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笙》 第一章 乔迁大吉 庾岭北麓,章水江畔。 这天早晨,天光微醒,街道上还冷冷清清,整个一条街上的铺子都还大门紧闭,回春堂的伙计小喜儿已经开了堂门,提着扫帚清扫完了里院,现在正提着扫帚走到堂前来。他才十来岁的年纪,一双眼睛非常大而有神,然而身子小,看上去还像个不足七八的孩子,穿着不合衬的藏青颜色的大襟袄,深灰色中式裤,裤脚那里卷了起来,露出一截裸着的脚踝,他拄着扫帚立在堂门口,望着空落落的街道发愣。虽然已过了春分,早晚依旧让人感到寒气侵骨,经历了一整个冬天,他的脸颊充满红血丝,嘴唇皲裂,他向街道尽头望去,清晨的雾水郁结在空气中,在那白茫茫一片的未知当中,渐渐显出一个人形来。 那人头发花了半边,气喘吁吁地,还未到跟前,便急匆匆叫道:“小喜儿,你们掌柜的在不在。” 小喜儿从发愣中回神过来,定睛一看是黎叔,赶忙立好扫帚将他迎了进去,客气地回道:“万太爷到山里看药材去了。” 黎叔急得手一个劲儿抖,“万太爷什么时候走的?几时回?” “昨天刚走的,一时早晚的回不来。黎叔究竟什么事哩?” 黎叔又走出门外望了一遭,走回来的时候自言自语“这可叫人怎么办!”说着又走到柜台前站定,对小喜儿说“杜二叔呐?杜二叔在不在?” 小喜儿向黎叔身后望了望,感到很为难:“杜二叔也有事出门了。” 黎叔气得拍桌子道:“这么早出门!?出门又去了哪里??还在这城里不在?” 小喜儿挠挠头,“我也不清楚。” 黎叔急得跳脚:“你把里间的伙计们都叫出来,今天不做生意了,先管把杜二叔找回来再说!” 小喜儿道:“趁掌柜的看药去了,杜叔好不容易藏了来,要找他可不好找哩。黎叔倒究有什么事?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也好呀!” “是太太害头痛!昨晚一夜没睡好!” “太太不是怀着孩子呢吗?” “可不是吗!家里都急坏了!这时候,老爷也不在,万太爷也不在,太太又不肯上医院,哎呀叫人怎么办!可害苦了我们太太……” “那还等什么,走,带我去看看吧!” 黎叔疑惑得看着这稚气未脱的孩童,简直傻了眼,“带你去?” 小喜儿高昂着头,努嘴道:“对呀,你信不过我?” 黎叔是又着急又想发笑,摆摆手道:“你小小年纪别跟着添乱了,这是我们太太,可不是你们义诊的那些讨饭佬。我还是等万太爷回来吧。” 小喜儿道:“讨饭佬怎么了?在我手里看过的,没一个看坏了的,什么疑难杂症我也瞧过。再说!我可是看医书长大的,有时候万太爷开方子还要同我商量过,你还瞧不上我。那你等着吧,等上个十天半月的,耽误了太太的病,我可不管。” 黎叔竟被他说动了,眼下没别的法子,倒不如让他试上一试。他望了望小喜儿,这小孩平常看起来做事沉稳,跟大少爷相像,还是有几分靠得住的。他这样想着,二话不说,到里间拎了药箱子出来,拉上小喜儿便往李家走去。 黎叔走得很快,小喜儿先还远远跟在他后面,等到踏入李家的园子,眼睛便滴溜溜乱转,连走带跑地紧跟着黎叔,一步也不敢落下,生怕迷了路。草坪那头种了一排红叶石楠,红红火火的一大片,看了使人暖和。亭子边的柳树,看起来也比外头的挺括精神些,就连墙角一爿杜鹃,也开出了花中皇后的气势,洋洋洒洒漫过人行道,直向对面的草坪逼近,整个县城的春天,仿佛都淌进了这个园子里。 李太太刚起,正在用早饭,最近老爷不在家,她就在沁心阁住着。黎叔只把小喜儿带到门口候着,等太太吃完饭再带他进去。小喜儿拉拉衣袖,扯扯衣襟,他本来就瘦小,立着的地方晒不到太阳,人一静下来,感觉有些发凉。黎叔同他站了一会儿,便被人叫走了,他一个人等着,目光前面是一大片的梅树,枝头上还有零星几点梅红,一只麻雀点过,落下几片残红败绿,这是同整个园子的云蒸霞蔚格格不入的一个地方,越发使人觉得寒冷,他不由得伸出双臂抱住了自己。 长廊远处走过来一点白,等人走近了,他发现那人的皮肤也白,身上的衣裳一尘不染,看去年纪不大,气质翩翩,非常斯文,想必是位少爷。那人走到他跟前,向他点头,问他:“你很冷吗?”小喜儿笑道:“有一点,还好。”他把一只卷起裤腿的脚藏到另一只脚后,感觉难为情。那人不再说什么,径直走到门里去了。半晌,出来一位面熟的姐姐,向他笑盈盈地上下一打量,自言自语道:“哟,个头怕是跟二少爷差不多。”说完,人便闪进去了。他正纳闷,黎叔急急地走过来,站在门口喊霜儿,里头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又是另一位姐姐走了出来,向他笑道:“进来就是了。” 他低着头,由霜儿引着上了楼梯,走进太太房里,隔着纱帐替太太切脉,当下心里便有了数,走出房门同霜儿道:“太太这是忧思过度,火旺阴亏导致的恶阻,小问题,你同我去拿点药。”霜儿道:“我走不开,叫绿萍同你去。”走到门口,见先前的那位姐姐也在,不由分说给他披上一件夹袍,向霜儿笑道:“原来他就是那位小郎中呀,真了不得。”霜儿道:“你别打趣了,同人家去抓药吧。”绿萍嘟了嘟嘴道,“这样没好处的差使倒想着我了。”霜儿道:“大少爷上学去了,所有人就数你最空闲,你去吧,回来我请你吃枇杷。”绿萍道:“谁要你的枇杷,枇杷值几个钱。”说着把身子一扭,不情不愿地跟着小喜儿走出去,一路上走得飞快,一句话也不说。 伙计拿了方子,将药材封成一个红纸包递给绿萍,绿萍倒不急着走,从钵子里捡了一把桃干,坐在那里吃起来,蹙着眉毛左右张望,仿佛在找什么人。小喜儿从里面换了衣裳出来,把方才那件夹袍叠好交给她,向她表示感谢。绿萍道:“你们杜二叔不在么?”小喜儿道:“我没见着他。”绿萍听见,向里间望了望,站起身道,“那末我回去了。“手里剩下那点桃干,依旧倒回钵子里,还不忘评论一句:“真难吃透了。” 这家杜二叔姓杜名若,说起来与李家有一段不小的渊源。李家老爷的母亲姚氏,嫁到樟树李家时,只有18岁,是独身女。由于自幼体弱多病,姚氏娘家为她配的一件嫁妆是随亲前来的一位懂医术的丫鬟随喜。随喜后来嫁给一位杜姓先生,生下一子便是杜若。 姚氏生于医药世家,祖上曾出过太医,到她这一辈时,家里开药堂经商,也相对富裕。李家老爷当年的父亲李贾也曾是一名商人,小时候因家穷被卖到一个姓曾的木工家里做仆工,成年以后走了出来,白手起家,靠贩盐发了财。姚氏嫁他,全由偶然,只因年前姚家老太爷做寿,李亲来姚府上花园进献绸蟒,与姚小姐有一面之缘,当下两人都有了意。本来天作之合,皆大欢喜,只是一桩,姚氏一直怀不上子嗣。直到年逾三十才有了喜,谁想世事难料,李家老爷往杭州接洽生意就再没回来。姚氏派人多方打听,才得知李老爷在回程商船上遇到风浪,同全船人一道遭了难,连尸首也找不见,李家老爷不上四十,死得如此不明不白,呜呼哀哉。姚氏姚氏生下一遗腹子之后,因此大病了一场,几个月不得下床走动,全靠随喜尽心服侍,一年后才算缓过气来,而李家的绸缎铺,生意也是一日淡似一日,不久也关门大吉了。家里各项事务全靠随喜同管家黎叔帮忙操持,更少不得南安府娘家人方方面面的接济,姚氏才算把李家门面勉强维持下来。十几年后,姚氏父母双双离世,留下南安府一家药铺和当年老太医回乡养老的一座花园,自然留给了姚氏。 杜若虽是丫鬟所生,从小却在李家的高墙大院内与李家少爷李决明一块长大,过着公子哥的生活。他较李决明小两岁,与他同是自己母亲奶大,他吃奶至一岁,李决明三岁才断奶;更大一些之后,他与李少爷一起上私塾,欺负老师同学,最初的几年,他们连睡觉也睡在一块儿。姚氏为儿子订制绸衣皮鞋时,必然也为他订制一套;李少爷的食膳,也必然有丫鬟给他端去一模一样的一份。李家上下仆人,无不是恭恭敬敬地称呼他为“二叔”, 然而长到20岁以后,杜若越来越显出纨绔子弟的模样,成日在外面交一些酒肉朋友,同他们厮混,后来竟染上了赌钱的毛病。老太太在世时,对他有所庇护,并没有人敢教训他。姚氏过逝后,他反而变本加厉,终于有一次,杜家老爷将他从赌馆里捉回来,吊在院子里狠狠打了一顿,打得他皮开肉绽,从此以后,他才发誓再不沾赌。然而这也是不能相信的。 因父亲过逝得早,李决明很小便继承了家业——即大庾的一家药铺。南安府因地处广东、湖南、江西三省交汇处,地理位置优越,章江贡水一带的大渡口更是商贸云集往来热闹。原姚家药铺的老掌柜幸良万万太爷,当年只是一个小小游医,姚家老爷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亦感恩图报,忠诚无怠。他医术高明,经商也是一把好手,李决明敬他,两人合力将药铺生意做大,后来李决明在大庾另开了一家杂货铺。平日里,李老爷多少有些商人的苛刻吝啬,一分钱恨不得两瓣花,然而他又是一个大孝子,南安府内的花园,他不惜重金重新装潢建设,以讨母亲欢心。 李太太沈氏,17岁嫁到李家之前,是个农人家的女儿。她是一个气质非凡的美人,十里八乡的老妇人背地里嚼舌根,把她说成是落难的格格。她的整个五官,都像是宫廷画师蘸着油彩一笔一划描出来的,而她的手臂肩胛整个的身材和线条,整个的一切,都是那样恰到好处。然而沈家除她而外,出名的还有她唯一的哥哥沈浮浪。当然这不是真名,他的真名已少有人知道了,他是村里人尽皆知的浮浪子,好色,好赌,好殴斗,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件事,是他花大价钱娶了个烟花女子,生下一女,没过几年,他又把妻子作为赌注,输还给了妓院。沈家上下常年食不果腹,多是拜他所赐。沈氏还有个傻妹妹,相貌平常,甚至有些丑陋,由于她小时候生病烧坏了脑子,导致整天只懂得痴笑,连话也说不清。家里人也就不太愿意管理这个女儿,大约只有沈氏对她还有一些温情。 李老爷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来的这么一个美好女子,他那时还是自由身,极偶尔地逛逛风月场,并没有迅速安定下来的打算,出于好奇,他差人四处打听。后来由樟树专程赶到一个叫做营前的村庄,扒在一所土坯房简陋的矮墙外,看见那满树清新而艳丽的梅花下面一张生动的少女的脸。他想,就是她了。 成婚以后,似乎是借着沈氏的旺相,李家的生意格外顺利,李老爷自己也非常满意,李太太为他生下三个儿子,那时姚氏老太太还在世,三个大胖孙子成天围着她转,闹得她合不拢嘴。大少爷李崇文像极母亲的样子,眉清目秀,也十分聪慧。二少爷与三少爷是双胞胎,模样都相似,只是性格各异,但总的来说都十分调皮,分别叫做崇义与崇孝。 那年春天,正赶上姚氏老太太六十生辰,前个把月,李老爷决定举家迁往南安府内刚刚修缮一新的姚宅,等一切都打点齐备了,准备出发,无奈老太太实在舍不得丈夫生前打拼来的这座宅院,李老爷没办法,硬是延挨了几日,再到不得不走的前一天,姚氏抹着眼泪,众人一同劝服她,她嘟哝着“是该走了,是该走了”,丫鬟服侍她上床睡下,再没醒过来。 姚氏仙逝,李李老爷同妻子素衣缟服虔诚守孝三年,那时间沈氏正大着肚子,一个月以后,正好是姚氏生辰那一天半夜,提前生下个小子,这里有一件怪事,这小子生下来不哭不闹,闭着眼只顾笑,奶娘见到这个不哭只笑的婴儿,悄悄对李老爷说这孩子不吉利。谁知平白吃了老爷一顿骂,觉得很冤枉,自己拾掇包裹走掉了。是老丫鬟随喜急赶着上街寻了个奶妈来。三年守孝期满后,李老爷举家迁往南安府,樟树的李家老宅只交由杜先生与老丫鬟打理。 众人到达南安府姚宅花园时正直夏日,园内花红柳绿,秀木参天,亭阁雅美,依山傍水,景致秀丽宜人。一番观赏下来,众人无不称赞,李老爷自然也感到欢喜和得意,只是美中不足,蔚然气派的门簪上,还缺一块匾额。李老爷自知学问尚浅,随行人员当中有当地学堂一位先生,是慕名前来观赏的,李老爷知道他学问高,书法一流,便请他为园林赐名。 先生是个灵敏圆滑的人,他看了看躲在李太太身后的大少爷崇文——去年他到樟树新小学堂去参观学习时便认得了他,先生众人面前回到:“我早听闻李家大少爷学识丰厚,聪慧灵华,各门功课均是优等,我看不如先由大少爷取名一试。” 李老爷心里明朗得很,李家世代经商,从来不是书香门第。他自己并未正正经经读过书,他也并未觉得少认几个字少读几本书有什么不妥,商人嘛,能挣下全家的饭食,那才是正道。然而从古至今,无论某位商人如何富甲一方,牟利经商这个行业终究是“俗”的,远不如某位贫家子弟十年寒窗一朝得势来得雅致,来得高级。因此他修缮花园,预备起一个瑰丽的园名,来附庸风雅一回。他李家如今香火兴旺,用当下时兴的话来说,若能培养出来一位大学生,那真是光宗耀祖的一件事。因此,崇文三岁时,他就专门请了一位老先生住在家中,对幼小的孩童进行耳濡目染式的教育,甚至崇善才1岁时,也要由丫头抱在手里,随着几位大一点儿的少爷一起听老先生讲学,通常每日有两个时辰的念书时间。崇文到了年纪,李老爷便送他到学堂去。正如先生所说,大少爷崇文在学堂里念书,样样功课均是优等,他很聪明,对读书兴趣浓厚,这是极为重要的一点。 崇文所上的新式学堂,是一位留学生创办的私立学校,因他在南京得罪了某位军阀,携了妻小回樟树老家避难,连同几位新派的朋友,用自家宅院办起了学堂,自己出任校长,还兼任了几门功课的老师。他那里已经几乎摈除了古诗古文,而将重心放在了白话文上面。除去国文课,另开设有历史课、自然课、音乐课、地理课、体育课。崇文喜欢一切课目,他认为学堂里的老师生动极了,比曾经家中那位只懂得之乎者也的先生强太多了。所有课目之中,他尤其热爱音乐,那时音乐教室里有一架钢琴,校长的妻子——时髦的音乐老师也是留洋回来的,偶尔教学生们唱首外文歌,每当崇文闭着眼睛站在钢琴前跟着那清亮的音乐唱歌时,他都仿佛是站在云端,坠在梦里。 崇文随着父母离开樟树时,便也离开了樟树的小学学堂。他以为自己的学堂生涯已经到了尽头,感到十分难过,暗中流了不知道多少眼泪。后来父亲和他说,南安府一样有学校,并且承诺会将他安排到最好的学堂去继续读书,他才感到一丝安慰,但是不太确定是否南安府的学堂里开有音乐课,也许音乐教室里没有钢琴,没有美丽时髦的音乐老师教唱英文歌,这是很有可能的。想到这些,他还是高兴不起来。 然而他此刻站在父亲身边,听到先生念他的名字,前一刻他的思绪正飘在钢琴的黑白键上,他又听到父亲说:“好,崇文,你来说一个,说得不好也不要紧。” 大家一齐看向他,敬爱的黎叔对他微笑,脸容里满是慈爱,连3岁大的小弟也正由丫头水仙抱着,低头对他咯咯笑。 以崇文的心智来说,他自知无宝玉的才识,也不愿为一个庭园名引经据典煞费脑筋,他始终认为,简单才是真。在樟树老宅时,贴身的几个丫头,水仙、绿萍和霜儿,皆是由他起的名儿。他或是因为看见了窗台瓦盆里的水仙花,或是瞥见坛里绿油油的浮萍,因此自然而然得对号入座了。不过这样的名字,大家也叫得顺口,不知不觉地都这么叫了。崇文好像在那么小的年纪已经懂得了简单与淡泊的道理。 而现在,他的脑筋转得飞快,努力回想原先那个时髦的音乐老师教唱的英文儿歌歌词。老师通常是教唱中文,但有时也唱原生态的英文儿歌给小孩子们听。纯英文儿歌,老师并不能完全解释清楚,孩子们更是听不懂,但是崇文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即便是英文儿歌,他也偷偷跟着老师唱,记在心里,私底下还会哼一哼。他想起来一首很快乐的儿歌,叫做铃儿响叮当,他记得有这样一句:“经国拜,经国拜,经国藕折未。”事实上,其原本的歌词为:“jinglebells,jinglebells,jinglealltheway。” 因为终于清楚记得了英文儿歌的歌词,崇文很开心,脱口而出说:“为什么不叫经国呢?” 先生听了,首先下意识摸着胡须想了一想:“经国园,嗯,倒是一个很大气的名字。” 得到先生的认可,李老爷很替儿子高兴,但他感到云里雾里,料想应该大部分人都不懂得经国的意思,便问崇文道:“这‘经国’两个字又有什么寓意呢?” 大家便又看向崇文,等待他展示博古通今的本领。 然而崇文挠了挠头回答说:“没有寓意,老师教给我认的所有字当中,我觉得经国二字最好。为什么非要有寓意呢?” 可是李老爷摇摇头说:“不好,不好。” 先生接下李老爷的话头:“曹丕讲:’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经国,表示治理国家,用来为园林撰名,难免会使人产生误会。何况同这园林的温婉大相径庭。何不采用’牡丹亭’呢?汤显祖之《牡丹亭》,主角便有这南安府后花园,现今您李老爷家占着天时地利人和呀!” 一句话说到李李老爷心里,他笑逐颜开,请先生亲书了三个大字,命人快快寻了好木匠来,加急打造匾额。 第二章 游园惊梦 那年秋分,李家正式迁入新居。园子里北面的宅院早已修缮一新,各式家具都已配齐。那天凌晨,黎叔在园子大门口架起竹竿,挂上长串的鞭炮,李老爷领着众人进门前,先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随后一个仆从立在门口向众人喊说:“春临福宅地,福载善人家。入宅大吉——” 穿过园子气派的石拱大门,沿着小径走上十几码,便可望见一个回字形抄手游廊。栏内有假山,放置有太湖石,并配有楹联、字画。栏外栽种芍药、秋海棠与牡丹,这回廊晴天可供赏花之用,因全程有顶檐遮盖,雨天也可行走,故名芍药栏。而观赏牡丹另有去处,那就是回廊东南角上一座高台之上的凉亭,其名与芍药栏相呼应,叫做小牡丹亭。与芍药栏隔着一片竹林,在那凉亭西南面,有一座紫云斋,从前是用作书房来的。紫云斋不远,便是沁心阁,阁高两层,可远眺。上为楼,下为厅,东西为门,楼上窗户四面玲珑。阁前是一片梅园。牡丹亭的东侧,挨着池边有一水榭,上边有露台,榭为四角形重檐,红瓦盖顶。池内栽有莲花,并育有鲤鱼数条,行人可立于池上一小桥内观鱼,或歇于池边水榭内赏荷。水榭之下铺有大小不一各色鹅软石,浸润于清水之间,一直延伸至对岸。沿岸多柳树,风景甚佳。因池上拱桥由汉白玉制成,因此桥头悬挂的小小匾额上面刻有“玉池”二字。玉池北面小小的宅院,是主要的住所,一水的马头粉墙,青灰新瓦,从墙内伸出几柳勒杜鹃花来,火红的几笔,映在淡蓝的天空下,闲闲得荡在空中。月亮门里一间宅院,青砖铺地,正中一扇双合大木门,门楣梁上悬两个红灯笼,居正处石壁上红墨描刻四个大字“惠风和畅”,再旁边两个小角门,此时阖上了,众人从大门踏进去,四周青瓦房怀抱着一口露天天井,旁边一个石水槽,天井过去一个堂屋,穿堂而过,内里一间正房,两侧厢房,左右壁各一通耳房。几个小少爷早已等不及,从右边攀上了咿咿呀呀的木楼梯,楼上五间卧房,都敞着门通风,正中两间大的,一间停放祖先牌位,另一间原本是姚氏少女时期的闺房,姚家太爷原封不动得保留着,李李老爷小时候同姚氏回来过一场,看见母亲坐在这床头上落了泪的,这园子交予他打理时,他特别嘱咐下人,这屋里大大小小,连砂砾也不许挪动一颗。然而不曾料到两个皮崽子崇义和崇孝,首先就冲进祖母的卧室,再出来时,屋里已像遭了贼。崇文则趴在卧房窗台下,透过花格子窗,能望到不远处穿城而过的章江水,他一边望着,一边咻咻得嗅着空气中隐隐约约的桂花香。窗前几株月桂开得正盛,桂花香气满得溢出了他的鼻腔,他仿佛看见那树上结满了桂花冰片糕——是绿萍亲手做的桂花冰片糕。 另外三间次卧,最近的一间予了侍奉太太的霜儿和侍奉小少爷的丫头贵卿,一间予崇善,一间做了书房。而崇文和崇义崇孝并两个侍奉丫鬟、黎叔、两个厨娘还有一个姓钱的下人和他自己的婆娘,则被安置在了紫云斋。 然而李太太对自己的住处并不感到满意,过了几天,在饭桌上,她向李老爷提出来,愿意搬到园子北面梅园的沁心阁里去。那阁楼本来是预备清理出来供亲友们到访时住的。 李老爷听到这话,一时疑惑不解。便放下碗筷问她说:“那阁楼蛮冷清,又是背阳,况且,来不及完全修缮。”太太却很果断,好像非住过去不可。她说:“我喜欢那儿。”李老爷皱了皱眉,他考虑到,若太太要搬过去,那么肯定要动些干戈,额外花上一笔,于是他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呢?” 太太笑说:“我喜爱那片梅林。” 李老爷一侧坐着的崇文插话说:“妈,这就奇怪了,那梅园里根本没有梅花啊。”确实,时值初秋,根本见不到梅花,那梅园是目前整个的园子里最萧条的一块地方,因为梅树上根本是空荡荡的,连叶子也见不到几片。 李老爷听了太太的话,很快又想到,当初第一次见到她时,她面前的那树梅花。太太兴许是想家了 他答应考虑一下。私下命人再将那阁楼简单地打扫修葺一遍,大厅内铺上地毯,并购置荧黄呢质窗帘先放上,另各种家具订好备齐,因太太体寒,又格外制备下壁橱暖炉等物件。同时让人重点看护那片梅树。 这一次父母之间的对话让崇义与崇孝感到十分有趣,如果母亲要求换住所而成功了,那么谁不可以换呢。于是崇义怯怯地对坐在对面的父亲要求:“我想要换到池塘那面去。”而崇孝还没等他说完,也争着说:“我喜欢回廊那面的假山!”老爷太太,连同立在一旁伺候的丫鬟们都笑了起来。 因为太太要到沁心阁去,照看太太的丫头霜儿便也要随太太搬过去。而太太最小的儿子崇善有时半夜会哭闹,只有她亲自去哄才能好。由于主宅与梅园中间还隔着一条长廊,路途有点儿远,因此崇善也要搬到离梅园较近的紫云斋去,那紫云斋两面的竹林中,有一条石子铺就的小径专门通往沁心阁。这也很麻烦,因为崇善住进了紫云斋崇文的房间,那么崇文也要搬走。他就只好住进了主宅,而他一开始是因为喜欢那爿竹林才主动要求住过去的。尽管他有点儿不得意,但幸好他谦逊有礼,懂得尊长爱幼,完全体解母亲与小弟的需求。而崇文的丫头绿萍则住进了原先霜儿的房间,那房间比较简陋,她是一万个不愿意,在崇文面前撅嘴撅了好几天,俨然她是主子。 崇善是一个胖小孩,脑袋十分圆,脖子短而粗,然而他喜爱笑,生活里笑比哭多,但他一旦哭起来是不会轻易收手的,非见到母亲不可,并一定要母亲的手摸他的脑袋。搬来紫云斋,他显然格外开心。他喜欢那条石子路,常常在吃过晚饭之后闹着丫鬟贵卿带他去踩那些石头。你若亲眼看见一个胖小孩伸出肥实的小脚丫在那石头上面一边慢慢走着一边傻乐,你一定也会觉得滑稽可爱。 这一年秋祭,因太太前几日回娘家去了,李老爷吃过午饭,百无聊赖,便到园子里去走了一走。那几天天气有点儿还暖,天空蓝得透彻,一碧如洗,园子里各式花木大有回春之势,栏前的芍药,虽不及春夏那时候艳丽,但花朵白里泛一点儿红润,婉转绰约,颇似少女脸颊上的红晕。李老爷命丫头斟上一壶茶来,自己坐在那芍药栏内的石凳上,观赏栏外面那一片还魂的花儿,看得醉了。 忽然之间,他在那一畦牡丹中,发现一位女子,穿着素色绸纱的长衣裳,立在花丛中央,衣袂飘飘,大有出尘之态,只看她的背影,便觉得有几分熟悉,那身段姿态,有一点像妻子,然而妻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他于是想向她喊说:“这位小姐——”然而话说了出来,自己也听不到声音。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他挣圆了眼睛看她,不管如何细看,究竟看不清她的面貌,只见她裹着小脚,脚上一双月白色绣牡丹的尖头小鞋,怀里抱着一件东西,像是一只大鸟,五色缤纷的羽毛,然而再往上看,看她的脸,无论他怎样擦亮自己的眼睛,还是模糊一片。李老爷于是站起来,看见她向自己招手。 他向那片牡丹中走去,只是走了好久,脚边好像是同一朵牡丹,那女子也仍在远处,海市蜃楼一般。他向周围望了望,园子倒是原先的园子,并没有什么变化,他想起从前听说的花妖摄人魂魄的故事,便迟疑了一下,不再往前走了。他感觉到恐怖异常,周围除了这个女人,其他自己人一个也见不到了,明明想喊话,然而深深感到力不能及,身不由己。 这时女人说话了,她说:“决明,不必害怕。” 李老爷听到她喊自己的名字,不知为何,觉得声音好熟悉,熟悉之中且透着一股亲切,仿佛说话人就在耳畔,他感到惊奇之余,不由得减少了恐惧感,双腿又不由自主朝那女人走去。 女人接着说,“我来赠予你一样东西。”说着将怀中之物放下,顺手摘了一朵牡丹,拿在手里玩乐,向他微微一笑。他揉一揉眼睛,仔细看时,那女子分明就是自己的妻子,穿着前些天那件蜜合色夹袄,耳后夹了一朵牡丹,再看时,却又变成了过逝的母亲姚氏,远远得呼唤道:“我的儿——”他张张嘴,嗓子却被什么牵制住似的,发不出声音,只觉眼角湿润。再往前走时,那一畦牡丹却突然变作一条宽阔的大河,母亲的老丫鬟随喜漂浮于河水之上,向他摆手作别,倏忽不见了。他来不及多想,更来不及害怕,预备涉水而过,然而没走几步,从水里边突然飞出一只鸟,那鸟的翅膀张开足足有一丈来长,哗啦啦甩了他一身的水。 是他从没见过的一种鸟,鸡头燕颔,五彩凌光的羽毛,器宇不凡,在他头顶上盘桓停留了一会,他便伸出手来,预备去捉那只鸟儿,却听见清脆的一声响,继而有女人的一声尖叫,猛地睁开眼,发现丫头绿萍立在跟前,一地碎了的紫砂茶壶碎片。 他不知哪里来的愤怒,瞪着绿萍骂道:“死丫头,站在这里做什么!” 绿萍脸上薄施粉黛,画着细眉,并且意外地穿了一条青色的纱笼裤——按照以往姚老太太订下的规矩,是不允许下人以下僭上,着色彩鲜艳服饰的。 她感到委屈,因此说话的声调轻慢了许多,低着头向老爷说道:“老爷,杜二叔来了。” 李老爷站起来,迈开步子正待走,忽然瞥见,绿萍身后那畦牡丹原是绿肥红瘦,萧杀不已,忆起梦中情景,不觉打了个寒颤。 杜先生此番前来,按照他自己的话说——没有什么要紧事,他依然是嬉皮笑脸得同李老爷说:“家母两天前过逝了,特意过来向你通报一声——嫂子近来身体可好?” 李老爷一惊非小,想起刚刚做的梦,不觉出了一身冷汗。他说:“你母亲,她老人家为我们李家献出了毕生精力,对我母亲照料有加,对我视如己出,于我李家有恩。明天我同你回去,务必在老人家灵前磕几个头。”说着,眼睛倒红了一圈,也许是因为本身心情就不是太好的缘故,也许是想起了也已过逝的母亲姚氏,也许是确对老丫鬟有情有义,总之,心绪不佳。晚饭时他便告知茶房只做一些素食,并命人连夜订制了一副绸质金边挽联并六匹上等洋绸,几个紫檀匣里装满金银细软,当做一点心意,预备让老丫鬟带到阴间去充充场面,挽联上请黎先生提“难忘淑德,永记慈恩”几个大字,第二天中午,便与杜若启程回樟树。 按照李老爷的意思,老丫鬟的葬礼办得很是风光,乐手鼓手闹得整个一条街的人都出来看,每隔二丈远便有专人燃了爆竹噼里啪啦响一阵,不懂事的小孩跟在送葬队伍后头,专门捡那未燃完的爆竹回去,滴滴答答的唢呐声,一直到出了城还能听见。 老丫鬟被安葬在李家祖坟里,姚氏墓穴的左前方,完全是李家小姐待遇了。安葬所需费用,皆由李老爷一人负担。 这天早晨,李老爷来到杜老先生房内,与他告别。杜老先生年事已高,又遭受丧妻之痛,瞬间苍老了许多,变得耳聋目浊。他颤颤巍巍地从床上坐起来,倚靠在床栏上,艰难得屈了身子,表示向李老爷道谢,并用含糊不清的口齿说道:“少爷,李家对我们的恩情,今生无以为报了,来世愿做牛做马……”李老爷赶忙上前扶住,身旁立着的一个妇人连忙上来接手,杜老先生指了指攀在床头的帕子,妇人便腾出一只手取过来,帮他揩了揩嘴角流出的唾液。杜老接着说:“我老人家恬不知耻,厚着老脸皮还要求您一件事情——”李老爷尊敬地俯身道:“切不要这样说,晚辈力所能及,一定不敢推辞。”杜老指着一旁的妇人道:“她是我老家的妹妹,这段时间靠她服侍我……她无依靠,只一个孙子,虚度十三岁,央您带他在身边,学一门手艺。” 李老爷爽快回答:“您老放心,我一定找人好好照料他。”一边望向妇人,问道:“姑,您的孙儿这就跟我回去罢,不知您舍得舍不得?” 旁边立着的妇人觉得惶恐而激动,看看杜老先生,又看看李老爷,不知该感激哪一个才是。她喃喃回答:“舍得,舍得。”一边到后边房间里将小小人儿牵了出来。 她迅速收拾好包袱,塞在小人怀里,将他推到前边去,并且说:“喜儿,快向李老爷鞠躬。” 喜儿弯下腰来,深深鞠了一躬。 李老爷牵了他的手,又向兜里掏了一卷钞票出来,递给杜老先生。杜老先生死活不肯收下,只好作罢。 临走时,李老爷在当地找了位姓钱的管家在那里,帮忙料理一些事情,兼代看守老宅,杜若万分感激,一直送他们一行人到渡口,作别时,杜若向李老爷请求,分配一些事情让他做。 李老爷问他:“你会做什么?又愿意做什么?” 李老爷知道他以前跟着几个年轻人做过“挑脚”,挑米下信丰,挑盐回来卖,那时候赚下的钱,过后又被他赌光了。凭借对他的了解,李老爷是不放心他在自己身边做什么事情的,但是出于小时候的情谊,又无法开口拒绝他的请求。 “母亲在世时,我和她学过几年医术,这你是知道的。”他抬眼看了看李老爷脸上神情。 “你是想到我这里的药堂来?” “你也知道,咳,我从前不懂事,做了那么一些孽,真是不可饶恕。现在我是诚心悔过了——不知我有没有喜儿这样的好命——”说着,做抹泪状。 李老爷当下也软下心来,说道:“你愿意来我这里做事,当然可以,只是你父亲怎么办。” 他立刻说:“父亲有姑妈照顾。” “那莫看吧,等你服满了孝,可以到回春堂来做点事。” 杜若深深地点头,脸上显出发愤图强的决心来。 回程行船中有一日到了泰和境内,船夫靠岸休息,李老爷携了喜儿欲寻个小酒馆吃顿饱饭,还没走到镇上,天忽的暗将下来,但见云生东南,雾障西北,是正午时分,不一会儿便狂风骤雨,这一切毫无征兆,道路两边都是摊贩,连个避雨的屋檐也找不到,喜儿眼尖,看到几码之外有一颗大榕树,两人便跑到那大榕树下来避雨。 身边一个穿着考究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撑着一根手杖,戴副墨镜,小眼睛从那两片镜片后面探望了望李老爷,见他披着黑呢大衣,想他也许是个有钱的商人,便问他要往哪里去。 李老爷回道:“南安府大虞。” 小胡子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快了快了。”他抬头看看天,阴沉得吓人,外面是迷蒙的一切。 过了许久,雨不见停,气温倒骤降下来,喜儿抱着两只胳膊开始发抖,李老爷见了,自己身上脱下呢子大衣来,叫他披上,又从口袋取出来一小包桂花糕,剃下油纸,捧到喜儿面前叫他吃,喜儿睁着大眼睛,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便拿了一块,问他:“旁边那个叔叔应该也饿了,我给他一块好不好?” 李老爷很为他的善良而感动,便点了点头。 喜儿绕着树干钻到小胡子另一边,不一时李老爷听见喜儿和他说话:“你看,那儿有个人。” 男人说:“看样子,是个疯子。” 李老爷往外看去,只见大雨中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一个人,穿着破旧肮脏的青袍黑卦,敞着怀,头上戴着一顶边沿破破烂烂的乌毡帽,吹着口哨,嘴里还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似乎是在唱歌,他径直走到了大榕树下,浑身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蒙住了半只眼睛,衣摆滴滴答答落下雨水来,一只脚踏着皮鞋,一只脚赤着,脚面上红得发紫。他走到喜儿旁边,仰头大笑:“真是个好地方,真是个好地方哇——” 他突然停住了,瞪着眼睛看那棵树,看了半天,又说:“老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说着便绕着大榕树转了一周,边转圈嘴里边还嘟哝着:“去哪儿了?能去哪儿了呢?” 喜儿看着他怪异的举动看愣了神,李老爷则示意男人举起手杖来,以免他有什么侵略的举动。??等他转了几圈,又回到喜儿旁边时,他的眼睛却盯住了李老爷。他上上下下反反复复打量了李老爷好久,一会儿皱着眉头斜着眼睛想一想,一会儿又点点头,末了他竟然咧着嘴笑了起来,大喊道:“我说去了哪里,原来去了他家里!”继而转身面向榕树道:“老哥儿,你真真不厚道哇!为什么给他也不给我!” 李老爷壮起胆子向他问道:“你说什么?” 他眯着眼睛摇头道:“啧啧啧,有的人真是愚蠢哇,竟会不知道自己享什么福气?”他用手指着面前这棵树,手指翘得很高:“这棵树上本来有只顶美的凤凰,现在却不见了,是到你家里去了哇!” 李老爷听了这话,联想起前些时候那个奇怪的梦,今日叫这疯子一闹,有如醍醐灌顶,恍然顿悟,一时痛快起来,将手里剩下的一袋子桂花糕全赏与了这疯子。 这癫老儿摇摇晃晃得又走进了雨里,嘴里还念念有词:“可惜啦,可惜啦——” 疯人走后,渐渐地雨停了,天还是阴阴沉沉的一个,直至日暮时分赶了家去,安顿了喜儿在生药铺里,将他交付在万太爷身边,让他学些医药手艺。 第三章 应梦凤女 大雨之后,便是立冬,不觉过了半月有余,太太省亲拖延至今,这是李老爷不曾预期的,到了后来,李老爷索性发了急,气温下降得厉害,便托人捎了几件大衣夹袄予她,一边在家里等那人带回来她的消息。 次日,正是午饭时分,丫头绿萍来禀报,说是太太回来了,李老爷便放下筷子,迎了出去,只见霜儿扶了太太正往前厅走来。太太披一件不知是谁的粉荷对襟粗布花袄,脚踏灰色净布棉鞋,同丫鬟们一般的打扮,但身段儿纤细,山山水水,还似少女,只是面颊无色,唇白发紫,李老爷赶忙将她迎进了厅内,一边吩咐霜儿到太太房内取了裘衣与暖壶来,一边让下人将桌上的饭菜拿去热一热。 直至吃了几口菜,叫热汤熏了熏,太太的面颊方才红润了些,李老爷又叫人取了暖鞋来,亲自给她换上,一边又问:“夫人怎么一去了大半月,也不捎个信来。” 太太蒙住脸,竟呜咽起来道:“我真是没脸同你说这些事!” “什么?出了什么事?” 太太将旁边伺候着的两个下人遣走了,才说:“真是作孽呀!我那个天煞的哥哥,赌钱把人都赔进去了,我变卖了衣裳首饰才把香笙赎回来。上回卖老婆,这回又卖女儿,下回该打老爹老娘的主意了,我要不是嫁了你,我早被他赌窑子里了……你说他这样的混账东西怎么不去死。” 李老爷知道她说气话不作数的。沈浮浪好赌,谁也拿他没法子,输田地,输宅子,沈老太太跑到沈氏面前一哭诉,沈氏便送钱送物,从前姚氏在世时,告诫过沈氏,要她同娘家人划清界限,尤其沈浮浪这种赌徒,更是无底洞,不可暗中接济,沈氏孝顺,看不得爹娘受苦,嘴上答应,平日里依旧是当铺的常客,李老爷从前觉得她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姚老太太一生气,他还帮着说两句话,姚老太太过世以后,屋里的古玩字画也常常被沈氏当了去,有时候李老爷为这事同她争执,她哭得梨花带雨看了叫人心软,便想反正家底子厚,就由她哥哥败去,还能败光了?事后醒悟,发誓绝不会有下一次,因此这一回,他预备好好说道说道。 谁知道沈氏又开口道:“这是一桩,还有一桩事我真是不愿同你说了。” 李老爷被她拿走了话头,问道:“还有事?” 沈氏拿帕子抹了抹眼睛道:“是我苦命的妹妹,不知叫哪个痞子糟蹋了,怀了野种……” “什么时候?” “谁知道呢——也是我这次回去才发现的,肚子都显了,想必得有三五个月了,你晓得我那妹妹,整日价混混沌沌的,你问她什么,她也应不了,我娘给气病了,我爹要杀她,整个家里天翻地覆的。谁能料到这些呢?” “唔,那真是……不简单,依我看,得抓住那做恶事的人,强他将你妹妹娶了——就算抓不到人,也得快快将你妹妹嫁出去为好,现如今不必挑肥拣瘦了。” “说得轻巧,我看那杜二叔,也老大不小,尚未娶妻,嫁与他可好?” 李老爷不做声,李太太又重重向地下啐了一口道:“呸,就是嫁村口的张瘸子,也不能嫁杜若这号人物。” 李老爷皱了皱眉,杜若同自己一块长大,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太太何时变得如此厌恶他,从前在樟树老宅时,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愿意说笑两句,如今不在一处了,每回谈到他就要数落一番,杜若是有些坏习性,同沈浮浪确是一路货色,但没他那样不要脸,至少不会连累别人。太太损起别家兄弟来倒是一套一套。 李太太见老爷面有愠色,自知说错了话,立刻掩脸哭道:“我真是气急了,这事同他杜若有什么相干,诋毁人家做什么。哎,我真是……“ 李老爷音调降了几分,柔声道:“先别想这些了。” 饭毕,李老爷送她回房内休息,谈起衣服的事,便说:“先前我才托人带了些厚衣裳给你,你可收到?” “什么时候的事?我一件也没见着。” “就是昨天早晨才走的,你那里也不远,走一日也有余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想是路上耽搁了。他送过去,便也有人替我收着。” “岳母的病可好些了?” “好些了……香笙如今替我看顾着,有信儿她会来向我报告——毕竟还是不很放心得下。” 说话间两人走至芍药栏下,李老爷想起那个奇怪的梦,便将梦中情景连同那日碰见的疯子这般如此地向太太说了,太太有点迷信,听到他这样说倒是正中自己心意,便向他说:“也许上天眷顾,要赐我们一只凤凰呢?”于是指一指自己的肚子,李老爷虽然已有4个儿子,何尝不期望得到一个女儿,因此连连附和,两人越说越高兴,暂时将烦恼抛至脑后,不在话下。 李老爷的三个较大一些的儿子,都被安排在南安府公立小学上课,崇文由于功课好,已经直接上高年级,崇义和崇孝插班进低年级,他两个非常调皮,因学校离家有五里路程,因此每个人都是自己带了饭菜过去,中午将就着吃一顿。他两个常常没到饭点便吃掉了菜,中午时便抢人家的菜吃,崇文知道了这件事,也不告诉父母,只把自己那一份拿出来,贴补了受害者了事。 学堂离家远,李太太不放心,上学放学便差了黎叔在路上护着三个孩子,黎叔年逾五十,爹娘早逝,尚未成家,只孤零零一个人,从15岁投靠在李家做事,伺候李家三代人,拿微薄一点薪金,勤勤恳恳,十分得老爷尊敬善用。崇义崇孝曲解了母亲意思,认为招他来是做背客,常常走不了几步便争着要黎叔背,哪里背得过来呢,崇文年纪大又懂事,便也充当起背弟弟的角色来,然而走不了多远便气喘不已。 后来不久,太太发现崇文渐渐瘦了,却并没有什么病症,回家来便问他:“是否哪里不舒服,还是功课太重,还是学校里面有同学欺负?”他只摇头,安慰母亲说一切都好。太太只道茶房每天给他准备的饭食少了,叫他吃不饱饭,便向茶房的老婆子质问,老婆子只说每天早晨是少爷的丫鬟绿萍亲自来装盒,她不过问的。问了一圈,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太太只好吩咐茶房每天多给崇文备一个鸡蛋,另偷偷塞一些饼干洋巧克力在他口袋里。 有一回,学校里崇义崇孝的先生来家向李老爷告状,说他家两个小子常抢人家饭食,还同别人打架,把人家带来的一罐子腌菜泼在人家的衣裳里。李老爷听后大怒,等孩子们放了学,便提了崇义崇孝两个锁在房间里,跪在床前问话。 几个丫鬟仆人挨在门外偷听,听见李老爷大发脾气,摔了杯碗,极大声得说话,又听见两个男孩子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水仙赶忙跑去找太太。 太太正在对街苏太太家搓麻将,吩咐了霜儿回家向老爷通报苏太太留了她吃饭,要晚点儿回来,叫仆人金珠在门前停一盏灯。水仙在假山那面正好撞见了霜儿,便扶着胸口气喘吁吁地向她说:“太太…快去找太太!” 霜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这个莽撞鬼,有什么要紧事,讲清楚来。” 水仙扯了她袖子道:“来了个先生向老爷告状两位少爷调皮,老爷发了大脾气,捉了两个少爷要教训他们,再晚些恐怕要动手打坏了!” 霜儿听了,知道事态严重,便赶忙往对街跑了去。 这边崇义和崇善跪在地上,并不知道先生来告了状,心里却已猜到七八分,见父亲怒不可揭,便不敢说话。先前李老爷只是发了一通脾气,摔了几个碗碟,嘴里不住骂道:“畜生!孽障!没礼教的种!”背了手围着房内的八仙桌转了几圈,才一巴掌拍在桌上,向他们俩问道:“我们家哪里亏待你们两个畜生,逼得你们去抢人家的饭!” 弟弟崇孝开始呜呜咽咽抽泣起来,李老爷瞪着眼怒道:“这会子来哭!早先干嘛去了?不是挺能的吗?不是霸道吗?问你们话!说来听呀!” 哥哥崇义抬起头来,以极低的声音回答:“我们原不想抢他的,只是他家的腌菜极好吃,他又不肯分享我们——家里的厨子又做不出来这味儿。” 李老爷气得浑身发颤:“好你哇,我平时是这样教你们的?但凡别人好的,必定要有你一份哇!那莫你的丝鞋、绸衫,人家没有的,你怎么不脱来给了人家呢?”说来便抢上去要脱了他俩的鞋,又从崇孝的衣服口袋里搜出一只羽翼未满的雏鸟来。这可怜的鸟儿两只脚被红丝线绑住,眼睛闭着,脖子歪向一边,想必已经断气了。李老爷看到这,更是气地不行,崇孝更要上前来夺,李老爷回身就给了他一个嘴巴子,嘴里吼道:“没人性的东西,辱没祖先的玩意儿!” 崇孝被打得晕头转向,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这时崇文在外边拍门。 李老爷放他进来,崇文看到满地的碗盏碎片,以及两个弟弟衣衫不整,鞋、帽也撇在一旁。李老爷见到大儿子,气才消了一些,然而还是严肃地问他道:“你两个弟弟平白无故地欺负人家,跟强盗一样,你若知道,应该来向我说,而不是等到学校里面的先生来告状,这不是叫人打我的嘴巴子吗!我面皮再厚,也禁不起哇!” 崇文连声道歉,“爸爸,都是我的错,弟弟年幼不懂事,我没有尽到做哥哥的责任。弟弟爱吃马蛋家那腌菜,我去和马蛋说,愿意买他几两,谁知他好不知趣,反倒骂起我来,这也不说,他还骂我们姨是傻瓜癫婆,弟弟气不过,才要给他一点儿教训——当然做得不对。” 李老爷想了想,对三个孩子说:“你们有错,马蛋也有错,当然我也有错。马蛋没家教,你们不能像他一样。我们李家的孩子,要懂礼仪,知廉耻,就是到了我这里,我不懂事,你们祖母若在世,也要教训我的。他说他的,你们不想听走开就是,想一想,他又不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他说的话,放个屁也就没了,何必当真了呢?君子有量,宰相肚里能撑船。” 崇文听了,连连点头,对父亲的宽容感到很敬佩,崇孝依然抽泣不停,愤愤道:“干什么因为一只鸟,你就要给我一个大耳刮子!” 李老爷遂才消下的火苗又噌地冒了起来,一边从墙上拿过鸡毛掸子,一边骂道:“混账东西,你有脸犟嘴!我今天非……” 崇文不等他说完,赶紧奔了上去夺了掸子来,为他抚背道:“爸爸消气,身子要紧。”一边向两个弟弟使眼色,叫少说两句。 崇义看不过去,便理直气壮说道:“鸟儿是路边捉的,黎叔给捉的,也是黎叔给绑了的!” 李老爷这才想起来,三个儿子放学时,黎叔也跟着一道进来的,当时他还纳闷,并没分派黎叔去做什么,怎么他倒自作主张出门了。他不知道太太吩咐黎叔他们的事。 李老爷问:“怎么黎叔和你们在一块儿?” 崇义道:“黎叔是背客呀!” “谁叫他去做这事的!!这么一段路,除了你们哪个孩子要人背的,有吗?你们搞什么东西!家里没男人了吗?黎叔这么大年纪了,谁叫他去做这事的!!”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边霜儿刚刚跑了进院子里来,找不见老爷,只对丫鬟几个说了太太晕倒的事,院子里一时乱作一团,李老爷从房间里听到外边咋咋呼呼,接着黎叔捶门道:老爷——老爷——太太晕倒了! 李老爷夺门而出,刚刚跑出院门,远远看见苏太太并几个下人将李太太扶了回来,已至花园门首。他走过去接,急得身上直冒汗。此时李家的下人们也跑了出来,七手八脚将太太扶到上房里休息下,请了万太爷来瞧。 房里几个孩子也都出来看,见母亲由一位太太扶着来了,这位太太娘家姓周,结婚后随了夫家姓,为苏太太。她生得长脸窄额头,细长的眼睛,淡眉与尖尖的鼻头,鼻翼两旁生了几点麻子,不笑时显得蛮凶恶,笑时额纹鼻纹又蹙成一团,说美不美,说丑不丑,只是看起来年纪大了些。崇文很懂礼仪,向苏太太问了好,他两个弟弟只是一个劲儿盯着苏太太看,一个眼泪鼻涕还留在脸上。苏太太见了直笑。 苏太太的丈夫是一位西医,在赣县西式医院上班,除去坐诊外还接一些私活。苏太太的哥哥,在西华山倒卖钨矿,是个小小的私人老板,但正好赶上时候,靠开民窿挖矿狠狠发了一笔。她自己也是顶厉害的一个女人,手边原有些钱,先是雇人做挑脚贩布匹、香料、纸张到一些临近的小镇上,换了米、鸡和油回来卖,再积攒了些钱,开起一家小小金店,渐渐扩大门面,加上她爱结交富人,因此很发财,她的丈夫在赣县买了洋房,她在南安府也有一套洋房,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她都可以称得上为一个能干的女人,然而她的能干似乎并不能讨得他丈夫的喜欢。 这边,李老爷叫丫鬟看茶,请苏太太到上房去坐一坐。苏太太只推辞说家中有事,不便久留,李老爷虽口头挽留,心里面只想快快去看望自己的太太,见她推辞也是正中下怀。两个人周旋了几句,苏太太便告辞而去。 李太太早醒了过来,才躺下,便叫了水仙来,问她:“老爷动手了没有?” 水仙说:“我们在外面听着,似乎只赏了谁嘴巴,摔了几个杯碗,吼了几声。” 李太太长吁一口气,接着又问:“赏了谁的巴掌?” “许是三少爷。” 李太太让她去找了崇义崇孝来,心里一面庆幸一面又心疼。 万太爷来瞧过,开了两副补药并一副安胎药,同李老爷道了喜,说太太只是受了点惊吓,并无大碍的。 李老爷大喜,吩咐随从送他出了门,便走到上房来。 霜儿立在床边伺候,见老爷进来了,红光满面,喜上眉梢,便识趣地退了出去,照看茶房煎药去了。李老爷一径坐到床边,喜滋滋地看着他太太,一时竟不知怎么开口。 李太太坐了起来,先说了:“这一回真是奇怪,要不是出了这回事,恐怕还不知道呢。” 李老爷简直合不拢嘴,方才的不愉快完全被抛在了脑后,他一心想要个丫头,便道:“这回该应了我那个梦,是只凤凰了吧——古代有应梦贤臣,我这个就是应梦凤女!” 李太太笑眯眯,盯着他道:“你知道?”一面又掀开被子来摸自己的肚子,半开玩笑道:“是那一只凤凰变的么?” 李老爷喜不自禁,忙得叮嘱她不许操心受累,不要再回沁心阁住,安心在这上房内养胎。李太太一时间依了他,只说东西先不要搬动,等明年坐完月子还要回去的。 不多时,霜儿捧了药汤来服侍太太喝下,李老爷问她说:“茶房下现有几个婆子?” 霜儿道:“有一个煮菜的陈妈,一个帮厨的翦婆,原本还有一个专管采购的,前段时间推说家里面有事辞了。现黎叔帮着买菜。” “那么,先叫翦婆做着孕食,她会做不会?” 霜儿于是去请了翦婆来,老爷问她话,她都一一答下,于是用了她,每月额外给两斗白面。 翦婆走后,饭菜已热了两遍,老爷太太上桌,才总算开了晚饭。饭桌上,崇孝崇义两个一声不吭,也不敢抬眼——小孩子都还不知道家里面的喜事。晚饭后,崇文领着两个弟弟来看母亲,见老爷在房内,崇孝崇义不愿进门,崇义甚至有点儿怨恨父亲,踌躇了半日,一个人跑开了。李太太命霜儿将两个孩子接进门来,再去寻崇义,这边嗔怪老爷道:“你看你,下手没轻没重的,他都怕见你!” “你不知道他犯的什么事!” “不过是垂涎人家的咸菜罢了,小孩子懂什么呢?” “垂涎人家的咸菜!你说得轻巧。”他一面拉过崇义到他母亲面前来,让他自己说。 崇孝于是将刚刚说过的自家厨子做不出来的话,如此这般又向母亲说了一遍,只忽略往人家脖子里倒菜汤的话。 李太太说:“这有什么要紧,明天我让黎叔找他父母买一坛子咸菜来,吃腻你两个。” 李老爷见她忽略了重点,忙道:“马蛋那个大伯,是五里山那爿的保长,手底下全是些砂子老板,论钱论权都硬得很,不然学校老师也不会急急撩撩得来告状——话说回来,他就是个平民百姓,也不能包庇你儿子欺负人,叫人家议论起来,怪家长没教好,孩子没教养,我可受不起这种闲话。” “你想得过于严重了,不过是孩子嘴馋。” 李老爷有点生气,他说:“你敢说崇文不是个孩子吗?怎么同是孩子,就从没有人在我面前告过崇文什么状呢?大家都说他的好!我李家的孩子不应该是这样的吗?做人做事,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李太太依然好言相劝:“你说问心无愧,他才十几岁?怎么懂问心无愧呢?你操之过急了。” 可是崇孝插嘴说:“妈妈,我懂。” 李太太望着他,他又说:“我和哥哥欺负马蛋,的确我们做得不对。哥哥刚刚没能听到父亲这番话,我都替他可惜。待会我会转教给他。” 李老爷顿时气消,走过去摸了摸崇孝的脑袋。 这下整个一件事算是结束得很美满,过了两天,李太太提着东西专门向马蛋家登门道歉去了,回来时真带着一大坛子腌菜。李家因为要新添一位小姐或公子——当然大家都希望是一位小姐,上上下下都是欢喜的空气。李老爷发现黎叔每天送学的事,开始感到气愤,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体恤他年老,每月多拨五块钱与他,一些好差事也专与他做。李太太发现一个送学的不够,便又差了一个年轻的唤作银珠的下人接送,崇文的身体也渐渐圆满起来。 李太太平日里没有别的消遣,只一样,爱与苏太太一处打牌。苏太太社交广泛,她住的一条道上,清一色别墅洋房,均是阔人的府邸。她认识许多砂子老板的太太,没事也叫来一处吃茶逛街。由于李太太性格随和,特别聊得来些,与她又格外亲热,常常差人送些小礼物来,或是到手些洋布料,洋糕点,或是得了上好的西洋参煲的王八汤,也赶着趁热给她送一钵子来。 第四章 抱薪救焚 这年春天,临近清明,几天来的一个好天气,苏太太家摘了几篮子艾草准备做清明果——也就是客家人俗称的艾米果,前一天使人拿贴子来,邀请李老爷李太太明日一家来坐。 第二天恰是艳阳高照,花红柳绿,李太太心情甚好,右边由丫头霜儿搀着,左边还牵着四岁大的崇善。崇善不肯老实,走几步要蹲下捡石子,或者看中路边树上的青虫鸟儿,要驻足看一会儿,过不了多久要丫鬟背,闹得李太太只好放开他。 李老爷走在前首,李太太与霜儿随其后,接下来是崇文、崇孝、崇义几个,水仙和绿萍走在一处说笑,崇善由贵卿背着,落在了最后头。众人过街,进了挺气派一座门楼,中间一条宽阔平坦大道,两边种着好些遮天蔽日的老槐和香樟,隐现在树叶后边几幢蓝蓝白白的洋房,连着走过了三两家,苏太太穿着一件灰呢斗篷,和一位管家早已等在门首,将众人迎了进去。 前院里种了些美人蕉、夹竹桃,院偏角落上白栅栏围着一棵高大的杏树,开满微粉的小花,左边转角一处葡萄架下置着两张青白雕花藤椅。苏太太领着众人走过气派的白底蓝道石阶,进了客厅。 客厅下铺着暗红五菱图案纯毛地毯,正中三具丝绒沙发,大理石茶几,米黄粉墙,镶金边瓷罩洋灯,镂空挂式屏风隔断,乳白色实木圆桌,十张配套的椅子,角落一盆富贵竹,对过的滴水观音看似很随意地摆在地上,墙头挂两小一大三幅抽象画,像随便一个什么人打翻了颜料盒。通往后花园玻璃大门前,蜷着两副梅红厚呢窗帘,内里白蕾丝纱幕。 崇文随着父母在沙发上坐下了,目光还在四处打量。崇孝崇义却坐不住,跑出前院去了,水仙和绿萍由苏家一个叫天青的丫头领着,走过一段铺着方砖的甬道,到茶房帮忙。 崇善由大哥崇文揽着,玩茶几上一个雕着狗头的烟灰缸。不一会儿,苏太太煮了咖啡出来,因李太太怀着身孕,特别给她预备了热的牛奶,崇善喝了一口咖啡,却皱着眉头喷了出来,李老爷嗔怪他,贵卿蹲下去用袖子擦地毯上的咖啡渍,苏太太忙说没事。崇善觉得很无趣,便摇摇摆摆出了院子,找两个哥哥去了,贵卿在他身后跟着,寸步不敢离。 崇孝崇义两个正摘那美人蕉的花儿,一朵一朵拿在手上,吸那花里面的甜汁液吃,崇善看见了也闹着要,崇义给了他一朵吸过了的,他拿在嘴里吸,半天吸不出来蜜,便哭闹起来,崇义则哈哈大笑。贵卿劝不住,便对崇义道:“这些穷人家孩子的玩法,你们跟哪儿学的?好不好我告诉老爷去!”崇义便给了他一朵,崇孝干脆把手里边的花都给了他,崇善才呵呵笑了起来,两个人绕着房子跑到后院去了。 崇善玩了一会儿花,玩腻了把它们通通丢在地上,闹着要贵卿背他去找两个哥哥。 房子后面是个小小的花园,绿草坪上一座架空白漆秋千,高高木架上挂着一排红红黄黄紧蹙的丝绒花,是藤制的吊链,崇孝崇义两个正坐在摇篮里嬉闹,谁也不肯下来推,见贵卿背着崇善来了,喊贵卿在后面帮他们推。 此时,水仙和绿萍正在厨下帮忙,一个人负责清洗艾草,一个人负责将洗好煮过的艾草剁成泥。苏家两个厨娘,一个年龄大些叫做陈妈妈的,负责炒腌菜腊肉馅,另一个同水仙绿萍一般年纪的小妮子名叫珍儿的,就坐在长桌前揉面,她对过还另坐了一个中年女人,戴着长长白白的大高帽,只管坐在那里抽烟。 过了一会儿,天青进来,将那戴白帽子的女人叫了出去。 绿萍停下手中剁艾草的活,转过身来问珍儿道:“珍儿,你说那个白无常是谁?” 水仙蹲在地上洗菜,这会子也关了水,抬起头来说:“对呀,我也想知道。” 珍儿笑说:“她是我们太太新近请来的一个专做西点的厨子。” 绿萍道:“哦,我还以为她是你家太太请来的姑奶奶呢!”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连陈妈妈也笑,并且说:“她自己原也是这么想的。” 珍儿道:“你们别小瞧了她,我们太太可看重她呢。一般人家来还吃不上她做的菜,要像你们李老爷太太这样的大客来了,才请她来!她一个月难得做一趟活,拿的可是薪水!” 绿萍啧啧道:“你们家太太可真有钱。就是不知道你们家老爷是做什么的?” 珍儿向四下处望了望,低声说:“我们先生是市里面有名的医师,连市长看病也找他。” 水仙若有所悟:“哦,原来也是医生。” “那不一样,我们先生是西医!” 绿萍道:“晓得,你们李家上上下下,连一个漱盂也是洋货!” 大家又笑将起来,珍儿捞起一捧面粉,往她身上脸上扔过去,一边笑道:“赏你一把洋面粉!” 这时,天青端了两碟糕点酥饼上来,李太太叫崇文去叫三个弟弟,崇文手里拿着一块绿豆糕,站起身来,天青向隔断后边的落地门帘努了努嘴,示意他弟弟几个在那面。 崇文向她拜谢过,往那门边走。外面太阳光经过那玻璃门,透过隔断的镂空洒将下来一地光晕,他觉得很美。 玻璃门是紧闭的,他朝外面看了看,见几个弟弟玩得很开心,便不去惊动他们,目光越过花园的草地,高墙,径直望了出去。阳光很好,他猜那高墙外面是谁家养了一只狗,有一辆小汽车从高墙下飞快地开过去了,扬起一片小小的绿叶,嘟嘟两响之后是犬吠声,母亲的说笑声,然而他在这所有的杂音当中捕捉到一支悠扬的钢琴曲。 他觉得热血沸腾。 “文儿,立在那里做什么,把你几个弟弟找回来呀。”李太太朝着崇文喊,又向苏太太说:“几个小祖宗早饭没怎么吃。” 崇文答应一声,认真地敲着玻璃门,渴望弟弟们能听到他,这边还竖着耳朵对那飘来的曲调仔细辨认,他觉得应该不远。天青走过去,帮他推开了门。 苏太太看见他笑了起来,又看了看李太太的肚子,眯着眼问道:“应该快了吧?” “还早呢,怎么着也得过了小暑,搞不好得等到天气最热那时候——这孩子没捡着个好日子。” “你呀!生在福中不知福哇!你是不知道旁人有多么羡慕你李太太,前天那孙老板的姨太太在我这打麻将的时候还说,南安府所有的太太当中,就数那李家太太最是命好,嫁着个好丈夫,脸儿身段又极好,生了四个娃,比街上那些妹崽还嫩气,别人家抢不走的好处都归了她,这老天爷也不想着布施我们一点儿。要我说,你们的命都比我好,老天要是肯赏我一个儿子,让我少活个十几年我也不在乎。”她又仰着脸笑了起来,脸上的五官可着劲往中间凑,皮肤上沟沟壑壑,当真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她笑得很悲哀的样子。 李老爷说:“这孩子生下来,还得劳烦您的伙计给打一对金镯子,一顶金坠子。” 苏太太用戴着钻石尾戒的小指把前额几缕头发勾到耳后,她强笑道:“这个不消你说!”又道:“孩子预备自己生还是到医院去生?” “不麻烦,我也不是头一胎了,轻车熟路,不像那些小姐一样金贵。还是用原来的接生婆吧,我信任她的。” “唔,顶好顶好。”苏太太笑着拿起一杯咖啡,加一点儿牛奶和白糖,银匙儿舀匀了,抿嘴喝了一小口,又问:“月子间有没有伺候?”李太太因道:“我请来的那个接生婆伺候月子也能耐,她是我家乡人…….”说着,她不禁想起了多苦多难的妹妹和她肚子里没着没落的孩子,她慢慢地站起来,睃了身旁坐着的丈夫一眼,笑嘻嘻得向苏太太递一个眼色,两人走到前边院里葡萄架下来,苏太太道:“妹妹,什么神秘事,消得藏这里来说。”李太太道:“我们老爷有个远亲,原是樟树一家茶馆里账房先生,顶有文化的一个人,后来娶老婆登地一连气生下五六个孩儿,都是男孩,一家人喜是喜,就是日子过得太拮据。现今他老婆肚里又有了一个,他老婆没办法找了人来求我,要把肚子里这个过继给我。我说我自己肚里这个还没下地呢。就是前几天的事。”苏太太心下一动,因道:“唔,你们李家真的是好命哩。怎么那苏长治就没这样的好亲戚。”蹙着眉撇了撇李太太,李太太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外人只看表面好,不知内里疮啊。本来他要予我,我收过来,也不妨事,只是他的肚子比我早了几个月,算命先生说,若是晚出世几个月还好,现在这个状况,恐怕会镇着我肚子里这个,不大吉利呢!” 苏太太听她这么说,清楚她是成心要牵线把这孩子过继给自己,如果这孩子生下来带把,那是赚了,若不带把,也不吃亏,便和李太太周旋了几句,承接下来。??崇孝崇义听见说有吃的,先跑了回来,抢着盘子里几个糕点吃掉了,把剩下几个完整的也捣鼓碎了,等到崇善跟在后头跑进来,见到盘子里的渣渣,觉得很泄气,知道是两个哥哥捣鬼,瞪着一双圆眼睛要向妈妈告状,发现妈妈和苏太太不见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外面去,贵卿跟着他,他气呼呼地努了嘴说道:“坏丫头,不要你跟着我!” 贵卿看见他赶上了正准备往大门外走的大哥哥崇文,她对崇文说:“大少爷,看着点儿小少爷。”茶房里叫水开了,她抢在天青前头去递茶水。 崇善牵着大哥哥的手,显得很惬意。他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得说:“我觉得所有哥哥之中,是大哥最好。”崇文向他笑了一下,心不在焉,他也笑起来,霍霍得缺了一颗门牙。走出苏家大门,走到大道上,他又问:“我们去哪儿?” 崇文压低了声音同他说:“嘘,我们去一个好地方。” 他显得很激动,仿佛是要去完成一项神秘的使命,他把胖乎乎的食指抵在嘴唇上,提溜转着眼珠,说道:“嘘——”,四处看了看,又自言自语道:“不叫二哥三哥知道。” 两个人走过一幢和苏家差不多式样的洋房,通过大铁门往里边张望,一个人也没看见,房子里很安静,崇文摇摇头,说:“不是这里。” 崇善点头,“哦,不是这里。”拉着哥哥往前走。 走了十几码,面前是一幢更加气派的洋楼,独栋4层,二层半空平白伸出一个大露台,三两个人正来来回回往那里运送吊篮和盆栽,楼前一株很大的桃树,树下架一座木梯,有人骑在梯上修剪枝叶,阴凉里停着一辆黑亮的小汽车,铁门下躺着一条巨型大狼狗正打瞌睡。 崇文趴在铁门前看了半晌,二楼露台前探出一张中年男人的脸来,朝下看了看,又闪进去了。 “唔,应该就是这里。” 崇善也跟着说:“唔,就是这里。” 那修剪枝叶的人从梯子上下来,看见两个孩童在门外鬼鬼祟祟地张望,他走近前,上下打量一番,见两个孩子穿得很讲究,便隔着门栏客客气气地问道:“小朋友,你们来找谁?” 崇文挠挠头,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能回答他的问题,踟蹰了一会儿,想走,又迈不开步子。 崇善趾高气扬地回答道:“这是个秘密。” 崇文连连摆手,他说:“师傅你好,我是那一家的客人。”他用手指了指百步开外的苏家大门,“我刚刚听到有人在弹钢琴,找到这里来了。” 崇善立刻将食指抵上了嘴前,他说:“嘘——” 铁门内的狼狗忽然跳了起来,汪汪汪地大叫,崇善吃了一吓,也跳起来,捡起路上的小石子,从栏杆间扔进去,往狗儿身上砸。崇文正想阻止他,却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说“不要!” 他看见一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赛璐珞的洋娃娃一般,长睫毛大眼睛,粉白的皮肤,红扑扑的脸蛋,穿着蜜合蕾丝大摆的连衣裙,脚上踏着黑色小皮鞋,低着头对狗儿耐心地讲话:“密斯刘,你应当分清好人坏人,不能见人就吠,好吗?” 那巨大的狼狗立时变得温顺可爱,对她摇首摆尾起来。 她说:“密斯刘乖狗狗,密斯特蔡给你吃罐头!”转而又对站在一旁的剪枝人说道:“密斯幸,里面找你。” 崇文不知道怎的,看到这个女孩的打扮,突然想起曾经美丽的音乐老师。他感到全身的血管都紧张起来,赶快拉着弟弟离开了。 没走几步,那温柔宁静的钢琴曲声又将他通身环绕,阳光透过槐树叶间隙落在脚地上的光斑,他一个一个地踏上去,仿佛踏在冰面上,周围是透明晶莹的天地,透明晶莹的山川大河,透明晶莹的曲调,透明的一切。 崇善见哥哥停了下来,便挣脱了手,一个人玩起来。他把穿在脚上稍显宽松的毛线鞋用力往前踢,鞋子飞出去,他再赤着脚走过去将鞋子捡起来穿上,又踢出去——一个人玩得咯咯笑。 这样往复了三两下,他已经快跳到苏家楼前,他弯腰捡鞋的时候,忽然地向前一栽,头着地摔了个跟头。这时李太太挽着苏太太正好走出门首,看见崇善蹭在地上懵懵懂懂的,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哇哇大哭。 李太太大叫:“我的祖宗诶——”她行动不便,苏太太倒抢先一步奔上前将崇善拉携起来,搂在怀里,仔细检查了一番,并未伤着脑袋,只是左耳处有挫伤,灰尘泥土包裹的耳廓上渗出血来。 李太太朝门里喊贵卿,苏太太则喊天青拿医药箱。 李老爷和崇文同时间跑了过来。 李太太心疼得落泪,一个劲儿地和崇善说话:“善儿,我是妈妈,痛不痛?哪里痛?”担心他摔坏脑子。 崇善不说话,只扑在苏太太怀里大哭。 贵卿慌跑了出来,立在一旁害怕地发抖,她说:“我以为大少爷看着的,不想这才一会儿工夫……” 不一会儿,丫头们闻声都跑了出来,水仙和霜儿各自站在贵卿身边,拉住她的手,担心太太给她难堪。而绿萍则站在贵卿身后,暗自幸灾乐祸,太太向来只挑自个的毛病,这下终于可以看看别人的热闹了。 崇文很自责,他沉默地低着头。 李太太并没有责怪谁,只是对贵卿说:“下次不要给他穿这种不合脚的鞋,还有,照着他的脚多勾几双鞋垫,厚点儿的。” 少顷,天青拿着医药箱跑了出来,苏太太给崇善清理好伤口,上了消毒药水,所幸只是皮外伤。 因为黎叔赶来禀报,说杜二叔要求见老爷,李老爷没赶上午饭就家去了,崇文和崇孝崇义也跟着回家,李老爷安排下杜若在万太爷生药铺里做事。而崇善粘母亲,一直同母亲和几个丫头在苏太太家呆到日落,又推脱不过吃了晚饭才回。 过了几天,恰逢崇善四岁生日,因他是服孝期间生的,按迷信办生日不好大张旗鼓,只请了相好的苏太太来家吃饭,前一天李太太使霜儿拿了帖子去,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收苏太太什么礼,然而还是接了一双金丝虎头鞋,一个精致小巧纯金长命锁回来,说是不收下不准她回家,要留她做丫鬟。李太太觉得受不起这么贵重的礼,又没什么好回礼的,便第二天崇善生日酒桌上趁兴儿,叫崇善认了苏太太做干娘,把苏太太欢喜的要不得。 那日李家除了小聚,还打点了一些瓜子小菜,饭前另摆了一桌在花园里犒赏丫鬟们的。少爷们都上了学,崇善由奶娘带着到圩场上买玩意儿去了,茶房里也不用忙饭,赶着到城南酒楼里点好菜,留下地址叫伙计们送过来就好。霜儿、水仙、绿萍、贵卿几个年轻丫鬟好不容易闲下来,翘着二郎腿齐刷刷一排坐在那芍药栏下说话,先说那苏太太家的白无常,几个人笑了一回,再说到苏太太家那个天青丫头,大家伙笑猜她的岁数,霜儿道:“看她粉面白皮的,开始我还以为她是苏家的小姐,再者她的穿着打扮,也不是丫鬟的打扮,苏太太真大度。”水仙也附和道:“就是就是,我们站她旁边,别人看起来,倒像她是主子。我看她呀,应该只有十六七的样子。”绿萍道:“哟哟哟,霜儿是收了人家太太好处,水仙你合什么拍子,在这里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恭维别人家的丫鬟。她涂脂抹粉的,脸上当然红红白白。你我要是打扮起来,还能叫她比下去?”水仙笑道:“说起打扮,姐姐你是老主顾。”大家都笑起来。绿萍道:“你们是没瞧见,我们老爷坐在那,她总凑上去端茶递水的,眼神还飘来飘去,惹得我们老爷总看她。她心思可厉害呢,我看啊,她就是属狐狸精的!”霜儿道:“有这种事?我看她挺和善的。”绿萍笑道:“人家就是属狐狸精的,还能露出尾巴给你瞧?”贵卿插话道:“就是狐狸精,也得有一股骚气。我怎么没闻见?”绿萍斜睨着瞧她一眼道:“你成天跟着崇善少爷,除了闻见奶气,还闻得见骚气?”大家都被她这句话逗乐了,笑的前仰后合,贵卿又好气又好笑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过了一会儿,花园门口有人挑着担子叫卖枇杷,霜儿看见,掏了一块钱,跑过去拦住那卖枇杷的,买了一大篓子,用帕子遮了端进来。又拣了两把抓在手上,走到紫云斋去送给黎叔吃。绿萍看见那上头盖着的绣了喜鹊和红莲的真丝手帕,不觉生气起来,便阴阳怪气地说道:“瞧瞧人家霜儿,到底是太太身边的人,多会做人呀!难怪李家什么好差事都予她。”水仙道:“绿萍姐,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绿萍道:“你呀,就是单纯得可怜。你瞧她,买了一篓子烂枇杷,也要捡一把去巴结那姓黎的管家,我说怎么她后来的,年纪还小,又没多双眼睛多条腿,怎么就做了太太的人,太太怎么就宠她,每回苏家跑腿都是她。苏太太是什么人,还能少了她什么跑腿费?你们别看她素日好像大方些,人家根本不差这点。瞧这丝帕子,生怕谁不知道她有似得,巴巴得撂在这。一篓子烂枇杷,有什么好遮好挡的!”水仙、贵卿和绿萍是五年前一齐进的李家,那时候绿萍最大,是虚岁14,水仙贵卿都是13岁不满,李家安排他们三照顾三个少爷,半年后霜儿才来,来时刚满13。太太原有的两个丫鬟到了年纪,家里有人在乡下陆续给他们找了婆家,霜儿便替了他们的位置。霜儿为人好,能吃苦,不论是主家还是丫鬟厨娘都爱和她打交道,水仙和贵卿和她年纪相仿,特别和她谈得来,听见绿萍说她的坏话,互相撇撇嘴对视了一眼,知道绿萍这个人是直肠子,尤其嘴上抹了辣子,人倒也不坏,就不置可否,揭开帕子去抓那篓子里的枇杷吃。 绿萍见水仙将那帕子收了在自个口袋里,便向她要了帕子来看。仔细研究了半晌,她说:“就是一条真丝帕子,也没什么稀奇的——这喜鹊倒绣得蛮好。我在杭州时,家家户户穿的用的都是绸缎,不像这穷乡僻壤的,太太小姐们的衣裳面料也不很好。”贵卿笑说:“绿萍姐,你总说你家原在杭州,我们只当你是说笑呢!”绿萍瞪她一眼,道:“怎么不信!我本来是杭州人,虽不是上等人家,日子过得吃穿不愁,家里也使唤着老妈子呢!”贵卿笑道:“那就说不过去了。你既使唤着人家,何苦又要到这穷乡僻壤来叫人使唤呢?”绿萍听了这话,气得一跃而起,嚷道:“我到这来做人家丫鬟,大家还不是一样,又没有谁高谁一等,在这里阴阳怪气做什么!我说我原是杭州人,就是杭州人,骗你做什么。你们信不信是你们的事,我就是遇上什么事不得已到这来叫人使唤,平白都告诉你么?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要我揭了伤疤来供你耍乐!”一席话说得水仙和贵卿都愣愣地,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就恼了她。绿萍一转身淌下泪来,双手挡脸跑走了。 霜儿回来的路上正撞见绿萍,叫她不应,见她捂着脸,往玉池那面跑走了,霜儿回来便问水仙,她是怎么了。水仙道:“是她在背后嚼你的舌根子,贵卿看不过,打趣了她两句,她就生气了。”霜儿道:“她那个性子你们也知道,多担待些吧。”贵卿一边剥枇杷一边道:“我们平日里担待她也够了,只是受不了她的小姐脾气,任谁都要巴结她似得。”说着把那剥好的枇杷给了霜儿,霜儿见篓子上那方帕子不在了,左右地里寻不见,水仙一拍脑袋说道:“哎呀呀,那小姐发脾气顺道把你那帕子顺走了,过会儿我们找她去。”霜儿道:“她喜欢就让她收着吧,不过两尺布头,没甚么要紧的。过会儿我们去劝劝她才是。”贵卿道:“要劝你去劝吧,我是没空闲。”正说着,奶娘牵着崇善打角门走了进来,贵卿看见,便站起身朝霜儿吐了吐舌头,笑眯眯地说道:“你看吧,我真是不得闲。” 第五章 萍水相逢 不知不觉到了端阳佳节,这天章江水上有龙舟赛,孩子们不用上学,起床便闹着要看龙船,吃过早饭太太叫几个丫鬟带了四个小少爷到江边上去,怕丫鬟们看不住,又使了奶娘和霜儿同去,自己因为挺着孕肚不方便,只叫人搬了躺椅在天井旁边晒着太阳做针线。水仙,贵卿他们带着几个少爷先去了,绿萍伺候早餐后借口说肚子疼,偷偷回房去匀脸梳头。 众人走后,李太太一人在躺椅上缝制横衲,忽觉得心口发慌,右眼皮直跳,手掌心虚汗直冒,穿了几回针,竟鬼使神差得把指头扎出了血点来。她预感似乎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老爷、几个儿子通通想了一遍,心想莫不是老爷出门在外病了?或者孩子溺水了?连忙唤霜儿,唤了几声,没人答应,想起来霜儿叫自己支去看管两个调皮鬼去了。 这绿萍在楼上匀脸描眉的,听见太太叫霜儿,语气甚是急切,不知出了什么事,忙不迭跑下楼去。太太见了她便问:“大家伙都去了,怎么你还在这里没出门。”绿萍道:“刚刚身体有些不舒服,回房休息了一会儿,这就要去。”太太道:“茶水凉了,你替我斟一壶新的来。”绿萍斟了茶来,太太见她低着头,额前特别梳了刘海,脸上擦了胭脂粉,唇间抹着口红,着青绡直缀,因道:“你身体不舒服,倒比平日里标致些。你这衣裳是哪里的?”绿萍道:“是上回见了苏太太家的丫鬟穿了觉得好看,自己裁了料子叫裁缝照着样式做的。”太太道:“你这个精怪的丫头,我本来不愿说你什么,谁知道你先犟起嘴来!天青是苏太太的丫鬟,你是我李家的丫鬟,各家有各家的规矩!各家拿什么碗吃什么饭,千万不要抬举了自个才是。”绿萍听了,又羞又气,垂着两只手,眼睛只盯着那躺椅的两条腿,强耐着性子道:“太太,我不知哪里惹您怪罪了。我知道我是您家的丫鬟,平时主子们叫我做什么,我若有做得不到位的,还请您开示我些。”太太冷笑一声道:“你快快去看顾着你家主子吧。崇文若是有个什么好歹,我揭了你的皮。” 绿萍往江边走的路上,委屈得只想落泪,心上仿佛爬满了虫子又抓又挠,烦躁窝火得厉害。这婆娘不知哪根筋不对头,平白揪我出来发一顿火,上回她宝贝儿子崇善摔个跟头,也没见她说重贵卿一句。都是丫鬟来的,凭什么只是针对我。要是论起出身来,你一个乡下婆娘还不如我,若论品相,我也完全能够同你拼上一拼的。若是论起年纪来,你半老徐娘得意的日子恐怕就要到头了。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你如今命好嫁着个财主,我一时不济做了你家丫鬟,也不能够一辈子供你使唤来,保不齐日后谁更自在些,走着瞧罢。 江边早已观者如潮,三里长堤,围了黑压压一片人墙,江岸上用铁栏新架了一个大看台,上面坐着的人清一色西装革履,胸前通通戴着一朵大红花,看台两边各立一根直柱,缀着长长的爆竹。桡手们头上扎着红布条,简单披一件马褂,有的干脆赤裸上身,蓄势待发。不一会儿,爆竹噼里啪啦响起来,桡手们开始奋力划桨,锣鼓喧天,岸边人声涌动,群情激昂。 绿萍钻入那人堆中寻大少爷,一时寻不见,倒叫人堵死了,进进不来,出又出不去,江面上的盛况,她一点儿也见不着,急得团团转,这时,前边一个男人扬着手抽烟,大喇喇得背了手弹烟灰,不想在绿萍那纱笼裤上烫了个口子。绿萍气急,抬手就是一掌,那男人回过头来,双方都吓了一跳。 绿萍本想敞开痛痛快快得骂这倒霉鬼一通,这会子将到嘴边一篓子话咽了回去,娇滴滴道:“杜二叔,你好兴致,也出来看龙船来?”杜若将旁边立着正拍掌叫好的一个小孩捉了过来,笑道:“陪我这表侄子出来耍,我自己倒不爱凑这热闹——喜儿,快喊绿萍姐好。”喜儿仰头看了她一会,叫道:“绿萍姐姐好漂亮。”把个绿萍引逗得眉欢眼笑,说道:“瞧你这张嘴,多讨人喜欢,怪道叫喜儿呢!你是哪年生的?”喜儿道:“甲子年生的,虚岁14!”绿萍道:“哎哟喂,看不出来。我这有个少爷,与你同年生的,虚岁也14了,比你高近半个头呢!等我寻出他来和你顽。”喜儿问道:“是崇文少爷么?”绿萍道:“就是的,你怎认得他?”喜儿道:“听万太爷说过,李老爷有个顶聪明的儿子,叫做李崇文,我早想结识他。”绿萍瞟了一眼杜若,笑道:“那敢情好呢。”又将那纱笼裤提起一角来,对杜若说道:“杜二爷,你瞧,是你嘴里那支香烟干的好事。”杜若弯了腰来看,故意拿眼睃趁她笑道:“哟,那可是对不住,烫着皮肉不曾,让我给你吹吹。”说着当真朝她那窟窿眼里吹起气来,挠搔得她咯咯直笑道:“好二爷,你且饶了我罢,我不计较就是了。”杜若咧嘴笑道:“怎能不计较,看我不罚这坏烟一罚。”说着,把那半截烟头丢在地上,碾了两脚,因问:“你解气不解?”绿萍笑道:“我的气都叫你踩死了,放心吧。我得寻我那大少爷去,不同你贫了。”杜若提了嘴角望着她笑道:“改日我买一条新裤子,给你送过去。”绿萍转身之际又向他递了一眼,没说什么便挤出去了。 绿萍走后,李太太一个人坐着,穿针走线总是出茬子,越发烦躁不安,唤了翦婆来,要到江岸去看看。才走出院子,见黎叔远远得领了个女孩来,这女孩十五六岁的模样,长挑身材,精神秀丽,不擦胭脂,天然粉粉润润,眉眼亲和,有七八分李太太年轻时候的影子,出水芙蓉一般,真真大美人坯子,她穿着水蓝粗布衬衣,中式裤,裹着小脚,挎着个竹篮子,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有些费力。走近了,听见那女孩叫一声姑妈,便嚎啕大哭起来。 李太太心下一沉,先顾不得许多,将她请进房里来,让她坐在床头,颤颤巍巍说道:“香笙,出了什么事。”香笙把那篮子捧到她面前,揭开花布叫她看,她见里面一个弱小的婴儿,身上只简单盖了一条旧袄子,浑身青紫,瘦得皮包骨,两只小拳头还握在胸前,她眼泪也止不住叭叭往下落。 香笙道:“她娘……生下她没多久……就断了气。可怜这孩子……”说不下去了。 李太太扶了墙拖走到门口,叫来翦婆,问她上回苏太太送给崇善的奶粉在哪里,翦婆找了来,两罐都见了底,好不容易刮下几勺,冲了半瓶子奶,等凉些了凑到那孩子嘴边给她喝,见那孩子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却嗒着嘴拼命喝,喝得咕咚咕咚响。 等喂孩子喝完了奶,香笙心情也平复些了,便道:“这孩子是四月廿九生的,她母亲死了,大家伙忙着给她母亲下葬,把她搁在床头,也没人照看。第二天我抱了她求到刘老汉家,叫他儿媳赏了一口奶喝,后来又找了二婶家的全花和邻村的狗剩媳妇,这孩子恁乖,我挎着她走了一天一夜,她也没哭。”说完两人都刷刷得流泪,李太太抱着那小小的婴儿,说道:“本来我给她找了个好人家,想等她至少满月了之后再送过去,谁知道出了这样的事。这孩子刚出生就苦命哇。”又问了她娘下葬的事宜,香笙道:“还能怎么着,奶奶说生这孩子就是辱没祖先的事,生完又死了人,简直不吉利,当夜就草草葬了。爷爷说这孩子一生下来就克死了她妈,她也不能活,要拿尿桶里溺死,我说‘这孩子是姑妈许了人家的,生下来就是人家的人了,你要溺死了她,人家有钱有势的,还能饶你?’这才捡了她一条命。” 李太太问这孩子有无取名,香笙道:“谁给她取名,谁还管给她取名的事,能给她找口饭吃都难。” 李太太道:“我肚里这孩子,若是个女孩,我准备叫做凤姑。她先凤姑生,乳名叫凤先好了。” 香笙道:“随姑妈的意。现今孩子交在姑妈手上,我也放心了。” 李太太道:“你先在我这里住下吧,我这个不久也要生了,正缺人手,你是家里人,别人我还信不过她。我叫人给你爹去个信,把你个好女儿留在我这了。”香笙道:“我早同他断绝关系,他如今在哪逍遥快活谁也不知道,你同他去信?免了罢。”李太太叹口气,叫翦婆收拾了沁心阁一间房,安排她住下了,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把这孩子身世说出去。香笙答应。 李太太抹净眼泪,洗了把脸,打发了黎叔到江边去寻了崇善的奶娘来,房子里偷养了凤先几日。到第九天,李太太见这孩子回了阳,面皮好看了些,身子骨也充实了,便亲自抱了她去找苏太太,这苏太太见是个女孩,又瘦精精的,心里不是很喜欢,但表现在脸上还是欢天喜地的。李太太对她说:“她妈妈生下她,奶水不足,本来是打算等她满了百天再抱来的,又恐带久了舍不下她,我说’你没奶水,怎么养着她?难道要人天天抱着她左邻右舍讨奶喝?苏太太这里好奶粉尽着多,恐怕你宝贝女吃腻了呢!你早抱了她来早享福!’她才听了,一狠心抱了我这来,临走时还顶舍不得,哭了我一屉纸巾呢!”苏太太道:“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那上海的亲戚才寄了一些好物件来,就有几盒子奶粉!你家崇善那两盒吃完了没?吃完了再拿两盒去!”李太太道:“还没吃完呢,他就是好新鲜的,吃了几回又不爱了,你好生收着给这个小家伙喝,再不要给崇善什么了,好东西都叫他糟蹋够了!”苏太太道:“看你唬我,我最喜爱我那干儿,就是叫他糟践了东西,我也心甘情愿。”李太太道:“他就是仗着你宠他,越发无法无天了——对了,我那亲戚给她起个乳名,凤先暂且叫着,你觉得不好,换了它也行。以后等她大了,还劳烦你给起个学名。”苏太太道:“凤先就凤先吧,不消换来换去的。你说你也不先通知我一声,我还没来得及找乳娘呢,这么个小不点,还没几天吧,光吃奶粉怎么行?”赶紧叫了天青来,写了启事,大街小巷去张贴,李太太归置了凤先,觉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想着妹妹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往回走的路上止不住腿软落泪,回去不久,便害了头痛。 李老爷因为生意上的事离家近半个月,夜晚来家,听见说太太前几日害头痛,心疼得要命,问霜儿请了医生不曾,霜儿说太太没让请医生,只让小喜儿来瞧过一回,抓了点药,太太吃过药后便好多了。 没过几日,李太太又闹着要回娘家亲自到妹妹坟头上香,李老爷好言相劝,说她怀着身孕,受不了这舟车劳顿,实则不想她带着胎儿沾染晦气。过后捎信将她娘家接生婆请了来,那接生婆带来她娘家预备下的催生包,果然七月中元节那晚,产下一个女婴,不足四斤重,小猫一样,脚上还带着红痣。接生婆私下对人说,这婴儿出生时就带了戾气,个头太小,又恐怕难养活。这话传到李太太耳朵里,她是死也不信,成日抱着婴儿不离手,亲自喂养,夜晚也不例外。她说凤姑是过了凌晨生的,生日不在中元节,而在七月十六。这孩子便一日一日大了起来。 凤姑百日那天,李老爷设了家宴款待亲朋,亲戚之外,只请了万太爷、杜二叔和喜儿。苏太太原是收了贴的,无奈碰巧前一天有上海来的她姐姐一家人来做客,抽不开空,使天青送了对金镯子、金项圈和一封礼金来。李家孩子们往学校请了一天假,义、孝两位简直放了疯似得,在花园子里胡乱冲撞,崇善穿着栓银铃的虎头鞋,也跟着疯跑。崇文端坐在花园门首帮着黎叔在礼帖上记名,丫头们忙着看顾少爷,还要给太太娘家来人七婶八舅安排住所,伺候茶水,一个身子恨不能分开使。 香笙在太太身边照料,霜儿得空去帮绿萍摆桌放凳。霜儿细细看她,发现她今天好似格外不一般,见她特意描了眉,画了胭脂,一张小嘴儿红红的,比平常生动许多,便打趣她:“今日要见什么人,打扮得这等俊俏?”绿萍啐她一口道:“呸,休看扁了我。谁配我为他打扮来?”霜儿道:“我听太太说,苏太太家来了上海的客人。”绿萍道:“你倒蛮空,打听起人家的事来了。”霜儿道:“你不要急,听我说完。天青昨天送礼来,我看她不对劲,这冷天的,穿了件水蓝旗袍,打扮得花枝招摇,我就问她:‘是不是苏太太要把你许配人家了?’她红了脸,也没说什么。你说她是为什么来!”说完嘻嘻直笑。绿萍想了想,忽然想通了理,追了她骂将起来:“你这个贱坯子,谁给你胆子作起我的梗来——”两个人嬉闹作一团。这时候,黎叔走过来,喊绿萍道:“绿萍丫头,还在这里胡闹,杜二叔寻你哩。”绿萍气喘呼呼问道:“他在哪里?”黎叔道:“你手头上活先放下,跟着我来。” 黎叔领她到了花园门首,见杜若和喜儿立在那里看崇文少爷写字,绿萍走了几步便停下了,向那门首喊问:“杜二叔,有什么事?我那边还有活。”杜若走前来,递给她一个纸包,道:“上回许诺赔你一条新裤子。不知道你的尺寸,你试试先,大了小了告知我,我拿店里再改改。”绿萍道:“上回那裤子,我自己补过了。现在我不能要您的东西呢!”杜若道:“哎呀,叫你收你便收着嘛,以后若有什么事拜求你,也方便些。”说着故意紧盯着她不放,看得绿萍心儿砰砰直跳,臊红了脸道:“我一个小丫头,能让您杜二爷拜求什么事。”杜若软声细语贴近她道:“拜求你的事多了——到时候不要推辞才好。”绿萍羞得头埋到胸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扭捏了半日,听见李老爷喊杜二叔里边去了,才迈步往院子里,将那纸包藏在床褥下边。 李太太在沁心阁厅下,陪着乡下来的娘家人说话,大家都特意避开谈论半年前她小妹的死,倒是有一个不知轻重的女孩,是她表嫂的女儿叫做全花的,前年招了门女婿,今年开春生了个女娃,也抱来了城里临世面。大家正说着恭喜的话,她大喇喇得问:“表姑,我那小表妹过继在哪家?她出生时,我还赏过她一口奶呢!”被她妈挤眉弄眼拉扯在人后边,大家伙都看着她。李太太道:“过继在李老爷一个没生养的亲戚那里。”全花妈为了圆场,赶着叫大伙起哄抱出凤姑来瞧,香笙进房去,给那小丫头裹了一件貂绒毯,抱出来给大伙看。全花妈看见那娃娃白蚕也似得手臂上两只金灿灿的粗壮的镯子,肥短的颈项间圆盘大的金项圈,不觉瞪大了眼伸手去摸,问道:“这娃娃的镯子圈儿,镀的可是金?”把香笙笑得出了泪。 李太太道:“这是叫金店里打的——哦,差点忘了,”她转问翦婆道:“给苏太太家预备的八个红鸡蛋煮好没有?”翦婆道:“煮好了,还在炉子上温着。”李太太把香笙叫到近前,附耳向她道:“累你午饭前去一趟苏太太家,把红鸡蛋送去。还有我房里衣橱地下有个小黑檀木匣子,你也拿去,要亲自给到她手上。里头装着凤姑这些物件的钱。”香笙便照她吩咐去了。 香笙走到苏太太大门首,掀了铃,出来开门的不是管家,倒是一个穿着花格子毛线衣吊带裤,皮鞋擦得油儿亮,挺拔英俊小伙子,那小伙子上下打量了香笙一通,见她穿着灰蓝对襟棉袄,军绿的筒裤,红袜子黑布鞋,手上挎个篮子,上面盖着的花布露出一角,篮子里装着鸡蛋,他说:“你去别家问问,我这不买鸡蛋。” 香笙被他一句话气得不行,回道:“谁要卖你鸡蛋!你是什么人?这里不是苏太太家么?” 他说:“哦,是的。你找苏太太?苏太太今天一早往丫山庙里去了。还没回来呢!”香笙也不拿正眼看他,径自走了进去,见院里摆了一张藤椅,旁边一个小圆桌上放着咖啡、报纸,她不客气地坐在藤椅上,把篮子连同黑木匣往那小圆桌上一放。 小伙尴尬地走到她面前,垂手站定了,问道:“请问小姐是哪家的姑娘呢?找我们苏太太有什么事?” 香笙道:“我是对过花园李老爷家的,今日我家小姐做百日酒,太太差我来给你们太太送红鸡蛋。” 小伙微微笑道:“那么等苏太太回来,我替你转告她就是了。还有别的事么?” 香笙道:“当然有别的事!”看了看他,又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苏家人都不见了,偏偏你一人在这里?万一你是个贼呢?我干什么相信你?” 小伙又好气又好笑,“小姐,您见过我这样的贼么?我管苏太太叫姨妈,是从上海来的。你若找苏太太,您下午再过来,今天丫鬟们放假了,只剩我和一个奶娘在这里。” 香笙道:“我管你是从哪儿来的。我就要在这里等苏太太回来。” 小伙还要说什么,忽听得房内哇哇的婴儿哭闹声,他还没反应过来,藤椅上坐着的那位小姐噌一下蹿了起来,抢在他前头,一溜烟跑进房内去了。 香笙跟着李太太来看过凤先丫头几回,因此轻车熟路地找到凤先的小房间,把凤先从摇篮里抱起来,发现她溺了尿,左右寻奶娘不见,这时候,苏太太那位外甥名叫钟建平的,才上楼来,看到香笙熟练得抱着孩子哄着,扭头问他:“奶妈子呢?孩子溺尿了,净尿布放在哪里?” 两人在楼下茶房找到奶娘,奶娘坐在炉前盹着了,炉子里的水几乎烧干,香笙叫醒她,她吓得直哆嗦,香笙说:“你不必害怕,我不告诉你主子。你寻了娃娃的尿布来,再给她找件厚点的干净裤子。” 钟建平在一旁看着香笙给小孩换尿布,喂她吃了米糊糊,又哄她睡了,越发觉得这姑娘真是美丽而可爱。在他的生活里,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女孩,穿着粗衣布裤,脸上不施粉黛,却干净无瑕,气质出众。他看惯了有钱人家的小姐,成天绫罗裹身,浓妆艳抹,说话娇滴滴的,却一点也无可爱。唯独香笙这样乡土的女孩,又这样靓丽,乡土得优雅,乡土得与众不同,他从来也没遇到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苏太太直到午饭时间,才领着另一位美丽的太太回来了。香笙把木匣子交到苏太太手上,说明来意之后,要告辞回家,苏太太让建平送她出门,香笙说:“不用麻烦的。”钟建平送她出了大门,香笙走得快,也不理他。他跟着走到大街上了,对她说:“我叫做钟建平,还不知道你的名字。”香笙道:“我家里是姓“卖”的。”钟建平道:“哦,是麦小姐。”她偷笑着飞快得走到马路对面去了。 第六章 墙头马上 这天冬至,一大早苏太太让天青到地窖里,把自家酿的葡萄酒舀了一坛子来,给李家送过去。钟建平洗漱完毕,正扶了母亲下楼来吃早餐。看见天青要出门,隐约觉得她是要到李家去,便跑到门口将她拦下,一问,果然是。钟建平于是自告奋勇要替天青送那坛子酒去,苏太太道:“李家各人你都不熟悉,你知道怎么送。再者,你连李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呢!”钟建平道:“姨妈,上回不是有一个李家的姑娘来过?我认得她。我不知道李家,可以问呐。路在嘴上。”他母亲道:“你一个男孩子,闯到人家家里去,不要吓坏了他们。”苏太太笑道:“可惜那李太太家里生的都是男孩,新近添的女孩子,年岁又太小了。要不挑一个来配给建平,倒是蛮好。他李家住着好大一个花园,可阔着呢!”钟母道:“你们这里的小姐和我们上海的小姐不一样,还是我们上海的小姐更像小姐一些。”钟建平道:“妈妈,你不要一棒子打坏一船人,姨妈家的小姐可竖着耳朵听着呢。”说着朝旁边乳娘怀里的凤先努了努嘴。苏太太笑呵呵道:“你这个棒槌——叫天青领你去吧,去去就回啊——早餐给你热着。” 且说那崇义崇孝两个小鬼,自从上回去苏家打过一次秋千,到家来就闹着黎叔也要给扎一座,崇义说:“苏太太家后院那么点儿大,都扎着秋千,我们家花园顶她多少院子,怎么没有一架。”李老爷起先不肯,但李太太拗不过他们,给凤姑做了百日酒后,就叫黎叔跟金珠两个在紫云斋竹林前,扎了一座简易但牢靠的秋千。 钟建平随天青来到李家花园门首,黎叔领了他们穿过花园去见李老爷和太太,路过竹林,钟建平看到三个孩子在争那秋千玩,一个三四岁的胖娃娃正扯着一个大些的小男孩衣服,不让他往秋千上坐,旁边两个穿着厚厚对襟棉袄的丫鬟忙不迭上去把两个小家伙拉开,他定睛看了看,那两个丫鬟里没有上回见到的“麦小姐。”李家人才刚刚吃毕早餐,厨娘们急忙收拾碗碟。李老爷得知他是苏太太上海的亲戚,家里面是在银行做事的,很有一定地位,对他热情至周,将他请到沁心阁上厅,吩咐丫鬟看茶上来。钟建平将他家的丫鬟一个个看过来,只是找不见香笙,同李老爷扯闲篇聊了半晌,吃了两盅茶,肚子越发空落落起来,时不时咕咕作响,他不甚尴尬。说话喝茶间隙,只把眼来四处打量,这房子里的家具、陈设他都感到新奇,每一件都值得玩味。不一会儿,李老爷要到铺子里去,见他还没走的意思,便叫了李太太下楼来作陪。钟建平把眼来看李太太,脸上竟有几分麦小姐的影子,想着或许同麦小姐是亲亲的姐妹,一转念,怎么会呢,太太的亲妹妹打扮地那样朴实。心下只是忖度,以至于误接了李太太亲奉的茶水。 李太太陪着钟建平说了一会子话,李家的几个少爷还有下人们,听见说家里来了个穿着西装皮鞋戴手表的洋学生,都纷纷赶来,把他当怪物一样笑看。 李太太细心,听见钟建平肚子里咕咕直叫,知道他空着肚子,便吩咐霜儿到厨下去看看,有没有现成的点心热一点儿上来。须臾,霜儿端了一盘油糍、一盘蛋卷,一盒烫皮、豆巴子又一小碟辣椒酱过来,摆在那待客的八仙桌上。李太太招呼道:“钟少爷,你还没吃早饭吧?这是我们客家的小吃,你要是不嫌弃,过来尝一点儿。”霜儿递了双筷子与他,他本想拒绝,但李太太把话说圆了,根本拒绝不了,只好接了筷子来,坐到桌边,向李太太道:“实在是不好意思,叨扰您了。”李太太道:“钟少爷见外了,我和你姨妈苏太太可是很好的姐妹,苏太太有些日子没来了,你替我请她没事来坐坐。我这边孩子小,想走也走不开。这坛子葡萄酒,你也受累替我谢谢她。我这里新晒了些香肠,酿了点米酒,还有新晒的牛肉干,我装一点儿,你带回去,千万不可推辞,虽然不是什么好物件,自家做的总比外边买的干净些。这几天太阳好,你叫你姨妈把那香肠还有牛肉干赶着拿出去晒晒,过年边吃着才香!”说着,吩咐霜儿去砍了五斤香肠,两斤牛肉干,米酒就用那装葡萄酒的坛子盛了来,钟建平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李太太见一旁侍立的天青,想必也空着肚子,便拉了她也在桌边坐下,亲自递了碗筷与她,又筛了家酿的米酒,招呼他两个喝酒。钟建平尝了两个油糍,咬下去,油花花的,嚼在嘴里,筋道得很,越吃越香,便问:“这个叫做什么?我以前从未见过。”李太太道:“这是我们客家一种米果,叫做油糍的。”钟建平点头,若有所悟道:“油糍,原来油放得足足的。”李太太道:“这油是野山茶籽油,吃了不腻人的。”说着又看看天青笑道:“天青丫头,这油吃了也不长肥肉的,不必躲着它呢。”把众人笑得了不得。 钟建平眼见那碟子辣椒酱,以为是花生酱,把那蛋卷浸在碟子里转了几个圈,把辣椒蘸得饱饱满满的,冷不丁咬一口,辣得吞又不是,吐又不算,含了半晌,到底咽了下去,直辣得眼冒金星,舌尖起刺,嗓子里冒火,额上刷刷冒汗。绿萍立在门口,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笑得不行,向身旁一个厨娘道:“他们那边的人哪能吃得辣!平日里爱吃甜菜的!先前我也是吃不惯的!”说完又自顾自开始乐。李太太听见绿萍笑得那样放肆无礼,拼命瞪她一眼,见钟建平痛苦无比的样子,急忙叫霜儿舀了一瓢冰凉的井水来,钟建平喝下一口,还是不解辣。天青急了,她问道:“李太太,你这里有没有牛奶,凉凉的牛奶解辣。”李太太想起来早晨香笙给凤姑冲了一回牛奶,凤姑还没喝,现在不知凉了没凉。便向楼上喊香笙,香笙在走廊里探头出来,李太太问她:“早晨给凤姑冲的牛奶还在不在。”香笙道:“还在房里,这会子已经凉了,要不要热了来?”李太太道:“不要热,就着凉赶快拿来。”香笙在楼上看孩儿,不知道楼下发生什么事,听太太吩咐拿了牛奶下楼。 钟建平正眯着眼睛立在门口风里兹兹呼气,听见拿了牛奶来,一睁眼看见香笙,喜上眉梢,咧嘴笑了起来,叫了一句“麦小姐”。香笙看见他,两瓣嘴唇红红肿肿,活像两截子香肠,加上他滑稽的表情,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钟建平吃得肚子饱饱,手里还拎着大袋小包的,天青抱了一坛子米酒,跟在他后头,一并被李太太送出门外。钟建平正待转身要辞别拜谢,不料门口藏的几个小鬼一下子跳出来,为首的崇义不知道哪里来的一把戒尺握在手上,仰起头硬生生地拦了他的去路,气势汹汹得问他:“你叫什么?多大了?哪里来的?我大哥问你会弹琴不会?”李太太看见他这样,气得不行,皱了眉厉声问他道:“你们两个怎么不去上课,在这里捣什么乱。小心老爷回来教训你们!”崇孝翻了翻眼皮,义正言辞道:“今天学校放假!”李太太骂道:“瞎说,要是真放假,怎么不见你哥!你还敢骗我,看我今天打你不打!”崇孝赶忙一溜烟躲到钟建平身后,只伸出个脑袋,说道:“没骗你!哥也没上学呢!”李太太随手折了根梅树枝,赶着要打他,钟建平乱了阵脚,对这小家伙维护也不是,放任不管也不是,这当头,只听见香笙叫道:“姑妈,你看崇文来了?”李太太住了脚,瞧见崇文从宅子那头正跑过来,等他跑到跟前,李太太问他:“今天果真不用上学?”崇文点头说:“今天老师们都放假呢。”他看看钟建平,向他行礼,仰着脑袋问他:“这位哥哥贵姓。”钟建平笑说:“我姓钟。”崇文带着哀求的腔调问道:“你能不能多留一会儿,我有些问题想请教你。”钟建平被他逗乐了,因道:“天青,你先回去吧。我要和这位小兄弟……谈一谈。”崇文道:“我们边走边说吧。”李太太笑道:“霜儿,你跟天青帮钟少爷把东西送到苏家去。今天天气好,你们年轻人,带着钟少爷在这园子里走走吧,香笙,你也跟着去,凤姑叫奶妈看着。我老人家,就不跟着你们年轻人逛了,叫人看见笑话呢。”说完又扭头对身后的几个丫鬟道:“绿萍,贵卿,水仙,看好几个少爷。”钟建平巴不得多留些时候,听到香笙也去,更是乐不可支。霜儿扶着太太进门去了,众人方才离开。 钟建平个头很高,年纪在20岁上下,崇文只到他耳下,崇文几个弟弟,在他面前,更加弱小。大家离了李太太,沿着芍药栏一边走,一边七嘴八舌得和他说话。先是问他来自哪里,是否上学,仔细到学哪些功课,崇文无不好奇。钟建平都一一回答。崇义崇孝则跟在他身后,学他拿手杖走路的样子,自娱自乐,咯咯笑不停,一会儿又问他为什么穿成这个样子,他的学校是什么样子,老师是什么样子,同学是什么样子,似乎对他的生活情况,事无巨细,都感兴趣至极。钟建平回答这些提问,自己都觉得好笑,时不时偷偷看几眼跟在身后的香笙,见她微微笑听着他们的谈话,表情是认真的,似乎也很感兴趣的样子,便滔滔不绝得说起来,甚至添油加醋。崇文问他会不会弹钢琴,得知他从小就开始学习专业的钢琴弹奏,开心得跳起来。他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原先的老师,会弹钢琴的老师,也爱穿格子裙!所以我一看到你,就猜到你肯定也会弹钢琴。”他激动得笑脸通红,语无伦次。钟建平说:“我还有一个妹妹,她会拉小提琴。还有萨克斯,我也会吹一点儿。”看着崇文茫然的样子,他问:“小提琴,你知道吗?萨克斯,一种吹奏的乐器,见过吗?”他开始鼓起腮帮子,两只手上下交错握着空气,假装吹奏萨克斯的样子,大伙都笑了。 不知不觉走到竹林前,在新扎的秋千那儿停了下来。崇孝先跳上去,央水仙站在后边帮他推着,并且说:“用力一点,再高一点。”水仙不敢大力推,崇孝很不高兴。荡了几回,觉得没劲,自己走下来了。钟建平在他后头跳上秋千,凭借着腿一伸一屈,竟然自己荡了起来,而且越荡越高,把几个小人儿看得目瞪口呆,对他敬佩不已。钟建平道:“秋千往上时伸腿,下来时屈腿,自己就能荡秋千了,不必麻烦别人。”等他慢慢落稳了,几个孩子争先恐后得都来试试他的办法。丫鬟们各人看顾着自家主子,看见他们越荡越高,一颗心都提在嗓子眼里,担心得要不得。香笙也立在一旁开心地观看,跃跃欲试。 钟建平见大家都围着那秋千去了,便拿眼偷看香笙。看她额前蓬而短的刘海,斜斜刮向右耳,眼睛明亮得闪着光,如同早春晨露,嘴角挂着笑,静立时便有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涟裙下面露出的一双三寸小脚,踏着油布鞋,觉得既喜爱又同情。一抬眼见她也正望向这边,便慢慢踱到她身旁,轻向她道:“麦小姐,我们上次见过的。”香笙笑道:“我不叫麦小姐,我叫香笙。”钟建平道:“香笙,是哪两个字?”香笙摇头道:“我没上过学,不太识字的。”钟建平捡了一根树枝,蹲下来,把地上的土抹抹平整,香笙也蹲了下来,看他一笔一划写字。钟建平在上面写了两个字“香笙”,他说:“你是这两个字吧,这两个字很美,勉强配得上你。”香笙笑道:“哪里美,我倒没看出来,就是觉得写起来大概很麻烦。”钟建平又在那两个字前加上一个字“麦”,香笙道:“我猜这是你的名字。”钟建平摇头道:“这个是‘麦’字。”说着,在她的名字旁边,再写了三个字“钟建平”,指着说:“这是我的名字。”香笙点点头,用手指着土地上的字喃喃道:“这是香笙,旁边这个是钟建平。”钟建平近距离看她的侧脸,发现她的睫毛弯而长,皮肤白皙,绕在耳后的发丝偷跑出来,晾在风里,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说:“我觉得,你应该去上学,学写字,学知识。”香笙扶着脸,并不看他,说道:“我是没有机会了。明年我就十七岁了,寻着个主就该嫁了。”钟建平道:“我们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你才十七岁,还不晚。”香笙看看他,不很明白他的话,他要继续说,可是崇文跑了过来,问道:“你们俩在这里做什么呢?”香笙回答说:“你建平哥教我认字呢!” 钟建平和李家几个少爷,包括香笙,成了朋友。几乎是每天,崇文吃过晚饭,便往苏太太家去。钟建平把带来的唱片放在留声机上,唱片里有肖邦,有巴赫,有贝多芬莫扎特海顿。他最爱的一首曲子是canon,钢琴同小提琴协奏,每当曲子响起,他总会仰起头闭上眼睛,直到下一首曲子开始才睁开眼睛。有好多个夜晚,崇文和钟建平就坐在房间的木地板上,听着留声机里的音乐,有时钟建平会将几本私藏大进步刊物拿出来同崇文分享,他们坐在床沿偷偷地看书,小声地议论,香笙给他们放哨,望着窗子外天空中的月亮发愣,有时是峨眉月,有时是满月,有时又是残月。房门洞开,而对面棋牌室里哗哗的洗牌声,他们是听不见的。每一次,香笙抱着凤先倚在房间门口,凤先在她怀里总是很乖,从不哭闹。她隐隐感到生活有了一丝变化,这变化常使人带着醉意,有时恍然不知身在何处,是欣喜而晦涩的。这变化体现在钟建平一声一声的改不了口的“麦小姐”里,体现在他时不时递过来的眼神里。她似懂非懂得,大约了解到,这变化将会改变她的生活,她的一切。 而钟建平,他对香笙愈加心动,恨不能每时每刻见到她。白天的时候,他百无聊赖,务事静思脑子里都是香笙,他变得神情恍惚。有一天,他想到一条法子,鼓起勇气来到李家,找到李太太,对她说:“李太太,实在冒昧。姨娘让我来求您帮个忙,照顾小表妹的奶娘家里有急事回乡下去了,请别人不放心,因此想请您家香笙小姐帮忙照料几天。真是万分感谢。”李太太道:“即是苏太太的事,不帮忙实在说不过去。我是一百个愿意,不过香笙肯不肯,还要征得她本人同意才好。”于是叫香笙出来,当面问过了,香笙说愿意,只是一件,晚来要回李家住。于是便说好,借香笙三个白天,到期便还。 香笙同钟建平一前一后走出花园来,走到街上。昨夜落了雨,沙石地上湿湿的。今日又逢着圩场,街上不免人多,街边的钟表行、首饰铺包子铺开水铺,各家铺子的瓦檐都结着白白一层霜,各人讲话都吐着白气——好似那包子铺蒸笼里冒出的白气。成群挑了担子的商贩正往集市涌去。钟建平领着香笙,跟着人流走。走了一会儿,香笙觉得不对劲,叫住他道:“苏太太家在那边方向呢!”钟建平说:“我们今天先去梅关古驿道——赏梅。”香笙道:“不是去照看凤先么?”钟建平笑道:“我是为了让你出来陪我,才编了个幌子哄你家太太的。”香笙道:“那么凤先的乳娘还在么?”钟建平道:“当然在了。凤先好得很,你的任务——就是安心陪我玩。”香笙停下来,四处望了望,因道:“路上碰见熟人怎么办?叫人看见我一个还没出阁的大闺女,跟着一个男人一处走,会说闲话的。”钟建平哈哈大笑道:“我早料到你怕这遭,我也想好了法子!你跟着我走就是!”便拉了她的袖子走进一个窄巷,早已有两个车夫在那候着,钟建平从那坐担子里捡了一条狐裘大坎肩,一顶女式礼帽,一副银边眼镜给她,让她穿戴起来。香笙问道:“这些是从哪里来的?”钟建平神秘得回答说:“眼镜是我的,坎肩和帽子从我母亲那拿来的。你这一装扮,保管没人认得你。”香笙半信半疑穿戴齐备,钟建平看见只是笑。问他笑什么,他也不说. 他两人坐了黄包车,往梅岭去了,刚出县城,路过一间木楼,楼上一块牌匾写着“万花楼”三个字,楼上窗子里有穿着旗袍花枝招展的女人探出头来,在那里悠闲地嗑瓜子,逮着哪个倒霉的,便故意往人身上扔瓜子壳。被扔的那人不怒反笑,钟建平道:“麦小姐,我来这里近半个月,终于见着穿旗袍的女人了。”香笙不回答他,反而掩了嘴笑。前头的车夫笑道:“这位少爷,不是本地人吧。我们这穿旗袍的女人呐,十个里有九个都是这万花楼里出来的。”钟建平问道:“为什么这样说?”车夫回答说:“平头老百姓,谁买的起那种衣裳。”钟建平听了道:“怪不得给姨妈买的旗袍,姨妈不要穿!” 第七章 情断章江 渐渐出了县城,来到市郊,又稀稀落落得下起细雨来。香笙道:“钟先生,今天这老天爷不大眷顾你,知道你要来赏梅,故意落了雨。”钟建平道:“再过一会儿,天气便晴了也是说不准的。麦小姐,这梅关古驿道,你走过几回?”香笙道:“没去过。”钟建平惊道:“怎么会!我来这第一天,姨妈就同我说’冬天来我们南安府,一定要去趟古驿道,要不简直和没来过一样的。’你是本地人,居然没到过古驿道,岂不是这十几年,都不知活在哪里。”香笙坐的担子走在前头,她转头来看他,发现他笑得前仰后合,粗粗的眉毛一耸一耸的,眼睛眯成了缝。香笙也笑道:“我也只是听说过,那驿道是往来通商的要道。只是我们老百姓,平白去那里做什么?”钟建平道:“难道你没听说过那里的梅林,冬天——尤其是雪天,白雪压红梅,多么美妙。”香笙道:“你要赏梅,我姑妈家花园里便有梅园,何必跑那么大老远的来?”钟建平道:“等你到了那儿,自然就明白了。” 少间,雨停了,太阳居然悄悄从云层后边露了出来。二人来到驿口,钟建平结了账,吩咐车夫们午饭后再来,又预付了订金。香笙立在那里,但见蜿蜒而上的古道两旁,云梅锦绣,松海涛涛,层峦叠翠,甚是壮观。那梅花开得正盛,粉白里泛着微红两点,恰似少女的红唇。两人沿着古道往上走,因香笙缠过足的,走得较慢,钟建平走在她身旁靠后,香笙赏梅,他却兼有赏眼前人。他看见香笙走路的样子,特别有一种温婉娴静的感觉,她有时提着裙子,有时将头发勾在耳后,有时将坎肩拢一拢,她指如青葱,笑时眉眼弯弯,牙齿光洁美好。走了一段,她转头向他道:“我要把这眼镜卸下了,戴着晕晕的。”钟建平接过眼镜,笑道:“麦小姐,你没有近视么?”香笙道:“大字不识,有近视就怪了!”她见路边有担梅子的小贩,把各种梅干扎成一袋一袋的,装在桶子里卖给路人。香笙嘴馋,便停了下来,在人家桶子里挑拣。她见钟建平正拘束得站在一旁,表情窘迫,问他道:“你不来挑一包?我请你吃。”小贩也说:“这位小姐有眼光,我的梅子,开胃生津,消烦去热,保胃健脾,保您吃完一包,还会来找我买第二包。”钟建平便也弯下腰来,挑了一包杨梅,掏钱付账时,香笙将他拦下道:“说好我请你吃,轮不到你结账。”正说着,又看到一个小贩挑了担子在她面前停下,拿了一个红梅做的头花伸在她眼前,香笙看了也喜爱,便一并买了下来,又有卖团扇的小贩围上来,钟建平买了一把绣着梅花的团扇送母亲的,又买了把绣着丁香的,香笙把那绣了丁香的团扇拿过来看了两眼,便还了他。不一时,卖葱油饼的、卖茶叶蛋的、卖湘绣、围领甚至卖陶瓷器皿的小贩,纷纷将她团住了,都展示自家的货物,叫她买。钟建平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出来,两人跑了一阵,见到一座亭子,上书“望梅亭”,钟建平道:“我们进去坐坐。” 香笙累得额上汗直流,把身上披的狐裘坎肩拿了下来,叠好抱在胸前,道:“那些商人,怎么光盯着我一个。”钟建平道:“我猜是怪这狐裘坎肩。女人披上它,立刻就变了名媛贵妇。那些小贩看见你,还以为是哪位有钱的官家小姐哩。”香笙道:“你把它偷出来,你母亲会怪罪你吗?”钟建平笑道:“狐裘和儿子,哪个重要些?”香笙道:“说是这般,既到了我这里,我便要保管好。”说完了话,两人在亭子里站立赏梅,往远处望去,大余县城尽收眼底,那章江犹如一条银带,穿城而过,而山间云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天蓝而淡。 且说那香笙,看见驿道上远远走上来一男一女两人,仔细一瞧,惊道:“那是杜二叔么!”连忙旋过身去,把帽子戴上了。钟建平看了看,见那男人身旁的女人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的,便问道:“杜二叔是谁,你怕他做什么?”香笙道:“你我是瞒着人出来的,现见着熟人,万一被那杜二叔发现我,他那张嘴呀,恨不得嚷得整个南安府都知道!”等那一对人走近些,钟建平便想起来,旁边那位女孩,正像李家的绿萍丫头。他扯了扯香笙的衣袖,道:“你看看,杜二叔旁边那人不是你家的丫鬟么?”香笙道:“你莫要唬我来。”钟建平道:“没唬你,真是崇文的丫头绿萍哇!”香笙才拿帕子掩了面偷偷转过身来看了看,果真是绿萍,见她穿着翠兰边拖裙,外边罩着宝蓝呢子大衣的,和杜二叔挽手并肩,说说笑笑,两人关系看来好不亲密。钟建平道:“你怕他做什么?他该怕你才是。”香笙听了,一声没言语,见他们往云封寺去了,才从亭子里走出来。 二人沿着驿道一路走,往来的商贩游人渐多,钟建平有意趋近香笙,隔三差五便要扯她衣袖,香笙警惕得厉害,始终与他保持距离。一来二去,钟建平有点心灰意冷,落后告她说:“上海有些国外的青年男女,他们自由恋爱,光明正大得手牵手在街上走,一起去逛公园,一起看电影,或者到舞厅里面跳舞,没有人觉得那样是不对的。”见香笙不答应,他又问:“这大余城里有没有舞厅?有没有电影院?若有,我明天带你去看电影,去跳舞好不好。”香笙听了,一张脸羞得通红,她说:“我们这里没有舞厅,更没听说过什么电影院?那是什么地方?”钟建平道:“电影院就是一间黑黑的大屋子,里面有一块好大的画布,画布上出现各种各样生动的人物,故事,他们有喜怒哀乐,并且把观众也带入到他们的世界里。”香笙道:“那不就是戏么。”钟建平道:“对,就是戏,但电影是先进的戏,是推动人类进步的戏。”香笙笑道:“要说唱戏,我也会唱呢。可惜没见过电影。”钟建平道:“我不知道你会唱戏。找一个机会,你唱我听听?”香笙低下头去,道:“唱得不好呢。”钟建平笑道:“那有什么关系!只要是麦小姐唱的,我便爱听。”两人慢慢地走在一处,香笙也不刻意躲他。中间路过一株千年大榕树,树下围着一群人,钟建平走过去看,见一个着黑袍子的男人,在给几个女孩子照相,他于是上前问明了,原来是县城新开的周记照相馆老板,找了几个女儿当模特,专门到这来取景成相顺便做做广告的。钟建平高兴坏了,同他讲好价格,便招呼香笙过来,两人站在那大榕树下照了张相,周老板通知他七天后到县城景明路18号铺子里取。 照相出来,香笙觉得肚子饿了,在路边摊买了两块烧饼,两碗豆腐花,吃完了,香笙道:“回去了吧,走了那么久,怪累的。”钟建平道:“不远就是关楼了,不去可惜。”香笙弯下腰去揉了揉脚腕,抬头看看他,咬着嘴唇,把下唇咬得红红得,道:“我是小脚,走路不方便的。你莫怪。”谁知道钟建平忽然一个猛子蹲了下来,拍着后背道:“上来,快上来。”香笙一惊非小,颤道:“我陪你走就是了。”钟建平道:“不要你陪我走,我背着你。快点,大家伙都看着我们呢。”香笙恨不得一头钻进那路边的灌木丛里去,然而她想了想,索性豁出去了,便趴在了钟建平的背上。 钟建平背了香笙,脚底下好似生了风,走得飞快,把香笙吓得不轻,一个劲喊他慢点,慢点。惹得沿路的行人商客纷纷盯住他俩看。钟建平一口气跑上了关楼,才将她放了下来。香笙看了看,觉得不甚稀奇,便道:“这关楼无非是城门瓦房,高高得建在山巅,叫人踩在地上讪讪得。”钟建平指了远处的城市,对她说:“你看这南边、北边,分别是两座城。一座是大余城,一座是南雄城。而这两座城,一座属于江西省,一座属于广东省。因此你站在这里,等于出了江西省,而到了广东省。”她怔怔地看出去,远远辨出那小小的沥青色的大余城,辨出更远处的家乡,绣花针脚似的小小的纵横交错的田地,和形如蝼蚁的屋宇。她长了17年,还未走出过这县城,今天竟然一只脚踏出了省界?她简直不敢相信。钟建平望着她道:“你应该外边多走走,多看看,世界大着呢!大余真是太小的一个地方,甚至中国也是太小的一块地方,我们脚下这块土地,在地球上根本瞧不见。除了地球,还有宇宙,我们生活的世界是奥妙无穷的。”她睁大了眼睛往外看,看到自己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那么小小的,失落的小城市,她看到自己浅陋的见识,狭窄的人生,忽然悲哀不已。出关楼时钟建平对她说:“香笙,我认为你应该看到更加广阔的世界,你应该……走出去。”香笙望着他深情而又真挚的眼神,点了点头,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第二天,香笙依旧妆扮齐整了,陪着钟建平在城里闲逛。逛了半日,不知不觉逛到城郊一片农场,农场里养着各类家禽牲畜,几头健硕的赭色的成年牛,正甩着尾巴散步。那家主人旁边还开着饭馆,专整治各种牛肉菜。钟建平随身一个包里,装着黄油,酱料和刀叉,他包下饭馆的茶房,向老板割了一包嫩牛肉,亲自下厨煎牛排,做意大利面条。他教香笙用刀叉,吃半生半熟的牛排,意面,香笙胃口小,加上不太习惯夹生的意面,只吃了两口,谁知道钟建平接过她的面,吃了个精光,肚子鼓胀起来,站立都费劲,一直休息了许久才能够走路。而香笙对于同他并肩走路并不排斥了,甚至到后来钟建平一直扯着她的袖子,她也随他去。饭后,两个人就沿着青砖的街道走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香笙听他说起他的见闻,上海街头的电车、画着外国女人的广告牌,学校里的大礼堂,偶尔还有结婚的男女到他们礼堂去举行仪式,女人穿着白纱的曳地长裙,捧着鲜花,男人穿着白西装白裤子白皮鞋,香笙说,那怎么吉利呢,但同时她又向往。他说起电话机,照相机,商场,轮船,火车,飞机,网球,赛马场,甚至外国人引进的女人的胸衣,她听得入迷,听得一双眼睛亮亮的,对周遭的一切都浑然不觉了。这样,到日头西沉时,他们走到了江边,钟建平道:“麦小姐,昨天你说你会唱戏,这里没别人,你唱给我一个人听好不好。”香笙便应了他,把随身的帕子拿出来盖在地上,让他坐下。她唱了一段《牛郎织女——到底人间欢乐多》: 牛郎啊,可是在碧云深处话知心?心愿相同情意深。 可记得宝殿之上遭遣责,你把无辜的罪名一人担承? 纵然把伤心的往事都忘却,应难忘“珍重”临行诀别声。 钟建平听完,觉得意犹未尽,央求她再唱一段,可是她说不唱了。那是年关将至的一个冬天的下午。 这之后,钟建平再没见到香笙出现。有一天晚上,崇文从苏太太家回来,抱了一个木匣子,跑到香笙的房间。他把那个木匣子打开给她看,里面有几张黄纸包的黑胶唱片,一块沉甸甸的怀表,一把绣着丁香的团扇,一支金属色钢笔,还有一封信。崇文道:“建平哥让我悄悄交给你的,他说他明天要回上海去了,一早在渡口坐船。”香笙不说话,他又道:“这几张唱片建平哥说如果你肯,我可以拿去。姐?你肯吗?”见香笙眼圈红了,他急忙说:“不肯就算了。那你保管着吧,一样的——只是我很喜欢。”香笙道:“你拿走吧。”崇文欢喜得跳起来,又将信将疑:“真的么?放在我这里?”香笙道:“你喜爱的,一并都拿走吧。”崇文道:“我就要唱片,别的什么也不要了。”说着,生怕她反悔,飞快地把那几张唱片拿在手里,欢天喜跑出去了。 香笙随便披了一件袄,抱着木匣,走出沁心阁,沿着芍药栏一直走着,心里面一阵阵的怅然若失,仿佛有人拿着刀,一刀一刀剜她心口的肉似的。她想起李太太说的话,钟建平那样的少爷,看上她无非是一时兴起,马上他要念大学,他要留洋海外,他会碰见形形色色的女人,很快会将她忘记,他们是绝无可能的。栏内挂着一条红灯笼,连花园里的大树上也挂着纸扎的小灯笼,喜庆的春节快要到了,而夜风刮在脸上刺剌剌的。香笙想着把那匣子里的东西找个地方埋了,可是走过许多地方都觉得不合适,转了一圈,又走回竹林那面来,找到上回钟建平教她认字的地方,拿一片碎瓦,挖了个深坑。她把匣子放下去,把匣盖打开,趁着月光,想最后看一眼那些东西。看到团扇底下黄色的信封,想了想,即使自己不识字,也要看一眼。她拆开信封,里面除了一封信,还有一张黑白照片,是上回在梅关古驿道大榕树下照的,照片上的自己抱着那件大坎肩,头上戴着礼帽,下面穿着棉裤,土洋结合,不伦不类。而钟建平站立一旁,两只手交叉放在胸前,肆意得笑着,眼睛斜斜的看向她。她哆嗦着展开信纸,见上面用钢笔写的斗大的六个字,她仅仅认识的六个字: 麦香笙 钟建平 第八章 衔恨于心 凤姑一岁时,崇文开始到县立中学上学。同去上学的还有喜儿。喜儿上中学是由黎叔向李老爷提出的。李老爷向县立中学捐了一笔款子,这年冬天,让喜儿插到了崇文的班上。而万太爷在天气转凉以后,开始咳嗽,身体急速衰老,说话做事变得越来越慢。但他拒绝吃药。他把账目一件一件清算,把铺中大小事宜一桩一幢向李老爷汇报清楚了,余下的时间,他把擅长的医学药理记了下来,可惜没写完。他给小喜儿起了一个学名,叫谷子。喜儿是刘姓,因此全名为刘谷子。在大年初二,一年中冷到极致的那一天,万太爷过逝了。同时过逝的还有杜老先生。那天下了八年来南安府的第一场雪。 杜若往樟树打点了父亲的后事,依照李老爷的吩咐,给了杜姑妈一笔钱,让她回老家去了。凤姑断了奶,辞了乳娘,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丫鬟,便暂由香笙照料着。李老爷将成衣铺所在的整个的骑楼都盘了下来,一共8间房,楼下三间店面,成衣铺旁边又开了家估衣铺,后边还带一个院落。两间铺子,他自己持7分红利,余下的三成,杜若同小喜儿二一分。因喜儿还在念书,他那一分利记在铺子里。而杜若摇身一变,成了代理掌柜。 自钟建平回上海之后,香笙生过一场病,一直病了好几个月,整个人瘦削得不像样子。夏天来到,她又奇迹般得好了,好得似乎从没生过病一样。有一回,她收到过从上海寄来的信,信封上写着“至崇文”,然而崇文原封不动得转给她——她早已开始和崇文学写字,另外,还可以勉强读一点白话小说。她认得信纸第一行写着:尊敬的麦小姐,展信好。她断断续续得读信,钟建平告诉她,他报考了陆军军官学校,并将在夏天穿上军装。家里人给他说亲,是父亲同事的女儿丁小姐。然而他拒绝了,告知父母说他心有所属。他说他不会娶那位丁小姐,他永远会记得麦小姐。末尾留下他的地址,期回信。信上的落款是钟,日期在四个月以前。 且说那杜若,近四十的年纪,还未成家,虽说戒了赌,开始正正经经过生活,也存了一笔积蓄,然而李家人都替他着急。李老爷托媒人,给他说了好几个人家的女儿,他眼界高,一个也没看上。这杜若不是个省油的灯,早年间好嫖,后面吃了杜老先生一顿教训,收敛了不少。来到李老爷身边做事后,天高皇帝远,时不时的又开始逛窑子,自结识绿萍丫头以后,便只顾沾染她。只是有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毛病,后面看上了香笙这个丫头。香笙大病初愈,他亦偷偷探视过几回,香笙不领他的情,常叫霜儿打发他了事。他献殷勤碰了壁,便开始从李太太处做功课,明示暗示爱香笙的意思。李太太表面上应酬他,背地里不是不清楚他身上的臭毛病,心下怎么肯把香笙说给她。这件事便也不了了之。 开春,有一回,天气晴好,苏太太抱了凤先到李家花园里来顽。李太太叫人在花堆草地中间铺了一块褥子,拿几张椅子把两头堵住,放了凤先和凤姑在上面,和苏太太并几个丫鬟坐在两旁逗娃娃们耍笑。凤先比凤姑大个两月又半,养得肥肥壮壮,头上扎两个朝天辫,不怕生,放她在人堆里她便瞪着一双大眼睛四处瞧。把她放坐在褥子上,她能够自己站起来,蹦蹦跳跳走几步,天青在前边引逗她,她直往天青怀里扑去,见了丫鬟们甜着嘴叫“姐姐——姐。”把个丫鬟们逗得乐不得。却说凤姑,快两岁了还只会爬,话也不会说。趴在凤先旁边,又显得小且弱。李太太见了凤先这等活泼,不觉心焦起来,问苏太太道:“你家凤先由奶妈子养到多大?”苏太太道:“我那个奶妈子原来好喝酒的,瞒了我们大半年,瞒得好紧。后面被煮饭的婆娘发现告诉我,我怕她奶水不干净,辞了她去。自此我凤先开始断断续续喝奶粉,吃米糊糊。”李太太道:“凤先长得真好,看起来像是三岁的娃娃。走得多稳,嘴皮子也灵活,口齿恁清楚呢!我家凤姑,连话也不会讲。”苏太太道:“你也不消急,我姐姐那儿子——就是建平呀,也是早产的,到三岁才会说话呢!现在还不是好得不得了!”香笙在一旁听见苏太太说到钟建平,不觉一阵心跳头昏,等回过神来了,又听到苏太太说:“现在外头不太平,上回我姐来信说上海乱得很呢。得亏他们住在公共租界里头,要不然小命都难保!我那外甥呐,好不好又考上了什么军校,现在这关头,当兵的多危险呐。嗐!”李太太道:“这种事也是担心不来的。你家外甥我看他满脸福相,是个吉人。——你瞧,凤先丫头抢天青的簪子呢!这小滑头!长大了肯定是个好整摆的美人。”苏太太看了看凤先,笑了一回。又把眼去瞧凤姑,见她在褥子上爬了两下,便趴着不动了,只把头扭着看自己的脚,无奈她身上用厚厚的红菱小被裹了一遭,外边披着披风,那披风的帽子扣在脑袋上,挡了半边脸,挡得她难受,又没人遂她心意给她把帽子拂将下来,一时气急便哇哇大叫起来。幸而只是干叫,没有眼泪的。霜儿赶紧将她抱起,检查是否尿了裤子,摸了摸裤裆发现干净的,又给她将小帽儿戴正了,脚上的毛线绒鞋提了提,见她不叫了,把她放了褥子上去躺着,那小娃娃还只仰了脸往脚上瞧。苏太太道:“你看她只顾寻她的脚,是脚上不舒服呢!”李太太便抱了她,恐怕她冻着,叫奶娘脚底下伸了炭盆给她烤着,一边脱了她两只脚上的小绒鞋,苏太太只见脱了一双鞋,里面还有一双鞋。脱了一双袜,里面又还有一双袜,霜儿把她鞋儿袜儿翻检了半天,未发现什么异常的。苏太太拿过来仔细看了看,从她外边那双绒鞋线缝里,发现一粒针般细的砂子,抠了出来让大家瞧,李太太接过来看了,因道:“原是这砂子磕了她的脚,叫她这一顿闹。恁细的东西,众人寻着都费劲。”苏太太笑道:“我看你这姑娘,天生是金贵小姐命,怪道生在你这好人家,将来还不知飞往哪片高枝做凤凰呢!李太太,也是你有这福气。”此时,凤先正嘚着一双小脚,走到了绿萍跟前,玩她手上的玉镯子。绿萍也是有意要奉承两位太太,便抢着笑道:“凤先也不赖,瞧这相貌,也是个美人坯子,我细细比了比,这娃娃倒有几分我家太太的模样!”香笙听了这话,心头一紧,也把眼来看凤先。绿萍以为这话既夸了苏太太的孩儿,又赞了自家太太的美貌,是一箭双雕,正沾沾自喜,谁知李太太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我和苏太太答话,有你说话的分?趁早给我滚一边去!”绿萍又惊又气又羞,大家都看向她,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凤先见她瘪了嘴委屈的样子,讨好得叫道:“姐姐——姐。”她睨着眼儿咬了两下嘴唇,轻描淡写地立起身,走开一边去了。 这日也是合当有事,绿萍因太太在众人面前倒了她的架子,她使性子午饭也懒去吃,躲在玉池旁水榭里哭了半日,午饭后霜儿各处寻她,在玉池旁宅院角门,看到杜若从里头出来,有心要逗他一逗,便笑嘻嘻地问他道:“杜二叔,多日不见你来巴结我们香笙妹子了。怎么,另外看上别家姑娘,不要我们香笙了么?”杜若道:“哪里的话,你看我是那样的人么?”霜儿道:“听闻老爷新开了一间估衣铺,请你去做了掌柜的。你这身价可不同往日了。”杜若笑道:“你也知道,我和你家老爷情同手足。我说我不才,管不了铺子,是你家老爷高看我。没办法,盛情难却呀。”霜儿听了,笑个不停,杜若问她笑什么,她道:“既然你如此受人高看,我们香笙不待见你,想必你也无所谓的。你如今当了掌柜的,尽着小姑娘奉承你吧?”杜若道:“没有的事!不管我是个伙计还是掌柜的,我对香笙,那都是一心一意啊。你若帮我,日后铺子里有什么好货,我多想着你,可好?”霜儿气得不行,道:“呸,你铺子里能有什么好货?我是那等人,巴巴垂涎那些别人穿剩的、过时的货么?不仅我不是那等人,香笙更不是!香笙好歹是太太家的人,不管你给太太吃什么迷魂汤,你也别净想美事了!你是什么人,你自己最清楚。论人物论辈分,你和香笙一个天一个地,真以为癞蛤蟆能吃上天鹅肉?以前我敬你重你,好言劝你一两回,你脑筋笨,不能会意,我也就不说什么。太太不知你,我还不知你么?你做的那等事,大家心知肚明就好,用不着我挑明了说吧?”杜若被她一席话弄得一头雾水,也不知她是不是说玩笑话,便道:“是你先问我来,怎么莫名同我发火,我哪里得罪你?”霜儿道:“哼,我命硬,你得罪不上我。”杜若见她是真的动了怒,越发云里雾里,喃喃道:“都说女人翻脸如翻书,前面一刻还艳阳高照,突然就乌云密布,我招架不住,先行一步了。”说完扬长而去。原来半月前,霜儿从万花楼过,看见他吃醉了酒在楼上栏边同那些风尘女子调情,手肘间还缠着黑纱,正是戴孝期间。以前听黎叔说起过他年轻时做的那些混蛋事,一心只以为他改邪归正了,谁知狗改不了吃屎的。于是心里面气他,好容易逮他一回撒撒气,却不知这一切都被绿萍听去了。 绿萍不听还不打紧,偏是从头到末听了个遍,得知这杜若撩骚自己还不算,竟去沾染香笙,气得不行,眼泪更是止不住。霜儿找了一回,偏没往那水榭里走,又打道回府了。直至晚夕,崇文放学回家,没丫鬟伺候,李太太大发脾气,使香笙去寻绿萍,非要寻出来不可。绿萍两只眼睛哭得肿肿,脸上泪迹未干,乌云乱挽,跟了香笙去见太太。李太太叫她跪在厅里,也不骂她,叫霜儿递上藤条,要抽她。霜儿、香笙都跪下求饶,太太道:“你主子回来了,你还瞒得稳稳的,要我们哄你回来么?你现在特别有几分不知好歹,我早发觉了。你心自由地很,我们李家庙小,供不下你这尊菩萨。”香笙悄悄道:“绿萍,你向太太道个歉,求太太饶了你。”绿萍看了她一眼,抬起头向李太太道:“太太,您讨厌我,无论我做什么,都是不识好歹。您打我吧。”李太太冷笑一声说:“我不打你。”然后亲自到屋里取了梭子出来,那梭子上生者密密麻麻的倒刺,有几种妙用,一是叫人脱了袜子抽脚掌,二是用来绞头发,曾经老太太在世时,为了管住家,专门用它来进行“家法伺候”的,丫鬟下人们只是听说过,还从来没曾见人使它。这回太太不用藤条而是把它给“请”了出来,那是实实在在的动了大怒。霜儿一看形势不对,忙不迭跑到宅子里去请崇文少爷。崇文赶到时,绿萍后脑勺上已血呼啦一片,满地的头发和血迹,绿萍整张脸憋得紫红紫红的,额上靑筋暴起,然而她倔强着,一声也不吭。崇文噗通跪在绿萍身边,哀求母亲道:“您开恩吧,这样下去她会死的。”李太太不予理会,依旧铁青着脸,站在使劲绞着绿萍的头发,谁知这一下她正把一捆子头发往上提,崇文扑上来抢,李太太手一抖,那梭子直往崇文脸上飞去,在他右脸上割了一道口子,血呼啦滋糊了他半张脸。李太太受了惊,僵在那里,动弹不得,半晌回过神来,几乎吓昏过去,绿萍倒在地上,然而她挣扎了想拉住崇文的袖子,霜儿反应快些,冲出园子去请大夫,生药铺本不远,然而半路间,她想起万太爷已过逝,千家灯火,万分凄然,在那冷冰冰的夜露中间愣了会神,最后跑到药铺中,见喜儿扒在柜上写字,腿一软倒了下去。 喜儿丢下霜儿,先行赶到沁心阁,李家已乱成一锅粥,崇文被仰面抬上了床,李太太跪在床边只顾哭,绿萍衣衫不整得蜷在一旁打摆子,丫鬟们打水拧毛巾摆药酒火盆忙成一片,李太太见了喜儿,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得,引他来到床边。喜儿先仔细探伤,见崇文脸上从颧骨到前额一道斜斜的两寸来长的口子,万幸绕过眼睛,只是伤及皮肉,便给他拿棉花蘸碘酒洗了伤口周边,取出随身一个小罐,将那拔子取下,正待上药,被李太太捉住他的手,涕泪不清得喊道:“我不要他留下疤,我不要害他毁了容的。”喜儿道:“太太,先止血要紧。”他将小罐子里黄土似的粉末洒将下去,立时止住流血。喜儿又去看顾了绿萍,给她上了些药,香笙扶她到屋子里躺下了,霜儿被支到崇文身边照料。李太太因为这件事悔恨自责,茶饭无味,每天只是担心崇文伤口没法复原,留了疤痕跟随他一生,又使黎叔往他学校里请了假。喜儿倒是每晚都来给崇文补习功课,李太太很喜欢他,往往留他在家里过夜。喜儿每次看崇文伤势,必然告诉李太太崇文恢复得很好。果然不到一个月,崇文脸上的疤已淡了许多。 第九章 铤而走险 凤姑长到虚三岁,还不会说话走路,李太太私底下急是急,但并不表现在面上,她爱这个女儿爱得要命,别人家都是重男轻女,她好像恰恰相反,重女轻男,把原来对崇善的八分爱,挪了有六分给她,成天抱在怀里不离手,连去苏太太家搓麻将,也要由丫头抱着凤姑,立在自己座位旁边,一刻不离。凤姑越来越重,这可苦了霜儿,常常一抱就是几个时辰,抱累了也不敢吭声。到后来,手臂肿成了根粗萝卜,又酸又疼,敷了喜儿的药酒倒好些,可是再也抱不了重物干不了重活。李太太感激体解她,每月多给她零花钱,也不让她干活,只要她陪着自己说话解闷,待她比从前更好。绿萍看了,气在眼里,妒在心里。李太太还是不喜欢她,她也不求李太太喜欢,她已经悄悄为自个打算上了。 这一日,苏太太邀了李太太到家打牌,香笙抱着凤姑跟了去。苏太太给凤先新置了张婴儿床,床上铺了羊绒褥子,褥子上放着竹片席,天气炎热生了蚊子,床外因此悬挂着小小的粉色的帐幕,煞是可爱。凤先穿着连体肚兜在里边允着手指睡得正香,肚子上盖着小小的毯,凤姑见了,小身子直往那床边仰,嘴里咿咿呀呀得叫着。香笙见她的样子是要到凤先那去,便掀了帐幕把她也放进小床,凤姑咯咯笑着,这里看看,那里摸摸,最后竟在凤先身边躺下了,也闭上眼睛乖乖睡觉。苏太太手里摸着牌,正看到墙角小床里凤姑自己睡下了,向李太太惊道:“妹妹,你往后瞧瞧,你家小祖宗自己睡下啦。”说着连忙吩咐天青取一床毯来,也给凤姑盖着肚子。李太太看了笑道:“凤姑满月那会,我娘家人也送了这么一张小床来,可她死活不肯睡,偏要到你家来睡凤先的床。以后长大了肯定和凤先丫头穿一条裤子!”那边油漆店的孙姨太笑道:“这张小床呀,是老苏在我妹夫那木材店里订做的,用的上好的樟木,你闻闻,熏的整间房都香香的,这香气啊又清凉又安神,不怪孩儿喜欢呢!”苏太太道:“可不是么,这香气还能驱虫避秽,连蚊子也不来了。”对过坐着的胡太太年纪最轻,看起来紫聂聂的,烫了梨花卷发,然而卷发也不能使她看上去成熟,反而显得不三不四了。她比香笙还小两岁有余,去年已经嫁了人家,同苏太太那么一群人也混了有些时候,现正大着肚子,她使劲在空气里嗅了嗅,道:“我可没闻出来什么香什么臭的。你说蚊子怕这香味,还顶一床帐幕在那里做什么?几位姐姐专心打牌吧,担心被我赢了去!”苏太太向孙姨太道:“咱别理她,赶明儿她肚子里那个出来了,她来求你,你记得她说过的’可没闻出来什么香什么臭的’。”李太太道:“真有那么好,孙姨太你也给我捎一件。”孙姨太扔出去一张牌,笑道:“你是说真的?我就和我那妹夫说说,给你也打一件。”胡太太捡了孙姨太的牌,忽然哈哈大笑,大叫:“胡啦!拿钱拿钱。”孙姨太细看了看,惊道:“咦,打错了打错了!让你个坏贼头捡了漏!”胡太太笑道:“让你们专心打牌来的,早干嘛去了,现在哭悔,晚了!”李太太道:“胡太太,按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姑。”胡太太道:“你哄我。”李太太道:“哄你什么,我有个侄女,和你一般大。”说着,向香笙努了努嘴。胡太太恍然道:“哎哟,前些年说香笙家出了一门阔亲戚,怎么想不到竟然今日得以一见!”李太太笑道:“你这张蜜嘴,又来编排我。”两人玩笑了一番,这个时候,凤先睡醒了,喃喃着要吃米糊糊,苏太太叫丫头灶上煮了蜜奶核桃芝麻羹,盛了六碗上来,各人手边都放上一碗。众人见那碗做成元宝形状,金光灿烂,漂亮得紧,忙问是哪儿得来的。苏太太道:“一个老朋友送的,我专爱这种稀奇物件,他也不知打哪儿弄来的,反正我是从他那儿求来的,一套碗碟,正好六个碗三个碟,六六顺,久久长。”胡太太道:“寓意也好,真是蛮稀奇的。”他们几个太太玩了一个上午的牌,中午饭吃得潦草,本来就有点精力不济,这时每个人手里边分赴了一碗,大家便各自品尝起来。吃到一半,楼下管家喊说,李家四少爷来了。苏太太听说,忙道:“是崇善么?”接下就把碗一推,迎了下去。贵卿牵着崇善正在上楼梯,苏太太连走带跑的,刚见了崇善,便道:“哎哟,我的干儿子,可把你干娘想死了。”胡太太在房间里听了,笑道:“李太,你把你这儿子卖给她得了。”李太太道:“那有什么不可以。我这个小儿子,在吃一方面,我们家简直要负担不起了。卖到苏家这样大户人家,也不至于饿肚子。”大家闲扯着说笑了一阵,苏太太抱了崇善从外边走进来,眼里慈爱之色是溢于言表。胡太太道:“苏太,李太太和我们商量着,要把她这个儿子卖给你呢!”苏太太依旧在牌桌边坐下了,笑道:“她会舍得?我不相信。”李太太向崇善笑道:“善儿,把你给干娘,好不好?”崇善盯着她看,嘴渐渐得就扁了起来。苏太太看见,忙不迭安慰道:“你妈哄你呢!”崇善的小嘴可是越来越扁,忽然就伤心至极得伏在苏太太肩头大哭了起来。李太太以为他是听说要把自己卖了才哭,赶紧走过去哄着,他这一哭不要紧,跟着凤姑也大哭起来。屋子里顿时闹作一团。李太太一个身子恨不能分开使,一儿一女左右得安抚着,只是安抚不下来。 平日里崇善一哭,只要李太太稍稍哄一哄他,也就过去了。这一回却止不住,眯着一双眼睛,只是愣头愣脑得哭下去,那泪珠串,没有半斤也有二两。李太太问他为什么哭,他叽叽呀呀的,只是说不清楚。贵卿站在那里,浑身解数也使尽了,苏太太将他上下打量,看到他穿一双线鞋,道:“这样热的天气,怎样把鞋给人家穿错了,脚憋着可不是难受吗?”李太太向贵卿看了一眼,贵卿赶忙就把他脚下的鞋脱了出来,这一下,小家伙抽泣了两下子,仿佛哭声已止住了。李太太问道:“他的夏鞋呢?怎么会给他穿了秋鞋出来?他可不是要哭。”贵卿委屈道:“四少爷前一阵子夜里受了风寒,大夫说小孩子容易脚底受凉,直到痊愈之前,不让给他穿绸鞋。”李太太道:“有这回事?”贵卿道:“是大夫专门给我嘱咐的,我不敢忘。”李太太道:“即是那样,你还给他穿起来吧。”贵卿弯下身子,又把鞋给他穿了回去。见崇善没有再哭,苏太太才松了口气。还是珍儿叫了厨娘上来,给牌桌上的碗撤了去,崇善往桌上看了一眼,又是伤心欲绝。李太太实在费解,无奈把崇善抱了过来,在牌房里来回踱着,贵卿走到霜儿旁边,在她耳旁嘀咕了一阵,把凤姑吃了一半蜜奶核桃芝麻羹端到崇善面前,崇善看见,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乖乖得张着嘴巴。 苏太太一愣,又是哈哈大笑,道:“猜来猜去,猜不到他是看见大家吃东西,伤心没有自己的那份。”说着,又叫了珍儿来,让茶房再准备一碗送上来。贵卿给他嘴里送了两口,李太太也是被闹得烦了,脸色非常之难看,好容易崇善不哭了,又忙去看凤姑。凤姑见哥哥止了哭,便瞪大眼睛望着他站在那里津津有味得吃芝麻羹。看看他,又看看霜儿,见霜儿手上自己吃得好好的那一碗却不见了。茶房还没有送来,就是旁边天青端了碗在那里一勺一勺喂凤先。她侧着头想了一想,便踮起一双小脚,一步一步得往床的那一头挪过去。 香笙还没反应过来,伸手要去扶,李太太冲上来,扬起手对着她伸出去的手臂就是一掌,嘴里喊道:“你让她走!”香笙吓了一跳,惊醒过来,果然一屋子眼睛,全钉在凤姑身上。 凤姑慢慢走到天青旁边,小手指了指天青手里的碗,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说道:“要。要。”凤先比她高一些,站在一边,吮着指头,咯咯得笑了起来。 天青也微笑着,望了望李太太,意思是问:“要不要给她吃呢?”李太太向她摇摇头。 凤姑见没有人搭理她,急的用食指戳自己的嘴巴,一下一下的频率非常快,倒像小鸡啄米一样,一边戳一边嘴里说道:“要,要吃。”这时,茶房盛了一碗芝麻羹端上来,放在苏太太面前凉着。苏太太笑道:“我看你不要引逗她了,快给她一口罢。再逗下去,她要发狠了。”李太太喜笑颜开道:“这一天我真是收获不小。今天以前她还一个字讲不出来,路也不会走。因为这一碗羹,她路也会走了,话也会讲了,苏太太,你家里调羹汤的厨娘,我要去会一会她,她是我们凤姑的贵人呀。我要让凤姑给她磕两个头。”苏太太道:“你还会什么厨娘,我看你要谢就谢你这宝贝儿子吧。要不是他这一闹,抢了凤姑的碗,你家凤姑也不会盯上凤先的碗啦!”这边崇善几大口就吃了个碗底朝天,觉得不很心满意足,看见桌面上又上了一碗新的,还冒着热气,便走过来,伸手就去捞,一个不注意,把整一碗芝麻羹打翻在地,所幸苏太太那时侧过身子去同李太太讲话了,那滚烫的汁液差一点就泼在了她身上。苏太太倒不顾自己,先就转过身去看拉过崇善的手来看,询问他有没有烫伤在哪里。崇善烫倒是没有烫坏,就是吓呆了。这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不多时,黎叔赶了过来,向李太太通报,说是她娘家来了人,有了不得的事需要她回去商议。李太太心里咯噔一下,隐约觉得不妙。便同诸位请辞,带着两个孩子先回去了。 也是那一日,绿萍见香笙吃过午饭便抱着凤姑同太太往外头去了,知道太太又到苏家搓麻将,不到天暗是不会回来的,便提了桶衣服在井边洗衣裳,贵卿抱着小崇善在竹林后边纳凉,少爷们正在学堂里念书,也要晚饭边才能回,水仙忙着给两个少爷纳鞋底。这个午后和许许多多个平常的午后一样,只剩了她一个闲人。她也像平常的午后那样,换了件干净的水洗纱笼裙,稍稍打扮一番,渐渐踱到大门口,趁看门的黎叔瞌睡的当儿,一溜烟跑了出去。 绿萍走在闷热的空气中,脚下踩着花布绣鞋,湿出了汗。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感到轻松快乐,仿佛变成了一只随时都能振翅高飞的鸟儿,凭着自己的意志,想往哪儿飞就往哪儿飞,想怎样活就怎样活,就像那片芦苇地里的野鸭一样。她越走越快,脚底生风似的,她难得这样快乐。为什么感到快乐,她自己也不知道。此刻,那个男人一定在芦苇地里等着她,她知道那个男人不是个好男人,也并不爱自己,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也不再爱他,她只是要利用他。利用他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她是一个精明的女人,和别的丫头不一样,她心里头盘算着,今天是个合适的日子,将来自己能不能摆脱李家,就看这回能不能成! 绿萍远远得朝小河边的苇地跑去,她悬着一颗心四处望了望,一个人影也见不着。河边的芦花窜得高高的,芦苇连成一片城墙似的,根本看不到那苇地里边是什么。她小心翼翼往芦苇深处走着,没走几步,一只大手粗野得将她扯进来,里边是一片小小的空地,当初找着这地方时,她和杜若两个人累了一下午,才清理出来这片地方。杜若嘿嘿笑着,搂过她就要亲嘴,绿萍轻声道:“你等会,我有好东西给你。”杜若道:“什么好东西?”绿萍从帕子里拿出两个鸡蛋,在他面前晃了晃,杜若道:“回回来就是逼我吃生鸡蛋,还变着法子!不是开了光的,就是大师手上求来的,今天又骗我说是好东西!我当是什么好东西,镶了金还是镀了银?”绿萍塞给他道:“你吃下去。”杜若道:“这有什么稀罕的!”指了指地上半拉鸟窝,“你瞧,我这野鸟蛋能不能比你这好东西还要好?”绿萍看见地上一团杂草里边安安静静躺着4个细长细长上边带着花斑的鸟蛋,旁边还一个碎了的,黄黄的蛋液沾染得到处都是。绿萍问道:“这哪来的?”杜若道:“等了你一会儿,怪无聊的,周围翻了翻,居然翻出来这窝宝贝。你说待会我们亲热完,把这几个蛋烤着吃了,好不好?”绿萍道:“不行,现在就吃了。”说着,弯腰捡了两个,叫他张嘴,就要往他嘴里磕。杜若吃了一个,皱眉道:“我的姑奶奶,先干正事吧,几天没见你,可熬坏我了。待会我们烤着吃啊,烤着香!”绿萍把头一昂,道:“不行,你连这点小小要求也不应我,我何必为了你在这里喂蚊子。”杜若道:“我的亲亲,这野鸟蛋格外腥,我吃了一个,满嘴都是腥臭,怕恶心你。”绿萍道:“快吃,我不怕臭。”杜若求了两回,拗不过她,只得把几个生鸟蛋一个一个敲在嘴里,生生得吞了下去。 刚巧这天崇义和崇孝两个从学堂里逃出来,他俩前一日偷偷缠黎叔做了副弹弓,答应绝不用来伤人,这会子手痒,要去打鸟。自从崇文升学到县立中学,他俩摆脱了大哥,更是无法无天,全然不把先生放在眼里,旷课逃学更是家常便饭,老师们根本拿他俩毫无办法。 两人翻墙出了学校,一路狂奔,跑得大汗淋漓,半道上停下来大喘气,崇孝问道:“我们哪儿去?”崇义道:“去打鸟啊,我知道一个好地方,那儿野鸟特多。”两人又跑了一段,最后来到了河滩边。崇义指着前边一大片芦苇地,凑到崇孝耳边道:“那片苇地里藏着好些野鸭野鸟。”崇孝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片地的?”崇义道:“有一回狗蛋带我来这掏过鸟蛋。”崇孝道:“你怎么不叫上我?”崇义道:“他愿意带我不愿意带你呗!”崇孝气得咬牙切齿,把弹弓撰在手里,怒道:“你有好事不叫上我!我是你哥不是?”崇义道:“这不是叫你来了吗?嘘——你瞧——”他指了指对面苇地,“看到没,那片苇花在动呢,那里边铁定有一只大野鸭!”崇孝定睛一看,还真是。两人往前走了几步,崇义从崇孝手里夺过弹弓,又从兜里拈出一颗石子,蹲下身,朝着苇地里一只灰灰的影子就是一弹,只听“哎哟”一声,窜出来一个老爷们,打着赤膊,下身穿了条灰裤子,抱着衣服就往前跑走了。崇孝拉了拉崇义悄声道:“打错了,怎么是个人呢?”崇义站起身,不甘心,往苇地里边走了几步,只见一个女人躺在地上,正手忙脚乱得穿衣裳。崇义吓了一跳,“唉呀!”手上的弹弓掉在了地上。绿萍用袖子挡住脸,眼前留一道缝,看清面前站着的是崇义,也是一惊。这当儿,崇孝走了进来,谁知道他一眼就认出了绿萍,叫道:“绿萍丫头,你在这里做什么?”绿萍见瞒不过去了,只得爬起来,身上身下胡乱拍了拍,道:“我在这捡鸟蛋呀,倒是你俩,这会子跑这来做什么?”崇义道:“胡说,我刚刚还看见跑出去个男人!你在这偷汉子……”绿萍听到他这话,吓得一个激灵,赶忙扑上去捂他的嘴,骂道:“小兔崽子,瞎说什么呢!”崇义强挣开她的手,高声叫道:“快来人呀,绿萍偷汉子——”绿萍急得跳脚,瞥见崇义脚边的弹弓,顿时来了精神,发狠向他道:“你要喊你就喊,我也要告诉老爷,你们两个小鬼逃学出来打野鸟,看老爷不打烂你的屁股!”崇义崇孝听见她说要告诉老爷,着实怕了,崇孝道:“你不要告诉爹,我们也不把你的事说出去,行不行?”绿萍故意想了想,道:“既然这样的话,那行吧。可是你们俩要是不守信用咋办?”崇孝走上前,伸出右手道:“我们拉钩。” 绿萍回去路上,正撞见一个老大娘从李家花园走出来,她觉得这老婆婆眼熟,却又认不得。走到跟前,老大娘倒笑眯眯叫住了她:“哟,大姑娘,打哪儿去了?”绿萍听她这叫法,觉得那“大姑娘”的“大”字格外刺耳,心里本身没几分好气,看她乡下人的打扮,也就没对她怎样客气,懒拿眼看她,翘着个兰花指慢条斯理得抚着鬓发,幽幽得问道:“婆婆,我认识你么?”那大娘道:“我是全花娘啊,上回我那表外甥女过满月,咱们见过的呀,你忘记啦?我却认得你呢,你不是那绿萍丫头吗?”绿萍见她一口一个丫头的叫着,更不愿搭理她,只把眼往她身后瞧。全花娘不懂她意思,反而一个劲得说着:“我就觉着吧,他李家姑爷手下几个丫头,真是一个比一个俊俏,要不说我一见都忘不了呢!我们乡那罗大户家的丫头,简直不能比,瞧这身段,这打扮……多大年纪啦?说了人家没有?”绿萍被她缠得心烦意乱,眼见崇文远远得回来了,赶忙道:“大婶,你那大表外甥回来了——”趁她反应的当儿,紧着走进了大门。 路过芍药栏,她见霜儿领着凤姑在花丛里散步,心下咯噔一声,见四下无人,忙招呼霜儿问道:“太太回来不曾?”霜儿道:“回来啦!你瞧,凤姑会走路啦,今天还开口说话了,说得可伶俐了!太太和老爷都高兴坏了!”绿萍道:“太太几时回来的?寻我不曾?”霜儿道:“回来好一会儿了——”又压低了声向她道:“方才她娘家人来过,同她说了好些话,这会子刚走——我听见两句,好像是给你寻着了个大姑爷!”她说着别人家的事,自己的脸蛋倒红了一片。 绿萍惴惴不安得往宅子里走去,远远望见沁心阁,呆呆立了一会儿,走两步,又定定地出一会儿神,不觉绕过宅子,走到那玉池跟前,瞧见池子肥壮的红尾鲤鱼,一条一条探出脑袋在水面上换气。密密麻麻的青萍,好似一张碧绿的毛绒毯,唬得眼前无边无际的绿色的悲哀。崇文懂她,给她取的名字,同她的命运是恰好匹配的。可是她不应该是这样的命啊,天意弄人,该怪谁呢? 兴许是怪她那颗眉间痣。打小她就听人说,“眉间痣,倾城色”,她果然生得美。她的美同李太太的美又是不同的一种美,因此是不能比较的。李太太的美是端庄的美,而她是妩媚的美。从13岁那年她就知道了。也是因为这颗痣,在家道中落的时候,爹娘把她卖到衢州一个肉贩子手里。她上头有两个哥哥,下边还有一个妹妹。偏偏选择了她!是的,爹娘心安理得地拿她换几斗米,就是因为她的眉间痣,富贵命! 简直是自欺欺人。 到了衢州,做不下几个月,也是因为她美,卖肉的男人要收她做小。她不肯,在冰天雪地黑黪黪的夜里逃了出来,身上穿得单薄,从年前走到年尾,一路走一路讨饭,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最后走到一个看上去穷僻的地方,她再不愿走了。便找一家看起来稍阔一点的门头,敲开了,正是樟树李家。 李家老爷太太善良,给她吃了顿饱饭,换了身暖和衣裳,留她住了一日。从黎叔口中,她得知李家正好缺丫头,她有心想留在那里,李老爷得知她识字,也愿意她去伺候大儿子崇文。然而老太太和太太顾虑她来历不明,不敢擅用。谁知第二天,黎叔领了两个女孩进门,和她一般大的年纪。大少爷崇文当时只有五岁,坐在老太太膝头。二少爷三少爷围着八仙桌疯跑疯闹。她躲在门后偷看,见太太老太太看过那两个女孩,都点了头。让大少爷崇文挑,崇文从老太太膝头跳下来,走到她跟前,把她牵了进去。他看见院里水缸中的青萍,便管她叫绿萍。 正因为这样,她这朵无根的浮萍,才暂时漂到了这个地方。 她心里是感激崇文的。她自己倔得很,骨子里又很傲气,根本不是做丫头的材料。可是崇文从不挑三拣四,从不对她呼来喝去,反而尊敬她,关心她,保护她,把她当做大姐姐看待。一想到这里,她鼻头发酸。她和崇文,更像是亲密的朋友,许多心事,他们谁也不说,却能够彼此交流。她常常向崇文发牢骚,甚至发太太的牢骚,崇文也耐心听她说,并替她保守秘密。要说在这个地方,所有人都是冰冷的,但至少还有崇文待她真,待她好。 可是她依旧逃脱不了诅咒一样的宿命。 第十章 造化弄人 这边只见香笙提着食盒火急火燎得跑了来,绿萍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脸上干干的,却并没有泪痕。这才发现天阴下了,自己在池边已坐了半日。香笙于浅浅的夜色中看见她的样子,耷拉着眉毛,黄黄的一张脸,五官兑成一个大大的“愁”字。四下无人,香笙腾出一只手,拉了她道:“我找你好大一圈,原来你在这里。这池边上露重,我们亭子里说。”绿萍木愣愣的,便跟了她走。香笙放下篮子,又四周看了看,向她说道:“姑妈使我往苏太太那面送东西,我偷跑过来的。手上事多,我长话短说——你快逃吧!”绿萍本来已知道一二,听见香笙的话,仿佛之前的担心终于得到证实似的,一块石头反而落了地。她问:“为什么要逃?”香笙不敢望她,话也不知该怎样讲,只是轻描淡写道:“姑妈要将你许配人家了!”绿萍道:“唔,那不是好事么?我也到了这个岁数了。太太肯为我做主,我不该感激她么?”她这样说,是存心要气一气自己,也臊一臊香笙,更多的,仿佛隔空给了太太一个巴掌,自己心里面感到莫名的畅快。可是香笙激动地说:“你不能嫁给他!”绿萍道:“嫁给’他’?那是谁,你知道?”香笙纠结而痛苦地说:“我这样对你讲吧,姑妈要把你给谭屋那面一个二流子。那个人坏得很,把家当都赌光了,又染上抽大烟。他前面那个老婆,就是因为受不了,跟着一个唱戏的男人跑了!绿萍,你嫁了她,等于跳进了火盆呀!”绿萍一点儿也不惊讶,她平静地问道:“太太为什么要把我许给这样坏的一个人呢?”香笙忽然哆嗦着哭了起来:“绿萍,姑妈是有苦衷的。她是不得已,你可不能恨她。”绿萍冷笑说:“你叫我跑,我跑了,她就没有苦衷了吗。”香笙急道:“这事一时半刻说不清,你跑了,自然会有别的法子。我得走了。你趁现在,赶紧收拾收拾吧。能跑多远跑多远。”她提起食盒,走了两步,又回身叮嘱:“我同你说这些话,可别叫人知道了!”绿萍向她递过去手帕,示意她揩揩脸颊上面的泪痕。 三日之后,正是七月十三。这天天光微亮,厨娘才刚刚起床,绿萍一夜未眠,方入梦境,忽听见敲门声,却是霜儿捧着四四方方一个挑线黄花锦缎裹的扁盒站在门外,甜甜叫道:“绿萍,你大喜呀!”绿萍连连打着哈欠道:“这早的,平白骚攘我做什么?”霜儿道:“今天太太回乡祭祖,点名要你陪侍,还使我送了这老些东西来。我猜呀——你好事近了。”说着自顾自走进屋里,将那锦盒放在床头,又道:“太太想得周到,连新衣裳也给你准备好了,紧着点,快换上吧。”绿萍走过去,将盒子打开,是一副珍珠头面,底下枕着一条银条香云纱裤,一套浅青缎子衫儿,摸上去清凉滑嫩,拿起来展开空中看了看,只见无一点儿皱褶,轻飘飘的厉害。霜儿也上前摸了两道,嘴里啧啧道:“我敢说没有谁家的太太比我家太太更可心儿了,上回我看苏太太家好多矿太太穿着香云纱的衣裳,我就想着,什么时候我也能有一件,哪怕只穿一天也好。到底没你这样的福气……”绿萍不等她说完,掐断她的话头道:“太太可还说什么没有?”霜儿道:“还让你好好妆扮妆扮。”绿萍将空锦盒送到霜儿手里,催她快走。临出门前,霜儿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忽得塞了给她,话也不说转头便走了。绿萍打开,见是一只嵌了金花的钿子,看上去有些旧了,戴在头上,倒好看。以为是太太使霜儿一并送的,便收下了。这边从床下翻出一双旧鞋,干布擦净了,换上衣裤,梳起一条长辫子,贴了头花,项前戴一串细细的银链子,下边坠着一颗小小的碧绿栀子花链坠——是杜二爷私底下送她的,一直也没舍得戴过。一切准备齐当,她故意在房里延挨半晌,听到隔壁大少爷房里有了动静,便照例赶去服侍。这边打了一盆温水端进屋内侍奉崇文洗漱的当儿,有意无意地悄悄垂泪。崇文已长成一个大个子少年,才洗了脸抬头,听见绿萍饮泣,忙俯身去看他,见她今日格外打扮得乔模乔样,心里更是奇怪,扶她在床前坐下,道:“你一进门我就觉得你今天不对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妈又打你了?”绿萍只是摇头,哭花了一张脸。崇文急了,道:“谁欺负你了,你倒是和我说呀。你再不说,我可要找我娘说了啊。”绿萍忙道:“这事不能怪谁…谁也没有欺负我,是我的命不好。”崇文道:“好端端的怎么会命不好呢?哦,是不是累你服侍我了,肯定是这样的。我早对娘说过,我大了,不用丫头服侍了。”绿萍睁大了一双眼睛道:“是了,少爷不要我了,难怪太太要打发我出去呢。”崇文急道:“谁说我不要你了!咳,你现在正当年纪,可以找一个好人家,我要是绊着你,你肯吗?”绿萍道:“怎样不肯,绿萍愿意服侍少爷一辈子的。可惜绿萍命不好,太太厌我憎我……”崇文道:“这话是怎么说来?”绿萍说到痛处,泣不成声,“太太要……把我…送给一个…二流子家。”崇文惊道:“这不可能,我不信,我去问问我娘!”说着便要夺门而出。绿萍忙捉住他的手,哀求道:“没用的,你去问她,她在你面前怎会承认呢?她把我带出去,就不会再带回来了……”崇文急得抓耳挠腮,问道:“那怎么办呢,要不你快跑吧,我这还有些钱。”绿萍道:“我没着没落的,一个姑娘家能逃去哪儿呢?要是落到人贩子手上…要是落到山匪手里…不是更惨么!”“那…那…难道你宁肯…”绿萍道:“大少爷,我们主仆一场,也是缘分。大少爷一直对绿萍很好,保护我心疼我,绿萍一直记在心里。绿萍只求少爷安好,绿萍怎样都值了。”崇文也红了眼睛,话到嘴边却不知怎么开口,想到今后的日子忽觉色彩全无,心情烦闷到极点,抽过绿萍手里的帕子给她擦眼泪,自己也忍不住抹了两抹。楼下霜儿催促声响起:“绿萍,好了没有,太太已经出门了,大家伙都在等你呢!”绿萍回道:“就来——”崇文忽然捉紧绿萍的手道:“不行,你不能去。”绿萍道:“大少爷,哭什么!”她揩净眼泪,往盆子里拧了毛巾,给他擦了把脸。接着便拉了他走到窗台边,推开窗子,指着窗外几株桂花道:“你瞧,桂花开了,往年这个时候,少爷该闹着我做桂花冰片糕了。” 绿萍匆匆赶到,门前两辆马车早已准备停当,香笙抱着凤姑已经上了后边小车内,太太坐在前边大车子里。李太太听见绿萍来了,掀开帘子往外瞧了一眼,瞧见绿萍穿着新衣裤,粉脸盈腮,比平常更美几分。正要起轿,忽见她脚上原来踏着一双大号旧鞋,忙向她道:“你上面穿得熨帖,下面为什么穿这样一双鞋?去换一双好的来。” 落了轿,见绿萍一路小跑往里边去了,李太太内心稍稍掠过一丝愧意。她想起绿萍过往的种种,其实这个丫头,虽则懒惰一些,待崇文倒是不错。自己对她心存芥蒂,完全是因为有一件事。 那是全家搬来南安府的前一年,时间是在春夏之交。有一回,崇文在房顶上救下一只受伤的鹩哥,养在笼子里,每日以碎肉喂之,精心照料,不几日,那鹩哥便完全伤好,并且体态丰腴,鸣声清亮美妙。奇的是,这鹩哥极通人性,最喜立在崇文肩头,遇见不喜欢的人,便往人家头上拉屎;白天将它放出去,下午必定飞回来。全家人都喜爱它,特别是崇文和绿萍丫头。只是好景不长,有一天直到晚上,还是不见这鹩哥踪影。崇文心急如焚,太太没法子,便使了霜儿、绿萍陪他出门去寻。半晌不见回信,心慌得厉害,便抱了崇善,身边贵卿丫头提着灯笼,一道出门。三个人漫无目的又鬼使神差地走到一处废弃的墙根底下,远远望见绿萍一个侧影,走近前,只见她举着块砖头,拼命往地上一个什么东西砸着,贵卿提着灯笼往地上一照,只吓得七魂丢了六魄。只见地上躺着一只死猫,猫头被砸得稀烂,绿萍疯了似的,并不停手。死猫尾处还落着几朵黑色羽毛,泥土里露出半只鹩哥脑袋,橘色的弯弯的嘴角,留着几缕紫黑色的血丝。李太太问她崇文在哪里。她冷着脸,若无其事地只是回答说崇文同霜儿在前边找。说着,还把一块血淋淋的砖头往墙根底下一丢,赶着前头去了。把个崇善崽子唬得,嚎哭了一整夜。李太太因为这件事,也连着做了几天噩梦。 从那以后,她每每见到绿萍,总是想起她举着砖头的模样,感到这个丫头眼睛里透出的诡谲阴冷的气息,似乎是有一只鬼魂住在她的身子里。因此,她要镇住她,她要叫她害怕,颤抖,她要控制她。否则,她预感这个家迟早有一天会葬送在这只鬼魂的手里。 三天前的下午,她从苏太太家回来,全花娘给她捎来一个人的口信。是谭屋东头的谭老汉,通过全花娘,要求她给自己那个鼎鼎有名的二流子儿子娶一房老婆,而且要是年轻的漂亮的老婆。理由就是,他知道她家那个傻妹妹的丢脸事,并且知道做这丢脸事的男人是谁。他要在有生之年见到谭家有后,否则,他就要把这件事嚷到苏家,当面告诉苏太太,她养的娃娃是个傻姑娘生下的野杂种! 听到这个消息,她后悔不迭。纸是包不住火的,这样的丑事迟早有一天会败露,当时怎么能够怀着侥幸心理,把凤先给了苏太太呢!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不过,这事还有商量的余地。谭老汉没多少活头了,只要瞒过几年,等他归了尘土,这事就没有别人知道了。现在只需要按照他的话去做,给他讨个儿媳妇就是! 可是,他那个无药可救的儿子,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就是村子里头的老寡妇,也绝不会想要和他一块过日子,更何况“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呢?退一万步说,就是能找到这样一个姑娘,他家的光景,恐怕连多一个人的饭食也拿不出来,更何况聘礼呢?谁家愿意自己一个女儿养到大,白白得给了这样的人家? 想来想去,想到绿萍。 她也曾犹豫过的,毕竟这是个火坑,把自家的丫头往下推,终究狠不下心。她看得出来,绿萍是个心气很高的女孩子,若遇上好人家,她的命运一定是往上走的。若把她嫁给谭屋家的,她一定会恨上自己,也许还会寻死。可是有什么法子,为了凤先,为了李家,总要牺牲一个姑娘。难道要牺牲香笙,牺牲霜儿,牺牲水仙或是贵卿吗?不不不,她们要是进了这火盆,基本上这辈子就翻不了身了。牺牲绿萍,至少还有一线希望。她嫁过去,不会甘心过这种烂七八糟的生活,她会想办法改变。就是这样,她会浴火重生。 李太太在车里坐得闷了,索性走出来透气,望见崇文远远得跑了过来。眼见这个儿子长得高高大大,相貌堂堂,英气勃发,不禁喜从心上起,原本的心烦意乱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崇文走到跟前,向母亲问好。李太太近看他面容,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刚要问他,他倒先说:“娘,园子里的桂花开了,我最近老馋绿萍做的桂花冰皮糕。昨晚做梦梦见一灶台的桂花糕,拿一个咬一口却不是绿萍做的味道,每一个都不是,把我急得够呛。这梦可是奇怪。”李太太眉头一紧,心想莫非他知道了什么不成,看他的样子,又不像。于是笑道:“这么大的孩子了,还在馋嘴,叫你弟弟妹妹们笑话你呢。你想吃,我叫她给你做不就行了。”崇文道:“我都求她好几次了,她只说没到时候,桂花还不够香。娘,等你回来,叫她给我做好不好。”李太太一愣,崇文又道:“其实我嘴馋还是其次,只是上回我们班的佘同学带了她家的桂花糕给我吃,我许诺她也要带我家做的桂花糕给她尝。您务必让绿萍快快做,不要驳了我的面子才好。”李太太听到这个儿子孩子气的话,便松了口气,道:“回来,回来我就让她做。你的这个佘同学,什么时候带家里来玩,给我引见引见。”崇文立刻笑逐颜开。香笙也从车里探出头来,意味深长得望了眼崇文,望见他红红的眼睛,心里明朗了些。这一定是绿萍的主意,这个鬼灵精怪的丫头!这几日她一直为绿萍担着心,见她迟迟不走,一直到今日,她险些觉得绿萍是要放弃了。她原来有别的法子。哎,这个世上好多事情真叫人难堪。霜儿蹲下身子替崇文理了理裤脚。李太太道:“快去吧,担心迟到。” 挨近正午,日头越发猖獗。连着赶了十几里路,绿萍被太阳烤得脸儿红红,脚底发软,太太可一点儿没有停下来歇会儿的意思。她小时候怕疼,瞒着家里人自己偷偷把裹脚布给拆了,因此到了这个年纪,她的脚帮子比“三寸金莲”大了许多,又比一般没裹脚的小一些,很有些不伦不类,其中左边那只脚还有点长歪了,现如今按照太太的意思,蹬了双并不合脚的尖头绣花鞋,走路比平常更加费劲,何况一登气赶那么远的路呢。然而有什么法子,只好忍痛一陂一陂往前走。 香笙在车里头坐不住了,她想着要下去把绿萍换上来,休息一会儿。可是凤姑靠在她怀里睡得正香,她是一动也不敢动。就在她如坐针毡的时候,远远得响起了唢呐声,为首的车夫喊道:“碰上做白事的,咱们歇一歇,给牛头马面让个道。”马车颠了两颠,在原地停下了。 李太太醒了过来,掀开帘子,正看见四个壮汉抬了棺材过去,她赶忙眯了眼,觉得燥热的空气中猛的一道冰冷的激流,直击她胸口。香笙借口车里头闷,想要到外边走走,把绿萍换上来坐会儿。李太太不肯,道:“你要外边走你外边走去,哪能让她上来,谁家有丫头坐马车的?”香笙没法子,只好从篓子里捡了几个橘子,送去给绿萍解渴。顺道陪她说会子话。绿萍接下橘子,却一声不言语。香笙只得陪她在车后边背阴地方坐了会儿,等到车夫们歇够了,正要重新启程,来的方向又响起了唢呐声声。 这回不一样了。这回的唢呐声快活得紧,人们披红戴绿的,壮汉们肩头抬着的不是棺材,而是扎着大红花的大花轿。轿子里红帕子后头的,一定是一张美艳的笑脸。车夫们站起身又重新坐了下去,笑嘻嘻地看着这一家的红事从眼前过去,似乎天气也没那么热了。 这时,绿萍的心里却格外烦恼。命运真是爱捉弄人,8年前,也是这么热的天,她亲亲的爹爹拉着她走了好远好远的路,路上,也是遇见一红一白一喜一悲两拨事从身旁过去,她的爹向她说,从前找婆子给她算过命,她是富贵命,一辈子不愁吃喝。她爹爹把她交到一个满身污血的胖男人手里,接过同样肮脏的米袋子,就走了。这一次,命运又会将她交到谁的手里。 呵,想想真是好笑。如果能预见今天这副光景,当初就不必逃,给了那男人做小又如何。八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兜来转去,生活什么也没有给她,她还是一无所有,还是无法支配自己的命运。 她想,不必再逃了。 接近日落,一行人才来到营前乡水口庙一截土路前,四围青山环绕,中间一块平地,散落着些人家。面前一道田垄,车子过不去,怕踩坏了庄稼。于是分别停了下来,香笙迈着碎步先往前边李太太娘家报信去了,不一会儿,只见一个赤脚大娘由香笙搀着,慌得出来迎接。这便是凤姑她姥——陆大娘。绿萍同她见了礼,陆大娘急着接过来绿萍怀里睡着的凤姑,不料给她颠醒了,哇啦啦大哭起来。众人忙不迭哄着。香笙给了车夫几个钱,打发他们走了。 绿萍跟在最后头,不知为何对这块土地憎恶得厉害,偷偷往旁边田地里吐了口唾沫,这时李太太回了头,绿萍紧走几步,赶忙跟了上去。 越过黄泥土砌的一方矮墙,绿萍刚觉得空气冷静下来,没有先前那样热了,冷不丁的,倒有一只红冠大公鸡扑上来,照着她的脚踝就是一啄,惊得她跳起来。陆大娘跑了来,将那公鸡赶得一地鸡毛,落后揽住她的腰抚慰她道:“大姑娘,这畜生是看你生得标致哩,不怕啊。”绿萍见陆大娘趋前,只闻见她身上散发一股浓臭的汗臊味,直熏得她喉头反酸水。说也奇怪,进屋以后,那股汗臊味一直挥散不去得充盈在她周围,她闻见一切都是臭的,连茶水也弥漫着一股深深的臊味。 屋子里陈设简陋,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那个所谓的“厅”亦小得可怜,一张缺了条腿的八仙桌,底下用块石头勉强垫着,桌上污渍足有一指厚,屋子里唯一的一张太师椅,椅面一半已经退了漆,只留下一块块浅浅的红斑,夕晖斜斜得照进来,仿佛照着一个年深日久的棺柩。旁边几间房,本来是不消赘述的,白天进去和晚上一个样,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张咿咿呀呀的木床,帐幕发黄,孔隙里头还嵌着几只蚊虫的死尸。房间倒是不小,只是拥挤得厉害,因为暗,看不清楚脚地上都堆着些什么,绿萍简直不敢相信要在这样的地方过夜,她想到李家花园里的柴火间,也要比这个屋子可爱些。 所有这些屋子当中,最正常的要数鸡舍旁边的火炉房了,看得出来那是新砌的,黄泥墙上还很干净,有一个小窗子,连黄狗也愿意在那里打瞌睡。 院里三株梅树,空落落的,瘦弱而可怜,仿佛被骄阳烤熟了,依稀还冒着烟气。 李太太倒不嫌脏,她不坐那把唯一的太师椅,找了大门前一只石锁坐下了,正好避了面前落下的夕照。陆大娘拉了凤姑在怀里,又是亲又是抱,凤姑大概也受不得她身上那股味,使劲挣开了,跑到院里逗小鸡玩,奶娘寸步不离。李太太招呼她娘在门槛上坐下,问她:“我爹呢?” “在地里呀!” “我不是说让你们别下地了,怎不听呢?” “不下地,好好的一块田,难道荒了?那可是祖上传下来的,有一半是天字田呐,连乔大户也眼红咱家的好田。” “他眼红给他就是了。” “唔,那可不行,这话不能叫你爹听见。” “娘,我每回给你那些钱,按理该吃穿不愁呀!这次回来,怎还住这破地方?不是让你雇人把这房子修整修整吗?”??“咦,那不是新添了个火炉房吗?”陆大娘扭身往鸡舍那面指了指,“年前修的,冷天时候我和你爹就呆那,嘻嘻,年过的暖和哟。” “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给你那么些钱,最后肯定都要跑到你儿子口袋里。下回我把钱直接送到赌场去得了,也省得倒几趟手麻烦。” “看你说的,你哥现在躲哪去了谁知道?我怎么把钱给他?” “既然你有钱,怎么不买双鞋,回回来你都光着脚!” “农村人讲究那些干什么。鞋我倒是买了,不好意思穿嘛。我们这块有人大热天的还穿鞋的么?” “好了,这回我就不拿钱给你了,反正你要钱也没用。” “话不是这样说,你哥虽然不在,那些催债的可是三天两头往家跑。不给钱就要命,你要眼睁睁看着我跟你爹被他们打死呀?” 李太太有些无可奈何,她招呼香笙捧过来红彤彤一封硬钱,交给她娘道:“这些年我拿回来的钱,全让你儿子败光了,因为 这事,决明跟我生了好大的气!我再不能回回拿这许多钱给你了。这些你拿着置办点家伙,瞧瞧这屋里,一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赶明儿再买两个佣人,服侍你们。” 陆大娘连连摆手:“这可不敢,可不敢要人服侍。” 入夜,隔壁陆大娘早早得扯起了鼾,绿萍怕黑,在这样没有窗子的屋子里睡觉,还是头一次。大约到了三更,陆大娘终于不再打鼾了,她也稍稍有了困意。她翻个身,闭上眼,摸到一面扎手的,粗糙而冰冷的墙壁,隐约得,她听到似乎是墙壁那一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使她倒吸一口凉气。她爬起来,准备去看看。 是太太同她娘在说着什么。 她趴到墙根底下,头顶上有一扇小窗,窗里微微亮着,想是点了烛火。她竖起耳朵,听到李太太说:“。。。这回是遇到点麻烦。当年糟蹋雏儿那个畜生,是谭屋那面一个二流子,而今莫名其妙死了。他那个不要脸的爹就找上全花娘,给我说,要我负责找人给他们家传后,否则他就嚷到城去。” “哎呀呀,这可不能给你爹知道,你爹要活活气死的呀!老天不公啊!” “眼下就是得想办法不让他们嚷出去嘛。” “他们要孩子,抱给他们就是啊,那孩子也不是什么善茬。” “……娘你先别急,听我说。我给那孩子寻的人家可是有权有势,我当年是哄了她的,我总不能跟人家说实话吧,人家也不能要呀。如今要是给她知道了,还不得恨上我们家,那我们李家就难做了。我呀,在人家那落下了把柄,由不得给人使唤!” 她娘气得嘴里嘶嘶响,道:“你说你怎么这么糊涂呢?这事早该对人家说实情啊,人家要不要那是孩子的命。你不该呀!” 李太太道:“我这辈子就做过这一件错事,现在悔也悔不及。” “那咋办?要不我明天就找孙媒婆去,就给那二流子爹寻个人吧。多花点钱,兴许有寡妇肯呢!” “咦,人家是给他大儿子说媳妇哩。人家可不要寡妇,要年轻漂亮的黄花大闺女!” 陆大娘气得抹了泪,上气不接下气道:“没见过这样欺负人的!……咳……按我说,甭搭理他。我李女婿家大业大,谁能做得了他的难!那家老不死的,就得要他断了根!” “娘,话不能这么说。其实我已经有法子了。我那个不争气的丫头,跟着我一块来的那个,我想把她给了,多给她些钱,她也没二话……” 绿萍听到这里,便缓缓得退回房里。她躺在床上,反复咀嚼着李太太刚刚说的话,猛然间,一切都明白了。 第十一章 初露端倪 崇文的日子,过得波澜不惊。他是李家的长子,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他的生活,就好像风平浪静的水面上一叶扁舟,每天躺在同样的水面上,同一只鸟儿落在船头,看的又是同一片风景。唯一的变化,也许就是四季的变化。他现在同喜儿刚刚上中学二年级,班里几乎都是老面孔,他们班一共三十来个同学,大部分是男同学,有好些已经生了髯毛。他们往同学们中间一站,仿佛一堆老子带着小子似的,尤其是喜儿,因为个子小,从来都是同学们取笑的对象,他倒也不介意。课程里再也没有了音乐课,只有白胡子的老先生拿着戒尺。崇文虽不感兴趣,依然把成绩名次保持在前头,他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是他的责任。他是班上的学习督查员,是先生的小助手。至于他的梦,自从前年同钟建平大哥断了联系,他的梦好像也断了——他醒了。 不出意外的话,日子也许就是这样一直过下去吧。 但偏偏有了意外。 半年前,班上忽然来了一个新同学,她叫佘云云,是个女同学。 先生把她领进课堂的时候,全班同学都惊呆了。崇文还在埋头看书,直到旁边的喜儿拿钢笔捅他,他一看,那不是住在铁栅栏里面那个赛璐珞的洋娃娃吗!她还是穿着花格子长裙,脚下蹬着牛皮鞋,和这个学堂显得格格不入。 虽只是第二回看她,心下好像遇见一个故人。 生活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佘云云在这个班里,是孤独的,倒不仅因为她是唯一的女生。她走路的样子优雅极了,仿佛一只白天鹅好不容易落了地,每走一步都是对大地的馈赠似的。她很少讲话,亦少看人。她似乎与生俱来周身便围了一层透明的铠甲,那铠甲将她同世俗隔绝开,无论在哪里,她都只活在自己的小城堡里。 可是崇文非常非常想接近她,认识她,梦想着有一天和她成为朋友。这样一来,他就有可能被邀请到那铁栅栏里面去,亲手摸一摸她的钢琴。若她心情好,成为他的音乐老师也不一定。 于是,他拉上喜儿,放学以后不再急着回家,也不到店铺里两个人趴着写作业,而是盯紧了这个叫做佘云云的女孩。他们俩光明正大得跟着她回家,前几天,这个叫做佘云云的女孩尽管知道这两个男孩的存在,并没有过多的睬他们。只是像往常一样,到家门口,掀门铃,管家来开门,她若无其事地走进去,逗一回狗狗。崇文和喜儿就只好靠在她家门外的大榕树下小坐一会儿,喜儿什么也不问他,只是跟着他。崇文期盼同三年前那样,听到这个屋子里传来钢琴的声音,然而没有,一次也没有。 终于半个月后,崇文和喜儿尾随着佘云云走到门楼下面,那一天真热,崇文停下来,摞起袖子准备擦擦汗,佘云云忽然回身倒转走到他面前,盯着他问:“你想做什么?” 崇文猛地看到她的眼睛,觉得一阵眩晕,他想回答,却张大了嘴发不了声。这时,喜儿替他答道:“他只是想认识你。” 佘云云依旧盯着他:“我们见过。” 他还是张大着嘴一言不发,仿佛得了禁言的毛病。 佘云云又道:“不要跟着我。”她说完这句话,就朝前走了。 崇文望着她的背影,不知道因为什么,他伤心的厉害。他明明有话要对她说的呀,为什么说不出来呢,这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呀。此刻他真想狠狠扇自己两个嘴巴子。 他站在日头底下,一时间发了怵,喜儿推他,他也不理。西下的日头依旧毒辣,直晒得他眼冒金星,差点栽了个跟头。 崇文生命里第一次尝到苦涩的滋味。 喜儿拉着他,慢慢走到药铺里。在后院的井里,打了一勺凉凉的井水给他喝。天光暗了,喜儿同他说:“别管她,以后咱们还跟。” 可是崇文摇头说:“不跟了。” “那就不跟。有啥了不起。” 两人坐了一会儿,黎叔寻到药铺里,把崇文领回家去了。此后,李太太开始注意到,崇文每天放学后晚来家,并且,他张口闭口的学校生活里,多了一个“佘同学”。今天,他借了佘同学的德国钢笔,明天,佘同学中午给了他一个茶叶蛋,后天,佘同学又带了好吃的桂花糕。听的多了,李太太也想见一见这位佘同学。 自从被佘云云拒绝后,崇文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照常地上学,听讲,做功课。他依然关心佘云云的一举一动,然而从明地转到了暗地里。他发现,佘云云的功课不太好,她上课常常开小差,从窗口望出去,望得出神。而先生并不过多得管束她,要是别的同学不好好听课,先生早已经戒尺伺候了。 有一回,他收齐作业本送到办公室去,先生不在,他就往柜子里档案架上翻了翻,头里一本是佘云云的档案,里面简单得介绍了佘云云近几年的情况。原来,她比自己还要大两岁,两年前从赣县日新国小毕业。但奇怪的是,她的父母那一栏当中,只有父亲。 崇文阖上档案,原处放好,他并没有想太多。 现在,他不仅对佘云云那架从未见过面的虚幻的钢琴有兴趣,同样的,他对佘云云这个人,也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这一天,崇文终于有了同佘云云单独说话的机会。 上午课程结束后,崇文和喜儿两个人正拿出各自的饭盒,互相挑拣着吃菜。喜儿不挑食,崇文吃鸡蛋不爱蛋黄,回回把蛋黄滤到喜儿盒里。崇文一边吃饭,一边拿眼偷瞄佘云云,见她收拾好书包,饭也没吃就往外面走去。 崇文拿手肘顶了顶喜儿,喜儿深深地咽下一口饭,恍然间心领神会。他暗道:“下午还有课,她怎么就走了?” 崇文道:“要不要跟?” 喜儿道:“走!” 崇文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又扒拉了口饭,两人悄悄跟了出去。 他们来到土路上,田间劳作的人们此时围坐在田垅上闲话,远处人家的炊烟高高升起,阳光娇媚而可爱,蓝底的天空中只有两朵丝棉似的云朵,扯出不同形状。崇文从没有在盛夏的中午走过这一条路,他发现这条路同下午又大不相同——好像热情的月季——他脑子里冒出这样的比喻来,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此时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菜汤的香气,嗯,他嗅了嗅,一定是谁家在炒青椒和豆角! 崇文今天饶有兴致,仿佛预知老天将要眷顾他似的,早晨临出门前,幸而换了双布鞋。他跟在佘云云后面,隔着十几步子,走得静悄悄。 前面的女孩走得很快,她脚底一双橘色搭扣皮鞋,露出长至脚踝的干净的白色袜子,大大的嫩绿的裙摆,衬出两条修长的腿,上身披了件蕾丝小坎肩,一条油黑的辫子垂在腰间,她每走一步,粗辫子就荡一荡,把崇文的心都荡醉了。 正午的太阳光直直坠下,把人露在外面的皮肉晒的红红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差不多走出南安府地界了,崇文晕晕乎乎的,走到太阳下山也不觉得累。 那一天下午有晚霞,把天空大地映成绝妙的绯红,佘云云走在前面,绿裙子被染成粉红色,还发着光,仿佛一朵跳跃的云彩。 那粉红的云彩忽然停了下来。 佘云云额前的齐刘海被热气熏成一缕一缕耀黑的丝绦,她主动同他们说话:“你们逃课,不怕先生罚么?” 崇文僵直得站立着,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佘云云看着他。 崇文叫她看了半日——他感觉那一寸时光走得很慢,事实上也不过须臾。喜儿跳出来,说道:“你也逃课了,你不怕么?” 佘云云道:“我同先生请过假的,我去看我妈妈。” 喜儿道:“天快黑了,这地方晚上不太平的,你一个女孩子我们怕你有危险。” 崇文跟着点了点头。佘云云笑道:“难道你们出来前,就知道我要来这吗?” 崇文挠了挠头道:“没想到会走这么远。” 佘云云道:“我可还要走上一段路呢,你们趁现在回去,半夜还能到家。” 喜儿扯了扯崇文,悄声道:“她说的没错,我们再走下去,怕是明天早上又要趟课了。” 佘云云笑着望了望他们,道:“谢谢你们的好意啦。”说着便回身往前走去。 崇文同喜儿往来时的路上走,没走多久,碰见一个草堆,崇文走得累了,倚着那草堆歇息,喜儿道:“你渴不渴,我一天没喝水,嗓子都冒烟了。”崇文道:“我快渴死了,那边有个村子,我们找户人家,讨点水喝。”那村子外立着块石碑,上书“岭下村”三个大字,借着月色,还能看清下面几行小字,原来这已到广东南雄界内了。 村子小,荒凉得很,路上人影也没有,天暗了,夜却很呱噪,蝉鸣同蛙声比演奏大赛似的,一浪比一浪高。两人走了个来回,敲过几间房门,没有一个人答应,崇文忽然道:“我觉得你说的没错,这地方看起来是不太平,佘云云一个女孩子太危险了。我们得跟上去。” 喜儿没有意见,不管崇文做什么他都是拥护的,便道:“对,到了她妈妈家,好歹还能讨口水喝。” 他俩重新走上那条破烂的土路,那天是七月十四,人家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好像十四的月亮也非常圆了。借着月色,脚下的路还看得清,偶尔有青蛙会从路中间穿过,崇文为了不伤及无辜,看的比较仔细,这就耽误了行程,走起来慢吞吞的,小喜儿想着要快点赶上佘云云,因而走的快些,但他走一段会停下来等等崇文。两个人一前一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到刚刚同佘云云分别的地方。四下里静悄悄的,太平淡了,甚至还有点冷,田边的稻草人伏在月色底下,傍晚来的时候还没注意到,这时候看见有种异样的感觉,崇文不禁打了个寒战。喜儿在一棵树前停住了,这一次有点反常,他一直没有动弹,崇文走近了才看见,树后站着五六个人,为首的那个人举起了枪。 小喜儿忽然回头对他说道,你回去吧。声音平静,平常语气。 崇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来不及害怕,远处村子里响起皇皇的犬吠声,惊得他一抖。 举枪的人说了句广东话,他没听太懂,他猜大概是说一个也别想跑。 他没跑,他想着跑了肯定是死路一条,这些人应该是附近山头的土匪,到底是为了钱,为了钱就好办,派人给李家报信,狠敲一笔,他们最多被打一顿,总能回家。 立时拥上来两个人,不由分说把他和小喜儿用麻绳捆了串在一起,小喜儿试图同那几个人交涉,告诉他们他是李家的大少爷,他们想要什么都李家都可以给。 他俩被生硬地拽着往前走,像农人拽着犁田的水牛似的。也许是因为语言不通,根本没人睬他们,多说两句,身上便挨了火辣辣的鞭子。 崇文想错了,他再也没能回家。 第十二章 彩云轻散 香笙确是到了嫁人的年纪。像她这样标致的姑娘,满了18岁还没有出嫁,是很稀奇的一件事。她父亲不管她,奶奶可是着急得很。陆大娘早两年已经急眉竖眼张罗着给她相人家,媒婆也来过一趟又一趟,有个姓胡的人家已经上过门,连彩礼也清算好了的,陆大娘使人到李家找她,她一个当事人却千千万万个不愿意,急得直抹泪。一开始只以为她到了李老爷门下,跟着她姑妈享了两天清福,眼界高了,这也说得过去。再者,她奶奶也指望她姑妈给她招一门好亲,毕竟在城里,阔气的人家多,适龄的男孩子也多。 可两年来,愣是风平浪静,这方面连个响动也没有。 李太太也不是不急,她本身喜欢香笙这个孩子,打定主意要寻一个好男人给她。李太太平常交往几个阔太太,她殷勤得打问过,也考虑过几个小伙子,唯一入了她眼的就是一个叫胡宗平的人。这个小伙子她见过——曾由苏太太表哥引着,就在苏太太家喝过茶。小伙子人勤快,浓眉大眼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机灵劲。嘴儿又甜,赶着李太太一口一个“姐儿”叫。他本身家里没有什么背景,很小就出来做事,场面上也混了十几年了,因此看起来要比实际上年龄老那么一些。后来他一直跟着苏太太那个钨砂老板的哥哥倒卖钨矿,完全凭借自己的本事,老板也器重他,让他年纪轻轻做了民窿工头,钱多得花不完。小伙子看上去万般好,只是个子矮了些,身上好似有点肥肉,比那种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斯文男人不是同一类。他同香笙年纪正相当,一个二十有五,一个十八。李太太觉得很好,因此怂恿了他到香笙娘家提亲。谁曾想那个时候,香笙正婉拒了杜二叔,又刚刚收到钟建平寄来的表露爱意的信,眼睛哪里会入得了别的什么人。娘家来人同她说,李太太旁敲侧击得也劝过她好多回,她只是一个劲地哭,哭肿了眼睛,并且以绝食来抵抗。没办法,看她的样子,李太太也心疼。渐渐得,李太太感觉到,她心里一定已有了人。琢磨来琢磨去,最大的可能就是钟建平。可是钟建平远在上海,又从了军,他家里又是上海的体面人家,这两个人怎么也不可能走在一起。李太太思前想后,也是出于好心,有意把钟建平寄来的信件通通藏了起来,指望香笙在这件事上会死心。。 起初,胡宗平带着浩浩荡荡一板车红皮木箱的彩礼来提亲,着实让陆大娘在村子里神气了一把。只是不多时,城里就来人回了话,说香笙无论如何不愿意。陆大娘气得不行,指派她爷爷到城里把她捉回来,又被李太太拦住了。没法子,只得灰溜溜得又把那几箱彩礼给人退了回去。后来,不到半年,胡宗平就风光得迎娶了他们村里李老汉家的女儿,叫做翠萍的。说来也巧,香笙同那李翠萍又是从小玩在一处的,翠萍呢论相貌论品格哪样都不如香笙。现如今又听说她马上要生产了,胡先生差不多把西华山医院给包了下来,好几个护士专门伺候她一个人,而他们一家老小都跟到矿里享福,不惜荒废掉自家田地。陆大娘悔青了肠子,又羞又气,在村里好久都抬不起头来。然后,听说她这个孙女恋上远在上海一位少爷,白白挨到了这个年纪,陆大娘再也坐不住了。 第二天,香笙出门去了趟谭老汉家,替李太太传了话,到了下午,却只见陆大娘一个人回来,问她李太太去了哪里,她只说回城去了,还说李太太让她先不忙回去。香笙想着绿萍大概已经脱离困境,在心里替她欢喜。她在院子里那口水井旁洗衣服,陆大娘搭讪着给她舀水,一边没头没脑得向她提起一位姓罗的男人。 “隔壁村那罗大户,你晓得吧?” 香笙道:“嗯,听人家说他对乡里乡亲都很好的。” “就是的!你晓得他那个侄子吗,他考学的时候,罗大户请全村人吃猪肉的那个。” 香笙笑道:“记得了。那时候我同小姑跑到他们村去,蹭了一嘴的肥猪油回来。” “哈,你记得就好…他是顶有出息一个年轻人!长得也是斯文得很呢!”说着,一双手在衣摆上揩了揩,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个纸包,里面一张两寸的照片,拿到香笙眼前去给她看。 香笙看了看,问道:“你怎样会有人家的照片?” 陆大娘眼神一挑,笑道:“自然是人家给我,我才会有的。你说说看,这个人怎么样?” 香笙哭笑不得:“我又不认得他,怎样知道这个人怎么样?” “刚刚你还说记得他呢!”陆大娘拉下脸道:“你不要在这里和我打太极。自己也老大不小的姑娘了,不想着自己那终身的大事,还想登仙呀!你不怕人家笑话,我还要这张老脸呢!” 香笙道:“怎么说着说着,又说生气了呢?” 陆大娘道:“你不要以为自己做的事情人家不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的人,就拿几斤几两的碗。眼界高得都高到上海去了!在你姑妈那里学了一点新文化,走路都不着地。人家许了你什么,你这样巴巴得等他!” 香笙这一惊非小,又是万分的委屈,急忙辩解不来,只好说:“从哪里听来这些不相干的……”眼看就要泣出声来,陆大娘才松口,苦口婆心道:“你也该清醒清醒,别做那青天大梦了。我看罗大户这个侄儿就很好。你要是嫁了他,你后半辈子就有倚靠了。我和你爷也不求沾你的光,就是你不成器的爹能捞着你一星半点好处,我就谢天谢地。” 陆大娘说着就红了眼睛:“你也是苦命,摊上那么个爹。真保不齐他哪天发了疯又把你卖给人家,上回已经连累你姑妈了,下回要再有这事,我没钱没势的,又得求你姑妈。奶奶就想你嫁个好人家有个靠山,到时候我才有脸去见阎王爷。” 香笙揩了揩眼睛,“我知道了。” 她娘道:“我托人打听了,罗家传到他这辈,就这么一个独子,又是个大学生,眼界高,村里多少姑娘,他一个也看不上,拖到现在还没成家。他现在在政府里面做事,捧金饭碗的。我想那些姑娘他看不上,总看得上你的。他娘前些年过世了,你嫁过去不用服侍婆婆,一切全凭你做主。这样的人家,打着灯笼也难找!“看见她神情缓和了些,又道:”听你李婶说城里开了家照相的,明天我们去看看。” 香笙想起同钟建平在古驿道遇见的那位照相人,恐怕自己去被人家识出来,然而陆大娘是非要她一张照片给人的,只好说:“在姑妈那里我倒是同崇文照过一张相。” “那就更好了。带在身上没有?拿过来给我。” 香笙净了手,走到里屋,从装衣裳的包裹里拿出那张同钟建平的合影,用剪子把自己那一半剪了下来,另外一半小心得藏回衣裳中间。她拿出来,交给陆大娘,扯了个谎道:“崇文那一半我看还是不要叫人家看见的好。省的费解释。” 陆大娘拿了相片在手里端详,欢喜道:“那也好。你看你,怎么知道要照相,也不打扮打扮,穿成这个样子——幸好一张脸倒可人。”一边取了草纸来,一层一层得把那相片裹住了。 香笙道:“你裹它做什么,裹坏了可不好。” 陆大娘乐道:“你不知道么?片子见不得光的。” 香笙抢了回来,把外头草纸脱了去,一张照片塞给她道:“没有那回事!你就这样拿去给人家,包得里三层外三层像什么话呢?我又没有死。” 陆大娘赶忙撵着她朝地下呸了几下。 香笙道:“只是我有个条件。” 陆大娘乐道:“都应你。” “我要先见一见他,再决定嫁不嫁。” 陆大娘连连摆手:“没有这个道理。。。这样子见面不吉利的。” “那我不答应。” 陆大娘才松了口,道:“那你只躲在屋子里偷偷看一眼,不可以露面。” 她只是笑,不置可否。 其实结局是一定的,她想。小时候奶奶要给她裹脚,她提条件,说先试一试,看疼不疼。不疼才裹。陆大娘满口应下。可那次她疼得咬烂了自己的手腕。 但她一定要见一面,仿佛见一面就能说得过去,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钟建平说‘我永远记得麦小姐’那样的话。 她晚饭也吃不下,怅怅地想起那爿竹林,还有竹林前埋的木匣子。她掰着指头算同他见最后那一面的日子,算过来算过去总没个准数,好像就差那么几天。夜里睡不着,她悄悄爬起来,也不点灯,在那一片黑里憋着嗓子唱那一段黄梅戏,反反复复地唱,就那么三句,总也唱不完。最后唱得眼睛辣辣的,流了一夜的泪。 时光容易,转眼进入秋分。 因为这一天城里逢圩,她爷爷天不亮就出门赶圩去了,只留下香笙同陆大娘两个女人家。本来不久前陆大娘拖媒人给罗家捎话,让他抽空领着人来一趟——女方家一般是不会提这样要求的,因此陆大娘破例给媒婆包了个红封,让她无论如何把话说得委婉矜持一些。 倒没想到人家来得这样快。 那天本来有些凉,阴沉沉的天,断断续续落了点小雨。香笙回家以后就换下了李太太给的那些好衣裳,重新穿起原来那些粗布旧衣裳。先几年,她还懵懵懂懂得不会打扮,碰见钟建平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些寒碜的旧衣裳,他走了,倒悔悟起来。这是怎样一种叫人难堪的后知后觉。 几年间,她长了身子,此时身上这件红夹袄,还是小时候有一回她爹在赌场赢了点钱回来给她扯的花布做的,固然不再合身,她索性敞着穿,只在腰间象征性得围起一块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旧褡裢。她一早起床先喂了猪,往鸡舍里添了把清糠,在院子里劈柴的时候,远远望见田垄间走过来两个人。她扔下柴刀,朝灶间喊陆大娘,似乎是听见她的喊话,那两个人站住了。 香笙跑进屋里。 她怅然地坐到了窗子跟前,桌上摆了一支金属色的钢笔,钢笔下面压了一摞草纸,面上那一张零零碎碎写了些小字,倒蛮隽秀,只是来来回回就是一个字“麦”。她不敢写她心里想的那几个字,因此只把这个本身和谁也不相干的麦字写上去,纯粹当作一种念想。她看到窗子外面湿漉漉的地面,一个身子轻飘飘的,好像坐到了那落着雨的半空中,四肢拼命想要抓住什么,然而不能自持。恍惚间想起当年同他一道上梅岭,好像也是这样湿漉漉的天气。她戴着礼帽,披了狐皮大坎肩,打扮得不伦不类。她又开始掰着指头算,那一天究竟是哪一天。 她在窗前坐了半晌,把她这十几年的生活都想了一遍。她问自己是否会留下遗憾,自问自答的话也是可笑,上天安排他们见面,本身就是遗憾。他不过来了一封信,说“他会永远记得麦小姐”,谁有幸做这位麦小姐,她就是个乡下姑娘,根本不是什么小姐呀。他此刻又在哪里,为什么不再来信,他终于忘记她了吗。她心乱如麻,仿佛有千万双手把那个遗憾死死缠在中间不肯放开。如果他再来一封信,或许她能得到拯救呢。她明白这是妄想。 良久,香笙回过神来,听到外面有人窸窸窣窣地讲话,陆大娘如同一个鬼影子一样里里外外飘来飘去。 她把旧褡裢取下了,重新穿好夹袄。 第十三章 好梦难圆 陆大娘欢喜地忙进忙出端茶递水,等罗少爷好不容易出了点“事故”——喝茶的当儿一个咳嗽,茶水喷了满裤腿。她跑到里间取了块干净手绢,顺便向香笙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悄悄地,躲在帘子后头看一眼。她堆着笑脸转身出去了。 香笙踱到门边,掀开帘子,看到一个白白面皮的清瘦男人,腮帮子剃得干干净净,戴着银边眼镜,看起来还很年轻,同他实际的年纪不符。他微微地低了头,不大说话,只是笑。他端着茶杯的手纤细而柔白——像是一双不做家务的女人的手。看到这双手,香笙不自觉得想起苏太太家天青冲泡的牛奶。陆大娘一边递了手绢上去,一边说着殷勤话,同时不住拿眼睃趁那面帘子。猛地看见从里面伸了两个指头出来,捉住帘子一道边,她觉得未免太不矜持,正准备咳嗽两声以示提醒。香笙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三个人都惊住了。 陆大娘只喊了声“哎呀!”,就再说不上话。 罗少爷脸上全是惊讶与尴尬,倒忘了害羞,直愣愣得站起来,又忸怩得重新坐了下去。香笙跟个没事人似,道:“没事没事。我来问两句话。” 三个人都看着她。 香笙走到罗少爷跟前,强挤了笑容,问他道:“你上过大学?” 他倒并不拘泥于她的问话,亦乐于同她交流,出于礼貌与习惯,他站起来准备同她握手,手臂轻轻晃了两晃,没有伸出来。 “我叫罗玉凰,”他转头看了看父亲,继续回答道:“是的,我上过大学,主修地质。” 香笙拿了茶壶替他茶杯斟满,一边问:“那你一定看过电影!” “哦,电影……?看过。” “咖啡呢?……牛排吃过没?” “嗯…嗯。” 她满含期待得问道:“那你一定会吹萨克斯?”说着,她还鼓起腮帮,抬了两只手放在嘴边,做出吹奏的架势。 罗玉凰被她逗乐了,然而他推了推眼镜,摇头道:“我在乐器方面没有什么天分。” 瞥见罗老爹面露愠色,吧嗒吧嗒得抽着水烟,陆大娘再也忍不住了,生生将香笙扯回了屋里,红着脸数落一番。 看起来,因为香笙的冒失,罗家这一次到访很不愉快。趁着她们进房的时间,也没留下话,就悄悄地走了。 香笙心里头藏着小小的得意,他们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谁曾想,三天后,罗家就使了媒人送来庚帖。陆大娘高兴坏了,一面回了贴,一面忙着添置嫁妆。数日之后,罗家使了苦役,沿途放着鞭炮,架着六件箱笼进门,陆大娘一看,头一件里搁着一只喷香的烤乳猪,第二件里头是四个银盘,分别装的“鸡鸭鱼肉”,后边箱笼里搁着裁新衣的红绸、新被面、小巧精致的金花、金鞋、金尺、金梳、金剪子、金都斗、玉如意,招花盆、礼香礼炮,最后一件压轴的却是个四四方方的沉甸甸的东西,没有人认得那是什么。只有香笙知道,她在苏太太家见过的,那是个收音机。 村里人哪里见过这阵仗,全都拥到这个土房子里来看热闹。全花娘抱着她那个外孙女,扯着嗓子同陆大娘笑道:“我说婶啊,这回到嘴的鸭子不会再给人退回去了吧。” 众人哄堂大笑,陆大娘却不理会,趾高气扬得托举着那只小小的金鞋仔细端详,见大家伙起哄,便撇了一眼全花娘道:“这谭屋村上上下下,除了我们香笙,还有谁配得上罗少爷的?……哟,别看这鞋精致得很,还真沉……”说着,便拿这鞋去逗奶孩子。全花娘臊红了脸,抱着她外孙女赶在人前走了。 只有香笙默不作声。那个时候,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将要和这个叫做罗玉凰的陌生男人一起生活,甚至为他生儿育女。她期待中的丈夫究竟是什么样子,自己也不确定。可是她记得十七岁的时候,有个人同她说,走出去,还来得及。三年的时光好像只是倏忽一瞬,她还是十七岁的样子,却走不出去了。 她在南安府那个花园子里呆了几年,仿佛只是为了认得他,学几个字,再去认他的信。尽管想起来好似只有漏沙那么一点点的事情,却是她平淡无奇的人生中一个波澜,望回去什么也看不到,除了那点尖而细的回忆,好像仙人球上的针刺。 她唯有提起笔来写字,假装外面噪杂的一切都不与她相干。 很快地,赶在过年前的一个月,她就隆重而草率得做了罗太太。 婚后,香笙就随丈夫搬到西华山一个带点日式风格的大房子里,那里原本是一个收砂公司老板的寓所,但自从几年前政府设立了江西钨业管理处第十事务所以来,原本的十几家收砂公司全部关闭。罗玉凰在西华山工程处任工务员,负责安排矿场的工程开拓和民窿生产技术指导,他依然斯斯文文的,甚至不大敢光明正大得看自己的太太。平时家里倒没有什么事,他下班回来,常常还做点家务。房子很通透,门厅外有道回廊,两个人住着,难免有点凄冷的意味。香笙平日里一个人在家,闲得无聊,在屋子后面圈了一点地方,种些青菜。偶尔有小商贩挑着稀罕的野味来卖,她也去买一点——玉凰个高,然而太瘦了,她要他胖一点。 山上到处都是工棚,人气很足,店铺蛮齐全,香笙家对面就有个丁记理发店,男主人给一个刘老板打矿,女主人经营这家小小的理发店,生意还不错。夫妻俩老家在湖南,是5年前来的,有两个女儿,大的3岁,小的还在吃奶。香笙打心眼里喜欢这两个小女孩,看到他们仿佛想起了凤姑。自从去年中元节以来,再没见过李太太一家,结婚前特意派人送了喜帖到南安府去,观礼那天人却没到,只是收到一封礼金。跟着玉凰上山以后,香笙一直想抽空去看看凤姑,看看花园里那几个小家伙,她想知道崇文是否又长高了,崇善还尿不尿裤子,绿萍过得如何——阁楼里还有她一间房,房里那么些她的东西还等她去取。然而,她一想到要回到那里,穿过那爿竹林,经过那片梅树,她就怕得要命。那个花园里走出来的一切,都能使她心痛而难堪,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擔心会有什么人循着气味找上门来。 有一天,丁大姐生意忙,中午送了小女儿来给她照看。她乐意得紧,抱了奶娃子在回廊晒太阳。那时候刚刚是春天的中途,还是冷飕飕的空气,她身上披了件蔷薇色呢子大衣,恐怕晒坏了孩子,便竖了领子立在回廊红棕色的阴影下,回廊外长了一颗高大的梧桐,昨夜下了雨,不时有细细的存雨落下来。 她才把怀里小小的人儿哄着,酥软的肉团儿把小脑袋埋在她腋窝的热度里,梦里还在寻吃,时不时拱一拱她的怀,她咯咯得笑起来,那一瞬忽然动了做母亲的心思,她从屋里拖出一张竹椅坐下了,正自思索若是赶在年底养个孩子,属相再好不过——那是大龙。忽然一滴水珠落到她膝头,是屋檐上漏下的罢。她抬眼,却看到一个穿着蓝布罩衫的人在对过的青石板路上慢腾腾走着。她张大了嘴巴,心里又惊又喜——那不是绿萍么? 她将要开口喊她,生怕喊她不住,爽性奔出去,窄窄的街上,拉住了她。 绿萍好像不认得她了,上下打量她——仿佛从天上吊下来的一个人——一个体面的小姐,怀里抱着娃娃,对着自己只是嗤笑。她一时间没有回过意来。香笙开口道:“绿萍,想不到在这里……”话没讲完,眼泪好似那梧桐树上的存雨,扑簌簌掉了下来。 绿萍脸上倒没有什么表情,但可能是眼睛睁得久了,红涨着,抱住了她。 香笙把绿萍请进屋,本来她是想煮咖啡的,然而抱着娃娃,实在腾不出手来,同时绿萍也觉得那样太麻烦,就不同她拘束,自己给自己泡了杯茶,坐到沙发里面。那软皮沙发铺着水蓝的丝绒毯,底下装着弹簧,她刚刚坐下去的时候没有防备,吓了一大跳。等回过神来,打量这房子的装潢陈设,同苏太太家倒很相像。屋顶上一个吊灯,成圈得吊着晶莹的水钻,好像大白天的通了电似的,亮澄澄的。她被那盏华美的吊灯吸引,发了一阵愣。心里想着,这盏灯美是美,然而同这房子又不搭调。可见主人应该是个土财主。香笙嫁人的事,她也听说了一点,人家说她嫁给一位阔少爷,那真是意料之外,想不到香笙对这些世俗物事也那样看重。如今看来,竟不会有假了。 香笙在她对过坐着,心里有太多话,反倒不知该如何说起,干坐了半晌,怀里的娃娃忽然哼哼唧唧地醒了过来,一副要哭的样子。香笙连忙站起来,轻轻摇着胳膊,一下一下地拍她屁股,哄她入睡。“这个小毛头是对面理发店的。我得闲帮忙带带。”好像是为了化解尴尬,香笙又跑到茶房,取了小小一个汤匙,从面前自己杯子里面舀了半匙温水,贴着娃娃的嘴,一点一点给她喂下去。 绿萍道:“你嫁人的事,我听说了。想不到这样快……其实也说不上快。”香笙道:“早晚要走这一趟,倒不如早点走……呵,看来你过得不错,比以前胖些。”绿萍抿了口茶,把蓝布罩衫揭起一角,露出浑圆的肚子,“快生了。”香笙道:“哈呀,你不说我还没发现呢!”她马上又警觉得想,那是谁的孩子?!绿萍看穿了她的心思,不等她问,笑道:“是那姓杜的。” 香笙恍然大悟,“难怪你不跑。”绿萍蹙眉道:“即使我不认得姓杜的,我也不会跑。这世上所有一切都是天注定了的。你不知道,那一回我以为没法子了,做好准备要嫁到谭屋去。结果上街碰见一个算命的婆子,她说‘你是太太命,只不过你的眉毛太密,把你的命数掩得太结实。你把眉毛剃一剃,命数就显出来了。’我回去就把我的眉毛剃了大半,第三天,就从花园里搬到成衣铺那楼上去了。走的时候,从前做丫鬟穿过的衣裳,我一概不要。只捡了大少爷几件体己东西带着。”她急于要同自己的过去撇清关系,生怕听者忽略了她已变成“太太”这个事实。香笙看她的眉毛,描画过,却比先前细了好多。露出她那颗富贵痣,仿佛青蛇背上上钉了颗黑珍珠。香笙道:“我结婚,也不见姑妈家有谁来。怎么会一个人也不来呢?”绿萍道:“那一阵子,李家已经乱了套——说起来是一个长长的故事。” 第十四章 孤注一掷 雏儿的坟头是小小的、恓惶的一个坟头。 李太太一见就落了泪。她娘立在旁边,亦红了眼睛,不住把眼来看绿萍。李太太上了香,撵着凤姑叩头,喊了姨,便开始烧纸。老太太抱了凤姑,示意绿萍走。 三个人沿着来时的山路往回走。 绿萍心想,李太太把她支开,莫不是怕她偷听了什么去,何必走到这老远来? 老太太一路盯看着她,生怕她疑心,断断续续用家乡话解释:“她娘烧纸,怕凤姑熏坏了,因此使她把凤姑抱得远远的。为娘的心疼孩子。”她想来是不怎么撒谎的,一撒谎整个人都哆嗦,目光也变得弯弯的,越过绿萍的头顶,直望到山路下面的一片沙树林。 绿萍本来也只是纳闷,听她这么一解释,反而起了疑心。思前想后,猛然记起半夜听到她娘俩的对话,已然深深确信这里边有猫腻,该不是这会子就要将自己送入虎口吧。 想到这里,她倒放了心,结果最坏也就是如此了,那她还怕什么。 又走了两步,老太太猛地停了下来,说是肚子疼,要找个土坡解手,急忙要走。绿萍同她说:“要不你把凤姑给我抱着,草丛里恐怕有蛇。”老太太想了想,涨红了一张脸,“那也好。”把凤姑交过去绿萍手里,一步三蹿就蹿上了缓坡。 事情就是这样巧,老太太这边刚刚不见人,迎面就走来一个樵夫模样的半大老头,浑身穿得破破烂烂,推着个破板车,板车上搁着两担柴,见了绿萍,傻乐起来。凤姑见了也跟着咯咯得笑,那老头趋近了,也不说话,流着哈达子,腆着鼻子往绿萍身上凑了凑。绿萍心里认得了他就是李太太要把她嫁的那个二流子,本来认了命,只是他凑过来的一瞬间,闻到他身上散发的浓浓的腐臭味。 她想,不要。 她开始没命得跑。 她穿着尖头小鞋,臂膀好似变成了翅膀,在耳旁呼呼而过的风中,几乎飞了起来。这样的感觉,如同她赶着去同他幽会。她的绣花布鞋湿出了汗,不远就是江水同苇花。她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不过一时三刻,那时光拉得很长,像斜斜的太阳照在高大的沙树上拉出来的影子,她不过从影子的这一头跑到了那一头。 凤姑开始嚎哭,她栽了下去。 本能的,她用自己的身体裹住那个小小的人儿。。。 事实上,绿萍理解得一点儿也没错,李太太确实设了圈套,由老太太领着她给谭二流子看见。只不过恰好半路杀出来这个不相干的“昂古”,叫她跌了一跤,跌出了这个圈套。 老太太听到孩儿的哭声,裤子也来不及穿好,连滚带爬得跑去寻。绿萍抱着凤姑滚下半山坡,跌破了头,昏了过去。凤姑只擦破点皮,倒没大碍,老太太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找了李太太来。两个人还是没法子,不多时,看到方才那个樵夫推着板车悠悠得走过,借了他的车,才把绿萍弄出去。 绿萍只觉得睡了长长一觉,醒来时躺在了自己的床上——那张崇文房间隔壁的床,只隔着薄薄一堵墙。她觉得那样很好,又将要睡过去,恍惚间好似看到崇文推门进来,该是夜晚了,开门的时候,也没有多么刺眼的亮光漏进来。 她闭上眼睛,听到崇文关上房门,搬了张椅子在她床边坐下,开始饮泣。他断断续续得说了很多,她静静听着,不敢惊动她。她独享这样的特权,感到很安慰。不久,她听到吱呀的门声,脚步声窸窸窣窣,她判断是霜儿,也许还有别人。这时候,崇文倒不见了。她感到脸上轻轻的凉凉的一个吻——带着淡淡的奶香。她想,是崇善吧。这个小崽子! 她又沉沉得睡了过去,中途隐隐感觉有人替她擦身子,喂药。霜儿常常走进来看她,还有另两个丫头。她就在醒与睡中间,在这样一个混沌的状态下,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才又重新回到了人世。 好多事都忘记了。 从此她的头发上,又多了一道伤疤,以后一直也没有好。她有时候权衡一下,觉得因为那道疤,使她摆脱了厄运,好像也划算。 李太太没有再提过那件事。绿萍卧床期间,她变卖了许多衣物首饰,暗地托人到万花楼找老鸨买了个年轻的土娼,又暗地挪用家里的钱,花了大价买通那女人嫁过去,总算告一段落。 绿萍能下地以后,发现这个家已完全变了样,因为崇文不见了。桂花已过了季,香气不再热烈,做出来的桂花糕好像总少那么一点味道。她做许多桂花糕,崇文喜欢吃的。她攒下一些留给他,剩下的,家里几个下人中间一分,也不太够分——李太太是决计不会吃的,她之所以不再赶绿萍走,是期望有一天大儿子回来,看到他曾经的丫头还在。绿萍也不在意了,她已两三个月没来月事,猜到十有八九是有了孕。这正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 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同她一样命硬,跟了她从山上滚下来,中间磕着肚皮好几道,愣是顽强活了下来,连绿萍都有一点佩服他。 还没到显肚子的时候,她私下找大夫看过,确是有了喜,心里有了底气,就去那个生意惨淡的成衣铺里找杜若。杜若正同一群狐朋狗友在后院里喝酒,伙计去叫,他喝红了一张脸,摇摇晃晃得走出来,喷着腥臭的酒气。绿萍早打好一盆凉水等在那里,等杜若走近,扬起脸盆往他身上一浇,众人都看呆了,杜若醒了酒,手往脸上一抹,就要发作。 绿萍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剪子,抵住肚皮,质问他:“你的崽,你要是不要?” 凉棚底下正喝酒吃肉的几个大男人,看见这阵仗,慌慌得都从后门跑走了。伙计退了两步,亦不敢近前。 杜若一时间吓得话也讲不清:“你…你…你…有话说嘛!这样子做什么呢?” 绿萍从柜台后面拉了张椅子出来,坐下去,高高得挺起肚子,一把剪子在空中张弛,一片刷刷声。 杜若露出一副嫌恶的表情,找伙计取来一条干抹布,开始擦头发。他说:“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就像个泼妇!” 她差点哭了出来,觉得委屈至极。她险些死了,一直到现在,这么几个月,他连看都没来看过她一眼。假设不是因为他的绝情,她怎么会劈头盖脸就来同他闹呢。 就是在她分心的那一瞬,杜若抢过来,抓住了剪子。两个人夺了一阵,终究抵不过杜若的蛮劲,绿萍跌坐在地上,一个身子仿佛颠倒过来,首先望到冷灰色的天,没有一点云,再往上是灰绿的树同远远的青灰的山,成片的灰漫上来,漫过她的眼睛。她的嘴是艳丽的红色,红得可怖,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 这个灰色的世界连她那一点点红也容不下。 杜若问道:“你要什么呢?” 绿萍道:“我要结婚。” 杜若冷笑了两声,倘若他有钱,也许会给她一笔钱打发她走了事。可是他没钱。倘若她有钱,用不着她来闹,他也会跟她结婚。可是她怎会有钱。 绿萍觉得悲哀,抬手挽起了头发,淡淡地问他:“我有什么不好?”只因为我是个丫鬟?这一句却没有问出来。 她知道问也是徒劳,到这一步,难道这个男人会因为这句话幡然醒悟,想起她的种种好来? 杜若道:“你先回去,容我想一想。”他开始冷,瑟瑟发抖,旧棉袍下摆滴滴答答漏着水。他拧干一遍,身上的水又漫下来,拧了几遍,便放弃了,转身上楼去换衣裳。 他把门关得砰一声巨响,震得木楼梯晃了两晃,伙计取了抹布来清理残局,抹到绿萍脚下,忽然想起什么来,溜到后院去了。绿萍对着那块抹布就是两脚,踏下去,可着劲碾两下,她往楼上望了一眼,见杜若没有要下来的意思,在店铺里转了两转,出去了。 出门时,她还在想,天气这样凉了,店里居然还清一色挂着热天的衣裳,架子上蒙着恁一层灰,整个的铺子都是乌烟瘴气,同下等的烟馆一样。 她也不知道要走到哪儿去,天色暗下来,将有一场雨了。她又想到死,但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才从死里挣脱出来,再去寻死,怎么对得起阎王爷呢!还有肚子里的小人,也该恨她的。那么她就要同杜若闹下去,闹得他也活不成。 整个的目之所及都是灰暗的,沉重的空气压得她步履艰难,先落了一滴雨,点在她鼻头上,凉凉的,使她猛地一惊。对过一个婆子同她笑,披着褪色的红褡裢,她喜欢那样的红,仿佛阅尽男人的舞女的唇,带一点沧桑和薄凉,从来不输,胜利也是孤独的胜利。 她看着那片红慢慢飘了到面前。 “女崽,要不要算一卦?” 绿萍在身上摸索了两下,兜里还有一点碎钱,然而她撒了个谎,说没有带钱出来。 那个婆子长得倒是蛮良善,看来年纪也不老,只是头发白了大半,个头小小的,微微一笑,仰看她道:“我不要钱。我要你脖子上戴的那个东西。” 绿萍穿着橙黄花布袄,一道领子高高的,遮住了她半个颈脖,她戴着栀子花样的翡翠坠子,戴在最里面,贴着皮肉,唯恐被人看见。她低下头在胸前去摸了一摸,摸到硬硬的,放了心。 “那不可以,是翡翠,也值些钱呢!” “我想不会是多么好的翡翠,值钱的话——也不会值太多钱。” 绿萍猛地一怔,深深地会意——那人的爱也是不大值钱的,不然也不会那样绝情,只是她还傻傻地当作宝贝! 她忽然发了恨,伸手把链子取了下来,决然地往前边水沟里一扔。 那婆子哒哒哒跑过去,又捡了回来,还是那样笑笑地同她说:“尽管不值多钱,总还是有用的嘛。扔了未免可惜。你给了我,我不止帮你算一卦,还要给‘那人’算一卦。” 那个下午一直也没有落下雨来。点在她鼻头上的,也大可能不是雨了。 这话本来也是长,她不大愿意说,想来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自己回想,还有一点胆战心惊的,好像当初但凡走错一步,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假若碰见这个婆子,按她以往的脾气丢开手走了,大概现在还在杜若的店铺里同他闹。 她说到这里,香笙已是听得呆住了。她抿一口茶,看看外面的天色,亮澄澄的,到处又是青与黄。她今天出门时特意匀了脸,画了唇,好像整个的门外的一切都是为了配合她嘴上的那点红。 她说:“我昏迷那阵子,崇文真的来过。可他们说我回来那天,他就不见了。” 七月十四那晚,李太太刚到家,一阵兵荒马乱,好容易安顿好绿萍,自己累得不行便睡下了。是第二天学堂里先生来告诉,说崇文跟喜儿逃学,大家才发觉。 所有人慌得满城去寻,从城南打问到城北,黎叔好不容易得到一点消息——简直吓人。有个菜贩子说:“他们村好几个晚上听见枪声,好像是军爷在抓壮丁,夜里娃娃们都不敢出门。” 黎叔赶回去报告李太太,李太太心也碎了,赶忙拍电报把李老爷从樟树叫了回来。李老爷听闻大儿子被抓了壮丁,不惜花重金打点周边村庄几个有权有势的保长买消息,听见说最近是有一批壮丁被拉到南昌火车站去了,可以帮忙找人把他儿子弄回来,只是狸猫换太子,需要许多钱。李老爷二话不说,把樟树祖宅地契交了出去,只为找回崇文。 又过了好些天,李老爷一趟一趟追问,终于得到消息,查无此人,也许崇文在路上便逃走了,或者已经死了。他最器重的大儿子,从荣宠万千的李家大少爷,忽然变做下贱劳工,也许随随便便地死在哪段黄土路上,他想都不敢想。下人中间有传言说是因为李太太掳走了绿萍,崇文赶着去找才会被抓,他由此恨及了李太太,从没有那样恨过。 长久的沉默。 香笙睁着空洞的眼睛,不知道该望向哪里,身子仿佛被人拎在半空中,一动也不能动。 绿萍垂着眼睛抿口茶,忽然叹口气。 香笙只说:“太快了。”她后悔莫及,一切发生都缺少了她。假设她在,或许会不一样。 偏偏她又都不在,并且,事情已过去了那么久。 绿萍喝完了杯中水,站起来,最后说道:“我常常劝我自己,人各有命,说不定哪一天崇文就骑着高头大马回来了——那时候他就成了大将军也说不定。我跟你说这些事,也不想你太为难的。我先回去,铺子里还一堆事等着,你得空就下山逛一逛,找我……” 香笙抱着熟睡的娃娃站起来,送她出门,事先想好的客套话,一句也没有说。两个人沉默着走到了街上,太阳已慢慢落了下来,微微有一点凉。绿萍捧了肚子,用手扶着背,同来时那样走了。香笙只是站在那里,看她走上三级石板台阶,转了个弯,隐到拐角那座矮小的灰色的房子后面,再也看不见了。她站在街道正中央,淡淡的绯红余晖笼在她身上,不知道站了多久,怀里的娃娃醒了,也不哭闹,睁了大眼睛看住她。她眼睛涩涩地,落下两滴泪来……绿萍消失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手提公事包的男人——那是她的丈夫,脸上显着幸福,正笑眯眯望着她。 第十五章 故地重游 第二天,罗玉凰指派矿里一个女工到县城购置几件公物,领着香笙下矿山。 路途倒不远,只是香笙脚小,又许久没有这么走山路。一路上砂石遍地,恪着脚面,走得慢,没有几步便要停下来喘口气。那女工生的一双大脚,个头同香笙差不了多少,年纪长那么两岁,看上去却成熟很多,她姓刘,香笙就管她叫刘姐。她嗓门大,身上只穿件工作服,外面罩件粗布褂子,也不觉得冷,一路上不住笑道:“怎么说是太太呢,平常怕是不多走路的吧?走起路来一耸一耸的,倒像跳舞!” 香笙叫她说得不好意思,想要走快些,腿脚又不自在,越发走得尴尬,她就越是笑。 走路中间遇着许多上山的菜贩子,刘姐好像同谁都熟似的,不断得打着招呼,香笙捡着空隙问她道:“他们你都认识的么?” 刘姐扯着嗓子笑得:“哈哈,哪能呢?我和你说,上次一个卖肉的,我因为和他招呼得多了,还便宜我两毛呢!你说这招呼值钱不值?” 她见香笙点了头,愈加骄傲起来,道:“你试试,有空没空和他们拉扯几句,一回两回,三回四回的,再去买他们东西,省下不老少钱呢——嗳,你看我说的什么话,你罗太太也看不上这两个钱的,你住着那么大的房子,男人又是做官的,呵……你这衣服蛮好看,唔,一看就不简单——哪能在乎那三毛五毛的呢……” 香笙低头去看自己身上那件呢子大衣,那是罗玉凰送给她的——婚后的她的衣食住行都由他安排下了。他以为她喜欢洋货,转了几道关系托朋友的朋友在不同的地方带了许多时髦的衣裳,呢大衣、旗袍、露出胳膊的蕾丝大摆的长裙、背带阔腿裤挂满了一橱柜,甚至还有丝袜、各式的礼帽、洋气的女包,扎着蝴蝶结的黑皮鞋、高跟鞋,都是小小的一双,好似童鞋一般可爱,因为知道她裹了脚的。然而除了呢大衣,别的她不敢也不好穿戴,她不是那样张扬的人,又不愿同他多解释。家里一件一件的洋货搬回来,每回她看见就笑一笑,当做回报。他亦乐得那样的回报。 这件呢大衣,早晨她是犹豫了许久,才穿上出来的,下身穿着绣了花的新棉裤,脚下踏着绒线搭襻鞋,配上这件洋衣裳格外不伦不类。站到镜子面前,见到这久别重逢的装束,她又万分感慨。 于是就这个样子穿了出来。 “其实不是像你想的那样……什么太太不太太的。”香笙解释说。 “我还能看错!罗老板那样体贴你——你不是罗太太么?” “刘姐,你不要这样叫他,他不是什么老板……也不要称我做太太,我叫香笙,没有人叫我罗太太。”她停下来,就地捡了根枯树枝,踩在沙地上扒了几下,扒拉出一小块平地,蹲下去写了“香笙”两个字,“这是我的名字。” 刘姐苦笑了一下:“我识不得字。” 香笙站起身道:“那没有关系,你记得我叫香——笙——” 刘姐转而又崇拜得看着她说道:“原来你念书过的,怪不得这么好命,做了太太…….” “不要那样说,我有名字的!”??看她有点像生气的样子,刘姐才住了口。 到中午,两个人才走到了县城的街道上。??李家的花园就在不远,可香笙想着,干脆随便到哪家店里先解决午饭,省的到了那里再给姑妈添麻烦,她已经够心乱了。这趟下来看望她,就是想顺便宽慰宽慰她。 刘姐跟着她走了一会儿,到一家小饭馆门口,香笙住脚,刘姐道:“罗太……香笙呐,要不你先忙你的,我走啦?” “你不要急,同我吃了饭再走。你总要吃饭的吧?” “诶诶诶。”她应声道,立马跟着走进了小饭馆,一颗心喜得咚咚直跳,不过省下来一点差旅费,仿佛占了什么大便宜似的。 吃过饭,香笙一个人走到李家花园。 门首拥着几个人,正在那里架梯子,把门梁悬着的一点红一点白的旧灯笼摘下来,挂上两个更大的红灯笼。她看过去,两个男仆,一个丫头。男仆是金珠和银珠,她认得。丫头却是面生的,一边扶着梯子,一边不住拿眼打量她。这个时候,从大门里跑出来一个丫鬟,头上缠了条麻花辫,捧着一面八卦镜,对梯子上正在卸灯笼的银珠说道:“太太让把这镜子也挂上去,就挂中间。” 是霜儿。 银珠问道:“老爷准了吗?”顺手把摘下的旧灯笼递给另一边扶着梯子的金珠。 霜儿道:“就是太太使我来的,我也不知道老爷准不准。挂一面镜子,也要经过老爷?” 银珠道:“那不行,得先问问老爷的意思。到时候怪罪下来,搞不好我们又要挨打的。” 霜儿生气得走过去,把镜子塞到金珠怀里,道:“你们爱挂不挂!”甩着两条辫子又跑进了门。 面生的小丫头吓得瞪住眼睛,同金珠两个人面面相觑。 银珠从梯子上爬下来,看见一个拎着小包的女人远远站在一边。开始他只是觉得面熟,香笙朝这面走来,他试探着问道:“是大小姐么?” “银珠。” “哈,真的是你呀?”他高兴,左右对了金珠和那个小丫头说道:“看,是大小姐来了。” 金珠把怀里的镜子往他怀里一塞,就跑进园里报信去了。 香笙走到跟前,笑道:“又惹霜儿生气了?我刚刚都看见了。” 银珠道:“哎,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大少爷走丢了!老爷回来,因为这样那样跟我不相干的事情,打过我两回呢!”他把袖子摞起来,给她看手臂上的伤痕,压低了声道:“你说凡事该不该小心,这镜子我要是不问过老爷就挂上去了,哪天老爷心情不好,一问这镜子谁挂的,好,是我挂的,我又免不了一顿打。老爷难道还会问,这镜子谁让挂的,就怪罪了太太么!霜儿一心就想着太太,也不体解体解我们这些做下人还不得主子欢心的。” 银珠打开了话匣子,就忍不住给香笙继续说下去:“我要和你说道说道,不过你可别把我供出去。老爷现在变了个人似的,常常在药铺子里过夜,我给他送被子就送了两趟。有些爱嚼舌头的就说老爷瞒着太太在外面找了个小,过不了多久还要娶回来。我就要给我们老爷说几句话,其实不是这样的。老爷不是那样人,他除了在家,就是在铺子里,没找过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更没在外头买房子,那都是瞎说的!我看啊,老爷是有什么心事,八成是太太哪里做得不好,老爷怨她了。。。”一眼瞥见李太太踏出门来,急忙住嘴。 香笙看到李太太的样子,心不由得狂跳了一下。 她变得老了那么多,整个人垂下来,唇白无色,肚子高高隆起,虚弱得倚着门,双颊在阳光底下还显得暗淡无光。她脸上又是笑,又是愁,招呼道:“站在那里做什么,进来吧——这么久了,也不说回来看看。” 霜儿看到香笙,一张脸是掩不住的欢喜,看见她的样子,更是憋不住要笑出声来,一只手扶着太太,眼睛却总往她身上瞟,忍不住笑道:“香笙,几个月不见,你倒洋气了真不少!太太,你瞧!”李太太微微扯了一扯嘴角,并没有要接霜儿的话。水仙和贵卿听闻她来了,也都拥出来。贵卿抱着胖乎乎的崇善,他午睡才起,带点气,一个劲要贵卿抱他到处逛。一伙人往沁心阁走过去。不大一会儿,那个新面孔的丫头也跟了来,李太太问她道:“娟儿,你不去看着小姐么?”娟儿回道:“太太,小姐才睡下不久。”李太太怒道:“她若是中途醒过来,要点什么东西,不见一个人,那怎么可以!”旁边霜儿连忙使眼色让她快点回去。娟儿一路跑开了。 李太太向香笙说道:“你看看如今这些小丫头,一个个笨手笨脚的,倒好像来家里做姨奶奶的,要别人服侍她才好。我这一天说三道四,我自己听得都烦了,她还懵懵懂懂!” 香笙道:“她是新来的么?” “前几天才来的,要不是实在缺人手,我也不要她——伺候人是一点也不会。现在是可怜我凤姑,由她一个带着,我反而千万个不放心。” “不是还有奶娘么?” “咳,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楚…去年我没和你招呼一声就回来了,其实是碰到一点急事——就因为这点事,那个女人就不做了,我想不做就不做吧。谁知道自从她辞了以后,跟着绿萍走了……连个像样的丫头也寻不来。” 香笙听她平静的说这些话,倒没有预想的那样悲哀。也许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李太太把她引到客堂,问她用过饭没有,她回说吃过饭来的。太太吩咐霜儿看茶,水仙贵卿也都借着因由被她打发走了,身边再没有别人。李太太只顾低着眼睛吃茶,一杯茶吃光了自己再斟满,她行动变得非常缓慢,好像七八十岁的老妪,要不是她挺着肚子,香笙真会以为半辈子已经过去了。 香笙心下是一阵紧一阵酸,不知道先开口应该说些什么,这时候好像说什么话都会使人伤心。 李太太终于开口道:“你听说了吗,他有别人了。” 对过一间极小的窗子,微微透进一线光亮。 香笙道:“姑父不是那样的人。” 李太太道:“都传到你耳朵里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看来是真的了。”她神情恍惚,悄悄转过头去抹眼睛。 香笙跟着难过,尽管她知道这事是不存在的,她是因为当下自己不知道该怎样宽慰李太太难过,也为着李太太最难的那段日子自己不在她身边而感到难过。她特别能理解她姑妈,受了那样大的刺激,一个好端端的大儿子走了,当然生怕丈夫也抛弃她。 李太太道:“我做错了什么呢?他那样恨我?我实在想不明白。”她捧着脸站了起来,霜儿伸出一只手去搀她,被她甩开了。她重新又坐下,眼睛红红的,自己掏出一条旧手绢在那里揩。 香笙挤出一点笑容道:“你不要想太多了,你看现在不是很好吗,马上又要迎接新生命了……总会过去的。“她这样说完,又有点后悔,觉得自己说的话未免绝情,于是马上又补充道:“我听人家说部队里是尊重读书人的,崇文好歹识字,也许到那里做了教员也说不定。” 李太太道:“我不指望别的,就希望他还活着。”她怔怔地朝前望着,又重复一句“只要他活着就好了。” 香笙默然,她真后悔把话引到这上面来。这时候,走进来一个面生的婆子,端了两样糕点上桌,李太太喊她吃一点。有一样绿豆糕,香笙拿起来咬了小口,非常硬,简直磕牙,从前她最喜欢吃翦婆做的绿豆糕,松软可口,含在嘴里冰凉凉的。 香笙等那婆子退下了,像霜儿注视了一下,问道:“厨房里来新人了么?” “说是也不是……现厨房里就她一个人了。” 李太太接下去道:“前一向家里的钱都搬空了,老爷做生意又蚀了本,厨房里两个不相干的人就打发走了,剩翦婆一个,谁知道她看我们现如今不景气,主动请辞了。后来招了这个,勉强用着。“ 香笙从绿萍那里听说的,知道李老爷因为找崇文很费了一笔款子,甚至于把樟树老宅都卖了,但没料到已经到这步田地,要靠辞退下人缩减开支来维持度日。 李太太顿了顿,道:“眼下我有一件事求你。” “求我?……” “老爷要把药铺卖了,你有没有钱,去盘下来。” “我?我没有那些钱呐。” 李太太道:“你听我说,老爷不晓得被谁罐了迷魂汤,非要卖了街上那几间铺子筹钱去挖私矿。” “别的不说,那间药铺可是祖上传下来的啊,你说他是不是疯了?自从崇文丢了,他的魂也跟着丢了,脾气变得古里古怪。绿萍出事,谭屋那面催得紧,我拿几个钱买了个女人。因为这点子事,来来回回同我闹了不知道多少遍。现在他要做生意,好像我断了他财路似的。我是不同意他去开什么私矿,太草率了。就凭一山石头能赚那么多钱,谁信呢?他如今不再听我的话了,他要卖那些个铺子,我想卖就卖吧,不要便宜了外人。你听我的,不会错。” 香笙道:“姑妈,你不知道我们那的私矿老板确是很发财的。” “香笙,我同你说点实话。老爷一心要投资那么大的场子,我拦不住,心里实在是七上八下的。买山权倒不需要许多钱,只是里里外外打点起来,很费款子。人家看我们住着那么大的花园,以为我们顶阔,你在这个家这么久,难道也这么以为吗。这几年外面是兵荒马乱的,正儿八经的药材生意反而不好做,因此这个家里光靠这个金壳子,好像还过得去,实际上根本没有两个钱的。我也看出来,他这几年外面跑,不知道受了哪位的蛊惑,要发战争财。战争财哪里又是这样好发的呢。你要买了药铺,一来老爷不好说什么,二来假使卖石头卖不下去了,还留着这么一条活路,也不至于要卖园子不是?我就是这点子私心,给我们李家留一点退路,我要是手头上有钱,我就找人买下来了,可我现在真是非常拮据,和你说个明白也好。香笙,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大女儿看待,这么些年,我从没亏待过你吧。这件事,我没有求过别人,我只求你,帮我们李家留条活路吧。” 香笙道:“姑妈,我知道你待我很好,不要说什么求不求的话了。我出嫁以前,罗家是送了许多礼金过来,都收在奶奶那里,我一分钱也没有拿。你既然开了口,我问奶奶去要来,全数交给你。我就这点子家当,别的也没有了。” 李太太呆了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道:“我正要和你说,那些钱,你奶奶拿去给你那个不成器的爹还了许多债,剩下的,我挪用了……” 香笙张了张嘴,有些讶异,仿佛想说什么,结果也没说出来。 李太太看她这样子,脸上带着抱歉,赶忙补充道:“就当我同你借的,等家里光景好起来,我连本带利还你。 香笙料想她是误会了,笑道:“我这条命都是姑妈你给的,还说什么还钱的话呢。那一年要不是你碰巧回娘家,听说了那个人做的混账事,花钱把我赎回来,也许我早死了。我是为着帮不上忙有点难过。” “你可以回去问问你丈夫。我想罗大户的侄儿,几爿铺子还是买得起的。他不是大学生么?我听说在政府里面工作。” 香笙踌躇着,又不愿把话说得太绝对,她自己没有储蓄,同罗玉凰还是有名无实的夫妇,怎样好意思开口问他家里要钱呢。 “我不太明白......需要多少钱。” 李太太伸出手,暗暗比了把手枪的姿势:“总共加起来,最少得这个数。香笙,你不知道,他杜二叔那口子也打着主意呢!你得抓紧。我也看出来,老爷是有心偏袒他们,想把铺子给了他。那还了得?就是卖给不相干的哪个人,也不能落到他们手里。不过,一时间他们也筹不来这些钱……”李太太说着,踏出门来。“去看看凤姑罢,这会子她差不多醒了。看她还认你不认。”霜儿闻声走了过来,搀住太太。“昨天苏太太送了一只甲鱼过来,我叫人熬了甲鱼汤。给你留一碗。凤姑你不要给她喝。” 香笙道:“姑妈,我去看看凤姑,赶着太阳下山前还要回去。” 李太太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急什么?住一宿不好吗?你的房间还没有别人动过呢。” “我出门前,并没有同人家说我要在外边过夜的。” 李太太道:“什么‘人家’,那是你的丈夫!你一个这么大的姑娘,回到娘家,住一夜,你男人也舍不下么?没伴着你他还睡不了不成?” 香笙听到这话,两片绯红蹭地窜上脸颊,没法子,只好应下来。这一趟来得仓促,本来想得很好,是要给姑妈宽心,谁料到来了竟无话可说。稀里糊涂的,还背了个大难题回来。她想起银珠说的那句“老爷怕是怨了太太”,明明是话里有话,自己也想不分明。姑妈是精明的女人,但到底还是为李家打算。若自己这样一门寒碜的的亲戚,插手人家的事,李老爷会否多心?越想越复杂,很是费了番脑筋。 李太太向霜儿道:“我们到药铺里走走去。给老爷那盅甲鱼汤备下了吗?” 霜儿道:“在炉子上热着。我这就去取了来。” 香笙向李太太作辞,沿了芍药廊往沁心阁去。她走在空空的回廊中间,躲躲闪闪得,一步一小心,仿佛脚地里埋着雷,眼神更加不敢认真,自己也不懂倒究在紧张什么。寂寞地走过一段,心下十分渴望有人来陪她走这条路,然而园子里一个人也看不到。她懵懵懂懂地走着,蓦地远远望到沁心阁前面那爿梅花开得正烂漫,不禁呆住了,脑子里空空得,一双手垂了下来,仿佛被什么催了眠,站在那里就睡着了。 以前倒没有从这个角度仔细看过那爿梅林,如今看来也称不上多美。只是那样的粉白,看见叫人有点心碎。大概几年前赏过梅林的花海,再看眼前这梅花,竟是稀松平常,入不了眼了。没来由得想到她奶奶私藏的龙井,宝贝似的拿个红绸布包裹着,叠在铁罐头里,她喝起来总有一股陌生的铁锈味。只因为她喝过李家的好茶。一个人,因为品过好茶,再喝普通的茶,就像喝白水那样无味了。说来说去,是哪个的错呢?是该怪茶叶,怪那喝茶的人,还是该怪那种茶人呢? 她这样想着,出了神。 墙外传来幽幽埙声,不知是谁立在墙根底下,吹了整曲《枉凝眉》。 第十六章 镜花水月 话说绿萍从西华山下来,直到太阳西沉才回到铺子里,左右寻杜若不在,提了伙计来问,只是支支吾吾说不痛快,心下已有了分寸。她晚饭也懒吃,端了张椅子来坐到门首嗑瓜子。遥遥地看见杜若的影子从街角闪了出来,赶忙端了椅子进去,把木门阖上,插了门闩。 杜若走到门口,把那深红的木门拍得啪啪响,无人来应,正要破口大骂,只见楼上窗户开了,绿萍把一颗头伸了出来,往下边啐了一口。 杜若连忙闪开,一边骂道:“贼婆娘,你倒要干什么!” 绿萍笑道:“我只当你在外边逍遥自在,过得像神仙一般,可可得回来这里做什么!享你的福去哇。” 杜若气得一跳一丈高:“臭婊子,你又发什么神经!你开不开门,不开门等着老子收拾你!” 绿萍冲着他翻翻白眼,一手的瓜子壳撒下去道:“你骂,老娘由着你骂!骂得越响越好,骂得越痛快越好!让街坊邻居都来瞧瞧你姓杜的这副鬼样子!”砰一声,又关上了窗子。 杜若左右看看,果然过路人都停下来看着他指指点点,他也不好再骂了。他身上一个钱也没有,哪儿都去不了。只得蜷在门首,从门缝看进去,里面点着灯,桌面上摆了几样小菜。夜风凉凉得扑过来,他打了个寒战,怀抱着手臂蹲坐下去。 杜若这个人倒也不坏,只不过偏好喝酒,喝醉了就没有一副人样。绿萍最看不得他这副酒鬼嘴脸,因此想了一箩筐的手段治理他。 杜若蹲在铺子门首,瞥见附近看热闹的几个人,几乎走到自己跟前来,胸中窜起一股无名火,使劲得拿眼去瞪人家。这一阵因为李老爷要卖掉成衣铺的事情,他和绿萍两个人为这笔钱是费尽了心思。今天一早,他本来是要去找几个朋友筹钱的,无奈平日里同他喝酒吃肉逛窑子的几个兄弟,居然一致的对他闭门不见起来。他心里烦恼,中午回来以后见绿萍不在,便偷拿了抽屉里几个碎钱到南城的酒馆里喝起了小酒。这么一喝,竟然控制不住,喝过了量,趴在人家酒馆的桌上睡了个长长的午觉。临走时,又喝了两碗,自己不觉得喝醉了,心里面的烦恼,倒也没有减少一分。他此刻被她拦在门外头吹冷风,这样落魄地坐着,不由得十二分后悔起来。连带想到去年,有一回,她跑到铺子里来,大大地同他闹了一场,往他身上浇了盆冷水。那个时候,他是绝对不会想到要娶她的——这样一个泼辣厉害的女人,尽管一张脸生得妖媚,但能因此于他带来什么好处么?——她肚子里的孩子倒还使他有一点点动心。他想着,将来孩子生出来,若是个男孩,他就想个法子,把儿子哄过来。然而无论如何不会要想讨她做老婆。谁想到次日早上,李老爷使了账房来,他坐在铺子里同先生算那几个钱,忽然来了个衣衫褴褛的婆子讨水喝。他心地倒也不坏,叫伙计带那婆子到后院去。 这个月下来,账面上又是亏损,他心烦意乱,见那婆子拿个瓢儿在水缸里舀了一回,举在嘴边,灌下肚去。杜若看这婆子笑得古怪得很,不觉凑上前去看了两眼,见她两颊吃得红红。婆子道:“老板,谢你好心。”杜若只闻见她嘴里喷出来浓浓的酒气。婆子又道:“老板,我吃你两瓢,自要回你两瓢,你拿个盆来。”那伙计在一边也是听得一愣一愣,听见杜若叫他快去,才回过神来,不一会儿拿了昨天绿萍泼过的面盆,递给那婆子。婆子从缸里舀了两瓢,分别都拿到鼻子下面嗅了一嗅,倒在盆里,有小半盆,端到杜若面前。杜若接过来闻,竟然一阵酒香,不觉目眩神迷。杜若是顶好酒的一个人,如今见到这个婆子居然把缸里的清水生生得变做美酒,只把她当做是天上吊下来的一个神仙,一口一个仙姑地叫上了。把那婆子请到楼上,奉上好茶招待,央及她再多舀几瓢,那婆子却道:“我只吃了你两瓢,因此回报给你。再多了我这肚子也装不下。”杜若道:“那莫你就在我这里,每天我管你吃管你喝,如何?”婆子摇摇头道:“你要我只呆在你这里,我是呆不下去的。我吃了你的茶,就再附赠一卦,当做报答吧!”杜若道:“那样也好。”于是拿了纸笔,写了自己的生辰八字给那婆子瞧。婆子看过,道:“你一生平顺,只是命里缺金,因此财不能亲近你。”杜若急道:“那怎么办才好呢?”见这位神仙只是端坐着闭眼沉思,再不说下去了,杜若便下楼从抽屉里拿了几块钱,一狠心都献给了这位仙姑。婆子收了钱道:“看你心诚,我也就不瞒你说!你需得找到一位贵人,这位贵人命里多金,她能填补你这空缺。”杜若道:“这位贵人在哪里?”婆子笑道:“天机不可泄露。”杜若急得抓耳挠腮,瞥见仙姑盯住他的手不放,便咬咬牙,把手上的一个玉扳指脱下,给了她。婆子这才悄声道:“你的这位贵人,现下就在这南安府。她右眉间应有一粒富贵痣。而且,你需与她结合,使他为你生子。孩子落地之日,便是你时来运转之时。” 杜若想来想去,想到绿萍。依稀记得她眉间是有颗痣,然而是左眉或是右眉,却不能确认。她是一个丫鬟,怎么可能“命里多金”,还是自己的贵人呢? 婆子似乎看出他的疑虑,笑道:“老板,我告诉你这些,已然泄露了天机,恐怕是要折寿的。你若不信,权当我什么也没有说。就此别过。”说着,拱了一拱手,径自下楼而去。 他思前想后,到底还是信了那婆子的话。没两天,就把绿萍请到了那成衣铺的楼上。满心以为自己终于要摆脱这样穷困的境地,只是一连几个月,生意依旧没有起色,因为多了两张嘴巴吃饭,他连买酒的钱也剩不下了。最意外的是,起先绿萍对他是百依百顺,像伺候少爷一样地伺候他。可没多久便换了一个人似的,同他分了床睡,把他身上的钱统统收缴起来,一分一厘也不放过,每月只给他一块钱零花。她解雇了铺子里两个伙计中的一个,只留下张回,又叫人写了招佣人的启示在街巷里面张贴,要招一个老妈子来伺候她,除此以外,还限制他吃酒。他只要偏了她的意,她就要闹。他一而再再而三得忍让,总拿“等孩子出生便时来运转”那样的话来安慰自己。渐渐的,他竟成了她的傀儡似的。直至现在,她一发不可收拾,简直猖狂到了极致了。 他后来想通了,那婆子分明就是个变戏法的江湖骗子,也怪他自己头脑一热信了那婆子的话,请来这么一个母老虎。那真是一个大大的失足。 然而他心里还是揣着半分期盼。 掌灯时分,天上下起小雨来。杜若穿着半旧的玄色对襟棉袍,身上湿了一大片,蹲也不是立也不是,夜风吹来,越发得凉了。他倚在门上打了个摆子,不料门却忽然得打开了,他向后一仰跌了下去。 绿萍扶住他,叫伙计把厨下热着的饭菜端了出来,道:“快吃饭吧。” 杜若在外头叫凉风吹了半晌,早已经醒了酒。这会子见绿萍破天荒得没有同他闹,反而楼上取了干净的衣裳来交予他换上,又打了热水给他泡脚,方才的不快就抛到九霄外面,反倒心里头一酸,感动得快要落泪了。 绿萍一面伺候他洗脚,一面淡淡得说道:“看你这个样子,是什么也没有筹到了。” 杜若道:“我就觉得借钱这个法子实在是不合实际的。我那几个朋友,下辈子也没有那么些钱可以借。而且假使我们有了这钱,开个什么铺子不好,还消得做他这笔亏钱的生意?” 绿萍道:“这你又是不懂了。我看这笔生意很值得一做。这段时间我四处调查过,这大余城里,算上我们这家,来来去去统共就三家裁缝店、一间绸缎庄。那一间绸缎庄,管了南安府并周边数不清的村子,那么大一块地方的人要买料子,除了他家,更没有其他去处,不怪人家发财狠。剩下的那两家衣铺都在城南,生意固然不差,但卖的都是不入流过了气的衣裳,赚的也都是穷人的钱。我们这里那一些阔太太阔小姐,宁可自己家里私自养着一两个裁缝,或者路远迢迢得托人到杭州上海那样的地方去买时髦衣裳,除非不得已,才到他们那里做衣裳。我就想着,把这个铺子买下来,然后我亲自到浙江去,请回来几个会做洋装旗袍的裁缝,放在我们店子里,再进一些织料放在铺子里卖。到时候,不怕那些阔太太们不来。这样,我们赚的是阔人的钱,那才会发财!” 杜若听得一愣一愣,道:“这倒是个法子,你怎样不早点告诉我?倘若不买这个铺子,我们也能请了裁缝来做时兴的衣裳,一样能赚钱。别忘了,我杜若还占着他一成的股份呢!” 绿萍笑道:“你就是不开窍。我若是早早告诉了你,让你赚了这一成的分红,李老爷拿走了九成,又发现了这条财路,还能转让给你么?我们何必累死累活替别人挣钱?难道你就满足那一分红利,不管它是姓杜还是姓李么?反正我要就要全部的十分利,半分也不给人。” 杜若道:“你这样想法是好的,可万一按照你的办法,还是发不了财,那我们这些投资岂不是打了水漂。”香笙道:“本来我们就是一无所有的人,假设没办法成功,到最坏的结果也还是一无所有,并没有损失什么。这发财的机会,等于白白送给我们,难道你会不要?”杜若听见她说得很有道理,向她狠狠地竖了个大拇指。不觉欢从额角眉间出,喜向腮边笑脸生,仿佛已然眼见着花花的银钱流入口袋,喜道:“果然我没有看错你。” 绿萍也有些得意道:“那是一定的。只是这些话,你不要叫李老爷知道。我看他很有意愿要转让给我们,这铺子地段好,加上后院同楼上,空间又很大。我想凭你们的关系,钱凑个大概就行,短他个零头,他也不会计较。楼上几间房,我们就先赁下来,等以后赚了钱,再一并买下,这样就省了一份买房子的钱。眼下就是这买店的钱,要快快筹起来。这是块肥肉,错过了,怕是再也不会有了。” 杜若想了想,道;“那么多钱,实在是不好借。我这里没有什么资源。你那边,有没有什么富亲戚阔朋友?” 绿萍道:“笑话?我若是有富亲戚,还用得着上李家做丫鬟么?我身边勉强称得上朋友的,恐怕就是天青霜儿那几个——一样的丫鬟。就是一百个这样的朋友,搜肠刮肚也没有那些钱的。就是朋友而外,我今天还腆着脸找了一个原同我不相干的胡太太,是在苏太太家见过一面的。她刚生产完,还在西华山医院坐月子。我去看她,一分钱也没捞着,还损失了一份红包。” 杜若道:“这么大一笔款子,真是叫人费神。阔亲戚没有,富朋友也没有,决明说宽限几天,这已经是第几个几天了?我看再两天他准要满城贴卖铺子的通告了。” 绿萍因为说到看望西华山那个胡太太,连带得就想起回来的路上碰到香笙的事情。听说她嫁了个好人家,看样子而且是非常好。倒不清楚她丈夫是做什么的,但在西华山上做事,又住着那么阔气一套房子,或许比胡老板还会更有钱呢,那也是未可知的。以香笙的脾性,若自己开口向她借两个钱,十之八九是可以成功的。 从前因为杜若追求过香笙,这档子事情她虽然知道,然而从没有在杜若面前提起过。现在她有了这个主意,也私藏了,没有对她丈夫说。 第二天,她因为先同苏太太讲好的,请了周记照相馆的周老板亲自到府上拍照片。她本来预备下午就上西华山去找香笙借钱,不料在苏太太家里碰见周老板,听说她要上西华山,便邀请她坐自己新买的自行车,晚上同去。她想一想省的自己走那么些路,便欣然应允。中午应苏太太的邀请,在苏宅里吃了便饭,同周老板说好让他傍晚到铺子门口来接。从日头西沉开始,守到一条街的铺子都打烊了,始终不见自行车的影子。她气又气不得,人家的车子,当然有接与不接她的自由。只怪自己太贪图小便宜,要是中午启程,估计这会子已经捧着钞票回来了。 她是觉也睡不了,自认为一分一秒也耽搁不下,索性半夜里复又上了西华山。 天光微露,绿萍上得山来。这时她先就在矿场旁边的办公房外面坐着休息,那时已有民工扛着䦆头陆陆续续走过来,那些赤着胳膊的男人纷纷拿眼看她,或者停下来朝她指点笑闹。她故意高高地挺着肚子,把头后仰着,眼睛直望到天上。民工们的议论,有一两句传到她耳朵里,说她被哪一位矿老板搞大了肚子,现下打算来闹事的。她听了亦不恼,反倒有点欢喜。要知道,不是每个女人都有做情妇的资本,除非她总有外形上的一两项特长。她越发地竖起耳朵听人家的嘲讽声音,心里十分享受这些无意的“恭维”。 等到天亮得差不多了,她站起来,往昨天的那个屋子方向走去。 幸而她还记得路,转过一排房子,下三级台阶,走到那条青石板的街道上,往那棵梧桐树底下去看,看到屋外的电灯还亮着,一个男人坐在廊下,架着一副眼镜正认真得看本什么书。她想,这一定就是男主人了,可是哪里有男主人这样勤快,简直不可思议。 她壮了胆子,径直走上去,在人家面前,低着头咳嗽一声,正要讲话,只见男人霎时往后一仰,差一点连人带椅子翻跌过去。原来人家打着瞌睡,叫她吓了一大跳。 她也吓一跳,连连道歉,说明来意。 罗玉凰听说她是香笙的朋友,十分客气,赶忙站起来要同她握手。 绿萍在李家究竟见过一点世面,这样那样的礼节懂得一些,也就伸手出来,大大方方同他握了一握,抬头看见他钦长的身材,清秀的一张脸,脸颊两边各一个酒窝,不自觉地就联想到崇文。心里想着再过几年,假设还能见到他的话,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了。 罗玉凰道:“你找香笙,可不巧得很,她不在家。” 绿萍道:“她去了哪里?昨天下午我来看望她,她还在的。” 罗玉凰道:“她昨天一早就下山了,说是到南安府去看她姑妈。昨天下午她是一定不在的。” 绿萍道:“哦,我记错了。那是前一天。她要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罗玉凰道:“她走的时候,也没有向我说明什么时候回来。因此我从昨天下午开始就坐在这里等她。” 绿萍感到心灰意懒。 罗玉凰道:“下回你来之前,可以先拨个电话,我家里的电话是……”??绿萍本来想说家里没有装电话,可是觉得那样未免显得寒碜,于是问他讨了纸笔,记录了下来。 罗玉凰道“是这样......你找她什么要紧事吗?”说着,对着房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绿萍道:“对于我来说,当然是顶要紧的事。既然她不在,那我就不麻烦您了。” “这样的话……”罗玉凰踌躇着,想到香笙在外面过一夜,也没有叫那个陪同的女工带什么话回来给他,他本来就担心。现在她的朋友找上门来,有顶要紧的事,借着这个由头,他可以名正言顺得下山找她。 “我坐车子下山,你同我一道去。顺利的话,马上就可以找到她。这就不太会耽误你的事了吧?” 绿萍道:“那样不会太麻烦了吗?” 罗云凰道:“既然你是香笙的朋友,又有顶要紧的事情找她,我是她的丈夫,你也就可以说是我的朋友。谈麻烦的话,就太见外了。今天是星期,我也没有额外的事情要做。”他又做一个请的姿势,把绿萍让到屋子里坐下,往壁炉里添了火,窗子前面的百叶扇拉起来,把那暖壶里半热的水倒了一杯递给她,自己穿过一个甬道,到后面洗漱去了。 屋子里渐渐地就暖了起来,绿萍心里未免有点酸楚,在这之前,她并不清楚香笙嫁给了什么人,自作主张得就以为人家嫁了个肥头大耳上了年纪的阔公子,谁想到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人。看他谈吐文雅,又谦逊而贴心,什么样的小姐娶不到,怎么就看中了香笙这样的乡下姑娘。相较之下,自己的丈夫真是相去甚远,简直又没有办法相比。可笑的是,她还自以为做了杜太太,是捡了个大便宜,想到从前的生活,设想家道顺利的话,自己如今也找着个真正的好人家了,以她的资本,对方条件绝不会低的。现下嫁给这么一个扶不起的阿斗,靠他是一定靠不住的,还得靠自己。可是叫人想不通的是,就她这样的境况,也还使唤着伙计。香笙住那么大一所房子,竟然只她和丈夫两个人,连一个老妈子也没有,什么活计都要自己做。她较来较去,认为至少在这一方面,自己略胜一筹,也就得到一丝安慰了。 罗玉凰走出来,向她点一点头,坐在她隔壁的沙发上,往工程处拨了一通电话。 不一会儿,他站起来对绿萍说道:“车子不能进来,我们往矿场那面走几步。” 绿萍想到,一来香笙正在李家花园里,在那里同她说话,恐怕非常不方便的;二来即便她肯借,也不能随身带着那么些现钞,钱一定是放在家里的,迟早要回来取。于是她对罗玉凰说道:“我大着肚子,也不方便坐车,就在山上等罢!劳驾您。” 罗玉凰撇了一撇她的肚子,十分不好意思应道:“你看,是我考虑欠周到。假使你不嫌弃的话,那么就坐在这里等好了。我想中午之前,我们可以回来的。” 绿萍道:“我就到外面廊下坐着等吧。” 罗玉凰道:“是这屋子有什么地方让你不适应吗?” 绿萍道:“那倒不敢。只是我一个人呆在您家里,唯恐不便。” 罗玉凰道:“有什么关系!山上霜重,你就在屋子里坐着等罢。”说着,在壁橱里找了一通,捧出一盒果盘,放到她面前茶几上,抱歉得说道:“我是个不大管事的人,平时家里一些现成的果品都由我太太收着,东一件西一件,我也不知道收在哪里了。加上我本身对于接待客人这件事是格外料理不来的,所以怕是招待不周,还请原谅。” 绿萍道:“哪里的话。”人家尊敬她,她心里面又十分受用。 罗玉凰转进隔壁一个房间里,换了一套西服出来,手臂间还披了件女式黑呢斗篷,向绿萍点头告辞,走出门去。 绿萍坐了一回,感到身上热起来,便把外面罩着的棉袍脱下来,见大厅角落里一个红木落地衣帽架,便把棉袍挂了上去,走回来时,有意无意地往周边打量了一番,只见一道房门虚掩,记起方才罗少爷从里面拿出来的黑呢斗篷,格外时髦,心想这必定是他们小两口的卧室,进去看一看无妨。 她壮了胆子推门进去看,房间倒不很大,铺着茶色木地板,周围三面墙钉着咖啡色的实木壁橱,橱门纹饰精致繁复,拉开头里又是一面穿衣镜,衣橱顶上安了电灯,把底下挂的一排服饰照得通彻透亮。天花板正中心安一盏黄铜鎏金吊灯,铜锁一道一道扣下来,大约有五六寸长,将那黄铜托盘悬在空中,两边又各摆一只白管,把蜡烛形玻璃灯罩挑在上头。地面中间摆了四四方方三个水红天鹅绒沙发垫。除此以外,竟没有别的什么家具。 绿萍走过去,把橱里挂着的女装一件一件拿了出来看,有青底印红竹薄纱长衫,月白堆花蕾丝灯笼袖长裙,水蓝小西装,绯色散花洋绉裙,湘妃色细丝羊绒长袍,牙白洒金小外套,松绿散花绫的睡袍……另外一道柜门里头几道木板隔开,一屉一屉上去,从上而下依次摆着红色漆皮鞋、月牙白素色高跟皮鞋,黑色尖头牛皮鞋,黄色半截圆头皮鞋,女式高跟的凉皮鞋,两边钉了晶莹的水钻,鞋头前边又扎着一对小巧的蝴蝶结,鞋头擦得锃亮,一双双都是小而精致的,艺术品似的。柜子最上头伸出一排木撑,悬了一水的深色呢帽,男式女式都有。所有这一些,都是她不曾见过的。 绿萍看得心惊肉跳,慌忙退了出去。 坐到沙发中间,喝完一口茶,才发觉身上已是汗淋淋的。从前她以为李家是顶有钱的,后来到了苏太太家里,虽然房子阔绰些,也还没有这样一个衣帽间。她是万万没有想到,从前看不出来,香笙竟是这么一个懂得享受的人。然而享受背后,总算有罗少爷给她撑腰。他们有钱,这是不会假了。原意要借的钱款,还得翻一番,才能对得起这份大开眼界。 她想到这里,又是二十分的不甘心。 干脆把壁炉里的火苗灭了,大厅里所有的灯捻亮了,还是不能够尽兴。看准了衣帽间隔壁那扇门,推开走了进去。 墙壁上贴着藕荷色细洒金墙纸,一张乳白色新式架子床,外面罩的又是比那墙纸淡色一些的阮烟罗的帐子。其他的转椅、沙发、镜台、床边柜、书桌一色乳白,好像同那床是配成一套的。整个一个梦幻的空间。 窗子两边黛色窗帘懒懒得散在地板上,中间漏进一线太阳光,被生生得染成天青色。 绿萍掀开帐子,往那床上一坐,不经意看时,见床上只摆了一副枕被,心下正自有了猜想,眼睛只管向四周围去望,这个时候,望见被窗帘覆盖的墙角那里,露出黄黄的一道边,掀开帘子一看,却是由草席扎的一个大包,里头裹着一床海绒垫毯,一床白绫秋被,中心一个蓝底白花的束腰布枕。她这一看,才知道自己所猜非假,在她这一方面,总算得到一点安慰。正在那里物归原位,忽见窗外闪过一个人影,待她走到窗边,大门那里却有了响动。 第十七章 放鱼入海 香笙草草吃了一点早饭,房间里七七八八的旧物收起来,也打成了个不小的布包。香笙同李太太告辞说:“姑妈,我一定是要回去了。”李太太道:“看你的气色,昨晚大概没有睡好。我也不好强留你了。幸而西华山不远,有空就来陪我说话。”香笙道:“再不济,等过两个月新娃娃出世了我总要来一趟的。到那时天暖了,我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李太太道:“我想你过两天又要来的。你回去了,不要忘记我昨天求你的那件事。”香笙点了点头道:“姑妈有空闲也上山来玩。”李太太道:“你提了这一包东西,恐怕不好走路。我叫黎叔送你到街头叫一辆挑子。”香笙摆手道:“我实在是走惯了的。上坡路坐那挑子,仰着我反而不惯。”李太太道:“那叫黎叔送你一段。”说着携香笙走来大门口,仔细吩咐了黎叔几句,又使霜儿屋里拿了把绸伞来,给她说:“春天的雨是防不胜防,好歹备一把。万一淋感冒了,反而一堆麻烦事。”香笙辞过李太太,由黎叔前面引着,走到大街上来。 香笙因为来了一天都没有见到李老爷,思忖着要不要绕到药铺里给李老爷打一个照面,究竟是姑父,自己来一趟,不去请安好像说不过去,顺便也可探探口风,看看他们一对夫妻究竟闹到怎样一个地步。可是黎叔走在她前头,一个劲往西华山方向去,离回春堂越来越远了。她故意走得慢一些,祈望黎叔再送一程就回去。黎叔见她跟不上,也把脚步放慢了,并没有要回的意思。 香笙道:“黎叔,我回来一天也没见着姑父,他是在铺子里么?”黎叔回过头来,向她点了一点。她又道:“姑父近来每天就在铺子里过夜么?”黎叔看着她,显出一脸惊讶,道:“那可不是!你怎么晓得?”香笙先不回答他的话,依旧道:“我听说这阵子姑父同姑妈起了矛盾,嗐,我在姑妈这里那么些年,也没见他们彼此红过脸。”黎叔叹道:“是太太同你说的罢!本来老爷的事,我也不大好过问,只是老爷信任我,心里有点事也就同我说一说。我想这件事也不能说就是谁的过失。大少爷这一走,老爷心里苦闷哩。”香笙问道:“不止那样简单罢。”黎叔道:“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个一二来。”香笙道:“黎叔,您越说我越糊涂了。”“你在太太身边几年,太太有什么体己话都只对你讲吧。你心地好,又是为李家着想的。”黎叔顿了一顿,又道:“姑娘,我想我讲给你,你给太太敲敲边鼓也好。我同第二个人可没有讲过的。”香笙道:“就是了,我们都是为李家好的。”黎叔道:“老爷不回家,一来就是因为大少爷的事。绿萍那个丫头,临走也不知道对老爷说了什么,老爷愈发怪罪了太太。二来呢,这么几年太太总是时不时得就拿钱补贴娘家人,起先老爷并不干涉,好像这一次太太把成婚时候老太太给的镯子当了,老爷知道这事非常生气,拿钱去赎,说是那镯子被人高价买走了。三来,太太究竟对杜二叔太吝苛了,老爷无亲无故的,就这剩这杜二叔还算他半个亲人。太太前几个月就嚷着要杜二叔交租钱,说他占着李家的店子,又占着李家的楼,吃喝拉撒全仰仗老爷。那杜二叔怎么是个省油的灯呢,转眼就告了老爷听,老爷又气的不行。现下这姓杜的新成了家,日子过得不上不下,马上又说要养孩子了,他领着绿萍在老爷面前一趟一趟得表决心,老爷看重绿萍,觉得她有一点头脑,想帮衬他们一把,有意转卖那爿楼给他,价格压低了,太太又拦着不肯。哎。老爷是个很顾念旧情义的人哩。”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你呀,把我这些话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更不可以对那群下人们讲。他们舌头长。主人家的事,哪轮得到他们指手画脚。”香笙道:“您在李家大半辈子,对老爷的衷心,大家都看在眼里的。您放心吧,我敢说,姑妈她就是是一时迷了心窍,并没有别的什么。您就送到这里,请回吧。”黎叔道:“太太吩咐我送到山脚下哩。”香笙抢上一步把他手里的包裹提在手里,道:“那样太远了,您又上了年纪,实在不该麻烦您!”黎叔憨笑道:“你不要看我头发花了,身体可不比你们年轻人差到哪里去呢!”说着,又要把那包裹夺过来,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来了一辆汽车,一路按着喇叭,慢吞吞的,紧挨着香笙停下了。 罗玉凰从窗子探出头来,笑嘻嘻得伸手拉了一拉香笙的袖子。 香笙笑道:“哦,怎么是你。来这里做什么。” 罗玉凰从车里走出来,把那黑呢斗篷给她披上了,道:“专程来接你的。”看见她身边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以为必定是香笙的哪个表亲,赶忙向他鞠了一躬,道:“老先生,您好呀。” 黎叔吓得连连摆手:“这使不得,哈呀。” 香笙笑道:“这有什么使不得?您是长辈,他一个晚辈给您鞠躬,您是十分受得起的。” 黎叔道:“这位是姑爷吧?既然姑爷来了,我看我就可以回去了。” 罗玉凰打开车门道:“老先生,您上车吧,我送您回去,省的您走路了。” 黎叔本来没有坐过汽车,平日里街上偶然碰见脚踏车也要躲得远远的,这会子突然看见这个大家伙心里着实害怕,哪里又敢坐上去。听到罗玉凰那样说,连跑带走赶快得去了。 香笙笑了一阵,坐到车上去,才想起来问罗玉凰:“怎么那位刘姐回去了么?如果还在这里,那就顺道捎一捎她。”罗玉凰道:“她早早地就回了!实在是一个不靠谱的人!拜托她做一点事,一转身就忘了。”香笙道:“你拜托她做什么事呢?”罗玉凰支支吾吾又答不上来话,只好岔开说道:“我本来没有什么要紧事,一来放心不下你,二来有一位夫人,跑到家里来,自称是你的朋友,找你有事情。所以我急忙找了矿里面的车子来接你。”香笙疑惑道:“是谁家的夫人?”罗玉凰一拍脑袋,“这我倒忘记问了!她只说是你的朋友,有顶要紧的事情找你,年龄同你一般大——天还蒙蒙亮,一个人就走来了。”香笙想着,自己的交际圈子里,能够叫做夫人,又能够与自己朋友相称的,勉强算上一个,恐怕就要数小时候的玩伴,现如今嫁了胡宗平的翠萍。听说她才生了个女孩,这会子还在医院里,哪里就能下地串门子了呢?可是除了她又想不到第二个人。于是带着疑虑,坐着汽车一路上山来。 车子驶入矿场平地,早有一个人等在那里翘首望着什么。看到车子上来了,连忙跑上前,香笙一看,却是前天同她一道下山的那位刘姐。只见她慌慌张张得,手里乱七八糟比划着,罗玉凰倒不怎么爱搭理她,慢腾腾走出车外,又伸手去搀香笙。 刘姐原本站在车子那一边,弯着腰直透过窗玻璃往里瞧,见他们从另一边出来了,慌忙得跑了过去。 一副大嗓门就开始喊说:“哎呀,罗老板,罗太太,赶快回家瞧瞧啦!” 司机从窗子里探出头来,朝她一瞪眼道:“刘姐,你咋咋呼呼什么,好好同人家讲嘛。”说着,表现出很有一番兴趣的样子,也不将车子往棚子里停过去,等在那里听她要讲什么。 刘姐上前一把抓住香笙的手,急道:“罗太太,你家里进了贼啦!” 罗玉凰隐约觉得不对劲,没说什么,急忙往家里赶过去。 香笙半信半疑地也就跟了上去。 转过一排平房,就有人迎了上来,是对面理发店的老板娘的丈夫丁大哥,只见他只穿一件打满补丁的马褂,露出黝黑精壮的两只胳膊,对罗玉凰道:“抓着个女贼,正关在我那里。” 这个时候,丁大姐也抱着娃娃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向他们说起来龙去脉:“昨晚上我炸了点烫皮,早上想着给罗夫人送去尝尝,敲门的时候,听见里屋不对头,叫人也不应,门没关紧,我就说进去看看。大白天的,屋子里灯全亮着,我就问‘罗夫人在吗’,房里也没人应!我绕在窗子底下往里看,果然屋子里有人。我就喊了男人来,把她个女贼逮了个正着。这阵子各家遭贼遭得厉害,谁能想到这女贼还怀了个小贼头。。。” 罗玉凰“哎呀”一声,忙往理发店屋子里跑。 丁家两夫妇站在街上,还没回过神,就看见罗玉凰把那个“女贼”搀了出来,再看香笙,只见她脸色刷一下变了。 这个时候,香笙对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人道:“大伙散了吧,是个误会。”说着跟上罗玉凰,搀了绿萍走回家去。 等到众人散去,刘姐却还没有走,脸上挂着笑,对楞在那里的丁大姐道:“还没有瞧出来么?你这个是抱着炭黑亲嘴——碰了一鼻子灰啦!” 刘姐也不是嘴软的人,回应她道:“屁大一点子事,也不知道是谁瞎积极,正事不参与,杂七杂八的热闹事顶有你的相干!”说着,一扭身转进店里去了。 丁大哥吊着一张脸,正在那里发脾气,埋怨她没搞清楚状况:“若是人家什么亲戚,叫人家记恨我们,那怎么办好?” 丁大姐道:“倒未曾听说过罗家有这么一个亲戚。我们抓她时候,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若是亲戚朋友,那没有什么可遮可掩的,大可以说出来呀!我看这个人不那么简单。不过话说回来,幸而我们对她还不算坏,没来得及给她苦头吃——也是念及她挺着大肚子。我看过会子我们给人家当面去赔罪吧!”丁大哥道:“这事你捣鼓出来的,要赔罪你去赔罪,我再没有脸了!”丁大姐道:“你倒撇得干净!我回来同你说,也没有叫你就把人家当贼抓回来,我一个传话的,现在担了侩子手的责任啦,真笑话!”丁大哥也不同她吵,抓起一件衣服赶着上工去了。 丁大姐走到店门前,讪讪得往街对过梧桐树底下的大门看过去,心里是五味杂陈。明明看那个女人就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退一步讲,就算是亲戚朋友,何至于鬼鬼祟祟到人家卧房里去呢? 罗玉凰却是十二分的愧疚。是他说“山里霜重”,非要留人家在屋子里等着。他和香笙都不是那种藏着心机的人,从不把人往坏处想的,觉得叫人在自己家里白受了罪,怪谁都不行,就是怪了自己。罗玉凰扶了绿萍在沙发里坐下,壁炉里添了火。香笙认为她一定是受了惊吓,话也不说一句,着急忙慌的,恐怕动了胎气,连忙对罗玉凰说,让他医院里请一个医生来瞧。 罗玉凰这边出门,绿萍觉得机会再好不过,才开口说道:“不必麻烦,我这样的人,哪里这么娇贵。我来是求你帮忙的。” 香笙道:“能帮上我一定帮的,不要说这个‘求’字。”绿萍道:“那我就开门见山,实在是这件事我着急得很,要不然也不会半夜就跑上来找你——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帮我了。” 香笙也坐下来,静听她往下说。 “是这样的,我住的那房子,现在东家要卖了。房子要是卖给别人,我和杜若,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可就没有活路了。” 香笙道:“这件事我知道一点。” 绿萍道:“嗐,说起来非常惭愧。我家那位在人家李老爷手底下做了这么些年,一点儿也没有长进,也是我嫁过去,才知道这样一个局面。我是想着把那家成衣铺买下来。”她说到这里,便抬头去看香笙的脸色,见她脸色温和,这才继续说下去:“我看李老爷的意思,是很愿意把这道生计转卖给我们。而且就我来说,有了这个谋生的办法,我想赚钱也不是不可能的。”香笙道:“我看你这个想法很好。”绿萍喜道:“其实只有一道困难,就是这方方面面要用的钱还差一大截。”香笙问道:“差多少呢?”绿萍眼珠子转了转,道:“我想总还差个两三千的。” 香笙听了方才黎叔的话,已经决定要帮她一把,便笑道:“唔,这么多钱。你还真看得起我哩!”绿萍道:“说老实话,我和杜若穷家薄业的,也没有什么东西作抵押。我可以给你打一张借条,或者立一张字据。将来万一这些钱还不了,那我连同我肚子里的娃娃,愿意到你家来做佣人……”香笙连忙说道:“真是折煞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还没生出来,就叫你这样卖了,给他知道,还不踢你这个做母亲的?”绿萍道:“你不要看我是给人家做丫鬟出身,我自己总感觉,在做生意这一方面,我是有点办法的。”香笙笑道:“我一早看出来你是个很有志气的人。只是这么大笔钱,我自己是没有的。这还要和有收入的人商量商量。”“那是一定的。”绿萍听她的语气,知道这件事已有了眉目,于是也不再说下去,端了茶杯在那里只顾慢慢地呷茶。 不多时,罗玉凰领着一个大夫进来了。大夫戴着副金边玳瑁眼镜,拎一只牛皮手提箱,给绿萍仔细得号了脉,认为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开了一副补身子的药,便走了。 香笙找了一个借口,把罗玉凰引到房间里,同他谈话。 绿萍装作没有看见,继续品她的茶。 不一会儿,只见香笙从房里走了出来,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绿萍偷偷看她,却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免着急,罗玉凰在房间里,也不露面,倒像有意避着人似的。香笙坐到旁边的沙发上,想了一想,不紧不慢道:“实在是对不住了…”绿萍听到这句话,已头晕目眩起来,只是香笙接下去说道:“我把你的事对我先生说了一个大概,他也是非常肯帮助你的。只不过,现下手头上实在没有那些现钱,能凑得出来的就只有一千块而已……”绿萍听见,才缓过劲来,心想有这样一笔钱也是好的,本来到这里之前预备借的款子,也就在这个数目上下。因道:“到了这样地步,有钱总是好的,虽然还差一截,也只有别处想法子了。当然你的恩情,我绝不会忘记的。我想有个两三年,这笔钱连本带利我总能还上。说到利息,只要放松一些,我没有问题。”香笙笑道:“按我先生的意思,是不要收利息。你来一趟,还让你受了惊,我们十分惭愧。”绿萍道:“这种事情谁也预料不来,而且也不能够就说是怪哪个人。你心肠好,我在李家做事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如今又嫁着这样一个特别好心肠的先生,将来你们的福气是享不尽的。客套话我也不会说,不过心里面实在是感谢。”说着,从衣袋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纸同笔,爽快写了一张借条,咬破手指头,在上面按了一个血手印。 果然她打借条那个时候,罗玉凰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厚厚一个信封,对绿萍友好得笑了一笑,信封交给香笙,身子一转,复又走回到卧房里去。 香笙接过信封,顺势就推到绿萍的手上,让她点一点数目。绿萍把信封口子撑了撑,只望里瞧一瞧,大概有几张大票子,零钱倒有一大沓,可见人家确实很难得凑了来的,心里面又是一阵感激不尽,道:“不用细点了,好像我不放心你似的。”香笙道:“另外,我恳求你一件事。”绿萍道:“你这样子说,我不敢受你的钱了。”香笙笑道:“借条子我可是收好了,你要不受,看你将来变出什么来还我。”说着拉了绿萍的手,向她正色道:“你今天来找我这件事,千万不要对第二个人讲——当做一个秘密。”绿萍听她这话真是巴不得呢,简直说到自己心里去了,当然满口答应。到了中午,香笙因为没有来得及买菜做饭,就请她在街上面馆里随便吃了一点。绿萍这样顺利得借到钱,心里面倒比借钱时候还紧张,生怕人家反悔似的,面一吃完,马上就下山去了。 第十八章 香犹在怀 绿萍回去以后,香笙才感到身子已是十分倦了,于是回到房里休息,罗玉凰则陪着她,捧了一本书坐在床边看。她这一睡就睡过了好几个钟头,醒来时候天已暗下了。她看见原本床头立的一盏梅花五彩琉璃落地台灯被移到床尾,扭亮了,那灯光罩下来,好像薄纱一样,覆在她的身上。他依旧坐在床边,眼睛不望着书,反而望了她笑。香笙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罗玉凰向窗外努努嘴道:“小姐,你瞧外面,已是夜深沉了。”香笙道:“你这人真是,也不叫一叫我。我还想着趁下午歇市以前买一点菜回来,这一下是彻底没有饭吃了。”罗玉凰走过去,轻轻扶了她坐起来,道:“看你睡得那样好。我宁愿饿着肚子,也不愿叫醒你。”说着,肚子却不挣气得咕咕叫了起来。香笙笑道:“可是你的肚子背叛了你。”说着,一骨碌下了床,在床前柜的抽屉里翻找起来。罗玉凰道:“你在找什么?”香笙顾不上睬他,从抽屉里找出一个皮包,在那里翻来翻去。罗玉凰道:“你忘了么?今天因为要借给你那位朋友,所有的钱凑出来,已经没有结余了。”香笙道:“是了——可我想,总还有百十来块在这个皮包里,要不然这个月我们就要喝西北风渡过了。”罗玉凰笑道:“西北风?那是什么?好喝吗?我还没有尝过。”香笙道:“这种生死关头,不要开这种玩笑了。我们穷到这个地步吗?就是今晚也熬不过去了吗?”罗玉凰听她说,更是哈哈大笑:“生死关头——这个词语你是和谁学的。”香笙又是担心又是气,丢下皮包,拿手绢掩了面道:“我这点底细你不知道的吗,还故意给我难堪。我这个没有上过学的,在你大学生面前,简直话都不敢讲了。”罗玉凰忙走过去给她道歉:“我该打,再也不开这样玩笑了。你拿帕子蒙着脸,担心蒙坏了。你打我骂我都可以。”香笙忍受不住,扑哧笑了出来:“现如今吃饭问题都解决不了,谁还有力气打你骂你。”罗玉凰拿了她的一只手握着,道:“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会变戏法的。你亲我一下,保管能解决你吃饭的问题。”说着,俯身把左脸凑到香笙近前。香笙倒想看看他怎样变,于是在他左脸那里,轻轻得小啄了一口。罗玉凰一只手背到后面去,嘴里各样怪话念了一通,望了香笙道:“我觉得夫人这一个吻很值一点钱,怎么样也值50块。”把一个拳头,伸到他握着的她的手里去。香笙一看,是一张十块的钞票。香笙笑道:“在这以前,我可不知道你这个人竟然这样滑头。”罗玉凰道:“那我也是被逼无奈。夫人饿了,我总要想法子让夫人填饱肚子不是?”香笙道:“现在钱是有了,就是不知道那家面馆还开着门不开。”罗玉凰道:“管他面馆开不开。我带你到饭馆子里去,炒几个菜。香菇酿豆腐,你要不要吃?”那是香笙特别爱的一道菜,所以罗玉凰一说,香笙早已经等不及往外走了。 就在那一个天朗气清的夜晚,夜色里始终映着薄薄的绛色。香笙成亲两个多月以来,头一次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罗太太。 次日早晨,香笙醒过来时,旁边玉凰睡着的位置,已经空上了。她走下床,往客厅里叫了一句玉凰,没有回应。看看外面天色,日头已经上来了,然而对面丁记理发店两夫妇,男人还没有上工,街道上也还冷清。她披着睡袍,转回去整理被褥,往梳妆台上一望,玉凰的手表却落在那镜子跟前。拾起来一看,才刚刚八点钟。固然玉凰在工作这一方面,谁也不及他勤快。可是那样早就到办公室里去,还是头一回。一定他是接到很重要的命令,仓促间连手表也落下了。香笙恐怕他发现以后,要回家来取,耽误他的事情,索性自己给他送到办公室去。于是飞快得洗漱了,外面罩一件棉袍,揣了手表就走出来。 丁大姐正倚在门边喝一碗粥,眼见她出门,三步赶两步得迎了上来。为昨天不小心把绿萍当做女贼抓了那件事,是赔罪又赔罪。绿萍站在那里直安慰她不要放在心上,她是不依不饶,十二分恳切的样子。就在这个时候,丁大哥也从店里出来,香笙心想,这两夫妻如果我不讨他们一个人情,他们心里总过意不去,便是没完没了的,因此趁丁大哥走过来,香笙道:“丁大哥,上白班么?”丁大哥向着她点了点头道:“是啊,这一向都是白班。”香笙道:“那太好了,我有一件事劳驾你。”丁大姐道:“是什么事。”说着,向旁边她的丈夫使一个眼色。香笙道:“玉凰出门时候,把这个手表落在家里了。我原本要给他送过去,可想着我一个女子,在人家衙门里抛头露面总归不好。所以想劳烦你帮我送一趟。”丁大哥摆摆手道:“不劳烦,正好我去上工要经过他们工程处,我给你拿过去,就是顺路的事,不成问题。”香笙于是把手表递交与他,道了谢,顺势回屋去了。 罗玉凰先到了办公室,照例打扫桌面的时候,就很有些魂不守舍。自从同香笙结成夫妻以来,那样冷的天,自己睡地铺也睡足了两个月。一开始,自己感到羞涩,每晚睡在她床边,只要看着她已很满足。到后来,渐渐同她熟络了,看她的神情,还是对自己存着戒心,虽有点不甘心,然而还是遵照她的意愿,一丝一毫不敢同她勉强。一直到昨晚,自己这一片真情,总算打开了局面。想来香犹在怀,脸上就是一热。因此办公室里那几张桌面,擦来擦去,足足打扫了一个钟头还多。 这时,看门的老张走进来,递给他一块手表,说是外面一个人让交给他的。罗玉凰想着,一定是香笙送过来的,也难为她跑这么大老远,正想追出去看看,当下走进来一个人,说是要找工程处杨主任。罗玉凰看他年纪不很大,身材精壮,中等个头,身上穿着半旧的棉大褂,一条细长脖子上面顶着一张方脸,头上戴一顶驼色圆檐礼帽,那帽子下面一双小而有神的眼睛,一张嘴紧闭着,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一看就是商人打扮。罗玉凰不敢怠慢,将他迎到自己办公桌前坐下,奉上茶水,让他等一等,自己到门房那里去给杨主任通电话。 这边通知了杨主任,回到办公室来,只见那个人从桌上拈了一张片子在那里看。看了一会儿,抬头问他道:“这个叫罗玉凰的人,可是在你们工程处做事?”罗玉凰道:“正是在下。” “哦?你就是罗玉凰。”说时,便对他上下打量,脸上神情也松懈了一点。玉凰看着他,茫然不知何解。他笑道:“说起来,你同我还有点亲戚关系。你可知道我是谁?” 罗玉凰看他的表情,倒不像是说笑,只不过想来想去,还是对这个人丝毫没有印象。他心里面猜测,这个人也许是同香笙沾着亲戚的。他自认为记性一向很好,即便是只见过一面的人,再见时不可能想不起来。婚宴上香笙的亲戚他也见过,唯独有一家递了喜帖却没有到场的,听说是在城里面做生意,很发财的。现在看来,就是眼前这一位,八九不离十了。因此他试探性得问道:“是姑夫么?” 那个人哈哈大笑起来,递了片子给他。罗玉凰很毕恭毕敬地接过来看了,只见片子上写的名字叫做李决明。他想,幸而自己没有叫错人。 李老爷道:“年前听闻香笙嫁了人家,她在我家里住了几年,这个小姑娘非常机灵,我和她姑妈都很喜欢,当做女儿一样看待。她的婚宴上我没有到场,于她我是抱歉,于你来说,又实在是失礼。从人家嘴里,不知道香笙究竟嫁给怎样一个人,还有点耽心,不过现在我看你像是一个很有作为的年轻人。” 罗玉凰得到他的夸奖,受宠若惊,谦逊的话也忘了讲,只管笑着给人家斟茶。 李老爷示意他坐下,掏出一支烟,放到办公桌上一推,那烟滚着就到了罗玉凰面前。罗玉凰是不抽烟的,这会子好像不接上来抽显得格外没有礼貌似的,只好硬着头皮拿了起来,又走到窗台上取了一盒洋火柴,先给李老爷点上,自己那一支也像模像样用食指与中指夹着,伸到嘴边。 这烟刚吸第一口,因为抽得太猛了些,整个人就被呛得直不起腰来。李老爷看见,又是一阵笑,走过去把他两指头间的烟卷拿了过来,笑道:“想不到你这个人实在老实得很。”这一下看见他一张脸白惨惨的,蹙着眉头,很痛苦的样子,仿佛病人似的。罗玉凰咳嗽的当时,向他苦笑了一下,刚要说话,猝不及防又是一阵猛咳嗽。 李老爷复又坐下,把自己那支烟也掐灭了,道:“玉凰,本来我做长辈的,不应该多嘴。可是我看你年纪轻轻,身子倒有点发虚,又忍不住要劝你,虽说你是新婚,可也不要太劳累了。平时多注意补补身子才是。”罗玉凰听见,脸唰一下就红了,这样的事他不好和人家解释,只好回道:“姑父劝得极是。”李老爷点点头,也没有再说下去。 罗玉凰从那一口烟中缓过劲来,对李老爷问道:“姑父找杨主任可是有什么事?不知道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李老爷道:“只不过是生意上一点事情,和你们矿山挂着联系。我手上有一张证明,里里外外要走几道程序。政府里面我没什么熟人,听说你们杨主任岳丈大人曾在政府里面做事,说话很有点分量。因此我来求你们杨主任卖我一个人情。”正是这样说时,外面的木阶梯上响起了踢踢踏踏的皮鞋声音,李老爷站起身道:“大概是杨主任到了。”迎了出去。 果然,楼梯走上来一个男人,身材干瘦,戴圆框眼镜,看他一张脸,年纪仿佛在五十上下。他见了李老爷,忽然脸上笑开了花,道:“哈呀,李老弟,竟然是你?来之前也不给我通个电话?叫你白白等在这里,真是怠慢了你!”李老爷也是满脸堆笑得唤他为“杨老哥”,一双手就递了上去,双方紧紧得握手,倒好像久别重逢的亲兄弟似的。杨主任道:“你这样,到我的办公室里去,说话也方便。你不知道,我新近搬了屋子,你倒赶巧,今天就在我这里吃饭,做这新居第一位客人。”李老爷说着恭喜,向罗玉凰点了一点头,便同他一搭前后说笑着往最里面一间办公室走去。 罗玉凰回到办公室里坐下,立马又想起,这件事情该和香笙通个气。毕竟李老板是香笙的姑父,又曾有恩于她,如今到了这西华山,自己好歹尽一尽地主之谊。于是走到门房,给家里去了一通电话。 那边香笙刚接电话,罗玉凰便迫不接待道:“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香笙问道:“是玉凰么?” “是玉凰。” “我让丁大哥把手表交给你,已经拿到了么?” “已经在我手上了。” “那很好。” 罗玉凰听见,电话里传来小孩子哇哇的哭声,仔细一听,倒不止一个似的。便猜到八成对门理发馆的两个小崽子又被丢在香笙手里带着,心里面无缘无故得心疼起自己的女人来,觉得那两个孩子,实在是正当最闹腾的年岁,一回两回还过得去,长此以往,就非常不像话了。而以香笙的性子,人家托她办一点事,她往往比自家事还要上心。本来好好的一个少奶奶,不能在家里享清福,倒成了人家雇佣的奶妈似的。这样一想,本来要告知她的事,也就不愿说了。可是电话那头,香笙听见半天没有人言语,便道:“你方才说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我要先听一听这好消息。” 罗玉凰支支吾吾道:“也没有多么大的事……是你城里面那位姑父来了。”香笙道:“现下在哪里?”罗玉凰道:“正在我们工程处杨主任那里。”香笙显得很欢喜:“哦,这个是好消息,那么坏消息呢?”罗玉凰道:“我想既然姑父来了,我们总该好好招待人家一番。只是眼下我们手头上很拮据,自己还闹着饥荒,因此为难。”香笙道:“是了,但是我想一想办法,一顿像样的饭局总要办出来,你呢,务必把姑父请到家里。”罗玉凰道:“不消急,中午杨主任那里安排了饭局,轮到我们这里,那也得到晚上了。中午回去,我们再商量商量。”香笙道:“不过你也要事先同姑父约定好,假若人家吃完中饭早早得就下山去了,难道你还把人家请回来不成。”罗玉凰道:“话是那样说。只是杨主任也在,我急急忙忙得邀人家,倒好像我和杨主任抢客人似的。”他正在那里打着电话,楼梯上吱吱呀呀得响起来,罗玉凰看见杨主任和李决明一并走了下来,又透过窗户看见两个人坐上平场停着的那一辆小汽车,一溜得走了。那汽车去的方向,好像是下山路。这会子香笙在电话里头又说了一句话,他是没听着。只好对电话里说道:“我中午回去再同你说罢!”便扣上电话筒。 罗玉凰追出去看时,汽车已跑得没影了。只好回到办公室里坐着,手头上的事做完了,无精打采得就在那里等,除了一个同事到办公室来走了个过场,除此而外并没有见小汽车的影子。多等了一些时候,门房来锁门时,他才怏怏得走回家去。 刚刚快走到家时,只见身边飞快得赶超过去一个小贩,手里面拎着一大提红通通的生肉,乍一看,原是半只被人剥了皮的麂子,个头不很大,剩下上半节身子,两个眼窟窿里套进去一条麻绳,就这么穿起来给提着,淋淋的血水淌了一路。那个人连走带跑的,看样子正是往自家方向去了。 他也就紧走几步,追了上去。 走到家门口,站在廊下,只听见香笙和那个小贩说话:“我只要两只腿子,你把腿子剁下来。多的我不要。”那个小贩连赔笑带缠闹得硬劝她要把这整半只买下来。香笙不肯,急道:“我说了只要两只腿子。你快拿到后边茶房去吧,站在这里,把我这一片地板都淋脏了。”说着,掩住了口鼻。那人只是嬉皮笑脸,不肯挪动步子,看见这么一个娇俏可人的少妇,又是一个人在家,嘴里越发不像话起来:“上午才打的,可新鲜呢!这是一头公麂子,虽然年岁不很大,嘿嘿,保准你爱呢!”香笙听见他说话很有些不三不四,一时气不过,又不愿和他吵,便向外一望,正望见罗玉凰沉了一张脸走进来,怒道:“你是什么下三滥的东西!敢到我家里来撒野!”那小贩原本见香笙一张脸涨的通红,更有味道,正自高兴,忽见男主人回来,急忙吓一跳,手上一松,那半只麂子肉啪得掉到了地上。 屋子里没有开灯,敞了半扇大门,罗玉凰个高,外面又披一件米色薄呢的挡风衣,往那门口一站,几乎挡住了从门外进来的光线,他气势汹汹向那小贩说道:“你没听见她说吗,只要两只腿子!你要是不肯卖,那就滚吧。”小贩点头如捣蒜:“我卖,卖。”从地上捡起那一大块生肉,乖乖跟着香笙到后边茶房。 罗玉凰只是不放心,也一路跟了过去。 那小贩飞速剁下两只腿子,往秤上胡乱一挂,报了价钱。香笙递过去票子,他接来,往裤袋里一塞,尽管低着头,一撒腿跑出去了。 香笙先做了两样新菜,在锅里温着,这会子端了出去,见罗玉凰依然是余气未消,吊着一张脸,只顾在那里发愣。香笙从未见他如此气势,也被唬住了。 罗玉凰道:“这一次是我正好碰上了,若是晚半个钟头到家,还不知道是什么结果。以后小贩不要叫到家里来议事,一回两回三回,我不能回回都赶上救场。” 香笙听他的话,倒好像怪在自己头上似的,便解释道:“是接了你的电话,我赶着去买菜的时候,听见猪肉摊子上有人说他得了一样罕有的野物,正在请人帮他宰杀。我想着请客正需要这样一道野味,就给他留了地址,请他到时间给我送一点过来。”罗玉凰冷笑了一声道:“我们这样的地方,隔三差五就有人猎了麂子来卖的。所以这麂子肉,在我看来,同牛羊肉一样,再平常没有了。”香笙笑道:“你不过是为着那个人生气,何必迁怒于这不相干的麂子呢?其实,这件事也没有你想的那样严重,不过我碰巧遇着个无赖罢了。这青天白日的,他哪里就敢做什么?犯不着为他生气。” 罗玉凰道:“我怎么是生气呢?我是耽心。你一个人在家,我无论如何是要挂心的。经过这次教训,我想,我们家里,很有必要请一个佣人。”香笙道:“这个家里里外外这一点子事情,我一个人完全可以打理,请佣人这件事,我看还是算了。”罗玉凰道:“让她给你打打下手,最重要的,我留你在家,也比较放心。”香笙看着他,不做声。 罗玉凰道:“我看对面的丁家,老把孩子往这送,实在非常不客气。请一个佣人,也省的你给她家当佣人了。”香笙道:“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也是因为人家看我一个人孤单得很,才央我帮着照看娃娃。那孩子我看着也喜欢,我是自愿为之。”罗玉凰道:“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替你抱不平。在你没嫁过来的几年里,难道她不是一样带着孩子过吗?现下得了你这么个好处,越发得理所当然起来了。等有一天你不给她帮忙,她反而要怨恨了你。”香笙道:“你话不能讲得这样自私,更不能把人家想得这样坏。我们有能力帮忙人家,是行善积德的好事,我们不吃亏的。再者说了,人家肯找我们帮忙,也是我们有能耐,人家看得起我们。都是街坊邻里,改日我们遇着什么事,有用到人家的时候,也不至于开不了口。你说对不对?”罗玉凰自觉有点过分,便道:“你的心总是这样好。不过,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说着,气也消了一大半,拿起碗来,走到茶房里,给香笙盛了饭出来。香笙道:“菜我准备了有七八样,只是这一味汤,我拿不准主意。是火腿汤好呢?是乌鸡汤好?或者是鲢鱼汤好?”罗玉凰道:“不瞒你说,就是姑父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香笙道:“你不是说,他中午被杨主任邀走了吗?难道你没有对他说,请他晚上过来?”罗玉凰道:“当时我正和你讲电话,就看见杨主任和姑父乘车走了。也不知道杨主任说请他在家里吃饭的话,还作数不作数。”香笙道:“你给杨主任家去一个电话,问一问。”罗玉凰道:“这样光明正大得打电话到人家家里去邀客,未免说不过去。”香笙道:“谁叫你说实话呢?你打电话去,先问一问客人还在不在。若是在的话,就给人家说有一样东西落在你手上了。”罗玉凰一拍脑袋:“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着。”当下取了电话薄子来,照着给杨主任家去了一通电话。谁知道,电话那头人家说,杨主任中午并不曾回来过。 当下,两个人静默无言,在那里对坐了几分钟。直到客厅角落的鱼尾挂钟当当敲响了铃,是整一点钟了。 第十九章 落花有意 香笙道:“先吃饭罢!”罗玉凰望了她一眼,垂头丧气地扒了碗里一口白饭。香笙叹道:“本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不过有一点枉费我张罗这一上午,整治这些菜肴。假设客人来不了,那是够我们吃上好一阵子了。”罗玉凰才想起来问道:“你是哪里来的这些钱?我看光那两只麂子腿,也要几块钱。”香笙给他碗里夹了一把青菜,道:“我看见柜子里那几双鞋,我实在穿不出去,放在那里也可惜了。就拿了两双到当铺里去……”罗玉凰听到这里,也不知是急是气,把一双筷子往饭碗里使劲扒了两下,道:“你呀你呀,你怎么糊涂呢?那是我买给你的东西呀!”说着,把手腕上带的那只手表取下来,放在桌上,道:“你去,那两双鞋换回来。这是瑞士的手表,还值一点钱。”香笙道:“何必呢?等我们有钱了,再把鞋赎回来不就好了?”罗玉凰道:“不好不好。”香笙看他低垂着眼睛,好像非常难过的样子,正要安慰他,却见他从里面的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来,道:“你看,你送给我的东西,我是非常珍视的。就是到了最坏的地步,就是我到了地底下,我也要随身带着它,绝不肯把它丢开的……”罗玉凰说着,竟然就红了眼睛:“我希望,我送给你的东西,你也珍视他们。”香笙把那相片拿过来看,那是结婚以前,有一回她奶奶问她要一张相片给人,她剪了自己的那一半,由奶奶托媒人交给他的。相片背后,他用非常清丽的小楷郑而重之地写上她的乳名,每天放在贴身的衣袋里,因此拿在手上,相片还是温热的。她又想起,他每一件衣服内里,在胸口那块地方,总缝着一个特制的小小的口袋,从前老疑惑那小小的口袋能装下什么?如今却是恍然大悟了。 香笙把相片庄重得还给了眼前人,她心里是波澜起伏,为着这张相片,她开口道:“你相信我,你给我买的鞋,我一定完好无损得给它赎回来。这块手表是你考上大学你大伯送给你的,你也应当珍视,不是吗?”见罗玉凰没有下决心要答应的样子,她又道:“我看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想,我可以出去做一点事。”罗玉凰看住她,瞪目哆口道:“出去做事,为了什么?”香笙道:“我每日除了扫扫屋子,就是侍奉那巴掌大一点土地,无聊得很。我不是那种享清福的人,闲下来全身都难受。我好歹识几个字,设若有机会,我很愿意去做一点事,当然,不客气地讲,多拿一分薪水也好。”罗玉凰叹道:“何以到如此地步呢?要你这个做夫人的出门做事补贴家用,那我是没有脸面见人了。”香笙道:“我以为你是个顶有学问的人,怎么思想还是那样顽固,我这个没上过学的,倒比你这个大学生还要开通。我听人家说,如今外头纺织厂,人家还就是要招女工。而且这些女工拿的薪水,好多比自己家男人的薪水还丰厚。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可耻的。”罗玉凰道:“若你为着金钱一方面考虑,那完全没有必要,实在不行,我问家里要一点,等到下个月发了薪水再还回去。”香笙笑道:“如今你已成家立业,非但不拿钱去孝敬老人,还要伸手问老人要钱,我以为,这才是要没有脸见人了。”罗玉凰被她一句话噎住,一时间找不到话来同她辩,香笙便乘胜追击道:“在我心里,我是很羡慕那一种在经济上面独立的女人。从前,我在姑妈家里时,还常听崇文说起他们学堂里一个教音乐的女老师。你看,现在学堂里的教书先生中间都有女先生了,我当然是没有资格作女先生的。可我总把那位女先生作为我的榜样。”罗玉凰被她一席话震惊了,他想不到,自己这位连学堂都没有上过的夫人,能说出这样“进步”的话来,她的谈吐和言论,简直同自己学生时代好一些进步的女同学一样。可是他心生疑惑,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新思想。而香笙仿佛看透了他的疑惑似的,和他说道:“讲起来,这些话还是你教我的呢。”罗玉凰一脸不解地望着她。她狡黠一笑,道:“有一回,我整理你的书箱,发现箱底压着好些旧报纸。我收起来,一个人在闲在家里时,就拿出来看翻一翻。那些书上,红笔标着的地方,还写着眉批。难道不是你的手笔么?”罗玉凰由那些报刊杂志,就想起那段满腔激情斗志昂扬的学生时代,那个时候,他参加学校的辩论赛,辩题正是“论女权主义的觉醒”。他作为正方辩手,四处搜集文字资料,在有助于辩论的文章上面,特意用红墨水重点标识了。后来,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所在的正方赢得了辩论赛的胜利,他还被授予了“最佳辩手”的称号。那段难忘的时光,如今想来真是叫人热血沸腾。他脑子一热,便道:“这样说来,你的’进步’思想倒真是拜我所赐。我是无话可说了。”香笙喜道:“那么你是答应我了?”罗玉把手一摊道:“那还能怎么办呢?”其实他虽嘴上不松口,心里私下已妥协了。 在这样的谈话中间,好不容易吃过了午饭。罗玉凰放下筷子,就急忙赶回了工程处。向门房一打听,杨主任一直就没有回来。他在办公室坐到下班,连车影子也没有见到。要请客这件事,就只好这样搁下去了。 也是凑巧,没过几天,罗玉凰就在西华山收报处给香笙打听了一个收发电报的工作。收报处是前年年尾才成立的,原先的收报员因回家待产,所以急急忙忙需要一个人顶替。一个月的薪水是20元。罗玉凰觉得这个工作处离工程处不远,因此很放心。回家同香笙一说,香笙是十二分同意。次日就到收报处报道了。 香笙因为脑子灵醒,很快就学会了派发电报。收报处是极小一间屋子,夹在粮仓中间,门边开一个窗口。平时工作不忙,除香笙以外,还有一位年纪很轻的女人,常到这收报处来走一走。一来二去,香笙便同她熟识了。她的名字起得好听,叫做罗盈盈,然而人长得很普通,因此到了20几岁,还未曾出阁。她家里就在附近,平时也没有事情可以做。据她所说,她底下还有一个弟弟,一家人的心思全在那个弟弟身上,她到了年纪,父母打算把她随便嫁给人家,她是很不肯,心里有一番抱负,要嫁就嫁西华山最阔的一个男人。香笙在她那里,听了许多关于“嫁阔人好处”的言论,很不以为然。只是平日里有她陪着说话,倒也不寂寞。 有一回,来了一个打扮得很入时的男人,穿了一件深宝蓝的薄呢西服,打着鹅黄格子大领结,头发一抹向后,身材微胖,人略微矮了点,脸上褐色面皮,却很粗糙。当时,香笙正在那里给罗玉凰纳一双鞋面,罗盈盈背着她,坐在点灯底下绣一对牡丹。两个人各做各的,都不曾说话。那个男人走到窗口前面,低了头向里张望,嗓门很高得,说要汇款。 香笙抬起头来,很客气得对他讲说:“我们这里不汇款。” 男人笑眯眯道:“咦?原先那一位小姐呢?换了人么?”说着,眼睛只顾努力地盯住她的脸看。香笙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微微皱了皱眉,重复道:“我们这里不汇款。”这个时候,罗盈盈转过身来,笑呵呵地叫道:“哎呀,这不是胡老板吗!”那男人更俯低身子,眼神往里边探了探,嗓门提高一个度,叫道:“罗小姐!你也在呀!”罗盈盈把手上的绷子放在椅子上,人站起来,走到门外边去,预备同男人说话。那男人望见她出来,也没有要迎上去的意思,径自把一只手臂搭上窗沿,依旧俯了身子,笑眯眯地望着香笙。 罗盈盈道:“胡老板,我应该恭喜你,喜得千金!”男人道:“那有什么可恭喜的?等我哪一日添了小子,你再恭喜我不迟。”他又望了望香笙,见人家低了头纳鞋面,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因道:“敢问罗小姐,这位小姐是?”向窗子里边努了努嘴。 罗盈盈道:“香笙,快,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位是胡宗平胡老板,很发财的。”香笙只是抬起头来,礼貌地向他笑了一笑,依旧去纳她的鞋面。罗盈盈又道:“胡老板,这是工程处罗事务员的太太。”胡宗平道:“啊呀,原来是罗太太,久仰了。早就听人说罗事务员真是好福气,娶了个一等一的大美人。哈哈,今日一见,果然传说不假。”说着,更是肆无忌惮得弯了腰往里瞧。 香笙一个抬头,正迎上他热切的目光,脸颊霎时绯红一片,胡宗平看见,更是乐开了怀,笑道:“罗太太,我是个粗人,不会讲话。有得罪的地方,还请莫要见怪。”香笙道:“胡老板言重了。”说时,悄悄地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 罗盈盈道:“胡老板,你来这里做什么的?”胡宗平道:“来这里自然是发电报的了。”罗盈盈笑道:“刚刚我却听说你要汇款。”胡宗平道:“那是个误会。原来那一位杨小姐当值的时候,我通常是在给人家汇了款子,然后来这里派一个电报过去,表示’钱已汇’。这样有很多次,杨小姐就认得我了。我每次只要往这里一站,向她说‘汇款’两个字,她就一模一样地给我打个‘已汇’的电报回去。我刚刚来时,并不知道已经换了罗太太在这里,因此有了误会。”香笙听见,赶忙放下手里的鞋面,椅子移正回来,向他要了地址,拍了电报过去。 电报拍完,胡宗平还没有要走,脚上订了钉子似的,站在那里不依不饶得同罗盈盈敷衍了一阵。末了,实在香笙不理他,他也觉得没劲,便告辞要走。走之前,对罗盈盈道:“改天我请你吃饭。”又低头对窗子里头香笙道:“罗太太也来。”香笙只当他是玩笑,胡乱答应了他。罗盈盈自然是欢喜,把他一直送到矿场才回。 天气缓缓地暖起来了。忽然有一天,香笙早起推窗,发现一夜之间,窗台完全被紫丁香侵占。就是在那一日,李太太顺利地产下第六个孩子。 是个女孩。 三日后,李家特意使了金珠把这个好消息带上山,香笙高兴地坐立不安。可惜她现在已是有工作的人,白天总是受限,不得自由。好容易延挨到太阳下山,她来不及回家一趟,只简单写了张条子,托罗盈盈交到丈夫罗玉凰手里。 巧的是,她才走出矿场,一个人在傍晚的山道上走着,偶然有挑担子的小贩贴着她走过去,人家走得很快,她是走她的,没有要同人家争抢的意思。沿路风景都是一样,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忽然得后头来了一辆车,也不按喇叭,只提溜着两个滚烫的车灯大喇喇直往她背上蹿。她小心翼翼地走到路边表示礼让,那小汽车缓缓开过去,却停住了,喇叭“哔哔”得响了两声。她心想,莫不是玉凰得了信,坐上车来接她了。那样也好,两个人同去看望,那就显得庄重些。她果然走上前去,试探性得往车子后排望了一望。 里头却是空空如也。 驾驶室里,有人隔着车窗和她说话:“罗太太,你这是往哪里去?”香笙却想不起来那人是谁,因而只向他摆了摆手,继续朝前走。没走出两步,忽然想起来,那人不是才见过一回的胡老板吗? 这时,小汽车继续鸣着喇叭追了上来,驾驶室里的人很努力地向她说道:“马上就天黑了,我正要去城里办事,捎你一程呀!” 香笙一想,他说的没错,况且人家诚心诚意的,自己断然拒绝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便向胡宗平道了谢,打开后排车门,坐了进去。刚坐下,车子迫不及待地发动起来。她闻见小小的空间里弥散着很浓烈的烟味,又瞥见座位中间,放了几盒牛肉罐头。罐头旁,摆着一条粉色的丝巾。 车子里只她和胡宗平两个人,她不免有些后悔。这样孤男寡女地坐在同一辆车里,如果叫熟人看见了,传出去可不好听。可是这个时候,车子在山道上开得飞快,就是在几个弯道上,胡宗平也丝毫没有要刹车的意思,没两下就把香笙给转得头昏脑涨起来。 胡宗平和她说话,她心不在焉地答应着,胃里翻江倒海得厉害,胸腔里一口气怄着,提不起放不下。 幸而车速快,正在她晕头转向的时候,车子已进了城。这个时候,天才刚刚擦黑。 胡宗平回头问道:“你要去哪里,我送佛送到西。”香笙开了窗子,大口得呼吸着晚风带来的空气,回道:“实在不敢麻烦你了。你往路边停一停,我就在这里下车罢。”胡宗平道:“那不行,我得把你平安送到目的地。要不然半路上出了什么事,我要担十分责任的。”香笙道:“我要去的地方离这里不远,车子要开过去也费劲,你在这里停下吧。劳驾。”胡宗平看她一味推脱,也就不再坚持,车子缓缓在路边停住了。 香笙下车,刚刚走到路边,胡宗平迎了上来,抓了一条丝巾,什么话也不说,就要往她手里塞。香笙疑惑着不肯接受,又不想同他拉拉扯扯,叫路上的人看了笑话,便接了下来,很快地往前面走去了。 她飞快地走了几步,回头望时,胡宗平已上了车,车子却依然停在那里。暮色四合,她只看到远处两个幽幽的车灯,如同坟地里两团鬼火,又像暗夜里野兽的眼睛。 手里的粉色丝巾,捏一捏,仿佛不只丝巾那样简单。拿上来看,首先闻见那一股浓烈的烟味,马上另一只手掩住鼻子。她看到,那团丝巾里头,还有一个细细的纸卷,外面用红丝线扎了个蝴蝶结。她根本没有一探究竟的打算,觉得惊恐,随手一扬,把那团东西扔到旁边草丛里去了。 香笙在街道上走着,心里面想刚刚发生的事情,很觉得蹊跷。若真如胡宗平所说,他是正好要下山办事,在路上碰见她,那么那张纸条,是什么时候扎就的,可见他是说谎的了。既然他是有备而来,在半路上截住她,他又是在哪里得到的消息。难道是罗盈盈向他通知的么?她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李宅高墙之外,很远大门首那里有个人影,好像正朝她挥手。 是金珠早已恭候在那里了,见她走过来,飞快地往里一钻,通报李太太去了。 香笙慢慢地走上去,门档上面悬着的灯笼,显然是刚换下的,比上次来见到的那两个大了一番,外人一看便知宅子里添了喜事。两个灯笼中间,上回那一面八卦镜终于钉了上去。她松了一口气。 且不等李家出门迎接,香笙径自走了进去。 黎叔过来迎她,并且向她道:“老爷太太刚刚用过晚饭,现正在堂屋……”话音未落,黑暗里忽然嗖地一声,香笙吓了一跳,黎叔却很从容得转过身,对了不远一丛花道:“是大小姐来了,你们还不出来说话?”果然跳出来两个小鬼头,朝黎叔吐了吐舌头。 香笙道:“崇义崇孝。”崇孝听见叫自己,便走了过去,手里面拿着弹弓,悄悄背到手后。香笙笑道:“我看见了。刚刚是你拿弹弓打我么?”崇孝看了看她,又回头去看看崇义,忸怩得点了点头。香笙拍拍他的肩,惊道:“崇孝,你现在很结实了嘛。”崇孝难为情得笑了笑,崇义听见,也跑过来,站到崇孝旁边,对香笙道:“香笙,你看,我比他高。”香笙笑道:“是的,几个月不见,你们都长高了。可是我很关心,你们在功课上,也进步了吗?”崇孝道:“我们已经上高小哩!”香笙道:“哦,那非常厉害了!再过几年,你们就比崇文还要厉害了!”崇义昂了头,不屑道:“崇文什么厉害?还不是不要我们了!”崇孝听了,立刻非常生气,脸涨得红红的,闷声不响,先一个拳头砸在崇义肚皮上,下手虽然不重,还是打得崇义哇哇叫,两个人立时咬牙切齿得扭打起来,这一下真是不可开交,黎叔赶过去,好不容易把两个家伙拉开了,崇义一扭头,十分委屈得跑了开去。香笙正要追上去劝,忽然听见“哎哟”一声,一个圆圆的身影从地上爬了起来。黎叔忙不迭跑过去,却是崇善这个小胖子,跌了跤自己爬起来,还在那里傻乐,把香笙也逗乐了。 崇善道:“姐,妈叫我出来瞧,你怎么还不进去?”香笙道:“你看,我在这里被你两个哥哥绊住了。现在他们跑了,我们赶快过去吧。不要叫你妈等急了。”说完揽着她,往堂屋走过去。 大堂里新安了电灯,电灯底下摆一张软榻,李太太斜躺在那里,头上缠一圈丝绵头兜,身上盖一条细绒春被。软榻旁,站着小小的凤姑,她看到香笙,害羞得躲到黎叔身后。下人们进进出出,在那里撤碗碟。 李太太撑坐起来,脸上红红的,笑着向香笙道:“我以为金珠通知你,你起码要明天才会来。金珠打赌说你今天一定来,我还不相信。”霜儿端了张椅子,放在李太太软塌旁,香笙坐下,一拍脑袋道:“你看我的记性,在路上还想着到了城里要买点东西给新娃娃。”李太太道:“幸亏你没有买,她什么也不缺,独缺一双夏天的绣鞋袜。外头卖的那些,我嫌它花样糙。我想你的绣工很好,你就以此为礼,送我们好了。”香笙道:“绣什么花样呢?还是绣一对凤凰吗?” 李太太道:“我看前两年凤先有双绣鞋,上面绣了一对金鲤鱼,很好看。你也绣一对鲤鱼吧。我那里还有两团金线,好久了也没派上用场。正好你拿去。”香笙道:“那就不像话了,没有听见说送礼还要人家出材料的。”李太太道:“你不拿去用,在那搁着也是搁着。况且,我那两团金线又细又嫩,你在城里买不到这样好的。”香笙道:“也是,娃娃皮肉嫩,旁的还怕咯坏了她。”两个人执着手说笑了一阵,乳娘出来通报,说孩子醒了,要不要抱出来瞧瞧。李太太道:“那就抱来吧,夜里凉,给她外头多裹床小被。”乳娘去了,香笙道:“那不是崇善的乳娘吗?”李太太道:“可不是,告示都贴出去两个月了,到孩子出生,找上门来的就两个,一个脸上麻麻点点的,一个年纪又太大了,没法子,只好把崇善的乳娘先挪过来用着。我这几个男孩子里,就数崇善断奶最晚,一直到年后,还陆陆续续在闹。我说你吃奶吃到六岁,已经上私塾的人了,把乳娘让给妹妹,怎么不行呢。这阵子他才不闹了。”崇善听见说他,马上举起竹笋似的小手道:“我已经上私塾了,我的先生叫蔡佑民。”大伙都笑起来,香笙道:“善儿,他还是这样惹人喜欢。”说着,又去逗黎叔身后的凤姑:“你不认得我了吗?你小时候,我总抱你呢。”凤姑探出头来对她上下望了一望,立刻又缩回去。李太太道:“这孩子胆小,怕见生人,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前你知道,她不是这样。”香笙道:“我上两个月才来见过她,她就忘记我了吗?”这样说时,就想起来以前答应李太太出钱买店的事情,以为没有下文,是很对不住人家。便住了口,不再说下去了。 不一会儿,乳娘抱了娃娃来,香笙接过来抱着,见那婴儿粉粉嫩嫩的,煞是可爱。特别那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一望而知是个美人坯子。香笙道:“我这个小妹,叫什么名字?”李太太道:“乳名还没有起好呢。说起来也怪,她出生那一天,你姑父想了好几个名字,写下来,觉得每一个都很好。等到真正要选一个用上去,好像又都还有待斟酌。他说,起名这件事不能太潦草了,要从丫山灵岩古寺请一位高人来指点。我觉得那样未免又太隆重了,她上面哥哥姐姐,没有谁享受过这种待遇。”香笙一面听李太太说话,一面勾了手指逗娃娃笑,嘴里很自然得叫着:“丁香,小丁香。”李太太觉得丁香这个名字倒好听,暂且先叫着。久而久之,渐渐叫得熟了,大家都叫她小丁香。 第二十章 一拍即合 香笙只在李宅住了一夜,睡得很浅,她多少有点认床,自家那种舶来品睡惯了,如今睡在这硬邦邦的铜床上面,总是不自在,听到外面门响,她便起来床,走出去,看见霜儿正出门倒夜壶回来,两个人立在木楼梯那里小声说话。霜儿道:“贵卿同金珠两个人,仿佛十分情投意合。这件事,我们都心知肚明,只是没人敢同太太讲。”香笙道:“这是好事情。我看金珠很不错,贵卿姐跟了他不吃亏。他们两个若是大大方方同姑妈讲,我看不会有什么问题。藏着掖着反而不好。”霜儿道:“说起来,我还有水仙他们,早就到了年纪。太太有时也和我提起,要给我张罗个人家。可是按照我的意思,我是真不愿意离开李家的。”香笙笑道:“你现在说这话不要太早。”霜儿道:“是真的,我在太太身边伺候惯了,要我换个人伺候,我是不肯。”香笙道:“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不是谁伺候谁那样简单。你是没有体会到那种乐趣。”霜儿笑道:“哪种乐趣,你要不要和我说一说?我看我们几个人里,就数你最如意了。我可是听人家说,罗少爷对你视如珍宝呢。”香笙笑道:“你听见谁说的这话?”霜儿道:“是前两个月,我碰到绿萍,她对我说的。因为和她多说了两句话,太太还骂了我呢。”香笙道:“你说起绿萍,我倒想起来,她应该也生了吧!”霜儿道:“她的日子似乎比太太的日子先。前两天我还同水仙说起她,我们想去看看她,只是怕太太不肯。太太和贵卿都不很喜欢她,听说她和杜二叔从老爷手里接手了铺子,我碰见她的时候,她挺着大肚子,很是神气呢。”两个人说了一回话,这边李太太屋子里也有了动静,霜儿赶快得就去伺候洗漱。香笙心里因记挂着绿萍,等李老爷太太出了房间门,很仓促得和他们道别。李太太因了解了香笙现今是有事业的人,也就不多挽留她。 香笙草草用了一点早饭,问霜儿要了绿萍所在地址,便从李宅出来,走到大街上去。那个时候天还早,她想太早走去人家那里,恐怕人家还没起床,便一路上缓缓得逛过去,在一个卖小玩意的摊贩手里,买了两只银边珐琅的小茶杯。等她终于逛到那衣铺外头,只见木门果然掩着,正对楼上的窗撑开了一点,那木门外边,并没有悬挂什么标志表示这里是一间衣铺,走到近前,轻叩门环,那木门右边一扇,不知道又是谁在那里歪歪扭扭得刻了一个“杜”字。这样看来,倒没有错。这一幢骑楼,真成为了“杜公馆”了。 香笙站在哪里扣了几下门,侧耳往门里听,听不到什么动静。心想大概没有人在,正要放弃,里面忽然就传来咿咿呀呀脚踏在楼梯上的声音。不多久,门开了一道缝,一张年轻的男子的脸现出来,两粒眼珠子提溜转,直往人身上打量,仿佛很戒备的样子,问道:“你找谁?”香笙道:“我找你们杜太太。”那人听说是找绿萍,才放了心,把香笙请进门,转身又将房门掩了,插上门闩。 大白天的,屋子上上下下所有门都紧闭着,因此整体上显得和晚上那样暗。 香笙道:“你们太太呢?”伙计从柜台上找了一盏灯,点亮了,擎在手上,道:“在楼上呢,这会子还没起床。”香笙道:“那么你去通报一声,我在这里等着。”这个时候,楼上屋子里面传出来绿萍的声音问道:“张回,是谁在楼下说话?”香笙接口道:“绿萍,是我呀。”绿萍听见,连忙从床上爬起来,走出房间门,从楼梯上望下看,看到是香笙,就连忙招呼她上楼。 走到屋子里,绿萍也不给她客气,自己先爬回床上,盖了被子,在那里斜倚着,这边吩咐伙计看茶。伙计正也跟了上楼,把手里那盏煤油灯放在了屋子桌面上。听见说要他泡茶,是苦笑不得,道:“茶叶老早就没了。”绿萍道:“茶叶没有了,你不会去买吗?”香笙走进屋子,眼睛虽不正式打量,也看在眼里一二。屋子陈设很简单,差不多一张床,一个衣橱,一张桌子,同李家下人的房间倒差不了多少,空间虽然不算小,且弥漫一股奶腥同尿臊味混合的气味,人由外头走进来,就觉得很闷。床尾一个小婴儿,被旧衣服扎扎实实得包裹着,随意得放在那里,这样看看不出来是男是女,但睡得很香。香笙看到他,不由得想起小丁香,心下一比较,又是偷偷一番感慨。 绿萍道:“你坐,不要客气。”香笙看了看,从桌子旁边抽了张椅子,端到床前,坐下来。 绿萍见伙计依旧站在那里看着她,没有要动身的样子,有点气忿,道:“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吗?”伙计道:“话是听见了,可是买茶叶,我不能就这样两手空空得去呀。”绿萍道:“你倒算得精!这一点钱,你先替我垫付出来,我在这个月工钱里给你加。”伙计道:“老板娘,您上个月工钱没给我结呢。我哪里来的闲钱?”香笙听见,忙从包里拿了两块钱出来,交给伙计道:“你再买点果子,买一只烧鸭。”伙计接过钱,欢天喜地去了。 绿萍道:“让你见笑了。”香笙看见她,整个人是非常憔悴,心里面多少有点痛心,只好找一点话题来打消这样沉闷的气氛,便从绿萍的脚边,把那娃娃抱了起来看,道:“是男孩女孩?“绿萍道:“是个带把儿的呢。”香笙道:“什么时间生的?”绿萍道:“二月廿九,半夜里生的。”香笙道:“起名字了么?”绿萍道:“他是庚辰年庚辰月生的,我预备叫他庚生。”香笙道:“你是有文化的人,取的名字讲究。我那个小表妹,是初八才出生,比你这个小九天,名字还没起,我就叫她小丁香。”绿萍道:“哦,我没有听说。”香笙道:“杜二叔呢?怎么不见他?”绿萍道:“死了!”香笙倒吸一口冷气,看她猛然间怒不可抑的样子,不像是真话,绿萍道:“实话和你说,孩子出生第二天,他一个大活人就失踪了。他失踪不要紧,把柜子里那点钱全部卷走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在这里喝西北风。这个狗杂碎,我要不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我是无论如何不同他过了。就是叫我倒回去当丫鬟,我也原意。”香笙道:“他新得了儿子,怎样会失踪了呢?”绿萍道:“我这个身子,是很不方便出去,我叫张回到外边打听过,人家说,仿佛在信丰的赌场见过他。我想,他是狗改不了吃屎,又沾上了赌,恐怕周身输了个遍,没脸回来见我。他不回来,我是乐得自在,巴不得他死在外头。只是怕那些讨债的找上来,欺负我孤儿寡母……”她说着说着,就在那里抹眼泪,香笙也觉心痛,想来想去,找不到什么话来安慰她,只是抱了娃娃,轻轻得在那里摇了几下。绿萍道:“我是预备一根绳子把自个了结了,就是放心不下这个孩子,幸好你今天来了,我把他交给你,我死也能瞑目了。”香笙急道:“快别说这样的话,兴许这里头有什么误会。你怎样就能一口咬定他是在外头赌呢?你想想你,好不容易熬出来了,这样宽敞的房子,如今也是你的了。你不要去想那样的傻事才好。”绿萍道:“你这话倒提醒我了,我死了,还欠你那些钱,就把这个房子抵押给你。”香笙道:“你看你又误解我了不是。在我看来,那些钱根本抵不上你的性命。方才我走过来的时候,看见隔壁那一家估衣铺也闭着门,我很好奇,那一家也算你的么?”绿萍点点头,道:“李老爷很慷慨,这两间铺子半卖半送的,都给了我们了。”香笙道:“如今那里住着什么人么?”绿萍道:“原本住了两个伙计,上个月叫我给打发走了。你问这个做什么?”香笙道:“你现在手头上正缺钱,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何不赁出去呢?”绿萍道:“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只不过那里除了一间铺子,楼上只两间房,后院也没有我这个大。能赁出去么?”香笙道:“瞧你说的,大房子有需要大房子的人赁,小房子自然有需要小房子的人赁了。只不过,租金你给人家压一点,没有赁不出去的。”绿萍道:“这倒真是一个救急的办法。”香笙道:“你写几张告示,说明只长租不短租,就往菜场前后那里一贴,保证没有几天,就有人找上来。到时候,你给他签合同,可以先收他半年的房钱。假设那房子赁出去了,你起码不用整天发愁一天那几顿饭钱了。”绿萍道:“衣橱里有纸,你拿几张给我,我要写下来。”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商议一阵,果然写了一份租赁启示出来,觉得没有问题,抄录了十份,预备拿给伙计去张贴。因为香笙这个提议,绿萍觉得很可靠,也就不再嚷嚷着要了结自己了。没过多一会儿,伙计回来了,香笙也就准备告辞。绿萍口头上挽留她吃饭,香笙想着,那么一只烧鸭,两个人吃勉强能够,何况人家那样困难,她是不好意思再去抢伙食的,于是推脱了过去。 绿萍抱着孩子一直送到楼下,临出门,香笙从兜里拿了十几块钱,塞进娃娃衣服里,道:“这是我给他的见面礼。这个孩子,我很喜欢。赁房子的事,你要着手去办。另外,你还在月子里,身子虚,孩子要奶喝,你更不能饿着肚子了。”香笙听见,感动得眼泪扑簌簌落下来,道:“没有见过给孩子包这样大礼的。”香笙道:“你不要说了。我们都是姐妹一样的,谈不上什么大礼不大礼。”说着,便告辞出门了。 绿萍上楼,转身就把娃娃衣服里那几张票子收好了。回到房里,见香笙有个布包还落在床上,那布包里,装着两只银边珐琅的小茶杯和十块钱。她想,这钱她没有说给自己,我若就这样冒昧得收下,不太说得过去。不如我追出去,装作要还她。她若是挑明了说是留给我的,那也没有办法,假设还上了,至少表明我的节气。她这样想了一阵,觉得十之八九是还不上的,这样的话,钱有了节气也保住了,是一箭双雕的好事。于是,放了娃娃,随便换了身衣服,赶紧得袖了钱和帕子,就追出去。 香笙并没有想起来落了什么东西,走到大街上,心里对于绿萍的处境,是感慨又同情,一路走一路想,步子迈得很大,不知不觉走出很远,也没有留心身边什么人。忽然之间,听到很凌厉的汽车喇叭声,仿佛很熟悉,恍惚得往旁边找了一找,看到胡老板的车子,停在昨晚她下车那个地方。 车子一发动,缓缓得开了过来,几乎就在眼前,停下了。 胡宗平从车子上走下来,堆了一张笑脸,对香笙道:“罗太太,我们又见面了?” 香笙看见他那张横肉满满的脸,觉得不太喜欢,然而人家虽然过分热情了点,究竟没有正式侵犯她的举动,只不过他的关切,不知怎的自己听来很有一点变味,说不出来一种感觉。无论如何还是要同人家客气一点。因此,也就勉强向他点一点头。依旧往前面走。 胡宗平见她给自己吃了个闭门羹,也很疑惑。昨晚那个丝帕,她不是很爽快得接受了吗?既然接受了,为何又摆出这样一副烈女的姿态来?他是不死心,还追上去同她说话。 香笙哪里肯睬他,只是装作听不到,胡宗平一着急,便去扯她的袖子,问她:“昨晚那张纸条,你看过了吗?为什么今天的态度转变得这样厉害?”香笙连忙抽开手,所幸街上行人寥寥,她也就耐下性子,同他讲道理:“据我所知,你是有妻室的人了。怎么这样不知检点。”胡宗平道:“我确是有妻室的人,只是我对自己唯有在择妻这一点上不满意。也是因为你,我才赌气娶了那个人。难道你一点不知道吗?”香笙冷笑道:“你的意思,倒要怪在我头上了?你觉得,我要怎样补偿你才合适?”胡宗平道:“昨天我给你塞的条子里,写得很清楚了。只要你同我吃一顿饭,我保证不再纠缠你。就是这一点要求。” 偏是事有凑巧,绿萍追出来,按照去往西华山的路走,刚走过两条街,就望见前面橘红色的一点,似乎是香笙。旁边一个男人,还在同她拉拉扯扯。因为离得比较远,看不清楚那男人的脸,但看个头就知道,绝不是罗先生。她于是赶快往旁边一间茶棚里一踅,坐下来,眯着眼往这边瞧。 香笙被胡宗平弄得哭笑不得,只想快点甩开他了事,便道:“我和我家先生约好了,这个点,他来山下接我。他脾性不好,看到你这个样子,恐怕会做出什么傻事来。”胡宗平听见,楞了一下,讪讪得往周边瞧了瞧,道:“我也知道,如今我已娶,你已嫁,我们是没有缘分了。可是我心里,终究是不死心。只求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罢。”香笙心想,我根本结婚之前未曾见过你,当初也只有我姑妈同你交涉,只不过夸赞了你两句,你就擅作主张往我家提亲。本来我是蒙在鼓里,莫名其妙跟你订了亲,我怎样肯?退了你的彩礼,现在想来,是再正确不过的事了。若是嫁给你这么不可靠的一个人,如今还不知道是怎样的下场。现在你倒很重感情似的,在这里和我说缘分,谁和你有缘分?根本是不相干的两个人,真是笑话。 她这样想着,不自觉就笑了出来。胡宗平道:“你笑什么?”香笙也失了耐性,不准备同他说下去了,蹙眉道:“你最好不要跟着我,否则,我就嚷起来。我这个人,虽然看起来性子温柔,若是惹恼了我,什么事我也做得出来。”胡宗平见她把话说得决绝,便道:“那么我今天是白来一趟了。”香笙于是很从容得往前走,其实心里紧张得要命,怕这个男人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她数着步子,大概到一百来步了,还不敢回头望一望,竖了耳朵听身后的动静,总觉得好像有人跟着她,再走了一百来步,才壮了胆子回头去看,车子还在那里。人却不见了。 绿萍这个时候,见香笙一直往前走。那男人呆立了一会儿,便钻进车子里。她稍微定一定神,装作很随意得信步走过去,往车子里瞟了瞟,发现那个男人她认识的,原先在苏太太家里见过一面,好像是姓胡,在西华山做生意的。她从车头走到车尾,又转回来,望着车窗笑。 胡宗平一个人坐在车子里,正自郁闷,瞥见窗子外头似乎立着一个人,正望了自己笑,便摇下车窗问道:“你是谁?” 绿萍道:“胡老板,您真的是贵人多忘事。我是绿萍啊,我们在苏家见过的。”胡宗平才想起来,有一次在苏太太家同李太太会面,李太太身边,确实有两个光鲜的丫头,一个叫做霜儿,一个叫做绿萍的。这个绿萍,又总是私下里给他递眼色,弄得他晕头转向。只不过,两年未见,她远不如从前那样可人了。 胡宗平道:“你看我这脑子,真该打。”于是开了车门,请她坐进来谈。 绿萍道:“方才我仿佛看见和你在一处有个女人,是香笙么?” 胡宗平道:“你看见了?” 绿萍道:“她刚刚就在我那里坐,出门的时候,落下了一件东西。我就追出来预备还给她,不巧,就看见她同你在一处。”说着,扬了扬手里的布袋。 胡宗平道:“你不要误会,我和她先生认识,就问她要不要搭我的顺风车上山。她说还有一点事没有办呢。” 绿萍道:“其实这种事您也不必对我隐瞒,我早已经见怪不怪了。这有什么呢?像胡老板这样有魅力的男子,哪个女人见了不心动?香笙这个人,我比你了解。据我所知,她不过是嫁了个有钱的丈夫,实际上婚姻并不幸福。因此,很需要在婚姻之外,找一个安慰。” 胡宗平道:“此话当真?” 绿萍道:“当然,这是我的猜想,她那样脸皮薄的人,即使心里面有这些话,也未必肯说出来。”胡宗平道:“可是我看她对我好像没有那方面的打算。”绿萍道:“你呀,还是不了解女人。这种事情总是人促成的嘛。你若是真对她有情,我倒很乐意帮你。”胡宗平道:“你和她感情好,我怎样知道你是不是在拿我取乐?”绿萍道:“说起来,我和她感情的确不一般。就是前段时间我手头紧,她得了消息,今天一大早就巴巴得给我送钱来。只这一层,我就不能办对不起她的事。因此,若要我帮助你,我还需看你的真心,究竟有几分。”胡宗平心领神会,马上从后座木质公文包里,搜罗了二百块钱,交到她手里,道:“我现在随身只有这些现款,姑且作为定金。若这事办成了,我另有重谢。绿萍收了钱,便附在他耳后如此这般得出谋划策了一番,把胡宗平引得眉开眼笑,开着小汽车,把她送回了店子里。 第二十一章 目断魂销 转眼又到了端阳佳节。这一天,李太太用过早饭,看外边天气很好,领着霜儿在园子里散步。几个男孩子是照例要去看龙舟赛的,这时还早,觉得很无聊,便也跟了李太太在园子里走,先是崇义和崇孝走过来,半晌,水仙也跟了出来看着他们。崇善因见不到两个哥哥,也找了出来,贵卿就跟在他后头,最后是凤姑,她本来是粘母亲的,除了母亲以外,就是最小的哥哥,她见崇善出去了,便也闹着要娟儿牵她出去玩。所以李太太刚刚走到回廊那里,还没清净多一会儿,马上身后就跟了一溜人,几个孩子在一块,又是格外吵闹。尤其就是崇义和崇孝两兄弟。他们两个打一阵闹一阵,吵一阵笑一阵,把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完全不放在眼里。李太太本来心情很不错,可她叫这两个皮小子吵烦了,心里就憋着一股火。眼见他们在牡丹花丛里打闹,把碗大一朵的牡丹,踢得零零落落,实在可恼,于是停了脚步,沉了脸道:“你们两个!看把这花丛搅得,仔细你们爹知道了,又要打人!”崇义和崇孝对于母亲向来是不怎么害怕的,因此听见母亲训话,只是做了个鬼脸作为回应,从花丛里跑出来,又上别处闹去了。水仙正要追上去,李太太道:“你不要追他们了,由他们去罢,摔了碰了磕了,也怪不到你头上。这两个鬼头,就是找八头牛来伺候他们,也会累趴下。”水仙见李太太动了气,便不敢拂逆她的意思,走到霜儿旁边来。崇义两弟兄这一跑远,跟着凤姑便走上来,牵住了李太太的手。李太太看见这个女儿,稍稍宽慰了一点,脸上也有了笑容。 贵卿牵着崇善,本来是跟在后头走着,她心里搁着心事,很心不在焉,大家都停了下来,她也没有看见。不知不觉得就走在了最前头。崇善由她牵着,只是三步一回头得去看李太太。李太太看见她这个儿子不时得回头望,他走路的样子使他想起崇文,不由得看呆了,刹那之间,一张脸已是泪淋淋的,无意得就把那个背影当做了崇文。想到一个儿子好容易养到那么大,差一点就出人头地了,忽然就离了他,现在不知道人在哪里,正做着什么。他那样斯文又爱干净的一个人,每天也要换洗衣裳,只身在外恐怕没有那个条件了。其实,只要人还在就好,怕只怕人已不在了。没来由得想下去,悲从心起,步子却迈不动了,扶了廊柱,在那红漆的石凳上面坐了下来。 凤姑看见她妈忽然就哭成了个泪人,一个劲得只管撼她的手,嘴里也不说话,也陪着她落泪,仰脸望着她。崇善看见,甩了贵卿的手,跑回来。 霜儿几个丫头不知道什么事惹了太太落泪,全都在那里面面相觑。水仙以为原因必定出在崇义崇孝身上,这样的话,自己免不了有责任,于是站在旁边,垂了手,犯人似的等候发落。霜儿向水仙说道:“你快点回去,打两条热毛巾来,给太太擦一把脸。”水仙退下去了,她又道:“太太,二少爷和三少爷虽调皮了点,人终究不坏。有一回,我看见他们把一只老母鸡抱着要上树,我走过去问他们这是干什么,你猜他们怎么说。他们说不小心拿弹弓把鸟妈妈打死了,鸟窝里几只小鸟没有了妈妈,所以要赔人家一个妈妈呢。我看出来,两位少爷是很慈悲的人呢。”霜儿这番话,把李太太给逗笑了。李太太道:“你这个丫头,讲笑话真是有一套一套的。”霜儿道:“人家说的是真话,并没有编故事呢。这事黎叔也知道,三少爷上了树下不来,还是黎叔给他抱下来的。”李太太道:“我这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对他们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愿望,人不坏,平安,那就很好了。”霜儿道:“太太说的话,观音菩萨在天上都听着呢。”李太太也就刻意地不再去想崇文,把全副精力去赏那些开得非常热闹的牡丹花。眼前热闹归热闹,总有一点不圆满。在那里坐了没多久,觉得很无聊,水仙捧了热毛巾来,李太太擦了把脸,这个时候,黎叔来通报说,外面苏太太来了。 李太太因为方才哭过,眼睛红彤彤的,就这样见客不大方便,急忙要回房去补一补粉,便让黎叔领苏太太到堂屋坐着。 走出房门,还在楼上就听见崇善和苏太太说话。苏太太道:“善儿,你忘记干娘了吗?”崇善道:“不会忘记,干娘总给我带好吃的。”苏太太道:“善真是很乖。”然后就是一阵刺啦刺啦的声响,李太太转出来,正看见崇善站在那里拆一个包裹,把外边那一层栗色的油纸,撕得碎碎的,顺手便往地上扔,包裹里头,又是花生糖酥又是小蛋糕。她扳了脸训道:“人家的东西,你怎么伸手就要拆。”崇善听见训斥,扁一扁嘴,把手缩了回来。苏太太道:“你不要训他,这本来是我让他拆开看一看的。” 李太太笑道:“你不要老这么宠着他,他现在对于我这个做娘的,是很不以为然了。”苏太太笑了一笑,从桌上拿了一个小蛋糕,就递给了崇善。崇善向李太太望了一眼,只是不敢接受,背了手很严肃得站在一边。苏太太道:“妹妹,你真是太严厉啦,把孩儿都吓坏了。”李太太道:“他父亲常常说,这孩子从小就得教他礼仪道德,等到过了始龀,你再和他说什么也没有救了。我那老二老三就是个失败的例子。善儿,你看你扯的这一地纸屑,风一吹满屋子都是,你丢的,你就捡起来吧。”苏太太正要说话,李太太又道:“贵卿,你不要帮忙,让他一个人做。”苏太太本来有一句话,便咽了回去。崇善只得乖乖得蹲在那里捡纸屑,捡了一点儿,走过去交给贵卿,由贵卿拿布褂兜着,他再回去捡。苏太太坐在那里,见崇善蹲在自己脚边默不作声,心里就有一点恼,觉得李太太无非是故意要做给她看,让她知道自己毕竟只是个外人,没有干涉崇善家教的权利。可怜自己膝下无子,人家就是抓住了她这项弱处,她又能怎么办呢。只不过一张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罢了。 可是她这一趟来,本来是有事的,因此不得不把话头引到那一方面去,便道:“妹妹,我们是好久没有玩在一处了。听人家说你又添了一位千金,我倒没有见你大肚子,怎样孩子就生出来了?”李太太道:“这一向瞎忙,因此抽不开身到你那里去。孩子生出来,也没有办满月酒。我家那位先生更是业务忙,成天的不着家。”苏太太笑道:“你不来我还没有什么,只是这么久不见我这干儿子,怪想的。说起来,快一年没见,善儿个头真大了不少。”说着,便把崇善揽在怀里,很慈爱得抚摸他的头发。李太太道:“他到了年纪,年后我们就让他跟了先生了。一般的日子,他都跟着先生在学功课。”苏太太道:“哦?那是一件大事啊。崇善如今也上学堂啦?”崇善听见,从苏太太怀里钻出来,很郑重得给人家点了点头道:“是呀。我的先生叫蔡佑民。”李太太道:“你怎么总这样直呼先生的大名?难道先生没有给你教过礼数吗?”崇善很委屈道:“教过。先生说‘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他说着,一板一眼得背诵起来,苏太太和李太太坐在两边,笑盈盈地望着他诵下去。直诵到“物虽小勿私藏”,下面的却不记得了,急得抓耳挠腮,反复只诵这两句。苏太太笑道:“真是很难得,我看善儿肯定是先生一位得意的弟子。我没有见过哪个小孩,背《弟子规》背得这样流利的。就是我,我也背不下来。”崇善听见夸奖,一张满月似的脸立刻绽了开来。李太太道:“你这样夸他,他更要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我听说蔡先生第一堂课,首先是教《弟子规》,他跟了蔡先生这几个月,还是只能背这几句,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崇善不服气道:“妈,二哥三哥连一句都背不了呢!”李太太道:“你二哥三哥不争气,你和他们学什么?你大哥功课那样厉害……”话没有说完,便打住了。当时李家丢了一位少爷这件事在南安府闹得沸沸扬扬,苏太太肯定也知道这事,为了不让李太太伤心,赶忙岔开话题:“妹妹,不瞒你说,我今天来,也是有事。”李太太道:“我们姐妹一样,还客气什么。你请说罢。”苏太太道:“是这样,我先生这两天就要回来。下一个星期,他预备接我到赣县去住几天。我想着,带我这干儿子去见见世面。”崇善喜道:“那是什么地方?”苏太太道:“那自然是个好地方啦。那里有许多高楼,饭店,那里面好多吃的,你还没有见过呢。”李太太道:“他如今是上学堂的人啦,先生那里恐怕不好说话。”苏太太道:“请几天休,那有什么要紧,实在不行,我去请那位蔡先生通融通融。”李太太道:“假使先生那边通过了,还有一桩,他这个孩子认家,到那么远的地方,总是不习惯的。到时候哭闹起来,真怕扫了你的兴。”苏太太道:“若是他真的不习惯,哭起来了,我立刻就把他送回来。这总可以吧?”李太太道:“你带他去,实在是一个大大的麻烦。我看还是算了吧。”李太太向崇善道:“善儿,你想跟干娘到城里玩几天吗?城里头哪有好吃的好玩的,干娘都带你去,让你大饱口福,怎么样?”崇善虽然年幼,“大饱口福”那几个字还是听懂了,一边砸吧嘴,一边重重地点了几下头,喜道:“要去!要去!”李太太道:“你看他,听到吃,简直六亲不认了。我是不肯惯他这一点。”苏太太道:“他是个小孩子,小孩子不管吃,还能管别的什么?能吃能睡,才能长大嘛。”李太太还要同她辩驳,那堂前天井上方窄窄的一点天空,忽然得亮起一道长长的闪电,接下就是轰隆隆震耳欲聋一声雷鸣,苏太太道:“不好,看样子有一场暴雨。我得先回去了。”李太太还要留饭,她推脱了两句,也就拉着天青走了。李太太一直送出大门口来。 她刚刚回转了身子,顷刻间就是大雨如注,那低暗的天,同早晨又是两副样子。李太太由霜儿给她擎了伞,还是落了个衣裳尽湿,走到半途,却见崇义和崇孝还在大雨中间追跑,她扯了嗓子喊他们过来,两个人只是装作听不见,反而跑远去了。李太太只觉得一早起仿佛事事不顺心意,然而一桩桩一件件想过来,又是没有办法,不能够说就怪在谁的头上。就是两个儿子不听话,自己这个做娘的也担着非常大的责任。这样不由得又想到大儿子上头去,越想越愁,加上身子淋了些雨,整个人愈加恍惚起来。 霜儿半扶半引得,好容易把太太引到了上房,丫头们都不在,只有老爷听差银珠在这里,便叫了他去打一盆热水送到太太房前,这边又伺候太太换了身衣服,银珠这时便打了热水立在外头等候。霜儿道:“你把水盆放在门口就好了。”太太道:“是银珠吗?”银珠答应了一声,太太问道:“金珠这会子在哪里你晓得吗?”银珠道:“早晨我看他拿了笤帚簸箕往沁心阁去了。”太太道:“你去找他,让他先把手上的事搁一搁,你们俩把二少爷三少爷押到我这里来。”银珠道:“二少爷三少爷不是看划龙船去了吗?”太太道:“你看不见吗?下这样大的雨,哪里还会有什么划龙船了?”银住忙道:“是的是的。”太太道:“霜儿,你去和几个丫头知会一声,就说是我的意思,把少爷小姐们看好了,什么时间雨停了,什么时间才可以给他们出门。”霜儿应了一声,便也退了出去。 银珠本来得了这样一个差事,就有点不知所措,听见太太把霜儿也支使出来了,他走到楼梯口,却不急着下楼,等霜儿也走出来了,忙给她问道:“太太这是什么意思?两个少爷犯了什么事吗?”霜儿道:“要说犯事也没有,只不过太太今天心情不大好,两个少爷又格外得不听话。方才太太在园子里走,大雨里头,这两个小祖宗也不说避一避,浑身淋了个透湿。这会子也许还在雨里哩。”银珠听了大有不悦,扁了嘴道:“真是个好差使。”霜儿道:“你不要不识好歹,我们几个下人中间,就数你最清闲,少爷小姐你几时带过?什么脏活累活又都是人家金珠给干了,你不是在房里睡大觉,就是在园子里瞎晃,老爷又成天的不着家,十天半月也给你派不上一件活,你倒好,真把自己当大爷了?太太好容易使唤你一回,你摆脸子给谁看呢?你要是不愿去,我给太太说一声。”说着,就扭了身子,装作要往回去的样子。银珠连忙扯了她的袖子道:“好姐姐,你训得对还不成吗?我并没有说我不愿去呀,你不要生气,都是我的错,我自扇耳光,你看好不好。”霜儿噗嗤一声笑道:“谁要看你扇耳光,于我有什么好处。”银珠道:“那么由你来扇。”说着,便伸了右脸上前,努着嘴道:“随你高兴,想扇几下就扇几下。”霜儿笑道:“我还一堆事呢,没工夫和你在这贫。你快去把二少爷三少爷找回来,那我就高兴。”银珠笑道:“好勒!霜儿姐派给我的活,我是最乐意效劳!”说着,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第二十二章 凤凰于飞 李太太一个人立在窗前,望着外边被雨水淋得枝残叶落的桂花树正出神,忽然听见堂屋里似乎有男女的说笑声音,只听那女声道:“真是好大雨,你看,鞋子也踏湿了。”男声道:“这里有火炉子吗?等我拿到火炉子上烤一烤,你先脱下来罢……来,这里坐一坐。”李太太忖道,这个女声,倒有点耳熟,男声却是陌生的,莫不是老爷的客。这样想着,便悄悄打开房门,走出去预备偷瞧一眼,这一瞧就瞧见香笙正坐在堂屋的躺椅上面,腿上还裹着黑乎乎一团什么东西。她心里叹道,竟然连香笙的声音,都会不认识了,真是魂不守舍。可是下面并没有见到一个男子,方才明明听见的男子声音,又是怎样一回事。正自疑惑,忽见黎叔从门外走了进来,对香笙说道:“小姐,霜儿说太太正在这楼上休息哩。”香笙道:“那么不劳烦您老人家了。我们在这里等一等就是了,不要惊动太太休息罢。”李太太这时候忍不住要发话了,一边往楼梯走,一边道:“是谁说我在休息的?”香笙身子动了一动,叫了一声“姑妈”,脚刚落地,便和安了弹簧似的向上一提,往下又是一坐。李太太远远望着,道:“你的脚是怎么一回事?”香笙笑着,臊红了脸,道:“还不是我……”话说了一半,又不好意思往下说了。这时,只见罗玉凰从后边茶房里走了出来,上身是一件司麦脱白衬衫,下边是西裤,皮鞋,一副绅士的打扮,他见了李太太,向下就是一鞠躬,在那鞠躬中间,眼神往香笙那里望了望,香笙向他点了一点头,他在起身的当口,便郑重其事得叫道:“李太太,玉凰给您请安。”李太太一怔,拿眼瞧了一瞧香笙,只见她羞得恨不得把头埋进衣领中间去,马上就明白过来,笑道:“你就是罗少爷吧,怎么,还叫我李太太?我可是不爱听。”罗玉凰也是羞红了脸,用十分低的声音改口叫道:“姑妈。”李太太被他们俩如出一辙的害羞样子逗乐了,扶着楼梯底上的红柱只是笑个不停,正值霜儿从门外进来,李太太忙向她道:“你看这小两口,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看他们呀……”说着,又只是笑。霜儿刚刚走进来,看见里边站了个陌生的男子,本来很懵懂,叫太太一说,又见两人都是红着脸低了头,便明白了七八分。香笙道:“姑妈,我一来,你就取笑我个不停。”李太太不听她说话还好,听她这样说更是笑弯了腰,整个人扑在扶栏上面,身子一耸一耸的。罗玉凰见了霜儿,也是一鞠躬,只是不懂怎样称呼,便望了香笙。香笙道:“她是太太的贴身丫鬟,也是我很好的姐姐。叫做霜儿。”罗玉凰点了点头。霜儿对他行了万福礼,道:“姑爷万福。”香笙道:“霜儿,怎么你也是这样坏!”霜儿笑道:“难道我哪里说错了吗?不叫姑爷,那又叫什么?”香笙却答不上来,只好笑着向她瞪了一眼。霜儿道:“你腿上裹着是什么?”香笙朝罗玉凰努了一努嘴,道:“是他的衣服。”罗玉凰解释道:“来的时候下雨,她的鞋踏湿了,我给她拿到后边火炉子上烘一烘。”霜儿笑道:“我那里有干净的鞋,你要是不嫌弃,我去拿给你。”香笙道:“你再编排我,我可要恼了。快去拿罢。”她说着话,忽然间想起什么,忙又道:“说着鞋,我可想起来了。小表妹的满月礼,我还没有送呢!”李太太道:“没有那些虚礼。”香笙道:“那可不成,这是你亲自交代我的。”说着,从手包里取了一双小小的夏鞋出来,交给罗玉凰,让他拿给太太手上,又道:“鲤鱼倒是鲤鱼,只是绣得不好。”李太太接过来,里里外外看了看,笑道:“比凤先脚上那两条鲤鱼,可要好许多。就是不知道是该嘉奖你手艺好,还是该嘉奖那一团金线好。”香笙道:“准是金线的功劳。我绣完这两条鲤鱼,那金线还有富余,我利用起来,又给凤姑绣了双夏鞋。”说着,又从手包里,拿了一双出来。李太太一看,那鞋头上面却各是一只小小的蜻蜓,绣得十分灵动,竟比那鲤鱼还要好看,忍不住就夸赞她一番。香笙道:“这鞋我都是往大了做,怕娃娃长得厉害,假设太松懈了,我再纳几双鞋底,给她垫上。”李太太笑道:“这样一来,倒是没完没了收你的礼了。”他们正说话,霜儿很快往房间去拿了一双新的绣鞋,罗玉凰接过来,蹲在地上,亲自给香笙穿上。霜儿和李太太看见,互递了个眼色,两个人又是掩了嘴偷笑。罗玉凰道:“就是松了点,你穿着不很舒适吧?”香笙道:“我在这里,并不需要多走路,松一点不打紧。”她说完,就站了起来,把原先裹着脚面的黑色西装马甲,复又给罗玉凰穿上。罗玉凰个子比香笙高许多,因此穿衣服时腿就要先屈上一屈。两个人本来是相敬如宾,很自然的,并不知道李太太同霜儿两个人已走到了一处,在那里交头接耳,说起悄悄话来。站在那里说了一阵,霜儿扶了李太太走上前去,李太太道:“我看你们俩非常恩爱,罗少爷呢,算是娶对了人,香笙呢,嫁也没有嫁错。凡事因缘际会,就是他们当事人清楚,我们旁人费尽心思也是无用。”霜儿道:“就是的。我看见他们,真个比唱戏的还好看。”李太太道:“你太不像话了,怎么把人家比作唱戏的呢。”霜儿吐了吐舌头,道:“该打。”李太太却不是真的生气,依旧在那里笑着。 罗玉凰听见李太太说什么因缘际会的话,并不很懂,偷偷向香笙去请教。香笙却是听出了这话里的故事,然而一时半刻的也解释不清,索性撇个干净,便道:“也没有什么深意,就是祝福我们哩。”罗玉凰点了一点头,对了李太太又是一拱手。李太太走了过去,执了香笙的手,笑着向罗玉凰道:“暂且借你夫人一用。”把香笙带到茶桌边坐下了,就吩咐霜儿看茶。罗玉凰背了手,走到后边茶房去,看香笙的鞋烘干没有。 香笙道:“姑妈,老爷最近可是很忙,每一次来,我总不见他。”李太太道:“不要说你,就是我也很不容易见到他。据他所说,是在外边疏通关系,我是不清楚这些事,他说是怎么样,那就是怎么样,随他了。”香笙道:“老爷有的忙,那也是好事。若是做了闲人,这么一大家子,还不好养活呢。”李太太道:“我也是这样想,反正放宽了心,只要人好好的,管他忙些什么呢。”香笙道:“嗐,上回你委托我的那一件事,我也是……”李太太打断她的话道:“那件事也不怪你,我没有料到她还有点能耐,没有两天就筹到了款子,我小看了她。事到如今,我也是信了那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她欠下这一份债,要还人家也是难题。以后还有她的苦头吃呢!”香笙也没有什么话好说的,正好霜儿送了茶来,她借着喝茶的机会,把这一个话题就转圜过去了。李太太道:“我今天看到罗公子,是真的放下一颗心了。本来你同人家要有婚姻之前,我这个做长辈的,很有义务先替你考量考量这个人究竟是怎么样。无奈你动作这样快,那段日子我也是焦头烂额得忙这样那样事情,忽视了你。我本来很愧疚,可是刚刚见到你们,我这愧疚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香笙道:“您你是长辈,你要对我说愧疚的话,那真是折煞我了。说到愧疚,是我对你愧疚才对……”李太太抿嘴一笑,眼珠子转一转,道:“霜儿,茶凉了,你去换一壶热的来。”霜儿捧了茶壶退下,她忽然道:“钟建平那一方面,你已经死心了吗?”香笙陡然间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心下就是一颤,跟着拿了茶杯子的手不自觉得微微抖了起来。李太太看见,趋前去握住她的手,缓缓说道:“你和钟少爷的事,从他来找到我,要借你三日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的。那个时候,我也是鬼迷了心窍,认为你们竟然会有可能。现在想来,我是害了你。你上两回来,从你说话中间,我总觉得你的婚姻或许有问题,到今天,也许问题解决了,也许根本是我想错了。现在在我看来,你有了美满的婚姻。你要是还记着那个人,那不应该,我作为半个牵头人,我不能说一概没有责任。因此,我要说这些我本来不该说的话。论起来,设若你和我之间,提不到愧疚这一层,那么你和罗少爷之间呢,和你的丈夫之间呢?”李太太道:“其实我早该戳穿的。在你出阁以前,我是怕你受刺激,对于婚姻更加没有期望,因此装作对这件事很无知。直到你嫁了罗少爷,在见到他以前,我也不好发表意见——对于你嫁人这回事,我是觉得事情很突然,认为中间或许有隐情。我今天见到你们,我敢说,你和罗少爷一定是有夫妻感情的。罗少爷这个人,又是很难得一个好人。所以我到今天才不得不说。”香笙道:“我和钟少爷是清清白白两个人……”她说到“钟少爷”几个字以后,话音就越来越弱,后面的话,几乎就听不见了。李太太道:“我是过来人,他要见你的那些借口,简直可以说是不高明。在他一方面,对你绝不止于清白的想法。我说这些,并不是要纠正过去的那些事……”正是这个时候,罗玉凰捧着香笙的鞋子,从后边转出来了,李太太看见,马上住了口,对着里边就喊霜儿。 罗玉凰走过来,把香笙的鞋子在空中一扬,向李太太道:“霜儿还在茶房烧水,是我先前占用了火炉子,因此那一壶水才刚刚开始烧,请您不要怪罪她。”李太太笑了一笑,没有说什么。罗玉凰走到近前,正要蹲下身去给香笙换鞋,见她故意撇过脸去,似乎哪里不对劲,便伸长了脖子去看她,见她两只眼睛红红了,连鼻头那里也是红的,便道:“这是怎么了?你哭了吗?”李太太道:“是我……”香笙忙打断她的话道:“是姑妈和我说了一些家里的情况,说着说着,我就想奶奶了。”罗玉凰道:“这没有什么值得哭鼻子的,你想家了,过几天我拿车子送你回去住上一段时间,你觉得好吗?”香笙道:“本来也不算什么,是我眼皮薄。”罗玉凰看见她哭,自然非常心疼,又在那里安抚了一阵。这时,银珠拖了崇孝,金珠拖了崇义走将进来,这两个少爷不知在哪里滚了一身泥泞,被拖着嘴里还在骂骂咧咧,两条腿在空中乱踢乱舞。李太太示意金珠银珠把他们俩放下,正要训话,金珠对着李太太摇了一摇头,只见李老爷怒气冲冲地踏进门来,首先就把大门一关,插了门闩。李太太看见老爷这个样子,很摸不着头脑,便走过去,问他究竟是因为什么发火。 李老爷且不回复她,蹙了眉头,对霜儿道:“去柴房,拿两条绳子来!”霜儿见李老爷怒目圆睁的样子,不敢反驳,望了李太太一眼,就往后边去了。李太太走过来,道:“拿绳子做什么?老爷,究竟出什么事了呀!”李老爷冷笑一声道:“哼!出什么事?你去问一问你这两个宝贝儿子!”这个时候,金珠和银珠已经把两位少爷放了下来,为防止他们跑脱,反绞了他们的手。李太太走过去,骂道:“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怎样又惹你爹生气了?还不快跪下!”崇义看着她,咬牙切齿得翻了翻白眼,他脸上糊了几道泥印子,也不说话,抬了右脚,狠命往地下一跺,就是反抗的意思。 霜儿取了绳子出来,李老爷道:“金珠银珠,给我把他们两个捆起来!”香笙同罗玉凰站在一边,本来揪着一颗心,这个时候,香笙认为老爷是因为两个孩子发火,自己必须要出来说几句话了,便壮了胆子道:“姑父……”她这一声姑父才说出口,李老爷马上喊道:“你不要管!”眼睛只是钉了崇义崇孝,并没有向她这边望一望。这一下,大家都感到老爷这一次实行家教,是非同小可的了。 这边金珠银珠拿了绳子把崇文崇义反手绑了起来,李老爷在橱柜里拿了一支鸡毛掸子,在手里掂量掂量,觉得分量不够,又走到后边柴房去了。李太太忙问金珠道:“是怎么回事?”金珠道:“我也不很清楚。”银珠道:“老爷生气,可能是因为……因为崇义少爷当着老爷的面……”话说到一半,李老爷已经拿着一截柴火走了过来,银珠连忙噤声。 李老爷走过去,把金珠银珠拨开,往崇义背后膝盖就是一棍,接上崇孝那里也是一样,两个人立马扑通扑通跪了下去。李太太忙上前拦住,道:“老爷,你怎么一回到家里就是打孩子呢!”李老爷捉住太太拦过来的手臂,往后就是一丢,道:“你生出来的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难道你还要放任他们吗!”李太太气不过,道:“就是他们犯了什么错误,你也要给我们大家说开了呀!就是他们,也得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你再去教训他们!”李老爷道:“那好。你们两个兔崽子给我听着!黎叔在我们家里,任劳任怨服务四十年了,我对他就像对我的父亲——你们的爷爷一样尊敬!你们胆敢…胆敢辱骂他!那就是辱骂你们的爷爷一样的!我今天,无论如何要给你们一个教训,要你们永远记得!”李太太也知道,事情出在黎叔这一层,老爷是绝不会姑息的。但她还是斗胆进言道:“老爷,这两个孩子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但我说,实在又罪不至此!打两下,叫他们知道错误就得了,搬出这样的家伙什来,怪唬人的。”李老爷赫然而怒,吼道:“你不要再说话了!他们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也逃不了干系!下次再叫我知道他们出言不逊!我就把他们赶出我李家的大门去!你要是不忍心,你就跟他们一起滚!”李太太听了,知道这一次,老爷是铁了心,便走到一边去,不再干涉。 老爷一棍子下去,崇义先挨了打,号啕大哭,崇孝也跟着大哭起来。李太太不忍心,别过头去,看到银珠,便悄声问道:“究竟说了黎叔什么?”银珠道:“说黎叔是‘老不死’呢!”李太太道:“他们俩都说了吗?”银珠道:“只是三少爷说的。”李太太料想按照崇孝的性子,不至于说出这样放肆的话来。若说是崇义,还有可能。这样想着,崇孝跟着挨打,那就是太冤枉了。当时也顾不得许多,能救下一个就是一个。连忙得就说道:“老爷,你且慢!他们中间,只是一个犯了事,难道因为是连胞胎,你就连教训也要两个一起吗?”李老爷听了,细想之下,觉得有道理,便让金珠过来,把崇孝松了绑。接下就把全副精力,都放在崇义身上了。 崇义听见母亲把哥哥救下,对自己撒手不管了,觉得非常失望。棍子再打下来,他不再大喊大叫,索性忍痛一声不吭。李太太看见,更是心疼,悄悄得吩咐银珠,先去把大夫请来,在外头候着。银珠点了点头,慢慢地就往门边挪,哪里知道李老爷留了个心眼,料到他要去搬救兵,他才挪到门边,正要去动那门闩,老爷转过身子来,瞪了他道:“哪儿也不许去!”他身上一哆嗦,赶快又走了回去。 正是李太太急得跳脚时,忽然有人在外边啪啪啪地拍门。李老爷暂时停了手,门外响起黎叔的声音道:“老爷,您就原谅了少爷罢!再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了呀!”李太太听见,心上就是狠狠一痛,仿佛她这个儿子真的被活活打死了似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李老爷道:“黎叔,这件事情你不要管!”扬起手又要打下去,外边却响起咚一声,李老爷丢了柴棍就往外走,只见果然不出所料,黎叔正还要往那门上撞去。李老爷道:“您这是做什么?我不过教育教育我的儿子。”黎叔道:“若是因为我的关系,您把少爷打坏了。那我宁肯撞死在这门上。”李老爷走上前,扶了他,就去查看他头上的伤,只是肿了个大包。这一边,香笙同李太太早已把崇义解了绑,由罗玉凰给他抱回了屋去。崇义的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李太太指派金珠银珠赶忙去请了大夫来瞧,这一趟手忙脚乱,不知不觉就忙了几个钟头。好容易给崇义上了药,又安抚他睡下,厨娘在大堂已摆好的一桌饭菜,已是热过一趟,又凉了下来。 第二十三章 喜从天降 比赛时间慢慢的来到了15分钟,皇族的经济优势已经有了四千之多。 场上的局势有一些越发明了了,由于在前面几分钟萧晨也是频繁来到下路。 导致edg的下路一塔很快就被推掉了。 自然皇族又开始了换路打法,薇恩不像其他adc还是很需要发育的,自然去了安全又更好发育的中路。 edg也没有选择坐以待毙,在皇族针对下路的时候果断三人想要强行越塔。 nct也是很机灵,在第一时间就跑掉了。 最终还是互换了一塔。 而这时edg下路双人组完全不敢防守中路的一塔,再加上之前辛德拉的线本来就很糟糕,也是被小狗三两下点掉。 原本以为皇族会到此为止,可没有想到继续推进,直接威胁二塔。 这还得了,于是edg三人也赶忙回来支援,依靠着辛德拉将兵线清理干净之后,这才阻止了uzi点塔的节奏。 毕竟薇恩手短,上前要是被推到了是很容易出事情的。 不过中路防御塔还是被消耗了一半多的血量,这对edg来说是不容乐观的。 “推不掉也没什么关系,不着急我们慢慢来。下一条小龙还有两分钟刷新,利用地图资源跟他们打。”香锅说道。 不过到达后期大嘴确实也是一个麻烦,能加快推塔的节奏也是不错的。 于是萧晨开始观察中路二塔的血量,利用一波兵线强行压的话应该是有机会的。 “利用下一波兵线,看一下能不能拔掉!”皇族现在有了萧晨指挥,下一个目标也很明确了。 既然决定要强行拔中,自己的兰博肯定是要到场的,于是赶紧从下路往中路赶。 “皇族这边还不走吗?这样推塔有点勉强诶!” 毕竟薇恩的手太短了,一般想要上高地都需要借助大龙buff强硬的越塔。 再加上对面有皇子这种英雄,越塔的风险很高。 “选择强推的话,我觉得是给机会了。这波看edg怎么说了,如果诺言处理的好的话说不定能够起死回生。” 萧晨在正面没有看到皇子,对于这个英雄自然是要非常小心的,于是开始找皇子的具体位置了。 在厂长最喜欢的f4处插了个真眼,然后按着w技能在红buff处绕了一圈。 并没有发现皇子。 这才控制着兰博回到中路,准备配合队友做一次推进。 “开不开?”korol在队里问道。 “我觉得可以。”namei说道。 “可以试。”厂长沉默了一会儿,也是拍板了。 下一波兵线进塔,皇族来势汹汹,这个中路二塔是势在必得。 edg的队员看得都很清楚,已经在悬崖边上了不能再退了。 萧晨去红buff找厂长,刚好找错了位置。 论开团的优先级的话,大树要比皇子好上一点,所以厂长现在蹲在三狼处,等待着自己的得意大弟子开团。 在小狗进去点塔的一瞬间,korol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闪现w!大树化作一条虚影,向着薇恩绑过来! u立刻就按出了大招,辛德拉的能量倾泻目标直指着薇恩。 小狗的反应极快,在这种强推塔的情况下,就跟刀尖上跳舞一样,极度危险,怎么可能不把精神全部集中呢? 大招一开,q技能往后一拉进入了隐身状态,毕竟辛德拉发育实在是太糟糕了,这个大招的伤害也算是不痛不痒。 还在移动中的大树,就被带到皇族的队伍里。 开启了大招的大树在面对薇恩的时候,坦度并不是那么充足,好在小狗第一时间并没有对着大树输出。 adc首先要把自己放在一个安全的位置,并不能处于对方集火的中心,而现在正被大树绑着想要撤退也不是那么容易。 大嘴顶着护盾就开始输出了! 这个时候一直在三狼处伺机而动的厂长动了。 “ad!ad!”zero在队里喊道,反手就是一个大招朝着edg众人开过去。 一下子减缓了对面前进的步伐。 “先别急!nct往前面顶!”一直观察着场面局势的萧晨此时很冷静。 既然想要强推掉这个中路二塔,edg的反扑也是早有预料。 “香锅大招留给皇子!” 不去管zero听不听得懂,吼完这一句萧晨也没有着急开大招,而是按下了q技能开始烧烤着大树。 “德玛西亚!”从侧边的皇子终于过来了一个大招,对着薇恩就放了过去。 麻辣香锅也是牢牢记住自己要做什么,w小狗之后一脚踢开了皇子,同样连带的把大树给击飞了。 “开我?看老子不把你射在墙上!” 小狗眼疾手快一个e技能将大树定在了皇子的大招墙上。 身上有着娜美e技能的额外伤害,点在着老树身上非常的疼。 namei看队友都已经上去了,才开的w技能,准备上来打输出。 “好机会!” 兰博大招从天而降! 一个倾斜的角度,释放的位置非常完美不仅仅可以烧大嘴,就连辛德拉和风女都在其中。 看了一下自己的温度,没有丝毫的犹豫闪现上去一个e技能直接进入了红稳状态,随后接上一个普攻! 兰博在此时的装备实在是豪华,伤害自然是高的吓人。 大嘴血量掉的非常迅速,卷毛一看立刻按下了大招想要保住自家的ad,namei也不敢迟疑双招全交这才逃回了防御塔下。 namei这一波根本就是0输出。 解说席。 “edg这是要开了,小狗的反应非常快,但是感觉还是要死!被后方的皇子和大嘴都跟了上来” “哇!我的天哪,这兰博的伤害也太高了吧?直接逼出了edg茫茫多的技能!” “缺少了大嘴的伤害,薇恩想要秒就难了!现在依靠着自己的破败血量居然慢慢的恢复起来了,反倒是皇子和大树血量残了。” 既然大嘴已经跑了,辛德拉又不敢跟上来。 也没有选择往防御塔下追,回过头来等过载结束开着q技能就是烧烤。 皇子和大树双双殒命。 人头分配的也很均衡,萧晨和小狗一人一个。 “nice啊,小狗这波操作漂亮。”萧晨原本以为薇恩这一波人没了,可没想到硬是顶住了。 不得不说是反应救了自己,要是在防御塔下的话萧晨也没什么办法。 撤到这个位置,自己刚好可以上去隔断对面的输出点。 “基操勿六。” “说你胖还喘上了?” 正是edg选择在防御塔下强开给了皇族机会,直接一波零换二,顺势推掉了中路二塔。 十九分半。 皇族成功拿下第二条小龙。 不知不觉,萧晨兰博的战绩已经是4-0-5,回家就掏出了深渊权杖,加上大面具和法穿鞋,勉强算是三穿在手了,现在的伤害即使是大树也要被一个红温q烫掉半管子血量。 第二十四章 争锋相对 苏太太执了绿萍的手,望了李太太道:“你们两位,我看我就不要介绍了吧。”绿萍先笑着招呼道:“李太太,真是好久不见。”见人家并没有予以回应,便接着对香笙说道:“上一回你在我那落下了什么,你记得吗?”香笙很努力地想了想,摇头道:“我没有印象。”绿萍笑道:“是两个茶杯。”香笙道:“我说呢?回去以后,总感觉丢了东西,又老是想不起来,究竟丢了什么?”绿萍道:“本来那两个杯子,我看着不像什么贵重东西,因此没有立刻就去通知你。什么时候你有空,再上我那去取。我给你好好得收在柜子里呢。”李太太接上说道:“看着不像什么贵重东西?杜太太说话口气好大。”她说完,故意端了茶杯子来喝水,绿萍道:“我们这种小门小户说出来的话,在李太太这样大户人家面前,怎敢谈到口气一方面来呢?”李太太笑了笑,道:“哟,我倒忘了,杜太太现在是自立门户了。”香笙坐在中间,赶忙就打圆场,把他俩的话头,岔了开去,向绿萍问道:“赁房子的事怎么样了?”绿萍本来对李太太还存一丝客气,见人家并不领情,干脆也说开了去,便道:“我那房子地段好,老早就赁出去了。那户人家的女人,碰巧也养了孩子。我央她帮忙照料我那个儿子,在租金上给她减了三成。她倒十分乐意。”她把“我那房子”几个字,又着重说出来,李太太听见,心里格外不受用,看她说得眉飞色舞,似乎把日子维持得很不错,大有赶超自己的抱负,心下也说不出来是生气还是妒忌,已经不愿再多听她说一句话,便站了起身,对苏太太说想要看一看凤先。 苏太太叫来珍儿问话,珍儿道:“小姐还在休息。”苏太太一面对李太太先打一个预防针,道:“凤先这孩子年岁越长,身子反而越不好。隔三差五就是生病,药一直也没停过。昨晚上发热,小脸红得火球一样,把我吓坏了,巴巴去求了大夫来,折腾大半夜,解了几次小便,早上才好些。”李太太道:“既是这样,不要惊动她了。我上去看看她就是。”说着,便同香笙一道上楼。 苏太太唤天青在楼下陪着绿萍,一会儿也上楼去了。 李太太走到凤先房门外,站在门口向里边看了看,见凤先蜷睡在床头一角,身上一条湖绉小被,上边一大半截身子露在外头,陡然间以为那是凤姑,心里升起一股火苗,张望着预备找到娟儿丫头来训一通,为什么小姐踢被子,你竟没有照看好,这样子怎么不会染上风寒。正待发作,仔细看时,却看见是珍儿站在一边待命,心里那股火苗就强压了下来,毕竟凤先是人家的孩子,自己心疼归心疼,总是要划清界限的。她于是只好自己走过去,给她掖了掖被子。香笙把凤先的手拿起来,在掌心里捂了一捂,又把手背来探她额头,觉得热确已消了,她心里有话,也是没有说出来,两只眼睛倒红了。 李太太看见香笙这个样子,心里更是酸楚,想起以往的事来,是十二分后悔。假设把凤先养在身边,同凤姑两个人倒是一双好姐妹,再不济,也不至于被别人抓了把柄,成天得提心吊胆。 这时候,苏太太走了上来,远远得冲他们喊道:“李太,香笙,我们几个凑一桌,打打小牌,怎么样?” 李太太简直被她惊了一跳,赶忙去拉香笙,示意她收敛情绪,不要给人家误会了,自己走了出去。香笙站在床边,还是不愿走,又把手在凤先头发上抚摸了两下,忽然间,凤先睁了一双大大的眼睛,很安静得,就是望着她笑。这个时候,对面屋子里已经响起了哗啦啦麻雀牌的声音,绿萍走了上来,冲她叫道:“香笙,就等你啦。” 香笙本来很心不在焉,打了这一上午的牌,就把身上十几块钱全部输了过去。她只好刹车,推说自己有点头昏,请了天青来接替她,自己就站到李太太身后,给李太看牌。又摸了几盘,李太太口袋里的钞票,也是只出不进,她再一看钟,不知不觉已是过了一点钟了。苏太太料想大家都饿了,先叫厨娘上了几盘西点。李太吃了一块蛋糕,准备告辞回去。苏太太道:“难道你们输了钱,就要走吗?”李太太笑道:“没听见说赢了人家的钱还不让人家走的。”苏太太道:“算下来,我今天只能算是没有输,就是赢,也赢得不多,一大部分都进了杜太太口袋。我还想着,下午我们联手把钱再赢过来呢。没有什么事的话,就在我这里吃饭好了。”李太太道:“我这个侄女,待一会就要回山上去呢。”香笙道:“是的。一来我不擅长打牌,二来我确实有点发昏。苏太太,实在对不住,让您扫兴了。”苏太太笑道:“快别这么说。你要是有事,我也不好强留你的。本来打打小牌,就是消遣,算不上什么正经事。”说着,就同李太太一道走到大门口来。 李太太正要走时,心里面对于凤先,很放心不下,本来有几句话想要同苏太太叮嘱,不料苏太太先开口道:“蔡先生那边,我会去交涉,所以李太你大可放心。过几天,我到贵处接人,什么也不需要带,我领他到那边现买。”李太太听那话,心里是老大不情愿,可是嘴上说不出来,只说:“给你添麻烦了。”又客套了几句,便同香笙走了出来。 快走到家时,香笙问道:“方才苏太说要接人,接什么人?”李太太不悦,道:“你没有听见她说,要同先生交涉吗?”香笙笑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情?倒好像我们要把善嫁给她家里似的。”李太太道:“还不是昨天她来同我说,要接善儿到赣县玩几天,见世面!把我也说得莫名其妙,糊里糊涂就答应她了。”香笙道:“那不是好事吗?我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南安府呢!”李太太道:“什么好事?难道去一趟赣县,就能长见识?那小孩子还读书做什么?再说,谁知道她苏太太安的什么心?你呀,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做母亲的,怎么能够放心自家孩子跟着别人出远门呢?”香笙道:“日后我有了孩子,我是一定要他各处去走,去见世面的。我相信,玉凰和我也是一样想法。我自己在这一方面,就吃了亏。”李太太也没有做声。 霜儿远远望见太太走过来,便迎了上去,先询问在外边有没有用过饭。李太太道:“在外边吃了一点,我是不打紧,香笙她是双身子,还是得叫陈妈备一客饭,我们到膳房去用。”说着,又问了老爷的情况。霜儿道:“老爷早早得用了午饭,同罗少爷出去了。”李太太笑道:“真是难得,沾了人家罗少爷的光,在家里还呆了几个钟头,平常是在家一刻也待不住的人,真是难得。”她一连说了两个难得,脸上又是挡不住的喜形于色。香笙道:“这好办,我把玉凰留在这里,给姑父当个跟班好了。”李太太道:“那我可不敢。”不一会儿,灶房把菜端了上来,分别是三杯童鸡,香菇栗子,三鲜菜心,一样醋溜黄瓜,一碟子枣泥酥饼。香笙对于那三样菜,只不过用筷子蜻蜓点水般地过了一遍,那道醋溜黄瓜,却是不停夹到嘴里。李太太尝了一块,觉得酸得很,正有意让霜儿传话给厨娘,说下次不要把醋放过头了,念头一转,话却没有说,只是望了香笙笑。 香笙不知不觉,已经把盘子里醋溜黄瓜解决了一大半,嘴里一口饭正待要咽下去时,一抬头中间,看见李太太对坐对过端了碗只管望了自己,便道:“姑妈只顾盯着我做什么?”李太太把那道醋溜黄瓜望她面前推了一推,笑道:“我见你对这几样主菜没动几下筷子,对这道开胃菜倒是情有独钟。”香笙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以为自己指着一道菜吃,于人家是失礼了。李太太道:“你不觉醋放得太重了吗?”香笙摇摇头,道:“没有吧?醋溜黄瓜不都是这样吗?”李太太笑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酸儿辣女’?”香笙才反应过来,立刻两片红晕烧上脸颊,把头深深低了下去。霜儿站在一旁笑道:“你看她,要做母亲的人了,还是这样禁不起玩笑。”李太太道:“就是,哪像人家霜儿还没有出阁的人,开起玩笑来是一篇一篇的。”霜儿笑道:“您这是夸我呢?是损我呢?”李太太道:“夸你也好,损你也好,反正你脸皮底子厚……”话音未落,门外就响起了说话声道:“你们在说什么开心事?”一个人走将进来,却是罗玉凰,只见他左右两只手里都提着一串药包,向着人前扬了一扬,道:“要不是听见你们说话,我还找不见你们呢!”香笙问道:“你手里边提的是什么?”罗玉凰走过去,把左手提着的药包放在桌上,道:“这是姑父特意带我去买的,说要给我补身子。”李太太笑道:“我们老爷子怕是还没得到这个喜讯,因此给你开了这一箩筐补药。”罗玉凰看见香笙两边脸颊红成一片,知道她是禁不起玩笑的,右手那一提是安胎药的话也就没有说出来,只道:“方才我走进来,你们在聊什么?让我也乐上一乐?”霜儿接上说道:“我们正在聊罗少爷呢!”罗玉凰挨着香笙坐下,道:“聊我什么?”霜儿向着香笙一努嘴,道:“不是你,喏,是肚子里那位。”“这话为时过早吧?假设生下来却是小姐呢?”霜儿笑道:“我们太太在这一方面可是权威哩。”李太太道:“这贼丫头,越说越胡扯了。你说你的话,为什么把矛头却来指向我,还把话说这样满,假设不是儿子,罗少爷岂不是要怪在我头上?”香笙道:“你们快别拿我打趣了,再这样,我可要走了。”罗玉凰笑道:“确实我们要回去了,我已经叫了挑夫,现在正在大门口等着。”霜儿道:“叫他等一等吧,容香笙把饭吃完了再走。”罗玉凰把手背往那碗壁上探了一探,道:“饭都已经凉了。”李太太道:“饭凉了不要吃了罢。”霜儿听见,便叫陈妈来把饭菜撤下去。 他们走到大门口,果然外头候着两个挑夫,正坐在挑子旁向里边张望,见人来了,马上站立起来,逢人就是点头哈腰。李太太看见那两个人身上披着脏兮兮的马褂,身材又是很弱不禁风的样子,便悄悄对罗玉凰道:“你从哪里找的人,怎么这样瘦。你夫人现在正是情况特殊,你要格外耽心才是。”那其中一个高个子正竖了耳朵在那听着,仿佛听见人家嫌他们瘦弱,生怕误了这桩生意,赶忙道:“太太,您别看我们生得瘦,力气可是大得很呢。”说着,走到他同伴身边,一口气把那人横抱起来,原地转了个圈,定住了,把左手背在身后,只用右手架着那人放在地上。李太太看见,并没有说什么。他又道:“上山那条路,我们一天也走三五回,闭着眼睛都能走上去。您可放一百个心吧!”罗玉凰笑道:“你们可不能闭着眼睛。”李太太笑道:“你还有心思说玩笑话呢!”罗玉凰道:“放心,我这一路就跟在旁边,保准没事。”李太太点了点头,罗玉凰又向那两个挑夫说道:“夫人怕颠,你们走稳一点。”他两个连忙弓了腰,应声不迭。 这样,香笙坐上挑子,罗玉凰把一提药包挂在手把子上,腾出一只手来护着香笙。他们给李太太告辞,便往西华山走去。 第二十五章 借刀杀人 五日之后,苏家果然来了一辆小汽车,一直开到李家园子门外。李太太前一天得着消息,还是给崇善打个包袱,里面装了几件小衣,除此而外,就是一个绣包,私下对崇善告诉说,绣包里头装了一点钱,要他随身带着,假设走丢了,利用这个绣包,就可以请人帮忙。本来李太太对于这件事是千不愿万不愿,后来想个了法子,预备指望老爷把这件事抵消过去。谁知道告诉了老爷,老爷却很赞成。他格外在家里逗留了两个钟头,亲自把崇善送上车。这一下,李太太只好狠了狠心,看着儿子坐上车走了,转过身便红了眼睛。 车子开了几分钟便停在苏家门口。苏太太已等在里边,听见车子响,立刻迎了出来,把崇善抱在怀里,就是心肝、宝贝得叫个不停。她在这一天,丈夫由城里回来,她本身就很快乐,怀里抱着这样一个惹人爱的孩子,觉得好像全世界都在向她笑。崇善长到六岁,食量了得,因此比较同龄人要重许多,苏太太浑然不觉,一直把他抱进客厅,苏先生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见太太进来,手里还抱着个胖小孩,便收了报纸,取下眼镜来问道:“这就是李家的小少爷吗?”苏太太笑着点了一点头,指着苏先生,对崇善道:“快,叫干爹!”崇善看不肯叫,挣扎着从苏太太怀里跳了出来。苏先生道:“这个称呼你还没有争取过我的同意,倒用上了?”苏太太道:“他认我做了干娘,可不是应该叫你干爹吗?”苏先生道:“没有这样的道理。”苏太太也不去同他争论,过去在他旁边坐下了。 崇善在客厅里转了一圈,没有见到什么能引起他兴趣的,便走到苏太太旁边,一双手抱住苏太太的胳膊,问道:“我们这就走吗?”苏太太道:“不急,我们吃过中饭才走。”崇善听了,顿时焉了下来,两手一摊,道:“真没意思。”苏太太把他扳到面前,笑道:“善,和干娘说一说,先生平时都教你些什么?”崇善想了一想,道:“教我写字!”苏太太道:“写字以外呢?”崇善道:“除了写字,还教《三字经》……还有《弟子规》!”苏先生道:“哦?你会背《弟子规》?”崇善重重得点一点头。苏先生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道:“那么你背来给我听一听。”崇善盯了他一会儿,道:“我不认识你。”说完,一溜烟跑上楼梯,在楼梯半道上又回头对苏太太道:“妹妹在上面吗?”苏太太道:“妹妹生病了,你不要去……”话还没说完,崇善已跑得没影了。 苏太太看见,赶忙也追了上去。她生怕崇善和凤先接触,也染上病,但是崇善对苏太太的话只当耳旁风,凭着印象,他很快找到凤先的屋子,推门走进去。凤先正坐在床上,看见有人来,非常高兴,预备从床上下来,可是低着头忙在床下找,无论如何找不见自己的鞋。苏太太沉了脸道:“你不要下来。”凤先听见,连忙又蜷坐回去,双手抱在胸前,脸上的笑也不见了,呆呆望着崇善。 崇善嘀嘀咕咕得说着:“为什么不让她下来。”这边就走过去,立在床边,两只胳膊肘撑着床沿,一双手拖着下巴,对凤先说话道:“你不上学吗?”凤先渐渐地把笑脸展露开来,只是看见苏太太,还是有点害怕,一句话也不敢说。崇善又道:“妹妹,你怎么不说话?和我一起玩好不好?”凤先歪了头看他,又点点头,慢慢得把手朝崇善伸过去。不料苏太太马上呵斥道:“你别动!”凤先连忙把手缩了回去。 苏太太走过去,蹲下身对崇善笑道:“我们不要在这里好不好,妹妹害了病,你和她玩,你也会染上病。染上这种病,什么都不能吃,只能喝药。善儿愿意每天都喝药吗?”崇善听见,仰了脸问道:“那是什么病?”依旧不肯离开。苏太太正没有法子,不敢不依着他,这时,楼下管家通报说杜太太找。 崇善一下子有了兴趣,急忙要去看看来人是谁。 凤先见人都走了,便偷偷下床,赤脚走到门边,把门打开一条缝,睁了眼睛望外瞧。苏太太正牵着崇善走到楼梯口,一回头看见她,连忙唤珍儿,让她上楼来守在门边。 崇善看见正从门外走进来的绿萍,一眼认识,连忙叫道:“绿萍!”绿萍看见他,条件反射道:“四少爷。”话音刚落,立刻补充一句道:“是善儿?”崇善立在原地,定定地望着她,望了一会儿,也没有说什么,苏先生看见有女客来访,向来人点了一点头,很自觉得让出沙发,自己端了茶水,坐到客厅另一头旧沙发椅上。苏太太笑道:“杜太,上一回打牌,赢了那么些个钱,觉得还没有够吗?今天又来我这里,打什么鬼主意?”绿萍还未曾开口,崇善忽然语出惊人道:“我问你。为什么我大哥走了?你也走了?”绿萍听了,就是一怔,本来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苏太太赶紧把崇善拉到身边,轻声说道:“过去的事,我们就不提他了。”这边,吩咐天青,到灶房里找几碟子现成的糕点,端上来。崇善听见糕点,本来想说的话就打住了,眼睛只管望灶房那边瞧。苏太太把这个僵局化解,自己先坐到沙发上,然后招呼绿萍,绿萍也向沙发上坐下来,她由崇善的那一句提问,好像吃了一剂迷幻药,心跳非常迅速,两只手心里频频地冒汗,一股热浪直袭到脸上,把两边脸颊闷得通红,在那里坐了一会儿,人才稍稍定了心,然而头还是有一点发昏。今天早早预备好的主题,差一点就叫崇善给打破了。 苏太太道:“小孩子的话,不必去深究他。”绿萍道:“我是刚刚才听人家说,苏太太你要出远门。我看到门口那辆小汽车,我才相信。”苏太太道:“就是随我先生去一趟赣县,倒不远,三五天也就回来了。”绿萍道:“崇善呢?他也去吗?”苏太太笑道:“是呀。我和李太太商量好了,带我这个宝贝干儿子去玩几天。李太很同意。”绿萍道:“她会很同意?这真是出人意料。”苏太太道:“这有什么?我这个做干娘的,还会害儿子不成。”绿萍道:“那倒不会……那么凤先,她怎么办呢?”苏太太道:“凤先身子不好,我留了珍儿照料她。她就不去了。”苏先生虽然坐在对过,把他们的谈话也听得一清二楚。听到说凤先,便从报纸后面探了头出来。崇善心里只惦记着糕点一件事,等在茶几旁边,等得不耐烦,便自己走到灶房去了。苏太太看着他离了自己视线之外,正要跟过去,将他好好保护起来,忽然,楼上咚的一声,接上就是哇哇大哭,珍儿在楼上忙喊:“太太,小姐摔倒了。”苏太太眉头一蹙,把手帕往茶几上一掷,站了起来,走上楼去。 绿萍坐在沙发上,把苏太太扔下的帕子捡起来,拿在手里端详。 苏先生听到哭闹声,大概觉得很烦,仿佛有心,或者无意,一个人在报纸后面说道:“也不知哪里弄来的病秧子!”这一句话,正被绿萍听了去,她接着苏先生的话尾道:“苏太太真是一流的活菩萨,换做别人,谁会去接管这样人家的孩子呢?”苏先生听见她的话,把报纸抖两抖,拿了下去,正色问道:“这样人家?怎样人家?”绿萍道:“先生大约还没听说吧?其实这件事情,好多人都知道了。”这边,苏太太看见凤先并没有什么事故,稍微安抚了两句,就全权托了珍儿处理,很快地又走下楼。刚好听见绿萍在那里说:“我是亲耳听见的李太太说,怕这件事流传出去,要花钱收买那个知情人呢。”苏先生道:“你说明确一点,我听得很糊涂。”绿萍道:“那位李太太就是凤先亲亲的姨娘。”苏太太一听,连忙想起半年前自己曾收到的一封匿名信件,信上内容,和绿萍所说并无二致。当下便立在原地,听绿萍继续往下说,“李太太娘家曾有一个妹妹,她这个妹妹是个傻子,被个二流子凌辱,这才怀了凤先,后来难产死了。”她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苏太太尽管已经有过思想准备,这会子听绿萍在丈夫面前把这样的话全盘说出来,很有颜面尽失之感,为了充分表明自己确是个受害者,她抢前一步,道:“绿萍,这话当真?”绿萍惊道:“难道说李太太把凤先过继给你,她没有对你说过这孩子的身世吗?”苏太太望着她,又望了望同样惊愕的丈夫,没有说话。苏先生道:“敢问夫人,为何对李家家事如此清楚?”绿萍笑道:“不瞒你说,我曾在李太太身边当差的,会拿话哄你吗?”苏先生道:“由此看来,这事不会假。”说着,又向苏太太道:“你当真一点也不知情?”苏太太道:“当初李太太不是这样和我说的。”绿萍道:“她怎样说的?”苏太太道:“她和我说,凤先是李老爷一门账房亲戚生养的。”绿萍道:“这话也可谅解的。她要是实话讲出来,这个孩子有谁会要?连她自己也不愿意养呢。”苏太太往沙发上一坐,睁着两只眼睛,半天不眨一下子。绿萍道:“难怪有一回苏太太你带凤先来和我们凤姑玩,我就和李太太说了一句,凤先长得有几分像她,她会发那样大的脾气。为着这件事,私底下还打了我……”苏太太想起,真有这么一回事,当时还未留心,若是留心,这事早已露了端倪。之前因为看了信,还持半信半疑的态度,对于凤先是冷落了。如今板上钉钉,自己真是叫人欺骗得好苦,这样想时,对于李太太,就无端端得有了一种恨。 绿萍本来到苏家,就是要说这一番话。一来以为时机成熟,二来正好苏先生也难得在,当着他两个的面,把这一件事真相坦白出来,至于这事怎样结果,自己是不打算过问了。因此说完话,借口还有事,便回去了。 绿萍走后,苏先生撂下几句风凉话,径自上楼回房去了。苏太太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子怔,看看挂钟,正是十点半钟。她见丈夫留在茶几上一盒子烟卷,抽了一只出来,点上火,两只手指夹着,一大口一大口得吸。崇善在灶房说话,问厨娘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不一会儿就飘出来浓浓的八角茴香气味。一支烟抽完,人并没有好受一点,她依旧坐了片刻,面前新安的电话机突然叮铃铃唱了起来,她吓一大跳,猛地抓起话筒。 电话里正是她的哥哥:“我马上要到城里办点事,中午顺道过来见一见妹夫。”苏太太说:“没有问题。”电话正要挂上去,她忙又问道:“你那有没有外地的工人。”刘老板笑道:“别的没有,要外地人多得是。”苏太太道:“我这里有一点棘手的事需要找人办,你看谁比较靠得住,待会一道带下来。” 刘老板问道:“是什么棘手的事?即刻就要办吗?”苏太太道:“电话里说不清,你带过来就是。这件事很隐私,又非常急,不要叫第二人知道,包括你妹夫,他也不能够知情。”刘老板道:“是这样,我知道了。那我把他带去哪里和你见面?”苏太太道:“就是云祥茶馆。” 挂了电话,苏太太又把珍儿叫到跟前,对她嘱咐了几句话。 等了差不多半个钟头,她换了件衣裳,从抽屉里把凤先前段时间照的相片子拿了一张出来,放进随手一个金丝络子的钱袋里。慢慢地走着,就走到云祥茶馆来。在茶馆二楼包了一间临窗的雅座,叫了一壶碧螺春,眼睛往街道望过去。 云祥茶馆对面就是周记照相馆,那馆子门口坐了个女人,在那里嗑瓜子,看样子生意很淡,周老板时不时得走过去同她调笑。那女人穿着半新旧豆绿府绸长衫,头发湿漉漉得披在身后晾干,她不知听见一句什么话,仰头在那里嗤笑,苏太太看见她的脸,那不就是绿萍吗?认出来后,本能地把头伸出窗外预备和她打招呼,幸而叫了一句,人家没有听见,才反应过来,彼此之间做的都不是太光明的事,这个时候最怕节外生枝,便赶紧缩了手回来,自己斟了杯茶,缓缓得喝了一口,又把钱袋里怀表掏出来看,却是十二点钟了,想着家里头大概快要开午饭了,走时也没有看见崇善,先生见她不在,会不会疑心,或者干脆寻了来,想来想去,就是诸多麻烦,不禁锁了眉头,再看下去时,对面的馆子,已掩了门。 也不知等了多久,她已经撑了脑袋在那里昏昏欲睡了,街面上,很难得,响起隐隐的汽车声,一睁眼的功夫,伙计就把两个人带到了她跟前。 刘老板腋下夹着个牛皮公文包,笑眯眯地在她对面坐下了。另外一个小伙子,很郑重得给她鞠了个躬,叫道:“太太。” 刘老板道:“你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你审核审核。” 苏太太把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把手来挡了半边脸,对她哥哥低声道:“我看他长得很秀气,人又太年轻了,不像是会办事的人?可靠吗?” 刘老板笑道:“你放心,他给我办私事也办过几回,办得很好。否则我也不会把他荐给你。只要你价钱出得好,他什么事也可以办成。” “他是哪里人?” “老家在河南柳林镇。离我们这,那是离得很远哩。” 苏太太向他哥哥道:“我这里办私事,你还是到车子里去等一等罢。” 刘老板笑道:“哈呀,是什么事?连我也瞒?你让我坐在这里,我也许喝着茶,不会故意去听你们说话,你弄得这样神秘,我是十二分疑心了。”苏太太道:“本来这件事,我迟早要告诉你。可是今天这样的情况,实在很紧急,需要马上解决这件事情,假设你坐在这里,听我们说完话,你一定有许多疑问。照你的性子,你一定是非了解清楚不可的,但我今天没空给你解答。你存了疑问,做什么也不对味,在你妹夫面前,十有八九要露陷。这事总归你是暂时不知道的好。”刘老板哈哈大笑,道:“说到底是你是我亲妹妹,你说怎么样那就是怎么样了。”说着,拿了皮包,走下楼去。 这个时候,包厢里面就剩下苏太太同河南小伙子两个人了。苏太太拿了一只空杯子,亲自为他斟了杯茶,示意他坐下来,从钱袋里拿了一卷捆好的钞票,放在桌上,又把一个装着凤先照片的牛皮纸信封拿出来,交给他手上,道:“我们长话短说,这里是两百块钱,事成之后,另有三百。但是,我有几点要求,你要一个字一个字记清楚。第一,今天我和你说的话,你不能对任何人讲。第二,这辈子你不能再回来。第三,你什么也不要问,照我说的去做。随便你使出怎样的手段,偷也好骗也好,我要你在这五日之内,将这个女孩带走,带回你老家。这个女娃娃,也是随便你怎样处置,你自己养着也好,卖了人也罢。不过,假设你要养着她,最好不要怠慢她,若是将她卖人,烦请你挑个好人家。反正……总之——你把她拐得远远的,你怎样办也可以……” “太太,现在各处都在打战,外头乱得很。我自己都不敢保证,怎么能够保证她呢?” “我再给你加一百。” 那人犹豫了一会儿,道:“我只敢说,把她带回去,找个像样的人家卖了。” “那也好。” “那余下的钱,我怎样取?” “你到贵州仁怀临汾五金铺,把这个女孩带到冯掌柜跟前,他自然会把钱给你。”苏太太见他半信半疑的样子,道:“我不是那样言而无信的人。再说,我还怕你找回来呢!我办事从来很果断,不肯拖泥带水。” 小伙子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向苏太太点了点头,把面前一卷钱收进了口袋。 苏太太找伙计会了账,见刘老板在楼下又叫了一壶茶,在那里自斟自酌,便走过去,拍了拍他,道:“我们走吧。”刘老板道:“没有一会子,这就谈好了?”苏太太道:“还要怎样谈呢?把事情说清楚,价格谈好,不就行了吗?不要说废话了,我们快点回去罢。待会到家,你要配合我,就说我来接你,路上遭人抢了钱包,要不然这个事圆不过去。”刘老板点了点头,道:“你想得很周到,可难为我了,好容易见我妹夫一面,头一句就是谎话。”他在茶杯底下压了一块钱,同苏太太走出茶馆。汽车发动,他才反应过来,问道:“我带来那个人呢?”苏太太道:“我给了他一点钱,让他自己随便吃一点东西。要不然呢,难道把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带到家里去?”刘老板点了点头,悄声问道:“你要他办的事,不会让他蹲班房吧?”苏太太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我是什么?土匪吗?杀人越货的事,亏你想得出来。”刘老板道:“那样就好,他这个人我留着还有用处呢!”苏太太道:“恐怕以后他不能给你办事了。”刘老板道:“那是为什么?”苏太太笑道:“我给他提了三点要求,一点要求值二百块钱。这其中一点,就是要他永远不再回来。”刘老板笑道:“如此说来,你欠我这一个人情,可欠大发了。” 第二十六章 一叶知秋 苏太太坐在汽车里,一路上对于窗子外面很留心,生怕家里有人寻了出来,因此眼睛盯了窗外,一路看过去,及至快到家门口时,车子慢下来,路边上一个女人,穿着蓝布衫子,忽地闪了过去,别的没有看清,只依稀瞥见那人脑后垂的一条大辫子,辫子上还别着鲜艳的两朵鸡蛋花。回想起那身段,就是很熟悉,不觉又转头向车后看了看,正是这时,那人也向她这边转过头来,鬼鬼祟祟得看了两眼,加快脚步转过了门楼而去。苏太太这一下认出来,那是李太太身边的丫鬟霜儿。心下正犯疑惑,车子倒停住了,管家在里边就迎了出来,给她拉开车门。 苏太太向他问道:“刚刚李家来人了么?”管家道:“并没有看见。”苏太太把肩上鹿皮灰的披肩卸下,交管家手里一塞,也不去理会她哥哥,管家这时候想起来说道:“旁的倒没有,只是有个卖鸡蛋花的女崽子,叫我给哄走了。”苏太太道:“是什么样一个女崽子?”管家道:“什么样子,我没注意,不过我看她贼眉鼠眼的,倒不像正经人,保不齐是贼头的眼线哩。”苏太太想了想,径自走了进去。下人们已将饭菜摆上了桌面,连葡萄酒也已倒好了在醒酒器里边,大厅里,除了天青而外,竟然一个人没有。苏太太向楼上努了努嘴,问道:“先生方才问起过什么吗?”天青道:“倒是没有问起什么。先生中间下来过一趟,呆了一小会儿,复又上楼去了。并没有听见说什么话?”苏太太问道:“连牢骚也没有发一句吗?”天青点了点头。这时,刘老板在外边停好了车子,由管家给提着公文包走将进来,笑道:“怎么?主人翁也不下来招呼一声?我看这菜色很诱人啊……”苏太太打断他道:“他还不知道你要来。”刘老板道:“我可是事先电话通知过了的,你没有告诉他?还是根本我不受欢迎呢?”苏太太道:“等一下在你妹夫面前,你检点一下子。”刘老板望着天青笑了一笑,又撇撇嘴。苏先生听见楼底下的动静,便走了出来。刘老板看见,连忙就迎上楼梯,很热情得挽上苏先生的肩,道:“妹夫,我们真是好久都没有见了。你没有想到吧,我得着消息,马上就来了。我想在你回去之前,无论如何,我们得好好喝一顿。”苏先生勉强得笑道:“欢迎。”嘴里吐出这两个字,就对着苏太太看了一眼。他由刘老板勾着肩膀,老大不适应,走在楼梯上,装作崴了脚,连忙就蹲下去,把肩上重重的一只手臂,就甩了开去。苏太太对于自己的先生,观察很细致,看出来他尽管强颜欢笑,心里大约是不痛快的,而自己这个哥哥,是在生意场上混惯了,他这热情过分的一套,在商人场上也许吃香,他想不到,他妹夫这个正正经经的文化人,怎会吃这一套呢。苏太太见着先生弯腰下去,便紧走几步上前,把旁边的哥哥,挤了开去,一面对着他使眼色。刘老板尽管不大懂这里边的缘故,然而他对这个妹妹是很迁就的,便躲开在一旁。 李太太在饭桌前坐下,忽然想起,自进门以来,就没见着崇善这个小家伙,连带着脑子里闪过穿着蓝布衫子鬼鬼祟祟的霜儿,没来由的,惊出了一身冷汗。当时,刘老板坐在对面,正等着主人家开动,苏先生又望了苏太太,等她说两句话,谁料等了半天,苏太太竟是愣住了,刘老板喝了两大口茶,只觉得肚子很饿,几乎忍受不住了,便把碗里的汤匙拿起来,在空空的茶杯当中胡乱搅着,弄出一点响动,苏太太这才回过神,头一昂,向站在旁边伺候的天青问道:“善儿呢?”这一问,倒把天青也问住了,因此不知怎样回答,便道:“兴许还在灶房呢,我去看看。”苏太太道:“快去快去。”天青很快跑了回来,告知说厨娘也有两个钟头没见到他了。苏太太一拍大腿,叫道:“这还了得。”赶忙发动了大家在屋子里找人。苏先生听到说早上来的那个男孩不见了,也是惊慌起来,道:“你们妇人的心思,我真是不懂。好端端的,把人家的孩子掳在身边做什么,旁生枝节!要是叫拐子拐走了,哼!”苏太太急得汗如雨下,也不同他搭话,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去,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得找,天青跟在旁边,道:“会不会他跑回去了呢?”苏太太又把刚刚路上碰见霜儿的场景回想了一遍,确确实实就是见着她一个人,是不是崇善当真跑了回去,李太太见着舍不得,叫了霜儿来回复呢。这样想着,珍儿倒喊了起来,道:“大伙别忙了,小少爷在这呢。” 苏太太走过去一看,见崇善和凤先两个,头碰头坐在地板上,很安静地在翻一本画册。外面吵吵嚷嚷,他们俩权当听不见似的。苏太太本来是不赞成他们两个在一处玩,一来凤先身上确实带着病,二来因为那一封匿名信,很有些嫌恶凤先。不过见他俩那样亲密,凤先脸上,露出笑容来,想到他们两个究竟是带点血缘关系的兄妹,又是如此一副和睦的画面。再者,凤先这个丫头,也留不了几天了,心下一动,很意外的,竟动了点感情,对于凤先,好像有一丝同情和不舍,这样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很快得又被自己压制下去了。崇善呆在那里,她也就不再去阻扰。只叫珍儿到灶房弄两碗肉汤拌饭,端上来给他们在房间里吃。自己不动声色得,也就退了出去。 苏太太把房间门给他们掩上了,立在门口,不知道想着什么,又怔了一会儿。天青提醒道:“太太,刘老板还在楼下等着呢。”苏太太向她望了望,压低了声音道:“方才我回来之前,有没有什么人来找过我?”天青道:“没有见着过什么人。”苏太太又道:“你再仔细想一想。”天青很努力得想了想,依然答道:“我一直就在客厅,没有谁来找过太太呀。”苏太太心想,管家在外边,都说没有见到什么人,她在里边,更是不会见着了,方才明明看得很清楚,霜儿丫头跑了来,却不进门,反使了个卖花女来探看,倒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她会来,一定是得着李太太的命令,若是因为把一个儿子放在我这里,她不放心,大可不必如此,这件事,大概不那么简单。她心里犯着嘀咕,因为自己做了一点亏心事,更是把这件事引到自己身上来解释,越想越觉得恐怖。这一顿午饭,因着她这种情绪蔓延开去,倒显得非常诡异。 原来,李太太自把最小的儿子送上汽车,整整一个早上,只是坐立不安,心绪不宁,仿佛害病似的,身上尽管冒冷汗。这一天,又是格外的寂静,一个原本最调皮的儿子,因为前几天挨了老子的教训,依旧还卧在床上,不能够下地,崇孝倒不那么严重,休整了两天,照常上学堂。一个最小的女儿,还在哺乳期,就是凤姑,平时顶爱粘着母亲,今天不知什么缘故,也不见人,目之所及,除了霜儿以外,竟再没有别人。她想着,自己原本儿女双全,大儿子又那样孝顺懂事,在外面人看来,这个家庭,什么也有了。不料世事难料,最懂事的一个儿子,竟会说走就走了。在这件事上,她受了非常大的刺激,更是从那以后,一切都大不同了。六个孩子,已然是少了一个,假设类似情况再发生,那真是要命了。现下崇善只那样小的年纪,又是跟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走了,苏太太那样精明一个女人,无儿无女,谁能保证她不会做出什么事来?李太太愈是耽心,脑子里愈是胡想,把最坏的情形也想到了,自己吓唬自己一场,不觉日头渐上,她踌躇了一会子,究竟是按捺不住,便回房洗了把脸,潦草地换了身衣服,由霜儿陪着,向苏家这面走来。 快到夏至,天气本来不很热,日头慢慢隐在云层后,不一会儿又钻出来。李太太走在路上,偶尔一阵风迎着脸头扑来,她上身只穿有一件素面格子的短褂,出门着急,也没有罩上披肩,这个时候,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接下又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霜儿道:“太太,回去吧,仔细受了凉。”李太太道:“前面也没有几步了。”说完,依旧朝前迈着步子。不过她叫这夏季的凉风扑了几下子,人倒是清醒多了,顷刻之间,便把先前胡想的消极的那些假设,一一推翻了过去,她想,看的出来,苏太太对于善儿是真心喜爱,在安全一方面,绝对不会发生问题,假设她因为自己无儿无女,要打崇善的歪主意,那更是莫须有了,她究竟是以丈夫为大,难道她拐了别人的儿子走,她那位知识分子的丈夫会答应这种野蛮事情发生吗?她为了崇善,难道会不要她的房子和店子,连丈夫也不要了?看来,这个假设是不成立的。由此可见,崇善是能够平安得回来,这中间,不过三五天而已,现在自己冒冒失失走到人家家里去要人,不是明摆着对人非常不信任吗,这让苏太太怎样下台,自己脸上也过不去,闹得大家难堪,撕破了脸去,以后还要不要交往。李太太既想完这一层,整个人也就轻松了许多,步子依旧向前踏着,心里却打起了退堂鼓。走到门楼边,只见前面几座洋楼,三座有两座的烟囱里,徐徐得冒了炊烟出来。李太太看见,连忙站定了,身子不由自主往后倒退了两步。问霜儿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了?”霜儿道:“大概快十二点钟了。”李太太像是自言自语道:“真是糊涂!”霜儿望着她,一脸诧异,不明白这糊涂二字,说的是谁。李太太微微叹了口气道:“回去吧。真还有点凉。”说完,就转过了身去。 奇怪的是,刚刚踏进自家院子,早上那一种消沉的情绪又恢复过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心下只是不安,灶房里烧好了中饭,陈妈来问,在哪里开,李太太却是一点胃口没有,挥挥手把陈妈打发下去了。霜儿毕竟跟在李太太身边有七八年,对于主子的心思,很能够猜一个大概,她于是轻声道:“太太,要不然,我上苏太太家去看看?”李太太道:“我刚刚倒没注意,苏家烟囱里,冒着烟没有?”霜儿道:“太太无非是想看看小少爷用过午饭了没有。”李太太沉吟着,也没有回答是,仿佛没有听见她说这句话,倒是接着她上面一句话道:“那样也好,你去看看,他们差不多也该启程了。”霜儿应了一声,就要走。李太太叫住她,叮嘱道:“你别冒冒失失的,最好不要叫他们发现了。”霜儿点点头,笑了笑,一边盘算着,一边走出园子而去。 她想,做母亲的,为了儿女的事,实在很艰辛,为着小孩子出门去一趟,耽心这耽心那,茶饭不思,倒好像人家恋人之间没法子见面,害了相思病一样。这恋人只在彼此之间,为了这样一个情字,丢了性命的,古往今来也不在少数。太太生养了这么些个儿女,对于他们,都是用情深刻,将来少爷小姐们大了,少不得要出去求学问,如今一个也让她提心吊胆,再多几个使她耽心,她怎样受得了。霜儿虽然年岁也大了,究竟没有过恋爱,更谈不到为人父母上面去,因此爱情和亲情,她只认得一个情,觉得这两样情应该差不离,都是折磨人的东西,不要也罢了。先前绿萍做姑娘的时候,虽然是个下人,隔三差五也见她露个笑脸,后来嫁了杜二叔,再见她时,人倒无故老了许多,再也没有那种青春活泼的样子,在街上见到她时,她苦愁着一张脸,半天也不展开,旁人看了,也跟着难过。论起来,倒是像自己这样和“情”字不沾边的人比较快活些,由此,更是坚定了终生在太太身边服侍的决心。 她一路想着,不觉已转过了门楼,正放慢了脚步,眼光四处张望着,冷不丁路中间撞出来一个小女孩,挡着去路了。只见这个瘦骨嶙峋的女孩子,两手边都挎了个竹篓子,左边篓子装了满满的新鲜的鸡蛋花,右边油纸包着,是一些果干蜜饯,上面还半盖一块脏兮兮的帕子,揭开一半边,这个小人,看上去也不过同崇善一般的年纪,在这吃饭的点上,还在外面讨生活,不能不使人发生同情。霜儿往周围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便问她道:“小妹妹,你是一个人出来的吗?”小女孩昂了头看她,向她点一点,道:“姐姐,买一包杏仁吧,我娘做的,可甜呢!”霜儿笑了笑,把她拉到旁边一幢洋楼大铁门前,道:“这样吧,我看你这鸡蛋花倒好看,我买两朵,怎么样?”小女孩迟疑了一会儿,央道:“买一包果干吧,有杏仁,有桃干,还有冬瓜条,全部是一角钱一包。你买了,我还送你两朵花,好不好。”霜儿笑道:“我买两朵花,算五分钱一朵,照样给你一角。这些果干,你还留着卖钱。”小女孩望着她眨了眨眼睛,霜儿由她那眨眼之间,又生出许多怜爱,心想这个女孩,尽管穿着很破败,然而她的眼睛,那样干净明亮,和我们少爷的眼睛一样,只可惜生在不同的家庭,人生命运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差别。霜儿想着,便从荷包里摸了几张票子,塞在她手上,又自己从那竹篓子里,挑了两朵鸡蛋花,别在头上。女孩子接过来,数了一下,一共是两角,也不知道说什么感激的话好,只是弯腰鞠了三个躬,霜儿笑道:“你先别忙谢我,其实我要求你帮我一个忙。”女孩想也不想,听见她说要自己帮忙,拼命点了几下头,霜儿道:“你悄悄地去前面第四幢房子,帮我探一探,他们家院子里,有没有停着一辆小汽车。”小女孩很聪明,嘴里叫着卖鸡蛋花,卖蜜饯果干,装作若无其事得就走了过去。霜儿则躲在一处等消息。不一会儿,仿佛是苏管家把人给哄出来了,果然,顷刻间女孩就跑到了跟前,向她报告,没有一辆汽车。霜儿点点头,道:“这样子,我帮助你,你也帮助了我。我们扯平了。我还告诉你一个消息,那边巷子里,有几家的小姐,很爱吃蜜饯的,你去那转一转,准卖得好。”小女孩向她会心一笑,朝着她手指的方向跑走了。 霜儿心想,车子不在了,想必人已启程了,不过那也说不准,还要亲自去确认一下,才放心,于是继续往前走着,经过两道大铁门,苏家的洋楼,就在眼跟前了,那一道铁门,倒是大大的开着,只是果然没有见到汽车的影子,楼顶上的烟囱,也不见冒烟。她躲在外边院墙底下,悄悄得听动静,房子里竟是一点动静没有,这就令人费解了。按理说车子不在,应该就是载着苏家人和少爷已走了,可这大门洞开着,是什么意思?主人既离开,管家没有不锁门的理由啊。她正慢慢挪着身子想要去看个究竟,临到门边,苏管家一咳嗽,把她惊得退了几步,接上就听见天青的声音,似乎在同管家说话,道:“还没有回来吗?”只这一句,又没了声响,霜儿倒不懂她问还未回来的这个人是谁,自己只顾在墙根下逡巡了一会子,什么消息也没得到。这时,远远的仿佛听见汽车喇叭响了一下,也顾不得看是谁来了,马上低了头往回走。同那车子碰面时,特意拿余光扫了一扫,倒没太看清楚,车子里坐的是谁?等车子过去了,她又回头去看了两眼,这才看清楚了,是苏太太没有错,不过车子里倒没见着小少爷。她看时没格外注意,等到心里确定下来,却也惊觉人家也正看着她呢!其实这不过是一霎那间,她来不及多想,立马转过头去,脚底下走得飞快,生怕人家会赶上来,心跳还砰砰不止时,已走入李宅了。 第二十七章 处心积虑 霜儿对于这一次探听的结果,自己还犯着疑惑,可为了使太太安心,便扯了个小小的谎,说看见小少爷正在吃饭,大概吃完饭就可以启程了。李太太问说崇善没有哭闹吗,很乖的吗?霜儿也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漏了陷,只说看见小少爷在笑。果然这一剂定心丸起了作用,李太太用了一点饭,又端了碗龙骨汤上楼,看着水仙喂崇义喝下,这样才松了口气,自回房去睡下了。 恍恍惚惚间,仿佛看见崇善走在大街上,身边一个跟着的人也没有,这个地方,李太太自己也不很认识,街上的行人,全是陌生面孔,大家都不说话,连风声也没有。她尽力想要喊善儿,无奈拼尽全力还是喊不出声音。她急得跳脚,越是奋力往前跑,越是离儿子远了,眼看着儿子要淹没在人群中间,那种感觉,真是欲哭无泪,忽然之间,善儿似乎回转头过来了,是呀,他看见她了,他向她招手,她也赶忙向他招手,那意思是说,你跑过来啊,到妈妈这里来啊。就是这一招手的时间,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来一双巨大的手,把善儿向上一抱,人就不见了。她慌了,四处找四处看,看见一个花坛,花坛中间土堆上面,落着个荷包,仔细一看,那不是早上交给儿子的绣包吗,里面还装着一堆钞票。她又喊,儿子呀,你在哪里?喊了几句,忽然又伸出一手,捉住她的手臂,在那里摇撼,这一摇撼,可就把她给摇醒了。 睁眼看见霜儿,这才知道是一场梦。 霜儿道:“太太,你怎么了,出了这一身大汗。”李太太捂着脸,揉了揉眼睛,发觉脸上竟是湿漉漉的,转过去看那枕面,被泪水淋湿了一大片。霜儿道:“太太,你没有事吧。”李太太想,无端端的,霜儿不会闯进来把自己叫醒,除非是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不会梦里的情形应验了吧,这样就是一惊,赶忙从床上跳下来,一只脚踏了拖鞋,另一只脚光着就往外跑。霜儿提了另一只拖鞋慌得追了出去,一边叫道:“太太,鞋......”李太太跑出门,站在木楼梯上愣了一会子,等到霜儿追上来,给她穿了鞋,把一件细绒大衣给她披上了,李太太往下边一看,只见天井旁,站着苏太太家的天青,怀里还抱着小凤先。 李太太向霜儿问道:“怎么回事?”霜儿以为太太发了怒,便道:“是天青跑来说她家小姐病了,身子烧得很烫,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李太太一边走下楼梯一边道:“即是发烧了,那就赶紧请大夫呀。霜儿,你到我房间去,找一条毯子出来。”李太太说着,已走到天青面前,把身上披的绒大衣脱下,盖在凤先上头,道:“你明明知道她病了,就这样干巴巴得抱着,外面什么东西也不裹,路上吹着风,可不是更病了吗?”天青低了头,道:“我也是着急,老爷太太才出门,她就烧得厉害,我把原先剩下的一点退烧药给她吃了,我实在没有法子,只好抱她来求太太定夺。”李太太怒道:“你一口一个‘她、她、她!’‘她’是你叫的吗?一点没有礼数,我真不知道苏太太是怎样调教丫鬟的!”天青听了,很不服气,她从绿萍那里,早已知道了凤先的底细,半年前那一封匿名信,还是绿萍托她扯了个谎,递给苏太太的,因此她对于李太太,很有一点鄙夷,认为李太太首先在道德上,就不是很坦荡的人,不配在她面前做出那种拿腔作势的样子来。所以她听了李太太的教训,一句话也没有说,仿佛并没有听见什么,依旧低着头。李太太看她的样子,简直气不过,人家的丫鬟,自己也不好再讲,便从天青怀里,把凤先抱了来,探一探她的额头,再比对自己的,好像热度不很明显,再摸一摸她的身体,并不很烫,把食指放在她鼻下,感受到她的鼻息也很平稳,这孩子只是睡着了,倒不像发热的样子。这时,霜儿取了毯子来,李太太把毯子披上,在怀抱前打个转,把凤先围在毯子和她身体中间,这样就抵挡了四围吹来的风。她走上楼梯,又回转身来问道:“你们小姐时常由哪位大夫瞧病?”天青道:“医院的赵医生,就是我们太太病了,也是请他来瞧。”李太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是不主张看西医吃医药的,那种西药吃多了,没病也要吃出病来。你暂且把你们小姐放在我这里,等苏太太回来了,你和她说,我给你们小姐请了一位大夫在调理身子,等调理好了,再给她送还去。”天青应了一声,便一个人回去了。 李太太把凤先抱回房,没有多久,凤先醒过来,和凤姑玩笑,完全是一个活蹦乱跳的丫头,一点看不出来生病。本来,李太太不放心,想等她醒了,问问她自己觉得怎么样,这样看起来,根本用不着问了,更不必请大夫。直到晚上,凤先还是好好的,除了有点清涕,一切都很正常,晚餐吃下两碗白米饭,几乎赶上小崇善的胃口,在李太太看来,小孩子只要有胃口,那就比什么灵丹妙药还管用。李太太养过几个孩子,自以为经验很足,一点伤风感冒当然不以为意,因此就让凤先和凤姑玩在一处,白天他们怎样亲近,她也不干涉,夜里,见她们两姐妹难舍难分,干脆由娟儿跟贵卿两个带她们在一处睡了。 白天,天青总来,她听苏太太的吩咐,要想法子让李家的丫头把凤先带到街市上去。她来的时候,除了给凤先带几套换洗衣服和牛奶而外,还卯足劲偷偷和凤先讲,街上新来了卖艺人,小孩子究竟爱热闹,又好稀奇,凤先还是其次,凤姑听了去,果然闹着要娟儿带着上街。娟儿是新来的,挨骂挨怕了,她拿不准主意,又不敢向太太去请示,生怕太太误会她是自己图热闹,借着两个小鬼作为通行令,凤姑闹了一天,她呶呶捏捏的,始终也没答应。次日一早,天青在凤先床头捡了两个洋娃娃,依旧去完成昨天未完成的事业,走到人家门口廊柱底下,顶头碰见一个老太婆,一边往外头走一边“嘶溜嘶溜”吸着鼻子,天青想着,这个老太婆自己倒是从没见过,大约是李太太乡下亲戚,一想到是李太太的亲戚,不觉狠狠瞪了人家两眼,这才看清楚,这又丑陋又肮脏的老太婆原是在哭鼻子,眼泪顺着脸上沟沟壑壑淌下来,她抬手去抹,连带着鼻涕一起抹在手背上,天青是“恨屋及乌”,一点不施予她同情,反而高昂了头,同她擦身而过,鼻子里还要淡淡得哼一下子,只在这哼的一瞬间,仿佛被人家听见这鄙夷的声响,一只手攀上她的裙轴,生硬地扯了一下,她立刻想到那黄兮兮的鼻涕,胃里头开始泛酸水。那老太婆向她说:“姑娘,你是新来的么?我倒没有见过你?”说着话,眼里还不住涌出泪来,她抽开了手,依旧去抹。天青把裙摆捻起来望了望,看见那里指甲盖大小的一块,把淡蓝的颜色浸湿了,变成深蓝,而且还有扩大的趋势。她看见那老太婆站在那里,等她回答自己的问话,便道:“我是来串门子的。”老太婆忙道:“哦,小姐,小姐,我老太婆眼拙,你见谅。”天青倒:“并不是这样的……”想一想没必要同她解释,便向她点点头走了,没走几步,见黎叔急急忙忙得跑过去,向那老太婆道:“陆大娘,我们老爷还在用饭,太太请您到偏房去等一等。”那老太婆站住了,嘟囔道:“呵!我来看我的女儿,还看不得了?为什么要瞒着人?”黎叔踟蹰着,为难道:“也就是一会子的事…并不是要瞒人。”老太婆道:“你们不待见我,我就回去。你告诉你们太太,我不再来了!”黎叔跑过去拦她,这老太婆性子倒非常倔,力气又出奇得大,死活要回去。把黎叔弄得哭笑不得,站在那里,看人走远了,一个跺脚。天青看了一会子,想起绿萍曾经同她讲过,李家太太娘家乡下,那片的人又闭塞又蛮横,简直个个可以称为刁民,要不然她也不至于被人打晕了送回来——她对人不说自己从那山上跌下来——那种地方出来的人,会是什么好人,这个老太婆,还是李老爷的岳母大人,这样一副寒酸相!她越是这样想,越感到心上像爬满了蚂蚁,那裙轴上濡湿的一块地方,好像蛆虫身上无数条腿,慢慢攀上她的皮肉,在那里缓缓蠕动,不觉得浑身的汗毛孔都站立起来,随便扯了一块芭蕉叶,把那一块深蓝反复磨磋又磨磋。 这时,李老爷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李太太也在。李老爷看见她,首先向她点一点头,天青望见,受宠若惊,忙叫老爷好。李老爷挥挥手,道:“不必拘礼。你是苏家的人吧?”天青回说:“是。”偷眼看李太太,李太太也正看着她,她忙补充道:“太太好。”李太太也向她点一点头,随后走到廊柱底下去跟黎叔说话。李老爷站在那里,对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天青便站住不敢动弹。李老爷看起来心情十分不错,问她是否用过早饭,天青战战兢兢地回答说用过的。其实她洗漱完就赶这边来了,如今还饿着肚子。李老爷又同她寒暄几句,问她苏太太几时回来,替她向苏太太道谢之类的话。天青赶着一答一鞠躬,李老爷笑道:“现在民国多少年了,你们苏家还讲究这个?”天青倒一时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竟回答说:“是民国二十九年吧。”惹得李老爷哈哈大笑。 天青好容易应付完李老爷,趁李太太未注意,急着就往紫云斋赶去。这时候两位小姐刚刚起床,由娟儿侍候着穿好了衣裳,牵了出来站在房门口,凤先首先看见天青,嘴巴动了动,并没有说什么,但是对她笑了一笑,娟儿直望着房门里边,等着贵卿把两位小姐换下的小衣整理好,一块到大堂去用饭。天青变戏法似的在手心里变出两块巧克力,托着向前,凤姑看见,早早地张大着嘴巴,两个眼睛睁得圆圆,把牵着娟儿的手一甩,朝天青扑了上来。天青笑眯眯地把一块巧克力交给她手上,道:“你不去看耍猴子吗?”凤姑一边剥锡纸,眼睛也不望她,回问道:“什么耍猴子?”果然她睡过一夜,就把这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天青道:“就是东门集市上的耍猴子呀!今天逢圩,集市上可热闹呢!”凤姑听着,眼睛钉了她,道:“那你带我去。”锡纸剥到一半,已忘记了,只想着要去赶圩场。娟儿道:“她好容易忘记了这回事,你又给她勾起来做什么?我们太太不会答应的!”天青一边把另一块巧克力递给凤先,一边道:“做你们家的小姐真可怜,一点自由都没有!还不如我这个做下人的!”凤姑把锡纸剥完,正要把巧克力往嘴里送,娟儿想太太平常不许他们小孩子随便吃这些甜腻玩意的,一着急,伸手过去打算拦住她,谁知道用力过猛,倒把巧克力打落在地上,贵卿一脚踏出门,第二脚便把它踏了个稀烂。凤姑愣了两秒,猝不及防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娟儿忙把她抱起来,凤姑不肯,还是扯着嗓子哭,娟儿吓得不行,贵卿看看天青,忙问她是怎么一回事。天青也不睬她,走过去安抚凤姑说:“待会领你到集市上去买,巧克力糖果都给你买,还带你看耍猴子。”连说了三遍,凤姑才止了哭,定定得看着她,仿佛在问,此话当真?天青又郑重得点了点头。凤姑又望一望娟儿,娟儿茫茫然得,伸手去牵住她,给她擦净眼泪。 吃早饭时,就没有看见李太太,凤姑倒很乖,想着一会儿能出去玩,多吃了两个芋头丸子,天青守在旁边,也吃了一点粉。见娟儿给凤姑剥鸡蛋,把蛋黄剔出来,用小匙子一点一点给凤姑喂,蛋清往桌子上扔,贵卿伺候凤先,倒很小心,只是也要把蛋清捡出来,只给她吃蛋黄。天青认为那样未免浪费,况且凤先在苏太太家一向是喜欢吃蛋清的,便道:“你们家凤姑只吃蛋黄,我可知道我们凤先是爱吃蛋清的。”娟儿道:“太太说的,小孩子吃了蛋清不好。”天青道:“哪里不好?我从来没有听见说蛋清会有吃坏人的。除非是你的鸡蛋有问题。”说着,用筷子把人家扔在桌上的蛋清夹了一点,往嘴里送,娟儿赶忙要拦她,天青笑道:“我吃一点,看看是不是毒药…….”话还没有讲完,霜儿从楼梯上走下来,向空气中问太太去了哪里。倒是灶房的陈妈插嘴说太太送老爷出门,这会子还没回来。 两位小姐用完早饭,很快乐得各自牵了手,领着丫头们往心仪的方向走。娟儿正不知所措,忽然看见前面太太搀着个老太太迎面走过来,后头还跟着黎叔。凤姑跑过去,叫了一声妈妈,李太太却没有怎样敷衍她,仿佛很节约话语似的,只对着眼前老太太不住劝说。那老太太止不住的哭,丫头们都不认得她,楞楞得看住他们俩从身边走过去了。 娟儿看见了太太,心里面早敲起了退堂鼓,等到太太过去了,便上前去拉住凤姑。凤姑冷不丁感到手臂上一股反悔的力量,立刻扁了嘴就要哭,天青还未讲话,贵卿抢先道:“好了好了,我的姑奶奶,你行行好,我们这就走。”娟儿瞪大了眼看她,也不知道该听她的不该听她的。贵卿道:“这也没有什么,我们一共三个人,还怕看管不来么?四少爷进学堂以前,隔三差五总要我带他出去呢。”娟儿毕竟是新人,还是头一回冒险,心里怕得厉害,道:“不用请示太太么?”贵卿道:“我看太太跟娘家母总有许多话要说,我们马上就回来,太太即使发现了,不过是一顿骂。”她走过去拉住凤先的手,俏皮说道:“小姐,我为了你一个高兴,什么也不顾了。你得记着我的好。”当下便启程。 第二十八章 覆水难收(上) 一行人走到街口,远远看见前边确实围了一群人,叫好声不断,在那人头中间,一只小猴子被抛在空中,转了两圈便掉下去了,两个小人儿咿咿呀呀叫着,高兴地话也不会讲了,一个劲儿往前冲。贵卿不敢松懈,一只手紧紧抓住凤先,怎么也不肯放开,只是娟儿一下子没看住,被凤姑甩在了后头,天青紧走几步,将凤姑抱了起来。 几个人好容易挤入人群中间,看那耍猴人肩上挑着一只竹竿,竹竿两头分别站着一只小猴,众人屏住呼吸,只见两只小猴同时高高跳起,稳稳当当落在了另一头,引得众人连声喝彩,这时候,就有一只大猴抓了碗打着圈圈向看客要赏钱。为首的那几个人看见,转头挤了出去,这一下贵卿他们好容易站到内圈,丢了两个钱在碗里,那只大猴睁着水湾湾的眼睛,弯了弯腰,表示感谢。 贵卿和天青分别抱着小人,娟儿站在一旁,显得格外不自在,天青根本无心看耍猴,四周围去看,果然就发现对过那个男人,穿着蓝布衫,鬼鬼祟祟地看向自己,苏太太差她接应的那个人,想必就是他了。她想着,得先将娟儿支使开去,少一个人总是方便一点,便悄声向娟儿道:你先回去,若太太那边有什么动静,你赶紧来通知我们。娟儿讪讪地点头,看了贵卿一眼,见贵卿笑眯眯地正看得认真,也就转身走了。 一轮下来,人群渐渐散去了,耍猴人见这势头,也就停下来休息,贵卿抱着小姐累了,左右找娟儿不见,便将凤先放到地上,依旧紧紧牵着,四下张望。天青道:你别寻了,她早已回去了。贵卿犯着疑惑,娟儿胆子恁小一个人,怎么不招呼一声自己就回去了,心下渐渐不安起来,见日头也爬上来了,便向两位小姐请示回家去。凤先见耍猴人休息了,不说留下,也不说回去,天青于是弯了腰对她讲话,试图引导她留下看第二场表演,就是这个当口,凤姑盯着两只小猴出了神,突然右边那只小猴疯了似的,龇牙咧嘴往前一扑,向凤姑蹿去,凤姑受到惊吓,一动也不敢动,小猴子却从她和天青中间的空档窜出去了,贵卿看见这一幕,惊声尖叫起来,凤姑还愣在那里,半晌才哇哇大哭,贵卿反应过来,一把将凤姑揽在怀里,天青呆呆的,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一切发生太突然,不过顷刻之间,再望回来时,耍猴人并三只猴子,已不知去向了。 两三个路人围将过来,看这一滩热闹,有好事者向他们说道:姑娘,看看你们身上少了什么没有。贵卿顾着哄凤姑,并不理会他,倒是天青发现自己果然少了个荷包,就在她低头那一下子,瞥见一个蓝色影子从眼前一晃而过,再看时,凤先站的那个位置,已空空如也了。 贵卿哄了一阵子,看凤姑心绪平缓些了,将她抱在怀里,预备回去,听见她含糊不清地说痛,便去检查她的手臂,果然发现一道血痕,当下惊出了一身冷汗,心想回去铁定少不了太太一顿鞭子了,害怕归害怕,还是想着尽快回去给小姐处理伤口,天青却不肯走,向众人嚷说自己被偷了荷包,要人家帮助她去寻那耍猴人。贵卿腾出一只手扯她衣襟,见她依旧顽固地站着不走,索性要撇下她了,天青这个时候叫起来,说凤先不见了。 贵卿一个踉跄,脚下刚站稳,路却不会走了,天青慌忙拉路人问话,是否见过一个如此这般的女童,路人皆摇头,天青见贵卿已发了愣,从她怀里抱过凤姑,意味深长望了她一眼,贵卿也望着她,两个人仿佛对视了许久,其实不过三五秒,贵卿瞳仁的颜色渐渐淡下去了,天青向她说:你逃吧,我来向太太说明。贵卿道:不,我去寻她,我总要寻见她的。 贵卿使劲咬了咬唇,眉头一沉,又想到金珠,胸口竟狠狠痛了一下。 天青一时语塞,赶紧挪了目光,凤姑一声不响趴在她肩头,右脸滚烫的,隔了一件薄纱贴在她皮肉上,恍惚间好像是凤先趴在她肩头睡觉,口水流下来将她衣服漏透湿了,抬起脸来还咯咯咯得笑,叫人生气不起来。这样一个命苦的小人,不知道会落在怎样一个人家里,或者半道上就叫人弃了呢......她不敢再想下去,眼眶却红了。 贵卿眼泪也来不及流,边走边抓了路人问话,还没走出几步,天青赶上她,硬生生塞给她一双耳环,扭头走了。 贵卿管不了那么多,收了在荷包里,问了十来个人,终于有个婆婆给了点线索,说是从城西来的路上,听见有小女孩大声疾哭。这时候天已暗了,夏雷轰隆隆响起,一瞬间大雨侵盆而至,贵卿抬眼望了望,远远的在那乌云中间,倒有万丈光芒透将下来,就落在西边山头,她望了一阵子,便顺着那光的方向跑去了。 她永远也记得那天的天光,南安府的夏雷,她是再也听不到了。 第二十八章 覆水难收(下) 天青紧跑了一段路后便放慢了步子,不想噼里啪啦下起雨来,她瞧见不远正是绿萍的铺子,便抱着凤姑赶忙跑了过去。 大门虚掩了,屋子里暗沉沉的,她走进去,留了一道门缝,透进来的光线里看见张牙舞爪的尘埃,突然有点害怕,就要走,却听见楼上有盈盈的笑声,是绿萍在同人说话,不多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事成了,绝不亏待你。这声音耳熟得厉害,有段时间天天在耳边响起,她继续往下听,却听不真切,两个人在窃窃私语,像床底下的老鼠偷拆包装袋,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叫人听了头昏。她不便上楼,又不甘心沉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外边雨还未停,只听那二位说了许久的悄悄话,一个字也辨不出来,这个时候,就响起一阵婴孩的啼哭。 雨适时地收住了。 绿萍且不管孩子,先送客出来,天青心虚地厉害,立刻逃了出去。 快走到园子门口,看见早上那个老太婆由黎叔陪着,笑嘻嘻走了过来,她紧张地手心冒汗,怕迎头撞见李太太,在旁边躲了躲,却没见到李太太跟出来。老太婆仿佛远远的看见她,还同她点了点头,腰间的荷包随着她走路一荡一荡,看样子沉得厉害。黎叔也没有送出很远,马上又返回了去。天青松了口气,还没走到门口,就看见娟儿跑了过来。 娟儿几乎要哭出来,跑到她跟前向她说:不好了。 天青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娟儿道:“刚刚下大雨,小姐肯定都淋湿了,太太心情又不好,我们的事十有八九要露馅!”说着望了望天青身后,没见贵卿,又问道:“不会贵卿和凤先小姐还没回来吧!” 天青点了点头,不愿和她多解释,先把睡着的凤姑抱给她,指了指凤姑手臂,示意她小姐受伤了,然后问她太太在何处。 娟儿懵懵懂懂地指了指那面亭子。 李太太由霜儿陪着,正在牡丹亭里吹风,她心里烦闷地厉害,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偏偏那个不争气的哥哥又出现了,还带回来个女子。她娘上赶着来找她拿钱回去办喜事,指望那个女子给他们沈家留后,每每拿回可观的数目,依旧不知足,老爷本来就对她娘家人心有芥蒂,要是给他知道了,不晓得会怎样看待她。 天青走过去,叫了一声李太太,也不兜圈子,扑通一声跪下了,道:“凤先小姐叫拐子佬拐跑了。” 李太太脑子里嗡一声,也没听仔细,想起梦里场景,眼前一黑,倒下去了。 苏太太是上午到家的,同崇善吃了一点中饭,捡了几样礼物,随身丫鬟也不带,牵了善儿就往李家去了。李家门首一个人也没有,无人通报,她也就自顾自地走进去。崇善这些天在外面玩了个够,虽然快乐,却也想家,一个人跑在前头,喊自己的丫头贵卿,喊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回应,不免疑惑,便停下脚步来等苏太太,拉住她的手。两个人径直走到堂屋,站了一会儿,才有霜儿从楼上走下来,崇善高兴地挣脱苏太太的手,向霜儿迎了上去。 苏太太面有不悦,向霜儿问道:“你家太太呢?”霜儿走到她跟前,回说:“太太身子不太好,在屋子里头。”苏太太道:“既是这样,我也就不上去打搅了,你替我给她带个话,要她保重,我过几日再来看望她。”霜儿并没有心听她说话,看她嘴巴一张一合,闻见她的脂粉香气,香气一层一层地往上叠,九头蛇似的,妖娆地陆陆续续伸了脑袋出来,心里想着,苏太太真是体贴,闺女不见了,倒像个没事人似的,还打扮得格外隆重。她想着,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苏太太说完话,见霜儿没有回应,便将手边几个包裹放下了,向楼上望了一望便走了。霜儿拉着崇善上楼,太太房里,崇孝凤姑几个都在,小丁香安详地睡在她的小床里,善儿进门,李太太从床上爬起来,将他唤至床边,见他全身上下装备焕然一新,小皮鞋,白衬衣,格子背带裤,头发梳得油亮,她问他:“善儿,这几天和苏妈妈一起还好吗?”善儿点了点头,道:“干妈带了好些好吃的给你,在楼下,我拿上来呀。”李太太道:“我这会子吃不下,霜儿,你带少爷去洗个澡,换件衣裳,我不爱看他穿成这样。”崇孝听见说有好吃的,悄悄得就想要溜,李太太眼尖,大吼一声:“孝儿!”霜儿赶忙上去拦下了,崇孝哇啦一声哭了起来:“做什么整天关着我们在屋子里!我要出去!”他使出蛮劲,霜儿几乎招架不住,马上将房门反闩了。李太太道:“早知道这样,应当把黎叔留下,现在只有你一个人,早晚要管不住的。”霜儿道:“统共也没几个人了.......”自知说错了话,立刻住嘴。李太太听见这话,立刻就有眼泪落下来,从崇文走了开始,到绿萍,再到凤先,再到贵卿,不过几年时间,这个家走的走,散的散,已不像家了。老爷忙着工棚里的事务,时常也不着家,原先还有亲侄女帮衬,自香笙嫁人以后,一家子上上下下都由她一个妇人操持,如今成了这个样子,谁敢说这就不是她的过错呢?她累了,真想就这么躺下去什么也不管了,但又不甘心,她总归有点迷信,近来发生那么多事,该是菩萨怪罪下来,她唤霜儿:“把我柜子里的万年历拿来。”霜儿递过去,她翻了翻日子,觉得六月廿九倒是个吉日,心里便定下了那一天要去丫山庙里做几日净人,原本头一天她应把老爷叫上显得郑重一些,可老爷最近采矿的事业不景气,紧要关头,她不敢劳驾他,光光一个人去总是不好,想来想去,香笙正好刚怀上孩子,到菩萨面前熏陶几日,不是更好吗。她自己觉得很满意,即刻就想要去通知香笙,于是让霜儿把传话人金珠叫来。霜儿道:“金珠他们不是出门寻小姐去了么?”李太太仿佛凭空挨了一闷棍,方才好不容易的一点心安一扫而空,家里除了霜儿跟水仙,已经没人了啊,连做饭的陈妈也指使出去了,偌大的园子,只剩下他们几个人蜷在这么一方小角落里。 不一会儿,水仙来敲门,说三少爷醒了,喊饿,李太太才想起来,一家子人中饭还未吃过。陈妈早晨做好了饭食,这会子热一热即可,三少爷下不来床,水仙得照看着,热饭这事便交给了霜儿。崇孝这时候倒懂事起来,自告奋勇要去厨房帮霜儿做事,李太太想了想,放他去了,近来发生太多事,导致她真的神经敏感,这几个孩子她恨不能时时看着,生怕出一点点纰漏,要是再有一个出了什么问题,她可真的受不住了。 霜儿将饭食热好,同崇孝两个人一趟一趟地送上楼,苏太太拿来的几个包裹也一并拿了进屋里,孩子们乐呵呵地拆开,红豆糕、凤梨酥、奶糖,各自分了去,拆到最后一个,是四四方方的小盒子,倒有点重量,霜儿凑过去看,上面连串奇形怪状的文字,且散发出徐徐香气,她拿给李太太看,李太太认出来,这大概又是一瓶巴黎香水,苏太太以前送给她一瓶过,没几天叫善儿打翻了,整个园子香了好久,她看了看,便递给霜儿:“送你了!” 霜儿战战兢兢地接了过去,她倒不很渴望这个东西,但不明白究竟太太是什么意图,可又心有灵犀地感知到些什么,具体是什么,她说不出来。 晚间,黎叔他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把白天探听到的消息,挨个地跟李太太做汇报,可说来说去也没有确切消息,连着寻了三天,可以说把这南安城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一点线索都没有,这样看来,凤先应该已不在这城里了,三天时间,足够走出省城了。 再这样全家出动寻人还有什么意思呢?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这件事情,她不预备主动告诉老爷,一来凤先到底不是她李家的人,二来老爷本身就对她娘家的各种事抱有一丝不悦,凤先的身世又不磊落,她不要再叫老爷心烦了。老爷走了几日,按往常也该回来住两天了,若是家里鸡飞狗跳的,佣人也没有一个,那怎么行呢。于是李太太吩咐大家,让大家明天不要再出去了,各自回去休息。黎叔便领着众人退了出去。 第二十九章 不测之渊(上) 转眼到了六月廿八,已至盛夏,天气炎热,屋子里闷得慌,崇义趴在窗前,望出去,就望到那几株月桂。今年的桂花开得早,空气中全是那股香气,甜甜的,混杂着太阳和雨水,飞鸟和云朵的味道。使他想起一个人,他的大哥。大哥最喜欢吃绿萍丫头做的桂花糕,真的好吃吗,其实也就那样,他就不怎么爱吃。可如今两个人都不在了,他倒有点怆然,上次吃到桂花糕是什么时候?是几年前了罢,一片还没有吃完,咬了两口,就扔回钵子里了,还是大哥捡起来,乐呵呵得放进嘴里,他如今在哪里?是否也想念着绿萍丫头做的桂花糕呢? 水仙这时候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把大蒲扇,惊叫一声,就把他的思绪打断了,“我的祖宗诶,你怎么爬起来了!”崇义有点不悦:“大惊小怪做什么,我已经好了,你看,一点问题没有!”他故意原地转了一圈,又跳了两下,水仙赶忙上前抱住他,“快别疯了,躺下吧,叫太太发现,少不了一顿骂!”这一抱可了不得,崇义觉得又暖和又舒服,要她抱久些,嘿嘿得笑,水仙赶忙放开他,气得脸也红了,囔囔道:“你再这个样子,我只好让太太另找人伺候你了。”崇义笑道:“另找人?霜儿么?还是娟儿?”水仙道:“就是陈妈来替了我都行,我不要伺候你了,我伺候四少爷去!”崇义道:“那可不行,你说什么我听就是了。”他说着一骨碌滚上床,侧身躺好,望着她笑,末了问道:“你一个人伺候我们两个人,累不累。”水仙道:“不敢说累,却也没有其他姐妹那样悠闲。”崇义道:“我也是这样想,要不我和妈说说,给崇孝另寻一个,把你派给我。”水仙道:“你另寻一个好了,我还是愿意服侍二少爷。”崇义道:“他有什么好?顶没骨气的一个人。”水仙不做声。他又道:“如今他在学堂里,这也没外人,你坐到我旁边,和我说说话,给我扇扇风。”水仙道:“我可没那闲工夫,外头一堆事等着我干呢!你乖乖躺着,别生出事来,我就要拜三拜了!”说着,就要往门外走。崇义一骨碌翻身跳起,抢先把门给堵住了,就是不让她出去。板着她的肩头,将她拉到床边,哀求道:“好水仙,你给我扇扇风,床上这样烫,我根本睡不下。你给我扇着,我睡着了,也就不劳驾你了。”水仙拗不过他,只好坐下来给他扇风。扇了一会子,崇义还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她,她手也举酸了,正是这个时候太太走到连廊上向楼下喊金珠,没人应她,水仙跑出去听太太有什么吩咐。李太太让她把金珠找到跟前来,仿佛是有很要紧的事情,因此她跑得很快,在园子里撞见霜儿,霜儿问她急着跑什么,她说太太急着寻金珠,霜儿道:“你别忙了,我正要去向太太汇报。”李太太这时候也走出园子里来,看见霜儿道:“我这记性真坏了,明天就要上丫山,至今还没有同香笙去说!”霜儿道:“我昨儿已和金珠讲过,天还没亮他就上山接人了。”李太太笑道:“你办事总是很好。”她很满意,还要问什么,霜儿已说在她前头:“我刚刚把香笙的屋子收拾过了,她过来就可以住。”李太太点点头。 香笙自从有了身子以来,除了每天早上起来要吐,其他一切如常。她四肢纤细,皮肤白皙,近期两颊反而愈加红润,人家都说她怀的大概是个女孩子。邮政所的工作已被罗先生退了,她赋闲在家,无聊得厉害,有一天,罗先生不知从哪里借来一部留声机,两张黑胶唱片,吃过晚饭以后放给她听。两个人坐在连廊下乘凉,月光像一块巨大的纱帘罩下来,那光就着夏夜的风,是温热的,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罗先生给她扇风,山里蚊子多,一只只泼辣得很,他把腿伸出去,扇子在她身子上下轻轻拍打,没过几天,他手上腿上全是蚊子叮的红包,被他抓破,结了疤痕,香笙发现后,又好气又好笑,从此不肯坐在外面乘凉了。 罗先生说孕期听音乐,将来对孩子很好,她觉得好笑,那个小人,兴许耳朵都还没有长出来,怎么会听得到。罗先生一口咬定,说这叫“胎教”,她也就笑眯眯地听下去,有几首熟悉的音乐,早几年她在苏太太家听过,那时候她还被人称作“麦小姐”,如今她已是要做母亲的人了。时间过得真快啊,那时的记忆已经开始褪色了,那个名字,她竟可以心平气和地想起了,简直不可思议。好多年没有他的消息,想必他也已成家,也许要做爸爸了,像她一样过的很好,有人照料他,陪他听曲子,在夏夜的月亮底下乘凉,是啊,这样多好。他走了,她再也没有走出去,不也皆大欢喜吗?她这样想着,抬头看见罗先生正对着她笑,她也笑,把手伸过去叫他握着。 麦小姐消失了,这世上只有罗太太。 这一天,罗玉凰一大早接了一个电话,很急着出了门,香笙起来时,屋子里已空了。香笙照常收拾屋子,收到一半,忽然听见对过理发店里人声嘈杂,再一听,女人的嘶吼小孩的哭喊男人的辱骂混在一起,好像有许多人在打架,情况不妙,她走出去看,只见丁大姐抱了两个孩子坐在门边大哭,理发店里乱做一团,几个大汉将里头像样点的家具全数往外扔,香笙跑过去,正是一个椅子飞将出来,差一寸砸在她身上,惊魂未定时刻,又是一面镜子嘭的一下落在她身旁,镜片四处飞溅,她还来不及闪躲,手臂上就被划了道口子,乒乒乓乓不停,围观一个大姐见她手臂上血落下来,就是一声尖叫,里边一个光头大汉转过脸来,见伤及无辜,对方又这样穿着打扮,想来不是寻常妇人,怕别是哪位官太太,心下一个紧张,呵斥了众人暂时收手,香笙顾不得许多,依旧走过去扶起丁大姐,拿眼看屋子里几个人,鼓足了气力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光头大汉歪了歪嘴,指了丁大姐道:“她男人欠钱不还,我们当然要使点手段!”香笙道:“既然知道他们还不上,砸人家屋子有什么用?”光头大汉一步跨到跟前,香笙心下一颤,怕得要命,本能抬手先护了肚子,血水滴在她粉白丝绸的裤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红印。 人群里有人叫了一句:“罗太太!”香笙顺着声音看过去,原来是刘姐,正在拼命得伸长了脖子望着她这里,香笙见光头大汉停了脚步,也是愣在了那里,眼睛还钉着自己看,她怕得手心冒汗,大气不敢出,心里默念了几遍阿弥陀佛,空气静得厉害,这时候又听见刘姐在同人说话:“连局长儿媳妇也敢打,啧啧啧,了不得!”光头大汉一听,攒好的气势立马消了下去,说出的话也带点结巴,转脸向丁大姐道:“我们也是在这条道上混饭吃的,你男人欠钱不还,人家雇了我们来,咳!”说完又转向香笙,抱拳道:“这位夫人,多有得罪!”大手一挥,带上几个兄弟走了。 众人皆散去,香笙这时候才感觉手臂火辣辣地疼,丁大姐依旧坐着地上不肯起来,低着眼睛哭啼,话也不说一句,哪里也不去看,刘姐不知从哪里拣来一把烟灰,把香笙手臂抢了过来,伤口上一撒,自己倒像个没事人似的,搀着香笙就往对过走,边走边说:“你管她做什么呢?赌这样东西,最是个无底洞,我看她们家是走到头了。”香笙心里一沉,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回头去望那对面的铺子,她不信,丁大哥那样老实一个人,怎么顷刻之间就变成了一个赌徒。刘姐道:“别看了,你这样帮她,她也没多看你一眼,这种人还是离远点的好。”将她送至屋内,自己又去请了大夫来替她包扎伤口,风风火火地,替她把后院的衣服也洗好晒上了。罗玉凰请她对香笙多多关照,时不时给她点好处,她也算是尽心尽力。 那个早上,晨光刚刚普照大地,早肆的吆喝声刚刚响起,真是漫长的一个早晨。 第二十九章 不测之渊(下) 刘姐走后,香笙吃了点粥,两口还没下肚,又全吐了出来,她坐在椅子上喘息,间隙望了对过一眼,理发铺紧闭了大门,门头牌匾掉了颗螺丝钉,斜挂下来。阳光透过梧桐叶照进门厅,打在茶桌上,她顺着那黄色光线看过去,茶桌上的电话机有一半落在那阳光里,金光闪闪,分外好看。她看得出神,忽然丁铃铃响起了电话声,她吓一跳,急忙接起来,原来是罗玉凰打来的,他在电话里头特别兴奋,说是有人发现一条非常非常好的矿脉,他要下去看看,中午不回家,晚上也许不回,也许回。香笙说好,又耽心他的安全,嘱咐了几句。挂电话时还听见他在那边同别人说话,哈哈大笑,开心得了不得,可她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只觉得心里莫名沉重,仿佛有凄凉笼下来,罩着她的心。 那日头的光线一寸一寸移到她脸上来,她呆坐着,挂钟咚咚咚敲响了十下,她也浑然不觉。大门外有个人探头探脑地往里边望,望了半天才叫了句:“小姐!”香笙像从梦里惊醒,往外头猛的一望,明晃晃的白昼光景只叫她一阵眩晕。外头那人抬脚走了进来,她才看清,是金珠。 她连忙请金珠坐下,金珠不敢,立在一边。香笙笑道:“你跟我假客气什么呢?让你坐下你就坐。”金珠道:“我这一身汗,只怕弄脏了你家椅子。”香笙疑道:“你从前可不这样的。”金珠生硬地扯了扯嘴角,变成苦笑,也不回复她。香笙道:“姑妈让你来的么?”金珠道:“霜儿让我来接你,说是太太和你约定好的。”香笙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是了,我竟完全忘了这事。”李太太前几日是托人捎了口信来,让她备好衣物去庙里一同做几日净人。金珠站了一会儿,也就自动坐了椅子,香笙让他自便,自己到屋里打包衣物,天气炎热,要带的衣物简洁,扎起来只有一个小小的轻便包裹,她理好后便走出来给罗玉凰去电话,电话那头却一直也没有人,她找来一张便签,写:山下5日,勿念。金珠自己倒了杯水,刚好喝完,两个人一同走出来,香笙锁了大门,走到街上,丁记理发店依旧大门紧闭,里头隐隐传出孩子的哭声,沿街走到拐角,听不到了,日头渐渐上移,催着她往前走。 金珠走在她侧后方,一句话也不讲。香笙很觉得反常,但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对劲,便主动和他去问话,把李太太跟几个孩子的情况都问了个遍,金珠只说“都好”,也不细答,问到贵卿,他不说话了,香笙寻思这两个年轻人该不会是吵架了,也没多想,静默着走了一路。 日头缓缓爬上头顶,香笙穿一件雪青衫子,闪蓝如意小脚裤,因走得急,脸上有了汗,便拿了帕子来擦,回身看金珠,脸庞晒得红红的,整个人面色惨白,唇色发紫,脸上倒没有汗,晃晃悠悠地走着,眼睛快要闭上去了。香笙赶忙扶住他,找了路边一棵大树过去,让他坐在荫凉里。下山路才走了一半,这会子路过一个人也没有,讨不到水喝,香笙道:“你在这里坐一会,我去给你找点秤砣子,这山上到处都是。”金珠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也坐下,“一点暑气,没大事,我停一下就好。”香笙也就陪他坐着,暗自思忖,金珠这样好身子骨一个人,怎么会轻易中了暑气。再近看他,惊觉他憔悴不少,整个人老了不下十几岁,头发竟也浅了一片,香笙感到这其中一定有事,心里踟蹰好久,却不知该怎样开口去问,两个人在沉闷的空气里坐着,也不说话,金珠闭着眼睛,身体微微晃动,呼吸沉重,一声一声的叹息。 金珠坐了一阵,面色渐渐恢复,身上也有了汗,便招呼香笙继续赶路,这一休息,下山的时间拉长了许多。两个人都饥肠辘辘,肚子叫声此起彼伏,好似一首交响乐,香笙道:“看我,走得急,炉子里几个红薯好容易热了,却落在那里。”金珠也不看她,也不搭话,但步子明显慢了下来,几乎同她并肩。太阳此时隐在云层里,空气爽朗一些,香笙再要说什么话,忽见金珠竟一个人在那里巴巴地落泪。她顿时惶惶,冥冥中好像感知了什么,胸口隐隐作痛,快走两步,赶在金珠前面,转过头去,就这么望着他。 他停下来,站在山路中间,突然掩面而泣。 香笙扒开他的手,注视着他,微张嘴,目光坚定而强硬,呼吸却艰涩异常。 金珠终于开口道:“贵卿走了,凤先小姐走了,她们都走了。” 香笙道:“走了,是什么意思?”话音未落,一阵天旋地转,差点跌倒。金珠赶忙伸手扶住她,正是这个当口,一辆车擦着两人疾驰而过,搭着风的势头,扬起漫天尘土,吹得人满脸都是,车子里坐的人正是胡宗平,他在那一晃而过间,看见一个雪青色的影子,心跳加速,赶忙让司机刹车,车子远远停在路边,他回过头去看,见香笙和一个陌生男人站在一块,身体挨得很近,脑子里迅速窜起一股无名火来。他坐着看了一会,脖子向后扭,扭得酸痛不已,愤恨地朝椅背捶了一拳,挥挥手,让司机继续往前开去。 金珠把整件事说完,长舒一口气,心情豁然许多,依旧迈步往前走,香笙走路飘飘然,像做梦似的,她没落泪,但心痛地要命,总觉得哪里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一切都太不真实,是捏造出来的谎话。她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凤先被人拐走了,贵卿去寻她,两个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像从来就没出现过一样。 走到山路尽头,金珠跟她告别:“我走了。“他顿一顿又说:”去找贵卿,找到了,就和她成亲。”香笙才从梦里醒过来,她一点不觉得惊讶,从衣兜里把随身带着的荷包拿出来塞给他手上,金珠不接,说:“贵卿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我不要。”香笙没法子,把手上镯子解下来,扯了个谎道:“你找到贵卿,把这个镯子给她。她喜欢这个,我答应等她成亲就送她。”金珠便接了过来,收好在裤袋里,向她点点头,道:“总有一天,我们大伙会再见的。”香笙这时候哭了起来,让他快点走,趁天亮赶出城去,她心里空落落的,金珠已走得没影了,她还直挺挺站在原地,骄阳热辣辣扑在她的脸上,好像万针齐发。 第三十章 无妄之灾(上) 李宅上午有一阵忙,李老爷叫了师傅来安电话机,李太太原对这样东西不大喜欢的,在苏太家见到过,太咋呼,总是突然响一声,吓人一大跳,但经过诸多事情以后,她认为还是有点必要了,老爷在山上的办事处里也有电话机,联络起来总是方便,香笙家里也安着电话机,闲来还可以聊上几句,苏太家电话号码给过她的,她已忘记放在哪里了。 安电话机过程不太顺利,因为老爷不在,安在哪个位置李太太想了好久,师傅坐在门厅喝茶,喝到中午,把午饭也吃了,李太太才决定安在客堂。这样一来,直到下午才将电话机安好,打发走了安装师傅,李太太坐下来,霜儿递上茶水,她凭空一捞,竟未拿住,连带杯托一道跌下去,碎了。李太太吓了一跳,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她的心咚咚咚跳得厉害了,霜儿去厨下取来苕帚,正自清扫,这时候黎叔匆匆走过来,向太太汇报,说有人在古驿道见到一个人,像是大少爷,穿着灰色军服,腿受伤了,被人搭着走。太太怔了一怔,好像自言自语:“怎么,还知道回来?”说着眼睛已红了起来,红彤彤的,看上去非常可怖。霜儿丢了苕帚上前去扶她起来,发觉她背上竟湿了一大片,轻轻叫一声“太太”,李太太去拿电话,拨给老爷办事处,话筒拿起来,又盖回去,她慌得拿住霜儿的手,叫她快去把金珠找来,霜儿跑出堂屋,她晓得金珠不在的,便找了银珠过来,太太又吩咐黎叔,到外面叫一辆马车,即刻就要去一趟古驿道。 香笙走到李宅大门口时,太阳将要落山,天边黄澄澄的一块,是火烧云,她望了一会,差点把眼睛烧坏了,走进园子,园子里冷寂得很,一个人也见不到,她径自走到堂屋,发现那正中红木茶几上新安了电话,桌下丢着苕帚和碎瓷片,她叫霜儿,没人应,楼上几间屋子也都没人,复又下楼,拾起苕帚,把那一地狼藉清理好了,发觉有些渴了,便走到厨下,舀了一碗清水来喝,几口下肚,恍惚听见外面有人在谈话,一个人说:“这时候去找,找得到吗?“另一个人说:”你怎么能体会到,做母亲的,只要知道他曾经到过那里,即使人不在了,去那里呆上一会子也好。“香笙听这第一个人讲话,倒像水仙的声音,果然那声音由远及近地,已到门口了。香笙唤道:“水仙,你们在说什么?”水仙踏了进来,看见香笙,忙上前去将她举在嘴边的水瓢抢了下来,惊叫道:“姑奶奶,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怎么能喝凉水呢?”香笙道:“我不讲究这些,你们方才说找人,是找谁?”水仙和陈妈对视了一眼,道:“有人说在哪里见过大少爷,太太知道了,便往那边去了。”香笙道:“是哪里?太太哪时候去的?身边带着有谁?”水仙想了想道:“我不很清楚,也是听玲春说的。”香笙觉得这个名字很陌生,想来应是新进的丫头,贵卿走了,崇善总得有人照料。厨娘生起了炉子,水仙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个青瓜,递给香笙,笑道:“你在这里等一会儿,玲春就会来的,你不妨问一问她。”香笙听了她的,搬了椅子坐在一旁,帮陈妈往炉子底下添柴火,没添几根,果然有人踢踢踏踏地走了过来,嗓门很大地喊道:“哎哟,可把人饿坏了。”那人走将进来,门外的日光倏忽一下灭了,水仙笑了起来,走到香笙背后,“你看,她来了。“香笙抬头看,只见一个身材很魁梧的妇人,背着光,看不大清楚脸,身上穿着蓝夏布衫,将腰间的肥肉一圈一圈勾勒出来,香笙站起来,不及她下颚,需要昂首看她。她走到锅灶旁边,非常不客气地从那滚烫的蒸屉里拿了两片发糕,囫囵放入嘴里,一边跟香笙笑了笑,又去拿鸡蛋。水仙扑哧一笑道:“你看,她和小少爷配不配?”香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肚子也不自觉咕咕叫了起来。水仙向陈妈问道:“饭菜快好了么?”陈妈摇了摇头,水仙道:“你也是仗着太太不在,偷懒偷过了,我们少爷早饿了,使我来讨吃的。都这个点了还没开饭,若是太太知道这回事,非扣你工钱不可。”陈妈一脸为难道:“这厨下所有活都是我一个人干,我怎样忙得过来呢?总说要再招个人进来,说了大半年,也没见着人影。“水仙听了,自知错怪了她,便道:”太太这几日忙得头昏,老爷又不着家,也不知道使人去贴启事没有,等霜儿回来,我和霜儿去说,霜儿自然会提醒太太,你再辛苦一阵,我想很快会有帮厨进来的。“玲春向陈妈道:”我们少爷可是饿得哇哇叫了,我先拿几块糕点去给他填填肚子,等饭菜好了,你再喊我。“说完,她自顾自地取来食篮,装了满满一屉发糕,末了还觉得不够,又拿了几个鸡蛋在怀里掖着,走过香笙旁边,停下来看了她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鸡蛋给她,对她笑笑,走了。香笙忽然想到,还有事情要问她的,连忙叫住她问道:“太太去了哪里,你可知道?””是驿道上,他们在那里见过大少爷,我想太太去了那里。“是那个地方,香笙想着,她也想去看看,假使路上碰见太太,便同太太一道回来。 她草草地吃了点东西,水仙还在那里等着饭菜做好给两个少爷送去,她没同水仙说,悄悄地走了。 夏夜六七点钟,黄昏刚刚沉淀下去,沿街铺子有的门口安了电灯,也许为着省电还未亮起,幸而天并不暗,脚下的路是一清二楚的,香笙凭着记忆走,她想到那个地方去,但又害怕什么,她走了一天的路,脚底已没有知觉了,反而走得快,路过卖灯笼的铺子,买了一盏,擎在手里,一来照明,二来万一姑母一干人迎面走过去,方便互相照见。 最好的结果,是把崇文找见了,领回家里,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照常过日子,她也知道这是不切实际的,但每走一步,往日的记忆就笑眯眯地向她迎上一步,渐渐地走到荒凉的大道上,暗夜里除了蛙声,就是她自己的心跳声。偶有醉汉晃晃悠悠地同她擦身而过,嘴里呼出臭气熏天的酒气,她堤防着。不远处就是万花楼,却没有听见女人们的吆喝声,比从前凄凉许多。楼前两盏红灯笼,幽幽地闪着光。 渐渐走入浓浓的黑夜,空气里有苇花和苍耳草的味道,路边一棵花树,树枝长到半空中横贯成一座拱桥,起风的时候,有白色花瓣雨落下来,积在煤屑路上厚厚的一层,走进了可以看见,踏上去沙沙作响,等踏过了,细碎沙沙声仍不停。 她定住了,隐隐感到,身后有人。 第三十章 无妄之灾(下) 还没等她回过头,身旁闪过一阵风,一双手伸了过来,将她两只手反绞了,往路边林子里拖去。灯笼打翻在地,她大声疾呼,拧过身子,妄图摆脱纠缠,无奈那双手力气太大,她几乎就要隐没在林子里了,她看见路的那边有人,大声喊救命,然而那人竟飞快得跑走了。她听见脑后的喘息声,几乎心灰意懒,她想哀求,我是个要做妈妈的人了,喊出来的话却嘈杂不堪,连不成句子,那人没有一刻停手的意思,依旧将她往黑暗里拖行,她仰头看见从林子缝隙里漏下来的月光,那人蒙了脸,脖子上戴一块狗头银牌,将月光反射成一把利剑,刺入她瞳仁。 她流下泪来,想到她的玉凰,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心下一横,大不了同归于尽了,正要做最后的挣扎,砰砰两声枪响,仿佛就在耳边,林子里呼啦啦飞出一大群鸟儿,身后那人吓一大跳,拉着她一起跌在地上。香笙反应过来,迅速甩开那人的手,往大路上跑去,那人紧跟其后,在林子边缘将她捉住了,香笙对着他的手臂就是一大口,那人哑着嗓子叫了一下,忍住再未发出声音,仍然不肯罢休。 不远处木楼里,慢慢走了许多人出来,往林子这面探看。 香笙仰头狂叫,不知道在喊些什么,把咽喉也喊痛了,人们渐渐地围过来,那人终于丢下她跑走了。她愤恨至极,脱下一只鞋子向那人跑走的方向狠狠掷过去,继而嚎啕大哭,哭了一会子又笑了起来,看客围住她,讨论这个疯女人是否与那枪声有关,她立在黑暗边缘,赤着一只脚,瞪圆眼睛寻那只灯笼的下落。 她披头散发地从林子里出来了,晃晃悠悠地,走到对过的田地里,空气闷闷的,像有一场雨,她在田边坐了下来,把头发捋顺,扎成一个麻花,此起彼伏的蛙声中间,只听见她轻轻地哭,要不是有了孩子,她宁愿即刻去死。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小汽车驶过,一个男人从车上下来,将她扶了进去,他说什么话她听不到,此时她又聋又哑,只剩一双眼睛,蜷在后座,望着窗外,这场雨还是没下来,回家的路真漫长啊,她累了,无比困倦,但不敢闭上眼睛。 车子停在矿场平地中间,香笙从车上走下来,抬头看了看,头顶是一轮惨白的上弦月,男人一路护送她,她也没有说什么,踉踉跄跄走到家门口,推开门,忽然有了知觉。 玉凰没有回来过,电话旁边那张便签还躺在那里,她把每个房间的电灯都捻亮了,发觉茶几上竟有了灰,仿佛时隔多年回到这里,其实不过半日而已。 她和衣躺下,电灯亮了一夜。 罗玉凰第二天回到家,路过丁记理发铺,见里头夫妻两个正在夺一张椅子,女人朝男人脸上吐唾沫,嘴里骂爹骂娘,脚底来回踢打,整个就一泼妇样子,他也不好劝,心下暗想,这女人同男人一旦发生矛盾,女人便比男人还要男人了,往日贤淑面貌一概丢到脑后,只要当下得一个痛快。一万个幸好,他娶的女人是个例外,跟她在一起这些日子,还从未见她红过脸。未来的几十年,她都会是这样轻柔和煦,他也不会叫她生气的。这样忖着,就觉得有很久未看见她了,真是怪想的。 他快步走到门前,只见大门紧闭,便敲了敲门,轻敲了两下,重捶了两下,里头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掏出钥匙开门进去,只见大白天电灯通通亮着,走到房间去,看香笙侧躺在床上,穿着平常衣服,衣服上一大块一大块的泥斑,有的印在了床单上,手臂上缠着一道纱布,血水渗了出来,她脚上剩一只鞋,脚腕处还有几道长长的红印子,他心头窜起一股火苗,分明香笙受人欺负了,正要叫醒她问询,却见她头发乱挽,两颊潮红,用手背探了探额头,烫得吓人!他惊得后退两步,赶紧拧了湿冷毛巾来给她敷上,这边赶忙拨电话从车队叫来一辆车,把香笙抱上去,一路开到西华山医院。 车子停下来,香笙倒醒了,虚弱无力地握着罗玉凰的手不放,他看着心疼地要命,摸她额头轻声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子?”香笙看了看窗外,西华山医院几个红牌大字,她使劲摇头道:“我们回去吧,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不行,来都来了,做个检查,叫大夫瞧一瞧我才放心。”他一边说一边打开车门。香笙扯住他的衣服,艰难地把喉咙提高了一个调:“我听人讲,怀着孩子要避讳这种地方,我是死也不要进去的。”他有点恼:“真是空穴来风!”她闭着眼睛,不要听他讲话,从眼角里漏出泪来,罗玉凰没法子,总不好强押她出来,只得将她留在车里,准备把相熟的大夫请出来。 香笙还是不乐意,朝他喊过去:“你再往里走,我不要你了。”罗玉凰真是心痛,站在台阶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香笙又道:“不过是昨夜里受了点凉,回去被子里捂一捂就好,何必非要进去那里?”罗玉凰闹不准,然而看她这样决绝,便退了回来,心里头还打着问号,上了车,把她揽在怀里,一只手枕在胸口给她垫着头,顺便探她鼻息。香笙方才那股子气焰顿时瘪了下去,软绵绵地倚着他,闭了眼睛。 他想不通,又拗不过,吩咐师傅开回去,究竟不放心,若是情况好转也就算了,但凡再恶化一点,他也要狠下心来。 回到家,他重新替她包扎伤口,熬了姜汤喂她喝下,让她窝在被子里闷汗,哪也不敢去,守在床沿。香笙闭着眼睛,睡不着,做了亏心事一样,脑子里反复回放树林里荡在她眼前的那块银牌,好容易入了梦,还在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叫出声音,她不敢生病,她要快好,好像病好了那个噩梦就醒了,谁也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她自己终究也要忘记的。 病症好像同情她的痛苦似的,等她醒过来,身子轻了好多,突然有了力气,魂灵归位,汗发出来,衣裳湿了大片,罗玉凰趴在床沿睡着了,她就这么静静看着他,伸出手去抚摸他的头发,他便醒了。 香笙笑盈盈的望着他,他也向着她微笑,见她两颊潮红退了下去,探她额头远不如先前那样烫了,长舒一口气,心里有许多话,急切想要问清楚,然而欲言又止,怕掌握不好态度,有了质问的嫌疑,让她误会,于是他只是轻轻问她饿不饿。 香笙点点头,她两天没有好好吃饭了。他说,我们下馆子去,香菇酿豆腐,要不要吃。 空气松懈了下来,她换了一件银红衫子,坐到镜子前去梳头,本来梳了两只辫子,想起姑母曾笑她已为人妇了还整天扎两条辫子装黄花大闺女,她马上将头发打散了,重新扎了个发髻,罗玉凰怕她吹风,拿了件袍子给她披上,临出门前她看了一眼,电话机旁边的便签不在了。她挽着他走到门外去,斜阳照进连廊里,此起彼伏的蝉声,对过理发铺里静悄悄的,大门紧闭,门外加了一道锁。 她紧紧地挽住他,向前走去。 第三十一章 物是人非(上) 这一年的夏天好像仓促地结束了,接近秋分,下午总有一场雨,一直要落到月亮出来,绿萍的铺子是不打烊的,小小的两层骑楼,连同后边院子,永远人满为患。除了她一间卧房,剩下的全是吵嚷声,她儿子从早哭到晚,她也听不见。她烦这个儿子,依旧把他养在身边,不过可怜他,同苏太太开玩笑间说起,要把儿子给她,但听苏太太口气,似乎不大情愿,她也就算了,但咽不下那口气,苏太太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崇善那样大了,一切都好,李太太视他如命,唤她一句干妈,已经是最大的恩赐。苏太太仿佛只要他,好像情人之间似的,认定了是他,换做别人再好她也不见得喜欢。有些事就是这样的,旁人看不透,只有中间人才晓得那种滋味。 她原来喜欢热闹的,从前崇文少爷过生日,家里宴请宾客,她很早起来匀脸,会涂香粉胭脂,穿艳一些的衣裳,太太说她也不打紧,她不在乎,有时请了剧团来家里唱戏,她端着茶水在众人间穿梭,余闲时立着听台上戏子唱词,也跟着大家笑一笑。她喜欢那样,大家都一样,花上半天在那里听戏,真正的众生平等。现在这样她也喜欢,牌桌上有人欢喜有人愁,她是置身事外的一个人,一屋子的人心如擂鼓,唯有她的心跳和气安宁。 钱来的快,好像做梦一样,囤了几条金链子,现几年,佣人难找,她花重金招了两个机灵的伙计,工钱开的比山上的矿工还高,仍有结余,还让胡宗平托人远迢迢从上海置办行头回来,愿意一下子把口袋里的钱花光,觉得扬眉吐气,钱仍然哗哗的涌来。 做生意靠门市,发不了财,所以要开烟铺和赌坊。胡宗平教她。 她有地方,有脑子,敢赌,胡宗平看中她这些。 生意做起来了,胡宗平开始还每天来盯场,后来隔几天来一次,再后来干脆丢给她一人,只月底来一趟,拿分红,她忙的没日没夜,时间过得快,好像他还是常来。 胡宗平出差前,去找她,她说要给自己放几天假,借他车子跟司机用用,胡宗平支支吾吾的,也没说答应不答应,她说要去看看香笙,胡宗平立马应下来,还找人来给她店里安了电话,方便同司机联络。 早秋的清晨,太阳刚刚冒头,空气已经跟蒸笼里冒出来似的,热烘烘的,人家说秋老虎秋老虎,这时候天气真的比仲夏时候还要热。绿萍坐在车子里,窗户半敞,她把右半只手臂吊在外面,手掌向上,随车子的颠簸打着拍子,右手指上原有只金戒指,新买的,她摘下来戴到了左手上,右手显得很空,她又把左手腕上一只银镯子换过去,生怕街上人手杂给她抢了去,手里攥着一股劲,随时准备抽身回来。 她让司机慢些开,经过一条街的铺子,不管认得不认得的人,总要对人家点头微笑,整个身子倚在车门旁,招呼的话演练了好几遍,可惜没见着想见到的人。临时改变主意,让司机开到李宅去。 到了门口,陡然有点心慌,黎叔不在,她自顾自推门走进去,诺大的园子,一个人也没有,冷清得可怖。她揿了揿发髻,环顾这里的一切,心脏咚咚咚直跳,突然想起那天晚上的枪响,砰砰两下子,简直头晕眼花,站不稳,失忆了似的,自问为什么会来这里。准备逃,忽见一个胖女人,不认得的,匆匆往堂屋去了,也不知道看没看见她,走得很急,是新人,贵卿走了,找过来这么一个人替她,李太太原来那样挑剔的,连她也容不下,现今终于肯妥协了么。觉得好笑,站在连廊底下仰头笑出了声,上头落下一滴水,点在她鼻头,不知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发了会怔,正要走,见崇善从连廊另一头跑过来了,水仙在后头,好容易追上他,往他怀里塞了点东西,崇善好不耐烦,经过她身边,撇了她一眼,没片刻停留,又跑开了。水仙坐到地上,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绿萍走过去,水仙看见她,一下子抱住她,哭诉道:“绿萍,绿萍,我快撑不住了……” 绿萍帮她抚背:“怎么了。” “没人了,就剩我一个了,他们都走了。少爷小姐通通丢给我,我怎样忙得过来,玲春那个人,只顾着自己,老爷太太不在,小少爷死活她根本不管,屋子里成天地丢东西,我能怎么办呢,我也不要管了……你回来帮帮我好不好?“ 绿萍拿了帕子给她擦眼泪,问她:“怎么就你一个人了?霜儿他们呢?” “能走的都走了,太太如今病着,霜儿一刻不离她,我哪也去不了,这园子太大了,我一个人害怕……” “太太病了?什么时候的事?什么病症?“ 这么一问,水仙更是伤心,“前两个月,有天半夜从古驿道回来,太太就病了,请了好多大夫都瞧不好,身子越来越坏,真吓人,咳血,老爷强送去医院,听人家讲,太太生的是痨病,治不好的......” “太太要是走了,霜儿也要跟着走的,到时候就剩下我了,这世上就剩下我了......” 她精神混沌,喃喃自语,绿萍也找不出话来安慰她,只暗自思忖,李太太病了,李老爷受着牵制,这一次不算白来,李家马上就要完了,熬不过这个冬天,简直大快人心。她激动地心脏砰砰直跳,眼眶也跟着湿了,她的时代要来了,很快就要来了。 水仙渐渐止住哭泣,郑重地对绿萍讲:”绿萍,就是从你走后,一个一个都走了,什么都坏了,越来越坏,你当初为什么要走?你不走多好,如果重来,你不走好不好。“ 绿萍摇了摇头,”留在这里做什么。“ 水仙愣了一下,忽然怒目圆睁,抽手扇了她一个耳光,冷笑道:”你凭什么走?我们四个当初一起进的李家大门,你凭什么走?“ “凭我跟你们不一样。” 水仙望着她,慢慢后退,绿萍不慌不忙,她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金锭,放到水仙手里,转身前,她说,我还会回来的。 她觉得自己潇洒又决绝,头也不回,算是跟过去做个彻底的了断。 接下来,她要去找香笙。 香笙把头发剪了,她过日子没算计,偶然有一天穿一件旧的织锦短背心,发现扣子竟扣不上了,仿佛从那一天起老天爷正式放了一枚胎儿在她肚子里,前面几个月都是铺垫,她能感觉到身体里有另一个生命存在,就是从那一天起。 罗玉凰总想开口,问她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肯定发生了什么,她只是不愿告诉他。他从刘姐口中,得知了那天早上发生的事,又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他每天到点就下班回家,恨不能每时每刻陪在她身边,看她重新有了笑容,焕发活力,剪短头发,重新做回她的妻子,日子好像没有变化,但总归不是从前的过法了。 他们之间隔着什么。 第三十一章 物是人非(下) 他认为她应该有点社交,同夫人们打打牌也好。再不济,宁愿对过丁氏夫妇还在,没事同她讲讲话,把孩子给她带,那样她也开心。丁大哥还在这矿里做工,住在集体宿舍,丁大嫂带着孩子不知去了哪里,铺子卖了给人家抵债,理发铺变成了酒馆,老板常常见不到人,只有一个年轻的伙计在那里,白天买酒的人不多,小伙子有时偷尝两口酒,闲坐门口,脸吃的红红的,跟人家说话调子高八度,非常好笑。 这天罗玉凰休息,早晨起来接了个电话,回头跟香笙商量,中午到杨主任家吃饭去,正好介绍杨太太给她认识。香笙没有意见,两个人到街上买了点野猪肉,提了箱水果,作为第一次到人家家里做客的见面礼。听说杨太太是个时髦的女人,香笙格外预备了一瓶香水要送她。 她是个得体的太太,穿戴合时,在家里亦踏一双皮鞋,头发乌亮亮垄在脑后,笑起来亲热友善,皮肤白皙,目光沉稳,一眼看不出来多大年纪,很有慈母的光辉。 家里也是不雇佣人,端茶递水都是杨太太亲力亲为。 院子里有高高的围墙,坐在沙发上喝茶,能看到白云从墙外一朵朵坠过去,玉凰同杨主任坐在一起讨论工作上的事情,香笙走到后厨来同杨太太搭把手。杨太太说话细声细气的,给她搬一张椅子,要她坐在一旁休息,香笙闲不住,捧了篓子来择菜,杨太太道:“玉凰是个非常好的小伙子,家境优秀,又有学识,工作勤勉负责,他能娶上你这样的夫人,确是他的福气。”香笙笑道:“哪里有什么福气呢,不过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罢了。”杨太太道:“那是不一样的,你看你,人美得好像在发光,玉凰呢,脸上总带着笑,这不能不说是你们爱情的的功劳。”香笙一听,真是佩服,杨太太果然是读书人,说的话就是不一样,美的好像在发光,从没人如此称赞过她。香笙不自觉得,脸上多了两块红晕,她想,要是能早些结识杨太太就好了。菜择完了,她往水缸里舀了一勺水,预备将菜洗一洗,在那一瞥之间,竟见水缸后面藏着一台留声机,杨太太看她呆在那里,便不好意思地笑道:“那是听曲子的,平时我一个人下厨,觉得很乏味,有时就放点曲子助兴。”说着,便走过去将唱针落下,片子在唱台上旋转,幽幽地飘出好听的钢琴曲来。杨太太道:“这是我最爱的一首曲子,canon。“香笙听见头几个音符,魂魄好像飞到那个能看到月亮的房间,她坐在木地板上,崇文坐在她旁边向他微笑,钟建平仰头闭着眼睛,她望着窗外的月亮,外面渐渐响起哗啦啦的洗牌声音,她两只手向后撑着,时间真久远啊,月亮慢慢隐没了,紧接着崇文和钟建平也消失了,音乐停止,她才反应过来,脸上泪汪汪的。 罗玉凰走进来,笑道:“两位夫人这样有雅兴么?”杨太太一边切菜,一边道:“让你见笑了。不过我听说孕妇多听听这样的曲子很好。”罗玉凰道:“我也是这样认为,孩子在肚子里便有了听觉,大家总是不信。”一边说着,一边朝香笙走了过去。香笙背对着他,赶紧抹了把脸,把头低下了,罗玉凰轻轻牵住她的手,向她面前一张望,觉得很不对劲,昏暗光线下,看不到她的眼睛红红的,但他就是能感觉到她哭了。他问她:”怎么了?“香笙摇头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刚刚那首曲子太好听了。”“是什么曲子呢?”香笙也说不上来,杨太太道:“是canon。”罗玉凰道:“请问这张唱片是从何处购得?”杨太太道:“是一个机缘巧合,这张片子我找了好多年,有一次在南安府,走进一间估衣铺,从一位妇人手里买下的。”香笙瞪大了眼睛,罗玉凰问道:“可记得那间铺子在哪条街上,叫什么名字?“杨太太道:”不大记得了。“香笙道:“那妇人当时可是大着肚子?”杨太太道“是了,她走路蹒跚,是有孕在身的。”罗玉凰道:”你认得她?那太好了。她手里一定有资源,你喜欢听,我向她去买。“香笙道:”没有了,她不会再有了。而且我也不是非听不可的。“罗玉凰不知她怎么就不开心了,杨太太笑道:“孕妇总是这样的,情绪不稳定,你别担心,先到外面去坐着,饭菜一会就好。” 等罗玉凰走出去了,杨太太把唱片取下,装在盒子里,递到香笙手上:”你若是喜欢,送给你。“香笙道:”那怎么可以。“杨太太道:”我将它带回家,自然有权决定它的去留,有权将它交到你手上。“香笙道:”杨太太,您误会了,我只是听见这首曲子,想起旧时的一位朋友,有点感慨罢了。并没有要将它据为己有的意思。“杨太太笑道:“看见你,我就想起我从前怀孕的时候,一点小事情也要哭鼻子,比你还要阴晴不定呢!“香笙听她这样说,应该是有孩子的人了,但家里冷冷清清,完全没有孩童的影子。杨太太看穿她的心思似的,说道:”我生产那一天,很不幸,碰见难产,医生说只能留一个,我丈夫放弃了孩子。这件事我好多年不能释怀。“香笙惊地望住她,她平静地继续说下去:“有一次我去教堂做礼拜,听见一个小提琴手,在拉这首曲子,好像耶稣在同我说话,他教我,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现在,我将这’希望’送给你。“香笙听的眼泪又落下来了,她紧紧地执了杨太太的手,道:”我真佩服您,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这张唱片我决计不能收下。以后我若想听,我来找您,还在这里听,您没有意见吧?“杨太太道:“当然没有意见,你能常来是最好了。你看我,管不住嘴,什么都跟你说,你听了不害怕吧。你和我是不一样的,我瞧你胯骨宽,会很顺利的。“这时候,灶台顶上一只闹钟忽然丁零零叫了起来,“哟,我的炖牛肉该出锅了。”杨太太走到灶台旁,揭开盖子,满屋肉香,她盛在碗里,将剩下一点碎肉,往窗外扔了出去,不一会儿,窗外跑来2只花猫,将碎肉吃尽了,等猫走后,杨太太又撒了些小米在窗台上,便有鸟儿三三两两飞来,那一格一格的雕花窗扇间,立了许多鸟儿,叽叽喳喳地说话,完全不怕人,杨太太立在窗前,微笑着看它们,竟还有鸟儿吃完后,站立着同她点点头打声招呼,然后才飞走,香笙像欣赏一幅画一样,她越发喜欢杨太太了,简直相见恨晚。 第三十二章 暗度陈仓(上) 十二点钟,饭菜都上齐了,杨太太先坐到一边,进行饭前祷告,等她坐到饭桌前,大家开始动筷子。杨主任建议:”玉凰,我们来一点酒怎么样。家里有自酿的米酒,味道很不错的。“罗玉凰道:”主任有兴致,我当然要奉陪!“杨太太笑道:”你们男人喝酒,我们女人喝什么呢?“说着她看了看香笙,香笙连连摆手:”我就不喝酒了,我沾一点就要醉的。“杨太太笑道:”你想喝我还不能给你呢!“说着,她走到后厨,端出来一个陶罐,一个瓷盆,瓷盆里盛了酒酿,杨主任接过去,将罗玉凰和他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了,先小酌一口,道:“我就是好这口,可是我这位夫人,平日里总防着我,要不是你们来,我得三请四求才能有一杯酒,你瞧,今天她如此豪爽,端了一盆出来,哈哈。”罗玉凰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笑道:“入口清甜,果然是美酒呀。”杨太太对香笙笑道:“不管他们。我妹夫是养蜂的,隔三差五总会送些蜂蜜过来,这是昨天刚摘回来的,我倒点你尝尝?”香笙道了声劳驾,杨太太又问她:“你不对蜂蜜过敏吧?”香笙摇摇头。杨太太将蜂蜜用凉水冲开,谨慎起见,先倒了一小杯给她尝,看她喜欢吃,再取了大杯子来。 这米酒虽然甜,吃起来好像喝糖水一样,但容易上头,三杯下肚,罗玉凰已经喝得满脸通红。杨主任同他讲话,他有一搭没一搭附和,这边竖起耳朵听杨太太和香笙交待一些孕期的注意事项,仔细听了记下,又忍不住插话道:“我这位夫人,她受她姑妈的影响很深,认为西医就是洪水猛兽,不肯上医院检查身体。您帮我好好开导开导她,我是拿她没法子了。”香笙道:“瞎说,只是医院里总有一股消毒药水味,我闻着那味道就心慌。”杨太太道:“孕检是非常有必要的,你若是害怕上医院,我认识一位妇科大夫,可以上他家里诊断。“罗玉凰道:”那太好了!“杨太太从茶桌底下翻出一本小册子,撕下一页,递给罗玉凰,道,这是汪大夫家的住址及电话。“罗玉凰接过来看了看,道了声感谢,收在口袋里。杨太太问他们是否在医院定好床位,他们面面相觑,问他们何时生产,罗玉凰支支吾吾答道:“大约在年底吧。“杨太太摇摇头道:”真是一对懵懂夫妻。“罗玉凰望着香笙道:”真是抱歉,头一次做人家丈夫,很不合格,不知道夫人肯不肯再给我一次机会。“杨太太和香笙都被他逗笑了,杨主任吃饭中间有吸烟的习惯,照例拿了一支赤金香烟盒子出来,给罗玉凰递一支。玉凰推辞道:“我好长时间不抽了,我这嗓子,一抽烟就难受。”杨主任笑道:”莫不是太太在这里管着你,你不好抽吧?“玉凰含着微笑,正要分辨,杨太太道:“你也不要抽了,还有孕妇在这里,讲究一点。”杨主任便把那只烟塞回了烟盒里,香笙有点窘,杨主任抿了口酒道:”我自罚一杯,是我疏忽了,要感谢我这位猛如老虎的太太提醒。“杨太太横了他一眼,便笑了起来,这一场尴尬算是化解过去了。 一餐饭吃了两小时有余,杨主任喝完最后一口酒,即刻趴在了饭桌上,杨太太赶忙将他扶回房间。罗玉凰虽未趴下,但走起路来却有些打晃。香笙认为叨扰人家太久,便起身告辞。杨太太道:“我们家老杨,真是叫你们见笑了。玉凰我看他这样子也很醉,要不再坐一会儿,等清醒一些再走不迟。”罗玉凰摆摆手道:“我一点也不醉,只是眼睛有点看不大清。但走回家,没有问题的。“杨太太道:”我总有点不放心。“罗玉凰道:”没事的,你留步。“说着便要走,杨太太道:“可要担心,路上慢些。”香笙道:“我家里不远的,走两步就到了。您放心好了。”杨太太点点头,将他们送出大门,香笙扶了罗玉凰走出几步,记起什么似的,回头向杨太太问道:“您家里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回头我给您打电话。”杨太太跑进房里,写了张便签交给她,让她有空常来玩。 他们两家,本来离的不远,走到大街上,罗玉凰怕自己走不稳摔倒了牵累香笙,不叫她馋着他,香笙又不放心,走在他左右,两人晃着晃着,仿佛走了许久。快到家门口,香笙见那连廊中间坐了个人,隔老远便闻见香粉气息,那人穿着一件红格子短袖小外套,头发齐颈,细细地梳成鬟燕尾式,背对了她。 她预备走近些去瞧瞧,不料罗玉凰身子一踉跄,跌坐下去,垂着头竟盹着了。 那女人听见声响,也回了头,望见香笙跑上前欲将罗玉凰扶起,不够力气,歪着身子恐怕要跌倒,便也赶上前去,蹲在另一侧把他一只手臂抗在肩上,同香笙一道把人抬起,扶到卧房床上。她先退了出去,香笙给玉凰脱了鞋,盖上被子,走出来招待客人。她自己觉得好笑,噗嗤一声道:“绿萍,你每次来我这里都要闹笑话-不是闹你,就是闹我。”绿萍道:“这是去了哪里,好大酒气,连你也喝了不少吧?”香笙走到椅子旁坐下,道:“去一位朋友家里,吃了几杯米酒而已,我是一点没沾,他倒是喝了几杯,想不到这样经不起。“绿萍点点头,看她斜倚着扶手,小腹隆起,惊喜道:”莫不是?“香笙微笑着低了头,算是默认。绿萍道:”怎么这样快?上回我来时,你们还是……“未出口的几个字,迅速地咽了回去,接着道:”还是没有一点迹象。“香笙道:”上回你来时,还挺着肚子呢!现如今你的小毛头都多大啦?“绿萍坐直了身子,将眼睛睐了两睐,颔首道:”唔,时间真快。“香笙给她沏了杯茶,问她此番来意,她从随身带着的绿绒攒花手袋里,取了一封纸包,双手捏着,递给香笙。 香笙接了过来,打开一看,却是几张整钞,绿萍道:“我手头上刚有点闲余,凑了这些钱先还你,你点点数目,余下的,不出年底,应该也有了。“香笙直了眼睛望着她,道:”我并不急用钱的,你不要费周章去凑。“绿萍道:”托你的福,我现今同人家做点小生意,倒还顺利,上回问你借钱以后,我心里总牵挂这件事,你放心,我不会为难自己,还了你这些钱,还饿不着我。“香笙道:“绿萍,你日子越过越好了,我真是替你开心。“绿萍抬起手背摸了摸头发,笑道:”最难的时候,若不是你来探望,我也等不到今天享福。“香笙呸道:“说什么丧气话呢!从前的事就不要去提她了,你看你现在,穿得体面,人也精神,更大的福气还在后头。“绿萍听了这话,很是受用,脸上藏不住的微笑,端了茶水来喝,香笙又问李宅的情况,她只说一切都很好的。香笙问道他回来了么?“绿萍猛的抬头,”谁!?“香笙道:”杜二爷。“绿萍心里愤懑,没好气地回道:”我不认识什么杜二爷!“香笙劝道:“杜二爷这个人,虽然荒唐,人是不坏的,更何况他已是做父亲的人了,总有一天会回来的。“绿萍骂道:”我巴不得他死在外头,千万别回来。“香笙道:”气头上的话,说他干嘛。听我一句劝,等哪天他回来了,好好过日子。“绿萍道:“等不到那天了,说不准明年我就嫁人了。”香笙一愣,仿佛很急切问道:“嫁给谁。”绿萍道:“嫁给谁还没想好,好几个男人由着我挑呢!”香笙以为她还是讲气话,也不去戳穿她,绿萍看她好像带点失落,便有些倨傲,端起茶碗,悠悠的喝起茶来。 第三十二章 暗度陈仓(下) 这时候,房里罗玉凰醒了,唤香笙进去,要她拿个痰盂放在床边,他要吐。香笙看他吐了,自己也忍不住干呕起来,扶了墙,涨得面色通红,罗玉凰吐过之后,清醒多了,从床上爬起来,将痰盂拿出了房去,回来伺候香笙,给她抚背。香笙道:“我闻不了你这一身酒气,我去放水,你洗个澡。”忽又想起绿萍还在客厅,这么干晾着人家不好,便要罗玉凰自己去放水。她刚要走出去,突然哎哟一声,罗玉凰吓一跳,问她怎么了,她瞪大了眼睛道:“我肚子!这小坏蛋踢我?” 罗玉凰又惊又喜,蹲下身去,将脸贴在她肚子上仔细地听着,过一会儿又将两只手掌扶住她的肚子,真的感受到小生命在动,他高兴地哈哈大笑,“太神奇了!我儿子真有劲!呵,再踢一下,来!”香笙看他跟个孩子似的傻笑,便后退两步,道:“别闹了,快去洗澡。”罗玉凰道:“我不去了,洗澡做什么,我要同我儿子玩。”接着又大笑起来。 绿萍坐在外边,一碗茶喝光了,什么也听见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胸腔里翻江倒海,不知是什么滋味。桌上放着一本电话簿子,她拿起来随便翻看,看见有一页写着罗玉凰办公处的电话号码,她悄悄把那一页撕下来,放到手袋里。房里窸窸窣窣的,也不见香笙出来,独留她一个人在客厅,倒像个惹人嫌恶的橡皮虫。她越想越恼,他们夫妻间的话恐怕是故意叫她听见的,好让她晓得她过得有多幸福,丈夫有多疼爱她。她一向认为自己和香笙是差不多的人,嫁人方面,仿佛同她在过招,她步步紧逼,自己节节败退,好容易现在日子好些了,勉强算是赢了一个回合,又被她打压下来。真是泄气。 香笙换了件月白纱裙走出来,欣喜中带点羞赧,把裙子撑开贴在肚皮上,给她看胎动迹象,其实旁人根本看不到的。绿萍心里不屑,脸上神情漂亮,惊叹道:“呀,还真是!这小毛头真好动!”香笙还要再同她说下去,她先发制人,道:我看这天气像是马上要有大雨,店里不放心。你好好的,我先回去了。“罗玉凰从房里出来,带着笑意向香笙望了一眼,往盥洗室去了。 香笙道:”难得见你一次,刚来就要走么?“绿萍道:”过段时间,再来看你,现今我有了车子,方便得很。“香笙笑道:“你真是阔啦!”绿萍告辞,香笙把她送到大门口,立在那里看她走远了。亮惨惨的天空,偶有几片灰云,盯着看久了,眼里总有一个影子,也不知道是个人,还是片云。 这一趟折腾下来,她才发觉有些倦了,盥洗室里沙沙的水声,玉凰还在洗澡,她关上房门,走到卧室里,靠了床沿坐着,预备等玉凰洗好澡去把他换下来的衣服洗了。坐着坐着便闭了眼睛,只是打算修身养性一会儿,原本还有意识的,不知不觉身子竟飘了起来,从这间卧室飘了出去,而外边天已黑了。 她在黑夜上空飘着,俯瞰下去,是方格子一样的稻田,星星点点的灯光,人家小得像只火柴盒,忽然飘到李家的大园子上空,门头两只红灯笼晃呀晃呀,堂屋里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哟,那个穿樱白华丝纱长衫的是崇文么,他最喜欢穿白色衣衫,是崇文没错了,他竟回来了?她内心一阵激动,又听见哪里传来凤箫鸾管之音,由弱渐强了,听着只觉得惘惘的,她有些累,便找了棵大树歇下。偶一回头,看见底下一个黑衣人拖着个女子进来,那女子拼命反抗,不得挣脱,再一看,那不就是她自己么?她失声大叫,她叫救命,叫放开我,她想从树上跳下去,却忽然挥起了翅膀,她才发觉她有五彩的翅膀,她满腔怒火,奋力俯冲下去,砰砰两声,两颗子弹打中了她,她晃晃悠悠掉了下去,砸在地上,不觉得疼,走过来一个女人,将她捡起了,她身子软绵绵的,流下泪来。 罗玉凰将她拥在怀里,不住安慰她,她醒了过来,浑身大汗,看见玉凰在面前,不由得更加心痛。玉凰还没有开口问她,她先说道:”哦,原来是个梦。“玉凰认为这梦一定与那一晚的事情有关,他一直想问而不敢问,这一下终于忍不住了,道:”我听见你喊’放开我’,你是对谁说这话?“香笙道:“梦里梦见一个坏蛋,要虏我走,我就喊出来了。”玉凰道:“你不会凭空做这梦,一定是确有其事了。”香笙将他推开道:”没有这回事。“玉凰道:”那天晚上你少了一只鞋,手上腿上还有伤,又莫名其妙生了病,你一定是有事瞒着我。“香笙哭道:”我有什么事瞒着你?我不过是从姑妈那里回来的时候,不小心跌了一跤,鞋子掉在山下了,半路上又碰见下雨,因此受了风寒。你以为我有什么事瞒着你?“玉凰道:“你给我留的字些着’山下要去5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香笙向来不会扯谎的,一时间竟找不到因由来搪塞他,只管别过脸去流泪。玉凰看见她这个样子,一下子心很软,也不好再质问她了,只是好像喃喃自语:“让你一个人受惊吓。为什么不和我说。我真没用,为什么不告诉我。”香笙心里也是踌躇不决,她了解玉凰的脾气,若是叫他知道了,他一定要把那个人揪出来,和他拼命。事情已经过去了,她也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她不想他心里搁着这件事,为她冒险。 可是玉凰两手捧了头坐在那里,神情很痛苦,也许是气急了,十只手指使着很大的劲,仿佛要嵌进肉里,香笙伸手过去,想要摸摸他的头,表示和解,他嚯得站起来,走出去了。 香笙有点懊丧,玉凰从没当着她的面发过这么大脾气,他这个人平时看着斯斯文文的,假设有人要侵犯他的家子,他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上回那个小贩不过调侃了她几句,他眼里冒火花,恨不能撕了他的皮。如果被他知道那天晚上他的妻子受了那样的屈辱,真不敢想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她是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有了丈夫、孩子,她真怕打破这一切。除了维持这样平静的生活,此外她什么也不想了。 她呆了一会,走出去想看看玉凰在做什么,客厅没有人,大门洞开,家里到处找他不见,外边下着小雨,绛紫的天空,她慌得走出去,来不及拿伞,走到街上,不知该往哪里去,站在那里发愣,现在她胆子小了,成天呆在家里,一个人不敢走太远,因此她淋了一会雨又走回家去,把玉凰换下的衣服拿出来洗。洗衣服的时候,很有些心神不宁,好容易把皂团泡沫洗净,又上一遍皂团,等衣服洗完晾在连廊底下,已是傍晚了。 第三十三章 惊闻噩耗(上) 晚饭她给自己下了点面条,同时锅子里煮上粥,等玉凰回来吃。她坐在客厅打一件绒线衫,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不去想别的,但眼睛总往街上看,祈望在那些来往的人中间看到玉凰的影子,一直到了九点钟,玉凰还没回来,她织了一半的前襟也是漏洞百出,索性拆了重新打过。再过一会儿,对面的酒馆打烊,熄了灯,关门以前,摇摇晃晃走出来一个人,朝着家里走过来了。香笙顿时张惶起来,抢上去关门,在那门缝中间仔细一看,那人好像玉凰!原来他一下午就在对面喝酒去了,喝得脸红红的,推开门就往卧室走去,鞋也不脱,往床上一躺,脸上还是很凄楚的神情。 后来玉凰照常去上班,有时候中午不回家吃饭,即使回家来了,也不怎么跟香笙说话,整个人闷闷的。香笙认为他还在跟自己生气,也有点赌气,不去故意和他搭话,每天很早就睡下。回回她刚一躺下,他好像得到消息似的,立马蹑手蹑脚地走回家来。香笙每天给他留饭,他一个人吃了,还把碗洗好,来到她身边躺下,常常有一声叹息,早上他很早便去上班了,有那么几天,他们僵持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上。 香笙为此很苦恼,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有一次上杨太太家,便把这件事对杨太太说了。杨太太听了也后怕不已,她认为香笙应该要把这件事告诉她的丈夫,并且还要报告给警察,查得到查不到倒是其次,起码震慑歹徒,她这样什么也不做,未免太懦弱了。香笙认为她说的有道理,依然拿不定主意,回想起上次那伙人打砸丁记理发店,怕那歹徒也是个不怕死的,报复回来,牵累了孩子跟玉凰。 这样子过了一月有余,天气渐凉,罗玉凰作为妥协的一方,向香笙举了白旗。他实在不放心她整天一个人在家,尽管他每天晚上就在对过酒馆里坐着,点一碟小菜,望着这边的灯光亮起,又灭了。他同她商量着,请一个佣人来家里,香笙不肯。她主张人人平等,认为家里有个上下尊卑主人下人之分实在别扭。罗玉凰想了个办法,原先那个刘姐,是在矿厂里做事,常常要三班倒,做的又是体力活,没几年落下了一身毛病,她人倒还蛮活络,三托四托,求到了罗玉凰这里。他也是有私心,帮她找了两回领导,正好员工食堂里缺一个配菜工,工作轻松,早上买买菜,再管两顿饭,其余时间都是空闲的。相较之前,工资当然要打折扣,但她同时也给人家串串珠子赚点零钱。 罗玉凰找到她,让她每天下午到他家里去陪香笙说话,顺便帮忙做做家务事,愿意每个月给她另开工资,她当然千万个愿意,下午本来有两个小时休息的,玉凰对香笙只说她是来帮忙的,香笙也没什么话好说。 这位刘姐一开始非常勤快,洗涤晾晒打扫屋子什么事也做,香笙觉得过意不去,有时就抢先把活做了,渐渐的刘姐开始偷点懒,每天下午还来,挎着个小篮子,家里面随便擦一擦,便坐在沙发上串起珠子来。但她除了会偷懒,好像人还不坏。罗玉凰托人买了燕窝回来,叫她在食堂里开小灶,炖着燕窝粥给香笙吃,她知道那是好东西,从来不敢偷吃,食堂里其他小姑娘她更是连看也不准看。 空闲时候,罗玉凰陪着香笙去汪大夫家里做胎检,胎位很好,预产期在年关边上,两个人铆足了劲等待这个小生命的诞生,香笙的体重一个月涨了许多,她每天都要上对面酒馆磅秤上磅一磅,原来九十斤不到的人,忽然间飙升至一百多斤了,并且完全没有刹车的迹象,不过她有个优点,身子再胖,脸还是小小的巴掌脸,皮肉紧致,绷得油光水滑,仿佛破土而出许多胶原蛋白,玉凰说那都是燕窝的功劳,以后生下来的小孩子,也会白得发亮。 天气越来越冷,香笙的肚子跟吹气球似的,越来越大,从前许多夹袄都穿不下了,罗玉凰托人买款式新潮的孕妇衣裳,很久没有消息。她只好自己将那些旧棉袍改大了穿,汪大夫建议她少坐,多走动,因此除非下雨,只要有空,吃过晚饭,玉凰都陪她出去散步,从家里走到矿场,绕着矿场走两圈再回家。那段时间正好碰见矿工下班,他们一个个扛着工具,身上乌漆抹黑,羡慕地朝他吹口哨,嘴里说些玩笑话打趣他,玉凰佯装生气,脸会红,但他每天就盼望着同她散步的傍晚,工作的时候想起来还觉得心荡神摇。 入冬后,工作越来越清闲,大家都等着过年,玉凰偶尔帮着隔壁科室画图纸打发时间。办公室里好几个同事接了私活,给私人老板探矿,收入是薪水的好几倍,杨主任也是这么过来的,很懂得行情,并不多说什么,反而好像得着李老爷的嘱托,有意时不时在玉凰旁边提起他那个私矿。他闲时去打听过,李老爷的矿在西华山南坳,雇了十七名矿工。有一天中午他去看,一个煮饭的告诉他,李老爷好几个月没来过了,开始工人们拿不到薪水,便私底下盗了矿石拿去卖,渐渐的旁边几个私矿都晓得了,天一黑便有许多矿工携家带口来偷矿,前几天还因为抢地盘,差点打死了人。 他听到这个消息,一惊非小,急忙要回去告诉香笙。但转念一想,香笙的性子,知道了这件事肯定要下山去问的,假设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她承受住承受不住呢?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她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也是事有凑巧,当天下午,他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边的人告诉他,李太太生了痨病,在县城医院住着,恐怕命不久了。这件事因为害怕香笙知道,所以告知了他。再问那人姓名,电话便挂了。罗玉凰坐在那里想了好久,耽误了下班,所以那一天他们没有出去散步,很早便休息了。 第三十三章 惊闻噩耗(下) 那一个晚上,他根本睡不着。仰躺着,又不敢翻身,看着窗外天空由绛紫到月白,简直是一种煎熬。他想当作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一样,可他做不到,他的妻子毕竟在李家接受人家照料了这些年,如今人家有难,他怎么可以如此无情。而且他听说,李老爷是花了大价钱承包的这一爿私矿,若是这样下去,他简直会血本无归!眼见天好容易亮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洗了把脸便到单位去。 同事小林有辆脚踏车,非常心爱,他好说歹说借了过来,答应天黑之前归还,骑着车下山。 男人家考虑不周全,初冬的寒风像把利剑,直往他颈子里钻,他穿一件绀青色西装,紧挨着山羊绒背心,一点领子也没有,憋了口气在风里钻过,他想那样子一定很滑稽。本来他有一件紫檀色的风衣,平时总不敢穿,认为太招摇,今天穿正合适了。然而出门太急,手套也该戴一双的,如果有帽子最好了,还没骑到山下,他露正外面的皮肉皆是红彤彤的,像在开水里烫过。 正午,太阳微微露了点头,总算有点暖和,马路上面馆里飘出阵阵牛肉汤的香气,熏得他踩不动脚踏板。早饭也没吃,难免肚子空空,他想踩着饭点去看望人家总不好的,便停下来预备吃一碗面再走。 这家面馆没有什么生意,伙计也懒懒的,见他进来坐下,往他面前摆上一副杯箸,指了指墙上手写的一张菜单,示意他点菜。也是稀奇,这家店打着面馆的招牌,菜单上尽是一些炒菜,价格也有点虚高,最角落地方,倒歪歪扭扭写着招牌牛肉面几个大字,亦不便宜。后厨里一定熬着一大盆牛肉汤,香气渐浓,直往他鼻孔里钻,他招呼伙计,要了一碗牛肉面,面还没有拿上来,他百无聊赖,拿着一双筷子把玩,这时候,有个小姑娘从外面走进来,挎着一个柳条筐,她冻得脸色煞白,嘴唇紫青,走到他面前来,向他兜售零嘴。她的筐子里摆满了蒲包,里面有果干、瓜子、五香牛肉之类,他见她可怜,便买了两包果干、一包瓜子、一包牛肉,那伙计见了,便提着苕帚要来赶人,罗玉凰连忙拦住,丢了一个银元在桌上,当下加一碗面,一碟炒菜,让那女孩坐下吃。女孩感激不尽,笑盈盈地坐下来,把柳条筐子丢在脚边,手肘撑了桌子,捧着脸望着他。 罗玉凰固然同情她,但不好意思拿眼去看她,余光里瞧见她直往自己脸上盯着,更加红了脸,两相对坐着,空气安静地使人发怵。 那姑娘十四五岁模样,生的很标致,可惜面皮黑了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左边嘴角下面有个梨涡,看上去甜甜的。头发乱蓬蓬,一条麻花辫直披到腰间,隔着一方木桌坐着,笑盈盈地望着他,问道:“先生叫什么名字?。” 玉凰被她吓了一跳,想着家里已有了夫人,现如今和这样一个女孩子坐在一起谈话,已经不太好,若是她为着感谢同我攀朋友,那更是要不得。便只回答道:“免贵姓罗。”她哦了一身道:“罗先生真是个大好人。“玉凰向她点点头,她又道:”我叫阿黛......您人真好,不知道该怎么样感谢您。”玉凰被她说得简直坐立不安,只得转头去看向窗外。 过了许久还不见面条踪影,只看见伙计端着菜盆进进出出,仔细一看,原来是送到斜对过一间铺子里。罗玉凰又饿又恼,走到门口去将那伙计堵住,问他何时上菜。伙计忙陪笑脸道,对过的铺子是先于他订的餐,店里就一个灶台,错不开,只能先把那边的做好了,才能做他的。玉凰听见他这样说,也没有办法,只得捱着,好一会儿,才有面条端上来,女士优先,这碗面自然叫那阿黛先吃了。 在等待期间,他不由自主地透过窗子往对过那铺子里望着,只见冷冷清清一条街上,不时有男人往里走,却不见有人出来,门头上依稀还留着估衣铺几个红漆大字,他越看越觉得蹊跷,认为那里面一定进行着不正经的勾当,正想着,眼见着一个黄色衣服的女人,怒气冲冲地跑来,一脚将那虚掩的大门踹开,走进去了。 这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想,他风卷残云地扒完碗里的面条,正要走,经过阿黛身边,瞥见她好像伸手过来要挽住他,他赶忙往后一躲,腰撞在桌子上,好大一声响。阿黛赶紧上前去搀他,伙计也跑出来,玉凰忙说:“不麻烦不麻烦,我自己可以走。”阿黛听了,两只手便撤回来,有点委屈地复又坐下了。玉凰道:“我有点急事就先走了,你再吃一点菜……我看你也没有怎样动筷子。”阿黛便提了筷子吃菜,他走的时候也没有去看他。 玉凰扶了脚踏车走在街上,刚刚撞在桌角上,腰间那一块真疼,因此没有立刻去骑车,幸而那阿黛没有跟上来,也就长舒一口气。走过估衣铺没几步,便听见身后有女人的哭声,回头一看,只见刚刚那位黄衣女子披头散发地坐在店门口哭闹,嘴里还骂骂咧咧,好像是在那里讨要自己的孩子,两条腿在空中胡乱蹬着耍赖皮,把一只鞋给踢没了,他见她光着一只脚,忽然就想到那一天早上看见香笙躺在床上,也是丢了一只鞋,心里一震,连带着怒气上头,非要给这女子讨回公道不可。 他正要走过去,却见店里走出来一个人,两只手叉了腰,对着那地上的女子便开始骂,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绿萍。罗玉凰当即停了下来,绿萍也看见了他,立刻转变态度,换了一张笑脸,道:“这是个疯婆子,三番五次地来我店里闹,总说我们拐了她孩子。前几次给她点钱还能打发,现在越发嚣张,不给她点颜色恐怕她要把我这楼给拆了!“玉凰看那女人,衣衫不整,口齿不清,似乎真是有点毛病的,便也不去理会了,绿萍招呼他进店里坐坐,他只说还要赶去县立医院看一位朋友,绿萍笑道:”可是李太太?“玉凰不好撒谎,点了点头。绿萍见他不愿进去,便立在那里同他说:”他们早已不在医院啦!上回我去打问过,医院说,她被家里人接走了。“罗玉凰问道:”他们去了哪里?“绿萍道:”我也不太清楚,李宅里的丫鬟只说,李太太进山疗养去了。“罗玉凰道:“李老爷也跟去了么?”绿萍道:“那是自然,听说李太太生病期间,李老爷是寸步不离的。“罗玉凰自言自语道:”难怪了。“绿萍道:”这事其实我早就知道,上回去看香笙,见她有孕在身,就没说。照她的性子,肯定要亲自去探望。你也知道,那种病,搞不好要死人的,不为她着想,也得为她肚子里的孩子着想,我一个字也没跟她说。“罗玉凰道:“我也是这样想,但李家毕竟对我们有恩,姑父姑母又是那样好的人,香笙实在不便,只好我代为探望了。可现在,人也找不见。”绿萍道:“我听说李老爷为照料太太,连生意也不做了,你如果要帮忙,不如帮他们打理打理生意。”罗玉凰点点头,认为她说的很有理,道:“幸好碰着你了,要不然我还得白跑一趟。”绿萍谦让了几句,依旧邀他进店里坐坐,他嘴上推辞不来,索性骑上脚踏车,终于跟她挥手道别了。 第三十四章 风雪欲来(上) 玉凰漫无目的地骑了两条街,他骑地很慢,腰间隐隐作痛,经风这么一吹,更是深入骨髓。他想早些回去算了,等下基本都是上坡路,恐怕要比下山多费许多时间。现在启程,还能赶着回去同香笙吃晚饭。可他又有点不甘心,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李宅看看,也许李老爷他们回来了也是说不定的。 骑车到李宅大门前,只见门头灰灰的,大门紧闭,敲了敲门,也没人答应。绕到后边,后门倒是留着一条缝,玉凰把脚踏车靠在墙边,推门走进去,不远是沁心阁,这园子现在是一点人气也没有,花花草草无人侍弄,荒郊野岭一样,他左右喊人,水仙、霜儿、贵卿喊了个遍,人影也见不着。这个点,少爷们大概都在午睡,他走到沁心阁前,仿佛听见有人说话,顾不得许多,径自走了进去。 娟儿坐在一张板凳上,正在给少爷们烘衣服,冷不丁看见一名男子进来,吓得手一抖,她没有见过罗玉凰几面,认不得,以为遇见贼了,扯了嗓子向楼上喊“来人”,水仙、银珠和乳娘都从房里跑了出来,水仙看见罗玉凰,便道:“是姑爷来了!娟儿,你瞎喊什么!”乳娘怀里抱着丁香,丁香本来睡着了,又被惊醒,哇哇大哭起来。水仙见玉凰站在门边,赶紧招呼他进来坐,把娟儿烘衣服的炭盆抢了过来,放在玉凰脚边。玉凰看见这样情形,真是又感慨又感动,水仙叫银珠去斟茶,玉凰说不必了,将方才从阿黛处买的几包零嘴摊在八仙桌上,叫大家一齐来尝。水仙道:“现如今少爷小姐跟我们几个都一齐住在这阁子里,彼此间也好照应些,这段日子没人当家,屋子里都是陈茶,姑爷您别见怪。”玉凰问道:”老爷跟太太一直就没有回来过么?“水仙在他旁边的椅子坐下道:”回来过一次,住了几日,老爷听人家说山里空气清净,对太太养病有好处,把太太跟凤先小姐接到山里去了。“玉凰道:”少爷小姐们都还好么?“水仙听他这样问,先红了眼睛,道:”自然是没有从前好了。您也看到了,我们统共就这么几光人,照顾起来肯定不够周全。太太前脚刚进医院,厨房的陈妈就辞工走了,前几日那玲春丫头也逃了,可惜没人做主,我们也是干生气。现在我一个人照看两位少爷,娟儿兼着做饭食,幸好苏太太时时来看望,给带一些干粮。前天四少爷发烧,也是苏太太及时赶来,把少爷接到家里照料,要不然四少爷还不知要受多少苦头呢!“玉凰道:“真是难为你们了。现在李家有难,只有你们肯留下来,将来等李家好了,你们也有福气可享的。”水仙道:“我们并不求什么福气,只求太太身子早日康健。听老爷说,在医院里由大夫医治这段时间,太太的病已好得差不多了,过不久就能痊愈。等太太好了,带着小姐同老爷一道回来,大家还像从前那样过日子,我就是这么想的,再难只要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好过了。”玉凰听见,也跟着红了眼睛,心里想着,李家这些孩子,佣人们照料不来,自己这个亲属还没有帮忙,苏太太非亲非故的倒这样通人情,真是叫人惭愧。但香笙这个样子,又不肯雇个帮手,实在也是无能为力的,要不然把小丁香带回家照料,借着这个由头,去外面雇个佣人,香笙没话可说了吧。但没头没脑地带个孩子回去,香笙肯定要起疑心,李家出事,就是自己不说,香笙问起来,可怎么回复?这个法子想来还是不行。他在那里思索着,不自禁地皱了皱头。水仙抹了把眼睛,向门外望了望,问道:“香笙没有跟着来么。”玉凰道:“香笙大着肚子,没几个月就要生了,我不敢叫她来。”水仙喜道:“哦,我差点忘了。日子真快,我们昨天还念叨着香笙小姐,想不到她竟快要生了。上回她来,在水缸里舀水喝,那会肚子还不显呢!”玉凰点点头道:”也是在这几个月,肚子慢慢才大一些。“水仙道:”有你在,想来她一切都好的。生产的日子大约在什么时候?“玉凰道:“大夫说在年关边上,也快的。”娟儿倚在门边,手里捧着一包果仁同银珠两个在吃,听见他们谈论生孩子的事,便插了句嘴道:“这日子不大好,最冷的时候。”水仙睃了她一眼,道:“你懂什么?香笙小姐是最有福气的人,一定是平平安安的。”不知怎的,玉凰又想起那天的事来,想趁此机会问问水仙,香笙那回下山来,见过什么人,因为什么连夜又赶回家了,直接问出口又觉得唐突,便转圜着说道:”上回她生了场病,把我吓得不轻,还不肯去看大夫,没两天就好了。你说她有福气,确是的。“水仙惊道:“这是怎么了?她一向身子很好的,难得生病。”玉凰摇了摇头道:”也不知道是怎么的,上回她说要来看姑母,结果当天晚上就回来了,当时我看她脸色就不好,睡了一觉,第二天竟开始发烧头疼鼻塞声重,连床也下不来。“水仙叹道:”哎呀!还能是怎么样呢?那天太热了,她一个孕妇,走那么多路,就是中了暑气,难怪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喝生水。那水又凉得很,冷热一冲撞,不就染病了么!“玉凰道:“嗯,所幸好了。“看水仙的神情,应该不会比他知道得多,便没有再往下问。银珠才捧了茶上来,玉凰抿了两口,是第一道茶汤,涩涩的,娟儿把手里一包果仁吃完了,踱着过来拈了块五香牛肉,放在帕子里,水仙嚅嗫道:“你少吃吧!给两位少爷留一点。”说着,将剩下几包零嘴拿油纸封了起来,玉凰看见,于心不忍,从西装内袋里掏钱袋,预备偷偷留点钱下来。这一掏了不得,钱袋子竟不翼而飞!钱丢了事小,可里面有一张相片子,是他和香笙结婚时候照的一张合照,他才放进去没两天的!这一下可把他急坏了,当即告辞出来,沿着来时的路上找。 他找得小心至极,因为有点近视,生怕看不清楚,一直是弯了腰在路上搜寻,等走回到那个牛肉面馆天已经黑下来了。这时候他放好脚踏车,预备直了腰起来,才感觉一阵头晕目眩,连忙扶了墙,在那店门口沿廊底下站了好大一会儿。这个时候倒有几桌客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成三成两坐着,都喜欢挨着窗户,因此中间那一大块地方还是空落落的,窗子边上坐着一溜人,他曾坐过的那个位置是没有人的。伙计将他迎进店里,听说他来找钱包的,摇摇头说没见过他的钱包,便不再理会他了。最后他失落地走出来,街上这时候正热闹,斜对过绿萍的铺子进进出出都是人,天是淡紫色的,残云透着粉红,他踌躇了一会儿,便骑上脚踏车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