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云谋》 第一章 江南卢家 江南三月,风物雄丽。 连日来的春雨润得山水上了一层水光,顺着翠山上往下瞧,山底下丝带河上筑着一座阔气的府宅,院墙绵延数十里,隐约可见里头亭阁林立,奇树遍布。府宅向南开着两扇朱漆大门,金匾上书“卢府”。 辰时初,雕花银鎏香炉燃着水沉香,地上铺着百花争春纹栽绒毯,上头席地坐着三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中间一人身穿海棠色软纱裙,外罩半旧藕色夹袄,正握笔作画,不一会儿一幅鹤鹿同春图竣工。“这幅怎样?”花措抬起头来问,她一张圆脸,尖下巴,眸清若水,顾盼生辉。 “线条越来越流畅了,布局也好,我瞧着不错。”说话的名唤如月,她身穿一件同式鹅黄软纱裙,一张鹅蛋脸,眼眉弯弯,气质温婉。 “我瞧瞧,”说话间凑上来一人,名叫瑶琴,凤目瓜子脸,望上去年岁稍长,生得冰肌玉骨,风姿不俗,她拿起地上的画看了一回,指着一处道:“你们过来看,这只鹿憨态可掬,卧眠花间的样子像不像一个人?” “像谁?”其余二人异口同声地问。 瑶琴凤目一转,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去年五月里,园子里的槐花开了,香气扑鼻,有个人趁着我们午睡的档口,拎着一杆竹竿去打花吃,累了吃饱了就睡在槐花堆里头的!” 如月拿起帕子捂嘴偷笑,花措忽的从地上蹿起来抱住瑶琴,道:“你这张利嘴整日里浑说,今天叫我好好教训你一回。”说着伸手在瑶琴腰间一掐。 “哎哟!”瑶琴扭动着滚进如月怀中,将她撞倒在地,三人顿时滚作一团。 “小姐,小姐……”旁边有人唤,花措一看,正是自己的贴身丫鬟桃儿,她眼珠滴溜一转,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冲着门口想要开溜。不想小丫头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衣袖不松,道:“傅先生今日已经到了墨趣阁,小姐快换了衣裳去见先生吧!” 花措掰开桃儿的手,甩了甩衣袖道:“急什么,我的绣花样还没画好呢,这可是之前吴师娘问我讨的!” 桃儿不说话了,小丫头一张粉圆脸愈发粉圆了,花措正在暗自得意,她忽然噗通一下扑到瑶琴和如月跟前,哭诉道:“求二位小姐劝劝我家小姐吧,老爷叫我伴读,前回迟到老爷罚我扫了五天院子,再迟到我怕就要被关进黑屋子了,求二位小姐好心可怜可怜我吧!” “你你你……”花措上前拧住桃儿的耳朵,恨恨道:“死丫头,看不出来你如今倒学会围魏救赵使苦肉计了,我还真小看你了。” 如月上去拉开花措,道:“你何苦为难她,你早点去了,岂不是早点回来。” 花措哼了一声,道:“还不来伺候更衣。” “是!”桃儿笑嘻嘻地上前服侍。 春雨淅淅沥沥下着,主仆二人撑着伞出了门,沿着木梯下楼。三名女孩儿的住处较为别致,是一座二层阁楼,阁楼悬空建在建在数十根合抱粗的木桩上,以木梯通向地面,四周种满鲜花,取名花苑。 二人出了花苑,沿着鹅卵石小道一路往西走去,出后园后转过一屏假山,忽然与一行人打了个照面,花措不由“咦”了一声。 只见管家卢才引着两名公子撑伞立在雨中,其中一人身穿锦缎白衣,长身翩俊,容貌极好,凤目里头冷冷清清的。另一人着蓝绸衫,面容俊朗,望着俊贵不俗。 “老奴见过小姐。”卢才上前问安。 “今日可是府中来了客人?” “正是,老爷命我引客人去山水园小憩片刻,过后宴饮。” 花措朝客人欠身致意,对方点头回礼,复各自走了。 “我听说卢家有三名女孩儿,刚刚的可是贵府小姐?”着蓝衣的杨文泽问。 “正是,刚刚的是我家老爷的女儿卢花措小姐,另外申瑶琴小姐是老爷受旧友临终托孤照料,阮如月小姐则是表姑娘家从小寄养在府中的。” “我听闻三位姑娘颇有才智,有一回先生出题“士庶天隔”让解,三位姑娘见解很独到。” 卢才垂着的一对浊眼中忽而亮了一亮,道:“老奴学识浅薄,没有听过这事,也许是小姐们闺中戏言,被人听去以讹传讹也不可知。” 杨文泽连忙道:“我无意冒犯,只因家师与吴源格老先生交好,我随师拜访老先生时曾听说起过。” 卢才道:“吴老先生学识名动天下,自然交友甚广。” 三人行至山水园,卢才安排妥帖自离去。 两名公子坐在窗前喝茶,盛从毓问道:“文泽,你刚刚说什么‘士庶天隔’?” 杨文泽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连忙搁下来道:“我去年偶然听家师提起过,吴老先生告老还乡后收了三名女学生,资质不逊色男子,有一回吴老先生出题‘士庶天隔’,你也知道这是前朝的铁制,我朝自当今圣上起便废弃了,但实际……” 盛从毓眸光一转,道:“实际上朝政事务、官员任命、策令举措都是士族一手把持。” 杨文泽道:“不错,卢府三位女孩竟然都能陈述弊害,申瑶琴姑娘甚至大义凛然地痛斥,认为‘天下事务皆应为有才者居之’。” 盛从毓点头道:“难得她闺阁姑娘有这般胸襟!” 杨文泽笑道:“你想不到卢姑娘怎么说。” 盛从毓凤目一挑,道:“难道她有高见?” 杨文泽嘻嘻一笑,道:“她讲——古语云众生平等,世间万物如一草一木、一虫一蚁皆有规律可循,士庶本无区别,既人强区分之,必将分崩消融,故行事应循律而为!” 盛从毓沉思良久道:“卢家姑娘的胸怀果然非一般人能比的。” 墨趣阁院内堆假山引溪水,遍栽枫竹兰,屋宇宽阔明净,之前卢楠请吴源格先生入府教书,辟东苑为教室,西苑藏书,后来三位姑娘学成后就空着了,两个月前卢楠从吴郡城里请来一位秀才教花措学习账务,复启用了。 此刻屋里站着个青衫男子,生的肤白貌俊,一双单睑黑眸冷冽地看着屋里的女子。 花措行礼屈膝已有两刻钟时间,背上渗出一层冷汗,腿脚几乎站不稳。 “坐吧。”傅羽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淡淡的懒意。 “谢先生。”花措忙不迭坐了。 “你将桌上的账目誊写一遍,有不懂的可以问我,稍后我抽题考你。” “是!”花措落座抄写,不多久余光瞥见青衫一角,傅羽指着一条账目道:“这条另有记法。”他接过她手中的笔写下一条账目,细细讲解,未了问:“都听懂了吗?” 花措正蹙眉沉思,听他发问抬起头,一眼撞进他黑玉般的眸子里,好不容易领悟的章法统统烟消云散了。 傅羽摇了摇头,道:“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学,我去和卢老爷说情,他老人家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你。” 花措心中一惊,连忙拜倒在地,道:“学生愚笨,但请先生宽限些时日,我一定有所长进。” 默然。屋外春雨下的急了,打得竹叶沙沙作响。 “再宽限五日,要是没有长进我就禀明卢老爷。” “是,学生拜谢先生。” 第二章 风波初起 卢府后园共有五所别苑,分别为:花苑,竹苑,梨园,碧翠阁,水榭,别苑之间通青石板大道,各处大小造景不下百余处,如假山瀑布,柳树池塘,密林花丛,亭台曲桥之类不计其数,景中铺鹅卵石小道。 这日天气晴朗,园子深处宁静如旧,花措倚在假山后头看书,太阳光从树叶缝儿里洒落在她身上,空气中弥漫着花香味,鸟雀争鸣,暖气如熏。可惜纸上的账目艰涩难懂,少女蹙眉苦读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忍不住眼皮打架,打起瞌睡来。 耳畔忽然一片寂静,几乎不闻鸟雀声,花措察觉异样醒了,一睁眼顿时大骇,疾风骤雨间被人一把捂住嘴钳制住身体不能动弹。血腥气味浓烈地袭来,令她几乎昏厥。 四周死一般沉寂,片刻后响起密密的踏步声,如同微风扫叶般细不可闻,若不是寂静无风,寻常人根本注意不到。 “嘀——”细长的哨音划破长空,踏步声如同细雨急落,归于无声,四周鸟雀呼鸣又恢复如初。 盛从毓松开手,整个人瘫坐在山石上,他浑身沾血,脸色苍白如纸,嘴角却浮起一丝笑容,道:“在下冒犯,请卢姑娘恕罪。” 花措瞥见他捂在腰间的手,鲜血汩汩外冒染红一片,惊呼道:“你受伤了!” 盛从毓道:“不碍事,有人来了。” 片刻果然有人说话,花措听清了连忙跑了出去,一头扑进卢楠怀里,带着哭腔道:“爹爹,假山后面有人……” 卢楠脸色一沉,一旁的杨文泽早一步冲了进去,卢楠跟去查看一眼,立刻对卢才道:“你亲自去城中请张大夫来,不可叫人发现。”又对两名随从道:“你们两个速取担架来,记住,今日之事绝对不能对旁人讲一个字!” 杨文泽已经撕下外衣包扎了盛从毓的伤口,卢楠亲自走上前问道:“公子可撑得住?” 盛从毓气息游弱,神情仍不崩于色,道:“不算什么!” 花苑内,卢楠送走大夫,和杨文泽坐在外间小憩。 卢楠道:“幸亏刀偏一寸没有伤及内脏,但是失血过多伤口又深,需要休养一段时间了。” 杨文泽眉头仍然皱着,道:“让他住在姑娘们闺阁里实在不妥!” 卢楠面露沉色,片刻道:“暂时只能这样了,刺客既然已经追到后园,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花苑虽然是女儿闺阁,好在楼分二层,公子先屈居数日再说。” 杨文泽起身一拜,道:“多谢!” 卢楠道:“杨公子不必客气!” 第二日阴雨,花措三人一早去了碧翠阁,碧翠阁只有两间大屋建在山石上,四面不设墙壁,单挂水晶珠帘和翠绿丝绦,里头摆放着藤床竹榻,琴台棋盘,以供日常消遣。 “听说寒食节在城内举办龙舟比赛,到时候郡城太守会亲临以示与民同乐。”如月手里绣着一幅“春山竹叶图”,一边说。 “天气时好时坏,到时别下雨才好!”瑶琴手执棋子正在布局。 如月站起身舒展筋骨,道:“不是还有好几日么,下了这么些日子的雨,也该停了。”她走到花措跟前,“看什么这么入神?” “账本!”花措目不斜视地说。 瑶琴道:“你不是最烦什么算账计数之类的,最近怎么如此肯下工夫的。” 花措揉了揉额角,道:“我如今没办法了,再没有长进先生就要告诉父亲去了!” 瑶琴轻轻一哂,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花措也不理她,继续埋在书里苦读。 如月压低声音道:“也不知楼上的那人怎样了?” 花措忽然搁下书卷,四下张望一回,道:“父亲再三叮嘱不可谈论此事,你难道忘了!” 如月见她神色正危,只得道:“我有些好奇罢了!” 花措道:“此事不可再议论了。” 正说着话,外头忽然闯进来一人,正是管家之子卢勇,他脸上布满汗珠,气喘吁吁地说道:“三位小姐,快将盛公子藏起来,太守江岑带人进府了,已经往后园来了!” 瑶琴最先反应过来,问道:“谁让你来传话的?” 卢勇道:“我爹叫我来的,他和老爷在陪客脱不了身!” 花措叫一声:“不好!”拔腿往外跑。 吴郡太守江岑站在后园入口处,身后跟着数十名乡绅装扮的男子,以及他的女儿江艳姝。江岑哈哈一笑,手抚胡须道:“此园果然精妙,怨不得小女天天吵着要我带她来见识,今日不请自来,卢老爷不会见怪吧!” 卢楠垂首道:“乡野陋园不成体统,大人大驾光临,实乃蓬荜生辉,是小民的荣幸!” 江岑道:“既然这样,烦请卢老爷引路吧。” 一连看了两三个别苑,每到一处江岑身后众人便四散到苑里各处,卢楠心里暗道不好。 来到花苑,江艳姝道:“这就是传闻的‘空中楼阁’么!”她身船红软纱裙,生的美艳明丽。 卢楠道:“此楼只不过建的高些,实在不敢当‘空中楼阁’。” 江艳姝道:“我心里有个疑问,今日有机会想请教卢老爷。” “江姑娘请讲。” “吴郡城中巧匠如云,我却从没见过类似楼宇,不知道是谁的设计?” 卢楠顿了一顿,道:“此楼其实源于小女,小女幼年读百喻经,读到三重楼喻一文,对书中之楼向往无比,画出轮廓与工匠,故而造出此楼。” 江岑笑道:“有趣,旁人读三重楼喻读道理,卢姑娘竟能想出一栋楼来!”提步欲往楼上走。 卢楠连忙道:“请大人止步,这楼里是女儿们闺房,请大人随小民到别处一游!” “冒犯冒犯,那我们就去别处看看吧!”江岑转身。 江艳姝道:“父亲,此楼有趣得紧,我想自己上去看一看。” 江岑道:“你稀奇就去看看吧,卢老爷想来也不会介意吧?” 卢楠道:“难得姑娘有此雅兴。”转头对外间的粗使的丫头道:“快去通知小姐们迎接贵客。” 江艳姝一进门就看见屋中站着两名少女,衣着装扮类似,其中一人清婉灵动,另一人袅袅动人,江艳姝笑道:“我早有耳闻卢家女儿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花措笑道:“传闻江大人千金人如其名,依我看却是国色天香惹人羡慕!” 江艳姝面露舒愉之色,忽而想起什么,道:“听说卢家有三位姑娘,怎么少见了一位?” 如月道:“家姐数日前感染风寒,卧床好几天了,因怕过气给我二人,现在在二楼养病。” 江艳姝美目一转,道:“我去看看。”说完不等人答径自上了二楼。 房中窗户紧闭,一股浓烈的药味,红绡帐内不时传来两声咳嗽,江艳姝忍不住皱了皱眉。 花措站到江艳姝跟前道:“屋中气闷,我陪姑娘去楼下喝茶吧。” “既然来了,理当探望!”江艳姝快步走进里间,一把掀开帷帐,里头白脸散发的女子吃了一惊,挣扎着坐起身,止不住连咳数声。如月连忙上前倒水给瑶琴润喉。 江艳姝退出来,沿着房内转了一圈,除去一张床,一套桌椅屋内再无其余摆设。她心念一动,拨动手腕,只听“叮——”一声,江艳姝叫道:“我的玉镯掉到床下去了!” 三人均吃了一惊,江艳姝身边的小丫头眼疾手快地掀开床幔,俯身探了进去,片刻小丫头起身,手中捧着个玉镯,道:“小姐,镯子找到了!” 送走江岑已是酉时,卢楠去花苑查看时,盛从毓正躺着和三人说话。 卢楠问道:“公子今天没事吧?” 盛从毓道:“不曾有事,幸亏府中上下费心相助。” 瑶琴道:“盛公子伤口有些渗血,重新上药包扎止住了。” 卢楠点头,道:“看来今天江太守是有备而来,幸亏你们几个机警,但是你们将公子藏在哪里的?” 花措推开窗户,道:“爹爹你来看。” 卢楠上前一看,窗沿下面吊着个吊篮,外头罩着一圈缠枝缠枝蔷薇,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卢楠惊讶道:“这是哪来的?” “爹爹你忘啦,年前我嫌上下楼梯麻烦,请你叫人来做了个吊梯。” 卢楠颔首,道:“无心插柳,没想到派上大用了!” 第三章 水榭交谈 第二天一早,花措在水榭里读书,五日期限即将过半,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对付。 水榭建于园子北面,筑于丝带河中央,以雕栏曲桥通往陆地,适于夏季赏荷避暑,此时虽无荷可赏,却开阔寂静,有益读书。果然进度快了许多,一册账读掉了大半本,花措心中足悦,起身小憩,忽然发现水榭外头站了个人,蓝衣长身的公子回头道:“看来今天读书成效不错。” 花措道:“杨公子多会儿来的?” 杨文泽道:“来了有一会儿了,见姑娘读书忘我,不敢上前打搅。” “公子有事?” “来府中探望从毓兄,听说姑娘在这里读书,特地来问姑娘借一样东西。” “公子请讲。” “我听说吴源格老先生曾经亲自批注过一本《立世说》转赠与姑娘。” 花措点头,道:“书在我房中,稍后我取给你。” 杨文泽作揖道:“多谢!” 二人并肩站在回廊边上,春风浮动,吹皱一池绿水,杨文泽道:“听说这次江太守搜园多亏三位姑娘救了从毓兄的命。” “父亲有令不敢不从。” 杨文泽盯着花措,道:“姑娘心中不高兴?” 花措默了片刻道:“我和父亲、姐妹住在这里,虽然是富庶人家,实际无权无势,也无仇无怨,自从二位公子进府,先有高手刺客追杀,后有郡城太守搜园,可见公子是何等重要人物,非我等平民百姓可以望及的。我虽然不想知晓二位身份图谋,但我不能不担忧父亲姐妹安危。” 杨文泽点头道:“姑娘聪慧通透,我和从毓来自金陵,我父杨琼封爵镇国公,母亲是华煦郡主,从毓官家姓氏是当今圣上五皇子,我两人这次来府里确实有事,但是五皇子遇刺一事和贵府无关,避祸在府中其实算是巧合以及不得已。” 花措没料到他这么痛快交代了,但没料到他二人身份这样显赫,一时惊得说不出话。 杨文泽坦荡地看着她,道:“我等一来受姑娘恩情不该隐瞒身份,二来不想隐瞒,三来……” 花措望着他,道:“三来怎样?” 杨文泽呵呵一笑,道:“没什么,没什么!” 花措被他一席话搅得心乱如麻,书是看不进去了,便起身回花苑,杨文泽自然跟着一起去了。二人走到门口听见里面琴声悠扬,一齐停住脚步凝神倾听,琴音初始低缓如水波浮沉,渐渐音起似浪涛拍岸,空灵缱绻,余音不绝。杨文泽道:“申姑娘琴艺高超,可以和宫中乐师媲美,难得难得。” 花措没搭话,推门走了进去,果然见瑶琴坐在琴台前,如月挨坐一旁,意外的是见到盛从毓,他半卧在软塌之上,裹着狐裘披风并搭着一层薄被,略苍白的脸望着窗外,光线勾勒出他起伏的侧脸轮廓。 杨文泽笑道:“盛兄好福气,独自在这里听琴也不喊上我。” 盛从毓黑水眸深深一片,道:“静卧养伤无趣的很,哪有你自在,你别说要听琴,就是要听十八般乐器也容易的。” 杨文泽捡了一张椅子坐下,道:“此话差矣,我在外面听得再好的琴也不及申姑娘一片心意。” 瑶琴脸色有些发红,道:“杨公子要是想听,我再弹就是了。” 杨文泽笑道:“不敢叫姑娘劳累,改天有机会再听不迟。” 盛从毓望着花措道:“卢姑娘读完书了?” 花措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心里五味杂陈,低声道:“读了一半。” 如月以为她读书不畅,道:“花措妹妹在诗词歌赋、经书典文上颇有天赋,能够过目不忘,却对算账计数束手无策,不过凡事不是一两日能成的,你也不必太过沮丧。” 盛从毓沉默片刻道:“这是个人天赋导致的,不过我倒领悟得些门道。” 花措来了兴致,道:“请教盛公子。” 盛从毓道:“姑娘天性烂漫,算账时不可随心性,需严守规矩按照法则来,细心不蹿越,能保合格。” 花措品味一番,道:“我试试!”当即于纸上算了三题,果然全对,不由大喜,道:“多谢!” 盛从毓薄唇轻笑,道:“姑娘悟性极高。” 杨文泽站起身道:“我今天收从毓兄所托备下薄礼,请姑娘们务必不要推辞!”他一连打开三个锦盒,分别为暖玉棋子一副,东海明珠一串,翡翠玉璧一枚,瑶琴得了棋子,如月得明珠,花措得翡翠。 看到最后一样,盛从毓眼皮轻轻一跳,略显惊讶地望着杨文泽,后者浑然不觉,道:“请笑纳!” 盛从毓道:“文泽兄此番送礼果然费了心思的。” 五天之后,傅羽在墨趣阁出题测验花措,总共五十道题,答对四十二道题,傅羽虽没表态如何,却不再提禀告卢楠一事。 吴郡城,城中最大的酒楼云宾楼。 “龙井虾仁、西湖醋鱼、叫花鸡、鸡汤煮干丝、清炖蟹粉、狮子头、水晶肴蹄、鸭包鱼……并时蔬小炒。”花措一口气念完菜单,道:“好了,去上菜吧。” “好咧,您二位稍后!”店小二打个千下楼去了。 如月一身男装打扮,喝了一口茶道:“这也太多了吧,怎么吃得下!” 花措摸了摸嘴唇上的两撇小髭须,道:“我好不容易通过先生测验,不好好吃一顿怎么对得起自己,可惜瑶琴不肯来,回去我们得好好馋她一回。” 如月道:“是是,你辛苦了,今天都听你的。” 餐足饭饱,花措摸了摸滚圆的肚子,准备结账,她摸了一回腰间的钱袋,又伸手在袖袋里掏了掏,脸色顿时白了,她道:“你身上带钱了么?” 如月双目圆瞪,几乎叫出声,“你没带钱?” 花措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我的钱袋不见了。” 如月浑身找了一回,脸色也白了,道:“我也没带钱。” 花措四下看了看,一咬嘴唇,两根手指做个跑的姿势,道:“咱们悄悄地……” 如月想说什么,花措已经起身悄悄往外走去。好巧不巧,旁边桌子有人喊“结账”,小二一眼望见离桌的两人,大叫一声:“客官,你们还没有结账呢!” “跑!”花措拉着如月往楼下冲。 小二一看势头不妙,大喊起来:“抓住他们!抓住他们!” 两人冲下楼,直奔门口冲来,忽然眼前一黑,“咚”的一声撞到个人摔了个仰面朝天,被赶上来的小二一把按住。 “哪个不长眼的小子!”花措顾不得疼,破口大骂来人。 等挣扎着爬起来,看清来人的样子,花措瞬间变了神色,脸上表情来不及转换,形成一副扭曲的模样。 第四章 风波又起 傅羽看着面前被众人扭得结结实实的两人,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等二人开口,店小二大声叫道:“他们想吃霸王餐!” 花措满面通红,嗫嚅着分辨道:“不是的,我……” “他们吃饭的钱我来付。”傅羽抢着说道。 三人一道出了门,花措垂着头不敢言语。“以后银子放好,别再弄丢了。”傅羽突然说道。 “先生你知道我们银子丢了?”花措吃惊地抬头。 “我猜的。”傅羽黑眸望着她,轻声一笑道:“不过亏你想得出来,竟想吃霸王餐。” “学生惭愧……”默了片刻,花措忽然想起什么,道:“先生若是有事可不必顾虑我们,我们自己回去就是了。” 傅羽点头,道:“也好,我方才赴约友人,就不送你们了,你们多加注意。” 花措和如月应了,自行离去。 云宾楼二楼包间。 傅羽入座,对面坐着一名二十来岁锦衣华服的男子,道:“傅兄,你今日迟到了,应当罚酒。” 傅羽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道:“世簪兄约我前来不知有何事?” 江世簪哈哈一笑,道:“我没事就不能约见友人了么!” “兄日理万机,哪像我等无所事事可整日喝酒的。” “傅兄高才我岂有不知,他日进京赶考必能一举高中。”江世簪压低声音,“届时我定会请父亲在京中替傅羽兄美言几句的。” 傅羽笑道:“世簪兄如此厚爱我!” 江世簪挨近傅羽道:“家父前几日还叫我请傅兄去家里吃饭……如今家父遇到一件难事,还请傅兄帮个小忙。” “但说无妨,力所能及定不推辞。” “数月前的山阴叛乱傅兄可有听说。” 傅羽点头,道:“听闻是一帮山贼鼓动平民造反,将山阴县大小官员杀尽,并放了牢中一干囚徒逃逸至各地,但听闻一月前已被镇压。” “不错,傅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叛党虽被镇压了,但天子震怒,誓要查清事实扫除余孽,故派了一员皇亲前往山阴查处,山阴归吴郡,我父等候数日却不见人来,派人去山阴一打听,说此皇亲已经于数日前进了吴郡城,可至今不见人影,你说……你说这可如何是好!”江世簪抚掌叹息道。 “世簪兄先不要着急,但不知此事我能帮上什么忙?” 江世簪握住傅羽的手臂道:“之前家父命人打探到,皇亲曾出现在卢府中,所以想请傅兄悄悄做打探。” 傅羽沉吟片刻道:“既然已知在卢府,江大人何不差人去问就好了!” “傅兄有所不知,家父多次差人打探无果,父亲担心皇亲在外不安全,又怕皇亲受怠慢被治罪,故而才有求于兄,此事务必不能声张,恐泄露遭来祸事!” 傅羽点头,道:“好,我全力去办。” 寒食节,天气晴好。 吴郡主街,花措三人公子装扮。如月捋了捋身上的锦缎衣裳,道:“我们这般悄悄跑出来会不会不妥。” 花措挽着如月的肩膀道:“难不成你想只坐在轿子里隔着面前的人海看龙舟赛,那样还有什么乐趣。” 瑶琴笑道:“措丫头早就打定主意了,义父同老友去踏青饮酒,每回都到夜里才回来,我们早些回去就好了。” 三人沿街闲逛,边看边买了许多新奇玩意儿,这时前街传来一阵喧嚣,有人沿街敲锣跑来,喊道:“大家去河边看赛龙舟咯!太守亲临与民同乐!” 人群纷纷往渡头跑去,“走,我们也去看看!”花措拉着二人一起去了。 东岸渡头临河搭了一座高台,四周装饰红缎绸花,台上一溜坐了一排人,皆是本地的乡绅名士。水上泊着七八艘龙舟,岸上对应站着一排排赛舟手,清一色的年轻小伙,身着赤橙黄绿各色龙舟服,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太守大人到!”台上一名衙役高声喊,只见江岑登上高台,官袍乌纱,眉目含威。江岑落座,对身旁衙役耳语几句,衙役走到台前高声道:“请赛舟手准备!” 赛舟手登上龙舟,衙役走到一面大铜锣前,用力一敲,“当——” 数条龙舟如同离弦之箭往前窜去。 伴随着“咚咚咚”的鼓点声,赛舟手齐齐划动船桨,争相竞渡。岸上百姓叫好加油声连成一片,随着龙舟前进往前跑。 花措三随着人流走到终点处,挤到岸边等看比赛结果。 最先出现的是红、蓝两队几乎并驾齐驱的龙舟,之后紧跟着其余各队,岸上百姓情绪高涨,加油呐喊声震彻吴郡城。 龙舟愈来愈近,“当——”一声锣响,红队微弱取胜。 人群里欢呼声连成一片,一时全部往渡头涌来,花措三人靠着栏杆站着,被人群一阵推搡,花措忽然失控往河里栽去,如月反应过来连忙去拉她,无奈刚摸着一片衣角就滑掉了。 周遭有人大喊:“有人落水了,快救人啊!”人群一阵骚动,不巧靠近岸边几个人都不识水性,也有识得水性的,无奈被人群挤着不得上前。 “救命啊……”如月吓得面如白纸,扯着嗓子尖叫。 “糟了,人沉了。”岸边一人道。 瑶琴大惊,扑到河岸边,果然不见了花措人影,吓得瘫坐在地。 忽听“扑通”一声,有人跳入河中,少许河面上浮出两条人影来,如月口中连呼:“阿弥陀佛!” 傅羽将花措救上岸,瑶琴、如月围上前,却见花措口鼻紧闭,竟无气息,傅羽道一声:“不好。”对着其胸骨下方按压,一连按压数十次仍无反应,傅羽对瑶琴道:“快往嘴中注气!” 瑶琴连忙对着花措口中吹气,二人配合操作数次,终于听见“咳”的一声,花措吐出一口水来有了呼吸,人却昏迷过去。 江岑府。 傅羽衣衫尽湿,形容狼狈,脸上阴云密布。 江世簪上前拉他,道:“傅兄怎的如此狼狈,快随我进府换身衣裳,可不要着凉了。” 傅羽甩开他的手,退后几步道:“江兄为何要如此做?” 江世簪作惊讶状,道:“我不明白傅兄所指何事?” 傅羽从袖囊里掏出一张纸来,虽被水浸湿了,仍可辨写的是:卢家姑娘落水。傅羽道:“你差路边小儿送纸条给我,让我去救卢姑娘是还是不是!” “嗳,傅兄为何认定是我做的?” “你前日要我打探京城贵胄的消息,今日让我救落水的卢姑娘,是想我揽一个大人情……”傅羽忽然停住,眸光灼灼地看着江世簪,“你利用我!” 江世簪脸上升起一缕笑容道:“傅兄为何如此说?” “你其实根本不是要我去查探此人消息,你的目的是想利用卢家姑娘落水逼那人现身。”傅羽目中升起惊天怒气,道:“你竟然拿人性命做儿戏,如今卢家姑娘昏迷不醒,性命堪忧,你是在害人性命!” 江世簪咦了一声道:“傅兄若来不及出手,我派的人自然会救她!” 傅羽冷笑道:“你已经算准了我会出手,就算我没有出手你的人也必定不会现身搭救,你不肯暴露身份,好毒的计,枉费我一片真心待你。”他说着从袖子撕下一截来,道:“你我今日恩义两断,犹如此袍!”他说完大踏步走出去。 说完大踏步走出去。 第五章 君子立世 “你说什么!”盛从毓“啪”地搁下手中的茶盏,凤目中怒气一闪而过,“这帮人好大的胆子!” 杨文泽脸色一沉,道:“你认为卢姑娘落水不是意外。” 盛从毓道:“怕没这么巧,卢府不能再待了!”他眸光一转,道:“事情查的怎样了?” “造反的人被杀的干干净净,官员也死尽了,府衙被一把火烧了,账册全毁,做得好干净!”杨文泽冷冷道,“可惜账房张修胆小多疑,藏了一本账册在相好的青楼女子处,我派人几经查探才得来,再加上那名证人和仓谷村村民联名状可定户部尚书罔顾君上休养生息之策,上下勾结苛捐赋税,致使官逼民反国家动荡之罪!” “涉及官员多少名?” “山阴大小官员二十余名,京中官员十余名,吴郡官员仅有一名!” “哦?” “吴郡涉及官员只有郡丞崔元一人!” 盛从毓冷冷道:“江岑这个老狐狸。” 杨文泽问道:“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既然有人要我们现身,我们明日就去驿馆住下,现今证据已足,我们且按兵不动,看看对手有什么花招。” 杨文泽面色凝重,道:“上回遇刺可见这帮人心机险恶,需多加小心才是。” 盛从毓冷冷一笑,道:“想刺杀我的人或许另有其人,想假借此事也说不准。” 杨文泽一惊,道:“你难道说宫中……” 盛从毓黑眸透出一股冷光来,道:“我见过的险恶勾当还少吗!” 杨文泽道:“不过萧固已经引府兵来吴郡,不日该到了,不怕他人有什么阴谋诡计。” 花措苏醒已是两天之后,卢府上下自是欢欣无比,卢楠衣不解带在外间候了两日,顶着黑眼圈进来瞧花措,见她吃了一小碗粥才在众人劝解下回屋休息去了。瑶琴和如月陪了一会儿也去睡了,只留桃儿贴身服侍。 花措精神略好,靠在靠背上小憩,桃儿替她盖好被褥,盛出一碗药晾着,忙完了伏在床边替她敲腿。 花措道:“我落水是谁救我的?” 桃儿道:“是傅先生救的小姐,我听瑶琴小姐说小姐都沉下去了,幸亏傅先生及时跳水相救。” 花措呆了片刻,道:“先生一介文弱书生,竟肯跳水救我,如此恩德我怕无以为报。” 桃儿道:“别看傅先生平时对小姐严格,关键时刻舍命相救,可见心里还是很爱护小姐的。” 花措默了片刻,道:“我乏了,要睡会儿。” 桃儿起身端药伺候她喝了,花措躺下睡去。 花措病好时已是盛春,园内万物齐发,蜂舞蝶绕,景色十分美丽。梨园中,花措坐在秋千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 瑶琴道:“开始了!”琴音流淌,铮铮空灵。 如月着葱绿舞裙,水袖轻抛,随之起舞,其腰身柔软,舞姿轻快流畅,一顿一流相得益彰,若行云流水,似天马行空,舞姿典雅又娇媚,含蓄兼洒脱,伴随着琴音高潮,如月跳出一个九连旋转,水袖长裙飘飘欲飞,似一株盛放的水花儿。 身后有人鼓掌,三人同时回头,只见盛从毓和杨文泽站在不远处。 杨文泽赞道:“此舞绝妙非常,绝妙啊!” 花措道:“你们躲在后面偷看是什么道理。” 杨文泽道:“失礼失礼,我和从毓兄受卢老爷之邀来府,听闻卢姑娘病愈特来探望,不巧遇见三位姑娘在此弹琴跳舞,一时不敢上前打搅,才驻足观看的。” 盛从毓道:“不知刚刚跳的是什么舞?” 瑶琴道:“这是江南流行的舞蹈,名为‘踏歌’,源于‘丰年人乐业,陇上踏歌行’。” 盛从毓点头道:“活泼有趣,阮姑娘舞姿绝妙。” 如月笑道:“献丑了。” 这时卢勇走进园内,道:“傅先生已到府中,老爷命我来请各位移步燕喜堂,前去用膳。” 燕喜堂内,众人相互认识后落座。 卢楠举杯道:“今日为盛杨二位公子践行,并请傅公子来府作客,我敬各位一杯。” 众人举杯饮了,盛从毓道:“多谢老爷盛情,各位情谊盛某谨记在心,一杯薄酒聊表谢意。” 酒过三巡,傅羽道:“今日有幸结交两位公子,我有一题想向二位讨教,不知道可否为我解答。” 杨文泽道:“傅公子请讲。” 傅羽道:“古人有‘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之语,不知二位觉得此句何解?” 杨文泽道:“杀身成仁为君子立世之道,傅先生满腹经纶难道还不解?” 傅羽道:“既然是君子立世之道,倘若有人为自保而致使他人涉险境,可否为君子?”他说完双目直直盯着二人。 卢楠眼皮忽然一跳,傅羽此话直指盛从毓连累花措落水,但他尚不知此事是否和盛从毓有关,且一应事宜傅羽按道理不知情,卢楠一时摸不准,只悄悄拿眼睛在几人脸上来回梭。 盛从毓端坐饮了一杯酒,开口道:“如果依照傅公子所说,此人不可为君子,但……”他稍作停顿,“往往世事有千百般缘由,表面看到的并不一定为全部事实。” 厅中静默片刻,少顷二人一齐举杯,道:“请!” 卢楠跟着举杯道:“大家喝酒、喝酒!” 瑶琴起身福了福,道:“义父,女儿愿抚琴助兴。” 卢楠连忙道:“甚好!”令人去取琴。 花措起身道:“爹爹,女儿愿意击缶伴奏。” 卢楠哈哈一笑道:“好!” 盛从毓忽然道:“不知府中可有横笛?” 卢楠道:“横笛是有,但府中没有精通此乐器的人。” 盛从毓道:“可否取来,我愿吹笛伴奏。” 卢楠连忙差人去取。 乐器就位,三人起奏,一曲《凤求凰》娓娓奏来,琴音清灵,缶音空婉,盛从毓的笛声游刃之中,时而婉转清扬若三月春风,时而呜咽低沉似泣诉,时而温柔轻缓似软语呢哝,时而浑厚大气有睥睨天下。三曲相汇,似飞龙游戏,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君子佳人,翩翩出尘,赏听俱佳。 曲终,厅中众人还沉浸其中,片刻之后才回神鼓掌称赞。 管家卢才悄悄进内,和卢楠耳语几句,卢楠脸上一瞬间的讶色,转身向着盛从毓道:“刚刚府中来报江世簪公子并其妹江艳姝来府造访,说是来替盛公子送行。” 盛从毓道:“哦?不想江岑这般殷勤,我今日悄悄来府也瞒不过他。” 卢楠道:“可要请他们回去?” 盛从毓道:“不必,莫辜负了太守一片好意,还是请进来吧。” 江家兄妹进厅,送上厚礼,一并坐在新添的餐桌前,江世簪道:“听闻今日贵府设宴替殿……盛公子送行,家父千叮万嘱命我二人前来相送,家父因职务缠身,且怕搅扰府中年轻人的兴致故而没有亲来,望公子不要怪罪!” 盛从毓道:“江太守前日已经设宴款待过,如此客气,不过……我今日来卢府并没有同人说起过,不知道太守是听谁说起的呢?” 江世簪一时有些发怔,道:“这……这……” 一旁的江艳姝忽然开口道:“不瞒公子,此事是我偶然知道的。”她看了一眼傅羽道:“我昨天去傅公子家中找他,不想公子外出了,我却在书桌上无意瞧见了拜帖。” 盛从毓道:“哦?不想江姑娘同傅公子如此相熟!” 傅羽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话。 江艳姝道:“我年少时候傅哥哥曾教我写字,当日忆起往事,便不由自主走到书桌前。” 盛从毓道:“我受太傅之托往江南拜访吴源格老先生,受吴老先生所托来府中探望其三位女弟子……”他举起酒杯,嘴角噙起一抹笑意,黑眸深处幽冷得很,道:“吴老先生曾托我多加照拂三人,今日我便讨个人情请江太守日后代为关照!” 江世簪赔笑道:“盛公子的话我一定带到家父。” 盛从毓道:“此后若有什么闪失我便拿江太守是问,可好!”他说话的语气是个肯定句。 江世簪连忙道:“是是,不敢不尽心尽力!” 第六章 粉珍珠花 午后春困,卢府主人们饭后午歇,园中下人无事便各找去处打发时间。 园中一条僻静小路上一人疾走而来,阳光透过深木落在花措纱裙上,闪闪烁烁,她一双琥珀双眼流动着奇异的光彩。 不多久前面出现一扇小门,花措左右察看,拉开一角,闪身走了出去。沿着外头的小道行走,转个弯便看到一棵柳树,树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傅羽转身朝她一笑,道:“来了!” 花措的心砰砰直跳,脸上飞起两朵红云。 傅羽转身往前走,花措隔着一步的距离跟在后面,忽然见他停住脚步,扭头看着她:“你打算今日一整天就这样跟在我身后?” 花措愣住了,傅羽往回走了一步来到她身旁,含笑望着她:“走吧。”二人挨得极近,花措闻见他身上清爽的皂角味道,心跳加速。 傅羽道:“今日想去哪里玩?” 花措偏头想了一会,说道:“想游湖。” 吴郡城北面临湖,湖名为天泽湖,三面通连江河,湖中景致四时晴雨皆宜,此间气候湖边游人成群,湖面泊着无数画舫小船,丝竹笙歌不绝于耳。 二人租了一叶小舟,划着悠悠行进,绿芦青天,远岸人家画檐相接,挑旗迎风招展,喧嚣渐渐退去。 傅羽弃了船桨,半卧于船上,任由小舟在水上漂浮,花措道:“这情景正应了‘野渡无人舟自横’句了。” 傅羽促狭一笑道:“这诗词歌赋倒是能信手拈来,为何账务上却不得多大长进,想来是我教的不够好了。” 花措道:“你何必又取笑我,横竖我将来不能当个出色的账房先生了。” “你家诺大家业,怎能叫你只当个账房先生,你父亲请我来教你想来是要你将来接管生意的。” “我对做生意可是一窍不通!” “学着就会了,你父亲就你一个女儿,难不成还能交由第二人?”话至此,傅羽黑眸一转,道:“兴许也能交由别人。” 花措没听懂,道:“交给谁?” 傅羽静看她片刻,道:“将来招个好女婿上门,交给他。” 花措的脸瞬间红了,道:“你竟浑说,我不理你了。”说着别过脸去。 傅羽连忙起身告饶,忽的手中多了一支粉珍珠金流苏的珠花,道:“我特意买给你的,快别生气了。” 花措脸上总归绷不住了,傅羽道:“我替你簪上。” 花措微垂着头,樱唇微抿,脸熏如花。傅羽贴近她耳畔道:“真美。” 不觉时光飞逝,天色将晚,二人摇船靠岸,正并肩沿岸走着,忽听有人唤:“傅羽哥哥。”只见前面江艳姝带着侍女款款走近。 江艳姝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两回,最终落在傅羽脸上,道:“傅羽哥哥也来游湖?” 傅羽脸上忽然有些不自在,道:“是……巧了,竟然遇到江姑娘。” 江艳姝忽而上前挽住傅羽的手臂道:“傅哥哥下回游湖喊上我吧,我好久没和你一起游玩了。” 傅羽悄悄抽掉手臂,道:“改日有空再说……再说。” 江艳姝忽然转头望向花措,道:“卢姑娘和傅哥哥一起游湖的吗?” 花措神色不是很好,低声道:“没有,我也是碰巧遇见先生……天已晚了,我先回去了。”说完急急往前走去。 过了许久,傅羽才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想来与江艳姝耗费许多时辰。花措不理他,绷着脸往前走。傅羽不声不响跟着走了一段,道:“你生气啦?”见花措不理,又道:“我自小和她相熟,并无他意。” 花措停住脚步,瞪着傅羽道:“我看不见得,她同你那样亲热,我万万不及。” 傅羽抓住她的双臂,笑道:“你这是吃醋了?” 花措顿时脸色通红,挣开他的手臂往前走,却被傅羽一把拥进怀中,花措挣扎不开,听他在头顶说道:“我只当她是妹妹,我的心里只有你。” 花措回到园子里已经日迫西山,暮色微合,走到花苑附近,忽听有人说话,定睛一看前面正是桃儿和卢勇,只听卢勇说一句:“有劳你了……” 花措远远说道:“我可都看见了,你们两悄悄在做什么?” 卢勇连忙作了个揖,道:“在下今日去城中办事,路过秋香斋,便买了些点心回来孝敬各位小姐。” 花措走上前道:“是什么点心?” 桃儿道:“是龙须酥。” 花措笑道:“我瞧你这醉翁之意不在我等,而在……我替你拿上去给如月表姐。” 卢勇脸皮竟有些发红,连忙道:“这真是在下买来孝敬三位小姐的。” 花措道:“是了是了,多谢你一片好意,我受领了!” 卢勇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道:“不用谢。” 花措并桃儿一起进了花苑,问道:“如月表姐现在在哪?” 桃儿道:“表小姐想来在自己屋里。” 花措进了如月房中,果然见如月坐在窗前发呆,花措笑道:“好姐姐想什么心事呢?” 如月伸手迎接她,道:“你今日又去哪里疯了一整天,快来坐。”一面吩咐丫鬟倒茶。 花措灌了一口茶,拿出龙须酥,道:“给你的。” “这是什么东西?”如月拆开,笑道:“原来是龙须酥,多谢妹妹惦记着我。” 花措连忙摆手,道:“这可不是我买的,我不敢担这声谢。” 如月拿起吃了一口,道:“那是谁买的?” “还能有谁,前厅那位呗。”花措见她不说话,挨坐到她旁边,环着她的胳膊道:“好姐姐,你怎么想的,卢勇虽说出身低了些,但也是个实诚可靠的,若是姐姐有意,我去求爹爹收他为义子,往后正好仍可以住在府内。” 如月搁下吃了一半的酥糕,轻轻叹息一声,道:“你呀……” 花措道:“难道姐姐不属意?” 如月叹息道:“你难道不知此事由不得我自己做主么,自古姻缘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如今已过及笄,父亲前日来信说已经差人为我寻亲事了。” 花措呆了一呆,道:“为何没听你提过。” 如月道:“提了又如何,我从小和你们一起长大,舅父待我如同亲生闺女,吃用穿度未曾有过二样,可天下间没有不散的宴席,这园子我怕待不久了。” 花措眼圈一红,站起来道:“我去求父亲。” 如月拉住她道:“你去求舅父有何用,不过给他老人家添一件烦心事罢了。” 花措垂着头道:“我不想同你分开。” 如月眼圈也红了,二人顿时静默无话。 第七章 午夜出逃 转眼已是六月,水榭里荷花开了,满湖层层叠叠的荷叶,荷叶之间立满了含苞的、半开的、盛放的荷花,满湖锦云烂漫,香气袭人。走在回桥上,花叶触手可及,脚下流水潺潺,游鱼溜窜,荷风送香,十分清幽宜人。 花措三人终日流连在水榭里,或读书或对弈或做女工,不亦乐乎。这日三人在水榭内午歇,忽听得外头咚咚的脚步声,不多久桃儿气喘吁吁跑进来,嘴里直呼:“不好了不好了!” 花措被她搅醒好梦,不悦地说道:“什么不好不好的,出什么事情了!” “小姐不好了!”桃儿咽了一口唾沫,道:“阮姑老爷派人来府中送信,说是下个月要接表小姐回家,家里已经替表小姐看了一门亲事了!” “啊!”三人几乎同时叫出声。 前厅客房内,卢楠垂眸看着手中的信,一旁站着管家卢才并卢勇,卢勇低着头看不见脸上表情。 花措道:“父亲,听说姑父为如月表姐寻了一门亲事,不知是哪家?” 卢楠的眼神在三名女孩儿身上转了一回,眸中显出复杂的神色来,半晌道:“月儿,你父亲为你寻得一户大户人家。” 花措急切道:“爹爹快说是哪户人家,表姐这般才貌定配得个如意郎君!” 卢楠忽然喝道:“措儿休得胡言乱语!” 花措极少受卢楠呵斥,无端受了一遭,跺脚道:“爹爹!” 卢楠将信笺搁在一旁的桌上,转向如月道:“是城南黄家。”此话一出如同平地一声响雷炸开,如月顿时脸色雪白。 花措不可置信地问道:“爹爹你说的哪个黄家?” 卢楠脸色暗了下来,道:“是城南黄吉麟家。” 如月趔趄着连退两步,瑶琴连忙扶她坐到椅子上,花措忍不住道:“这个黄吉麟诨号黄老虎,平日里斗鸡走狗,打架斗狠无恶不作,听闻又养了一屋子妾侍丫鬟,表姐这般温和性子嫁去了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如月颤声道:“父亲母亲好狠的心!”两行清泪便落了下来。 花措扑到卢楠身上道:“求爹爹救救表姐!” 卢楠叹息一声,道:“姐丈此举着实糊涂!”他思索片刻道:“我明日亲自去阮家,信中说已经收了黄家聘礼,我去劝姐丈退掉!”他又对着如月道:“月儿莫哭,我尽力去走一遭,如果不成再想他法,定不叫你跳入这火坑。” 如月瞬间泪如雨下,拜倒在地道:“多谢舅父大恩。” 翌日一早卢楠启程前往阮家,直至酉时方归来,众人迎候上前,花措问道:“爹爹,事情怎么样了?” 卢楠轻轻摇了摇头。 众人脸上皆显出失望的神色。片刻如月强笑道:“侄女的事情叫舅父费心了,本来婚配就由父母做主,我既许配黄家,怕是上天注定好的姻缘,没准儿黄家只是传闻的不好,人却是好的。” 花措忽的站起身,道:“表姐何出此言,那黄吉麟是个十里八乡都不讨好的主,哪能是好个好的,表姐休要此刻就泄气了,万万不行我们还可以逃婚……” 卢楠喝道:“你又胡说,她小小年纪孤苦无依能能逃到哪去!我明日再去黄家走动走动,总会有办法的。” 第二日一早,花措前往前院准备差人去城里打探消息,正走着一人从路旁蹿出来,卢勇拜倒在地,道:“小人有事求小姐。” 花措道:“一大早的,你这是如何?” 卢勇抬起头,他一双眼睛底下两片乌青,双目中布满血丝,道:“我在此等了小姐一夜,有话想和小姐讲。” 花措道:“你有什么急事,连觉都不睡!” “求小姐救救表小姐!” 花措沉吟一刻道:“如月表姐的事情父亲已经在周旋,我也心焦正要派人前去打探。” 卢勇双目顿时发暗,道:“小姐有所不知,我昨日已经查明,黄家老太爷日前病重故而想借婚事冲喜,黄吉麟名声在外十里八乡没有女儿肯嫁给他,不料黄父听人说阮老爷家有一女儿寄养在外,设计使阮老爷赌钱欠下巨债,后遣媒人下重金巧言游说,如今聘书已下,怕是无回转可能了!” 花措吃了一惊:“你如何探得的消息?” “我亲自使银钱从黄府奴仆处探得,老爷今日怕要空跑一回了,那黄家本身有些家底势力,怕铁了心决计不肯退聘的!” 花措失声道:“这可如何是好!” 卢勇道:“形势危急,还请表小姐择夜出逃!” 花措摇了摇头道:“不行,表姐从未独自出过远门,山高路远的,如何出逃。” 卢勇忽然磕头在地,道:“我自幼跟着老爷学武,又跑腿做工惯了的,愿意沿路护送表小姐。” 花措吃了一惊,道:“你……!” 卢勇深深作了个揖,道:“求小姐成全!” 花措道:“你虽然在府中做事,但你们父子一直被视为家中亲人,如今才叔年迈,你真忍心留下老父,颠簸到千里之外,你要知道这一走绝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 卢勇道:“我同家父说了,家父说卢家对我父子有恩,不忍心表小姐小小年纪落入火坑,况好男儿志在四方,趁着年轻出去见识一遭也好。” 花措沉默片刻,道:“你的一番心意可贵,可你难道不怕这一腔情意化为乌有?” 卢勇垂眸道:“我虽为一介粗人,却也通情达理,我这样做并不求有所回报,只是希望她能好,能沿路护她周全已是我此生之幸!” 花措叹息道:“你既然心意已决我也不多说,此事需和父亲、表姐商议了,安排妥帖了再做打算!” 卢勇道:“多谢小姐!” 七月初十夜半,月上中庭,月光为园中景致镀上一层清冷的光辉,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卢府侧门外。不多久出来一名布裙荆钗的少女,粗布衣裳不掩气质,如月红着眼圈对着门内众人道一声:“保重!” 花措和瑶琴一人紧握住她的一只手,四目皆是通红。 驾车的年轻的男子身材魁梧,肤色偏黑,一双剑眉熠熠发光,道:“表小姐,我们该动身了。” 着长衫的清瘦的中年男子道:“月儿一路保重,记得到了要来信。” 如月道:“月儿记下了,舅舅也请多保重!” 卢楠点头,又对卢勇道:“你素来办事稳重妥,我只嘱咐一句,行路要机警低调些,我已经写信派人送去南宫府,你到了山东地届自然有人去接你们!” 卢勇道:“属下记住了。” 花措忍不住抱着如月小声啼哭,三人禁不住抱成一团,卢楠上前劝慰道:“好了,你们不过是暂时分别一段,过些时日月儿就回来了!” 如月勉强忍住哭意,道:“舅舅说得正是,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远门呢,等我回来讲路上的趣事给你们听。” 三人最终分开了,马车驶进夜色里,逐渐淹没不见。 卢楠带着两名女孩儿回府,行至花苑,卢楠道:“我知道你二人心中不舍,但也不必过于伤感,这南宫家为当今武林数一数二的大家,府中也有些个年纪相仿的孩子,月儿此去一来可以受其家庇护,二来也不会太寂寞,如此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 瑶琴道:“是了,传闻南宫家有两位公子,大公子以武艺著称,二公子以文采出名,这一文一武月表妹应该不寂寞了。” 卢楠点头道:“这两位我曾见过,品性都还不错,月儿此去定能好好相处的。” 花措闷闷道:“如月姐姐性子温和,同谁都好相处的,只怕太过温和了反遭人欺负。” 瑶琴轻轻挽住她的肩,道:“你难道忘了府中是有人跟着她的,况义父所托的定是妥帖的人家,哪能叫人随便欺负。” 花措勉强笑道:“是了,我真该死,我倒叫父亲和琴姐姐安慰起我来了,我一时有些不适应,过两日就好了。” 卢楠道:“如此就对了,你们快去歇息吧!” 第八章 敬山亭变 天气愈发炎热,这日午后,花措靠在竹榻上打盹,桃儿从外头进来转身将门掩了。 花措半醒之间瞧见了,嘟囔一句道:“好好的关什么门。” 桃儿走到她跟前,道:“你自己求我做的信使,还问我关门做什么!” 花措眼神一亮,困意立即消除了,道:“有信快给我?” 桃儿转过身去,道:“小姐好没良心,大太阳的我替你跑腿,背上都汗湿了,你也不问我一声,只管我要信!” 花措飞快从竹榻上跳下来,倒了一杯茶端到桃儿面前,道:“好妹妹,给我罢!” 桃儿嘻嘻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什放到花措手中。花措如获至宝地捧走了,斜坐在榻上打开了,是出自蜀地的桃花笺,里头是傅羽熟悉的笔迹: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明日卯时二刻城外敬山亭相见。” 读完来信,花措双眸灿若星辰,默坐了半晌。桃儿喝完茶,道:“这人可真怪,看完信竟不会说话了!”她走上前来道:“小姐,这信上写的是什么呀?” 花措戳了桃儿的额头,道:“就你话多!”她转身往梳妆台走去,想想不妥,随即从匣子里取出一本书,将彩笺夹了进去。 第二日,城外敬山亭。 晨幕皑皑,太阳才刚出来,山峰亭子染上一层橘红油彩,花措挨着栏杆欣赏美景,一面注意官道上来人。 忽觉耳畔细微响动,她刚回头,忽被一条汗巾蒙住口鼻,花措心中大惊,使劲挣扎,发现身上竟使不上力气,眼前渐渐模糊,终于漆黑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花措一个激灵惊醒,眼前是一间破败的屋子,一张木椅上背对坐着个人,花措觉得眼熟,等来人转过头来她吃了一惊,道:“是你?” 江艳姝袅袅婷婷地走过来,道:“没错,是我。”她忽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尖锐的长指甲嵌进去,疼得花措一声呲气,片刻她忽然松开手,咯咯一笑道:“我倒忘了,你这张脸要是毁了可就不值钱了!” 花措心中一沉,道:“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到时候就知道了!”江艳姝复坐到椅子上,歪着头看着她:“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抓你吗!” 花措没有说话,双目灼灼盯着她。 “前日傅羽哥哥遣人来家里退婚……对了你不知道吧,我与傅羽哥哥从小订有婚约,虽然傅家家道中落,父亲从旁极力阻挠,我却从未想过和他解约,不想如今他竟因为你要和我退婚!”江艳姝站起身,指着花措的鼻子道:“你堂堂大户人家姑娘,竟做出勾引先生,抢人夫婿的无耻之事,连勾栏里的荡妇都不如。” 花措只觉双耳嗡嗡作响,泪水不觉满面。 江艳姝冷冷道:“把她的嘴给我堵上,绑到窗户跟前,我今日就要你看看是你在傅羽哥哥心目中重要还是我重要!”两旁的大汉听令上前行事。 傅羽寻到江艳姝时,她正一人独自坐在山上一间老旧破庙外的青松底下,未戴珠钗未施粉黛,一张小脸苍白地望着远处,较平日楚楚可怜许多。傅羽心中一紧,上前道:“你这是何苦!” 江艳姝明眸里滚出两行泪珠,轻咬粉唇道:“我从出生就与你有婚约,一心一意盼望着嫁给你,不想……如今你当真不要我了么!” 傅羽默然,道:“是我对不住你,你堂堂知府小姐,我一介穷书生,实不忍心误了你的锦绣前程。” 江艳姝扑到傅羽怀里,道:“我不要什么锦绣前程,你不要管我爹爹那些浑话,我此生非你不嫁,你若抛弃我,我便死在这山上,叫你永远失去我!” 傅羽轻拍她的背,“何苦说这些赌咒的话来。” 江艳姝伏在他怀中呜咽哭泣,当真梨花带雨山石动容,许久抬起头来,道:“你要是解除婚约我便从此不下此山!” “这……” “你当真要我去死吗,傅哥哥好狠的心肠!”江艳姝哭着忽然一头往老松树上撞去。 傅羽吓得魂魄飞散,好在一把抱住了,道:“我不退婚了,不退婚了!” 江艳姝水眸望着他,“当真?” “是真的,我带你回家吧!” 江艳姝破涕为笑,道:“那傅哥哥背我下山。” 江艳姝伏在傅羽背上,侧着头对着破庙的窗户轻轻一笑。 花措只觉得血气上涌,眼前一黑竟昏死过去。 花措睡得混混沌沌,她梦见自己掏出血红的心捧在手上,有人拿大锤冲她的心脏猛锤,她尖叫着:“好痛!” 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说:“烧得厉害,等过几日船靠岸去买些药来,你先用温水替她擦着!” 又听见一人说:“知道了。” 花措用力想睁开眼,只看见模糊一大一小的影子,复又昏睡过去。 等清醒了花措发现身在船仓里,她身下睡着一张硬板床,舱内除了一张桌子再无其余物件,她挣扎着坐起身,忽听一个稚嫩的声音道:“你醒了!”门口站着个十来岁的少年,生的眉清目秀,一双眼睛略显青涩地望着她。 花措浑身发痛,皱着眉问道:“我这是在哪里,你是谁?” 少年道:“我叫龙二,你现在在船上。” 花措道:“这船开往哪里?” “开往都城。” “你说什么!”花措吃了一惊,挣扎着起身,不料起猛了,眼前一黑摔倒在地。 龙二连忙上前扶她,坐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花措喘着气道:“我是如何到这船上来的……” “哎哟,姑娘你可醒了,叫我好生担忧!”外头进来一名三十多岁的妇人,身穿华丽绸缎,红唇粉面,正笑盈盈地望着她。 花措道:“请问你是?” “叫我珠姨就好了,往后我们可就是一家子人了,姑娘千万不要见外了!” 花措道:“小女姓卢名花措,家住吴郡城,等这船停靠了烦请放我下船,我好回家。” 珠姨呵呵笑道:“姑娘怕是说笑了,你如今已经卖身给我了,怎么还要回家。” 花措怔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一把抓住珠姨的衣袖道:“你说我卖身给你,是谁将我卖身的,卖与你做什么?” “卖你的人具体我也不大清楚,你卖给我自然是做我怡红院的姑娘,若你肯上进,做得头牌也说不准的!” 花措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好容易稳住心神,强笑道:“珠姨您请听我一言,我父为吴郡城当地名士,我家累世经商,家资巨富,你若肯放我回去,我当以千倍买价还你,如何?” 珠姨盈盈一笑道:“姑娘尊贵我也不是看不出来,只是卖你的人很有些权力,放话说只要我敢再踏入吴郡城半步,定叫我有去无回,把牢底坐穿,不是我不肯放你,我实在是不敢啊!” 花措还要说些什么,珠姨站起身,道:“姑娘病才好,不宜过分劳累,还是多休息吧,你要缺什么要什么和龙二说就好了,我先去了。” 第二日珠姨来看花措,道:“我听闻你这两日不肯用餐,这是何故?” 花措道:“求珠姨放我回家,若不能去吴郡城,我请父亲派人送出银钱给你,我肯立下字据为凭,决不食言!” 珠姨道:“不日就到金陵了,天子脚下金玉之地,我的儿何必念着吴郡,妈妈爱你生得整齐,把你做亲女儿相待,等你跟我回都城,做了花魁,我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 花措心中突突直跳,忽而站起身往外走,珠姨上前来拉,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甩开了,冲出门去,刚到门口忽被一条粗壮的手臂挡住,门口两名彪形大汉凶神恶煞地瞪着她,其中一人单手一推,她便摔倒在屋里。 珠姨冷笑一声道:“到了我手上,你就休想逃跑,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说完拂袖离去。 花措伏在地上万念俱灰,不觉泪水打湿脸颊。 第九章 入金陵城 金陵城,大梁国都。 主街人马车流川流不息,珠姨领着一班人马入了城,除去龙二,四名粗汉像铁桶般紧紧围在花措四周。 沿街商铺华丽庄贵,人流虽密却井然有序,花措留心查看,竟似无法逃脱,额头上逐渐渗出一层冷汗。 急中生智,花措忽然用手捂着肚子,紧咬嘴唇道:“哎哟,我的肚子好痛!” 珠姨扭头一看,只见花措脸色苍白,头上一层冷汗,吓了一跳,道:“好端端的怎么肚子痛起来了?” 花措低声道:“许是临进城吃了一杯冷茶,这会儿肚子绞痛得厉害,求珠姨行个好我方便方便!”说完“哎哟哎哟”直叫唤。 珠姨抬头看了一圈,道:“前面巷子里有地方方便,姑娘快走吧。” 行至巷口,珠姨对龙二道:“你跟进去守在外面,我们几个在巷口等着。” 花措急急进了茅厕,她已经看清地形,这条胡同前面通往主街,往西是死的,往东却有路,可外面守着个小子,他即使阻拦不住她,一叫唤外头的大汉就来了,她无论如何难以逃脱。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外面龙二低声道:“姐姐快些出来罢,龙二有话说。” 花措心中忽上忽下,思索片刻还是悄声走了出来,龙二将她拉到一旁大树后头,飞快道:“姐姐现在就往东跑,我在此拖延片刻。” 花措惊异地问:“你肯放我走?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忍心姐姐沦落那腌臜之地,姐姐快走,时间长了外头就起疑了!” 花措想跑,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我走了你怎么办?” 龙二道:“我自有打算!” 花措也管不得许多,连忙往东飞奔而去,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后头吵闹开来追起来。花措玩命往前跑,在巷子里七拐八拐绕了几圈,前面是人来人往的主街,后头脚步声渐渐近了,花措一咬牙冲了出去。 “快!抓住她!”主街上追寻的两名大汉发现了她。 花措不顾一切冲过去,在人群里左蹿右跳,那些汉子因着人流阻挡,反而有些落后。 此时花措已经精疲力竭,后头人仍穷追不舍,恰巧见不远处街边停了一台四人小轿,花措从人家街边摊后头一穿,飞快地冲进轿子里头,即刻外头响起追逐的脚步声,复走远了,没有被发现! 探听片刻,花措想要掀帘出去,不想外面忽然响脚步声,应该是轿夫到位,片刻一人道:“主子,轿子备好了,您请上轿。” 外头响起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花措的心开始砰砰直跳。来人在外头驻足片刻,道:“我自己来!”说话间亲手掀开轿帘闪身坐了进来。 “别动!”花措手中的珠钗指着来人的咽喉,低声说道:“不许说话,等到了地方我就下去。” 轿中的男子身穿一件暗红锦绣缎衣,约莫三十岁的年纪,威目黑须,气度不凡,双目毫不意外地打量着她,看清她的模样眼眸深处忽然亮光一现。 花措低声道:“我并无恶意,外头有人要抓我,等过去这里我就下去。” 轿子往前行了一刻钟的功夫,花措道:“停轿!” 来人像没听见一般不动,花措将簪子逼近他的皮肤,道:“快停轿!”不想“叮”的一声,那人轻松钳制住花措的手,簪子摔落在地,那人不紧不慢地说到:“拿绳子来!” 外头人即刻进来将花措绑了,轿子依然往前走去,花措心中暗叹一声,心想好歹逃脱沦为妓女的命运,接下来走一步算一步吧,颠簸间觉得非常困倦,不多久阖上眼睛。 男子显然有些吃惊,开始以为她在装睡,后来见她呼吸均匀,手脚不时抽动两下,嘴角不禁腾起一抹笑意,道:“有趣!” 醒来已是第二日正午,花措一睁眼便看见一张红绡金帐,身上盖着锦缎锦被。不多久外头进来一名丫头,身穿碧色绫罗裙,道:“姑娘可算醒了,这一觉睡得可真够久的,奴婢翠柳前来服侍。” 花措道:“我这是在哪里?” 翠柳道:“姑娘如今身在丞相府。” “哪个丞相府?” “姑娘说笑了,当今天下只有一名丞相,正是常仲玉常丞相。” 花措反应了会儿,大梁丞相常仲玉出生重臣之家,十八岁入军营管理上万人,驻守边关期间,亲自领兵平定北方蛮夷,因此迁为上将军,听闻为人正直无私,深为皇上倚重。后留守都城,迁大将军,掌管兵权。之后更是连连迁升,官拜丞相。想到这里花措忽然冒出一声冷汗,难道昨天自己劫持的竟是当朝丞相? 翠柳见她发愣,道:“我服侍姑娘梳洗罢!” 花措道:“好!” 新换了一件百花百花曳地红裙,花措有些不适应地皱了皱眉,但自己的衣裳逃跑途中也不知成什么样了,也不好挑剔。镜中的人脸色苍白,下巴尖了许多,幸好眼睛还有些神采,花措幽幽叹息一声。 翠柳替她梳了个随云髻,道:“姑娘这个还用吗?” 粉珍珠金流苏的珠钗照得人晃眼,花措不自觉别过头去,道:“不用了,劳烦姑娘替我出去卖了,银钱留着你买酒吃罢。” 翠柳一听欢天喜地地应了。 梳洗妥了,花措在门外逛了一回,本想出院逛一回,却被院门口两名家丁拦住了,道:“丞相有令,姑娘不可随意出院。” 如此过了五日,花措每日吃完睡,睡完吃,倒也还能过得去。 第五日夜里,花措要抄书,叫翠柳多点了几支蜡烛,翠柳替她倒上一杯热茶,不想花措没留神没接住,茶水全部泼到翠柳身上。 “阿弥陀佛,看我一时手拙害你身上湿了,我瞧着柜子里还有好些新衣裳,我去取一套来替你换上。” 翠柳道:“使不得,那是给姑娘穿的,我怎能换得。” “你瞧身上都湿成这样了,叫夜风一吹着凉了!” “不妨事,我去自己房里换一身来就好了。” 花措拉着她的手道:“不瞒姑娘,我晚膳没用,现下肚中饥饿难耐,劳烦姐姐先换了衣裳替我取些吃的来!”说着取出一套金丝绣花的绫罗裙塞在她手上。 “也好,我先去替姑娘取吃食要紧!”翠柳依言换上衣裳。 翠柳一走,花措迅速换上她脱下的衣裳,又将头上的金玉珠钗拔下两根来,接着她将烛台推倒在帷幔上,不一会儿就烧着了,做完这一切她悄悄掩在门后头。不久火势蔓延,外头有人发现了,冲进来一看,大叫道:“走水啦!快来人呐!” 一时之间奔走相告的、寻水桶的、打水灭火的乱成一锅粥。 花措趁乱悄无声息地走出院子,沿路往西走去,她已经打探清楚,距离她住处最近的西角有个侧门,白天不开,只每日这个时候开了运废物残渣出去。等行至西角门,两扇油漆小门尚未上锁,门口守着个年逾半百的老头,正倚着门打瞌睡。 花措回头一望,远处火光冲天,喧闹声一片,她脚不停步地走上前去。 老头听见脚步声醒了,忙叫到:“是谁,这么晚要去哪?” “哎哟您老还问!”花措跺着脚道,“没见里面起火了么,翠柳姐姐叫我去问左右邻居借些水桶来,晚些整个府门都要被烧掉了!” 老头耳背又打瞌睡原本没见着起火,这一看也是唬了一跳,连忙亲自上前将门打开,道:“老仆眼拙没见着起火,姑娘快去吧!” 第十章 进入火场 花措心中惊喜异常,面上毫无波动,一步跨了出去。 “你这是要去哪里?”身后有人说话。 花措心中一凉,扭头见常仲玉正站在她身后,他像是才从要紧的地方回来,身上还穿着绣仙鹤的红色官服,“你跟我过来。”常仲玉转身往里走。 花措思忖半晌,极不甘心地跟着去了,行到一处亭台处,常仲玉坐在石凳上,掏出手帕揩了揩脸,上头竟乌黑一片。花措有些吃惊,他脸上的烟灰……难道他进了火场? 常仲玉道:“这火是你放的?” 花措心想抵赖不掉了,还不如痛快招了,道:“是!” “为了逃出去?” “是!”花措腰杆挺得笔直,“如今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随便你处置。” “你不是说外头有人捉你,你为何还要出去?” “外头虽然有人要捉我,但我流落至此家人并不知晓,如今已有月余,家中父亲、姊妹怕要怎样肝肠寸断,我自知冲撞丞相犯下大罪,可也不得不逃。” 常仲玉点头道:“有些道理!”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道:“你身上有钱?” 花措神色有些忸怩,道:“我带了几支首饰在身上……我回家了即遣人奉还银钱给丞相!” 常仲玉沉默片刻道:“这样吧,你先修书一封回家,一来可叫家里人宽心,二来让家里派人来接,也妥当些。” 花措意外道:“丞相不是要治我罪?”想了想又道:“那为何要幽禁我?” 常仲玉站起身道:“只不过这几日朝中有些要紧政务处理,未曾来见你,不想今日却收到你这样的‘大礼’!” 花措连忙福身,道:“是我的过错,望丞相恕罪。” “也别说什么恕罪治罪的话了,你的这些事情我且先记下,算你欠我一个人情,日后我是要向你讨还的。” 花措不料他如此说,一时竟答不上话来。 “好了,你今日去别处休息吧,我叫人引你去。”常仲玉说完负手离去。 等净了面换了衣裳,常仲玉坐在桌前喝茶,邹明走上前道:“回主子,查清了。” 常仲玉道:“说来听听。” “此人姓卢名楠,为江南一带的名士,家中世代做玉石生意的,膝下只有一名女儿,正妻死得早,死后再没有续弦纳妾。” “姓卢、江南人士……”常仲玉轻轻转动手中的杯子,“此人是一直生长于江南?可曾外出过?” 邹明有些不解,道:“此人确实土生土长于江南,要说外出……押货行运也不是没有过……对了,此人倒是有一名兄弟常年在外,听闻十五岁就外出游历,后染了疫症病死在外头了!” 常仲玉眼中精光一闪,道:“可知多大病死的?” “这个小的没有打探得到!” 常仲玉搁下杯子,道:“查,务必查清楚了,还有这卢家可说是丢了女儿?” “确是丢了女儿,但近日卢家遭遇一件比这更大的事情!” “哦?” “说一伙强盗半夜抢劫了卢家,杀人放火,家中奴仆伤亡无数,园子也被烧毁大半,主人家卢楠如今下落不明。” 常仲玉吃了一口茶,道:“这可有些意思了。” 数日之后,一辆青蓬马车停在相府门外,车帘掀起,一名绝妙少女下车,只见其肤如玉雪,容貌冷丽,一双凤蓄含泪水,说不出的清丽哀婉。 “琴姐姐!”花措一把扑到瑶琴怀中,大哭道:“为何我才离家月余竟发生这样的祸事,叫我如何……如何肯依!” 二人抱头痛哭一场,瑶琴强止住泪水,由花措牵着手往丞相府角门走去,道:“你不见后义父带着家丁外出找了三天三夜,最后实在没法去报了官,又遣人在城中四下打探,如此又过了五六日,不想不知哪里的山贼得了消息,趁府中家丁散落在外,半夜进园抢劫,原本园中设有报官兵的烟火,不知怎的全不见了,故而落此大难!” 花措抓紧着瑶琴的手臂道:“父亲怎么不见的?” 瑶琴摇了摇头,道:“那日半夜我在房里睡觉,听见响声时外头已经成了一片火海,幸亏丫头机警领我在草丛里躲了半夜才逃过的,第二日等贼散去却怎么找不到义父了。”瑶琴说完又禁不住抹泪水。 花措道:“各处都找遍了么?林子假山里呢?湖边池塘上呢?” “都找过了,却不见,义父的卧房……烧没了!”瑶琴说着又揩眼泪。 花措泪珠儿直往外涌,道:“我不信,父亲定是逃到哪去了没有被发现!” 二人静默着流泪,片刻花措道:“今日我们先在相府中歇一晚,明日一早我随你回家。” 是夜二人同睡一张床,花措抱着瑶琴的手臂睡觉,瑶琴笑道:“这是如何,年纪越大竟越黏人了。” “我许久不见姐姐,觉得亲厚,想抱着姐姐手臂睡觉。” “你呀!”瑶琴叹息一声,“我们二人从此再不分开了!” 花措忽然撑起头,笑道:“你又哄我,难不成你以后不嫁人不成!” 瑶琴啐道:“小小年纪没羞没躁说出这话来。” 花措道:“月表姐今年差点给许配人家了,你比她还大一岁呢,怕不是快了!”说起如月,花措问道:“月表姐走后阮家和黄家有来要人么?” 瑶琴道:“姑父家倒是派人来接过两回,都被义父搪塞打发走了,之后园子就出事了,姑父又派人来找,没找着人闹了两回,才叔赔了些银子去才罢了。” 花措叹息一声道:“不想天下间竟有这样的父母!”花措想起父亲,又忍不住滴出些泪珠儿。 瑶琴宽慰道:“睡吧,别想太多了!” 第二日一早,二人梳洗完毕,忽听外头丫头报:“夫人到。” 二人诧异地对视一眼,连忙上前迎接,只见走来一名三十来岁的妇人,并三四名奴仆,其身着金丝盘绣牡丹朱绿缎衣,头戴飞翎金钗,面容圆润贵气。 二人福身道:“拜见夫人!” “快起来吧!”常夫人笑着说道,“我今日才听说府中来了两个姑娘,故而来瞧瞧,二位住得可好?” 花措道:“承蒙丞相、夫人款待,感激不尽,我二人今日就要启程回去了。” “嗳,怎么这么急着走,我来有事拜托二位姑娘,好歹今日吃了饭再走!” 二人对视一眼,花措道:“不知夫人有何事需要我二人效劳?” “我听老爷说你二人出生在大户人家,想来是会作诗写字的?” 花措迟疑一瞬,瑶琴答道:“会的!” 常夫人笑道:“那太好了,不瞒二位,今日是老爷诞辰,府中宴请了许多公侯姑娘前来赴宴,少不得要作诗联句的,我因读书不多、家中儿女又小,怕不能周全,还请二位姑娘今日助我一场!” 花措连忙道:“府中赴宴的都是贵客,我二人乡村草民,怕冲撞了贵客,还望夫人另寻他人为好。” “你多虑了,你们二人也是我府中之客,既是客便都是一样的,难道还分寒贵不成,就这么说定了,今日先吃过饭!”常夫人说着起身离开,一面对外面的丫头们道:“好好服侍着二位姑娘,万万不可怠慢了!” 第十一章 相府酒宴 酒宴摆在庭院中,倚着一湖荷花搭了一溜锦蓬,每个蓬下设一桌两个座位,花措看了一圈,道:“看来今日不是小宴,我总觉得不妥。” 瑶琴道:“我知道你忧心义父之事,你且宽下心,不急在这一日的功夫。” 说话间常夫人来到,二人连忙退守在一边,常夫人落座后笑道:“怎么站在那里,快入座吧,坐在我跟前来。” 二人应了,却捡了末端的位子坐了。 不久陆陆续续有人来,尽是一些公侯小姐,三三两两一处交谈,忽听场内有人小声议论:“太子殿下来了……”众人纷纷起身站在一旁,花措二人跟着远远站起来。 须臾一行人走到跟前,常仲玉引着三名锦衣华服的公子,花措一眼瞧见盛从毓,他今日穿着金绣云缎衣,翩俊不凡。众人一齐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二殿下、五殿下!” 太子盛从胤一身玉色常服,身材颀长,玉容俊朗,道:“免礼,今日是常卿寿宴,不拘礼数。” 众人应了,纷纷落座。盛从毓坐在左边第二座锦蓬里,倒一点没有发现花措她们的意思,花措一偏头,见瑶琴眼神不时瞟向盛从毓。 太子道:“我前几日得了一株玉梅,特赠予常卿贺寿。”说话间便有宫人呈上一株羊脂玉梅树,树干通体雪白,枝头偏偏点缀点点朱红,雕成红梅,当真巧夺天工。 众人皆知常仲玉爱梅,果然欢喜地收了谢恩不说。 二皇子盛从缙笑意盈盈地说道:“太子殿下好手笔,怨不得朝中人人称赞殿下贤德。” 这话绵里藏针,讽刺太子送礼笼络人心,太子面上挂不住了,忍着不发作。 盛从毓淡淡开口道:“听闻二哥平日所赠下属颇丰,怎不见朝中有人称赞二哥。” 二皇子怒道:“你!” 常仲玉端坐着,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几位皇子脸上梭了一回,正酝酿着如何应答周全,恰巧有人远远道:“我来晚了,岔路去接段姑娘,不想来迟一步。”杨文泽并一名妙龄女子走上前来,那女子形容爽利端庄,竟似不同于一般大家闺秀。 常仲玉立即起身迎接,道:“杨公子、段姑娘请入座。” 席间一名公子道:“听闻杨公子赴宴从不迟来,今日怎的倒例外了?” 杨文泽笑道:“说来话长,今日出了段府门遇见个人伢子当街打孩子,我看不过就上前阻了两句,不想差点挨揍,得亏我还会些拳脚功夫,不然今儿怕是要挂彩了。” 二皇子道:“这还得了,什么三教九流都这般嚣张,叫人打探清楚来历,让京兆尹抓起来关了。” 杨文泽笑道:“二殿下教训的是,我心里想着活动活动筋骨也好,况且要论起罪来不过算他当街斗殴,也不好真拿进牢里。” 眼见众人来齐,常仲玉威面含笑,举杯道:“近日太皇太后凤体欠安,本不该鼓乐宴饮,但恰逢而立整岁,承蒙圣上恩施,许臣开宴庆贺,故只设简宴于府中,请诸位殿下公子姑娘来府赏荷,各位请——” 众人举杯饮了。 同杨文泽一道来的段瑞雪道:“丞相、夫人,我见席间有二位姑娘未曾见过,不知是哪家的,可否劳烦夫人引荐一回?”她话一说完顿时席间无数双眼睛射向花措和瑶琴。 常夫人起身走到花措二人跟前,拉着二人的手笑道:“她二人是我府上贵宾,并不是京中做官人家的,我因喜爱她二人灵巧,特意请来作陪的……这位是卢花措姑娘,这位是莘瑶琴姑娘。” 段瑞雪走上前来,常夫人道:“这位是神武将军段濠的千金段瑞雪。” 花措吃了一惊,饶是她闺阁女儿也对这个名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段濠是皇上打天下时候的功臣,天下初定后西部草原部落来犯边境,他以三千人马对草原一万大军而令敌方溃不成军,从此之后一直镇守西部,草原部落摄于段濠威名不敢来犯,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威名,如今这位将军年逾五十,携其子一同镇守边疆,其子颇承其父风范,有一门忠义的美称。 三人相互福了礼,段瑞雪道:“改日有缘,请二位姑娘去我府上一叙。” 花措欲语,瑶琴忙道:“多谢段姑娘厚爱。” 众人饮酒吃菜不说,中途果然要作诗,拟定作诗之人先将诗写于纸上,由花措抄誊于一处,再悬于屏风之上,众人点品后投签,瑶琴计数排名。如此一来倒显公正有趣。 陆陆续续做了十多首,有作律诗的也有绝句的,五言七言各不相同,花措纵览群诗,大多平平,文风多矫揉旖旎之气,不觉微微皱起眉头,好在其中有“荷风送香气,竹枝傍溪凉”句自然清新,倒显得作诗的才情品性高人一筹。 “卢姑娘好字!”耳畔忽然有人说话,花措瞥见玉色长袍一角,连忙搁下笔道:“太子殿下谬赞,若不是受常夫人所托,万不敢在此班门弄斧。” 太子道:“我刚刚瞧见姑娘脸上有欣许之色,可是有好句了。” 花措默了一瞬,手指着“荷风”句道:“我之愚见,此句可读。” 太子眸中沉沉一无波澜,道:“群诗之中仅此一句可读?” 花措心中一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垂头道:“小女学识浅薄妄做评语,还请殿下不要当真。” 太子不再言语,转身离去。 交上来的诗作誊抄完了,座中还有苦思冥想、奋笔疾书的,花措一时无事,便离座往湖边赏荷去了。那荷叶长得茂盛,花措沿着回桥走了几步便淹没其间不可见了。转角忽然窜出个侍女,不小心撞到花措身上,跌坐在地,口中连连道:“奴婢该死冲撞了姑娘。” “不碍事。”花措上前扶她起来,那丫头一站起身,忽而低头飞奔离去,花措手中多了一样东西。 她打开一看,瞬间脸色苍白如纸,连忙转身瞧那侍女,哪还看得见人影。她脑中飞速思考:是相府的人?不对,今日来人较多,极有可能是外面人买通相府丫鬟,会是谁?她又瞧了瞧手中的纸,同今日宴会上用的纸是一样的,如果是从写诗的纸上撕下来的就看谁的纸有短缺角的……但府中用的是寻常纸张,也极有可能是从外面事先带入的! 正思索间,听见有人唤她,一回头杨文泽正站在她身后,她不着痕迹地将手中的东西塞入袖囊中。 “杨公子!”花措唤了一声,忽然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想今日竟在相府遇见卢姑娘,太巧了,你怎么会在这的?”杨文泽眼中流动着兴奋的光彩,忽见她神色有些异常,走上前两步道:“你不舒服吗?” “不!”花措连忙摇头,“我该去抄诗了,我的事情说来话长,等有机会再与杨公子细说!” “嗳……” “杨公子,我今日实在有所不便,还望见谅!”花措朝他福了一福,急急返身而去。 众人面前的纸都是完好的,花措一路走来不见异常,不觉疑惑。眸光一动,她看见丫鬟手中端着的字纸篓,里头有大约五六张废纸,按照惯例废稿收走后是要焚毁的,“该怎么办?”花措心中焦躁起来。 “卢姑娘觉得今日的诗作如何?”旁边有人说话。 花措抬头一看是盛从毓,想了想道:“小女才疏学浅却不大看得出来。” 盛从毓凤眸掠过她面上,道:“我刚刚瞧见姑娘字体隽秀,可否替我写几个字?” 花措想了想,道:“好。” 二人回到桌前,盛从毓极轻地问了一句:“何事?” 花措写完字,拿起来递给盛从毓,道:“献丑了!”极轻地说了一句:“字纸篓。” 二皇子走上前来,道:“五弟这是在做什么呢?” 盛从毓慢慢卷着字幅,上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的小楷字渐成成一卷,交于旁边的小厮,道:“请卢姑娘写了句佛语带给母后。” 二皇子道:“五弟果然有孝心,怪不得受皇后娘娘喜欢,也难怪,五弟生母生前位分低,如今攀上皇后娘娘这棵大树怎能不尽心尽力伺候呢!” 盛从毓也不理他,目不斜视低从他面前走过。片刻想起什么,驻足道:“贵妃娘娘倒是得宠,就不见父皇特别宠爱二哥,倒是遗憾了。”说完轻飘飘地走了,留下盛从缙在一旁瞪红着眼。 诗作都挂上了,果然“荷风”一首夺魁,常仲玉品读一番,哈哈笑道:“果然是好诗,不知在座是哪位的大作,快请出来。” 太子开口道:“是本宫的。” 顿时席间一片哗然,众人交口称赞。常仲玉道:“殿下文采冠绝,实至名归可喜可贺!”须臾想起什么来,笑道:“是我疏忽了,竟没有设好彩头,叫殿下空手而归实在有过!” 太子道:“这个不妨事,今日诗赛倒叫我见识到一个人来,也不算空手而归?”他玉眸掠过人群,定定望着花措坐着的锦蓬。 常仲玉悄悄顺着太子的目光望了望,面上仍做出疑惑之色,道:“哦?不知是谁有幸入得殿下青眼?” 太子不言,举杯道:“常卿请——” 第十二章 入新宅子 宴席散去,等众人走尽花措伴瑶琴一道往回走,二人路经花园见前面路边站着两人。 瑶琴眼神一亮,道:“五殿下和杨公子怎么还没走?” 杨文泽道:“我们特意在此等你们的。” 花措急急走上前,对盛从毓道:“怎样?” 盛从毓从背后拿出一个小小布包来,道:“妥了,我亲自给你拿来了。”花措将废纸一一展开来,在打开其中一张的时候神色一震,嘴中喃喃道:“是他……” “措儿你怎么了?”瑶琴见花措神色不对,关切地问道。 “我……”花措欲言又止,连声道:“我不能说,我不能说……” “究竟是什么事情,难道连我也不能说吗?”瑶琴有些着急。 “是啊,有什么难事说出来大家一起想想办法。”杨文泽道。 盛从毓静静望着花措,道:“算了,她不说就不要勉强了。”他从腰间取下一张令牌,道:“你要是哪天有需要了可以来王府找我。” 花措抬头看了一眼盛从毓,他一副安然若素的样子,花措立时心中安定了些,此刻不能先自乱阵脚,她暗暗想着,伸手接过令牌,道:“多谢五殿下。” 瑶琴素日知道花措性子,知道再问也问不出,道:“我们送五殿下和杨公子出去!” 一行人往外走去,杨文泽道:“你们怎么忽然来了都城,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花措默了片刻道:“我家中生了变故。”说完简单将事情说了一遍,当中自己被江艳姝卖身的事情并没有说,只略提出门游玩被人伢子捉了。 杨文泽听完倒吸一口凉气,道:“此事你先不要着急,我回去托江南各处官府寻找卢老爷,稍后我去向父亲请一队府兵叫亲信带去江南寻人。” 花措向杨文泽投去感激的眼神,道:“多谢杨公子,但现在不需要了……” 盛从毓眸光一动,道:“你今天得到你父亲的消息了?” 花措迟疑片刻,点点头。 盛从毓又道:“卢老爷如今身在都城?” 花措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今天我在回桥上撞着个丫鬟,她悄悄递给我一样东西,是一张纸包着的玉扳指,那玉扳指就是父亲平日里戴的。”她从囊中取出一枚玉扳指来。 瑶琴拿起来看了一回,道:“确实是义父的……这么说义父很可能身在都城了!” 盛从毓道:“所以你查看废纸……你已经知道传授物件给你的人是谁了!” 花措点头,道:“是!” 盛从毓重新展开废纸,看到其中一张缺角的,道:“原来是他!” 杨文泽有些摸不着头脑,道:“是谁,你说的是谁?” 盛从毓道:“是二哥盛从缙,他当时应该是从纸上撕下一角来包着玉扳指叫人送给花措姑娘的。” 杨文泽道:“怎么会是他?此事好蹊跷!” 盛从毓道:“看来山贼抢劫烧园一事另有隐情,有必要将案件卷宗找出来重审一遍了。” 杨文泽道:“既然知道此事和二殿下有关,我们为何不直接去问他?” 盛从毓道:“不可,一来我们没有真凭实据,二来二哥素日与我不和,冒然去问他非但不肯实说,还会落得个打草惊蛇,到时候就更加难找出卢老爷了。”盛从毓转而对花措二人道:“你们现在都城安顿下来,此事需要从长计议再做打算。” 瑶琴道:“今日已经辞别了常夫人,相府也不好长住下去的。” 杨文泽连忙道:“这个容易,我家在城南有套宅子正好空着,虽不十分阔气,但宽阔明净,我稍后叫人打扫了你们明日就好住进去了。” “这……”花措有些犹豫,瑶琴一口答应了,道:“恭敬不如从命,有劳杨公子费心了!” 杨文泽嘿嘿一笑道:“好说,好说!” 是夜,等瑶琴熟睡了,花措披衣起身,从怀中取出白天的物件,通体碧翠的玉扳指在月光下发出莹莹的光辉,玉下的一截纸已经皱巴了,上头一行字仍清晰可辨:若要你父亲活命,入驻东宫。花措打开火折子,吹着了,将纸张点燃,火苗蹿烧一瞬,映得少女的双眸灿若星子。 第二日一早,杨文泽入了相府,因常仲玉早朝,只拜会过常夫人便接了花措二人出来。 二人坐上一辆阔气的双驾马车,应是镇国公府上的专用乘驾,瑶琴隔着软纱轿帘和一旁骑马的杨文泽说话:“杨公子动用府上乘驾,倒显得和我两身份不符了。” 杨文泽道:“莘姑娘这是哪里的话,二位姑娘是我的挚友,就是府上贵客,区区一辆马车如何乘不得。” 瑶琴轻轻一笑,不再说话,沿路观赏片刻,道:“这金陵城果然热闹得很,我自从吴郡来还没上过街呢!” 杨文泽道:“你们远道而来,原该好好玩一玩,改天我邀请你们上街游玩!” “杨公子平时都和五殿下一起游玩么?” 杨文泽脸上浮现一抹笑意,道:“我和五殿下常在一处,不过这两年他帮衬太子理事,加上时常被派巡防边疆,倒不怎么一起了。”他顿了一顿,道:“不过偶尔出游还是有的,改日我叫上他一起!” 瑶琴抿嘴一笑,回头瞧见花措斜坐着闷闷的,道:“你今天怎么无精打采的?” 花措道:“觉得有些累,可能是昨晚没有睡好,不碍事的。” 瑶琴道:“等安顿好了你再好好补上一觉。” 杨文泽的宅子极好,虽然比不上气派豪华,却清雅开阔,位置又便利,庭中一汪池塘四周层层叠叠种了好些草竹,倒有些闹中取静的意思。 一应安顿妥帖了,杨文泽忽见花措身形晃了一晃,正疑惑间,却见她一头栽倒下去,他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她,只见她双颊潮红昏死过去,杨文泽伸手一触,额头滚烫,道一声“不好!”连忙吩咐小厮去城中请大夫。 大夫望闻问切一番,道:“是忧急攻心所致,姑娘之前感染过时症,病没有大好,加上心思郁结,又有急火攻心,寒热相克于体内,来势凶猛了些,我开些清火的药方,饮食上注意营养温补,好好调养方可痊愈。” 瑶琴自去煎药,杨文泽亲自送大夫出门,等折转回来,见花措正睡得昏昏沉沉,忽然挥舞着双手,叫道:“爹爹救我,我好怕!”杨文泽连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抚道:“不要害怕,我在这里!” 许是手心滚烫,握住清凉的物件,花措沉沉睡了去。 第十三章 岭南燕窝 今年的中秋过得格外冷清,花措在病中,晚饭后瑶琴备了些瓜果饼食,开窗赏了会儿月,便收拾了休息去了。 第二日一早,花措迷迷糊糊之间听见外头有人说话,只听见一句“慢走……”外头又恢复宁静。 瑶琴手中捧着个匣子进来了,道:“五殿下刚刚来过,我说你还没醒,他有事情就先回去了。” “殿下一大早来做什么?”花措由丫鬟扶起身,靠着梳头,她一张脸又小了许多,面皮泛蜡黄。 “殿下送了些燕窝过来,嘱托我同你说,义父的事情有眉目了,叫你放宽心养好身子。”瑶琴搁下匣子。 “有没有说发现什么眉目了?” 瑶琴摇了摇头,道:“他像有什么急事,站了一站就走了。” 说话间杨文泽来了,他一进门就说:“卢姑娘,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这是昨儿宴会上皇上赏赐的,岭南进贡的上等燕窝,最是温补!” 瑶琴“噗嗤”笑道:“巧了,我早上刚得了一份。” 杨文泽瞪大了眼睛,道:“竟有人比我先来一步?” 瑶琴道:“可不是,五殿下一早亲自送来的,呶,还在桌上摆着呢。” 杨文泽笑道:“看来我和五殿下想到一块儿去了,也好,你正好补一补。” 花措道:“听说我爹爹的案子有眉目了,杨公子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杨文泽想了想道:“昨天听五殿下提过一嘴,说是查到烧园的山贼与一个叫黄吉麟的有勾结。” “什么!”花措一动气连连咳嗽起来,一旁的丫头连忙倒水给她润喉。 瑶琴道:“没想到竟和他有关,这个姓黄的真不是好东西!” 杨文泽道:“这是怎么回事?” 瑶琴便将如月一事相告了。 杨文泽想了想,对花措道:“看来事情有了突破,你千万不要着急,急了病就养不好了。” 花措点头应了,忽然想起什么来,问道:“金陵城中是不是有个叫做怡红院的地方?” 杨文泽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是有这么个地方,那是金陵城中的第一大妓院。” 瑶琴吃了一惊,问花措道:“这种地方你是怎么知道的。” 花措道:“我进都途中受过别人照拂,那人出自怡红院,所以我想病好了去拜访一下。” 杨文泽今日穿了件织花锦缎蓝衣,摇着一把折扇摇头晃脑地说道:“二位公子风流隽毓,实在是好看!” 花措穿着白缎绣云纹的长衫,正对着镜子贴嘴上的两撇髭须,回头狠狠地瞪了杨文泽一眼,杨文泽立即敛神闭嘴。 瑶琴整理着身上秋香色长衣,道:“你别说这衣服还挺合适,难为杨公子买的好。” 杨文泽道:“那可不是,我的眼光一向很不错。” 花措道:“是了,你今天功劳最大,不过我问你借的银子带来了吗?” 杨文泽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并数锭银子,道:“说什么借,卢兄拿去使就是了。” 花措一把接过来,道:“那我就不客气啦。” 华灯初上,怡红院内外已经是人声鼎沸,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在门外招徕客人,瑶琴听着一叠莺声燕语缩了缩肩膀道:“我这一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们当真要进去?” 杨文泽摇着脑袋说道:“莘兄堂堂七尺男儿,难道竟怯弱了不成?” 瑶琴瞥了他一眼,道:“杨公子倒是泰然若素,想来公子对这个地方不陌生啊。” 杨文泽把扇子一把敲在手上,道:“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我来这里统共不过一两次,碍于友人情面不好驳去,我只是吃酒并没有要这里姑娘!” 瑶琴道:“咦,这人好奇怪,你吃一回两回酒和我们有什么相干,是不是措儿!” 花措轻轻一笑,负手往怡红院中走去。 杨文泽连忙追了上去,边走边说道:“天地可鉴,我真的只是吃酒!” “哟,三位公子快快请进,公子在这里可有相好的姑娘?”一进门便有老鸨迎上来,果然是珠姨,不过她并没有认出花措来。 花措和瑶琴同时看向杨文泽,杨文泽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在这里可没有什么相好!” 瑶琴道:“我们几个初来乍到,劳烦领我们去包间吧。” 珠姨笑道:“幸亏几位来的早,今儿人多,刚好只剩下一间了,我这就领你们去!” 进了房间,珠姨道:“我现在就去替公子们选几个好的姑娘上来!” 花措道:“不用了,我上回见你们这里有个清秀的小厮……” 珠姨眼珠转了一圈,心想原来是个好男风的主,脸上堆笑道:“我们这里只有姑娘接客,并没有小厮服侍的。” 杨文泽饮了一口茶全部喷了出来,扶着桌子不住咳嗽。 花措眼珠一转,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扔出来来,道:“把你们这里十岁上下的小厮都带过来。” 珠姨见了银子,眼神一亮,脸色却做为难色,道:“这怕不妥……” 花措丢出一张银票,珠姨一看,连忙上前收取了,道:“我这就去给你叫来。” “慢!”花措手中的折扇压在老鸨拿着银子的手上,“把你大门口站着的几个大汉也绑好了一并送过来。” “哎哟,这可不行!”珠姨心想:这小后生看着一脸清秀,没想到胃口这么大!“这可使不得,门口的几个要不在了怕出乱不是!” 花措靠坐在椅子上,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来一边数一边说道:“你这里难道就那几个打手不成!” 珠姨两眼中光芒一盛,道:“我这就去安排,不过还要请公子悠着些,不要伤着人了!” 杨文泽的脸已经憋成了紫色,珠姨一走,他拍着桌子大笑起来,道:“没想到我英明一世,今日竟然成了……成了……!” 花措白了他一眼。 瑶琴问道:“你不是要找恩人吗,要门口的大汉做什么?” 花措道:“顺便报仇!”她走到杨文泽跟前,道:“你会不会点穴?” 杨文泽道:“自然是会。” “好,回头你这么办!”花措贴近他耳边叽咕一番。 不久四五个十来岁的少年进来了,垂首站在一旁,果然见龙二在其中,花措佯装在几人面前查看一番,指着龙二道:“你们几个先回去吧,他留下!”几个少年作鸟兽散。 龙二还低头站着,他瘦了一些,颜色不大好,“龙二,你还记得我吗?” 龙二对上花措的脸,惊喜道:“是你……” 花措朝他眨眨眼:“怎么,不欢迎!” 龙二连忙摇了摇头,说道:“能再见到你,真好!” 珠姨绑了几个大汉送上楼来,花措满意地点点头,转而指着龙二说道:“这小厮我看着喜欢,我要了。” 珠姨双目一转,一个小厮她当然舍得,但是能卖个好价钱就更好了。 “二百两!” “成交。”花措扔下银票,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银锭子,“这些是给您吃酒的。” “哎哟哟,瞧您这……那我就不客气了!”珠姨抓起银子,连忙乐颠颠地跑下去拿卖身契。 “谢谢!”龙二低头说道。 交了卖身契收了银票,珠姨殷勤地关门出去。 花措将契约递给龙二道:“从今往后你自由了。” 半个时辰之后,花措一行人下楼。 身后的屋子里,几名大汉被点了哑穴倒绑在柱子上,披头散发,脸上被用胭脂水粉画成了乌龟。 第十四章 秦圆圆案 怡红院一楼大厅中央搭了一座台子,奇怪的是台上空无一人,四周却叫人围得水泄不通。 花措奇怪道:“这些人围着一张空台子做什么?” 龙二道:“今天怡红院新花魁第一次露脸,这些人占位子近距离看呢。” 花措想起之前珠姨说要她当花魁的话,道:“这位新花魁是什么人?” 龙二道:“这位姐姐名唤美娘,是河北人,因家乡闹饥荒,一路逃难到金陵,不久前她的父亲病死了,她在城中卖身葬父,被珠姨买回来的。” 花措听了极轻地叹息一声,道:“天下多是苦命的女子。” 杨文泽道:“小子,听你的语气你和她相熟?” 龙二微微垂眸道:“我因犯了错天天挨打受饿,是美娘姐姐求的情,不然我就早死了。” 花措心中一动,道:“是因为那件事吗?” 龙二点了点头,抬起头望着花措,脸色坚定道:“但我不后悔,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花措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道:“谢谢你。” 杨文泽干咳一声,挤到二人中间,道:“既然也算有缘人,我们且在此等着看一看花魁娘子,如何?” 花措点头,道:“我也有此意?” 二人俱望着瑶琴,她原是极不情愿再逗留,但见他们二人殷切的眼神,只好道:“再等半刻钟,如果见不到我们就走吧。” 即刻就听见珠姨出现在台上,挥舞着帕子道:“各位大爷,美娘姑娘出来咯——”只见台上露出一角玉色纱罗罩金绣大红缎裙,接着出来一个身披轻帛的蒙面女子,红纱后头面容看不清楚,身段却一览无遗,曲线起伏有如峰谷,批帛后头隐现玉雪凝脂般的肌肤,如此已经堪称尤物。 高台四周顿时爆发出响声,有喝彩的有打呼哨的,还有人叫着要出千金买下美人第一夜。 “各位大爷别急,耐心往下看,接下来还有精彩的呢!”珠姨扭着腰退到一旁。 花措忍不住皱起眉头,道:“可恶得很,好好的女子竟然货物一般被哄看买卖!” 杨文泽体贴地靠近花措道:“要不先回去吧,想要认识她也不急在这一时。” 花措想了想,道:“也好!” 一行人往外走,台上美人已经在展示“琴棋书画歌舞茶”六艺了。这时前面出现一名佩剑的青衣男子,朝着几人抱拳行礼,道:“各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请各位楼上一叙。” 杨文泽惊讶道:“是你!” 一行人来到二楼正对高台的一间雅间,杨文泽在龙二耳边嘱咐一番,他便和佩剑男子一同留在外头。 三人推门进去一看,一张朴雅的檀木桌前坐着两名华服公子,桌前大窗上垂着绿湘纱帘。花措二人看清来人不免意外,连忙福身行礼:“参见太子殿下,五殿下。” 太子目光询询望着二人,道:“免礼,坐吧。” 虽说桌子是六座的,花措二人却踌躇不敢落座,与太子同席而坐终归不免逾礼。 杨文泽已经在太子身旁坐下了,抬头望着二人道:“坐吧,殿下赐坐你们两就不必谦辞了!” 二人只得依次落座于盛从毓身侧。 盛从毓一手扶袖从茶盘取出两只瓷杯搁在二人面前,又提起紫砂小壶替二人斟了茶,只见瓷杯薄如纸、白似雪,小巧玲珑,上好的龙井馥香醇厚,盛在里头宛如一汪盈玉。 二人一齐道:“多谢殿下!” 杨文泽不免妒忌,道:“五殿下只顾给她们斟茶,怎么却忘了我?” 盛从毓饮了一口茶,道:“她二人是客,你却不是!” “我怎么就不是了,俗话说‘来者是客’,五殿下未免太偏心了!” “你平日里常同我们一处混吃喝,如何称得上客。” 太子伸手提起茶壶,道:“罢了,我来替你斟茶罢。” 杨文泽连忙起身接过紫砂壶,道:“不敢有劳太子殿下,我自己来!” 太子望着花措二人,道:“二位这副打扮倒是……新奇。” “这样打扮实在是事出有因。”花措便将寻人之事说了一遍。 太子听完点了点头,道:“姑娘有情有义。” 杨文泽道:“二位殿下今天来这里不会只是为了见美娘姑娘一面吧!” 太子道:“是却也不是,如今怡红院新出花魁满城皆知,我和从毓也想一睹芳容,但主要还是为了前任花魁秦圆圆被杀一事。” 盛从毓抢先道:“太子殿下要来看美人可和我不相干,我来这里只是为了那桩案子。” 太子玉容轻笑,道:“是了,我倒忘记五弟不近女色了,来这里岂不是委屈弟了。” 杨文泽作惊讶状:“听说去年皇后娘娘要为五殿下选妻,五殿下不答应,为此娘娘动了大怒,幸亏太子殿下从中斡旋才平息的。难道说五殿下心有所属,还是说殿下有什么不可和人说的隐秘……” 盛从毓瞥了一眼杨文泽,道:“大丈夫理当身先报效国家,儿女私情反倒是羁绊。” 听到这里,瑶琴无声地咬了咬嘴唇,轻轻瞟了一眼盛从毓。 杨文泽道:“听说秦圆圆一案是礼部尚书魏延廷失手所为,京兆尹审理判了赎刑,如今已经判执,魏大人已经回家了。” 太子道:“不错,此案原来不是一桩大案,但有人将此事呈奏给皇上,说魏大人在太皇太后病重之际寻花问柳是为不忠不孝,失手杀人是为不仁不义,此人才德不配礼部尚书之职,皇上如今震怒,接连在朝堂训斥魏延廷数日,已见撤职端倪。” 杨文泽吃了一惊,道:“竟有这等事情。” 太子道:“魏延廷一向为官廉正,他寻花问柳确有不妥,但是朝中都知道怡红院的花魁是他的相好,所以……” 杨文泽道:“殿下觉得魏大人的案件有冤屈?” 太子吃了一口茶,道:“倒不是我有意猜测,当时在牢中我去看望魏延廷,他说当天他吃了不过数杯酒就醉了,回到房中不知怎么脚下一绊就摔到了,等清醒了发现秦圆圆已经死在面前,仵作勘验是被人推倒撞倒了烛台砸中头部死的,当日房中只有魏延廷一人,所以认定他是凶犯。” 杨文泽思索片刻,道:“魏大人的酒量确实不对……不知殿下查到了什么?” 太子摇了摇头。 花措想了一想,道:“我今天赎的小兄弟倒是从小出自怡红院,可以叫来一问,说不定有些发现。” 太子点了点头,道:“我正有此意。” 第十五章 一坚一固 龙二进入房内,杨文泽道:“来参见太子殿下和五殿下。” 龙二连忙跪在地上磕头,道:“龙二参见太子殿下、五殿下。” 太子道:“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龙二站起身,太子道:“我问你,秦圆圆被杀一事你知不知道。” 龙二愣了一下,道:“我知道的,杀她的是魏延廷大人,可……” 太子道:“有话不妨直说。” 花措望着龙二道:“有什么话直接和太子殿下说吧,他会做主的。” 龙二想了想,道:“我打小长在怡红院,珠姨让我们几个跟着院里的打手学武功,我生的弱,就常常来替姑娘们跑腿,有时夜间姑娘们要吃食喊我出去买,我会睡在楼里的杂物房里,就是一楼西侧角的那间。”龙二说着指了指楼下一间不起眼的小房间。“那天魏大人睡在秦姐姐的屋里,也就是这间屋子,我记得魏大人大约戌时来吃酒的,亥时进的房间,之后再没出来了!” 盛从毓道:“你仔细想想之后有没有人进出这间屋子?” 龙二毫不迟疑地道:“有!” 众人吃了一惊,太子和盛从毓一齐问:“是谁?” “是打手柳五,我半夜尿急,解手回来时正好看见柳五在关秦姐姐屋子的门,我开始以为他是在巡房没在意,直到第二天听说秦姐姐死了我才想起来的。” 杨文泽道:“你当时为什么没有告诉公差?” 龙二道:“我当时心里害怕,珠姨又和我们讲不要乱说话,所以……” 盛从毓道:“不怪他,他年纪小碰到这种事情难免害怕!”他转而望着龙二,郑重说道:“你今天说的话非常重要,你出了这个门千万不要再提起一个字,否则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记住了吗!” 龙二道:“记住了。” 盛从毓唤道:“萧固!”外头青衣男子进来,道:“殿下有何吩咐?” “你去京兆尹要一队人来怡红院,就说例行检查,找个由头把一个叫做柳五的打手带走,严密监禁起来,除太子殿下的命令任何人不许探视,你现在就去。” “是。”萧固领命出门。 此时楼下爆发出哄闹声,众人往纱窗外看去,只见美娘摘了面纱,露出绝色面容,两点星眸,一张樱唇,肤若凝脂,当真算得上美人。 屋中静默片刻,太子道:“好一幅绝色皮囊。” 杨文泽道:“太子殿下喜欢,何不命人叫上来。” “不必了,美人在骨不在皮,空有一副好皮囊又有什么意思,况且楼下那般盛况,我又何必夺人所好。” 杨文泽笑道:“太子殿下说得有理,倒是我唐突了。” 盛从毓道:“我瞧刚刚的小兄弟倒伶俐,说话也利索,虽然年纪小却也不似畏缩惧怕。” 太子点了点头,道:“是难得。” 盛从毓问花措:“你赎了他后面打算怎么办?” 花措想了想道:“我一时还没有想好,总归要叫他上学或者学些本领,但我如今自己流落在外,怕也顾不得许多。” 盛从毓道:“如果你愿意,我将他收在府中可好,书自然是要读的,还可以跟着萧固学些本领。” 花措抬头望着盛从毓,道:“殿下此话当真?” 盛从毓道:“绝无戏言。” 花措喊来龙二,道:“五殿下肯收你入府,快快来磕头谢恩吧。” 龙二连忙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盛从毓道:“快起来吧,就是你这名字不大好,是谁给你起的?” 龙二道:“我生父姓龙,因为我在怡红院领养的几个孩子中排行老二,就叫做龙二。” 盛从毓道:“我给你改个名字,就叫做龙坚吧,和萧固的名字也契合。” 杨文泽道:“一坚一固,稳若金汤。” 龙坚连忙又磕头,道:“龙坚多谢殿下赐名。” 盛从毓道:“萧固是我府军统领,一身的好本事,你跟着他好好学,将来少不得有出息。” 龙坚道:“谨记五殿下教诲。” 杨文泽叫了起来:“你收了个好苗子进府,快拿银子来谢我的。” 盛从毓望了他一眼,道:“谢你做什么?” 杨文泽一手撑着桌子凑到盛从毓跟前:“他赎身的钱可是我出的,你难道不要谢我?” “我今天身上没有带银钱,你明天去我府里我取给你。” 杨文泽伸出一根手指头,道:“一千两!” 盛从毓瞥了他一眼,搁下茶碗道:“好。” 这日午后,花措和瑶琴家中闲坐,忽听丫鬟报:“段府小姐来访。” 花措站起身问:“人到哪了?” “正在大门外。” 二人连忙出门,果然见门外停了一辆马车,段瑞雪由丫头搀着下了车,花措二人迎上去,段瑞雪笑道:“上回宴会一别,我请人去相府下帖子请你们,不想你们已经搬家了,所以今天我干脆登门拜访了,你们二位可别介意。” 花措道:“我们两人正闷着,你来了欢喜还来不及呢。” 瑶琴道:“可不是,都城里人生地不熟的,正求个伴来呢。” 段瑞雪爽朗一笑道:“那我就放心了!”她搀着二人一同往里走,复回头同跟着的丫头道:“将东西一并拿进来。” 三人进屋坐定了,段瑞雪打量一番,道:“杨家竟还有这样的好地方,我都想住进来了,我那个家空荡荡的,我一个人住可寂寞死了。” 瑶琴道:“你府上只你自己住么?” “可不是,父亲和兄长都在边疆守着,姨娘们也都跟着,就我一个人在这里。” 花措道:“那你怎么不一起去呢?” “我七岁之前倒是和父兄在一处,后来太后娘娘念及西部条件艰苦,便把我接到了宫中,后来我又嫌宫中闷,等大一点干脆搬回自己府上了。” 花措道:“那你觉得是草原好玩还是宫中好玩。” “自然是草原好,草原一望无际,在上面纵马狂奔别提多快活,还有黄沙、怪石、牦牛、藏羊、黄牛,可比这里好玩多了。” 瑶琴抿嘴一笑道:“没想到段姑娘这般爽朗性子,和上回诗会上竟似两个样子。” 段瑞雪摆了摆手,道:“可别提什么诗会了,我最烦作诗了,一想起来头就大了,上回我冥思苦想终于没作出来。” 瑶琴道:“是了,当日座中就你和五殿下没有作诗。” 段瑞雪道:“五殿下如今是不作诗了,我从前倒见过他的诗,文风很是开阔惊奇,可惜如今再也见不着了。” 瑶琴道:“这是为什么?” 段瑞雪神色微顿,道:“他少时文采冠绝,常爱提笔在市井酒楼,有时不免文词轻狂,被有心人抄写了呈送皇上,连累到生母林昭仪失了圣心,林昭仪后来没多久就病逝了,五殿下从此后封了笔。” 正说着有丫头提上来一只食盒,段瑞雪道:“猜猜我给你们带来了什么好吃的?” 瑶琴道:“金陵特产?” “不对。” “难道是瓜果蜜饯?” “也不对!”段瑞雪说话间掀开食盒,“你们看!” “是吴郡小吃!”二人惊呼出口。 丫头将小吃摆出来,总共六只小盘子,盛着梅花糕、海棠糕、金钱方糕、百果蜜糕、松子黄千糕、瓜子仁玫瑰拉糕。 花措二人拿起糕点便吃,瑶琴道:“离家这么些日子,可真想死了这味道。” 花措道:“可不是,我吃着竟和秋香斋的味道一模一样,难得都城里竟有这样的好手艺。” 段瑞雪神色微动,含笑着拿起一块糕点吃了。 第十六章 喜不喜欢 “她喜不喜欢?”盛从毓盯着段瑞雪,眼神中透露着忐忑。 “你猜猜!”段瑞雪故意不说。 “我不猜。”盛从毓端起杯子喝茶。 “你既然不想猜,那我就不说了。”段瑞雪站起身,“假如没什么事情我先回府了。” “你……”盛从毓忍不住唤她。 段瑞雪回头,道:“你还有事?” 盛从毓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着说:“她究竟怎么说的?” 段瑞雪神气地复坐了,道:“你呀……她说味道很好,和秋香斋的一模一样,还称赞金陵的点心师傅手艺好呢!” 盛从毓会心一笑,道:“那就好。” “我不明白,你费了这么大劲儿从江南弄来这些点心,怎么不亲自送过去,要我做中间人,岂不浪费你一番美意。” 盛从毓笑了笑,道:“你不是与她们两一见如故么,正好让你有机会结识一番。” 段瑞雪也笑道:“那倒是,这两个品性和我很对,比起京中虚以委蛇的那些叫人舒坦多了,只不过我瞧卢姑娘时而闷闷不乐,倒像有心事似的。” 盛从毓点头道:“她父亲现在下落不明,我全力在查,却有些不得要领。” 段瑞雪道:“原来如此,怪不得。” 花措今日来到盛从毓府中,可巧他不在,萧固留她在府中坐会儿,花措想着正好想看看龙坚,也就同意了。 龙坚正在操练,花措看了一回,只见他穿着蓝色府兵服,长胖了些,练功得有模有样。 等练完一局,龙坚走到场地外,朝花措腼腆一笑道:“姐姐来了。” 花措上下打量一番,笑着道:“真精神,在五殿下府里还适应吗?” 龙坚点头,道:“五殿下让我进齐兰书院读书,每天跟着萧统领后面学武功。” 花措道:“齐兰书院?” 身后有人道:“齐兰书院是金陵城中排名前三的书院,教书的是和吴源格老先生齐名的曹伦平先生。” 花措扭头一看,盛从毓正站在身后,连忙行礼道:“见过五殿下。” 盛从毓负手走上前,道:“免礼吧。” 花措道:“不想五殿下回来的这么快。” 盛从毓道:“萧固来报你来了,我就赶回来了。” 花措道:“龙坚能进齐兰书院想来殿下费了一番功夫!” 盛从毓道:“也不麻烦,杨文泽是曹先生的门生,他去游说一番就成了……不过曹先生当面见了龙坚一回,考问过关才肯收的。” 花措道:“这么说来龙坚的资质是好的。”她转头对龙坚说道:“你往后要好好读书,不要辜负殿下一番苦心。” 龙坚应了。 二人一齐往屋里走去,落座后丫鬟上了茶,花措低头饮茶,一时静默无话。已经到了秋天,明亮的日光透过窗纱射进来,落在花措脸上,她的睫毛在阳光里忽明忽暗,像两只蝴蝶。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道:“我有事想求殿下。” 盛从毓静静地看着她,道:“我在等你开口。” 花措眼睛一跳,道:“请五殿下帮我入东宫。” 盛从毓薄唇紧了紧,凤目依旧波澜不惊地望着她,道:“太子喜欢女子性情娴静温和,平时爱玩赏梅竹之物,最爱去天香楼吃饭。” 花措感激他不问缘由相授,道:“多谢五殿下。” 盛从毓默了一刻道:“其实这些可以都不用,我亲自去和太子说,你就能入东宫了。” 花措脸色一派惊喜,道:“殿下当真肯为我去说?” “我什么时候对你失信过,不过你进东宫是想做主子还是奴才?” 花措脸上一惊,直直望着他道:“殿下这话什么意思?” 盛从毓嘴唇抿了抿,心中懊恼自己还是没能忍得住,道:“我……” 花措站起身,脸色微红,道:“我虽然出身低微,却也不屑什么皇权贵族,殿下假如以这种心思想我,就当我白与殿下相识一场。”她说着转身往外走。 盛从毓连忙追到她跟前,道:“是我唐突了,我本意不是这样的……” 花措抬头望着他,眼中隐隐有泪光,道:“你本意是什么?” 盛从毓呆呆望着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花措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萧固进来,道:“奇怪了,我刚刚瞧见卢姑娘出门,眼圈红红的,像是受了什么委屈……”看清盛从毓的样子吃了一惊,“殿下你怎么了?” 盛从毓垂头坐在椅子上,满是灰心丧气。 太阳才冒出小半个蛋黄脑袋,金陵城中支摊开店的陆陆续续开张了,主街上人迹寥寥,一辆青蓬马车悠悠地驶过,青布窗帘被一只玉手掀起,瑶琴对着一旁骑马的杨文泽道:“你今天打算带我们去什么地方玩。” 杨文泽神秘一笑,道:“自然是金陵城的精髓所在,我前几年四处游历,发现这城池不管大小都差不多少,主街两旁多是些商铺酒楼,商铺不是卖布就是卖玉,酒楼不是卖酒饭就是卖茶,要是想体会一座城池的特色,必须得去那些寻常巷陌,或者有山水的地方。” 瑶琴笑道:“那依照杨公子看,金陵城中应该去哪里为好?” 杨文泽道:“我且问你们,你们想去哪里?” 瑶琴道:“我听说秦淮湖畔美人最多,夫子庙外才子最多,我想这两个地方应该要去的。” 花措跟着说道:“诗有云‘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我倒想去凤凰台上瞧一瞧。” 杨文泽道:“是了,这几个地方都是要去的,我们先去登凤凰台,秦淮河夫子庙却要到晚上才有味道,到傍晚时分华灯初上,再租一艘画舫,泛舟河上听曲吃酒岂不快活。” 瑶琴说道:“上回你说要请五殿下同游,怎么今天就你一个人来?” 杨文泽拍了拍额头道:“是我疏忽了,竟然忘了这件事,我向莘姑娘赔罪,改日一定再邀请五殿下来。” 瑶琴脸上显出失望的表情,复强笑道:“我不过随便问问,杨公子何必要向我赔罪。” 凤凰台临江而建,三人登上高台,凭栏眺望,只见江水奔腾而去,水天一望无际,远山小渚隐约可见,令人心胸开阔一扫阴霾。 杨文泽道:“我叫人在上头亭子里摆好了茶,我们上去歇一歇吧。” 众人登上亭子,见里头坐了三两桌人,瑶琴忽然眼前一亮,对着其中一桌道:“是你!” 第十七章 登凤凰台 盛从毓对着瑶琴点了点头,道:“巧了,各位请坐。” 瑶琴和杨文泽立刻上前坐了,一面叫小厮将摆好的茶并到一处。花措迟疑了一瞬走上前,瑶琴看了看杨文泽道:“看来今天杨公子和盛公子约好了的,刚刚还诓我说是忘记了。” 杨文泽折扇轻摇道:“莘姑娘此言差矣,我早几天就约了他,他说今天有一件要紧的公事要办,不能赴约,我也确实忘记再约他,不知道怎么又来了。” 盛从毓道:“我将公事推脱了,来赴你的约还不好。” 杨文泽哈哈大笑道:“难得难得,看来我面子足够大,竟能让一向兢业恪职的盛公子丢下事务陪我们游山玩水,也算得上幸事。” 盛从毓道:“你成日里最逍遥快活,拿这话编排人倒显得不义气了。” 杨文泽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和太子殿下亲厚,处处替他分忧解难,但是偶尔出来散散心还是有益的。” 盛从毓没有接话,抬头望着花措和瑶琴,道:“二位姑娘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 瑶琴道:“这里临江开阔,风景优美,是一个好地方。” 盛从毓点了点头,道:“你们可知道这凤凰台的来历?” 瑶琴道:“大致听过一些,也不十分清楚。”她手肘悄悄碰了碰花措道:“你平时不是爱读名胜古迹之类的,要不同我们讲讲。” 花措迟疑了一瞬,道:“听说凤凰台是六百多年前高祖荣邦的父亲荣恒建成的,当年荣恒携怀有身孕的夫人登山,忽然有三只外形似孔雀的大鸟落在山顶的李树上,招来大片鸟儿,呈现百鸟朝凤的盛世景象,人人都说这是天降吉兆,荣恒就将这座山命名凤凰山,并在山上筑了数十丈高的亭台,命名凤凰台。后来荣邦出生,果然统一宇内,才有后世繁荣的大汉天下。” 杨文泽笑道:“盛兄最爱登凤凰台,难不成是因为荣高祖的缘故。” 盛从毓道:“也不全是,登凤凰台固然有感高祖,但汉朝强盛也就四百年覆灭,这天下怕是没有永恒的天下,我登凤凰台只不过是自我排遣,每当遇到些不如意站上来看一看江水长空也就释怀了。” 杨文泽道:“今天难得了,我第一次听你这个闷葫芦说这些体己话,以茶代酒,我敬你一杯。” 盛从毓设色有些不易察觉的尴尬,垂眸喝了一口茶。 众人坐了一会儿,便四散开来玩赏,花措登上顶层亭子,这上头风大,竟没有人来。她倚着栏杆远眺,江潮奔流,秋空高远,蓝得发幽的天上头铺着几缕白云,她扬起头来看天,清亮的光线里映出她的容颜来,她的脸尖了一些,轮廓愈发分明,神情里褪去几分天真,渐渐显出绝色的风姿来。 盛从毓心中重重一跳,驻足不敢上前打搅。 花措发觉有人,两汪水盈的眸子射过来,盛从毓走上前说道:“你的事情我办妥了。”他从袖囊中取出一只令牌,道:“明天辰时你凭令牌进宫,宫门内有人接你去东宫,你见过管事大总管王平后听他吩咐进长信殿当职,在殿前伺候太子殿下。” 花措接过令牌道:“多谢你。” 盛从毓默了片刻,道:“上回的事情我……对不起。” 花措福了一福道:“我也有不对,向你赔礼。” 二人之间冰雪消融,并肩站着。盛从毓道:“你进宫后要谨言慎行,宫门内人心叵测,更不比别处,要遇到什么难处,你可以去临华殿找一个叫李凡的公公,我之前对他有些小恩,他可以帮你。” 花措抬起头,盛从毓的眼有那么一瞬的殷切柔和,再看又是深水一片,花措道:“我记下了,我还有一事求五殿下,我进宫之后瑶琴姐姐怕会孤单,我想……殿下府中可否收留她一些时日。” “本来你开口……不过我府中多是些粗汉,我怕莘姑娘住在那里委屈了,我倒推荐个地方,神武将军段府现在就段姑娘自己住,一应奴仆又是太后亲赐的,岂不比我那里合适。” 花措想了想,盛从毓如今尚未娶亲,府中冒然住进一名未出阁的姑娘确实不妥,道:“是我考虑不周,殿下的建议倒是极好。” “原来你们在这里!”身后响起杨文泽的声音,他凑到二人中间扶栏观望一回,道:“这里还真是赏景的好地方,只是风大了些。” 花措道:“你们慢慢赏吧,我赏足了先下去了。”她一转身,忽见瑶琴默默地盯着她,笑道:“你也来看一看,这里更有一番滋味。”她说着往楼下走去,瑶琴却站了一刻跟着她下了楼。 花措道:“你怎么不去看一看?” 瑶琴冷冷道:“我不高兴去,我问你,你刚刚怎么独独和五殿下在一处,他和你说了些什么?” 花措愣了一下,继而咯咯笑起来。瑶琴脸色沉沉,道:“你笑什么?” 花措上前拧了一把她的脸蛋,道:“你原来是为了这事不高兴,我前些天求他替我引荐去东宫当职,他找我是为了说这件事。” 瑶琴表情转作吃惊,道:“你要去东宫当职?怎么先前没有听你说过?” 花措垂眸道:“我也是临时起意的,进了东宫或许能多探听得些爹爹的消息,总比日日等在这里强……我进宫后你便入住段府如何。” 瑶琴拉住花措的手,脸上神色不定,道:“措儿……” 花措压低声音道:“我有一事要问你。” “什么事?” “你当真属意五殿下?”见她不言语,花措悠悠叹息一声:“自古帝王家薄情,哪个王孙公子不是内室成群,即便当下盛世恩宠的,总不过数年光景,个中滋味大约也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清楚……况且宗亲贵胄最重门第,哪是你我平民百姓高攀得上的,你即便现在对他动了心意,却不知道将来要情归何处!” 瑶琴咬了咬嘴唇,道:“即使万般艰难,我也在所不惜。” 花措脸上有些落寞,道:“你终究比我勇敢。”心里有个地方被触动,有个百转千回的影子再也压不住蓦地蹿到眼前,花措情不自禁道:“我走后先生可还好?”话一出口她立刻后悔了,紧咬着嘴唇望向瑶琴。 “你说傅先生?你失踪后他倒是来过府里几回,听说曾帮着义父四处找你,倒是很上心……他近月来人逢喜事,就在我出发来金陵的前几天已经大婚。” “那倒确实是喜事……不知新娘是谁?” “是江太守的女儿江艳姝,听闻傅江两家本有婚约,只不过近几年傅家家道中落这事就有些耽搁了,也不知怎的忽然就办了喜事,倒是有些意外。” 花措面如白纸,扶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也不算意外……不过他能得偿所愿,也算……圆满了。” 第十八章 初入东宫 入夜,秦淮河上画舫鳞次栉比,灯光旖旎摇曳。 花措倚着船窗欣赏湖光景致,一手执酒盅喝酒,一盅下肚脸上酡红开来,眼中流光潋滟,形容举止皆放开了,倒显现出当年在家中天真不拘的少女天性来。 瑶琴见她喝完又拿了一盅,上前抢过道:“不能喝了,怕要醉了。” 花措扑过去抢,脸上笑意宴宴,道:“我今日高兴,你别拦我。”她抢酒的动作竟然又快又准,酒盅重回到她手上,她灌了一口,道:“我瞧着今夜月色尚好,这湖上又是笙歌不断,配酒岂不是正好,你又何必拦我。” 瑶琴道:“你瞧你,怕是已经醉了,再喝明早别起不来。” 花措忽然扑到瑶琴身上,搂着她的脖子道:“从前我们三个在家里瞒着爹爹偷喝酒,在二楼上一直喝到半夜,你可从来没有说过我,我今天好容易高兴一回你偏来说,好没意思。” 盛从毓道:“由她去罢,她想喝就喝吧,过了今天怕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了。”他端起一盅酒走到花措跟前,道:“我陪你饮。” 花措对着他嫣然一笑,道:“还是你对我好。”二人对坐窗前,一口接着一口喝起来。 瑶琴道:“疯了疯了,我可不管你们了。” 杨文泽半卧于座,忽然张口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酒是好……” 花措有些脚步不稳地走到杨文泽跟前,道:“这句我喜欢,我敬你一杯。” 杨文泽饮了酒,忽然一手握住她手中的酒盅,眼中带着温润的笑意,道:“古语有云‘一醉解千愁’,又有云‘举杯消愁愁更愁’,可见这酒并不一定能解愁,你说是不是?” 花措手中松了酒盅,转身伏在桌上小声抽泣了起来,也不知是谁轻轻抚着她的肩,她哭的累了,迷迷糊糊要睡,隐约觉得被人抱起,她闻见好闻的沉香味道,沉沉入梦去了。 一行人送两名女子回家,便起身告辞离开,瑶琴送二人到门口,道:“可否请盛公子留步片刻。” 杨文泽笑道:“那我先走了。”便自行离去。 盛从毓道:“莘姑娘有什么事?” 瑶琴手中捧出一枚玉色香囊,上头是彩鸟争飞的图案,道:“我瞧殿下爱用沉香,恰巧日前我偶然得了一些成色还不错,制了个香囊送给殿下,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盛从毓面上平静无波,道:“这不妥,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收姑娘如此贵重的东西!” 瑶琴面上羞怯泫然,道:“想来是殿下看不上我的东西,是我不自量了。” 二人静默片刻,瑶琴捧着香囊的一双手执着不肯放下,盛从毓开口道:“既然这样,明天我叫府中送谢礼过来。”他拿了香囊准备离去。 瑶琴连忙说道:“我不是图殿下的谢礼……” “我知道,但凡事讲究礼尚往来,礼不能废,还请莘姑娘不要推辞。”盛从毓往外走去,走了两步忽然转过身来,道:“你知不知道卢姑娘今天为了什么事情不开心?” 瑶琴脸色微变,暗暗咬了一回嘴唇,道:“大约是今天提起傅先生,她想起家中往事有些感伤。” “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瑶琴将今天凤凰台上对话讲了一遍,盛从毓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多谢相告,告辞!” 第二天一早,伴着晨雾朝露,花措来到皇宫外,高耸的斗拱宫门巍巍紧闭,初升的太阳冲破雾气,照得宫墙上头的金色琉璃瓦铺顶流光溢彩,西角门已经开启,花措取出令牌走上前,当职的守卫查验放行,花措回头望了一眼外面,便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来引她的小太监约莫十五六岁,看着机灵和气,竟早早候着了,看见她立即上前道:“姑娘可是名唤卢花措的?” “正是!” “我是来替你引路的小顺子,请随我来。” 花措朝他福了一福,道:“有劳。” 宫道极长,幸亏小顺子善谈,一路走来倒不寂寞,走了一大半路程花措对东宫里的情形大致摸得差不多了,如今东宫后宫充实,太子妃范锦熏出生三朝老臣之家,是当朝太傅范尚易之女;侧妃宁默心品貌双绝,深受敬待;另宫中约有美人二十余人,太子膝下共有皇孙两名,皇孙女三名。 进了平洪殿,小顺子打听得王总管正在理事,便和花措一道垂手候在门外头。秋空寥远,日光一泻千里,衬得洁净的青砖路面熠熠发光,殿下伺候着七八个人,丝毫不见交头接耳不闻一丝响动,想来规矩甚严。 不多久殿中退出一行人,小顺子连忙携花措一同入内拜见,王平正斜坐在椅子上,他白脸无须,穿着暗绣绛色宫服,腰间佩墨绿玉诀并精致香囊,收拾得的考究妥帖。他一见花措进来了,笑嘻嘻地说道:“这位就是太子殿下钦点要来的婢女么,走到近处我瞧瞧。” 花措依言走上前去,王平忽的睁大了眼睛,笑容尽失地望着花措,小顺子见王平许久不说话,小声道:“总管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不,甚好。”毕竟是宫中混迹惯了的,王平片刻便恢复常态,他抚着手上的玉扳指道:“不知道姑娘姓名为何,哪里人士?” 花措一一说了,王平点点头,吩咐小顺子领着去分派住处、领取宫服用品、以及去管事嬷嬷处报道了,需学得半月礼数才可入长信殿伺候。 等花措退去,王平稍一思索,同旁边人道:“你现在去宣室殿瞧一瞧皇帝身边的李瑞安总管可得空,打听清楚了速速回来报。” 小太监立即领命去了,王平又对另一人道:“你去外头看看还有没有回事的,有紧要的话你记下来,其余的打发了让下午来回。” 那人领命去了,不多久打发过去的小太监回来了,道:“李总管这会子在御前伺候,说有紧要的事情可以外来听回,没什么紧要的等中午皇上午歇了有空。” 王平想了想,终于压下心情,道:“那再等一等吧。” 第十九章 画中之人 宣室殿外头紧邻一片小园子,除却花木石径还有一片种着草皮的小土丘,上头安置了一顶亭子,四下里目无遮挡,却是个说话的好去处。李瑞安穿着彩绣绛色宫服,阔脸圆目,腰下仅佩戴一枚上好的白玉坠儿,他用茶盖拨开碗中浮叶啜了一口,方要搁下,王平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搁在桌上。 李瑞安说道:“眼下宫中的老人是越来越少了,年轻的里头机灵的也不少,却总说不上什么体己话,难为你还时常来陪我解解闷儿。” 王平赔笑道:“可不是,我日里理事倒还过得去,这一闲下来就落单了,心里常常想起初入宫那会子,我同你可是第一批进来的,一晃十五年过去了,那时候的事情还像搁眼前一般。”王平凑到李瑞安跟前,压低声音说道:“我还记得那时候我两同在御前当差,皇上每日里都会去桐华殿中独坐片刻,后来我机缘巧合进去西边阁,瞧见了一幅画像……” 李瑞安眸中精光乍盛,像要将他看穿,道:“桐华殿十三年前已经封了,殿中的一应宫人皆放出民间,你难道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么?” 王平连忙道:“我自然懂其中的奥妙,我们做奴才的什么该烂在肚子里我哪能不知道。” 李瑞安自然知道王平的修为,不然他也不能当得东宫总管,只等他继续说下去。 “今日东宫里新收了个奴婢,是太子殿下钦点要求殿前伺候的,那模样竟和画像上的有九成相似,我查了她出生在江南经商人家,听闻是太子殿下在常仲玉寿宴上偶然碰见的。” 李瑞安经年沉稳的眼中也有了一丝波动,道:“你的意思是……这名婢女和那人有关?这不可能,那件事情过后,当年是我亲自送的毒酒,眼瞧着她喝下去闭气的。” 王平道:“我也正疑惑,所以才来向你讨教。” 李瑞安沉吟了片刻,道:“这世上长得相似的人也不是没有,依我看是两个不相干的人。” 王平点头道:“看来是我多虑了。” 李瑞安道:“如今天下稳固,皇上和太子戮力同心,不出数年,说不定又将有个鼎盛的朝代,我们做奴才的只管伺候好主子,求个平安长久,什么事情该说该藏你自然比我知道,有些逆鳞是不能触的。” 王平连忙点头道:“今天的事情从此绝无第三人知道。”两人又闲说了一会儿话,王平自告退了,李瑞安望着王平的身影消失在草地尽头,极轻地吁了一声。 秋阳穿透长信殿高巍的雕花窗棱落进殿里,香炉里升起的袅袅青烟涣散在打散的日光里头,花措跪坐在书案一侧磨墨,鲜红的朱砂研磨开来,殷红一片。太子侧着头看手中的折子,眉头渐渐拧起来,抬头道:“朝中仍旧有人弹劾礼部尚书魏延廷,想来那桩案子断的还是不够彻底。” 盛从毓敛神坐在东侧首,道:“怕是朝中有人想趁着这次机会打压魏大人,虽然案子是断了,但他留宿烟花的事实还在,魏大人此时是有些失了圣心的,假如长此下去,难保不出事故。” 太子的眉头拧得更深了,道:“可父皇将这一堆奏折交给我处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殿下仔细想想,魏大人素来和我们亲近,礼部选拔官吏的权责又是日前炙手可热的,父皇自从登基以来大兴改革,先后推行了军队制度、田税制度、官吏考核制度,以及科举用人制度,魏延廷近年来新推的一干人才确实深得父皇心意,可你瞧这一帮新贵同东宫是不是都走得近了些?” 太子“啪”地摔下手中的折子,道:“这些人都是真才实学的国之栋梁,他们平日里来我这里聚集畅谈,只是意气相投之故。” 盛从毓道:“你我自然清楚,可被有心人一挑拨,在父皇那里怕是已经有结党营私之嫌了,如今父皇将奏折交给你处理,就是想看看你会不会包庇魏延廷。” “魏延廷本身并无过错,我自然要替他说句公道话的。” 盛从毓摇了摇头。 太子道:“依你的意思该怎么办?” “眼下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殿下先不要替魏大人辩解的好,先让他受一段时日,我们眼下要做的是给对手那边制造些麻烦或者说找些麻烦,以攻为守方能叫对方没有精力管魏大人。” 太子精神为之一振,道:“这么说你已经有路子了?” 盛从毓道:“才大致有个轮廓,等细节一应妥了再同你说。” 太子语气缓和地说道:“自从我登上储位,每日除去应付繁杂课业,协助父皇处理朝中各色事务,还不得不应付老二的处处威胁,要不是你替我分忧解难,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今看来老二已经步步紧逼,得提前做好准备才好。” 盛从毓嘴角微微上扬,面上显出冷峻霸气的意思,道:“即便他有所动作又如何,如今父皇圣明,你又一向又深得父皇喜欢,地位岿然不可动摇,他即使养些谋士使得阴谋诡计,你这里不还是有我么,我自会去同他斡旋。” 太子眼中渗出点点泪意,道:“五弟你对我的这般情意我无以为报,虽然你我一起养在皇后膝下,你我之间更甚于同胞兄弟。” 盛从毓低下头看不清表情,道:“自从七岁那年我的诗被人呈给父皇看,母妃以命换我性命,皇后娘娘接纳我悉心抚养照顾,我便发誓永生不能忘记这恩德。” “说起母后,”太子面上恢复了笑意,“她前些日子还念叨你,说你有好些日子没进宫来,你今天正好去瞧瞧她吧。” 盛从毓道:“是要去的。” 太子意味深长地一笑,道:“不过我要提醒你哦,母后最近看上了一户人家的姑娘,我估摸着是要替你娶亲的意思,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盛从毓脸色不由抽动了两下,思忖着要不要去了。 太子哈哈一笑,道:“你可别想着不去,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迟早是要面对的,你瞧我只不过比你大四岁,孩子都满地跑了。” 盛从毓有些尴尬,恰巧见花措磨完墨出去复又进来添茶,道:“我看她伺候得有模有样,不知太子殿下用得可还顺手?” 太子笑道:“你引荐的算顶好的,做事极妥帖灵巧,磨的墨都比别人的好用。” 盛从毓点头道:“那就好,时候不早了,我且进宫去了。”说着起身走了。 第二十章 粉红胭脂 申时当差结束,花措离开长信殿往居所走去,途经一片枫树林,里头错落着一林子红,斜阳一照,层林尽染。花措想起昔日自家园子里也有枫树,这样一大片还是头一次见到,算算时间还早,便信步走了进去。 这枫林挨着的是宫中一条僻静的小道,林子里也不曾修路,走到深处只有一顶不甚新亮的亭子隐在树叶后头,想来不是一处得宠的林子。花措登上亭子捡了一张石凳掸了灰尘坐下,心里暗暗嘲笑自己,日日听人说些得宠失宠的话,见着一片林子心里竟也计较起得失宠来了,怪不得人都说宫中是个大染缸,哪一天自己被染黑了还不自知呢! 她坐着看了一回红叶,眼瞧着叶子上的光从中间挪到叶尖,便起身打算回去,日里当差着实累得紧,一站一跪都是数个时辰,刚开始几天夜里睡觉腿都抽筋,这两天才适应了些,正昏昏地想着,忽然听见前头飒飒响动,花措吃了一惊,下意识身子往一株树干后头一躲。 不久听见说话声音,花措露出半只眼睛一瞧,只见一名着紫服的宫女装扮的女子并一个小太监站着,女子半拢着袖子递出一样物件给个小太监,道:“你将这个送去老地方,亲手交给美娘,可别出岔子了!” 小太监道:“您放心。” 二人再没有多话,一前一后跟着出了林子。 花措候了一会儿跟着出来了,一边走一边想:这难道是传言中的私相授受么?这可是宫中明令禁制之一,可是看那宫女的服饰是宫中一等宫女,行动却像是老到惯了的,可真是怪事。 “想什么这么入神呢?”花措听见声音抬头一望,只见一人负手背着夕阳站在一座拱桥上头,长衣叫晚风一吹,翩跹俊逸,堪堪生出些公子世无双的味道来。 “五殿下怎么在这里?” 盛从毓踱下拱桥,狭长的眸子望着她道:“我在这桥上足足等了你大半个时辰,眼见宫门就要关了你才来了。” “殿下找我?”花措抬头望了一眼离地面只有一竿高的太阳,道:“可不是要关了,殿下现在快快去宫门口,应该还能在宫门下钥前赶得上。”上前拉着盛从毓就跑。 盛从毓任由她拉着跑了一段,才道:“你这样拉着我跑,怕我们两个都要叫御林军捉起来审了。” 花措松了手,呆呆看了他一回,道:“是了,宫规一百零九条不得与外男亲近拉扯,违规者逐出宫门。”她拍了拍胸脯,“差点犯规了。” 盛从毓面上含笑地望着她,道:“宫规都记得这么熟,可真了不得。” 花措撅着嘴道:“我也没想到自己看书过目不忘的本事有一天能用在背诵宫规上头……不说了不说了,你快快出去吧,再晚真来不及了。”她说着将盛从毓往前推。 盛从毓看了看太阳,道:“大约还有两刻钟的时间,我只有几句话同你说。”他上前一步双手抓住花措的肩膀,道:“你仔细听我说完不要发问,好不好?” 花措见他神情郑重,下意识点了点头。 “你父亲的下落我已经查到了,如今关押在京兆尹府牢里,当初我们查了一圈,从整个吴郡城以及下属县城一直查到大理寺,却没有想到有人另做了卷宗将他关在京兆尹牢中,我这次来就是知会你,我稍后设法救他。” 花措一把抓住盛从毓的衣裳,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盛从毓点头,道:“千真万确,你且稍安勿躁,等时机成熟我安排你们父女相见,眼下千万要沉住气不能泄露了,否则有可能前功尽弃。”他握着她肩膀的手紧了紧,“我现在走了,你要记住了。” 花措默默地消化这个消息,忽而发现盛从毓说要走脚步却没有挪动一分,不由有些纳罕:“殿下你怎么……” 盛从毓脸色有些怪怪的,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在花措手中,头也不回地往宫门方向跑去了,仓皇逃窜似的。 “这是怎么了!”花措疑惑地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看了看手中用纸包好的一团东西,拆开来竟是一方粉彩的漆盒,打开来是一盒胭脂,瞧着质地细腻醇香,只是颜色……粉艳粉艳的,怕不适应宫中当职用。花措脑补盛从毓挑选胭脂的样子,想来是被卖胭脂的掌柜当做冤大头销存货去了,不由轻轻笑出声来。 盛从毓回到府中时已然月上柳梢头,萧固迎上来道:“殿下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可要吩咐摆晚饭?” 盛从毓低着头往里走,隔了半晌回头问:“你刚刚说什么?” 萧固有些摸不着头脑,道:“我刚刚问你要不要摆晚饭?” 盛从毓道:“摆。” 一盘牛肉,一碗蛋花汤,一碟清炒青菜,虽然肚中饥饿,盛从毓却有些食不滋味,他左右看了看,对着萧固道:“你来陪我一起用。” 萧固连忙摆摆手道:“这可使不得。” “我叫你来你就来,废什么话!” “可是殿下,你今天回来得迟,我们已经都吃过饭了,我现在实在吃不下了。”萧固小心翼翼地说道。 盛从毓只得胡乱扒拉了两口,叫撤了。他坐在椅子上发呆,忽然叹息一声道:“今天我倒有些羡慕太子殿下了,他哪顿饭吃得不都是热热闹闹的。” 萧固眼前一亮,道:“殿下你也可以啊,你要是娶了皇妃,生下一屋子小娃娃,还怕不热闹么……”忽见盛从毓正望着他,连忙不说了,小声嗫嚅道:“属下一时胡言乱语,请殿下不要见怪……” “说的有道理。”盛从毓破天荒没有用他的锋利眼神剐人,摸着下巴思索起来,“我从前怎么没想到呢!” 萧固眼睛里忽然放射出噼里啪啦的火花,他们的主子终于开窍了么?还是说今日进宫看上了哪家姑娘?于是说道:“既然殿下有意,何不去求皇后娘娘做主?” “我今天刚刚去见了皇后推掉了一门亲事。” 萧固惊得下巴颏都要掉下来了,不解地问:“这又是为……为什么?” 盛从毓站起来负手踱步,道:“皇后娘娘看中的定是这京城内的女子,这些女子也不是说她们不好,她们多半知书达理、家世显赫,娶回来既能打理内府,又能助力丈夫前程。” 萧固道:“这我就不明白了,娶个这样的妻子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可我这人向来无心权势,又散漫惯的,娶个贤妻回家岂不是要耽误了人家,所以这贤妻虽然好,却不适合我。” 萧固挠了挠头,道:“那殿下刚刚还说……” “可倘若这女子虽没背景没心机,却有才情又有趣,又有一股超然不拘之态,相处起来舒坦自在,岂不是很合我?” 萧固道:“这样听来确实是极好的,你最不喜欢束缚,不过……” “不过什么?” “那长得可漂亮?”萧固小声道。 盛从毓一记爆栗子砸在他头上,嘴角噙上一抹笑意,说:“你说呢!” 第二十一章 京兆尹府 京兆尹陆弦此刻正如同置身沸汤,他悄悄揩了揩额头上的汗珠子,不停拿眼睛瞧座上的人。 盛从毓看了一遍手中的文书,道:“这卷宗上头说卢楠同黄吉麟因为婚娶之事领着一众家奴持械斗殴,卢楠失手打死了黄家的一个家仆,所以判了徒刑下在你这牢里?” 陆弦硬着头皮道:“正是。” 盛从毓搁下卷宗,道:“我这里有几点不明,请陆大人替我解答解答。” “不敢,殿下请讲。” “这案情真相如何我暂且不论,首先一个,这件案子发生在江南吴郡地界,怎么会轮到你京兆尹来审理的,即便是黄家告御状,那也应该是大理寺或者吏部的事情,你一介京官,为何要越权?” 陆弦腿下一软跪倒在地上,道:“下官该死,这其中是有缘故的,请听我细细道来,数月前有一干吴郡来的衙差来我这里求见,说是捉拿到一名逃犯,借我京兆尹的监牢关押几天,我念在同江岑太守一同做官的情谊上做了这个人情。” “这名逃犯是卢楠?” “殿下英明,这人在我这里关押了四五天,我忽然接到一桩诉讼,正是那黄家的管家,他状告卢楠打死他家家仆。” “所以你就接了这桩案子?” 陆弦连连磕头,道:“下官身为朝廷命官岂有知法犯法的道理,我自然不肯接,不想……不想……” “不想什么?” “不想二殿下那天正好来我这里视察,他一看原告被告都在这里,又听说押解犯人的公差身上带着案件卷宗,硬是要我受理了这宗案子,不然……不然二殿下就要在陛下面前告我渎职之罪,我一看这案子人证物证俱在,主犯也已经画押,就判了徒刑二年,并依照京都的卷宗做了结案。” 盛从毓冷冷道:“看来你这顺水人情做得可以啊,如今本殿下知道你这桩子事又当如何?” 陆弦磕头如捣蒜,道:“求殿下开恩,下官是一时糊涂。” “如今陛下对官吏考核这一块颇为重视,你在天子脚下犯下的这档子错,叫陛下知道了怕不能饶恕……不过念在你往日兢业无错的份上,我就不去追究……” 陆弦几乎要喜极而泣,连忙道:“多谢五殿下!” “我还没有说完,我提一个要求。” “下官答应,下官答应。” “好,我要你私下派人去吴郡城查清这件案子,以我的了解卢楠应该是被人冤枉的。” “可……可主犯明明画押了。” “屈打成招、威逼利诱画的押可不能算的,你是做京官的,这其中的猫腻自然比我清楚,我只要求你将案情查清楚了,还当事人一个公道。” “是,下官一力照办。” 盛从毓食指轻叩桌面,“我今日私下来你家中见你,为的是让这件事不能叫别人知道了,尤其是二皇子!我知道吏部郑林元是二皇子的人,你这次也是怕年底官吏考核被人算计去了,我不怪你,不过这眼光要放得长远些你说是不是。” “下官明白,我一定将此事做得滴水不漏,请五殿下和太子殿下放心!” 出了陆府,萧固对盛从毓道:“属下有一事不明白,既然已经弄清楚了这件案子的来龙去脉,为什么不干脆公开了打回吴郡城重新审理。” 盛从毓瞥了他一眼,道:“你以为二皇子真的是碰巧来视察的么,这一系列事情进行得太过刻意,难保不是窜通好的,不过二皇子在里头扮演了什么角色我目前还不清楚,眼下也不好明着和他对抗,陆弦这个人瞧着是个不强悍的主儿,实际能在京城做父母官这么多年不倒真不容易,换做我是做不到的,如今让他悄悄去查办最合适不过了。”盛从毓招了招手,萧固立即凑上前来,“不过我们的人也不能松懈,等会儿你传个信把江南的线报启动了,盯着这件事的进展。” 萧固应了,想了想悄悄道:“有没有可能二皇子是这件事情的幕后主谋?” 盛从毓盯着他良久,似乎又是自问:“可他做这件事情的目的是什么……”他脑中千百种事情一起涌上来,迈步向前走去。 “殿下咱们这是准备去哪?” “镇国公府。” 杨文泽眯着眼睛卧在榻上,旁边小几上盛着一盘切好的水梨,一个丫头用牙签戳着一瓣瓣喂他,下首蹲着个丫头正替他捶腿。 “文泽兄可真是舒坦。”盛从毓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杨文泽悠悠睁开眼,叹息一声道:“自从措儿进了宫,我这日子就寡淡多了,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我忽然想不起来在她来之前我每天都是怎么过的?” 盛从毓瞥了他一眼,说道:“我倒是记得清楚,要不我说来你听听?” “要听,你说。” “你早几年在曹伦平老先生座下做学生,学业不见得多精,却引着一干同窗玩遍金陵城各色街楼,前些年镇国公见你武艺不精,将你送去谷云山庄闭关训练,没想到你拐了庄主的二公子谷尹青下山游历,害得他家中一打提亲的扑了空,到现在还没能讨得上个媳妇……” “咳咳……”杨文泽翻身从榻上坐了起来,“俗话说揭人不揭短,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虽然学业武艺不精,可我交游广阔啊……” 盛从毓道:“我有事情同你商量。” 杨文泽见他神色正敛,大手一挥,道:“都出去吧,没有我的吩咐都不许进来。” 盛从毓道:“我查到卢楠被关押在京兆尹府监牢里,这件事二哥参与在内。” “果然这件事情和二殿下有关?” “不错,可是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 “会不会因为我们去过卢府?” 盛从毓道:“我们去卢府不过算碰巧,临行前父皇叫我替他去翠山上祭拜一位故友,那天我和你把翠山翻了个遍,才在一堆鲜花丛中找到个墓,连墓碑都没有,因此耗费了许多时间,正好山下只有一桩别致的府宅,方才想起去讨杯水喝歇歇脚的,又得卢老爷留饭款待。” “我不是说这件事情,会不会同你遇刺一事有关,卢府上下救了你两回,也许被人知道了蓄意报复。” 盛从毓眼中射出两道冷冽的光线来,道:“你不提我险些忘了,想是我这些年过得过于大度了,让刺杀我的人觉得好得便宜的。” “遇刺的事情你查出些什么了吗?” “都是一些死士,捉到的都是死人,不过假如真的是二哥叫人刺杀我,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杨文泽低头思索片刻,道:“这只是我的猜想,还望五殿下查实后再下决断,不要因为一句话伤了兄弟之间的情分。” 盛从毓站起身,道:“你放心,我岂是武断冲动之人,我先走了。”他大踏步步出门外。 第二十二章 赋秋辞册 太子今天下朝晚了,长信殿前当职的三人早起候了小半个时辰,才听得外头太监传说今天朝会还没动静,怕是还要候上一段时间。翠芙和绮菱听见这个消息转身没了踪影,只留花措在殿中守着。 百无聊赖,花措瞧见书桌角搁着的《赋秋辞》,这本是昨天太子从藏书阁里捎带回来的,她信手拿起来翻看,里头收集了数十首咏秋的著名辞赋,读来自然赏心悦目。 读到一首: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心中凄苦忽忽蔓延开来,连忙翻开来。 第二首却是: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连忙又翻开。 又一首却是:莲子已成荷叶老。青露洗、蘋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这首虽写得好风光,却无端引恨,应了后宫里头日日盼君容颜空置的各色美人,花措心中愈发怅闷。 阖了书抱在怀中,花措半是叹息道:“果然‘自古逢秋悲寂寥’,真真愁煞人了。” 忽然一声轻咳,花措唬了一跳,太子并王平已然立在殿下,花措立即伏在地上,道:“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衣摆摩梭,一双金靴停在跟前,润长的手指拾起地上的《赋秋辞》,“起来。”言语里听不出喜怒。 花措退守一旁,心犹惴惴。太子靠在靠椅上翻看几页,翠芙上前奉茶,花措便悄悄同她一并退下。 “你来磨墨。”太子开口。 花措同翠芙面面相觑,王平使了个眼色,花措上前,翠芙退去。 “你刚刚读到哪一篇了。”太子发问,提笔蘸墨在书上头做批注。 “回殿下的话,奴婢读到了‘湖上风来波浩渺’一篇。” 太子玉眸一跳,闲闲抬起眼睛来看她,道:“这一首词牌你有何感想。” 花措方察觉这首词牌名“怨王孙”,顿时懊悔不已,想起三番两次在诗词上开罪太子,时属运实在不佳。她忖度一番道:“奴婢只记得其中‘青露洗、蘋花汀草’一句写秋露洗涤蘋花水草,词句佳意境美。” 太子尤不放过她,道:“我倒觉得‘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含义深刻,你怎么看这几句?” “这岸上的鸥鹭不肯回头,大约是……大约是恨这游人走得也太早了,没有将吃食喂饱了它!” 太子嘴里含着的一口香茶顿时全部喷出来了,将胸前衣襟打湿了一块,王平忙不迭上来帮忙揩拭,一面对花措道:“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快去取一身干净衣裳来。” “是!”花措连忙去了。 “殿下没事吧?”王平问道。 “不碍事。”太子一开口便笑出声来。 花措取了新衣回来,见廊下忽然多了许多人,王平竟也在其中,方察觉殿中此刻竟没有人伺候,不由得纳罕,她悄悄走到王平跟前,道:“王总管,衣服取来了。” “先候着。”王平示意她站在一旁。 殿门里头传出喁喁说话声,隐隐有个顶温柔的声音,偶尔间杂着太子的笑声,花措思忖一番,估计是哪个受宠的主子来看望太子殿下,照这个阵仗,看来是太子想要和美人独处,所以屏退这一帮宫人。 花措拿眼睛扫了一圈廊下众人,除了长信殿中原来的伺候的,果然站着几个陌生的,领头的却有些眼熟,花措复看了两眼,竟然是那天枫林里的宫女。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里头走出来一名美人,只见一身浅绿黄色相配的衣裳,头上仅仅佩戴翡翠珍珠首饰,容貌媚妍婉丽,平日里看惯了各式各样的姹紫嫣红,倒叫人耳目清新眼前一亮。美人一跨出门,领头的丫鬟就上前搀住她的手,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去。 花措小声问一旁的绮菱:“刚刚的不知是什么人?” 绮菱先是露出一副鄙视的眼神,才说道:“她就是如今隆宠正盛的宁侧妃,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花措道:“我进宫日子短,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得到真佛,不知那个领头的婢女是什么来头,我瞧着好生气派。” “她呀,正是宁侧妃殿里的掌事宫女,唤作寄云,是宁侧妃出嫁时从家中带来的,听说从小服侍在侧妃左右!”绮菱言语间透露着羡慕,想来这个寄云应该很得势。花措脑中转了一回,不知道这个寄云上回私相授受是自作主张还是受命行事,听说宁侧妃父亲原本是山西一带的县丞,后来虽然升了官,却也没有出过山西,山西距离金陵十万八千里,假如是宁默心授意,不知是传授给谁的? 宫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花措脑中无端冒出个念头,连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连忙遏制自己无边的想象。 花措捧着衣服进殿,却听见王平说:“重去取一件朴素些的常服来。” “那这件……” “送回去罢。” 花措只得又返回去。 太子换了衣裳,同王平道:“我今天出宫一趟,万一父皇或者母后问起,你就说我去城里考察民情了。” “是。”王平应了,“今日侍卫郭如当职,殿下还是带上吧。” 太子“嗯”了一声,往外走去,走了两步折转回头,道:“你去换身衣裳,也随我一起出去。” “我?”花措不大相信地反问。 “就你,王平你去找身男装给她罢。” 出了宫门,花措小心翼翼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殿……” “喊我从胤公子,到了地方你自然就知道了。” 天香楼门口的客人往来不绝,一行人径直上了二楼包间,掌柜顾十三亲自来前来招待,他身穿秋香色绸缎衣,身材矮胖,留着八字须,浑圆的脸上一双笑眯眯的眼睛,道:“公子可有些日子没来了。” 太子正拿着菜单研究,道:“是有些日子了,你这里又出了新菜式了。” “您眼尖,新菜里头这道芋头糕顶好,用新鲜的荔浦芋头蒸熟磨碎,加上现宰小公鸡熬的汤,撒些菌菇鲜笋,成型了再上蒸笼,鲜香可口着呢。” “就这一道,其余的还按照之前的菜式,烤鸭可别忘了。” “不敢忘不敢忘,您放心着,我这就去叫厨房给您现做。”顾十三退了下去。 花措道:“听说公子最爱来天香楼吃饭,想来这里的饭菜定有过人之处。” 太子看了她一眼,道:“你怎么知道我最爱来这里吃饭的?” 花措暗道糟糕,倒有探听太子行踪的嫌疑了,“我听五……公子说起过,有一回去他府上看望龙坚,闲聊时说起的。” 太子道:“五弟还真待你不同。” 花措喝了一口茶,道:“想来五公子平日里总是待人亲厚。” 太子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说他待人亲厚?” 花措奇怪道:“是啊,我有说得不妥的地方吗?” “没有。”太子干脆地答道。 第二十三章 天香楼宴 天香楼的烤鸭、芋头糕当属金陵一绝,碍于面子花措只略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却见太子指着这两盘说:“这两样赏你。” 花措十分惊喜,笑着谢过。一时间吃得心满意足,吃完发觉少了一个人,问道:“郭侍卫怎么不见,饭菜都叫我们吃了他不是要饿肚子了。” 太子看了他一眼,“吃饭前他就不在了,我叫他替我去办件事,这么大的酒楼再做一个人的饭也不是难事。” 花措望着被自己风卷残云的两盘菜,惋惜说道:“可惜郭守卫尝不到这两样人间至味了,可惜!” 太子眉毛一挑,道:“你还真是体贴别人。”话锋一转,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和五弟两情相悦的?” 花措被问得措手不及,一口汤呛得她连连咳嗽,许久才小声说道:“我不明白殿下所说。” “你不用瞒我,你进宫前五弟同我说了,你两早就心意相通,你碍于出身原因想进宫谋个差事,要我好好照拂你将来挣个好名声同他双宿双飞。” 花措瞪圆着一双眼睛望着太子,“他……他竟然这样和你说的?” 太子静静望着她,“难道不属实?” “不……不是的。”花措一时间猜不透盛从毓这样说的原因,只能低头喝汤掩饰。好在这时有人来了,郭如领着两个人进来了,道:“公子,人请来了。” 花措立即从座位上站起来,惊喜道:“琴姐姐、段姑娘!” 段瑞雪道:“我说什么事情这么火急火燎喊我们过来,原来是太子哥哥带了个稀罕人来,卢姑娘,你可还好!” 花措道:“多谢段姑娘挂念,一切顺遂。” 瑶琴牵住花措的双手,道:“措儿,你叫我好想。” “我也时刻惦念着你。”碍于太子在座,花措不便多说,只牵着瑶琴的手坐了。 段瑞雪道:“太子哥哥多会儿出来的,要不要去我府上坐一坐?” “我下午还有事情,不过她倒是可以跟你去坐一坐。” “那敢情好!”段瑞雪眼珠一转,道:“说起来我正好明天要进宫看望太后娘娘,不然卢姑娘今天在我府里住一宿,明天我带她一起进宫岂不便利?” “这……怕是不合规矩……” “太子哥哥您可是东宫之主,你的婢女不还是您说了算,明天我去太后娘娘跟前替你美言几句,叫皇上对你刮目相看。” 太子浅浅一笑,道:“你这个小机灵鬼,就依你说的罢……不过你明天一定要早点带她回宫,知道了吗?” “知道了。”段瑞雪吐了吐舌头。 “多谢殿下!”花措垂首谢了一谢。 “郭如,去把天香楼的大厨叫到这里来。”段瑞雪朝着外头喊。 “知道了,姑娘稍等。”郭如答应着去了。 太子道:“你喊厨子过来做什么?” “我这几天在研究做菜,有一道牛肉汤却不知道怎么做得鲜美,想找人请教请教。” “你怎么近来转性了,你不是立誓远庖厨和针黹的么?” 段瑞雪呵呵笑道:“我近来发觉厨艺还是挺有趣的,所以学着做了两道菜。” 太子泯然一笑,“如此倒难得。” 大厨来了,段瑞雪细细问了烹饪步骤、火候、汤水调料配比、炖焖时间,叫瑶琴用纸笔在一旁记录下来,那大厨竟然有问必答,想来是确信这位千金不会拿方子同他竞争,不然即使花重金怕也难求。 等问妥了,二人带着花措辞了太子,坐马车往神武将军府去了。一路叙谈自不必说。 进了神武将军府,段瑞雪对瑶琴道:“这下你满意了吧,这回你一定能做出好吃的牛肉汤来了。” 花措笑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段瑞雪哈哈笑道:“这个想要学做菜的人可不是我,我只不过代人发问罢了。” 花措拉着瑶琴的手道:“从前在家里也不见你爱做菜,快快招来是怎么一回事。” 瑶琴抽回手,转过身子道:“什么怎么一回事,不就做两个菜嘛,瞧你们大惊小怪的。” 段瑞雪蹿到花措跟前,道:“花措姑娘你有所不知,上回我无意同她说,五殿下最喜欢吃牛肉,可惜他家里的厨子是从前军队里的,做惯了大锅饭做出来的牛肉实在乏味,偏偏五殿下又不愿意重新请厨子,所以她就巴巴学做起牛肉来,我瞧着被她做坏了的牛肉都要堆成小山了,实在浪费得紧,趁着这次太子哥哥在帮她求了一剂方子来,以免再糟蹋了那些可怜的牛了,阿弥陀佛。” 瑶琴一双吊梢眼角染了一层红,说不出的媚丽含蓄,一跺脚道:“我不理你了。”说着往里飞奔而去。 段瑞雪尤在后头喊道:“快快做,做好了分一杯羹我们尝尝。”说完牵着花措的手往里走,道:“先别理她,她最近魔怔得很,我们两进去吃茶说话先快活着。” 二人在里头玩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见瑶琴来,相携到厨房一看,她正半卷着袖子站在一锅热气腾腾的牛肉汤面前试味道,脸上悠悠展露笑意来,额头上尤挂着密密汗珠。 段瑞雪笑道:“想来这回成了。”二人走上前去要尝,瑶琴舀在碗里给她们,肉质软嫩,汤汁鲜美,色香味俱全。 段瑞雪道:“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送去五殿下府上吧。” 瑶琴意外道:“现在吗?” 段瑞雪推她往外走,道:“就现在,你去换身衣裳,我叫人用食盒盛起来带走。” 盛从毓正在场上同府兵操练搏击术,他穿着明黄短打衣,双腿稳扎在地,环抱的双臂修长矫健,凤目凌厉地盯着对手,周身四人一齐扑了上来,正面两人瞬间被掼摔在地,后头两人分别抱着他的肩和腰,眼见动弹不得,他猛一发力,上头一人竟被翻摔在地,余下一人仓惶松手告饶。四周欢呼涌动,他略一挥手,负手下场来了。 “三位姑娘来府,不胜荣幸。”盛从毓目光掠过三人脸上,最终望着花措,“今日见到你实在是意外。” 花措道:“太子殿下许我今天住在神武将军府一夜。” 瑶琴端起一碗舀好的牛肉汤走上前,略微羞赧道:“这是我做的牛肉汤,送给殿下品尝,还请殿下不要嫌弃。” “莘姑娘费心了!”盛从毓接过来吃了一口,道:“味道鲜美,甚好!”他大手一挥,冲后头道:“都来吃牛肉汤了。” 顿时一帮府兵涌上前来,不过三两下将牛肉汤吃得干干净净。 第二十四章 情爱之事 段瑞雪环顾一圈盛从毓府,道:“我往日来竟没有发现你这屋里只摆了些书,也太朴素了些,怎么不摆些器皿玉器来,我府里有好些宫中赏赐下来的,不如叫人给你送来。” 盛从毓净了面,一边擦手一边说:“你那里的都是些小儿女物件,我不要。” 段瑞雪皱着鼻子哼了一声,道:“不要拉倒。” 盛从毓坐下道:“我一个男子,家里摆得花里胡哨做什么,没得晃人眼睛。” 段瑞雪性子爽快不拘,道:“我盼着哪天你娶妻了,看看你这里还是不是这个样子。” 盛从毓道:“等我娶妻了,自然要劳烦她替我操持一番的。” 段瑞雪对着左右道:“听听,这人懒成这样,将来谁嫁给他岂不是落坑。” 盛从毓正色道:“非也非也,我这样做是为了叫她当家作主,将来她入了我府里,我必定事事听她差遣,她要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他要将这家里摆成个女儿国我也不说一个不字。” 段瑞雪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瑶琴在一旁低头捂嘴笑,花措也忍不住莞尔。 正说着萧固来报,道:“龙坚下学回来了。” 盛从毓对花措道:“可要喊他来见你?” 花措站起身道:“不麻烦了,我过去瞧瞧他,你们先坐着……劳烦萧统领引路。”说着往外去了。 众人闲坐了一会,段瑞雪提议道:“我们在这里枯坐也没意思,倒不如去场上看他府上练兵来得痛快。” 瑶琴道:“也好。” 盛从毓道:“我叫人射箭给你们看。” 段瑞雪道:“正合我意,我自是要同你府里的人比试一番的。” 盛从毓道:“我手下的人可不会怜香惜玉,到时候输了可别哭鼻子。” 段瑞雪豪气干云地说道:“谁怕谁,只怕你府上的人输给我你脸上过不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岂会在乎区区输赢。” 盛从毓叫摆箭靶,上了一柄小巧银弓,段瑞雪开弓瞄准,一箭正中红心,赢得场上满堂喝彩。 萧固脸上放光,道:“听闻段将军亲手教授段姑娘骑射之术,果然不同凡响。” 段瑞雪拍了拍手,不无自豪道:“那是自然!” 盛从毓道:“萧固你来同她比试。” “得咧!”萧固用的大铜硬弓,他双腿扎马步,用力一撑,那弓竟被拉满,只听“铮”一声,长箭穿透靶心,府兵气势大涨,喝彩声直冲云霄。 段瑞雪不服气道:“再来!” 花措同龙坚并肩坐在一汪池塘旁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龙坚道:“我听说姐姐进了宫,宫中可辛苦?” 花措下巴搁在膝盖上看鱼,“开始觉得有一点,不过现在已经适应了。” “我觉得姐姐看着和初见时不一样了。” 花措侧过脸望着他,“哪里不一样?” 龙坚想了想说道:“从前你的脸是圆的,现在却尖了,还有……从前你性子活泼些,现在沉静了许多……我也不大说得清楚,总之我不希望你不开心。” 花措照着池塘瞧了瞧,里头果然有张闷闷的尖脸,一会儿她恢复脸上的淡淡笑意,道:“我长大了呀,你不也长大了么,现在都能体贴人了,看来五殿下将你调教得很好。” “五殿下待我很好!”他忽然凑近花措,说道:“我听说五殿下有意中人了,不知道将来皇妃是个什么样的人……” 花措心里“咯噔”一下,道:“你听谁说的?” “前几天萧统领说的,”龙坚掰着手指头历数起来,“萧统领说殿下的意中人不是金陵人士,是个没什么背景的、有才情、有趣、超然不拘的漂亮女子。”难为他竟然记得一清二楚。 花措听得云里雾里,道:“那女子是谁?” 龙坚摇了摇头,道:“萧统领没有说。” 背后有人咳嗽,花措回头一看,盛从毓正负手站在不远处,他朝龙坚道:“你今天的功课做了么。” 龙坚站起身,道:“还没有,我先去了,花措姐姐、五殿下,告辞!” 花措道:“去吧。” 眼见龙坚的身影消失不见,花措道:“听闻殿下有了意中人。” 盛从毓眉眼一跳,不置可否地望着她。 “不过我却有一事不明,殿下既然心有所属,为什么和太子说你我两情相悦,还说我进宫是为了谋个好名声将来同你双宿双飞……殿下编了这套谎言未免不仗义,既诓骗太子又有损人名声,我个人声誉自然事小,若是太子殿下因受蒙骗将来指婚你我岂不误了你的大好姻缘!”说到最后花措脸色冷了下来。 盛从毓神色闪烁不定,盯着她看了许久道:“假如太子真能将你指婚给我,我便得偿所愿了。” 花措大吃一惊,道:“龙坚不是说你的意中人是个……难道,难道?” 盛从毓走上前来,眼中已经显出不一样的味道来,道:“不错,我的意中人就是你,当时你执意要进宫,我自是小人之心怕有人捷足先登,所以才对太子讲了那样一番话,然而我对你的情意赤诚一片,日月可鉴,既然今天你问我,我便索性同你讲明了,我此生非你不娶。” 花措被他一席话激得呆若木鸡,许久才磕磕巴巴说道:“不可以,你不可以对我……”忽然瞟见一片紫色的身影,心中大骇,她费力推开盛从毓,朝紫色身影追过去。 “你听我解释……”花措好容易拉到瑶琴的袖子,只见她面色惨白,眼中射出两道刀子般的寒光,压得她抬不起头,“我并不知道他会同我讲那样的话,我不是有意的……” “那又如何!”瑶琴冷冷说道,“你不知道他喜欢你,不知道他要娶你,可你知道我的心意,你却让他爱上你!你在凤凰台上怎么劝我?你说帝王家薄情,哪个王孙公子不是内室成群,你说宗亲贵胄最重门第,不是我这样的平民高攀得上的……句句尤言在耳,你却夺我所爱,现在还要在此扮作无辜!”她奋力一甩衣袖,声调恨绝暗哑:“我恨你!”说完飞奔而去。 秋天傍晚清冽的晚风吹佛而过,花措觉得眼中忽明忽暗,周遭天地崩塌欲坠。 身后有缓缓的踏步声,花措瞪红着双眼望着盛从毓,一字一顿道:“我发誓,今生今世绝不会嫁给你!” 盛从毓脸色苍白,面上却升起一抹淡淡笑意,道:“无论如何,我都等你。” 这一夜的神武将军府里愁云惨淡,瑶琴将自己独自锁在房间内,花措在她门外候了小半夜,段瑞雪好不容易将她劝说回去睡了,段瑞雪本人原是个天真爽朗的性子,也被这桩事情闹得头昏眼花,不由生出些男人都是祸水的念头,对情爱之事也看淡了几分。 第二日瑶琴依旧不肯开门,进宫的事宜却耽搁不得了,花措隔着门同瑶琴辞行了,留书一封在门上,同段雪一道乘马车往宫里去了。 第二十五章 亲自探病 段瑞雪陪着太后用了午膳,从宫中回府已经是未时,才进门不久就有管事的来报,道:“莘姑娘回江南了。” “什么!”段瑞雪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小姐前脚走了,莘姑娘后脚就命人出去雇马车,我觉得蹊跷前去打听,见莘姑娘背着个包袱就要出门!” 段瑞雪急道:“她现在人在哪?” “她已经走了小半日了……” “糊涂,你素日里是个周到的人,怎么今日没把她拦下!” 那管事噗通一声跪下,道:“我岂会不知道阻拦,可我好说歹说莘姑娘就是不听,为着我劝她留下差点撕破脸皮。” 段瑞雪神思一动,“她怎么说的?” “她说她立即就要走的,只要不是被缚了手脚,便是翻墙钻门也不肯停留片刻,我现在拦了她,若是因为我的缘故碰伤一分一毫,你回来了定叫全部算在我头上,她叫我转告你,她本来理应当面辞行,可如今心意灰冷怕见面反叫你添堵,改日有机会再上门谢罪。” 段瑞雪叹息一声道:“未曾料到她那样决绝的性子……她怎么要雇马车走的,那一路多不安全……” 管事连忙说:“小姐想得不错,后来我好歹说动她用了府里的车架,车夫也安排了妥帖的家生仆人,就是所赠银钱她不肯收。” 段瑞雪叹息一声道:“罢了,只盼着这一路无事便好……你立即安排两个府兵去追莘姑娘的车架,追到了不必上前,只远远跟着一路护送,直到她到家了方许回来。” “是,我立刻去办。”管事连忙退去。 王平厉色喊了一声:“花措!” 花措尤不自知,道:“什么?” 王平脸色沉沉道:“添茶!” 花措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上前为太子添茶。 太子喝了茶,道:“我瞧你这样子不适合殿前当差,不如准你出宫去。” 此话一出,花措被唬得魂飞魄散,趴在地上道:“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殿下饶恕我这一回,我……我不能出宫!” 王平见了此情形也上前跪下来,道:“殿下息怒,她今日这差事当的不好,奴才也有罪,没有管教好她,但她今日罪不至逐出,求殿下疼疼人宽恕她这一回。” 太子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我叫她出宫是有差事给她,什么时候说要逐她出去了。” 花措抬起头,尤心有余悸,怔怔道:“殿下叫我出宫不知为的什么事?” 太子沉吟一番道:“五弟好几天没进宫了,听说他卧病在家,我本来有桩要紧的事要问他,却连着公务繁杂不得出去,你替我带一封信给他,再将他的决断回来回复给我。” 花措蹙眉道:“奴婢……” “还不谢过殿下!”王平沉声道。 “奴婢谢殿下不罚之恩。” “你们都起来,”太子脸色严正对着花措说道:“你先别高兴太早,这是一桩顶难办的事务,我上次问他他还不肯答,你可不能辱我使命,叫我失望。” 花措面上十分为难,道:“连殿下都没能办成的事情,我怕不能胜任……” “你必须要做成,不管你想什么法子,不然你就呆在宫外别回来了。” 花措急了,“殿下……” “不必多说,我意已决!” 绮菱一进门就揉着脖子喊累,见花措一个劲抱着膝盖发痴,道:“你死人呐,还不给我倒水。” 花措才反应过来,只得下床倒了一杯水给她。 绮菱喝着水嘟囔道:“好好的当差又犯错,你进宫时学的都还给教习嬷嬷了么,被撵下去不说,还害得我们跟着受累,同你一起当差真是晦气。” 花措敬她比自己早进宫几年,原先以前辈的情分敬重她,不想被人觉得自己性子懦弱好欺侮的,言语间一日比一日过分。花措冷冷道:“原说我当差出错自然不该,可殿前太子殿下已经教训过了,王总管也当着面作保,依照规矩再轮不到别人越位管教,姐姐若是不想同我一起当差,大可去和王总管说,再不济去求殿下也不是不行,只别私下里埋汰人,我却不受的。” 那绮菱没想到是个欺善怕恶的主,甫一见花措发火,面上讪讪的,说道:“我不同你一般见识。”便寻了个由头出去了。 不一会儿进来一名小太监,看着面熟,花措一时想不起来名字,却见他打了个千道:“小顺子见过姑娘。” 花措记起来了,笑道:“当初进宫是你替我引路的,没成想今天出去又是你来。” 小顺子机灵地上前取了案台上的东西,道:“想来这是要带出去的,我替姑娘提着。” 花措道:“有劳你了。” 小顺子在前头引路,道:“姑娘这食盒里装的什么好吃的,巴巴带出宫去。” 花措道:“里头装的莲藕骨汤,我才去求了王总管让御膳房做的。” 小顺子道:“姑娘真周到,想来这外头定是姑娘珍重的人。” 花措脸上一片尴尬之色,“不……我不过因为差事的缘故有求于他,听说他病着,想来想去送一点汤水滋补最好。” 小顺子道:“姑娘有心了,不过如今早晚寒凉,姑娘出来怎么没有多添件衣裳。” 花措笑道:“我心里想着事情也没注意,横竖明天就回来了,想来无妨的!” 小顺子笑道:“那倒是。” 出了宫门,花措直奔盛从毓府上来了,进府后下人引着走了好一段路,才在一桩宅子前停住了,花措略一查看发觉不是日常会客的地方,像是偏厅。萧固一早候在厅门外,道:“这里是殿下的寝室,卢姑娘快请进!” 花措跟着萧固进了厅里,屋里摆设较前面随意几分,多了棋台、古琴之类,平添几分生活的情调。屋里熏着暖香,此时已是深秋,却生出些暖意融融的意味来。盛从毓歪在榻上看书,一见花措立即放下书册,道:“你来啦!”他身上搭着一条毛毯,脸色较平时苍白一些,精神却不萎靡。 原本因为上回的事情二人之间多少有些不自在,因为这一句问好花措也不好再隔阂,况且如今有求于人,她略低着头走到他跟前,道:“御膳房炖了些莲藕骨汤,用温盘盛过来的,现下还热着,你尝尝吧。”花措盛了一碗搁在他面前。 萧固正要开口说话,被盛从毓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住了,盛从毓面上含笑,说道:“可是你特意为我准备的么,那我可要好好尝一尝了。”他端起来喝了一口,道:“好喝!” 花措神色轻快不少,道:“你爱喝就好,太子殿下让我……” “我这会儿有些乏了,你先去休息吧,有事明天再说。”他掉头喊,“萧固。” 第二十六章 月色梧桐 萧固进来了,盛从毓道:“带卢姑娘去客房休息,不可怠慢了。” “殿下放心,已经安排妥了。”萧固对花措道:“外头有人来替姑娘引路,姑娘请随我出来。” 花措只得依言出去,外头果然候着个中年姑子,形容干练利朗,她双眼在花措脸上转了一个囫囵,脸上洋溢出笑意道:“好俊俏的模样,姑娘随我来。” 花措乍一听这么直白的称赞,面上立即红了,低着头由她拉着走了。那姑子十分热情道:“府中上下都唤我三婶,不知姑娘姓名?” 花措说了,心里却有些疑惑,这人形容举止的确不像府里的下人,那姑子似乎看透她的心思,笑道:“我出身寒微,不过因幼年奶过五殿下几日,殿下封王后便将我接来府里,帮着打理一二。” 花措了然,道:“原来是殿下的奶娘,不想竟要你老替我引路,可折煞我了。” 三婶爽朗一笑,道:“我不拘这些虚礼,门上才一通报姑娘来了,殿下就巴巴把我叫来,要我准备地方招待你,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也不怕病中累着。” 花措神思一动,道:“不知道殿下得的什么病。” “嗨,也不是什么大病,打小就有,每到秋冬或是操劳过了就发,休息调养一下也就好了。” 花措随口一问道:“不知都有些什么症状?” “也就是头痛,身上怕凉,吃食上不能沾腥荤……” 花措骤然站住,三婶怪道:“姑娘怎么不走了?” “我忽然想起方才丢了帕子,我回去找一找!”她急着往回走,走了两步回头道:“三婶您先去忙,我已经认识路了,回头问一问就找到了。” 匆匆忙忙走到盛从毓寝室窗外,花措忽然放缓脚步,这么忽然掉头进去说些什么呢?花措心中迷茫起来。 里头传来说话声,只听一个声音说道:“殿下这是何苦,平白受了这一遭,黄胆水都呕出来了。”是萧固。 许久听见盛从毓说话,声音有些低沉,“她一片心意,我怎么肯拂了她的意。” 片刻沉静,萧固道:“我看卢姑娘只是太子授意来的。” “我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事情来,不过我心里还是高兴。” 花措脚下沉沉如粘,再也迈不上前一步,隔了片刻终究还是悄悄退去了。 当夜是个晴朗的天气,一轮月玉盘子月亮挂在中庭,花措住处前长了一棵梧桐,这个时节树叶掉了大半,几片黄叶稀疏地挂在树梢间,月光一泻而下,伴着微冷的秋寒,无端令人生出几缕愁情。 花措认床,许久睡不着,干脆穿戴好了信步步入庭中,隔着梧桐树望月,心思沉沉浮浮,亦如这月色忽明忽暗。 身上一暖,她回头一看,肩上已然搭上了一件暗红夹层披风,花措眉头骤然一蹙,拉起盛从毓急急往屋里走,道:“你怎么来了,不是正病着么!” 盛从毓由她拉着进屋,花措抓起桌上的火折子点灯,被盛从毓按住手制止了,他走上前打开窗户,顿时月光涌泻进屋,他回头说道:“这么好的月色怎能辜负,这样岂不好。”他的眼中流光潋滟,一张脸俊美得不得了。 花措走上前一把拉过他,将他安置在自己的床上,用被子捂在周身,低低道:“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 盛从毓嘴角微微翘起,一只手覆上花措的手,花措欲抽出,被他一把握住挣扎不开。花措的心忽忽跳起来,唤了一声:“殿下……”声音嘶暗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嗯?” 花措望着他,眼中清明一片,道:“我已经知晓了殿下的心意,但我的心如今连我自己尚且不清楚,”她顿了一顿,眼中凄苦渗透开来,“我爹爹如今身在牢笼不见天日,家中生意靠年迈的才叔一人独立支撑,被烧毁的府宅还不知道是怎样的颓败景象……如月表姐一去杳无音信,瑶琴如今也……”她言语中已经哽咽,缓了一缓才道:“我自小生活一如山外飞鸟远海游鱼,自在却又闭塞,我真不知道这一桩桩该怎么应付,我感念你处处帮助我、维护我,可我在这个时候万万生不出这份心意来的,况且瑶琴对你……由来已久,我也不能……”她的泪珠奔涌而出,浸湿了整张脸。 盛从毓心中一痛,伸手替她拭泪,道:“我不知道我的情意增加了你这许多负担,是我对不起你,但有一样,我并不要你立即回馈我,只要你知晓我的这番心意,我时刻愿意守护在你左右的。” “多谢你。”刚哭过的眼睛如同雨水洗过的长空,澄明一片,二人一齐望向窗外的月色,一时间寂寂无言。 片刻盛从毓开口,道:“你知道太子殿下叫你来是为了什么事吗?” 花措摇头,道:“他只叫我带了一封信给你。”她想起那封信来,遂找出来递给盛从毓。 盛从毓道:“他这信里的事情我不看也知道,只是这桩事情有些难办,牵涉到龙坚,所以我也想问问你的意思。” “是什么事情?” 盛从毓沉吟片刻,骨节分明的手指敲着床沿,开口道:“这事涉及朝政,你可还记得当初牵扯进秦圆圆被杀一案的礼部尚书魏延廷大人。” 花措点头,道:“这件事龙坚还有过功劳,难道?” “不是这一桩,你听我慢慢说给你,魏延廷一向拥戴太子,太子对他也礼遇有加,二哥那边就有心想除掉魏大人,借着这件事接连在朝堂上弹劾魏大人,太子授意我找二哥那边麻烦来缓解魏大人的困境。” 花措点头,道:“上一回你们议事我听到的,只是你找到了吗?” “是,吏部郑林元这些年暗地里替二哥捞了不少银钱,只是这其中行贿受贿一般假借节庆庆生时送礼往来,不容易查到,加上吏部每年管官员考核,各地官员盘根错节,两方都有行贿的,不好动手。”花措从温壶中取了茶壶倒了水给盛从毓,他喝了一口继续道:“可是没想到郑林元胃口这样大,竟然敢私下卖官。” 花措吃了一惊,道:“这可不是小罪!” 盛从毓道:“不错,杀头的大罪。”盛从毓眸光一动,“只是这件事牵扯到一个人,这人名叫叶远,是金陵城中一户落没的大姓家族后代,他在国子学中读书。” 花措想了想,道:“我对国子学也有耳闻,听说每年只招召收五十人,都是朝中品级以上官员的子孙才有资格,将来可以直接入朝为官。” “不错,只是这个叶远并不是符合资格,他其实是通过阖族凑了五万两银子买的资格,一应资料全部作假。” 花措道:“既然查到了,岂不是可以和太子殿下交差了?” “只是这个叶远是龙坚的好友,他俩好像在书院之间某次辩会上相识的,颇为相知相惜,而买官这件事也是从龙坚那里偶然得知的,这位叶公子虽然才学不行,人却极忠厚仗义……假如我将此事直接报与太子殿下,叶远以及他的家族怕是要全部毁了,到时怕会伤了龙坚的心。” 花措一听到这里也颇为踟蹰,同时又感念盛从毓对待龙坚的一番心意,不由道:“没想到你竟如此顾虑龙坚,多谢你。” 盛从毓淡淡一笑,“他是你救回来的,也是我府里的人,我虽日里替太子筹谋斗狠,却不愿波及身边的人,何况只要与你沾故的我一律要护着的。” 第二十七章 风光霁月 盛从毓醒来已是巳时,昨夜一觉竟然酣甜沉沉无比,盛从毓盥洗的档儿萧固破门而入,言语甚是着急,道:“殿下,卢姑娘一早女扮男装出门了,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盛从毓净了面,由三婶伺候着梳头,道:“可是和龙坚一同出门的?” 萧固呆了一呆,道:“殿下难道已经知道了?” “我猜测的,”盛从毓眼中一抹赞许之色,“难为她想得到。” 萧固愈发不解,“这……” 盛从毓漱了口,道:“她让龙坚带她去国子学,游说叶远揭发吏部郑林元的罪行,大约顺便了解叶远的品行为人值不值得我们为他这么做……不过这其中有个关节,叶远出生金陵大姓人家,这类人家将名声荣誉看作比性命还要重要,即便叶远个人同意了,他家族长老必然不肯依,到时候万一不成事,只怕会打草惊蛇。” 萧固吃了一惊,道:“我这就去国子学将卢姑娘带回来。” 盛从毓道:“这倒不必,我昨天想了一宿,除了说服叶远自守这个办法的确无计可施,由她去吧……为了以防万一,你替我去办件事。” 萧固上前听了,领命离去。 萧固一走,三婶将盛从毓按坐在榻上,道:“省省心吧,成日里替太子想东想西,也不怕把自己劳神坏了!” 盛从毓含笑道:“有三婶在旁照应,我哪能累坏了自己。” “我照应得了你的起居,还管得了你的心么,这场病这么久不好焉知不是操劳过度的原因。”三婶叹息一声,“你母后临终将你托付给我,你若是这么不知惜福,将来我去了地下哪有脸见她。”她说着拿起帕子擦拭眼角。 盛从毓上前握住三婶的手道:“你这么多年跟在我身边是清楚的,当年母亲被废郁郁而终,是皇后娘娘求了父皇依照妃制葬入妃陵,皇后将我养在膝下这么多年,又同太子一处长大,我封王那日去辞别皇后,她开口只提了一个要求,要我辅佐太子殿下直到即位,我焉能不尽心尽力!我答应你,只要太子即位,我立即归隐避世!” 三婶自知不好多说,道:“我知道你重情义,只有一个,每日按时起睡,饭量不能减!” 盛从毓含笑道:“我一定遵命。” 叶远和龙坚年纪不差上下,叶远瞧见龙坚远远跑上前来,道:“我听说外头有人找我,我当是谁呢,你这会儿怎么来了……”话未说完注意到龙坚身旁站着个少年郎,一身湖蓝缎衣,生得很是好看,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正注视着他,叶远问:“不知这位是?” 龙坚道:“这是我的一位兄长,对我有相救之恩。” 叶远恭恭敬敬作揖,道:“在下叶远,拜见兄长。” 花措见其翩质有礼,心里暗暗赞叹,道:“不必多礼,叫我卢兄便好。” 龙坚看了花措一眼,道:“卢兄有些话同我们说,一道找个地方去坐坐如何?” 叶远不假思索道:“稍等,我同夫子告个假。” 清竹馆距离国子学距离稍远,加上授课时间,馆内人烟稀少,其陈布置倒也清幽雅致,想来是为了奉承这一帮贵族子弟的口味。 二人捡了清幽的雅间坐了,叫上一壶龙井,叶远替二人斟了茶,道:“请用。”三人饮了一回,花措见桌上摆了一盘棋,笑道:“我好久没有同人下棋了,不知道叶兄弟愿不愿意同我下一局?” “愿意奉陪,黑棋为先,请卢兄落子。” 花措的棋艺虽不算顶级,但因着瑶琴爱好,卢楠曾亲自教授三名女孩儿,加上日里要同瑶琴厮杀一两局,棋艺也不算差。她有意要试探叶远,所以走得很是咄咄逼人,一局终了,黑棋胜,白棋输得很有些憋屈。 叶远却也不恼,面上一派云淡风轻,道:“我输了,兄棋艺高超我所不及。” 花措心中打定主意,道:“不瞒你说,我今天是特意为了你来,有件事请你务必答应了!” 叶远怔了一怔,道:“不知卢兄所谓何事?” “我想请你揭发吏部尚书郑林元卖官的罪证。” 叶远显然吃了一惊,片刻后震惊地望着龙坚,道:“是你!” 花措道:“不关他的事,是五殿下,因龙坚与你交好,平日里常常在殿下面前提起你来,不想说漏了你父亲姓名,所以被殿下察觉了。” 叶远眼神黯淡一瞬,暗暗咬了咬嘴唇。 花措道:“我便不同你绕弯子,我知道你阖族为了你入国子学耗费许多,但眼下这件事被五殿下知道了,早晚要揭露出来,本来五殿下大可直接叫人查办,但念在龙坚同你的情谊上不忍毁了你和你全族,所以今天叫我来了。” 花措说到这里暗暗观察,只见叶远面上风云变幻,双手死死攥住,隔了片刻他抬起头来,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花措摇摇头,道:“你买入国子监不过是为了做官,光耀门楣,假如你揭发了事实,你依然可以做官,甚至于更大的官呢?” “真的?不……我犯了这样的罪是不可能做官的。”叶远颓然摇了摇头。 花措从腰间掏出一样东西来,道:“这是东宫的令牌,我许诺你,太子殿下会以将功补过的理由呈情免了你的罪名,并将你收入太子府,你同龙坚一齐进齐兰书院读书,将来由太子殿下推荐做官!”她特意将最后一句缓缓说重。 “你说的可是真的?”叶远脸上光风霁月一般亮堂了。 “我稍后带你去五殿下府,我呈明给殿下决断,让殿下当面作保。” “好,我同你去。” 花措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道:“这么说你同意了?” 叶远方要答应,骤然皱起眉头来,道:“只怕我族人不肯答应,你不知道父亲最重视家族声望,我们兄弟几个因资质所限,读书上都不怎么好,父亲怕叶氏从此愈发落没,急得寝食难安,后来好容易进了国子学,要是听到我做这样的事情,怕要气急成什么样呢!” 花措略一思索,道:“既然如此,就由我亲自登门去说吧!” 第二十八章 赠君黛螺 叶家住在金陵城东旧区,从国子学走来需穿过一条五里长的街市,唤作黛螺巷,传闻这条巷子里头画眉的黛墨最最有名,城中许多达官贵人家都在此采买。一路走来果然许多水粉店铺,风扫长街,带来空气都含着馥郁芬芳,尤为醉人。 花措笑嘻嘻吟道:“赠君千黛螺,翠色秋可扫,这里是个好地方。” 头顶上一个不高不低却入耳分明的声音说道:“好一句‘赠君千黛螺,翠色秋可扫’,小公子才情满溢,叫人心生仰慕那!” 三人抬头一望,花措立即笑了起来,道:“我道是哪个轻佻浪子,原来竟是你!” 杨文泽原本半倚着栏杆坐着,笑意盈盈地站起身,道:“我可不敢担什么轻佻浪子的名。”说着转身下来了。他今日穿了件湖底金丝线织的长衣,腰上佩戴一只翡翠玉璧,形容没多大变化,依然俊贵,花措瞧那玉璧有些眼熟,不禁多看了两眼。 杨文泽盯着花措看了片刻,说道:“远远就瞧见你们了,没想到果然是你。” 花措道:“我奉命令出宫办事,不想竟这么巧遇见了你,你怎么在这里的。” “我来这里喝茶,顺道替家母采买些黛螺。”杨文泽细细查看花措的眉毛,“你的眉色浅,这盒翠烟黛正好适合你。”他手上多了一只镶着明珠的铜盒。 花措本能一惊,自从上回盛从毓送给她一盒胭脂引来一堆糟心事,她对别人送她礼物有着本能的戒心,道:“我不能收!”说完觉得拒绝得未免过于绝情,又缓缓道:“这是你特意买给你母亲华煦郡主的,我怎好夺人所爱。” 杨文泽黑眸沉静地望着她,拉过她的手来将黛螺放上去,道:“我特意替你选的,我拿你当做挚友,你还不肯收吗?” 话已至此,花措也不好再拒绝,只得收下。 叶远磕磕巴巴说道:“如今京城里的男儿也流行画眉了么?世风竟……软靡至斯了么……”言语间颇有些痛心疾首。 杨文泽眉头一挑,从袖囊里掏出一盒黛螺来,道:“这位小兄弟若是喜欢,我送你一盒可好。” 叶远慌忙摆手,道:“我堂堂男子汉,眉间自含英武,用不着这样的物件。”说着竟然躲开一丈余远。 花措好气道:“你何必戏弄他!”她将叶远拉上前来,道:“这位小兄弟唤作叶远,是金陵叶氏子孙,我有事正要去他府上。” 杨文泽摸着下巴道:“叶氏啊,那可是大姓人家,祖上出了好些个大官,既如此,我同你们一道去看看,也长长见识。” 花措颇有些为难,她要办的事实在不宜张扬,杨文泽却似乎没看见她的顾虑一样,催促道:“快走啊。” 叶家住的一座三进的大宅,许是应为年岁久远,里头并不亮堂,一应家具摆设也是灰扑扑的,花措微有感慨,不知这叶家当年也是怎样的风光无限。 叶远父亲叶怀古年逾四十,穿着一件古铜色半旧长衫,望上去颇为威严,他道:“我听小儿说三位有要事见我,不知道是什么事?” 花措环视一周,叶远道:“请父亲遣去厅中奴仆。” 叶怀古道:“你们都下去。” 花措忖度一番道:“实不相瞒,我们此次来是为了叶远买入国子学一事……” “啪”一只青花瓷杯子摔碎在地,茶水泼了满地,叶怀古站起身,面上的胡须尤在微微发颤,只听一声爆呵:“请你们立即离开,远儿送客!”说着摔袖背对着站立。 众人没料到他反应如此激烈,俱吃了一惊,叶远诺诺喊了一声:“父亲……” “如今你也不听话了么,你竟要忤逆为父不成?” 叶远连忙垂头,道:“孩儿不敢。” “那还站着干什么,送客!” 偌大的厅里静默得可怕,花措有些生气地说道:“叶老爷,我们今天来这里并不为了惹恼你,国子学的事情你即使不想听,也已经被人知道了,你眼下不想和我们谈,就不怕闹出来毁了你儿子的一生前程和你一族的声誉吗?” 叶怀古转过身指着花措骂道:“竖子小儿,满口雌黄,你有什么证据说我们买官!”他的手尤气得瑟瑟发抖。 杨文泽见此情形上前劝道:“二位都别先别动气,我瞧这位小兄弟并没有什么恶意,倒有相助之意,叶老爷何不听听他怎么说的呢?” 叶怀古“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杨文泽眼神示意花措,花措暗暗深吸气稳住情绪,道:“刚刚是我言语冲突了,我的来意先前已经同贵公子谈过了,只要叶远肯指证郑林元卖官的罪行,我家主子可确保你阖族无罪,叶公子依旧可以入朝为官。但是如果叶远不肯指证,这桩案子只好走官家程序请大理寺出面来查……叶老爷如果想听我们坐下来细细商议。” 叶怀古此刻已经不如开始激动,只是拿一双精眸射向花措等人,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花措从身上掏出盛从毓府上的令牌,朗声道:“为表诚意我也不瞒叶老爷,我是五皇子派来的,因叶公子同五殿下府上一名小公子颇有渊源,才费了这番功夫前来说和的。” 叶怀古不再多言,默默坐下,其余一干人也依次落座。 花措将一应事宜说了一遍,叶怀古沉思许久,开口道:“这位小公子的话我都听明白了,不过买官这样的大事我府上是万万不敢做的,还请这位小公子再去别处打探打探,或许能查出些什么来!” 花措急道:“叶老爷!你……” “不必再说,我意已决!”叶怀古背过脸去。 三人只得起身告辞,杨文泽挨着花措身侧走着,忽然一把推开花措,道一声:“小心!” 花措只觉得耳畔微风掠过,“叮”一声一支长箭没入她身后的柱子,众人顿时大骇。杨文泽大喝一声:“都趴下!”说话间已经走到门口,他打开大门,仰头四下环顾一周,眉头微皱,口中道一声“不好”,急忙转身往回走。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冲破里侧窗户滚进屋内,一柄长剑朝着叶远准确无误刺来,这一系列变故来得让人措手不及,叶远原本蹲在一张椅子旁,竟来不及反应,眼睁睁望着长剑迎面扑来。 忽听“咚”的一声,一团黑色物件朝黑影手腕砸来,刺客手下一避,剑偏了一寸削了叶远一撮头发。龙坚赶上前同黑影缠斗起来,然而三两下便被打翻在地。好在杨文泽及时赶上来同刺客缠斗起来,刺客武艺极高,杨文泽因没带兵器一时竟不能将他拿下,就在这时花措对着门外喊道:“快来人呐——” 刺客一听喊声,知道时机已经错过,他虚晃一招顺着原路逃离而去。龙坚欲上前追赶,杨文泽挡住道:“别追了。” 龙坚道:“难道让他生生逃走不成!” 杨文泽没有说话,只上前查看叶远,道:“叶公子可曾受伤?” 叶远面色惨白,摇了摇头。 杨文泽将没入柱子里的长箭拔了出来,拿到叶怀古眼前,道:“叶老爷请看。” 叶怀古接过,颤抖着说道:“这是金箭?” 杨文泽点头,道:“这人显然是冲着叶公子来的,能用得上金箭的不是官府就是亲王,想要杀叶公子的官吏亲王,叶老爷您还有什么话说么?” 叶怀古眼中淬出丝丝寒意来,咬着牙道:“好哇,既然想杀人灭口,就别怪我不讲情义。”他转头望着花措,“请这位小公子回去复命,叶家愿意指证郑林元卖官的罪行。” 第二十九章 琼顶玉叶 盛从毓轻轻拨开碗中的浮叶,露出底下盈玉一般的茶汁,抿一口甘香馥郁,他望了一眼下首站着的少年,道:“这么说你同你父亲都同意了?”他故意反问一句:“不会反悔吧?” 叶远面上尤有不忿之色,道:“郑林元竟然雇凶想要杀我,如今我性命危在旦夕,殿下觉得我还有其他出路么!” 盛从毓点点头,“你阖家搬离金陵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眼下形势不清,等案子了结再搬回也不迟。”他对龙坚说道:“叶公子先住在你那里,叫人打扫出一间房来。”又对叶远道:“你先在府里住下,等我进宫请示太子,不日这件事就有结果的。” 叶远应了,龙坚自领着他下去了。 杨文泽感慨道:“要说喝茶,还得来五殿下这里,这是琼顶玉叶吧,听闻这茶生长在数千米高的琼山顶上,上头终年雾气缭绕,茶树生长缓慢产量又低,若得饮一杯可比千金。” 盛从毓道:“就你嘴刁,我府里还有半斤稍后你全部拿走吧。” 杨文泽道:“无缘无故收了你这样一份大礼要我怎么谢你呀。” 盛从毓瞥了他一眼,道:“我今天该好好谢谢你。” 杨文泽笑道:“我就知道是你指使的,那人是萧固吧。” 盛从毓干脆道:“不错。” 杨文泽摸着下巴道:“萧固的剑法甚好,所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能做到既不伤人性命又能逼人于无形。” 花措听得云里雾里,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杨文泽故作神秘地问道:“你知道今天的刺客是谁吗?” 花措疑惑道:“那人直取叶远性命,想来是郑林元派来的人。”她见杨文泽含笑不语,不由警觉,脑中灵光一现,惊呼道:“难道那人是……”她不由朝外头望了望,萧固一动不动地候在大门外,藏蓝衣摆在门里若隐若现。 杨文泽笑道:“不错!” 花措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么说这一切是殿下安排的!”她望着杨文泽,道:“你一早知情的?” “非也,我声明我只接到消息你晌午时分会从黛螺巷经过,于是便早早在茶馆里等你罢了。” 花措道:“怪不得……”她心想怪不得他送她翠烟黛的时候说是特意为她选的!“消息也是五殿下放出的?” 盛从毓道:“不错,我料定他这般清闲又好热闹,必定会跟着你去叶府。” 杨文泽不满道:“哎哎哎你这是什么话,我也只有见着卢姑娘才跟着去的,换做旁人我才不去的!” 花措道:“萧固那一箭从我耳畔穿过,我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呢!” 盛从毓道:“萧固的箭术有百步穿杨的本事,不会伤到你的。” 花措想了一想,道:“这么说殿下料定叶怀古不会同意?” 盛从毓道:“大约七成可能不会同意,他若是同我们合作,即便不被治罪,名声必然有损,这对他们这些靠祖上名声立世的家族来说无疑是难以接受的;假如他同郑林元合作,只要成功了,不仅名声无损,还能继续留在国子学读书将来做官。换做你你选哪一方?” 花措道:“可这桩事很容易查清,郑林元势必不会保他。” “不错,这就是叶怀古没有看到的地方,所以我提前演了一场戏给他看,虽说是演戏,不如说是告诉他即将到来的下场,否则像他这样的老顽固是不肯答应的。” 花措点了点头,道:“我竟没有想得到这一层,要不是你筹谋我今天要闯大祸了。” 杨文泽道:“还有我呢,我不也帮了你大忙么!” 花措对着杨文泽拱手作了一揖,道:“是了是了,多谢你!” 杨文泽甚是满意,道:“不必不必,举手之劳!” 花措道:“那我们现在是否要去呈报太子殿下?” 盛从毓道:“不忙,此时进宫反倒显得引人注目,倒不如依照惯例明天一早进去来得自然。” 花措忖度一番,站起身道:“此事暂且告一段落,我也不便久留在宫外,如此便告辞了!” 杨文泽叫唤到:“怎么现在就要走,我还没好好同你说上话呢,这样就走了也太叫人失望了!” 花措笑道:“来日方长,我出宫前同王总管说了今日回宫的,失信于人总归不好。” 盛从毓看了花措一眼,道:“明天一早我同你一起进宫吧,王总管那里我自去同你说明,今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花措听他这么说立即有了预感,声音都有些颤抖了,道:“殿下要带我见谁?” “你父亲。”盛从毓摩梭着手指道:“白天不方便,我和京兆尹陆弦打好招呼,晚间狱卒换班时错开半个时辰,我们趁机进去探视。” 花措激动得面色发红,不觉跌坐在椅子里。 京兆尹大牢,陆弦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候在大门口,道:“见过五殿下。”说完够着朝盛从毓身后望了一回,半含笑意道:“不想镇国公子今日也在此?!” 杨文泽正四下里张望着,听他发问,道:“我今天恰好路过,你不必在意我。” “那是那是,不知这位小哥是?”他望向花措。 盛从毓道:“他是我的府里的侍从……带我们去见卢楠罢。” “是,殿下请随我来。”陆弦引着往里走去,一边说道:“卢楠关押在普通牢房里,里头还有别的犯人,所以我将他单独带来审讯室,殿下请随我来。” 一进审讯室,只见一个蓬头长身的人背对站着,那衣服污秽得已经看不出颜色,花措神色已经不好。杨文泽灵机一动,对陆弦道:“我有几句话想同陆大人讲,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陆弦何等乖觉,立刻笑道:“公子请!” 陆弦一走,花措立即走上前,拨开那人挡在脸上的乱发,不是卢楠是谁,花措泪珠子径自往外涌,哭着喊了一声:“爹爹!” 卢楠脸上满是泥垢,颧骨高起,眼窝深陷,然而他见到花措的一瞬神色并无波动,木木地望着不知什么地方。花措心中大痛,她那个长身玉立、温文儒雅的爹爹如今竟落魄至斯,他是受了多少苦啊!花措连唤数声卢楠却无反应,好容易目光聚焦在她脸上,嘴一咧,竟流出一堆哈喇子。 花措受惊,颤声道:“爹爹你怎么了?” 盛从毓发觉不妙,上前查看一番,皱眉道:“他神志不清了。” 第三十章 行万里路 陆弦进来审讯室时,审讯用的炭炉升着了,上头架了一柄烧热水大锅,里头盛了大半锅水,盛从毓带来的小侍从正用湿毛巾细细替卢楠揩脸,他做得极为细致,甚至顾不上瞧一眼进来的两人。 盛从毓脸色沉沉,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陆弦颇有些惊讶,思忖一刻道:“殿下说的是他的疯病么?吴郡官差押解来时已经是这样了,殿下难道先前不知道?” 花措手中顿了一下,继续替卢楠擦拭。 “你说什么?他疯了?”杨文泽不可置信地走上前查看,卢楠也不看他,一个劲盯着某处傻笑,不时溜下两行口水。 “前后缘由你说来我听听。” “押解的官兵说是在吴郡监牢里头生了一场病,好了就疯了……下官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 盛从毓眼中精光一盛,道:“我没记错的话,当初你和我说卢楠是越狱逃亡来的金陵,一个疯了的人能够独自走完五百里的路程,你当本王是傻子么!” 陆弦吓得拜倒在地,道:“下官不敢欺瞒殿下,下官实在是不知情。” “看来你这官当得是越来越糊涂了,大约我要面呈父皇将你的所作所为报知他了。” 陆弦伏在地上,道:“殿下开恩,下官虽然不知道卢楠怎么疯的,可下官查到斗殴案的关键证人,可以证实卢楠并未打死人。” 盛从毓眼神利利扫过来,道:“讲。” “下官查到那个被打死的家奴身子骨一向羸弱,平日里只在内府做些杂活,所以我的人扮作行路贩脚接近验尸的仵作,那仵作吃醉酒才说出来这个家奴其实是病死的,并不是叫人打死的。” “那验尸公文是怎么押的?” “黄家出了十两银子给他,逼着他押的公文,黄家势大,他不敢不从。” “那名仵作现如今在什么地方?” “我昨天才接到官差的来信,那名仵作如今还在吴郡城。” “好,你即刻派人加急送信给你的人,要他们将仵作押解回京。”盛从毓走上前亲自将陆弦扶起来,道:“陆大人此番尽心尽力帮助本王,本王铭记在心,他日必定请太子向陛下呈报你的功绩。” “多谢殿下,这是下官应该做的。” 花措此刻已经替卢楠净了头脸四肢,将他洗过的半干的头发松松挽成髻,因卢楠的发带早遗失了,她顺手一抽,将自己头上的发带解下绑住。 陆弦见那少年长发覆肩,望上去貌美无比,不禁感慨道:“这位小侍从真是生得好容貌,比那如花女子还要美上两分!” 盛从毓咳了一声拉回陆弦的视线,道:“给卢楠单独安排个牢房吧,寻个由头别叫人发觉了。” 陆弦道:“是,下官明白。” 杨文泽走到花措旁边,低声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花措默默点了点头,上前握了握卢楠的手,起身离去,卢楠并无反应,手里捡了个碎石玩得精神专注。 一路静默无言,花措哭过的眼睛尤红着,披散的长发叫夜风一吹,如黑缎流淌,杨文泽轻声道:“若是觉得难过就哭出来吧,这样会好受一些。” 花措面上笼罩着一层寒霜,眼里忽然射出凛冽的光忙来,道:“我自是万分难过,爹爹一世儒雅洁净,衣帽鞋袜尚且不肯有一丝褶皱脏污,如今日日处在腌臜污秽里头,叫我怎么忍心!可我更恨,我恨仇人陷害我父,亡破我家,我恨不得立即将他捉来剥皮抽筋,碎尸万段!我不能哭,我不能哭!”她骤然瞪大着双眼,嘴唇间渗出点点血迹,下唇竟被咬破了。 “不要……”杨文泽话未说完,只见白色身影一闪,盛从毓已然将花措拥在怀里,他的手覆上花措的眼睛,轻声道:“你恨的我同你一样恨,你要做的我自会帮你做,只有一样,你不必苛求自己,做出叫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他话到最后饱含无限怜惜,近乎呢喃。 睫毛划过皮肤,掌心一热,有热泪涌在上头,花措伏在他手掌间呜呜咽咽抽泣起来,尤挥舞着四肢呜咽着:“我不要哭,我不要哭!” 杨文泽脸上一瞬黯淡,隔了片刻无声离去。 太子读完叶远签字画押的状纸,面上既震怒又暗杂欣喜,道:“不想郑林元胆子竟这般大,连卖官这样的事都敢做……不过这事有叶远指证就好办了。”他望着盛从毓道:“你日前不肯说出来是为了叶远的处置?” 盛从毓想了想,道:“一来是为了叶远的处置,二来也怕叶家不配合反叫横生枝节,如此一来算得上两全其美万无一失了。” 太子道:“叶远的处置你提的法子倒也周全,我日前为读书更为精益,特呈报父皇申请了读书馆,专门罗列天下才子聚众辩论学术,若将叶远编进去,等将来他学成了观其资质再做打算,你看怎样?” 盛从毓点头道:“你的打算自然妥帖,只不过处置叶远的法子不是我想出来的。” 太子眼中一亮,颇有兴趣道:“是谁的主意?” 盛从毓道:“却是太子的人提的。” 太子疑惑道:“我这里的人?” “正是花措的主意。” 太子顿时抚掌大笑,道:“好,好,没想到我这里竟出了个女谋划!”他问花措:“你这回差事办得不错,想要什么赏赐?” 花措走上前跪下,道:“奴婢为殿下分忧是份内的事,不敢要赏赐。” 太子沉吟片刻道:“这样吧,以你的才学品貌只做个普通宫女确实埋没了人才,不如我便封你为正六品司籍,掌四部经籍、笔札几案,你看怎样?” 花措连忙磕头,道:“奴婢入宫日子尚短,不敢担任女官职位,还请殿下许我依照原位在殿前伺候。” 太子道:“但你此次立大功却不奖赏你,岂不显得本宫赏罚不明了。” “殿下英明决断阖宫谁人不知,殿下既要论功行赏,奴婢觉得……赏我进出藏书阁权限可好,奴婢愿意多读典籍,以更好为殿下效力。” 太子放声大笑,对盛从毓道:“你看上的人确实有些与众不同,不要金银不要权位,只爱读书,可真叫人捉摸不透。” 盛从毓含笑道:“殿下说笑了。” 太子道:“你当差难道不辛苦,还有时间读书?” 花措道:“正因为当差艰辛,我才更想读书。” 太子道:“这是为何,若是当差劳累了,何必不多留些时间休息?” 花措想了想道:“奴婢不敢说,怕惹恼了殿下。” “但说无妨,恕你无罪。” “奴婢自入宫以来,日里在殿前伺候,无关乎添茶、磨墨、焚香、整饬文本,行站跪蹲皆有礼度,耗费神思甚多,可精神终究枯乏无趣,每日睡前便尤其渴望翻读书册,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即便我每日所在方寸大小也能行遍山河。”说完又磕了一头,道:“这是奴婢私人胡乱感悟,请殿下勿怪。” 沉默片刻,太子道:“难得你这番肺腑之言,确实是我没有想过的,这样吧,我赐给你一间单人寝室,烛火任取,留于你用作读书吧。” 花措十分惊喜,拜倒在地:“奴婢多谢太子殿下!” 第三十一章 金菊皇后 自从花措搬到单人寝室,门楣忽然热闹起来,小宫娥门日日往里头送些香珠绣囊,资历老些的也亲自登门示好,竟隐隐有些炙手可热的迹象,好在过了半月余,花措并没有往上高升的迹象,门前又冷落起来,花措乐的清净,每日当差结束自锁门读书,十分满足。 天晏得越来越早,花措当差回来的路上贪看风景,回到寝殿里天已经擦黑,隐约瞧见个影子蹲在她檐下,定睛一看不是玉坠是谁,这个玉坠是个年方十三的小宫女,出身清白的良家子,天性很浪漫,一心一意想要读书认字,所以每每会在花措这里逗留请教,这半个月来花措这里从门庭若市到门口罗雀,如今只剩下她这一只小雀儿每天都来。 花措笑道:“我今天回来迟了,你蹲在那里做什么。” 玉坠一瞧见花措,立刻站了起来,道:“姐姐终于回来啦,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来了!” 花措一看,暮色里廊下金灿灿一团,惊喜道:“是菊花!” 玉坠嘻嘻一笑,道:“正是!” 花措开门,玉坠搬起菊花进到屋里,道:“摆哪儿呢?” 花措一指窗前台几上,道:“就摆那儿吧。”只见那菊花花朵有小半球大,团团簇簇甚是可喜,花措道:“这是金皇后吧,花朵大圆,香气幽远。” 玉坠道:“姐姐慧眼,绮菱姐姐说正是金皇后。” “绮菱说的,这花是她给你的?” “是啦,是上头主子赏她的,不过她素日里不好养这些花儿草儿的,我就去向她讨了一讨,她竟然给我啦!”玉坠很是兴奋,晃着脑袋念到:“我昨天听你教我那首咏菊的诗,你说当中有两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最有意境,要我体会,今天我们对着这一株菊花来体会,岂不是应景。” 花措道:“亏你想得出来!”说完叹息一声道:“这首诗中的菊花长在田园,面对南山,倒比我们还自在呢!” 玉坠推开窗户朝外一指道:“我们这里看不见南山,却也看得见皇宫的金色琉璃山。” 花措抿嘴一笑,道:“小蹄子亏你想得出来。” 花措坐回书桌前,玉坠跟着上前,道:“姐姐我们今天读什么?” 花措想了想,道:“今天我教你一首《山行》,里头有两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玉坠念了一句佛,道:“这一座枫林我可不敢搬到你屋里来。” 花措噗嗤笑道:“越来越嘴贫,快来,我教你念。” 送走玉坠,花措打了个哈欠准备上床睡觉,回头瞧见那菊花枯了一片叶子,取了剪刀上前修剪,她左手才碰到菊叶,指尖如同被钢钉扎了一下,她连忙缩回来,一瞧指尖冒出两滴血珠子,映着烛火一瞧,血色竟是暗红,花措心中纳罕,回头一瞧,菊叶上已然爬了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花肚子蜘蛛,顿时吓了一跳。 花措顺手操起针黹篮里头一柄绕线木板,啪一下将蜘蛛打落在地,又连着拍了三两板子,不想那蜘蛛竟仍能四下逃窜,花措仔细一瞧,那蜘蛛身上背着的是一层硬壳,不由又惊又怕,追着拍打了数下,方才死绝了。 花措仔细查验被咬伤的手指,不觉已经肿了老高,手掌隐隐有发麻的症状,不由得大惊,连忙取了线带绑紧手指,一狠心用嘴吸了毒血吐在地上。 此时天色已晚,宫门早下了钥,要说寻常宫女生病并不配太医医治,只能找内廷取药医治,花措心中惴惴不安,只盼望手上的毒能自行解了。然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花措整个手肿得老高,小半个手臂已经麻了,花措情知不好,再不能拖下去了,起身跌跌撞撞往外头去了。 她的住处虽是单人间,却也同别人比邻,她跌跌撞撞跑到玉坠屋里,玉坠此时已经上床睡了,见到她撞门进来自是吓了一跳,等看清她的伤更是惊吓不已,幸亏同屋的宫女收藏了清热解毒的药粉,起身去拿,花措拉着玉坠道:“去找王平总管。” 玉坠儿急急穿了衣服就走,对同屋的宫女道:“劳烦姐姐照应她一刻。” 那名宫女想来同玉坠关系不错,道:“你自去吧。”她将药泡水给花措吃了一些,又取了一些替她外敷在伤口上。 花措此时隐隐觉得头晕,勉强支撑着道了谢,道:“敢问姐姐姓名。” 那名宫女扶她靠在椅子上,道:“叫我雨燕就好了,你先歇歇吧,玉坠去找人来了。” 玉坠巴巴来到王平寝室,一打听却因着说太皇太后玉体康复,皇帝设家宴,王平伺候太子赴宴去了。 玉坠儿只得返回来,花措此时神志渐渐模糊,不由心生绝望,难道她今日难逃一死,情急之下想起进宫前盛从毓和她说的话,有危险去临华殿找一个名叫李凡的公公,她挣扎着抓着玉坠道:“去临华殿找李凡公公。”贴近玉坠耳边道:“就报五殿下的名字。” 玉坠一听,又急急赶了出去,幸亏临华殿距离平洪殿不远,玉坠儿找到李凡说明来意,李凡一刻不敢耽搁,等来了看清情形,李凡也深感棘手,他本是东宫的采买太监,很有些资历,蹙眉想了一会儿,道:“为今之计只有去求太子殿下了。”他同玉坠道:“你立即去太医院请当职的太医来,就说是太子殿下的命令,我去求见太子殿下。”说完往外冲了出去。 花措只觉得昏昏沉沉想睡,却听雨燕在旁絮絮同她说话,她知道她是好心叫她意志清醒,她想看一眼自己的伤势,却木木抬不起头,只得问雨燕:“我的伤怎样了。” 雨燕的表情她已经不大看的清楚,只听她说:“好多了,消肿了许多,再等一等怕就好了。” 花措心里知道她安慰自己,还是感念地朝她一笑。她的思绪沉沉浮浮,眼前不知怎的现出许多事情来—— 她自出生便丧母,父亲独自抚育她,她记得幼年骑在父亲脖子上,抓着他的发髻喊:“驾——驾——”好似骑马飞驰。 她爱花,父亲替她寻遍四季名花,她高兴坏了,春日里自己开辟土地,播种,浇水,撒肥,却不敢捉虫,只好叫卢勇帮她,他却捏着肉嘟嘟的青虫拿到她面前,她吓得又叫又跳……终于花开满园,她可喜欢她的花苑了。 她记得她怕黑,不爱自己睡觉,常常拉着如月、瑶琴一起睡,那时候月色满屋,青纱帐里头其余两人早睡了,她睁着眼睛瞧屋里莹莹发亮的玉骰子,水晶人偶,海珠子串的花束,都是父亲从各地搜罗来的小玩意,她觉得好安心好幸福。 她以为自己会这样度过一生! 第三十二章 毒黑煞隐 李凡一路跌足狂奔,来到鸣銮阁外头,隐隐听见里头鼓瑟笙箫之音,想来宴会进行得正酣。他此时心里有了计较,这时候要是通报王平或太子,中毒的是区区一个婢女,怕不被重看,眼下时机紧急,再有延误那名宫女怕小命不保。灵机一动,他扯下腰间配的羊脂玉,走上台阶同一个廊下伺候的太监道:“敢问小哥,五皇子今日可在宴会中?”说着将羊脂白玉悄悄塞在那人手里。 那人上下打量一番,手中的玉细腻脂滑,是上等成色,道:“五殿下在内,你有什么事?” 李凡大喜,从袖囊里掏出盛从毓府里的令牌,道:“劳烦小哥替我通报五殿下,就说内监李凡有急事找他,这是五殿下府里的令牌,劳驾一并呈上。” 那人瞧见令牌,加上得了好处,哪有不同意的,殷切去了。 片刻功夫盛从毓便出来了,甫一见李凡急急问道:“怎么回事,她怎么了?” 李凡不敢耽搁,回话道:“她中毒了……”话未说完只觉眼前白影一晃,盛从毓人已经蹿出去老远,李凡连忙跟着追上去,哪里还追得上,想来是盛从毓施展开功夫,脚下如飞。 花措此时已经不觉得多难受,昏昏欲睡,奈何耳边总有人说话吵得她无法入睡,忽然听得旁边有惊呼声,她挣扎着睁开眼,隐隐瞧见大门内有个人影,耳边听到一句:“别怕”,神志就昏迷了。 盛从毓抱着花措一脚踢开太医院的大门,沉声道:“把当职的太医都给我喊来。” 那玉坠儿本来跪在地上哭求太医,不想值夜的是几个年逾半百的老太医,做事死板且不通情理,痴缠了好久也没请动,正暗生绝望,不想一回头瞧见花措竟被人横抱进来,瞬间呆住不哭了。 那些人一见盛从毓来,连忙下跪行礼,被盛从毓喝住:“还行什么礼,快来救人,她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们全部赔命!” 那些人哪敢怠慢,其中一名唤作李言闻的上前诊断一番,朝后头的太监道:“速去取护心丸来。”又对另一人道:“将我的医箱拿来。” 李言闻将药丸捣碎在水里灌了下去,对盛从毓道:“请殿下将病人抱到内堂榻上,微臣将她身子垫高了让毒气不至于侵害心脏太快。” 盛从毓依言做了,李言闻从医箱中取出灸针,略一思忖道:“微臣接下来要替病人施针护住心脉,殿下是否要回避?” 盛从毓未加深思,只呵斥道:“什么时候了还回避不回避,还不快快做!” 李言闻唯唯诺了,转眼间将花措的外衣尽数解开,盛从毓方才明白他的意思,不觉别过头去,好在李言闻医术了得,留得一件小衣在上头施针,一共十二道金针护住心脉,李言闻擦了擦头上的汗水,道:“暂时性命无碍,幸亏殿下送来得及时,虽有少许毒气入了心脉,好在被臣及时封住了,为今之计要速速查明所中之毒,才好对症治药。” 盛从毓见她整个手臂肿胀有碗口粗,上头遍布黑筋,十分可怖,同脸上苍白的肌肤形成强烈的对比,盛从毓怒火中烧,压着气性问李言闻:“依你看是中的什么毒?” 李言闻道:“微臣刚刚查验过,病人伤口在手指,像是被毒物咬伤所致,但是具体是何物我一时还诊断不出。” 盛从毓自小生长在皇宫里,对下毒戕害屡见不鲜,神思一动已觉察不妙,起身来到外头,道:“李凡可在?” 李凡一路追着来到太医院,此时正候在外间,听盛从毓召唤立即进来了,盛从毓在他耳边说了数语,李凡立即飞奔而去。 希望还来得及,盛从毓暗自想着。忽见地下一人正不住瞧他,神思一动,问道:“你是?” 玉坠道:“回五殿下,奴婢是东宫里的奴仆,不知花措姐姐如今怎么样了?” 盛从毓道:“你认得她?” 玉坠道:“花措姐姐中了毒倒在我屋里,让我帮着喊人的。”便将前后事宜说了一番。 盛从毓道:“她现在没什么大碍,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她怎么中毒的?” 玉坠摇头,道:“天黑时我们还一起赏菊念书来的,也不知怎的就忽然中毒了。” “赏菊?” “是呀,我得了一盆菊花送给她,是金皇后品种,姐姐爱惜的很。” 盛从毓心生疑窦,道:“金皇后是名贵品种,你哪里得来的?” “是我向绮菱姐姐讨的……” 这时候李凡进来了,道:“回禀殿下,花措姑娘屋里没找着。”他上前一步,“不过奴才找着个绕线板子,上头有乌渍。”他将东西呈给盛从毓。 盛从毓拿起来一看,上头果然有一撮黑斑并两点红渍,转身递给李言闻,李言闻引着众太医研究不说,他们当中有个善制药的认了出来,道:“这毒物是黑隐煞!” 顿时太医群里一阵惊叹,有人拿过去验看,也点头道:“不错,这毒物肚里藏着红色毒液囊,外表看起来就像是红色花纹,是顶级的毒物。” 盛从毓蹙起眉头,道:“什么是黑隐煞?” 那名善制药的太医上前道:“回禀殿下,这是一种生长在西部的剧毒蜘蛛,身背硬壳,肚上有红色花纹,人一旦被咬,毒液入侵极快,救治不及便会导致心脏麻木全身器官衰竭而亡。” “可有解毒办法?” 众人面面相觑,那人道:“其余草药倒罢了,只是有一味天山雪莲难得,要选天山雪线以下,雨雪交替、冷热无常地带出产的雪莲,才能清除此毒。” 盛从毓想了想道:“我记得日前北魏来朝贺,似乎贺礼中有这一味药。” 李言闻道:“殿下明鉴,这天山雪莲并没有入太医院,陛下将三株雪莲分别赏给了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以及贵妃娘娘。” 盛从毓道:“这有何难,我即可就去要来给你们!” 李言闻上前一步道:“请殿下尽快,金针封脉不宜过久,每隔半个时辰需解封一次,解封一次毒液便会入侵一次,微臣最多能保六次。” 盛从毓微抿嘴唇,道:“也就是三个时辰。” 第三十三章 嫌隙暗生 盛从毓算了算时辰,酉时正宴会开席,此时已是戌时,开席太皇太后来同一帮小辈说了一会儿话略坐了坐就回去了,按道理这会儿应该散席了,转念一想今天皇帝兴致高,说不好会多耽搁,便想叫李凡去鸣銮阁打探一番。 不想外头匆匆闯进来一人,王平朝盛从毓行了礼,道:“请五殿下速速回鸣銮阁。” 盛从毓觉察不对,道:“出什么事情了?”见王平神色有异,便引着出了太医院,寻了个僻静的角落说话。 王平道:“陛下动怒,召五殿下即刻回去。” 盛从毓道:“边走边说。”转身吩咐了李凡几句,带着王平走了。 王平紧跟着盛从毓身后,道:“两刻钟之前,陛下瞧着有些乏了,二皇子便提了个主意,说趁着太皇太后病愈之际,每人说一句孝语,也算是表孝心。陛下一听准了,董贵妃提议叫人都抄记下来,呈送给太皇太后,好叫她老人家知道了高兴,陛下称赞这个主意很好。” 盛从毓道:“我久出未归,所以陛下动怒?” 王平道:“先前陛下也还没怎么,听了二皇子一句什么‘父母呼……勿缓;父母命……’什么的忽然不怎么高兴了。” 盛从毓知道他读书不多,道:“是《弟子规》里头的‘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二哥素日不好读书,今天随手拈来果然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王平道:“正是是这句,陛下有些不高兴,问你怎么还没回来,皇后娘娘说已经差人去找了,隔了一刻那人回来说没找着,不想……太子妃身边的奴婢说瞧见殿下抱着个宫女也不知往哪去了……是以陛下震怒。” 盛从毓有些诧异,“太子妃的奴婢?” 王平道:“是……那名宫女是替太子妃回宫取衣裳的路上瞧见的。” 盛从毓思索着,一面大踏步往前走了。 鸣銮阁内此刻真的是佩玉鸣鸾罢歌舞了,偌大的厅中气压沉沉,只有皇后偶尔能陪着说笑两句。盛从毓大剌剌走入殿中,道:“儿臣此番去的久了,请父皇恕罪。” 太子忙着打圆场,端起酒杯走到盛从毓跟前,道:“五弟年少贪玩,快来自罚三杯。” 二皇子不等盛从毓喝酒,抢着道:“素闻五弟不近女色,怎的今天在宫里做出如此不知轻重的事情来,难道平日里所说都是装的。” 皇帝盛琇面色顿时沉了下来,呵斥道:“跪下!” 厅中陡然寂静,呼息可闻,盛从毓双膝跪地。皇帝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盛从毓道:“儿臣此去是为了救人,所救之人是一名宫女,她被西部毒蜘蛛黑煞隐咬伤,命在旦夕,儿臣不能见死不救。” 二皇子道:“这禁宫之内竟有人被什么……黑蜘蛛咬伤,就算真是被蜘蛛咬了,怎的会要五弟你去救?” 盛从毓并不看二皇子,朗声道:“儿臣不敢欺瞒,这名宫女是儿臣的救命恩人,臣三月份去江南调查江阴叛乱一事,遭人刺杀险些丧命,是她救了儿臣,是以进宫后我托人对她加以照顾,今天她身中剧毒,找人来鸣銮阁送信,恰逢儿臣在此,所以前去相救。” 皇帝听到这里脸色由怒转为震惊,道:“你在江南遇刺?为什么朕从没听你说起过?” “回禀父皇,儿臣遇刺一事只有镇国公子杨文泽知道,儿臣心想这件事若是公开了,不免叫文武官员心生畏惧,使臣在案发地遇刺,叫有心人利用去以为我大梁国内黑恶猖獗,从而为官者皆不肯溯源追根,只一味随波逐流了。” 皇帝脸上此时已经有了赞许之色,嘴上却呵斥道:“胡闹,堂堂皇子被人刺杀,此事非同小可,岂能不了了之。” 皇后赔笑道:“陛下息怒,从毓这孩子一向报喜不报忧,打碎牙和血吞的性子,私心却是好的,还望陛下宽恕他这一回。” 皇帝点了点头,道:“既然皇后替你说情,便不再追究了,不过往后不能为了小小宫娥奴才的枉顾礼法道义,做出有违皇子身份的事情来。” 盛从毓磕头,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皇帝眼神莫测起来,道:“不过你遇刺一事虽不能明查,倒也不能不就这么算了,你自己着手去办吧,有什么需要尽管同朕说。” “儿臣遵旨。” 皇帝站起身来,道:“既如此,都散了吧。”众人行礼后告退。 翊坤宫。兽脑香炉里檀香冉冉,皇后此刻褪了翠簪凤钗,衣裳也换成常服,端坐着饮了一口茶。 太子站在下首,忍不住想要开口,被皇后一个眼神制止了。 盛从毓跪在地下已有一刻钟的时间,皇后将茶杯搁在桌上,抚着玉护甲道:“你问我讨天山雪莲,我自然不能不给你。” 盛从毓一听,喜得就要磕头,却听皇后道:“可我有一个条件。” 盛从毓道:“母后请讲。” “我日前替你看中了镇国公府的千金,你若是应了这门婚事我立刻就将天山雪莲拿来给你。” 盛从毓顿时面色大变,唤道:“母后……” “你既然唤我一声母后,便要听我一言,日前我替你说的几门婚事,你都说不了解品性才貌不同意,我认同你说的,段家千金同你却是相熟的,你不要推脱了罢。” 盛从毓咬了咬牙,道:“儿臣已经有了意中人,还请母后不要逼儿臣。” “是那个名叫花措的宫女么。” 盛从毓一惊,不觉瞥了太子一眼。皇后道:“你不必看太子,不是他同我说的。你堂堂一国皇子,无尚高贵,你的皇妃必定要是名门闺秀,至于那个宫女,日后你若喜欢悄悄收在宫里也无妨。”皇后顿了顿,道:“你中意一名宫女既然我能知道,难保其他人不知道,今天你为了他险些失了圣恩,焉不知是中了他人的圈套。” 太子笑着走到皇后身边,替她揉捏肩膀,道:“母后今天累了一天,我替你捏捏肩膀,五弟的婚事不如日后商议,先取了雪莲救人要紧。” 皇后道:“你不必讨好,我不受你这一套。”她面色顿时十分严峻,道:“你们兄弟二人原本亲密无间,经此一事难道没有生出嫌隙么,五皇子你说。” 盛从毓道:“儿臣不知道母后为何这么说。” 皇后道:“你去东宫的事由太子妃身边的人说出来,难道你没有怀疑是太子指使的?” 盛从毓道:“儿臣不敢!” 太子急忙道:“儿臣并没有……” 皇后并不理,继续道:“今天的事情若是五皇子辩解不利,结果就是五皇子失了圣心,你二人之间生出嫌隙,这一石二鸟的计划好生厉害,而这一切的由头便是你看中的那个宫女!” 第三十四章 寒蕊之死 盛从毓脸色顿时变了,伏在地上一连磕了三个响头,道:“母后明鉴,即便儿臣得知事关太子妃,也从没疑心过太子殿下,儿臣思虑的不过是如何揪出幕后凶手,以及防范东宫以下奴才被人收买,请母后明鉴。” 沉默。太子道:“儿臣同五弟一起长大的情分,自儿臣被立为储君他又在我身旁辅佐数年,岂能轻易受人离间,请母后开恩!” 皇后年逾四十,一双依然清丽的眼睛里透出洞悉深沉之色,道:“你们兄弟这么多年来同舟共济可曾有过一丁点嫌隙,一名小小宫女进宫方两月余,就引出这么大动静,安知不是背后有人指使,陛下今日殿上训诫五皇子要遵循礼法,注重自己的皇子身份,就是告诫你,小小一名宫女死就死了,用不着你去费心费力救治,我一向喜爱五皇子通透,如今怎的连陛下的旨意都看不透了……” 盛从毓道:“儿臣愿意接受这门婚事。”他在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头上立即红肿起来。 皇后亲自走到地下扶起盛从毓,拿起手帕擦了擦他的额头,道:“母后这都是为了你好,一切都是为着你的前程着想,你可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儿臣明白。”盛从毓脸色惨白,沉沉无光。 “沛珍,东西拿来罢。”皇后道。 沛珍是翊坤宫的掌事宫女,皇后入宫前的贴身婢女,颇有些资历,她将存着天山雪莲的漆盒放到盛从毓手上,道:“五殿下拿好。” 盛从毓道:“多谢姑姑。”头也不回地往外去了。 太子跟着告退。 皇后轻声叹息一声,歪在美人榻上,沛珍道:“娘娘这样做,五殿下怕要伤心了。” “自古以来,能叫兄弟反目的不外乎权位,金钱,和……美色。你看他那样在乎那女子,迟早要坏事。”隔了片刻,皇后问道:“你看五皇子怎样?” 沛珍微垂着眼眸,道:“五皇子对娘娘孝顺,和太子殿下亲厚,这些年在太子殿下身边立了许多功,很能干。” 皇后默了默,“就是这个能干麻烦,你瞧今天在殿上,三言两语就讨得陛下欢心,那套说辞虽算不上真心实意,听起来怎么都显着气度不凡,若是……” “五殿下重情,心性散漫自在惯了的,一向没有那个心思,加上娘娘的筹谋……”沛珍的话点到为止,不再多说。 皇后点点头,道:“也亏他没有那份心思,不然我这么多年对他的栽培算是白费了,不过以防万一,还是小心为好。”皇后想起一件事情来,问道:“太子妃跟前的丫头是怎么回事?” “奴婢悄悄打听了,那丫头的确是太子妃叫去取衣裳的,像是恰巧撞见五殿下,想在殿前邀功,又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想出头博主子的注意。” 皇后微微蹙眉,道:“这样不知好歹的奴才也该放在跟前伺候,锦熏这孩子怎的越发没个主张了。” “太子妃年轻,心思单纯些,偶尔难免叫些刁滑奴才愚弄了去。” “如此就该杀鸡儆猴,叫那些奴才不敢放肆。” “奴婢也是这么想的,顺嘴同太子妃提了一句,奴婢瞧她当时脸上不得劲,也没多说。” 皇后不再言语,沛珍自叫人来替皇后净妆梳洗了休息不说。 盛从毓将天山雪莲拿到太医院,张言闻连忙去配药制药。太子跟着进来,隔着盛从毓的身子瞧见个乌黑的手臂,眉头顿时皱了起来,道:“怎么这样严重。” 盛从毓转身将太子带出外间,道:“是西部一种唤作黑煞隐的毒蜘蛛咬的。” 太子道:“深宫之内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我叫人去查了,大约不久会有消息。” 张言闻此时进来了,道:“药方已经配好,煎煮还需要些时间,微臣先取了部分捣碎了制成丸药喂服病人,功效殊同,如此算作一剂,两个时辰后再喂一剂汤药,如此喂满三回,基本可解毒。” 盛从毓接过张言闻手中的丸药就往里去了,进去之前还不忘嘱咐:“这毒极是可怖,太子殿下金体玉贵,还请在外头稍等臣弟片刻。” 盛从毓掰开花措的嘴,将丸药捣碎喂进,以唇试过杯中水温,灌进花措嘴里,他灌得极为细心,不见一滴水漫出,张言闻几次想要上前帮忙,都被他拒绝了。他细细替她擦了擦唇角,问张言闻:“这样就可以了吗?” 张言闻道:“殿下细致世所罕见,接下来就等解毒,微臣会在旁看守。” 盛从毓看了看如同刺猬一般的十二道金针,微微蹙眉,道:“金针什么时候可以取?” “微臣会逐一取掉,殿下放心。” 盛从毓点点头,又嘱咐一番方才出来了。 一出来便见李凡站在屋中,盛从毓道:“结果如何?” 李凡略有不安地瞧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太子,太子发觉,道“你尽管报来,不许隐瞒。” 李凡道:“是。奴才依照五殿下的意思叫慎刑司把绮菱捉起来,她受刑不过招了出来,那只黑蜘蛛是她放的,先用迷香迷晕了掩在土里,等时辰一过,那毒物醒来就会咬人。” 盛从毓冷哼一声,“好歹毒的心思。” 太子蹙眉,道:“怎么是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说先前同花措发生过口角,眼见她得势,嫉妒不过便想出这个法子。” 太子道:“不过发生几句口角,她竟能下此毒手!” 盛从毓思忖片刻,道:“这黑蜘蛛她从哪里得来的,她一届小小宫娥怎么弄得到这样的毒物?” “是……从一个名叫寒蕊的交好的宫女手里得来的。” 太子听着这个名字挺熟悉,一时又记不起来。 盛从毓问:“这个寒蕊是什么人?” “是……太子妃宫里头的人。” 太子道:“我想起来了,今天在殿上说见过你的就是这个!” 盛从毓脑中灵光一现,道一声:“不好!”转而对太子道:“殿下速速派人去太子妃殿里,叫人保住寒蕊性命。” 他们兄弟两多年来搭配颇有默契,太子并不问缘由,转头吩咐王平带人前去,等王平领命去了,太子才问:“你发现了什么?” 盛从毓道:“我目前还不清楚,总觉得有人下了一盘棋,有人想抛弃棋子了。” 时间缓缓流逝,莲蓬烛台上燃着四根童肘粗的香烛,映着底座上刻着的五彩覆莲花饰,熠熠发光。这时王平进来报:“寒蕊死了。” 盛从毓从椅子上站起来,道:“怎么死的?”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王平,脸上亦生出一丝寒凉,道:“寒蕊今天殿前失仪,太子妃令人将她缚住手足关押在黑房子里,打算明天一早处置,不想她性烈,挪到柱子旁,硬生生一下下撞死了,死时头脸肿胀不堪。” 第三十五章 小黄仓兰 长信殿。太子身着明黄绣蟒服,一改平常的温润沉稳,负手在厅中踱来踱去,“江阴叛乱一案早就有了了结,户部尚书一位空悬至今,陛下迟迟不做决断,今天早朝有官员提出这件事,二弟一力举荐他的人,我虽然竭力进谏,奈何父皇态度暧昧,还说要考察二弟所荐之人。”太子甩袖,“我们辛辛苦苦查了一遭,倘若户部职权又落到二弟手中,岂不是所有心血要付之东流!”他见盛从毓拱手坐着,对他的话似充耳不闻,愈发急怒,“五弟,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盛从毓悠悠抬起头,“既然二哥这么想得到这个户部尚书,让他去争好了,我们且在一旁静观其变。” 太子一听,气急,“你……难道我们要拱手相让不成!” “殿下想一想,父皇之前一心推行改革启用新人,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忽然有了犹豫。” “这……” “以我的推测,父皇观念上力主改革,但情感上是倾向于跟着打天下的一帮旧臣的,所以中枢官员大部分还是旧臣,至于六部中的官员父皇一向主张任用新人,但是户部这一回他似乎想采用二皇子推荐的人,主要有三方面考虑,第一,他情感上不希望这帮旧臣被削弱至空;第二,改革需徐徐图之,假如用力过猛反弹过大反,则有可能失败,前段时间吏部郑林元犯事被罢,适逢年底官吏考核,父皇采纳你的建议任用新贵贾充,六部之中掌事新贵官员已经达到一半;至于这第三个原因嘛……” 太子眼神一动,“第三是因为我?” “殿下英明,假如说前两个原因是陛下为了平衡朝中新旧势力,那这第三个则是为了皇权的稳固,殿下贵为太子,父皇一向又喜欢你,你的储位几乎不可动摇。” “那为什么……” “有道是圣意难测,我之前就说过也许有人从中挑拨,暗指太子殿下你结交朝臣、积蓄势力,加上殿下在朝中的声望,陛下或许会有所忌惮,所以此举正应了此意。” 太子思索片刻,“这么说目前我们只能放弃户部了?” “也不尽然,还有一线希望,毕竟户部尚书之前犯的是诛九族的谋反大罪,陛下不得不慎重考量,眼下你先不要参与到此事里,由二皇子前去争取,合适的时机找一个态度中立的官员去说,还有胜算。” 太子点头,“这个主意不错,可是这个中立的官员找谁去合适?” “丞相常仲玉最合适不过。” “此人清廉正直,素来又不参与党争,只怕不好说动。” 盛从毓道:“有志者事竟成,既然盛传常仲玉清廉正直,太子殿下所谋划的正是事关社稷的好事,也不有违他的名声。”不等太子答话,盛从毓站起身,“若没有事情,我先走一步。” 太子道:“你去吧,她还没有醒吗?” 盛从毓眼神有一瞬间黯淡,“还没有,不过太医说毒已经解干净了,也许再等一等就醒了。” 时值初冬,皇宫上空晴碧无云,犹如一条上好的蓝缎子,阳光微燥,落在人身上说不出的舒适。平洪殿西边角落一座四合院落内,一株大银杏静静立在阳光里,树下一名女子沉睡在软榻之上,她穿着一件洁净的水绿宫服,身上却盖着雪白细绒镶边的绸缎夹棉披风,姣好的面容沐浴在阳光里头,皮肤近乎透明,很是恬淡宁谧。 盛从毓将一束淡黄小苍兰搁在花措身旁,香气蔓延开来,他凝视她的脸片刻,低声道:“今天天气真好,我带你出来晒晒太阳。”他拂掉被微风吹到脸上的发丝,“我给你带来了小苍兰,你这么喜欢花儿,要不睁开眼睛看一看!” 玉坠上前奉茶,盛从毓喝了搁在托盘里,问道:“她昨天有没有好转?” 玉坠轻轻摇了摇头。自从花措中毒昏迷,被安置在这一处偏僻的房子里,太子派她前来照顾,这些日子,五皇子每天来探望,一坐就是数个时辰,玉坠见惯之下,礼数上也不大讲究了。 有不知名的鸟儿躲在树梢里婉转嘀哩,盛从毓静静听了一会,对玉坠道:“你去找王平,让他给我弄一只笛子过来。” 玉坠应了,转身去了。 花措的手露出半截在外头,盛从毓替她掖进披风里,肌肤相触只觉柔滑异常,不由心神一动,迟疑一瞬将她的柔荑捏进手里,手中温软细腻,他的心忽然砰砰乱跳,有一个词怎么说来的?意乱情迷——他幼年丧母,皇后多督促他习武,所接触的皆是粗糙汉子,后来他封王立府,因见惯后宫中的诸多恶斗,府中皆只留男子与中年婆子。是以握住心上人的手,一时心旌摇荡神思飘忽。 竟没有听见玉坠走来的脚步声,直到玉坠说话:“殿下,笛子取来了。”他手下一抖,连忙收回握着花措的手,敛了敛神,“给我吧。” 玉坠正埋怨自己搅了五皇子的好事,呈上笛子便退去了。 盛从毓这才把花措的手掖进披风里,略一思索,站起身提起笛子吹奏一曲《凤求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这首曲子是我离开江南时与你一起演奏的,你要是听得见,为什么不醒来……”他转头瞧见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一时愣在原地。 花措朝他盈盈一笑,“为什么不醒来……怎样?” 盛从毓跟着笑起来,眼中溢出点点星光,“醒来同我合奏一曲。” 花措坐起身,长发一泻而下,盛从毓连忙上前披风披系在她身上,花措道:“可惜我不会吹笛呀。” 盛从毓道:“我教你。”他将笛子放入花措手中,挨坐在她身旁手把手教了起来。 玉坠得知花措醒来,亦是十分惊喜,匆匆忙忙赶往御膳房去了,五殿下一早吩咐过,等花措醒来便去御膳房要些现做的乌鸡汤粥来,她睡了这么久了,可不要饿坏了。 长空寥远,平洪殿上空飘散出一缕断断续续的笛声,那音调虽不连贯,却无端生出些俏皮欢快。 花措吹的累了,不觉倚在盛从毓身上,顺手拿起一旁的小苍兰细细嗅看,长睫毛在阳光里微微扑闪,“还是活着好,可以赏花,听音乐,同你一起玩。” 第三十六章 雁字回时 有南飞的大雁掠过天际,花措随口吟道:“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盛从毓沉吟道:“这句是不错,不过我却更喜欢另外一句。” 花措转过头来看着他,“哪一句?” 盛从毓嘴角扬起,吟咏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身死相许!” 花措脸上染上一层薄红,啐道:“什么不知羞耻的句子也该吟给我听,我这里不欢迎你,你去别处吟给人听罢。”说着当真推他走,然而手上力气弱,推他不动,便一骨碌倒在榻上,别过身子不理他。 背后传来盛从毓悠悠一声长叹,“你却说这是不知羞耻的句子,怎不说雁有情,雌雁雄雁相配,向来是从一而终,不论是雌雁死或是雄雁亡,剩下落单的一只孤雁,到死也不会再找别的伴侣,怎能不叫人羡慕。” 花措听他言语间颇为感慨,悄悄调转头看他,只见他神色怔忪,似有满腹心事,花措嗤笑道:“你这人可真怪,你们王孙公子哪个不是妻妾成群,你又何必在这里做出一副痴怨哀愁的模样来!”说完觉得心中颇为怅闷,心道是中毒后遗症,还没好全。 盛从毓却不搭话,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忽见凤目微微眯起,凑到花措眼前,呼吸相闻,花措好不自在,推着他的胸膛,道:“有话好好说。” 盛从毓一字一顿地吐出来:“你吃醋了。” 花措怔住,转瞬脸色通红,“你胡说,我再也不理你了!” 盛从毓还未进府,萧固已经走上前,道:“陆大人午前差人来请你,说有急事请你移步京兆尹衙门商议。” 盛从毓问道:“可有说是什么事情?” 萧固压低声音道:“说是卢楠一案审议途中出了岔子。” 盛从毓眉头不觉蹙起。 陆弦身着官服,神色颇为郁沉,道“那名仵作前几天押到京兆尹府大牢,我不敢耽搁今天一早开堂审理,仵作原本当场认罪,不料黄家管家提出有新的人证,带上来一名女子,指证亲眼见卢楠打死了人,仵作一看形势不对紧跟着翻了供。” “怎么忽然冒出个人证,是什么人?” “是卢楠的一个养女,唤作莘瑶琴,当堂指证卢楠打死了人,黄家死去的家仆早前就被火化了,如今证人一出,加上仵作翻供,怕再难以翻案。” 盛从毓神色忽变,“你确定证人叫这个名字?” 陆弦微微一怔,“画押的证词在此,殿下请过目。”陆弦递上来一张纸。 盛从毓看了一眼,脸上阴晴不定,道:“你知不知道证人现在身在哪里?” 陆弦道:“黄家的人宿在城中的云来客栈,这位姑娘和他们一起的,想来也在那里。” 盛从毓不语,起身离开。 云来客栈里头人来人往,盛从毓走到柜台边,甩出一锭银子,“有个名叫莘瑶琴的姑娘住在哪一间?” 掌柜麻利地收拾了银子,满面笑容,“在二楼上右手边第三间房,您找她有何贵干……” 盛从毓不理,径直走上楼来,还没来得及敲门,便从里边打开来,瑶琴道:“公子请进。”她穿着一件浅紫色罗裙,外罩紫色缎袄,一双凤目殷殷望着盛从毓,神色暗含欣喜,她原本有雪胎梅骨之傲姿,此刻倒生出一些纤纤怜柔之色。 盛从毓径自走进来,瑶琴道:“公子请坐!”亲自替他斟茶,“客店里没有好茶,公子将就用吧。” 盛从毓没有喝茶,也没有看她。瑶琴自己饮了一口茶,“我知道公子今天为了什么事情来。”她搁下茶盏,神色恢复冷清,“不过怕要令公子失望了。” 盛从毓道:“卢家养育你一十六年,卢家老爷待你怎样?” “如同亲生。” “姐妹相处得怎样?” “亲密无间。” “丫头婆子伺候得还周全?” “事无巨细。” “那你如今的所作所为自己的良心可还过得去?” 瑶琴微微垂眸,脸上闪现一瞬间的怆然,复恢复如常,“公子所问我无言以对,但不代表我无以辩驳,我的事情如今不便说给你听,所以无论你怎么想我也没有法子。” “你要怎样才肯撤供?” 瑶琴悠悠望着他,“公子当真待花措这样好,可惜你还不知道自己真心错付,别人早已心有所属了,只不过利用你的身份图便利罢了。” 盛从毓眼中光芒乍盛,“你以为凭你三言两语就能挑拨我么。” 瑶琴扶着手中的茶盏,嘴角嘲讽似的一笑,“公子当真不到黄河心不死。” 盛从毓拂袖欲离去。 “公子可要看证据?” 盛从毓不理,径直往外走去。 “原来公子心里怯了,公子其实心里是有数的吧,只不过一直在自欺欺人。” 盛从毓停住脚步,转身望着她。瑶琴站起身,从随身行礼中取出一样东西来,“这本《立世说》想来殿下也是见过的,不妨拿去瞧一瞧。” 盛从毓接过,翻开来全部是花措写得密密麻麻的小楷注解,书中夹了一张桃花笺,打开还散发着淡淡香味,一首情诗夺目而来。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明日卯时二刻城外敬山亭相见。” 落款是,傅羽。 刺眼,刺痛直入心尖。 “你以为花措是怎么来的金陵,或许是被人伢子捉来不假,但究其原因实际是赴约情人被人捉走了,你若不信也没关系,这封信是花措的贴身丫头在她出事后找到我告诉的,她替他们传信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自可去查证……我因事情不光彩替她瞒了下来。”瑶琴拨弄着袖口的玉珠装饰,“如果闺阁少女密会情郎,乱伦恩师被人知道了……” “够了!”盛从毓怒喝一声,胸怀起伏不定,隔了许久道:“你想怎样?” “我并不想怎样,不过想帮助公子认清一些现实,别再叫别人欺骗了去。”瑶琴顿了顿,“公子如果还想我撤供……也不是不可以。”她目光盈盈望着盛从毓,“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瑶琴走过来,拉过盛从毓坐下,“只要殿下答应娶我,我愿意为殿下做任何事情。” 盛从毓吃惊地望着她,忽然眯了眯眼睛,眼中闪现出危险光芒,“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娶你了么?你想多了!”他拂了拂衣裳,“我如今并不想卢楠出狱,既然他的女儿胆敢利用我,我便叫她此生不能好过,将她的疯爹爹关在牢里受苦,让她痛苦,岂不是正好顺遂了我的心愿。”他站起身来,“如此说来,我还是要多谢你。”他狂笑着推门离去。 第三十七章 宫中大雪 盛从毓回到自己府内,径直走到一株梧桐树下,对萧固说:“去把府里的酒都给我搬来。” 萧固见他神色沉郁,不敢多问,叫人抬了十来大坛酒摆在边上。盛从毓揭开酒封,搬起一坛往下灌,那坛酒少说有十来斤重,被他一口气灌了许多下去,才丢开在一旁,大喝一声:“痛快!” 萧固战战兢兢问:“殿下你这这……喝酒伤……伤身……” 盛从毓扬头望了望梧桐树,道:“叫人来把这树砍了!砍了!”说完犹不解恨,“把府里所有的梧桐树都砍了,不许留一棵!” “是,属下这就叫人来砍。”萧固的脑门上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心道是什么人惹得殿下如此大怒。 “你知不知道我生平最讨厌什么人?”酒气上来,盛从毓眼眶发红,望上去顿生妖孽之色。 “最讨厌……女人?”萧固心想主子府里女子少,应当是讨厌女人罢。 “不错!你说得不错。”盛从毓大笑三声,“女人心机可怖嘴脸可憎,动不动就利用你、背叛你,你对她好她便将你耍的团团转。” 萧固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是,殿下说的是!” 盛从毓抓起酒坛猛灌,不一会儿就见底了,径自拆开一坛,抓起来跌跌撞撞往前走去,那梧桐树后头便是一汪池塘,他临水而立,俯望下去,时值冬季,水面平光无痕,犹如一面上好的铜镜,将人影照得格外清楚,盛从毓对着自己的影子凝望片刻,忽然将酒坛掷下去,“噗通”一声水花四溅,将人影砸得四分五裂,“你生得不如别人好,怎么可能俘获她的心。” 萧固这回听明白了,心道殿下这是遭遇情殇……以殿下的容貌那人生得比他还要好看,想来是遇上劲敌了,本欲上前宽慰一番,可一想到从前的悲惨遭遇,还是忍住了。 对了,上一回殿下生气是为着什么事情来的?是三年前殿下查处了一桩贪墨案,主犯是一名武将,缉拿当日得到风声逃走了,回头掳走三婶作为人质胁迫殿下开城门放行,殿下单人单骑追出去二百里,将三婶救下斩杀敌人于马下。回府后溯查出两名内奸,将其在众人面前千刀万剐,引野狗进府吃食干净,萧固还记得当时二人并没有死,眼睁睁望着一群野狗将自己身上的肉片吃了,一堆狗眼睛寒森森望着他们,森牙之间口水直淌,其中一人当场疯了,另一人被吓破胆死了。 想到这里萧固身上抖了一抖,虽说五皇子赏罚分明,难保他醉了之后做出什么不受控制的事情来,想到这他不安地瞧向盛从毓,却见他人半躺在湖边的石头上,已然醉死过去了。 萧固心中暗喜:还好你酒量不济!一面喊人将他抬进屋里不说。 铅云稠密,天幕低垂,金陵城的冬季比吴郡似乎更冷些,花措深呼一口气,提着漆盒出了长信殿,依照例份她去内廷司领一些茶叶来备着。宫中的路皆修得笔直方正,走起来很容易打瞌睡,忽然听到前面有人声,花措抬头一瞧,眼神亮了一亮,却不得不依照规矩远远候立在宫道旁。 盛从毓目不斜视地走来,却听段瑞雪惊喜道:“卢姑娘!”说话间走了上来。 “奴婢见过段姑娘。” 段瑞雪笑吟吟打量她,“不必多礼,今日好巧。”她回头朝盛从毓招手,“五殿下快来,卢姑娘在这里呢。” 盛从毓一脸冷漠,“还是快走吧,太后娘娘在等着呢。” 段瑞雪嗤笑道:“怎么进了宫就这样生疏了,说两句话又不碍事的。” 盛从毓不理,只站得笔直望向前头。花措勉强一笑,自从她上回病愈,竟再也没有见过盛从毓,连太子殿下那里也不见来,今天一见又对自己这样冷淡,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同段瑞雪道:“段姑娘今日进宫来看望太后娘娘吗?” “我们是来同太后娘娘说……” “婚姻大事怎可随意与旁人说。”盛从毓走上前来,扶着段瑞雪的肩膀,柔声道:“快些走吧,太后还等着同我们商议我两的婚事呢!” 段瑞雪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对花措道:“那我们就先走了,改日再会……”不等说完,被盛从毓匆匆拉走。 花措目瞪口呆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那样亲昵,轻轻咬了咬下嘴唇,“原来他要成婚了,怪不得同我疏远了……是了,他本来就要娶名门闺秀的,段姑娘同他确实相配……”一时间只觉得脑中混混沌沌的,眼前景象也不真切了,等走到内廷司才发现天上飘起了雪珠子,密密砸在脸上颇有些疼。 回来的路上便不大好走了,雪花边下边化,鞋底很快就湿了,花措正急急赶路,抬头瞧见宫道上头站了一人,心中一跳,脚下就放缓了。 盛从毓今天穿着一身云翔符蝠纹朝服,腰间束金丝带,头发束以玉冠,显然是特意打扮过的,他此时身上未着蓑衣斗篷,只负手站着凭空望雪。 花措走上前行礼,道:“殿下的婚事这么快就商议完了?” 盛从毓眯了眯眼睛,“没有,我瞧见下雪了,先出来赏会儿雪。”他眼神掠过她身上,一眼瞧见她浸湿的鞋头和拿着漆盒冻得骨节发红的双手。 花措默默站了会儿,福了福,“奴婢告退。”方走过他身旁被他一手抓住手腕,花措吃痛,震惊地望着他。盛从毓眼中光芒四射,释放出危险讯息,一字一顿道:“你可曾对我有过真心?” 花措咽了咽口水,道:“殿下如今已有婚约,段姑娘又是我的好友,我自然真心祝福你们……” 盛从毓手下一带,花措惊呼一声被带到他眼前,他冷冷望着她,“你对我这个人,可曾有过真心?” 花措被他的眼神震慑住,闭眼敛了敛心神,心想听他这话中的意思似乎确认自己对他有没有情意,若是说有只怕会搅了他的姻缘,也伤了自己与瑞雪之间的情分,一狠心道:“没有。” 盛从毓放开她,狂笑着三声:“好,好,好!”他一把将她压在近旁的宫墙之上,漆盒顿时掉在雪泥里,狼藉一片,“枉我自诩聪明,竟被你欺瞒至此,你既从未对我有过真心,便是利用我达成你的目的,我竟蠢钝至此将你视作纯良无害心思单纯之辈!” 花措背贴宫墙,骨头被硌得生疼,不住皱眉,又听他如此诋毁自己,心中气怒,冷笑道:“殿下高看我了,我出自小小的商贾之家,在金陵城中无权无势,想要保住自己与父亲的性命哪能纯良单纯,自然是要有大大的心机的,殿下从郑林元一案中早该知道我的谋略心机之深!”说完负气瞪着他。 盛从毓盛怒之下欺身压上来,花措大惊,手脚乱打乱踢,慌乱中只觉打踢中许多下……岿然不动,花措气力用尽,累得气喘吁吁,唇上覆上冰凉一物,下一刻剧痛,盛从毓竟用牙齿啮咬她的下唇,嘴中腥味弥漫,她狠心回咬过去,二人怒视对方,如同相互撕咬的两头猛兽,互不松口。 盛怒渐渐消散,盛从毓只觉得被他欺压身下的身子温软无比,心念一动,连忙张嘴松开牙齿,花措早支持不住了,跟着松了。 盛从毓冷哼一声,大踏步离去。唇上犹有血迹斑斑。身后的宫道上覆满雪花,纯白一片。 第三十八章 比武招亲 宣室殿。皇帝亲携神武将军段濠入殿,叫赐坐奉茶,皇帝道:“你此番入京,多逗留些日子罢,陪我说说话,西部有令郎留守,我也放心。” 段濠方脸虬髯,身材魁梧,声若洪钟,抱拳道:“陛下有令,臣自当遵命。” 皇帝道:“好好,我瞧你身子骨硬朗,果然老当益壮。” 段濠嘿嘿一笑,“我常年在外受风沙吹割,面皮子老得快,不像陛下,望上去还和年轻时一样。” 皇帝道:“我也老啦,如今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你瞧,我这鬓发前两天才拔去白发,不知不觉又长出来了。” 段濠朗声笑道:“当年我跟着陛下打天下,是何等意气风发,你还记得我们攻打河北那一回,为了突袭敌人,你我引二百骑兵连奔三天三夜,一举捣毁敌人的粮草供给,等大军到来不费一兵一卒拿下河北。” 皇帝眼中放出光芒来,“可不是,你的马才到营外就口吐白沫死了,我只能带着你一齐冲进敌阵。” “我们在马上一枪一个敌兵,杀得痛快至极,敌军竟给我两震慑住了,给我们让出了一条道,我们成功引着大火,烧毁了他全部粮草。” 说到这里两人一齐开怀大笑,笑声混杂在大殿中火红的炭火里,生出些融融暖意来。皇帝不爱用地暖,和当年行军打仗时一样,爱用炭炉。 皇帝道:“小辈们都长大啦,轮到他们干出一番事业出来了,你的儿子不错,有你当年的风范。” 段濠道:“殿下过奖了,我的儿子和我一个样,一介粗人只懂打仗。” “嗳,没有会打仗的将帅,哪来我大梁的太平盛世。” 两人又是一阵大笑。 说话间有太监通报:“太后娘娘驾到——”众人簇拥着个贵妇进来了,太后年逾六十,望上去不过三十少许,华贵端庄,雍容威威,望之令人油然生出折服之心,然太后却又和善,极少见有疾言厉色。 皇帝立即起身迎了上去,“天寒地冻的,太后怎么来了!” “听说神武将军进宫了,我来瞧一瞧。”行礼后众人落座,太后问候段濠:“段将军久守边疆,辛苦你了。” 段濠连忙起身行礼,“为国尽责是臣的本分,不敢言辛苦,倒是小女承蒙太后娘娘照顾,微臣多谢娘娘。” 太后道:“瑞雪这孩子我喜欢,她在我身边给我添了许多乐子呢!” “能在太后娘娘身边服侍,是她的福分。” 太后转向皇帝,“我听说你打算给瑞雪安排一门亲事?” 皇帝道:“正是,我只顾着和段爱卿叙旧,倒把正事给耽搁了。”他对段濠说道:“我此番召你入京主要是为了这件事,我要是没记错的话瑞雪今年十六了罢,是该替她选一门亲事了。” 段濠道:“陛下说得是,我这个父亲整日驻守在外,对她关心太少,实在惭愧。” 皇帝道:“你不必自责,我来替你筹划,你看五……” 太后打断道:“皇帝何不问问段将军对女婿人选有什么要求。” “不错,段爱卿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段濠沉吟片刻,道:“不瞒太后、陛下,小女自幼仰慕武艺高强之人,曾发誓非英雄好汉不嫁,拙荆生前答应过小女,将来要替她比武招亲选一个如意郎君,拙荆去世前嘱托我一定要完成她的心愿,是以微臣希望能以比武招亲择得良胥!” 皇帝听了,道:“既然是你夫人的生前遗愿,理应成全,我让礼部择定吉日,昭告天下比武招亲,具体事项由礼部拟定后送与你裁夺,你看可好?” “微臣多谢陛下。” 太后道:“皇帝此举确实妥帖,我倒有个建议望皇帝考量。” “太后请讲。” “瑞雪这孩子在我膝下养大,一直被我视亲生孙女,皇帝何不封她为郡主,以示恩宠,助她觅得良胥。” 皇帝笑道:“太后考虑得周全,就依太后所说。” 段濠连忙上前磕头,“微臣多谢太后娘娘、皇上隆恩!” 太子身着常服斜靠在梨花木靠椅上喝茶,道:“皇帝下诏比武招亲定在明年春天,又封了段瑞雪英华郡主以示恩宠,这样一来你又逃过一门亲事,这件事是不是你谋划的?” 盛从毓一身寻常白衣,垂眸喝了一口茶,“我听闻此事是神武将军亲自求的陛下,是将军过世夫人的遗愿,我只怕没有本领叫亡人帮我忙呢。” 太子微微一笑,“这倒是,不过我听说神武将军进宫前,你和段瑞雪一起进宫看望太后娘娘……” “做孙儿的看望自己祖母再正常不过了,不过段瑞雪确实不大想嫁给我,说不定她请自己父亲帮她说些什么,这我就不得知了。” 太子摇了摇头,“这样一来母后的愿望又落空咯。” “也不尽然,比武招亲时我势必要上场的,说不定我武功好夺得了头筹,依旧要娶了段姑娘的。” 太子泯然一笑,“我今天来找你是为了常仲玉一事,如你所说,我退去不争礼部一职,反而父皇倒犹豫了,眼下时机成熟,依你看派谁去游说常仲玉合适?” 盛从毓低头想了一会儿,“我听说常仲玉与夫人伉俪情深,颇为敬重常夫人,常夫人有一个闺中时就交好的老朋友,或许可以请她帮忙说动常夫人。” “不知这人是谁?” 盛从毓望了他一眼,“太子妃有个最小的姨母冯氏,便是此人。” 太子一时颇为惊讶,转而有些尴尬,他后宫里虽然谈不上专宠哪一人,对正妃确实不甚上心,加上之前的种种事情,最近冷落她许多,想了想道:“不想五弟通晓得这样多。” “自然是收集情报得来的。” 太子道:“你这情报系统倒是周全,只是里头三教九流这样复杂,你如何做到管理到位的。” “多亏了封王封得早,我立府后便在江湖上游历,所以交了些朋友,这三教九流里头只要有一两个得力的朋友,事情就好办了。” 太子点头,“不错,朋友不在于多,能有肝胆相照的几个足矣。” “殿下说得不错,不过一般能背叛你的却只能是朋友,我的这帮朋友虽然有情有义,但人难免会有弱点被人利用,所以我还搜罗了一些见钱眼开之徒,他们的作用只用来监视我的朋友们。” 太子倒吸一口凉气,他竟有些看不透他的这位五弟,如此心机世所罕见。 第三十九章 九霄环佩 段瑞雪照例进宫看望太后,忽见前头宫墙底下站着一人,段瑞雪紧走几步上前道:“是卢姑娘,好巧。” 花措苍白着脸望着她,眼角似乎有哭过的痕迹,“不是巧,我特地在这里等你的。” 段瑞雪吃了一惊,一手抓上她的手臂,道:“你可是受人欺负了,走,我带你去找太子殿下说理。” 花措反手拉住她,摇摇头,“我问你,我父亲是不是叫瑶琴给陷害了。” 段瑞雪吃了一惊,“这话是谁和你说的!” “你只要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段瑞雪颇为踌躇,这件事原本叫五皇子和太子封锁得严严实实,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 花措见她不言语,泪珠子顿时滚落下来,“连你也要瞒我吗,你们都欺我困在这里耳目不通,可我爹爹身在牢笼我势必百般打听,宫里这么多人,总有进出的,瑶琴是我父亲一力抚养长大的,我同她虽有嫌隙,终归情意笃厚,即便她真的陷害父亲,我也要听她说一说,必然不肯如这般一无所知浑浑度日。” 段瑞雪听她这话知道已经没有再隐瞒的必要,道:“不错,是她陷害了你父亲。”便将前后事由讲了一遍。 花措蹙眉思索片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求段姑娘帮我!” 段瑞雪连忙拉她起来,“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长信殿。太子一面查阅奏章,一面问:“你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 段瑞雪道:“太后娘娘今天赏了我一些梅子酒,是取冬天头场雪之后的白梅腌制泡酒制成的,我想着你最爱梅竹之物,就给你送来了。” “哦?”太子抬起头,“这是太后娘娘赏赐给你的,我哪敢要。” “这有什么,太后既然赏赐给了我就是我的了,我爱送给谁就送给谁!” 太子微微一笑,“说吧,你想要什么?” 段瑞雪嘿嘿一笑,“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太子殿下,不瞒殿下,因明年春天比武招亲……”说到这里她脸上微微一红,“太后命我三个月内学成针黹女红,所以我想向你讨一个人,去我府里教教我。” 太子道:“宫里有的是司衣的嬷嬷,你怎么倒来问我要人。” 段瑞雪撅起嘴,“你不知道,那些司衣嬷嬷刻板无趣得很,只会站在一旁监视我指责我,我想要个人同我一起耐心地教我。” 太子道:“你这是嫌女红枯燥,想找个人一起玩吧,说吧你想要谁?” “最好是和我年纪相仿,又相熟的,花措就很好!” 太子搁下奏折,“罢啦,你既然送我这份大礼,我也不好推脱,把她借给你可以,不过不管你学成学不成,一个月后给我送回来。” 段瑞雪喜得一拜,“多谢太子殿下!”上前拉着花措道:“今天就随我出宫去吧。” 二皇子府。瑶琴的住所在府内西侧距离书房不远,白墙镶嵌乌木镂空窗户,院子里遍栽翠竹,颇为清雅。廊下临水一座凉亭,三面环竹,亭中一张大理石琴台,上头搁着一张九霄环佩古琴,瑶琴一身紫衣外罩鸭蛋青披风坐在琴台前,拿软布细细擦拭琴弦。 忽听有人道:“这张九霄环佩曾被前代大琴学家寿秀竹奉为‘天上仙品’,寿公当时藏有‘飞泉’、‘独幽’两张古琴,只将两把琴定位‘人间鸿宝’,却评价九霄环佩为‘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的‘天上仙品’。” 瑶琴眸子骤然紧缩,抬头果然见花措站在院落里。花措接着说道:“这张古琴为现存于世的四把之一,是父亲去北疆开采玉矿时偶然遇上的,花重金上门三次才买到,你十岁生辰当日父亲当做贺礼送给你……” “够了!”瑶琴一手拍在琴弦之上,“嗡”一声颤响,“你来干什么?” “我来见见我的义姐,想问问她为什么要陷害养育她疼爱她的父亲!” 瑶琴一拂披风,神色冷冷道:“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你既然来问我,我便同你讲明白了,好叫你死心。”她顿了一顿,“自然她待我不算不好,可惜我过得并不开心,我虽然吃用穿度与你不无二样,但我不能和他讲,我不喜欢花苑,我想住在竹苑,因为我更喜欢竹子!他每回买礼物回来都是一式一样,可那些东西哪一样不是你喜欢的,可哪怕我不喜欢还要做出感恩戴德的样子来!还有你固然诗词书画拿得出手,其余哪一样你比得上我,可他从不会夸我,只会夸你!你什么都有了,到了最后你还要抢走我的心上人,我心中怎不怨恨!” 花措愣住了,她从未料到瑶琴心里是这样想的,她一直以为她和她一样过得很快乐,她甚至想过他们三个要一辈子住在一起。 瑶琴深吸一口气,“然而这些都不重要,因为他是我的养育恩人,可如今我发现他其实是害死我父亲的仇人,他养育我只不过为了赎罪。” 花措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不可能……” 瑶琴冷冷看了她一眼,“你父亲当年得罪权贵,遭人暗杀,利用我父亲以命替死,他才逃出一命,那时候我出生才一岁多,母亲受不住打击随父殉死,我从此沦为孤儿,寄人篱下,郁郁度日。” 花措惊得说不出话,连连摇头,心念一动,问道:“这是谁和你说的,我不信,一定是有心人编造谣言蒙骗利用你。” 瑶琴冷冷看了她一眼,“我母亲闺中有个贴身丫鬟尚在人世,她亲口同我说的,至于她的身份你自不要怀疑,她说得出我肩胛上头的胎记,卢才也认得她。” 花措此时脑中一片混沌,竟无言以对。 瑶琴冷笑一声,道:“你只说这琴如何珍贵,我却不稀罕的,我今日就将它毁了,从此与你卢家断的干干净净。”她说着举起九霄环佩,将它摔在石凳上,瞬间弦断骨裂,嗡嗡声不绝于耳。 花措知道此时再同她讲情分已经没用了,道:“你既然认定是我父亲害死你父亲,我无话可说,但此事外人并不知晓,而我卢家实实在在养了你十五年,却是众所周知的,你如今反目就不怕世人指摘吗,只怕到时候即便五皇子想娶你,皇家宗室也不肯接受你这样品性不端之人。” 瑶琴被她戳到痛点,瞬间脸色苍白,她咬了咬嘴唇冷笑道:“不用你提醒,我自然要设法将此事公布于众的!”说完冷哼一声转过身去。 “还望你想一想,我父亲待你如何,你我姐妹相处如何,难道就凭一个不认识的人的一面之词你就全部抹杀了么,想来你此刻也不愿我在这停留,我走了……姐姐!” 第四十章 王羲之字 青花瓷水缸里头悠哉着两条红鲤,段瑞雪正百无聊赖撑着脑袋逗弄,一瞧花措出来了,立即跳起来,跑上前问:“她怎么说?” 花措轻轻摇头,段瑞雪见她神色失落,便不再问,挽着她的胳膊道:“走吧。” “英华郡主来我府里,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二皇子盛从缙来到二人跟前。 花措脸色顿时变了,段瑞雪碍于世家情面上前应酬,道:“二殿下有礼,我还有些急事要回去处理,就不多叨扰了。”说着绕过她欲走。 “嗳。”盛从缙伸手拦在二人跟前,“什么事情也至于急在这一会儿吧,我令人备了些香茶果点,郡主要是不赏脸,便是小瞧我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段瑞雪万不好推脱了,况且今天盛从缙肯她们进府见瑶琴也是因着世家子弟之间的一点薄面,段瑞雪一时颇为为难地望向花措。 花措道:“既然这样,我先回去了。”说着便走。 “香茶果点我备了两份,卢姑娘不肯赏脸么?” “二殿下的好意我实在消受不起,还请恕罪!” “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付你父亲么?” 花措立即站住了。 盛从缙府中装饰得豪华精美,与盛从毓府中简直有云泥之别,一个只有古朴家具、典籍丛书,一个尽是金器玉雕、名毯华饰,一眼望去令人目眩神离。看得出盛从缙是王字迷,屋中所挂过半是王字字幅,其中《兰亭集序》竟堪堪挂了两幅。 桌上所备的香茶果点一样精致无比,盛从缙道:“二位不妨品一品我这里的茶,看看比五弟那里的怎样。” 段瑞雪抿了一口,道:“自然是二殿下的茶好。” 盛从缙道:“卢姑娘怎么不喝?” “不渴。” 盛从缙也不勉强,自行饮了一口,“当日在相府有幸见过卢姑娘的墨宝,当属一绝,姑娘瞧我屋里的王字写得怎样?” 花措虽然不习王字,但对王字也十分钟爱,她略扫了一扫,屋中的几幅字形神俱备,不是一两年的功夫,说道:“难得这几幅写出了王字的神韵,想来写字的人下了功夫的。” 盛从缙面上不无自豪,“以你看哪一幅当属冠首?” 花措不得不走到跟前细细观察,在其中一幅前面停住,“这一幅。” 盛从缙朗声大笑,“卢姑娘好眼力。” 段瑞雪道:“这幅是谁写的?” 盛从缙面露骄色,“正是在下的手笔。” 段瑞雪在旁吟诵出声:“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每览昔人兴感之由……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花措随着段瑞雪吟诵移目,眸子渐渐放大,以至于神情骇然,她略微颤抖着手指指着“惠”字,“感”字,道:“殿下习惯将‘心’字的两点写在里头?” 盛从缙不解,自己看了看,道:“不错,看来是的,卢姑娘果然心细如发。”想了想道:“我想起来了,我的老师曹伦平也这样写,我自认字开始就这样写。” 花措兀自思索起来,她记得当时塞给她的字条上写的:“想要活命入驻东宫”八个字,她记得心字两点分别写在里外的,她绝对不会记错!这么说传递字条给她的不是盛从缙,而是另有其人,而且这个人和盛从缙的关系匪浅,因为她事后回忆起,那八个字的笔迹同盛从缙送上来的诗作是一样的! 花措抬起头,径直问道:“二殿下为什么要对付我爹爹,现在可以说了吧。” 盛从缙微微一笑,“明人不做暗事,我同五弟一向不合,上回在相府我就看出来他对你非同一般,他一向自视甚高,在这件事上他却彻彻底底输给了我。” 花措心中暴怒,几乎要忍不住跳起来将他打一顿,天下间竟有这样的人,为了一己私欲,全不拿别人性命当回事,她深呼吸稳住心神,道:“这么说我父亲入金陵城、黄家告状、仵作作假全部是你安排的?” “我可没有那许多功夫,我不过偶然得知京兆尹府里来了这么一帮人,压着他审了案件罢了。”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用不着对你撒谎。” “你是如何得知消息的?” “自然是江岑派人送来厚礼求我的,我虽然收了礼,也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挫一挫五弟的锐气。” 花措深深呼吸一口,“瑶琴作伪证也是你安排的?” “是她自己找我帮忙的,美人求助,我怎能不顺了她的心意。” 花措冷笑道:“好一个贪赃枉法的大梁王爷,你就不怕事情败露不得善终吗!” 盛从缙也不恼,“随便你怎么说吧,我既然敢把真相告诉你,自然不怕事情败露。” 花措脸色一变,“你既然不怕败露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将真相告诉我?” 盛从缙面色变冷,道:“因为我发现五弟最近盯上了我,他不仅动用全部府兵调查我的亲信随从,连我在城里的生意也被人盯上了混入了各色三教九流,他这是想要和我拼个鱼死网破的意思,我可没有和人同归于尽的癖好,况且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还没有傻到让别人捡便宜的地步。” 花措不再言语,站起身离去。 盛从缙尤在后头说道:“五弟对你确实好,你劝劝他别遇着你的事就一意孤行失了分寸,反遭别人利用了。” 马车缓缓朝着神武将军府驶去,花措将头倚在车窗边上朝外望,外头市井繁华,一派热闹景象,“你看这市井小民每天做着差不多的事情,走差不多的路,和差不多的人打交道,一辈子安逸平顺,多么令人羡慕啊。” 段瑞雪道:“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你别瞧着他们表面上安逸,实际他们中间有的整日吃不饱肚子,有的生病了没钱医,有的为了糊口同家人分离,有的做工受尽冷眼,所谓众生苦大抵是这个意思吧。” 花措脸色转霁,道:“都说你是个爽快性子,我瞧你是最通透不过的。”她握住段瑞雪的手,“瑞雪,你恨我吗?” 段瑞雪不解:“这话怎么说?” 花措踌躇一瞬,“,虽然说你即将要武招亲,可毕竟五殿下同你有婚约的,二皇子刚刚那一席话……” 段瑞雪听明白过来,咯咯笑出声,一直笑到捂住肚子,“你听谁说我和他有婚约的,根本没有的事情!” 花措瞪大眼睛,“上一回你们不是去同太后讨论结婚的事情吗?” “你误会啦!事情是这样的,你有所不知,这次比武招亲原本是皇后娘娘的主意。” 花措疑惑,“难道不是皇上体恤忠臣想要赐婚吗!” “你不知道其中的缘故,说起来这件事还是因你而起呢!上回你中毒,五殿下为了救你,向皇后娘娘讨一株天山雪莲,皇后娘娘趁机逼迫五殿下答应一门亲事。” “和你的亲事?” “不错,当时情势紧急,五殿下权宜答应了,第二天跑来我府上同我商议,我两商议了许久,拟定由我提前写信给我爹爹,让他假托母亲遗命要比武招亲,父亲奉诏入京之际,我和五殿下进宫请太后娘娘在旁做主,才有了后来比武招亲的事情……”段瑞雪咯咯笑道:“当时进宫虽说是去谈论婚事,却不是结婚的婚事!” 第四十一章 汉秋宫曲 花措咋舌,“这么说这一切都是你们两个一起谋划好的?!可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段瑞雪微微一笑,“都说你是个通透人儿,怎么这一点都看不出来,我和五殿下之间只有兄妹之情,真要让我和他成亲,哎哟哟,可不闷死我了!”她说着凑到花跟前,“况且他早已有了心上人,我何必不知趣地硬凑上去呢,我要嫁的人,自然要一心一意一辈子的!” 花措不再言语,笼在袖子里的手指握紧了又握。盛从毓此番费力救了她要说心中无动于衷那是假的,可瑶琴陷害她父亲一事要说是她自己打听来的还真高估了,这件事本是京兆尹关起门来审理的,即便宫里有人打听得到也不能准确得到瑶琴的姓名。有人以传递字条的方式传信给她,字迹上来看和第一回是同一个人,想来有人想利用他父亲的事情对她加以控制,虽说暂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但她隐隐觉察到卷入了一场巨大阴谋中,她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每一步都是精心策划好的。 花措抬眼看了一眼冬季肃杀的天空,脸上升起一层泠冽之光。 “我们这是去哪里?”花措察觉路线不对。 “五殿下府里,二皇子所说你难道不和五殿下商量商量?” 花措默了默,“是要的。”她顿了顿,“不过我暂时……暂时不想见他,还有请你替我代劳。” 段瑞雪眼珠子转了转,道:“你和他闹别扭啦?” “没……我只是觉得心里有些乱,怕一时讲错了话误了事情。” 段瑞雪道:“既然你这么说……你在前面七仙居里头坐一坐,等我回头来接你。” “这七仙居是个什么地方?” “是听戏的茶楼,里头伶人多是京城名角,你久居宫中,这回出来可要好好见识下。” 花措朝她作了一揖,“多谢你想得周到。”她何尝不明白段瑞雪是为了叫她解闷散心,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已经毫无头绪,或许散散心反倒有益于思绪。 花措进了七仙居,只见厅中搭了一座高台,里头熙熙攘攘坐了一屋子人,花措捡了一张角落桌子坐下,立即有伙计上前招呼,她要了一壶龙井、一碟花生和一碟瓜子,就着看起了戏。 戏已经开场,演的是一出《汉秋宫》,讲的是汉元帝与王昭君之间的爱恨纠葛,这出戏一共四折,戏剧效果倒不是很强,但里头的人生情绪和语言艺术倒还有些看头,想来这茶楼里听戏的不无文墨之士,花措虽说不喜当中元帝深情至百日不上朝,王昭君气节崇高投水而亡的剧情,对里头词句也喜欢的紧,故而看的津津有味。 第四折是全戏高潮,汉元帝夜间梦见昭君而惊醒,又听到孤雁哀鸣,伤痛不已,花措愈发看得入迷。 里头一首《尧民歌》是花措最爱听的,只见演元帝的伶人一身织锦缎花的黄袍上场,对着天际瞭望叹息,眼见就要开唱,忽被一个人影挡在眼前,只见一名白衣男子道:“座中客满,不知可否同姑娘一起拼个座?” 花措正待听曲,随口答应:“请便。”便伸长脖子望向舞台。只听台上唱到—— “呀呀的飞过蓼花汀,孤雁儿不离了凤凰城。画檐间铁马响丁丁,宝殿中御榻冷清清,寒也波更,萧萧落叶声,烛暗长门静。” 随即戏曲唱罢,演员出场谢幕,观众少不得鼓掌喝彩,花措听得畅快,自然混在中间鼓喝。 忽见那男子正盯着她瞧,花措脸色一红,连忙低头喝了一口茶,男子含笑道:“原来姑娘这样爱听这出戏。” 花措抬头打量他,只见他生得还算俊秀,只是眉眼间一股子风流韵不大招人喜欢,“这楼中哪个不是爱听的,难道公子不爱听?” 那人嘻嘻一笑,“我怎么不爱听,这汉元帝这样窝囊,可惜了那如花似玉的昭君美人儿,叫人心疼得紧。” 花措听他言语轻佻,皱了皱眉,“公子慢用,我告辞了。” “你别走呀!”骤然间手被人抓住,花措大惊,“啪——”一声脆响,那名男子脸上顿时多了一只五指红印,惊呆在原地。 花措眼见不好,拔腿就往外跑。身后尤传来男子呼天抢地的呼号声:“哎哟哟哟,我被人打了,我竟然被人打了!”花措越听越心惊,怎么这声音听着似乎有止不住的兴奋呢! 一直跑出老远,花措抬头四望,似乎走进一条小街巷,里头尽是买卖小玩意的摊头,眼瞧着身后没人追来,便沿着街巷往前走去,冷不防撞到了人,花措抬头一看,骇得连连后退,“你想怎样,我不过打了你一巴掌,谁叫你非礼在先的……” “你是第一个敢打我脸的人,我这张俊脸被你打坏了就没人要了,你要对我负责的!” “负……负责?”花措怒了,“我也没打坏你的脸啊,青天白日的你这人怎么讹人呢!” “我不管,既然你打了我就必须对我负责!”说话间紧逼上前。 花措心道遇上无赖了,再缠下去无益,“说吧,你要多少钱?” “我不要钱!”说话间拉住花措的手,“我只要你以身相许。” 花措这才明白今日是遇上传说中的采花贼了,想来他一早就看上了自己,借着拼桌的由头搭讪,可惜自己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是了,哪有人在戏快演结束才来看的,花措心中有了计较,面上甜甜一笑,果然那人通体酥软一般靠上来,“小娘子这是答应我了。”伸手就往她下巴上摸。 花措一把挡住他的手,娇笑媚艳,“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那人喜滋滋将头伸过去,“啊——”这一声惨叫响彻长街,惊得屋顶上几只麻雀扑棱棱直飞,那人捂着一只熊猫眼,“你……你为什么又打我。” “登徒浪子,自作自受!”花措朝他做了个鬼脸,拔腿就跑。 “别追了。”那人身后有人说话,一名蓝衣公子走上前来,只见生得剑眉星目,轮廓分明。 “为什么不许我追,这到手的美人又跑了。” 蓝衣公子瞥了他一眼,“老毛病又犯了,一看见漂亮女子就丢了魂似的,以你的身手怎么三番两次被她打!” 那人咕哝一句,“我瞧她一笑之下好看得很,哪还有防范之心。” 蓝衣公子转身,“走吧,正事要紧,你这样招摇也不怕叫人发现了!” “有什么关系,要被发现也是你,谁还认得我。” “云谷!” “我错了,走吧穆易兄。”他大踏步走上前。 第四十二章 凌寒独开 花措见这回采花贼没有追上来,畅快地呼出一口气,瞧着时间不早了,连忙赶往七仙居,果然见段瑞雪焦急地等在外头,她一瞧见花措,立即拉着上下打量,“你没有事吧,我听店小二讲你被一个男子追了出去,担心坏了,只怪我没让人跟着你,原本想着你自个儿散散心的……” 花措笑道:“不碍事,遇见了个登徒浪子,被我好好教训了一番,这会儿心情比刚刚还要好呢!” 段瑞雪笑道:“那就好!”一面对后头的人说:“让去找卢姑娘的都回府去吧。”搀了花措的手二人上了马车。 一回到神武将军府,段瑞雪问管事的:“父亲现在哪里?” “回小姐的话,老爷在后头栖云轩里打拳呢。” 段瑞雪对花措说道:“走,我带你去见见我父亲。”二人携手往后院来了。 段濠身着元色短打衫,所耍的一套拳极其威猛刚正,拳风阵阵,气力雄厚,“呔!”段濠大吼一声,一拳打在身旁合抱粗的树干上,等他收拳,树干上头凹陷进一块馒头大的拳印。 “好!”段瑞雪在旁跳着鼓起掌来,“爹爹真厉害!” 段濠回头一见自己的宝贝女儿,大笑道:“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的,是不是野到哪去啦?” 段瑞雪走上前道:“爹爹又取笑我,我今天进宫去带了个人回来,是我的好朋友。”她说着将花措推上前来,“这位是花措姑娘。” 花措拜了福礼,“小女卢花措拜见段将军。” 段濠忽然瞪大着铜铃般的眼睛望着花措,段瑞雪见他不说话,奇怪道:“爹爹你怎么了?” 段濠反应过来,“没……没什么?”他朝着旁边的亭子做了个邀请的姿势,“卢姑娘请坐。” 三人坐定,立即有仆人奉茶,段瑞雪道:“爹爹你怎么啦,怎么一直盯着卢姑娘瞧?” 段濠道:“失礼了,我看卢姑娘长得实在很像一为故人,乍一看还差点以为是故人重生,所以一时失态,抱歉!” 段瑞雪来了兴趣,“是什么故人呀,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段濠面露迟疑,段瑞雪扯着他的手臂道:“爹爹快说嘛,这里又没有外人,我倒要听听是什么人同花措生得一样的容貌。” 段濠道:“雪儿休得胡闹!”见宝贝女儿面露不悦,软声道:“此事涉及皇家秘辛,你还是少知道的为好,我只告诉你这人是皇帝身边的一名美人,后来犯事被赐死了。” 段瑞雪撅着嘴,“不说就不说嘛,我还不想听呢!”她拉起花措,道:“爹爹我先带她去府里各处熟悉熟悉。” “去吧。” 花措每天和段瑞雪守在一处做女红,不觉日子过去小半个月,段瑞雪的女红技术虽不见的有多大长进,与花措之间倒愈发亲厚了,段濠每天进宫同皇帝叙旧畅谈,回府后必定要同女儿一起吃上一顿饭,他为人十分低调,对外头雪片般的拜帖宴请一概拒绝,极少数推脱不掉的才去赴宴。 腊月初九是段瑞雪生日,听说她出生当日天降大雪,段将军虽文墨不很好,却觉得瑞雪兆丰年一句又吉利又实惠,故而替她取名瑞雪。依照惯例每年瑞雪会进宫在太后处庆生,今年因新加封郡主,神武将军又在金陵,所以皇帝、太后在一处赐宴他们父女两,故而两人一早进了宫。 花措嫌屋中气闷,取针线盒搬到后园里头一座亭子里做针黹,天气肃寒,只一会儿手指就冻僵了,她捂着暖炉赏景,园中万物凋零,独有梅花凌寒绽放,花开如雪,幽香扑鼻。信步走入林中,折了一枝轻嗅,“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赏玩梅再要回亭子里,远远瞧见里头一坐一站两人,花措脸色微变,自己在赏梅,却不知却被别人当做什么赏去了,这么想着心里就不大高兴了,语气不悦道:“你如今大了,来了也不知道通知我,只会默默站在别人身后看我出丑么!” 龙坚脸色一变,连忙作揖,道:“是我不对,没有及时通报姐姐,还请姐姐不要生气,伤着自己的身子。” 盛从毓道:“你不要怪他,是我不让通报的。” “五殿下身份尊贵我自然不敢多说,但也不能不说,殿下此举着实有悖礼数。” “礼数不礼数的我倒不在乎,不过我瞧你赏梅时候真比世上什么丹青妙笔画出来的画都要好看,即使你恼我我也满足了。” 花措冷笑道:“没想到五殿下脸皮这样厚,这金陵城里怕无人能敌了。” 盛从毓道:“我脸皮厚不厚倒没有定论,不过你这一副吃了枪药的样子,莫不是被别人惹恼了借我来撒气,还是说你终于露出本性,之前不过假扮温顺可怜!” 花措气得站起身,“话不投机半句多,殿下请自便。”说着就往外走,走两步想起针线还在亭子里,折回头捧了就走。 回屋趴在桌子上尤气闷,生了好大一会气才消停,冷静下来忽然在想自己为什么生气?难道就是因为他来了没有通报?从前遇到这样的情形怎么自己不气的?这么一想自己骇了一跳!是了,她并不是气他这个,她气的是上回他诋毁自己,说她利用他,说她心机深沉,她气的是这个! 可自己真的是在利用他吗?他对她好她心里是知道的,可这种好是建立在花措没有表面心迹的基础上,盛从毓难免会有所猜忌,可是她再心机深沉,并没有想过利用他!这么一想还是气,说到底盛从毓不信任她! “你瞧他今天还说我假扮可怜,我再不理他了!”忽然想到龙坚,他今天怎么跟着一起来了,想来是有事的,这么一想花措从椅子上跳起来,打开门—— 外头两人竟然等在走廊里,盛从毓坐着翘着一条腿赏景,院落里三三两两残落的花草,实在没有什么看头,他却似看的津津有味。龙坚看见花措出来了,连忙站起身,略显局促道:“姐姐……” 盛从毓微微偏了偏头,拿一只眼睛瞥了她一眼,“这会看来气消了。”他微微一跃,站起身,掸了掸身上,“我今天算见识到了女子生气!”他走到她身旁,“就和那山中的母老虎一般。” 花措一眼对上他亮晶晶的眼睛,忽然笑道:“你想激怒我,我可没那么傻,谁要生你的气,不值得!”说着拉过龙坚,站到距离盛从毓一丈远处,“说吧,你今天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今天想去看望美娘姐姐,五殿下说……”他抬头望了一眼盛从毓,对上两道杀气腾腾的目光,顿时打了个寒噤,改口道:“我想着今天段姑娘不在家里,喊你一同去,你从前不是说想认识认识她的。” 花措有些发愣,“美娘……” “就是怡红院里头的花魁娘子!”龙坚提醒道。 “这个我知道!”花措蹙着眉头想了想,这个名字怎么好似在其他哪里听过的,是在哪里呢? 第四十三章 轻纱罗绮 怡红院。穆易看着眼前的女子,一身轻纱罗绮长裙,眉眼间温顺可人,颈上一点美人痣更是平添妩媚。美娘道:“怡红院中新晋的几个红牌都是我们的人,专门用来刺探朝中的各路情报。” 穆易微微点头,道:“安排得不要太刻意,以免叫人看出破绽。” “主子放心,皆是精心策划的,不会露出一丝破绽。” “宫里头怎样?” “还算顺遂,前两个月东宫里的寒蕊损了,太子没有查到什么。” 穆易神色一动,“她如今过得怎样?” 美娘脸色微微一僵,“宁妃如今隆宠正盛,太子殿下待她很好。” 穆易手指轻叩桌面,“这样最好不过了。” 穆易亲自上去扶起美娘,“这么多年来辛苦你了,你做得很好,你要什么赏赐尽管和我说。” 美娘叩拜在地,“属下不敢要赏赐,为国尽忠为了殿下美娘万死不辞。” 穆易点点头,“虽说那人答应同我们合作,但梁人狡诈,假如将来事成他反咬我一口就麻烦了,所以你在金陵城中搜集线报、传递消息的作用就极其重要,一方面用来表面我们合作的诚意,另一方面更要监视对方的举动。” “美娘明白。” 穆易点点头,“你先下去吧,以后有什么重要消息要及时叫人传递回国。” “属下遵命!”美娘退去。 云谷撑着脸道:“这个美娘还真是对你一往情深呐,可叹可叹。” 穆易冷哼一声,“你胡说什么?” 云谷嘴角浮起一抹笑意,“我胡说,难道你自己心里没数。”隔了片刻道:“你打算怎么办?” “网已经织好,就差穿上收网的绳子了。” 云谷噗嗤一笑,“你什么时候成了渔夫了。” “可不是,我要补的可是一条大鱼。” 花措极其不甘心地跟在盛从毓身后进了怡红院,她一把拽过龙坚放缓脚步,眼见盛从毓走远了,她道:“你既然要喊我来这里,自己来就好了,何必叫上他!” 龙坚搔了搔头,“我本来是打算自己来的,出门的时候遇上了五殿下,他一听颇感兴趣的样子,就同我一起去喊你了。” 花措朝着他的背影皱了皱鼻子,“还自称什么不近美色,我瞧是酒色之徒。” 盛从毓忽然转过身,“什么酒色之徒。” 糟了,不想他耳力这样好,花措呵呵笑了两声,大声道:“我不是说你,我是说这屋里怎么这么多酒色之徒!”话一说完发觉不对,刚还熙熙攘攘的大厅里怎么忽然安静下来,只见一道道目光利剑一般从四面八方射过来,她差点被这眼神给杀死。糟了,惹了众怒,花措连忙撑开手中的折扇,挡住脸,想要悄悄溜走。 “且慢!”忽然被一只硕大的手臂挡住去路,花措差点一头撞到鼻子,“这位小兄弟好大的口气,这厅中除了这个小白脸,”他手指一指盛从毓,又戳了戳自己油光满面的鼻头,“我等都是酒色之徒!?” 好汉不吃眼前亏,花措连忙躬身作揖,“这位兄台你听错了,我是说这厅中除了这个小白……”一眼瞧见盛从毓杀气腾腾的眼神,心里暗自叫苦,这真是所谓的小羊过独木桥,前有狼后有虎,花措悄悄咽了咽口水,“除了这位白衣公子和诸位大爷不是,其余都是酒色之徒。” 这不是在骂他自己嘛!四下里的目光顿时软和多了,众人复恢复了欢声笑语。那名大汉哈哈一笑,“亏你识相,不然我今天非要打断你的鼻子!” 花措悄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连声道:“不敢不敢!” 那大汉腆着个肚子回到桌上,端起一碗酒就要饮,“啪”不想酒碗忽然碎裂,酒溅了一地,汉子大怒,拍着桌子道:“哪个不长眼的龟孙,敢用暗器碎爷爷的碗,出来看爷爷打断你的鼻子!” 盛从毓手里掂量着两枚硬杏仁,“是你爷爷我。” “马勒个巴子,是你这个小白脸!”大汉撸起袖子走上前来。 “咔!”盛从毓一拳打在大汉脸色,快得叫人看不清他如何出的拳。 “嗷……”汉子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捂住鼻子在地上打滚,满脸是血,鼻梁骨已然断了。 盛从毓睨了他一眼,“以后再敢惹我不快活,我叫你断手断脚。” 那人蜷在地下只顾点头,哪里还说得出话。盛从毓目不斜视地往楼上走去,花措以扇遮面畏畏缩缩跟着。忽然盛从毓转身,一把搂住花措的肩膀,拾阶上楼。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两人莫不是……座中甚至有人猜测是两小情侣闹别扭,大汉不小心撞到枪口上,白白挨了顿奏,顿时唏嘘感叹声不绝。 花措挣脱不开,压低声音道:“你干什么?” “叫人知道我两是一伙的,寻仇也不止寻我一人。” 花措气急,摄于他的淫威,只在肚子里腹诽:阴险、狡诈、卑鄙、无耻、小人! 盛从毓昂着的脸上颜色稍霁,不着痕弯起嘴角。 因龙坚每月二十九这一天固定来探望美娘,所以并不要人通报直接来到花魁娘子房门外,龙坚扣了扣门,里头一个温柔的声音道:“请进。” 龙坚推门进去,盛从毓和花措站在门外,龙坚道:“美娘姐姐,我有两个好友早想结识你,今天同我一起来了,美娘姐姐可要见他们?” 美娘脸上一瞬错愕,片刻恢复自然,含笑道:“既然是你的朋友,我理当要见一见的,他们人现在在哪,快请进来罢。” “是,他们就在门外。” 花措在门外听美娘言辞得体,心里已经暗暗赞许,一进来见桌边斜坐着个纱衣罩身的美貌女子,端是风流明丽,不由得看得痴了。 盛从毓一哂,“这男子见到美人有痴呆了的,我倒没见过哪个姑娘家瞧见美人也呆成这样子的。” 花措听他言语讽刺,敢怒不敢言地白了他一眼。 美娘面露讶色,“不想这位竟然是姑娘?” 花措嘿嘿一笑,道:“不瞒花魁娘子,小女子姓卢名花措。” 美娘了然一笑,“原来是你正是救出龙坚的那位恩人,唤我美娘就好了,这花魁娘子不过是院里的噱头名衔,叫姑娘笑话了!” 花措摆摆手,“姑娘美貌卓然,气质无双,当得起花魁娘子称呼。” 盛从毓听她如此奉茶别人,“你这拍马屁的功夫堪称一绝。” 美娘毕竟风月场所混惯了的,极通人情,盛从毓虽在同花措拌嘴,却着实损了美娘面子,只见她面上丝毫不露痕迹,妥帖地招呼道:“二位请坐,我刚好亲手烹了一壶茶,邀客共饮!”说着亲自在小瓷碗中斟了茶。 第四十四章 犀牛手鼓 花措四下张望一回,只见屋内陈设极精致雅贵,其中一面墙上挂了许多乐器,想来美娘通擅音律,略略数来,除去琵琶、二胡、箫、笛、埙、笙、手鼓外,底下还摆了一台琴和瑟,花措惊奇道:“不想你竟通这么多乐器。” 美娘略略垂眸,“我家中本是河北一带的器乐商人,后来遭遇变故只留我与父亲流落在外,我年幼时常常跟随家中调音师学习,加上还有一点天赋,便学得许多乐器。” 花措信步走上前查看,只见墙上一面手鼓极其精致,鼓面上似有蛇皮纹状花纹,四周嵌有彩色小铜钹,花措头一次见,不由多看了几眼。 美娘道:“这面手鼓是我自己裁的,叫姑娘见笑了。” 花措眼神一亮,“没想到你还会做这个。” 美娘微微一笑,“这个也不难,取百年的桃花心木,夹上多层板条烘烤弯曲定形,再蒙上幼牛犀牛皮,以绳索拉紧,上头的纹路是我用甘草汁液渗透而成,四周的小铜钹则是请铜匠铸打的,我给它涂上了彩漆。” 花措道:“听你这么说就已经觉得繁琐了,这样细致的功夫,只怕我们这种门外汉万万做不出来的。” 美娘上前取下手鼓,“你若是不嫌弃,拿回去可好。” 花措连连摆手,“这可不行,你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做成的,就说这百年桃花心木、犀牛皮就是难得的好东西,我怎能夺人所爱呢!” “俗话说宝剑赠英雄,我这手鼓虽算不上名鼓,也当觅得知音才肯送的,你既然懂得其中的妙处,便算得上知音了,还请收下罢。” 花措一时颇为为难,只听盛从毓道:“你既然心里喜欢,何必不顺遂了自己的心意,佯装推辞呢!” “你!就你这种人,从不晓得体贴别人,哪里配在此指手划脚!” “你说我不晓得体贴你?可是忘记了从前我对你的种种了!” “你别曲解我的意思,我在说鼓呢!” 美娘捂嘴轻轻一笑,“我看两位倒很相配。” 龙坚在旁插嘴道:“美娘姐姐说的不错,我们公子对花措姐姐一直很上心,就是不知怎的一见面就吵架。” 美娘笑道:“你小孩子家年轻不懂,但凡两情相悦的男女,必定要相互试探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位置,假如一来二去明面上戳破不透,只会以吵架斗嘴的方式来试探对方,从而加深感情。” 龙坚一脸了然,“原来是这样,我还担心吵多了坏了之间的关系,想来是我多虑了。” 说完两人都有些尴尬,花措脸上一红,“姑娘说笑了,我和他其实并不相熟。” 美娘道:“相熟也罢,不相熟也好,我这鼓还请你收下吧!”一把塞在她怀里,拉着她坐下喝茶。 探访结束,三人下得楼来,花措同盛从毓错开来走,花措走在最后,忽然眼前一花,一个人蹿到她面前,“好巧,今日又遇上美人了!” 花措骇得连连后退,转身拔腿就跑,不想被人一把拉住手腕,“美人要去哪里,既然遇到了怎不同我喝上一杯。” 手腕上一松,盛从毓已经擒拿住云谷的手,带力将他推开数步,转而护在花措跟前,眼中阴云密布,“哪里来的登徒浪子,敢动我的人。” “我来找我的美人,你算哪根葱,敢拦我。”说着便攻了上来,姿势极其凌厉迅猛,寻常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盛从毓微微一侧身,躲过他的攻击,二人即刻缠斗起来,二人从东头斗到西头,从地下斗到桌上,一时间厅中桌椅杯盏损毁无数,院中的打手一早围了上来,却近不了二人身,老鸨在旁呼天抢地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原本寻欢作乐的众人被迫退守两侧,当中有好事者看得两眼冒光,“这两男争一女,两女争一男之类的打架我都是见过的,这两男为争一男而动手的我还是头一回见咧,果是活久见咧!” 那人说得虽不大声,可习武之人视听触觉何等敏锐,打架的两人都听见了,各虚晃一招退开了,盛从毓虽不介意别人的评说,但也怕厅中有认得他的,传到宫中叫皇帝皇后听了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云谷素来以阅尽天下美人为己任,也怕自己好容易建立起来的“光辉形象”一夕崩塌。是以二人都有收手的意思。 盛从毓道:“今日不宜在此动手,改日再打!” “三天后卯正,云松林再见。”云谷说完发劲一点,身形轻飘而出,轻功之高实属罕见,盛从毓脸色微变。 盛从毓少不得丢下银钱才出得怡红院,花措默默跟着他身后不敢言语。 “你从哪里招惹来这样不知好歹的人的!” “我……就是有一回我在七仙阁听戏,他调戏我,被我扇了一巴掌又打了一拳,所以结下了梁子。”花措自觉懊悔,早知道当天不理他就好了,如今粘上了这样的牛皮糖甩都甩不掉,言语间很有些垂丧。 “哦?”盛从毓眯着眼打量她,“他调戏你?怪不得刚刚他一上来就抓你的手,你怎么不躲?” “我也想躲啊,可我躲不开啊,你也看到了他武功那么高,上回摸我的手被我扇了一巴掌,后来又想摸我的脸被我打了一拳……你怎么走了,我还没说完呢!”花措急忙追上盛从毓,“你真要和他打架吗?还是算了吧,你不去他也没办法呀!” “去,怎么不去,我要将他的一双手给打折了。”盛从毓快步往前走去。 三人一行走了片刻,盛从毓似乎犹不解气,转身对龙坚说道:“你即刻去府里,让萧固查一查这个叫云谷的。” 龙坚一走,盛从毓拉着花措就走,花措挣脱不开,一边走一边嚷嚷,“你要带我去哪里?你轻点,抓得我的手好疼!喂……” 金陵地貌属丘陵地区,以低山缓岗为主,花措望着眼前一座山峰,只见起伏的山峰上绿柏落枫交互,隐约可见山顶有山岩佛塔。花措问道:“这里是?” “栖霞山。”盛从毓顺着山路往上走去,花措自然跟上,两人沿着迂回的山道往前走,越往上越发觉山间积雪还未化全,天气严寒。待走到顶上,一座半高的石塔矗立眼前,塔边一座大岩石,上头雕满佛像。盛从毓道:“这便是舍利塔,旁边的岩石唤作千佛岩。” 花措哈了哈冻红了的双手,信步走上前左右察看,只见冬霭沉沉,山峦巍巍,无端令人生出些壮阔肃寥之意,心胸倒是一扫杂念,轻快许多。 走到千佛岩东侧,忽见一株合抱大云杉屹然挺立,几乎高耸入云,奇特的是层层叠叠的枝桠间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袋子,随风而动,琳琅入眼,花措惊奇道:“这些是什么?” “这是装有人家许愿的锦囊,谁挂的越高,就最有可能愿望实现。”盛从毓望着花措,“听说很灵验的,你要不要试一试?” “我?还是不要了吧。”花措连连摆手。 “好容易来一趟,可不能白白辜负了许多力气和这严寒。” “那好吧!”花措蹦蹦跳跳走上树旁的亭子,里头备有纸笔,盛从毓倒入一点清水将墨研开,“你可真是面子大,要堂堂五皇子替你磨墨。” 花措朝他吐了吐个舌头,“谁叫你让我许愿的!”她蘸足墨,才要落笔,抬头瞧了瞧盛从毓,挪开一个位子,一手挡在前头,下笔书写。 盛从毓嗤笑一声,“谁要瞧你写的,幼稚!”说着将头偏向一边。 第四十五章 织锦香袋 “写好了!”花措将纸叠好了,顿时犯了难,“我今天穿的男装,身上也没有带香袋帕子之类呀,这可如何是好!” “我有。” 花措眼前一亮,“那真是太好了,给我吧。”说着伸出手去。 盛从毓掏出一只香袋摊在手掌上,花措方要去拿,被他一把躲开来,“这袋子可是云锦阁里的名货,布料取自杭州的织锦,上头的刺绣出自四大名绣之一的蜀绣,只一枚就值五十两银子,我要是给你了你怎么谢我。” 花措咋舌道:“这小小一枚香袋这样贵,我现如今每月俸禄不过二两银子,我可没钱问你买,不然我就不许愿了。” “哎,你这人怎么做事这么没有恒心,也不怕佛祖取笑你。” “又不是我提出要许愿的,是你让我许的。” “好好,我说不过你,你拿去吧。”盛从毓将袋子丢给花措。 花措高兴地将纸放进去,系紧袋口。 “你既没有银子,改日做一个袋子赔给我吧。” “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还堂堂一国皇子呢!” “一国皇子怎么啦,皇子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送你一个袋子我便没得用了,岂不是又要去买,费事又费钱。” 花措咬牙道:“算你狠!”起身走到树底下,左瞧瞧右悄悄,下面几层树枝上被人抛满愿望,想要抛得高还真不容易。 “你这样是抛不高的。”盛从毓走到她身旁。 花措尤在仰头张望,“那你说怎么办。” 盛从毓一把搂住她的腰,道:“抓好了。”轻轻一跃便跳上了一枝枝头,花措惊呼一声,双手慌忙抱紧盛从毓的身子,又是一跃,更上一枝,这样接连跳了两回,花措已不害怕,睁开眼看周身掠过的层层云杉枝桠,自己仿佛就要飞入云端。 “好了,到顶了。”盛从毓道。 花措仔细一瞧,盛从毓一手抱着树干,放眼望去是一面是广阔的田园村落,一眼望尽地平线,一面是繁盛的金陵城,两边都如画幅一般渺小。 盛从毓道:“挂上吧。” 花措选了一根树枝,将愿望系了上去。 “好了,要下去了。” “别!”花措连忙说道,“再等一等。” “等什么?” “我想等等看日落。” “太阳还有老高,你叫我抱着你一直等到太阳下山?莫不是当我是铜膀铁臂?” 花措脸色一红,自己还叫他抱着呢,她四下张望一回,指着半腰中一根较粗树枝道:“要不然我们坐到那上面去,视野也开阔。” 盛从毓接连跳了几回,准确地落在花措所指的树干上头,花措小心翼翼摸索着坐下来,晃着脚看夕阳,一边招呼盛从毓:“你也来坐。” 盛从毓抱着手臂倚着主杆站着,“我还是不去了罢,小心叫我们两人坐折了,掉下去。” 花措笑道:“那你就站着好了,视野比坐着还好些呢。” 日头渐渐西沉,一轮通红的圆日落到地平线上,平原被镀上一层浓浓的橘色油彩,山川河流皆有了不一样的味道,两人被这一幅辽阔的自然之画震撼住,都没有说话,直到太阳隐没在地平线里,大地笼上一层阴影,花措才侧过脸望向盛从毓,她的侧脸和眼眸镀上一层明暗交互的余光,“你觉得什么样的词句能形容这样的美景。” 盛从毓想了想,道:“并没有,只‘落日’‘夕阳’这两个字就好,加上任何修饰都显得累赘。” 花措笑道:“我在脑中搜刮了一遍也没想出一句好词句,听你这么一说倒觉得很有道理。” 盛从毓也是一笑,朝她伸出手来,“走吧。” 神武将军府。段瑞雪梳了一半的毛绒绒的脑袋凑到花错跟前,“你绣的是什么,一大早起来就做针线。” “是个香袋,五殿下问我要的。” 段瑞雪坐回去由着丫头梳头,斜着目光问:“你们两人和好啦。” 花措嗤了一声,“我才不要同他和好,我只想赶紧做完给他,从此离他远远的,他这个人时而高兴时而生气,可真令人捉摸不透。” “他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一心一意护着你,最近也不知怎么情绪变化这么大。” “我哪知道这人心里想什么,我可没空去猜他的心思。”花措打了个结,用牙齿咬断丝线,举着香袋对着阳光瞧了瞧,“从今往后,一别两宽。” “你今天给他送过去么?” “去,怎么不去,越早去越早了解。” “正好你去帮我问他讨借一本书来,就说是我爹爹借的。” “什么书?” “一本兵书,听说是从前皇上带兵打仗时候亲自带人编写的,赏给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又赏给了他,我问他借了好多次,他怎么也不肯借给我。” “你一个女孩子家家要兵书做什么?” “你有所不知,这本兵书里头专门针对西凉国和北魏国的作战兵法,你借过来我将对付西凉的兵法抄下来好好研读,将来也好上阵杀敌!” 花措笑道:“你女孩子家家的,哪里用得着上阵杀敌。” “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今日就不能有段瑞雪上阵杀敌了么,我相信只要我习得兵法,总有一天会有机会的,你可千万要替我借到,不然你就算不得我的好朋友了。” 花措“啧啧”两声道:“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嘛,以你所说那本兵书是很重要的东西,你都借不到,何况是我呢。” 段瑞雪神秘一笑,“就算天下人都借不到他的东西,你总能借到,就看你舍不舍得屈尊降贵了。” “你可别给我戴高帽子,我是万万不肯应了你的,还请你饶恕我吧。”花措将香袋收好出门去了。 盛从毓拿着香袋反复看了看,“勉强可用,对了,前日我的帕子丢了,也劳烦你帮我做一个吧。” “你别……”花措硬生生将“得寸进尺”四个字压进肚子里,“你上回说好就做一个香袋的。” “我有说么!”盛从毓扶着额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你今天又问我借书,再做一张帕子也在情理之中吧。” 花措咬了咬牙,“那我先回去段府,改天送上帕子问你取书。” “别忙,我的帕子要用宫中赏赐下来的鸳鸯绮,西域进贡的织金线,不知段府里有没有……” 花措有些生气,道:“你这不是明摆着为难人嘛,你要是不想借书直说好了,何必在这里戏耍我。” “我什么时候戏耍你了,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就不能好好听我说话,我想说这些东西我府里有,你今天就在我府里做吧,做完了直接将兵书带走。” “一言为定!” 第四十六章 黑夜银鞭 盛从毓一手执书,一手拿着帕子对着西窗透进来的夕照光辉看那方帕子,鸳鸯绮的布料细腻顺滑,上头绣着一幅山城夕照图,当然这幅图是他自己要求的花样,由他口述,花措画在纸上反复修改,再绣上帕子。 花措的女红虽不能同宫里的司衣嬷嬷相比,但也算得上上乘,此刻却有些惴惴不安瞧着盛从毓,怕他又忽然生出什么新的想法来,只见他反复瞧了数遍,道:“还行。” 花措心下松了一口气,赔笑道:“既然五殿下满意,那不如把书取给我我好回去。” “不忙。”盛从毓悠悠道,“我瞧这帕子上还差一棵树,你把上回栖霞山上的那株云杉绣上去吧。” 花措耐着性子道:“这布局花样是殿下反复斟酌后定好的,现在再额外加上一棵树怕会影响整体布局,不美观,不如就这样……” “好看不好看就不是我要考虑的了,我只提我的要求,你要是完成不了就请自己回去吧。” 花措压下一肚子怒气,上前一把夺过帕子,对着研究起来。 从盛从毓府中出来天已经擦黑,花措抱着书急急往回走,神武将军府距离盛从毓府要穿过四条街市,花措贪走近道,顺着一条小巷走来,两侧是人家院墙,黑灯瞎火不见一个人影,花措心里有些害怕,不觉加快步伐。 眼见前头是灯火明耀的主街道,花措方松了一口气,往前走去。 忽然觉得耳鬓寒气拂动,花措偏头,余光看见一道刀光扑面而来,花措心中一惊,下意识往侧边一躲,刀锋擦过鬓角,斩落几根青丝。花措因躲得快了,脚下一歪,一阵锐痛传来,竟是扭伤了脚。花措暗呼一声不好,歪倒在一边的墙上,身上冷汗直冒。 背后的黑衣蒙面人见她躲过一刀,提刀又砍上来,花措此时歪在墙角,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刀光迎面扑来,几乎忘了呼吸。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一条银色的鞭子缠住刀身,器刃相触,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花措抬头一看,一名穿着宽松白袍的男子正落在墙头,一双褐色的眸子里杀意顿现……竟然是他,没想到他的武器竟然是银鞭! 黑衣人见有人来阻,转而攻向墙上的男子,黑衣人武功粗狂狠辣,云谷的武功却是诡谲多变,两下相斗了十来个回合,白云谷看准一处破绽,直攻其心脏处,黑衣人大惊,连忙撤回手中的刀挡在胸前,硬生生接下一招,当即吐了一口血,连退数步,连忙虚晃一招,纵身便逃。 云谷一声冷笑,收回鞭子,转而跳下墙来走到花措身边,一双褐眸柔情似水地望着她,关切地问道:“小美人没事吧。”跟刚刚的样子判若两人。 花措愣愣地看着他,被他变脸的功夫给镇住了,想起之前种种,不由缩了缩身子,说道:“多谢你救了我?” 云谷道:“不用谢,我仰慕你已久,今天能遇见姑娘,实在是老天赐我良缘,姑娘你跟我走吧!” 花措心中暗暗叹息,这都是些什么人嘛!定了定神说道:“今日天色已晚,我急着赶回去,他日一定回来报恩……” 话未说完,花措突然惊呼出声。云谷一把将她扛在肩上,说道:“报恩就不必了,在下只想和姑娘一夜快活!” “救命啊……”花措伤了脚不敢用力,只拿拳头雨点般砸在云谷背上。 “云公子这是忘记当日的承诺了么!”身后有人说话。 花措听见了,顿时狂喜,叫道:“盛从毓快救我!” 云谷转过身子来,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没忘。” “没忘就好,云公子既然比武输了,承认再也不招惹她,怎的今天又犯戒了。” 云谷将花措放到地上,“你误会了,我是恰巧碰上这位姑娘被人追杀,救了她而已,她的脚扭伤了,我刚刚正准备带她去瞧大夫呢……不信你问她是不是我救了她。” 盛从毓看着花措,花措道:“是……有黑衣人要杀我,云公子救了我……” “你看看我没说错吧!” 盛从毓冷哼一声,“是这样最好了,若是被我遇见你招惹她,别怪我不客气。”他说着走上前一把横抱起花措,大踏步离去。 盛从毓府。花措的脚腕已然红肿得老高,大夫轻轻一碰她就发出一声惨叫,三婶在旁看得心惊胆战,连声道:“轻着点,轻着点!” 大夫诊断毕,道:“万幸没伤着骨头,只是扭伤了筋,我刚刚替她正过了,不过暂时不会消肿,我开两幅精油每日涂抹,过些日子就好了。” “有劳了。”三婶送大夫出去。 花措弓着身子用手涂抹精油,疼得直呲气,盛从毓走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精油,“你这样子涂简直是在浪费药。” 花措皱着个脸,“实在是疼嘛!” 盛从毓半蹲下,小心提起花措的伤脚搁在自己的一条腿上,手抹精油覆上脚踝,缓缓揉搓,“果然是小女子,区区扭伤这样大题小做,世上竟然有这么不耐疼痛的人。” 花措初始疼得只叫唤,不久便觉察一股热流渗透下去,竟不觉得难以忍受了,听他这么说,道:“我打小就怕疼,手上破点油皮就要哭鼻子的,哪像你们男子皮糙肉厚不怕痛。” “谁说男子就不怕疼了,只不过受伤多了就习惯了,疼了不爱说而已。” 花措以手撑着下巴,“这么说你受过很多伤咯……” “好了。”盛从毓搁下花措的伤腿,起身坐回椅子上。 花措挣扎着站起来,试着往前走了一步,疼痛钻心,身子一歪便摔倒了,“啊——”她惊叫着闭上眼见,却不觉得摔得有多疼,不禁道:“还好还好,摔得不疼!” “你想干什么!”耳畔有人呵斥,花措扭头一看,压在自己身下的不是盛从毓是谁,怪不得自己摔得不疼,“我想试着走走啊,我还要回段府呢!” 盛从毓脸色阴得要下雨,“就你这个样子,还想走回去,莫不是太不自量力了!” “并不是,我只要走到你府门外,叫辆马车回去。” “你倒是走给我瞧瞧,快从我身上下来!” 花措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吓得“咕咚”从他身上滚了下来,躺在地上无辜地看着他。 盛从毓站起来掸了掸衣裳,道:“来人,将卢姑娘扶到客房里去歇息,派人去神武将军府送个信,就说卢姑娘今天不回去了,住我府里!” 第四十七章 糖粥甜藕 是夜,花措睡在床上辗转不能入眠,今夜遭人刺杀,令她受惊不小。她前后想了一回,要说刺客是碰巧要杀她显然不可能,她今天所走的路线是临时起意,并没有人能预先知晓,这么说来刺客是一路尾随她进的巷子,这人若不是盯梢她良久,便是两边府里的熟人了。想到这里花措只觉手脚冰凉,精神绷得紧紧的。 可这人杀她的目的是什么呢?她小小商贾出身,在宫中只是一枚小小的宫女,在这金陵城中人事不熟,并没有什么仇家之说,难道说是那个给她暗中传信的人?不应该,那人既然能够于相府内、东宫中来去自如地传信,想来颇有权势,对付她犯不着动用杀手这么麻烦,况且依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人应该是想控制利用她,以达到什么目的。 思索再三,直到二更方才迷迷糊糊阖了眼,不想又做了噩梦,梦见自己被人追杀,被砍得血肉模糊,尖叫着醒来,屋子里烛火还点着,满屋亮堂,不觉稍稍放宽了心,目之所及,心脏又是剧烈一跳,不悦道:“大半夜的,你坐在我屋里做什么,想吓唬人嘛!” 盛从毓从凳子上抱着一床被子走近,“我怕你一个人睡觉害怕,所以过来陪陪你。” 花措抱紧被子,“多谢你,不过我不需要陪,殿下还是自去休息吧!” 盛从毓径自将被子摊在踏板上头,又从花措床上拉下来一条被子盖上,闭着眼睛就要睡觉。 花措身上原本盖了两条被子,被他拉走一条好生不悦,扑下来抢,奈何盛从毓手里力气大得很,她丝毫扯不动,花措气道:“你这人怎么这样,你抢走我的被子,我若冻伤了你可负责!” 盛从毓睁开眼,“那我若没有被子盖,冻伤了你要不要负责?” “你怎么不讲道理,你自去回你屋里睡,赖在我这里冻伤了怪谁!” 盛从毓坐起身,“你若是实在觉得冷,我便上去同你睡在一个被窝里了,你可愿意?” 花措惊恐道:“你敢!” “既然这样,那便闭嘴,乖乖睡你的觉!”盛从毓复躺了下来。 花措只得不情愿地躺下,这一躺下便觉得安心不少,不久便要入睡。迷迷糊糊中听得一声叹息:“你既心里害怕,连灯都不敢熄,嘴上偏要那么硬,我在这里陪着,一来是为了你安心,二来也是担心刺客再来伤你……”甫一安静,花措便沉沉入睡。 醒来已是大亮,盛从毓早不在屋里,踏板上空无一物,花措一时有些迷惑,不知道昨夜盛从毓睡在她这里是梦境还是真的发生过的。 梳洗完毕,三婶请她去前厅用早饭,一进门便瞧见盛从毓坐在餐桌前看书,瞧见她进来,将书搁下,道:“来了。”一边对三婶说:“上早点吧。” 花措在桌前坐下,见桌上隔着一本《史记》,道:“想不到殿下这样用功,一早便在读书。” 盛从毓道:“等人无趣,读书好打发时间。” 花措瞧了瞧爬上几个三竿的日头,不好意思道:“昨夜睡得迟,所以今早没起得来。” 盛从毓点头,“你作夜是睡得不错,到后半夜还打呼。” 花措磕磕巴巴道:“难道说……昨晚上睡在我屋里的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 盛从毓看了她一眼,“你莫不是睡糊涂了,昨晚的事情全记不得了。” 花措搔了搔头,“我早上没见到踏板上有被褥,还以为是我做梦呢!” 盛从毓凑到她跟前,“有时瞧你挺机灵的,怎么这些日子糊糊涂涂的,我难不成要大张旗鼓来去,叫府里都知道了,传出去我一届男子自然不怕,你一个姑娘家还怎么做人。” 花措脸色一红,低声道:“多谢你替我着想。” 盛从毓道:“我可不是替你着想,我是怕惹麻烦!” “不过……我睡觉从不打呼,殿下莫不是听错了。” 盛从毓凤目一挑,“哦?是么?许是我听错了,外头野猫儿打呼也是有可能的。” 花措喝了一口茶全部呛到嗓子里,止不住咳嗽。 三婶摆上早点,共五样点心并甜粥,分别是桂花糖芋苗、蒸儿糕、乌饭包油条、如意回卤干、油端子,并两碗糖粥藕。 花措早已饥肠辘辘,一见这么多精致吃食顿时两眼放光,道:“之前段姑娘说你府里伙食不好,我瞧这不是挺好的么!” 三婶笑道:“这是殿下一早叫人去天香楼叫人现做了带回来的的,都是金陵城中的有名小吃,姑娘请用吧。” 花措笑对盛从毓道:“多谢你费心,我就不客气啦!” 盛从毓吃了两片如意回卤干,道:“昨夜想要杀你的人你看清他的样子了么?” 花措想了想,摇头道:“他蒙着脸,不过我记得他用的武器是一柄长刀,身材较云谷矮粗一些,功夫招式狠辣直接,倒有些像近身格斗的技巧,还有……” “还有什么?” “他的武器似乎用得不很自如,最后回防的时候不太灵活,没有来得及运气,所以中了云谷一击受了伤。” “找你这么说来,这人或许平时用的不是大刀,他忽然换兵器是什么原因呢!”盛从毓皱起眉头。 “其实我对武艺上的事情也不大懂,只能以门外汉的视角来看,具体详情怕要找到云谷才知道。” 盛从毓摆摆手,“不尽然,武学之事并没有多么深奥,我们先假设刺客临时改用武器,不外乎几个原因,第一个,自己的兵器忘记带,随手换了一个;第二个,混淆视听,扰乱我们的调查方向;第三个,刺客的兵器不能让人看到,否则会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听到最后一个,花措脸色变得凝重,“其实我昨夜也在想,刺客若不是一直在盯梢尾随我,便是两府里的熟人,不然不会将时辰、路线算得这样好。” “不错!”盛从毓脸上浮现奇怪的光芒,“从昨天晚上的打斗来看,这人的功夫不低,假如是这样……” “是这样……如何?” 盛从毓低下头,捏了捏指头,“希望是我猜错了吧。”他抬起头来,“快些吃吧,不然都凉了,吃完早饭我们去找云谷。” 第四十八章 遗世独立 云来客栈的掌柜堆着笑望着眼前的两个公子,其中一人衣着款式虽简洁却不失考究,负手一站,冷峻贵气铺面而来,另外一人身材娇小,容貌极美丽,形容又灵动,以他常年看惯各色来往客人的经验,那人是个女子扮作男装无疑。两人往这一站,像极了隔壁街上七仙居里头演的折子戏里的人物,飘飘乎如遗世独立……这掌柜虽文墨通的不多,却也觉得这句顶配得上这两人。“二位找的这位云谷公子卯时就退房走了。” 花措问道:“掌柜的可知他去往哪里了?” “这小老还真不知,不过昨天听他打听了金陵最好的马市,听他的意思是带来的坐骑病了,想换一匹脚力好脚程远的马,想来是要赶远路。” 二人谢过掌柜,一起出了客栈。花措颇为遗憾道:“照这么说来,云谷八成是离开金陵城了。” 盛从毓道:“想来是的,我们今天只好在城中逛一逛再回去咯。” 花措望了盛从毓一眼,“你对他的离去似乎并不意外。” 盛从毓道:“这人行事古怪,身份隐秘,也不知是敌是友,想来不会轻易叫我们找到的,既然这样何必自寻烦恼呢!” 花措有些意外,“你上回叫龙坚查他的身份,可有查到了什么?”她素来知道盛从毓搜集情报的能力,听他这么说颇为意外。 “没有,只查到他进入金陵城之后出入青楼戏馆较多,得到的消息仅仅是他的姓名,连籍贯年龄都没有查到。” “这么神秘,难不成这人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盛从毓冷冷一笑,“大凡这种情况有几种可能,要么是隐姓埋名的世外高人,要么是改换头面的凶徒逃犯,要么这人就像你说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花措吐了吐舌头,“我不过随口一说,怎么可能真的有人从天上掉下来!” “有些外邦不是爱自称什么天国圣地,说不准云谷就是出自这些地方。” 花措神色讶然,“你的意思是云谷不是大梁子民?” “我可没有这么说哦。”盛从毓负手往前走去。 花措思忖片刻,连忙跟上,“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呀?” “我不是说了么,逛金陵城。” 申时二人方才归府,一进门就有府兵上前迎接,盛从毓引着那人走到府内书房外,吩咐门外伺候的小厮守着不许人进来,才引着花措和那人进来。 一进屋,盛从毓就道:“说吧。” “是!”那人从袖囊里取出一本册子来,翻开,“今天一早萧总兵出门去老九头的面摊吃了一碗阳春面,去宫门处传送书信,之后去沈铁匠处磨了剑,后来在五芳斋买了一包点心,未时回到府里,此刻正在府里练兵。” “你说他在五芳斋买了一包点心,你怎么知道他买的是点心?” 那人愣了一下,“五芳斋一直卖的都是糕饼点心之类。” 盛从毓点头,“你今天的行动,没有叫萧固发现吧!” 那人连连摇头,“没有,属下换了便装,行动得特别小心,因我今天休假,即使不小心被萧总兵看见了也绝不会起疑的。” 盛从毓点头,“你做得很好!”他从身后的墙上取了交牌给他,“去库房领赏吧。” 那人喜笑颜开地谢恩离去。 花措十分意外,“你为什么派人跟踪萧固,他不是你的亲信吗?” 盛从毓一只手捏着衣角,手指骨节竟有些发白,“正因为他是我最信赖的人,我才希望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不然……” 花措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说你怀疑刺杀我的人是萧固!” 盛从毓抬头仰望前方,“希望是我猜错了吧,可……你知不知道五芳斋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刚刚那个府兵说是个卖点心的店。” “不错,那你知不知道这家店铺的老板姓什么?” 花措摇头。 “姓董,是董贵妃的堂兄弟。” “你是说……萧固和二皇子有勾结?这不可能,他一向对你忠心耿耿,没有理由这么做!” 盛从毓眼中泛起一层迷雾,“是,他没有理由这么做,他从小伴在我左右习武,同我一起闯荡江湖、游历边关,危急时刻救过我的性命,他替我训练府兵、一手建立起情报系统,如果他背叛了我,我还能信任谁呢!” 花措见他神色怆然,心中不由一动,走到他跟前真挚地直视他,“你应该相信他,就如同你应该相信你自己一样,即使他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情,那也是一定有苦衷的!” 盛从毓低声道:“但愿吧!” 当夜是个漆黑的夜晚,二更的梆子才敲过,五皇子府内重门寂寂、更深露中,所有人似乎都已经进入梦想。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穿越小半个宅子,停在一间屋子前,“吱呀——”门被打开,黑影蹿进屋内。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灯烛被点亮,那道黑影忽然间神色大变。 盛从毓坐在案板之间,脸上尤带着毫不掩饰的痛苦表情望着灯光后头的人。 萧固手中的东西“吧嗒”掉落在地,印着“五芳斋”三个大字的纸包就要坠落在地,却被人一把抓住,盛从毓将纸包打开,里头果然不是什么点心,是一副药。盛从毓将药丢进装好清水的陶罐里,生着炭火,明艳的火舌舔着陶罐底,不久响起咕嘟咕嘟的声音,药味弥漫开来。 火舌映照得盛从毓的脸平添几分悲怆,“你心脉受伤,这味药通筋补血,正对你的伤,看来二哥待你还不错!” 萧固跪倒在地,“殿下,我没有背叛你!” 盛从毓闭上眼睛,“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吗,你我主仆兄弟一场,你假如肯如实同我说了,对我对你都将好过些。”他眼一睁开杀意顿现。 萧固微垂着头,脸色显现出苍白的神色,“刺杀卢姑娘的人是我,但我自始至终没有做过对不起殿下的事情,殿下此刻要杀我我甘愿赴死,但请殿下放心,府兵和线报我绝无半点泄露!” 盛从毓冷冷道:“你说你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情,你刺杀卢姑娘就对得起我么,你明明知道她是我心头挚爱!” 萧固神色一冷,“她对你并不是真心的,她一直以来只是在利用你,我杀她是为了你好!” 盛从毓盯着他,“你听谁说的这些话!”盛从毓眼中精光大盛,“是瑶琴!幕后指使你的人是瑶琴!她如今身在二哥府中,所以能够利用五芳斋送药给你!这个女人简直是蛇蝎心肠!她不仅陷害她的养父,还想要杀了同她一起长大的姐妹……” “不,你误会她了!”萧固焦急辩解,神色里一丝柔和一闪而过,“她是个好姑娘,我不是她指使的,我是自愿来想要替她除掉心头所恨的。” “你喜欢她!” “我爱她,愿意为她付出我的性命。” 第四十九章 半截木雕 与此同时,盛从毓书房的门悄无声息嗄开一道缝,一条人影闪了进去,花措点燃火折子,沿着书架挨个搜查,书很多,但都是寻常书籍,没有那人想要的东西。她眸中升起一层冷意,她被人追杀当晚,穿过主街的时候有人和她擦身而过,将一张字条塞在她手中捧着的书册里头,露出一角。她立即发现了,上头写的是:找出五皇子线报花名册。 费了数只火折依然一无所获,花措不由得有些沮丧,顺势挨着书桌坐在地上,不想触动什么硬物,花措转头借着火光分辨出是一角浮雕麒麟,花措靠上去竟不小心将它嵌了进去,“吧嗒”一声,书桌后头墙壁上竟然开启一道暗格,花措激动得蹭一下站起来,这正是所谓的得来全不费工夫! 花措走上前,心脏尤砰砰砰乱跳,只见里头堆着一叠锦缎书卷,一一展开来,花措脸色恢复沮丧,这些东西都是一些皇室金册,以及一些首饰,里头包含着盛从毓生母林淑妃从贵人一直册封至淑妃的所有金册,旁边的首饰是一套镀金嵌珠宝玉兰簪花,想来是林淑妃身前之物。花措略微有些吃惊,也不知道这些东西他从哪里搜罗得来的。盛从毓生母的事情她在宫中早有所耳闻,听说林淑妃知书娴静,气质风流,颇有才情,曾经一度深得圣心,皇帝曾亲赐名号“兰花仙子”,称其“本是仙子香,托根在空谷”,后来由于盛从毓在七岁那年应某位王孙公子邀约,在时称金陵第一大酒楼的东兴楼喝酒,提了一首反诗于墙上,被人抄呈给皇帝,皇帝大怒,下令斩杀盛从毓,林淑妃以性命做换才保得盛从毓无虞,盛从毓被下令终身监禁皇城住处,林淑妃被褫夺封号,降为答应,没过多久便郁郁而终。后来不知怎的皇帝撤了监禁令将盛从毓过继给皇后膝下抚养,依照妃制厚葬了林答应。 有人说是因为皇后娘娘替林淑妃母子求的情,也有人说是皇帝查到这件事是后妃为争宠而设的局,幕后主谋是董贵妃,所以后来皇帝冷落董贵妃近一年之久。究竟当年实情怎样如今少有人知晓。 但从这一堆金册首饰看来,盛从毓对他生母的感情是很深的,也不知当年得知生母含冤离世他该是怎样的难过了! 花措默默想要关闭暗格,目光所及,忽然眼皮一跳,只见金印旁边搁了一节木头,与当中的金碧璀璨极不协调,花措拿起来一看,发现竟然是一只木雕,选用的是细致的桃木,隐约可瞧出雕的是一个人偶,才雕成了半个脑袋,发髻、眼睛、鼻子倒是雕成了,嘴巴往下还是原木。花措微微一笑,想不到盛从毓这样正经的人物也有这种小嗜好,隔了片刻她的笑意僵在脸上,这发髻!莫不是雕的是……她! 花措急忙将木雕放进暗格,压制住呼吸不让错乱,检查一遍物件所放位置,关上暗格,急急逃了出去。 他对自己的情意终究不是她认为的一时新鲜吧!她原想着利用男人对于女人一点新鲜感、爱慕感办成自己想办的事情,即便后来叫他知道了,顶多叫他难过一阵,就忘了她,她想着他终归是要娶这金陵城里尊贵显赫的女子的,她对于他或许就像名花边上的一支蒲公英,一时俘获了他的好奇心,风一吹就散了。 可他那样念旧,那样珍藏着她母亲的旧物,她青烟一般的情意只怕承载不住那只木雕,她的心,即便刻意克制着,何尝能保证就这样一直硬着! 第二天一早花措留下书信离开盛从毓府,不日一月期限到了,花措辞别神武将军府,回到东宫中。 临近新年,宫中诸事繁忙,今年皇帝下令太子掌管过年诸事宜,太子每日处理完政务,又要忙着与礼部商讨各项节庆流程、典秩仪式,又要进宫同皇后商讨宴会细节,每天忙得如同陀螺一般。 御前伺候的活反倒轻松下来了,花措每天当差结束,就在屋里用红纸剪些如意吉祥、福禄寿财等窗花,临近新年,几个要好的婢女来花措这里同她一起将里里外外打扫洁净,绿芙因日常同花措在一起当差,虽算不得特别交好,却也亲厚,除夕前一天送来食材给花措包饺子,花措自然十分欢喜。 三十傍晚,玉坠、海燕、小顺子一簇新衣,热热闹闹地聚在花措屋里贴窗花、挂灯笼,又热热闹闹一起包饺子,用铁锅吊在炭炉上煮着吃,天黑李凡同绿芙也来略坐了一坐,二人因宫中资历较老另有饭局,吃了几个饺子便离去了。 晚饭后撤了主食上了瓜果酒水,众人在一处守岁,小顺子活络,讲了好些笑话趣事,逗得众人大笑不止。花措被人灌了许多酒,酡红着脸撑着头告饶:“不行了不能再喝了,不然就醉了,睡着可就守不成岁了,明年运数就不济了。” 玉坠举着酒杯灌她,“你醉了我们替你守着,也是一样的,你作为东道主,今日可别想逃,再喝!”四周一齐起哄,叫着要她喝下去。 花措推不开,只得又饮了一杯,忙着从众人堆里挤出来,“我去方便方便。”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出来了。 外头冷气一吹,说不出的畅快,在宫院内外走了两遭,头脑清醒不少,再回到殿外,忽见门口站了一人,盛从毓身着红色金绣蟒服,外头罩着玄色披风,含笑望着她。 花措走上前去,福了礼,笑着道:“殿下这会儿怎么有空来的?” 盛从毓道:“我去你屋里找你,他们说你出去醒酒了,我就在这里等你。” 花措微微侧过头,只见她屋内一屋子人缩着脑袋在门缝里偷望,脸上有些不好意思,道:“我陪殿下走走吧。” 二人前后走着,盛从毓放缓脚步等她走上前,转着头道:“我还怕你第一年在宫里过春节会冷清,没想到你屋里这样热闹,看着比宫中的大宴还有意思。” “殿下说笑了,这哪里能同宫中大宴相提并论,不过是我们几个孤身在宫里,凑在一起图个乐子。” “别人都羡慕那宫中大宴,以为不知要怎么好,我却真心羡慕你们的寻常热闹,和和乐乐多美。” 两人相视一笑,都没有说话。 花措道:“听闻子时正宫中会有烟火盛宴,也不知道我这里能不能看到一两株烟花。” 盛从毓道:“我想起来有一个地方可以看见烟火盛宴,你要不要随我来。” 花措眼前一亮,“带我去。” 盛从毓道:“时间不多了,我们要加快脚步。”他拉着花措飞跑起来。 第五十章 断发明志 二人气喘吁吁爬上城墙上头,守卫的御林军呵斥道:“是谁!” 盛从毓道:“是我。” 顷刻呼啦啦跪倒了一地,“参见五殿下!” “都快起吧,我上来吹吹风,你们不必管我!” 领头的侍卫道:“五殿下请便,不过黑夜风大,殿下小心着别太靠近城墙边上。” 盛从毓看清来人,笑道:“今天巧了,竟然是你值班,大过年的怎么亲自在这里。” 原来此人正是御林军首领范中云,他是当朝当朝太傅范尚易的儿子,太子妃范锦熏的兄长。范中云道:“大节之下城防守卫尤为重要,且将士辛苦,我在这里也算对他们的一点体恤。” 盛从毓道:“你依然不改以身作则的风格,怪不得御林军在你的治理下军纪军容极盛。” 范中云道:“殿下过誉了,我只是做好我的本份。”他侧过身子道:“殿下请!” 盛从毓带着花措穿过一众守卫,寻了一处稍远的地方站定了,北风呼啸,皇城里处处张结的彩灯在漆黑的天幕下愈显得喜庆,远处不时传出爆竹响声,连空气中也似乎弥漫着烛火气味。 花措被冻得手足僵硬,裹着披风不停跺脚搓手,盛从毓见了,将他拉到自己身前,背对着北方替她挡风。 两人面对面站着,花措的头正好够到他的胸膛,他身上的沉香气丝丝钻进她的鼻子里,一抬头正对上他漆黑的眼睛,“还冷吗?”盛从毓问。 “不冷了……”就在这时身后皇城内响起一声炸裂声,两人一齐望去,一朵硕大的五彩烟花开在半空中,紧接着千株万株烟火一齐升空,铁树银花此起彼伏地盛开,甚为壮观! “哇!”花措喟叹一声,目不转睛地望着。 直炸了小半个时辰才歇了,紧接着宫中鼓乐声大噪,传到城墙上也只剩下零星一点,花措意犹未尽道:“真美呀!” 盛从毓定定望着她,“是啊,真美。” 花措笑道:“你发什么痴!” 盛从毓手中多了一样东西,“新年礼物。” 花措疑惑地接过来,打开包着的绸布,是一个木头人偶,雕的俨然是她的模样,花措心中重重一跳,面上浅笑道:“这个人偶这样可爱,雕的是谁呀。” 盛从毓有些紧张,“你再仔细瞧瞧,认不认得出来?” 花措假装歪着脑袋蹙眉思考,“是谁呀,我实在看不出来,要不你告诉我。” 盛从毓脸色立即垮掉了,伸手拿走木雕,“这个想来做得不够好,改日我再做一个给你。” 花措噗嗤一笑,抢过来,道:“送给别人的东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不过我有这个人偶这么可人吗!” 盛从毓眼神一亮,“好哇,你调戏我!”上来就挠她的痒。花措尖叫着闪躲,嘴里连连告饶:“不敢了不敢了,饶过我吧!” 盛从毓玩心大发,哪里肯依,追着她逼到墙角里,使劲挠她腰杆,花措笑得喘不过气,身上无力直往地下蹿,被盛从毓一把抱住了,两人此时贴身靠在一处,呼吸相闻,盛从毓欺身吻了上来,她的唇瓣温软香甜,嘴中有淡淡桂花酒香,舌头撬开贝齿直穿入内,相抵缠绵。 气息微弱,花措嘤咛一声,转而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拼尽力气推开盛从毓,两人俱是气息喘喘,面色发红。花措羞得转身就逃,却被盛从毓拉住手,只见他目光灼灼看着她,“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不管你心里装着我我还是别人,我都要尽力一试,让你全心全意嫁入我府中。” 花措望着他片刻,一双眼睛如天上星星明亮,“我等你。”说着急急下了楼,红色披风在暗夜里忽上忽下,犹如一只振翅红蝶。 盛从毓反应过来大喜,连忙追上前去,“你刚刚说什么,我没有听真切,再说一遍可好。” “不说,就不说!”黑夜中响起银铃般的笑声。 春节在皇城喜庆欢快的气氛里终于过去了,正月初六,东宫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侧妃宁默心因连日劳累晕死片刻,太医诊断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一时之间太子十分高兴,一连三日赏赐如流水入了侧妃宫中,太子妃也少不得跟着赏赐许多,一时间侧妃居住的永宁殿门庭若市,炙手可热。 目前太子膝下有皇孙两名,皇孙女三名,其中大皇子和三公主为太子妃范锦熏所生,其余的是各宫美人所生,侧妃宁默心这些年虽然受宠,倒是头一回怀胎。 永宁殿。太子探视过才走,宁侧妃困乏要安歇,殿中各人退去,只留贴身婢女寄云在内服侍。 一盏滚烫的热水顷刻间泼在寄云身上,她竟然神色无改,屈膝跪在地上。 宁默心搁在桌上的手尤在微微发抖,笼在袖子里的宝石金护甲微微闪烁着亮光,胸脯起伏不定,“好好,你趁我不省人事私下换别的太医来,如今宫中全都知道我怀孕了,想来外头的也得到消息了,你是何用意!” 寄云面上闪现一股决绝之意,“娘娘,这个孩子留不得!” 宁默心冷冷道:“留得留不得是我说了算,用得着你替我做决定,你故意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出来,是想主子得到了消息,借他的手要我放弃这个孩子,你以为我不知道。” 寄云磕头在地,“娘娘既然心里明白,”她微微压低声音,“大计即将实施,你假如生下梁国的孩子来,届时大魏国还怎么肯接纳弄,梁人若是知道你的身份,必定也不肯容忍你,甚至连娘娘肚中的孩子将来也不容于世上,我不忍心娘娘遭遇这般境地。” 宁默心微微侧过头,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她何尝不明白寄云所说都是实话,但孩子,她的孩子!她生来身不由己,过的是曲意奉承戴着面具的日子,只有肚子里的孩子真正是她所有,是她活着的唯一证明,宁默心深吸一口气,面色清冷,道:“这个孩子是我的,和大梁无关,你去和主子说,我生来是主子的人,他要我做的我会像从前一般毫无二致地完成。” 寄云失声道:“请娘娘三思……” “不必再说,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你怕我会背叛大魏,坏了主子的大事。”宁默心微微抬起头,一向清丽柔和的脸上显出狠绝的神色,走到茶几前头,从针黹篮里取出一把剪刀,绞下一撮头发,“你将这个送出去给主子,若是我将来有背叛之心,便叫我死后不得全尸。” 寄云叩头在地,语气哽咽,“娘娘……” 第五十一章 鳌山灯会 元宵节当日,百官休沐,皇帝在宣室前殿直踢了大半天蹴鞠,尤觉得不尽兴,下令后宫女眷入内比赛步打球,设立头筹金盏盛碧色宝石三斗,皇帝兴致高,众妃嫔乐得表现,纷纷各显神通,一时之间比赛十分精彩。 太子并太子妃一早入宣室殿陪伴皇帝,今天是不回宫的,二更时皇帝要携嫔妃以及满朝文武去午门上观灯,之后定于崇明殿中大宴文武百官,歌舞宴饮直至天明,太子势必要从旁作陪到底。 宫中众奴仆也大半处在“休沐”状态,到处找乐子玩。申时,盛从毓找到正在和人一起挂灯笼的花措,将她喊到一旁,从袖囊里掏出一件物什,“我问太子要了出宫的令牌,带你出去赏灯,明早送你回宫。” 花措欣然应允。 盛从毓的车驾才出了宫门,被人拦截下来,盛从毓挑帘一看,是个小厮,只见那人打了个千,“奴才向五殿下、卢姑娘问好。” 盛从毓一看面生,喊出花措来看,花措摇了摇头。那人机灵,道:“小人是神武将军府里的小厮六子,我们小姐叫我在此等候二位。” 花措奇怪道:“你们小姐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出宫?” 六子道:“我们小姐说了,五殿下会带姑娘出来赏灯,命小人的在此候着五殿下的车驾。” 盛从毓笑道:“你们小姐有心了,她叫你来有什么事情?” “小姐说今夜的鳌山灯会无人作伴,请二位赏灯务必带她一起。” 花措笑道:“这有何难,我们现在就去她府里接她。”也不理盛从毓在旁挤眉弄眼的暗示。 六子得了令,喜得打千让道。 车驾往神武将军府驶去,盛从毓脸色不愉地说道:“神武将军如今圣恩正浓,朝中想要结交她英华郡主的世家子弟排队能绕这金陵城一圈,说什么无人作陪,我瞧着是故意捣乱。” 花措知道他心里想的,好言赔笑道:“恐怕你有所不知,我在神武将军府住过一段时间,神武将军为人低调,不意欲结交朝臣,怕是对英华郡主也有所要求,所以郡主才喊了我们二人,可见是把我们当成知己的。” 盛从毓道:“你说的我也知道,我素来敬重段将军为人,同郡主也不是一两日的交情,只不过我今日原想同你两个人赏灯的,她此举实在是不知趣的紧……” 花措捂着嘴笑,“你这话实在有些不讲道理。” 盛从毓本来就不悦,见她还帮着别人说话,愈发黑了脸,“我一心盼着与你独处,你倒好,全不在乎。” 花措忽然抓着他的手,盛从毓只觉温软柔滑的触感,脸色顿时转晴,想要反手握住,又被她缩回去了,只听她道:“我虽然与你心意相通,”说到这里红了脸,“别人却不知道的,在郡主看来,我依然是她的知己,你依然是她的挚友,所以才来相邀的。” 盛从毓听她这么说,心头狂喜,凑上前来,“你若是愿意,我即刻进宫禀明父皇,求父皇赐婚!” 花措笑着推了他一把,“怎么说风就是雨,”顿了顿,“你知道的,我父亲的事情不解决了,我断不可能成亲的。” 盛从毓见她脸上又有忧色,连忙岔开话题,“你的心思我懂……对了,你知道‘鳌山灯会’名字是什么意思?” 花措想了想,摇头道:“只听宫人说是每年例行的盛大灯宴,皇上会亲临同乐。” “不错,这‘鳌山灯’扎在午门外,起初以万盏彩灯扎成,堆叠十多层,有五种颜色之多,形状酷似大鳌,因而被称为鳌山灯会。” “呀,这么说我们今日要看的是一只大鳌咯。” “上头彩灯包罗万象,花样每年多有翻新,除去大鳌外你若想看老虎猴子说不准也能够。” 花措被他逗得笑了起来。 马车在神武将军府门前停住,二人下车进府,果然见到段瑞雪装扮妥帖等在厅中,盛从毓斜着眼睛望了她一眼,酸溜溜说道:“你可真会挑日子,竟然派人在宫门口守我的车驾。” 断瑞雪不无神气道:“我听太子殿下说你问他要了东宫令牌,就知道你想要接卢姑娘出宫,我可还想得周到。” 盛从毓道:“是了,你聪明,不过你不好好待在宫里打球,出来做什么,听说今天步打球的头筹很不错!” 段瑞雪不屑道:“宫里的娘娘们一个个虎视眈眈着要上,哪里还轮得到我,在旁看别人打球还不如我出来自己逛灯会来得有趣。” 盛从毓道:“那便走吧,稍后你早些回府。” 段瑞雪挽住花措的手臂往前,对着盛从毓的背影道:“你这话好奇怪,今天全城百姓通宵狂欢,还没去观灯你就想着赶我回来,可是我哪里得罪你了。” 盛从毓不搭理,花措连忙道:“他是怕你出去久了不安全,你如今贵为郡主,还是要注意些为好。” “这有什么可怕的,今天出门的贵族多了去了,王孙公主怕是一抓一大把,何况我呢。” 金陵大街上人头攒动,除去鳌山灯二更时候才“露脸”,街道两旁的商铺摊头早已开市,游人一路走来赏花灯、看热闹,路旁字画店里不少文人墨客聚在一起评头论足;摊头上有乡绅士人把玩瓷器,侃价购买;一个卖乐器的摊主为了招徕顾客,竟然自己弹起了三弦,引得众人在旁喝彩;再往前便是贩卖盆栽花木、花鸟鱼虫的摊头,不少遗老侠少流连其中。 正所谓: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月影疑流水,春风含夜梅;燔动黄金地,钟发琉璃台! 段瑞雪闺阁小姐,难得像这样抛头露面放肆玩乐,花措第一次在金陵城里过元宵节,对满街景象稀奇不已,二人女子天性,手牵着手发足游逛采买,一时竟将盛从毓抛之脑后。 盛从毓手里提着花灯,怀里抱着水晶玳瑁、泥人玩偶、折扇画卷,脖子上挂满了香袋珠串,银子送出去不少,却沦落成了跟班小厮,一张俊脸黑得连满街花灯都照不亮了。 可惜前头两位美人毫无知觉! 他抬头瞅了瞅被明灯照耀得淡薄了的月亮,计上心头来。他走到正在试用胭脂水粉的两人中间,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先朝鳌山灯走去吧,别到时候人多挤不上去,措儿头一回在金陵过元宵,错过就可惜了!” 段瑞雪一听有理,搁下胭脂想要走。摊头的老板眼尖,堆笑道:“离点灯还有一个时辰呢,客人这会儿去了也是等,况且这鳌山灯要在城里点上一整夜,过后去看也还在,那会儿人少。” 段瑞雪一听,觉得更有道理,“这会儿去就为着巴巴见一见皇上的面,我们只看灯就好了,也不要看皇帝,不如过会儿再去。” 盛从毓狠狠瞪了摊主一眼,放缓语气道:“倒不是为了看皇上,为着措儿感受一回万民同乐的气氛,不至于失了鳌山灯会的精华。” 第五十一章 黑脸面具 三人顺着人流往鳌山灯挤去,少不得又被沿街琳琅满目的玩意吸引了,段瑞雪指着一个摊头,“快看,那里有鬼脸。” 二人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盛从毓道:“什么鬼脸,是面具。” 段瑞雪早已蹿过去,选了一面凶神恶煞的钟馗戴上了,又喊花措快来!花措选了一面娃娃面,段瑞雪忽然将一个面具套在盛从毓头上,顿时和花措一起笑得扶腰,盛从毓走到摊头的铜镜前头一看,里头粉面红唇的美人脸,待要发作,瞧花措欢乐不已,只忍住了冷冷道:“我觉得还是这款京剧脸好看。”换了一面京剧黑脸戴上。 直走了大半个时辰才挤到鳌山灯前头,灯匠已经开始点灯,这座鳌形小山灯令人一见之下叹为观止,只见底层是一些上有传统戏剧人物、山石亭台造型,往上堆着无数花灯,画卷上画着荷花、菊花、南瓜、鱼虾、蟾蜍、螃蟹,再上头是栩栩如生的造型灯,有龙凤、大象、麒麟、骏马、兔子、松鼠、狮子、寿鹤,此外还有传统的宫灯、走马灯、纱灯。 可谓包罗万象,叫人一夜看尽金陵花灯。 花措指着一只猴子灯,“快看,果然有猴子。”目光所及,又乐得跳起来,“有老虎!” 盛从毓只在面具后头笑看着她。 山灯点燃,只觉五彩斑斓,华光四溢,四周议论纷纷,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二更皇帝携妃嫔百官登楼赏灯,人流一时往午门处涌去,一不留神段瑞雪被人流冲散了,花措左右找了一遍,又隔空喊了数声,奈何如同水滴入海,毫无反响。 盛从毓紧紧护在花措身后,道:“这人这样密,想来是不好找了,我们先寻个人少的地方等她一等吧。” 花措只得由他护着脱离人流,等了许久哪里还有段瑞雪的身影,花措忧心道:“怎么办,她一个人可别出什么事了。” 盛从毓道:“她对这金陵城好比自家府里一样熟悉,且你瞧满街都有禁军巡逻,必然不会出事的,说不准她已经在哪里玩得高兴,我们且先不管她,我好容易带你出来一趟,再去别处逛逛吧。” 花措没法,只得依盛从毓所说。 段瑞雪叫人流冲散了,寻了二人许久,哪里寻得到,只好顺着人流来到午门下,只见上头皇帝已经亲临,却只于众多身影里瞧见一片黄色影子,哪里瞧得真切,底下百姓却情绪高涨,一个个如同注了鸡血般。 眼神一转,竟然瞧见一面黑色京剧脸和她隔着几步远,段瑞雪立即挤上前,一把掀开盛从毓的面具,面具下头一张白净秀气的脸,却不是盛从毓,四目相对的刹那,段瑞雪脸色微微发红,慌忙撤了手,颇有些无措,“我认错人了,以为是我的朋友。” 那人摘下面具,是一名俊秀的儒生,眼神晶亮,透着这个年纪少有的谙达老练,“姑娘不必惊慌,在下张钧,不知姑娘……” 段瑞雪方察觉自己脸上还戴着面具,觉得颇为失礼,摘下面具露出姣好的脸蛋,张钧明显眼神一亮。段瑞雪道:“我姓段。” 张钧上下打量她一回,心里有了计较,四下张望一回,愈发温和道:“我瞧姑娘像是和人走散了,今天人多,姑娘孤身一人实在不合适,恰巧在下独自在外赏灯,不如由我护送姑娘一程。”他言辞恳切,情意真挚,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听着叫人说不出的舒坦。 段瑞雪默默点了点头。 二人一路同行,张钧见她颇为拘谨,道:“今日算做天赐机缘,与姑娘在茫茫人海中相遇,在下是中书省一名从八品主事,不是街上的地痞混混,请姑娘宽心。” 段瑞雪心下顿时宽松,又惊异他能够猜得透她的心思,脸上颇有些不自在,道:“我并没有这么想。” 张钧微微一笑,“在下是怕自己言行莽撞了些,叫姑娘误会了就不好了。” 二人继续走了一段路,段瑞雪渐渐不拘束。瞧见街边一个商贩背着提着各式笼子,里头装着兔子、鸟儿、小鸡等物,不觉多看了两眼,张钧见状,立即上去买了一只兔子来,呈送给段瑞雪,“我瞧这物可爱得紧,想赠给姑娘博一笑。” 段瑞雪睨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见到此物会笑,你不要。” 张钧微微一笑也不恼,道:“姑娘既然不喜欢,我将它放了便好。”说着便要打开兔笼。 “别!”段瑞雪连忙阻止,“这里人这样多,放了叫人踩死了。” “那……” 段瑞雪接过来,“算了,先给我养着吧,改天我派人送你家里去,给你放到野外去。” 张钧道:“在下家住西街松子巷十一号。” 段瑞雪提着笼子转身离去,想了想回头道:“我家快到了,你就不要跟着我了,多谢你送我回来。” 花措同盛从毓一起在文德桥上赏了月,在秦淮河边放了河灯,又登上媚香楼听琴,盛从毓叫了一壶香茶、果饼数样,对花措道:“饿了吧,用些点心。” 花措走得有些热了,解开披风搁在一旁,灌了一口茶,取了一块点心吃起来,赞道:“好吃。” 琴声袅袅,混着楼下嬉闹的街市,别具清幽之意,花措道:“这琴声虽好,却不及瑶琴弹的有韵味……”话未说完忽然愣了一下,她引以为傲的瑶琴姐姐已不再是她的姐姐了,神色忽忽一暗。 盛从毓发觉,道:“你想姐妹团圆,我必定叫你愿望成真。” 花措猛地抬起头,“你偷看我的愿望。”上回在栖霞山上她许了两个愿望,其中一个便是“姐妹团圆”,“快说,你什么时候偷看的,我怎么不知道。” 盛从毓尴尬地咳嗽一下,别过头去,“也不能说是偷看吧,我只是怕许愿袋挂得太高被风吹走,便特地转回去瞧了瞧,一时好奇就……” 花措抿了一口茶,“怕不是这样好心吧,带我去栖霞山,诱逼我许愿怕不是早有预谋好的。” 盛从毓佯装望向外头的灯海,“今年的花灯比往年都要好看。” 花措揪着他手臂拧了一把,没好气地说道:“别岔开话题,快快从实招来!” “哎唷,疼……”盛从毓皱着眉头,“是我故意想看的,你说怎么办吧。” “偷看别人东西还很有理了?!” “我只是想瞧瞧你心里最在乎的有没有我……” 花措哭笑不得,“那你得到的结果呢?” “你总共就写了‘父亲平安、姐妹团圆’两个,想来是没有我的,所以我打算致力将自己融入你的愿望里头去。” 花措嗤笑一声,忽然想起之后遇刺的事情,道:“萧固怎样了?” “他承认是他刺杀你,自己请罪斩断一只臂膀,降为府兵……” 花措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顿了一顿,“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本来前程无限,斩断手臂将来该怎么办……” 盛从毓眼中微微波动,瞬间恢复如常,“我辅佐太子用人规矩必须严苛,否则便是倾盘覆灭的危险,关乎社稷百姓,萧固理应被逐出府门,可他掌握我线报机构秘密,只能老死在我府里了。他刺杀你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下场,可惜他还是不顾一切去做了,想来他对那个人的爱意超出了自我打算,不得不令我佩服。” 花措神色黯然,“是因为我。” “不关你的事,是他同二皇子扯上了关系,我若不削去他的一条手臂,他的性命就没有了。” 隔了一刻花措问,“萧固倾慕的人可是瑶琴?” 第五十二章 梅园惊魂 “是与不是对你而言重要吗?” “对,我想知道她恨我到了什么程度,是否要夺我性命……在同你的感情上我终究亏欠了她。” “倘若是她想要杀你,你打算怎么做,是否要同我决裂?” 花措望向窗外,“我去同她道歉,和小时候一样倾尽我所有博得她开心,但除此之外我罪不致死,倘若她依旧不肯消气,我就……” 盛从毓紧张起来,“你就怎样?” “只能听天由命,由时间去抚平伤口了。” “你的所有里,可包含我?” 花措定定看着他,“我自小父亲教导我,王孙贵族家的公子皆是妻妾成群,薄情寡义,嫁人一定得寻常人家子弟。所以开始对你并没有好感,但我与你的情意一天天累积起来,我终于拗不过自己的心接纳你,或许你的心同我一样,就是我想将送去给瑶琴,怕也无法左右你的心意的,所以你这话问得不够意思。” 盛从毓吁了一口气,“萧固爱慕瑶琴不错,但不承认是瑶琴指使他的,是他自发想要杀掉你博得她高兴。”盛从毓顿了顿,“虽然他这样说,以我对他的理解倘若不是得到明确的暗示,他不可能这样冲动。” “而且,我不信瑶琴肯对我下这样的狠手。” 默坐片刻,盛从毓道:“走吧,我送你回宫。” 二人一同下楼,并肩走着,街市依旧繁闹,天幕黑漆漆的,此时正是月落西天,黎明前最最黑暗的一段时光。 盛从毓说道:“你父亲那边我私下里安排了人照料,他的病情找过大夫诊断过,暂时没什么起色,案情我的人持续在查,你不必太过忧虑。” “多谢你,只不过这件案子的症结在瑶琴,她若不肯撤销作证,你也没有法子的,不需要太过强求。”她没有说出口的是:瑶琴背后一定有人指使,和她自己背后的大约是同一个人,只有她达成那人的某项要求她的父亲怕才能真正安全。 盛从毓默了默,“我是不会放弃的。” 二人一路行来,到了宫门口,花措对盛从毓道:“就到这里吧,走了一夜你也累了,早些回府歇息。” 黑暗里她的眸子如同宝石一般熠熠发光,盛从毓心中忽然有些不舍,“我送你回寝殿了再走。” 花措坚持不肯,两人推脱了许久,终于盛从毓强不过,无奈道:“好吧,我改天再来看你。”将东宫出入令牌给了她。 花措脸上有得逞的小欣喜,嘱咐他一番,足下欢快地往宫门里去了。 “等一下!”花措已经走到城门中间,听到喊声回头。 盛从毓举了举手中的布袋,为着这一堆小玩意他特地买了个袋子,“这些怎么办?” “你送去神武将军府,瑞雪挑剩下的你替我收着。” “改天我带到宫中给你!” 花措莞尔一笑,“也好。” 节下松散,花措一连过了三日悠闲时光,这一天正坐在窗前欣赏院中风景,三两只冻成毛绒绒团子的麻雀在树下觅食。 花措瞧得有趣,突然听见身后有人道:“可是花措姑娘?” 花措回头,是一名面生的小太监,问道:“你是?” 小太监四下望了望,走上前来小声道:“姑娘,有人让我给你这个。”说着从袖口里拿出一张封好的字条,便退了下去。 花措疑惑展开一看,面色突变,上面熟悉的字迹写着: “梅林相见,速来!” 里头包着一截指甲,花措再熟悉不过了,同卢楠拇指的一截几乎一样,花措面色雪白,立即站起身。 梅林劈在御花园西北角,里头的梅花选最好的白梅,每年冬天满园梅花盛开,如烟霞落人间,香气蔓延无尽。 花措心中乎乎乱跳,“这人让她去梅林相见,莫不是要现出真身,里头包着她父亲的指甲,难道说那人想同她谈什么条件!” 今走慢走赶到梅林,花措沿着林间道路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果然前头有人影,花措急急奔了过去,然而当她看清眼前的众人时,心中一沉,“噗通”跪倒在地。 玉辇华盖,底下站着一身明黄色龙袍的皇帝,身后跟随着三三两两朝臣,花措没看真切,似乎太子混在其中,众人目光齐刷刷射向突然闯入的花措。 内侍总管李瑞安上前呵斥道:“哪来的不懂规矩的奴才,冲撞了圣驾,来人,把她拖下去!”一旁的太监就要上前。 “慢。”皇帝一摆手,李瑞安连忙退下。 花措懵懵懂懂地跪在雪地上,脑袋里混沌一片,皇帝怎么会在这?是传信的人故意安排,还是自己误打误撞? 眼前出现一片明黄色衣角,皇帝道:“抬起头来!”浑厚威严的嗓音。 花措定了定心神,心想已经走到这一步,再无转圜可能了,一咬牙抬头直视皇帝。 皇帝一双凤目深不可测,然而当看清她的样子时,脸色突变。眼前的人熟悉的容貌,坦荡直视他的眼睛……皇帝忽然一把抓住花措的肩,吐出两个字:“灼华……”一个陌生的名字。 花措怔怔地看着皇帝,她脑中飞快转了一遍,立即得出结论,这场误撞是那人可以安排的。 周围很安静,所以人都屏息不说话,可以听见林间落雪的扑扑声。 忽听李瑞安上前轻咳一声提醒道:“皇上……” 皇帝猛然醒悟过来,松了手站起身来,道:“先把她带下去!” 李瑞安观察皇帝神色,略一沉思,对着身边的太监耳语几句,太监将花措押了下去。花措抬起头,看到了太子、二皇子、神武将军、常仲玉,以及数明官袍男子。 汀兰榭。花措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膝盖已经麻木无知觉,身上却冷汗涔涔,过了许久才听到皇帝说一声:“起来吧!” 花措低头站到一边,皇帝道:“你叫花措?” “回禀陛下,是!” “父母都是江南人士?” “是!” 沉默了片刻,花措悄悄抬起头,皇帝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神怅惘柔和,夹杂着说不清的情绪。花措突然想起来他喊她“灼华”,心里没由来地慌了,她轻喊一声:“皇上……” 皇帝回过神,起身道:“你先休息吧,朕改日来看你。” 花措愣愣地看着皇帝远去的背影,看来暂时并不打算处置自己,花措暗暗吸了一口气,然而……显然有人刻意安排她出现在皇帝面前,究竟是什么目的! 太子!皇帝!她小小的商人之女!究竟有什么联系! 身后不知何时进来的李瑞安唤道:“姑娘……” 花措转头,李瑞安堆笑道:“姑娘先在这里住着,缺什么需要什么就跟老奴说!” “有劳公公。” 李瑞安身后走出一名宫女来,道:“这是奴才为姑娘挑选的宫女,以后就由她贴身伺候姑娘了。” 宫女上前行礼道:“语珠见过姑娘。” 第五十三章 新科状元 花措心里大惊,立即跪倒在地,“奴婢只是长信殿中一名御前伺候的小宫女,实在不敢再要别人来伺候我,劳烦公公将语珠姑娘带到别处好生安顿。” 李瑞安道:“这是陛下的意思,老奴也不敢抗旨,你先留着她,若用不着改天同陛下亲自言明,姑娘先歇着,老奴告退。” 花措默跪在地上许久,语珠上前扶她坐到榻上,“天气凉,姑娘注意自己的身子。” 花措默坐了片刻,问语珠:“你原先是在哪里当差的?” “回姑娘话,我原先是宣室殿的随驾宫女。” “这么说今天皇上去梅园你一路跟随了?” “是!” “今天皇上游梅园是一时兴起还是早有安排?” 语珠木了木,道:“前日董贵妃来御前说梅园里的梅花开得正好,陛下于是下诏令朝臣进宫赏梅。” 花措默默想了一圈,除去董贵妃,今日梅林里的所有人都有嫌疑,不,还有传召的一干人,如此说来范围就太大了。 皇帝今天心情不错,一进云烟阁就褪了披风,对李瑞安道:“将东西拿上来。”转头对屈膝在下的花措道:“起来,猜猜看我今日给你带来什么好东西了。” 花措欲言又止,“奴婢不知。” 李瑞安亲自将一只锦盒呈到皇帝手上,皇帝打开来,只觉里头光亮潋滟,“这是一支牛血珊瑚簪,你最喜欢的,快来瞧瞧。” 花措上前看了一眼,立即退开,“奴婢不敢收,奴婢身份低微,从未接触过珊瑚之物。” 皇帝定定地看着她,脸上看不出喜怒,转而将锦盒搁在桌上,“你不肯接受朕的东西,你同她一样。” 花措立即跪倒在地,“请陛下恕罪。” 皇帝尤似喃喃自语,“不,你同她不一样,她从不肯叫我恕罪,若是她肯说一句,我又何必……”皇帝站起身,“你随我出去走一走。”李瑞安连忙提皇帝罩上披风。 “你们都不必跟着。”皇帝对后头众人说。 花措跟随皇帝出了云烟阁,皇帝颀长的身子裹在宽大的披风里,显得很瘦,背影有一种空虚的单薄。 默默走了两刻钟的功夫,来到一座极清净的宫殿前,匾额上头写着:桐华殿,竟是皇帝口中唤的那人的名字! 皇帝推门而入,里头整齐干净,应该是精心管理着的。进去西阁是素雅温馨的布置,不像是皇家倒像似平常人家的住处。 花措四周打量了一下,突然定在原地说不出话,中间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美人图,那美人的下颌、眼睛甚至是神态,都和自己十分相像。 皇帝久久地望着画像,说道:“她是朕的一位美人,是朕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女人……”皇帝手指抚上画像的脸,说道:“朕知道你向往平民生活,所以特意为你建了这座宫殿,其实也只是自欺欺人而已,你是不会来住的……”的言语间包含着无尽的沧桑。 “皇上……”花措的心跳得飞快,皇帝的这些话她几乎不敢也不能听。 “你以后就留在御前当差吧。”皇帝突然说道。 花措立即跪在地上,“皇上有令奴婢不敢不从,但奴婢原来在长信殿当差,实在不敢私自做主坏了宫规。” “我已经叫李瑞安同太子说过了,你安心过来吧。” 皇帝离去。花措独自往云烟阁去了,从桐华殿往云烟阁需穿过御花园,天气阴沉,花园里几乎没有什么人,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飘起了雪花,花措扬起头,任由冰凉的雪花打在脸上,生出丝丝快意。 忽然被人拖入一片假山后,花措骇了一跳,“是你!” 盛从毓道:“随我来。” 二人走到一处隐蔽处,四周都是山石,头上是层层叠叠的松树针叶,正好挡住雪片。 花措脸上有凄惶之色,却无法吐露一言。 盛从毓黑眸沉沉,伸手摩挲花措尖尖的下巴,“你瘦了。” 花措贪念他指尖的温度,默默闭上眼睛,“我害怕。”被人拥入怀中,花措将脸埋在盛从毓的怀里。 盛从毓抚摸她的头发,“别怕……” 宣室殿。皇帝正在批阅奏折,花措默默立在一侧,周围很安静,屋子里流动着龙涎香味,殿中温暖如春,早春料峭的春寒被阻隔在一槛之外。 皇帝批阅得入神,突然对着身边的花措说道:“桐华你过来看,去年土地新政颁布下民间大丰收,如今国库充盈,百姓安乐,今年户部上书再请减轻部分赋税……” 皇帝突然意识到什么,骤然闭上了嘴巴,看着花措的眼睛一半迷茫一半澄清。 花措如惊弓之鸟,不敢搭话。 许久听得一声轻叹。 花措惶恐中心底突然生出一丝怜意。 今年科举临近尾声,三月初二殿试放榜,满城都在传说这批新贵,其中的新科状元更是名声大噪。 连后宫里头都有了风声。 “听说新科状元才高八斗,殿试上就被皇上封为……什么郎中,官拜正七品!”一名小宫女说。 “什么郎中,是司文郎中,中书省门下的修国史掌实录的官。”一名颇有见识的宫女纠正。 顿时众人齐声“哇”,“听说这位新科状元生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貌比潘安……”当中一人做花痴状。 “就是就是,他骑着高马戴着红花在金陵街上走的时候,引得众多姑娘小姐围观呢,就差把他抢回去做夫婿啦!”一名宫女道,惹得一群人哈哈大笑。 花措闲着听这帮宫人唠嗑,也忍不住莞尔。 宫中寂寞,稍微有点新鲜事,也够这些宫人们说上半年了。 只不过想不到花措很快和新科状元见上一面。 花措御前当差的午前,有宫人上前道:“新科状元求见。” 皇帝搁下手中的笔,说道:“宣。” 花措心里一时乐开了,没想到今天她倒看着新科状元的庐山真面目了,一定要看仔细了回去同小宫女们吹吹牛。 一名官服男子步入殿中,男子垂首顺着大理石地面缓缓走入,花措大惊,只觉得四肢百骸被钉死一般。 那个身影怎么那样熟悉!花措顾不得礼数盯紧来人,略带苍白的皮肤,冷黑的眸子,除了他还有谁! 来人走到皇帝跟前,俯身下拜,道:“微臣司文郎中参见皇上。” 皇帝道:“免礼平身。” 花措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堪堪回过心神,脸色已是雪白,心跳似乎扯着一下一下的疼痛,连呼吸都困难。 傅羽说道:“微臣特来谢圣上恩典,圣上厚爱,臣无以为报,日后定当鞠躬尽瘁以不负圣上,不负天下苍生……” 花措脑中嗡嗡作响,他竟然中举了!他竟然考中了状元!他从今往后就要入朝为官了! 傅羽抬起头,突然发现了站在皇帝身后的花措,眼神似乎一亮,眼中似乎流动着欣喜。 花措低下头,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突然花措似乎被人推了一下,花措回过神,一看李瑞安正在朝她使眼色,她一回头,才发现傅羽不知何时已经离开,皇帝正看着她,她连忙醒悟过来,替皇帝斟茶。 手在发抖。 第五十四章 滑胎 花措住在平洪殿的屋子依旧空着,桌上薄薄一层灰尘在清早的阳光里透着亮光,花措默默走了一圈,从今日起,她再也不能踏入这里了! 李瑞安派来帮她拿行李的小太监瞅了她一眼,陪笑道:“姑娘先坐会儿,想要使唤我就朝外头喊一声。” “有劳公公了。” 她收拾自己东西,除去几套换洗衣物,只有一盒胭脂、一盒黛螺、一只木雕,再无其他东西。 收拾完毕,花措朝外喊:“有劳公公进来吧。” 人开门进来,花措一边打包好东西一边说道:“其实这么点东西我自己拿回去就好了,本不用劳烦公公一同来的。” 冷不防响起一个声音:“李瑞安对你倒挺重视,你如今算攀上高枝了。” 花措一惊之下立即起身福礼,“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就着凳子坐下,并不叫起来,只盯着她看。 花措被看得心惊,勉强稳住身形。 “你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奴婢不明白殿下的意思。”花措垂下头。 “我记得在相府初见你,你对座中的诗作点评犀利,可见你文采颇好,再见你在怡红院,你无意帮助我解决了魏延廷一案,后来你进宫,又在郑林元一案中表现不凡,你打着挣功名的旗号进的东宫,可你立功后却不要接受晋升。”太子眯了眯眼睛,“一个月前你闯入梅林,一跃成为御前伺候的红人,想来你为了这一天定是费尽心机,枉费我自诩见惯各色手段,却没看出你手段如此高明。” 花措大惊,立即伏在地上,“奴婢进宫确实是为着五殿下,奴婢不敢欺瞒殿下。” “哦?你说你为着五弟,他如今因为你受父皇斥责,受廷杖五十禁足在府,可不是拜你所赐!” 花措猛然望向太子。 太子冷笑一声,“他落得这般地步还一心袒护你,不顾我和母后劝阻,执意要娶你,你可真了不起!” “你说他要娶我,难道他向皇上……” “他跪在宣室殿外不起,要父皇下旨赐婚,落得这般地步,这可是如你所愿了?”太子眼中精光一现,隐隐有杀意闪过。“说吧,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花措怔怔说不出话,眼中浮起一层雾气,语气哽咽,“我当真不是故意的,我若知道他会跑去和皇上说,我……我……” 太子冷冷地看着她,“你不必在我面前故作姿态,我可不是五弟,你今日即便不说,我也有办法查得出来……”他一拂袖站起身,“他是我的五弟,是我此生最重要的兄弟,你若是再敢兴风作浪,即使你在御前伺候,我有一千种法子可以对付你,好自为之。”太子大跨步离去。 花措将收拾好的东西给了同来的公公,手上留着个花绷子,强笑道:“劳烦公公先替我将东西送回去,这个刺绣绷子是我同别人借的,要跑一趟还回去。” 那人麻利地接过,“姑娘自便,我先去了。” 玉坠如今进了太子妃的温室殿当差,花措一路走来,殿下静悄悄的,竟然不闻人声,花措不觉有些奇怪。 一直走到内殿,才隐隐听见人声,花措的心忽忽跳了起来。里头传来嘤嘤哭泣声,夹杂着一个女声,“求太子妃开恩,我们娘娘已有四个月身孕,倘若跪坏了小皇子,只怕太子殿下会怪罪。”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声,“下作的蹄子,这里什么时候轮得着你来说话,你的主子不守规矩,焉知不是你们这些刁奴教唆的!” 嘤嘤声戛然而止,换做小声抽泣。只听一个顶温和却无比冷冽的声音道:“太子妃教训的是,是我平日里太放纵手下人了,你还不给我退下去。” 悉悉索索的衣摆声。 花措悄悄准备退去,今日里头正上演一出大戏,她来得不是时候! 正悄悄退回,忽听一声凄厉的尖叫:“娘娘见红了——” 顿时里头传来一阵骚乱声,花措愣神的档口,里头蹿出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一头撞在花措身上,那人显然没料到外头会有人,也吃了一惊,等看清她的宫衣一把抓住她,长指甲直陷进她的肉里:“快去叫人!”说话间将她一把推开。 须臾门内蹿出一堆丫鬟婆子,只听一个声音道:“快抓住她们!” 那先蹿出的女子发足扑向那堆人,转头凄厉对花措道:“快走!” 花措心里一惊,连忙掉头往外跑去,闭着眼睛发足狂奔,等出了温室殿,后头人声渐渐没了,她此刻回过神来,方想起冲出来的正是宁侧妃的贴身宫女寄云,这么说—— 里头出事的是宁默心无疑了。 花措倒吸一口冷气,急忙往长信殿跑去。 太子却不在长信殿中,亏得她曾在里头当过差,守门的太监告诉她:“太子出宫去看望五殿下了,已经连续好几天如此了!” 花措计算时辰,顿时心中一冷,太子半个时辰前出宫,怕是半路得知自己来取行李,所以临时来见她! 这么说太子妃算准了时辰,选择这个时候惩戒宁默心,但宁默心见红这件事,想来不在她意料之中,不然她不敢明目张胆将人叫到自己宫里,外头不留奴仆看守。 如今该怎么办?花措抬起头,春寒料峭,宫门外的垂柳枝上隐隐有青芽泛绿。 孩子,又要牺牲在这无声的战役中了吗! 皇后进来温室殿的时候,里外一干奴仆整肃地跪了一地,范锦熏领头跪拦在殿中:“请母后止步,宁侧妃小产,里头浊气怕会冲撞了您!” 皇后目光如炬扫向她,直压的她抬不起头,威严的声音传来:“都给我下去,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 花措跟随众人退去,殿中只余下皇后同范锦熏两个人,花措偶一抬头,皇后的身子笔直如同一株云杉,范锦熏如同一座石雕般不动。 外头站了一大片人,四下悄无声息。花措悄悄四下张望一回,只见一个丫头眼神不时瞟向她,花措沿着墙角悄悄往外走出,停在外头一处等着,过了片刻果然那人跟了出来,唤一声:“姑娘。” 花措示意她不多说,引着来到一处偏僻的角落。 花措道:“你是……” “奴婢温室殿外间听候宫女,今日本是玉坠姐姐当差,因她身子有些不舒服,叫我替她。” “你认得我?” “玉坠姐姐曾同我说过她有一位姐姐调到御前伺候,我瞧你的宫服,又见你手中的绣绷上的玉字,猜想你便是那位姐姐了。” 花措低头看了看,笑道:“亏你细心,我叫花措。” 小丫头福了福,“奴婢兰儿。” 花措抓着她的手臂,“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今日宁侧妃依照惯例来同太子妃请安,因来得晚了些太子妃便罚她跪在殿外诵读《女训》,不想短短小半个时辰,宁侧妃忽然见红,转眼大出血……”兰儿捂着胸脯,“那血在地上染了一大滩,可把我吓坏了。” “你见到了?” 兰儿点头,“当时我正候在门边上,宁侧妃一看见血,脸白得瘆人,眼珠子跟木头一样不会动了。” “后来怎样的?” “寄云逃出去,太子妃叫人将她抓进来,又叫人把宁侧妃抬进屋,那血直滴了一路,太医来诊断说滑胎了……”兰儿压低声音,“宁侧妃大出血,太医还在抢救,我听里头人说就算保住性命将来怕再不能有孩子了……” 第五十五章 采柏盈掬 时辰缓缓流逝,日头西移,殿中终于有了动静,众人纷纷敛神站定。 出来的却是皇后身边的管事嬷嬷沛珍,她深水井一般沉静的眸子在众人面上梭了一回,“皇后娘娘有令,赏你们每人五十两银子,出宫与家人团聚。” 沉默,花措心中一沉,察觉不好,皇后此举显然是想将这件事压下去。 五十两银子,不小的手笔。 中间立即有人跪下去谢恩,顷刻间呼啦啦跪了一地。 沛珍看也不看鹤立鸡群的花措,对旁边的太监道:“带下去吧。” 偌大的殿外顷刻空了,沛珍才望着花措,“皇后娘娘叫你在翊坤宫一见。” 花措心中一沉,道:“奴婢今日来温室殿是为了还一样东西给朋友,请姑姑许我去还了东西再随去翊坤宫。”说完福了福,她心中忽忽跳着,此举是为了试探皇后如何处置她,假如不许她见别人,情况就不妙了。 沉默。“你还是尽早去翊坤宫吧,其余的事情……往后再说吧。” 花措如同身坠冰窟,木然跟着一旁的小太监离去。 翊坤宫的宫宇恢弘气派,日头顺着雕着百鸟朝凤花纹窗棱间射进来,在地上形成深深浅浅的阴影。 直到地上的亮光融成一个模糊的亮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进来的是一群太监,为首的一人尖着嗓子道:“皇后娘娘赏赐御酒。”身后立即有人端上锦盘,上头锦彩瓷的杯盏。 花措凝视着杯盏,脸色瞬间惨白,黑琥珀的眸子发出夺目的光芒,一群太监面无表情地站着,时间缓缓流逝,为首一人道:“姑娘快些领了赏赐吧,奴才们好回去复命。” 花措道:“皇后娘娘有令,我不敢不从,要我领赏也容易,只要公公肯答应我一个要求。” 首领太监竟然没有表现出一丝不悦,花措暗暗叹服,他道:“你有什么要求?” “我要求见皇后娘娘一面。” 首领太监不答话。 花措道:“皇后娘娘既然派了这么多人给我赐酒,自然是做好万全准备的,只不过我好歹是御前伺候的,陛下钦赐云烟阁给我住,倘若我骤然失踪,陛下追究起来,倘若得知我在坤宁宫出事,皇后娘娘怕难脱干系,到时候事发公公觉得谁会领罪呢?传句话给皇后娘娘对你来说不过举手之劳,还请公公恩准。” 那为首的本是大太监李瑞安手下一名掌事太监,虽说投靠了皇后成为心腹,心中毕竟有忌惮,花措这番话正好说进他心坎里去了,他早就听闻过这位御前得势的新贵,今天忽然接到皇后的命令,照此情形他已经猜到七分意思,早觉得不好,如今听了这番话早心动了,扯出一丝笑意来:“姑娘稍等!” 果然不负希望,皇后亲自来了。花措立即跪倒在地,“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就着椅子坐下,道:“我听说你不肯领我的赏赐,闹着要见我一面,你有什么话,说吧。” “求皇后娘娘开恩饶恕奴婢,奴婢愿意做牛做马效忠娘娘。” “愿意效忠我的多了去了,何必再多一个你?” 花措微微垂头,“别的不敢说,单从奴婢入宫半年便能到御前伺候圣上,我才敢同娘娘开这个口。”说完花措静默片刻,她在等皇后的反应。 皇后神情看不出喜怒,眼中发出夺目的光芒,“说下去。” “奴婢以为皇后娘娘选择我至少有两个好处,第一,奴婢日前在御前伺候,深受皇上信任,他日定能替娘娘立功;第二,奴婢日前在郑林元一案中曾立下功劳,日后愿为太子殿下谋划尽一份力。” 花措说完扣伏在地。 皇后威仪十足的声音缓缓响起,“你所说的不无一定道理,只不过,这两个原因都不足打动我,你当真以为御前伺候的就你一个得势的?另外太子手下人才济济,难道用得着你小小宫女来凑趣。” 空气沉默得可怕,花措轻轻咬了咬嘴唇:“五殿下对奴婢颇有好感……” 皇后冷冷笑道:“怪不得五皇子会栽在你手上,果然是个聪明人,起来吧。” 出了翊坤宫,花措对着清冷的空气深呼吸一口,头也不回地离开。 太子一回来就听说了永宁殿中发生的事情,他只觉心中一冷,他从回事的奴才畏缩的一个眼神中觉察出不对劲,顾不上细细询问往永宁殿奔去。 永宁殿内外静悄悄的,宁默心独爱松柏树,她曾说过自己最爱诗《佳人》里头那句“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是以殿下并无花草装饰,这个季节只有松柏林边上一簇迎春花提示一抹春色。 太子看着那一抹凋零五六分的迎春花,心中重重一刺。他加快步伐步入殿内。 一进门一股浓重的艾叶味直熏脑门,太子不可察觉地皱起眉头。 殿中空无一人,太子颇为不悦道:“来人!” 即刻传来细碎的踏步声,只见寄云引着两名丫头出来,后头两人手上还端着红糖水和糯米粥,三人跪伏在地:“参见殿下。” 太子道:“你们主子呢?” 寄云道:“回殿下的话,主子昏迷才醒,不肯进食,奴婢们劝慰许久主子就是不肯张嘴……” 太子不待说完就往里头走,寄云连忙跪走几步挡住去路,“求太子殿下做主,今日主子是在温室殿里出的事。” 太子足下一顿,绕过寄云往内殿去了。 屋中暖气融融,宁默心一张极其苍白的脸混在绣着榴开百子图案的锦缎被褥中,一头乌黑的长发散乱着,脸上看不出的泪痕还是汗渍。 太子这个时候才真真切切感觉到心痛,固然东宫中美人成群,自己膝下子嗣兴旺,这个孩子殒掉他固然生气,但生气大过心伤,只是这个时候他切切实实感觉到心痛。 太子加紧步子走到床边,握住宁默心的一只手柔声唤道:“心儿……” 宁默心真开眼睛,水眸中蓄了一汪水色,挣扎着要起身。 “快别动。”太子按住她。 “臣妾该死,没有保住我们的孩儿。”泪珠子瞬间夺眶而出。 “快别这么说,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你还这么年轻,孩子总会有的。” 宁默心紧紧咬住下嘴唇,瞬间上头涌出鲜血,“臣妾此生再无生育的机会了。”她猛地握住太子的手,“臣妾自知在宫中不够贤德,亏得殿下平日爱护,却不知自己遭人嫉恨已久,可是臣妾自己死不足惜,殿下您的皇儿是无辜的,求您一定要替我们无辜惨死的孩儿做主!” 太子胸中燃烧起熊熊怒火,切齿道:“你放心,我定不会放过她。”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克制着柔声道:“你现在最要紧是养好身子,我听奴才说你不肯进食,你若不肯吃饭怎么好起来呢!” 宁默心乖巧地点了点头,“臣妾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