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启事(李可乐寻人记)》 李承鹏序:说些废话 这本小说和文学无关,和健康倒是有点关,你要是把它当成保健养生类书籍,也是对我巨大的表扬。据我所知,它对锻炼笑肌是有某种辅助作用的,但只是某种,辅助,国家现在对保健品和处方药管理很严格,打击雷厉风行,所以我先说清楚。 这是一本有缺点的小说。刚学写小说时,作家和评论家们苦口婆心地告诉我这需要精湛的技巧和严密的结构,就像修房子,可我没那个功力,弄来弄去却弄成了一堵墙。大家将就看墙,墙有墙的用处,可以题词到此一游,抽块砖可以补西墙,可以垫桌腿,还可以砸个把小偷…… 当然这至少是墙,而不是牌坊,那个,就太不好玩了。 我其实要讲一个都市小混混的英雄梦,他有理想,却没有能力,他有激情,却没有韧劲,他善良聪明,又世故圆滑,他勇于挑战,却随时又想拔腿逃跑,他,还废话连篇。 他一直为一个问题苦恼,不惜抛硬币决定:当好人,还是当坏人。要是无意中做了一件好事,他会被自己吓着,我怎么可能是好人呢,我怎么可能是英雄呢,这太不像话了,这也太科幻了……稍做点好事又会把自己感动,冲动是魔鬼,感动是天使,感动之余他甚至觉得自己肋下生风,恨不得生出一对翅膀来,飞到半空。 这,就是“李可乐”,这其实是李可乐的都市历险记,他确实是做了一些好事的,被动的,他运气如此之差,运气又如此之好,最终竟修炼成一名英雄,被动英雄。 这本小说当然会遭到批评的,我接受,因为我也不太确定这算不算英雄,我想,批评我的人私下也不确定,只不过假装很确定。 故事是从帮一个富甲一方的台湾船王寻找孙子开始的……¥#%!=?#¥?#% 还是你们自己看吧,我晓得,看小说是很累人的,你完全可以不把它当小说,就当段子,这里面没有一个完全的好人,也没有一个完全的坏人,这是寻人启事,也是寻人启示。 第1章 在我还没来得及一夜暴富之前,曾有一个烧包的想法:老子阔了,买辆奔驰,当众砸得稀巴烂。之所以立下这宏大志愿,是因为一场大雨,滂沱中,我刻骨铭心地明白一个dna级别的事实:奔奔和奔驰都姓奔,但肯定不是亲戚。 刘熊猫终于决定把奔驰借给我时,心疼得像临终前托付一个心爱的女人,一脸泛油叮嘱不要追尾不要擦挂也不要在车上抽烟,居然忘了交代操作细则。我心不在焉地向他保证其实我对奔驰很熟而朋友之妻也断然不可欺,心里却琢磨见到空姐桑青青该摆个怎样潇洒的甫士……所以,本城资深奔奔车主,我,开着借来的奔驰在机场高速上遭遇瓢泼大雨,没有摸到雨刮器是可以想象的。再摸,汗流浃背,其实不是汗流浃背,而是天窗被摸开了,大雨倾盆。我继续十八摸,不知为何,忽然消失在车厢里。 其实也不是消失在车厢里,而是座椅靠背呈180度倒下,我就轰然平躺状如被摁上了一张老虎凳。我承认我很惊慌,甚至由于惊慌,忘了松掉油门……当时若有热心市民看见这一情景,必然激动地给报社打去热线报料,说目睹了一辆奔驰正在大雨中玩无人驾驶,很酷。 就算不明真相的群众造谣,我也无暇争辩,因为我必须准时赶到机场,桑青青10分钟后就要落地,这是我和她的第一次约会,我已单方面把它升华为人生第一次约会。 好不容易解开了安全带,因为后背失去了支撑,蹲着传说中的马步向前开去,继续摸,可就像失灵的北约导弹,侧窗开了,音响开了,大热天的连暖风也呼呼地开了,99朵玫瑰也在真皮座椅上烂成一摊泥。那个场面相当震撼,我把自己搞得很忙,全身湿透,披头散发,表情诡异,骑马蹲裆式双手端着而不是开着一辆巨大奔驰,在贝多芬《命运交响曲》轰鸣中,顽强挺进18公里,抵达机场。 这是一个糟糕的晚上,可我还是尽量保持美好的心情,远远地,看见桑青青正举着一把雨伞,美得不可方物,她要是举着一把火炬,简直就是一个自由女神。她冲我微微一笑,我的心犹如雷击,甚至还听得见噼啪落下好些碎片,按照之前设计的姿势,我果断把左肘支在侧窗上,右手按了一声喇叭,嘴里还叼着一束硕果仅存的玫瑰,但我的潇洒没有来得及完全展现出来,便戛然而止,因为,车门打不开了,打不开了……那个情节十分残忍,我在车里呆若木鸡,她在车外莫名其妙,我俩就这样对峙了很久,状如野生动物和观光车狭路相逢,当时正有路人甲经过,咦的一声,终究没搞懂到底谁在参观谁。 心一横,就身一横,想从车窗爬出来,青青用善良的眼神制止了我,只见她漂亮的手指伸到车里按了几个键,奔驰立马完好如初。我十分庆幸,要是我真的撅起屁股奋力钻出车窗,那造型一定很不雅,突然又一份悲凉升上心头,青青动作熟练得就像抹口红,证明她是奔驰车的常客。 一路无语。不知为何,我有点烦刘熊猫,也有点烦奔驰,突然想起谁说过一句名言:吃胃消化的食物,娶自己能养活的女人。 ******* 我叫李可乐。 李可乐其实不叫李可乐,而叫李可“yue”,音乐的乐。我爸是一名郁郁不得志的乡村音乐教师,1976年某月某日得子后,他庄严地回顾了半生沧桑,认为李家的儿子可以继承老子音乐的梦想,所以叫李可乐。那时还没有可口可乐百事可乐以及汾湟可乐非常可乐,一路相安无事,班上有个胖女生还很爱小“yue”小“yue”地叫,听上去,蛮文艺。 可高一去省城报到,老师点名——“李可le”,我没吱声,又叫了一遍,再一遍,我忍不住站起来提醒,“是李可yue,音乐的yue”,全班哄堂大笑,震碎玻璃多块。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比“李可乐”本身还好笑,就像有人叫你杨伟,但你站起来向周围声明是伟大的伟而不是其他伟,最后还跑到片警那儿,把杨伟改成杨不伟…… 后来还是接受了“李可乐”,一方面,我终于能够直面其实我是一个乐盲的惨淡人生,另一方面,我大学毕业后第一桶金居然靠某款可乐广告骗来,按揭了一居室,买了一辆长安奔奔,从此成为这座城市白领中的一员。虽然“白领”就是工资领了也白领,但我已有机会留在这座城市,去完成那个神秘而伟大的梦想。大学毕业7年后,经历4个行业、6个公司,终于成立属于自己的公司。 这当然是个伟大的公司,至少它和所有伟大的公司一样拥有混乱的开头,第一次股东大会上,五个股东就为取什么名字而激烈争吵。 我说,“众里寻它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灯火。 毕敬说,灯火容易引起消队支队的注意,为表示我们的执著——千百度。 朱亚当说,千百度,肯定要被百度起诉,有品位就该叫阑珊处。 刘一本说,阑珊处听上去像栏杆处,还以为是卖车票的,从量化管理,实应该叫众里。 杜丘平时都站在我这一边,可那天因为正好痔疮发作,所以忽视了屁股决定脑袋的名言,他说,“众里”听上去像“总理”,会被抓,简单的才最好,不如叫“那人”算球了…… 16字的一句古词中我们找到了5个名字,如果愿意,还可以组合出50个名字,个个都有丰满的出处,中国人民的学问实在伟大……不掉。我们5个是大学同学,我知道上铺兄弟成为合作伙伴最大的坏处就是,寝室排名蠢蠢欲动,随时妄图以江湖感情取代企业管理,可是呸,我才是这家公司的ceo。我一脸愤怒,奋勇砸烂了一个杯子,就说了一句脏话,cao! 全体股东顿时安静下来了,他们虽然现在还很不懂事,但他们至少懂得公司最大股本是我出的,创意也是我想的,李可乐才是ceo,为了让这个道理显得更深刻,所以我选择了一句较为国际化的句子加以阐述——只有ceo,才能cao。 无论如何,灯火寻人公司正式成立了。开业那天人山人海,午时三刻,街道办事处第五副主任隆重先生,隆重地宣布: 我代表街道办事处所有领导宣布,灯火公司正式成立了,恭祝开门大吉,名字取得很诗意…… 转身遥点向霓虹灯招牌要进一步阐述——为了庄重,我们的霓虹灯招牌是用了繁体的“燈火”的——为了配合领导,我赶紧指挥鞭炮齐鸣。震耳欲聋中,我错愕发现——“燈火”两个字纷纷驳落,竟至偏旁和部首大部分失踪,唯剩一个“口”和一个“人”。一定是朱亚当找了伪劣霓虹灯厂。当时围观者甚众,不满地发出一阵“哦呀”,一场政府担心的群体无意识骚动便要发作…… 领导就是领导,隆重清了清嗓子,请看,他们如此地直奔主题——人口,这不仅是个招牌,而且是个积极的社会新闻,表达了我们政府以人为本的决心,这个决心就是,宁可错找一千,也不放走一个,这就是,一个都不能少。 群众并不知道这是领导的急智,还以为这就是精心安排,或者奥运开幕式的灯光彩排,现场响起极其热烈的掌声,大家激动得把巴掌上的指纹都拍得不见了,也顾不上低头去地上找。我们五大股东也感动得想哭,领导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这么有水平地化险为夷,把坏事变成好事,把事故变成故事。 冰雪融化,大地复苏,我哽咽着冲向副主任紧握住他的小胖手,说不出话来,那个情景用宋词来讲就是“执手相望泪眼,竟无语凝噎”,用大白话讲就是“啥也不说了,缘分啊,感动啊”,隆重同志给灯火公司开了一个隆重的好头。其实当时我并不知道,如果没有这个开头,就不会有桑青青,如果没有桑青青,就没有康红,如果没有康红,也就没有那场摧枯拉朽,没有摧枯拉朽,我到现在还抛硬币决定,做好人,做坏人…… ******* 青青第一次给我打来电话时我并不知道她就是青青,我只听见一个妩媚得出水的声音——我晓得你们要找的莫西干头去哪里呐,他刚刚坐s航到了福州,我还听见他打电话跟人说他就是要住在香格里拉饭店,对了哈,他是不是有酒糟鼻,长得和草莓一样…… 当时我正开着我的奔奔,两只耳朵火速支楞起来,一如两根肉体车载天线凭空搜索。我问你怎么知道,青青说,我当然晓得了,我们空姐在飞机上不能打电话不能打瞌睡也不能看小说,好无聊哟,唯一的消遣就是看报纸,比报社总编看得还细,我在中缝里看到寻人启事,发现那个老是想悄悄跑到厕所里用纸杯捂住烟雾探测器偷偷抽烟的人,可能就是你们要找的莫西干头呀…… 为了避免被不良少女恶搞,我说请留下您的手机号,她说不用谢我,要谢你们就谢s航吧,我是s航普通的一员。我暗忖你是工业酒精甲醇(假纯),但嘴上仍说,接下来的寻找中需要得到您的大力配合,我会对您的隐私保密,这是职业操守。用四川话说“您”其实很费力,但我仍然违背方言发音规律咬着舌尖发出鼻音,我很职业的。 她又想了想,说好噻,我的号码是1370818……这时电话断线了。我正想说你尽管装小白兔,但也别把我这条大灰狼当金毛,我其实就是大家传说的那种外粗内细心如发丝的人。不料这时她又打来,不好意思哈刚才没电了,三星的电池总断电,说全了手机号,又说她叫桑青青,你可以叫我青青……我正思考这是不是可以叫成“亲亲”,那头传来“舱门已关闭,请各乘务员预位”,她匆忙挂机。 遥想了一会儿,她此时到底是身材凸现地演示着氧气面罩,还是微笑着劝过道上的乘客回到座位,或忍气吞声劝永远谈不完大生意的老板关上手机……我脸上阴晴不定,竟忘了收回飘在外面的肉体天线,以至于后座的朱亚当说了好几句我都没听到,他说,c,%**¥¥12……+25—%%###·+—%¥……意思是说他已定在圣诞那天结婚,他还说作为公司ceo我必须参加……我很不喜欢朱亚当每回都洋拽拽用美式英语叫我名字,这听上去既不是可yue,也不是可乐,倒像是“卡拉”。 而卡拉是条狗。 朱亚当就是这么喜欢执著地对自己的同胞说各种外语,他能说三门英语,分别是:古典英语、现代英语以及伦敦郊区英语。他还喜欢在深夜大段大段朗诵莎士比亚戏剧台词,由于太入戏,激昂处泣不成声,这导致有一天女邻居跑到派出所报案说隔壁住了一个变态狂。但据川外教授考证后也赞叹,连泣声都是正宗英国古典的……除此之外,他还会说法语、西班牙语、德语,甚至还有一小点波希米亚语。关于他语言天赋如何形成的秘密只有我们几个室友知道,所以我们并不像不明真相的群众那么佩服他,而且公司强行规定,朱亚当应尽量做到在没有外事活动的情况下说母语。 由于公司迄今为止并没有碰上外事活动,所以朱亚当还是经常趁我们不注意就对我们大说各门外语,我们怀疑,他不露声色之中已夹枪带棒骂过我们n多次,可无从查证,这让我们很是挫败。 桑青青提供的线索准确无误,那个逃婚的莫西干头第三天就被找到,他从小父母离婚,母亲早逝,继母残忍,前任和前前任女朋友都不忠,典型的“小时缺爱,大了缺钙”,这使他不仅患上过去恐惧症、现在忧郁症,还有更强悍的未来障碍症,终于在结婚前三天跑到了外地。新娘曾去找公安帮忙,可公安说只管逃犯不管逃婚,新娘上厕所不小心翻报纸,才发现我们灯火公司。 莫西干头一脸憔悴回来时我们以为双方一定会恶语相向,甚至会大打出手,可是他和新娘热烈拥抱竟至失声痛哭,说是永远也不分离,新娘还摸着他的莫西干头心疼地说,看,瓜瓜你的发型都乱了,脸都瘦了,回家给你好好补一下。 这才发现,那个莫西干头真的很像一只可爱的瓜瓜,脸像苦瓜,鼻子像香瓜,嘴巴像黄瓜,耳朵像丝瓜。想不到丑,也可以丑得这么富含维生素。 插播一下,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桑青青,她如一道明亮的闪电劈开我混沌的人生,当时我眼前白花花一片,万千景物消失,唯剩她那妩媚的笑容,像天堂上漏下来的一束光,我不由自主顺着那道光呆呆地走过去……可惜她闪电一样出场,闪电一样闪人,扬扬手返回机舱。中途断电的我猝不及防从半空摔下,呯,直到地面还保持姿势,目瞪口呆,头冒青烟,嘴里喃喃自语,仙女。 无论如何,这个幸福的场景证明灯火取得了开业以来最大的一场胜利,不仅收到5万元的酬金,而且商报社会新闻版还大力宣传了灯火,标题是“灯火照亮落跑新郎回家路”,五大股东一致认为,凭这标题就值50万元、500万元。当然私下也理智地承认,最现实的是我们6个月的房租不用发愁了——房东刘熊猫这几天一直在追债,扬言要带人封门。 ******* 在送什么礼物给桑青青的问题上,股东们又发生了新一轮争论,灯火公司就是这样,只要ceo不cao,还是充满着民主气息的。 朱亚当说,空姐应该努力提高外语能力,我的idea是送一本英汉dictionary、一本法汉dictionary,当然,如果你们坚持再附送一本西汉词典,我也不反对。 毕敬说,《西汉词典》,听上去好像介绍刘邦怎么起家。该送给她一本《讲演家》,可在飞机上有效劝解乘客,哪天飞机迫降荒郊野岭,还可以鼓舞群众士气。 刘一本说,还是录音笔好,小女生都爱用这个做日记,真实记录生活中一点一滴,而且可以综合上面两位的意见,不管是迫降还是学外语都有用。 杜丘看了看我,说,我觉得最好的礼物就是李可乐,他该亲自去会见一下空姐,这么顺利找到人,证明她和我们的ceo有缘,她一高兴,ceo说不定就真的cao了…… 杜丘很少让我失望,虽然这货的智商一直在过圣诞节,打着三至五折,但他总能读懂我李可乐的意思,这一点就比号称智商奇高的朱亚当和毕敬要强。杜丘的配合精神让人感动,属于影视作品中那种只要老大一拿起雪茄烟,他啪地就在边上点燃打火机,老大脸色不对,他就立马从腰间抽出一把斧头冲马路对面路人大吼“小子,别嚣张,信不信我砍你”——这么优秀的职业马仔,有时候连我都想学许文强那样拍拍丁力的肩膀,说一声“你是个人才”,不过想到那样一定会让这个大块头感动得哭出声来,只得作罢。 杜丘欠我很多钱,从大一我教会他打麻将那天开始,他只消半个月就会预支掉整学期的生活费,我借给他,他再输给我,再借,再输给我,所以剩下的时间他就只得拎着饭盒跟在我后面,叮叮当当地,在前往食堂、教室以及人生各条羊肠小道上形影不离。那是一个很有趣的情景,身高至少一米八五的他跟在瘦小的我后面,唯唯诺诺,言听计从,而我正好可以虚张声势。那天看完星爷的电影走在学校电影院的斜坡上,我对一个身边跟了漂亮女生的四眼狗很是看不惯,故意撞了那女生一下,四眼惊声高叫,你要干什么。我扬起拳头对四眼说,沙包一样的拳头你见过没有,沙包一样的……突然就看见他草一样飞了出去,原来杜丘出手了,真正沙包一样大的拳头。这货的缺点就是出手从来都不通知一声,让老大我都没一点准备,比如先摆个玉树临风的身法,也好衬托出我的气质。 其实杜丘绝非只是因为欠我的钱才这样的,一开始他也不服,认为我只是会玩牌而已,时时想向我叫板,可是渐渐开始佩服我在其他广泛领域表现出来的智商,比如: 一、语言类——我问他,左边三点“水”,右边一个“来”,念什么?他挠挠头,说不知道。我就说这是“涞”,山东有一条河,就念右边的偏旁音,记住了么,他高兴地说记住了。我又问,三点“水”加一个“来”念“来”,那三点“水”加一个“去”念什么?他大声地说,“去”,右边偏旁的音。我同情地看着他,说,傻货,这字念“法”,法律的法,不是所有的字都念偏旁部首的。 二、政治类——专业课老师让我们总tv新闻联播,杜丘挠半天头都想不出所以然,我说tv新闻联播,前10分钟,领导都很忙,中间10分钟,全国人民都很幸福,后10分钟,国外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全班叫好,老师晕倒。 三、人生类——其实人生,就是生人,我爷找了个生人,生了我爸,这是我爷的人生,我爸找了个生人生了我,这是我爸的人生,我……还没有人生,只有去找一个生人,才可能有人生。 四、化学类——化学系系花问了一个曾难倒爱因斯坦的问题,说谁回答出来就跟谁去跳舞:a和b可以相互转化,b在沸水中生成c,c在空气中可以氧化成d,d有臭鸡蛋气味,请问abcd各是什么?文科生集体茫然,我的答案是:a是鸡,b是生鸡蛋,c是熟鸡蛋,d当然是臭鸡蛋。众人折服。 五、医学类——神农尝百草,他在死前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他说,这……这个,这个有毒。依次推断出伏羲、燧人、仓劼等上古圣人死前最后一句话。 六、军事类——长坂坡上赵子龙杀得兴起,曹洪:“丞相你看!那个白袍敌将又杀回来了!”夏侯敦:“今天已经是第七次了吧,他不累呀?”曹操:“可恶啊……一定要把我的人马全部杀光才肯罢手么!”请问在乱军中奋战的赵云这时在说什么?没人知道,其实,赵子龙气喘吁吁地说——“张飞这个xxxx的!先把当阳桥吼断了,让我殿后又不给张地图……这长坂坡到底在哪里呀???” ……涉猎甚广,不一而足,有的是我原创,有的是上网搜罗,这让杜丘叹为观止。当然,要让一个马仔佩服得五体投地,光靠耍嘴皮子和牌技还是很不够的,其实我很有前瞻力。我准确预见校长伙同房产商在南校门开发的“欧洲风情一条街”将异常火暴,就用打麻将赢来的一笔钱,以帮残疾人办电脑速成班为名,让学生会出面低价租家铺面,再动员计算机系兄弟们改装了一批二手电脑,装上盗版游戏软件开了家网吧,解决了全寝室整整一学期的饭票。我组织能力非凡,每年的糖酒春交会都把艺术系那帮小妹妹打包发出去当公关,晚上还陪各酒厂经理k歌,每人每天我抽头50元,解决了寝室体育装备问题顺便还帮其中一个女生进行了短期恋爱培训。杜丘对我泡妞之脸皮厚、发毒誓、装浪漫三大绝招佩服有加,他试过多次,却无一成功。 他并不知道其实我经常被那帮艺术系的妞们甩得鼻涕一样,有肉麻情书还被那个高傲的女生贴在了寝室里,当然,这种情况一般我都不会让他知道,我只带他看我如鱼得水的样子。他还不知道后来网吧转出去并非校方获悉,而是眼红的校外黑社会用刀架在我两腿中间要割了我的小弟弟,那回我吓得快尿裤子了。我最不会告诉他的是,我之所以赢他那么多钱,是因为每回我都耍老千,只不过他没看出来。 我打算一辈子都不告诉他这些,破坏一个年轻人对偶像的崇拜是不道德的,这道理就像告诉广大中老年女粉丝赵忠祥其实戴的是假发,告诉老红军鹰脱那熊奶儿永远不可能实现……而且我够仗义,已不太让他偿还赌债了,只是偶尔发火时会从他工资里扣除一些陈年旧账。这段时间他早看出我每回通完空姐电话后都在发呆,关心机场附近是否有雷暴天气,所以这天他的提议实在对胃口,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几乎说出一声“卿言正合孤意”之类的话,但赶紧收声,作为一个ceo,是需要稳重的。 我说,杜丘要注意文明用语,但灯火要实现跨越式的发展,桑青青可以作为典型推广,因为她背后有千百个空姐,如果我们控制了青青,就是控制了s航的空姐;控制了s航的空姐,就是控制了s航;控制了s航,就是控制了民航;控制了民航,就是控制了制空权;控制了制空权,就是……我顿了一下,因为觉得按这个句式再说下去,很可能就要发展到本·拉登那儿去,所以转回话题——总之,我提议这次应该给青青重奖,而且要投其所好、对症下药,她最需要什么,我们就奖励她什么。 环顾四周希望得到众人一些情绪上的配合,可呆货们茫无头绪看着我,不能让我先来个旱地拔葱,再摆个玉树临风,最后波罗波罗蜜升空。我叹口气,找一个默契的战友太难了,我宣布,送给桑青青一部新款诺基亚手机。 现场响起一片热烈而且整齐的声音,反对!那款手机花费6000多元太过分,相当于五个股东周薪的总和,朱亚当结结巴巴用中文说,你假,假公济私……毕敬说,你,你大义灭亲……刘一本说,我要记下你今天的言行,在季度末股东会上弹劾你……只有杜丘没说话,茫然地看我。我不理会他们,强行散布宣会,不,看把我气的,应该是宣布散会。 ******* 我为自己能够清早6点就赶到机场深深感动,给女孩送手机不算有创意,但清早6点给女孩送手机就有创意,这个时段,一般是用来送牛奶和送报纸的,如果大清早一个人风尘仆仆递到你手里的不是牛奶油条包子报纸,而是一部手机,那手机的杀伤力就堪比手枪。 那些空姐整队拖着拉杆箱鱼贯而入,发明空姐行头的人一定是人体专家,比如说空姐拉杆箱,这款箱子横横扁扁、拉杆长箱身低,拉着走路时必须挺胸收腹,两腿还得略呈猫步,否则就会绊脚,这样就势必突出本来就千里挑一的空姐凸凹有致的腰身和屁股,换言之,如果空姐拉的是直立旅行箱势必就躲腰驼背,这是春运回家的大学生,如果脖上不系着好看的丝巾而是举着小黄旗,那就是旅行社的地陪,要是每人发一个大大的挎包,里边塞得鼓鼓的,那简直就是埋地雷的越南女战士……我正胡思乱想,哇,闪电,明明亮亮的青青就站在我面前。 青青低头用嫩笋一样的手指翻弄着漂亮的包装盒,说,太贵了,哪好意思收。 我说,再贵也没有你珍贵,收下,我是给公司每个手下都配了这种手机,奖励他们这段时间的工作,小意思,我可把你当我们的荣誉员工。 其实,灯火的众股东每月的手机费最多只报销100元还常欠账,可我并不认为我是在撒谎,只算对她撒网,而撒网,属于正常的bbs行为。 青青妙目盼兮望着我,那,我就成你们的小线人了……真好玩。 我说,我其实不是要你成为我的小线人,而是要让你成为我的小贱人……当然这句话我并没出声,而是说给五脏六腑听了。见她已经有意收下,我说,打开手机看一下。她狐疑地看着我,拆开包装盒,按下电源开关……开机音乐被我改成了周华健那首老歌的一句尾声“亲亲我的宝贝”,就是青青我的宝贝,她也注意到开机提示文字被我改成了“今晚我来接你”,看着她的脸,我知道龙泉山的桃花开了。 一个乘务长模样的黑眼圈少妇拉她快走,她没说下去,匆匆挥了挥手上的手机包装盒,说,今晚见……拖着拉杆箱进了安检,我看着她一扭一扭的屁股,特别想温柔地对她说一个混乱的句子:清晨白露美丽弹性小丸子贱人。 之后整整一个下午,奔奔车主的我都在对奔驰车主的胖子刘熊猫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用达尔文的进化论论证了一番奔驰和奔奔的表亲关系,他不为所动。 最后我说,要是不借车,这三个月房租我也继续欠着。 刘熊猫说,桥归桥,路归路,怎么可以这么算账。 我又说,政府都是路桥税一起收,我为什么不可以,桥路一家亲。 刘熊猫摸出奔驰钥匙在我脸前晃了一晃,一脸鄙夷地说,借奔驰泡妞,虚荣。 我说,算一笔账,以三个月房租计,我租你的奔驰车一晚上价值2万4千元,租直升机了。 当时,刘熊猫脑子里那容量偏小的硬盘嚓嚓运行了一阵,趁他一愣神我一把抢过钥匙攥在手心里,并把手伸出窗外,刘熊猫像被抽了筋的青蛙,身形抽搐着说,还来,奔驰,我的。 我说,奔驰,不借,不交房租……我表情强悍,但为避其锋芒,还是选择了一个方便拔腿逃跑的姿势,毕竟作为孙子,不对,孙子兵法曾云:见势不对,拔脚撤退。 刘熊猫狰狞地扑过来时,却发现杜丘正好站在离他只有3公分的地方,还摆出一个很油尖旺社团的造型。刘熊猫看看他,又看看我,快哭了,说,求你行行好,千万不要擦挂,也不要追尾,不要在里面抽烟,不要闯红灯,最好离公共汽车远点因为那些公交司机们开得太粗暴了,你要好好对它加油时千万不要加93号而是要加98号,它的肠胃很精致的,唉,它真命苦。 我举起钥匙摇摇,怔怔说,其实我对奔驰还是很敬仰的,我对它很熟,放心,朋友之妻不可欺,朋友之车也不可欺。 后面的事情大家想必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那个大雨之夜,我和青青一路沉默进城来到她租的房子下面,她说因为是和同事合租的房子就不请我上去了,今天也不出去了,飞了八段,太累,你浑身湿透也该回家洗个热水澡免得感冒,谢谢你来接我,再见。没有太多表情,转身拎着拉杆箱上楼。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口,竟没有回头,我在车里呆坐了一会儿,心情跌到谷底,精心策划的第一次约会被一把发狂的雨刮器,刮跑了。 不知明天怎么向兄弟们敷衍一夜尴尬,正盘算合理故事情节,手机响了,是青青,她温柔地对我说,我在楼上看着你的,你还没走啊,刚才还忘说谢谢你送的手机,好漂亮,正是我喜欢的那款,今天白天我都没舍得用它,因为我想把它的第一次送给你,嘻……明天我休息,中午你来接我嘛,我好想吃鹅肠火锅。 就像一只早不抱希望的股票突然暴涨,刹那间,顿感人生赚了三倍,还不用找补零头。我说好的好的,差点说漏嘴,别说吃鹅的肠,吃我的肠都行。给刘熊猫还车的路上,内心狂喜却大脑混乱,晕晕乎乎忘开大灯,一群警察把我拦下来,看着我可疑的样子,查了若干身份证明,才相信这不是偷来的奔驰。领头的是一个丹凤眼、眉毛很漂亮的女警察,她放行时还一脸狐疑地探头把车看了又看,说你给哪个女孩子送玫瑰花去了,这么刮风下雨的,挺能吃苦。 有一段忘了说,那99朵玫瑰因为被大雨冲得稀烂把真皮座椅染上很多绯色,洗都洗不掉。刘熊猫老婆看见这些绯色,从而想到了绯闻,她自嫁给刘熊猫以后无师自通就练出一手灿烂夺目拳法,左拳取右眼,右拳攻左眼。所以,第二天早上刘熊猫楚楚可怜跑来我们公司收取房租时,眼圈非常之熊猫。 ******* 和自己心仪的女孩共进晚餐,很浪漫时光,半途杀进个强大的竞争者,这就变成浪费时光。 青青介绍我的背景时,吴哥非常热情地欠身握了一下我的手,久仰久仰之后谦虚地问,什么火?寻什么? 这厮故意,通常,老手要在第一时间就有力而不失礼貌地藐视对手,就会使出这招,比如胡什么哥?哦,对不起是吴哥,华宇集团董事长,经常看到关于你们房地产的广告,咳,不是那个华宇,生产打火机……呵,还以为,不过都一样,都是商界精英,哈。 就是这种战术,可惜被这厮抢了先。我只得静待反击机会。 虽然有股河南腔,但吴哥外形完全是成语“气宇轩昂”的肉体词条,这让我不得不使劲挺直腰身好让我显得不那么渺小,可恨的是,刚从南京出长差回来的他,不经意就和青青提起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情,去年谁谁滑雪扭伤了脚被迫由他背下山去,今年谁谁去丽江开了个酒吧最后亏了本,谁谁嫁到国外后才发现外国老公其实是个吃社会福利金的穷光蛋…… 用怀春的口吻怀旧,这实在卑鄙,可青青动情处小脸儿灿若桃花,身材的长短可以拉长背阔肌弥补,交情的长短却不可以。我试图转移话题可未能成功,不得不加入战团。这实在被动,被吴哥牵着鼻子绕行五大洲四大洋,脚都跑得长出鸡眼,他并不领我腿脚辛苦的情,还时时揭发我的错误,老弟,你把拉普拉脱犬的习性说成哈士奇了,老弟,摩卡和蓝山熬煮的时间千万不要弄反…… 怀胎10月,怀旧10年,然后吴哥又带领我们谈论房价涨跌,股价诡异,以及珠江豪华游轮上那个入场费都得100万的富豪相亲……吴哥就像招标会上横空出世的一个拍家,总是举着超过我标价一倍的拍牌,他那份从容,羞愧得我很想整容。 把毛里求斯、乌干达以及赤道几内亚的时事都涉及一遍,涉无可涉,吴哥注意到青青胸前挂的新手机,咦,刚买的,这款拍照功能很好,颜色也很配你,诺基亚的工艺就是和别家不一样……注意到青青笑眼看我,他即刻意识到这手机的出处,话锋一转: 不过,像青青这么高雅的姑娘,这款还是草根了,最大问题是它不保值,该用顶级的vertu,瑞士钟表工艺和法拉利跑车外壳色彩的结合,一部才4万元人民币,要是用欧元结账那就更划算了。 青青惊呼,4万,你把我卖了吧。 吴哥摊开双臂,耸耸肩膀,说,你想要,你就说话啊。 青青脸有些红,那么贵,哪好意思啊。 青青这种表情和这句话,和昨天清晨我送她手机时一模一样。吴哥转身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咳,给美女花4万元买个手机算什么,就是买套房也应该的,这年头,泡美女光有体力不行,还得有实力。 当时我频频点头,内心其实是有个冲动的,把寻人公司,改成寻仇公司。 开始说钻石,南非政局不稳导致去年开采量减少23.46%,全球最大钻石加工地的荷兰女王更年期爆发,下令皇家海军堵住走私通道,所以买钻戒是明智的选择,首选蓝钻,其次黄油钻,看我手上,正宗的八心八箭。 惊讶吴哥连23.46%这么精确的数据都了解,让人怀疑他不是刚从南京回来的,而是南非,他的老家也不是河南,而是荷兰。 青青看出我的不快,白了一眼吴哥,说八心八箭我不懂,八荣八耻我晓得一点,你人际关系广,有什么业务给可乐介绍一些噻。 吴哥估计盘算到今晚已大获全胜,考虑到穷寇莫追的道理,就放过了我,一脸亲和,要帮什么忙就说嘛……但他还是不忘在补时阶段多捞一些净胜球,深情地看着青青说,在我心中,你比任何钻石都珍贵。 看到青青两腮绯红,吴哥心旷神怡地深呼吸了一口,估计是把我当成了最后一口鸦片吸食了,终于完全满足,偏头想起什么事情:对了,我这儿还真有一个生意上的朋友,他的朋友的朋友的老板,是个台湾人,好像要找什么儿子还是孙子,咦,那台湾人的电话……我瞥见皮包里有一大叠名片,厚度足有三副扑克牌,不知他到底是生产打火机,还是生产发牌机的。 吴哥兴奋地抓出一张牌,说,是这个了,中国台湾南洋环亚国泰船运集团公司,董事局主席、总裁,庄亦归,明天我就帮你联系一下。 吴哥总算干了点正事,让我觉得今晚买这个火锅的单还算有理由,否则就不是鹅肠火锅,是断肠火锅。走出店铺后吴哥呗儿一声遥遥打开自己的奔驰车,问青青坐谁的车走,去年吴哥这辆奔驰车让你学驾驶弄得够惨了,要不要再重温一下,对了,我还给你带来一套dior,等会儿拿给你。 青青犹豫不决,还是走向了吴哥的奔驰,她碰了碰我的手,说,改天联系,谢谢你可乐。 别人有的是背景,而我只有背影。我看着吴哥的奔驰经过我的奔奔扬长而去,一时就很想写一副对联,上联是:本是同根生;下联是:相煎何太急。横批:都他妈姓奔啊。 第2章 ******* 愤愤,一踩油门就出去,有朝一日老子开了奔驰,哼……哐,追尾了。警车。 一个长着丹凤眼,眉毛上扬的女警察跳下车,满脸怒气地冲过来拍着我的车窗喊,师傅教的还是师娘教的,相差五六米你都能追尾,说不定哪天连天上的卫星都追得到尾。我情知理亏,满脸堆笑不断说索理啦、索理。 丹凤眼还不罢休,对不起就行了,把驾照交出来。 插播下,开奔奔的三大不幸:一、速度太慢追不到小妹;二、身份卑贱被奔驰劈腿;三、刹车不灵和警车追尾。一夜之间,三大不幸均被我碰到了。我由愧疚生出一丝悲愤,瞥一眼那警车,你又不是交警,凭什么要我交驾照。 那丹凤眼一时语塞,仍蛮横地说我执行任务。我见她蛮横,就说你执行任务又不是执行枪决,那么凶干啥子,不就是追了一个尾么,知不知道警民要和谐。 丹凤眼说你追了我的尾还嘴厉害,我这是在执行特殊任务,信不信我铐你。 见围观的人巨多,我立马来了精神,你靠我,我还靠你呢,警察也说脏话,没学过文明用语吗? 丹凤眼哪里说得过我,手指我的鼻子话不成句,你,你不要乱说话…… 我恍然大悟的样子,对四周的群众委屈倾述,大家看,警察就可以骂脏话靠啊靠的,平民百姓连说句话都不准,也太欺负人了。 丹凤眼情知说不过我,大急之下就去摸腰上,我大喊,警察抓人了,乱抓人了……群情激愤。对此我是有经验的,如果走大街上遇小偷,你说抓小偷,人们假装听不见;你要说打劫了,人们哗地就消失;但你要是说警察打人了,人民群众一定会围过来,太不应该了,警察也不能欺负老百姓噻。 丹凤眼急得小脸煞白,指着我有些颤音,我说的是铐,不是靠……我打断她,大家听见没有,她还在靠,靠,难道这就是警察文明用语么。群众都说小伙子说得在理。 丹观眼几乎快哭的时候,一个交警骑着摩托赶过来了,见她时就有点肃然起敬,说红姐好。又看看四周,小声对这个叫红姐的人说,算了,不要和老百姓吵,走了算了反正是局里报销…… 丹凤眼转身要走,我见形势大大有利于我,加之今晚受了吴哥的鸟气,所以必须发泄一下。伸出手拦住,走,走这么容易,你刚才不是要铐我么,你知道这是违犯警方文明执法条例第十四款第6小条么……其实我哪里知道警察文明执法条例什么条什么款,但我知道很可能丹凤眼也不知道,所以就显得很内行的样子。这年头什么能蒙人?专家最能蒙人,什么比专家还能蒙人?伪专家比专家还能蒙人。 我这么一说,丹凤眼果然上当,连那个骑摩托赶来的小交警也上当,张口结舌地哦、哦是什么。我伸手说,拿来。什么拿来?证件拿来,我咋晓得你们不是装的,现在冒充警察的太多了,连国安局的都敢冒充。 丹凤眼几乎银牙咬碎,可值勤时主动出示证件倒是条例中有的,她不能不从,从怀里掏出证件给我,我哗哗翻看了,康红,名字好俗,警衔,一级警司,年龄,嗯,这么小就当警司了,照片,一脸正气,不过没有本人好看,主要是眼睛没那么传神,对了还有眉毛,哎呀这对眉毛简直太漂亮了,像要飞入鬓角去了……生平第一次拿着警官证而且是女警官证端详,不禁有些入神,脸上阴晴变幻。那康红看我口水滴答的样子,颇觉受辱,轻喝道看够了没有,看过瘾没有。 我才醒悟过来,说过瘾了,把证件交给她。她愤愤然想哭的样子,我忽然觉得这警妞还是很好看,特别是皮肤,简直大有超过青青的可能,以我修炼多年的美学观点,万绿丛中一点红,不算娇艳,万红丛中一点绿,分外灿烂。现在城里姑娘要么偏娇柔要么太做作,要么手可盈握的赵飞燕,要么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杨玉环,突然闪出一员英姿飒爽的花木兰,那才是一道闪电,哈,竟还有些押韵,我不禁为自己打的比方感到满意,嘴里还啷,啷个里个弄……起来。 那小交警看不下去了,拍拍我的肩膀,哥子,差不多就行了,毕竟是执法机构。我这才想起在六扇门前还是不要过于嚣张,加之这一夜新仇旧恨差不多都报了,就说好的,让警花出更吧。 康红咬着牙看我,恨恨上车,我对着她的背影招了招手,红姐慢走。 群众饭后无聊,免费看场好戏,纷纷鼓掌欢送。我看奔奔也无大碍,向四周作揖,在家靠父母,追尾靠朋友……觉得这句实在没创意,走了。突然想起,这个丹凤眼不就是昨晚在路上截下我查车的那妞么,当时她也说是执行特殊任务,咋个随时都在特殊任务,好拽么……其实此时我并不知道,未来不久,这个丹凤眼、漂亮眉毛,被小警察尊称为红姐的年轻女公安,就要和我纠缠不清甚至拳打脚踢,屡屡强迫我去做一个龟儿子的好人。 ******* 时光如电,岁月如梭,已入深秋。那件决定我命运的事情,终于随着圣旨般的一张寻人启事,到了。 庄亦归,83岁,台湾首席船王,东南亚排名第二,旗下165艘海船,其中68艘为万吨级远洋轮。25岁时他作为少校军官随国军撤离大陆逃往台湾,后见反攻大陆无望,退役后与当地一土著独生女结婚。土著本是台南渔村一霸,后与国军做橡胶生意发财,其中女婿庄亦归凭军界人缘立下汗马功劳。1973年,土著因为喉咙卡了一根鸡骨头过世,庄亦归借助土著过去的社团力量,逐渐垄断三分之二的台湾远洋业务,势力渗透到新马泰印尼甚至越南。在屡次经济危机中,庄亦归不仅岿然不倒,还奇迹般将资产扩大三倍,被海运业称为“永不沉没的庄一龟”。 庄亦归1949年撤离大陆时,其实在成都已有一身怀六甲之娇妻,委员长说三个月反攻大陆,他深信不疑,不料这一别近一甲子,幸好为留个念想,当时还和娇妻在春熙大相馆合影一张以示小别,临分别前把祖上传下来一对来自后周的雌雄羊脂玉手镯,分而保存…… 漫长的58年,庄亦归辗转得知其妻已在等待中去世,但生有一个后代,子女不详,音信杳无。大陆改革开放后,庄亦归本想回乡寻亲,可土著女儿剽悍无比百般阻挠,他虽号称船王,其实土著女儿才掌握集团百分之八十股份,即使膝下无子也不愿家业旁落他人。半年前,土著女因中风去世,已独享财权的他隆重安葬她后,暗中回乡寻亲,要在风烛残年之际寻找亲生骨肉,好让财产后继有人。经过几个月寻找无果,他悄悄通过公证,悬赏2000万新台币,也就是500万人民币——而灯火,经过三个多月来的努力争取,即将成为搜寻系统中正式的一分子。 空气凝固,时间停止,当阳桥断,日月无光。当然,杜丘脑子更不够用,刘一本头一次忘记小本本,毕敬再也不热烈地打手机,就连朱亚当,也开始说中文了,他说:庄,庄,装得真像呵你,成年人不要开,开,开这种玩笑。 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念完这篇寻人启事,不语。此时我愈淡然,他们才愈震惊;他们愈震惊,我也才愈有成就感。转头遥望窗外,看白云苍狗,世事沧桑,竟至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场面:一个孤独的高手,一袭白衫在千军万马中信步踱过,忽而淡然一笑,指作拈花,不带走一丝云彩,尔后,一人一剑消失在远方……很久以后,那些俗人们才惊愕发现自己的身体早已被劈成两半,左眼甚至能看到右眼,左嘴和右嘴之间还可以互相打个招呼,纷纷倒地,气绝前,说了一声,你,你,没想到…… 我现在就是那个白衫高手,震住了座下这帮俗人,当然,至于为什么他们被劈成两半后嘴巴还能说话,我并没有考虑得十分周到。 我保持凝视的姿势很久了,估计着对他们形成的气场已完全合围,同时也因为长久凝视已让戴着隐形眼镜的眼睛十分难受,所以收回了视线,他们看到我眼睛红红的,更坚定地认为我这次是动了真情,毕敬首先站起来高举拳头高喊,雄起,雄起。 我说,怎么挣到500万,拜托各位仁兄了,这不是一次战斗,这是改写灯火公司命运的战役。庄船王暗中寻亲,早已惊动了本市领导以及公安、民政部门,原本轮不到我们这个小公司,我也是经过三个多月才争取到这个项目,但政府经过一番寻找才发现,庄亦归离开大陆58年间,那条梨花街从解放后到现在已拆迁整改了八遍,原来的街早就不在了,现在上面是一个量贩式ktv和一个女式内衣直销商场,梨花街只剩下一个街名。 毕敬说,但还可以去找梨花街原居民打听。 我说,58年,打听有个屁用,政府打听很久了,但当初比他大的现在早就嗝儿屁了,剩下那些,在这八次拆迁中早就不知去向,而且历史的长河中,三反、文革、抄家,听说有的按当时的规矩还被发配到云南、贵州和大凉山这些地方……经过民族大融合生下了第二代,一开口说的全是彝族话、布依话甚至纳西土话,咕噜叽布拉查,撒瓦猜恩颂达,什么意思听得懂吗,当然,我也听不懂。 杜丘说,政府都做不到的事情,我们就能做到吗?这个好像很难。 我又想深深凝视了,但昨晚忘了清洗的隐形眼镜实在太不舒服,算了,我低下眼皮说,傻货,政府吃不到的食我们才可以捡漏,更何况,凭政府官员的智商怎么想得到最巧妙的方法去找人?我看你的智商,完全可以去政府当个副处级巡视员。 杜丘瑟缩在一边,但其他股东七嘴八舌——咋个找嘛,街拆了八遍,人不被镇压也可能被融了合,哎,大海里捞针,鸡蛋里挑骨头啊,苏东坡早就说过,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只怪造物弄人……众说纷纭,摇头晃脑,牛头大大地不对马嘴。 我很了解合作伙伴,他们是遇到困难抒发情怀,遇到好处敞开胸怀。我还给他们编了一首打油诗——遇到困难,紧急撤退;撤退不及,假装午睡;午睡没用,赶紧装醉;装醉不成,全体下跪…… 此时我差点忍不住又想说cao了,但想想我现在是要做500万大生意的ceo了,不方便说这么没素质的话,就冷冷地说了一句:笨蛋才去找人,聪明人去找手镯。 冷冷的,真他妈喜欢这三个字饱含的杀气,冷冷的,我就一语惊醒梦中人,他们全被震住。我喜欢冷兵器时代。 我听见他们容量偏小的大脑硬盘咔嚓嚓生生运转一个小周天,很满意,一根一根地帮他们搭线:在发表本次演讲前,?不得不先说明一个前提,一对雌雄羊脂手镯,来自一千年前五代十国之一,后周。 作为国军家属的庄妻和庄子(听着有些别扭),在文革时代一定会有两个待遇:一、被镇压;二、抄家。如果是被镇压,我们找到了手镯也找不到人那一切都是屁话了,所以现在让我们来谈谈不是屁话的话——抄家。(众人点头。) 如果被抄家的话,作为反革命重要证据的手镯也有两个待遇,一、被砸烂;二、被红卫兵抄走上交。如果被砸烂一切都是屁话了,所以我们不谈屁话,这就是手镯上交(众人加紧点头)。如果红卫兵上交,革命头头是识货的,虽然他们一直想革国军家属的命,但一定不想革国军家属手镯的命,所以,手镯就有可能,我说的其实是肯定会留在当初负责那个片区的革命头头手里(众人头如捣蒜)。有人会问,为什么他就不可能大公无私交给正规的组织保管,坏的时代也有好人,所以这里我不得不向历史知识稍差的人普及一下:当时革命头头就是组织,组织就是革命头头,所以当革命头头想去找组织时,找了半天才发现,哦,原来自己就是组织,就哪里都没交成,自己的左手交到右手了,是不是(非常使劲儿地捣蒜,注意别伤到颈椎)?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改革开放后,革命头头有可能被镇压了,他被镇压,但手镯不会被镇压,所以手镯有可能交到新的革命的头头手里;新的头头更识货,要么上交给文物单位,要么私藏家里,甚至趁机捞点实惠卖掉。但无论上述哪一种,手镯肯定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别捣了,都成蒜泥了),只要我们放出消息要高价收购来自后周的手镯,要是有人知道手镯的下落,我们就等于是掌握庄子和庄孙子的下落,即使手镯已易手,但可以顺藤摸瓜找到手镯的上一个拥有者,上上个拥有者,上上上个,最后就倒溯到庄子和庄孙子(这两个名称听上太不像话了),或最后一次见到他们的目击者是不是……(众人疯狂点头如捣蒜,大厨,上蒜泥白肉。) 这个逻辑的核心是,在茫茫人海时代巨变中,人们,是不太会记得一对渺小可怜的母子的下落,但人们,一定会记得到一个豪华手镯的下落,虽然手镯的下落并不等同于母子的下落,但这总比跑到大凉山去咕噜叽查猜他们家的颂蓬好吧,因为,我们已经发现方向和线索。你们智商有限,我简短发言至此,完毕。 毕敬问,要是庄妻和庄子并没有让手镯被抄去,而是自己提前窝藏了起来,那我们就不知道他们如今在哪里。 我说,聪明,可是这个问题又暴露出你还不够聪明,所以我又要进行一个雄手镯展出活动,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拥有雌手镯的人想,咦,公的来了,我母的要不要去看看?一看,就入了我们的套了。当然,大家要是知道这是寻亲的话,中国人口基数这么大,就很可能变成一次人口普查,累?别怕累,因为有小费。总而言之一句话,只有我们才知道正确的方法,要找人,先找手镯。 环顾四周,他们还沉浸复杂的逻辑思辨中,或者刚才头如捣蒜伤着了颈椎,没来得及想起第一时间给我鼓掌,我只得率先鼓掌,然后听到雷鸣般的掌声,不对,真是雷鸣,还电光闪闪,已进入深秋了居然还打雷,太怪了。当时我并不知道,我这一生,已被这笔不知能否兑现的500万沉重地改变了。 这时杜丘才如梦初醒,使劲鼓起掌来,好,ceo说得好……我懒得理会这躯干过大导致神经传导缓慢的家伙,好比恐龙,上午不小心踩到它尾巴,傍晚才哎哟哟喊痛,太不讲效率了。白他一眼,径直去机场接青青去了。 ******* 一场提前的大雪关闭了沈阳机场,她们取消了两段航班,这是旅客的郁闷,是空姐们的节日,里程费照算却多出半天的休息。她说想去看《满城尽带黄金甲》,我早早买好了情侣包厢票。 坐在紫荆广场电影院的黑暗里,我被汹涌的波涛刺激到不行,那一排排呼之欲出的丰乳,即使捂住耳朵,也听得到“扑噜、扑噜”的声音,说实话我没注意到故事的发展,因为我提心吊胆,生怕两只小白兔突然就从李曼的怀中跳出,或者巩俐在宫中跑着跑着因重心过高摔了一跤,结局是什么,倒忘了。 全场人都在笑,青青居然为剧中人哭得花容失色,她只是在走出电影院后对用棉圈和胶垫做的手脚十分不满,她愤愤然说,假的,除了巩俐全是假的,想不到大片里也有假货。她问我咋个评价这部电影,我说,确实是“大”片,张艺谋对抗了自由落体常识,要是牛顿他老人家不小心看到这些向上坚挺的波波们,一定会重新考虑他的“万有引力定律”。 青青笑着要掐我,我忍住疼,说名字应该叫《满城尽挤黄金奶》,广告词就是:今天你挤了没有!她扑过来对我又踢又掐,我很受用,趁机又亲了她一口,斜眼打量一下,说,比起你的来,她们那个是典型的泡沫经济。 这几个月来我和她的关系已经小有进展,确立了我俩的约会关系,她已不会再像鹅肠火锅那次一样甩下我上吴哥的车了,但强调是约会关系而不是上床关系,我只能偶尔亲亲她的脸蛋,但嘴不行,她说还没有想好是不是该接受我,没想好之前就只约会,不亲嘴。我使尽浑身解数,她也坚决不逾越雷池一步,我就试着这样对自己说,这一次我就要找这样的女孩,矜持。 她矜持,我吃惊,我对自己的毅力十分吃惊,这段时间我苦不堪言,收效甚微,时时还担心被取缔了继续下去的资格。有时候觉得我很像非法开采煤矿,过快欲速则不达,引发塌方还有瓦斯爆炸,过慢则完不成任务,前面塞的那些红包就白费了,我进退两难,提心吊胆,只好左手冒充老板,右手冒充民工,草草打了白条。 总结对空姐桑青青倾心的理由,大雨中的机缘巧合?可爱的蓝天使者?帮过灯火的忙所以我以身相报?她孤身一人在这里我得起到一个男人的作用?自己都觉得这是扯淡,其实我就是看上她漂亮。像我这样一个来自农村的孩子,虽然考上大学取得了城市户口还当上了ceo,但找一个漂亮女孩子当老婆,这辈子才算功德圆满。我妈一直觉得我没出息,觉得我和我那死去的老爸一样没出息,常常一怒之下就拎着鞋跟我狂追,要是带青青回家,看我妈一脸错愕,那就太有成就感了。 重要的她还是空姐。空姐是城市里一个难以名状的物种,虽然有人说她们只是人漂亮点、衣服整洁点,在天上端盘子的服务员,但无数男人趋之若鹜。搞上了空姐,就相当于搞上了飞机;搞上了飞机,就相当于搞上了航空事业,那就和杨利伟一样的级别了。 我之前广告公司副总的女朋友就是一个空姐,他常常端着印有s航字样机上的纸杯喝茶,桌上摆着s航飞机模型,有时还炫耀空姐从国外带回来的免税大卫杜夫香烟,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有天忍不住就给他讲了一个段子: 一鼠长期没找到女朋友,有一天却高调地请大家参加它的婚礼,众鼠吃惊地问你丫怎么突然就找到老婆了,它笑而不语。洞房那天,当新娘盖头揭开时,众鼠发现新娘竟然是只蝙蝠,大失所望,深以为新郎背叛了鼠类,它却不以为然,说,蝙蝠怎么了,怎么也是一名空姐…… 副总听完大怒,从此给我穿小鞋,直至有一天以我吃了客户超额回扣,故意在大家等待电梯下班的时候,当众把我辞退。当我抱着自己的东西坐电梯下楼,他的空姐女友正好上楼,我招呼,她却正眼都不看一眼,轻蔑地一笑而过。那一刻我暗暗发誓,老子这辈子一定要找一个空姐当女朋友,吃饭时让她给我推餐车过来还低声下气问“先生,鸡肉还是牛肉”,上完厕所让她帮我冲马桶,睡觉前让她宣布“各舱门已预位,请戴好安全套”,最好还让她穿上制服和老子做爱,呵,呵呵……虽然仔细想来这有点阴暗猥琐,何况找个小脸累得煞白、小腿轻度浮肿、月经时常不调的空姐当女友,也不是多么高档的事情,但这股追求空姐的狠劲儿一发,就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我这是冲天炮当神六放,冒充航天英雄。 青青问,朱亚当结婚我随多少份子合适。 我说,人去了就是给他最大的面子,要不,你多带点空姐去给他撑场面。 青青说,我又不是拉皮条的,要不,现在我去给新娘子买套香水,既不寒酸也拿得出手,你陪我去逛街哈。 我想象跟着她在商场逛得天昏地暗的样子,几个月来破费虽多却不得要领,上周逛太平洋才买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我就说,别去了,其实本ceo送了1000块钱也就代表了你。 青青说,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这是对朋友尊重,去仁和春天吧,那里东西款式新一点。我盘算了一套香水最多一千五,想想卡里还有一万多块刚刚收到的款子,自己也很想去买件冬装。拉开奔奔车门,挺直背阔肌,以奔驰姿势开着奔奔向仁和春天奔去。 青青挑了一款大约600块钱的迪奥,香水小姐把单子开好交要帮她去收银台结账,她眼睛亮亮地,偏头想想说等会再结,还要去其他柜台逛逛。 走在春天,心在秋天,因为本城最著名的包包狂之一,青青,逛着逛着就到了坤包店。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她突然说嘴巴好干,伸手到包包里找唇膏,可半天都找不到小坤包里的唇膏,她说肯定又漏进去了,她的包包内层包布破了一个小洞,口红、钥匙这样的小东西常常漏进去。 青青把包包翻得稀里哗啦脸色很不好看,死包包,烂包包,恨不得把它铰了……这段时间的经验,青青从来不会主动让我给她买东西,但会暗示,比如上次是跺着脚说兰蔻让她脸上起豆豆,我就给她买了整套dior,这次快把包包撕烂了,那我得……我紧急打量着着价目签,发现最便宜的一个gi包打折后还要3000多块钱,最贵的要13000块,寒毛立刻倒竖状如刺猬,但我想想青青大概不至于买那个最贵的,于是咬咬牙,故作漫不经心地说,急啥子么,烂了就再买新的,gi包包就从来不会内包脱线。 青青皱着柳梢一样的眉毛,咋好意思又让你花钱,好贵哟。事已至此,我像刚刚被司令敬了壮魂酒的敢死队员,吼道,不就几千块钱嘛,前几天就想送你一个包包,看款式太俗没敢出手,现在正好到了gi店,你先将就用着,过两天我去香港给你买个lv。我想,过两天我就说香港流行禽流感,改道去老挝了,而老挝,似乎还没有lv。 青青漂亮的手指在各款包包上面滑过,像跳舞,那个包包小姐使劲夸这双手太配这些包包了,这些包包简直是为这双手才出生的,这样的手拎着这样的包,包包都有灵魂都会说话了。我暗中瞪了一眼包包小姐,很想点了她的哑穴。 青青微笑不语,手指在一款亚麻色复古合欢花上停住,9888元,不打折。她试试、放下,说太贵不买了。我心中暗喜,不?为何大脑中了木马病毒,舌头鼠标错点出了一句,哪里贵嘛,还不到10000块就嫌贵…… 青青一脸桃花,怎么好意思呢,可乐你真好,我正好有这里的积分卡。当时我很想抽自己的嘴,一时竟联想到世上本没有敢死的队员,只有找死的队员。那个包包小姐笑得胃都看得到,一个劲儿夸小姐你真是太有福气了,人长得仙女一样,老公又对你这么好。 这个账连香水钱一起结的,我怀疑青青是为了买包包,才找了个给我的朋友朱亚当买结婚礼物的理由,不过我很快又打消了这个阴暗念头。因为青青是我喜欢的女孩,她才不会那么处心积虑,何况,追求她的人不止吴哥一个,她要个包包太容易了,她不让别人买而让我买,是因为不接受别人只接受我。想到她接受我的包包其实就是接受我,我的卡空了,身体却充实起来。 走在店里,青青第一次主动地挽着我的手,柔软之极的身体紧贴着,我顿觉人生坚强,连被挎着的肱二头肌、三角肌统统都粗了一圈,终于明白为什么说女人是水,而男人是泥,因为,水加泥才会形成坚硬的水泥。 冬装自然是不会买的了,青青连帮我挑了几款我都摇头,对青青说,看不起这些老货,喜欢洋气一点的。其实款式很帅很齐全,我很看得起它们,倒是它们看不起我。 那天送青青回家,她一直开心地说着航班上的事情,说项佳人通宵打麻将没睡觉第二天晕乎乎落地时差点把紧急舱门拉开了,说有乘客跑到后舱操作间向吴丽静求爱而且还下跪了,还说公司的老板特别色……她很开心,说实话,看着青青挎上gi包的样子,我也很开心。 青青是和项佳人合租的房子,当初租房时就和项佳人约定了谁也不准带男人回来,所以我和她像往常一样坐在车里聊。那晚我俩聊了很久,青青歉意地说这几个月总让我破费不好意思,因为她现在正在拼命存那8万元首付,她看中了一套小两居的公寓,准现房一个月后交付,等她住进去后就可以请我上去坐还可以尝尝她做的菜。我问你看中的是哪儿的房,她说是城南的丽都,她特别喜欢那儿的音乐水景……她上楼时,首次主动亲了我一下嘴唇。留下我在下面发呆,嘴巴上像掠过了一道闪电,脑子里浮现出青青的数据: 桑青青,貌惊美,肤白晳,身高1.68米,三围86—63—88,年23,一双妙目盈盈欲滴,一双玉手能够说话,虽然有都市女孩通常的毛病,但心善良,有原则,她坚决不被大款吴哥包养而跟我这个呆货约会,就证明她已入仙女级别。 可仙女也食人间烟火,我心知肚明,除了耍嘴皮子逗她开心咬牙买一包包,我还得来点更实际的。这年头泡妞,不可能空手套白狼了,空手只能套白眼狼,总不能让美女跟着我喝粥吧?可一时去哪儿挣点钱呢,此时我脑子很大很混乱,有诗为证:关关雎鸠,也别喝粥,窈窕淑女,君子好愁。 ******* 我犯愁的时候,正是朱亚当最开心的时候,发誓要被伟大爱情击中的他,果真被伟大爱情击中,他决定,和一个刚刚认识三个月的海归女人结婚。 我们第一次看到冯巴杜时,幻觉到了动物园,冯巴杜宛若一只袋鼠紧紧吊在朱亚当身上,恩爱异常,寸步不离,及至坐定,他俩也挤在同一个沙发上。由于冯巴杜穿了一个裙摆特别蓬大的十八世纪贵妇鲸骨裙,因此看不见俩人的身体,像是沙发上忽然又生长了一对珍稀的两头怪,隔着餐厅临街巨大的落地玻璃,敬请观瞻。 杜丘围着她转了三圈,好奇地问,你这帐蓬是在哪儿买的。冯巴杜嘴巴没动,朱亚当抢着说,这是路易十五的情、情人,也就是蓬巴杜夫人当年穿过的鲸骨裙,裙子当然朽了,但鲸骨却正是那根,好贵的。 杜丘一脸自卑,又绕了一会儿,说朱亚当你都可以躲在里面去了。朱亚当说,当初流行鲸骨裙时,贵妇人的口号就是,要藏得下一个拿剑、剑的人。杜丘似懂非懂,哦,贱的人。 看得出朱亚当一脸甜蜜,让人怀疑他悄悄做了蜂蜜面膜却忘记清洗,他对着另一个头,正式介绍,miss冯,冯巴杜,法国兼英国海归,皇家礼仪顾问团远东干事,普罗旺斯艺术研究学会理事,会五国语言,一般来讲,她是不会在国内的,这次主要,要是为了中法文化交流,考察普罗旺斯与丹巴碉楼建筑气质与血缘传承…… 另一只头生动地扭了扭,说我的国语说得不好,请多多包涵。然后动情地——%~¥#%···%%+—*¥````#%…… 众人一脸迷茫,朱亚当赶紧翻译,她说的是法语,她说初来内地,这两天四处走了走,发现祖国的变化真是大,大吔,月新日异,我为祖国经济的迅猛发展由衷地高兴,作为华夏子孙我也是其中一分子,不过我没有亲身参加到建设祖国,真的,真的很不好意思吔。 我打断朱亚当,你龟儿子好好说话,不要吔吔的,属虎的不准冒充山羊好不好。 朱亚当辩解说那是冯巴杜的原话直译。我没吭声,杜丘悄悄在一边纠正,应该是日新月异,不是月新日异。我就说他们搞艺术的日新日得多了,有点腻,所以现在改成日异了。青青赶紧在旁边掐我的腿。 我吃痛,就问,冯小姐是台湾还是香港的。 冯巴杜说,阿拉让爱淫,侬去过让爱哇。 我恍然大悟,咳,听你祖国祖国的,还以为你是归国华侨,侬说的是上海吧,上海这大城市阿拉还是去过一小次的,阿拉还去大?看了电影,那天,有个上海人电影开始了才到,他拿着一张票子问座位上另一个上海人,说——阿拉抠抠侬xx巴;坐着的那上海人看了看他,说,侬啥事体,侬要抠抠阿拉xx巴?站着的人说,侬能无夸滴,少鲁素,抠抠侬xx巴;坐着的那人就急了,大声质问站着的上海人,侬要抠抠阿拉xx巴,阿拉还要先抠抠侬xx巴。然后俩人就阿拉xx巴,侬xx巴地争论起来。 众人惊讶地看着我,青青又掐我,我说,后来我才知道了他俩不是泛黄,是晚到的上海人,怀疑先来的上海人占了他的位置,但黑咕隆咚看不清座位号,所以他就站那儿问坐着的上海人,全文翻译大白话如下: 【站着的:哥们,让我看看你几排? 坐着的:你搞什么搞,凭什么要看看我几排? 站着的:你能不能快点,少啰嗦,看看你几排。 坐着的心想你来晚了还敢跟我急,于是就说:你要看看我几排,我他妈还要先看看你几排呢。 然后,他俩就你几排、我几排……起来。不过,吵了半天直到电影里的坏人都抓到了,两个人还没打起来,怪不得每个上海人发型都保持那么好,真和谐。】 除了冯巴杜,甚至包括朱亚当的所有人都笑了,青青笑得使劲儿掐我大腿我吃痛不过大叫起来,别,别,抓几排了,抓到几排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冯巴杜,她不以为忤,反倒请我们各自点菜牌,说这么多天才发现,这座城市只有邻近领事馆的这家店勉强可以叫西餐,不过入乡随俗,大家将就一点。 把菜谱交给我,我接过来翻看,脑子有点大,上面大部分是英文,以及不确定到底是西班牙还是法文的文,我外语一向极滥,长期被同事看不起,曾经努力上了会儿夜校,因为忽感膝盖积水犯了就不去了;后来又请了家庭英语老师,可当我差点和她搞了一夜情时,那本书却是永远翻到第三页……我又不愿在刚刚调侃过的冯巴杜面前露馅,胡乱指了一处,把菜谱扔给杜丘,说你帮我点。杜丘看了看,在我指的旁边也胡乱指了一处,又交给刘一本说你点,刘一本试着翻译了一下,没敢下手,又交给毕敬,毕敬看了看,说:我看,还是由做东的人来安排,我们随便。那个样子,好像菜谱成了奥运火炬,在我们手里依次庄严传递着,最后传到东道主手里。 冯巴杜扶了扶玳瑁框的平光眼镜,抿嘴笑了笑,说没关系的,问了我们有什么忌口牛排几成熟后,熟练地告诉侍应安排餐前冷盘、开胃酒、头盘、汤类和餐后甜点,她像是自言自语,四川人就是口味重,刚才不知哪位单点了两道佐料,墨西哥小辣椒和法国乡村芥末,怕你们经受不了,所以我特别帮你们配了火鸡和牡蛎。 我脸皮虽厚,但是仍然烧乎乎的,庆幸杜丘也在菜谱上指指点点,我可以说两份佐料全是他点的。这上海娘们报复心真强,这一仗我们输了。 可杜丘全无感觉,还在学说“侬几排,阿拉几排”,整个席间一直在叭叽嘴,用手去抠塞在牙缝里的牛筋,冯巴杜频频皱眉。当侍应给每个人送上来洗手的柠檬水时,要不是青青及时叫住他,这厮必定一仰脖子就喝掉。 结账时,冯巴杜拿起账单看了又看,直看得镜片上都起雾,又让朱亚当去跟经理对账单,说是有几道菜账算得很不公道。我们听着朱亚当压低声音争论,不时往我们这边看看,很久,他才兴奋地一溜小跑回来,对冯巴杜说终于没给他们占去便宜,那两份墨西哥小辣椒和法国芥末也free了,连蔬菜沙拉也free了,还有……朱亚当一向号称是自由主义者,现在我明白了,也就是free主义者。 朱亚当把所有的free汇报完毕后,冯巴杜回头看了看柜台,撇撇嘴说,我在法国和英国的时候,别说蔬菜沙拉和佐料,连饮料从来都是free的,乡下人,敢占便宜。 虽然上海的城区地图越来越大,但上海人眼中的乡下人越来越多,听说现在连只会生产便宜货的日本也不太看得起了,当初哭着喊着嫁到日本的上海女人纷纷跑回上海。再这样下去,恐怕就只剩英法德美几个老牌帝国能够幸免于被上海人归为乡下人了,联合国被迫也要修改世界行政地图。 晚餐后冯巴杜又盛情邀我们去看一下《猫》,我说猫就算了,从小就怕猫,一副小奸样,还是回家看我那条忠诚的狗吧。冯巴杜惊讶地看着我,很失望,说我说的是歌剧《猫》,这次米兰歌剧团只在中国演三场的…… 青青连忙笑着骂我没文化,大家都笑了,都骂我没文化,连歌剧《猫》都不知道。我知道其实他们也未必知道,只是没来得及说,所以他们得以保全,但我说出来了,所以我又败了。 分手时挥手告别,我们都祝他俩婚礼成功,爱情伟大,生活幸福,三天后我们一定去好好瞻仰一下他们盛大的婚礼,冯巴杜又对着我们*¥````#%*¥````#%…………了一阵,朱亚当同声翻译着,我们明白了,其实就俩字:再见。 法语太啰嗦,怪不得法国人老迟到,我扭头对杜丘说,去买盒方便面,青青问我怎么又吃方便面不怕胃疼,我没好气地说,饿了,刚才那些牛排太生,我他妈一块都没嚼烂悄悄都吐餐布上了。 三天后,朱亚当的婚礼隆重出演,总共有三个程序。 第一:天主教堂,神父,白婚纱,悠扬悦耳的管风琴,飘荡在教堂顶部,那份圣洁,连我都觉得自己肋间似乎长出一对翅膀,要成为小天使。只是——你愿意?她吗,ido;你愿意嫁给他吗,ido……朱亚当夫妇坚持用纯正的英语回答中国神父的提问,有些搞,像看了一部翻译不全的盗版碟。 他俩甚至连接吻,也是电影里常常看到的老外的方式,互相侧着头,嘴巴吸吮,由于都戴了眼镜,活像一对比目鱼。礼毕,他俩还共同用古典英语念了莎士比亚的《罗密欧和茱丽叶》片断,不知为何,没看到朱亚当的父亲,他的弟弟坐在亲属座上,头发像抹了水,乖乖的不说话。 第二:米兰花园的草坪,铺了白餐布的长条桌,红葡萄酒、法式鹅肝、澳大利亚牛扒、水果沙拉、牛角面包……新娘骑着一匹白马进场,牵马的是骑士打扮的朱亚当,那匹马似乎有逃婚的倾向,一直企图挣脱新郎,无果,拉了好大一泡屎,稀的。朱亚当怕把新娘裙子弄脏,果断用身体帮新娘把裙摆挡住,这是对的,这叫护花屎者。 到场的女宾不懂国际惯例,大多穿着高跟鞋,漂亮的草坪被踩得满目疮痍,还有很多人把鸡骨头鱼骨头乱扔在地上,站在旁边的园丁很不高兴,要求朱亚当赔。我和青青赶紧上去斡旋,说等婚礼举行完了就给他封一个大红包。 第三:此时,新郎新娘突然打起来了。原因是,新娘家认为结婚收的红包应该由女方保管,而新郎家也就是朱亚当的弟弟却坚持由自己保管,还说这是奉哥哥之命,新娘就直奔朱亚当让他说清楚,俩人先还只在草坪背后的小树林里,温柔地用法语交流,然后提高音量用西班牙语争论,后来就用最熟练的英语争吵,最后,用中国话互相大骂起来。 看来,无论会说几门外语,最后骂架时还是母语好使,母语中又以自己家乡话最好使,所以,新娘指着朱亚当的鼻子用我们勉强听得懂的上海话普通话大骂,侬个小赤佬,穷得叮当响咧还呈强,侬入厕舍无得用手纸,手指头去揩舍不得还嘬嘬手指头,侬以为白相啊,说你个港督便宜你了,你个台巴子……朱亚当也不示弱,你花,花钱买利物浦大学文凭,给的钱里边还有三张是假,假钞。新娘急了,扑上去就咬朱亚当,朱亚当扭打不过被掀翻在地嘴里还在说,看你这种素,素质。不过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这就是,一个骑士终于倒在了石榴裙下。 后来我们才知道,新娘冯巴杜,原名冯吉花,可能考虑到这个名字太上海郊区柴禾妞,加之她十分崇拜法王路易十五的情妇蓬巴杜,所以就“冯巴杜”,三个音节全是响亮而优雅的开口音,而且口型也方便吮食巴黎上流社会流行的牡蛎。其实冯巴杜9岁的时候就向母亲宣言: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成为阿兰·德隆的情妇。“好样的”,母亲之所以心花怒放,是因为她年轻时也对阿兰·德隆有同样的野心,但未曾如愿。 冯巴杜和朱亚当是在三个月前的一次海归化装舞会上认识的,当时朱亚当化妆成一棵榆树,而冯巴杜化妆成一条常青藤,一时相见恨晚,迅速媾合在一起,当时的情景有些搞笑:常青藤与榆树纠缠在一起沙沙作响,弄得后台地毯上全是树叶…… 就这样,他俩三个月前认识,迅速结婚,三个月后离婚,害得我们白白送了好多份子钱。 朱亚当消失了好久,家里没有人,只听狗狗特蕾莎用法语在叫。手机打不通,qq不现身,我怕他想不开,差点动用公司能量寻找他时,他出现了,一言不发认真工作,而且说外语的频率比过去降低了许多,改四川普通话了。 对于朱亚当这些变化我很欣慰,我要求兄弟们不能向他打听任何关于婚礼的事情,大家都很配合,只是私下关起门来时,还是较为关心那些份子钱,纷纷推荐最能说也最能上升理论高度的毕敬来问我,朱亚当会不会退回或部分退回我们送的那些份子钱。 他们已算出朱亚当这次挣了至少20万份子钱,即或这次不退,也得保证以后结婚再也不用我们随份子。毕敬还以个人名义建议本公司内部约法三章,份子钱也得按揭,比如以三年为期,婚期满一年还没离婚付三分之一,两年未离再付三分之一,三年婚期已满还未离婚才能兑现全部份子,这很公平,至于那些闪婚的可视为非法集资,不随份子。 我没有作答,但深以为毕敬关于按揭结婚份子钱的提议,实是很有科学的发展观,否则没事缺钱了就结一次婚,一会儿就凑齐一套首付。 我一直认为,孙悟空的故事从来都不是孙悟空自己决定的,而是猪八戒、唐僧、沙和尚甚至众妖精决定的,而毕敬是上述品种的综合体,他是我的偶像,他简直是灯火的发动机,决定着我,和灯火所有人的故事。 毕敬,别人通过思考再说话,他是通过说话来思考,他必须没完没了说话,脑子才会有清楚的思路,其实他的舌头才是真正的大脑,大脑必须躬等舌头思考后,才谦卑地点着头,好的,舌头大人,小的遵命,这按您说的去假装思考一下,把指令传达给各个器官。 毕敬时时刻刻都在慷慨陈词,甚至对着墙壁打电话时也两眼放光、满脸疯狂、双手挥舞,指陈各种意义,不知就里的人看到一定会吓到,以为是华尔街首席股票师在电话里控制股票基本面,其实,他只是在控制楼下拉面馆少放胡椒面。 毕敬把寻人当成一种宗教,而且升华出一套理论:现在那么多失踪人口、离家出走,不是社会太诡异,而是人类在退化,比如说早年猴子先进得多,公猴子要找母猴子,翻开鼻孔吸一口,唔,那妞在32英里外一棵枣树丫上打秋千,造型不错,咦,有只公猴子企图勾引她,敢钻老子空子,赶紧就过去了。再比如公猴子不见了,母猴子嗅了嗅,冷笑,你小子,别以为趁天黑跑出去混小三儿老娘就不知道,你那尿骚早已暴露你的行踪,十几个提纵就跳到那片水池边,现场摁住正交换qq号的公猴子。还比如失散多年的俩兄弟,不需要验dna也不需要找公安局,相互扒拉一下闻闻,哦,这不是四哥吗我想你想得好苦啊,咱爸妈怎样了,小六子真被狼叼走了吗…… 他认为那才是人类最生动的一幕,可人类现在有了手机,有了网络,有了电报电话,这些最本能反而丧失,科技从来就不是生产力,你打电话,对方必须开机,开机还得他愿意接,写情书必须知道她的地址,还得保证门卫没把情书拿去包油条,至于qq、msn更不靠谱,随便来个隐身登录,或者打死不回应,奈之若何。 他单方面宣布他就是为了弥补人类的退化才来到今生的,所以必须每分钟说话,每天动员寻人,没有寻人诉求的也能被他动员得有诉求。他那份执著让人震惊,以至于他排队买包子,也能顺便动员一个站在前面的蔡婆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本来安居乐业心如止水的蔡老太太,不知怎的就死活要去寻找30年不见的大表哥,当年拉着她小手去放风筝的大表哥。 关于毕敬怎么在包子铺门口煽动了蔡婆婆去寻找大表哥,这一直是个谜,反正一个月后,大表哥找到了,大表哥其实早就回到老家乐山颐养天年了,但想不到,大表哥和蔡婆婆旧情复发,频频夕阳红,弄得大表嫂跑到灯火来大吵大闹,带领一群老婆婆见毕敬就抓扯,还差点砸碎了灯火的招牌,大喊你们倒卖人口,纵容第三者插足,我赔礼道歉封了四百块钱红包还送了五盒脑白金,才把这帮老协、消协和街道秧歌积极分子安抚回家。 自此以后,毕敬常常坐在窗台上面对滚滚红尘自言自语,看来,不是所有走失的人都应该去寻找。当然,电话铃响,他又热情地投入到另一个寻人案子中去。 不过从此,我给灯火公司定下一个规矩,宪法修正案第一条的地位——寻什么不寻仇,找什么不找茬。细则解释,像毕敬这样买个包子都能找出个大表哥的,不仅是找茬了,简直是在找抽。 第3章 *******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在找茬,还是在找抽,虽然我对灯火众兄弟们说得天花乱坠,但我很清楚,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58年前的亲人,不说大海里捞一根针,也像在大海里找一只乌龟,我看着号称永不沉没的庄一龟,才晓得什么叫深不可测。 庄亦归比我想象的干巴很多,坐在红木太师椅上,像只随便扔上去的坐垫,四周寂静,坐垫说,你有啥子把握帮我找到儿子孙子,一口纯正的四川话。 我背心发凉,说要找人,先找手镯。 坐垫半天没吱声,让人给我端了杯茶来,我壮了胆,说那手镯很特别,我正找文物单位配合,顺藤摸瓜…… 坐垫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藤还在,瓜却被别人摸走了怎么办,年轻人,想当然。 我低头轻轻地说,灯火公司正好和老三届知青组织有合作关系,年初帮他们找到过当年失踪的女知青,所以这次他们答应尽快联系到当初在梨花街片区的红卫兵头头,排查老兄弟们,当年是哪一拨在梨花街抄家…… 坐垫打断我,你要多少钱。 我说,定金,10万定金,外加一些打点费用。 坐垫说,我给你20万定金,前提是你得给我找到手镯的线索,否则你得赔我两倍也就是40万。他不断咳嗽,肺都要咳穿了一样,旁边有个叫玛丽莎的助理赶紧递上一瓶龟龄膏,他扁着快没牙的嘴喝了几口,说最近龟龄膏手艺越来越差了,简直像毒药,毒药。皱着扫帚眉让人赶紧拿走,又断断续续说,同意你就在合同上签字,不同意现在你就走,你该晓得,我不想要你的钱,而要你用心去找我庄亦归的骨肉,年轻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这坐垫那么老了,还盛气凌人,我觉得庄亦归这名字其实更应该叫庄老龟,于是抬头对他说,庄老龟,我保证让你们龟老子龟儿子龟孙子实现大团圆,这叫“龟心似见”这叫“龟根结底”这叫“万源龟宗”,哈,哈哈。 当然,刚才那句绝对是幻觉,我没这么大胆量,更不会这么没智商,我喜欢钱,所以这是受钱的气而不是受人的气,只不过每当我受气之时,就会及时幻想,比如跳起来打得他满地找牙,比如说骑在他头上拉屎,比如说命令他趴在地下舔我的脚趾头,还让他用普通话上海话广东话四川话湖北河南话分别叫我三声爷爷。 这样的幻想神清气爽,没有成本,对方还不知道,哈,高兴。 签字时突然有点犹豫不决,一方面是因为我的手这段时间扎了好多刺,疼得要命,另一方面是,要真找不到手镯的线索就亏20万,不,40万,这对灯火来讲是笔天文数字,不过当时脑子里浮现出富贵险中求的句子,还浮现出青青和她心爱的包包,心一横,签下“李可乐”三个字。也许真有幻觉,我签字时,听到庄亦龟微微冷笑了一声,不知为何,在干巴坐垫老龟儿子面前,我很无助。 正要告辞,房门开了,庄亦归的助理带进来一拨人,虽然在庄亦归面前齐齐假装低调,但在我面前,还是忍不住摆出三山五岳的架势。才知道他们都是这次寻亲行动的参与单位,有民政、台办、地方志研究所、街道办事处、公安,民间的倒是只有灯火这一家,怪不得他们都少林、武当得很,就连那个地方志研究所的同志,也尽量让自己显得很崆峒。 我见着其中一个女孩子面熟,听庄亦归介绍这是康警司,负责这次协调这次寻亲各方面关系的协调员。这才想起正是那次追尾的女警察,康红。想不到山转水转,竟和这丹凤眼狭路相逢了,虽然这协调员并无实权管我,但我还是对她微笑。 她冷着脸不理我,开始介绍最近寻亲的进展,说58年了确实一时难以找到可靠线索,所以更需要各方面通力配合,不能各自为战消耗资源,更不能不守规则盲目行动,免得彼此之间发生擦挂追尾事件,这是内耗……说到这里,她丹凤眼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觉得她大可不必这样,这叫公报私仇,你那警车是铁屁股,我那奔奔是塑料脑壳,我追你的尾那是鸡蛋碰石头,或者耗子想上猫,过把瘾就死……这时那崆峒派的就大咧咧问我是哪儿的,我说是灯火,他挠着头,灯火?这是什么背景。我叹了一口气,莫得啥子背景,民间的。崆峒派的很失望,摇摇头走了。 别人有的是背景,而我只有背影。 一时间竟有些气短,那个手镯,这时对我而言已是倒计时的手表,或者手铐,但我李可乐必须雄起,就像那句广告语说的,nothingispossible——没有什么不可能,我英语极滥,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它有时候也可以翻译成,没有事情是可能的。 20万第二天上午就到了卡上,我像刚加了血的魔兽战士,四处发招,让朱亚当去找文物总店的同学,让刘一本去联络民政部门,让杜丘去找那帮老知青,让毕敬负责公安局的内线并制作出更详细的流程。而我,回家喂狗。每当大战来临之际,我就要回家和我的狗儿待在一起,从和它的聊天中得到?感,很多次事实证明,它总能给我带来好运气。 我有一条狗,名曰贝克汉姆。坦白从宽,买这样一条金毛狗和取这样一个狗名,纯属为了让我看上去更像城里人一点。它花了3000元,再加上项圈、不锈狗笼、饮水嘴、毛刷,又花了1058元,甚至给它办了正式狗证,打了疫苗,又花了800.24元。但很值,深以为金毛是美国中产阶级必备之家庭成员,想象自己每天下班回家后牵着它四处溜达,它那道温顺的金黄,证明我李可乐作为一个城里人的合理性。 渐渐有一些奇怪的现象,它的嘴越来越尖了,毛发越来越像杂草,还开始仰天狂吠,仓皇地追逐着过往的车辆,那样子很接近大家在乡村二级公路通常看到的柴禾狗,更诡异的是,它完全没有导航犬应有的高智商,到处撒尿、拉屎不说,还奋力地抓捕院里的耗子,当它叼着耗子乐颠颠儿到处找地方躲藏的时候,我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当年外公养的那条旺财。 事实证明,它其实并不是像一条柴禾狗,它就是一条柴禾狗。要我接受这残酷的事实很难,这对我造成的打击不是那4858.24元钱,几乎是一个大城市梦想的破灭。一怒之下,我想过把它扔到野外,可是一方面网络上到处都在谴责虐狗虐猫事件,另一方面,那天我把它扔到远离城区20公里外的一个竹林后,晚上就听见有人挠我的家门,开门,它腆着脸对我涎笑。 我扔过它总共五次,心肠越发歹毒,作案手段越发隐蔽,半径也从20公里扩大到80公里,甚至把它骗到了一条往上海发运泡菜的轮船上。可是每回它都能找回家,有一回,它甚至带回来一条小母猫……这让我崩溃,生怕哪天晚上打开门后,它后面跟着一群杂交的狗猫,或者猫狗,欢呼雀跃地叫我舅公。 这个联想让我不寒而栗,终于打消了清理门户的念头。被迫与它继续过着不伦不类的生活,习惯成自然,倒也不失安稳。 此狗真的诡异,养过狗的人都知道,六七点钟下班回家先喂狗食,然后它就要出去遛遛,因为狗吃食后要拉屎,可我的狗不是,我六七点钟下班回家不用喂食也要外出遛遛,因为它要吃屎。它从不跟院里的狗打交道,别的狗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时,它却咧着嘴紧盯树根下面是否有耗子出没,它喜欢翻找垃圾桶,身手矫健地在垃圾桶跳上跳下时,其实很像一只野猫,而不是狗。 它甚至不喜欢母狗,第一个发情期到来之际,慨然爱上了院里一只长得三迷五道的母猫,天天跟在她后面,可那猫并不爱它,有次急了用爪子扇了它一耳光,挠出几道血丝,晚上它疼得呜呜睡不着觉,第二天又颠颠儿跟在那只绝情的母猫后面…… 我尝试教会它一些基本外交技巧,比如在地下打个滚,比如和客人握个手,比如坐下起来、直立,好让它某种程度看上去像条城里狗,可这些对它很难,无论我在地下怎么摸爬滚打苦苦示范,它只是弱智地看着,最后的结果成了,我已经可以熟练掌握各种狗类的技巧了,它还在定定地看着我,不明真相的群众看了,倒像它在训练我。于是我恼怒地追打它,它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到床下来,唯留屁股在外面。 经年以后,一事无成,唯余叹息。 这么说可能对它不太公平,因为它一岁时,智商取得一定进展,不仅不太吃屎了,而且终于学会一个独门绝技:叼袜子。它听不懂我任何口令包括贝克汉姆,但“袜子”除外,它对自己拥有一门生活技能相当冲动,时时重复着给我叼袜子,只要一呼袜子,它就会颠颠儿把一双袜子叼过来,小心翼翼不在上面留下一丝口水……卖糕的,它只会叼袜子,除此之外一无所长,这样直接导致我必须给它改名,洋气的“贝克汉姆”,已成柴禾的“袜子”。 可惜贝克汉姆这么好的名字,但要是辣妹知道,一定为丈夫的名节得以保全深感欣慰。 这确实是一条呆狗。可我每每看着它的呆样,觉得自己和它其实异曲同工,我俩都来自于农村,却有城市身份——它有一个800元办理的狗牌,我有一个3万6买来的武侯区户口。我俩都很卑贱,却有高尚的学名——它的名字叫黄金猎犬,我的名字叫ceo。我俩都假装是名流,可是真正的名流却不理睬我们——院里的金毛对它避之不及,城里那些ceo也从来不邀请我参加他们的红酒会。我俩都还有一些怪癖,最后怪癖成了工作——我在寻人,它在抓耗子,我屡有斩获,它“常胜不衰”,我俩都是敬业而且好运气的职场打拼者。 更重要的是,我俩都对生活充满了热爱,它热烈地追逐着院里那只小母猫,我热烈地追求着s航的桑青青。道路曲折,前途光明,生活待我俩不薄。 ******* 我还没有把袜子和我异曲同工的地方总结完毕,项佳人的电话就来了,她说,出事了,快,青青她们,下不来了,天上盘半个小时了。 脑子嗡了一下,一边给杜丘打电话说了声,一边开车直奔机场。明知道她不可能开手机,可我还是忍不住给她打手机,打了十几个,一直在转移状态。我一路闯红灯,过高速收费站时,紧跟着前面刚交了费的那辆车,趁杆还没降下,一踩油门就向前冲去,听收费站的大姐叫骂,赶倒投胎降生嗦,怕迟到你就早点起床,龟儿子的,啥子狗xx巴素质嘛。 要是平时,我肯定会停下车纠正大姐语言的不文明和逻辑错误,因为首先龟儿子是卵生而不是胎生,所以用不着投胎;其次,龟儿子怎?可能长狗xx巴,长的只可能是龟xx巴,大姐这样说乱了,不管是狗还是龟,都会不高兴的说不定就会起诉你。可当时我急火攻心,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琐碎细节,未及发挥我的语言天赋,一路冲到候机楼二楼出发大厅。 项佳人前晚因在苏格吧喝酒很晚所以假装肚子疼请假,没飞前两段,她带着哭腔告诉我,起落架下不来,机长已经三次俯冲再往上拉,但是没用,只有在机场附近找地方迫降了。 我知道,起落架下不来时只有先俯冲,再快速拉起,是想用重力把起落架墩下来,这道理和使劲把鞋甩下来一样,可能是由于冬天结冰冻住了起落架,几次动作都无济于事,更要命的是,飞机爬升和降落的耗油量远远大过平飞数倍,几次折腾后燃油将尽,唯一的办法就是迫降。可是冬天迫降十分危险,水浅,好多河床还可能干涸了,全是尖尖的石头,要是控制不好,一个石头就会要了全机人的命。上次a航飞机就是迫降时机长没躲开一堆石头,结果坚硬的石头在机肚皮上从头到尾划了一条通体透凉的口子,还划破了机翼,由于瞬间摩擦温度极高,整个飞机就散架了,随后机翼上的油箱开始燃烧。 这段时间和青青在一起聊天,她不太愿意说这些晦气的事情,可还是告诉我一些飞机的常识,她说她最怕飞机有事了,在天上,神仙都救不了。所以好多空姐在起飞、降落时,嘴里在给乘客念安全须知,心里却在暗念菩萨保祐,海航的老板还专门给新招进的空姐、飞行员,每人配一本观世音菩萨的大悲咒,作为上岗基本守则。 消防车、武警和医务人员都闪着顶灯云集机场,政府官员的车也先后到达,消息很快在候机大厅传播开来,人心惶惶,好多人都把头向天空中看,还有呆货紧张地问会不会撞到候机楼哟,赶紧跑路要紧,强行把机票退了向外跑。我也望着空中找青青她们的飞机,可是只隐隐约约听见上面有飞机在盘旋,云层太厚却根本看不到,项佳人哭着说现在肯定正找地方迫降,山那边有条河,上次s航就是迫降到那条河的,不过那是夏天,不知道现在干没有。 我问她哪条河,她顺手向东边一指说就是那座山丘旁边,我说你带我去,项佳人说你疯了,现在这种时候,那边肯定到处站的都是武警和消防队员,过去就会被抓。 我想都没想,冲出候机大厅。 我不肯定飞机是不是迫降到那山丘旁的河上,可沿路看见很多武警、消防车和医护人员拼命往那条路赶去,他们一定得了迫降地点指令了,我强行超车,听见后面警笛大作还在大喇叭里骂,龟儿子,你想死嗦,靠边,停车。我说才不停车,我停了车才是龟儿子了。 我看上去疑似机场非法运营的黑车,好在大家忙于赶路救人,在人命关天的时候警方懒得理会我,这给我一路畅通无阻的机会,奔奔车体小善于钻道,加上我速度奇快,渐渐地超过了所有车,穿过一片竹林,一个池塘,我松了一口气,可却有些害怕了,这样一来我发现就有点漫无目的。把头伸出去寻找,方向盘一歪,嚓地一声和一棵树擦挂,后视镜掉了,车门也瘪了,心中一阵疼惜,可并不理会继续向前开,漫无边际地寻找飞机可能迫降的地方,可还是看不见飞机的身影,也听不见轰鸣声。 听青青说过,迫降最好的地方是沼泽,其次是水流不急的河,更其次是平缓的草地,最怕的是碰上乱石滩或者大树。我继续往前开,穷尽视线,在前方发现一条河,河滩似乎就是一片沼泽,再边上就是草地,最理想的迫降地点,可突然心紧了一下,因为河与沼泽之间,有一棵大得惊人的树,以我的常识,迫降时驾驶员对飞机的控制是很有限度的,要是撞上那棵大树,等于就是飞机找了把剑剖腹自杀。 树爷爷,树祖宗,树神仙,你老人家千万不要这时候跟飞机打招呼哈,我李可乐这里求求你高抬贵手,不对,是千万不要抬高你的贵手,你贵手一抬飞机就屁了,你最好把树手树脚树寒毛都收起来别让飞机撞上你,你今天要是放飞机一马,明天我专门买来好烟好酒还有鸡鸭鱼肉孝敬你老人家。我念念有词,一心想让树爷爷树祖宗慈悲之心大发,突然想到树爷爷树祖宗很可能吃素,就改口,不对,我得给你老烧高香,挂红布,放鞭炮,每年植树节还要来给你身边种些小树苗,给你添点树子树孙树重孙子,不算破坏计划生育…… 突然头顶上一阵呼啸,风大得快把我的奔奔车刮翻掉,我使劲把住方向盘才得以平稳,感觉一片巨大的阴影从头上掠过。飞机,青青她们的飞机,我从来没想到过飞机居然可以这么大,大得来连舷窗上人惊恐的表情都能看见,我似乎听见了飞机上青青和小孩子、老人们的哭声,青青还在喊着可乐你快点来救我,我不行了,她面色如纸,嘴角流血,十指纤纤,动人的眼神充满了绝望,可乐,可乐,你咋还不来救我呐,我怕。然后幻觉看见飞机摇摇晃晃向那片草地和大树撞去,呯地一声,火光跳起很高……我大喊,我来了,先等到我。把油门踩到底,口干舌燥,声音沙哑,不知为何,一时间,从小没长过泪腺的我,竟泪流满面。 其实,我根本没看清飞机是怎样迫降到那条河上的,我只记得我在没过腰身的河流中拼命游过去时,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一口气没接上来就人事不醒了……我好像还做了一个梦,梦见青青虽然得救,但她美妙的长腿断了一条,医生说可能落下终生残?。 等我醒来时,好像看见青青的脸庞,她捧着我的脸焦急地问,可乐,可乐你没事吧。我咧嘴企图笑笑,觉得头晕目眩,又不省人事了。 我是被营救组当成机上乘客统一被抬到离机场最近的医院的,接受着最好的治疗。后来我知道,是那个机长立的功,有六千多个战斗机飞行小时的他,准确地避开那棵树,把飞机迫降到河中心,机上乘客除几个老人轻伤外均安然无恙,青青的腿也安然无恙。 我还知道,当时不太会水的我是拼命扑向飞机,因为河水冰冷,也因为紧张,冰冷加上紧张导致体力急剧下降,扑腾到半途,我就晕了过去。当时紧急救生舱门刚刚拉开,青青看见在水里四仰八叉溺着一个人时,还纳闷居然有人迫降时被甩出舷窗了,再定睛一看是我,错愕中赶紧跳下来,先对我实行了紧急人工呼吸,再让一些脱险的男乘客把我抬到河滩上去,我被拖上河滩后仍人事不省,她就不断按我的胸脯,我不断向天空吐水,是一只搁浅的小鲸鱼。 当时人多事急,她顾不上一直守在我身边,又折回去救仍在机上的乘客们,那些男乘客们继续按我的胸脯,我继续扮小鲸鱼吐水……营救援兵到达后,她冲到岸边使劲摇着我的头喊我的名字,我就醒了,咧嘴笑笑,又昏过去,然后被送往医院,她和其他空姐一起去机场国安部门接受必须的安全调查。 这是我的英雄救美,和无数次想象中完全不一样,这让我很沮丧,其实,很多次我赶到机场去接青青时,脑海里是有闪现过一个情景的:漆黑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因为机械故障,青青她们被迫降落在附近一片麦田里,全世界唯有我才找得到这一叶孤舟。彼时,她和她的同伴正在绝望无助中嘤嘤抽泣,不时还念叨我的名字,此时我超人一样,内裤外穿披着斗篷从天而降,轻轻说一声,别怕,我来了。而她一头扎进我发达的胸大肌上,号啕大哭,还用娇柔的双拳使劲捶打我的胸膛,我轻轻晃动但不为所动,面容萧瑟但双目炯炯,不知为何我甚至还带了一支强光手电筒,像世上最后一个英雄通常的那样,从容不迫指引上百群众有条不紊撤离失事地点,顺手抱起一个正玩着史努比的小女孩,说,孩子别怕,到家了…… 可现实是,我并非超人,我和超人的区别不仅是我把内裤穿在里面;我没有发达的胸大肌让青青一头扑进来,反倒是我躺在她怀里接受人工呼吸;我并没有救起哪怕一个乘客,而是男乘客把我像行李一样拖到河滩上装小鲸鱼;没有史努比,没有小女孩,倒是有个手电筒,对着我的瞳孔照来照去,医生说,好了,没什么危险,放心,那天不救你也死不了,因为水很浅,站起来没不过腰间,你主要是恐慌,当然,还有些营养不良。 我很难过,我最难过的并不是没当成超人,而是给大家添麻烦了,那天警方和航空公司到医院调查情况时,奇怪地发现,飞机上的乘客数来数去都多了一个,这让他们非常紧张,因为这好比财务每天结账时,多一块钱比少一块钱还麻烦,少一块钱可以自行补上,多一块钱,就得打倒重新算过。更别说飞机上突然多了一个乘客,因为本来以为只是机械故障,要是多一个本不在登机序列里的乘客,那就得怀疑是不是有恐怖活动了……安全部门不敢让乘客们回家,全体多耽误了一个白天,一个一个排查了好久,不得要领,甚至还有天才警官设想是不是在飞机在途中降生了一个新生婴儿。 直到晚上青青她们赶来,才知道原来多出的那个,是跑来救人却溺水的我,大家哭笑不得,安全部门连夜把我的身份、来历、档案包括大学时逃过多少次课都调查清楚,次日凌晨才把乘客们放回家。而此时我浑然不觉,还在梦乡之中大呼,别怕,我来了。 不过,我的英雄事迹被s航广为流传,因为我比警方、消防、医护人员还早抵达迫降地点,因为我为了一个女孩子不惜把车撞坏了,而且不会水的我居然涉水去救人,喝了个水饱。后来故事被空姐们传得神乎其神,说开着一家寻人公司的我带领营救人员冲到山那边那条河边,还指引飞机避开大树,虽然因救人不慎溺了点水,但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青青呢,青青还好吧。特别是最后一句台词,每一个空姐都说得像真的一样,她们愿意相信事情就是这样子的。 所以,所有的爱情小说,都是有科幻小说的底子。 第4章 ******* 青青在那几天一直守着我,她红着眼睛说,可乐,我看见是你漂在水里时,好感动,后来我开机看见你又给我打了好多电话,你是第一个赶到机场的,车也坏了,那可是你的奔奔啊……可乐,我知道你最爱我了,那些平时跟在我后面追的人,出事那天一个都没到,只是这两天装腔作势打些电话慰问,我接都不想接,所以项佳人说得好,钱算啥子嘛,只有人对头了,钱才对头。 我躺在床上,向她伸出紧握的拳头,恶狠狠地、一字一句地说,我李可乐,发毒誓,不仅要人对头,而且也要钱对头,老子发誓今年一定要挣500万,给你买包包,买房子,买奔驰,否则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真的好感人,不过下次一定要搞清楚,自己是去救人的,还是被救的,以后别给我们添乱,知道我们公安部门多调查一天要多花多少纳税人的钱吗?不知何时,一个女公安已悄悄进了房间,一双丹凤眼不无揶揄地看着我,我记得她,康红。那个被我追尾,想铐我,又被我搞得狼狈不堪的女警官。 那天我从昏迷中一睁眼,就见到她威风凜凜地站在面前,以至于我还幻觉了一个,不是迫降么,怎么又变成追尾了。康红冷冷地审问了三个小时,我才把事情说清楚,可她最后还有两个问题:一、找出三个以上的客观证人,证明你是从城里赶到飞机迫降地点的,但这证人不能是亲戚不能是朋友更不能是恋人;二、找出三个以上客观证人证明,你是去营救迫降飞机的,而不是去试图对飞机干点别的。 我能对飞机干啥子,难道还能抢一个飞机轮子安到我的奔奔上么,我又哪儿去找三个以上的客观证人……混乱中突然就想起机场高速收费站那个大骂狗xx巴的大姐,怔怔地说狗xx巴能证明。康红就怒了,一摔笔录本,你以为扑腾到水里就光荣,你那是给我们添乱,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铐起来?! 我并不喜欢这个女公安,虽然她五官精致,皮肤白皙,丹凤眼还多出一种英姿飒爽的漂亮,可我不喜欢她把野蛮当个性的样子,女人得柔情似水,她却威严如山。这三个小时我的肾都被她折磨痛了,但我不可以败给她,还是可以当会儿“肾斗士”,于是就说,第一,你不能称老子,你没那么老,就是有那么老,你也该称作老娘而不是老子;第二,请注意文明用语,你是公安,不是东厂;第三,我说的狗xx巴就是客观证人,她是机场高速收费站的,不信现在你去问她…… 她气得丹凤眼怒睁,眉毛也飞到鬓角去了,这时我就笑了,她愤怒地问我为什么发笑,我说就是想笑,警察管啥子都可以,总不能管笑,管笑就不是警察了,是……算了我不说,说了你又要铐我。她气急败坏用手指着我,说不出话来,果真伸手掏腰间的手铐。考虑到这里并没有群众可以利用,我有些怕了,但嘴巴仍硬,公安姐姐,我告你滥用私刑,迫害草根。她旁边的同事赶紧把她拉开,她兀自说什么草根,草寇还差不多…… 早上的事情很快随着大姐对狗xx巴的详细解释而了结,但我和这个女公安的梁子却没有了结,她在走廊里晃来晃去,表面上虽是在做迫降后的善后,其实我知道,每回经过我病房门口时,她就深一眼浅一眼瞪我。瞪,瞪就能少一块肉么,你瞪,我就挡,我双手凭空挥舞像打乒乓球,我挡,我再挡,直拍挡,弧圈挡…… 康红几次忍不住又想冲进来找茬,可我就装睡,打呼噜的你知道么,警务文明新规定第八款第36条你晓得么,不能折磨犯人,更不能折磨打呼噜的犯人,哦对了,我并不是犯人,我是英雄,看来角色意识还要加强。 我玩得高兴,顺便还回顾了头一次见到她的情景,那天我借刘熊猫的奔驰忘开大灯了,她把我拦下来后还伸头看了后座,语气讥讽地问给哪个女孩子送玫瑰花去了,挺能吃苦;也回顾了第二次见面她想铐我,却被我谐音成了想靠我,并成功发动群众谴责她;我其实还在庄亦归那里见过她,那天是和庄老龟签合同,庄老龟还介绍了一下,这是警察局的康警司,也是寻亲的协调员,这么年轻就是一级警司了,有前途,以后要好好合作,她可以帮各方面协调一下……我对她笑,她不说话,冷冷地看我。 不说话就很酷么,其实公安最缺的就是幽默感,我和你追尾是缘分,不追尾哪里来的这次合作,记住哈,是合作,不是你领导我,我们各干各的。 现在,想不到她又来了,而且还偷听了好久我和青青的对话,我说康警司你太不尊重隐私了哈,她说少废话,快在这上面签字。我看了一下那是一份结案的表格,认真地在表格上签上名,却对自己的书法不是很满意,咳,这个应该写草书的,草书好,谁也看不懂。瞥见表格上她的名字,康红,人长得还可以,这名字太俗了,咦,一个青,一个红,有个电视剧叫《青红》,有个成语叫,叫啥子喃……我一时想不起来,她却发现我怔怔的,就嗖地一声把表格抽掉?还冷哼一声,看她怒气冲冲的样子,我又笑了。 康红问你又笑什么,青青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说他笑都不可以嗦,他现在是病人笑是好事,他要是笑都不会笑了国家说不定还得赔偿他。康红缓缓转头,用丹凤眼盯着青青,青青哪里会示弱,用杏仁眼反盯,俩人都还略略调整了一下身位以方便聚焦。 彼时的情况,不妨武侠一点描述:风云际会,电闪雷鸣,举世两大武功流派决战紫禁之巅,丹凤派首席杀手和杏仁派头牌仙子遥遥相对,冷哼一声,轻舒粉臂,电光火石之间便要使出各派最凌厉的一招……我内心当然希望杏仁派大获全胜,可深知丹凤派师承灭绝师太,一向出手狠辣不留后路,杏仁仙子生性柔弱,恐怕吃了暗亏,当下就息事宁人地说算了算了,挥手让丹凤派高手赶紧走,康红冷哼一声,空姐有什么了不起。走了。 青青也冷哼一声,警察有什么了不起,最讨厌女孩子长丹凤眼了,一点儿都不温柔。我忙附和,就是,还是杏仁眼好看。青青捧着我的头说,我才不管是救人还是溺水呢,反正你是我的好可乐,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要好好喜欢你。 一时间我百感交集,其实知道,这次冲到河里去救青青却不幸被救,既有些感人,更多是丢脸,有诗为证:关关雎鸠,掉进河沟,窈窕淑女,君子好糗。 之后几天,我和青青关系迅猛发展,我已可以对她上下其手了,她也不太阻拦,只是最后一步,她还不能接受,她总说,等等,可乐再等等,我还没想好。 我想好了,下周就是青青的生日,那就是我的机会,老子一定要把你上了,老子一定要像现在最流行的麻将打法一样——血战到底,不管有再多的对手,只要还有一个对手,就得把牌局进行到底。 ******* 青青电话里问,晚上的生日吴哥要来行不行,我大度地说怎么不行啊,他是我俩共同的朋友嘛,我还得感谢他,没有他我怎么搭上台湾船王这条线。青青说吴哥一定要帮她买生日包房的单,我说这个不行,你是我的女朋友怎么能让外人买单,本ceo又不缺这点钱,不过,吴哥这个人真好,真想死他了…… 放下电话,恶狠狠地对着墙壁想象吴哥的样子凭空来了一套正王八拳,不过瘾,又来了套反王八拳,吴哥你他妈龟儿子的怎么没完没了缠着青青,我真是想死你了,我真是想你死了。 吴哥为晚上青青的生日下足了工夫,不仅在mix定了一个拥有大露台的豪包,而且专门带来了一个私人dj帮忙为派对打碟,还送给青青一条施华诺世奇的水晶项链,我走进包房时,999朵来自云南的红玫瑰已娇艳欲滴地摆在了桌子正中央。 杜丘很不忿,又提起背阔肌走过去,我拦住他,说了好多冷静、大度、智商、格局、境界的话……杜丘点点头。随着十七大召开,他的素质最近提高很快,所以热情地拥抱着吴哥并亲切拍打着他的后背,哎呀吴哥发财啊,发大财啊。声音咚咚的像敲鼓,吴哥吃痛,虽知杜丘来意不善但不好发作,只得也作势拍着杜丘的后背,兄弟啊你也发财啊,发财啊。俩人一边大拍其背一边互喊发财,余音回荡,让不明真相的人看了不由感动,暗叹自桃园三结义,天下再也没这样的好兄弟了。 吴哥虽然身材高大,但毕竟经不住杜丘这个猛人一顿乱捶,开始还强忍着想和杜丘pk一下,拍着拍着就有吐血的前兆,我为他倒计时数5、4、3、2……知道再下去就不是发财,而是红肿了,再再下去,也就不止红肿,怕是人生从此就白板了。 走过去分开他俩,吴哥感激地看着我点点头。其实当时我暗想这时候要是毕敬在场就好了,他见了吴哥这种大款一定忍不住要动员他去寻亲,一通海阔天空奇经八脉地乱说,就会让刚刚受了外伤的吴哥,平添一份内伤;最好再调来朱亚当,让他说三门英语加上法语西班牙语德语以及波西米亚俚语,再背点莎士比亚台词,不消到子夜,就会给吴哥弄出脑震荡……刘一本则是秘密武器,他那么痴迷用小本本记下身边的点点滴滴,吴哥要是被弄急了说出什么不堪的话来,刘一本肯定会一字不差汇报给青青,败坏掉他气宇轩昂玉树临风波澜壮阔的名声其实很易贼。哈,哈哈,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出来,青青问我笑啥子,我说,我在算吴哥买的玫瑰要多少钱。 青青妙目传情地问,你管他多少钱,可乐你送我啥子喃。 我说,反正我没有吴哥那么有钱,只有送上我这个人了。 青青说,其实经过机场的事,你什么都不送我也喜欢你,你是我的好可乐,但我还是希望你更有钱一些,这不是我功利,而是我希望你进步,这个社会没有钱怎么行?我晓得你心里放不下吴哥,他也是一片好意,放心,我不会跟他跑的,要跑早就跑了。 我发狠说,你跑哪儿去我都能把你找到,我今天在你生日上发个毒誓,要是桑青青跑了,我上刀山下火海进油锅也要把你找到,你要是跑到南极,我就变企鹅天天围着你晃来晃去;你要是跑到北极,我就变北极熊,有空就给你表演抓生鱼吃;你就是跑到赤道几内亚,我也要变成吃人族族长,再娶你为妻,生一大堆光屁股土著孩子。否则老子就是乌龟儿子王八蛋,生的儿子就是乌龟孙子王九蛋。 这时正好项佳人她们一帮空姐进来,一齐叫好,而青青笑得花枝乱颤,我俩初交往时,她曾被我这么厚脸皮发毒誓的样子吓倒,可是后来她渐渐明白我是真?爱她的,也知道我根本没什么钱,但居然敢把两个月收入全拿去给她买包包,没好身板,却敢跳下河里去救她。她笑完了以后,深情地抓住我的手说,可乐,我知道你是真的对我好,你是要把全部都给我的那种男人,其实一般女孩子碰到这样的男人,也该知足了,只是我希望以后的日子能过得更好一些……我的手很疼,噢了一声,她看到我的手上面有一些伤疤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 之后是都熟悉的生日套路,k歌,hi舞,摇骰盅拼酒,来了好多认识和不太认识的人,男人找女人,女人找男人,男人装沧桑,女人装清纯,大家对派对这一套都很入戏,毕竟都是生活影视学院表演系毕业,还不用导演,编剧就是自己,边拍边改,边改边播,第一季之后自动转第二季,也没有广电总局叫停。有个男生和一个女生执手相拥交谈甚欢,不知是喝醉了还是入戏太深,男生啪地砸烂一个玻璃杯子拿起碎片往手腕上划,一串小血珠一下子就冒出来了,还说一点都不疼……当时我倒吸一口冷气,他当然不会疼因为他拿起的手腕是那女生的,那女生比他入戏还深,看到血珠子滴出来后,还问男生你要不要包扎,宝宝,这次我终于明白你是爱我的了…… 时间匆匆,很快到了零点时分,吴哥从外面推进来一个圆桌般大小的生日蛋糕,总三层,每一层都喷发着绚丽的烟花,我们都知道这款蛋糕要1999元,顶层的莲蓬在一番烟花后最后盛开成一朵莲花……吴哥动情地对着青青大唱着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杜丘又提起背阔肌站过去,瞪起牛卵子一样的眼睛,吴哥唱得有些结巴,唱着唱着就很像祝你生,日快乐,日,快了,快了。这时,最上层那朵莲蓬突然炸了,奶油炸在吴哥英俊的脸庞上,像刚刚做了一个面膜,众人惊呼,他还在兀自唱着,日,快了。仰面倒下。 这是因为,我早就让毕敬在外面对生日蛋糕做了手脚,毕敬酷爱看福尔摩斯侦探案,平生以柯南道尔为楷模,对化学、硝化甘油之类非常了解,对个蛋糕做点手脚小意思了,不过就是把烟花里那对电线的正极接到一起而已,因为火药量极小,甚至都不用去考虑安全因素……我大叫快叫救护车,几乎同一时间救护人员就冲进来了,毕敬和刘一本穿着白大褂一边对我眨着眼一边架起吴哥就飞速往楼下跑,吴哥可能脑子有点乱,脚不沾地还在叫唤,日,快了。 场面一度混乱,可很快镇定下来。 这是我的时间,英文好像是it’sshowtime,我毫不动容,双手一拍,就从外面推进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生日蛋糕——是一幢小房子,上写“致青青23岁,丽都6号楼1512房”。 青青狐疑地看着我,我躬身做了一个潇洒的姿势让她去吹蜡烛,她眼睛亮亮地像要出水,拉着我的手使劲吹灭了蜡烛,然后拿起刀子去分蛋糕,我示意她先从那行字开始切,她一刀下去,就切到了一把钥匙……全体女孩大叫起来。 我并不在意,对门外又拍了一下手,杜丘、朱亚当和一个女人就推着一个花车进来了,上面全是花儿。三个月来,我每隔几天就要跑到红砂村一个花农家里,花两三个小时料理那些玫瑰花,以报初见青青玫瑰花被大雨淋得稀烂之憾。我发誓要在她的生日这天送出亲手栽种的玫瑰,让她知道我的心意。 这个季节除了云南那么温暖的地方很难栽活玫瑰,很多花农都认为我神志不清,还有一个叫我花痴,可是我不惜说服一个女花农搞了一个小小的温室,更说服她整个种花的过程我必须参与,花农先是以为我只是心血来潮,可后来看我真是每隔两天去一次,每次还要详细拿个小本本记下玫瑰从种子到发芽的过程,就以为我是搞科研的,直到听我说其实是为了一个女孩子生日而种的,大为感动,向我保证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花农是一个寡妇,薄有二分姿色,她说,别的男人是买花送女孩子,你是自己种花送女孩子,现在哪去找这么有情义的人,花钱我不收你的了,但生日那天你一定要让我跟着去看看,那女孩到底长成啥子样子,让一个男人肯为她把手扎得这么破,还要记小本本。 白露那天气温骤降,塑料薄膜上都结起了霜,女花农打电话给我说正是发芽的时候,气温太低,可能花活不了。眼看生日要到,我带着杜丘、朱亚当匆匆赶到红砂村,硬是用租来的十几件军用大衣盖在外面,再在温室里铺上一层保暖用的稻草碎末,我还拎了一部录音机播放着古典音乐,听朱亚当说,音乐会让水果蔬菜鲜花生长得好一些……这么折腾了三天,我人瘦了一圈,玫瑰花居然全部发芽了,而且很快结了骨朵。 经过三个月来的艰苦奋斗,种子变成了花芽,花芽变成了花骨朵,再变成了花儿。比起吴哥999朵正宗云南玫瑰,我的玫瑰其实更接近玫瑰她表妹——月季,花种不佳,颜色不正,花瓣还有些蔫,但这些全是我亲手种的,我觉得收获很大,手上扎了很多刺,本本上记了很多字,全是记录这些花怎么生长出来的,每天发生了些什么的故事。 青青惊呆了,翻了翻放在玫瑰束上的那个小本本,又听了上面的故事,表情不真实得像听了小矮人故事后的白雪公主。当然上面的叙述不是由我来完成的,是杜丘,他笨嘴笨舌,语言干巴,故事也颠三倒四,不时还要向身边那个女人求证,那女人再帮他补充,正因如此,才比我的油嘴滑舌更有真实性,而他身边那个女人,正?红砂村的寡妇花农,王喜善。 项佳人、胡丽静她们一齐鼓噪起来,青青眼泪哗地流下来了,拉着我的手仔细地看,用嘴去吮吸那些红点点,我抽出手,故作轻松地说这算什么呀,她叫了一声,可乐,辛苦你了,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了,我跟定你了。然后抱住我的头,深情地湿吻了我一口,这时,全场人都哗地一声鼓起掌来,项佳人也哭了,说我项佳人就是想嫁人,为什么就碰不到这么好的男人。 我,李可乐,花了8万元的首付,种了三个月的花,扎了很多刺,背上必须帮船王找到龟儿子龟孙子的重任,可是,我得到了青青,这一刻我知道我成了,我终于把这个小线人,变成了我可爱的清晨白露美丽动人弹性丸子小贱人。 接下来的十几天,我一直和青青腻在一起,她正好补休,我们昏天黑地在我那套一居室里过家家,困了,就搂在一起睡觉,醒了,就床上斗虫虫蝴蝶飞飞,饿了,点楼下的外卖,闷了,上街为她的新房购物,我一点都不心疼钱,这份绮情缱绻,正是巩固感情的好时机,之前我是水滴石穿,后来是水到渠成,现在是水乳交融,必须趁势杀她个水银泻地…… 有诗为证:关关雎鸠,要会胡诌,窈窕淑女,君子到手。 第5章 ******* 直到,庄亦归的助理玛丽莎给我打来电话,说那20万要是不想挣了,老板也不加倍索赔,退回来就是。 当时我正和青青在冷风中拎着大包小包过天桥,幻觉满大街的霓虹立马变成“玩物丧志”,汗水唰唰流了下来,青青忙问怎么了,我说这几天总趴在你身上,虚了,必须马上去公司一趟。她说人家不干嘛今晚不是说好去唱歌吗,我一边哄她一边说,我这不也是为了挣钱吗。青青说钱重要还是我重要嘛。我一时愣住,你不是一直要我多多挣钱好养活你吗,没有钱哪来你喃,青青说,你以为我冲你的钱来的嗦,要是冲钱的话我早就…… 她打住,一脸温柔地摸着我的脸,好可乐我知道男人很难的,要不怎么叫难人嘛,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人家孤独嘛,你去忙吧,我自己去逛逛,你说我乖不乖。 我说乖,转身就要离去,她又问我一句人家乖不乖,我说乖,乖,见她还站在原地妙目含情看我,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摸出2000块钱来塞她包包里,你自己逛会儿哈,去买点自己喜欢的。她跳起来呗儿了我一口。 各路探马回来,朱亚当说文物总店的甘总说帮忙肯定莫得问题,但庄亦归返台时到他们店里去看一看,他们刚刚淘到一批蜀王墓真品;刘一本说民政部门和台办都非常不高兴,批评灯火一皮包公司瞎胡闹,要求必须把每阶段行动都在官方备案统一调遣,还要交一定的管理费;毕敬说,那个叫康红的协调员让你亲自去见她一面,好像很不高兴,但公安局内线左大哥觉得这事我们配合一下无妨,只是年关到了,上次我们欠局里兄弟们一箱五粮液是不是该…… 这些人是妒火中烧,所以我怒火中烧,文物总店仗着有国家批文,一贯赝品冒充真品,按他们出墓总量,蜀王墓都大过秦皇陵20倍;民政局每年那么多善款不知弄哪儿去,可以改名民挣局了;公安局,老子经常故意输钱给他们要线索,可他们就知道喝酒,上次七个警察在厕所里围捕一个逃犯,被重伤一个轻伤两个,剩下四个紧急撤退了,还被颁发了金盾奖,应该颁布惊遁奖,至于那个康红更不要去管她,协调员什么都管不了,她别想公报私仇。 只有杜丘带回了好消息:当年负责梨花街片区的红卫兵头子,毛子,找到了。 毛子找到了,毛主席也找到了。第二天下午我就和杜丘驱车来到抚琴小区那幢破旧的民宅下面,仰头看去,懒散的阳光,一个留着大背头的老年人站在阳台上,穿着灰中山装,裤腰带系到胸口上,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向我们挥手致意,颔首说同志们辛苦了,同志们辛苦了……略带颤音。 毛卫玲,也就是毛子的女儿赶紧跳着脚向上挥手高喊,首长辛苦了,为人民服务。她一边喊一边给我们使脸色,我们不明就里,但觉得这样很行为艺术,所以也跳起脚使劲儿喊,首长辛苦了,为人民服务。 奇怪的是,我们这一通乱喊,周围小区居民们也没有伸头出来看的,连狗都没有跟着叫的。拾级而上,毛卫玲一脸愧疚说,我没有完全说实话,其实父亲不是情绪有些问题,而是精神有些问题,不过他不会伤人,来,把这个带上。她递过来两只红袖箍,自己也掏出来一个戴上,我注意到她手里拎着一大包烤红薯。 毛卫玲拿着门钥匙正要开门,里面传出一个声音,田秘书哪,是不是恩来同志送重庆急电来了啊……窸窸窣窣一会,听到另一个声音,报告主席,不是恩来同志,南泥湾老乡送自家种的红薯来了。毛卫玲赶紧用钥匙把门拧开,带着我们蹑手蹑脚走进去,她带我们直接走进里屋,满脸堆笑回头一指我俩,这就是陕北的老乡来向您汇报今年红薯大丰收。 我愣住了,屋子里就只有那个老年人坐在一张写字台后面,一脸的高瞻远瞩,但并没有什么田秘书,难道刚才是他自演双簧? 灰衣老年人看来是饿坏了,一把抓过烤番薯,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问,前线的同志们有莫得吃的啊,老乡们转移了吗,文工团的女战士们安全吗。我们集体紧急点头,他才放心地又开始大吃起来,嘴里唔唔地还不忘问一句那个人是小兵张嘎。 杜丘智商很差,也根本不知道有个叫文化的大革命,愣住,我就扯着他的袖子对中年人说,首长放心,敌人已被小兵张嘎带进了包围圈,嘎子快叫首长好。 毛子眼睛放光,亲切地拍着杜丘肩膀,小鬼都长这么高了,快,快跟我讲讲前线的形势……杜丘一边俯着身体好让领袖拍得方便一些,一边胡编乱造,那天,我逃学没去上课,就跑到后街去上网,哦不是,是去后山放羊,日本人来了,我没有地方可逃就被抓住了,他们问我八路在哪儿找到了就奖励大白兔奶糖,我记得李可乐曾经说过南山口的地雷阵…… 杜丘编不下去把雷往我这儿扔,而毛子发现村里来了新人,好奇地问,李可乐是哪一个。我赶紧抢答,李可乐就是我,我从小就会发明地雷,有连珠雷,发丝雷,灶台雷,飞天雷,还有南瓜雷,由于我的雷厉害,方圆三百里的敌人都闻风丧胆,乡亲们为了表彰我,送了我一个绰号,雷人。 领袖饶有兴趣,雷人?和雷锋有亲戚关系么? 唔,这个好像有点关系,听说是堂兄弟。 毛卫玲一脸崩溃,此情此景,她不由得怀疑今天是不是误带了两个父亲的病友。 趁毛子和杜丘在讨论张思德和张翼德有没有亲戚关系,我赶紧对她说了一句,我们是装的。她还怀疑地看着我,我就说,26乘以30等于780,奥运会2008年8月8号召开,中国足球永远出不了线,范冰冰确实整过容……毛卫玲这才相信。 这时毛子已用桌上的番薯摆开架势说起淮海战役,喏,当时刘邓打不下去了,我叫朱老总给他们发去电报,中原野战军要是不行,我就只好让林彪上喽,当时刘邓大军里的刘胡兰就不干了,她说我要带一个纵队上去炸掉鬼子的碉堡,刘胡兰真是刘邓大军一员虎将,炸了一个又一个,炸着炸着不小心就遇上了虎头铡,那可是开封府包大人三大铡刀之一,包大人指着刘胡兰大骂你喜新厌旧实在不该,可惜啊,一代名将刘胡兰就牺牲在这把铡刀下面…… 我的天,居然可以这么绕,比政府修的盘桥还绕,杜丘这时完全被毛子带晕了,怔怔地问了句那陈世美死了没有,我担心,再聊下去杜丘也得被弄进精神病院,便上前一步,首长,有的地主老财私藏了金银财宝,比如说手镯……毛子问什么手镯。我说国军家属的手镯。毛子的脸立刻沉下来了,小鬼,你怎么满脑子封资修思想,地主婆的手镯没有,人民公安的手铐有一对,上级的密电码我知道,下级的密电码我也知道,可我就是不告诉你,知道共产党员是什么做成的吗,特殊材料做成的,不是铝合金,不是钛合金,更不是橡皮筋,而是……他突然右手上扬摆出一个古怪的姿势,声音变得又尖又细,唱起了京剧:要学那,泰山顶上一棵松—— 毛卫玲脸色大变,扯着我俩的衣服说,快,快走。我说手镯还没问出来走什么,毛卫玲急得脸都要炸了,他只要一唱样板戏就伤人,咬人……我一个箭步就直往门口冲去,杜丘跟在后面晕头晕脑还在跟毛子道别,老同志,下次您一定要想起手镯来……突然听到毛子一声惨叫,面目狰狞手执一根番薯就上来了,我们抱头鼠窜。 鼠窜了足有451.38米才停步,仿佛还听得见毛子在上面喊:为了新中国,为了毛主席,向我开炮,开炮。 我坐在马路丫子边上,确认胆已装回身体才问,你爸是来自火星吗? 毛卫玲一脸怒气,你龟儿子的爸才来自火星,都怪你们,他好久都没有像这样了,跟你们说了不要急着问过去的事,你们一逼他,出事情了。 我心生愧疚,对不起,可你得告诉我们他都有哪些禁忌,免得以后闹出人命来。 毛卫玲叹口气,我也不晓得他啥子时候犯病,没有规律的。其实爸爸不犯病时很好,总帮邻居做好人好事…… 从毛卫玲的叙述中我们得知,毛子本名毛永健,17岁时就成为一名光荣的红卫兵,武斗中冲锋在前,后来还带领一小拨红卫兵步行去天安门参见领袖,见领袖在城楼上挥了挥手,他一激动就把一排领袖像章别在胸脯肉上,血顿时流了一地,加上长途跋涉体力已到极限,休克倒地。这一倒地让他成为无数在广场接受领袖接见的红卫兵中的英雄。 后来他受到另一个女领袖的亲切接见,还合过影,他怀揣着这张照片回到故乡时,就成为风云一时的人物。那是他人生最顶峰,由于人长得帅,追求者如云,那人气类似现在的快男。他在里面仔细选上了一名漂亮的纺织姑娘,娶了她作为正式革命夫妻。 可后来女领袖倒台了,中国变天了,毛永健被抓捕时正在大跳忠字舞,公安冲进来他还拒捕,由于身手矫健、武斗经验丰富,几个公安都制服不了他,最后是一个老公安从身后拿起一根大铁棍朝后脑勺就一闷棍,他才倒地,血流了一地。那血,和当时他在天安门广场在胸脯上别领袖像章流的一样多,一样艳。 20年来,他在监狱里一直疯疯癫癫,并不知道世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等他出狱第一天回到城市,从车窗向外看到满大街的灯红酒绿,做丰胸广告的林志玲,露大腿的范冰冰,他就浑身战栗狂呼口号,女特务来了,快,快去保卫毛主席。再次昏厥,十多天才苏醒。在精神病院待了大半年后,医生告诉家人必须把他接出院,因为三病区的男女病人们差点在他煽动下来了一次无产阶级大暴动…… 毛卫玲幽幽说,其实爸爸是好人,不疯的时候经常帮邻居做好事,那次楼道电线短路引发火灾,他第一个冲进去救火,还说邱少云被美军汽油弹烧成木炭了动也不动,他只是手烫了几个泡算什么,其实爸爸并没有太严重的精神病,但谁忽然从几十年前来到现时社会,都会疯,他只是永远生活在几十年前那个时代,要找到精神归属,就必须自己去扮演那个时代的人和事,才活得下去,他一会儿觉得自己是伟大领袖,一会儿觉得自己是保卫伟大领袖的红卫兵,一会儿还觉得自己其实就是台湾派来的特务,一气之下就把自己打得满脸是血,好可怜的……可我这个做女儿的还拿他来赚钱,没办法,我也需要钱来给他治病。 我和杜丘都不说话了,拼命抽烟,看夜色如水,华灯初上,每个路人的脸色都被霓虹映照得苍茫无比,像挂在都?街景上一枚枚正待出售的像章。 ******* 灯火炽烈,照耀着我们的脸庞,我把灯火办公室改成了批斗现场,每个人都穿着军绿色的衣服,系着牛皮皮带,戴着红袖箍,先对着桌子正中央的毛主席石膏像集体宣誓——忠不忠,看行动。然后我大喝一声:东风吹,战鼓擂,当今世界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下面一片雷鸣,帝国主义不投降,我们就叫它灭亡。 然后我们一起冲向一只沙袋,拳打脚踢,吐口水,口水吐无可吐之后,我们又列队冲向一只鸡毛箪子,一把大剪刀上去就齐哩咔嚓铰得只剩下半只鸡毛箪子了,我问箪子,服不服。毕敬装出地主婆的细声细气,奴家我服,服啊,革命小将剃的这个发型好,新潮…… 青青、毛卫玲在旁边也忍不住笑起来,我大骂毕敬,呆货,文革时候哪里有发型新潮这说法,你应该说……刘一本拿出小本本查找着,说这个头发很触及灵魂。对,就是触及灵魂。我恶狠狠地说,现在开始让地富反坏右们坐喷气式了。 鸡毛箪子就飘出去了,配以啊啊啊的惨叫。 按照本城资深精神病康复专家沈京冰老师的意见,我们采用了环境复原法,就是要让毛子还原到他当永向前战斗队时的情景、人物、服装、语言,我们就是要让他能够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忽然就能想起那天在梨花街抄家的事情,哪怕说出蛛丝马迹,我们就胜了。 在一百多公里外的清远镇找到一条差不多的老街,我看了庄亦归撤离大陆前和妻子的合影,那女人看上去标准的旧式婉约美女,依稀和青青有点相似,只是眼睛没有青青那么妩媚,我动员青青但她坚决不干,说好土哟,直到答应先给2000元红包事成后买一个lv,她才勉强答应,穿上老式旗袍梳着发髻刘海头,再来条碎花白围巾,粉臂上戴只手镯,青青颇有几分国军家属的样子。 我算了算,武斗抄家时庄亦归儿子应该有十七八岁,实在没找到,就让这幢楼的小保安来客串,他虽然已二十多岁但生得瘦小,穿上当时的衣服头发弄成中分式,贼眉鼠眼的还真像反动军官的狗崽子,代价是200元外加带大虾的盒饭。他曾经质疑为什么青青能有2000元,我大怒,说她长得那么好看,推到墙上就是画儿,你龟儿子连脖子都没洗干净,能扮演船王的儿子算是你上辈子积了德,知道吗,你现在干的事情,可以载入史册,一个字形容就是,伟大。 保安张杰嚅喏半天说,伟大不是一个字,是两个字。我上去就是一脚,老子用的电脑输入法是智能狂拼连写,再多的字也只算一个字,这是科学,你不懂的。 张杰忽然笑了,要是我真是船王的孙子,就把这幢楼买下来,让你们天天给我当保安。 我说,你要真是他孙子,我现在就叫你声爷爷,知道吗,这就是500万。你龟儿子快点演,记住了吗,要装得可怜一点,要战栗,在巨大的生活压力下,战栗。 跪在地上的张杰赶紧站起来,不是让我跪下吗,咋个又要站立。 我说是战栗不是站立,九年“贻误制”教育,给你说大白话,所谓战栗就是哆嗦,但不是普通的哆嗦,要有点悲凉,有点恐惧,有点绝望,就是快过年了你们老板突然跑了,连白条都没打,你过年的钱没有了,你这个孤儿无家可归……对头,就是这个样子,挺住。 张杰说,原来就是憋尿的样子嗦,李总,我挺不住了,水喝多想尿了。 群众觉悟真是太低。我扭头问毕敬,朱亚当去清远镇找的那些围观革命群众怎么样了,毕敬说,假洋鬼子这次还过得去,冒充峨影厂的导演说是要拍电视剧,不仅没花钱,而且清远镇政府还拨出了两千元支持我们,前提条件是要让镇长儿子在里面客串一个角色,如果播出时有三秒钟以上的镜头,镇政府将以宣传旅游为名,再奖励我们一万元,如果台词里面说明是在清远镇,还有两万五千元的宣传费用。 我大惊,这是要穿帮的,摄影机在哪儿呢,灯光在哪儿呢。 杜丘说,镇上的老百姓哪搞得懂什么是影视专业摄影机,朱亚当两部家用摄像机就可以了,灯光已从辉煌灯具城借了两盏碘钨客厅落地台灯,反光板用的是上次买空调包装箱剩下的一块泡沫板,叫人涂上锡箔,和真的一样一样的。 我依次拍着各位战友的肩膀,有些激动,这是你们第一次让我感受到什么叫专业精神,什么叫想象力,我宣布,现在请大家去吃西餐。全场一片哇噻,我想了想最近花钱如流水,接着说,肯德基,全场一阵切~~ 第6章 ******* 最近一段时间他不再认为自己是伟大领袖了,这是个好现象,要是他还在伟大领袖附身,找不回毛永健的角色,一切都白演了。我们还发现他那间屋里其实还有一个角色,一只会说革命切口的鹦鹉,你说打倒反动派,它就会说保卫毛主席,你说打倒帝国主义,它会接一句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但是如果来生人,它会缩在阳台一角冷冷地监视着你。听毛卫玲说,在这个世界上,这鸟是毛子最信任的,鸟对毛子俯首帖耳,毛子对鸟计听计从。 突然明白第一次来这儿时,听到里面有领袖和田秘书的对话,进门却只发现毛子一个人,原来,田秘书就是那只鹦鹉。看来,鹦鹉就有当秘书的天赋,或者说,首长的秘书天生都是鹦鹉。 为了让毛子回到40年前,我们还在墙上贴满毛主席像,下面是“永向前战斗队”的标语,专门挂了一个老台历本,1969年1月9日,依次往下撕。 甚至还找来了一些好心的经历过文革的老人,穿着那个年代的毛式服装,到他房里来给他汇报最近革命形势怎样,台湾特务穿着脚蹼偷渡过海被红小兵抓获,美国侦察机飞到我国上空被高射炮打下来,珍宝岛之战又开始第二轮我军大胜……那些老人们说来十分自然,而毛子听着听着,眼睛亮亮,握紧拳头说,是该永向前战斗队行动的时候了。“永向前”就是当年他率领的战斗队,他笃信伟大社会主义国际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全身充满着幸福。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手镯也仿造好了,梨花街庄家的家居摆设也大致差不多了,我下令,a计划,行动。那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心情大爽,我甚至还同意毛子带上了他的秘书,那只鹦鹉。 卡车一开进镇上,我就在电喇叭里大喊一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早就安排好的群众演员们震耳欲聋地喊“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毛永健神清气爽,完全进入到40年前的状态,一脸英气跳下车,毕敬啪地敬了一个军礼,他潇洒回了一个军礼,问人呢。 毕敬手一指,庄家母子正跪在院里。按照a计划,毛子到了院子里就该自行审问,他必然查出藏在椅子座位下的变天账,也很容易就查到戴在青青腕上的手镯,然后我们就会上前请示他,变天账和手镯怎么处置……只要毛子一说出去向,我们就大致有数了。 当然我们还有b计划,要是毛子当时没有定夺,我和毕敬就会引诱他,队长,不觉得这手镯好眼熟吗,该砸烂,还是该交给上级革委会,要是他没反应,我们就直接说,要不要把这手镯私吞了。总之,我们一定要让毛子回复到当时的情景中去。 可事实上居然出现的是c计划,比我们之前预想中还要好——毛子走进那个院坝就慢慢停下脚步,歪头想了想,说我咋个觉得这个地方昨天才来抄过喃,好眼熟。 我暗叫我亲爱的毛主席咧,怎么这么容易,然后听毛子一边走向青青一边说,那个女人怎么还在那儿跪到起的,她不是要跳井吗……此时,我的心都快蹦出来了,我和毕敬上前一步请示,队长,她跳下去了……我们刚刚把她捞起来的吧。 毛子沉凝半晌,说不对啊,她没跳下去啊,她一跳就被我逮住了手腕,腕上还有一个手镯子嘛,我记得很清楚的。他径直走向青青,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打量。青青这妞不学表演真是可惜了,她一仰脸,娇喘吁吁地按照之前我们交代的说,我也是穷苦家孩子,我是被庄亦归抢来的,不给吃不给穿,苦啊,我这有个手镯是他留下来做为发报机用的,我上交给政府,上交给毛主席…… 毛子一把拿过手镯,看了看,把它递给我,缓缓地要说话,这个,这个东西……我知道我们快成了,我知道这个40年来的谜底就要揭开了,我甚至心里倒计时着,5、4、3、2……只要他说出这个东西交给哪儿,500万元我至少拿到了100万。 毛子好像脑子很疼,不停敲打着太阳穴,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他缓缓地说,这个东西就……这时突然,一个留着瓦片头的青年冲上来大声喊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怎么敢强抢民女,我杨过怎能袖手旁观,说完,摆出了一个疑似降龙十八掌的造型,嘴里还配合发出川剧锣鼓点的“哐差差”,在院里游走。 毛子显然被出现的怪物吓了一大跳,纵然文革中见过大风大浪,也没遇到过这么夸张的事情,他愣在那里讷讷半天,才问出你是保皇派,造反派,还是逍遥派的。这几天翻找资料,知道文革时的三派,造反派到处打砸抢,逍遥派则躲在家里哪一派都不参加的,保皇派态度温和,正好左中右三派。 那青年显然不知道这些派的来历,他一听保黄派,以为就是保黄蓉那派,小时候杨过没少受她欺负,连右臂都被黄蓉女儿砍断,所以大骂一声——狗日的黄蓉,狗日的保黄派。 毛子听了,脸上一喜。古装青年可能又想,逍遥派是《天龙八部》里的,和杨过不太搭,但那天山童姥总和美女过不去,所以硬着脖子又骂了声——狗日的逍遥派,毛子脸上再一喜。 那杨过又说,造反派?我杨过就是要造反,一掌打死那些牛鼻子们。这下毛子大喜过望上前搂过他说,我们是战友啊,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反革命……那杨过也喊,打倒保黄派,打倒牛鼻子,打倒全真教。牛鬼蛇神和牛鼻子虽都属牛,但根本不是一个路数,何况后面还跟着个什么全真教,但当时毛子见着革命战友,激动之下只听见打倒牛什么,所以大大地同仇敌忾。 我和毕敬心中着急,上前提醒手镯,手镯。精神病患者注意力极容易分散,现在毛子和杨过虽然各说各话,一个城门楼子,一个机枪头子,可表情热烈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一时竟忘了此行来搜手镯的革命目的,如果毛子被带跑状态,飘移十天半个月也回不来,那手镯的下落也遥遥无期了。 我悄悄问这瓜货是谁。朱亚当说,镇长的儿子。 我颔血喷天,镇长肯定酒后行房,生下来这么一个神经病儿子,朱亚当你他妈试拍时难道没发现他脑壳有病? 朱亚当结结巴巴地说,怪不得开拍前他还来问我到底走哪个机位,是逆光还是侧光,我随口接了一句,白天用全光,他说全光吗,不是拍毛片吧,我还觉得他有点幽默,现在想来原来是脑子有病。 我内心焦躁,一脚踢向旁边的一个箩筐,箩筐乱飞,惊坏了一只鸟,那只鹦鹉。 只见它扑腾着翅膀大叫革命口号,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反对派不听劝,就叫它完蛋,完蛋,完蛋……感谢鹦鹉,这世界上毛子最信任的战友,他激灵了一下,放开杨过,又去按他的太阳穴,他似乎努力在想起什么,表情痛苦,为了趁热打铁我又悄悄踢了一脚鹦鹉,鹦鹉又扑腾着大叫完蛋就完蛋。这时毛子如醍醐灌顶,表情狰狞对跪在地下的青青就说,你这个狗官家属不是要跳井吗,跳啊,不准给我装可怜,老实交代狗官残杀了多少百姓。 无数次预演,可我们忽略了一个细节,毛子的表情,这穷凶极恶的表情是无论如何也彩排不出来的,青青娇滴滴的要出水哪见过这场面,哇地一声就哭了,还吓得呕吐起来,毛子看她在地下呕吐起来,咦地一声,忽然表情变得怪怪的,说你是不是怀了娃儿,青青又吓又羞,说没有啊哇地又大哭起来…… 此时毛子脸上阴晴不定,忽然又仰天像在思考一桩重大的事情,又一个个打量着我们很久,突然大喝一声,呕了一口血,瘫倒在地。 很久才抬起头来,身形委顿,但眼睛亮亮的,他说,你们把宁宁叫过来,我有话对她说。 一般情况毛卫玲是不现身的,怕干扰到毛子记忆还原,可毛子忽然变得这么清晰,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把藏在另一辆车里的毛卫玲叫过来。毛子看看我们,说你们走开,我有悄悄话对宁宁说,等会就告诉你们那手镯在哪里。 漫长的等待,我们像经历了一次文革,偶尔向院子里偷看一眼,只见父女二人窃窃私语,一会儿拿起那手镯看一下,一会儿又低声争论起来,不知结果如何。 很久,毛卫玲神情黯淡地回来了,她说,谢谢你们,爸爸终于醒了,他说他知道那手镯的下落,当年抄家时他私藏了。她亮出自己手腕上一只碧玉手镯,这就是我爸爸私藏的那只手镯。不过这是碧玉的,不是你们要找的那只羊脂玉手镯,让你们失望了。 晴天霹雳。我们早就注意到毛卫玲腕上戴着一只普通女孩常戴的玉圈子,可这和传说中后周手镯相差太远了,毛卫玲连说对不起,我们才知道:几十年前毛子带人闯进一户人家,一阵搜查之后发现了所谓变天账的房契和女人手腕上戴的碧玉手镯,毛子从来不贪财,但当时他娶一个漂亮的纺织姑娘,姑娘刚刚怀孕,天天闹着要一只手表。毛子名头虽响但是很穷,根本没钱去买只手表,突然在抄家时发现了这只手镯,起了异心,私藏了这只手镯送给妻子,也就是毛卫玲的妈妈。妈妈去世后,这只手镯作为念想自然就传到毛卫玲手上。 毛卫玲告诉我们,爸爸刚才醒来后已明白了一些,问了我半天,才完全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说当年抄去手镯的那户人家根本不是什么国军少校军官家属,就是普通的国民政府小职员。 是碧玉手镯而不是羊脂玉手镯,是小职员而不是少校军官,我们愕然。毛卫玲却开心起来,她说,我要谢谢你们,这一年多来爸爸从来没这么思路清醒过,他正是因为看见青青痛哭时呕吐不止,才想起当年他到这家抄家前,我妈也是呕吐不止,那天他还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怀了娃儿了,触景生情之下才突然清醒过来。以前我都错怪他了,他还是爱我妈妈的,他也有人性中温柔的一面。 我大吼道,你找到你爸爸的温柔,可是,可是我们的手镯就这样不见了。 我真的有点失控,忙了整整一个月的行动变得非常滑稽,群众演员、彩排、道具、带大虾的盒饭、鹦鹉……结果全是被一个疯子带到地雷阵了。我骂我真是他妈自找的,把一盏碘钨灯踢飞,上车。 回城的路上,毛子蜷缩在座位上不说话,他高大硬朗的身体突然因为恢复记忆变得瘦小而柔软,我也都不说话,想起庄亦归催逼甚紧,心中暗暗算账——那20万我给青青交首付花了8万,各种杂税1万2,这段时间给青青购物用了差不多3万,给公安局买了一箱五粮液外带一顿海鲜花了1万,年关规费也就是红包1万2,给民政局交管理费6000,外加红包4000,给文物局老同学甘总的小舅子买手机一部5000,预支给毛卫玲5000,还有租卡车提供群众演员盒饭灯光摄像机过路费等,加起来共花费近18万了,幸好清远镇长还赞助了1万,庄亦归那里也许可以报销大约两万多的车马费和打点费,否则我真的就破产了。 看着外面夜色如水,我突然很想哭,眼泪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毛子扭头看见,干咳了一声拍拍我的肩膀,小鬼,莫要急嘛,仗要一个一个打,饭要一口一口吃……我蹭地扑上去掐住他的脖子,都他妈是你这个老东西害的,当年你害了多少好人,现在还来害老子,你说,你他妈是不是在装疯,老子掐死你。 不是迁怒于他,我确实认为老东西有点装疯卖傻,他不是全清醒,也不是全傻,他太想回到当年的风光了,就利用了我们的寻人心切。现在回想起来他还是有一些破绽,比如我第一次向他提起手镯时,他就顾左右而言他,后来还做势又扑又咬,刚刚见到手镯时,虽然手镯品相大不一样,但他却咬定就是那只手镯,甚至那杨过突然跳出来,也误打误撞救了他的驾,否则也许当时他就得招认私藏碧玉手镯了,可他还想玩,东拉西扯地耽搁了我们小半个月,和一笔钱。 老东西实在可恨,我手上加力,毛卫玲一声尖叫扑上来,你放开我爸爸,我和你拼了,她上来就咬住我的手,不松口,剧痛之中,血流如注。 幸好杜丘把她拉开,毛卫玲号啕大哭,说我爸爸要是真想害你们,随便说一个手镯去处就行了,交给早被枪毙的革委委头头,卖给收荒匠了,哪样都可以把你们绕地球三圈去找,他善良,就算有点装疯卖傻,也是太想回到那个年代了,并没有给你们造成太大损害。对不起了嘛,我这里代他给你们赔不是了,你们预付的5000元我退还。 毛卫玲双手合十,频频作揖。我恨恨地吸着手上的血,突然觉得心酸,就说算球了,没意思,都怪我李可乐是个瓜货,5000元不退了,送你们回家过年。 一路无语。 只是康红打过电话来,说群众举报我们在清远镇闹得鸡犬不宁,我们刚走,镇长的儿子病就加重了,说戏还没演完怎么就走了,非得找黄蓉报仇,镇长急忙打电话要请峨影厂帮忙,才知道厂里根本没有我们这号剧组。康红让我们注意点影响,找孙子也不能冒充峨影厂的。我没好气地说,你别管我们怎么弄,你只该为我们提供方便,衔接关系,何况镇长那儿子无论有没有我们,都会疯的,最好让镇长睡前少喝点酒。 康红说,我马上调其他队,不管你这事情了,不过你这样子迟早要出事的……我打断她,这个我妈可以证明,我早就出世了,早产,生下来才4斤半,和一只烧鸡差不多大。康红还想叫嚷,被我轻轻挂断。我一点都不在乎这个协调员,反正她又管不了我,要警方帮忙自有左大哥。 庄亦归也回台湾过年去了,他知道我们正在清远镇大演文革戏,却很高兴,认为比同时也在寻人的台办、公安、民政专业多了,还让玛丽莎给我们打电话,说要是找得到儿子孙子中任何一个,500万自然是要付的,另外,明年春节请我们灯火公司全体去台湾过年,他在日月潭给我们摆火锅宴,再用私人游轮送我们去东南亚旅游半个月,全程六星级接待。 朱亚当、毕敬、杜丘、刘一本大受鼓舞,纷纷臆想日月潭美景和高山族妹子,这些呆货。而我遥望窗外,心中迷茫,对他们说,明年春节,我还不知道在不在地球呢……他们愕然地看着我,我也觉得说得有点沉重,笑笑,地球真他妈危险,等飞船票打折,老子就回火星。 除夕已至,这座温暖的城市忽然下起了雪,雪花冷冷地在空中跳舞,立刻缤纷了我憔悴的双眼。 ******* 毛子又疯了。疯了的时候以头撞墙,这症状和我基本相似,却比我更有的放矢。 整个春节我也在以头撞墙,拆东墙去补西墙,可撞着撞着发现只撞到空气,我连东墙都没有,所以也补不了西墙。世上最悲凉的莫过于此,当你想撞墙,社会却连堵墙都不提供。 后来我忽然哈哈大笑,众人皆问何以发笑,我说东墙找到了,东墙?毛子很仗义,这段时间一直托当年的战友们打听手镯下落,他在发疯前喊出一个人的名字,东强,就是是史东强,毛子当年的战友。据史东强说,当年有一个叫巴豆的红卫兵曾抄到过一只手镯,只是后来去了云南插队就不知所终了,有人甚至说他跑到缅甸了。 我们总不可能跑缅甸去找吧。 呆货,我们寻人又不寻玉,当然不去缅甸,可你们知道期货吗,举个例,期货就是我手里有玉米,可这玉米即不是肯德基的甜玉米,也不是李宇春的玉米,而是仅存于数字上的玉米,它可能三年后才长出来,可能今年夏天就遇到干旱死光光,但只要我理论上拥有这笔玉米,我就可以继续把生意做下去。 还是不懂。点头+摇头。 庄儿子庄孙子现在就是灯火手里的期货,既然史东强知道当年的巴豆曾抄走过一只手镯,不管这手镯是不是那手镯,只要这条线索不断,游戏就可以玩下去,这孙子还可以装下去。 装孙子? 要是不装一下孙子,我们马上都会成孙子了,只要船王知道我们还顺着这根藤在摸那个瓜,不管最后是地瓜黄瓜苦瓜还是木瓜,我们就不急着还那40万,就可以继续玩下去。所以现在必须得有一个前往云南,先找史东强再找巴豆,谁愿前往? 心情大爽,环顾四周,很期望出现以下的壮观: 谁愿前往……末将愿往。可知此战大意不得……末将愿领军令状。立何军令状……末将若拿不下此城,愿拎头颅来见丞相……于是我就捻须长笑,哈,哈哈,有子龙这一员虎将,老夫焉能无胜算,得胜之日,老夫为你把盏庆功则也…… 没有末将出来,只有未将出来,未见一将出来,众人纷纷假装发短信、续茶水、整理文件、谈论天气,刘一本还焦虑地问朱亚当,今天星期三是礼拜几……我冷笑,灯火生死存亡之际居然有这么多胆小怕事之徒,朱亚当,自公司成立之日你从未单独立过头功,这次非你出马不可,明天你就开拔,开不开拔。 朱亚当点头说,开、开……我迅速打断他,朱亚当真乃忠勇之士,说开拔就开拔,大家鼓掌。大家很配合集体鼓掌然后迅速闪人。早算准朱亚当会答应开拔,只要祭出“开……什么”的句式,他一定会答应。 因为,朱亚当其实是一个结巴,超级。 大家都知道了,朱亚当外语流利之极可汉语流年不利,其实当年正是为了掩饰结巴,他才一心钻研各门英语及波希米亚语,这就是我们帮他隐瞒许久的秘密,比如: 那次我们为他庆祝生日,想敲他一竹杠就点了一瓶皇家礼炮,小姐拿来后说1888元一瓶,问朱亚当开不开,朱亚当说开……开……小姐二话没说呯地一声就把皇家礼炮打开了,此时听朱亚当气急败坏说,开……什么玩笑,这么贵。 还比如那次给他倒酒,亚当还能喝吗,还倒不倒,还倒不倒……朱亚当一直说倒,倒,等酒都洒出来时才说全,倒……不得了。 以及毕敬感激地握着他的手,亚当,这次黄金周你真的又要帮我加班么,太感谢啦,那我就谢恩平身了,我这就平身了……此时朱亚当一定会说那你平身、平身……毕敬迅速闪人,等闪得只剩下屁影时,他的尾音才从楼道深处传来,你平身……凭什么又是我加班啊。 这是初级版本的结巴了,据刘一本统计,只要反复叠化你需要的词,朱亚当中招率达79.24%。 朱亚当结巴是有渊源的,大学报到第一天就暴露了他的结巴,那天他刚在报到册上签了名,临时室长毕敬告诉他,因为大家嫌下铺太脏,想睡上铺的人多出一个,所以下午两点抓阄决定上下铺,对了,你到底是喜欢上铺还是下铺,朱亚当脸红了,说我,我下、下……当时感动得毕敬握住朱亚当的手直晃,好兄弟高风亮节,谢谢了啊。转身告诉兄弟们不用抓阄了。 大家都睡一觉了,朱亚当才说完整,我下,下午有事,能不能现在就抓阄。 朱亚当同学是值得同情的: 第一学期,他很少在图书馆占到座,这是因为他总是对旁边同学说请,请,请……如此美意,后面来的同学自然也不好拒绝,等复习完两个单元后,才明白他其实是在说请问这里有没有人。第一学期,他没有利索在食堂点过自己最爱吃的酱肉丝,每次大勺问他吃什么,他都腼腆地说jiang、jiang、jiang……大勺说这同学家境真困难啊,每回到这儿都只吃姜。第一学期,长得还算白净斯文的朱亚当几乎没在舞会上请到过一个女生跳舞,因为他总是站在女生面前说,我,我,我……等那女生被抢跑时,他才说出我想和你跳一曲舞好吗? 直至有一次他站在一个女生面前,我、我、我……时,那女生说,这里是舞会,不是诗朗诵会,你干吗总——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青波。全场哄笑。 打那儿以后,朱亚当就很少说话了,也很少出现在公众场合,他总是熄灯前才悄悄溜回寝室,起床哨之前就离开寝室,他闭关了。直到大二下学期,新东方在我们师大搞英语演讲比赛时,他才像传说中破关而出的不世高手,砖头横飞,一出手就把我们全体震毙了。 在规定动作中,他先用美国黑人英语朗诵了一篇马丁·路德·金的《ihaveadream》,那黑人腔让美国移民官怀疑自己是否得了色盲,然后在自选动作中,邀请了一个外语学院的女生和他色情并茂地表演了《简·爱》里简和罗彻斯特站在上帝面前时的经典台词,获奖感言环节中,他并没有用中文说些感谢父母老师之类的话,而是用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分别讲述了他对温莎堡、普罗旺斯和加泰罗尼亚的向往之情…… 可以想象当时我们的目瞪口呆,ufo降临了,我们敬畏,不是对外语的敬畏,是对不明生物的敬畏。 当时新东方校长和外语学院系主任以及美领馆的参赞,纷纷打听这男生家庭背景,是不是出自外交世家,愿不愿意从中文系转到外语专业,可是朱亚当拒绝了,他拒绝的唯一理由是,他要把《唐诗三百首》翻译成英、法、西、意、德、希腊及波希米亚语…… 不寒而栗,龟儿子这么处心积虑,现在是来向汉语报仇了,他外语极好汉语极滥,要是《唐诗三百首》被他翻译成外语,那还不如我的——床前明月光,李白睡得香。 果然,自那次闪亮登场后,他恢复了正常的作息时间,骄傲地进出寝室,但不跟我们交往,偶尔非得交流也基本不说中国话,非得用中国话中间也要夹杂着很多外语单词,比如我今天真的很boring,那个game真的很exciting,而且他身边出没的基本是外国留学生,甚至连动作也很欧美化,哦,卖糕的,耸耸肩膀,摊开双手,it’ssokidding…whatapoorboy…justsoso…基本属于一只明明中国制造,悄悄撕掉madeinchina商标,然后潜回国内的假洋鬼子玩具熊。 由于之后他就绝少与我们交往,所以他最经典的就不再是跟我们之间的桥段,而是与小卖部大伯、面馆老板娘以及西瓜贩子之间的对话: 由于他长期坚持说外语,加之长相白净举止斯文,常被小卖部大伯以为是日本留学生,每回都跟他要日元,他不吱声,到毕业那天时大伯说朋友你都要走了,留下点日元吧。朱亚当叽哩哇啦说了一通可大伯不懂,朱亚当又说了一大通,大伯还是不懂,说小日本真抠门,朱亚当就说我日,我日,你……大伯怒了,小日本你还敢骂中国人,上来就是一巴掌,朱亚当这时说,我日元没有,你要不要人民币。 风韵犹存的拉面馆老板娘热情地上来招呼,这位同学想要什么,朱亚当叽哩咕嘟说了一大堆可老板娘不懂,再说再不懂,无奈,朱亚当说,你,你能不能,给我来睡觉,就一晚。啪,耳光,火星四溅,然后才听朱亚当捂着脸说,你不能来水饺,一碗,也不,不兴打人啊。 经历上两次说汉语的遭遇,朱亚当更是发誓坚决不说汉语了,那天天很热,他实在口渴就去买西瓜,他问howmuch?西瓜贩子见来一外国留学生多少有点宰客,1斤5yuan。朱亚当想比正常价贵了一倍还要多啊,不行,得砍一半价,于是皱着眉头说half,ok? 那小贩一刀下去切成两半,说half了,8斤共40元。朱亚当终于忍不住用中文说,我,我没说要买,贵……小贩也急了,明明你说要half,我切成两半了,你却嫌贵了,这西瓜和别的不一样,half后概不退货。 蜜斯脱朱亚当,只是在错误的时间生在一个错误的地点而已,不幸落草到了我们灯火,其实以他实力完全可以去外交部做个高级翻译,三天两头坐在元首侧后方参与点朝鲜四边核武会谈,中法贸易协定峰会,环太平洋十国论坛……可他不是外语不行而是汉语不行,不是外国元首不明白而是中国元首不明白,比如说朝鲜核谈,他要是附耳对我国元首这么一说,“金将军说核武器,器,器……”这一气,气,就气得我国元首脑血栓呗儿地通了,这还算轻的,要是布什正在越洋电话里和中方热议到底要不要向伊拉克开炮,他这儿两头传话来一句“开,开,开”,千钧一发之际结果炮弹榴弹导弹轰隆隆全整出去了,他才说完“开什么玩笑,我们一向以和为贵”,可事情已无法改变。 朱亚当曾经想去国外继续深造,但被签证官认为有严重移民倾向遭到永久拒签,他还去过上海译局做过一段时间文字翻译,但汉语文学修养不足且为人倨傲,被那些老学究们排挤掉。最后他沦落去当了一段时间的导游,专门负责来自欧美的高档客人,可一次指挥司机倒车时出了问题,倒,倒,差点倒在悬崖下去,外国老头老太太的投诉告他蓄意谋杀,费很大周折才解决了这场外事争端。 大学毕业后,我是一次出差去广州在街头与朱亚当重逢的,当时一个大块头正扭着他要打,我急忙上前劝阻才知道原委,朱亚当好心提醒那大块头手机掉地下了,他追上那人不断说,丢,丢,丢……广州仔大怒,来敢丢我,我搞呣系你。 广州回来,朱亚当就跟着我一起筹划灯火公司,虽然深觉埋没才华,内心颇为看不起我们这些滥人,可由于同事就是同学,大家历经四年后也没有外边人那样去在意他的结巴,而且灯火正是用人之际,偶尔需要装台面做点外事翻译时他正好大显身手,我们左一个朱总监,右一个亚当董事,渐渐让他重新找回到一个高等人的感觉。 这次我让朱亚当去云南寻找东墙,其实大有深意。 经过几番折腾,我总结出,过去我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滥招,在这次寻人中似乎不太灵光,也就是说,我们不能再以小混混面目出现,而要上档次,要高级,一出场就能震晕对方,让人觉得我们其实不是寻人公司,而拥有fbi、cia、英国军情六处这般深不可测的来历。 我们个个面无表情目光冷漠,耳朵眼不经意露出根耳脉,一水儿的黑西服,一般人还不准打听,打听也没用,我们只用外语交流,你要是问急了就去摸胳肢窝,不是有狐臭,而是摸勃朗宁间谍专用手枪。当然,枪一般情况是不会掏出来的,因为那就不是间谍而是保镖,我们一般手里玩的是一个大屏幕的电子玩意,手机?手机多土,全球卫星定位可视电话,不是中国移动中国电信那些常掉线的民用玩意,头顶上漂来漂去40多颗卫星直接跟踪,别说是一个人,就算是一只耗子,我们也能很快调查出它的公母。 偶尔拿着它在桑拿洗浴假装玩游戏,其实是在和总部进行视频通话,不知为何,总部的头儿总会在我上厕所洗桑拿或者攀岩时与我视频通话,可能是考虑到这些地方僻静……总之总部的头儿会满脸焦虑地告诉我,苏丹国王不见了,俄罗斯一枚当量惊人的弹头也不见了,南极冰层诡异地加速融化了……通常情况下我会不耐烦地说头儿我正在休假,可这时他早已掐掉了电话,我很不高兴,可想到他临掐电话前最后一句是:这次行动中,会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女线人陪同你破案。所以我还是高兴地穿上衣服出发了。当然没有忘记把那电子玩意扔向空中,因为一般6秒钟后它就会爆炸……在这样的经历中,全世界的飞机好像分分钟都在停机坪等着我,全世界的好车都随便我去追?擦挂,全世界的美女都在一番纠缠后跟我上床,最煽情的一幕是,正当我想跟她说你就marry了我吧,一颗来历不明的子弹就穿越了她美丽的头颅。当然,这个结尾,就是下一个故事的开头。 我收回了思绪,因为就目前本公司的情况而言,我们还用不到这么夸张,可是我仍然在电话里对朱亚当说,公司里别人条件都不如你,不如你会装。朱亚当问怎么装,我说怎么累就怎么装,最好把自己搞成装甲部队司令,穿正装,打领带,拎着拷克箱,不苟言笑,尽量说外语,公司专门花了2500元请了一个翻译陪你这个月出差。 朱亚当不满地说,翻译?外语还没有我好。 我说,龟儿子你不晓得吗,叫翻译来不是给你翻译外国话的,而是帮你翻译中国话的。 最后我强调,这一个月,你的任务就是,尽量吃好点住好点动作大点,最好惊动当地市以上级别的政府部门,让他们觉得这不是找儿子找孙子找手镯,而是寻找海峡两岸一系血脉的,只要政府参与进来,局面就会变复杂,局面变复杂了,事情就一时半会儿办不好,你就帮我争取到时间了。 朱亚当问我的差旅费什么标准,我说一天250元包括吃住行,朱亚当大呼现在物价飞涨250元怎么够用。我说你真是250,只要你摆出一副大派头,五星级酒店的单,政府抢着帮你买,你不让他们买他们还不高兴,因为他们认为你身后的船王会带来好多的gdp,信不信? 朱亚当外语极好,对中国特色的gdp却似懂非懂,鸡的屁,当地政府好啃鸡的屁?我不耐烦了,什么鸡的屁,还鸭的屁,还不赶紧得令给我滚,思想有多远,你就给我滚多远。 第7章 这段时间有些冷落了青青,没时间去接她航班也没有钱给买她承诺过的lv。 男人在世上其实就是为了两巴,上面嘴巴,下面xx巴,两巴对立而统一,嘴巴的问题解决了,饱暖思淫欲,就会考虑xx巴;但如果太贪恋xx巴,嘴巴的生计就会受到影响,又得反过去经营嘴巴。自古贵如皇上都不能幸免这个两巴规律。 最近,我就是忙乎嘴巴去了。 最近手头很紧,春节给青青5000元压岁钱后,连过年给我妈钱都从惯例的4000元减少到1000元,气得我妈迈着远近闻名的大脚,跟到我在田坎上追了足有一公里又四飞鞋。 之所以这么统计,是因为我妈没有文化,在她的概念中,公里就是她所能接受西洋距离单位的底线,这还得归功于村里的扫盲班,让她知道一公里等于两华里,方便。至于什么公尺、公分、毫米她是不屑理睬的,说尽是些洋人的弯弯绕玩意儿,做不得数。如果一定要往细了说,逼急了她老人家就只能按扔出的飞鞋来计算,比如说我偷了家里的钱,她跟着我追出去,嗖就扔了一飞鞋,比如说谁偷了我家的鸡,她就跟着追出去嗖嗖扔了三飞鞋……她说她手上有准头的,扔出去20飞鞋就有一公里了,有次她心情大好就向我展示了一下才艺,果真扔了20飞鞋就准准的一公里,那一飞鞋正好就是50米了。 我对我妈大嗓门、贪小便宜、和邻居在田坎上打架这些颇有微词,可对她扔飞鞋这项才艺十足崇拜,有天城里的出租车开我们村问路,供销社有多远,我妈瞄了瞄,十六飞鞋零半,哦换算出来就是……825米。城里司机很疑惑,看着计程器看了825米,供销社到了。头皮都炸了,以为碰到了飞鞋仙姑。 她得意洋洋地说知道老娘的厉害了吧,不像你爸弯弯肠子,提啥子小提琴,脖颈子都拉歪了,你爸就是拉小提琴拉歪了脖颈子,气出不畅,那年就得气胸死的,还“月光救命曲”,最后还是没救得了自己的命。我赶紧纠正,没文化,是《月光奏鸣曲》。 我妈生气,拉得就像杀猪一样,怎么不是“月光救命曲”。又是三飞鞋。 其实我知道,我爸是因为自己的音乐梦想无法得到实现才郁郁寡欢而死的,和拉歪脖子无关,和气胸无关,倒和我妈的百般阻挠似乎有点关。我爸在我奶的熏陶之下,自小学琴颇有天赋,只是阴差阳错,没考上音乐学院。结婚后,我妈再也不准我爸去考音乐学院了,说小提琴有啥子可拉的,咿咿呀,还不如你爸弹棉花,当当当。 说起我爸,自然要说到我奶,说到我奶,也得说起我爷。我们家是如此的错位,我奶是解放前的进步女青年,在宣传队里也是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我爷却是个弹棉花的,他是专为首长弹棉花的,从红军一直弹到解放军,一手棉花弹得和雪花一样好。解放后思乡心切,首长就把宣传队一个女孩发给了他,那女孩本不属意我爷,但首长说弹棉花也是政治任务,加之我爷为人殷勤又死缠烂打,于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世界上最悲惨的爱情故事发生了,一个弹琵琶的,嫁给了一个弹棉花的。 就生下我爸,我爸自小立志要进城里的音乐学院,其实我爸的志向本不至于就这样夭折,可有一天因为酒后乱性不小心失身于我妈(一说是我妈失身于他)后,我妈就要告我爸强xx,那时我爷我奶先后去世,无人给我爸做主,我爸历来看不起我妈,最后还是被迫与村长女儿的我妈成亲。 我爸看不起我妈,我妈更看不起我爸,那些乐谱上写些啥子,全是豆芽瓣瓣,还拿五根线线串起,又不能拿出去卖钱,穷酸……我爸和我妈在音乐上的严重分歧,最终耽搁了我爸的音乐梦想,又由于我妈的极力反对,成功地粉碎了我爸寄托在我身上的音乐梦想,让我没有音乐梦想,只有音乐梦游。 关于我爸和我妈的那些事属于家庭隐私,我妈讳莫如深,如果我心情大好时以后再说。总之,我妈够强悍,她一举就粉碎了父子俩的音乐梦想,在我爸死后,她不准我练琴甚至不准我谈音乐,我爸留给我的那些琴谱和那个装琴谱的匣子,要不是我一直拼命保护,早就被她买给收荒匠了。她一直垂涎三尺地说,那匣子紫檀木的,挺值钱。 有点跑题,还是从我那贪财的妈说回贪包包的青青。 青青见着我时有些怨气,她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道理,我才不想跟那些警察一起吃饭,警匪一家。我说左大哥人挺好的,虽然他的两巴论有些粗俗,但话丑理端,赶紧递给她一个psp,能给青青花1800元买一部psp游戏机,还是因为昨天中午在办公室斗地主赢了刘熊猫。 青青看到psp很高兴,说好可乐就你知道我心里想什么,胡丽静这几天没事就玩这个,还不让我碰,太气人了,你是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哟。我笑笑,附耳对她说了一句,她满脸通红使劲掐我,人家不干,你简直是个大色狼。 想不到康红也在座,见我进去后,脸色就有些变,大家彼此都有?尴尬。左大哥本来要介绍,一看这情形知道我们认识,当下也不细问,唯剩青青和康红仍然四目相对,唰唰地电光火石……上次她让我去局里找她,我想协调员根本管不了我,就不想去敬她这根香,后来她调到新成立的特侦队,而由左大哥兼任这事的协调员,更是一时竟忘了她。突然狭路相逢,讷讷地不知说什么好,一会儿,康红借故有个文物的案子就走了。 左大哥比我大几岁,算是我的兄长,由于他一直在这行罩着我,所以他一直吹嘘他就是我的兄罩,他转头对青青说,哈哈,不是你身上那个胸罩,是江湖兄罩,但超级大号。青青一脸不悦,她并不知道,其实左大哥姓左名雄昭。我赶紧招呼喝酒,这箱五粮液是兄弟我专门托五粮液酒厂的兄弟从厂里头带出来的,绝对没有假,这次左大哥负责协调找孙子这事,以后还得你多罩着我们。 左大哥一口饮尽,老弟你实力不行,但很义气,我晓得每回你打麻将都是故意输给我们,这两年少说也输了有六万八万了,放心我虽然姓左,但我保证以后绝对不止只当左兄罩,争取左右都把老弟你罩着,就怕把你捂住奶痱子了,哈哈哈,这两天任务重,我这就撤退。 我拉住他,兄罩大哥,刚刚过完年又不需要扫黄打非,再喝几杯走。 兄罩说,扫黄打非我才不赶着去咧,这次的事情市长亲自挂帅督阵,给你说了也无妨,晓得考格.培根吗。 培根就是火腿,烤个培根?市长挂帅就是为了烤根火腿吗,还让你大队长连夜加班。 兄罩鄙夷地看着我说,考格·培根,培根家族次子,世界500强排名第17位的跨国集团,业务涉及金融、零售、化工、it,这次受市长邀请亲自来本城考察投资环境,考察一笔高达20亿美金的化工厂投资,他还把夫人和女儿都带来了,培根夫人是个考古迷,专门要去看三星堆古迹,今天下午站在古迹边上热泪盈眶说是找到自己的第二故乡。 我说,那些有钱吃饱了没事干的老外就爱到处认领故乡,这叫殖民主义,八国联军那会儿,老外就是太把咱们颐和园圆明园当故乡了,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一高兴就搬东西走,搬不走还烧掉……有钱了老子也去他们那儿认领故乡,抱着白宫柱子就不放手,搂着卢浮宫油画就打呗儿,还喊祖国啊我的妈咪…… 兄罩不高兴了,龟儿子你别打断我好不好,这时就出事了,培根的女儿也就是小培根失踪了……都怪培根夫人,平时我们三层警卫保护,走哪里都有专车专人跟着,可她偏要去三星堆,几十个警卫不可能跟着下到文物坑里,只有都在外圈站着,三星堆弯成横倒拐的,底坑又大得跟两个足球场一样,他们一家三口在市长陪同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然后,小培根就不见了,刚开始还以为在那根缝缝里面搞钻研,30分钟还没找到就知道出事了,要不是这是世界文化遗产,市长恨不得把整个坑给掘地三尺。现在这是本市第一号大案,不排除绑架可能,我们除了在离局里很近的地方吃口饭,家都回不去了。 我突然说,左大哥,这次你能不能再罩我一次。寻人,我们是专业。 兄罩惊讶得立即从30b到了36d,你个皮包公司找得到个屁,这可不是找个失踪保姆失散的大表哥,这是外交行动,是关系到20亿美金的投资,是两国人民……我打断兄罩,要是我万一,万一我真的找到了,兄罩大哥你也就立了头功,找人,其实不是靠人多,而是靠脑细胞多。 兄罩打了一下我的脑壳,说你龟儿子骂我们人民警察脑细胞不够多是不是。不过,他还是答应一回办公室悄悄给我传一些内部资料。左兄罩当协调员就是方便,不像那个康红,好好的一名花木兰,偏偏把自己装成刘胡兰。 灯火通明,我召集了除朱亚当之外全体员工,当然也只有四个人,反复研究培根家族资料后,以互问互答的形式来论证各种可能性,现列举如下: 【问:谁会绑架小培根,会不会是培根家族内部人看中财产继承? 答:培根夫妇早声明遗产捐给慈善机构,绑架了小培根也没用,美国很多富翁没有被教育过“为人民服务”,其实随时想着为人民服务,不像中国富翁,那是——喂,人民,服务。 问:会不会是美国敌对势力要破坏这笔50亿美金投资,不在中国修工厂了? 答:不会,美国佬把污染性工厂纷纷转到第三世界国家的做法已引起愤慨,各国政府开始驱走这些化工厂,现在也只有中国政府不怕在领土上修化工厂了,一路开绿灯批地修厂减税,而且还成功地教育了人民相信,说中国人只怕精神污染,不怕化学污染,看,中国的孩子发育状况超过上一代,脑袋要大一号了,有的还长出三只手四只手,所以春晚已有千手观音来庆祝了。破坏这笔生意,只对美国人自己没有好处。 问:那么是本·拉登?这是不是袭击中国的前兆…… 答:培根夫人其实有阿拉伯血统,向来也反对美国以战争来解决伊拉克问题,所以本·拉登不太可能针对培根;其次,拉登叔叔喜欢玩爆破而不是绑架,即使爆破也不会锁定中国,上次拉登炸完纽约返航,按计划也要轰炸三个中国城市,经过一处上空时,手下说天津到了,拉登看了看不屑地说,放屁,这不是刚炸过的纽约吗;飞啊飞,又飞到一处,手下请示炸不炸北京,拉登皱着眉看了看,咦,难道我们迷航到了撒哈拉吗;他们继续一路向西,飞啊飞,飞?成都上空,手下又问炸不炸,只见拉登捂住脑袋,大惊失色快逃啊,没听见下面的老百姓人人都高呼,血战到底,血战到底……这般英勇,拉登从此不敢到中国惹事。 问:会不会是黑手党? 答:也不会,美国黑手党虽然猖獗,但他们知道中国公安抓住疑犯时狠劲儿绝对超过fbi、cia,先关你三个月,也不审讯,不让请律师,更不能保外就医,没事就让你看新闻联播,憋死你。碰公安算运气好的了,要是碰上城管,直接围住就一顿暴打,也听不懂英语法语以及各种语,一会儿就打成了毛血旺。 问:会不会根本没有被绑架,而是小培根无意中撞到了如意门? 答:理论上宇宙中可能存在如意门,但不可能存在于中国,几千年来的历史证明,中国没有如意门,只有不如意门,比如求职无门,涨薪无门,喊冤无门,报国无门……】 毕敬没完没了对着墙壁说话,没有外敌,也没有内奸,没有私仇,没有宗教宿怨,也没有政治原因,世界上真存着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的失踪案件,福尔摩斯说过,世上任何案件都是有迹可寻的,只不过我们把证据放在烟斗下面了,而小培根是女生,不抽烟更不抽烟斗的,莫非,但她从小受那么良好教育,打死我也不相信她会吸毒,那么…… 刘一本唯唯诺诺地拿着小本本,我要是说了你们千万不要吃惊,根据我在小本本里列出的逻辑线,最后发现一个惊人的结论是,这就是——小培根,根本就没有失踪。 我们集体,气贯长虹,气冲牛斗,气象万千地向他说了一声,滚。刘一本抱头鼠窜。 左兄罩没说错,连公安局公安厅国安局联手行动都找不出来,我们这皮包公司找到人了,那真就邪门了。眼见天亮,毫无进展,心生郁闷,竟然在沙发上囫囵地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竟已是中午时分,电视还开着,湖南卫视在播报娱乐快报,分别是:范冰冰亮出医院声明证明她绝对没整过容;张钰说将公布潜规则录像带;冯小刚说那个女记者提问很操蛋;邓超否认与孙俪已分手;美国人气最高的雷朋乐队来华巡演,有无数美国女孩从大洋彼岸飞来索吻…… 我大叫,停下,杜丘他们看着我,我说,我好像看到灯火通明了,不是办公室灯火通明,而是灯火的前途一片通明……快帮我查小培根是不是雷朋乐队的粉丝,超级大粉丝的那种。 事实证明小培根不仅是雷朋超级大粉丝,而且是粉条。 当我电光火石中想到雷朋乐队后,寻找小培根就变得十分简单了,我打电话给正在打麻将的左兄罩让他赶紧问一下小培根是不是雷朋粉丝,他不耐烦地说龟儿子疯了嗦问这个干啥子,哎呀七对,和了。他怔怔地想了一会,说你龟儿子一打电话来我就和七对,说不定还真有狗屎运,就帮你问问。 半个小时后,我就和培根夫妇、一个副市长、公安局长、左兄罩驱车前往附近的重庆,傍晚时分我们就抵达体育场外,根据之前传过去小培根的各种相貌特征,重庆警方早已派出一队便衣特警上了看台,悄悄控制了高举荧光棒又蹦又跳尖叫不已的小培根,按照培根夫人要求,他们并不惊动小培根,她浑然不觉,还试图冲上台去亲吻雷朋主唱。 小培根本来还想跟着雷朋乐队继续下几站巡唱,想不到被我发现了行踪,所以当她被父亲命令和我拥抱时,一脸不高兴,我笑着说了有史以来最标准的一句英语nicetomeetyou,她突然用皮鞋踢了我迎面骨一脚,我当即倒地,疼得龇牙咧嘴。她哈哈大笑。 美国小妮子实在是个人精,可能《越狱》看多了有心得,居然从三星堆内坑通风口潜到外坑再成功出逃,不过还是栽到我李可乐手上,虽然躺在地下,其实我很想对小培根说一句: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我就是超人,我和超人唯一的区别,只是我把内裤穿在里面。只是这句英语太复杂,朱亚当又不在身边,只得作罢。 培根用他高大的身材拥抱着我,他还用胡子拉茬的脸蹭我,我顿时觉得自己像被丝瓜布刷洗的一只中国瓷碗,顿时也为那些哭着喊着要嫁给外国佬的东方女孩们深深担心。 漂亮而性感的培根夫人香喷喷地拥抱我,亲吻我的脸颊,我屏住呼吸生怕头天吃的拉面里放的大蒜味窜出来,从而影响到一代中国年轻人的形象,可这又大大降低我对培根夫人体味的品尝,真遗憾,只有等下次了。忘问培根夫人何时生第二胎,反正美利坚也不搞计划生育。 龙市长上来与我亲切握手,他晃啊晃差点把我晃脱臼,说感谢你啊你是我们城市的英雄,你就是我们外资投资环境的保障,你就是我们城市的天眼。我暗想天眼其实是天天盼着老天也睁开一下眼,但仍激动很很,生下来头一次被一个正市级干部握过手,之前最高级别是我们镇的副镇长,他是养猪大户出身,手里油腻腻的,龙市长却干燥而温暖,好像古龙说过,这种手最适合握剑柄,想不到这次握到了贱民。 政法委书记,外办主任,公安局长,左雄昭……他真像一只超级大尺码的胸罩罩在我头上,足有38h,保卫培根一家本不是他的警务范畴,只是头天下午被拎来配合的他,却因为我成了正主,当了9年的副大队长,终可名正言顺地被人称为左大队了,他边罩着我,边悄悄说,兄弟,以后我就不止是左兄罩了,老子左右都罩着你,哈哈。 我已有点条件反射了,不断张开双臂和?路人马拥抱,又来了一个人,我张开双臂那人却闪开,再张,再闪开,很有距离感地和我握手,我定睛一看,康红。我每次见到康红都不太顺气,不是追尾就是迫降,要么就和青青唰唰地,这次我功成名就,很想改善一下彼此的气场,就说康警司好。她笑笑,想不到你的小聪明还真管了用。我心中不忿,就说这是大智慧。她说小聪明。为了让她明白大和小的关系,我打了个比方:别把我当壁虎,其实我是鳄鱼,只不过瘦身成功。 她撇了撇嘴,说你不是壁虎,你是鸭子。我不解,女警察也不能开色情玩笑哈。她说,鸭子就是全身都炖烂了,嘴还是硬的,你就靠这张嘴硬。 第8章 市政府奖励10万元,培根感谢1万美金,灯火上了头条,庄亦归信心倍增,青青恩爱得像条多春鱼,客户多得如过江之鲫。 包括黑社会。下面是黑社会与灯火之间的一次对话实录(以下简称“黑”及“灯”,有点黑灯瞎火): 【黑:请听题,为什么黑社会被叫做黑社会? 灯:因为它是黑颜色的社会。 黑:错,你说的是非洲兄弟,不是黑社会兄弟。 灯:因为它是黑夜才出来活动的社会。 黑:又错,你他妈说的是老鼠兄弟,不是黑社会兄弟。 灯(有点胆怯之后的谄媚):因为,黑夜给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发现光明…… 黑:别以为黑社会就没有文化,我们读过夜校的,你说的是诗人海子,不是黑社会凯子。 灯:老大提个示吧,实在不知最佳答案。 黑:黑社会之所以被叫黑社会,很简单——听起来够酷,要是白社会、绿社会、黄社会、花社会都没那个效果。比如白社会,有可能被当成白人种族主义团体;要是绿社会,会被认为是反对捕杀鲸鱼的绿色环保;要是黄社会,恐怕会被当成天桥下卖毛片的;要是花社会,那会被当成花花公子甚至是鸭子们的协会,更没脸面……只有“黑”配上“社会”,名字才最酷,当然,随着后来人们对它的歧视,它却成了无前途,无光明,无希望的三个无代表。所以,我们现在流行称它社团。 灯:原来你们还是很在意社会对你们的评价。 黑:我们才不在意,眼不见心不烦,所以我们都戴墨镜。 灯(恍然大悟):原来你们戴墨镜是这个意思,明白了。 黑:明白个屁,你还不知道我们戴墨镜真正的具体的作用。 灯:是为了挡风,不对;是为了防沙尘暴,也不对,只有北京有沙尘暴;我知道了,是为了不让别人看见你们落泪,你们内心也有温柔的一面,似乎也不对;难道也是为了显得酷一些,打架时有威慑力? 黑:威你妈个头啊,没看见每回打架前都得先把墨镜摘下来么,你以为镜片扎眼睛里好玩。 灯:那,那,那是为什么…… 黑(叹了一口气):看来人们对黑社会的了解还是很肤浅,我们之所以喜欢戴墨镜,是为了观察别人,同时也为了不让别人看到我们在观察,比如你现在认为我在观察哪一路(头转向窗口方向)。 灯(指着窗口):那边。 黑(突然打了一下灯的头):看到了吧,错了,表面看我冲着窗口,其实我的眼睛在观察你的后脑勺,这就是秘诀,你不知道我在观察什么地方,我却随时可以观察到你,相当于多了一只眼睛,这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灯:佩服呀,那黑社会一般戴什么款式的墨镜呢? 黑:从颜色来讲应该是深色的,太浅就是娘娘腔的太阳镜,应该去海边晒太阳,老派黑社会也有戴茶色镜的,不过现在除柬埔寨缅甸越南这些边远山区外,大多已淘汏了。从形状来讲变化较大,南洋那边喜欢戴小圆形的,因为那边湿热,镜片太大容易起雾;美国黑手党喜欢戴蛤蟆镜,这是意大利人带来的传统,他们觉得这样有点像罗马军团的面具;俄罗斯黑社会习惯于戴大镜片加镀反光膜的,因为那里寒冷可以遮蔽风雪以及反射雪地光芒,免得得雪盲;香港黑社会戴的是轻型窄条墨镜,知道为什么,因为他们总是要喝茶喝汤,窄条的可以防水蒸汽,也可免得空气闷热导致鼻子上长痱子;不过现在全世界青年黑社会流行的是运动版,五颜六色都有,以nike、adidas为主,时代在进步…… 灯:想不到你对黑社会这么有研究,不好意思,你本身就是黑社会,哦,社团,请问这次灯火能够为贵社团做点什么? 黑:找人,我们老大要找到这个人,砍他。 灯:灯火的宗旨是,寻什么不寻仇,找什么不找茬,更不能找抽,如果你们找人是为了砍人,就爱莫能助。 黑:你们也社团,我们也社团,这叫社团间合作伙伴关系,正常业务往来,我又没让你们亲自去砍人,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上述对话见诸于灯火寻人公司毕敬和一名叫五筒的黑社会之间。只有毕敬这个对寻人事业毕恭毕敬的人,才会这么有耐心也有爱心地和一个号称黑社会成员的人废这么多话,要是杜丘在,五筒已被改装成八条了。当然,我们不敢,所以我被五筒等人带走了。 东风茶艺株式会社,其实就是一家茶楼,主营麻局,包间里有机麻,之所以被叫做株式会社,是因为老板认为这个名字显得很有前途,也国际化。不过他手下的名字居然分别叫五筒、幺鸡、七条、四万、红中……我看到过九筒,一脸的麻子生动异常,我还看到过幺鸡,干瘦得插根翎子就飞上天,都不用安翅膀。我边走边问五筒,是不是每张麻将牌就代表你们一个兄弟,五筒很骄傲,那是老大的理想,现在编制紧缺,最终我们可以达到136个兄弟。 幽暗的包间见到薛战,他正躺在一把红木榻上让幺鸡帮他掏耳朵,旁边肃立着三、六、九万,当然也可能是二、五、八筒,他戴着墨镜,旁边所有人也戴墨镜,甚至连给他掏耳朵的幺鸡也戴着墨镜,确实很有气势,但我还是较为薛战的耳朵感到担心,这是耳朵,不是挖黑煤窑。我站在旁边耐心地等他掏完耳朵,突然想到薛战的名字意味着他就该开麻将馆,血战,不知是否能到底。 噹,悦耳的一声后,薛战坐直起来,不说话就一直盯着我,当然我并不确定他是不是真在盯着我,按五筒的说法也许他在盯着窗口,可薛战开口了,确实是盯着我,我背心一阵发凉。 黑社会,也是社会,只不过见不得阳光,兄弟,你不要歧视弱势群体。 老大,小公司,有难处,你要是真的砍到人,我们就是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 哪个说我要去砍人,我是去看人,看一个女人懂不懂,我们是守法的市民怎么能去砍人呢,你告诉我,哪一个说我要去砍人…… 我小心翼翼指了指,薛战一巴掌打到五筒脑壳上,砍人和看人的音都发不准,让你读夜校学习普通话,大力推广普通话懂不懂,国——语——啊。 老大息怒,家乡口音……五筒哆嗦着递上一支雪茄烟,点火,薛战好整以暇,猛吸几口哎呀弹射起来,原来包间里灯光太暗,五筒又戴着墨镜,不小心火点到薛战手指。打不死你臭五筒,打不死你个烂五筒,就说咋个今天下午打麻将总是五筒放炮,原来是你龟儿子做怪…… 薛战余怒未消,你简直给黑社会丢脸,是给墨镜丢脸,戴上墨镜也像头熊猫,不对熊猫是国宝,像个盲人,不对,盲人和我们一样是弱势群体,反正,幺鸡以后给他换副老花镜。 薛战又盯着我,我讪笑,原来老大是想看,不是砍一个女孩,那就方便多了。 走的时候,薛战亲自把我送到门口,手下也一排肃立,清一色的墨镜,放眼望去真有气势,恍然又觉得有点像盲人按摩院。 甄美美,油画系大三,俩人在家乐福偶遇,当时甄美美钱包被小偷偷走,薛战带着兄弟们狂追648.14米后摁住小偷,将包包还给甄美美。这样的英雄救美其实并不常在真实生活里发生,甄美美就相当兴奋,当晚俩人就开始交往,薛战出手阔绰得像把蒲扇,七天内共计买包包两个、化妆品一套、时装十三件、新款手机一部、美容卡四张(含执热瑜珈)。七天追到美女,薛战认为上帝造世界用了七天,自己造爱情也用了七天,深有和上帝惺惺相惜的感受。可第八天,甄美美突然消失了。打手机不接,美院管得特别严又进不去,他想看一眼甄美美,只想看到她,否则心都大有碎掉的感受。 可甄美美告诉我,原来以为他在干商人这一行,后来才知道他在干伤人这一行,短期还行,长期下去怎么正常生活,我连短信都不敢给他发,只有选择直接消失,我怕,他打我。 经无所不知的刘一本调查,其实甄美美还有一个隐情,她过去的男友进修回来了,她曾经以为已不爱他,可当他回来时才发现离不开他,正好又发现薛战是黑社会,干脆旧情复燃。 但薛战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据他多年以前就在港台黑帮片里接受的爱情启蒙教育,黑道大哥的女人,宁肯为男人付出生命,也是不会被别的男人勾走的,这才配得上黑社会大哥的形象。当然黑道大哥同理,宁肯为女人付出生命,总之就是不抛弃不放弃。比如说《无间道》里的刘嘉玲,比如说《喋血双雄》里的周润发。他觉得,作为大哥可以在身体上受伤,不可以在爱情上受伤,否则就不配当黑社会,也不配戴墨镜。 我得给兄弟们做出表率,否则以后怎么带队伍,包括爱情方面,我薛战的名字就是,血战到底,还要血流成河,最后和她血浓于水。 整整一天我都心惊胆战陪着薛战站在美院对面的天桥下面,他要等他的情敌,一个肌肉发达的体育教师。肌肉发达算什么,我最瞧不起放着人肉不长,却去长鸡肉的男人,打架靠的不是肌肉,而是勇气,而是兄弟,幺鸡你们都准备好了噻。 老大放心,他以后再也跑不了110栏,连跑到110报案都不行,等会儿先挑了他的跟腱。唰地一声,幺鸡亮出一根武术手杖,附耳对薛战说,天桥是他必经之路,等会儿他人一来,我就把手杖往这小子身上一戮。 薛战一共五个人,个个凶神恶煞,想象他的跟腱像根蹄花一样被挑出来的惨状,我浑身发抖。我想通知甄美美,可她一直关机;我想报案,可薛战说了报案就让灯火完蛋,也让青青完蛋,而且就算报了案我也脱不了干系,因为肌肉男是我查出来的,我就是帮凶。我站在五个墨镜旁边,度日如年,正值下班高峰期,路人也奇怪地看着我们一行,纷纷避闪。 来了,就是他,一个肌肉发达的高个子男青年轻快地从天桥上走来,20米、15米、10米……幺鸡边数边提起他的武术手杖轻轻在地上点着,这手杖里头暗藏弹簧刀,可是外表和老人杖一模一样,人越走越近,幺鸡越点越快,由于兴奋,他呼吸急促,还有5米了,幺鸡突然把手杖提起来就要下手。 可是,可是,我头一次觉得跟在可是后面的故事那么让我开心。 可是幺鸡的手杖刚刚举起来要下手,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老爷爷我来帮你过街,别怕,我们是学雷锋小组的,助人为乐帮盲人过街。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女生伸?把手杖一头抓住,跟我来,您小心,抬脚这有台阶。 一大群活泼而漂亮的小学生叽叽喳喳围住了薛战五个人,两三个人一组牵着他们的手向天桥上走去,叔叔,小心手别摸栏杆,上面有铁钉。伯伯,你的手怎么发抖,冷了吗我这儿有热水您赶紧喝点。大哥哥,你知道保尔·柯察金吗,他眼盲志不盲,还写了好厚一本自传,你长得真帅,很像保尔哥哥…… 薛战五个人突然被包围在这群温暖天真的孩子中间,一时竟动不了手,我小声叫着别伤着孩子,薛战一脸愤怒却又无可奈何,我在后面趁热打铁,孩子们真乖是哪个学校的?泡桐树小学的。你们为什么要助人为乐啊?因为别人快乐,我就快乐。 一个长得很像小浣熊的孩子受到鼓励,提议说,给盲人叔叔们唱首励志歌好不好,就唱郑智化的《星星点灯》……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让迷失的孩子找到来时的路,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前程,用一点光温暖孩子的心。 想唱就唱,唱得响亮,路人们纷纷鼓掌,我也鼓掌,九筒也跟着哼哼,薛战墨镜下面似有一行水渍…… 下面是黑社会内部轻度内讧实录—— 就怪幺鸡,脸长得和牛百叶一样,老得被当成爷爷。 怪幺鸡还不如怪四万,他站在盲道上动也不动,下班高峰时段路人怎么不以为我们是盲人。 还是怪九筒,把那个胖小孩的手挣脱动手就是,还动情歌唱,都跑调了。 那五筒为啥子不甩脱小孩的手,黑社会也不能伤及无辜噻,那么可爱的小孩谁下得去手。 说实话,从小到大还没有这样被人关心过,还夸我长得帅,那一双双小手真的很温暖,完全不像摸刀子的感觉,我以后要是生了小孩…… 龟儿子都别说了,搅得我脑壳好乱。薛战几乎把雪茄烟咬碎了,今天的行动太失败了,太丢黑社会的脸了,也怪我不小心感动了,看来黑社会只能敢动,不能感动,以后要是传出去东风株式会社被一群小崽崽打败,怎么混?明天继续,不在天桥下面,路人难缠,我们改开车,那小子上班必经一条老街,我们就开车从他后面…… 我被绑架了,可薛战说这是软禁,他说只要他没有用绳子,没有绑,也没让我打架,就不叫绑架,他让我睡软沙发,禁止打扰,所以这叫软禁。我跟他说不清楚,任由他的三个兄弟陪着我,不准外出不准打电话,手机被关机,连吃饭上厕所都是在包间里进行。自灯火开业以来,我第一次反被人寻,第二天才知道青青、杜丘他们满城找我。 我只能在茶楼里看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新闻:明天早上9时,见义勇为英勇献身的农民工章义追悼会及火化仪式将举行,为寄托对这个保护人民生命财产,拯救了上百学生的好兄弟的哀思,许多市民们表示将自发前往送行,交警部门也将大力配合。薛战匆匆从外面进来,啪地把电视关掉,恶狠狠说,电视有什么好看的,明天一早你跟着我们,看好戏,老子不弄残废他就不叫薛战到底。 黑西装,黑皮鞋、黑墨镜,一辆黑帕萨特,一辆黑奥迪,我们黑着脸在车上吃着炸得发黑的油条,不一会儿就等到早起上班的甄美美男友,可是他快走近我们时,突然拿出一个直排轮滑,嗖地滑出去了,速度飞快。 这一时尚运动让薛战措手不及,急忙按亮应急灯拼命追赶,不一会儿就上了大街,不知为何今天早上车特别多,好多还闪着应急灯,肌肉男在辅道上蜿蜒滑行,可两个轮子毕竟跑不过四个轮子,两辆黑帕萨特沿着辅道越来越近,九筒已悄悄抄起一把用布蒙住的铁榔头,准备经过肌肉男时后脑勺就这么一下……突然,突然,我从来没觉得突然这个词后面跟着的故事有那么可爱。 突然响起了警笛声,一个骑着摩托车的交警敲窗,急匆匆对我们说,快,快跟着上大部队,别掉队了。我突然发现我们身边有一列长长的车队,都是黑色的车,里面的人都穿着黑衣的衣服,都挂着小白花,打开应急灯闪着,我们不知所措的时候,交警又敲我们的窗说,快,快从这儿进队列,我们给参加追悼会的市民开了一条专道。 旁边很多车上贴得有“章义慢走,仗义永存”这样的字样,薛战急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想别回辅路,可两边全是交警根本动弹不得,被迫开进长长的参加追悼会的车队里,眼见肌肉男撅着屁股滑行进另一条路,消失了。薛战盯着他远去的方向咆哮如雷,抢老子女人,老子送你下地狱,不,老子送你去火葬场。 开车的四万多嘴,说老大,我们才是去火葬场吧。又被暴打一顿。 长长的车队在对农民兄弟章义的哀思中,一会儿就到了追悼会现场,黑压压的全是车,刚下车,就被几个学生家长戴上了白花,他们说,好兄弟,百忙中能来就是对见义勇为的章义最大的安慰。我们急忙点头。 随巨大的人流缓缓前行,我们清一色的黑西服、黑皮鞋、戴着墨镜、胸前别着小白花,比旁边的人还专业的追思打扮,我们面无表情,尤其是薛战呼吸急促,握紧拳头,正可被视为内心哀痛的表现。 然后是向亲属致意,然后是向遗体告别,我们摘下小白花放在英雄章义的身旁,主持人一直在哀感的乐曲中追思着章义牺牲前的情景: 那天火势上得很快,章义先冲上实验小学二楼的大铁门,砸开了锁,大叫快逃啊,为避免孩子们被烟尘窒息,他果断地用身体生生抗住巨大的铁门,有人叫他先逃,他说不行里头还有娃娃,后来又有人说没得娃娃了你快逃,他说你听你听,好像还听到有娃儿的声音,我撑得住,多撑一会儿是一会儿。果真又跑出几个娃娃,可是烟越来越大,章义的力气越来越小,轰的一声,章义直到死后还保持着那个姿势,等援兵到来时,被呛死过去的他背脊都断了,不知为什么身体却没有倒下……悲哀的气场中,我率先哽咽了,九筒也忍不住唏嘘,薛战号啕大哭,我们惊讶地看着,他说,老子刚刚想起来了,实验小学是我母校。 主持人带领大家念着章义生前的日记——我是一个农民,我必须好好保住这份工作,让城里人看得起我们农民工,我要好好挣钱,让家人快乐,让城里人快乐,你们快乐,我才快乐……我们和身边人一起放声大哭。 你们说,还有什么比生命更可贵,还有什么比保护别人的生命更像英雄,从此后老子再也不打打杀杀了,莫得个球的意思。站在东风茶艺株式会社大厅里,薛战大声吼道,通知兄弟们,每人给章义的婆娘娃儿捐400块钱,我出一万,明天我们就出发去他家乡,还是那句话,黑社会也是社会,只不过见不得阳光。 第9章 去章义家乡的路上才想起青青也是北县的,薛战说青青你这样子哪像北县的,简直就像北平的,北县又出英雄,又出美女,真是个好地方。青青笑得花枝乱颤说谢谢战哥,战哥就是有阅历有见识。我后悔自己没做出够快的反应,让他抢了先机。 章义的家很穷,站在他家房前时薛战还问到没有,有人说到了,薛战说我还以为这是猪圈,章义的老婆抱着一岁大的儿子出来站在门口低头不说话,两个妹妹穿的明显是章义生前留下的衣服,正在一个竹筐前削萝卜,这是做泡菜用的。 薛战走过去把竹筐里的萝卜倒掉,拎着筐,带着三十多个兄弟们黑衣黑裤一字排开站在晒坝上,衣衫猎猎,很像是土匪进村,不过话说得倒很实在,我把我的人全带来了,喏,看到前面这个萝卜筐没有,今天我要把钱装满,不让他们家再做泡菜了,我要为他家募捐10万元,为他们家修房子,供他的儿子和妹妹上学。 兄弟们纷纷捐,五筒掏400,幺鸡掏600,九筒掏了800,想了想又走回来再补够1000,乡亲们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钱,发出惊呼,有位老乡甚至用手指去摸了摸,拿起来对着太阳照了照,真钱真的是真钱,毛主席还在眨眼睛。然后是薛战带来的几个生意上的朋友,有人捐3000的,有人捐5000,虽然那个竹筐不算太大,但捐款进入到尾声才刚刚装了一半,该薛战了,他先把一匝崭新的一万元放进去,发现离装满差很远,用手量了一下,又跑到他那辆黑奥迪车的后备箱里拎出一个包,里面亮出一大堆5元、10元、20元的零钞。 我悄悄对青青说,黑社会也耍心眼,这么多零钞肯定是来时从菜市场小贩那儿换来的,好占空间。 薛战说,这是昨天我茶楼一天的营业额,老子还没有入账,看看能不能装满,哗地倒下去,正好装满。哗地一声,乡亲们也鼓起掌来,青青边鼓掌边拿白眼瞪我。我挂不住脸,赶紧掏腰包,粗算了一下大概有三千多,全部都倒在竹筐里了,想了想又从里面拿出一张百元钞的装回兜里。不好意思,回去要交过路费。 乡亲们在乡长的带领下,向活雷锋献以极其热烈的鼓掌,章义的老婆和妹妹流着眼泪劝我们留下来吃了晚饭才走,薛战说我们几十个人怕把你吃穷了,妹子,以后有人欺负你,老子就砍他,哦不,老子以后不砍人了,就请他到我茶楼里去喝茶,只准喝茶不准回家吃饭,哈,哈哈。 章义老家是义乡,青青的老家是青镇,薛战说要先行回去,约好了请甄美美和她的肌肉男吃饭,大方地留下一辆黑色奥迪让我送青青回老家。一路上青青都不怎么理我,她很生气我居然从竹筐里拿回一百元,太没有男人的气质,你看看人家战哥,那才叫爷们,战斗的爷们。我咕噜了一句,他有那么多兄弟伙,他是一群人在战斗,我是一个人在粪斗。 两只狗又在后座打起架来,一只是袜子,一只是特蕾莎,由于无人照顾,我把两只狗都带来了。 虽贵dy,特蕾莎打起架来一点都不含糊,她龇着牙对袜子又抓又咬,有跆拳道黑带级别的气势,也有点冯巴杜的遗风。而袜子,其实说打架都污辱了这个凶狠的词,且战且嚷,且嚷且退,要不是车窗挡住退路,它这时已抱头鼠窜到绿化带中,唯剩屁股在外面任人宰割。看来袜子还不明白屁股决定脑袋这么伟大的道理,比如有一次因它咬烂了沙发我发狠抽肿了它的屁股,可一转眼它又跑来用脑袋蹭我,一副谄媚的样子。 朱亚当去云南前再三叮嘱我一定把特蕾莎照顾好,特别声明这是纯种法国贵宾,要予以足够档次的礼遇。他教会我几句必要的法语,因为特蕾莎听不懂中文,你用中国话哪怕是唤食,它宁肯饿死也不过来动一口。他甚至建议我不能以“一只”的数量词,要说“一位”,因为它不是狗,而是尊贵dy。 特蕾莎的名字取自于米兰·昆德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里女主人公,事到如今我必须坦白一个秘密: 其实我一直不觉被小资们奉为经典的这本小说有什么好看,我怀疑那些小资们原本也没觉得它有什么好看,但为了不被开除出小资的行列,就争先恐后说好看,并发明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及“……不能承受之轻”这样套话,仿佛谁先套上这套子,谁就率先在品位上安全了,说实话,要是谁写一本现实的《钱包不能承受之轻》,或者色情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佻》,会更对我胃口,等我老了,也许就会写本自传体的《抠门李可乐不能承受之桑青青狂买包包》,当然这是后话。 这段时间我同时养着特蕾莎和袜子,有种分裂的感觉: 特蕾莎每天洗澡,袜子每天钻草;特蕾莎只吃专业狗粮,袜子唯爱剩菜剩汤;特蕾莎早睡早起,袜子半夜还和野猫戏嬉;特蕾莎听着法语呼唤,才轻皱眉头,以不知心绞痛还是偏头痛的娇态踱过来,袜子一用四川土话叫喊,就伸长舌头飞奔,刹车不及哐地撞翻某件家具。 最恐怖的是,袜子最近吃屎的习惯又发作了,特蕾莎恶之,深以与其同行为耻,我不得不把每天的遛狗改为两次,首先是特蕾莎拉屎,然后是袜子吃屎,袜子吃屎还孜孜不倦地专挑特蕾莎的芳踪,害得敏感而洁癖的特蕾莎竟出现便秘,后来竟至憋得翻白眼也不让袜子吃它的屎。这又让我忽然明白过去之于经济危机时的一个谜团:第一世界宁肯把牛奶倒进大海,也不让第三世界喝点豆奶。 我一会儿带着特蕾莎拉屎,一会儿带着袜子吃屎;一会儿变成优雅的洋管家,一会儿变成粗俗的牲口贩子;一会儿阿鲁阿鲁说着法语,一会儿龟儿子的哟喊着四川土话;一会儿拿着吹风在给特蕾莎美容,一会儿拎着木棒追打袜子给它整容。我忽进忽出,忽静忽动,忽慢忽快,表情疯狂,情绪失控,邻居们也被我搞得受不了。终于有天,物管经理来找我,客气地提醒我一定不要虐待动物,现在网上很讲究人道主义的。 其实是狗道主义,人这动物,总是用人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并不管狗们怎么去想,自以为是,就像庄子讲过的故事:一个人看到鱼儿在池子里游来游去,就说鱼啊你真可怜。庄子就曰,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然后庄子又曰,子非我焉知我之不知鱼之乐。前一句的意思是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不快乐呢,后一句是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呢。 庄子真的很装子,其实翻译成大白话就是:特蕾莎这样过,它很哈皮;袜子这样混,也很哈皮;甚至这俩狗一起这么打打闹闹地过,同样哈皮。后来的事情证明了这一点,这才是狗们的世界,跟人类说不清。 两只狗,不对,是一只狗和一位狗终因胜负已判不打架了,青青的老家青镇也到了。 青青家比章义家好,一楼一底砖混结构,因为她家是镇上的,青青妈是镇政府的会计,爸爸是镇小学的老师,因为一次特大暴雨冲垮了教舍,青青爸为组织学生逃离现场,直到把最后一个学生娃推出教室,他没来得及撤出,一堵墙倒下来被砸成了半身不遂,但他并没有卧床休养,三年来坚持上课,坐着轮椅上课。全家的收入除了青爸800块钱青妈600块钱外,主要靠青青固定寄来的3000块钱,这钱在乡镇也算很好了,只是为了给爸爸治病以及还修房的钱,所以经济还是拮据。 青青的脚尖刚沾家门,她妈就在跟她抱怨上个月的钱为什么晚到了一个星期,害得爸爸去医院复查都是借的钱,青青恼了,说我每个月寄钱回来你就没有存款嗦,逼得和卖女儿一样,难道我就不用钱买化妆品买包包打车,你以为我在公司上班容易,每天起早贪黑的要看乘务长脸色,还要受乘客的刁难。说完,还是从包包里拿出几千块钱,说这是春节补发的奖金,我包包都舍不得买就交回来了哈。 看到钱,青青的会计妈妈脸色一下明亮起来,这才侧脸从下往上打量起我,先是点点头,然后看到脸时,目光暗了一下。 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定律:丈母娘看女婿,一般从脚看到头。老女人细心而势利,脚穿什么鞋最能证明他目前有没有实力,然后才往上看将来,看长相会不会影响到遗传工程。这样的例子在《西厢记》在《红楼梦》在阎婆惜她妈看宋江那些段落里比比皆是——从形而下到形而上,从实力到形象。幸好,这天我穿了一双崭新的cks皮鞋,其乐,但是脸,只好自得其乐了。 青青爸轻轻咳嗽推着轮椅出来了,他注视着我的眼睛,然后不经意地往下观察,看到我脚上时,好像皱了皱眉头,因为我那双鞋有点花哨。 这又印证另一法则:老丈人看女婿,一般是从头到脚。作为同类,老男人明白眼神最能挫败对手的心理,然后往下看行动,会不会是表里不如一。这样的例子在武侠中说狭路相逢时诸多描写,比如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决战前夕先看到叶孤城目光如电,才往下发现下盘虚浮,暗知对手必定身负有伤——从上而上,从思想到行动,由形而上到形而下。 丈母娘看女婿,从下而上;老丈人看女婿,由上而上。自古以来,颠扑不破。 我正胡思乱想,青青妈招呼吃饭,我赶紧收回思想的天线。吃饭的时候,青青爸一直没说话,青青妈问了几个很贼的问题,比如说一个月物业费贵不贵,这是一个会计在计算我房子的面积,我胡乱乘以三编了个数,她点点头;还比如说公司里有几个副总,这是在推断我公司的实力,我回答她有四个副总,她又点点头。当然,我并没有详细说明本公司虽然拥有四大副总,可就算加上我这个ceo,全部的员工也就是五个,人人都有官衔。 青青没有特别说明我的身份,只含混地说这就是李可乐。我仍然满意,因为贵在“这就是”这三个字,证明之前她曾经提起过本ceo。 青青妈又问了我奥迪车费不费油,我本来想说比奔驰省油,但心里不太痛快,也不好当着青青就撒谎,就说这是朋友借给我的,我开的是奔奔。青青妈哦了一声,没说话。 忽然明白为什么青青会是这样,她的家庭太缺乏安全感,所以对金钱有种异乎寻常的敏感,薛战夸她像北平的,她也很开心,她想摆脱现在这个环境,她常常跟我提起北京有个表姐陆伊典,做演员的,很希望她能去首都北京发展,以她这样的长相,随随便便傍个导演也能出演个女一女二的。 下午青青爸摇着轮椅说要去学校开会时,我说开车送你下雨路不好走,把青青爸架进车里,青青妈也说这天要讨论分房的事情,她最好还是去旁听一下免得青青爸嘴笨又吃亏了,青青也开心地说她也要去看看母校,有好多年都没去了。 分房会变成了分歧会是自然的,我在一边很快听懂:县里拨了30万下来用于教育基建,可是没说这钱到底该怎么花,所以分成了两拨。一拨说镇小学教室年久失修,再不花点钱弄一下恐怕要压死人了;一拨主张30万该用在帮老师补贴修住房,因为教师住房条件太差了。青青爸属于前一拨。争论很久后,校长说,我们镇小学有五个班153名学生,16名教师,学生的事情很重要,教师的事情也很重要,30万一边分一半行不行? 下边又开始争论,说各打五十大板,最后两边屁股的实际问题都没有解决到位,除非县上再拨30万。 于是又开始争论,最后,青青爸老泪纵横,说他这辈子半截入土了最大梦想就是把教室重新修一遍,不要有学生受到伤亡,他拍打着轮椅非常激动,说这可是孩子啊,现在教室的墙都在晃,学生关门重点都会把墙震得直晃,对了,我们北县又处在地震带,每年都要晃几晃,虽然倒莫得大地震,可每回小晃一下也心头发慌啊,那几天我都不敢让娃儿们在教室里,让他们站在过道上听讲随时好往外面跑,娃儿们正在发育期老是站着对他们背脊健康不利啊,一堂课下来脚都肿得发亮,如果哪天因为教室塌了伤着孩子,那我们这些老师就是在造孽啊,我们哪一个都没有脸向家长交代,没有脸向自己的良心交代,这张老脸往哪放啊。他说到激动处,啪啪打着自己的脸。 青青妈和青青赶紧过去劝老头不要激动,我也跟过去,讨好地说办法慢慢想,用不着跟这些人着急,中国的教育光靠你一个人有崇高理想是不行的……一个戴着酒瓶底眼镜的中年人指着我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跟我们这些人着急,你高尚,你算什么人,你知道我们老师多辛苦,现在16个老师有6个都在挤单身宿舍,下雨天我们打着伞睡觉,鞋子里都长出蘑菇来。 全场人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陌生人的存在,眼神唰唰像唐门飞镖直扑我浑身要害,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可是背顶到硬硬的轮椅,退无可退,青青妈显然没有考虑把我算成自己人,没说话,青青嫌我多嘴也别过头去,倒是青青爸,说了一句年轻人这里的事情你不要搅进来……当时我感到自己很孤独,而张楚说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酒瓶底眼镜嘴角有一些白沫,我最烦谁说话说激动了嘴角就有白沫,因为这从口腔想得到食道,从食道又想象得出他的内脏,所以我把头别过去不说话了。可他又逼进一步,指着我说,你做啥子的……青青妈解围地说,算了算了,这是青青的同事,说句话也莫得啥子嘛。 我是青青的同事。我不是青青的男朋友,我甚至也不算青青的朋友。我不由有些心酸,求救地看了眼青青,可青青似乎没听到她妈说的话,帮她爸整理着轮椅上的带子。那酒瓶子底哦了一声说青青的同事是管飞机的,那是天上的事情,哪里知道我们地下的辛苦,有本事就拿出点实际行动来,城里人了不起嗦,不晓得深浅,竹筐里装菜头,装一手是一手……大家觉得酒瓶底说的很风趣,或者为了缓和气氛,哈哈笑了起来,青青妈也笑了起来。 竹筐,又是竹筐,今天我最烦谁跟我提竹筐了,这时我退无可退,血往上涌,突然转头盯着酒瓶底。他吓了一跳说你要做啥子,我盯着他,笑笑说,你问我是来做啥子的?然后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是来赞助修学校教室的,我出30万够不够? 全场寂静,像在回忆刚才是不是幻听,又像渴望我再说一遍。青青猛地转头看我,青青妈嘴巴张开,青青爸抓住我的手,抖了半天才说,年轻人不要冲动,这事也不是你能管得了的。我退无可退,背后顶着硬硬的轮椅,所以只得挺直腰身向前一步,大声向全场说: 前两天,有个北县义乡的农民叫章义,为了救城里一百多个困在火里的学生,被呛死了,脊梁骨都断了但还是挺着身子,昨天我去参加了他的追悼会,听到他在日记里说,别人快乐,我才快乐。刚才我也去了章义家,他婆娘连奶粉钱都买不起,他还有两个妹妹,最大的都14岁了,还在家里削萝卜做泡菜,削一竹筐才能卖五毛钱,手上全是冻疮了。你们听好了,我也曾是一个农村娃儿,但我也是一个爷们,是爷们就得做点什么实事。所以,我这次来就是来看能不能帮上忙的,不过就是30万,现在可以跟你们签合同,明年的今天,一定要把五个班153个学生的教室修好,而且经得起风雨,就像章义的脊梁骨,再大的风雨也绝对不会垮,我以人格担保,它可以用50年,就算我李可乐死了的那一天,这教室也不会垮,里面还可以传出读书声。 我一口气说完这些,仿佛听得到自己的回响,我从小到大就喜欢说话,可大部分说的都是假话,我甚至还在大学得过讲演比赛二等奖,可那是背的老师写好的讲稿,自己基本是扮肉喇叭,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一次像今天说得这么爽气,几乎感动了自己。 酒瓶底突然贴在我眼前,一字一句说,你说话可要算数,我们这儿来了好几拨人了,都说赞助,可最后连个篮球架都没赞助。 我对着他也说,你记住,我叫李可乐,可以的可,让别人快乐的乐。 离开青镇时,我把腰身挺得和标枪一样直,其实腿脚已开始发软,我?速地用大脑小脑以及电脑计算着刚刚得知的数据: 按国家规定,捐助正规希望小学应该出20万,但青镇小校现在有5个班153名学生、还有23名教职员工,如果按需要修一座拥有10间教室和5间办公室的教学楼,将花费30万。而我现在所有的存款加起来只有8万元,虽然寻找小培根得市政府奖励10万及培根奖励1万美金,但我还必须帮庄亦归找到那只手镯的线索,否则得倒赔他40万。也就是说,如果我找不到手镯,我不仅无力援建这所学校,而且将迅速破产,名誉扫地,更重要的是,我必会失去心爱的青青。 好容易因为找到小培根挣了点钱,却迅速因冲动陷入破产边缘,我差点被冒上来的苦胆漾到,却哈哈大笑起来。青青吃惊地问我,可乐你是不是疯了哟,你最近打麻将赢了还是手镯有线索了?30万不是个小数。 我再次哈哈大笑,边按着喇叭边说,这是商业机密,不能告诉你们女人的,反正,你知道你老公李可乐有钱修学校就是,而且,每年都能给你买一个lv包包,我有的是钱,哈哈,哈哈哈。 我发现,勇气是笑出来的,运气也是笑出来的,很多年来老子都是这么干的,比如说我第一桶金,从那家可乐公司骗到10万块钱,就是因为对方质疑我能否帮他们完成世界杯街头策划方案,我在心里完全没底的情况下,哈哈,哈哈哈,大笑之下得到灵感。 当时我对他说,懂了吗,他说没懂,我就说,哈哈哈,就这个方案——你知道球迷在收看世界杯时最痛苦的是什么,是没办法尽情地在家里边喝边吼叫,我要在这座城市最繁华的街道上摆上一个超大的电视屏幕现场直播世界杯每一场足球赛,再摆上一排分贝仪,每次进球后,就让现场看球的人对着分贝仪大声地吼叫,看谁吼声最狂热、分贝最大,谁就可以赢得当晚大奖,这可比起喝啤酒、扮足球宝贝时尚多了,你知道,全世界分贝最大的球场是哪儿——德国沙尔克04的主场,分贝超过一架波音777起飞的声音两倍。本次活动的意义在于,中国足球比不过外国足球,但中国球迷的狂热一点都不比外国球迷差。本次活动广告语就是——goal,有了进球你就喊。 哈,哈哈,哈哈哈,我一路大笑过去,青青也跟着笑起来,她娇柔的身体紧紧贴着我,可乐,好可乐,我晓得你是爱我,所以爱我的家人,为了我所以为了我爸爸抢着去修那所学校的,你是男人,你是爷们,等学校修好我就嫁给你。 明知青青只是感动之下对我说的励志之语,但我大受鼓舞,我边紧踩油门边大声说——你当然要嫁给我,我当然是爷们,是比薛战一点都不差的爷们,他算个球,不过是黑社会的株式会社会长,而老子是红社会的小学校长。 第10章 胡丽静总说,一个能挣钱的男人背后,站着一个能花钱的女人;一个发达的国家背后,站着一群发疯的女人。总之要感谢购物狂的女人们,不想当购物狂的女人,不是好女人。 在s航大姐大、著名的狐狸精胡丽静的感召下,我挣钱很像gdp,青青花钱很像cpi,她购物是拉动了内需,我买单拉动了内急。 我现在就在拉动内急,在本城最豪华的美美春天百货的厕所里。 毕敬说,毕恭准备好了。杜丘说,证书也准备好了。我点点头,嗅了嗅,想不到名牌街也有人不冲厕所,昂首走出去。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好多高度机密的事情都在这里举行,包括《007大战金手枪》和汤姆·克鲁斯《谍中谍3》。 这段时间青青不断暗示我曾经的lv承诺,可我手头很紧,无奈之下我终于决定带青青来到美美春天——我带她不是来买lv的,而是买lu的。 买一个lu,而且让青青相信这是lv,这确实很难,所以我们把行动分为五步,一步都不能差,下面是第一步—— 辗转打听到了赵德祥,请注意不是赵忠祥而是赵德祥,北京秀水2号最负盛名的专业a货大户,让他航空速递了一个最新款的a货lv,俗称lu。 在中国,赵德祥的名头比不上赵忠祥,但秀水a货粉丝中,赵德祥人气远超赵忠祥,这是因为,漫漫的a货史中赵德祥老师已磨砺出以假乱真的技术——皮子是从法国进口的,拉链是从法国进口的,连内衬和包线也是从法国进口的,做工用的是温州的老工人,技师是上海的老克朗,每一个针脚都透着路易威登的气质。 赵德祥每年四趟飞赴巴黎买得最新款的包包,回家拆了让技术人员和工人钻研,用电脑软件分析拉链、皮革、内布、拎把一直到整体柔软度和色泽。去年,他们甚至攻克了a货的一大技术难关,过去lu随时间弥久,铜扣要么生锈发暗,要么暴发户一样熠熠发光,现在lu和lv一样,时间越久,铜扣外表会出现哑哑的磨光,那就是传说中的贵族哑光,从里到外透出一种黄铜的质感。 赵德祥老师,就是造得像老师。赵德祥长得也酷似赵忠祥,可每回这么说他就会不高兴,说赵忠祥是a货,我才是正版。 完成第一步,进入第二步—— 我才不会直接带青青去美美春天,而带她去看附近的万达看电影,因为我深刻地知道只要在万达影城看完电影,青青肯定会无意地带我逛到美美春天。之所以这么处心积虑,是因为好有个退路,哇噻,当初是你看完电影顺路所以才买了一个lv,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lv后来就变成了lu,是不是你的包包后来被人掉了包,要不要报警? 必须承认,我也深感自己的恬不知耻,但管不了这么许多,反正没谁真正靠道德讨生活,就连老子,《道德经》发表两千多年了,一分钱版税也没收到。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忽然就来到了lv,青青不经意地说,可乐,你上次不是说要去香港吗? 青青从来不直接要东西,她绕圈子说话的本领比热敏导弹还要高,不过无论怎么绕,终究会直中10环。所以我很不经意地,嗨,香港最近禽流感,准备去老挝了。 青青又不经意地说,哇,禽流感,去购物的人一定很少了,肯定使劲打折。 我更不经意地假装系鞋带,一抬头就看到了lv的招牌——我说,打折的都是过时货,咦,这儿也新开了一家lv,不晓得有没有新货,进去。 我带着青青心惊胆战走进去,一脸的漫不经心,这是必须的,我们早早请教了冯巴杜,根据她的传授,凡有身份的人不会在名牌店大呼小叫两眼放光,那是去淘a货,或者买大白菜。买真正的名牌,需要优雅中带着一丝颓唐,习以为常之后的麻木,不拿正眼看店员,就像睡懒觉刚刚起床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这个世界。 试装间最好也不要说成试装间,要说fitroom;试衣也不能说我试一下,要说成我菲一下好么。试鞋,得等店员帮你取出鞋楦;试衣,得等店员帮你撩开衣帘;试裤子,得让店员帮你套上拖鞋,总之一句话,统统假装轻度肌无力的样子。尤其是试包包,千万别急着把自己的手机、化妆品、车钥匙往里面比划看能不能装得下,这代表你是在买使用功能,真正有品位的人买的不是功能,买一瞬间的心情,什么心情,比如: 呐,这个拎把蛮有手感的,好像摸到我家猫咪的爪爪。 嗯,这拉链坠儿好像一滴眼泪哟,好符合我现在的想法。 噢,这包包颜色正好配我那双袜子,我找了好多店才找到。 至于为了一双百把块钱的袜子,就买个上万元的包包来配是否合理,就不是这些有品位的人要考虑的,冯巴杜说,她曾经看到过一位miss为了让车把手更配她新涂的指甲油,硬是把墨绿的凯燕换成红色的法拉利。 所以我就把玩着其中一个包包说,这吊坠好像我家狗狗的爪爪哟。青青诧异,因为拿袜子的爪爪和lv吊坠相提并?,实是有煞风景,这时,杜丘和毕敬走进来,大吃一惊地说你们在买包包,我们也来买包包……青青狐疑地看着这两个著名的穷鬼。 毕敬和杜丘的到来,才可以开始第三步—— 这店里每一班会有三个店员,虽然毕恭是我们的内线,但要是不引开其他两个店员,这场戏演不下去,或者要是被其他两个店员发现这次肮脏的交易,毕恭的末日也到了,毕恭说他不跟毕敬断绝兄弟关系,但会一秒钟找个包包套头上把自己闷死。 灯火的员工都是表演系毕业的,他俩拉着两个店员问这问那,一会儿嫌包包颜色太旧,一会儿问可不可以欧元结账,还问有没有送钥匙串,两个店员非常耐心地回答着他们,还跑上跑下帮他们拿咖啡。店里总共有三个店员,剩下那个白白净净的就是毕恭。我认出他,因为他眉毛上有颗痣。毕恭非常职业地说,我能帮你们做点什么吗? 此时出了意外,店里电话铃铃响了,经理找毕恭,毕恭赶紧跑过去唯唯诺诺接听,被毕敬和杜丘缠住的一个店员见势就过到我们这边,请问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我脱口而出,不用,声音大得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算准经理外出这半个小时,才有胆进入这如同地雷阵的lv店,是不是出什么岔子,是不是赵德祥被抓获,是不是厕所里有探头,当时浮想联翩,惊得胆囊好像飞出体外。 听那店员就没完没了跟我解释本季最新款和上一季有几种变化,幸好毕敬有经验,赶紧跑过来说问店员,你知道你们lv开山鼻祖是同性恋吗……那店员誓死保卫lv开山鼻祖的名誉,很不开心地说,请先生不要相信谣言,我们可是贵族血统。毕敬就说,这就对了,贵族才可以有这么优良的传统呢…… 这时毕恭终于接完电话,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进入关键的第四步—— 毕敬成功地已让两个店员云山雾绕到了爪哇……而毕恭只花了打破lv全球分店纪录的短短三分钟,就说服了青青和我,买下今夏限量款的lv包包一个。他不打破这个时间纪录不行,因为夜长梦多。 为怕引起同事的怀疑,我和毕恭说话时一直压低声音,每一句台词接得非常紧以节省时间,那样子不像是买卖包包,很像在偷地雷,青青觉得我的样子好奇怪,说可乐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我用身体挡住后面的视线压低声音对她说,低调,买lv不是买大白菜,就是要低调,知道吗,戴安娜买名牌时基本连话都不说,那天就是她一时不小心声音稍大接听了一个电话,后来的事情你是知道的,惨啊…… 我满嘴跑火车,而且经过提速的火车,青青因为心仪包包居然没稍许质疑这狗屁不通的逻辑,正在这时,毕恭说话了,这就是最最关键的第五步—— 他说,这款是样品,最好拿库房里的绝对没被别人摸过,下午我可以亲自送货上门,货号已给你定好了。我使劲点头,青青也觉说得有理,我们接过了限量证书——中法文对照的证书上写着,特蕾莎2号,价格46888元,产品号bu2471—h2529,产地巴黎香榭里舍附六号路易威登家族荣誉制造,还有一个家族徽章,一个小头像,戴着贵族假发的小老头长得怪怪的。 我们不可以在店里交易的,因为交易就得进入流水账单,我们绝对不能从店里拎任何包包走,lv店员太职业太敏感,拎走任何一个包包,就像拎走一颗地雷。这个的原则是:让店员认为我们匆匆聊了几句并未购物就走人,而又得让青青认为我出手阔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买了新款限量包包。 我用史上最快速度从兜里掏出一张支票塞给了毕恭,低调地拉着青青走出门口,像我们这种真正有品位的买主是不会张扬的,所以不能现金交付,当我把支票顺利塞到毕恭手里,青青居然没发现我并未填大写数额就走人。大功告成。 看毕敬还在唾沫四溅地讲着,我对青青说,这两个穷鬼,跑这儿来搞什么搞,没品位。青青因为得到梦寐以求的lv包包,就包容得下整个世界,娇声说,可乐,你就包容一下别人嘛,世界上穷人毕竟占大多数噻…… 曹植七步为诗,我五步买包包,深为自己的才华感到骄傲。毕敬常哀叹,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站着一个成功的女人;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站的却是一个成仁的男人。但我说,他们成仁,只因太笨,只知道包包可以限量,不知道智商不可以限量。 还有一些细节忘了交代,赵德祥唯一就是不会提供证书,他的理论是,出证书就是造假,不出证书只是造a货,属于模仿秀,属于超级女声,放心,我这不是名牌中的a货,而是a货中的名牌,除我和lv总部技师之外,没人看得出。杜丘为了伪造那张lv证书不惜找到了冯巴杜,借了她一张证书模仿,又让一个搞装潢设计的哥们花了好长时间制作完毕,毕敬不惜以兄弟断交来说服毕恭出演这场戏,代价是绝对保证灯火寻人公司未来的客户资料都在这儿登记。 本来我们想用另一种办法:因为按lv规矩,只要没有损坏是可以在三个月内退包的,我不妨先从lv店买一个真包,三天后再用一个lu退回去,lu看上去以假乱真,加之证书确是真的,一般不会出差错……可杜丘恰好听冯巴杜说起,自从有些中国人这么干过后,所有lv中国店都有客户数据跟踪,还配以录像凭证,只要真在lv店有了交易,就会进入程序。而且我也觉得这样的话,就真成诈骗,要吃罪的,因此作罢。 ?对了,支票簿是真的,只不过签了之后,下午就让毕敬悄悄送回来了,当面撕掉,他还哭丧着脸说,像他这种偶像级别的人物,这次一定会被二十多年来的粉丝毕恭,大大看不起了。 突然想到,毕恭毕敬这俩兄弟实在名字取得太正点,要是分开说,一个是逼宫,一个是闭经。感谢这些很有创意的父母,不知为何,我总会碰到一些取得好名字的人,比如说我大学男班长就叫庞光大,我们小区主任叫矫厚根,青青她们公司有个女孩叫麦盈,上次毕敬买包子排队时成功动员了去找大表哥的蔡大妈全名叫蔡诗嫦,包括青青表姐陆伊典,我曾问过青青是不是还有俩表妹分别叫陆良典,陆珊典。结果被暴扁一顿。 青青背着lv包包很漂亮,自认识她以后,她从来没那么高兴,其实只要高兴,lv和lu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 庄亦归对我而言,就像《星球大战》里那个黑暗力量的皇帝,他的声音随时可以全息成像,听到他的声音,我的面前唰地就会幻出一个干巴坐垫,对我阴沉沉地说,我的儿子孙子找到没有? 我不断点头,说请放心,马上找到,马上找到……他一边咳嗽一边说,我老了,身体不好,你不会让我孙子只见到我的骨灰吧。他挂上电话时,我一脸谄笑不断躬身,还挥了挥手,这才发现对面是墙壁,心里就暗骂了三声庄老龟,庄老龟儿子。 正在此时,派到云南寻找史东强却久无音讯的朱亚当来了短信,只有两个字:速来。 这表示他在本土化进程中取得了不俗进步,过去他一般用英文发短信,且由于篇幅太长至少五屏才容纳得下全部内容,往往还没看到落款就耗电完毕。我带着杜丘匆匆忙忙赶去云南,我太需要钱,太需要朱亚当这个西南方面军打开局面挣点钱回来。 头一次坐青青的航班,以空姐家属身份吃着机组饭,在后舱和一帮空姐聊天。 胡丽静把戒指摘下来放在操作台上,死老头买这么大一颗,手热得不得了不说,做事情都不方便。 项佳人酸得像只葡萄,那是死老头怕晚上有帅哥溜进你房间,让你顺手抓起来好砸他。 郑洁雯眼睛都快出水了,我不会砸帅哥,我会拿起钻戒和他私奔,好浪漫哟。 青青突然紧张地说乘务长来了。我起身假装在后舱排队等上厕所,那黑眼圈得像只熊猫的乘务长,走到后舱说,三号位有个孕妇,郑洁雯你小心点,再出错我要你停飞。 等乘务长走了,郑洁雯撇着嘴说,我停飞,你停经,老女人自己守不住老公,没有性生活就天天拿我们出气。你们晓不晓得,那天兰兰看到她老公和另外一个女人在逛街,那女人一看就厉害,胸大屁股翘,翘得可以放得下一瓶可乐了。 我说我才不要被放到她屁股上。众女孩哈哈大笑,青青使劲掐了我一把,说你倒是想,看我不整死你。然后拿眼睛瞄胡丽静脱下来的钻戒,你好久给我一颗喃。 这个我不怕,只要说到钻戒时,我一般都不会紧张,因为我有一个极充足的理由:钻戒是订婚时用的,现在买给你算啥子,不过,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怎么也不会低于两克拉。 胡丽静说,可乐你就是太抠门了,现在哪个男人还非结婚才买钻戒给女孩子,像那个死胡老头,高兴了就给我买一颗,不高兴了也给我买一颗……项佳人打断她,可乐和胡老头怎么可以比嘛,可乐是真心喜欢青青想娶她。胡丽静脸色不好看了,嫁,嫁,项佳人你就是天天想嫁人,男人说给你下半生的幸福,其实是想给他下半身的幸福,记住,青春是美女的期权,期权就得兑现,期权变成妻权,这辈子就完蛋 这时郑洁雯气呼呼从三号位走回来,太气人了,16c的那秃头男人要杯咖啡,居然敢摸我的手。大家一起遥望前舱,胡丽静冷笑一声说老规矩收拾色狼。迅速在调好的咖啡杯里吐了一口口水,想了想,再把勺子在垃圾箱里搅了一下,放到杯子里。老娘让你喝五合一速溶咖啡。 那秃头喝了郑洁雯送去的咖啡,还笑着往后舱招手致意,我觉得面熟,突然想起这秃头曾经在灯火寻过人。他老婆有不孕症,他就前来寻找个农村姑娘帮他怀胎,愿意出五万元中介费,我当时刚开张极缺钱,就接了这个单子,可不久他就消失了,也不知为何。 项佳人缠着我给她找一个年薪不少于500万,座驾不低于奔驰,身材不矮于1.8米,住房不少于300平方米,年龄不高于30……我接口说,血压不高于130,父母不多于两人,国籍不少过一个,情人不少于一打,我晓得了,那是007,这样的条件,老子都想嫁给他,贷款先做个变性。你们那些飞行员其实个个长得挺帅的,年薪也不低于20万,咋不内部消化? 胡丽静冷笑,20万够用啥子,一年买包包都要用个10万8万,要是买房子,十年不吃不喝才能买得起一套150平方米的,到时候老娘真成老娘了。我们公司那些飞行员、男乘务员都穷得想找富婆。 我很憧憬,找个富婆,这是我从小的理想,就是身体条件差了。 胡丽静说,有个富婆就天天找亮亮说要学开飞机,其实是看亮亮长得帅,想开肉体飞机,亮亮常陪着她去会所,富婆见人就说她不仅上过飞机,还把飞机上了,正飞反飞侧飞仰飞都试过。那天亮亮通宵陪她喝酒,飞机一平飞就开到自动巡航,用报纸蒙到脸大睡,没想到平流层也有风,就把飞机刮下了至少八百米,有些乘客在睡觉没系安全带,脑壳都碰流血了,这几天还在索赔。 飞机这时遇到一阵小气流,我赶紧系上安全带,很快平稳,就有乘客按呼唤铃,问下面是哪座山。 胡丽静看了看,十万大山。 乘客又问,十万大山里的哪座大山? 胡丽静皱眉说,有十万座呢,你让我到底说哪一座大山。 乘客就说胡丽静蒙人,胡丽静也急了,说你这叫不懂科学。 乘客东北口音,你就可劲儿忽悠吧,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没吃过鱼翅泡饭还没吃过猪肉炖粉条,我中学地理那可是缸缸的99.78分,那十万大山不是有十万座大山,名儿叫十万大山,而且那是在广西,飞机现在云南,你能把十万大山搬过来啊,你以为你说出十万这个大数我就怕了是吧,那我要是问你下面这条江叫啥,你该不会说这江就叫百万大江,百万雄师过大江,小样儿。 胡丽静气急败坏,却因东北人说的句句在理,扭头便走,小声骂了句“我日”,声音虽轻但东北人耳力贼好,站起来喊你说日,我还日呢。胡丽静再也忍不住,转过头去,我日,那东北人大声叫骂,我日。俩人就在机舱里,我日,我日,我日……舱内乘客集体起哄,哦,日。 乘务长闻声远远地从前舱走来,青青满脸着急,完了,胡丽静刚刚停飞解禁,这次肯定被开除。我一溜小跑跑过去拉着他俩,哈,哈哈,哈哈哈,每当我哈哈的时候就会有智慧出现。 哈哈,你俩都忘了歌词了吧,那歌是这样唱的,我——日,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歌声飞来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米索拉米索,拉索米逗来,愉快的歌声满天飞,一、二、三、四……大家给个掌声,哈哈。机舱里于是响彻“日落西山红霞飞”,群情激昂,场面壮观。乘务长纳闷地看着我,我说刚才天边有道好漂亮好漂亮的晚霞飞过,这位乘客是个退伍军人,不由心情激动,邀请空姐一起唱晚霞歌,对吧哥们。 东北人本不想惹事,人也挺识趣,嗯哪,我又问胡丽静,这位空姐唱的真好,胡丽静这才清醒,东北大哥才唱得好。东北人毕竟是男人,见胡丽静都主动服软了,也就势下楼梯说,你唱得好,人也长得漂亮。 胡丽静说都是我唱得不好,对不起了。俩人又开始互说对不起,弄得乘务长一头雾水。 回到后舱,青青把后帘拉上使劲就亲了我一口,我的好可乐,你怎么这么聪明嘛,我好爱你哟。项佳人看得痴了,大叫一声我想嫁人了。 其实我是有私心的,这趟航班绝不能出事,要是胡丽静刚才引起乘务长的不满,青青等会儿就不能装肚子痛了,不能装肚子痛就不能请假跟我下飞机去昆明耍两天了。 青青装肚子痛的样子太逼真了,汗珠圆圆地一颗颗流下来,眼神凄楚可怜,乘务长问是不是大姨妈来了,她说是,我挺得住,可能昨晚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哇,又吐了一大口……我知道她是早早包了一口八宝粥在嘴里,我见识过她在毛子面前的表演功夫,她不学表演真可惜,乘务长知道这段时间公司正在贯彻执行新劳动法,赶紧让人接她下飞机去急诊。 晚上没有住公司指定的空港酒店,她像个小奸细一样跟我夜宿滇池,和她又斗完虫虫蝴蝶飞飞后,我就问她,你说,在飞机上做爱是什么感觉,她羞红脸掐我,我说,那就是成语——一日千里。 青青使劲搂着我说,我现在好有安全感。每回给她买了一件礼物后,她就会说现在很有安全感。 我很理解,这年头大家活得太没安全感了,上床戴安全套,上车系安全带,做爱算安全期,睡前吃安眠药,喝奶看安全期,好不容易挣钱买套房,住在里面还戴安全帽…… ******* 史东强从来没被夹道欢迎过,只被夹道痛扁过,那次批斗会上,他带头喊口号“打倒刘少奇,保卫毛主席”,可口号喊得太多,也由于汉语韵律感太强,喊着喊着就喊成“打倒毛主席,保卫刘少奇”,周围人开始没注意,可这口号实在太有创意,大家渐渐都停下来听,仔细听,四下一片安静,唯剩史东强还在喊“打倒毛主席,保卫刘少奇”,还说快跟到我喊,别偷懒。 于是就被夹道痛扁了。那天史东强脑壳被打出很多包,经久不散,很像云南盛产的菠萝蜜,他后来被流放到云南绿坪去,有机会天天看到菠萝蜜,觉得枚枚都很像自己的兄弟。 所以今天,当史东强因为我们灯火寻人公司能够走上主席台讲话时,感恩戴德不断尊称李ceo带领我奔小康,李ceo帮助早日实行两岸统一,李ceo健康,发财。下边一些群众由于口音原因,也由于正在吃本地盛产的栗子,就喊成了cao健康,cao发财。 我无话可说,只说大家都cao,大家都发财。 朱亚当穿着一件古怪的燕尾服,上阶梯时因下摆过长不小心踩着了,摔了一跤,那个花了我2500元请来当翻译的小伙,迅速就翻译“在我讲话之前首先要向各位致以崇高的礼仪”。以至于群众还以为这是外国人讲话前的礼节,相当于中国的打躬作揖,这太讲礼了,台下就响起雷鸣般的鼓掌。 朱亚当并不理会掉在散落一地的外文讲稿,脱口就说了一大通英语,说到最后,居然不忘用云南土话高呼了一声“板,板扎”(加油、雄起、必胜之意),这句群众都听懂了,全场齐喊“板扎、板扎”,气氛早早就推到高xdx潮。 轮到新上任的沐县长发言,他掏出一叠讲稿开始念,时间冗长,内容无奇,唯一有点新意的是,他每念完一页就会说一句“紧接下页”,直到第三页翻过,秘书匍匐着上来,悄悄对他说“紧接下页,那是我写的翻页的提示”,县长这才明白,但他回过头来悄悄说,记住,以后要注明“此处不用念”,秘书赶紧在剩下的讲稿一一加注,见群众拿眼盯他,赶紧躬身下台。 然后沐县长继续念,前三页顺风顺水,再念到一页时,还是念出了“此处不用念,紧接下一页”,县长心理素质就是好,毫不动摇一路往下念。念到本县形势一片大好gdp逐年增长时,又念了一句“此处,例子可以自己举”,台下群众正在吃栗子,各自把栗子举起,忽又听沐县长念出“此处可发出爽朗笑声”,群众愣了一下,还是跟着在下面发出笑声,及至“抓住机遇,重拳出击”时,沐县长就说“可根据现场情绪,向前方挥动三下拳头”,台下霎时拳风虎虎,不像改革动员大会,倒很像武林大会……秘书着急,不好经常上台指点领导,搓着手在下面踱步,眼见沐县长念到最后一段了,松了一口气,这时沐县长声如洪钟地说: 让我们团结在党中央的周围,啊,用三个代表的精神指引我们建设社会主义美好农村,此处可停顿三秒,我们就一定能够实现既定的gdp目标,率先鼓掌,并和外地来宾依次握手。 下面群众愣了三秒,集体鼓起掌来,然后排队上来和我、杜丘、朱亚当握手,秩序井然,一时搞得我们很忙。 晚宴时,沐县长非常关心庄亦归能不能把业务拓展到绿坪地区来,我小心翼翼地说庄船王主要业务是远洋运输,云南这里没有海。沐县长哈哈大笑,我们云南没有海,总有海子嘛,听说科学家正想办法要把喜马拉雅山炸开一个缺口,让印度洋的暖流直接吹过来,以后贵州、四川包括陕西,冰雪融化,四季如春,海子也就变成大海了,年轻人,思想有多远,行动才会有多远。 至于海子变成了海,沐县长本人会不会变成一条鱼,无会可开,成天游来游去,他并没有考虑得很清楚。 绿坪之行最伟大的收获是,史东强从好几个老知青处证实,当年的红卫兵巴豆确实在梨花街抄过一个国军家属,还有一个手镯,巴豆还经常向一起被下放到云南绿坪的知青们吹嘘过,那国家家属长得一把掐得出水,他还在屁股上掐了一把。不过,史东强并没有见过巴豆本人,巴豆这些年去缅甸越南这些地方混了,听说现在常在瑞丽边境帮人赌玉,不知这次能不能通过中间人找到。 虽然乱七八糟绕了这么远,可找到巴豆,就可以问出当年抄家后庄家妻儿的去向,毛子、史东强、巴豆这拨红卫兵是直属革委会的,有权发配被抄者到底是上山下乡,还是送去农场改造。次日凌晨,史东强带着杜丘和我,开着沐县长借给我们的挂警牌的越野车,一路向西,前往瑞丽。 第11章 世面上所有的玉,最早看上去都是石头,这是因为玉都藏在石头肚皮里。可行家通过经验可看出一些苗头,什么石头肚皮里藏得有玉,什么石头其实就是石头。 史东强说,正是因为玉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来是石头还是玉,差不多一千五百年以前就开始赌玉,把石头对着阳光看,如果认为透油(里面有玉)就可以赌,如果认为漏水(看上去有绿料,其实里面全是石头),就无人问津。如果一块料被认为里面有上等好玉,买家们就纷纷竞标,有出15万的,有出100万的,在中缅边境上,最高记录曾标价过五千万元,一刀切下去发现里面居然有尊玉观音,价值至少一个亿。但也有赌输的,以为里面藏得有玉神,但切开之后发现里面全是石头,大受刺激,没找到神,却变成了神经。 竞拍的过程,不是最惊险的,之后的切玉才是最惊险,可谓千钧一发,命悬一线。为避免一刀下去伤着本来藏着的玉胎,所以玉匠得用专门的玉刀慢慢切,有时候还用玉凿慢慢凿,用玉砂慢慢磨用玉刷慢慢醮水清理……切石头的过程有时候需要一个小时,有时候需要半天,有时候需要七天七夜,石头一层一层被切开,观者如云,随着漏绿(指露出玉的绿光)不断发出惊呼,或随着走灰(只是掉下些石头粉末)深表叹惜,而买下这块石头的买家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随着每一刀,每一层驳落,脸色千变万化,犹如身处数世沧桑,待得最后一刀切下去,也就是天堂和地狱的分别。 我问,那为什么不先就把石头切开再卖,没玉的就扔掉,有玉的就按质论价卖,和超市里卖日用品一样,这很公道,也免了送掉很多人性命。 贪,还就是因为贪,因为玉太珍稀,谁都想以小搏大,想从一堆石头里面搏到一块稀世宝玉。 史东强见我不明白,举着一个馒头,比如说这是金矿石,行家基本一眼就能看出它成色如何值多少钱。史东强把馒头又比划一下,比如说这个是玉,就大不一样了,即使最好的行家也不敢确定这里面是否真有玉,这就让想以小搏大的人动了贪念——要是用10万元买下一块石头,切开后它里面的玉有100万,那就赚了90万,事实上这边境上出现过成千上万赌对头了的人,来的时候是穷光蛋,走的时候婆娘都带了三个,给后来人带来无限希望。 杜丘突然说,老大,我懂了,这个玉才真正是物以稀为贵,世界上的石头千千万万,但玉太少,所以死再多的人,但只要有一个赌对的人,赌玉就不会停,要是老子发明一种技术,让玉像西瓜那样可以年年从地里自动长出来,那就发达了,不对,如果明码实价切开来卖,那玉价就是西瓜价了。 史东强讨好地说,这个兄弟说得太在理了,云南本地玉贩子都说不到这么高明。 我摸着杜丘硕大的头颅,想不到你这圣诞节脑壳,对玉却这么有深度,寻人是屈才了,应该去寻玉,肯定能发大财。 杜丘扭一扭他的大脑壳,我这脑壳就像玉石,看起来像石头,里面藏得有玉,等把龟儿子龟孙子找到了,我就去寻玉。 一路向西,走走停停,及至玉屏镇已是深夜,寂静无声,唯闻犬吠,我倒头便睡。 ******** 红日初升,薄雾散尽,芭蕉婆娑了我的眼睛,鼻腔里充满温润的空气,猛吸一口感觉肺都绿了,早饭后,我把杜丘叫上客栈临街的阳台上,喝普洱,居高临下看异域街景,有点头晕,对面墙上几排斗大的字体—— 【养子不读书,不如养头猪!】 问伙计,他说这是镇长写来大力贯彻九年义务制教育。哦,九年贻误制教育,那镇长以前干啥子的。镇长以前是养猪大户。哦,怪不得拟猪手法用得这么好。旁边还一条—— 【宁添一座坟,不添一丁人!】 打了一个寒战,伙计说这条是在坚决贯彻计划生育,副镇长写的。副镇长以前干啥子的。本镇第一杀猪高手,你看那旁边一条—— 【通了就来,不通就抬,反抗就挨,跑了就逮!!!】 这个意思也是计划生育的:如果你思想上通了,就来——做节育手术;如果你思想没通,就把你抬——到卫生院做手术;如果你敢反抗,就会挨——一顿;那要是你半夜逃跑了,哈,就把你逮——起来。 这条谁写的,武装部部长,他以前干啥子的,帮副镇长绑猪兼卖猪下水的。很好,你们镇一二三把手真是一条龙为人民服务。伙计很高兴,又给我推荐了更多的标语,说现在镇上人民见面打招呼都用这些—— 【行船要带蒿,行房要带套。 莫图一时之快,欠下终生巨债。 不管刮风和下雨,避孕药具要高举。 天王盖地虎,超生多辛苦;宝塔镇河妖,罚款必须交。】 ……分别为镇上几大班子所写,不一而足。我有给中央写封信的冲动:世界上最伟大的语言,汉语。 我奇怪地问,少数民族地区不是不用搞计划生育么。伙计解释,我们这?和别县不一样,三国交界,有傣人景颇人越南人缅甸人老挝人泰国人,还有蓝眼睛洋人,都聚到这里来赌玉,大家搞玉都挣了钱,没事就只能生娃娃,跑到河那边的缅甸生娃,跑回河这边养娃,口号喊得响,但人越生越多,上千年大家都成亲戚了。我哦了一声,明白原来人生,真的就是生人。 伙计又说,比如说我们丁香客栈,老板娘是中国人,老板是缅甸人;老板娘的爸爸是越南人,妈妈是中国人;老板的妈妈是中国人,爸爸是老挝人,生下来的这个女儿阮丁香,你说是哪国人? 杜丘说,她是中缅,不对应该是中缅越,不对,应该是中越缅老,日哟,她是她本人,哦,我不是骂她是日本人。 似乎听到一声轻笑,一袭青衫在门帘那边闪过,有丁香的味道。我对杜丘说,我有句话值100块钱,你要不要听? 杜丘紧张地捂住腰包,这么多年了,想不到他还会做这么徒劳的动作,只要我对杜丘说我有句话值一笔钱时,随便他怎样负隅顽抗,最后还是会在好奇心驱使下乖乖送钱,因为每次我的话都是很有价值的。 现在倒计时,五、四、三、二……还没数到一,突然闻到一阵钞票的味道,还有杜丘焦急的声音,老大,你快些。我一边说这怎么合适嘛都是兄弟要讲情义的,一边快速把钱装进口袋。 我说:有迹象表明,丁香看上你了。 杜丘两眼放光,为什么? 你没发现早上米线她给你加了三片牛干巴而我们只有一片吗,每回她跟你说话都低着头,搓着裙角,声音小得连她自己的喉咙都听不见,这情景,经典,表明女孩子喜欢你了,只不过还不知怎样表达对你的喜欢。我遇到更有甚者,一见面就要和我吵架,我知道,她已爱上我了。 杜丘因并没得到满意答案,还白白被我敲走100块钱,有些情绪地说,哪一个又爱上你了,你不要吹牛哈,你说出名字来。 我不屑地看着他,我越不屑,他就越相信我是真的,我说,重案组探员的名字岂是轻易可以说的。 杜丘睁大眼睛崇拜地看着我,连重案组女公安你都搞上了,这个难度比空姐是不是还要高些? 突然听到一声冷笑,转头过去看,并没有人,我怔怔地看着门帘,杜丘小心翼翼地说,老大,是不是那个女公安来找你来了? 我打了他头一下,你龟儿子赶紧把阳台上红内裤收起来,难看。 杜丘讪笑,本命年,本命年。 史东强这两天不停在四处街店里转悠,打听巴豆的下落,他说巴豆现在在越南,已托人给他带了口信,让我们少安毋躁,我们反正无事,四处闲逛。 玉屏镇离边境只有9公里,依山傍水,风景秀丽,一条白水河从镇中轻快地跑过去,远处玉屏山青青绿绿地向西绵延,当地只有一种工业就是采玉,所以几乎没有任何污染,住了好几天连衬衣领子都是干净的。 我们发现镇上的人们可以说着不同的语言,用着不同的货币,当然,人民币、美元、越南盾、缅甸盾之间分分钟可以国际牌价兑换,当地人已习惯这种兑来换去的生活,甚至在时间上也兑来换去,因为越南是东七区而中国是东八区,所以每回约会都得说清楚是北京时间还是河内时间,出境和入境时,表也得拨来拨去,可人们并不嫌麻烦,多年来已习惯了这种三国交界的生活。 这两天只看到一些小型的赌玉,一般两三万,最高的也不过十万元,听当地人说,每月十五才会有大宗的赌玉,因为玉、月之性相通,月圆之夜赌玉,就会有好运气。 玉屏男人平时不上班,也不用做家务,就叼着水烟蹲街边发呆,聊天,或者玩鹰。那鹰从小就养在男人胳膊上,男人就算睡觉时也架着,天长日久,养鹰的男人一捋胳膊就看得到厚厚的一层老茧,骄傲地捋袖子亮给人看。 这个训练就是耗时间,先用薄薄一小片生肉喂它,胳膊轻轻地上下抖动好让它习惯起落的感觉,每天还用嘴含一口清水轻轻喷它,这是给它洗澡,慢慢地这鹰就能从胳膊的温度和口水的味道里,知道谁是主人了,别的人想偷都偷不走。等长大一些,主人就饿着它,饿得它眼冒凶光,就带它去郊外,往空中或水中扔一些鱼儿,鹰先是不敢飞去叼食,可经不住饿,终于跌跌撞撞飞去叼。但这些鱼儿分量很少,不可能把鹰喂饱,等它成功叼食了鱼儿后就自动飞回到主人胳膊上,这时就得喂它足够的生肉片。 如此这番,半年后有小成,一年后有大成,三年后,一只剽悍敏锐的大鹰出道了。主人在训练过程中会配合一些口令,比如说笃,就是扑过去叼对象的眼睛,比如说嗖,就是飞上天去侦察捕食目标,比如说乌啦,就是让它撤退,回家……这鹰训到最好,就可以帮主人传信,因为鹰眼特别锐利,对颜色的辨认比鸽子还准,只要给一小块红布让它认识,就能过目不忘,所以当地有些人不信任邮局,专以鹰来传信,不会出错,而且快。 杜丘看了后不禁称奇,很想弄一只回家。 史东强终于辗转通过一个中间人联系到巴豆,当他知道接上线索就能挣20万时,答应明天就带货过来,约好上午10点整在饮玉茶坊碰头。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问,你没见过巴豆,怎么认得出? 史东强说,他好认得很,瘦得像吃巴豆拉脱形了,而且我们通过中间人约好接头信物和暗号,信物就是我手里拿一砣生普洱,暗号是…… 我笑了。史东强这次干得很小心,在这个三国交界的边境上,为东南亚驰名的台湾船王庄亦归寻亲这种事情,还是得小心为妙,万一被跨国黑社会集团知道,绑架唯一知情者巴豆,我们那500万就泡汤。 晚上,丁香客栈很喧嚣,我们隔壁住着一瘦一高,听口音是两个四川人,在向丁香要普洱茶喝。 一夜细雨,似乎听见空气中有鹰飞的声音,翅膀扇动得哗啦啦,像神秘的夜行人。 ******** 梦见一只大公鸡。小学时候老师曾提问,同学们,你们睁开眼睛会看见一种东西,脑袋尖尖,羽毛长长的,很漂亮,会叫你起床,请问这是什么。 我说,这是鸡毛箪子。老师很生气,可小时候每回我起床时睁眼看到的确实是我妈的鸡毛箪子。 今天起床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鸡毛箪子,丁香轻手轻脚打扫房间,我悄悄打量她,腰很细,腿很有弹性,皮肤虽然有些黑,但细眉细眼显得很柔顺,有一种新月的婉约,我正猜想一把能不能握住她的小蛮腰,她转过头来看见我醒了,脸唰地红了,低声说对不起打搅大哥了。 我说是我打搅你了。其实我很想继续偷看丁香,阳光照在她的脖子和脸颊,可以映出细细一层茸毛,让她显得有些透明,这小妞肯定还是处女。我又突然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卑俗,因为丁香是杜丘心仪的女孩,像我这么一个重义气的人,就算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去贪兄弟的妞,就算给我100万我也是不会去做的。突然又觉得有点不划算,要是刀架在脖子上,不做就会丢命,何况还有100万呢,那更是人财两得,还要不要做,真不做吗……一时间,内心颇为犹豫。 在做与不做之间痛苦抉择了大约半个小时,决心放弃思考,因为反正也没有人真的要把刀架我脖子上,更没人给我出100万去泡妞,这样的好事肯定轮不到我……电话响了,庄亦归。他很愤怒,我快咽气了,我只求咽气前看一眼我的孙子,龙有龙道,虾有虾路,你收了钱就得尽快把事情办好。我赶紧谄笑着,说老爷子请放心,等会10点就在饮玉坊看货。点头哈腰,挥手告别庄亦归,这才发现我冲着点头的是一面墙壁,就对着墙壁大骂老龟儿子,丁香见我奇奇怪怪对墙说着什么,我解释这是在练功,痛扁一龟功。 上午10点整,走进饮玉茶坊,觉得里面的人眼神有点怪,我就说史东强你手里举着一砣普洱跑到茶楼喝茶,相当于你端着毛肚去吃火锅,不像去赶场子,倒像是砸场子。 一个伙计盯了我们很久,过来问,大哥喝生普洱还是熟普洱? 史东强想都没想,生的熟的都一样,头回生,二回熟。 那伙计笑着说,等你们很久了,稍坐,养子不读书……条件反射我顺口接了一句,不如养头猪。伙计又笑笑,走回里屋去。 史东强咦地一声,后面那句是啥子暗号。我说不是暗号,是口号,镇上人都知道的,见面打招呼都用这个。 史东强还想说什么,这时一个瘦得像吃了30年巴豆的人,笑着在旁边坐下,兄弟莫怪我太多话,边境人杂,小心为妙。巴豆现身了,我们热烈地握在一起了,经过艰苦跋涉,“红一方面军和红四方面军胜利会师”,我不禁有些感慨。 我说,想不到大哥你比我想象的还要瘦,哦,这句不是暗号哈。 巴豆说,操劳啊,最近风声紧,到处都是条子,本来我都不敢浮面的,是看在老头子的面子上,细想起来,还是当年我们对不起他。我暗忖巴豆上年纪后,还是后悔当年抄家的行为实在不该,这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对,巴豆可不能死,他还得帮我挣那500万。于是我就说,巴豆大哥,看货吧。 巴豆大奇,这里规矩都是先看钱再看货。 我嘴上强硬,说按我的规矩,都是先看货再看钱。 其实看了货我也没钱,但我早想好了,如果货对路该看钱时,我就哎呀,卡上的钱怎么只有两万了,肯定是被黑客把钱洗走了;如果他嫌这谎话太牵强,老子就说什么20万人民币,不是说越南盾么,这个最好再商量一下。这不算不仗义,而是缓兵之计,缓兵之计,是我们班主任诸葛亮教的。哦,诸葛亮怎么成了我班主任,老子有几年天天看那本三十六计,他至少也算我函授学院的班主任,老师还有司马懿、韦小宝、孙膑等惯使诈计的一代宗师。 我思考的时候可能脸色有些古怪,巴豆就说,不看钱,我是不亮货的。 为了显得有底气些,我冷笑说,我也无所谓,反正也不是离了你这根胡萝卜就做不了席。 没想到这句话深深伤害了巴豆的自尊心,他冷冷地说,那你们想好了再来吧,我这根胡萝卜从来都不会坏了规矩,送客。 我站起来拉他,杜丘也拉他,这时从旁边冲过来六七个大汉,个个凶神恶煞,史东强赶紧劝开有话好商量,不过就是先看货还是先看钱,容我们回客栈想想,给我一天时间…… 回到丁香客栈发现昨晚来的两个四川人正在隔壁阳台上喝茶,一个高大一个瘦小,瘦小的那个年纪和史东强相仿,高大的那个年纪和杜丘相仿,在阳台上走来走去,鲜红的内裤隐隐透出白裤子,理论上,中国人每天有十二分之一的人在穿红内裤,像穿了一张身份证。 杜丘气得不行,说要不是你拦着,我就把饮玉坊砸球了。声音大得连阳台上那俩人都转头过来看。我让他闭嘴。然后悄悄关在房里开会。 有人敲门,居然是隔壁那一瘦一高,瘦子自报姓马,高?子自报姓牛,问打不打麻将。我心情不好本想拒绝,可最近在青青身上亏空较多,得挣点零花钱,正犹豫间,又有人敲门,一个长得很尤勇的老乡,自报姓杨,也说要打麻将。我的人生经验,但凡长得很电视剧的男人通常是纸老虎,而且突然发现这三个人姓得很好,马、牛、羊,一看就是给我送钱来的,许久没有展示我耍老千的才艺了,当下两眼放光说好啊就打血战到底。 他们一看就是羊祜,连最基本的老千手法比如麻猴上树都看不出来,所以不到两个小时,就赢了他们四千多,他们不以为忤,还说在边境上能遇到老乡真是缘分。瘦子马客气自我介绍,说是做小本生意的,就是收购点古玩字画、古董,吃点差价而已,以后兄弟手里要是有老货找我,大家一起赚钱。高个牛是他的跟班。 瘦子马问那姓杨的在哪发财,姓杨的挠着自己的胳肢窝,就像天热长了痱子,犹豫了一下说是卖玩具手枪的。 边打边聊,姓杨的忽然问瘦子马和高个牛怎么也没出去看看赌玉,瘦子马说外面太阳太大,怕晒。我有些吃惊,无论瘦子马还是高个牛都黑得像煤炭,怕什么晒。 瘦子马又问姓杨的好久回去,姓杨的说等看到货就回去。我觉得姓杨的有点心不在焉,因为他已经相公了,还浑然不知,还奋力地在那里摸牌。 瘦子马问一旁观战的杜丘,上午看赌玉怎么样,杜丘没好气地说,赌玉,赌气还差不多,那巴……我赶紧打断,笑着对瘦子马解释,我兄弟说那玉很巴适,可惜这两天只有零星的赌玉,只有等月圆时再看了。 这时,瘦子马和了一把,可等牌倒下来时才发现原来是诈和,他连赔不是还付了每家一个极品的钱。姓杨的说,老哥你怎么这样紧张,连诈和都不知道。瘦子马说我不紧张啊。姓杨的坚持说,你就是紧张。俩人就紧张、不紧张了一番,我赶紧打断他们,再下去我都紧张。 这牌局实在古怪,瘦子马和姓杨的一看就知道互相在打听对方的动静,可双方又绕着圈子不说实话,瘦子马还关心我们的动静,还屡次话中有话的说我总是截和他的牌,我想,也许他是怕我们截货,这边境上玉主货卖三家的事情很多,瘦子马可能怀疑我们抢了他的路子。 大家各有心事,打到傍晚就散伙了。我赢了五千多,很高兴地躺在床上规划人生,这是我的习惯,输了钱就睡觉,赢了钱就会规划人生,比如说是不是要换个新手机,再比如说是不是去报个英语夜校,yes,itis…这时杜丘在阳台上惊呼了一声,跑进来手里拿了一条他的红内裤,还有一卷纸条,鹰,鹰,听见一阵鹰翅扇动的声音,逐渐远去。把纸条打开,上写:天王盖地虎,超生多辛苦,宝塔镇河妖,罚款必须交——今晚八点,饮玉叙旧。 峰回路转,想不到巴豆还喜欢玩这种游戏,蛮有技术含量。 第12章 晚八点整,我们一行三人重回饮玉坊,那伙计又说了一句切口,天王盖地虎……我正要接口,巴豆微笑着说不用这么麻烦了,但我还是说了超生多辛苦。 玉屏镇白天很热闹,但是到了晚上八点之后街上很少有人,这似乎是全世界边城的特点,饮玉坊白天里也很少有客人,晚上更是一个客人都没有,巴豆他们开茶楼是假,在玉屏设了一个窝子是真。 巴豆让前台那个骚气的姑娘把大门紧闭,再带领手下把我们让进一个大包间,小心翼翼捧出一个紫得透油的檀木箱,打开,里面是个小银箱,再打开,里面是个黄绸子包裹,大约有两个拳头大小,他没有打开,而是把黄绸包裹放到一个佛台上,点了九炷香拜了拜。我暗道这巴豆真是规矩多,搞得神汉一样。 他打开一层,里面居然还有一层,他再打开,点头对我们笑笑,说这东西实在珍贵,不能随便见光的,我们点着头,贪婪地看着即将面世的手镯……突然,听到呯地巨大一声,包间临街窗户被狠狠砸开,与此同时灯灭了,屋子里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但感觉得出来跳进来几个人。 巴豆低声叫,狗日的要黑吃黑嗦,兄弟们抄家伙。 我突然觉得满天繁星,咦,在屋子里怎么看得见星星,奇痛,哇是被打了一拳,这时就听见包间里呯呯地打起来,其中有杜丘嗨嗨出拳,史东强哎哟呻吟,甚至还有女人娇喝的声音,肯定是巴豆那骚里骚气的姑娘。我很想奋力出去搏击一番,可只是思想出去了一小会儿,身体待在角落一动不动。我这样对自己解释,这屋子里漆黑一团,谁也不会先动刀子因为怕伤着自己人,而杜丘练过几天三脚猫功夫的,应该不会吃太大的亏。 不过,我还是要用思想观战,比如哗啦一声,这是茶具被砸翻了;呯一声,这是电视机被打到地下;嘶啦一声,是不是那骚货姑娘裙子被撕烂了;哎哟一声,这是我的叫声,被一只大脚踩到了。只有龟儿子杜丘才这么大脚,我大骂呆货踩到我了,却听见杜丘在远处分辩不是他,然后他又唉哟一声,肯定是身形暴露挨了一下。只听得杜丘怒骂着龟儿子你敢打老子,就和那个人扭打在一起。 屋子里太黑暗,不断有人喊是我,打错了,小四,对不起,麻子你龟儿子打到我门牙了,老子打的就是你,还有呀谁摸我的屁股,这就是那骚妞……这时巴豆苍老的声音响起,都别动,守住窗户别让人跑出去了。这一喊,大家都不动了。 这样僵持了约有三分钟,突然又有人从窗户处跳进来了,很快被放倒,又过了一分钟,又有人跳进来,又被放倒,场面再次混乱起来,无奈中有人率先喊了一句天王盖地虎,想辨认敌我,没料到屋里四下齐齐地响起超生多辛苦,甚至还有人问宝塔镇河妖,四下又响起罚款必须交。 黑暗中我突然想发笑,这个暗号太他妈普及了,还不如改成,吃了吗,洗洗睡吧……想想这么危险的时刻应该稳重点,就凝神分析起这晚上的古怪来,屋里先有两拨人,加上破窗而入的就三拨人,后来又跳进来一个人,后来又跳进来一个人,龟儿子的最多可能有五拨十多个人,可两眼一抹黑,混战又都会吃亏,所以大家只好待着不动,看谁先打破僵局。叹口气,不得不佩服毕敬的人类退化论,想当初猴子和猴子夜战时根本不需要灯光,只要用鼻子一闻就知道谁是猕猴帮,谁是长尾猴帮,谁是红屁股帮……突然听到一声闷响,闻到一阵刺鼻的味道。 有人咳嗽着大叫瓦斯弹,整个包间又开始一片混战,混战中突然感到有一个身体倒向我怀里,我心中惧怕想去推开,伸手却摸到十分柔软的部位,心中异样,脸上忽然火辣辣被打了一掌,嘴里咸咸的流鼻血了。心中一阵恼怒,狗日巴豆的骚姑娘还敢打我,情急之下抱住她张嘴就咬,那人哎呀一声,声音有点熟。 屋里的烟越来越浓,眼睛睁不开,呼吸也很困难,好在我咬在那女人的衣服上,正好可以顺势用她的衣服阻隔一下瓦斯弹的味道,她身上有股清香,加之胸部至少有36d,所以我坚决不松口,也不松手,那女人经受不住,低声喊了一声,都出去,再不出去一个都跑不了了。我突然醒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放开那女人,奋力往窗户那儿跑去。 一时间所有人都往窗户那儿跑去,大家争先恐后挤在狭小的窗户处,一边挤还一边厮打,一边厮打还一边对骂,老子先,老子才该先,老子先来老子就该先出去,老子后来才该先出去,去你妈妈的……有人咚地摔出去,大叫哎呀我的屁股。 好像听到远处的警笛声,几拨人顾不上再战,作鸟兽散。 ******** 虽然杜丘的眼睛都被打成熊猫了,可他兴奋异常,走来走去倾述他自小就有当夜行侠的理想,当他听说我这鼻子是被一个女人打的,说该不会是巴豆的老婆找人来算账吧,看饮玉坊前台那个小骚货很像是巴豆养的二奶,一定是大老婆来抓二奶了。 我说呆子你能不能用脚后跟想一想,天下大老婆抓二奶时,哪有先把灯源关掉再从窗户那儿偷偷摸摸进来的,肯定是大摇大摆带着人从正门冲进来,你说的更像二奶暗杀大老婆,而不是大老婆清理门户。 杜丘崇拜我得很,老大分析二奶都这么有理,那会是哪一个,那女人声音挺熟,会不会是丁香? 不是丁香,我摸到过她的xx子,罩杯至少有36d,丁香姑娘长得和丁香花一样嫩弱,力气也没那么大,都快把我胳膊拧断了。我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说兄弟,黑咕隆咚的,我不知是个什么,所以无心摸到的哈。 杜丘说不碍事的,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我深为杜丘的仗义感动,说可女人这衣服和普通衣服不一样,属于内衣内裤,不能随便借给人穿的,你的红内裤呢。杜丘纳闷地看着我,说晒在阳台上了,我问那纸条呢,杜丘说看完就撕了,我又问史东强,可史东强不见了。 我让杜丘下去找丁香要点冰块,丁香说今天要冰块的人多,用完了。 突然有人敲门,原来是隔壁的瘦子马,你们去哪儿了等好久都没回来,昨天说好的打麻将。然后惊讶地看着杜丘说你怎么了,杜丘说刚才不小心在石桥上摔跟头。瘦子马大惊,就说桑哥你摔跟头都摔得那么有学问,眼睛就像麻将牌里的二筒。 杜丘说,也没有马哥你有学问,你的脸摔得就像九筒。我这才注意到,瘦子马的脸上乱七八糟的。他说,我也是在石桥上摔了一跤。 我赶紧看高个牛,右胳膊用纱布吊着,他讪讪地说,刚才过石桥时不小心摔了一跟头。我哦了一声,大家都是在石桥摔了一跤。 又有人敲门,姓杨的那人,他笑得龇牙咧嘴,说你们不地道回来也不打个招呼,我一直在等你们报球的。报球?这才发现,他的门牙掉了一颗,说话不关风,报仇也就成了报球。 我问,杨大哥你也是刚才过石桥时不小心摔跟头了吗。姓杨咦的一声,你咋个晓得的,真是摔在石桥上了,真的。 我、杜丘、瘦子马、高个牛,一起哦,说大家都是在石桥摔跟头的,缘分。 楼下有人在敲店门,说要住店,那人脚步很重,咚咚地上楼,声音苍老,还问有没有跌打药。又有人敲门说住店,伙计说最后一间房刚住进人,客满。 我们再次谴责那石桥居然不安路灯,政府收了那么多税也不干惠民实事,这时杜丘气呼呼从阳台上回来,说哪个龟儿子把我的内裤偷了,然后又咦了一声,盯着高个牛的下半身看,高个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裤腰带。 我问高个牛是本命年吧,他脸色大变,我好像明白了一些……突然,阳台上好像有翅膀扇动的声音,杜丘、我、瘦子、高个子一齐静下来不说话,姓杨的奇怪地问你们怎么了,打麻将噻,昨天我一直想自摸幺鸡都没摸到。杜丘匆忙跑出去,又回来,结结巴巴地说,幺鸡,在外面。 说时迟那是快,我们四个都冲向阳台,只见那只飞鹰落在隔壁阳台上一条红内裤边上,矫健异常,脚边明显吊有一个小竹筒。 高个牛迅速向隔壁阳台爬去,说我的内裤,杜丘急了也说我的内裤,伸手就抓到高个牛的脚后跟也跟着爬过去,瘦子马赶紧趴上阳台抓住杜丘的脚,我情急之下也抓住瘦子马的脚后跟,姓杨的不明就里,但见众人都很关心红内裤,急忙跟着爬上阳台,一时间阳台上百舸争流,场面壮观。 此时高个牛一只手抓住了那鹰,但一发力,整个身子就歪向一边,大家本是拴在一根线上的蚂蚱,高个牛身体一歪,弄得后边的队形就乱七八糟,只听得后面那姓杨的啊的一声,直直掉在下面一张桌子上,桌子哐地一下就散了,所幸楼不高,他身体又结实,但那哐的一声吵醒了一些住店的客人。 那只鹰不屑地看了我们一眼,挥翅飞走了。我吊在阳台边缘,闭上眼,不敢往下看。听到前面三个人并不理会我的处境,还在争抢鹰足上的脚环和红内裤。 我苦苦思考跳还是不跳,突然觉得双脚落到实处,心中庆幸,慢慢下来,抬脸一看,我魂飞魄散,一张熟悉的脸冷若冰霜地出现在我鼻子前端10公分处——康红。 她的眼神就像夜空中的冷星,直穿透我的身体,我一时心慌,说,警官,你也在找红内裤么?她哼了一声,抬头去看阳台上。 上面三个人已纠缠着把飞鹰脚环上的纸条拿到,由于争夺激烈,纸条分撕成了三片,康红轻轻地说,下来。声音虽轻但不容置疑,三个人就狼狈不堪从楼上下来,站在康红面前,她又轻轻说,拿来。三个人乖乖把各自手中纸片交给她。 她借着灯光把纸片拼在一起,我内心狂跳,偷偷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了几个大字: 【穿好红内裤,快上回家路。】 康红举着这张纸问,这是什么。 我瞠目结舌,好像,是内裤广告。瘦子说这个很像黄色小广告。高个子呆呆说我的红内裤,杜丘反击,那是我的红内裤……康红大怒,都别给我废话,你们滚上去睡觉。 我们几个乖乖地上楼,听康红把姓杨的叫住,要问话。其实我看出来,那姓杨的是条子,和康红一拨的。 ******** 是夜,丁香客栈出奇安静,只听得见有人在打鼾,我知道那是假的,因为真正的打鼾,是时断时续,还会夹杂呼吸道被噎住、翻身、磨牙等不堪声音,这些鼾声太整齐了,像是宣布我睡着了,不骗你。 我悄悄对杜丘说,史东强?龟儿跑哪去了,这人诡异,说不定整个就是骗局。 杜丘还在关心那个女公安,说这女人长得其实好看,不知和你那重案组相比怎样。 我心里烦躁,有些犯困就睡着了。突然杜丘摇醒我,附耳说有声音,我一个激灵坐起来,杜丘指指客栈的东头,我也听到好像有人正从我们门口向杂物间那里移动。据白天观察,三十多米的东边有一个很大的杂物间,还连着一个吊脚楼的阳台。杜丘从枕头下摸出一把扳手,这是我们从绿坪带来的防身武器,按江湖规矩不能带刀,带刀就算凶器,带扳手则是工具,修车工具。 光着脚慢慢走去,站在门外听到里面窸窸窣窣,好像还在压低声音争论,忽然又停住,移向屋外的阳台,再也听不到声音。杜丘悄悄拉开门和我猫腰进去,怕被发现,转身钻进一排大柜子里,蹲下,玉屏镇的人一般会在吊脚楼二楼的一侧规置出一间很大的房子堆放土特产、切玉工具、石料、木材,由于连接很大的阳台,顶上也会吊着很多肉类借风势吹干,上好的牛干巴也是这样风干制成,所以有一股浓烈的酱味,我忍住鼻腔里的刺痒,差点打出一个巨大的喷嚏。 隐约听见那俩人对话。 一个声音很苍老,我在饮玉坊等得好苦,你们却在这里悠闲,害得我在饮玉坊被打惨了,脚也歪了。 另一个声音是瘦子马,我这儿被条子盯梢,根本不敢动,一动就把你也带出来了,我也是为你好。 我大奇,瘦子马声音我听出来了,但苍老声音是谁,不是史东强也不是饮玉坊的巴豆,这个人怎么会和瘦子马在一起…… 此时又听苍老声音说,现在我给你看货,你答应好的钱什么时候给? 瘦子马说,先验货,明早石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苍老声音窸窸窣窣,翻出一个东西,俩人凑在一起借助微弱的星光在翻看,瘦子马冷冷地说你耍我。苍老声音怒道我怎么耍你了,瘦子马说你就是耍我了,俩人在耍还是没耍的问题上争论一会儿,瘦子马忍不住气,扑上去就掐住苍老声音,苍老声音反掐住瘦子马,俩人都不说话,就在杂物房阳台上掐着对方脖子,像一对发飙的僵尸…… 突然门吱地响了一声,有人推门,由于不想暴露行踪,瘦子马和那苍老声音赶紧松开纠缠,在一个草堆里伏下身子不动。 眼看进来一个人,蹑手蹑脚地向阳台处走去,这人身材苗条,像也是在寻找什么,还没找到时,咯吱又传来轻轻的推门声,又有人来了……那苗条人扭头瞥见我们这排柜子,我一阵紧张,好在共有五个大柜门,而这个人正好钻进了最外侧的那个门。 可能白天吃了太多牛干巴,这时杜丘放了一个屁,虽然几乎没有声音,但俗话说响屁不臭,臭屁不响,这哑屁比那瓦斯还有杀伤力,多年来我倒是有所适应,但隔壁柜里那苗条人受害不浅,鼻子轻哼一下使劲憋气,实是担心,这屁会不会把隔壁的人熏休克了……看见进来的居然是两个人,其中一个一张嘴我就知道他是那个姓杨的,因为他说门牙都被打掉了,老子要报球。门牙不关风。 另一个问这里安不安全。我也听出来了,是饮玉坊的巴豆。姓杨的是条子,怎么会和巴豆在一起?我脑子实在有点乱。 饮玉坊巴豆转头发现这排柜子,就走过来查看,他慢慢走过来,我的心脏要跳到柜子外了,杜丘悄悄拿起扳手,只要他敢拉开门就给他一下。幸好饮玉坊巴豆拉开的是没有人的那扇门,也可能闻到那是可忍孰不可忍的超级大臭屁,没有查下去,回头对姓杨的说快点说正事,这两天耽搁了太多时间。 姓杨的说,耽搁时间还怪你,你这次到底货卖几家,那么多人出现在饮玉坊。 饮玉坊巴豆有些怒,谁让你们上午10点不准时来饮玉坊,却来了个眼睛贼溜溜的东西,居然对上了暗号,还把我那儿去整得乱七八糟的,恐怕是条子。 巴豆约的不是我们吗,怎么是姓杨的,难道我们之间搞错了吗?正在此时,门外居然又传来轻轻的脚步,姓杨的和巴豆大惊,一个箭步就冲到我们这排柜子前,幸好俩人分别拉开的是中间这两个门,否则立马大家又打得爆肠爆肚的。不过,五个人蹲在柜子里肯定会互相感觉得到,鸡犬之声不闻,至少臭屁之气可闻,但是一时间形势微妙,互相钳制,轻易不敢先出手,五个人就像上厕所一样依次在里面蹲着,比定力…… my上帝,这杂物间成了会客厅,我从柜缝里看不清来人的脸,但听他轻声唤,巴豆,巴豆……啊,史东强,这老龟儿子现身了,这时,阳台那个草堆里发出一声巨响的喷嚏,史东强愣住,对着草堆喊轻声问,巴豆,我是史东强,别躲了,时间来不及了。 突然间,那个和瘦子马互掐脖子的苍老声音呀呀从草堆里跳出来,指着瘦子马问,原来你不是史东强,你到底是谁?瘦子马莫名其妙地反问,啥子史东强哟,你不是胡萝卜吗? 史东强说,我就是史东强,找巴豆;苍老声音说,我是巴豆,我找史东强;瘦子马愣愣地问,那胡萝卜在哪里? 这时,躲在我旁边的饮玉坊巴豆,听到“胡萝卜”三个字,突然哇哇大叫暴跳出来,抢身就往阳台处奔去,边跑还边说,都他妈乱套了,老子先撤了。就要向阳台下跳去。 瘦子马忽然见柜子里钻出一人来,吓了一跳,又见这人要跳下去,奋力把他抱住,大声问,你,你是不是胡萝卜?饮玉坊巴豆喊了一声你快?开手,再不跑我胡萝卜就被兔子啃球了。一条腿已跨到阳台外。 这时姓杨的大喊着不准跑,也跳出来抓住瘦子马,瘦子马又拖住胡萝卜,那声音苍老的新巴豆又抓住瘦子马,而史东强又抓住那新巴豆,几个人滚作一团,那杂物间年久失修,几经折腾,阳台轰然垮掉了,五人中有三人滚了下去,滚落下去还在喊,胡萝卜,巴豆……不知情的,肯定奇怪这么夜了,谁还在大街上叫卖蔬菜和药材。 下面显然有人接应,纷纷抢上前来问老大摔到哪儿没有,听到胡萝卜在下面大喊,高山水流,后会有期,声音消散在夜风中。 我和杜丘这时已钻出柜子,但黑暗中根本看不真切,大感惊奇,低声说今天晚上完全乱了,赶紧撤。 突然,一个冰冷的东西顶在我脑袋上,混乱中居然忘了那个大闻臭屁的苗条人,苗条人挟持下我慢慢往门口移去,正想去开灯,门突然哐地一声被撞开,我和苗条人一齐被撞翻在地,枪也被撞飞。 我怕那人捡起枪来,就使劲抱住那人,张嘴咬去,突然闻到一阵馨香,手上一阵柔软,又是女人,惊惶中我问,谁? 正在此时,进来的先有两个人哐一声也被撞倒,又冲进来七八个人,手里拿着雪亮的手电和手枪,不准动,警察。 脸上又是一耳光,康红从地下爬起来,踢了我一脚,低声骂,你龟儿子两次摸我,这叫袭警。 第13章 我被铐了一夜,与各路人马对了n遍口供,明白了一个伟大而且俗不可耐的真理,细节决定成败。让我发疯的24小时,其实只是因为一个小小的细节,时差。 前天上午10点整,我们约好巴豆在饮玉坊见面,这没有问题。 巴豆确实也约好我们10点整相聚饮玉坊,还是没有问题。 问题是,巴豆约好上午10点见面时,当时他人正在越南,所以说的是越南河内时间,越南是东七区,中国是东八区,河内时间的上午10点就是北京时间11点,我们北京时间10点到达饮玉坊,就比他整整早了一个小时。 这一个小时的时差,我们没见到真巴豆,却见到了胡萝卜,一个瘦得像拉了30年稀的老头。其实胡萝卜并不是想装巴豆,他也在北京时间10点整在饮玉坊约了人——瘦子马和高个牛。只是瘦子马他们没去,我们却去了,而且正好对上了那狗屁暗号,还有一砣普洱茶的见面信物。 现在想来这个信物太失败了,在茶楼接头把普洱当信物,这就好比在包子店接头把包子当信物。那暗号也很失败,“头回生,二回熟”,这哪里是打暗号,那是在打招呼,何况这还是一句普洱茶的入门茶理,在茶楼里说这个,相当于“吃了吗”。 本来还没那么失败,因为瘦子马和胡萝卜约的暗号是两句,多一句“养子不读书,不如养头猪”。可镇政府把标语贴得满大街都是,我又一向人来疯,那天伙计对了前半句,条件反射就想起了镇上最流行的口号,还说镇上老百姓打招呼都用这个。 于是,失败+失败+失败=完败。 康红对瘦子马轻喝一声,为什么你们没有准时去饮玉坊,难道也是时差? 瘦子马哭丧着脸:杨警官每天24小时盯着我们的房间,快成门童了,还天天挠他的胳肢窝下,硬梆梆的,一看就知道是一把手枪,哪还敢去和胡萝卜接头,只有假装在阳台上喝茶。 康红瞪着姓杨的警官悄悄骂,你个烧包,当侦察员最基本就要隐藏自己,那么有暴露癖,就该去当交警,车辆行人都看得见你。杨警官不语。而我知道,像他长得这么电视剧的,基本上不带枪就没有自信了。 其实我也不自信,那天为掩饰心虚说了一句,缺了你这根胡萝卜还整不出席。胡萝卜就生气地拂袖而去,虽然后来我们知道他常年拉稀,以胡萝卜为生,所以叫胡萝卜。可这绰号也太没识别度了,叫海白菜也稍好,可见现在黑社会确实没文化,看看人家水泊梁山,玉麒麟、霹雳火、一丈青。 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瘦子马因被警察盯住没去成饮玉坊,正心慌意乱,听见杜丘回来提起了饮玉坊三个字,就怀疑我们是来跟他们抢货的,他们下午跑来打牌,其实是来探听虚实。他们来打牌,杨警官当然跟过来,当时杨警官还纳闷,我盯了瘦子马一下午没见他们动弹,为什么内线告诉我上午10点整双方已接头。 那只鹰,云南自古就有养飞鹰的习惯,中国人自古就有本命年穿红内裤的习惯,本来胡萝卜和瘦子马之间还有鹰来联络,可杜丘穿红内裤,碰巧高个牛也穿红内裤,那飞鹰自小训练得对颜色十分敏感,见着杜丘的红内裤就直扑上去…… “晚八点,饮玉坊叙旧”。 晚八点我们重返饮玉坊,瘦子马怕货真丢了,铤而走险也跟去了,康红、杨警官等见瘦子马出动,当然也跟去了,但大家都没敢第一时间跟进去,埋伏在外面,假装看月亮。 还是警察最先沉不住气,见我们进了包房紧闭门窗以为开始交易,就破窗而入准备来个人赃俱获,没想到正往里跳时灯就灭了,大惊之下以为中了埋伏……之后大家都晓得,是一场混战。 谁把电源切断的,显然不是康红等,更不可能是胡萝卜自己,瘦子马说也不是他,他们见跳进去好多人,连个老头子也跳进去了,怕货真的被抢了也跳进来,刚进去,就被打了一顿。 巴豆捂着青肿的脸说,不是我,我等到下午都没等到史东强,就住在旁边的客栈要再等一天,听见饮玉坊里面打得呯呯的,摸进去,刚跳过窗就被打了一顿…… 丁香这时碰巧进来给审讯的警官们送水,忸怩好一阵才说,是我,本地人都知道那儿是个黑店,胡萝卜也不是个好人,我不放心,就跟着去了。看到丘哥进去很久都没出来,里边还打起来了,怕他吃亏,我就把保险阀拉掉了,玉屏所有店的总保险都在外面,为了怕火灾。 想不到弱得和丁香一样的丁香,也能干这种事情,听说混血儿胆子都较大。 话说一番混战后,大家分头从饮玉撤至丁香。各怀鬼胎又心有不甘,瘦子马和杨警官不惜带着伤找我们打麻将,其实已是怀疑我们,想搞个水落石出。而这时,巴豆和胡萝卜先后尾随而来。 所以刚才我们听见有苍老声音入住,还向伙计要跌打药,那个人是真巴豆。一会儿还有人要入住,被告知客满,那是胡萝卜。他没能入住,就放了飞鹰去警告?穿好红内裤,快上回家路”,然后站在路边冷眼观察,当我们四个爬在阳台上争夺飞鹰,他立马就明白,飞鹰搞错了内裤,口信传错了事主。所以就从阳台翻进客栈,亲自了解内情。 我们四个一片混乱去抓飞鹰时,康红好像想明白了,可还没完全明白,所以她在我们扑完飞鹰上楼之后,悄悄对杨警官如此这般吩咐了…… 于是,高xdx潮来到,顺序是这样的—— 真巴豆看见我们四个抓飞鹰的情景,见瘦子马和描述中的史东强年纪相仿、口音也一样,心中一动,趁我们各自回屋睡觉时悄悄敲了瘦子马的门,对上了那句经典的“头回生、二回熟”,俩人深夜时分潜入东楼的杂物间,看货、交易,发现不对就互掐脖子。 杜丘听见杂物间有动静,就和我潜入杂物间,怕被发现就钻进柜子里。 康红一直负责监视行为怪异的我和杜丘,当看见我们潜入杂物间后,也就尾随而入,她就是那苗条人,没寻着我俩,听门外有声音也赶紧钻进柜子里,大闻杜丘之屁。 然后就是胡萝卜,他翻进客栈要找瘦子马,但因为瘦子马此时正在杂物间和真巴豆掐脖子,所以胡萝卜就碰到了杨警官——他肯定会碰上杨警官,因为这是康红设的套,警方调查已久,熟知切口,三下两下胡萝卜就入套,也进了杂物间,正在互吐苦水之时,消失了许久的史东强却来了,俩人赶紧钻进柜子里,于是柜子里分别就有我、杜丘、康红、杨警官、胡萝卜,并排蹲着就像上厕所。 史东强一整晚都在通过中间人在寻找真巴豆,无果,只有回客栈,听见杂物间有声音直接就摸进来,轻声唤,巴豆,我是史东强。然后,真巴豆发现这才是史东强,从草堆里跳出来质问瘦子马…… 胡萝卜不愧老江湖,他最先明白——既然瘦子马站在草堆那里,还把巴豆当成了他胡萝卜,那他身边这个冒充瘦子马的人定非善类,大叫之下就要风紧,扯乎。 后来的事情想必大家已很清楚了……大家翻滚在一起,边厮打边询问,然后阳台垮掉。 我被康红用枪抵住脑袋,又被丁香和前来接应的高个牛撞翻,他俩却又被从随后冲进来的公安撞翻,和所有电视剧一样,人民公安终于最后关头控制了局面…… 康红给我解开手铐时,我对她汇报了刚刚总结出的四大原因: 一、千万不要忽略一小时的时差。 二、千万不要把口号当暗号,我们身边的口号是如此危险。 三、千万不要以为带枪很神气,要是杨警官不随时把枪夹在胳肢窝下,瘦子马按时和胡萝卜接头,事情就没那么复杂。 四、这一点和案情无关,我想说的是,千万不要因为当了警察就以为自己不再是女人了,其实你的身材真的很火暴,36d吗? 康红丹凤眼恨恨地瞪着我,说其实我还是可以把你抓起来的,你袭警,性骚扰,咬我。 康红很恼火,这个案子她已盯了很久,瘦子马虽然只是个古玩商,可他背后的老头子,想通过胡萝卜这个走私贩,买进一个珍贵的舍利子,但现在胡萝卜跑了,舍利子也跑了,警方行动显然失败。不过,我突然明白那晚在饮玉坊包间里,胡萝卜又烧九炷香,又作揖,就连他也不敢在佛教珍宝面前造次,要是羊脂玉手镯,不至于如此。 巴豆也很恼火,因为他再也找不到那个手镯了,我们翻遍整间杂物间也没找到那个手镯,可能阳台垮掉,也可能胡萝卜逃跑时趁乱顺手牵羊了。我们为庄家的手镯丢掉,深深惋惜。 不过人的线索比手镯更重要,我们是来找手镯,更是来找人的,我们把带来的羊脂玉雌雄手镯照片拿给巴豆,严肃地告诉他,这件事开不得玩笑哈,你拿着照片回房仔细对比一下。 巴豆拿着放大镜在房里苦苦回忆一个通宵,早上跑过来说,肯定没错,而且还回忆按当时的规定,凡国军家属都必须都集中在温江、金堂、崇庆、眉山等几个离大城市较近的县,好控制,巴豆保证庄家的人肯定没有被镇压,那是最后一次大抄家了,之后中央就不准抄家了。 这是一个重大线索,我们没必要漫天撒网了,如果只集中在那几个县里,只要找到当地公安局、民政局、还要台办,事情也许会比想象的还容易,像庄亦归这种级别的人物,当地政府为他找失散亲属,完全可以当做完成gdp,是县里头等大事,事情师出有名,就容易多了。 很开心地在玉屏镇大吃大喝,正好月圆,看了几场大的赌玉,惊讶发现杜丘有种天生的直觉,十有八九他都能猜中那石头里到底有没有玉,普通玉还是好玉,其实杜丘连玉的基本知识都不太懂,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但他就像真能看透石头,有七八次都帮人说准了,还得了两千多元的感谢费,当地人俗称看油费。 天生我材必有我用,像杜丘这种智商偏低,说话木讷、两位数以上的乘法就搞不定的人,莫非真有一双天眼?我也佩服起他来,说要是以后寻人寻不下去了,老子就跟你来帮人赌玉,我出本钱。杜丘再一次被我表扬,大手摩挲得脸嚓嚓直响,像刨刀在刨木头。 我们离开玉屏镇时,丁香把我们送到镇口,她给杜丘和我每个人都戴上一个玉观音,说这是玉屏最好的缅玉,温润,通人性,戴久了会有好运气。她粉粉的脖子一直低着,也不看一眼杜丘,像是要哭。 看丁香青葱的脸庞消失在玉屏山无穷的黛色中,我对杜丘说,可惜了,玉一样的女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杜丘咧嘴,苍茫地笑笑。 ******* 即使在电话里,也听得出青青的小宇宙爆发了,李可乐,你他妈做的事情太不可乐了。 心里咯噔但还想转移话题,不可乐,那就雪碧。 雪碧,鼻血差不多,分手,从此我们分手了。 为,为什么?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居然敢拿假包包骗我,不晓得以前你还骗过我多少次,我恨你,以后不要再找我了。挂掉电话,我再打,呼叫转移,或者通了没人接。 我不用再解释了,再解释也是徒劳,因为这时毕敬的电话打过来,哭天抢地说毕恭被解雇了,要不是被赶出lv一时还没找到合适的包包,早就蒙头把自己闷死了。这两天毕敬忙着在家找一切长得像包包的东西,吓得他妈把去庙里烧香用的香包都藏起来。 我一直怕胡丽静认出假lv,但不是胡丽静,赵德祥实在造得像。那天冯巴杜碰巧就坐上青青的航班,在后舱论述普罗旺斯与包包复古风之必然关系,青青为了显摆把包包拿来给她看,冯巴杜开始也没看出来,但包包里有张证书,冯巴杜就论述每个证书号码代表的不同意义,说b就代表是巴黎专销店,还说u就代表是限量版,那个7就代表2007年……看着就奇怪,咦,这个号码怎么和我的一样,我也是bu2471—h2529,你看——拿出自己的包包,她居然随身带着证书,又不是身份证她随身带着干啥子。 可以想象当时胡丽静等人对我极尽恶毒的攻击,以及顺路对青青的冷嘲热讽,青青甚至顾不上值完全航班,又装肚子痛,下飞机直奔美美春天。毕恭打死不承认这包包是从这店卖出去的,碰巧这时其他店员过来问,毕恭,怎么了嘛? 青青一听这名字就明白了,直接打电话问毕敬,毕敬当下就招了。 对于青青,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包包故,二者皆可抛。包包是她的最爱,虽然过去她也吵过分手,可那是耍小脾气,这次我在她最在乎的东西上骗她,看来覆水难收了。 我懊丧不已,正觉世界末日来临,庄亦归的电话又来了,我忍住悲伤,赶紧向他汇报此行云南重大收获。 庄亦归激动得咳了半天嗽,你一个月之内给我把孙子找到,我说不行,五个县的排查至少要半年,毕竟人失踪有40多年了。 庄亦归大声说,不行,我一分钟都等不及,咳,半年后我还在不在人世都不知道。 我说人手不够,现在找人都需要钱,包括公安民政,都需要钱。 庄亦归说,我现在就再打50万给你,咳,你去打点各方,我代表庄家,拜托老弟了。 50万,我依稀看到前方冉冉升起一枚太阳,如果有50万,我可以买n个包包,还可以尽快把那间学校修好,如果包包+青青爸的支持,青青就可能回心转意,她说过学校修好嫁我的。我假装为难地思考了一会儿,说那我试试,两个月之内应该可以找到,卡号还是那个。 人还在云南的路上,整整50万就打到卡上了,就像魔兽战士加满了血,我四处发招,电话里紧急布置毕敬、朱亚当、刘一本分别前往各县,也求左兄罩让他的兄弟们尽量支持,左兄罩满口答应。据我估计,如果顺利的话,两个月时间也够用了。 为以防万一,我向巴豆再次确认没有搞错,巴豆说绝不可能搞错,他是耍玉的专家,反复用放大镜看了三天,那色泽纹路形状肯定是正主。史东强也说巴豆这个人很实在,上次接头错过,他挨了打还奋勇潜入丁香客栈,证明他是个有始有终的朋友。 巴豆和史东强还要在玉屏留几天,要找那只不见了的羊脂玉手镯,我对他俩很满意,空口无凭,如果找到原物,那就百分之百可以让庄家放心了。 左兄罩十分仗义,甚至让市局直属的治安大队一路照应,我们在各县如鱼得水,书记县长们听说我们是来给船王寻亲的,立马联想到鸡的屁增长,把我们奉若上宾,还配以一些县政府的行政女秘书接洽,美不胜收,只是每每开大会时县长们语言冗长,言之无物,幸好偶尔也有“此处紧接下页”,无聊中平添一些乐趣。 青青没有理我,无论怎么也不接我电话,我换别人电话打过去,她听到我声音就挂掉。昨天算准航班去机场接她,可她已坐上吴哥的奔驰车了,正眼都不看我,吴哥倒是很热情,一种战胜者的热情,邀请我一起再吃鹅肠火锅。 我心中犯怒,但假装大度,好的好的,祝你俩白头偕老……肚子里却接了下联:见面就吵。觉得还不过瘾,又夸了一句,祝你俩天天幸福……肚子里悄悄接了下联:煤气中毒。当然,是吴哥煤气中毒,危急时刻,我冒着生命危险冲了进去,抱起气息奄奄的青青去了医院,她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我,感动地说,可乐,我的好可乐,我就知道这时候只有你才能救我。 由于肚皮里千回百转,我脸上就阴晴不定,吴哥还以为我是难受,就说兄弟天涯何处无芳草,不用执著青青这一根。青青了解我,所以黑着脸不看我,跺脚命令吴哥——开车,他肚子里不知在转什么坏主意。 看着他俩扬长而去,我很生气,抬脚就向他们的方向踢去,不小心踩到一块西瓜皮,摔得四仰八叉,正奇怪阴天怎么会有满天繁星时,一个女孩惊呼,可乐老师,你没事吧。我抬头一看,甄美美。 甄美美很快就答应帮我的忙,她说上次可乐老师帮我那么大一个忙,这次我当然帮你,你约好时间就通知我,我穿性感点还是淑女点。我想了想,说性感点,反正你的胸大。 第二天傍晚,当青青看到甄美美时,那眼神像机场安检的探筒般上下扫了一遍,特别是看到甄美美的胸部时,恨不得立即伸进去检验一下真的还是假的。青青的胸已算很优秀的了,可是和甄美美比起,如同月球之于地球,而且是上旬的月球。 女人对于女人的目光最敏感,甄美美立马意识到青青的质疑,她不做艳星实在可惜了,借欠身入座时假装提了一下吊带,汹涌的波涛差点淹掉整个火锅店。吴哥张大嘴巴像是脱臼,青青瞪他一眼,他才意识过来。 甄美美不仅胸大,而且漂亮,整个五官像是欧亚混血儿一样,眼睛透着迷人的琥珀色,睫毛卷卷翘翘像雨篷,特别是嘴唇,很有安吉丽娜·茱丽的性感……青青不敢相信我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了如此惊艳的一个女孩,狐疑地盯着我,我不禁有些心虚,火锅店热,额头上汗渍渍的。 找甄美美来做这个演员真是英明,她偎依在我身边,娇声说可乐你咋流了这么多汗,我顺手想拿桌上的纸巾揩汗,她却轻轻打了一下我的手,不听话,又随便拿外面的纸擦汗,你不心疼这张脸,我还心疼呢。然后从小坤包里兰花指翘着就拈出一张香巾来,仔细帮我揩了汗。 我故意装出不耐烦的样子,好了好了,女人就是事儿多。 甄美美装做小猫受了委屈的样子,可怜巴巴地说,你又说人家,不干嘛,亲一个。 我没想到甄美美能来这一套,很想惊艳一吻,可当着青青又实在下不去口,吴哥在一边起哄说亲一个亲一个,我横下一条心,对脸呗儿了一口。青青恨得眼睛里都长刺了,吴哥在一旁说我也要呗儿一口,青青侧着脸,吴哥趁势也呗儿一口。 当时,我其实是很想痛斥吴哥抄袭可耻的,还想用煮得烫烫的漏勺把他的嘴烫成鸭嘴兽,可戏演这分上,只得笑着说,你俩真恩爱,真般配。 青青看出我的不爽,就说那是当然。侧过脸去又让吴哥呗儿了一口,吴哥立马激动得像一只蹦跳的青蛙,只要一得命令就可以奋不顾身要跳进火锅。而这边甄美美看我有些落下风,但又不好大家老是呗儿来呗儿去破坏环境,所以就拿起我的手机,哇可乐你手机怎么这么脏,乐宝宝以后不准把手机随便放在桌子上,乖。兰花指拈起一根牙签,细心地帮我清理键盘上的脏东西。 青青看到甄美美狂晒恩爱,也不甘落后,不仅帮吴哥把餐布铺好,而且还帮吴哥调好了油碟。甄美美看状,赶紧就给我提前要了一碗八宝粥,说是吃辣的之前要先垫好胃,还一口一口喂我。青青见她一口一口喂我,横下心便一口一口的哥哥,因为吴哥就是姓吴名哥。这么极端的叫法,促使我必须把甄美美唤作美美,因为这听上去像妹妹,聊以抵抗那边的哥哥。 桌子上一时哥哥、妹妹的,像对山歌。 所以说晒恩爱这事,有点像古时候打仗前的来将通名,刀下不斩无名鼠辈之类的口号,不仅缺乏实际战斗力,而且性价比模糊,永远分不出胜负。我们之间狂晒恩爱数回合后不分胜负,自觉无聊,只得开始点菜。 青青点时,因为知道过去我一些忌口,下意识中根本没有点血旺、脑花儿、豆腐,她已习以为常。可菜牌轮到甄美美时,她就说可乐我给你点一份血旺够不够,我说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一份不够至少两份。 甄美美就对青青说,我们家乐宝宝抽烟太多就是要多吃血旺润肺……青青斜眼看我,李可乐你平时不是不吃血旺的嘛。甄美美说,嘻,那是因为我喜欢吃,所以他就开始喜欢吃了。 青青哦了一声,那午餐肉呢。甄美美说,我不喜欢吃,所以现在他也不喜欢吃了。又问了黄喉、带鱼、花菜等,我的习惯都和一个月前大相径庭。青青暗中惊奇,假装不经意地问,你们认识多长时间了。 甄美美说,时间不长,也就四个多月,可他都有点烦我了,男人就是这样。 青青眉毛倒竖,因为我和她刚刚分手一个月,和甄美美认识了四个月,岂不是……所以她一边搅拌油碟里的香菜一边不经意地问,认识四个月,那好了几个月。甄美美说好了三个半月,他坏死了,刚刚认识人家半个多月就死缠烂打的。 青青的油碟哐地打翻了,她手忙脚乱拿纸擦着,我下意识拿了一张纸巾给她,她使劲儿推开,却接过吴哥递过来的纸巾,冷冷地说,李可乐,你这几个月还是挺有效率的,背地里寻了不少人吧,连这么漂亮的妹妹都寻到了。 我觉得这时已开始起作用了,就假装低调,缘分,缘分。 吴哥巴不得我和甄美美如胶似漆,所以附和,我看你们俩还真是有缘分,还真有点夫妻相。 青青打断他,少废话,什么夫妻相,他长得跟微积分一样…… 甄美美搂着我的肩膀说,我呀,就喜欢他这个样子,个子不高但很匀称,鼻梁不高但出气很顺,薪水不高但有责任,对了,眼睛不大但很有神。说完又呗儿了一口我的脸。我太崇拜甄美美同学了。 青青越听越气,不小心一根鹅肠太烫,呛得咳嗽起来,服务员拿着醋瓶过来问要不要醋缓和一下,青青顺口就说,醋,笑话,我才不吃醋呢。 众人心知肚明,又不好大笑,一时冷场。 我知道,青青很恨我骗她所以和我分手,但毕竟快一年了还是有感情的,何况我也鞍前马后做了不少事情,加之看到我迅速找到一个美貌如花的女孩时,她心里还是酸溜溜的。但青青就是青青,她迅速调整思路,举起杯子,来,我祝你们俩白头偕老,天天幸福。 我仔细盯着她的眼睛,看有没有潜台词,青青说放心,我才不会像你肚皮里尽是烂词。旁边俩人不明白这些哑谜,倒显出生分来。 甄美美因为是请来的演员倒无所谓,吴哥就有些尴尬,赶紧抢过她的杯子,低声说,这两天你不是那个来了吗,不能喝冷的。我听言大怒,那个都知道,这个还了得,小贱人也太猖狂了吧。 只听得青青娇声说,哥哥,不要紧的,你等会儿开车别喝了,我喝。 吴哥说,我青,不要紧的,警察我都认识,他们见我开车过来敬礼还来不及,怎么会查酒。 青青又娇声说,哥哥,不嘛,人家关心你嘛。 吴哥又说,我青,我更关心,我关心你都关心出冠心病了。 他俩就拿着一杯啤酒,哥哥,我青,哥哥,我青……当时我有一个冲动,我青我青你妈个头然后把一盆油从吴哥顶上淋下去。当然,我是一个守法公民,也很讲究不战而屈人之兵,所以我对甄美美说,妹妹,我带你去美美春天好不好,给你买lv包包。 甄美美两眼放光,这句可是真的啊。 我说,这句当然真的,我给你买真的lv包包,限量版的。甄美美上来就搂着我的头嘴对嘴亲一口,想不到她居然动真格的,吓得我赶紧去看青青。 青青听到lv已快疯了,见甄美美和我嘴对嘴亲显然已不是一般关系了,她咬着嘴唇,可为顾及美女尊严又不好发作,使劲往油碟里放醋。我内心不忍,可为达到目的,就继续对甄美美说,顺便在旁边做个头发,我还是决定按你说的换个发型。 美美高兴地说,就是嘛,这样才听话,我就喜欢你把头发弄得直直。 青青这时已有点神经了,问什么新发型。美美说,嘻,小刺猬头,我可喜欢了。 这刺猬头青青过去是想让我剪的,可我坚决不干,哪怕青青甚至说出留发不留头这样的狠话,我也不从,想不到现在我在这发型上也让步了,一时间青青的脸色难看得快出水了。当即我决定趁热打铁,拿出一张碟给美美,刚出来的《我爱范特西》。美美哇噻又亲我一口。 青青愤愤说,李可乐,你过去不是一直不喜欢周杰伦吗,嫌他吐词不清。 我说,可是我现在喜欢,因为美美让我必须喜欢,吐词不清也是一种风格,国粹京剧唱的什么你听得清吗?可那还是国粹,意大利歌剧你听得清吗?可那是品位。 美美搂着我说,我的好可乐,什么在你嘴里都有道理,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些词呢,你说是不是我喜欢的你就喜欢嘛。我点头称是,她问那我喜欢跳伞,你去不去?青青知道我最怕从高处往下跳,我有轻微恐高症,上次要不是她的航班,我还坚决不坐飞机。所以她拿眼盯着我。 可我咬牙切齿地说,别说跳伞,就是跳楼,也去。 听到这里,青青的脸上已血雨腥风,美美关切地问,青姐你脸上怎么了,哎哟,当空姐就是辛苦,天上空气干燥,你看脸色多不好,还长了一个小包包。青青从来自负皮肤好,可这段时间不知是心情不好还是上火,脸上确实长了一个小包包,她挂不住脸,噌地一下站起来对着美美说,小包包怎么了啦,我喜欢长,偏长小包包。然后指着我说,你,李可乐,给我滚出来。 吴哥和甄美美都愣住了。 第14章 那天我在洗手间里被青青拳打脚踢一顿暴打,她边打还边说,给狐狸精买真包包,给我买假包包,咚,还敢吃那么恶心的血旺、脑花,怪不得脑子秀逗了,啊,还妹妹,还敢亲她,亲脸都不行,何况嘴巴,还刺猬头,打不死你个刺猬头,哎呀,我就喜欢脸上长小包包,偏长小包包,还跳伞,跳楼,你去跳啊,咚、啊啊…… 注明,咚是她打我的声音,啊或者哎呀是我吃痛不过叫出来的声音。适逢有阿姨过来上厕所,看见她对我拳打脚踢而我蹲在角落只敢惨叫不敢反抗,急问是不是抓到臭流氓了,送派出所,现在这些男人太变态了专偷看女厕所。 我赶紧辩解,不是阿姨,是小女子在谋杀亲夫。青青手脚仍不停,我还用谋杀,我这是明杀。阿姨看青青实际上承认了是女朋友,这才转身走开,嘴里嘟嘟嚷嚷,现在的年轻人,打架都跑厕所里来了,真不讲卫生。 回到座位上时,青青马着脸让吴哥坐到对面去,吴哥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愤愤不平坐过去,我悄悄对青青说,你看,我们两个本来想互相气对方,但白白让对面两个人占了便宜,你被亲了,我也被亲了,人家双赢,咱俩双输。 青青心有同感,但面子抹不开,于是杏目圆睁,李可乐,你再说一句。我噤若寒蝉,低头吃血旺,青青伸手就要把血旺倒在旁边垃圾桶里。美美还说哎呀血旺别倒润肺,我的好可乐还要吃的。青青冷着脸说,好可乐是你能够叫的哇,你了解他还是我了解他,吃血旺他会气喘。 我和青青和好了,但代价是真买了一个lv,反正我现在有庄亦归刚给我打来的50万,我还给总是催促我打钱过去的学校真打了10万块钱去,青青直夸我有爱心。 我给青青买包包没敢去美美春天,而是去的锦江宾馆。我和青青花三万多刚买了一个包包推门要走时,惊呆了,甄美美挽着吴哥的手正推门进来,吴哥大为尴尬,美美却说她三天前刚和肌肉男分手了,我喃喃,祝贺,可喜可贺。 挺感谢甄美美的,她让我重新得到了青青,仅我知道的她就历经肌肉男、黑道薛战、肌肉男、吴哥三人共四段恋爱,我并不认为她换男友频繁,她不顾薛战的威胁义无反顾和肌肉男在一起,也属于敢爱敢恨了,现在她又选择了吴哥,希望她能有丰富的经历,又能安全着落在一棵树枝上。我不了解像她这代的女孩爱情观是怎样的,可我并不反感她们,她们不知道自己最终会要什么,但至少她们知道现在要什么,而且要到了,这就是对自己负责,就很珍贵。其实谁也不知道自己最终要什么,那些假装知道自己最终要什么因此谴责别人现在要什么的人,其实是装逼,而装逼,比卖逼更可耻。 所以我回店里,送给她一个lv钥匙链,美美,我没有更多的钱给你买包包,但愿你用这钥匙链串上一把神奇的钥匙,打开真正爱情的门,祝福你。美美出神地看着我,可乐,你真的是个好男人。这时我已走出店门,向背后挥挥手,妹妹你又看走眼了。 生活是个鸡蛋,而惊喜是个双黄蛋。在青青与我和好如初的时候,史东强和巴豆也传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羊脂玉手镯找到了,就在丁香客栈倒塌的阳台下,等丁香家要修缮阳台时才发现它躺在一堆废砖里,除一个细如发丝的裂隙外几无损伤。 我让他俩火速坐飞机把手镯送到,然后交到文物总店去检验是否五代十国时期的后周的作品,当然也拿给庄亦归特指的文物专家看看,以显示我们大半年来的伟大成果。史东强俩人说先坐汽车从玉屏到绿坪,然后再从绿坪到昆明……我打断,包一辆越野车直接到昆明,再转飞机,可以坐头等舱。他俩喜出望外。 只是杜丘说,现在冒充是庄家后代的人太多,消息传出去,不止五个县,十五个县都有人说自己是庄家后代,上百人都说自己有手镯。毕敬提议,为防冒充的人太多,也为了提高效率,我们可以多制作一些形状样式不一的手镯,再搞一个海选,把那些人集中在一起让他们来辨认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手镯,认错的统统剔掉,对的就留下来进行复赛,由我们来提问,他们回答,核对庄家各种事宜,然后再提问,再回答,再淘汰,然后进入最后的总决赛。 我大喜,说卿言正合孤意,爱卿平身。为避免我们几个眼神不够,我还认为该成立一个特别评委会,本着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大家一起来评审,决出真命天子,不对,是真命孙子。大家都说ceo智商就是高。 ******* 彩灯摇曳,音乐响起,本市最红的娱乐主持人华多多,穿得像根鸡毛箪子,扭着舞步走上台来——嗨,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你们好吗,左边的朋友你们好吗,右边的朋友你们好吗,前面的朋友你们好吗,后面……哇,后面就上大街了好危险,真是车水马龙滚滚红尘,一不留神人就会丢了,这真是切合了我们本期节目的主题。好的废话少说,欢迎收看我们为您倾情打造的大型综艺真人秀节目——搜索船王家人,我搜,我搜,我搜搜搜。 好了,现在让多多我来介绍一下坐在评委席上的都有哪些朋友—— 坐在我左手第一位的是,中国台湾南洋环亚国泰跨国集团董事局主席庄亦归先生的全权代表,玛丽莎女士;左手第二位的是台北雅澣文物总店首席文物鉴定专家,盛大况先生;第三位的是灯火寻人ceo,战斗在寻人第一线的李可乐先生;第四位是我市公安局治安大队长,人民的好卫士左雄昭同志;这第五位我要特别介绍一下,这是爱国海归,上海医科大学著名dna专家,成功破译了x和y隔代遗传相似性条状排列密码,被誉为亲子鉴定铁嘴不改的方约瑟博士。在我们节目正式开始之前先看一段时尚辣舞,欢迎我们的黑青蛙舞者……一群像刚被煤烟薰过一样的青蛙男女蹦跳上场。 走上了娱乐路线,实属无奈,因为跑来声称自己是船王亲人的人实在太多。这几天灯火公司从办公室到楼道直到电梯间甚至地下车库都挤满了人,而且我派到各县的特派员们,无一例外地遭到群众的围追堵截,刚一出高速路就有人跟踪,进县城就有人热烈地敲着车窗说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连住酒店深更半夜都有人打骚扰电话压低声音特别瘆人说……我呀其实就是那个你们要找的人。吃饭也不得安宁,大厨会直接带着一个孩子说你看这娃儿长得像不像台湾船王,你要是敢不接招菜里的盐多得就可以杀喉。就连打扫房间的阿姨换茶杯的工夫也欲言又止,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说了,我妈临死说过其实我的真爸爸当年跟蒋介石去了台湾…… 一场汪洋大海的人民战争,我左支右绌,无力应对,思量按这样的人群规模,就连基本接待都成问题,比如: 总得给前来报到的群众一杯水,虽然这里面99.999%都是假的,可要是那0.001%是真的,以后告诉庄亦归到灯火来连口水都没喝成,那我们叫欺主,尾款就不知能不能付清。还有一些人从早上到晚上都尾随我们的,都饿得面带菜色了总不能不顺便提供一盒五块钱的盒饭,要是饿死的正是庄儿子庄孙子,我们就为五块钱丢掉了五百万。还有一些号称是庄孙子或庄孙女的娃娃,上下班高峰期跑来跑去,总得请保安多担待点。还有带着孩子来的老年人,下雨了总得提供一块塑料布,站累了总得提供一张椅子,要是这老人在我们这儿突然站着站着就面露诡异微笑,脑血栓什么的呗儿的一声就通了,那我们还没找到儿子孙子,这一辈子就只好给人家当儿子当孙子了。 没想到群众当龟儿子龟孙子的热情这么高涨,毕敬站在玻璃窗前喃喃自语,平时在街上被这么骂一句肯定上去打架,想不到这回,拼了命都想给别人当龟儿子龟孙子了。 我缓缓走过去,深沉地告诉他,要是再多10个庄亦归,海峡两岸统一曙光在望啊。 正在此时,杜丘满头大汗跑进来说,打起来了,那些群众站满了整座楼,还和其他业主打架,物业公司很有意见,要请我们出场。 我赶紧跑出去,一看,黑压压地正在喊:血浓于水,血浓于水。 一天下来后,我们共计赔付业主医药费1300元,群众精神损失费2000元,买矿泉水6箱,方便面150盒,哄小孩的棒棒糖100根,对了,还有紧急氧气袋10袋,速效救心丸若干包……下一步还得再添置点雨伞和简易座椅,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不能再这么散兵作战了,我们必须拥有一个强有力的支持平台和运作班子,而这就需要钱。 正当我们走投无路,逃无可逃时,陶厂长来了。 陶厂长的企业专门生产一种高科技电子遥感产品,叫鹰眼。杜丘听到鹰这个字兴了一下奋,我说肯定不是那只鹰。 陶厂长说,现在马路上不是有很多超速监测电子眼吗,我这个鹰眼就是专门搜寻这些电子眼的,只要你把我们厂的鹰眼安装到车上,离电子眼300米,它自动会用普通话提醒:前方300米处有监测,请注意减速。我们还配置了个性化服务,比如把刚才的话改成老鼠老鼠,前方200米有黑猫,或者帅哥帅哥,前方100米处有钱包。再或者为女性驾驶员着想,可设计为美女美女,前方100米处有古天乐;美女美女,前方200米刘德华;美女美女,前方300米比尔-盖兹。如果听不习惯普通话,我们可以设置成河南话、山东话、海南话、四川话、上海话,至于英语……听到英语朱亚当的眼睛亮了,但陶厂长说,至于英语,我们暂时还没有考虑,因为英语系国家的人都很遵守交通规则。朱亚当眼神黯淡。 陶厂长此行就是来冠名寻亲活动的,我早就知道你们灯火公司搜寻很有实力,我们鹰眼正好和你们配套,这叫强强联手,实现双赢。我迟疑,这是逃避交通检测公安局通不过的。陶厂长说,放心,我们这个设备对外宣传时,从不说这是为了逃避电子监测,我们宣传口号非常正面——即时语音提醒闪亮登场,助你成为守法好车主,时时刻刻牢记交通法规,岁岁年年清白不被扣分,你的平安,家人的幸福。 经过讨价还价,陶厂长给我们的冠名费为20万,但前提条件是必须有电视台参与以利宣传,他另提供电视台费用50万,整个活动冠名“猫头鹰灯火寻人大型综艺寻亲真人秀”。 为了体现本次寻亲的公平公正公开,也为保证寻找到真正的船王家人,在庄亦归特派全权代表玛丽莎的坚持下,除了我和玛丽莎之外,我们的评委团吸纳了台北文物鉴定专家盛大况,dna学术权威方约瑟,至于左雄昭大队长的介入,不仅是因为最近一系列活动都有他大力支持,更因为市政府领导急需树立警民一家亲形象,中央需要和谐,警察参与寻亲比勇斗五个歹徒更有时代意义。 纵观五人评审团,结构合理,分工明确,实有科学的发展观。 史东强和巴豆带来的雌手镯已通过了台北专家盛大况的检测,这个手镯为五代十国之后周王室打造,通体羊脂玉,迄今已有九百九十多年历史,除了因上次在云南玉屏搏斗中摔伤了难以察觉的一丝裂纹外,实为玉中上上品,盛大况把雌手镯和庄亦归的雄手镯一合,丝丝入扣,证实确为一对原配。 方约瑟的工作,就是在锁定庄亦归家人后,第一时间在西华医大实验室进行dna鉴定,并即刻用专机将真命儿子或孙子送往台北与船王团聚,之所以要赶在第一时间,除船王思亲心切,更是怕夜长梦多,毕竟庄亦归这几年极度扩张东南亚时结下不少对手,越早锁定,庄家骨肉就越安全。西华医大虽处内地,但其医疗水准是国内医科大学里少数三家被美国医学界承认的,而方约瑟是庄亦归亲信中的亲信,绝无二心。 需要特别注明,庄亦归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以及再下一代是孙子还是孙女,这些连庄亦归也并不确知,这么长时间来我们一直说寻找庄儿子或庄孙子,这是为了要顺着船王的话头,不算本公司重男轻女。 ******* 早有心理准备,我也没想到会涌现这么多姓庄的,自人类诞生以来也未曾聚集这么多庄姓之人,估计连庄子在天之灵看了也会感动。但因此就出现了同名同姓,据很不完全统计,庄严17名,庄重9名,庄纯5名,庄有才3名,庄德祥2名,庄雅婷7名……外围,还有几个叫庄家的,开了庄赌到底是哪个县的人成为船王亲人。所以在华多多的建议下,只得采用专业的选秀惯例,以免混淆。 【——现在有请16号选手上台,请问摆在你面前的哪一个手镯是庄家祖传的? 庄:那个金晃晃的。 ——对不起,你被淘汰了。 庄:为什么,难道他们家那么富还用不起金手镯吗,那我选银的好了,放开我,我选玉的好不好,碧玉的、蓝田玉的……放开我,别拖我。 ——现在有请23号选手上台,请问屏幕相册里哪一张才是庄亦归临别大陆前与妻子的合影? 庄:第三张,我认得我的外婆,小时候她对我很慈祥,还教我唱台湾校园歌曲,那是外婆的澎湖湾啊,白浪逐沙滩…… ——你一直叫她外婆?确定?对不起,庄亦归的妻子你应该叫奶奶,因为庄亦归和妻子生下来的是儿子,请把中国传统的亲属称谓搞清楚再来。下一个有请4号选手上场,请你辨认一下照片。 庄:第一张,肯定是第一张穿旗袍那个是我奶奶,我见过她的。 ——对不起,那张是张曼玉花样年华的剧照,旁边那个是梁朝伟你不认识么。 庄:啊,难道我奶奶是张曼玉吗,怪不得同学们都说我气质超好,我是她的粉丝吔。 ——这张是我们故意安排上去的,那边还有林青霞,章子怡,舒淇,等进入复赛还会有苏菲·玛索,茱丽叶·比诺什,妮可·基德曼,很抱歉,你被淘汏了,下一位54号选手,请你辨认一下,哎,哎,你要干什么…… 庄(直接冲上台来抱着华多多的腿,痛哭流涕):爷爷啊,我找你找到好辛苦,大雪封山哪,这些年来我吃不饱饭,穿不暖衣,昐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你给盼回来了,我的爷爷啊。(华多多拼命挣脱,保安保安在哪里,啊呀,我的鸡毛装被你扯烂了,鸡毛……) ——咳,刚才那位选手较为激动,我也理解,祝福他能够找到自己真正的爷爷,咦,难道我长得很老吗,你们说我很老吗(倾听状,得到满意答复),下一个选手,为了节省时间,考虑到我们直播时间有限,下面就每10个一批上台辨认手镯和照片,选中了就举起号码牌。 庄(整整10个姓庄的争先恐后上来):你让开,我先抓到的,不要脸,我才先抓到。放手,照片撕烂了,龟儿子你不放手我凭啥子放手,哎呀啥子素质,骂脏话,哎呀扯我的耳环,三表哥上来帮忙啊……】 由于组委会疏忽,手镯只有9个,剩下那没抓住手镯的人一时狂乱,满台乱转,低头看见一个明晃晃的小圈圈就扑上去,旁边值勤的110巡警急喊,错了错了,这是手铐,不是手镯…… 华多多赶紧插播广告——猫头鹰,猫头鹰,红灯绿灯眼中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你保了违章险…… 连续三天海选,五个评委大部分时间被这些滥竽充数的人摧残,玛丽莎一脸不悦,说要中止这么胡闹下去,可刚刚封闭会场,陶厂长就铁青脸要我还钱,要按合同规定告我,华多多说观众纷纷打电话到电视台提出抗议,场外群众也鼓噪起来,一起在街上大喊血浓于水。 左雄昭一看吓坏了,现在从中央到地方的政府最怕的就是老百姓闹事,要是这数千群众情绪失控谁负得起责任,我连忙对玛丽莎说要和谐啊和谐最重要啊。盛大况常和大陆来往较多,悄悄对玛丽莎说,得罪老百姓事小,要是得罪了地方政府,以后庄主席在大陆生意是有影响的,反正庄主席家人也只能从这些人里找,否则选择面太窄,寻亲概率就低了,你就当是看热闹吧,蛮有趣。 这时一个惊人消息传来,本来半个月后将要来到大陆的庄亦归,在巡视?国分公司时,因心脏负荷太大,加之哮喘病、糖尿病发作,住进医院了,目前生命可以保住,但近期无法前来大陆,但他在氧气面罩后面只交代一句话,无论任何手段,快。 形势逼人,何况庄亦归也交代了无论任何手段,玛丽莎想想,别无他法,好在三天海选过去后,菜鸟级的选手大多淘汏,后面的从面相看来要正常得多,休整一天后,终于进入复赛,看各路神仙各显神通。 【——请问135号选手怎样证明自己是庄家后裔? 庄:感谢各位评委老师能给我一个展示才艺的机会,我从小就有一个当明星的梦,走上红地毯,面对闪光灯,这个机会对我太重要了,下面我要展示我的才艺。 ——你可能搞错了,这里只展示血统不展示才艺,请退场。 庄:展示血统,这么巧啊,我有准备的啦。 ——啊啊,冷静,请收起小刀片,我们的意思是展示血统而不是让你割脉来展示血液,好好听你的,你展示才艺吧,请问你会什么? 庄:哦,血统,不是血液,那我的才艺展示第一个环节是:劈叉。(深蹲下去,腿还在八字型时,听见哧的一声,隐隐看到花内裤,主持人连忙说好了好了,你的才艺很出色。可选手坚持要把第二个环节进行完,大吵大闹凭什么不让我展示完毕,这是不尊重人。) ——好的好的,第二个环节是什么。 庄:猫步,好了,起音乐。】 音乐渐起,就开始走猫步,摇摇晃晃走到台边,转身,回头,摆一个很恐怖的笑容(玛丽莎差点叫出来)。我和左雄昭觉得哪奇怪,觉得这猫步走得很特别,看了半天左雄昭才说,长短腿,怪不得不像猫步,像加林查过人。 【——下一个选手,请上台,73号,73号怎么还不上场。 庄(一身西装,架着肩,提着双臂,缓缓上场):嗨,你们还好吗,我是华仔,你们想我吗,大声点我听不到,还是听不到(鼻音,大舌头,侧耳倾听下面疯狂的我们爱你),嗯,想听什么歌,东方之珠,那英嫁人了唱不了,忘情水?爱你一万年?啊你一汪年,啊你经得起康烟(别看,没写错字因为华仔鼻音浓重,下面再次尖叫,有几个小女生冲上来索吻,保安被撞到地上。) ——大家请安静,请冷静,这不是真的刘德华,这是庄德华……(下面一阵尖叫,胡说,就是真的刘德华,扔他,矿泉水瓶水向华多多扔上来。)】 保安上来劝退,庄德华像刘德华那样耸耸肩,摊开双手,做愤怒状把话筒扔到台上,向台下走去,走一半又回来捡起话筒喊了一句:我是你们的……终于走下台去,已有女生因兴奋过头接受人工呼吸。 【——(华多多擦了擦一脸鸡毛)下一个选手,啊,怎么是五个人? 庄:难道船王不可以生五胞胎吗,我们是五人组合,波斯猫,波斯猫闭上它的双眼,波斯猫踮着它的脚尖,波斯猫闭着它的双眼,一转眼,就看不见……(五人组合唱完,也不认亲一溜烟就跑了。) ——下面的选手在才艺展示的时候,请尽量紧扣寻亲的主题,请问你将展示什么样的才艺来证明你是庄家的后人(华多多已方寸大乱)? 庄:现在我来用闽南话唱一首台湾好流行好流行的歌《爱饼夹a鸭》,哦,就是爱拼才会赢……爱饼夹a鸭,爱饼夹a鸭,夹a鸭。我时刻准备着去台北见我亲爱的爷爷,我要用这首闽南歌送给他,歌颂他爱拼才会赢艰苦创业的精神,同时我也爱拼才会赢得这次招亲,不是招亲,寻亲寻亲。 ——你那么有把握成为庄家后人吗?(见华多多已有所失控,我们评委开始提问。) 庄:当然了,爱拼才会赢哈。谢谢评委老师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献唱一首《阿里山的姑娘》吧,歌颂我的第二故乡美丽的台湾阿里山,也为今后我适应那里生活打下基础,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啊阿里山的少年是壮如山噢吔,壮如山啊哈。评委老师看我像台北人么,我能适应台北的生活么……(适应适应,虽然你是川北人,但现在比台北人还台北了,选手激动地说真的,谢谢你评委叔叔,你觉得我有希望吗,我凝重地点点头。) ——下一个选手唱什么歌。 庄(深沉地,男中音):唱歌太俗,我来论海峡两岸关系,自古以来,台湾就作为我国中央政府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是祖国的宝岛,那是中华沃土上一颗璀璨的明珠,任何试图阴谋分裂祖国的行径都是不会得逞的,小小阿扁,苍蝇碰壁,泛蓝泛绿,只争朝夕,作为中华儿女,我盼望有朝一日在日月潭喝着高山茶,在忠孝东路散着步…… ——(盛大况悄悄在吃救心丸了)下一个选手。 庄:此时此刻,我要感谢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我的哥哥,我的姐姐妹妹,我还要感谢的是这次选送我的县广播电视局的各位领导(谨慎地打断,你还没开始展示才艺,就开始获奖感言了吗),哦,有点早是吧,我是怕等会获奖后粉丝太多签名就来不及感言了,现在粉丝真是太疯狂了,我上厕所都得戴墨镜了。(投降,做手势让她继续。) (继续)昨天,我看到中东的硝烟弥漫,前天,我看到巴以和谈破裂,所以如果我获得这次冠军,我将为世界和平作出自己的贡献……呀,你们推我干什么,要是,要是你们觉得这样说不合适的话,那我就为消除种族主义歧视作出贡献好啦,世界粮食问题?核武器?为世界环境作出贡献也可以的,啊,不要再捕杀鲸鱼了,啊不要再捕杀大象了,不要再捕杀非洲蹬羚了,还有可爱的浣熊,藏羚羊,罪恶的皮草啊,救救孩子啊……(悲凄过度轰然倒地,余音不绝,台下一片惊呼,两个医护人员冲上来狠掐人中。) ——咳,刚才的选手情绪有些激动,现在有请今天最后两名选手。 庄(陕北口音):饿没有才艺,饿只有三滴血。】 说完,拿出一根针在手指上连扎三针,滴在一个装有清水的碗里,说——我来段秦腔吧,就叫《滴血认亲》,想亲亲想得饿,手腕子软,下饺子下了一锅山药蛋…… 【——刚才评委老师重申,请不要在本次寻亲大会上搞得太血腥,我们的主题是要让亲情打动你,感动你,温暖你,现在有请今天最后一名选手,能给我们带来感动温暖的249号的庄芙蓉小姐。 庄(上台后先摆了一个姿势,然后又换了另一个姿态,娇喘吁吁问):认识这个英文字母吗,噢都认得s啊,好感动哟,我的造型迷人吗,好看吗,性感吗,想跟我一起晚餐吗,我保证你们一定会喷鼻血的,嘻嘻。】 第15章 五天后,年迈的盛大况先生开始打点滴,玛丽莎出现明显黑眼圈,左雄昭已悄悄命令手下教训了几个参赛选手,方约瑟博士倒是饶有兴趣,要了几张现场实录的碟说要带回去看,华多多兴奋地跑来报喜,节目创下频道开播三年以来最高收视率,我和陶厂长相拥而笑。 青青的表姐突然从北京来了,还带着一个郎导演说来选演员,青青居然请了假天天和郎导演在一起逛武侯祠吃小吃,网上那个导演的潜规则的传闻多如牛毛,我劝青青几次,她却说,我要辞职去北京发展当演员,当空姐不是一辈子的事,表姐说按我的形象在北京肯定能成明星。我说她天真,她说我小气,吵了几次,无果。 我第一次见着青青的表姐陆伊典时,差点被她的板寸助理推倒,守护在茶楼包房门口的他直嚷嚷,让开让开,伊典小姐今天有私事,不签名,有需要就报名粉丝团……我大奇,四下并无粉丝,喊什么喊,但还是解释我不是粉丝团,是亲友团。他疑惑地看着我,里面传出西太后一样的声音,小六,放他进来,找我的。 青青也在,给表姐陆伊典介绍了我,陆伊典从脚打量到头,很像青青她妈看我的程序,终于用京片子说,你就是那李可乐儿啊。 才去几年北京,舌头都卷得可以开花了,我暗说你北县的,不是北京的,但嘴上抹油,说小的正是。她有些高兴,高傲地略偏一下粉颈,坐吧儿。我赶紧说,谢赐座儿。她又说,喝茶儿。我说,谢茶儿。 我俩儿音来儿音去,根本不管是否合适,弄得舌头一时很难受,赶紧喝口茶活动一下舌肌。普洱茶的雾气让我根本看不清陆伊典的脸,使劲眨眼还是看不到,这才发现,原来她戴了一个巨大的墨镜,比薛战那个还大,都快遮住了嘴巴,以至于这根本不像一副墨镜,倒像一个面具。 正思考着为什么黑社会和明星都喜欢戴墨镜时,就听陆伊典叹口气,作明星难啊,作女明星更难,走哪去都会有人打搅,一点个人私密都没有,小六,快把门关上…… 明白了,原来这是不想让人观察,看来黑社会还是不如演艺界牌大,推而广之要是牌足够大,戴面具都不保险,就该戴头盔。 突然想起青青交代过的,就把带来的鲜花递上去,说我好崇拜你,看过你演的好多戏,比如……这几天脑子太乱一时没想起卡壳了,瞥见青青嘴形有个“梅”,就说我好喜欢你演的《梅花档案》。 陆伊典顿时不高兴了,即使隔着头盔也能感受到她的怒气,我没演过《梅花档案》,我演的是《梅岭镇儿》,现在的观众就是不懂艺术,哎,看来艺术的普及还是要走很长的路儿。 她扭头打量了一下我送来的花,这是本地郁金香吧,花这种东西,还是要原产地的好,所以北京才是大城市,每天我的床头上都有摆荷兰原产地的郁金香儿……我还在思考原产郁金香从荷兰运到中国会不会蔫成郁金香他妈时,门外一阵喧嚣。 伊典伊典,我们爱你…… 我吓了一跳,陆伊典慵懒地站起来,哎,这些粉丝,拿他们真没办法,小六……小六赶紧把门打开,誓死的造型挡在门口喊,不要挤,伊典小姐今天有私事,但是百忙之中还是可以给你们每人签个名的。 外面又是一阵尖叫,伊典伊典,人气冲天。那些中学生甚至还带了哨子,把茶楼顶都快掀翻了,陆伊典也不摘墨镜,倚在门边发表了短暂讲话,今天,我能够回到故土很开心,很幸福,你们是我的动力,是我的感动,希望多关注我的作品,而不是我本人,请给我留一点私人空间。 那些中学生又是一阵尖叫,我们爱你,爱你。依次签名,有几个没签到的还哭了。我悄悄问青青,你表姐陆伊典的粉丝团是不是叫典当行?青青嗔怒,你才典当行。我讪笑,只得拼命钻出去上厕所。 听到外面喧嚣又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散,深为陆伊典的人气震惊,提上裤子洗手,突然听厕所外的过道上有两个人在争吵,一个说,谈好每人20块钱的。另一个说,你叫的人太多了,严重超标,所以打折到15块钱。头一个又说,这样以后就没法合作了。另一个又说,哼,现在还缺粉丝吗,人家东城中学每人只要10块钱,还不需要盒饭。 陆伊典的助理小六。我本想很小声在里面洗手,可不小心碰到了烘手器,一时间呜呜巨响。板寸助理听到声音伸头过来看,互相都很尴尬,他问你在里面干什么。我说我在厕所上厕所。我又问他,你在厕所干什么,他说,我在厕所商量买盒饭。他愣住,自知说话有些问题,干笑,我也干笑,哦,那你慢慢买哈。 回到包房,陆伊典在跟青青说哪个导演又看上她,但她绝对没上床,说某个大款想包她代价是一套京西别墅,还说这一届金鸡奖她有望提名,那个周冰冰总是霸占着大奖让她很不爽,青青凭你的条件,绝对把这个老女人比趴下。 青青问真的,我真的行吗?表姐用兰花指托着下巴说,当然啦,不过……她又瞥了一眼我,嗯,你首先得改变自己的环境,环境才能改变一个人的气质,下一步我还想去香港发展,走香港的红地毯。 我忍不住插嘴,走香港的地毯,得香港的脚气。青青有些嗔怒,李可乐你闭上你的嘴儿。才几天,青青都会儿音了。 陆伊典根本不看我,说,记住姐姐跟你说的话,只有环境才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郎导来了你一定要好好陪他,机会难得,天天跟着寻人找狗的,有什么出息。 我当时很想很想问候一下陆伊典的妹妹是不是叫露两点,姐姐是不是叫露三点。可我没有,临时变成了很贱的,伊典,我能不能加入你的粉丝团? ******* 好在选秀越往后走,展现才艺的选手越来越少,正面回应庄家事宜的越来越多,评委和选手之间的对话更接近人类,进入实质,比如羊脂玉的来历,庄家的掌故,和庄妻之间的故事……过了三天进入复赛,又过了三天,进入最后的总决赛,只剩十名选手,分别是三名儿子,六名孙子和一名孙女。看来大家还是更相信船王的后代,应该是男性。 总决赛共分三轮,第一轮正常,第二轮正常,第三轮出了重大情况。 第252号选手庄申之,在回答评委关于羊脂玉的专业知识时,突然拿出一个羊脂玉手镯,他说,我不想回答,因为我所有的回答都在这个手镯上面了。我们笑笑,这半个月来,胡乱指认手镯的人有,拿假手镯来冒充的也有,盛大况先生还开着玩笑对庄申之说,你这个手镯做得还真像嘛,呵呵。庄申之平静地说,不是像,它就是,盛先生揶揄着说拿给我看看,哟,真是做得挺像的,和真的一样咧,不得了,啧啧,了不得…… 突然,我们发现盛先生的笑僵硬了,他佝偻着背拿起手镯小跑到旁边的聚光灯下,透过灯光再看,又取出身上的放大镜看,他蓦然转过头来注视着252号选手庄申之,嘴角竟然颤抖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心里一缩,轻声叫,盛先生,怎么了? 盛大况指着那个年轻人,你,你,能不能过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庄申之淡然地走过来了,我看到他嘴角上挑,眼神镇定,依稀有些庄亦归年轻时的轮廓,他显然有备而来,从包里拿出一件物事说你们再看看这个,我们看了一眼,觉得世界在一瞬间被翻转了。 那是一对青年男女在农家院落门口照的相片,虽然是黑白的,还是看得出桃花开了,旁边还有一棵苹果树,树下两条黄狗在打架,那男青年,长得非常像年轻时的庄亦归。庄申之说,这是我父亲生前最后一张照片。 盛大况很崩溃,他的眼睛都要掉到放大镜里了,巴豆的羊脂玉是真品,庄申之的羊脂玉也是真品,居然出现两只雌手镯能和雄手镯完全吻合,难道和庄亦归一样,他的手镯也有两个老婆? 玛丽莎说,人可以有两个老婆,玉镯不可能。拿眼看着我,我内心又喜又急,喜的是苦苦寻代不得的庄家传人一下子出现两条线索,急的是庄申之是真的,巴豆这老货就在骗我,云南之行担惊受怕完全被俩老匹夫耍了,而且他和史东强已预支走了四万块钱。 内心还是希望巴豆这边是真,虽然只要找到庄家后人我同样能得到500万,但从两度诱引毛子,颠簸上千公里去绿坪,与巴豆史东强夜战玉屏镇,挨了打吃瓦斯躲藏在柜子里……半年多的经历让我暗自站在巴豆这条线索上,在搜亲会上突然窜出另外一个手镯,还有照片,让我有种措手不及的狼狈。 我说,庄申之是假的,真的玉镯有裂纹,那是我们在玉屏和人打架时留下的。 玛丽莎不屑地看着我,玉都可以造假,裂纹也可以造假,也许巴豆先生是欲盖弥彰。 在庄申之的叙述里,他记事时就和母亲在农村里,父亲早逝,听母亲说爷爷是国军少校军官,留下这只雌手镯作为以后认亲时用,母亲在他七岁时去世,他被另外一个村的膝下无嗣的一户人家收养,等他15岁时这户人家老两口双双过世,他就考上县里农机学校。 我们迅速通过县政府了解了庄申之最先落脚的小村庄,由于大部分老人都走了,剩下两个人记得,庄申之母子是上世纪70年代末来到这个山村的,平时就在山上守林,和村里人接触很少,不过确实听说是反动派军人家属,等那女人死后,庄申之就被一百多里外另一个村子的人收养。而后来收养庄申之的那个小村子,大家都证实庄申之是七八岁时来到这村的,但从何而来,背景怎样,毕竟也过了二十来年,当初老两口也没说,死了后大家就更不清楚了。 不过县民政局的大姐肯定,从历史资料查找出来的证据,这个庄申之的父亲就是当年从省城下放到这个县的,然后和另一个女知青成婚生下庄申之。这次也是县民政局在上级领导指示下,为了配合我们寻亲特意查找了文革以前的资料,才发现有个叫庄申之的符合条件,一问之下,还真有一个手镯。 虽然还缺乏铁证,但各种信息似乎有利于庄申之,毕竟他是活生生站在面前的一个人,玉镯、照片、民政部门的间接材料。随后在巴豆和庄申之对簿公堂的过程中,巴豆大呼小叫,这人是骗子,他的手镯是假的。庄申之说,你才是假的。俩人就真的假的庭辩十数个回合。 方约瑟说,等庄亦归老先生把dna样品送到这里来,一测就知道庄申之是不是真的了。 玛丽莎反复思量,庄先生病重美国,dna最快也需要一周之后才能送到,何况现在还有十个人在等待排查,我们的工作是提交一个正确的人让庄先生印证dna,而不是让病榻上的庄先生提供dna再给这些人排着队化验,万一全都是假的,岂不成了台湾甚至东南亚商界最大的笑话,太不像话了,太儿戏了,我们不能因为出现这个小插曲就停下,理论上,真正的庄家亲人还有可能出现,对我而言,一个手镯、一张照片根本不是铁证,让他们尽情表演。 一直没说话的左雄昭笑了,你们这些文化人绕来绕去,没一个得要领,这两个手镯里肯定有一个是假的对不对,但哪用得着庄先生提供dna,我现在把两个手镯都带走,到局里刑侦大队化验室一查同位素,半天结果就出来了,同位素检测能精确到,这手镯到底是哪个朝代、哪个皇帝、哪个矿山起的料,和查指纹一样准确。 左兄罩说得有理,同位素检测相当于无机物质的dna检测,如果庄申之手镯是假,人也就是假的,如果巴豆是假,那么庄申之就有可能是真。我想起一个开影楼的朋友,让他来取走照片。 傍晚时分,左兄罩就带着检测报告回来了,他把单子往玛丽莎等人面前一摔,说已经找人把庄申之打了一顿,那货被打了后居然还说想要回那个手镯,说花好多钱。盛大况激动地问怎么查出来的,左兄罩哈地一声,你们文物专家眼睛再厉害,也比不过现代高科技刑侦手段,我们局的专家查过之后对我说——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那手镯不是后周的,是上周的,上周才打磨出来的。 庄申之花了一万六,找到送仙桥的文物贩子做了这个手镯,由于采用了激光上色、电脑光谱仿旧等现代工艺,连那个扣上雄手镯的玉槽,也是用电脑扫描再用手工用麂皮一点点磨砂出来的,看上去以假乱真,连盛大况这样有三十多年鉴定经验的人都骗过,可是在公安局刑侦仪器下仍然露馅,虽也是上等羊脂玉而且工艺精湛,但同位素的碳元素测试显示出起料的时间不超过一年,而制作的时间不过一周。 可庄申之怎么知道这雌手镯的形状、尺寸、色泽、内纹,怎么会这么清楚? 左兄罩冷笑,那些跑过来又唱又跳的人虽是瓜货,但人不坏,稍微多个心眼就晓得,你们把这手镯的资料传给各县公安民政,整得和通缉令一样,其实要从政府部门知道这些数据很容易,谁不想本县出一个船王的儿子孙子,好去增长鸡的屁,你们信不信,现在连各县的书记县长都偷偷帮忙造假,你以为庄申之是哪个,根本不是他说的啥子从小跟着母亲看山林,我下午就调查了,他其实是县……我大惊失色,哪你打他一顿不是得罪人了么,左兄罩说,老子不怕,他们书记的儿子酒后驾驶撞了人跑球了,县长的儿子带头搞淫乱吸毒我还没去抓他,哼,现在是老子挣钱的时候了。 玛丽莎和盛大况等台湾省来的见左兄罩一下午就搞掂此事,而且过程生猛,一个劲夸大陆公安就是神勇啊,左兄罩摸着肚子哈哈大笑,比你们娘娘腔的国军稍微强点,俗话说,给我三千公安,我能收复台湾。 左兄罩让我请他喝酒,我说公司旁边刚开了一家火锅味道太好了。吃火锅喝酒时左兄罩嫌那瓶五粮液有假,我一拍脑门,哎呀,前两天我就让杜丘去买了两箱茅台在公司放着,茅台好,不伤肝。左兄罩瞪眼嘉许,你娃现在学乖了。其实我根本没有买,赶紧打电话让杜丘去买两箱茅台放在公司里。刚挂上,这时开影楼的朋友来电话,照片是ps过的,电脑技术很高,只不过忽略,桃花开的时候,苹果树上不会结出苹果。 吃完火锅,左兄罩叼着牙签跟我到公司取茅台酒,他在我公司看了看,叹了口气,说你这家公司不大,但真的很卖力,可乐你不容易啊。过了一会儿,我说回去了,左兄罩说不急,喝会茶再走,闲三搭四说了一会儿,我说兄罩哥我真的要走了,青青表姐来过之后,青青整天说要去北京发展当演员,我不同意,她还跟我吵架。他斜眼睥着我,脸冷冷地,你现在还有心思管女人的事情。 我说不管不行,北京演艺圈潜规则太厉害了,我把她送北京去,她找到了北京,我就找不到北了。 左兄罩还看着我,看得我发毛,我说左兄你不要这么看着我好不好,瘆人。 他看着我,缓缓说,我不知道还能这样子看你多久了,恐怕以后就没有什么机会这样看你了。 我真的有些发毛,听他一字一句说——巴豆,那个手镯,也是假的,不是后周,而是上周的。 我知道这龟儿子喜欢吓人所以大笑,左兄莫开玩笑,要是老哥你还想要茅台就说话。这个茅台就是比五粮液好,好不在味道,而在于不伤肝,现在政府官员包括你这样的捕快,看上去风风光光,其实也受气得很,那次市长让你烤根火腿你还不是屁滚尿流,还有开发区书记这次和交通局局长之间的梁子,哎,你说要是我挣了500万,是不是该请你去趟欧洲九日游…… 我浑身冒汗,带着哭腔,左兄,你刚才说啥子喃,巴豆咋个会是上周的。 左兄罩目光如刀,食指遥点我,不说话只摇头,然后拨通一个电话说把人带上来。 巴豆和史东强鼻青脸肿跪在我们面前,痛哭流涕地说我们也是无奈啊,左兄罩上去踢了一脚,啥子无奈,是无赖,跑,老子给你们保证,只要你两个还是有机物老子就能找到你们,晓得人民公安的厉害了吧。 就在左兄罩要把手镯拿去做同位素鉴定时,巴豆?知道事情不妙,假玉镯可以骗得过盛大况的眼睛,但骗不过公安机关的同位素检测仪,心虚之下就跑路了,可左兄罩江湖经验老到,早在去做鉴定时就交代两个死党盯住他们,终于在火车站月台上将人拦下。 我目瞪口呆听他俩交代,像在听鬼故事,既怕,又想听下去。 其实毛子并没有骗我们,因为史东强确实知道一个叫巴豆的人抄走过手镯,巴豆一开始也没有骗我们,因为他真的曾在梨花街搜到过一个国军家属的手镯,不过那家姓张,而不是姓庄,由于史东强和巴豆通过中间人传话,四川有些土话庄张发音完全一样,大家以讹传讹就把目标锁定了巴豆。 我哭笑不得,那几天的事情并非设的套,如果没有那一小时时差,我们和巴豆第一时间见面后就会真相大白,但正是这一个小时让我们失之交臂,后来巴豆在杂物间和瘦子马看货时,确实也拿出了手镯,怪不得瘦子马说巴豆耍他,因为他要看的是舍利子。可是后来一系列人物的出场,事情越来越诡异,发生了搏斗导致阳台被弄垮,然后手镯就找不到了。 巴豆的缅玉手镯确实找不到了,旋即,我们被康红等公安抓住连夜提审,没来得及和巴豆核对羊脂玉手镯的细节,这就是阴差阳错。可巴豆在和史东强对口供时,俩人都渐渐明白,巴豆根本不是我们要找的线索,姓庄而不是姓张,是羊脂玉而不是缅玉。 当晚巴豆说此行一分钱没赚到还白挨了两顿暴打,大冤特冤,还让史东强赔偿损失费。史东强说我也挨了打可现在钱都拿不到哪有啥子损失费,两个人在屋子里唉声叹气半天,也不知谁先提议,不如如此这般……所以,后来巴豆自称花了一天一夜时间对照我带去的手镯照片,其实是在琢磨在技术上能不能完成仿制,巴豆不愧为耍玉的老手,很快摸索出一套方法做到以假乱真。 而他俩声称留在玉屏寻找羊脂玉手镯,其实就是要在当地造假,天下没有什么地方比玉屏更适合去制造一个玉手镯了,至于玉上那道裂缝,则真如玛丽莎所说是欲盖弥彰。 我喃喃自语,贪念太强悍,太强悍。想不到这一连串人物包括我的贪念,终于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现在不仅这座城市传遍了船王寻亲成功在望,电视台天天直播真人秀,而且《联合早报》《南华日报》等东南亚报纸也连篇累牍报道庄亦归成都寻亲的故事,我收了船王高达70万的预付款,我收了陶厂长20万的广告费,我还惊动了一个省会城市和五个郊县的政府官员,以及相关公安,这还不包括云南……骑虎难下。 我使劲干号,但并没有哭,这就是传说中的欲哭无泪,左哥兄罩大哥这次你一定要罩着我。 左兄罩冷冷地说,只说庄申之是假的,没揭发你们,就是我罩过你了,这事太大,牵动台湾问题,我小小一个治安队队长做不了主,我现在只能帮你争取一点时间让你慢慢去想后路,你现在应该找庄家把事情说清楚,毕竟你不是造假的人,大不了把钱退给人家。 我无语,虽然我也是被骗者,但如果赔付140万,房子没有了,公司没有了,奔奔都开不了,天天闹着要去北京发展的青青肯定会越来越远,别说lv包,汉堡包也买不起。完了,生活事业爱情统统都完蛋了,惊喜是个双黄蛋,绝望就是双黄连。我抬起腿就猛踢地下的巴豆和史东强,左兄罩说打死他们两个也没用,让两个死党先把巴豆他俩拘押,然后他叹着气,现在我也得想想怎么给玛丽莎解释下午没查出巴豆这个也是假的,总不能说碰巧仪器出病毒了噻。 我听着自己的声音,像另外一个人在说话,左兄,我想好了,那钱我退,哪怕一切都没有也得退,我去找玛丽莎说清楚。 左兄罩叹着气,点着一支烟,包房里升起一股烟雾,很呛人,我抬头看他点的不是烟,而是一张纸。我惊愕地看着左兄罩狞笑地把那张纸调换角度以燃烧得更完全,那张纸,就是同位素检测报告数据。 左兄罩沉沉地说——你已经退不了,就算你借了高利贷还了140万,但咋个跟庄家解释,难道说我被巴豆他们骗了,文物总店被骗了,公安局也被骗了,市长也被骗了,大家都是草包?你又咋个给赞助商交代,你可是收了别人的钱而且合同注明必须完成这次选秀,更重要的是,你咋个给龙市长交代,你总不能说,哈哈,市长事情是这个样子的,虽然本市人民都通过电视台知道这次活动马上要成功了,但是我们突然不想成功了,我们要成仁了,给全市人民开个玩笑,那些东南亚报纸随便他们怎么报道,就说中国内地人确实没有诚信,中国政府官员也没有诚信,海峡两岸要不要统一也无所谓了……你要晓得,现在的事情不再是你龟儿子李可乐一个人的事了,而是,全市人民,市委市政府,公安机关,赞助商,电视台——的事情。 那张纸在烟缸里变成灰烬,左兄罩看着它忽明忽暗,又叹了一口气,兄罩我这次是被你拖下水了,谁让我重义气,能当上这个队长,也靠当初你帮忙兄弟,更重要的是,你就是想退,大家都不能让你退,这场戏已经开锣了,只有演下去,而且还要演好,鸡的屁啊,鸭的屁。 我激动地说,我不干,这样下去迟早会穿帮,我还是要坦白从宽。 左兄罩冷笑,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最多三年。龙市长一直盼着你赶紧找到孙子,你却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你龟儿子敢去坦白,我肯定说这事从头到尾都?你参与策划的,大家肯定愿意相信我噻,因为,我是人民的公安。 我瘫软在沙发上,想了很久,兄罩哥你说咋个办? 左兄罩说得很慢——首先,巴豆这个手镯是千真万确的;其次,再通过这个手镯一定能找到庄家的后人,但只能剩下一个孙子了,还得是孤儿,因为人多不好办事;再其次,当地县委县政府也能出具我们需要的证明;再再其次,要让最后的dna检测顺利过关,那个方约瑟不好对付,好在是在西华医大,他们医院每次病人家属闹事,都是我去铲平的。不过,再再再其次才最重要的,你得花钱消灾…… 多少钱,什么,300万? 给出300万你龟儿子还剩200万,我算给你听,刚才我队里两个兄弟伙肯定一人要分20万,以后好多事情还要靠他们去铲;刑侦大队同位素专家至少花10万;找那个孙子肯定得有关县的公安民政帮忙,鸡的屁是国家的荣誉,你拿出来的钱才是个人实惠,这笔得50万;dna那里没有100万肯定不行;还有巴豆和史东强怎么也得一人10万;我少挣点,就80万吧…… 凭什么还给那两个龟儿子,没有他俩怎么会弄到这个地步? 现在得我们去求他俩了,要是他俩反水告诉媒体,然后一个跑越南,一个在云南大山里躲起,比本·拉登还难找,你就惨了,以后我们见面就不是包房,而是牢房。你放心,等事成之后,找个理由让那个巴豆不敢再回来,反正起一个玉贩子的底很容易;史东强嘛,弄他狗日的一个人不知鬼不觉,麻袋一蒙丢怒江里去。 我打个寒战,兄罩哥,这个我可不敢了,咋个整都可以,但不要弄出人命来。 左兄罩哈哈大笑,说咋个可能做这么绝,我开个玩笑的,其实等事成之后,把巴豆那雌手镯找个借口毁掉,一了百了,这叫宁为玉碎,不能瓦全。 我万念俱灰,和左兄罩各搬一箱茅台开门下楼,人影一闪,张杰。你在这儿干啥子?我,楼道上的摄像头坏了,我来看看是啥子问题。张杰鼓捣了一下,从消防通楼下楼,左兄罩冷冷地看着他瘦小的身影。 第16章 青青拎着拉杆箱站在我面前,脸色平静像一面镜子,而镜子里是措手不及的我,我没有想到事情这么快,绝没想到。这三天她根本没回来住,打电话很少接听,偶尔接听也匆匆几句就挂掉,等她站在我面前时,已经请好了假,要去北京试戏,她说郎导答应给她在马上开拍的《青梅》里女二号的角色。 我勉强笑笑,青青你又没演过戏,去受那个罪干啥子,拍戏很辛苦的。 青青说,当空姐就不辛苦嗦,一天到晚飞来飞去,被乘客被乘务长双重欺负,工资一个月才6000多,这是青春饭,35岁以后谁还飞得动?演员也是青春饭,但我要是出名了就会有无形资本。 啥子无形资本,那叫无情资本,你以为当演员那么容易出名吗,不付出点什么东西能上大戏吗? 可乐,你就是心眼太小。 这是心眼好,不是心眼小,何况这个事情心眼大,就出事了,北京那些导演制片都是狼,你看姓就晓得了,郎,导。 可是他亲口答应我要给我女二号的,你知道女一号是谁吗,是周冰冰,导演说她青春已逝就快不行了,以后就看我风华正茂大放异彩了。 青春已逝、风华正茂,我咋个听起来像台词喃,就算你在他那儿是女二号,暂时的,可你在我这儿是女一号,永久的。 可乐,这句话好感动,我一辈子都记得到,可你不要耽误我的前程,我还年轻,还有空间,表姐说我形象那么好,不有效利用真是可惜了。 北京你以为我没有去过嗦,那些演员一个赶一个漂亮,你表姐在北京混了五年不过是个三流演员,除了隔三差五炒作她并没有和导演上过床,哪个观众记得到她演过啥子,对了,上回在黄导的戏里演过一个女地下党人,骚得和女特务一样,简直给党丢脸。 不准你说我的家人,你就是担心我出名了,有更多男人追了,把你甩了。 你还真以为在北京你就能出名,你没在北京出名就会被公司除名,公司钱少毕竟稳定,北京那些男人是在追你么,那是想睡你,睡完给个包包再来个小角色了事。 李可乐,你听着,我就是要去北京,就是要当演员,要当明星,走红地毯,我不能一辈子跟着你吃苦,我妈已经吃一辈子苦了,我不想当黄脸婆。 可能因为最近事情太烦,我也火大,站起来对她吼,你去,现在赶紧就去祖国的首都北京,去当女明星去当影后……说完我立马后悔,心虚地看着她。 青青看着我,笑笑,拉着箱子走出门去,停下,又回头来亲了一下我的脸,说可乐你放心,我知道你爱我,这世上也没其他男人像你这么爱我,我发誓不会变心的,我不会跟其他男人跑的,我就是要证明给那些不重视我的人看,桑青青也是能出头的,等我出名了有实力了,你也到北京开公司噻,在首都寻人寻的都是大人物,更有成就感。 我喃喃,那些大人物要是不见了,哪轮得着我这个小人物去寻,那是国安局和检察机关办的事情。 楼下好像有喇叭声,青青急忙俯下身亲了亲一脸涎笑的袜子,说袜子乖乖我从北京给你带糖糖吃哈……快速闪进电梯。电梯关上时,我说了自认识青青以来最脆弱的一句话,青青,你快点回来,我等到你的哈。 我一边打自己的脸,可一边还是忍不住冲到阳台往下看,青青表姐陆伊典和一个长得很粗大的男人在楼下一辆奔驰旁边,男人上前几步帮青青把拉杆箱装进后备箱,还小声说了句什么,陆伊典哈哈笑了,青青也笑了。她好像感觉到什么,抬起头来看见我,挥了挥手,还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样子,钻进车,走了。 我对着远去的奔驰怒吼,狗日的奔驰,出去就擦挂、追尾、翻车,可考虑到青青还在上面,想想就换成了等老子有了钱,一定买辆奔驰,再把它砸得稀巴烂。 青青走了,终于在我最困窘的时候走了。我抬头望上去,天空湛蓝,空气清新,鸟儿划着漂亮的弧线在飞行,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 庄子乐一脸庄重,站在高高的台上向人们挥手,手腕上那对雌雄羊脂玉,已合二为一,人们在下面啧啧称赞,帅呀,玉树临风呀。 其实庄子乐一点都不玉树临风,倒有点嘴巴豁风,那一排暴牙破空而出,真正是陆地上pk推土机,海洋里吓跑大鲨鱼。而且由于时间匆忙,偏大的白色西服穿身上有点像风衣,要是一不小心踩到下摆瞬间就会摔倒在台阶上。但这仍阻止不了人们溢词如潮,一些没挤进内圈去的美貌小娇娘欲哭无泪说,早晓得就把他先上了,现在我就是庄家少奶奶了。 我晃了晃脑袋,还是听得见里面哐咣的水响,里面确实进水了,还是开水。半个月过去了,我还是不能够接受眼前的事实,那情形犹如有关部门郑重宣布一条壁虎,就是传说中的鳄鱼。 因为,庄子乐就是张杰。张杰就是庄子乐。 你晕,我也晕。那天我和左兄罩刚刚开车进车库,张杰刷地如一条鬼影飘到?头前,他说,我要当孙子。 我没听清楚,说张杰你这瓜货挡到车头找死嗦。张杰又说了一遍,我要当孙子。左兄罩脸色大变,冲下车就对他拳打脚踢,你龟儿子发疯,打不死你龟儿子发疯,老子把你铐进局子里信不信? 张杰躺在地下,嘴里还在说,我要当孙子,就是要当,当,当。 我还以为他被撞傻了,这才注意到他手里飘扬着一张纸,左兄罩看了看,一向凶悍的脸刹那间惶恐不安,比他发现自己手里出了相公牌还不安,我拿过纸也看了一眼,说,张杰,我一直把你看走眼了,你是我大爷。 张杰确实是我大爷。那天晚上我和左兄罩在办公室秘谈,张杰就在外面楼道上,那时他正在看摄像头出什么问题,由于夜深人静,楼道上回音又大,基本事实他都了解十之八九。左兄罩看着他的背影闪下消防通道时,心里就很不爽,但没想到这个身材瘦小长相平常的保安,居然真能干出这么大胆的事情。 那几天,我和左兄罩为避人耳目常深夜跑到我办公室秘谈,倒是记得紧闭大门确定隔墙无耳。但我们没想到,张杰在那晚之后花1600块钱买了一个针孔,偷偷安装在我办公室的天花板消防探头上,那一头就连在值班室,只要看我们的车进去了,他就用值班室的设备监看监听,还刻了盘。连续三天的密谈他记得比我和左兄罩还清楚,几乎可以出书。 他还说,已一式三份刻好谈话内容,一份揣自己身上,另两份放在神秘的地方了,但打死也不会说的。左兄罩试过打死他,可他真能忍,满嘴是血连暴牙都打脱了一颗,也不说。还笑,说只要我被打死了,保证全世界都知道这件事情,我还在qq空间里留了一份,只要我不在了有人准时会上传给所有网站。 我看着平时猥琐无比的张杰,突然很好奇,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么多犯罪手法的? 张杰嗤地一笑,现在法盲真多,是你们在犯罪,不是我。好嘛,我告诉你们,这么高智商的犯罪手法全得感谢网吧,它才是我在城市里的老师。比如这次,哪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当孙子,我是孤儿,又在你们需要的县里出生,小学没毕业就当盲流,村里人记得到我的人没几个,重要的是我心理素质好,要是以后有啥子事情,庄家打死我,我也不会把你们供出来的,这个现在你们是知道的,要是别的人,哼…… 我愣愣地看着他,很像在看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你以为他是巷子里又聋又哑的卖馄饨的驼背老头,没想到他一挺身便暴涨三尺,扬手便是漫天暗器罩住你浑身上下十八处死穴……我迅速向他躹了一躬,张爷爷,从今以后,你是我爷爷。 之后的一个月,左兄罩使出浑身解数去搞定那些证明和dna,他带着一帮如狼似虎的治安大队队员直奔江县,当时县长儿子正和县公安局一些警员打麻将,那些警员平时鱼肉乡里,此时见来了市局直属治安大队,犹如县捕快见到锦衣卫,倒也不敢阻拦,任由左兄罩把县长儿子铐起来。县长急忙赶过来求情,左兄罩兔死狐悲地说,兄弟,我也是没有办法,因为你儿子团伙吸毒还涉嫌引诱少女卖淫,市政法委书记亲自过问了这事,别说无期,枪毙都是可能的,咳,我难啊。 县长快60岁了,说老哥你得救我儿子,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不能断了这个后啊,你说要多少钱。 左兄罩还是说难,县长快哭了,说反正现在还没移交到检察院证据都在你这儿,只要你在证据上高抬贵手,大恩大德我犬马之劳相报,我给你跪下……左兄罩看情绪已到了,屏退左右,附耳说,要我销毁那些证据,你得给我一个证据……虽事关重大,但那县长听能保住自己儿子,还可以帮别人多出一个孙子,咬牙点头。 当然,左兄罩借口这其实是给市长面子,因为此事系关海峡两岸统一,但又弄得各方面骑虎难下,所以千万要保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在帮县长儿子销毁证据的间隙,左兄罩借口发现县里多家夜总会不符合安全条例,疑似有人吸粉,又敲诈好处费若干。 与此同时,左兄罩又命亲信解除对那帮病人家属的控制,那帮家属哭着喊着全冲向西华医大,一时声势浩大,把院长都绑架起来了,当左兄罩带着人马赶到时,院长哆嗦着喊救我啊。 左兄罩冷笑,据调查,这次根本不是医疗事故那么简单,你连续三年从黑龙江药厂进的药都含有人体过敏成分,这成分是国家明文规定停止使用的,稍不慎病人就会急性心肌梗塞。还据调查,那药厂厂长就是你堂哥,三年来你们共牟取暴利有上千万。另外,你应该记得给学生接疫苗的事,记得纺织厂女工集体青霉素过敏的事,还记得你们被盗大量医用吗啡的事,呵,老子打击吸毒才发现,原来医院的吗啡都跑夜总会去了,而且是成批量的,证人老子都抓到了……你算一算,这几笔一共导致多少人失去儿子、孙子。 院长呆了,身体一软瘫倒在地。左兄罩悄悄对他说,所以,你现在得赔偿别人一个孙子,dna数据师是你亲侄子,人长得挺帅,不过听说,他有把女大学生肚子搞大的爱好,那女生的电话你要不要。 出生证明、证人、dna都搞定了,现在该把进入寻亲大会最后总决赛剩下的九名选手弄走,于是,其中七名自动退出,因为他们分别发现自己伪造假学历、嫖娼、聚众赌博、同性恋、刻售盗版碟、酒后驾驶等行为已充分掌握在我公安机关手里,加之他们本来就是冒充船王后人,心虚之下就不敢再玩了。剩下两名负隅顽抗的,被我们轻易吓退,因为左兄罩声称要带他们去做dna测试…… 宣布海选失败的那天晚上,华多多和陶厂长失望之极,觉得这样的一个节目没有收得豹尾,玛丽莎更是心急如焚,催促我赶紧扩大搜索范围,我无可奈何说,现在只有把钱退给船王了……正在此时,困兽犹斗状的左兄罩接到一个电话,啊,什么,人在哪里,会不会搞错,好好我马上带人过去,你们先把人稳住。他演技真好,目瞪口呆很久,才对玛丽莎说,船王有,有后了。浩浩荡荡拉着我们前往江县。 孤儿张杰正在家中看电视,见警察进来赶紧大喊我没做坏事你们抓错人了,偷轮胎的那个不是我。左兄罩说我们不是来抓你的,我们是来看看你家里有什么宝贝的,张杰拼命阻拦无果,警察当即一查就在床下发现一口扑满灰尘的箱子,让张杰打开箱子。 这龟儿子演技也好,他哭着说自己没有钥匙也没藏什么罪证,公安撬开箱子,很快从里面找出一张庄亦归和庄妻的合照——这个不难,我让开影楼的朋友翻拍一张即可,还有一张青年男女合照,男青年轮廓隐约有点庄亦归年轻的模样,女的正是张杰他生身母亲——这个主意是借鉴庄申之的,女青年还真是张杰过世的妈妈,只不过我们ps了,但肯定没有庄申之那傻货搞出的漏洞,桃花开的时候,树上居然结满了苹果。 还查出一把中正剑——那是蒋介石当年给校级以上军官每人佩戴的,这不难,我们从博物馆里找到了一把真正的中正剑,量老眼昏花的庄亦归也看不出来。还查出一本日记——庄亦归儿子三十多篇,叙述了思父之苦,这个不难,因为世上谁都没看到过庄亦归儿子的笔迹,难的是日记本,我们好不容易才从收废品的贩子那儿找到一本没写过字的文革笔记本。 这时县长带着民政局副局长也赶过来了,拿着刚刚找到的文革时期的记录,不是正式档案而是一个批斗会纪要:反动军官庄亦归家属庄钱氏及子由于认罪态度较好,这次批斗会后就送往乡下接受农民再教育。县长说,我们之前的方向错了,之所以一直没找到线索,是因为正式档案好多销毁了,当然找不到,要不是召开集邮大会,还不可能在一个集邮爱好者手里发现了这张纸呢。 村长也来了,指天发誓说他爸也就是老村长生前见庄氏及子可怜,让他妈给庄氏找个张姓拖拉机司机,改嫁,可惜不到一年,那司机因喝酒把拖拉机开到了清衣江里去了,而庄氏也因长期思念庄亦归,郁郁而终。剩下庄亦归的儿子庄文道(此时已改姓张),长大后也与邻村一女子成婚,生下张杰,当上爸爸后不久,夫妻双双上山砍柴遇到一场山火,一个都没有回来。孤儿张杰先在村小上学,后来就跑出去当盲流了,前几年才回村,说是当了保安。 玛丽莎一直看着,默不作声,因为她还没有等到最关键的东西——dna。 我们也默不作声,越到这个时候越不能作声,我们必须表现出怀疑的态度,最后的结果才有说服力,而且还得让别人来说——嗯,怎么是这丑小子。 大家匆匆早餐,直奔西华医大,院长一路带队直奔数据室。所谓dna测试其实很简单,就是扯下张杰的头发(那头发实在太脏了),切成样片入在仪器里做数据,然后又把庄亦归的dna样品送进去做数据,为了显得公正,这些原始数据都在公证处监督下进行,但公证处有个屁用,因为他们没人懂得那一排排x和y加无数阿拉伯字体表示什么,他们的到场,其实只能帮我和左兄罩证明这不是骗局…… 这是为了保证整个dna测试过程的严密,庄亦归全权代表玛丽莎规定,能进入数据室的只有院长、数据师和方约瑟再加上一个小护士,连公证员也只能隔着玻璃窗观察,其他人包括她自己只能等在过道上。我知道,方约瑟是庄亦归的亲信,看到他也进入数据室,我心里不由一阵紧缩,方约瑟是著名的遗传学专家,让他全程监督dna测试,岂不是我们之前做的戏全是白费表情?龟儿子左兄罩,你保证过方约瑟不是问题,但老子现在怀疑你到底罩不罩得住…… 我心不在焉数着数,拿眼暗示左兄罩,他不理我,自顾玩着手机,一会儿我手机上出现一则短信,放心。 突然数据室的门打开了,方约瑟一脸铁青跑出来,狂吐不已,玛丽莎赶紧问你出什么问题了,他摇手不语,直奔厕所而去……我连忙拿眼看左兄罩,他不理我,还在玩手机,我又接到一则短信,相信我,没错的。 五分钟后方约瑟就回来了,说肚子突然奇痛可能头晚吃了火锅,玛丽莎说方博士千万不要在这种时候开玩笑,方约瑟尴尬地笑了笑,继续进去测试……玛丽莎是个古板的老处女,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发生什么差池,从上午到下午,她都守坐在门口,连中午饭也是在过道上吃的便当,还打了三个越洋电话给庄亦归,点头如捣蒜,是的老板,好的主席。 晚18时38分39秒,结果终于出来了——两根平行的曲线。它说明,庄亦归和张杰经过dna鉴定,属于直系亲属关系。当时我脑子有点懵,这么简单,早知道老子用铅笔自己画两根平行曲线。 大家看着,不说话……突然,玛丽莎哇地叫了出来,这个老处女激动得哭了,她抱着我一个劲说thankyouc,thankyousomuch…这句话我听懂了,就是说那500万差不多到手了。盛大况也激动得跳起来说善缘哪,方约瑟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吻合的dna曲线,我和左兄罩也热烈地拥抱在一起,甚至眼泪都流了出来,我知道,我流泪是因为恐惧之后的释然,他流泪是因为这段时间他的辛苦。 这一个月左兄罩的辛苦根本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表面看他轻易就利用掌握的证据来讹诈了县长和院长,其实个中惊险唯有天知、地知、他知、我知,仅仅是讹诈西华医大院长用的各种事实,那是他用一个重要线人从刑侦大队队长那里交换来的情报,自己还派了两个死党亲自跑到黑龙江调查取证,还比如数据师和女大学生的梁子,就是派人连盯了半个月并花两万块钱动员女生写了书面材料才掌握到的,这一环扣一环的行动出任何差错都会败露,也多亏他的两个死党誓死效忠,而且运气也好。 很久以后,我从左兄罩那儿问出那天方约瑟为什么会突然从数据室跑出来,难道他也被买通了?左兄罩说你是瓜货啊,买通方约瑟成本这么大,还不如这个。他拿出一个绿色的小药片,状如瓜子,我们的侦察员叫它柠檬,放水里去后迅速融化无色无味,人只要喝了25分钟后就会剧痛,狂吐狂泻,但很快又好,事后又根本检查不出什么症状,这是侦察员办案的小花样,但有时为了想让对手离场几分钟,特别管用。那天老子也着急,明明早餐时扔进他的饮料里,算准他进检测室三分钟就会有反应,想不到这小子居然延迟了五分钟,不过这是天意,他进了数据室还参与了一会儿数据测试才发作,显得整个过程没有问题,数据师早把头发换掉了。 我想这也是天意,天意让老子度过难关,再赚上一笔钱。 我也花了一些时间去告诉张杰必要的故事,内容少而精,要是知道太多,庄亦归反而会怀疑。而且故事时间截止在解放前,因为庄亦归撤离大陆后庄妻就不应知道他的事情。 比如你奶奶是国立南浦艺专的一个音乐才女,后来私奔到成都来和庄亦归成婚的,这个当时报纸都有登过,但你得说这是奶奶生前告诉你爸的,然后你爸再告诉你的,要是弄错,也是你死鬼爸爸弄错了。 张杰实在聪明,不到一个月就能说得声情并茂,泪水哗哗地,水龙头拧都拧不住。 一切ok,像ko那么ok。 第17章 那天庄亦归见到张杰,整个人激动得像炸了尸的木乃伊,从轮椅上站起来全身僵硬一直在说,像,像,像我年轻的时候……天荒地老,枯木逢春,铁树开花,众人就都说像。我心里说像你妈个屁,还不是老子们造假造得像,要不是弹棉花的我爷弹琵琶的我奶都是革命青年,背景不好伪造,加之我妈还在,当初真该把自己包装成孤儿,包装为孙子,反正都是庄孙子。 庄亦归就地命名张杰为庄子乐,子字辈,诗书礼乐的乐,那字居然也是读yue。乖乖,真和老子李可乐是一样的,哎,可惜我就是那传说中的孝子,才不会更名改姓去当阔人家的公子。 忽然又想,如果成为公子,就有了钱,有了钱才可以成为孝子,要是跟贪财的老妈打个商量,是不是可以这个、那个……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但没说公孝不能两全,既是公子又是孝子,生活一下变得啷个里个弄,不过,也许那些嫉恨我的人肯定又要说我见钱眼开,背叛祖宗。在成为公子,和成为孝子这两件事情上,一时间我很是矛盾,脸上很是焦虑,弄得庄亦归在问,李可乐先生,明天我就让助理把钱打给你,前面付的70万算是打点费用,我再给你500万怎么样,略表对你感激之情。 庄子乐睁大眼睛看着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性,口气生硬对我说:哎,你,去帮我拿瓶可乐。我想过龟孙子会变,但没想到龟孙子变得这么快,去年让他客串了一把庄儿子,当时他就说过,要是我真成了庄家后人,就让你们全部当保安,我还踢了他一脚。我想这是报应,是我该得的,所以我爽快地回应,好的,公子。 觥筹交错,红男绿女,庄亦归为庆祝找到庄子乐花了100万包下整个锦江,市长甚至一个副省长都来了,我们被排得很靠后。终于轮到我们走过去向庄子乐祝贺了,坐在轮椅上的庄亦归看到我和左兄罩很激动,咳,多谢你俩,你们是庄家的恩人,大恩不言谢,过两天有人会联络你们去台湾看一看,游轮我都安排好了。庄子乐站在旁边,倨傲地看着我和左兄罩,嘴角有明显轻蔑的笑容,握手时很轻,一下就放开了,放开时,还很轻地说了声,其实你俩应该谢我的。 看到他那个小人得志的样子,我很想像过去那样上去踢他的屁股,但是我不敢,因为他不再是保安张杰,而是庄家公子庄子乐。从那天我向他深深躹了一躬,喊了三声张爷爷,我就决定忘掉保安张杰,记住阔少庄子乐,假如谁提起当年曾经有一个保安,我也会认真解释那其实是来人民中间卧底的,属于体验生活。 ******* 叶子的颜色明明亮亮,蝉儿在枝上高声歌唱,这才想起已至仲夏。这一个月,我们在台湾省玩得很哈皮。 到了台湾才知道宝岛不仅有阿里山和日月潭,还要去鹿港小镇,一个美丽静谧的渔村,以前我一直以为鹿港小镇是吃宵夜的地方,这才想起,其实就是罗大佑唱的“庙里香火是否依然虔诚”……那一条条青石板的老街,坐着人力三轮一路小跑,被拉到一家不知名的小店吃最地道的小吃,老板娘风韵犹存,眉眼依稀有点邓丽君。 还有临海傍山瑞芳小镇的“九份”,在半山腰找家咖啡店,看深蓝的海水,听本土音乐,花十几块新台币要一份“芋圆”,看一看梁朝伟在《悲情城市》里的演技,那时他刚刚和刘嘉玲好,人长得很精神。那天夜深了,店老板也不打搅,我们几个和衣吹着夜风,等待第二天早上看海上日出。 当然还有著名的北投温泉,坐小火车穿越整个宝岛,爬上宜兰的火山龟山。杜丘、朱亚当、毕敬打赌这火山是活的还是死的,我说跳下去试试就知道了。左兄罩没有来,因为两岸还没有直通,作为公安更不方便来旅游。 庄亦归不仅派出他的游轮,还派出阿发和阿旺两个小管家一路打点,我们都很喜欢他俩,他俩也很喜欢我们,但庄子乐非常傲慢,有次因为阿发没来得及把红酒冰在海水里,啪就是一耳光。阿发还嚅喏地说对不起少爷,对不起少爷。 对此我很理解,这世道连狗都会变态,何况人呢。要是我成了庄家少爷,我也不敢保证不变态。 我们还看见了土著女儿娘家人,一个个对我们怒目而视,阿旺悄悄说,你们不要惹他们,正是你们找到了庄家少爷,才让他们没机会拿到所有财产。 忽而一月过去,生活山花烂漫,遗憾没有艳遇。 该回程了,阿发阿旺问我们选择从香港还是泰国回去,众人都说从香港走可以购物,我想了想,说我从北京回去。杜丘看着我,说我跟你一起从北京走。 来到北京,根本找不到北,这天正是奥运会开幕一年倒计时,人们都疯了,觉得生活中没有比这更伟大的事情,到处都在歌唱,到处都在跳舞,到处都在修路,还有一群又一群老头老太太在居委会组织下跳起夕阳红,都说奥运会就是好,就是好。 我俩住在建国门宾馆,长安街上,我并不知去哪找青青,北京太大,只记得她曾经说过表姐的房子在长安街附近,我离她越近,越多一份希望。我打了很多遍青青过去的手机,大部分时间关机,有两次开机可是无人接听,有一次我的手机上出现一条她发来的短信:忙,勿念。打过去,已经关机。杜丘说青青肯定换北京号码了,她要忘掉你。我说,不是,她忙。 杜丘急了,说老子明天去报纸上打个寻人启事,看她出不出现。 我说,面子,男人活的是面子,她不想见就算了,反正我们是来旅游的,是来看奥运倒计时一周年的。 杜丘看了看我,拿了张报纸说上厕所。我寂寞地打开电视,看到北京法制报道那个女主持人正义正词严谴责着某男因情杀人,某女不堪折磨跳楼,又看了会儿一个大眼睛足球评论员唾沫四溅骂着谢亚龙,心想这龟儿子这么无聊,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兴趣骂中国足球……突然听到杜丘大叫一声,我问是不是首都的马桶偏大,把你龟儿子掉进去了。 杜丘裤子拉了一半,指着报纸一个角落对我说,青,青。 我拿过一看,报载,《青梅》剧组开机仪式明日在兆龙饭店举行,著名影星周冰冰,著名红生黄明明,著名导演郎中君,携新人白雪、柳嫣、赵巧巧、子童、桑青青……到场,虽然这只是个豆腐块文章,虽然青青淹没在一大堆人名中,但在我看来,如同灯塔般伫立在夜空中。我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 杜丘说,不是女二号吗,怎么这么靠后。我打了一下他的头,呆货,知道什么叫排名不分先后吗? 由于堵车,我们赶到兆龙饭店时开机仪式已然结束,但现场仍然挤了更多粉丝,因为现在进入到更热闹的程序,导演和演员回答媒体和粉丝提问,虽然灯光并不亮,可那两个明星都戴着墨镜,上面的人全都戴着墨镜,恍然间觉得薛战他们来了。 记者开始提问,两个当红明星表示这是两人第二次合作,相信会很默契,下面的男生女生们就开始大喊“冰冰,我们爱你”“明明,我们爱你”。又有记者问最近关于两人的绯闻,黄明明说我们其实只很要好的朋友,周冰冰愤然说,再这么提问我就退场了……下面尖叫声更大。 我终于看见青青坐在边上,也戴着一个大墨镜,她穿了一件黑色露背装,脖子长长的还戴了一串水晶项链,嘴角轻抿,保持着微笑,她真的很漂亮,坐在一堆女孩中间一点都不逊色。这时不知郎导演夸了一句什么,全场又爆发出“冰冰,我们爱你,支持你”,偶尔也有大喊“子童我爱你”“柳嫣我爱你”的零星叫声,但没有叫青青的,我很不忿,虽然我并不想让青青跑到北京演戏,但我也不想让青青被粉丝们冷落,鼓足勇气大喊一声“青青我爱你”,杜丘也跟着喊,我们的声音很大,努力要压过其他粉丝,青青显然听到了,面露笑容,不过她肯定看不清混迹于人群中的我俩,所以只是微微挥挥手。 我俩又大叫“青青我们爱你”,这回青青往我们这边看了,迅速别过头去……我意识到什么就说杜丘冷静,我俩老大不小了混在这堆纯情少男少女中间,不太像粉丝,倒像托,这样对青青不好。 正说话间,仪式结束了,粉丝们哇地扑上去索要签名,可是两个大明星迅速从后门走了,剩下的几个新人,假装花容失色却又盛情难却的样子,由助理在前面嚷,不要挤,一个一个签……我转身跑往大厅远处通往地下车库的电梯口,因为我已注意到,所有人都会从这里离开。 远远地,我就看到青青带着一个助理过来了,还和旁边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浅笑说着什么,我迎上去,青青居然绕开了,也许是没注意到我,我又迎上一步,那助理用手把我隔开问你要干什么,我叫了声青青,青青回避不开,愣住了,你……你好啊,什么时候来的。我说来三天了,没找到你,理解,你太忙了。 旁边那高大中年男子眼神斜斜地看着我,青青你认识这人吗?青青一边使劲按着电梯按钮,一边神不守舍地说,啊,这个,这是我以前的同事,哎呀烦死了,这电梯怎么这慢哪。我听出来了,青青已是一口的京片子。 杜丘张大嘴巴,同,同事,你搞错……我赶紧按住杜丘,痴痴地看了一眼青青,她局促不安,问你们来北京有什么事吗,不等我们回答扭头又去跟那高个子男子讲着笑话,好像并不需要我的答案。 我咽了一口唾沫,我们是来出差的,青青,公司最近又进了两架空客380,就是那种以前你特别喜欢的大机型,累了还可以在后舱休息一下免得脚肿,可惜你不飞了,当然你现在是明星了,不用再回公司受那个罪了。 青青戴着墨镜,看不到她真实的表情,她说,麻烦回去告诉公司的同事们,就说我很忙,但也很想他们。 我好像听出一些希望,试探着,真的想吗? 青青突然轻笑,作为曾经的同事,当然要想想了,请问你还有什么事吗,我很忙。 我嚅喏地说没事了,没事了。退了一步,从杜丘手里拿过一个大纸袋,这是头晚赶在东方新天地关门前,买的一个lv。我低头对青青说,这,这是公司给你送行时的礼物,你提前走了,按规定就没年终奖,但老板说了你工作很敬业,就决定奖给你一个包包,让我顺便带来,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一款。 青青身体颤动了一下,迟疑着不伸手,我拉过她的手把包包递过去,笑笑,别客气,青青,这回肯定是真的,我指天发誓,要再是假的,?打麻将永远和不了牌,永远找不到女朋友。 青青终于忍不住,由于墨镜很大看不见眼泪,但能看出小粉脸已有些花了,高大中年人急问怎么回事,回头有点斥责我的意思,你这人怎么搞的,她是演员还带着妆呢,待会还得拍戏呢,懂不懂事啊瞎掺和什么,保安呢,保安。 两个保安冲过来拉我们,杜丘一抖膀子就要冲上去,我按住他,对中年人说,她是被公司同事感动的,啊对不起了,老大,打搅了,我走了。 我深深地躹了一躬,拉着杜丘就走,那高大中年人还在说,什么事啊这是,傻逼吧叽的跑这儿来搅和,农民。 青青突然在身后喊了一声,可乐。人就要追过来。 我回头望去,看到她越来越近的身形,不知为何却显得越来越远。我一阵心酸,却笑着做了个手势让她停住,远远地对她说,青青,包包里有四块手机电池,我都帮你充好电了,免得你老断电。 青青在高个子中年男子劝阻下已停下脚步,我指着自己的心脏,又指了指她,对着她说了最后一句话,没有声音,只有嘴形,但她应该懂得,那是——我爱你。 两个保安粗暴地推我赶紧离开,我回头一瞥,见那男子使劲搂过青青,拉着她往电梯间走,进电梯间前,轻蔑地看看我,又亲昵地亲了亲她的脸庞,青青并没有拒绝。 血沸腾了,我转身冲了过去,把那男子从电梯里拉出来,他大叫你他妈想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这是北京,这是北京。我不听,一拳打在他鼻子上,北京的鼻子上,看得见血流出来,手感真好,那个助理想来拉我,我一个窝心脚把他踢到墙角,让他身体蜷成一团,那两个保安张牙舞爪扑过来,杜丘一个扫堂腿绊倒他俩,其中一个连门牙都摔掉了……场面一时大乱,我俩龙腾虎跃,好不威风,青青站在电梯口看着我,扑上来拥抱我,说,可乐,我的好可乐,这才是我的男人,我跟你回去,不想演戏了,他们骗了我。 当然,刚才这段是绝对的幻想,我根本没有拳打高大男子脚踢助理,我打不过,也没这个胆量,当时真实的情况是,那两个保安把我和杜丘推出兆龙饭店大门,我低着头,声音哑哑地对杜丘说,走,回家。 一路向西,一路无语,我背影萧瑟,那样子好像一条狗,连一辆巨大的洒水车经过都没有注意,哗哗淋得全身湿透,突然想起,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也是一场滂沱中,我认识了美得不可方物的青青,那样的岁月青葱美好,那样的故事刻骨铭心。 ******* 我没有了爱情,可我有了金钱,没有金钱的爱情抛弃了我,没有爱情的金钱选中了我。一夜之间,我成了这个城市著名的暴发户。 没有金钱的爱情就像矿泉水,纯净,喝多了却伤胃;没有爱情的金钱就像苏打水,难喝,却是万能勾兑饮料。我夜夜笙歌,呼酒买醉,和一群来时不知其名,走时只知其胸的女孩子厮混在一起,她们见我出手阔绰,都乐哥乐哥叫我,我好像记得,乐果是一款毒药的名字,当然,我现在就是自己的毒药。 事实证明左兄罩是个仗义的大哥,原计划要给做伪证的县里50万,再给西华医大dna数据师100万,可他说这两个龟儿子现在忙着倒给老子行贿,可乐你就白捡150万。当然按原先的约定,他还是拿走了属于他的钱,不是80万,而是100万。算上给他两个死党各20万,手镯同位素测试的刑侦专家10万,巴豆和史东强各10万,庄亦归给我打来的500万我还剩下330万,给灯火四个兄弟各发20万奖金后,我还剩下250万。生活即数字,我不太喜欢这个数字,但我喜欢这笔钱,如果有了250万,让我当二百五,也干。 我重新计划了生活,把原来的房子卖掉添上50多万买了一套三居室,又花了70多万买了一辆奔驰,这对我实在重要,因为我觉得从奔奔到奔驰的转变不再是一个字,而是一串dna,提车那天下午我绕着整个城市转了二十圈,直到把油跑完,晚上我也并没有上床睡觉,而是抱着被子跑到奔驰车上,开着小小的音乐,安然入睡,以至于第二天早上见一个保安敲我车门,大哥,忘家门钥匙了吗。 当然,我还是记起曾经立下的宏大志愿,买了奔驰后,当众把它砸得稀巴烂。我拿起一把铁榔头直奔我的奔驰车,深深呼吸,高高举起,轻轻放到副座工具箱里,杜丘说这样可以防身,我是一个富人了,当然要防身。 我才不会砸烂奔驰,我要享受,我最享受的是开着奔驰跑在马路上别人愤愤不平却又无可奈何的眼神,我知道,那就是过去我的眼神,可我已告别过去的眼神,也就告别了过去的我。怎么认出命运之神?别人不一样眼神。 我还开着奔驰回趟家乡,我要让我妈看看现在我是多么有出息,那天我特意打了蜡,我妈围着奔驰转了三圈,问这车能开多快,我说要多快有多快,我妈就一飞鞋扔在车上,立马起了一个42码的大脚印,我妈厉声说,有了钱还不把你奶你爸的墓重新整一下。 我妈就是这样,虽然她一辈子看不起我爸歪着脖子搞音乐,但其实她是爱我爸的,她虽然和我奶没感情,可经常给人吹嘘,他奶,可是待过延安的。其实我奶没去过延安,倒是待过广安,我奶老家是广安。 当即掏钱让匠人刻碑立传,还找出我奶我爸的老照片拓上花岗石,我妈围着墓碑转了好多转,说你爸长得比你好看,你奶比你妈长得好看。我爸当年是村里一大帅哥,要不然我妈怎?设下圈套陷害我爸,我奶更不消说,搞文艺的就是不一样,虽然照片上已有40岁了,可看得出年轻时是一个美女,只可惜一个弹琵琶的嫁给了一个弹棉花的。 扫完墓,我妈脸色顿时变得谄媚起来,我心想不妙,果然她又开始问那个装琴谱的匣子,紫檀木的,值钱。我说这是我爸留给我的纪念,没有它的鼓励我就进不了城,进不了城就开不了灯火公司,开不了灯火公司就赚不到这么多钱。我看我妈大有飞鞋伺候的意思,我赶紧掏出两万块钱,说这是孝敬你的。 我开始要求灯火员工告别过去,这首先要从用语入手,比如: 不能再说接到一笔生意了,要说——接到一个项目。虽然可能只是帮人找一只跑到树上的猫。 不能再说晚上到哪儿吃饭,要说——请安排一下今晚行政用餐。虽然还是楼下拉面。 不能再说去谁谁那儿催账了,要说——尾款督促。这是华尔街金融用语,开不得玩笑的。即便730块钱。 不能把拉客户再叫拉客户了,要叫——资源拓展。整个国际社会都面临着资源紧缺,我们已参与到国际化运作中去了。 当然,更不能再冲我老大老大的叫了,ceo也慎用,因为现在的ceo滥市了,听说连守厕所都有叫wceo,所以要叫——请问首席执行官李可乐先生,签下这个项目后,我们去哪儿用餐,和乙方充分信息沟通后,顺便督促尾款,我们在东区可占有资源大大好转,西区还需要阶梯式拓展。 当然这么说下去,很多时候我也觉得头晕,有几次都把项目和资源搞反,杜丘带头提了多次意见,我对他们说,要做大啊,要做强啊,嗯,这样吧,以后私下就不要这么说了,龟儿子的,老子这几天舌头也说得抽筋。 帮船王找到孙子后,灯火声誉鹊起,不仅生意好得数钱数到手软,而且我也成为这座城市的名人,出门买个包子都有人抢着买单,喝杯茶也有人打折,就连上个厕所小便,旁边那人都会咦,转身,兴奋地面对我,你不是那个李……所以,自出名之后,我的裤子前面经常是湿的。 听说公安局宣传处请我去做讲座,怎样才能找到你想找的人。 听说市政府正考虑把我列入十大杰出青年候选人,我为城市增了光彩。 生活幸福,我假装忘记青青烙在胸口的伤痛,即使偶尔有人说起,我就哈哈一乐,说这只不过是过去的文身。我换了车,换了房,换了手机换了行头甚至换了发型,除了没换袜子,我总觉得这条土狗与我有缘,只有它对我的感情是绝对真实的。 袜子总是跑得疯快,看上去不知是我遛狗,还是狗遛我。可那天正遛袜子,就看到朱亚当头发凌乱、眼神凄楚站在我面前,我问朱亚当你怎么了。 他发疯地扑上来掐着我的脖子,我认识他以来从未如此疯狂过,他叽咕说了一堆疯狂英语,我说母语母语,老子听球不懂,他又用结结巴巴的汉语对我吼,你还我特蕾莎,我的特蕾dy…… 他瘫软在地,泣不成声,特蕾莎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了,特蕾莎被人偷了,特蕾莎遇车祸了?都不是,自去云南放纵外语还配了翻译后,朱亚当的汉语水平更是直线下降,一时根本听不清他在表达什么,毕敬反复盘问,好不容易才明白一个科幻的事实: 特蕾莎怀孕了,种是袜子的。 我抬头看青天,打雷?不对啊,央视天气预报说雷公雷母今天带薪休假。可电光石火之间想起,在朱亚当去云南那段时间,特蕾莎只和袜子在一起,她这么娇贵的狗,没有人陪伴绝不出门。在我去云南后,交给毕敬在养,像毕敬这么对工作毕恭毕敬,也绝不会私自将别人的狗配种。在我们去台湾哈皮的时候,这两条狗又交由宠物店托管,那个店很职业,绝不可能揩这样的洋油。 当然如果要铁证如山的话,就等待特蕾莎将狗宝宝生下来看,但我们心里都清楚,那种很可能是袜子的。 好像想起来了,特蕾莎和袜子后来也不太打架了,特蕾莎容忍了袜子种种丑陋行径,袜子也经常叼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食物给特蕾莎吃,特蕾莎开始嫌脏,一吃之下觉得美味无比,就大嚼特嚼,还霸道地不准袜子吃。袜子非常容忍特蕾莎,每回叼回食物后,就憨憨地守在旁边看她。当时我还暗叹,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在粮食问题上终于达成一致,世界和平有救了。 毕敬也恍然大悟,他接手后,两条狗就不用分开遛,特蕾莎拉屎后,袜子就去吃屎,搞得就和有机物循环再利用一样,它们还经常在草坪上戏嬉打滚,互嗅体味,终于放弃种族歧视,那次小区里的其他大狗企图欺负特蕾莎,一向傻憨敦厚的袜子发了疯扑上去撕咬,那样子简直像一只土狼。打这儿以后,特蕾莎每回出来遛时都偎依在袜子身旁,让他怀疑其实这是传说中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 朱亚当伤心欲绝,它肚子越来越大,我以为得了腹胀,医生告诉我怀孕,我还不相信……这可是一只纯,纯种的贵宾犬,不是,纯种的贵dy,她的贞洁,血统,就这样被玷污了,土,土狗啊。 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连虎都如此,何况狗呢?我也觉得由袜子把特蕾莎办了,实在荒诞,这相当于非洲阿三办了妮可基德曼。看朱亚当那么悲凉,只有上去安慰他,土狗也是狗嘛。 朱亚当眼里冒火一把推开我,你,你滚开,我恨你。 我心里好笑,说你恨我干啥子,又不是我让特蕾莎怀孕的。 朱亚当气得哆嗦,少,少把你跟特蕾莎混在一起,你不配。 我也火了,你龟儿子找打是不是,要不是你那法国狗勾引我的袜子,袜子能得手吗,就算我袜子是色狼,你dy也贱妇,告法院去,这也叫顺奸,而不叫强xx,你法国狗就是狗,我中国土狗就不是狗?老子告你歧视同胞,告你歧视民族产品。 毕敬赶紧把他劝走,边走边劝,这法国狗,是法国狗妈生的,这中国狗,是中国狗妈生的,不管是法国狗还是中国狗反正都是狗他妈的生的,古语说得好,“狗”富贵,勿相忘。说不定日后,我说的不是日了以后,那是脏话,说不定日后还有一段善缘,这就像中法贸易,表面看法国人吃亏了是贸易逆差,其实是两国双赢,让我们祝中法人民友谊长存,中法狗民友谊万岁。 朱亚当已被绕晕,身形渐远还悲声不止,可毕竟,毕竟是法国狗啊。 毕敬纠正他,毕敬不是法国狗。 朱亚当坚持,毕竟是法国狗。 毕敬也火了,好心劝你,你还说我是法国狗……俩人愤而就在路边缠夹不清,引起路人围观。 我理解,朱亚当其实不把那条狗当狗了,而是高尚生活的图腾。事到如今,我只有完完全全把朱亚当同学的事情告诉大家了。 第18章 朱亚当本名不叫朱亚当,他大学报到第一天刚刚签下自己的大名,朱富贵。当即遭到现场高年级师哥师姐的嘲笑,有个师哥还说其实你该叫朱中求,朱富贵不解地看着师哥,师哥就说是富贵险中求,当然你要叫朱险求也可以,以后足球队守门员就你当了……大家继续笑。 当即,朱富贵同学就跑到学生处坚决要求改掉名字,那时班上同学互相还没来得及认全,所以我班就悄然引退一个朱富贵,光荣登陆一个朱亚当。由于改名神速,加上看他哀怨,我们寝室这帮滥人居然没有张扬,所以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 大家早知道了朱亚当在校园里遭受的种种境遇,他苦练各门外语,因为他是一个结巴,大家不知道的是,他怎样苦苦地要改变自己的品种。要不是基因工程至今尚未进入商用阶段,不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朱亚当同学将是怎样一个奇观,他也许是一名誓死保卫皇后的火枪手,也许是那个爬上阳台的罗密欧,也许是喝了伏特加忙着在小树林里跟情敌决斗的普希金,也许是用番茄酱画画的北欧后现代艺术家,他可能是一切诗意而有品位的东西,除了法国鹅肝和蜗牛。 朱亚当是付出了很多代价的,比如,他坚决不喝国产红酒,哪怕品质口感不赖的长城极品干红也不喝,宁肯多花四五百块钱陶醉地嗅一嗅说——这一抹碎金般的1998年阳光,我感到你明亮的忧伤……一会儿就果然忧伤,嘴唇发紫腹泻不已,那其实是深圳郊区小作坊生产的假酒,嘴唇发紫是因为添加了色素,据查,那个作坊平时兼职也做五毛钱一根的冰棍。 还比如说,朱亚当有睡前做祷告的习惯,他会跪在阳台上双手紧抱嘴里喃喃自语,%*¥……¥·)%~u#*%¥……内容不外乎说些主啊,感谢你赐予我清水和面包,由于灵魂深入,表情奇特,他又穿着一件祷告用的长袍,看不到脚,适逢下起小雨,隔壁那个阿姨跑到阳台上收衣服,回头一看,有个浑身湿漉漉的人一边缓缓升起,一边诡异地笑了一笑,还说了一句哈里路亚,阿姨哪里听得懂哈里路亚,哇哇大叫鬼在说话了啊,丢过去一晒衣杆狂奔回屋,朱亚当额头流血委屈地说,你见过被晒衣杆砸伤的鬼吗…… 后来,朱亚当见人民并不接受这么高尚的行为,本着主说的要谦虚低调,就转移到屋里窗前,有一天亚当因公司加班太晚回到家凌晨三点过,想起还没祷告,就跪在窗前%*¥……¥·)%~u#*%¥,正值一个惯偷沿窗外撤退,回头一见,悚然,然后就啊啊啊……啪。 这是因为朱亚当家住九楼,啊啊啊……啪,郭德纲说了,要是家住一楼就是,啪……啊啊啊啊。 我们可以偷看一下朱亚当本周日程表: 【周一晚19时30分,参加维多利亚风格派对(记得穿内衬假领),21时45分有巴洛克建筑艺术理论延展会(带英文原版《格调》);周二午12时40分,素食主义者沙拉菜谱互动(互动前注意吃口香糖以免有之前拉面蒜味);周三晚18时,宠物外语口令训练课,及理论总结(纯棉休闲装,用美式英语),22时灵魂静思及外太空生命迹象搜索(超越上次的霍金理论,主要从霍尔金娜入手);周四下午14时30分,西班牙语讲演(着正装,系领结,提前给可恶的李可乐请假);周五下午16时,古典美与现代美的嬗变(记得戴假发);周六,全天前往艺术宫,观摩歌剧舞剧及芭蕾舞(温习堂璜选段,千万要记得带跌打损伤膏)……可惜星期天是用法文写的,就算毕敬和我东拼西凑也翻译不出来。】 为了品位,朱亚当把自己搞得很忙,也搞得很穷,特蕾莎一个月花销高达1000元,我问过朱亚当为何不把这笔狗美容费用,把他的头发剪短剪精神一些,他不屑地说,长发,才体现得出宫廷艺术家的气质。我无语,他那头发看上去油腻腻的,往炒锅里一涮绝对可以炒菜,没体现出宫廷的气质,倒体现出宫爆的气味。 朱亚当极抠,好多次他说请客,大家以为他要买单,最终却变成了大家单买。不过他是个善良的人,除了让我们时常不方便外也没有伤害过谁,他的外语优势有时候也能派上大用场,比如说这次在云南,他装得比外国友人还像外国友人,绿坪县领导十分敬仰,以至于临走前还聘他为荣誉县民,沐县长送给他证书时真诚地说:以后常回家看看,毕竟是你的祖国。 ******* 我一直来不及总结下我的灯火同仁们,也许现在是时候了: 究其实质我和朱亚当是一类的人,表现形式不同而已。比如,他养了条法国原装贵宾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像高级人,我养一条金毛也是为了让自己像城里人,狗是我们移动的身份证,巴不得别人夸一句,连狗都这么洋气何况人呢。虽然我的金毛后来成了土狗,这是家门不幸,可我没有怨天尤人,这就是我比朱亚当狡猾的地方,我会慨然决定——既然都土狗了,就把土狗的路线进行到底,反正城里人以前也是农村的,天天拎一条土狗?来晃去,也许就成另一种品位,别人还夸我有爱心,对遗弃犬都这么好。 其实,我们灯火公司五大股东都是农村孩子,考上大学来到城里,发自内心要改变原来的生活,我们时常不忿,因为我们比这座城市的原著民更热爱这座城市,贡献也更大,他们除了靠收点房租天天打麻将血战到底外,无所事事,冷若冰霜,仿佛我们不是来城里打工的,是来打劫的。 城里人就是这么变态,他们必须假装看不起我们,才能显出他们是被看得起;他们假装面无表情,才能显出阅历丰富。你以为他们很酷,其实是很哭,穿名牌开好车,可是物业费都赖账物管敲门还不敢开门;涂着红指甲拎着好包包,其实包包里除了化妆品连五百块都拿不出;假装谈着收购卫星的外壳飞机的翅膀中东的油井,其实汽车尾灯坏了都没钱修;做头发做足部美容一花就是一千几大百,出来就和停车场工人大吵大闹凭什么多收我一块钱…… 他们真变态,可后来我发现自己也在变态,关于我的种种丑行已不用说,至今我们公司还欠着楼下拉面馆三个月的面钱。不是我没有钱,我就是不想马上给他钱,陕西小伙来收账时我还拿出厚厚一个支票簿吓唬他,说我这支票是美国花旗银行的最低金额开出来就是三万,美金,你找我零钱,陕西小伙说俺亲娘,你买了俺的拉面馆吧。 这证明我现在已是一个地道的城里人,我比一般城里人都变态。这是因为我一直悄悄研究身边各种变态,并很有心得,比如: 刘熊猫打麻将时总像被猛兽追杀的惶恐样子,手总像被烫过一样动个不停,哎呀不行了,要放炮了,哎呀这张打后悔了肯定要输了,哎呀手气太差了,今晚要输了,哎呀——我和了。他总哭丧着脸,不停说要输了,可屡战屡胜,这就代表城里人一种类型,扮猪吃老虎。 作为刘熊猫小舅子的刘一本,则是扮老虎吃猪,假装克格勃,他总喜欢随时拿一个本本记下身边所有细节,不仅开会内容,而且身边所有细节: 昨天杜丘吃了三碗拉面其中两碗放了胡椒,剩下一碗不知为何放了一个鸡蛋;前天毕敬说要去足浴可事实上他去的理发店,还有个非洲黑妹让他帮忙寻找川剧变脸大师;李可乐他妈打电话找他,李可乐说在开会其实是在打麻将,晚上嫌旁边的宝马挡住他的奔驰,悄悄踢了一脚;隔壁广告公司的老总喝酒发疯,抱住他公司的一个女秘书就亲导致其男友打上门来;左队长疑似香港脚发作,昨日来办公室后一直在挠不停;朱亚当前日正常,昨日也正常……之所以记朱亚当很简单,是因为刘一本实在听不懂朱亚当的话。 刘熊猫在吓唬自己之中才有安全感,刘一本只有吓唬别人才有安全感,但相比起来刘一本稍厉害,世界上最能吓唬人的,莫过于记下大家的一点一滴。 至于毕敬,表面看满腹经纶人模狗样,其实有一个石破天惊级别的爱好——帮别人搓澡,这并不意味着他在性取向上有什么问题,他只是喜欢搓澡本身。大学时他就暴露出这一爱好,以至于那么抠门的都变得无比慷慨,哎,兄弟走嘛,我请客,搓一次嘛,我再送你一包烟,还不行,那我搓完澡再请你吃顿饭,求你,让我搓一次吧,最后一次,肯德基好不好,周末你和你女朋友看电影算我的……如此软泡硬磨,不到半学期,我们寝室就无一幸免,到大学毕业时,整座男生8舍大部落入毒爪。 再次声明毕敬很正常,如果说寻人是他最大的理想,帮人搓澡就是他最大的爱好,他搓澡的技术完全盖过专业澡堂师傅,边搓还边讲解,你看第一道工序,就要温水发一下,第二道工序中绝不能用肥皂,第三道细毛巾使劲搓,最好有点香油,第四道就用粗毛巾了……轻重合适不,温度合适不。他甚至在无人可搓时,独自跑到澡堂子,强烈要求帮搓澡师傅代工,不收工钱,还搭上几包烟送给师傅,一开始,惊得师傅们眼珠子都跳出来了,后来师傅们也习惯了,他许久不来,还会打电话到宿舍去找他,这让毕敬很是受宠若惊,而我们知道,其实师傅们只是想抽好烟了。 千万不要低估身边所有人,也许看上去特别正常的人正有不可告人的怪癖,比如这么有知识的毕敬却酷爱帮人搓澡,让我怀疑他出身搓澡世家,可他爸是泥瓦匠,早逝。也许正因他爸生前身上总是脏兮兮的,导致潜意识要为逝去的父亲做点什么,就逢人就大搓特搓起来,很久以后他向我说过帮人搓澡的感受,看到一层层泥在合理的程序下在冷温热三道水中,被双手搓下来,有一种生活上的安全感。 忘了说毕敬另外一个让人恐怖的习惯,超级掉书袋——所以千万不要在他面前说名言警句,比如打麻将你和了一把,高兴之作顺嘴说出“真理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他立马就注解,此句出于《列宁全集》中的“反对杜宁论”,俄文版在第三卷第五册第352页第一自然段第二行,中文版在第四卷第七章第三小节开头第一句话,而原文的意思其实是“真理必将从少数人传递到大多数人中去的”,因为钱可以算是一个真理,所以少数人赢的钱最终是要传递到大多数人手上的,弄得你手气后来果然很差;还比如,你要是看社会新闻时骂了一句衣冠禽兽,他会认真地解释这句成语最早的意思没有贬义,而是一种严格的官服制度,指的是古代文官官袍上绣的是禽,武官绣的是兽,所以骂衣冠禽兽其实是在夸他有官相,应改成禽兽?如才对,而禽兽不如其实也不见得是贬义,因为大多数人都当不了官,也就禽兽不如,这是草根的代名词……弄得你实在很烦,暴打一顿了事,你打他的时候,他还在耐心解释“武力解决不了一切”这句话,其实不是毛泽东说的,而是圣人甘地在一架纺车前说的,当时他刚刚学会纺布,弄得一团糟,觉得这个很难,比造原子弹还要难,就发表了一句感叹。 通常这时候我们就要哀求,毕敬,你打我们一顿好不好,别再说了。毕敬从地下爬起来整理一下衣衫,认真地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其实这句话耶稣真是在发问,当时他根本不想下地狱,具体情节见……我们抱头鼠窜。 至于杜丘——没文化,还爱说成语,比如把横空出世,说成横世出空(听着像某支狠毒的股票);把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说成招之即去挥之即来(违背力学基本原理);把老虎不发威你以为我是病猫,说成是老虎不发猫,你当我是病威啊(没病危还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在云南还把真相大白,说成大象真白(可能工作太累出现幻觉,看到传说中的神象了);前天电话里批评小侄女时还说出了,你饭来伸手,衣来张口(他小侄女是食布兽么)。他不理解为什么字和字的顺序这么重要,认为只要意思到了就可以,所以屡屡犯错,那次街道办事处召开所辖公司间的新年卡拉ok比赛,由他负责为本公司报幕: 男女声对唱,一起日过的肘子(这么变态,众皆失色,他才纠正是一起走过的日子)。 再报幕:下一个演唱者李可乐,他将献给大家的是流行歌曲,周截棍的双杰伦(我很想给他一周截棍)。 这就是杜丘,我们中间最无语言天赋的人,他甚至觉得说话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看到能说五门外语的朱亚当就气不打一处来。可他为什么能够一眼就看得出哪块石头有玉,这印证了天生我材必有我用。 我研究身边各种变态,很有心得,唯一遗憾的是,我几乎搞得懂身边所有人为什么变态,就是搞不懂袜子为什么变态,它不喜欢狗,而喜欢猫,继而又放弃喜欢猫,喜欢上了对它拳打脚踢的特蕾莎。最近它好像知道特蕾莎怀孕了,在家里又叫又咬,无奈之下我们说服朱亚当抛开成见,一视同仁,让袜子去看望了一次特蕾莎,它立时安静,温情脉脉地趴在她身边,预先已经像个慈父。 最后轮到我了——很多人问我,请问李可乐先生,你为什么要开一家寻人公司?我一直没有说。这是我的理想,也是我的秘密,因为理想就像内裤,我真的有,只不过不随便拿给外人展示。现在,就让我独家披露关于我理想的秘密: 我是七岁那年第一次跟随我爸来到伟大省城的。 大家都知道,我爸从小就想考上音乐学院,可是被我妈阻挠后只成为一个乡村音乐老师,所以他很想让我继承他的梦想。那天,是音乐学院附小每隔五年面向社会的特招,他好不容易才说服我妈让我去考音乐附小,我们走啊走,差不多走完30个村子的路,就到了考试的大礼堂门口,礼堂门口人山人海,爸爸说快点要迟到了,嗖地进去了,我也嗖地进去了,可是我没有看到我的爸爸,因为我嗖地一声又转出来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一种门,长得既像门,又像风车,既像风车,又像我们村口老牛拉的磨坊,我嗖地进去后又嗖地转出来,咬咬牙,看准那门的转动,嗖地又进去,嗖地又转出来…… 如此这般很多次后,我依然没有发现我爸,不知为何,却被人们挤到了大街上,大街上人很多,我又挤到另一条大街上,终于明白,城里和村里最大的差别,就是村里种田,城里种人,人比庄稼贵,所以城里比村里更富。 那天傍晚,我爸才在远离第一条街很远的一条街上找到我,当时我正在另一道门前嗖进嗖出,这证明我爸还是聪明的,他突然想明白儿子肯定只能在嗖来嗖去的门前,当找到附近第九条街后,就看见了汗流浃背的我。我爸见面就打了我一耳光,然后抱着我伤心地哭了。 我爸哭的样子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非常伤心,因为我不是丢掉了一个下午,而是丢掉了父子两辈人的音乐生涯。音乐附小招生得再等五年,五年后我就12岁,已不可能在音乐上有什么造化了。 回家以后,我爸就更加郁郁寡欢,他日日对着匣子里的琴谱发呆,夜夜在后院拉《月光奏鸣曲》,他偶尔也会拉着我说,这匣子是他的宝贝,这音乐是他的梦想,我即使不能好好学音乐,也一定要珍惜他留下的东西,要进城去。不到半年,我爸就去世了。走的时候,只给我留下一把他拉过的琴,和一个装满他练过的乐谱的木匣子。那琴和那匣子,我一直带在身边,只是从不轻易打开,怕一打开就想到我爸那张伤心的脸。 我觉得我爸的死似乎和我有关,那道嗖嗖的旋转门让我第一次认识城市的巨大,如果那天我不在那道门前嗖进嗖出,就可能考上音乐附小,考上附小我爸也不会死了。自此以后,我暗自立下志愿,等长大以后再也不让有人因为一道门丢掉什么,也不让别人的老爸伤心地哭,我一定要进城去,战胜那道门,战胜所有的嗖进嗖出……我上大学时曾去看过那家礼堂,不知为何觉得那扇旋转门比想象中小很多,有些失落。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发现更大的一个事实——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每个人都在干不同的事,但这些不同的事,其实是同的,如果我们可以做个试验,在这座城市上空安装一个功率强大的拾音器,它一定会播出无数的声音: 【喂,张总在吗,那合同的事怎么样了? 小丽,我女朋友在你那儿吗,她手机忘家了…… 哎,我都三天没看见我爸了,他七十多又有老年痴呆症,急死人了,能告诉我你最后一次看见他在哪儿吗,我谢谢您了。 怎么样,一个月一万满意了吧,我只有周末来你这儿,不过咱俩千万要保密,不能让那母老虎知道了。 三缺一,你龟儿子快点。 我今天特别想吃香辣蟹,我能找你陪我一起去吗? 回来吧,求你了,你在哪儿,我再也不赌博了。 靠,这钱你再不给我打回来,纪委就查到头上了,啊,那款炒股去了,念在多年兄弟的分上,求你找个人先帮我垫三个月吧,年底查得紧啊。 找个人帮我怀个孩子,我婆娘刚检查出来先天不孕,价钱好说。 请问你们这儿几号小姐的胸最大…… 谁叫小四,你?哐,哎哟,哼,打的就是你,找你半年了,把洪哥的钱还来……】 明白了吧,全世界的人每天都在干不同的事,但全世界的人都在干同一件事——找人,男人找女人,女人找男人,有的找仇人,有的找恩人,有的找小蜜,有的找大款,有的找人吃饭,有的找人搓麻,当然,肯定有人说自己什么都不需要找了,那他需要找回自己…… 上述,就是我成立灯火寻人公司的原因,上述,就是我一生的理想,我要把有限的青春投入到无限的寻人事业当中,我要做一件大事,去克服那道旋转门给我的恐惧。经过不懈努力,我终于做了一件大事,可我发现,当我找到船王孙子后,心中的恐惧反倒更大,那道旋转门越转越快,把我旋进深不见底的一个漩涡里去,万劫不复。 因为,我是一个骗子。 ******* 风闻有封举报信出现,像个对联:弄虚作假李可乐,沽名钓誉一灯火。 写举报信就写举报信,弄啥子狗屁不通的春联,排比句了不起么,太没成本意识了。我骂着,心里却狂跳不已,刚要找左兄罩,他的电话就来了,说他也听说了,但特侦队康红问了一下,也没下文。 康红……我知道,特侦队……咋个整得像日本人的特高课。左兄罩说,我这个治安大队是专管扫黄打非的,刑侦大队是专管杀人放火刑案件,而特侦队专管这两个队的两不管地界,说是辅助我们两个队,其实是上头怕我们吃钱太多专门成立来钳制我们的。别看康红年轻,因为人能干,父母又是军界的,刚刚升为分队长。以前她作为协调员介入过寻亲,不过没几天就调走了,这次让她回来,也是考虑到过去她了解一些情况,所以你得小心。 突然想起那次迫降,就是康红参与调查的,还有云南玉屏,这个丹凤眼的女公安不好惹。左兄罩安慰我,不过也别多心,每年市里要接到不下一千封关于名人的举报信,一查,好多都是职业举报者,他们什么证据都没有,天天看报纸电视上出了什么名人,记下名字然后就举报。 左兄罩还说,反正那个雌手镯让庄龟孙子假装丢了,少了一个证据,另外,江县县长安排当时作证的村长带民工去南方打工去了,那个dna数据师一直想移民加拿大,大不了帮他尽快办个手续再给几十万,一劳永逸。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事情有各方面罩着,料也不会那么容易翻案。 中午在公安局讲座,我因为心中有事,就乱七八糟讲了一通: 一、找人不如找物。因为人会伪装,物不会伪装,就像这次通过手镯才寻找台湾船王的孙子。前两天我们还通过一只动物园的猴子,找到名为耍猴人实则惯偷的疑犯,上个月还通过信鸽,找到了贩卖毒品的团伙; 二、欲擒故纵。有些人你越找就越找不到,就像最近找那个失踪证人东东,他失踪只不过是为了要挟30万的奖金,当我们在报上放出假消息:警方在新线人帮助下取得重大突破,特奖励新线人30万。作为本案唯一证人的东东心里不忿,哪儿来的骗子证人,居然跟老子抢奖金,回家打探消息即被警方控制,积极配合当了出庭证人; 三、还比如根据个人爱好去寻找,比如上次我们根据小培根是雷朋粉丝,还比如我们从一群男人中准确找到海滨案件的疑犯,方法很简单,当所有人脱光上衣后,他的背上明显有日光浴留下的烙印; 四、寻常生活中,据统计,老年痴呆患者走失百分之三十可能正在前往老家的路上,这是潜意识在起作用,小孩走失则多注意卖彩色玩具特别是气球的地方,因为五岁前小孩百分之七十的注意力集中的颜色上,少年失踪多注意网吧,中年男子负气离家多注意麻将馆和桑拿…… 五、当然,负气离家的女人失踪后多注意百货商场和冰激凌店,因为经调查,其中百分之八十五用购物和吃甜食来抵抗愤怒,请各位记得去寻找时带足人民币……下面大笑。 我信口雌黄,到场的公安们颇为受用,说比公安大学的专家们讲得实际。我假装谦虚说哪里哪里时,正告辞,又听到耳边一声冷笑,康红。 她一身警服,英姿飒爽,看上去比在云南时更漂亮,李可乐,你就是这张嘴长得好,骗了很多人。 我啪地一声立正,报告警官,我不仅嘴长得好,还有地方很好。 康红挑起眉毛,还有哪好。 我又啪地一声,报告警官,请?出宝贵时间,你慢慢和我接触就会发现,我哪儿都好。 过去我见了康红就有点哆嗦,可玉屏一行后,不知为什么我有点不怕她了。我和杜丘总结过,很可能是因为两次搂抱过并咬过她,手感和口感特别好,加深了了解;或者又如中学课本里学过的黔之驴,她是驴我是虎,开始以为庞然大物,怕怕,后来几经挑逗试探,跳踉大喊,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当然我现在还未到断其喉尽其肉的地步,只是偶有两次摸其胸咬其肉,但这也大大加深了警民之间的了解,男女授受之后当然就会亲一些,那36d的手感真好。想到这里我脸上千奇百怪,只听康红轻喝一声你在想什么,我说没想,她说你就是想了,我说你凭什么说我想了,她说你笑了所以你就想了,我说笑了不等于我想了,她竖起眉毛说少废话你笑了就证明你想了——你在想什么。 没想到康红这么愿意占据别人的内心,我败了,干笑,我在想你胸……胸有成竹,胸怀大局着全市人民的安危,真正是令我敬佩,从今以后我要认真学习三个代表和科学发展观的精神,争取做一个和谐的好市民。 康红冷笑一声,最近你很风光,你就尽情地跳吧,知道青蛙是怎么死的吗? 我看着她,她说,青蛙,是跳死的。 我不知她真实的意图,又啪地立正,报告警官,青蛙本不会跳死,主要是当值警官没告诉它那是单行线,所以跳到一辆卡车上撞死了,所以这也是警官失职。 康红看着冷笑,又冷笑,我有点发毛时,她突然说一句,你有没有弄虚作假…… 我如雷轰顶,难道康红这就开始调查我了么,这女条子做事心狠手辣不留后路,典型的灭绝师太传人。但我李可乐何许人也,脸皮厚装疯卖傻是我一大强项,又啪,报告警官,你真明察秋毫,连我大学时考试作弊都知道了,还有,还有开网吧用盗版软件,还有打麻将耍老千……看她还一脸冷若冰霜,我加了一句,难道连我买假lv包的事警官你也掌握了,毕敬说的吗,不会是赵德祥老师吧,太不仗义了。 康红打断我,玩,你继续玩吧。说完,转身就走了,我对着她的背影喊,要不要我送你。她背对着我挥挥手,再见,还有机会坐你的奔驰。 这条子太狠了,看上去很女人,做事却很男人,我心里发虚,莫名就想起红楼梦里一句话,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所以,康红是水泥做的。 第19章 张杰不知从哪钻出来一个女朋友,要我们赔偿10万块青春损失费。巴豆说他做玉亏了要借20万。dna数据师办加拿大移民受挫,被永久拒签。更可怕的是,又出现一封匿名信:李可乐串通院方伪造dna数据,请速将50万打入下面卡号…… 左兄罩说,张杰那村妞女朋友的事情好办,告诉她敢破坏海峡两岸统一就抓进去;巴豆,过两天找云南公安局的朋友威胁他们走私玉器,最好把史东强也捎上,吓得他们跑缅甸去,三五年不敢回国;数据师帮他移民巴拿马,别老以为赖昌星那个狗东西逃的地方就安全;最棘手的是那封信……可乐,你公司里有内奸。 我内心焦躁,凭什么你的兄弟就没问题,我的兄弟就有问题?这件事我连杜丘都没告诉,他们就想当内奸也不知内情。 左兄罩指指自己的脑壳,直觉。 我不相信左兄罩的直觉,左兄罩就说,你知道朋友和定时炸弹的区别吗?我疑惑地摇摇头,他说定时炸弹只响一次,而朋友可以响很多次。 我不理他,他就拿着手机在我背后比划着,你知道朋友和刺客有什么区别吗——刺客在背后捅你一刀,你回头痛苦地说,啊,你是……朋友背后捅了你,你回头惊讶地说,啊,是你…… 想起后面这句话,还是我告诉左兄罩的,所以整个下午我都戴着墨镜,五筒说过,这样既可以观察他们,又不让他们知道我在观察。 杜丘,最近忽然喜欢在拉面里放鸡蛋,且吃得满头大汗。 (杜丘,你过去不是不喜欢吃鸡蛋么?)最近有点虚,补一下。(虚……心虚吧。)杜丘迷惑地看着我。 毕敬,很少对着墙壁说话了,沉默不语。 (毕敬,你有心事?)我想改变一下风格,沉默是金。(沉默是金钱吧,最近缺钱用么?)毕敬急点头,我一直都缺钱用。 朱亚当,突然爱上普通话了,至少半分钟内能说一句成形的复合结构。 (亚当,人靠语言来思考的,语言变了,莫非你思想也变了?)特蕾莎的事对我刺激很大,我想改变一下生,生活方式。(生活方式的改变要靠钱,所以你就拼命挣钱么?)是的,我准备写小说。(写小说多没出息,不如写信。)朱亚当喃喃,写信能赚钱,我怎么不知道? 刘一本,最可疑,从来就有记下身边人一点一滴的爱好。 (这两天忽然不见你怎么记了?)哭腔,本本被人偷了,不知道哪个遭天杀的人干这种缺德事。(嗯……那,那你没查出来是谁偷的?)肯定是杜丘,他一直说要撕烂我的本本。 杜丘这时吃完鸡蛋拉面,满头大汗,老子就是要撕,老子最看不惯你小奸细的样子。 刘一本上去厮打,还我本本,还我本本。几下就被杜丘制服,压在地下还本本,本本…… 刘一本记本本的习惯并非天生,只是因为娶了一个凶悍无比的老婆,让他事无巨细必须记下她的语录,照章办理,若有一事遗漏,必将灿烂夺目拳招呼之。七年以来,刘一本记本本已不是生活习惯了,已成生理习惯,一天不记心疼,两天不记手疼,三天不记,当然就是肉疼。 刘一本的老婆是灿烂夺目拳的开山鼻祖,自嫁给刘一本后,就将此拳传授与刘一本姐姐,刘一本姐姐刘一菲嫁给刘熊猫之后,刘熊猫就名副其实了,两只眼睛常常黑糊糊一团。 几年前某日,刘熊猫因不堪其妻拳法,离家出走数日,遍寻不着,刘一菲心慌之下告诉弟弟刘一本,刘一本赶紧找到我们几个大学同学,甚至跑到重庆老家也没找着,正要报案,我说该不会是在家楼下那个桑拿室吧。众人问为何,我说,一、刘熊猫天生胆小,如同家养宠物,不敢离家太远;二、刘熊猫虽为富人,但财务为其妻掌握,不能离家太远;三、刘熊猫平素被欺压太甚,很可能出于发泄,跑桑拿找小姐推个油,三温暖小享受一下,也出一口冤气。 众人说此言甚好,于是纷纷进入那桑拿,进门就见一胖子正摸着小姐的小手在倾述,年轻时不懂事啊,又受不了家里包办婚姻,我是个孝子,所以草率结了婚,今日见小芳你以后,才发现前三十多年简直是……啪,一拳,啪,又是一拳。灿烂。 此事虽让刘熊猫对我颇为记仇,但刘一菲却十分欣赏我的才干,说谁都逃不过你可乐的法眼,熊猫以后就交给你了,每个月我付你2000块钱看守费,那么多铺面的生意要照料,我哪有工夫去看着这只胖猫。我灵机一动,菲姐你与其给我2000块钱,不如把那两间闲置的办公室打个折租给我开公司,保证我的生意你的老公两不误。一谈之下,妥。 这就是我成立灯火的初始,灯火风风雨雨,风风火火,至今已近三年,没想到可能出现奸细,到底是谁?谁都有可能,谁都没可能,我对他们不算厚道,但也不刻薄,上次船王打钱后我每个人分发了20万,比好多国企公司都大方,虽然承诺很久的新电脑没有兑现,让他们怨声载道。 胆战心惊,可是风平浪静。康红早忘了那件事,匿名信也没有再来,左兄罩加紧运作,灯火生意兴隆,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事,半个月来分别有以下几件: 一、那天我走进公司惊奇地看见一件裙子在空中飘移,定睛一看才发现有一口白白的牙在笑,原来裙子里面还套了一个人,一个非洲黑妹。她不停缠着毕敬,说到中国留学是假,学习川剧变脸是真,黑妹是西非某古老部落酋长女儿,一口咬定川剧脸谱中藏有非洲古老摩多卡族的图腾,而变脸更是神奇,简直可以光大部落脸谱文化。 二、杜丘总在用公司电话给丁香打长途,有时深夜还在打,本月公司长途费高达3478.73元。 三、朱亚当他爸打电话问,家里那口猪究竟是留作种猪,还是春节前杀掉端上桌子,给个主意。朱亚当不愿让我们知道其实他还在操心家里猪的事务,也不想让我们听见难听的川南土话,支吾地用普通话打着官腔,哎,等等,这个事情嘛,要商酌,商酌一下。几天后他爸兴高采烈打电话说猪已杀了。啊,不是让你等等吗。你不是说上桌上桌吗。 四、有个眼神幽怨的妇女进来,说找老二,我们说毕敬刚刚出去了。毕敬是大学时寝室的老二。那妇女说不是这个老二,是那个老二,其实也可以叫小三。我们才明白,她找的是老公在外面养的人。 我说知道那人是谁么,她说不知道。我说按规矩你得提供一些线索比如说手机短信还比如说香水再比如说毛发之类,她说都没有,但肯定老公外面有人,因为他现在突然变得很爱干净,天天洗澡,内衣内裤都是名牌,不知谁买的。以我们的经验,意识到这确实有问题了,因为中年男人忽然爱干净一定不是因为爱卫生,是爱女生。 以本公司的职业素养,当然一个星期就找到了,办法是找到那些名牌内裤的销售柜,那男人有些还未来得及拆包装,一看收条就能找到,派朱亚当冒充外国公司市场销售信息代表,调查各年龄层对这种品牌的购买倾向,一问之下就知道那个持会员卡买下这些内衣内裤的女士是谁了。 我们一看之下吓了一跳,甄美美。美美曾经帮过我,我不能把她卖了,当即找到她,说别再这样干下去了,那妇女着实厉害,要是跑你学校去闹,马上毕业时被开除就太不划算了,何况你跟着那男人也没什么结果,放手吧。 甄美美点头同意,说她和吴哥刚分手心里空虚,见这男人有钱,对她倒也挺好,其实心里早就想结束了。她看着我,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我说,其实我比你还坏。 五、前年曾有一对夫妇坚决要求我们帮他们找一个能借腹怀胎的,我们先是不干,说这个好像有点违法,但当时公司刚开张急需钱运转,那夫妇甩出的五万块钱让我们利令智昏,终于帮他们找到一个农村女孩,还真怀上了,两年以来相安无事。殊不知,那男人居然和农村女孩真爱上了,爱得死去活来,终于离婚。那女人哭着喊着让我们赔钱,否则就告官……我无奈之下只得赔她两万块钱。 ……生活无常,阴谋继续。 张杰女朋友被左兄罩一威胁,吓得赶紧回乡了;巴豆史东强听有公安找他们喝茶就望风披靡;数据师成功移民巴拿马;只剩那张卡,经查是用假身份证办的,左兄罩还在顺藤摸瓜……我们商量好,退万步就是被人举报,我们也说是不知情,因为dna数据是西华医大出的,数据师又巴拿马了,手镯早就丢掉了,江县县长肯定会让那个村长一辈子在南方打工,那么,我们也是受骗者,船王要我退钱也不怕,我就说钱用得差不多了,慢慢退吧,实在不行你就把我的车我的房拿走,咳,东南亚第二富豪催款不逮,就抵押事主二手车一辆,二手房一套,爆料。 一切自有退路。不过,我一直有个心愿未了,那就是给北县青镇修学校的事情,青青爸和校长一直催命一样弄得我焦躁不安,从云南回来后,我也从庄亦归打给我的50万中拿了10万块钱,让学校去联系施工队进场。我还去看了一眼,发现那支施工队不像在施工,倒像在施暴。操场边上有一个小山丘,上面长了很多好看的女贞树,并不影响教室的修建,可是他们要砍掉这些树,说是要从山丘上挖土石方。当时我有点怒,说你哄老子不懂建筑嗦,土石方用的土是有标准的,这属于渣土,修猪圈还可以,要是拿来修房子,几年下来就摇摇晃晃了,你们这儿可是地震带,开不得玩笑哈。 之所以这么认真,不是我李可乐多高尚,而是因为我出了钱,就要听到钱响,老子赚钱多辛苦,骗钱也不容易,要是我骗来钱又被这几个龟儿子骗了,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而且,每当夜深人静我独自在家时,我会想起青青妩媚迷人的样子,想起她和我一点一滴,那次在她在学校后山坡一蹦一跳装小白兔吃草,是我见过最好的画儿。我和青青曾住过的那套一居室卖了,我给青青买的那套房也被她妈卖了,青青走的时候拿走她几乎所有东西,现在我唯一剩下关于她的记忆,就是那所正在修建的学校了。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只要学校修好了,青青也该回来了,那天从青镇回来的路上她曾说过,等学校修好了,她就要嫁给我。 我很相信这句话。我还想了一会儿等她回来时去机场隆重接她的场面,玫瑰、奔驰、还有包包……想起那些浪漫细节,我就开心起来,很想赋诗一首: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觉得有些俗,不如床前明月光,李白睡得香……但还没想得十分妥当,眼皮一沉,便睡着了。 ******* 我是在睡梦中被康红带走的,她说,请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庄亦归发现了庄子乐是假冒的,已经向政府报了案,你已成为本案第一嫌疑人。我大喊,冤枉,我不知情啊,那都是医大、巴豆他们搞的事情啊,我不知道,左兄罩也不知道…… 醒来,听见有人在按门铃,我让它又响了几遍才去开门,知道我新家的人并不多,一定是物管催我交车位费。 我使劲掐一把自己的大腿,不是梦——康红带着两个公安站在门口,像一杆威风凜凜的红缨枪,她出示了一张纸,说你带点漱洗用品,今晚不见得能回来。我突然觉得头顶上有一道强光,白花花灌顶而入,把我像青蛙一样钉死在原地,没有力气,没有思维,喃喃说,让我想一下,想一下……青蛙是怎么跳死的。 康红说,你早不想清楚,现在想,晚了。 当天晚上,我没能回家,第二天,还是没能回家……连续五天,康红名为问询,实则变相拘押,我手机被收,行动受限,与外界失去联系。只是从左兄罩偷偷托兄弟们零星告诉我的情况,才拼凑出东窗事发的缘由: 最先发现庄子乐是假的,并非庄亦归,而是土著女儿家那帮亲戚,他们一直嫉恨庄亦归继承了财产,见庄子乐来后就移恨于他。庄子乐本应尽量回避和他们见面,可这个暴发户最近膨胀得连自己的脚都看不见了,连自己都相信是庄亦归亲传骨肉,完全忘记走时左兄罩给他交代的凡事少说话、少乱跑、少结仇三少原则,从台南到台北乱跑、逢人乱说话,动辄就用台北黑道流行的话对别人说,信不信我注销了你。 那天因为争夺一个游艇泊位,就和土著家一个侄儿打起架来,那土著一酒瓶子就扎到他臂上,鲜血长流,弄到医院包扎,庄子乐这傻货害怕之下,伤没那么重却坚决要输血,医生一查之下就去调b型血浆,正在输血时,土著家想起,庄亦归是台湾报纸都专题分析过的a型血贼佬,敏感、多疑、神经质,医学原理,a型血里有抗b因子,只能生出a型和o型后代,绝计不会生出b型血的后代,隔代也不可能。就偷偷取了庄子乐一根头发重新测试dna…… 晴天霹雳,庄亦归开始并不相信,要求复查,可复查之下仍铁证如山,一气之下卧床不起,交代无论任何手段都要追查到底,玛丽莎、方约瑟、盛大况等人因办事不力,如丧考妣,已于昨晚亲赴本城查明真相,市里已连夜命公安、医院、出生地县政府等部门配合调查。 要不是左兄罩,我就正式拘押了,他不愧是江湖老手,第一时间请求作为当初寻亲参与者之一的自己回避,却私下命令两个死党火速通知西华医大副院长,让他通知dna数据师也就是他的侄儿掐断与国内一切联络,并允诺付巴拿马生活补偿费若干,副院长本人也积极配合警方调查,舍车保帅,痛斥侄儿一向缺乏职业规范。至于巴豆和史东强,则暗中让云南朋友关照他们无论如何不可回国,否则至少判15年重刑,这两个龟儿子听说公安在查,一吓之下连越南缅甸都嫌近,恨不得跑到南极当企鹅。 江县县长官场多年,也早早得知左兄罩的讯息,这时自会安排妥当一切善后。 左兄罩主动检讨自己监督不力,请求处分,在等候处分期间停止一切工作。局领导反觉得他小题大做,你又不是直接参与人,那个dna比数学题还复杂你哪里搞得懂嘛,现在还得靠你去协助调查。但是,左兄罩平时所作所为,市局早有所耳闻,最终还是让特侦队的康红作为主办案者,主持这次调查。 左兄罩是局里老人,为人也慷慨,所以眼线爪牙遍布,我刚刚得到左兄罩的口讯——顶住。我已度过刚进来时的惊慌,知道最关键的数据师现在巴拿马,那是个不引渡的国家,只要我咬死自己也是被骗者,谁拿我也没办法,何况,左兄罩、江县、西华医大副院长,谁也不想我出事。 第六天早上,康红一改冷若冰霜,笑吟吟看着我,还给我沏了一杯茶,熟普洱,头回生,二回熟,我们都是老熟人了。 所以我把所有的肾上腺素调动起来装愤怒,怎么回事,怎么太子怎么就变成了狸猫了,看过那部叫《白色巨塔》的电视剧没有,一定是医院环节出问题了,现在医院黑幕实在猖獗,你们警方应该严打了。 康红耐心地启发我,难道除了医院,你不觉得还有其他需要想起的。 我不解地望着她,噢对了,那个叫方约瑟的博士也可疑,整个过程他参与了,说不定就是和数据师串通一气的。这些海龟在国外留学时就大搞裙带,叫海带,海带最可耻,因为掌握了技术核心,就骗我们,那个dna数据那么长一串,我们可是搞不懂。 康红实在忍不住,眉毛倒竖,李可乐,今天我说请你来协助调查,是客气话,我完全可以拘你15天信不信,因为你是本案重大疑犯,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端起那杯茶纠正,应该是敬茶不喝喝罚茶,康警官我也告诉你,本案最大疑犯不是我而是给出dna鉴定的国家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那鉴定是他做出来的不是我做出来的,那人是江县长找到的,不是我找到的,那手镯是经台北盛大况鉴定的不是我鉴定的,就算是杀人案,最大疑犯也应该是留下指纹、犯罪工具、最具犯罪动机的那个,他们比我都具备上述条件。我还想举报方约瑟、盛大况、玛丽莎,他们是做技术?定的,他们才最有犯罪动机,因为我最多能挣500万,而他们这些来自台北的,完全有可能合谋要挣到庄船王所有家产。警官,上次在玉屏我就说了,人民公安千万不要目光短浅,这次案件我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跨国案件,有国际金融背景,对不起,我要请我的律师来…… 康红从来没见我这么声色俱厉,愣愣听着我的长篇大论,好久才反应过来,但又说了一句让我抓住把柄的话,他们三个都是庄亦归的亲信,可信度高。 我冷笑,台湾人可信度高,我四川人可信度就不高么,你是代表台湾警方还是代表大陆警方在说话,你是泛蓝还是泛绿? 康红愣住。这时一个公安走过来附耳说了几句,她沉默片刻,说你走吧。 我走出门外,听她在身后说,我相信很快你会回到这儿来的,我会天天盯着你的。 我回头笑笑,就算24小时跟踪,你也从我这儿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打个赌,我赌你要不了三天体力就盯不住了,要不了五天精神就垮了,因为我不是罪犯,我是李可乐。 她眼睛里都要长出钉子了,恨恨地说,我跟你赌,看你先扛不住还是我扛不住。 后来才知道我之所以被释放,原来是龙市长打招呼,鉴于城市形象,此案要谨慎处理,在没有找到实证之前不要随便抓人,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找到假孙子幕后人,而是找到船王真正的孙子,把坏事变成好事。我知道,龙市长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城市形象。 *******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确知一个真理,我不是一个好人。 另外一个升级版的真理是,我以后也成不了一个好人。因为我发现好人的名额已经被书上的英雄占满了,就只好去当坏人。我有一些作为坏孩子标准的事迹,据极不完全统计如下: 一、偷我妈的钱,然后去和镇上的一些坏孩子斗十点半、扯马鼓,赢了钱就买印了好多三国人物的小纸片和别人在地下拍着赌,小小年纪手上就结出老茧,也买烟抽,输了钱就跑路或者回家再偷;二、我心情好时,晚间偶尔也会跑到镇政府干部食堂,用针管把茅台酒从瓶子里抽出来,再把老白干注射进去掩人耳目,那时候茅台还不兴防盗瓶塞,所以饱了很多口福,还拿出去卖给镇上餐馆;三、镇外驻扎着一个部队通讯营,很多女兵,她们洗澡的时候我们就翻过围墙,趴在一个未被发现的小洞里往里看,虽然唯见白花花一片,缺乏更多细节,但我们依然高兴,偶尔还用扳手把热水进水阀拧了,冬天,女兵们冷得在里面蹦蹦跳跳,个个都像小白兔;四、春天来了的时候,也来了一些新女兵,在阳光下的草坪上席地而坐学习中央文件,有天我们就把一个小孩子双手反剪着押到女兵面前,拿出一本生理卫生课本强迫他念,第七章,生殖系统,女生在青春发育期会出现第二性特征,体现为声音变细…… 这些事情的后果是,我妈拎着鞋在后面狂追,练出一手百发百中的飞鞋神功;我偷喝茅台,但有次因喝醉未能及时撤离现场,就被大厨抓获一顿痛扁,被扁时我还嘻嘻傻笑,说干、干了;有一天我们又翻进去偷看女兵洗澡,被持枪荷弹的卫兵发现,用枪托砸我们屁股还把我们关了禁闭,不过我怀疑把我们关了禁闭后,卫兵也偷偷跑去看了,因为我实在找不出他不看的理由;我们让小孩念了生理卫生第七章,女兵一脸羞红纷纷逃散,不过半小时后我们几个就站在操场高高的台子上大念检讨书,向全校女生承认我们思想复杂,灵魂肮脏。我不明白,为什么生理卫生上的东西老师可以念给我们听,我们却不可以念给女兵听,难道女兵的灵魂较为抵挡不住诱惑…… 我成为一个坏人是有渊源的,我也想改好,可一方面因为学坏是有瘾的,它意味着有烟抽有酒喝有漂亮女兵可看,另一方面身边的好人几乎没有,我刚刚要学好,就发现离伙伴们很远,我赶紧假装变坏,而且比以前还坏,这让我最终成为了一个无法回头的坏孩子。 在庄亦归寻亲这件事上,我知道我是一个坏人,虽然我有借口——一开始并没有想去骗他,事情越搞越乱直至不可收拾,其实是因为毛子、巴豆、庄申之、左兄罩、甚至市长们一步步把我逼上梁山的。但漫漫长夜独自反思后,我还是承认了这一切只不过因为我太贪,没能抵挡得了成为一个阔佬的豪华想法,我是这样矛盾的一个人,常常会强烈地想过夜行于巷陌,救民于水火,悬壶济世,开仓放赈,默默无闻做完好事淡然离开……的情节,但我慢慢明白,做好人是有代价的,也是要有实力的,只有勇气成不了勇士,大多数只能成烈士。总之,由于意志薄弱,所以我在诱惑之下一步步走向深渊,还安慰自己:作为一个坏人,还要去当好人,虽然有追求,但太不讲职业道德了。 其实就在康红审问我时,我吓得半死,腿一软很想全部都招了,把钱退出来,大不了重新回到以前的李可乐,开奔奔,吃拉面,打一块钱一局的麻将。但一瞬间我就想到左兄罩说的顶住,坚决顶住。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最多三年,我越顶住就越有底气,越有底气就越能顶住,以至于后来连自己都相信自己其实是清白无辜,对康红大声说着,我委屈得差点都快哭了。 后来我真的哭了,玛丽莎指着我的鼻子大骂骗子,她说,必须查明假孙子原因,必须找到幕后主使,必须退回500万……必须做到以上必须。 我就哭了,我演技一向很好,指天发誓我也被骗了,我要是骗了庄亦归,我就是龟儿子龟孙子,我说大不了我把房子和车子卖了退给庄船王。我认为第一个誓没什么,如果成了庄亦归的儿子孙子那多有福气,第二个誓言,哈,庄亦归肯定丢不起这个脸。但没想到,玛丽莎迅速回应,当然要退赔,在没有找到真孙子之前,你必须退回那笔钱,实在不行只有拍卖退赔,我将进入到法律索赔程序。 我心中暗骂了一千零三遍这老处女,深觉老处女是比恐龙还可怕的一个物种,恐龙都受大气变化而灭绝,老处女却不灭绝。但是,脸上仍表露出极大的决心和诚意,不断对她噎死噎死,一踢一死的,这是我仅有的几句英语。 左兄罩又托人告诉我要顶住。我说我有点顶不住了,退了钱就是不知情,不退钱就是诈骗。只是较麻烦的是,那笔钱只剩下120万现金,剩下的我都买房子车子了,很想把我自己退给他们,他们肯定不会要。 另外的麻烦是,巴豆和史东强那20万是要不回来了,现在没人知道他俩在哪儿;那同位素专家更不会退,因为手镯被销毁后就没有了对证,他退岂不是承认自己有鬼;左兄罩两个死党更不会退,因为左兄罩说了这是跑腿的辛苦钱,风险得由我和他来担,但他并没有说他那100万退不退。 我想好了,顶住,实在顶不住我就先行退一些钱给玛丽莎,表明我在积极配合,同时争取时间。 但我还是要留一些钱,一是因为我要消费,二是因为我还要去修那所学校,虽然我他妈很不想修那所学校,但我已给他们签了合同,此时风声甚紧,要是我未履行合同中途退出,那社会舆论一定会全面修理我的,现在流行人肉搜索,几天我就现形了。当然,我还是觉得那学校是我和青青的一个念想,我一直有预感,学校修好,她就会回来。 当然,事情还不到那么绝望的地步,我还有希望:一、努力去寻找庄亦归传说中的儿子或孙子,只要找到了,我又是英雄,之前一切就是在展示成语辞典里的,好事多磨;二、做好灯火的生意以防后患,退赔这种事情,只要我细水长流地每个月退一点,别说玛丽莎,就算圣母玛丽亚也拿我没有办法。 可是康红又出现了,她像个连体婴儿天天盯着我,我上班,她跟着我参加早间大堵车;我办公,她进来自行泡杯茶,一边喝一边向我了解案情;我出去谈事,她也跟着我在楼下等着;我去泡吧,她带着俩公安也在那儿泡吧,偶尔过来和我喝一杯,酒量还挺大。让我崩溃的是,有时我回家了,她就开着警车在楼下候着,车里放着惠特妮·休斯顿的歌,我出去买个宵夜,她还说帮忙带碗皮蛋瘦肉粥回来…… 这条子实在阴险,我知道,她不仅要调查我一举一动,而且还要摧残我的精神,让我招架不住后主动向政府坦白从宽,一看就是在执行警校心理教官的课程。可我是谁?方圆五百里第一厚脸皮兼演技派混混,李可乐是也。我主动出击,上班时会微笑着给她打个招呼,进办公室让杜丘先给她把茶沏好,我去吃拉面主动给她要一碗还交代伙计别放葱这公安姐姐怕口臭,甚至上厕所,也会邀她一下,同去同去? 从前段时间的面露恐惧,到现在从容不迫,我的成功转型让康红有点吃惊,她一边坚持做着那些无谓的事情,一边严密观察我是否有出逃的迹象,比如说趁我不在办公室检查我电话上的来电、去电显示,比如调动公安手段暗查我公司的财务往来,比如时不时暗令交警深夜把我的车拦下来查看驾照,而她抿嘴在一边偷笑,我也知道,她还让物管的人统计我作息的时间,毕竟她无法24小时盯着我。怪不得,这两天不仅保安,连保安的大狼狗看我的眼神都不太对了…… 那天,我利用吃拉面的时候就对她语重心长地说了,小康啊,你要知道我是一个很爱国的人,更何况外语非常之不好,要是出逃国外,肯定天天迷路,别说吃饭,连上厕所都是很困难的,那简直生不如死,所以关于出逃这一点你要放心,但我要举报,盯住我们公司的朱亚当,听这名字就很有出逃嫌疑,我晓得的,朱亚当现在只是在等牛夏娃,一旦等到了就双双出逃,一个翻译唐诗,一个翻译宋词,大大地破坏中国文化在外国人心目中的地位。 康红丹凤眼看着我,用筷子指着我的嘴,李可乐你是属鸭嘴兽的,全身都煮烂了,嘴巴还是硬的。 我说,只要你不说我是属鸭子的就行,公安也不可以随便篡改别人的职业。 康红轻笑一声,就你,这身板,这长相,哼,鸭子? 我不禁有些丧气,我在你心目中形象就这么差,连鸭子都不够格当? 康红说,鸭子除了要求职业素质,还讲究职业精神,绝不会去骗人,这你就比不上。 我说,这你就不懂了,鸭子最表里不一了,你看它在水里游来游去很悠闲的样子,其实它脚板儿在水面下扑腾个不停,所以千万不要相信那些表面现象,表面好的,可能是坏人,表面坏的比如说我,可能是好人。 康红似乎在认真听我这些谬论,眼睛一闪一闪的,而我看着康红竟也有些入迷,康红和青青不是一种类型,青青妩媚迷人,康红英姿飒爽,青青是貂蝉赵飞燕,康红是穆桂英花木兰,不对,当然比上面两个女将漂亮,要多出几分都市女孩的时尚感,皮肤白晳,五官精致,一对眉毛特别漂亮飞入鬓角,一双丹凤眼生动有神,嗯,85分,95分,90分,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选手康红最后得分…… 康红喝断我,李可乐你又在想什么,眼睛贼溜溜的。 我一时没回过神来,就说90分,啊,我想起大学毕业论文得了90分。 康红冷笑一声,我很快就能找到巴豆的,我知道他俩跑哪去了…… 我心中发慌,赶紧结了账要回公司,她要求aa制。这时手机响了,一串很怪的数字,我一接听就愣住,巴豆。 巴豆说他俩在缅甸被人骗了,急需五万块钱,能不能看在他俩现在连家都不能回的苦处帮个忙。 我支吾着,等会你打给我。巴豆说在边境上打电话特别不方便,让我赶紧凑足钱打到等会传来的卡号上,那是中国银行的号,在国外可以兑取。 康红瞄着我,说你现在心里特别着急吧,不用告诉我这电话不是巴豆或者史东强打过来的。 我把全部的真诚动员到脸上,以至于五官的容积率都变小了。我说这是我妈打来的,让我黄金周回家一趟,看看我家那头猪是留着做种猪,还是杀掉它上桌子打牙祭,真的,我发誓。每回我撒谎时,一般不会全部瞎编,有时会一半真一半假,有时内容竟全是真的,只是这内容其实发生在别人身上,比如这做种猪还是上桌的话,其实发生在朱亚当身上,可我会代入,所以表情坦然,甚至连自己都怀疑刚才那个确实是我妈打来的,咦,等会还真得打电话回去问一问我家那头猪的去向。 康红说,知道谎言和誓言有什么区别吗?前者是听的人当真了,后者是说的人当真了。知道骗子和被骗者有什么后果吗?被骗者后来就不敢相信别人了,而骗子,连自己都不相信了。 我又一脸真诚,我好崇拜你,警校时选修过哲学课吧,一定选修过,别客气。 康红冷着脸上车,把警笛拉得呜呜直响,我对着她喊,不要扰民哈。 第20章 晚上,我给左兄罩打电话说巴豆的事情,他说巴豆的事不足为虑,关键是张杰被移交回来了,正审讯,我还得给这龟儿子好好交代一下,他还算听话暂时不会乱说。另外西华医大副院长那里也有状况,不要小看了康红,表面上天天盯着你,其实抽空就去医大突破那副院长,老东西快退休了心理素质特别差,刚才打电话给我说有点顶不住了。 我心中一阵紧缩,这女条子现在一心要证明我并非不知情,而是从头至尾的策划人和执行者,虽然连龙市长都说了最重要的是找到真孙子而不是查清假孙子,可她很变态,大有把我们一网打尽的意思,简直不为城市形象考虑。左兄罩也有点忧心忡忡,他说这也是三个直属大队之间的恩怨,特侦大队队长一向和他过不去,你也得小心为妙。 让我心中又一阵紧缩的是,灯火的生意突然出现下滑,这个原因很好理解,一个女公安天天带着手下进进出出,查账查电话时不时还把员工拉到一边问询,所以社会上已开始流传灯火因诈骗被警方传唤,甚至不符合事实地传我已经被判刑了,没个三年五年出不来。天天都有朋友打电话来问我,比如:啊,你还在啊,还在就好,没事,没事就是问你还在不在。甚至还比如:把心放宽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趁这时候吃点好的,穿点好的,哎,抓紧时间享受一下吧。 我毛骨悚然。 我天天故意现身于各种社交场所,就是要让人们知道我没事,可人们的眼光已然有些异样,也不把我当成聚会的中心了,只要我出现,人们总说哦对不起我去上个厕所,再去上个厕所,cao的,老子又不是利尿剂,你们哪有那么多厕所可上。 毕敬、朱亚当他们人心惶惶,纷纷说大事不妙。 已有不少客户来退掉寻人业务了,烦得我也顾不上说资源和项目,过去在灯火成功寻到人的,有的也悄悄跑去做亲子鉴定,或者跑来公司核查问会不会有问题,过去我们收款非常顺利,现在客户拼命压价,还说尾款需要一年以后再付清,因为鉴于社会上的一些传闻,他们需要一个保险期。 令人发指的是,有个客户居然问可不可以以货抵款,他是专门卖精品东北大米的,手头有点周转不过来。当时我很想勃然大怒,因为这太污辱我们灯火了,简直没有把灯火当成一个专业的、曾经得到极高荣誉的、还被消协评为消费者信得过的三星公司,可是转念一想,大米就大米吧,最近生意不好,反正灯火的员工总得吃饭,我们的客户也不可能人人都是卖大米的。我就说,以米价的一半折合代理费用。想不到那卖东北大米的人居然同意了。 想不到的是,自大米之后,也不知是谁泄露了消息,就来了一些卖矿泉水的、卖保暖内衣的、卖登山旅游用品的、甚至卖卫生巾的客户,提出交一部分钱剩余部分用货来抵。我哭笑不得,哭的是灯火也有今天,居然靠收现货来运转生意,简直回归到过去以货易货的年头,也有一点想笑,这些货我通常都是按三至五折来抵押成款的,要是以后破产了,大不了,老子就可以卖大米卖保暖内衣卖卫生巾。 副院长最终还是没招,巴豆接到我打过去的五万块钱再次无影无踪,一时安心下来。想不到这更激发起康红的战斗欲,她眉毛倒竖,咬牙切齿,李可乐你等着,等着。我笑着看她,说我会等你一万年……我不是嚣张,而是觉得她那样子很好玩,她比庄家还想把我抓进去,庄亦归更关心的还是怎样找到真孙子,钱退回去就行。但康红则像一只猫,见着老鼠就尾巴竖起,毛发直立,张牙舞爪,大有把鼠辈一爪打尽的架势。 她是猫,我是老鼠,我正在家里看汤姆和小吉瑞时,她打了一个电话上来,你家有没有开水。我说,你太狠了,灭鼠也犯不上用开水烫这种毒辣手段。她在电话那边喊少废话,快给我开门。 她竟早站在我家门口了,手里拿着一个茶杯。我表面堆笑,心里却暗骂这母老虎。她就说,你心里正骂我是不是。我吃了一惊,这段时间我发现过去那套肚腹作战的招术不太好使了,只要我肚子里暗骂,哪怕只有一丝念头,她马上看得出来,而且还给我点破,实在一点面子也不给。 我看着她,她瞪着我,我决心再败一次,接过茶杯默默往厨房走,烧水。而她就倚在门上斜眼看电视,虽然她歹毒异常,可按执法规矩她是不可以随便进我家门的,看着汤姆被小吉瑞戏弄得狼狈不堪,忍俊不禁。 我还是觉得应该搞好警民关系,警官姐姐你进来坐会儿吧,等会邻居经过还以为我出什么事了。 康红想都不想径直走进来,非常的不把自己当外人。坐在我家沙发上看起电视,顺手拿起茶几上的喜喜瓜子、子弟薯条、巧克力一通吃,她看到高兴之处,甚至还拍打着沙发扶手笑得蜷在那里,哎哟哎哟地说肚子笑疼了。 我沏好了普洱茶给她端过去,还递过去一盒茶砖,说这是上次从玉屏带回来的熟普洱,?以养胃,你们当条子的,哦不对是当人民警察的一般胃都不好。然后我又返回厨房把泡好的方便面给她端过去,说吃吧。 她扭头过来,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晚饭呢。我说,你到我家三分钟后,茶几上的子弟薯条就没有了,瓜子只剩下皮了,巧克力还剩下一半,吃过晚饭的哪有这么生猛,快些吃我给你加了根火腿肠。 康红也不言谢,低头默默吃着,吃完就坐沙发上喝茶,打量起我的家来,发表评语如下: 一、你家装修得蛮时尚,不过太脏也太大,这是浪费糟蹋;二、这条狗怎么长得和你一样丑;三、那女孩儿确实长得很漂亮,我看就凭你真的守不住的;四、想不到你还有把小提琴,只有琴盒,里面空的吧。 我回答如下: 一、本来是准备两个人住的,现在只剩一个人,等再找一个人来住,就干净了;二、这条狗其实并不丑,它是化妆过的,因为它是一名卧底;三、那女孩的事情是我的伤口,你在路口上撒网,是本职工作,你在我伤口上撒盐,就太不人性了;四、我现在打开让你看里面确实有把琴,这边还有琴谱,我等会还可以给你拉一首《月光奏鸣曲》,其实,我就是传说中那个才子。 我花了10分钟才把琴上厚厚的灰尘擦掉,免得康红误认为那是二胡,又用了15分钟才把琴桥找到,龟儿的琴桥怎么跑到琴肚子里去了,再用了20分钟把音调准,逗、来、发,唔不对,这到底是索还是发……我对康红说听高雅音乐就是要有耐心,在金色音乐厅听音乐还要先洗手,康红疑惑地问听音乐洗手干啥子,我说,这个,那个,洗手是为了音响效果更好,因为手上太干燥会有静电,会引起不必要的干扰。她似懂非懂听着我解释,我的演奏正式开始,嘘,安静,请想象一下你现在正在洁白宁静的光芒下散步,用灵魂聆听来自天籁的声音——《月光奏鸣曲》。 声音即出,四邻皆惊,连袜子也受不了趴在地下用爪子扒拉耳朵,康红脸色大变马上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别拉,求你,我喊救命了。 我有些沮丧,这明明是《月光奏鸣曲》,喊啥子救命。不过很快又高兴起来,因为我发现这女公安什么都不怕,就是怕我的“月光救命曲”,那眼神惊恐得像遇到妖魔鬼怪。哈,下回她审问我时,我一定带上我的小提琴,不过想到被抓时一定只带得了手铐带不了琴,心里还是有些灰心。 袜子恢复平静,在康红脚下亲热地转来转去,用脑袋蹭她的腿,康红说,你要老老实实做人,要是你被抓了,这条狗多可怜。 我说,其实现在我比它还可怜,它还有我,有吃有喝,我现在走在大街上,几乎快人人喊打了,这都有仗康警官你的关照。我真的不是骗子,而且上次就跟你赌过了,就算24小时盯着我,你也查不出什么来的。 康红站起身来,端起茶杯冷笑一声,下楼。 ******* 玛丽莎真把自己当玛丽娅了,她用圣母玛丽亚一般的眼神看着我,让我恨不得支起一架管风琴,才配合得了这样的慈悲。她说,我同情你,愿主保祐你。不过她又说,钱你是要退赔的,这是我带来的律师。那律师头发梳得光光的,戴一眼镜,小鸟依人傍着玛丽莎,###%·+*%*#……¥¥说了一通,当时我确实有很想打他的想法,可是忍住了,生命中这种情况下第一万零三千五百六十四次忍住了,我点头哈腰,说好的好的,我马上准备款子。 左兄罩说你先退50万出来,我对上面也好有交代。我说玛丽莎要求第一笔至少退100万,兄罩哥你能不能也退50万,要不然我压力实在太大。 左兄罩冷冷看着我,像锥子一样,我赶紧说,不消大哥你退,我先来。 欲哭无泪,我觉得左兄罩平时说的有福同享,有难共当,只有前半句做得了数,后半句只可以当成语气词看待,本来事情不至于到今天地步,是他说牵涉面太大所以要假戏真唱,我才成为一个骗子,现在我挣了钱又得退回去,他挣了钱却可以不退回去,那么这事到头来其实就是在帮他挣钱……我没想得很清楚,他是大哥,以后我还得靠他打点一切事情,所以我咬牙,跺脚,咽了一口口水,去银行划了整整100万给玛丽莎,当那笔钱从户头上取出来时,我觉得好像被摘走了一个肾。疼,剧疼。 我去玛丽莎处领取收条时,玛丽莎伸手四根手指,还差400万,本来连那70万活动费也应该退赔,但是庄老板信菩萨,也希望你能够继续帮他找到亲人,当然,我本人并不相信你能做好这件事情,我从来不相信任何大陆人,没有能力,没有信誉,总之,你应该尽快把400万补回来,给你一个月时间,否则我们会封查你所有的账户。 那个律师小鸟依人地在旁边点头,我有个强烈的想法要揪下他的头,他妈的大陆人怎么了,怪不得网上在说,给我三千城管,一夜收复台湾。 愤怒完了,我还是得算算账。我从这次骗局里一次性分到250万,上次庄亦归一时高兴,把先行付给我的70万就作为活动开支和各路打点费用了,这是我的收入,再加上陶厂长20万广告费用,一共我实得340万。这一年多来各路差旅、海选活动、打点费用及各种开支50万左右,青青花了大概20万,预付修学校的10万,买房买车用了130万,刚刚又给巴豆5万,取走100万后,我还剩下25万。 这25万,我预留了5万作为自己包括跑路在内的不可预支费用,剩下的20万,我把它悄悄另开一?户头存起来,这笔钱不能动,因为我要拿它去修学校,之前我已打了10万过去。 我也不清楚当时为什么要预留修学校的20万,也许是因为一个电话,我刚从玛丽莎那里出来,就听到青青的声音,她状态不是很好,说了声可乐……不住地哭。我喂喂大喊,她说听她爸谈起我去了趟青乡,要修学校,可乐,谢谢你了,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可乐你最近好不好。我说好得很,学校肯定要修下去,你不是说等学校修好以后你就回来……我说不下去了,因为我知道她说学校修好就嫁给我,是一句戏言。我还想说什么,青青旁边有个男人在催促,她慌忙说可乐,以后再跟你说。 电话挂了,我对着话筒看了很久,想象现在青青的样子,可想象中实在很渺茫,突然想起,青青跟我说的是四川话,而不是京片子,她好像在哭,是不是拍戏太苦了,是不是有人欺负她了?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学校已成为我心头一个结。其实一开始我只是为了在青青家面前挣面子,一时冲动承诺30万修学校,后来我一度很烦躁青青爸和校长随时打电话催款,甚至想撕毁合同,可是后来我亲自去了两次,内心慢慢发生了变化,莫名其妙地,我开始把它当成一件必须的事情,要是隔一段时间不去,心里还会空空的。 那些孩子还是可爱的,我每次去,他们都穿着最好的衣服在校门口排成两排,挥舞着塑料花,敲打着油漆剥落的腰鼓,高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有个叫丽君的小儿麻痹症女孩,还一瘸一拐地给我戴上一根红领巾,并给我看她的作业本,得了99分。 孩子们把我当成英雄一样对待,这让我很受用。我知道我并不是英雄,原本也不想当英雄,每回我看到社会上表彰英雄时就觉得有些可疑,因为这些英雄完全没有缺点,生下来就是一个英雄,还没学会走路就能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交给警察叔叔,还没学会说话就能熟练背诵三个代表,他们不食人间烟火,甚至都不上厕所拉屎。 可是我被当成英雄时,还是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我频频挥着手,说同学们你们好啊,你们要好好学习,不要贪玩,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哪。那一刻,我真的忘记自己其实是一个滥人,忘记一切滥事,忘记我曾经偷我妈的钱偷食堂的酒还偷看过女兵洗澡,忘记我曾经骗过富人的500万,时时还暗藏得有一丝潜逃的念头。 虽然社会上很多英雄并不值得敬佩,可人人还是想当英雄,这是人的本能,就像人人都知道阔人的钱不干净,可人人还想成为阔人。 我要去一趟北县,之前给他们的10万块已用完,我还得带一点钱过去,最近钢材涨价,施工队说材料钱不够用了,再不付钱就要停工。 早上八点,我准时上路,康红果然跟进。 这段时间的修炼,她是否跟在我后面,已不用视觉感应,而靠心理感应,只要我觉得屁股上烧乎乎的,就知道那根小尾巴又来了。我摸摸屁股,看到后视镜里的她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觉得好笑,干脆拐进一个胡同里吃了碗肠肠粉,磨磨蹭蹭又拐向西,又拐向东,偶尔见她跟得太近就突然踩一脚刹车,让她措手不及在后面叫骂,后来我拐到一家超市买了一些东西,出来时还扔给她一盒口香糖,她不好扔掉,拿眼瞪我。 抬头见浣花公园指示牌,就一打方向向西二环开去。早上堵车,她几次都快跟丢了,全靠顶上的警灯才追上我,我暗骂着,神气什么,扰民。 到了浣花公园我买了张票,进门,拿眼瞥着她走近,我突然撒丫子狂奔,这段时间我一直逆来顺受,更没有这么夸张地逃避跟踪,康红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跟着我狂奔。于是,我在前面拼命跑,她在后面拼命追,正有不少老人在晨练,纷纷叫骂着躲避,龟儿子奔命嗦,龟儿子急到投胎嗦。 虽然是警察,可毕竟是女孩,所以跑着跑着她离我就越来越远,可我还不愿意把她甩开,这种情况我会放慢脚步,等她差不多追上时,我又撒开狂奔,如是三番折腾,康红已觉上当,小脸累得煞白,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胸口,可她性格倔强,咬着嘴唇又开始追。 康红之所以傻追,是因为她有所不知…… 我从小因偷钱被我妈的飞鞋追打,因偷看女兵洗澡被卫兵追打,偶尔还会因偷鸡被村里黄狗追咬,别的本事稍差,可跑路这功夫却是大大地练到了家,在追踪与反追踪的较量中,我学会直线跑、曲线跑、折返跑、变速跑、跑着跑着往树上爬、爬着爬着突然跳别人家院墙上……大家知道,仅我妈的飞鞋这一经历就非常人所能比拟,所以我从小学到大学包揽了学校男子甲组从400米到1500米所有冠军,家里墙上贴满了奖状,这也是我人生唯一从正路得到的荣誉,我妈每天都会用红布小心的拭擦,逢人就假装不经意领到我家那面墙那去,说这鬼娃娃就是跑得快。她并不知道,这份跑路的功夫,也得益于当年她神出鬼没的飞鞋功,那是世上最好的教练。 我初三的时候差点进了专业队搞长跑,那天我正寻思在哪儿去抓一只鸡来吃吃,就见一个男人追赶一个偷钱包的小偷,我义愤填膺,因为偷鸡不算偷,偷钱才算偷,何况那小偷我并不认识,所以就甩开腿丫帮着追,那小偷也跑得很快,那男人跑了两里多就上气不接下气,我后发而先至,在跑到三里多时成功地扑倒那小偷。 那男人很吃惊,说你这个成绩可以参加省上的比赛了,他是市队的教练这次专?来挑苗子的,我听说有免费的鸡可以吃吃,高兴地跟他去了市里。可跑了两天我就想回来了,因为我觉得前面并没有鸡,后面并没有狗或者我妈,就这样空跑太无聊,太没有追求,所以趁教练不注意有天我一跑就跑回了家。教练后来到我家反复求我回去,我坚决不干,我说了一句话后教练就乖乖回家了。 这句话是,我要再回去,肯定附近的鸡会遭殃的。 我虽然没成为一个专业长跑运动员,这份实力却保留下来。康红不知,所以她还在傻跑。 汤姆和小吉瑞,我穿过竹林,越过水塘,跨过假山,见她越来越远,我就会懒眉闲眼抽一会儿烟,她离我几米远时,我又开始狂奔。我心里盘算过,此时老人很多,她不敢喊抓坏蛋之类的话,惊着那些缺钙的老人缺锌的儿童,哪怕条子也吃不了兜着走……哈,我跑跑停停,停停跑跑,一会儿直线跑,一会儿折返跑,一会儿还来个小跳,我跳,我跳,我跳跳跳,再对着诗碑摇头晃脑朗诵一会儿杜诗,只可惜那些繁体字认不全,像在猜字谜。她实在追得急了,我蹭就钻进男厕所,任她在外面叫骂,大大排空一下肚腹,大大地出了一腔恶气。 我上下通泰,哼着小曲从厕所另一道门冲出来,又开始跑,见她胸脯剧烈起伏已然不行,觉得玩够了,就准备结束这场老鼠逗猫的游戏,可康红突然大叫抓坏人……公园里的人目光齐刷刷看着我犹如飞镖,有几个正练七禽戏太极拳的老头目光炯炯向我走来,我心里大骂这瓜女子怎么真喊起来,你以为我真的怕么,但心里发慌还是选择拔腿开逃。那几个老头显然是活跃于社会的见义勇为积极分子,一生得过多少张奖状,一声呐喊就跟着我追。 我慌不择路,又见吆喝声四起,竹林里不知藏有多少太极拳七禽戏老头子,和谐时代,他们好不容易才碰上像我这么一个坏人,压抑颇久的激情终于迸发出来,人人都是霍元甲,人人都是黄飞鸿,一时间风声鹤唳,危机四伏……我跑着跑着就觉得满天繁星,正奇怪都上午九点过星星还不退,就闻到一份奇臭,原来不小心就踩在一砣狗屎上,滑了一跤啪地倒地,我正挣扎着起身,一根手杖已砸在脑门上,我脑壳一嗡,差点休克。 康红这时追了上来,见众老头正用手杖、鞋底、鸟笼、口水等各种奇门兵器招呼我,赶紧出示警官证说不要打了,这是我的线人。我鼻子流血,她一边用纸巾帮我擦,一边扭着我问,你跑啥子。 我有气无力地说,你追啥子。她说你不跑我会追吗。我说你不追我也不会跑,我是尿急,想赶紧找个厕所…… 那些老头的力气真大,不仅鼻子流血而且右手也被扭伤,我开车的时候很吃力,康红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就问你去哪儿我送你去。我看着她,脑子里飞快地转了几转,故作晕眩的样子,点头同意。 自小以来,我从没坐过警车,更没有坐过一个女警官开的警车。这种成就感是双重的,一重是威风,另一重是拉风,当路人眼光纷纷注意到我们时,我努力挺直身体,摆出悠然自得的表情,这一方面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潇洒,另一方面千万不要让人以为我是刚刚被抓的小偷。 康红完全不知道我的心思,还问我疼不疼,有没有呕吐感,别打成脑震荡了,这些老人出手也太重了……我说这还得怪你后面一嗓子,那份正气凜然一般民女根本不具备,她就说谁让你做贼心虚,你跑起来那样子天生就像个小偷,正派人装都装不来。 我有点不高兴,怎么在你心中我要么赶不上鸭子,要么就是小偷,报告警官,你不要戴有色眼镜看人。 康红根本不理会我的诉苦,若有所思,哎你怎么跑得那么快,比我们警队好多男警员都跑得快。 我这下高兴,你终于表扬我了,知道我为什么跑这么快吗? 当下就把包括躲避我妈的飞鞋等小时候的经历添油加醋告诉了她。康红听很开心,听到有一次我为了躲避镇上最凶狠一条黄狗时,不惜跳进猪圈里,差点被一头大母猪拱死,她笑得山花烂漫……我看着她的笑脸,竟再次有点入迷,我说你真漂亮,根本不像一个警察,而像一个女演员。 康红听了马上收起笑容,说少跟我废话,不要把我和你前女友相提并论。突然觉得这么说也有点怪怪的,我俩在车上沉默一小会儿,不过很快又谈论起我小时候的事迹,一路风景,一路飞尘,车,很快到了北县青镇。 第21章 我刚到镇口,就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瘦削的武六一站在铲车前左跳右跳,像只螳螂,他嘴里还喊着500,730,1070,170…… 那包工头高高地开着铲车,嘴里也喊着10万,20万,40万…… 他俩根本不管对方,各说各的,像在做数字测试题,旁边站着的是一群施工队的民工,嘴里起哄,辗他、快跳、辗他…… 见我过去,六一像见救星一样,嘴角泛着白沫不断向我述说着500,730,1070,170……那包工头不屑地看着我,说他来了也没有用。 一问才知道,武六一认为施工队混凝土不合格让返工,包工头说返工太花钱,双方争执不下,包工头就要把队伍撤出施工现场。刚才武六一说的那串数字是指c45标号的水泥灌成混凝土后,每立方所含的水泥、砂、石和水的比例,单位是公斤。武六一说,包工头在比例上偷工减料,砂弄得偏多,780,石头也偏多,1100,不要小看这数字上小小的变化,因为砂、石的价格便宜用量又大,一吨混凝土要赚三四百元。但这样一来水泥成分就偏少了,坚固度大打了折扣。 武六一就是我第一次到学校时满嘴白沫质问我的那个人,副校长,当时我很烦他,觉得他说话时嘴角泛出来的白沫子,实在可以联想起他的内脏。但经过前两次的接触,这人做事认真,固执得近乎可爱,我不让施工队砍学校后山坡上的女贞树,他天天就带着老师守在树前;我不让施工队挖山坡上的渣土,他甚至趴在铲车上不让工人开工,生生保住了那排树和那个小山丘,也保证了基建质量。 包工头是镇上书记的表弟,我不敢得罪他,我说大哥有啥子事好说好商量,咋个就撤了。包工头说,多加点砂石有啥子不得了,还可以节约成本。 武六一说,教学楼怎么可以节约成本,多掺砂石墙体就疏松,地基也不牢,我们这里是地震带,要是一晃晃倒了,怎么行?百年大计,质量第一。 包工头呵地笑了,地震,你在讲神话嗦,这里偶尔小晃晃,可真正的大地震,我听我爷爷说起过他爷爷小时候遇到过。何况教学楼用十年就可以了,十年之后倒了,正好可以修新的,旧的不倒,新的不来,用新的多好,这叫与时俱进,反正合同上没标明要按国家标准修。 武六一说,签了合同当然要按国家标准,难道还得专门注明按国家标准,岂不是脱裤子放屁。 包工头吃惊地看着他,你还是老师好粗俗哟,这样怎么教育孩子呢。俩人就你粗俗,我粗俗又争起来。 我一时心烦,根据我和学校签的合同,我应该出30万修学校,从云南回来后,一时冲动已打了10万块钱了。最近我内外交困,本来连剩下的20万都不想预留,还是那天晚上思念青青,又冲动地跑到青乡来,冲动真的是魔鬼啊。现在包工头让我再拿合同之外的10万出来,别说没钱,有钱老子也不干,老子的钱来得也不容易,全靠辗转腾挪、欺哄讹诈,是智慧与脸皮的结晶。 当时我很想说,老子是骗子,你龟儿子是强盗,虽然分工不同,可毕竟是坏蛋中人,吃黑钱吃到老子头上,太不仗义了。但我忍住了,我忍住的原因不是这样说很幼稚,而是欣喜地发现,要是包工头从此一停工,岂不是给我省下了20万么,这叫不战而省我之钱。 所以我假装正义的样子,你是不可以这么说的,这个教育,百年大计嘛,要让家长们省心嘛,要让政府省力嘛,要让我省……生生把“钱”字闷进肚里,龟儿的老子一高兴差点把实话说出来了。啊,也要让我省心,你要有觉悟。 那包工头一下子就上了我的当,气呼呼地说,好,我没有觉悟,兄弟们,走。拉着队伍就走了,武六一哎哎大喊根本止不住。 这时康红从车上走下来,斜眼看着我,说想不到你还修学校,个子不高,觉悟不低;生意不大,雄心不小。 我当即被小小激起一份爱心人士的情怀,故作低调地摆摆手,这个不算啥子,作为一个成功人士,是要对社会做出一些回报的。其实我内心想的不是回报社会,而是回收资金,这康红并不知,还一边安慰我,一边说这件事情不能完,必须找镇上领导说理去。 武六一也说,对,我们先找校长,让他出面找镇上说理。 拉着我就向学校走去。我心里郁闷,可架不住这两人纠缠,只好做出义薄云天的样子,走,天下这么大,不信找不到地方说理。 找到校长,他说他也没办法。我心中一喜,可校长又出主意,找镇长肯定有用。 又去找镇长,镇长不在,有人结婚他喝醉了。我心中再喜,可武六一说就找副镇长,他做事认真必会坚持原则。 找到副镇长,他摇头说,包工头是书记的表弟,你就是找到镇长也没用,只有找书记。我心中再喜,不过同时也为这镇上的事情感到一丝愤然,老子出钱帮你们修学校,你们却左推右推,不像是我来送钱的,倒像是我来借钱的。 武六一终于在家里找到书记,书记正在打麻将,武六一仔细地把原委对他讲了,他一边认真地打牌一边认真地听我们汇报,唔,这个事情要重视,中央早就有文件说了,对于医疗设施医院质量要保证,切保人民的生命安全,别动,我要杠。 我当时脑子有点乱,虽然我很不想出这笔钱,可还是觉得把事情说清楚更好一些,趁书记杠到一张好牌的时机,我结结巴巴地解释,书记,不是医院,是学校。 书记啊了一声,学校,镇小学还是西关小学。我们说是镇小学。书记说,镇小学不是修好了嘛。武六一解释说没有,刚刚修不到一半,修好的那个是西关小学。 书记低下头沉思,点头,看样子正在思量解决办法。好久他才抬起头,眼睛放光,他终于做出重要批示,只听得他说,和了,清一色加杠,每人八百块。 书记赢了一把钱,很开心地说你们两个真是我的福星,一来我就和牌了,你们再说说西关小学的事情,刚才我没听清楚。 武六一又把镇小学而不是西关小学的事情重说一遍,书记在此期间又和了两把,有点高兴,就说等下个月镇上班子开会,我专题研究一下这个事情。武六一听到有些急,书记,这学校不能停工啊,下个月开会都什么时候了,能不能快一些。书记不悦,你不要耽搁我打牌好不好,你没看见我正输到起的。 武六一讪讪地愣在那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听见他一个劲咽口水,还随着书记的牌势假装高兴或沮丧,说话也变成结巴了。我知道他在努力巴结书记,因为巴结,所以结巴。可书记根本不领他的情,还说六一你不要站在我后面又结巴又吞口水,好像要吃了我的牌一样,怪不得这两把我手气又差了……众人大笑,武六一也跟着赔笑。不知为什么,虽然我很不想出剩下这20万,但这一刻我却想帮一下武六一,也许,我潜意识里还想当英雄,还不想让以前已经出的10万块打了水漂,所以我对书记说,书记不着急,我来帮你换把手气怎么样。 书记有些惊讶,上下打量我,可能见我眼神灵动,手指修长,不像个羊祜的样子,起身就让我坐上去,说兄弟你要是帮我赢回来,学校的事情好商量。我问书记输了多少,书记心疼地说,差不多有两大千了。我暗忖,小意思,看我兄弟的手段,两大千不用一个小时就回来。可嘴里还是说,书记我是一个羊祜哈,输了不要怪我。书记见我码牌的手法熟练得像老会计打算盘,立马拍拍我肩膀,你放心,输了算我的。 刚才给武六一给书记汇报学校时,我顺便看了一下堂子,发现其他三家都是羊祜,以我耍老千的本事,对付这几个肯定没问题,我这才敢坐上来,心想这场牌局必须速战速决,赶紧赢了钱好让书记高兴,把学校的事说妥。 所以我三下五除二,第一把和了一个清一色;第二把做了一个极品;第三把来了个对对和加杠,立马回来一千二。书记笑得哈哈的,不断说兄弟你牌打得真好,我立马有点后悔,觉得再这么赢下去,书记要是一高兴就命令其表弟尽快返工,岂不是我又要出剩下的20万,这真叫猪八戒开猪头店,勇于奉献。 因此故意又点了一个清一色,和一个暗七对,钱又倒出去九百多。书记在后面不高兴了,对武六一说什么他现在工作很忙,没重要的事情就不要到家里来找,这个镇书记也是一级政府官员,和中南海只差四级,要尊重政府工作的严肃性。 我暗骂书记,你龟儿子真把自己当干部,干脆一把给你点个大炮,让你输干净,老子也可以省钱。当下看上家在做清条子,就打出去一个七条,上家一碰之下立马形成单吊局面,如果和了家家给八百,书记在后面大喊大叫,你龟儿子在咋个打,这七条咋个能打给上家,这把打了赶紧起来,还是我来打。 我不说话,却听康红咳了一声,抬头见她眼神有些焦急,情知她也在为学校的命运担心。她身为特侦队分队长,可这偏远山区没人听她的,她只希望我能赢下这牌局,让学校尽早返工。 我叹了口气,李可乐,你龟儿子这辈子就是害在女人身上,女人一个眼神你都会出20万。怪不得我妈总拿飞鞋伺候我,说我和我爸一样下贱,容易被狐狸精勾跑。我一边责骂自己没出息,一边用其实英雄才难过美人关来安慰自己,这样也好鼓舞一下士气。瞄一眼上家,知道他一定在等四条,正好我摸起一张四条,牌搭子里有一张,堂子上也有一张,我哼了一声开始收条子打筒子…… 上家等了好久都不见四条,摸了一张牌后在手里换来换去,肯定是在思考到底留不留四条,我哈笑了一下,说上家千万不要打四条哟,我就等着和四条。上家说你骗我嗦,刚刚你打那么多条子怎么可能还要和条子,我说我收回来了噻,这就叫关圣人的拖刀计。 这是打麻将中经常用的心理战术,你越明说和什么,有人还真要上当,何况这上家是个大羊祜,他不信邪,啪地打出四条,我说和了,暗七对,而且还有条龙,八百。 书记在后面狂笑不已,说兄弟你这牌打得太神仙了,不这么发张子怎么和得到暗龙七对。刚才他还骂声连连,这时却夸我打得像神仙牌了。我抬头看,康红也笑吟吟地,我心中一喜,很想说其实老子是看在康红的面子才和这一把的。当然,我还是义薄云天地告诉自己,这更多的是为了孩子们,是为了学校,因为我要回报社会。 大家知道,一般人都是经不起表扬的,大家不知道的是,我不仅经不起表扬,甚至经不起自我表扬,这,也是我能够活到今天的最大动力。我常常为自己一个小举动就感动得稀里哗啦,然后把自己表扬到云端上,何况这次是师出有名,是为了修学校而打麻将耍老千,当下我就使出十八般武艺,什么穿云落雨、两面针、合子、麻猴吊树……两个小时后,帮书记赢了足有九千块钱,书记大笑不止,笑得我都看得到他的胃了,武六一赶紧对书记说,学校。 书记大手一挥,我马上让我表弟返工,赶紧返工,我当了干部,也不能脱离群众,要时时刻刻为群众的利益着想,下午我就去找他,等我的电话。 书记本来想让我再待一会儿可以多赢点钱,武六一说学校那边还得去看看,有些设计还得改一改,这比打麻将重要。书记听了不太爽,但还是放行。我都走出大门很远,还看见书记在门口遥遥招手,就像凭空想从我身上抓点和牌的运气,我赶紧暗念咒语,我挡,我挡挡挡,怎能让你这龟儿子把我和牌的运气抓走…… 而康红嘴上虽然没有表扬我,可一直津津有味地回述刚才的牌局,我很受用,觉得自己花20万还是有道理的,古诗云,英雄难过美人关,麻将桌上耍老千。至于这是不是古诗,我不用搞得那么清楚。 忽然下起小雨,我们开车到学校时,发现孩子们排列在校门口敲锣打鼓,赶紧下车,我挥挥手说着你们学习好吗,孩子们纷纷说好,谢谢叔叔。突然发现丽君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是刚才集合时被同学挤到地下了,我拿起她的手,手掌上还在淌血珠,学校的地面是炭渣铺的,摔一跤就脱皮。我心中发酸,对校长说以后不要在学校门口接我了,都是自己人搞这个见外,孩子们上课要紧。 校长说,你现在是贵客,我们就指望你帮忙把学校快点建起来,前天下大雨镇上卫生所的房子倒了一间,幸好没有压到人,你多费心了,现在全校人就指望你了。 听说全校人都指望我,立马觉得浑身毫毛都变成了自豪感,历历可现,根根都是英雄事迹,随便拔根一吹,都可以tv。当即便说,这件事包在我身上,相信我,没错的。让武六一上康红的车把大包小包拿下来,这是我在超市里给孩子们买的零食。这两次我认识了一些孩子,有鼻涕横流的麻圆,有超崇拜姚明的大狗,有总是喊饿的丁丁,还有丽君,我专门给她买了一个布熊,她从来没有玩过真正的布熊。 丽君就叫邓丽君,她从小喜欢唱歌,爸爸早逝,自小和妈妈相依为命,我听过她唱歌,天使一般的声音,她长得非常漂亮,可惜小儿麻痹症使她走路一瘸一拐的,同学们还笑话她。有一天她悄悄告诉我,一定要成为电视里的歌星。她说世上只有我和她知道这个秘密,还和我拉了勾勾。 武六一带我去看了新教室挖的地基,他愤愤地说,狗日的包工头先前连深度都不够,两层楼的教室肯定要有四米深,他只挖了两米,还是我好说歹说外加介绍了一个生意,他才挖到标准的四米。 武六一跳下坑道,一边用脚踩着,一边表扬这夯得很结实,我买了两条烟一箱酒让工人多加了两天班,把地基夯得和锤子砸过一样,下一步就是灌混凝土还得加钢筋,这钢筋开不得玩笑,一定要大厂产的直径才够,要不就成了铁丝,风都吹得倒。 武六一是教物理的,虽然从未搞过建筑,可自任命他为新教室监工后,他废寝忘食地钻研,简直成了半拉子工程师。最近一段时间常和他通话,连我都略知一二。 比如地基深度、钢筋直径、水泥标号、混凝土比例、砂石的大小,砂石也是很讲究的,不同的混凝土灌浇柱子,使用的砂石大小也不一样,大了会影响韧度,小了会影响硬度。最适合的是用圆形或椭圆形的砂石,因为受力均匀;最大的忌讳就是用了扁圆形的砂石,因为太薄就很容易破碎。对了,在灌浇过程中充分搅拌避免产生气泡也很重要,气泡是混凝土的大敌,一个气泡可以让一根30公分直径的现浇混凝土柱子断裂,如果搅拌不均匀,凝固后又根本看不出来,可以说是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武六一忧心忡忡地说,我看包工头最近总跑到河滩那边转悠,他肯定是在打河滩砂石的主意,因为之前用卡车到安县去拉砂石太费工了,他就想打懒主意,还省钱。 康红一直在看我俩说话,我一直注意言表,学电视里领导那样表情严肃,偶尔还要指指点点做些重要批示的样子。武六一频频点头,还拿个小本本记下来,让我好不舒坦,深觉自己正在回报社会。 青青爸今天没来是因为腰伤发作,我去给他送一瓶药酒。虽和青青已经分手,但内心深处总觉得青青家是一个牵挂,每回来都要给两个老人带点礼物。 青青爸见我突然来到,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我赶紧按住他,下雨了我马上就走。和他聊了一会儿学校的事情,青青爸不断叹气,难为你这个外人了,现在青青又和你……他悄悄用眼睛看康红。 天色渐晚,我起身告辞,康红还在打量着房间里青青的巨幅照片,我拉着她赶紧走,她低声说真漂亮怪不得你守不住,我吓唬她再往我伤口上撒盐我又开始跑了,这次没有打太极拳的老头子按住我,你一个人连路都不认识,据说这山区里半夜还有人狼,看见车灯过来,就直立而行,慢慢踱到路中间,头发耷拉住了眼睛,只见嘴动对你说人话,小姐,我肚子好饿……康红啊地一声,抓住我的手,恨恨地说我把你铐起来看你还敢吓我。我说警官小姐你除了天天威胁把我铐起来,还有没有更新意的话。 门口,青青妈回来了,她见康红紧紧抓住我的手还窃窃私语的样子,愣住了,从上往下看着康红,来了啊,慢走哈…… 我和康红上了车,循着原路往回走,走着走着康红突然掏出手铐来,卡地一声把我铐住,我说你疯了干什么,她一脸严肃,天黑了,为避免你逃跑所以必须铐住。我分辩,我又不是罪犯,你凭什么铐住我,我告你违纪,哎,你松一点,铐得太紧了,求你,就松一点点……康红笑了,你给我忍着点,到了大路我就松开你。 康红是怕我刚才讲的人狼故事,她这么粗暴野蛮,居然也害怕这农村唬小孩睡觉的故事。 一路向前,窗外流动的是青片河,好听的名字,白天看去,阳光下的它缓缓流过,像一片一片青色的玉在粼粼闪耀,现在夜色如水,我俩就凝神去听叮叮咚咚悦耳的声音,偶尔有夜鸟飞过,翅膀扑扑地划开雾气……我偷偷看她,黑暗里她的眼睛亮亮,鼻梁高挺,对面有车灯打过来,显得她那样的温柔动人。她并不看我,伸手拧开了音乐。 我俩就这样沉默不语,一直开到临近绵阳的大路上,车水马龙,繁灯似火,她顺手解开我的手铐,我活动着手腕直抱怨酸胀,她突然一改刚才的温柔,冷冷地说,你要学会适应,没多久我会再把它给你铐上,你应该相信。 这女孩说变脸就变脸,连个缓冲都没有,仿佛体内安了个情绪的转换阀门,拧过来,高兴;拧过去,生气。真变态,连变态都变得很高科技。 ******* 巴豆被抓了。 巴豆被抓是因为嫖娼,想不到58岁的老头子还有这爱好,更想不到他狗日的早潜回这座城市。幸好左兄罩已经私下让人威胁了巴豆,巴豆也是经过风浪的人,一口咬定手镯是真的。康红一时无法,因为那手镯被张杰搞丢了,死无对证。 需要表扬张杰,从台湾事发到移交回大陆,无论警方怎么审问甚至动粗,他只有一句话——我就是真孙子。再问其他的打死也不说。他心理素质本来就好,去台湾这几个月更是见识长进,更何况左兄罩承诺等风头过后给他五十万。这个数字对张杰是具体的,他相信左兄罩为了自保也不会骗他。 左兄罩松了一口气,可我的危机才刚刚开始。 这一天,天空晴朗,阳光明媚,是初冬难得的好日子,不知为什么,我每一个灾难都伴随着这么优秀的天气。 法院的人来了,宣布,如三日内我无力偿庄家剩下的400万,将强制执行抵押房子汽车以及公司。 工商的人来了,宣布因种种原因,将暂停灯火营业的资格。 银行和税务的人也来了,宣布从即日起封存灯火所有的账号。 想不到刘熊猫也来了,宣布将收回这两间房子了,有家宠物医院看上它了。 这一天终于来了,这几个月我强撑面子,以为事情会有奇迹出现,但奇迹没有来,工商税务法院的人却来了。其实已很久都没接到过一笔正经生意,有三两家,也是抵押矿泉水、方便面之类的实物;公司账上还有些钱,但坐吃山空折腾不了半年;外面流言纷纷,弟兄们人心惶惶,几次都来问到底我有没有用假孙子骗庄家,还说早点知道实情,他们也好做打算。我知道他们只是在等,在等待法院税务部门,这是他们的理由,而他们等到了…… 朱亚当说,可,可乐,有朋友找我去办一家名,名流联谊俱乐部,叫,普罗斯旺。 毕敬说,有家大学说我口才不错,让我去教讲演课。 刘一本在记下最后一笔,2007年11月26日,星期一,灯火关门……后,也对我说,我考上了会计师。 我咳了一声,振臂高呼,现在是灯火最困难的时候,兄弟们只要顶过去就可以迎来光明,相信我……他们静静地看着我,看得我声音渐低,直至消失。其实连我也不相信还会有光明,也许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庄亦归的儿子或孙子了,那只是一个传说,把我折腾了一年后弄得身败名裂的传说。 我突然觉得很没滋味,这一年来我简直是在为庄亦归的孙子在活着,他的孙子是我生活的一切,我卑贱得都成孙子了。当然,我连给庄亦归当孙子的资格都没有。 仰天长叹,稍息,立正,解散。 突然想起什么,我又嘶哑地说了一句cao,我在灯火的最后一句cao。 众人都不敢拿眼看我,纷纷收拾东西。突然看见杜丘在那儿没动,我心中感动,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日久见人心,还是你我是真的兄弟。 杜丘说,老大,我,我是想跟你借点钱用用。 我大怒,原来这货并非忠心耿耿要跟着我,留下来还是为了钱。我又是踢纸箱,又是摔茶杯,把房间弄出很大声音。我早知道这群龟儿子其实不讲义气的了,还赋过打油诗一首——遇到困难,紧急撤退;撤退不及,假装午睡;午睡没用,赶紧装醉;装醉不成,全体下跪……现在我还要给龟儿子们续上结尾——下跪之后,集体转会;不仅转会,还借路费;借我路费,让我崩溃。 杜丘说,老大你别崩溃,我想去云南帮人赌玉,挣了钱我们还可以开寻人公司,最近我想了很久只有这个来钱快,说不定三个月过后我就能帮你把钱还清了,你晓得,我看玉还是有点灵感。 这是我认识杜丘以来他说的最长的一句完整话,我盯着他,而他由于紧张不断用粗糙的手在脸上擦着,弄出哗哗的声音。他的眼眶好像也有点湿润,他说,要不然我给你打张借条,就一万,好不好。 我内心酸楚,摸出一张卡,说打个球的借条,里面大概有一万多是平时打麻将的基金,你拿去吧。然后和他拥抱,互相拍着对方的背以示鼓励,突然间杜丘大哭起来,说老大你相信我,我一定三个月内赚钱回来,我俩一起开公司,寻人,寻狗,啥子都寻。 我也忍不住大哭起来,毕敬、朱亚当、刘一本也过来,五个男人抱头痛哭,泣不成声之间,互相诉说过去的事情。杜丘说,我撕刘一本的小本本不对;毕敬说,我总讽刺亚当,太不厚道;刘一本说,我不该记那么多给大家添麻烦的东西,像个间谍;朱亚当说,我太抠门了,每次你们让我买单,最后我却让你们单买……我们抱头痛哭,十年间的仗义和背叛,竟把夜说得黑了。 第二天,我最后一次去了一趟灯火公司,最后一次开着奔驰,按平时上班的时间,像平时那样叼着烟卷,夹着公文包,钥匙叮叮当当开门。就在几个月前,这两间屋子还络绎不绝,来了不少记者,又是闪光灯又是摄像,还有一些也想开寻人公司来取经的,屋子里站不下都排到走廊外去了,差点挤碎了门玻璃,毕敬站在桌子上大叫,兄弟们别挤,一个一个来,我们的ceo会满足大家的要求。 现在环顾四周,空空荡荡,一片狼藉,像刚遭过劫匪。那面墙毕敬常常对着自言自语;那个窗台我曾经抢过刘熊猫的奔驰钥匙;那个饮水机杜丘每天都会泡方便面;地下还散乱着好些扑克牌,那是我们常常斗地主用的,我耍过多少次老千……才几个月,人去楼空,物是人非,没有人会想得起这里曾有一帮充满理想的弟兄。这里曾发生了很多热血的故事,现在只听到空空的回声,青青、杜丘、小培根、十佳杰青候选、奔驰……我曾经拥有的爱情、房子、汽车、事业、朋友,一幕幕就像看幻灯片还没到结尾就突然停电,所有的美好,触手之际,嘎然而止。 我终于放声大哭,哭声响彻整个楼道。 突然听到康红在背后说,想不到你还会哭。我回头,笑了,说灰尘掉到眼睛里。我知道这句话俗得像滥电视剧的台词,但在她面前,我必须笑。这条子心狠手辣,一定要把我赶尽杀绝,我不能败给她。 一天后,我把房子卖了,房市正火卖了个好价钱,除去税款中介费我实得83万。奔驰也卖了,但二手车折得很厉害,加之我急需用钱,所以开了两万公里却只卖了48万。两项加起来凑了127万。 整个过程是在法院和玛丽莎监督之下完成的,那笔钱迅速转到庄家的账上了,当时,我觉得自己另外一个肾又被摘走了,不知为何,没有第一个肾摘走时那么痛。可能是麻木了。 公司账上还有30万被划走退赔,剩下的电脑桌椅抵押了一万,我问那些矿泉水、卫生巾、方便面、大米可不可以也抵押,玛丽莎冷笑说庄家又不是收垃圾的。现在还欠庄家242万。我确知,左兄罩那100万肯定不会还了,包括给巴豆、同位素专家、左兄罩死党等人的,都该我去顶缸了。 我算完这些数字后,对镜子里的那个形容猥琐的人说,李可乐,你破产了。 庆幸的是,庄家还是给我留下那辆奔奔,另外,早前我悄悄开了另一个账户存了25万,除保证修学校的费用,我还剩5万,节约点勉强可以保证半年的开销,我摸着那张卡,忽然很想弄清楚一个问题,到底要不要把剩下的20万给学校。我一会儿觉得该给社会一个回报,一会儿觉得社会对我又不好,凭什么给回报,那20万已长到我肉里去了,舍不得。 那可是20万啊,心中犹豫于是拿出一个硬币,字是修学校,花是不修,连抛三下都是字,忿忿之下决定这次抛得高一些,叮,那硬币在地板上滚了滚……竟卡在了地板缝里面,惊诧,这到底算字还是算花,是老天让我暂且考虑一下么,或者老天觉得根本没必要考虑,当下觉得自己如那枚硬币一样卡在中间,没想得很清楚我就睡着了。 杜丘去云南后,我就住他租的房子那里,虽然是又破又旧的筒子楼,但水电气电视齐全,楼下还有包子店,味道很好。 我是带着袜子入住杜丘家的,一切物是人非,只有袜子依旧。它对我境遇的巨变毫无所知,快乐无比。白天,我会带它到府河边上散步并训练它去捡扔出的石头;晚上,我看电视,它就把我的臭袜子叼来叼去。饿了,我会带着它一起去楼下包子店,我吃两屉,它吃一屉;困了,我俩会分别占据床和沙发,昏昏入睡。 我俩形影不离,忠诚无比,身上散发着同样的袜子味和包子味,那是我们共同喜欢的味道和食品。我想好了,要是哪天事情彻底败露,我也会带着袜子一起潜逃。 第22章 武六一打来电话,书记终于做通了表弟的工作,折中意见是我们再追5万,也就是说我再付25万资金就完全到位了。 我愣住,因为现在我手里只剩25万了,如果全给学校我只有吃屁。 我生气地说只按合同办,合同是30万,我再给20万就行了。武六一着急地说,我仔细算过账了,现在钢材和水泥都涨价了,确实按原来的钱有点问题。我相信武六一,他不会撒谎的,但我没有多的钱拿出来,就是有,我也真不想给剩下的钱了。我总不至于为当爱心人士,把自己搞成伤心人士。 我在电话里大声骂,你们龟儿子简直是狼心狗肺,你们镇长书记都不管,没头到尾让我这个外人给钱,剩下的20万我也懒得再给,反正是你们违约,现在谁跟钱过不去,我留着干什么不行。 挂掉电话,从包工头到镇长到书记骂了三遍,顺便连武六一也骂了一遍。 心头大爽,生活变得积极起来,因为要是解除了合同,卡上那25万全部归我,不仅这两年的生活费就有了,还可以花两万块钱去学个英语,再租一套好点的房,冬天要来了,我得去买两套衣服,人在倒霉的时候,更需要新衣服撑住气质,老子还要去买双登喜路,冲个喜。 去他妈的学校,去他妈的名誉校长,书记和一把牌都每家赢800块,我还捐,捐个冤大头。昏昏睡去。 电话响了,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可乐叔叔,我是丽君,我考了100分了。我说好啊好啊,叔叔过两天来看你。放下电话,暗骂,狗日的武六一居然利用小孩搞情感攻势,老子才不上当。 电话又响了,居然是朱亚当。 他先关切地问我最近好不好,然后说他现在是一家名流俱乐部的二股东,希望我去加盟参与管理,职务是副总经理。我了解朱亚当,他心地善良,肯定是听说我近况很不好,所以想帮我。我本来出于面子想拒绝,可是想到我现在完全失业,虽然有25万,但很快会坐吃山空,就答应了。 我在箱子里翻了好久,翻出最好的一套西装去面见大股东,连头发也特意上了点发蜡。据朱亚当说,这是家聚集了全城大部分名流的俱乐部,每人交8万元会费才能加入,平时主要以红酒、雪茄、西餐,以及小型音乐剧、爵士乐、诗朗诵来进行名流之间的交流,地点在红墙巷里一处老式四合院里。 那是一处改装得既婉约又现代的庭院,两层楼,地下面居然挖有车库,地上面长着很多楠木和柚树,有游泳池,还有一个漂亮的大花房,据朱亚当说里面全是空运的法国玫瑰,我说怪不得散发着一股特别的玫瑰花香。大股东就在花房里等着见我,我好整以暇,思考着见面后该说些什么得体的话。 抬头,见着了一个熟悉的人。 冯巴杜。是的,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的ms—冯巴杜。早有猜疑,朱亚当没有提前道明,是怕我听见是冯巴杜肯定就不会来了。 我第一次见到冯巴杜时,幻觉来到了动物园,她就像一只袋鼠一样吊在朱亚当的身上。再见冯巴杜,幻觉自己一直没从动物园离开过,只是换了展馆,冯巴杜就像一只梅花鹿骄傲地坐在那里,不仅衣服绚烂,整个人也凭空增高了30公分,这是因为她的头发被一些晾衣架般的东西高高地架起,仔细一看,好像真是鹿角,她的头发好长好长,不算被架起来的部分,也将近两米,以至于后面必须站着两个小姑娘牵着,这不会让头发沾地。 物价飞涨房价飞涨,没想到才一年头发也飞长,我呆呆看着。朱亚当见我惊奇,赶紧低声解释,董事长的头发是专门找法国美发师接上去的,用了十五个女孩子的头发,发架是真正的鹿角,法国阿尔卑斯小鹿角。我小声嘀咕,就算不挂着电线,也严重影响重心。 法国梅花鹿可能猜出我的疑虑,于是进一步解释,这是旗头,清代贵族女子的旗头,为了体现中西合璧,鹿角虽是法国的,但头发是纯种中国女孩的,发型也是用现代style制作的中国清代旗头,据法国远东文化最新研究,清代女孩子最早的旗头就是模仿梅花鹿而来,骄傲而凛冽,你懂得凛冽这个词吗。 我支吾,我懂得壮烈。 冯巴杜不甚满意,说我最近正在深入研究中国文化,我要把它神奇的基因传递给每一个欧洲人,比如说小小的“凛冽”二字,含意就非常复杂,非常奇妙,非常矛盾,有一种混乱的美感。 奇怪冯巴杜怎么忽然不说*%%¥!+%¥了,转而研究中国文化,所以我当时确实有点混乱,只是没有美感,我继续支吾着,见冯巴杜轻转鹿角——凛冽就是说你很冷,但你又很热,这种热度不是温度而是一种气质上的升华,孤独、伤感、与世隔绝…… 我承认现在我很冷,又很热,所以就起了很多鸡皮疙瘩,不知这算不算凛冽。 想到现在她是我的董事长,所以不敢造次,摆出认真听讲的样子。冯巴杜讲了好久好久,我没太听懂,我只听见她最后一句是……所以从那天起,我决心要做一个中国人。原来,她以前一直没把自己当中国人。 忽然想起冯巴杜一口流利的汉语,她是能够好好说中国话的,只不过以前是假装法国卧底。她不容易,法国人民也不容易。 冯巴杜终于站起来了,她要带我去参观一下庭院以熟悉工作,两个姑娘赶紧在后面托着她三米长的头发,她出门的时候不太方便,因为法国梅花鹿角高,中式门檩低,虽然两个姑娘踮起脚努力撩起门帘,但还是听见了梅花鹿和中式门之间较量时的咯咯声,我一阵担心,冯巴杜中途似乎一度不能动弹了,大有卡在门檩中间的嫌疑,我正思考是否找来一把锯子的时候,只听得咯咯嚓,咯嚓,冯巴杜出来了,好像断了一根鹿角,我不敢肯定。 朱亚当在后面抱怨着小姑娘怎么不仔细点,法国小鹿角。一个小姑娘小声说,我又不可能把门锯了……冯巴杜转头过去,当然由于鹿角高大,这个过程很缓慢大约花了三分钟,她转头过去盯着小姑娘,那小姑娘就顿时不敢说话,那一刻,我明白什么叫凛冽了。 这家俱乐部全名叫普罗斯旺—远东行名流交际俱乐部,其实就是拉来一帮本城除了钱什么都没有,还特别有上进心的富人,在这庭院里进餐、交友,演些小型歌剧爵士乐,组织些诗朗诵,也会有些折子戏,以促进中西合璧。大家穿着隆重的服装,说着书面语言,管吃饭不叫吃饭,中餐叫用膳,西餐叫进餐,管上厕所都不叫上厕所,中文叫入厕,英文叫toilet,脱衣咧,你要是说wc证明你是个土包子,哦,我以前一直以为外国人都说厕所是wc,幸好之前没出过国,去过台湾,那是祖国的领土。 我的工作其实就是招呼客人。第一天上班的时候才见识了普罗旺斯—远东行的品位,这天来了一帮房地产阔佬,全部穿着燕尾服进餐,领子浆得很硬,腰板笔直,个个都像得了腰椎间盘突出,搞得吃根小黄瓜都特别累,对了,小黄瓜是西班牙原产的,我偷在厨房吃了一根,和双流县的没什么差别。但阔佬们还是频频点头,唔,西班牙小黄瓜就是好,那里阳光充足,色彩丰富,所以出了好些大画家,比如梵高。咳,老兄,梵高是荷兰的,西班牙的是毕加索,哎,刚才看小黄瓜去了,我原是晓得的,主要是背的画家太多,搞混了,口误。 酒分餐前酒、主菜红酒、餐后朗姆酒,每一种酒都换杯子,更叫人崇拜的是每换一道菜,都要换一种音乐,比如:这是法国六眼蜗牛……响起田园交响曲;这是西班牙礁岩蟹……响起月光奏鸣曲;这是黑章鱼……响起小夜曲;这是法国鹅肝……响起春天圆舞曲;这是……吱吱;咦,对不起卡碟了。一路小跑下去呵斥,谁又去买盗版碟了,知识产权,知道什么叫知识产权吗。 也有中餐,菜看着眼熟,但都是唐诗宋词的菜名,所以我不敢冒认。有一道两个黄鹂鸣翠柳,好像是俩煎鸡蛋;还有一行白鹭上青天,是八只油炸过的小鸟串成一条线,背景是一大片青菜;有道床前明月光,其实就是白水煮豆花;还有声声慢,我等了很久都没上来,后来端上来才知道这名字取得好,原来是炖老母鸡,因为时间炖得太久了,一声一声催,慢得吓死人;最好玩是陆游的红酥手,其实就是红酱油卤猪蹄,卤得色佳味美的,阔佬们啃得稀里哗啦,纷纷说宋词就是有文化,有意境。 我一直在等有没有浣溪纱,可惜没等到,否则很可能就是一碗开水,煮一张洗碗布。 这一天很累,因为那些阔佬们都很讲究品位,既背诗词,还说英语,幸好今天是房地产老板,文化难度系数不太高,听说碰到it界的,就要玩歌剧《阿伊达》。不行,我得找点资料做做功课,上次就把《猫》当成猫了。 第二天的客人是运输业的,长得五大三粗,他们是冯巴杜新引进的会员。听朱亚当说,虽然有的只是拥有三辆中巴车的小生意人,但由于冯巴杜志在提升人们素质所以特别降低了门槛,只要交齐8万年费也吸引进来,我私下怀疑,其实这是因为普罗斯旺生意不好做,退而求其次。 这天客人们不吃大餐,主要是培养大家对爵士乐的欣赏,也可以参与进去表演,然后是红酒+冷餐会,并用英语交流对生活的看法。这个难度相当高,我很为运输业的朋友担心。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朋友们对西方文化的中国特色式变通,超过我的想象,那些客人们边听爵士乐边整齐划一地鼓着掌,那架势像在听《打靶归来》或者《黄土高坡》,并不管乐队的鼓点,有个长得像铅球的朋友还上台伴舞,踩的却是秧歌的步点,赢得了全场掌声。 然后大家就上二楼喝红酒、用冷餐,并用英语交流,我都能听懂,比如正往二楼走时,有个朋友用英语对身边人说,够淫啊,够淫荡?身边人说,i当然够淫啊,you够淫荡?朋友说,都不准够淫荡,我们够淫啊。 这就是他们在讨论到底是goingup上楼喝红酒呢,还是goingdown去地库取车走人,大家都觉得机会难得,当然都够淫啊,不够淫荡。 还比如,当漂亮的小姑娘用英语问除了红酒还喝什么饮料时,一个朋友想了想,把双手举在头顶上做出角的样子,嘴里“哞、哞……”小姑娘点点头,给他端了杯牛奶。 当然,不时也有朋友来对我说,“嘘,嘘嘘”,我赶紧带他到厕所。 那个铅球朋友,如鱼得水,朋友们说不明白的他都能说明白,他跑到台上,两腿叉开略呈下蹲姿势,右手高举在头顶摆出一形状,嘴里发出“咯咯嗒”的声音,然后左手从分开的两腿中间比划掏出一个东西,轻砸一下,两手掰开,发出“嗞啦”的声音,他粗壮的身形在逆光下形成一道生动的剪影,我还没完全明白,那小姑娘明白,赶紧端上一份西式煎鸡蛋。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手机响了,武六一。我赶紧跑到院里接听,他结结巴巴地说,他说周末要到城里来,想对我说一句话。我说我现在很忙,以后再说吧……正在这时,朱亚当在身后急促地喊我,有客人打起来了快劝架。我赶紧对电话说了一句,好吧周末我加班你来红墙巷吧。匆忙上楼。 原来,运输业的朋友因为争论发明爵士乐到底是公爵还是伯爵,或者子爵,大家相持不下,由于性格都很豪迈,顾不上说英语,大家就开始对骂,冯巴杜闻讯赶来劝架,不知怎地忽然就觉得两脚悬空,整个人已被架到半空中去,原来由于发架太高,人被卷到上面一个吊扇上,又由于头发太长,她动一动脖子,下面又扫到n个人,当时场面混乱人们也不知道细节,就说对方先动手了,我们也动手吧,有人率先把红酒杯子摔地上,有人就拿酒瓶子扔过去,一时间聚会成为聚殴。 我赶到时双方已不可开交,任谁劝也劝不听,我跳上桌子大吼一声都别动我是城管,忽然现场就安静了,大家说城管来了,呵城管……其实爵士乐是音译,我英语很滥但还是知道那是jazz,但这个时候解释这个没有用了,我见都冷静下来了,就说,爵士乐这个东西不是公爵发明的,下面就有人说看嘛我说不是公爵,我说别打岔,也不是伯爵发明的更不是子爵发明的,下面有人怯生生说一句,难道是男爵,我大怒,放你妈的屁还女爵呢,下面听了哈哈笑了,我就知道这帮粗人习惯这个,所以转念一想,说这个爵士乐,是马加爵发明的。下面愣了一愣,哄堂大笑,大家就说对呀对呀,是马加爵发明的。 我让大家静一静,说都是来寻开心的,何必这么认真,啥子爵发明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从音乐里得到快乐,打架就没有意思了难道你们真想成为马加爵么……下面那个铅球最先鼓掌,说这个兄弟说得对,管他龟儿子是啥子爵发明的,重要是开心,我们辛辛苦苦挣了钱来到这里,是来向国外先进的东西要素质,要文明,要品位的,对不对。 大家开始互相道歉,兄弟打疼了没有,刚才是我不对,不该先出手。咳,不是你先出的手,是哪个龟儿子在下面使扫堂腿,我看到的,哗的一声扫过来,我的兄弟就倒了三个。是吗,我也看到扫堂腿了……这时,听冯巴杜在上面大叫,放我下来、来、来。 ******** 经此一战,冯巴杜对我的印象有所改观,但还是对我外语状况表示不满,她一边整理鹿角一边说,掌握一门外语可以提升你的高度,人的一生,就是要活出一个高度。我寄人篱下,不断点头称是,但暗忖着你又不借给我晒衣架我怎么会有高度。正想间,听冯巴杜骂着小姑娘,你他妈眼睛瞎了,轻点,这是梅花鹿角,不是牛角…… 我走出花房,居然看到红砂村那个花农寡妇,王喜善,我问她来干什么,她说来送花。我大惊,你从法国来的么。她惊讶地说是从红砂村来的啊。我说不是说空运的法国玫瑰么。她笑了,说玫瑰是她家的,空运的是法国玫瑰香精。 武六一东找西找,居然找到红墙巷来了,我出去接他,见他还带着丽君,我大惊失色地说我这是在上班,武六一不安地说我也没办法,她妈妈急性肾结石住在省城医院,乡下学校放假早,她又一定要来看你,我等会儿还要去教委找个同学争取一下钱,就在你这儿待半天我就接她走……我看看小丽君,心里不忍,说还没吃饭吧,叔叔等会儿给你吃好的。 我不让丽君到处乱跑,要是被冯巴杜看见就很麻烦,我悄悄对朱亚当说把她藏在厨房。丽君坐在小板凳上狼吞虎咽吃着鸡腿,还跟我说起学校现在正在募款修学校,她捐了十块钱,是去年压岁钱没舍得花的。 冯巴杜又喊我出去招呼客人,这天下午来的是一帮文化局的搞年底聚会,男男女女比之前几天的会员生动很多,现在是诗朗诵,等会儿要演小型音乐剧,冯巴杜仔细交代,这些人更得罪不起,有政府背景而且特别有钱,是以后重点发展对象,对了,等会音乐剧还有你一个角色。我有些激动,看来社会还是没有抛弃我的,居然还有我的角色,转念暗想是不是让我表演小提琴,那个就算了,把客人吓跑冯巴杜就要骂我。 那些诗很怪。 比如:啊,我的爱人,你做的蛋炒饭,是世界上最感人的蛋炒饭,因为,蛋是蛋,饭是饭,蛋中有饭,饭中有蛋,相依为命,又相互孤单,吃着你做的蛋,炒,饭,我泪流满面…… 还比如:熊出没,注意;熊出!没注意;熊,出没?注意;熊出?没!注意;熊出?没注意…… 大家都说是好诗。下一个环节就开始音乐剧,果真给了我一个角色,演一棵树,专门负责被小公主在伤心时扯下树叶,而男主人公在激动之时还可以捶打树干。我想,有角色总比没有角色好,匆匆换上一棵树的妆后,记得在胸前垫了一块小木板免得被打吐血了,还记得去厨房看丽君吃完没有,她乖乖和厨子说着话,见我一身打扮呀地一声说好看,我说你不准乱跑,我一会儿就好。 音乐剧讲的是一个王子爱上一个公主,但?主被巫婆施法术变成一棵树,王子就去找,动员森林里很多动物去找,但是有很多棵树,有的是坏树,有的是好树,当然,我扮演的是坏树,只有一句台词,噢,小动物,跳吧。 音乐剧很长,我快睡着了,不过这样很像一棵树,我迷迷糊糊记住等一阵女声唱完后,就有一个王子捶打我的树干,就该我的戏了。一会儿,果然觉得有人捶我,是那王子,他看上去很老,不像王子倒像王爷,龟儿子他捶得好痛,我赶紧喊,噢,小动物啊,跳吧。 音乐剧进入高xdx潮,小松鼠跳出来了,小熊也跳出来了,小白兔也跳出来了,小丽君也跳出来……丽君,她怎么上来了。我十分紧张,想当歌星的她一定是听见楼上有人在唱歌,忍不住好奇就上来了,她走得一瘸一拐地,弄得王子莫名其妙,本来该王子对公主说啊我要唤醒你,但公主却指着王子的背后哈哈大笑起来,说王子你怎么带了个小瘸子来啊,整个场子就黄了…… 王子转头一看,大怒你这个小瘸子跑来搅什么,滚蛋。我赶紧扒拉开树叶跑出来,说小孩不懂事,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再来过。王子说再来个屁,情绪都没有了,这是艺术,怎么能再来。 公主却很开心,说就这样演很好玩,小瘸子你走过来让我看看,哈哈,太有趣了。 丽君一时分不清这群人有没有恶意,真的一瘸一拐走向公主,她把手伸出来以为公主会握住她,但公主在快接触到手的时候突然撤掉,退后两步又说,小瘸子跳过来,跳过来,这真是个小松鼠最好的原型。 王子见公主开心,也说小瘸子再跳一个。众人哄堂大笑。丽君这时才意识到大人是在戏弄她,哇地哭了,公主还想去拉她的手,丽君使劲一推,那公主被身后的道具一绊,倒地。 公主也哭了,王子护花心切,大怒上前给了丽君一耳光说你个小东西还敢放肆,扬手又要打。 我抓住王子的手,你怎么打小孩子。王子一拳打在我脸上,老子还打你。 我想都没想,一头撞在他胸口,骑在他身上就开打,龟儿子你刚才打我,龟儿子你还打小孩儿,几拳下来他的鼻子立马出血了。场面一时大乱,众人上来帮王子的忙,很快把我打翻在地下,鲜血流过嘴角,我浑身疼痛,尝到血味后就一下失去理智,顺手抄起一根铜烛台就开始劈头乱打,众人见我疯狂了就开始往楼下逃,我高举烛台跟着追下去,要不是朱亚当和厨师使劲抱住我,我能够一路追到大街上。 二楼损失惨重,明清镂空花瓶碎了,珐琅烛台断了,桌椅自不消说,连一楼的桃心木茶几也被我砸了个坑。冯巴杜大喊大叫,头发也被抓得凌乱不堪,她一会儿¥*%%¥!+%¥,一会儿ffffff,一会儿叽哩嘎啦咕噜,最后她说了中文我才听懂,你他妈个小赤佬小瘪三,不识相的东西,这些客人是得罪得起的吗,你赔我钱,你赔我桃心木,你赔我客人,那个小瘸子呢,我撕烂她的嘴还敢吃我的鸡腿……小丽君吓得直哭,蜷缩在楼梯转角处瑟瑟发抖。 我这时已冷静下来,我看着冯巴杜,生平第一次用英语和汉语流利地说了同一句话,fuckyourmother/我日你妈。 我发现自己的英语水平蛮好的。然后,我抱起小丽君,微笑着出门。 刚出门,就看见武六一蹲在红墙巷拐角处,哭了,我问他咋回事,他说刚刚青镇下暴雨把收发室冲垮了,收发室的何大爷腿被压断了,可乐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钱的事,教育局的同学帮不了忙,我们真的很需要你,那5万块,学校老师凑2万,校长咬牙从宿舍的工程费里再拿3万,但是你可不可以把剩下的20万付清,我代表孩子们谢谢你了,老师们都很穷,有的把积蓄全拿出来了…… 我说,那25万,我都出了,老子现在有的是钱。 第23章 老子现在有的是钱,我拍着武六一的肩膀,钱不是问题,尽量花,房子也要尽快修,一定要赶在明年五一之前让孩子们用上新教室,武六一表情混乱,拉着小丽君就给我鞠了一躬,我代表青镇153名孩子谢谢你的栽培了,谢谢你的钱了。 我当时又有做英雄的感觉,我尽量想象着英雄这时候该什么样子,嗯,百年大计,质量第一;啊,孩子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他们的;咳,要做到撼山易,撼教室难;抓紧进度,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武六一并没注意到我的话其实乱七八糟,不断点头,很崇拜的样子。对他的表情,我很满意,对我的决定,我也很满意。 满意之余,还是小小疑问了一下自己,25万啊,真的要给出去么。所以趁他们不注意,我又掏出一个硬币,正面是给,反面是不给……可是一连抛出九个正面,我心痛地想,老天啊,你怎么这样慷我李可乐之大方啊,怎么不从天上下点钞票雨给我花花,也可坚定一下作为一个爱心人士的决心。 不过事已至此,第二天我还是开着奔奔前往青镇,校长早已得到消息,又让孩子们站在校门口热烈欢迎,我看到收发室确实塌了,心里难受,让校长赶紧把孩子们带回教室。包工头也来了,拿着一纸合同,我让武六一仔细看了,确认肯定是按国家建筑标准,于是在上面签下了“李可乐”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我歪头欣赏了一会儿,觉得最近不仅人品大有进步,连书法也大有进步。 忽然想到人品这东西,其实是长在人嘴上的,从字面上就知道,三个人夸你,那就是人品……为了巩固人品,我把早上刚刚取出来的10万块钱交给包工头,我说,兄弟,全靠你了。包工头一脸都是笑,说没问题没问题。我大喝一声,要是有问题,老子李可乐一定让你不得好日子过,你去省城打听打听,谁人不知我李可乐的大名,啊……包工头见我声色俱厉,一个劲点头,几乎要把颈椎点脱臼。 屁股又有些发热,回头,康红又站在身后,她笑笑,现在李可乐的大名确实如雷贯耳,连台湾的大富豪都想他得很。包工头见一个女公安威风凜凜站在那里帮我说话,更是诚惶诚恐,马上招呼弟兄们开工。 我讪笑着,知道康红刚才的话什么意思,她凝视着我突然发问,你还是挺有钱的。 当即出了一身冷汗,现在玛丽莎恨不得把我浑身上下寒毛都榨一遍,工商税务法院盯我紧得很,就是要我及时退赔庄家的钱,我一直说破产了没钱,可是现在居然还能拿出10万块现金。我急中生智,咳,那是去年签的合同,钱其实一直存在武六一这里的,是不是啊,六一。 虽然我并没有跟武六一说明近况,可他在红墙巷察颜观色,昨晚又去了我住的房子,加上看到我从奔驰变成了奔奔,也能明白二三分,看我递话,他表情坚定地说是的,钱去年就存在我这里。 康红冷冷地盯着武六一,我不禁捏把汗,康红这眼神很少有人能顶得住,可我低估六一的心理素质,这种书呆子一旦牛筋起来也是很强大的,他也冷冷地盯着康红,酒瓶子底发出倔强的光芒。 康红和他对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低声对我说,要是现在我把你们两个分开,分别审问细节,你俩一定穿帮……修学校是好事,我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 我们又去看了一下工地,书记和镇长也来了,书记紧走两步握住我的手,感谢你为青镇孩子们做的好事,不过还有一件事,这笔钱按规定是要经过镇政府管理的,要收管理费,毕竟慈善也离不开政府嘛。我很想问候一下他的直系亲属们,也很后悔刚刚付出的10万块钱,可忍住了,一是花出去的钱是泼出去的水,再就是因为突然听见他盛情邀我打麻将。 我心中暗自感谢老天,谢谢老天爷了,你晓得李可乐昨天抛硬币时就有点后悔,听到求你下点钞票雨,就真派人给我送钱花花,我要是发达了一定给九天十地的神仙烧高香。上次坐在他旁边看了一会儿,我就晓得这货技术太差,之所以赢钱完全是别人让他,或者根本就是打贿赂麻将。可我李可乐是谁,雁过拔毛,鱼过刮鳞,厚颜无耻得连风跑过都想抓一把影子的大老千。 我和书记勾肩搭背,互相说着久仰幸会之类的话,康红跟着我们,脸上不咸不淡地笑着,她当然知道我的心思。 那场战斗很简单,我先假意让了书记几盘,吊起他的兴致,然后砍瓜切菜地把他宰了,这个羊祜,连最简单的鲤鱼穿沙都不知道,更不用我使出懒猴抓毛这么高级的老千手段了。打到晚饭时间,书记垂头丧气,我不好意思当面点钱,暗自估摸了一下应该有四千块钱。哈,这个月生活费又有了。 ******* 回城时,康红一直不紧不慢跟在我后面,我知道她是怕上次给她讲的人狼故事。其实,这山路没有人狼却有车匪路霸,听武六一说,他们天一擦黑就把一根树干横在路上,强行帮你修车,勒索钱财,不听就往死了打。我不敢加速,怕康红真有什么事时我可以关照一下,幸好一路无事,回到城里,康红还跟着我,一直跟到我家楼下。 我说,你的警号是不是502。康红愣了,不是啊,我是798。突然意识到我是在说她是502胶水,瞪眼正要有所动作,楼上传来袜子的声音,听上去凄厉得很。 我跑上楼见门居然是打开的,里面站着两个男人,小偷,其中一个男人说你龟儿子才是小偷,交房租来,你都拖欠一个月了。 才发现是房东,那房东是卖猪肉的,生得油腻腻的,还总爱摸自己的脸,我一直怀疑他炒菜的时候不用放油,先用手抹一下锅底就足以做一道回锅肉,剩下的油还可以再炒份蛋炒饭。这段时间忙得披头散发,才想起杜丘临走时确实说过房租快到期了,我一摸钱包拿出三千块钱。房东不屑看着我,搞错没有,半年得交六千块。 大,大哥,宽限几,几天好不好,手头有点紧,抽抽烟。为了巴结,我变得结巴,那房东一把推开我递过去的烟,手紧,手紧是正常人,手捏不紧的那是半身不遂,租房的规矩都是先交半年,交不出来明天就搬出去。 我手头确实很紧,冯巴杜那里一分钱没挣到,刚才打麻将赢了四千块钱,加上以前零零碎碎的钱可能有六千块钱,可如果全交了房租我就只有吃屁,卡上倒有15万,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去动修学校的钱。 那男人的大手在我面前又挥舞了一下,钱,钱,钱。我就觉得一股油腥袭入鼻腔,打个喷嚏都可以炒份宫爆鸡丁,忍住油腥,讪笑着又递过去烟,却听到袜子在地下呻吟了一下,跑过去一看,它眼泪长淌,一条前腿耷拉着并出现奇怪的弯曲……腿断了。我急了,你们怎么能打我的狗。 那男人说,我刚刚打开门它就扑过来,没打死它,算是看在狗主人的面子上。 我说,我这狗从来不咬人,它扑过来也是表示亲热。 那男人哈哈,它跟你亲热,不见得就跟我亲热,我还不知道它有没有狂犬病。 康红冷冷地说,私自闯入别人家里是违法的,租出去的房也不行,也算私闯民宅,根据新颁布的民法,至少拘留一个月。 房东这才发现旁边站了一个女公安,而且看样子和我很熟,于是哦哦半天说不出话。康红又说,房钱当然是要交的,可宠物是私人物品,也是该赔的。 我看有康红撑腰当即强硬许多,你赔我的狗,赔我的狗腿。那男人心有不甘,讥讽了一句你的狗腿,你到底啥子品种哟。我马上对康红举报,警官,他不仅伤害我的狗,还污辱我的人格…… 康红不耐烦了,低吼一声都别搅来搅去了,快赔狗的钱,否则就跟我走一趟。康红这明显是在吓唬人,她是特侦队的,哪里还管得到狗腿的事。那猪户房东也算识相,看看康红一脸威严的样子,无奈地问多少钱。 我想了想,竖起三根指头,那男人说从兜里掏出30块钱,塞我三根手指头里。我把那三张钞票抖得哗啦啦,30,这是我心肝宝贝,30买根狗毛还差不多。 那男人看了看康红,气鼓鼓数出三百块钱塞过来,我又抖得哗啦啦,三百,这狗与我情同手足,三百买十根狗毛。那男人不满地问,你敲诈嗦。康红威严地咳了一声,那男人有些虚,就问你到底要多少。 我说,三——千——块。 那男人嘴巴张大得可以塞进去一个猪腰子,三千块,你这条土狗居然要三千块,抢钱么。 调动脸上肌肉,迅速做出一个委屈表情,你咋个可以说它是土狗,你可以伤害我的人,不可以伤害我的狗,你可以污辱我的人,但不可以污辱我的狗,我告诉你,它是真真正正的一条金——毛——猎——犬。 那男人睁大眼睛看着袜子,金,什么毛猎犬,它怎么会是金什么毛猎犬,明明是一条土狗。 我喝了一声,不准随便污辱它的dna,它长得不算太帅,但它却是卧底,是便衣警犬。康红听我胡诌,低喝一直不准污辱警察,警犬也算是执法人员。我想这样确实也不能说服猪户房东,赶紧跑到里屋一通乱找,找出一张写满外语证明,看,这就是它的身份证明,黄金犬屋出具的,看到没有,金——毛——猎——犬,你看,这里写的是血缘代码,它爸叫克林顿,它妈叫莱温斯基,它表姐叫库尔尼科娃,表舅叫施瓦辛格,都是名人,都是有身份的人,哦名狗。 那猪户房东愣愣地看着这证明说你骗我没去过外国哟,我告诉他可以马上去查证,现在就去天桥,不对黄金犬舍查证……康红知道袜子本是在天桥下买的,要真去查证了反而平添麻烦,就说别东拉西扯,先搞清楚私闯民宅的事。 那男人平时蛮横,但今天情知遇上拉偏架的警察,肯定讨不了好,沮丧得一脸出油,数了三千元给我,我正要装在兜里,康红却对我说,你把房钱交齐了给他,快。 我暗怨康红帮人不帮到底,这时又帮房东去了,可想想她出身军人世家,一直严格执法,否则怎么会是公安局连续三年的标兵,算了,能帮我拉点偏架已属不易。乖乖又把那六千块钱交给猪户房东,两个男人一溜烟下楼了。 袜子又呻吟,我冲过去抱紧它,它眼泪巴巴看着我。我忍不住唏嘘,袜子,是你这条狗腿,才保住了我们的房子,三千块钱哪。袜子鼻子里唔唔着。 突然很心痛,已是冬天,它受伤的身体瑟瑟发抖,我解开衣服尽量用身体温暖它,为了讨好我,袜子努力地用舌头舔我。我低头看着它可怜的样子,喊着袜子,它身体衰竭,眼睛灰暗,因为疼痛爪子拼命抠着我的手,我内心酸楚,想想自己的境遇,忍不住,也哭了。 这是我第二次在康红面前流泪,我哽咽着说,袜子跟了我整整两年了,来的时候还是条奶狗儿,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它虽然没干过什么好人好事,可它从来不惹祸,从来不伤害人,就算人来伤害它也从来不还嘴,它从不挑嘴,节省得很,我还说有钱了就带它去海边耍水,可我有钱的时候没时间带它去,现在没钱了,它的腿又断了……康红默默地听着,眼圈有点红,说只是腿断了,又不会死,你弄那么伤感干啥子。 我才想起,这时候就对袜子整临终关怀确实太夸张了,抱起它就下楼找宠物医院,可夜已深了,所有医院都关门,我突然想起刘熊猫说过以前灯火那两间办公室要租给宠物医院,急忙驶去。 可我没有发现宠物医院,只发现了另一个招牌,熊猫寻人。 四处找不到宠物医院,我正寻思人类医院会不会伸出援助之手,康红说别傻了,我在警校学过简单的骨伤包扎,今晚先将就把骨头固定住免得影响以后,明天你再找医院不迟。 在超市里买了些衣架、绷带、胶布,康红熟练地把衣架拆散弄成简易夹板,用绷带胶布绑在袜子的前腿上,袜子虽然剧痛但这时反而一声不吭,还用舌头舔了舔康红的手。康红拍拍它的脑袋,乖,比李可乐乖多了。 我不满地说你怎么可以把我和狗相比呢。康红大奇,你刚才不是说这狗与你情同手足么,这下又歧视狗类,做人太表里不一。 我觉得她说得也有理,就说声谢谢你,兽医。 康红叹口气,李可乐,你这是何苦呢,好好过日子不行吗,总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有些情况我还是了解的……我打断她,谈狗的事情可以,谈我的事情免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把袜子抱到宠物医院,医院说现在只能先把断腿接好,因为狗的髋关节被打裂了,还需要第二次手术,那个手术如果要避免狗狗痛苦就得用美国进口的合金骨钉,很贵,至少三千块钱。 ******* 我频频出现在人才交流市场,虽然我不是人才,但我是人,是人就得吃饭。 人才市场就是人口市场,只不过需要文凭。这里有很多学士、硕士、博士,士为知己者死,假如城管不说影响市容,大家会把脖子上挂一草标写好零售价1000、1500、2000。也像牲口市场的直立行走版,张嘴,几岁口,两岁口,太小没工作经验;下一个,七岁口,太老没上升空间;再下一个,哎怎么有虫牙,小时候糖吃多了,那好,以后你有苦头吃了…… 先去国内企业,这个门槛低一些。 没想到要测试忠诚度、持久度、忍耐度,那些题其实无论怎么回答都是错的,比如,当你进门面试时,希望里面坐着的考官是单数还是双数,这是测试情商;还比如,应聘问答,你是准备一纸提纲,还是会带上一大叠资料,这是测试格局感;还比如,当两个顶头上司发出截然不同的指令,你用什么方法才能做最正确的选择,这是测试人际关系的能量分配…… 一家著名的果汁公司的考官问我:如果要你在《西游记》里选一个人去做营销主管,会选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僧中哪一个。我懵,脑子里紧急调动相关知识,七十二变,不对,钉靶,不对,女儿国,更不对……好像想起有本书《叫孙悟空不是好员工》,就说反正不能选孙悟空,又想起《西游记》里有猪八戒最喜欢的人参果,莫非这公司要推出人参果系列产品,那就猪八戒吧。那考官笑了笑,pass了我。 旁边一个考生悄悄提醒我,孙悟空思考能力强,善于独立解决问题,正是营销主管的好人选,猪八戒好吃懒做……我大大后悔,可已无法弥补。走进下一个考场,一家知名服装公司,考官发问,我大吃一惊,还是那个西游记问题。 我汲取上一次的经验,张口就来,孙悟空。又被pass掉。考官对我倒是态度不错,说营销主管需要坚决执行高层命令,孙悟空没有组织纪律性,随时还想把紧箍咒给破了,不是好人选。我后悔不迭,走进下一个考场,差点疯了,因为考官居然还问西游记。龟儿子们要么是吴承恩粉丝,要么就都是从题库里调的题,没办法,只有硬着头皮回答。 孙悟空当然不行,因为他不能坚决执行上级命令,太特立独行;唐僧也不行,因为他心太善眼光又差,在营销中手段不强硬,会错误判断形势;猪八戒虽然人缘不错,但好吃贪睡,没有敬业精神,再大的市场优势几天就弄垮了;那就沙僧吧,他任劳任怨不计报酬,人际关系也不错,武功还过得去,唐僧也不太讨厌他,沙僧是最好的营销主管…… 主考官笑笑,说沙僧最大的问题是不善言辞,但营销主管恰恰需要表达能力超强;猪八戒好吃贪睡当然不行,还贪色,要是哪天被对手用美人计耍了,被玩了仙人跳,公司的利益就大大受损;唐僧没有本事只知吃斋念佛,属于口头革命派;所以营销主管最好的人选还是孙悟空,不是因为他武功高,而是因为他三山五岳都有朋友,连有些妖怪比如牛魔王都和他称兄道弟,营销主管没有江湖路子是不行的,特别像我们这种生产保健品的公司,就得靠江湖啊…… 我郁闷出门,想想民族企业是不能去了,看看老外吧,应该不会问《西游记》,最多问《魔戒》,而《魔戒》我看了四遍,应?难不倒我。 【老外问:有两根不均匀分布的香,每根香烧完的时间是一个小时,你能用什么方法来确定一段15分钟的时间? 我答,这个,看手表,闹钟也是可以考虑的。 老外又问:一个经理有三个女儿,三个女儿的年龄加起来等于13,三个女儿的年龄乘起来等于经理自己的年龄,有一个下属已知道经理的年龄,但仍不能确定经理三个女儿的年龄,这时经理说只有一个女儿的头发是黑的,然后这个下属就知道了经理三个女儿的年龄。请问三个女儿的年龄分别是多少?为什么? 我答,问她妈,或看身份证。 老外还问:电话簿翻多少次才能找到你想找的人?将汽车钥匙插入车门,向哪个方向旋转就可以打开车锁? 答,电话簿翻到找到人的时候,就找到了人。将钥匙连转两个方向,一定能打开车门。】 我一时觉得,这是脑筋急转弯而不是招聘测试题,那些大公司人力资源部的高级职员,并不想真正招人,而是报复自己从低级到高级职员一路委屈。 我的不满被主考官们看出来了,有一个在听了不到一分钟后就打断,鄙夷地看着我,说这里不招本科生。我说招聘广告上说了要招本科生的。他根本不回答,指着门口对我说了一句英语,out。这句我还是听懂了,低着头走出门去。 还有一个女主考官都没等我说话,上下打量了我,突然问你是不是有乙肝,我说没有肯定没有,我只是脸色不好,但身体很好,我现在还保持着大学一千五百米纪录,不信你去调……out,又。 这是一个年纪稍大的考官,他慈祥地对我说了一些话,还拿出了一张纸,我听完,没等他out我,我就主动out掉自己了。因为他全程说的是英语,我一句没听懂。 在人才市场一无所获,他们承认我是人,但不是人才。我也拼不过那些学历、年龄、献身精神远超于我的师弟师妹们,他们朝气蓬勃,我更应该去参加夕阳红老年骑游俱乐部。 我给左兄罩打过几次电话,一次他说在开会,另外都无人接听。我给以前一些场面上的朋友打过电话,我给以前干过的广告公司、公关公司、保险公司甚至实习时学校里的旧人打过电话,有的冷淡有的热情,但说到关键处他们就支吾了,总会插播些天气真好、空气净化指数真高、有利于洗车出行……更有甚者,一个现在政府工作的大学同学居然对我大加教育,李可乐,我早就说过像你这样子迟早会出事的,啊,你的世界观是有问题的,你应该树立正确的人生观,要做个好人,比如说我…… 我把他的电话掐掉,不给好人教育坏人的机会。好人和坏人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这就像生鸡蛋和熟鸡蛋,只有打烂了才分辨得出,所以蛋们是很愿意有别的蛋们被打烂,这时它们就会兴奋地叫,看,坏蛋,坏蛋。 我给毕敬打过电话,关机,给刘一本打过电话,无人接听,给杜丘打过电话,你呼叫的手机已欠费停机。朱亚当的电话,我当然是不会打的。 每天都在花钱,为找工作还花了两百多块钱请一个老同学吃了火锅,我阔时,小费都不止这个数,但现在是巨款,昨晚把所有衣服、箱子全部清查一遍,经过资产重组,最后凑齐包括硬币在内的55块钱,这是我全部的家当。 汇报一个,我现在已很习惯用包子换算财产了,比如说55块钱是11屉包子,当然也可以换算成10屉包子外加三瓶矿泉水。 一边换算着包子,一边大骂自己上次那么爽快就把10万块钱给了武六一,卡上还剩15万,还要不要给…… 电话响了,没有来电显示,我喂了一声,没有声音,仔细听,好像有女孩嘤嘤的哭声……青青,是青青吗。我大声喊着,可没有回答,就挂了。 一定是青青,她一定知道我破产了,来安慰我的,也许是她知道还在修那学校,她说过学校修好就嫁给我,所以学校要坚持修下去。疯了么,那是她撒娇的话,现在她忙着上郎导的戏,哪里还记得我这个穷光蛋……那学校修,还是不修。我决心再祭硬币战术,半天竟找不到那硬币了,心烦之间决定赋诗半首:床前明月光,没钱心发慌……这个太不雅,换成:举头望明月,谁都不肯借。谁都不借,太残忍了。 我体内一直是有个自我保护装置的,遇到想不清楚的问题,就昏昏入睡…… 最近把每顿包子减到了两屉,我吃一屉半,它吃半屉。抬头看见几个人风风火火进来了,其中一人招呼我,可乐,你也爱吃这家包子么。面熟,幺鸡。 我说是啊,薛战大哥最近忙啥子喃。幺鸡没说话,旁边一个小弟模样的说,薛战,哈,上山了。 我惊了一跳,黑话里“上山”的意思就是被劳改了。细聊才知道,原来薛战因非法倒卖虎骨,加之过去的底被人起了,数罪并罚被判八年。现在幺鸡才是大哥,接手了茶楼收编了兄弟,业务也新增加了放高利贷,幺鸡说,这个一点都不暴力,兄弟现在也算金融界的了。 这才发现,他穿着笔挺西服,墨镜也换成金丝眼镜。我看着他春风得意的样子,眼前依稀闪现一丝光明。 幺鸡显得很为难,我那儿好歹也算个单位,也讲究人事指标的,现在筒、条、万的名额都满了,当红中,你身体单薄肯定打不得架;当发财,你连自己的生意都做垮了,我哪敢用那晦气;白板,你长得一点都不帅,陪富婆耍牌破坏人家心情,到堂子里耍老千,你那技?在民间骗个羊祜还可以,在专业赌场三天就会被砍了手,我可负不起这个责;加上你年纪又大了,哎,黑社会招聘员工也要看可持续发展空间的。 我有点悲凉:公司破产了,人才市场被out了,当鸭子康红说我不够格,当黑社会幺鸡说我实力不行还缺乏可持续发展空间……连黑社会都当不上,这就是传说中的生不如死。干笑一声,幺鸡说可乐你笑得好难看哟,有什么兄弟可以帮忙的尽管说。 我仰头长叹,床前明月光,没钱心发慌,举头邀明月,谁都不肯借……再没有钱,我就会被房东扫地出门,前天他说必须按规定交三千块押金,而且这一日三餐总得有个三五屉包子吧,还有袜子。 幺鸡说,江湖救急不救贫,你不要对高利贷有误解,这和黄世仁那个不一样,利息只是比国家银行稍高,也不会抢儿卖女的,毕竟是和谐社会嘛,现在政府都在考虑试点开放民间放贷。我想了想,报纸上确实有这样的说法。 我只借了一万块,一个月后还他一万零一千块。我想好了,这可以交房东押金,可以给袜子做手术,可以给奔奔加油,可以吃全饱的包子,至于一个月后怎么还钱,我还没有想得很仔细。 我坐在车里一张一张数着钱,又不放心地掏出一张来,对着车窗照了照看是不是假钞,有金属丝有水纹还有……突然有人敲车窗,我吓了一跳,见一个年轻女孩面带焦急地问我,师傅,去机场好多钱。 真生气,你这女娃子居然把我当黑车司机,我摇下车窗正要驳斥两句,但嘴里说出的却是……好啊,机场,50块,没发票哈。 那女子拉开车门就上来。 一路不忿,回头大声呵斥那女子——难道我李可乐长得很像黑车司机么,难道你看不出我是曾经的ceo么,难道你对玉树临风这个成语一点没有感性认识么,你个柴禾妞,你个草妞,有资格坐什么飞机,坐拖拉机还差不多。 当然这是幻想,其实我内心充满惊喜,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是真的,不会饿死、不会失业、不会被扫地出门,我现在是运输行业的老板,括号,拥有一辆0.8排气量轿车的老板。奔奔怎么啦,奔奔也是国家大力支持的民族产业,也是业内公认的品质优秀价格实惠型民用轿车,奔奔和奔驰只差一个字,它们是远房亲戚。同理还有,美人鱼和美洲豹,吉利和宾利,陆虎和陆风,宝莱和宝马,奥拓和奥迪。 其实在拥有奔奔之前,我也是常打黑的,对这一行还是稍有经验,为了让自己很像专业黑车司机,我问那女子走高速还是大件路,我姓李,家住倪家沱,你姓啥子,等会到候机楼前你就把钱给我吧……提前给钱是怕机场稽查发现,问到的时候还可以冒充邻居。 我一路飞奔,提前十分钟到了机场,那女子不断说谢,居然多给我十块钱,我还给她抄了一个我的电话,说要用车随时找我。 从此以后,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少了一个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失业者,多了一个服务态度良好技术纯熟的黑车司机。 新年已到,正是人们用车的高峰期,我卖力地在附近小区拉生意,还赶制了一批名片,上写业务范围: 送无车之年轻人上班不迟到,接家长没空之小孩放学无危险,搭腿脚不方便之老人买菜真方便,载公关喝醉之男士回家洗洗睡。 以前操办灯火公司的经验还是有作用的,提醒自己一定要态度好,价格便宜,特别是要注意安全,因为黑车的乱穿乱撞让人讨厌,坐着也极不舒服,如果我树立起一个遵守交通法规又让乘客坐着舒适的黑车司机形象,很快就有大批固定客户。事实上我已经拥有五家固定客户了,其中一家既要接小孩放学又要送老太太买菜的,我赠送了一趟早上买菜,这家人深觉我的诚意;另外一个总想多睡五分钟的客户,我每天会代他买好一份包子,他坐在车上吃着包子,连连谢我有职业精神……虽然我第一个月下来只从五家净挣了一千五百块,但饭钱、油钱、水钱全部解决。 袜子也跟着我跑车,它腿脚不方便,乖乖趴在后座上,不闹也不叫,有时晚上跑长途,返空也可以用它假装壮一下胆,虽然它连一只老鼠都不敢去抓,可一些想赖账的人见它长得枪毛枪刺的,心里还是发虚。当然,这也让我损失了一些客人,但更多好心人占多,纷纷对我表示理解。我俩现在又恢复到每次三屉包子的生活水准,这让它很满足,由于经常跟我外出跑车,这让少见世面的它很开心,眼睛又变得亮亮的了。有天晚上送一个客户去德阳打麻将,由于早上还接客人返城,我俩就睡在车里,很冷,但我们相互拥抱着取暖,我跟它说着话,说我小时候怎么被村里大黄狗追赶到河里,要是袜子在就可以帮忙打架了,又说以后我们这个运输公司生意做大了,就天天吃火腿肠,还说你想不想青青呢,不知道她现在在干啥子,她肯定不想我,但肯定会想你的…… 迷迷糊糊睡去,生活也很幸福。 第24章 康红对我的新事业很不满意,我问她为什么,她答不上来,我知道这其实是因为她跟踪我变得很不方便了,她总不能天天跟着一个黑车司机满大街乱晃,又是接小孩又是送老太太去菜市场的,那实在不符合特侦队分队长的形象。 其实我也很不方便,客人老是见到后面跟着一辆警车肯定不爽,说不定还会怀疑我是一个逃犯,我总不能说,哈,这其实是警察在保护一个重要线人,或者我女朋友正好是一个警察,等会儿就带我回家吃饭。 我决定甩掉她,只要屁股一热,第一时间甩得她到爪哇。 这是有技术含量的,我不能拐得太早,那样她会跟上来,也不能发了疯地飙车,那会引起交警和城管等执法部门注意,最好是离亮红灯还有一两秒时,啪一个急拐弯,或者趁自行车放行前两三秒突然右拐,她就被挡在后面了。康红车技并不好,更因为最近老百姓投诉太多,政府正在大力限制警车特权,没有真正紧急任务不能随便拉响顶灯,有几次她都被我甩掉,气得打电话直问我,你到底在哪儿,等着我过来,不准乱跑。 我说,见过警察抓逃犯还要打个商量的么,嗨不好意思,前头那朋友你踩一脚刹车等会儿我,这儿不小心遇到红灯了,你先在前边喝口茶哈,喝酸奶也可以,别急,我一会儿就好。 我这么戏谑,康红更是生气,在手机里哇啦哇啦冲我大喊,小宇宙即将爆发,她气性特别大,一生气小脸就煞白,胸快气炸掉。有时候连我担心她会气出什么状况,所以偶尔不免也顺着她,假装买烟、上厕所、问路,把车停路边,让她可以追得上来,多少不那么伤自尊。 她追上来时,通常会得到我一罐冰红茶消消火,或者口香糖磨磨牙,她伸手接过,气呼呼站在车旁,等着我下一步行动。有时候我后悔,当初真不该跟她打那个赌——就算24小时跟踪我也得不到一个屁响,要不了三天体力就顶不住了,要不了五天精神就垮了。 这样的游戏实在不好玩,我下定决心不再心软,要让她知道厉害,彻底放弃我这条线索。前段时间我对她的态度有些暧昧,导致她乘虚而入步步紧逼,幻想从我这儿套出点什么有用的东西。李可乐绝对不招,招了我就是龟儿子,李可乐也绝不会被美人计利用,如果哪一天发现有什么异常情况,我第一时间就跑云南,跟着杜丘赌玉,这狗东西好长时间没有给我打电话了…… 第二天我急着去接一个客人,又感到屁股一热,东绕西绕就把她绕晕了,正值下班高峰,车技平平的她忽然就和前面一辆车追尾了,我一阵暗喜,把车停在路边过去看她,那个车主正痛心疾首说警察也会追尾嗦,康红心里发急但又不好说什么,还说了几声对不起。 我心中有些不忿,第一次我和你见面就是因为追尾,你下来就敲我车窗收我的驾照还要铐我,现在对外人怎么脾气变好了呢,怎么不收他驾照呢,你是不是见我软柿子好捏。激愤中,也没有察觉自己其实有个语误,什么叫对外人脾气变好了,难道我是内人了么。 我心中不忿,混迹于群众中间起哄,警察追尾划算哈,不用自己出钱修,全是纳税人的钱哈,对不起就行了么,不要搞特权……群众都夸我说得有理应该给那警察说,我本想躲在人群里打会太平拳,想不到群众就这么不讲义气,不负责任地把我推了出去,康红抬头见居然是我,脸色大变,开口就骂你瞎搅什么,别火上浇油。我就对群众说,看,这就是人民警察的素质,厉害,公道话都不让小老百姓说一句了,我怕,我先走了,哪还有啥子民声民意。 我转身就走,康红伸手来拉我,群众哪里知道我和她之间的瓜葛,纷纷打抱不平,嗨,你这个警察要干啥子,不准走,还敢当街抓人么……民情激愤,康红有口难辩。我对她挥挥手,88,我的,开路的哟。 听康红在人群中大喊李可乐,可乐……群众就说,话都没说清楚,还想喝可乐,这个女警察还口渴得很呢。 这趟客人出手阔绰,跑个单边新都就挣了二百块钱,还得了一包好烟,我在家旁边买了点钵钵鸡,美美地回家准备宵个夜。 刚刚走到楼下就看见一个威风凜凜的身影,立马魂飞魄散,赶紧转身,还不敢加速,假装内心平静地顺着墙角往外踮步走去,想好了,一拐了弯就开跑,反正她跑不过我。 五米、四米、三米……过了墙角我就加速,一个男公安站在面前,面熟哈,哦,是杨哥,云南一别十分想念,哪天聚聚再打麻将,你牌技真好,我这儿想去上个厕所,不好意思,拜拜……拜、拜你妈个大头娃娃,康红一巴掌打到我后脑勺,扭住我的脖子把我的脸冲着她,你好呀,李可乐,你真有煽动力,动员群众来斗争我一下午,到现在脚都是软的。 我一脸堆笑,哎呀是康警官,脚是软的该去富桥捏个脚,不要太辛苦,我刚才简直没认出那人就是你,身材更苗条了,气质更绝佳了,肤色更好了哈。 康红说,说,说,你就喜欢说,等会儿让你到我那儿去说个够。 整整一个通宵,康红都在对我威逼利诱,她说已经掌握了大量的证据证明这是个骗局,就看你能不能主动配合从轻发落,你算是主犯,但不是幕后的策划者,这段时间经过了解我也知道以你的性格,如果没有外力,做不出那么嚣张的事情,现在我就等你一个态度了。 一度有点心慌,但很快冷静下来,如果左兄罩有什么,为了自保他也一定会让死党通风报信;如果巴豆先招,康红的问话也不会那么含混笼统;如果张杰招了就更不用说了,直接把证据往我面前一扔,我必招无疑。正因为没什么证据,才那么声色俱厉。 第一个通宵,我一句话不说。 第二个通宵,我困得不行,睡着了,康红本来还想把我整醒,但我抬起头来说了一句,我这个不是死刑,只要我活着出去,第一件事情就是告你严刑逼供,让我两个晚上不睡觉。 接下来我睡了整整一天,晚上又审。康红又在那里主犯从犯地说了一大通,其实她也困得不行了,说话都打卷了,漂亮的丹凤眼也出现黑眼圈。我实在很烦她了,就说,我想说主犯…… 康红一下精神了,快说主犯。我张嘴道来,我想说主犯……煮饭这件事情对于一个女孩子真的很重要,留住一个男人的心,首先要留住他的胃。 康红丹凤眼盯着我一眨不眨,跳起来大骂一句,小样儿,我收拾不了你还敢叫兽医,扬手就打了我一耳光,声音大得让我怀疑这不是从我脸上发出来的,我头晕,满天星星,等星星散去后,就大喊大叫向她撞去,老子,老子和你同归于尽。康红惊呼一声,那个姓杨的警官上来就是一脚把我踹翻在地,你还敢袭警,就凭这一条就够判你三年了。 我又满脸是血,我从小鼻子一碰就会出血,所以我对康红吐了一口,说不准打我鼻子,你打哪儿都行,不准打我的鼻子,你要是再打,老子出去第一件事情就是发布你三围的尺码。 康红惊住了,打死不招的碰到过,我这么无赖的肯定没碰到过,不说这间审讯室,就算整个局里十几号审讯室,从来也没有出现过这样要把主审女警官三围公布的。她愣在那里,姓杨的尴尬地咳了一下,我看效果已起,就说84—59……康红大叫给我住嘴,什么胡说八道的数字,可她这话又有问题,我就说对不起哈,是不是刚才我说错一个数字么,有请警官你来澄清一下。 康红气得脸都发青,姓杨的这时才反应过来,冲上来对我劈头盖脸一顿打,打得我满脸是血。康红急忙叫住他,说你干啥子,不准打人,要犯纪律的。姓杨的莫名其妙,你最先是打了一耳光的。康红说,我那个不算……姓杨的大奇,你那个怎么会不算……康红说反正就是不算,我打得轻……姓杨的觉得康红有点怪怪的,就说好好,轻的不算犯纪律,重的才算。 我无声地笑了,满脸是血直视康红,她低低地说,谁让你不听话。 ******* 我被放出来了,仍然活跃于城市的大街小巷,我被放出来的原因并非康红,而是左兄罩,虽然他现在已被怀疑,不再作为调查小组成员,但人际广泛的他仍然在托人出面斡旋。这是为了自保。我理解他,谁都活得不容易。 老客人们问我为什么几天不见也不开手机,我说被城管抓了还被打了,客人们义愤填膺地斥责城管太不像话,幺鸡问我为什么不开手机也不浮出水面,我也说被城管抓了还被打了,他笑着说,你咋不说是被火星人抓了做实验呢,再给你三天时间,不然别怪兄弟我不客气。 三天后,幺鸡的两个兄弟来找我,我说再宽限几天现在真的没有钱,兄弟说这种话听得太多了。我作揖苦求,发誓春节前一定还出一万一千块,兄弟说你得还一万两千块因为又过了一个月。我说不过半个月而已。兄弟啪地打了我的头,说超过七天就算一个月你懂不懂。我说你咋个打人,兄弟又啪了一下我的头。 我急了,冲过去也啪了一下他的头,然后我就发现自己睡在水泥路面上了。他们边打边骂,你龟儿子以为借高利贷是扶贫款么,快还钱。就开始搜我身上,很快搜到那张卡,那张卡上有15万修学校的余款,还有高利贷用剩下的几千块钱。 路边正好有间atm机,他们问我密码我坚决不说,就再一顿暴打,我吃不过疼说出密码,他们就过去查询,哇,我数一下多少个零,个,十,百,千,万……我靠,156023块,你龟儿子真阔,兄弟们这么辛苦,不给个两万块钱喝点茶吃吃火锅怎么行,谢了哈。 我听见取款机哗啦啦在出钞,挣扎着爬起来拦他们,不要,求你们这钱不是我的,这是别人存在我这儿的。 兄弟说,别人,哪个别人这么好心,给兄弟们也介绍一下。抬腿就把我踹到马路中间。 我又爬起来,抢过那张卡和那些已经从取款口弹出来的钱,兄弟咦了一声,龟儿子你还真是财迷哈,要钱不要命是不是……两个人一顿拳打脚踢,我无力招架,但拼命把钱往怀里捂着,他们就来掰我的手,我翻过去把身体死死贴在路面上让他们掰不开。兄弟哈哈笑着,你在低估我们的专业水准,你看这个是啥子……我扭头看一眼,吓得魂飞魄散,他们人手拿一根自来水管,还问铁管子硬还是你的脊梁骨硬,扬手就砸下来,我闭上了眼睛。 可我背上一点都不痛,还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我睁开眼还以为那根自来水管上安得有弹簧,或者自己无意中练出什么少林护体神功,就看到了康红和杨警官。他俩上去就铐住两个兄弟一顿拳打脚踢,出手狠毒毫不留情,我暗夸,这才是人民的好警察,对了,打他脑壳,刚才老子被打了三下的,还得踢一个窝心脚,老子刚才差点被踢飞了,好漂亮的飞腿…… 打得累了,康红就让杨警官带两个兄弟回去做笔录。我说等等,得还点钱给他们,我拿出六千块钱交到兄弟手上还鞠了一个躬,兄弟对不住了,回去给幺鸡大哥帮我汇报一下,我真不是不还钱,而是那15万大有用处,这六千块钱是我全部的家当了,先还给你们。 康红轻喝一声你还没有吃够他们的亏么,这些滥账还给他们做啥子。我回头对康红说,我把全部家当还给他们,就表示我还是有诚意的,不然你们一走,回头我又被打到地下去,我的骨头没有水管子硬,这我是晓得的。 康红说你边是在鼓励高利贷,我说我一个滥人怎么鼓励得起,国家都在考虑开放高利贷了,要鼓励也是国家在鼓励。 康红不听,命令兄弟把六千块钱退给我,我只得接住。 康红带我去医院,帮我出了医药费,又送我回家,说那15万你存好后再换个密码,不要把自己的钱和学校的钱混在一起存,对了,那学校修得怎样。我说明天我还要去看一下,听说书记又在催管理费了,也怪我上次太狠赢了他四千块钱。 我在包子店狼吞虎咽吃包子的时候,康红还在问,你咋个要钱不要命。我咽下一个包子,说警官你烦不烦,都问了一百三十六遍,那笔钱我不能让他们抢走,老子都是骗来的钱,要是被强盗抢走,落下个骗子名声钱却也没得到,岂不是太没面子。发现刚才这么说实际上有问题,一下噎住了,赶紧说我是在打比方,比方我是个骗子…… 康红打断我,别说了,这儿又不是警局审讯室,快点吃,吃完我带你去医院。 我看着康红,吔,康警官,我想给你反映一个新情况。康红一下来了精神,说快说什么情况。 我咽下一个包子,真诚地说,今天,你真的很漂亮。 ******* 我是和书记在工地上大吵大闹的,因为他说,按规定,必须交一万块管理费,否则不准开工。我暗想规定,龟腚。但还是满脸陪笑地问书记你能不能把文件给我看一下。 书记不高兴了,文件倒是没有,不过百年大计,质量第一,政府就是要加强对学校工程的监管力度,不能让民间为所欲为,这也是中国特色。 我嚅嚅着,最大的中国特色就是文件,没有文件我就不出这一万块钱。其实我哪里还有多余的钱,只是一时搪塞而已。 想不到书记竟然有些怒了,手指我的鼻子说,就算在国外,房子修好了是不是要给物业费,是不是要交物权税,这是要跟国际接轨嘛,国际接轨你懂不懂。 我也有些怒了,这哪里是跟国际接轨,是跟国际卧轨,书记你这官也当得太容易了,你乱收费就说这是中国特色,拿不出文件来,又就说这是跟国际接轨,咦,这两件兵器好使,相当于韦小宝的削铁宝匕和护体宝甲,轮流着用,百战不殆。 书记大怒,不给一万块钱就停工,表弟,停工。 我的火也上来了,有道是债多不愁,虱多不痒,滥命一条,满街乱跑,当下就对表弟说,我是和你签了合同的,你敢停工,我卖了房子也要把官司打赢。 其实我哪里还有什么房子,但表弟还是很害怕,何况他还要挣剩下的工程钱。把书记拉到一边嘀咕半天,书记拉着脸对我说,我打个折,你就交四千块钱管理费,这是最低优惠价了,不能再少,你签个镇上代管合同,马上开工。 人在屋檐下,我想想同意,问什么时候签合同,书记忽然龙颜大悦,说我们是朋友嘛,不要急,等会儿来我家打会麻将,先娱乐再工作,才是科学的工作观。 我心中大骂,这是明摆着让我把上次赢的四千块输回去,不输给他就不签合同。无奈之下只有点头,我的明白,太君。 去看了一会儿上课的学生们,丽君跑出来心疼地问,叔叔你的脸怎么了,是不是坏人打的。我正色说,坏人哪敢打叔叔,叔叔自小习武,一般人近不得身的,你看这是什么,我摆出一个白鹤亮翅。丽君狐疑地看着我,可乐叔叔叔,你是在做广播体操吗。 又在工地上转了一圈,武六一瘦了,上次包工头想用河滩上的砂石掺到混凝土里,他硬是用铁锤砸烂那根已灌注好的柱子,重新返工,他现在每天都会拿一个小榔头呯呯地轻敲混凝土,这是为了听声音,武六一已经很专业了,能够从声音里听出混凝土里比例是否合格,有没有气泡,钢筋纯度够不够。我夸奖他,他还不好意思,取下酒瓶子拭了又拭,说我不能辜负你的期望,我知道你的钱来得很不容易。 武六一把钱抠得很紧,他说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包工头都很坏,拿了材料钱就不好好做活,有时还挪用到其他工程去,所以他现在是把款子分得更细打给包工头,还让包工头先垫一些钱买材料。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刚才包工头那么紧张,原来武六一已成功地把包工头拖进来了。 武六一变得不好意思,他悄悄把我拉到一边,我也犯了错误,为了让他答应先垫一些材料,那天我腐蚀他,带着去县城洗了桑拿的,花了六百多,本来说只是去捏个脚,想不到单子一签下来,发现他又是推油又是找小姐,还嫌那小姐有狐臭?但我没有那个哈,这个钱以后可以从我工资里扣。 我盯着他看,看得他发毛,然后我哈哈大笑,拍着他肩膀说,好样的,这个干得好,你花了六百多,但把他拖下水了,给我们省了多少钱,这算是危机公关,不用扣你工资。 慢慢和武六一往外走,武六一关心地问我有没有事,我说没有。心中一动,就从怀里掏出那张卡交到他手里,六一,这里面还有15万,你一定要保管好,钱怎么花你统一管起来吧。 武六一莫名其妙,这么急干什么,按合同要分期付款的。我若有所思地说,我确实有点麻烦事,以后不会来这么频繁了,也有可能再也来不了,这笔钱放在你这儿我反而放心。说完,我上车就去找书记打麻将去了。 武六一紧张起来,你,有啥子事情。 我向背后挥挥手,说老子是怕打麻将把这笔钱输出去了,这学校明年也修不起来,青青就再也嫁不了我。 那天打麻将的情况是这样的:我故意输了两千,见书记高兴得前仰后合,我心中不爽,又赢回来五千,书记又提中国特色,我只得又输回去六千,书记又高兴得前仰后合,我又赢回来一些,他就提国际接轨,我赶紧又输回去,一时没控制好……最后战果,我输了整整六千,正是我借高利贷剩下的钱,也是那天我拼死保护的全部家当,黑社会没抢跑,却落到书记手里,看来黑社会还是没有书记厉害。 书记赢了钱很高兴,就说这个,我们为表示对教育事业的支持,管理费就免了吧,哈,这是中国特色+国际接轨。 我独自开车回城,直想找条铁路卧轨,大骂着黄世仁,周扒皮,以及书记,恨不得一脚把他们踹到青片河去,忽然又深深后悔,我一边开车,一边质问自己,现把自问自答列举如下: 李可乐,你龟儿子为什么把那15万全给了武六一,你以为自己很有钱么。 咳,这个是因为感动,看着丽君她们我很感动。 我呸,你龟儿子不是感动,你是冲动,冲动是魔鬼,你以为学校修起来青青就能嫁你么,你个瓜货,她早忘了你,你自作多情,你以为是情圣嗦,情剩。 别,别误会,我当时是怕钱还在我身上,会被幺鸡兄弟一伙抢走,可能还要被玛丽莎拿去抵押,还可能被书记赢走,所以不如拿给武六一安全些,至少,钱不是被二道骗子骗走。 我呸,我再呸,你这是虚荣,是想冒充英雄,你从后视镜里看看自己长得像英雄么,你浑身上下都没有一丝英雄相,狗熊,狗熊还占个体重大,你这两把骨头连狗熊都不如,世界上最卑劣的就是冒充英雄。 那咋个办,现在开车回去跟武六一把钱再要回来,就说,咳这个总要编个理由,就说我要去炒股,好像不合适;就说我妈生病了,可我妈身体好得很,还能几十飞鞋地干,而且撒谎也不能拿我妈身体开玩笑,这个忌讳;就说我房租又到期了我没钱买包子吃了,这个好像有点丢面子。 看,你还在要面子,你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正方反方同学正在激烈辩论时,发现已经进城,算了,来点现实的,把车停在长途客去站的路边,准备拉个客人挣点钱。黑车生意现在也不好做,每个站点都有固定的码头势力,要是把车停得太近肯定会被这个码头的人打,年关到了,城管也抓得紧,稍不留神他们就扑过来,就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已近春节,天很冷,为了省油我没开暖风,跺着脚取暖。 跺着跺着我哈哈大笑起来,因为一跺之下,就想起一件事:一个黑车前辈教导,为躲避城管搜身,得把钱藏在鞋底。 赶紧脱下鞋,翻开鞋垫一看,乖乖,真有四百块钱,迅速换算四百块可以加一箱93号的汽油可以买六屉包子还可以买五瓶矿泉水,我小心地把钱仍然垫在鞋底。唱着小曲,看又有一辆车进站了,决定冒险进去拉个客。 趁码头的人不注意,我成功地拉到一个客人,刚刚要上车,却听耳边一阵喧哗,黑猫来了,快跑……黑猫就是指城管,因为穿着一身黑皮动作又快,所以黑猫,一群城管如狼似虎地冲锋过来,踹摊位、砸椅子、打人,我赶紧打着火准备向前冲时,门被一股大力拉开,我大叫我不是黑车,我是来接人的,却被拖出来并按在地下,一个城管麻利地脱下我的鞋,挥舞着几张钞票,敢骗老子,这就是证据。几脚踢过来,城管出脚真快,我还来不及冒点金星就人事不醒了,这一点,城管比公安和黑社会都厉害。 我在里面和其他黑车一对情报才知道,现在城管的工作非常的与时俱进,把钱藏在鞋底里早就不是行业机密,现在把钱藏在鞋底里,已经是辨认黑车重要的证据。我平时不太爱和黑车同行们交流了,大大地跟不上形势。 钱被没收了,奔奔也被缴了,我还想去论理,城管们一扬手就给了我几耳光,并不像公安或黑社会还跟我对几句台词,这才明白,他们走的是纯动作明星路线。 孤独地从城北向家里走去,那间房虽是租的,却是唯一可以容身之地,满城灯火,只有那一小点才是我的温暖。脸上一阵冰冷,抬头望天,才发现天下起了雪,雪花在黑色的幕布上欢乐地跳舞,竟有种花团锦簇的迷乱。一群孩子从我面前奔跑过燃放着烟花,才想起,春节到了。 春节到了,我一文不名。 第25章 整个春节,我都是和袜子待在家里过的,我关掉手机,打开电视,和袜子守看春晚。我们没有被饿死的原因,是因为当时灯火收了好些客户抵押的方便面、矿泉水甚至火腿肠,我给大家分了一些,杜丘把他那部分一直堆在阳台上。我突然想起大部分都在刘熊猫那里,哪天一定要回来。 破五之后,我实在受不了天天方便面、火腿肠,就带着袜子回了一趟家乡。 我实在受不了我妈的唠叨,我妈有这样一种说话的本事,她可以从任何一件事情开始,最后一定可以绕回我爸结尾,比如她看到电视上播放嫦娥号升空,就会谈到嫦娥,谈到嫦娥就会谈到月亮,谈到月亮自然就会谈到“月光救命曲”,然后是我爸怎么对不起她……如果你觉得嫦娥号这开头还有点靠,那我再举个不太靠的开头,比如过年看春晚,我妈看到春晚自然就会谈起赵本山,谈起赵本山自然就会谈起卖拐,变起卖拐自然就会谈起拐卖,然后就说她这辈子就是被我爸拐卖了,她年轻时那叫如花似玉,就是被我爸酒后乱性占有了……我信任我妈,但对她年轻时如花似玉这个说法表示怀疑。 其他开头的例子,比如包子、报纸、路边跑过去一条狗,走过去一个漂亮姑娘。总之,我妈的话头像个热敏导弹,而我爸是热敏源,我妈无论怎么绕,最后都会绕到我爸那儿去,准确命中,绝不留情。 当然我最受不了的还是她的飞鞋,去年春节我只给了她一千块就让她狂追一公里又四飞鞋,今年我一文不名,她那样子就可以开家鞋店了。飞完鞋后,我妈再次对我的寻人事业表示不屑,正如她对我爸的音乐梦想的不屑,她觉得父子俩简直不可理喻,她第n次地说,你爸成天在后院对着月光拉啊拉,那月光有什么可拉的,还“月光救命曲”,最后还是没救了自己的命……我就打断,是《月光奏鸣曲》。 我妈就又想扔飞鞋,忍住,第n+1次地说,“月光救命曲”还罢了,还把那些豆芽瓣瓣用五根线串起来,吃又吃不得,看又看不懂,稀罕得和命根子一样锁在木匣子,还说这是他的梦想,哪天我一定要把他的梦想拿去卖了,匣子木料不错还值一点钱,哎,那匣子你放哪儿了? 那匣子就在我这儿,我永远记得我爸临死前交到我手上,他说这是我的梦想,现在交给你了,以后不要待在农村了,你一定要进城去,那才是你应该待着的地方。我知道我爸一辈子都想离开我们村,虽然那是他出生的地方。我爸还想多说些什么,可是一口气上不来,就走了,走的时候眼睛久久没有闭上。我知道他心愿未了。 其实我更爱我爸一些,我喜欢看他拉琴的样子,他拉琴时腰背挺拔,脖子歪歪很帅气,他教会我最珍贵的道理就是,人一生都在寻找,有时候找对了,有时候找错了,有时候连找对还是找错都不知道,可一定要坚持寻找,这就是幸福……他有很高的音乐天赋,他是《月光奏鸣曲》,我才是“月光救命曲”。 我在家里只待了半天就走了,偷了我妈几百块钱,我妈跟着我追了十几飞鞋后没再追了,嗖的一声,落在我脚下一块东西,我妈在后面喊,带块腊肉回去吃……我来到我奶和我爸的墓前,那是我最阔的时候修的,现在我居然穷得又开始偷我妈的钱,我突然觉得很想笑,我奶这个弹琵琶的嫁给了弹棉花的,我爸这个拉小提琴的娶了我妈这个扔飞鞋的,而我是匪,竟和一个警察混在一起,我家祖辈三代的情感绝对太有风格了。 回首瞻仰了一下我奶我爸的墓碑,觉得他俩好亲切,特别是我奶,看上去好漂亮,像哪个美女,一时也想不起来。 我揣着偷来的几百块钱流窜回城。卖掉原来的房子后,我把所有的家具全处理掉了,可我记得把那匣子带上,也把那把小提琴带上,这是我爸给我的纪念。我找出这个很少触碰的匣子,紫檀木的一尺见方,据说是以前的首饰盒,上面有一些古色古香的花纹,上面写了些古字,好像是见什么卿如梦之类的酸话,我慢慢打开,里面是一些以前曾见过的发黄的五线谱,找出那章《月光奏鸣曲》,把琴调好,拉动琴弦,在初六的夜晚,我听见自己少有的琴声…… 确实很像月光救命曲。 袜子也受不了这种拉法,鼻子里发出不满的声音,我有些不高兴,袜子你这狗东西,这是艺术懂不懂。袜子汪汪大叫,表示抗议,我自尊心受伤,放下琴,满屋子追打它。 有人敲门,我打开,康红。 她狐疑地看着我和袜子,你俩在搞什么。我说,教狗东西什么叫艺术。说完我又拉了一下,袜子汪汪地大叫逃窜,康红也捂住耳朵说救命,我不方便找康红出气,就跟着袜子追打,它把头钻到床下,只留屁股在外面任我抽打。 康红乐得直不起腰来,李可乐,你这名字真没有取错,都这样了你还开心得起来,日子过得不错,还有大米饭、腊肉和火腿肠吃,还拉小提琴。 我说,给你讲个故事:森林里闹大饥荒,众蝙蝠们饿得不行了,有一天一只蝙蝠满嘴鲜血飞回来,蝙蝠们就很羡慕地问,这么饥荒的时候,你小子从哪弄来这么新鲜的血?那蝙蝠想了想,说,跟我来。扭头带着众蝙蝠们飞去,飞啊飞,飞到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下,它说,就是这里了。众蝙蝠不明就里,它问,看见了吗,这是什么?众蝙蝠答,看见了,是树。它说,对!可老子刚才没看见。 我对康红说,知道么,我这是自己在喝自己的血,这是穷开心,其实都自杀过好多次,未遂。 康红紧张起来,丹凤眼瞪着我,说下文。 我叹口气,那天被城管缴了车挨了打,我生不如死,回家就找了把刀割脉,试了几次下不去手,怕疼;准备吞金自绝,在家里找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要是有钱买金戒指,就不自杀了;我就走啊走,经过府河大桥时,我想了想就往下跳,跳下去觉得一点都不冷,反而软绵绵的,还被弹到半空中很舒坦,听到下面还有人骂,我睁眼一看,原来跳到别人的渔网上了;坏了别人的好事,还没死成,被骂了一顿,我很生气,就买了一瓶农药喝下去,躺床上半天都没发作,却觉得肚子好饿,再看,那其实是一瓶酵母水……人生失败到极点时,连自杀都是不能成功的。 我呵呵笑起来,康红明白我这种人怎可能去自杀,恨恨地说,死了活该,老天爷都烦你,才不收你。 我脸色诡异,所以我想了一个既不疼又省钱的办法自杀,煤气中毒,等春节后发现我时,已经屁了。康红突然鼻子嗅了嗅,你他妈真的放了煤气要自杀。冲进厨房里,我才想起炉子上正在煮大米饭,和袜子一时表演过头,完全忘了。 一番折腾后,康红也累了,说我又救了你一次,要不然肯定只有春节后给你收尸了,等过了春节我找城管把你的车要回来,你也要小心点,我还有个案子,先走了。 ******* 春节已过,生活变得更难,我四处找工作,可一无所获,每天就在街上乱逛,一日逛到天府广场,发现过去作为领袖纪念广场区的这里,已经成为各种娱乐秀商业秀最好的舞台了,瘦身内衣直销,丰胸产品t台秀,冬季服装打折,老年保健品……邀约了一帮二三流明星,文艺搭台,企业唱戏,而且还有好多粉丝。 肚腹正饿,就见前面好多人正在领取盒饭,我顺着香味挤进去一看,原来是在报名参加粉丝团,只要脸上贴上彩色不干胶,挥舞荧光棒,高喊xx我爱你……就能每日挣到30元现金,及盒饭两盒。 负责招人的是一个戴着方眼镜的人,一嘴的京片子,我赶紧问收不收30岁以上的老粉丝,他说收啊怎么不收,我们这个行业现在特别需要上年纪的粉丝,因为这代表诚信代表阅历,那白发苍苍,那一脸皱纹,那骨质增生加腰间盘突出,颤巍巍地走上台献花,最好再和歌星合唱一小段,那才有煽动力。 赶紧报名,一边填表一边问这次来的哪个明星,方眼镜说其实哪个明星不重要,重要的是到时候你要看我的手势,按明星牌大牌小,我一抬右手,你们就吹口哨,我一抬左手,你们就尖叫,我双手一起抬,你们就挥舞荧光棒痛哭流涕,我要是向前挥拳做出冲刺的样子,你们就拼命向明星冲去,拼命冲…… 我问,难道保安不拦我们么。方眼镜见我问得真诚,年纪又稍大,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去教育,你真傻帽,保安当然会拦你们,但早交代好拦十个放一个,你们这边拼命冲,他们那边奋力拦,假拦真放,制造出人仰马翻的架势,这才有现场感,你的明白。我恍然大悟,啪地立正,报告团长,我的明白。 一会儿就招募了一百多人,关在纪念馆角落一个大房子里训练,训练内容首先是解放天性。我大喜,因为我的天性早在无数次被我妈追打、被老师罚站、被康红折磨中,解放得一塌糊涂,别说尖叫、跺脚、口哨这些小儿科,就连哭,都哭得饱含技术含量。想当年我妈要打我,鞋还没落到身上我就嚎得全村人都听得见,我妈鞋没落下反倒惊住了。其实哭是基本要求,失声痛哭才有技术含量,那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由于呼吸道出现短暂真空就突然失声,然后又猛地爆发……当时就吓得身边的粉丝们以为我心脏病发作,差点给我叫救护车。 方眼镜见我天赋甚好,心中大喜之下就任命我为副队长,还交给我一个花环等会儿冲上去戴在明星颈子上,他说保安知道凡手里拿着指定花环的就是接应。我一时不敢确定,怯生生问接应的意思是不是托儿。方眼镜不高兴,什么托儿,难听,是接应,排球术语,接应二传手你的明白。我咔地立正,我的明白。 人山人海,彩旗飘飘,尖叫四起,痛哭流涕,那些三流明星们大多我都不认识,好像有个在微服私访电视剧里演过两集的大眼睛姑娘,好像有个早年唱过民谣的而且一辈子也只有这首民谣的歌星,我叫不出名字但看着眼熟,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粉丝团尽情释放。 首先上台的是一个唱民歌的,我好像有印象,她常常出现在春晚那一大排女声联唱里。我最烦春晚的女声联唱了,其实觉得它很像广东的卤水拼盘,冒充名菜,回回都少不了它,吃完却忘了味道。 民歌手辣辣辣地唱了半天,可惜群众对卤水拼盘不领情,一时无人喝彩,民歌手唱得好没滋味。 方眼镜给我一使眼色,我使劲点头,这是展示我才艺的时候到了,只见我几个快步就冲破保安的包围,哈,那些保安真懂事,见我拿着指定花环并不真正阻拦。我冲到台上后,眼看离那女歌手还有五米之远,我一个下跪就哗……什么意思,滑翔机的见过没有,我把自己搞得像一辆滑翔机滑了过去,虽然听到牛仔裤膝盖地方呲啦地有些开口,但还是成功把花环送过去。那女歌手正苦于没有气氛,见有勇士居然不惜膝关节受伤行此大礼,感动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我坚持跪地不起,还是保安把我抬下去的,其实并不是我坚持不起,而是我没法起来,上了年纪,膝关节不小心就被卡住。饶是这样,下面观众仍给予极其热烈的掌声,早早演出就进入状态。方眼镜使劲给我竖大拇指。 现在是一个摇滚歌星,披头散发的,神情也较为诡异,要不是抱着把电吉他站在演出台上,晚上走大街上很容易被误解为盲流。 他唱的什么我一句没听清,反正枪啊炮的觉得很暴力,观众们显然也没有听清,有上年纪的还拼命捂住耳朵,为了向大家说明这是摇滚,这是金属时代的艺术,我带领着我的队员们拼命地砸手中的荧光棒,砸得虎口都震麻了。那摇滚歌星见我们来了情绪,唱着唱着抄起手中的吉他就开始砸,据说这是摇滚歌星的惯例,显得酷,但我有些怀疑其实他的嗓子吼破了,唱不下去才搞这个调调,临时改为行为艺术。 我们听见咣咣、咣咣咣地,没想到就出状况了,那吉他也不知什么材料做成,任歌星砸了半天都没碎哪怕一小块,可以想象,那场面就有些尴尬,很容易让不明真相的群众以为有盲流在台上搞破坏,而歌星一时气急,居然骂起脏话来,这实在又破坏了和谐社会的道理,台下坐了一些文化局的官员,弄不好演出都会被取缔。 方眼镜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铁榔头递给我,我健步如飞冲到台上,举起榔头就把吉他砸得稀巴烂,然后和歌星抱头痛哭,他一脸鼻涕泪水还大声对我吼,灵魂啊,死亡啊,毁灭啊。我不禁打了几个寒战。 得到方眼镜的大力赞扬,特别在我的盒饭里加了大虾,我说这些都不算难的,有勇气就行,其实最具挑战性的是默默地哭。 现在台上的是一个十年前红过刚刚复出的女歌星,下面的人大多不认识她了,无论她怎么卖力地唱,人们却在下面嗑着瓜子闲聊,那歌星脸色很不好看…… 方眼镜有些急,说这老歌星出场费要六万,花了钱就得来点气氛,我顾不上把盒饭吃完,对方眼镜说了声你放心,看我的……抄起一张她的照片冲向演出台,保安跟着我在后面追,可是到了台上我既不冲上去拥抱,也不滑跪,而是站在台口,任那三个保安反扭我的胳膊往下拖,我假装痛苦地被反剪着胳膊,努力地昂着头,看着那老歌星,心里默念着,一、二、三秒钟后便泪如雨下,那样子伤心欲绝,我见犹怜,基本上反映出单恋综合征的特征,台下先是愕然,然后爆出一片喝彩。那歌星终于找回当年的感觉,疯狂地在台上喊你们还记得我么,还喜欢我的歌么……下面一起说记得,喜欢,再来一个,老歌星返场达两次,大大地找回往日的风光。 截至到第三天下午,我们共集体痛哭54次,冲上台140人次,成功献花23人次,现场晕厥六人次,把明星弄哭三次……方眼镜冲动得很,大声夸我率队有方,留下了我的电话,说哥们以后我组织活动就叫你了,你是我心中粉丝团的偶像,我要给你在北京评奖。 我大奇,问粉丝还要评奖。 方眼镜说那是当然,见和我很有缘,私下传授—— 比如说有粉条,这是指坚持三年以上追星史,有一定偏执倾向和制造气氛的能力;比如说有粉肠,就是能够哭得肝肠寸断几欲不生的,由于长期无法按时吃饭有轻微肠胃炎;还有粉扑,专门从人堆里突然越过警戒线扑向明星,这个对身体速度、灵敏程度较高,抗警方和保镖双重击打能力也要强;还有粉刺,就是假装为明星要可以拿出利器搞刺杀,或者自杀,这个需要牺牲精神很大,而且勇于负担治安拘留的责任,目前在国内极其稀缺;当然还有粉笔,就是专门帮明星弄博客的写手,左手吹嘘右手造谣,右手造完谣后左手再辟谣,再造谣再辟谣,由于一个人来完成两件事,部分粉笔近年出现轻度精神分裂,但他们保证了演艺界轰动效应不断,话题不断,咳,著名的粉笔你可能都知道,比如……保密哟。 我问有没有粉饼,方眼镜不屑地说,有粉饼,但那个级别太低,基本是跑来混饭吃的。 我哦了一声问,那最高级别能评到什么,我能评上么。 方眼镜凝神,以你的牺牲精神和天赋,我觉得接近最高级别了,最高级别的奖是,快,尖叫,又来了一个…… 台上又来了一个。我面向粉丝们赶紧带头尖叫,我并不用看台上,只需看方眼镜的手势,这次他一直没有双手高举,所以我也不用让大家痛哭,我背后台上那个三流明星就开始唱歌,没特点,现在的明星唱歌都是预先录制好了,把走调的、唱呲的音的全用电脑取掉,再加些修饰音,所以就像整容后的千人一面,这是千人一声。 台上那演员唱着唱着可能觉得气氛还不够热烈,趁音乐间奏的时候就开始说,这次呢,我回到家乡,特别的开心,特别的荣幸,特别的感动……我被电刺了一下,觉得耳膜很痛,听她还在说我想念我的家乡,所以希望大家能喜欢这首青青河边草,也记住我青青…… 被一道雷电,从天空穿过头顶,经过脊梁,把脚钉在?上,我愣在那里不动,一动不能动了。是青青,那个让我心里刺痛的青青。方眼镜着急地做手势让我赶紧尖叫,我赶紧张嘴,可我想尖叫时却觉得嗓子里有个硬硬的东西堵住,根本发不出声来,我啊啊了半天也叫不出声,方眼镜冲过来推了我一把说你疯了吗,快点。我被他一推之下清醒过来,赶紧尖叫,再尖叫,台下跟着我爆发出一阵尖叫,我努力转过身去,只见青青一身华服,头上戴着水晶头饰,漂亮得像个仙女,她唱着唱着还向台下献了一个飞吻,我觉得那个吻就是抛向我的,所以我声嘶力竭地尖叫,分贝超过了一架飞机起飞。 方眼镜看着我大觉欣慰,在旁边大声鼓励,你是一个出色的粉条,一个粉扑,一个粉刺……我被他深深鼓舞,睁大眼睛盯着台上的青青,我双手高举尖叫,叫着叫着,我觉得脸上有些湿了,方眼镜虽然高兴我的倾情投入,但也奇怪我有点夸张,因为他并没有做手势让我失声痛哭。我不管,我就是要哭,我就是要让眼泪尽情地流下来,聚光灯下的青青根本看不清黑压压台下有个脸画得乱七八糟的家伙就是我,还向我挥了挥手,我跳起来,就像是被那只手勾走了魂,抓起身边的花环就冲上台去,旁边几个粉丝见势也跟着我冲过去,方眼镜哎哎大叫想拦住我们也没拦住,粉丝们还以为他是假戏真做,也不理会他。 一个保安被我们冲倒在地,三个保安也没拦住我们,又上来七八个保安,可是我们全疯了,尤其是我,赤红着双眼,就像是橄榄球的跑锋抱着球横冲直撞,不对,就像炸碉堡的黄继光,完全把生命置之度外,义无返顾继续冲,这天的保安来得特别多,还有一些公安,可他们都拦不住我,有些保安想扑倒我可都被我灵巧地闪开,我幻觉跨过铁丝网,跳过战壕,又越过了高山,旁边的一些人们开始为我加油,给我鼓掌,快了,快到台上了,快冲啊……我撞翻一个保安,爬上台子,脚后跟又被人往回拉,其他几个冲过来的粉丝迅速营救了我,我终于冲上台去,把缤纷的花环送到青青手上,跪倒在地上,仰望着她,满脸分不清汗还是泪水。 青青微微一笑,用话筒说我好感动哟,谢谢这位粉丝给我的支持,我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的……我大叫一声青青,我爱你。 青青看着我,愣住了。 我又大叫一声,我爱你。 青青使劲捂住了嘴巴,久久不能出声。台下的人们使劲尖叫,鼓掌。 这时几个保安冲上来了,反剪着我的手就往台下拖,台下的粉丝们气氛更加热烈,纷纷尖叫、跺脚,扔着荧光棒,我一边被倒拖着一边喊,我爱你,青青,我爱你,鞋也踢飞了一只,脚还凭空挣扎着。依稀听青青在话筒里说了一声,这位粉丝让我好感动呵。 方眼镜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他冲过来说没想到你的表演天赋这么高,虽然台上这位不值得这么高的待遇,但是你太强了,下次张莹莹的演唱会我一定把你带着,快,快去喝点水,今天你真是辛苦了。 人潮退去,浑身疲软,我面对着一大盒带有大虾的盒饭无法下咽,方眼镜拍拍我的肩膀说理解,在这么短时间里爆发出这么强的能量,身体肯定会吃不消的,哥们,你知道么,刚才有三个明星,我说的是真正的明星的经纪人给我打来电话了,说下次她们的演唱会发布会指定要你了,你火了,你红了,要是给你评奖我都不知道该什么级别好,粉扑,不够,粉刺,不对,粉饼,太傻,也不可能是粉刷…… 我盯着空空的舞台,说我的级别是,粉身碎骨。 我没有吃一口饭,也没有领那30块钱劳务费,就走了。方眼镜在后面哎哎大叫,哥们你怎么回事,也别太入戏啊。 ******* 我肚子饿了,又。 其实也不能用这个又字,因为这段时间就未曾饱过。自失业以后,我的就餐变得灵活机动,不知下一餐什么时候吃,吃什么,能不能吃饱……就餐地点通常也会是菜市场、糖酒会、糕点促销会、小食品批发市场等人群集散地。 我适应能力还是较强,自失业后,就摆正心态放下身段,还总结出具有技术含量的20字方针:电话不离手,钱包要外露,一次别吃够,吃了赶紧走。这实在是斗智斗勇,可以给大家小小地介绍一下。 比如说电话不离手—— 早上九点刚过,我就穿戴整齐,还拎个网兜。穿戴整齐是为了不让别人看不起我,拎网兜是显得更专业。我一走进菜市场熟食品区就一直在打手机,喂,齐经理,那八万的价报得太高了,我这只是一居室,你咋个就报两居的价格,必须打折……呗儿的一声,什么声音,吃了两颗花生。 扭头问小贩,多少钱一斤。 小贩说干货三元,油炒的五元。我大惊,三元?太贵了,打个七折。 又呗儿,又和那头的装修公司侃起价来。不好意思,刚才说的七折是花生,不是装修,齐经理咱们是老熟人啊,我老婆说怎么也得八折,说老婆,老婆就真来了,别挂,转接一个…… 小丽吗,我在哪儿,我在菜市场给你买最喜欢吃的卤猪脚。哎卤猪脚多少钱一斤,切一点我尝尝味道……吭哧一口,转头又小丽呀,我发誓,要撒谎的话我就变成这只卤猪脚,啥子,我连卤猪脚都赶不上,我就那么不堪么,当初你嫁给我时不是夸我很帅么……吭哧又是一口,小丽啊,刚才真是齐经理,不信回家你查我手机通话记录,啊,卤猪脚味道如何,我再尝尝哈……吭哧又尝一口,哎呀你这卤猪脚太咸了,我老婆说,吃咸了皮肤会变老的。 继续打电话,继续走向卤排骨店、鹅肠店、泡椒鸡脚摊。半小时后,我吃了个大半饱,咸的吃太多了,很想喝水,可惜卖水的摊店不让先品尝,这个又不好意思让他们改进。 电话不离手,不止在菜市场,在其他一些地点,比如说小食品促销会也可以耍一耍,屡试不爽,但早餐的包子店、油条店不行,你打着电话啃人一口油条就走,会被打的。好的各位同学,下面我们进入另一个环节。 钱包要外露—— 其实上一个环节我们已经有所涉猎,只不过还不够夸张。下午,我换了另一家较远的菜市场,把一居室装修换成钢材。啊,王总,四万块一吨我是不会出手的,现在钢材涨价了,你才要一百吨,要是你进三百吨我可以考虑给你打个九五折,那天我出手五百吨,打的才是九八折……听到没有,我是做钢材的,三百吨就是一千多万,吃你半根腌排骨有什么不得了嘛,腌排骨事小,耽搁了做大生意你负得起责任吗,钢材啊。 钱包要外露,所以我把钱夹子放到上衣口袋里,其实除了面上有张一百元的,其他都是零钞,中间还塞了不少纸片。当然,有时候我也会换到一个柿饼摊前,如果觉得在柿饼摊说钢材可能会显得夸张,就换成水泥,在大枣贩前,换成了土石方,在樱桃摊,换成了河沙。 我来到了糖酒会上,来到小食品市场,进不进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钱,有钱底气就会足,随便怀疑对方产品质量,怀疑对方合作诚意,怀疑对方的人品和长相,对方一心虚,我拎一瓶啤酒走,吃吃杏仁桃酥,想必他也不好意思跟我计较…… 所以进入下一个环节,一次别吃够—— 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现在无论菜市场小贩还是批发市场的老板,都很精。那天我在糖酒会上就看到一个瓜货,不仅所有的品种都尝遍了,还叭叽嘴巴,那副吃相就招人怀疑,最后被保安赶出去了。差点连累我,同行中也有败类。 中医讲究少食多餐,真有道理,我怀疑最早提出这理论的不是从养生角度,而是从逃跑角度,因为古时候医生也不像现在这么黑了心收红包,较穷,难免有时候揭不开锅,就干点和我一样蹭吃蹭喝的营生。 吃了赶紧走—— 不管吃什么,好不好吃,差不多了就得迅速离开现场,我每次都遵守短平快战术,时间拖长了碰到熟人容易出意外。 比如这天,咦,有人家在结婚,还在摆婚宴。 我赶紧跑边上文具店买了一个红信封,从地上捡了张晚报叠好塞了进去。不要说冒充红包这么难听的话,礼轻人情重,新郎新娘也需要关心时政新闻。 看来这家人缘不错,来宾很多,很方便我混在人群中胡乱把红包一塞,就进入餐厅找个角落坐下,反正一时他们也不好意思拆开来看。坐下来我就开始大吃特吃。 想不到新郎新娘这么快就来敬酒了,刚才没看清地形,这一桌离主桌太近,不过没关系,我大大方方站起来,熟络地和他俩开起玩笑。咳小雷,晚上要注意身体哈,小沈也要注意心疼老公哈,黑眼圈都出来了……这个我倒不怕,因为玩笑开得越大越不会被人怀疑,新郎会以为是新娘家的客人,新娘会以为我是新郎的老同学,至于新郎新娘姓名,则是从大厅指示牌上看到的。 吃得半饱,稍许遗憾走向出口,想想那个泡椒凤爪味道实在难舍,就违反了一惯的规矩,踱回来拿起筷子又开始吃。有人就拍着我的肩膀说,可乐,你也来了啊——蔡婆婆,当初被毕敬忽悠着去找了大表哥引起无数麻烦的蔡婆婆。我讪笑着站起来,说看看同学,蔡婆婆惊讶地问,你是小雷的同学还是小沈的同学,我咋没听他俩说起过你呢。我赶紧说小雷的同学,初中同过学。此时蔡婆婆儿子和儿媳又过来一轮敬酒,蔡婆婆就说,儿子,可乐来看你了,咋你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和可乐以前还认识的……小雷看着我目瞪口呆,你,你是…… 我赶紧拍着小雷的肩膀,哎呀你现在真是比过去胖了,还记得初三时我俩去河里摸泥鳅的事吗,那次你可真是厉害……小雷怔怔地说,初三我是在新疆读的书,那里没有泥鳅。我干咳了一声,我说的是,是泥鳅鱼,你不记得么一种长得很像泥鳅的鱼,是鱼,但属于泥鳅科,那么长,那么窄,游起来刷刷的,像闪电……小雷估计也是喝多了,或者根本不想在婚宴上和我探讨关于泥鳅和泥鳅鱼的分科这么专业的问题,点头应付着,对对对。 我就说,你不记得我么,当时你才这么高,而我,才这么高,你应该还记得那天,我们全班是去那个什么地方了吗,后来我对你就说不如大家去那个什么吧,而你说与其那个什么不如那个什么,后来全班一致同意了去那个什么了嘛……啊,哈,想起来了吧? 小雷目光呆滞地说,对,那天确实是什么那什么了。 赶紧假装拿起手机,啊,我马上回来处理,先稳住客户,少于一百万不能签。然后与蔡婆婆全家挥手告别。 别说蹭这个字,难听,我这叫品尝,其实时常我也会掏出两三块钱意思一下的,免得引起摊主怀疑,说我是蹭吃蹭喝。 可是这一行还是越来越难做了,糖酒会是季节性的,糕点促销会不是经常搞,而且大家已注意到我,有次我刚走到花生摊前,还没问价,大姐就直接说不卖,市场管理员也提醒我,这里不卖钢材,甚至小食品批发市场的店主见我也秋风黑脸,大声说,注意,他又来了啊。咳,那么大声做啥子,一点都不避免噪声环保,素质,小食品摊也要讲究素质。 第26章 我已经很难了,现在餐馆不准叫化子进去,进去就会被推出来,有时还会挨打,我穿得上不上、下不下,既不是有钱人,又不像叫化子,两头不靠,没着没落,姥姥不疼,单位不要。何况叫化子也有丐帮,有自己的地盘。昨天在必胜客门口蹓达,外卖的小伙一不小心,就从车架上掉下来一盒至少十二寸的比萨,骑着电动车扬长而去。 我心中大喜,哈,想不到居然有西餐吃吃,假装系鞋带躲下身去,手刚摸到比萨盒子,耳畔却响起一声咳嗽,大惊,手缩回去了。 抬头一看,居然是一个叫化子狠狠地瞅我,叫化子神气什么,还咳嗽,你痰火攻心么……不对,身上背的是啥子,三只还是四只布袋,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丐帮弟子,不知会不会那些武功。见他长得高大,我心中惧怕,可又舍不得这香喷喷的比萨,手在离盒子一尺的地方凭空停住,像在练隔空取物一般。那弟子又威严地咳了一声,我叹口气,兄弟,我虽不在组织里,但也算同道中人,何必呢。想不到他竟说,你,捡起来吧。 大喜,看来丐帮还是讲义气的,不愧是穷人的组织,不愧是洪七公传人。我说声谢了,捡起盒子就想走,殊不料他轻喝一声站住,我愣在原地,缓缓回头。他招招手,拿,过,来。 我心中大怒,我先捡着的,你却要,要还罢了,你连躲身捡都懒得做,还让我这个前ceo帮你递到手上,这,这太没有职业道德了吧。 可他身强体壮,脸上也远较我油光水滑,我肯定打不过他,只有默默地把盒子交到他手上,他拖,我一时舍不得放,他嗯哈一声,我手一抖,才放了。他撕开盒子就开吃,嘴里还唔,不错,是墨西哥香辣比萨,要是再多点洋葱就更地道了……我心中大馋,听得到自己口水落袋的声音,不由得暂且忘记那个ceo的想法,手指动一动,脸上堆笑着说,帮主,能不能同乐、同乐一小块。 他威严地看着我,像是在考虑,好容易咽下一口比萨,对我说同去、同去。 我怎么可能去丐帮,我可是前ceo,兄弟注意没有,我穿的可是西服,报喜鸟的,我好整以暇地抖了抖西服领子。可那弟子轻蔑地看着我,正好电话铃响,我赶紧去摸手机,不对,这几天欠费停机,已关掉手机……只见他随手摸出一部诺基亚7280,对那头不耐烦地说,我说过现在只吃西餐,中餐没有营养,就不要喊我去了。哇噻,古天乐林志玲代言,连三袋弟子也用上这08最新款么,不知费用是不是组织上报销。我底气全无,弱弱地又问了一声,同乐。 他说,同去就同乐。我说,先同个乐,再同去。如此三番,他认真地看着我,眼里流露一种光芒,我就知道他会同意的,只见他认真地说了一句,滚。 咋个这么不讲文明新风呢,咋个这么不锄强扶弱呢,我,我要告你们洪七公,告你们黄蓉,对了我还知道鲁有脚的号码,怕不怕我跟他们发个短信,说你忘本。想到激动之处,我手真的伸了过去,想同乐一小块,就一小块。他迅速把盒子合起来,放到路边的栏杆上,转身运气,双手拎着我的领子,我的两脚就离开地面,我大惊,西服西服,报喜鸟西服,兄弟,帮主,这个不要认真哈,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两脚终于沾地,抻了抻抓皱的西服,转身快步走掉。 其实我很坦然的,把我举离地面有啥子嘛,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我至少还在他胯上。我只是不屑与这种人一般见识,没素质、没爱心、没有普世价值观,我倒没什么,只是深深为洪七公他老人家感到不平,辛辛苦苦创下的家业,帮规涣散,鱼龙混杂……当然,内心还是小小有些怕,他真的身负降龙十八掌这种绝学,也未可知。 其实我对饿还是有些经验的,小时候就常常肚子饿,饿的时候不能喝水,越喝人就越饿,脑子也迷糊,而且不能用口香糖充饥,越吃越饿,还会胃痛。其实,人饿的时候是相当兴奋的,点子也多,动作也快,所以我经常去偷鸡,身手矫健,但问题是城市里没有鸡供我偷,我无英雄用武之地。 有时候也会碰到一些熟人,我就低头躲开,怕大家都尴尬,不知该说什么。说工作是触到我的短处,说爱情揭我的伤疤,说理财我无财可理,说空气指数太虚伪,总不至于去谈论世界和平。所以最好是一低头,世界无比宽容。 只是这次我没来得及躲开,我正坐在天桥上呆看着下面,考虑要是这么纵身一跳,肯定就成名人了,有人在后面拍我,甄美美。她呆呆看着我,可乐你头发怎么这么长胡子也不刮。我避无可避,又不可能真跳下天桥,就说这段时间在体验生活,准备演戏。 美美说,我知道你的事情了,你吃饭没有。我说吃过了,真的吃过了。 她眼里闪着光,说可乐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当年你也帮过我的,我知道你这人自尊心强,但我们是朋友,按道理我还该喊你可乐老师……当即她死死抱住我,我说快放开这里人好,她说你要是不跟我走,我就一直抱着你,我还要喊非礼。 我跟着美美先去了一家美容院理了个发,在我理发的时候她跑出去给我买了好多衣服,然后命令我换上,我说不换她就要叫,我找个厕所换上,她前后左右看看,说帅,就是帅,想吃什么。 我说包子,她盯了我一会儿,说那就包子。挽着我去了韩包子。 吃包子的时候她一直看着我,见我狼吞虎咽噎住了,就吃吃一笑,帮我拍背,可乐老师当年我还装过你女朋友呢,你该怎么谢我。我说只有下辈子以谢相许了,见她笑眼吟吟正想说什么,我马上堵上一句话,这辈子不行,我随时可能进监狱,哎,你再帮我买两屉包子好不好,我家里还有一口等着吃饭呢。 美美问,谁,女的。 我说,公的,袜子。 美美开车送我回家时,说起她的近况,她和那男人分手,现在正被一个开矿的包养,她问我是不是觉得她特别脏。我想了想,不脏,你是靠自己的身体在挣钱,你没有骗谁,不像我,我就是一个骗子。 她把车停在我家门口时,突然抱住我哭了,可乐,我们两个都好可怜。 我摸着她秀丽的头发,美美,你不可怜,你是在攒钱,等你攒够了钱,就可以勇敢去寻找自己真正喜欢的男人;我是在还钱,这辈子都要还钱,等还清了,人也老了,那时候连门牙都没有了,亲嘴,也只有亲牙床了。美美一边打我,一边吃吃笑了。 我下车的时候,看见康红正在前方不远的地方,冷冷地看我。 ******* 康红把奔奔从城管那里要回来了。她问我刚才那妖里妖气的女孩是谁,我说是朋友,她问什么样的朋友,我说她帮过我而我也帮过她的那种朋友,康红对我的回答不满意,让我说具体点,我问她这和案情有关吗。她语气肯定,有关。 那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康红点头,我就讲了一个老故事: 去年夏天,有只兔子骗了联合国一笔巨款后,逃进了一片森林,联合国秘书长大怒之下就请美国fbi的探员去追捕兔子,fbi拉开架势,在森林里安插了好多探头、监听器,动用了间谍卫星,花了好多纳税人的钱,最后走漏了消息,兔子却跑了;秘书长又叫英国军情六处的占士邦去追捕,占士邦进去以后,让松鼠卧底和豹子打架甚至还和狐狸精调情,弄得森林里乱糟糟的,一个月下来,还是没有结果;秘书长又叫日本警务厅去抓兔子,日本警察派出气象专家、动物专家、植物专家及统计学专家,用一万台电脑精确计算兔子存在的概率和方位,最后宣布兔子要么死了、要么就逃走了;秘书长无奈只有叫中国警察出动,中国警察也不急于进森林,先是在外面摆了一张桌子,打了一整天麻将,黄昏时候派输了的那个拎着一根警棍进去了,不一会儿,森林里燃起大火,动物们四处逃窜,那警察叼着烟卷出来,手里拎了一只鼻青脸肿的浣熊,那浣熊一个劲儿说:好,好,别打了,我是兔子,我就是那只兔子。 康红听着先是呵呵笑了,立马冷着脸说你拿网上笑话来讽刺我。我说,我现在就是那只浣熊。 康红怒目而视,要不是我你早被黑社会打死了。 我说,要不是你,我都不会挨打。 康红又说,要不是我,你就煤气中毒了。 我说,要不是我给你讲自杀的故事,你也一起中毒了,第二天报纸头条,某妙龄女警司与某身份不明宅男,双双煤气中毒于私室,据知情人士透露,不排除殉情自杀可能,有关方面提醒未婚青年,切切处理好感情和事业的关系…… 康红作势扑上来,九阴白骨爪,我连声讨饶。她伸手拧住我的耳朵说,快点送我回局里。 上车后发现油加得满满的,夸城管真有善心,康红恼了,说帮你还不如帮头猪。我俩一路向前开去,我越开心越虚,说我是老鼠、你是猫,怎么会有老鼠开着车送猫回猫窝的,你不是赚我去局里受审吧,这个就有句俗话了……康红问什么俗话。我说算了,说出来怕你骂我。其实我内心是想说的,我知道越是做出不说的样子,好奇心比猫还重的她,就一定坚持让我说,不说,就会打我。 我假装无奈,耗子去泡猫,过把瘾就死,哎,你说好不打人的…… 走在路上,发现路边好多人打不到出租车,心中痒痒很想停下来拉点客,埋怨康红浪费我挣钱的时间,康红叹了口气,可乐,你难道一辈子都要拉黑车吗。我坚定地点了点头,拉黑车、躲黑猫、背黑锅、挣黑钱,再找个黑妞当老婆,是我下半辈子的追求了,咦……我好像在路上看到毕敬,怎么身边跟了一黑妞,难道这么快就盗用我的创意。 果真是毕敬,那黑妞傍着他紧紧的,由于太黑,只见衣服不见人,像是毕敬随手拎了个衣架子上街。 我忍住,不好意思给旧人打招呼,车继续前行,一会儿到了警局,康红下车前还开了个玩笑,你就停在局门口拉客,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我觉得康红说得不无道理,停在路边一个地方假装抽烟,等客,扭头发现后备箱里有一个编织口袋,打开一看是几件城管的脏衣服,还有一些喝剩下的啤酒罐、吃剩的卤鸡脚,cao这些城管,缴了老子车还拿去自己耍。 康红很快回来,气呼呼地说开车。我说请问客人去哪儿,我没有发票的哟。康红啪打了我脑壳一下,少跟我废话,开车。我看她脸上又结了冰,不敢再出声,默默往前开。我知道以她那?脾气,迟早忍不住。 不到三分钟康红就在车上吚里哇啦一通乱叫,太气人了,居然说我纵容疑犯、优柔寡断,你说我纵容你了吗、优柔你了吗。 我一惊,难道最近康红总和我接触有了风言风语?但为了照顾她的脾气,我假装气愤配合着声辩,你绝对没有纵容我,更没有优柔寡断,你是当断则断,不留后乱,你对我又打又踢,还专打鼻子,这是典型的无产阶级专政,我要为你作证。 见她凝神在听,我就开始回忆—— 一、我们俩第一天认识就追尾,差点被你铐起来。 二、飞机迫降那次你认为我在捣乱,破坏民航安全,企图把我从病床上抓走。 三、在云南,你总计打了我三个耳光,加十四记窝心脚,铐了整整一夜,还不给水喝。 四、每天像张不干胶贴着我的屁股,当着灯火的客人调查案情、查电话,吃拉面时还稀里哗啦弄出很大声音,还把脚放到办公桌上晃悠,在败坏灯火声誉的过程中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五、嫌我琴拉得难听,还毫不留情地讽刺我配不上前女友。 六、在浣花公园里狂追我4568.73米,成功迫使我踩到狗屎摔了个仰叉,被一群龙马精神的晨练老头用鸟笼、手杖、鞋底等奇门兵器打出鼻血,疑似轻微脑震荡,至今回忆不起很多事情,还被你说成是抗拒审问。 七、在和书记打麻将时,你用美人计给我抛媚眼,让我心猿意马就给了学校20万,弄得彻底破产,终于沦落成为一名黑车司机。 八、又在破坏我成为一个黑车司机的过程中,表现得兴奋异常,有天还故意当着我的客人询问案情,吓得那客人连车钱都没付就跑了。 九、刑询刑讯逼供,打我鼻子,喜欢骂脏话,偶尔还自称为老娘,累了还强迫我讲段子,让我既卖身,还卖艺。 十、最残忍的是那个手铐…… 住口,康红大叫,李可乐有你的哈,每件都记得那么清楚,是不是拿小本本记了以后要算总账,我就那么残忍吗,我没救过你吗,我没帮你买过包子吗,我没去求城管取回你的车吗,我……我打断她,那是你在残酷镇压了无辜良民后心有不忍,在心理找补,觉得自己还可以站在道德的高度,回过头再来镇压我。 康红气得浑身直颤,张口想分辩,可她哪里有我的口才,几下又把她驳得哑口无言,这下她不气反笑,说怪了,什么事情到你嘴里就有歪歪道理,你其实就是靠一张嘴活着的,其实就是狡辩,真本事没有。 我有些泄气,想不到康红也这么看我,我沉默开车。康红见状就安慰我,你有真本事,会讲笑话哄人高兴,还会修学校,寻人也有一套,哎对了,今天生气就是因为有个疑犯找不到,领导才说我天天正事不干跟着你瞎转。 我来了精神,找人,这是我的强项。康红瞪我一眼,说你找得到个屁,不过她还是继续说,省博物馆上周丢了一个玉碗,现场无指纹无脚印警报器也没响,头晚闭馆时锁好三道门的,大门钥匙分别掌握在三个人手里,肯定不会串通,博物馆通风口直径只有15公分,下水道口安有红外监视器,反正是固若金汤一间大房子,我们在现场除了一个童装扣子以外什么都没发现,我们拿这扣子问了好多厂家,都不知道是哪儿生产的。康红从包包里翻出一张照片,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扣子,花花绿绿的,真可能是小孩衣服上的。 康红说,那通风口直径只有15公分,连个三岁的小孩都过不去,而且还七拐八拐,从通风口到青铜面具展柜还有十几米的落差,还得开玻璃柜,还得会避开红外线,小孩子不可能。 我挠着头苦思: 一、从时间上,这个扣子肯定不是游客留下的,因为刚才你说每晚闭馆前都要检查有没有可疑遗留物,所以这贼是在检查后深夜潜入的; 二、能算时间,还能穿越包括红外线等现代监视设备取走玉碗,肯定是高智商犯罪; 三、可又犯下丢扣子这错误,证明这贼又有点粗心有点业余,因为不留任何线索才是真正的高手,所以排除那贼故意制造假象; 四、现在看来只有通风口是唯一可能的渠道,可那太不符合我们对人类极限的想象了,就算杂技团软体操高手也做不到; 五、让我们来理一下头绪,一个正确的作案时间,一次超越人类极限的穿越,一个业余的丢失,这贼很分裂,或者说,这贼根本就是两个人,我们开回去,你快把那扣子原件拿给我看。 我看着那扣子,觉得依稀有些面熟,我使劲敲打着脑壳,这扣子肯定是一件小衣服上的,多小的衣服,三岁、五岁,或者是个侏儒,反正块头很小,块头小的,啊——我几乎和康红同时说出来,猴子。以前灯火就通过一只猴子抓到过入室行窃的惯犯,那猴子身上也穿了件小衣服,小衣服上也有扣子。 只有表演杂耍的猴子身上才有衣服扣子,直径15公分的通风口只有猴子才可以钻进钻出,经过特殊训练的猴子甚至可以穿越庞大的迷宫,至于猴子躲开红外线也很简单,全世界的红外线设备,主要警戒区都控制在地面三米高度以下,三米以上的红外线扫描就要少了很多,那通风口有十几米高,无形中帮猴子减少了很多红外扫描,何况马戏团猴子平时就在火圈里钻来钻去,戴上红外夜视镜训练半年一载,躲避这几条红外线,肯定比电影里的动作明星轻松得多。 打开柜子就更简单,万能钥匙,中国的博物馆大部分展柜都没有使用加密锁,不是我鼓励偷盗,哪天你随便找把商店柜台钥匙都可能打开博物馆展柜。 抓获那个罪犯很容易,因为能接受像红外线避扰训练基本不会是跑江湖的,而是专业团体,拿那扣子去问市杂技团,团长一看,这好像是我们团猴子演员衣服上的,十几条猴子统一着装,还是我前年去河南订的。那驯猴员还没来得及销赃就被抓获,他惊讶地看着康红,问你们以前养过猴子么,这都猜出来了。 康红拒绝表扬我,她说这是因为我本来就是罪犯,所以懂得犯罪心理。她也拒绝承认这是立功赎罪,因为我还没有认罪,也就谈不上立功赎罪。 ******* 不过,从此康红就不在大白天跟踪我了,这让我的黑车事业得以健康发展,客户增加不少。康红把跟踪我的时间改为晚上或者周末,跟踪地点大多也改成商店、冰激凌店、游乐园。 比如我想去买件衬衣,她就会跟在后面,我本来想买一件报喜鸟穿穿,她非得要我买鳄鱼,有时候还强迫我买杰尼亚,我嫌太贵,她就掏钱帮我买了。 还比如我去给手机充值,走着走着她就说走错路了应该往那边,我说这边就能充值,她冷着脸让我听命令,我只好调头开,最后到了dq冰激凌店,一人要一大份坐着吃。 还有游乐园,我要是不听,她就会威胁说马上回局里接受问询,然后强迫我坐翻滚列车和坐过山车,我一直有轻度恐高,坐在上面生不如死,下来吐得乱七八糟,这时她就很开心,细数我在过山车上哇哇大叫了些什么,不行了,求你了,要死了,救命,放我下去……有一次我恼羞成怒,说你是不是看着我丢脸特别开心,她坚定地说,对,特别开心,我要报复你,谁叫你当初咬我,还摸我,你这叫袭警知道吗。 我试图摆脱她,悄悄去看电影,可我站在售票台买票时,身后总会有一个声音对售票员说对不起,不是一张,是两张。我们一起看过很多大片,我发现她特别喜欢看悲剧,看《投名状》哭了,看《色戒》哭了,看冯小刚的《集结号》时更是哭得稀里哗啦,还掐我,弄得我手背上全是指甲印,我还不能抱怨,抱怨一句她就会批评我没有同情心。我说这和同情心并没有关系,她说就是有关系,就是有。 我更喜欢看喜剧,看加菲猫,她看到加菲和鼠打成一片,嘴里假装叼了只老鼠,主人一走就吐出来,就冷冷地说,你这是在讽刺我。 于是我又尝试过借口上厕所,她就会站在厕所门口等我,我要是总不出来,她就会托一些男士进来喊,哪位是李可乐,哪位是李可乐,外面有位小姐说你穿错她的袜子了,让你赶紧换回来。 在厕所里被人大叫李可乐是不爽的事情,被怀疑穿错女人的袜子更丢脸。我决心败给她,她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有时候她就跑到我家里去,两腿放到茶几上,给我讲个段子,今天执行任务太累了。 我只能翻出那些老段子——熊猫和大熊猫的区别:前者刚做了吸脂手术,后者刚在家遭受老公家庭暴力;信鸽和菜鸽的区别:前者每一次旅行的目的地不同,后者每次都一样;老虎和猫的区别:前者睡在森林里,后者睡在沙发上;壁虎之所以比鳄鱼跑得快,是在庆祝瘦身成功;狼和豺狗到底哪个更厉害,详情请参看各地公安和城管在执行任务时,相关伤亡报道…… 她就怒了,说讽刺城管没意见,讽刺公安就是讽刺我本人。我说能不能有点娱乐精神,她说严肃点,谁跟你娱乐,又开始审问关于案情的细节,那些细节都是老掉牙的,所以问着问着她就会跑题,比如: 咦,从云南回来你俩就分过一次手吗,这个怎么以前没向我汇报。又比如,什么美美喊得那么亲热,她是不是你同犯老实交代,哦,我怎么知道你们俩是不是假戏真做,还搂搂抱抱,看着就恶心。还比如,哎,看到她在台上演唱时,你心里是不是特别难受,是被我打的时候难受,还是看到她的时候难受,不行,必须说,现在就得说。甚至比如,在青青、美美、我三个人中,你觉得哪一个的综合素质最高,我说的是综合素质,不是只比五官更不是比狐狸精劲儿…… 这样赤裸裸的折磨,让我终于说出了,康警司,求您把我带回警局好不好。她面无表情,坚决地说,不行。 不过她想了想,又说,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你的证据,把你抓进去。 想到总有一天我会被她抓进去,我就有些黯然,我说你现在就把我抓进去吧,免得到时候心里难受,她沉默不语,低头去看漂亮的手指。 我曾设想过好多种被警方抓捕的镜头: 一、我开着奔奔在机场路上飞驰,突然见前方一大排警车呈一字形散开,顶上的警灯熠熠闪烁,为首一个警察用喇叭喊,李可乐,你被包围了,不要负隅顽抗。我在车里暗骂一句妈妈的,转头就跑,后面的警车紧追不舍,我跑着跑着就撞在护栏上,安全气囊弹出,把我弹昏。我醒来时,正见康红一脸肃杀,平举着一把手枪指着我,老实点,不准动。 二、考虑到奔奔是没有气囊的,我作废了这个设想,另外觉得仅从我的战斗力而言,警方不太可能出动那么多警车围捕我,这是浪费,更可能的是派出康红和杨警官深夜敲响我家门,出示一张拘捕证,说你被捕了。我束手就擒。 三、这个情节易于操作,也合乎情理,但缺乏点浪漫色彩,所以我稍做修改,康红出示证明说你被捕了,杨警?上来就铐我,我正感到手腕一阵冰冷,听见杨警官哼了一声,身子一歪就倒地,康红眼里噙着泪水,快,可乐,这是一张假护照,还有一笔钱,机票在护照里,你就逃到斯里兰卡,那里我早就安排好了,我的表舅会在机场接你,记住暗号是,蝶啊莫,意思是我爱你。我转身离去,康红又叫住我,你就这样走了吗。我哦了一声,想起凡这种情况是要把卧底打晕的,这是对卧底的保护措施,所以我举起拳头就要打,康红啪给了我一耳光,傻瓜,闭上眼睛指指嘴,这儿。我挥泪告别孤独上路,相约16年后会面于绝情谷底。 四、上面的情节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生活是残酷的,那只是我的自作多情,这个概率还不如当我正在青镇中学新教室落成典礼上慷慨激昂演讲,康红就带着杨警官上来把我铐走,因为从报纸上,我发现很多人都是在最辉煌的时刻被抓走的。 当然,我觉得康红不应该那么绝情,所以也有可能是我和康红正在看电影,她正为故事嘤嘤哭泣,灯突然亮了,原来电影院埋伏的全是她队里的警察,盯我们快一个月了。其中杨警官上来就给我一耳光,打得很重,我早知道,他其实是暗恋康红的;也有可能是我俩正在吃dq冰激凌,吃着吃着她呗儿身子一歪就倒在桌上,我正奇怪吃冰激凌都会催眠,自己也呗儿倒在桌上,依稀听杨警官阴险地笑,嘎,这次你俩跑不了啦。 上述想法都很卑鄙,因为我连累了康红,所以最后我决定大义凜然一些,当得知已被警方布控后,我请求最后一次陪康红坐一回过山车,康红并不知情,蹦蹦跳跳挽着我的手上了车,那天阳光明媚、空气干燥,半空中飘荡着一些漂亮的柳絮,康红系上安全带时还吻了我一口,那一吻我该做个形容,就是一吻幽兰,恍然隔世。游乐园的背景音乐与此同时改为了……一千年以后,世界早已没有我,无法深情挽着你的手,却吻着你额头……火车飞快旋转,旋转,在人们的尖叫中,我悄悄地按开了安全带。 我在空中飘落时,还看得见康红苍白而惊愕的脸,她向我挥挥手,像是要抓住我,而我淡然地笑了,说这辈子你再也抓不到我了,抓不到我了,不过,我爱你。 我粉身碎骨的时候,看见了天边的夕阳,这时才知道什么叫心痛的感觉,就忍不住哭了,眼泪流过,是一抹铁锈般的殷红。 …… 我将这些想法向康红和盘托出过,她呸了一口,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然后她就沉思起来,对着窗外半晌才说,李可乐,你这个人真的很坏。 时光匆匆流过,我和康红不能自拔。 第27章 局里的风言风语已经传到我的耳里,有好事者还给我和康红取了个名字,叫“警匪恋”,我觉得这个名字很不准确,因为迄今为止,我和康红的接触仅限于每回她给我戴上手铐时,指尖轻微的触碰,当然,看电影时她掐过我,那是发乎情止乎礼,所以当很久没有浮出水面的左兄罩打电话询问我时,我很不耐烦。 左兄罩说,你要当心,不要耍大了。 我说,你龟儿子不要听那些风言风语,我和康红很干净。 左兄罩说,你干净,你是匪,她是警,警匪一家,那是说做生意,谈感情肯定两边都吃亏。 我说,不要担心,我不会供出你来的。 左兄罩说,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怎么会不相信兄弟你,最近缺不缺钱用。 我哼了一声,这时候兄罩大哥才想起我,是不是有些晚了,要不是康红,我早就被房东、黑社会、城管逼疯了,觉得人民警察中确实还是有好的,但肯定不是你,没有你兄罩大哥,也没有今天的我,不过我不恨你,一切都怪我自己太贪。 左兄罩讪讪地说要给我一笔钱,我说免了我不想再惹麻烦了,他说我又不是马蜂窝怕啥子麻烦嘛,我就问,你知道麻烦和马蜂窝的区别么。他说不知道,我就说——马蜂窝只咬你一次,然后就挂了,麻烦却没完没了咬你很多次,逃无可逃。 我挂掉电话,康红的电话就来了,她说托人给我又找到一个工作,今天去见工。那是一家大型的民营广告公司,老总对我很满意,当下就要跟我签合同,可这时人力资源部的经理进来悄悄对他说了几句什么,老总脸色尴尬,这个,我看还是过几天再签合同……康红你过来,我给你说两句话。我无聊地在玻璃门外面抽着烟,看老总一脸赔笑,康红怒气冲冲,正在争着什么。我给康红发去一条短信,算了,我是匪。 这样的经历已不是第一次,每回都像进行了一次人品大曝光,所以我赌气再也不去了。我问过康红为什么一边追查我,一边帮我找工作,她瞪着眼说难道你一辈子当坏人,就算你判几年,出来也得像好人一样生活和工作。虽然康红总想让我当一个好人,可我觉得这辈子最适合我的工作还是开黑车,不用调查背景,也不用麻烦别人。 这个世界有一部分人注定是当不了英雄的。见不得光,他们在世上的任务就是给好人当托儿,让母亲们在教育孩子时有一个具体参照物,瞧李可乐,不好好读书、不好好做人,落得这个样子,连包子都买不起,宝贝儿以后千万不要学他哈…… 我是好人们的托儿,我得扮演好这个角色,要有职业精神。 康红一边低头踢着地下的石头,一边说我不准你当坏人。我看着路边正有一群城管在收摊位,就说我要是当了好人,城管就会失业。 那个妇女坐在地下大哭,还一直叨念着青儿、青儿,我觉得这个名字让我心里难受,就上去问大姐你不要哭了,青儿是谁。大姐说青儿是她三岁的女儿,两年前就在这路边丢了。 细问之下知道,两年前大姐和她的丈夫从乡下来城里打工,本来生活还过得去,可有一天丈夫修房子从上面掉下来死了,扔下母女俩,生活一下就有点过不下去了。后来大姐一咬牙用最后的钱买了辆三轮车,就在这路边摆起了凉粉摊子,边卖凉粉边喂奶,城管来了蹬起来就跑。 可是生活实在艰难,女儿那时才一岁,面黄肌瘦,有一天发烧了也没钱看病,这时一对夫妇来吃凉粉,看到小女孩很可怜,就说大姐你把这孩子卖给我们,你养也养不活,不如给孩子一条好出路。大姐开始不干,可是孩子声声哭得可怜,大姐心一横就把孩子交出去了。那对夫妇给了大姐三千块钱,大姐说我不收钱,我不是卖孩子是给她一个好出路。可那夫妇坚持,大姐想了想,收下一千块钱,说另外两千块钱作为孩子长大后的零花钱。 可是夫妇把孩子刚抱走,大姐就后悔了,疯了一样满处找,哪里还找得到人影。大姐坐在路边哭,说对不起孩子也对不起死去的丈夫,一只眼睛竟哭瞎了。两年以来,大姐一直在这里摆摊,她还买了点篷布在三轮车上搭起了房子,白天卖凉粉,晚上就睡在里面,完全把三轮车当成了家,她说不敢走啊,到处都找不到孩子,就只有在这卖孩子的地方等,如果哪天那夫妇反悔了,兴许还能在这里等到他们转回来。这一等,就等了两年。 我心中不忍,安慰大姐不要再等了那夫妇不会回来的,说不定那孩子现在有好日子过着,比和你在一起幸福。大姐又哭了,说再幸福也不能把亲骨肉卖给外人,她是我的念想,好多人劝我换个地方打工,我就是要在这里摆摊,我要是走了,哪天青儿要是回来,也找不到我了…… 大姐一边打自己的脸,一边摸索出一叠钞票,说悔自己当初贪这点钱。我叹口气,说大姐你这哪叫贪,比起我来……心中突然一动,问大姐可不可以把钱拿给我看看,大姐把钱捂在怀里,说你莫想抢我的钱,这是我卖女儿的钱,我一直都舍不得花,要留着还给那夫妇。我摸摸身上,凑不齐一千块钱,就让康红借一千块钱给我,康红不解地看着我,还是拿出钱来。 我对大姐说,这是警察的钱,肯定不是假的,你先拿着这钱,放心了吧,我不会跑掉的,就是想看看你的钱,帮你找女儿。 大姐迟疑不决,康红就掏出警官证给她看,说大姐你相信他,他是好人。 我拿过钱反复看想找到一些线索,发现有两张钞票上都写得有电话号码,就试着打了一个电话去,空号,我心中默念菩萨保佑,另一个号码居然通了,北方口音,我说这里是灯火寻人公司,请问认不认识一对买过孩子的夫妇……一通细说,那人先说不知道,我说如果提供线索可以感谢一万块钱,那人想了想,说真的不知道。 我说孩子的妈妈眼睛瞎了一只,就想趁另一只还没瞎时再看看孩子,不会要回孩子的,如果你想起线索可以打回我的电话。 我对大姐说,只有靠运气了,大姐又哭了。正哭间,那北方人又打回电话,说他真的不知道谁买过孩子,但知道他这号码的人并不多,可以帮忙问问,但那一万块钱是不是真给,我连忙问了他的卡号,说只要有了线索马上打钱过去,我并没有钱,只是为了逼真。 我也给大姐留下自己的号码,想了想,又留下康红的号码,我说要是哪天大姐打不通我的电话,你就找这位漂亮警察。 康红瞪了我一眼,我笑着说这是为了预防哪天我被抓了。 告别大姐,我和康红回家时,收发室大爷说有一封给我的信,我大奇,我在这儿几乎像卧底,谁会知道住址。拿过信一看,我哈哈大笑起来,康红骂我又疯了,我说高兴疯了,杜丘。 杜丘说过,要是在云南混出个名堂就会联系我,这证明我有救了,可是他为什么不打电话,写字从来都不是他强项,当然,说话更不是他强项。我撕开,念这封错字连篇的信。 【老大你好: 我怕你在电话里骂我,就不打电话了,写信也显得正事(式)一些。我在云南浑(混)得很好,除了吃喝之外还赚了七万块钱,我说过,等我赚多点钱就一起开寻人公司,你继续做ceo,我做副ceo。不过我现在有个哲学观点,寻人不如寻玉,人太狡猾,有坏心眼,玉不会,只要你有诚心,持之以衡(恒),就会有好报的。听毕敬说在街上看到过你,他不好意思打召(招)呼,说对不起你,听说刘熊猫开了寻人公司,我怀疑当初就是他告的秘(密),等我这儿忙完了就回去砸他的办公室和奔驰,听说朱亚当要和那个神经病复婚了。丁香问你好,她说你是个好人。那个女公安还天天跟着你吗,她比青青好,就是太像母老虎。费(废)话不说了,来个实际的,我给你卡上打了五万块钱,你查一下。 杜丘】 我哈哈大笑,说这封狗屁不通的信只有两个字没写错,一个是赚,一个是钱。康红怒目而视,说我是母老虎也没写错吗,你是不是很高兴。我歪着头看她张牙舞爪要扑过来的样子,举起手机就给她拍了一张,拿给她看像不像传说中的母老虎,她让我赶紧删除,我说以后谁要说华南虎灭绝了,我就拿这个去冒充,肯定能骗到人。 忽然有些想念过去的朋友了,毕敬身边跟着个黑妞,他寻人技艺高超,总不至于最后给自己寻来一个非洲女朋友吧,哪天应该主动打个电话;朱亚当虽然有些装,但为人善良,不知他和冯巴杜复婚后日子怎样,那女人表面高雅实则阴险,不是亚当能够抵挡的;刘一本和刘熊猫是不是告密者,这个已不重要了,就算他们不告密,台湾庄家也会发现假孙子。我心中一动,就带着康红去原来的灯火看一看。 刘熊猫不在,刘一本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可乐,听我解释一下,我抬手阻止他解释,说人各有志,我回来只是找回点过去灯火的记忆,刘一本恍然大悟,打电话让保安从仓库里搬出一堆方便面、矿泉水、卫生巾。我问这是什么,他说这些都是灯火的财产,我没有动,一丁点都没有动,每一笔我都用本本记下来的,我够义气吧。 虽然我已不像春节时那么穷了,但还是热情地握着他的手,感谢他给我留下这么多食物,他指挥人马把那些东西搬到我车上,由于奔奔太小,好多都装不下,我就说留个纪念就行,剩下的你卖了吧,兴许还能卖个几千块钱。 我挥手告别,刘一本搓着手迟迟疑疑地说,可乐,你真的不恨我。我说有点恨,但又没有那么恨,老子现在最恨的是钱,恨它不能多跑些到我包包里。 刘一本见我如此,放松地笑了。他凑过来告诉我,朱亚当,昨天被抓了。我很吃惊,难道又有人在二楼上打架么。 经过无所不晓的刘一本介绍才知道: 冯巴杜一心要把普罗斯旺搞成上流俱乐部,但是那些老板们一时间很难学得高雅,冯巴杜就到外语学院找了一些漂亮女生,一方面帮老板们速成外语,另一方面也可以男女搭配,搞些红酒派对,演些小型音乐剧,创意不错,一时间生意兴隆。 可是那些老板们见女大学生年轻漂亮,又有文化,搞着搞着有的女生没经得起金钱诱惑,暗送秋波的,投怀送抱的,有的还长期包养了,虽然这违背了冯巴杜的初衷,但她见女生们招来了大量会员,也就闭上她高雅得掺不得沙子的眼睛了,甚至到后来,偶尔也不妨牵线搭桥,普罗斯旺就弄成了诲淫诲盗的场所。也该冯巴杜出事,有天两个会员因为争风吃醋,说着说着就大打出手,警方闻讯赶来见有那么多漂亮姑娘,当即生疑,分开来一查,果然查出问题,于是以组织卖淫嫖娼为由,将冯巴杜抓进去了,朱亚当也被牵连。 我心中一乐,想不到高雅得连国产厕所都不想上的冯巴杜做出这等肮脏事来,但想到朱亚当也被抓了,就拿眼睛看着康红,康红当着刘一本就怒道,我才不管你那些狐朋狗友,你穷得饭都没得吃时,他们管过你没有,现在活该。 我说,冯巴杜那神经病还好说,亚当毕竟是多年朋友,我了解他万万不可能干出那种事情来,我没开口求过你,帮个忙好不,你是这城里最好的警官,才貌俱佳、德艺双馨、文武双全。 康红呸了一口,李可乐你除了嘴甜还会干什么。我低下头沉默,她就说打个电话问问,真有什么罪证我肯定不帮这个忙。 一问之下,负责案子的民警说姓朱的可以给个人情放掉,因为他不是策划人,也不是组织者,最多算个知情不报,见他态度尚好交点罚款就可以保出来了,但姓冯的不行……放下电话,康红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我们忙问怎么回事,康红才讲出来: 冯巴杜被抓进局子里后,打死都不说中文,装外国公民,上来就是%~¥#%···%%+—*¥````#%……弄得民警还以为碰上了涉外案件,赶紧找来英文翻译,可冯巴杜见来了说英语的,就改说法语了。民警无奈,又找来说法语的,冯巴杜改说意大利语了,之后是西班牙语,再之后是德语,气得民警大怒,你想起中文怎么说我再来问你,然后把她关在拘押室里。冯巴杜就开始玩绝食,民警强行喂食她就哇哇大叫说非礼啦,这倒是中文。民警不理她,一天后她自己却受不了饥饿,说要见法国领事、英国领事,这些都是她的私人朋友。 我忙问,领事来了吗? 康红继续笑,开始民警心里还有点怵,怕真的引起外交纠纷,但这点小事去找外国领事又不符合规矩,正为难间,有人出个主意,从外语学院叫了个外教假扮英国领事来见她,冯巴杜不知是诈,见着那假领事就拥抱哭诉,其实悄悄许愿,说是领事大人我是皇家什么什么使者,如果你救了我出去,我会以多少多少回报,那外教当时就笑喷了,说我也没少为英国皇家服务,从没听说过有个什么皇家礼仪顾问团,还有什么远东代表……冯巴杜还说,这个是骗中国人的,我们英国人出去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康红继续笑道,现在正进一步调查,查了冯巴杜出境记录,只是三年前在英国短暂逗留过15天,还是旅游签证,她也不是什么正宗上海城里人,是上海郊区一个叫闵行的地方,她父母也不是什么外交官,都是做年糕生意的。 原来是卖糕的,被冯巴杜弄成了mygod。 我被惊住了,被惊住的原因倒不是冯巴杜处心积虑的行骗,也不是冯巴杜怎样说服自己相信自己真是一个外国公民,而是一个生平只去过15天英国的人,居然说那么流利的五门外语,这真是自学成才的好典型,不推而广之,真是中国外语教育的损失。 可怜的亚当,果然又被夏娃拖累了。就此看来,圣经还是有一定现实基础的。 ******* 局里已委婉地让康红不再负责我的案子了,另有要案,只是由于工作交接,暂时还协助一下现在的主要负责人杨警官。 杨警官上任,我又在局里过了几个通宵,我发现自己已习惯每隔一段时间就去那儿住几天,就像短期休假,不带薪而已。我已经很熟悉那间房子的每一个细节,这次就发现饮水机换新款的了、盥洗间新装修了、椅子也有点瘸,前几天这里要么审过一个大胖子,要么杨警官又动粗了。 我最怕的还不是杨警官动粗,而是审问,翻来覆去就是:老实点/别耍花样/我们已掌握了充分的证据/我看你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总共五句。 我觉得警察动粗不算没人性,因为天下警察包括美国的都动粗,没人性的是审问的无趣,没有创意、没有文采、没有逻辑,这对犯人的身心健康是很不利的,长久下去不崩溃也会得失语症。能不能搞得生动一些,我问杨警官,他又想打我,手高高举起,又放下,因为康红提前给他打过招呼。不过他很有信心,你嘴硬,我总有办法让巴豆、张杰开口,不信,我先把话放这里,不出一个月我就能把你抓进来。 我一直不太看得起咋咋呼呼的杨警官,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让我心里顶得慌。 我出去的那天,在门口碰到康红,她没有给我打招呼,倒是和她一起进来的那人对我笑了笑,瘦子马。没想到又见面了,一年前我们在云南玉屏闹得乱七八糟,我很烦他,因为如果没有他在搅局,我也不会弄到今天这地步,但他得感谢我,因为如果没有我们搅黄了他和胡萝卜的接头,当场就会被康红抓个人赃俱获。 瘦子马大大咧咧地拍一下我,兄弟不认识么,最近还好?康红在后面推了他一把,老实点,不准乱说话。瘦子马说,警官你要搞清楚,我是一个正经的文物商人,只是来配合调查的,不是拘押,信不信告你粗暴执法。 康红看来也没抓到瘦子马什么铁证,没说什么,瘦子马转头对我说,信不信,最多问一个小时我就出来。我笑了,以我反复进局子的经验,但凡真干了坏事的人都很嚣张,因为早就算过进退尺度,那些被冤枉的良民反而哆哆嗦嗦语不成句,因?猝不及防。我知道瘦子马这个文物贩子肯定有事,当然,他也知道我屁股不干净。大家笑笑,他还递了一张名片,约哪天打麻将,还说你要是有古玩、老货一定找我,这城里只有我才能帮你卖好价钱。 康红已经很久没来找我了,她很忙,而且局里上上下下都在传闻警匪恋,我也不给她打电话,怕影响她。 一度,两个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再见到康红已是五一节了,那天我接到北方人的电话,他说知道青儿在哪一家了,但要我先打钱过去,我说要先看到人才打钱,双方争论不休,我只有让康红去和当地警方联系。康红听了消息很兴奋,马上通过那人的手机号码查到具体地区,再通过当地警方找到那人,那人一下就怵了,立马说出那对夫妇的联络方式。 下午康红就跑来见我,她小脸通红,直夸我聪明,那对夫妇是陕西做小生意的,那钞票上的号码正是有次包车时留下的,他们抱着青儿回陕西也是包这人的车,所以这人对小孩和那对夫妇的家都有印象,他曾经想敲那夫妇一笔钱,可那夫妇一是没当真,二是舍不得孩子,所以他转过来想挣我这一万块钱。没想到这就帮了我,顺藤摸瓜找到了孩子,这也符合我寻人理论之第一条,要找人,先找物。我承认,最重要的是运气好,要是钞票上那号码根本和夫妇无关,就是把电话打爆也找不到青儿。 我说别难为这司机了,一方面他确实帮了大姐的忙,另一方面,他是我的黑车同行,我总不能黑吃黑吧,我还是把钱打给他。 康红看着我,可乐,你这人心眼很好,不像长得那么坏。 我生气地说,我不是长得坏,而是长得帅,最近两年饱经风霜而已,大学时女生们都叫我刘德华…… 康红作呕吐状,恶心,我很不忿,说她没眼光。她突然眼神发呆,我没眼光的话,天天围你转做啥子,害得局长都找我谈话了,可乐,我从一开始遇到你就没有好运气,第一次就追尾,后来又搅黄我云南的案子,再后来又陷到这个案子,说都说不清楚。 我心里烦躁,以后你不要来找我了。 康红丹凤眼一瞪,这句话是你说的。 我说,你不是就想我说这句话么。 康红怒了,我以后再找你李可乐,我就不姓康,我姓贱。摔门而出,传来噔噔下楼的声音,还有武六一哎呀一声,她下楼太急,把超级近视眼武六一撞翻在地。 武六一翻着白眼,一边在地下摸索他的眼镜,一边说,可乐,能不能再给学校一点钱,还差五万。 我大怒,站起来指着武六一大骂,你们还有没有人性,我他妈现在都快疯了…… 武六一终于摸到他的酒瓶子,表情可疑,咳咳干笑,他突然跳过来拥抱我,喊得嘴角全是白沫——学校落成了,你是不是最近忙疯了,去年不是说必须赶在五一节之前修好么,昨天最后一块墙都涂好了,胜利竣工,明天是黄道吉日,我们专门找了风水先生看了的,请你去参加剪彩仪式。 我愣住,使劲拍自己的脑门,仰天嚎叫了一声,终于,成了。 我赶到那个在路边摆摊的大姐那儿时,康红早到了,看来已和夫妇联系上,大姐正坐在地下对着手机哭喊着青儿啊青儿,我终于找到你了,妈对不起你。我暗中算了一下,青儿丢的时候才一岁现在不过三岁,没什么感情也不见得能听懂大姐说什么。点出三千块钱,告诉大姐青儿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最好现在就去趟陕西亲眼看看。 听康红说过那对夫妇先是坚决不把孩子退回来,说这两年花了不少心血,大姐既然卖了孩子就不能反悔,可他们倒是好心人,虽然这两年感情很深了,但听到大姐眼睛都哭瞎一只,内心大为恻隐,警察这边又威胁要不还孩子就算贩卖人口,于是勉强答应把孩子还给大姐。 大姐一只眼睛流着泪,抓住我的手好人好人说个不停。 康红冷冷地说,他是个坏人,只不过碰巧做一回好事。 大姐反驳,你上次都说他是个好人,怎么就变坏了。 其实,我觉得康红说得更对。 ******* 我换上最体面的衣服,还去美发店把头发造了一个型,拉着武六一前往青镇。一上路就觉得屁股发烫,又是她。昨天武六一给我报喜讯时,她一定躲在楼梯口没走才听到学校落成了。 奇怪的是她今天没有开警车,而是一辆轻型小卡,出城进加油站时,我悄悄瞥见上面是一对篮球架,还有好些篮球、乒乓球。她说过,学校落成时一定要来看看孩子们,要送一件礼物。我捐学校教室并不带体育设施。有创意,可以改变孩子们在水泥桌上打乒乓、支两根竹圈当篮筐的状况。 我递给她一包早餐,她哼一声别过头去。 武六一再递过去,她笑笑,接过吃起来。 我觉得无趣,就走开,听她在背后冷笑说,还喷香水。她这完全是挑衅,其实我是为显得正式一些,才把剩下的一些香水喷到身上,那还是当初离开台湾前庄家每人送了一包男用化妆品。我看见她也穿了一身端庄的套装,肯定也是精心打扮过的,但不跟她搭话,知道搭话肯定没好果子吃,加完油就上车,拉着武六一向青镇驶去。 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孩子们穿着整齐列队在学校大门敲锣打鼓欢迎我们的到来,还来了好多家长,我们一进校门,两条长龙般的鞭炮就燃放起来,喇叭里响起嘹亮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抬头一看,我激动地拥抱了武六一。 这幢新教舍太美丽了,虽然只是普通的两层楼,但一看就做工实在,每一根线条都是笔直的,玻璃窗用的标准0.5厘米厚的,与窗框接缝严密,外墙涂着白色乳胶漆,这是防止外墙砖驳落砸到人。由于是奥运年,武六一还平整出来一块画了五环标志的小型运动场,里面是草坪,虽是普通草种但看上去郁郁葱葱,外圈是夯得很结实的粘土,别具匠心地混合了当地一种红土,像是高级的塑胶跑道。 总共10间教室,可以容纳6个年级的153名学生,5间办公室,让老师们不再混合办公互相干扰,一楼最靠外还有一间大寝室,一些家住山上的孩子就可以不再受路途遥远之苦,也不会退学了。我每间教室都进去看了,课桌虽不高档,但统一刷上墨绿的油漆,六盏日光灯保证了照明,门窗很宽大,统一向外推,武六一解释这是为了发生意外时不至于打不开门窗,他还指着过道,保证四个孩子并排快速通过,就怕发生火灾、地震之类的险情后,孩子之间蜂拥而上互相踩踏…… 我又抱了抱武六一,说你这个名字取得好,就是为少年儿童着想的,他不好意思地把眼镜摘下来擦了又擦,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急急把我带到教学楼一楼进口处,他一指墙面,可乐,你看。 我定睛一看内心激动,那是一面荣誉墙,上面镌刻着我捐助青镇小学的事迹,还有一张我的照片,照片上的我呆若木鸡,也不知武六一从哪儿搞来的,可那些事迹写得确实够煽情,自小以来我除了检讨书和处分纪录上过学校的墙面,人生从未有这样高档的规格,事迹中的我完全是爱心的化身、智慧的结晶、勇气的代表,弄得我都不太认识对面墙上这不要脸的家伙了。不过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浑身轻飘飘的像只气球正渐渐升空,几乎可以看得见整个青镇、整个北县、整个省、整个……想到做人要低调,低调,赶紧自己在下面拉着线把自己收下来,要是飘移到太空中,这个就不好了。我咳了一下故作严肃地说,武六一同志,这样不好嘛,不要搞个人崇拜嘛,我也是个普通人啊。 外面又是一阵锣鼓喧天,书记、镇长、副镇长来了,大会开始。 领导们的讲话和大家通常知道的一样,只是书记的结尾比较有新意……最后,祝同学们发奋学习,成绩优异,不能给我交白板,只能交红中,门门成绩都清一色杠上花自摸成才,我的发言,就和这里。鼓掌。 我本来头晚准备了整整三页纸的发言,可上台时忽然想起我爸,眼睛发潮,就只说了一句话——人一辈子其实都在寻找,有时找对了,有时找错了,有时连找对找错都分不清楚,只要你一辈子坚持寻找,就一定能找到幸福,今天,我就找到了幸福,因为我发现,最重要的寻找,就是找到自己。下面掌声雷动。 老校长颤巍巍地说,我把今天当成生日,孩子们就是我的生命,这么漂亮的教室里,我年轻了10岁…… 轮到青青爸作为教师代表发言时,他手拿着厚厚一叠发言稿,却泣不成声,最后是武六一代他念完了的。 但是气氛非常欢乐,康红带来的篮球筐很快组装完毕,她作为爱心人士投了第一个球,她投篮的姿势很好看,手型标准,精准入网,好像听她说过曾经是公安局篮球队主力队员。我不甘示弱,说投篮手型要正确,当下要教孩子们一个nba乔丹式投篮,美式手型,可一投之下连篮筐都没有挨到,大家哄堂大笑,我正色道,看,刚才就是示范给大家看什么是错误的手型,手型不对,连篮筐都挨不到。 学生们都回教室上课去了,我在操场闲逛,康红不屑地看着我,嘴角一丝冷笑。 我还以为康红是对我刚才的球技冷笑,后来发现不对,她是看着我身后冷笑,顺着那道冷光扭头一看,愣住,桑青青,朝思暮想的青青。 她说过学校修好就回来,她真的回来了,我很想扑上去搂着她说,青青不会食言,不会骗我,美女怎么会食言,怎么会骗我。但是我没动,脚刹手刹一起使用,生生把冲动的身体及灵魂都按住,因为她挎着一个男人。不是郎导,也不是我见过的高大男子,而是一个帅得不行的高大青年,那种帅法完全可以让我怀疑自己的品种,是金城武+梁朝伟+小汤哥+古天乐除以四再乘以四的帅法,是秋风扫落叶的帅法,是帅得想让我去整容的帅法。 这一刻悲喜交加,喜的当然是青青回来了,悲的是她永远不会属于我了。 青青比过去似乎憔悴了一些,也许是拍戏太辛苦,她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说可乐,我谢谢你了……她跟旁边那帅得让我掉渣的青年说了句什么,那青年斜了我一眼,很不情愿地转身向篮球场闲逛去了,青青向我走来,说可乐,我的好可乐,只是为当初我爸一句话,你就辛苦了一年,你是个好男人,一定能找到一个好女人的。 就是这样,一般美女对失败者的安慰都是这样,她撤退了,为安抚军心,就凭空画出未来另一个好女人,类似让我去等集结号……这一年来,我时时浮现再见到青青的情景,有她激动地接过玫瑰花然后和我并肩而行的,那是幻想;也有她娇羞地扑到我怀里用粉拳捶打我的,那是梦想;更有少许是她幸福地让我给她戴上求婚戒指说ido的,那简直是臆想。 当然,有时候我也想象在大街上碰到她,她别过头去不理睬我,或者她身边的高大男人对我怒目而视,就像那次在兆龙饭店一样。可真正见到青青,却和以往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她没有一丝与我重归于好的迹象,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对我避犹不及……我叹了口气,太不文艺了,太不电视剧了。 青青听到我说电视剧,眼圈红了,说电视剧可能播不了,没过广电总局那一关,说是尺度过了。我惊讶,你们演旧社会的爱情故事尺度怎会过,那是青梅,又不是金瓶梅。青青低头似有难言之隐,说反正没通过。我没有去想象一下通不过的原因,好多事情也在我预计之中……青青突然抱住我,说可乐,我其实很想你,在北京我经常想你说的一句话,你说,我是你永远的女一号,这句话我会记一辈子的。 又感受到青青熟悉的体味,不知为什么,那味道让我很茫然,我喃喃,可惜我不是导演,我也只是个演员,社会新闻里跑龙套的。青青问,公司的事情咋样了,你把奔驰都卖了么。我说,不是我把奔驰卖了,是奔驰把我卖了。 康红在后面喊了一声,李可乐,你过来。我颤了一下,回头看她满脸结冰的样子,我说等一会儿。康红说不行,就现在。青青突然换了京片子,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没见别人在说话吗,请给点尊重行不行。 康红抱着一个篮球慢慢走过来,盯着青青,青青也不示弱,反盯她。我忽然想起那次迫降后,在病房,俩人也这样互盯过,大有一触即发的架势,当时我还有心情以丹凤仙子和杏仁仙子决战紫禁之巅形容一番,深觉丹凤仙子属灭绝师太传人,心狠手辣。可物是人非,当时康红和我水火不容,而青青正和我水乳交融,现在青青早不属于我,康红却和我暧昧纠结,剪不断理还乱。 康红终于说话,咋个没组织点盒饭粉丝来…… 青青脸色难看,你怎么不带挺机关枪来…… 康红哈一笑,还说北京话,你是北县的,不是北京的,舌头卷多了会抽筋,小心哟,你家乡的狗都欺生,听见外地口音就咬人,哎呀,你看后面好多狗……康红和我相处日久,连口才也得以进步。 青青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才知道康红在骗她,气得发抖,用京片子骂,瞧你丫那素质…… 康红又一乐,鸭嗉子,我才不管你是鸡嗉子还是鸭嗉子,反正我是长胃不长嗉子的,你要长么,看你去首都后不仅连乡亲都不认识,连自己的五脏都搞乱了…… 青青大受委屈,我知道康红一方面出于女人的敌意,另一方面也想为我报复一小下,康红报复心特别重,甚至于帮别人报复,她曾经愤愤地说,你对这女人那么痴,破产了都在修学校,其实是为了讨好她,她哪一次想到你的,那次在北京她恨不得你马上消失,免得挡住她的人生道路,老娘哪回见着她一定帮你出口气。 可我希望这一切赶紧结束,挥挥手让康红离开,我跟着她也走了。 可是青青在后面带着哭腔喊我,可乐,你回来……我心中不忍,回头又向青青走去,康红又在后面怒喝,李可乐,你敢走……我只有定在原地,不能动弹,苦笑着暗想,青青其实并不想与我和好,她有大把男人追,只不过想把心里的一些苦楚说给我听,世界上她只有在我这儿才是真正的女一号;康红也不是真的稀罕我,她只是猫的本能使然,她曾经说过见着我这个鼠样就想管我,就想抓住我,当然还有一点小小的想报复我,谁让我俩一开始就冤冤不解,追尾、误解、混战、逃跑、反逃跑…… 我们三人略呈三角形,我就是她俩中间的那一点,感受得到她们唰唰的眼神像激光一样穿透身体,数学家都说三角形是世间最稳定的形状,这是屁话,要是三角形到了男女关系中,就是最不稳定的。康红气极把手上的篮球扔到我身上,我晃了一下,青青就轻喝你凭什么打他,太没素质了,康红不气反笑,走近我一拳一拳擂我,我愿意打他,我就打他。 青青走过来一把拉我过去,情急之下也换成了四川话,警察了不起么。康红说,演员了不起么。青青托着下巴做了一个妩媚的姿势,演员真就是了不起,哎对了,可乐我还给你带了一个礼物,你一定喜欢。 虽然青青已不属于我,但还是记得给我带礼物,她本是一个好女孩,我正感慨间,一个男声响起,青青,什么事。 那帅哥回来了,青青马上变了脸色,嗯,没事,呀宝宝啊我和他们谈演戏的事情,演戏好辛苦的,是不是宝宝……然后甜蜜地傍着那帅哥,介绍这是我们家宝宝,你们叫他兰宝坚尼吧,他爸是紫禁之巅影视集团的董事长,好有才的。 兰宝坚尼,听名字就有才,怪不得长得这么帅,帅不能当饭吃,但好爸爸可以当饭吃,鱼翅捞饭。这时青青当着我又亲了一下她的宝宝,恍若刚才一切没有发生过。我嘴里泛出一阵苦涩,青青确实在演戏,不过她有权利演戏,她是一个好演员。 但我还是打了招呼,欠身伸手,可兰宝坚尼没有理睬我,昂首看天,让我一时僵在那里傻笑,像参观大卫雕像的一个游客。他紧着催青青离开,说这地儿破破烂烂的有什么好逛的,连厕所都没有抽水马桶,赶紧回城,别待在这破学校了。 我大怒,这学校费尽我和武六一的心血居然成了破学校,正想说话,听得康红问,这位叫男宝溅啥子泥,你幼儿园是在剑桥读的么。康红真是口才精进,居然把兰宝坚尼叫成男宝溅泥。 男宝愣了,没有啊,我幼儿园在北京市机关三幼读的。 康红厉声吼,我还以为你幼儿园在剑桥读的,学前班在牛津读的,抽水马桶了不起么,你拽啥子拽,没有抽水马桶你拉不出屎来么,你吃饭都用抽水马桶么,这里的孩子就这个条件,这条件就算是好的了,有本事你出钱安一百个抽水马桶让孩子们试试。 那男宝急了,你,你说话喷粪。康红嗅嗅,好臭,你这种绣花枕头我见得多了,哗掏出警官证,对不起,我怀疑你吸毒,配合调查一下。竟去拉男宝,我怕康红惹出事来,大叫别别……想不到那男宝脸色仓皇,得,得,警官姐姐,别较真,我在抽水马桶里吃大的喝大的行不行,回头我真出钱给学校安几十个抽水马桶行不行。 青青也害怕了,对康红的态度一百八十度急转,温言软语劝她息怒,说男宝是外地人不懂规矩,下次一定改正。又劝他待一晚上,她也好看看爸妈,兰宝坚尼皱眉说,这样吧,你待这儿,我先回城等你……转身就走,青青快速地笑笑,说这人就是任性,小孩一样,可爱吧。赶紧追过去,消失在校门口。可是,她要送我的那礼物是什么,到最后我也不知道。 康红在后面说,别看了,走了,她不属于你。 我说,她其实也不属于自己,你又滥用私刑,诬陷人家吸毒。 康红自信的样子,我才不会诬陷他,放心,不会出错,这种人我见多了,长得倒帅,可是眼底发黄、眼袋下垂,说话时还不断嗅自己手指……哎,刚才帮你报仇怎么样。 我故作轻松,我和青青怎么会有仇,我俩是友好分手。 康红盯着我半天,友好,还分啥子手,你就憋吧,憋出内伤来了。 我们告别学校已是傍晚,丽君抱着我舍不得我走,我说叔叔六一节一定来,送你一个带有五环标志的大布熊,其他一些孩子也缠着要五环礼物,我满口应承给丁丁五环书包,给大狗球鞋,给麻圆奥运小福娃。武六一跟着我们回省城,因为刚才书记不仅代表镇上给学校发了一万元奖学金,个人还出了四千块钱作为心意,武六一要趁五一节城里打折去给孩子们买点学习用品,我笑问,这四千块钱会不会是上次从我这儿赢的。 第28章 康红也不搭理我,径直开着小卡车上了山路,似乎也不怕人狼故事了。我和武六一本来想超车给她带一段路,可她蛮横地别着车道不让我们超,只得由她在前面领头飞奔,可是有段时间她停下来,因为路面出现好多青蛙,整齐列队犹如士兵检阅,场面非常壮观。 车到青片河,天降暴雨,雨点像机枪子弹一样扫射着路面,激起白花花的水雾,武六一紧张地说这场雨来得好怪,北县从来没有在这个季节下这么大雨,我说什么叫天有不测风云,自然界的事情要是都能提前测了,就不正常了。 正说间车哐陷进一个泥坑,奔奔马力小,一下就熄火了,武六一赶紧下去推,一个人推不动,我也跳下去,两个人推了很久,奔奔才出了泥坑,突突地重新发动,我们已浑身湿透。武六一连打着喷嚏,我说这样开回去肯定感冒,突然想起后备箱里还有几件制服,上次车被缴送回来后,就一直在后备箱放着,我也不敢扔掉,怕哪天城管大爷突然跑来问我要衣服,说我偷衣服,那才真是随便他们怎么收拾我了。当下庆幸,我俩赶紧换上。 一路紧追,远远看到康红停在路中间,我们以为她的车也出状况了,越来越近时好像发现她的车前面横着一根腰粗的大树干,奇怪间,突然看见山林中蹿出七八个人手执钢管铁锨堵在康红车前,武六一大喊一声不好,车匪路霸。 北县地处川北偏僻山区,属于汉藏彝土家等多民族交界地,经常就有一些当地流氓假借修车为名实则勒索钱财,我拉开车门就要下去,武六一死死拉住我说这些人惹不起,当地民警都不敢惹他们,都是些亡命徒。 我不敢下车去,却见前面的康红猛地冲下车,她身着便服,手里高举着一张证件,我是警察,赶紧给我让开。那帮车匪哈哈大笑,为首那个逼上前来,手伸进怀里,我叫声不好推门下车,只见那匪首也从怀里拿出一个红本本,对着康红一通嗤笑,你有这个本本,我也有这个本本,大家都有这个本本,到底哪个才是真本本……众匪大笑,匪首大吼一声,把钱交出来,公路维修。 康红这天为了参加学校典礼穿的是便装,车也因为拉篮球架借的民用车,她虽一身正气,可根本无法证明自己就是警察,而匪徒蛮横,已欺近身前摸了康红一把,拿钱来,不拿钱人也可以。康红大声呵斥,可已被匪首揽腰抱住上下其手,康红矮身提膝,那匪首就被顶中下身,他勃然大怒,忍住痛就掐住康红的脖子,康红虽然平时在我这里野蛮,可遇到真正的匪徒特别是这偏僻地带的山匪却毫无办法。 有几个匪徒又注意到车后的我和武六一,快步逼近。武六一急得结巴了,咋个办,咋个办。我看着他浑身湿透,那身衣服裹在身上很不得体,焦急中脑中竟一道灵光闪过,赶紧在内兜摸了一把,那东西居然真在,我迅速套到左臂上,我拉着武六一就迎上前去,上去就给了一个匪徒一耳光,我日你龟儿子的妈,快给老子让开路。 那匪徒平时鱼肉乡里,就连普通民警也退避三舍,惊讶地看着我凶悍的动作。 我知道他懵了,为让他更懵,虽然心里害怕可我还是要显得更猖狂,我快步逼近那匪首,上去就是一脚,因为擒贼要擒王,我狰狞喊道,快给老子让开路,信不信老子废了你们。一指左臂上的袖章,那匪首定睛一看,北城区城管委员会执法大队,我斜眼瞪着,伸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证件,不晓得前面这大姐是市局特侦队的么,老子们正在执行公务。其实这时我心里慌得和兔在抓一样,可事到如今,硬着头皮只有把戏演下去,六一,把龟儿子的武器缴了。武六一这时完全明白我在演戏,早就把酒瓶子底取了下来,翻着可怕的白眼就冲上来几推搡,还问我,队长,喊不喊兄弟们下车。 我内心哆嗦,暗怪武六一你龟儿的演过了,要是匪首真要去车上看个究竟,你手无缚鸡之力,康红女流之辈,我也经不起几拳,那今晚直接就交代在这荒山野岭了。可我又不能退缩,不能说这么大的雨兄弟们淋感冒了这么弱的话,只得点点头,喊老三小五子他们下来,再带根电棍,老子让龟儿子们尝尝电棍在嘴巴里短路的滋味……武六一得令真就跑向后面的奔奔,当时,我绝望了,直想把武六一直接推给车匪们,老大,这个人就交给你了,他最坏了,扮城管是他的主意,平时总骂你们是土匪也是他,打他,打他我没意见。 武六一边跑边喊,老三、小五、丁丁、麻圆,莫斗地主了,下来收拾龟儿子……这狗东西居然把学校里孩子的名字一并端出来冒充,显得人多,也不能这么不人道。 我万念俱灰,觉得胆囊都飞出体外,却见那匪首眼睛里闪出恐惧,突然连连作揖,哎,久闻城管大哥威名,小弟不知大哥驾到多有得罪,改天喝茶,喝茶。我像溺水的人突然抓到一根木头大喜过望,正要喊住武六一时,心里却觉得还得再加一道紧箍咒,所以我上去又推了一把,龟儿子吃钱吃到老子头上,害得我淋这么多雨,快拿点茶钱来。 那匪首赶紧掏钱,哆哆嗦嗦掏出一百元,我拿过来就喊,六一算球了,这兄弟还算懂事,让他们继续斗地主,这么大雨懒球得下车。我转身向奔奔跑去,还注意了身形不要太慌张。 横着的树干被移开了,康红先冲过去,我和武六一摇紧车窗也使劲冲,见车匪们还向我们招手,城管大哥,路上小心点哟…… 一口气狂奔了30公里,才在一个桥头停下来。康红把车停在边上,捂着胸口直喘气,我两腿发软走上前去,呆了半晌才说,城管的面子比公安还大,城管大爷威名远扬,谢谢城管大爷救了我们。康红第一次没有瞪我,使劲点点头。 然后她轻哼一声,倒了下去,我急喊怎么了,见她摇头,嘴唇乌紫,浑身发抖。 ******* 我有气无力地躺在简陋的病床上,听康红在旁边轻轻地呼吸。她睡着的时候真像一个婴儿,纯洁、透明、毫无抵抗力,也许是麻醉剂药劲还没过,她呼吸并不均匀,有时还会短暂停顿,这时,我就会轻轻爬起来把手指放在她的鼻前,试试她是不是死了。 我有些怕康红死了,她要是死了,这世上就没有关心我的人,就在刚才输血的时候我暗想,宁肯自己先死了,也不愿她死。这样的想法连我都觉得奇怪,这一年来我和她像两根纠缠不清的藤,她咄咄逼人让人窒息,我一度想逃离她,可现在发现,要是那根藤不见了我也没了支撑。 刚才在山上,我并不知道她得的什么急病,只见她蜷缩在座椅上,浑身颤抖着说肚子痛得都快穿了,我大声问她到底是哪里痛,是胃,是小腹,还是肝胆,她嘤地一声,休克了过去。 这是青片河边的一个桥头,我们不能再掉头回北县,离最近的宁县也有60公里,雨越下越大,山路越发崎岖,可我怕再拖下去康红会死的,一咬牙,把那辆小卡挪到路边藏好,开着奔奔拉着她使劲往山下狂奔。 雨点像乱舞的妖魔一样击打着车窗,根本看不清前路,要不是武六一熟悉路况,几次都会冲到山下的急流里。我一边看路开车,一边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以我有限的医疗常识,休克的病人一定要尽快清醒过来,否则体能急剧下降脑供血不足,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使劲拍打着她的脸、摇着她的身体,她时而昏迷,像个死人,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她就抓着我的手使劲掐着,嘴里念着,可乐,可乐……我不要她再度昏迷,大声讲述着我和她过去的事情,讲她怎么打我,我怎么咬她,她其实长得很好看,发脾气的时候更好看。 康红很想笑笑,可刚一笑,就痛得再次昏迷过去。 我疯了一样向山下开去,我知道只要看到有灯火的地方,康红就有救了,武六一不断提醒慢点慢点,我说日你龟儿子少废话,赶紧打电话找援助,武六一拿起电话拨了拨,说山里没有信号。 我也记不清开了多久,只记得当我终于看到灯火、看到医院的红十字,竟然哭了。我抱着她冲进宁县县城唯一的一家医院,跑过空荡荡的走廊,踢开急诊室的门,大喊,要死人了,快来医生。那个趴在桌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医生抬头看着我,莫名其妙。 康红是急性化脓性阑尾炎,阑尾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穿孔,要是脓包破了,整个腹腔流满脓水就是腹腔炎,很快就会死亡,即使不死也是一个废人。医生说,这是长期劳累和作习不正常造成的,要是再晚一个小时,这姑娘就完了。最近,康红太忙了。 虽然这家医院条件简陋,但值班外科医生很快进行了麻醉、消毒、手术,康红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我一路小跑着紧紧抓住她的手,平时英姿飒爽的她,这时已没有知觉,她就像一张轻飘飘的纸,飘落在白色的床单上。 护士匆忙跑出来,病人血小板很低,手术中出现大出血需要紧急输血,医院条件有限,血库里没有a型血。武六一结结巴巴地说他是b型,我却想不起自己的血型,赶紧跟着护士去验血,等待验血报告的时候,我祈求着我是a型,或者是万能输血的o型,救你,老天。 当化验单上的a落入眼帘,我跳了起来,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这个英文字母。 继续手术,我坐在走廊上的长椅上,嘴巴发苦,眼睛干涩,我看不见康红,可隔着手术室两道门,我努力想象着50鲜血进入她体内的情景,她苍白的脸慢慢红润,呼吸也逐渐平稳,无影灯照着她漂亮的脸庞,她像睡过了头的孩子一样,对一切毫无所知。 坐在椅子上,竟然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躺在病床上了,武六一说刚才你也晕倒了,医生说,你体力消耗过大,加上输了50血,所以必须在医院里休息两天。我看天已经亮了,就让他找人把小卡开下山,再出去买点营养品给康红,他刚要出去,我喊住他说,看看有没有鲜花,武六一懂事地点点头,出去。我浑身乏力,又睡着了。 我再次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正在看我,我也看着她,不说话。 这时,大雨之后窗外的鸟儿啾啾鸣叫,阳光透过窗檩,照得出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我很喜欢这干燥的明亮,温暖的感伤,我和康红,像一对早产儿蜷缩在烤箱里。 康红说,谢谢你的花儿。又想了想,她叹口气,想不到我居然输的是一个坏人的血。 我看着她,笑了,她问我笑什么,我说坏人的血也是血,以后你不用再抓我了,我的血已经进入你身体了,你天天都抓住了我。 她的脸红了,我很有成就感,又笑了,她有些嗔怒,说不准笑,我说我笑自己关你什么事,她说就关,因为你是个坏人。我还看着她笑,她就瞪起丹凤眼,眉毛上扬,李可乐我告诉你,不准对着我笑,不准为自己的行为感动,不准想着我会报恩,不准偷偷逃跑,不准觉得自己的血进入我的身体,就想入非非……我又笑了,你怎么能想到我在想入非非这一点去,这证明你才在想入非非。 她说不过我,于是又作势要打我,啊地一声伤口疼痛,只得躺下,恨恨地看着我,任由我对着她放肆地笑。她赶紧闭上眼睛,说,总有一天我要把你抓进去。 我黯然地说,你就那么想把我抓进去么,那以后谁陪你说笑话。她闭着眼睛不说话,好像睡着的样子。 康红没有给局里说她在宁县,更没有说她刚刚动了手术,因为同事知道后肯定会跑来看她,包括那个暗恋她的杨警官。康红并不想让人们知道她和我在一起,她悄悄给局里打电话时我听见了,她说,在调查瘦子马他们的案子,一时回不来。 ******* 我和康红在宁静的小山城,度过了美好的七天。宁县以老街、木雕、牡丹著称,正值五一节,可由于刚刚取消了黄金周,所以来这里旅游的客人并不多,我们难得清闲,似乎一时忘记外界的存在。 宁县地处龙门山脉,最早只是一个小山村,有一天发现这里有银矿后,大量淘银者涌来,铺了好长的青石板路,修了好多木头房子,夜夜笙歌,繁花似锦,夜晚月亮升上来的时候,把山脚下一条河照耀得闪闪发光,白水河因此得名。历经百年后银矿已被淘空,大多数人就走了,浮华散尽,却留下当年悠长的青石板路、一排排漂亮的木楼和精湛的木雕手艺。 急性化脓性阑尾炎虽然凶险,可由于抢救及时没有穿孔,手术过后恢复倒是很快,康红的底子不错,第二天就能坐起来,第三天就能坐着轮椅跟我到镇上的老街上乱转。我们天天晒太阳、喝茶、听评书、吃当地特产的梨花糕,有时也会到那些木雕店里看匠人们雕花刻朵,这几年为了招揽客人,还有匠人在教游客们雕刻自己的画像,就是用电脑扫描出画像,贴在楠木上一刀刀镌刻,一般人学上小半天就可速成。康红为我雕的像嬉皮笑脸的,相当神似,可我使出浑身力气,却始终无法雕得成形。 匠人说不要急,要心中有画,自然就成了。康红就生气,说我心中没有她的像。我说主要是太怕她,所以一时间想不起什么样子。康红就有些怨,我对你那么好,你怕我干啥子…… 有时我们也上山看牡丹,宁县的牡丹是出了名的,我就搀着她一步步慢慢上去,山坡上尽是牡丹花火一般绽放,把康红苍白的脸映得画儿一般传神,春暖花开,空气流动,她身上出了汗,散出一股香味,那香味让我迷茫不解,不知为何身在这里,也不知为何身边有这样一个人。我想不通,就笑了。康红瞥我一眼,说李可乐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得意,一个坏人居然能和警察一起看花儿。我就说再好的花也不如你这朵警花。 终于上了小山顶,猛吸一口,肺叶隐隐作痛,放眼望去,眼前是一幅漂亮的木刻画,只要纵身一跳就成了最懒散的一笔。 康红幽幽说,我要不是警察就好了。 我心中一阵酸楚,你要不是警察,我也不认识你了,所以我宁肯你是警察,认识了你,再被你抓起来。 康红别过脸去,说下山。 可我们还是快乐无比,每天去茶楼喝茶,晒太阳发呆,听评书,刻木雕,我忘记了我是骗子,她忘记了她是警察,有时木匠会说你们两个好般配,我高兴得抓耳挠腮,她也不去反驳,一个劲催促我赶紧把她的雕像完工。 有天我偷偷听见她在接电话,说谢谢,不过满一岁就又老了。心中一动,趁她出去化验时偷看了她的身份证,原来她是5月9日的生日,满24岁。就是明天了,我深夜爬上山,摘了好多牡丹花,偷偷摸摸抱着花下山,活像一个采花贼,我还记得要武六一去订一个生日蛋糕,再买点烟花。这些,我都藏在小护士的屋子里不让她看见,我要给她一个惊喜。 整个白天我俩都在茶楼里晒太阳发呆,我不提此事,她好像也忘了,只是在茶楼里随便吃了些点心,她说有点累,让我扶她回房休息了。这时她已不需要轮椅,可以慢慢走动,我俩的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上空空作响,听着让人恍惚。 进门,屋里面是黑的,康红让开灯,我不理她,她又喊了一声,嗤地一声,桌子上亮起一根火柴,康红紧张地问谁,响起了生日歌……丽君、麻圆、大狗、丁丁、武六一捧着点了四根蜡烛的蛋糕,整个屋子全是娇艳的牡丹花,映得平时简陋的病房熠熠生辉。 康红捂住嘴巴,呆呆看着眼前一切,她感动地连连说谢谢,俯身吹灭了蜡烛。孩子们围绕在她身边祝贺她满18岁,这是我专门交代的,不能说24岁,而要说18岁。康红转头过来对我说,李可乐,你真的很坏。 我拿出雕刻好的一个木像,说这回刻得像了吧,她看了满意地点点头,问我俩天天在一起你哪有工夫雕而且怎么能雕这么像,我说哈,这是晚上你睡觉后我去偷师学艺的。其实我骗了她,我是找木匠帮我雕的,给了他100元封口费。 那个雕像,康红扎着两根毛辫,穿着农家的裙子,正在采蘑菇,旁边还跑着一条狗。 我们还一起在院外放了烟花,烟花依次升空,一闪一闪的,像灵魂。 孩子们回去了,因为第二天要开学,丽君又提起了小布熊,我说六一节叔叔一定来。武六一说,这两天山上的温泉咕嘟嘟直冒泡,等回城前可以去洗个温泉,不过要小心青蛙,那些青蛙们都疯了,满山到处乱蹿,还奋不顾身往温泉里跳。 这天晚上人群散去,康红正式地问了我,可乐,你到底有没有骗庄家。 我想了想,发誓没有,说要是骗了庄家我就是龟儿子龟孙子,下辈子还是当龟儿子龟孙子,这个我不怕,因为庄亦归那么有钱,当了龟儿子龟孙子是福气。我不想失去康红,至少我想尽量延长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尽量留下一些好印象。 康红说,不准发这些没用的誓,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心思,美死你了,还去当庄家的孙子。 我看又被她识破,咬牙切齿地说,要是我骗你,开车时就被这山里的石头落下来砸死,被洪水涨上来淹死,被野兽咬死。这么发誓让我心里害怕,不过想到以后再来这里就不开车了,我坐车,见到下雨涨洪水我躲得远远的,总不至于淹到山顶上,野兽我倒不怕,动物园里的野兽关得好好的,我又不进深山老林…… 康红叹一口气,说我也愿意相信你是个好人,你要是骗了我,就太辜负我了,虽然我现在不太管这个案子了,但你要是骗我,我一定给领导主动请缨,亲手把你抓起来。 一夜无语,我睁大眼睛,盯着天花板,久久不能入睡。回头望去,康红眼睛亮亮地,警惕地看着我。 我恍恍惚惚好像睡着了,梦到我正被一大队警察追捕,为首的就是康红,她身着警服,英姿飒爽,像一杆漂亮的红缨枪。 ******* 回城的路上我们没有去洗温泉,一是因为康红刚刚手术还不能入水,二是她突然接到局里紧急电话,说有新任务,至于内容,没有说。 连续两天,我都找不到康红了,电话打不通,短信不回。我隐隐觉得不妙,左兄罩用公用电话给我打过一个,说巴豆好像顶不住了,杨警官天天动粗,你也准备一下。我问张杰,左兄罩说这小子却硬得很,当初还真没看错,就是几次私下问我那钱的事情。 左兄罩不安地问我,兄弟,你顶得住不。想到他后来虽不太仗义,但过去一向对我还是挺关照,我豪爽地说,当然顶得住,就算谁给我100万300万也顶得住。说完暗想,100万当然顶得住,这还不够还欠庄家的钱,但要是300万呢,正好可以还债,好像就有点难下决定了,算了,还了债自己却成了骗子也不太值,不过,要是1000万呢,那恐怕,恐怕就只有招了……当下也没有细想了,因为,反正也没有谁真会给我1000万去供出左兄罩,庄家想的是怎么找到孙子,而不是骗子。 但左兄罩电话里的语气从来没有这么慌张,康红也从来没有这样消失过,挂了电话,我感到一张大网正向我笼罩过来,我像袜子那样嗅嗅空气,想闻出有什么危险,除了隐约嗅到楼下包子店味道,没有别的。 摸出一个硬币,花是平安,字是祸,向上一抛,字。这把不算再抛,还是字,再抛,一连六把都是字……我急了,使劲再抛,可用力过猛,那硬币滚着,向外滚到了阳台,我追过去,它叮地一声,落了下去。我把头向下探,看见一辆警车正好在楼下靠边,下来两个警察,我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把头缩回来,心里一阵狂跳,仔细聆听动静。 听见一楼主人在寒暄,好久都没来打牌了哈,听说老赵最近又高升了…… 把心收回腔子里,暗怪自己心理素质不好,我李可乐是谁,这一年都顶过去了,警察翻来覆去就是那些,巴豆招了也不怕,因为那手镯早不见了,张杰硬朗,才不会招呢,即使他们都招了,我也打死不招,我会说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我也是受骗者,我会为自己做非常有效的无罪推定。 不过,我一边想一边却在收拾行李,我解释这和心理素质没有关系,这是以防万一,要是事情真收不了场,我就去云南玉屏,那里有杜丘,老子不寻人改寻玉了,康红即使要大义灭亲带公安去抓我,但杜丘在那里人缘地头都很熟了,边境上藏个把人也很容易,实在有风吹草动,一伸腿就过境了,中国公安总不至于不顾国际法公然越境抓一个骗子。 对了,我还得带上袜子,它虽然长得丑,但是我的福星,我和它一起在云南快活。 我想得很仔细,如果一旦出现紧急状况,飞机肯定是坐不了的,火车也可能被监控,我就开上我的奔奔,明天再去买个假牌照,天下奔奔有如过江之鲫,我融会到车河里,哪里还找得到我李可乐。实在不行我还可以走山上的小路,四川离云南本来就不远,四五天就到了,我车上还载有不少方便面、火腿肠、矿泉水,到时肚子问题是可以解决的,哈哈。只是想到曾经给康红发过关于山石的毒誓,心中不安,但很快想明白那只不过是一个白眼誓,我那山区其实是特指北县宁县、龙门山脉,老子离它远点就是。 又想起陕西那个提供孩子线索的黑车司机,许诺他的一万块钱还要不要给。该给,因为人要重信用,可我是个重信用的人吗,不是,不是凭什么装好人给一万块钱,那可是一万块钱,是杜丘给我寄过来的。当下决定不给,我安慰自己,其实也不是永远不给,这段时间紧急,要是情况好转,再中个1000万大彩什么的,也是要给的。 一切准备妥当,忽然又想起那?琴和那个装琴谱的匣子,这个需要交给一个信得过的人,就交给刘一本吧,他虽然为人自私小气,但活得仔细,上次连那些大米矿泉水都没敢扔,更别说这琴和匣子了。免得我妈拿去卖了,她老人家一直对这匣子蠢蠢欲动。 准备妥当,也安慰妥当,这一夜睡得很轻松,早上起床,我又带着袜子去楼下吃了包子,吃着吃着,突然有些想念康红,她为什么三天不联系我,她说过回城之后要去看电影的,我还说要买个包包送给她当生日礼物,当时她还质问,是不是假包包。 懒心无肠拉了一个客人,满城乱转,不知不觉就转到了康红单位门口,我心里发慌,胡乱抽着烟,远远地看见院里有个女警察像是康红,幻觉。 这时手机又响了,不认识的号码,我掐掉,又响,里面是左兄罩火急火燎的声音,暴了,张杰招了。 我脑子嗡地一下,坐在车里傻笑。这一天终于来了,虽然我无数次设想过我被抓时的情景,我可能表现得很酷,主动伸出手让公安铐上,也可能狂躁地拒捕,也可能吓得失声痛哭,但都不是,我只是傻笑,一切好像不是真的,我脑子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继续傻笑,继续抽那根还剩一半的烟,远远地,我看见康红了,她一脸正气,一身戎装,正大步流星向我走来…… 我是被烟头烧得清醒过来的,我像一只被火烧了屁股的猴子蹭地一下蹿逃出去,我开着奔奔没头没脑地狂奔,家是回不去了,也不能在这城里藏身了,连左兄罩现在都可能在逃跑,我必须让自己以最快速度消失在光天化日之下。现在城里到处安装着天眼系统,我还没来得及买假车牌,只得往城外开。从此之后,我将不在这座城市出现,这里的人和事情,都和我没有关系。 我一路夺命狂奔,一边计算着逃跑路线,正是上班高峰期,城里很堵,东绕西绕,心里隐隐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完成,袜子在我身边,剩下的钱在上衣兜里,路上吃喝的东西在后备箱,换洗衣服也放在后座上了,身份证这时已成罪证,没有用的。等着绿灯放行,这时一个女人骑着自行车挨在我车旁,后座上搭了一个抱着布熊的小女孩,那小女孩指着把头伸出窗外的袜子说,妈妈,这狗狗比我的布熊熊还丑……我突然想起心里那件事,答应过丽君要送一个布熊,还答应过丁丁、麻圆。 就在等绿灯这短短三分钟,我心思千回百转,到底是逃命重要,还是买布熊重要,废话,当然是逃命重要;不过,为那所学校做了那么多事情,或许该留个最后的好印象;算球了,一个坏人还留什么好印象,又虚伪了,但,坏人难道就不需要形象么,坏人难道就不能做好事么…… 最后让我决定去一趟青镇的原因,是我觉得警察一定先去我家,找不到再去朱亚当、毕敬、刘一本这些地方,再抓不到我就会去云南,因为康红知道那是我最可能逃命的地方。所以我反其道而行之,这段时间不去云南,先前往北县,警察一定没想到我不逃命却去学校送啥子布熊,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等休养两天补充给养,再绕道都江堰,南下云南,一路过去已是半个多月,躲过了第一波抓我的风头。这比直接去玉屏安全得多,也好让杜丘在那边有所安排,他绝对不会干出出卖我的事情,说不定等我半个多月到了玉屏,他连缅甸护照都准备好了。 当即在路边超市买了一堆东西,想到逃命过程中可能要睡在荒郊野外,还买了一个睡袋。一路向北,急急开去。 路上康红给我打了几个电话,我都没有接,她还发了一条短信,李可乐你跑不了的,你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回来自首。我很想给她回一条,我要是自首,我就是天下第一大龟儿子、龟孙子、龟末孙子。但赶路要紧,她现在一定会大义灭亲,站在人民公安无产阶级专政的立场上,她无数次说过,如果有证据我是骗子,一定亲手把我抓起来,她恨我欺骗了她。 路过宁县,路过青片河,路过那个遇到车匪路霸的山口,路过她突然昏倒的桥头,我心里一阵发酸,深觉过去的一切都是梦。 第29章 下午两点左右,我一身疲惫,终于到了青镇。 这是一个懒散的下午,空气很闷,乌云像一头乱发顶在天空上,我开进学校,学生们午睡刚醒,正要上课,有的在水龙头那里洗脸,有的在操场上打闹,有的已进了教室朗朗读书……武六一看到我非常吃惊,说康红刚刚打过电话问你来没有,我紧张地问你怎么说,武六一满脸纳闷,我当然就说你没来,不过,她好像猜到你要来。 心里一惊,这条子太阴险了,果然猜出我的心理,此地不可久留,让武六一赶紧去把车上的礼物卸下来,还让他帮我找张省内地图,他问要地图干啥子,我不耐烦地说你龟儿子不要管那么多,我马上就走了,以后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遥遥看见丽君一瘸一拐使劲往教室跑,她还向我招招手,我很想过去抱抱她,可没时间了……想想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这孩子,不由一阵心酸。 袜子狂躁不安,它仰天大叫,鼻子里还发出嘶嘶的急促声,一会儿又跑过来叼住我的裤子使劲往外拖,它从来没有这么诡异,我大骂,袜子你狗日的发春了,踢了它两脚,它并不松口,还拖住我往外走。 操场上又跑来几条狗,对着楼汪汪大叫,还有一群怪鸟在楼顶上飞来飞去,扑腾下好多羽毛,天猛地变暗,我和武六一面面相觑,灰暗中竟有点看不见对方的脸。 忽然间,天光又大亮,刚才的乌云霎时不见了,太阳妖艳地照耀着大地,很亮、很扎眼,所有景物都现出平时难得一见的颜色,像刚刚统一地刷了一遍新漆,空气也忽然不闷了,心胸像被打开了一样,变得很舒服,我深呼一口恶气,见那些烦躁的狗们也乖乖趴在地上,鼻子紧贴地面,一动不动。 武六一说,这天太怪了。 我最后一眼看了看学校,又看了一眼荣誉墙上我那张照片,其实那样子看上去很像通缉令。我黯然地对武六一说我走了。转身上车,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声音,我猛地回头,只见康红从拉着警报的车上健步跳下来,拿出一副明晃晃的手铐卡地戴在我腕上,一脸无情地说,李可乐,你被捕了。 不是幻觉,这就是我的结局,和每一次的想象都不一样,我机关算尽,终于逃无可逃,我仰天长叹,命该如此,命该落到这条子手里…… 转头跟她走,突然听见一阵巨大无比的风声,那风声活像一万头怪兽在地底深处咆哮,要挣扎出来,我觉得听了很恶心,我又觉得袜子在下面叼我裤腿,我大骂狗东西不要扯我的裤子……突然意识到不是袜子,因为袜子正惊恐万状地缩在一旁。 这时,一万头怪兽一下子从地底挣脱出来,我看到所有的树都在跳舞,旗杆也在跳舞,所有的玻璃窗都在哐哐直响,那一排供学生们洗漱用的自来水龙头,也有一根突然爆了,喷射出白花花的水来,像下着妖冶的一场大雨,武六一惊悚地指着楼,动,动,它在动……我看到楼确实在动,像要向我走来。 我猛地被地下一股力量掀倒,康红也跟着摔了下来。 地震了。 是地震。 教室里已是一片哭喊,武六一大吼快救孩子,我愣了一下奋力从地下爬起来,但刚爬起又摔倒,地面像有无数双手在扯我的脚后跟,我很想往学校外面跑,可康红扬手就给了我一耳光,想逃没那么容易。我这才想起孩子,跌跌撞撞向教学楼冲去。 刚冲进楼口就见一群孩子哭喊着涌出来,一时间进不去只有紧贴墙根一边往里冲,一边大喊丽君、丽君在哪儿。可孩子们正哭喊着涌出,没人回答我,我血往上涌,依稀记得丽君好像说过在二楼,几个箭步向上冲去。不知为何这时我就记得丽君,就像和这个瘸腿的小女孩隐隐有根线牵着,她那么弱小、那么可怜,这时一定吓懵了,也许正趴在桌下哭,完全忘了该快快逃出来。 冲上二楼,第一间教室孩子们已跑空了,第二间也是空的,第三间教室,我看见丽君正艰难地爬上窗台,要往下跳……我大喊丽君别跳,别跳,叔叔来了。抢身上前抓住她的手,丽君听到我的声音回头看了看,脸上露出笑容,我被铐着很难使上力,只得夹起她往外走,突然一阵剧烈晃动,竟被一股大力弹上了窗台,我暗叫不好猛地把丽君向教室里面一推,这一使力,整个身体向后一翻,倒挂在窗台上了,我仰头看着颠倒的世界,知道这次要死了,我的一切就交代在这所学校里……慢慢向下滑去。 突然有一只手拼命地拽我的脚要阻止我下滑,但吃不住力,又有一个人在拽我的裤腿,两下一起使力,我渐渐被拖回了教室。定睛一看救了我一命的,一个是康红,另一个居然是袜子,她和它冒险跟着我上来了。 耳边响起老师们呼喊学生的声音,我夹着丽君就往下跑,所有的日光灯都在飞舞,所有的门窗咣咣巨响,我吓得腿脚发软,手又被铐着不好掌握平衡,从二楼跑到一楼楼口,摔了几跤,连丽君的额头也磕出血了。 等我跑出来时,发现康红没出来,我把丽君往地下一放就赶紧往回跑,刚刚跑到一楼,就见康红抱着一个老人出来了,青青爸。他神经质地喊,来了,终于来了。 我和康红一起抬起青青爸冲回操场,发现大家都不像刚才那样哭喊了,愣愣地在操场上不作声,呆看摇晃的楼,听四周千奇百怪的声音,有轰隆隆的倒塌声、有哗啦啦的水声、有哐啷的玻璃碎裂声,还有布匹撕裂的声音,还有地下那些怪兽在吼叫,让人听了直发恶心。 袜子突然又大叫起来,这时轰地一声巨响,尘土飞扬,闻到一股土腥味,就在新教学楼前方一百米处,那座弃用的老教学楼轰然坍塌,等尘土散尽,那些瓦砾堆在一起,像忽然缩了水,还不到半个篮球场那么大,根本和那幢两层高的教学楼联想不到一起。 突然,大地活像蒸汽机停止工作,嗤的一声不再摇晃,风停了,所有的声音也停了,天上出现一种莫名的光,照在每个人脸上呈现出一种蓝灰色,像涂上一层蜡,操场上一片死寂,大家互相看着,眼睛里充满绝望,我们,还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现在正在确定它。 不知谁先哭一声,人群里一起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我也跟着喊,因为只有喊出来,才没有那么害怕。 老校长开始点名,老师们也在点名,孩子们一一答应着,我们在等待最后的统计,六年级人都在,五年级也在,一年级也都到齐了……全部153名学生都在操场上。我们不敢相信,又点了一遍,果真153名。 老校长啊地哭出来,感谢菩萨。老师们像老母鸡一样,紧紧把孩子们搂在自己身边,怕被地下的怪物抢走。 武六一的镜片已摔坏一只,可乐,幸亏是新楼。 我想象不出刚才发生了什么,魂不附体,牙齿咯咯打架,武六,六一,幸亏你,你抢在五一节让学生搬进新楼,才没垮。 突然发现手上的铐子,悄悄对康红说,打开行不行,我不会跑的,这里有好多崇拜我的学生。康红也在发抖,目光呆滞地看着我,把我的夹克反脱过来盖住了那对手铐。 老校长哭喊着造孽啊,怎么办啊……人们这时才想起打电话,可所有人的手机都打不通,有胆子大的跑到办公室里拨打固话,也不通。青镇小学在镇外一座半山坡上,我们赶紧跑到山坡上遥望镇口,老校长差点晕倒,我倒吸一口凉气。 青镇消失了,我曾无数次从这里看过青镇,四面环山,中间有条河,武六一还夸过四面的山就是莲花,青镇就是中间的聚宝盆,可现在四周的山只剩下我们脚下这一座,其他统统像垮掉的米仓一样倾泻而下,冲过小镇后,不停脚一直冲到青片河,河水淤积,又倒卷过来把小镇变成一片沼泽。短短几分钟,高山夷为平地,河谷变成高山,方圆百里,一瞬间改变了它原来的样子。 我终于知道什么叫沧海桑田。 学校和镇上平时靠一条水泥马路联系着,中间还有一座小桥。但桥消失了,那条水泥马路不知为何,像麻花一样被卷起来了,有些路段连麻花都看不见,因为被快速移动过来的山体盖住了麻花。 康红脸色苍白,不由得抓紧我的胳膊,喃喃道怎么会这个样子,怎么会……我心里一阵发紧,一阵苦笑,我,真是躲鬼躲到鬼门关了,我送啥子布熊嘛。不由得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康红也瘫坐下来,靠着我发呆。忽然意识到什么,往边上移了一移。 又是一阵剧烈晃动,人们尖叫起来,又停了,忽然下了一阵急促的大雨,发现身上都是一种粘粘的东西,很大的腥味,就像天上曾养过很多条泥鳅,放眼天际,就像一个巨大的锅盖扣在顶上,尺寸没有完全吻合,又在天边漏了一丝邪邪的光芒。 才下午,夜,忽然就来临了。 ******* 大地出现暂时的平静,我们却面临更多的危险,没有一丝天光,那是一种让人绝望的黑暗,没有人救我们,随时可能被潜伏在角落里不知名的凶险拖下无底深渊。 震后的雨非常冷,那种阴冷钻进骨缝里,觉得心脏都在结冰,最小的孩子才6岁,最老的64岁,如果生病了又没有任何药品,这实在危险。 武六一带着老师们四下寻找,找到几件雨衣和十几块编织口袋,又到后山坡上砍了一些竹子,依着后山坡女贞树撑起一顶三角帐篷,真庆幸当初没让工人砍掉那片树林,这些树现在帮孩子挡住不少风雨,山坡也因地势稍高成为我们暂时栖息之地。为防风大刮跑帐篷,武六一带人用手搓着竹丝,要搓成绳子捆住篷子,我用衣服盖住手铐以免被注意,也帮忙搓了几下,手上全是血,咬牙搓了五六根,大家一起把篷子绑得结结实实。 篷子很小,四面漏风,那是一个让人震撼的情景,一百多个孩子一动不动挤在一起,互相用体温取暖,就像躲避风雨的小羊羔,而老师们就是牧羊人,全部蹲在篷子周围聊以帮孩子们挡点风寒。雨越下越大,丁丁对麻圆说饿得很,大狗也说他饿,四周的孩子都说饿,就有孩子嘤嘤地哭了,怕惹大人生气还用手捂住嘴巴,可那压抑的声音听上去更让人刺痛。 康红让自己尽量站在孩子们能看见的地方,一脸轻松地说,我刚刚通知了同事,他们现在就带着冰激凌、巧克力、玩具在山外,明天早上就可以到这儿了。她在骗孩子们,这时候最需要的是信心,即使是谎言。丽君很懂事,她说唱歌就不会饿了,你们跟我一起唱,孩子们就在丽君带领下一齐唱起歌来,虽然偶尔中间还夹杂着我想吃面包、想吃饼干、想吃火腿肠之类童稚的声音。 我总觉得哪儿不对,把脑门拍得啪啪直响却不得要领,康红说你发疯么,我说我这脑壳肯定是被猪亲过。康红说那是当然,否则你怎么会开着奔奔逃跑。 奔奔,逃跑,我脑子里一道电光闪过,说想起来了,你赶紧给我解开。康红掏出枪对着我,你还想脑壳被猪亲过后再被子弹亲么。 我兴奋异常,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我车上有好多吃的,就是不知道奔奔被震跑没有。 康红狐疑地看着我,我说不信你跟我下去找,如果没有吃的,你就一枪打死我。康红见我双手铐着,紧紧抓着我的后背,跟我下了山坡。 奔奔居然还在操场上,只不过剧烈的震动把它移了一些位置,溅起的石头砸烂了一扇车窗,康红站在打开的后备箱前,呀的一声就像看到了诺亚方舟,饼干、方便面、矿泉水、火腿肠、还有两袋大米…… 康红怔怔地,怎么会在车上弄这些东西。 我讪笑,逃跑,当然要准备一些吃的。 见她拿眼瞪我,我赶紧说,你该记得的,灯火公司快倒闭时一些客户以货顶款,当时还很伤自尊,现在10万块钱也买不来这些东西,说不定真是天意,要是没有你们调查我,哪里会有这些东西,要不是我逃跑,也不会把这些东西带在车上,也许真是为了救这一百多号人,才让你们追查我的。 康红说,少废话,快帮忙拿东西。 我把手铐扬一扬,能不能解开。 康红坚决地摇摇头,不解开,你跑得那么快,你妈的飞鞋都追不到你,解开你跑了怎么办。 我有点急了,我跑得过我妈的飞鞋,也跑不过你的子弹,就算跑得过你的子弹,可也跑不过地震,都这个时候了,你解开我两只手,说不定就可以救一条命。 康红想了想,又想一想,你是个男人,现在该是你做点好事的时候了。她解开我一只手,我正大喜等着另一只手,却见她把另一半铐在自己手上。 我有些失望,单手抱着一大堆食物和她并排上山,活像一对连体婴儿。人群一时沸腾,武六一惊诧地看着我,说可乐你真是一员福将,怎么会有这些东西。我说车里还有更多快让人下去再搬上来。 这时我才突然想起,小声对康红说,还有卫生巾,你要不要。啪,我一只手被铐着躲闪不及,被康红打了一耳光,惊得周围孩子都转头看我,我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怎么可以这么被人打,我怒了,站起来对康红吼你再打我,你再打一下试试。康红呆呆地看着我,说以后不打就是,你凶啥子。 没想到我一发飙,她还是很重视的,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她这个特点,那样子看上去还是挺像小女人的。我为了在孩子面前找回点面子,所以大声说,卫生巾有啥子丢脸的,哪位女老师有需要,找这位康警官拿。 虽然有153名孩子再加20来个大人,但省点吃,差不多可以解决两晚的困境,欢呼雀跃,我们让孩子们排好,大孩子每人五片饼干一瓶水,小孩子三片饼干半瓶水,每个孩子半根火腿肠,大人们就生吃方便面。但武六一面带忧色说,不知在这里要困多久,实在不行,就只能嚼生大米了,我带人下山去找点吃的。 很久,武六一才一身泥泞上山来,没带回来吃的,却带回来十几个活人,其中一个声音很熟悉,书记。 书记放声大哭,我对不起青镇的百姓啊,我怎么不多救几个出来啊。武六一悄悄说,书记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后,没有自己逃命,而是就地寻找还活着的人,他老婆没了,女儿也没了,房子也没了,可他硬是一边哭,一边用手挖,手都挖烂了,一连挖出了七八个人,大家再一起挖人,直到山上泥石流又冲下来,顶不住了才撤。 我曾很讨厌书记这打揩油麻将的手,可这双手确实这次积德了,这才像个当官的。 山下没有吃的,还增加了十几个大人,其中还有个孕妇,武六一找了点干柴,用一口瘪锅,煮了大米饭让那十几个失魂落魄的人吃。我想起车座下面还有一个新买的睡袋,让六一去拿了给那孕妇。 ******* 四周无光,震后第一夜,我们看不到任何景物,只能靠耳朵听周围的世界。 夜,更深了,无声地向我们压过来,我感到黑暗是有重量的,那重量从每个毛孔里浸透进去,听远处山上缓缓的咚、咚声,像谁在一下一下敲鼓,那是余震时从山顶上滚下来的大石头;也有哗啦啦的声音,像谁拖着一大排铁链在跑,那是泥石流倾泻而下;还听得见轰隆隆的声音,像是无数列火车在经过,我们都猜不出这是什么,青青爸在后面沉沉地说,这是在造山,明天又会看到新的山了。青青爸是地理老师,他说他爸那辈儿,这里也发生过大地震,终于来了,我知道迟早要来的。 刚才山下上来的十几个大人中有人认领了孩子,可更多的孩子无人认领,又有孩子轻轻哭喊了,妈妈,我想妈妈……这个声音迅速感染了所有孩子,都开始哭喊妈妈、爸爸,声音越来越大,大人们无法阻止。我悄悄问武六一怕不怕,他说怕,他又问我怕不怕,我说肯定比你还要怕,是不是世界末日到了。康红轻声斥骂,小声点,别让孩子们听见。我感到她的手又在掐着我了,轻轻颤抖,我知道其实她也怕,只不过她是警察,要在别人面前表现得不怕。 我们真的害怕,因为根本看不到希望。 现在的问题是:一、食品,肯定撑不到明天以后;二、寒冷,大部分人都穿着衬衣,没想到地震后的天气和冬季一样冷;三、药品,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如果有一个生病的,迅速会传染到很多人。 意见分成三派,一派认为应该就地等救援,如果轻举妄动无疑更危险;另一派认为与其等死,不如尽快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还有一派说分头行动,人太多反而不好求生,不如分成两拨,一拨走,一拨留。 书记一边搓着手一边叹气,这个决定实在难下,他说,我们总不会抓阄吧,这就太不像话了。拿眼睛看我们,我知道其实他心里是想这么干的,说实话,我也想这么干,我潜意识还是有点想逃跑的,一个人不敢跑,最好动员大部队一起转移,抽个机会再跑。可人们意见不一,如果同意抓阄,那岂不是进入我的强项。我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觉得康红在发抖,她刚刚做了手术不过十天,赶紧让她抱着袜子取暖,她没有拒绝。 促使我们下决心的是天亮时分一场余震,哗啦啦后,我们所处的山坡开始出现滑坡。康红仔细地询问武六一附近的地形,到最近的县城需要多长时间,平时有40多公里,可现在公路都破坏了,走都走不出去。康红问要是翻山呢,武六一惊骇地说有三座山,两条河。 我悄悄问康红怎么办,康红说肯定是走好,留在这里的人一定会死。一直沉默不语的青青爸突然说话了,翻山,从景家山走,那里的山是花岗岩的不会出现泥石流。我对康红附耳说了一句,她迟疑,然后点头。 我跳起来大声说,抓阄,生死有命,福贵在天,同意的举手。 武六一早就动员了几个男老师齐刷刷举手,青青爸也主张抓阄,康红站起来说,那就抓阄。书记现在是最高领导,搓着手说,那,抓阄。 我又喊,大家相不相信我来抓。武六一当然说同意,一些跟随武六一的老师也说同意,我看着书记,说干脆让书记来抓吧,这个责任太重大,要是出什么危险我可负不起,书记本来还想负一下责,见我这么说赶紧也跟着喊你来抓,你来抓…… 我从怀里拿出三张早已写好了走、留、分头走的牛皮纸,先后亮出来让大家检查,揉成一团后放进康红抱着的一个竹筒里,我马上伸手进去在里面搅了搅,众人屏住呼吸目光齐刷刷注意着我的手,我很快拿出阄条,也并不打开,马上交给书记,书记缓缓打开纸条,突然高举,大喊一声——走。 人群爆发出一片掌声,除了极少数人,大家都说还是走好,早就该走,安全。我知道,其实大家都没有主见,只是需要别人帮着拿出主见,所以,我刚才又耍老千了。 我放到竹筒里的三张阄条是真的,我伸手进去拿出来的阄条也是真的,我也没有写了另一张走字藏在手腕或者衣服里趁人不注意换掉,众目睽睽之下,我只有一只手不方便,竹筒纸条他们又是检查过的,而且我很快拿出阄条交给书记,他又不可能跟我配合,前后也就用了六七秒钟,想换也换不了。 我的手脚,其实是做在纸条的温度上,早就写好了三张阄条,只不过写了走字的一直放在胳肢窝里暖着,另外两张纸放在衬衣口袋里,外面寒冷,这就有了温差,我假意伸手进竹筒里搅,其实是在找那张尚存体温的纸条,由于我的手冷得很,依稀就找得到那张热一点的阄条,这就成功了。之后交给书记,还把竹筒里剩下的两张纸打开检验,就是障眼了。 康红暗问可乐你怎么搞的。我说关键要快,快是一切老千的秘诀,刚才我估摸过,从亮出纸条到我抓出走字来,整个过程不能超过10秒钟,否则温差就没有了,所以我是先亮那两张纸条,最后才亮出走字条,就是为了保温,不要小看这两三秒钟,对保温起到决定作用,然后我给大家一晃,迅速揉成纸团扔到竹筒里,迅速抓出来,总共也就六七秒钟吧,不过这把戏也只有在灾难中趁大家六神无主时用,平时大家都精力集中时,肯定当场被抓。 我悄悄补充,那些大米的包装纸也很重要,是牛皮纸,保温,要是普通纸效果就差很多,三秒钟温差就消失,那些地摊上耍纸牌游戏的,其实就是利用这个原理。康红看着我,李可乐你一天到晚正经东西不学,尽学些歪门邪道的。我委屈地说,这歪门邪道关键时候不是也起作用了么。康红想了想,不说话,组织人们撤退去了。 天光开始发出灰蓝,给每个人的表情镀上一层肃杀,大家都不说话,被数不清的余震弄得麻木了,点名、数人、列队,男的和强壮的在两边,妇女和小孩在中间,总共184人缓慢地向景家山转移。我一直和康红并排站着,悄悄碰一下她说,总不能一直装连体婴儿,这样别人看了不好。 她摇摇头,这时武六一大喊我帮忙照顾一些小孩,我求饶地看着她,她想了想,又想了想,低头说,李可乐,我这辈子就要害在你手上。然后解开。我大喜过望,斜眼看她,故意跑几步说我要逃了。康红幽幽说,你跑吧,你跑了我就去死。 我打了一个寒战,放慢脚步跟着她,在大队后面殿后。 康红说,地震中的转移有很多和洪水不一样,在洪水中的转移,走在前面的人最危险,因为不知深浅,一不小心就失足卷得无影无踪,地震恰恰相反,拖在后面的人最危险,因为大队人马行走一定会引起震动,不管是一段路还是一处桥,走在最后的人赶上塌方的几率远远大于前面的。 我听康红这么说,紧跑两步就向前面?去,跑了几步回头一看,康红却在后面没动,她冷冷地看着我,我只得放慢脚步,也不好意思马上停下来,就在原地踮着小碎步,一边踮一边说,咳,我其实是想活动一下身体,哎这地震中逃生没有好身体是不行的……慢慢又踱回来,和她并肩走在一起,她是警察,我是匪,不知为什么我还是要和她在一起。 袜子也跟着我们,它是城里的丑角,可到了这荒郊野岭,它却矫健机敏,反应神速,那场大地震它不仅提前预警,而且咬着裤脚和康红一起把我拖离窗台,它还救了几个被吓懵的孩子,一瘸一拐用头拱着他们往下跑。我暗想,上次还来不及给它做臗骨手术,等到了云南一定给它彻底治愈,甚至要不要再给它做个整容手术比如拉个双眼皮垫个鼻梁装颗獠牙,我也在考虑中。 青青爸是整个行动的路线向导,他是老人熟悉地形,又是地理老师有些地震常识,由武六一和几个年轻老师轮流抬着他,他说先得下到镇口,从河谷上了景家山,再过青片河,再经过红棉岭,如果能翻过银锭山,过了白水河就可以到县城,那里应该有救援队。 ******* 其实,我们都不知道前方等待的会是什么,也许根本没有救援队,也许是更大的一场灾难,如果这样,我造假的那个阄条就会害死很多人,那我就不仅是骗子,而是杀人犯,我内心恐慌,问会不会害了这184人。康红说她也不知道,只知道必须尽快离开那道山坡,因为在那儿待下去肯定死人,在可能的灾难和肯定的灾难中,还是先躲过一劫再说。 我知道康红也很绝望,这支队伍老的老,小的小,最老的是64岁的青青爸,最小的是6岁的丁丁,还有孕妇,全靠20来个年轻人帮着照顾,翻过三座山,两条河,肯定不止青青爸估计的,只花一天一夜。 因为我们慢慢下到镇口短短七八公里就用了半天时间,那些麻花路根本不能走人,你以为是路,可走着走着就可能掉到悬崖下面,只能从路基边绕过去,老老小小全靠年轻人去背,那条断了桥的河只能涉水而过,也得一个一个背,临出发前用竹子做了几个担架,但根本不够用,只能让老人孕妇坐。 到了原来镇口的地方已是中午一点,放眼望去镇子已成一片沼泽,偶尔能看到一些房椽从淤泥里冒出来,还有几条侥幸逃命的狗在凄迷地叫。我们要快速绕过这片沼泽。 这时出现一个意外情况,青青爸在担架上大哭起来,我要去找青青妈,否则我就不走,不走了。 一时间长长的队伍停下来,有人已经开始叫骂,大声喊快走快走,就为你家一个人耽误大家逃命,也太不仁义了。青青爸坐在担架上老泪纵横,和众人对吵,我就不仁义了,你们把我扔在这里吧,我和她生活了40年了,我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是死是活都要在一起。 我内心冒火,突然明白他设计这条线路的本意,从学校后山走沟里也可以上景家山,可他舍近求远,说山沟危险不如先下镇口,其实是因为他半身不遂无法独自行动,就带着大队人马绕道这片大沼泽地,目的是为了找青青妈。 大队伍已在沼泽地边缘停了十几分钟,随时可能有泥石流再次冲下来,多待一分钟都很危险,其他人并不理他,齐喊快走,不要管他了,让他自己去找。当即大队伍开始缓缓前行,书记上去说顾全大局让他快走,可青青爸居然一翻身从担架上滚下来了,趴在泥泞中以头磕地,一脸都是泥污。 有人还在谴责着青青爸,我突然心中一痛,也心中一动,心中一痛是因为想到了青青,心中一动是因为如果离开大部队,抽空是不是可以逃个跑。我上去对青青爸说,我陪你找青青妈,找不到我就一直陪着你。青青爸抬着看着我,点头。 康红果断说她也要陪着找。武六一连忙派了两个年轻教师与一个担架和我们一起,书记也主动留下来找,我有些失望,这些人怎么都喜欢当英雄,眼看着大队伍缓缓向河谷方向先行而去。 沼泽地里一股恶臭,因为积水,泛出绿色的光芒,青青爸努力辨认着他家的位置,我和康红把脚上绑起木板免得陷到沼泽里,带着袜子一步步向他指的方向找去,书记则在沼泽地旁边大叫青青妈的名字,还有他自己老婆女儿的名字,一时凄惨得很。 因为到处都夷为平地,根本没有特征,小小的一条街找了两个小时,我一阵恶心,浑身酸软,几次陷入淤泥差点拔不出来,我们绝望中往回走时,袜子突然对着一个晃动的猪肘子汪汪大叫,我大喜,因为我看到一个人满脸泥污躺在一堆废墟中,说不出话,只有眼睛动,手里高举着一个猪肘子,青青妈。地震时她并没有在家,而是到旁边的菜市场买菜去了,幸好菜市场相对空旷所以没有被瞬间吞没,她被弹起在一个房顶上,随着房子缓缓下沉,下沉时,还不忘高举刚买的猪肘子,而就是这个猪肘子,引起了袜子的注意。 又在旁边发现两个活着的人,被木头压着,所幸没有大碍。 一行9人,带着一条瘸狗,紧紧追赶着大队伍,青青爸一直叫我过去说话,我挥挥手,说不用说。青青爸又拉着康红的手说,姑娘,一定要好好对可乐,他是个好人。 虽然没找到机会逃跑,有些郁闷,但我却因为我们一起救了几个人而高兴,那种感觉真有成就感,每发现一个人,就像发现一处宝藏,心跳加速,肾上腺素激增,恨不得马上跳下去把人捞起来。康红又领着我们去追大队伍,好在?部队行动缓慢,傍晚时分,刚过河谷就追上他们了。 刚上景家山一处地势较高的平台,就听到一阵巨响,脚下就像有人在拉扯后跟,差点摔倒,耳边哗啦啦巨响,惊愕地看到对面一座山正在迅速变瘦,像正在魔鬼减肥,山体飞快地变成泥石流向我们脚下的河谷倾泻而来,河谷就飞快上涨,就像要漫上我们所处的平台,康红在旁边抓住我的手,我把她挡在身后,但腿脚发软,仿佛听见所有人都在默念,不要,不要漫上来……离我们脚下还有两三米的时候,泥石流停下来了,改道另一个方向。幸好这个平台地势高,又全是花岗岩,不会崩溃,是天然阻挡。 有人喊快看,我们惊愕地发现出现一座新山,山寸草不生,形状如金字塔,就在刚刚我们经过沼泽地的边缘。想来后怕,要是再晚10分钟…… 武六一跑过来握住康红的手,不说话,只鞠了一躬,他指着学校方向,我们惊呆了,昨晚栖身的那片山坡已成平地,依稀看到,泥石流直冲到新教学楼前面,才停住。 康红突然抱着我哭了,可乐,谢谢你的阄条,你是一个福将。 我后怕得很,喃喃自语,该谢谢老天,是他老人家帮我摸的,要是我当时摸错了怎么办,那一摸,可就是184条人命。 当即决定不再走了,这个临近景家山的平台够高度,前面又有一条河谷聊以挡住泥石流,是现在最安全的宿营地。开始发放最后的食品和水,孩子们乖乖地排成两排,领取饼干和水,大人们已经没有吃的了,就地找些野菜和果子吃。青青爸教大家辨认有毒和无毒的区别。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听见康红轻声呻吟,问她是不是手术的伤口痛,她点点头,她刚刚动完手术11天,又淋了雨,我紧紧搂着她颤抖的身体,她没有拒绝。我闭上眼睛,听着外面莫名其妙的声音,觉得灵魂随时会被拖走,不知不觉,就昏然入睡。 天刚亮就出发。青青爸说景家山是最险峻的一座山,很高,小心了。 这天居然出了太阳,很艳,很妖,照得满山遍野都是彩色,山势也不像传说中那么陡峭,大家心情忽然放松起来,顺手还采摘一些花环戴在头上。 中午时分进入景家山最高峰,这是一片原始森林。我和康红殿后,忽然觉得队伍停下来了,听前面声音此起彼伏,我怕出事赶紧冲上前去,跑了一百多米突然停下脚步,觉得头发都竖起来了。前方有一种巨大的东西缓缓向队伍移动,我看不清它具体的模样,它足有十头大象那么硕大,颜色灰黑,蠕动着,变形着,无声地向我们压过来,孩子们齐声尖叫,有的掉头就往后面逃跑,武六一大喊别跑,小心悬崖,可于事无补,更多的孩子开始往后跑。 我没有跑,因为我头皮快炸了,大脑被控制住般一时竟挪不动脚步,我结结巴巴问武六一是什么,他也不知道,慢慢地,那东西移动更近了,好像感觉到人声忽然就停住,在原地蠕动着。青青爸坐着担架从后面赶过来急急说,是瘴气,离它远点,沾着会得怪病。 青青爸语气惊恐,瘴气其实不是气,就是山妖,它是有生命的,它不会被风吹散,会变成人形,很多人形,有些人走进瘴气里就再也出不来了,而且它会让人的脑子晕乎乎的,不自觉就走进去,快,快让大家互相喊着名字,唱起歌来…… 我们不太明白,但那怪物又开始蠕动着过来了,那根本不是什么气体,就是一个怪物,我甚至看得到怪物的须发,情急之下我和武六一率先大喊起来,武六一、李可乐、唱起山歌咧,打起鼓咧,红星闪闪照我去战斗……孩子们也开始互相喊名字,大声唱歌。 说也怪,那怪物听到人声鼎沸之后,又一次停下来,青青爸低声说快走,让孩子们绕着它尽快走过去,穿过这片森林。年轻老师们本都不信邪,可此情此景让人不信不行,纷纷叫喊着,唱着歌快步通过,一时间各种歪名正名学名,各种跑调和不跑调的歌子,响彻森林。 很诡异,森林越来越黑,外面明明是正午,这里却伸手不见五指,仿佛四处都是瘴气,四处都是妖魅的人形在游走,有的孩子又吓哭了,我两腿发软、魂魄出窍,拉住他们的手让快跑,康红从最后面跑上来,拔出枪来呯呯对着空中开了两枪,聊以给孩子们壮胆。 不知为何,一会儿之后,阳光,从森林的缝隙中洒落下来,鸟儿,在树木中盘旋歌唱。一切都仿佛没有存在过,就像是幻觉。 康红开完枪后就像虚脱了,软软地抱着我说,可乐,你说世上真的有没有鬼。 中午出了森林,正要在一片缓缓的草坪上休息。青青爸说趁天色好快走,天黑之前必须渡过青片河,否则明天过不了红棉岭。 可这时队伍发生严重的分歧,一部分人嚷着不想过青片河了,因为过了河还得翻过红棉岭、银锭山,就算到了北县县城也不知是否能有救援,所以不如转道宁县;还有一部分人想返回景家山平台上,说那里其实最安全。一时众说纷纭,不少群众甚至哭着说不想再跑了,太累了,没有被震死,却要被跑死了,它实在要震死我,就震死算球。 想返回景家山平台的被康红说服,她说那瘴气虽不是什么妖怪但肯定有毒,人少的话说不定真被卷进去了,你们又没有枪辟邪。众人想着刚才的瘴气就后怕,不说话了。 可另一小拨要去宁县的人,在书记带领下,和我们分道扬镳了。 天降大雨,山路泥泞,好多孩子的鞋陷在泥里拔不出来了,由于赶路又不可能停下来找鞋子,孩子们就光着脚跑,我一直背着丽君,她的鞋早在森林里就跑得不见了,脚上全是泡。康红也背着一个孩子,我说你刚动了手术不能太用力,免得伤口挣得裂了,康红脸色苍白,说到了青片河就行。 大雨中,我真后悔当初发的那个白眼誓,说要是骗康红的话就会被山石掉下来砸死、就会被森林里的野兽咬死、就会被洪水淹死……看来以后不能乱发誓,急急冲了一程,雨居然停了,看到眼前出现了一片缓坡,前面就是青片河,人们正在过河。松一口气,我实在背不动丽君了,躺在地下大口喘气,康红也躺在地上,脸上尽是豆大的汗珠,手捂住下腹呻吟,我让丽君自己先跑,丽君说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说叔叔要死了,死了你知道吗,就是再也撒不了谎、骗不了人了。丽君哭着说,叔叔是好人,绝对不骗人,你死了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康红忽然在旁边笑起来,李可乐,你真讨女孩子喜欢,连这么小的女孩都喜欢上你了。 我有气无力地说,我想让你喜欢我,你干不干。 第30章 我是抱着康红过青片河的,她伤口还未痊愈,如果沾了水容易感染引起腹腔炎。不能背,也不能扛,怕压着她正在长拢的伤口。 我抱着她过河,一边趟水,还在一边问她,我想让你喜欢我,干不干。 康红闭着眼,不说话,像睡着了一样。 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大雨之后的夕阳最好看,一抹嫣红打在她脸上,像喝醉了一样。可以想象这个情景其实还是有点浪漫,当时空气湿润、河面升雾,逆光中我抱着她淌在宽宽的青片河中,就像幕布后面一对缓缓而行的皮影戏。我每走一步就问一句,喜欢我,干不干。声音渐渐传来,就像号子,在河面上留下回音。 这是我过河之前跟她商量好的,因为我怕自己体力不支,抱着抱着就把她掉水里去,所以必须要有打气的口号,喊加油太没创意,喊雄起太没情调,我就想起这句,她先说不干,后来就同意了,她说她同意的原因,一是真怕我把她扔到水里去,再就因为这只不过是个疑问句,她并没有回答。 我说要是把疑问句改成设问句,你的答案是什么,干,还是不干。 她闭着眼睛说,这个词用得好俗,好没情调。 我改口说,那就改成,喜欢,还是不喜欢,快说。 康红突然睁开眼睛,怒道李可乐你抱还是不抱,不抱就放我下水,让我淹死算了。 我赶紧回到原来的句式,喜欢我,干还是不干。 这一天最后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有一层薄薄的茸毛,她闭着眼睛活像个婴儿,纯洁得透明。我很累,但其实是很想一直这么走下去,一直这么抱着她逃命下去,逃到天边,还不放手。这时我听得见水哗啦啦的声音,漩涡轻轻地淌过我的两腿,天边好像还有一抹彩虹,可能是我的幻觉,但我还是很想让她去看彩虹,这时,却发现她早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我,我才注意到她的眼睛其实是琥珀色的,我也看着她,心中很恍惚,忍不住垂下头去,要吻她。她眼睛闪烁,忽然双脚沾地,说到岸了。我抬头一看,孩子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河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俩。 夜宿青片河边一处高高的石台上,寒风习习,有一些夜鸟在飞翔,想着有一次她开着车和我一起经过这里,她还用手铐把我铐在车上说怕我逃跑,那晚她两眼放光,鼻梁高挺,对面的车灯打在脸上,像一座雕像。我突然想到身上带着在宁县给她刻的那个雕像,那其实是让木匠偷偷帮忙刻的,以后一定要亲手刻一个。我躺在熟睡的她身边,手捧那个木雕,悄悄看她一眼。 她是那么漂亮,即使在黑夜也熠熠发光。 ******* 红棉岭比我们想象的要险峻得多,虽然海拔不高,但绝对落差很大,从山顶到山谷有一千五六百米,地质疏松,每走一步都可能踩掉一层浮土,还有很多碎石,轰隆隆顺着山坡滚到山谷,巨响不绝。我和康红仍然殿后,小心错开队列,以躲避前面人踩下来的泥石。 青青爸说只要翻过红棉岭最顶峰,过了白水河,银锭山非常平缓,等于就到了北县县城,就得救了。大家一阵欢呼,加快手脚,碎石被踩下来很多。我也一阵欢呼,因为过了白水河老子就可以逃得无影无踪,谅警察在地震中也无暇顾及我,不过内心又颇为不忍,这一路逃生已让我和孩子们建立起难以割舍的感情,还有康红…… 碎石越来越多,我大喊小心点,后面还有人。突然地开始摇晃,抬头看,泥石流哗啦啦就下来了,康红喊一声闪开把我往旁边一推,自己却向后一仰,重重摔倒在坡上,我赶紧冲过去拉住她的手,又是一阵摇晃,我和她像被一只大手使劲一推,像滚木一样向下滚去,想抓那些残留的树和藤,没有用,下滑的速度越来越快,那些树藤由于地震根都松了,抓不住,却和我们一起向下滚去。 袜子也狂叫着跟着我们滚落。 不知滚了好久,浑身也感觉不到疼痛,我只是死死地抓住康红的手不松开,那一刻觉得快死了,世界没有重量,只剩下我俩在漂浮。突然一阵剧痛,昏迷过去。 等我睁开眼睛时,看到康红苍白的脸,她嘴角也有一抹血丝,问我有没有事,我说抬不起头来,你帮我看看有没有少什么。她说没少,连袜子都还在。袜子跑过来舔我的脸,我知道没事了就慢慢坐了起来,努力抬头一看,我们滑落到了半山腰一处山坳,有一块巨石正好把我们的去势挡了一挡,我幸好屁股着地,没有大碍。 再观察一下,暗暗叫苦,我们其实是处在一个孤单的山坳里,刚才那阵泥石流已封住上山顶的路,泥石流淘空了山体,陡峭得连猿猴都爬不上去,下面是深深的河涧,就算慢慢爬下去,也不知河涧里有什么,又通向哪里。左右全是松松的泥石,也不敢轻举妄动。 上面传来隐约的人声,武六一领着人在喊,没有事吧。康红向上喊,没有事。袜子汪汪一边大叫,一边到处嗅着出路。 上面的几次试图派人下来,可根本下不来,?且稍有动作,碎石就哗啦啦落下来,我赶紧大喊,不慌下来,怕把我们淹了。天色渐晚,康红又对上面喊,你们先走,我们再想办法。上面说,不行,我们等着你们。 其实我很矛盾,我很想让上面的大部队等着我们,这里凶险异常,随时可能把我们埋在泥石下面;可是我怎么也不好让那么多孩子等着,等了也是白等,只有跟着康红大喊,你们先走,孩子们要紧。 上面沉默了很久,终于听见武六一在喊,我们在顶上留了一些可以吃的野果子,等送完孩子再来救你们…… 一些碎石落下,再也没有声音了。他们走了。 山里的天黑得很快,刷的一下就像拉上一层黑色的幕布,孤独像水一样淹没了我们,很冷,我让康红抱着袜子,依稀发现她的一只胳膊垂着,脱臼了。我试着要帮她接上去,可不得要领,倒弄得她痛苦地叫着。我就让她靠着背后那块大石头坐省力,可她半天也没动弹,觉得她不对劲,往下一看,她的一条腿已经出现明显的弯曲,断了。我心中黯然,要抱她过去,可她啊的一声捂着左肋,我知道那不是阑尾炎的部位,让她给我看看,她说别看,断了。 我呆在原地看着她,心里刺痛,却不知说什么好。她声音虚弱,没事,等明天他们来救我们肯定要带医生。 我嘴巴里一阵发苦,明天,他们能来么。她沉默不语,袜子围着她直转,知道她疼,还不断舔着她的脸。 雨哗啦啦又落下来了,我脱下衣服尽量给她挡住,袜子也紧紧凑上去为她取暖,她身体软软地偎在我怀里,一会儿竟开始发抖,牙齿咯咯地不停,我伸手一摸,心里一沉,虽然雨水冰冷,但还是能摸出,她发烧了。 现在最大的敌人是寒冷,她本来术后刚愈,再加上胳膊脱臼,腿、肋骨折,低温会很快消耗掉她最后的能量,那她就离死不远了,我并没有更多的衣服,一件雨衣拿出去做帐篷了,逃跑的时候带着一条睡袋,可给那孕妇用了。现在我能做到的,就是搂着她,不触碰到她的伤处,给她一点温度。 雨还在下,黏糊糊的寒冷直往骨缝里钻,我冷得牙齿咯咯的,她毫无声息,一度像睡死过去,我怕她死了,轻轻摸着她的脸,心里如同刀搅,却听她忽然清醒地说,可乐,你说我们还能出去么。我心中悲苦,大声说能,一定能,你说过我是一员福将,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她叹了口气,这时候谁也救不了谁出去的……昏昏睡去,身体不停地发抖。 我完全看不见四周的情景,耳朵里全是雨声、石头滑落声、树木折断声、还有脚下河涧流水声,这些莫名其妙的声音,让我觉得随时都会掉到下面的深渊,四肢散落整个山沟。我头皮发麻,魂飞魄散,不知为何却暗暗发誓,等天亮了,我一定要找到出路,爬也要爬着把她救出去。 然后,我再逃跑。龟儿的,老子怎么会逃到这个地方来了。 背靠大石直直坐着,睁大眼睛看着四周的黑暗,竟一夜没有合眼。她偶尔动一下,嘴里轻念着,可乐,可乐。 ******* 我竟然在这大山里看见了太阳升起,一夜大雨,太阳娇艳地照着,山坡上起了很多薄雾,我摇醒她,让她快看日出,她嘴唇起泡,还在发烧,精神却好了许多,喃喃地说,日出,好美啊。 这才仔细打量了环境,这是一处山坡的中央,上面依稀能看得见红棉岭顶峰,下面能听得见流水声,可我们这儿就是上不沾天下不接地,离上下都有七八百米。让我心中一喜的是,左侧有一处小小的缓坡,有一些长了果子的树,如果能吃,我们至少不会马上饿死。把她侧靠在石头上,我小心翼翼摸爬过去,尽量不惊动那些碎石,我找了一些果子,应该是没有毒的,前两天青青爸说过,山里的果子只要是青的,上面有虫点,大多就没有毒。 有几种果子,我不敢确定哪种没毒,就都摘了一些,多了个心眼,就算吃也不会在一种上吃许多,这就可以分摊风险。怀里揣了十几个果子,慢慢爬回来,见康红正在用手指梳理着她的头发,她的手指长长的很好看,不像拿枪的,倒像是弹钢琴的,我看得痴了,竟忘了正处险地,说你好漂亮。 她苍白的脸竟然有些红润,说我帮你也梳一下。我凑过去,她却掐了我一把,然后又啊的一声捂住肋部。 我安慰她,刚才看了地形,慢慢从那片坡往下滑,滑到河涧就好,只要顺着河方向走,总能走到有人的地方。其实我知道,以她的伤势,别说滑下这么高的山,就是有人抬,也会痛苦不堪,稍有不慎,断了的肋骨扎进肺叶里,无异于自杀。 可我还是说,等会儿我找几根木头给你做一个滑板,你不动,我拉着你慢慢往下滑。我心里明白,这座山陡峭异常,又不是游乐园或者滑雪场,要是滑到山沟里,只怕连骨头都找不到。 康红明知道我在安慰她,还是点点头,说她现在感觉好多了。 我先吃起果子来,我要先试吃一个看有没有毒,然后让她吃,一会儿见无大碍,就把一个使劲擦了擦,递给她,她皱着眉头吃了一个,说太酸。我说酸的东西疗伤,你没见武侠小说里全是在大山里找这些怪果子吃,出山以后功力大增,拳打恶霸,脚踢流氓,要是抓捕个把逃犯,轻功一练手到擒来…… 说到逃犯,我一时就停住,这几天和康红独处我竟然忘记自己也是个逃犯。她喘了一会气,李可乐,张杰和巴豆都招了,你说实话,到底有没有骗庄家的钱。 我不说话,扭头去看太阳升起,她还在追问,我就嬉皮笑脸说,我可以保持沉默,但所说的一切都是呈堂证供,我得等我的律师来了,才给你讲。 她怒道,李可乐,你是不是又要气我。 我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说要是这个世界只有你和我,多好,天天围着树皮吃果子,也不管外边的是是非非……不过我还是要出去,要把你救出去,救出去后,我才逃跑。 她在那边半晌不说话,我俯身一看,她竟然眼睛红红的。我急急问她,是不是伤口又痛了,难受么。她摇摇头,我要不是警察该多好。 这句话她曾在宁县山顶看牡丹时说过,当时我说,你要不是警察,我也不认识你了,我宁愿你是警察,认识你,再把我抓起来。 可这时我没有再这么说,我直直地盯着她,你喜不喜欢我,这次不是过河的号子,我真的想知道你喜不喜欢我。 她想了很久,一字一句说,我第一次认识你就是追尾,后来你又搅了我的案子,后来你又让局里风言风语,再后来还碰上车匪路霸,做急性手术,再再后来跟着你追,居然追到这个地方来被困住,就算昨天,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滚到下面来……李可乐,你就是克我、就是方我,和你在一起,我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你说我该不该喜欢你,你还是个逃犯。 我心里难受,挥挥手,扔出去一块石头,一阵哗啦啦,幸好没有引起更大的泥石流。 她见我沮丧,软软地靠在我怀里,可乐,你一定要当一个好人,自首吧,你从来没听过我的话,这次要乖,就听我一次好不好。 我负隅顽抗,说我又没有犯罪自什么首,自杀都可以,自首不干。 突然听到哗啦啦一阵巨响,我抬头向上看,胆都飞到半空中了,一片巨大的石头和着树枝滚滚而下,地面也震动得像要垮了一样,我猛地把康红扑倒在背后那块大石头下面,死死压住她,只听到轰隆隆地一阵泥石像瀑布一样从头顶上掠过,感觉到天空暗了,光线越来越弱,鼻子里全是窒息的泥腥味,碎石子弹般砸在我身上,泥沙正在把我们埋住。我知道这时绝对不能离开前面的这块大石头,它能帮我们阻挡泥石流,至少不会被直接砸死,所以我死死用手脚抓住地面。可是这阵泥石流太猛烈了,大石也在渐渐移动,我感到康红的身体被拉离我怀里,我也被震得翻了一个身,我四处去抓,抓住了她的一只手,我死死抓住,只要我抓住她的手,她就不会被冲到悬崖下面。 声音大得像一列火车经过,耳膜快破了,轰隆隆很久,声音才消失。我睁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我是不是被石头砸瞎了,想动一动,身体却被卡住了,我抓她的手用了用力,大喊你还在吗。声音瓮瓮的,像在一个洞里,鼻子里全是土腥味,我使劲把另一只被埋在土里的手拔出来,摸了一摸,没有摸到她的身体,却全摸的是石头,再打打脸,很疼,不是梦,也没有死。 我又大喊,你在不在。没有声音,我急了,使劲掐她的手,她的手动了动嘤的一声,说在。 我大声问我为什么看不到东西,她在那边说,我也看不到,我们可能是在洞里。 当下四处一摸,一些碎石泥土扑扑落下,那块大石头还在,这才明白,我们不是掉到一个洞里,也许是刚才我随手扔了块小石头,当时并没有引发泥石流,可山体松散,就像大桥大楼的承力点,即使受了一小点力也会引起整个结构的不平衡,最后竟崩塌下来,那个小石头破坏了平衡力,最终引起了这场差点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的泥石流。幸好有那块大石头在中间挡着,泥石流下来后掩埋在四周,最后竟让我俩身体分陷在两个洞里,只是手紧紧抓住,可以遥通音信。 如果真是这样,她就没有说错,她和我在一起就会倒霉,扔一块小石头都会出事。 听到她在那边呻吟了一声,我赶紧问你受伤没有,其实她早就受了伤,我想问的是这次她有没有又添新伤。她说没事的,很好。我觉得她的手仍然很烫,而且黏糊糊的,我赶紧用另一只手一摸,再用舌头舔了一下,咸咸的,她流血了。 我在这边大声问,你试试脖子能不能动。 听到一些细土流下,她好像在试,说能动。 我又大声问你的腿能不能动。 她啊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就说陷在里面动不了。 我心里一紧,知道她的腿伤肯定不轻,我急急地问,那你另外一只手能不能动。 过了一会儿,她说不知道手在哪里。 我再问,她那边竟然没有声音了,掐她的手,也没有反应。她休克了,还是死了。 我内心极度愧疚,加上害怕她死了,大声说我一定要救你出去,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一时间,竟联想到我俩从第一次认识到现在一幕一幕,特别是自地震以来,我俩每秒钟都在一起经历生死,是连体婴儿,是上辈子纠缠错结的冤家,我百感交集,哽咽了一下眼睛竟有些湿润。自地震到现在我从来没有流过泪,可想到像她这么一个美好的女孩子,自从认识我以后从来没过一天好日子,本来她应该威风凜凜在城里执行任务,或者和同伴一起玩耍,可现在竟陷入这个万劫不复的地方。如果她死了,就是因我而死的,我竟害死最关心我的人,我愧疚悲伤,内心犹如一千根针在扎,我也不掩饰了,放声大哭起来。 我哭得脑子晕眩,幻觉自己到了认识她的那一天,我就说,其实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很漂亮,我从小最喜欢看女兵了,女兵都长得很白,脖子长长,坐在那里学习文件。不知为什么,我忍不住回忆起小时候的情景,甚至觉得眼前一切开始有了颜色,继续回忆: 那次在云南抱着你,你好香,我咬得疼不疼,等出去后,我让你咬回来好不好……我真正开始喜欢你是那次你帮我打架,我觉得你出手很漂亮,那一个飞腿很像杨紫琼,你还请我吃包子,还帮我取车回来,对了,你坐过山车时头发飘扬起来很帅气,我喜欢闻你身上的味道,喜欢你掐我,喜欢你用眼睛瞪我,那天抱你过河,我实在就想亲一下你的,你知道你最迷人的地方是什么吗,就是你穿着警服站在我面前大吼一声,李可乐。你虽然平时像个母老虎,可心里却细得很,其实你真正是个好女孩,是个很好的…… 我迷迷糊糊,说得颠三倒四,竟然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手上一痛,发现康红在那边使劲掐我,我哇的一声叫出来,你没死,你还活着。 她哼了一声,你才死了,刚才胡说八道什么,你是不是吃果子中毒说胡话了。 我摇摇头,觉得头很痛,很恶心,就说真可能是那果子有毒,每一个我都尝过一口,怪不得刚才觉得眼前五颜六色的,你有没有事。 她说,刚才就觉得吃完以后脑袋晕,身子发软,也晕了一会儿,不过也可能是在这洞里缺氧。 这才想起我俩卡在了两个互通声息的洞里,周围全是掉下来的山石,泥土遮住了缝隙,完全不见天日,我问她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她说不知道,手表早就不知丢哪儿了。 我腾出一只手来四处敲卡在身边的山石,她说不要敲,等会再引起塌方压死我俩了。 黑暗中我再一次绝望,想到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空气,没有人来救我们,我俩就会死在这里,我死了没什么,想到康红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也埋在这不知名的地方化成一堆白骨,那简直是暴殄天物。我突然笑起来了,我每在绝望的时候就想笑,一是我居然想得起暴殄天物这个成语,二是,我觉得上次我跟康红发的那个毒誓真起作用了,我说,要是我骗她,就会被这山里的石头掉下来压死,我处心积虑要避开这山,结果还是被压在下面。 她在那边问我笑什么。 我一嘴苦涩,说想起当初骗你的好多事情。 她幽幽说,我知道,你从来就没对我说过真话,有些女人,一辈子就会被某一个男人骗定了,我就知道你是骗我的,可我还是相信你,好像有本书上写过,爱你,你就是我的敌人。 我说,有一句话我没骗你,我喜欢你。 她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她声音喑哑地说,我知道。 她突然问,你究竟有没有骗庄家,我需要你亲口证实。 我叹了口气,如果你真想知道答案,我可以告诉你,但以后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你想好结果,我只要一告诉你答案,我就会逃跑,跑到你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就算有时我回来偷偷看你一眼,也不会让你知道,因为,你见我就要抓我,你这个人最爱大义灭亲。 她呸了一口,谁跟你是亲,谁大义灭亲。她又啊了一下,我赶紧问是不是伤口又痛了,她痛苦地嗯了一声,我感到她的手越来越烫,说你怎么样。 我内心焦急,她半天不言语,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只能感受她的手又开始发抖,似乎还听到牙齿打战的声音,这几天几夜的折磨,就算常人也经受不起,何况她还断腿断骨发烧,还被埋在这地下,能撑到已经是奇迹了。 我难过得恨不能把山石砸开过去抱着她,给她取暖,可我无能为力,我用手通通砸着周围的石头,也不管是否会引起再一次泥石流了,与其闷死不如痛快死,砸着砸着,我突然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汪汪,袜子。 这一番惊心动魄的折腾,我已忘了袜子,或者潜意识中以为袜子已经死了,没敢去想它。想不到它却在外面大叫,我感觉得到它正在洞口使劲用爪子刨着碎石和泥巴,鼻子发出急促的声音,他们说我是福将,其实袜子才是我的福将,只要有它这条丑狗在,就有了光明。 我在里面也使劲敲,用手挖,即使挖不下几块石头也要给它准确的位置,一些碎石从头顶上落下,突然有点担心这个洞会塌方,我大喊,袜子先不要忙挖,怕塌了……就听到轰隆隆一片巨响,头顶上又是一阵震动,落下好多泥沙碎石,我听见在巨响之中还有袜子凄惨的叫声,它好像被砸中之后滚了下去,再也没有声音。 袜子,袜子没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连袜子都没有了,老天爷就是要让我走投无路,我悲愤异常地用手、用头去撞这个洞,感到上面来的这阵泥石流比把我们困在这洞里的那次还要强烈,哗啦啦地像无数列高速火车从头顶开过,相撞,脱轨,地动山摇,土腥弥漫,很多碎石砸在头顶,洞体明显受到重力挤压开始变型,我的腿被夹得奇痛无比,几乎失去知觉,只感受得到那边的康红用手紧紧掐着我,我魂飞魄散,可是极度恐惧中我突然想通了,人总有一死,能牵着自己心爱的女人的手死去,也他妈不是一件坏事,我哈哈大笑起来,对她说,我很幸福,我真的很幸福,只不过,让你这个美女就跟我这龟儿子一起死了,很不划算,我很心痛。 轰地一声巨响,眼前乱石齐飞,然后我晕了。 我不知什么时候才醒来,听见康红虚弱地在喊我,可乐,快,快看。我睁开眼,眼前有一道刺目的阳光。 开了,居然开了,因祸得福,这次泥石流居然把我们这个洞砸开了一个缺口,我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努力用手去扒前面的石头,可一动石头就扑簌籁落下来,落下来一点,洞里的光线就暗一点。康红说小心点,先别动,免得塌方。 我停下手仔细观察前方,这场泥石流砸开了原来的洞口,却又有一块狭长的石块卡在洞口中央,它像一个门轴一样可以轻轻转动,可推可拉,像一个异形的小石门,只是角度很小。我从我这个方向试着推拉了一下,但一动之下碎石就往下掉,康红也从她那个方向推拉了一下,也是这样。 但还是不可以轻举妄动,这石块看上去像个出路,其实危险性也很大,稍不注意就会再次塌方,我并不沮丧,因为这总比刚才的暗无天日好很多,我们困在里面,不被压死,也要被渴死饿死病死。 我俩商量了一下,觉得首先得让自己的身体能够自由活动,先把埋住的腿脚拔出来,然后再想怎样出去。我慢慢地活动一只脚,奇疼无比,但咬牙轻摇脚部,摇松了埋在旁边的碎石泥土,用了十几分钟光景好歹拔了出来,而且没有断,另一只脚则轻松一些,本来就没埋得很深。 康红费了好长时间,因为她有条腿断了。我教她一个办法,用没断那条腿去帮忙把埋在断腿上面的泥土刮走,可能她那边的洞活动空间比我这边还要大些,搞了一个多小时,她终于说成了。 因为又饿又累,而且康红身上又有几处伤,我俩稍事休息,准备养一下体力再一鼓作气行动,正静养呼吸时,突然听到洞外好像有人声,很微弱,我竖起耳朵再听,似乎是山涧下有一些人在呼喊,不像水流声,应该就是人声。 我大喜过望,对康红说得救了,下面有人,肯定是武六一他们。我大声呼喊,来人哪,我们在这里,在这里。 康红没听见下面是否有人,但也跟着我使劲喊,喊了两声由于伤处疼痛,就停下来。我双手合做一个喇叭,尽量靠近洞口喊着,救命,来人,在山坡上,有一块大石头下面,大石头下面…… 可是下面的人似乎并没有听到我的呼喊,或者我根本就是幻觉,我喊一阵,听一阵,后来下面就再也没有人声了。我知道,就算是下面河涧有人,他们声大,我听得见,可从洞口往外喊声弱,他们正处在河涧,耳边全是水声干扰,很难听到上面七八百米的地方有人在呼救,何况这么大一座山,到处都是乱石,他们就算是听到了,也很难找到我们这个狭小的洞口。 我叹了一口气,并不绝望,因为我们还有眼前这个机会,这是我们可以掌握的求生机会。 又观察了一会儿那石块,知道要想活着出去,首要原则是不能去破坏它的稳固,它现在虽然挡住我们的出路,但是同时也是整个洞的支撑,要是它突然垮了,整个洞也可能被重新淹没。 康红说赌一下,反正留在这里肯定是死,不如冒险试试。她突然想了一个相对可行的办法,先把那石块往一个方向轻轻推出,再找块小石头垫在它下方保持稳固,这样落下来的碎石就不会太多,等一个人先出去后,再把石块往另一个方向像旋转门一样推拉一下,再用小石头垫在下面以作稳固,外面那个人配合着把里面还没出来的那个人拉出来。 当然这也有风险,因为石块每动一下就会落下不少碎石,如果一个人先出去了,这时惊动了石块落下,还没来得及拉出另一个人来,洞口就封住了。所以,先出去的人,求生的几率比后出去的人大得多。 我捏了捏康红的手,你先出去。康红又掐了掐我的手,你先出去。 我说,你有伤,先出去。 她虚弱地说,正因为我有伤,才该你先出去,我爬得慢说不定会引发塌方,你动作快点,出去后就赶紧把我拉出去。 我说,不行,要是真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去,必须是你,我是逃犯。 她声音虚弱,但明显听出来急了,李可乐,这时候还争个屁,你快出去,动作快点拉我出去,就算洞口被封住了,你也可以跑出去通知人来救我,我现在断了一条腿,就算一个人出去了,没有人帮我也跑不了多远,说不定就死在这山沟里了。 我还是不干,说我是福将,你出去了,我未必被封在里面,最好的结局是我俩都出去了。 又争了一会儿,我俩都不说话了。山里黑得快,似乎对面山形都看不太清楚了。又听到一些哗啦啦的声音,洞里开始往下掉一些碎石。我心里着急,再这样下去有可能谁都出不去,刚才的泥石流把洞口砸开,几乎不会再有这样的机遇了,可我不能先出去,只是掐着她的手。 耳边听得见又有一些泥石流,洞里的光线更加黑暗。 她也使劲掐着我的手,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问,李可乐,我问你一句话你不准再撒谎,你是真的喜欢我么。 我大声说,声音在洞里回响,我李可乐要是假喜欢你,这辈子都在这洞里过日子,变成穿山甲,不对,还没有穿山甲那么坚硬,我就变成山耗子,见不得光,永世不得翻身。 她好像轻轻笑了一下,说李可乐,你就是这张嘴招人喜欢,怪不得你那样害我,我吃那么多苦,还天天跟着你跑来跑去,真是上辈子欠你的,你要记得下辈子还给我。 我一时没听出来她话中有话,掐着她的手说,是的是的,我下辈子一定还你。正觉得这句话不对劲时,感觉她使劲把一直被我握着的手抽过去,我哎哎大叫,康红你要干啥子…… 只看见我眼前的石块哗地打开了,原来是康红用她那只没有脱臼的手,把石块往自己的方向使劲一拉,那石块本来卡在洞口,像个门轴一样可以转动,这下像门哗地从我这方向打开了,豁然开朗,可碎石就开始往下掉落,只听见康红大声喊,可乐,快跑,快出去。 我说你疯了吗,我不出去。我试图把门往我这个方向拉,好让她从那边出来,她破口大骂,李可乐你这个龟儿子,你狗东西连狗都不如,快他妈给我滚蛋……这时碎石哗啦啦大面积往下掉,我知道我这一拉,和她等于是两边使力,那个石块当即就要塌方,要是这样,我们两个会全部死在这洞里,那我真就是天下第一大混蛋。 耳边听得康红骂了一句,你他妈这逃犯根本不配来爱我,滚蛋吧。我知道这是她在刺激我,不惜这样想激我赶紧出去,我血往上涌,心一横就扑到洞口,先出去再说,我努力把上身先挤出去,两手抓住外面,一发力,把自己挣出了洞口。 回头看去,碎石正像雨水般往洞口淹去,我手脚并用爬到她的那边,要把卡在洞口中央的狭长石块拉过来,我一边大叫她的名字,一边使劲,我也能依稀看到她苍白的面庞,她在里面用一只手努力推石块,可刚才我爬出来时引发了太多碎石,卡在那门轴下面很难再打开原来的角度,我眼睛赤红,热血激愤得像要从头顶冒出来了,我嗨地一声发力,可是石块纹丝不动,碎石竟大有把门封住的迹象。突然听得一阵暴响,一大片碎石泥沙从我头顶上倾泻而下。又来了,我不为所动,仍然手不放那石块,康红在里面喊,快跑,可乐。我说,我跑了,就他妈不是人。 碎石和泥沙如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康红苍白的脸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我手上使劲,可是仍无法阻止沙石像幽暗的幕布渐渐遮住了那个洞口,渐渐遮住了她曾经英姿飒爽、生动传神的脸庞,最后一刻她好像放弃了,竟对我从容地笑了一笑,她苍白的脸,像新月一样好看,最后就不见了。我疯了一样,十指如戟插进沙石,鲜血直冒,指甲倒翻,却拼命要把我最爱的女人挖出来,挖出来,可沙石越来越多,越堆越厚,我只是在做一个重复机械的动作…… 我一声大喝,正要找根树丫去撬,耳边却掠过一阵大风,觉得身体被猛烈地撞了一下,我就飞了出去,不省人事。 第31章 我叫李可乐。 下面一段话就可以总结我这样的一个人:25年前,我在一道旋转门前丢掉了自己,从此立下城市的理想;5年前,我在一道电梯门前丢掉了工作,从此发誓要当一个上流人士;5天前,我在一道石门前丢掉了心爱的女人,这时才知道,过去所有的门所有的事都不重要,都是过眼云烟,没有什么比一个自己深爱的女人更珍贵的,她才是我的灯火,她丢了,人生便没方向,所以只能行尸走肉,亡命天涯。 我已经逃亡5天了,和真正的逃犯一样,衣衫褴褛,胡子拉茬,眼神闪烁不定,处处避人耳目,那形象别说容易引起人类怀疑,即使一条狗,也会大叫着追咬我这鬼鬼祟祟的身影。我之所以还能够在大街上走动,是因为这时正在抗震救灾,我还可以冒充灾民,我眼神凄苦、浑身是伤,饥不择食、话不成句,竟然得到善良群众的大力款待。可我还得逃跑,因为警察正在后面追我。 5天前,我被一根倒下的树干撞飞后,一直滑落到山谷,我运气很好所以没掉到河涧里摔死,天黑之后我竟然被又一场大雨浇醒,头痛欲裂,可还是想得起自己的女人还在上面,所以我一步一爬,手脚并用,花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爬回到康红被淹没的地方。那洞口已完全被山石覆盖了,我就开始挖,边挖边喊,康红,我回来了。我挖了很久已能看到那个被山石堵住的洞口了,可山石太多,没有力气再挖下去了,我就趴在地下使劲喊,康红,我回来了。 山谷空响,夜色漆黑,若有一路人经过必会被当时的情景吓倒,一个披头散发的家伙正对着地下深处喊着你还在吗,我回来了。无人回答,可是我一直坚持在那里喊着,喊到嗓子出血、四肢发麻,我说过,绝不一个人离开那个地方,要死,也要和自己心爱的女人死在一起。 我跪在那里向上天祈祷,老天,让我再听一次康红的声音,如果能换回她的复活,我愿意被抓回去坐牢,我甚至愿意去死。这样发誓,是因为我觉得康红是因我而死,如果我不逃跑,她就不会来抓我,她不来这里抓我,就不会遇到这场大地震,不遇到这场大地震,她就不会被埋在地下这个洞里。我愿意被抓,主动投案,只要康红能够活着。 我的诚心感动了上天,半夜的时候,我居然听到她弱得像水纹一样的声音,可乐,可乐。 这声音像一声惊雷,我听得热泪盈眶,紧贴着地面对里面喊,我是李可乐,我回来了。 她说,救援的人来了么。我说,我还没有走,刚刚从河谷爬上来,我不知道你活着没有,我不要一个人先走。 她叹了一口气,过了很久才说,傻可乐,快去找救援的人,我不会死的,你是我的福将我怎么会死,快去找人,等你。 我如梦初醒,我要是不去找人而是在洞口傻等,岂不是在害死她,使劲拍脑门,说我马上就走,我保证24小时之内就带人过来,你一定要挺住,我发誓让你活着,我还跟你去投案。 找了一根树枝,对准那洞口的地方使劲再挖了几下,让她能尽量多地呼吸到新鲜空气,但我看不到她,因为山石完全挡住视线。 我转身刚要离去,听见康红在后面微弱地说,可乐,我要告诉你一句话。我趴在洞口等她说,她似乎没有什么力气了,等了一会儿才听她弱弱地说: 李可乐,不管我是否还活着,你一定要记住,一定记住,我爱你。 刹那间我的泪水模糊了双眼,我心中绞痛,什么话都没说拔腿就走。我要赶在24小时之内找到救援,24小时,我要把这些该死的山石撬开。 我是顺着山坡往上走的,虽然这样更加危险,可这是我知道的最快的路线,我记得青青爸曾说过,到了红棉岭的顶峰,下去渡过白水河,再翻过银锭山,就是县城了,如果半路上遇到救援队,那就更省时间了。 24小时,我只有24小时,老天有眼,我上坡的时候只遇到一次泥石流,下坡的时候顺着山势往下滚,虽然浑身疼痛可我并不惧怕,我渡过白水河,走到银锭山脚下,口渴得要命,正好看见有一个倒塌的小杂货店,我刚刚趴在废墟前想扒拉一瓶水喝,一队警察出现在我身后,为首的警察警惕地问我干什么的,正值清早,他们一定怀疑我是趁火打劫,我眼睛昏花,结结巴巴地说康红,24小时,在那座山。那警察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这时我就挨了一耳光,定睛一看,杨警官从后面走上来了,他冷笑揪着我的脖子说,你这个骗子,到处找你,想不到在这里偷东西,发国难财。 我不想解释,如果他能最快明白康红在哪里,把我冤枉成发国难财也无不可。所以我说带你们去,红棉岭,24小时,康…… 杨警官根本没听我说什么,又是一个耳光,把这个逃犯抓起来,正到处找他。 那些警察不由分说把我铐起来扔进一辆警车,然后四下搜救,我在里面苦苦哀求放我出去,我冤枉,我带你们去救人。一个小警察不屑地说,被抓起来的人都说冤枉,其实没一个冤枉的。 我以头撞破玻璃,鲜血流了一脸,大叫康红被埋了,只有24小时,我带你们去。那小警察听了一会儿,觉得不对,过去找杨警官。过了很久,杨警官才过来问,你刚才说啥子。 我说,康红,在红棉岭,被埋在地下。 我们返回去的时候,正好遇到一个偃塞湖崩溃,绕了很远才找到过河的地方,由于换了过河的地方,一度我记不清方向,杨警官说我是骗子就又打了我一顿,我满脸是血,苦苦求饶,其实我不是求饶他别再打我了,而是求他先跟我找到康红,找到康红以后加倍、加三倍打我好不好,我给他跪下了,给他作揖,还磕头了。 有个老警察看不下去,就说老杨,这小子看上去好像真的,再信他一次。 继续前行,幸好遇上一支当地搜救队给我们指明了红棉岭的位置,我们赶紧跑过去,杨警官看我跑不动就解开我的手铐,看我还是跑不快,就让小警察背我,我怕我挺不住死过去,就附耳告诉小警察我记忆中的位置:红棉岭另一侧,山顶往下走七八百米,有一块大石头,下面。然后我就晕过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见到无数的手电筒在晃动,周围的人都在喊康红、康红。我看见康红被两个人从洞里搬出来,身体软软的,好像手和腿都折了,一个医生在听她的心脏,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康红还活着没有。 那医生摇摇头,摘下听筒。我说你骗我,康红跟我说好等24小时的,现在还没到24小时,没到她就不会死。可我知道医生没骗我,因为那些人正用一块白布盖上康红的脸,我张张嘴想放声大哭,可我还没有来得及哭,只见杨警官冲过来大喊,就是你害死康红的,你这个狗杂种。一拳砸到我脸上,又是一拳,我闻得到一股血腥味,脑子一空,什么都不知道了。 之后的事是这样的,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又被扔进警车,车一直颠簸着开,开到一个河岸的时候就被堵住,外面人声鼎沸说化工厂出事了快去救援。车就紧急停在河边,所有的人包括杨警官匆匆跑去救援。我浑身疼痛,发现手腕上竟然还没戴上铐子,杨警官一定盛怒之下忘了早前为让我跑得快一些,早把手铐给我解开了。 我看到外面人们慌慌张张,说要爆炸了,快转移。所有的车都在转移,除了这辆,就有一个交警愤愤地指挥一个拖车把这辆车拖到大概一公里远的一个地方,这里有很多医护车和医生,我趴在窗前往外看,然后昏倒,迷迷糊糊中听医生说这车上还有一个伤员,快抬进救护站输液。 我输了一会儿液后就听医生说,这伤员伤势严重必须马上送县医院治疗。于是我又被一辆车送到县医院,我睁开眼睛一看,是我熟悉的宁县医院,我曾在这里和康红住了七天。 我没有住上七天,当天晚上就从医院逃走了。因为我怕被发现,我曾经发誓只要上天让康红活着,我宁肯去投案自首。可是上天骗了我,虽然这可能是上天对我这个骗子的惩罚,但我不会投案自首,我已没有了康红,没有了这个要我去做一个好人的女人,我就没必要去做一个好人。 我本来也不想做一个好人,这世上毫无牵挂了,我就返回去做一个坏人。 我要逃跑,跑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为此,我不惜代价。 不过在离开宁县之前,我还是要去重温一下那些和康红一起的地方,茶楼、牡丹山、木雕坊,我每天都悄悄去那些茶楼,坐那些当初和康红最爱坐的二楼靠窗的竹椅,点她最爱吃的桂花糕和豆腐干,喝她最爱喝的碧潭漂雪;我每天还悄悄去牡丹山,现在牡丹花还没谢,我闻到花香就闻到了康红,我站在山顶上很想纵身一跳成为画中的一笔,耳边回响着她曾说过的,我要是不当警察,该多好。 我流连时间最长的还是那家木雕坊,木匠见我来了很吃惊,说你女朋友呢,我放声大哭,把随身带的木雕像拿出来,说你一定要教会我自己刻一个她的像…… 我在木雕坊整整待了5天,住在那里,那个样子让匠人以为我发疯了,我每天至少用8个小时用心学习木雕技法,手被刻刀划破了,心被往事划破了,后来我在刻的时候并不去想刀法,而是眼前一幕幕关于她的神态,她瞪起丹凤眼,她扬起柳条眉,她漂亮的飞腿,她跳起来大喝一声,李可乐……我雕好的时候,匠人夸我境界到了,说是我做到心中有画了。 那是一个男人抱着一个熟睡女人的造型。就是那天夕阳西下,我抱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过青片河去,她睡着的时候,好像个婴儿。那一天,我其实就决心做一个好人,保护她,稀罕她。 但现在我是一个逃犯,我刻好那个雕像之后就要离开宁县,这5天没有任何人发现我,现在头等重要的大事是震后救灾,宁县因为受灾较轻,已成为抗震救灾的中转站,根本没有人注意我这个诈骗犯,也没有通缉令贴在大街上。我整理好行装,揣好珍贵的雕像,上得街头前往长途车站,我计划好了,先去云南,找到杜丘,再去缅甸,从此以后浪迹天涯。 ******* 我走得并不快,因为街上有很多人,很多志愿者,很多红十字,还有一个明星模样的女人浓妆艳抹站在台上高呼,孩子们,你们要快乐,你们要挺住,我永远站在你们背后……做了一个飞吻,就下台补妆去了,记者们蜂拥而上,把我也裹胁进去,一时竟出不来,只听他们围住她采访关于慈善的心得,旁边是她的助理在拼命阻挡记者,一个一个来,今天不问私生活,只问关于她的善举。 我突然想起这助理就是青青三流明星表姐的助理,不知那些记者是不是他找来的托儿。我拼命挤着离开青青表姐,她却注意到我,李可乐……一个记者咦地回头看我,扳过我的肩膀再看我,激动地问你真是李可乐。我心里有点虚,含糊其辞地说我走了,走了。 我紧走几步,青青表姐追了上来,说青青正到处找你,你是不是救了她爸妈,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个记者又挤过来问,真是李可乐。我不知他为何这么关心我,难道这不是助理请来的托儿,而是警察请来的卧底,我一阵恐慌拔脚就跑,听到后面在喊,追,他就是李可乐,我看了学校那照片,就是他。 我在前面跑,一帮记者在后面追,我跑着跑着被迫又绕回来,因为前面也有记者在堵,我终于被围在台子下面,动弹不得。青青表姐,也就是陆伊典一脸忌妒地问他们追你干什么,我的出现让她被冷落了,所以很不高兴,而那个记者根本不管她的神态,只顾说,今天早上得到的消息,李可乐就是我们到处寻找的英雄,青镇小学成为方圆几百里唯一不倒的希望小学,153名学生无一伤亡,他还参与率领学生翻山越河,成功把学生带到了救援队的地方,他中途被困泥石流,现在学校的老师学生到处在找他,想不到在这里碰上…… 我懵了,结结巴巴地说那不是我。 记者的闪光灯唰唰闪着,还有电视摄像镜头,那记者说怎么不是你,我们昨天刚刚去参观过震区唯一不倒的希望小学,你的照片就贴在青镇小学墙上,没有错,能回答几个问题吗? 【——请问李可乐先生,当初你为什么会想到修小学,是仁爱吗,是一种知识分子的骨气吗。 ——能回答一下关于修建小学的细节吗,你如何使一所小学修得能经得起大地震,是不是你钢铁般的精神使它屹立不倒。 ——在地震的一刹那,你当时在干什么,心里是不是想着怎样救老百姓于水火。 ——还有一个问题,你是怎样预测到大地震的,所以才在车上带着那么多食物,解决了被困孩子们的饥饿。 ……】 我张口结舌,觉得他们在说的不是我李可乐,而是另外一个人,我就含含糊糊地回答: 修学校是为,那个仁爱,其实是为去爱人,哦骨气,其实也没有什么骨气,赌气倒是有一点;学校没倒的精神,武六一是晓得的,c45的钢筋混凝土;带食品是为了逃生,当时我很害怕,我一直在想怎么逃跑,逃得越快越好,我妈的飞鞋追不到,最好快得连地震都追不到。 记者们哈哈大笑,都说李可乐先生不仅有爱心,而且还特别有幽默感,请问是幽默感让你战胜了地震的恐慌吗。我说其实是地震的恐慌才让我有了幽默感。 有一个女记者一边拿笔记录一边直夸,太精辟太幽默了,看,用爱人来解释仁爱,够现代,知识分子,不经历赌气怎么见骨气,钢筋混凝土精神,这个词好拉风,嗯,比地震还跑得快,这才具备了抗震救灾的技术含量啊,咦,你妈的飞鞋的啥子意思……我觉得我说得不精辟,她诠释得精辟,我一点都不幽默,她才幽默。 我被他们一直挤,一直挤,终于挤到台上了,我看台下群众都热切地看着我,都在给我鼓掌,所以必须说一些让大家满意的话,我清了清嗓子,就说: 人一辈子都在寻找,有时找对了,有时找错了,有时连对错都分不清,可只要坚持寻找,就是幸福,我找对了一个人,虽然她不在了,可这是我一辈子记得的幸福。 这番话只有我才懂其中深意,记者们听得云里雾里的居然觉得很有哲学意义,一起鼓起掌来,呼吁再说一段,陆伊典这时才明白事情的全过程,她见我已成记者们的焦点,迅速冲过来牵着我的手并肩站立,用普通话说,这,就是我的挚友,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平民英雄,李可乐,记得那是在一年前的时候,我在一个午后的阳光下看到一个帅气的青年走来,他紧锁眉头,正在思考怎样寻找人类迷失的方向…… 记者们赶紧把镜头对着她,陆伊典表现得更夸张了,不一会儿已是两眼含泪,声情并茂,似乎她从小就和我手牵手长大的,观众们大感煽情,纷纷鼓掌,她当三流演员真是屈才了,应该去持外卡竞选美国总统。 我悄悄溜下来就要跑,迎面却见着了青青,她满眼泪水,说了声可乐,我的可乐,你辛苦了,我爸爸妈妈全靠你了。 我低头说,是他们命大,和我有啥子关系。 青青拉着我的手,可乐,我的好可乐,我能跟你说会儿话么…… 我见周围人多,不敢多耽误时间,说以后找机会再谈,我现在有事。 我一直没能走掉,因为青青一直抱着我哭,我问她兰宝坚尼来了吗,她哭得更凶了。我正思量怎么摆脱青青,宁县县长就来了,他热烈地拉着我的手,执意要我去大会上指导野外生存;省电视台的人来了,要给我做一个个人访谈直播,讲述我所亲历的震区120小时;红十字会的阿姨来了,她们要我捐一笔钱,现在人们都不相信慈善机构的公正性,让我带头做个示范;电视剧导演也来了,要以我为原形拍部钢铁意志必胜自然灾难的连续剧,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震撼。 我一开始统统拒绝,因为我是一个坏人,我要逃跑去云南,可两天以来他们不容我分辩,他们热火朝天地对我讲了好多,讲着讲?连我都开始觉得自己可能并没有以为的那么坏;他们又找来一些天真可爱的孩子,不断给我献花不断给我戴红领巾,让我开始觉得自己可能是个好人;再然后就是开会作报告上电视做直播还有接报社的热线,好多群众直夸我是爱心人士是抗震英雄还涌上来签名。这时,我就简直认为过去误解了自己,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搞了冤假错案。 我说过,人都是想当英雄的。过去要是无意做了一件好事,我会把自己吓一跳,我怎么可能做出好事呢,我怎么可能变成好人呢,这也太不像话了吧,也太科幻了吧;可连续两天以来的语言重复,连我都觉得自己是好人,是英雄,从一开始的受宠若惊到后来的受惊若宠,感动得忘乎所以肋下生风,现在我不仅不会像过去那样惊着自己,还处之泰然、顺理成章,把同样一个故事在不改变中心思想的情况下,说出五个版本以满足记者的独家诉求……我,又是过去那个李可乐了。 当然我也不是完全不心虚,我想好了,过了这连续两天的英雄报告,过足了英雄瘾,我就赶紧撤退,撒丫子跑得不见人影,我妈的飞鞋追不到,就算地震来了也追不到,我已经收拾好了行装,趁黑走出了县委招待所。 我刚出门,杨警官出现在我面前,上来就是一耳光,你这个骗子,真以为自己是英雄么,你是一个坏人,你永远当不了好人。当时我愣了愣,还有点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把手铐戴在我腕上,那阵冰凉突然让我清醒过来,我从云端回到现实,我不是一个好人,我是一个逃犯。 我被捕了。 ******* 我被捕了,我是在拘留所痛定思痛了三个月,才想明白一个重要的人生道理——在社会上混,就要有角色意识,当坏人就安心当坏人,不要中途随便串行去当好人,坏人改行去当好人是很危险的,不仅破坏剧情,而且伤害感情,不仅伤害感情,说不定还要影响世界和平。 比如说这次被捕,我这个坏人本来不至于被捕的,我被捕的原因是比较诡异的。 首先,我不应该修那所学校,我修学校其实是为了在青青那儿挣面子,其实挣面子也用不着修学校这一招,那些钱可以买十个lv包包外带一次欧洲九日游,可我想装好人,我想装成好人那样去追求一个女孩子而不是山西煤矿暴发户,以为这样的好才够档次。 其次,当好人装装也就行了,但我装过了。知情人都了解的,我内心其实是认为骗子的钱不能再被骗第二遍,我心疼钱,而且那样太没面子,但一不小心我就把混凝土按国家标准的c45:500—730—1070—170来修了,还不准工人把后山坡铲了把树砍掉,这就没让地震震垮教学楼,后来还让学生在后山坡躲了一会儿风雨,对了,还带了一些其实是拿来逃跑用的饼干和火腿肠。 再其次,修的楼没震死学生就已经是个好人了,但我还觉得不过瘾,为了讨心爱的女人喜欢,不惜做假抓阄让大家转移,结果把153个学生弄到了安全地方,大家就觉得奇怪,咦,到处都在垮怎么这学校没垮,连玻璃都没碎,这学校是谁修的,李可乐,哪个李可乐…… 所以我就暴露了。 我这个坏人暴露后,本来还是可以不被捕,因为我即将顺利逃往云南,可面对闪光灯、电视镜头、红领巾、鲜花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些感动,大家知道,冲动是魔鬼,感动是天使,我太感动了,以至于一时觉得肋下生风,两肋之间似乎都生出一对翅膀来。 而坏人是不可以装好人的,满大街的报纸都在报道我的英雄事迹,满屋子的电视都在播放我的节目,所以正在沮丧我逃脱的杨警官几乎不用动用侦察手段,比如早上吃油条随便买份报纸,晚上回家洗脚顺手打开电视,就可以发现李可乐的行踪,所以,诈骗500万、负案在逃的我再次被抓获。 纵观上面事实,我用一句话总结,坏人不可以随便当好人,要实事求是,好就是好,坏就是坏,这才是人类的明确分工,才不会给社会添乱,不给交通添堵。我的思想汇报暂时到这里,请管教进一步指示。 我发完言,低头坐在椅子上,任头顶的白炽灯照得我口干舌燥。杨警官一拍桌子勃然大怒,李可乐你老实点,每次都是这些油腔滑调,你要深入自己的内心反省,内心你知不知道。 我垂着头,说她走了,就没有内心了。 杨警官没听清,啊,你说啥子她。 我抬起头,有些惨然地一笑,她,你该知道的,你也喜欢她,康红。 杨警官愣在黑暗中,不动了。每次他审问我时都坐在对面黑暗的地方,强光下的我不太看得清他的表情,最近一个星期他来得特别勤,而且今天还带了另一个人,只是那人从不说话,静静地听,偶尔还会做些笔录。 我觉得杨警官很变态,已经三个月了,他对审问的内容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审问本身,这本身就可以给他带来无穷快感,所以虽然我早就把案子详详细细交代了14遍,他还是要反复地问,最近甚至要问我的内心世界,世界观、感情观、金钱观、装修起居观。下一步估计将进入烹饪观、育儿观、宠物观。 我盯着他,问我好久才能判下来。 杨警官不耐烦地说,每次你都问这个,等着案情彻底调查清楚。 我说其实已调查得够清楚了,连个人隐私都说了,我就是想快点服刑,快点重新踏入社会,给社会多做点贡献,康红说了,其实我勉强还是可以改造成为一个好人的,虽然我不是很相信。 杨警官有些愠怒,一天到晚康红、康红,这是在审案子,不是情感回忆录,是你害死她的,严肃点,明天再过来审。 我有些惊奇,你明天还要来么,都连续来了五天了,案子不是结了吗。 杨警官说,少废话,现在警务实行人性化管理,你是从震区逃出来的,犯人也需要心理恢复,所以我们这几天其实是在帮你重建心理,唔,身边这位就是局里的心理医师,洪警官。 我赶紧站起来向洪警官鞠躬,黑暗中他点点头,没说话。 ******* 我是从宁县直接关到这个拘留所的,这里远离震中,但还是时时感受得到余震,我习惯了,不震反而还睡不着觉,就让同室的犯人过来帮我摇一摇床,同室不仅不打我,还争先恐后帮我摇床。这让我很奇怪,不知为何,从一进来他们就对我很好,主动给我递烟,把好位置留给我,居然还帮我摇床,装地震。 最早我以为是左兄罩打过招呼,可很快知道左兄罩案发后最多只能自保一个保外就医,保我是不可能的;后来我又以为是犯人们响应文明新风,现在不打新室友改摇床了,可这是拘留所又不是保育院,还可以学阿姨摇宝宝睡觉,就太没现实主义精神了;最后我才知道,是杨警官念康红旧情,决定尽量善待我,专门警告过所有同室的犯人必须对我好一点。 杨警官虽然曾打得我满脸是血,可这次待我不薄,给了很多方便。我在这里已经待了三个多月了,渐渐知道了很多的事,也见了不少人。 我最早知道的是一些关于那153名孩子的事,他们之所以全部安全抵达还得感谢武六一,他先带着大部队找到救援部队,又带着人返回去找我和康红,他在山顶找,又在河涧找,一直在呼唤我的名字,没有找到我们就顺着河往下走,在一处即将崩溃的偃塞湖边,碰到之前在景家山和大部队分道扬镳的书记一行三十多人,当时书记正哭着说自己对不起乡亲和孩子们,正要跳湖就得到救援,获救后的书记热泪盈眶,说悔不该当时离开大部队,该受到处分,群众却说书记很仁义,为了救那个卡在石头中间的孕妇,把右手五根手指全都砸断了。书记其实应该表彰,不过他好长时间连麻将都打不得了。 这一汇合,总共153名学生,加上大人共184人才得以全部到达安全地点。 我还知道左兄罩也是在地震那天逃跑的,他刚跑到都江堰时就遇到大地震,他冲进一家孤老院救了好多老人,余震时被压断了一条腿,由于塌下来的水泥板交错复杂,吊车一直不敢轻易起吊,加之楼快塌了,他一咬牙就让消防兵把压着的腿锯掉。现正保外就医,天天念叨这是报应。 我甚至知道薛战的事情,他正在山上劳改,劳改农场旁边是一片野生动物园,那天地震爆发时狮子老虎们全部发飙,不仅互相攻击,还纷纷想越过铁丝网逃跑,薛战跟着管教一起去支援动物园,冒着被撕碎的危险,成功配合饲养员把猛兽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他因为倒卖虎骨获罪,又因为保护动物减刑,也算是天意。 薛战的事是甄美美告诉我的,她来看了我一次,买来好多包子,还给我买了好多新衣服,我笑着说在里面穿不了新衣服,我现在属于公安系统的一员,要穿单位统一下发的制服,她就哭了,说要等着我出去穿她给我买的新衣服。 来看我的人居然还有刘一本,他说现在熊猫寻人的生意很好,我那要找人先找物的经验起到不小的作用,特别在大地震中帮助搜救了不少人,甚至有次还通过一副假牙找到埋在地下室的几个老人。他不好意思地说,不过我交给他的那匣子被我妈死活要走了。 地震之后三天,我妈就匆忙从乡下赶来了,到处找不到我都快疯了,以为我被震死了,后来找到刘一本才知道我是被抓了,我妈这才放心,说被抓比被震死好,又问我有没有啥子遗物。刘一本大奇道,你儿子又没有死哪有什么遗物。我妈怒道,遗物就是遗留下来的物品,听不懂文言嗦。作势又要脱掉鞋子,吓得刘一本赶紧把小提琴和匣子交出来。 小提琴我妈倒不稀罕,看到那匣子时她就眉开眼笑,撩起衣襟擦了又擦,说这是老货,这个很值钱。 当时我想完了,我妈对这匣子垂涎三尺已多年,一是因为这东西据说是古代的首饰盒,要是卖给专搜老货的古董贩子估计能卖个两三万块钱,对于我妈来讲这是天文数字;二就是,我妈一直认为这匣子以及里面的琴谱,是导致我爸天天神魂颠倒、不务正业的重大原因,虽然我爸早已过世,但如果一卖了之,从心理上就再一次战胜了我爸,这对她而言是晚年又一重大胜利。 我妈也来过一次,她见面就哭了,问儿子受苦没有,有没有犯人打你,敢打你的话老娘就让他尝尝飞鞋。我说没有,都很好,就是晚上不晃睡不着觉,需要别人帮忙晃一晃。我妈怒了,就大骂我就喜欢晃,一天到晚晃来晃去,就像我那死鬼老爸拉小提琴,歪着脖子还要晃来晃去,还说拉小提琴就要这样,这是艺术气质,哦,艺术就是晃来晃去嗦,那地震呢,这地震就是你们俩爷子晃出来的。我烦她又绕到我爸那儿去了,就问那匣子。 我妈脸色一变,干笑几声,说她还有事,家里的猪还没喂,得马上走了。 我哎哎喊了几声,我妈都绝不回头。绝不。 …… 夏去秋来,我在这里已经待了三个多月了,其间还经历了奥运会,管教很人性,还让我们统一观看比赛、统一鼓掌,中国人拿金牌简直比拿扑克牌还容易,52块,再多两块就是一副扑克牌了,所以我们的手掌连指纹都快拍不见了。我觉得少的那两块,一块是刘翔的,不知他是不是装伤,另一块是中国女排的,的确是技不如人。不过全拿了也没意思,虽然我们出了很多钱,但毕竟是奥运会,又不是扑克大会。 我觉得最好玩的是中国足球队,每回比赛全场就喊谢亚龙下课,管教给我们念报纸时,还提到什么叉腰肌,管教问我们叉腰肌在哪儿,我们就互相摸来摸去找叉腰肌,不免摸到笑肌,笑成一片,管教就很不高兴,让我们严肃点。 看中国足球能严肃么。 有一天放风时,我居然看见了一个人,瘦子马,他终于暴了,昨晚刚进来。即使放风时,我们也是不能随便交谈的,趁上厕所我问他怎么暴的,他说不是舍利子,那事各国都盯得紧,风险太大,他只是个古玩商人,就没敢再跟老头子干下去,他被抓进来是因为警方想通过他来查出老头子,就寻了个理由是他搜的老货中有一些国家保护文物。 他奇怪地看着我,笑了,我问他笑什么……这时管教厉声呵斥,不准随便说话,赶紧回自己房间。他急急低下头。 管教又厉声让我去接受心理重建。 第32章 我已经接受了半个月的心理重建,每次都是杨警官带着洪警官,我坐在明亮的白炽灯下,他们坐在离我几米外的黑暗中。 我告诉杨警官我不需要心理重建,因为我心理很健康。 杨警官就说这句话更证明你心理不健康,更需要重建。 我说你们到底是公安部还是建设部,天天忙着重建。 黑暗中,杨警官好像转头去看洪警官,他刷刷像是写了几个字给杨警官看,杨警官就说,建设部管建设房子,公安部管建设人。 总是这样,这场重建过程中,杨警官是发问和回答者,洪警官则在一旁静静地听,杨警官答不上来我的提问就转头去看洪警官,而他则刷刷再写几个字,由杨警官回答。 我说,你们这样是不是很累。洪警官刷刷写几个字,杨警官就说,不累,心理医师主要负责一旁观察你,这样才能更准确无误、更客观,下面请听题——如果你经过一片森林,前边有一条蜿蜒的河、一片青青的草坪、一座精致的白石头房,还有…… 我有气无力地打断他,选b,这问题一个月来已经问过八遍了,警官,心理重建也需要新意,这样子,没病也会被搞出病来。 杨警官转头看了一下,说好的,那我们换一道心理测试,请深呼吸一口,使很大的劲呼吸,你能……我打断,随便谁过度呼吸眼前都只能看到一样东西,金星,下一个问题。 听到他哗啦啦好像在翻纸,又问了一些诸如选择小白兔还是小青蛙或者梅花鹿,以及一些专门针对灾后重建的,在公共场所有没有心慌、气紧现象,晚上有没有做噩梦,听到别人谈论你是否觉得特别烦躁,听到地铁经过是否特别不安…… 最后这个特别狗屁,我说报告管教,我现在在拘押期间,怎么可能听到地铁声音。 杨警官可能自己也觉得洪警官的心理题有点古怪,咳咳了两声,不过很快正色让我老实点,说现在进入心理重建最重要的部分,积极冥想,然后他拖长着声音,请听题。 【——请闭上眼睛,生活多美好,多美好,富有的阿里巴巴把你带到他的山洞前,山洞里有你能想到的全世界所有的宝贝,但只允许你带走一件宝贝,你要带走哪一件?】 这道题还有点建设性,我闭上眼睛缓缓进入冥想。阿里巴巴,芝麻开门,山洞,嗯山洞……如果只能从山洞带走一件东西,那,那就是康红了,她是我最好的宝贝,希望打开山门就看她好好地坐在里面,等我带着她走,这次,我一定要带她走。 【——如果科幻电影里的情节可以美梦成真,你最愿意哪一个成为事实,恐龙复活、外星人光临、时光穿梭机改变过去和未来、移民外星球。】 时光穿梭机,我一按按钮就回到了那一天,我不要康红死,我改变不了地震也要改变地震带来的灾难,我冲进电视台告诉大家要大地震了,但这不行,人们会把我当疯子按在地下;那,我跑去青镇喊要地震了,可书记会以为我是打麻将输疯了,让保安把我赶出去;我就跑到学校,可学校正在上课,校长也不会听我的。所以,我就只有在红棉岭那道山坡上,我不要康红殿后,趁前面队伍还没有把泥石踩下来时,就把她引到前面去,这样我和她就不会被冲下去了。可是康红太固执了,她一定坚持在最危险的后面殿后的,说不定她还会把我铐起来的。 所以,时光机好像也改变不了什么。对了,我看过一部有提前6分钟预感的电影,我不要6分钟,只要一秒就够了,我要在洞里抢先一秒钟把石门拉开,只要先从她那边打开,她就可以先钻出去了,她钻出去,就不会死……但这个好像也没用,就算从她那边拉开,她也不会先走,她会坚持让我先走,我不走,她也不走,最后我们两个还是被淹没在那堆沙石下。 时光机没有用,预感也没用,还得怪那天我跑得太慢,要是跑得够快的话就可以不耽误那么多时间,一天只有24小时太短了,要是有48小时就好了,对不起,康红,我知道只要那一天不过去你就不会死,你就不会死,等我从山上跑回去时,你正漂漂亮亮地坐在那儿等我,还喊我一声,可乐…… 后来我才知道,跑得再快没有用,一天变成48小时也没用,要是我有八条胳膊就好了,因为那天的沙石太多了。它们从上面淹下来慢慢盖住你的脸,我就拼命想把它们扒开,拼命扒,你知道吗,手都出血了,指甲都扒烂了,对不起,我实在挡不住它们,它们实在太多了,那时候全世界的沙子都他妈的淹下来,你的脸慢慢不见了,世界上最难受的事情不是你爱的人不再爱你了,而是眼睁睁看到你的女人慢慢死去,却无能为力。最后的时候你好像还对我笑了一笑,那个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多好看的脸,像新升出来的月亮…… 时光机是没有用,跑得再快没用,一天48小时没用,八条胳膊也没有用,一切都没有用,现在才明白,我犯下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早点知道一件重要的事情?我爱你。要是早知道我爱你,就会关心你的感受,关心你的感受,就不会去做那些事,我不做这些事,你就不会追我,你不追我,也就不会死。 现在想来,其实我是早就爱上你了,见你第一眼时,就觉得暗恋你很久了,你像一张底片存在我脑子里。可当时我并不知道,也许是假装不知道,世界上的事情总是这样,一定要早点知道自己的爱,如果不早点知道,那个人就会弄丢,一丢就找不回来了,永远找不回来了。我找了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却不知道怎么去找你。 要是你不丢,我就要带你去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去最想去的地方……我带你先回去那条河,抱着你,在夕阳下慢慢地走过河,让你好好睡觉,那几天你从来没有好好睡过,你睡觉的样子好好看,真该在河中央时就吻你。 我还要带你去那家茶楼,那家木雕坊,那个开满牡丹花的山顶,我要在山顶上大声说,其实你当警察是我的骄傲,世上有很多混蛋警察,可你是最好的警察,下次你再当警察,我还当骗子,但我保证不再逃跑了,我听你的话,我乖乖地跟你回去投案自首。 我骗了你,我一直没对你招是还想要点面子,还想装好人,你是我当好人唯一的理由,你活着,我就当好人,你要是死了,我继续去当坏人。反正那些好人都不相信我能成为一个好人,我也不稀罕他们认不认为我是好人,我只稀罕你,我爱你,从上辈子就开始暗恋你。 我脑子晕晕的,乱七八糟地大声说着,已是泪流满面,这时候我幻觉对面坐的不是杨警官而是康红,康红坐在那里,静静地听我说这些心里话……对面黑暗中也有轻轻哭泣的声音,像是想压抑着不哭出来,有点像康红的声音。 我呆呆地站起来,直视对面的黑暗,问了一声,康红。 对面黑暗之中没人回答,连杨警官也呆在那里默不作声。我脑子一片混乱,中了魔一样向前面走去,竟没有人阻止,我走进黑暗,眼睛一时还不能适应,伸手去摸洪警官的脸,手上湿漉漉的,我怔怔喊了声,康红,是你吗。 很久,黑暗中只听见一声,可乐。 那声音如大锤般猛砸我的心脏,我哇地一声,仰面倒下。 ******* 康红没有死。洪警官就是康红。 虽然心中无数次幻想过她的复活,直到我苏醒过来也没有接受这个事实,我看着康红苍白的脸,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一时不知是否幻觉,竟说了一句很庸俗的台词,你是人是鬼。啪,脸上吃了一耳光。 这熟悉的疼痛让我真实起来,是她,鬼打不出这份重量,别人也打不到这么舒坦,心里真是舒坦极了,我大叫佛祖啊,上帝啊,真主啊,毛主席啊,谢谢你们啦……康红瞪着眼睛,在这里面还敢说得这么乱七八糟的,李可乐你说话越来越不正经了哈。 我赶紧坐起来,我正经,我靠谱,我不仅靠简谱,连五线谱都靠。我见康红还活着心中大喜,忍不住又胡言乱语,可心中还是有一片疑云,康红是怎么复活的,那天我亲眼看见她死去,医生摸了脉听了心跳,摇摇头,人们用一张白布盖在她脸上,见她死了,杨警官还气急败坏一拳打在我脸上。我呆呆看着她希望给点答案,康红微笑不语,杨警官却在旁边东一句西一句叙述起来,他语言干巴,康红偶尔补充一下,我终于整理出一个死而复活的奇迹来。 那天康红确实死了,没有呼吸没有脉搏没有心跳,大家悲痛地抬着她的遗体往山下走,一直走到白水河边,准备当晚就把她拉回省城,车队没走几步就碰上化工厂要爆炸,大家就忙着紧急救援,只剩一个人在车上照顾康红的遗体,那人抽着烟,好像听到后面嘤的一声,他以为幻听,没有去管,又听到极微弱的一声呻吟,他回头一看,康红的手居然动了一下,以为诈尸了赶紧跳起来,可一瞬间就明白了,康红刚才那是假死,现在活过来了。 这次大地震中时有这种奇迹出现,因为长时间被埋在地下,窒息造成了体温极度下降,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没有脉搏,可这是人体在特定环境下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避免能量迅速消耗掉,如果恢复到正常环境中,个别体质很强的人就会苏醒过来,不过因生命力已濒崩溃,如抢救不及,又会真正死亡,那是神仙都救不回来了。 他一边大喊附近的医生打强心针,一边用对讲机通知杨警官,大家一起跑回来看,激动一片,赶紧请就近的军队直升机把康红用最快速度送往省城医院,用最好的医生紧急抢救。这次大地震中不少这样的报道,有的震后一小时即被挖出来,反而失去生命,有的三五天甚至被埋了七天七夜之后,倒苏醒过来,不仅是人类,连动物家畜也时有这种奇迹发生,特别是瞬间被埋在沙石中,反而形成某种保护,这比被石头直接砸中相对要幸运。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那天化工厂要爆炸时别人的车都迅速转移了,杨警官的车一时竟没人挪动,他是陪着康红坐直升机去省城了,急得指挥现场交通的交警把这辆车拖走,当时我就在那辆车里,才侥幸脱逃了,也算是机缘巧合。 康红在省城医院里昏迷了五天五夜,她断了一条胳膊、两条腿,因山石挤压也受了内伤,医生虽然给她做了手术,却断言她活不过当晚,令人惊讶的是,她的心跳时断时续,血压忽高忽低就是不断气,在昏迷到第五夜后,竟突然睁开了眼睛,小护士正在给她换吊瓶,吓得坐在地上……那时我正在拼命逃亡中,算下来,康红苏醒的那晚,正好是我在木雕坊刻好了那个雕像的时候。如果世界上有奇迹,这就是奇迹,老天念我一片诚心,心有不忍便给了我一个回报。 那天晚上康红一清醒,就开始念叨我的下落,杨警官以及其他同事早就统一口径坚决不告诉她,还气呼呼地骂李可乐这龟儿子害得你那么惨,不打死他都算好的,你一醒就念他干啥子,当警察也不可以这么贱。 康红急了,我就是要晓得他的下落,是死是活你们给我一个说法。刚开始人们一直顶着,一晚上都不搭她的话茬,守护康红的那个小警察见她梦中都念了几声李可乐,心中不忍,第二天早上偷偷告诉了她,李可乐先是逃跑,前两天还成了啥子英雄到处显摆,昨晚才被杨警官抓捕归案,现在正押送到拘留所里。 康红当即闹着要来看我,别人又开始劝她,这龟儿子从头到尾一直在骗你,他就是个大骗子,人还没到拘留所,案子就全招了。康红身受重伤一时去不了,而且心中还暗暗有点生气。因为我发过誓不会骗她,直到在山坡上她临死前,我还支支吾吾闪烁其词,负隅顽抗就是不完全彻底交代出案情,可被同事一抓,不到一天就全招了。 虽然也从同事的叙述中知道我一直在念叨她,但她心中暗骂,李可乐你这狗屁东西,到底对我是不是真心,居然这么长时间都不招,我要死了都不给一句实话。当即就决定先不透露她还活着的消息,让我继续活在悲苦中,也算是对我的报复。她决意不说,杨警官当然求之不得,所以在审讯我的日日夜夜中,绝口不提康红的复活。 不过康红心中还是挂念我,专门给杨警官打了招呼,在拘留所一定要好好对李可乐,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掉根寒毛我也不干。我在拘留所里一点都没受欺负,同室的犯人们还帮我摇床装余震,这些都是康红的功劳。 上天创造了奇迹,加上康红身体底子本好,三个月后虽未完全康复但已能正常行动,她就要求恢复工作,领导本着回避原则不让她接手我的案子,还是让她继续调查瘦子马。只是偶尔她想我不过也气我不过时,就让杨警官悄悄带她到拘留所看我,她又不想在我面前暴露,于是就演了一出心理重建的戏,当然,这本来也是震后对犯人的警务要求。 康红扮心理重建的戏其实是有私心的,她一直气我不说实话,就要通过心理咨询来盘问我的内心,看看我是不是真的爱她,是地震区一时冲动,还是真把她当成一生的真爱。所以她尽找了些网上搜索的爱情心理、人生观、家庭观、金钱观测试,现在想来,怪不得那些题那么娘娘腔,什么小白兔大灰狼,幸好还有阿里巴巴的山洞测试,勾起我对山洞的回忆,进而不能自已地说出对她的思念之情,否则我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天天在拘留所里让室友帮我摇床。 想到那些幼稚的题我就好笑,脸上可能有些古怪,只听康红大喝一声,李可乐,你是不是觉得那些题很没水准,信不信我天天让他们给你测试。我吃了一惊收回神来,深感康红读心术了得,从认识她开始,我心中一动坏念头她就晓得,真是逃无可逃,那案子其实她也早猜出答案,只是想从我口中亲自得到证实而已,因为她爱我。 我说,你瞒得我好苦。 康红呸了一口,你瞒得我才好苦,你要是早点招了,我也不会受那么多苦,现在对你的惩罚才刚刚开始,你听好了。她正色让我坐直了,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负责你这个案子,你凡事要老老实实给警方交代,我算了一下,你这个可能要判8年,就好好地在山上改造吧。 我听到8年,心中泛苦,8年之后我都老了,你也嫁人了,你等不等我。 她冷笑一声,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谁让你不去当好人,我怎么可能用8年去等一个骗我的人,你是知道的,杨警官对我一直是……她收住话头,无情地看我。 我低下头,算着8年有多少天,又有多少人会追求康红。想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即将服刑的人,身无分文,名誉扫地,心中有个大洞般无比失落。 康红见状有些不忍,摸了摸我的头,李可乐,你要是好好改造,我还是可以考虑等你的,不过只是可能,也只给你5年时间,看你能不能在山上表现好一些,争取减刑。 我大喜,好好表现争取减刑,有洪水我就去当沙袋,有地震我就殿后,有火灾我第一个冲进去救人……康红啪地打一下我的头,尽想这些灾难,灾难来了老百姓遭殃,你就很高兴么。 我抱怨她又打我,内心实有点愧疚,觉得不该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康红说她还有案子,瘦子马的。她出门之前突然诡异地笑笑,说瘦子马对你还是不薄哈。 我抬头看她,不解其意。 ******* 我叫李可乐。 现在看来这个名字确实有点可乐,也许真是这名字才让我碰到这么多啼笑皆非的事情,从地震中受的惊吓,到失去康红的痛苦,到逃亡中的劳累,再到康红复活之后的大喜过望,悲喜交加之下,再加之这段时间体力消耗过大,康红走后,我一头就扎在地下。 我病了,居然是急性传染性肺炎,由于我是震区来的,拘留所怕传染其他犯人,赶紧把我转移到传染病院的单间,这让我一时不太习惯,因为再也没人帮我摇床了,我夜夜失眠。而且康红最近一次也没来看我,谜底揭穿以后,就连酷爱审问的杨警官也不太来审我了。我只问过他一次?他不耐烦地说,康警官去审瘦子马去了。 康红一连半个月都没来过,想到康红可能真的被别人抢跑了,我心里非常失落。她说等我5年,但加注了这只是可能,这世界上又没有那么多好人好事让我预订了去做,好去减刑。 这样的孤独等待中也有好处,就是别人来看我更加方便了。由于杨警官打了招呼,加之我现在刚过传染期必须在医院观察三天,所以这三天,来了不少人。 朱亚当来看我了,他让我很震惊,因为地震后他一口流利的汉语,一点都不结巴了。地震期间,他陪着一支由五国人员组成的联合搜救队天天在灾区,他必须不断喊话,不断英译汉、汉译法、德译汉、汉译西,那些指令容不得一点延误,一秒钟都可能是一条人命,十几天的紧张工作下来,他已成为一个汉语强人,还曾经在抢救偃塞湖过程中立下汗马功劳,那一排排快速的指令从他嘴里发出来,中国人明白,外国人也明白。 我早就说过朱亚当是心理问题,其实他内心十分的不自信,不自信的他总想巴结生活,最后在生活中成了结巴,没想到一段特殊的生活,大地震居然解决了他的顽疾。 他笑着说他已经思考出过去作为假洋鬼子的种种不是了,其实,世上最高尚的东西是人性,最优雅的品质是顺其自然。我夸他龟儿子现在真有长进了,问他和冯巴杜怎么样,他说不知道冯巴杜的消息,然后他又指指身边一个女人,那少妇容貌姣好,薄有几分姿色,我看着面熟,可就是想不起是谁。问她,她只是让我猜。但我猜不出来。 来看我的还有毕敬,他现在从大学里辞职了,刚刚去非洲做了个旅行,我大奇,跑那么远干啥子,不怕会被犀牛顶死球了,他不好意思地指指身边,我看见一件衣服凭空飘了过来,不对,不是衣服,是一件衣服里套了个黑妞。 那黑妞中文名字叫白雪,我还记得她是非洲留学生,来过灯火让毕敬帮她寻找到了川剧变脸的秘笈,以此可以光大她们古老的摩多卡部落的脸谱,她是酋长的女儿。毕敬讲演起来滔滔不绝,可从来在女人面前忸怩得很,一直没谈过恋爱,导致我们一度怀疑他的取向问题,不知为何这次和黑妞打得火热,行云流水,进展神速,居然去非洲见过老丈人了,也算是第三世界国家人民大联欢。 不过让我真正吃惊的是另一件事,毕敬悄悄征求我的意见,他能不能改成非洲国籍,白雪的酋长爸爸正在部落里大力推行国际化全球化,如果他过去可以任酋长助理,几年后就升为副酋长,酋长百年之后,他作为女婿成为新酋长也不是没有可能。当然这件事还没有最终定,因为部落内部本土派和国际派正激烈辩论,#¥——……%%¥¥¥#(·)……*!%。翻译成中国话就是,一拨说,老大,咱们绝不能随意改变部落纯粹的血统,这是摩多卡的招牌,是光荣;另一拨说,切,其实这上千年来,摩多卡部落是征服了其他很多部落才形成的,血统早不纯粹,加入个把中国人算什么,何况中国人民一向是非洲人民的好兄弟,从一个叫郑和的人开始,一直到现在跑来帮忙修公路的工程队,都是好兄弟。 我问毕敬会不会和黑妞结婚,其实从黑人角度来看她长得挺漂亮的。毕敬说他爱她,当然要结婚,不过他又迟疑着问,就是不知道孩子生出来是黄种人还是黑种人。我说都有可能,也可能是黄黑相间,那上学过街就安全了,就是自带斑马线了。 毕敬认真地点着头,好品种。 来看我的还有青青,她面容憔悴,竟苍老了许多,我问她在北京怎么样,她半天才回答,回来了,不在北京了。我又问她那部青梅最后通过广电总局审查了吗,她低头说,还是没有过,不让播。我又问兰宝坚尼怎么样了,她哇地哭了,说可乐,我的好可乐,不要再问他了,他不是人……我本不想再问,可见她哭得浑身发抖,心里也难受,便追问实情,有什么我去给你报仇。青青犹豫再三终于说出她在北京的真实生活。 这才知道,青青在郎导手中从来没演过什么女二号,那角色顶多是个女四号,戏还没拍完她就转到了那高大男子手里,半年后那个兰宝坚尼又把她竞争过来了,青青想好好过日子,也一直以为自己是兰宝坚尼的唯一,没料到其实那兰宝坚尼同时在和七八个女孩子相处。有一天她正在房里,有人敲门,进来几个女人就把青青打了一顿。青青想想在北京一年经过了三四个男人,总不能再换,再换可能人就疯了,加之陆伊典说一定要在兰宝坚尼身上捞点实际的好处,所以也原谅了他。可是有一天跟他去一家高档俱乐部参加派对,玩着玩着兰宝坚尼不见了,却有个男人过来搂着她,她反抗,那男人笑着说,今天是换妻游戏,你不知道吗。 我俩相对无言,一会儿她就走了,走的时候她说下个月她就结婚了,我吃了一惊,谁。她黯然地笑了笑,这人你认识的,你来婚礼就知道了。我说婚礼我去不了,因为下个月我可能就上山了。青青说谢谢我救了她爸她妈,又说都是她害了我……我伸手拦住,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得谢谢你,没有你,我也不知道什么叫真爱。 青青走了之后,看着关上的门,想起和她的一幕一幕,泪水默默地流了下来。我怀疑,我现在其实还在爱着她。 还有一个人来了,让我大吃一惊,丁香。丁香一开口,我眼前几乎一黑差点栽倒在床上。杜丘被人打成植物人了,上周刚刚运回省城,正在保守治疗。 杜丘在玉屏混得挺好,因为他看玉神准,为人又义气,有时候帮别人看块小料子连钱都不收,加之丁香家在镇上也有渊源,所以一时就交了不少朋友,大家都叫他丘哥子。可丘哥子因为看得太准,让一些玉家亏了本,不觉也结下一些仇家。有天看完玉后,一个缅甸佬就说他乱了规矩,再这样下去玉石就等于是明卖了。杜丘自夸了一句,有我在,玉石就只有当成西瓜来卖了。 缅甸佬对玉一向奉若神明,就说你这外乡人怎么这样说,不尊重玉。上来就推了杜丘一把,丁香上去挡,那缅甸就推了丁香一把,杜丘一向视丁香为心头肉,就把那缅甸佬打了一顿。三天后,那缅甸人找了一帮人趁杜丘喝完酒回家的路上,一顿暴打,当时脑壳就开花了,边城晚上又没人,直到早上才发现。可是因血淤在脑壳里,就成了植物人了。 杜丘一直说玉比人好,果然他没被玉害,却被人害了。 我赶紧让看守我的小警察联系康红,很久才联系上,她急急赶来,一脸疲倦说刚刚出了趟长差。我央求她能不能在我上山劳改之前看一眼杜丘,也许这一别,就永远看不到我最好的兄弟了。康红先说不可以,后来她出去接了一个电话,不知为何面带喜色,我说我兄弟这样了你却高兴,她才回过神来,说她的案子有结果了。 我是在康红的陪伴下去的省医院,她说因为我的案子已清楚了,可能明天就判下来,所以她也不用回避,经过领导特批,我可以出去三个小时,但只能是三个小时。 即使已成植物人,杜丘躺在床上高大得也像一座山,我很难想象需要多少人才能把这么一个大块头打成植物人,丁香已哭得和泪人一样,她原本就纤细,几天几夜不合眼几乎就成一根柳条了,我让她别伤心,植物人有时也会醒来的,丁香抽泣着说,我知道大哥你是在安慰我,可那些都是电视剧里的东西,我们什么办法都试过了,音乐盒、念报纸、电疗、回忆他赌玉的故事、甚至还把他抬到赌玉的现场去,就是想让他感受一下气氛……可是都没用,他睡得死死的,医生还说,如果再醒不来,大脑供血不足后就会萎缩,再三个月就没得救了。 我也知道植物人醒来都是文艺片里的东西,黯然说,让我最后看兄弟一次吧,可能明天我就上山了,我们两兄弟最要好了,可是命也最苦了,让我跟他说会儿话吧。我坐下来,盯着杜丘的脸,由于长期昏迷供血不足,他的脸枯黄发干。康红和丁香见我盯着杜丘发呆,悄悄地走出去了。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其实我有点不知何为悲伤。我只是有点感慨,我对杜丘说: 你龟儿子大学第一天来报到,老子就看出你是土包子,那天进校办的厕所,你围着马桶转了好几转,不知为何物,老子告诉你那就是传说中的抽水马桶,得两只脚踩到马桶边上,双手高举才能拉,你竟然真的踩着马桶边上双手高举,你腿那么长,马桶那么小,那泡屎憋了半个小时都没拉出来…… 还有就是,我总嫌你脚臭,每天晚上不准你把鞋子提进寝室,你不敢不听我的话,至少有三双新鞋因此被偷了。因为怕被偷,自此以后你就很少穿鞋了,长期穿双拖鞋上课,冬天都不例外,说这样通风脚就不会臭,可是我发现你长了好多冻疮。 那天你围着那女生转了三圈,特别诚恳地说,靠,这恐龙造得可实在太逼真了。然后转身走了,导致全班女生把你评为本世纪最没人品的家伙。你真讲义气,其实那天是我利用了你,因为那女生居然把我的情书贴在寝室里以供观瞻,可你并不问为什么,走进去就严格按照老大我的要求,做了。 你跟到我吃了不少苦头,也闹过不少笑话,那次我俩去北京找青青,不认识北京那东南西北的路,说的又是川普,拿着一张地图在长安街上商量——我两个先杀到天安门去,再杀到中南海去,回头再杀一道纪念馆。旁边就有几个便衣警惕地看着我们,你龟儿子说那就开杀吧。那几个便衣就把我俩抓到派出所了,解释好久他们才晓得,川话中的“杀到哪里”,就是北京话“直奔哪里”的意思,还以为我们要去搞破坏;真是太扫兴了,我俩走到天门安,我抱怨你龟儿子不会说北京话嘛就不要开腔嘛,你点头说好的,老大,下次你先开腔,你开腔我才开腔。结果又被便衣带走了,说了半天他们才明白,是开腔,不是开枪;还不算完,我俩垂头丧气地出来,就说不玩了,干脆去给青青买个包包算了,她最喜欢lv了。你就说那个好贵的,你子弹带够没有,我说当然带够了,带了几万发子弹。结果我俩就被扑倒在地,浑身上下的搜有没有子弹。北京人真是没文化,我们四川人说子弹,就是钱的意思,买东西要说子弹,打麻将也要说子弹…… 总之,你跟到我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而我总骗你,比如说: 那些开网吧、泡妞的事情都是我吹牛的,那些段子都是我上网查下来的,那些运动服其实都是我买的盗版货,然后假装正版送给你们,反正好多我都骗了你,比如我虽然解决了你们的饭票,可我常偷打你的手机,又比如每到糖酒会我就请你们喝啤酒,其实那些酒是厂家送的,我却说那是我花钱买的,我就是想假装一个老大的形象,弄得你们诚惶诚恐…… 有一件事情我必须承认了,就是你知道为什么每次打麻将都要输给我吗,这是因为我耍老千,我耍麻猴上树,耍鲤鱼钻草,还偷过你的牌,你没有一次看出来,其实从一开始教你打麻将我就是想培养一个长期饭票,只消半个月,我这一学期的饭票就有保证了,你还以为这是在蹭我的饭,自告奋勇帮我打了好多架。你一直认为我走在学校里很威风,以为别人都怕我,你根本不知道,他们不是怕我而是怕你,你傻么,每回你都是跟在我后面的,你龟儿子至少有一米八五,成语里这就叫狐假虎威。这些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怕影响在你心目中的形象,我最不该干的一件事情就是,那被你说成比恐龙还逼真的妹妹,其实是先喜欢你的…… 说完,我又看了一眼杜丘,他睡得那么平静,连一点文艺片中忽然醒来的意思都没有,文艺片都是骗人的,我叹口气,拍拍他的头,说下辈子我俩还当朋友,不过你龟儿子一定要比我聪明,否则又被我欺负。起身走掉,出门的时候我对丁香说,如果他醒来,告诉他我上山了。 医生说,左脑接近死亡,准备后事吧,没有奇迹了。 第33章 康红和杨警官面无表情地站在我面前,拿了一张纸:经中级人民法院判决,李可乐因诈骗罪,判有期徒刑10年。康红让我在上面签字,说庄家现在已是这座城市最大的房地产投资商,要求严惩诈骗犯,所以判得比较重,10年。 10年,我目瞪口呆。这段时间一直沉浸在康红复活的喜悦之中,虽然偶尔也想想怎么把8年减刑到5年,但竟没有仔细去想自己的案子,更没想到该死的庄家这么认真要求判10年,10年之后,我还认识你,你却不认识我,康红肯定被杨警官抢跑了,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可能杨警官都轮不上,现在追康红的男人至少有一个加强排。我不禁两腿发软,眼圈也红了,以前听同室的犯人说过,都是这样,再强、再满不在乎的人,当真正听到判决书下来时,没有一个不腿软的。 我眼睛模糊,胡乱在上面签了名字,想到当初在庄亦归的合同上签下李可乐这三个字时,就头皮发麻背心发冷,他还冷哼一下让我感到很不祥,事到今天,果真证明当时的感受是对的。康红说,明天就送你上山,在走之前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我李可乐其实就是因为帮庄亦归找什么儿子孙子,才落得今天这个下场,虽然最后没找到儿子孙子,慢慢赔你钱就是,凭什么一定要把我送到山上去,有钱了不起么,有钱人就可以欺负人么。我内心一直在暗骂庄亦归,庄老龟、庄龟儿子、庄龟孙子、庄龟末孙子,祝你们乌龟大团圆……骂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这次居然完全没有过去肚腹骂战之后的爽快效果,我反而很想放声大哭,我真的哭出声来,我知道这样显得很不男人,所以康红很不屑地让我别哭时,我说,其实我只是想我妈了。 我确实有点想我妈,虽然她平时较少关心我,贪财,还让我吃了好多飞鞋,可我知道她从来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她外表强悍内心虚弱,我爸嫌她没文化、不浪漫,因此她一直没得到我爸的真爱,她越得不到就越要表现出不在乎,所以才和那小提琴那匣子过不去,和一切艺术过不去,到现在,她还把小提琴叫做歪脖子琴,把美声唱法叫做鬼叫唱法,把芭蕾舞叫做尖脚舞,她拒绝,是因为她心虚。 我知道我妈还是很关心我的,以我为荣,那次海选庄孙子我作为评委上了电视,她逢人便说她儿子上电视了,别人说这是帮阔人评选孙子,有本事自己就成为阔人的孙子,她说这权力更大,想让谁当孙子就让谁当,那岂不就比阔人还阔了。不过她内心还是遗憾,说可惜李可乐的爷爷是弹棉花的,要真是台湾来的阔人,啧啧…… 康红说,明天上山,正好顺路送你回家看一下你妈。我鼻涕眼泪齐流,觉得要显得潇洒一些,使劲抹去眼泪,我不要这女人看不起我,我不要世上的人看不起我。 我曾设想过我被送上山时的天气,那应该是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我穿着囚衣、戴着头枷,站在一辆牛车上在阳光中缓缓前行,我还把脑袋伸出洞口,对四周围观我的群众大喊,杀头不过碗大个疤,18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当时正值早上,群众有的拿着油条在吃,有的端着豆浆在喝,他们见我英勇,就齐声为我叫了声,好汉。对了,一定要有包子,有佩服我的人就拿了包子塞到我嘴里,说好汉慢走。而我嚼了几口呸地一声吐出来,昂首喊,不慢走,刀子快点,给爷一个痛快…… 可真正送我的这天,天阴不阴、阳不阳,路上的群众各自低头忙着赶路上班,有的还在为争夺公交车好位子吵架,根本没人注意到我这条好汉,他们肯定觉得我根本不是好汉,只是一个滥人,这座城市每天不知有多少滥人被警车送往山上,大家只顾自己生路,没工夫关注我的绝路.想到我连上山都上得这么卑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但包子还是有的,康红给我买了一屉包子,一口一口喂我,这是因为我又被铐上了。 这么长时间来,我是第一次回家,我上一次回家还是春节过后跑回来偷了我妈几百块钱,还给我奶奶和我爸扫墓。我更喜欢我爸一些,所以我决定这次进村先到村口的墓地去,看看我爸,看看我奶,现在到处都在修路,说不定等我10年回来后,连墓地都不见了。 从来没觉得家乡这么好过,我们村处在一片缓丘之上,正是秋天,到处都在打着金黄的谷子、点种青青的小麦、挖着硕大的红薯,田野上跑着孩子和各色土狗。即使在地震,我们村也没受什么影响,轻轻晃了晃而已,听说这是因为我们那里的地质特殊,包围着一层厚厚的粘土,有很好的缓冲作用。 连我爸和我奶的墓也保存得很好,两个墓碑并排靠着,墓碑上的照片清晰可见,我从来没认真观察过我爸,其实他长得挺帅的;我从来没看过我奶,照片也很少看,发现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女,那样子和青青还有点像。我叹口气,我爸没完成我奶的遗愿,我没完成我爸的遗愿,我觉得我们父子都很失败,不过至少我爸是个好人,而我是个?人。康红默默地在一边看着,她还把手铐给我解开,好让我能给老人磕几个头。 我觉得我不能那么悲伤,就说,我奶,你找了个弹棉花的,我爸,你找了个扔飞鞋的,而我这骗子,找了个警察,我们祖辈三代算是有缘,10年后再见,10年后我又是一条……想想住嘴,我这又不是拖出去砍了,装英雄好汉也不能装过了。 我妈闻讯赶来,见面就抱着我痛哭,问我要不要带点腊肉,要不要带点钱,要不要带点烤红薯。杨警官就在一边不耐烦地说这是上山改造又不是去旅游,10年后等他回来再吃。我妈就站起身来,怒目而视,杨警官心里发毛但嘴里还强硬着,他是去改造的……我妈哇哇大叫就向他扑去,杨警官见势不对,拔脚就跑,我妈在后面边追边骂,改造,用得着你们改造,从老娘肚子里出来时还是好人,到你们城里一改造,就改成坏人了,你给老娘站住……嗖,啊,哎哟,哗。 大家知道,嗖,是我妈的飞鞋,啊,是命中杨警官后脑勺,哎哟是吃痛不过。有人一定要问,哗,是什么,我也奇怪,哗居然是飘散的钞票。那只飞鞋击中杨警官后脑勺,飘出十几张百元大钞,我妈酷爱飞鞋,所以一般不在鞋底装钞票,连鞋里都装有这么多钱,证明这次钱赚得不少。 我问我妈哪来的钱,我妈脸色大变,咳咳干笑了几下,突然恍然大悟的样子,呀我的猪还没有喂,鸡在咯咯地叫肯定下蛋了,双黄蛋。转身就走。 我大喝一声,站住。我妈就像中了镖一样钉在原地一动不动,我一字一句问,你是不是把我爸留给我的琴谱匣子卖了。我妈缓缓转过头,尴尬地笑笑,说其实也不是卖,而是换。我大声问换什么了,我妈说换了一个电视机外加换了五千块钱,然后手一指我身后说你看来了好多人呀……我回头望了一下,发现上当,我妈已如箭一样射出去了,想不到我妈年近60了,腿脚还这么有力,还这么耍赖皮,我呐喊一声,发奋直追,还我琴谱匣子,匣子。 我妈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康红在我后面追,杨警官摸着脑壳也开始追,一行四人有前有后,逶迤而行于田坎上,惊动了一群正在撒欢的土狗,为首的那条还汪地一声,率部也跟着我们追,一时间宁静平和的乡村,鸡飞狗跳,我抽空还遥望了一下远方,远方似乎还来了一支车队,尘土滚滚。 我妈跑得快,回家就把门反别上,我喊开门,她说不开,我说不开就砸门了,我妈说不开不开就不开,砸了也不开。康红也气喘吁吁跟过来,捂着胸口小脸煞白地说,我才明白为什么你跑得这么快,遗传,你妈绝对应该去参加老年奥运会。 杨警官也追过来了,大喊大叫老太婆你居然敢袭警,开门,不开门我开枪了,你儿子还在我手上。哗哗拉动几下枪栓,康红怒斥,动不动就拔枪,你出息得很么。杨警官讪讪收枪。 我妈不怕杨警官,却怕他伤害我,猛地把门打开,高举两只42码老布鞋大吼,谁敢动我儿子一根寒毛。那造型实在太张牙舞爪了,我气不过,把我妈的飞鞋缴下,质问,匣子呢,你卖给哪一个了,快说……我妈紧闭嘴巴,一副打死也不招的样子。我气急败坏,我怒火中烧,我妈一辈子都不放过我爸,欺负我爸,临我上山的时候都不给我留个我爸的念想,所以当时我调动丹田内气,仰天长啸——还我匣子,匣子,子,子,子……后面的是回音。 余音未绝,就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匣子归我了。我回头一看,庄亦归。他居然拿了这匣子。 我发疯了一样去抢那个匣子,庄老龟,我帮你找龟儿子龟孙子,没找到也不至于把我害这么惨,我欠你钱,以后还你就是,这匣子才值几个钱,你连它都不放过,你还我匣子,这是我爸给我的匣子,庄老龟听到没有…… 庄亦归勃然大怒,喝一声你骂我啥子,他人虽然长得干巴,可白发苍苍地盛怒之下颇有威严,我不禁有些心虚,但我不能示弱,反正老子都被判了10年,再骂你几声总不至于真把我拖出去砍头,骂骂还可以一解这长时间来的心中恶气,当即我破口大骂—— 庄亦归,你这么老,这么老了还不歇火就该叫庄老龟,叫庄老龟中间还尊称了个老字,算是给你面子了,其实很想叫你一声庄乌龟,因为你长得乌七八糟的很不像话,庄乌龟找乌龟儿子,找不到乌龟儿子就找乌龟孙子,你们老小乌龟大团圆,再做个全龟宴,泡个全龟酒,祝贺你从台湾归来。 跟在庄老龟后面的有一大群随从,没想到堂堂台湾船王、东南亚屈指可数的富豪居然被我这个无赖骂成这样,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没人帮忙。庄老龟听我骂他的时候气得白发竖起,可听着听着,特别听到最后全龟宴全龟酒加祝从台湾归来时,竟然笑了,直夸,龟孙子你说得好,说得好。 这下我倒愣了,他不气反笑,看来深得市井吵架之妙方,此老乌龟不可小视。我正思量是否要改变一下战术,见庄老龟把手上的匣子往我怀里一递,说送给你了。 我愣住,这时我妈却一溜烟跑过去接住,眉开眼笑地说谢谢老爷爷哈,现在好心人还是多,那天我刚卖出去其实就反悔了,可是那狗日的瘦子坚决不还给我,还说钞票到手、豆腐沾灰,卖了概不退还这种狗屁话。我妈突然捂住匣子,老爷爷,你这可是送的哈,不要反悔,俗话说钱到手,水沾灰。 庄老龟呵呵一乐,可你并没给我钞票,所以不算沾灰。我妈死死抱住?子,不给,就不给。 庄老龟手指我妈,叹口气,你这妇人,真是苦了我那儿子了……他猛地转头,白发苍苍、两眼放光,大声地对我说—— 你这个龟孙子,这不是你的匣子,这是我的匣子,我把这匣子交给我妻子,我妻子把这匣子交给我儿子,我儿子把这匣子给我儿子的儿子也就是我孙子,因此,我是你爷爷,你是我孙子,听懂没有,你敢骂我老乌龟,那你就是龟孙子。 一阵大风吹来,把我的思绪吹得有点乱,我嘴巴张大,结结巴巴地说你少给我子啊子啊地,别以为我听不懂,你这是在骂我。 庄老龟扬起手,我不但要骂你,我还要打你,因为你是我的孙子。扬手就打,想了想却紧紧抱着我,孙子,孙子,快叫爷爷,快叫…… 我脑子乱七八糟,肚腹里有股真气四处乱窜,一边怀疑这老龟儿子是不是刚才被我在手下面前骂得没面子,就不惜做场戏让我上当,好找回场子,一边又觉得这似乎大大地不太划算……康红突然上前揪住我的耳朵,快点喊,没大没小的。 我呆呆看着康红,她从不说谎,更不会做戏,我转头又向庄亦归看看,并不觉得自己和这老家伙哪相像,但耳边又响起康红的催促,快喊爷爷,这是真的。是真的,庄亦归真的是我爷爷,这太夸张了,这太刺激了,这太电光火石了,太离奇复杂了,太让我受不了,我终于张开嘴,张开双臂,血往上涌就大喊一声——我,我受不了啦,啦,啦……转身向远处的田野跑去。 我疯了。 我转身向田野飞跑而去,我一直跑啊跑,跑啊跑,彼时据好事者统计,我是从中午12点开始跑的,起跑地点是我家门口那块红薯地,一路狂奔,就跑到了村东口的小麦地,在小麦地绕了很久的圈,惊走两个正躲在谷墩子里亲嘴的年轻男女后,我继续跑,跑到河边的花生地,我在花生地里摔了一大跤,滚得满身是泥,让在那里同时也在滚泥的一头猪很不高兴,抱怨着现在土地资源确实稀缺,哼哼叽叽走了。我折身向西,经过村长办公室引起一阵大风,把正要和一把清一色的村长牌给搅黄了,村长大骂。我并不理他,又经过张寡妇她家晒场引起房子乱晃谷子乱飘,张寡妇老眼昏花,怔了怔,大喊乡亲们哪地震啦,快跑呀…… 我没有听到这些声音,因为我跑得实在太快了,超音速。由于我身体跑得太快,灵魂都跟不上了,灵魂就像拖在后面的纸风筝使劲喊身体啊,身体,等等你妈……我不停,怕一停灵魂会和身体追尾,我一直跑,可跑着跑着果真发现我妈跟过来了,她的飞鞋也跟过来了,我加紧跑,那飞鞋逼近我身体一寸的地方,顿了顿,力竭而衰掉了下来。 我从中午跑到下午,从下午跑到晚上,大家都追不上我,据统计我跑了三又四分之一个马拉松平原的距离,顺便连续两次打破了奥运会纪录和世界纪录后,夕阳西下的时候,终于发条用完,扑哧地一声瘫软在地。 很久以后我才睁开眼睛,见康红诡异地对着我笑,她伸出两根指头问,这是几。我回答,这是二;她又伸出三根指头问这是几,我说是三。她点点头,好的,你现在清醒了,让我来告诉你一个故事……康红的表达能力有限,现在我用自己的语言整合如下: ******* 老李。 当老李还是小李时就跟着红军混了,他不是红军,他只是个弹棉花的,红军定点在他这儿弹棉花做军装军被,小李人好,弹的棉花又像雪花一样白、一样软,红军就长期照顾他的生意,而且从来不赊账。可是后来红军打了败仗要转移,小李就很难受,最大的顾主转移了生意肯定不好,就会饿饭,怎么办,想了三天三夜后,小李想出一个好办法,跟着顾主走,生意就会和以前一样火红。小李为自己的想法感动了,就背着那张大弓连夜出发。 但是小李失算了,因为红军根本没时间把棉衣棉被拿他这儿弹,红军一直在打败仗,小李背着张大弓跟在队伍后面非常后悔,可一时又跑不了,前有堵截后有追兵,那些打过来的兵不会认为小李是弹棉花的就不打了,照打不误,有段时间小李吃的炮火比别人的还猛烈,他一直纳闷,后来红军首长才告诉他,远远看去敌人还以为你背的是新式武器。小李才把大弓取下来。 可这样也不行,总不可能随时抱着把大弓行军,稍不注意就会卡着,有时候被岩石卡着,有时候被树枝卡着,让他上不上,下不下,这种情况下红军中的老熟人就会帮他的忙,把他连人带弓从卡着的地方取下来,还帮他抱大弓,这让小李很感动。更让他感动的是,红军还一直给他饭吃,把他当自己人一样。他不是没想到过逃跑,但逃跑了不仅可能吃敌人枪子,还会饿饭,而且这里离家乡有几千里路,路上到处都打仗,就算回家也得饿饭,当下收起逃跑的念头,安心背着张大弓跟着红军跑路。 小李就这样在红军队伍里待下来,因为有饭吃,至少也有野菜,这一待就是好多年,后来红军变成了八路军,八路军情况好了很多,大量的棉花让他弹,棉袄棉裤棉被还有棉袜子,由于小李弹的棉花实在太好了,所以后来他就专门给首长弹,给首长夫人们弹。小李一直弹啊弹,就从小李弹成了老李,也从红军到八路军一直到解放军。部队首长一直让他加入革命军队,因为他总端着大弓有力气,可以端机关枪。可老李说他不加入,他更喜欢的是弹棉花时的当当当,而不是打机关枪时的突突突。首长见他无意参军,又问他愿不愿意到军工厂当纺织工人的头头,老李也不愿意,他说就喜欢弹棉花的当当当,不喜欢纺纱机的哗哗哗。首长也不生气,就由得他去。 1949年解放后,老李决定回家,部队首长见留不住他就发一笔钱放了他走,毕竟老李出来都20年了,从18岁的小鬼变成了38岁的老鬼。他要回家娶老婆。 部队给的那笔钱正好可以修房子可以讨老婆,老李回家的路上很高兴,走啊走,见离家很近就取下背上的大弓弹了起来,当当,每当他高兴的时候就要当当弹起大弓……突然他发现,耳朵里听到的不仅有他的当当,还有女人的哭声,定睛一看原来前面有几个兵匪在抢女人。虽然解放了,但到处还是兵荒马乱,那些被打败的敌人就在乡下抢人,因为他们也要钱回家。老李本来不想管闲事,可他再定睛一看,那被抢的女人容貌好看、身怀六甲,老李一直未婚,对女人最珍惜了,更重要的是受部队教育这么多年,知道这种事情一定要管一管。 老李大喝一声,抱着大弓就冲了上去,老李刚从部队回来,身上穿的又是解放军军装,那些兵匪这两年早被解放军打得怕了,一见黄军装抱着一个大家伙冲了上来,猝不及防就被力大无比的老李打得个稀里哗啦,老李捡起地下丢掉的枪,朝天开了一枪后还假喊,一班向左,二班向右……那些兵匪以为碰上大部队,跑得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老李扶起地上的女人,关切地问姑娘有没有事情。那时英雄救美后还不兴说一句美女进不进医院,要不要我开车送你回家,或者我能不能请你去泡个吧、吃个宵夜。老李朴实地说姑娘这么乱你跑出来做啥子,赶紧回婆家。那姑娘一听婆家泪水就哗啦啦,老李一见吓了一跳,说婆家出事了么,那你赶紧回娘家,姑娘泪水就更哗啦啦。 听到这里,大家想必知道那老李,就是我爷,不过那时他还没升格成我爷;那回不了婆家也回不了娘家的姑娘,就是我奶,不过那时她的身份还是庄亦归的太太。庄亦归撤离大陆前以为三个月就可以打回来,可是他万万没料到,共军势如破竹一直打到海边,他根本回不来了,庄亦归还没料到的是,他刚刚撤退省城已经乱成一片,有人就传说他已战死沙场,消息传来,庄太太哭得晕死过去。 此时,城外是枪炮隆隆大军压境,城内是被击溃的兵匪满城抢人,甚至有一股从陕西撤下来的流兵在梨花街烧杀抢掠,庄亦归的太太身怀六甲,吓得花容失色,好歹在伺候她的老妈子帮助下才躲过一劫。 庄太太心想,城里肯定待不下去了,庄亦归战死沙场,可她腹中有庄家骨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即决定和老妈子一起回老家。她俩穿着老百姓的衣服,混在人群中出了城,走啊走,走了三天终于到了老家广安,可一看就傻了,原来的家一片废墟。庄太太是和庄亦归私奔到省城的,多年没回家没想到家中遭此大变,有好心邻居告诉她,三个月前打仗时,这家人死的死,跑的跑,全部不见了。庄太太当下就和老妈子抱头大哭,省城是回不去了,据说现在省城正在肃清国军余孽,她们回去正是自投罗网;娘家人也不见了,想来广安很快也会肃清国军余孽。仔细商量半晌觉得只有先躲到老妈子的家里,虽然清苦,但至少有个落脚的地方。 两个人就上路,第一天没事,第二天没事,第三天早上刚从小旅店出发,突然有一排炮火打过来,还有一群敢死队亮着刺刀说要和共军决一死战,四下一片大乱……枪林弹雨中,老妈子竟被一颗流弹打死了。庄太太一时悲痛欲绝,觉得人生了无希望,不料祸不单行,就碰到几个兵匪来劫财,见她姿色过人顺便还摸了几摸,庄太太何时受过这等气,可一弱女子如何拼得过那群悍匪,正寻思咬舌自尽时,只听得耳边一阵怒吼,一个黄军装的大汉拿着一把大弓冲了上来,几下就打跑敌人。 老李见庄太太细皮嫩肉,言语中又有迟疑,当即猜出这一定是大户人家出来逃难却又有难言之隐的,也不好细问,他是个直性人,就说你不如跟着到我家吧,你可先行到我家避一避,等避过风头之后你再出去寻亲也不迟。他还拿出一张解放军首长给他开的证明信,证明他是人民军队的一员,在弹棉花的工作中表现优秀。 庄太太本不想跟一个陌生人走,但又一寻思现在正没有去处,而这大汉看来又是一个好人,他的解放军背景正好可以抵挡以后的肃清余孽行动。想了想,收拾细软就跟着老李走了,老李低头一看,这细软之中居然还有一把小提琴、一个匣子,老李在部队多年也算有见识的人,当即知道这不是普通大户人家,而是有文化有背景的姑娘,他想帮着拿,庄太太却坚决不干。 老李心细,对庄太太说你千万不要说是从省城来的,也千万不要亮出你那些绸缎衣服,否则乡亲们会怀疑你是国军余孽,庄太太知老李心知肚明,感激不尽,当下警觉性也减轻不少,老李见如此也就直说,你那小提琴太打眼,不如谎称是延安宣传队的吧,你又有身孕,就说是我部队首长介绍的老婆,这样到村子后会方便很多。庄太太先觉得这样荒唐,可她毕竟知道事已至此如没有个像样的身份,几天就被肃清了,还连累了老李。她举目无亲,于是放下南浦艺专才女的身段、放下国军少校军官太太的架子,扔掉那些绸缎衣服,只拎着那把小提琴,把匣子里也装满了琴谱作为伪装,跟着老李一起回村了。 庄太太正待分娩,老李本来就为人殷勤,这下真当成自己老婆一样,又是炖老母鸡又是煮红糖蛋,跑前跑后伺候得很巴适,待庄太太生下一子后乡亲们纷纷来朝贺,都夸这孩子长得既像妈又像爸。之后的故事变得很简单,庄太太举目无亲,生下一子后见老李也疼得和亲生的一样,母子俩正需要一个像老李这样的男人照顾,不用说长夜漫漫、干柴烈火这类的话,时间一长,自然就真正嫁给了老李,当然,婚礼是不能明办了,只能给乡亲们散发些喜糖了事。 这样,我爷、我奶、我爸就正式地登场了。 我爷早就知道我奶是国军家属,但他是个手艺人,当年跟随红军完全是因为弹棉花的生意,后来也不愿参加任何军队,所以也不在意,反倒因为路上白白捡了一个漂亮得和花儿一样的女人高兴得不行,疼我奶比疼他的肉还疼;反倒是我奶夜夜思念庄亦归,同时又觉得命运多舛,她堂堂南浦艺专才女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到头来居然嫁给了一个弹棉花的粗人,心中一直不忿,就把全部心思投入到对孩子也就是我爸的教育上,男孩子不方便学琵琶,就从小教他拉小提琴,一心要让儿子有出息以后考上音乐学院,为自己也出一口恶气。 也该我爷福浅,我爸三岁时,我爷因为喝酒夜归跌进一个池塘,第二天捞起来时人都没气了,他连个子嗣也未留下,帮人冒名顶替了三年老爸就走了。我奶虽不喜欢我爷,但她念我爷当年救命有恩,而且娘儿俩全靠我爷拉扯,心中大为悲痛,为了纪念我爷,也为了保证安全,所以一直没跟幼小的我爸说明出身,也不改姓,只是一个劲地教导我爸拉琴,让他长大后一定要去省城,去读音乐学院。 我奶心中有个结,认为她不属于这村子,我爸也不属于这村子,属于省城那种大地方,那是她和庄亦归相识、相恋和结婚的地方,虽然庄亦归已死,但她一定要回到省城去,回复到过去的生活环境。但凭她一己之力是回不了省城的,没有落脚地方还可能被追查,她只有靠儿子长大考上音乐学院、成为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母以子贵才能回去。我奶精通音乐,就在自己的长项上苦苦下工夫教育我爸,这是她唯一改变生活的办法了。 我奶还没有等来我爸考上音乐学院,就郁郁寡欢而死。那年我奶42岁,我爸20岁。临死之前,她拿出那匣子,拉着我爸的手述说了多年的秘密:那匣子其实是后周皇室的一个首饰盒,原来装着一对雌雄手镯,雄的那只被你爸带走了,雌的这只在匣子的暗格里。 我爸目瞪口呆,看着我奶捧着平时装琴谱的匣子,一根手指按那排“见卿如梦”的字样,另一根手指在那匣子锁上拧了一拧,当的一声,丝绒内层里出现一个暗格,里面静静躺着一只羊脂玉的手镯。我奶说还有一只手镯在你爸那里,你爸死了,不是淹死的你爸,而是战死沙场的你爸。 我爸更惊讶了,听着我奶讲述了这20年来一直秘而不宣的故事,痛哭流涕,并按我奶的要求发誓,一定要考上音乐学院,回到他真正的故乡,省城,出人头地为母增光。 我奶撒手尘寰,我爸发奋练琴,他并不知道他亲生父亲其实没有战死沙场,此时却以土著家上门女婿身份搏击商场,当然庄亦归也不知道,他的妻子刚刚走了,他的儿子正要通过拉琴来实现一个梦想。 可我爸时运不济,那时的音乐学院并不是一年一招,也不是统考,而是首长一拍脑门,高兴了就一年招一拨,不高兴了三年都不招一拨,而且政审严格,后台也要极硬,一般都是那些高干子弟才能考进。一连六年,我爸考了三次都没考上,眼见自己已26岁却一事无成,觉得非常对不起我奶,苦闷之下生平第一次喝了酒。那是一个炎热的晚上,他喝了酒,红着眼睛沿着田埂走,突然就有跳到河里洗个澡的想法,他纵身一跳,却摸到一个女人光溜溜的身体,我妈。 我妈生性豪放,尤爱晚上跳到河里洗澡,那时候还没有裸泳这个说法,她管这个叫冲凉,那天她还没有冲得很凉,却觉得胸前一热,被一个男人摸到胸脯,我妈大叫着就是一耳光,那男人居然抓住了她的手,还问她凭什么打人。我妈大怒之下和他一阵搏斗,先在水里搏斗,后来又转移到岸上搏斗,又奔到树边搏斗,不知为何,搏着斗着,他俩就跑到旁边的谷墩里了…… 那是1975年夏天的事情,10个月后,我就出生了。 也就是说,我李可乐,其实是我爸和我妈,野合的产物。这个没什么,其实孔子也是这样的产物。 村里张灯结彩,喜迎村长嫁女,当时我妈笑得合不拢嘴,一点都不含蓄;而我爸低头垂泪,情知此生梦想已断,他本来还想最后再考一次音乐学院,可这下完了,因为我妈一心想让他成为拖拉机手,而不是小提琴手,为此,他俩已吵过很多架了。 这样的架在婚后还在吵,我妈力大无比,有时还动手,我甚至还记得5岁那年我妈反拧着我爸的手,问,拉小提琴有用,还是开拖拉机有用。我爸愤怒异常,可他那拉小提琴的手哪里拧得过开拖拉机的我妈。只有默默不语,看着墙角的小提琴,和那个装着秘密的匣子。 从此,他只有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教我拉奶奶很喜欢的《月光奏鸣曲》,只是我不争气,每次拉得和杀猪一样,也不怪我妈说这是“月光救命曲”。 后面的事情想必大家都知道了,我爸带?去考音院附小,我却被一道旋转门嗖得不见了,失去五年一次的特招,他郁郁寡欢,和我奶一样死去。他临死前把匣子交到我手上,很想说什么,可一口气没上来,就走了,走的时候眼睛一直没闭上,因为他还有重要的话没来得及说。 ******* 康红讲完后,一指身边那条河,那就是当年你爸和你妈相遇的那条河。我从故事中清醒过来,虽然黑古隆咚看不清,也赶紧起身向河鞠了一躬,朗声说,向我爸我妈战斗过的地方致敬,向游过了我这一条小蝌蚪的小河敬礼。 礼毕,我摇了摇脑壳,听见里面还有水响,我厉声质问康红,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知道这些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不告诉我是什么居心……我现在已能回忆起从早上到现在的一些情节,虽然还有些模糊,但已隐隐约约感觉康红早就是知情者,这段时间她就是在演戏给我看,不知这是什么目的。 我和康红的对话,由于我妈、庄亦归、群众纷至沓来,拥抱、倾诉、痛哭、大笑、合影留念等很多干扰因素,就显得很凌乱,现在我把所有内容整合一下,以记者访谈录形式表达,以利于大家更清楚地了解情况。 【——请问康红警官,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李可乐和庄亦归有亲缘关系。 答:是在地震三个月后,在对瘦子马的调查中慢慢发现的。你还记得那次在心理重建中你突然认出我来的细节吗,我出门的时候差点说漏嘴,我忍不住说了一句,其实瘦子马对你还是不薄。因为,瘦子马就是庄亦归找到你的关键环节。我说得详细点,在调查舍利子的过程中,瘦子马打死不招,东绕西绕尽说些不相干的事情,他还避重就轻带着我们去他公司里看搜来的老货,有总督大人的扇子,他搜过状元家的门把手,还搜过刘湘三姨太的夜壶,我一拍桌子让他老实点,说交些值钱的出来。 瘦子马眨了眨眼睛,就说值钱的东西也有,打开暗门拿出一个东西,说这是后周皇室的一个首饰盒,值八九万。我一看那匣子有些面熟,一时还没想起,瘦子马为了转移注意力,就在旁边说这匣子来之不易啊,那个老太婆刚刚卖了就后悔,她凶悍无比,一路追着我收货的兄弟,还扔了几飞鞋,打得兄弟快成脑震荡了……我马上打断他,那老太婆长什么样,瘦子马没想到我对这老太婆居然感兴趣,怔怔地说我也没见过,赶紧把兄弟找来,那兄弟一五一十把当时情况一说,我虽然没见过你妈,但听你无数次提起,她多有个性啊,当下就基本确认这匣子就是我在你家看到过几次的那琴谱匣。 ——看到这琴谱匣子,怎么和庄亦归联系得到一起,这也相差十万八千里。 答:我当然不会想到庄亦归,只是觉得这是你特别珍惜的东西,当时我刚刚伤愈复出,还没看到你的人,心中很想念你(哼,李可乐你别得意洋洋),我想这是你的一个纪念,就借口调查案子需要拿回了办公室,有时候确实还是有点想念你龟儿子,就时不时拿出来,抚摸着它想起和你的一幕一幕,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有一天我抚摸着上面那几个做成凸形的字,想打开匣子看看,可这天总打不开,我手上捏着那锁头想借一下力,一使劲,听到咔的一声,匣子打开了,而且居然出现了一个暗格,这匣子我打开过几次的,从来没想到这下居然不小心碰到了机关,当时我定睛一看,内心狂跳,我叫了一声老天啊,杨警官还问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痛了…… ——能不能问个八卦问题,杨警官对你还是挺关心的嘛,你对他印象如何。 答:李可乐你个龟儿子不准打岔,继续听我说。当时我马上把匣子合上了,对他说没什么,刚才把手指夹了一下,当时就抱着匣子回家了。回家后,我又把暗格打开,看到那朝思暮想,引起无数事情的手镯,就晶莹剔透地躺在里面,像要告诉我一个重大的秘密。那手镯我早就烂熟于胸,我看了又看,心里翻江倒海一般,这手镯怎么会在匣子里,这匣子又怎么会在李可乐手里?一时想不通,啪又把匣子一合,就去我们局的同位素检测室了,只要先确定这是庄亦归手镯,其他的就好说了。以前那同位素检测师早就因犯错误换掉了,我把手镯拿给新检测师,他当即开始测试,我怕再出什么岔子也不走开,从中午一直待到晚上,反复地测试过两遍,确定无疑,这,就是那只来自后周的羊脂玉手镯。我知道,折腾了快两年的谜底可能真的要揭开了。 当时很想迅速通知庄家,可想想这次要确保万无一失,所以就跑到拘留所去看你……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你去拘留所看我,就能把我看成孙子吗,你是想我才去看我的。 答:呸,你以为我真有那么想你么,我名义上是去做心理重建,实际上是去取你的样,dna样本,在那半个月间我们取过你的头发、你的皮屑、你抽过的烟头,其实用不了那么多的,也用不了那么长时间,我们很快就发现你的dna和庄亦归上次留下来的一模一样,只是为了绝对保险,又调来庄亦归最新的dna样板,复查之下仍然吻合,这才放心。 ——算算时间,那是我进拘留所三个多月的时候,为什么当时不宣布这一大好消息,非得又拖一个月。 答:这还是因为上次你这骗子弄的事情,让各方各面都很尴尬,为了万无一失,我专门抱着那匣子飞了一趟台湾,你不记得吗,这半个多月我根本没再去拘留所了,其实是飞?台湾找庄亦归认领那个手镯,而且还千辛万苦找到老李部队的老首长,确认并无什么首长给他许配了一个延安宣传队女青年的事情,又从老李的骨灰里查到他的dna不仅和你不一样,和你爸也不一样,关键的是,我们悄悄把庄亦归接到你家乡,让他在你奶的墓前看了那张照片,他眼神一对,真是比dna还准,当下庄亦归在墓前老泪纵横,拍着墓碑说我找你们找得好苦啊……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你妈进行的,我们离开墓地的时候正好碰上你妈,你妈还问怎么这么多人,陪同的政府官员就说这是来看地形的,这里可能要修高速公路,你妈当时就和官员讨价还价,说这块地风水好啊,如果要挪墓地要比别家收更高的钱,你妈,真是新世纪最有个性的老太婆了。 这下,手镯是对的、dna是对的,庄亦归辨认你奶墓碑上的照片,也是对的。真相大白。 ——在你那边是真相大白,在我这儿却是大象真白,算算时间,应该就是前天,我去医院看杜丘的时候,你们为什么还要瞒着我妈、瞒着我,一家团圆,皆大欢喜,为什么还要再拖两天。 答:因为你骗过我,我就要报复。这是我和庄亦归说好的条件,不能让你这个大骗子好过了,庄亦归也同意多拖一天让你再受点刺激,谁让你龟儿子过去一年来居然瞒天过海做了那么大一个骗局。当然,放你出来必须经过市领导批准,毕竟你这个案子影响太恶劣了,就算庄亦归不起诉你,检察院也可能公诉你。为此,昨天下午庄亦归还面见了市长求情,市长看原告态度这样,又是市上最重要的投资伙伴,这才开恩放你出来。 ——那张判决书是怎么回事,真是判了10年吗。 答:从发现那个匣子里的秘密开始,我们就知道这里面有重大隐情,所以一切都是在做戏,昨天那张判决书上面连法院的公章都没有,难道你没注意到,哦,你当然注意不到,当时你吓得都快尿裤子了,还充英雄好汉。 一切真相大白,我坐在地下遥望苍穹,觉得脸上湿润了,莫非是为往事感怀为今事激动而哭,不是,我回头一看,一条土狗正在殷勤地大舔我的脸,我挥手把它赶开,咦,这口水味道很熟悉,oh,mygod……不对,应该是oh,mydog。 mydog,我的袜子。 袜子怎么回事,我高声问康红,康红说,这狗并没有死,它生命力强得很,被滚下来的山石砸到沟底后,躺在下面养了几天,居然一瘸一拐从震区自己跑出来了,它跑啊跑,嗅着你逃亡时留下的味道先跑到宁县找你,可是你那天被抓了,它又跟着跑回省城找你,还是没找到,你春节时曾带它回过一次老家,它就凭记忆颠颠儿跑到老家找你,你妈喂着它,她老人家没告诉你吗,哦,你被抓了电话被没收,那次去拘留所看你时本来想说,可你正好提起匣子的事情,她老人家当然只有,风紧,扯乎。 袜子虽然是只瘸狗,俨然已是领袖,身后跟着一大群土狗,纷纷讨好地哈着舌头,排着队一一和我亲切舔脸,大舔我脸,一时弄得我满脸黏糊糊的,很难受,又不好发作。 第34章 生活发生重大变化。一切尽可想象。 接下来几天里,作为中国台湾南洋环亚国泰船运集团公司董事局主席庄亦归的嫡亲孙子,我,李可乐,不对,应该是庄可乐,被庄亦归,哦,我爷带着四处接见人又被人接见,我像当初张杰一样站在高高的台上面带微笑,频频向人们挥舞着手,我说着一些尊贵得体却又内容空泛的话,我和来宾举杯同庆这一重要其实却晕晕乎乎的时刻,我穿着不合体的白西服(怎么庄家的西服都那么不合体,是不是把上次张杰那件拿来穿了),手上还戴着那只羊脂玉手镯,听着旁边的人说,好帅啊,好玉树临风啊。其实我一点都不帅,我一点都不玉树临风,倒是那天在田里躺了太久,有点伤风,感冒了,哈欠……就这一哈欠,就听到那些美丽小娇娘们气得跺脚,哎呀,打喷嚏都这么帅,我要是早知道他就是庄家的少爷,就把他上了。 虽然康红今天只是嘉宾,但还是像执勤警察一样瞪着眼睛对那些小娇娘们喊,让开让开,退到红线后面去。我正要笑,她就拿眼睛瞪我,吓得我赶紧收回笑容。 那些过去看不起我的人也来了,那在政府部门当上小官员的同学也来了,他完全忘记过去曾严肃教育过我要树立正确的人生观,要去做一个好人,而是热情地握着我的手说,特立独行啊,我早就看出你是好人,153个孩子啊,哈哈。 其实,他什么也没看出来,我说过,好人和坏人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这就像生鸡蛋和熟鸡蛋,只有打烂了才分辨得出,所以蛋们是很愿意有别的蛋们被打烂,这时它们就会兴奋地叫,看,坏蛋,坏蛋。当初他就很希望我被打烂,恨不得亲自变成一把榔头把我砸烂。其实当初我并没那么坏蛋,只不过要给好蛋们及时做出人品的贡献,才坏蛋,我觉得自己不是好蛋,也不是坏蛋,我是混蛋。 但为了不重蹈张杰的覆辙,我对大家都很谦卑,我堆出笑容点头说谢谢你们吉言,托你们的福。 我甚至还请来了巴豆、史东强、张杰、左兄罩、瘦子马,我成为真正的孙子后,求我爷把他们要么保外就医、要么无罪开释了,既然我是真孙子,他们也不犯什么大罪,我还得感他们的恩,没有他们也就没有我成为真正的孙子,有时候我还有点怀念和他们一起的日子,那么提心吊胆、那么折腾,那么对有钱的生活充满向往,并积极努力,虽然手段不值得效仿。 至于武六一,我和他热烈拥抱,他才是地震中学校不倒真正的英雄,他那种一根筋式的知识分子情怀,是每一所学校的钢筋混凝土,标号c45,500—730—1070—170,如果没有他,我那天可能就被压死了,更重要的是没有他,我就不会得到人生很多东西。 我把丽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她去台上唱歌,她唱得和邓丽君一样好听。我答应校长再修一所学校,不,以后每年我都要修100所学校,就让武六一当总监工。 书记也来了,他右手少了一根指头,可还是遥点着我,可乐,你这次是做了一个大三元哈。 青青没有来,陆伊典却来了,她穿得像一个大明星,逢人便讲我是她的挚友,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个青年紧皱眉头向我走来…… 甄美美也来了,她说我身上的白西服太难看了,让我换上她给我买的,我刚要换,康红在旁边冷冷说,不准换……美美和她对视良久,终于有所不逮,转开头去。 原来灯火的同仁们更是来了,包括仍是植物人的杜丘,我让丁香用一辆轮椅推着他坐在旁边,在我命运得到重大改变的一刻,我最好的兄弟必须在场,另一个用意是,希望这样的场面能让他突然苏醒,可他一直没有苏醒,我们请来北京最好的医生再一次检查,可医生摇摇头说,不成了,准备后事吧。 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了,毛卫玲,她说爸爸快不行了,突然很想见我们。 这一天是毛子的生日,他突然清醒过来,说一定要在毛主席像下过一个革命的生日,这时他已疾病缠身,眼见快要不行了,想起我们灯火这帮兄弟,希望我们能帮他一次。听到毛卫玲说完,我鼻子有点发酸。 两年前,虽然在毛子误导下我们一开始就错了,以为我奶是在文革抄家时被赶出去的,由此开始一段长达两年的弯路,其实我奶早在解放前夕就混出了城并碰到我爷爷,我机关算尽、费尽心机、不择手段要寻找的人居然就在我身边,就是我自己;但某种意义上,毛子是我命运重大改变的一个开始,那十几天的折腾,和这两年来的辛苦,让我潜意识中和毛子结下一段难言的友谊。 我们是在毛子的家里为他过的生日,我们清一色的旧式军装,戴着红袖箍,我们还花钱请来好多老知青,让他们也穿着军装戴着红袖箍,把墙上贴满毛主席像,播放着那时候的革命歌曲,桌子正中央摆着那个巨大无比的汉白玉毛主席塑像,在灯光下熠熠生光。 今天是毛子六十岁的生日,他穿了一身崭新的军装,这时他的神智已很清醒,慢慢地走向毛主席像,慢慢地走过去,啪地立正,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他大声说:毛主席的好卫士,永向前战斗队的毛永健祝您身体健康,永远健康,万寿无疆,我要斗私批修,要狠扫灵魂私字一闪念,要为人民服务,要将革命进行到底,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中国人民是不可战胜的…… 不知为何,我觉得这些口号虽然古怪,但还是有一些道理。大家就一起跟着喊:要为人民服务,将革命进行到底。 革命歌曲再次响起,毛子眼眶里全是泪水,他枯老的手高高举在额前,一动不动,这时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背也有些佝偻,不再是当年那个名动省城的红卫兵,但看上去,却那么挺拔英俊、威武不屈。 他一直这么举着手,一直举着,直到歌曲完毕还不放下。毛卫玲轻轻喊了声爸,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毛卫玲心头发慌,又摇了摇,把手指伸到他鼻前,又摸了摸毛子的心脏,哇地哭出声来…… 毛子就这样牺牲了,之所以要叫他牺牲是因为他是站着死去的,直到死,他都坚持自己的信仰。我们都唏嘘不已,深深为他身上的一种力量折服,我不管他所信仰的东西是否存在,但他为了自己的信仰奋斗了一生,也寻找了一生,不惜抛头颅洒热血,这真正是一个永不屈服的老帅哥。 其实人最重要的寻找,就是找到自己。 而我呢,我这个先叫李可乐后叫庄可乐的人,究竟是怎样一个品种…… ******* 我叫李可乐。 我现在又叫庄可乐。我其实更喜欢我叫李可乐,我对庄亦归,不对,对我爷说庄可乐是我的正名,李可乐算我的艺名好不好,因为这是我更真实的人生。我爷想了想,有些不高兴但还是同意了。 长期以来我一直认为:我肯定有人生,可不一定有人生观,这不会影响到什么,这就像我肯定活在世界,但不一定靠世界观才活。 可是故事接近尾声,我还是很想像通常的主角那样假装总结一下中心思想,可我发现一个古怪的现象,我人生倒发生过一些段落,可段落与段落之间实在太混乱,太不合逻辑,所以怎么都总结不出中心思想。 这样就太不像话了,我怎么可以没有中心思想,我相当失落,最后只有草草用打比方的形式总结了一下:我本是一条土狗,我爸命令我去当城里狗,可我冒充城里狗的经历很失败,万念俱灰、走投无路,一条阔得不行的城里狗却对我说,你是地地道道的城里狗,这些年,只是丢了。 所以摆在我面前最大的痛苦是,以后到底是装土狗,还是装城里狗?我这条狗,左腿是城里狗,右腿是土狗;沉默的时候像城里狗,汪汪大叫的时候像土狗;吃食的时候像城里狗,撒尿的时候暴露我还是条土狗。我这条狗被架到了墙头上,一不小心大有分裂的迹象。 火星撞上地球,城里狗撞上土狗。 就此我曾请教过毕敬,他想了半天,说其实他也有点痛苦,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去非洲当酋长,还是在这里当中国人,他是该用摩多卡语讲演,还是用中国话忽悠,他生下的孩子到底是黑皮肤,还是黄皮肤?有时候他会做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斑马到处乱跑,先跑到动物园去,可忍受不了失去自由;跑到草原上去,可其他马以为是怪物,吓得纷纷四散;他又跑到大街上去,人们突然发现一条移动的斑马线,紧急刹车,引起连环追尾…… 我也请教过朱亚当,他也不好意思地说,他现在不结巴了,可问题是他开始天天说梦话,说梦话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是在梦话里变回结巴,如果把他摇醒不让说梦话,那他白天就又成了结巴,反言之,如果想白天不结巴,晚上就必须说梦话并结巴,弄得就和能量守衡一样。吓得那女人到处找老中医给他看病,可没用,谁都解决不了这结巴守衡的问题。 我也请教过刘一本,他说,他现在不记小本本了,但不知为什么就患上了严重的失忆,他要不想失忆就得记小本本,可他现在是ceo了,天天拿个小本本记就很不像话,所以他就只能失忆,这让他很恐惧……我说那你还是拿起小本本记算了,身体要紧。他点点头,然后突然一笑,问我,可乐,刚才我们说啥子,啥子要紧。 我没法问杜丘,医生正建议安乐死。 我只有问康红,康红认真地听了我的情况,然后勃然大怒说,当你想当土狗时,就要当得像条真正的土狗;当你想当城里狗时,就必须像条地道的城里狗。其实人人都在装,狗狗都在装,只不过装的比例不一样,时机不一样,以我当警察的经验,给你一句话就是——当城里狗的时候,要记得你是土狗派来的卧底;当土狗的时候,也记得你是城里狗的卧底。你永远是一个卧底,多光荣。 我恍然大悟,觉得康红必是我今生死忠的导师,而我作为她的粉扑,就向她扑过去……36d。 故事到这里本来该结束了,之所以还不忙结束,是因为想通了人生的我,就要去实现一个重大人生理想,其实也不是我的理想,而是我爸的理想——我要去重新考取音、乐、附、小。是的,没听错,考取音乐附小,成为一名优秀的音乐才子。 这一天,我穿着笔挺的燕尾服,头发梳得光光的,我手持一把价值30万美元的斯特莱蒂瓦利家族的小提琴,缓缓上台,面对台下的评委和黑压压的观众,微微颔首便开始演奏。说实话,我的内心有些紧张,可在高人指点下,?过了三天的强化训练,我的琴艺取得神速进步,当我拉响了第一个音符,台下就惊呆了……真正的《月光奏鸣曲》,第一章沉静而细致,有水一样的忧郁,第二章符合着李斯特他老人家说的“两个深渊中的一朵花”,像瞬间留下温存的笑,从而衔接出难度最高的第三乐章,跳跃回旋,热情有力,情绪达到顶点时嘎然而止,带给人无限的遐想。 人们不由得给予雷鸣般的掌声,强烈要求表演者返场。我本不想返场,可架不住观众的强烈要求,和朱亚当商量了一下后,再次回到台上演奏了一遍《月光奏鸣曲》,由于人们的鼓励,也由于我掌握了现场表演的一些技巧,所以刚才紧张的心理得以平复,不仅从音色上保持着惊人的稳定,而且表情更为自然,动作更为放松,合理地诠释了三个乐章的内容,沉郁、欢快、激越。 这是一次完美的演出,所以人们不肯罢休又要求返场,甚至那些评委也要求返场。我叹了一口气,对朱亚当和毕敬们感叹,看来群众还是能够欣赏高雅艺术的……再一次傲然上台,用全部的身心展示了我最新的才艺,第一章很稳定,第二章也很好,第三章诠释得如同原版,现在开始进入收尾的高xdx潮部分了,老师说了,高xdx潮部分是《月光奏鸣曲》最迷人的地方,要快速进入,咦,怎么总是进不去,总在重复……重复到了第四遍时,就听到一些咯吱的怪声,最后竟然就没声音了,我满脸胀红,汗流浃背,终于忍无可忍,把琴弓一扔回头对朱亚当说,你龟儿子买的是盗版碟么,又卡了。朱亚当赶紧去检查碟子,不知为何,情况迟迟没有好转,也许那盗版太强悍了,把音响都弄坏了。于是我没有把结尾拉完,就匆匆鞠躬,下台。 饶是如此,台下还是报以热烈的掌声,无论是观众还是评委,一致同意我成为新一届音乐附小的一年级学生。 这是因为,这个场子是我包下来的,观众是我花钱请去的,每人一百块钱出场费,评委也是我请去的,虽然没有塞红包,但是之前我是有答应给学校重新翻修整个音乐大厅,而且设立了一个音乐基金,专门资助那些有天赋但没有条件读音乐学院的穷孩子们。现在读个音乐学院太贵了,我不愿意看到他们的才华被埋没,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已经成为音乐附小一年级学生,有史以来年龄最大的附小一年级学生,本来我还可以直接成为音乐学院应届毕业生,但是我还不是很好意思这么干,毕竟是艺术啊,毕竟才三天,三年以后我不妨应个届毕个业,不过想到这样干的话,我爸在九泉之下是否会怒了,说我糟塌神圣的音乐,爬出来追打我也未可知,所以这想法暂且强忍不表,因而内心有些遗憾。 不过我还是干了一件很能够体现我性格中帅气一面的事情,我命令他们把那道旋转门拆了,奶奶的,到现在还在跟我捣乱,刚才差点把我的燕尾服尾巴夹着了,进不能进,出不能出,甚至比不过当年嗖进嗖出的灵活自如…… 我命令他们修一道宽大明亮的门,上以中英法意德西六国文字写出“如意门”三个大字,我要让所有的穷孩子都有这样的人生之门,如意,吉祥。 当然,这一系列足以名垂音乐史的事迹,我是没有跟康红说起的,她要是知道,一定要竖起眉毛,说我错误地理解她关于人生的旨意,然后九阴白骨爪上来。这条子最近越发厉害,估计已练到第八层功力了。 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不忙,我还得连续参加四个婚礼。 在我看来,所谓婚礼,就是别人结婚,我来送礼。又说我现在阔了,所以破费不少,我已没有过去那么抠门,但送出红包时心里不免还是心算一下,哇,有诗为证:快速增长gdp,最好就是办婚礼。好了,我是讲义气的人,反正成语说了,“仗义输财”,还说了,“义愤填银”,我要是不输财不填银,他们该不认我了。 现把婚礼简单介绍一个,按婚柬上的说法分别是: 【王喜善女士、朱亚当先生百年好合——】 大家对朱亚当先生想必较为了解,大家肯定忘了王喜善女士,提个醒,当年我为了讨好青青跑到红砂村种玫瑰……youareright,为了表示对朱亚当的尊敬,请允许我说一句我少量还能记得的英语。就是那薄有几分姿色的花农寡妇,白露那天气温骤降,朱亚当跟着我去她家为玫瑰骨朵盖棉衣放音乐,她还专门跑来看我给青青过生日,当时只是留下一个电话而已,可朱亚当自跟着冯巴杜经营普罗斯旺后,就天天在她那里订玫瑰花,其实就是用本地玫瑰冒充,再洒点法国玫瑰香精。普罗斯旺出事后,朱亚当无处可去,王喜善就请他到红砂村委身……一个寡妇,一个是孤男,过程自不必说,但是精通五门外语,曾经凡事都要讲究品位,发誓非夏娃不娶的朱亚当,最后竟找了个农村寡妇,简直不是开他的玩笑,而是开圣经的玩笑。 婚礼进行前,我偷偷对朱亚当说,你龟儿子这次不准在婚礼上就打起来,否则分子钱立即收回。有前车之鉴,加上毕敬关于按揭分子钱的理论指导,我们每人只付了三分之一的分子钱,剩下的部分要求朱亚当每年这个时候来取,反正都是他和王喜善的结婚纪念日,我们也好一起助个兴,如果他中途离婚,算开发商中途倒闭,大家也省了钱。 朱亚当本来还想说什么,我们一起指着他,shut你的嘴巴,你这都是二婚,没有打对折就算念兄弟情分了,不知道现在国家连购买第?套房都要限制么。 婚礼上,新郎新娘发表感言,新娘王喜善说得自如得体,说些开始新的感情、新的人生……轮到朱亚当感言开始新的感情新的人生时,就出事了,地震后本已说得一口流利汉语的他,突然结巴起来,我,我,我开,开,开……众皆愕然,只有我明白其理,这龟儿子昨晚肯定折腾一晚上,没睡就说不了梦话,不说梦话就没能够结巴,根据能量守恒定律,梦话没来得及结巴,白天就得结巴。我对王喜善说,你们通宵没睡吧。 王喜善大惊,说你咋个晓得喃。 【白雪女士、毕敬先生共度良缘——】 突然想起毕敬在毕业典礼上给我们每个兄弟赠送的一句话——刚毕业时:弟兄们,后会有期啊;毕业一年:兄弟们,后会有妻啊;后来:兄弟们,后悔有妻啊;再后来:兄弟们,会有后妻啊;最后:兄弟们,悔有后妻啊…… 当时他还是独身主义者,坚决不谈恋爱,现在却和黑妞每分钟粘在一起,幸福得像威化巧克力组合。 他俩的婚礼基本上是《马达加斯加2》的翻版,在野生动物园观光区草坪上,毕敬穿着非洲土著服装,脸上涂得花花绿绿,白雪骑着一头大象出场,白雪的酋长爸爸专程赶来,按部落习俗对天洒了几点水进行祝福,嘴里念念有词,念念有词,不知怎地风云突变天降大雨,冲跑了众多客人。 我看见酋长爸爸一脸激动,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又趴在地上感恩的样子,我尝试着翻译了一下,大白话就是:哎呀妈啊,没想到这咒语在中国这么好使,平时在非洲草原上念八十多天不来一滴,这才刚起头,雨就哗哗的,能修水库了,怪不得中国那么多水货。 野生动物园的动物们兴奋异常,尤以长颈鹿、非洲象、狮子、河马、犀牛等为甚,饲养员们以为它们想暴动了,其实它们这是幸福的,我尝试翻译一下它们的语言:大哥,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呯,啥子声音,麻醉枪,饲养员以为它们要演《越狱》第四季,所以先下手为强。真是误会。 有诗为证: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老乡见老乡,背后开黑枪。 【青青女士、铅球先生喜结连理——】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铅球先生,让我提个醒,还是在冯巴杜的普罗斯旺俱乐部,一个运输业的朋友,说起英语来很有创意,上楼叫够淫啊,下楼叫够淫荡……对对对,还有喝牛奶就是哞哞,吃羊排就是咩咩,吃煮鸡蛋就是咯咯……咕嘟。铅球过去是机场开黑车专门接送下夜班的空姐的,后来发展成为一个拥有三辆中巴车的车主,他一直狂热地追求青青,青青本看不起他,可在北京被一干男人骗了之后,一无所获,形容憔悴,黯然回归,有一天正在路边想打车,就被正在大招呼其客人的铅球看到,铅球见青青如见天神,问青青要去哪儿,青青说要去荷花池,铅球当即给所有车上的乘客每人赔了20块钱,全赶了下去,让青青上来,如同一辆为青青准备的专车,殷勤之意历历可现。青青本内心凄苦失落,可见一天到晚都有这么一个深爱她的人在身边照顾,时间不过三个月,一咬牙也就答应了。 铅球拥有三辆中巴车,每天的营运路线是从火车北站到南站,铅球把青青的大头像印在了三辆中巴车车身上,每天由北至南,又由南至北,车轮滚滚纵贯半座城市,属于滚动播出,引得部分路人观瞻,她的电视剧一直没播,铅球这也算是某种程度圆了青青要当明星的梦想。 青青的婚礼,康红坚决不去,我想这样也好,免得俩人见面又唰唰唰,我就独自去了,而且去得很早。我没有送钱,买了一个限量版的lv送给青青,青青接过包包眼圈又红了,正想说什么,康红却打扮得漂漂亮亮出现在面前,简直比新娘子打扮得还漂亮,还问我这是限量版的么,我支吾着说是,康红笑了,说限量版的意思你晓得么,就是下不为例,我使劲点头。青青这次倒没有和康红唰唰唰,只是低头对康红说,你要好好对可乐。康红哈了一声,这个我当然晓得,但他要是不听话,我还是要打他,只有我有权利打他。 青青脸色难看,正好这时铅球让她一起去招呼客人,就深深地盯了我一眼,走了。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和矮胖粗壮的铅球在一起,我竟有些心疼,恍然间问自己,这时究竟还爱不爱青青? 婚礼正式举行,我祝他俩好好生活、幸福快乐,铅球大声说谢谢哈兄弟,而青青两眼潮红,喊了一声,可乐……铅球显然不知我和青青那一段,赶紧大叫服务员,快,给新娘子上一罐可乐。青青又盯我一眼,康红则使劲掐我。 【冯巴杜女士、穆罕莫德先生牵手人生——】 冯巴杜不再办俱乐部了,那天她在一家高档的咖啡厅约见我,慵懒地说,做单身女人很累,做一个有品位的单身女人更累,穆罕莫德太孤独了,没有我就会自杀,所以我想了想还是答应他,我要拯救一颗孤独的灵魂。 男人娶到女人可喜可贺,娶到冯巴杜就是可歌可泣。我深深地为那颗孤独的灵魂感到担心,它的过去是孤独,未来是求败。 我们被要求穿着燕尾服、方头皮鞋、戴假发前往,女士还被要求穿鲸骨裙,蒙面纱,不用担心,这些道具冯巴杜在门厅就准备好了,好多人就在门厅换装,稀里哗啦地把门厅搞成了化妆间,换了很久。另,由于要求来宾只能使用英、法、西班牙、阿拉伯这四种较为高贵的语言交流,从现场情况来看,大家不是去会晤的,而是去误会的。 因此原定上午10点的婚礼推迟到下午3时才开始。 婚礼正式开始,极尽奢华之能事自不必说,冯巴杜打扮得像《一千零一夜》里的公主一样,由4个阿拉伯小孩洒着花瓣,由8个阿拉伯仆人抬着扶撵出来,在悠扬的西亚音乐声中,她还奋力地跳了一小段阿拉伯肚皮舞,看得出冯巴杜艰苦训练过,基本能和草裙舞区别开来,只是中途不小心扭到了腰,被卡在那里一动不动,当时康红还以为这是别出心裁的舞美设计,后来发现长达半分钟没动,才意识到这可能是零件出了问题,西亚地区盛产石油及石化产品,不知为何忘上机油。 不过我们还是深深为冯巴杜嫁给一个西亚有钱人感到高兴,这年头找个有钱而单身的男人不容易。 只是走的时候康红才咦的一声,指给我看一直站在穆罕莫德旁边那三个白衣女子,虽然蒙着面纱看不清楚,但依稀能辨出一个是白人、一个是阿拉伯人、一个是黑人……哦,真主,原来阿拉伯男人是可以娶四个老婆的,冯巴杜这是去……咳,也不错,怎么也算四姨太。 只是不知晚上会不会喊,四院点灯。 我的朋友们都结婚了,朱亚当找了花农寡妇,青青下嫁给中巴车主,毕敬娶了非洲黑妞,冯巴杜成了四院点灯,没有一个人的婚姻是初始的方向,爱情像盘桥,不知何时就错过出口,但还可以盘回来;婚姻却像高速路,上了路就不能掉头,除非到了下一个收费站…… 第35章 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除了最后一件事情:我将和康红前往台湾成婚。按照我爷的意思,就是要让我在台湾举行盛大婚礼,好让整个东南亚商界看看,让土著家后人看看,庄家现在后继有人了,别打那笔家产的主意。 我爷包了s航一架大飞机前往台湾,我当然请齐了所有我的好友、死党和亲人们,包括我妈、丽君、武六一以及灯火所有员工,连丁香和杜丘也请去了,丁香已同意医生建议的安乐死,在此之前,我要让最好的兄弟看着我结婚。我的幸福,要让所有人分享。而康红也请了杨警官等七八个警局的同事,按级别高低分坐前后舱。她父母则因为有要事缠身没能前往宝岛台湾,只能参加之后的大陆婚礼了,我还没见过她父母,只听说是军界的。 飞机满载起飞,一直飞上云端。 项佳人、郑洁雯、胡丽静她们看到我很亲切,又邀请我去她们乘务组后舱坐坐,项佳人缠着我帮她介绍一个台湾钻石王老五,胡丽静让我在台湾帮她找个有钱但没后代最好又快死的老头,郑洁雯想要一个高山族帅哥,浪漫得一塌糊涂……我看着她们漂亮的脸,想起过去和青青在一起的事情,想到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和她们厮混在一起,而她们以后必定属于某个龟儿子,心中未免失落,但转念一想,自己其实也是某个龟儿子,也就轻松起来,和她们有说有笑。 这时康红就冷着脸从前舱过来,李可乐,你在干啥子喃用这么长时间。 我赶紧站起来好整以暇地解释,咳,我在和这些乘务组的同志们探讨,探讨这个飞行安全的事宜,你晓得的现在飞机安全是个国际化的大问题,不要说气流、雷暴云层、飞鸟,这个劫机犯也很厉害,不仅武器先进,而且伪装得很好,你以为他是来接机的,其实他是来劫机的,哎呀,你们飞机的降落伞在哪儿,什么,只有一个还藏在……康红冷冷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编,编得好听的话我给你看一样风景。 我不明其意,腆着脸问什么风景,康红指指下面,下面正好经过五指山,又伸出巴掌来亮出五根手指,我给你看我五指山…… 空姐们嘻嘻笑着,我虽然丢脸但还是赶紧低着头,跟着康红回头等舱去,一路跟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拱手作揖。我爷这次请了太多人去台湾,他说这有利两岸早日统一,也让土著家看看他在大陆的人气。 我爷的朋友大部分坐在头等舱,包括玛丽莎在内各来宾的随从们坐在中后舱,灯火的兄弟们本来该坐头等舱,可他们耐不住寂寞跑到后面聊天,丁香陪着杜丘坐在紧挨头等舱后面的经济舱第一排位置上,因为这里空间宽大一些。我妈也耐不住寂寞,跟过去和灯火的人热烈地聊,她一会儿聊她那飞鞋百步穿杨无人能挡,一会儿又担心家里那头猪会不会吃不香,再就是对飞机上的座椅东搞西搞,让空姐提心吊胆怕她老人家把紧急出口拉开了…… 飞机进入平飞层后,我有些困,就睡了一会儿。 我梦到2024年,我已是灯火跨国寻人托拉斯集团董事局主席,业务遍布全球,天上拥有24颗寻人卫星,定点24个时区跟踪每一个可能丢失的人;地下12条专用光缆,分分钟传送照片和资料;每条马路上都跑得有灯火字样的汽车,比110还及时;每片海域里都有我们的轮船,比美国的航空母舰还要多;半空中甚至还有直升机,比信鸽还要准确,这是为大堵车准备的,那时候已没有因堵车迟到的概念了,因为灯火已解决了因堵车不能按时上班的城市顽疾,只要你一报账号,我们的直升机立马可以把你的人和车一起吊到办公室门口,或者候机楼楼下,或者麻将室门口。当然,我们还免费开展大灾难营救活动,全世界有灾有难的地方,就有我们灯火出现,我们的口号是:负责寻找一切人。 妇女们欢欣鼓舞,因为她们的老公们再也不能借口堵车、信号不好、打不到车……而不回家了,不归家不可能,养小蜜也不可能,因为几近绝迹,养小蜜包二奶这些词汇已正式从现代汉语里删除,啥,英语叫啥我不知道,反正全世界英语区西语区意语区德语区都没有小蜜二奶了,联合国妇女儿童组织给灯火送的锦旗、勋章、奖杯多得摆都摆不下。 当然不排除一些斗胆包天的男人,跑到地下室躲到山洞里这些卫星和无线电信号不好的地方干坏事,但他们只要一露面,我们独家发明的异性气味搜寻仪就会嗅出别的女人的味道,比警犬鼻子还灵一百倍,而主妇们就会端起我们配备的花心大萝卜家法惩戒奸夫淫妇生不如死电磁枪,对他们大喊一声:别动,手举起来。 哈哈哈,我笑醒了,笑醒了的时候还听到有人在喊,别动,手举起来。我纳闷这么快就有人盗用我的知识产权了么,这素质也太不像话了,就感到脑袋被狠狠地砸了一下,别动,手给我举过头顶,趴在地上。 不是幻觉,康红赶紧使眼色让我闭嘴,我愕然发现头等舱里站着三四个手持冲锋枪的大汉,脸上都蒙着黑布,一身的迷彩服。我偷偷往后舱看,也有五六条持枪大汉,都在大叫别动,手举起来。我举起双手,心惊胆战之间,纳闷怎么会跑上来这么多匪徒,口音也是南南北北乱七八糟的。 只见为首那条大汉手执两张照片,在过道上来回走动一一对照,我眼睛尖,一看之下魂飞魄散,一张是我爷,一张是我,我赶紧竖起衣领,可穿的是圆口衬衫哪里有领子可竖,一时间恨不得做个整容手术,可又不能跳下飞机找韩国人,情急之下,只好紧缩五官把自己稍稍弄得眉歪眼斜一点,康红瞥见还以为我吓中风了,我悄悄说不是中风,是黄药师秘传之三秒钟易容术。 别伤人……我爷颤巍巍地说,你们要钱,我给。为首那大汉一时没找到我,却发现我爷,啪,一个耳光。谁要你的臭钱,在这儿签字。他掏出厚厚一叠文件,我爷一看坚决不干,要钱我给,签字是打死也不干的。 那大汉冷哼,不签也行,那我就带你们去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待上10年,和你签字的效果是一样的。 我爷大骂你们这群绑匪,你们这是绑架。 那大汉却突然很兴奋,哈哈大笑,谢谢夸奖,我们确实是来绑架的,绑架多国际化,我们辛辛苦苦躲在货舱里那么久,又没有空调,冷成僵尸了,当然不是为了这点臭钱,我告诉你,绑架可是当今国际黑社会最流行的事业,既然你说我们绑架,你懂绑架吗,绑架的伟大意义你说得出来吗? 原来他们是躲在货舱里爬上来的,但他们又怎么躲过安检的。这些问题我一时没想得很清楚,只听那大汉还在厉声追问,快说,什么叫绑架,说不出来现在就解决一个人。说完他顺手用枪抵住康红的头部。我怕他一急之下伤害康红,趴在地上赶紧说,好汉饶命,我懂,我懂绑架。 大汉转头,虽然蒙着头,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分明看到那渴望的眼神,他忙催促,快说,什么是绑架。 我声音发抖,说绑架就是,就是把人绑起来,再架去卖了。 那大汉愤怒地踢了我一脚,胡说,你这是在说我们是抢钱,是不上档次的土匪,重新说过。 我脑子很乱,一时想不起《现代汉语辞典》里关于绑架的标准词条注释,也不知道这拨好汉认不认可中华书局的版本,或许他们国际黑社会还有别的较为全球化的解释,我嘴里嘟嚷了半天都说不出来,那大汉又踢了我爷一脚,我爷吃疼哇哇叫起来,我见势马上说,好汉住手,我,我想起来了。 其实我哪里想得起来,我嘴巴乱动,脑子里想着绑架、绑架、绑架——绑架就是,就是,b昂bang,绑,j啊jia架,绑架。 那大汉严重伤了自尊,使劲踢我的屁股,边踢边骂,小儿科,你敢污辱我们的行业,你敢小瞧我们的专业,你敢蔑视我们的职业,拜托请尊重我们这些职业人好不好,有钱人了不起啊,有钱人就可以不尊重我们体力工作者,懂不懂,我们是职业的、国际化的、黑社会,全称——枪火跨国托拉斯集团国际绑架公司,简称枪火绑架。 我闻言大喜,哎,哎好汉,我们是同宗咧,我叫灯火,你叫枪火,都是火字辈,怪不得这么大火气,真是不打不相识,兄弟贵庚,公司在哪儿注册的,工商那边有熟人吗,税务那边有没有门道啊,没有的话我可以帮你打点打点……我一边套磁,连称呼都不自觉从好汉改成了兄弟,一边做轻松状想爬起来,那好汉愣愣地看着我,说你也有个火字,这就怪了…… 旁边有个身材硕大的绑匪突然大叫,老大,他,他在绕你,别上他的当。 那匪首清醒过来,一脚把我踢回原地,又回手却一耳光打在硕大绑匪脸上,教你多少次不要再叫我老大了,老大、老大,多土的称呼,要国际化,要叫ceo,他能绕得了我吗,我智商很低吗,我会上他的当吗,我是ceo啊,cao。 我一时呆住,莫非枪火真的和灯火是同宗。 那匪首他确实渴望我们能明白绑架和抢钱境界上的不一样,又开始激动地追问,谁能回答关于绑架的标准答案,给你们10秒钟,回答不上来我就杀一个人,十、九、八……我哎哎摆手求情,好汉别数得太快了,这是绕口令不是倒计时,能不能模仿神七发射,数得慢一些。那匪首见我求情,反倒加快速度,八七六五四三……时光如电,情况紧急,眼见绑匪枪口对准了康红,饶是康红身为警察,可面对这七八个手持冲锋枪的绑匪,小脸也吓得煞白。这不是演习,更不是幻想,当时我闭上眼睛,听数到一的时候,只听得毕敬大叫,我知道,道,道。他在后舱,有回音。 为首那绑匪一喜,示意毕敬靠近一点说,毕敬靠近十几步,虽有些紧张,可还是娓娓道来—— 首先,据我考证,中国最早的绑架出现在商朝末年,周文王被殷纣王绑架在了囿中,为什么这时候才有叫绑架呢?因为在此之前,人们要么把人杀死,要么被别人杀死,还把人扔锅里煮了,粗鲁不说,还浪费了很多青铜刀具和锅碗瓢盆。及至周文王被弄到那笼子里也就是被绑架后,商朝的人们才意识到它的妙处,因为整个周国都因文王被绑架而不敢乱动,怕一动周王就被杀害,不仅不敢乱动,还年年上贡。于是乎这样大概其所以然,商纣王就省了很多兵力,而且威慑效果远远好于你砍过来、我杀过去,弄得到处乱七八糟。后来整个华夏地区就流行起绑架来,而且远销希腊和小亚细亚地区,比如说亚力山大的母亲,又比如说阿迦门农的妹妹,这些国外的例子不用赘述,总而言之,绑架的出现不是一种形式,而是一种战争文明的升级,它对人类史是有卓越贡献的。 毕敬一口气说了这一段,气都有点接不上来,捂着胸大喘其气,可众匪却听得津津有味,还催快说,快往下说。我发现康红正悄悄和两个同事交换了一下眼神,暗中准备着。 毕敬被催促得急,咽了口唾沫又开始说,其次,我们注意到“绑架”是一个动词,两个字都是张口音,很帅,很酷,很有迅雷不及掩耳的气质,正揭示了这个行业快节奏大强度高密度的工作特点,绑架业高危啊,比it界政治界演艺界还要高危,因为它绝不允许犯错,电光火石之间如绑架不成就可能被人反绑架,反绑架多丢脸,比反人类还丢脸。而且绑架也不同于撕票,撕票就证明绑架不力,流程不清,绑架讲究绑而不杀、杀而不死、不生不死、生不如死…… 饶是毕敬能编会侃,可在枪口下这么唾沫四溅一通,看来已经词穷了,只能用成语来抵挡了,可这时为首的那绑匪眼神激动,一副他乡遇……不对是机舱遇知音的样子,连毕敬停顿咽一口口水时,他也催促,快点讲下去。毕敬支支吾吾半天,已经在生不如死、死而复生、生而复死、死而复生中转了三个来回,我见势不妙,赶紧哎哎大叫,高高举手要求发言。那绑匪急于知道下文,虽有些看不起我,可见毕敬也有些结结巴巴了,挥手让我站起来发言。我喜得一个驴打滚就起身,咽了一口口水开始说: 啊,是啊,生不如死又死而复生,其实这个,这个是包含了一个流传了上千年的重大秘密的。 其实这时我根本不知什么上千年的重大秘密,我只知道一般讲故事时,开头只要说这里面有一个重大的秘密,众人就会竖起耳朵凝神细听,轻易不敢打搅说书者故意的停顿,那叫留白,这就给我争取了时间,哪怕只是三秒、五秒。 我又咳了一声,别嫌我事多,一般说重大秘密前都是这样的,我开口讲道——不知道大家注意到它的词汇构成没有,绑架,绑架,就是又要绑,又得架,为什么不叫绑住,不叫绑缚,也不叫绑捆、绑腿、绑手、绑绑,其实刚才我用汉语拼音形容绑架还是有一定的意思,只是还未来得及给你们阐述得很深刻,没有拔高到宗教高度,哎,那位趴在地下的同学注意听讲了……我说得高兴就不由得幻觉自己在讲堂上,随口这么一说后,那些绑匪就把眼光注意到康红那边,康红她们正准备有所动作,赶紧趴下,拿眼使劲瞪我,心中肯定在暗骂李可乐你这龟儿子讲演进状态也不能耽搁大事啊,老娘回头才跟你算账。 我情知捣乱,干咳一声,继续说宗教高度,绑架就是,既绑,又架,你们知道有一个伟大的圣人吗,错,不是孔子,也不是孟子,更不是老子,老子现在正在讲课……情急之下我还不忘占点便宜,怕引起怀疑就赶紧说,这位伟大的圣人名叫,基督耶稣。是的,伟大的基督耶稣,他就是先被绑起来,然后被弄上了十字架,所以才有一个伟大的词汇叫绑架,之前虽然绑架流行多年,可并没有统一称呼,大家各种版本乱叫一气,地方口音又重,这下才统一管绑架叫作绑架的,请同学们跟我念一遍标准读音——b昂bang,绑,j啊jia架,绑架。 众匪听得入定,有部分真的跟着我念起了,b昂bang,绑,j啊jia架,绑架。我看效果初现接下去又说,那基督耶稣在十字架上待了很多很多天,饱受日晒雨淋,饱受摧残,生不如死,但他用一己之身换来了人类的前途、人类的和平,哎对了,哪位同学能回答耶稣被绑架了多少天,三天、五天、七天? 那些绑匪不由得开始争论起来,有说一天的,说上次他把一个欠他钱的人才吊了一天就死翘翘了;旁边那绑匪就笑话他没文化,说是用了七天的,上帝造人用了七天,所以耶稣被绑架至死也该用七天;还有说一个月的,绑匪们就哄堂大笑,一个月,又不是挂腊肉……正在哈哈大笑之间,康红突然就从地下爬起来,擒贼先擒王,一个侧踹就把为首那个绑匪踢翻,她的两个同事也动作利索,一眨眼分头放倒两个绑匪。 我大致挑选了一下块头,也抬腿就踢向一个干瘦绑匪,嘴里还想威武地大喊句大胆匪徒,可我从小不学无术也不学武术,一脚却踢到了座椅靠背上,疼得我龇牙咧嘴,那声大胆匪徒也硬生生从嘴边收回肚腹,差点改成了好汉饶命。怕被干瘦绑匪报复,我连滚带爬钻进座位下面,瑟瑟发抖。 与此同时,我听见前后舱一片呼喊,打架声四起,幸好康红请了七八个局里的同事,特侦队的公安身手还算不错,虽然人少但一时也和绑匪打成一片,我躲在座椅下面不敢往外看,听得出打斗特别激烈,但平时看警匪片的经验完全不管用了,根本无法从嘿、哈、呯、哇哇这些配音里辨别正派或反派,重创,或被重创。 我抱着头,时间过了很久,听见声音渐渐平静,竟至毫无声息,这是为何,都死翘翘了么?我小心地把头探出去一小半,惊奇,看见康红的手掐住匪首的喉咙,而那个硕大绑匪又掐住我爷的喉咙,杨警官的指头扣着干瘦绑匪的眼睛,而另一个矮胖绑匪的爪子反锁武六一的脖子……总之,环环相扣,剩下的一些人被两个绑匪用枪逼到后舱,项佳人和胡丽静她们已吓得花容失色。我再看驾驶舱门是打开的,一个匪徒用枪指着飞行员,一时倒也不会开枪。 我爷受制于绑匪,可匪首也受制于康红,警匪片里的镜头通常都是这样的,警匪之间丝丝配合,如同行为艺术,只不过我奇怪的是,这次参加婚礼赴台,按规定康红和同事们都没有带枪,可为什么绑匪不开枪,难道那些是假枪。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家都保持这种古怪姿势站着,未免有些累,机舱内空调又开得较热,所以不管是绑匪还是警察们在一场剧斗之后,额上都滴下了汗珠,这时候大家都有点受不了,可为了保持国际职业绑匪的尊严,那匪首已快翻白眼了却坚决不服软,这边虽也快撑不住了,但人民公安的形象绝不能丢。 还是后舱的一个绑匪忍不住先说了,老大,我们到底是来绑架人质的,还是来摆造型啥的,摆造型还不如去人体艺术馆。我吃了一惊,早前绑匪都蒙着脸,这下听声音发现居然是个女流之辈,不过想来影片里通常都会有个女匪徒。深觉这枪火确实够国际化,这就是我们灯火的差距,五个人都是大老爷们,怪不得发展不太顺,这个以后一定要多加注意。我趴在下面一边胆战心惊,可忍不住还是要思考一下灯火未来的发展。 那女绑匪把头套一扯抱怨着,哎呀妈,太热了,再戴着就生痱子了。遥遥看去并没有影片中女绑匪那么性感邪美,年纪也有点老,不过皮肤还算白净,属于中上之姿。 想不到那硕大绑匪惊恐地喊,卡秋莎,不要暴露自己,快戴上。 而那匪首痛心疾首地说,太不职业了,太不尊重自己的工作了,太缺乏规范职业着装意识了,简直给国际黑社会丢脸,给我们枪火绑架托拉斯丢脸,哎哟。原来是康红手上加劲,匪首吃疼不过叫了一声,不过很快意识他作为ceo也不能给职业丢脸,马上闭嘴。 我见过薛战这帮黑社会,他们非常在意戴墨镜,名字也以麻将牌排列比如五筒八万之类,我在拘留所时也和犯人们在一起过,我们必须穿着统一的橘黄制服,而且还有编号比如说512、598,这次和这帮号称国际黑社会的人狭路相逢,发现他们也注重着装,黑头套,似乎名字也有讲究,那女人明明是东北口音,却取了个东欧名字,看来这恐怖主义也正在迅速国际化,不知还有没有什么斯基,什么诺夫的。 这时就听到卡秋莎对那硕大绑匪说,夏达德诺夫,你胆儿也忒小,怕啥,反正要么这些羊羔们签字画押,要么全部死光光,谁也不敢把我们咋样。 夏达德诺夫说,卡秋莎,我是永远不希望你有半点危险的,我的心意你可知道。 匪首虽被康红制住,但还是竭力吼了一句,任务在身,不准儿女情长。 卡秋莎不忿地说,为啥不能儿女情长,我们是绑匪,不是修道士,你绑架别人,还想绑架我们的感情? 这时那个被杨警官扣住眼睛、一直没说话的干瘦绑匪出声了,婊子。 卡秋莎愤怒地质问,布沙车斯基,你狗东西骂谁? 叫布沙车斯基的干瘦绑匪虽然被杨警官制住眼睛,可嘴还能说话,谁婊子我就骂谁。 卡秋莎气急败坏,从后舱走到前舱,边走边说,你个马屁精,就知道天天拍老大的马屁,枪火里的人都讨厌你知不知道? 布沙车斯基哈了一声,老大,不对,ceo你听见了吧,她骂你长的是马屁股,您属马没错,可属马不能长的就是马屁股吧,马是什么,马是畜……这个我就不说了,您自然是懂的。 匪首明明知道布沙车斯基是在挑拨离间,可人就是怪,即使遇上不怀好意的马屁也不以为忤,反倒是对忠心耿耿的牛角不可接受,当下匪首就冷着脸(当然这也可能是被康红掐喉太久面部失血造成的)说,卡秋莎,你过分了。 卡秋莎气得浑身发抖,大骂干瘦的布沙车斯基,你无耻,你昨天还偷看我洗澡。 布沙车斯基反唇相讥,就你,胸平得可以放鼠标,看了都觉得亏待眼睛。 卡秋莎又骂,你不刷牙,口臭。 布沙车斯基还嘴,你偷偷往里面塞海绵。 卡秋莎气极大骂,你,你吃饭逃单。 布沙车斯基还嘴,你还去超市偷东西。 卡秋莎破口大骂了,你,你看a片。 布沙车斯基说,a片总比a货好,你专买假名牌,还到处显摆这是真的,送夏达德诺夫那个登喜路包是不是a货? 卡秋莎完全失去理智,你是人渣中的战斗机,败类中的vip。 布沙车斯基也疯了,你,恐龙中的的活化石,荡妇里张柏芝。 我脑子很乱,这两个人家长里短的,哪里像国际绑匪还什么托拉斯公司,倒像菜市场泼妇和赖皮对骂,何况张柏芝有啥子错么,这可是我偶像。我心中愤愤,却见这时卡秋莎已站在布沙车斯基面前,你一句我一句的对骂,匪首和那个叫夏达德诺夫劝也劝不听,那匪首被康红控制,不能亲自出手相劝,痛心疾首地叹气,太不职业了,太不敬业了,不幸啊,给国际黑道同仁们丢脸了…… 那卡秋莎和布沙车斯基根本不管他的伤心,继续指桑骂槐、唇枪舌剑、口水四溅,整个机舱响彻他俩的吵嚷声。群众却听得起劲,一时竟忘了身处险境,而尤以我妈最为兴奋,她双拳紧握,要不是就在绑匪身边,她一定会捋起袖子上前助阵,至于助哪一边,则视心情而定。我妈每逢大街上有人吵架必上前参与,虽立场常常矛盾,但市井俚语一套一套足有七十三路,还不算细节变化,这段时间由于成为了庄家的儿媳妇,平时行卧坐立收敛了很多,可这也憋坏了?老人家一腔热血,我甚至担心,我妈一时没把持住,就从后面冲到前舱来了。 这时干瘦的布沙车斯基不知说句什么,卡秋莎不顾敌我双方紧张对峙,竟气得扑上去抓扯起布沙车斯基,布沙车斯基因被扣住眼睛明显吃了一些亏,于是大怒,起腿就踹向卡秋莎,卡秋莎身手也颇为了得,一下就抱住了布沙车斯基的腿,俩人一用力,一起倒地,杨警官一时愣住,呆呆看着地下的一对男女。 风云突变,只听康红说了声不好,地下的布沙车斯基扬腿就踹在杨警官裆部,他应声倒地,而卡秋莎上去就反剪住他双手,手枪对着脑袋,哈哈大笑,上当了,看来公安的脑子就是不够用。 原来这是卡秋莎和干瘦子布沙车斯基演的一出戏,吸引我方注意力趁乱控制了杨警官,之前敌我双方形成均衡,现在头等舱的形势立刻变化,除了康红制住了匪首,我方所有重要人物均被制住。我在座椅下面不由佩服卡秋莎这女流之辈,关键时刻居然比他们老大清醒得多,居然出此苦肉计,却又因大势已去不由叹气。突然听到我爷一声叫,我抬头一看,布沙车斯基抓住他的手要在一叠文件上签字,还要盖红手印。我爷坚决不从,大叫这是庄家的产业,谁也别想拿走,你们土著家用心太险恶了,居然想用这么下三滥的招术来谋财害命。 明白了,原来这是台湾土著家派来的绑匪,怪不得看不起我爷开的支票,他们是要谋取全部家产,也怪不得他们能够上得飞机货舱,也怪我爷还念旧情,出发时还给他们带了好多四川的土特产,都打了包,而且是由玛丽莎监办的,由于这是庄家的包机,当然安检方面就松了很多。 玛丽莎。我偷偷从缝隙一看,她带着那个油头粉面的律师施施然从后舱走过来,对我爷鞠了一躬说,主席,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是他们答应给我副总裁的位置,以后都坐头等舱了,我总不能和自己过不去吧。那个律师小鸟依人一样偎在她身边,又递出一份文件,说老爷子你还得在这份退位声明上再签一个名字,否则,这些兄弟全是职业高手,这机上所有人对他们来讲,只不过是一群蚂蚁,一个都是不留活口的,包括你孙子,咦你孙子呢…… 当即我被发现,很狼狈地被倒拖出来,我用手抓住座位下面的脚,哎哎大叫说不要弄乱我的发型,我的发型,两千多刚做的,刚做的……玛丽莎上来就用高跟鞋踩到我手上,尖跟还转了两转,我疼得钻心,当即忍不住大哭起来,康红心疼,手掐住匪首的脖子说,你再踩,我就废了他。 玛丽莎冷哼一下,你赶快废了他吧,我才是这里的老大,这没用的东西,要不是我给卡秋莎使了眼色,要不是布沙车斯基聪明,及时扭转了局面,他早被你们绕到云堆里去了,哎,可惜暴露了我,我本想当个好人的。她猛地转头向那匪首,你还托拉斯,我看你连拖拉机都配不上,上,上,上……她冲着那匪首就一通喊,口气刮得那匪首头发都飘扬起来。 我爷一生拼斗,经历多少机关,也算是商海里极为狡诈之人,能被称为永不沉没的庄一龟,这名字实非浪得虚名,但看到连康红等警察都已无力控制局面,而他的命根子也就是我,却随时有生命危险,他见无力回天,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伸手拿过笔来就签,我心中大急,说爷爷,要不得,你签了字他们就会杀光我们,何况那么多钱都给他们太不划算了,总得讨价还价一下吧。我仰起头对玛丽莎讪笑,玛丽姐姐,不对,是莎莎姐姐,你多少给我们爷俩留一点吧,你长得这么漂亮、这么迷人、这么性感……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看到玛丽莎脸上已露出微笑,加紧大拍其屁,虽然其屁很干瘪,不小心拍到骨头上还容易伤手,但这时候我也顾不上这许多,紧急调动我有生以来最为肉麻的话—— 丽莎妹妹(这够肉麻吧),其实我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就在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失明了,为什么要失明?当你站在我面前时,就觉得眼前白花花一片,一切景象都消失了,滚滚红尘、万千婆娑都消失了。除了你,你就像从天堂上漏下来的一束光,打在我身上,打在我这条流浪狗的身上,当时我突然就觉得自己很累了、很疲惫了,过去的一切奔波、一切的打拼变得没有意义,我愿意就躺在这束光芒下面,懒懒的,静静的,让你照耀我一辈子。当时我很想大声说一句,请允许我当你的小懒虫吧,请接受一颗孤独的、易碎的、像尘埃般在宇宙漂泊了三亿年的灵魂。但那一刻,我胆怯了,我世俗的心让我胆怯了,看着你远去的身影,知道此生永失真爱、永失我心,此时此刻的心情只能抄袭一本小说的台词才足以形容,你是我的爱人,你是我的敌人,你已成为我肉中的一根刺,我分明知道它就在肉里,感受得到它清晰的疼痛,可我拔之不去,因为那根刺,已长成我的肉。 众人听呆了,我眼睛潮红了,我发现玛丽莎也潮红了,她胸口起伏不定,好像还轻轻叫了声可乐,而那个律师愤愤地瞪着我。见时机已成熟,我马上从地下爬起来,掰着指头对她细细算账—— 嗯,这样好不好,二一添作五怎样,啊,如果你觉得过分的话那就四六开,我四你六,还嫌少,那我咬牙帮我爷决定了,我三你八怎样,哦对不起,我不是骂你三八,但你怎么越看越像三八……我扑了上去,因为此时我爷已扑了上去,而康红一个漂亮的飞腿,就把干瘦的布沙车斯基踹到角,杨警官马上反剪其手,我们扳回了局面,至少达到均衡。 怎样。这也是我们的计策,永不沉没的庄老龟和永不失算的庄小龟的计策,不要脸?哈,许他们龟儿子的,他们丫挺的,他们娘希匹的,他们shit的,他们丢老母的不要脸,就不许我们小小的阶段性的不要一下下脸……看,急得我连四川话、北京话、江浙话、英语、粤语全部调动出来了,一时想不起朱亚当曾教过我的一句西班牙骂人话了,算了,这几句足够让他们震撼的。 我暗忖,现在的情况是头等舱里有康红、杨警官、我爷、我,我们控制了玛丽莎、匪首、干瘦布沙车斯基,可卡秋莎和夏达德诺夫手里还有枪,随时可以打破均衡。要命的是,绑匪们控制了中后舱,而我妈在后面,她被一个绑匪反剪着手押在后舱。我掐着脖子让玛丽莎把我妈换回来,玛丽莎想了想,慢慢往后舱走。 我刚走了两步,康红大叫先别动。可是晚了,从头等舱到后舱中有个隔离板,一个藏在后面的绑匪跳出来就把我放倒,风云再变,玛丽莎从上往下俯视着我,李可乐,庄可乐,你这个龟儿子的,好讨厌的哟。我呸了一口,你这瓜婆娘说四川话的腔调才好讨厌的哟。 玛丽莎狞笑一下,高高地举起她那足有10公分高的鞋跟,向我脸上狠狠踩下来,我闭上眼睛,不敢想象我这么帅的一张脸被毁容的后果。 嗖……啪……啊,熟悉和热爱我妈风格的人这时一定明白了,我妈,出手了,应该是出脚了,等到我妈甩出第二只飞鞋的时候我才有工夫看清,双手被反剪的我妈这次根本没用手,而是从她那双42码的大脚直接甩出她的鞋,一前一后,后发先至,飘飘忽忽,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打在玛丽莎和卡秋莎这二莎的脸上。 由于是两只鞋,所以可以重播一下,嗖……啪……啊。 敌方军心大乱,我趁机捡起地下的手枪,对准玛丽莎,就要抠动扳机。卡秋莎惊叫不要开枪,康红也叫不要开枪,就连杨警官也叫不要开枪,我很纳闷为什么不能开枪,难道这真是假枪吗,掂一掂挺沉的,我军训时耍过教官的手枪,正像是这感觉…… 这时我妈又叫了起来,原来一个绑匪抓住我妈的头发使劲往椅背上撞,我妈奈之若何。大家知道,我妈只有两只脚,所以只穿了两只鞋,虽然她一直有心在腰上多别一只鞋作为备用,类似越野车背后挂的那个备胎,可想想这实在不太像话,何况此去台湾属于联姻,谁也没想到在飞机上要发生这重大变故,就没有施行这一创意。 我妈又在大叫,我愤怒之极,对那绑匪说你龟儿子再撞一下,那绑匪对我嘻嘻笑一下,我就是要撞,就是要撞,真的又撞了一下。我抬起枪对着他,他居然说你有本事开枪啊。康红在后面大叫不要开枪,卡秋莎也叫不要开枪。开,开,开什么玩笑,我手里有枪不用你当我耍烧火棍么,我一扣扳机,呯地一声子弹就射了过去,与此同时我妈迅速低头,我妈太帅了,太有经验了,连警匪片这一招都学会了,怪不得天天守在电视机前,在子弹向那歹徒直射过去的时候,我感觉到这是真枪,如假包换的真枪…… 可如果时光倒流,我是不会开这一枪的,因为,这是在飞机上。 子弹并没有打中歹徒,却打中了机舱一个舷窗,我只听得扑的一声,舱内的空气就往外直泄,与此同时机舱内的警报声响起,座位上方的氧气面罩也纷纷掉了下来,过道地面上的紧急应急灯也闪烁起来,我觉得耳膜剧痛,呼吸困难,冷空气一下就从机舱外钻了进来,所有的人都发出惊叫。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为首那匪徒一看已经有人先开枪了,叫声奶奶的熊也努力挣脱康红的控制,拔出枪就呯呯两枪,机舱壁立马被打出两个洞,空气更稀薄,温度更冷,内外气压失衡,飞机剧烈抖动得随时要散架。 我还一直怀疑绑匪们是不是拿假枪唬人,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刚才绑匪不开枪,任由康红掐住脖子也不开枪。其实绑匪带枪劫机更多是为了威慑,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会开枪。但我率先开枪打破均衡,飞机空气快速泄漏,绑匪和警察们都开始不管不顾地搏斗了,前中后舱打得乱七八糟,时有枪声响起。 康红已顾不得骂我了,这时骂我也于事无补,只得先摆平了对手再去顾飞机。 飞机突然倾斜了,然后又向下急速俯冲,群众纷纷抱着脑袋钻到椅子下面,我一样也钻到椅子下面瑟瑟发抖。我关心我妈和康红,可看不到她们,混乱中只看到双方还在搏斗,一个被打趴了,另一个又被打趴了,还有一个被枪击中了,又有一个被巨大的气流吸到舷窗上,脸都变形了,活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捏他的脸蛋,以至于我根本看不清这是敌是友。 过了很久,飞机在空中乱窜着,我内心恐惧,耳膜剧痛,还是竭力分辨着声音,发现搏斗声小了,只剩下气流声和群众的尖叫声。我不断鼓励着,李可乐,庄可乐,李庄可乐,庄李可乐,你是一个男子汉,你要站出来参加搏斗,要像在地震中那样勇敢,保护自己和亲人的生命。我挣扎着从椅子下爬出来,小心避开空气的漩流,我为自己的勇气大大的感动,当然其实也是知道,这时的战斗似乎已没有刚才那么激烈了。 果然,匪首被打晕在地,卡秋莎也休克了,我爷、大部分绑匪和大部分警察都在搏斗中晕倒在地,可能不是打晕的,而是因为高空中空气泄漏后,缺氧窒息导致短暂休克。?在的场面,只剩下杨警官和那硕大的夏达德诺夫形成均衡,康红和干瘦绑匪形成均衡,但只是苦苦支撑。而飞机正在急速下坠。我两腿发软跑到前面一看,魂飞魄散,原来飞行员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打晕,满脸是血倒在座椅旁边,蜂鸣器在旁边嗞啦做响,这里是台北空港,发生什么事了,请回答。扑的一声有颗流弹,没声音了。而飞机正像一架断线的风筝向下方坠落,甚至可以看得见下面的大海,渔船……我暗叫完了,我这龟孙子这下真要到海里跟龟爷爷龟儿子龟孙子们万源归宗了,我又不会游泳,啊,这个降落伞在哪儿。 忽然想起项佳人刚才说起民航飞机配有一个降落伞,一时间记不清到底是在飞行员座位下面,还是在紧急出口处。 我赶紧趴到飞行员座位下面找,哇,居然没有,跌跌撞撞就跑向紧急出口处……抬头一看,玛丽莎正从座位下拖出降落伞包,我扑过去,没想到这婆娘力气蛮大,一脚就把我踢倒在地,背上伞包迅速站在出口处,一脸笑得坏坏的,李可乐,你不用找了。 我愤愤地喊,把伞包还给我,这是我爷包的机,还我。 玛丽莎眼镜已摔碎了一只,可仍然努力保持端庄淑女的样子,理了理头发还向我挥挥手,想不到还是我玛丽莎赢到最后,88,可乐,下辈子见了……纵身跳出舱外。 我大骂玛丽莎不要脸,偷别人家东西,薄情寡义,连自己的姘头律师也不捎上。骂着骂着我不骂了,因为我惊呆了,真惊呆了,看着玛丽莎远去的方向喃喃自语,佩服,丽莎姐,我太佩服你了,真是史上第一烈女啊……此时,丽君一边死死抓住椅子腿,一边委屈地向我哭诉,可乐叔叔,她,她抢走了我的书包,里面还有我的布熊熊。 第36章 我竟然为玛丽莎感到一丝悲壮,紧抓扶手努力往下看,想最后瞻仰一眼玛丽莎跳书包的壮举。听得康红在一边大叫,可乐愣在那里干啥子,赶紧去开飞机。我没听清楚,啥子你让我去开飞机。 康红一边和匪徒搏斗一边嘴里不停,你先坐上去,我教你。 耳膜很痛听不清楚,我又问了一句,你来教我吗,你会开飞机吗。 康红大怒,你管我会不会开,你只管按我说的去做就行,要不然全机的人都得死。 那干瘦的布沙车斯基阴恻恻笑着,一起死多好玩,多好玩。手上不停,和康红拼命搏斗,别看这干瘦子,死到临头时还真有绑匪那股玩命的劲。而那边夏达德诺夫看卡秋莎一动不动倒在那里,蛮劲上来也死死抱住杨警官,你们打死我女朋友,我和你们拼了,要死一起死。 康红又在喊,李可乐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害死你妈、你爷爷。 我突然清醒过来,赶紧跳到飞行椅上,大声问怎么开。只听见康红问了一声,你开过奔驰的,就应该知道该怎么开。我听这话有些不对头,回头问了一句你到底会不会开。康红说,老娘是侦察员又不是飞行员,怎么会开飞机,只是知道一些基本驾驶原理,我现在看不到仪表盘,根本也说不清楚。 懵了,原来康红也不会开,那我听谁的,看那飞行员脸色发青人事不省,看后面还在搏斗根本没人支援我,我快哭了,对康红说我不行,这仪表盘看上去比奔驰的复杂十倍,完全是个大电脑,老子连笔记本电脑都是装样子,何况这大电脑?你让我拿块布倒是可以去揩飞机,开飞机,肯定是不行的,一会儿你就会到海里去了,我爷这老龟和我这个小龟也会到海里去了,这下真正是乌龟大团圆了。 康红大叫,你他妈废这么多话,先开了再说,你是福将,一定行的。 哦,我是福将,我是福将,我血一涌,胡乱就抓住一根操纵杆弄了起来,这个我还是晓得的,《壮志凌云》,《空中英豪》,《哪吒闹海》,哦不对,这时候可闹不得海,反正电影真是个好东西,操纵杆……可我一摆弄,飞机突然就像郭晶晶跳水一样笔直地向下冲去,连后面正在搏斗的康红、杨警官、绑匪都冲到我脚下了,由于失重,他们手都抬不起来,只是在脚下尖叫。我看得到四周全是蓝色的水,就像要涌进机舱一样。 我大叫,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刚弄反了。回忆着刚才的动作,不要搞错,搞错了真就去吃全龟宴了,我虽然脑子缺血,还是记得往反方向一摆弄,飞机果然又向上提起来,咦,这个有点意思了,有点像神七发射,哈,我已出舱,感觉良好,神舟七号,向全国人民问好……哎呀救命,刚高兴没三秒钟,就发现飞机正向右侧迅速倾斜过去,我赶紧又调整,就发现自己能看见自己的脚了,这个咋回事,我难道又长出一对脚么,太空异形么……哦,对不起,我把飞机弄倒过来了,大家忍耐一下,权且当做特技表演。 我在空中一阵胡搞乱捣,由于失重大脑缺血,再加之缺氧,迷迷糊糊的如同梦游。我一会儿向右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冲进云端一会儿闯进雨层,一会看见自己像个刺猬般头发倒竖,一会儿看到太阳跑到脚下了,一会儿听到背后哗啦啦滚过来几个人,有时候康红跟我喊话,前半段还在我身后,后半段就跑出了十几米远,像练过轻功。 我忽然想起,这么在空中乱七八糟地飘来荡去,是容易和其他飞机撞上的,不撞上也可能追尾,不追尾也可能擦挂,不知道这飞机上没上交通意外保险,有没有交强险,有没有专业抢修的4s店,不行,我得给其他飞机提个醒,于是很想问点驾驶飞机的专业问题,我大声向后面喊,却喊出平生最弱智的一个问题—— 康红,你晓不晓得飞机的转弯灯在哪里。康红一边搏斗,一边骂我,你龟儿子要不要晓得飞机雨刮器在哪里。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本故事的开头,我开着借来的奔驰,在一场滂沱大雨中手忙脚乱的情景,我的雨刮器找不到了,我的靠背平躺下来了,我的天窗不知为何打开了,我的音响轰隆隆直响了,最后我的车门还打不开了……经过了两年,我又轮回了,上次是强借来开的奔驰,这次是被逼着开的飞机,我cao现代交通工具的先人板板,你们硬是要把我搞死,咦,我怎么又看到两个太阳,哦,一个是月亮,难道是傍晚了吗,我日,我日,我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不对,是把赢龟,把赢龟。 我虽然口中念念有词,大唱其歌,其实内心大骇,我必须用说话的方式才能思维,才能掩饰内心的恐惧,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毕敬为什么要不断说话,没事都会对着墙壁说话,原来这龟儿子是因为恐惧,靠,这么命垂一线我还想这些干什么,救命要紧。康红在后面又大喊,你找出操纵杆规律。 说得对,我抓紧操纵杆,决定先找出规律,所以往左一拨,哇,原来就是往左转弯,这不仅和奔驰一样,和奔奔也一样的嘛,再往右一拨,哈,果然,奔奔牌空客320,哎呀我的妈妈,怎么又往倾斜了,是不是方向打多了就会倾斜,哦,飞机和奔奔还是一样,方向盘打多了会翻车。 我又试了一会儿,慢慢地有点小感觉了,至少不会像刚才那么漫游,我能基本保证飞机不往海面直冲了,还可以基本看清前方的空间,以水平高度飞行了,只是飞机还在颤抖,这是我手型不稳造成的,另外就是空气越来越稀薄,内外压力失衡。我冷得说不出话来,脑子犯困,很想睡觉,所以我又开始大唱其歌,上次海选孙子的时候,我听过一个选手唱《爱拼才会赢》,爱饼夹a鸭,我也得学会适应台湾的生活方式,虽然我并不考虑长期在那里定居……爱饼夹a鸭,a鸭。 a鸭,怎么听见后面也有人在跟着我唱,是不是被我感动的,是不是太崇拜我了,突然听见一阵狂笑,看是你a鸭还是我a鸭。一个身影出现在驾驶舱门口,那个被打晕的匪首,居然在这时候醒来。我猛地转头,见康红已被布沙车斯基反剪其手,而杨警官已和夏达德诺夫双双晕倒在地。 我魂飞魄散,这时候康红被制住,杨警官也晕了,其他人要么伤,要么缺氧晕厥,而我,显然不是那匪首的对手,匪首拿着一把枪,枪口直指康红的脑袋,然后命令那干瘦的布沙车斯基到驾驶舱来。 看得出匪首很激动,他大声说就凭你们这群废物居然敢跟我斗,我是谁,我是枪火国际绑架托拉斯公司的ceo,是这个行业的骄傲,我怎么可能晕,我那是装的,我就是要在最后的关头出现,收拾残局,哈哈……他低头踢了一脚身边的一个人,又踢了卡秋莎一脚,臭娘们,长得这么恐龙,居然还骚不拉叽的不戴胸罩。我确实很佩服他,这么紧急的情况下他还能观察得这么仔细,没点专业水准做不到。 匪首用枪顶住康红的头,大呼布沙车斯基快去,快去控制飞机,送你去飞行学院培训了两年,这下看你的了。布沙车斯基得令起身,向我走来。 我惊恐地大叫,不要过来,不要派他过来,老大,ceo,他怎么会开飞机,他一定会把这飞机开到海里去的,不信你听他这名字,不刹车司机。啪,脸上被一拳砸到,我被打得滚到一边去。 那司机坐到驾驶椅上,呆看了一会儿仪表盘,又对着操纵杆发愣,转头问我,喂,你,知道方向盘在哪里。 我大骇,老大,你看他连方向盘都问出来了,这司机要不得,你送他去飞行学院读书他肯定泡马子去了。匪首疑惑地看着布沙车斯基,司机手忙脚乱地辩解,我知道方向盘在哪里,我只是一时没搞清这新款飞机的离合器,快说,离合器在哪里。 我快哭了,大哥,你连我都不如,我至少晓得飞机是没有离合器的,你要不要知道雨刮器、转弯灯……那司机真的俯身下去找雨刮器、转弯灯,弄得我欲哭无泪,生不如死,只有闭上眼睛。忽然间感到飞机渐渐平稳,那司机熟练地玩着操纵杆,调头向另一个方向飞去。 龟儿子是拿我开心的,我颤抖着问,老大你们要飞到哪里去,是巴拿马么,是伊拉克么,不会是南极吧,那里的企鹅好好玩。只听那匪首哈哈大笑着,我们要去的地方,这地球上的人知道的不会超过50人,反正按合同马上就要毙了你们,说给你听也无妨,知道高达不加索吗。 我怔怔地说,我只知道高加索,请问老大高达不加索是不是在高加索的旁边,海拔太高空气稀薄,高得来人们可以“不加思索”了,高达不加索。 匪首说,不容易,原来还可以这么解释,不过你真可以“不加思索”了,那地方岂是你这种人有资格去的。 我听到康红在后面咦地惊呼了一声,像是知情。我暗忖莫非这高达不加索真有其地。 这时匪首就举起枪对准康红,说公安妹妹,你就安心地走吧,几秒钟后他也来陪你,你俩新婚,可以到地狱度蜜月去了。说完,抠动扳机,呯。 我睁大眼睛,看到鲜血四溅。 那鲜血是从匪首后脑勺上溅出来的,他正抠动扳机,后脑勺就挨了一枪托,倒地。然后我又惊呼一声,因为我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门口现身了。 奇迹。杜丘。 真的是杜丘,那个沉睡了很久的杜丘。他拿着一把从地下捡起来的枪,不会开枪,就从身后向匪首使劲砸了一枪托,然后站在那里呆呆地冲着我笑,像是在做梦。 康红赶紧从地下爬起来,捡了把枪顶住布沙车斯基的脑袋。而我脑子晕晕乎乎,喊了一声,杜丘,你龟儿子是人,还是鬼。只见杜丘挠了挠脑袋,想了半天才说,我应该是人吧,睡了好长时间,一直听你们在旁边打来闹去,就是醒不了,急死球个先人板板了,还是这龟儿子刚才踢了我一脚,我才慢慢睁开眼睛,躺了好久身体才能动。 杜丘醒了,被医生宣布只能进行安乐死的杜丘居然醒了,一定是这飞机上激烈异常的打斗、枪战、空气泄漏、警报大作起了刺激作用,加上飞机一会儿俯冲,一会儿提升,把他的脑袋像乒乓球一样碰来碰去,最后,那个匪首踢了他一脚,不知踢到哪个关键零件了,就把一直沉睡的杜丘整醒了。醒得千钧一发,正是时候。 我抱着杜丘哇哇大叫,你龟儿子终于醒了,你可急死我们了,丁香一直守在你身边,我也在你身边说了好多话,以为你肯定没救了。杜丘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真的成植物人了吗,我就记得我一直忽睡忽醒,身体?沉,想起来一点力气都没有,就和午睡迷到了一样。 这时,刚才被流弹打哑的蜂鸣器忽然又开始作响:这里是空中骑警,请回答,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康红一边用枪抵住司机脑袋,一边解释着。我大大地埋怨了空军反应怎么这缓慢,都在空中打了半个多小时才来营救,要是我军,哼,哈哈。不过电影里都是这个样子的,都不能避免俗套。 杜丘还在苦苦回忆这么长时间的事情,他眼睛忽睁忽闭,像是已回忆到一个关键所在,我拍了一下他的脑门,龟儿子别想了,等到了台北,到了九份小镇,泡在温泉里慢慢再想……突然杜丘圆睁双目,对我大喊一声—— 你,你,你还我钱来,你耍老千赢了我多少黑钱,还我钱来,来,来…… 我抱头鼠窜。 ******* 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台北的空中骑警一直把我们护卫到机场,那布沙车司机刚才还死硬,终究还是怕康红顶在脑门上的枪,不过龟儿子技术真好,飞机像被一只手托着落地,看来去美国飞行学院确实是学习了两年,不是泡马子两年。 舱门刚打开,救护车、警车、消防车、采访车把飞机团团围住,铺天盖地的消防泡沫射向飞机,把我们弄得个肥皂一样。特种部队冲上飞机,把所有的男人、女人、好人、坏人、老人全部接下来了,我突然发现我妈不见了,我大叫,身边有块肥皂应声,儿子,老娘在这儿。我妈基本上变成块舒肤佳了。 大家这么有经验,想必都猜得出剩下的事情,台湾有史以来最盛大的一场婚礼即将举行,我爷把他在日月潭边上一座巨大的船形豪宅作为婚礼现场,据阿发和阿旺告诉我,我爷动用了4亿台币(约等于1亿人民币)举办这个婚礼,四路电视直播,八方来宾贺喜,个个都是大名鼎鼎。 来宾中,我爷那些商界的巨款们自不必说,政界的有联合国第二副秘书长、法国副总统、赤道几内亚总统、美国众议院主席、欧盟轮值主席、中国足协主席……当然,后者鉴于实际情况,把他和娱乐界的明星们放在一桌,他还很不高兴,说是太不严肃了。对了,来了大量一线明星,都有哪些?什么,s.h.e根本没资格,港台的至少是周星星这个级别,大陆的至少是周冰冰这个级别,好莱坞谁来了,知道安吉丽娜·朱丽叶吗,知道茱古力豆·萝卜丝吗,男明星有谁,知道汤姆·布鲁斯南么,反正,汤姆·小吉瑞来了,嘘,保密哦…… 我其实并不关心来的这些名人,我忧心忡忡的是分子钱怎么收,现在金融危机,那些大款们会不会也是按揭,首付三分之一我是不会同意的,至少也得二分之一,康红大喝一声,你还敢想着和我按揭么……九阴白骨爪第五式。我连声告饶,吓得阿发和阿旺也跟着告饶。 婚礼择于黄道吉日上午十时三十分开始,还有五分钟,我和康红在大厅一侧的花房里休息,阿旺悄悄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那天一不留意,让那匪首带着三个人给跑了,现在警方正在全力追捕……我大骂着台湾警方太包子了,我呸,说他们是包子还辱没了我那亲爱的包子,简直太稀饭了。不过我心里还是有点担心,那匪首会不会带人到婚礼现场搞事,别说打打杀杀,就算又搞一堆造型出来,也很累人了。我赶紧去看我妈,腰杆上是不是别了足够的飞鞋。 阿发看出来我的脸阴晴不定,他说少爷这个你别担心,我们婚礼现场外面有三层保护,分别是海军陆战队、陆军陆战队和空军陆战队。我呸,阿发你说陆军陆战队我都忍了,空军陆战队是不是夸张了。阿发点头如捣蒜,少爷确实英明连这个都听得出来,不过空中真的有两架直升机,配得有导弹的,这回每个来宾的身份卡都是今天早上才发放的,是按个人指纹和眼底密码做出来的,匪徒们想伪造都没时间,这屋子里还请了一队fbi……我说,整这些花花里胡哨的没用,还不如请三百个城管来,吓,都把匪徒们吓死了,好家伙,那电棍,噼啪地就塞嘴巴里了,那铜管,照屁股上捅过去了…… 我正说得唾沫四溅,康红的电话突然响了,吓了我一跳,这条子的手机铃声都设计得和警笛一样,哼,婚前教育归她,婚后教育一定得归我,当然,这个,得看她心情大好之时。只见她跑到房子角落去接听,哇哇大叫着,弄得我很紧张,没过半分钟,她就挂上电话大喜过望地跑来跟我说,我好开心哪,我爸爸妈妈因公务出差到台北一天,正好有空赶来参加我们的婚礼,现在已到门口了。 康红爸妈因为身处军界,又是机密工作,平时连女儿也难得一见,我更是从未领略尊容,这次我爷和我团聚才一周就浩浩荡荡赴台,行程匆匆之下也等不及康红爸妈了,只说等下月内地的婚礼时,一定抽时间参加。这下倒巧,请神不如碰神,我爷开心得不得了,说快、快让他们进来,不,我们该出去迎接,真是天作良缘哪,想不到你父母正好赶上这重要的仪式,阿发,赶紧奏乐。阿发赶紧用对讲机对门口呼叫,奏乐,三号迎宾组曲,八组烟花伺候…… 大门外响起了宏大的音乐,我们三个一路小跑向大门赶去,康红跑得快率先冲到门口,远远看去,她正和一个中年男子热烈拥抱,然后又跟一个中年女子拥抱,互相说着女儿,你真要离开妈妈了么,妈妈,我舍不得离开你们呀……还带着婚前母女必不可少的哭腔,哼,俗套,舍不得你就可以不嫁了么,难道我李可乐会轻易放过你么,哼,休想。我搀扶着我爷随后跟到,还有五米,康红就一脸娇羞地喊着,可乐,这是我爸爸妈妈,爸妈,这是可乐和可乐的爷爷。 这是一个历史的时刻,这是海峡两岸重要的联姻,我爷笑脸相迎,大叫着亲家啊,你们来真是喜从天降啊……我也活动了一下面部,命令肌肉们紧急集合,列队堆出盛大的笑容,并假装亲热地大喊一声爸喊一声妈,脚下没注意,差点摔了一跤,她爸赶紧扶了我和我爷一把,我抬头一看,觉得有点面熟,再看一看,惊呆了,嘴巴张大,很久都合不拢。 我爷老眼昏花,可一看之下,也啊的一声,定在那里。 我脑子一片空白,康红的爸爸居然是他,她为什么从来没跟我提过,她明明姓康,为什么她爸不姓康,她是什么居心,难道发生的好多事情,其实和我想象的并不一样。 看着阳光下的高大身影,一时间百感交集,我手指着他,你,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