还记得那个周家的娘子,叫做春娘的?” “春娘?便是那个周效全,周大哥的妻子对么,她莫不是……”慧心反应过来,却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也突然僵硬了起来,眼中有几分不可置信,故而试探道。 “你想的没错,她昨夜便没了,我这才一大早赶来告知你,若你有空的话,也是想让你同我回麦林村一起协助周家料理后事。”张生点头叹了口气,又摇起头无奈道。 既是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慧心便也只能接受这个不好的消息,他随即答应道:“今日得闲,本想趁着春日天气好入山采药的,然周家的后事为重,今后也有的是时候采药,张大哥且稍等片刻,待我收拾一下便随你过去。” 张生见慧心答应,不免庆幸自个儿来得是时候,若再晚些,便是不见他人影了。 慧心同覃霖说了此事后出门,却也不忘背上药箱。多年同覃霖学医,便也有了他这习惯,以便于随时可以看诊、扎针一类。 因慧心常往来麦林村及周边村落帮忙,故而只要有空时,邻村村民寻他帮忙时,他向来不会推辞。更何况他亦不像最初那般,虽是热心,但有些笨手笨脚,如今他做事稳重可靠,体格好、有力气,又懂医术,深得村民们喜爱。若非他是个出家之人,注定无法娶妻,想来早便被人抢回家做女婿了。 自然,他最初同村民们说自个儿是个佛门弟子,大家自然是不信的,直到慧心扒开头发给他们看了自个儿的戒疤,他们这才有些相信。 而说起周效全的妻子春娘,慧心并不陌生,说起她倒也是另一番故事了。 周效全与春娘本非麦林本村人士,而是居住在南丰镇。他本是绸缎庄的一名账房先生,春娘则是一名绣娘,二人举案齐眉,日子过得倒也算和美。而二人成婚不久便喜得麟儿,也是日日将这孩子捧在手心里,疼爱得紧。 然天有不测风云。南丰镇陷落之时,周效全与春娘便想带着孩子逃离这是非之地。街上混乱之际,那孩子却为了捡拾掉落在地的拨浪鼓,挣脱了春娘的手,很快便被人群挤倒。待春娘反应过来之时,却见马蹄扬起,重重地踏在了孩子的头颅之上,接二连三的踏过的马将幼子踏得血肉模糊。 那春娘凄厉地呼唤着幼子的名字,周效全忙转过头去,便也瞧见了这令人绝望的一幕。 春娘不顾人马混乱,失魂落魄地闯过去抱起已经分不清面目的幼子,她的眼神空洞、脸色苍白不已,不住地念着幼子的名字。周效全亦是心痛不已,险些要晕倒过去,然最终还是稳住心神,颤抖着伸出手,护住被人群不断推搡着的妻子。 尽管身上、手上早已被血肉染红,春娘却仿若未觉,像是被抽了魂魄,眼神黯淡无光。 她口中始终自言自语地唤着孩子的名字,却又转而咯咯地笑出了声来,而伴随着惨然笑声的,便是眼角无意间滑落的泪。 “春娘,春娘……春娘?!”周效全心头一震,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他紧紧抱住春娘那颤动不已的身子,轻轻摇晃着,如同她方才呼唤死去的孩子那般,周效全亦不可置信、颤抖地唤着春娘。 然对于他的呼唤,春娘不为所动,直到不时有人从慌乱的人群中侧目,周效全才接受了这些令人绝望的事实。 “这女子怕是疯了吧……” “天哪!她怀里的孩子怎成了这模样?!” “眼睁睁瞧着孩子死在眼前,能不疯么。” “太惨了……唉,也是可怜……” “……” 尽管逃亡的人群匆匆而过,却也有不少人不吝啬地投来同情的目光。然他们的善心只有那么一瞬,更多的是为自己的性命担忧,故而无人驻足片刻,只是快步跨过,仅顾自议论着。 正如众人所言,春娘自此便疯了。 虽也痛心,周效全到底还是清醒着,心知今后之路仍要继续,唯有二人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他拉着春娘逃出南丰镇,那春娘始终紧紧抱着死去的孩子,哪怕浑身是血也不愿放手,看得旁人触目惊心。 一直到了远离兵马处,周效全便趁春娘终于入睡之际,将那血肉模糊的孩子埋葬在了一棵槐树下。 黑夜之中,他终是放开了始终压抑着的情绪,放声痛哭起来。 疼爱多年的稚子丧生于马蹄之下,他所受的刺激并不比春娘少多少。然他今虽苟活,不为其他,是心疼那已然失了魂魄的、他所深爱着的妻子。不论如何,他都要照顾她、看护她,即便她望向他的目光已然陌生与空洞,不复当初模样。 而流落在外多日,东躲西藏于荒野山林之中,春娘始终不愿离开南丰镇周围。那日醒来她发觉怀中稚子已然消失不见,便失魂落魄地四处寻找起来,逢人便问可见她那拿着拨浪鼓的孩子。 既是如此,日日与她形影不离的周效全便也打消了去外地讨生活的念头。 后来兜兜转转,周效全与春娘来到了离南丰镇不远的麦林村。村民淳朴,得知二人过往时便也十分同情,故而收留了二人,寻了间久无人居住的旧屋给二人当做落脚处,又分给了他们一块荒田,于是他们便就此安定下来。 唯一不变的,便是春娘日日跑到田埂边或是村中各处寻找她的孩子,而周效全亦是时时跟着,从未停歇。 周效全上无父母兄弟,故而一心便挂在了春娘身上。他读过几年书,却无科考入仕之才,故而才做了账房糊口。初至麦林村,他也算得上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好在有村民帮忙,勉强可以耕种一亩薄田了。 慧心来麦林村时,他已在麦林村安居了两年有余,后来慧心常来麦林村帮忙,便也逐渐与他相熟起来。 二人在耕作上皆算生手,故而慧心往日帮他也算不少,后也时常来往。 第四十九章 不舍道别 慧心犹记得初次与周效全及张生等人在田中劳作时,瞧见的那个眼神呆滞的女子。 她在田埂边来来回回寻找着、呼唤着,却也并未走得太远。这个在常人眼中疯疯癫癫的女子,慧心自然也是满心疑惑。而不等他问出口,一旁的周效全瞧出了他的探究之意,故而叹了口气,无奈解释。 “她是我的妻子,名叫春娘。前些年家中独子不幸去世,她受了些刺激,便成了这副模样……” 周效全神情忧伤地回忆起往事,声音仍是微微颤抖,慧心便也由此得知了他们的过往,明白了春娘如今为何变成这般模样,也不免感慨着夫妻二人的情深义重。想来这春娘虽是失了神志,或许也能体会到丈夫的付出罢。 如今慧心得知了春娘这突然的死讯,随着张生走在麦林村中这熟悉无比的小道上,回想起往昔,不免唏嘘。 “周家嫂子虽是神志不清,可向来有周大哥悉心照顾,身体也算康健,怎就这般突然便去了?”慧心步履匆匆,心中满是疑虑,始终有些不敢置信。 “唉……”张生摇了摇头叹道,“她身体确是还好,可谁知昨夜深夜里,她竟是解开了同周兄弟手腕上系在一起的绳子,暗自跑了出去,这放在往日里是不可能的事……周兄弟次日醒来不见春娘人影,当真是慌得连衣服都不曾穿好便出去寻找,可惜他寻见时,那春娘早已吊死在田边的那颗老树下,身体也凉透了……” 张生同慧心说着昨日发生的事,连连叹气。 慧心得知了真相,震惊之余亦是无限哀伤,口中喃喃自语:“怎会……怎会如此……” 一切便是这般出乎意料,又处于情理之中。春娘神智失常本就是个心病,恢复正常亦并非毫无可能,而昨夜,又许是她恢复了些心智也说不准。 夫妻情深,尽管春娘这几年日日疯癫,可对于丈夫的关怀与付出,也许她能有所体会罢。然于她而言,她的性命早已死在了稚子挣扎在马蹄下的那一刻,若是清醒的或者,多一分都是折磨。 唯心怀愧疚的,便是待她一如往昔的丈夫。 灵堂上的周效全,似乎有着那日南丰镇沦陷时春娘的影子,亦如被抽去魂魄一般,形神恍惚。他原有两个念想,后来只剩下一个,最后便连唯一的念想也没有了,当真是无常。 短短一世,寻常人本就这么些指望,今后的路又能有何盼头? 然周效全到底是没有随妻儿去了。寻死固然容易,不过瞬息之间,然既是选择留于世间,亦是牵挂着九泉下的妻儿。守着妻儿合葬的坟墓,念及他们今生受苦,只愿来世得以幸福美满,在黄泉之下亦能过得好些。 说起来,那春娘日日寻找稚子身影,殊不知死去的孩儿便在她身边。原是周效全早已将槐树下幼子的遗骸迁到了后山安葬,而春娘离世后,便将她与孩子葬在了一处,想来她也能得以安息了。而周效全之所以放弃了寻死,也是由于慧心于灵堂上诵经超度后,同他说的那一些话。 “周大哥莫要妄言生死,人活一世虽不易,却也要挂念泉下的亲人。地府亦如人间,孤儿寡母生活定然不易,若无阳间亲人时常惦念、烧些纸钱,亦是艰难困苦的。他们虽先早你而去,却也始终将你牵挂在心,莫说是等个几十载,便是再久他们也能够同你团聚……”慧心瞧见周效全似是有了些轻生的念头,眼中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他回想起少年时同如蔓到酆都走过一遭,故而便说了方才的那些话,以免周效全因冲动而寻求短见。 听闻这些,周效全似是神情一愣,喃喃道:“当真……如此么?” “我少时有过一段奇遇,故而有些许了解。”慧心点了点头,“一切抉择全在于你自己,然人来世上一遭,总有不同的活法,不论如何,莫要令自己后悔。” “好,我明白了……多谢你。”周效全暗淡的眼眸恢复了些许亮色。 即便是小小的南丰镇,在这并不算短的五年里,慧心也见证了无数人的生老病死、爱别离。 然世间还有更广阔的天地,故而他终究要游出这一条小小溪流,去体会沧海的广阔。而慧心这一番想法,亦早已被覃霖看出,然覃霖并不惋惜于少了一个有资质天分的徒弟,反倒是欣赏与自豪。自与慧心相遇的哪一日起,覃霖便已知晓慧心欲要行走的道路,自然不会介怀,而是觉得天地广阔,慧心本属于天地。 慧心有这重新游历的念头,是于半年之前,亦是个隆冬之日。 覃霖家中的医书,慧心基本已经阅完,虽不至于都能深刻理解,起码自小聪慧如他,基本能够牢记于心。而余下的,便是他所欠缺的丰富经验,诊断、开方、针灸…… 如今的平安村自然是平淡安稳,可慧心却不想沉溺于这般安稳,如今的安逸更非他所求。 战事的平息,他为苍州的百姓而高兴,却也暗自做了今后的打算,总归是要离开苍州,去见见其他风浪。而今又何其有幸习得些医术皮毛,在外漂泊不说糊口傍身、治病救人,也总归是能为他人做些什么,尽一份心力。慧心犹豫着不知如何同覃霖打开这话匣子,却不曾想覃霖倒是笑着开口了。 “慧心,可是有心事儿?”覃霖摸了摸胡须,神色了然,“有什么事儿让你犹豫了半天,也不敢跟师傅我开口?让为师猜猜,想来是你再出去闯荡闯荡,欲要同我道别了吧,可对?” “师傅您瞧出来了?倒是什么都瞒不了您……”慧心摸了摸脖子,显得有些许无措,又暗自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那覃霖抬手拍了拍慧心的肩膀,云淡风轻道:“这有何难?你到底是我的徒弟,同我生活这么多年,我自然了解你不少。你便放心去罢,不必担心我舍不得你,纵然你是难得的好苗子,可我也不想将你拘在这小小的平安村,天高任鸟飞,你自有你的天地。不论如何,我都是为你高兴的。” 慧心鼻子微微一酸,感伤道:“可我到底还是有些舍不得您,也舍不得南丰镇的这些人……” “悲欢离合乃是世间常事,不必牵挂我。我年事已高,许多事虽有遗憾,却也早看开了。”覃霖摇了摇头抚慰道,“想来我也无后,迄今为止便只收了你这一个徒弟,然这一身医术终究要传下去,不然便白白浪费了先人的心血了。再多的书光放着也是烂了,治不了人,我想着今后广开门,若有心学医的、资质尚可的便都收做徒弟,慧心你觉得如何?” “师傅有此心,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慧心眼神一亮,“将来定是杏门多结果,桃李满天下。” 第五十章 重新游历 故而于半年之后的五月初六,正逢端午之后,春娘过了头七,慧心便告别了师傅覃霖及村民们,离开了南丰镇。 四处村民得知慧心要离开苍州,皆是十分不舍,纷纷前来相送。在此五年有余,场面相较于他曾与吕玄凌在卧龙镇的那个村子时,相送之人多了不知多少,却少了喜悦,多了几份伤怀。 张生驾着牛车将慧心送到了南丰镇上,亦有覃霖相随。 自半年前覃霖与慧心交谈后,便正式开了大门,奔走各处看诊时也向四周说了这要收徒的消息。故而半年后的今日,覃霖送别慧心时,家中已是有三名学徒守着了,饶是他们不如慧心这般出类拔萃,但也各有专长,想来勤也能补拙。 到达南丰镇后,牛车一直行至百草堂门前,也是慧心最后一次伴着覃霖上门拜访。他同样与唐继仁及王子柏说了要离开的消息,今日既是最后一次拜访,同时也是道别了。在百草堂稍坐了片刻,众人便提议去酒楼坐坐,为慧心践行,故而虽才傍晚时分,唐继仁与王子柏便早早离了百草堂,只留一名新学徒守着铺子。 而这酒楼的选择,便是月娘与其丈夫所开的兴丰酒楼。 四年多前由慧心随着覃霖协助接生那名孩子吕瑞雪,如今身体康健,性子亦是活泼。他常来酒楼内四处跑动,虽年纪幼小,却也机灵嘴甜,十分讨客人喜爱。 如今的兴丰酒楼相较当初已然热闹了不少,而最是幸运的,便是月娘的丈夫吕兆年侥幸脱离军营,回到了家中。想来便真是应了那瑞雪兆丰年的好意头,这才得以一家团圆罢。 吕兆归家以后,便与月娘又全心经营起了南丰酒楼,日子亦是越过越有盼头。 便于去年九月时,那月娘又顺利诞下了一名女婴,儿女双全。那时她未出月子,慧心与覃霖上门拜访为她诊脉,开了补气血的方子,便又有幸瞧见了那名新生的女婴。相较那时她独自生产后的苍白与力竭,后来的她显然面色红润许多,听闻她生产十分顺利,慧心与覃霖皆为她而高兴。 然更是感慨与高兴的,仍当属他们一家的团聚。 进了兴丰酒楼,月娘与吕兆年的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惊喜笑容,特意亲自将慧心等人带向了二楼小厢。他们在得知慧心即将离开的消息时,同样觉得有些讶异与不舍,然也只能祝他今后一切顺利,路上平安。 酒过数巡,饶是酒量甚好的张生亦有些醉醺醺了,而慧心的师傅覃霖甚少饮酒,虽喝的不多,也难免醉红了眼眶。他并未多言,只是慈爱地拍了拍慧心的脑袋,即便慧心如今已是个强壮的年轻男子了。 “慧心啊,在外若是方便,莫要忘记行医,莫将这些年的学习抛之脑后才是。若是这般的话,倒是我白白教你这些了。” “师傅的教导,慧心不敢忘却。”慧心承诺道,“有师傅这些年的精心传授,虽医术仍不算精通,又何怕派不上用场?若他人需要,慧心自然尽心竭力而为。” “好,好,好!你的秉性这些年我本就清楚。你天资聪颖,为人也良善,得此徒儿,也算是此生无憾了,为师没看错你!”覃霖哈哈大笑,十分欣慰。 说罢,覃霖又从怀中掏出了一本泛黄的册子,塞到了慧心的手中:“你如今欠缺的,不过是阅历与经验罢了。这是为师这些年来行医的一些心得,虽比不得那些闻名天下的医者,却也祖上世代行医,又钻研医术大半辈子,总有些自个儿的经验。这册子你收着罢,想来对你该是有些助益的。” 慧心抿了抿嘴,有几分犹豫:“师傅,这……” “不必犹豫,便安心拿着罢,这大半辈子的经验都在我脑子里呢,还能少了这干巴巴的纸不成?” “好……多谢师傅……”慧心紧紧拿着手中的册子,只觉掌心有些滚烫。 天色渐暗,大伙儿的酒意便也少了许多,覃霖与张生本想在天彻底暗透前便回村,然耐不住月娘也为他二人收拾出了一间客房,故而便也留下过夜,再陪同慧心一晚。 次日清早醒后,慧心在镇上买了些随行的物品,恰巧遇见欲要前往扬州的商队。故而便花了些银两,望他们能够捎带他一程,那领队的倒是爽快答应,并未收他的银两,让他随着车队走便是。 张生与覃霖目送着慧心随着商队离去,便也驾着牛车回去了平安村。 自此,他们与慧心相距越来越远,远至千里之外,又可以说,远至初生与永别的距离。 离了苍州一直往南行,走走停停半月有余,便来到了京州附近。既是来到这世间尊贵繁华之地,慧心便也不随着商队继续南下,而是选择与他们致谢道别,前往他从无数人口中曾听过的这个富贵地,京州城。 京州的繁华不愧是人人称道,慧心一踏进城门,便有些被迷了眼。八街九陌、车如流水马如龙……楼阁林立,错落有致,雕梁画栋、莫不精致,这对远在苍州小村生活多年的慧心而言,无疑是巨大的冲击。然并非只因为他许久未进繁城而格外惊艳,往日各州繁荣之城他并非不曾见识过,可相较起这京州城的恢弘气势到底是输了许多。 慧心寻了间价格相对低廉的客栈住下,虽于他而言仍属昂贵,觉有些心疼,可也不想露宿街头。 在城中简单逛了几日,只觉又增长了一番见识,不虚此行。京州多是入朝为官者,各州经商者,以及平民百姓、三教九流之类……倒也能够较好分辨。为官者大都昂首阔步,家眷皆有几分贵气,衣着常不喜艳丽色彩,却是上好的料子。从商者善于言辞,八面玲珑,多爱看人下菜碟。寻常百姓常步履匆匆、衣着朴素…… 且在京州的各大集市上,货物也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然慧心虽有银钱傍身,却大都只是瞧瞧,过一番眼瘾罢了。而城内游医倒也不少,各大医馆药铺数量繁多,名医无数、皆是闻名各州,更别说宫内设有太医院之类,故而慧心便也没有班门弄斧学着摆个行医摊子,只当是来游玩而已。 第五十一章 丹枝朝霞 因着京州多是达官贵人,故而四处可以游玩的去处却也不少。 除却那些寻常人不可窥视的皇家园林之类,其他地方可供选择的也不在少数,尤其出名的地方之一,便是城外东南方十里处的丹枝崖了。 然丹枝崖是赏枫的好去处,如今正值六月,故而并不能瞧见那漫山遍野的红枫盛景。可既是到了这京州,未曾到过这丹枝崖,也算白来了一趟,于是慧心在天未亮时便起,只待五更天时出了城,爬上丹枝崖去看日出。 与他同行的也有三三两两的游客,故而他也不担心走错了路,只随着大伙儿走便是。 一路伴着凌晨时分的灰白天色进入山林,到达山顶时天已大亮,只需再等待几刻便可迎来日出。放眼四周,满山的枫叶仍是翠绿之色,虽无缘得见那如烈焰一般的景象,却也能够体会它的繁盛与生机。枫叶随风而动,沙沙作响,在寂静的山岭之中显得格外的清晰,落于耳中,只觉身心舒畅。 慧心站在山崖边,欣赏着山顶四周的广阔风景,望向云层处,已然溢出了红霞。 许久后,那红霞遍布天边,慢慢从云间浮现的红日却有些失了颜色。 霞光璀璨,绿色的的枫叶在红霞的映照下似是浮出了一层暖红色的光来,熠熠生辉。崖上的游客无不感慨起这令人惊叹的美景来,慧心亦是沉醉在这漫天朝霞之中,不由地露出了如同霞光般温暖的笑来。 “想来秋时的红枫,怕是更加令人惊艳罢……”慧心低声感慨着,脑中突然闪过那抹绿色身影来,“这般好风景,若是阿蔓也能瞧见便好了,许久不曾念起她来,也不知如今她身在何处,过得如何了……” 时间果真能够冲淡许多,当初与她分别是仍是不舍,如今却是多年未曾将她想起,便连想起幼时的自己时,都只是一片虚幻的光影。 莫非人之生命,皆是虚无么? 慧心甩了甩脑袋,并未去深究这能够令他陷入无尽思辨的问题,只专心醉心在这四方美景之中。 “不论如何,即便过往与将来皆是虚幻,可此时此刻便是真实。”慧心深吸一口气,望向远处广阔天边与霞光,霞色映于眼中,目光灼灼,声音微弱缥缈。 而他突然念起的如蔓,如今已经离开了那生活多年的扬州,与一名少年去了边关,与他相距甚远。他所不知的是,在若干年后,如蔓亦会来到京州,踏着他曾走过的路来到丹枝崖上,与他欣赏着同样的风景。他们终将会再次相遇,只是那时早已物是人非,彼此回顾着往昔,皆是数不清的遗憾…… 在丹枝崖上待了将近一个上午,终是觉得有些腹饿,故而慧心便下了山。 回城中简单吃了些,便又在东市逛了片刻,因这几日已来过几次,故而也不如前几次那般觉得新鲜了,于是决定到别处去走走。东市依旧是行人来往不息,好不容易挤了出去,却险些被一名迎面匆匆而来的陌生男子撞倒,好在慧心比那瘦肉男子强壮高大不少,故而只是身形一晃,后又稳稳站定,并未摔倒在地。 本想着去城南处香火鼎盛的寺庙去逛逛,不想半途下起了瓢泼大雨,无奈只能折返。 一路小跑着到一处屋檐下躲雨,过了个把时辰雨势才变小,只余毛毛细雨。然身上的衣物已然湿透,须得回到客栈去换身干净衣裳,以免受了风寒。 到了歇脚的客栈时,雨已彻底停歇。 一踏进客栈的大门,便见掌柜的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冲慧心道:“这位客官,您前些日子付的银子怕是不够今日住的了,您看可是要再续住几日?” 慧心即刻便了然这掌柜原是要他付钱了,故而点了点头,思忖道:“自然是要继续住的,至于几日嘛……算上今日便再加两日罢。” “好嘞!”掌柜忙应声道,“这大半日过去都不见客官下楼,险些以为您是生了病呢。小二敲门也无人答应,一推开门,却是发现您早便出门了,哈哈哈,倒是虚惊一场。” “让掌柜您担心了。”慧心笑了笑。 “不妨事,都是应该的。”掌柜微微摇头,笑道,“客官,一共三百七十五文。” “好。”慧心点头,心中只觉又是一阵肉疼,抱怨这客栈的价格比在兖州时还离谱不少。然他正要掏出钱袋付账时,却发觉钱袋竟是不翼而飞了。又不信邪似的在身上四处翻找,发觉竟真是不见了。 “我的钱袋怎不见了?”慧心的语气有些慌张,突然脑中闪过方才在东市外撞了他的瘦弱男子,一下便心中了然了,“竟是被那人偷了么……” 慧心自言自语着,神色几番变化。那客栈老板亦是个人精,一瞧见慧心这副模样,便已猜想到慧心许是没有银两再住客栈了,瞬间收了那笑意盈盈的模样,冷下脸来。他也不等慧心开口,忙叫那小二将慧心房里的包裹拿了出来,仍在了慧心的跟前。 面对这快速的变化,慧心有些措手不及,当场愣住。 那掌柜冷哼一声,头也不抬道:“想来小哥你也是没钱住店了,便也不适合再在这儿杵着了,拿好你的行李,早些寻个落脚地罢。你也别怪我不近人情,咱是生意人,自是挣钱的要紧。小二,送客!” 当真是体会了什么叫利字当先,慧心回过神来,佩服这掌柜变脸的本事。然他并未觉得十分恼怒,本就是他无钱住店,离开客栈也是应当的,不过是这掌柜的嘴脸有些令人不适罢了。到底也怪自己走了背运,不曾想钱袋竟是被偷了,而这京州城这般大,那偷了他钱袋的男子又从何找起? 即便是找到了那名男子,他的钱也不一定能够如数回来。 慧心被小二推出了客栈外,叹了一口气,心想着得早些寻个能够过夜地方才是。 然出了客栈没多久,又下起了雨来,慧心便也无法再想其他事情,只能四处躲起雨来。因此时已身无分文,慧心只能流落街头,离开京州的打算只能暂时打消,唯一紧要的,要么是快些找到钱袋,要么便是找个活计攒点钱。 前一个主意自然无异于大海捞针,便只能找个活计。 他本想着靠着自己学了数年的医术摆个摊子等待他人前来问诊、收些微薄诊金。然人家瞧他甚是年轻,不像是医术很好的模样,况且城内又有无数游医及医馆,故而无人上前。无奈慧心只得主动吆喝,却也不得信任,人们纷纷摆手拒绝。 第五十二章 受伤染病 等了几日总是无人上前问诊,慧心便也消了这打算。 后又去药铺医馆这些询问,只说自个儿学过医,找个打下手的活儿糊口便可,然皆被拒绝,又被旁人笑他天真。原是京州的这些医馆药铺皆有背景,除非你是医术高明的名医之类,否则这大小铺子的各个人手活计,皆是依靠姻亲之类的各方关系得到。 即便是个制药的学徒,也是费了不少气力才进去的,更别说慧心一个毫无背景的外乡人,吃闭门羹是常有的事。 几日里风餐露宿,慧心只觉脚步都虚浮了不少,只得生生忍着。他后又去各大小商铺找活,却皆得了个不招工的消息,仅有少许铺子有些临时的力气活,不过是个把时辰的事儿,故而收入微薄,只够肚子填饱一餐。而这临时的活儿向来不稳定,争抢的人也多,那些铺子的老板多爱招些熟工,慧心碰壁依旧不少。 便又饥一餐饱一餐地过了几日,仍是身无分文。 好在终于寻见一个在码头搬货的活计,慧心强装精神的模样,虽饿了好些日子,但体格相较大多数人仍算健壮,便也让招工的工头打消了些眼底的疑虑。 “总算是有个稳定的活计了……”慧心松了口气,卸了方才的伪装,只觉浑身无力,“如今当真是彻底体会到这饿肚子的滋味儿了,当真是不好受……” 慧心低声呢喃,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人如浮萍,无权无势的寻常之人生活十分不易,不免感慨世态炎凉。 然霉运总是接二连三而来,正当慧心收拾一番,满怀欣喜地出工后,又遭遇了意外。码头搬运的力气活到底与在平安村时的农活更重些,几个时辰下来,加之慧心本就多日饥饿,身体更易劳累。便在傍晚快要搬运完最后一批货物,预备收工之时,慧心依旧背着货物踏过木板时,突觉一阵眩晕,一脚踩空了。 待他反应过来时,早已倒在地上。好在那重重的货物并未砸在他身上,可他落地时折了左脚踝,且重重倒地时,又以手臂支撑地面,因力道迅猛,故而左手手臂骨折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不出意外的话,受伤的脚腕与手臂定然是需要休养个把月的。然慧心如今既无落脚地得以休养,更无分文在身,连饱腹都是问题,将来的日子怕是更难了。 慧心只觉浑身疼痛,一时无法动弹,他睁着眼睛望着满是红霞的天空,心中一酸,险些要落下泪来。 他紧握着拳头,不让自己失态,静静地等待着即将要面对的风雨。他的面色如常,然微微皱起的眉头暴露了他的疼痛,他的忐忑、无措与无助暴露在有些许颤动的眼皮之下。其余人瞧见慧心摔伤落地,忙去叫了方才的工头,那工头对此种意外显然早就习以为常,只皱起眉,只呸的一声往一旁吐了口痰,掏出了几枚铜钱扔给了慧心。 “这几个钱你拿着,赶紧回家治伤去罢!想来今后你也是来不了的,原本瞧你年纪轻轻的又有这体格,还以为有多能干呢,眼神怎这般不好?竟还凭空摔了!真是晦气!可别讹上我!”说罢,工头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频频遇见这般事,慧心实在无可奈何。他吸了吸发酸发涩的鼻子,揉了揉眼睛,用完好的右臂艰难撑起身子。 他苦笑着捡起脚边的几个铜板,不过是能够填饱他两餐的钱罢了,仅凭这点如何治得了这不算小的伤?罢了,罢了,走一步算一步,活一日算一日罢。 夕阳之下,慧心背着包袱一瘸一拐地离开码头。 天边霞光如血色,残阳落在他的身上,在路上拉出细长的影子,却无半分暖意,显得格外孤寂与落寞,苍凉无助。 便这样跌跌撞撞、浑浑噩噩地不知走到了何处,慧心终于累极般地瘫坐在某个街角处的窄巷里。说是窄巷,其实是死路,不过是两处宅屋间较大的空隙罢了,里头堆满了杂物,又混杂着屎尿味,鲜有人踏足。好在左右屋檐够大,也能使人有个遮身之处,故而慧心也不顾里头的脏乱,无力地靠在了墙边,因伤臂疼痛而喘息着。 歇息半刻,因疲乏与疼痛而混沌的眼中才些许片刻清明,慧心心一横,右手覆上那骨折的左臂关节处,一使巧劲,那荡在衣袖中的左臂便回归了原位。 若非残余的阵痛提醒,似乎左臂的伤从未发生过。 关节脱臼仍能归位,可扭伤了筋骨却并不是一时半刻便能恢复如初的,伤药与静养缺一不可。慧心脱下鞋袜,只瞧见左脚踝已然肿胀起来,想来不可再轻易走动,每走一步便是疼痛不堪,更别说外出找活干了。好在虽无银钱抓药,身上却也常备跌打损伤的药膏,都是往日在平安村时自个儿同师傅一块儿制作的,药效十分不错。 故而只需在伤处抹上药膏,养个七、八日便可自由行动。 如此想来,慧心倒也算不上十分气馁,至少没有性命之忧,可往后却又要饿上好几日了。他捏着手中的几枚铜钱,紧紧地抿着唇,只瞧着屋檐边的那抹天色逐渐转暗,合上了深邃明亮却憔悴的双眸。 一夜过去倒也算得上相安无事,清晨的日光穿过檐下落在他的身上,带来些许暖意。慧心怀中抱着包袱,皱着眉头睁开眼,撑起身子望着巷外,已是行人来往,街上开始热闹了。他扭了扭脖子,只觉浑身酸痛,右臂已不如昨日疼痛,却也不至于伤愈,左踝处仍是十分肿胀,尝试着扭动脚腕,却是一阵刺痛传来,想来今日仍是行动不便。 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腹中那熟悉的饥饿感清晰传来,甚至带给他几分眩晕感。 可最终他只是紧紧捏着那为数不多的几个铜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仍旧怔怔的望着天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日下来,白云掠过无数,飞鸟于空中翱翔,又落在屋檐边鸣叫。虽对他人而言,这些此起彼伏的叫声显然有些聒噪,于慧心而言却十分悦耳,是他暗淡之中的短暂欢乐。 实在饿极了,便闭上眼念经,倒也能压制几分饥饿。 三日过去,慧心左踝的肿胀已消减了些,可双颊亦如这消下的伤一般,瘦削了不少。腹中的饥饿更甚,艰难地靠着墙边直起身来,险些两眼一黑又要倒下。他的双腿虚弱无力,将力都放在未伤的右腿上,拖着左腿扶着墙踏出了这昏暗阴凉的窄巷,站在了日光之下。 第五十三章 娇俏女童 刚踏出昏暗处,慧心忍不住眯起眼,强烈的日光略有些刺眼,却也能洗去几分阴郁。 巷子外是宽阔的街道,摊贩沿着街边叫卖,声音此起彼伏。慧心拿出一个铜板艰难地走到一个小摊前,旁人因他身上脏污难闻,皆皱着鼻子躲远了几步。好在摊主是个年迈的老妇,她并未以貌取人,爽快地给他拿了几个饼,望向他的眼中有几分怜悯,故而多给了他一个。 “……多谢大娘。”因多日未曾言语,慧心的声音有些干哑。 慧心将铜板递给了老妇,道了声谢,便要转身回到那窄巷的屋檐下,避免惹人厌烦。 然那老妇却是叫住了他:“小伙子!稍等片刻。” 在慧心疑惑的眼神中,老妇指了指慧心身侧的水囊,和蔼道:“光吃饼没有水哪行?可不噎得慌,来吧,大娘给你舀点水。这人啊……谁都有落魄的时候,这没什么……” 听着老妇关心的话,慧心心中有几分暖意浮起,却蓦地鼻中一酸,险些委屈地落下泪来。他生生忍住泪意,将水囊解下递给了老妇,微红的眼眶透出感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声音微颤着道谢:“多谢……多谢大娘……” 老妇掀开一旁的木桶,为慧心的水囊装满了水,又递回他手中:“给,孩子,别客气!” 慧心点了点头,接过水囊,只觉得有些沉甸甸。他又一次用干哑的声音道着谢,却也不想因他多逗留而使老妇生意变差,于是便拿着吃食及水囊,拖着伤腿尽力尽快地回到了那片屋檐下。 那老妇抬头目送着那瘸着退的高瘦背影,不免又泛起几分怜悯,口中叹息:“这可怜的孩子……” 她或许是想起了家中同慧心一般大的幺儿,又或是单纯同情这年纪轻轻却受了这般苦楚的他……除却那自然而然升起的怜悯之心,也愿眼前这衣衫褴褛的年轻人能够脱离困境,迎来坦途。 回到檐下的墙边坐着,左踝仍时不时作痛。因突然远离温暖日光,虽六月将近,站到阴凉处却也隐约有一分寒气萦绕脚边,而后渗透至全身上下,不免使人微微颤了一瞬。慧心打开水囊抿了一口水,那干哑的喉咙瞬间得到滋润,不过是寻常的水罢了,此刻却只觉十分甘甜。将其余饼塞进包裹,只掰下半块小心翼翼地一口口吞咽着,饥饿多日的胃终是有了细微的慰藉。 慧心恨不得将这些饼狼吞虎咽般地塞到口中,以此填补那空空如也、饿得直泛酸水的胃。可理智还是占了上风,若是囫囵吃完了,接下却是要受更多罪,更何况也着实不舍得那么快便将饼吃完。 半张饼下去,腹中其实并未好受多少,饥饿感已伴随多日,哪里是这半块饼可以满足的? 犹豫再三,慧心还是拿出剩下的半块饼,就着囊中的水慢慢吃下。 便放纵这一次罢,他心想。 腹中许久不曾迎来一丝饱腹感,如今得以实现,却十分令慧心不适,有几分欲要呕吐的感觉。他忍着腹中不适为自己抹了药,而后便一如往常般靠在墙边合上了双目,脑中念诵着经文。不知不觉,一阵困意袭来,他便这么睡了过去。 偶尔可隐约闻见巷口外有行人走动交谈的声响,随即淡去,后又响了起来,循环往复。对于这些,慧心这几日早便习惯,故而也无心睁开眼去瞧瞧,只依旧闭着眼靠在墙边,等候日出日落。 昏昏沉沉之中,又感受到巷外有一阵轻快的步伐,与成人的步子不同,想来是哪家的儿女罢。 “唉!好生无聊,陪你这小臭丫头逛了一大圈,无趣得很。不行,我还是得去楼里听个小曲儿去!”只听得少年那略微沙哑的声音带了几分抱怨,后又嘱咐道:“小舒玉,你便在这儿等我些许时辰,可别走远了!哥哥日落前便回来接你回去,难得父亲不在府中,可不能白白浪费了这好机会,你可不许再哭再闹再同父亲告状,不然我今后便不带你出来玩儿了,知道么?” 少年面前的小丫头因玩得满足,此刻倒也显得乖巧听话,她咬着手中的糖葫芦,转着圆溜溜的眼睛机灵道:“哥哥你放心去罢!我不会乱跑的,不过你得快些回来,晚了管家得着急了。” “我晓得,这次不会再让管家寻着急了。”少年怕了拍胸脯以作保证,又伸手捏了捏小丫头肉嘟嘟的脸,又吩咐跟在暗处的守卫保护她,便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那小丫头倒也不是个安静的,自兄长走后不多久便有些坐不住,在外头晃了几圈,欲要跑远却被那守卫拎了回来。她气得撅起了嘴,将手中的糖葫芦塞进嘴脸泄恨般地嚼着,腮帮子鼓得像只松鼠,最后极不情愿地坐在了巷口处的大石墩上,静静等着兄长的归来。 而这一切,早已映入了窄巷内暗处的慧心眼中。 他本是对这少年将这小丫头随意留在这巷口处而有些担忧,后知晓其有守卫看护,便也放下了心来。眼前的小丫头梳着两个小髻,陪着珍珠发带,身着鹅黄色绸缎小衫,一双精致小巧的绣花鞋,项上带着金玉制的长命锁,腰边挂着一条似是黄牛皮制的小鞭……这一身的装扮,瞧着便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 她瞧着约莫十岁左右,细细的眉尾略微扬起,一双杏眼十分灵动,年岁虽小,五官却精致。想来她若再长些年岁,褪去些稚嫩,那圆圆的小脸定是如她的兄长般轮廓精致。 此刻这丫头坐在高高的石墩上晃着腿,丝毫不曾察觉便在她身后的窄巷里,半卧着一个受了伤的年轻男子。然她这活泼娇俏、又有些淘气的可爱模样,却不由地令慧心牵起了嘴角,这是自然而然生出的对年幼孩童的怜爱,亦有他对往昔的几分眷恋。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般调皮活泼的性子,好玩好动、无忧无虑。 那小丫头又几番坐不住,起身在街上晃着,又买了糖人、几个小玩具和一份桃花酥回来,一边吃着,一边鼓捣玩具。 慧心并未挪动身子发出声响,生怕自个儿贸然弄出的声音吓着她,便只是如往常般在檐下静静瞧着巷外出神。又几番瞥见那粉雕玉琢的小丫头面上神色不断变化,噘着嘴鼓弄玩具,一会儿喜笑颜开、一会儿面带恼意,他难免又不自主地温和地笑了起来。 许是多日身体虚弱不适,时常泛起睡意,又或是午后的日光总令人犯困,慧心又不由睡去。 第五十四章 几分同情 这方慧心睡去不久,那小丫头却是发现了他的存在。 原是那小丫头无聊的紧,只又从那石墩上跳了下来。她拿下那腰边的小鞭乱甩着,已然不满足于将好奇心放在大街上,而是探着脑袋寻求新奇事物。 片刻后,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转过身来望向了身后这昏暗的窄巷。 她手中握着小鞭,歪着头探着脑袋往里头瞧去,微微弓着身子,踮起脚尖试探着往着巷子里走去,似是在探险一般。这巷子虽有些昏暗,但不至于黑漆漆,白日里仍是光亮的,之所以外头瞧不见慧心的身影,只因为有些破筐烂箱之类的杂物堆积在前,挡在了他的身前。而他又衣衫破烂地靠在墙边,一动不动,若只在巷子外头站着,实在很难发觉他的存在。 侧着身子越过这些杂物堆,小丫头继续探着头往前走,却险些忽略了横在脚边的一只竹竿,幸而及时反应过来,这才不至于被绊倒。 “哎呀!这里居然还有个人!”小丫头环顾四周时,低下头侧眼一瞧,发现了靠在墙边的慧心,低呼出声。 本于昏睡中的慧心不曾察觉她的接近,可在听见她的轻呼声时,突然脑中清醒了几分,皱了皱眉,眼皮轻动,从混沌中睁开了双眸。视线从模糊变清晰,眨了眨有些湿润的眼,便瞧见那本该在巷口外的娇俏女童,正眨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瞧着他。 慧心怔了怔,嘴唇微动,却并未出言,不如那女童直勾勾地瞧着他那样,他虽亦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却不是好奇探究的眼神,只和善地微笑着。 女童倒也不怕生,她向来是个胆大的性子,如今只打量了慧心几眼,虽疑惑他为何在此,倒也没有嫌弃他的褴褛与脏污。 “你怎的一个人坐在这里?”女童询问道。 “腿受伤了,没办法走动,便只能在此养伤。”慧心笑了笑,如实回答。 “你受伤了?”女童蹲下身来,观察了几眼,确实发现了慧心露出的左踝处有几分肿胀与淤青,她的眼中难免流露出几分同情来,“是不是很疼?我曾经也扭伤过,可足足养了好久,也不能够走动,滋味确实不太好受……” “还好,不疼。”慧心云淡风轻道。 然这小丫头似乎有更多的好奇心,她蹲在慧心的面前,捧着脸关心着问道:“我瞧你也不像乞丐,虽然你是脏了些、衣服破了些。想来你不是京州人罢?是不是被贼人偷了银两?” 慧心点了点头,被说中的他面上有几分无奈,可语气有几分对她的夸赞:“你小小年纪,倒是十分聪慧。” “那是。”小丫头得意地扬了扬眉,笑得甜美,“管家跟嬷嬷可是常夸我聪明伶俐!” “不过,他们都不让我出府玩儿,爹爹也是,老想把我关在家里,可烦人了!”她的眉头很快又皱了起来,抱怨着。可烦恼了半刻,却又想起了自个儿的哥哥,眉头又舒展开了,“好在哥哥偶尔会偷偷带我翻墙出来,虽然他常常丢下我也不知跑去了哪里,但总归我还算是开心的,那便勉为其难地原谅他罢!” 小丫头滔滔不绝,慧心静静聆听着,场面倒是和谐与温馨。那守卫只远远站着,起先虽也有几分警惕,直到确认眼前的慧心对她毫无伤害之意时,便也没有自作主张将她带走,只在远处守护观察着。 不知不觉便将近日落之时,夕阳终于得以斜斜地照进窄巷之中,穿过屋檐,透过杂物堆的缝隙,落在了慧心俊逸的面庞上。 光线投落在慧心的双眸之上,漆黑深邃的眸子溢出几分暖色,温润如水。清瘦的双颊又减了几分往日的柔和,平添了些冷冽,可他尽管如此褴褛,终究是不掩风姿,到底还是那个如暖风般和煦的慧心。 透过夕阳余晖,小丫头终于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年幼的她不懂掩饰情绪,更知美丑之分,故而一看清了慧心这出挑的样貌,便忍不住捂住了嘴,面上添了几分霞色,竟有些害羞无措了起来。 “大哥哥,原来你长这样……可真好看,比我哥哥还好看些!”她到底胆大,红着脸诚心夸赞道。 “区区皮囊罢了。”慧心无奈地笑了笑,却也不忘回赞,“若说好看,你也是个好看的小姑娘。” “真的么?”小丫头的喜悦毫不掩饰。 “自然是真的。”出家人不打诳语,慧心在心中又加了一句。 在小丫头又要同慧心搭话时,却远远听见了方才的少年呼唤着她的名字:“舒玉,舒玉,舒玉……你在哪里?” 想来是那位少年在远处不曾瞧见妹妹的身影,故而一时着急起来,便试图呼唤几声,想要知道她是否先行由守卫或是外出找寻的管家带回了府中。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呼唤声也逐渐变响,清晰的传入了二人的耳中。 “是哥哥的声音!他回来找我了。”小丫头转过脑袋往巷口处往去,语气有些兴奋。 “的确时辰不早了,想来你也该回家了。”慧心了然道。 那少年走近巷口,这才发现了那守卫并未回府,他环顾四周,下意识道:“你怎的还在此处?我妹妹舒玉呢?” 守卫正要抬手指向巷内,倒是小丫头先出声了:“哥哥!我在这儿呢!” “吓我一跳。”少年听到熟悉的声音,松了一口气,又往声音传来处走近几步,很快便瞧见了蹲在地上的妹妹。而后又侧目,又看到了慧心的身影,心中有些警惕跟疑惑,“你这臭丫头怎的蹲在这里,若有危险怎么办?还有,这人是谁?” 瞧见哥哥的神情有些不悦,她连忙出言解释:“哥哥放心,这位大哥哥他不是坏人!我也是刚认识他,他是被偷了银子又受了伤,无处可去才在这里的,他已经很可怜了,你可不许欺负他!” “是么?”少年带着几分狐疑打量着慧心,目光在他露出的左踝处停留片刻,瞧他的确是一副落魄模样,相貌也不是那些个猥琐小人,便也打消了些许戒备。况且又有守卫在此,少年想着,即便眼前的男子不是什么好人,也无能耐对妹妹怎样。 放下心后,少年便俯下身牵起了妹妹的手,道:“既是你相安无事便好,时辰不早了,别让管家等着急了,咱们快些回府罢。” “好罢……”小丫头撅起嘴,心中有几分不舍,却只能乖乖地任哥哥牵起自己的手。 站起身后,她似是想起什么,忙向站在远处的守卫招手示意,指了指他手中的油纸包,那守卫马上便领悟了小丫头的意思,走上前去,将那油纸包递给了她。 第五十五章 带来吃食 女童接过先前塞给守卫的油纸包,顺势又塞进了慧心的手中。 慧心身形一滞,并未出言,他无法自如行动起身,只是抬眸看了三人一眼,瞥见女童的兄长并无嫌弃或是轻蔑的神色,一时心安了些。他现下也得以清晰地瞧见了那少年的模样,与女童有几分相似,相貌出众。他只懒懒的站着,有些散漫,周身的气质瞧得出非富即贵,却又有些许痞气,带了几分桀骜不驯。 “大哥哥,想来你是饿了好些天了吧?你瞧着比我哥哥年岁大些,身量也高些,可你比他却受上了许多,这剩下的桃花酥便给你吃罢。我吃不完那么多,终究还是要送与他人,想着还是给你好些!”女童又是红着脸道。 她的好意令慧心心中一暖,现下处境狼狈,又十分落魄,实非他所愿或是想要让人瞧见的,可到底也顾不得那点微弱的自尊心了。 他鼻子发酸,抿了抿有些苍白的唇,后又抬眼对上那少年的目光。那少年倒也并未说什么,少年虽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其实内心柔软善良,面对慧心投来的视线,只冲他点了点头。 “……多谢。”慧心终是轻声开口,心中苦涩不已。 临走前,那女童想起自个儿并不知晓眼前这落魄男子的姓名,便又转过脑袋询问道:“大哥哥,你唤作什么名字?我唤作赵舒玉,你可要记住哦!” 慧心拿着油纸包的手略微一紧,微微弯起唇角点了点头,答道:“我唤作慧心。” “慧……心。”女童口中重复着,认真的模样依旧可爱,“这个名字还真有些特别。不过,慧心哥哥,你一定要好好养伤,下次出府我还来看你!给你带好多好吃的!” “嗯。”慧心仍旧温和地点了点头,“谢谢,小舒玉,下次见。” 赵舒玉又冲着慧心挥了挥手,以示道别。慧心靠在墙边望着他们的背影逐渐远去,一直到天边逐渐暗沉,夜幕来临,行人稀少,摊贩各自收摊离去。月光洒落,细风寒凉,一切又恢复了寂静,仿佛方才那短暂的热闹不过是场梦,然手中那桃花酥的分量提醒着他,一切皆是真实发生,他的的确确遇见了一个善良可爱的小女孩。 打开油纸包,深夜里已然看不清这桃花酥的形色,仅有若有若无的香味萦绕鼻尖。犹豫再三,他拿起了一块放入口中品味着,酥软香甜,在舌尖久久不散。对于饥饿多日的慧心而言,这实在不是可以充饥的吃食,却实在是珍馐美味,分外香甜可口。 今夜依旧孤寂,却似乎多了一丝香甜,口中的桃花酥消散,眼尾却悄然滑出了一滴泪来。 次日醒来,慧心的左踝相较昨日又好了些许。 昨日的桃花酥还余下两块,他得以看清,确实是精致的桃花形状。将仅剩的桃花酥吃完,便连油纸包余下的碎渣都没放过,最后将油纸叠成了方方正正的小块儿,放进了包袱内。而接下来的漫长时辰,便还是靠在墙边半卧着,望着天边、望着巷口处出神,又或是闭上双眼假寐。 然他不曾发觉,他望向巷口的目光中,隐隐含了些许微不可知的期待。 午后的天色开始转阴,心情也随着天色而沉郁了几分,可很快慧心的眼中又闯入了那明亮的小身影。他眸光一闪,心中的淡淡阴郁转瞬即逝,添了几分喜悦,连嘴角亦不自觉地微微勾起。 “慧心哥哥!我又来啦!”赵舒玉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跟前,冲他神秘一笑,“你猜猜,今日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边说着,她回头瞧了瞧,似是等待着什么。片刻,只见昨日跟着她的那名守卫亦走进了窄巷内,手中拎着一个小食盒,站在了她的身后。赵舒玉从守卫手中拿过小食盒,随即高兴地蹲在了慧心的身前,献宝似的将食盒放在了二人间的地面上,一脸期待地捧着脸等着慧心的答案,水汪汪的杏眼显得十分明亮。 这般可爱的模样实在惹人怜爱,慧心欲要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又念及自己身上脏乱,便生生忍住了。 他微微笑着,佯装思考了一番,却最终蹙起眉间,温和的目光投向她娇俏可爱的圆润面庞上,摇头道:“我着实猜不出来,不若你告诉我罢。” “那……我给你瞧瞧你便知道啦!”赵舒玉搓了搓手,将这三层食盒一一打开。 第一层是些糕点,样式各有不同,皆是精致小巧的模样,想来味道也是十分香甜。将第一层食盒放置一旁,第二层的肉香味便立刻涌了出来,勾起人的馋意,原是一只半大的乳鸡和一些牛肉。又依次将第二层食盒放下,最底下映入眼帘的食盒里头装着是几个饼,外观金黄,上头细细一层芝麻,一瞧便不是外头可以便宜买到的。 “这些栗糕、广寒糕、茶酥都是府中做的,还有这只茶香鸡、五香牛肉、芝麻千层饼都是我从府里头带出来的,我家中的厨子手艺可是不错,慧心哥哥,你可得好好尝尝!”说着,她便顺手拿起了一块栗糕,递给了慧心。 “……多谢你。”慧心接过了那小小手中的栗糕,细细品尝着,香甜浓郁的滋味在他口中弥漫开来,“的确很美味,不过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些,不若你们也一起吃罢。” “不用不用,我在府中都吃腻……”赵舒玉摆了摆手,正要拒绝,却对上了慧心那漆黑温和的眸子,便又瞬间打消了念头,只细声答应,“也不是不行。” 见慧心已将手中糕点吃完,又给他撕了一只鸡腿,将另一只鸡腿递给了守卫,守卫面上有些为难,张了张嘴欲要拒绝。 却见那漂亮的眸子瞪了他一眼,有些不满地撅起了嘴:“慧心哥哥说要我们一块儿吃,你可不许拒绝!” 守卫有些无奈,只好接下鸡腿,蹲在一旁啃着。 “昨日我同哥哥回府后,想着你行动不便,今日定也是要饿肚子的,所以今日我装了些吃食过来,又同我哥哥溜出了府。这些时日父亲都不在家,与哥哥溜出府也方便多了,父亲不晓得,便也没人罚我们,嘻嘻!”小小的赵舒玉为自个儿的聪明机智而沾沾自喜着,又吃了一块糕点和一个鸡翅、一块五香牛肉,嘴边满是油花和碎渣,令人忍俊不禁。 “多谢你记挂我。”慧心温和一笑,眼中添了几分宠溺,他伸手从包袱中拿出了一块干净帕子,将她嘴边的污渍细细擦净。便擦拭着,又顺口问了一声:“那今日怎不见你兄长的身影?” 面对慧心的动作,赵舒玉一时不知所措,只愣愣地瞧着他那张俊逸的脸,耳尖红红。 “他?”赵舒玉回过神来,小嘴又一撅,“他才不乐意跟着我呢,早不知道到哪儿听小曲儿去了!” 第五十六章 受寒染病 一个下午过去,食盒里的食物还剩许多,赵舒玉却到了该回府的时候。 昨日的那位锦衣少年,又在与昨日差不多的时辰来到了巷口处。赵舒玉如昨日般同慧心道了别,慧心亦笑着同她挥了挥手,目送着他们再一次从视野中消失。 他不曾知晓的是,这位锦衣少年虽与他不过是萍水相逢,见过几面而已。可于不久的将来,这位少年却是与他曾相熟相知的一位故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这一切,都于他太过遥远,不过是人生的巧合罢了。将来若回忆起来,也不过是感慨缘分的奇妙,也遗憾于世间的无常。 收回视线,天色的阴沉丝毫不减,更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架势。 慧心的心中有隐隐的不安感,他挪了挪身子,更靠近那堆杂物可遮挡身子的角落处,而后又将食盒及包袱放进了一个破缸内,等待着黑夜降临。不出所料,伴随着天边那翻卷的黑云而来的,是呼啸着的狂风,将巷子内重量轻的杂物刮得四处乱晃,檐铃不受控制地疯狂晃动,连屋瓦也沙沙作响。 片刻后,猛烈的雨势不给人半刻喘息的机会,直直攻来,瓦片劈啪作响,似是要被击穿一般。 屋檐似是有些挡不住这倾盆大雨,两个屋檐边泻下的雨水落在了窄巷的地面上,落在了慧心的脚边。有些顺着地面的缝隙流下,有些在地面上铺开,本是干燥的地面逐渐潮湿。而飞溅的雨水穿过屋檐落在了慧心的身上,本就褴褛的他更加狼狈,好在他身边有把伞可以遮身,他紧紧握住伞柄,任凭风吹雨打。 猛烈的雨足足下到后半夜,转成了小雨。可慧心的鞋袜早已湿透,身下也是一片潮湿,尽管有屋檐及雨伞遮挡,可面对如此大雨,到底还是湿了衣衫。 风声不减,他一夜难以安睡,衣衫的湿意被风一吹,便成了无法阻挡的寒意。 直到鸡鸣时分,慧心才彻底昏沉睡去。而再次醒来时,却不知是到了什么时辰,只觉头昏脑涨,浑身酸疼乏力。努力直起身子往伞外瞥去,雨势仍未消减,虽不似昨晚那般猛烈,却也足以让人打消了出门的心思。 街上的行人稀少,摊贩也不曾出摊,除了偶然听见的脚步声及车马声,更多的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余下的便是长久的寂寥。 想来今日舒玉那小丫头是不会来了,慧心心中暗想。然虽有细微的失望,可他更多的还是不愿她来,毕竟今日有雨不便,他担心她的安危,亦担心她是否会被家人责骂,年纪尚小的她本不该与他这种落魄之人有过多接触的。 然道理是一回事,不自主的情绪便又是另一回事了。这些时日,他艰难走出窄巷时,难免被旁人视作乞丐,被远离、被鄙夷,甚至在夜深时被酒鬼故意滋了一身尿,哪里会不悲愤?而这年幼的姑娘却并未瞧不起他,又带了那么多吃食给他,与他聊天说话……这一切又如何不令他感动,没有半点挂念呢? 慧心将余下的食物又吃了些,却没什么胃口,只觉头疼得厉害。 靠在墙边半躺了大半日,鞋袜仍是湿漉漉的,露出的左踝都有些许发白,好在扭到的筋骨又比昨日好些了。那个娇俏的小丫头今日自然是不曾再来的,这倒也令他安心了些,可脑中的昏沉及痛意却是越发严重了,他不得不闭上眼,希望能减轻些。 他知晓,自个儿想来是染了风寒,要发热了。 迷迷糊糊之中,听见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接近,慧心瞬间清醒,睁开眼有望向来人。 “昨夜雨大,家中小姐挂念你,然今日有雨,出行不便,便让我给你带了些吃的。”来人缓缓开口,原是跟在赵舒玉身后的那名守卫。说着,便将手中的食盒递给了慧心。 慧心故作精神,不让这守卫瞧出异状,强撑着身子将食盒接过,放置一旁。后又将另一个食盒剩下的几块饼拿出,将食盒还给了守卫。他微微叹了口气,只觉这满满的恩情无处报答,后又无奈地笑了笑,语气怀着歉意:“又叫你家小姐挂念了,我一切都好,叫她不要淘气,雨大寒凉,莫要贪玩受了寒。” 虽是如此说,他心中亦知晓她那么小的年纪,倒也不会将这种话听到心里去,做事仍会由着自个儿的性子来。 那守卫接过食盒,点了点头:“自有家中管家下人照顾小姐,她虽淘气些,倒也不会太任性。” 寥寥几句后,那守卫便先行回去了。慧心那强装出的精神瞬间消散,便连打开食盒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闻着隐约传来的香味,却没有半点胃口,反倒有些呕吐的欲望。 他再一次昏睡了过去,脑子偶有片刻清醒,却又陷入了混沌之中。便这么昏迷了两日,连下了五日的雨也逐渐消散了,慧心到底年轻,这般严重的风寒生生硬扛了过来。在发热严重时,他强忍着头痛欲裂的感觉,给自个儿扎了几针放了血,脑子便清明了几分,又熬了一夜,那烧才褪下,仅余低热。 然这般严重的风寒,却也不是四五日便能彻底好透的。雨消停了,慧心短短五日又瘦了许多,眼眶有些许凹陷,颧骨也凸了出来,那双眸子憔悴不堪,却依旧漆黑明亮,又更显得整个人苍白如纸。 这几日更无胃口,即便再美味也只是草草吃了些,故而待赵舒玉再一次出府见他时,那食盒里的食物还剩大半,传出了些许馊味。 小小的丫头本有些生气,可瞧见慧心那毫无精神的沧桑模样,苍白的唇色,颊边有几抹病态的红色,撅起的唇瞬间抿了起来,流露出担忧的神色。慧心的喉间抑制不住咳嗽声,身上传来些许酸臭味,赵舒玉微微觉得有些不太好闻,却并未嫌弃,只稍稍皱起鼻子,试探地伸出手往慧心的额头探去。慧心微微一怔,本想退开些,可到底还是依着她碰上了自己的额头。 “哎呀!慧心哥哥,你发烧了!”赵舒玉惊呼道。 面对她的紧张,慧心只淡然地摇了摇头,安慰道:“咳咳……不碍事,前些天受了些风寒罢了,我为自个儿扎过几针,再过几日便可痊愈。” “真的么?慧心哥哥你还会扎针?”赵舒玉有些不信邪,“可是,光扎针不吃药怎么行?” “嗯。我学过几年医,自然会扎针。”慧心点头道,“不吃药也可,扎了针便度过了危险,多休息几日便好。” 第五十七章 施舍银两 赵舒玉本想再反驳,却念及自个儿身上也没有银两,也无法帮他治病,更不好叫那守卫出钱,故而最终只是皱着小圆脸叹着口气,情绪低落了下来。 除却从府里带些吃食给他,她到底不能帮他什么。 察觉到她低落的情绪,慧心扯出笑容来,抚慰道:“不必为此事难过,我身体已好多了,瞧见你又来给我送吃的,我心里很是高兴,你是个有善心的小丫头,已经帮我很多了。” 到底是个年少的小姑娘,听到慧心的夸赞,她皱巴巴的小脸瞬间舒展开来,如之前一般将食盒打开,与他分食。许是瞧见她的到来,又或是风寒好了许多,慧心的胃口好了些,能吃得下好几块糕点,只有些油腻的仍闻着有些反胃。又看向那食物已然发馊的食盒,慧心只觉十分惋惜与愧疚,心中微微叹气。 “到底是浪费了这般好的食物,倒叫我惭愧。”寻常人尚且惋惜馊坏的五谷,更何况慧心还是出家之人,更是有着深深的罪恶感。 出身于富贵之家的赵舒玉,并不能很好的理解慧心的愧疚之心,这与她是否年幼无关,而是在她的日常生活中,浪费显然已成为一件寻常的事。与她眼中,吃食坏了干脆倒了便是,食物有所剩余和浪费也属常见,又何必对此而露出这般难过神情呢? 然她还是出言安慰:“慧心哥哥,这些食物都馊坏了,已经不能再吃了,再吃便要吃坏肚子的,回头倒了就行!没吃上不要紧,你若是觉得可惜,下次我再给你带一些便是!” 听闻此言,慧心并未解释,只是微微摇头,劝道:“乖舒玉,下次不必再给我带那么多了,我吃不完这些。天气将热,久了也容易放坏,那么好的吃食坏了着实可惜,贫穷人家可是大半辈子都吃不上这些好东西。我这般幸运能遇上你,可他们这辈子都盼不来富贵人家的施舍,你送我这一顿吃食所花费的,想来已经够寻常人一家吃上好几日的了。” 赵舒玉似懂非懂,她其实无法想象那般日子,但是根据慧心所描述,也难免觉得他人有些可怜。 “……那好吧,我听慧心哥哥的!”她点了点头,“可是……这些坏掉的食物已经坏了,也不能吃了呀!” “嗯。既然坏了自然是没办法的事了,不若倒在人少的路边罢,想来总有它的归宿。” 于是在赵舒玉回府前,吩咐守卫将那个食盒里馊坏的食物倒在了巷外的路边,又将慧心闻着反胃的油腻肉食重新装回了食盒。做好这些,二人便如先前一般相互道别。 在他们走后,拖着病体的慧心又因疲惫而闭上眼休息。也不知过了多久,巷外的路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又似是有人在吃东西,慧心虽有几分好奇,却也并未去打扰,只是静待那声音消失,而后才站起虚弱的身子,有些脚步不稳地往巷口处走了去。此时天已有些昏暗,他并未走出巷口,只是微微探出脑袋瞧了一眼。 眼前的场景并不出他所料,早先倒在路旁的食物早已消失,只余一滩油渍。 而在他探出脑袋的瞬间,一个小小的身影便瞬间抛开,钻进了另一旁的巷子中。虽只短短一瞬,却也能瞧出那孩子蓬乱的头发、破烂的衣衫,以及赤裸的脚丫,显然是常人眼中的乞儿模样。慧心自认现今的模样与乞丐无异,可相较那瞧着那半大的孩子,自个儿还是小巫见大巫了。若非已无路可走,何必行乞为生?若非饥饿不堪,何必吃这馊坏的食物? 慧心心中不由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深深叹了口气。 次日醒来精神倒算不错,左踝的伤走时也不再刺痛难忍,只轻微有些疼痛,故而便也能起身走动。然身上实在脏污,他倒也不愿再多走几步出了窄巷,以免招来他人的冷眼与嫌恶。 午后时分,赵舒玉又与那守卫如约而至,今日她瞧着慧心已比昨日好了许多,心中更是愉悦了几分,面上不掩喜色。 念及慧心还在病中,不能吃油腻重口之物,故而今日她带了清粥小菜,清淡肉食及馒头糕点这些。除却不抗放的粥菜,馒头糕点的分量也够慧心吃上三四日,而他们今日也不打算与他同食,这些仅仅是为他而准备的。 又见着这么多的吃食,慧心眉心微微一皱,却无责备之意,只是无奈摇了摇头,俯下头温和道:“小舒玉,昨日便说不能浪费了,今日怎的还是送了这般多?” 赵舒玉瞬间撅起嘴来,叉着腰委屈道:“慧心哥哥,今晚父亲便要回府了,他得在家待三四日,想来明后日我便不能偷偷溜出府来找你了。我自然是记得你的话的,可想到自己好几日出不了府,这才多带了些嘛!” 这一番解释,倒是令慧心生了歉意,他不禁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抱歉道:“是我未知全貌多嘴了,倒是错怪了你,对不住。不过,还是要再一次多谢你给我送这些。” 然很快慧心便发觉了此行为的不妥之处,忙收回了手,只不经意地瞧了瞧掌心,倒算不上多脏,便又松了一口气。然赵舒玉并未排斥他的手,又见她同自己道歉,心中一甜,面上又露出了那明媚可爱的笑来。 因其父今晚便要回府,故而赵舒玉此次回家便比之前更早了些。 而今慧心得以起身行走,便将他们二人送到了巷口处,目送着那身长不超过他胸口的小姑娘远远离去,消失在道路尽头。回到原先的墙角处,他发觉包袱似有被动过的痕迹。带着疑惑打开包袱,只瞧见里头多了一个绣着云纹的竹青色钱袋,他神情一怔,将那钱袋子打开,只瞧见里头装着约莫百两银子。 想来是赵舒玉那小丫头趁他不备放进去的,他拿着钱袋的双手微颤,心中笃定地想着。 也不知她是哪里来的银子,许是未经家人同意私自拿出来的罢。念及此,慧心只觉这钱袋子万分不能收,而即便是她获得了家人同意赠与他,他亦断不能收下这般多的银两。 毕竟无功不受禄,更何况已收下了她那般多的吃食了。她年纪尚小,虽是聪慧,却未经世事,断然不太清楚百两银子对普通人是如何的贵重,她虽是出于同情而施舍予他,可他却也做不到坦然接受,故而这银子定是要待她下次来时归还予她的。然他现今虽知她的姓名,身处富裕之家,到底也不晓得她家在何处,故而只能等待,无法主动寻找。 第五十八章 等候未果 等候了七八日,已然过了她曾说的日子好些时候,却始终不见那小丫头的再次出现。 亏得慧心先前体格尚可,这些日子又并无饥饿相随,风寒便也好了不少,身上的伤亦已痊愈了。因已入夏,天气亦开始炎热,慧心早已受不了这一身的味儿,只觉浑身发痒,走在街上常见他人退避三舍,形如乞丐。 他耳根有些发热,有些羞臊,并非全然不在乎他人的眼光。故而身体一恢复康健后,便寻到城外那偏僻的小河边洗干净了身子,又换上包袱中尚算干净的衣服,这才松了口气,只觉浑身舒爽,心中也轻松了不少。 夜间他仍宿在那条小窄巷里,一方面本就是无处可去,更多是为了等候那小丫头,好把银子还给她。 到了第十日,京州出现了诸多变化,城内涌进了不少流民,城外聚集的更是数不胜数,故而城内的乞丐又多了不少。此事并非偶然发生,一切都要从半月前京州的那场倾盆大雨说起。 京州的这场雨虽大,又下了好几日,却并未导致灾害,可与京州相距不远的禹州却并无那般好的运气。禹州的雨下得比京州更大,数日不停,庄稼皆被淹没,想来是要颗粒无收了,而因暴雨导致的洪涝又使不少百姓流离失所。因京州离禹州较近,又繁华富饶,是皇城所在,故而不少受灾民众一路乞讨到了京州,成了京州城内外的流民。 因京州乃皇城重地所在,自然不能容许这般多的流民鱼贯而入。故而最初大量流民入城之后,天子便也得知了禹州水患之事,下令限制流民入城,加派军队看守城门。 大量流民聚集城外,男女老少皆是一脸愁容,哭喊着要入城。 然这一禁止流民入城的举措到底引起流民的不满,不少年轻些的男子与守卫起了冲突,殴打做一团。尽管流民受了天灾无奈逃亡至此,却也不能纵容他们这般胆大妄为,制造混乱。故而守城的将领抓了几个起头的流民就地正法,杀鸡儆猴。 流民瞬间安静下来,后又有官员出言抚慰,只说朝廷定然不会放任他们不管,叫流民安心。官员招揽了城内年轻男子出城搭棚,以供流民临时安歇,又有城内官员富户捐了银两买米施粥,许多杂事杂活亦需要人手,故而慧心也应招而去。撇开能够帮助这些流民不说,最主要的是能顺带解决两餐,一天下来也有个二十文的收入,这对现下囊中空空的慧心而言无疑是个机会。 好几日过去,安置流民的棚寮已经搭了许多,对于大病初愈不久的慧心而言,连日不断的忙活令他体力有些不支,可转眼瞧见这乌泱泱的可怜流民,又咬牙坚持了下来。 而今禹州的状况仍不容乐观,积水未退,雨欲止不止,逃亡到京州的灾民更是一波接着一波。 最新逃来的一群流民同样一脸愁容,可却刻意地有些远离人群,对上他人的眼神时,目光有些飘忽,又有些欲言又止,似是在隐瞒着什么。一旁的慧心敏锐地发现了他们的不同之处,心中有些疑惑,故而在午间休息时,慧心走向了一旁独靠在树底下,蜷缩着身子的少年,坐在了他的身旁。 “大伙儿都赶着上前排队领粥,你怎独自蹲在此处?”慧心将手中的馒头递给了他,关怀道。 那少年身子一颤,抬起头来,漆黑的眸子显得有些慌乱与无助。他撇开目光,抿了抿唇,并未回答慧心的问题,亦不曾接过慧心手中的馒头,只是将身子又挪开了一些。 慧心有些错愕,他默默观察着少年的神色,倒是并未在少年面上瞧出排斥与戒备的情绪,心中疑惑更甚。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慧心又靠近了些,将馒头塞进了少年的手中,“无论如何也不能饿着自个儿,” 面对慧心接近,少年有些不知所措,盯着手中的馒头出神,眼眶有些发热。许久,才拿起馒头咬了一口,抬眼望向慧心。眼前人的温和双眸令少年产生了几分安心之感,他隐隐觉得眼前的年轻男子是可以信任之人。 “……谢谢。”少年道了谢,却又忙垂下眼眸,将身子挪远了些,“还是离我远些罢……我怕……怕你也会染病。” “染病?”慧心微微蹙眉,眼皮一跳,隐隐有些不安,“……你生病了?” 少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语气有些哽咽:“现在似乎还没有,可或许过几日便要生病,就像我爹……还有我娘和小妹那样……他们都染了病。” 慧心这才想起方才忘记询问他的父母所在,而在听闻少年所言时,他的心头莫名地起了一个想法,面色也变得凝重了起来。他瞧着少年倒也不像染了病的模样,但方才的动作的的确确是生怕将病传给他才所为,便也有了一探究竟的想法。 “若是担心的话,不若将手伸出来让我瞧瞧,你放心,我懂医术,不怕生病。”慧心柔声道。 面对这般笃定的语气,那少年仍半信半疑地向慧心伸出手,眼底却有几分担忧,生怕自己当真被诊出什么病来。慧心安抚的目光向少年投去,少年那忐忑不安的心也平静了些。 “你的身体无碍,只是有些体虚罢了。”慧心收回了手,却又想起少年父母的事,“适才你说你的家人都染了病,他们现今身在何处?可是很严重?” 听到自己并未生病,少年松了一口气,可一想起自个儿的家人,他竟忍不住落下泪来,身子颤抖着:“他们……他们病得很严重,在禹州城里。他们怕我也染了病,便叫我不要再回去,将我锁在了外头……我明白他们的意思,他们是叫我逃离禹州,走得越远越好,可是我实在是舍不得他们,最终是邻居家的阿婆拖着我随着其他人来了京州。 ……可惜阿婆半路上也发了病,死在了路上,众人都离她远远的。可我……可我实在没有能力将她安葬,便只能在路旁挖了个土坑将她埋了。我也怕自个儿发了病,可又不知哪里可去,便只能跟在他们后头来到了京州……” 这少年说出了实情,慧心知晓了来龙去脉,更证实了他心中的猜想。 然他并未同少年说出他心中所想,怕少年过于恐慌,只又问起其他细节:“你可晓得除了你家人染病,那禹州城里同你家人一样染病的约莫有多少,症状可是相似?” “我……我不晓得禹州城到底有多少,但在我离开禹州前,与家人所住的那条巷子里,二十家里似乎仅有两三家染了病。至于症状,似乎都是发热腹泻,与寻常发热没有太大区别,可是……”少年努力回想着,面上充满着对家人的牵挂与担忧,又有些欲言又止。 第五十九章 禹州瘟疫 慧心点了点头,示意那少年继续说下去。 少年攥紧了手中的衣角,有些不安地环顾着四周,而后垂下头,放低声量颤抖道:“可寻常发热不至于来得那么突然和猛烈,邻居的阿婆短短时间里便死了……这瞧着不像是普通的风寒,倒像……倒像曾经祖父口中说的……” “瘟疫。”慧心面色凝重道,“你是觉得那阿婆,还有你的父母……都是染了瘟疫对么?” “我……我不知道……”少年眼眶红红,止不住哽咽,“我不想他们是染了瘟疫,可是……可是……那症状这般危险,我真的好担心他们……” 慧心叹了口气,神情忧虑:“既是你都察觉出异状了,州县的官员定然也会注意到,若证实真是瘟疫,不日定会上报朝廷,朝廷必然很快也能知晓。可到了那时,想来瘟疫也会扩大,形势更加严峻,怕是要封城了……” “那我的家人……还有禹州城里的百姓还有救吗?” “朝廷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只怕……只怕时间拖得久了,瘟疫更严重,死于瘟疫之人便更多了。”慧心有些不忍,他深吸一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眼神坚定,“与其一味等到事态扩大,朝廷派人,不若想方设法先自救,或许能减少伤亡。” “自救……能怎么自救?”少年愕然。 慧心并未回答,只关心道:“你可是挂念禹州的家人安危?” “……十分挂念,夜夜都能梦见他们,我只想他们平安无事。”少年又红了眼眶。 “好。”慧心点了点头,“下午做完活,我便不再来干活了,今夜我准备出发去禹州城瞧瞧。虽说我医术不精,可不论如何也能尝试着出一份力,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常人都只想着从那里逃出来,隐瞒着此事,可慧心却不顾瘟疫的凶险,不考虑自身安危只身前去,这番打算对于少年而言有些震惊。可隐隐之中,他心里却又希望慧心能够前去,算是出于私心也好,他希望自己的家人能够得到救治。而慧心的坚定似乎也有些感染了他,即便他现今脱离了险境,却因心系家人而日日不安、茶饭不思。 “……哥哥。”少年下定了决心,“我想同你一块儿去禹州,我想回去看看家人。” 少年的眼神不再躲闪,直直对上了目光,显得倔强而坚定。慧心微抿的唇放松了下来,点了点头:“好,天黑前我会来与你回合,此事重大,我们得快些赶路。” 既是有了打算,慧心便同那工头借口有事,辞了这份活计。好在这些日子攒了些文钱,虽说不多,省吃俭用也够花上个把月的。他先背着包袱回城中买了些便宜干粮在路上充饥,又在那个巷子口站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来过的痕迹,随后便往城外走去。京州流民这般多,如今禹州又疑似有瘟疫,小丫头想来今后也无法出府了。 与其在这不知等到何年何月,不若先去做其他应做之事,如若今后能有缘分,自然是有机会将那钱袋还予她的。 “现今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无法再继续等下去了,多谢你的恩情,今后有缘再见罢。”慧心迎着夕阳走出了城门,脑中浮起小姑娘那娇俏可爱的脸,最后忍不住回头往城门处望了一眼,口中轻声道。 因后来的这些流民刻意隐瞒,京州自然无人知晓现今禹州的瘟疫。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保不齐哪日这消息便会迅速扩散开来,造成城内外的混乱与恐慌。禹州形势不明,却也难保会有诸多变故,更不知朝廷得知消息后会有何等举措,为避免去的太晚,禹州封城而无法进出,慧心决定以赶路为先,尽快赶到禹州城。 囊中羞涩的他现今租不起马车,便只能靠双腿赶路,若路上运气好些,倒没准有人捎带他们一程。 与少年回合后,二人趁着夜色往禹州方向赶路,好在月色明亮,倒也畅通无阻。在路上,慧心便也得知了这来自禹州的少年名唤陈咏生,年方十二。 慧心与陈咏生路上甚少休息,只赶路累及才在路边小憩,六日后到达禹州境内,面对的便是阴雨绵绵。不少城镇积水直达膝盖处,淌着水走过一条又一条瞧不清的路,积水中多是被大水冲散的屋瓦横梁及各种杂物,又有一些禽畜的尸体,若走路不仔细些,或许便要被绊倒在积水之中。 禹州城地势高些,城内水道发达,若有水涝也能迅速排水,故而越靠近禹州城,路面积水便逐渐变少。 到达城外十多里时,已然不见其他城镇那般严重的积水,可城内却有更严重的疾病正在不住的蔓延。城门处十分冷清,毫无生机,远远瞧去如死城一般,守卫无精打采,除却偶有送葬队伍出城,几乎无人出入。 送葬队伍与慧心和陈咏生擦肩而过,面上的神色绝望而麻木,陈咏生的心中不免慌乱起来,不禁攥住了慧心的衣角,整个人显得魂不守舍。慧心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蹙起眉尖望进空荡荡的城门内,神情忧虑。陈咏生撇开盯着送葬队伍的目光,转回头来,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往城内走去。 二人走近城门,守卫恍若未见,只任由二人走了进去。 想来这禹州城已经历过一段混乱的时候,守卫也已疲惫麻木了罢。正当二人踏进城内,却远远听见远处有快马疾驰而来,瞧着那快马及身上的官服,像是京城来的信使。 守卫神情一凛,打起精神站直了身体,目送着那信使驾马驶进了城内。 信使焦急而紧迫地驾着马,走在前头的陈咏生一时不备,险些被马撞到,幸而一旁的慧心眼疾手快,这才将其拽了过来,与那马堪堪擦肩而过。慧心望着消失在街道尽头的信使,若有所思。回过神来望向四周,皆是空荡荡的一片,街无行人,家家门户紧闭,不少人家挂着白幡,提示着人们家中有人往生。 “想来你离开这几日,禹州城的疫病愈加严重了。”慧心的声音有些发闷,原是他与陈咏生为了保险起见,裁了一件衣裳,用布蒙住了口鼻,只留一双眸子在外。 陈咏生点了点头,越临近家门,心中的牵挂与担忧更盛:“也不知爹娘跟小妹如何了。” “不若先回家中瞧瞧吧。”慧心提议。 于是,慧心便跟随着陈咏生脚步,深入城内,绕过街巷来到了一片民居前,又沿着小巷左拐右拐,来到了陈咏生的家门前。 第六十章 封城举措 站在紧闭的家门前,陈咏生突然有些胆怯。 他几番犹豫,抬起手欲要敲门,复又垂下手,怔怔道:“慧心大哥,你会不会后悔来禹州,后悔进城了?” “怎会后悔?”慧心摇了摇头,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既是下定了决心便不会后悔,如若不来更是后悔。若我不懂医术,或许不会贸然来此,可我却懂些医理,总不该袖手旁观。若能将所学派上用场,救治诸多百姓,便是死而无憾了。既是打算舍身救人,也做好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准备,又何必后悔呢?” 许是受到了慧心这番话的鼓舞,陈咏生心中是那份怯懦也消散开来,他再次抬手敲着紧闭的房门。 “爹,娘,小妹!你们在吗?!家里有人吗?!”陈咏生用力敲着门,扯开嗓子喊着。 然许久都不曾有人应答,陈咏生垂下眸子,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他似乎抱了最坏的希望,可发软的双膝却暴露了他的悲伤难过,他蹲下身子,哽咽着欲要大哭一场:“爹……娘……小妹……” 慧心叹了一口气,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伸出手来,轻抚着他的头。 然转机总是在人意想不到时出现,正在陈咏生抽泣之时,那紧闭着的屋门却是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了。慧心投去目光,只瞧见一个苍白消瘦女子站在门后,她同样用布包裹着口鼻,只露出凹陷的眸子,瞧见慧心这位陌生的年轻男子,她有些怔愣住。 “这位公子……你是?”她并未注意到蹲在地上的陈咏生,只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慧心,只以为方才听到自个儿孩子的声音是个错觉。 沉浸于悲伤中的陈咏生听到母亲声音,瞬间止住了眼泪。他抬起头来,瞧见了站在门口的母亲,心中一喜,不等慧心出言,忙站起身子,扑过去拥住了母亲:“娘亲!是我回来了,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那女子错愕了几分,瞬间回过神来,这才将目光放到了紧紧抱着自个儿的陈咏生脸上。 “咏……咏生?”女子有些不敢置信,“你怎的回来了?” “我,我实在放心不下你们,所以擅作主张跑了回来……娘亲你别生气,你现今病好些了没有?爹爹和小妹呢?”陈咏生撇了一眼母亲的眼色,里头有责备,有不解,更有几分疼爱与思念。 陈咏生的母亲叹了一口气,红着眼眶道:“你不该回来的……我暂时身体无碍,你父亲病得严重些,现今只能躺着,下不来床。你小妹昨夜又发了高热,现今虽暂时退了热,可却一直昏迷未醒,唉……现今城内已有大半人染了病,又逃走了些,现今城内染了病的已有七成之多了……这病传染得实在太快了,你这突然回来,可真叫为娘担心!” “娘,你莫要担心,你与父亲和小妹染病在家,我在外头也是过不安稳。总归是有办法的,我决定留下来和你们一起面对,总归能熬过去的!”陈咏生松开了母亲,眼神坚定。 脱离情绪回过神来,陈咏生这才想起了一直在身后的慧心,他拍了拍脑袋,直暗骂自个儿忘性大,忘了同母亲介绍这最重要的人。 “对了,娘亲,这是慧心大哥,我是在京州时与他相识的。他懂医术,听我说禹州城有许多人染了病,便想独自来禹州城瞧瞧,没准有用得上他的地方。可孩儿也挂念你们,便与慧心大哥结伴回来,或许我也有能帮到他的地方。”陈咏生指着慧心同母亲介绍。 因有儿子的介绍,陈母面上眼中的疑惑便打消了。听到慧心懂医术,本想孤身前来禹州城,陈母的心中多了一分敬佩,又似是将慧心当做了救命稻草,眼中满是喜色。 “当真么咏生?这……这位公子竟是懂医术,可真是太好了!求求公子进屋瞧瞧我家丈夫跟小妹吧!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陈母显得有些激动,她这些日子着实为家中丈夫及女儿的病情挂念着,即便是有一分的希望,她也会去争取。 慧心自然不会推却,然他自认医术算不上高超,故而也不敢让陈母太抱希望:“自是可以,然在下习医不久,医术不精,只能尽力而为。我先为二人把个脉罢,若因我医术不精无法医治,恳求夫人谅解。” 陈母摆了摆手,宽容道:“不妨事,若实在没有办法我也认了,公子尽力便好,有大夫总比在病榻上生生熬着强。” 说罢,陈母便与陈咏生便邀慧心进了屋,后又关上了屋门。 如今城中疫病盛行,染了病的不敢外出,未染病的更是不敢随意外出,家家户户屋门紧闭。若非不得已,或是家中有了丧事,人们只觉得闭门不出安心些。自然,部分不得不开的商铺,官府衙门及医馆等,自然不能因怕这来势汹汹的疫病而擅自关了门。 慧心随着陈母进了屋,便瞧见了形容枯槁的陈咏生父亲,他止不住地咳嗽,似要将肺咳出来似的,眼神涣散。而在房间另一侧搭起的临时小床上,躺着陈咏生的妹妹,不过是四五岁的模样,却也是苍白消瘦,面上还有一丝不自然的红,饶是昏迷着,也是时常咳嗽。为了方便同时照看二人,这才将二人放在同一个房间,而陈母的身体瞧着虽比二人好许多,却也是病恹恹的模样。 伸手为陈咏生的父亲及小妹分别探了脉,又观察了一番他们的眼舌及皮肤等,慧心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与慧心而言,眼前的状况不得不说有些棘手。他陷入记忆之中,回想着往日看过的医书典籍,寻找着书中症状相似的记载,却一时无果。然这自然是瘟疫无疑,然缺乏经验的他却也暂时无法判断这是何种疫病,又该如何医治,故而此刻的他与无头苍蝇无异。 “他们暂时没有大碍,可依脉象来看,这病却也不能再拖,时间越久便越是凶险。我医术有限,尚不知是何种瘟疫,眼下也没有好的治疗方法,便只能保守一些,根据当前的症状尝试着开个方子,抓点药来吃几回,若实在严重了,便也只能扎几针,再拖上几日了。”慧心长叹一口气,如实告知,眼神有些惭愧。 陈母的眼神暗了暗,却并未太失落:“唉……城里头那么多大夫都束手无策,我早便做了这心理准备的,反正能拖一日便算一日罢,现今也只能求老天爷开开恩了。” 说放弃也为时尚早,慧心亦想了解这场瘟疫的更多信息,故而只沉默了半晌,便同陈母聊起了这场疫病。 第六十一章 城西老刘 对于这瘟疫最初的病人,早已无从知晓。 陈母只记得最初是从城北开始,一直扩散到他们所住的城南,最终禹州城的百姓十有六七都染了病。虽说染病之人已近全城人数,可年壮者症状轻许多,未曾染病的亦多是年轻力壮的青年及少年居多。 而城中许多人家挂了白,去世的也多是年老体弱者。虽是如此,此番瘟疫的蔓延仍是不容小觑,若一时没有治疗瘟疫的法子,来日身亡的便不单单是那些年老体弱的了。 一路急迫赶来,身体本该劳累,可慧心早已将疲惫抛在了脑后,为这场瘟疫的态势而忧虑着。 便在慧心与陈咏生到禹州城后不过个把时辰,也迎来了一场意料之中的变化。只听得官府的衙役分成无数个小队,敲着锣走街串巷,扯着嗓子高声喊着:“朝廷有旨!朝廷有旨!因禹州城突发瘟疫,为免扩大险情,危害各州,故即刻起封城处理,任何人不得出入!朝廷有旨……” 陈咏生侧着耳朵听着外头那清晰的铜锣声,瞪大了眼睛:“慧心大哥,外头说禹州要封城了!当真是被你说中了!” “嗯,幸而早了一步入城,若晚一步便进不来了。”慧心点点头,回想起那在他们后头冲进城内,又险些将陈咏生撞倒的信使,慧心不免有些庆幸。 然在禹州生活多年的陈母却显得有些六神无主,她从未见过封城这般大举动,心中难免焦急:“竟还封城了?!这下连那些没病的都只能困在城内了,逃也逃不了,莫不是朝廷放弃了禹州城的百姓,叫我们自生自灭,生生地熬死不曾?” 慧心倒是面色不改,他本就料到将有此种举措,况且本就是个对朝廷或是各州百姓而言的恰当举措。然陈咏生毕竟年纪轻,不曾经历这般场面,虽是已有心理准备,却也不免流露出几分紧张的神色。在屋内几番踱步的陈母终是有些沉不住气来,她走出屋内又开了大门,却发现往日与她一般闭门不出的邻里也纷纷探出了脑袋。 有些胆大的竟出门拦住了报信的官差,直问这朝廷的旨意是真是假。 “官差大人!这封城一事可是当真?” “这朝廷当真是要放弃我们禹州百姓了么?这不是叫我们等死不曾!” “我的天爷!我本想着过些日子便去它州投奔亲戚的,现下可好了!出不了城了!” “这可不是嘛!我现今还未染病,可若真再在城里头熬几日,却真要染病了……” “唉……” 邻里们议论纷纷,直惹得官差不耐烦。然他心中亦有许多不快,不仅仅是因为众人将他拦住问话,而是因为他自个儿的无奈。若非在县衙当差,他或许早就逃离了,何必也困在这禹州城里头,听着众人的抱怨,担忧着那不知哪日便染上身的疫病。好在家人先前都已顺利出城,倒也了却他一桩心事。 “当真是真的!天子的金口玉言谁敢质疑?知县大人也说了,封城只是为了周围各州百姓安危考虑,届时朝廷会派来御医协助治理禹州的瘟疫,更何况知县大人也留在城内,你们担心个什么?”官差按耐住心中的一丝烦躁,出言解释。 听到这番解释,人们的心中稍稍安定了些,巷子里的嘈杂声便也小了些。 官差趁机连忙从人群中挤出,人们虽因封城一事而出屋聚在巷内,却到底不敢在外头多加逗留,生怕病情更加严重。故而只又大眼瞪小眼议论了几句,纷纷回到了家中,而对于封城一事,众人始终心有顾虑。 见众人散了,陈母探出大门的半个脑袋便也收了回来,重新回到了屋内。 “娘亲,外头的官差都说了什么?”陈咏生凑上前问道。 “也没说什么。”陈母摇了摇头,一脸无奈,“只叫我们不要乱担心,说到时朝廷会派人来治理瘟疫,也不知是何时。唉……反正如今已封了城门,便也只能守在家中熬着了,看天意罢。” 陈咏生皱着眉头,目光掠过缠绵病榻的父亲与妹妹,满是担忧:“可爹爹和小妹不知能熬多久。” 一旁的慧心也跟着微微叹了口气,面色忧虑。饶是封城是为了防止瘟疫蔓延,为了各州百姓的安危,可禹州城的百姓却是最痛苦的。这瘟疫只要一日不曾治理好,解封之日便遥遥无期,即便御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禹州,可面对这严重的瘟疫,研制出药方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而那时百姓的病情可否会更加严重,一切都不得而知。 念及此,慧心又不禁感慨自己的渺小、能力的不足。 “的确,治理瘟疫不是短时间就能完成的事,光等着朝庭派人来,却不知要等到何时,不若先自个儿试一试,也总比坐以待毙强。”慧心望向床榻上苍白虚弱的陈父与小妹,眼底透出一分坚定神色,“咏生,一会儿带我去药铺抓些药来罢。” 因慧心对禹州城不熟,故而领路一事便交给了陈咏生。 城内的药铺本有六七家,现今只有两家开着门,现今又封了城,使得药价更贵了。而大的医馆也仅有三家未闭,慧心与陈咏生一一去了,药价仍使他们负担不起。 踏出最后一家医馆后,慧心在门口踌躇着,他在犹豫是否要将在京州时那小丫头给他的银子动用。现在也暂时无法将银子还给她,何况这是治病救人之事,便破例一次,待今后再凑够银子还给她便是。 正当慧心下定了决心时,陈咏生却一拍脑袋:“对了!我想起还有个地方可去问问。” “还有哪里?”慧心微微一愣。 “城西的刘老大夫那儿。”陈咏生回答,“他医术还不错,只不过城西住的多是穷苦人家,故而找他看病的也多是他们。禹州原先不缺大医馆,而城西又偏僻,环境又差,故而除了城西的那些贫苦人家,鲜少有其他地方的人去他那儿看病。我幼时得了急症,瞧了好几家医馆都不好,我爹娘听说城西有个大夫医术还不错,便想去碰碰运气,不曾想刘老大夫几针下去便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而且啊,刘老大夫家的要很多都是自个儿采的,收的诊金也很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他年纪大了,现今也不知他可否还在城中,可否康健。城西染病之人是城内最多的,故而一般人更是不敢轻易去城西。父母刚染病时,也有过去城西问诊的念头,然而疫病凶险,闹得人心惶惶的,到底还是不敢踏出门去那偏远的城西,只在城南抓了些药来。”陈咏生无奈道。 第六十二章 求药问方 二人跨了大半个禹州城,走了许久才到城西。 正如陈咏生的形容,城西的房屋多破败,低矮的屋子相交错落,如迟暮的老者般摇摇欲坠。然在疫病一事上,城西却与其他各处别无二致,同样的萧瑟,同样的恐慌。 城西的人家亦有不少挂了白,然多是一卷草席草草拖到城外埋葬了事。而也正因贫穷,于此特殊时期自然大多数人是吃不起药的,雪上加霜的贫苦百姓面对瘟疫终究是束手无策,只能生生熬着。 陈咏生凭着记忆寻找着那刘老大夫的住处,慧心随着他的脚步在城西的破旧昏暗的小巷里左拐右绕,终于在拐角处瞧见了一个挂着旧牌子的刘氏医馆。说是医馆,不过是个挂了个牌子的旧屋,与其他城西的屋子一般陈旧,却干净整洁。慧心二人远远便闻见了药味儿,走近时却意外发现这刘氏医馆门口排起了长队。 “想来你说的这位这刘老大夫在家中无疑。”慧心意外的看向在门口的长队,后又将目光落在了屋外的旧牌匾上。 “我想也是,这屋外这么多人排着队自然都是来寻刘老大夫的。”陈咏生踮起脚探头瞧了瞧,点头道。 此番场面倒是令二人有些出乎意料,却也证明了刘老大夫并未离开。 在外头瞧不见院内的情况,却也不好越过排队的人直接进去,故而慧心与陈咏生老老实实地在最后头排起了队。随着队伍不断往前进,慧心与陈咏生也越来越接近门口,目光也能够触及那敞开着大门的内院。 起先在排队之时,慧心便瞧见这些排队的人皆手里拿着个碗,故而瞧见院内的场景时,一切便清晰明了了。 原是院内架着一口大锅,锅里传来浓重的药味儿,虽不知具体是什么药,可明显这些排着队的人是来此领药的。而为众人盛药的是个与陈咏生一般大的少年,再仔细观察,便能瞧见一位七旬白发长髯的老者身着粗布衣裳,坐在屋内为人把脉。” 陈咏生搜寻一番,终于瞧见了那眼熟的老者,眼中一亮,指着那位老者,转过身冲着慧心惊喜道:“慧心大哥,那便是刘老大夫了!” 慧心点了点头,其实不用陈咏生特意同他讲,他倒也能瞧得出来。 很快二人便得以进入院内,那盛药的少年正下意识地想要接过碗,发觉并未有人递过碗来,诧异地抬起头来,却瞧见两手空空的慧心与陈咏生。他盛药多日,且记性还算不错,故而一眼只觉慧心二人有些面生,望向二人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探究。面对少年的诧异与探究的目光,慧心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似乎自个儿与陈咏生本不该排队。 “抱歉,我二人不是来领药,而是来寻刘老大夫的。初次来此,方才在外头只瞧见排了一支队伍,便以为只要进来便需排队,如今想来,是我们误会了。”慧心尴尬地笑笑,硬着头皮道。 “哦,原是如此。”少年也收回手挠了挠脑袋,腼腆地笑着,“那确是无需排队,来看诊的人倒不至于这般多,只要直接进来等便可,祖父他一向都在屋内坐诊。” 少年一边说着,一边向身后的屋内指了指,示意慧心二人往那儿去便可。 然慧心仍有疑惑未解,便是这大锅里头熬得是什么药,又有什么用处。他方才想了想,许也是跟这场瘟疫相关的药。不过他并未在少年面前多加逗留,以免耽误了他盛药给后头排队的人,故而只点头道了声谢,便径直往那屋内走去。 正巧原先问诊的人也瞧完了病,也无需再等上几刻。 刘老大夫灰白的长髯只露出面罩些许,他生着一对长寿眉,眉毛蜿蜒而下,似乎越过了眼尾。虽是年过古稀,目光却瞧不见疲态,是不输少年的炯炯有神。 他目送了适才刚接完诊的病人,又将目光转向了慧心与陈咏生。 “来来来。”刘老大夫冲二人招了招手,语气和蔼,声音听着亦精神不错,“二位小伙子是谁要问诊?” 慧心与陈咏生走上前去,却是陈咏生摆了摆手,率先开口解释:“刘老大夫,我与慧心大哥不是来看病的,而是想来抓几味药回去。” “哦,抓药啊。你们要抓什么药?可有药方予我瞧瞧?”刘老大夫下意识地想要捋捋胡须,却想起如今自个儿大部分的胡须正藏在面罩底下,便又收回了手。 “烦请老先生过目。”慧心将手中的药方递了过去。 那刘老大夫接过药方,又细细看了一遍,而后点头答道:“这些药老夫这儿倒是都有,不是什么难寻的药材。不过城内药铺倒也好几家,你们怎想起到我这儿来抓药?” 面对刘老大夫的疑问,慧心微微叹气,无奈道:“现今城内瘟疫肆虐,大药铺里头有好几味药材都涨了价,着实有些负担不起。也得亏咏生想起还有您这也可以抓药,便想着来碰碰运气。” “明白了,如今状况特殊,药材涨价倒也正常。”刘老大夫了然般点点头,又出言解释,“你们暂且安心,老夫这儿的药价与平日里是一样的。城西本就贫苦之人颇多,若也学其他地方一般涨价,那他们便更困难了。” “那可真是太好不过了,今日果然没来错!”陈咏生兴奋道。 慧心也是面上一喜,递上了另一张为陈咏生妹妹开的方子,恭敬道:“那麻烦老先生先抓够五日的药,这儿还有一张药方,只调整了几味药和药量,也是五日的量。” 刘老大夫又将另一张药方接过,也细细瞧了一遍,见药性没有相冲之处,认可道:“方子瞧着跟此次疫症相关,写得倒也恰当,不知是城中哪家医馆开的方子?” 陈咏生指了指慧心,道:“刘老大夫,这药方是慧心大哥为父亲和小妹开的。” “哦?”刘老大夫微微诧异,再次望向慧心的目光多了几分欣赏,“你竟还懂医术?” 慧心点了点头,谦虚道:“晚生不才,不过短短学过几年医,然咏生的父亲和妹妹病得严重,便斗胆试着开了个方子,也好过苦苦熬着。不过正巧今日来了先生这里,恰好也想问问我的药方开得可是恰当。” “只瞧着药方倒看不出什么问题,只是不知他们二人症状如何?”刘老大夫又瞧了一遍药方。 面对刘老大夫的询问,慧心便将他们二人脉象及症状之类一一告知了他。结合慧心所描述的症状及为他们所开的方子,刘老大夫不禁觉得慧心十分聪慧,赞赏地点了点头。 第六十三章 年少往事 尽管慧心所开药方并无不当之处,可在经验丰富的刘老大夫看来,仍有可改进之处。 “你开的方子虽对症,却也保守,故而药效也差一些。这几味药的用量可再重些,另外这味药可以改一改……”刘老大夫指着药方提出了建议,拿出笔来改了改,又问,“不知你学医有多少年头了?” “多谢先生指教,晚辈学医不过四五年而已,实在算不得多久。”慧心如实答道。 “才四五年么?”刘老大夫十分诧异,心中再次感叹起慧心的聪慧来,“短短五年不到便有这般造诣,你的天资当真出类拔萃。我那孙儿六岁起便跟着我认药,如今亦有八年了,可他那点儿半吊子的医书,远远不及你的水平。” 对于他人这高度的称赞,慧心总是有微微惶恐,不敢轻易接受。起码比起他的师傅覃霖与眼前的刘老大夫,他是远远不能及的。故而他摇了摇头,无奈笑笑:“老先生过誉了,我不过是记性好些罢了。” “这世上不论学些什么,哪是光有记性便可以的。”刘老大夫也是微微一笑,“不过为人谦虚些也是对的。” 因刘老大夫的孙子在院内为众人盛药,故而这往日由他抓药的活计便落回了刘老大夫的身上。相较孙子,抓药一事于刘老大夫而言自然是轻车熟路,便是连称都不用过,就能准确地称出药量。而后熟练打包,将药递给了慧心与陈咏生。因难得遇见一个资质不错的聪颖后辈,刘老大夫又拉着慧心聊了些许话。 倒也不是多么高深的话题,只问慧心看过些什么医书,又问他对这瘟疫可有头绪之类。 聊了片刻,慧心倒也不忘问起院中大锅里头的药。 原是瘟疫蔓延至城西后,无数百姓染了疫病,也如禹州城其他各处一般死了不少人。起先刘老大夫也为这来势汹汹的瘟疫发了好几日的愁,眼见着疫病越发严重了起来,可他却有些束手无策。 放眼历代前朝,瘟疫本就屈指可数,行医将近一生的他也是初次遇见这般瘟疫。眼见着周围邻里乃至城西诸多百姓染了疫病,又目睹着部分人从染病到死亡不过短短几日,经验丰富的他难免挫败,更多的也是无力救助他人的愧疚与难过。纵使历史上的名医治理瘟疫都需时间,更何况他不过是个寂寂无名的城西大夫呢? 禹州城不缺名医名馆,纵使他身居城西,许少有其他各处的人知晓他的名字,可在城西贫苦百姓的眼中,刘老大夫着实算得上他们心中的名医了。说到底,他比其他人多了一份古道热肠,亦更有心、更用心。 刘老大夫本名为刘微,虽为禹州人,却祖业凋零,家境贫寒,至他一辈人丁更是稀薄。他本有个弟弟,却因病去世,他更是体弱多病,故而父母将他送至百里外的道观中出家,盼望他能够顺利成人。 许是深山颇有灵气,故而刘微后来果真体魄强健了不少,又许是他在山中识药学医的缘故。 年轻时他常与观中师兄弟下山为周边村民治病,偶尔他倒也回到家中与父母团聚,后来父母年老体衰,他便再也不曾回到山上,而是留在了城西。他父母临终之际,却也有个心结未化,便是无缘可见出家的刘微娶妻生子。可转念又想,若非将他送去山上,或许也并不能看见他如今这般康健模样,如此想来,便也释然了许多。 回到城西的刘微尽心为百姓治病,他鲜少收诊金,不过收点适当的药钱,若遇见着实贫苦吃不起药的,便连药钱也省了。 他虽医术不错,却大多数时候瞧的是寻常的病症。他并非不懂某些疑难杂症,若能施针解决倒算简单,可许多病症总须用药。只因他这儿并无那些个名贵药材,更何况城西的百姓也吃不起那些珍贵的药。每每这时,他的内心难免分外沉重,常欲怪老天不公,却又无能为力,只能自嘲般笑笑。 又许是老天将他的善行看在眼里,感念他孤身一人,便在十四年前他外出采药时,在路边草丛中捡到一名几个月大的婴儿。他本想着守在原地等候孩子的家人,却等了整整一日都不见人寻来。 这孩子气息已然微弱,想来在此待了好些天,也是饿了好些天。故而刘微下决心将这婴儿带回家中,认作孙儿,直到将他抚养长大。刘微向孙儿并未隐瞒过他的身世,而那少年知晓身世之后,却是更加坚定了要跟随祖父脚步、继承祖父衣钵的想法。 如今瘟疫肆虐,刘微与孙子常是忙得没有吃饭的功夫。 虽说暂未找到彻底治疗瘟疫的方子,刘微却时常在油灯下翻看着医术,寻找着前人的经验。结合这些日子不同人的症状与反应、脉象等等,刘微暂时研究出了一个中和的、适宜所有男女老少的方子,且药材也都是寻常可见的。然这个方子不过仅仅能够减轻大家的症状,为医者拖些时间罢了,却也比瘟疫刚刚肆虐时好上了太多。 “原是如此,想来这方子也是费了先生不少心力了。如今又叫城西的百姓免费来领药,先生这般有善心,当真令晚辈佩服不已,于百姓而言,也是十分的恩情了。”慧心得知了民众排队盛药的来龙去脉,心中不免又充满了恭敬之意。 然刘微却是自嘲地笑笑,眼神略微惆怅地望向院中,摇头道:“瘟疫一日未治,哪里敢说什么恩情?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为众人分忧解难罢了。说到底,我的能力还远远不够,只能眼睁睁瞧着瘟疫不断蔓延,众人受苦。” “先生都说自个儿能力不足,那晚辈便更算不得什么了。”慧心抿了抿唇,也低落了片刻,可却不改心中的坚定,“不过只要我们有心,想来总能攻克难关的,先生觉得晚辈所言可对?” “……对,功夫不负有心人,瘟疫终究会过去的。”刘微愣了愣,眼神逐渐坚定了起来。 院中领药的人逐渐稀少从而都一一归了家,锅中仍剩下些许药。刘微只吩咐孙子去厨房拿了几个碗出来,正好盛了五碗,少年下午都在忙活,故而口渴得不行,摘下面罩直将药当水般喝了两碗。而剩下的三碗,一碗留给了祖父刘微老大夫,余下两碗便分别递给了慧心和陈咏生,也不让慧心二人推却。 “这药康健之人喝下也不要紧,反倒是能预防些染病的风险。”刘微解释道。 第六十四章 北宁门外 “这药还能预防瘟疫呀,那我可得赶紧喝下!”一旁的陈咏生听到刘微的话,眼神一亮,忙端起碗便咕咚咽下。 慧心一时失笑,便抬起手轻轻弹了弹陈咏生的脑袋,摇头道:“不过是减小些染病的风险罢了,可不是真的就不会得病了。况且这也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断不可对瘟疫大意了,可晓得?” 陈咏生脸微微一皱,捂着脑门道:“知道了,慧心大哥,我当然不会大意了!不过你也赶紧把药喝了吧。” “嗯。”慧心点了点头,“不过还得多谢刘老先生给我二人也盛了两碗药。” “不必,不必。”刘微摆了摆手,“本就是免费送给大伙儿的。” 喝下了药,慧心便也说出了进院时便怀揣着的好奇,询问刘微这药都含有哪些药材,而刘微便也大大方方地一一同慧心说了。而今来到城西目睹着刘老大夫为大家伙儿做了那么多事,慧心心中也不免萌生出了今后想来帮忙的想法。况且如今他对这瘟疫的治疗也没什么头绪,不如同刘微一起研究,或许能够有新的进展也说不准。 然今日出门已有不少时辰,想来陈母已在家中等候许久,故而慧心与陈咏生便也准备向刘微祖孙二人告辞回家了。 回到陈咏生家中后,慧心当即便分别为其父亲和妹妹煎下了药,而后由陈母和陈咏生分别喂给他们。然病症不轻,并非是一贴药下去便可立即见效的,故而瞧见二人并无多大气色时,陈母与陈咏生并未多失望。 慧心今夜便住在了陈咏生家中,然因其家中只剩下一个房间可住人,陈母更是不便与半大的陈咏生同住,故而只能面带抱歉地同慧心说,委屈他同陈咏生睡一个房间了。 不过这都是小事罢了,于慧心而言头可沾床已是不错,毕竟他早便风餐露宿多回了。 次日醒来,又煎了一碗药让陈咏生的父亲和妹妹服下,仍是不曾有太大的变化,但脉象比昨日不曾服药前稍微好了些。 昨日离开刘微老大夫的医馆前产生的那个念头,始终在慧心的脑海中挥散不去。因此他今日只嘱咐着陈咏生在家好生照顾家人,照他的方法按时煎药,他会每隔三日回来复诊,而后便拿起包袱凭着记忆前往城西的医馆去了。 陈咏生并未再次跟随他前去城西,毕竟现下陈母虽染病不严重,但身体也算不得好,不能仅由她一个人去照料病重的丈夫和女儿,因此陈咏生选择在家替母亲去照顾父亲和小妹。 “咏生,不若今日你也随我去一趟刘老大夫那儿罢。”慧心正要踏出大门,却又转头唤了陈咏生。 “怎么了慧心大哥?可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陈咏生挠了挠耳朵,面上有些疑惑。 慧心摇了摇头,解释道:“没什么要帮忙的,只是你母亲身体也不太好,正好刘老大夫那儿在施药,不若你也去盛点药回来给她,总归有些用处。” “慧心大哥你说的有道理。”陈咏生恍然大悟,点头道,随即便回到家中拿了装药的容器。 因城西距离较远,故而只同前去领药其他人一样只带个宽口碗,想来还未到家便已撒了大半,故而陈咏生寻了一会儿,最终拿了一个深窄口的陶罐。 二人又一同出了门。 于常人而言,不过是短短一夜过去,可在这禹州城里,短短一夜却注定了人的生老病死,亦悄然之间发生了诸多变化。 今日的大街上似乎有些不同往日,在往日的萧瑟之中平添几分严肃的气氛。慧心与陈咏生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却隐隐约约听见了哭喊声,慧心侧过耳朵仔细听着声音穿来的方向,不断地走近那声源处,不知不觉便已走向了往城北去的那条路。 城北本就是瘟疫最初蔓延的地方,却不知如今又发生了什么,官府有何举措。 越靠近城北,本该静默无声的街巷,此刻却显得嘈杂无比。走近一条巷口处,发觉守着数位持着武器的官兵,他们覆着面罩,瞧不清面容,神情冷然。对于慧心与陈咏生二人的靠近,那官兵只是抬眼将目光一扫而过,并未有其他动作。 从巷口外探头远远往内瞧去,也可窥探一二。 只瞧得不时有官兵拉着虚弱枯槁的染疫者人影从眼前掠过,抽泣声、哭喊声不时传来。如此场景,令慧心与陈咏生原本的探究之心逐渐变得压抑不已。 “……慧心大哥,这些官兵是要带他们去哪儿?”陈咏生直勾勾盯着那处得以窥见的地方,沉默许久,面上已有些不可置信,却终还是压下慌乱的情绪轻声开口,希望能从慧心口中得到那个可以令他安心的回答。 “唉。”慧心的指尖微微颤动,只是叹了口气,并未回答。 他只觉心中酸涩无奈,胸口堵得慌。撇开目光,转而又掠过四周,而后似也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一般,在大道外顺着适才巷内官兵及百姓掠过的方向走去。 陈咏生有些不解,却仍是随着慧心的脚步一同向前。 仰头望去,只见烟雾缭绕,遮住了更远处的山峦,却非是轻纱拂面般轻快,而如厚重的面罩捂住口鼻,偶有窒息之感。 慧心抬手指向前方,转头面色凝重问道:“……咏生,那可是城北一带的城门所在?” “是的,那儿正是禹州城的北宁门所在。”陈咏生抿了抿唇,如实回答,也顺着慧心的目光望向远处,心中的不安更盛,“慧心大哥……可是有什么不妥?” “倒是……倒是没什么不妥之处。”慧心捏了捏手心,微不可闻地又一声叹息,他知道许多事都是无可奈何,尽管真相如此残忍。他亦明白陈咏生终究会知道前方的真相,却又下意识地想要安抚少年此刻的不安,因此他投去了抚慰的眼神。 步伐渐慢,慧心只觉有些潮热,尽管此时凉风习习。他停下了脚步,心中的躁动不止,越往前走,便越是慌乱,他转过头来,只瞧见陈咏生亦随着他的脚步停下,眼神有些不解,又似是感觉到什么似的,眼神迷惑且露出微微恐慌。 心中一阵不忍掠过,他抬手轻轻地拍了拍陈咏生的头,提议道:“咏生,不若我们回头罢。” 然陈咏生从慧心的神色中猜测到,前方的答案定然是令他难以接受的。可他却不知道是从何处而来的勇气,他并未想要回头,而是坚定了神色,回望慧心。 “慧心大哥,不论前方是如何景象……我都不怕。”陈咏生深吸了一口气。 “……好。”慧心微微动容,“我们一同前去。” 第六十五章 焚烧殆尽 离北宁门越来越近,嘈杂声更盛。 然这嘈杂声并非如热闹的市场与街巷那般轻快,充满着无尽的压抑。与嘈杂声相伴的,是从各条街巷被官兵带出的染疫者,汇集一处,最终经宽阔的大道走向终点,北宁门。 被带出人们状态、神色各异,男女老少皆有,老弱病残居多。或有满是惊恐不安的,挣扎着不愿向前走,故而被官兵强制前进;又或是神情麻木,眼神黯淡无光,如同行尸走肉;稚子瘦弱不堪,满是迷茫,跌跌撞撞随着陌生的人群往前走着,父母亲人在后头哭喊着追赶,却被官兵隔绝于人群之外,满是悲怆与不舍,撕心裂肺…… 而那些早已病入膏肓,即将油尽灯枯者,又或是已经魂归九泉的病人,一一被随意地扔上了推车,交叠如山,触目惊心。 这些病人越来越靠近北宁门,原是紧闭多日的城门现今已经开启,却有重兵把守。又不知是谁哭着大声呼喊了亲人的名字,而后不管不顾地冲向这些被管控的病人,令官兵措手不及。 许是有人开了这个头,跟在后头的其余众人也纷纷效仿着涌向自己那即将生死未卜的亲人,哭作一团。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更有几位官兵一时不防备被推倒在地。因这动乱来得突然,官兵的呵斥与威压早已被淹没,恼怒惊愕之下,也有些无可奈何。 更有甚者,想将那已然奄奄一息的亲人夺回家去。 不过官兵虽一时阻挡不住这四面八方用来的人群,却到底事先有所防备,忙抽出腰边大刀架在了来人的胸前,以示警戒。 武器到底令人有所忌惮,部分人收敛了些,可到底是有些生死不顾的,只一股脑要往那刀口撞去。官兵不敢轻易伤及无辜之人,稍稍退了几分,那些人又见官兵退让,更是壮着胆子哭喊着又向前撞了几步。 众人哭天喊地的乱作一团,也令远远在后头的慧心与陈咏生眼前一片混沌,眼花缭乱。 然再如此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故而杀鸡儆猴是最好的方式。因此也不知在何时,一位领头的官兵猛力敲打了一声铜锣,如雷贯耳,那吵嚷不已的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铜锣声吓了一跳,顿时安静了下来。 见状,那官兵随即吩咐手下将最近的几个民众抓下,冲着微微愣住的人群呵斥道:“再妨碍官府办事,便将你们统统抓起来,同这些病人一样都拉到城外去!或者……” 那官兵顿了顿,露出凶狠的神色,抽出腰间长刀毫不犹豫地划过身前那个被束缚住的老者。 “或者就地正法!” 他的音量不大,却震耳欲聋,那瘦弱的老者还未反应过来,鲜血便喷涌而出,溅在了周围人的面上、身上……老者瞪着双目倒下,人群纷纷退后,躲闪不及。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之中,穿过人群及厚厚的面罩,钻入慧心的鼻腔之中,他脚步突然有些虚浮,胃中微微作呕。 “慧心大哥,前面这是……”陈咏生的身量不如慧心那般高,自然对前方的场景不能窥探一二,然从众人的反应及慧心微变的神色之中,他能猜测出不是什么好事。 慧心回过神来,眼眶仍有些泛红,他拍了拍陈咏生的肩膀,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却有被极力克制的微微颤动;“莫多看,也莫要多想。” 人群中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显然令众人变得顺从,尤其是因权势的威压及对于死亡本能的恐惧,他们沉默着站在一旁,等待着自己与亲人的命运。 如同动乱前那般,病人们继续被带往北宁门,越来越近。 也是不受控制般地,慧心的脚步也挪向前,窥见着这些人最终的归宿,他的步伐漂浮又沉重,明明对眼前的事可以理解,却难以接受且心中不忍。便如同历朝历代的方式,这些人终将被拉到城外聚集一处,自生自灭,熬到死亡之时,也是一把火了事。 送完这一群,许又将抓来又一群,城北也只是一个开端,便如瘟疫蔓延一般,会逐渐扩大至城西、城东、城南……直至整个禹州城。 行走至不能行走之处,不得再靠近北宁门半分,慧心目送着这些人逐渐远去,消失在尽头。 北宁门外的场景难以窥见,慧心却只觉眼眶发热模糊。恍惚间,似乎瞥见了远处火光冲天,似是要将世间一切都焚烧殆尽,而一切都将成为灰烬。 “他们……还能活下来么?慧心大哥……”陈咏生紧紧攥着衣角,想起家中的亲人,巨大的恐慌将他笼罩。求救般的眼神望向慧心。 “怕是凶多吉少了。”慧心的视线逐渐恢复清明,却有些无力与悲伤,他合上酸涩不堪的眸子,双手合十默念经文,用这最无能为力的方式为远去的众人祈祷。 愿亡者早生极乐,愿生者免去灾祸与病痛。 片刻后,慧心睁开双眸,眸中的悲色已被坚定所覆盖,他抿了抿唇,对陈咏生坚定道:“但不论如何,你的父母亲人,余下的众人终将平安无事,禹州城的瘟疫总会治好的。” 许是被这一份坚定所感染,陈咏生心中的巨大恐慌消散了不少,他点头嗯了一声,语气中充满信任:“我相信你们。” 再次来到城西医馆时,刘微对他们这么快便再次到访有些许意外。 目光掠过慧心背着的包袱,便已有些了然,更多了几分柔和。昨日慧心同他说过要来帮忙的话,他因忙碌而抛之脑后,今日回想起来,也讶异与慧心这么快便付诸行动。 “刘老先生,昨日有了想要过来帮忙的想法,便也不想拖沓,想着要早些过来,不知先生这儿可方便晚辈过来?”慧心道。 刘微拍了拍慧心的肩膀,笑道:“怎会不方便?你能过来帮忙当真是让我高兴极了,你放心罢,这儿空房有好几间,可都愁没人住呢。” “那便好。”慧心亦弯了弯唇角,“待在您这儿不仅能出份力,为病人们做些事,也能增长些经验。您为这场瘟疫付出那么多心力,想来也一直在找寻治疗瘟疫的法子,晚辈虽不才,却也想努力做些什么,也总比您孤身一人劳心劳力好些。” “好,好。”刘微连连点头,“你有此心已是十分难得了。” 匆匆几句寒暄过后,刘微便又陷入了忙碌之中,慧心便也自觉地协助起他问诊开方。而陈咏生也并未着急回家,而是在院中帮助刘微的孙子发完了药,便与慧心道别,独自拿着为家人盛的药回家了。 第六十六章 殚精竭虑 在城西医馆的数日忙碌且平淡,可背后却暗流涌动。 陈咏生每隔三日来医馆帮忙,也为父母带些免费的汤药回去,而慧心也顺带随他慧心,为其父母及小妹把脉复诊。其母亲的病情并未加重,其父亲与小妹情况倒也安稳,如此便照着原先的药方再吃着便是。 而这些日子,城北已有无数因疫而亡的百姓被拉到北宁门外焚烧殆尽,而病情十分严重的,亦被赶到城外临时搭起的棚寮中等待死亡。未免再造成混乱,城北一带的民众已无法随意外出,直至城北仅剩中轻症患者及未染疫者为止。 因城北居民众多,又是此次疫病爆发及最为严重之处,故而此项管控暂时并未轮到其余区域。何况官兵人手有限,只能专心一致先处理城北的病人。而禹州封城,城门皆紧闭且有官兵死守,故而其余区域的民众自然也无法出入。 然这也都只是暂时的,待城北的亡者及重症者处理的差不多了,自然也将轮到其余各区域。 尽管严峻且紧迫,暂时也为陈咏生的家人及其余重病的民众有了喘息之机,亦多了一份生的希望。 自京州而来的官员亦逐渐来到禹州城,除却治理水患、赈灾的工部及户部等官员,亦有太医院的数位太医前来,毕竟多日过去,禹州瘟疫早已传遍各州,于天下人眼中,瘟疫已然十分严重,治理瘟疫一事则成了重中之重。 迟迟未有良方,眼瞧着禹州城内染疫身亡的患者逐日增加,慧心的内心亦十分焦灼。 而刘微依旧持重,瞧着不缓不急的模样。可慧心却明白,这些日子他夜夜于深夜之中、昏黄的油灯下翻阅古籍,寻求良方。他其实比任何人都要焦灼、更迫切,可过多的思虑其实毫无用处。 这些时日慧心常天未亮便起身协助煎药、制药、抓药等,做些力所能及的杂事,看诊的人稍少时便协助分发汤药。虽短短几日,协助刘微看诊开方倒也增长了些经验,时而遇上些小病小痛的病人,倒也能独当一面,不必刘微再劳心。 可禹州封城终究影响不少,药库逐渐虚空,不少药材已然将要见底。 虽难以出城采药,药材商更不可能再入城买药,但城内密林小山倒也有些,总能寻见些可以入药的草木。然白日里无暇去寻药采药,只得傍晚时分无人上门后,同刘微草草填了肚子,便提着灯笼外出寻找,只寻至深夜才回来。 尽管收获寥寥,却也聊胜于无。 回到医馆后,又只歇息了半刻便忙碌起来。持续多日,即便是慧心这般年轻力壮的身体,也觉得劳累不堪,每日只一躺下便昏睡过去。 反观不再年少的刘微,日日都是那般有精神头的模样,若无强大的信念,想必早也疲乏不堪了。 城西医馆的免费汤药虽非根治疫病的良药,却也有稳定病情的药效,城西的百姓大都没有病情加重,部分年轻力壮的,病情倒是变轻了些。 这样的消息,自然一传十、十传百地传遍了整个禹州城,于是除了城西的百姓,其他区域的民众也纷纷跑来城西领药。领药的民众愈发多了,慧心比往日也更加劳累,但却不烦恼于此,只是为刘微担忧着那即将寥寥无几的药材。 而城北重病百姓的命运,也逐渐轮到了城西、城东、城南…… 官兵来到陈咏生家门外的巷子时,恰逢每隔三日慧心的复诊。与前些日子不同的静谧,此次慧心与陈咏生回去,却听到了那日于城北时一致的嘈杂声,二人难免心中焦急,不由地加快了步伐。 接近门口,官兵欲要敲门的身影映入眼帘。 慧心心中一紧,霎时停顿了脚步。而一旁的陈咏生更是焦急慌乱,下意识地抓住了慧心的衣袖,紧张道:“慧、慧心大哥!怎、怎么办?” 现下也不能贸然地将官兵拦在门前,倒显得心中有鬼似的。而陈咏生的母亲听到敲门声,定然很快便会出来开门,若待官兵进了门,那他的父亲和妹妹怕是再难留在家中了。慧心死死咬着嘴唇,急切地想着应对的法子。 “后门是在何处?”慧心轻声急问道。 陈咏生怔愣半刻,便马上反应过来,直道:“我带你去!” 二人连忙赶到了后门,却瞧见后门处竟也站着几个官兵。陈咏生顿时白了脸色,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慧心虽也着急,但还是硬着头皮冷静下来,想着如何能够避开官兵的目光进入小院。 好在陈咏生到底机灵,在瞥见角落邻居家院墙内那颗垂到巷外歪脖子树时,顿时急中生智,指着那树,大喜着拍了拍慧心急切道:“慧心大哥,咱们爬那棵树上进去!” 说罢,便灵巧地顺着低垂下来的枝干爬上了围墙,跳了下去。如此紧急的情况之下,慧心自然也没生出如何从邻居家过去的疑问,毕竟陈咏生此种做法自有他的道理。慧心亦是三两下便同他一般跳进了邻居的院墙内。 而后便又快速地跟随着陈咏生的脚步,沿着院墙来到邻居家堆柴火的墙边,陈咏生将角落一个废弃的、装着泥土的破木桶一推,一个墙边的破洞便映入眼帘。 慧心瞬间明了,面上也是一喜,所幸陈咏生机灵,能够及时想到法子。 这破洞堪堪能够容纳一人钻入,灵巧活动的陈咏生想来往日没少利用这破洞。他迅速钻入这破洞,又顶开另一边阻挡着的自己家中的杂物,待慧心跟在他身后钻入破洞后,忙伸出手帮助慧心,二人便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迅速进入了家中。 此时的陈母已然来到了门口处,正要开门,陈咏生连忙冲过去拉回了她。 然而官兵亦不是就此罢休的,若是门久敲不应,自然也会翻墙而入,低矮的院墙自然拦不住他们。 如今瘟疫的形势,于他们而言,自是多抓也不能漏抓的。 陈母回过神来,联想起前些时日城北之事,自然也是心急如焚。在家中眼瞅着大门敲个不停,直到实在拖延了许久,这才焦急地被迫似的去开门。 现下瞧见慧心与陈咏生回来,虽不减忧虑与焦急,却也松懈了半分。 而在这如此紧迫的时刻,自然无暇再多说一句话,慧心与陈咏生需要尽快将陈父及小妹藏起来,以免被官兵发觉。 好在陈咏生对家中的藏身之处熟悉,幼时因闯祸而将要被挨打时,他时常能寻见不被父母找到的藏身之处。而那处墙角的破洞,亦是他往日偶然发现的,可以逃避的好去处。 第六十七章 逃过一劫 外头敲门的官兵已然有些不耐,便一个架着一个翻进了院墙。 进入院内,便瞧见了眼神飘忽、显得有些六神无主的陈母。此番行为显然令官兵生了疑心,领头的官兵锐利的目光从她面上扫过,又顺着她那恐惧且下意识担忧望向屋内的目光望去,顿时精光一闪,冷声下令:“进屋搜!” 陈母只觉双腿发软,险些要倒在地上。 然官兵在各个屋中及院内各处仔细搜寻了一番,却毫无收获,故而只得作罢。毕竟这偌大的禹州城内,染疫之人不计其数,需要搜寻的又何止一家?且今日走了,过段时日自也要再搜一次,倒也不急于一时。拖得再久些,或许便也似那些无人应门的人家一般,全家都因病而亡,只等着被收尸了。 故而官兵并未多逗留,尽管陈母神色有异,却也并未逼问或是威胁。 紧张的心直到官兵离去后才松懈下来,陈母踉跄地跑回门边,合上了门并拴住。待这一切都完成后,才如被抽空了力气一般瘫软在地上。 回过神来,又跌跌撞撞地起身,一边冲向屋内,在各处寻找着:“咏生!咏生!你们在哪里?” 她想高声呼唤,却又忌惮巷外的官兵,声量低却显得有些尖锐。 “奇怪……这么大点屋子,能藏到哪里去?”在屋内寻不见陈咏生及慧心的身影,便连丈夫和女儿也不知所踪,陈母在庆幸之余,也疑惑不已。 在屋内转了一圈,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院子。 只瞧见院墙堆着杂物的角落处有人影晃动,定眼一瞧,看见陈咏生正怀抱着小妹向自个儿走来。而一旁的慧心则背着陈咏生的父亲。 远处的陈咏生见母亲瞧见了他们,便也压低声量冲她打了声招呼:“娘,我们在这儿呢!” 慧心与陈咏生走近陈母,后将其父亲与妹妹重新安置回房间内。陈母松了一口气,手心直按在胸口处,仍觉有些心惊胆战,半分也不敢松懈。 “方才你们躲到哪里去了,当真是急死我了。”陈母紧紧抓着陈咏生的手臂,庆幸道。 陈咏生安抚地怕了拍母亲的手,道:“还得亏小时候您和父亲没少打我,这才让我寻见了一个极佳的藏身之处。不过那处只能容下一人,所以只把父亲一人藏在了那个角落里,我同慧心大哥抱着小妹躲到树上去了,那些官兵自然是很难寻见的。” 陈母愣了愣,摇头无奈笑着:“到底数你机灵。” 然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日日这样躲着却也不是个好办法。而今日也得亏是是慧心与陈咏生及时回来,不然陈咏生的父亲与小妹多半是要被那些个官兵带走了。 屋外巷内,哭喊声隐隐传入耳中,慧心的神情有些凝重,再一次体会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今日复诊,陈父与陈家小妹的病情依旧稳定,汤药也依旧吃着,可却也不见大好。慧心回到城西刘氏医馆后,不免有些焦急地翻找起了医书,以求治病良方。一旁的刘微看在眼里,只是轻叹了一口气,却也并未说些什么,眼前慧心的状态与他初接触此疫病时不无两样,他自然能够理解。 焦急归焦急,终究是要静心下来分析病症,这些道理,想来慧心自然也能懂。 而仅靠一己之力去解决困难,也不太现实。众人拾柴火焰高,治理这场瘟疫也需要依靠数位医者的经验与实践。 正当慧心心中焦灼之时,转机也悄然发生了。 城西刘氏医馆免费分发汤药的事,自然传到了京州而来的官员耳中。刘微老大夫的名号也被京州而来治疫的太医所耳闻,此次前来禹州的除却宫中太医院而来的医者,不乏京州及他州的几位医术不错的大夫。 此前这些医者对于疫病亦未找到绝佳的良方,但也能够将轻症者的病情较好地控制下来。而今耳闻刘微的汤药也能够稳定病症,自然眼前一亮,起了会见之心,愿邀其与诸位医者共同研究疫症,寻得治疫良方,尽快解决禹州的疫病。 既有京州医官相邀,刘微虽略有意外,自是不会推却,领着慧心前去城北会见各位医者。 经过一番切磋与交流,各位医者对于禹州城西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老大夫也是十分认可,便邀刘微同他们一起商讨研究此番瘟疫的解决方案。 针对刘微提供的药方,医官亦觉得此方是个稳定疫病的良方,然而此方却也不能根治病症。 不过既能稳定病情,说明此方好几味药是有效的,结合医官们的另一份药方作比对,故而今后仅需针对药方进行改动,再观察病人状态,想来终归能够研究出根治的方子。 自随刘微走了这一趟,慧心的那份焦急稍稍减淡了些。 走在回去城西的路上,城中的压抑与萧瑟氛围丝毫未见,隐约又听见抽噎声,只叫人揪心不已。此时其实并未入秋,道路上却已铺满了枯黄的落叶,无人清理,抬眼又见各家十有七八都挂了白,虽风晃动,慧心只觉周身泛起冷意,心中悲凉不已。 远处的可见烟雾徐徐升起,萦绕在山头,雨已多日未落,却也终日不晴。 好在不至于毫无半点好消息,因而雨停,水患得以控制,城外治理水患的官员们带领周边民众疏通河道、处理淤泥、积水……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想来总会拨开云雾见青天吧。”慧心望着远处的山峦,期待道。 而接下来的日子,慧心愈加忙碌了。 因刘微不便来回跑动,且放不下城西的病者,故而需得慧心日日来往城北与城西之间沟通,故而刘微与城北的医官双方能够互通消息,彼此及时得知关于疫病的最新消息及对病症的研究进度,亦或者其他新的见解,以此改进已有的药方。 城北外的棚寮中汇集了大量患者,除太医院的医官在城内坐镇指导外,其余大多数医者都去了城门外医治重症患者。虽说日日接触这大量的重病之人及亡者风险极高,可若不铤而走险,自然很难更清楚地了解病情。 故而北门外病人数量庞大,亦十分缺乏人手,慧心时常留在此处帮忙,熬药、发药、搬运……等等杂活一一包揽。 经过多日的研究、改进药方及观察病症,已有部分重症的青壮年的病情已然由重转中,这一现象无疑令慧心惊喜不已。 然尽管如此,仍是日日有人因病而亡。 慧心随同官兵亲手将这些早已僵硬的、形销骨立的灰白尸体搬运至空地处,又远远望着那如山堆一般的尸堆被点燃,被火焰吞噬。 熊熊烈焰鲜红刺目,生命如尘如埃。 第六十八章 转危为安 每日的忙碌与疲乏,早已令慧心无暇再去思考其他,只是重复着天未亮便出发去城北,深夜回来又与刘微说着城北的状况,而后便是沾枕即眠。 为避免官兵再次搜查,将陈父及陈咏生的妹妹移到城外,故而慧心与陈咏生寻了个推车,趁夜间无人时偷摸将陈咏生一家运到了城西刘氏医馆。这样既方便照料陈咏生的父母小妹,也使医馆内多了个帮忙的人手。 如此半月过去,经过多方努力,刘微与各位医者终于研制出了根治的药方。 这半月期间,昏迷已久的陈父与陈咏生妹妹已然转醒,只是精神仍有些萎靡。原本只能喝药及米糊等流食,现如今也能吃些稠粥咸菜下去了。 忆起转醒那日的情景,慧心仍十分动容。 那又是一回药方的改动之后,慧心将熬好的药端到陈咏生一家歇息的房中,分别递给了陈咏生及陈母,随后便在一旁观察着。陈咏生及母亲如往常一般分别喂着父亲与小妹,并未料到到即将迎来令他们激动万分的时刻。 放下汤碗,陈咏生与母亲并未有额外的期待,毕竟早已过了那般时候了。 慧心随后把上了病人的手腕,亦如往常一般诊脉。昏暗的油灯下,灯芯蓦地一跳,慧心的眉心随之一动,平静的脸上不由浮现了三分喜色。 他的神色自然落在了陈咏生及其母亲的眼中,陈咏生抿了抿唇,试探问道:“慧心大哥……今日如何了?” “且再等等。”然慧心并未着急说出答案,只是又再三确认,直至判断无误后,首先将目光垂向了陈咏生的妹妹,而后静静等待着。 陈咏生与母亲的眉间不免染上了几分急色,却也安耐住情绪,也顺着慧心的目光望去。只瞧见陈咏生妹妹消瘦的面颊上那已略显凹陷的眼眶中,双睫微微颤动,而后皱着眉头努力地睁开了双眸。饶是深夜的油灯昏暗,却也十分刺眼,她又皱着小脸眨了眨眼,想要消除不适。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显然是她许久未见的哥哥陈咏生,她有些惊喜,想要起身抱住陈咏生,可却因病体虚弱,最终沦为一句微弱沙哑的呼唤:“……哥哥……” 一旁的陈咏生与母亲早已被喜悦冲破了脑袋,怔愣着说不出话来,心跳如鼓擂,泛着阵阵酸涩。他们瞪着双眸,嘴唇微微颤动,只有些不敢相信,而现实中在耳边不断回响的稚嫩呼唤,证明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们的小妹真的醒过来了。 “小妹……小妹……你终于醒了!”陈咏生终于反应过来,不受控制地抱住妹妹,压抑多日的情绪宣泄而出,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陈母生怕自己还在梦里,只暗中重重地捏了手心,直到痛意传来,这才颤抖着双手同时紧紧地拥住了儿女,喜极而泣:“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终于醒过来了。” 慧心也不免被这情绪多感染,微微红了眼眶,众人多日的努力终于有了好的结果,他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他让自己陷入忙碌之中,除了能够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也是在用劳累的身体去麻痹自己,麻痹心中因面对众人因病痛及死亡而与日俱增的痛苦与悲伤,这种令他深感无力的痛苦万分折磨,如今终于是能够减轻些了。 在陈咏生妹妹苏醒的第五日后,陈咏生的父亲也终于清醒过来,一家人又抱着哭作一团,多日的阴霾终于在此刻消散不见。 在这偌大的禹州城里,陈咏生一家的转危为安并不算个例。因这无数次改动后药方发挥的药效,城内轻症者已寥寥无几,而城外那些临时搭建的安置重症者的棚寮之中,许多重症者亦转危为安,逐渐苏醒。 正如慧心曾经独自说的那样,此番终是要拨开云雾见青天了。 来到禹州已三月有余,禹州早已入秋,且瘟疫已然到了收尾阶段,京州来的医官已提前回京复命,禹州的水患也得到了治理。最后一批百来人的病患再过半月想来也能够痊愈,待到十月一切都稳定,禹州城门将再度开启。 所有人都等待着这激动人心的一刻。 慧心的忙碌在疫情将要结尾时也逐渐减少下来,故而心中也得到了松懈。然或许是多月得不到良好的休息,他比初来禹州时又消瘦了许多,面上可见疲惫。 陈咏生的妹妹早已是活蹦乱跳的模样,对于这位模样英俊且又善良的慧心哥哥,她亦是十分喜爱。每每慧心回去看望陈咏生一家时,她总是迫不及待地冲进他的怀中撒娇,而慧心也是疼爱的摸摸她的头,捏捏她日渐恢复圆润的脸蛋。 而偶尔恍惚间,瞧见陈咏生的妹妹,他也会回想起那日京州给予他诸多帮助的小姑娘,心中温暖。 逐渐接近十月,禹州城的大街小巷已有些许人外出走动,亦可见零星店铺重新开张,虽街道仍算寂寥,人影稀少,却也比原先那般萧瑟状态好上太多了。 慧心的情绪日渐平和下来,可身体上的疲乏与日俱增,日日觉得昏沉,然他并未多想,只觉得是自己太过劳累了,故而还是强打着精神去城北。 这日,他难得晚起了些,走出屋外面对的已是刺目的日光。 “居然睡到这般晚了,想来是太累了。待此番结束,再好好睡上几日罢。”慧心喃喃自语。 这是他来到禹州以来最明媚的晴日,更是驱散阴霾后最令人由衷喜悦的晴日。慧心站在院中,日光照在身上,他只觉这觉睡的有些不够了,昏昏欲睡,有些游离与迷蒙。 “咦?慧心大哥,原来你才睡醒呢,我和爷爷以为你又天没亮就去城北了呢。”刘微的孙子正端着木盆出来打水,看到站在院中的慧心有些意外。 “嗯。”慧心笑着点了点头,只觉眼前的人影有些模糊,“今日睡晚了些。” 前些日子药方定下之后,慧心虽不用再来往各位医者之间,却忙碌不减。常常天未亮便起,又至天黑才回来,难得与刘微爷孙二人碰上面,故而也不曾发觉慧心的变化。如今在这大白天里定睛一看,慧心的双颊消瘦了不少,便连衣裳也都宽松了,整个人显得十分憔悴。 刘微的孙子抿了抿唇,又定定地盯着慧心的脸色,只觉得慧心的眼神有些迷离,精神十分不好的模样,他担忧道:“慧心大哥,你瞧着精神不好,不会是病着了吧……” 慧心摇了摇头,回道:“怎会?想来是这几日累着了,我多歇歇就……” 然话未说完,他便觉得脑袋一阵眩晕,两眼一黑,直直地栽倒了下去。 “慧心大哥!”刘微的孙子吓得直将木盆掉在了地上,撒腿便冲了过去,扶起慧心便焦急地往屋内走去,“爷爷!快!快!慧心大哥晕倒了!” 第六十九章 生死一线 屋内的刘微听到孙子焦急的呼唤,也是急忙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站起了身来。 “这……这是怎么了?”瞧见孙子有些费力地半背着慧心紧张地向自己走来,刘微只微微一怔,心中却是一惊,忙走上前与孙子一同将慧心扶到矮榻上。 “我……我也不晓得。”刘微的孙子那因惊吓而微微发白的面色缓和了些,他又瞧了一眼陷入昏迷的慧心,担心道,“方才我瞧着慧心大哥精神不太好,同他说了几句话,不曾想他话都没说完,便晕了过去,爷爷,您快给他瞧瞧,方才当真是吓死我了!” 刘微神色一凛,忙把上了慧心的手腕,又各处瞧了瞧。然方才一把上慧心的脉,刘微便是眼皮一跳,面色越发凝重了起来,而后生出了久久的愧疚情绪。 “爷爷!慧心大哥他……”刘微的孙子又是面色一白,他向来很少瞧过爷爷这般凝重的神色,不免心头一慌。 “唉……到底是我忽略了他,竟不知他病得这般重了。”刘微叹了一口气,摇头自责道。 “慧心大哥是生了什么病?” “他……染上了瘟疫。” “瘟疫?那不是有现成的药方可以治么,那我现在就给他熬药去!”刘微的孙子松了一口气,急急忙忙便要去拿药。 然刘微的神情却并不乐观,他皱着眉头叫住了孙子:“慢着,那药方怕是对慧心的症状不管用,他虽是染了瘟疫,症状却有些许不同,怕是要严重不少……” “那这……”刘微的孙子停下了脚步,显得有些无措,也有些懊恼,“这可如何是好,若是我早些日子发现便好了。” 刘微又叹了一口气,而后再次把上慧心的脉,脉象及症状与此次瘟疫的重症病人大体相似,得了瘟疫的病人基本都会发烧,而慧心却并未发热。然内热隐而不发却并非好事,反倒危险重重、风险极高,极其容易因急症而病亡。 念及此,刘微的面色愈加凝重。 但凡染病之人,自身也会察觉出身体的变化,像慧心这般拖到突然昏厥之时却是令人无比意外。且到了重症之时,人不仅精神萎靡、形体消瘦、浑身无力,轻者头昏脑涨、重者头疼欲裂,便是连身上各处也会酸痛不堪,然这些细节,慧心居然不曾在意。 想来是慧心一心念及其他病人,连日忙碌,想着瘟疫快些解决,反倒是忽略了自身的病痛,只以为是劳累过度了罢。 观察着矮榻上早已陷入昏迷,脸色青白着呼吸虚弱的慧心,刘微收回手,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同时又不免感慨着,能生生熬到如今,又是何等的意志。 这些日子慧心尽心尽力、风雨无阻,怕是冷着、饿着,或是淋了雨,都为他早已透支的身体带来一份风险,而今能够稍稍松懈下来,却是将多日积压的风险都一一爆发了。 “现已到了这般地步,只能尽全力而为了。”刘微的眼神忧虑却又坚定非常,“无论如何,也得治好他。” 屋外仍是晴朗,而因疫病即将结束,刘氏医馆亦不再向大家分发汤药,往日聚集着排队人群的拥挤院落也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许是突然变得不再拥挤,反倒显得空荡荡的,偶有三两人前来问诊,医馆变得分外清闲。 慧心突然病倒的消息也由刘微的孙子告知了陈咏生一家,他们意外之余,也万分关怀他的安危。而陈咏生最是牵挂,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便有些白了脸色,随后便红着眼马不停蹄地来到了医馆看望慧心,亦留在了他身边照料。 十日过去,病情稍稍稳定了些,可慧心依旧不曾转醒,内热依旧未发,只又消瘦了下去。 便连向来面色沉静的刘微老大夫,如今的神色也多了几分焦灼、眉头紧锁。更别说日日守在慧心床前的陈咏生,更是暗自抹了几回泪,直后悔着带慧心来了禹州。 刘微根据疫病的药方不断进行调整,期间数次于关键穴位施针、放血,在三日后,慧心终于起了高热,积压在内里引而不发的热毒,逐渐浮出体表。 然这场高热虽姗姗来迟,却不代表可以松懈下去。因高热丧生之人不计其数,故而对于慧心而言生死攸关的时刻,若安然度过了这场高热,才勉强转危为安。陈咏生与刘微的孙子轮流照料慧心,干脆搬来了矮榻在慧心的床边,这样既方便随时照料,若有变化也能够及时叫来刘微查看。 而在慧心陷入昏迷后,便如堕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他毫无意识,直到自己某一刻从混沌中醒来。 他仿佛行走在漫无边际的昏暗道路上,却突然有熊熊烈焰在四周燃烧,如同那日在城门外尸堆上的大火一般。恍惚间,那尸堆浮现在身前,亡者皆是痛苦的模样,将慧心的心脏紧紧攥住并不断拉扯,他不由自主落下泪来。 那包裹着尸堆的大火蔓延着,蜿蜒向前,点燃了他的鞋尖,又顺着他的鞋尖点燃了他自己。火焰将他吞噬,他浑身疼痛不堪,亦头疼欲裂,控制不住蜷下身子倒在地上,任由火焰啃噬着自己的骨肉,紧闭双眸,发出痛苦的哀鸣。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火焰的疼痛似是不再清晰,恍惚透过火光,他似是看到了如来。 佛祖踏着祥云而来,只俯身悲悯地摸了摸他的头,低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终又消失在万丈光芒之中。慧心抬了抬手,终究不曾抓住佛祖的半片衣尾,又陷入了混沌之中。 再次从混沌中恢复意识,他看到了自小长大的大觉寺,亦看到了觉明大师。幼小的慧心仰头问觉明大师:“师父,何谓苦?”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觉明大师慈爱地摸着慧心的头,解答道。 “慧心不明白,那都是个什么滋味?” “不明白便对了,你年纪尚小,哪里晓得什么是苦?” “那师父您体会过吗?” 觉明大师摸了摸胡子,忆起往昔,有些恍惚:“若自小出世在寺庙修行,自是很难体会完全,然我四十岁才出家,想来是体会过各种滋味的。” 慧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仍眼神迷茫。 幼时的场景一晃而过,那觉明大师亦如佛祖那般穿过火光来到了慧心的跟前,慈爱之余,多是疼惜的神色。他亦伸出手摸了摸慧心的头,直道:“你此番受苦了。” 觉明大师的身影亦转瞬即逝,慧心如稚子般落下泪来,不舍地呼唤着觉明大师:“师父,师父,师父!我想您了……” 第七十章 大病初愈 混沌再一次将慧心吞噬,身体时冷时热。 而最后从混沌中恢复意识时,他瞧见了如蔓,那个带他入世的、与他情谊深厚的绿衣女子。她化作了青山小道士的少年模样,轻盈地从菩提树上跃下,笑意盈盈地立在了慧心的身前。 “不若随我去人世走上一遭,自是明白何为苦,何为乐,小和尚你意下如何?” 往日的记忆时隐时现,许多人与事于眼前闪过,最后来到了京州,那个容纳他落魄的暗巷,那个风餐露宿、万分狼狈的他。 可他亦是幸运的,遇到了那个衣裳精致、容貌娇俏的小丫头舒玉。若非她的出现,或许他会饿死路边,更别说熬过那场风寒了。慧心又想起了那个不曾还给她的钱袋,里头的银两已被他花了些许,可今后总归要凑回那个数目原路返还的。 是了,他是要将银子还给她的。 念及此,慧心的意识又清醒了几分,他站起了身子,忍住浑身的疼痛往前方奋力冲去,似是要冲开身上始终不灭的火光。 亦不知跑了多久,他已有些精疲力尽,却始终不敢停歇,生怕停下便再无机会离开这篇混沌。终于,他的身上的疼痛逐渐减弱,火焰亦不断熄灭,昏暗的前方出现了一道光亮。慧心怔怔地望着前方的光亮,不由地回头望去,身后是一片无边的火海。 回过头来,他挺直了背,毫不犹豫地往前方走去,再不回头。 越过刺目的光,他皱了皱眉,而后努力地睁开了双眸。 慧心终于苏醒了。 在他醒来发觉自个儿躺在熟悉的床上时,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经历了生死一线。身上的衣裳被汗浸湿,身体粘腻不堪,虚脱不已,如今他连睁眼都已历经万难,更别说有力气起身了。 又抬起眼来,瞥见床边还有一张矮榻,上头躺着陈咏生,还不曾醒过来。 想来是特意为了照顾自己而为之的,慧心心中感动,想要唤一声陈咏生的名字,却也到底不想打扰他休息,便只睁着眼静静躺着。 现下天即将大亮,附近几声急促的犬吠传来,陈咏生便也转醒。他如往常一般揉着眼睛起身,先瞧一眼慧心的状态,却见慧心睁着眼睛直勾勾望着床顶,着实将他吓了一大跳,只以为是自个儿出现了幻觉,又再三揉了揉眼睛,只见那头慧心瞧见他醒而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咏生。”慧心的声音十分轻微且沙哑。 这一声呼唤足以令陈咏生不再怀疑是幻觉,他瞪大双眸愣在了原地,待反应过来时,简直激动得欲要跳起来。 “慧、慧心大哥,你、你终于醒过来了!”陈咏生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我得赶紧去告诉刘老大夫!” 慧心此番度过难关,自是皆大欢喜之事,刘微那锁了半月的眉头终于可以松开了。陈咏生的父母及妹妹得到了这个好消息,也都纷纷赶来探望,尽管期间他们已来过多次,但到底那些时候大家都面有忧色,而今终于露出笑容来了。 在医馆经过多日的调理,又休息了半个月,慧心的病终于痊愈了。 然消瘦的身躯想要再恢复回来,却要花费更长的时间。毕竟大病初愈,能不因体弱而着凉便已很好,往后多注意些便是,毕竟他年纪尚轻,身体恢复得也快些。也正因年轻,故而也令他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及时从鬼门关回来。 病好以后,慧心想了许多,尤其是在混沌中见到佛祖及师父后,他生了回山修行的念头。 自年少下山以来,虽所见所闻经历颇多,又亲身体会诸多苦难,而今又经历生死一线,虽有所感悟,却多年不曾修习,疏于佛法了。尽管幼时聪慧熟读诸多佛经,却远远涉略不够,而要真正通晓领悟,亦要使自身感悟与佛理结合且深研。 除此之外,若能跟随佛法大成的高僧修行,听得深修者讲经说法,那于他的修行之路必有增益。 虽挂念师父觉明大师,却因灵目山实在遥远,且他亦想了解其他各处寺庙僧人的见解,因此他不打算回到灵目山。 故而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考虑接下来的去处。 十月将过,然许是上天为了弥补多灾多难的禹州百姓,虽将要入冬,天气依旧温暖和煦,想来今年是个暖冬了。禹州城已经放开,水患已得到有效治理,往日逃离禹州的人们已陆续回到故乡,被大水冲毁的房屋亦不断在重建,禹州城内也将恢复过往那商旅往来、行人不断的热闹景象。 诸多百姓丧生于这场大水及大疫之中,或为了超度往生的亲友、或祈愿来年风调雨顺、万事安康,禹州城周边的大小道观及寺庙接连好几个月都是香火鼎盛。 慧心本也抱着学习的心思,闲暇之余也去了附近的几个庙宇。 寺院内的主持并不吝啬接受慧心的讨教,然他们无一不讶异于慧心的智慧,眼前这相貌俊逸的青年,所通晓的佛法并不在他们之下,故而这些僧人只能惭愧着告知慧心,自个儿实在甘拜下风,直言并没有什么更高深的佛法可以教他的。 对于慧心的求知若渴,这些僧人自是能看在眼里,而对于慧心欲要修习更高深佛法的念头,虽身处于不同的寺院,他们却给出了统一的答案。 “往西行前往岐州,约莫一个月的脚程,岐州城西北方向五十里外有一岐阳山,岐阳山上有一灵台寺,灵台寺虽非天下名寺,却在岐州十分有名望。只因灵台寺内有位得道高僧,名为空寂大师,其佛法修行极为高深,已为大成者,旁人遥不可及,故而你可以去灵台寺瞧瞧。” 得到回答后的慧心内心已有些雀跃期待,只想当下便收拾行囊往西去。 然他此番大病仍有些体弱,且短时间内便要经历这远距离的舟车劳顿,想来身体定受不住。又念及将要入冬,故而便暂时打消了去岐阳山的念头,待到年后开春再作出行的打算。 一直到年关将至,慧心边调养身子,边留在刘氏医馆帮忙。 而陈咏生因资质尚可,被刘微收作了徒弟,虽这般年纪方才学医已然很晚,但好在他较为聪慧,故而倒也不算什么麻烦事。 禹州的一切皆以步入正轨,慧心留在禹州过了年,正如当初预想的那样,今年的冬日是个暖冬。除夕夜那日,陈咏生早早便来到了刘氏医馆,邀慧心及刘微爷孙一同到家中吃团圆饭。大难后的第一个团圆除夕,他们自是欣然接受陈家的盛情邀请。 第七十一章 半山交谈 时间一晃而过,正月过去,很快便到了二月初五。 如此便也到了慧心与大家分别的时候了。 慧心先前便同刘微及陈咏生提及自己欲要前往岐州之事,众人虽十分不舍,然聚散终有时,倒也接受了慧心即将离开、与他们分别的事实。 二月初五这日,恰有城中药商前去岐州收购药材,故而慧心得以随行,也能够省心省力不少。临别前,陈咏生一家与刘微爷俩都将他送至城门外,陈咏生实在不舍得慧心离开,忍不住抱着慧心哭作一团,便连一旁的小妹也收到感染,抱着慧心的腿哇哇大哭。 “慧心大哥,我实在舍不得你。”陈咏生终于撒开手,抬起头来,红着眼眶抽噎道,“……今后你一定记得回来看我们!” “好。”慧心有些动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有空一定回来看你们。” 转过头来,一旁的刘微老大夫缄默不语,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在慧心将目光投向他时,最终只化作了一句关怀:“路上当心,莫要再累着了。” “嗯,我会的,您也要照顾好自个儿的身体。”慧心心中一暖,点了点头。 “慧心大哥,一路顺风。”刘微的孙子亦关心道。 “一路顺风,当心身体!” “慧心,照顾好自己!” “……” 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句句不舍的关怀,最终慧心红着眼眶同他们挥手道别,转而随着药商的车队离去,直至消失在众人的眼中。 前往岐州的路途十分顺畅,越往西去,远处的山峦便瞧着愈加险峻巍峨,大道依旧宽阔平坦。因跟随药商的车队,前往岐州所花费的时间便也少了将近一半,故于禹州出发的十八日后,慧心终于来到了僧人口中的岐州城。 岐州城与禹州城大小相似,然因越往西便越靠近边关,故而多了几分异域风情。 而相较江南一带,岐州的气候显得干燥不少。城内的楼宇虽少了些精致,但多了些边关特色,城中商旅络绎不绝,既有异域商人运来的珠宝地毯之类,亦有江南商队的茶叶丝绸等等。 慧心在城中各处逛了逛,发觉岐州百姓多笃信佛法,几乎家家供有佛像,更有不少在家修行的居士。在与城中百姓的交谈中了解到,每隔三月便会有僧人自灵台寺来到城中为众人讲经说法,若运气好时,空寂大师亦会下山而来为众人答疑解惑。 在对方崇敬的目光之中,慧心再一次感受到了空寂大师的声望,以及岐州人对佛教的热衷。 而岐州的这一切,在西边诸州并不算个例,其余各州对于佛法的热衷更是只增不减。故而自岐州之地起往西,道观愈发寥寥,寺庙林立,颇受推崇,僧人的地位亦十分高,得道高僧更是备受尊敬。 然慧心此番到达岐州,恰巧错过了三日前的讲经,下一次又需得等上三个月,故而暂时无法亲眼瞧见那般盛况了。因一路而来也十分疲乏,虽身体已大好,却也要充足的休息,因此他在岐州城歇了五日,便买了些吃食预备出发去岐阳山了。 天亮时出发,行至岐阳山脚已至午时,故而慧心在山脚下的凉亭歇脚,待体力充足后便上山。 岐州境内之山大都陡峭险峻,故而岐阳山也不例外。 岐阳山的山路顺着开凿的山岩深入而上,路虽陡,却并不临崖,故而不至于惊险。约往深山而行,树木便开始繁盛起来,但相较以往所见那些树木遮天蔽日的其他山脉,倒不算很多。 山路窄小,约莫只能容纳两人并肩,一路无杂草,想来经常有人上山拜佛。 行至半山腰时已然过了一个多时辰,在山下远远瞧见山顶若隐若现的寺庙时,总觉得上山无需多久,待真正爬起山来,才知遥不可及。半山腰处亦有供人歇脚而特意修筑的六角凉亭,慧心擦了擦额角的汗,走进凉亭歇脚。 凉亭内不只慧心一人,还有位年轻女子与老妇相伴,另一旁还有个仆从模样的男子怀中抱着一名衣着光鲜的四、五岁男童。 慧心一走近凉亭,自然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那老妇容貌慈祥,倒是个和蔼热情的,挂着笑问候了一句:“小后生打哪儿来?想来也是要去灵台寺罢?” “是啊,晚辈是打禹州过来的。”慧心点了点头,只暗暗观察了老妇脚边的篮子,像是些香烛及专门准备的瓜果供品一类,故而也询问道,“老夫人可是为山上还愿的?” “哎呀,你这小后生倒是聪慧,竟是被你瞧出来了!”老妇的面上露出几分讶异之色,不由地与她身旁的年轻女子对视了一眼,随之又转过头高兴地笑了起来,冲着慧心点了点头,解释着自个儿的来意。 “我同女儿确是来还愿的,曾经她婚后久未怀孕,吃了不少药方都不管用。三年前,我携她前来灵台寺求子,回去不过三个月便得来了喜讯。而今孩子身体康健,倒也聪慧,今日得了空,我便携她前来还愿,以感谢菩萨灵佑,令我儿喜得贵子。” 老妇的面上难掩喜悦,双手合十,直又念了几句阿弥陀佛,转头又问慧心:“那小后生是缘何上山?瞧你背着行李,像是要去灵台寺住好些日子?” 慧心笑了笑,答道:“晚辈欲要深研佛法,故前往灵台寺剃度修行。” “这……”老妇又细细打量了慧心一番,只瞧他一表人才,眉目俊逸,突觉有些惋惜,“瞧你不过二十出头,又相貌堂堂,想来还未娶妻生子罢,在家修行的居士不计其数,就此出家岂不可惜了些?” “不可惜。”慧心摇头解释道,“晚辈自小便在寺院长大,这些年虽入了世,可修行本就是我的正途,如今不过是继续行路罢了。曾听闻灵台寺的空寂大师修为高深,深谙佛法,因此慕名前来,若有缘跟随他修习佛法,得到他的指点,便是再好不过了,又哪里会可惜呢。” “原是如此,你这般诚心而来,愿你能够得偿所愿罢。那空寂大师在岐州颇有名望,想要追随他修行的人更是数不胜数,然入佛门需有慧根、又讲求缘分,能得到空寂大师亲自青睐的,到底是屈指可数的。”老妇了然,又听慧心提起空寂大师的名号,面上添了几分尊敬。 “这位老夫人说得对,这三十年来,空寂大师只收过两位徒弟,能得他青眼的到底是万里挑一的人。我家小公子虽体弱寡言,但人人都夸他聪慧,而今送他上山修行,到底无缘让空寂大师收为弟子,不过能得到入寺的机会,已是比常人更幸运了。”老妇话语刚落,一旁沉默许久的男子便也开口附和。 第七十二章 灵台古寺 听闻男子的话语,慧心与老妇母女俩皆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他。 男子怀中本闭眼休息的男童亦已转醒,男童直起身子,睁着黑漆漆的眸子好奇地瞧着方才未见过慧心,并未出声。尽管瞧着是衣着精致的大户之子,却正如方才男子所形容的那般,男童白皙的脸略显消瘦,隐隐可见些许病态。 老妇微微蹙眉,心中泛起几分对病弱男童的怜惜来:“你家小公子到底瘦得令人心疼了些,山中清苦,也不知能否受得住?” “去寺里反倒是更适合我家公子,去年老爷领全家来灵台寺进香,院里的师父也说他颇有佛缘。”男子解释道。 原是这男童是岐州城的富户之子,自出生起便是父母心尖儿上的孩子,自小养的格外精细,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也怕化了,便连手臂磕破了皮儿,也令家中人战战兢兢。然过度精细的养育,反倒令男童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身子骨更弱些,更是三天两头的风寒发热。 为求菩萨护佑孩子身体康健,富户特携全家来灵台寺进香。此次出行寺院,便也使寺中僧人瞧出了这家人养育孩子的不当之处,故而便提议让这孩子来山中修行几年,待孩子长大些,养好了身子再接回家中。 如若不然,这孩子的身子骨怕是会日渐衰弱下去。 富户一家虽万分不舍,然为了孩子的健康,又念及送孩子入山修行是多少人求之不得之事,便也同意下来。故而次年的今日,全家将男童送至山下,因过于不舍,也不忍瞧见孩子的削发场景,便只叫家中仆人单独送他上山,以免再伤怀。 众人只又歇了半刻,便前后一同继续上山。而到达灵台寺时,便又是一个多时辰之后了。 灵台寺立于山顶之上,背靠另一座山峰,山顶十分开阔,与相邻山峰之间有座流瀑,景色壮美。本想着灵台寺在岐州有这般名气,又香火鼎盛,向来建筑必也十分宏伟,然一直到寺门外后,慧心却略有意外。 寺庙瞧着与其他寻常寺庙别无二致,只是更大一些,外观反倒更显古朴。 院内数棵古树上挂满红绸或彩布,皆是众人求愿时所挂系的。进了寺门,便有守门的小沙弥询问各人的来意,来还愿的老妇母女自可随意,而入山的男童寺院亦提前做好了安排。 然慧心的入寺修行的到访是安排之外的事,故而小沙弥只叫他暂且在客室暂且等待,随后便去通传了灵台寺的住持。 空寂大师虽为灵台寺乃至岐州最有名望的得道高僧,但却并非为灵台寺的主持,且时常闭关,寺内弟子都难得见他一面,更别说山下的信众了。 因今日寺中人不太多,故而半柱香后住持便徐徐而来。 住持踏进客室,便见慧心端坐在一旁,细细打量一眼,只见慧心相貌气质都较为出众,眼神清澈,瞧着有几分聪慧,不是个木讷愚笨的模样,甚得他眼缘。回想起小沙弥曾告知他此人的来意,故而望向慧心的眼神中不禁又多了几分审视。 “见过住持。”瞧见来人,慧心的目光快速自来人的身上掠过,忙起身问安,双手合十。这住持瞧着约莫五十岁上下,却留着半白的长须,面型方圆。 住持亦俯身合手回礼道:“贫僧法号空智,施主多礼了。” 说罢,住持空智示意慧心重新坐下,他便也顺其自然坐在了慧心的对面。空智的目光又不动声色地从慧心的面上扫过,先出声道:“听闻施主欲要跟随空寂法师修习佛法,故而想在灵台寺剃度出家,然入寺修行讲求慧根与佛缘,且不说能否如愿见到空寂法师,即便是入寺的一个小沙弥,也需得贫僧考察一番。不知施主如何称呼,如今多大年岁,对佛法通晓几何?” 慧心认真地听着空智的话语,而后微微点头,从容且诚实答道:“不瞒住持,晚辈虽作俗家打扮,却算得上佛门中人。晚辈自小在寺院中长大,跟随师父修行,故师父为我取名法号慧心。后因机缘入世,在尘世中漂泊多年,略有感悟,虽幼时也熟读些许经文,可修行之路如今到底是懈怠了。 故而决心再入山门,静心修习佛法,才不算辱没了佛门弟子的身份。又听闻灵台寺空寂大师的名号,特慕名前来,若能得他指点一二,自是无憾了,若与他无缘,却也不可惜,能留在寺中便已很好。” 一番话说得诚恳诚心,空智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柔和。 得知慧心曾习多年佛法,便也起了验证其是否真材实料的心思,空智捋了捋胡须,便说了句经文中的偈语,只笑着等慧心的理解。 而慧心亦并未被难住,一如方才的从容不迫,引经据典,道出心中感悟。慧心的表现显然令空智有些意外,转而又抛出了几个问题,而慧心又是侃侃而谈,面上却不见丝毫傲气,仍是谦虚诚恳的模样,空智法师十分欣喜,连连夸赞慧心的聪慧,毫不掩饰面上的欣赏之色。 既是慧心这般有悟性的,自是能够顺利入寺,然能否成为空寂大师的亲传弟子,却又不得而知了。况且现今空寂大师又闭关之中,没个把月是不会出关的,故而住持亦只能待他出关后再作推荐的打算。 因灵台寺定于每月初一及十五剃度,而慧心今日来已为二月二十八。虽初一日未到,然其并未提前与寺院约定及作考察,是临时收下的,故而实在有些来不及准备,慧心只能待到三月十五再剃度。 很快,空智便叫寺中沙弥先为慧心安排了客居的厢房暂时住下,待正式入寺后再安排僧人居住的斋房。 “多谢住持。”末了,慧心便起身道谢,又试探着询问,“不知寺内藏经阁可否容旁人进去观阅经书?离十五还有半个月,弟子倒也闲来无事,不若看些书也好。” “原则上确是不许外人进出的。”空智有几分犹豫,却又道,“然虽时候未到,你亦算半个灵台寺的弟子了,不若这样,我同藏经阁的弟子打声招呼,你放心去便是。” 得到通融,慧心的目光露出几分惊喜,连忙俯身谢道:“那便多谢住持通融了!” 住持空智法师离开后,慧心便跟随方才领他来的小沙弥沿着寺中的林间小道,又顺着石阶往上,最终来到了处于寺院往左二百米外背靠山林的厢房。而寺中僧人所居住的斋房,便是在寺中主院各殿往右区域的房屋中,格局与厢房大体相似。 第七十三章 登岩白瀑 在厢房暂时歇下后,慧心只闭上眼稍稍休憩了一会儿。 待醒来时,似乎已隐隐闻到厢房这处的灶房传来的烟火气。因寺中僧人过午不食,故而旁晚时分仅有客人留宿的厢房这处的灶房开火,掌厨的是对中年夫妻。 伴随着悠悠钟声,慧心简单用了晚饭,便站在厢房外欣赏着徐徐落日,霞色无际。因厢房处于高处,故而隐约可见下方若隐若现的石阶,又顺着厢房门外小道右转往上,便是一处观景亭,亭内天然平坦大石上设有茶桌及棋盘,可供客人饮茶对弈。 然慧心不懂茶,亦不会下棋,故而只站在外侧栏杆边往山下望去。 清风拂过,慧心额边垂落的发丝浮动,漆黑的眸子付出温润的神采,双颊依旧消瘦,棱角却不锋利,一如过往的柔和,他微抿双唇,俯瞰着眼底的一切,有几分禁欲的慈悲之像。 亦不知过了多久,待到天已微微昏沉,慧心这才趁着微弱的天光回到厢房。 山中静谧,慧心皆沾枕即眠,寺院那熟悉的香火气萦绕鼻尖,他睡得格外安稳。每日醒时,皆伴着寺院钟声及山间鸟叫虫鸣,他的心底似乎许久不曾这般沉静如水、这般安稳了。 三月初一那日转瞬而来,慧心亦在远处观摩了此次剃度仪式。 此番剃度不过三名弟子,其中一个便是慧心那日所见的男童,他不过五岁,性子却安静。眼见着头发一点点被剃下,却也不哭不闹,只微微咬着唇,直到头顶上干干净净。男童被院中另一名高僧收作了徒弟,并取法号为空疾,愿他往日无病无灾。 对于灵台寺中的一切,慧心幼时的记忆纷纷涌入脑海,只觉万分熟悉,却又微微陌生。熟悉的是佛像、檀木香、钟声、仪式……这些他于大觉寺的常态,而所陌生的,是不同的地点,更是久违的记忆,他已许久不曾接触这份记忆,只觉恍如隔世。 在尘世中漂泊多年,终究还是回到了这个陌生而又熟悉之地,他生来之处——佛门。 待初一这日剃度法会结束后,慧心便有意识开始遵循寺中戒律,因在俗世生活多年,起初多有不惯,然经过多日坚持,慧心的习惯已与院中僧人大致相同了。 经过那日住持的允许,慧心得以进入灵台寺内的藏经阁,随手翻起一本,是幼时曾在大觉寺看过的。然灵台寺的藏经阁自是容纳无数经书,故而总有许多是慧心不曾见过的,不过慧心能得以借阅的多是寺中诸多弟子皆可阅览的书籍,而有一部分是寻常弟子亦不可观阅的。 不过对于慧心而言,这些能借阅的经书已然足够了,毕竟来日方长。 期间空智法师又寻了慧心几次,自然亦是交流佛法之事,倒也畅快。而慧心虽是聪慧有悟性,到底修行的时间远远比不过空智法师,故而若有所惑,空智法师倒也不吝点悟。 对于慧心的赞赏与日俱增,空智法师便也诚心道:“若有缘分,我倒也想收你为弟子。” 而慧心只笑了笑,亦诚恳道:“若能成为住持您的弟子,自也是慧心的福分。” 自然,这一切只有在空寂法师表态之后才能成为顺水推舟之事,住持虽年长与慧心,所通晓的佛法亦强于慧心,然相较于空寂大师,到底所不能及。如慧心这般好苗子,空智法师自也希望他能够获得更好的机会。 临近三月十五的剃度法会仅不到三日,而灵台寺周围各处慧心亦都逛了遍,对环境熟悉了七七八八,仅余那处两山间的流瀑了。 流瀑的位置距离寺院较远,虽在山下所窥不过咫尺,其实自寺中出发需行半个多时辰。 因抱着欣赏日出的心思,慧心天未亮便提着灯出发前往那处流瀑。一路静谧无声,仅有三两微弱虫鸣时隐时现,余下的便是自己的脚步声及呼吸声。行至半路天已微明,慧心便灭了灯,借着这逐渐变亮的天光前行,直到临近流瀑。 越接近流瀑,水声亦逐渐变大,似乎还能感受到那份带着潮湿之气的凉意。 终于到达流瀑边时,天已接近大亮。流瀑位于两山交接处,两边皆是岩石,岩边长满繁盛的草木。这处流瀑许也曾有不少人来过,故而临崖处设有视野绝佳的观景台,慧心走近观景台,靠近流瀑边,望见前方烟雾缭绕,似是挥散不去的云雾,又是水流泻下时腾起的水雾。 流瀑的冲击带起阵阵微风,慧心衣衫与发丝不断被风扬起,沾染上阵阵湿意。 眼前的景色无疑令慧心赏心悦目,流瀑大而缓,地势高却不险,少了凶猛,多了壮美。如此观赏着流瀑的景色,远处云雾间的红日亦缓缓升起了…… 一时间,光芒四射,又直直映照在千丈流瀑之上,飞扬的水雾被镀上了层层金光,流光溢彩,宛若佛光重现。 沉浸在这处山水日出的绝美景象之际,余光又瞥见在这观景台的下方,似有一处洞穴。慧心又探出身子细细观察了一番,确定是洞穴无疑,后又走出观景亭走了几步,便可见有不起眼的小道可通向下方的洞穴。慧心并未多想,沿着那条未经过多修葺的路往下方走去。 不过半炷香时间,慧心便到达了那洞穴之外。 因洞穴在观景台的侧下方,故而便也临近流瀑。洞穴四周植被茂盛,故而若在观景台上若不仔细瞧,想来是不会注意到这处洞穴的。 然走到了洞穴外,慧心却有些失望。只因再往里走几步,可发现里头的路已被人有意封上了。虽有几分好奇,倒也不想过多打扰,故而慧心便走出了洞穴,转而坐在了洞穴外那颗平坦光滑的大石上继续欣赏风景。 水声并不算小,听着却不聒噪,沉浸于这一片流瀑山水之中,与世间万物归为一体,倒是一处修心的好地方。山林静寂,时有飞鸟盘旋而过,瀑布旁的草木被流水所打落,又坚韧地抬起头来,摇动在持续不断的风雨之中,野蛮生长。 不知不觉,慧心盘起腿来,入了禅定之态。 再次睁开眼,却瞥见眼前出现了一个白眉僧人。那僧人靠近流瀑,立于层层繁盛的树木之下,虽是眉毛染了白,瞧着却是四十岁上下的模样,眉眼间可见岁月的侵蚀,眼神依旧清澈,深沉又慈悲,颇有几番脱俗的气质,身材高瘦,衣着普通,气度不凡,想来其少年时亦是清隽雅正之人。 慧心的内心通通直跳,直觉这眼前的僧人并非寻常僧人。 第七十四章 剃度出家 那僧人似是在流瀑旁站了许久,他出现的悄无声息,似乎亦不想打扰到慧心。 慧心放下腿坐直了身体,欲要站起身来。那僧人似是察觉到慧心的动作,本仰头望着流瀑的他回过神来,将目光投向慧心。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握着佛珠,而后微微一笑,将背在身后的手举回胸前,俯身合十同慧心行了个礼。 “施主安好。”僧人并未再走近慧心,只是指着这流瀑介绍,“此瀑名为登岩白瀑,自两山间飞流而下,自远处而观,便如白纱浮动。日出之时,此瀑更显流光溢彩,故名如其景,称作纱镀佛光,想来施主亦是为这番盛景而来罢。” “原先倒是知晓这处有流瀑,但却不知有此番盛景的。初来灵台寺,在寺中居住多日,各处倒也熟悉了不少,仅余此处不曾踏足,便想着不若来观赏日出,也算是抚慰一下晚辈这份闲心了。”慧心忙起身回礼,随后缓缓走近那僧人,于三步外站定,如实答着,“不过方才见到了这般惊艳的景色,才感慨当真是不虚此行。” “哦?虽灵台寺于天下并非闻名遐迩,然此登岩白瀑之景于岐州及其临近各州百姓眼中却称得上名景,瞧施主不曾耳闻过,想来是千里迢迢而来罢?”那僧人眸中略有意外之色,暗暗打量了慧心一番,又用肯定的语气道,“既是远道而来,想必施主不单单只为游玩赏景罢。” 不过初初一面的三言两语交谈,眼前僧人便已瞧出慧心的来意,这般敏锐令慧心微感佩服。然他亦并不意外,只坦然一笑,又双手合十躬身行礼,进而诚恳相告。 “正如前辈所言,晚辈的确非为游山玩水,只因偶然听得灵台寺及空寂法师的名号,故而想要拜入山门,求得法师指点……”慧心将前些日子同住持空智法师说的那些话,再一次向眼前的僧人缓缓道来。 那僧人侧耳细细停着,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听到慧心所求,他的眉心一跳,微不可察,一丝审视的神色从眸子闪过。他正了正身子,只定定的盯着慧心的神情,不免带了几分探究,又略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威严。 僧人点了点头,摩挲着手中的佛珠,展开眉头微微一笑,启唇道:“原是如此。你想做空寂法师的弟子?” 慧心垂下双眸,瞥见僧人随风浮动的衣角,如同他心中忐忑又期待。他按下心中的那份紧张,只坚定地又抬起眸子,对上僧人沉静的眼中,他诚恳道:“若有缘分,晚辈自是求之不得。” “哈哈哈,好。既是如此,我便来考考你。”那僧人爽朗一笑,走近慧心。 眼前这位气质卓然的僧人定是空寂法师无疑了。 “您真是……”慧心眼中一喜,便要脱口而出,见他肯定地点了点头,便又将话咽了下去,转而静待他的提问。 空寂法师拨动着手中的佛珠,只随口而出的一句经文偈语,又根据所感询问慧心的看法。慧心十分欣喜,他自是知晓到了空寂法师所提问的深奥之处,更是体会到空寂法师所通晓佛法比住持更为精深,暗中感慨空寂法师不愧是名动岐州的高僧。 而对于空寂法师的感叹不过一瞬,慧心很快便陷入了思考之中。 应对住持空智法师,慧心尚且游刃有余,然现下面对空寂法师,虽说不上被难倒,却也使他着实深思斟酌了一番。 慧心从容且认真的神色自是落在了空寂法师的眼里,他只依旧拨动着佛珠,而后等待慧心的回答。不消半刻,慧心便已有了想法及心中答案,只抿了抿唇,随即一如当初面对住持空智法师那般有条不紊地侃侃而谈。 亦正如识得慧心聪慧与不凡的主持空智法师一般,空寂法师同样瞧出了慧心的资质与慧根,他虽不动声色,却微微勾起唇角,满意颔首。 当慧心答完,空寂法师又同他聊了许多,而越是深入,便越多了一份认可。而慧心亦深深体会到了与空寂法师之间的差距,所晓不过九牛一毛,故而对空寂法师更加越发崇敬与佩服,拜入其门下的念头更深了。 “哈哈哈,后生可畏。”空寂法师眼中掩饰不住喜色,“许久不曾聊得这般畅快,更是多年未见有你这般慧根的后生了,想来今日提前出关,亦是上天注定的缘分罢!” “如此说来,前辈您是愿意收我为弟子了?!”慧心眼神一亮,神色微微有些激动。 空寂大师笑着点了点头,只抬手拍了拍慧心的肩膀,道:“今日提前出关,理应同住持师弟打声招呼,走,便随我去见见他。” 如此,二人便相携离开了这处登岩白瀑。 对于师兄空寂法师的提前出关,住持空智法师有些许意外,转而得知空寂法师将要收慧心为弟子,自然心中为慧心感到高兴。他深知慧心的资质,故而空寂法师能收他为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然高兴之余,不免也有与慧心无缘师徒的微微遗憾。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便到了三月十五,又是一次剃度法会。 入世多年,慧心自是磨难无数,又经历生死之际,然却又往往转危为安,常遇贵人。不得不说,他终归是幸运的。 慧心续起十余年的长发,终是随着剃刀纷纷落下,他不禁有些模糊了双眼。随着发丝所卸下的,是凡尘过往,是磨难,是心中悲喜……慧心的脑海中闪过往日无数画面,最终仅留一句阿弥陀佛。一阵风吹过,感受到头顶那久违的寒凉,眼中便也恢复了清明,心中沉静了。 那些个人与事,数不尽的恩情,便与头上青丝一般被尘封心底。 终于如愿入了山门,成为了空寂大师的关门弟子,慧心却仍觉得有些恍惚,他望着远处山门,只觉这一切如梦一般。又或者说,往日凡尘俗世的一切才是梦。 因慧心本就与大觉寺修行,故而法号慧心,故而空寂大师并未重新按灵台寺的规矩令取法号。他看得通透,故而不拘泥于这些形式。 既是入了寺成了弟子,慧心便也搬出了客居的厢房,与寺内其他弟子同居僧舍。空寂法师很快便又闭关修行,大多时候,慧心的作息同其余寺中弟子别无二致,早课、洒扫、当值,晚课……诸如此类,于天下众多庙宇亦是一样的。 如此重复过了三个月后,空寂法师这才再度出关,逐渐安排除弟子固定作息外的其余时间传授慧心研习佛法。 第七十五章 修行数载 山中清修时日对常人而言定是枯燥且漫长的,然于慧心与空寂法师这般醉心佛法之人而言,时间总是一晃而过,经山佛海广大而无际。 已入山修行五载,又有得到高僧为师,慧心的佛法修行早已增进诸多,小有所成。不过短短数年,本寂寂无名的慧心在岐州已小有名气,除却本因空寂大师关门弟子而传出的名头,更多亦是因其所通晓的、仅次于空寂法师的佛法修为。 人们本惊讶已十八年不曾收徒的空寂大师再度收了一名关门弟子,对这位名为慧心的弟子自是心存好奇与探究。后空寂大师下山讲经,慧心跟随身后,人们便也得以一睹这关门弟子的风采。 最初的印象,自是在相貌上,慧心那出众的相貌与气质,着实令众人眼前一亮。众人回想起来,曾几何时,年轻时的空寂大师,本也是风华绝代的人物。 因这外貌上的惊喜,对于慧心的佛法,人们便有了更多的期待。 这五年来,灵台寺内藏经阁的经书慧心早已涉略无数,且那些禁止寻常弟子接触的经书,慧心亦研读诸多。加其悟性高,又有高师引导,虽不过短短数年,佛法却已然超过了住持空智法师,更是寺中寻常弟子所不能及。 自收了慧心为徒,空寂法师闭关时长便少了许多,一年基本两次左右,每次不过个把月,且有时亦会叫上慧心同他一起闭关。 空寂法师闭关的时长虽少了,下山讲经的次数却比往年都多了许多。 往年其讲经次数一年一回已是至多,现如今每年皆有两回。然慧心心中自也清楚,空寂法师下山讲经,亦是给他提供学习机会,增长见闻。除却见识到了设坛讲经的空前盛况、岐州民众的热衷与虔诚,更见识到了与异寺僧人辩经的焦灼及思想碰撞,这无异于对慧心的修行大有裨益。 如此想来,修行总归是源自尘世间的交流与碰撞,感悟与世间万物不可分割。 最初随师父空寂法师下山增长见识的慧心,自是不曾显山露水。对于讲经与辩经,他的经验十分缺乏,仅与寺中与师父及其他弟子有过数次辩论与交流,而岐州城内开坛讲经及前来辩经的僧人,皆修为高深,辩起经来锋芒毕露,言辞犀利,叫人看得酣畅淋漓又紧张佩服。 故而前三年,慧心多处于观摩状态,然其师父有意提点栽培,自是有锻炼他的机会。 于是于两年前下山开坛讲经与辩经起,空寂法师不再参与,便将这机会交给了慧心。初上讲坛,慧心自有些忐忑,然一瞬便已沉静下来,底气便来源于满腹经纶。 常言道名师出高徒,慧心初次讲经完毕,原是漫不经心的众人眼中早已充满佩服及崇敬之色。而与异寺的众多高僧辩经中,慧心更是出类拔萃,其机锋犀利深刻,禅意十足,却依旧从容不迫,风度翩翩,一如当年名动岐州的空寂法师。 最终数位僧人甘拜下风。 自此,慧心法师的名号于岐州逐渐传开,不再因是空寂法师的弟子而引来众人探究的神色,而因慧心法师佛法高深的事实而备受推崇。 对于慧心初出茅庐便这般出众,实属空寂法师的意料之中,更可以说,是必然的结果。他常常道,若慧心再修行几十载,多历些事,到了他这般年岁,其成就绝对在他之上。 而自慧心初次讲经辩经便大获成功后,空寂法师便逐渐不再下山,亦增加了闭关的频次及时长。故而空寂法师虽仍颇有名望,慧心的声名亦也逐渐传开,从而更盛,这亦是空寂法师所欣慰之事。 慧心虽跟随空寂法师修行时间最短,却无疑是他悟性最高、最为出色的弟子。 然除了适时的点化及教导,更多时候亦是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慧心聪慧有余,经历与修行还略有不足,如若要成为名动天下的高僧大拿,何止是泡在经书之中便够的?而于慧心而言,关于佛法他终有不明之处,亦可说仍有人生不曾体会之苦。 幼时他问何谓人生八苦,故而问觉明大师作答,可慧心执着于八苦滋味。后随如蔓入世,初时年幼懵懵懂懂,后又与其分别独自流浪,到底体会了生老病死何谓苦。 然余下的四苦,慧心到底不曾切身体会,他年纪尚轻,又或是未曾遇到那彻底可以牵动情绪之事,故而心中有惑,面对师父空寂法师便又提出疑惑。 “师父,都道生而为人脱不开八苦,生老病死,弟子多年来或有体会其苦滋味。然这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弟子终究不解其苦,或能知晓其苦名,却感受不了其苦处,终日苦思冥想,到底仍觉自个儿历事过少。”慧心叹了口气,眉间蹙起,一如山门迷雾重重。 空寂法师仍波澜不惊地拨动佛珠,面对慧心所惑,他了然一笑,深感理解:“八苦皆由五蕴而来,故仅有亲身体会,自是了然何谓人生苦乐。经文皆为前人经验感悟,空对着经书苦思,即便倒背如流也难有启发,世上高僧寥寥无几,院中僧众多是纸上谈兵者,凡是名动天下者,有哪个缺乏不凡的经历、不曾体会由五蕴生出的诸多苦乐呢?” 慧心微微抿唇,并未接话,亦不由自主的拨动手中的白玉菩提手串。 这手串,是初入空寂法师门下时,空寂法师赠与他的,温润的质感,与他的气质很是相配。多年清修,慧心越发沉静淡然,似有空寂大师的风范,却也有难得情绪波动的意外。 垂下眼眸来,慧心注意到身下是一个竹青色万字纹的坐垫,他微微怔愣,眸色开始波动,眼中出现了几分怀念与纠结。 不禁想起前些时日于斋房中寻东西时,在行李中瞥见了那个绣着云纹的竹青色钱袋,往日那尘封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他想起来,那一份恩情他至今都未曾偿还,又因这些时日的修行瓶颈,他的心性开始不定了。 他回过神来,用余光扫过空寂法师的面色,犹豫再三,终是没有开口。 然他这一番神色的变化、心中的挣扎,自是没有躲过空寂法师的眼睛。空寂法师停下拨动佛珠的手,抬眸望着慧心,温和道:“去罢,你尘缘未了,灵台寺终归是留不住你的。” “师、师父?”慧心有些愕然,紧紧捏着菩提手串,“您都知道?” 空寂大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为师虽不知你往日有何际遇,却明白你终归要下山的。何况我已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再留于山中于你也无益。你的修行之路在世间,你的困惑,自有世间事告诉你答案。” 空寂法师的话语刚落,慧心便有些红了眼眶,他感激师父对他多年教导,感动于师父的理解及今日的指路明示。故而慧心站起身来,伏于地上,诚挚地向空寂法师磕了个长头。 “多谢师父。” 第七十六章 痴傻公子 慧心虽与空寂法师相处同其他弟子相较最短,可情谊却最是深厚。 许是惜才爱才,又或是似从慧心身上看到了曾经自己的影子,予他便多了几分青眼。故而临别前,空寂法师同慧心又推心置腹了一番,交谈至深夜,不禁也提起了自己那不为人知的往事。 空寂大师本非岐州人士,而是江南陵州的世家之子。陵州有四大世家,皆是书香门第,空寂法师俗名为司马寂贞,故而便是四大世家之一司马家的长房公子。 他虽生于富贵之家,后来又是智慧超群、修为高深的得道高僧,然其年幼时却有些痴傻,直至十二岁,头脑却仍如五岁孩童一般,言语不畅。司马家本对其寄予厚望,其父又入朝为官,自是希望司马寂贞将来亦如他一般踏入官场,有所作为。 然瞧见司马寂贞这般模样,到底大失所望,故而只能悉心培养次子。 司马家本与同为世家的谢家定有婚约,人选本是年纪相近的司马寂贞及谢家长女谢婉。谢婉七岁时便知与司马家定了亲,而那时八岁的司马寂贞的痴傻并未太明显,众人亦只当他是长得比寻常孩童慢了些,或许某日便开了智,且此等事例世间并不罕见,故而两家皆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婚约照旧。 然又一年过去,司马寂贞仍然未有变化,谢家人的心中不免开始忐忑。谢婉又长一岁,心智便又成熟了些许,她自小便对未婚夫充满好奇,幼时倒也同司马寂贞玩过几次,只觉这男孩虽相貌好看,却呆愣了些,却也并未有其他想法。 可随着年岁渐长,又从长辈三言两语中窥听到这司马寂贞的痴傻言论,不免越来越不安起来。 又一日司马家设宴,谢婉随父母赴宴,她凭记忆来到司马寂贞居住的小院,却见院中寂寥,仅有一个身着锦衣的男童蹲在地上,想来便是司马寂贞无疑了。 “你在瞧什么?”谢婉凑上前去,斜眼瞧着。 司马寂贞怔愣半晌,才迟缓地仰起头来,显得有些困惑。许久,他才从那张精致小巧的五官中寻见一丝熟悉的痕迹,而后傻傻笑道:“婉婉……你是婉婉。” 他的呆滞显然令谢婉有些反感,她的眉头皱起,一丝嫌恶从眸中闪过,最后化作了口中一丝冷哼:“哼,谁许你叫我婉婉!你理应唤我一声谢家小姐才是。” “谢家小姐……是什么?”司马寂贞疑惑不已,他睁着那空洞无神的眸子努力思考,“你不是婉婉么?母亲说,婉婉是我将来的妻子。” 这一番话,显然令谢婉更加恼羞成怒,面上的嫌弃不加掩饰,她抬起腿狠狠地踩着司马寂贞面前那群被他观察已久的蚂蚁,泄愤似地碾了碾,嘲讽道:“谁是你的妻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嫁给你这个傻子!也不会有人乐意嫁给你这痴傻之人!回去我便让父母退婚!” 罢了,她似是还心有不甘,又伸出手恨恨地掐了一把司马寂贞的手臂。 尽管这般残忍的话从谢婉的口中说出,司马寂贞却只怔了怔,他体会不到言语的伤害,只是生出无尽的困惑。他不明白,为何曾经同他一起玩的婉婉现如今这般生气、这般讨厌他。 直到手臂上的刺痛传来,他才后知后觉地哭了出来。 瞧见司马寂贞落泪,谢婉心底生出一丝发泄过后的快意,可更多的还是慌乱。她眼中闪过无措,心知是自个儿做错了事,却又实在厌恶眼前人的痴呆,故而撇了撇嘴,落荒而逃。 因司马寂贞的痴傻,府中照顾之人也时常怠慢,后其父母又将期望寄托在小他三岁的弟弟身上,故而对他便也忽略了,其院中下人随着时日逐渐过去,对他亦越发不上心了。 故而下人常常躲在屋中偷懒,仅他一人在院中发呆、自顾自玩耍,无人照看。若无意外,今日他所受的恶语及委屈,他小臂上的青紫不会有人发现,亦无人在乎。 然无数的忽视与怠慢中总有例外,那便是府中烧火老嬷的孙女,何安宁。 何安宁及其祖母并非府中奴仆,何家倒也出过一个秀才,奈何家道中落,最终仅留下祖孙二人。依靠着何安宁那曾在司马家做账房的秀才父亲,何家祖母好不容易得来个烧火的活计,何安宁年纪尚小,亦是管家发了善心,将她留在府中为祖母打打下手,给她一口饭吃。 司马寂贞同何安宁相识是一年前,二人年纪一般大。 虽是府中规矩多,何安宁处事亦小心谨慎,然到底孩童心性,玩心重,故而闲时也常常从厨房溜出,在府中好奇探索。 偶有一日她便来到了司马寂贞所居住的院子。 院子不算偏僻,人手却寥寥,她顺着墙角的狗洞钻了进去,却对上了一双漆黑精致但无神采的眸子。 “哎呀!吓死我了!”何安宁吓了一跳,惊呼出声,头不慎磕到了墙上。 何安宁有些忐忑地垂下眸子,余光打量着眼前这衣着光鲜、相貌精致的男孩。她心中肯定这定是府中的哪位小公子,然她实在害怕这小公子大声呼喊叫来人,指责她没有规矩擅自闯进他院中。 然她所设想的责问并未发生,那男孩仍是睁着好奇的眸子定定地瞧着她,又微微皱眉,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道:“不疼……不疼……” 何安宁有些紧张与错愕,她暗中观察着这与她年纪相近的男孩,察觉到他似乎有些痴傻。 回想起在厨房所听到的关于司马家的长房大公子的传言,她试探性地问道:“大公子……你是大公子么?” “嗯。你认识我呀?你是来找我玩的么?”司马寂贞高兴地点了点头,伸出手去想要牵她。 “……不认识。”何安宁摇了摇头,“但我听说过。” “许久没有人来陪我玩儿了,他们都嫌弃我是个傻子,你是不是也会嫌弃我?”司马寂贞有些失落地垂下眸子,将手收了回来,他的嘴微微撅起,显得有些可怜。 何安宁心中涌起一丝同情,她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牵起了他的手:“没关系,以后我陪你玩儿,虽然我是偷偷跑出来的,但有空的话会经常来找你的!” 自此司马寂贞便与何安宁经常一同玩耍,何安宁便也深深知晓了他如今的尴尬处境,不免同情更盛。因司马寂贞在院中常受冷遇,父母最初也曾关爱过,但终究抵不过世家前途,痴傻的他亦敌不过那位健康的胞弟。 仆从向来依仗人势,唯有乳母从始至终不曾减少关爱,也算是件幸事。 第七十七章 游方僧人 司马寂贞便于众人的忽略及冷遇中长至十二岁。 何安宁依承诺时常来与他相伴,未因他的痴傻而轻视或是改变态度,只将他当做是寻常的朋友,尽管多年过去二人的心智差异与日俱增。她常给他带来新鲜好玩的玩意儿,又或是偷偷从厨房拿了点心予他……虽身份悬殊,这互相陪伴的深厚情谊,也算得上青梅竹马了。 天不尽人意之事不计其数,乳母已染病去世,与谢家的婚约亦落到了弟弟的身上,司马家又寻来陵州名师前来教导次子,对其珍视程度自是无需多言。 司马家似乎忘却了家中还有一位心智如五岁孩童的长子。 亦正因府中的冷落,致使司马寂贞与何安宁能够相伴多年。他们时常爬到院中的树上看着街上的行人,偶尔也趁府中人不备溜到外头闲逛,又或是在树上赏月数星,何安宁时常同他讲幼时的事,偶尔亦神秘兮兮地凑他耳边说着府内的秘辛,又或是陵州大街小巷人众皆知的风流故事…… 虽司马寂贞每每露出困惑不解的呆愣神情,何安宁倒也从未嫌弃,只是捏着司马寂贞的脸调笑道:“你可真是个傻瓜!” “那安宁嫌弃我了么?”司马寂贞微微撅起嘴,露出委屈的神色。 “怎会?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何安宁又揉了揉司马寂贞的脸,笑得开怀。 她的相貌并不出众,相较谢婉的精致,堪堪算得上清秀,然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却如小鹿般灵动,能直直地撞进人的心里。司马寂贞怔怔地望着她动人的微笑,心脏微微一颤,不断涌起暖意,他不知自己缘何如此,亦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只知她来寻他,他便欢喜,更希望这位玩伴能够永远同他一起观星赏月。 “不过,傻人有傻福,你总会有好福气的。”许久,身旁的何安宁托腮望着天边的弯月,发自内心道。 “安宁也是。”司马寂贞傻傻笑着,天真中透露着真诚,“我们都会有好福气。” 本以为司马寂贞此生都将痴傻下去,却不曾想一切都在他十二岁生辰这年发生了转机。二月初八本是祖师释迦牟尼出家之日,尽管在府中颇受冷落,府中人倒也不曾忘却这日亦是司马寂贞的生辰,故而其父母每当这日便会唤下人将司马寂贞带到他们居住的主院,替他过生辰。 今年本与往年别无二致,不过是穿套新衣,吃顿比平时丰盛的晚宴。 望着父母身边备受宠爱的弟弟,饶是司马寂贞心智不全,却也有了落寞的感受。桌上的山珍海味是他平日里难以见到的,可吃起来却也寡然无味,不如何安宁偷偷从厨房给他带来的桂花糯米糕。 却不曾想还未开宴,府外便来了位化缘的游方僧人。 “既是化缘,你便做主送他些饭菜便是,何必大张旗鼓跑过来?”家主从行色匆匆的管家口中得知此事,面色有些不愉。 “这……”那管家似有些犹豫,后深吸一口气道,“回禀老爷,小的本也从厨房拿了些斋饭过去,可那位师父却说不要饭菜,而是……” 话到嘴边,又犹豫了起来,观望着主座上的家主,即司马寂贞的父亲。 “这府中家大业大,要什么没有?你又有什么可犹豫的,直说便是。”家主并未发声,倒是司马寂贞的母亲接了话,温和的语气中略有责问。 得了话,管家便结结巴巴回道:“那位师父说……说要的是夫人指尖的一滴血,老爷面上的半把须。” 语毕,厅中众人皆有些愕然,只觉此事十分荒诞。尤其是司马寂贞的父母,二人不由对视了一眼,似乎忘记了恼怒。许久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羞恼。 “岂有此理!”家主一掌拍在了饭桌上,“不要斋食,要这些东西作甚?这秃驴是在戏耍本官不成?快将他赶出去!” 一旁的夫人虽也不悦,却到底温和些,往日倒也信佛,故而对于僧人也多了几分尊重。她皱了皱眉头,问道:“他既不为钱财,只是要我的一滴血,虽听着有些荒诞,却也不像是招摇撞骗的做派,你既未曾赶走他,莫不是那师父同你说了什么重要之事?” “夫人说对了,那师父说,只需这两样东西,便能将大公子这痴呆十余年的毛病治好。”管家点了点头,如实答道。 司马寂贞的父母心间一跳,皆瞪大了双目,有些不可置信。 “此话当真?别是诓我们不成!”虽语气仍有些不善,家主仍是涌上一分微不可察的期待。 “那师父说千真万确,如若不信,他自可离去,若是老爷夫人信他一回,便请他入府同二位见一面。”管家将那游方僧人的话一一告知。 家主的指尖轻叩着桌面,面上有几分犹豫,倒是一旁的夫人有些心动了。 “夫君,便当是死马当活马医了罢!”她手中紧紧攥着帕子,不由转过头望向了司马寂贞,却见他仍是一副痴傻模样,顿时心酸不已,忍不住要落下泪来,“这么些年了,寂贞都这般模样,况且我们也确实亏待寂贞,他到底受苦了……” 听到妻子如此说,家主亦将目光转向了司马寂贞,只瞧见他咧着嘴,呆呆望着自个儿,仍不知此时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亲生的儿子,家主的眼中闪过一丝愧色,最后的一分犹豫也消散殆尽。 “……罢了。”家主揉着眉头叹了口气,“便请他进来,去侧厅稍待片刻,吃些斋饭罢。” 经此一事,已无心用宴,匆匆用完饭,司马家主及夫人便携司马寂贞前往侧厅。 那僧人亦已简单用了些素饭,转入侧厅内便可见一位身着灰色僧衣,手捧钵盂的清瘦老和尚。他瞧着是花甲之年,他虽是长眉有些花白,已上了些年纪,却精神奕奕,又透出些庄严与慈祥来。周身的气质,不像是能够说出荒诞之言的江湖骗子,反倒像个苦修多年的得道高僧。 瞧见这般仙风道骨的僧人,司马寂贞的父母二人心中的怀疑便打消了大半,面上不禁流露出几分恭敬,双手合十同声道:“见过师父。” “二位施主有礼了。”那僧人亦起身回礼,将目光转向了司马夫人牵着的司马寂贞身上,微微一笑。 家主夫妻二人示意僧人落座,随即坐到主座上,而又对视一眼,家主缓缓开口道:“听闻管家传话,说师父能够治好小儿多年的痴呆之症,所言可是属实?” “二位施主放心,出家人自是不打诳语。”僧人笑答。 第七十八章 灵猫转世 “那师父所言这指尖血与面上须……又是当真?”司马夫人正了正神色,询问道。 “自是当真。”僧人点了点头,“贵府公子先天不足,既为父母生,法子便从父母来。儿育于母胎,又与母亲十指连心,故需生母指尖血一滴,母因父而孕,精与须发同源,故而需生父面上须半把,须发包于红纸内于油灯上烧成灰,和入指尖血佐以百年灵芝,如此熬成汤药喝下,七日内必见效。” “寂贞是我夫妻二人的亲生孩儿,区区指尖血罢了,若能治好我孩儿,便是心头血也舍得!”司马夫人激动道,“只是……只需这些便可么?” 僧人摇了摇头,道:“自是还差一味药。” “是什么药?”夫妻二人急切问道。 面对这夫妻二人期待又急切的神色,僧人并未着急说出答案,只是望向一旁懵懂怔滞的司马空寂,露出了和善的笑意,缓缓道:“贵府公子本该是个智慧无双之人,多年痴傻只因与佛门有缘。贫僧本来自岐州灵台寺,贵公子与佛门的缘分便因灵台寺。 心智不足只因魂魄不全,贵公子余下的一魂一魄,便留在灵台寺佛祖塑像掌心的那颗檀木珠上。故而需再将那颗檀木珠磨成细粉和入汤药中,且贵公子需随贫僧回灵台寺修行五载,届时再许他下山,自可还二位施主一个聪慧健全的长子。” 原是司马寂贞前世为生于灵台寺内的一只白猫,几百年来常吃佛前供果,本通人性,又耳濡目染,便有了修为。经五百年修行,便可转世为人,继续在灵台寺修行,直至修成正果。然其转生之时,却不愿投生于灵台寺内作为弟子继续修行,而欲要去凡尘俗世走一遭,体会做人的滋味。 既是偏离原定的道路,自是要付出代价,故而其被迫留下了一魂一魄于灵台寺内的那颗檀木珠内。白猫拔出一根长须化作一串佛珠,于转世前拜托这僧人,定要在其转世以后寻见它,若寻见它,这串佛珠便会发亮警示,从而依照上述的法子,将它的转世带回灵台寺,全其魂魄。 而这僧人法号名为空湛,于灵台寺时便常与这白猫相伴,后白猫转世,空湛便因这嘱托下山,行游四方寻找它的下落。行游多年,而今到了陵州司马家府外,终是不负所托,寻到了它的下落。 得知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司马夫妇皆双眉紧蹙,不可置信地陷入了沉默。 家主不信鬼神之说,只觉甚是荒诞,又见空湛神色坦然,神色认真诚恳,不像个奸邪之人。尽管困惑重重,纠结万分,却念及儿子有恢复的机会,便只揉着眉心陷入犹疑之中。 而一旁的夫人对空湛虽多几分信任,可想到要将孩子送去灵台寺,也是有些为难:“唉……且不说这些个前世今生的话,这……这一去便是五载,毕竟是身上掉下的一块儿肉,总归是舍不得。且这岐州山长路远,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到底令人担忧……” 尽管司马寂贞不受父母重视,然真要他离开家门,脱离他们的羽翼,他们的纠结与担忧自是情理之中。 “大人与夫人自可深思熟虑一番,然贵公子亦在此,不妨也问问他的意见?”空湛倒也不急,只拨着手中发热的佛珠,将目光转向了司马寂贞。 “……他?”家主有些愕然,眉头展开一瞬,随即又马上皱起,“他不过是个五岁孩童的心智,能知晓什么是非?” “是啊。”夫人亦无奈摇了摇头,附和道,“小儿无知,空湛师父莫要说笑了。” 那空湛倒神色如常,而后爽朗一笑,道:“非也,非也!心智虽低,却并非代表一无所知,自是分得清是非曲直,善恶冷暖,不过是难以表达罢了。天寒穿衣,腹饿进食,口渴饮水……思虑虽不深,可或许也未尝不知自己想要什么。” 一番话倒也令司马夫妇清醒了几分,一切犹疑都是他们自个儿的想法,却从未考虑过司马寂贞自己的感受。夫人深吸了一口气,抚摸着司马寂贞的头,试探问道:“寂贞,你……你可愿虽空湛师父去灵台寺?” 说罢,便打量着司马寂贞的反应,等待他的回答。 夫妇二人皆有几分忐忑,他们并不知晓眼前这痴傻的孩子能否理解适才发生的一切,亦能否知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 司马寂贞怔了怔,神采有些暗淡的眸子回望向父母,又看向空湛,歪着脑袋想了想。 不知为何,他对眼前的灰衫僧人心生信任。 “……那我是不是就能变聪明了?”许久,他反问道。 司马夫人微微一愣,不由看向空湛,后又回过头来,点了点头:“许是会的。” “那我想去。”司马寂贞天真的面庞上露出几分坚定,“我不想再当傻子了。” 是啊,他尽管不聪明,却能体会自己的异常、他人的轻视与嘲笑,他想获得父母的重视,亦想弟弟那般识文断字,他亦想听明白何安宁的心声,不想自己与她的差距越来越大……也许,也许他变得更聪明的话,何安宁便会对他更好,亦会变得她口中所言那般有福气。 其父生怕他只是说了傻话,只又再三确认:“你可是想明白了?” “嗯!”司马寂贞重重点头,“我不想被笑话是个傻子,我想变聪明。” 司马夫人对上他那认真的神色,突觉鼻尖一酸,很是愧疚。许久,她才忍着泪哽咽道:“好,寂贞……母亲和父亲等你回来。” 如此,此事便已尘埃落定。 经过司马夫妇同空湛的商量,决定三日后再动身前往岐州,并由府中派人驾马车护送。而生辰宴的这日晚上,司马夫人因心中不舍,便想留司马寂贞于她院中过夜。这对司马寂贞而言自是欣喜万分之事,然他突然想起同何安宁的约定,便难得聪明了一回,只说是回院中取重要的东西,晚些再回来。 回到院中,天已昏暗,却仍能瞧见何安宁早已坐在院内的树上等他,水杏色的衣衫在枝叶中若隐若现。 他支开随行的下人去帮他找东西,随即趁他们不备爬上了树。 “安宁!”司马寂贞咧嘴傻笑,伸出手来,“你又给我带什么好吃的啦?” 何安宁毫不客气地抬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噘嘴道:“哼!你这馋鬼,一来便跟我要吃的,倒叫我好等!” “我……”司马寂贞捂着脑袋垂下眸子,露出委屈的神色,“对不起,安宁,我……我不是故意的。” 第七十九章 恢复心智 瞧见司马寂贞这般委屈神色,何安宁便也收了逗他的心思,她捏了捏他的脸,安慰道:“……傻公子。我才没怪你呢,想来你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耽搁了罢?” “嗯……”司马寂贞仍是暗暗打量着她的神色。 “对了!”何安宁从身旁拿出一个简陋食盒,献宝似的打开了盖子,“今日是公子你的生辰,我特意做了桂花糯米糕给你吃,尝尝看好不好吃?” 司马寂贞这才相信她并未真的生气,松了一口气,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大口,那暗淡的眸子涌出了些许光彩:“很好吃!这是安宁亲手做的么?” 何安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点头道:“晓得你爱吃这个,我却也不会做,因此在厨房帮祖母烧火时暗中留意了厨子的做法,想着做为生辰礼送给你。可惜食材不如府中购置的那般好,亦做得不精细,模样也不够好看,到底比不上府中厨子的手艺。” 司马寂贞否认地摇了摇头,又傻傻笑着,认真道:“可是我觉得你做的更好吃!府里的糕点都太甜了,闻着也没有你的香。” “听厨子说府中二公子嗜甜,因此糕点都做得甜了一些,不过吃那么一两块倒是好吃的,吃多了便腻了,所以我便少放了些糖,想来你吃着便不会腻。除此之外我多加了些桂花,都是去年我亲自采来晾晒的,那是巷子里开得最好最香的桂花树,这样糕点自是要香一些的。”何安宁解释道。 “谢谢你,安宁。”司马寂贞心中一暖,甜滋滋地傻笑着,亦拿起一块儿糕点递到了她面前,“你同我一起吃。” “好。”何安宁接了过来,亦露出甜美的笑容,颊边两个小小的酒窝引人注目,“你若是希望,我以后经常做给你吃。” 司马寂贞微微一愣,突然想起了今日之事,笑容逐渐变得暗淡,面上露出了难过的神色:“我过几日便要离开府中,大概很久都会见不到你,糕点也吃不到了。” “为什么?你要去哪里?”何安宁有些愕然,只觉这消息有些猝不及防。 司马寂贞磕磕绊绊地将今日之事说出,童言稚语有些表达不清,但何安宁却也大致听了明白。她难免露出了不舍的神色,可却还是安慰一笑:“这算是好事,如果你变正常了,或许就不用受那么多委屈了。不过,不论你是聪明还是痴傻,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可是……我有些舍不得安宁你。”司马寂贞红着眼眶,小声抽泣着。 “没关系,你不是还会回来吗?我会等你的。”何安宁的面上亦染上了离别的不舍与忧伤,她吸了吸鼻子,又捏了捏司马寂贞漂亮的脸,“到时候你可别忘了我才是。” “我、我当然不会忘了安宁你!”司马寂贞急急解释,忙拉起来何安宁的手,“不信我们拉钩!” “好呀,我们拉钩。”何安宁噗呲一笑。 相叙的时间总是一晃而过,到底不能再于树上多待几刻了。仆从寻物无果,便来寻找司马寂贞,于是二人就此分头离去。而司马寂贞于母亲院中过夜却也并非一帆风顺,弟弟本占着母亲的宠爱,而今难得受了冷落,便又吵闹起来,司马夫人对司马寂贞的一丝愧意,终归还是被偏了的心比了下去。 三日过去,终到了离去的时候,司马寂贞又临时寻了借口,期待地来到小院角落。何安宁的双眼微微红肿,却仍是笑着给他塞了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裹,那是她特意为他做的桂花糯米糕。 捧于怀中,仍有余温,一直暖到心间。 其实司马寂贞倒不是多爱吃桂花糯米糕,只不过与何安宁初识之时,她同他分享了一块已经压扁了的、有些惨不忍睹的,却是无比香甜的桂花糯米糕。不论过去多久,不论他是否还是那个痴傻的少年,他都永世难忘。 与其说是期待那一份桂花糯米糕,不过是期待那个予他善意,给他温暖的少女罢了。 岐州路远,于从未离过家的司马寂贞而言,灵台古寺更是遥不可及。然怀揣着那份想要成为常人的信念,便也熬过了行路的多番不适。 终于来到灵台寺,明明是从未踏足之地,却有一丝熟悉之感铺面而来,头脑也清明了半分。 空湛法师取下佛像掌心的檀木珠,又依照曾经所言的那个方法,熬成汤药令司马寂贞服下。起初未有什么迹象,然在过了一个多时辰后,司马寂贞却是突然昏睡过去,浑身发热,七日未醒。 七日后,司马寂贞缓缓转醒,只觉脑中曾经的混沌消散不见。他仍是那副相貌精致的模样,唯一不同的便是那双漆黑的眸子,那眸子不复往日的暗淡无光,恢复了神采,亦沾染了常人应有的生动情绪。恢复了本应有的智慧,他那天真憨傻的性子亦沉静下来,眉眼间更透露出睿智与通透来。 司马寂贞定定地望着房梁,他深刻的体会到自己的变化,却又有些不敢置信。 随着吱呀一声,房门缓缓打开,空湛法师瞧见他醒来,面上并不意外,却仍有些喜色:“小施主终于醒了。” “……空湛法师。”司马寂贞回过神来,忙坐起身子,欲要抬手行合十礼。然抬手间,却发觉腕上多了一串白玉菩提手串,有些愕然,“这是……?” 空湛法师慈祥一笑,解释道:“这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如今也算物归原主了。” 司马寂贞望着手串有些恍惚,回想起那前世今生之说:“白猫转世……到底有些荒诞,亦无分毫记忆,可我又的确恢复了心智,当真是神奇。” “你既已转生,不记得前世之事自是正常。而今全了魂魄,瞧着亦算是好事,然是否为幸事,今后又是福是祸,却也不得而知了。”说罢,空湛法师又念了句阿弥陀佛。 “是福是祸,总得经历了才知晓。”司马寂贞摩挲着佛珠喃喃道,“不过,寂贞还是要感谢法师带我来灵台寺,助我恢复心智。” “无需道谢,这本是你我间的承诺罢了。” 手中的白玉佛珠已然不再发光发亮,而是成了寻常佛珠的模样,摸着有几分温润,亦叫人有些心安。如此,依照约定,司马寂贞便留于山中,成为了空湛法师的俗家弟子,于灵台寺内带发修行,读书习字。虽幼时因痴傻而无人为他开蒙,亦无人教导他,可他到底聪慧过人,而今开始亦为时不晚。 空湛法师出家前也曾读过多年圣贤书,于书院中亦小有名气,后因家道中落无奈出家,可胸中墨水不曾少上半分,故而由他亲自教导司马寂贞,自是不比寻常夫子差上多少。 第八十章 求而不得 于此清净处修习,自是难有杂念。 然休息之隙,司马寂贞的脑海中却也时常闪过何安宁那娇俏的笑容,怀念着过往与她相伴的点点滴滴。 因心有牵挂,故而时常想念。 不知她在做什么,想什么,是否也会挂念他?亦不知她是否还会去小院的那棵树上观星赏月?桂花糯米糕早已在半路上便吃完,许久不曾再吃到,他已有些想念她做的糕点了……五年这般长,她是否还会留在府中,会依照约定等他回去么? 每每念及此,司马寂贞的心中便泛出忧伤来,迫切地想要归家。 然聪慧如他,他自是明白,若要做想做之事,成想成之人,必先要沉心耕耘,成为能者强者智者。而只有这样,才有选择的权利自由,爱所爱之人,成想成之事。回顾府中多年的委屈与冷遇,他更是深切明白这一点。 即使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母,在权衡之下亦会偏心,何况外人? 亦也因看透诸多本质,令他觉得何安宁的善良与真诚更显得难能可贵。或许,他那时虽是痴傻,却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她。也正因如此,他于山中多年,更看清了自己的心意,他想今后日日都能见到她的笑颜。 他喜欢她,若问要如何能与她日日相见,那便是成为她的丈夫。 司马寂贞想娶何安宁,想让她做自己的妻子。 这一想法,在他下山的那一日最为强烈。 五年之期已过,司马寂贞拜别了师父空湛法师,准备独自返乡。期间偶有书信与家中来往,府中倒也知晓了他的近况,却到底不知他如今到底是何模样,本想届时又派车马来接他回府,却被司马寂贞回绝了。 当年那个心智有缺的精致男童,而今长成了面若冠玉,风度翩翩的十八岁少年。光靠那过人的智慧,家族的富贵,想来今后定是前途无量。 回到陵州,凭着模糊的记忆寻到府外,府中人不知晓他到达的具体时日,故而这日与往常无异。待管家听得通报匆匆而来时,面上仍带着欣喜于激动。管家瞧着眼前这一袭青衫、气质卓然的司马寂贞,仍觉有些不可置信。 “你是……大公子?”管家从司马寂贞那已然退去稚嫩的精致五官中,认出了曾经那个痴傻的大公子。 司马寂贞从容一笑,点了点头:“刘管家。” “这这这……大、大公子,真是大公子回来了?!你、你当真是恢复了!太好了!”管家激动得有些口不择言,“太好了,太好了!恰好老爷夫人今日都在,小的这就领你去见他们,老爷夫人若是知道公子回来了,定是高兴极了!” 往日常不苟言笑的家主,得知大儿子回府,面上难得露出了喜色。于厅中绣着花打发时间的夫人,更是险些因激动而被针刺中了手,一时间,府中上下都知晓了去岐州灵台寺修行多年的大公子回了府,且心智早已恢复了正常模样。 “父亲,母亲。多年未见,二位可是安好?” 亲子相见,司马寂贞如今的变化到底是令二人眼前一亮。 “好,好!我们都很好,就是时常挂念你。当真是上天保佑,佛祖保佑!我儿还能出落得这般模样,真令人难以置信!”司马夫人慈爱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司马寂贞,不禁红了眼眶。 “听闻你这些年同空湛法师也读了些书,学得如何了?”家主亦暗暗观察了司马寂贞好些时候,见他言行举止皆是落落大方,有些满意的点了点头。 “孩儿不过是粗粗读了几本书,学些做人的道理罢了,不敢拿出来说道。”司马寂贞谦虚道。 虽说司马寂贞资质绝佳,然读书到底不过才五年,终归不比那些自幼开蒙的学子,故而其所言非虚。然家主本不对这曾经痴傻的长子抱有期望,更逞论悉心培养他入仕,然今日他回府之变化,言行举止皆是沉稳,谈吐之中可窥见其聪明伶俐,这于家主而言着实是意外之喜。 加之其次子虽悉心教导多年,却到底资质平平,故而家主便也起了培养长子的心思,今后再做抉择。 今日司马寂贞回府,家中便又风风火火地设了家宴。 用完宴后,司马寂贞便有些迫不及待地回到曾居住的小院,心中满怀期待。 如此大张旗鼓,想来他今日回府,何安宁也会知晓罢。司马寂贞心中暗暗想着。 是了,于他心目中,他回府最重要之事,便是来见见何安宁,那个在过往时光里给予他无数温暖的女孩,那个令他挂念多年的她,还有那香甜的桂花糯米糕。 然天不尽人意,司马寂贞于树下等至深夜,却仍是不曾见到何安宁的身影,只能独自望着天边的残月疏心,最终失望地回到房中。 一连等了好些日子,却始终等不到曾经的那个女孩,司马寂贞已有些坐不住了。他去寻了刘管家,只询问曾经府中是否有一个名叫何安宁的烧火小丫头。 “……哦,是安宁丫头啊?她现在不在府里了。”管家道。 “那……那她现在去哪里了?”司马寂贞追问。 “她两年前便不在府里了,我又听说她已经嫁人,就在半年以前,好像是嫁给了一个账房先生。公子……是有事要寻她么?”管家如实回答,却也奇怪司马寂贞为何关心一个普通的烧火丫头。 管家话语刚落,司马寂贞却突觉脑中一阵轰鸣,一股酸涩在心中弥漫开来,他怔愣在原地,有些不敢相信:“你是说……她……她已经嫁人了?” “是啊。”管家点了点头,又瞥见司马寂贞面色有些不对,关心道,“大公子……大公子?你怎么了?” 司马寂贞死死攥着手中的佛珠,指尖有些发白。许久,他才回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没什么,只是幼时见过她几面,而今想起来,问问罢了。” 司马寂贞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房中。 他曾有过无数设想,却是未曾想到她已嫁了人,又恰好是在他回府的半年前,当真是天意弄人。未得知时满怀期待,得知了真相却到底令人失意与失落。或许她与现今的丈夫是两情相悦,又或是另有原因,他似乎仍想见她一面,以此慰藉他多年的执念。 司马寂贞不想质问她为何没有等他见他,想来她自是有自己的原因。可终归他还是想知道她是否还记得当初的约定,又是否有过等他的念头? 思绪纷乱,司马寂贞彻夜未眠,仍由泪水滑过脸庞。 曾几何时,他希望不再是个傻子的时候,第一个知晓的便是何安宁。他于灵台寺修行的漫长时间里,依靠回忆入眠,思念与日俱增,尽管曾经是个痴傻稚儿,又何尝不知情谊? 如此下来,倒成了执念。 求而不得,当真是世上令人苦涩之事,所期待的梦,终究是碎了。 第八十一章 木已成舟 司马寂贞到底是打听到了何安宁现今的住处,便是在青柳巷一棵大柳树旁的那排房屋之中。 他并未擅自去寻她,只是坐在柳树下的那颗大石上,等待着她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他想着,即使没有机会同她搭上话,能远远的瞧一眼也可。 然第一日,他并未等到。第二日起,陵州又下起了大雨,一连三日他都难以出府,直到第五日,他终是等到了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何安宁的相貌同幼时变化不大,只是褪去了曾经的稚嫩,成了寻常女子的身量。 她只同丈夫相携伴着夕阳余晖而来,嘴角含笑,少了幼时的那份活泼与调皮,多了往日不见的温婉与乖顺。日日挂念的人终缓缓而来,司马寂贞呼吸一滞,怔在原地,突生无措与胆怯,他不敢上前寒暄,只偷偷用余光瞧着,又在其走近他时迅速垂下眸子。 而何安宁终是与他擦肩而过,同丈夫头也不回地进了屋,仅留下满心失落与懊恼的司马寂贞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 司马寂贞只以为是她不曾认出他,心中无限酸涩。然他所不知的是,便在他回过头来的那一刻,何安宁亦悄悄地转过身来瞧了他一眼,目光中有片刻的失神,亦有些许不可置信。 “安宁,你可是与那位公子相识?适才我瞧他一直看着你,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进屋后,何安宁的丈夫回想起方才的场景,疑惑道。 何安宁愣了愣,心中突然有几分感伤。她犹豫挣扎半刻,终是深吸了一口气,点头如实道:“许是司马家的大公子罢……相公,你知晓祖母在世时我同她曾在司马大人府上讨生活,前不久才出的府。至于这位大公子,我亦是幼时无意中与他相识的。他那时心智痴傻,在府中亦备受冷落,我同他做过几年的玩伴,后来他离了府,便同他也没了联系……不曾想他竟是回来了。” “原是如此。”何安宁的丈夫了然道,“我倒也曾听闻过司马家这位公子的事,如今瞧着,倒不像是个痴傻的模样。安宁,想来他出现在这里,定是来找你的罢?即使如此,倒不好叫人家好等,你便去瞧瞧罢。” “相公,我……”对上丈夫那温和宽容的目光,何安宁因为司马寂贞而心绪不宁的眼中浮出了几分愧意。。 然丈夫并未介意,只牵起她的手拍了拍,安慰般微笑道:“我知你有分寸。儿时情谊难得,多年未见,有些话终归是要说的,你且安心去罢。” 何安宁心中一暖,有些感动的点了点头:“……多谢夫君,那我去去便回。” 相较于司马寂贞的出众相貌及显赫的家世,何安宁的丈夫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账房先生,但他的品性及为人,却是何安宁所满意的。那时祖母病重,花光了二人身上所有的积蓄,无奈之下,只能依靠他人。得媒人的介绍,何安宁见了几位男子,经过挑选、暗中考察及再三思虑,她最终选中了如今的这位丈夫。 大婚之日,她的心中到底有几分惆怅,却也只能将幼时的那份记忆深埋于心底,走眼前这条现实之路。 天上月不可及,即便落到人间,那到底也是水中影,无法触摸。 然天不遂人愿之事又何止一二三?便在她成婚的三个月后,祖母到底还是离她而去,药石无医,留她于这风雨飘摇的世上。唯一的幸运便是丈夫体贴,虽不是多富裕,更无所谓远大的前途,倒也令她过得安稳,给予她一片屋檐可遮风挡雨,冷暖有人知。 她想,她所求不多,能这样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便是幸事。 然柳树下那个飘逸出尘的身影,到底有些使她失了神,勾起了往日那些记忆,那真挚的少年情谊。于是便一路有些恍惚地走到了那个身影前,犹豫出声:“……大公子?” 司马寂贞回过神来,蓦地发现何安宁已出现在身侧。 “……安、安宁。”他的指尖微微颤抖,眼中不受控制流露出欣喜,“你……你还记得我。” 何安宁笑了笑,颊边的酒窝一如往昔:“大公子在人群中本就是一等一的出众,我又怎么可能会忘记你的模样?” 眼前人如今的变化到底令她有些晃了眼,说罢,她匆匆垂下眸子,却不禁又轻声感慨:“真好,大公子果真是恢复正常模样了。我……我很高兴,也为你高兴。” “原先想变得聪明,亦不单单是为了自己,为了所谓前途。可如今当真变得聪明了,却失去了最想要的,似乎没有当初那般快乐了。”司马寂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转开目光,眼尾微红,“有时想想,不明白值不值得。” “值不值得,皆看大公子怎么想,怎么活。”何安宁叹了一口气,垂下眸不敢瞧他,“世间事多有遗憾,有时候也是无可奈何,大公子既成了清醒之人,理应为自己活一次。” “为自己活一次……”司马寂贞喃喃重复,神情恍惚,“那你觉得,我该活成什么模样才好?” 何安宁愣了愣,没想到他会问她。 她再次望向面前这年岁尚轻、风华正茂的俊秀儿郎,只觉有些灼目。他那忧伤的神情令她微微刺痛,不免如幼时一般产生了怜惜之意。 他不该是现下这般模样的。 许久,她撇开了眸光,认真道:“大公子,理应是高台上那卓尔不群、风华绝代之人,而不是此刻黯然神伤的模样。大丈夫立于世上,自当为建功立业,为百姓谋求福祉,大公子出身显赫,更应如此才是。” 这一番话,聪慧如司马寂贞又何尝不明白?然人不过常陷入执念当中,便无心其他了,亦是佛家所谓着了相。他叹了一口气,并未接话,只是眼眶微红垂眸望着何安宁,露出怀念的神色。 “我听闻……你成婚了。”沉默许久,司马寂贞苦笑着关心道,“他……待你可好?” “他待我很好,如今过得也安稳。” “……那便好。”司马寂贞心中有些酸涩,“我原知不该来的,听闻你成了家,我自是不该打搅,可心头总有些执念放不下,难以安睡。有些问题,总应问出来才能释然。” 何安宁心中亦一涩,咬着唇沉默不言,只等待司马寂贞接下来的话语。 “如今木已成舟,纵使遗憾却也不得不接受,可到底还是想听一听那个答案。”司马寂贞紧紧捏这佛珠,声音微颤,“那时的约定,你可是不记得了?” 第八十二章 名动陵州 司马寂贞失意的神色已无法掩饰,便叫何安宁也红了眼眶,视线微微模糊。 少时的记忆一股脑涌上脑海,压抑已久的委屈漫上心头,她如何会忘却当初的一切呢?在司马寂贞于遥远的灵台寺挂念她时,她亦时常回到小院,坐在那棵树上独自赏月,心想他是否安好,细数着他归来的时日。 她也曾想在那个小院等待他归来,亦想第一时间看看他多年来的变化。奈何事与愿违,美好的期待终究抵不过世事变迁,徒留遗憾。 他的归来,她曾是知晓的。 从旁人口中无意得知这般消息的她,心中显然是胆怯的,她早已没有了见他的理由,更无合适的身份,只能将这份年少时的挂念深深埋藏,再不提起。 而今他的身影又撞入眼帘,那个问题亦令她的心再起波澜,无处躲避。 “我本也想着待你回来时,再为你做一次桂花糯米糕,可世事无常,到底是落空了。”何安宁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又略有几分愧疚,“……若是祖母从未生病便好了,她便不会离我而去,那个约定或许便也不会落空了。” 轻柔的话语缓缓落入耳中,司马寂贞终是得到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他心中的那团乱麻终是被一道斩断,却也似乎失去了身上的力气,胸口空落落。他松了口气,却又笑得如此苦涩:“……原是如此。当真是天意弄人,天意弄人……你确是有苦衷的。只怪我没有早些回来,……如此也好,你若过得好,我便也安心了。” “大公子,你……今后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就想当初说的,你会有好福气的。”何安宁吸了吸鼻子,按压住有些颤抖的声音。 “好福气么……?”司马寂贞望着天边,自嘲地笑了笑,“我曾经想着,我的好福气便是今后能永远有你的陪伴,下山的那一刻,我想立马回去见你,我想跟父母请求,想跟你请求,望你成为我的妻子……罢了,此事已成镜花水月,我亦不祈求有什么好福气了。” 听到这番话,何安宁呼吸一滞,震惊地抬起了头来,可对上他认真的目光,又惊慌地垂下了头。 “大公子本便是天上月般美好的人物,安宁不过是水中草罢了,即使公子有心,却终归不是一路人,我更是难以匹及。过去的便过去了罢,大公子有大好的前途,理应往前看,今后我们亦不适合再见面了。”何安宁咬了咬唇,狠心道。 “天上月又如何?水中草又如何?你又何知是不是天上月追寻水中草的青睐呢?天上月虽受人仰望却孤寂无垠,都是世间物、世间人,何来高低贵贱。……罢了,这些话,我不应再说的。”司马寂贞摇了摇头,怅然道,“只是那怀念已久的桂花糯米糕,终究是无缘品尝了。” “若是大公子想吃,我可以……”何安宁话未说完,却被打断。 “不必费心了,你丈夫还在家中等你,就此别过罢。”司马寂贞又笑了笑,欲要抬手摸摸何安宁的头,却又放下,“就让它的美好滋味留在过去吧。借你吉言,想来今后我也应当成为你口中所希冀的那般风光模样。” 一时间,二人相顾无言。 沉默许久,何安宁才将纷乱的思绪收回,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作道别:“……愿大公子今后前途似锦。” 司马寂贞无奈笑了笑,收回留恋的目光,温声道:“天色不早了,回去罢。” 何安宁下意识将目光望向天边,只瞧见夕阳坠入山峦不可寻,心中有些怅然。大婚时那夜的惆怅,终将慢慢消减,转而成为遗憾。她最后同他道了别,转过身来,又瞥见家中升起的冉冉炊烟,眼眶发热,心中一暖,抬腿前行,并未再回头。 昨日已去,人终归是要往前看的。 伴随着渐暗的天色,何安宁那纤瘦的背影亦逐渐消失在司马寂贞的眼眶,他抬手折下一枝柳条,终是缓缓离去。 此次分别后,二人的确不曾再见过一面。 而当何安宁再次听闻司马寂贞的名字时,已是七年后,她的孩子亦已有了五岁的年纪。 此时的司马寂贞,正如她曾经说的那样,早已成了名动陵州、风华绝代的世家公子,前途无限,不少女子芳心暗许。便连幼时与他退婚,转而与其弟弟订亲的谢家长女谢婉,而今见了他那副好皮相、闻得他的好名声,又是同家里闹着要悔婚,欲要嫁给司马寂贞。 这番善变的嘴脸,到底令司马寂贞有些反感。回想起幼时她对自己的那番恶意,避他如蛇蝎,而今又巴巴地紧追着他不放,不免十分令人厌恶。 这七年来,司马寂贞的资质便连名师都啧啧称道,显然是其父亲的意外之喜。相较于悉心培养多年却依旧平庸的胞弟,司马寂贞放在整个陵州都是出类拔萃的青年,故而其父亲自然而然便放弃了对其胞弟的培养,转而将资源都放在了他的身上,对其寄予厚望。 家主本就是现实之人,一切决定都为了家族的利益,不然司马寂贞幼时便不会受到诸多冷落了。可即便是为了世家的前途,在儿女眼中看来,这番出于权衡利弊后的决定往往显得冷漠无情,心中难免生出了怨恨。 司马寂贞自那年回了府,曾经教授其胞弟的夫子自也成了他的老师,夫子对其赞不绝口,后又经其引荐,司马寂贞进入儒悉书院求学。 儒悉书院虽不如枫城书院那般出名,却是儒学大家岳林悉所设,院中学生寥寥,皆是出类拔萃之人,或是世家权贵子弟,仅有引荐书才可入学。故而亦可说入了儒悉书院,便是半只脚踏入了朝堂,前途无量。 故而司马寂贞这名动陵州的名声,便是自儒悉书院流传出来的。 求学不过一载时,他在儒悉书院已是小有名气,其诗书经纶在本就人才济济的儒悉书院更是佼佼者。若要说起来,当真是谁都不信司马寂贞曾经竟是个心智不全的痴呆儿,其过了十二岁时才开蒙之事,更是令人不敢置信。 而如此想来,其天分当真令人感慨。如此颖悟绝伦、相貌绝佳的司马寂贞,足以令众人歆羡不已,一时间,便连司马府的管家出门时,面上也沾了几份光。 既是他的相貌才学已然令其名声大噪,不免也令众人期待起他首次在科场上的表现。 便在司马寂贞在陵州的声名鹊起,流传最广之时,便也迎来了州试。 而其胞弟经前两回落榜后,此次依旧同他一起入场考试。在等待放榜的几日里,司马府中上下皆是紧张又期待,对于屡次落榜的次子,他们并无太多期待,而是将目光都放在了司马寂贞的身上。 第八十三章 一举夺魁 不负众望,此次州试司马寂贞一举夺魁,高居榜首。 一时间,司马寂贞拔得头筹的消息亦在陵州流传开来,故而居住在青柳巷的何安宁亦得知了这个好消息。许是由衷为司马寂贞而感到高兴,这日面对丈夫与孩子时,她格外的和颜悦色些。 然高兴之余,她的面色却有几分犹豫。 她的这一丝变化,到底是令丈夫瞧出来了, “娘子,你……可是有什么心事?”丈夫抱着幼子玩闹,一边打量着何安宁询问道。 何安宁的指尖轻轻绞着衣角,试探道:“相公,你可还记得司马家的大公子?” 丈夫愣了愣,随后哦了一声,温和笑道:“自然记得。我听闻他此番州试荣登榜首,是个才学出众之人。怎么了娘子?瞧你犹犹豫豫的,有何想法同我直说便是,你已是我的妻子,我亦不是那般小气之人。” “倒也没什么大事。”何安宁放开了衣角,松了一口气,解释道,“我也是因为听得这个消息,想着过两日送份礼去司马府上,好歹相识一场,理应为他送去祝贺。” “原是如此。”丈夫了然道,却又皱了皱眉道,“不知娘子是要送什么?只是……这司马府上如今有这桩喜事,这两日怕是要收不少贺礼罢,权贵往来,礼数颇多。即使你与刘管家有旧交情,怕也很难如愿送进去。” 丈夫的分析自是有几分道理,然何安宁的神色却并未有变化,她只摇了摇头表示无妨,而后勾起唇角道:“我送的不是什么大礼,只是做一份桂花糯米糕罢了。至于送进府一事,相公不必为我思虑,这两日不方便的话,自可再过几日再送,我自有办法。” “好。”丈夫点了点头,并未多问。 “相公。”何安宁的心底又泛起感动来。 “怎么了?” “多谢。” 何安宁走上前去,静静地将头靠在了丈夫的肩头。 丈夫普通的相貌上仍是挂着温和的笑,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宠溺道:“何必同我道谢,你是我的妻子,又不是旁人。” 而这一夜的司马府上,可谓喜气洋洋,热闹非凡。司马寂贞饮下一杯又一杯道贺的酒,面上是云淡风轻的笑,似乎并未因考得榜首而分外高兴。觥筹交错之中,他并未有局内人的自觉,行为举止却又滴水不漏。可在闪烁的灯影之中,他的眼中仍有失落一闪而过,微不可察。 可于这以他为焦点的宴会上,失落之人又何止他一人? 司马寂贞不曾察觉到,那个因他而备受冷落的胞弟,将满腔的幽怨隐匿在虚假的笑容之下,心中生起了不可消止的恨意来。 几日过去,府中虽仍时有宾客拜访,却也清净了许多。 而在意料之外的,便是向来甚少与司马寂贞来往的胞弟,却是破天荒地邀他前去城外普恩寺烧香。胞弟只道司马寂贞是有佛缘之人,又曾于灵台寺修行多年,想来有他同行,自也能沾染些神佛眷顾,求得好签,获得庇佑,从而能够改变他屡屡落第的衰运,来年榜上有名。 虽是有些许意外,司马寂贞到底还是点头答应了。 司马寂贞向来不带随从,故而向来独来独往,仅有其胞弟带了名小厮,以及一名面生的马夫驾车送二人前去普恩寺。 尽管是一母所生的亲弟兄,一路却也无话可言,毕竟二人几乎从未朝夕相处过,倒还不如外头的寻常友人亲近。到了山下,便需徒步登山前往普恩寺,小厮拎着香烛跟在后头,今日香客不多,故只听得到三人自己循阶而上脚步声。 二人入寺中拜了菩萨,司马寂贞的余光掠过胞弟,丝毫不见其虔诚上心的模样。 他皱了皱眉,虽将胞弟的神色看在眼里,却也并未说些什么。 上完香求了签,天色尚早。 胞弟却似乎并无回去的心思,只眼神幽深地望着远处的石亭,只道与兄长难得独处一番,想要同他对弈一局,瞧瞧自个儿与他的差距。 司马寂贞将求得的下下签条收入袖中,眸中有几分晦暗不明的凝重神色。他抿了抿唇,面对胞弟有几分带刺的语气,心中只觉有几分莫名,却也想知晓他这位胞弟到底意欲何为。 那名小厮听从胞弟的吩咐先行下了山,故而最终仅留下兄弟二人往那伴着山溪的石亭边出发。 对弈到底并非一两局便可甘心的,可一连三局都是满盘皆输,司马寂贞的胞弟到底在不甘与嫉恨之中接受了自己远不如兄长的事实。 他站起身来,走到石亭的边缘,捏在指尖的黑子泛着丝丝凉意。 “兄长,你瞧。”他自嘲地笑了笑,“那溪流边的野草受了那般多的滋养又如何?终究不如石崖上的青松高大伟岸,引人注目。” 司马寂贞怔了怔,放下整理残局的手,亦站起身来,往他身旁走去。顺着胞弟的话语,他的目光掠过溪旁的草,最终落在了远处石崖的青松上。 “可你又怎知,那青松未尝不会羡慕溪边草日日深受流水的滋养呢?”司马寂贞叹了口气,静静望着湍急的深溪。 然这话却并未令胞弟的情绪消解半分,他又冷笑了一声,将紧紧捏在手心的黑子抛进了湍急的流水之中。他那幽怨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狠厉,而后转过头来,嫉妒怨恨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司马寂贞。 “为什么?!”他质问着,“为什么你要回来?!你可知我有多恨你!恨你曾经是个傻子,又恨你如今不是个傻子!你若一直不曾傻过也好,或是一直傻下去也罢,可偏偏给了我希望又叫我失望,就像那个本不属于我的亲事一般,让我认定那将是属于我的东西,可偏生又要告诉我,这一切都将付之东流,让我如何不恨?!” 此番话语,令司马寂贞无比震惊,他回望过去,愕然之余,心中竟生出了无限的哀伤。 “我竟不知……你对我有这般大的怨憎。”司马寂贞喃喃自语,眼尾微红。 若问他对胞弟是否同样有所怨念,想来是有的。那十余年的冷落,父母对胞弟的偏心都曾深深刺痛着他,在那无数孤独的深夜里,他已记不清流过多少次泪。 可如今,面对胞弟的质问,他的那些怨怼却是没有了产生的理由,随着溪流而去,变得空落落,只觉无力。 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一切自出生那日起,似乎都开始身不由己了。司马寂贞只觉有些悲哀,分明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却是到了相互怨怼的地步。他本怨这胞弟、怨父母,后来却又觉得应怨司马世家、怨命运、怨上天,可到了如今,却不知该怨什么了。 第八十四章 世家覆灭 “是啊,我恨你。”胞弟平缓了些许情绪,重重道。 他收回目光,亦收敛了几分怨恨,眸中闪烁着痛苦和挣扎。然他着实不甘心,紧紧攥着拳头,似是压制着内心的愤怒与冲动,连呼吸亦有些颤动。 “若是没有你就好了。”他闭上双眸,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颤抖。 再睁眼时,已是满满的狠毒与决绝。 “所以,兄长,你去死吧!” 便在言语之间,不待司马寂贞有所防备,胞弟便迅速抬起手,重重地将他推入了面前的深溪之中。深溪虽不宽阔,水清可见水底石子,深度仅及成人胸口之处,可水流格外湍急,便是懂些水性的男子都不敢擅自下水,更何况司马寂贞这毫无准备便被推下水、且不懂水性之人。 胞弟眼见着司马寂贞在水中挣扎,而后停了扑腾,被水流冲向远处,消失在目光之中。 若不出意外,司马寂贞毫无生还的可能。 山风吹来,未收拾完的残棋在棋盘上纹丝不动,仅有微弱的呼啸声萦绕耳畔。纵使对兄长司马寂贞满怀怨念,在痛下杀手的那一刻,他终究是愧疚且不安的。他的呼吸声逐渐从急迫变得轻缓,当一切都松懈下来时,不禁浑身开始发软,双腿一松,不受控制地瘫坐在地上,痛哭出声,泪水从双颊滑落。 他那含着悔意的目光望向远处依旧挺直的青松,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对……对不住,兄长,其实……其实我不想的……”他喃喃自语,神情恍惚。 天色昏沉,司马寂贞不知顺着水流飘向了何处。当被推入水中的那一刻,他曾有过挣扎的念头,可到底还是放弃了。一切妄念因人而起,一切人的命运却又由天而定,或许这无解的难题,唯脱离尘世才可解决。 然正因他的不曾挣扎,接受死亡的来临时,上天却是又留了他一命。 司马寂贞于湍急流水中呛了几口水后,便陷入了混沌之中,生命亦浮浮沉沉。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身处于某个陌生的村落,陌生的房屋之中。 屋主是对中年夫妻,儿女们早已成家迁居,仅二人留在这闭塞的村子生活。原是普恩寺那条溪水顺流而下,汇入山涧,曲折而流,后司马寂贞又顺着水流被冲出,落到一条水浅石多的小溪上,最终落到了溪滩上。而屋主中的丈夫正巧拾柴下山,欲要去溪边洗手,故而便瞧见了倒在溪边昏迷不醒的司马寂贞,将其背回了家。 司马寂贞不晓得自个儿到底昏迷了多久,然根据屋主的答案,他现已离开陵州境内四百多里,位于与吴州辖境的一处偏僻山村之中,虽所属吴州,却与吴州城相距甚远。 他在床上躺了些日子,熬过了风寒后的热症,恢复了精神体力,同时亦思索着今后的打算。 而今出了此番变故,司马寂贞到底没了回府的打算,反倒徒生怨憎,影响心境。权贵之家,追求什么情谊到底显得有些单薄可笑,权衡利益之下,即便血脉相连又能如何?什么功名,什么前途,什么世家繁盛,被迫困在这名为家族、亲人的相中,司马寂贞到底有些厌恶了。 不若趁此机会,便当那个生于司马世家的司马寂贞亡于普恩寺的恶溪之中,另寻一番天地罢。 红尘俗世,不过是欲念交织,互相厮杀的修罗场罢了。 天地之大,哪里是自己的容身之处?司马寂贞静静思考着,不由地想起了那修行多年,与他缘分颇深的灵台寺来。 所念所执不可得,所牵所挂已失去,他似乎没有什么留在凡尘俗世的理由了。若问司马寂贞于人世间唯一的美好温暖是什么,想来便是何安宁罢。故而在离去之前,他终归还是想再同她见一面,与她做最后的道别,愿她余生美满安康。 念及此,司马寂贞便也不想过多叨扰收留他的夫妻,故而在夫妻收留他的半月之后,他留下了些银子,同夫妻诚恳道了谢,问了前往陵州的路,便离开了这座偏僻的村子。 坐上村中顺路去镇上的牛车,一路思绪纷飞,恍恍惚惚地到了人烟渐多的镇上。 也正是到了镇上,便也得知了在闭塞村落无法得知的消息,尤其是源自陵州司马世家的消息。 “你可听说了么?半个多月前,陵州的四大世家一夜间倒了两个,司马家及陆家几百口人,皆被满门抄斩,无一活口,这百年世家轰然倒塌,当真是令人唏嘘不已啊!”司马寂贞走在街上,本不欲听前头两名男子谈话内容,却不曾想,那声音还是清清楚楚地传入了他的耳内。 满门抄斩四字如雷贯耳,司马寂贞呼吸一滞,眸光震颤,双腿蓦地一软,险些瘫倒在地上,巨大的震惊、困惑、悲痛将他笼罩,他恨不得冲上前抓着那位男子的衣领质问,想要这一切是否属实。 然理智还是将他唤回,他沉重的脚步仍默默地跟随在那两名男子的身后,欲要听到更多的信息。 另一男子听到同伴所言的这个消息亦显得有些震惊,他的语气有些不可置信,更多的是好奇:“此话当真?这司马家到底是犯了什么罪,竟令天子这般震怒,连一口人都不放过?!” “自然是真的,我前些日子方从陵州回来,那陵州城里早已是议论纷纷了,哪里有假!”那男子拍着胸口肯定道,“只听说查出司马家及陆家同先废太子有所勾结,虽先废太子已逝世两年,可当今圣上到底才坐稳皇位不久,自是不想放过任意一条漏网之鱼,唉……” “既是如此,那同为世家的谢家为何相安无事?”另一男子又生了疑惑,“我曾听闻,相较于陆家,谢家与司马家的关系可是密切多了,不仅平日交往甚密,儿女之间似乎还定了亲,按理说谢家该受牵连才是。” “……你这话倒也不无道理。那谢家不仅未受牵连,似乎谢家还有两人官位连升三级,过不多久,便要迁往京州了。如此想来,倒是蹊跷……算了算了,朝堂党争之事,其中缘由又岂是你我能够想清的,还是别多加妄议了。” “说的也是。你我皆是白身,能安稳度日便行了,虽是权贵之家惹人歆羡,却也容易招致灾祸,一步之差便是满门覆灭,可叹啊……” 司马寂贞不知自己是何时停下脚步的,那对交谈男子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 从他们的言语之中,他简单知晓了司马家受此灾祸的来龙去脉,亦经过思考,推测出了司马家真正覆灭的原因。 第八十五章 转瞬成空 众所周知,当今圣上本是兖州藩王出身,如今早已尘埃落定坐稳皇位,故而当初那些不为人知的斗争及手段,自是隐藏在尘埃之下。 当年废太子是因吴州水患一事而失了圣心民意,其中的真相早已无处可考,牵扯了哪些势力,更是无人得知了。若真因与废太子有所牵扯而致使司马家覆灭,想来有些说不通,圣上自当登位之初,朝局动荡时便该一起陆家及司马家,而非如今才下手。 而陆家升官一事自也是十分蹊跷,似乎是圣上有意而为之。 或许是司马家及陆家知晓某些当年的真相,又或是谢家亦知晓,而当今圣上当年同陵州世家达成某种协议,成功坐上皇位之后,却始终有所忌惮,故而一直想要除掉这几个世家,以绝后患。 谢家有所察觉,又为了自身利益,便交了投名状,故而陷害于司马家及陆家。 虽谢家护住了自身,又升了官,却要离开家族绵延百年的陵州,又何尝不是为了安圣上之心,处于天子的监视之下呢? 然这一切不过是司马寂贞的猜想罢了,其中的真相到底如何,都已消逝在那百余口的性命之中了。他的能力何其微弱,更已无力去产生恨意,更无法去寻求真相,给亡者一个交代,只能乔装打扮成邋遢模样,暗中回到故地,为故人念上一部经文,以求他们安息。 司马寂贞望向遥远的陵州方向,眼中有些刺痛。 不曾想,胞弟在普恩寺对他所起的杀念,却成了救他性命的稻草,如此荒诞不堪之事,竟不知令他该哭还是该笑,该感激还是该怨恨。 浑浑噩噩地回到陵州城时,已是半个月后,司马寂贞更是已经瞧不出曾经那风华模样,倒像个流浪四方的失意之人。陵州城仍是那般繁华模样,可司马府却已衰败,站在那精致却破败的大门外,司马寂贞有些悲从中来,只觉造化弄人。 他本是有所期望,后来变得有所怨恨,再后来学会放下……而今转瞬成空,那些他爱过怨过之人皆成了刀下亡魂,他只觉得凄凉。 不敢在大门外久站,司马寂贞从幼时与何安宁偷偷溜出府的墙根处的破洞钻入府内,府中已然空荡荡,萦绕着萧瑟的怨气,脚步所及处,皆是已然干涸的血迹。他只觉有些喘不过气来,却又流不出泪,只能拖着沉重的脚步一圈又一圈地走着。 他到底是没有迎来半分的奇迹,最终来到了曾居住的院内。 院中同他离开时一样清净,一草一木都未有变化,唯有司马寂贞的目光有些模糊不清。然正是在这片模糊之中,他的目光扫过那棵大树之下时,疲惫的心却蓦地紧紧揪起。 那棵树下,倒着一个毫不起眼的食盒。 司马寂贞失魂落魄地赶过去,蹲在地上颤抖着手打开了食盒。是了,这食盒里装着的,便是一份已经馊坏长毛的桂花糯米糕。 他本该是欣喜的,可不曾待他欣喜时,却也瞥见了距离食盒半米处已然干涸的血迹。他的心脏一阵刺痛,双耳轰鸣,手中的食盒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摔落在地。他跪在地上,伸出手蹭着那暗色的血迹,不想相信,亦不愿相信。 “安宁……安宁……你一定还好好的,对么?”司马寂贞只觉自己正处于崩溃边缘,却不免心存侥幸,“对、对,没错……你一定还好好的在家中……” 如此失神般自语着,又发了疯般捡起那滚落在地的、早已坏掉的桂花糯米糕。 入口早已不是记忆中的香甜模样,馊臭苦味有些令人作呕,他却舍不得白白浪费,像个木偶般往嘴里塞着,咳嗽着、呜咽着,泪流满面。 司马寂贞不知自己是何时离开府中的,只当他回过神来时,已经来到了青柳巷,何安宁的住处。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眸中毫无神采,却在瞥见门口挂着的白幡时,瞳孔却止不住颤动,从而流露出绝望的神色来。 他犹豫着抬起手,却又颤抖着放下。 然在此时,面前的门却是突然打开了。来人是何安宁的丈夫,他神色恹恹,身着素衣,发现面前的司马寂贞时,他微微有些愕然,待看清了司马寂贞的模样,他的眼中划过一丝怨恨。 可终究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心中的悲痛与怨恨,让司马寂贞进了屋。 “没想到,你还活着。你可知道,我当真是恨极了你,若是没有你,安宁或许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何安宁的丈夫面无表情地望着司马寂贞,眼眶微红。许久,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可想想,我似乎又不该恨你。现在的你,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司马寂贞浑身一震,嘴唇颤抖,现下的他终是接受了何安宁死去的事实。 “……是我。是我害了她。”他哽咽着,内心悲痛不已。 何安宁的丈夫恨恨地盯着司马寂贞,却又不由地生出几分怜悯,更有几分后悔:“是,她因你而死。可却不是你害死了她。我虽恨你,却不至于毫无分辨的能力。若是……若是她早一日去,或是晚一日去都好,却偏偏是那一日,若是我能预先听到些风声便好了,她便不至于被困在那府中无法逃脱,成这刀下冤魂。可惜……可惜世上哪有后悔药……” 原是那日何安宁以司马寂贞进入府中的法子一般偷偷进了府,不过一瞬之间,司马府中却已被官兵团团围住,待她反应过来时,却已死在了乱刀之下。 这些官兵本就是不留活口的心思,哪里还管她是不是府中之人? 待她的丈夫听到风声之时,司马府中早已是血流成河,尖叫声、呼救声不绝于耳,最终消失。他在府外跪求官兵、不断解释着,可即使是可破了头,掏出了所有银子,那官兵却也不为所动。 最终待府中最后的活口都丧生时,他终是从那一堆堆的尸体中寻见了自己的妻子,悲痛欲绝。 尽管对司马寂贞颇是怨憎,可他毕竟是何安宁在意之人,故而何安宁的丈夫终归还是让他为何安宁上了一炷香。 在何安宁丈夫那冷冷的目光中,司马寂贞又浑浑噩噩地离开了青柳巷,不知不觉来到了城外的湖水边。望着深不见底的幽幽湖水,内心痛苦的他,有了寻死的念头。 正当他腿欲要一跃而下时,一阵充满寒意的大风刮过,将他吹醒了半分。 他的耳边又回想起何安宁丈夫最后的那番话来。 “痛苦万分之时,谁不想就此解脱,随她而去?可稚子无辜,谁又舍得……若真因一时冲动去了,想来她在天之灵亦不会安息,既是她所挂念之人,她定希望我能够好好活着。人生在世,总有自己的责任,即使是痛苦的活着,我也希望能够日日为她祈祷,愿她安心,愿她早入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