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铭》 楔子 如果没有创造神灵我们会死。 如果没有诛杀神灵我们会死。 啊,迷茫的岩石王国! ——《死》阿多尼斯 ***楔子 面前是一条昏暗陈旧的走廊,墙皮大多剥落了。空气沉闷得让她透不过气。前方走廊的尽头消失在一片暧昧混沌的黑暗里。 这条狭长古怪的走廊里,除了她之外,竟没有别人。 她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出口,出口在哪儿? 回答她的,只有走廊两侧无数扇紧闭的门和凝固的静寂。沉闷的空气似乎吞噬了这里所有的声音。 也不对。在她疾步向前时,依稀听见了门后窸窸窣窣的微响,像是神经质的窃窃私语。可是当她停步倾听,却什么也没有。 寂静与嘈杂反反复复,令人分不清错觉的边界。 然而在这一切之中,最可怕的却是走廊两侧无穷无尽的门,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起初她以为这些门只是某种怪异的复制品。但一路走来,她发现自己想错了。 这些门大多陈旧了,但绝没有一扇是雷同的:各式斑驳的木门,略微生锈的铁门,甚至还有古奥的石门,不知是用什么方式与墙面黏合在一起。甚至,这些门有被人经常使用的痕迹!除非这走廊两侧的房间都是紧挨着的小隔间,否则无法解释这个怪异建筑的结构。 镶嵌着无数扇门的走廊如同一只百眼怪物,在窥探、玩弄着它的猎物。她放弃了等待,快步跑了起来…… 梦,在漫无目的的奔跑中不知不觉地结束了。 第一节 还阳 地面上的生人,一直将这个地方称为幽界。很早以前他这样听说过,但是具体多早,他已不记得。 老朽的艄公摇起船橹,搅动泛着白雾的冥河水。生人短寿,想法倒是花样百出,每一波鬼魂都会带来新的流言。什么旧神陨落,新神崛起,大地上布满人类。但这些地上的事情,他们并不关心。地上人多人少,到他这里都是要超载的。 在幽暗的地界,他们只负责将魂魄渡到“对岸”去,日复一日。 这个对岸是时刻变动的,艄公说不清他们具体如何才能到达,大概每一趟船都有自己的彼岸。相对稳定的河流和漩涡则会拥有名字。他们的先祖以此划分航道和禁区,却从未有谁留意这一整片地界应该如何称呼。 艄公库勒捻了捻他花白纵横的胡子,就像忘记自己何时年轻过一样,也忘记了幼年他的祖父给他讲过的许多传说。也许某时他会再度记起来,就像他的祖父面对不肯消停的小鬼头一样。 有一点不假,他们艄公都是实实在在的鬼卒。 * 鬼卒是介于活物和死物之间的族类,不能算真正的生命,也没有确切的死亡。 他们一辈子仿佛只是为了在暗无天日的冥界撑船。这项工作的待遇实在令人消沉,冥河上不仅没有风景,又十分高危。据说地面上的高山还没有耸立起来的时候,无名的深渊里已沉睡了上古。哪怕是他们土生土长的鬼卒,对这片幽界也知之甚少。但这也不是特别遗憾的事。不瞎冒好奇心,才是冥界子民的保命之道。 然而其中最辛酸的是,艄公库勒叹了口气,他们是接触英雄最频繁的工种。过去总有几个大胆的人类,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下幽界探险。倘若这些幸运儿能全身而退,回到地面就能吹成一部史诗。他们艄公总是出现在最后一章里贪婪或麻木的配角,衣衫褴褛甚至言谈猥琐。而那些在他们面前狼狈不堪的英雄,在史诗的加持下不是成王便是登仙,往往能得到人们长久的歌颂。 每当想到这里,库勒便觉得不公。他自认对冥界物种的了解更透彻,观察更仔细。瞧那些凡人,写的都是什么粗糙玩意!这种血气上涌的感觉让他短暂地忘记了自己的年岁——可能他原本也想不起来,大多数艄公都想不起来。但他不甘于一个平凡的艄公,也许地面史诗里正缺乏一个高龄的主角。 他不介意开这个先例。 他想象自己偶然捡到个神器,碰巧能镇住墟渊下昏睡的魔王,顺便一统魔鬼二族,令四方仙灵闻风丧胆,与鸿蒙尊神们谈笑风生……地上人类将为他的功绩设立节日、祭坛和神庙,天界特开先例赐他灵位——但他要拒绝所有的邀请,表示自己终要回归地下。啧啧,然后对死去的鬼魂不经意地透露自己的名号,看他们虚无中瞪大的眼轮。 就这么畅想着,他感觉到,一种冰凉的触感攀住了他的脚踝。 * 这是一片库勒从未涉足的区域。四下安静得出奇。冥界的未知往往意味着危险。显然刚才的走神让他一时偏离了航路。 他一个激灵,想起这天正是年中阴阳轮替的日子,有一瞬间甚至不敢低头去看。 返生节冥气如沸,往生的魂魄尤其多。以往他为了每趟航行多捞点,船时常过载,甲板上挤满了沉睡的死灵,只为自己留了一点空档立足;对与那些吞噬魂灵的来说,这条小船大约就像送上门的开胃菜。 出于本能他抬脚向后甩了几下。脚踝的冰冷消失了。 随即他的船陡然一偏,仿佛遇着什么重物。艄公顿时一惊。 这就要从冥河说起了。冥河中流动的并不是真正的水,而是极稠的冥气。魂魄的重量只和因缘罪业有关。已经往生的魂魄相当于素胚,并没有实质重量,每一船便能载上许多;罪孽越重的恶灵,吃水便越深。罪大滔天的恶鬼只有上级大渡头才能撑起,回报也格外丰厚。 但邪孽总会引来邪孽,载着大恶鬼的航程也会倍加凶险。 像库勒这样常年飘在外圈的小艄公,顶多载些不入流的馋鬼和小偷。他一直申请分配吊死鬼给他,但是批下来的都是比他还穷的饿死鬼。 现在他把高龄主角的雄图大业抛在脑后了。馋鬼真好。 就在他发僵的瞬间,抓住他的“东西”从水面蹿了出来。 他的老眼没能看清它是如何跃上舢板的,只觉一团阴影重重地落在船头。它身形尚幼小,四肢并用,歪成一个不甚自然的姿势;后背却紧紧绷着,仿佛一张受力的弓。细看,是被一种发亮的银线束缚着。 库勒有些困惑,只看出它不是鬼卒,却也不像游魂。蓬乱的头发几乎可以盖住它的全身。尽管污泥包覆,却散发出一股罕见的清澈感。冥河销魂蚀骨的河水并没有影响到它,反而随着步伐纷纷从它身上滚落,露出裹在厚厚泥污中的身体。片刻后,任谁也看不出它的来处了。 他听到它在缓慢地、用力地呼吸,仿佛沉睡很久的地壳刚刚复苏。然后他才听到四周的水声又流动起来。 这小鬼头虽然重得倾斜了船,库勒却觉得它仍是“空”的。 小鬼头并没有后续动作,只是恹恹的垂着头,仿佛午睡刚被打搅了一般。 库勒的心思重新活络起来。他自己都记不清有多久没看过面皮光滑没长褶子的小鬼了,之前的念头又蠢蠢欲动。也许这是天赐的神兽?他感觉到主角运正在向自己敞开,一时激动地扭了脚。 “大胆!幽舟肃穆,你……你是何物?报上名来!” 没有得到回应。库勒觉得作为一个老资历,务必给小鬼头一些教训,一瘸一拐地绕到它面前。 这一看,库勒反而受到了惊吓。幽界往生之地,尽是虚相,永世无光,不具五色,唯有白石黑水。这小鬼头的泥泞的脸上却有一双有色的眸子。库勒没有见过颜色,自然描述不出那是什么,像久处黑暗乍见光明的人一样,感到一阵头晕反胃。 被眼睛震慑之后,阅死人无数的库勒觉得,这小鬼的模样还算周正,只是缺乏亮点,仿佛一个雕刻大师曾筹备充分,为它捏好了八成的五官,却顺手就把它给忘了,任它闲晃到现在。 “你……嗷!”库勒的第二句话被截断了,小鬼头好像终于注意到了他,毫无征兆地爬过来,抓住他的胡子向下猛地一拉。其力道之大,让库勒直接摔了个狗啃泥。 艄公还没来得及抬头发飙,就感到两道疾风擦着头顶而过,吓得瘫倒在地。 小鬼的表情终于起了一丝变化,虽然只是稍稍眯起了眼。库勒已经打消驯养神兽的念头,他只想安安静静走完这一趟。就见它抬手,似是胡乱指了一个方向。 “毛没长齐的小鬼,还想指挥老子!”他瓮声瓮气道。 它置若罔闻,侧耳倾听了起来。不久库勒也感受到了远处一波一波的震动。四周岩洞上的痕迹显示水位在迅速下降,他顿时僵住了,“这……这不可能。我不可能……漂到渊附近了吧……”尽管这样说,却还是着了魔一样回过头去。 幽邪的水雾被撕裂了。他们背后的黑暗中浮出一对狭长的眼睛。 那大概是噩梦中才会出现的怪物。一只畸形的鳄鱼头颅,拼接在一个泛着斑斓磷光的巨大蛇身上。怪物从深黛色的河水里缓缓腾出,咧开长满三排利齿的鳄鱼嘴。一股腐败的腥臭扑面而来。 “妈的……”艄公瞪着那怪物齿缝间的内脏残骸和黏液,以及它周身更加恐怖的冥气,“倒了血霉!”他不敢念出这类怪物的名字,拼命抄起桨划向另一条狭窄的水道。水流速越来越快,逆流而上异常艰难。 冥舟的铁浆本是一种辟邪之器,年迈的艄公没料到还有要靠它逃命的一天。 身边的小鬼却是波澜不兴的样子,歪着头注视那怪物。 他们是幸运的。 身后不远处的一条冥船已被凌空拖起,船上坚硬的舢板在怪物的撕咬下化为齑粉,几百个尚在沉眠中的魂魄被无声地生吞入腹。甚至连哭嚎声都来不及发出,只有恐惧在地穴回荡。他不敢回头去看撑船的鬼卒同伴有没有逃脱。这一刻他隐约能体会到生人对幽界的恐惧。 正是因为有这种怪物在,这里才被称为‘幽狱’。 “你倒是帮帮忙啊!”艄公不管它能不能听懂,病急乱投医地喊。 小鬼似乎终于受到了鼓动,摸到了另一只船桨,摇晃晃地支起身子。 转头对怪物做了个挑衅的动作。 那怪物竟真的受到了刺激,放下口边的残骸,陡然仰头长啸,摇头摆尾地跟了过来。过长的头部来回摆动间,撞碎了穴道的岩石,鳄鱼头却毫发无伤,或者说它的伤口可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显然简单的物质攻击对它毫无效用。怪物身躯庞大,却能以一种令人费解的高速在水中自如地潜行。 很快,他们就会被追上! 希望就在前方狭小的隘口。现在他明白冥船为何造得如此窄长了:怪物硕大的头颅无法通过狭小的穴道。水流越来越急,有几个浪头拍过来,险些掀翻了船身,艄公的动作也不如先前那么敏捷了。 他知道这船上最大的重量来自于谁,也知道孽灵的对于魔怪有多大的吸引。只要把那小鬼头丢下去,他哆嗦着想,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会在外围河道遭遇上古传说中最邪恶的噬魂魔物。呸,没准明天他还能面见四方天帝呢。 距离剧烈缩短,但预想的袭击并没有降下。 小鬼头陡然跳起身,将艄公再次拍扁在舢板上。艄公气到一口气没提起来,骂娘晚了半步。 又一道疾风擦过他们的头顶。怪蛇应声嚎叫了起来。 “妈……妈妈呀。” 迎面驶来了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 来人周身围绕着一层黑雾,看不真切身形高低大小。但他的存在感却极为显赫,完全无需视觉的肯定。他脚下踏着一条几寸宽的浮冰,如同猛禽飞掠。眼看着就要与他们相撞,却在最后一瞬巧妙地错开了。 库勒想对这位救星言谢,就在错身而过的瞬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那道视线仿佛另一种深渊,令他止不住地战栗。 库勒依然不敢乐观。这魔蛇直接以魂魄为食,正是最古老的一支魔族,普通神器均不能伤,即便伤到也能很快复原。讽刺地说,它们比后天神明更接近永生。 黑衣人却仿佛浑然不觉,没有一丝迟疑地一挥手。便见他周身的雾气解开一层,数道惊雷挟着疾风,朝着怪物滚滚而去。 魔蛇身躯随之一滞,四下冥河沸腾了一般,蒸出大片水汽。 库勒看得目瞪口呆,仅仅认出这是极高阶的天雷业火。魔蛇却不会思考,循着本能,咆哮张口。库勒没看清黑衣尊者的动作,只觉一道亮光划过,魔蛇硕大的头部应声而断,方才夺命的场景瞬间如切菜一般,扭转了。 但蛇怪的攻击并没有结束,被斩落的头颅仿佛仍有着意志,怒吼着直向黑衣人身上滚去。 那黑衣人半步也不退,仿佛世间没有什么可让他退却,甚至还维持着前进的步调。他抬手牵出一道银丝,极细极密,带着能将空间隔开的锋利一般。须臾间,来势汹汹的蛇头撞上了银丝,来不及转向,便被劈成齐齐的两段,各自在他身侧落水。 黑衣人却没有立刻放松,追加几道雷光将魔怪的蛇身束住。蛇身无首,开始缓缓沉入水中。原本这魔物不需多久就能重生,一时却不会有余力再来袭击了。 整个过程极短,黑衣人的动作流畅而缜密,绝不留丝毫余地或后患,是个极硬的茬子。库勒的心却在无限地下沉。传说中能压制永生魔种的,他都没有听说过……此刻他只想悄悄返回去,睡他个安稳觉。 然而他刚转舵,面前便闪过一个影子。 小鬼头在他身侧踉跄地站了起来,不止站着,而且仿佛真正醒了。 * 它稳稳立在船首,原本因为魔蛇而剧烈翻涌的冥河也没能掀动这艘小舟。艄公顺着它看去,才发现它并没有再看那魔蛇,而是定定地望着那个黑衣人。 库勒这时才看到它身上缠着密密麻麻的缘业线,行动才那般拘束生硬。随着它起身,那些线开始变得发亮。它似乎有些不耐,挣扎着扯开了几道,附近皮肉顿时开绽,余下的线却缠得更紧密。 小鬼头扭了扭关节,便朝那黑衣人冲了过去! “傻蛋!”库勒情急骂道,“你有几条命,要去试天雷!” 那小鬼头此时行动力惊人,几下弹跳就跃到黑衣人背后,完全不复刚才的迟钝茫然。库勒几乎以为它要得手了——但随之招待它的天雷比魔怪时更凌厉、更可怕。 轰隆声过后,整个穴道都在余震中颤动。此时四下除了库勒的船,水面再无波动。库勒知道这是天雷余威。普通魔物根本耐受不住,瞬间化了灰。远处遥遥传来阴恻恻的呜咽,也不敢靠近。 库勒腿都软了,明知应该尽快逃跑,却觉得眼前场景实在百年难遇。 雷雾散开。此时黑衣人竟调转了身,摆出了正面的姿态。 意外的是小鬼头并没有被一击毙命,即刻从水中浮出。它虽然被天雷劈中,身上的因缘线也因此被截断不少,仿佛方才是故意迎向天雷的。 小鬼头也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发起了第二波攻击。它攻击的方式非常直接,直接得令人发笑,但库勒已经笑不出来。小鬼头的进攻没有任何招式可言,或是根本没有掌握过任何咒术——它只是单纯以意志把周遭的力量运转、流泻出去。这种方式原本是不可能实战,却在极其纯粹的意志加持下,成为了难以招架的生猛攻击。换作常人,决计会被这庞大的态势所压制。 黑衣尊者却只是仍然像玄铁一般刚直地立着,倨傲而不见一丝情绪上的波动,仿佛面前是只扑火的虫子。 他只是不屑于,降下最终的裁决罢了。 * 第二道更强劲的天雷滚过,四下弥漫开一种辛辣又新鲜的气味。这次小鬼头未能完全闪避,身上已经腾起了青白色的火焰。火势越来越猛,它的眼神却越烧越亮。业火沿着因缘线一路燃烧至全身。库勒知道这业火不会灼伤外皮,却堪比炼狱之痛,罪孽越深,火势也越盛。 但它还能动。 剧烈的痛苦只是简化了它的动作,也激化了它的意志。小鬼头已经被烧成了一个火团,火势沿着它掉落的血肉在冥河上燃烧,渐渐照亮了他们对峙的所在。 库勒从未见过这样奋不顾命的狙击。他以为会在它脸上看到深重的怨恨,就像经常在厉鬼上看到的那样。但是它在水面上一晃而过的面颊却推翻了他的猜测。它的眼神甚至仍谈得上清澈,表情也没有怨恨——复杂的情感,它大约是不懂的。 维持它的是一股无法自持的哀恸。它只是单纯地,通过攻击向黑衣人宣泄着无言的哀恸。然而到了黑衣人这样的位阶,早已跳脱于众生,不会沾染寻常的恩仇牵涉。 多么奇怪,库勒想,这小鬼内里明明是“空”的,却能涌出这么磅礴的意念。 * 业火布满了河道。库勒几乎看不清他们的身影,也无处可以逃生。滔天的火势中,库勒忽然明白,这小鬼就是拼尽了一条命,和这一方地界,也要让黑衣人陪葬! 河道已经承受不住这种程度的波及。尊者似乎终于意识到这小鬼是不会为任何程度的伤痛所停滞的,冷哼一声,又解开了一层黑雾,才露出些许身形和背后负着的漆黑长剑,冥河上便神威暴涨。 库勒几乎要以为之前他身上遮掩的黑雾,是对幽冥生物的仁慈了。 小鬼猛然发力,硬吃了一道雷击,眼看就要擦到黑色的外袍,然而对方的手却更快。剑未出鞘,便一举刺穿小鬼头肩部,势不可挡地将它钉在崖壁上。 就像火钳终于夹住了烧红的炭。炭在铁钳的夹击中几乎碎裂,却仍向外喷发着火星。 河道上余响回荡,激战过后的火雨漫天而降。 小鬼终于爆发出一声低吼。这吼声不大,却仿佛穿透了整个冥界,在所有阴暗的角落回旋。 不像是从喉咙发出的,不像人亦不像鬼,而是初生的兽,用整个负伤的灵魂在咆哮。它并不要向谁表达,也并不要谁知晓,只是宣泄纯然的悲忿。这声音里固然有痛苦,可它必然挨过了更长的痛苦,此刻全然在愤怒中灼烧。 它青色的眼眸映出对面的人影。某一个瞬间,他们之间仿佛存在一个对视。 吼声传得很远,它的哀悼也随之荡开,震得库勒气血翻涌。原本安静下来的冥河又泛起了微波,不远处刚刚重生头部的魔蛇已跟着狂啸起来,剧烈摇摆着,试图挣脱束缚,恨不能立刻加入战局。 黑衣尊者丝毫不为之所动,被钉住的小鬼挣扎着向他伸出手,却不能接近半分。 “我不想与你计较。”他突然开口,低声对它说道,不管它是否能听懂,也不需要它的回应。“但也不容你妄为!” 它不买账,却终于被那黑剑和因缘线耗尽了气力,倦然偏过头去,一眼也不想多看。 * 库勒知道最后的时刻来了。毕竟同舟一场,他于心不忍,掉过了船头。 猝不及防地,头顶响起了一片钟声,醍醐灌顶一般降下。 那钟声仿佛来自极高的天穹,又仿佛来自极深的地底,连绵不绝,渗入众生的智识。库勒惊诧得说不出话。今晚他遇到的每一件事,说出来自己都不能相信,但最后这件怕是立刻殒命也无可多言,反而让他想开了。地界冥气浓郁,寻常天神不敢涉足。他已隐约猜到那位尊者的身份,却没有想到,还能碰到传说中的的天命君言。 法钟昭世,真言御行。 一时间,钟声荡涤了所有的声响,连时间都慢了,只余下一个威严的声音,或者说那便是威严本身。这极其古老的语言,比人世和智慧更早,甚至可能比时间本身更早。但库勒似乎听懂了,连带他脚下的冥舟,弥漫的冥气,都能听懂,并且只能听令。 “……四、象、生、灭。” 库勒并不明白这句真言的含义,但他知道这已经化为了绝对的真实。 他来不及关注那小鬼头的下场。仿佛有一道细密的网纱拂过了他,拂过了整个洞窟,滤去了他今晚所见的种种异事,焕然一新。他又回到了往常平凡的河道,骂骂咧咧起来。 “搞什么鬼,这么多妖怪乱窜,船都不好撑了。” 平时难得一见的大小怪物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纷纷从水面探出头,发出各种难听的哭喊。要说这是哭,库勒以往是不肯相信的,妖怪一个比一个没良心,更不会哭。但是此时他有些犹豫。 “这该不会是……千魔哭悼吧……”他搜索枯肠,上一次千魔哭悼,是什么原因来着? 他忽然不愿深思这个答案了。他已经活了很久,虽然没有什么意思,但还是活着比较好。 “就算今天是返生节,冥气涨成这个样子,人间怕不是要出大事。” 库勒摇着船桨叹了口气,更加想念自己硬邦邦的床板了。 第二节 翎魂草 极西之地,落日之陲。 有灵草名翎魂,生半阴半阳之土,受半日半月之辉。 虽有驻魂集魄之神效,常人不可得。 ———————————————————————————— 一年大祭的日子刚过,鬼族主祭的工作进入尾声。 世上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除却幽界,地界边缘也有一小支鬼族。只不过鬼族天生不可见天日,他们活得和在地下没有什么区别。 神殿中摇曳的冥火,略过鬼族主祭布满皱纹的脸。这大祭的最后一个步骤,主持过上百次的主祭仍然保持着凝重。她推开一道门,取出一蓬备用许久的翎魂草。 翎魂草主要生长于此。其主叶状似鸟羽,唯有日暮月升时舒张,吸纳零散灵气。每年返生节时摘下,可保证灵气不外泄。世人相传这灵草神乎其神,经过处理可以驻魂还神,延年益寿,只不过此处与人世隔绝,活人百年难得一见罢了。 然而此等神效,对于鬼族来说既无用处,也不显得贵重。不过在吸纳灵气的同时,也可以贮存些许四周的意念,非常适合作为祭神的长年贡品。鬼族便有了长年对翎魂草祷念,定期摘下制成神醴,供奉暗神的习俗。他们相信这样的神醴饱含虔诚,定能最大程度地悦神。 制备神醴,奉上神殿供桌便是地上鬼族返生节大祭的最后一个仪式。 长而古拗的祷词念罢。主祭依次点亮神殿内堂的七盏冥火灯。 鬼族不可见日光,自有暗中视物的本领。这里的冥灯也只是仪式的一部分。蓝绿色的火焰在灯盏中跃动,却不会在地面投下任何影子。七座灯盏依次点亮后,神殿中的阵势和气眼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神殿门依然关着,殿内却仿佛有微风浮动。 主祭再拜,将仪仗交给副祭。然后手捧盛着神醴的宝瓶向前走去。 供桌后的神龛,帐幔低垂。 主祭无需多看,这个场景自她继任前就很熟悉。冥火在神龛前仿佛遇到了看不见的壁障,不能照入分毫。与人世的神殿不同,这里没有华丽贵重的装饰,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他们祭祀的神主是一位无名无姓,无形无貌的暗神。是以那神龛中的塑像,只是堪堪披了一件连帽曳地斗篷,没有更多细节,也没有谁见过那斗篷之下是什么;神像伸出的双臂也残损严重,似乎原来持着什么物体,也因年代久远而不复存在了。 暗神的出现年代比本纪的神界早得多,神谱上却几乎绝迹。不知是暗神原本无名,还是在长久的岁月中失去了名号;不知它原本是一位神祇,还是多个古神的复合。但这都不会影响鬼族的崇敬。或许鬼族崇拜的便是这晦暗的隐蔽本身。 主祭将宝瓶放下,祷念着再拜。虽然她已经向供桌走近了,但她依然觉得那神像还远。但是当她退后,却又觉得暗中那神像,不会远去分毫。 * “报!”突然有人叩响了门,神殿中隐秘的氛围便褪去了几分,好在仪式主要的流程已经走完。 主祭有些不悦。她低声嘶哑道,“何事喧嚣。” “禀告主祭,刚刚后殿举行‘关门’仪式的时候,冥河里冲出来一个……一个生死不明的娃娃!”来人声音有些颤抖。“若不是我亲眼所见,简直难以置信。” 顿时神殿内的司仪面面相觑。 地上鬼族为避人耳目,规矩极多。第一条便是不可与外人相交,但冥河冲出来的不大可能是活人,那么算作外人吗?他们鬼族本也是从冥界出走的。 “肃静。”主祭有些不耐。“返生大祭,勿扰神殿清静。把那人带上来,吾神自有定夺。” 殿门洞开。一个手执冥灯的司仪打头迈进。 殿内虽然已有七盏冥灯,却比外面更晦暗深沉。但在开门的瞬间,虽然无风,主祭却感觉到冥火同时摇曳了一下。 仿佛多了什么东西,又仿佛没有任何变化。 二人抬着一个稚子随司仪进入,走到中庭,将那不知生死的稚子摊放在地。各位司祭伸长了脖子看去。那稚子看起来有人类的三五岁大,虽说是从冥河中冲出来,却带着一股雷火的味道。细看它身上还有一些伤痕,其中左肩还有一道贯穿的伤口,甚是可怖。 于是便有议论声响起,“这么多年,我还从未听说‘死门’会冲出什么东西来!” 也有大胆的,碰了碰说,“倒是没有人类那股讨厌的生气。” “怕不是根本是个死人吧……但也没有死人的尸气。” “别忘了人类可是魂体分离的,怎么可能从‘死门’出来。”有人嗤笑。“但又确实是自外而来。按照族规,这该怎么处置?” 司祭团一时分成了两派,一方认为可以当作本族,一方认为是外人。争执不下便向主祭请示。主祭也无法立刻评判,请了卜草。 洒下卜草时,主祭换过了方位,余光一闪,竟发觉前方供桌上,立着一双脚! 沿着那双消瘦苍白的脚向上,隐约露出一截袍子的下摆,其余都隐没在神殿的暗影中,看不真切。脚的主人仿佛知道了有人在看,更加起劲,故意在供桌上左右随意踏步。 主祭瞪大了眼。却好像只有她发现了这个异象。鬼族有言,见玄不言。恐怕这是什么爱捉弄人的小妖,趁着冥气旺盛出来搞些把戏愚弄人。一旦发言点出,恐怕这小妖就会定形留驻。主祭收神,专心读起占卜的结果。 “怪了。”主祭不禁脱口而出。“人间三分鬼见七,哪怕是新生婴儿也能看出些前尘后事,这孩子的尘根竟然是空白的。” 众司仪闻言也是一惊。彻底杀死一个事物并不难,生命本身是脆弱的;但要彻底抹除,比杀死它千万遍更费力。这样强大的咒法或许在高阶神言中存在,但没有任何事物,值得浪费这样规模宏大的法阵来处置。 主祭缓缓摇了摇头。“这已经超出了我的判断。既然就在神堂,司仪齐备,且请神主决断。” 供桌上的脚时隐时现,似乎已经把神龛和石台跑遍了,却没其他人注意到它。它的左脚上系着一圈铃铛,但不论铃铛如何碰撞,都没有发出声响。 主祭躬身,请来鬼族的另一圣物,一方漆黑的玄铁船桨,相传是鬼族先祖从幽界出走时携带的冥舟船桨。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请过神主圣裁,如今要用在一个稚龄幼子身上,虽然于心不忍,却也不敢坏了规矩。 玄铁船桨极重,需三人合抱才能移动。神主圣裁,便是将铁浆用特殊的方式悬挂在横梁上,倘若圣裁无事,则是细的那一头落下;倘若神意不允,则是桨底坠下。 那么无论是谁,都会暴毙当场。 主祭对着神龛准备念起前祷词,却发现那双脚正一跛一跛地,在供桌上跑跳转圈。这实在超过了主祭的忍耐限度,她登时握紧法杖,却又不敢正对神像发难。 那双脚的主人似乎也懂了她的避忌,在黑暗中欢快地拍起了手。主祭怒极,低叱一声,供桌前冥火顿时暴涨。眼看那火就要烧到,那双脚在最后关头一个扭转,闪过了火焰,顺势向着桌上的宝瓶踢去。 那满载百年神醴的宝瓶立刻歪倒,从桌上骨碌碌滚落。瓶中奉养百年的珍稀醴液,在空中花开一道珍珠色的银幕,大半泼洒到了桌前平躺的孩童身上。 这个变故发生得太快,主祭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到吊住玄铁船桨的横梁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伴随着可怖的风声,整个铁浆都向孩童的上身倒去。 主祭颤抖着祷念了一声,闭上眼。不知是怜悯,还是心疼她供奉多年的神醴。 但是他们想象中的惨剧并没有发生。 那孩子,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醒了。不单单醒了,陡一伸手,便撑住了下坠的千钧铁浆。 一时间殿内谁也没有说话。苏醒的孩子睁开了它的双眼。 神殿内凝滞的黑暗,仿佛瞬间破碎又聚合了,余下微风涌动。 * 鬼族是地下的暗族,因为他们生来就知道面对终结。 主祭看着那醒来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无数夜晚里、那些她喜爱却无法唱诵的祷歌。古老而年轻,傲慢而茫然。它凝视夜晚,也凝视晨星,亘古地凝视所有未来的开始和注定的终结。 仿佛就是,终点的化身。 孩子眨了眨眼,便像几颗星子投入了夜空。她的眼眸是一种深湛而寥廓的青蓝色。不是冥火冷冽的蓝,不是夜花娇嫩的紫,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日光下的河流,和黎明后澄澈的天空。 它并没有在意手中致命的重物从何处落下,和这一屋子奇异的人有什么目的,只是长长地、疲惫地送出一口气,仿佛刚从百年的沉睡中醒来。 主祭叹了口气。如果可能,她真想倒提着这娃娃的后颈,把吸收的神醴都挤出来。这宝瓶存了几十年的神醴,可是她夜夜祷告的结晶,就便宜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家伙。 冥河送至,神醴灌顶。圣裁直降,似死还生。 主祭顿了顿手中的法杖,遏制了殿内的议论声。“似死如生之地,空前绝后之人。在必将到来的终点之前,它将背负起全部裁决的重量,无人可以阻挡。”她朗声念着卜算的结果,“神意已现,吾主圣断。” “吾主圣断!”司仪团齐声道。 主祭继而像神龛行后礼。却仿佛忘了解释之前的种种异象。 此时的供桌上,除却贡品和灯火,空无一影。 第三节 鬼族 长夜的主人必赐予你安眠。 继承他话语的孩子,将于昼夜交汇之际启程。 ——《第四·断章》 *** “小青,”葛婆婆的木杖哒哒地敲着棺材板,“天都黑透了,快起来,干活了。” 小青应了一声,在黑暗中睁开青色的眼。她睡的是一层简朴的外棺,不甚合身,需要站起来才能顶开棺盖。她也问过葛婆婆什么时候能拥有自己的棺材,葛婆婆说她还在长身体,没有定形,答应以后给她订做。 每个孩子都拥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以后”。小青也不例外,但她不会去想太多,好像她天生就不会想太多,只会默默行动。 她可是立志做一个合格的女鬼的。 小青把住棺材沿,活络了一下腿脚,轻身翻了出来。如果葛婆婆还在边上,一定会骂她一句粗鲁,不遵循出棺的礼节。 但她顾不上那么多,顺势搭在棺材边沿伸了个懒腰。葛婆婆又开始敲杖子了。 “这就来,这就来。” 她匆匆仰面灌了几口冷酒。酒液酸涩冲咙,令她咳嗽了起来。鬼族没有热食,平时只以烟气、酒醴为食。烟气她吃不惯,选择就更加有限了。 等太阳落下,就是新的一天。 鬼族的每一天,从日落开始,黎明前结束。阴和阳的世界,界限分明。 今日神殿要举行一场“命名礼”,是鬼族最重视的四大礼之一。葛婆婆作为主祭到场,被收养的小青则要提前清扫好场地,备齐贡品。 她拿着扫帚环顾神殿,只觉这里过于简朴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不知从何处来。她晃了晃头。 “小青”是葛婆婆给她取的,得名于她青蓝色的双眼。她没有幼时的记忆,只是隐隐觉得自己与其他鬼族不同。没有父母不说,别家孩子在夜里玩耍时,她自记事起就是跟着葛婆婆没日没夜地做苦力,或者背诵一些难懂的祷歌。全族里,唯独她没有经过命名礼。葛婆婆对此像是卜算过,说她的时辰未到,承受不住大名。 命名礼时,主祭会点燃象征寿数长短的特殊烛火,并且在神殿后方的暗室放置刻名的灵位,才能供奉烟气。 小青怀疑自己正是因为没有提名的灵位,才吃不惯烟气。她觉得自己做鬼还需努力。 和人族不同,鬼族并不在意死亡,而是追寻着死亡。死亡被他们称为“回归”,或者他们说活动的全部意义仿佛就是在合适的时间“回归”,其他都无关紧要。相传他们的祖先是鬼族中阳气较多的一支,不知为何迁来地界。直到阳气散尽成为纯阴体,他们才能重返幽界。 “回归”这样的重大仪式,也是由葛婆婆主祭。小青打杂的时候也围观过几次,安详的死者经过一系列仪式之后被盛放在船中,众鬼点燃香烟表示祝福。主祭举行“开门仪式”,将船从冥河送走。 那时的小青尚不能理解死亡的意义,就像她并不理解生命。她也因为好奇而问过葛婆婆自己的命数,葛婆婆却说要等她正式“命名”以后,才可以知晓。 小青没有追问。不像其他鬼那样在意大名,她觉得“小青”这个名字也很好。 * 清扫完毕,邻居小鬼来喊她,小青叹了口气,果断把祷歌集子一放,遁门而出。 日光是鬼族的天敌,一旦直视阳光,不旧便会化灰。鬼族的居处都在地下的空穴,除了葛婆婆家与最深的神殿挨着,其余人散居在另一处大地裂形成的地穴中,出口只有一条,每当黎明和每年长昼到来时,都会落锁,免得意外发生。 “小青,快点!” 小青从长长的地穴爬出来,午夜飒爽的空气让她为之一振。此时明月高悬,林叶婆娑。小青低头,在地面看到了自己浅淡的影子。而不远处聚集的小伙伴,底下却是一片完整的月光。 她跺了跺脚,快步迎了过去。仿佛这样就能丢下什么一样。 鬼族的生活极其单调。不知为何,族中大多是老者和孩童,极少有青壮年。老者的活动除了供奉暗主,就是与逝去的鬼魂交流。孩童的游戏从来也只有一个,捉迷藏。鬼族既然追求着死亡,也谈不上如何生活。 捉迷藏是象征隐藏与显现的游戏,因而鬼族乐此不疲,甚至在祭典上也有捉迷藏的仪式。 小青花了很大精力才融入了这个游戏。 游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她与别人玩耍的唯一方式,也是枯燥生活的唯一调剂。作为一个未名者,她知道老人对她的身份多有抵触,但孩子们不会管这些。 可惜她的气息天生比鬼族明显,刚开始总是第一个被抓到。她明白自己天赋不足,因而从不吝于试验和行动。 树影摇曳。这次轮到她作“鬼”。她试图像别人一样屏息捕捉他人的行踪,但收效甚微。不知何时,林中起了风。 她自小就可以与特殊的“风”对话,至少她自己是这样理解的。葛婆婆说这虽然罕见,但世界原本是由“语言”组成的,或许她天生便掌握了一种“风语”。 “……那种孩子,怎么能留下呢?” “可她是经过圣裁的人……” 风有时也会带来别人的私语。这种闲言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若不是平日族人畏惧葛婆婆的威严,她早就被撵走,甚至更糟。而葛婆婆虽然待她严厉,教导她时却从不藏私。她虽然不太开窍,这些事情,倒还看得明白。 青眼的女孩闭上了眼睛。她似乎天生不在乎旁人的看法,但也不愿听到这些闲言碎语。 随后夜晚的世界忽然起了变化。与往常不同,风没有对她透露伙伴们的藏身之处。待她睁眼,只见广袤天地之间隐隐显现出几道发亮的引导线,四方之风显示了行迹,仿佛横天的河流一般,脉脉地流转。 她怔怔地看着这幅奇景,一时失去了语言。 这种状况非常特殊,她并不理解其中缘由,下意识的伸手,对准一团风的漩涡,沿着一道最近的轨迹弹了下手指。 静谧的夜空忽然被一声尖锐的呼啸声打破。被她弹指推出的风团仿佛一簇被加速的焰火,顺着空中的神秘线迹轰隆向前,直到撞上了远处一棵古木的树冠,惊落了一片巢鸟。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而且绝不是普通鬼族具备的能力。葛婆婆曾教导过,这世上所有的法术都缘于“语咒”,不可能有越过“语言”发动的奇迹。她自觉自己做鬼样样不如别人,这种奇怪的力量定然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悄悄收回手,等四下恢复平静,装作没有看到被风压拦腰击倒的巨树。 第四节 铃叮 仿佛曾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在她得到的瞬间,就彻底地失去了。 ———————————————————————————— 相比拥有上百年童年的同辈,小青很快长大了。她像拔节的树木一样高过了伙伴们,再也不能融入他们的游戏。老者对她的针对也日渐刻薄。 她不会吞食烟气,冷酒使她消瘦,也不能顺畅地和过去的鬼魂交流。跟随葛婆婆背诵祷歌,几乎成了工作之余的全部生活。 “一切的黑暗属于您,您亦包容所有。 一切的沉默属于您,您亦见证所有。 时间在您的掌上腐朽,保管在您无名的梦中……” 小青机械地背诵着,时不时被打断,纠正一些特殊的语音和仪轨。葛婆婆看着她还算乖觉的摸样,眼中却会浮现出那壶附加了百年祷告的神醴…… 小青不算笨,但也不是过目不忘的天才。这些祷歌大部分是献给众神和鬼族崇拜的“暗主”,有措辞优美的章节,也有完全无法理解只能强记读音的部分。其中最晦涩的是上古的三大诗篇:第一纪古、第二行天、第三法神,和第四断章。其中只有第四断章的卷本她还没有见过,婆婆说要等她经过命名仪式之后才可以诵读。 前三诗篇中,主要讲述世界几经毁灭和重建。当今除了洪荒之初的几位原神尚存,其余大多旧神都随着世界更新而湮灭了。 “阿婆,暗主的名字是什么呢?”小青困得挠头,脱口便问“为什么还没有读到他?既然是隐蔽和遗忘之神,那么真的有人见过他的真身么?” 葛婆婆阴沉的脸色令她陡然清醒。但她并没有立刻被斥责放肆。这种困惑似乎勾起了这位严厉主祭的某些回忆,或许她年轻时,也曾遭遇类似的困惑。 “神主是世初古神,当然会留下痕迹,你背过的《第一纪》里就有:‘无名者,拿走了缺失的那一页'',‘别去那众神不可涉足之地,别惊扰那唯一的守卫’。还有更多记载应该在第四篇,可惜残损得也最严重。” 葛婆婆的声音永远是嘶哑的。小青猜想,这是她不唱诵祷歌的原因。 “我不太懂。”她青色的眼神直接而清澈。“阿婆,我是不是,不太适合学这些……” 然后小青意外地被葛婆婆粗糙的手掌摸了摸头。 “暗主教导我们,应当保有沉默。”葛婆婆的声音像环绕河床卵石的水流,苍老的目光似乎穿过了她。“同时也不忘发问,才能在大限之前止步。或许你比其他人更适合那一篇……暗主才会将你留下。” “不要去探寻那一位的身影,就像你无法围拢夜晚,但当你想要隐藏的时候,他将无处不在……” 葛婆婆并没有看她,只是皱纹舒展着,凝视着眼前的阴影。小青被这些玄言灌得一阵困意袭来,但是朦胧中,她突然听到了一阵铃声。 轻而细碎,似远还近。却像出现时一样,突兀地消失。 “阿婆,你听到外面的铃声了吗?” 然后小青得到了严肃的否定回答。“小青,你要记住,这世上最大的危险就是未知。哪怕你可以直视日光,也不要忘了,日光底下也比月色更危险。” * “……长夜的主人必赐予你安眠……” “它终无所有,终灭所有……” 小青在暗神神殿中熄灭了祭火,一阵风带来了几句缥缈的话语。待她驻足细听,却没有任何声音。尽管葛婆婆警告过,但她身边这些奇异的诡秘反而愈演愈烈。 * 那神秘铃声有增无减。甚至更加频繁地不分昼夜出现。不论这声音多么轻小,都能将她从睡梦中惊醒。小青几乎可以确认,除了自己,并没有其他鬼族能够听到这个奇异铃声。 小青的睡眠本就浅。与鬼族不同,天亮以后她更难以入睡。 被惊醒的小青在棺中一阵摸索,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她对日光并没有强烈的渴求,但她很想弄清这个铃声的缘由。 与合格的鬼不同,小青时常会做一种奇怪的,充满了门和走廊的梦。这个梦境连续如现实,却隐藏着莫名的不安。 小青很羡慕不会做梦的鬼。 终于,她在棺木的侧面发现了两块较松动的木板,移开后的孔洞恰好能容她钻过。木板后的土质没有夯实,也相对干燥。于是一个念头从她的心里大胆地冒出来了。 她确实想出去看一看。鬼族机械重复的地下生活之外的,祷词里缥缈歌颂过的广阔世界。 小青开始了白日学习,夜里便挖地的生活。 幸好她的棺木足够大,能够盛住一些临时的坑土。她很快找到了合适的作案工具。说起来也是奇怪,小青和鬼族相比普通得没有什么天赋,却有一种绝佳的判断直觉。学习卜草的时候,葛婆婆就批评过她,小青根本没有掌握占卜的精髓和天赋,答对的时候多半不是依据占卜的征兆,而是根据观察来推断走势猜测的。 白日落锁时,睡不着的小青就在棺木中挖地;夜间开锁,她得了空也会从预定的地面向下挖,甚至测算了一个适宜的地穴作为出口,一方面减少工程量,同时也更加隐蔽。稍大的石块被垒在地道侧边和顶上,作为加固。这样断断续续持续了半年之久,专心的工作几乎让她忘记了那个铃声。 这个工作似乎也消耗了她过剩的精力,不像先前那样抗拒祷歌,背诵时也更平稳专注了。葛婆婆发现不用拿着铁尺赶着她背书,也感到十分惊异,想是这么多年,她的神醴终于显灵了。 地道两头挖通时,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夕阳的余晖像是一杯洒下的红色酒液,洞口吹拂的风带有一丝微醺的暖意。 那一瞬间小青有些害怕,但是本能战胜了日常的生活习性。倘若她确实不是真正的鬼族,见一见光又有何妨呢? 或许终有一天,她必须要适应地上的世界。 心念稳定之后,她反而没有那么急切了。来回确认了一遍地道的稳固,才整装开始向外爬。地道起初带着习惯的阴湿,随着向上而逐渐干燥。当她临近洞口的时候,夕阳已经融化成了一摊玫瑰色。 她从地穴一步步走出。暮色牵绕着她,将她浸没在陌生的温暖里。远处还有各种动物的和鸣。生机勃勃的白日令她意外。什么冷涩的酒,黯绿的冥火,日复一日的祭祀,忽然都被日光融化了。 第一次走在地上的小青,并没有看到传说中青蓝色的天空。她长久地凝视着暮色,没有想象中的惊讶或慌张,只是一时忘记了言语。 某种熟悉的悲伤忽然漫过了她。不是来自有形的记忆,而是躯体中残留的习惯。她忽然感到天地无垠,和孑然一身。仿佛曾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在她得到的瞬间,就彻底地失去了。 唤醒她的,是不远处的铃声。依然轻巧细碎,只在风里留了一段尾音。 她恍如大梦初醒,循声跟了过去。 * 日光下的一切都显得陌生。 呼吸的力度。温度的交换。万象在她眼帘投下细小的影子,整个世界骇人地清晰。她的眼睛已经酸疼,但是此刻她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确实活着。 她小步跑了起来,跟着那声音停在了一棵茂盛的树下。自己竟然从未留意过这里的异常吗?她心中有些疑惑。 伞盖一般的树冠笼罩着覆满青苔的地面。小青看到一个瘦削的孩童靠着裸露的树根,仿佛正在安睡。 她甫一走近,那孩子便虚虚睁开了一只眼。 这小少年身上只是套了件破旧的米袋,脖子和四肢的交接处出随意开了洞,还露着毛茬。他沉眠的面容苍白秀气,额前垂下几缕灰黑的短发无序地卷曲着,上面歪歪地顶着一只纸糊的帽子。整个人都灰尘扑扑的,仿佛被遗忘在仓库最深的旮旯里的罐子。 “呦,这地方还有活人吗?”他的声音罩着一层沙,仿佛未醒,又仿佛从未睡着。一旦开口,那种秀气就被狡黠取代了。“麻烦你,帮我把前面的树枝移走,它挡我道了。” 小青低头看去,他的面前确实有一把树枝,不过早已朽烂。 却不知他究竟沉睡了多久。 此时的小青心思纯挚,不作多想,依言上前捡起了枯枝朽叶。朽叶触手即碎,令她忙活了许久。待她捡走最后一片败叶,惊觉那孩子突然无声地立在了她面前。 小青反应也是极快,在对方靠近一臂距离的时候,骤然腿脚发力,退开一丈。 晚风飒舞,一霎叶落。两人短暂地对峙着。 小青指间弹住了一道风压,面向这神秘少年。尽管这姿势看起来有些滑稽,任谁都不会相信这是一种威胁。 “你别乱动。”她运气不错,眯眼观察到了那种若隐若现的轨迹。“不然我会打中你。” 那小少年的击了几下掌。他注意到小青看似无意义的动作,挑了挑眉,就像看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然而这股兴致很快就散去了,他的视线从她指间移走,恢复了之前的慵懒。 “有意思,原以为是个傻的,身手倒机灵得很。”他信步而走,摇摇摆摆,小青才发现他是个跛子,但他好像也不介意暴露自己的残缺,随地摸了根树枝当作拐杖。“不过这话也要还给你,不要玩耍自己尚不能掌握的东西。” “我乐意。”女孩平静地答。她蓄着力,表情却没有什么波动。 他又击掌。“率性而为,度势而退,有前途有前途。我可是讲道理守规矩的。你既然帮了我一次,我自然也要答谢。”说着他便向小青摘下纸糊帽子,十分标准地鞠了一躬。只不过他的姿势越标准,显得更滑稽。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小青见他没有恶意,放松了架势,蹲下身问。 “唔……”少年托腮,“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还想问呢,你是谁,为什会在这里?” 小青拳头有点痒,“我叫小青,听到你的铃声才来的。为什么你的铃铛一般人都听不见?” 少年的眼睛弯了一下,带出一点笑意。“一般人不止听不到铃声,也看不到我。我可是缝隙间的精灵,只有心有大愿而未达的人才会察觉到我。但是你这样子……也不像有什么大愿嘛,怎么还会见到我呢?” 小青那时尚且是个认真的孩子,事后回想,不知相信了多少他的鬼话。她认真答道,“我想做一个真正的鬼。” 这句话气得他跳脚。“鬼算什么,你可是深渊之人。不如跟我去人间,做个妖王魔君的才叫拉风!” 小青很坚持。“不,阿婆说事情要做完一件再做下一件。我觉得还是先做女鬼比较好。” 他叹了口气,露出些许愁容。“本以为发现了个好苗子,原来还是个傻的。”旋即又正色道,“你可要想清楚,太阳和月亮、有影和无影的世界,你只能选择一个。” 小青没有立即回答。 眼前的精灵就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像是男性却不够阳气,却也不是女性的阴柔。身形似孩童,行动却如老人一般迟缓延滞。总面带笑意,眼底又充满疲倦。满口胡言,却能轻易看透事物的脉络。 太阳西沉。极地绝高的落日崖已经开始向一侧卸下阴影。 “你可以叫我零。等你想到你真正的愿望再来找我吧。”他对她眨眼。“顺便告诉你,落日崖那边鬼族的结界刚刚被破,你也该回去了……再会了,小青。唔,名字倒是不错,不过……” 话音未落,零正了正头顶的纸帽,便消失了。 于是小青从此多了一个,秘密的朋友。 第五节 生者 (1) 第一日,我们为疲惫的客人奉上美食佳酿。 第二日,我们为远途的客人献出灵药仙草。 第三日,我们为逗留的客人准备乳香与肉桂。 ——《祷词) —————————————— 返回棺木后,小青难得因为身体疲惫补了眠。 *** 梦境在延续。 那个怪梦没有放过她。 镶嵌着无数扇门的无尽走廊像猎手一般,在黑暗的尽头等待着她,逼真而诡秘,如同现实的接续;尘埃、木屑、门把手上的裂纹都纤毫毕现。 或许这里根本不是梦,或许那个有“小青”的世界才是梦。 她听到过隔壁走廊的动静,迟缓的、像用腹部摩擦地板的沙沙声,或是无规律的喘息和尖笑,还有撞击,撕咬和无力的哀嚎。 她不知道有多少怪物在这昏暗的走廊中巡游,于阴影中窥伺。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属于猎物还是猎手。 此时她万分感恩,捉迷藏游戏锻炼出来的本领。 *** 小青是被葛婆婆恶狠狠的敲击声震醒的。她怀疑自己的棺盖迟早会被那个法杖敲裂。但实话说,这次醒来的时机她竟感到有些庆幸。 “懒鬼!月亮都升到中天了你还在睡!快点去准备长昼用的冬草!” “马上,马上。”小青如常地马虎答应着,听到葛婆婆拄着拐杖的声音远去了。 葛婆婆绝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长辈,这一点小青和鬼族人都深有体会。 但小青也很清楚,对于种族不明、甚至也没有姓名的自己,鬼族里非议颇多。如果不是因为葛婆婆的威望和庇护,她的日子会更加难过。 她伸手撑开棺盖,从棺木中熟练地跨出来。棺木旁的矮几上还盛着一盘新鲜的瓜果。 鬼族不吃热食,但酸酒对于小青来说却不太够。葛婆婆人虽然严厉得有些凶,心却是细的。 小青离了这些照拂倒也不是不能过,但她知道什么是真的待她好,不想辜负。 * 长昼和长夜,是落日崖附近的一种极端季候。因落日崖极高,几乎接天,世人又称之为天梯山,山底的阴影变换仿佛昼夜交替。每年有两段时间,昼或夜会逐渐增长,最终成为长达月余的纯粹白昼或夜晚。 长夜是鬼族欢迎的,为此还专设了夜临节以庆祝连绵的暗夜。长昼则是凶险的考验,鬼族会在长昼来临前一天举行仪式,饮用药草进入长眠状态,直到黑夜重新降临。 小青今儿整天没有功课,只需要念着祷词捣碎冬草。这似乎是为事物附着魔力的常见方式,所有司祭都需要掌握。 她念得嘴皮麻木,发现零正像蝙蝠一样倒挂在墙上看着她。不知他那纸糊的帽子是用了什么法术,竟然也稳稳地倒着盖在他头上。 “苦命的小青,哦,可怜的小青~~”他有些欢快地唱着,钟摆似的左右晃荡。 小青有点气,但又想笑。“零,你来做什么?” “我进来看看这些皱的像老核桃的鬼族里,有没有漂亮的小姑娘,”他扮了个夸张的鬼脸,“没想到还是辛苦干活的小核桃。” 小青也不废话,随地捡起一块石头朝他扔去。零正晃得起劲,眼看石头要打中他的帽子,最后关头伸手一捞,才算避过。明明避过了,却装作痛极地大声哀嚎起来。 小青只得假装听不见,等零嗷嗷得累了,自然消停。幽暗的穴室也因为他捣乱,气氛稍微活络了一些。 “零啊,我问你,”小青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下手中的药杵,“你既然是心灵缝隙的精灵,那么你知道连续的梦境吗?” 零被问及,非常自豪地扶了扶帽子。“本小爷见多识广,神通天地,怎么会不知道?但是……”他倒吊着凑到小青眼前,瞳仁映出她稍显稚嫩的脸,“梦境是灵魂进入的后窗。你的诗篇里不是背过吗,‘不要与人谈论梦境,就像不要将钥匙遗落’。”他促狭一笑,开始模仿葛婆婆拿拐杖敲人的姿势。 小青发现从零那里,根本没法得到任何有效的答案,便不再搭理他,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溜走了。穴室外响起了葛婆婆的木杖声。 “今年的冬草看起来成色尚可。”葛婆婆皱眉端详了一番。小青知道,“尚可”二字在葛婆婆嘴里就是难得的赞扬了。“但是你效率太低!吃下去的饭都去哪儿了!” 小青无言地更加用力捶打,在心里给零那个捣乱鬼记了一笔。 “阿婆,”她见葛婆婆神色稍有缓和,开口问道,“诗篇里除了大神,还有许多精灵。我想问有没有那种……心灵缝隙的精灵?精灵一般好的还是坏的呢?” 葛婆婆皱纹颤动,没什么好气地说,“世间散落的精灵如河沙星海一般多,但是大部分连显形都困难,只能算妖精。心灵缝隙的精灵?说的好听。倘若真如此,要么是古老的心魔,以收买灵魂为主;要么是些混蛋调皮鬼,以捉弄人为乐罢了。他们无所谓善恶,别去搭理,但也不可惹恼他们。精灵的术法都非常偏门,只要感到无趣自然会离开。” 小青连连点头。就在此时,远方响起了一阵尖利的警报声。那是一个极古老法阵被触发的警报。葛婆婆面上的皱纹顿时拧在了一起,匆匆交代了小青几句,立刻持着杖离开了。 小青直觉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 这种变数,或许从她挖穿通向白日的道路开始,或许从她听到零的铃声开始,甚至从她在暗神神殿睁开眼时,便已经开始。只是此刻,这变数已经积累到了极点,即将带来无可避免的灾难。 无人的暗室中,她仿佛入了神,缓缓念道: “……时间漂泊至此。遵从你的,不记你的威名;愤恨你的,不记你的惩戒。生者总在重复着逝者的路。何为你的真意?” 祷词的尾音坠下,小青收回凝视黑暗的视线,却仿佛确实感受到了,那片阴影中存在着某种无法言说的神秘。无人可触碰,亦无人可逃离。 第六节 生者 (2)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辅祭的声音打破了侧祭殿的沉默。众司祭神情凝重地看着主祭葛婆婆摆出的石占卜盘。“长昼将至,煞星过境,主护势弱,极凶极险。记得上一次落日林封界震动,还是我出生前的事。” 也有辅祭指着内盘说,“而且今次,族内也潜藏着极大变数,一时看不出吉凶,不可掉以轻心!”说罢几人频频点头,并望向了葛婆婆。 葛婆婆却显得极为疲惫。其他司祭很少如此意识到,主祭的年岁几乎比他们大一倍,并且实实在在地苍老了,却仍然未到安然“回归”之时。 “是客远来,不得怠慢。”葛婆婆恢复正声。“美酒,翎魂草和乳香,都准备起来吧。” “还有那未名的人类如何处置?”年迈的辅祭不依不饶,甚至不屑于提起“小青”这称呼。“‘未有真名,等同邪祟’,何况还是预言中的人类!您向来公允,怎能忘了先贤的警告?人类会给我们带来灭顶之灾!令祷歌失散,冥火绝灭!” “好一个等同邪祟。”葛婆婆一扫疲倦,仿佛流水退去后河滩上裸露出的岩石。小青恐怕不会知道,葛婆婆虽然对她严厉,在外却不肯退步的。“不知真名者,可不止她一人,你莫要忘了。” 辅祭自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颤抖着拭去冷汗。“那……那暗之主宰,怎可相提并论!” “‘我自未名,万物不授’,”葛婆婆顿了一下法杖,神情淡薄。“‘不为人先,不当人后’。我们憧憬那主,不为它无上的权柄。而你一直太过在意这些,才导致祷歌上难以进境。”主祭厉声喝道,“小青已经背到《第三法神》了,你刚才却连《第二诗篇》都记不对,回去把第六节抄十遍再来!” “是,是。”辅祭一抖,顿时灭了气焰。“但并非我心有怠慢,实在是《第三法神》尚未对我敞开。像……小青这样快的速度,恐怕只有先代可比了吧。” “确实。”葛婆婆垂眼,“我甚至怀疑,她在第四断章的进展上能够超越……先代。学习祷歌最重要的是心念清净、意志坚定。‘那倾空的,更能听懂它的言语’。没想到我们身为无牵无挂的鬼族,竟然不如一个人类。” 在鬼族的传说中,失落的《第四诗篇》不仅与暗神有关,还记载了第五纪元终结的线索。然而历经数代,始终罕有进展。 “那又如何?先祖受暗主的指引,为《第四断章》而来到地上,可如今人世谁还记得暗主?谁还念祷第四诗篇?反正第五纪元终要终结。至于如何终结,都是人类咎由自取了。” 这虽然听来残酷,换作以往,葛婆婆定然会认同。除了记载暗神的《第四断章》,事物的毁灭本不是他们所关心的。但是此刻,她似乎迸发了不同的念头。 “……此间一切,皆有始终; 长夜的主人必赐予你安眠。 继承他话语的孩子,将于昼夜交汇之际启程。” * 被零耽搁的小青终于捣好了药。 这厢葛婆婆拐杖声“登登”地回来了。小青听出这是阿婆心情不好的前兆。落日林那边怕不是真如零所言,出了什么大事。 “阿婆?冬草已经捣完了,今天我能不能出——” “再背两节书。”葛婆婆的语气不容商量,不知从何处捧出两卷古经。“长昼之前,你必须把第三篇背完。这都拖了多久了,成天就知道在外面耍!” 看到小青瞬间被霜打了一般蔫了下去,她又缓声补充道,“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长昼仪式之后如果有时间,就给你办场命名礼。” 青眼的女孩愣了一下,欢呼着原地挑了起来,就听葛婆婆继续道,“今天还有一场命名礼,背完祷词就过来干活!” * 小青原本以为自己并不期待命名礼,现在她发现想错了。 她只是不想去注意自己缺少的东西。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缺少什么,但希望总会生出更多的希望。 原本枯燥的扫地活动,此刻她都做得十分起劲。命名礼的筹备她参与过不少,却从没有一次认真待到礼毕。或许也是潜意识感到不服气。 各司仪就位,受礼者及其父母就位。 暗神神殿内,葛婆婆依次点燃了三盏冥火。被默许留下的小青暗暗一惊,这礼的场面比不上“回归”隆重,却比自己想象中庄严得多。 “星辰正位。”一位掌时司祭朗声报。 葛婆婆移至神龛前,颂道,“无名者不逝,有名者长存。恭请吾主,万世之见证。” 语毕,在场全体向前大拜。 一位司祭将幼儿抱到父母面前,父母从净水盆中取了水,分别抚摸了孩子的额顶。 “……未名之时,汝为混沌。” 父亲从身上取下一串宝石,像是他身上最贵重之物,戴在孩子胸前。 “……赐名之时,汝为赠礼。” 主祭接过净水盆,向暗神三拜,然后把专用的卜草撒入盆中。另一方的司仪将幼子放在神龛前的软垫上,再将三尊冥灯摆在幼子周围。“如水之智,如火之圣。”主祭净手,又取来剃刀,象征性地割破幼子的手,又取下一绺毛发,再分别将血与毛发送至父母的掌中。孩子吃痛,在冥灯包围的阵中呜咽了起来,其父母却在司祭的指示下,转身背向。 “……已名之时,汝为别离。” 随后,主祭将一块写好正名的铭牌在幼子的眼,耳,口鼻处分别一点,才挂在了幼子颈上,表示五感通受。 “世知汝名,魂既无畏。 世存汝名,魂为不伤。 世颂汝名,魂为不朽。 名既昭来,世为汝开。礼成!” 葛婆婆三顿法杖,孩子周身那三盏冥火依次熄灭,神殿大门霍然而开。几道微风鼓动了神龛前的长幡,似是相迎,又似相送。 众鬼再聚齐向神龛行礼。小青也跟着行礼。方才仪式宣告成功之时,她在一瞬间看到有银色的因果线从那孩子的铭牌上延伸而出,深入大地与天顶,仿佛表示新的关联已经建立。 谁也不曾料到,这是暗神殿内,最后一场命名。 第七节 生者 (3) 第一日,我们为疲惫的客人奉上美食佳酿,洗除他的风霜。 第二日,我们为远途的客人献出灵药仙草,满足他的探寻。 第三日,我们为逗留的客人准备乳香与桂叶,擦拭他的身体。 ——《祷词》 ———————————————— 连续几日的密集背书,几乎等同禁足。 小青并不排斥背诵祷歌。虽然大部分晦涩难懂,她是囫囵着背的,偶然想通的情节也比鬼族的单调生活有趣得多。不过相比被动地看,她更喜欢能够参与的活动,比如一些附注里的灵药药方和法术。 仪式时她旁观过葛婆婆的各式法术,就羡慕极了。 但是当她和葛婆婆提到法术学习的事,反而被劈头盖脸一顿骂。“这点法术不过是雕虫小技,怎可和四大诗篇相提并论!就像蒙住眼睛,以为长夜能降临一样可笑!”葛婆婆换了气,“相传在第一纪的年代,上神的语言即是真实,而现今的法术不过是真言的末枝。你只需要记住,魔力的核心是“真言”。我们所见的仪式和法术不过是将现象予以增强、确认或者阻隔罢了。” 小青似懂非懂地点头。 这几日她没有出门,却听说有人类穿过落日林,进入了鬼族地界。对此鬼族也进入了谈人色变的地步。此时她才对鬼族对人族的忌惮有了真切的体会。不露面或许对她更好。连葛婆婆似乎都忙于事务,不似往常,频繁来检查她的功课。 零也趁机经常过来捣乱。小青已经摸清了他的习性,其中最怪诞的是零除了灰尘之外,几乎不吃任何食物。 “这间屋子里存着的东西虽然古老,灰尘也厚实,但是鬼族的尘土整体太过寡淡干瘪,没有什么滋味。”零在盛放经卷的柜子里舔舐了几下,苦着脸抱怨。“虽然库房里的灰尘量足,但好吃的灰尘也要经过有些许光线和定期的开门,味道的变化层次才够丰富。” “灰尘还能有味道。”小青还是对一切都好奇的年纪,被这番奇谈怪论蛊惑,也学着伸出手指蹭了一点,尝了一口,忙觉上当。 零见了夸张大笑起来,甚至为成功利用了别人的信任而得意。小青沉着脸,眼疾手快去拽他的帽子。零笑过了火,没留意帽子就被小青捉走了,这才告饶。 小青拽着帽子,若有所思地问他,“这几天,你看到了外面的人类没?” “我躲在树上,看得清清楚楚。”被威胁着,零还不忘拍胸脯。 “人类是什么样子?都做了什么事?” 零嘻嘻一笑,背着手踱步。“人类还有什么样子,活着走进来也脱去大半条命,和鬼族也差不多了。这来的是两个小商贩,一个高,一个矮。高的胖敦,矮子瘦削。第一天晚上,你们鬼族设宴款待了他们,但他们不敢吃鬼族的酒食,背地里都吐掉了。第二天,也就是今天,你阿婆给他们一把翎魂草,那俩人眼睛现在都放着光呢!” 小青感觉有些蹊跷,“以鬼族的本事,可以让人一辈子找不到,怎么还会让人碰上。不仅碰上了,还这样款待?” 零摆摆手,“那是因为你没听说过人间流传的一句话,‘落日西陲,有去无回’!” *** 小青在梦境中踱步。 梦境中的门廊起了变化。不是闪烁的灯,也不是穿过走廊的风。甚至不是空气中传来的干燥烟草的味道。 她快步走了起来。略过两侧见惯的一扇扇寂静的门。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些门的主人。但是这次她感受到了某种不同。 绕过昏暗的转角,在走廊的尽头看到了她这次的目的地。远处有一蓬灯光飘摇着,跃动着,仿佛挣扎着想从灯芯脱离一般。 那是两面紧挨着的木门,材质相近,上面不乏烟熏和锐器的痕迹。她看到门上钉着铭牌,却不大识得上面的字。她屏息慢慢地靠近,就听到门里传来两种不同的喃喃声。 “……这鬼族,果真如传说一般,有不少宝贝……” “呼,这一路九死一生呀,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然而翎魂草说到底也是有价之物。不知传说中的鬼族秘宝,又是什么样子……” *** 醒来后的小青陷入思忖。她跟着葛婆婆许久,与神庙的接触也极密切,却没有听说过什么秘宝。鬼族只在夜间活动,生产有限,也不嗜好奢华。即便暗神神殿也不作华丽装饰。 她想和阿婆谈梦里听闻的对话,却又想起零的警告。阿婆虽然严厉,她却不曾对阿婆藏话。哪怕冒着责骂的风险,鬼族也从不掩饰自己的想法。这陌生的隐瞒,让她背书也心不在焉,索性去后殿清理了柜子。 物品记录上显示,今日有人取走了肉桂和乳香。 第一日的酒食,第二日的宝物,第三日的香料。 小青目光一闪。想起一首仪式的祭词。 “……为那踏上幽暗旅途的随行者准备胡椒,免得在无光之地受到侵扰;为那有去无回者涂抹香油和肉桂,愿他们的身体芬芳,魂灵无垢。” * “呦。”零不知何时蹲在柜子顶上,托着腮俯视她。“这个表情,倒是有点像人了。” 小青仰头。“你熟悉人类?” “和鬼族没有那么大的差别,但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小。”零照旧绕着圈子说话。“你既然感兴趣,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呢?” “那两个外域人,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自然。”这小少年眯着眼睛笑。“变聪明了嘛。按照旧俗,客人应该在第三日告辞,如此也许能多活几天。他们心有贪念借口留下,鬼族自然也不会客气。人类不熟悉翎魂草。不知道新折的翎魂草尚有吸收生魂的余力,抱着睡了一宿,到今天入夜冥气充盈,自然毫无抵抗之力只能束手就擒。” 或许身为同族,小青感到了些悲凉。“单单是擒住?免不了作长昼大祭的活祭品了。” “既然感兴趣,为什么不去看看呢?”零的声音在窟顶回荡,仿佛一只细长的钩子。他故作神秘道,“我可以大方地告诉你,他们就关在后山。我知道,你有一条不错的地道。” 他眨了眨眼睛,仿佛一个看透灵魂的真正恶魔。 第八节 生者(4) 小青这日睡得很浅,无梦。 她觉得自己是被零的铃声惊醒的,但是醒来以后四下又很寂静。便也不想犹豫。推开棺材板的一侧,爬出了地道。 抵达洞口的时候晌午刚过,她还不太习惯强烈的日光,需要稍微眯着眼。零就在洞穴口等着她,准确地说,是像蝙蝠一样倒挂着。见她出来,零翻身落地,叫唤起来。 “太阳太大了,我不喜欢太阳。”他恨不得摘下帽子盖住脸。“借你的影子躲一躲吧。” 小青没听明白,也没多想就答应了。却见零身影往下一斜,缩成了一片薄薄的灰影伏在地上,顺势抓住了她的脚跟,化作一片剪影,甚至还在地面跟她挥了挥手。小青走了两步,只是微微地感觉脚上好像沾着一个袋子般的重量,就没有其他异常了。 她向后山走去。一路上零不仅懒得像个称职的影子那样模仿她的动作,还时不时抱怨。“你真的是个人吗?影子这么淡,可烫死我了。”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却也没有从地上起来。 临近山洞口,小青就嗅到了生人的味道。有两股节奏不同的呼吸声,汗臭,烟叶,还有许多她描述不出来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以鬼族的标准来看,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粗笨喧闹,不需眼睛也能看出发生了什么。 “老大,这这这可怎么办呐?”一个虚浮但浑重的声音响起。 “怕什么。没搞到最珍贵的宝贝,回去才是亏。”另一个声音有些沉。 “可是那些鬼、鬼,不会马上把我们咔咔咔、咔嚓了吧?” 一个爆头的声音响起,声音虚的不再说话了。第二个声音随之说道,“咔嚓你个大头鬼!动动你的脑子吧,这是大白天,你见过白天有鬼出来活动吗?” 小青在洞口蹲了片刻,听不太懂人语,索性大喇喇地走了进去。逆光给她投下了一个高大的影子。 “妈妈妈呀!鬼、鬼鬼来啦!”那个虚的声音又止不住地哀嚎起来。 这洞窟里被藤编的栅栏隔成了几间,细看每一间里,都有年久腐化的白骨,显然这里还关押还有许多这样的“前辈”。现下两个活人分别被关在相邻的两间里。一个高胖些的声音虚,另一个瘦的更加镇定,强打精神看着来人。 小青简短地思考了下,明白了这些误入人类的命运。面前的二人虽然有些狼狈,气味和动作都有些重,但长相和鬼族确实相差不多。 “你们,是什么人?”她少见生人,磕磕绊绊地问道。 “啊!她有影子!她不是鬼!你你你别过来!”胖子看到她走近,又尖声宣告他的新发现。 瘦的狐疑地上下扫视她,慢慢答道,“我们是西国的货郎兄弟,采药的时候迷了路,我们的包裹就在门口。你白日出行,不像是鬼,为什么会在这里,像鬼族一样行事走路?” 小青顿了顿,不太能肯定自己全部听懂了,听人说自己像个鬼,甚至还有点高兴。同时她也有很多疑问。她想问他们是怎样进来的,想问外面的人类世界是什么样子。 胖子却不管那么多,晃着栅栏哭喊道,“你既然也是人,那就救救我们吧!那鬼族无心无情,他们永不可能接纳你!” 小青心神一晃,呆呆地看着那个锁,是葛婆婆施法的绳结。按说这种和阳气相关的事情,族里都会丢给她做,这次却没让她碰,就算说避嫌,归根到底还是不信任。这些事情她阿婆不会同她说,但她心里也懂。 她仍然想做个懂事的孩子。懂事的孩子不会多问。她就快拥有自己的命名式了,所以还相信一切都会好转。 “不行。” 小青不知是对他们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那瘦的似乎看出了小青一瞬间的沉凝,骤然伸出抓住了她的袖子,大喊道,“看看你自己吧!你是活生生的人,何必过那种不见天日的死人日子!那群死鬼不会告诉你,你的眼睛是蓝的,蓝是天空的颜色;你的血是红的,是热的,我们人类点燃的火也是红的,热的!打开锁,放了我们,我们带你回到人类该去的地方,何必跟这些死鬼为伍,吃烂腐之物,行无光之事!” 小青听得一阵热一阵寒。心里确实有什么地方松动了,活络了。她对鬼族的单调生活没有太深的牵挂,只是念着对阿婆的恩情。她跺了跺脚,但这个关头零仿佛失聪了一般,那影子随着她一起活动停止,没有额外的反应。 “不行。”她又说了一次,用力挣脱了那人的拖拽。平日被零戏弄也就罢了,她不喜欢这种突然的说教。“我自己选择的路,和你们没有关系。” 瘦的却叹了口气,低声道,“我那夭折的小女儿,要是活到现在,可能也和你一般大。她喜欢采花,也喜欢焰火。真是个勇敢的孩子啊。可惜我却没有钱给她治病……” * 小青感觉这一天格外的长。日头迟迟不坠,她的脚步却有些沉重。 长昼将近,她感觉到四周的一切生灵都在欢庆,预备着蓬勃生长,唯独他们视之为大敌,避之不及。 鬼族的一切,常识,规则,仪式都围绕着死亡进行。和人类的接触中她发现人类是如此脆弱,他们时刻畏惧着死。以她的立场也无法评判孰对孰错,就像面对满室的白骨,也无法决定是否应该开锁救人。回到地道出口的山洞,她没有立刻返回,随地坐下,敲了敲地上装傻很久的影子。 “零,你看过焰火吗?”她像是在问,又像叹息。 地上的影子伸了个懒腰,从地面一跃,变回了往常的模样。零揉了揉他的跛脚,并排坐下。“大约是看过的吧。你还挺相信他们的话。”他微微挑眉,但是青眼的女孩并没有看他。 “怎么样,好看吗?” 零眯着眼回忆。“还行吧,但是这东西非得亲自去看不可。别人的转述没有什么意思。” “是吗,非得亲自看过不可……” 还在为那二人安危所困扰的小青并不知道,他们即将把她的行踪报给看守。 “你们之中,有一个人类叛徒!我们都见到了!” 第九节 生者 (5) 返回棺床以后小青侧身躺下。她以为再次入睡很难,没想到沉沉地睡了很久。 她是被前来检查功课的葛婆婆叫醒的,看到她泛青的脸色,葛婆婆也皱了眉。 《第三法神》她已经大体背完,此时到了诘问对谈环节。相比第一纪古的晦涩简略,第二行天的奇瑰跳脱,第三法神时代稍晚,内容庞杂繁复,甚至前后矛盾,主要记叙神官体系和天人相应,成篇于天梯截断之前,地上凡人与上神之间仍有沟通。 “阿婆,天梯是何时断裂的呢?神灵为何还会陨落?世界毁灭了多次,为什么还有诗篇流传?” 她的问题并不在诗篇的范围。阿婆也怔了一下。 “我无法给你直接的答案。根据诗篇,如今已是第五纪元。在第三纪之前,人类尚未兴盛,共居九天。相传世上曾有三次劫难:一次是众神忘记了长生,使得生死分离;一次是之间的分歧,使得天地崩裂;最后则是诸神遗忘了真名,降为人类。天梯矗立时,人类尚可登天通神,甚至成为新神。然而随着天梯断裂,通神的职责就成为祭司专属。” 葛婆婆的语速平板。在长寿的鬼族看来,成仙也不是很必要的事。 小青身体欠佳,头有些昏沉,却听入了神。她觉得这些往事仿佛闪光的碎片,不时反映出莫名的熟悉,却连不成完整的场景。 “在祭司之外,世间尚有许多游吟诗人,有些事件他们亲自见证,有些是四处搜集的传闻,冥河撑船的鬼族送他们最后一程,天长日久便积累成了如今的诗篇。除了《第四断章》之外,《第三法神》年代最近,矛盾也是最多的。” 葛婆婆话音未落,便听一队人踏步闯入。 “放肆,你们——” “失礼了。”辅祭带头向葛婆婆行礼,然而背后却领着一队手持武器的司仪。“刚刚闯入者说,一个青眼的人类女孩来探望了他们。”辅祭目光凌厉地看向小青。“你可承认?” “我是去看过。”她强打起精神回应,“但我只是看了眼,什么都没有做!” “叛徒!”辅祭身后的众人不等她自辩,纷纷叫喊起来,“人类的叛徒!”“我们早就知道!” 那喊声仿佛能令她窒息。 冰冷的感觉沿着脊髓蔓延。她没想到会被闯入的人类会提前发难,更没有想到自己将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她忽然不敢抬头去看葛婆婆失望的眼睛。 酸臭的冷酒和熏烟味飘来,令她阵阵反胃。恍惚中仿佛想起了那个神秘少年嘲讽的脸。很多时候,没有选择就是最差的选择。她没有想到那一个犹豫,也会被人毫不留情地利用。 她忽然抑制不住地呕吐起来,仿佛整个胃袋忽然背叛了她,吐得她只剩下酸水。 她哪里会不明白呢?这些暗处的住民永不可能接纳她。哪怕她学着他们吃烂腐之物,行无光之事。 *** 祭祀的前乐开始了。风里传来零星的音律。 女孩靠在阴冷的石壁上,面前依旧是魔藤编成的监牢。只不过这一次被锁住的是自己。这种魔藤无法强行突破,越是靠近,反而会被无穷无尽的藤蔓死死缠住。 忽然她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和一声叹息。 “小青。”葛婆婆在藤蔓之外唤她。 “阿婆!”她水米未进,走路有些虚浮,“对,对不起……” 她确实可以把责任推给那个诡秘的少年,但归根到底,是被自己的好奇所引诱的。 “这不完全是你的错。”葛婆婆打断了她。“你不了解人类。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样幸运,能通过吾主的裁定。”她叹了口气,看着小青未谙世事的眼道,“和我们鬼族不同,人类是非常费解的族类,哪怕是人类自己也不能相互了解。他们向往圣明也嗜好争斗,既不是纯善也不是绝恶,容易瑟缩也从不放弃,无法预料,这是他们最可怕的一点。你要切记。” 小青似懂非懂地点头。 “可惜我……不像先代祭宗那样擅长释读预言,才让你陷入这个境地。” 鬼族完整的主祭原本分为祭祝和祭宗两方,分别司掌忠信恭敬和牺仪典章。 葛婆婆又叹了一声,驱动咒语,送入一个小包裹。 “待这次长眠仪式结束,我会解开这个魔封,你要想办法从落日林离开。你已经见识过了生人,不可再在我族逗留。” 葛婆婆一顿手杖,恢复了往常的严厉。 “我真的,可以从落日林出去吗?” 葛婆婆浑浊的眼中,仿佛又什么在闪动。小青没见过阿婆这样的情态,有点慌。“阿婆,我是不是问错了。” 葛婆婆定定地看着她,又仿佛透过她在回忆什么。良久,她摇了摇头。 “落日林封界是非常古老的结界,自我们鬼族出走幽界时就已经存在。那时幽冥界的怪物十分活跃,因而身负冥气者,无法通过那个封界。即便能找到漏洞,也要付出,绝大的代价!”葛婆婆握紧了杖子,脸上的皱纹拧绞在一起。 可是她又有什么选择呢?小青苦笑。说服众人让她活着离开,已经是葛婆婆的极限。她不再纠结,低头打开包裹。 她解开绳扣,粗布包袱里隐约叠着一件灿烂的氅衣,和一些新鲜瓜果。 “这、这是我年轻时穿过的祭衣,反正现在也没有用了,就给你用吧。”女孩抬头,看到她的阿婆明显有些慌张。这氅衣确实是古物,但上面光辉的尾羽明显是新缀的,尤其那粗糙的针脚,女孩也再熟悉不过。 “谢谢阿婆。”她说得很轻,这是一句感谢,却像是一句告别。 * 看着老人蹒跚离开的背影,小青有些伤神。她说不出这种预感是什么,仿佛有一个巨大而可怕的阴影笼罩了整个地域,但她却无法表述。 “嘿!”灰色的少年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趴在藤蔓栏杆上往里看,“换了地方啊。” “你!”小青蹬着他,想要发狠但也没了兴致。“看我倒霉,你满意了?”她最终只是淡淡地抛下一句,缩回原地坐下。 “我早就告诉过你,‘太阳和月亮、有影和无影的世界,你只能选择一个。’”少年眯眼笑着,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一方石牢。“再说这里也不差啊,反正……那些家伙和你差不多,也是被关在一个地方,只是他们的监牢更大。” 山洞的阴影垂下,笼罩着少年寡情而清秀的笑脸。 “……而且,他们的死期更近,罢了。” 第十节 前夜(1) 渡过长昼前的最后一个漫长的白日,鬼族的季眠仪式即将开始。 季眠也是鬼族一年中的重大仪式之一,并且是场地规模最广,持续时间最长的。从暗神神殿一直巡演到开阔的山间,再返回神殿,象征着经过了地上的行走,终将回归幽冥。期间所有族人都要全程参与,并祈求暗神的庇护。整个仪式从日落时开始,返回神殿后全族饮下眠酒,回到各自的地穴长眠为止。 小青以往并不太喜欢这种长期的蛰伏,她体质与鬼族不同,往往要饮下双倍的眠酒,每次醒来又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才能恢复如常。 葛婆婆这天也换上了盛装祭衣,当然这盛装不过是一身氅衣和缀着鸦羽的面具,外加一个项链。这项链左侧缀着一个小螺壳,右侧却是空的,在盛装中显得尤为不协调。 仪式多多少少有一个源头,基本是对神圣场景或者某段经典情节的模仿和复现,通过这种复现召唤同源的神力显圣。只不过这种复现是象征性的,因此显灵也有折扣。 葛婆婆默默地整理着祭衣,却有种心神不宁的预感。她张口便道,“小青,去看护一下祭火……” 然而身后是空的,只有几位司仪在洞门口忙碌。“主祭,”一位司仪踱到她面前,“您预备的这些香料,可是季眠仪式之后,还要举办命名式?” 老者垂目。这些香料都是她亲自筛选的上品,绝不逊于任何规格的大祭。也难怪辅祭对小青抱有偏见。族中一直有传言,说她在私下教授小青《第四断章》。《第四断章》是鬼族最重视的篇章,向来象征着鬼族主祭衣钵的传承。 “先放在这里吧。”她叹了口气,下意识地抚摸着胸前项链的螺壳。“即便我有心,却抵不过……那冥冥中的旨意啊。” * 在她离开的瞬间,忽然又阵风从内殿拂过。这风没有吹灭祭火,却刮倒了高脚的祭盘,上面秩序谨严的贡品骨碌碌滚落了一地。众司仪也慌张了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极坏的预兆。但神殿外族众已经集结,时辰也是早先卜算好的。辅祭已经在门前侯神了。 他们已没有退路。葛婆婆顿了手杖,“星时已至!”她威严的声音恢复了原本的秩序。众人各自执起一盏无影的冥灯,主祭葛婆婆走在队伍最前,辅祭则捧着祭器紧随其后。 这一夜的天空还有些浓云,星辰也晦暗。一族鬼众按着规定的路线,分别绕过河滩、岩石和灌木丛,象征回归的三个阶段,最终到达山谷中的一片空地。 而那两个衣衫褴褛的人类货郎,已经被施咒的藤蔓绑着,推到了祭坛前。暴晒一天后,这两个人已经失去了对话的气力,完全麻木地看着鬼族无声地到来。 葛婆婆与众司祭将祭坛简单地布置好,正巧一片灰蒙的月光洒下,映照在她有些浑浊的瞳孔里。 祭坛主位冥火点亮,随后是冗长的朗诵,由主祭开始,众人逐渐加入。待一片乌云飘来遮住月光,念诵的声音渐渐减弱了,祭祀进入下一个环节。两个司祭走到了被捆绑的人类身边,将清水从人类的头部浇下。 那两人似乎知道大限将至。胖的已经控制不住,呜咽地哭了起来。瘦削的似乎一直鼓着气,如今面色更加青黑。清水从他们的面部淌下,从皮肤上冲下几条泥泞的小路。 葛婆婆法杖一顿,沉声问道。“不敬的客人,此夜为你们的终期,你们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趁此一说吧。” 两人似乎推搡了几下,最终还是由那瘦削的发声,“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呢。”他干笑起来,“不如让我们抽两袋烟吧,上路也不会太痛。” 葛婆婆与左右司仪和辅祭交接了意见,点头表示应允。但是执行之时他们遇到了困难。普通鬼族不可见明火,这个环节原本应有小青来完成。 “无妨。”辅祭向主祭行礼。“我们何不使用鬼符呢?反正这些人类……终究走不出这里。” 鬼族自有一套驭鬼之术,鬼符便是其中之一,可以召唤厉鬼代为行使,然而每一次召唤,须有对等的交换。“即便是由我们使用,鬼符也太过阴煞,”主祭皱眉,“难道这些日子,你一直都在鼓捣这个?” “自然。”辅祭谦恭地低头,“厉鬼总比人类可靠,而且不惧日光和明火。”他向来擅长符咒,誓要超过小青令主祭青眼相待,却不知小青除了清扫,并未学过任何咒语。 随即辅祭出列,从袖中拿出几张墨绳捆缚的幽符,这符虽然似纸,却是灵位的形状,上面镇印着厉鬼之名。辅祭解开墨绳,依次低念厉鬼之名,最后合掌念道:“煞归!” 祭坛上顿时阴风大作。浓郁的冥气中幻化出几道可怖的黑影,长手长脚看似随意地晃荡着,然而所过之处,草枯木折。 辅祭叱了一声,“去!” 那些黑影立即将祭坛背后的两位货郎围住,吓得他们尖声惊叫起来。黑影在他们的行囊中翻找了一阵子,找到了火匣,却不认识烟斗,只得一件件向外翻。 “不是这个,这是焰火……我都忘了自己还带了。”瘦的那个仿佛苍老了十年。“……这是烟斗,还要烟嘴。什么,烟丝也不认得?你们别摸过来,啊啊啊……” 这样七拼八凑地,黑影将烟斗递给他们。货郎被解开了一只手,拿过点燃,缓缓吸了一口便呛咳起来。众鬼不懂这东西有什么魔力,他们却吸得起劲,连气色都好起来。 半袋烟的功夫,一些乌云散去了,月色斑斑驳驳地落在地上。 正准备下一环节的葛婆婆忽然惊觉,祭坛另一边似有些异样,不仅祷告的声音停了,还有比往常更重的粗气声。她猛地起身,一阵麻痹却传遍了全身。 大片的鬼族人都呻吟着倒下了。葛婆婆撑着法杖,全身也战栗起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辅祭攥着符纸,只觉头疼欲裂。 “那烟!”葛婆婆嘶哑地说,“里面有人类驱鬼辟邪的东西!” 更可怕的是,那些厉鬼仿佛也受到了烟气的刺激,不再履行看管人类的职责,开始发出凄厉的吼叫。 “煞……停!”辅祭咬破手指,试图加强对厉鬼的控制,令他们去吸尽人类的灵魂。然而厉鬼已经无法靠近那二人,这指令进一步激怒了它们。辅祭手中的幽符忽然腾起了黑烟。片刻之后,符纸上的字迹便全然消失了。 它们没有得到相应的祭品,便不再听从他们,在夜中发起狂来,尽情地宣泄着对人世的愤懑和怨恨。 第十一节 前夜(2) 她在漫长的梦境中行走。 零的警告,她并没有当真。鬼族寿数漫长,且不惧死亡。不像她这样的生人,疏忽之间便长大了。 一阵风从前方的圆厅吹来。这廊道有着鬼族地道的外表。但她明白,这并不是此地真实的样貌。这梦境里的一切所见,只是借用了她熟悉的形象拼凑而成。 这样既无需解释,也免得外人恐慌。 面前的圆厅仿佛暗主圣殿的后厅,里面的条案上供奉着每一个族人的灵位,和象征寿数的冥灯。为这些冥灯更换燃料,是小青的日常工作之一。她信步走了进去。 一切灵位规制,悉如常设。只是那些长明的冥灯被替换成了长短不一的烛火。灵位上一瞥而过的每个名字她都熟悉,然而当她走近,却无法看清。 烛泪无声地滴落。她忽然明白了,自己闯入了传说中的“死者之家”。或许没有看清细节,反而是一种幸运。 她不敢多看,轻步退出,生怕惊扰了什么。然而那阵风突然肆虐了起来,吹倒了其中几支。烛火相继倒伏,点燃了四周的条案。连绵的大火在圆厅内熊熊燃烧了起来,很快吞噬了所有名有所属的灵位。 * 她从梦中惊醒,冷汗沿着面颊滑落。 昏暗的山洞映出少年短发蜷曲的剪影。他竟然还在监牢门前,悠闲地招手。 “喂喂,快请我进来。” 小青很不懂他。哪有人急着往牢里钻的呢?但他似乎就喜欢做些有悖常理之事。随即她想起了他之前的话,其实在落日林封界之内,不也是一个大一些的监牢吗? “可我不会解咒。”她迟疑地说。虽然自己尚未完全原谅他,但是在此刻还有人愿意来到她身边共苦,不能说没有触动。 “没有关系,你只需说‘请进’就行了。” “哦,请进。” 然而并没有特殊的变化发生。但零显然感到满意了,他风度翩翩地摘下帽子向前鞠躬,仿佛面对着一大批喝彩的观众。待他把戏做足,才走到魔藤面前,伸出手,仿佛握住了一个并不存在门把手,转动几下,用力推开。 就在小青正准备为他滑稽的动作发笑时,他昂着首,神气十足地穿过了魔藤,仿佛面前真的有一面无形的门被他打开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 “当然是,被你请进来的。”零神色如常,甚至一本正经地掸了掸衣襟。“凡是有阴影的地方,都挡不住小鬼……所以,”他抬头看着女孩,眼神闪烁,“一不小心,就会看到一些秘密。” “所以……那是真的?这里的所有人都将面临灾难?” “不止如此,还要更糟。”他捋了一下前额蜷曲的发梢,神色凝重起来。“有人召唤了……不应出现的东西。” 一阵阴风贴着面旋过。“连阿婆……都没有办法?” “‘人类的到来,将给无光之地带来灾难和终结。令祷歌失散,冥火绝灭。’”零唱诵起她熟悉的谶语。 这伴随了她成长的阴影,如今终于应验了。 * 少年看着面前的女孩,按照人类的算法,她至少有十来岁了,经常锻炼的四肢稍显修长,身形却还是瘦小。深色的头发不太柔顺,被一股脑地拢在脑后,还支楞着一些碎发。整张脸被形状简洁的眉骨和鼻梁突出来,但也不至于过分立体;没有很精致的眼角眉梢,眉弓也略微上挑,俨然如成长中的少年。唯有由衷地微笑的时,那一泓青蓝色的眼里才显出些少女的柔和。 这女孩定定地看着他。“你能够进来,是不是为了告诉我,也有办法出去?” “出去又有何难。”他轻声说道,“就凭这些,还真能困住你吗?但是你要想清楚,你并不是他们期待的救星。” “这么说,我还有可以做的事?”女孩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她的眼睛再度亮起,仿佛傍晚天空升起的星群。“阿婆常说,万事终有终结,”她握紧了手,想起那间熊熊燃烧的暗室。“但是我想,终结与终结,也应有不同。反正我不是归顺死亡的暗族。只要还有我能做到的,就不会停下。” 零象征性地鼓掌。“随便你随便你。不过……我是真的不会解这个咒。”他非常坦荡地摊手。“我那个法子,只适合进门。” 小青有点懵。刚发表完豪言壮语,没想自己还是个囚徒。她走动了片刻,解开葛婆婆递来的包裹,将那间新缀的羽衣披在身上,然后重新捆紧包袱。待她收拾完毕,脚尖却忽然踢到一件硬物。 “什么鬼——”她突然吃痛,俯身察看,那竟然是一方玄铁铸成的漆黑之桨,静静地横在地面上。“奇怪,之前怎么没有见过这东西。” “因为……这是真正的玄桨。”零从她身后探出头,“看来外面已经到了极其凶险的地步,连玄桨都出动了。” 小青并不太懂,顺势抄起了这一方神秘的铁桨。铁桨触手冰冷沉重,但恰好在她能够拖动的范畴内。 她忽然将视线转向了洞穴的石壁。“如果……‘那门对我禁闭'',”她想起了诗篇中的片段,“‘必然还有更近的道路’。” “嘿嘿。”零虚虚一指。“让你想到了。他们就在那个方向。我知道……你会打一种,特殊的响指。” 小青哑然。对她来说,直接打穿山脉或许真的比解开咒语更加可行。 女孩凝神注目,不知是否有羽衣加身的缘故,空中那种神秘的轨迹很快显现了出来。她指间捻住一团气流,朝着预定的方向全力弹射了出去。 那团细小的风压打着旋儿击中了石壁。洞穴传来一阵巨震。碎石裹挟着烟尘,几乎将他们掀飞。 “喂喂!我是让你开路!”关键时刻迅速躲在了女孩身后的小少年抗议道,“不是把我们活埋在这里!控制一下力道啊你!” * 每一个鬼族祭司都知道,虽然他们身为地下的幽民,但生与死、阴与阳的界限不容打破。 此时垂危的主祭葛婆婆已经在透支法力,将失控的厉鬼圈在一起。然而她已经坚持不住多久了。祛邪的烟气已经侵入了她体内。 那两个人类在一旁叼着烟斗大笑。“想不到吧,你们也有今日。还不快快说出宝藏的所在?” “就是!”另一个也虚张声势地学着。“若不是你们当真驱逐了那个傻孩子,我们也不会如此顺利,哈哈。” 忽然一阵阵地动传来,仿佛回应着这场劫难。那地震愈来愈强,愈来愈近,惊得人类一时忘记了嘲讽。就见附近的一处山体突然爆开一个缺口,迎面散射的砂砾如刀尖一般。 烟尘逐渐沉降,从中映出一个身披羽衣,手持船桨的身影。众人还未看清它的面容,就已经行动了。 “冤孽之物!”她一跃而起,冲到那群厉鬼面前。“此处是地上的世界,不容你们逗留!” 厉鬼嚎叫着向她扑去。倘若是寻常人类,已经被浓重的冥气煞住,然而她仿若无觉,依然行动自如。她其实并无对策,只是下意识地挥动起铁桨相抗。 她自然不知道,真正的冥河玄桨是压制邪祟的利器,冥河艄公们全凭此物行走于幽魂之间。那铁桨虽然沉重,但在冥气之中却陡然变轻。她卖力举起一挥,拦腰斩断了迎面袭来的鬼影,仿佛快刀撕裂绸缎。 被劈开的鬼影凄厉地嘶叫着,散成黑雾气渗入地下。 * “小心那些人类!”待厉鬼逐渐退散,葛婆婆终于停止施法,瘫倒在地。“我们中了他们的套,他们有驱鬼之物!” 但是葛婆婆的解释,立刻被后面低声的咒骂和质疑盖过。他们心知大限已近,却无法“回归”,便尽情诅咒起来。“叛徒!她也是帮凶,这都是人类带来的祸患!杀了她!” 女孩身披羽衣的影子背对着众人,孑然而立。她并不高大,羽衣也被烟尘覆盖了原本的鲜艳。但是那一瞬间令人感到陌生的威严。 “狂妄。”女孩并没有回首,只是顿了一下手中的玄桨。“幽冥之主放过的生命,你们岂有资格留下?” 晚风混合着硝烟,环绕着那一身羽衣,仿佛一段遗落地面的彩霞。 第十二节 前夜(3) 此刻连葛婆婆都已支撑不住,瘫倒在地。被烟气折磨的众鬼族围绕着祭坛,万万不曾料到,这一次的季眠仪式,竟然意味着永眠。 小青只觉自己被冰冷的愤怒所笼罩。她看着地上的两人,便要拳脚相加,却被葛婆婆看出,呵止道,“小青,别急着动手,问他们要解药!” 那二人见形势峰回路转,也褪去了不安。“先给我们松绑。”小青不愿,但葛婆婆向她点了头。 二人松绑后暂时没了性命之忧。尽管小青刚刚驱逐了厉鬼,但她这样的毛孩子仍然引不起他们的重视。他们终于在祭坛放肆大笑了几声。 “想要解药?当然要你们拿鬼族最珍贵的宝藏来换!” “你们人类觉得珍贵的翎魂草,我们一早给过了。”葛婆婆嘶声道。“我们这,没有你们感兴趣的东西。” 二人却不信,“相传你们鬼族藏着人世最大的宝藏,远非钱财可以衡量。你这两句话,我们怎么相信?这辟邪物是我们专门在神庙求的,灵验得很。不用等天亮,你们就会在此化为飞灰!” 葛婆婆看着背后哀嚎的鬼众,佝偻的身子愈发颤抖。他们鬼族并不畏惧死亡,只是怕不能顺利地回归冥界。化作飞灰更比死亡可怕百倍。 小青在边上搀着阿婆,愤怒像冥火一样将她灼烧,同时憎恨着自己的天真和迟疑。她以为自己可以逃避选择,最后却是失去了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葛婆婆叹了口气,摘下了仪式的面具,露出布满皱纹和泪痕的脸。她无限忧虑和愧疚地回望了一眼遍地呻吟的鬼族。 “走吧,我带你们去。但是,你们见了可不要后悔。” * 月色阑珊。 小青扶着阿婆走在前面。她从未觉得这条回程的路如此漫长。阿婆吸入的烟气并不少,行动已极困难,几乎将大半身体的重量倾在她身上。 临近洞口的时候,人类突然止步,阴沉沉地说,“这老婆子的把戏多得很,我们可不会再上当。你,把宝藏的地点告诉这个小的,让这小的带我们去。” 葛婆婆面色一僵,咳嗽了起来。小青连忙抚了抚她的后背。婆婆哀叹一声,“这就是命啊。”又看向小青,目光有所不忍,发紫的嘴唇止不住地颤动着。 小青扶着阿婆倚着一块岩石坐下。阿婆艰难地转身,靠在她耳边,以祭司语说了些什么。旁边的货郎听不清他们的鬼话,却已放松了许多。 “我明白了。阿婆你放心。”小青为她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葛婆婆看着小青在夜色中闪烁的青色眼眸,忽然觉得这孩子虽然个子长得快,但确确实实长大了。 小青正了正法衣,放下了玄桨,接过葛婆婆手中的法杖,去解开山洞门口的门禁。 “未名之人,向黑暗的主人致以敬意。长昼将至,请允许我们寻得片刻的安歇。” * 旋即,较胖的那个横下一把匕首,抵在小青的后脖。“莫要耍什么花样!看在你也是人类的份上,有好东西给你留点渣也不是不行,嘿嘿。” 二人并未注意,小青的脸色已经褪去了情绪,连眼神都变得晦明莫测起来。这样一个孩子想必是最好控制的。他们已经沉浸在即将掠宝成功的欣喜中了。 小青让他们提着冥灯,带着绕过了几个洞窟,向深处的暗神神殿走去。地下洞穴的阴森终于让那二人有所收敛。 “还没到吗?”他们按了按匕首。 “快了。”小青的语调甚少起伏,几乎没有徒遭巨变的痕迹。但这也不是那二人所关心的。 “未名之人,向长夜的主人致以敬意。长路疲惫,请允许我们寻得片刻的安歇。” * 念诵之后,小青打开了通向暗神神殿的外侧门。二人见到神殿的古朴诡秘,精神也随之一震。地道也陡生变化,不再是简易的土坡,延伸出石垒的阶梯。前所未有的人类的脚步声,在深曲的甬道中重重地回荡。 渐渐他们感觉到冷。那种冷不是贴着皮肤打寒战的冷,而是一种从骨子里将人冻结的冷寂。但是他们的血比鬼族热得多,意志也强烈得多,即使没有退路也从未想过回头。 小青带着他们向深处走着,冥气浓的几乎肉眼可见。她脑海里似乎晃过了什么印象,但终究没有回忆起来。她手中的法杖比想象得重,但她可以回忆阿婆每一次握着法杖的坚定的手势。 穿过了两个相连的洞窟,他们终于站在了整个鬼族地穴的最深处。 一面空荡的墙壁伫立在他们面前。 说是空的,其实墙壁两侧还各插着一盏烛台。空气里弥漫着香油的气息,再无其他。 “这就到了?别和爷刷花招。”胖的有些急切,四下看了看却没发现丝毫宝藏的影子,便狠狠推了小青一把。 “稍等。” 小青似乎对那二人的任何行为都不再作反应。只是上前依次将两盏烛台点亮,又吹息了。这个洞窟似乎比其他都更加地暗沉。冥火的亮度本就有限,现在更加被这浓稠的黑暗包围。 小青双手持法杖,向前合礼。 “未名之人,向彼世的主人致以敬意。” 她放下手杖。这是她第一次独自主持这个秘仪,却没有丝毫慌张。 “时辰已到,此路漫长,请赐予我们长久的安宁。” 两人瞪大了眼,却见她面前的墙壁在黑暗中融化了,显出一扇门的痕迹。门后还有细微的声响,绝对是刚才没有的。 “你,去把门开了!” 小青仿佛正有此意,将手放在了门上。随着一阵略带水气的寒风拂过,门吱呀地开了。 如果说方才这个洞窟是极黑,门内的世界便是数倍于外侧地暗。深处虽然看不真切,却有流水的声响。 这一番别有洞天,大大地震惊了两个人类。他们也不再掩饰惊喜的神色。这次他们不再让小青打头,而是率先走了进去,仿佛怕她先拿到宝物。 过门的瞬间,一阵泼水般的凉感袭来。两人对视,对方身上确实干燥的,并无水源或水渍。门里似乎比外面更加宽广,地面有些湿滑,伴随着忽轻忽重的滴水声,还有什么在不远处亮着荧光。任谁也想不到地底深处还有这般光景。 却听小青的声音在后方响起。 “我问你们,那毒烟的解药是什么!” 两人对视而笑。那烟对鬼的伤害是不可逆的,他们已经骗了她许久,也不妨继续骗下去。没想到,说出口的却是,“哪有什么解药,我们这次出行可是花了大价钱请来的灵药,那些死鬼要不了多久就都会完蛋!” 他们觉得不对劲,却听那孩子还沉声问道;“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无法可救了吗?” “当然,这都是活该,哈哈!” 两人连忙捂住嘴,但话语却控制不住地飞出来。 “我知道了。” 他们回头,见那小孩子孤身立在门边,青色的瞳孔仿佛鬼火一般,在暗中幽亮地闪烁。又听她缓缓道,“这是鬼族的送葬处,也是你们心心念念的宝藏。鬼语中,‘宝藏’等同于‘秘密’。这是一处通往幽界的入口,确实是人世最大的秘密,但也仅此而已。” 小青的身量不高,他们却产生了一种怪异的、被俯瞰的感觉。 “……鬼族千百年来,都守在这个幽界的入口。幽界即是你们所言的死界。鬼族和死人,都是最诚实的。” “什么?!”两人难以置信。“我们这不是好好的吗。别拿什么死界来吓唬老子!” 他们齐齐向小青看去,去发现了更加惊悚的一幕。 两具熟悉的人体,正毫无生气地歪倒在门的另一侧。除了手中提着的冥灯,他们竟然没有带任何物品进到门里。 “怎么会多了一个我?”两人心中讶然。快步向门走去。但那一步之遥,却仿佛无论如何都无法到达。 “冥时已过,送葬礼毕,敬请安息。”青眼的少女持着法杖,肃然吟道。巨大的门扉在他们面前霍然闭合。 陌生的愤怒冲上了她的头脑,再加上眼前森然的幽冥场景,仿佛激发了她深处莫名的本能。漠然看着面前作无用挣扎的、离了体的魂魄,她仿佛一个真正的一般宣告: “求生不易,我本不想计较。但你们却算计于我,甚至觊觎阴阳之界的秘密。”她就地顿了一下法杖。“不可饶恕。” 那一瞬间,两个人类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感觉,仿佛少女怒目而视的那一侧,才是真正的炼狱。 门在鬼魂尖利的哭号声中闭合,消失了。冥时一过,便和普通洞窟没有什么两样。 小青缓缓转身,仿佛大半的气力都被抽走了一般。但她不能停止。她还要把最坏的消息带出去。阿婆还在门口等她。 第十三节 前夜(4) “阿婆,对不起。” 小青返回洞口,将之后发生的事简要说了。葛婆婆看着她,身体已经不太能动。却抚着她的头说,“罢了,你回来就好。” 女孩有些哽咽。 许多事终究不是单靠力量或意愿就能解决,甚至做足了准备也只能接受最坏的结果。她垂下眼帘,再次发力将葛婆婆背起,走向地下的神殿,然后将这奄奄一息的老人放在神殿内室的祭台前。她知道,这是阿婆最喜欢的地方。 她或许不记得,这是她们最初见面的地方,也将成为告别之地。 葛婆婆的神智已不是很清明,却触景生情,唠唠叨叨起来。 “当年……就在这个地方,我念诵了几十年的神醴啊,就便宜了你。” “谁知道你……运气那么地好,有吾主的眷顾。我一开始只是想啊,得把这几十年的祷词还回来。但我是没有子嗣的,你怕不是,吾主送给我的孩子……咳咳。” “我是……从这里来的?这怎么可能……”小青从未听阿婆说过自己降生时候的事。 “看来你……当真什么也不记得了,咳咳。”葛婆婆半合上眼,仿佛那一切就像昨天的事。“凡人自然不可能,但你是从那冥河里……冲出来的。被抬到这里的时候,你已经没了呼吸。若不是被突然神醴灌顶……” 不知是忘记了某个细节,或者那本是就是不可言说之事,老人停顿了片刻,继续道。“你出去之后,仍要当心。我从未见过前尘因缘像你这样清净的。恐怕有人……不仅要你的命,还要彻底抹消你的痕迹!” 小青闻言,感到左肩隐隐传来一阵刺痛。这是她记事之前便扎根的伤口。 “阿婆,您歇会儿,慢慢讲。”她捧来水罐,喂老人喝下。但老人紧紧抓住了她,仿佛又无穷无尽的话语要说。 “这两个生人……能够找到我们,并不是意外。那引诱他们寻找鬼族宝藏的人,真正觊觎的……是长生种的秘密。” “可是鬼族的长生方式……和人类又有什么关系?” “哼,”老人冷冷一笑。“有些渴求长生的人,哪怕是踩着同类的血泊,也不会有丝毫顾虑,和恶鬼又有何异?” 葛婆婆吃力地抬起手,试图撤下项链上的吊着的螺壳,哆嗦了数次才成功递给小青。 “收好吧,孩子,这是存着《第四断章》的圣物,也是我们主祭传承的衣钵。契机到了,自然能听懂……” “阿婆!”小青真真切切意识到这是诀别了。但葛婆婆制止了她,继续道,“听我说,那落日林……是有法子出去的,曾经……有人出去过,是我胆小,咳咳。”她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声音也断断续续。“自那以后我的嗓子也坏了,我本不配做这主祭的,但是吾主不计前嫌……可叹我们地上的鬼族,究竟是为了什么来到地上呢?最后还是懦弱地往回缩。”她目光涣散着,仿佛陷入了一段交织着苦乐的回忆。“相传第五纪元的终结必定要来临。我们代代为了暗主而保存着这断章,因为它有关第五纪的结束,和……下一纪的开始。可是到了最后,谁都无法解读。” 深幽的风在圣堂盘旋。女孩听到风声里旋绕着多年的希望和遗憾。 “第四断章与前三篇不同,必须……在最后传授。从传授之时起,你便是……我鬼族的最后一位主祭了。”葛婆婆偏过头,努力想要看清小青的脸。“我……本来打算在大祭最后的命名式上给你的……所有的香料和祭品都存在这里。这本该是多么隆重的命名式啊,可惜……咳咳咳。” “阿婆,我知道了阿婆。”小青伏在葛婆婆身上,她身上盛装的氅衣已经凌乱。小青人生第一次哭出了眼泪。 葛婆婆突然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快走吧,小青!你是一个生者,不应当过着死者的日子。远远地走吧!去找第四断章缺失的部分!” 小青含着泪应了,将那不起眼的螺壳带在脖子上。她想为阿婆唱一段什么,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阿婆喜欢什么歌。 葛婆婆的面色已经开始发灰。浑浊的泪珠也滚落出来。“小青,我是为你卜算过寿数的,只是不忍心告诉你。你的寿命比我们……短暂许多,但是纵然你生命短暂,也永远不要因此沮丧。《第四断章》是生者诗篇,是全新的诗篇。你和我们不同,你的路永远在前面,这值得你骄傲地活过每一刻,懂吗?” 小青擦干眼泪,点了点头。 “快去吧,代我去送送族人们最后一程。”阿婆放开手,她一向严厉的面庞此刻终于因为疲惫而柔和了起来。“这毒烟太遭罪了,不如早些解脱得好。” “阿婆放心。”小青找来毯子,将葛婆婆和她的法杖一起盖上。“我会好好地向前走,您别担心。”她努力地,挤出了一个不带眼泪的笑容。 * 小青走出地穴的时候,碰到零正拖着那人类的包裹往外走。她忽而想到了什么,从那包裹中翻出了火匣和焰火。零瞥了她一眼。 “怎么,想亲自去看了吗?” 小青点头。“这大概是,夜晚难得一见的光芒了。” 零似乎知道了她的打算,只是说,“这一路可要做些准备,我会去拿些东西,就来跟你会合。” 小青点头。她捧着那一束的焰火。 跑过了象征冥河的溪流。 跑过了象征罪业的岩石。 跑过了象征磨难的丛林,来到了众鬼瘫倒的祭坛。 大多数鬼族已经没有力气动弹和责骂她了,看着她回来,有些的眼中甚至隐约升起了希望,但未见到葛婆婆的身影,便也明白了大半。 小青简略讲了事情的经过。此刻她感到非常疲惫。但是这些事非由她来做不可。 从他们眼中,她读出了渴望结束的煎熬。 东方的群星正要升起。 她叹了口气。“你们是当初,为了守护《第四断章》而走出幽界的鬼族后嗣,耗费了那么大的勇气,却始终没有真正地走出来,也无法回去。”她起身,寻找了一个合适的地点,摆好焰火点燃。“不如在最后,看一看光明真正的样子。” 仿佛倒流的星辰一般,几朵烟花在天心轰然绽开。 祭坛边的鬼族众此刻却仿佛忘了所有的疼痛和怨言。他们的记忆深处似乎觉醒了什么共同的念头,不约而同地转向了天空。 晨曦渐出,深紫的天空即将迎来一年之中,最长的白昼。 那一刻,痛苦的哀嚎仿佛被忘记和抚慰了,鬼众中发出了低声的惊叹。映在众位鬼族中逐渐灰化眼眸中的,是一片奇迹般晴明深邃的,青蓝色。 第十四节 落日林(1) 群星汇聚之时,她将一次次开启新的道路。 ——《第四断章》 ————————————————————— 弥留之际的葛婆婆,感应到神殿无垠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不留痕迹地出现了。 她稍稍睁眼,看到祭台前又多了一双顽皮的脚。这正是她刚刚讲述小青来历时隐瞒的片段。不同的是,这次她听到了一阵细碎的铃音。 那双脚围着神龛踱了一圈,只听有人喃喃道,“也就这片破布,还能有点用。” 令她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那双脚的主人卖力地蹦了起来,向上拽住了暗神神像的斗篷!它不仅没有丝毫敬意,也没有丝毫耐性,近乎粗鲁地将那外罩从塑像上往外剥扯。 年久的塑像不断发出危险的咔咔声,终于不堪重负般碎裂了。 随着塑像和罩衣的剥离,神殿内某种神秘的晦暗也逐渐散去。塑像分崩离析,仿佛一个站了太久的人终于倒下。细小的尘埃随着飘摆的斗篷四散。 葛婆婆看着无比尊崇的神像倒下,惊怒交加,几乎要气活。但她又忍不住往神龛那里看去。她几乎可以描述这圣殿的每一处细节,除了尽头那永远隐没在黑暗中的神像。 令她失望的是,她终生仰望的神像残骸除了破碎的石土,已没有丝毫可以辨认的形状。 作为主祭的葛婆婆终于意识到,祷歌失散,冥火绝灭;一切至此,终于结束了。 * 那双脚的主人却全然不会赶上,他拖着战利品从祭台上跃下,似乎丝毫不避讳葛婆婆的怒火,径直走到她面前。足间铃声依稀。 葛婆婆视线中终于映入了这小少年的全身。过大的灰袍套在男孩身上,纸帽滑稽地歪着,灰色的卷发投下一片阴影,因此始终看不清他的眉目。 “你……你……是你……” 葛婆婆想问他当时碰洒神醴是无意,还是有心将那孩子送来。 “弥留之人,你可有什么心愿?” “呵。”老人哂笑,“大胆…狂徒,也敢窥探本座?” 那小少年摆摆手。与他的邋遢不同,他的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算了吧,我只对漂亮姑娘感兴趣。至于你……若不是当初将《第四断章》另一半护符交给了别人,也不至于如此惨淡。” 葛婆婆原本气极,闻言竟怔住了。这等隐秘之事,她从未告诉过第二人。 “你听到了我的铃声,我再问一遍,你可有什么心愿?”他不等葛婆婆回答,嗤然一笑,面目模糊地俯下身来。“呦,你的悲愿还真不少。既然我收到了代价,”他挥动手上的斗篷,“就能帮你见到你那伙伴离开此处之后的光景,甚至能帮你恢复歌喉,唱诵最后一首祷歌。为你们那个——”他翩翩向后面的神龛一摊手,才想起神像刚刚被他毁了,尴尬地耸肩。 这两个提议显然在葛婆婆心中引起了巨震。她迟疑地看着眼前灰扑扑的妖精,眼神在遗憾和惊异中变幻。 神像碎裂的尘土在空中缓缓下沉。仿佛过了一季长夜那么漫长。 葛婆婆已经失去了言语的力气,却不知道死亡的降临如此矜持。最终她做出了决定,却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零却不以为意,转身从神殿内的净水盆中捞出卜草。他似乎懒得遵守任何仪轨,但动作无比熟练。 “星辰将至,”他缓缓在葛婆婆耳侧读了占卜的结果。“这是她的名字。” 葛婆婆含着泪,点头。 零冰凉的手指抚上葛婆婆的前额。“你的愿念,我已知晓。”旋即,他飘然起身,在已是废墟一般的神殿中念诵起,第四断章的首句。 “长夜的主人必赐予你安眠。” 听着阔别百年的诗句,葛婆婆仿佛回到了当年,她与同伴一同被授予主祭重任的那一天。前任主祭也是在此对他们讲道,“我将第四断章传授给你们,但这不是你们能够直接唱诵的。这是未完的诗篇,是生者的诗篇……” 她想起她年轻的同伴,比她认识的任何鬼族都热忱、坚定。发誓要与她一起寻找第四诗篇的残篇。 直到昼与夜将他们分离。 零模糊的声音在失去神像的神殿中回荡。不知何处而来的风拂过,徐徐托着他的言辞,仿佛一面飘扬的魂幡。 “……继承他话语的孩子,将于昼夜交汇之际启程。” “……众神拿去了它的名位,致使它遗忘自身,也寻找自身。它将更加不可战胜。” “群星汇聚之时,她将一次次开启新的道路。” * 晨星已现。 小青在溪水边清洗了脸颊。凉水让她清明了很多。她将葛婆婆给她的螺壳托在手上端详。外表上并无特殊,附在耳边依稀能听到一阵潮声。 零拖着一件斗篷,一瘸一拐地出现。 小青认出了这个斗篷的来源。“亏你能把这个偷出来,阿婆没打断你的腿吗。” “拜托,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少年装得非常冤屈,“这是公平买卖,不是偷。” 小青想着刚结束的事端,苦涩一笑。她也曾设想过离开鬼族的场景,但从未料到,最终会这样和零一起踏上旅程。他们在人类货郎的背包中翻检了一阵,留下有用的物品。幸好零自身的消耗并不大,但作为旅伴,他常常也能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这件斗篷有什么用?”小青掂量着,“看起来很普通嘛。” “没错。”零又得意地挺胸。“就是因为‘普通’。这是真正幽界的产物。它虽然不能隐形,却能最大程度地隐蔽存在感,包括气息和印象,在幽界比隐形更有用。幽界魔怪横行,如果有件这样的斗篷,能减少很多无妄的袭击。” 小青只得披上这件遍是灰土的斗篷。这下她看上去和套着口袋的零是难兄难弟了。 “你说……这真是第四断章?第四断章真有那么重要,需要牺牲了那么多人去守护?” 零耸耸肩。“我不感兴趣,但是劝你收好。倘若传言是真的,《第四断章》包含着过去的争端,现在的指引和未来的终结。甚至相传,因为它的言语太过强大,撰写的上神也只能被迫中断。在你没有能力真正掌控它之前,未知就是最大的危险。”少年弹了一下女孩的额头,“当然,也包括你那个打响指的把戏。” 第十五节 落日林(2) 小青还不习惯长时间的白日行动。另一方面,零虽然能够耐受白昼,却不愿在阳光下行走。进入密林之前,他们沿着水系走走停停,脚程并不快。 她在货郎的包袱中发现了一盒油脂,但因为天气已经腐败。零因此建议小青,她还在长个子,多抓一些野味烤食。但族中没有熟食,小青刚开始掌握不好火候,也不懂调料和去味,成品大多难以下咽。零自然不会吃,他成天缩在小青的影子里,反而比小青更精神。 他们一路向东,进入密林之后巨树参差,遮天蔽日,藤蔓和灌木紧密缠绕,狭窄的缝隙也难以前进。数日之后,小青感觉他们迷路了。 连绵的长昼也消磨了她的耐性。他们至少有半日没有进水。这一番行程,才让小青觉得之前的地下生活还算是安逸的,甚至隐隐有些佩服那两个人类,能够独自跋涉而来。她甚至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她前行。离开鬼族的地界后时间仿佛飞快地流逝着,过去的几年变成一种深刻的模糊。她决定了不再回望。 直到第一个夜晚降临。小青爬上一棵大树,靠在枝杈睡了上了一会儿。 黑夜仍然使她觉得安稳。 这一觉睡得很沉,但是并不长。她醒来时天尚未亮,星辰仿佛浅滩的石子一般在天幕闪烁。她忽然放松了一点,深吸了一口气。 “长夜的主人,未名之人向你献上敬意。” 小青张开双手,便有风穿过她的臂膀。精神也为之一震。上方的树林仿佛也摇摆着,漏出点点星光。 零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她身边,悄无声息。 “零,我们有什么法子出去吗?” 零扭头,灰黑的眼眸仿佛寻不到焦点。小青并没有在意,她已经发现零不会主动给她建议,却仍习惯这样搭话。她继续问道,“你说,这落日林封界是什么呢?” “落日林封界,就是落日林本身。”零意外地给出了正经回答。“这林子也是活的。” 小青隐约猜到了,却没想到和整座林子有关。“如果是单纯的封界还好办,要移走这么大一片林子,恐怕很难吧。” “自然,活的术法,尤其这种牵连众多的术法。甚至叠加时间等等因素,非常顽强。”零托着腮,“要么有极大的破坏力,要么付出极高的代价。而且,这个术法会随着破阵者的位阶而提高,是非常棘手的一种。” 小青趁夜色行进了一段,愈发肯定了森林本身在阻挠她。树上的痕迹,交叉的小路,仿佛都成为了迷宫。她停步,问道。“零,你知道曾经有谁从这里出去过吗?究竟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是和葛婆婆一起的另一位主祭,和祭祝相对的祭宗。”零拨开灌木的枝丫。“他曾决定成为一位生者,为此舍弃了鬼族的眼睛,以终身的黑暗换取光明的世界。” “而阿婆在最后关头犹豫了?”小青低语。 “是的,他们相约出行,去寻找第四断章。但到了最后的关头她还是放不下族人,选择折返。但誓言不允许出尔反尔,她虽然保住了眼睛,却失去了正常的嗓音。再也不能歌唱祷词。” 小青感到有些难过。“但是阿婆仍然是主祭,是暗神宽恕了她吗?” 零歪着脑袋。“这我就不知道了。黑暗原本就包容一切,侍奉本身也是一种赎罪。而且鬼族不能一下失去两位主祭。”零在小青身后发问,目光灼灼。“那么你呢,决定了吗?是走舍弃的路,还是返回的路。” 小青看着魅影幢幢的前方,答道。“我不想舍弃这双眼睛,外面的世界我还没有看过。但我也不会回去。我要走生者的路。” 微风略过她的脸颊。她在林间听到自己话语的回响。 “也好。” 零的声音在她后方立住。这少年稍稍有一点认真,就像变了人一般。“我还有一个法子。但你要完全依我的指示做,而且从现在开始,就不要回头,直向前走。” 小青站定,她知道这是某个时辰到了,就像沙子被风卷起,水面泛起涟漪一般。她无声地点头。 “虽然条件有的简陋,但我受你阿婆所托,是时候给你办一场完整的命名式了。” “命名式?”小青先是困惑。“且不说我无父无母,如今阿婆都不在,司祭见证也没有,怎么办得下来?” “呵,这有什么难。”零难得发出了清朗的声音。“人为天地子。命名式是人子存在于世的第一次昭告,因而具有通天彻地之能。” 清风徐徐穿过林间,唤起沙沙的声响。这篇古林再大,与广袤天地相比也,不过如一片叶。而命运令她错开的,终于以另一种形式归还。 “如果那门对你禁闭,必然还有更近的道路。” 小青闻言,就觉得心中落定了,正襟坐下。 * “星辰正位。” 零说着,点燃一串火焰,洒下圣殿中摸出来的香料,袅袅升起的焰火将上方的树杈烧开一个圆形的空洞。顿时一片星光洒下,仿佛在这一小片空地上投射出一个半透明的祭台。 “幽明交界,极西落日之地。”零用树枝拐杖点地三下。他的声音不高,却极有穿透力。“我以无名者的代言,在此唤醒,长生不败之林,无言的守卫者!” 随着他的召唤,整个树林陷入一种些微的震颤,无数古木仿佛在夜色中舒展着根基。 “罪孽深重的恶灵,无望的赎罪者!和无辜受死的游魂,迷茫的徘徊者!天上地下,仍有你们的居处!” 小青隐隐感觉到这是个规模极大的阵法,同时也非常讨巧,依托的是落日林本身充沛的灵气,和被林子束缚住的魂灵。只觉多年来束缚于这片魔林的魂灵纷纷醒转,一齐开始厉声哭嚎。整个森林顿时弥漫着灵力、魔力相交织的乱流。 “消逝的躯体,归于尽头的守卫;长存的意志,顺从无上的物主。” 零吐出的语言非常古老。有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在这里苏醒成形了。这已经不是小青所熟悉的鬼族仪式,却更像四大诗篇中的内容。 一时狂风大作,浓云覆顶。四下的一切又暗了下来,无边无际。 “未名之时,汝为混沌——天生之水,为父辈的引领,可为汝灌顶!” 言出,那浓云便倾泻起了大雨,伴随着隐约的雷鸣,将小青浇了个透彻。 “赐名之时,汝为赠礼——未完之篇,为长辈的遗物,可为托付!” 零不知怎么顺走了她的螺壳,简单绑成了项链,重新为她戴上。 密林的颤抖更加剧烈了。封界的压力似乎到达了顶峰。 “如水之智,如火之圣。四象有灵,万古不负!” 风雷轰隆降临,劈中了密林正中的古木。霎时亮的刺眼。天地之间仿佛延绵着发亮的丝线,在小青眼前一闪而过。 “然此,无人知你,无人存你,无人颂你……” 零仿佛在叹息,但其中却没有怜悯。游魂的哭嚎更加凄厉起来,风雨声渐渐稀疏了。 “汝亦不伤,汝亦无畏,汝亦无前。是为天生地养,将逝复生之子!” 乍亮的闪电划过,仿佛一道贯穿天地的利剑。将周遭的一切照得惨白。小青想起她打开幽界那扇门时,扑面的森严和碎片般的熟稔。 零又踱到小青的面前。 他的身影依旧矮小,甚至有些佝偻,换作之前,小青绝不会想到他布下这样大的阵势。但是在电光雷鸣中,它竟然显出了几分巍然的庄严,甚至这阵法仿佛非它不可。小青看不太清他逆光的脸,只觉他嘴角浅浅挂着一个弧度。 零掀起自己的纸帽,从中掏出一块木牌,递到小青手上。 木牌触手温润如活物,很快变得深黑。小青心中暗暗吃惊,但注意力很快被上面的字吸引了。 在零将木牌递给她的瞬间,“青池”两个字如雷光一般,在牌面一闪而逝。她心中升起淡淡的欣喜,和莫名的遗憾。有一瞬间,她眼前突然浮现了一棵参天古木。但它只是拥有树的形貌,主干却壮丽辉煌如山巅,广阔,深远,甚至能看到金色的树液在枝干间缓缓脉动。旋即她又在极短的瞬间看到了星海,看到了冥河,看到了一切的初始和终结。 幻觉一晃而过。零没有过问她的异样,仍然十分凝重地进行着仪式。 “已名之时,汝为别离。” 他负着手,莫名骄傲地走到了她背后。她记得这本该是由父母完成的最后一步,好像被零占了便宜。 “名既昭来,世为汝开!” * 随着最后一道命令落下,树林亮起了微光,终于活动了起来,漫天哀嚎的怨鬼似乎也在这阵光芒中得到了安抚。土地与巨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动着,缓缓地在她面前开出两条岔道。 一条星光遍洒,一条幽暗无尽。 “青池,怎么样?”零的声音终于显出了些疲惫。 小青,或者说青池回了神。她为仪式打杂许多次,没想到终于做了主角,感觉当真天差地别。之前她在这片森林中犹豫,觉得外面天地之大,未可安身,现在才自己的的确确是“一个人”了。 心中念着自己的名字,她便觉得周遭困住她的迷障退却。有个瞬间她突然想回头看看零的模样,想从那张平凡的脸上找出些异样的熟稔,又想起他“不可回头”的警告,才作罢。 “说不上来。唔,还不赖。”她感觉微风吹着她仿佛新生的身体。“差不多是,顶天立地吧。” 零带着理所当然的语气。“自然。这是对你见面时,帮我捡过树枝的答谢。” 青池略微觉得滑稽。“我帮你那么多忙,为什么只算那么不着调的一次?” “这区别可大了。只有那一次是我向你提出的无意的请求。才算是欠你的。唉,你这种家伙的灵魂,跟个秤砣似的叮不进去,和你做交易我真是亏大了” 青池不置可否。“你有这么大的本事,怎么不早些使出来?” “我的本事一直大得很,哼,天底下没有我不知道的事。”零被恭维得整个人都发飘,但马上恢复了垂头丧气。“可这也是一种诅咒。” 第十六节 落日林(3) “群星汇聚之时,她将一次次开启新的道路。” *** 九天上界。第六重。 星史官已经很老了,他的全身都被树根般的胡须和白发缠住。但天界本没有重量,对他来说不太碍事。 他匆匆的捧着笏板向中央的钧天攻宫走去。沿途众神无不向这位古神行礼。他只来得及在云霓之间微微颔首。 在第五纪元的天界,像星史官这样的第三纪旧神已属凤毛麟角。他的权能虽不大,但职责十分受四象尊神看重,是以历届四方天帝待他都不敢有丝毫怠慢。 若没有重大星变,第七重天的诸神几乎难见到他的身影。 * 第六重天并非下世凡人所想象得那般极乐丰饶,只能堪称明亮洁净。实际天界越往上,便越接近宇宙的本质,容不下繁杂诱人的表象。星史官听闻,几位世初尊神常在的第八重天,尽是昼夜不分的荒芜地。他依稀记得自己还年轻时,先神讲述天界如何从洪荒变为乐土,继而又发生争端。 星史官很少描述“很久”,但那确实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钧天宫位于第六重天的中心。进入神宫内部,他收敛新神,与打了照面的两位天帝一一行礼。 这第六重天便是后天诸神所能达到的最高中层天界。再往上只怕上神也无法承受,要落得魂飞魄散。而在此之上的第七、八、九天,合称上层三天,原是洪荒原神的居处。自旧神陨落、两仪元尊隐没后,四象神尊便是天地间位阶最高者。然而上三天的神尊亦不会轻易以正身下界,哪怕是一般神界,也会被他们的元身所压垮。 是以,他们正在钧天神宫谒见厅中敬拜的,不过是神尊投下的虚影。 * 高渺的神位虽有六座,但五座惯常是空席,偶尔会有一位端坐。作为世初神祇中最久远的一位,他仍是弱冠少年般的样貌,披着银白大氅,面庞秀美却略带病色。 星史官知道这样貌不过是世人印象的反射,美丑对于尊神本没有意义。作为世界的根基,他们已经超离了价值和评判。这位是唯一常驻的神尊厦皇,亦是现存四位神尊中最通情达理的。至于其他三位,星史官打了个不太干脆的寒战,有的还是见不到更好。 即便只是虚影,庭下四位天帝依然不敢有丝毫差错。这些天帝来自不同的崇拜体系,行事风貌大相径庭。与人类的想象不同,天神的迭代并不罕见,而神尊却是寿比天地,身跨时空的世初元神。 因此大多数的世事格局,已不在他们眼下。 天帝门各自汇报完毕,座上的少年尊者抬眼,召来老迈的星史官。星史官知晓这神尊虽然表面和煦,但也不愿在虚礼上耗费时间,就像上神不会在乎一个石头的敬意。 星史官陈述道,“启禀尊上,今晨我按例巡查,发现天字阶的铭牌突然有一处异动,星策上也多了一位计数。” 后方天帝闻言,具是一惊。神尊厦皇摆手,示意他继续。 “然而奇怪的是,除了计数,我并查不到这位新出现的天阶铭牌属于谁,也未见新名。异象尚不明确就来打搅尊上,臣心惶恐,但这实在蹊跷难解……” 天帝之间暗自心惊,交换了一番眼神。天字阶的,早在前几纪就陨落得差不多了,怎会增加;不止增加了,还不见记载? 神尊似乎并不在意,也没有表示怀疑,仿佛只是听了一句茶余闲谈般,“不必惊惶,或许只是哪个老朋友回来了。不是么,式微?” 庭下众神听到“式微”的名号皆是一颤。只见另一侧的神位上光芒闪过,一位缠绕着黑雾的尊者骤然现身了。 * 若说有哪位神尊绝对是在场众神最不愿见到的,非这位莫属。传言这位掌管刑杀的“司非尊者”素来嫉恶如仇,是为天道的化身。星史官捻着胡须想,尊神的一视同仁,大概和指世间的一切都有仇。有人认为他是尊神中最称职的一个,因为他秉公无情;但也有人认为他是最不像神尊的,也是因为他太过无情。 但这位尊神显然不在乎自己的风评,独来独往惯了,也极少在谒见厅露面。而且凡他出场,意味着刑杀裁罚便不远了。和另外二位云游尊神不同,他常在三界处理一些极其难缠的古魔族,因而浑身缠绕着可怖的戾气。 众神将头低低伏下,一是为表敬意,二是谁也不愿看清这位杀神的尊容。四位天帝更是噤若寒蝉。与不问世事的星史官不同,后天神祇登上天帝的位子,谁也免不了一些阴私事。面对这位阶至高的上者,本应奉承到家的,竟是连视线都不敢相接。 座上突显像的临黑袍尊神应是见惯了这种畏避姿态,也不以为意。直到厦皇询问式微的意见,星史官才堪堪想起,千年以前,两仪四象尊神具在位时,式微才是前审判庭的首席。 “星运已不属我的职司。”即便面对厦皇,式微也不作寒暄。 厦皇似乎也见惯了他这种事不关己、秋毫不染的行事风格,掩面轻咳了几声。“倘若真有天字阶的回归了,可不是单单星运的事情。” 式微这才接过星策,大略翻了下,直言道。“相比这个天阶新人,我更想知道是谁授下了这个铭牌。能够摆下前三纪的神法体系内的横天大阵,却没有破坏当下的第五纪的结构,让人无迹可寻。如果不是极其走运,就是极其有分寸。” 这一番话也让人听出了牙痒的味道,仿佛遗憾有谁躲过了天道的制裁。但是诸神尚未回过神来,就听到上层天界传来一阵雷动之声。 那黑袍尊者没有丝毫预兆地捏出了一把天雷,在众神反应过来之前,从高层天界直掷而下。雷霆的震动穿过层层天界,势头更加猛烈地向极西之地坠去。 “既是故人,理应打个招呼。” 言毕,他只是向厦皇略一致意,表示无可多言。便不管庭下惊诧的众神,径直消失了。 厦皇似乎也陷入了轻微的沉思。 其余天帝这才松了一口气,纷纷向老朽的星史官投来颇有意味的视线。式微尊神这匆匆的一现,仿佛是专为他这个报告而来的。但真正令星史官感到庆幸的是,尊神似乎没有表示特别的兴趣,不会过问更多了。 毕竟作为原始神祇,他们自有一套体察世界变化的方式。 * “诅咒?”青池仔细思索了一番,并没想起零身上什么异常。 “因为我知晓太多,所以被附加的诅咒是,凡从我心起意的,必不能实现。所以我只能借着别人的心意,或是意外的牵连,做些小把戏。”零晃晃铃铛。青池一时无法想象这样活着是怎样的挫折,也终于理解了一点零身上阴魂不散的矛盾感。 却听零突然皱眉骂了一声。“怎么回事,最外层封界还没破,而且……你以前到底惹了什么瘟神!” 青池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也感应到了异动。第一重九天落雷突然自天顶炸开,几乎要将她震倒。 “不过……倒也是个机会。” 零突然行动了以来。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几分疯狂,并且以反常的敏捷抽出了她脖颈上的铭牌,厉声喊道,“吾以新生者的名讳,祈求见证者的保护!它曾遗忘自身,也寻找自身。越过那道门扉,它将更加不可战胜!继承他话语的孩子,将于昼夜交汇之际启程。凡遵从此名者听令!于此暗处,指明生路!” 他话音未落,树林便如同活物般舞动起来,让出一条幽深的道路。“快跑!”零猛推了她一把,指着面前的岔道说,“这是阴阳道,刚好我们一人一条。” “你不和我一起么?” “已名之时,汝为别离。别磨蹭了!”零难得咆哮了起来。小青虽然不愿,但是身体本能地迈开步子,刚向前冲了几步,便听到一片惊雷落在身后。 她感觉自己周身的血,凉了又热。 她很想回头去看一眼,就一眼。但是零曾经严令她,在落日林行走绝不可回头。落日林本是幽界的外沿,原本是为了防止魔物外逃人间而设下的。因此越是高阶的魔种,封界的力量便越严密。 “别停下,快跑!” 少年最后的声音仿佛从极远处传来,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随后便是第二、三重的落雷;雷声越大,越衬得这片幽林寂静。 青池觉得他说得没错,自己一直以来就是浑浑噩噩地过,没有特别的心愿,也没有特别的念想。方才接受命名的一刻,她的心曾经满了,此刻又回到了空。 她只能依着指示全力在林间穿梭。每一道惊雷总是被她刚好躲过——若是从前,自己是不会惧怕的。她脑中不知为何滑过了这个念头。 最后一道天雷酝酿时,她已经赶到了落日林的边界。她可以看到空中的神秘轨迹也被那个封界阻隔了。但是她没有时间多想,沿着星光的指示全速向那封界撞去。 轰隆声在头顶炸开。那亘古的神威携带着至高意志从九天直降,如同锤击头部一般震耳欲聋,令周围一切皆倒伏。但是想象中的霹雳和障碍她都没有遇到。 第九重天雷完全不同以往,不仅贯穿了一切屏障,似乎在一瞬间,刚好和落日林大封界的力量相互抵消,而她正是在这个千钧一发的空档冲出了密林,在黑暗中翻滚坠落。 他们赌对了。 * 将逝而生之人,天生地养之子,第四断章的继承者,终于踏着星光洒落的小路,一往无前地出发了。 有低沉的话语在她后方响起。 “冥河无尽,神鬼难渡,唯有一条留给生者的路。那便是舍弃和别离的路。” “你只须向光明的地方去,我便一直在你身后。但是你切切不可回头。” 第一节 西国 落日林远离大陆诸国,九天落雷仍然惊醒了天目海另一侧的一群隐者。他们在夜晚睁开了自己松弛但依旧犀利的眼睛,并且以最快的速度汇聚在一起。 “看来……他们失败了。” “不。”他们之中的人已经老得看不出年龄,“那二人虽然失败了,但我们想要的东西……已成功地现世。” “可是能够引得九天落雷的,真是我们……能够掌控的吗?” 他们时而像许多人,时而像一个人。这是从第三纪就传下来的规矩,彼时四方星庭尚未分裂,大地仍然被贯穿土地的河川分为上游与下游。旧神时代的上下祭院,曾经拥有这现在四方国无法想象的尊荣和秘密。 此刻他们聚集在上祭院的残址之中,破碎的星光透过廊柱洒下,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使用水盆占卜。 “试问秘藏之宝,是否如我们所召?试问回归之人,是否如我们所愿?试问……那失落的秘法,将带来重启还是终结?” 水波在石盆中高速地震动起来,发出了一阵阵蜂鸣。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异状,仿佛无数信息的洪流在向这浅盆涌流喷薄。在他们看清结果之前,这承载无数圣意的石盆终于不堪重负,在激流中碎裂了。碎裂的石片向四面飞溅,在座众人仍保持着凝重,无人闪躲。 “这……这竟然是[警告]?” “[……唯独别去无人的神殿,惊扰那无名的守卫。]那极西之地回归者的身份,竟然超出了我们的卜问范畴。” “也难怪……会引起九天落雷。看来由此重归世间的,可不止一两位啊。” “那么我们……也到了使用‘那件东西’的关头了。” * 青池并没有看到落日林的边缘。 前一刻她还在那条狭窄的林间小路上奔跑,在千钧一发之际穿过了最后的封界。忽然一阵飞沙走石,天地瞬间暗了下来。她感觉脚下一空,便被风沙席卷着滚了下去。 风沙大得睁不开眼。待到一切过去,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广袤的荒原上,视线左右无限地延展,消失在天地相交之处。土色大地上泛着些青黄的草皮,风沙抚平了她来时的足迹。极远处还有峰峦的黛色影子,淡淡地拓印在天际。 前后转了几个圈,开阔的视野中,竟毫无那座原始森林的痕迹。 恍惚中她知道自己的确来到了人世,也不能轻易地回去了。 * 她在人世行走,仿佛一个破了洞的水罐。她也曾像在鬼族时一样,尝试模仿对方;可越是模仿人类的行径,反而越容易被看出破绽,倒不如反应慢一点,更像个普通的傻子。 做鬼难,没想到做人更难。青池再次深深觉得自己上了零的当。 青池偶尔才会想起鬼族的事情,那些记忆被太阳照耀得逐渐褪色了,最后停留在和零的别离上。然而零本身就像他们初见的那片枯枝一样,陡一登场就是已经褪色的角色。 * 天微微亮时,她用力推开了野外荒坟的棺材盖。这次她蛮幸运的,古棺的原主已经不知所踪,令她得以独占一间。当然有时棺椁虽然是空的,里面却会驻留着孤魂野鬼,有时吵得她也不得安歇。 每次醒来,她仍会依着习惯给附近的坟地擦洗灵位,点亮冥火,顺便再度勾描一下灵位上的姓名。这一行径流传到附近村镇之后,演化成了新的鬼故事。甚至有不少亡者的后代以为祖先显灵,于是带来了更多供品和香火。 这时她才明白,鬼族所食的冷酒和烟气从何而来。 她仍然习惯日落时出发,天亮便找坟地歇息。沿着水源,她路过了几个牧民的村庄,不曾在人类面前现身,但也不会离开大路太远。就这样一路磕磕绊绊地,终于走到人气稍聚的小城镇。 人世和鬼族的生活轨迹几乎完全相反。如今她空负着诗篇,却填不饱肚子。从没有哪部分章节讲人类如何生计。 青池心里觉得,诗篇实在太不接地气了。 《第四断章》仍然毫无头绪。人世也有类似鬼族的神庙,但是更加精细繁盛。人们会在神庙中点燃彻夜不熄的长灯,来往唱诵,热闹非凡,每个信徒都心怀明确的愿望。和昏暗渺茫的暗殿相反,人类的神仿佛供奉在阳光下,显赫得让她无所适从。 她仿佛看到无数强烈的意愿在神殿上升腾。辟邪,消灾,卜问,祛病……归根到底,每个祈愿都对应着畏惧。 人类怕鬼,更怕着许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 一般神庙总有附属的学堂,青池路过也会趴在高处蹭听一二,但总扛不住白日里浓浓的睡意。某次听课,她一不留神,从教室后梁掉了下来。 学堂先生最先反应过来,大声对受惊的学生门训道,“看到没有,做鬼的都比你们学习努力!” 青池内心百感交集,多年努力终于得到了肯定,更加卖力地从窗户翻了出去,厥倒一大片学生。 * 青池路过大大小小的神庙,从未见过一座与暗神有关的神庙。 他们的神明宽宏也斤斤计较,新旧混杂,职能清晰,游吟诗人不断传颂神迹也使得他们更加强大。神明也像诗篇一样成长、争斗和消亡。 仿佛就是人世的缩影。 是日傍晚,青池照例在某处祭庙附近徘徊。近日有更多的人流在向神庙涌去,似乎又什么大事公告。她蹲在墙角叹了口气,但主要还是饿的。 她已经三天没有找到吃食了。神庙供桌上倒是有些食物,但是一来不太新鲜,二来有些禁制,人类虽然看不见,但是她能隐约感觉到那里残存的古老咒力,不想冒险。 神庙本身就是与凡世不同的“另一处”境地。许多“界限”是从混杂的时代划下的,虽然随着时间推移已经减弱了许多,但仍可以防止她这样的不速之客潜入。 她想,或许在前几纪元,黑暗中的力量比现在强得多。 “这位贵客,可有烦恼?” 一位青衫人叫住了她。此人正在街上摆着算命摊,打着一张破旧的幌子,穿着一身洗旧的青衫,年纪看着虽轻,却有些暮气沉沉,眼底还带着一层暗沉。街上行人稀少,闲逛的青池便被他盯上了。 “这……这是哪里?” “这您可就问对了!”随后他滔滔不绝地讲述了一番:此处是西国的地界。整个人世的中间地带被一片交叉的江洋贯穿,将土地大体上分为了东西南北四大国度,传言也是与天界四方星宿相对应的。其中西国自古重视玄理,保存的典籍也最为丰富,只不过那个最高神庙所属的藏经阁并不允许常人出入。 青池并不意外,只是有些沮丧。那青衫人眼神一转,在桌上迅速卜算了一番,继续道,“我看贵客眉宇不凡,根骨奇佳,但命途多舛,怕不是父母双亡,举族不幸啊!” 女孩挑了挑眉,没有肯定也未反驳。 见她如此反应,青衫人知道自己有大半猜对了。“贵客印堂发黑,最近恐是有不祥。但你命格奇异,必有大功将成,大仇得报。”青衫人搓着手,“预知后事……” “你说的,有理。”这十岁出头女孩仿佛真的经过了一番认真思索,然后肃然说。“不过大仇,我好像已经报过了。” 女孩虽然看着纯稚单薄,但说出这话就像一句薄锐的风,令青衫人打了个寒战。 “仇这就……报过了?贵人你的效率……有点高啊。” 女孩歪着头思索了一番,脑中闪过那几个惨烈的夜晚。她隐约知道那场灾难的背后,隐藏着更深的矛盾。“我确实已经复仇了。但复仇只能终结生命,无法了结欲望和立场。” “好吧,大仇得报,但还有大功未成呢。”青衫人尚未放弃,凑近了说,“据说隐世多年的上下祭院同时发声,说大凶将至,愿以收藏多年的旧纪秘宝为赏,激励新一代通天之神官,共克时艰。贵客你气度不凡,这可是难得的机会,难道不想……” 青池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论司祭,没有能超过葛婆婆的;而论神棍,更没有能超过零的。她很执着地问,“那他们现在,给吃的吗?” 打着算命幌子的青衫人一怔,未料到有人向他提出这个问题。“这……我还真不知道。” “那么,你有吃的吗?” 青衫人看着她饿得发绿的眼神,一阵下意识的哆嗦。“我也没有,我今天还没招到几单生意呢。” “那就算了。没兴趣。”女孩兴致索然地垂眼,正欲离去。临走还拨了一下青衫人桌面摊开的算策。 “你方才这根读反了。要是换作我家,今晚可没有饭吃。” 女孩走远了。 青衫人气得甩了幌子。“本以为是个雏儿,没想到算卜比我还熟!装什么蒜!” 根骨奇佳、父母双亡,大仇未报都是他察言观色的说辞,说久了总有个把上钩。此时日头已经完全落下,他也准备收摊。无意中偏过头,他看到了桌面随意摆放的算筹,不仅愣住了。 在他承诺的“大功”背后,正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凶”。 第二节 无常市(1) 青池趁着夜色向镇外走去。 她不会在一个地方逗留很久,相比房屋她更习惯在坟墓中留宿。但这也需要些运气。没有当地人的指引,她往往依靠风中飘来的冥气,寻找墓葬群的位置。 星幕低垂。她拢了下兜帽。晚风一阵吹袭,迎面是一队哭嚎着的送葬队伍。 哀乐飘过耳际,青池忽然觉得精神为之一振。她仰头看了下大致的星象,隐约觉得确实是个不寻常的“好”日子。她或许能有个“好”地方睡觉了。 * 青池放慢了步伐。如果她的预感正确,合适的“开门”时间非常重要。当她走到城郊坟场时,月亮已升到中天。 四下耸着几片旌旗,在夜色中影影绰绰地飘动着。青池心中默默算着方位,愈发觉得不是巧合,同时也有些困惑。旋即她想到,人类其实与鬼族,是十分相像的,只不过有些习俗完全相反罢了。这种相反,本身也是一种关联。 她饿得发昏,也顾不上许多。待她走足了步数,赫然发现眼前有一个隐蔽的亭子。 这个亭子似乎是供吊唁者歇脚的,但是也十分破败了。亭子中间还有一张石桌,上面散落着一些香灰。 青池在亭子面前站定,凭借极佳的目力看到一块歪斜的匾额,上书“无常世”。 但是她识字水平还有限,只记了个字形,便上前拾起一把灰,向三方抛洒。 “冥河万渡。”她试着用鬼语念道。“劫世千尘。” 四下依然寂静。她复而更快地念了一遍,仍然没有动静。她顾不上许多,继续下去。倘若此时有人路过,恐怕觉得她这样左摇右晃地,是在发疯。 整套仪式做完,仍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青池感觉身体的温度在一点点流失。月亮又升高了一点,影子也随之移动。恍惚中她盯着地面,忽而感觉到有一片区域,始终未被影子扫到,并且刚好是一臂的距离 她强打起精神,放上手掌,再念起,“长夜的主人,已名之人向您献上敬意。” 地面传来微微的震动声,片刻之后,亭中石桌前的地面忽而绽开,露出一个狭小的洞口,从中淡淡飘出祭香的气味。 青池饿起来,胆子无限大,便也不客气地俯身钻进洞去。她身量瘦小,在地道中走了一段,还能直起身。约莫走出几十歩,她又看到了一个洞口,洞口上浅浅地刻着“无常市”。 青池这个人,有时候很随性,有时又很固执。 比如说为了填肚子,这种设下神秘禁制的险境她想闯便闯了;又比如现在她明明饿得想吃人,却又开始做全套的“进门”仪式。葛婆婆教导过她,不论做人做鬼,礼貌很重要。所以她总结,礼貌到位了,偷吃才更加爽快。 青池扶墙倾听,判断出甬道里面还有一个大厅,厅内聚集着一些人。这些人的动静比普通人要轻巧,这令她感到了一丝怀念,但是在她面前仍是一览无余。毕竟在长年累月的捉迷藏游戏中,她是资历最长的那只“鬼”。 人数多,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人群比荒漠更适合隐藏。但她没有放松,这地方似乎附着古老复杂的反侵入阵法。青池自觉体力不多了,她不想冒险。 她走到甬道前,两壁上摇曳着油灯。交错的影子擦过她消瘦的脸颊,仿佛是一种轻抚。青池感到自己被人世消磨的信心又回来了,这是她无比熟悉的,地下的世界。所以再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她忽然觉得,与其用潜入的方式破阵,不如踏着阵眼,用主人的方式进入。 于是她极快地算了下生路所在,同时注意了避开灯下的阴影。她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形迹,过于干净的隐蔽本身也会令人生疑。片刻后,她还算顺利地通过了甬道,并且闻到了一丝食物的气息。 甬道通向几个耳室,几点荧光从耳室的门洞漏出来。青池一时有些惊讶,这火和冥火的原理非常接近,但由于冥气不够充沛,火光断断续续。青池没有迟疑,带上了兜帽换了另一套步法,缩在影子里走了进去。 耳室并不大,正中有一张石桌,桌上摆了一些物什。除了一个坐着的老者,其余七八人围着石桌站立着,都披着斗篷看不清脸。一盏磷火灯从洞顶垂下,散发着诡秘的绿光。 青池有些意外,她认出这个灯阵是“实言阵”,阵内对答者君不得说谎,否则火焰就会变色。心想,这些人吃东西也挺讲究,恐怕口味咸甜党派非得一致才行,肃然起敬。 室内众人似乎围着桌在移动,她靠近了一些,悄无声息地进入队尾。只见那老者从桌上取出一个糕点,掰开后从中抽出了一张纸条。老者将纸条与身侧二人看过,便投入了火中。掰开的糕点则放在了另一侧的废弃筐里。 随后他们又如法打开了针线包,镜盒,桃酥饼,毛刷,等等小杂物。青池听到他们简短地讨论着,自己则缓步移动到废弃筐前,趁人不备捡出了几件食物,并且也学着丢入几件杂物。 “西廷教部的阵法仍然严密,即便是我等亦无可奈何。”长老皱眉,“这条线几乎是断了。” “那阵法还是双向的,即便潜入了,要传消息出来也十分困难。”有人叹道,“总部对这个盲区,快没有耐心了。” “这个节骨眼上,东邦分部还向我们请求支援。”有人继续道,“暗杀可不是我们的强项。” 青池只能听懂最日常的人类语,只觉他们并不在讨论食物,便先行退去了,也算有惊无险。她趁着月色找了个干净的荒坟,心满意足地吃了个饱。 此后青池按历算起了日子,这个神秘集会几乎每月都有,她只需要成功混入再悄悄溜走,便像蹭到了一张长期饭票。 这样饱一顿饥一顿地,时间兜兜转转过了大半年。 她仍然没有变得更像一个“人”。 第三节 无常市(2) 四大国度中稍有地位的人都知道,“无常市”是地上最隐秘的门市。这里卖的不是物品,而是各种消息。人们不知道这个组织从何时建立,但是许多事件变故背后,都有他们的影子。 他们的开价很贵,办事规矩很多,信息却很简略,甚至很模糊,但绝没有虚言。 有时人们会不经意遇到他们,有时会被他们找上门。但所有的买主都对他们讳莫如深。据说一旦泄露他们的形迹,不仅得不到所买的情报,还会惨遭灭口。 传言说只要钱给够,他们能够听到四方国君的梦话,甚至能令死人开口。有人因此保住了性命,也有城池因此沦陷。传言说他们的暗杀功夫和窃听一样隐秘,许多无头悬案都是他们的杰作。 但人们不敢大肆宣扬这种流言,他们怕这些黑暗中的喉舌,但有时又希望能做上一笔交易,探听些秘闻早做准备。却不知道秘密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险。 无常世,事有偿。 作为无常市的西区舵主,宁风开始了每年一度的巡视。整个四区分部中,他虽然不是资历最深的,却深得市主的赏识。与其他三区相比,西区分部建立最早,也最讲规制,这让他在其他三区舵主面前觉得十分光彩。 太讲究规制的麻烦是,无常市据点的进出门禁都十分繁琐,有些市员经常摸不到组织的集会地点,为此叫苦不迭。但宁风觉得这是他们西区的光荣传统,应当保持。 宁风在悬泉村后的亭子前站了半晌。他放下算命的招牌,卸下一身青衫和脸上的变容,从一个有些落拓的小青年变回少年老成的西区舵主。那个在西廷祭庙山下摆过几天摊的算命先生,仿佛瞬间从人间消失了。 销毁了这一套的痕迹,他在冷风中抖了抖,终于记起了新一批的门禁口令。 说起当年他继任舵主时,学过一套复杂的通用开门式。开门式的规制高于传统的口令,可以绕开不同口令强行开门。但这套仪式太过复杂,他从未施行过,现今也只记得起手式。 当他下意识地看向起手式的位置时,竟发现这套仪式,在近期内被施行了数次! 如果说门禁口令是一把钥匙,这个仪式就能直接将锁卸下。门禁原本共用一套核心法式,口令只是附加的捷径,让不会术法的人亦能行使。倘若能从根本上解开了法式,门禁口令就无关紧要了。 宁风一弓身走进地道,一路细细查看了起来,果真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近几个月来,有目的不明的“外人”不断光顾这个据点,并且从未引发阵法和组织人员的警报。他顿时神色凝重了起来,开始梳理近半年的西区情报。原本上下祭院的动作就足够令他们警惕,偏偏祭院又是无常市难以渗透之处。 毕竟无常市大多挑选孤苦贫儿培养,以保证其忠诚。离开组织,这些无家可依的孤儿难以在俗世糊口。但祭院偏偏是一个例外。除去家世,祭院更看重个人资质。于是凡能进入祭院者,根本无需再依靠无常市。 宁风分析这熟练的手法,只觉组织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 青池看出今夜的集会,似乎比往日更正式一些。 她不禁对食物有些期待。但是在地道中刚走几步,就发觉阵法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变化,虽然不妨碍她进入,但也警觉了起来。 今日的座首换了一人,是个面带沉郁之色的青年。往常在座的老者今日正式垂首站在他左侧。座首低声问老者,据点内常驻的人数,日常用度等等。 青池又等了许久,感觉时间比往常多了一倍,才到她最喜欢掰点心的环节。她环顾四方,见有险象,不宜久留。然而就她决定回身之际,有人往废弃筐中丢了两块她最喜欢的花生酥! 她立刻动手了。 * 进门之前,宁风在门禁法阵上叠了一个法式。他不打算直接阻止这个不速之客进入,准备瓮中捉鳖。当小阵发出信号时,他只能知晓有“外人”进入了,但在这间石室中,一时竟分辨不出是谁。 潜行,跟踪,隐匿,闻声辨位,这原本是他们“无常市”的绝活,如今反被外人大摇大摆入侵,仿佛迎面打来一个耳光,让他既惊又怒。 在他们处理、交换新一轮情报时,竟然也不见丝毫动作。他试图数清耳室内的人数,竟时多时少,真假莫辨。恐怕要打草惊蛇了,他怕那人提前撤退,准备将室门关起,就见有个瘦小的人影,麻利地往在废弃筐里探。 * 青池被抓住的时候,手中正死死攥着一把花生酥。 尽管被二人架着胳膊压在阵眼上,她也没有挣扎反击。白吃了这么多顿饭,嘴软,手也软。 座首的宁风皱着眉,未想到入侵者竟是一位……有点眼熟的稚子。他厉声道,“你是何人,为何而来!” 青池被压在一个“实言”法阵中,此阵常用于审问,阵中人不得扯谎。但她本身实心眼,直接答道,“我叫青池,来吃饭的。” 冥火平稳地摇曳着。宁风左右调转了一下冥灯,反复确认这个阵法没有坏掉。吃饭?吃什么饭?他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词。这个理由自他上任以来,一时还没有办法接受。 “你来过几次?” “五六次吧。” 宁风环视了左侧的老者,老者瑟缩了一下,伏地请罪。 “你听到了什么?” 青池努力思考了一番,凭借直觉她想,若是答出些什么,恐怕要被灭口;若是说没有,恐怕也会被阵法察觉,便用她蹩脚的人类语说道,“说实话,你们的话太复杂了,我听不懂。” 宁风半信半疑,又问,“你是如何进来的?” 青池抬头,看着那顶闪烁不定的冥火。仿佛有风突然带来一阵潮声,她想起残缺的晦涩诗节,“远客自西来,孤悬天地间。不知来去处,亦无阻前路。而通向地下的道路,只有一条罢了。” 第四节 无常市(3) 在场众人听得一团雾水,宁风眉间的皱纹却更深了。他细细打量这个一身风尘的孩子,竟生生截住了话头,没有追问。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宁风口吻变了,像风暴中驶入港口的船。他隐隐觉得这孩子不仅有天赋,怕是有不得了的因缘。 一切仿佛回到了他扮演青衫的算命先生的时刻。不过这次并非是他在人流中截住那个恍惚的流浪者,而是她漂流到了他们眼前。 青池见有转机,打起几分精神道,“我就想问,怎样才能加入你们这种定期聚餐的组织呢?” 这熟悉的问句令宁风一时愣住了。生死关头,还能抛出这样的问题,他简直怀疑方才的问答是一场巧合。 “这里是汇集秘密之处,”他厉声道,“劝你趁早交代你的目的,免得吃苦头!” 青池感到很委屈,她耸了耸肩,“吃个饭而已,你们的讲究也太多了。” * 暗室内很快备好了卜问的道具。 宁风原本打算探出闯入者的目的后,再将之处决。却不料变数陡生,让他不敢轻易妄动。 青池却看出人间的卜问不如鬼族准确,或许是人世间的干扰太多,即便在地下,也只能模糊看个程度。她便心想赌一把。 毕竟打架跑路常有,饭票难寻。 宁风取了她的血滴入水盆,念起了咒令。片刻后,盆底只结起了一两根短线。水波浮动,线也随着断裂了。 这一道卜问前尘,意味着面前这孩子的尘缘,要么与人世的关联极其微弱,要么则是极其宏大,寻常事物不值得显现。但是后者的量级并不会出现在一个稚子身上。而前者,倒是无常市中最放心的人员背景。 阴影如黑纱一般在她身后垂下。她被两人押解着,那双青蓝的眼中既无临死的恐惧,也无更多热望。仿佛有庞大的意志流经她瘦弱的身躯,但她仿佛只是刚好活着,刚好见证着。 当真称得上是“孤悬天地间”。 青池也看到了结果。不知道什么原因,座首青年的态度似乎有了转变。他令她伸手,再度打开“实言”阵法,两人在阵法中掌心相对。 宁风舵主是西区地下各路暗哨的线头,但面对这坦然的孩子,他鬼使神差地说,“试问,长生登天之道,你可有意?“ 女孩在摇曳的冥火中摇头。那一瞬间她想起了鬼族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和梦境中熊熊燃烧的烛室。“我不懂人类如何长生,但是我知道,凡是生命,必有其大限。”她缓缓地说。 对面的青年似乎转过了许多念头,轻轻皱起了眉头。“你说得……有几分道理。但是这阵法为何没有开始运转?” 女孩稍稍歪头,看着他的表情逐渐有些古怪。“好像是因为……你‘又’把阵法放反了吧。” * 那日当街假扮青衫人,宁风自然没有认真摆放算筹。然而这次不仅被人认出,还被当众戳破,可谓耻辱。改装是宁风引以为傲的特长,然而不知为何,却被一个孩子勘破了。 他身侧的老者犹豫着,低声道,“舵主,你看这孩子既然有破阵的天赋,似乎也懂些玄法。稍加培养,或许有望潜入西廷教部?” 宁风强压下恼怒。上下祭院既然愿意请出重宝,必然是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而且恐怕是那个……一旦问世,就能改写四国格局乃至纪元进程的圣物。这等圣物只能为顶尖的司祭所用。而西廷教部直属于西国最高神庙,至今未有潜入成功,一直为总部诟病。 青池听见他们的交谈,继而试探道,“我要求不多,你们管吃住就行。哦对,你们这个组织全名叫啥?我看来看去,就认得一个‘无’。” 宁风看着她真诚的眼神,一度回笼的理性再度崩裂,他扶住额头,“但愿西廷教部愿意接收这种天赋异禀的傻子……先带她去识字!这文化水平带出去,给我们西区分部丢人。” 青池见状松了口气,知道今日这一劫算是过了。不忘把手里的花生酥塞了一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放心,嗝,我吃了你们许多饭,又是熟人了,你们若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她自觉这个青年十分有缘,学着人类很义气样子,大大方方拍了拍宁风的肩。 女孩走后,宁风缓缓叹了一声。他身旁的老者垂首问道,“怎会如此巧合,难道是天意?” “谁知道呢。”宁风怔怔地看着掌心。他虽然没有专门修习过,却觉得这孩子的灵息确实有些异常。“在我们看来,这是送上门的好处;或许在天意之中,我们也不过是个推手罢了。” 他回想这孩子惺忪的眼睛,仿佛有什么未知的意志即将苏醒。 * 那一夜的青池虽然幸运地得到了候补资格,但要成为真正的成员,尚有许多考核。 青池虽然不过十余岁,与其他自幼被收养的孩子相比却是最大龄的预备成员,一切都要从基础学起。无常市的组织对内也非常诡秘严格,成员之间也不以真面目示人,依靠各种口令进行各个阶段的交接。 她的课程倒还顺利,尤其潜行和探听几门,稍加训练便通过了考核。但是语言和常识方面简直一团混乱,即使全力用功也进展缓慢。她只得回忆背过的诗篇内容,与现实相对照。 现在人世正当第五纪,对应《第三法神》的末段,天地交通基本断绝,全凭祭司颁布神意,因此虽然各国崇拜的主神不同,祭司却都享有超绝尊荣的地位,最高主祭的地位几乎仅次于国君。与四方天帝的星庭相对,人间也有对应的四大邦国。各国大祭庙下属的教部,则是培养通灵司祭和进行术式、歌篇等研究的所在。 此外,或许是上古人神混居的缘故,如今人类的寿命也差异巨大。国君、祭主之类的能活近二百年,平民至奴隶的寿命才不过四五十年,各类阶级之间壁垒森严。除血统之外,修习术法是延年益寿的主要方式,因此上至世家下至平民,锦上添花也好,跻身上流也罢,无不渴望获得教部的入学资格。 然而法术即是交换,交换……即是代价。青池曾见识过人类对“长生”的执念。上百年的寿数差别,哪里像是一族呢?青池很困惑。 第五节 灵山 青池已经逐渐习惯了那个梦境。 不,那或许是另一个真实。无穷无尽的长廊,诡异奇制的门,无形的开门的手。寂静,又嘈杂。 一路走来,她只能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但是她能感觉到这个空间遍布着各种生灵。总有一种不安萦绕着她。 就好像有什么事,等待着她去完成。 仿佛有什么,潜伏在现实与梦境的边缘,祈求着,呼唤着,并且畏惧着。 可是她毫无头绪。她的手只能虚虚地握着。 一如她空白的过去。 *** 青池从荒坟中醒来,趁着天光未亮掀开了棺盖。组织安排的宿舍她还睡不惯。但是昼伏夜出的习惯终于要改了。 自从入世以来,她仿佛没有一天不在更改。她说不出这是好是坏。 基础考核通过后,组织并没有立刻指派他们做任务。起初他们接触的事务十分有限,只能做些简单的资料整理、传递工作。非正式组员也没有资格参加那场每月的地下集会。青池对这一点感到非常失落。 “最后一场考核是一场任务,唯有完成者可以成为正式成员。” 蒙面的教头负着手宣布。“如果你们觉得任务危险,也可以现在退出。我们会洗去你们的记忆,送出此门。” 无常之世,谁不是在刀尖讨着生活呢?在座的稚子面面相觑,他们已经习惯了这里。 “咳,那好。我代表分舵主宣布,”教头眉头微皱,抽出一封总部刚发来的信函。总部向来很少干涉分部的选拔工作,却不知这次是为何。“这一届的入市任务是——潜入西廷教部。” 话音落下,宣布的教头也难掩惊讶。这个任务连正式组员也没有成功的,如今因为上下祭院的,各国祭院的潜入难度只增不减。不知总市主为何特意发布如此艰难的考核,几乎称得上是刁难。 这一届,怕不是招不到人了。 几个大一些的孩子面色惨白地举手,表示退出。 而最大的那个,在后排眨着她青色的眼睛。 西廷教部直属于西国最高神庙,也是四方国仅有的几座培养高级神祭的学院,尤其保存了最多版本的诗篇。但是她比场内所有人都清楚,教部的防护系统多么不容易突破。 她有些犹豫。抬首却刚好看到,空中又现出那种旁人看不到的发光的轨迹。一阵微风袭来,仿佛带来了零分别时的话语: 你只管向前去,不要回头。 * 青池收拾了行囊,便上了路。 晨光熹微。组织给每人发了点微薄的盘缠。青池历来睡棺材,不需住宿,省下了不少银钱,但也是仅仅够用。 西区教部坐落于西国最高的灵山山脉之中,灵气异常充沛。主峰处便是西国至高祭庙区,所属的教部则位于山间一片谷地,飞檐掩映在连绵的森林之中。偶尔还耸立着几座高塔。 青池行至山底,极目远眺。她还记得落日崖的影子,仿佛天地间投下的一道伤痕,而这片灵峰孤高又宁静,皑皑的雪覆在山尖,仿佛在澄净的天空中闪烁,仿佛另一个高渺近神的世界。 世家大族经常会将子女送入神庙附属的教部进行教育。生员通过了基础课程后返回俗世继任爵位,但也有天赋异禀的会继续深造,成为神祭。成为神祭,几乎是寒门子弟拔高门第、延长人寿的唯一方式。 但是读过三大诗篇的青池,看到这个灵峰环绕的阵势,隐隐觉得并没有这么简单。 * 青池随着朝拜的人群缓缓向上移动。 青石台阶不知是被信徒还是岁月磨平了棱角。她每向上一步,便感到一种微茫无形的重力坠在身上。这大概就是悠久传统积淀下的神威,整个灵峰都被这种连绵的神威所笼罩,如霞光耀。地脉灵气则不断滋养着神威之力,流转不息。 青池这下明白为何“无常市”总是无法潜入这里。无常市的法门偏向阴冥,与此处的清阳灵气刚好相反,又有灵脉加持,是决计不可能强行突破的。关于冥气与灵气的观测,似乎与那种隐秘的线迹有关,是她为数不多的天赋。但这并不是单纯的视觉,她无法用言语描述,只是隐约知道某种气数,在空中脉脉流转。 行了半日,进入山门之后,半山腰处有一座迎接香客信徒的前庙。青池上次来得匆忙,只探测了一番外围结界。这回她信步在中庭逛了一会儿,终于将门牌的字认出了八成,一时还有些激动,不经意间就读着立碑,一路走到了后院。院墙背后,她听到一阵低声交谈。 青池习惯性轻轻一跃,翻上一棵老树,聚神谛听。 “……教部以往每年只招生一次,今儿竟然开了年中第二届。看来祭主也信了上下祭院那些老狐狸的说法?” “谁知道呢。反正上下祭院如今也无力培养新人,不然还会把那宝物吐出来?” “是哦,这些娃子真是走了大运。不过话说回来,如今的神祭也不好做啊,最近妖魔鬼煞又猖狂了起来……” “可不是么,听说十年一度的魔君大选近了。自从第四纪以来,他们哪次成功选出过真正的魔君呢?还不是窝里斗得元气大伤。” “嘘!问题就在这儿了……” 声音渐渐远去。青池四下环望过,轻轻跃下,尾随而去。就见那二位教员捧着一张告示贴在了山门前,赫然是最新的开招通知。 青池逐渐萌生了一个念头。开秋招似乎是件大事,今年尤甚。在神祭职位和上下祭院珍宝刺激下,人群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她混在人群中艰难伸头,看到了具体的招生标准。 “唉!今年的门槛更高了,从一封举荐增加到两封,还有全面的灵质测试!”人群中有人叹道,“本来一封就够难的,寻常人哪有机会呢?” “说是为了选拔良才。”更多忿忿的声音升起来,“还不是为了把‘那个机会’圈在世家里面?” 教部对候选生员的年岁、出身似乎都没有硬性的要求,但今次需要两封世族或县级及以上祭庙签发的推荐信,此外还有入学测试。截止时间为七日后。 青池有些犯难,如果仅仅是需要某样东西,她还有些把握,与人打交道却毫无头绪,七日的时间也实在仓促。上下祭院神秘的悬赏,似乎大大激化了原本就激烈的竞争。这样想着,她从攒动的人群中退了出来。 如果零在,他一定会有办法。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却不能带来更多的安慰。沉思中她没有留意脚下的路,竟然在拐角险些撞上一个白衣司祭。 青池猛地收住脚步。面前司祭一身白衣,面部也围着白巾,巾子上只露出一双冷眼,显得超然脱俗。青池刚想致歉,便听这司祭道,“彷徨者,所问何事?” 第六节 魂煞(1) 夕阳的斜斜地照过来,在这处僻静的拐角投下婆娑的光斑。 “彷徨者,所问何事?” 白衣司祭的声音并没有恼意,只是仿佛一滩冷水,浸透了她。 这茫然的女孩一个激灵,致歉后答道,“只是想到了一个故人,是我童年的玩伴,不知道他现在哪儿。” 她不知道零有没有办法躲过那场骇人的天雷,也不知道他幽暗的道路通往何方。 白衣司祭追问。“此人自何处来?往何处去?” 听到这问题之前,她仿佛是知道答案的,但是这个问题将她的答案驱散了。 她摇头。 白衣司祭继续问道,“除你之外,还有何人知晓他?” “大概……只有我。”青池直言,“他和我认识的人都不同,从不在人前出现,或者像个影子……” 青池没了底气。她越描述,零越像一个臆想中的人物。可是她甚至无法肯定,零不是她在孤独生涯中一场偏执的幻觉。 风穿过回廊,在她的海螺挂坠中带起一阵潮声。 但司祭并没有讥讽她怪诞的回答,反而错开一步。“无根之人,莫问无端之事。缘劫未断,自有偿还。”言罢,便也不等她反应,径自离去了。 * 青池下山之后,天色渐渐暗了。 山中灵气充沛,像是暖流一般在她周身流淌。人群这才开始散去,争辩声仍不绝于耳。她摆了摆头,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个困难的任务一并甩开似的。她不愿与烦恼纠缠,只想先寻个好坟休息。 旧坟多荒蔓,新坟多丧鬼,找到一个合适的落脚点也不容易。这厢青池在山脚旁的小镇找了大半夜,仍没有十分合意的。她叹了口气,心想退一步吧,干净就行。 眼下坟冢参差,杂草有半人多高,摇曳着点点磷火。 青池俯身,掀开一个宽敞些的木棺,这木棺有些掉漆了,但里面的尸首却还比较新。青池从包裹中拿出些香料药粉,撒了一圈去除异味。再点上烟,贡上一套冥食。 “这位老兄,打扰了,相逢不易,先吃顿好的……吃好了啊,就让我借个地方住一宿吧。放心,我很讲规矩。” 就这样强买强卖一番后,青池礼数周全、一板一眼地跨进了棺材。 幸好她身量瘦小,棺内还有些余地。她贴着棺侧壁躺下,拱手对尸体做了个礼。棺内的尸体侧卧着,正与她面对面,青肿的面目上五官依稀,看起来生前也是个穷苦人。 青池已经很乏了,只想合眼睡去。然而那尸身却被她的生气所激,凝出了一道干瘪的魂魄。人世不比落日林,有充沛的冥气能让鬼族拥有实体。这人新死,魂魄未散,皱缩的口部对着她一开一合,似乎努力要说什么。 青池有些头大,“老兄,还是省省吧。我明早还要赶路,你早晚也要上路的,就不聊了。” 于是她拉过棺盖摆正,合眼沉沉睡去。 * 她这一觉睡的很不踏实。 梦境中仿佛有巨大的怪物,拖着沉重的脚步在追逐。她虽然步伐轻快,但是每当她认为自己已经甩脱了追踪,又能听到那个怪物发出的喘息。 诡魅、恐怖和惊骇仿佛寒气一般附着在皮肤上。她也许可以逃过这一劫,但是只要入梦,就躲不过这间无穷无尽的回廊和追逐。 它们在追逐她,不知因为她是它们的猎物,还是同类。 * 一阵寒风将她从梦魇中惊醒。夜中冥气渐起。 棺盖不知怎么被歪斜地推开了,露出一角浓墨般的夜空。 尸首旁传来了一阵动静。青池心里有些不满。这棺已经满员了,居然还有没眼色的想挤进来,开馆的手法也如此粗鲁。 她强忍着睡意,十分不悦地转头,然后看到了那股猛烈冥气的来源。 那是一个怪物,勉强维持的人形,但浓稠浑浊的恶气不断从七窍溢出。怪物低伏在棺材板上,脸向下贴着她身侧的尸首,张开鸟喙一般的尖嘴,吸食着尸身未散的魂气。 尸体上原本喋喋不休的鬼魂逐渐淡去,显露出一张僵硬的、惊愕的脸,仿佛在死前受到了绝大的意外。随着生气被吸走,尸首像泄了气一般不断松垮下去。而那怪物的面目也随着吸食,变得更加清晰。 这鬼怪是煞气结成,似乎是纯凭气息来辨认猎物的。棺内空间太小,无可逃脱,青池此刻只得使出最猛的屏气凝血的功夫,将自己当作一副骨头架子。 不知挨过了多久,那魂煞吸尽了魂魄,自身的恶气也更加充沛。但它并没有马上离去,伸出手爪在棺木中四下抓探。有几次险些就要划过青池的身体。 她蜷缩着,心如擂鼓。哪怕挪动一分,也会被察觉。 直到远处传来了几声犬吠,那怪物才缓缓挺起身子,合上棺盖,寻找下一个目标。 青池僵得久了,缓了一会儿才能行动。但是棺内的煞气却有增无减。 “糟糕!”她看着眼前那具也开始化煞的尸首,想起在鬼族时读过的定义。新丧的尸首如果意外丧失心魂,残留的阴神会催动尸体行动起来,如同之前的魂煞一样不断猎食其他人的心脏。而青池此时挤在这狭小的棺内,已经没了退路。只见对面的尸体正剧烈地颤动着,灰黑的煞气不断从心口涌出。 煞气驱动了这棺材四角的镇邪符纸,不论她如何用力都无法推开。这或许,才是刚才那个魂煞“放过”她的原因。待她被这尸煞撕裂,魂魄也会沦为魂煞的食物。 但她并没有失去理智。她身上还有一些香料和香灰。眼前的实体仍有一段时间才能真正转化为尸煞。 她屏息,先在自己身上撒了一把香料。 “为那踏上幽暗旅途的随行者准备胡椒,免得在无光之地受到侵扰。”她吟诵道,“为那有去无回者涂抹香油和肉桂,愿他们的身体芬芳,魂灵无垢!” 言毕,她快速在尸首四方撒上了香灰。这冷却的香灰一沾上半煞化的尸体,就像灼热之物般,令尸体剧烈抽搐起来。她看准时机,相尸体的胸口撒上一把香灰。 “倘若你仍想保有永恒的姓名,就不要与兽为伍!” 冷汗从她额头落下。此前她从未面对过真正的尸煞,只能用原理近似的镇魂送葬仪式来应对。但她的运气似乎还不错。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远处传来一声鸡鸣,尸体终于永远地停止了行动。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尸体的表情更加扭曲可怖了。她侧过身,地唱着葬曲,为这被抽空的尸首合上了眼。 女孩的神色有些凝重。打扰死者的沉眠是极大的罪孽。这旧棺入殓着新尸,头三未过就遭遇了魂煞,未免也太过凑巧。 “老兄,放心地安歇吧。这宿之恩,我记下了。” 她仔细回想那个鬼魂,好像是语无伦次地重复着生前的最后一句话: 我没有看到什么,真的。 随着煞气散去,青池终于撑开了棺盖。随着一缕晨光撒入,她看到它的手不自然地握着,皮肉皱缩之后,一块木片从指缝的空隙中掉了下来。木片散发着异香,还有灰白的粉末簌簌下落。 第七节 魂煞(2) 过去在鬼族的时候,青池以为生死就像昼与夜,人世与幽界。彼时她在亡灵的世界,认定对岸的人世必然充满了生机。然而这一夜过后,她隐约觉得死亡并不在对岸,而是两岸之间的河流。 那些已经跨过河流,却还回望着、留恋着的,就会变成凶怪。 日头升起,青池浑身还打着细切的冷颤。若不是时机赶巧,她并没有把握和完全尸煞化的怪物正面对抗。可是此地临近灵山,怎么还会催生这类邪祟之物? 青池赶去最近的据点取了一份附近世家的名单,看看有没有尾随进入的方式。然而这一节招生的吸引力超乎想象,名额也极其紧张,推荐名额悬空的世家几乎每日都被想要求荐的访客围得水泄不通。而那些能够获准携带陪读的,也只有寥寥几家高门豪强。 她又想着昨夜的事,无奈她的权限太低,无法调用附近的全部秘闻。 驱煞辟邪正是神庙的主要职司。青池见反正没有头绪,不如先去就近的祭庙报告一下魂煞出没。于是她打起精神上了路。不到半日,她便看见了岚溪县祭庙。 日头挪过了天顶,青池自己的影子淡而小。 县级祭庙自然不及西国至高祭院那般气派,但也沾了灵峰山底的光,虽小却不失规制。 祭庙大多建在高处,青池登上几十级前阶,却见祭庙大门紧闭,仅仅虚掩着一扇侧门。又觉四下气氛有些异常,先敲了敲朱漆的侧门。 就在她等得几乎想要离开时,门微微开了,走出一位老者。 “大爷,祭庙今天是怎么了?还能拜访吗?” 老者有些狐疑地看着她,“你莫不是外地来的,不知道最近有尸鬼作祟,庙内正在做法事准备呢。” 青池迅速转了转念头,觉得昨晚的遭遇也与之脱不了关系。这边祭庙行动倒也迅速。 “大爷,我也有线索要汇报,可以劳烦你么?”青池递上了个帖子。 老者不甚看重她这样的稚子,却也没有拒绝。“你先在此地候着,内殿得空了或许会传唤你。”然后转身合上了门。 青池俯身听了一会儿,感觉庙内隐隐奏着乐。她自觉是个十分有原则的人,这回既然走了正门的流程,就不打算再翻墙探听。一道归一道,不能搞混了。 不料她这么一等,就是半天。 不远处的戏台子搭了又散,人群来了又去。她百无聊赖,蹭听了几场,顺便学习一下日常对话。但由于目力耳力太好,把戏班后台的穿帮之处看得清清楚楚。但前台的观众依然看得有味,她觉得人类十分有趣。 眼见日头西斜,那扇门终于有了动静。老者缩着手探出头道,“丫头,还在哪?今日内殿不得空,怕是要等明天了。你落脚在何处?” “镇外十里坡……”青池险些要说出坟地位置,旋即根据她多次常识考核的低分经验,觉得这个回答不大合适,“……的地神旧庙,我就歇在那里。”然后谢过老者,转身而去。 她自然没有瞧见,那老者待她走远,急忙带上门,迈着老腿匆匆去了。 * 这夜青池待在四面漏风的地神庙,十分想念温暖背风的棺材。人类有一句话叫“入土为安”,她觉得他们很懂。 小庙已经失了神座,年久失修的外墙坍塌了,只剩下北壁完整些,合着房梁在冷风中像醉汉似的摇晃。青池睡意本不浓,便倚在墙角,与旮旯里结网的蜘蛛大眼瞪着小眼。半夜过去,蜘蛛都被她瞪得瑟瑟而走了。 青池换了个姿势,准备围观另一个墙角的蚂蚁搬家,才有了些困倦。 朦胧中,她听到有人向这里走来了。 来人应是个少年,脚步还有些急切,并且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在她听来差别也不大。小青觉得这回来的合宿者是个懂事的,这样轻手轻脚地,应该怕打扰她睡眠。 不过这地方真不是个好宿处,为啥总有人和她挤呢? 来人靠近破庙,特意放慢了脚步,等得小青都有些不耐。待那人一走进门,骤然发力跃起,口中高声喝道,“妖孽!看剑!” 青池心里纳闷,妖孽在哪儿?但是身体却先动了。她上身一摆,脚下错开几步,便避开了来人的木剑,还有闲暇绕到那人身侧,拍了下他的肩膀。 “喂,小哥,你说的妖孽在哪儿?” 那人惊叫一声,回剑护身。眼前这瘦小的女孩肤色不正常地惨白,仿佛多年没照过太阳似的;衣服虽然还算干净,却弥漫着细微的土腥味儿。唯有一双青蓝色的眼睛在暗室内反着光,证明她还是个活物。 青池也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郎。他穿着厚重的祭服,祭服外又套着几件护甲,显得不伦不类,动作也破绽颇多。 “妖孽!别想骗过我!我可是在西廷教部修习过二年的!” 青池这才明白是自己被误会了,心中顿时有些不快。但是她的嘴向来没有手快。上前几个腾挪,毫不含糊地抵住少年的后颈,将他压在了地面上。 “我要是个妖怪,”青池低头嘶声道,“见面就把你吃了,还用等到你这棒槌出手。” 少年本事不大,气性却不少,执拗地拧着头说,“妖孽诡计多端,我才不会上当。” “你凭什么说我是妖怪?”青池不顾四下坟地环绕,觉得今天的自己的行为很端正,是个十足的良民。她其实不太恼,只是被这么一说,就想起自己做鬼失败,做人也不太成功的事。“你真的睡醒了吗?” 青池说着,手劲却越来越大。这少年虽然比她高一个头,却完全动弹不得。 “你……你身上阴气浓郁,还如此……凶悍,不是……尸鬼是什么?” 青池奇道,“你这时知道我身上阴气重了,怎么不知半夜阴气最盛,我要真是个尸鬼,你还有命回去?” 少年一时怔住,又道,“我乃是岚溪县祭庙少祭,怎么会怕尸鬼!” 青池见他嘴硬,知道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拧住他一条胳膊道:“你是少祭我还是祭主呢。”然后她转念想起了白天听过的戏本子,决定就低实践一下。“这样吧,你喊我老大,我这次就饶了你!” 少年没听出她是在模仿戏言,当真咬牙道,“你……休想!” 青池也不废话,“咯咯”地专心拧着胳膊,忽然又道,“可能我岁数比你小,你不好意思喊老大,那我换个剧本。我们不如各退一步,你当那个叫什么压寨夫人,也行。” 少年疼得面色发青,听了她的话冷汗直流,“……老大!那还是老大吧!” 青池满意了。施施然放开了手,似乎完全不在乎他是否会反扑报复,这让少年倍觉屈辱。 第八节 魂煞(3) 夜风呜咽,但那女孩醒来之后再没有丝毫困意,仿佛这才是她的时间。 她毫不避讳地盯着眼前的少年司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身上施加的外力陡然被撤,险些歪到另一边。他黑着脸挣扎着坐起身,不大情愿地答,“阿棠。” 青池未加怀疑地信了,随即面色一正,“阿糖啊,我其实,从来没有带过小弟,但是你既然喊了我老大,我得叮嘱你几句。以你的打架本事,做我的小弟还不太够格,你还要努力。” “谁管你——” 阿棠本想狠狠地瞪过去,然而四下阴风阵阵,破庙摇摇欲坠,面这苍白的女孩虽不像他那样腰杆挺直防护周全,她只是随意盘着腿,但气息却仿佛巨浪中若隐若现的岛屿般,安稳,而难以捉摸。 “首先,你只觉得我比你小弱,而没有探查过对方本事,就贸然来打,这十分不明智。”青池正色讲着,并不管他的态度。“其次,你没有经验,倘若自己一个人打不过,应该叫上一群阿盐、阿醋、阿苦来帮打,这是最简单的道理。” 阿棠被她的奇怪逻辑搅得头昏脑涨,听着似乎有些道理,但哪里不太对劲。沉吟了一会儿才憋出来一句,“我们西国术法精微,哪里用这样粗鲁地动手!” “打败了就会没命。”青池皱眉。“阿糖,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我很为你担忧。而且,我根本不认为,你有辨别阴气的能力。” 阿棠虽然愤恨,却不屑说谎,梗着脖子点了头。 几番交谈下来,青池理清了事情的脉络:岚溪县近来常有尸鬼作祟,县中主祭正是阿棠的父亲,主祭原本准备三日后开坛占卜,请神诛灭尸鬼。而面前这位少年阿棠,虽然位居少祭,也在教部进修过几年,术法成就却是平平,何况灵山脚下总不乏术士,显得他更加平庸和靠祖上吃饭。 他空有一腔热血,却一直在县里抬不起头,便想借这个机会立个功,先声夺人。 “……那么,”青池走到他面前,睁着一对青色的眸子俯身看着他,“究竟是谁,向你汇报我形迹可疑,阴气异常,还建议你半夜来格杀我呢?” 阿棠虽然莽撞,终究不傻,闻言也明白了大半。 倘若青池真是个尸鬼,在夜中冥气正浓时遭袭,以他的本事不仅讨不到好处,还可能以身殉职。倘若青池并不是尸鬼,此时被他当做替死鬼背锅,在主祭开坛之前被不明不白地抓住伏法,那么真正的祸主恐怕就能安然脱身。“是……是府里的老菜头,一直负责采买的,昨天白日说碰到你在门口打转,阴气缭绕。我便截了你的请帖,让门房问出你的行程……” 青池面色一沉,知道自己也被算计了。“区区一个老菜头,竟然能比你这个少祭更识得阴气?” 阿棠越说越气,“妖孽横行一日,便有无辜人受害,不行,我这就要去问个清楚!” 女孩神色发冷,但还是拎住他,“又要去送死了,至少等天亮再说。” * 晨光微亮。 青池找了身布衣,装作是阿棠的小厮,一路上哈欠连天地,跟着进了岚溪祭庙。 阿棠在自家地盘十分谱大,虽然眼圈有些青,还是叫住管家颐指气使地问,“府里的老菜头,今日来当差了吗?” 管家有模有样地拱手。“见过少爷,”却不像阿棠这样把“少祭”挂在嘴边,“今日说来也奇怪,老菜头按说早该来了,到现在还没见人。” 阿棠与青池交换了个眼神。 阿棠向管家出了老菜头的住址,整装便要出发。青池叫住他,直言道。“阿糖,你又一个人去?我觉得不太行。” 阿棠难得叹了口气。“此时妖孽已经在逃,晚不得了。我虽然本事疏松,却不能推脱。而且与妖物对战,莫说肉体凡胎,即便修习过的神祭也难免被邪气所伤,普通人根本帮不上忙。”他踟躇了一下,低声道,“不是我诓你,即便你身法好,也别跟去。不如等我父亲晨祭结束,给他带个路。” 天光微亮,正面照来也缺乏热度。青池目送阿棠出门,觉得少年细瘦的背影有些悲壮。 * 青池自然不打算听自己小弟的话。那个能够唬得她听话的妖精,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骗人呢。 她回忆了一番前夜的遭遇,觉得怪物虽然凶恶,但也不难躲避。而阴气她从小吸到大,也没有阿棠描述得那般恐怖。 青池找到那位管家,透露了阿棠的行踪,并且交代晨祭完毕后,尽快带主祭前去支援。不等管家反应过来,她便抽身上了路。 她在无常市的职务不是武斗,没有趁手的武器。想起昨夜阿棠的木剑,她沿途折了一根向阳的树枝。 老菜头的屋子在城郊的小巷中,待她赶到,已人去楼空了。青池看到门前有浅浅的车辙,和阿棠先一步留下的信号标记。她没有立刻跟去,先进屋探看了一番。 土屋窗户低矮,弥漫着一股阴沉的味道。青池辨认出了其中的恶浊之气,确实与之前所见的怪物相近。此外还有淡淡的尸气,却无血腥。 她感到有些奇怪,据传尸鬼食肉饮血,虽能易容,但是畏避阳光。这屋子里的迹象却有些出入。她隐隐觉得不妙,循着那股恶浊气冲出了屋子。 * 阿棠这一次的运气不错,在城关前截住了老菜头的车马,并以少祭的身份借了城楼上一间屋子。 此时他才真正开始打量老菜头,却说不出和之前的老菜头有什么区别。他自恃司祭世家,原本就没有特别留意过那些短寿的苦人。 老菜头佝偻着身子,仿佛已经有四五十岁,但阿棠知道他实际至多不过三十余岁。短寿对于他们而言,或许也不是特别的不幸。 “少……少爷。”被大张旗鼓截下的老菜头有些迷茫,“为何突然找上小人?” 阿棠叹了口气。这屋在二层,他特意挑了人少的一处,勉强在四角下了禁制。窗外树木葱郁,光影摇曳,仍是一派好时日。 “老菜头,你在府里……也有十年了吧。”阿棠看着眼前瑟缩的人,仿佛不是在问他,而是在问自己。 “是,少爷。” “今天早上,何故突然远行,也没有告假?” 老菜头哆嗦了一下,陡然跪下。“事出突然……昨夜接到的传信,说家中老母得了重病,才这样急着赶路,没想到惊动了少爷。”他碰碰磕了几个响头。“小人知罪,还请少爷责罚!” 阿棠一时有些怔忡,如果这是做戏,未免也太真实了些。 * 而此刻,青池刚好赶到了屋外。调整了气息,她翻身攀上离那屋子最近的一棵树,把进行中的对话听了个大概。 她眉头微蹙。从如今那房中人的身上,竟然几乎感受不到那股恶浊气。但根据种种迹象,他们并没有跟错人。这种难以解释的异样并不能让她放松,反而更加警觉起来。 却见屋中的阿棠,年轻光洁的脸上闪过一丝迟疑。即便不通世事如青池,也知道他是心软了。 只听阿棠问:“既然如此,你可带着信件证明?” “有,有的。”老菜头慌慌张张地在前襟摸了一番,翻出一张皱巴、仿佛被摩挲了很多次的信封,就要颤巍巍地递给少年。 掩藏在窗外树梢上的青池却猛然发觉,一股不寻常的气息如同草丛中突然无声地蹿起蛇,正蓄势待发! 少年却没有察觉,精力全在信封上,未留意周身的变化。或者说,这细微的变化本也不是常人能够察觉的。 窗户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少年还未来得及回头,就觉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歪倒在侧。 “谁特么——” 回答他的,是一阵暴烈的邪气,和青池破空出现的身影。 逆着光,苍白女孩那因为赶路而有些零散的发丝还在晨风中摆动。丝缕纷扰,碰触后而散开,仿佛不愿有任何纠葛。 阿棠看着她,恍惚间觉得像是个从天而降的幻影。 ** 破窗而入的青池,看着面前已经开始异变的老人,她面上平静,手却攥紧了树杈对峙着。毕竟她只是身法轻快,并不擅长近身格斗。 然世事本不遂人意。 一阵黑雾从老菜头的五官缓缓渗出,他的模样已经融化般地走形了,就像蛇蜕皮一般脱下了那个老朽的驱壳。原本皱缩的手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延长成利爪,直接刺破了信封。 倘若方才青池晚一步,少年便要遭殃。 “你……你竟然是个无魂尸!”歪坐在地的阿棠失声喊道。“难怪藏的这么隐蔽。” 青池艰难地思索了一番,想起确实有这个品种。无魂尸与尸煞相近。但是在活着时,由于某种原因失去了心魂,魄力却未耗尽,于是不断依靠吸**气维生。这类无魂尸最可怕的一点,是外表上与普通人极其相近,也拥有一定的智力,甚至还能调用吸食的记忆来伪装各种身份。而被吸食的人类,在某种条件下也可能转化成无魂尸,因而是鬼怪中极其凶险的一类。 “老大快——” “我拖住它,你赶快呼叫你老子!”青池懒得与他争辩,双眼却片刻不敢转开。 第九节 魂煞(4) 怪物嗤嗤地笑了,它蜕去了人类的外皮之后,现出了拼凑而成的身体,年老的、年幼的,各种不同的形貌以完全不协调的方式合在一起,连发声都带着难以分辨的混响,令人作呕。 无魂尸失去心魂后,以生魂为食来补充空缺。然而他人的魂魄终究无法代替自己失去的部分,也无法尽数消化融合,久而久之,它们的力量不断聚集,同时能量损耗也不断扩大,进食也会更加频繁。 这每一个声音、每一块形状背后,都是一个被活活夺取魂魄的生命。 “就凭你们两个嫩牙子,还想拦住我?”它用看待食物的眼光看着这两个年轻人。 青池觉得自己正在被一股冰冷的怒意由内而外地冻结。她横眉问道,“就是你,嫁祸于我?难道……是因为我要通报那个魂煞?” “哈哈,区区口粮,问题还真多!”怪物舔舐着歪斜的嘴唇。“那魂煞原本是个可以为我遮掩形迹的幌子,我怎么会让你多嘴?当然我也用不着自己出手。那边的傻瓜,随便说几句,就赶着去了,哈哈。” “大胆妖孽!”阿棠终于意识到老菜头已经彻底消失了,而且自己被妖怪当了枪使,险些伤及无辜。“你何时替换了老菜头?” “哈哈哈……小少爷啊。”魂煞变了声音,有一瞬间仿佛真的是那个木讷干瘪的老人,连语气都惟妙惟肖。“你们何曾注意过老身呢?上个月我母亲病重,但为了不耽误祭典,甚至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魂煞挥舞着手中那张被反复摩挲的信件残片。这根本不是一封新信,而是一个卑微的期待,最终被庞大森严的祭庙系统碾压成了无声的苦痛。那信函的外封已经被魂煞的利爪撕碎了,任阿棠如何回忆,都记不起那个侍奉他们多年的老菜头的真名为何。 “最后一个能够辨认我、呼唤我的人,都不在了。”那老人的声音在魂煞的黑雾中翻滚。“哪里轮到你来假惺惺地为我伸张正义!” “阿棠,别分心!” 与魂煞对峙的女孩弥漫着一种骇人的冰冷。她话音未落,那怪物便伸爪向她攻来。 青池微一倾身躲过,步法却无法荡开太远。“喂,这种怪物,要怎么对付?” 脸色青红交接少年终于回神,快速捏起了法式,身子却止不住地发抖。“我只能暂时讲他留在这里。但是寻常攻击对它是不管用的!这种……食了多人的无魂尸,至少要清净灵气才能净灭。” 青池边听边调整着动作,堪堪避过了第二次攻击。魂怪比她身形几乎高大一倍,看似动作笨拙,却又十分柔韧,难以预测,连带周身恶气都有不小的杀伤力。青池手中的树枝在几番格挡之后,竟然就枯萎了。 她并未主修过格斗,此刻已完全是依靠身体的本能在躲避伤害。她感到一股无名的恼怒——不是因为她战胜不了对手,而是自己仿佛面对一个堤坝,使不出力,也没有方向。 她仿佛又回到梦中那个无穷无尽的走廊,怪物在她四周横行,而她只能一味地奔逃。 无数影子掠过她的脑海。人类的身体太弱小了,一切“原本”不应是这样。 * 思绪挣扎之中,青池的动作慢了。但片刻的疏忽便是灾难。旋即背后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阿棠同时惊呼出声。 青池紧忙抽开身体,疼痛像低温的火焰燎过,伤口似乎不浅。只是那种冰冷的怒意漫了上来,连疼痛都显得麻木。 躲避是没有尽头的,而且她的体力会先被耗尽。那令人作呕的怪物仿佛拥有这不少刁钻的技能,或许是从吞噬的灵魂中习得。总之她失算了,这无魂尸比前夜坟地的魂煞更加难以应付。这无魂尸的状态介于生灵和亡灵之间,不是单单用送葬仪式就能够解决的。 疼痛和伤口令她的体力加速流失。她知道自己的机会不多了,也顾不得更多。“八方之风。”她低声唤道,“显示你们的轨迹!” 屋内煞气浓郁,但此刻她的眼前好像突然开阔了。这一次不仅有闪光的轨迹,还能见到魂尸身上,仿佛也流转着细小的绿光,在他体内流淌摇曳着。 她来不及思考,也把某人的警告放在了一边,快速捏了一个风团在之间,对准一道轨迹,向无魂尸发射而去。那风团如常旋转、呼啸着,没入了无魂尸的七拼八凑的躯体。 怪物似乎楞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青池预料中的爆破并没有发生,反倒是那怪物的气焰更盛了,煞气更胜之前。 “哈哈,多谢多谢。”怪物深吸一口气,“想不到还有这种送上门的功力,是想求我饶你一命吗?” 青池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她未曾料到是这种结果,不过归根结底,她根本也不了解这个风团爆破的原理。 如同她根本不了解自身。 * 猝不及防地,怪物欺身而近,甩臂集中了她。她虽然强扭身体,仍然被余力击飞,撞到了后墙。 “老大!” 她从墙壁滚下,才撑住身体,但那怪物后发已至,阴惨惨地一笑,对她低声说道,“你阴气旺盛,还能在煞气中行动自如……都说我们是贪恋人世的亡灵,难道你不也是个挣扎的死者么?” 在她与阿棠之间,怪物是最不将她放在眼里的。不仅因为她瘦小,而是未经修行之人,身法再好也抵御不了煞气。寻常人被魂煞击中,顷刻间就会被煞气污染,失去精力,只能等死。然而她不仅能够行动,还释放了古怪的一击。 怪物一刹间觉得有些滑稽,自己之前所说的“阴气旺盛”似乎并不是“嫁祸”,这女孩怕不也是一个黑暗的同类,只是掩藏更深、伪装更好,连她自己也难以察觉。 * 阿棠的气息在逐渐变弱。青池咬紧了牙关。她背抵墙面,也就是少年司祭结界的边缘,能够清晰地感应到维持结界的灵力已经到了极限,正在透支施术者的生命。 这个认知令女孩十分惊诧。她虽然更加能打,却是打不过就跑的类型。 “阿棠,你老爹什么时候到啊!” “老大,之前误会你,实在对不……住。”阿棠用秘音传声给她,并且终于道了一声歉。这个骄傲少年放下一切的道歉,令青池浮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打不过就跑呗,不丢人,为什么死撑着?” 少年苦笑。“我与你不同。作为司祭,我身后……无路可退。这怪物不止要灭口,还打算将我们一起吞食。” 青池感到心惊,瞬间想通。“它扔了老菜头的外壳,还骗你来袭击我,根本是为了夺取你的身体!” “没错!祭司的灵体是极大的滋养,伪装成我之后,它便能接近我父亲……恐怕最终的目的,是要使得整个岚溪县祭庙都不知不觉地沦陷!”少年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寻常人根本无法抵抗。我的背后是更多弱小的人,所以我决不能退缩!”这个平庸但心气高傲的少年语句如铁。 “你知道么老大,人们呐,是不能独活的。你……已经非常厉害了,趁现在快跑吧,你等我指示……给你开个小门。” 然而这几句话的功夫,无魂尸已经再度靠近了。它并不着急给他致命的一击,而是饶有所思地看着她。 青池背后的手攥住了那树枝。她知道少年鲁莽、矜傲,如今已经怕得发抖,却为着不相干的人,而比以往都要坚强。 “阿棠,还没到最后的时候。”她扶着墙站起来。“你老大可还在呢。” * 那重新站起来的女孩,仿佛一朵血池中盛开的青莲,在沉静的漠然中,酝酿着无声的暴戾。 魂煞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却听她木然地说,“大胆狂徒,不知僭越,胆敢与我相提并论?” 这瘦小孩童的声音并不大,但仿佛自高处隆隆传来,震得无魂尸一阵耳鸣。她的语气中没有多余的情绪,仿佛情绪都是一种施舍。但是她背后的结界却已濒临崩溃,出现了几道裂痕。 但她并不在意这个危急的劣势,也没有在意眼前的凶煞。她捏着手中的树枝,仿佛在回想什么遥远的片段。 “胜负已分。”无魂尸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释放出更加剧烈的煞气,试图压倒这女孩散发出的诡秘气势。“你们没有时间了!”言罢,它试图越过重伤的女孩向前冲去,准备尽早收割少年司祭的生魂和躯体。 “你们啊……还真是令人恶心……”女孩喃喃地说。她没有移动分毫,而是迎面举起了树枝。浓郁的煞气在她背后缓缓聚集,仿佛此刻的她才是地狱中肆虐的恶鬼。 “向黑暗跌落的灵魂!”她在煞气的激流中高喊,所有的煞气都折服于那份威严,“我以那暗之主宰的代行者命令你!除非你说出自己的名字,否则你无法通过此处!” 第十节 魂煞(5) 是旧稿,建议明天改完再看……反正……还没有人读到这里吧orz +———————————— “吾乃……此门之守卫,在此命令你!除非说出自己的名字,否则你无法通过此处!” 黑暗为这句话语重新定义,重新成形。 尸怪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迫力。不似魔物的煞气也不似仙神清气,纯然一体,无从分辨也无法定义。 少女的面容背着光,青幽的眼眸浮现着骇人的沉静。她手持树枝,反而向尸怪走了过去。随着她的靠近,尸怪终于分辨出这奇异的女孩身上,确实散发着微弱却精纯的冥气。 “这是……先天冥气!”若非身为暗族,这股微弱的魂气绝难被察觉。因为它虽然属于阴气,却不似天地间的阴气那般浊重,反而相当清澈。这人类站在煞气之中,仿佛泥潭中冲入了一点洁净的水滴,然而周遭却无法使它污浊。 唯有那股怒意维持着她的进攻。她远没到为人类安危奋不顾身的地步。不过在阿棠眼里,女孩已是难得的神勇。西区教部本身不看重身法,阿棠修习时也不曾在意身法课,近身交手都是勉强。 果然,屋子四角的禁制也起了变化,被另一个同系的法式无声地覆盖了。 青池感觉就像有什么被从内而外地翻了一遍,一时感觉有些恶心。 显然怪物也发现了这个变化,急欲脱身。青池自然不许,手下动作陡然变快。 怪物嘶吼一声,不再顾忌,张爪向她拍去。青池背后便是墙壁,此时无处可退;倘若被拍到穿墙而出,阵法也就破了。 门已经洞开,但是怪物的攻击也迫近了。 青池心一横,不知怎么生起一股狠意,骤然弓下身子,迎面向那怪物的腹部撞去。 那里燃烧着怪物下盘最大的一团“冥火”。青池吸气,手中捏了一个灭诀,聚精会神向那里掷去——这是倒不是什么高级的东西,而是在常年神殿打扫中,难得熟练掌握的灭灯法术。 怪物前一爪扑空,正想撤步,下身却忽而失去了知觉,就听背后一声厉叱: “魂结魄锁!” 几道银色长线飘来,看似纤细,却捆住了怪物的四肢,让它动弹不得。 “阿爹!”少年的声音几乎带了哭腔。日头还未过半,但方才的来回却仿佛过了一年。 岚溪主祭从门后跨入,却未回应他,双手摊开,摇动手中的法杖凝神喝道:“此请神降!” 青池看到一道白光闪过,岚溪主祭又呼唤了一声,却显然不是人类的语言,震得在场者耳根生疼。地面传来一波震动。 随后房间内充斥着山谷之风。她隐约感觉有什么巨大的实体显现了,不仅是到来。并且接替了这个暂时的空间成为主宰。这个实体似乎只是个“影”,四下却仿佛变成了一处神坛,让那怪物无处遁形。 她突然意识到了“显神”与“秘神”的区别。她想起暗神圣殿的无法言说的阴影,和颓然倒塌的神像。 和无从得知、甚至不曾现世的姓名。 这阵山风稍微缓解了青池的疲惫。她看到情况得到了控制,索性脱力甩了手中树枝,卧在地上调息。 怪物原本已是强弩之末,被一阵和煦的白光穿胸膛而过。少年阿棠配合着斩下了怪物的头颅。 “老大啊!”怪物被随从拖去处理,阿棠声泪俱下地想起了她。“岚溪人民不会忘记你,一定为你做全套法事,你就安心地……” 青池恹恹地睁眼,感觉有什么不妙的误会。“你哭啥,我还好好的。”她转念一想,又道,“你说的法事还算数吗?法事暂时不用,可以给我订套棺材吗?” 阿棠被吓得弹开几步,“你……你不是已经被魂煞的邪气所伤,恐怕很难……”然后便看向她背部的伤口,虽然还残留着一些血渍,但与寻常伤口没有什么两样。 “咦,你有没有觉得身体很冷,心跳很快,很怕光?” 青池摇摇晃晃站起来,气力没有回复,才没喊他闭嘴。 岚溪主祭这才将目光落在她身上,神色严峻。“你们都需要疗伤休息,回去再说。” *** 当日下午,主祭将简单疗养过的青池与阿棠叫到神庙侧殿。主祭的面貌仿佛只是阿棠的长兄,但神情之间天差地别。 主祭大致问出了事情原委,叹道,“魂煞大凶,你们能够死里逃生,简直奇迹。若不是这位,阿棠你恐怕是凶多吉少。” 主祭说得郑重,并向青池致礼。按照少年以往的脾性必然要反驳,此时却垂着头,倒是叫主祭有些惊奇。 青池吃饱喝足,便满不在乎道,“这没什么,他喊我老大,自然不是白喊的。” 主祭与阿棠俱是一哆嗦。阿棠的脸埋得更低了。 主祭揭过话头,看向青池。“你背上被魂煞抓伤,却没有被邪气侵入,现在可有什么感觉?” 青池挠头。“好像没有。你们的治疗效果真好。”她被抓伤的时候并无特别的感觉,倒是左肩的伤疤有些发痒。 从记事起她肩上就有道菱形的疤,却想不起是从何得来。 主祭吸了一口气,追问,“你仅仅凭一根树枝就能抵挡无魂尸的进攻?阁下师承何处?” 青池被问得有些不自在,便按照诗篇上道,“极西之西,极天有地。” 主祭沉吟片刻,脸色变了几变。青池原本胡思乱想编了几套后续说辞,主祭却放过了这个问题。“今后你想去何处?” 她这才想起组织的任务,如实答道,“我父母双亡,最近听说教部开秋招了,想去碰碰运气。” “你遇阴邪之气而无伤,资质实属罕见……于我县、我儿又有大恩,我便为你上一封荐贴吧。” 青池不料运气来的这般突然,却听阿棠插嘴,“这打打杀杀的,实在太凶险了。这次兴许只是运气好。而且只一封荐贴,也不够啊……” 阿棠说的也是实话,西区崇玄法,轻武功,并不是修炼身法的好去处。何况前线搏杀本就比端坐后方神祭危险,向来不是世家子首选。 “阿棠,”主祭扫了少年一眼,“人各有缘法。” 言罢主祭又看向青池。“你意下如何?” “多谢大人。”青池也不客气,顺便摸出那片她在坟地死尸手上所得的木片,“如果方便,还烦请您帮我占一下这木片的来源。”她在占卜方面并不开窍,因此也不敢托大。 “这是一片焚香木。”主祭接过木片,稍一作阵,指出了一个方向。 第十一节 魂煞(6) 少年阿棠回忆起教部讲授过的相关细节,磕磕绊绊地答,“常人被煞气所伤,只……只有一炷香的时间。而且被感染部分必须以火焚净……”他面色惨白地后退,又把青池翻回正面。“但是即使截肢或许还有救。老大你听到了吗?只要把你的躯干部分截掉,还能剩下一双腿可以安葬呢!” 女孩闻言,似乎有了反应。少年激动地按住她,“老大,你还有什么遗言尽管告诉我。岚溪人民不会忘记你,一定为你做全套法事,你就安心地……” 青池感觉非常不妙,强撑着困意地睁眼,挣脱了少年的拉扯。“哭啥,我还好好的。”她转念一想,又道,“不过你说的法事还算数吗?法事暂时不用,那个,可以给我订套棺材吗?” 阿棠被吓得弹开几步,“你……你已经被邪气所伤,还有气力,难道也要化煞了吗……” “阿棠,”主祭终于忍无可忍,提点到。“这位姑娘倘若真被煞气所伤,为父出手之前就已经暴毙了!” 阿棠这才醒悟过来,仔细看向她背部的伤口。那伤口皮肉翻卷,还残留着一些血渍,但与寻常伤口看起来没有什么两样。 “咦,你有没有觉得浑身僵硬石化,心跳很快,但是吸不上气,还很怕光?” 青池摇摇晃晃站起来,怒踢了他一脚。“你看到这太阳了吗?” 岚溪主祭这才将目光落在她身上,神色严峻。“你们都需要疗伤休息,回去再说。” * 治疗特殊病症也是祭庙的主职之一。受伤后野惯了的青池也只能趴着,由人上药。而刚刚处理过伤势的少年阿棠正在周围团团转,并且喋喋不休。 “这么深的伤口,几时能好?这药还够用么?既然受到邪气侵扰,不如用我份额内的灵药……” 青池懒得与他争辩。她心里有点暖意也有点酸涩。阿棠还真是个幸福的孩子啊,她想,幸福的孩子才能如此不加吝啬地关照着他人。而像阿棠这样,那位明明能够熟练操办最复杂的祭祀,却会为她的头疼脑热而紧张得不知所措的婆婆,已经不在了。 却不知道另一个欠揍的现在在哪,过得如何。 当日下午,主祭将青池与阿棠叫到神庙侧殿。主祭的面貌一如青年,仿佛是阿棠的长兄。凡人寿数长短之别,似乎从成年后才开始显现。因此青年的外形是他们驻留最久的一种。 主祭大致问出了事情原委,叹道,“无魂尸乃大凶,你们能够死里逃生,简直奇迹。今日若不是青池姑娘,阿棠你恐怕是凶多吉少。” 那样浓重的煞气,即便是灵修者中了,虽不致死,也要被毁掉毕生修为,无缘长生之道。主祭说得郑重,并向青池致礼。按照少年以往的脾性必然要反驳,此时却垂着头,倒是叫主祭有些惊奇。 青池吃饱喝足,便满不在乎道,“这没什么,他喊我老大,自然不是白喊的。” 主祭与阿棠俱是一哆嗦。阿棠的脸埋得更低了。 主祭揭过话头,看向青池。“你背上被魂煞抓伤,却没有被邪气侵入,现在可有什么感觉?” 青池挠头赞道。“好像没有。你们的药效果真好。”她被抓伤之处并无特别的感觉,倒是左肩的伤疤有些发痒。 从记事起她肩上就有道菱形的疤,却想不起是从何得来。 * 却听主祭沉吟片刻,屏退左右。偌大的侧殿里,除了他们三人,只有无数沉默的神像和摇曳的烛火。 “青池姑娘,我刚刚探过你的经脉和神魂,”主祭缓缓地开口。“你的体质确实异于常人,不为煞气所感染。但是……”他略过阿棠欢欣的脸,续道,“你可有什么天赋?” 青池脑中略过那种神秘的轨迹,但未敢明说。“我也不知道……有时,我可以听见风里的话语,这算么?” 主祭挑眉。“这种天赋……我到未曾听说。但是你的灵知能力一定不俗。你的魂魄呈现出为一种罕见的混沌态,这使得你对周遭的灵气有极佳的感知和掌控,因此完全不为煞气所伤。但是相应地,也有其负面影响,”他定睛看着这懵懂的女孩,“你的寿数因此,会被极大地削减。” “什么?”阿棠惊呼出声,“可是她身体明明好得很啊!” “不错,”主祭答道,“她的身体并无异样,完全是因为魂力消耗过大……若不加以限制,恐怕不出五年就要寿终正寝。” 对面的女孩闻此噩耗,却没有惊讶之色,反而从陷入了回忆。 这其实是她已经知晓之事。她并未在那间象征寿数的烛室内找到自己的灵位,要么是她位不在此,但更可能的原因是,她的寿数还不够烛火计数的底线。葛婆婆总不忍心告诉她这个事实,不断拖延着她的命名式。其实她早已猜到了。 但她也不会为此而特别沮丧。按照葛婆婆所言,她已经死过一次,是因一瓶百年神醴而意外返生。所以她活一天,赚一天。 “这可有什么办法?”阿棠却不像她这样棱镜,仿佛被判夭折的是自已一般焦急。 “说来倒是凑巧。”主祭轻轻敲着法杖,“灵力控制乃是祭司的必修,倘若你早日进修,或许还有……十余年的寿命。” “才十余年!这怎么够。”阿棠脸色垮了,他偷偷瞄了眼少女的脸色。女孩似乎还在思索,用苦修去换五年的寿命是否值得。 而这,绝不是常人会犹豫的问题。 “十余年还是修炼极其顺利的情况。”主祭毫不隐瞒。“但是如今,上祭院秘宝即将现世,你或许……还有机会。” 青池曾经在无常市隐约听到相关的话题,但是无人挑明这秘宝究竟为何。“我听说为了这秘宝,几大教部都在扩招,而且竞争极其激烈。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倘若是秘宝,您为何鼓励我,而不是阿棠前去?” 主祭瞥了眼同样懵懂的阿棠,叹了口气。“这是一个司祭之间不成文的秘密。往古之时,天地交通,人人皆可登天成神。而后天路断绝,但是某种登天的机制却偶然保留了一两例。直到今日,最后一例【神位】恐怕就在上祭院。” “直接……登天成神?”阿棠倒吸了一口气。他虽然资质平庸,却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近二百年来,已经……没有人能够仅凭修炼而飞升登天了。有这种好东西,上祭院那些神秘老头为何不自己用?” 第十二节 魂煞(7) “这就是这件秘宝能够保留至今的原因。”主祭低声道。“这件【神位】不同于其他,授位者不仅要有极佳的资质,还有……年龄上的限制。年逾十八岁者,就无法启动。因此这通往永恒天国的资格,只有最年轻一代司祭中的最强者,才能获得。” 青池闻言皱眉。她直觉有些异样却说不出理由。“这还真是……下了血本。老东西们吐出这个,就为了对付预言中的什么怪物?” “【至高的毁灭者将从深渊复苏……当永恒之主的劲敌重握权柄,一切回归最初,迈向虚无。】”司祭以古奥的调子吟诵道。 “这预言听着如此唬人,”少女依然皱眉,“一个新登位的天神,又能有多大力量呢?” “因为这预言……还有后半句,【当最后一颗星辰归位,毁灭将再度被战胜】。我原本也抱有怀疑,因为如今的境况下,人类之中已经不太可能诞生新神。直到……上祭院宣布他们还持有最后的神位。此外,围绕【神位】的争夺能够催生大批极其优秀的神祭。即使不信这个语言,荣登【神位】意味着获得永恒的天命,一切顽疾和短寿都不在话下。” 岚溪县的主祭看着这女孩,目光灼灼。“你遇阴邪之气而无伤,却寿数短暂,实属遗憾。今次于我县、我儿又有大恩,我可为你上一封教部的荐贴。不知你意下如何?” * 第八重天 九天之上的第八重,无昼无夜,永远散布着半明半昧的光线,仿佛永远凝固在破晓或日落的某一刻。 世尊厦皇如往日一般在倏忽海之滨观想。 倏忽海自洪荒年代便已存在,并且仍在扩张。厦皇此刻所在的是一处海滨高台,台前立有一方永恒之造主的“纪梦碑”;另一端则在第八重天的边缘,相传为群星诞生之处,有繁星如沙鸣。 “纪梦碑”也不是真正的石碑,而是由浮动光点组成的一道窗口。曾经至高主尚在天界时,这个窗口会显露他的只言片语。 至高主的意志,既是构成世界的本质。因此这些言语具有无可比拟的解读价值。至高主隐没之后,这个窗口也逐渐沉寂,但酷爱占卜碑文的厦皇,仍然会习惯在这里观想,仿佛在等待神谕再度亮起。 倏忽海的“海水”如极光一般,在赤橙青蓝中变幻。亘古的静谧之中,忽然响起了不寻常的脚步声。 黑袍的世尊现身于默言台下。那无表情的形象,仿佛雕刻中的旷世杰作,却比木石更加缺乏温度。 “稀客啊。”厦皇没有睁眼。他是四柱神中年之最长者,却面容秀逸如玉,总如弱冠少年,不似式微之肃杀。 式微没有回应,也没有继续向前。两位世尊的聚合,使得倏忽海泛起了阵阵急浪。 “真是稀客。”厦皇这样说,言语之间却没有额外的意旨。“未料你会来此。” 海风将他的黑袍吹得猎猎作响。作为刑杀之神,未来观测原不是他的兴趣。 “计时重新开始了。”他平板地说,“你应该也发现了。” 厦皇一怔,望向海面上方。在极光的尽头,有一处星砂聚成的歪斜的沙漏。每一次沙漏倒转,都意味着新纪元的开始。 同样地,也意味着旧纪元的终结。 然而这沙漏中段已经堵塞多年,那些熠熠的星砂没有了出口,不知何时撑裂了沙漏自身,开始沿着裂缝洒下,仿佛几条连绵的光链。 “这倒是意外。伪经里是怎么说的?【至高的毁灭者将从深渊复苏……当永恒之主的劲敌重握权柄,一切回归最初,迈向虚无。】”少年尊者掩面轻咳了几声。“呵,永恒之主的劲敌,人类还真敢想。” 黑衣尊者并没有参与感叹。感叹从来不是他的行为。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手中漆黑的长剑。“地界确实产生了变数。甚至,不止一处。” “那些变数,不是早被你铲除干净了么?” “的确。”式微直言,“寻常的变数都可以清理。但是有个理应绝灭的,以无法评测的姿态重返世间。而且一出世,就被极其高明地隐蔽了。” 青池不料运气来的这般突然,她正苦于无法潜入西廷教部,未曾想过走正式招生的渠道。却听阿棠插嘴,“听着虽好,可是这打打杀杀的,实在太凶险了。这次兴许只是运气好。而且只一封荐贴,也不够啊……” 阿棠说的也是实话,西区崇玄法,轻武功,并不是修炼身法的好去处。何况前线搏杀本就比端坐后方神祭危险,向来不是世家子首选。 “阿棠,”主祭扫了少年一眼,“人各有缘法。” 言罢主祭又看向青池。“你意下如何?” “多谢大人。教部我很有兴趣,但是那神位……就算了吧。我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料。”青池耸耸肩,也顺便摸出那片她在坟地死尸手上所得的木片,“如果方便,还烦请您帮我占一下这木片的来源。”她在占卜方面并不开窍,因此也不敢托大。 “这是一片焚香木。”主祭接过木片,稍一作阵,指出了一个方向。 * 青池接过荐贴,与阿棠别过。 她还缺一封荐贴,没有时间留下养伤。但是这第二封她更加没有头绪。索性回到城郊坟地,找到那夜她睡过的棺材。 现在来看,这具尸体疑点很多。尸体虽新,棺木却是旧的。而那尸体的指缝间还残存着一些灰烬。 青池认出这焚香木,是人间贵族火葬时常用的香木。这尸首不似贵胄,大概是个火葬工。 太阳缓缓落下。 青池在那荒坟上浇了一杯酒,点燃了木片。一缕幽香悬空而上。 “一路好走。” * 青池记着那木片的气味,循着占卜的结果出发了。 却不料这一走,便走出了岚溪镇,直到西国大郡达慕兰城。待她进城,已到了宵禁的时候。 西国贸易繁华,达慕兰城位于交通要冲之间,更是奇珍流转,乐舞升平。街上屋宇楼阁,远非一路域外村镇可比。即便已经入夜,在青池看来也是绮丽无比。 卜问结果到了这里便无法精确了,只能追踪气息。此时城中市民大多归家,虽有高门大户的灯火映照,街上仍显得空荡萧瑟。 避开巡夜人并不难。青池循着那木片的味道,转入一条世家聚居的深巷,左右高墙宅邸连绵。 她的心忽然跳了起来。直觉仿佛在劝阻她,又仿佛在激励。 一阵夜风旋过,白日的疲惫与伤痛再度袭来。她踟躇了半分,继续向前。 然而刚走了不久,便下意识驻步。 斜前方的深院内的一棵古树上,正悬着一双细瘦的脚,在风里晃荡。 一双化成灰她都能认出来的脚! 第十三节 渡棋行道(1) 明月越过满城的烟霞繁华,映在高墙狭巷上,仿佛一地霜雪。 被这片澄净的月色一打,青池忽然觉得之前缠绕的一些念头变得清明了。 她暂时将那焚香木的线索搁置,看向不远处的院墙。 细瘦的一双脚还在那树杈下晃荡,上身却隐没在萧疏的叶影中,看不真切。但青池知道,那脚踝上挂着一串特殊的铃铛。 她没有多想,转身便跑了过去。 青池在院墙之下,望着那个影子,舌尖抵住下颚。她想要喊出那个名字,但是在他们相望的那一瞬间,脚的主人仿佛也察觉了她。青池并没有看到他表情的变化,但她冥冥之中就是知道。 而他像鹤一般从树上急急坠了下去。 青池瞬间感到一丝诧异,难道是她的直觉出了错,这并不是零吗?如果不是,为何见她便走?如果是,为何会在这深宅大院中驻留? 她不再多想,凝神运气,轻巧一跃翻过了高墙。 墙内花木扶疏,却是另一派景致。换作以往,青池一定乐意游玩一番,但是那个疑似是零的背影在前方的幽径一晃,消失了。 青池无心赏玩,发力跟上,一路穿过了一片绕湖的清幽长廊,几座别院。那影子移动得不太快,让她刚好能够跟上;却也不太慢,让她无从判断身份。 她的脚步已经足够轻,但是前方的影子仿佛根本不需落地,只是在人世低低拂过。 她越向前跟进,越发现这宅院路径并不简单,应该是设下了几重迷阵。如果没有人在前引路,贸然潜入极易被困住。 未几,她追到一栋二层楼阁附近。 楼阁四角吊着彻夜不息的灯烛。青池忽然收步。她已经听到几列人马向她围拢的脚步声。她这样一路行进,必然惊动了宅院的护卫,不可能像来时那样全身而退了。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惊险,反而仿佛从迷障中清醒了过来。 她仗着自己身法轻巧,潜行惯了,却没当真直闯过大门大户,此刻才体会到世家宅邸的森严守卫。她只是脑一热就跟着追查了过来,却没有想过,能够大费周折处理那火葬工的幕后人,又与这片王公世家有所牵扯,即便真让她摸出了线索,恐怕自己也会凶多吉少。 这个回想使得她落了一层冷汗。那个酷似零身影的突然出现,真是偶然吗? 楼上传来帘子拂动的声音。青池敛神,眼下的场景也十分棘手, 只听一段清朗的声音传来。“时值深夜,阁下何故擅闯?若非阁下在‘客时’停在这门前,本府理应将你当场格杀。” 这人声线年轻,气势却不输当家。数十位护卫随即从不远处现身。青池知道此人所言不假,心绪却镇定下来,扬声答道,“深夜叨扰,实属意外。我只是在贵府看到故人身影,一时情急跟了进来。” 楼上那人似乎也被她的厚颜直言惊到了,随后轻笑一声,返身提着一个人走出了栏杆。 青池这下看清了楼上主人,明月之下正是一位清隽少年,白衣冠玉,煞是风流俊俏。青池的审美水平介于人鬼之间,一直不太在意形貌,这下才算明白了零总挂在嘴边的“好看”是怎么一回事。但形势容不得她细看,因为那少年公子手中提着的人正是她一路追着的零! 零有哪里不一样了。这并不是说视觉上的变化。月光对于她的视力来说已经足够明亮,但某种朦胧阻碍着她下达最终的判定。 零换了一身衣服,那是一套略有些长的灰色衣衫,乍一看比之前的破旧米袋像样了许多。他也终于放弃了那顶纸糊的帽子,却不死心地顶着一个竹篮。 一身正经的衣物配上那个竹篮,更加显得不伦不类。 “你找寻的可是这位?”少年将零晃了晃,看到青池脸上闪过她平生最复杂的一套神色后,竟然当楼笑了。 少年公子这一笑,青池感到四下的护卫也放松了许多,仿佛不再把她当作敌人。零挣扎了一番,才被放下,便听少年揶揄道,“你到底欠了多少人的钱?让人不惜半夜闯我府上追债?” 青池茫然地四下环顾,发现护卫和侍从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自己,并且幸灾乐祸地笑着零。 但是高楼上的零却遥遥地向她递了个神色。青池一瞬间便懂了,却说不出自己懂了什么。 她扮出几分真真假假的怒意,“没错,我正是来讨债的!今天结不清,我就不走了。” 青池不是擅长伪装的人,但此刻确实也有几分情绪。这些时日她心底一直怀疑,零只是自己地下孤独黯淡生活中的一种臆想,如今却看他像个玩笑似的大喇喇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她太习惯把零作为自己唯一的朋友,与世隔绝的鬼境曾经显得他们同气连枝。她从没想过零的世界,理应也有鲜活的另一面。 这身正经的衣服仿佛把他衬得更小、更陌生了。她甚至体味不到重逢的喜悦。那场分别之后,时间仿佛在他们身上流逝了不同的速度。但是当他脸上浮出惯常的狡黠时,青池又能肯定,这就是他,她唯一的同伴。 少年公子倚栏,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月辉。他有些调笑地看着零,“看看你惹出来的好事,连小姑娘都不放过。”话虽这样说,却没有责备的意思。 零很配合地做出夸张的心虚表情,垂下了头,“看来这次是躲不过了。” 公子展开手中的折扇,对楼下的青池朗朗道,“我乃是此处府邸的少主烛君,敢问姑娘名姓?” “青池,”她答道,眼睛却瞥了一眼零。“我叫青池。” “好,青池,被你追债的这位正是我府上客人,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不插手,但你若想将人带走,”少年眼波流转,“可要通过我这一关。” 青池身形不高,仰着头道,“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吧!” “看来青姑娘并非本地人,还不知道我烛公子是何人。”他微微一笑,“若要得我首肯,先要与我对弈一局‘渡棋’。” “对弈”这件事青池毫无经验,但她本性不愿半途而废。“对弈当然可以,但这事我从未做过,公子能从头教起吗?” 零在旁边嗤笑一声,对少年说:“亏你想得出来。你的棋力方圆横无敌手,许久无人愿意和你对弈。现在连个路过的都不放过,是手痒了吧。” 楼上公子被拆穿却也不怒,趁着月光打量着她。青池形貌并不出挑,一路奔波更显得风尘仆仆,眼神却纯挚坚定。“这你就不懂了,渡棋的奥妙不在于经验,一局一渡,一大渡便是一生。青池姑娘在‘客时’出现于棋阁之前,这一局不可避免。且进来吧。” 第十四节 渡棋行道(2) “我呀,要做的事情可比你多多了,而且难得很。”少年随意地踢着脚边的石子。“今年的份额还差一大截呢。” 青池懒得理会他话语中的真真假假。此后两人在沉默中踏上了楼梯,行至顶楼。 那少年公子正在楼顶。此夜月色极好,但他却浑然不觉,点着灯火,翻看着手中的书册。他们登楼许久,这公子才翻过一节,放下了书册,展开手中的折扇,对青池朗朗道,“我乃是此处府邸的少主烛君,敢问姑娘名姓?” “青池,”她答道,眼睛却瞥了一眼零。“我叫青池。” “好,青池,”他轻轻摇扇,“你贸然闯入,可是来找零追债的?” 零也很配合地抖了抖。 青池不知道零这次玩的是什么花招。她扮出几分真真假假的怒意,“没错,我正是来讨债的!今天结不清,我就不走了。” 她不是擅长伪装的人,但此刻确实也有几分情绪。这些时日她心底一直怀疑,零或许只是自己孤独黯淡生活中的一种臆想,如今却看他像个玩笑似的大喇喇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甚至与世家公子交情匪浅。她太习惯把零作为自己唯一的朋友,与世隔绝的鬼境曾经显得他们同气连枝。她从没想过零的世界,理应也有鲜活的另一面。 “看看你惹出来的好事,连小姑娘都不放过。”话虽这样说,这少年公子和煦地微笑着,没有责备的意思。 零很配合地做出夸张的心虚表情,垂下了头,“看来这次是躲不过了。” “被你追债的这位正是我府上客人,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不插手,但你若想将人带走,”少年眼波流转,“可知道我府上规矩?” 少年公子倚栏,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月辉。 女孩几乎忘了她是来求荐贴的,阔气地说,“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吧!” “看来青姑娘并非本地人,还不知道我烛公子是何人。”他微微一笑,“凡闯入此地者,需留下做半年的棋童。” “棋童?”青池只当这是仆役的一种。“这有何难?但是这与零在你这而又有什么关系?” “拜托,做他的陪练,那真是半夜也会被叫醒来对局的!”零在一旁大声控诉。附近仆役无不面露苦色,表示赞同。 “这哪里轮到你说。”公子合扇,轻轻敲着零。“你根本一局都不愿意下。不然还能拖延到现在?” 青池大约明白了这个试炼的形式就是对弈。但是仅仅做个棋童,是混不到荐贴的。“对弈当然可以,但这事我从未做过,公子能从头教起吗?” 零在旁边嗤笑一声,回敬少年道:“亏你想得出来。你的棋力方圆横无敌手,许久无人愿意和你对弈。现在连个路过的都不放过,是手痒了吧。” 公子被拆穿却也不怒,趁着月光打量着她。青池形貌并不出挑,一路奔波更显得风尘仆仆,眼神却纯挚坚定。“这你就不懂了,渡棋的奥妙不在于经验,一局一渡,一大渡便是一生。青池姑娘在‘客时’出现于棋阁之前,这一局是不可避免的。” “既然如此。”青池目光瞥向零,“我们以零为赌约,如何?倘若这一局令你满意,就让我带他走?” 楼阁的侧门门洞开,从中走出二位小童,将青池引了进去。他们一边走,小童边说,“我家公子是当世‘渡棋’不二奇才,不说西国,怕是整个大陆都少有敌手,能与公子对阵,已是极大的福分,何况这第一局……” 青池囫囵听着,只觉心中疑问更多。“渡棋”她略有耳闻,是人世极为流行的一种棋类。这棋形如跳棋,二岸隔一水,渡棋的目标就是渡“河”。然而开局却无定式,根据棋士的生辰和下棋日期推算而成,所以相传渡棋也有卜算问天之能。 青池在这楼阁中走着,隐约感觉到一阵阴冷潮气,顿时止步。待她看清那来源是前方拐角处屏风上镶着的一块白色石子,心下大惊。 这是一块来自“地下”的石头。 这个认知让她留了心,才发现这棋阁的布置有些不同寻常。她慢慢走到楼上,愈发觉得不是巧合。 道路一转,她看到执扇而立的公子烛,和半身没在阴影中的零。灯光给公子烛增添了几分亲切。即便她不经世事,也知道大多数贵人自矜身份,不会如此随和地对待自己和零这样的平民。青池暗想,只不过她并不在乎。 烛公子却注意到了青池对四下的打量,“青池姑娘,你可是看出了什么?” 青池环顾一圈道,“我不擅说话,公子勿怪,”这种熟悉的森然氛围,某个念头仿佛幽深穴顶掠过的蝙蝠一般,从她脑海一闪而过。“这棋阁的设置,像是……一种地下河岸。” 公子合扇笑道,“你说的不错。不愧是缘时客人。”他兴致骤起,焕发出别样的热忱来。青池与零对过眼神,确认了这位公子根本是一位棋痴。 “此棋名为‘渡棋’,源自于人由生至死、最终在幽界渡过彼岸的过程。”烛公子开始讲解,“这栋棋阁便是棋局的延伸。原本一套正式的渡棋有许多仪式,今日时间紧迫,来不及演算生辰和开局,便略过罢。” 尽管这样说,青池仍被拖去沐浴洁净了一番,换上一套据说是专门对弈的棋服,才真正走进了内间棋室。 待青池与祝公子就位,两位仆从走入棋室,依次点燃了四周立着的十座烛台,然后吹熄了其他灯笼,只留中心的顶灯。 灯光透过笼纸,柔柔地投射在棋室正中的一面石桌上。一位棋童高举着一个圆台,十分庄重地走进来,放置在桌上。 青池难以相信这是渡棋仪式的简略版,说是简单的聚灵显魂阵也不为过,但是更让她惊讶的是石桌上的棋盘。 那圆台棋盘是透明的,面上刻着深深浅浅的痕迹,中间夹有一层水银似的液体,仿佛河川流淌。她甚至可以感受到棋盘上涌动着微妙的灵气。 霎时仿佛有一道反光投射入她记忆的深处。准确地说这并不是记忆,而是某种无从记忆的“常识”,她不知道何时经历过,但她就是“知道”。 这是一张幽界河流的翻版! 第十五节 渡棋行道(3) 这烛公子一入棋室,整个人变得精光焕发,“既是零的‘朋友’,自然不可怠慢。就用那套青玉的棋盘吧。” 棋童应声,从旁侧的珍宝阁中取出一份宝函,呈上几案。 青池难以相信这是渡棋仪式的简略版,说是简单的聚灵显魂阵也不为过,但是更让她惊讶的是棋盘当真有一丝阴冥之感。 公子身侧的零依然半眯着眼。青池很熟悉他这种一切皆在掌握的表情。只听零拖着音说道,“既然棋盘选定,那棋谱……” “慢着。”这女孩睁开了她青色的眼,第一次直视烛公子,“既然只下一局,为何不用……最底下的那一方棋台?” 座上的贵公子微微一惊。“你怎知那一方棋台!” 零却显得有些气急,“她肯定是瞎猜的,别——” 零的反应,令青池更加笃定,他之前所说的最危险的方法,应当与这棋阁内某个阴气最浓重的事物有关。情势至此,烛公子的兴致显然不是零能够阻挡的。 “并非我不愿请出那一方棋台。”他轻摇折扇。“那棋台确是一件意外得来的珍品,但实在有些邪性,需要以血为祭养,才能开局;行棋若有不慎,还可能损伤魂体!”少年越说越是激动,“如此神异的棋台,却没有人愿和我对弈,实在是件憾事啊。青池姑娘你若愿意,那么不论胜负,此局之后都可以带着零走。” 可能损伤魂体的棋盘,也难怪除他之外无人敢用。但是青池如今就像一个赌徒,她已经没有多少可以失去了。 “我同意。”她忽略了零在角落气得跳脚的样子。“但我还要向您讨要一件东西。” 贵公子并不以为忤。“那自然要看你的表现。渡棋可不是你想象得那样简单。十年棋手仍下不完一局的,也大有人在。” 于是棋童又拖来一方石匣。青池不懂渡棋,却也知道这东西邪异惊人。这石匣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大约从未被使用过。 于是烛公子与青池和零走入了屏风另一侧的内间。 灯光透过薄纸,柔柔地投射在棋室正中的一面石桌上。棋童高举着一个圆台,十分庄重地将石匣内的棋盘放置在桌上。 那棋盘质如墨玉,却又是半透明的,隐约可以看到内部的絮质。棋盘表面刻着深深浅浅的痕迹,中间夹有一层水银似的液体,银光熠熠间仿佛绕着浅滩的河川,正在缓缓流淌。 霎时仿佛有一道反光投射入她记忆的深处。准确地说这并不是记忆,而是某种无从记忆的“常识”。她不知道一切何时发生,但她就是“知道”。 这是一张幽界河流的真实翻版! * 虽然记事以来只有一次打开过“那扇门”,但在那个极端情况下,她也来不及看清“门”内的情景,更说不上来这棋盘哪处具体对应幽界的地貌,但是她内心十分清楚,这个泛着阴冥气息的棋盘绝不是随意捏造,而是源自非常古老的母本。 她腾地起身,脱口而出,“这东西,怎么会在人世!” 随后她才觉得不妥,但是话已说出,便想向烛公子请罪,却不料对面公子并不怪罪,还兴致高昂道,“这当然不是凡物,青池姑娘好眼力!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尊‘活’的棋盘,能够最大限度发挥渡棋的棋势。相传渡棋最初是神明之间消遣、推演所用。所渡之河,本身是以渡过冥河为原型。这棋盘也是我平生所见,最接近原本的版本。世人常道顶级棋局阴森可怖,但这阴阳流转,正是顶级棋局中最高的敬意。” 如果说方才夜色下的少年融融如月,此时一谈到渡棋,便焕若霞举。青池看着室内的烛火阵,心知烛君所言绝对不是夸张,心中不禁有些不祥的预感。 她转头去看零,零却对他们之间的谈话毫无兴趣,在烛火的阴影中耷拉着眼。 之后,烛公子开始了一段冗长的讲解,大意是这“渡棋”象征凡人渡过冥河达到彼岸的过程,对弈者始发的此岸,便是对方的彼岸。其中步数走法无尽地繁琐,棋谱无尽地复杂;而且在这“水台”局中,对弈双方每三步便要转动一下圆盘,棋盘便如冥河一般发生相应的改变,甚至走出的棋子也可能被退回。 “命格、时运、决断,在渡棋中缺一不可。渡棋局势瞬息万变,没有绝对的妙着,也没有绝人的死路,所以胜负与对弈者的秉性心境有莫大的关系。常言渡棋之中,确定对局者时胜负便定成局。” 青池顿时头大,豪情开始消退。她瞪了角落的零一眼。之前对他的那点感激登时散去了。她现在极其怀疑,零是为了躲避下棋这个繁琐的流程才将她引过来作为替身的。 “这渡棋有如此神奇,还关系到人的命格?” 少年淡然地答,“那自然,渡棋是每位祭司的必修,只是我并不强调卜问结果罢了。与人对弈,如同命数相激,本身就精彩绝伦。”他又瞥了零一眼,“不过某些怕麻烦的人,不懂得其中趣味。” “但我只是一介新手,如何才算令你满意?” 少年微笑,“如你所见,这棋盘格局瞬息万变,新手与进阶也未必有很大区别。你若能在我手下走过五步,我便让你带他走。” “只走五步么?”青池脑筋一转,“倘若我走了不止五步又如何?” 幽界行走这件事,她虽然记不住棋类的下法,却有种莫名的自信。她想堵这一把。 “哈哈,你倒是敢说。许多入门数年的棋手,前三步都被退回也不在少数。” “那我们打个赌吧,倘若我走过了五步,而你又未达‘彼岸’,就给我一封西国总教部的荐帖,如何?” 烛公子不以为意,“区区荐贴,有什么稀奇,简直不值一局。你第一局能与我对弈,已是极大的机缘。这墨玉棋盘复杂凶险,如何全身而退才是你需要担心的。倘若你不慎陷入劫步,即使是我,恐怕也无可奈何。” 青池闻言,心中一时有些茫然。 即便她集齐请帖又如何,成功潜入藏经阁又如何。无常之世,命薄如纸。有股力量一直在催促她行走,可她并不知该往何处行,该如何走。 * 开局之时,双方皆滴血为祭。 “我没有增减天平的重量,不曾随意熄灭火种……也不贪恋曾走过的路。” “我将在此放下所有,请为我指出通向彼岸的道路。” 暗红的血滴落在墨玉棋盘表面,竟然很快便被吸收不见。 青池随着烛公子念出祭词,更加讶然。这祷词,完全像是随葬时的亡灵自述!配合那阴气萦绕的棋盘,他们仿佛真的站在幽冥的两岸,遥遥相望。 第十六节 渡棋行道(4) 鲜血滴落在棋盘的瞬间,青池耳畔飞过了一声低低的啜泣声,顿时打了个寒战。待她定神再听,却只有烛公子清朗的介绍声传来。 “……一套完整的棋谱,应当以双方的生辰、和现在的星位来推算开局和谱子。不过今日时间不早,演算完恐怕就要误了时辰。就让零作为缘人来挑一张吧。” 零这才回神,不太情愿地挪动身子,从长长的袖口中探出一双手。 青池这才注意到,这妖精般的零有一双和他晦暗气质完全相悖的、钟灵毓秀的手,一望便令人心折。那双手从灰色的衣袖中滑出,仿佛山林阴翳处突然振翅的鹤翼。每一道骨节经络,透过那层微微透明的苍白皮肤,如亘古的山川地脉般匀称起伏。阔大,明晰,又显出奇异的微茫造化,漫不经心却能提点天机。然而这一切,她竟然从未注意过。 在她惊讶的时候,零已经在棋童呈上来的托盘中,看似随意捏出一张半透明的薄纸。 烛公子将薄纸覆在圆台棋盘上,点按几下,那棋谱瞬间仿佛活了一般,分文不差地覆在墨玉棋盘上,银色的光辉透过蝉衣般的谱子,川流不息。 “竟是……‘劫世千尘’!”烛公子喃喃道,“前尘尽断,后事无名,百世当劫,缘则生灭。第一局便是这个谱子……”他掉头问零,“你到底欠她多少?给她选这么难的谱?” 零吐舌,“阿烛,你可不知道,别看她现在安安静静的,这家伙生起气来是会剁人的。” 暗中被零摆了一道,少女却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零的明坑暗坑,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然而为难新手,却不是烛公子的风格。他沉吟片刻,“这谱子许久无人与我下过了,青池姑娘,实话说这个棋谱极其零碎累叠,变劫也最多,饶是最有经验的棋手也会陷入困境。但既然是‘劫世千尘’,我便与你打这个赌吧!倘若你能在我手下走过五步,我就允许你带零走,并且给你推荐帖;倘若不行,你和零都要留下来作一年的棋童,如何?” 零原本在外侧无聊地掏耳朵,听了十分不乐意。“你们俩的赌约,扯我做什么。” 然而此时少年与青池同时转头,一齐狠狠瞪着他。 “好吧好吧,随便你们。”零瑟缩了一下,咕哝道。 * 每一局渡棋的配置都有些许不同,甚至最后计胜负的渡河也有“大渡”“小渡”之分。烛公子从一种棋子中取出黑白棋子各七只,朗声说道:“七日为一阳轮,本次执七开局,以一小渡为结,先渡者胜……” 换言之,此局每人执七子,分别象征生老,祸福,爱憎,与执着,每子计分亦有不同。 少年的讲解很详尽,青池却难免走神。她发现这少年正式落座后,周身也腾起一圈隐约的灵气,逐渐与棋局相连。但是这层灵气与她之前所见的岚溪主祭不同,更加自然随性。 而后,少年宣布开局,双方将手掌按在棋台上,只见银光熠熠,原本棋谱上的点阵有的连缀成道路,有的却隐没在水流中了。 青池感觉有一片白茫的水雾泛上来,夹杂着细切的呜咽声,几乎要将她淹没。她虽然见惯了阴气,然而地上鬼族也秩序井然,不似这棋盘上萦绕的阴气那般凶煞。冥冥之中仿佛不是他们在对弈,而是棋盘在摆弄着他们的前路。 “哒——”清脆的声响令她回神,烛公子经落子了。 青池捏起棋子,闭上了眼,伸手触摸着触到棋盘。并没有想象中的凉意传来,那棋盘仿佛没有什么温度。 咔哒。 她听到了自己落子的声音。 * 三子过后,对弈双方同时托着棋谱下的圆台,开始旋转第一个‘变局’。这个角度没有定数,当二人在某个时刻感到阻力,便可停下。 棋谱上的道路随即发生了变化。通灵的水台棋盘之所以难解,正是因为局势变换莫测。生路会堵死,陆地会成为河川。 劫世千尘,时岁长移。 有些河流潜藏着危险。她不知为何这样想到。这些河流看似稳定,是因为地下深处沉睡着更可怕的东西。 对面的少年暗中心惊,他理解青池作为初学者,不可能记住所有的规则。她在第一回走出的三步,虽然毫无章法,却没有被‘变局’洗去。这也许是巧合,但是烛君纵横棋局多年,他并不相信在这顶级通灵的棋盘上产生什么巧合。 这种幸运在棋手中都显得罕有,但并未使得对面的少女流露喜悦。她恍然看着棋局,心思却仿佛飘离了。 他眼看着女孩一路走来,虽然小心谨慎却掩不住单纯天真。但她的“单纯”并不是清可见底的,反而给人密不透风之感;她“天真”也不意味着轻信,或许她曾经轻信过,但更多显出对信念的坚定不移。某种意义上说,她是极其棘手的对手。 青池只走了一步“生”子,之后两轮她在“爱憎”两子中犹豫了,这两子的局面紧紧缠绕,必须一动俱动,否则便是俱伤。于是她表示弃权。 第二转“变局”的结果亦然让烛君惊讶。这一转他行动三子,有一子因为河流改道,被退回了。 而对面青池的“生”子虽然没有受到波及,却陷入了极其不利的局面,“爱憎”二子面前的路也消隐了,变成了一条河道。 换言之,她行进的路数并不多,总是刚刚合适。 青池也没有料到自己有这样的好运。此时她已经走出了四步,离赌约仅有一步之遥,但二人目前全然被局势所吸引着。 烛一时有些后悔只约定了五步,他越发想看这局后续的发展。 青池先走了一步“执着”。她的棋局非常散乱,只有“执着”这处局势显得清晰强劲。思考片刻后,她又连走两步“生”子。 她的幸运并不让她觉得轻松,反而倍感艰难。她仿佛是在以活人之躯跨越冥界,承受那千万年积累的幽怨。但她只能前进,不断地前进。 少年不禁发言提醒,“这二步你可要想仔细,倘若‘变局’后‘生’子无着落,不仅无法进步,还要连退二步。而你现在的‘生’子位处断层,发生变动的可能性极大。” 青池却道,“祸福不可执,爱憎无可念,是进是退,走过再说吧。” 于是二人第三次托起了圆台。 第十七节 渡棋行道(5) 第二转“变局”的迷雾比第一转剧烈许多。 只见烛火一阵摇曳,他们甚至听到棋盘上传来了轻微的滋滋声。待到迷雾飘散,对弈的二人俱是感觉一阵过电般的抽痛。 再看那棋盘上,不仅河流大幅改道,还腾起了阵阵黑烟。这一轮青池的“爱”子与烛公子的“老”子,竟然同时被一条幽深的新水道消解了。不是退回,而是彻底地消失了。 “……竟然是传说中的地脉吞子!”烛公子惊愕道,“灵局七子,宛如七魄。凡遇上吞子,便有一处魂魄被拘锁,直到棋局完整终结才可释放。”他请敲着台面,“看来这一局……是不得不下完了。” 而此时,原本在阴影中打盹的零,也终于微微掀开了眼帘。 * 这一转的结果相当惨烈。墨玉棋盘上水流鼎沸。烛公子的三步一吞,一进,一停;而青池是一吞两停,合计只有两步。但是烛公子的步法显然老辣得多,恐怕在第三转之前便可以收局。 “中盘……为大运。”因为“吞子”的缘故,烛公子稍有些气虚。“如今你已行了六子,唯独剩下‘执’。这种情况下,你可以申请赌棋。赌胜了,连带‘执’子总共可进三步,反之……则是下一轮禁行。你意下如何?” 那少女仍然低着头。时值深夜,墨玉棋盘散发的阴冥之气似乎与她产生了共鸣。烛公子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对弈者,一时有些后悔,只约定了小渡的五步,他越发想看这局后续的发展。 “好。”她的声音平静无波,“祸福不可执,爱憎无可念。我便赌这一步‘执着’,可一往无前。” 渡棋以渡河为象征,“执着”是七子局其中最凶险和关键的一步。然而那女孩捻着棋子,毫不犹豫地在棋盘的一处放下了“执”。 * 第一轮的幸运并不让她觉得轻松,反而倍感艰难。她仿佛是在以活人之躯跨越冥界,承受那千万年积累的幽怨。但她只能前进,不断地前进。 所以当她答应赌棋的时候,一瞬间竟然感到了些许放松。棋盘上的河流在她眼前缓缓流动,那熟悉感吸引着她,放下手中的最后一只筹码。 她没有注意到那一刻零投来的警醒的目光,就听棋盘传来一声幽叹。她落下的那枚棋子仿佛生了根一般,被那诡秘的棋盘黏住了。 于是烛公子惊讶地看到,随着“爱”、“憎”和“执”受困,七魄三锁,对面的女孩仿佛忽然被抽去了全部的气力,静静地倒在棋盘上,仿佛熟睡了一般。 * 她独自在漫长的黑暗中等待。 每一步她都会在泥潭中沉陷得更深,但没有事物会使她污浊。越过陨落的一千颗星辰,长廊的门无声开合,还有百万鬼魂在哭嚎……这些奇诡的场景在她眼前飞速地盘旋,她不会刻意去记忆,也不会刻意遗忘。 某个时刻她或许得到了一切,也由她亲手撕毁。 * 呼啸的风声停止了。 她睁开眼,却感受不到任何光线,只觉得后脑一片晕眩。这片幽冥似乎是她非常熟悉的地方,她以为自己能够想起些什么。然而丢失却比回忆来得更快。 记忆是一团混沌。只有无法言喻的忿恨和遗憾,反复把她的情绪冲刷得麻木。某个瞬间她甚至想到了毁灭,一切的毁灭,这对她而言绝对是不是难事。但是左肩突来的疼痛令她发现了身体的异样。 身体非常地轻,像羽毛一般地轻。然而混沌磅礴的力量依旧在她周身运转,濒临失控。力量和虚弱在她的意志中交叉。是这身体太脆弱了。她这样想着,头脑变得更加昏沉。 于是她甩脱了周身的污泥,在这片黑暗中浑浑噩噩地行进。许多凄厉的哭喊声环绕着她,想要带她一起坠入更黑暗的深渊。但是它们都不敢近前。 黑暗的生民都懂得恐怖,也懂得恐惧那真正的恐怖。 *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遇到逼仄狭窄处也懒得掉头,随便出手破开。在这片黑暗的水域闹出动静原本是危险的。但是危险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百无聊赖地想,难道还有什么可以失去吗? 然而身体仿佛有什么异议,依然催促着她行进。当她累了,便在湿冷的水岸坐下。偶尔才有个别游魂快速地在四周飘过。 这地方过于“干净”了。她眯着眼睛。即便是河道深处,也理应有……那么一两艘黑船或者鬼差。甚至连厉鬼的哭声都不敢向这里靠近。 她打了个哈欠,试图缓解身体的疲惫。然而正在她呼气的瞬间,前方的水面忽然破裂了。 一个巨大的鳄鱼头部挣扎着升出水面,头部下面是覆盖着嶙峋鳞片的蛇身,如同五六人合抱的古木树干那般粗壮。尽管这怪物丑陋可怖,她却没有被吓到,反而是那魔蛇见到她之后楞在了原地,歪斜地裂开嘴,三排牙齿间顿时飘出一股腐臭。 它出水的动作很慢,细看就能发现是被几道犀利的银丝束缚着,无法自由行动。不知为何,那双狭长的魔眼在她眼里,竟然有些……蠢笨。 魔蛇看到她却显得异常激动,嘎嘎嘎地怪叫着,先是左右挣扎了一番,然后不甘心地在水面上摆起了锯齿状的尾巴,拍得河岸岩石一片稀碎。 她休憩好了,见魔蛇也没有攻击她的意思,便要起身离去。但未走几步,就听到魔蛇更加凄厉的叫声。 那银丝虽细,却好像有着超乎想象的韧性,随着魔蛇挣扎的动作而将它的身体缠得更紧,甚至勒破了那层坚硬的鳞甲。魔蛇却浑然不觉,依然想要靠近她。于是她看道那些细线越勒越深,几乎要隔断它的头颅。腥臭的血液源源不断地,从各处伤口喷出。 魔蛇身上的伤口又以肉眼可见在愈合,于是银线彻底嵌入了它的骨肉。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令它痛苦不堪,但它仍然没有放弃。它可以无数次地死去,但都不令它放弃。 “够了。”她终于昏昏沉沉地开口。体内躁动而狂暴的力量几乎剥夺了她的思考空间。“别过来!” 她不知道那蛇怪能否听懂,但是说出口的却不是人言,而是某种意志。 那蛇怪庞大的身躯立刻不动了,但还维持着头向前探着的艰难动作,拍打石岸的锋利尾巴也蔫了下去。那双魔眼眨巴着,竟然觉得有些委屈。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对着这种恐怖生物还有想象余地。 第十八节 渡棋行道(6) 那困住魔蛇的银丝虽细,却好像有着超乎想象的韧性,随着魔蛇挣扎的动作而将它的身体缠得更紧,甚至勒破了那层坚硬的鳞甲。魔蛇却浑然不觉,依然想要挣脱束缚来靠近她。于是她看道那些细线越勒越深,几乎要割断它的头颅。腥臭的血液源源不断地,从各处伤口喷出。 见她要走,那魔蛇的动作更剧烈了。令人惊奇的是,它身上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于是银线彻底嵌入了它的不断生长的骨肉。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相当于在它的伤口中搅动,令它痛苦不堪,但它仍然没有放弃。 它可以无数次地死去,但死亡也不能它放弃。 “够了。”她终于昏昏沉沉地开口。体内躁动而狂暴的力量几乎剥夺了她的思维能力。“别过来!” 她不知道那蛇怪能否听懂,但是说出口的却不是人言,而是某种强烈的意志。 那蛇怪庞大的身躯立刻不动了,但还维持着头向前探着的艰难动作,拍打石岸的锋利尾巴也蔫了下去。那双魔眼不停眨巴着,竟然令她觉得有些委屈。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被漫长的孤独逼疯了,对着这种无限再生的恐怖生物还有想象余力。 * 烛光辉映的棋室内,笼罩着比寂静更诡异的静默。 烛泪滴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贵公子俊逸的面容已经开始泛白——这是魂锁魄伤的征兆。而他对面的少女手中还捻着那枚棋子,却已经不省人事。 还差一步,贵公子就可以了结这个夺命的棋局,将自身解脱。但是相应地,倘若他此时收局,对弈者损失的魂魄将永远无法追回。 角落里的小少年终于从阴影中走出来,脸上没了往日的轻佻。 “按照这一盘的时限,必须在天亮之前收局,否则你们的魂魄就会留下永久的损伤。” “你倒看得清楚,这是在提醒我,还是……担心那个女孩呢?”贵公子露出一丝探究的神色。“这些年来,我是头一次见到你和旁人的事有关。” 灰衣少年面色却没有表情的起伏。“她已经魂魄离体,留给你和她的时间都不多了。”他的视线移到棋局前的公子身上,带着机械但穿透一切的诘问,“阿烛,你意欲如何?” 贵公子与这神秘的友人对视着,温和地笑了。这令他开局以来精光四射的气势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零,因为你不下渡棋,所以不懂得,胜负只是棋局的一个部分。”他轻咳几声,指着棋盘上横亘的那条幽深的河道说,“渡棋不止是一场厮杀。我所追求的,乃是完整而高妙天命局。这难得的‘劫世千尘’和通灵棋盘,如果在这里收束,这不过是一场平凡的小渡。所以我愿意最大限度等待她醒来。我想看到这一局……走到最后的样子。” 对面的灰衣少年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喃喃道,“棋局而已,何苦如此。” “如果能见证妙局,哪怕我的魂魄为此永久折损,也是一种荣幸。”烛公子端坐在棋盘前,仿佛没有任何事物可使他动摇。“零,你还记的我们的约定吗?” “哦,那个啊。”灰衣少年搔着后脑的短发,“记得。” “那就好,这个赌约,我一定会赢给你看。” 长夜将尽,烛泪呜咽。那贵府的少主人捻着下一枚棋子,仿佛在灯盏中燃烧一般,容光焕发。 * 离开了困住鳄头蛇怪的暗渊,暗河中逐渐有了鬼哭声。偶尔还有来附近捡漏的鬼怪,等着从那古老魔族口中分些残羹。 通常往生的魂魄会被艄公押送向彼岸,但是也有横死或执迷的鬼魂成为了游魂,一直在这片水域徘徊,相互吸收怨气。久而久之,不断增长的怨念便会凝成更可怕的怪物,甚至干扰一般魂魄的往生,令艄公们感到十分棘手。 眼前就有几个这样的东西在作怪。她原本混在游魂中行走,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凄叫,面目模糊的游魂发出哀嚎,开始逃窜。只剩她呆愣地逆流前行。 她隐约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比如自己是谁,要往何处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不中用的身体还在不断衰弱。她困倦极了,想要就此沉沉地睡去,仿佛这样就是最好的结果。 但是力量仍然争先恐后地向她涌流。她抡了抡胳膊,不再试图维持那种平衡。 精纯的冥气在前方爆开。河岸仿佛被迟缓的巨人踏过,连绵地震动起来,惊动了前方怨灵。 那群逃窜的游魂中,忽然有一个人停下。那是一位身披羽衣的老者。她不似那群仓皇逃窜的游魂,也不似震怒且畏惧着的怨灵,竟然径直停在了她面前。 老者脸上的一条条舒展开,对着她青色的眼眸,露出一个布满风霜的惊讶。“小青!你怎么在这里!” 她攒好的第二波无差别攻击,被这突然闪入的奇怪老婆婆打断了。这令她有些不悦,然而罕见地,没有发作。 她不记得这老婆婆是谁,但是内心似乎潜藏着什么意愿,令她想要听完这个老者的话语。真奇怪。她想,过去的自己早就随手将这里摧毁了,绝对不会这样束手束脚。 而且,方才这老者喊了她什么?她很想再听一遍。 “虽然……你阳寿短暂,怎么如此快就……”那老者浑然无畏,惊疑交加地拉着她的胳膊打量了一番,再次惊道,“你还是生魂啊小青!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老者的话语仿佛对着她后脑发出了一记钝记。某些记忆开始随着那个名字流动起来。小……青?那是……她么? 漫长的黑暗岁月忽然一齐向她叠压过来。她看到自己满手血迹,在鲜花版的业火中哀哭;一棵金色的辉煌巨木倒下,碎片像流星一般四散;她在无限的忿恨和痛苦中醒来,直到某人漆黑的一剑,终结了所有的波澜。 “看来你也不是完整的生魂,甚至忘了自己是谁。”老婆婆焦急起来,“你必须赶在天亮之前回去!” 煞气忽而浓烈起来,打断了老婆婆的话。那是后方的怨灵接近了。 “糟糕,快走啊!这里对你太——” 她的烦躁本来就已经濒临极限,被那怨灵一打断,更加失控。只见这看起来纤细苍白的生魂一扬手,河道内的冥气便一齐蜂鸣起来。仿佛有一堆看不见的手,像捏碎纸张一般,将那个肆虐的怨灵瞬间撕碎。 “——太危险了。” 老者的话语还没来得及转变,就看到她这股骇人的、远远凌驾于幽冥怨灵之上的操作,一时惊得合不拢嘴。 在这老者面前,她施展了这简单的一招,不知为何有些小得意。但是那老者不仅不畏惧,短暂的惊愕很快变成了严厉和深切的担忧。 她自然不知道,在这位老者眼里,不论她多么势不可挡,永远担心她被别人欺侮了去。 第十九节 渡棋行道(7) “糟糕,快走啊!这里对你太——” 她的烦躁本来就已经濒临极限,被那怨灵一打断,更加失控。只见这看起来纤细苍白的生魂一扬手,河道内的冥气便一齐蜂鸣起来。仿佛有一堆看不见的手,像捏碎纸张一般,将那个肆虐的怨灵瞬间撕碎。四周的岩壁被这剧烈的震动擦出许多碎片。眼看就要向她们飞溅而来。她徒手一抓,把那些锋利的碎片荡开。 然后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以往她是不屑于约束自身力量的。 “——太危险了。” 老者的话语还没来得及转变,就看到她这一系列股骇人的、远远凌驾于幽冥怨灵之上的操作,一时惊得合不拢嘴。 在这老者面前,她施展了这简单的一招,不知为何有些小得意。但是那老者不仅不畏惧,短暂的惊愕很快变成了严厉和深切的担忧。 她自然不知道,在这位老者眼里,不论她多么势不可挡,永远担心她被别人欺侮了去。 * “如果不在天亮之前返回,你就会变成永远的阴魂,身体也会在阳世死去。”见她仍一脸木然,老者焦急起来。“你可不能因为寿数短暂而自暴自弃。听阿婆的,你要好好地活着,知道吗?” 老者快速地说着,从身上的羽衣上扯下一只柔软的尾羽。这尾羽看起来平凡,却是经过净沐的初生之羽,有极强的通灵力。每件神衣都要从这一根尾羽开始织缀。因此撤下了这一羽,她看到那原本覆盖着庇护灵力的神衣迅速黯淡了下去。 “拿上这个,它会指引你走上返回阳世的路。在那条路上,想办法跟上鬼差,当值的鬼差认得一扇通向阳世的出口。但那出口天亮时便会关闭,你一定要抓紧!” 婆婆将那一尾羽毛塞给正茫然的她。那老者粗糙温暖的手紧紧握了她一下,然后狠下心放开了,用力推着她转过身,猛地推了她的后背一下。 她来不及说些什么,就被推离了游魂的道路。 “快跑!我会在这里给你护魂,你且向前去,这一路切切不可回头!” “暗之主宰,请庇护这个孩子!她从黑暗中来,也还归黑暗。在您召唤她之前,任谁都不准惊扰她的灵魂……” “你们想叫她恐惧吗?她见过安详的葬礼,知道众人有同样的归处;你们想叫她迷路吗?她记得自己的名字,犹如记得回家的路…… ……长夜的主人哦,请赐予她短暂和永久的安眠。她继承了您的话语,将于昼夜交汇之际启程!” 她奔跑了起来。老人沙哑的歌谣在她背后响起,犹如过去,在每一个她不愿入眠的白昼前响起。 是的,现在她都想起来了。那老人因为声音嘶哑,许久不曾歌颂她供奉的主。但是为了不知疲倦地蹬着眼的孩子,老人在无数长夜将近之时磕磕绊绊地唱着这首安魂曲,哄她入睡。 有滚烫的东西划过她的脸颊,以奇异的力量融毁了她木然的外壳。之前那肆无忌惮的力量,仿佛随着她记忆的回归,也逐渐沉寂了。不知道衰竭的葛婆婆最后为何能够重归幽界,但此刻情景已容不得她细想。 泪水也熨烫了她的灵魂。葛婆婆对她说快跑,活下去!可实际她是一个赌徒,她以为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便可以押上一切。 然而,真正一无所有却为她押上一切的人,刚刚把护体的最后一支灵羽递给了她。 她想起得太晚了。难得在阴阳间重逢,甚至说不出一句问候。 亦不能回首。 * 手中的尾羽微微亮起,指针一般悬浮在半空。 沙哑的歌声依然在她背后,只是越来越轻。这一路小青跑得还算顺利,那些恼人的鬼怪仿佛看不到她似的。尽管她很想停一停,歇一歇,但是幽界的力量正在排挤她这个生魂。 羽毛仿佛为她开辟了一条隐秘的道路。幽界水道复杂迷障重重,若不是羽毛的指引,她很可能被浅滩所迷惑,或者为了近道掉入深渊。 沿途碰到落单的鬼差,她趁对方不备蒙头打了一顿,扒下了乌黑的风帽和斗篷换上。那些鬼差虽然如人一般直立着,但多为豺狼、牛、马之类高大的兽形。很快她混入了最后一批夜间出工的鬼差队伍。 她的个头混在队伍中显得有些矮小,只得尽力拉着帽檐。这些鬼差带着招魂幡和各样物什,似乎各有职司。这队伍不紧不慢地向前挪着。 伸头望去,队伍的前端通向一对青铜门扇的大门,门扇上各嵌着一只狞厉的兽首,蹬着铜铃大的眼珠审视着每一个即将离开的鬼差。行到门前的鬼差,也要主动提交一种漆黑的通行令牌和个人铭牌,以表示身份和事项。 前方突然发生了一小阵骚乱。原来是有恶鬼扮作了鬼差,想要趁机还阳,却被兽首发现和铭牌不匹配。只听兽首狂啸一声,一个喷射冥火困住恶鬼,另一个将布满獠牙的口猛然张大如盆,将那企图私逃的恶鬼从头到尾,囫囵地吞噬了。 队伍中的青池打了个哆嗦。看来用其他鬼差的铭牌也不能蒙混过关。然而掐算时辰,天就快要亮了。 队伍里也传来了一阵咒骂声。因为那个恶鬼的缘故,兽首的检查更加细致,队伍移动也更慢了。一些鬼差怕误了出工的时辰,低低咒骂起来。 直到她踱到青铜门面前,也没能想到什么好法子。 只见巨大的兽首俯视着她。“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 说来青池曾也有一块“铭牌”,是离开落日林时零递给她的,那木牌上面还刻有她的名字。但是自那夜分别之后,她翻遍了周身和行囊,都没有那块古怪铭牌的踪迹。 如今她魂魄离体,更不可能带着那个牌子。但是面前的兽首不依不饶地重复道,“来者何人?” 第二遍的语气更加凶恶,连带喷射除了冥火。后方的各路牛鬼蛇差再度骚动了起来。他们恐怕会赶在兽首张口之前,将她解决掉。 我是那有名的。她心底有些不服气。我的名比你们都要古老,也都要年轻……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的念头,青池突然感到脖颈处一坠,仿佛有什么东西挂在了她胸前。待她定睛一看,赫然是零曾经交付给她的那个铭牌。看似木质,却在她手中泛着金属般的光泽。 第二十节 渡棋行道(8) 青铜门上的兽首未得回应,双双张开了血盆大口,意欲喷出冥火将她的退路堵死。 但青池并没有打算后退。 千钧一发之际,她急忙向前一步,攥着手中的铭牌贴向那青铜门。 这青铜门上锈迹斑斑,多年被阴冥湿气浸染,表面堆叠着勾曲的红绿斑点。然而这门看似就在眼前,然而这区区一臂的距离,她伸出的手却怎么也无法到达。 眼见兽口就在眼前,仿佛一个虚空的黑洞,里面透出一股腥风。她也顾不上许多,提着绳坠将铭牌向前方掷去。 木牌脱手后,逐渐发出朦胧的光,甚至变得透明起来。但这透明的铭牌毫不费力地通过了那最后一段距离,清脆地撞击在青铜门上。她见状,下意识地赶上前,将铭牌紧紧按在青铜门扇上。 这突然出现的铭牌在她手中发烫,但她不敢放松分毫。灼痛中,她努力回忆着零借用她的命名式破开落日林大封的样子,低声喊道,“得见此名,天地通行!” 门前兽首的动作忽然变了。它们大张的口中喷出一阵迷离的白雾,将她和其他鬼众分隔开。兽首上铜铃大的眼珠忽然疯狂地在眼眶中上下翻转起来,极其骇人。 发烫的铭牌似乎在青铜门上微微地振动。这一点振动却使一对兽首都抽搐起来,它们的鬼面也因此变得更加狰狞。 “是,是,是是是是是……” 兽首们蹬着狂乱的眼珠,一齐磕磕巴巴地答道。 青池手上的力量忽然一松。 那高大沉重的青铜门仿佛默许了她这一推,忽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吱呀声,缓缓地,在她面前打开了。 虚幻的光芒从前方泻入。黎明在即,她急忙收了铭牌,全速向着这片光芒奔去。 * 通过大门的瞬间,她的整个灵魂仿佛被从一个细小的孔洞放出,憋闷、停滞的气息终于缓缓流动起来。隐约的生气就足以令她意识到,自己刚刚从一个何等可怕的空间逃脱。 但是离开冥间后,手中的尾羽就失去了指引的功能,静静地落回她手上,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灵力,静静地落回手心,只余一团柔和的微痒。 四面皆白。 她忽然发现自己虽然脱离了冥界,但与她的想象不同,并没有立刻返回阳世的身体。这不阴不阳的空间似乎是一条无穷无尽的狭缝,遍布着迷雾。时间不曾流动,万事也不能成型。渐渐地,一种不同于冥界的恐惧蔓延了起来。 开什么玩笑,她历尽艰辛后竟然要被困在这种从未听说过的地方吗? 仿佛回应着她的困惑,在笔直的前方出现了一扇简朴的门。说是门,其实不过是个拱形的空洞,门后依然是另一片迷雾。 也许这是一个捉弄人的陷阱,但她已没了选择,只得径直跑过去。 通过门的一瞬间,她听见了风的声音。 一股莫名的力量突然勾住了她的风帽和斗篷。同时被停滞的还有她疲乏的双腿。一切都定格在她穿越拱门的瞬间。 有个声音在她背后悠悠地响起。 “凡是幽冥之地的东西,都不能带出去。” 于是那从鬼差身上借来的斗篷和风帽,仿佛落叶一般从她身上剥落。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不是为着诡异空间中突然显现的言语,而是那言语的主人本身,令她感到异样的熟稔! 她不需要转身用双眼确认,便知道那是一种怎样无可比拟的存在。但她无法思考,因为澎湃的喜悦、悲伤和愤怒一瞬间如风暴般击穿了灵魂的深处。她仿佛又看到了满手无法洗脱的血色,在视线中灼烧。 然而那无垠的存在只是静观着她的煎熬和挣扎。 “我允许你从此通过,因为终有一天,你还会回到这里。” 随着他的话语,她凝固的身体突然再度灵活起来。但是那可怖的存在却更快地靠近了她。那凝聚着万钧之力的手便向她头顶落去。她来不及闪躲,或者说,根本也不想闪躲,哪怕明知那人具有洞穿一切的灭力。 然而那双手只是轻轻地落下,随意地揉了揉她的发顶。 “但是,这些记忆亦属于幽冥,不能让你带走。” 第二十一节 渡棋行道 (9) 式微也极少与他的同僚来往。除了性格使然,厦皇猜想,或许还和他过去的大司非之职有关。他们每位世尊都有独属的“神则”。而那个三界至高权柄绝非表面那么简单。就像式微看似粗暴嗜杀,偶尔也有思虑极其深沉的一面。 黑衣尊者并没有在纪梦碑前多作停留,径直走到石碑背后。 “计时重新开始了。”他平板地说,“你应该也发现了。” 厦皇一怔,意识到式微是在回答他之前的疑问,尽管他提问时并不以为能够得到回应。随即,厦皇望向倏忽海的上方。在极光的尽头,有一处星砂聚成的沙漏。每一次沙漏倒转,都意味着新纪元的开始。 同样地,也意味着旧纪元的终结。 然而这沙漏中段已经堵塞多年,逐渐歪斜地坠向晨昏线。那些熠熠的星砂没有了出口,几乎将沙漏的上半塞满。不知何时,沙漏被撑裂出了几道缝隙,细小的星砂开始沿着裂缝洒下,仿佛几条连绵的光链。 “这倒是意外。伪经里是怎么说的?”他随手调出一份泛黄的经卷,一排暗金色的字迹依次在纸面上闪耀。“【至高的毁灭者将从深渊复苏……当永恒之主的劲敌重握权柄,一切回归最初,迈向虚无。】”少年尊者掩面轻咳了几声。“呵,永恒之主的劲敌,人类还真敢想。” 黑衣尊者并没有参与感叹。感叹从来不是他的习惯。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手中漆黑的长剑。“一般的伪经是为了欺骗;但还另有一种,是为了掩盖真经的存在。”他说罢,却不打算多作解释。“刚刚地界的‘恒量’又产生了变数。甚至,不止一处。” “那些永生余孽啊,不是早被你来回抽打得神智不清了么?尤其是那个,吞噬了你那小未婚妻的魔蛇?” 厦皇面上浅笑着,心里却为这试探捏了把冷汗。 黑衣的尊者终于转过了身,长发漆黑如墨。 “那些低等的永生种本就没有什么神智。”式微剑眉微蹙,表示异议。“和我的巡察没有必然关联。” 至于后半句,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更可能的是他根本没有注意。厦皇略无奈地想,自己早该料到,对于式微是没有什么个人喜恶可言的。 式微澄清结束,径自收回了视线。 他当然听到了厦皇的后半句,但是对于没有明确答案答案的事项,他从不予以回答。 就像他沉默地感应着地界刚刚发生的那一场突围。 凡可杀死的,他都无需担心;即使一时无法杀死,他也有牵制的方式。 但是刚刚出现的变数仿佛一个幻觉,在出现的瞬间便消失了。更令人费解的是,这个变数刚刚触犯了幽界最基础的法则之一,理应发生一场能量乱流。然而随着突围,幽界一切运转如常。 他甚至无法肯定,这个变数是否是在他狩猎范围内的高等魔族。有人正用极其高妙的手段,将这猎物在他眼皮底下隐藏起来了。 身侧的漆黑长剑在吹拂的海风中,发出一阵低吟。 * 青池仿佛在一个昏暗的风井中下坠。四周有无数半透明的手臂伸向她,凄厉地喊着,“她要走了!她要走了!” “不能让她一个人走!谁都不能走!” 于是那些柔软冰冷的手臂纷纷缠上来,蛇一样地卷住她的四肢。 “她也没有影子!不能让她走!”有近身的怨灵高声嘶叫起来。 与之前的拱门不同,这阴阳道上的时间仍然在流逝。青池心里更加焦急。她试图更用力地奔跑,然而那些手臂却越缠越多,几乎要让她窒息。 ————————这是存稿没改完的分割线,一点前会更新……———— 如果不是零的铃声响起,她几乎要陷在这个幻境。待她清醒,脸上犹有泪痕。 青池捏起棋子,闭上了眼,伸手触摸着棋盘。 走出去。她心想。她一定要走出去。 不论她是谁,不论谁是她。不论有没有光明照亮前路。她只需向前去。 青池能感到,圆台不断传来烛君清澈而磅礴的生气,却不显得霸道,反使人振作。此刻她想,零将她引来此处的结果,恐怕不止是要阻止她莽撞的追查,还是为了这入世前的一局。她应战之时尚有几分迷茫和好胜,此时才察觉这一局背后,隐藏着某些影响更加深远的意义。 “变局”结束,烛君也仿佛初学者一般屏息看起了结果。这一局变动极大,再次驳回了烛君的一步。而青池的“生”子附近也发生了相应的扰动。只见银光闪烁,“生”子背后的来路,一点点消失了,闭合成棋谱中不可跨越的河流,而行了两步的“生”子则刚好跨越在河岸上,退无可退,成为背水的一子。 倘若她方才少走一步,这局就会卡在河道中间,便是退回两步的命运。 霎时她仿佛看到自己立在白石黑水的边缘,左右是两条截然相反的路。 或许终有一天,她必须要做出抉择。 “九转行七子,绝路逢生。”烛君难以置信地看着棋盘,对于初学者来说近乎奇迹。他明白这并不意味着青池是天赋极佳的棋手,相反她的路数非常莽撞,险象环生。但是这实打实的七步,意味着她在合适的时间节点,遇到了合拍的棋谱和对手。这些优势尤其会被通灵的棋台所放大。 “好了各位,时辰不早了,你们到底还要下多久。”零打了个哈欠,对于自己规规矩矩地坐着十分不耐。 对局中的二人这才恍然回神。烛君虽然意犹未尽,却发觉“劫世千尘”的对弈时辰已经到了,不得不中止。 青池却探究地看向零。她太习惯零这种看似不经意,却不留痕迹地搅动局面的行为了。但她从来看不透他的目的。 烛公子亦看出了青池投向零的视线。这小姑娘心性纯然,一路上都不加掩饰地向零这里看。但在他眼中,零只是垂着头,意外地安静。随着棋局开启,他能感受到这二人之间存在着某种更加深刻的关联。 零反而是走在前面的那一个。 烛几乎想不起初次见到零的场景了。或许是因为零模糊的命格,或许只是因为他滑稽的表现。看似随意轻浮,却早有成算。 然而他们却从未对弈过。零或许是他唯一一个,不是因为渡棋而结交的朋友。 第二十二节 渡棋行道(10) 远处已传来了隐约的鸟鸣声。 这个极阴的棋盘弥漫着一种浸透骨髓的寒意。对弈者仿佛一对祭品,若非棋艺高绝,则难以逃脱。 烛公子的体质并不硬朗,甚至还有痼疾。磨练棋艺曾是他幼年卧病之时唯一的乐趣,不想竟然少年成名,成为一代国手。 对面少女依然昏迷着,而他已经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对手落下最后一子的时间总是极其漫长,也极其短暂。这种煎熬的等待,他其实已经习惯了。 因为等待过后,就能收获他的胜利。 “唉,你们呀。” 他听到灰衣少年衣衫窸窣的声音。零那双绝妙的手从宽大的袖袍中滑出,轻轻在烛公子的额头一点。 “你总是不把自己的灵息当回事。若不是灵息充沛,也撑不到现在。” 零的指尖没有温度,却抑制住了那股源源不断的寒意。否则即便烛公子有心,恐怕也撑不到日出完局之时。 “多谢。但是这和灵息……没有关系。”烛公子撑着前额。“看她迷茫又坚定的表情,就想起了当年的我。所以我愿意相信这个姑娘能坚持住。你也相信她,不是么?” 灰衣少年一怔,脸上泛起一丝微茫的表情。 “不,她只是单纯地在胡来。” * 少女在零的呼唤下恢复了气息。 即便未修灵术,对棋盘极其敏锐的烛公子也能够发觉,萦绕着这墨玉棋盘的阴煞之气,随着零的古怪作为和少女的还魂,忽然间彻底消散了。 “我倒是从不知道,你还擅长拔禊驱邪。”烛公子饶有兴味地补上一句。 “略懂,略懂。只是借了你们的话而已。”零虚笑着,退回角落调息。 方才的某个瞬间,烛公子感觉自己已经接近了这灰衣少年的本质,就像一团灰烬中忽然迸发出熔融的火星。然而一瞬的爆发过后,他又缩回了那层死寂苍白的灰堆深处。 * “我这一步……还没有下完!” 随着她的宣告,墨玉棋盘忽然自发地震动了起来。尽管未到变局之时,表面上的川流却突然发生了小规模的移位。 从原理上说,是棋盘原本内蕴的阴气突然散尽,灵质结构自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显示在棋局中,就是这一步赌棋的结果提前出现了变化。 青池按着棋子,想象那底下也有一片幽暗的川流。游魂惊走,怨灵漂浮,还有远古的魔物不时出没。但是大多数的魂魄都将在此放下一切,迎向终点。 但是她的路还没有结束。她心想。她一定要走出去。 不论她是谁,不论谁是她。不论有没有光明照亮前路。她只需向前去。 她这样想着,身体终于从失控中逐渐恢复,松开了一直僵硬着的另一只手。 一根鸦灰的羽毛从她手心缓缓滑落。 羽毛还带着微痒的余温,仿佛是另一个人粗糙的掌心。 灼热的眼泪不可抑制地从她青色的眼中流出,衬得她的身体更加冷了。她仿佛再度忘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但是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不能再用来悔恨。 泪水滴落棋盘的瞬间,这一场浩浩荡荡的变局中止了。 * “变局”结束,烛君也仿佛初学者一般屏息看起了结果。 这一局变动极大,多数棋子都发生了相应的扰动。只见银光闪烁中,烛君原本最接近彼岸的“执着”遭遇改道,离终点还有一步之遥的,反而变成了一对“祸福”。这令他一时陷入了沉思。这种对立的双子比单子更有讲究。虽然以“福”登岸看似平顺,但是留下“祸”,特别是和“福”等位的“祸”,乃是一种凶兆。 再看青池的局面,变动则更大。不仅“执着”走出了一步,连带被困住和驳回的“爱憎”竟然也同时被变道的河流进了一步! “这一共进了三步……难道是赌棋赢了?” “不。”烛公子专注地凝视棋盘,仿佛这个变动比胜负更加重要。“通常赌棋的结果要在本轮变局结束之后,才能结算。赌棋之后就出现变局的……”他难得露出了惊诧的神色。“这是极其罕见的自渡之局——自渡者天渡!” 烛君最终选择以“福”子收局。但青池刚好也行了五步,奇迹般完成了他们的赌约。 福子清脆地落下。青白的天光接替了熄灭的烛火,蜡烟味在室内袅袅地升起。第一缕晨光越过窗棂,刚好照亮了残局,也擦亮了角落里少年眼中一闪而逝的忧虑。 待烛君走出棋阁,那异样的神采上终于褪去,显出了疲惫。有一瞬间青池觉得他确实仿佛在楼阁中燃烧一般。 * 众人休憩了半日后,烛君如约为她开了荐贴,但仍然忍不住劝她。“那教部除了十日一次的渡棋课,其他都无趣得紧。你不如留下来……” “多谢……额这就不了。这次只是碰巧。”青池连忙摆手。这一局棋几乎要了她半条命。现在她开始认真考虑零当时的警告了。这个不靠谱的家伙难得认真给出忠告,却没人当回事儿。 “你们总觉得我坑人。”零抓准时机窜出来。“实际我公道得很,没有人比我更公道了。” ……我从未增减天平的重量…… 他说的话不能算错。经此一局,青池获得了荐贴,烛公子不仅体验了难得的奇局,墨玉棋盘的煞气也被彻底拔除。零反而是分文未取的那一个。 他就像一根透明的丝线,将彼此的需要恰好串在一起,等到因果咬合再抽身而去,不留任何痕迹。 因此谁也不知晓,他真正的目的。 * “这次你打算走了?”烛君似乎仍在惋惜。“多么难得的一局,你就没有被感动么?” “这个程度……还不算什么。”灰衣少年懒洋洋地叉着腰。“出人意料乃是世间常态。我可不会上当。” 烛君几乎想不起初次见到零的场景了。这少年似乎永远抽离在世界的另一侧,做着无意义的加减游戏。然而他们却从未对弈过。零或许是他唯一一个,不因为渡棋而结交的朋友。那时他们曾经有一个约定,倘若烛君赢了,零就陪他下一局。 “有缘再会。”少年微一摆手,就和那青眼的少女一起,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 烛府的少主人捻着那张劫世千尘的棋谱,轻轻一叹。 他想与零践行那个赌约,不只是因为赌约本身,还因为零永远漂浮在事物之外,从不投入;他活着,却像一个倒影。 但是如今看着他和少女逆着光离去的背影,烛君恍惚意识到,这或许也是一个契机也说不定。 第二十三节 降灵(1) 青池与烛君在门厅别过,走到府门前。小巷的石板路铺着深红的暮色,与她夜中来闯时竟是完全不同的气象。 还魂后的青池,身体还有些微不适,走起路来双腿还打颤。但她不习惯被陌生人近身,因此谢绝了前来搀扶的家仆。 而指望零那小子过来扶她——是绝不可能的。 此时的零正安逸地躺在烛公子为他们备好的车马中。车厢内铺着软褥,熏着帐香,暗格中盛着瓜果佳酿。零就这样懒洋洋地半靠在软垫上,口中啜着诓来的名贵补品,腿上享受着烛公子府上两位美貌侍女小桃、小杏的粉拳轻捶,好不惬意。 “你……吃这个?不是浪费吗?” 青池知道,他以食尘为生,其他补品再珍稀恐怕也无用;他的腿脚也不利索,似有旧疾,这粉拳消受起来恐怕也是痛苦多于享受。但这少年的脸上还挂着标准的满足微笑,不由得令人心生寒意。 “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死脑筋。”少年满不在乎地说,“享受的本质,就是浪费。” 青池从来说不过他,但她手脚麻利,很快招呼走了小桃小杏,她还记得此行还负有“无常市”的任务,不想太招摇。顺势探入车厢,打算把零捞出来。 “这车厢……还怪舒服的。” 片刻后,本就疲乏的她也瘫倒在车厢里,发出衷心的感叹。 “就是。舒服地歇会儿不好么。”零除了嘴皮子,更是懒得动弹。“着什么急。” 这马车标着烛府徽章,细软物什齐全,也应是烛君的命令。 陷在软垫中的青池心里泛起了一丝暖意。倒不是因为这些物什有多精致,而是那贵公子有心惦念他们的冷暖。棋局虽然变幻无常,他们却真实结下了情谊。 却听旁边的零低低叹了一声。 “劫世千尘,”青池轻轻问道,“这是巧合么?还是你早就知道” 她真正想问得是零为何也在此,却只是模糊地带过了。一来零已经看穿了她的经历。她如何走进人世,如何依附“无常市”,又如何一路追踪到此。二来,有些问题并不需要真正说出口。 “我当然知道。”零的回答仿佛羽毛一样落下,“只要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通晓一切并不难。但是你太着急了,想要险中求胜,就只有‘劫世千尘’这个谱子。” 青池清楚地记得烛曾介绍,推演合适的棋局少则一盏茶的时间,用上水台这种复杂的变局,至少要一个时辰,而零不仅随手就抽到了,还算出了她的优势棋谱! “你既然会算棋谱,本事肯定不低。怎么不去和他对弈,却让我来?” “小青,”他再次喊她,语调竟然难得显出几分柔和,但话语却是相反的。“你和烛君对弈过了,可有什么感觉?” “烛君他的灵息……好像远远超乎常人。” “不错。阿烛的灵气天生旺盛,因此在棋盘上罕有敌手。但是另一方面,没有修行过的灵力,也很容易被人利用,比如你们刚用过的那个棋盘,就是一个凶物;而且阿烛对棋局的执念越深,那灵力……也不知道会异化成什么东西。” 青池想着棋阁中,贵公子燃魂一般的眼神,陷入了沉默。 “并不是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何况有些人的愿望本身,就附带着可怕的愿力。时机未到,即便是我,也不能提前翻牌。” 青池明白零不会对于这个话题再做解释了。 * 马车开动了,走得也十分平稳。 青池睡得迷迷糊糊。她以为施法后的零也贪睡,却不料这少年已经醒了,正凭窗而望。但窗外除了沉沉夜色,再无其他。 “我们这是……要去西廷教部么?” 少年转过头,“阿烛有一点没说错,教部是个无趣的地方。除了里面有不少漂亮姑娘。”然后他有开始念叨之前他们初见的提议,“难得魔界选王大会近了,不去试试吗?” 青池觉得他的逻辑不太对劲。“我好不容易集齐了教部入学的荐贴,魔王会再稀罕,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两件事不冲突,我觉得折腾魔族更适合你。”零弹着手中的帽子,也就是那个竹篮,嘿嘿一笑,“魔族都是些疯子,兼职管一下就行。这样我俩就可以过上呼风唤雨、大饱眼福的好日子了!” 青池不打算再上当。无常市的任务她答应了,就要做到。“我先吃上饭,再考虑呼风唤雨吧!” 然后她想起了手心那根不知何处飘来的尾羽,翻找出来。从冥界还魂之后,她只记得影影绰绰的片段,而且都是通过最后那拱门的奇遇。冥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几乎没有什么印象。 “真奇怪,这尾羽看着像是阿婆神衣上的。我记得……最后还把这神衣披在了阿婆身上。为什么我从冥界还魂,却会有这个东西?难道阿婆去了幽界?阿婆没有经过归葬仪式,这神衣怎么会在冥界呢?” “也许你记错了。”零伸了个懒腰,对这个话题似乎并没有兴趣。“堕入冥界的事物,几乎不可能还阳。” * 梦境中的长廊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一股微弱却令人反胃的味道在空中粘稠地浮动。阴影中的低语者也躁动起来,在走廊的转角匍匐着,发出尖锐的冷笑。 “……时候到了,时候到了……” 猎杀的痕迹比以往更加明显。虽然这一路上她都不曾看到尸体,仿佛在这个空间并不存在实体和实体的死亡,只会留下大片撕裂和灼烧的痕迹。那些可怕的生灵并不为了争夺而杀戮,他们只是单纯地为着什么事情,抒发久违的暴虐与兴奋。 甚至还有暗红的丝带在空中飘舞,或许某个地方还会铺就鲜血浸润的地毯。 她感到晕眩。明知危险却还是停下脚步,扶着墙壁喘息。 天顶和地板仿佛在来回地倒转。她仿佛看到自己的影子正居高临下地审视自己。 讥讽,傲慢而漠然。 第二十四节 降灵(2) 青池是被零的耳光拍醒的,脸自然已经肿了起来。 可恶的是他的左右手劲并不一样,于是两边的脸肿得也不平衡,看起来仿佛她打了一场群架,左边站了三个,右边冲上来七个。她一时不知道梦里和醒来,哪种感觉更糟糕。 “早点都撤摊了!”零哀嚎。“今天没能见到卖豆花的小姐姐!” 青池揉着额头把零推开,隐约想起了另一件重要的事。“去你的豆花,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现在才叫我。” 这便是青池后来险些没有赶上西廷教部秋招入学试的原因。并且还顶着一张肿脸提交了各项材料。 零显然对西廷教部兴致不大。“那地方有什么好去的,你魂魄刚刚震动,不如躺着歇息。”至于青池讨两封荐贴的艰辛,他仿佛觉得不值一提。 虽然他的本意是叫她多休息,但青池可不能由着他继续犯懒。眼见天光已盛,她把这小子一把拖出了门。 “我不要出门!出门累死了!”零一路鬼哭狼嚎,果然是为了偷懒。青池面色不改,辞别了为他们安排住宿的烛府家仆。她体力恢复了大半,最后一段路仍打算走过去。 天光撩到她身上时,忽然觉得脚边一阵发寒。 一开始她以为这是零的恶作剧,但零却是还被她提在手中叫苦连天。于是她低头,看到的竟然是一双半透明的、从地面上钻出来的手,拖住了她的脚踝! 这怨灵的力气不大,却令她无法摆脱。 “这大白天的,怎会……” “呵,就是因为白天。”零终于幸灾乐祸地开口了。“你打阴阳道过,却没有影子,自然会被他们认作同类。” 但透过这双阴冷的手,传来的是一阵阵悲凉。 “它好像……非常地难过。” “废话,不难过的早就往生了。”零咕哝道。“这会儿你又不赶时间了?” 青池如大梦初醒。 只听零嗤笑一声,像之前一样变成剪影,抓住她的脚踝贴在地面上,加重了她自身淡薄的影子。如此,她像一个在地面上行走的实体。 随着她拥有影子,那双怨灵的手仿佛触电一般,立刻放开了,缩回地下。 * 上祭院“神位”对于凡人的吸引力仍是超乎了她的想象。 西廷灵山附近的官道已被各类华车堵得水泄不通,半个时辰内出现的各式家徽便超过了青池平生所见。西廷教部在四大教部中尤擅玄理,自然也是投报的热门。 因为激增的候补人数,听闻今年秋招的入学考核比往年更加严酷。于是沿途的商铺也没有闲着,开始兜售各类通关秘笈、道具和灵符。 青池看着面容平静,其实心里完全没谱。她奔跑许久,刚在路边停下,一个摊主就唾沫横飞地围上来,描述那考核有多么恐怖。“客官你年纪轻轻,气宇不凡,必然是第一次来考,还不知道那考核曾经……”摊主刻意压低声音,附到她耳边,“出过人命哪!本店制符十年,专攻各种凶物,通灵辟邪,还可保家护宅,绝对划算……” 这女孩苍白消瘦,仿佛许久不见天日的样子。但是来灵修的大多也不是寻常人,摊主并不以为意。 女孩认真翻看了一番,有点羞涩地说,“老板,我很需要……但是我钱不多。” 蚊子再小也是肉。摊主立刻推出另一系列单色符纸。“客官看看这个,虽然简陋了点,效果也差不多!” 女孩面露喜色,在前襟掏了掏,取出一打泛黄甚至还有些焦了边的……冥币。“老板,你看这些,够不够?” “真是晦气!”摊主看了眼太阳,骂骂咧咧地把她赶走了,准备围堵下一个目标。天色忽而一暗,一阵疾风卷过,吹得那些符纸秘籍哗哗乱响。摊主赶紧压住摊面,却没有发觉他摊位上那些粗糙的辟邪道具的指针,突然开始了转动。 * 青池赶到灵山脚下时,天气不知为何有些转阴。秋风急急卷了枯叶甩向天际。 她的确来得晚了。山门前俱是等待消息的各家人马,正主们早早进了门。这些世家的家仆也看上去比她体面,因此她又被堵了许久,才从人群中钻出。 却听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有人敲着破锣走了过来,还伴随着凄厉的哭声。只见几人穿着麻白的丧服,为首的带着白色尖帽,哭号道,“我的儿啊!你怎就一去不回了!叫娘黑发送白发啊!” 这几人来到灵山山门前,朝着前方又哭又拜。于是原本围拢的华车都纷纷避开,怕沾了晦气。 这入学考核,恐怕真出过人命。然而在场诸家谁也不会为了素不相识的人,去驳了西廷教部的面子。但是这阵哀哭显然也感染了一些人。不安的情绪悄然滋长着。 “此行不善。现在回去,还能安逸几年,你可要想好了。”零的声音低低响起。 青池捏紧了手中的信函。人间的初秋比起鬼族长夜并不算冷,却有一种贴着皮肤的寒意。“可是就算回去,我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 教部入学考核中需要提交的包括两份荐贴,和一套简单的身份证明——证明自然是无常市准备的。尽管她并不认识自己同届的同伴,但她能够察觉到,继续执行这项任务的同辈已经越来越少了。 材料审查结束后才算获得入学试的资格。时间紧迫,青池刚好赶上最后一轮,同行的也不过三五人。来不及细读流程,她便匆匆跟着教部的司仪赶去了秋试现场。 第一轮考核竟然的场地,竟然是一排连绵歪斜的房屋。这些房屋仿佛有些年头了,从最初中心的几间开始不断扩建,仿佛阴暗处增生的植物,逐渐占满了周遭窄窄的间隔。 “初试的内容是通过离境之门,你们将有半天……不,一个时辰的时间。”司仪漠然地宣告后,便留下这些候选生,径自离开。 这排奇怪的房屋正面有许多虚掩的门。候选生们面面相觑,各自挑了中意的,默然推门而入。 第二十五节 降灵(3) 青池却未料到,这些房屋从外面看起来平凡杂乱,内在空间却大了十倍不止。 排屋笼罩在一片昏暗的气氛中,但也不是彻底的黑,根本无法感应到到同时推门而入的候补生。前方远处闪烁着点点亮光,似乎是一些照明术法,但在这个地方显然效果有限,根本无法穿透混沌的薄雾。 青池即便自诩眼力远超常人,此时也只能看清周边几步。不论穿过多少房间,内部大小陈设也大同小异,家具物什上都落着一层薄灰。房间虽然相通,却曲曲折折,方向难辨。她跺了跺脚,轻声唤道,“零,这个地方有点奇怪。‘离境’到底是什么?” 她脑中传来零懒洋洋的声音,“离境之门恶者退,净者入。只有拥有法术天赋的,才能在合适的时间找到那扇门,灵质浊杂者则无法通过。总之就是一个门槛,可以筛掉平庸之才和心怀不轨的家伙。” 青池看着自己脚下做鬼脸的零,“那有你跟着我,岂不是很难通过。” “居然好意思怪我,难道你是个善茬吗?”零半分不让,立刻反讽。 青池被问得怪不好意思,“我觉着,我做人已经比做鬼努力多了。” * 半个时辰过去了,青池推开一扇摇摇欲坠的门,发现了走过十间屋之前做过的标记。 “我们好像还在原地转圈,而且这气氛也不太好……”青池嗅闻几下,不仅感应不到这处灵峰随处可见的灵气,隐约还有些阴冷。 零干笑,“这一点你说对了。通向离境之门的路是用灵力探出来的,不是走出来的。” 他们进入场地之前,司祭给每人发放了一张遇到险情可以快速撤出的红色符纸。原本她并不在意,现在想来,她连来路都找不回了。 青池挠了挠头,听出了零对她并不看好。对于天地灵气,她虽然看得清,却不会施放。“这有点超纲了吧,候选生还没入门呢。” “哼,你以为教部是这般好进的?这里传授的是降神通灵之术,为的是登天长生之道。纵使有天赋,却没悟性和机缘,照样会被困住。候选生十有八九会被这门淘汰,能通过的才是凤毛麟角。”零言语之间有些轻蔑,“何况今年,还出了上祭院的秘宝,竞争更加激烈。我觉得,还是魔王大会比较适合你。” “难怪此地气息如此郁结……”青池似有所感。“既然方向无用,不如循着灵息走走看。”她凝神屏息,减少自身的干扰,眯着眼向前探去。 她默然呼唤风声,感受空中隐形的路径。然而此时那些发亮的痕迹却罕见地交错着,时断时续,显然不堪使用。 沿途散落着不少撕毁的红符,看来已有不少人退出。远远地,她还听到了一声尖叫,但尖叫像出现时一样快速地消失了,仿佛一阵幻觉。 忽然有阵杂沓的足音,被风声传送了过来。 脚步声逐渐清晰。青池加快了脚步,视野中终于出现了一个候选生。那人背影高瘦,脸上还有泛青的胡茬。他有些慌张地走着,手中还托着一个铁钵。 “这位老兄,离考核结束还有多少时间?” 青池气息本就极轻,突然冒出来的一句问题,将那人惊得猛一回身。“什么人?!”见青池没有恶意,那青年隐约松了口气。“姑娘也忒吓人了。这里好像有鬼,可不宜久留啊!” 她环视四周,确实感应到了某种微妙的变化。“祭庙教部应是洁净通灵之地,怎么造出这种地方?” 青年叹了一声。“谁知道呢。传闻这里还出过人命,后来才给每位候选生发了这种可以快速撤出的保命红符。但是荐贴得来不易……”青年有些焦虑地摇着手中的铁钵。“谁又甘心直接退出呢?” * 三道红光闪过,却是有人撕毁了瞬间撤出的红符。 但这红符并未把人传送到这排长屋之前,而是转到了离境背后的临时祭坛。只见三位布衣模样的青年人落地,快速拖去外袍,披上法衣。 “法阵可布置好了?” “悉如安排。无关人等,皆已撤出。” 这三人原是教部安插的司祭。交接过后,也加入祭坛的施法念诵。 日头逐渐升顶。山底临时祭坛前,已经聚集了十位严阵以待的武祭,武祭身后护卫着三位年长的司祭。司祭须发皆白,神色严峻。萧瑟的风吹得彩旗猎猎作响。 领头的司祭在后方诸位司祭的唱诵下,肃然点燃了祭火。 “凶邪既起,离境之门,禁闭!” * “可是即便想要通过,也毫无头绪。”青池皱眉道。“我走了半天,却一直在原地。” “呵呵,”青年抑制不住地笑了一声,“这当然是各凭本事。”他得意地摇着手中的铁钵。铁钵内似乎有一枚铜子,被晃得铃叮作响,在这片昏暗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我进来之前,向高人求了这个灵器,说是能为我引路。姑娘若没有头绪,我们不如一起走,也可以做个伴?” 青池应了。那铁钵确实也引起了她的注意。 然而一路上,都是这落拓青年在絮絮叨叨。“……我原是沿着商道做小买卖的,有一次偶然接济了一位仙客。那仙客岁数是我的两倍,却比我还要年轻。那时我意识到,赚点小利又算什么呢?就变卖了家产,赶来自荐。谁知这一来就是八年……今年若再不中,就只得回乡了。” “回乡,不是也很好么?” 那青年却摇头。“姑娘你还小,不懂这些……不过今年既集齐了荐贴,又获得灵器,都是难得的机缘。”这人立刻又振奋起来,那铁钵仿佛给了他无限的自信。 青池却陷入了另一方沉思,“走了这么半天,却还不见一个人影?” “有人不想我们出去。看来这里……的确有鬼啊。” 有鬼这件事吓不到青池,更可怕的是有人捣鬼。于是青池又默默凝神,向那人手中的铁钵看去。 这黑沉的铁钵外表毫无异样,但是在神秘轨迹的注解下,她却看出了一些疑点。 一条半透明的丝线从那铁钵的敞口中牵出,延伸到远处的黑暗里。或许正如那青年所说,这铁钵确实有些灵异,但是青池乃是经过阴阳道之人,不难发觉这丝线上缠绕着压抑的死气。而且随着他们的行进,这些死气也越发浓郁起来。 “老兄,我觉得……你这灵器可能有点不同寻常,不知是来自何人?” 青池彼时不擅长与人打交道,这句话正刺中了青年,令他勃然大怒。“你想说什么?我这灵器显示就快要到了。你现在质疑我,是什么居心?” “老兄莫急,这地方如此诡异,不如……” “妄想!”青年两眼赤红,高声喊道。“你莫不是想要骗走我这灵器,好独吞成仙的出路吧!我就是死也不会给你的!” 这青年的异样令青池倒退了几步。她急忙抽出自己那份红符。 却不料,一直握在手中的红符一阵发烫,一缕青烟缓缓腾出。片刻后,灵气尽散的符纸便与寻常草纸无异。 第二十六节 降灵(4) “零,这里是怎么回事?” “哼。”少年懒散地回应。“晚啦,这地方已经被人封住了。” 青池得见异状,明白那铁钵绝对不是善物,并且连带自己也被关进了一个陷阱。“快放下那东西!不然我们谁也出不去!” “绝……不……”那青年口中含混地咕哝着,眼珠翻滚,仿佛已经神志不清。然而铁钵中的煞气却聚成了一个漩涡,牵着他不由自主地上前。 青池也不犹豫,上前便是一脚飞踢。青年见状要躲,却不知为何脚下一滞,被这女孩正好踢中手腕。这一脚力道不算很大,却来得巧,刚好打断了铁钵与他的感应。于是青年和铁钵双双栽倒了下去。 方才的余光中,青池意外看见,地上忽然伸出一双怨灵的手,拖住了青年的脚步。 铁钵在空中划过一个低弧,砰砰地落在远处。那青年侧仰着倒地,竟然一时没有了声息。 她慢慢地走近,想要一探究竟。却不料男子的身体突然抽搐了起来。一片黑雾突然从他胸口腾起,凝成了一只手臂的模样,向她横扫而来! 青池未有准备,凭本能猛地惊退,虽然堪堪躲过了煞风,却没收住脚,磕在了后方的杂物上,登时后背一阵剧痛。 男子再度起身,抽搐着将第三只手收回身体。“不过是个小毛孩,感知倒是灵敏……我本不想惊动别人,但你放着生路不走,偏偏看见了我的‘魔道’,这就没有办法了。” “魔道……?”青池皱眉,“这求仙福地,怎么会有魔道?” 那男子起身后,面上笼罩一层黑气,神色语气都大大不同。只听他哂笑一声。“看来你的灵知能力还是天生的,并不知道这凡世的灵修……才是离魔道最近的一方。” 昏暗的离境中,青池明白这话不无道理。空中隐秘的轨迹仍然在继续延展,既可以为灵压增幅,也可以助长魔煞。 “这就是……你不建议我盲目使用的原因吗?”青池低声问。她想起之前在岚溪县面对魂煞时,她弹出的风压不仅没能阻止魂煞,反而白白为敌方增加了气力。 “别想了。这可是人阶魔。”零的声音终于严肃起来。“人魔不同于魂煞,不是凭运气就能抗衡的。” 青池困惑了,有些好奇地问道,“魔族怎么会被放进来?你不去准备选王大会,来这里做什么?” “人类的小孩,胆子倒是大。”被附魔的青年眼中闪着绿莹莹的光,外形却还维持着人的样子。除去周身萦绕的魔气,竟然与常人无异。青池没少见鬼怪,但这魔物的气息周转比她之前遇到的尸鬼更加稳定,也更加缺乏实感;虽有理性,但偏执狂怪,更加像她梦境中的住客。 “普通的妖魔自然不可能骗过那些司祭。但是会附身的人阶魔未必需要实体,只要人心中起了魔念,就像为他们敞开了一扇门,自然会被进驻。”零低声解释。 魔念若是生在心中,再多的探测也是无用。 青池知道这回栽了。这类附身魔一定令西廷祭院都感到棘手,特意布下这样一个有去无回的绝境来抓捕他。没想到却把自己卷了进去。 迟到害人啊。她暗地里跺了跺地上的影子。 “喂喂,我可是警告过你的。” “警告若是管用,这世上就没有故事可编了!”大门都没进,青池并不想报销在这地方。“快想想办法,我们打得过吗?” 零清咳一声,“注意,是‘你’一个人打,我不是战斗人员。至于附身的人魔嘛……多半是某种魔念所化。近年来,这类精障在人世混得风生水起。他们本身武力并不算高,人类却很难抵挡。但是魔族说到底都是暴力狂,你只要打败他,他就任你宰割了。加油!” 青池一边听着他啰嗦,勉强闪身躲过了三道爪击。这让人魔微微有些惊讶。 空中的轨迹虽然一时无用,但还能辅助青池预测人魔的动作轨迹。只是这种预测十分有限,因此她只能在动作收束的一刻堪堪避开,而十分狼狈。 这人魔并不如之前的无魂尸高大,但擅长幻形,随身可以长出多条手臂,可长可短,难以预测。离境中一片灰蒙,没有外物可以供她隐蔽和借力,渐渐地她的身体也变得沉重。零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继续道,“魔族与其他物种的修炼方式不同,他们吸收生气很快,也不挑剔种类,拼体力是不可能的,你要想办法看破他的‘魔核’!” 她没有躲过第四次进攻,重重地跌在地面,被零所化的影子托了一下,摔得并不狠,只是手臂传来细切的痛。 魔物舔舐着爪尖的血丝,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竟是先天元气之子……真是意外之喜。”言罢他举起手,地上的铁钵便晃动着向他飞来。 青池顿时感到整个空间发生了一阵震动,沉淀在这屋中的某些怨念仿佛化为了实体,不断朝他手中的铁钵涌去。再度形成的漩涡比之前的更加可怖。那铁钵仿佛填不满一般,越是吸取四周的怨气,漩涡转动越快,连四周的空气都稀薄起来。 “原来如此。”零的声音传来,“这间屋子积累了数百年落选者的怨愤,又困在结界中无法消散。这魔头便是看准了这股怨力,前来吸收一番化为己用,再装作落选者退去。这样对功力提升大有助益。但是他这吸收的……也太多了吧。” 青池来不及问“先天元气”是什么,便看到随着空中魔气的颤动,屋子四面似乎有什么阵法被触发了。 * 昏暗的离境内,霎时亮起八道金光,从中幻化出八个薄片般的武器剪影,个个指向了正中魔气的源头,发出针一般的光芒。 人魔发出一声尖啸,却没有退却。他眼神一转,手中激射出几道漆黑的丝线,缠住了青池的四肢。她顿时感到一阵灼痛,消逝的体力却来不及让她脱逃。 只听贪魔对她道,“生者有欲,逝者皆怨;凡人之子,代为我护!” 浓烈的黑雾便顺着丝线向她袭来。她虽然一路警觉,却也无可奈何。 黑雾拂面却只像是柔和的丝缎,如墨滴入水,黑甜而缠绵,展现出对于常人来说却是无法摆脱各种光怪陆离的诱惑。 附身类的人魔并不擅长力量攻击,却能跻身高阶魔物,是因为他们知道如何捕获人心。凡是活人,只要找到一线欲念,便足以由他撬开心防的缝隙,然后吞噬本心。 * 映在她眼中的,却是一片虚无的天光。亘古,冰冷,寂静。 仿佛一切都发生过了,又什么都没有发生。它见证一切的盛大,也见证注定的倾颓。一瞬间她又产生了灵魂脱壳的感觉,但是也让她暂时忘记了疲惫和痛楚。 “就凭……这点魔念,”女孩漠然地睁开她青色的眼眸,在暗中幽幽地闪烁,“也敢呼叫我?” 她起身,那些黑雾仿佛无法影响她分毫。 人魔万万没有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操纵竟然会失败,只得狼狈地俯身闪过第一波武器的金色针芒。看着手上无往而不利的丝线,他不禁说道,“不过是个凡人,怎会完全不被‘贪念’所沾染……你还是个人吗?” “零,我觉得他在骂我。”青池喘息着,怒火中烧。“人类常识考核那一门,我足足考了三次才通过!你以为我容易吗!” “我求你了,动动脑子!”零绝望地拖住她的步伐。“他都自曝答案了!” 第二十七节 降灵(5) 离境之外,山风猎猎。 正在施术的突然司祭惊呼,“不好!屋内还有一个生员,怎么刚才没有发现?” 另一位道,“她的灵力波动太弱了,直到阵法发动,才被观测到……”他们三人面面相觑,平日里魔族极其狡猾隐蔽,难以对付,这次声势浩大的秋招又恰好临近魔族选王大会,自然会有渴望迅速提升实力的魔族铤而走险。却没料到,这局围剿做了万全布置,漏掉了一个迟到的候选者。 但是机会难得。他们默契地想着,谁也不敢说出。 “这生员是哪个世家的……?” “是岚溪县与达慕兰城烛府的推荐,但都不是族内人士。” “烛府名望甚广,听闻少当家也是个狂士,这可有点棘手。” “罢了,料魔族一时无法脱出,不如请教下柏舟大人……” * 青池这才从那段话中筛出“贪念”,恐怕就是零之前所言的“魔核”。寻常妖魔,斩杀实体就会溃散;然而对于精神类的魔障,必须粉碎其魔核,不然它们总能潜伏到别处。 “我劝你先担心一下自己。”零突然道,“教部似乎也早有准备,以落选怨念为饵,布下了这个‘诛魔阵’,正好将魔物和怨念一同净灭,啧啧,真是划算。但是如果你无法脱身,恐怕就要陪它一起上路啦。” 青池已被丝线束住。这丝线应是魔力织成,即便使用锐器也挣脱不开。魔物固然无法操纵她,她却也在那金色法阵的诛灭范围之内,动弹不得。 “现在有什么用得上的术法吗?” “术法太低效了,你现在的身体可撑不住。”零嘘声呼喝,“一个小魔种而已,捏爆他的头!” “这么说,你也不会术法吧。”她眯眼看着四周的怨灵越聚越多,铁钵重新发出了阵阵蜂鸣声,魔力的涌动愈发剧烈。一个魔种本就足够令司祭棘手,待这些怨灵转化完毕,恐怕就无力回天了。 青池虽然不惧冥气,但是这魔物的煞气中卷挟着粗粝的恶意,于是令那煞气如同高速旋转的风刃,可穿云裂石。唯有清净灵气将之稀释,才能净退。 风声在她耳畔细微地回响,令她想起岚溪主祭的那一次召唤。 “零,你知道怎么召唤神降么? “知道知道,这就要从天地未开之时说起了,彼时物界和识界未分……” “停。”青池不仅要警戒前方的贪魔,还要躲避后方的诛魔光线,处境极其危险。“讲重点!” “唉,我刚才说的东西就重要啊。”零轻飘飘地抱怨,“人类所谓的‘神明’本身不过是一种超然法则。降神的法式并不难,关键是神明是否‘回应’。若有因缘为媒介,合适的容器,和一定灵力来启动,凡人也能暂时成为神明的代行者,借用神力达成目的……” 青池摸着怀中的海螺,这葛婆婆托付给她的圣物外表并无特殊。眼见腹背受敌,零又只会扯嘴皮子,她只能倾力一试。 “一切的黑暗中以你为宰,发生与未生之事以你为界……” 她紧紧握住那海螺,直到手心的血流过螺壳表面凹凸的脉络。那血迹很快被贝壳所吸收,隐隐泛出润泽。耳畔仿佛回荡起久远的潮声。 潮声里有那座远去的神田,因为晦暗而显得无限宽广;那暗室里回荡过她彻夜的唱诵;无影的冥火摇曳,尽头的神龛永远隐没在暗中。 诛魔的金光从背后穿过她的身体,唤起万千针刺般的痛觉。她一手指地,忍着疼痛呼喊,“此、请、神、降!” 像是一阵轻风拂过。八道伏魔的光芒轻轻闪烁了一下。 冥冥中仿佛降下一层凛冽的夜色,此外再无其他变化。没有惨烈的神光也没有强势的神威。 人类的女孩不明所以。“零啊,那个暗神……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嘶声问。 “你不要命了!”零难得地大为光火,低吼道,“在‘请神式’当中瞎问问题!再说,我怎么知道!” * 三位祭司操纵着诛魔之阵,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柏舟大人!” 司祭们一齐向突然出现的青年行礼。但细看就会发现,这青年保养甚好的皮肤上缀着些许青白的胡茬。他头戴一顶漆黑的纱冠,浅亚麻色的头发细碎地拢在脑后,隐约露出细长柔滑的眉眼。 “各位,情势已变。”柏舟手中笼着一把折扇,轻轻点在祭坛上。他不等司祭发出疑问,便答道,“被你们漏掉的新生,刚刚展开了召神阵。” “离境恶浊,诸神避之不及,我们都未曾成功召神,才出此下策……这一介新生,没有因缘法器,如何开阵?”司祭们一时难以置信。“即便她确实开启了召神阵法,目前法眼虚空,并不见她念出的神之真名。” 柏舟饶有兴味眯起眼睛,语调总是微微拖着,不紧不慢道,“因缘媒介本不拘形式,只要缘业足够深厚,无需依靠外物便能召唤,譬如一神之主祭……” 看着场下呆滞的众人,柏舟眼波流转,“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她虽然没有呼唤‘真神之名’,这个召唤阵却在形式上成功了,或许是因为,这位降临的神……本就无名。” 司祭们将信将疑,试图去操纵灵识进入诛魔阵一看究竟,然而发出测探的灵气全部被驳回,仿佛有无形墙壁隔绝了他们的探视。 “此处已为神境,诸位,不如拭目以待吧。”青年施施然落座。 * 她仿佛回到了幼年的神殿,独自面对幽悬的黑。 亡者中的生者,生者中的亡者。冥河两道,水流湍湍。 再转身,诛魔阵似乎暂时停滞,在外围安静地闪烁光芒。贪魔束缚她的黑线也一并断落,她暂时恢复了行动力。 “所以召神……成功了吗?” 那少年似乎正生气,没有立刻回答。却听对面的贪魔发出了大笑,“是否成功又如何,你召唤的这个,可是传说中的暗神?哈哈哈,从来没有听说有人会召唤暗神现界,你还真是个人才。”言语之间,竟是完全不将凡人的神降和暗神放在眼里。 “暗神怎么了。”青池跺脚,逼问零。“现在能开大招了吗?” “……”零的情绪显得意外低落,“一般神明的神力,和他的事迹有关。” 而暗神最主要的事迹……就是被诸神与世人遗忘了。 无名之神最难应召,召唤之后又难以行使。是以古往今来,从未有人试图呼唤这个无迹可寻的秘神。 第二十八节 降灵(6) “也就是说,现在我们不被打成筛子,谁也出不去了?” 青池忽然感觉一阵放松……自己好像被零的猥琐逻辑所传染,觉得只要有个人给自己垫背,就还不算太亏。 “可笑,区区凡人也敢与我们相比?”贪魔摇晃手中的铁钵,“只要吞噬了你的元气,加上这里的怨念,诛魔阵能奈我何!”他的贪婪欲念并未被诛魔阵所击溃,甚至因此愈发剧烈。聚集的怨念已经全然魔化,收获将比他想象得更加丰厚。 落选的遗憾,不甘,妒忌,都是“贪欲”天然的俘虏和引子。贪魔并不以自身魔力见长,但只要有合适的土壤,便能催化极高倍数的力量;这个过程一旦开始,便会无限膨胀,最终使得一切沦为贪念的奴隶,彻底丧失原初的本心。 眼前的青年也是如此,屡试屡败的贪生终究使他丧失了原本的生活,成为了魔物的附庸。 人心总有瑕,因此魔物之于人类,比任何生灵都要可怕。 “吾乃……此门之守卫……” “通往……旧神之墓碑……” 对面的女孩低声念诵。 “……凡经我证,必不可违;凡经我颂,必不可辱。”她抬起头,黑暗中亮着一双青蓝色的眼瞳,竟略过贪魔,直接瞄准了他手中的铁钵。“无名的徘徊者!懦弱而心怀不甘,匍匐着顺从异族的挑唆,难怪此门不过!” 怨气顿时沸腾,使得铁钵也左右震动起来。 贪魔又惊又疑,惊的是怨气魔化后竟然被对面的凡人轻易煽动了,甚至即将脱出他的控制;疑的是这怨念气势汹汹,孽深恶重,那个新生显然无从招架,这样挑唆有何用意。 它便将计就计,索性放开了辖制,新生的怨魔倾巢而出,向那青眼少女奔去。 * 眼看那怨力如黑龙一般迫近,青池反而表现出奇异的镇定。 这股怨力是目前最凶险的力量,同时也是最大的变数。做出判断后她仿佛身处烛君变幻莫测的棋盘,又仿佛回到了鬼族神秘的后殿。 她见识过更加绝望凄厉的场景,和超乎想象的终结。她绝不愿在此止步。 “已名之人,向彼世的主人致以敬意!” 青眼的少女向虚空举起双手,仿佛在迎接一扇看不见的门扉。翻腾的怨力近了。但她仿若无觉,仍高举着手。 “吾为将逝复生之子,神既不伤,魂亦无畏,一往无前!” 一股黑潮漫过了她的头顶。她仿佛在漆黑的河流中巡游。渐渐地,一些碎片闪烁着拼合成一个抖动的影子。 青眼的少女反而向着黑潮跑去,振臂一勾,仿佛要牵住一道看不见的线绳般。贪魔正要嘲笑她这毫无意义的举动,却发现自己手中用于操控的丝线突然吃力一紧。 那女孩用力捏着手,仿佛确实在牵着一道无形的线。 青池这个动作只是突发奇想。在张开“风语”和“召神”之后,她能看见这股黑潮仿佛绕着一个线轴在转动。于是随着黑潮的迫近,她下意识地拽住了那个线头,不想真的牵制了黑潮的行动。 “其实,也没那么难。”青池向魔物发出轻嘲。其实这个方式能维持多久,她心里完全没底,但是常年的暗族生活,让她练就了一张心潮汹涌而表面漠然的脸。 贪魔的注意力终于落向了这个看似苍白得有些病态的人类。 这人类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没有法器的辅助,却能扛住这个量级的怨灵的厉害之处。这人的魄力定然极其破格,远超寻常祛邪司祭;同时,她的灵息非常微弱,魂魄也不太安稳,有震动的痕迹。 作为候选生,这是几乎是一种不幸;但对于魔物而言,这是一具绝佳的躯体。既能够承受磅礴的冥气,同时还能巧妙地隐藏自身的异样。贪魔原本是为离境的怨气而来,未料提前遇到了更加有价值的凭依之躯。 * 青池只觉手上陡然一松,还以为贪魔要改换进攻方式,却不料握着铁钵的人影忽然向后昏昏倒去。 “小心!” 在听到零的示警的瞬间,她拖动手中的线迹,黑潮随之狂舞,才堪堪躲过了一道没有形体的攻击。一瞬间,她和贪魔的位置仿佛互换了。 但是她远远无法像魔物那样自如地控制这股凶煞之气。失去了铁钵的束缚,又受到贪魔攻击的刺激,这团黑影再度剧烈扩散起来,几乎将她包围。 场面开始僵持起来。随着诛魔阵的暂停,再没有什么可以牵制魔物。 青池一瞬间有些头大。但是那些黑潮仿佛畏惧着什么,也不敢过于接近她。此时,她又看到了那个半透明的怨灵之手,轻轻地攀附着她的脚踝。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绕着手中那条线迹。“我原以为,地下规矩繁多,生活足够单调,地上必然十分自由;谁知人们看似无拘无束,其实大多时候,也没得选择。” 就像她能见到的神秘轨迹一样,许多事情,已经在无形中安排好了道路。难解的是许多人只是被看不见的手驱策,却发现顺势而为,也并不如想象得轻松。 这世上有阿棠那样资质平庸却愿意以身殉职的,也有为了虚无缥缈的目标而碌碌半生的。但是这些细节也都淹没在声势浩大的长生大道之下了。 她叹了一口气。若她能早一点察觉,或许不至于陷此困境。但人心,恰好是她最不了解的事物。 “你们的原本的意愿是修成神祭,再不济学些术法,回乡除魔卫道。”青池语调平板地说,“却不料堕落成了贪魔的养料。” 影子剧烈地扭动起来。 “什么?你们只是想出去?”她睁着那摄人心魄的蓝眼睛,“别自欺欺人了。虽说我不太懂,但是跟着永无止境的贪念,你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出去’,不过是从一个泥潭换到另一个更深的泥潭罢了。” 影子像水波一样颤动了一下。 “无所谓?反正已经绝望了?” 青池能与这股浊气沟通,但她本人并不通晓人情,语调也显得生硬。“如果我说,还有其他办法呢?” “不相信?其实我也不知道可不可行,反正是最后一次,你们还有机会选择——” 她本不擅长辩论,但是随着黑影的摇摆,包围她的屏障也发生了波动,力量分布逐渐失衡。贪魔看准了这个机会,忽然向她发难! “——劫世千尘,冥河万渡!” 她仿佛是在狂风中呼喊出声。 第二十九节 降灵(7) 围绕她的黑潮如云破般散去了,可怖的冥气虽然环绕着她,却越发衬出无垢的肃穆。 她还没有放弃手中的“线轴”。若在从前有人告诉贪魔,人能以血肉之躯,徒手控制无形之冥气,绝对是无稽之谈。但是眼前这人类女孩虽然行动有些吃力,却一步步牵引着所有的怨气前进。 这简直就是为魔王之会准备的绝佳容器。和她相比,之前附身的青年人只是一具不堪用的皮囊……贪魔在暗中等待着,渴望烧红了它的眼。 “零……快,帮我一下。” “喂喂,”少年依旧懒洋洋地,“你个吃肉的,找我这吃土的帮忙?” 苍白的女孩边求援,边向那青年遗落的铁钵走去。若要彻底控制这团炼化的魔气,使用铁钵是最快捷的办法。 这一点,贪魔比她更清楚。 所以在她伸手的瞬间,忽然一阵阴风袭来,但目标却换作了她本身! 所幸她的目标,也与贪魔所料想的有所偏差。她握住一个事物后,迅速向侧旁一滚,才躲过了那一道夺舍的阴风。 她手中捏着一粒细小的铜子,正是方才从铁钵中晃出的。 贪魔一击不中,立即调整态势。两人都在黑暗中逡巡着,但是拖着魔气的人类显然更处劣势。 就在贪魔发起第二波进攻时,青眼的少女也忽然发难,向动静发生处挥臂一指。 “此行,即为吾道!” 霎时间,之前的怨力仿佛从泥潭中艰难爬出的落难者,一点点调转了方向,朝着贪魔反扑而来。贪魔见状,立刻举起遗落的铁钵,想要再次收服,却发现这些怨力仿佛剥离了魔气的影响—— 或者说,被嵌入了更高级的“指令”。 贪魔心感不好,毫不犹豫地划开心口,想以血布阵。“鲜血侍奉,恭请吾——” 青池不知何时跃至他面前,发力蹬落他的右手,俯身轻声念道,“此为暗神之境,诸天,不可逾越。” * 贪魔不知为何失却了气力,它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少女,平静却鬼气森然。纵使神明,也无法发出与自身属性相悖的“魔”令,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暗神”又是什么?此刻它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一个普通的凡人,对他所擅长的魔念发出了越级指令。 “不可…能………你……你是……”魔族的本能却让他躬身,挣扎着摆出臣服的姿态。 魔族崇尚强力。少女的投影笼罩下来,它忽然意识到不是自己的指令被越级,而是自己的存在被越级了。 ……它为什么会觉得,人类之中会凭空出现一个适合他夺取的魔神之躯? 人类少女的行动却没有停下。青池之觉空气随之一振,陷入了一种异常清明的混沌。周遭气流忽然变得轻松圆转。眼前的魔种渺小得不值一提。只要她“想”,没错,只是“想”,便能手摘星辰,下抵幽冥。 久违的畅快和自如感冲击着她。却见脚下的零从影中微微浮出,一手点地,罕见严肃地注视着某个方向,仿佛进入全方位的戒备。 黑暗中浮现了一道“门”。 青池毫无疑问地知道这并不是离境之门,甚至谈不上具体的门扉,只是暗中一道虚掩的入口,流泻出一缕彼世的金色光芒。门无限高远,从中透出无上的威能和权柄。但她知道只要她上前一步,这门必会为她开启。而门后的种种,必将为进入者所拥有。 她不知为何迟疑了。甚至感到一丝怅然。 一阵铃声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眼前幻境消失的刹那,她仿佛擦过了一道寒刃般的视线。 那视线应是从极高的天界投射而来。若她方才行使神力稍有不慎,恐怕连同这个山头都要被夷为平地! 如此神威,她却刚刚才发觉,这令她心中一阵后怕。那阵忘乎所以的力量感让她变得陌生了。而那真正伟大的,本身就不动声色地,不屑于彰显自身的存在。 她听到零如释重负的一声叹息,终于恢复了理性,周身的诡秘的黑暗也逐渐散去。 就在贪魔以为她已经技穷,却见她扬手将手中那一粒铜子甩向了无边的黑暗。它永远不会知道,少女把用这与魔力相连的铜子,掷向了那扇至高的门扉! 铜子触到门扇,立刻如彗星一般加速向贪魔陨落。贪魔尚未明了发生了什么,就忽然听到整个离境发起了一阵剧烈的地动。 第一道轰隆声击打在天顶上,紧接着第二道天雷便随着铜子,那发亮的铜子仿佛天雷的引信,直引着天雷向贪魔击来! 这是传说中的九天御雷!相传经过九重天的下堕之力,诸魔灭神,不在话下。这雷击不止能诛魔,贯穿整个离境也不在话下。而目前贪魔为了夺取少女躯体,本体恰好暴露在外,根本不堪一击。 “抱歉,我还赶时间。” 贪魔瞪圆了眼,仿佛看到什么极恐怖之物。失去意识之前,它以传音术法吐出了最后一句话。 “它……它……回来了。” * 青池轻轻挥手,对那股已经褪去魔气的怨念道,“走吧,你看,我说到做到。” 零瘫在地上,完全不愿配合她继续假装影子。 随着方才秘法的行使,屋内的离境与诛魔阵产生了不同程度的消耗,开始碎裂崩毁。离境之门在不远处,摇摇欲坠地挂着。 她估摸时辰将到,来不及修补现场,一脚把门踹开,虚白的光线迟疑着泻入。她没有转头,只是轻呼道,“功过相抵,恩怨即清,缘业尽此,终期来归。” 穿刺贪魔的长钉渐如晨霜消散。数道疾风从她身畔呼号而出。 离境之门,恶者退,净者出。 但见天光大亮。 数百里外,三位矮小的魔族长老洞穴中煞有介事地集合,准备商议选王大会的细则。 “老幺,你干嘛抢我瓜子。” 最小但脾气暴烈的长老抬手便打了回去。“谁抢你瓜子,你这几颗瓜子都捂了几百年,我宁可去吃泥!” 第三十节 降灵(8) 数百里外,三位矮小的长老经过数月的跋涉,终于在一个尘封的洞穴门口集合。他们身量不高,还罩着灰色的及地麻袍,袍子遮住了他们豆芽似的短腿,挪动起来仿佛三袋鼓囊囊的土豆。 他们原本应在一个月前,商议出选王大会的细则。但由于每次选王会都会因为混战,而在正式流程之前搁浅,所以他们……并不着急。 开启山洞门之后,他们各自在内部的圆桌前落座,开始极其缓慢地擦拭起头脸上的汗水,谁也不愿第一个打开草案。 “老幺,你干嘛抢我瓜子。” 年纪最小但脾气暴烈的三长老抬手便打了回去。“谁抢你瓜子,你这几颗瓜子都捂了几百年,我宁可去吃泥!” 老二仿佛见惯了他们的争斗,趁无人注意,在桌脚倒了几把烟灰。 突然,他魔怔了一般站起身,猛地推倒了三人面前的圆桌。 “老二?老二你怎么了?”另二位长老停下撕扯,围过来。 “贪魔……刚被净灭了。净灭之前,他的‘魔核’还改了主。”老二嘶声说道。 “贪魔嘛,本就反复无常,改主也不是大事,老二你别太介意。” “……不,这是‘被迫’的改主。但我想不出、也查不出这个越级者是谁……”说着老二眼中泛出血色,似乎在查验什么。“……他传来了临终真言,他说‘它,回来了。’” 三位长老面面相觑,脸上褶皱抽动,仿佛想要抖落沟壑里遗落的秘密和恐惧。“我不相信。”老大颤巍巍地说,“这么多届元老都摸鱼混过来了,偏偏是我们摊上这事?” “我也不信。”另外二位立刻大声附和,尾音在洞穴中无力地回荡。 但他们随即十分默契地搬会圆桌,翻看起那份落满灰尘的经卷。 * 无常市的西区分部的几位主管,在太阳落山时开始清点这一届的预备成员考核。 “回收七人,失联五人,其中四人的星命业已终结,怕不是……凶多吉少。” “呵,全军覆没,”一个年轻些的主管忿忿道,“不用回禀也能猜得到。总舵这是刻意刁难!” “阿七。”西区分舵主宁风抬眼,“你逾越了。” 阿七立刻噤声,但宁风的面色也说不上好看。没有新血补充,最终走向弱势的还是西区分舵。 忽而有人敲门,送来两份最新的急报。 “线人加急回报,西区教部的入学试出了件大事,具体经过尚在调查。一个新生不知因何与魔族同时被困离境,那新生竟然成功行使了降神,同时不知为何引发了九天落雷,几乎毁了半个离境。”报员翻了页,继续道,“……该生成为秋招最后一位入选者,名叫青池。” 众人不禁讶然,“新生就能降神?还是在离境?这一届果真人才济济。碰上九天落雷,那魔族的命数也是到了头……” 宁风听到这名字,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转头问这届的新生主管,“等等,这不会是我们知道的那个,来混饭的青池么?” “这……” 报员拆开第二封急报,念道,“预备生青池,因执行入市任务潜入西区教部,形势所迫,毁坏了一处古迹,特此申请修缮资金抵债。” 几位主管面庞抽动,哭笑不得。“她这算是……成功潜入了吗?” “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怕不是整个祭院人尽皆知,还能算‘潜入’吗?” 几人讨论一番,也未有结果。最终宁风叹气了一声,他们已没有选择。“罢了,只要西区教部绝对想不到这大动干戈的丫头是我们派去的,不就成了吗?” * “你这个疯丫头!那九天御雷是你能随便招惹的吗!你不知道那背后是……” 两人离开离境废墟后,在教部的小径中前行,零已经絮絮叨叨了半个时辰。青池自觉理亏,异常乖觉诚恳地等着零撒气。 “我想着,你能躲过一次天雷,没准就有第二次呢!”她略微讨好地说。 零的表情变了变。“我自然有这个本事,但是你要知道,我能躲过,不代表我能带你一起躲!” “为什么不能?”她终于抛出了这个疑问。那个原点一般展开的领域令她十分感兴趣。“‘零空’到底是什么?” 少年立刻警觉起来。“我不会说的。让你知道了,下次继续去玩命发疯?做梦!” “可是我们这不是,都好好的嘛……” 少女表情放松地伸了个懒腰,仿佛不是一个刚刚跨过生死大关之人。既然逃出生天,方才的一场恶斗就被她丢到脑后了。现在她只觉得肚子有一些饿。 “那是你太天真。”零忽然停住,眼神诡秘地闪烁。“倘若我袖手旁观呢?” 少女也随着他停步。“我没想过。”她目光坦然,仿佛一泓阳光下的清水。“只要我呼唤,你一定会来,不是吗?” 她没有说是因为“信任”。“信任”两字本身就是在有一方不信时才会使用的。 山风低低拂过,掠动了少年的卷发,落下一个柔软的弧度。青池没有想到,这能言善辩的小鬼忽然沉默了。 他虽然酷爱狡辩,令黑白颠倒。但只在真正的事实面前,他会保持沉默。 “所以零,我明明一无所有,你为什么会跟着我呢?” 少年发出自嘲的笑。“是啊,为什么呢?你这可是一单赔本买卖。从来能与我交换的,都是执念深重之人。而你既无执念,也无目的。”他抬头看这少女,仿佛看到奔流的河川,不知疲倦,不问归处,而只顾向前涌流。 “原来……这世上也有你不知道的事啊。” “是的,或许这就是理由吧。我通晓万事,唯独不知道为何会和你同行。或许这样走下去,我也能……” 少年叹了一声,忽然平静地转移了话题。“对了,后面还有两场测试,你就要迟到了。” “什么?”青池如梦初醒,提起零的后领按进地面,然后在山路上发足飞奔起来。“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能先告诉我,然后再说你那一通废话!!!” * 九天上界·第七重·天墟 天界的墟洞不计其数,大多通往时空断层,因此轻则落物,重则遗神。每一层天界还会有一处规模最大的墟洞,被称作天墟。 守生就是第七重天墟的守卫。他是第四纪元末期登天的亡灵,虽有仙籍却没有神位,久而久之也忘记了凡间的姓名。 天墟守卫是所有天职中最令人避而远之的。除了堕入时空断层,天墟附近大多气流驳杂,容易折损仙体。但也正是因此,大型的墟洞都配有守卫警戒。 七重天墟是一处名副其实的废墟,却占据了极佳的地势。每次守生在外层广场巡游,都会感叹,即使在第四纪元,这个废弃的广场也足够容纳当时第七天界的所有主神。 雾气渐升,守生打了一个哈欠,然后他的嘴停在了半张着的口型上。因为迎面走来的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拥有无需通告直接入境的特权、却拒绝仪仗队伍的,据他所知,只有第八重天的那些与日月同辉的先天尊者。 而其中定期巡察天墟的,也只有一位。且这位刚刚不知为何再次行使了的震动九天的落雷,引得诸神一阵惶恐。 “刑王……大驾莅临。”守生连忙迎上,深一行礼。 然而那黑衣劲装的神尊已经带着剑童跨门而入,并未理会他的虚礼。于是他只得快步跟上。 守生想不通这位世尊为何来此。过去他所面见的最高位阶,还是述职典礼时遥遥瞥见的四方天帝。世尊自然比天帝各方面都厉害许多,于是他扯出一个恭维的笑脸,干巴巴地说,“世尊,听闻您之前的落雷诛灭了一个极难缠的魔头,诸神都说真为天神表率……” 守生以为他僵硬的恭维会被再次无视,却不料那世尊真的转过头来。雕刻一般的面容上无甚波动。“不,没打中。” 守生一时楞在原地,冷汗涔涔下落。只觉自己的天寿也是要到头了。 这话他没法接啊! 那世尊却不以为意,径直向着守生也无法进入的更深处走去。 * 第一节 柏舟(1) 先民所载,天道有三:超凡、长生、归真。超凡谓之圣道,长生谓之寂道,归真谓之原道。 *** 青池以为进入测试之前会遭到一番盘问,结果只是被告知赔偿修缮费用。她没时间吃饭,便匆匆赶向下一场灵质测试。 正午一过,上午通过测试的新生才陆续向山门赶去。此时她才真正看到了未来的同僚们……的车队,或骑异兽,或驾车舆,熙熙攘攘挤满了整个山门。偶有步行而来的,不论男女,均气宇不凡。 刚刚拆掉半个“离境”的青池混迹在其中,经过激战的衣衫还有些破损,显得格格不入。 忽而人群涌动起来,山门前停了两辆纹有不同家徽的华车,周遭人马纷纷避让。根据无常市的资料,青池认出家徽正来自西国两大姓氏‘琅’和‘银’。当 今西国白帝正是琅家,而白帝的母亲是银氏主母之女。这届入学的正是两家长孙。 琅家大富,银家大贵。通常认为,灵质潜能主要与血统有关。很快便有人开始打赌,谁的灵能更胜一筹。 * 此世之人,以天地元气为万物存活的根本。所谓灵修,就是调动元气与自身相共鸣,进而锻炼、纯化灵体,达到增寿登天的目的。 而下午的“灵质测验”,实际是灵体纯度和灵力等等数值的综合测评。阳灵纯度高则近神,灵力高则术式强,这其中还涉及灵力释放和灵力吸纳等分支。但为了效率,普通的入学测试不会细分单项测算,只要综合数值达标即可。读数范围从0至81,超过30即算达标。 “81”正是仙凡灵质的分野。当前西廷教部的灵质记录正是银氏与琅氏,分别是68与67。 所谓贵人长寿,于此可见一斑。青池心想。从这个标准看,鬼族近乎纯阴体,在冥气环绕的地界亦能长生,应该也出于类似的机理。。可她无根无源,能否通过心里却是没底。 零似乎看出了她的念头,懒散道,“你慌什么?” “所以说,我的灵质其实不高吧……” “这毫无悬念,你想都不要想。”零的话语轻轻落下,如同羽毛惹得人发痒。“我觉得还是魔王大会比较适合你……啊,快看,好多漂亮妹子!” 青池很自然地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连带前半句也一起。 * 按照上午通过离境的顺序,新生们列队进入另一间大殿。 青池在队尾磨蹭地站着,只想早点回去补餐。突然,一个长袍司祭进来通报,本次测试由一个叫什么……柏舟大人主持,顿时引起了一阵骚动。 这位柏舟似乎不是单纯的教员,在生员中小有名气。 不久另一扇侧门洞开。前方人头攒动,队尾的青池也就放弃了探看。虽然看不清,但空中仿佛微凉的风拂过寒毛,令她直觉上感到一丝抗拒。 名唤柏舟的是一位青年人。他披着一件灰纹长袍,下摆曳地,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慢条斯理地开始点名。柏舟的声线粗细均匀,有一种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讲究。点过了半数,便听他喊:“琅皓。” 只见一神采飞扬,笑容俊朗的劲装少年阔步走出,向四围人均行过礼,英气爽朗,且看起来毫无大族的架子,顿时博得一片赞誉。 …… “黎琊。” 一个黑发少年出列,他披着件洗褪了色却很整洁的青袍。这少年的门第显然不高,却一丝不苟。黎琊本人并未引起太多注意,但他走到门口时,琅皓大笑着与他一击掌。这地位悬殊的两人竟有不浅的交情,着实出人意料。 …… “银宵。” 四下刹那间静下来。银氏一族,曾出城主和主祭无数,名望极高却鲜少公开露面。人群自动分道,一个身着银白绉衣的倨傲少年踏步走出。墨黑如漆的长发由一条绸带束在脑后。他眼神虽显孤高无尘,又流露出几分少年气。他的视线如流云一样略过众人,连琅皓对行的他合手致意之礼,他也只是微微一颔首。 众人低语:“银家人就是这样,虽惊才绝艳,但个个眼高于顶,极难结交,相比之下,还是琅家平易近人,怪不得当今白帝是琅家。” 对此,柏舟并无表示,但遮眼的碎发间隐约透出一丝笑意,念起了女名。 “凌珑。” 一个神色淡漠的白发少女走出来,人群发出一阵低叹,凌珑人如其名,即便在这群骄子之中,也算得上个冰雕玉琢的玲珑美人。 又念了几个人名后,柏舟竟悠悠地收了名单,原队伍中只剩了青池。 “对了,”柏舟慢条斯理地说道,“差点忘记你,青池,上午正是你,在离境里‘召神’了吧?” 轰地一下,原本列队等候的新生齐齐转过头来,层层注意力如箭簇一样射向她。突然被几十双眼同时注视,青池有些不知所措,但反应迟钝的面色还算平静。 “什么?一个新生就能完成‘召神’?还是在离境?” “青池?她是哪家的?怎么没听说过青氏?” “没准是其他区的贵族吧……” 踩着这些流言,青池也走近了检测台。前方的柏舟处于高处,她要抬头才能看到。 柏舟似乎正等着她的视线,回以晦昧不明的浅笑。 “挑衅,这是挑衅,小青揍他!”零在影子中说道。 “谢谢您嘞,我还欠着一笔修缮费呢。”青池低声答,“打人还请你自己上吧。” * “测灵仪,能测出任何物体贮灵,放灵的最大值,即测出你们的潜力,感应力,控制力和稳定性。” 西廷教部的测试工具是由磁线相连黑白两块灵石,最终结果在一块水盘上显示。 柏舟抱着手肘,懒散地介绍,“小家伙们,只要左手握住黑石,右手握住白石,等水盘上的指尖稳定就可以松手读数了。” 被柏舟称为“小家伙”时,银宵不加掩饰地皱了皱眉。 零则在背地里指挥着青池寻找元气宝地,兜兜转转了半天,绝大多数测灵台都被人占了,只剩银宵右边空着。旁人即便有心巴结他,他也软硬不吃,谁也不愿自讨没趣。 青池不过是刚习惯在白日下行走的稚儿,也见过数次生死场面。银宵轻蔑或是亲切,对她而言也不太要紧。 此时,已经有人开始报数了,从15到33不等;报到15时,她听到银宵明显地冷哼。而银宵的指针已经滚过了40,还在继续上扬。 青池回神,有些担忧地盯着自己的迟缓指针,才颤巍巍地晃到10。她有些慌,向零求助。零不紧不慢道,“这仪器测试的是个人体内对灵力的存储与释放,以你的体质,如果不是百年神醴加持,数值都不会有……好在此处灵气充沛,靠着呼吸运转,慢慢来吧。” 不久琅皓那边喧哗起来,“55,56.3……,57.8,58.5!,59!”仪器尖啸一声,测完的学生哄闹,“59!与记录只差10点!” 银宵只是剑眉一挑,并不屑于这种热闹。他的示数也过了50,不久人群也围拢过来“57,57.9,58.3,59……” 指针静止,人群又闹腾起来,“59,也是59!” 没人注意到银宵右边的青池的示数正缓缓爬向30。她被人流推来搡去。琅皓和银宵已被簇拥着去上交结果。偌大的检测间,一下子空了,只剩手臂酸痛的青池。上午战斗之后她还没有得空休息,索性闭目养神。 合眼之后,便是无边的宁谧黑暗。 她轻轻呼吸,渐渐感到一股清甜气息,畅快地流过身体,在手中汇集。 不久银宵折返,或许是因为厌恶吵闹的人群,而独自一人。路过门口时他匆匆向内瞥了一眼。才发觉少女仍在屋中,而她的气息已经和整间大殿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不经意间,他看到了青池仪器上的示数,不禁愣住了。 青池的示数已经超过了70,虽然爬升缓慢,却没有停滞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青池自休憩中清醒。此时四下无人,零便从地上冒出来,伸手在仪器水盘上轻轻一拍。那指针颤巍巍地倒了回去,最终停在“32”处。 他扭头向青池微笑,“这个数怎么样?” 青池有些惊异,她很少见零施展能力。如今看来并非零不擅术法,他的能力,恐怕正是“归零”。 第二节 柏舟(2) 青池去上交测试结果时,大多数学生已经走了,还有一些人恐怕不会在教部再出现。因此一日的热闹过后,显得走廊更加冷清。 窗外正值飞鸟还林,余晖酡红。 她长呼一口气,推门而入,未料那位柏舟先生仍在等着。这奢逸的青年正披着毛毯小憩。 青池的脚步有些打顿。如有可能,她并不想与这位青年祭司接触。柏舟看起来并没有很强的攻击性,却如暗处的芒刺,令人难以启齿地不自在。 但就在她想要撤退时,那青年绵长的眼睫微微一动。青池知道瞒不过了,只得发声,“先生打扰了,我来交检测结果。” 柏舟凤眼微挑,慢慢起身,微闪缎光的毯子下滑出一截修长的手臂,接过她的测试单。“哦,迟到者,青池。” 这一次再无旁人,青年狭长的视线缓缓聚在她身上,仿佛是要透过她,生生揪出某些影子。 下意识的不安和不悦,令她感到警觉。“迟到者”看似一句揶揄,然而作为通读三大诗篇之人,她记得关于诸神之宴的篇章中,也有一句极有可能与暗神有关: “最后一位迟到者,未受礼敬,也未得座位,但它为在座诸神都安排好了死亡。” 她在心中唤零,零却毫无反应。自己印在地上的影子仿佛一片真正的虚影,被夕阳拉得颀长而僵硬。 青池只得迎向他的目光,青蓝的眼中,清明如恒。 柏舟陡然收回视线,却并不在意她的灵质结果,随便翻看了下便放在一边。反而眯眼问道,“你可知,上午你召唤的是谁?” 终于还是来了。 青池早就隐隐感到柏舟的位阶高于当时在场的其他祭司。他们并没有放过她,只是留待此人审问。青池看着这雍雅狡黠的青年,仿佛马上会长出狐狸尾巴一般。 但她也只能摇头。这不是作伪,她确实不知那一位的名讳。 柏舟对此似乎也在意料之中,又问道,“你从何处学会召神?” “我曾见过岚溪主祭的召神,情急之中模仿了一下。”她顿了一下道,“可能是巧合吧。” 柏舟依然不置可否,仿佛陪着掌中猎物玩耍的猎手。反正消耗时间越长,猎物越容易露出原形。 “你从何处来?” “我不知父母。”青池微微低头,没有用上无常市准备的说辞。“天地为家。” 柏舟眯眼笑了,却笑得没有半分暖意。“真可怜啊,那么你又怎么补上这笔修缮费呢?” 这个问题也难到了青池,她立刻答道。“我可以干活。” “说来看看,你能做些什么?” 三大诗篇必然不能提。青池记事以来耗时最久的地方莫过于在暗神殿中…… “……打扫卫生。”青池老老实实答。 柏舟又笑,也不再逼她,随手将她的结果在文书堆上一丢,起身向外走去,边丢下一句话: “那就麻烦你负责生员宿舍的清洁工作了,夜班你可以吗?” 青池是夜中活动惯了的,为了保持潜入的身份,她只能应下。“没问题。” 柏舟的脚步声远去了。却见门外走进一个白衣少年,正是银宵。 “先生。”银宵微一作揖,“我方才偶然看到,这位同学的数据恐怕有异……” 青池心中一沉。莫非她那无穷上升的数据被人看到了?零当时到底在做什么,竟没有提醒她! 算了,零坑人才是常态。但是柏舟这一关……本就不好过。她微微抬眼,打量柏舟的神色变化。 “年轻人,真是好胜。”柏舟漫不经心地戳破了银宵的心理,随手挥舞着青池那份“32”的综合测评,“你是觉得,这个刚刚过线2分的数值不适合她吗?” 青池的脸色也差了几分。不知柏舟为何替她把这件事情挡了,但她刚才怎么没意识到这分数这么难听呢? 反正晚上跟零算总账就是了。她又记上一笔。 “可,可我明明看见……”银宵一时脸色有些涨红。 “那便是看错了。”柏舟放下测验结果,语气虽不快却不容质疑。“我们时时刻刻都会看错,哪怕亲眼所见……也未必可信。”他没有再看青池,却丢下了一句话,仿佛意有所指。 银宵面色不善地瞪了她一眼,放下另一份记录。那是一卷古旧的纪录,似乎有些年头了。青池瞥了一眼,看见第一行的最高纪录: 记录保持者:银宇:68。 竟然整整比今次的最高分高出了十点! 而且银宇这名字也引起了她的注意?莫非也是银家的人?她不禁露出了惊叹的神色。 银宵生硬地皱了一下眉。“流言沸沸,不过尔尔。别以为潜能值高是什么好事。”银宵快步走过青池身边,有些嫌恶地说,“你的灵力掌控太差,还敢打零工,好自为之吧!” 银白的衣袂随着他的快步离去而迎风展开,洁白眩目。留下青池一脸困惑,“他这是什么意思,人类语言都这么难懂吗?” * 傍晚,青池缓缓走下山阶,随意坐下。 大多数学生已经分配宿舍。而她不仅没有钱,还欠着一大笔修缮款,只得等员工间的整理情况。 无常市的回音也带到了,她已经通过考核成为了正式成员。市里号称会为她存上一笔基金,但为免暴露身份,不能提供直接的资金支援。后续指令则要等本部下达。 青池舒了口气。这次的任务比她想象得曲折危险,真正完成的时候,反而失去了艰难之感。 草叶间忽而飞出一只黑蝶,落在了她手背。 黑,白,红,蓝,正是无常市用于通讯的最隐秘的指令。青池也只在前期授课中听闻。而黑蝶,更是直接来自“市主”的最高机密。市主的存在本身也极其隐秘。即便在组织中,也只有几位资历几老的舵主面见总市主。 没想到入职第一天就见到了实物。青池觉得这个节奏有点太快了,也只能任由黑蝶刺破手指验明身份,然后念出密语口令。 蝶翼一闪,从中传来一阵断续的气音,还混有怪异的回声: “藏好…身份,盯住…柏舟。” 话音一落,黑蝶振了振翅,随着晚风消散在山间雾霭之中。 这是二重密令,第一级优先任务是不要暴露身份,第二级才是留意柏舟的动向。 青池原以为无常市最感兴趣的情报是与“神位”争夺相关,却不料第一条是针对柏舟的。青池对此人的印象已经直坠谷底。 噤声了半晌的零,这才从地上影子里拔出来,在青池身边伸懒腰。“喂,刚才在柏舟那里,你装什么傻!” “拜托,”零振振有词,“我要是回答你了,你以为以柏舟的修为,不会发现吗? 青池呆了呆,问道,“那我的身份能藏住吗?怎么感觉柏舟这老狐狸已经盯上我了?” 零惬意地吹着风,“那你觉得,召神、炸离境、引天雷揍上级恶魔,哪一个像是新生做的?。柏舟倒真是只老狐狸。倘若他真要针对你,我们还能在这躺着吹风?反正一份工钱也是拿,两份也是拿。都拿,岂不是双倍的快乐?” 青池这才放心了些,吹着晚风,也把要修理零的事忘记了。 “……倘若他们真要针对你,也不是为着无常市的缘故。”零低低地补充了一句。 * 柏舟走入一间暗室,轻轻拨亮了灯芯。 暗室弥漫着极为老旧的气息,与衣着考究舒适的柏舟极为不衬。但这青年此刻似乎并不在乎。他轻快地走到书架旁,翻了几本记录,轻轻一叹。 既有希望,亦是失望。 “大人。”室内幻化出一位俯身的女使,面容姣好却语调平板,“青池此生,是否与无常市相关?是否属于排除目标?” 柏舟似乎望着书页陷入了深远的思绪。 “如砚,你冒进了。有些人的名讳,不可轻易提起。”柏舟转身,语言仿佛冰凉的丝缎,柔滑光亮,却无慰藉。 浅亚麻色的青年展开怀扇,然而风雅未至,先惊起一方尘埃。 “无常市那个老东西……当然不会放松,但也不傻。没有猎手会在陷阱中,放进比猎物更有价值的诱饵。”青年目中一瞬闪过锐光。 “属下不解。” “那小姑娘确实不是等闲之辈。即便她真的依附于无常市,此行也未必是因为那老东西的意愿。”柏舟收扇,轻轻点在女使头顶。“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世人大多为天意所缚,或者终生不得参透。而有些幸运儿……虽然无知无觉,却有如天助。冥冥之力会推着她,向她真正的目的走去。你且看吧。” 第三节 命牌 青池左手提着水桶,右手持着扫帚,站在午夜时分的宿舍楼前。 干净,整洁,阔气。 青池心中点了个大大的赞,然后低头,看向自己落灰的衣裳和掉毛的扫帚,真不知自己是来做清洁,还是破坏现场。 想来也是这个理。西廷教部,灵山宝地,更是西廷术法的前沿,怎可能靠人力清洁。但是青池心眼儿实,虽然事有蹊跷,应下的事就必定要做到。 同时无常市也会为她存下一笔工钱。她琢磨着,攒上几年定能买个舒服的棺材。为了这棺材本,顿时也有了动力。 * 子夜的校舍楼一片寂静。长廊之间,门坊连绵。 一般学生有宵禁,入夜不会随意走动。柏舟特意指派她来夜班,恐怕也为了避免她做工时与其他学生相撞的尴尬。 校舍依山而建,规模比她想象得大得多,主要分为平民的长屋和世家的套院。大多房间以带有天井的走廊相连。所谓套院也是一门多户,至多一人独一屋。教部毕竟是为了修习,而非世家享乐之地。 前来蹭吃灰尘的零备受打击。“这地方干净得我要窒息了,也看不到白天的漂亮姐姐。” 他悲伤到显形,瘫倒在地面上。 青池莫名恍然大悟,“你说的对,因为宵禁,学生不得外出走动,为何只许我一个出来做工?”她抓紧扫帚,“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这里可是灵山宝地,邪魔不近。但这个时辰确实不好,建议你早点收工。”零恹恹地,给了她充满矛盾的回答。 * 教部的仆役间自然不如校舍楼舒适整洁,并且多人挤在一间。除了他们这类专攻灵修和司祭的,实际教部也面相大众开设一些草药、图绘、雕塑等相关的实践课程。这是普通人接受教育的最主要方式,因此除了少数负担得起学费的,大部分则要做工来冲抵。 因为零,青池不方便与人合住,申请到一间破败的扫帚棚。 扫帚棚背倚山林,独处一隅,即使关紧门也能感到四面漏风。棚子中堆满杂物,尽是落灰。扫帚间的灰尘并不醇厚,却也是零的预备口粮,他对此非常满意,很快指定旮旯里的三角矮柜作为自己的睡处,并且拒绝了青池的大扫除。至于零是怎么钻进比他身量更小的矮柜并且在其中安然休息的,她并不想知道。 青池无力和他理论,勉强清出一方角落,扯了片帆布便疲惫地入睡了。 ··· 梦境变得更加鲜活清晰。 她看到每扇门的铭牌上,都刻着一个姓名。明明是她认得的字,怎么也叫不出。 此处的走廊比以往更干净安逸。她放松了些,信步走着,远远地传来间歇的笑声和哭声。 直到尽头,她才发现这独立于世的门廊,仿佛不知何时披上了一层外衣,变得越来越熟悉。 转过一扇扇门,她不得不承认,这就像是昏暗时分的校舍楼。 ··· 天微亮,青池等役工就被教部急召了。 集合时,她碰到另一位同样半工半读的女孩。那女孩穿着半袖工服,身形纤细,却有一双明亮的浅栗色眼眸。“你好啊,是新生吗?”女孩友好地向青池打招呼。“我单名‘锦’,初阶,入学已有一年了。” “我叫青池,刚入学。”青池学着她,微笑了一下。聊过几巡,青池才知道人类并非都有姓氏,大族才能传承下姓氏,类似一种勋封。锦这样的小名之民,自然想通过教部入职,提升血脉增进寿数。 “原来你就是在入学式上成功召神的新生!”锦有些激动,“这可是很不易的事了。不知‘青氏’来自何处?” 青池挠了挠头。她甚至不能肯定这是一个姓氏。所幸集合的事宜打断了他们的攀谈。所有人暂时停工,被安排到山顶祭坛打扫。 “今天好像不是节日,为什么会开祭坛?”后排的青池有些困惑。 “嘘!”锦小声道,“这是临时加的天祭。我来时听到司仪抱怨说,南方天帝新继位,不愿等到下月正式天祭,非要今日完成仪式,累得四方国度都要特意开祭坛庆贺。今天下午,不单我们的课程,外面的各种活动全都暂停了。” * 清晨收工后,青池跟着其他新生一起去教部注册。她没有多想,以为登记一下便可以通过,却未料这灵山教部处处都是玄机。 注册之处有一面水镜,学生们在水镜前一字排开,将一块随身的铭牌印在水镜上,由水镜验明正身,直到水面发出白光,才算注册成功。这些铭牌雕刻精致,大多刻有家徽,显然与之前锦所言的大姓传承有关。 无常市没有为她准备这件事物,想来伪造品并不能通过。 轮到她时,想起零之前给她的木牌。但那奇怪的木牌不知为何并不在包裹之中。 后面的人已经开始催促,尤其见她还穿着工服。“同学,你是不走错了?实践科不在这边。” 水镜波光粼粼,忽而她仿佛想到了什么,缓缓闭上眼。 她将那水镜想象成一扇门,然后在心中默念:我是那有名者,我的名比你们都古老,也比你们都年轻。 忽然,她的脖颈间传来一阵坠感。再度睁眼时,果真是那块古怪的铭牌。这铭牌不止触感奇异,还仿佛融入了体内,是从她胸口拖拽而出的! 她还没来得及惊叹,就听到周围倒吸一口冷气。 “是命牌!这新生能够召唤‘本命铭牌’!” 她只觉得这个灵牌用起来方便,未料到引起了如此大的反响。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莫不是什么小把戏……” 青池懒得理会这些闲言碎语。备受瞩目对她而言才是一种危险。于是她快步上前,将铭牌贴在水面上。 片刻后,水面泛出了一阵略有不同的柔和光芒。一股奇异的声音传入她脑中: [等待指令。] 等待什么指令?青池捏着铭牌,发现四周似乎只有自己能够听到这句声音。 但是这个场景有种奇怪的熟悉感。她没有选择,以传声之法念道: [得见此名,万道通行!] 水盆忽然震动起来,然后发出一阵金光。青池看到自己的姓名随后便出现在水盆后的名册之上,应是验证通过了。她手中的铭牌也随之消失。 她略松了口气。众人似乎把这阵金色光芒归结为她的铭牌不同,而没有留意她整个过程的异样。 毕竟自教部建立以来,并没有人能够在入学之前,召唤出这种灵体形式的本命铭牌。 第四节 语之为咒(1) 注册后便是分班放榜。 青池原以为,按照零给她安排好的、刚刚过线的灵质测试结果,她准会被分到末班,然后安然划水,混混日子就能完成任务。然而大榜放出,却见自己的名字配合着显眼的擦线低分,大喇喇地挂在甲班的位置上。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在动手脚。 “被作弊”的青池有些无奈。顶着潜入的任务,却每天活在议论中心是一种什么鬼体验。 丰盛的早餐都未能唤起青池低落的心情,她麻木地嚼着酥香的烤饼,碰到向她祝贺的锦。“恭喜你啊,果然被分到了甲班,还拥有自己的命牌呢!唉,你怎么啦?” 青池隐约明白,不论是降神还是铭牌,均是她运气好,而不是因为天赋。除了灵气感知,她在灵力方面的资质恐怕还不如常人,却刚被天才们当做天才……想起来就十分艰难。 她有些木然地回答,“那都是意外。我觉得,我可能不太适合上学。” “哈哈,怎么会。无师自通修出命牌的还不适合,就不可能有人适合了。”锦笑着拍了拍她。她不知道青池内心真正所想,只当是寻常的入学前恐惧,安慰道,“甲班进度最快,一年所学的内容其他班拍马都赶不上。分到甲班本就是百里挑一的好事,更不用说……现在还有上祭院的‘悬赏’啊。” 进度快?青池脸更加绿了,知她也是好意,讪讪地点头。 * 入学第一阶课程是神史概论,主要讲述上古神史,祭司、法术等等的基本原理。青池心有抗拒,饭后的清理工作也做得磨蹭。昨晚的扫帚间她睡不惯,打算坐在不引人注意的后排补觉。 待她匆匆赶到,发现教室走廊内外已经围得水泄不通。问过才知,是那位柏舟大人突然有了兴致前来代课。机会难得,甲班之外的学生也获准旁听,一时盛况空前。 看这密密麻麻的人群,青池这才明白低估了柏舟的影响力,这尊看似无处不在的丧神,原来也是深居简出、地位超然的资深神祭。 她艰难挤入人群,此时教室几乎坐满,隐约可以认出琅皓、银宵那帮氏族子弟,已经积极地占据了前排。留给平民的空位也只有后面。 早起一直做工的青池,身上套着扫帚间里捡的外袍,还沾着灰尘和水渍,与甲班华衣美服格格不入。但当踏进门扉,教室内的议论声仿佛被瞬间浇灭的火苗。他们已经不复早上注册时的放肆,但沉默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投来,压在她身上。 青池微微地皱眉。 “他们畏惧你。”少年的声音响起,如同一个低语的魔鬼。“怕你抢走他们现在的位置,也怕你抢走人类未来的‘那个’位置。” “可笑。” 青眼的少女径直穿过这片视线的丛林,向末排走去。但随着她的经过,同辈们纷纷错开视线,除了个别人士,均不想与她对视。随着她落座,那些议论声纷纷复燃。 “……不愧是有命牌的人,竟不把课程放在眼里?” “既然都修出了命牌,这初阶的课程确实也不剩什么了……” 教室前窗旁休憩的柏舟没有错过这尴尬的一幕,睁开一眼向她投来玩味的一瞥。 * “借过……”另一位黑发少年抱着纸册踱进来,一路低首。前排的琅皓向他招了招手,指了指身边的空位,少年迟疑了一下,摇头致歉,仍是选择了最后一排,在青池旁落座。 青池认出这是昨天与琅皓击掌的黎琊,小声问:“既然有留座,为何不去?” 黎琊返之一个礼节性的微笑,扯了扯他整洁却泛旧的朴素衣袍,没有回答。 * 这时柏舟的登场打断了班里的窃窃私语,他摇响铜铃,拖着质地精良的曳地长袍走上台前。 “这节课的大部分内容,你们甲字班的学生应当都知晓。”第一节课是神祭的基础,世家和祭司子弟们自小耳濡目染。柏舟懒洋洋地靠自备的扶手圈椅上,调整到舒适的姿势才开口;相对的,屋内屋外俱是聚精会神的学生。 众人知道柏舟是西廷资历最老的神祭,却不知他从何而来、为何而来。他虽然神居神祭,但极少参与具体的祭仪;经历了几代西廷大祭司交替,他的样貌也无甚变化。 “我知道你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诉求;但是当你们坐在这里,却只为了一个追求。这追求的道路无限漫长,所以在开始之前,你们需要知道的是这条道路的法则。” “天道有三:超凡、长生、归真。超凡谓之圣道,长生谓之寂道,归真谓之原道。你们来此,便是通过修习靠近天道。天道造化万千,但若违背了它的法则,纵使努力再多也无用。” 柏舟草草扫了眼课程大纲便合上了课本,并未打算按照课本授课。青池身旁的黎琊已经开始速记。 * 青池非常不情愿地掏出笔记。她原本打算把这个上午睡过去,然而柏舟却是组织第一个指定的长期观察人物。这让她有些犯难,难道柏舟课上所讲的内容,全部都要当做情报上交么? 第二个令人头痛的一点是,她自以为身负三大诗篇,虽然不精熟但也足够应付了。孰料人间流传的三大诗篇和鬼族版本相比,发生了繁复的演化和异化,并且伴随着精深的注释。而鬼族版本重点解读的段落都集中在可能指代为暗神旧纪元,至于人世和神界如何构成、发展乃至动荡,却都不是他们所关心的。 “说说看,你们认为这世界是如何构成的?” 柏舟话锋一转,并未开始详细铺陈。 “这有何难?”学生们振奋起来,似乎都想在柏舟面前夺个头彩。 “这世界,由天界,人世,和幽界三大部分构成。”立刻有人举手答道。” “不错,”柏舟摇着折扇。“你们可以看到这三界泾渭分明。但是在过去,天人之间的区隔并不如现在分明,就像永生一样,是被人神逐渐遗忘。” 很快便有人反应过来。“三界的划分是第四纪元以后的事。这世界经历了四个纪元,如今正在第五纪元!” “这也不错。时间是一切的刻度。我们知道神代曾有三纪,人代至今二纪,但是在第一纪太初之前,和第五纪之后,世界如何诞生、如何存在乃至如何灭亡,我们并不知晓。” “空间和时间很重要,但都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或者说,并不是神祭应当止步的答案。” 终于,青池的同桌,那个一直在沉思的黑发少年举手。“此世的基础,是诸神的意志。不论是纪元更迭,或是天地三分,都来自创世第一元神的意志。” 关于太古第一纪元,每一本神史固然都从这里讲起,但一来太过久远,二来和现行的祭祀体系区别巨大,几乎不具备实际祭祀意义,因此重要性大不如前。能够关注这一部分的,都可以算是学痴了。 果然,柏舟细眉半挑,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但他并未完全满足,继续发问。“诸神的意志固然至高无上,但作为天界的‘意志’,又如何持续影响物质的世界呢?” 这个问题降下了一阵沉默。偶尔响起几声打开卷轴的翻找声。但是这个答案显然并没有记录在纸面上。 除了在后排打哈欠的青池,大约所有人都在冥思苦想。柏舟的视线终于向这个正准备换个角度趴着的家伙扫来。 “这个问题……”他拖着漫长磨人的尾音说,“不如请我们未入学、就拥有天命之牌的青池同学回答吧。” 第五节 语之为咒(2) 于是众人的视线再一次公然向教师最后排投去。 青池被点名,无奈起身。 大半的人转头望向她,揶揄和好奇在视线中交叉闪烁。青池想像其他人一样随便答上一句糊弄过去,待到开口才发现她纵使她身负三大诗篇,待到整理时根本是堆线团,无头无尾。 见她遇难,柏舟露出轻滑的微笑,“或者,谈一谈对其他同学的观点吧。” 这看似包容,却引得众人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 她的迟疑,也使得教室内那种无形的紧绷散去了。人们以这种轻佻的方式卸去了对天才光环的抗拒和不安。 被众人青白眼盯着,她无法向零求助。祭司眼中的世界与寻常有何不同? “因为……术式。祭司行使的术式,可以使得‘意志’成为‘现实’。” 柏舟眼如弦月。“确实如此,但之前已经有人说过了。对于拥有罕见天赋的人来说,我的课程固然枯燥,也请你也听一听同辈的想法。” 他语调轻柔优雅,却使人羞耻得无地自容。青池只觉血一阵阵上涌。 她其实无所谓被人言语轻慢。自己没有天赋才是不争的事实。但是此刻她站在这里,代表的是鬼族的最后祭司传承,和葛婆婆的夜夜教导。 她丢不起这个人! 她与柏舟的嘲讽僵持着,并没有坐下。 “……但是,术式不过是雕虫小技。”她回忆起当时的自己,也是对法术无限向往,却被阿婆教训了一番。“唯有上神的语言,能够决定世界的真实。” 这个想法有些骇人,在场瞬间弹起各式的反驳,却被柏舟一个挥扇压下。 柏舟零落地击了几下掌,看不出满意或遗憾。“请坐。‘术式’的出现,正是对神言的模仿和借用。”他徐徐回身,仿佛青池的回答是理所当然的表现,并未施予更多的嘉奖。 但这段沉默也足够令之前蔑视过她的人难堪。“自从第三纪元、甚至更早以来,天界与人世分离,犹如灵魂脱离了身体。这就是通灵司祭诞生的基础。我们做神祭的,尤其要明白语言如何行使,天地如何连接。倘若等闲视之,还不如后排走神的同学想得清楚。” 终于柏舟又露出了惯常的微笑,引起青池一阵恶寒。她更没想到,经此一问,自己莫名其妙地被传为柏舟的得意门生,并且在西廷广为人知。 “好了,现在大家知道,术式能够生效的原因是神之真言,这是三大法则的第三条[真言万能]。”他压低视线,扫视着室内奋笔疾书的学生。“你们作为神祭,时时刻刻要牢记,你们的灵力能够变化万千,乃是借了神的荣光。” “老师,除了第三法则,是否还有第一和第二法则?” 青池身旁的黎琊再次举手问道。 “不错,不过前两条法则,并非为司祭所特有。”柏舟拖着长袍游弋,“第一法则[真宰至上],意味‘造主在至高处,命名万物’*,乃是万物创造的初始。”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的确听说过第一造主的名号,“可是,造主隐世多年,早就不问世事了?” “不错,造主在神代末时隐世,但是他的权柄尚在。第二纪元时,除了第一造主,还有首生神女,和四柱神尊,这六位世尊超脱生死,也超越于天界众神之上,共同构成了世界的根基。” 却见前排的银宵主动举手。柏舟挑眉,“银宵,有什么问题?” “请问老师,四柱尊神超脱生死,难道其他天神,包括天帝,也有生死么?” “这个问题很好,” 班内一下子静了,似乎滋生了某种微妙的气氛。即便是司祭,也不敢妄谈神之生死,但柏舟显然没有这些顾忌。青池也起了兴趣。关于神逝,三大诗篇虽然有记载,却语焉不详。 “我们已经说过了第一法则·真宰至上,和第三法则·真言万能。现在还有第二法则。”他轻轻地启齿,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第二法则是[逝者如斯],凡是逝去的,均不可复还。不论是时间、生命或是其他。三大法则依次制约,因此第二法则是凌驾于第三法之上的原则。” 逝者如斯。青池听着,不知为何感觉手心一阵发冷。 她想起了淙淙的、冰冷的河水,幽深的门扉。忽然左肩的旧伤传来一阵刺痛。不知过了多久,才再次听见柏舟的讲述声。 “……人代之神,又称后天诸神、地神或人神。与自然神祇不同,大多数人神依靠人类信力而生,也会因信力淡薄而逝。但神逝与死亡不同,有‘降格’、‘失名’等阶段。而我们身为司祭,行使神力并且为神助长信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柏舟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本节课就到这里。你们回去梳理一下第一纪到第五纪元的神史,写成报告上交。下午南天帝即位,将开天祭,也是某些同学第一次参加天祭,正是学习大祭仪的好机会。” * 青池终于得以从课堂逃出。这个柏舟每次出现,仿佛不把她钉成靶子。但是随着她冷静下来,不得不承认,饶是自己通读诗篇,对这三大法则也未曾注意。 她走到偏僻的走廊,把临阵脱逃的零喊出来。 “刚才好险。” “顶多答不出来,怕他作甚。”零不以为意。他在某些地方总会显出不出世的气魄来。“万一你无意答出三大诗篇的内容,又该怎么解释?” 青池心惊,她确实没想到这一层。这柏舟可不是容易糊弄的普通司祭,到时被揭穿的不是潜入身份,而是她的鬼族来历了。 想到鬼族,青池的心情有些酸涩。眼见诸天神庙宇辉煌,香火鼎盛,暗神却只剩她一个半吊子司祭。按照柏舟的说法,神力与信念力直接相关,倘若暗神真的存在,处境恐怕也极其不妙。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柏舟不止针对我,还是为了……”她努力组织语言。“人类的神祭,也会对暗神感兴趣吗?” 零似乎看透了她心中所想,轻轻一笑,“暗神又不属后天诸神,遵守的法则与人神不同;再者,神逝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他随意挠了挠后颈,轻轻颂道。“逝去之神多如星沙,远远超过存名之神。” “瞧你说的,好像亲自见过一样。” 零回以一个轻飘的微笑,仿佛并不是在讲述过去许久的事。 第六节 祝枝 你祈愿的路上必将遭遇两种阻碍:因人类渺小,它便听不到;因生灵众多,它便听不清。 但你不可放弃发出声音,因为真正透过唇舌的是你的灵魂。 *** 事实证明,学生最期待的公然停课,总会用其他方式找补回来。 离天祭尚有一个时辰,下午原本的术式基础被替换成了祭仪训练。 山顶祭坛是西廷教部、也是整个西廷最高规格的祭祀场所,终年云雾缭绕。从山腰向上,还需爬半个时辰,如同在云层中穿梭。 青池抬头,天顶浓云密布,绝不是个吉时。却不知什么祭典如此赶时间。 这一路向上,她听到许多关于南地的议论。与嗜谈神理的西国白帝不同,南方赤帝痴迷长生,境内小国林立征战不止,南方天神更迭也最为频繁。上一任南天帝突然神逝,也不过半月。 “南天帝继位,与我们何干,为何我们也要举祭?”青池又困惑了,入学第一天,莫名增加了一堆工作量。 她旁边的黎琊叹了口气,“南人好战,其神亦多司战,南地之外也有不少人信奉。原则上,诸天神祇并不受国别的限制,只要有人供奉就可以祭拜。而且近年他们与西廷教部个别主祭走得近,这面子不得不卖。而且从琅皓那里听说,”他顿了下,“这次天祭,南帝怕是请到了隐世云游的四柱神尊,规格更不同以往,才举行得如此紧迫。” * 教部全员在山顶围绕着中心祭坛列队,前排为各大司祭,而后是各部司仪,学生杂役在最末。祭台中心有一方形祭火坛,司火祭正向不息的祭火中投入香木,青烟熏然。祭坛后立着一根青玉石柱,彩幔结环,直入云霄,甚是庄严奇伟。 鬼族不见天日,祭仪也朴素,青池看着这些阵势倍感新鲜,便问黎琊,“所谓山顶圣物,就是这石柱了?” 这黑发少年不仅好学,也很有耐心。“不,这石柱只是圣物的基座,真正的圣物在石柱顶端,据说是通天神木的一段残片。”他满心崇敬地说。“这可是从第三、四纪元之交流传下来的稀罕圣物。” 青池眼尖,待云雾散去一些,极目而眺,终于瞥到了柱顶上一块青黑的树皮,上面隐约闪烁着细碎的金光。 她感到一阵晕眩。参天古木巍峨入云,壮丽无匹。她仿佛知道它最初的起点,也看到它在无限高远处终结。高升的魂灵围绕星云一般的树冠歌唱。金色汁液在树干中汩汩流淌。 这是零将她的铭牌递来时,她曾见过的幻象。 “你还好吗?” “我没事,就是看到了一些东西。这树皮好像是……活的?”青池扶额,原地坐下。 学痴黎琊露出惊愕的神色,“你怎么猜到的?神木残骸也是通灵圣物,那上面能够实时显现上级众神的名讳。” 晕眩退去,青池依言再看,果真认出许多密密麻麻的金色名讳。愈向上,金名便愈稀疏,直至四方天帝等等。还有一些旧神虽有刻名,但失却了光泽。树皮顶端,只有四个竖纹与两个圆点,象征着不问世事的两仪与四柱元神。 待黎琊走远,青池敲了敲地面的影子,问零,“你当初给我的木牌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被叫做什么……命牌?” 零打了个哈欠,影子自顾自伸了下懒腰,“当然是顺手捡的,我不可能给你本不属于你的东西。” 青池不与他绕弯,“这木牌与通天神木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咧。”零特自豪,“差不多是树芯和树的关系吧,比那傻柱子上供着的破树皮结实多了!” 得,又是一派不知能不能信的鬼话。 * 除了山顶的中心祭坛,在场地边缘也散落着各个小型祭坛。供学生等低阶司祭使用。 天祭开始之前,西廷司仪向每位学生分发了一块香脂与树枝,合称为祝枝。 “这是圣树苏麻的枝干,每块树脂为枝干所凝结,为祭仪祝颂专用。这是你们的第一件祭器,请各位仔细挑选,妥善保管。”辅祭为新生讲解道。 青池细探,果真有一股微弱的灵气,想来这种祭器与鬼族的翎魂草相类,也能够凝结、传递意念,但浓度相对低一些。 因为杂役,她来得晚,等队伍排到她时,那些灵气充沛的祝枝大多被人择完,剩下的不是灵力贫瘠就是形貌不佳,或者……两者兼有。 譬如她伸手在筐里捞出来的这一枝,不带一丝叶片,外皮灰褐发皱,爬满鳞片一样的裂纹,却奇妙地维持在这个枯死的状态下,感应不到灵息,也感应不到腐朽。 她有些疑惑地翻看着这支枯枝。早晨准备祭器时,她清点过一遍,并不记得有如此枯败的一件。 “这也太破了吧。”零懒洋洋地评价。“我没见过比这更残破的祭器了。” 青池却没有换过。“第一件事物总是有缘分的。第一声呼唤,第一句语言,还有……第一个朋友。”她摩挲着这件枯枝,虽然微小,但还是能调动灵息流转。“阿婆总说‘第一次’是上天赐予的赠礼,不畏惧它的人,往往能获得好运。” 苍白的少女,在阴郁的天空下举着这枯萎却未朽的祝枝,“而且,这树枝也蛮和我相称的。会变成这个鬼样子,谁知道它熬过了多少年岁才落到这儿呢?若是这样丢弃,未免也太残忍了。” 逝者如斯,然而他们身跨死亡而未死。孑然一身,在盛大和衰败中前行。 她收拢这不期而遇的枯枝,仿佛终于明了召唤自己的宿命。 那聒噪的少年只是听着,一言不发。 * 头祭开始,主祭绕着祭坛和圣柱浇洒了一圈混有香料的祭酒。各个分祭坛也依样行事。 此时青池陷入了纠结。退一万步,她也是暗神最后的司祭,没有先供奉其他诸神的习惯。同学纷纷从她身旁走过,站入各自的位置。 她在原地与自己僵持着,直到零用影子拍了拍她。 “想什么呢,你们祭祀是用冥火。这种发热的火焰可是暗神的对头。它本不需要这些。”他语调轻嘲,“人间待久了,这些常识都忘了吗。” 青池瞬间解脱,心想自己真是被无常市和柏舟逼得太紧,用人神祭祀的步骤套用暗殿了。 于是,在众人围绕各个圣火坛转圈唱诵时,最末的青池突然离队,一手香脂一手祝枝,旁若无人地向一处小坛走去,脸上还洋溢着充实的微笑。 清风拂过。 山顶灵气充溢,青池只觉全身轻盈,仿佛被羽毛托浮,有些飘飘然。 她没去规模最大的中心祭坛,而是选了一处最顺眼的祭火,青烟与灵气围绕也最为紧密。 一阵风起,旗幡飘舞。她觉得是时候了,将左手的香脂顺势投入火中。 祭火向上一个升腾,随之略带辛甜的馨香弥漫开来。 “敬献天之最高者,诸神的主人,诸名的起源。”她低声念祷,晃动祝枝再拜。“敬献不世之尊者,诸神的管辖,万物的支撑。” 第一法则,真宰至上。 《诗篇》祭献中的流程与鬼族相似,只不过将暗神替换为两仪四柱神尊罢了,这套祭仪她自小倒背如流。青池流利地念罢,举起右手准备继续投入祝枝,忽然被人拦下。 “青池!”来人是满目焦急的黎琊。“你怎么在中阶的祭坛?祭仪还没开始,你到底在做什么?啊,你的香脂呢?” 青池这才从迷蒙中清醒,发现自己闯了别人的祭坛,正被周围中阶学生不善地盯着。 第七节 祝枝(2) 第七节祝枝(2) 两人一路赔罪,低头回到了初阶的小坛。 她作为新生出了这个糗,众新生也没有好脸色。目高于顶的银宵都忍不住停下,剜了她一眼。 琅皓见此动静,立刻猜出了前因后果,忙抽身过来与众人解释,“她第一次登顶,身体不适,一时头晕走错了路。所幸仪式未开始,还请各位海涵。” 西廷琅氏地位尊贵,中阶众人也有耳闻,才算作罢。 青池看在眼里。这琅皓看似豪爽不羁,其实是个胆大心细的。 * 青池走回队末,仍有些不解。鬼族向来祭仪森严恪守传统,比人间有过之而无不及,照理她的做法不应有误。但是现在看来,显然有不小的偏差。 她小声问黎琊,“大凡祭仪,不都是从至高者开始的吗?可为什么说祭祀还没开始?祭火与星辰,不是已经就位了?” “祭火确实已开,但是从最高上神开始祭祀乃是第三纪的旧俗,早已废止了。”黎琊面上浮出困惑。“旧祭仪的确从理论上至高的两仪、四柱神开始,那是因为当时六元世尊尚未隐世。然而第四纪后,六元世尊几乎不问世事,也不回应祭召。所以现在只奏祷歌,不奉祭品,香脂改从四方天帝的祷歌开始供奉。” 青池听懂了,“也就是说,我的香脂白扔了。” 黎琊扶额。“香脂与祝枝原是配套使用的,第一次供奉的愿力尤其强劲,一般是献给日后志愿中的最高主神。你这样……相当于祭典已经结束了。” * 天界·第五重天 四方天帝看着眼前的剑童青渊,诚惶诚恐。 “也就是说……世尊刑王,当真应邀出席?” “是。” 剑童青渊双脚浮空,青丝飘散。虽面如少年,正是四柱元神之一、式微的唯一的尊神侍。与尊荣的天帝不同,至高的世尊元神无所谓排场,神侍也极少。但尊神侍直属于神尊,可不受任何天神驱使,因此位阶极高。 剑童表情淡漠无波,惜字如金,显然得了刑王的真传,四方天帝却不敢怠慢。 “吾等不胜荣耀!”南天帝激动带头叩谢。其余三位天帝交换了愕然的眼神。 世尊式微虽然常在天地行走,但作为六大元神已经超脱世事,不再回应个体的请求,哪怕位及天帝。换言之,这南天帝显然有些非常的手段,不仅短时间内便成功顶替了前任,还请动了四柱尊神,颇令人忌惮。 南天帝资历虽轻,却未有谦逊的意思。能请动四柱世尊的授位仪式,怕是第五纪以来头一遭。说来为了请动四柱尊神,他所耗费的功夫简直不差夺位。但是他成功了,便意味着数百年来四方天神制衡的局面,即将被打破。 唯一的偏差是,应允他的不是性情温和的厦皇,而是这位森然的阎王。 * 天帝们尚未来得及整理思绪,剑童身后的空间忽然无声无息地变化了。 上三天界的尊神下界,首先要限制自己的神威,以免对下界造成震荡。然而他的收敛本身,就是极大的震动。 黑衣尊者落地的瞬间,众神顿时感到第五天界因为神威而震颤。 他没有降临在预留的中央神座。现在天帝们明白了,他无需那中央的位置,因为此时的第五重天中,没有任何事物能够超越他存在的位置。犹如世间万法千变万化,都要受到三大法则的统辖。 这才是,真正的尊神“神位”。 “恭迎尊主。”四天帝齐齐拜去。神坛下的伎乐突然得令,仓皇开始。一时仙乐齐鸣,花雨满天,虽然少了些协调也足够热闹。 式微依然如松山霜雪,从来与热闹绝缘的。他罔顾四周起此彼伏的恭维敬献,如被降灵的神像一般,转身面向那盛装的南天帝。 新任南天帝的头伏得更低,心里却更加昂扬。他可以想象其他三位同僚此刻的敬畏和惊诧,他们此时不得不相信,这位至高的神尊是专为他南天帝的授位仪式而降临的。 而他在这仪式后,再无需与他们平起平坐。 在六位世尊不问世事的当下,他并不把南方天帝之位当做终点……他舍弃过许多,还能舍弃更多。如今他见了上三天的尊者,更加坚定了决心。哪怕第五重天,也不是他的终点。 他俯首时无限畅想着,余光看到世尊的黑袍,如压境的风暴袭来。这是他第一次得见世尊真容。 万事俱备,唯有一点他完全想错了。元始世尊与他认知中的天神完全不同。 甚至与“生物”都不同。 面前的世尊披着冷峻青年的完美外貌,其内裹挟的却是凛冽的死与判决法则。他穿越无数死灭,也不沾染任何血腥悲怨。 “就是你吗。” 青年开口,却意不在问。 南天帝瑟缩了一下,他早已抛却的肉身钝重仿佛又回来了。“正是在下的典礼。恭迎世尊亲临!”他叩首,然后从身后的侍神手中接过一柄光华流转的宝剑。“听、听闻您收藏宝剑,特此奉上!” 南天帝手中一轻,世尊的剑童取过了剑。其余天帝也暗自心惊,数百年来竟从未听说这位骇人的世尊,私下也有藏剑的兴趣。 世尊的视线在剑上一转,却没有接过的意思。“剑是好剑。”他余光瞥了一眼,“场面也很大,勇气可嘉。” 他口中的“好”字已是千载难逢,南天帝心中一喜,未来得及抬首叩谢,胸口便被贯穿了。 众天神没看清变故如何发生的,只见台上一柄长剑突然光芒暴涨,自动没入了盛装的南天帝的胸口。 “刚好合用。”世尊淡淡抛下一句。 场内飞舞的丝竹声兀自拔高,鼓乐齐鸣喧腾盛大。这里原本是授位仪式精心设计的高潮,而即将睥睨四方的神帝没有等来荣耀的宝冠,却是一场神逝。 “尊……主…………求求……您……” 被贯穿的南天帝嘴部一张一合,如同离水的鱼。众神见此变故,也受了惊,响起低声的议论。 “再怎么说,这也是一位天帝啊……” 然而他们已经不记得,黑衣的世尊具有天罚直降的权柄,从不顾及上神的体面。他们常常忘了,死与法才是最接近平等的。 式微没有丝毫迟疑,只见他反手一挥,南天帝的胸口忽然爆发一阵金光。一个个半透明的铭牌接连被扯出。除了南天帝本身的神位,赫然还有一些近年来失踪的新神旧神。 众神开始辨认那些灰色的铭牌,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私夺神位,乃是堕天大罪啊!” “难怪南天帝登位如此迅速……” 天界之中,刻有真名的“神位”便是众神的存身所在。私夺神位能够吞噬对方的神力,同时也使得对方形神俱灭,是第一等的大罪。 是以,这掌管刑杀的尊神并未来为他的登位祝贺,而是为了清算这骇人的罪行。 “自请裁决,真是勇气可嘉。” 南天帝新塑不久的神格在剑光中化为光尘四散,与香花天雨纷扬而下。这恢弘的典礼在式微眼中,恐怕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送葬。 群神一时哑然,他们很久没有见到这种规格的神逝了。拥有神格之后暂时蛰伏起来的死亡,此时在天界最盛大的祭典上亮出了无人可挡的刀锋。 这就是神明的本质,亦是“规则”本身。尊神拥有自身的法则,从来只有行为,而无需辩解。 漫天花雨中,诸神全体拜伏,颤声道,“恭迎天谴!” 第八节 祝枝(3) 此时只见山顶浓云密布,隐隐有雷鸣。 “奇怪,这卜算好的吉日,怎会呈现如此凶相。” 西廷祭坛刚要起奏天帝祷歌,庆贺授位完成,便见一道惊雷滚过,正中石柱上的天木。待烟尘过去,众祭司惊骇地发现,那金光熠熠的南天帝新名,已变成一片焦黑。 前排的祭司最先反应过来,这是天帝神陨了。天帝级别的神陨原应引起三界动荡,然而此时除了雷鸣,并无特别的征兆。 可见这一场神陨必是来自更高的意志。连天帝神陨造成的剧烈失衡,也被消弭于无形。 白衣祭司神色凝重,带头颂道,“天谴神意!”而后各位司祭一片慌乱,此起彼伏拜下。白衣祭司立刻请了神占,公布结果: “四柱尊神亲临,当场毁去了南天帝的神格!” “……诸世尊隐没多年,怎么突然显圣了呢?” “这南天帝也太过狂妄,不知刑王是最不讲情面的……” 祭仪立刻终止了,消息如水波一般层层外传。 后排的青池五感灵敏,先一步听到了议论,“什么,新领导在自己的就任仪式上,被请来捧场的老领导削没了?诸神办事,都这么有效率?” 黎琊的神色逐渐尴尬,“不,一般……不会发生这种事。” “可六元世尊,和天神不应该是一伙儿的吗?”青池挠头。《第三法神》她学得最混乱。 “这也未必。六元世尊只负责维持世界的存续,与其他天神不同。特别是这位刑王,相传早一纪元,世尊曾在自己的婚礼当日,处死了新娘,也就是末代的灵族公主,女方全部嘉宾也无一生还……” “发起飙来连自己老婆都杀?这还是人吗!” “嘘!上神意志,休得无礼!” 哦这真不是人,是行走的屠刀。青池感叹。 * 却听中心祭坛发生了一阵骚动。 西廷大祭司长叩首后,并未继续仪式,反而携众司祭转身,走向青池曾投入香脂的那处中阶祭坛。 “此处,可是在大祭开始之后、天帝祷歌之前投入了贡品?” 大祭司长一身白衣,泠然问道。 “回禀大人,方才是有新生不慎误入……小人看护不力,还请责罚!”中阶司祭冷汗涔涔。他未料这等小事会被追究。想来天祭陡生巨变,许多流程都要重新核实,只得先行请罪。 不料祭司长并无怒意,长叹一声。“当真万幸。全体,来此列队!” 辅祭低声问,“此处祭坛规格并不如主祭坛,在此难道不会冒犯……?” “其余祭坛未能按时祭献上神,继续使用才是冒犯。现在只有此处祭坛,能继续祭仪。”白衣司祭顿了一下手杖。“世尊降临,理应在最先祭献。未作祭祝已是吾等疏忽。其他诸神又怎敢在世尊未受祭祝之处,接受贡品?”随后他吩咐左右,“此场仪轨,悉如三纪旧法。” 远远地,青池认出那是她初次上山在后庭偶遇的的白衣司祭。 见证始末的琅皓也未料到这样的发展。中阶众人并不记得青池,但还记得琅皓,纷纷向他致意。 “真行啊你。”琅皓走过来,和她交换了下眼神。 青池摇了摇头。人类祭神本质趋利避害,然而她自幼崇敬的是黑暗中的无名者。她知道,这世上诸神,除了回应人愿的值得敬献,还有赏罚分明、甚至永恒不变的,也值得敬畏。 因为只有一处祭坛,天祭众人排起了细长的队伍。她望着前方蜿蜒而上的烟火,想起零说过旧神的陨落。不知道这祭火的重燃,究竟意味着旧时代的重启,还是旧日的彻底终结。 * 天帝祭仪被迫中止,匆忙替换成古老的两仪四柱神祭。旧天祭形制朴素,却有种无声的威严和肃杀,令她感到亲切。 在场众人依次向青池曾闯过的中阶祭火投入香脂贡品。说来奇怪,这处祭坛规模虽然不及中心祭坛,天火之盛,灵气盘旋,不逞多让。 “敬献六维之主,彼世支柱!” 其后众人不分职位,纷纷在原地跪服。 这又出乎青池的意料。鬼族虽然规矩繁多,却没有跪拜的传统。黑暗与死亡待他们一视同仁。 她虽然随着众人一同趴下,却梗着脖子,不愿完成最后低头的一步。好在在场众人刚见天谴,无不虔心跪拜。 因此电闪雷鸣中,没有人发觉青池仍然抬着头。她远远向翻滚的云层望去。阴郁的云层之上,汇集着她前所未见的、耀眼的金色轨迹。 阵风摇动她手中焦黑的祝枝。 明知天际渺茫,那一瞬间手中却有微妙的感应。 ……第一次的祭祝效力也尤其强劲,当献给日后的神主。她微微一笑。这枯死的祝枝会召来什么,又有谁知道呢? 她抬着头,并不知在看什么,只觉那片沉郁的黑影之上,一霎天光耀眼。 * 式微处决完毕,略过场上瑟缩的众神,示意剑童离去。 满天花雨,乐声如丝,琴鼓笙箫无人自鸣。金雨落下,神台恢复了洁净空明,仿佛南天帝从未来此,仿佛裁决的惨烈一幕也不曾发生。 除了那一地发灰的神位铭牌,被式微以上神之力强行拖离天帝神体。这些神牌离体之后,逐渐淡化,最终闪烁着熄灭了灵光。 看着那神位消失在半空,在场南方众天神陷入了铅一般的缄默。 理论上,神位的确可以进行转让合并,但私夺神位比诛神更加恶劣,为人所不齿。可是此时真正令南方诸天难堪的不止于此。他们想起前南天帝临终的请求,才终于明白他的寓意。 ——他并非为了自身神命,而是在恳求这位尊神,不要一次削去如此多的神位。天地断绝后,第五纪的天神位次前所未有地稳定,同时也失去了补位的新神。神位虽然不会在短期内消失,但没有依托的神体便无法施展力量。南方天庭骤然损失如此多的神势,必然元气大伤! 但这些并不是世尊需要顾虑的。 神台下的众神不知所措,望着那位一切如常的世尊,仿佛只是拂去了一方落叶,准备抽身离开。 他甚至无需公示众神所依循的天则。这种处决,于他如踏步一般平常,甚至还不及处理一些远古魔族凶险。 然而不知为何他驻步,风雷一般的视线越过了跪服一地的众神,越过了下方重重天界和人间的风雨。 有一泓青蓝色的,笃定的目光正在渺茫地闪烁,犹如地上遗落了一处天海。 尽管那目光的主人没有意识,式微却知道,这是一瞬横亘天地的奇妙对视。 第九节 万物为媒 天神旧祭这个插曲结束,接下来的课程对青池而言并不好过。 诚如银宵所言,她的灵力贫乏且不稳定。和她极其灵敏的感知力相比,灵力就像从手指拢不住的流水,连课程任务都完成得十分勉强,想要养气延寿恐怕更加漫长。于是现下大多数学生也认为,青池那一次离境的召神,不过是走了狗屎运罢了。 离开众人的焦点,青池到觉得轻松。相比那些玄而又玄的神理,她更想掌握些切实的本领。但是第一节术式基础她就犯了难。 术式基础的老师是一位女祭,名为白芷,学生尊称为白芷夫人。白芷夫人终身侍奉神殿,偶尔也为甲班代课。白芷夫人显然挨过许多年岁,行事做派颇有旧时遗风。平日言谈清柔贵气,却又不怒自威的气势,学生们私下尊敬她也怕她。 对于青池来说,柏舟不出来找茬,就是好事。 “流传至今的术式多如繁星。但术式可以分为基本式和施行式两类。绝大多数术法都会应用到基本式,它们是起始,终止和关联。基本式可以开启、终结和添加施行式。”白芷夫人娓娓而道。 教室的竹帘低垂,青池努力和白昼的困意斗争。 “每一道完整的术式都必须包含起止,才算独立存在。实际上,起始式与终止式如同硬币的两面,本质相同,只是方向相反,因此合称起止式。但大多起止式经历了简化,表现为各种各样的形式:可能是一个手势,可能是一阵早风和夜雨,可能是术式开头的第一个字与最后一个音。你们还是新手,尤其需要重视起止,否则一个术式无法开始和无法终结,都是灾难。” 青池听到零在背后发出了一声轻嘲。 她打了个寒颤。如果每一段现实都是“真言”的反射,那么迄今为止的世界自何处起?又将在何时止? “顾名思义,‘关联式’意味着强调事物之间的关联,其本身并不具备意义。关联式可以追溯到世间出现第一位神女,其重要的能力便是‘万物为媒’和‘万物应缘’。关联式几乎涵盖了术式实施的各个阶段。我们司祭之能够使用神言‘术式’,实际是因为与该神灵建立了‘关联’,关系愈深厚,行施也愈顺畅;另一方面,关联式也能叠加在不同术式之间,使几个单一术式呈现复合效果。” 白芷夫人举起手杖,低吟一句,手杖上方便腾起一道火焰。 “这是最基础的光明术。如果你们想要治愈一个盲人,却不会复明术法,就可以将光明与‘复明’的概念相关联。但是切记,这种复合一定比单一术式更耗费灵力,其结果也未必总与预期相同。” 第一节课的内容便是试图与某一位神明建立关联。建立关联是召神的第一步。凡是有灵力的,在神媒和祭献的佐助下,大多能很快掌握。 “请诸位注意,昨日在天祭时,你们在不同时辰投下的贡品香脂,就是关联式中的‘神媒’,建议初学者从结缘对应的神明开始;如果灵力实在难以为继,也可以从容易召唤的地仙开始。” 众人这才知道为何只将香脂抛入火中,而留下了祝枝。仪式中奉出的香脂是先行的“神媒”,而搭配的祝枝则是“信号”,相当于回信的地址。 但关联的影响因素显然不止于此。 古时人神相通,因此与神系血脉相关者更易结缘。而这些神系血脉大多富集在贵族世家之中。银宵很快成功了,人群发出一阵喝彩,只见一道金色的光芒如绸缎一般,从虚空中延伸而来,系在了他举起的祝枝上。结缘并不是完整的偶像式神降,但他所召唤的却是天神的规格,对于初学者已经十分不易。 银宵双手合十拜谢,那光芒才逐渐散去。 待到下课,约有一小半的新生完成了“关联”。如果无法请动天神,至少还有一些附近的地神可以结缘。 然而青池彻底陷入了困境。 天祭之中,她把香脂供给了六元世尊。 从司祭的流程而言,她并没有做错。但是在术式训练中,这是完全无意义的行为。六元世尊作为世界的支柱,与万事万物均有因缘,因此也可算作全部无缘;再者,世尊超规的神格,根本不在现行司祭的召神体系之中。从理论上说,世尊的元身如果不加以限制直接降灵,瞬间就会把凡人的灵脉撑爆。 青池空有一把焦枯的祝枝,却无处着力。现在她大约明白自己为何能够在离境召神了,恐怕暗神殿中供奉上百年的神醴效果拔群。但在人世,无形无迹之神没法担当她的课程任务对象。 她摊开简洁版神谱,按照从高到低、从低到高的顺序依次尝试了个遍,面前的祝枝如同一根普通的枯枝,毫无反应。 换了个姿势,她准备再召唤一遍,就听白芷夫人道,“‘关联式’虽然不是大术式,但对于初学者而言十分消耗精神力与灵力,你们切不可贪多,每日五次足矣。” 身旁的同学向她投来看肌肉怪的目光。 大家真的想多了。她能够反复试验结缘,恐怕不是灵力充沛而是灵力太少的缘故。 接下来的一周青池都在练习,点名一样拿着神谱尝试,然而祝枝僵硬依然,一无所获。 “零,我觉得我可能要被退学了。”青池黑着眼圈,感觉梦想中的私人高级定制棺材正在离自己远去,不禁悲从中来。“世族能结缘就罢了,我连个树神土地都喊不动。具名众神可能都恨我。” 零也爱莫能助,本着混吃混喝的挂件立场安慰她,“没有关系的,你只需要把对面来的家伙打爆,结缘算什么。” “可我不觉得暗神像是能打的样子。还有个老狐狸在虎视眈眈。”青池生理上不喜柏舟那中眯眼探视的目光,令她想起当时闯入鬼族境地的那两个人类,贪婪,精明,狡猾,随时准备布下致命的陷阱。 零显然有自己的谋算,而且并不在意小青的结缘是否成功。灰色少年在三角柜上伸了个懒腰,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够使他烦恼,又仿佛他的烦恼多如尘埃,他已经学会了与它们在漫长的岁月里和平共生。 第十节 幡仙镇 映着摇曳的火光,魔族三长老佝偻着身子,在比他们身高还要高的文书堆中翻找。松弛了数百年的面皮上也终于拉扯出急迫的表情。 选王大会这件事,他们从未真正依照规章举办过,也从未选出过真正的魔王。 严格说来,长老们也不是真正的魔族,而是一种“守护者”。新生代魔族纯以实力论尊卑,三长老的能力在魔族元老院中根本排不上位次,但是“守护者”通常承担着古老的使命,也只为这个使命而行动。 结果就是,一直没有任何行动。 他们从未想过这个可敬可畏的使命,会有真正降临的一天。 上千年来,虽然偶有强大的魔种进行过短暂的统一,但他们知道那些都不是真正的“魔君”…… 门毫无征兆地开了,一片银光流泻而入。 “又是你,炽银甲!”老幺首先暴跳起来,捂住被晃花的老眼。“别在这里闪!” 那银光一滞,正是一个身覆银甲的高大魔族,缓缓收回了半探入门的身体。他虽站在门外,言语中却毫无敬意。魔族是以实力说话的地方,三长老与他相差太远。 “诸位长老,我听闻贪魔消失了?” “哼,你的消息倒是灵通。”老二停下手中的活。它们的外型像是将嶙峋的石块堆在一起,面部的裂缝中藏着精光闪烁的眼。 “那贪魔近年混得风生水起,没想到还是栽了。未亲自击败他真是遗憾啊。” “我看你是盯上了他那点魔力。”长老咧出一个狭长如钩的笑。“但那贪魔是被净灭的,他辛苦攒下的魔力也都四散了。” “净灭?”银甲终于提起了些兴致,“人类司祭顶多将他困住,还有能耐将他净灭?” “可不要小瞧人类。他们不知如何引来了天雷。”元老中的老大捻了捻胡须,露出揶揄的神色。“近日天神更迭频繁,旧日的祭火燃起了,格局恐怕有变。” “天雷又如何。”银甲身负宝物,满不在乎道,“我要去会会那个除掉贪魔的家伙。你们尽在这纸堆中好好藏着吧,藏到我登基为王再出来恭贺也不迟!” 自诩强力的魔族向来直言直语。三长老受到折辱,难得同仇敌忾,终是忌惮他的实力。老二也只得阴恻恻地说,“寻常魔族虽然奈何不了你,但人神终究是靠不住的。”它盯着银甲已然离开的门道,“六元世尊都再度现世了,保不齐这次,真要魔王君临呢。呵,现在这些毛头小子,对‘魔君’根本一无所知。” 三长老背后,摊开着一张焦黄的纸卷,上书: “那曾带领你们繁盛的,也将赐予你们毁灭。” * 十旬休假,青池还要加班。 她不懂人类为什么总有做不完的活。祭仪之外,黑暗笼罩的鬼族没有这许多讲究。他们的寿命太长了,日光下的一切终会变成尘埃,沉到地底。 青池今日的任务是普通采购。她还不能像中阶学生那样前往灵界的“海市”,只是下山就近采买些普通物资,不需要到达慕兰那样的大城里去。 离开灵山令青池精神一震。虽然西廷灵山精纯的灵气是普通人梦寐以求的修炼宝地,对她的提升却有限。她曾经和人类孩童一样觉得一生很长,长得像冬日炉边醒不来的梦。 现在有人说这个梦快醒啦,而且她要醒得比别人早。 * 幡仙镇在西国只是被群山夹带的一处不起眼的小镇,但因与灵山接壤,总有容颜常驻的司祭往来。对于这些奉神的神秘高人,居民大多尊称一声“仙客”。 今日杂货铺的开门很早。掌柜还是个不过二十的年轻人,但他家为西廷教部备货已经有很久的传统了,清楚今天是仙客下山的日子。仙客们出手阔绰,对凡物的价格也不大讲究,洁净即可,遇到贵人还会多打赏一些小费,算是油水很足的生意。 掌柜迎着一缕晨光,低头擦着柜台,忽而听到一个幽幽的人声贴面传来: “关记杂货,是这里么?” 掌柜吓出一身白毛汗。他一直在店里,可没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定睛一看,在柜台投下的幽深阴影里,站着一个瘦削苍白的女孩,苍白得带着一丝泥土的腥气。女孩仿佛正在抽条似的,长手长脚,周身贴不住肉,只余一双青蓝的眼睛不知昼夜般地亮着。 “是是,是。”掌柜勉强从女孩袍衫的标志上认出了她的身份。但是那袍衫也如这女孩一样陈腐古怪,像是浸透了灰尘和潮气,隐隐散发着不见天日的阴森。 掌柜打了个哆嗦,努力说服自己仙客们都是大活人。他不由自主地瞥向女孩地上的影子——影子是有的,却是个懒洋洋的影子。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影子的动作仿佛总比本尊慢半拍。 “哦。”女孩递来一页清单。掌柜接过清单,顿时打散了脑中闪过的各种怪谈。 凡是能做生意的,管她是人是鬼呢! 清单上是一些日常清扫用具,如水桶、扫帚之类,价格比凡人的虚高一点,由掌柜一一打包好。 “……他们说过,人类交易是要给钱的。” 女孩喃喃自语,从袖中摸出几张皱巴巴的冥币。掌柜这次终于支撑不住,吓跌了一跤。 “啊,不好意思,拿错了。”女孩换了另一只袖子,掏出普通的银钞来。掌柜眼见她身量不大,却轻松扛起整个包裹,末了还努力向他笑了下。 实话说这个蓝眼女孩笑得不难看,像是幽暗井口里返照的一块天光,身陷地底却不忘曙光。 * 青池走出杂货铺,心里放松了些。她仍然不擅长与人类打交道,但是熙熙攘攘的人间,总看得她心痒。 今日任务完成得顺利,虽然作业还没写完,她仍在镇上多逛了一会儿。灵山虽然风景秀美,看久了也难免单调。她还特别留意了一下棺材铺的款式。阿婆总说人类手艺灵巧,她果然看花了眼,有些难以取舍。 “零啊,你说通常一个棺材够睡吗?买两套换着睡,怎样?” “不了吧。”零认真分析,“你那个房间,一副棺材都放不下。” 许是青池摩挲棺材时的表情太过热烈,周围人看她的眼神都有点怪异。 青池特意考察过,西廷教部没有坟墓。休息长生的司祭不会像鬼族那样在白日睡进棺材,也不会像凡人那样死后躺进棺材。青池为此感到非常遗憾。 * 直到晌午,青池才往回赶。幡仙镇有一处教部下属的小祭庙,青池先要回到此处交接,再返回灵山。 “凡间真有意思,大家说话很客气,做的棺材也漂亮。”青池总结。 这不是她第一次进入人群,但是她感觉有什么变了。 “这就是‘关联’,”零仿佛能读懂她在想什么,“‘关联’本就具有魔力。之前你与此世的关联太浅薄而已。” 青池有点懵懂,又有点明白,心中涌起淡淡的伤感。她不知道自己真正从哪儿来,也不知道父母是谁。凡人称她为仙客,但她羡慕每一个有家可回的孩子。 日头正移着,青池突然感到一种预警,像在高处看到了远处兽角一闪。她放下包裹,跃上了树梢。 远远地,镇上似乎起了什么骚动。 “怎么回事?”她皱眉,“我有种不太好的感觉,就像……就像贪魔那时候。” 零从影子形态钻出来,没精打采地扶着树枝,嗅了嗅空中的气息。“有魔族来了。这次来的还是个……有点麻烦的家伙。” 青池下地,扛起杂货包裹向小祭庙跑去。 她立刻向祭庙发出了魔族入侵的警报。祭庙司祭将信将疑,但也派了人手侦查。 没过多久,镇上居民的紧急求援也到了。 “新生娃子,回本部吧,这里还有我们。” 胡子拉碴的司祭一手扛着大斧,重重拍了拍青池的肩膀。青池仍然感到心神不宁。“需要援助吗?” “魔族虽然难缠,但抵不过这神祝战斧。”大胡子司祭这样的战斗人员在西廷不太吃香,但笑得爽朗。“有我们在,还没到你们这样的小娃子也要上场的地步呢!” * 但是大胡子司祭没能回来。 第十一节 天神甲 大胡子司祭没能回来。 或者说,整个出行诛魔的团队都没有回音。镇上的已经蔓延起了大火。 留守的司祭发出了二次求援。青池预感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走到屋外偏僻的地方,将零从影子里提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神祝武器为何会无效?” “别这么粗暴嘛,”零喘着气,扶了扶碰歪的帽子,“建议你不要蹚这个浑水。直接回去是最简单的。” 青池十分不解,“是你每次遇到问题,都说直接打爆的??” “但你这回打不过啊。”零十分干脆。 “但是为什么司祭团也打不过?” 零叹了口气,青池偶然会突然犀利起来,越来越不好糊弄了。“他们拿的是神祝武器不假,但是那个魔族也不是普通的魔种。据我分析,那魔族身上定有天神加护的护具。如果祭司贸然发起攻击,会被定义为渎神,甚至连神祝都会失效。” “你的意思是……司祭的普通攻击根本没有效果?” “自然。所以……” 青池没有听他说完,她从远处的不断升腾的青烟处听到了人们的哭嚎。这个不算富庶但有着热闹集市的小镇,已经笼罩上了血色的阴霾。 无面的魂鸟已经在小镇上方盘旋。青池想起那个大胡子武祭离开时的样子。他难道真不知道将要面对什么吗? “零。”她回过神,目光有了变化。“我问你,凭我的身法,打不过但逃得过么?” “单凭现在的你也逃不掉,即便穿上鬼族的斗篷也难说。”零连连摇头。 “如果再加上你呢?”少女毫不掩饰地问道。 “喂喂,我可不是免费劳动力!”零抗议起来。“加上本小爷那当然没有上限啦,但是……”他眼珠一转,“我可不一定次次帮你。你可想清楚了?” “嗯。”青池低首,看着山下凄哀盘旋的风息。“记得鬼族最后的那个夜晚么。我一直在犹豫,结果既帮不到人类,也救不了鬼族。”这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坎,这个坎长在她心上最无力的位置,比伤口更痛楚。“而且,我喜欢这个地方。” ——曾有牢笼中的人对她说,你是人类,你的眼睛是蓝的,蓝是天空的颜色;你的血是红的,是热的;人类点燃的火也是红的,热的! 她已在青天下点过祭火。现在有人的血像火一样,在她试图微笑的地方流淌。 青池返回小庙,交代了魔族神甲的线索。而后她从刚买的百货中翻检,挑出趁手的水桶和扫帚,披上从鬼族神殿带出的斗篷,无声地向山下进发。 青池的计划很简单,就是把魔族从城镇中心引到人烟稀少的山林,然后等到本部的救援即可抽身而退。 * 另一边的炽银甲——这个魔族正是得名于他所持有的天神战甲,人间祭司与魔族都奈何不了他。魔族也渐渐忘了他的本名,而用他的银甲来称呼他。 曾经保护天神不受魔气侵扰的的宝甲,变成了他肆无忌惮的保护伞。 根据元老院的情报,今日这个城镇是西廷教部修士必然造访的。他已抓过几个凡人,却没问出更有价值的情报。 银甲随手捏爆了这些无用者的心魄。对他而言,单个人类的生命力虽可以吸食,但效率太低,不如全城的恐怖和绝望来得精纯滋养。 他只需好好利用这幅天神之甲,对面那个大块头的战斧又能怎样?日后魔族的乌合之众又有何惧?只要抓住对方惊讶的空隙,他便能在极尽距离内轻而易举地反杀。既然无人能中伤他,怎样都是稳赚不赔。 唯一让他恼怒的是,这一片地区连个像样的强者都没有,不论魔族还是神祭,都弱到令人发笑。他不相信贪魔会败给一个普通的弱者。弱者就是新生代魔族眼中的原罪。 他手中捏着七八人的魂门,逼迫他们发出痛苦的嚎叫。恐惧会像病毒一样在人群中剧烈传染。在人类的神祭制度建立之后,魔族许久没有这样痛快地狂欢了。 没有关系,只要杀死更多的强者,他就会是君临御座的魔王。彼时人类与人神又算什么!这个想法在他的意识中破土而出。当然不光银甲,所有高级魔种都会不约而同地生成这样的念头。 为着在残杀中,选出暌违千年的真正魔王。 银甲魁梧的身躯穿过人类狭窄的街巷。人类缓慢而吃力地从他身边四散逃开,没有兽类的敏捷,也不如鸟类轻盈。 他忽而有些厌倦这个游戏,不想再浪费时间,于是他举起了右手—— 咚。 一片黑暗猝不及防地闷下。那是一只飞来的铁桶,突然死死罩住了他的头顶。 变故陡生,他对人群的控制间断了。他感到那些蝼蚁盲目地逃窜,正要追击—— 咚,咚。 几块石子打中了铁桶,擂鼓一般敲着他的耳膜。银甲怒不可遏,试图将水桶从头上揭下来,但这铁皮桶仿佛生了根一般,牢牢地卡住了他不大的脑壳。 “刺激,你搞了些啥?”零看热闹不嫌事大,简直想要鼓掌。 “用了新学的纸符,在水桶上用了关联术式:‘兜住,这里进水’。”只要储备一定的灵力,青池实施物与物之间的关联术,比结缘神式的成功率高。 “噗。这大块头的脑子确实有点进水。” 虽然被水桶罩住,不能视物,但并不妨碍银甲的活动。很快魔物便判断了石块攻击的方向,朝着他们走来。 青池一边投石,一边向山上走去,仿佛在放一个着火的风筝。 但是银甲没能让她轻易如愿。 快到镇边缘的时候,银甲止步,并且猛一发力,震碎了头上的铁桶。 “区区人类,”他发现了铁桶上的滑稽术式,恼羞成怒,“只会耍些花招!哟,还是教部的漏网之鱼?弱到没有气息,逃命倒是快。” 青池一凛,知道对方没有上当。便听他大声问,“快说,到底是谁打败了贪魔?” 青池没想到这次屠戮还与自己有关,心中有些沉重。但是照实说,对方也不会信。 她的沉默令银甲更加相信她是知情者。“胆小的鼠辈,即便你不说,我也能将你们教部灭个干净。” 青池意识到他并不是狂妄。随着教部的学习,她越发惊叹于自己最初的莽撞和好运。但好运这种东西,是永远不能指望下一次的。 “你不要小瞧了人类。”青池在角落里发声。“打败贪魔的,就是许许多多无名的人类。” 话音未落,她便过上鬼族隔绝气息的斗篷,全力向深山跑去。 第十二节 断章(1) 你我重逢之日 天河倒转,山海相覆,地上燃起祭火,诸神沾染生死 *** 青池并不指望用一个水桶阻挡魔族。但这确实为她争取了机会。 因为她看到了魔族附近那一把残破的大斧。正斜插在地面,似乎被巨力脱手震飞。上面几乎已经感应不到灵咒的气息,与普通武器无异。 “神祝”虽然听起来很有派头,然而本质还是祭司的降灵术。祭司的间接降灵与天神本尊的直接神言相比,往往能效会跌落三级。因此即便天神甲并非什么稀罕法宝,克制祭司“神祝”却绰绰有余。 “时间紧急,你捡这个破烂做什么!” 青眼的少女没有理会影子少年的催促,翻看着大斧。大斧的刃口翻卷,似乎经历了一场激战,但战斗没能持续很久。 这样,至少痛苦也不会持续很久。 她原想带走大斧,然而以她的体能带上这个重武器并不现实。于是她迅速卸下了斧头,背走了木柄。 * 炽银甲从不重视这种灵息不显的小司祭,但是这次他心中有种怪异的预感。 这个懦弱的鼠辈,竟然没有受到他魔气的影响,并且对贪魔之败了如指掌。世人不知,魔族虽然狡猾残暴,但对于“真实”有一种特殊的直觉。 他突然不想放过这个耍他玩的家伙了。 山林间覆着青苔,地面湿滑。青池不敢走官道,在小径中疾步穿梭。她心中算着本部来援的速度,觉得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慢。 “小青,不好意思……” 零的声音散在快速略过的风中。 “忘了提醒你……这个斗篷,只对没有对过话的人,才有降低存在感的功能……” “对话”亦是一种关联,人魔之间尤甚。 不愧是零,永远在事后提醒关键信息。青池闻言,迅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几乎逃不掉了。 银甲的第一道攻击落在她身旁的树上,被她突然的停顿闪过。 “呦,身手倒是比山上那些病秧子利索些。” 然而银甲的攻击力又超过专攻精神控制的贪魔许多。而且他完全无需考虑防御,只需要全力进攻。 青池见过人类对他无望的进攻,都会被这闪着银光的神甲所阻,无法近身。人们绝望地看着这光辉灿烂的宝甲,如他们不断供奉的圣物,现在反过来保护一个弑杀为乐的魔物,让他刀枪不入,高枕无忧。甚至连魔族对他都无可奈何。 青池心头的愤怒冒了一个尖,随之还有点悔意。这一个瞬间的走神,让她的步伐有了空档。银甲魔的袭击中了。 千钧一发之际,青池无处可躲,伸出扫帚抵挡了片刻。扫帚便不辱使命帮她躲过了致命伤,也随之碎裂,竹木的碎屑拂过她裸露的皮肤,带起火辣辣的疼痛。 她曾经也想过死亡,葛婆婆说那是一种黑色的大鸟,长着人头却没有明确的面目,低飞时带走临终者最后一丝气息。她又听到零细碎的铃声,和他的叹息。奇怪的是在这样紧张的瞬间,她的神经却松弛了,还瞬间转过了许多念头。 靠近时,她闻到了银甲魔身上传来淡淡的焚香味。这味道是她在岚溪坟地火葬工手中的木片上闻到的、贵族的焚香木,后来追踪至达慕兰城时断了踪迹。 “你去过达慕兰城?”带伤的女孩突然问道。 银甲魔似乎有些惊诧,这个惊诧让青池得以喘息,侧身翻滚避过了下一个致命的攻击。 这下她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但是魔族为何会与那个诡秘的事件有关?这焚尸的真相愈发扑朔迷离。她直觉上嗅到了更大的疑团。 数击不中,已经让银甲魔有些急躁。这窜来窜去的虫子仿佛知道不少秘辛,着实留不得了。但是她那双青蓝的眼睛仿佛有什么魔力一般,让他不敢直视。 青池的气力也在流逝。之前她凭着体型优势在树林里穿梭躲避,但是现在银甲魔已经砍倒了附近的树木,裸露出一片空地,令她难以借力躲藏。她从第一次这个魔头身上感受到了认真的杀意。 但杀意只会令她更清醒。 “零,还有什么办法么?” “不要总在这种时候丢给我难题!我早就警告过你的!”零没好气地说。 听着他的声音青池反而镇定了下来,语调甚至有些难得的温情。“不论什么时候,你总会有办法,不是么?” 所以她才会从地下世界走出来,越过一个又一个险境。她对他总抱有奇妙的信心,这信心不是因为他的自吹自擂,而是因为零,是最了解她的人。 “有办法也不代表我一定要帮你!”零对她的天然笃定表示不满。虽然这样说,还是快速开始了行动。“这次你要全听我的。” 零稍稍从影子中显出,轻轻搭在青池的肩上,仿佛一件真正的灰黑斗篷。但奇怪的是,以零的身高只能挂在她后背,不知他是如何站在他身后,还能自如地伸出手臂。 他靠得很近,这和他做影子的感觉不同。 “有点意思,一个修习的小司祭,背后竟然有附魔?” “彼此彼此。”青池冷笑,“缩在天神甲背后的魔族,真是魔族的耻辱。” 青池立刻为自己的口舌之快付出了代价,银甲魔的身影变化了,分作三道向她攻去。青池堪堪避过了两道,却被第三道击中了腿部。 “能在我手中活到现在,你已经值得嘉奖。”魔族傲慢地看着她几乎失去了行动力,手中捏出一道黑索,“我会请你慢慢品尝死亡的过程——” “就是现在!”零在青池身后喊道,“准备扔祝枝!” 背后的少年伸臂环住她,仿佛是一个没有温度的拥抱。 于是青池又看到他那只精妙绝伦的手,如云出岫一般,从袖中滑出,指间带着一点凉意,轻轻拂过她的双眼。 “零知·超感,叠加。” 她下意识地闭眼,但是再度睁开时,眼前的世界突然发生了变化。 世界的呈现方式开始遵循着一套无限隐秘又无限明晰的法则。她仿佛透过了别人的眼睛——她不敢确定那是不是零的,因为这个视角诡秘晦暗,时间前后交错,难以解读的琐碎细节如瀑布一般将她淹没,庞杂到令人窒息。但是她又十分肯定,这是世界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甚至包括了她所见的风息和灵息轨迹,昭示着更深刻的运转机理,只是她无法全部解读罢了。 那一瞬间她看到黑色的厉鸟在上空盘旋,魔族仿佛空间中的漩涡,已将平衡打破;魔族身上缠着无数漆黑的线迹,来自此前丧生的死者。每一道线迹仿佛都是一次死亡的标记。 而她手中的祝枝,是一道烫人的火种。 她的血的确是红的,热的;她的眼,是天空一样的蓝色。 伤口的血已经浸没了那干枯的树枝,令祝枝看上去有了异样的光泽,也让她暂时忘记了死。 女孩以惊人的意志重新站了起来。 她没有躲避最后一击,而是抛出了从大胡子司祭的斧头上卸下的木柄。这木柄上也缠着魔族看不见的漆黑生死线。天神甲固然能够阻挡进攻,却无法干扰生死缘法的连结。 于是她循着那些死线,迎风举起祝枝,高喊,“天道如常!” 魔族魔力暴涨,伸出掏心的利爪。同一时刻,血滴从祝枝枝头滴落,如艳红花雨一般在他的头顶散开。 有一瞬间,银甲魔觉得非常可笑,神兵都伤害不了他分毫,何况一段脆弱的枝条和几滴鲜血呢? 轰—— 白日落雷。 青池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落下的天雷,在血滴触到魔族头顶时轰然炸裂。天雷劈开了魔族的身体,也轻易轰开了那层银甲。银甲魔没能多说一个字,全身燃起了熊熊天火。 更让青池目瞪口呆的是,随着天雷出现在面前的黑袍青年。 不,这肯定不是一位“青年”,甚至不是祭庙常见的神明。那是凌驾于整片山林的意志体,甫一显现,险些让附近的时空产生坍缩。在“超感”的视域里,她能看到周围的物质都在向他聚拢,为他重组成了一架新的躯体。 森然的黑袍在山风中飘扬,仿佛连接着浩大的白骨地狱;同时也宁静冷冽,像是冬季穿过松林的风雪,掩住各种生灵的残骸。 浩荡神威之下,青池再也支撑不住,吐出一口腥甜。 人类的身体,真是脆弱啊。青池不知为何这样想。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神降,可他究竟是谁?青池并不记得通用降神神谱中有这一位的标志。 仿佛在回答她的疑问一般,她“看到”青年身旁隐约出现了一个名字。 “……少微?” 她下意识地轻喊出声。 那青年神祇听到了。于是那奇妙的氛围忽然中断,连带零施加的视角也一同消散。 魔族的实体很快在神祇静默的注视中燃尽,化作一蓬飞灰。黑袍青年转身,终于将目标锁定了她。 青池苦笑,一切竟如此荒谬,能解决麻烦的,往往是更大的麻烦。她虽然不知“少微”是谁,但从他背后的漆黑长剑来看,这绝对是比银甲魔更危险的人物。 然而她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身上的伤口,连带左肩的旧伤一起刺痛起来。 不过这位凶煞长相倒不凶,甚至相当周正,比她见过的所有神像更像一尊神像。但是气息过于冷峻,仿佛一座得不到回应的深潭。高高孤悬的眉骨连着仿佛永不松动的眉头直削而下。没有血色的面容,衬着漆黑凌厉的眼眸,深黑与苍白,没有丝毫妥协的余地。 没有巨型的身躯,没有五彩的光芒,也没有香花铺道。当然他也不需要这些装饰来衬托他的神威。 “少微……是谁?”她捏着祝枝,又随口问了句。 他转过身看着她,那双眼令她想起极西落日崖投下的永夜阴影。 那巨大的山影尽管每天都有不同,却已在世界的绝地孤守了千万年。生灵繁衍生灭,来了又去。它却不能移动分毫,日复一日地注视着骄阳从天顶向深渊坠去。 第十三节 断章(2) 青年神祇的目光巍然扫来。 青池只觉浑身血液顿时凝结了。她从来没有觉得死亡的威胁离自己如此接近。 联想到自己在天祭上的不敬,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左肩的旧伤处的痛楚也突然叫嚣起来。已经痊愈多年的伤口甚至有愈演愈烈趋势,仿佛要唤醒什么。 这是身体给她的最高级别的警醒。依靠身体的直觉,她多次躲过了灭顶之灾。虽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但是毫无疑问,这神祇可以在弹指之间将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裁去! * 式微的裁决也不拘种族。那可怖的视线落在人类女孩身上,不知为何他忽然停下了。 《诗篇》中记载了很多人类与神明打交道的桥段,甚至还有神明和死神的篇章,其中最出名的是诸神三次躲避死神的一节。青池熟悉这些,知道力量并非绝对,这世上还有另一套约束神明的隐秘法则。 所以她虽然极度战栗,思路却飞快转动起来。 “你怎么会知道,那个名字?” 青年发话了。虽然语气中带了无意识的威压,但能够沟通,至少还有转机。 少女一愣。“名字?什么名字?小微吗?” 青年没有发怒,只是失去了与她对话的兴致。他伸出一指一挥,霎时飘来一道细密的金光。 青池知道自己搞砸了。但这并不能怪她。“零知·超感”中昙花一现的古老字迹,并不是她所知任何的文字。离开了提示,她也很难准确地复述那个名号。 她想要避开神祇致命的金线,却忘了腿部有伤,一个脱力歪到在草地上。那道骇人的金光擦面而过,瞬间削去了一截空中她散开的长发。 青池贴身佩戴的海螺也从领口甩出,震落在地。她也不管什么煞神了,挣扎着向前,握住了她的海螺。 她手心还淌着血,濡湿螺壳如同漫过丘壑的红潮。海螺中的潮声变了,只听一个沙哑渺茫的声音在歌唱: “你我重逢之日, 天河倒转,山海相覆,地上燃起祭火,诸神沾染生死……” * 青池不知他是否听到了这个歌声,但面前的神祇竟也注意到了海螺,神色为之一变。四方天帝当面跳草裙舞都不可能反应的生硬表情,竟然被这个海螺所触动。 “太古遗音,”他终于将视线移到少女身上,“你为什会有这个?” 他问得很慢,仿佛并不急于知道答案。 “……这是我阿婆传给我的。”死命握着海螺的少女放弃了挣扎,微微震动的海螺再次给了她远古的提示。青蓝的目光扬起,“我叫青池。所以你,就是少微吗?” 她这样反问,只是在赌这杀神那一片刻的在意和犹豫。 面前的神祇虽然看着年轻,却仿佛很久未与人正常对话了,也僵了一瞬。 “少,微。”这雷厉风行的黑衣神祇扶住额头,罕见地迟疑了。青年嘴角微动,像一个毫无笑意的冷笑。“倘若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青池不知他为何执着于此,但是看这逐渐变得危险的氛围,显然是个早该埋葬的秘密。她张口道,“因为我看到——” 清风拂过。山林皆静。 她回首,四下却完全没了零的踪迹。没有那个清冷的环抱,也没有懒洋洋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零仿佛将自己的存在悄悄抹去了。 青池瞬间了悟,零并不愿意在此现身。她及时住口,为他遮掩了过去;同时她也明白,自己最强大的后援已经撇下她撤退,此后只能由她独自面对这个凶神了。 “我能看到风的轨迹。”她说道。“风会告诉我很多事情。” 这不是假话,甚至和零的神秘术式很可能同出一源。尽管听起来非常荒唐,但她没有胆量对他说假话。 “哦?风语者?”黑衣神祇却真的考量了一番。“能听懂风语的,都是极孤独的人。” 山风呼啸。她被这句话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是啊……”她想起零对此未曾言明的嘲讽。她不生不死,永远漂泊,永远追寻。原来这并不是什么特殊能力,只是一种刻骨的孤独而已。 但人类片刻的落寞,并不足以打消这位神祇的杀意。 或许,他根本想连这个名字一起抹去。 “所以,你是少微。”她抓住这个契机再度追击,不想给他变卦的余地。毕竟神的语言一旦说出,便有了神圣的效力——作为物质体的人类姑且可以逃避一些法则,但是超意识体的神明则完全受到“法则”的约束。 真宰至上,神命真言。这就是古往今来,人类与神明结契的筹码。 即便知道这个道理,常人也不像她这样敢于实施。除了死亡的威胁,这一周的结缘练习她失败了太多次,眼见一次成功就在眼前,自然心生悍勇。 恐怕真如零骂过的那样,本质上她就是个亡命狂徒。 “信者青池,青池幸见神主少微!”她语气里带了轻微的肯定,拖着伤残的身体弯腰一拜。 风声飒飒。那神祇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不知过了多久,却听他身上发出了一阵轻微的碎裂声。 * 螺壳中沙哑的歌声在继续: “……你我重逢之时, 跨过昼夜的交界,未获祝福地新生,迎面交换劫难中获得的真名。” * 仿佛无尽的岁月排山倒海而来。时光的潮汐冲刷着这位沉默的未知神祇。 太古的歌声中,青池手中的祝枝幽幽地亮起,浸透枝头的血液化为数道金色的光芒,如琴弦一般在空中延伸,一头系住式微的手指,另一头连上青池的祝枝,结成一种象征约定的缎带。 两人俱是一怔。 青池首先反应过来,激动不已,“是结缘成功了!我练了一个星期的术式,终于成功了!我的作业能搞定了!” 被安排成课程入门作业的式微:??? * 式微亦没有料到这样的结果。六元世尊本在结缘范畴之外,所以当那人类以“少微”之名质问他时,他并没有反驳。 他本以为,这是没有结果的事。 “少微”这个名号早就被沉埋在纪元的深处。所有知情者皆已逝去,因此这名号也被一同逝去。却没有料到,这个持有“太古遗音”的人类,不仅念出了这个名号,还能够跨过他世尊的身份,与这名号结缘。 作为横跨纪元者,他已很久没有见过人们正面的喜悦。尤其是因他的到来,而发自内心的纯粹、清澈的喜悦。 畏惧,愤怒,感激,以及麻木都是他见惯的和见怪不怪的。此时他手中流淌着温暖的金色琴弦,仿若流转的宿命。他应召而来,看到的是尚未成形的兽,念着已被遗忘的名。生与死的界限在她身上极为朦胧,她将同时背负着希望与绝望,背负血与火的末日,孤身一人,却仍旧前行。 就像他一样。 他没有反驳,难道是因为他终究希望还有人记得吗? 很久以前曾有人对他说;都说逝者如斯,但倘若还有人记得,你失去的东西仍可能在一切的终结之前回还。 如同枯木再开新花。 * 被误称为“少微”的世尊半垂眼睑,如同死神暂缓了镰刀。 第十四节 断章(3) 结缘的成功,似乎极大地抑制了神祇少微的杀意。 当然一般前来结缘的神祇是不会有杀意的。青池也不知道这位不在神谱上的爷是什么状况。总之她的小命看起来暂时保住了。 见对方没有后续的反应,她试图表现得善解神意一些。“我见您也不是常与人类的结缘的。这个流程确实太繁琐,您不熟悉也正常。不过没关系,我这里还有笔记。” 她立刻从袖中掏出这几天一直在练习的皱巴巴的结缘流程手记,递到对方面前,自觉服务十分到位。“重点都抄在这儿了,我们照着念就行!” 这一系列闻所未闻的操作,令对方也不知如何反应。式微确实不曾与人结缘过,也不了解结缘仪式。这人类的话……倒不能算错。 结缘线仍在闪耀,于是“少微”也没有反对,无语地接过了手记。 “咳,第一步,神主少微,奉上的祭品,您是否满意?” 青池与对方面面相觑,片刻后对方想起了已经烧成灰的银甲魔。他转过头,皱眉看了一眼。 几缕青烟正从灰烬上缓缓上升。 青池攥着祝枝颤了颤。“就……这样吧,我们下一步。” 下一步是神主的回应,也就是一组漂亮的废话。就听这黑衣神祇皱着眉,略过了大半页纸念道,“汝知我名,可有所愿?” “???”青池正在心里默背那一大段恭维话,不料对方念了一句超纲的。她立刻凑过去看自己的笔记。 “等等,有这句吗?” 如果葛婆婆看到她这样执行神仪,一定会气到当场显形。然而式微向来无谓这些规矩,他指着手记上的一段咒语道,“除了这句,其他有用吗?” 他握剑的手非常修长有力,看得青池非常羡慕。 许多咒语以古语写成,后代司祭无法分辨,但是作为古神,自然能甄别其中的咒术核心。 “好吧,听你的。”青池也是能少一事不多一事。 对上神许愿是十分慎重的事。式微本不想应允,但这是“第一次”结缘术式的古老特权。如果此时祭者与神主皆是首次结缘,献祭者可以提出一个愿望。只不过第三纪以后,随着人神结缘泛滥,这条传统的约束力也逐渐稀释了。 如今他们都是首次,仍受到这条法则的约束。但式微并不以为意。寻常的愿望都不难办到。倘若这人类有什么伤天害理的愿望,把她就地解决就是。 看着眼前人类逐渐亮起来的眼眸,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神主少微,”青池忽然从行囊中掏出一卷纸笔,眼中无限期待。“请配合我继续完成课程作业!” 式微感觉自己才是被天雷打中的那一个。作为上神他寿比日月,开天辟地以后却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恳求。 “你……确定?”六元神尊放眼天下,众生碌碌一览无余。这人类根本不知道自己浪费了什么样的机会。 但他也没有提醒的义务。 “当然!”青池十分坚定,甚至预先喜悦了起来。仿佛天底下没有比这更令她欢喜的事。 * 后续作业是一张登记表,主要记录所召唤神主的详细信息。 大多学生可以在资料中找到关于神主更全面的记载,因此无需耽误神主来问答。青池这边却不行。她不用回去查找,就能肯定,“少微”绝不是一个神谱中的名字。 “唔……神职,您平日的工作是什么?”她咬着炭笔问。 虽然有神契的约束,式微自然不打算和盘托出。“清理一些‘虫子’。” “哦哦我懂,我懂。”青池歪斜地记下一个“清扫卫生”。“我在教部也做这个,没啥不好意思的哈。” 式微垂目。他忽然发现自己小看了人类的麻烦。 “……下一题,辖域。您平时都在哪里活动呢?” 作为六元尊神,他不能轻易使用原身,此时是投影了一具在人间的躯体。便答道,“人间吧。” 青池一笔一划记下“地仙”。世上地仙千百万,有不认得的也十分正常。虽然不是天阶,但她也不讲究这个。“只要有本事,地仙也不不丢人。我看您的本事就不错!” 她抬眼看到对面严冬湖面一般的神祇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后悔和丢人? 作为神祇,这位的耐性真是极差,难怪明明才貌双全至今还是个无名地仙。那些天祭地祭可比这个复杂,不知他日后怎么挨过去。她不禁有些为自家的神主操心。“这个流程是繁琐了些,但是现在人类都喜欢亲切的神祇。您忍耐忍耐,日后也能招徕更多的信众。” “哦,用不着。” “好吧,那我们这就结束。”青池从善如流。“——等等,这个结缘……怎么结束来着?” 术式均有起止。与降神相对,还有一个送神的步骤。但是青池原本联系的是结缘,这次却请来了真正的神降,具体的送神……还没有学到。 原以为完美地完成了课程任务,不料只完成了一半。 看到青池迅速灰败下去的表情,式微迅速意识到了缘由。看啊,这才是正常人类面对他的态度。但是主掌刑杀的世尊不需知晓人类的基础术式,既未与人结缘过,也从不需要解缘。 在稍显尴尬的沉默中,式微非常镇定地说,“没有关系,影响不大,人类的寿命非常短暂。” 虽然是事实,但显然不是一句合格的安慰。当生命终止时,其所背负的术式自然会解开。并且听起来,这位也不介意来帮她“了结”一下。 青池只觉脖子一凉,十分真挚地说,“没事,就这样吧,挺好的。” 式微见她无所谓,也觉得省了事。“想清楚你要向何处去,好自为之。” 神祇或许无意,听起来却是明晃晃的警告和威胁。他收回手,相连的金色琴弦便在空中闪烁着,化作一段风的余音。 青池糊里糊涂捡回一条命。她挥动祝枝,颂道,“恭送神主。” 这是式微眼中的最后一个景象。就像突然出现一样,黑衣神祇的身影瞬间消失了。 忽而一阵风动,青池手中的枯枝随之飘摇起来。原本应该干涸的血迹,却仍然艳丽着,斑斑点点,如同早春缀在枝头的花苞。 式微忽然想起自己降临时的景象。这个弱小的人类面对那拥有神甲的魔头,也是这样挥舞着这柄枯枝,悍然无畏,枝头荡出一片艳丽的血舞。 仿佛就像是,一丛丛热烈绽开的花朵。 * 曾有人这样唱过那首洪荒时的旧曲。 “你我重逢之日……,天河倒转,亡者复还…………” “是山海相覆。根据第二法则·逝者如斯,亡者不可能重生。” “那是你们的版本!”那声音嘴硬着不服输。“亡者虽然不能重生。但是倘若还有人记得,失去的事物仍可能在一切的终结之前回还。如同这枯木,也有繁华再开之时。” * 送走那瘟神之后,青池捧着祝枝,脱力瘫倒在原地。 零这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十分恼怒地摘下头顶的竹篮,恨不能打她解气。 “我帮你保命,你招惹那家伙干什么!嫌自己命太长吗!” 看着他怒气冲冲的样子,青池反而懒散地笑了。少年那装腔作势的手虽然高高举起,最终只是轻轻落下。“谁知道呢。倒是你,为什么不告而别?” “我早说过,不可能一直帮助你。”少年轻轻地说。“也许有一天,我真的会不告而别。” 青池听着这话,却没有放在心上。奇怪的是她从未想过零会离开。不论她伪装得多么好,都仿佛站在深渊之上——所以他们都要她向前看。而零就是那个将她吊在深渊之上的绳子,维系着她与这世界的关联。或许终有一天这绳子会勒死她,谁知道呢? 但是倘若这绳子断了,她就会向无尽的深渊堕去。 “话说回来,没想到会打天雷的神明长成这个样子。”青池挠头,“我本以为会更威武一点呢。” “你倒是觉得他哪里不够威武?” “比如体型巨大,会喷火,长了三排牙齿之类……” “打住,停止你危险的想法。”零一脸牙疼,却不愿多谈。 “结缘好难哦,不过至少成功了。” “哼,所谓的结缘,都是因为本身存在因缘。”零难得没有拐弯抹角。“特别是与生死相关的因缘,是最强烈的一种。” 青池按住隐隐发痛的左肩,觉得背后确有隐情。“你说得对,我当时真的以为他会继续杀我。” “这倒不至于。首次结缘可以无条件许一个愿望,你许了啥?” “无条件愿望?”青池眼神逐渐放空。“这不是一句客套话,而是真的许愿??我亏大了。现在再召唤一次还来得及吗?” “算我求你了,活着不好吗!” * 不久本部的支援赶到,随行的治疗师处理了她的伤势。 她一瘸一拐地回到小祭庙,突然想起了些什么。 暮色渐合,城中的失火也大多熄灭了,渐渐有几家炊烟升起。经历了白日的劫难,幸存的人们仍然回到家园,并且试图拼合出熟悉的日常轨迹。 她将大胡子司祭的木柄和斧头收好。祭庙刚进行了简单的招魂仪式。她没有进去。祭庙外的魂幡下徘徊着几个茫然的新魂。 大胡子司祭的魂魄一如生前,只是前胸有一道贯穿的伤口。她走过去,定定地看着它。 “没事了,那魔头……已经伏法。”她轻轻地说。 司祭的鬼魂瞪大了眼。“你……还能看见我?难道你是个鬼祭?可鬼祭已经失传了许久……” “就当做是吧。”青池端着那柄沉重的斧头。“我来,就想和你说一声……谢谢。” 话语说出后,心头的重量似乎消失了。这是她木然看着别人奔赴前线时欠下的。所幸她还有这种补救的办法。 背后的少年沉默着。他无法理解她这种,为了一句话而拼命的行为。 司祭看到她一身的伤痕,隐约猜到她经历了什么,如生前一般爽朗地笑了。“我们应当谢谢你才是。” * 青池一路走下山,看到她心爱的棺材铺的门面烧焦了,但还开张着,里面挤满了更多沉默的人,仿佛死亡与生命紧紧拥挤在一起。 她终于走到关记杂货铺前,这次她没有直接闯入,先敲了敲那扇已经闭合的门。 “谁呀,今天打烊了!”铺内传来掌柜的声音,蔫蔫的,但又怕是什么急事,半开了一扇。 见到是青池,掌柜瞪大了眼睛。 女孩比上午来时更苍白,衣衫更加邋遢,还沾着焦灰和干涸的血迹,以及大大小小搏斗产生的裂口,消瘦的身上有包扎过的伤痕。但在夕阳余晖中,看到劫后余生的掌柜,女孩慢慢露出一个疲惫却有温度的笑容。 她拥有过的事物太少,散逸的又太快,所以每次兜住一点什么,都发自内心地喜悦。 青池的战斗过程很隐蔽,镇上居民大多认不出她,掌柜也叫不出她的名。但看到她的伤口,掌柜明白她与那些手持武器战死的前辈们一样,是无名勇者中的一员。 “仙客恕罪!” 青池看着年轻掌柜忽然涕泗横流地道歉,几乎要扑过来抱住她的腿。她有些不明所以,也不会安慰人。 “那个……你家的桶和扫帚很好用!”女孩旋即面露愧色,“但是被我搞坏了一对,请问还有吗?赊账……可以吗?下次来我会还清的。” 青池掏钱的时候,才想起她已经把冥币背面当做符纸,写了术式用了。 * 青池出来时扛着杂货铺老板哭着喊着白送的铁桶扫帚,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葛婆婆传给她的海螺在她胸口淡淡发着热。之前她从未听到里面的传出歌声。 “纵然生命短暂,也永远不要因此沮丧。《第四断章》是生者的诗篇,是未完的诗篇。”零突然开口,复述了葛婆婆的遗言。“鬼族是第四断章的守护者,但他们永远听不到其完整内容,才称之为‘断章’。” 夜幕垂下,星辰挂起。青池回首,看到远处小镇的上空有一群半透明的魂鸟在盘旋,它们长有翅膀和逝者的面目,但这面目也会逐渐模糊。 直到留下的人可以跨越伤痛,再度提起逝者的姓名。 第十五节 天真之眼 (1) 昏暗而熟悉的长廊,仿佛一层包裹在怪物表面的拙劣伪装。她试图辨认门上歪斜的铭牌,发现竟是一些教部师生的名字。但这些名字并不是真正按照现实房间排列的。甚至每一天的位置都在悄然变化。 但是即便她走遍了所有校舍楼的门,仍没有找到自己的那间“房间”。 不远处忽然响起了尖叫。不同于那些暗中巡游者的声音,这尖叫来自人的嗓音,清晰可辨。 某种莫可名状的不祥擭住了她。她不敢回头,快速向反方向奔跑起来。 她的脚步声迅速消散在长廊的阴影里,仿佛阴影中藏着能够吞食声音的口。 远处,遥遥回荡起飘渺的歌音。那音量没有因为她的移动而增强或飘远,仿佛一道追着她的影子。 “…… 那洪荒的世界 被安静地改写 你光辉的名讳 被刻意地忽略 ……” * 青池醒来时,脑内霎时漾起一阵晕眩。 天蒙蒙亮,星子的微光从漏风的屋顶细碎洒下。青池只觉前额一片冰凉。 是零的手覆在上面。温度和惊慌,仿佛都这双没有温度的手带走了。 “……你怎么醒了?”青池揉眼。 零没有理睬这个问题。暗中的零显得有些陌生,尤其凸显了它非人的一面。“不论什么时候,不要乱跑。” “我一直在这里……”她突然明白了零的意思,“我……我也控制不了,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我看到很多扇门……无穷无尽的,有名字的门。” 零没有立刻回应,昏暗中的他仿佛在沉思什么,青池或许未从梦境中完全清醒,看不清他的表情。 “黑暗自古是魔物的领域,别惊扰了他们。”零的语气出乎意料地严肃,“没有‘门’的游魂,更加应当小心。” * 从幡仙镇返回之后,青池以为会因此遭到一番盘问。然而一天过去,不仅她的伤全部好转到可以上课加班,老狐狸柏舟连条尾巴都没有冒出来。 “老狐狸这么安静,我有点不习惯。” “你以为‘结缘’是什么?”零倒挂在树上,眯着眼吹风。“结缘虽然是最基础的关联术式之一,但是其等级会受到结缘对象的影响……” 青池却整理起来之不易的报告,她已经习惯了把零的唠叨当做背景。“知道啦知道啦,一个地仙纵然会用伏魔雷火,也不是特别值得注意的事吧。”相比少微,她对零的作弊术法更感兴趣。“倒不如说说,‘零空’和‘零知’是什么术式?” 少年听到“地仙“,表情变了变,终究没有多说。“这不是术式,你少打听!”他起身弹了一下少女光洁的额头。“养伤去吧!后面有你忙的。” 零的乌鸦嘴很快应验了。青池很快接到了无常市的一条指令。 这条指令的优先级并不高,但内容却非常费解: 【夜巡】 “夜巡”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任务,具有一定的随机性,通常是针对一些目标不明的事件。 但是灵山重地少有外人能够进入,宵禁之后更是一片死寂,不知有什么可巡察的? 想到这里,她忽然打了个哆嗦。近日除了幡仙镇,附近固然没有其他魔族的踪迹,但是听闻有其他阶的学生染了怪疾,成日昏睡不醒。 刚听说时她还有些羡慕,直到有次换班,她曾经路过教部的病院。 旁人或许看不出,但在她的“灵知”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人的生息已经流失的大半,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 日月在西廷灵山山头穿梭来往。 课业比青池想象得顺利,当然她的“顺利”是建立在全体教师的困惑之上。 她的大多数成绩不算好,但也不太糟,不是会被教师注意到的那种。但是让她进步却非常难,这并不是因为她懒惰——实际她相当卖力,却收效甚微。最后总是靠着运气擦着线过关。 当然,如果这些教官知道她自身无法储存灵力,却能完成这些课业,一定会大为惊叹。 相比固定的课程,青池在同辈中的处境就不太妙了。 尽管柏舟指派她做夜间清扫,但是一旦穿上工服,便由不得她。除了清扫工作,教部上上下下的杂活从来不少,而青池正处于初入人世,还不懂得拒绝的阶段。 不久,青池靠杂役上学的事就在学生中传开了。半工半读并不稀罕,但是一个甲班的同学做杂役却从未有过。高级祭司习惯了洁净的环境,多半有严重的洁癖,少有亲自来做扫除的。 且因为长年的鬼族作息,青池在白日总是困意连连,更加坐实了她“没日没夜做工”的传闻。除了书呆黎琊不避忌地和她讲题,同辈开始尽量避开她溅上水渍的旧袍子,哪怕上面并没有灰尘。 这是一种无声的排挤,毕竟肆意是上位者的特权。譬如琅皓和银宵周围熙熙攘攘,但可以互相不买账;譬如琅皓仍然可以无所顾忌地与她交好,银宵也可以毫不掩饰地表达不满,甚至这种不满也是当面对她施放的。银宵从不屑于在背地里传播什么。 “你是来清修的,”银宵曾惊诧地看到青池课后,在某处墙根大开大合地抹水泥,那股清傲的少爷脾气仿佛瞬间被风燎起,“不应晚上出工,也不该这样在泥地里浪费天赋!” 青池对这话不是很理解。 除了狗屎运,她真心实意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天赋。在得到赞美与诋毁之前,人很难觉出自己惯有之物有什么特殊之处。各种杂役,对青池的潜行来说才是最方便的身份,更够随时四处跑动。 她从泥堆旁站起来,少年白净的袍角在风中飘展,这之间仿佛存在两个无形的世界。“可这是我的职责。而且还能攒钱。”青池比划一个棺材的形状。“按照你们的说法,是攒钱……买房?” “你来教部……攒钱?” “对啊,还有你是谁来着?”青池摸鱼太久了,看着这位同学标志性的白袍,福至心灵。“我记得你是叫……小白?” “无礼!放肆!你给我等着!”少年气涨了脸,逃命似的走了。 泥尘与汗水,包裹着少女正在生长的脸颊。她歪着头,青蓝的眼明亮而懵懂。 青池确实不太像凡人眼中的仙客,她的生活和忧虑都太实在了。 第十六节 天真之眼 (2) 青池原本也有擅长的课程,“灵知”就是其中之一,即感受灵息的能力。她自幼能看到的“风息轨迹”,实际就是灵息运转的一种。 “灵视”是修炼中最重要一环,用途非常广泛,甚至超过了司祭施法的范畴。因为此世万物均有气息,只不过分为生气与冥气两种。而人类修炼的根本,是不断以生气提纯灵质,最终脱离肉体升入天界。 换言之,如果拥有优秀的灵知,至少能寻求灵脉,辅助个人修炼;至多能勘透万物造化,时机气运。甚至“直觉”也是其中一种。通常灵知是一种综合感知,但在青池眼里却是实实在在的视觉现象,这对于任何一个司祭都是千载难逢的机缘。 但是青池近来却有些心情复杂。 灵知原是她少有的天赋,令她十分骄傲。但是自从见识过了少年的“零知”,被那种将整个世界都离析和注解的视角深深震撼。自己最大的长处被一个混吃骗喝的废物比下去,着实有些难受。其二,是她的灵知固然超群,但是自身却无法储藏灵力,所以这样高效的探知能力,约等于无用。 “所以……我根本很难通过修炼延长寿命?” “是啊。”零打了个哈欠。“所以早我劝你不要来教部。反正寿数短暂,去魔族浪一浪岂不是更划算?”他嘴上这样说,视线却在来往的美貌女祭之间流转。 尽管天赋超然,青池这门课的成绩除了稳定,并没有特别亮眼。 因为她“看”到的东西总比别人“多”。而她很难分别哪些是应当看到,哪些是不应察觉的。 究其根本,是冥气和灵息在她眼中并无分别。所以她既能够使出灵息气压爆破,也会给无魂尸送魔力。 “我也没有办法。”她非常苦恼。“这些明明,都是存在的,我怎么视而不见呢?” “人类不喜欢那些古怪的东西,”零在她背后发出低沉的笑声,伴随着清凌凌的铃响。“他们不想看到这些,所以这些东西也从‘明面’堕入‘暗面’,逐渐‘不可见’了。” * 刚开课时,任务相对简单,只需要比对两个事物哪个灵息更强。青池稳定的八十一分,几乎徘徊在中等偏下。这种一锤子买卖甚至还能瞎蒙的问题,青池都是凭直觉选的。并且她大抵知道哪些会对,还有一些则是受到“不可见”的干扰,也不会特别气馁。 灵知课的教师有一双悲观而锐利的灰眼睛,因此被称为“灰鹰”。他的拿手绝活是闭着眼,瞬间感应出出席人数。然而青池的第一节课就让“灰鹰”冒了冷汗:他发现教室内的人数,竟然比名单上少了一个。于是他睁开眼数了几遍,却是无误的。 身体的眼与心灵的眼,他不知道是哪种视觉欺骗了他。 青池其实没有刻意隐蔽自己,只是她的灵息太不起眼。 * “你们都是这届最有天赋的修士。”灰鹰的视线在学生头顶滑翔,“却不要以为这是一门容易的课。越是年幼的,体内越残存先天元气,视线就越‘纯粹’,能够看到各种超常的事物,这就是‘天真之眼’;但随着你们成长记事,元气日益混杂,就只剩下‘世俗之眼’。天真之眼的视域虽然广阔,却会随着成长逐渐消蚀,所以你们应当学会的灵知计算方式。而且‘天真之眼’看到的东西也未必都有益处。”他徐徐地说,“‘视线’本身也是一种‘连接’,你们可要小心与黑暗对视。” 之后,灰鹰便开始讲述冗长复杂的计算方式。有时也会带着他们在教部四处巡游实践。 青池也试着记诵这套计算公式,但是她的直觉跑得太快,总不等她算出结果,便奉上了答案。而且不论题目多难多易,她的成绩都稳定在八十一分。随着课程内容加深,班级均分不断下降,她的八十一分一跃成为前列。 灵知课之后,根基优秀学生的修炼效率大大提高,但青池依旧把它们当做孤独的盟友。午夜时分,她常看着灵息如同川流不息的河水,忽而向天上,忽而向地下,或者绕着她游走。 它们不为她而停留,正如她也不为任何事物停留。 * 一月后,灵知课的进入第二阶段。 第二阶段的灵知需要使用辅助手段,来提高感知能力。其中最常用的就是苏麻汁。苏麻汁是圣树的汁液,也是可以贮存灵息、作为贡品的圣树。据说长期以苏麻汁清洗额顶,也就是天目所在,具有清心明目的神效,而甲班分配的苏麻汁,纯度尤其好。 苏麻汁传到后排青池手中时,已经被前人克扣了不少。但她看到杯中珍稀的液体,原本的期待荡然无存。 除了提高灵知力,青池更在意苏麻汁凝结灵息、滋养灵体的功效,但在她眼中,这杯液体散发着若有似无的陈腐气。 祭司尤其讲究洁净,这种腐败令她感到生理上的不适。 正当所有人都在享用圣树汁液时,后排的青池鼓起勇气开始了课上的第一此主动发言。 “先生,对不起。这个苏麻汁……我可以不用么?” 众人对青池匪夷所思的种种行为已经见怪不怪,甚至懒得发出嗤笑了。 “这是非常难得的圣物。”灰鹰自授课以来,见过为了争夺苏麻汁而大打出手的,却从未遇到这样的请求。他皱着眉头,看向这位笼在墙角阴影中的学生,却想不起关于她的更多印象。“不仅能启发天目,对于灵体修炼也大有助益。” 青池悻悻地回到座位,依言加入濯目仪式。 “敬献光明的使者,”众人低语,“致使我们辨别高处与低处。” 随后,众人净手,蘸上苏麻汁点在额头。附在皮肤上的汁液迅速融入,空中弥漫着烟尘和清甜的水汽,十分静穆。 然而一声嘶叫打破了仪式后的平静。 “嗷,好辣眼睛!” 青池突然蹿起,推开后排的窗。只见人影一晃,她敏捷地跳窗而出,动作快得只剩一道残影,留下满室惊呆的师生。 而珍贵的圣树汁液全然被打翻,旁人甚至来不及抢救,就渗入了地面。 “孽障!”灰鹰嘀咕了一句。 此后,不用她拒绝,司仪也不愿给她恭迎苏麻汁。于是青池的外号从“燃起旧火之人”,变成了“破坏仪式之人”。这是个颇让人忌惮的名号,但青池并不在意,至少没有人再来强迫她参加她不喜欢的仪式。 引入濯目仪式后,灵知课的难度日益增加,使用环境逐渐复杂。他们要凭借气息读懂一些事物的来历,分辨土地的祸福,哪里适合生火,哪里适合歌唱。 随着附加条件增多,演算公式愈加复杂。 她的成绩仍然是八十分上下,排位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极大地打击了一些同学的积极性,尤其是一些嘲笑她浪费苏麻汁的人。 然而濯目仪式一旦开始了,依赖就已经产生,再也无法回到初始。 很快就有人以“成绩作弊”把她告到了灰鹰处。 青池站在灰鹰的书案前,觉得十分委屈。她每次都凭自己直觉,又没有拜托过零,这算什么作弊呢? 要知道她成天背着一个标准答案,却能忍住不问,这是多么地高风亮节啊。 当然,零的“零知”和她的“风轨”也略有不同。她的风轨十分直观,但无法给出复杂的结果。而她越是学习,越觉出“零知”的可怕。 “零知”本质并不针对灵息,而是如同“食尘”一般的、对世间一切细节的采集。由于过于琐碎,一般人即便她掌握了也无法施展,反而会被庞大的数据流所淹没。真正使得“零知”生效的,是背后超级演算能力。 所以他从不进行判断,不受到任何干扰,只提供结果。 这就是零可以在短时间内选出最适合她的渡棋棋谱的原因。青池简直无法想象,将这种能力在渡棋上施展,会是怎样的境地。 * “先生。”举报她的同学先行礼。“我们对青池同学的成绩有疑议!” 灰鹰锐利的目光落在书案前安静低头的少女身上。 清风绕过她的身体,她不吸取,也无释放。哪怕身在洪流中央,也只是看着周遭的川流溯回来去。 他忽然意识到,这位成绩近乎恒定的学生,就是他课堂上一直“缺少”的那一人。 第十七节 天真之眼(3) “先生请看,不论题目难易程度,青池的成绩永远在八十至八十二之间。我们怀疑她用了作弊的法子。” 只听轻叱一声,灰鹰冷笑道,“所以你们怀疑,是为师给她透题了?” “学、学生不敢!” “无规无矩。没有证据就来诬告同辈。”灰鹰斥道,“这大千世界,可是顺着你们的想法运行的?” 青池还没来得及申辩,对面就低头认了罚。她刚松了口气,却见灰鹰犀利的目光扫来。 “对于这些分数,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青池惨遭举报,虽然有点倒霉,但也不算冤。她确实没能掌握演算,都是直觉答题。 “学生的确不擅长演算。但是也不曾作弊。”凡是向她认真提问的,她总不吝于回以真实的答案。“我只能说出我看到的东西罢了。” “既然如此,你们不妨来解个题。”灰鹰从柜中取出一只小陶瓮,放在书案上。“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写下这陶瓮的灵属性。” 对面的学生立刻开始了推演。青池叹了口气,在心中默默呼唤风息。 这一题并不难,答案分别是四条关于产地、材质、用途和通灵力的属性。两人差不多同时上交了的答案。 然而青池却写出了第五条。 “这世上,人们看待的方式均有不同。”灰鹰讲道。“你们以为自己在探知事物,却不知事物也在探知你们。对于常人,心境有变化,分数自然有高低。但是也有一些人……总是表里如一,所以结果相差无几。”他收回陶瓮。“若真想要提高灵知,就不能拘泥于自身的标准。” 不拘泥于自身……可不就是零知?但是青池无法想象这意味着什么。 她与那学生点头受教,然后一齐退下。 “等等,你。” 试图蒙混过关的青池叹了口气,只得折返。 灵知是所有科目中最敏锐的一门,先生自然不可能没看出她的异常,却不知为何没有当场点破。 “你可知道,你多出来的第五条是什么?” 青池摇头。实际她并不知道哪些是真正的答案,只得统统写上。 灰鹰叹气。“我何时教过灵属性中有‘归一’这一项?” 青池迟疑着摇头。灰鹰又道,“你知道,你的分数都意味着什么么?方才我还不敢相信,趁你们解题,我查验了一下,没想到……” 他将青池的分数横向排列,然后又调出一份灵山地区的灵息记录表,记录表显示此地的灵气与冥气的相对比例,大约在四比一左右。 “灵气与冥气极难测验,只能测出约数。但是细微的走势,竟然和你的成绩相同,甚至还不如你的成绩更精确。”先生灰色的眼睛盯着青池,“明白你的分数,是怎么回事了吗?” “先生,这……会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灰鹰叹了口气。“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的问题了。因为上一个会把冥气与灵气搞混的人,”他收回记录,“是本地区最后一个见于记载的鬼祭。而鬼祭之术,已经失传了上百年。” * “鬼祭?”青池想起灰鹰那讳莫如深的样子。这是她第二次听说鬼祭。“鬼祭为什么会失传?” 半夜收工,她忍不住揪住零,问灵知课的事。 “因为常年与阴冥打交道,阳寿受到了影响。”零枕着胳膊。“就没有人愿意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喽。” 青池不解。“寻常司祭不是也能解决阴阳事?” “解决,和沟通不同。”零晃着腿。“现在的人类司祭,只是把这种事情打个包丢掉。至于包裹里面是什么,他们没有兴趣,也看不到。” “那岂不是……很危险?” 少年嗤笑一声。“危险有时候也是一种必要。”他反问道,“在你眼中,苏麻汁是什么样子的?” “唔,有点不新鲜。就像过期的的浑浊的酒。大家为什么看不见呢?” “因为修士只看重里面是否蕴含灵息。”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不新鲜’并不是因为树汁,而是你看到了灵息中的腐朽之气。苏麻汁吸收灵息的效率远不如翎魂草,却能这样大规模地使用,你有想过是为什么吗?” 夜风飒飒。青池忽然感到手脚发凉。或许她已经知道了缘由,却不愿相信,才会视之为“不新鲜”。 “不可能,这……怎能混用!” 零微凉的手拂过她的前额,轻轻笑道。“有什么不可能。区隔阴阳,从来只是鬼祭的任务。现在的修士司祭,只要可以延年益寿,还会在乎这些?” “可、可是,”青池听到自己声音发干,“用这种东西,并不能真正滋养灵体啊!” 零托着腮,“你太天真了。只要灵力足够强大,维持长生甚至荣登神位,这一点小小的瑕疵又如何呢。” 青池一时默然。她能分别生者的灵息与死者的灵息。这样大规模、大剂量的苏麻汁,并不来自祭坛的圣树,而是来自坟茔之处。 尽管二者在功能上非常相似,后者却过于急功近利,而不惜打破阴阳的界限。 生者不应当打扰逝者的安宁,这是昼与夜之间共同遵守的规则。凡是越线的,必将付出代价。 而这灰色的贡品,或许只是人间祭仪的冰山一角。如今有了神位的悬赏,此类事件只怕会变本加厉。 “为什么他们用了苏麻汁,却毫无异样呢?” 零挠了挠头,不甚在意地脱下帽子,拿在手中打转。 “人们完全陷入绝境之前,可以泰然自若地穿越深渊。”他高高抛起竹篮帽,那帽子看起来仿佛是在向无垠的高空坠去。“看到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你相信你眼中所见一切,皆是真实么?” 沉沉夜色中,灰色的少年笑吟吟地立在她面前。 这是她在人世最信任的人,她却在他身上感应不到丝毫的气息。不同于青池的淡薄,生息与冥息,随意便穿过了零的身体,仿佛那里是一片无主的空地。 或者说,另一个……掩饰起来的空洞。 青池不觉后退了一步。夜风裹着寒意,阵阵向她扑来。她想起梦中听到的歌谣,某种安宁的外衣正在被一点点撕裂,露出内里的狰狞。她回望来时的山间,黑暗之中,那群灵气四溢的连绵楼阁仿佛在暗处大张着口,等待着精挑细选的祭品。 她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甩了甩头。眼前还是熟悉且宁谧的楼宇。只是她曾以为自己向着温暖的人世走近了,不过是在旷野中看到遥远的灯火。 或许别人看不出,但她可以肯定,在这灵山夜晚之中确实潜藏着某种危险。 第十八节 伏魔(1) 第一位主君将威严遍及世间,最后一位主君将带领他们重回归处 * 利用晚班的时间,青池将教部的大部分地点巡视了一番。但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但是每日清晨,都有学生以乏力告假,程度或轻或重。青池在交班的时候也曾路过病院,在那个昏迷学生旁遇到了工友锦。 “早啊。”锦抬头看了她一眼,笑得有些勉强。 “早。”青池记得这名昏迷学生的铭牌写着“栗”。“你们……认识?” 锦点头。“这是我弟弟,他小我一届。在无姓民中,能够一起入学的我们原本相当幸运的,但是……”她掩面拭去了眼角的湿意。她已经没有很多泪水了。“巫医说他的大半生气都已丧失,除非补充大剂量的灵息,以后恐怕再也……再也醒不来了。” 青池站在原地,感觉一种冰冷正沿着她的脚面向上攀爬。这其实是她早就探知的事情,但是随着这位学生身份揭晓,这场灾难仿佛从远处瞬间走近,带着可怖的气息拂面而来。 她喉咙忽然有些发干。面前因为担忧而消瘦的女孩欲言又止。青池知道她想说什么。 灵息制剂因为延寿洗髓的功效而极其珍稀,在黑市也是有价无市。即便在祭司院,也只能按例分配。而在这一届中,恰好青池的份内的苏麻汁剩余最多。 但是现在苏麻汁的制作方式,青池非常清楚,绝不是单纯的疗伤圣药。 “只是——” “没关系,没关系。”锦仿佛害怕听到她的否定回答,匆匆截住了她的话头,又仿佛在说服自己。这苍白的少女仿佛在依靠着礼貌支撑着自己。毕竟灵息制剂日益稀少,每个人的份例都远不够使用,更不可能余下。 青池一时不知道是否该把真相和盘托出。说出真相一定会令自己更轻松,但是锦将失去这一点仅有的盼望。 她感觉到影子少年在轻轻向她吹气。某个瞬间她隐约理解了这少年的轻浮感。她仅仅多知晓了一点天机便如此纠结。那少年所知更多,却从不为人决策。 这次她尚可逃避。但是如果零身上也出现了这样的两难选择,她又该如何作为? * 心情沉重地离开之后,青池接收到了无常市的第二个任务。 和【夜巡】不同,这是一个确定指令。指令上是一个时间,和一个地点。 时间是傍晚,地点在灵山山脚。青池明白,这一定是有关柏舟的重要行踪。 此前青池在无常市的任务偏重情报收集。但是接手这个任务后,最重要的是不能暴露和活下去。 潜行和逃跑一直是她引以为傲的看家本领,直到在银甲魔一战令她严重受挫。于是青池制定了“其他课程摸鱼,身法功夫下全力”的总方针。 四方国之中西廷的格局相对稳定,尤其好谈玄理和术式,身法只被视为武祭的任务而被大多司祭轻视。这一届中,唯二重视身法的只有青池和琅皓。 琅皓是性爱好身法与搏击,自幼就被嘲笑像是“好战的北原人”。琅皓对此当做夸奖,悉数收下。因此遇到同样苦练的青池,琅皓不知道她这样努力都是为了逃命,误以为是难得的同道,时常与她切磋。 青池在西廷教部潜伏,可以算是公费学习。在同辈苦修灵体、力图长生之时,青池把所有资源都用在了练习跑路上。也就是“吃最好的丹药,练最快的逃跑”。 修炼是为了长命,逃跑是为了保命,天生灵体有缺陷的青池觉得,对她而言还是练习逃跑更见效一些。 现在是她的“修炼”成果验收的时刻了,她紧张之余也有点兴奋,险些迟到。 推开门,竟然又是柏舟来代课。讲台上柏舟眯着他狐狸似的细目,啜饮上好的新茶。 教室自然更加拥挤了,甚至连青池也打起了一丝精神。除了条理清晰易懂之外,柏舟的课还有一个受欢迎的原因: 他特别敢讲。 大约是因为巡查的司祭位阶具不如他,听到他讲敏感内容也无可奈何。 与惯常吹嘘人神之伟大、长生之幸运的教师们不同,柏舟对修炼的态度比较暧昧。他总是旁敲侧击地讲,此世人神都追求长生,但真正的长生者不过寥寥;神一旦被人类遗忘,失去名讳,便会陷入更加悲惨的境地。 “那么,魔族呢?” 提问者是黎琊。 众人倒吸了口气。魔族自古是人神共敌,对魔族的仇恨和恐惧深深地刻在人类的血脉中。 “魔族之间的差别,比人与魔的差别还要大。”柏舟并无顾忌。“魔族与其他生物不同,他们一定具有某种‘缺憾’ —————————— ————这是还没改完的分界线,大家等我半小时!———— 因此不论多么高阶的魔族,混乱迷狂。与吸纳天地灵气的修士不同,它们能够直接吸食生者的生气。 低级魔族没有理智,只懂得吞噬;中级的魔族有一定的理性,能够化形,并且与其他黑暗种族杂交;高级魔族非常少,几乎都能幻化人形,实力强大的连普通司祭都不是对手。你们尤其要小心人形的魔物,他们与人神斗争的经验最丰富,并且能对灵魂作出凶险的干涉。” 他顿了一下,“而在所有魔族之上,还有一种‘混元魔兽’,也叫做‘永生魔种’,是最稀罕也最可怕的魔种。它们是一种远古的复合魔物,通常具有多种生物的特征,是可以与神族相匹敌的古老魔种——呵呵,倒不如说,在长生这件事上,它们更加厉害呢。” 柏舟笑吟吟道,“永生魔种无法被杀死,只要资源充足便可不断再生。至多只会因为某种原因陷入周期性的沉眠。相传在地底冥河深处就沉睡着这样的魔物,它具有将灵魂彻底吞噬的能力,导致灵魂无法从阳渊重生,这是极大的罪孽。” 青池打了个激灵,但不是因为听到冥河,而是其他的原因。她左肩的旧伤又开始发烫了。身体仿佛在提醒她某些应当知晓的经历。 “但你们不要以为这是毫无代价的长生。”柏舟的眼闪着微光,仿佛越过众人又聚焦在青池身上。“每一轮从沉眠中醒来的混元魔兽,都会失去部分重要记忆。所以渐渐地,他们也会被这种长生逼疯,成为纯粹的杀戮者。” “既然魔族如此厉害,为什么还会落得今日的地步?”黎琊专心求知,不愿放过丝毫疑点。 柏舟轻轻摇扇。“这个问题一直有争议,现在大多认为是第三纪元魔君陨位和人神兴起的共同作用。相传魔君原本也是一位高阶天神,却不知为何触怒了两仪元神,导致身死魂灭。但是有传言说继承他血脉的孩子将重回世间,因为‘第一位主君将威严遍及世间,最后一位主君将带领他们重回归处’。现在魔族活动异常频繁,你们可不要掉以轻心。” 柏舟的语气依然不紧不慢,但是某种阴沉严肃的氛围确实生成了。 青池的海螺也在微微发热,它对柏舟的那句引言产生了反应,似乎在应和,又似乎在警醒。 “青池,对此你有什么想法么?” 第……不知道多少次走神却被柏舟点中发言的青池,如今已经没了脾气,而且被点名已经变成了柏舟课堂的固定项目。 “最后一位魔君现世吗?”青池努力思考,“我觉得问题不大,可能我活不到那个时候吧。” 完球,青池感觉自己被“少微”的耿直逻辑给传染了。 第十九节 伏魔(2) 第十九节伏魔(2) 临近黄昏,青池在扫帚间门口草草赶完作业——这是她第一次在日落前写完作业。人的潜力果然是无限的。毕竟任务之外,今日午夜还要赶回来清扫。 收拾完作业,她把可能用到的术式温习了一遍,自觉做了充足的准备。当然装备她是没有的,只有鬼族带来的斗篷。所以这个“充足”准备主要指带上零。 她把发呆的少年从三角柜里掏出来,像掏出一个灰扑扑的面口袋。试图偷懒的零自然不太情愿参与这种毫无好处的加班。 “你现在的本事去跟踪柏舟,不会出岔子。”零一路咕咕哝哝,“就算出了茬子嘛,我也未必管用。” 这话青池是不信的。她信任零,但零的话从来不能尽信。“得了吧 “今天课上讲了很多种魔物……记得阿婆说,我也是从冥河漂来的,但我也什么都不记得,我不会是……” 少年在她后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算了吧,就你这小身板,要能是魔族,我就是世尊了哈哈哈!” 这句玩笑打散了青池心中莫名的忧虑。 她落了锁,嫣红的暮色将她身上的鬼族斗篷映得像一件血衣。下山的路途中,想到柏舟即将被盯梢,她甚至感到一丝报复的快乐。 这一次她很轻松地通过了灵山的三重屏障。 灵山结界原本很难破除,强行通过则会惊动守卫系统。但青池发现自己虽然没有修行天赋,但是这结界是监测灵息的。她灵气淡薄,只要适当调息到与结界频率近似,就像水滴透过云层一样将无声无息的进出。 如果教部司祭们知道,这位学生专用他们教授的知识破自家结界,不知会作何感想。 青池心中也滑过一丝疑惑。这次柏舟的出行位置并不在灵山之上,为何组织没有派出骨干成员,而是由她这样的新手区追踪窃听? * 夕阳落下之时,已经在树林间藏好自身的青池感应到了两股气息,正从山林的两头向预定地点汇拢。 冷汗自她额头垂下。她万万没有想到,即将会面的双方中,竟然有魔族的气息! 魔族的感官超出人类许多,跟踪魔族与跟踪人类的难度大不相同。倘若不是组织知道她有这方面的天赋,这任务就是个有去无回的火坑。 一时卷起一阵黑风,将山林附近不耐魔力的野兽驱散了,恐怕也能察觉各类化形的窃听术式。但这些都难不倒青池。黑暗仍是她最熟悉的归处,她在昏暗狭窄处缓缓吐息,将自身存在与周围的林木同化,于是视线也宽阔地展开。她想起自己学会的第一个游戏,就是与鬼族的孩子捉迷藏。 现在她就是那个俯瞰全场的“鬼”。 草木飘展中,柏舟独自一人施施然地到达约定地点,甚至凭空变换出一张圈椅,悠然靠坐。 同时抵达的是一个笼在黑斗篷中的魔族。那魔族身躯并不高大,嶙峋的暗褐色手臂里撑着一支树根似的手杖。 双方都没有行什么虚礼。 只听魔族道,“柏舟大人,这计划您可想好了?” “与元老院合作么?”柏舟换了个倚靠的动作,“那就要看你们的诚意了。” “元老院与您都不想看到魔君重临。”魔族的声音仿佛洞穴深处的风。“近来主君的四大护法也在陆续觉醒,元老院有把握将它们各自攻破。” “说得轻松。”柏舟终于收起了平日轻浮的做派,前倾身眯着眼,“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不感兴趣,但是我要的‘东西’贵院可没有答复。” “痴心妄想!”那魔族似乎被触了底线,也不愿周旋。“我族宝物,岂会交给你这样的叛徒!” “哈!”柏舟身上泛起一层微光,青池讶然地看到他真的长出了狐耳与狐尾,琥珀色的狐眼在暗中闪烁,“尔等小辈,不过投靠了元老院,就有如此气焰。” 情势急转而下。惯于争斗的魔族,是不给对方任何机会的可怕对手。 摄魂的金色狐眼幽幽亮起,注视着眼前的止不住颤抖的魔族。那魔族仿佛被魔障住了,连挥舞法杖的动作都做不出。 “呵呵,”少年在她的意识中传音。“天阶魔,活到现在的可不多。” 青池闻言心惊。所说魔物现在已无阶位克制,但在古时这便是魔族的位阶压制, ————————————这是改稿的分割线……我还在回家的火车上 当高阶魔种释放威压之时,低阶魔种毫无反抗之力,只得任人宰割。 青池这才发现,柏舟身上的魔气实际更古老也更强大,或许越厉害的魔族也越难以令人察觉。当他隐而不发之时,竟能骗过了整个教部。即便是她,也只能感到一丝反常而已。 魔族之间,凡有冲突,无需赘言。只见半狐半人的柏舟扬扇,那魔族瞬间便被掀翻在地。柏舟如平常挑拣茶叶一般,伸出长了利爪的手部,按住魔族斗篷里干瘪的头部。 暖风熏然,林木飒飒。 “记住我是谁,也记住你们是谁。”柏舟嘶声道。他手掌腾起金色的魔纹,干脆地将那魔族的眼珠完整地掏了出来,就像摘下一朵将谢的花。“晚辈们,我知道你们躲在背后看着。都是背叛主君之人,不如对前辈尊敬一些,也好学点经验。” 言罢,柏舟大笑着捏爆了魔族的头部,那魔族的身体就像一个在水中膨开的墨团,倏忽之间化作了飞灰。 柏舟拍了拍手,将沾了飞灰的外衣随意脱下,外衣瞬间被一簇荧绿的狐火点燃。片刻后,他的狐耳等特征慢慢褪去,逐渐恢复了青年保养精致的外形。 一位女使自他背后默然现形,“柏舟大人,是否与厦大人上报?” 狐火映照下的柏舟,没有什么表情地颔首,“去吧。” 女使依言消失。青年缓缓扶住前额,缓缓露出自嘲的冷笑。 * 黑风阵散去。 青池确认柏舟已经远去,才瘫在树冠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的四肢已经僵硬发麻。柏舟是魔族一事的震撼渐渐平息了。她没料到西廷教部的核心会混入这样的“人”物,试图整理头绪。“这柏舟竟然是真的老狐狸怪,曾经背叛了魔君,并且在为一个吓大的人做事……啥是吓大人?” 零忍不住发出嗤笑。“天神谱你被罚抄过许多遍了,怎么还记不住。” “我真的没有印象。”青池委屈。这个窃听工作需要的专业背景知识也太多了。 “因为那不是在谱的尊者。”零露出得逞的坏笑。 “……仁君厦?柏舟竟然是世尊的暗桩。”青池喃喃,“所以他在教部的位阶才如此之高。” 势力如此纽结的人物,也难怪无常市不惜血本也要刺探。但是探得这样的信息,对于私人真的有意义么? 而柏舟对自己的一贯的针对行为,究竟是出于神的一方,还是魔的一方?青池觉得谜团虽然收紧了,却越滚越大,甚至连自己也将被卷入。 青池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将零从影子中揪出来,笑容和善: “我记得你跟我推荐过魔王的职位,说呼风唤雨吃香喝辣,现在这是怎么回事?不说神与魔素来势不两立,元老院和所有魔物都想将魔王除之而后快,四大护法看样子靠不住,还有柏舟这种跳反前辈,你确定这个魔王好做?” 零被戳穿了,有些虚心地搓手。“时、时间久了,大家的想法难免不太一样……魔族很好管理的,不用讲废话,只要全打趴下就行,很适合你!” 青池只想把满嘴跑火的零揍趴下。零一瘸一拐地,却跑得飞快。 第二十节 伏魔(3) 青池回到房间时夜已深了,同样的路途,回程却耗费了许多时间。她知道那是她的精力在一动不动的探听中损耗了。 接下来还有清扫的夜班。这个夜班的时间说来也蹊跷,很不规律,并且只有青池一人参与。 这还是间谍柏舟指派的。她晃了晃头,试图把这些念头抖落,像往常一样挑了把扫帚,向校舍楼进发。 今夜的月亮格外昏蒙,仿佛长了一圈绒毛似的光晕。青池的视力不需要月光,但月光曾像老朋友似的,陪她走过许多幼年的路。 如今她走过了许多地方,并且还要走过许多有光的、无光的路。她像月亮挥了挥手,就像暂别老友,然后走进了校舍楼的大门。 不知是否连做两个任务的关系,青池今夜觉得扫帚尤其沉重。 长廊的尽头延伸入黑暗之中,她完成的工作还不到一半,夜晚才刚刚开始。 昏沉的眼皮似乎也让走廊变得更暗了。她靠着墙角,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走廊的另一头传来了哒、哒的脚步声。但却不像人的脚步,而是两个口袋在地面上拖行。 她猛地警醒,躲入附近的拐角。 脚步声不知何时停止了。随之而来的是“哒、哒、哒”的敲门声。 青池背抵着墙,却发现了某种异样。她抬头向上看去,原本的楼顶与横梁消失了,变成无穷无尽的暗影。 墙也不是她所熟悉的材质,有些墙皮脱落了,蒙着不均匀的灰尘。原本干净开阔的走廊,不知在何时变得陈旧可怖,就像误入了时间的沼泽,不知不觉中向泥潭深处下陷。 青池瞄了眼对面的门,却也不是她熟悉的、会传来欢笑和鼾声的宿舍门,而是她梦境长廊中带有铭牌的门! 不知是她的梦境覆盖了现实,还是现实本身就是那个梦的映射。 * 她认出了梦境,或者说,梦境认出了她。 令人心神不宁的扣门声还在机械地响着。青池突然记起了,这是声音来自银宵那面做工考究、木料上乘的“门”! 强烈的预感令她再度鼓起勇气,循声追去。数步外的走廊中,立着一个上身奇长、不成比例的高大怪“人”,因为太高只能佝偻着背。尽管它穿了一件松垮的长袍来掩饰体形,仍藏不住它长得垂到膝盖以下的石灰色手臂。 更可怕的是,它的四肢像是随意拼接而成的:右臂长着左手,左臂长着右手,大腿与小腿相互颠倒,像是个仿造人形的、不走心失败品。它的头上罩着一只素面的纸袋,袋子正面上只挖了两个粗糙的孔,孔下一片漆黑。正是这个粗陋的面罩,似乎掩饰着说不出的可怖。 怪物动作僵硬地敲着银宵的门,“孩子,来,开门吧。我知道你的愿望,我可以帮你。”怪物的声音沙哑刺耳,却极力模仿和蔼亲切的语气,令人汗毛倒竖。 门嘎吱一声,开了一道缝。 门缝后露出一个白衣孩童的身影,似乎是年幼的银宵。门内的银宵仿佛看不出这位不速之客有任何异常,急切地问:“你……你真的能让我见到我哥哥么?” 怪物点头,放缓语气,“当然,不过你要先告诉我的名字,将贵客拒之门外是很失礼的哟。” 年幼的银宵性情与现状显然大不相同,他毫不起疑,“对不起。我叫——” “小白!”青池直觉不好,大喊一声从拐角冲出来,“快关门!” 语言飞出的瞬间,幼年银宵并没有反应过来她是谁,但她的语句在无形中成为了指令。小少年依言做了个关门的姿势。 可是他晚了,怪物已经伸手扒住了门板,并且一格一格地,将头扭向了声音的来源。纸袋上漆黑的孔洞,双双面向了她。 青池急忙呼唤零,却没有回应。脚下拉长的影子仿佛在嘲讽她的无助。她试图唤起灵力释放术式,也未能成功。走廊中灵息稀薄充斥着另一种难以驾驭的混沌气息。 她想起零白日对她说的,“就算出了茬子,我也未必有用。” 在糟糕的事项上,零从无虚言。 被识破的怪物凶相毕露,以一个常人无法理解的扭转姿势拧转了它超长的胳膊,击向青池。败絮一样的肌肉包裹着生铁般的骨骼。 她试读调动身体,但这些方法也受到了某种禁制。在这个梦境世界中,人世的大半所学都是不受欢迎的。眼见无法躲避,她侧过身来,左臂顿时传来一阵剧痛。 她的身体上未见伤口,只是留下了熏黑的恶气。 怪物居高临下,知道这猎物已经在劫难逃。它冷笑着脱下面罩,露出一张扁平的脸。这脸上并没獠牙,却比獠牙可怕;它的头颅通体仿佛白石膏塑成,没有什么刻画,只镶嵌着一对黝黑的空洞作为眼睛! “来吧。”怪物颅内回荡着狞笑,“用你的灵魂来交换愿望吧。让我看看你心底最深、最迫切的愿望……” 怪物的手爪伸向了青池,直抵她的额头。 青池额顶一凉,灵魂被探知的感觉极度恶心,她强忍着呕吐的冲动。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怪物仿佛被烫到一般,怪叫一声迅速缩回了手,怔住了片刻。“一个活人,怎么看不到……” 这个片刻给了青池喘息的机会。她明白在此处已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可以依靠了。直觉告诉她这个梦境中的伤害不会被现实消除,而她手无寸铁,只有一把掉毛的扫帚。趁怪物发愣,她艰难向侧边一滚,勉强逃开了怪物的辖制。 经过一番观察,她发现这怪物的动作完全没有逻辑,就像它倒错的左右手一样诡异。但是它醉汉一样的动作却比她更快,更敏捷。恐怕梦境中的法则也与现实不同。渐渐她放弃了主动的躲避和进攻,纯粹跟着怪物的动作。进行条件反射的躲避。 青池也开始了一种怪异的步伐。最初她只需要刚好避开接触就算成功。四肢向各个方向拧转令她备感筋肉酸痛。渐渐地,她从这种步伐中体会到了某种熟悉的节奏。 就像鬼族每次祭祀仪式开始之前的“祭扫之舞”。 ——白芷夫人曾经讲过,“起始”与“终止”是所有语句都具备的、必不可缺的环节。 青池忍着手臂的剧痛,举起了身边唯一的扫帚。她用扫帚柄点地,当作是神鼓的鼓点。曾经暗神殿的神舞动作诡异,步伐凌乱,她练了许久才勉强掌握。 现在她明白了,这是为了躲避和击退黑暗中怪物的真正仪式。 她想象自己身披彩衣,上面缀着各色发光的尾羽,一面敲击手中的法杖。哦,那法杖与她敬爱的葛婆婆在一起,在那沉沉的地下安眠。 此刻她头发蓬乱,穿着与怪物类似的灰袍,挥动手中的破扫帚,一同在暗中踏步起舞。那把扫帚随着狂乱的舞步,时而格挡,时而突刺,一路簌簌掉落穗子。 但每一颗穗子落下,都会变成金色的圆粒,融入地面。渐渐这些闪着金光的颗粒也在她的舞步下,连缀成了一片闪闪发光的纹路。 她用神舞将怪物渐渐引离了银宵的门口。小小的少年紧张地望着他们之间费解的动作,怪诞得难分敌我。随着地面上金色纹理的显现,他似乎终于看清了怪物的面目,吓得煞白了脸。 青池脑中升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人类的方式在这里没有作用,但她还有另一个世界的支持。 依靠灵力的术式无法生效,但这里还有的“语句”。 金色的纹路在她踩踏的地面散发温度。神舞临近结束,在结束时有三个挥动法杖的姿势,如今在青池看来就是三道破魔的出击,是那个祭扫之舞唯一激动人心的动作。 她知道时候到了,因为“起始”与“终止”是同一道术式。 她的扫帚已经在神舞的过程中变质了,与祭扫性质相近的仪式汇聚了魔力,而她需要一个更确切的指令,将这些力量集中打击出去。 她平挥动起扫帚,用末端向前一刺,拉开了与怪物间的距离—— “听我号令,此我职司!” 说出口的话语,仿佛一道滚过喉咙的热酒。她知道“改变”正在发生。扫帚在她手中微微震颤。走廊两侧还有无数沉睡的魂灵,而她领受了夜班的职责。 她双脚依次离地,一个高高的回旋转身,带出第二击。“尊者将临,除秽务净! 扫帚上汇集的魔力在空中划出了几道金圈。黑暗中的神祭非常凶险,见不得光的住民都也将仪式视为“盛宴”,因此仪式开始的“祭扫”非常重要。 怪物受到了阻隔,也不在意她的行动,低吼一声作势要扑来。 青池反而闭上了眼。她隐隐察觉了这个梦境世界的潜在规律。能在此发挥效用的,恐怕与现实世界刚好相反。如果她将敌人想象得太难对付,反而对自己不利。 她还差最后一句,将所有凝聚的力量导向一处—— “肮脏之物,哪里来的,给我回哪里凉快去!” 她现编的语句很直白,但是有效。 最后一刻,她把自己从对战的状态中解脱了。她要应对的还是那圣殿的尘土,走廊的积灰罢了。“重复的事物具有魔力。”婆婆曾经这样对她说过。 她斜向下挥出最后一击,将眼前高大的怪物当作一块寻常的污垢。只要是处理惯了的事物,人便会有百倍的信心。 扫帚划过怪物的面门,划过他不对称的四肢,末端的金色光点连成数道长线,就像蘸过星沙的笔刷,划破了走廊陈腐的灰暗。 怪物的头部碎裂了。如果它能做出表情,一定会露出惊讶。随后,从头部开始,怪物的身躯也逐渐化为飞灰,像是一蓬真正的烟尘,被那扫帚彻底清扫。 青池这下明白这长廊为何常有厮杀的痕迹而不见尸体。或许在这里出现的,本身都不是实体。 整个过程结束得很快,白衣少年在连番变故下,没有来得及关上门。他看着英勇过后分外虚脱的青池,似乎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帮忙。 青池却知道“门外”意味着极大的凶险,否则她也不会冒着这样的风险暴露自己,来提示这个不对盘的银宵。现在她后悔了,但是对着小号的银宵,也发不起火。 “看什么看。”她累得嗓音低哑,全靠扫帚支撑着站立。“我会吃人的,小孩回去睡觉!” 那扇门接受了她的意志,没有了怪物的干扰,真的应声闭合了。 第二十一节 伏魔(4)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怪物仿佛被烫到一般,怪叫一声迅速缩回了手,怔住了片刻。“不,不,不啊啊啊啊啊啊!” 梦境中的怪物剧烈抽搐起来,仿佛这人类的灵魂中存在某种极其恐怖的场景,令这个专攻意念的怪物也丧失了理智,突然发了狂。 青池静静地看着。因为切断意识的效果,她虽然躲过一劫,却也失去了逃跑的良机。 从前她知道这梦境危险,现在看到被袭击的银宵,她才相信这不是她一人的梦境,或许是一个接连众多灵识的中枢空间。之前陷入昏睡的学生恐怕都是这类怪物所为。它们根本没有实体,因此在现实中无迹可寻,却可以在梦境中突破人类的心防,而使灵魂万劫不复。 这就是零曾经告诫她的,“不要与人谈论梦境,就像不要将藏宝的钥匙遗落”。那些“门”恐怕是保护灵魂的防线,但她却是一个没有“门”的游魂。 * 此处已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可以依靠了。直觉告诉她这个梦境中的伤害不会被现实消除,而她手无寸铁,只有一把掉毛的扫帚。 怪物不再试图与她沟通,更加暴烈地袭击过来。 经过一番观察,她发现这怪物的动作完全没有逻辑,就像它倒错的左右手一样诡异。但是它醉汉一样的动作却比她更快,更敏捷。恐怕梦境中的法则也与现实不同。渐渐她放弃了主动的躲避和进攻,纯粹跟着怪物的动作。进行条件反射的躲避。 青池也开始了一种怪异的步伐。最初她只需要刚好避开接触就算成功。四肢向各个方向拧转令她备感筋肉酸痛。渐渐地,她从这种步伐中体会到了某种熟悉的节奏。 这就像鬼族每次祭祀仪式开始之前的“祭扫之舞”。 ——白芷夫人曾经讲过,“起始”与“终止”是所有语句都具备的、必不可缺的环节。 青池忍着手臂的剧痛,举起了身边唯一的扫帚。她用扫帚柄点地,当作是神鼓的鼓点。曾经暗神殿的祭扫之舞动作诡异,步伐凌乱,她练了许久才勉强掌握。 现在她明白了,这是为了躲避和击退黑暗中怪物的真正仪式。 她想象自己身披彩衣,上面缀着各色发光的尾羽,一面敲击手中的法杖。哦,那法杖与她敬爱的葛婆婆在一起,在那沉沉的地下安眠吧。 此刻她头发蓬乱,穿着与怪物类似的灰袍,挥动手中的破扫帚,一同在暗中踏步起舞。那把扫帚随着狂乱的舞步,时而格挡,时而突刺,一路簌簌掉落穗子。 但每一颗穗子落下,都会变成金色的圆粒,融入地面。渐渐这些闪着金光的颗粒也在她的舞步下,连缀成了一片闪闪发光的纹路。 她用神舞将怪物渐渐引离了银宵的门口。小小的少年紧张地望着他们之间费解的动作,怪诞得难分敌我。随着地面上金色纹理的显现,他似乎终于看清了怪物的面目,吓得煞白了脸。 青池脑中升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人类的方式在这里没有作用,但她还有另一个世界的支持。 依靠灵力的术式无法生效,但这里还有鬼魅的“语句”。 金色的纹路在她踩踏的地面散发温度。神舞临近结束,在结束时有三个挥动法杖的姿势,如今看来,就是三道破魔的出击,是那个祭扫之舞唯一激动人心的动作。 她知道时候到了,因为“起始”与“终止”是同一道术式。 她的扫帚已经在神舞的过程中变质了,与祭扫性质相近的仪式汇聚了魔力,而她需要一个更确切的指令,将这些力量集中打击出去。 她平挥动起扫帚,用末端向前一刺,拉开了与怪物间的距离,以鬼语念道—— “听我号令,此我职司!” 说出口的话语,仿佛一道滚过喉咙的热酒。她知道“改变”正在发生。扫帚在她手中微微震颤。走廊两侧还有无数沉睡的魂灵,而她领受了夜班的职责。 昏暗的走廊围绕着她,黑暗比夜色更浓重。她忽然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夜巡】。 她双脚依次离地,一个高高的回旋转身,带出第二击。“尊者将临,除秽务净! 扫帚上汇集的魔力在空中划出了几道金圈。黑暗中的神祭非常凶险,见不得光的住民也都将仪式视为“盛宴”,因此仪式开始的“祭扫”非常重要。 怪物受到了阻隔,也不在意她的行动,低吼一声作势要扑来。 青池她隐隐察觉了这个梦境世界的潜在规律。能在此发挥效用的,恐怕与现实世界刚好相反。如果她将敌人想象得太难对付,反而对自己不利。 她还差最后一句,将所有凝聚的力量导向一处—— “肮脏之物,腐朽之尘,哪儿来的,给我回哪儿凉快去!” 最后是她现编的语句,直白,但是有效。 她把自己从对战的状态中解脱了。她要应对的还是那圣殿的尘土,走廊的积灰罢了。“重复的事物具有魔力。”婆婆曾经这样对她说过。 “别小看我们清扫工!”她想起那位天雷赫赫的“地仙”神主,挥出最后一击,将眼前高大的怪物当作一块寻常的污垢。 只要是处理惯了的事物,人便会有百倍的信心。 扫帚划过怪物的面门,划过他不对称的四肢,末端的金色光点连成数道长线,就像蘸过星沙的笔刷,划破了走廊陈腐的灰暗。 怪物的头部碎裂了。如果它能做出表情,一定会露出惊讶。随后,从头部开始,怪物的身躯也逐渐化为飞灰,像是一蓬真正的烟尘,被那扫帚彻底清扫。 * 青池这下明白这长廊为何常有厮杀的痕迹而不见尸体。或许在这里出现的,本身都不是实体。 整个过程结束得很快,白衣少年在连番变故下,甚至没有来得及关上门。他看着战斗过后分外虚脱的青池,似乎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帮忙。 青池却知道“门外”意味着极大的凶险,否则她也不会冒着这样的风险暴露自己,来提示这个不对盘的银宵。现在她后悔了,但是对着小号的银宵,也发不起火。 “看什么看。”她累得嗓音低哑,战斗使她浑身脏污蓬乱,全靠扫帚支撑着站立。“我会吃人的,小孩子回去睡觉!” 那扇门接受了她的意志,没有了怪物的干扰,真的应声闭合了。 * 青池醒来时,零正在大力捏她的脸。 她正歪倒在校舍楼后门。这后门并没有被从内部反锁的痕迹。夜风呜咽地从走廊穿过。 “早说过了,不要乱跑。”零有些无可奈何。“你这么重,我根本扛不动的。” “滚。至少……活着回来了。”青池试图扯开一个微笑,但是嘴咧到一半就发现浑身如火烧一般地痛。她低头去看,却没有见到伤口。 “有些伤口长在看不见的地方,因此更难治愈。” 青池艰难地坐起来,发现身上沾了不少灰尘,可能是睡倒的时候蹭上的,还有一些可疑的脚印。 零却没有丝毫羞赧,甚至等着她感恩。“为了叫醒你,我每次可费力气了。” 青池不想理他。她醒来时手中还握着扫帚,“奇怪,为什么我会带着扫帚进入梦境……?” 那扫帚仿佛被触发了什么指令,在他们的注视之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化腐朽,从扫帚尾到木柄,在短短一瞬中展现了十年般的变化,然后轰然粉碎。 “‘那里’不止是你的梦,而是很多个梦的连结。”向来不愿多谈的零肯定了她的猜测。“这个扫帚不可能进入梦境,是你在无意识之间携带了‘扫帚’的概念,凭借梦境打通了现实与“那里”的界限,并且在‘那里’把这个概念使用掉了。于是现实中的这把扫帚被抽取了时间。” “打破了什么界限?”她想起自己使用铭牌开门的场景。“我打开的并不是……这里的门?” “当然啰。‘那里’是物质界与灵识界的一道裂缝。”零轻描淡写地讲,“如果你在那里被杀死,就回不到现实的世界了。” 青池打了个寒战。“我在别人的梦里,遇到一个恶心的怪物,能读取人的思想并且加以引诱……说是什么,知晓心底最大的愿望。” “呵呵。”零轻轻一笑,“魔鬼所谓的愿望,不过是苦恼而已。人心因为悲伤、欲念、苦痛和悔恨就会生出缝隙,也就是灵魂的薄弱之处。魔物们最擅长利用人心的痛苦。凡是活着的人类,终生都与魔物为伴。只是人类大多不知道自己何时战胜了魔,也不知道何时着了道。反正浑浑噩噩地,一辈子就过去了。” 青池依稀记得当初遇到零时,他也自称是人心缝隙的妖精,没想到却在她身边待了这么久。 “那么你……又为什么在我身边呢?”她想到读取她愿念失败而发疯的怪物。“你想在我身上获得什么呢?” 零弯下腰,极有风度地掸去她面上的浮尘。“现在我也不知道。我曾见到你身上的伤口和痛苦,但那些已不属于你。或许是你的痛苦还没有苏醒,或许终有一天,我会知道。” 青池想到左肩的旧伤,零将青池扶起来,她的腿还在发抖。 “扫帚没了……我活还没做完。”劫后余生的青池,陷入了另一种绝望。 “你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不是么?” 零指着长廊之后安睡的人们,对她眨眼。青池记得零说过这里并没有危险,真正危险的是这逢魔的“时间”。 青池了悟。“真不愧是老狐狸。这个夜班简直要命,我要加薪。” 月亮比来时更亮,照耀出一条银白的、无人之路。 第二十三节 银氏(1) 回去之后,零让她把海螺放在伤处缓解疼痛。她抬手放到一半就昏沉睡去了,并且用残存的意识决定翘掉明天的早课。 一夜无梦。 她没能如愿睡到中午。教部的规律生活终究影响到了她的女鬼作息。天光散射时,她从垫作枕头的簸箕上睁开了眼。上午大约过去了一半,腹中十分空虚。 她懒得动身,用脚踹了踹三角柜的门板。她曾经试着探测过,但是灵知仿佛对零是无效的,她无法通过灵息来判断他是否还在柜子里。有时她甚至怀疑零可以从门缝里直接流出来,但他每次都要煞有介事地推开门,对四面行个歪歪扭扭的礼。 * 趁这空档,她准备饭后去河边洗洗积压的脏衣服。但是如何在仅有的两套都有泥渍的衣服里挑出更脏的那件,着实是个难题。 青池就这样拎着一件,穿着一件出门了。她打算在河边扔硬币决定。 阳光与她打了个照面,温暖了她隐隐作痛的筋骨。但她没走几步,发现自己漏风的扫帚间前来了一位稀客。 白衣少年听到动静,终于转过身来。扫帚间歪斜的门非常不配合,在风中吱呀吱呀地响。 银宵似乎想皱一下眉,但还是忍住了。 少年的衣襟被晨露打湿过,看来是等候多时,并且也旷了早课。 青池心感不妙。不知银宵是否会记得梦境长廊中发生的事。昨天她好像吓唬他会吃人来着? 少年薄薄的面皮上,浮现出彻夜的困惑和挣扎。他似乎想讨要一个确认,却不知如何开口。梦中的一切颠覆了他一贯的认知。 最后他用一个深而僵硬的鞠躬打破了尴尬。“我向你郑重道歉,并且致谢。”少年的青丝从耳际垂下,这浓密顺滑的发质令青池羡慕极了。“为我过去所有的行为。” 这下轮到青池发愣了。实话说她独来独往惯了,有点欺硬怕软,少年突然的缓和反而令她不知所措。她做过太多暗中的工作,头一次受到正式的感谢。“这……没有什么,就是我的工作。不论洁净的工作,还是肮脏的工作,总要有人去做了,才会消失。” 略带倦容的少女清爽一笑,如同明亮的世界与灰暗的世界必然的交汇。少年明白他想错了,她可能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方。 旷课的两人一同去了河边。山溪在圆石上汩汩流淌,仿佛一滩无名的宝石。青池敢打赌,这是银宵少爷这辈子第一次旷课。 看到准备洗衣服的青池,银宵少爷再度绷不住脸色。“你一直手洗的么?” “不然呢?”旋即青池想到这些人都是术法大牛。“有什么洗衣服的术式么?” 这就触到他的知识盲区了。他气馁地摇头。但青池受到了启发,决定有空向黎琊讨教一下。 于是在青池搓衣服时,闲在一旁的银宵开始了讲述。 “我曾有一个哥哥。那时我父亲还是西廷的先王,母后仍在盛年,我的妹妹刚刚出生。”少年的声音令水波安静了,青池知道这一定是从很深的地方流淌出来的。 “哥哥自小天赋异禀,灵质超群,你一定见过他的名字,他就是目前西廷灵质记录的最高保持者银宇。那时不像现在,上祭院没有公布最后的神位。但人们都说他日后一定能得道登天。第五纪以来,虽然神祭的地位空前绝后,但很久没有人登天成神了。哥哥那时是我们整个家族、甚至整个西廷的骄傲和希望。人们渴望年轻有力的新神。 虽然时间会赋予古神力量,但也会减弱人神之间的关联,尤其在''通天圣木''折断、天地断绝之后,人神沟通和供奉变得日渐困难,最终旧神变得暴虐无端,甚至令信奉他的子民罹受灾难。” “通天圣木?”青池隐约有种预感,但是这感觉一闪而逝。这绝对是人代与神代共同的重大事件,不知为何记载极为隐晦。 “没错,传说旧时先民可凭借神木登天甚至成仙,''神位''应当也与此有关。预言中曾说,最后一位新神将打开通往新纪元的道路。四方国的统治者一度对此深信不疑,因此都在暗自启动‘新天建木’计划,唯恐被抢先。但是南邦小国林立,北原游牧迁徙,因此天木发展最快的是相对繁荣稳定的西廷与东朝。哥哥作为那时灵质最接近大限的天才,也参与了这个计划。”银宵的声音逐渐哽咽。 “但是这个计划实际进行得并不顺利,总是波折不断。在一次重要的祭仪中,母后也作为辅祭出席,而我与年幼的妹妹在家。记得那一天,太阳从东墙移到了西墙,母亲和哥哥也没有回来。太阳落山之后,父亲带来了噩耗。祭仪发生了事故,哥哥的召神仪式失败了,当场心魂离体,堕落成了魂煞。在场无人能降服他那样强大的魂煞,最终母亲靠着血脉之力,祭献了生命,才阻止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召神失败……会有这样的后果啊。” “没错,真正的召神只能使用灵体状态,此时人的灵识会暂时脱离肉体,一旦出了差错,主意识遭到黑暗侵蚀,活人的魂和体就会分化成魂煞和活尸。魂堕是巨大的丑闻。一夜之间家族举步维艰,父王被迫退位。母亲和哥哥被族谱除名。”银宵攥紧了手。“整个西廷,或许只有教部这个地方敢留着哥哥的名字。我没见到他最后一面,恐怕他的尸首都不能安葬。这个计划也因此暂停了,成了高层眼中的禁忌。” 银宵看向青池。“因此看到你入学前有召神天赋,我就会想到兄长,而且你的灵质远不如他,学习也不上心,还缺乏引导,整天和琅皓那种大猩猩混在一起。”他毫不留情地批判了一通。“这令我感到非常焦躁,却不知道怎么警示你。但是,直到昨夜我才知道,更脆弱的人是我。如果你没有不计前嫌、冒死相救,我可能也会走上哥哥的老路。所以这一次,我代表西廷银氏,向你致谢。” 银宵郑重地取出一件虎形白玉玉佩递给她。他并不知道青池也是一个“徘徊者”,以为是专程来救他的。当然冒着生死危险这点并没有错,青池也不打算纠正。她想起零的话,“魔物总在离人最近的地方潜伏着。如果你感到痛苦,他们就会趁虚而入。”她还记得入学测试那天,看到那个灵质接近大限的名字,却没想到背后有如此沉重的往事。 “” 她拧干手中的布衣,迎风甩了甩。 昨夜青池手执扫帚、金雨降魔的场景,像祭火一样在银宵的记忆中久久燃烧。她不太像他所知道的威严神祭,又像一个真正的神祭,总能在重要关头,唤醒日常事物中蕴含的魔力。后来这火种一直照耀到他生命的最后,他最黑暗、最艰难的一刻。 第二十四节 银氏(2) 伏魔之夜过后,青池将所见简要写了报告,传回无常市。从反馈来看,这个额外完成的任务似乎为她挣了不少积分。 诚如银宵所说,昏睡的学生大半开始醒转,但是也有像锦的弟弟那样,因为灵制剂不足而依旧昏迷的。青池后来匆匆见过几次锦,,那个干练的女孩申请了更多的助理工作。但是青池能看到她身上萦绕着一阵青黑之气。 苏麻汁一类的凝灵剂不仅能提升常人的灵知力,也能辅助修炼,但一旦开始使用,就会提高个人的灵气损耗规模。因此除了青池之外,苏麻汁的依赖性会逐渐增加。 而锦大概为了弟弟能复苏,而将自己份内的苏麻汁大部分供给了弟弟,余下则在黑市购买。苏麻汁的供应不足,也使得锦的灵修每况愈下。 青池身负鬼族的戒律,决不能混淆生死的界限。她终于发现真相有时如此灼烫,让她有些不敢面对锦疲惫的眼神。 * 时间很快过了半年。青池终于攒了一些小钱,但离她的订制棺材还差些。 银宵则像个突然掉头的马车,从对青池的无尽嫌恶,驶向了无限推崇。搞得一向与青池交好的琅皓有些神经紧张,以为银宵吃错了什么药打算害她。此外,银宵的转变令青池的处境稍有好转,至少对于她的不合群之处,不会聚众嘲笑。 青池经过了人间第一个冬日。天冷得她恨不得埋在地底,但下了雪又会第一个跑出来。流过四季的溪水在天生汇聚成云朵,变成雨急急地落下,像不经事的孩子;或者变成雪悠然地飘落,像知晓终点的旅人。青池喜欢赤脚在雨雪天行走,任由水滴拍打她的脸颊;她相信那时天和地在交换秘密,哪怕它们已经分离了很久很久。 开春的时候青池忙碌了起来。西廷教部与西廷祭院以山顶祭坛为轴,分布在山麓两侧。先是开春的头祭,之后便是教部每年正式入学的日子,排场尤其盛大。青池忙了一头又一头,感叹人类比鬼都厉害,不论昼夜都能安排出事做。她甚至想念可以歇息数日的鬼族长昼了。 新生入学之后,新宿舍区热闹到很晚。青池等不及一切恢复安静,提着扫帚去干活。 青池这次正努力和墙角的一只蜘蛛交涉,建议这位织网工挪一下窝。蜘蛛老哥很不情愿,它新结了网,还没捕到猎物。就在青池和它讨价还价的时候,附近的世家别院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啊啊啊!有虫虫虫子!!” 青池平日的工作不用进学生的院,但是这个叫声过于凄厉,她又被蜘蛛聊晕了头,撸起袖子就冲了过去。 这是校舍中规格最高的一种院子,一门三户,中间带有小庭院。发出惨叫的是正中那间。青池以全教部最快的身法跳进了窗。 她余光瞥见一个白衣少女正在窗边,抱着帘子发抖。青池很纳闷,这么纤细的身材为何能发出如此有穿透力的尖叫,修仙之人果然非同凡响。循着少女所指,她飞快捏住了一只肥大的蛾子。 蛾子扑闪着翅膀试图挣扎,奈何青池捏得紧而巧。 她用另一只手向惊魂未定的少女挥了挥,表示已经解决无需担心,然后推开门,准备去给刚认识的蜘蛛老哥送夜宵。 “姐姐且慢!” 少女喊住她。青池这才站定,感觉自己有些唐突,虽说事情紧急,但到底闯了人家屋子,便准备道歉。 这俏丽的女孩应是新生,房间内还有些没有完全拆开安置的箱包。白衣女孩下巴尖俏,眉眼间自有一股清贵之气。片刻间,方才的惊慌之色替换成了稚气未脱的矜傲。 而且,青池看着她闪着缎光的白袍,总觉的有点眼熟。 “深夜打扰了,请问你是……?” “我是银夕。”娇俏少女皎然一笑,声音清脆。她初来此地,杏眼像小鹿似的转着,却仍挺直着腰与青池寒暄。“银宵正是我兄长。姐姐刚才好神勇!我听兄长讲过过,你就是青池姐姐吗?” 青池这才发现不仅衣服,眼前少女的脸与银宵十分相似,只不过眼神更加活泼。 转眼间,两个侍女搬着箱子进来,一见银夕就有些发抖。 “怎么这么半天才来?”银夕从腰间抽出一条细银鞭,两侍女吓得放下东西,七荤八素地跪了下来。银夕杏眼圆瞪,横空放了几鞭,厉声道:“起来!起来!看你们这副怕事的样子,真给我在姐姐面前丢脸!” 侍女踉跄着起身,哽咽也不敢出声。银夕转头对青池甜甜地笑,“青池姐姐,家里人不太懂规矩,让你见笑了。” 青池和手中的大蛾子都被这变脸的速度惊呆了。 银夕回身,继续训奴:“愣着作什么?贵客来访,还不好好招待?”她扭头,邀功似的问青池,“姐姐喜欢喝些什么?” 未等青池回答,隔壁厢房的门开了。 穿着睡衣的凌珑被搅了睡眠,阴沉地扫视银夕,浑身散发着不祥的黑气。当然最不详的,还是她肩上扛着的漆黑炮筒。 隔壁的凌珑虽然是一位清凌凌的冰山美人,却以对火器的痴迷而闻名。见吵闹的根源似乎被青池解决了,她非常遗憾地冷哼一声,扛着炮筒回屋。 青池影中的零恰到好处地醒了,在她耳边欢呼,“哇,冷冷的美人和刺刺的小美人!这是什么好地方!快让我——” 另一边,银夕满眼闪光,期待地看着她,“姐姐不多留一会儿?” 考虑到零各种的弟中弟行为,青池不敢多留,一边用脚碾着地上不安分的影子,边说。“我还有些工作。你第一天来,早些休息。”然后捏着垂死挣扎的蛾子,迅速溜走。 这对兄妹性子不大一样,却一样地难对付。尤其这女孩虽然骄纵,骨子里是好强。青池汗颜,不知银宵背地里吹了她什么好话,哄得这位眼高于顶的大小姐对她另眼相看,心情一时有些沉重。 零在她背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青池摆弄着阴影里的蛛网,没有多问。这对兄妹的命运已经承受了许多,如今看来,还只是开始。 第一节 太古遗音(改完) 她走在绵长无尽的走廊里。两侧闪过熟悉与陌生的姓名。 她不知道这种游走何时是个尽头。 零多次警告过她这里的危险,但她没有办法停止这种游荡。同时零也没有办法阻止她。上一次的危机让她意识到,这是零也无法触及的世界。 她转身,走廊两排无数暗淡的火把在她身后只投下了唯一一个影子。与零懒散的伪装不同,这地上的拉长的影子显示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同时又像一个等着她陷落的深渊。 梦境中的影子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比其他游荡的“无名者”更可怕。她不知道哪一种影子才映射了她的真实,转回头跑了起来,仿佛这样就能甩掉什么。 我已经不是无名者了。她边跑边想。和以前不一样了。 火把的阴影落在墙壁上,像两排等待她交握的手臂。不知跑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旋转楼梯。 这楼梯隐没在一个上下均不见尽头的深井里,盘旋石壁而下,中间围绕着幽暗的虚空。 她听到虚空中传来缥缈的歌声,仿佛远古的回音。 “…… 那洪荒的世界 被安静地改写 你光辉的名讳 被刻意地忽略 * 那征战的岁月 染诸神的鲜血 你弑主的决绝 非苍生能理解 ……” * 青池醒来的时候,感到胸口坠着的螺壳在微微地发热。 她马上敲了零的三角柜。 零是否需要睡眠其实也是一个迷。严格说来,这只海螺曾在“少微”面前救了她。然而关于少微所言的“太古遗音”,她查到的记载都十分含糊,只知道是一种古物。 “这次我在梦中听到了一首歌。”青池轻轻倒转海螺,但里面只有风潮的声音。 “你还记得歌词么?”零掏着耳朵走出来。 “记得……一点。” “那就不是普通的歌,或许和第四断章有关。”零拖着腮,态度随便地下了这个判断。“这个破螺确实可能记载了太古遗音,但是时间过了太久,。” 青池很不满零对海螺的轻视,敲了他一下。“它可比你还古老呢。” “呵呵。”零不知可否。“可不是嘛,太古遗音。” “你知道太古遗音?” “相传洪荒之时,九天之上有一片原始海,众星辰自海中诞生,也向海中陨落。陨落的星沙会在海滩上凝聚成各种形状,这个螺壳就是其中一种。” “你知道这么清楚?还干看着我查资料?”青池的关注重点逐渐扭曲。 零一脸正气地摊手,“你又没问我喽。我还知道现在这间棚子有多少条裂缝呢。” “哦,谢谢,这个我不想知道。”四壁漏风吹得她更加清醒了,螺壳在手中就像刚生过火的灰烬。“那么,第四断章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呢?” 零没有看那个螺壳,就像他并不在乎很多东西一样。“不知道,我只知道它的开头。” 别问,问就是气人。 那是鬼族覆灭之夜,她曾听到的开头。 “……长夜的主人必赐予你安眠。 继承他话语的孩子,将于昼夜交汇之际启程。 群星汇聚之时,她将再一次开启新的道路。” 随着青池的轻声念唱,海螺的风潮声在房间里涨开。那是一种极其静默的美丽,微亮的天光透过房间的各处裂缝,仿佛无数星辰在黎明之前的夜空浮沉运转。 新生入学之后,青池的工作更忙碌了,而且,还有银夕这位小祖宗。 银夕小祖宗,笑起来格外甜,跟着人格外黏。青池一个土里来火里去的,对零这样的狗皮膏药没有办法,对于银夕就更加招架不住了。 但银夕也不是对谁都黏,她的黏人源自对大多数人事的抗拒。青池远远地看到过,银夕一人行走时,浑身仿佛覆着一层傲慢的壳,比她的兄弟更加不近人情。青池想起银宵讲过的故事,知道了对于银氏这样的显贵家族,一旦厄运降临,人世是个避无可避的地方。 于是在这样陌生的环境里,倨傲而娇纵的银夕真的将青池当做姐姐来依赖。他们不同级,银夕课后动辄喊青池到宿舍做客。但青池的闲暇已经被作业和零工挤满了,对此银夕非常不满。她没有愁过吃穿,不能理解青池密集的工作。但和银宵的等级观念不同,银夕只是孩童式的、单纯讨厌抢占青池时间的东西。 银夕许多地方都与她清傲的哥哥极为相似,但是更任性乖张。没有晚班的时候青池受邀去宿舍找她,一如既往地受到附近世族的冷眼。 “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样子,成天往这儿钻。”斜对门虽没有独院,也是一间独户,算是还不错。平日使唤小姓与无姓的,贬低其他独户的,再巴结下大门独院的,很有成就感。但近来这间虽然离得近,一个比一个难交际。 青池见惯了,也懒得计较,即便修仙人士也无法脱俗。但是面前的院门被银夕沉着脸推开了。银夕以往见她都甜得抹蜜,这次恍然让青池意识到,她仍是西廷银氏本家一等一的贵女。 “放肆。”银夕清丽的面容上浮现霜一样寒冷的笑意,“我小青姐姐的交际,也容得你妄议。” 斜对门人顿时脸色煞白。贪图权势的,永远在权势面前抬不起头来。 银夕虽然还是稚龄少女,气质中的隐威却分毫不差。并且瞬间令对方懂得了,银夕要维护的不只是自己的脸面,而是青池的。 这种熟稔的威吓,是命运的馈赠和磨难。 青池很多次进入这间院子,并且为银夕和凌珑每次交锋都能在动手之前悬崖勒马的分寸感而惊叹。 银夕轻轻叹了一声。她很少在青池面前显现强势的一面。青池知道自己让她担心了,几步追上她。 但是银夕没有让她的道歉和道谢说出口。“小青姐姐,这不是你的错。你这样,就很好。”银夕的杏眼有些发红。“那些人不晓得你的厉害,你比这里的人都要强大。” 银宵到底给人灌了什么迷魂汤?这兄妹俩是看上自己哪一点?青池十分不好意思。“谢谢你,但我只是运气比较好罢了。” “这是你强大的另一个原因。那些耀武扬威的,都是虚张声势罢了。”银夕再度笑了,像是傍晚上升的星。“所以小青姐姐,你就和我一起住这个院吧,还有一间空房呢。” 第二节 太古遗音(2) 因为银夕,青池常出入这间院子,并且为银夕和凌珑每次交锋都能在动手之前悬崖勒马的分寸感而惊叹。 白衣贵女轻轻叹了一声。银夕很少在青池面前显现强势的一面。青池知道自己让她担心了,几步追上。 但是银夕没有让她的道歉和道谢说出口。“小青姐姐,这不是你的错。你这样就很好。”她的杏眼有些发红。“那些人不晓得你的厉害,你比这里的人都要强大。” 银宵回去到底灌了什么迷魂汤?这兄妹俩是看上自己哪一点??青池十分不好意思。“谢谢你,我只是……运气比较好罢了。” “这是你强大的另一个原因。那些耀武扬威的,都是虚张声势罢了。”银夕再度笑了,像是傍晚上升的星。“所以小青姐姐,你就和我一起住这个院吧,还有一间空房呢。” 猝不及防地,银夕第一百零一次绕到了这个令青池头痛的话题上来。实话说青池不可能不心动。如果不考虑房租,那房间大得能放下三口棺材:横穴一个,竖穴一个,再来个半地下式……但是她还带着零这个正向色胚发展的弟弟。不说银夕,万一把对门那尊火炮筒惹毛了,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而且她必须考虑房租。 “可是,这宿舍的房租太贵了。”青池深情咬牙道,“我真的住不起。” 零在背地里哀嚎,气得她跺了下脚下的影子。 “这不是问题。”银夕甜甜地笑了,“我已经把这间房子租下来了。空着也是空着,万一又有倒胃口的舍友来住呢?” 也不知道银夕是不是故意算准了时间,凌珑正抱着一大包硫磺推门而入。霎时一股硝烟味直冲她们飘来,呛得银夕轻咳了几声。 青池冷汗直流。忽然觉得零说的话挺有道理,这种场面比大力就能出奇迹的魔族难搞多了。 入学半年之后,课程任务也明显加重。学生将试习真正的召神,并且决定第二年的专业选定。一般专业分为玄理与实用两大类,玄理多与修习长生相关,也是西廷的强项,修行年限偏长;实用类则是身法,巫药,冶炼等等各种技能,毕业快,更易于普通人以后就职。 专业选定也有资质筛选,个别高深的科目还需要得到教师的认可。 除了基础课灵视,青池最擅长的科目是身法。但是她在教部的任务并没有结束,组织的安排还没下达,但大概率是那些长期且令人头痛的科目。她的同学们已经开始为选专业而奔波了起来。热门专业已经开始名额筛选。 青池下工的时候,曾见到琅皓试图递交身法方向的申请,却被老师驳回了。那位看似严厉实则热心的教练面露难色。“琅皓,你是非常优秀的学生,能教授你是我的荣幸。但是你的专业不是我能够决定的,还有你们家族的意见……” 琅皓一点即明,谢过了老师,在走廊遇到了晃荡的青池。 青池正为第四断章的事头疼,再加上夜班上得眼神虚浮。但琅皓将她的迷茫当做了选专业失意,十分沉痛地搭住她的肩膀,“是不是你家里也不让你选身法专业?我懂你,走走,喝酒去。” 琅皓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共情能力太容易跑偏,经常能替人想象出一大段隐衷,有时黎琊都无可奈何。青池也不好辩解,跟着就闷声喝酒去了。 琅皓原本怕青池喝上头,没想到她一坛子灌下去,面皮都不带变色的。 喝到夜色沉暮,琅琊的话一会儿多一会儿少。 “我的父亲是一名战士。”琅皓眯着眼睛,看向星空。“我小时候,父亲在和北原最后那场战役中去世了。并不是我们的神比那些蛮子们的弱,我们惨胜了,但刀剑的旨意更加快。”琅皓垂下眼帘。“当时西廷的各大祭司都在场支援,但是这世上没有起死回生的术法。那时我便明白了,没有神能从死亡之主手中夺回生命。” “是的。”青池应和,不知为何她想起暗神神殿有一把高悬的铁桨,以生和死象征着暗主的裁决。“谁都不能从那位手中带回什么,神们自己也不行。” “但是我家族的星占师说,‘黑暗将再度来临,人类的敌人来自所有的方向,直到最令人畏怖者重新陷入沉眠,直到人类重启圣树天梯,终结整个纪元’。”少年爽朗的面容落下一层阴霾。“魔族和魔王一定会卷土重来。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保护这一切。” 显然琅皓的家族更加相信神力,而非锻炼的双手。 “魔王……必将……重临……” 琅皓没有注意青池的语气并非问句,答道,“是的,这是西廷祭司释读的预言,迄今为止无不应验。而且还说,‘归来的魔王,将比过去更不可战胜’。” 被“影子”窥探的沉重感觉又回来了,她试图换个话题,“圣树为何如此重要?” 少年长叹一声。“如今诸神,俱非真神。圣树不止沟通天地,下抵幽界,上通九天。如今没了圣树,九天诸神不过剩下三五天而已。没有上三天界的力量,人类很难与魔王带领的魔族相抗。” “但是如今……就算圣树重启,再聚上三天之力,就能保护人间了么?” 青池的思路比较奇特,一般人想不到。而且根据银宵的讲述,圣树重启计划遇到了很大的阻碍。琅皓怔了片刻。“传说时代中,上三天界是洪荒旧神。单单第七天界之力就超过下六天力量之总和。第三纪的鏖战,就是牺牲了大量三天旧神,才封死了魔王。如果往古诸神都无能为力,我也不知道人类该去向何方。” 青池灌了一口酒。这故事与她所知的前三诗篇不同,规整得太过刻意了。飞溅的酒液落在前襟,她感到贴身的螺壳在阵阵发冷。 所有流传下来的故事都会有矛盾,神话也不例外。 她不再纠结,顺着话头往下讲。“我家里……也有托付我去做的事,但我的能力又是我家最差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少年大惊,“你是你家身法最差的?” 青池的原意是与鬼魂交流的能力,但是把隐蔽当做身法的话……也勉强说得通。“是……是这样。” 她以为少年会鼓励她自由发展,却不料他神色更加沉重。“如果是这样,要么是你家已经无人可托,要么是这件事,非由你来完成不可。” 事实两者皆有。没想到越是离奇,琅皓的想象反而越接近。 琅皓知道自己猜中了,“犹豫是对未知的恐惧。止步不前的样子可不像你啊。” 第三节 太古遗音(3) 时差伤不起,苦逼作者正在回家的车上,然后会接着昨天的内容重写qaq ……………………………………………………………………………………………… 专业选定也有资质筛选,个别高深的科目还需要得到教师的认可。 除了基础课灵视,青池最擅长的科目是身法。但是她在教部的任务并没有结束,组织的安排还没下达,但大概率是那些长期且令人头痛的科目。她的同学们已经开始为选专业而奔波了起来。热门专业已经开始名额筛选。 青池下工的时候,曾见到琅皓试图递交身法方向的申请,却被老师驳回了。那位看似严厉实则热心的教练面露难色。“琅皓,你是非常优秀的学生,能教授你是我的荣幸。但是你的专业不是我能够决定的,还有你们家族的意见……” 琅皓一点即明,谢过了老师,在走廊遇到了晃荡的青池。 青池正为第四断章的事头疼,再加上夜班上得眼神虚浮。但琅皓将她的迷茫当做了选专业失意,十分沉痛地搭住她的肩膀,“是不是你家里也不让你选身法专业?我懂你,走走,喝酒去。” 琅皓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共情能力太容易跑偏,经常能替人想象出一大段隐衷,有时黎琊都无可奈何。青池也不好辩解,跟着就闷声喝酒去了。 琅皓原本怕青池喝上头,没想到她一坛子灌下去,面皮都不带变色的。 喝到夜色沉暮,琅琊的话一会儿多一会儿少。 “我的父亲是一名战士。”琅皓眯着眼睛,看向星空。“我小时候,父亲在和北原最后那场战役中去世了。并不是我们的神比那些蛮子们的弱,我们惨胜了,但刀剑的旨意更加快。”琅皓垂下眼帘。“当时西廷的各大祭司都在场支援,但是这世上没有起死回生的术法。那时我便明白了,没有神能从死亡之主手中夺回生命。” “是的。”青池应和,不知为何她想起暗神神殿有一把高悬的铁桨,以生和死象征着暗主的裁决。“谁都不能从那位手中带回什么,神们自己也不行。” “但是我家族的星占师说,‘黑暗将再度来临,人类的敌人来自所有的方向,直到最令人畏怖者重新陷入沉眠,直到人类重启圣树天梯,终结整个纪元’。”少年爽朗的面容落下一层阴霾。“魔族和魔王一定会卷土重来。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保护这一切。” 显然琅皓的家族更加相信神力,而非锻炼的双手。 “魔王……必将……重临……” 琅皓没有注意青池的语气并非问句,答道,“是的,这是西廷祭司释读的预言,迄今为止无不应验。而且还说,‘归来的魔王,将比过去更不可战胜’。” 被“影子”窥探的沉重感觉又回来了,她试图换个话题,“圣树为何如此重要?” 少年长叹一声。“如今诸神,俱非真神。圣树不止沟通天地,下抵幽界,上通九天。如今没了圣树,九天诸神不过剩下三五天而已。没有上三天界的力量,人类很难与魔王带领的魔族相抗。” “但是如今……就算圣树重启,再聚上三天之力,就能保护人间了么?” 青池的思路比较奇特,一般人想不到。而且根据银宵的讲述,圣树重启计划遇到了很大的阻碍。琅皓怔了片刻。“传说时代中,上三天界是洪荒旧神。单单第七天界之力就超过下六天力量之总和。第三纪的鏖战,就是牺牲了大量三天旧神,才封死了魔王。如果往古诸神都无能为力,我也不知道人类该去向何方。” 青池灌了一口酒。这故事与她所知的前三诗篇不同,规整得太过刻意了。飞溅的酒液落在前襟,她感到贴身的螺壳在阵阵发冷。 所有流传下来的故事都会有矛盾,神话也不例外。 她不再纠结,顺着话头往下讲。“我家里……也有托付我去做的事,但我的能力又是我家最差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少年大惊,“你是你家身法最差的?” 青池的原意是与鬼魂交流的能力,但是把隐蔽当做身法的话……也勉强说得通。“是……是这样。” 她以为少年会鼓励她自由发展,却不料他神色更加沉重。“如果是这样,要么是你家已经无人可托,要么是这件事,非由你来完成不可。” 事实两者皆有。没想到越是离奇,琅皓的想象反而越接近。 琅皓知道自己猜中了,“犹豫是对未知的恐惧。止步不前的样子可不像你啊。” 她在畏惧着什么呢?琅皓走后,青池抱着膝盖思考。 零无声无息地现身,嗅了嗅喝空的酒罐,皱了眉。“人类的喜好真奇怪。” 喝下去的液体像一团火,在她胸口灼烧。她已经到了离线索最近的地方,反而退缩了。 “你不会打算给那些‘地老鼠’做一辈子耳朵吧?”零像个真正的魔鬼一样咧嘴而笑。 青池缓缓地摇头。她不想勾勒心中那团阴影的形状,但是它已经不断膨胀、霸占了她的去路。 “‘如果我歌唱,必会被听见’,”青池双手轻轻覆在脸上。“第四断章到底是什么呢,为何与前三章如此不同。为什么它可以追溯到太古遗音,却只有片段?” “因为它是未完成的歌。”零绕到她身后,“并且每一句话语,都能被实现。” 青池心中一震,想到了柏舟和琅皓反复提及的可怕预言。“就像预言一样么?” “不完全一样。语言本就具有真实的力量。”零指着她的海螺说,“正确的语言会让人接近真实。” 海螺仿佛受到了感应,在青池手中轻轻振动着。她想起离开落日林时那条萨满星光的小径。 第四断章是生者的篇章,生者只须向光明的地方去,冥冥之力自会护佑;但是在这条狭窄的路上,切切不可回头。 第四节 太古遗音(4) 他们向密林深处走去。 最初她只是感应到了不远处存在一个空洞,但是随着前进,那个空洞仿佛突然从她的视域中消失了。 “奇怪……怎么突然消失了?” “我们已经进入墟井。墟井是墟洞外围放射的部分,具有迷惑效果,会干扰正常的灵知判断。” 她明白自己被叫来加班的意义了。“如此说来,墟洞都很危险么?” 青年神祇沉默了片刻。“未必。墟洞原是一种错乱的空间碎片,在任何时空、地点都可能存在,大多数也不具备个体意识,甚至在休眠。” 此刻密林显得极为安静。她身边的“少微”似乎也收敛了神息。但是很快她便后悔了——与“少微”同行,欺软怕硬的魔物会将她作为攻击目标,而她又不敢像往常一样使出鬼族的隐匿身法。 至于“少微”是否会援救她,则是一件看心情的事情。 这样不顾司祭死活的行为,的确应该被结缘神谱除名,她算是捡到鬼了。 “魔怪出现频繁,看来墟洞近了。” “少微”终于大发慈悲、随手砍掉一个迎面而来的熊怪后,做出了判断。 所以这一路她是被当做诱饵来用的??青池有点忿忿。低声召唤风息。“八方之风!昭示隐匿者的踪迹。” 半透明的风息如波浪一般扩散。不久便在树林边缘显示出一片漩涡,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无差别地抽取事物。 那漩涡的位置在一条道路尽头,乍看完全无异。 “慢。”式微示意她停下,随手掷去一块石子。 那石子向道路正中飞去,却未如预料那般落向地面,而是在半空消失了。 青池还没来得及发问,就见“少微”突然拔出了背后那把漆黑的长剑。 虽然经过了收敛,“少微”总是伴随着一种令生物避之不及的戾气。这力量深不可测,但青池并不感到畏惧;而当他拔出这把无名黑剑时,她却要强行忍住不逃离。 直觉告诉她,自己完全无法在这黑剑下扛过半分。 黑剑斜斜划过,仿佛挑破一层轻纱般划开了那个障眼法。道路尽头的景象忽然扭曲,露出一处灰色的小型风眼。 风眼附近散落着一些生物残骸的碎片,还有人类的祭品。青池忽然意识到这就是那个凡人口中的“悬崖”,因为事物会在附近意外地消失。因为墟井的伪装,人们也看不出这个“悬崖”究竟在何处,甚至会当做凶神来祭拜。 “普通的墟洞并无意识,但是随着不断的吞噬,也会变成凶险之物。”式微凝视着风眼中翻腾的虚黑之气,提剑刺入风眼中央。缓慢旋转的墟洞中央有一处旋转的、瞳孔般的黑色孔洞。随着黑剑刺入,那孔洞四周开始溃散。 空间系的能力绝对是高等术式。青池没有料到“少微”口中的清扫任务是这样复杂,心中的愧疚又沉重了一分。 墟眼终于不堪重负,在黑剑下破碎。破碎之时,仿佛流泪一般淌下了金沙般的液体。 “愣着做什么?”神祇皱眉喊她。“你运气不错,这次有星海沙。” 正在围观奇景的青池一愣,隐约想起零曾经讲过的一大通废话里有关九天星海的部分,似乎正和她的螺壳有关。墟洞既然是时空断层理论上的确可以出现各种碎片。 她立刻掏出螺壳。原本陈旧的螺壳忽然震动起来,缓缓将那几滴金色的星沙吸入。之后这螺壳尾部如同染色一般,颜色逐渐变得鲜艳起来。 尽管只是一小部分,但青池意识到,这恐怕就是激活“太古遗音”的方法。 “你的体质并不适合单修灵气。”青年神祇突然发话,“这太古遗音内附有精纯冥气。你如能找到法门,延长人寿也未可知。” 话音未落,神祇的背影便融入了夜色。 * 所以“少微”出发之前,并非单纯地嫌她短寿,而是趁任务之余提点她如何修炼??青池再一次被他无限讨人嫌的说话方式所折服。 但他显然忘记她是个教部的学生。她一路跋涉,终于赶在天亮前返回灵山。 山林夜雾笼罩间,她忽然看见了零的背影。那伶仃的少年仿佛专门等在她回家的必经之路。 “嘘。” 灰色的少年转过身,也不过问她这夜的经历,以意念传音。“别出声,今夜有点状况。你要绕路了。” 第五节 纪古塔(1) 他们的步伐点在落叶上,潮湿松软,却意外地了无生息。 青池完全循着零的步点前进。奇怪的是零明明丛容地迈着小短腿,一步的距离却令她跟得有些吃力。 他的步距也是恒定的。他们不像在行走,而是在轻盈地丈量——这片无人的山林显得更安静了。世界仿佛压成了薄薄的一层地衣,只剩下他们两个在苍茫的表面携手逃逸。 逃向此世的终点,甚至,更远。 渐渐地青池感觉不到周遭和时间,甚至也感受不到零和自己。她想这大概就是隐匿的极致,他们仿佛成为了世界法则齿轮中的一个部分,正随着某种宏大的节奏共振。 她的棚屋猝不及防地出现在道路的终点。 * 她瘫倒在地面。这短短的一段路程竟然比之前的翻山越岭更加消耗体力。 “呦,看来弄到了好东西。” 灰色的少年这样揶揄着,但这只是单纯的揶揄,并无羡慕之情。 青池这才从一片空白的状态中反应过来,攥住贴身的螺壳。 她已经非常疲倦,但“少微”的话给了她些许希望。这种希望虽然同样渺茫,像长夜中不知是否能到达的远方烛火。但不同于一步登天的神位,她仍有作为一个“人”生存下去的希望。 “我以为你会告诉我。”她的声音有些发干。“怎样才能活下去。” 这不是苛责,但她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零却满不在乎。“我早就说过这里不适合你。” 青池一愣。这一次她又要被零哄过去了。不过或许这就是零说话的方式。 次日清晨她推开门,寒风一阵阵涌入。 太阳有些迟,但一切依旧安静。或者说安静得有些过分。大部分的早班被取消了。 昨夜一定发生了什么,不然零不会特意带她绕开监察术式。她原以为这会是一件震惊教部的大事,却没想到这样无声无息地揭过了。 要么事态并不严重,要么……则是严重到了不得不遮掩的地步。 青池匆匆喝了几口冷汤,忽然想到了什么,向山谷中的疗养所跑去。昨日经历的墟洞改变了她的想法。 恰如“少微”所说,墟洞原本无所谓善恶,但是随着怨力的吸入,或被魔物利用,或者成为致命的陷阱。而如今人类量产的苏麻汁类灵息制剂也是同理。 或许身强力壮、心志坚定的青年司祭短期内并不会显示出什么,但对于奄奄一息者,这种亵渎死者而制成的药剂会催生出什么,谁也不知道。 这或许就是,用于治疗的灵制剂比他们所用贵出许多的原因。 然而她没走出多远,在食堂外的门廊意外碰到了锦。年代久远的石质拱门在年轻女孩身上投下一道弯曲的阴影。 锦又瘦了。她的面皮紧紧贴着颧骨,但是更加严重的是青池看到她身上的灵息已经紊乱。量产灵制剂不比鬼族神醴那样精纯,一旦供不应求,副作用就会显现出来。 “锦,你不是应该在病院交班吗?对了,我正好想跟你说——” “今天的早班取消了。”锦虽然消瘦却目光如炬,略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也有好消息要说。” “病院的早班都取消了?”青池皱眉。 “虚!”锦左右张望了下,拉着她向更僻静处走。“别告诉别人。我也是今天早上去交班才知道的。昨天院里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来了一堆司祭和武祭,最后有些人……是盖着辟邪红布抬走的!” 青池心中一惊。需要出动司祭和武祭配合的,至少是魂煞级别的目标!但是灵山净地,有个别阴阳地的怨灵也就罢了,怎会有魂煞闯入呢? “难道说……有人魂堕了?你弟弟还好吗?” “嘘!我弟还比较幸运,最近有苏醒的迹象,转去了轻症房间,没有受到波及。还有一些人被隔离了,不知道是审问还是什么别的。”锦同时被喜悦和恐惧煎熬着。“魂煞虽然邪性,但在魂堕初期很难察觉……也就是说,目前教部很可能潜伏着魔怪,你一个人住,千万要小心啊!” 想到备受敬仰的柏舟,和她房内作威作福的零,青池僵硬地点头。“我知道了……关于你弟弟,那个苏麻汁——” “苏麻汁很有效,我弟弟已经没事了。”锦再次不自然地截住了她的话头,显然不想听到她提起这件事。“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事实仿佛一块哽住她喉咙的岩石。看着工友远去的背影,她只觉被膈得隐隐作痛。她慢慢摊开手心,里面有一张她连夜写好的关于神醴制备的主要流程。可是人间的翎魂草何其贵重,即便她们凑够了钱,锦的弟弟……恐怕也等不及。 某一瞬间她忽然有些羡慕说话直来直去的“少微”,可以不必考虑这些复杂的人情,只与真实为伍。 * 青池复杂的心情很快被第二年的专业选定冲散了。 教部传授的课业一般分为玄理与实用两大类,玄理多与修习长生相关,也是西廷的强项,修行年限偏长;实用类则是身法,巫药,冶炼等等各种技能,毕业快,更易于普通人以后就职谋生。 专业选定也要经过粗略的资质筛选,个别高深的科目还需要得到教师的认可。 除了基础课灵知,青池最擅长的科目是身法。但是她在教部的潜伏任务并没有结束,组织的最近指令也没下达。她的同学们已经开始为选专业而奔波了起来。热门专业已经开始初次名额筛选。 青池下工时,曾见到琅皓试图递交身法专业的申请,却被老师驳回了。那位看似严厉实则热心的教练面露难色。“琅皓,你是非常优秀的学生,能教授你是我的荣幸。但是你的专业不是我能够决定的,还有你们家族的意见……” 琅皓一点即明,谢过了老师,在走廊遇到了晃荡的青池。 青池正为太古遗音的解读头疼,再加上夜班上得眼神虚浮。但琅皓将她的迷茫当做了选专业失意,十分沉痛地搭住她的肩膀,“是不是你家里也不让你选身法专业?我懂你,走走,喝酒去。” 琅皓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想象力太过丰富、共情能力太容易跑偏,经常能替人想象出一大段隐衷,有时黎琊都无可奈何。青池也不好辩解,跟着闷声喝酒去了。 第六节 纪古塔(2) 琅皓原本怕青池喝上头,没想到她一坛子灌下去,面皮都不带变色的。 喝到夜色沉暮,琅琊的话一会儿多一会儿少。 “我的父亲是一名战士。我小时候,父亲在和北原最后那场战役中去世了。”少年眯着眼睛,看向逐渐浮现的星空。 “我们的神力不比那些蛮子们的弱,但那是一场惨胜。”琅皓垂下眼帘。“当时西廷的各大祭司都在场支援,那是一场极大规模的联合神降,仿佛一个无所不能的奇迹。但是,”他灌下一口酒。“这世上没有起死回生的术法。父亲遗体被运回来时我便明白了,没有神能从死亡之主手中夺回生命。” “是的。”青池下意识应和,记忆中浮现了一扇迷雾重重的门扉。“谁都不能从哪里带回什么,神们自己也不行。” “但是我家族的星占师说,‘黑暗将再度来临,人类的敌人来自所有的方向。直到新的道路重启,众神之敌重新陷入沉眠,’。”少年爽朗的面容落下一层阴霾。“从现在的情报来看,魔族和魔王一定会卷土重来。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保护这一切。” 显然他的家族更相信传统的神力,而非锻炼的双手。 “黑暗……必将……重临……” 琅皓没有注意青池的语气并非疑问句,答道,“是的,这是西廷祭司释读的预言,迄今为止无不应验。但是还有一些难懂的部分,比如‘跨过那道门扉,归来者将更不可战胜’。” 被“影子们”窥探的沉重感觉又回来了,她不愿深思。试图换个话题,“ …………………………这是改稿的分割线作者还在课上赶稿……………………………………………………………………… 零无声无息地现身,嗅了嗅喝空的酒罐,皱了眉。“人类的喜好真奇怪。” 喝下去的液体像一团火,在她胸口灼烧。她已经到了离线索最近的地方,反而退缩了。 “你不会打算给那些‘地老鼠’做一辈子耳朵吧?”零像个真正的魔鬼一样咧嘴而笑。 青池缓缓地摇头。她不想勾勒心中那团阴影的形状,但是它已经不断膨胀、霸占了她的去路。 “‘如果我歌唱,必会被听见’,”青池双手轻轻覆在脸上。“第四断章到底是什么呢,为何与前三章如此不同。为什么它可以追溯到太古遗音,却只有片段?” “因为它是未完成的歌。”零绕到她身后,“并且每一句话语,都能被实现。” 青池心中一震,想到了柏舟和琅皓反复提及的可怕预言。“就像预言一样么?” “不完全一样。语言本就具有真实的力量。”零指着她的海螺说,“正确的语言会让人接近真实。” 海螺仿佛受到了感应,在青池手中轻轻振动着。她想起离开落日林时那条萨满星光的小径。 第四断章是生者的篇章,生者只须向光明的地方去,冥冥之力自会护佑;但是在这条狭窄的路上,切切不可回头。 第七节 海市(1) “宋先生。” 狐眼青年敲响了纪古塔附近书阁的门。门颤颤地裂开了一条缝隙,露出老人惊觉的一只眼。 “我早说过了,我没有什么可说的——”白发老人警惕着,就要关门。 “哎呀,这次不是我要找你。”柏舟掸了掸手中的表格。“是有个小家伙,递了歌史的申请表。” 老人怪声怪气地一笑,缓缓打开书阁的门。他虽然头发苍白,身形却高大,未见佝偻的痕迹。门内透出一点油灯的火苗,在密不通风的昏暗中摇曳。 所有的窗户都被厚重的帘子掩住了,仿佛怕被什么看见似的。 皱纹已经爬满了老人的脸颊,像凹凸的沟壑拱卫着矍铄的五官。老人本名“宋执”,又被学生叫做“松枝”。多年前的一个月夜,他不知道受到了什么感召,一夜熬白了头发。 自那以后,他遣散了学生和研究员,也不再公开授课,终日躲在拉着帘子的书阁里撕扯书页。 “哼,让我猜猜,又是哪家附庸风雅的世子来找我这糟老头……”宋先生阴阳怪气道。 数十年前,西廷歌史还是最神秘深奥、最炙手可热的科目。因为一切通灵和长生的基础,来自歌史记载的最初,洪荒生民遗失了不朽,从而开始躲避死亡。 以往只有术式和资质极其顶尖,且具有悠久家学渊源的学生才能入选。 柏舟放下另一张成绩表,“抱歉,要令您失望了,”他细长的狐眼中闪烁着讽刺,“这位只是无名之辈,玄理基础很一般,灵力资质更差,反倒是兼职做得比课程还认真,灵知和身法能在同级中排位前三。” “这种……这种……”这下轮到宋执瞪圆了眼,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形容词,“这种石头怪,你们不派她去守门,来读什么歌史?” “事实上……我已经派她守过门了。尽管那是我们都看不见的门。”柏舟悠悠起身,并不打算在这书阁多留。“她灵力贫瘠,却已经成功两次降神,而我们至今仍不知道,回应她的究竟是哪位神明。” * 一时冲动递交表格之后的青池,很快收到了无常市西区分部的诘问。她几乎能想象宁风气急败坏的样子。擅自行动是组织的大忌。她的潜入任务是总部直属的,即使分部也不能为她干涉或遮掩。 “那我就去总部吧。”青池的思维非常直接。 零探出头,“你确定?” “大概有个方向。”青池放下手中的黑蝶,黑蝶上附着着一丝前所未有的一样气息,仿佛故意留下暗号的先人。“再说了,不是还有你么。” 零被吹得十分受用,也松了口。“行吧,反正被你拜访,谁更倒霉还不一定呢。” 那黑蝶上附着着生息与冥气之间的气息,既不属于凡间,也不是冥界,而是两者的交界处。 这类交界处中最有名的莫过于位于天目海上的“海市”,又称“鬼市”。在每月特定的时间,随着两界的交叉,海市的通道便会向外打开,有灵诸族均可在此交易,并且遵循着不成文的规矩。 因此海市汇集了人世少见的珍奇,和人世常见的狡诈。据传柏舟也是海市的常客,常去淘些珍玩。 青池通过中期考试之后,也获得了前往海市的许可。海市对于世家子弟并不陌生,他们有神器庇护,大多在入学前光顾过;而且鱼龙混杂,全凭眼力,并不是休闲的好去处。青池购买云舟票时,并没碰到几个熟面孔,除了锦。因为弟弟的昏睡症,她踏遍了附近的黑市。 天目海在四国中央,呈现为扁长的梭子形,中间散落着大小岛屿。对于修行人士而言,最省力的中长途旅行工具是乘坐云舟。“云舟”是一种外形似舟、以翼代桨的飞行工具,能在云层中快速穿行,从地面向上看就像一片移动的云。 青池第一次看到云舟时被吓出一身冷汗。她只知道“冥舟”是鬼族“回归”仪式上的葬具,所有登上舟的人,都会永归地底。 “一、一定要乘船吗?”向来面不改色睡棺材的青池终于吓白了脸。“船……好可怕的。” 同行的锦只当她是恐高,“没有关系的,习惯了就好。” 果真如锦所言,其他修士罩着斗篷,面不改色地依次登船。青池心底惊叹,人类真是了不得,竟有如此觉悟,平日就习惯了送终的工具。 青池觉得自己还需努力。 拂面的云层像一匹匹湿冷的缎子,青池裹紧了斗篷。锦在一边欣赏风景,并且拽着青池向云层下看,只见碧海之间嵌着一座灰白色的小岛。 “那是圣岛[特米尔],是与圣山图兰索瓦齐名的两大圣地。”锦低声道,像是怕惊动了天上的生灵。青池不情不愿地探出头扫了一眼,那圣岛在海气吞吐间显得并不宏伟,反而十分隐蔽,仿佛是一只异常冷峻的海眼。传说特米尔七经战火,城中废墟遗迹不计其数,人们在地下陆续发掘出不同时期古城遗址和史前神庙,层层堆叠,仿佛文明的坟场。 “可是现在人们很难登陆圣岛了。”锦有些怅然,“虽然看起来很近,却被称为‘不可到达之岛’,传说岛附近的海水遭到了诅咒。要有特殊的机缘才行。” 夜色渐暮。 他们的目的地是瀛洲群岛。头顶的夜幕巨大而空旷,不知为什么青池感到一种莫名的触动。比起教部朝晖夕阳的洞天,她更喜欢一望无际的星空。在这片收纳了无数奥秘、见证了无数光年的幕布下,她会产生一种近乎幸福的孤独感,仿佛被烟火人间遗弃,又仿佛被无垠宇宙收容。 海风地掀起滔天波浪,在云舟之上望去却觉得琐碎温驯。 群岛低浮在半空,岛上的灯一点接着一点地亮了,却没有人界灯火的实感,没有温度,也没有远近。那些亮光像一片游散的倒影,绚丽缥缈,牵动视觉失了焦点。沉沉海面上,随着灯光一亮,死寂的群岛上忽然一簇簇地照见了影影绰绰的顾客和货摊,升起了琼楼宴乐。一时光华流转,香衣美鬓,仿佛都是被连绵的灯光召唤来的。 青池不觉看痴了,锦拍了她一下,青池回神打了个寒战。她能感觉到,此地气虚,就像踩在一个风口,不宜久留。 第八节 海市(2) 整个瀛洲群岛低浮在半空,隐约能听到夜潮的浪声。云舟码头上风很大,旅客们排队准备下船。青池走在最后,仍在克服对于冥舟的恐惧。 最终青池还是被零撵着下了船。在夜幕环绕的鬼市,零也无需再扮演影子。她走出几步,回头便看到他站在堤坝边沿,微微仰头任由海风吹拂,背后的万千灯火却怎么也翻不过他脸上阴影彻成的界限。 一阵庞大而无力的感伤涌过来,静静地把她淹没。 平时零总在她眼前闹腾,却只是虚晃而过的影子。此刻看着他夜雾中触手即逝的背影,她却觉得有什么变得真切了。虽然朝夕相处,她对他仍然一无所知。 * 海市虽然看似杂乱,却有三层,内外分明:最外层是大量散户,买卖皆无禁忌,但买定离手。中层为一些老铺旧店,贩卖灵器珍奇。内层又称“鬼街”,赌场、酒楼纵横,正派人士很少光顾。 青池随着人流在外转了几圈,买卖者大多带着兜帽交易。第二层海市如梦谭蜃景,沿街俱是朱漆小楼,楼上各挂一排宫灯,灯晕昏黄,四下海气氤氲,恍如仙境。但青池欠着教部的债,无常市的月饷都存在户头里,能不能取出来……还要看她今天的表现。 这种拮据没有影响零的兴致,他一路走着,四处揩灰,吃了个饱足。不论器物的贵贱真伪,那层灰总还是灰。青池有时分不清零到底是愚痴还是智慧,或许这两者本身也是接近的。 余光一闪,青池感应到了柏舟的行踪。她不敢太接近,远远地跟了几条街,只间柏舟亚麻色的袍角一闪,似乎进入了某间小巷的内门。 青池这才发现自己跟来了鬼街。与中层的朱楼不同,鬼街的街道非常狭窄,房屋大小不一,似乎都被烟气和雨水拖黑了,推推搡搡地挤在一起。鬼街上的路人也形色匆匆,不仅全都套着面具兜帽,长袍掩身,若是突然踩到一条尾巴,或看见几只兽眼都不算稀奇。 附近一动歪斜的楼上挂着“棋”的牌子,她想起达慕兰城的为她写荐信的烛公子,半年来偶有音信,前阵子与另一位渡棋圣手结了亲。据闻是烛公子的独孤求败生涯终于遇上了小小的波折,轮番轰炸之后,两人过上了昼夜对弈的美好生活。 烛府也给她送来了喜帖,但青池课程和劳务密集,未能亲自祝贺,还有几分遗憾。 倒是零听闻了,不仅没有多少喜色,仿佛是看惯了这种命定的坠落。 零会在烛公子府上停留,必然待他是不同旁人的,但也没有多做表示。青池想到这一层,忽然不愿再深思了。 ——————这是修改的分界线……不过今天应该改动不大———————— “生命有很多形式,‘渡棋’也有生命。”零看着那热闹非凡的棋楼说,“真正的渡棋,要与棋手交换精气。只是赌个胜负还好,越是投入,则越有风险。” 他们绕过棋楼,走到一处古井处。那古井荒草丛生,上面还搭了一个破败的顶棚。零先停下了脚步,青池感应了一番,明白这就是本月无常市总部的例会所在。 井口拂来一阵寒潮。青池打了个喷嚏,报了推测出的入门口令。随即她听到井底传来低沉的石头拖动声。 入口开了。她捏了把劲纵身一跃,跳入地道。却见上方井口的零趴着,咧嘴对她笑。“难得出来,我要去外面耍一耍。你自己小心着!” 青池在心底念了十遍“再相信他自己就是菜瓜”,气顺了,继续前进。 “西区分部,求见总市主。”这一路还算顺利,果然是总部有意给她一个辩解的机会。青池报上来意,才得知她的任务是大总管所辖,总市主已经闭关多年。 她转过几间石室,停在了门口。门内燃烧着摇曳的磷火,在石室正中的屏风上勾勒出一道背影。 “见过总市主。” “……好啊。”大总管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青池原以为会听到老人的声音,入耳并无许多沧桑。“入市半年有余,就学会自作主张了。” 虽然是责问,却无情绪起伏。青池盯着古旧的地面,和房间的布置,心里逐渐有了疑问。这次她的确冒进了,就是赌组织短期无法派出第二人潜入教部。 “我并不认为,自己所选科目与任务无关。”青池此时并不知道柏舟已经拿着她的申请见过了宋执,只是半猜半就。“柏舟此人,事关上层天界与远古魔种,不理清一些旧事,恐怕继续追踪也作用有限。” 她等来了一段沉默,意味着事情还有转机。 “说说看。” 她缓了口气。“人世间尚有许多秘密。如果我没有猜错,柏舟只是通向那个问题的一条线索。那我为何不直接去查背后更大的秘密呢?” 屏风后,大总管哂笑一声,“没想到西廷教部倒让你开了些窍。你倒是说说,这个更大的秘密是什么呢?” 随着总管的话声,四壁的影子中忽然架出了武器,将她围在中心。 组织不喜欢不听话的“耳舌”。这是青池入训第一日就明白的规则。但她没有选择,式微的话虽然难听却很中肯:作为人类,她的寿命太短暂了。第四断章的每一条线索她都不能放过。如此费力进入人世,并不是为了苟活。 但是另一方面,武器的出现使她确信了自己的推测。她不能回答,也不能不答。 “秘密即是秘密。”她仿佛没有看到四周的险境,镇定伸出双手,食指交叠抵在唇上。“急着说出来的,不是秘密,而是灾难。” 她温驯地低下了头。 大总管仿佛失去了耐心,正要摆手下指令。突然一阵微风拂过。低首的青池看到屏风上的影子怪异地抽搐了几下,手令也中断了。人影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姿势扭转着。 烛火曳动。屏风后传来一个干瘪的声音,还带有古怪的回声。“……说得……好。” 青池认出这就是“黑蝶”寄声之人。 她的试探成功了,却更加不敢放心。无常市至此所有的布置行事,都在蛛丝马迹中显示出了暗神崇拜的影子!但是,又和她所知具有微妙不同。暗族之间的斗争不同于人类,毫无同族之谊。她不敢贸然将一切所知和盘托出,只使用了暗神祭仪常用的“噤声”手势。 “伟大……之主,无需……宣示。” 大总管,或者说,总市主并不是真要她的答案,而要确认她的立场。如果她没有猜错,这个“秘密”宁可被掩盖,也不能泄露。而青池表示的暗神手势,比言语更令总市主放心。 青池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才稍稍放下召神的预备式。零不在场,她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从她察觉到暗神信仰时,也知道这是极佳的降神之地。如有差错,她还有保命的机会。 海螺在她的胸口轻轻地转动。虽然有些意外,却也在预料之中。第四断章恐怕与暗族都有不浅的关联。所有的疑问在冥冥之中,指向第三纪元的之战。 第九节 海市(3) 她的试探成功了。 鬼语中,“秘密”不仅等同“宝藏”,也和“灾难”的发音十分近似。无常市至此所有的布置行事,都在蛛丝马迹中显示出了暗神崇拜的影子,但又和她所知具有微妙不同。 暗族之间不同于人类,毫无同族之谊。她不敢贸然将一切所知和盘托出,只使用了暗神祭仪常用的“噤声”手势。 “隐秘……之路,无需……宣示。” 大总管,或者说,总市主并不是真要她的答案。他真正要确认她的立场。如果她没有猜错,这个“秘密”宁可被掩盖,也不能被泄露分毫。 而青池做出的暗族手势,比任何言语上的理由更令总市主放心。 青池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才稍稍放下召神的预备式。关键时刻零经常排不上用场,她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如有差错,暗神也好,“少微”也罢,都算是保命的机会。最不济,她还可以使用“铭牌”突围。 海螺在她的胸口轻轻地震动。虽有些意外,却好在有惊无险。尽管从此,她将被正式卷入某个事件之中。 * 高大的老者在书阁中,拨了拨灯芯。那豆大的火焰并没有变得明亮,反而显出蓝白色的异样光泽。 “区区小儿……”老先生啐了一口,“也想学那狐狸来套我的话?”他从文件中抽出申请那一页,乜斜着眼。 姓名那一栏,是一笔一划、认真又稍显笨拙的两个字:青池。 “丧家野狗,就是好收买。”宋执止不住地叨念,“哪里有‘青’这种姓氏呢?真不害臊。” 他神经质地咕哝着,却仍不放心,撕下了带有签名的那一角,在烛台边的圣水中蘸了一下。 “水可溯源!” 然后,他以与年龄不匹配的利索动作撕碎了这片纸角,洒在淡蓝白色的烛火上。 “火能言真!” 这是一种古老的验证法术,对应古族“命名仪式”时的水火之鉴。稍有些传承的宗族之名,能在火中显出家族渊源或来历。而平民小姓的火相则是一片黑暗。 果然如他所料,签名纸片被点燃后,火苗立刻熄灭了,黑暗迅速笼罩了书阁。老者正要发出嗤笑声,但是这降临的黑暗仿佛一道界限,也隔断了他的轻蔑。 他在等待火焰再度如常亮起,但是不知为何,这段“熄火”的时间前所未有地漫长。久到他感觉自己已经被黑暗浸透了,那股火焰才颤动着亮起来。 重新燃起的,却不是之前蓝白色的火苗,而是一群青蓝色的火星,在烛台上方跳跃。随着火星的跃动,房间地面和四壁突然显现出无数狭长阴森的影子,长手长脚,没有面目,像远古密林一般交错着向老者走来。屋内甚至隐隐有电闪雷鸣。 老者瞪圆了眼,巨大的惊恐压迫了他的喉咙,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记忆深处的恐惧被唤醒了,他明白这与之前一样,是对他出言不逊的警告。 那些隐匿者可以被忽视,却绝不可受侮辱! 他弓下身子试图表示歉意,但丛丛的影子无动于衷,依然继续向他走近。 究竟是哪里出现了差错?自那以后,他都谨慎保守着秘密,从未泄露分毫,直到……柏舟那老狐狸,带来了这份申请。 “我,我同意。”老者慌忙在申请上签署了通过,但姓名一栏的左上角已经缺失了。他试图用术法修复,却完全不起作用。 不论用什么办法,都不能填上那个书写笨拙的名字。 密密麻麻的影子走来了,如鸟群一般越过了他,一齐托着他手中的纸卷拥向烛台上空漂浮的火星。火星碰到纸卷后,纷纷向上升腾,如烟花一般在屋顶绽开。老者从未见过这样前后反差如此巨大的水火鉴名,一时看得呆了。 火星全部升空之后,烛台上恢复了普通的橘红色火苗。令人讶异的一幕发生了。方才所有的影子不知何时消隐,烛台下散落的灰烬仿佛在看不见的针线下,与签署通过的纸卷重新聚合起来,恢复成一份完整的卷宗,只是卷宗的左上角变成了灰烬一般的青白色,上面依然落着某人笨拙书写的姓名。 一笔一划,随意中又包含着什么决心。“青池”二字仿佛被烈火淬过,在灰烬包围中熠熠生辉。 “这可是……天赐真名啊。” 老者想起柏舟临走时的回答,“那孩子身披无数黑暗,但奇怪的是她眼中的火,还没有熄灭。” * 青池手脚并用从井底爬出,身上挂了不少污泥,心里把装模作样的总部人员骂了个遍。 虽然安全返回,她却已经脱力了,毫无拘束地靠在井边休息。虽然她暂时通过了这一关,随后给她安排的任务也将更凶险。 好消息是这半年攒下了不菲的薪水,年终也有特殊奖励。她重新打起精神,感觉自己已经一脚踏入了棺材,可喜可贺。 然而她不知道大喜过望总跟着惨剧。她刚在海市钱庄取出了自己所有的银两,还没有焐热,就被路边的凶恶乞丐碰瓷。 “抢了我祖传的宝贝,还不付钱!”恶乞死死拽住她的裤脚。“今天死也不会让你走!” 周遭的人流只是裹紧斗篷,匆匆来去,仿佛见惯了这种争执,谁也不愿插手评判。不知那恶乞怎么一拽,青池怀里当真掉下一个陌生的事物。 “我可怜的奶奶哟!孙子不孝!”恶乞见了,哭喊起来。 青池却有些焦急,云舟返程的时间快到了,她还没有和零会合。“你要多少钱?” “钱?这是我奶奶的无价之宝!”恶乞哭道,“必须和等重量的银子换!” 青池赶时间,也不觉得这小破包裹有多重,便答应了。恶乞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杆秤,一端放上他的破烂,一端让青池放上银钱。 奇怪的是,不知这是什么黑秤,青池这一端的钱无论如何都放不平衡。直到她将身上所有的银两都放上去,天平仍然歪向另一端。 棺材本没了,少女的理智顿时绷断。她反手提起那个恶乞的后领,就像吊起一袋面粉,面上露出和善的微笑,“看来你这个秤是填不平的,不知道算上你的重量够不够?或者我帮你帮到底,送你去见你奶奶!” 恶乞未料到她也是个硬茬,连连点头,拿了银两,秤也不要便飞快溜走了。 第十节 海市(4) 魔族元老院三长老本就不高,瀛洲群岛半人多高的草丛几乎把他们淹没。 “都怪老大,嗑什么瓜子。”老幺骂骂咧咧。“这下好了吧,把‘钥匙’掉了。” “我没嗑瓜子!那是好大一阵歪风!”老大伸手比划了一下,“要不是你带错路,我们会偏到这种气流不稳的地方?偏偏今日还开了海市!” 天黑云低,浮空的群岛上灯火阑珊,三长老埋头在野草丛中寻找着什么物件,老大和老幺还不忘互相拌嘴埋怨。老幺骂急了,挺直身便要往老大身上扔石子,可举起手才发现是一坨干硬的牛粪。 祸不单行,他还没动,一道流星似的身影踢中了他的后背。 “抱歉抱歉,”一个披着斗篷的人类女孩停下,“忙着赶路找人,没看见你……你们在找东西吗?” “无礼的人类!”老幺尖声叫道,“也配向我们打听‘真王之诫’!” 那人类虽然着急,却有心弥补。“真的不好意思……你们在找什么?戒指?我……眼神还行,一起找找吧。” 三长老见她听岔了,一致讥笑起来。“真王之诫”并不是什么戒指,而是开启魔王宫的一把“钥匙”。无关人等无法触及,即使是他们这样的有君令在身的‘守护者’,也必须三人共行,才能举起。 就在老幺偷偷往老大背后抹牛粪时,听到那人类女孩喊道,“找到啦,是不是这个?” 女孩青蓝色的眼在夜色中闪着光。她手中当真托着一只素面的金属戒指。 “真有这种狗屎运,想什么就能找到什么。”三长老笑弯了腰,更加像三只装满土豆的口袋。老幺笑得前仰后合险些岔气,被女孩一把扶住,顺便将那戒指放到他手掌上。 老幺笑得打颤,却没注意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在那女孩面前摊开了。 细小的戒指从女孩指间落下,仿佛陨石一般重重坠在老幺的掌中。魔族元老的手掌被一股无名重量所撼,竟然一时无法承受,被牵连得直扑倒在地。 “老人家,小心点。”人类女孩不明所以,将它从地上扶起,老大老二以为老幺受了暗算,忙一起扶住。 “海市刚拉响了警报,怕是有什么魔煞混入。我还有事,老人家也早些回去吧!”女孩以为事态解决了,挥手告别后,疾速向群岛边缘的码头奔去,流星一般地走了。留下三长老在荒草丛中面面相觑。 虽然彼此不对付,但讨厌人类这一点他们总能达成共识。 老大正要如往常一样大骂,却发觉老幺的身体在颤抖。 老幺怔怔地望着人类消失的方向,却只有漫天群星浮动,仿佛天幕都在旋转。“你们刚才,谁看清了那是什么人?” “咋咧,人类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一副普通的丑摸样。” 老幺低头,缓缓地说,“但是这把戒指,真如她所说,就是我们找寻的‘真王之诫’。” “……而‘真王之诫’,从来只会顺应吾族真王的意志。” * 青池横跨了半个海岛,才在东部昏暗的礁石边找到了零。 少年伶仃的背影几乎与海上沉沉夜雾融为一体,候鸟般地望着一个方向,又仿佛并不存在于这世上。 青池心中略有所感。其实她从未过问过零的事情。因为她知道不会得到答案。但是此刻这个线索似乎突然接近了。 “零,你怎么在这里?海市刚发了警报,我们快走吧。” * 这是改稿的分割线等我半小时!* * 青池提着一个脏兮兮的包裹,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走着,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直板的,滑盖的……”。 了解了缘由,心情不错的零试图安慰她。“算啦,钱没了还可以再赚。万一这包裹里真有宝贝呢?” 两人走到附近的墙角,打开了包裹。那包袱皮一解开,里面迅速涌出了一群挥着翅膀的山精,山精们喜得自由,迅速飞没影了。整个鼓鼓囊囊的包裹,最后只剩下三两个铜板掉在地上。 青池绝望地摇着零,“要不,你教教我怎么吃土吧。” 强忍悲痛,青池将包袱皮收好,海市之行仿佛一场大梦,空空地来,空空地回。她转头去看零,“刚才你不在,不知道多危险。” 零不以为意。“一点小麻烦而已,你自己也行。” “万一不行呢。”她有些沮丧。“你会来捞我吗?” “万一?那就是你自己折腾的。”零自然没有正面回答。 青池也不多纠结。毕竟过手了一笔钱,想法也有些变化。再看零,比来的时候还要灰尘扑扑。青池低头,无常市分发的鞋也在高频使用中磨坏了。她走到街边,刚好有卖鞋的小贩。 青池拿出所有的铜板,小贩陪着笑,托出一双布鞋,“我家的货可是便宜又好,你看这针脚做工!” 青池伸手摸了一模鞋面,有些艰难地说,“这些钱,如果买两双,能买哪个?” 小贩见她瘦弱,只道是个苦命人。“要是两双……唉,海市也快关了,便宜些给你这个草鞋吧!平常这价我是不卖的。” 青池拿了两双压扁的草鞋,将小的递给了零。“送你的。跟我跑了这么久,还光着脚。” 她还记得自己在烛府门口扯了一通大话,结果零跟着她,恐怕远不如留下滋润。 零接过草鞋,脸上真真切切地有些吃惊。“这……我用不着。不过既然是礼物,我是不会还给你的。”言罢,零咧嘴开怀地笑了,仿佛这鞋不是稻草,而是金丝编成的一般。他左右摸了摸,立刻双脚一蹬穿上,表情夸张地称赞,“眼光不错,真是好鞋!“ 青池被他的滑稽逗笑了,笑得眼睛也莫名湿润,也洗去了一晚的惊慌和苦恼。 零没有说错,这鞋像云朵一般轻巧,她换上之后,仿佛又是那个念着“天地之大,我哪里都去得”的傻孩子。 她话音刚落,海市内忽然警铃大作。锦大喊道,“要变天了,此地不宜久留!” 第十一节 九寰(1) 它感觉自己在一片海里。 但它不记忆,也不忘却。时间从它身边流逝,犹如它凝视流水。连绵不绝的淡蓝,像半透明的丝缎拂过它周身。 有人在与它“对话”。但不是通过声音,而是某种特殊波动连接了意识。 “……很久以后,你会再次去往人世;那里有我无法给予你的东西。” 这个声音很遥远,很令它怀念。这仿佛很久以前的事,却又像是此时此刻。 它木然的思绪中流过些微的困惑。它思考便生成言语,在广袤海水中静谧地扩散。 “人世我早已去过,而且去过许多次了,并未感到有什么特别。” “你只是到达了地界。”那人仿佛早有预料。“要真正进入人类的世界,非身为人类不可。” * 青池醒来之后,才明白自己做了真正的“普通”梦。 这对她而言,是极不普通的事。梦结束了,留下她湿润的眼角,仿佛夜雨过后的土地。 “谁让你在海市乱摸东西。”零坐在三角柜上,晃荡着双腿。“阴阳相交之处,什么都可能出现,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但我不觉得这是坏事。”青池喃喃。她很少直接反驳零的意见。她的心跳仿佛也被夜中流过的泪润湿了,涌出酸涩的节律。“虽然不知道那是谁,但有一种怀念的感觉。” “呵呵,怀念的事物,都是失去的事物。”零拖着淡淡的讽刺说道。 青池被他的语气刺到,“难道你没有怀念的事物吗?你知道人间……有什么特殊的事物么?” 零挠了挠头,青池以为不会得到回答了,却听它说,“我所怀念的,早晚都会失去。至于第二个问题,他人并不能给出答案。” * 下半年的课业逐渐繁重,许多课程任务不再靠直觉便能解决,何况青池糊里糊涂决定了要刷分。不论起因是什么,她一旦做出决定必定全力以赴。人世的生活仿佛终于收拢了包围圈,将时间全部填满。 一周之后,夜班过后险些迟到的青池,再次完成教室冲刺。等她匆匆在座位上坐定,黎琊瞥了她一眼道:“有越级生。” “哦。”青池解开那块海市带回来的“昂贵”包袱皮,准备寻找笔记用具,却听黎琊冷哼了一声,“若非动用特权,不可能临时越级插班,何况还是进甲班。” 黎琊是个很好的学伴,一心向学;另一方面不论学习或品行上,他都有些较真。青池慢慢了解到,他家境贫寒,却一直寄养在琅氏门下。琅家风气开放,一同成长的琅皓亦视之为友人。对于其他世家大族种种仗势的破格行为,他向来看不过眼。 来人毫不意外是银夕。 银夕就像一朵傲然怒放的花朵,行事乖张,喜恶都不屑于掩藏,因此娇嗔得自然讨喜。但是只要她甜甜地一笑,就没有人不忍心给她宽容。进入教室的银夕四下扫视,看到了后排的青池,神色刚有些上扬就发现青池的同座已经有人了,眼神向下一沉。 “老师,我想坐在那里。”她指着黎琊的位置,毫无顾忌地说。 饶是黎琊,也未受过如此直接的欺侮。他脸色瞬间铁青了。那门课的先生掂量了片刻,黎琊是他的得意学生,却抵不过银夕的威势和娇笑。 黎琊总是最早到教室整理笔记并预习课程的那个,不论周遭多么喧闹,都无法干扰他的沉静。此时青池他垂着头,缓慢地整理桌上规格不一的散页笔记——和经常打盹偷懒的青池不同,他也买不起成套的纸册,收集各种背面空白的单页,最后用线穿成册。青池突击考试的时候多半靠它们复习。黎琊的笔记本就详细,最终成册比其他人厚上许多。虽然驮着厚重笔记的黎琊也是暗地里的嘲笑对象,但青池知道,他很为此而骄傲。 青池突然站起来。她来得迟,包裹刚刚解开,很快便能系上。 “银夕,你来我这里坐。” 听到熟悉的声音主动发声,银夕眼中闪过一丝雀跃。但青池的语气并无想象中的热络。银夕的视线滑到同桌的黎琊身上,她心思细腻,很快想明了缘由。 青池拎着包袱向后走了一排,独自坐下。这一排全是空位,她终于成为教室里唯一的末排成员了。 银夕轻咬银牙,杏眼狠狠地剜了黎琊一下,转脸乖觉地依言坐在了青池原本的座位上。 * 主动要求坐在后排的任性世家女,很快成为了同级中的舆论热点。修习学生自然分化成两派:一派表现为热情过剩,譬如琅皓,一向健谈的少年失魂落魄地来向青池打听,“小青啊,今天本来要坐在你边上的那个小美人叫什么?给引见一下?” 另一派是势不两立的,以黎琊为代表。银夕这大小姐根本没把任何规章制度放在眼睛里过,公然蔑视秩序,偏偏不论走到哪里都有大批拥趸围绕。 为此黎琊也来找过青池,“小青,那个……插班生好像和你走得比较近,能不能劝劝她?” 这话不巧被凑过来的银夕听见了,她投来恶狠狠的瞪视:“你这个多管闲事的死书呆,又跟我小青姐姐说什么坏话?”于是这两人自然而然地争论起来。青池可以作证,一个十分讲理的人和一个蛮不讲理的人吵起来,简直毫无重点。 * 积蓄被骗光的倒霉仍然在持续,比如原本该为下半年开设的渡棋课准备的正装“弈服”打了水漂。 青池和烛公子对弈过,之前也并没有把弈服当回事。但教部的“渡棋”与凡世不同,胜负还是次要,更讲究占问通灵的功能。每一步仪式的道具和布景都异常讲究,唯恐“不合适”的步骤带来灾难。 “反正没有弈服,”青池开始自暴自弃,“这课你教教我得了,我就不修了吧。” “你不刷积分了?”零乐得见到她苦恼。“弈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你穿上斗篷去就行了。” 第十二节 九寰(2) 于是,穿着鬼族暗殿灰斗篷的青池被棋先生拦在了棋阁前。 看到同级生披着各色丝质的精致外袍进入时,她第……次骂自己,再信零的胡话就是棒槌。 棋院外飘了起了小雨。不知是否渡棋的缘故,整个棋院弥漫着一种幽冷。青池有些不知所措。她见识过了烛公子的棋艺和零的超级演算,若不是为了主祭的综合评定,原本没有打算修习这一门。 蓝眼的少女站在台阶下,飞檐落下雨水在她面前织成了一面珠帘似的墙。 这一幕被银夕撞见了,瞬时发作,质问棋先生。“您是先生,怎能把学生赶出来淋雨?” 棋院与祭司院略有不同,是占问生死祸福的独立机构,也不似其他教工那般顾忌银夕的家世。先生冷冷道,“穿弈服来上课,就是这里的规矩,她不守规矩,穿得这等乌糟,是对渡棋大不敬。既然不屑,我何必教?” 青池只觉“嗡”地一声,瞬间气血上涌。 她这人活得随便,偏偏脑子有些轴。外人对自己的指指点点她大多不在意,但诋毁她周遭的事物绝对不行。何况这件斗篷曾罩在暗神神像身上,常年受鬼族供奉。若不被零强行扯走给她用,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她有些颤抖地捻住这件曾经无数次庇护她的斗篷边缘。 在暗神神殿念诵的无尽长夜,无貌的神像,幽暗的冥火,高悬的铁桨,一直以来都藉由这件最后的斗篷披在她的身上。 银夕思路活络,立刻迂回道,“不过是少一身弈服,我现在就能准备——” 白衣少女话未说完,却看到青池对她微微地摇首。 “先生,试问‘弈服’为何?” 从天而落的雨水没有沾湿她的身,像分叉的河流避开了她的头顶。她依然站在落雨的门台前,寸步都不打算后退。 “渡棋象征渡过冥河,弈服是庇佑棋者不为冥气所干扰的屏障。可不是寻常事物所能代替的。” 青池抬眸一笑,一泓青色的目光斜上瞟来。迎着风雨,她从斗篷中伸出手,水滴落在她手中,汇成一股地流下,像血,像泪,像永不复还的逝水。 “我曾穿着这件斗篷走出……长夜,与魂煞和魔族正面交手,在离境抵御了贪魔的袭击。” 或许,还有真正的冥河。 青池抬眉反问,“如果这都不足够庇佑我,而要我舍弃它,穿上其他衣裳吗?” 一阵冷风微微扬起斗篷的一角。奇怪的是这斗篷明明是颜色褪尽的灰,却仿佛裹着万古累积的黑暗。 青池的视线落在棋先生整洁得没有一丝褶皱的高级外袍之上,仿佛在询问他敢不敢穿着这“弈服”去面对真正的暗族。 棋先生一时噎住了。 “冥河无尽,神鬼难渡。”少女经过他身边时,轻轻念道。“唯有一条留给生者的路。那便是舍弃和别离的路。一旦启程,万万不可回头。” 这学生一语双关,不仅指现在她不可退却,也点出了渡棋棋子在到达彼岸之前、都不可退却的规则。 某个瞬间,他仿佛觉得面前的少女,真是一位跨越无数幽暗岁月的游魂,失却了所有却仍在徘徊。 * “你看,我说行得通吧。” “我可去你的。”青池面容虽然镇定,其实已经发了一身冷汗。“渡棋真是洪荒诸神的发明的游戏?他们渡冥河做什么??” “呵呵。”影中少年发出嘲讽的轻笑。“你这傻瓜不懂。越是长生的,越怕死亡来临。” 青池刚要喷回去,和她一起踏入棋阁的银夕跟上来,满眼闪光。“小青姐姐,你刚才可太帅了,不,你一直这么帅,我要好好记下来,一会儿给哥哥看……” 逐渐恢复冷静的青池有点慌张。不是,这对兄妹平时到底都在交流些什么??? * 课后,青池拿到新一轮的值班表,虽然休假将近,但是最近的晚班竟增加了一倍有余。剩下几天也只够完成作业而已。 “柏舟可能想把我累死,然后继承我的棺材。”青池忿忿道。恰逢银宵路过,皱了皱眉。 “如今不同以往。”银宵明白青池夜班的真正意义,他端着茶盏在她对面坐下。“祭院的监测显示,近一月来,魔气的活跃度超过了过去百年的平均值。除了魔族活动频繁,魂煞也大幅增多。祭院的巡察队都疲于奔命。” 灵气感知超群的青池明白银宵所说不虚,甚至更加严峻。大量活跃的冥气显然催生了魂堕现象,但潜伏期的魂煞难以预防,一时有些人人自危。 “而且我据我所知,在西南边境的莫索沙漠,千年前的‘魔王宫’也再度出现了。” “魔王宫?”青池有一丝不祥的搬砖预感。上次总部之行后,组织给她的任务也开始涉及魔族方面。“真有这种东西?” “魔王宫曾经是第一魔王的御座所在。目前来看,魔王宫还只是个幻影,在莫索沙漠的几处都有短暂的闪现,难以确定具体位置。”银宵的表情凝重。“记载中,月圆之时是古代魔族集结的节日,西廷大主祭非常担忧……” 仿佛在印证银宵的话,西廷山顶的钟声骤然响起了,惊起一群晚归的飞鸟。 “可是那个魔王……不是彻底被消灭了吗?” 青池轻声问。不知为何,对于魔王身死的消息,她总有一种幻灭感。 银宵微微点头,表情却未见乐观。“相传魔君临终授谕,将有[圣婴]临世,继承他的遗志。” “圣婴?”青池回忆读过的诗篇,似乎确实有这个名称,却十分含混,只提到了一句“至纯如是,至邪无差”,并没有明确人物指代。 “圣婴正是……魔王登基之前的沉眠态。” 饶是早熟如银宵,说出魔王相关之事也打了个冷颤。仿佛为了抵御这种恐惧,他遥望山顶,那里祭火和烟灰正在盘旋。 正点报时的钟声在山谷中回荡。两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圣婴……很可怕么?” 青池轻声问道。 “没有人知道圣婴为何而生,为何而来,显现为何,因此无从防备,这才是最可怕的。” “……总会有办法的。” 不知为何,青池的语气意外笃定,仿佛是一种保证。 或许是出于对她的信任,或是其他什么原因,她的话语驱散了少年心头的不安。 第十三节 九寰(3) 她又在梦境中遇见了蜡烛之屋。 连绵的风在屋内穿梭,加速了这一室的燃烧。总有一些细瘦的蜡烛倒下,仓皇地熄灭。 不论长短,她有些害怕看到那上面的名字。她怕这是无可更改的命运。 但梦境不会轻易放过她。就在试图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在案台的角落看见了自己的名。 那是一柱纯白的蜡烛,火光耀眼,同时也炙烤着烛芯边缘的蜡层。因此燃烧得也比预定的五年刻度更快。 * 警戒状态的西廷教部调整了课程结构,增加了卜问与实战的相关训练,各个关口进出和宵禁也前所未有地严格。 而此时,一扫教部沉闷氛围的是游贤“九寰”的到来。 青池入世不久,不晓得九寰的事迹。而零对此类圣人更是不屑一顾。相传九寰是一位渊博的流浪贤者,凡有人所知的学问都是当世绝顶,却对荣华和长生都没有兴趣,这也使得他更加出名。几大王国都试图重金聘请他出任王廷帝师,均被谢绝。 这几日,九寰刚好流转到西廷,在灵山山下开坛,引得教部学生相继缺课去听讲。教席先生们对此也睁一眼闭一眼。因为他们自己也想去听。 青池此时正忙于为“少微”制定位阶晋升计划,仿佛这样忙起来就能忘记一些事情。尽管黎琊鼓动她许多次,她都表示没有兴趣。 “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者?”她忍不住笑出声。“这头衔真耳熟,是不是啊零?” “这样说的,要么是个骗子。”零枕着胳膊。“要么是疯子,要么……两者皆有。” 其实教部也曾派人正式邀请九寰来讲学,同样被谢绝。 那身披白袍的青年不卑不亢地答,“我并非修士,亦非教师,并不比其他人多知晓什么,也无可传授。在贵地停留,不过是想听人诘问,解答心中困惑罢了。” * 当日夜班结束,月色极亮,仿佛是一只巨大而无神的瞳仁,高悬在天顶。做完这一班,之后将有难得的七日假期。 但她忽然有一种奇异的预感。世间仿佛盈满了风暴来临前的鼓噪。她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近日零有些贪觉,不太和她一同去晚班。 她听到自己的棚屋中传来风声。指尖停在在门上,她感觉到了一股异样的力量暗流。这股力量神秘而强劲,让她莫名地紧张起来。 这不是零的异能。零所有的异能都无声无息。而这个力量的波动完全是陌生的,又带着说不出的熟悉和自然。 “零!”她推门冲了进去。 屋内很暗。只听书页纸张被风拨弄的哗啦声,破窗开开合合,一切都被不安的躁动笼罩着。 灰色的少年伫立在三角柜前,仿佛执意要守卫脚下的半寸领土,无声地与屋内的不速之客对峙着。 没有人知道那男人何时到来。他仿佛刚刚踏入,又仿佛到来了很久;或许根本就是从浓重的夜色里析出来的。他穿着匀白的宽大袖袍,身形颀长瘦削,高挺的鼻梁横跨在深邃面孔上。 与面部深刻的阴影相比,那人的眼眸却淡的出奇,像高温淬炼的琉璃珠,不沾丝毫尘嚣。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棱角,但青池找不到任何柔和的成分。成熟,稳重,傲慢,不怒自威,这些词汇都和他沾边,但都不够贴切。青池绝望地发现,自己在套用描摹江河的方法分析汪洋大海,完全是徒劳。所有对他发出的探询如石投深涧,得不到有效回应。 除了神秘莫测,她根本无法描述这个男子。 青池不禁微微颤抖起来。但不容她多想,径直挡在零的面前。 “你是谁?” 神秘人的目光缓缓抬升,短暂的交接就让青池觉得自己已被洞悉。“九寰。”男子的声线如弦,淡色的瞳仁仿佛带着一种虚浮的笑意。“不料在此,还有意外收获。” “这里是私人住处。”青池没有料到是这位游贤,语气稍有放缓,“先生深夜造访,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九寰牵动一个虚幻的笑意,反问她,“倒不如问问你背后这一位,究竟是个什么?” * “他?不就……是个懒鬼精么?”青池直言。 零对这种描述非常不满。“本小爷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呸。”青池毫不留情面打断他。 零悻悻地摸了摸帽子。 “倘若我猜对了,”九寰狭长的眼微微上挑,“你可要与我对局。” 少年根本不愿与他对话,正要出言赶人,却被青池应了下来。“你说说看。” 九寰绕着零转了一周。奇异的是在这间狭小的屋子里,他的活动未见丝毫拘束,仿佛他才是那位真正的主人。 “无所不知到未必,但是渡棋圣手却是真。不过当世渡棋高手,无外乎天赋卓绝,洞悉人心;或格外刻苦,巨细靡遗。不过你显然都不是。”他轻笑一声。“我也曾经想象过,倘若一切反过来,本就对冥河了如指掌,只依靠高速演算,而无主观意愿地行棋,会是怎样的光景。”九寰的目光垂落,“但是凡人不可能达成这两个条件,除了……本就在冥河上来去自如者,对么?人道是‘三生彼岸,九渡艄公’,或者说……曾经的‘渡公铃’?” 九寰的话仿佛撕下了零脸上那层轻浮的面具。当零褪去一切表情之时,竟让青池觉得陌生了。 青池知道九寰的猜测已经无尽接近真相,甚至无尽接近渡棋的真相。这不止是众神的游戏。渡棋所模拟的渡河过程看似是一场竞赛,其实也是艄公与亡灵。 成功者顺利往生,而败者将永远在幽暗无光之地徘徊。 * 如果零曾是冥河艄公,它厌光的习惯,对阴阳道和鬼族隐秘的种种了解,反而说得通了。但是一个曾经达到顶阶的九渡艄公,为何会在人世逗留? “都是过去之事,何必再提。”零显出一种漫不经心的疲倦。 九寰却转向了青池,“姑娘可知道,艄公吸食冥气,以渡亡魂维生,不可在人间久留。但也有极个别的艄公,能够渡生魂。” “生魂?生魂有什么可渡的——” “一派胡——” “生魂当然可渡,只不过更加凶险,但是回报的愿力更强。”九寰饶有兴味地瞥了青池一眼。 “你少玩弄那些把戏,我警告你。”少年的眼色骤然降至冰点。“我会在这里,绝对是上辈子欠的债。” “哦?”青年不置可否。“那么这位年轻的女祭,可知道你近日嗜睡,也是气数讲竭?” 第十四节 诉告(1) 青池从来没有想过零也有性命之忧。 零永远都用他游离的方式嘲讽着,精密地计算着;除了灰尘,似乎也不需要摄入任何东西。 “原本与人对弈也是一种补充冥气的方式,只不过够格与他对局的棋手实在太少了。” 短短几句话,便将青池的立场扭转了。她与零几乎形影不离,却没有留意他近日的反常。反思片刻,这不速之客似乎不是来找茬的,还是来送忠告的?想到刚才的失礼,和自己的粗心,青池不禁有些赧然。 “那么,他的问题如何治疗呢?” 对于她的发问,九寰没有来得及回答,就被少年锋利地截下。 “拿棋盘来,我现在跟你下。多一个字废话,就给我滚出去。” 青池从未见他如此不留情面地驳人。这少年对一切都不愿沾染,甚至连生死都敷衍。却不知为何对九寰此人如此抵触。 青年达到目的,毫不在意这些微的怠慢,含笑以对。“今日天色已晚,过几天我会再来。”言罢他没有告辞,便起身离开,匀白的衣衫逐着夜色隐没。 不等九寰走远,零就把门摔上。“什么玩意儿,也来多管闲事!”待他骂了半晌,才发现青池毫无反应,在一旁出神。 “喂喂,你怎么了?” 青池指着胸口。“我感觉这里有什么东西在跳,而且跳得很快,我不会是……生病了吧?” 零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瞬间垮了。“你什么时候有这种感觉的,现在还难受吗?你确定是这里,不是脑子难受?” “也不是很难受。”青池摇头,“好像九寰走了之后就没有了。” 棚屋里传出零更加愤怒的声音。 “我辛辛苦苦养大的猪!竟然被一棵白菜给拱了!虽然傻了点,也是好大一头猪啊!” 然后零遭受了无情的铁拳制裁。 青池放下嗷嗷叫痛的零,独自走出了门。冥冥之中她仿佛听到什么声音在召唤。苍老的,讽刺的,悲戚的,一座陌生石殿的幻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月色敞亮,四下无人。 往常此时她已经歇下了,但是那个白袍身影却在某处挥之不去。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感受,轻松而沉重,就像秋叶忽然落下,夏花陡然绽开;火光炙烤着蜡烛,明亮得让人忘记去计算盈余。 她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仿佛不是腿在行走,而是灵魂在游移。 浩瀚夜色仿佛倒悬的海。她忽而想起了那段对话。梦境和冥界之门的经历在瞬间重合。 哪怕穷尽九天星海,这世上仍有别人无法给予的东西。 要真正进入人世,须要拥有一颗人心才行。 * 次日青池醒来,零没有现身,应当仍在沉睡。 想起九寰的提示,她没有如往常一样去唤醒他。没有零的聒噪也是件好事。一番洗漱后,她准备悠闲地渡过难得的七日休假。 但是当她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时,和凛冽的秋风一同涌入的,还有某位熟悉的神祇背影。 咣当一声,水桶从手上掉落。她淡然弯腰捡起水桶,几步后退,然后关上了门。 片刻后,她缓缓推开一条门缝。 门外的场景也发生了一些变化。神祇的背影转成了正面,雕像一样冷峻的面容混合着寒风,激得她彻底清醒了。 “少微”当然不是来祝贺她欢度假日的。自从结缘之后,他的态度似乎也有了微妙的变化。如果说之前把她当做无关的蝼蚁,现在则是个探测罗盘。 但是为了避免“少微”在她工作或上课时突然出现把她拎走(这种事情大约真的可能发生),她特意上交了一份兼职时刻表。 青年神祇略一沉吟。“哦,好像听说过。” 见自家神主完全没听出话音,青池负隅顽抗。“息日里,凡人和神祇都不工作的。” “我知道。”青年开始挑眉,这意味着他的耐心正在流逝。“所以这几天,你都没有事情做。” 这到底是什么魔鬼逻辑?原来这位是这样理解她的时刻表的。她自以为的“空闲”,在对方看来怕不是写作“加班”。 “——有什么问题么?” “没有,没有。”青池立刻表态,及时避开对方的死亡凝视。她觉得少微在神谱上无名很有道理,自己签得仿佛不是神契,而是魔誓。 * 息日城镇人烟稀少,大多镇民或在家中休憩,或出游赏秋。 如此,官道上一高一矮带着斗笠的两人便并不显眼。 准确地说,矮个的青衣随从几乎被斗笠的檐边盖住,但这并不影响“他”探路。而同行的黑衣者看似处于主位,却仿佛一个独行者,或是一柄待出鞘的重剑。 青池屏息感应,低声道,“快到了,此路尽头。” 变装成一个随从,当然也是她的主意。她虽然为了活命答应了加班,但并不代表会对别人言听计从。不论对方如何显赫,小人物也有自己的念想——这种大胆不知是和零耳濡目染来的,还是天性如此。 总之她在途中对“少微”声明,“找我干活可以,但是这次我们要考虑下方式。我看神主你的事务也不少,至今却神谱无名,所以分析了一番——”她从袖中掏出一串纸卷。 “无所谓。”少微的回答一如既往。 “不不。”青池早已料到这是一场持久战,并没有气馁,话锋一转道。“这也关系我的成绩,那就是作业的一部分。” 少微没有回复。但她明白他默许她继续了。 “您不在谱,因此一切都要重新评定。除了我之前提交的结缘报告,还有,神迹显示,贡品税赋,主祭能力等等项目会影响位阶测定。主祭这边我会努力。贡品……算了。” 她看着“少微”不通世事的样子,必然没有和人类打过什么交道;而她自己刚刚还被碰瓷,贡品方面没有什么希望。 “但是神迹这一项,潜力很大。”作为一位真神,青池觉得“少微”能力绝对拔尖,只是显现过于低调,行事又罔顾人情,才未被世人记颂。 第十五节 诉告(2) 青池很快从对话中恢复过来,并且感觉自己的神经不断变得强韧。 她简直后悔没有早点认识他,那么“人世常识”考核就不是她垫底了。 不过和“少微”搭档倒也没有那么困难。虽然逻辑清奇,对于默许的事情,他行动迅速且配合。或者他根本不想发问。而且和他出行的好处是,即使零不在,她也不必担忧阴阳道怨灵的追击。 这样她反而没有了退却的理由。 不在神谱,意味着“少微”没有成体系的祭祀系统,一切都要从头积累。偏偏少微又是个耿直如铁的性格,没有捷径可走。 然而今日他们消除的“墟洞”多在人迹罕至之地。“少微”又是个能一刀解决、绝不多半刀的处理机器;只求速战速决,绝无冗余。 简而言之,就是效率很高,但观赏效果极差。 如是,青池也难以推测他的上限在哪里。和出场自带光效绚烂、地动山摇的天神不同,“少微”的出手并不像本人印象那么酷烈,反而相当平衡、精准,绝不浪费一丝灵力。这意味着他要么和零一样精于探测和高速演算,要么战斗经验极其丰富。 “这种多余的方式,我觉得没有必要。” 青池扶住额头。“我知道,但是这对人类来说是不够的。他们不止要解决问题,还想对超越自身的存在寄予厚望。” 黑曜石般的神祇虽然化作了人形,却未曾在人类的立场考虑过问题。 暴雨瓢泼。他们终于在山镇中的草棚待了片刻。 当然,需要躲雨和休息的是青池。精神和身体的双重疲劳让她抵御住了神主投来的“人类竟然如此脆弱”的眼神。 泼天的雨幕仿佛隔绝了外界,水声带来一片潮湿的寂静,除了草棚后方偶尔传来的几道鼾声。那是一个不知是醉还是睡着的酒鬼,面前散落着几只缺口的碗。 青池收回视线。身旁的神祇依然挺直如松,半垂着眼养神。他们刚刚从一处人家跑出来。她叹了口气,将自己仔细梳理的造神手记收回去。 * 被那主从二人闯入时,布古头领正在房内会客。阴沉的天气令他的腿更加疼痛。 头领没有呼叫,显然他府上的武士并没能阻拦住这两人。他们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尤其那黑衣人周身超然的肃穆之气,震得场内一时陷入缄默。 一片沉重的寂静中,就听黑衣人下达裁决一般问他的同行者:“就是这里?那我动手了。” “等等。”他的同行者似乎还是一个少年,无奈且小心地拦住他。屋内众人这才注意到了他,黑衣人强烈的气场几乎抹去了这少年的存在感。但这少年也并非如乍看时那样平凡,隐隐散发着一种不世的森然之气。 少年向在场众人略一行礼。“事出紧急突然到访,有所惊扰。我家……大人虽然说话难听了一些,但各位不必惊慌。” 于是众人稍稍从那股莫名肃杀的气氛中缓过来,就听少年续道,“因为,他就是这个意思。” * 一番解释后,布古头领终于明白这二位是为祛邪而来的。 “咳,非我有意轻看二位,只是这宅邸是祭院选址,大小净仪无有怠慢。不知邪在何处?” 座上精瘦的头领晒得一身铜色,不卑不亢地说道。 那少年也有些苦恼,扭头和同伴说,“墟象确实在这里,但是进来却没有什么异样,会不会我搞错了?” 黑衣青年并未理会在座惊讶的宾客,回答道,“无妨,这里人多,你看仔细些。” (作者马上到家电车上打字头晕了……) 第十六节 诉告(3) 每当那黑剑出鞘,身体都不忘警惕她,这位结契的神秘神明并不是她的同盟。 或许,也不会与任何人成为同盟。而她只不过是个暂时逃脱的猎物罢了。 所以她坚持要为“少微”重塑神阶。其实提升阶位还在其次,她直觉中明白,人世的愿力才是这世上唯一可以左右神祇的力量。倘若人间的游历真能令“少微”浸染人情,便可能延迟某种终将到来的审判。 自己选择的道路,怯场就丢人了。 她抱着那半截腿部,碎裂的布帛下漏出消瘦如柴的下肢。座上的首领也当真是个人物,亲眼见到自己被截肢也没有大惊失色,反而有些释然。 他一直备受腿疾折磨,甚至日渐消瘦,然而不论多么高明的巫医都无法查明病灶。 “加什么效果?” 青池的逻辑还没跟上,就听“少微”再次对她下令,“钉住墟眼!” 什么?青池记得自己只是个探测辅助人员,怎么就突然跃居一线? 但是她没有反驳的余地。那被截断的下肢失去了宿主精血的供养,已经开始发生变化。若她不及时行动,最先受到波及的就是她自己! 而她的好搭档,一定不会吝于给她一个快速的了结。 “最大风息,解放!” 尽管已经探知了墟洞所在,但是这类小型墟洞移动十分迅速,若不能及时精准地击溃,还可能进入难以探测的沉眠状态。难怪“少微”的手段总是酷烈迅疾。在黑剑的震慑下,青池能看到那断腿的关节处隐隐浮现了一处空洞,仿佛眼目一样有这梭子形对称的眼白和圆形的眼瞳。 “眼白”是墟洞能量衍射最强烈的部位,可以粉碎绝大多数靠近的攻击;墟眼的核心就藏着瞳孔中。但此时那个圆形的球体正在不断翻转,仿佛一只无神的妖眼。 但在她的视域中,隐隐能够看到一条细碎的金链。而青池这个莽人,撸起袖管就上手了。 “得证此名,万路通行!” 她不顾墟眼卷起的剧烈涡流,徒手抓住了那道金链。在她念诵过后,那颤动的眼珠终于无法再转,圆球的中央隐约打开了一条深色的孔洞,仿佛真是一条隐秘的道路。 而那道路的重点,大约是无尽的虚无。也就是极致的恐怖。 她继而用力拖拽起来,仿佛在淤泥里拔出什么植物的根茎。但是随着墟眼瞳孔的张开,一道道细小的光点剧烈喷涌而出,映得满室熠熠生辉,恍如幻境。 这些大约是墟洞已经粉碎但未来得及传送的光屑,礼花一般轰然绽开。但这背后意味着,一切靠近墟洞的事物都会被分解成光尘。 就在众人为此而惊叹时,青年手中的黑剑又动了。这把朴素无华的黑剑在挥出的瞬间变得细小,然后准确地刺入了墟眼那吞噬一切的瞳孔,却完好无损。 * 结构被彻底破坏的墟眼如往常一样,从中心的空洞中淌出白色的圆粒,仿如流泪。 黑衣青年收剑回鞘,在这个无比诡异的场景中问青池,“这样就可以了吧?” 青池这才反应过来,“少微”这次之所以没有亲自出手,而让她来徒手固定墟洞,就是为了最后这个绚烂的场景。 “可以个头!”墟洞最终堙灭时,爆发了一团气流,不仅震动了宅邸的地基,还将她与离得最近的布古头领糊了一脸污血。 “可是,不是你说的:光效越闪,在场人越多,效果越好?”青年说着,似乎还对自己的完成效果有些满意。 青池简直想撕碎自己那张造神计划。她怎么就有这个自信能带得动这位?? 她在绝望中撕开一张紧急救援的符纸。符纸化作一只鸟灵,清啸升天。 “‘邪物’已经驱除,您可以放心。”少年把手中的断腿递回布古头领手上。“这个……还给您。接下来就请等待西廷祭院的救援来给您接上了。费用……算我的。” 说到这里,少年的脸色似乎比进来时更加苍白。 * “哦,忘记人类肢体不能再生了。可是,我记得还有最后一步‘留名’没有做?” “少微”不太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快速离开现场,但还是照做了。这就是他们会在山道草棚中躲雨的由来。这场大雨都比少微来得善解人意,让她能有片刻的喘息。 “您不觉得丢人,我丢人啊。”青池靠在草棚的柱子上,身心俱疲。难得有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施展神迹,结果不仅毫无回馈,还要自己赔钱付医药费。 “我不明白哪里丢人。”青年低沉的声音穿越雨声。“你做得不错。” 若是往常这是难得的表扬,但青池此时已没有了调动情绪的气力。“把人家里搞得一团糟,也算不错?” 青年却没有理会她语气里的抱怨。“精确锁定小型墟眼,是非常罕见的能力。你这样虽然慢了一些,若是换作我,那人会当场丧命。” 不,我并不想知道您的处理方式。她无力地捂住脸。不知道自家神主有什么特异功能,哪怕做好事也像个反派。 于是又是一阵沉默。 “所以那人会如此消瘦,也是墟洞的缘故?倘若没有及时清除又会怎样?” “有很多种可能。如果墟洞没有转移,顶多是吸尽生气;但是如果吸聚的力量足够,恰好转移到魂魄层面,就会逐渐丧失神智,成为非常棘手的魔煞。” 如果墟洞存在于灵魂中,会形成无法遏制的渴望。灰色的少年曾经这样告诉她。灵魂为这种空虚所驱除,终会失却本心,堕落成魔。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指尖,上面还残存着一丝接触过后的阴森。这种空无一物的纯粹恐惧,比之前接触过的魂煞还要可怕百倍。 无所收容,无所接纳。虚若无垠,细如微尘…… 她的意识中忽然跳出了一个熟悉的形象。灰色的少年微笑着给她的灵力测试结果清零;牵着她在结界的边缘,寂静空旷地奔逃…… “怎么了?” 她悚然回神。如果这推测是真的,“少微”绝对是零最应避开的人。 而且,事实也确实如此。 “没,没什么。”她擦拭着额头上的水痕,不知是雨滴还是冷汗。“哎,有人路过。”她指着草棚外的烟雾朦胧的山路说,“奇怪,好像还是教部的人?怎么息日还执行公务?” 第十七节 诉告(4) 山道上的司祭形色匆匆,似乎并不想引人注意。 但这逃不过青池的眼睛。想必也逃不过“少微”的探知。只不过他多半没有兴趣追究罢了。 “我们去看看吧。”青池喂了转移注意,提出建议。“如果是他们解决不了的难题,刚好由我们出手。我就不信你那么大的本事,编排不出流行段子。” 雨势略减。 “你当真……想管这个事?”调息完毕的神祇问。 草棚内的醉汉恰到好处地打了个酒嗝,顿时一股酸腐味弥漫开来。 “对对,走吧。”青池捂住鼻子说。 * 倘若日后青池知道自己架着六维神尊和自己偷听墙角,不知是作何感想。 ————————————这是改稿的分割线orz———————— 西廷向来擅长玄理,其中最受重视的便是神谕与预言解释。此时天目海南岸,西廷与南邦的君主破例在聚集在灵山山顶祭坛上,聆听西廷大主祭的神谕释读。 随着钟声,大主祭平淡的声音悠悠传向四方。 “……令人畏怖的至尊者将重回御座。” “千年前中止的劫难再度开启。” “人类如果无法终结第五纪元,则将被第五纪元所终结。” 随即钟声回荡了九下,象征西廷进入了警戒状态。山间众人也纷纷停止了手上的事务,向山顶俯身一拜。 “谨遵圣意!” * 西南之界,莫索沙漠,孤月高悬。 与世人的想象不同,魔王宫并不是一座巍峨华贵的建筑,不过是个简朴的石殿而已。一望无际的沙丘之上,高大的岩石柱廊被月色照亮,如同一排排森然耸立的白骨。 石殿门前,魔焰升腾,仿佛要将夜色都吞噬。 魔族元老中的畏王辛迦立在门前,向火中出现的黑衣女子行礼。“恭迎主君座下护法使。” 女子被飘逸的黑纱所笼罩,隐约可见婀娜的身形。她发出一声轻笑,黑纱下荧绿的猫眼一掠,“阁下多礼了,吾主已殁,何谈护法?” “叛徒!”女子手下传来一阵骚动,正是被魔绳捆住的三位守护灵长老,三长老已经半埋在沙中,还在奋力挣扎并试图辱骂。“竟然欺骗我们,说什么来迎真王!” 神秘莫测的女子不以为意,含笑对辛迦说,“‘钥匙’已经给你送到了。”她的手滑过曼妙的黑纱,递给畏王一块石子,“这是主君手谕,届时可以开启通向御座的内殿。” “呸!”三位长老因为紧紧绑在一起,互相都觉得恶心。“辛迦,这只母猫的话你也敢信?昨天她还和我们哭诉着想见主君呢!” 畏王辛迦冷眼看着曾经共事的三长老,“那又如何,我取魔王之位,她取圣婴之血。为了坐上那个位置,我们魔族还怕什么手段么?” 掠夺和强欲是魔族的本性,从来没有安逸的道路,只有唯一的目的。 三长老也明白魔族行事风格,本没有信任,挑唆也是无用。老幺扭头,尖刻地笑了。“我们微不足道,但是倘若雪护法知道了你的行径……” “哎呀,”听到旧识之名,女子表情微动,曼丽地弯身,终于看向地上的三长老,猫眼的竖瞳在夜中闪烁。“恐怕他现在自身都难保。你们如此忠心,真令人感动——但是当年,我可是和你们一样呢。只不过我所效忠的,只有那位唯一的主君罢了。”她娇俏地笑着,狠狠向元老背后踩去。“你们新找的伪王,也配和陛下相提并论?” 三长老这下连脸也埋进了沙子。老大侧过脸来,怒目而视。 “我以主君之仆名诅咒你!”守护者的声音被热砂炙烤过,缓慢低哑,“终有一日,你会为背叛付出代价!你将为此遗憾终生,却无法求得吾主的原谅!” “呵呵呵,”猫眼魔使掩面而笑。“待我复活了陛下,会记得你们的笑话的。辛迦,这几个聒噪的老疙瘩就交给你了。” 猫眼魔使转身欲去,辛迦望着魔王宫虚掩的大门,问道,“护法大人,圣宫既在眼前,何不去再看一眼先王御座?”言下之意,是对御座势在必得。 魔使垂眸,精巧的面庞没有一丝征兆地变得冷酷。 “那空空的御座,我已经看倦了。” 她在梦境中拾级而下。粗朴的旋转楼梯沿着石壁盘旋而下,直插幽暗的地底。单调的脚步声在这座无尽的竖穴中回荡,逐渐变成一种怪异的和声,仿佛有无数的影子也学着她的步伐,在一同行走。 越是向下,她感觉到黑暗在变得浓郁,原本平整的石阶也逐渐粗糙狭窄,让她不得不扶住石壁,以免发生意外。 她不知在这里走了多久。 石道仍在令人不安地收紧,空气沉重凝滞仿佛能带走呼吸。她完全浸没在黑暗中了,只得用手脚的触觉辅助前进。就在她几乎要停止的时候,摸到了一扇石门的边缘。 石梯终于到底了。令她惊异的是,这扇古旧的门上也有铭牌。她摸索了一阵,发觉铭牌上隐约刻着两个字:“界舒”。 “界舒……?” 她念出后一个字,仿佛送出一句叹息。 第十八节 诉告(5) “什么人?”两位司祭害怕事情暴露,误了郡中贵人的时辰。然而见来人是个醉醺醺的酒鬼,顿时放松了些。 “额。”那酒鬼晃着身子站起来,险些又跌一跤。“奇怪。我记得……这里有台阶的,嗝。”他漫不经心地挠了挠蓬乱的头发。“你们两个,在我家做什么?” 酒鬼抑制不住地打了个饱嗝,酸臭的酒气直喷那两个药院司祭。制药司祭多有洁癖,被熏得连连后退。 “这明明是那个摩雷的产业,怎么又成了醉鬼的家?”青池纳闷道。 那两个司祭也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醉鬼甩下手中的碗,漫不经心地解释。“哦,这块地原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去年欠了赌债,就押给他换钱了。”这醉汉眼神迷离,显然已经把赌资挥霍一空。“摩雷是个好人啊,贷息也便宜……不过反正我也,没钱还就是了。” 乍听起来是件好事,但青池直觉有些蹊跷。 “怎么会这么巧。” “巧与不巧,你可以自己看。”神祇只是提醒。“社公说过,摩雷的夫人在祭司院任职。” “还说过这个吗?我都不记得了。” 青池感叹,“少微”虽然逻辑感人,但是记忆力真是不错,大概神祇就是这样的吧。 于是在那醉鬼与药院司祭胡搅蛮缠之间,青池得以勘测了一番。 此地在山势当中,守实纳虚,灵脉积淀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这里有几次精细探测的痕迹。”青池捻着土质,发觉里面遗留着某种对灵气变色的物质。“除了近期,还有很早以前的。这块地会被征用,并非偶然。” 甚至……连那醉鬼会欠钱抵押,都不是偶然。 她灵知超群,虽然未到零巨细靡遗的境界,但无需外物就能发现,这片地中凝结着灵脉的是一棵古藤,并非一年内新种的作物。 这些新作物不过是为了赚取更多暴利的掩饰。 信息的碎片通过触碰,在她的意识中拼合。 “……那摩雷或许从夫人处得了内部消息,早就发现古藤即将通灵。于是他决定租用这块灵地,低价放贷给了赌债缠身的醉鬼。然后他甚至在其上种满各种植物,以待高价抛售。”她回望身旁夜色中的神祇。“对么?” “嗯?”神祇深色的眼眸却看着她的手。“原来如此。” 青池感觉这位的逻辑又离开了地面。“什么原来如此?” “你的灵息运转,确实不同于旁人。”“青年神祇神色严肃,却是在观察青池的灵力施放。“抱歉,我不熟悉人类的灵修,刚才想明白。” “不不,这不是现在需要解决的问题……” 显然“少微”认为这是一个重要的技术问题。他继续叙述,“天地之间虽然有大量游离生气,但难以为人使用。通常修士需要吸取天地灵气化入自身,方能施行术式。这个过程就像用水杯在河流中取水。但是在你身上,却行不通。” 这话并不陌生。零曾经在灵质测试时隐晦地讲过她的灵力缺陷,但每次他都止步于此。 “你的情况与灵气彻底不通的人也不同。那些人对灵气毫无感知,也谈不上使用。所以你无法储存灵气的原因是……”他随手幻化了一个水杯的形象,然后撤掉了水杯的底部。 “这就是……你的灵脉模型。”灵修是需要调动魂与体的综合能力。神祇转动着这个无底的杯子,冷风从中飒飒穿过。“灵息可以通过你的灵体,但无法存储。反之,通过你身体的灵息也没有那些限制。这就是你灵气甄别超群,却不能实战的原因。” 这一点零恐怕早就知晓,但是和灰色少年的遮遮掩掩不同,神祇轻描淡写地描述,像是突然掀翻了屋顶,天光雨露统统灌下。 “竟然……是这样。”对于任何一个灵修士而言,这绝不是好消息,但从那个耿直神祇口中说出,总会给人一种“至少不会比这更遭”的怪异的安全感。 所以她大量尝试召神咒语却不会疲惫,归根到底不是灵力储备超群,而是她自身根本没有储备,也就谈不上损耗。 ……这番话语背后似乎还有玄机,但她来不及想,就听背后的醉汉传来一声惨叫。 “滚开,别在这里碍事!‘大人’的时辰我们谁都耽误不起。” “不行!”醉汉头顶渗着血,混着泥污往下流淌,却还抱住一名司祭的大腿。“求求各位大人,我家已经什么都没了。你们不能再带走别的东西了!” 这醉汉的祖业能落座于灵脉之地,想必也是显赫大族,却落魄至此;他曾经也想碰碰运气重振家业,然而赌博不过是将他导入更可怕的泥潭。最终败光了所有,买醉度日。而他甚至不知道这背后的一切并非巧合。 灵脉之于一族,能兴,同样有毁。 乍看是个显贵强占药商灵树的事件,然而真正的牺牲品已经失去了所有。青池看着那棵古藤投下的阴影,仿佛又想起墟洞中心那种空无一物却吸聚一切的恐怖。 那是永远无法填满的空虚和永无休止的欲望。 “灵脉和墟洞,到底哪个更可怕呢……” 神祇没有回答。或许他并不像人类那样不执著于答案,而只决定行动的时机。 醉汉的酒碗碎了。这样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即便消失,也要很久才能被发现。人们甚至不会惊讶于他的死,这种死早就被判定成一种必然。大家只是感叹下,幸好这种堕落发生在他人身上。 青池拂去掌中的泥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酸和血腥 “神主。”她在趁趁夜色中回眸。“我……” “想清楚了就去。”黑衣青年负手而立。虽然他并无出手之意,但和事事劝退的零不同,这也意味着他不会阻止她的行动。 她心领神会,张开风域。此地灵气充溢,于她刚好有利。 一道疾风,如无形的猛禽般冲开了司祭正要降下重击的手势。 “祭院理事,何人作乱?”药院司祭色厉内荏地喊。 四方天下,各方祭院权力极高又行事诡秘。被寻常人撞到执行公务,这样亮出身份就能吓退。 然而这个斗笠低垂的人影仿佛是从阴影中突然分娩出的。这人伸出一直苍白细长的手,扶了扶过大的斗笠,然而面庞仍然笼罩在阴影之中。 “上下祭院,少微神使。”这声音虽然年轻,却环绕着莫名的森然。“各位同为神侍,不知有何指教?” 第十九节 神使 上下祭院,少微神使。 对于熟读诗篇的青池而言,编出这种头衔并不难。上、下祭院只在千年前的帝国时代曾经合称,而后随着四国崛起而再度分裂,如今几乎隐世。其流传的神谱含有大量旧神,远比现行的更复杂隐秘,短时内无可对照。 对面两位司祭果真迟疑了半分。 “我们只是例行巡查。”司祭狐疑地打量着来人。“上下祭院早已不问世事,不知神侍在此,又是为何?” 那两位司祭口头上与她周旋着,背地里却开始发难。他们暗中操纵着地上草石,试图向这不速之客攻去。 青池轻轻一笑。 预想中的攻击并未发出。他们好像忽然被一片沉重黑暗罩住。在这片田地上,忽然所有的语咒都无法发出,灵气也无法读取。 “这、这是‘无神之境’!”他们交换的眼神也变了。 相传上古祭司妖异无忌,能操控许多如今已经失传的禁咒,“无神之境”就是之一。虽然很多咒术都有类似的效果,但最容易启动的方式,进行超阶召唤。 天界阶位森严,当两者之间的位阶差超过三重,在高阶神言先行的规则前,低阶的语咒就会被完全抑制,灵息也不会做出任何响应。他们不安地看向枯藤下的斗笠少年。 浓云蔽月。 在少年背后,隐隐浮现着一个漆黑的身影,仿佛是某种令人战栗的终结意志的集合。 他们无法看清,也不想看清。 毫无疑问,正是这位的存在超越了他们所掌握的最高阶咒令至少三重。能够到达这个境界的,至少是上三天的古神。 “报、报告神使。”那二位司祭已经对她的身份深信不疑,立即行礼。“我们这就截取灵脉,绝不误了‘大人’的时辰!” 这回答出乎青池的意料。她原本只想用上下祭院的身份威慑一下这两个司祭,令他们放弃灵脉,却不料诈出这样的后续。 “神侍大人!”受伤的醉鬼向她挣扎着爬来。他听不懂这其中的关键,却知道现在是她在掌握这个关键。“求求……您!” 青池仍要维持森然的神色。背后的神主愿意帮到什么地步,她并没有底,但是做到这步其实已经超乎了她的预测。他的默许说明,让一个地区失去长久以来的灵脉,触犯了他的原则。 她提起那醉汉的领子。“你说,你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醉汉头顶的鲜血混着冷汗滑下,滴落到她的手上。 “是,是!” 她装作厌弃的样子,顺手将血滴甩落到土地上。 “既然如此。”她对那二位司祭道,“此地灵气想必也稀松,怎会有合适的灵脉?” “神使不必担忧。”司祭立刻解释。“此地只有一株灵脉超群,其他不过是普通灵药。” “哦?”她声音镇定,背后的手却在微颤。“口说无凭,你们说的灵木到底是哪一棵?” 二位药院司祭不疑有他,立刻着手探测起来。却不料半个时辰过去,仍然毫无头绪。这片土地上所有植物的灵气指标竟然是相差不多的普通灵药水平,并无灵脉形成的迹象。 “怎么会这样……难道,是那个摩雷在唬人?” “真是大胆。”药院司祭向她拱手,“幸好神使大人及时提醒,险些酿成大错。” “你们快去,莫要误了时辰。” * 待到那两个司祭的身影彻底远去,青池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诚如“少微”所言,她无法储存灵气也就谈不上施展大型咒术,却可以灵活地操控灵息,甚至让灵息无碍从此身通行。 就像是一条灵息的通路。 于是祭献醉汉之血获得了权限后,她暂时转移了古藤之上的灵脉。任凭那两个司祭如何探测,都无法察觉出异样。 “但他们只是暂时离去,如果下次和摩雷一同前来……” 青池担忧地回身,却见“少微”已经召来了社公,正在一条条交代检举流程。 “可记住了?” “记、记住了。”这白发社公显然因为休假,还穿着睡袍睡帽,就被强行拖来。 “明日晨钟响时,你就去通知本地祭庙和西廷检查司,说有人暗中进行灵脉交易,绝不可姑息。” “是是!您放心!” 一旁的青池看着他们,眼中充满羡慕和钦佩。毕竟她从未成功召唤过社神。“息日半夜也赶来加班,社神果真勤勉!” 白发社公笑得勉强。“过奖,过奖。” 青池又转向式微。“您召换社神这么熟练……地神们平日会里经常来往?” 式微最初翕动,最终放弃了解释。下一次天神觐见他打算问问天帝,现在人类的头脑是不是发生了点突变。 醉汉看着这三位之间逐渐诡异但至少变得轻松的氛围,虽然不明白其中玄机,但知道危机已过。思量再三,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青池面前。 “神使大恩,在下……在下没齿难忘。” 这反叫青池有些不好意思。“你啊,明知来者不善,非要硬扛。” “神使有所不知……”醉汉声音沙哑道,“我家业已败,无处可去,也不懂什么灵木灵草,只想存下最后这点东西。我从此生,从此去,也算死得其所。” 这话触动了她心中的空处。“从此来,从此去,却不是人人都有福能做到的……待摩雷将此地还给你后,你可以把这些新长的草药卖给巫医。从新开始,别在赌钱了。” “是是。”醉汉再拜。“感谢各位神人指点,不知如何称呼?” “举手之劳……”青池潜行惯了,虽然怂恿“少微”多多显示神迹留美名,自己却没有心理准备。“记住少微神使便可。” 这头衔挺方便,既不暴露形迹,还能帮自家神主刷一刷信仰值。她感到很满意。 醉汉正要一并道谢,却不料旁边的“少微”插了句,“这不是我的意愿。我只看护灵脉平衡。救你是她自己的主意。” 被当场无情拆台的青池和旁观的社神都惊呆了。 眼看就要前功尽弃,青池及时拽过“少微”,立即换了一套说辞,“我的神主呦,道理不是这样的。我们结过契,结契者可以代表神主行事,咱不用分这么清。” “真的?”式微不知思考了些什么,勉强答应。“那就算在契约共享条例里吧。” 青池也不知道他明明谱上无名,为什么这么多心理障碍,还挑三拣四。 转头却见那被晾在一旁的社公一副活见鬼的样子,正目瞪口呆。 “社神,有何不妥?这不就是普通结缘么?” “不……啊,是,是!”穿着睡袍的社公陡然转口。 第二十节 神使(2) 月至中天。 山间又归于平静。等社神与那醉汉离去,青池将灵脉一一复位,竟感觉有些沧桑。 彼时她尚不明白,能够调动灵脉是怎样惊人的能力。当然她的缘主也不会主动告诉她。但是灵脉流经之时,她仿佛听到了某种亘古的心跳,深沉,博大;这个脉动在呼唤她,也在呼唤着所有的生灵。 直到“少微”的视线穿透了黑暗,让她生出恍如隔世之感。他其实没有在看她,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不需要把视线凝聚在某一点,依然可以体察万物。 “谢谢你,”她迎着夜风说道,“少微。” 奇怪的是对面神主的情绪刚刚微微泛起了波澜,就再度凝结。就像一块刚刚透出火星的炭,刹那间熄灭了。 “虽然和预想不同,也算把神迹显现过了。”最后可能记住他们的,还是个酒鬼。她伸了伸已经疲惫的筋骨。这个少微大概是上天派来督促她好好学习的。这次的同行已经充分证明,不论他是否愿意配合她行动,都赚不到什么的信仰值。 还不如靠自己。 她想要道别,却听他皱眉问道,“神迹,主祭……不是还有贡品赋税一项?” 这种细节,记得倒是清楚。她没有提也是因为……“少微”怎么看都不像个有贡品的神祇,这样混过去也免得对方尴尬。 但是她太小看少微的耿直逻辑了。 “贡品必须是祭院清点过入库的,直接买来都不能算。”青池耐心解释。 “只要入了库,年限没有关系吧?” * “少微”炸开埋在七个地层之下的库房大门时,青池感到一阵身心上的窒息。 “我记得这里有个库存。”他手中调出了一些半透明的纸符。 青池一时无言。在正式祭神仪式中,主祭会将司库地址的副本投入祭火和河水,意为上呈天府,下报幽冥。没想到这个仪式竟然有实际作用。 她捏了一个光诀,大致推测出了周遭的情况。这是一个砖垒的库房,左右还有对称的耳室,里面堆放着相当多的贡品。但是因为年代久远,大多财帛器物已经腐化朽烂了。 最终,她在一只生锈的青铜匕首上读出了古老的祭院印戳。“这……至少是八百年前上下祭院时期的,这些……都是献给你的?” “差不多。”神祇面对这些精致贡品的残骸,并无波动。“[上下祭院,少微神使],不是你说的?” 看吧,他又有理了。 青池觉得自己已经逐渐分不清惊喜和惊吓。“上下祭院时期果真繁盛,地神都有如此规模的供奉。但是这些封条全部完好,也就是说你……从来没动用过?” 青年深邃的五官透出一丝疑惑。 “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青池为当年的祭献者默哀。 的确,上古时期三界不稳,人类初生,所以部分古时旧神侧重维护世界运行,而非积聚人类信仰。只是这类古神在人神崇拜完善之后,大多退化为自然神祇,少有再以人形现实的。 从“少微”的言行来看,他的立场也不在人类。墟洞也好,灵脉也罢,他始终是在防止一种失衡——某一瞬间她觉得一道灵光闪过,但是未能捉住。 “难怪你空有神力,却无信力。”她感叹道。“看这规模,几百年前想必你也是发达过的,但是你并不回应他们的请愿,也不使用祭品维持神庙——哦对,你就没有神祭。” 现在,这个倒霉神祭是她了。上下祭院极盛时期都扶不起的,竟然被她抽中。而那位神主正一脸茫然,放任宝库彻底腐朽。 “算了算了。”她不再纠结,在灰堆中翻找起来。这库房从封库之后就未曾开启过,那些绫罗绸缎、车马器乐还维持着封入时的形状,但是一经触碰,就会化作一蓬蓬岁月烟尘。 “少微啊,没想到你还是个古神。”她边翻找,边感慨。原以为他不过二三百岁。“这么多年你是怎么活过来的?我这几年时时都在做工,才能勉强养活自己。但是你这样厉害,却比我还忙,又是在给谁做工?” 这位神主虽然没什么生趣,但回答总是及时且准确。唯独这一次,她只听到一声轻嘲。像是宿命冰冷的箭簇和丝线,穿刺一切,裹缠一切。 让歌声不再拥有笑容,让鲜血不再拥有执念,让心跳不再拥有生命。 在封存的尘埃中,她打了个寒噤,最终挑出一个乌银的小匕首,拿回去磨一磨品相应该不错。 * 再一次地,“少微”将她带出地下宝库,就匆匆离开了。 青池站在一个穷困的村庄里。除了布满垃圾的污水沟,整个村庄都在黑夜中沉睡,丝毫不知道地底深处埋藏着千年前的宝库。 但是大地中涌流着某种细微的躁动。她奔跑了起来。她必须赶在天亮之前回去,去接上那个尘埃般的影子。 她还不知道,自己与六维神尊结缘出行的事迹,即将被社神们传播到整个四国。 出门时朝阳和煦,后来虽然遇到急雨,但是或许和那神祇同行,便也没有觉得特别冷。 这个世界本就有绝对和相对的两面。大多数生命更容易感受相对的部分,所以他们总是悲喜交加,自知冷暖。至于绝对的那一面,人们有时逃避它,如不愿穿过永恒不熄的火、触碰终年不化的冰,但也有时为它穷尽生命。 哪怕明知那个终点,穷尽一生也不可到达。 * 她终于赶在第一缕晨光落地前赶回。 脚下和零分享的草鞋似乎真如那少年所言,轻便如飞。但是疲惫不仅在四肢滋生,也在她的意念里滋生。 她以为这是一切都在沉睡的时间,却没想到门前站着那个少年。 见到零的瞬间,她觉得这漫长一天的情绪都在向下滚落。她什么都不用想,低头枕在少年的肩窝上。 少年仿佛早有预料,伸手拍了怕她的后背。 她闭上眼,仿佛被一片虚空所环抱。这就是零。她从未用灵知探测过他,因为不论他多么轻佻或吵闹,他的身体都如此静谧空旷,令她感到无限的平和。 “零。你可有什么……愿望吗?” 少年没有料到她会这样问,但他知道这是迟早的事。 “没有吧。” 这次他没有唬人。他被许多原则所束缚,所行动,但这些归根到底都不是愿望。 灵魂的空虚会驱动人们的欲望,偶尔也有人被遗落在彻底的空虚中。 女孩细碎的眼泪从他的领子后淌下。 “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回家了。”他继续拍着她的背。“看来这次,也学会了蛮多。” “嗯。”关于自身灵脉的事,她原本想了很多质问他的方式,最终却没能说出口,竟然因为这一阵的安逸,而沉沉睡去了。 少年将她拖进屋,轻轻关上门。 “到底是那一位,敢让你触碰灵脉。你却不知道,他不阻拦是因为,所有的后果只能由你来承担。”他叹了口气。“我无法教你飞天遁地,或是祛邪镇恶。“只能帮你隐藏自己,在最终的战局开启之前,不被仲裁者发现。” 少年身上腾起淡淡的光晕,然后抚过女孩刚刚掌控了灵脉的手掌。她虽没有施法,但是自身的气息已经经由灵脉,贯入大地。 零用那双皎洁的手做了一个剪断的手势。一无所感的少女睡得更加深沉了。 * 西南之界,莫索沙漠。 圆月下,一座废墟正在冉冉升起,流沙如水般溢出,像是蛰伏的巨怪在苏醒。无数幻影在废墟上穿梭。 很快,魔王宫的再现就要惊醒众位。但在日头升起之前,这座诡秘的废墟就像它突然出现时一样,化作一片沙影。 第二十一节 魔宫 休日的后四天,教部的各项事务也逐渐恢复正常。 和精神饱满来复工的同伴不同,青池看起来似乎连续加了十天的班,还没有休息好,眼下拖着重重的一抹乌青。 工友们自然不知道她被自家神主忘在荒郊野岭,只能连夜飞奔过半个西国。复工的第一天,她都处于混沌的条件反射状态。 以至于她在日落收工时,才听见一个轰动了各处教部的重大八卦: 四柱之司非神尊式微,有圣侣了。 * “想不到吧,四柱尊中最恐怖无情的那一位,竟然首先结了圣侣。” “不会吧,谁这么够胆?这么大的事,也没见有女仙昭告啊。” “天意难测啊。但是就在前几天休日,司非神尊携侣同游去了!” 六维尊者隐世之后,难得听到这样级别的动向,众人言语纷纭绘声绘色,仿佛各个都亲临过现场一般。 青池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瞧瞧人家,三界最可怕的仲裁都知道去游山!少微能不能学着一点! “圣侣是什么?六维尊者不是世界的根基,免疫一切因缘么?” “是这样。”同伴们解释道。“因此六维尊者无法和个体结缘,也不会回应个体召唤。唯独在一种情况下……” “六维尊者的状态影响着世界的架构和稳定……因此唯独他们认为自己‘有缺陷’时,才会接纳他人的因缘。” 青池听着觉得有些深意,又有些耳熟。“但是身为司非尊者,怎么能有缺陷呢?” “谁知道呢?别看他曾是三界审判,相传若干年前,也曾有一位灵族的公主想与他结缘,最后还不是落得个命丧冥府,满门屠尽的下场。”年长一些的小声说道,“谁知道这次,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会有微调) * 经过几个日夜,曾经一度显现的魔王宫终于完整地现身于莫索沙漠。 与世人的想象不同,魔王宫并不是一座巍峨华贵的建筑,不过是个简朴的石殿而已。一望无际的沙丘之上,高大的岩石柱廊被月色照亮,如同一排排森然耸立的白骨。 石殿门前,魔焰升腾,仿佛要将夜色都吞噬。 魔族元老中的畏王辛迦立在门前,向火中出现的黑衣女子行礼。“恭迎主君座下护法使。” 女子被飘逸的黑纱所笼罩,隐约可见婀娜的身形。她发出一声轻笑,黑纱下荧绿的猫眼一掠,“阁下多礼了,吾主已殁,何谈护法?” “叛徒!”女子手下传来一阵骚动,正是被魔绳捆住的三位守护灵长老,三长老已经半埋在沙中,还在奋力挣扎并试图辱骂。“竟然欺骗我们,说什么来迎真王!” 神秘莫测的女子不以为意,含笑对辛迦说,“‘钥匙’已经给你送到了。”她的手滑过曼妙的黑纱,递给畏王一块石子,“这是主君手谕,届时可以开启通向御座的内殿。” “呸!”三位长老因为紧紧绑在一起,互相都觉得恶心。“辛迦,这只母猫的话你也敢信?昨天她还和我们哭诉着想见主君呢!” 畏王辛迦冷眼看着曾经共事的三长老,“那又如何,我取魔王之位,她取圣婴之血。为了坐上那个位置,我们魔族还怕什么手段么?” 掠夺和强欲是魔族的本性,从来没有安逸的道路,只有唯一的目的。 三长老也明白魔族行事风格,本没有信任,挑唆也是无用。老幺扭头,尖刻地笑了。“我们微不足道,但是倘若雪护法知道了你的行径……” “哎呀,”听到旧识之名,女子表情微动,曼丽地弯身,终于看向地上的三长老,猫眼的竖瞳在夜中闪烁。“恐怕他现在自身都难保。你们如此忠心,真令人感动——但是当年,我可是和你们一样呢。只不过我所效忠的,只有那位唯一的主君罢了。”她娇俏地笑着,狠狠向元老背后踩去。“你们新找的伪王,也配和陛下相提并论?” 三长老这下连脸也埋进了沙子。老大侧过脸来,怒目而视。 “我以主君之仆名诅咒你!”守护者的声音被热砂炙烤过,缓慢低哑,“终有一日,你会为背叛付出代价!你将为此遗憾终生,却无法求得吾主的原谅!” “呵呵呵,”猫眼魔使掩面而笑。“待我复活了陛下,会记得你们的笑话的。辛迦,这几个聒噪的老疙瘩就交给你了。” 猫眼魔使转身欲去,辛迦望着魔王宫虚掩的大门,问道,“护法大人,圣宫既在眼前,何不去再看一眼先王御座?”言下之意,是对御座势在必得。 魔使垂眸,精巧的面庞没有一丝征兆地变得冷酷。 “那空空的御座,我已经看倦了。” 她在梦境中拾级而下。粗朴的旋转楼梯沿着石壁盘旋而下,直插幽暗的地底。单调的脚步声在这座无尽的竖穴中回荡,逐渐变成一种怪异的和声,仿佛有无数的影子也学着她的步伐,在一同行走。 越是向下,她感觉到黑暗在变得浓郁,原本平整的石阶也逐渐粗糙狭窄,让她不得不扶住石壁,以免发生意外。 她不知在这里走了多久。 石道仍在令人不安地收紧,空气沉重凝滞仿佛能带走呼吸。她完全浸没在黑暗中了,只得用手脚的触觉辅助前进。就在她几乎要停止的时候,摸到了一扇石门的边缘。 石梯终于到底了。令她惊异的是,这扇古旧的门上也有铭牌。她摸索了一阵,发觉铭牌上隐约刻着两个字:“界舒”。 “界舒……?” 她念出后一个字,仿佛送出一句叹息。 这名字散发着古老的意味。虽然心中有所触动,却从未在传世歌篇中读过。人世不见也就罢了,为何鬼族三大诗篇中也没有记载?怀着困惑,她费力将门推开。这扇关闭许久的石门不太情愿地发出低沉的摩擦声。 她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界舒”这二字是以何种文字书写的,就认读了出来。这是她从未接触过的语言。 她感到后颈生凉,立即退回去,想要再次确认这种文字的写法。 然而这次,铭牌上的字变成了“界忧”。 与“界舒”给她的感受不同,无形的寒意攀上她的指尖。难道是走岔了路?但是她能肯定,此处地穴中并没有其他的道路。 她没有再返回确认“界忧”二字,推门而入。门内是一条幽暗的石道,她快步走了起来,却没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远处传来的一阵锁链拖曳的细碎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锁在了这石道尽头。 第二十二节 讲坛 九寰讲坛的常客黎琊非常诡谲地发现,本届著名摸鱼学生青池忽然开始奋勇学习了。 曾经对九寰讲谈不屑一顾的这位同桌,最近竟然来得比他还早,比课上听讲更专注,甚至记笔记的劲头比他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使黎琊备受激励,感叹人人皆有好学之心。 令黎琊惊叹的记录能力,实际来自无常市培训中的速记和暗记训练,不仅快速高效,且手段多样。她只求记得全面,不求重点,纸张消耗巨大。纸不够用时,便能用随手的树皮、叶片代替,最终整理出来的讲稿竟比黎琊的更加详实,甚至论坛后常与黎琊一起探讨个中难点。 起初银夕还有兴致与青池一起去听讲,然而青池醉心于记笔记,完全无瑕顾她,令她大大扫兴。于是九寰也成为了黎琊之后,银夕的黑名单重点成员。 与之相对的,是青池的踩线成绩开始了突飞猛进。她本身有诗篇的基础,而在九寰讲谈的时候,她精神百倍不会犯困,自然事半功倍。咸鱼转性这件事也吓到了授课的教工们,以为青池是真的决心要跟宋执先生学习歌史了。 “没错,爱好使人充实。”青池回答,然后她有些凄凉地说“以前不努力,实在是我遇到的障碍不够大。珍稀能听懂人话的队友吧。” 对此,唯有零感到十分不满。 青池为在九寰的研讨会上坐到前排的好位置,每日早起,这就导致零天不亮就会被拖出来扮演影子。所以他见缝插针地表达积累的愤怒。 “你可别搞错了。心跳加快不一定是人类那种‘心动’。”他孜孜不倦地劝说,“人心是很容易被懵逼的。何况九寰是个彻彻底底的人渣!” “闭嘴吧你,”青池懒得和他争辩。“你也好意思嫌弃别人。” “不是,这事情要是让你那个铡刀精知道了……”零忽然欲言又止起来。 “这怕什么?”青池奇道。“提高积分,不也是为了帮他提高位阶么?” “哼哼。”零狡猾地笑了。 * 白日中的九寰,虽然没有那夜惊鸿一现的神秘莫测,却是令人折服的大贤者。不少观众从远处赶来,并非为了听辨理,只为一睹其风貌。 九寰深邃的面孔上永远浮着完满的笑意,他不会对任何一人特殊照顾,却能让所有人觉得备受照拂,仿佛此人的言语是专为自己而设。 九寰的理论似乎自成体系,与灵修不尽相同,又能与司祭所学平滑地衔接。他也从不会轻看任何一个问题,相比答案,他更在意人们的困惑。因此不论他们对谈什么,人们总有收获。 有人好奇万物的初始,有人好奇宇宙的走向。更多人想知道长生的奥秘,偏偏九寰是唯一对此没有兴趣的当时大贤。 每次开坛,九寰都会给出三个自由问答的名额。 青池蹲了多日,终于赶上一次提问的好运。 日薄西山,她从茫茫的人群中站出来。广场中心的白袍贤者将目光投向她。 那目光平和而深沉,与看向之前提问的万千人并无分别。他仿佛从未在那间小屋见过她一样矜傲于礼,又仿佛早就洞察了她的本质那样漠然。 没来由地,她感到一阵寒冷。就像从前面对落日崖的万丈阴影时一样,本能地因那间接的巍峨而悚然心惊。 或许零说得对。她并没有分辨心情的能力。每次面对九寰时,在她心中激烈涌动的可能是极度的赞赏,又像是极度的惊惧。 “请问先生,”她曾经预备好的千百个问题忽然消散了,只剩下最初和最后的一个。“世界的根本法则,是什么呢?” 她听到议论像火苗一样燎起,听到影子中少年的叹息。 九寰露出瞬间的惊讶。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由听众讨论。 “是灵气万能。”有人答道,“有灵气运转方能驱使万物。” “不对,世间不止有灵气。光凭灵气,没有‘真言’,也没有办法统御一切……” 在场众人热闹交流一番,便会自然淡去,等待正主的总结。九寰的声音并不洪亮,低沉却有穿透力。一言一语,仿佛都能敲打入人心。 “青池,你是怎么看的?”九寰反问。他依然风度十足,但笑意与对待其他学生并无差别,仿佛他们之间不存在那个夜晚闯入的冲突和因缘。 “我……”她刚想表达困惑,却想起了前些日经历的墟洞与灵脉,想起“少微”一往无前的剑意。这些不可见的能量永远都在世间流转。 “是平衡。不论灵气也好,神言也罢,都遵守着某种平衡。” “有趣。”九寰接过话头。“从这一点上想,原初世界的变化,的确依靠语言与物质的对等交换。‘真宰于至高处命名万物’,这种交换原本是绝对的平衡;但是随着三界的成型,原质世界分离为识界与物界。每一次真言的行事,都要跨越物质和灵识两界,跨界交换的过程会产生损耗。跨界越大,损耗越多;因此凡人得到的结果永远少于付出。既平衡,又消损,便是这个世界的基本法则。” 九寰的回答使得黎琊暗自心惊,这番论述与灵修的能效和天神位阶的等级压制暗暗相合。拥有如此透彻的思考角度,作为主祭也不为过,然而九寰却只是一介从未修习过的凡人。 * 九寰来与零对弈的时间没有规律,但多在日落之后。青池并不知道他是如何穿过灵山结界的,但是在这人面前,或许很多事情并不存在“不可能”。 对弈时他会收敛白日和煦的笑意和魅力,但深渊般的浩瀚,反而更令青池觉得更加接近他。九寰并不介意扫帚棚的破旧,或者说,他追寻的是更加本质的问题。 然而对面的零并没有好脸色。 这灰色少年对九寰始终抱有莫名的敌意。被迫与九寰的对局,从来不会超过九步,棋局便会以胜负或和棋中止。一开始青池以为是巧合,尤其第一局零便在九步告负,还曾遭到青池嘲笑。随着对局不断增多,终局的步数依然不变,她才明白这是比胜负更罕见的控局能力。 仿佛预设的时间一到,这灰色少年就为死者敲响丧钟。 不论棋势如何,零永远是终结棋局的那一个。他仿佛在九寰面前设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一条深渊中的深渊。 九寰心知肚明,却从不气恼,依然如约而来。 此时如果小青没有晚班,便会在一旁,专心致志地——整理九寰的讲稿,遇到问题还会当场请教订正。至于九寰就在她屋内对弈的现状,她仿佛并不在意。 “先生,上午你所讲的‘相悖之路’这一段,我不太明白。” “凡事常有两条相反的路,令人难以抉择。”九寰耐心相解,倒是少女低头记录,毫无遐思。“人们困惑,是因为不知道这两条相反的,本是同一条路。” 九寰心眼澄明,比青池更明白她的意趣所在,他本就被世人的善意与爱慕所包围。但是青池逐渐舍本逐末的反常行为,竟然也引起了九寰的些许兴趣。 他偏头看向角落的少女,少女在屋中收拾出仅有的一块净地让给他们对弈,自己却蹲在木桶上,就着烛光整理讲座记录。 “——哒” 棋盘对面的零重重落子,朗声道,“劫渡。” “劫渡”是结棋的一种。这次他们交手未及九步,零就提前结局。九寰回首,看到零有些阴沉的神色,也是意料之中。 “这是何种棋步?好像从未见过。” 零毫不客气地冷笑,“棋步何止千万,你回去定能翻到。”言下之意,便是逐客了。 “也对,既然棋步千万,何必对一步过于纠结。”九寰很大度地又瞥了一眼奋笔疾书的青池。她本人完全没注意到九寰与零的小摩擦。 “既然拥有棋步千万,”零淡淡挑眉,“何必去招惹那一步。” 第二十三节 传 直到九寰起身,青池才将上午的讲稿誊抄完毕,一时充满成就感与满足感。将九寰送出门之后,疲劳的眼睛仍有些花。 零惯例只敢在九寰出门以后犯怂骂人。 “什么玩意儿,会忽悠妹子了不起啊!小青你可千万不要被他骗了!” 青池认真点头,“我懂,追求之事,确实很有学问。” 零泛起一丝不妙的预感。“等等,你又懂什么了?” 青池转身抽出一张写满的长卷展开,“这是我仔细钻研过人类行为习惯之后,总结出的追求方案。首先,要多多注意目标的言行。”青池非常骄傲地指着屋中几摞高高垒起的笔记,“我保证这几天,这是记得最全最透彻的。” 这傻孩子根本不用忽悠,她自己走出来就是歪的。 “好吧,学习使你快乐。然后呢?” 她埋头在长卷中翻找。“……然后应当征得双方父母同意,我看我们好像都不具备这个条件,就略过吧。”青池用炭笔将这一条轻轻划去。 “等下,你这个进度有点……” “最重要的是,我应该拥有一些田产和宅地,成功率会大大提高。”青池压低声音面容肃然,仿佛在对零传授珍贵机密,“告诉你吧,人类非常看重这个,虽然他们不会明说,但我总结诸多戏本之后发现了这个规律。” 零这下明白,青池彻底把男女求偶搞反了,但也不打算指正,在一旁笑到打滚。“行吧你,要是这样还能成,算我输!” 被零嘲笑的青池收起“追求”手卷,一边补充道,“我也觉得这策略是有点老套。果然在购置田产宅地之前,还是订制棺材比较重要。” * 青池说得轻松,但魔族连续作乱的消息已经拂去了教部惯常的平静。寻常百姓或许不清楚人类将面临怎样的劫难,但是他们作为抗击于一线的司祭,已没有退路。 何况青池知道,某种原理不明的魂煞化现象正在教部内蔓延。但是无常市没有下达侦查命令,她自然不会去费力调查——除了时间原因,她更不想零被波及。 近日她睡得也不安稳。之前那个梦境的底层仿佛突然出现又中断了。醒来之后也只记得依稀的片段。 为了订正笔记,青池的课余时间全部在纪古塔渡过。虽然九寰的讲谈通俗易懂,很少引经据典,但要完全吃透,还要补充大量的资料。 当日青池因为收工晚,精力有些不济,在困顿中挣扎了许久终于决定提前回去,明日再战。 她起身将手中沉重的卷宗放回架上,或许是因为精力不集中,放还时没有完全到位,撞到了书架。满载的书架颤了颤,一本标签破旧的薄书从架间缝隙落下。 这似乎是一本没有正确放还的小书。她捡起来寻找藏书标签,但封面已经破损严重,只能辨认出手写的书名《传》。 青池只当是一本俗本戏说,竟是个手抄本。这本子的字迹情节都有些粗糙。她随意一翻,竟意外瞥到其中有洪荒眷族“界氏兄弟”。 这名字像是夜中一道忽闪的火光,令她继续翻看了下去。 《传》中没有明言名讳界氏兄弟的名讳,只提到是上古异族,其兄入魔,其弟封神。起初天地分隔不远,兄弟间还有往来,最终在征战中反目…… 除去这段模糊的说明,《传》的情节非常俗套,主角是个洪荒时代的普通神族,但好运加身武力非凡,最终得到界氏神君的赏识,并且无意中得知了制约界氏魔君的方法,在堕天之战中成功伏魔。 魔君临死不甘,抵住沟通天地的天枢圣树,欲引渡魔气污浊三界,也被主角及时制止,成功救世。这样的功绩作者似乎还嫌不够吸引人,着重描写主角俘获了千年美人、薇澜公主的芳心,一时风光无限,甚是羡煞旁人。 然而魔君身死之事为其弟所知晓,界氏神君认为是自己间接致兄长于死地,后悔莫及,也舍命燃魂为誓,诅咒了主角,并且声明千年之后将有圣婴临世—— 潦草的字迹在此终结,后面半本均是空白。青池心中骂了声无良作者,有头没尾,也不知道主角最后有没有娶到千年美人。 ———— 闭塔的钟声响起,青池只得将《传》匆匆塞回原位。 回屋之后,青池越发觉得有些蹊跷。这“界氏”兄弟莫非与她在梦境中所见的“界舒”、“界忧”有关?她喊住了零。 “零,我问你知不知道洪荒诸神中有一对兄弟,名叫——” 她冷汗涔涔,张口试了几次,无论如何也念不出这两个名字。 零打断了她的尝试。“非人类之言,不该显世之语,还是算了吧。” 青池心中怀疑更深,翻出了柏舟授课时的秘史讲义。两相对照,竟然有些地方微妙地对应,又有完全相反的走向。 “柏舟曾说,天木圣树是为魔君所毁,《传》中是主角为保三界,不得已而毁去。”她又向前翻看《第一纪古》中的笔记,“这个界氏魔君的行径,与魔族那位第一君主非常类似,然而第一魔君从未在《歌篇》留下真名。而且《歌篇》中的魔君是被创世真君所诛,没有这个主角的事。” “主角么,肯定要编点事迹。”零并不觉有异。“多读几个戏本,你会发现世界都不够折腾的。” “但是歌篇中确实有篇目与实际不符的,鬼族《帝系》缺失了一篇,人世版缺失了两篇。如果因为魔君本是神族,因背叛天界而被削名……那就说得通了。” “一两篇之差,万一是巧合呢?照这样说,那个界氏神君又做了什么,也要被削名不可?” “这个界氏神君……怕不是私纵魔君的那位尊者?”青池起身,仿佛拨云见日。虽然戏本情节离奇,与传世歌篇矛盾甚大,但在暗处,竟然留了一线对照。“那么这个圣婴……与界氏兄弟究竟有什么关系?” 颤抖着拂过纸页上读过数遍的最后一段,[旧神殒没,真君复立式微为司非尊者]。她忽然有了一种不敢宣之于口的荒谬联想。 第二十四节 传(2) 青池一宿未能好眠。 次日课后,她便直奔纪古塔。然而她翻遍了昨天路过的书阁,也未能找到那本粗制滥造的《传》。 “这是怎么回事。”青池返回管理处查阅记录,也未见相关的出借和入库痕迹。“昨日我明明见到一本描写界氏兄弟与之战的戏本。” 资深的管理员摇首,“什么人?”有些疑惑地看着难以置信的青池。“从未听说过这本书。” 那个泛黄纸页的粗糙质感仿佛还留在手中。但是一切就像个遗失的梦。 或者说,被彻底遗忘的岁月。 一切终将逝去,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却令她发自内心地感到冷寂,就将探测墟洞时那样无边无际的冷寂。 她有些失魂落魄地往外走,高大的书架留给她一条昏暗的道路。浑浑噩噩中,她几乎撞上了迎面之人。 目光由下及上,她认出这一片缎光流转是柏舟的袍子。 柏舟的狐眼在两侧书架高大的投影间闪烁,“小心一点,可别迷失在‘过去’的世界。不该存在的东西,就不该被记录,免得惊醒那些徘徊的黑暗。” 青池被激起本能的反感,“不,事实并非如此。” 柏舟轻摇折扇,“但歌篇里是这样书写,世人是这样记忆,那么‘事实’就必须如此。你不要小看了它们的力量。”他慢条斯理地说着,狐眼灼灼,“免得跌落黑暗而不自知。” * 夜风吹拂。 青池坐在林间,明白柏舟不会再让她找到那本《传》了。原本她并不十分在意,但是见他如此遮掩,反而让她肯定,《传》中所说并非无凭无据。 黑蝶翩翩而来,落在了她的指间。 解开密语,是一个非强制任务。非强制任务一般于总目标有益,但具有一定风险,由成员自身决定是否执行。 [月圆前夜,莫索沙漠,魔王宫。] 任务本身并不难,但是风险指标却是顶级。 ——不要小看了它们的力量,免得跌落黑暗而不自知。 青池起身,将黑蝶抓在手中。黑色的蝶翼瞬间化为细尘从指间陨落。 月色在她面前肆意铺洒,仿佛一条通往天际的银白之路。 * (后面小修) 细碎的锁链拖曳声在石道中回响。 青池此前从未进入过“门”内的世界。 门内的甬道与门外看起来一样古老阴森,久无人迹。这扇地底深处的石门与其他都不同,不似死者之门模糊了姓名;也不似生者之门,具有门主的意志。刻在这扇门上的名讳仿佛只是一个标识,或者说,一个禁忌。而门内的意识体,似乎已在漫长岁月中消散了。 “谁在那里?”她壮胆问道。 金属碰撞声更加剧烈了。青池不敢妄动。这条空旷的地道覆盖着难以言喻的危险,包括她自己也在变得陌生。一段沉默过后,她听到了一个模糊的嗓音响起。 “……你……是来带我出去的么?” 那声音在环形的石道中回荡,锁链声越来越响,青池本能地想后退,腿却失去了控制,不由自主地向前走过去。 她撞到了一片的栅栏上。这石道里竟还有一个地牢。 一只苍白枯瘦的手从栅栏间伸了出来,寻到了青池的手,她试图挣脱却失败了。巨大的惊惧催发了某种暴戾的本性,她发狠地把锁链向外一拽,牢里的东西便重重地撞在了栅栏上,随即发出痛苦的呻吟。 她的情绪中流淌着一种异样的冰冷。死死拽住链子,她问:“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那声音带着哭腔。栅栏在青池的用力拖拽下咯咯作响。 然而下一刻,她看清了它了脸。 灰色的碎发,覆着一张性别未分化的清秀脸庞……仿佛是孩童状态的零! 这张熟悉得让她心惊的脸散发着浅淡的光芒,求助地望着她。 “如果不能带我出去……”孩童倦然一笑,“那就将我了结吧!”刹那间,孩童与零的样貌重叠了。 青池一时怔住,她真的会对零动杀意吗?这一瞬间的犹豫,让她放松了对对方的牵制。 一阵白烟拂过,眨眼间,地牢内孩童的脸发生了变化。 那是青池幼年的脸,还带着天然的懵懂,但是这张熟悉的脸在青池眼前开始幻化,变得尖利深邃。她眼睁睁地看着稚嫩的自己长出了长而尖的耳,长发肆意披散,双眼渐渐深狭,原本青蓝色的瞳仁闪着魔魅的金色光芒。 握住青池的手变成了尖爪,骤然发力,像直击心底的恐惧一般,嵌入她的皮肉。 尽管容貌相似,面前的“自己”完全是摄人的邪气的凝结体,散发着古老和无法言喻的黑暗。 “不……这不是……” “……你真的,想知道我是谁?” 魔化的面孔在她眼前放大,直到深深卡在栏杆之间,但那东西仿佛不知疼痛。 “你……” 它发出一声尖笑。“我是你最不设防的信任……也是你心底最深的恐惧。” 白光闪过,魔物和锁链都消失了。只听一道清脆的金属落地声。 一面小圆镜,在牢内的地面闪着暗光。 青池吃痛醒来。 天色未亮,零正在她身上密集地踩踏,看到青池睁眼,它煞有介事地扶了扶衣襟,从容地走下来,仿佛无事发生。 “……”青池仿佛被梦境抽走了全部力气,无心与他计较。 逆着光,零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青池忽然很想仔细地看看他。她太习惯零的陪伴,却从未将它从这种陪伴的状态中分离出来。尽管相互嘲讽成了一种习惯,但零仍是她在紧要关头想到的第一人。 想到九寰的警告,青池才意识到,零的精神确实不如以往,仅剩的生息也在逐渐流失。看不清面容的时候,他立在面前仿佛一只离群的鹤。青池有时觉得零仿佛是九寰的反相。九寰的亲切中包裹着高傲,他能轻易吸引一切、享受一切,因此全然不在意。零却是在泥泞中挣扎的食尘者,只能在阴暗处发出讥讽。纵然心思独到,永不能展露在世人面前。 “零……你为什么宁可与讨厌的九寰对弈,却不愿与烛君下一局呢?难道烛君的棋力也配不上么?” 第二十五节 传(3) 青池吃痛醒来。 天色未亮,零正在胡乱地捏她的脸。见到她睁眼,它煞有介事地扶了扶衣襟,拢起衣袖,仿佛无事发生。 “……”青池仿佛被梦境抽走了全部力气,无心与他计较。 逆着光,零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青池忽然很想仔细地看看他。 她太习惯这家伙的陪伴,却从未将它从这种陪伴的状态中分离出来。尽管他们习惯相互嘲讽,但零仍是她在紧要关头想到的第一人。 想到九寰的警告,青池才意识到,这位伙伴的精神确实不如以往,仅剩的生息也在逐渐向某处流失。看不清面容的时候,他立在面前仿佛一只离群面向悬崖的鹤。青池有时觉得零仿佛是九寰的反相。九寰的亲切中包裹着高傲的内核,他能轻易吸引一切、享受一切,因此全然不在意。零却是在泥泞中挣扎的食尘者,只能在阴暗处发出讥讽。 纵然心思独到,永不能展露在世人面前。 “零……你为什么宁可与讨厌的九寰对弈,却不愿与烛君下一局呢?难道烛君的棋力也配不上么?” 零斟酌了片刻,仿佛要将细碎的真相翻译成通行的语言。“渡棋的本质是‘渡过冥河’,就是使灵魂从执念中解脱。所以对我而言,真正的棋局,每人一生只有一次。而烛君的这一局,时候还未到。” 青池这才感觉出了几分冥河渡公的气质。但归根到底是无力改变的沮丧。“那你为何只与九寰行棋九步?” “九寰他……离‘世界的奥秘’太近了。”零站定,已有晨曦的微光从四面散射。这一次他没有倾泻任何个人情绪。 “那又如何?” “我不知道。”少年坦言。“或许,这会威胁到根基的稳定。幽界本身就是这秘密的重要部分,这一局决不能让他走到最后。但他的判知能力实在超乎想象,我也仅仅是在拖延这个过程,也不知道能拖延多久。” “哪有这么可怕。”青池的心此时向外偏了偏,“明明是在偷懒,还有这么冠冕堂皇的借口。” “你到不如想想自己。”少年生硬地转过话题,“真要去魔王宫么?” * “……当时候到了,大地中会传来吾主的信息。” “旧日的王座将升起,左下的使者依次醒来,只为遵从吾主的意愿。” 暗室之内,布满裂纹的头骨一开一合,宣唱着干瘪的歌。 “这么说来,你们已经见过未来的陛下了?真王之诫到底在哪里?” 魔族三长老被捆在魔王宫的地下石室中。地面上有寒冰与火焰两层魔阵,交替显现。极端的冷热相激虽然不致命,却极难忍受,在长老的身体上留下数道裂痕。 “不用问了,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老大眯着眼,他的下半身因为酷刑,已经现出了岩石的原型。 辛迦正要继续催动法阵,却听身旁传来一阵曼妙的叹息。 猫眼护法似乎失去了耐心,“这三个石头疙瘩,思想最是顽固。他们本是真王之诫的‘守护者’。守护者不是真正的魔族,而是被一个守护式所束缚的精灵。在守护新任主君登基之事上,只要他们意志坚定,无论怎样的打击都不会使他们屈服。说起来这个守护术式,还是陛下亲授的呢。”想到这里,猫眼微微眯起,仿佛还有些得意。 见魔使无心相助,辛迦也套不出更多话,咬牙去了。 “呸,这个样子也敢觊觎主君之位!”长老啐了一口。“等主君好好收拾你!” 女护法俯身,在三长老耳畔柔声说道,“你们这话,我也十分赞同。陛下的王位岂能让他人玷污?这石室顶上就是王宫内殿,我已经布好了迎接新王的‘仪式’。不论是新王,还是觊觎王位的魔种,都会连着王宫一道灰飞烟灭。当然,要是运气好,”护法的猫眼轻眨,“那个新王如有能耐挨过所有魔种,你们临死之前,或许还能再见一面呢。” * 圣山图兰索瓦,雷衍森林。 雷衍森林是围绕这圣山山脚的一片古老密林,与极西落日林并称为两大原始林。传说千年前雷衍森林就有魔族鬼怪定居。倘若灵力平庸,根本无法靠近。 雷衍森林古木参天,终日不见阳光,昼夜不辨。藤蔓和树木的气根在朽木上相互攀缠,仿佛巨大的黑暗迷宫。 柏舟在一块石柱前立住。这石柱显然已经是个古物,但依然残存着某种余威,没有被森林吞没。 只听风声一闪。柏舟狐眼亮起,转向来人。 “原来是四大护法的墨瑰大人,幸会。”柏舟望着面前的猫眼女子颔首,语气却称不上恭敬。 被称为墨瑰的猫眼护法,全身和脸部都笼在黑色纱巾之中,只余一对荧亮的翠绿猫眼,在密林的幽幽磷火中闪烁。 “阁下说笑了。”墨瑰瞳孔收缩,“论在人神之间立足的能力,我等可远远不如。”她的语气轻柔娴静,却仿佛暗藏着利爪。 “人各有志。”柏舟也不推辞,“不过刚刚‘苏醒’的护法大人唤我前来,怕不是为了叙旧吧?” 世界的法则是平衡,所有的长生均有代价。永生魔种也有周期性的沉眠。 “没错,我提前醒来了……”墨瑰转动着玉似的手臂,“难道你不也是感应到了?真王之诫已经被触发。”几道发亮的金线在她手背浮起,仿佛流动的金色叶脉。四周的幽冥之气仿佛也受到感召,发出低低振动。 “是圣婴降临了,”柏舟语气轻飘,仿佛并不在意这位最后的君主。“这一次回归的,会是真正的魔君。” “凭什么!”墨瑰银牙轻咬,“我不会承认的。挨过这么多年啊,我已经连陛下的样子和声音都不记得了……凭什么让一个闻所未闻的圣婴来荣登御座?” “这么说,魔王宫突现,也是你的杰作咯?” 柏舟狐眼一瞥。除了对陛下的忠诚之外,这魔女的一切都不可相信。对于背叛过陛下的自己,墨瑰一定恨极,但也不忘了利用。 “没错。我知道你在为谁做事。”墨瑰绽开笑容,之前的怨忿仿佛露水般转瞬即逝。“上边那些老不死,难道会坐视不管么。反正我只要它的血肉,生死无所谓。” 柏舟看出她的结盟之意,圆滑一笑。“上意难测啊。”他伸手抚摸石柱,石柱也腾起短暂的金色纹路,象征着永生魔族曾经的荣耀。“何况这一位圣婴……与之前篡位的伪王都不太一样。雪猎护法只怕也要苏醒了,你选了这条逆天之路……可要想好。” 第二十六节 传(4) 她感到某种巨大的变化正在发生。自从之前她在情急之下触及了地脉改向,对这种无声的变化更加敏感。但是教部运转一切如常。仿佛没有人注意到许多魔气正在向西南汇聚。“最好别让人知道,你能够感应魔气。”少年在阴影中低语。“难道教部不需要准备对策么?”“呵呵。”少年冷笑。“那西南沙漠连个人影都没有,对策给谁看呢?再说魔族年年如此,它们不会轻易臣服于任何人,见面就会陷入狂欢一样的争斗,斗到奄奄一息之后,反而会维持一段时间的平静。教部自然不会浪费力气。”“所以史上魔族最强盛之时,就是魔君在位之时?”“谁知道呢。”少年事不关己地甩开这个问题。“反正它们永远不会被清除,也永远不会和解。感兴趣的话,你不如自己去查查看?”“不是我感兴趣。”青池无奈地向纪古塔走去。“是我不想有去无回。”*零趴在冷僻书区吸足了一阵灰尘,就见青池抱着一摞歪歪斜斜的各色书本走回来,眼睛泛红。“怎么了你?”若不是了解青池本质是个狂徒,零还以为她被谁欺负了。青池抹着眼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薇澜公主的故事,太感人了……”“??”零逐渐疑惑。“你不是,去查如何抵抗魔族了吗?”青池卸下怀中花花绿绿的本册,“管他们呢,我必须给你讲讲……”“等等等,我不……”少年微弱的反抗被青池无情地制服。原本青池确实是来查看魔族的相关信息,谁知走到一半她路过奇闻异事区,发现一大批书脊上印着千年美人之名。《传》的线索断了,却更加激起她的兴趣。她依稀记得《传》中正有一位令人念念不忘的“千年美人”薇澜公主。顿时精神一振。与含糊的界氏兄弟不同,青池很快发现,这位薄命的美人公主历来是无数诗人歌者的宠儿。异闻区充斥着各种关于“千年美人”的猜想和演绎。通行的说法中,薇澜是第三纪的末代灵族公主。灵族是生活在人间的近神之族,貌美心寒,不与外族相通,是专为供奉、守护圣树天木而生。灵族本就容貌出众,薇澜公主更是其中的明珠。相传她自幼状若日月之辉,却生性烂漫,极喜爱人世。“末代灵族公主……”青池喃喃,“好像有点耳熟啊,难道就是被司非世尊式微逼得自杀和全家灭门的那个,结缘失败的??”这条线索,给青池那个不敢说出的猜测又增了一笔可信度。她熟读歌篇,不难发现式微的位阶得来有些特殊,是唯一一位后天晋位的四柱尊者,还是在之战后菜确立的。根据《传》的描述她推测,第一代司非尊者很可能就是界氏之弟,因包庇其兄魔君而元神俱灭。一代司非尊者神陨,式微恰好创下不世功绩而得到升格。也就是《传》中大多数事迹的主角。相比美人在怀荣耀加身,这个世尊级晋升简直突破了所有传奇作者的想象。“想不到,现实比戏说还要破格……难怪主角的名字被隐去了。”青池叹道,“可惜了薇澜公主,不仅没能结契,还有灭家之仇。什么辣鸡作者,竟然搞悲剧。”她越说越愤然,将面前的本子一一摊开。“不是,你的重点在哪里?”零心头滑过一丝不好的预感。再看青池放摊开的本子,全是什么《倾城绝恋》、《千年红颜》之类的戏说故事。凡人不敢直呼式微之名,多以代称“式君”行文。这些本子里,式微大多作为公主的婚约者出现。这些悲剧的开篇,全是因为一道奇怪的预言:唯有倾国倾城之人,可与刑王相伴。“我跟你讲,人类的想象力太厉害了。”青池满心佩服,“什么类型的故事都有。这本里,公主虽然与式君有婚约,却在游历时与凡人相恋。被式君得知之后怒杀了全家。公主抱着凡人的尸体,说什么‘生不同衾,死当同穴’,最后两人葬在了同一个棺材里……天哪,真浪漫,我太感动了。人类真开放。”想到这个景象,青池顿时满脸通红。“我觉得……他们不是这个意——”“然后这本,是公主因美貌而被魔族掳走,意外被魔王所救,甚至与魔王相恋。式君身负伏魔之职,顺手诛灭了魔王,公主殉情而去。”她再换过一本,“这版本的公主与误落凡间的神族相遇,神族却终要回归天上。公主想要借圣木登天,被式君阻止,然后……”“杀了她全家。”零复述,逐渐开始发笑。“好歹是世尊,这待遇也太惨了吧。”“没错,这么多版本里,他没有当过一次主角。明明与公主有婚约,被对方避之不及。”并且出场就是灭门,连千年美人的小手都没有拉过,青池不禁心生同情,总结道,“一定是作者讨厌他。”“可不是么,”零眼睛一转,“这尊大神倘若当主角,恐怕在序章就把女主角干掉了,后面没法编。”果然,还是《传》的升级砍怪路线比较适合。*就这样,青池直到闭馆都没有获得任何有用的信息,满载八卦而归。天色已晚。远处楼阁的灯火逐一亮起。她跨出纪古塔的楼梯,轻快地向森林边的棚屋走去。却没有注意,在她离开门洞时,背后无声闪过的阴影。那阴影的攻击在即将接触到她背影时,仿佛被无形意志所阻碍,生生地停在了半路。少女浑然无觉,哼着小曲走出门外,融入昏蒙的夜色。也没能发觉她的影子瞬间拉长,从地面升起,幽幽地在门洞中现形。灰色的少年逆着塔顶投下的灯光,仿佛一个地上生成的深渊。他随手打了个响指。那阴影才得以喘息片刻。那阴影方才的攻击并不凶猛,显然不是为了一击致命,而是一种试探。然而那少女向来灵敏的感应仿佛被屏蔽了一般,未能做出任何反应。反而引出了这个更恐怖的事物。这种恐惧已经超出了生灵的极限。阴影虽然一开始以为他们是同源的,但是压倒性的恐惧让他难以置信。灰色的少年裹在一片虚影中,他一言未发,却不知用什么手段彻底止住了阴影的行动。那阴影在无限的恐惧中知晓,倘若他愿意,被遏止的不止有自己的行动,还可以是生命。“你们平日肆意妄为惯了,不要以为我是仁慈的。”灰色的少年轻轻说道,但每一个字都能烧穿这影子。“您……您……”阴影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困惑和畏惧等等复杂的念头闪过,却没能组织成言语。“我没有耐心这种东西。你们能搞些小动作,不过是因为,我不感兴趣罢了。” 第二十七节 圣婴(1) 青池和同伴们堵在云台渡口,看着通向莫索最近的云舟升空远去。 她用尽积蓄购买的船票自然也作废了。 一位领班正面向他们解释,“我们刚接到通知,祭院今日的远程工作都取消了,各位可以返回。” “最近教部的指令也越来越古怪了。”锦带着她大病初醒的弟弟,在青池身旁小声咕哝道。 她的弟弟似乎单名一个“栗”字。和精干的姐姐不同,栗原本就有些羞涩瑟缩。虽然他和青池同届。却几乎不曾照面。这次徒遭厄运,他细瘦的头颅垂得更低了。 青池附和了一声。锦转过头来似乎想要和同伴交谈,但见是青池,面上顿时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那神色就像一根扎在拇指上的细微毛刺。一切如常的表面下,扰动着断断续续的疼痛。锦笑得尴尬而礼貌,青池无可质问,也无可自白。 她眼中见过无数的道路。如今才明白有些交叉的路看似是为了靠近,但目的地是为了远离。 * 近期教部警戒不断加强,她用尽解数才偷跑出来,买到最后一班船票。 原本她执行任务的心情没有十分强烈,但是积蓄突然作废的悲惨事实和偶遇了锦,令她不愿无功而返。 所幸柏舟似乎不在。 莫索沙漠在西南边境,根据组织提供的线索,她必须在日落时赶到,否则不仅无法顺利进入“魔王宫”,还可能来不及赶回教部上晚班。 不论如何,晚班不能迟到,她现在钱袋空空,就指着这个月的全勤奖了。 “就算现在申请向组织支援,也来不及。”青池喃喃。这个定期吃饭的组织,为了保密行踪,反馈非常缓慢。她可能是组织里第一个因为凑不够路费,而延误任务的暗桩。 “我就说嘛,你刚才应该去摸点——” “不行。”青池非常坚持,“好孩子,不可以随便拿人东西。” “拜托,好孩子也不会去闯魔王宫呢。”零对青池的原则感到非常费解,却知道她已经下定决心,叹了口气。“对了,我知道一个不需要花钱的方法,只是过程可能不太舒服……” * 片刻后,青池与附近小镇其他被俘虏的人类一起,被当做祭品团团绑住,等待传送往魔王宫祭坛。 青池灵气单薄,与常人无异,钻在人堆里也没有引起魔族的注意。不过与其他昏迷的人类不同,她假装昏迷,却要全程清醒地挺过传送过程……她怀疑这是传送货物的魔阵,胃袋像混凝土一样翻绞,却还要装作不省人事样子,混过魔族的检查。 好不容易等到那几个魔族走远,青池睁开眼,面朝墙角先吐了个痛快,并且假想零就在地面。 吐完她终于舒爽了一些,挣扎着起身。他们似乎被关在王宫侧面的小储藏间,整个空间弥漫着异样的陈腐气息。捆住他们的绳索上的术式并不高级,但以灵术破解,很可能会打草惊蛇。 “零,你快帮个忙。” 零哼哼着,从地面的影子里伸出手,帮她将绳索解开。青池获得自由。房间内昏迷的人数不多,青池见还有时间,便也一一解开了绳索。 “喂,放跑了他们,魔王登基的祭祀可怎么办?” “魔王的祭祀跟我有什么关系?”青池奇道,“我看这些村民刚刚还在办丧事,下葬的棺材埋到一半就被魔族抓来了。他们得赶紧回去。棺材被偷了可怎么办。” “好吧随便你。还有,这个昏迷术式也要解开,瞧见他们左臂的咒点了吗?踩一下就行。” 青池十分怀疑这就是零“叫醒”自己的常用方式。她依言照做,不久人们陆续醒转,开始咳嗽。她踱到门前,确认门外没有魔族经过,才用铭牌破了锁,对瘫倒的众人说,“你们出门带上绳索假装被俘,等到魔众换班时,一直向右走,这间房离外面应当不远。” 言罢,青池便套上备好的灰斗篷,向左溜了过去。 * 她在空旷幽深的走廊中仰首。 魔王宫被高高的柱廊环绕,夜风在顶部呜咽着回旋,抬头还能看到澄明的星空,如同给王宫加了一个壮烈的穹顶。但青池知道,这个魔王宫只是一个特殊的“场域”,而非真实的木石建筑而成。 某种特殊的法则正在这里运转。 青池拉低帽檐,魔族的外形千奇百怪,愿意幻化人形的反而不多。她一路向王宫的中轴线奔去。说来也奇怪,她从未来过这里,却几乎没有绕道或碰到阻碍,一路非常顺利。 在魔王宫的正殿之前,是一座等待觐见的候见厅。此时大多数魔族便在这里等待正殿的开启。 至于青池?她只是来勘测情报的。勘探对她而言并不难办,但是组织究竟想要知道什么,才是难点。 她找来一件盛着酒杯的托盘,伪装成侍从,沿着墙壁和阴影行进,最终穿过挂着火把的侧门,走到候见厅。 厅内群魔意外地安分。或者说在混乱中显现出一种特殊的秩序。甚至还有一些魔族并不关心王位,只是来此借地狂欢。一头小山般的魔怪喝得酩酊大醉的歪倒在地上,身量能超过三个人类。但没有谁亮出武器。青池发现这似乎是候见厅的某种抑制,防止魔族在未见王座前便自相残杀。至于内庭正殿,恐怕是靠着魔王本人的王威来压制群魔。 魔族大多具有兽类的特征,也有一些专攻迷惑人心的,擅长变幻人形。旧时代的魔族崇尚纯粹的的力量,但随着人世的发达,擅长攻心噬魂的魔族也不再受到轻视。 绝对的结果才是魔族所承认的。 * “看哪,这么多毛茸茸的尾巴,还有獠牙和爪子。”青池感到一阵洋溢的幸福。“好想摸摸看。” “不了,你不想。”零艰难地拖住她的双脚,“先干活,先干活。” 青池勘探了一周候见厅的地形,记下了关键的柱位后,开始数厅内魔众的种类。 “我觉得……这不是组织关心的信息。”零看着青池,正兴致勃勃地数一只多臂牛魔的手臂数量。 相比埋头记录的青池,厅后畏王辛迦的心情并没有那么轻松。 第二十八节 圣婴(2) 辛迦站在魔王宫廊柱投下的垂至阴影中。 现在他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了。 但他还不能大意。作为中生代中的佼佼者,他虽然不在乎那些老旧的规矩,但是方才有属下来报,在一群作为祭品的人类逃走后,魔王宫的大门,自行关闭了。 祭品的逃逸令他不悦,不过当场魔众在他眼里均是活祭。抓捕人类只是一种古老的彩头。 但魔王宫的自行关闭令他不敢大意。他以为这是一场混战,但或许这里确实残留着某种意志。 在等待它们真正的主宰。 * “肃静。”辛迦从侧厅走出,眯着眼在全场逡巡。魔力反应较高的,仍然是那几个老相识,并没有陌生面孔,更不要提魔王之胎的圣婴了。 他试图放松,过度的谨慎不利于他的魔力发挥,但仍无法忽略本能的预警。作为畏怖的掌控者,他是中生代魔族的领头者,却也是第一次踏入传说中的魔王宫。 作为魔族元老院的一员,他是听着魔王宫的传说长大的。第三纪时,地面魔族斥举族之力,为至尊魔王献上了华美的宫殿。相传那里面彻夜流着致幻的美酒与祭品的鲜血,还有的房间能令进入者见到各种奇观,永远迷失其中,难以发觉真正的宝藏。 如今这座盛大的宫殿难掩荒芜,尽管石柱依然肃穆,但宫门上曾经刻画的纳贡与征战场面已经模糊了。 这种破败并不是因为岁月的磋磨,而是来自它隐没的瞬间。 ——————这是存稿还在修改的分界线…… 看到下方传来质疑的神色,辛迦不再分心,举起手中魔使墨瑰所给的石子,也就是魔王手谕。至于魔王手谕为何是这种简陋的形式,辛迦也难以理解。 “三长老已经将真王之诫交给我,诸位可随我来。” 魔众面面相觑,但毕竟无人见过真王之诫的真容,只知道那是开启圣宫的钥匙,唯有真王可以驾驭。有一小部声音要求三长老亲自出场主持,却听辛迦轻轻地笑了。 “三位守护长老已经履行了职责,新王即将降临!” 众魔见他高举手中的圣物,那通向内殿的石门当真应声而开。忽然一股磅礴的风从中涌出,仿佛是空旷多年的王庭涌出了一阵酸楚。 辛迦忽然理解了墨瑰,为何不愿再见这见证了巅峰和没落的王庭。 “那曾带领你们繁盛的,也将赐予你们毁灭。” 低沉的歌声传出,给场内肖想王位的魔众心头笼上一层阴霾。 那一瞬间,青池在通向内殿的石门熟悉的布局上,看到梦中地底石室的刻印一闪而过: 界忧。 辛迦召唤下属,揭开了内庭宫门前一面魔镜的布幔。“这是测验魔力的宝镜,不能在其中映照面容的,无法通过。” 言罢,他第一个站在魔镜面前。镜中瞬间显示出冲天的黑烟,灵场内众人都为之一惊。其他元老院的成员也暗自心惊,虽然知道畏王的法门很讨巧,却没有料到他已进境如此。 后排的青池刚刚被大风吹歪了头发。她还想再去确认那个名讳。却怕泄露了人类身份。“我刚才好像看到了界忧的名字。” 念出来了!她有些意外,果然魔王宫不同于别处。如此看来,界忧便是曾经第一魔王的名讳,神君界舒的兄长。 前方队伍移动得非常缓慢,九成魔族都被那魔镜所阻,场面逐渐有些混乱。 青池倚在墙上,望着前面翻滚的各种毛茸茸,感到后背也有些痒。她靠近墙面自己的“影子”,“零啊,我后背痒了,你帮我挠一挠吧。” “我不是给你打杂的!”零这一路做了不少小活,终于丧失耐性,缩到一边不理她了。青池碰了壁,摸了摸鼻子,随手在王宫墙面上翻找,寻到一个插着的烛台,顺手拔下来。 这青铜烛台已经有年头了,表面生着一层鳞片似的锈,青池将烛台尖在墙面磨了磨,感觉十分趁手。挠痒之后,顺手拔下长针一样的烛芯,别在耳后。 队伍缓慢地移动着,青池的注意力一直放在石门上,然而直到她靠近了,也没再见那个名字。 这个名字仿佛只存在一闪而逝的瞬间。 “喂,老弟你磨蹭什么,快点。”后边的魔族恶声恶气地推了她一下。 魔族的规则,就是百无禁忌。青池皱眉,为何会有这种限制。 但是更多的线索或许在内廷,青池想着,低声问零,“别生气啦,快想办法让我通过这面镜子,不然我们可就要暴露了。” 零这才悠悠地出声,“这你可就找对人了。听着,你往后站一站,把我高大的身影也映在镜子里。” 和在场形形色色的魔物相比,青池实在是太矮小瘦弱。她踱到那扇比自己还高的镜子前,仰头打量。镜面不是硬质的,像水波一样晃动着多彩的虹光。 没来由的一阵心悸,她想起梦中地牢里那面会幻形的圆镜。 “继承……话语的孩子,将于昼夜交汇之际启程。” “……众神拿去了它的名位,致使它遗忘自身,也寻找自身。跨过那道边界,它更加不可战胜。” “群星汇聚之时,她将再一次开启新的道路。” 低沉的歌声在此响起,仿佛是在欢迎,又似在告别。青池只来得及在魔镜前站了一瞬。 她没有看清镜中的影像是什么,那水银似的镜面就砰然爆裂了。 开裂的镜面碎片向外四溅,仿佛用之不竭的泉眼似的,飞雪似的飘落,在她背后和入口铸成了一座冰墙,将她与候见厅的众魔隔开。 现在她眼前只剩下了一条路。通向内廷的门在她面前无声地敞开。 她叹了口气。 她曾跨过不同的门,通向生的,通向死的,通向光明的,却是第一次见到通向过去的门。 毫无疑问,门内都是她无法招架的强大魔种,即便永生种没有参战,也不是她能够抵挡一二的。而现在她手中,称得上利器的,竟然只有方才那根挠痒痒的烛台灯芯。 “真没办法。”青池打了个哈欠,挠了挠后颈,顺便取下那枚灯芯。 她只能向前去。 第二十九节 圣婴(3) 变故在瞬间发生,没有人看清她如何引起这个剧变。开裂的镜面碎片不断向外四溅,仿佛一口取之不竭的泉眼,飞雪似的飘落,迅速在她背后和入口铸成了一座冰墙,将她与候见厅的众魔隔开。 现在她眼前只剩下了一条路。通向内廷的门不知何时在她面前敞开。 她叹了口气。 她曾跨过不同的门,通向生的,通向死的,通向光明的,却是第一次见到通向过去的门。 毫无疑问,门内都是她无法招架的强大魔种,即便永生种没有参战,也不是她能够抵挡一二的。而现在她手中,称得上利器的,竟然只有方才那根挠痒痒的烛台灯芯。 “真没办法。”青池忽然感到无比疲倦。她打了个哈欠,挠了挠后颈,顺便取下那枚灯芯。 她只能向前去。 * 辛迦又听到了内廷宫门关闭的声音。 这绝不是出于他的意志。正如他自以为控制了魔王宫的幻象,然而谁知这一切不过也是更高意志给他的幻象呢? 那两扇石门仿佛具有自主意志,催促着最后的候选者登场。 然而登场的还是个女孩儿,带着几分木然的阴郁气质,裹在一件过大的头蓬里。她面色苍白,仿佛一株久不见天日的植物,手里抱着一个下人用的托盘,弱小得不值一提。 “你们继续,继续。”或许是木然的缘故,这女孩的胆子倒是不小,也很识趣地让开了战场。 这场战斗或许终于要结束了。连圣宫都已经厌倦。 与早些年崇尚单纯力量的魔族不同,他们的敌人天神已经衰微,但是人类却在不断壮大。他们忘记了永生魔种吸取灵魂的手法,却学会了天神的方式——只不过天神吸聚人类的信力,而他们吸食用人类的精神罢了。 新生魔族以对灵魂的掌控为时尚。人类的负面情绪尤其是他们最喜爱的养料。 贪婪也好,傲慢也罢。人类的灵魂中有无数暗影,他们只要稍加利用,就能引导人类陷入万劫不复,然后取走相应的祭品。 恐惧和畏怖就是辛迦最厉害的刀剑。 越是追求高位的,越是被力量驱使的,滋生的畏怖就越可怕,反噬越严重。而这些属于魔族的天性,没有谁可以逃脱。 没有谁。 * 进入内廷后的青池感到一阵晕眩,但很快缓了过来。当她想确认门背后的印记时,才发现整个门扇的轮廓都消失在墙体上了。 待她定睛一看,屋内的魔族大多可以呈现人形,皮相也惊人的邪魅。她的人类外形反而不显得奇怪了。 众魔并未如她想象得那样陷入苦斗,不少都僵在原地,失去了行动力。 “是恐惧。”零终于认真起来。“最前面那个大魔头,他够调动人心中的恐惧。以你现在的功夫,还是躲远点吧。” 此前叫嚣得最响的是零,如今最早退缩的也是零。青池叹了口气,她不仅要躲,还要琢磨如何按时返回,免得耽误夜班。 魔王内廷与外庭的建筑风格区别并不大,遍是耸立的石柱,荒芜的院落。她探查了大半部分,堂堂魔王宫,竟然连一丝矿石碎片都没有留下,初代魔王难道是穷死的吗? 更令她失望的是,摸索了几个来回,内廷也并无更多与界忧有关的线索。她也不明白,“无常市”为何会对这里感兴趣。 如今整个王庭,只剩下尽头的王座还未看过。 远远地,王座矗立在高台之上,被尽头阴影所笼罩。 “放下你危险的想法……啊,不好。”她听见零低低喊了一声。 “怎么了?我要迟到了吗?”青池抬头看了眼星辰,“啊,真的不早了!” “就知道上你的夜班。”零无可奈何,“你仔细看看。” 青池依言放出灵知。按说魔气浑浊驳杂,不似清净灵气容易探知,但对她并没有构成什么阻碍。 “奇怪,地面似乎有魔力流动……” “没错。这个王宫被施了一道巨大的索魂阵,待阵法发动,所有人都会成为祭品。而这个阵眼……就在前方的王座上。” “今夜也根本不会有什么新王诞生。”她轻轻地说。“他们自以为是主角,实际都是牺牲品。” “也不尽然……如果这些一心向往王座的家伙在斗争中死去,他们的精魄会凝聚成极其强大而残忍的魔体,甚至……”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似乎想通了某种关键。 魔念会吸引魔念,那么对王位的执念则会召来…… “这可怎么办?”青池非常实际。“我还有办法出去吗?” “没有。”零毫不犹豫。“目前内外宫门闭锁,不到真王御临,这座王宫是不会打开的。” 当真王临座,则会发动祭献阵法。这几乎是一个死局。 而祭献阵法也不过是一场劫难的序曲罢了。 “但是……”零的声音像羽毛一般,轻飘飘拂过。 青池略带讽刺地接过,“你又知道一个不需要花钱的办法,能及时回去,只是过程非常恶心?” * 月在中天。 沙漠的萧索月光遥遥落下,在千年廊柱之间缓慢移动,仿佛两列无言的守卫。 辛迦知道一切到了尾声。他在魔镜之处做了手脚,单纯的力量型的魔族无法通过,而通过者,无法与他的精神力抗衡。 这一切还是得了魔使墨瑰的先机,可他并不相信,墨瑰真会将陛下的御座拱手让人。他转头凝视王庭的尽头,一时难以想象自己真的站在了此地。 离魔族至高之位,仅有一步之遥。 除了魔族,连天神都在寻找第一魔君的蛛丝马迹。第一魔君不止是魔族至高力量的象征。相传这位御座的第一魔王,可以不受时空的束缚,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魔力,甚至曾与创世之主相抗衡。 但随着他的消失,这些超越神族的能力只剩下传说。 通向王座的石路上,凝结着淡淡的血迹,依稀有魔力流动的痕迹。他不知道这是真王的验证式,或是什么其他。 石路的尽头矗立着一座平滑朴实的石质直板座位。即使毫无装饰,那朴素的王座也如此充满诱惑。 但他停住了脚步,试探性地将手中的王谕石子向王座上投去。石子划过一道曲线,最终仿佛遇到了无形的屏障,被反射了回来。 未被认可的事物,连一木一石都无法通过。 辛迦面色一沉。他已经打败了在场的所有魔族,为何却没有得到承认?难道真如那几个老头所说,非是预言中的圣婴不可? 紧接着他听到了脚步声。是女孩轻快迅疾的步伐。 第三十节 圣婴(4) “你……怎么还能站着?”他终于想起还有个弱小的……弱小的……“还是人类!” “真不好意思,我也是偶然路过的。” 青眼的少女从廊柱中走出,廊柱间无数的影子仿佛都披拂在她身上,依次向身后的虚空无限延长。 “而且我的晚班要迟到了。” 辛迦自觉熟悉人心,此刻却有点听不懂人话。“晚班是什么?和魔王有任何关系吗?” “我不能迟到,迟到会扣钱的。”少女看起来非常沉痛,“所以需要借个道。” 辛迦当然不会让步。作为魔族,除非身死,也不会让人越过自己半步。而且他并非不知,如果不能成功登基,将会面临怎样的魔力反噬。 墨瑰那个魔女不可能把真王手谕拱手送人。这看似魔气充盈的魔王宫内,却无法提取出更多可用的力量。仿佛在某个关键的位置存在一个“漏洞”,将魔气与生气尽数吸取了。 辛迦已经发现某一个以王座为中心的强力封界正在成型。想必到最后,这王庭中的一切都会成为新王的祭品。但他只能冒险,这是唯一能够接近魔王座的方式。 也只能将胜算压在魔王座上。 与神言相似,魔咒之间也存在量级压制。高阶魔咒发动之时便能将低阶魔咒抵消。因此普通魔族无法从这个以魔王座为阵眼的禁咒中逃脱。想要抑制这个禁咒,非王阶魔咒不可。 * 场内群魔已经失去了战斗力。于是他收回了所有“畏怖”,再次催动魔力。 “礼赞真王,”辛迦收拢魔力,释放了原型。这是他目前能够掌握的最高阶魔咒。他希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使用这个臣服于他人的开头。“永恒时空的行者,穿越虚空的意志。请您赐予从属荣耀,诛灭一切亵渎者!” 高阶魔咒成功激发的几率很低,但或许是魔王宫带来的共鸣,辛迦欣喜地感到一种古老的威严正在降临,其能效远远超过他过去所掌握的运魔方式。 已经是一团黑雾状的畏王辛迦,从身上分离出一股漆黑之气,击向那人类。此类攻击并不是实体,极难预防。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对一介人类如此慎重,但他的慎重已经帮他度过了许多危难。 人类虽然弱小,身手却少见地敏捷。她在王庭中左右躲闪。辛迦三击不中,隐约觉得有些怪异——并不是他的力量不够,而是这人类灵活得仿佛比他更熟悉这座沉睡千年的王庭。 不是他熟读传说的熟悉,也不是刻苦训练的娴熟。而是某种漫不经心的控制力,刻在那人类身体的底层。 她这几次闪躲虽然成功了,魔王宫内廷的断壁残垣却遭到二度破坏,白垩状的烟尘和刻着直纹的棱柱纷纷倒下。 倘若三长老见了这象征魔族荣耀的立柱倒塌,必然无比心痛。然而当事者辛迦和青池还在不平衡地对峙着,全然不在意。 辛迦不再保守,他高喊着“僭越者!”将精神力的输出幅度调到最大。 很快,那团灰黑的浊气便将少女团团围住。这种幅度对于目标和施术者同样凶险。但辛迦知道,哪怕是神明,只要是拥有灵智的生物,被这种浓度的“畏”所侵蚀,也足够当场发狂,失去自我。 * 果然浊气团剧烈地颤抖起来,渗入了七窍。那人类低垂着头。 “愚昧。” 愚昧,愚昧愚昧愚昧愚昧…… 辛迦听到那人类的声音,却仿佛在王庭内产生了无数回声。 浓雾中的人类步履蹒跚,却仍在向前走。她并不在意路上有什么阻碍,只是向着目的前进罢了。 “你……你明明中了‘王之畏’,怎么还能动?” 这问题他其实已经问过。后一刻,辛迦感觉王宫上方的星空暗淡了。他使出全力,却无法阻止人类前进的步伐。 “你真的……了解什么是‘王之畏’?僭越者!” 矮小的、瘦弱的人类站在他面前,周身环绕着一股难掩的阴森。黑暗中唯有那双青蓝的眼在诡秘地闪烁。“这世上有许多令人惧怕的东西,就像你施加的‘畏怖’。但是还有一种更令人畏惧却永远无法摆脱的东西,”她轻轻巧巧地说,“来自于自己。” 少女抬头,有些无奈地笑了。“你真不应该这样刺激我。控制自我可真是太难了。” 那双青蓝眼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如同没有那个王座的位置。她举起沾着酒渍的托盘,拍中了元老辛迦高大的头颅。 * 越过了无法动弹的畏王辛迦,她迈向王庭的尽头。 她走的很慢,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拖着她的步伐。 站在王座的台阶前,她却没有再向上的意愿。辛迦只看到尚未成熟的人类摇了摇头。 “不!”辛迦歪到在地。其实人类的力道并不大,但却蕴含着某种无法抵抗的威严。“不……不!那是我的王位!” 一束月光坠在人类的肩上,却被她举起的右手摇落,变成一条更深的坠地的影。一件事物在她纤细的手中反射锐利的光,不断延长,变成了一只长柄烛台,如诛神的战戟一般,散发出无上的威严。 “这破椅子,一看就坐不舒服。” * 青池遵循灵知走到王座的终点,却没有看到任何道路。 但那王座的石板上,隐约刻着一个神秘的刻印。就像她曾在候见厅见到的那种一样。 “打开。”她低声命令道。 人类的话语刚落,王宫地面便传来一波震动。但是她想象中的“通道”并没有被打开。她在那个刻印上摩挲着。 某个通道的入口确实在此。但是一直以来,没有她使用铭牌却无法通行之地。 就像是一扇上了锁的门。虽然门内早已人去楼空,却仍维持着不可侵扰的威严。 * 着急上班的少女大概终于失去了耐心。 她后退一步,不仅没有接机登位的意愿,反而高举手中的烛台,刺向王座。她没有意识到烛台已经发生了变化,瞬间爆发出穿云裂石之力,将之一举贯穿。王庭的众魔万万没有想到,那象征着魔族至高荣耀的王座竟然在那一击之下,分崩离析。 而他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类这无理的一击。 “那曾带领你们繁盛的,也将赐予你们毁灭!” 第三十一节 圣婴(5) 孤月高悬。 随之开始晃动的的是魔王宫的幻影。无尽岁月突然溯回,高大的依次柱廊倾倒,地面的石板断裂起伏,半数埋在了沙漠之中。 时间将所有的负债尽数返还。辛迦看到地面露出一道邪恶至极的祭献法式。但是此刻,支撑整个魔王宫的幻术都在崩毁,这个刻印在王宫地面的祭献法式,也被阻塞了运转。 所有被魔王之名吸引来的,不过是催动魔王复活的部分祭品而已。第一魔君神魂俱灭,积聚这些力量也只能勉强再塑一个形体罢了。 辛迦承认自己佩服墨瑰这样疯狂的坚持。“逝者如斯”是仅次于最高创世条令的第二法则。复活是天地间最大的禁忌。这世上从来没有从死界极渊成功归还者。虽然在暗族的传说中,久在“死亡”尚未定形时,曾有人尝试过。结果却被整个极渊的恶灵所追逐,不生不死,一直徘徊游荡。 * 幻相褪去后,人类面前依然有一个石质王座。 这是真正的魔王王座。这王座的残骸与王庭内其他遗迹不同,不曾未风沙岁月所扰,只是单纯被外力所毁。王座上崭新的断裂上仍残存一丝肃杀的意志,令魔族护法都无法再修复这座光荣御座。 这才是墨瑰不再入王庭的真正原因。 千年过后,魔族早已陷入分裂和斗争。然而所有觊觎王座的都已经忘了,那至尊的御座,正是被魔王亲手所毁灭。 “呵。”高台上的人类女孩瞥了眼这象征魔族最高隐秘的遗迹。“一把破椅子,有什么可争的。” 硕大的月轮投下莹白冷冽的光芒。四周砂砾中细小的石英反着光,仿佛一片微光粼粼的苍白海洋,在广阔无垠的寂寥之下,孕育着孤绝的新生。 而如今,千年前的景象再度重演。或者说,唯有不在意王座甚至想要将之毁灭的,才能真正站在最终的高台之上 “一群虫子,不知魔王……从来无需御座。”人类的声音忽然变得低哑,仿佛是存放了很久终于重见天日。“这不过是,真王之道的起点罢了。” 随着她的自言自语,王庭的地面再次发生了塌陷。一片烟尘扬起,片刻后,震动大地仿佛将她的身影吞没。 * 莫索沙漠,墨瑰在远处的沙丘顶吐出一口暗血。禁咒的反噬没有预想的猛烈。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王宫幻象崩塌的时间,比她料想得早了一点。她自然不会明白,这“早一点”是因为某人为了自己的全勤奖金。 深黯的夜幕划过数道流星,像空中开启了一条告别的道路。看着面前祭献之火摇曳着熄灭,猫眼的魔使知道,噬魂转生的法术失败了。 “这不可能……没有新王登基,血祭没有启动,王宫幻象竟然能被破解?” 回答她的,是熟悉的地动声。她依稀记得千年前那个噩梦般的夜晚。 尽管那位至尊的音容已经模糊,但是所有经历过的魔使都不会忘记,他们无比敬爱的陛下抛弃了王冠,击穿了御座,独自走上那一条不归之路。 * 魔族三长老被墨瑰的魔绳所捆绑,挤作一团。地下暗室内,燃烧着一口盛满粘液的锅,正在冒泡。一个被奴役的人类差役正在向锅底添火,恐怕是辛迦准备将他们炼化成新的法器。 “喂,你的头到底多久没洗了。”老幺抽抽鼻子。“真臭。” “你竟然敢嫌弃我飘逸的秀发!”老大扭头,那土豆一般的脑袋上,傲立着个位数的毛发。“我每天都会精心梳洗!” “老大老大,你看地上。”老二终于迟缓地插了一句。 “怎么了,地在震动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的头发!” 看到地上散落着一根自由离开了头顶的宝贵毛发,老大直接厥了过去。 然而那股震动没有终止,并且越来越大。差役见状不妙,丢下他们便走了。 “喂喂喂,有种别跑啊!”眼见那口热腾腾的大锅就要翻倒,长老尖叫起来。“人类就是这么讨厌!讨厌!” “完蛋,是那个猫女的术法。”老大终于被震醒,“我们可都要完蛋。全都要完蛋。谁来帮我梳梳头?” “可是,大王怎么办?”老二有些迷茫,“真王之诫已经融入了圣宫。大王怎么来取呢?” “别做梦了。”老幺有些沮丧,“大王还年幼,倘若不来,尚有一线生机……” “啊——!” 又一波地动传来,三长老此起彼伏地尖叫着。天顶毫无预兆地裂开,轰然倒出一个人影,刚好掉落在三长老的位置上。三长老被困,完全无法挪动,生生被当做了肉垫,挨了一击。 “无礼!放肆!又是讨厌的人类!” “咳咳。”青池抹了抹脸上的沙子,认出了这这几位海市的旧识。“老人家,对不起,我还是路过的,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塌了。” 她有些愧疚地鞠了一躬,发现这仨老头伤痕累累,手脚都被束缚着。 “快走吧你,少管闲事,这可是魔使护法级别的——” 老幺转头,看着青池,突然发出了一声尖叫。 “大王!王!王!来了!” 头还埋在沙中的老大闷声道,“你狗叫什么。丢不丢人。”然而背后突然一松,魔绳被解开了。 “嘿,这个捡来的痒痒挠还真好用,”青池惊叹地把玩着手中化形成小刀的烛芯。“想变啥就变啥。” 解开束缚的老二与老大也瞪直了眼,“真真真王之诫!大王真的来救我们了!” 青池被他们吵得有些头晕。仨小老头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一左一右地分别抱住她的两条腿,另一个反应慢的没赶上,围着她团团乱转。 “喂,老人家,别哭啊……等等,别扒我裤子!” “我就说大王英明神武,年轻有为,吉人自有天相!” 三长老涕泗横流,对着她一阵狂吹乱捧。青池终于意识到这个“大王”是在称呼自己。她蹲下,与长老们平视,“那个,我不是什么大王,就是个普通人类,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不会不会!”三长老齐声说,“人类聪明智慧勇敢!那些魔族算什么!” 第三十二节 圣婴(6) “真王之诫只会遵从魔君,和继承魔君意志的圣婴。” 三长老终于镇定下来,在散乱的瓦砾中讲述。 青池没料到这随手拔出的烛台,就是自己在海市找到的那枚“戒指”。但直觉告诉她,它们具有相同的本质。 或许那一次,本就是他们在互相寻找。 老幺见青池心有迟疑,眼珠一转,“大王这称呼确实又老又土,您还如此年幼,十分不相衬。不如,称您为少君殿下吧。” 老二跟着说,“大王对不起,我们不该喊您大王!” 青池原本在魔宫地下寻找能赶上晚班的近路,却不料被三长老一齐围住。 “少君殿下,您既然回归,什么时候登基一统魔族,踏平三界呢?”三长老热切地问她。 “对对,是时候给那些无耻叛徒一个教训了!” “这……就算了吧。”青池惦记着夜班全勤。“我兼职太多,已经做不过来了。” 长老面面相觑,搜索枯肠也不知“兼职”是什么级别的动乱。“……殿下深谋远虑,自有部署,必然是我等不懂。” 青池为沟通困难而感到头痛,忽然感觉天顶上传来一阵骚动。 “不好,是王庭内的其他魔族苏醒了。” * “是那猫女的禁咒!”长老低声道,“虽然看似停止了,但是那些魔种的精气已被吸收大半。现在骤然失去了禁咒的管束……” “只怕变得不生不死,而只剩下一股对王座的剧烈怨念。” 而青池是方才唯一登上王台之人,很快它们就会追溯而来! 不论她是谁,都不想连累这三个石疙瘩。 她急忙提着那三位重伤的长老向外跑去。三位长老看着佝偻,却像石头一般死沉。 “殿下!不用管我们,我们誓与殿下共存亡!” 青池无视它们一路群情激愤的叫喊,将他们安置在一片岩石背后,故作严肃道,“现在我有重大事务要独自处理。有一个任务需要你们执行。你们能够隐藏好自己,不被敌人发现吗?” “能能能!”三长老终于接到了来自主君的第一个任务,十分激动,争相冒头表现。“祝殿下武运昌隆!” “那好。”青池装作深沉地点头,趁三长老争论如何隐身之时,拔腿便向回跑去。 * 这一个波折,又耽搁了不少时间。她在迂曲昏暗的地道中探寻着。 恶灵在不远处咆哮。为生欲嚎叫,为死志恸哭。 “喂喂,你不会真有这个念头吧……”灰色少年终于从地下钻出,缩着袖口不紧不慢地跟着小跑。 “不然呢?”人类的女孩显出疯狂前的平静。“如果说刚才是为了赶时间,现在被恶灵追着,我别无选择。”她微微皱眉。“奇怪,刚才明明感应到入口就在附近,为什么进来反而找不到了。” “呃。”少年有些犹豫。“其实我也不能保证……” “别打岔。”青池挥舞着手中的烛台,青白的光芒略过面庞,其上的情绪仿佛已被决心冻结。“我都能想到的办法,你会想不到?” 见她如此,少年无奈地摊手。“好吧好吧。告诉你,这附近的确有一个阴阳道的入口……” “阴阳道”的时空法则与现实不同,是磅礴的冥气与灵气交织的通路,只需要确立起点与终点的锚标,就能在极短时间内通行。 因而可以连接生死,同时也能困住无数搁浅的怨灵。 “如此看来,这才是魔王宫真正的秘密。”青池想起无常市的任务。难怪危险级别是顶级。 “传说有古神道是‘阴阳通三界,不与五时分’。原以为只是传说,或是上神专属,没想到竟然在魔王宫也有一个入口。”零语气沉凝,“魔王御座所谓的通天彻地之能,实际应是阴阳道。如果不是巧合,这界氏魔君,竟然有操纵无限时空的能力……” [礼赞真王。永恒时空的行者,穿越虚空的意志。] 远古的歌声如风声一般掠过。 原本四处摸索的零不动了,仿佛陷入了沉思。青池有些心急。“入口到底在哪里?” 仿佛在响应她的疑问,真王之诫在她手中又幻化了长柄烛台的模样,并且簌地亮起了一团淡蓝色的火焰。烛火摇动,仿佛在等待什么。 “小青,你可要想好。”灰色少年语气不再轻佻。“阴阳道是无法应许之地,那些东西还记得你。在那里他们的力量最强。即便是我,也只能帮你阻挡很短的时间。” “有多短?” “如果你全速奔跑,刚好够你到达终点。”少年的声音犹如罩着一层黑雾。“你不能有任何的迟疑和停顿。” 正说着,一股尖声呼啸向她击来。 最先发现她的怨灵已经到达。 “你们要找的不是我!”青池喊道。然而它们已经失去了形体和灵智,只剩下对王座的渴求和憎恨。 她知道这是一场硬仗,不再犹豫。倘若处理不及,立刻会被更多怨灵追上。 下意识地,她反手一刺。真王之诫骤然变长,贯穿了这一团怨灵。 但是这团怨灵并没有立即消逝。烛台蓝白色的光芒仿佛将它点燃了,瞬间腾起无声的火焰,令它在扭曲中哭嚎起来。 哭嚎声引来了更多的同伴,如迫近的黑云压境。 所有的仪式都需要祭品。所有的术式是交换,都有代价。这是宇宙的平衡之道。 她忽然心有所感,伸出另一支手握住烛台的尖端,忍着灼烧喊道: “群星汇聚之时,新的道路将再一次开启!” 鲜血从她掌心滴落,落在火焰中,猝然化作一个闪光的标记。她认出这是王座上显现的标记。 黑云呼啸,在狭窄的地道中相互挤压着向她冲来。蓝白色的火焰还在熊熊燃烧。 她当胸掏出那块透明的铭牌,印在发光的标记之上。 “得证此名,万路通行!” * 烛火一闪。倏忽间的黑暗仿佛忽然压低了一切声响。 再度亮起的光芒在她面前延伸,照出的却不是她来回奔波的地下废墟,而是一条散发着乳白光芒的道路。 无数双半透明的手仿佛水草一般飘摇着,召唤着。 第三十三节 阴阳道 (1) 这的确是一条千年未开的古道。尽管时间不曾在这里留下真实的痕迹, 与渡棋时灵魂出窍不同,这一次她以肉身站在阴阳道的入口。陈旧腐朽如墓穴的气息迎面扑来。 这不是真正通往冥界的道路。她在阴风中打了个寒战。这个封闭的地道仿佛是扎入大地的血管。这条管道已经干涸了许久,此时正因生气的涌入而剧烈颤动着,看起来比之前凶险百倍。 她扭头,看到第一批怨魂已经从拥挤中冲出。不论生前如何,此时它们没有面目,只剩几个象征着眼鼻的空洞。但青池可以感觉到它们发出灼烫的视线,全部落在她手中的真王之诫上。 对王位的执念化为一道枷锁,挂在它们脖颈上,接触之时便发出滋滋的炙烤声。可是不论它们如何尝试,都无法将之甩脱,只得发出痛苦和愤恨的嚎叫。 失去所有,失去生命却也无法得到安宁。 第一个怨魂已经靠近,被青池用烛台隔开。但是此时真王之诫似乎在勉力维持阴阳道,伏魔的效力下降了许多。 背后怨灵,前方炼狱。但她没有选择,发足狂奔起来。 “零!”她高喊道。“出发了,跟上我!” “还用你说?”背后传来灰色少年疲懒的回声。“记住我的话,一直向前,不论遇到什么都不要逗留!” 被隔开的怨灵却没有停下,突然伸长手臂去抓青池的肩膀。青池试图闪避,结果一错身,一只脚踏进了阴阳道。 她仿佛踏进了寒冷刺骨的河水,又像是拖着人下陷的泥潭。预料中的攻击却没有到来。 她惊讶地看到,阴阳道中那些柔软的半透明手臂也突然生长起来,一簇簇地缠住了那个怨灵。显然相比青池这样的肉身,纯粹的怨气更适合它们消化。 这下青池想明白零之前的反应了——那阴阳道不仅会困住那些不生不死的怨灵,还能帮他们拖住这些因为禁咒而化为怨念的恶魔。她看着这误入的魔念被无数蛇一般的手臂缠尽、撕裂、分食殆尽。 猛烈的煞气也撞碎了魔念脖颈上的枷锁,一起归于虚空。 这样也好。她在沉默中抉择。即便她躲得了一时,待这些游荡的魔念重见天日,终归有人会遭殃。 而且哪怕它们已经后悔,却也只能被枷锁驱使着,不断违心地行动。倒不如在此彻底地了结。 神道入口的人类转身,挥动手中的烛台喊道。“你们看到了吗?王座经我之手而毁灭,王道经我之手开启。你们若想见御座的权柄,尽管过来!” 地道内被短暂的静寂洗刷,原本顾忌阴阳道怨灵的群魔忽然发了疯,再度前进。 “又给我发疯!偷偷溜走不好吗!” “我讨厌那种东西。” “行吧行吧。”灰色少年嘴上抱怨着,却飞快地推了她一把,然后发足一跃,落在少女的背上。 青池直觉背上一重,向前的冲力迫使她向前狂奔起来。这不是零第一次对她施加附身。她原以为零会展开“零空”之类的术法来屏蔽周遭的影响,却不料他直接挂在了她背上。 而且,还很重。 不同于他往日轻飘的印象。但也不是三长老那种石块的重,而是另一种透不过气的沉重,坠在她心上。 “喂,你就不能自己走——” “别废话。”灰色少年不容置喙地打断她。“快跑,快!” 青池便停止抱怨,负着那少年踏上了古神道。 * 道路在灯火的照耀下延长。偶尔有不辨面目的魂鸟飞驰而过,发出凄厉的叫声远去。 这是生与死之间的缝隙。她负重跑着,但并没有在怨灵们的手臂上留下任何足印。她仿佛罩在一个圆仓内,内外的世界被巧妙地隔开。 她一刻不停地走着,仿佛这样就能将这个噩梦一般的夜晚甩在脑后。阴阳道中的冥气充溢暴乱,除了她手中的“真王之诫”散发着微光,其他基于灵气的咒术根本无法施行。 也就是所谓的绝神之境。 渐渐地,她听到另一队庞大的光影就要从她身旁掠过。那仿佛是一支盛大的狂欢队伍,个个青面獠牙,铃鼓乱奏,嬉笑怒骂,队伍的首尾抛洒着鲜血和香料。但是这样奇异而恐怖的队伍又紧紧簇拥着一个核心,不论个体如何迷乱,都稳步前行着。 阴阳道接通着不同的时空。想必这是过去的残影。人类的少女想起少年的警告,不敢多看。 ……相传在死亡尚未成为死亡的时候,神族曾经三次躲过死神来骗取永生。第一次,他们围绕死者演奏光荣的歌舞,令死神以为一切尚未终结。 背后的少年似乎越来越重。那重量不是压在身心上,她每一次迈步都变得更加艰难。 狂欢的歌声远去了。同时,隐蔽她的力量也在剧烈流逝。背后不远处,阴阳道的怨灵抓住了大批闯入的魔念。随着她前进,几乎大半的魔念都盲目地钻入这条冥神道。 她不敢分神。道路的出口就在前方闪着光,又仿佛永远都无法到达。彻骨的寒风带走了她的体温。她只是麻木地前进着。 忽然间,她听到一阵哭声。 哭声中的哀伤仿佛一条条细线,试图拖住她的四肢挽留她。 ……相传在死亡尚未成为死亡的时候,神族曾经三次躲过死神来骗取永生。第二次,他们围绕死者不停地哭悼,令死神以为一切早已终结。 (未完还差几百字吧作者正在课上死线冲刺 第三十四节 阴阳道(2) “你为什么阻拦我?” “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你。”幻影的声音带着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青池意识到它在暗示自己那块通行铭牌! 她从未公开使用过这个力量,却被它轻易看破了。 疑惑和好奇终于拖住了她。幻影仿佛在释放着迷雾,令周围逐渐模糊起来。 “你究竟是谁?你有什么目的?” 青池强迫自己做出反应,不被身体的僵硬拖入更被动的境地。而且不论她忽然呼叫,都没法得到零的反应。 “这不重要。”幻影看穿了她的挣扎和绝望。“那权柄明明就在你手里。只要你愿意。”它幽幽地飘近,极亲昵地附在她耳畔说,“这里的一切,都会臣服于你。” 很奇异地,她知道这不是谎言。她甚至自然而然地知道,它指的并不是真王之诫,也不是什么王宫御座,而是最古老的万王之王的意志。 释放它、顺从它并不困难。人类的女孩在迷茫的雾气中微微颤抖。它说的没错。她所谓的珍惜性命,根本都是在模仿人类。可是她知道,一旦越过那条界限,她作为“青池”所拥有的、微不足道的生活和烦恼都会化为乌有。 或许收养她的老者和跟随她的少年早就看出这一点。所以要她答应,永远都要向着光明的地方去,不要回头。 “不要试图理解我!”她即是对那幻影说,也是对自己说。 她的手忽然可以动了。后腰别着的祝枝忽然一阵发烫。她抽出那腐朽的枯枝,动作比思绪更快地刺中了幻影的胸口! “想要阻止我,至少用你的正身来!” * 她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的枯枝,不知自己为何会选择这么脆弱的武器。 然而枯枝上凝结的腐朽竟然真的传染到了幻影之上。一阵抽动过后,幻影仿佛薄薄的冰片般开裂了。 时间和风声重新开始流动。 碎裂中的幻影发出低笑。仿佛她击碎了它伪装出来的亲切外壳,终于暴露出冷漠的内核。 ……相传在死亡尚未成为死亡的时候,众神曾经三次躲过死神来骗取永生。 但是众神功亏一篑,死神在盛宴悄然降临。它一一念出宾客的名,使他们永远属于黑暗。 直到一个孤独的孩子认出了死神。他一直渴求死亡,但死神总是忽略他。于是他追着那个黑影,快乐地喊出了死神的名字。 死神的名讳是世间最大的禁忌。连死神自己都不愿听见。为了不被那孩子发现,死神裹起头巾,悄悄地溜走了。 相传那个孩子至今还在追逐死神。所以死亡总是安静地降临,匆匆离开。 这就是歌篇中,关于死神与永生的故事。 * “我允许你从此通过,”幻影已被枯枝贯穿,在碎裂中断续地说道。“因为终有一天,你会回到这里,并且将再次将我杀死……” “每一次死亡都使你新生……” 随着幻影的光芒散去,某种深沉的哀恸仿佛也挣脱了束缚,在她体内肆意流淌。 她僵在原地,背后是魔众汹涌的咆哮。 “至高的毁灭者将从深渊复苏……当永恒之主的劲敌重握权柄,一切回归最初,迈向虚无。” 古老的歌声飘过,仿佛是风声带来的错觉。 这一耽搁,局势和预想的发生了变化。原本阴阳道中摇曳的怨灵之手上仿佛落了一层白霜,静谧得如同一片深秋的丛林。 挣脱束缚后的魔众无所忌惮,加速向她靠近。青池只得用祝枝抽打四肢,解放了知觉,快步奔跑起来。 虽然没有了怨灵的阻碍,但方才与幻影的接触和斗争继续耗去了她大半的体力。 其实她没必要管这个闲事,早一点脱身,就算迟到也好过不声不响地死在这种异界的通道中。 但是她偏偏不甘心。或者是真王之诫上残留的意志,让她无法放弃。 身后的魔念在靠近她的时候忽然发生了异变。 或许是与魔王的因缘在此达到了顶峰。那些黑雾忽然开始互相吸收,所有的个体紧紧地被锁链收聚在一起。 “王、王啊……”黑雾中传来交叠的混响,仿佛咒语一般催动着整团黑雾,逐渐像漩涡般疾速转动。 “这……”青池看得目瞪口呆。尽管是第一次,但这剧烈的气势和黑暗毫无疑问是一个即将成型的巨型墟洞! 她这才明白零为何不让她停留。他所忌惮的并不是阴阳道中的怨灵,而是这一群凶猛的魔怨! 然而此刻反思也为时已晚。她甚至有些庆幸,墟洞在阴阳道中孵化,总比在那个魔王宫中孵化的影响小很多。 ……除了对她自己。 * 她从枯枝上掰下一小支,眯着眼向那个尚未孵化完全的墟洞掷去。 或许是枯枝本身凝结着某种“腐朽”的概念,虽然本身不值一提,但在触及墟洞时,如同一颗钉住纸张的银针,短暂地抑制住了那团黑雾的旋转。 真是走了好运。青池边想着,脚下已经狂奔起来。 她不知这样的方法能抵挡多久。拼尽全力的奔跑令一切都变得短暂,也变得漫长。冰冷的冥气刺痛了她的心肺,但是这种刺痛毕竟是属于生者的幸运。 然而她的幸运仿佛忽然结束。前方原本静谧的阴阳道忽然裂开了。某种比墟洞更加令人畏惧的事物正在显现。 她依然机械地跑着,来不及任何减缓。 仿佛是幽暗岁月忽然临到尽头,迎面出现了一高一低两个人影。 她恍然间想起自己吟唱过的祷歌: [……未有祭庙者!人们不向你求肯,你亦在那高处; 你不以畏惧为食,亦不以敬慕为食; 你跨越时间,犹如跨过河水,跨过未名的生与死。] 六维之尊·式微冷峻的面容自暗中浮现。 * 这场景使青池心中一窒。毫无疑问这是她那位鬼见愁神主,但是仿佛与平时的“少微”有什么不同。阴阳道是绝神之地,剧烈的冥气对于神明而言是巨大的损害,所以在最危机时,她都没打算降神。 “少微,你来这里做什么?!”恐惧和惊讶令她忘记了学过的神仪,她在奔跑中向他喊道,“这地方会折损你的神寿!” 折损神寿?式微微微蹙眉。这种事情,作为日月同辉的至上神,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不懂这位结契者为什么总有这些多余的奇怪担忧。 从来也不可能有人为他而担忧。 面前的人类正向他跑来。她的动作已经非常难看,不仅疲惫,而且仿佛背负着什么重物。 但她背后是空的,她负重的姿态,仿佛正驮着某种他人看不见的罪业。无数魔鬼在她背后发出刺耳的哭嚎。她却是这群恶鬼中最凶狠的一个。 她遍身血污,眼神却坚定而清亮;仿佛星辰坠落,仿佛百川ル海;没有什么能让她熄灭,也没有什么能让她停止。她喊着“少微”的名字,越过所有阻碍向他跑来。 仿佛他就是光明本身。 第三十五节 阴阳道(3) 被她贯穿的幻影从中碎裂,碎片像是晶莹的冰雨四散迸溅。 对峙中的青池没有丝毫躲避,迎面而来的碎片在触及她的瞬间融化,如鸿毛一般拂过。 “我允许你从此通过,”幻影已被枯枝贯穿,在碎裂中断续地说道。“因为终有一天,你会回到这里,并且将再次将我杀死……” “每一次死亡都使你新生……” 它丝毫不在意自身形体的毁灭,因为说过的话语已向她的意识深处扎去,就像那些碎片一样,冰凉犀利透彻,唯有最接近时才发现里面隐藏的温存。 几滴融化的冰雨从她面上淌下,仿佛是被遗忘的眼泪。 握着枯枝的右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又犯下了相同的罪孽。 * 她怔怔地看着阴阳道中忽然径直的手臂丛林。幻影的话语瞬间生效了。这些不生不死的怨灵突然变得无比乖顺,远远望去仿佛一片白色的珊瑚,在浓郁的冥气中无害地摇曳着。 幻相散去,但是她的呼喊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就要绷断。尽管身心俱疲,她在一片阴森的暴怒中回首。青蓝的眼仿佛在昏暗中荧荧燃烧。 尽管她并不想承认,但是那个灰色少年倘若真出了事,不论,她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 这股森然的怒意竟然震得正在接近的黑色魔念一滞。 * 尽管她被“少微”搭救过数次,但这是她最感激他的时刻。青池不敢想象,如果少微没有出现,她的状态会向怎样的深渊滑落。 那个冷硬如石像一般的神祇出现时,仿佛挽住了她内心疾速下滑的理性。 她尚且可以自我安慰:零突然消失,一定是预知到少微的出场。他一定不会有事。 逐渐冷却的愤怒暴露了躯体上的伤痛,也无法再压制魔念。用祝枝的碎片钉住了孵化中的墟洞后,全力向她的神祇奔跑过去。 * 已经很久没有人会这样直视他,与他对话了。 她不仅向他呼喊,还在生死的缝隙上一路狂奔,陨落的星火和怨灵的手臂在两侧开路。与其说她在被恶鬼追逐,倒不如说她才是恶鬼中领头的那一个。凶悍,无畏而执着,那灵魂仿佛是由发亮的星尘铸成。 仿佛是跨越漫长岁月,专为他而到来。 “少微!你来这里做什么!” 奔跑中的人类女孩又喊了一遍。式微终于从凝视中回神。 是啊,她喊的是“少微”,不是他式微。式微不可能成为任何光明和希冀的象征。 也不会拥有任何向往。人们躲避他,因为他总是在路途的终点降下审判。 * 青池隐约看到,随着她的呼喊,那神祇的眼神黯了几分。 他的语句中仿佛根本没有“向后”,也根本没有理会她的警告。在她跑到他身后时,他终于开始了动作。 相比魔族,这位神祇没有庞大威武的身躯,繁多的手臂或尖利的爪牙。很快她便明白了,他根本不需要这些。 狭窄的冥神道中,她站在他背后,视线几乎要被他的背影挡住。“少微”墨色长发半结在后,明明背影一身漆黑,青池却仿佛闻到了霜露的气息。 阴阳道的气息变化了。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变化。与之前青池所见的天雷不同,神祇说出口的语句,竟然直接化为了指令。 “神命真言”虽然是所有术法的基础,但是青池所见过的人间术法无不经历了许多能级的损耗,真正输出的能量和摄入炼化时相比往往有百倍的差距。因此许多体量庞大的术式,动辄描述天地变色日月无光,不过是灵气过度支取以补足术式的缘故。 “少微”的术式却完全不同,只是引起了空气中轻微的颤动。青池感到某种蝉翼般轻巧流过的寒意。 然后他从身边侍从的手中,拔出了那把漆黑的剑。 黑剑在他手中,绝非一把普通的利器。他没有做任何虚晃的动作,正中一刺。黑剑的剑气骤然展开,刺入被钉住的墟团中。 或许是未完全孵化的缘故,墟洞的墟眼没有打开,因此也无法像往常一样彻底裂解。 但是这对式微来说都不是问题。他持续输送着磅礴精纯的剑气。说是剑气,却比任何武器都要尖锐。不久,凝聚的墟团本就不稳定的结构,也撑不住这样巨大的力量输入,从内部开始层层爆裂。 * 青池从未见过这样直接粗暴的除魔方式。墟洞本就能够吸取物质,倘若换算成术式,即使尚未完全孵化,其位阶要高于普通的天阶神言。因此普通的术式根本无法奏效。 而这位大爷竟然在和一个墟眼拼术式的转化能效??她不得不承认,这是最简单快速的方法,但是稍有差池,施术者反而会被墟洞吸干。 在黑剑释放的同时,青池左肩的旧伤像一道高音,痛感穿透全身。这道伤口应该早已痊愈了,但突来的却像昨日一样清晰。 “您……敢不这么正面怼它吗。”青池强忍着痛苦,试图转移注意力。 被剑气撑爆的墟团并没有立刻消失,而是化为一团虚黑的云雾,在阴阳道中漂浮。 “王啊,王啊……”云雾中,仿佛有无数声音在祈求念祷,回声隆隆。 “什么声音?吵死了。”青池直觉仿佛有一队蜜蜂在嗡嗡。 “我没说话。”一旁的式微突然插话。 “大爷,不是在问你。”青池感到一阵虚脱。看看那把大宝剑,就算他少微发话了,她敢嫌吵吗?活腻了她。“这些东西……还没完了?” 虽然她只是在感叹,式微却答道。“它们的能量形式已经终结,但是束缚它们的恶念却没有终止。在冥气充盈之地,死亡的法则和人间完全不同。尤其在阴阳道里,它们会一直这样徘徊。” 人类的少女轻轻叹了口气。她抽出用来开路的烛台,缓缓从式微身后走出。 这神祇仿佛一尊真正完美无缺的神像,在神龛中看着苍生挣扎。 青池轻轻吹了一口烛火。 “罪孽的仆从,权柄使我们相逢。”生死的缝隙中,无面的魂鸟在尖啸。她双手攥住烛台的青铜柄。“我引你们离开;当道路重新开启,你们念我的名,也可行我的道。” 黑雾中的念祷声此起彼伏。远远地,青池又听到了又远及近的狂欢声。 那幻影中的队伍又来了。无数鬼怪围绕着什么载歌载舞,狂饮高歌。这次她明白,它们一定要去向一个极其恐怖的终点,才会这样纵情地狂欢。 “去!”她喊道。于是那些黑雾仿佛被看不见的风所吹拂,细细地飘向那一片狂欢的队伍。 它们越靠近那队伍,竟然一个个从黑雾中分裂,恢复了个体的特征,成为一个个千奇百怪的影子,毫无隔阂地加入了狂欢,自觉地拥护着什么,向另一条漆黑道路远去。 就这样,所有的黑雾都随着那队伍去向了另一个空间。有一个瞬间,青池在恍惚的影子中看到了它们簇拥的中心。 鲜红的花瓣和白骨碎片从那人身旁洒下。在喧腾的欢呼中,所有人都在无知无觉地前进,仿佛完全不知道青池等人的存在。 直到那人在艳烈的欢庆中突然回首。对视的瞬间仿佛一道炽热的烙铁,顿时烧痛了青池的意识。 她痛的一个趔趄,于是幻影消失了。昏暗的阴阳道中只剩下她与式微,以及式微背后的一个小剑童。 青池身量不比剑童高出许多。一切安静下来,她才发觉,这位剑童木然的面容有些说不出的熟悉。 剑童眉眼黑白分明,长发整洁地束在脑后,神态比他的主人更加不近人情,或者说它只是冷眼观测着一切,与零没有半点类似。青池晃了晃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最近看人都像是零。 虽然缺乏生气,却像是零的清秀翻版。 第三十六节 阴阳道(4) 剑童负着剑,无声无息地立在式微背后。 并不是因为式微的存在感过于强烈才遮掩了他的气息。他抱着那把变色的黑剑,淡然得仿佛一件摆设。 青池在那刚刚释放过的剑压之下,几乎难以直立。但只是她怔怔地看着这个面容酷似零的剑童,竟然找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 平心而论零的相貌不仅不差,这样套在别人身上看,真有几分出尘仙童的样子。但是平日里零偷懒耍坏的样子,无论如何也无法和仙童联系在一起。 除了这层外皮之外,零与这木然的仙童唯一的相似,可能就是他们看起来都有某种缺陷,也因为这种缺陷而不近人情吧。 青池就这样定定这看着,式微一贯没有任何反应,没有阻止也不想解释。 “这、这位是?”青池没有想到自己这样的底层神祭还有个像模像样的同事,问道。“我一直以为您没有神使……” 这话对一般神祇来说有些冒犯。通常来说,高阶神祇都有可供驱使的神使,而且越高阶的天神能够驱使的神使也越多,所以神使熟练是天神们攀比的传统项目之一。除了……已经不再直接掌管俗务的六维世尊。 “哦。”这又是从没有人问过他的问题,式微略一沉吟,答道。“就这一个。” 那剑童目光不变,仿佛他们的对话完全无关似的。真是什么样的神主就有什么样的神使。想到自己的未来,青池打了个哆嗦。 一码归一码,这次她到底得救了。“多谢神主。”青池抱着祝枝,忍着肩膀越来越剧烈的疼痛,行了个礼。 这位世尊许久没有听过感谢,但这并不妨碍他直抒胸臆。“无妨,这并不是为了救你。” 这话没有错。“少微”应当是来处理那个半成型的墟洞。青池已经习惯了这种对话。 “你这里是不是有伤口?”他僵硬地换话题,指着青池的隐隐作痛的左肩。这位神祇虽然发功粗暴,观察却颇为仔细。“这应当是我做的。”神祇平淡地叙述,“看起来,我曾将你杀死。” [终有一天,你会再次将我杀死……] [每一次死亡都使你新生……] 记忆中无尽的幽暗和业火仿佛突然被点燃。她看不清那些具体的情节,但是被这柄黑剑贯穿的恐惧历历在目。 有时遗忘也是一种赠礼。所有的亡灵都会遗忘过往,因为灵魂无法承受跨越死亡时的恐怖。 而现在,这无形恐惧具有了实体,如同两旁摇曳的手臂一样,嗅到时机,跗骨之蛆般滋长起来。 “原来……如此。” 青池一直很清楚,她召神如此艰难,归根到底是因为她与常人不同。她从不相信任何神祇。 她所熟悉的暗神,乃是不需任何信奉的。黑暗永远一视同仁。 冥气吹拂中,她看着祝枝上象征结缘的金线,却散发着阵阵幽冷。人类自以为是的眷顾终于无情地破灭了。这一场结缘并不是个偶然。连结他们的因缘从来不是愿望,而是死亡。 幽冥为坛,鲜血为供,死亡为媒。 这神祇不会开口问她为什么在这里,也不会问她为什么能听见魔众的狂欢。 因为他永远如刀锋一般,悬在众生头顶。 * 式微看着人类女孩的背影在绵延的冥神道上远去,缩小成一个细密的光点。 他回身,忽而问那剑童。“你可看清了方才她手中那个,可以随意化形的事物?” “确认。”奉剑童子一板一眼地回复,“反应确认,是否排除?” “如此看来……”世尊仿佛在片刻间想通了什么,却没有松开锁着的眉头,叹道,“舒君真是一番好谋划。” 没有得到指令的奉剑童子呆呆立着,又重复了一遍,“反应确认,是否锁定?” “回吧。”式微指间一点,划出另一条回天神道。“青渊。” “是,大人。” 名唤青渊的剑童颔首。 * 阴阳道中造成的伤口与青池的梦境类似,虽然损伤魂体,却不会在肉体上显现。 及时赶上夜班的青池在拐角处缓缓调息。尽管回到了人间,她仍止不住打颤。跑出阴阳道就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她甚至不敢问,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会被“少微”所杀。 除了阿婆和零之外,她最信任并且与之结契的神主,竟然也曾将她手刃,丢弃在冥河之中。 “零?”她在阴影处低声呼唤。其实她此时并没有什么想说的,只是下意识地呼唤这个名字。 但少年并未如以往那样突然出现。 当一种担忧逐渐变为现实时,人反而会冷静下来。青池就是如此。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扩大灵知,终于发现了教部内潜伏的异样。 如果不是之前的经历过于离奇,她原本可以更早发现的。 魔王宫带来的变化似乎已经辐射开来。激荡的魔气正在冲击灵山的结界。尽管这结界挡住了大多地面上的魔气震动,却无法阻挡大地中的气脉变化。 [……当时候到了,大地会传来吾主的讯息。] [旧日的王座将升起,座下的使者依次醒来,只为遵从吾主的意愿……] 魔脉的变化激活了各路暗族。她听到它们发出人神无法发觉的叫嚣。教部内虽然有神力护持,一直太平,近期却—— “糟糕!”她扶着墙面,一点点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关节,沿着昏暗的墙体向学生宿舍踉踉跄跄跑去。 月色铺在校舍楼的瓦顶。深夜中的校舍上弥漫着细微的煞气。 “啊啊——!”一阵刺耳的尖叫声突然打破了夜晚的宁静。青池在门口的阴影中大口喘息着。尽管她狂奔而来,究竟是晚了一步。 她听到巡察队从另一边聚集过来的动静。犹豫了片刻,还是快步跟上。 因为她辨认出,方才那个叫喊正是锦所住的大宿舍发出来的。 * 随着这一声划破静谧的叫喊,教部的救援队伍也迅速展开了行动。隐约有几个伤员被抬出。青池赶到的时候,大部分现场已经得到了清理。 屋内逃过一劫的女生们也惊醒了,互相抱着抽泣。青池冲进房间,这是一间八人宿舍,如今只剩下五人,靠近门的位置有一滩暗红的血迹,在黑夜中暗暗地发着光。 青池一一清点过去,看到锦还在现场,似乎未受到攻击,却也脸色铁青,惊魂未定地蜷缩在角落发着抖。 “锦,你还好吗?有没有看到——” 然而后方的巡察组却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你就是青池?”一个高阶学生认出了她工服上的铭牌。另外两个巡查队员也围过来。“跟我们过来一下。” 青池心中一凛,某种不祥的预感达到了顶峰。 “根据血迹,魂煞从这里离开后,好像朝着你那间棚屋的方向去了。” 第一节 宋执(1) 当值的巡察队员和武祭在夜色中汇集。 高阶生绯瑛就是其中的一员。她身材高挑,赤红的发丝在夜风中挥舞。尽管仍是学生,绯瑛在教部中已小有名气,不是因为她祖上从南地迁来,而是她的魄术战斗已有小成。作为本部的魄术首席,常参与教部和祭院的巡察任务,协助护卫和破魔。 各位队员在夜色中匆匆打了个照面,没有人开口,却都惊讶于这一日部署的警备力量,经常超过了往日的五倍。 然而这样早有预料般的准备,也未能第一时间阻止袭击的发生。见过现场之后他们明白,这一次的敌人必然非常狡猾,掩盖了它力量上的不足;一击得手后迅速逃遁,除了零星的血迹,竟然全无踪影。 除了狡猾之外,这次的敌人恐怕对教部场地也是非了解。他们不敢细想,循着煞气追去。 * 这看似一条逃出主要教区的路线,追到半途,绯瑛惊讶地发现这个偏僻的地方出现了一间破旧棚屋。 这似乎是一间废弃的扫帚屋,屋顶歪斜,但门庭干净,显然有人在此长期活动。 队员面面相觑,心中更加警戒。 他们放缓了步伐,与后续赶来的武祭一起从四面围拢,悄然接近这件棚屋。 盘旋的风穿过棚屋的多处缝隙,发出几声吱呀的声响,在黑寂的夜里仿佛一阵嘲笑。 负责追踪的术士在四周洒水探测了一番,低声报告。“煞气到此就消失了。但奇怪的是,看不出这屋里究竟是什么情况。” 在场人员一时有了分歧,一方认为应当继续搜查这间棚屋,另一方则认为线索已断,应当另寻办法。 正在他们争论时,绯瑛看到又有三两人赶来。除了两位巡察队员,还有一人比其他人稍矮半头,穿着夜班的工服,她在人群中穿梭仿佛一条流向地底的河。在某个瞬间,绯瑛忽然觉得夜色也无法掩饰她的眼瞳,显示出一种寥廓的深青。 但那只是一刹那的错觉。 “我叫青池,初阶生。”自称青池的人简短介绍。“这是我的宿舍。” 她面色有一丝不愿显露的疲惫,身体却迅速行动,横在门前。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里是我的私地。”她越说越快,仿佛疲惫已经让她懒得周旋。“谁要进去,就拿祭院长的搜捕令来!” * 青池的内心远没有她所表现得那样淡定。 发觉煞气轨迹的流向时,她的心就在无限下沉。 这次会是零的作为吗? 严格来说这不是没有可能。但青池并不愿相信。如果零真打算袭击人类,也不会选在这个时机,不痛不痒地挑两三个牺牲品。更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纰漏。 但这种推论并不能令她放心。如果零不是袭击者,那么这个袭击者很可能已经发觉了零的存在,甚至将它定为了目标! 在靠近棚屋时,她已经暗自探查过一番。她对煞气的感知精度远远超过需要依靠道具的术士。探测的结果喜忧参半。 这股凶煞之气并没能突破小屋的界限,可以看出煞气被明显反弹的痕迹。但是另一方面,屋内的情况,即便是她的灵知也无法判明。 零很可能抵挡住了外来的攻击,但他会对攻击做出反应,就是很罕见的情况。更何况青池根本无法确认零目前的状况,是否足够隐蔽自身。 而且零的存在一旦被发现,不仅她无法解释,零也会遭受最严酷的刑罚。毕竟他的运作方式——实在与魂煞太相似了。 能拖一分是一分。 青眼的少女在自家门前,与围拢的监察队对峙着。 “既然你与此事无关,何不开门,自证清白?” 青池咬牙。“只有煞气在此中断的痕迹,没有其他证据,我当然不愿意开门。”她缓慢地扫视这些人,说道。“虽然我一无所有,也不想受这样无根据的指控和侮辱!” * 绯瑛心中一震。的确,巡察队敢这样行事,也是见她无依无靠。倘若换作一般世家,哪里敢如此粗暴? 但她尚未来得及说话,队长便一顿法杖,厉声道。“这是关系到魂煞行凶的大事,不论你是谁,都有配合的义务!煞气会终止于此,定然也脱不了关系!” 青池冷笑。“我若不是住不起宿舍,也不会与此事有什么关系。倘若仅仅是魂煞路过,就要彻底搜查——”她直视队长高大的身影,半步不让。“灵山结界未破,却自发生出了魂煞,一直有人遭袭。您怎不上报祭院和国主,要求彻查教部到底?” “你……你……放肆!”巡察队长向来雷厉风行,毕竟沾上魔煞之事他人都避之不及,哪见过青池这样正面质疑的。 然而青池什么没见过?这种程度的恐吓不及她家神主的百分之一。她就是场面越大越放肆。 忽然不远处传来了一阵零落的掌声。 “青池同学,虽然上课经常打瞌睡,逻辑倒很清晰。”另一方施施然赶来了几个披着长袍的人影,显然是被事件惊动的教师或上级司祭。 看不见人,青池也能认出这是柏舟优柔而令人不寒而栗的语调。“作为你的代课教师,我真感到荣幸。” 青池一阵恶寒,但他身边的巡察队长却有些茫然,一时分不清这是讽刺还是夸赞。 “见过几位大人。” “嗯。你们辛苦。”柏舟披着丝毛的头蓬,发带未束,显然也是匆匆赶来。灵山结界内出现魂煞,这件事比魂煞本身恐怖的多。 而青池也是算中了这一点,才敢如此叫板。这事背后的因由倘若和她预料得一致,恐怕会动摇整个祭司院的根基。 “那么现在如何处置……?” “既然……青池小姐如此在意她的荣辱,”柏舟琥珀色的狐眼一闪,落在她身上。“我们也不好失了风度。不如换个探测方法,只要确认她的贵地与此无关便可。”他看似随意地抚了抚袖边的绒毛,“何况关于她今晚的行踪,本座也有些事想要问一问,你们莫要拖延。” 第二节 宋执(2) 柏舟提出的方案给双方各退了一步。他仿佛并不关心这件脏兮兮的小屋里会有什么,甚至还嫌恶地皱了皱眉。 青池立刻意识到,作为魔族的柏舟很可能具有和修士不同的甄别方式,判断出魂煞已经离开此处。 于是巡察队调试了一个验魔罗盘,递给青池,只要进屋走一圈再取出看结果即可。 罗盘面上刻画着许多神秘复杂的符号,指针上涂朱砂。青池从队员手上接过罗盘,却未料这一瞬间指针剧烈抖动起来,几乎要突破预警值。 但是当她双手扶住罗盘之后,指针又回归正常。只有经手的队员看到了这阵短暂的异变,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 青池捧着罗盘进屋。狭小的室内与她离开时一样杂乱。她按照规定原地转了三圈,指针一切如常。 屋内没有零的痕迹,她也没有打开三角柜确认。 她退出棚屋,交还指针。见罗盘毫无动静,巡察队也没有什么可纠缠的,向柏舟告辞后便有序地离去了。 * 青池被带到书阁内柏舟的暗室中。没想到柏舟所谓的请教,竟是一场暗室的质询。 暗室的气息令青池不悦。室内除了柏舟,还有一位雪颜细铠的少女。尽管少女生得文气清丽,但青池的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位具有极大权限的灵使,令她想到“少微”身后那个侍从,完全可以将她就地正法。 “柏舟先生,我不认为这是一个适合学生的地方。” 座上的柏舟轻眯狐眼,“那要看……你是否还是一位学生。” “先生请赐教。” 这漫长的一夜令人失去耐性。此前她为无常市做过许多黑工,都十分顺利;难得做好事捣毁了一次魔座,净灭了一波魔念,反而遭到盘查。想来也十分讽刺。 “凌晨之时,你在哪里?” 柏舟的话语中施加了威压,倘若是一般人类,或是普通司祭,都会立刻慑服。 但青池听了,情绪逐渐激烈,“我在上你们安排的好夜班!。先生可以问交班的锦。” “我自会去核实。” 如此看来,连通阴阳道的魔王座的确是魔族机密。没有时空系术法,午夜从莫索沙漠的魔王宫直接赶回教部,即使云舟也来不及,何况当晚教部附近的云舟都已停航。 这次怪异的提前停航,仿佛有人预知这一场变动,而想要阻止谁似的。青池想到王宫地面那个吸聚生命的魔阵。究竟是要阻止别人去送死,还是阻止登位,就不得而知了。 青池目前的法术水平柏舟也十分清楚——她几乎没有储存灵气的资质,只能碰巧使用一些基础法术。至于每次如何通过课程测验,都是一个迷。 但这些证据都不足以使他信服。魔族自有魔族感知方式,去分辨真正的高位强者。他们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为此,柏舟不惜亮出了琥珀色的狐眼。然而视线所及,依然只是个普通的人类。 “你可知道,你刚才在巡察队面前说些什么?”他嘴角勾出一个讽刺的弧度。“筹码可不是这样用的,天真的孩子。” 这话仿佛一根毒刺。换作莽撞一些孩子早已掀桌而起。但青池反而冷静下来了。 “即便你碰巧比别人更接近真相。”柏舟摇着洒金的绸扇,金箔的反光仿佛摇曳的萤火。“就以为可以为你所用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如你……的预料,这件事一旦暴露,将有多少人受到牵连?” 青池攥紧了拳,但柏舟说得不错。如果彻查魂煞问题,恐怕……所有使用过苏麻汁的人,都无法洗脱嫌疑;甚至整个民众对教部系统的信任都会坍塌。方才她为了阻挡那些人,确实过于冒进。 他们在暗室中对视,却没有人说破。良久,柏舟又翻出一张记录。“那么说说看,你昨日入夜之后,为什么会去云舟码头?我不记得……给你安排过这项任务。” 柏舟就是这样狡猾的猎手,将对方逼入绝境,再循循善诱。 青池一时有些发蒙。经历了这样几段变故,她的大脑几乎已经停转。但无常市的训练让她还能守住底线。 “我……就是想去走走。” “我记得你……生活很拮据,云舟的票价可不便宜。有什么急事非要赶在昨晚不可呢?” 逐渐消失耐心的人不止是青池。显然魔王宫的结果与柏舟所料想的也不同,他逐渐露出雍容之下的犀利来。 “我劝你想想清楚。像你这样的孩子,根本分不清什么是危险,也控制不住。”他收拢折扇。“不是所有帮助你的,都会站在你那一边。” 在女孩的沉默中,暗室的门突然被暴躁地敲开了。 “都这么晚了,柏舟你搞什么。” 半开的门扇投下一个秉烛老人的身影。 “哦,宋执先生。”柏舟神色淡淡,“只是问一问您这位新晋学生,昨天的行踪罢了。” 青池在浑浑噩噩中意识到,眼前这个面色不善的老者恐怕就是自己未来的歌史课导师。 “哦,是我让她去准备的。”老者并未关注青池,只是有些神经质地瞪视着柏舟,“别在这周的入门测试给我丢人。” “原来如此。”柏舟见状,遗憾地叹了口气,也不再作纠缠。只给青池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老人未作寒暄,哒哒地离去。青池能感觉到这位导师的不情愿。只不过他对柏舟的厌恶更胜于自己罢了。 * 就这样,青池终于被释放,返回棚屋疲惫地睡了个无梦之眠。 待她醒来,发觉一团温和的烛光在那烛台上闪烁,浅浅的光晕笼罩着她。 像是怕黑暗惊扰了她,不愿将她在暗中独自醒来。 她有些难以置信。昨日从阴阳道脱出之后,她明明把青铜灯留在了神道之内。 “这一路多亏有你,真是多谢了。但你看我,真不是做魔王的料。你们的王宫我也看过了,先王也是节俭,一具棺材都没有,让人没有个盼头。你看你想要引导它们,我也帮你做到了。至于魔王,还请你另择高人。” 她以为它们这就两清了。 但在这个清晨她忽然想起了葛婆婆。葛婆婆有一双年迈威严的眼,和粗粝而小心的手。她从不知道葛婆婆哄她睡着之后陪伴了她多久,只有每日开始时匆匆留下的,为她特意准备的新鲜果实。 于是她对着那点烛火嚎啕地哭了起来。吓得零从三角柜爬出来,以为她下半年的薪水和奖金也被骗走了。 第三节 真王之诫 青池丢下烛台,拽着零上下左右看了一圈,确认他全须全尾的,才松了口气。 昨晚面对那一群和连番审问,她都挺了过来。如今看到这个熟悉的皱巴巴的灰色少年照常伸出头来,仿佛一场劫后余生,她反而抑制不住哭起来。 “好啦好啦。”零没有提进入阴阳道之后的变故。“我们这不是都好好的吗。” 话虽如此,少年的语气中也有一丝透支后的虚弱。 青池简略把昨天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她不确定零在阴阳道中消失之后是否还有意识。 少年听完之后,沉默了很久。他仿佛面对着一局极其复杂的渡棋残局。 “所以说,阴阳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幻影,甚至还能碰到少微?” 零回过神来,显然这个问题更容易回答。他吹起一蓬灰尘,幻化出一块绣花的锦帕。 “你看,我们眼前的世界就像这块锦帕的表面,如果你想要从一点到达另一点,要根据丝线和纹理的走向,决不能乱来,否则整个图案都会被扰乱。但是,”他将帕子翻面,露出底面的线脚。“如果在背面,则无需顾忌这些,你可以向任何方向行动,在任何位置出针。你只需要确定起点和终点的位置。” “所以……这个世界还有另外一面,对吗?”她轻轻地说,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看起来杂乱,却决定了正面的法则,也隐藏着一切的缘由。” “理论上是这样,但也是非常危险的一面。如果你掌握了那里的语言,所说的每一句话语,都会被实现。” “言出法随,那不就是……高等神言?” “或者正相反。”零微微皱眉。“最初我也是这样认为。但是真正进入之后,我发现那地方与其他阴阳道不同,它非常古老……甚至比区分之前还要古老。”他呼气。“就像是……一条脐带。” 那样阴森可怖的地方,竟然被形容为脐带。那从这条脐带诞生的事物,又会是怎样可怕? “……时未有生,时未有死。无始无终,无休无止。”她念出诗句。“所以小微到底多少岁了,竟然能进入古神道?” “呵。”零漫不经心地耸肩,仿佛还有一部分意识沉浸在计算中。“那地方的信息量太过巨大,多待片刻,我的意识恐怕会被撑爆。” 青池看着少年放空的眼神。他一直警戒九寰,说九寰离世界的奥秘太过接近,会损害到“世界的真实”。但是反过来说,他自己何尝不是呢? 她不喜欢给自己找麻烦。包括刚刚知道自己曾被神主杀死过——都仿佛无法激起更多波澜。 或许她确实死过一回,甚至没有什么兴趣去追究自己被杀的真相——虽然一个合格的主角不该这样想,但是现在活着不好吗?何必非要作死? 又苟过一天的青池忽然有些成就感,重新振奋起来。“挣完这一笔,我就不干了,好好挑块坟地养老去……” 这么说着,她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眼皮底下闪耀着。 她的眼皮跳起来。然而烛台仿佛十分卖力地显示自己的存在感。 “这玩意儿成精了?”青池看着这无端出现的烛台有些头疼。“我明明把它丢在阴阳道里了,怎么还会跟过来!” “啧啧。”零用看负心汉的眼神瞥着她。“阴阳神道都能通行,还能随意变形,这可是难得的灵器,这一点路又算什么。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东西在达到目的之前,你是丢不掉的。”他幸灾乐祸地补充。 “为什么?”小青有点慌。零的预言在糟糕的方面一向很准。 “不管怎么说,它听从了你的召唤,满足了你的意愿——包括挠痒痒,和各种变形。因此你们之间也是‘结缘’了的。”零有点幸灾乐祸。“有借就有还,之术对此可是非常严格的。” 烛台在青池手中驯服地闪耀着。青池知道自己又被骗上道了。她叹了口气,随即提起零的后领。 “说起来,好像以前真有人建议我去做魔王的。”青池磨牙,“这宝贝我可以留着,但魔王我不当。” “不当,不当。”零双脚悬空,当机立断地认怂,“而且魔族美女太不好惹了,不去也不亏。” * 魔王宫与御座声势浩大地出现,却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说是无声无息也不确切。进入王宫内廷的魔族不知为何几乎没有生还,只留下前厅狂欢醉饮的群魔,第二日在千年废墟中迷蒙地醒来,满目烟尘。 谁也说不清当夜发生了什么,只是隐约记得魔王之威震慑全场,却不知为何连着王宫一起消失了。也有幸存的魔物说着什么“夜班”,“兼职”一类令魔族听不懂的话。 不久流言便飞遍了半个大陆,甚至传入人间——新的魔王战力滔天,一夜鏖战后在血泊中登基,却被伺机而动的“夜魔”和“剑魔”抓走。 和这些流言相比,青池上交给无常市的报告显得平平无奇。当然她隐瞒了王宫内廷的部分,只以前厅侍从的视角详尽描述了王宫的布置和魔物种类。 全文细节丰富,叙述生动,非常符合她普通卧底的身份。 正当她算着这次任务有多少钱入账时,发现由于魔族的异动,各类驱魔辟邪产品在各地畅销起来。不论司祭生或普通人,多少都迷信这些小护身符。 然而真正导致了异动的青池依然一贫如洗,看着满大街熙熙攘攘的辟邪摊贩。 “小青啊,你不是缺钱吗?”零眼珠一转。“我觉得我们可以找人合作一下……” “这个狼牙项链真好看,有什么辟邪功能?怎么卖啊?” 零转过头,发现女孩已经一脸激动地挤入抢购大军。 * “愚昧的平民。殿下英明神武,怎么可能被抓!” 三长老遵循他们大王的吩咐,在莫索沙漠里以石头原形蹲等了许多天,风吹日晒,却不见主君回返。眼见头发就要掉光,只得离开沙漠,到附近魔物聚集的酒馆探听消息。 酒馆四周嘈杂,又多有魔族出没,都没有人注意这几个矮石墩子在唾沫横飞地对话。 “上次殿下似乎提到有急事要办。可是至今也没有召唤我们。” 究竟是大王真被魔头绊住了,还是把他们忘了?三个石头墩子一合计,哪一个选项都不太舒服。 “不论如何,少君还年幼。”老大沉痛地换了个话题,“尚有许多像‘夜班’和‘兼职’一样试图困住殿下的魔头,我们要想想办法,作为最先找到殿下的忠诚下属,怎么才能帮到她。” “可能殿下知道我们帮不上忙,就不回来了。”老二老老实实地说了出来,挨了老大老幺的一顿沉默的连环爆头。 毕竟除了守护真王之诫,三长老的其他能力在魔族是最弱的一级。 “如今四大护法已不可能会合。当务之急是去找到雪猎护法。雪护法是得了保王密令的,不像墨瑰那个心狠手辣的猫女,呸,薅掉了我一根头发!” “但是没有了真王之诫,我们也找不到雪护法啊。” 三人再度陷入僵局。 “许多人都在找寻我们的尊主,或为了永恒的生命,或为了永恒的终结。”老大叹了口气,忧心忡忡。“殿下还没有身为王者的自觉。但愿真王之诫能为殿下指引一条道路。” 第四节 圣木之骸(1) 经过九寰讲坛的洗礼,青池已经可以独自完成大半课程了,反而是一开始认为最有天赋的降神有些棘手。好不容易召唤到的神主,不仅不在神谱上,还有暴力倾向。 但是眼前的燃眉之急是通过年终考核,磨蹭一年完成组织的任务,继续攒棺材本的核心路线不动摇。 随着她成绩略有起色,青池发现了另一件非常诡谲的事情。一些人并没有因此而改善态度,反而更加严峻。归根到底,是她咸鱼的时候毫无威胁。一旦开始努力,反而被视为争夺“神位”的对手。 “唉,这又是何必。”黎琊对此也非常困惑,在他看来勤奋求学就是人性之光。“神位只有一个,知识千千万。但是因为魔王有再临的迹象,神位甄选恐怕又要提前了。” “神位甄选不是三年后吗,这又关魔王什么事??” “嘘。”黎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相传魔王有通天彻地、跨越时空之大能,性格也非常乖戾,等他正式觉醒恐怕难以对抗。对了,教部虽然安全,我们还是谨慎些。” 青池看着日渐繁重的驱魔作业,化作托盘的真王之诫在一旁无辜地闪着光。 好吧,反正还是怪我咯。 * 青池当初申请歌史专业之时,还无人问津。此时由于神位筛选的提前,歌史虽然没有实战意义,却是能够在最短时间内拿到神选资质的科目。 于是她参加复审时,门前聚着一圈心有不甘或看热闹的人。 复审是一场面试。青池并不担忧歌史知识方面的考核,她所拥有的知识已经超出了凡人应有的界限,更大的问题是如何掩饰成一个普通学生,以及如何不暴露出与人间版不同的鬼族版本。 在人群的注视中她推开门,结果阵容前所未有地豪华。 柏舟,西庭大主祭,副主祭,以及几个肃穆却绝少露面的司祭都在。青池一时有些心虚,不知道是她无常市卧底、还是圣婴的兼职身份被发现了。 她退出房间,看了眼门牌并没有错,默念了一会儿直板和滑盖,心情宁静地进场。 复审开始,这豪华面试团对她提出的疑问并不多。她发现这些贵人的目标并不在她,而是她申报的专业导师宋执。 室内帷幔低垂,那宋执一头银发,满脸皱纹,却不像一个真正的老人。他瑟缩在角落,却时不时目绽精光,仿佛一个久违光明的人在暗处小心窥探。 他似乎对问询青池没有任何兴趣。 青池磕磕绊绊地回答了一些问题,无功也无过,就在这种昏昏欲睡的氛围下,面试临近尾声,此时一个阴沉的声音响起,来自角落的宋先生。 “你对‘第四断章’可有什么看法?” 她一个警醒,发现自己陷入了两难。而满座的高级司祭们终于也把散漫的目光聚焦到了她身上。 这恐怕是歌史上最敏感的问题之一。关于“第四断章”的存在,学界争论了数百年的时间仍未有定论;不少私交甚好的司祭都因为关于第四断章的观点不同,而断交。 这一点都不夸张。是否承认第四断章,是个影响整个司祭理论体系的大事。 对于青池而言,为了隐藏身份而否认第四断章的存在,实在有违她的本心;但一口肯定,则显得过于莽撞和激进。于是沉默了片刻后,她模棱两可地答,“我不知道。” “呵呵。”宋执狠狠盯住她,仿佛要看穿她的那点小心思,“那么你在犹豫什么呢?第四断章没有存世的可靠证据,你信,或不信,不过是一种无需思考的看法,你在犹豫什么?我可从未见过在这个问题上犹豫的人。” 青池被问得有些难堪。宋执犀利的质问,反而将她推上了关注的焦点。 “对于那些黑暗中的事物,”她缓缓念道,“我不敢轻言。凝视黑暗会赋予它们形体。” 她想起阴阳道中狂歌突进的队伍,还有那个准许她通过的幻影。如果不是因为那条神道,有些事物恐怕永远都不会交集。 这并不是一个解释,宋执却怪笑了一声。恍惚之中,她得知自己通过了。 * “你与我来。”宋执在走廊中叫住发呆的青池。青池连忙跟上。却见宋执走了几条暗道,仿佛怕被跟踪似的,迂回地饶了几圈,才到达纪古塔。 他们站在了纪古塔的内塔面前。宋执偏过头来,阴恻恻地说,“你刚才的回答令我中意。我不会强迫你回答,因此,你也不要指望我的回答。” “但是,你要是想靠这门课程通过神选考核,不如趁早滚蛋。”宋执恶声恶气地说。“我不允许我的学生去抢那个鬼玩意儿。” 青池耸耸肩,她的兼职已经够多了,对神位本就不感兴趣。 宋执对外塔的书籍毫不客气,“一堆浪费纸的垃圾。”他忿忿地甩了一眼,径直走到在内塔前,点亮了一种无温度的蓝色灯,“但是你的基础实在太差,毫无体系,恐怕还读了不少戏本。” 青池缩了缩头,“请先生指教。” “啧。”宋执不理会她的顺从,用铭牌在内塔塔门前一按,解开了门禁。扑面而来的是幽暗的味道。青池几乎能感到零的兴奋,连跺几下脚,警告他不要出来。 内塔虽然也有高大的书架,却更像个博物库。尘封的柜子里仿佛又无数只不安分的眼。许多物什被施了术法的绳索锁着。 “孩子,当你寻求真相时,真相也在寻找你。”先生执灯而言。“但是许许多多的人就这样迷失了,因为真相总是藏在危险的背后。” 随着他们走过,青池听到这些物什发出嘈嘈切切的低语。就像梦境中那些被遗忘的事物在发出不甘的怨诅。走到内塔的中心,是一座浮雕平台,上面罩着一个琉璃盏,里面盖着一件发皱的半透明薄片。 因为体量很薄,可以看出这个切片上其实遍布着管状通路,其上面散发着极其精纯的灵气,浓郁到了肉眼可见的地步。 甚至也与她所见的风轨有些许相似。 “这是……圣木?”青池凭借灵知认出了这件皱巴巴的事物,与山顶祭坛圣柱上供奉的树皮同出一源。在当下的人间,几乎每一片圣木都在管制之中,已经是无价的圣物。 “鼻子倒是灵敏。”宋先生瞥了她一眼。“这就是诗篇最初的记录形式。相传圣木是记载真言的最好形式。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圣木上的刻痕可历千年,而无改换?” “呵呵,那只是其中之一。”老者冷笑。“人类对圣木的研究还不过百分之一二,却自以为可以掌握圣木通天的奥秘。” “但是,这片圣木已经死了啊。” 人类的少女脱口而出。她的意识中浮现出大片金色辉煌的叶脉。 第五节 圣木之骸 (2) 她知道它们辉煌灿烂无与伦比,却不是因为光芒,也不是因为是众神登位的依托。 它们无限琐碎,又无限聚合;无所不在,也不可捉摸。 因此在人间,它被称为圣树、天柱或天梯,使神人相通,不堕幽冥;而在天界,被众神称为“天枢”。第四纪元天柱断裂,尽管众神尝试过无数办法,都无法将之复原。 曾有人认为,那就是诸神衰落的开始。但凭借大地上残存的圣木碎片与愈来愈发达的祭司体系,幸存的诸神仍然能够享用人类的信力。即便通灵能力大大减弱,圣木之骸依然是每一个重要祭庙的运作核心。 然而青池的质疑,无异于撕去了神治时代最后的面纱。 “黄毛小儿,别胡言乱语。”宋执嘴上训斥着,却鬼使神差地启动了检验式。 与青池原理不明的灵知力不同,对于圣木之骸的监测非常复杂,有三部分流程,并且会对圣物造成损耗。因此不仅需要高级司祭的权限启动,每年可以监测的次数也有严格限制。 此时这片被严密保护的薄片看起来一切如常。但宋执知道,一些微妙的变化并不会马上显示出来。 青池只能看出这监测耗费的材料都精纯昂贵。第一阶段结构测试,第二阶段灵力诊断,都没有发现异常,甚至比往年还充裕一些。 宋执虽然脾气不善,却没有在此时迁怒,专注于推进第三阶段的监测。这一阶段监测的参数相对零碎。直到最后几个小项,才在灵力波谱上发现了一点奇怪的波动。 老者目光微动,眉头紧锁。若不是他有全面监测的权限,根本无法发现这种变动。 “这个变值你是怎么发现的?别告诉我是‘灰鹰’教的,他要是会这个,早就……” 老者没有说下去。 “我、我只是直觉……”她有点后悔自己逞能嘴快。未来导师的漠然态度,让她有些失了恒心,急于证明自己。 却忘记了,她的许多异能来自不可知的暗处,并不适合解释。 好在宋执不是柏舟,没有追问的兴趣,甚至嫌她有些碍事。“还要命的话,就别出去瞎说。”他向她摆了摆手,“你去外塔三层的西面有我一间书房,你把这份帖子签过名之后放上去,其他不要乱动。” “是,先生。” 青池接了帖子,如蒙大赦,准备退去。 一股熟悉的气味突然拂过鼻端。虽然已经很淡,青池找到了气味的来源,是围绕着琉璃罩子四周的一种碎木片。 “先生,请问这种木片是……?” “啧,现在已经没人好好教祭仪了吗?自己看标签。” 一旁的老者盯着监测结果,似乎在快速记录什么,并没有搭理她的耐心。 现今的歌史研究虽然限于文本钻研,但最传统的歌史是要结合实践仪式理解的。宋执随手取了一片,递给青池。“看清楚了,这是焚情木,还有问题去降灵科。” 作为歌史学者,宋执在纪古塔有一件专属的房间。 天色已晚。余晖之中,她看见自己的影子已经越来越浓重,几乎可以盖过零的伪装。 仿佛是梦境中的重量正逐渐向现实覆盖。 红橙的夕阳从圆窗转入,落在墙面仿佛一道发光的王冠。青池在旋转楼梯中拾级而上。 作为沟通天地的枢纽,虽然断裂也依靠残骸支撑了大半个纪元。如果人们得知这些残骸也开始衰减,众神终将离去……走出内塔的青池,手里捏着那一截焚情木。 现在她可以确定,这个焚情木便是当时她在岚溪镇坟地火葬工手中所见的木片。这木片似乎和什么特殊仪式有关,总之火葬工惨遭灭口,被送到远离达慕兰之城的岚溪镇下葬。 却不想还遭遇了化煞,神魂销尽。 现在想来,化煞除了贻害四方,还是使得一个人连魂灵都彻底沉默的方式。疯狂本就是最大的缄默。日后就是有灵媒司祭前来追查,也无济于事。 化煞看上去是一场巧合,怕不是早有设计。只不过策划者不知,还有更巧的一位鬼祭就在当场。 一片混沌的思绪中仿佛飞快地闪过了什么火花,但她没能抓住。恍惚中,她已经走到了宋执的书房前。 她试着推了一下,房门紧闭。然后拿出宋执给她的帖子,将印有签名的一面贴在门上。 一道淡淡光华亮过,房门随即开启。 这间书房在楼梯一侧,层高极高,墙壁间嵌满书架。而另一面的两扇高窗却拉着厚重的帘子,透不进一丝光线。 这个环境对于常人恐怕过于黑暗压抑,但小青却不会有任何问题,她甚至不用点灯,就可以自如行走。 她将签过名的帖子放在书案上,返身撤回。然而或许是心不在焉的缘故,她意外撞了到了书案边的一摞杂物。 虽然只是撞歪了那一摞积灰的本册,但她不想给那个暴躁老人留下话柄,只得试图恢复现场。 恢复现场是个细致活儿。不能太整齐也不能太散乱。她加大灵知释放,按着压痕和灰尘调整书册的位置。 宋执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凭“直觉”能验圣木、找墟洞的家伙,正在用同样的功率探测他的这些杂物。 也不会想到,其中一个本册引起了青池的注意。 这本册子似乎有些年头了,是一份陈年的报告册。但是其上附着的灵气比其他都要略高一些。 这个略高一点在普通数值上几乎显示不出,但根据灵气的衰减原则,这样一点差值,如果还原成真人灵质就是巨大的差距!然而这天才的册子,若说有用,为何压在桌底;若说无用,为何不直接丢弃? 好奇心令她蹲下瞥了一眼书脊。但书脊上原有的名字却被擦去了。 这擦除的手法也非常高明。不仅清除了字迹,还覆盖上了其他乱痕,根本无从还原。她叹了口气,“这老头会得还挺多……” 下一刻,她僵在了原地。 “礼赞无垠之主。”她低声念道,“所有的秘密属于您,您亦包容所有。” 连日的疲倦差点让她忽视了,这世上所有的隐匿术法的核心,都来自暗族! 这位老头虽不可能是真正的暗族,却必定学过暗族的术法。而在当今,所有由暗神见证的法术中,青池作为第一司祭,虽然灵力低微,却享有极高的权限。 那一瞬间,黑暗平静地显示出了书脊原本地样貌。 上书:学生,银宇。 仿佛有风穿堂而过,黑暗中一切变得非常清晰。银宵、银夕的兄长,百年一见的灵质天才,竟然也曾是宋执的学生! 第六节 圣木之骸(3) 震惊于“银宇”的出现,青池一时忘记了继续追查焚情木的用途。而银宇最终化煞之事,宋执不可能不知晓一二。 天才神祭化煞,不仅意味着天木再造失败,也意味着资质最好的人类也难免堕落黑暗,这个丑闻使得当时整个西廷在其他三国都有些抬不起头来。 但是如今,天木残骸也在衰减的消息若是传开,只会引起更大的恐慌。为了抵抗魔煞,人类固然离不开神祇,但神祇又如何能够失去人类的信力? 这些断续的念头在青池脑中交织,她仿佛已经站在庞大的谜面之前,却无法提出一条线索。现在她有些体会到零所谓的,感知并非最难,最难是信息的整合和判断了。 裂天之变,神人断绝,这些重大事件背后竟然多多少少都有天木的影子。可天木究竟从何而来?因何而毁? 它们无限琐碎,又无限聚合;无所不在,也不可捉摸。如果……手上有一片就好了。 她出神地想着,忽然感觉周身传来一阵和纪古塔之内类似的波动。 “零,你感觉到了吗?”她声音发颤。 “什么呀。”休息了一整天的少年终于懒洋洋地回应。“这里的‘反应’太多了。” 青池在棚屋中翻了一圈都没能发现目标,只能确定这股波动虽然微弱但非常接近,不可能在外面。而且仿佛正在跟着她移动似的…… “瞧我。”她恍然大悟,解下回屋之后没放下的随身包袱。她找了一圈的波动反应,竟然是从这包袱上传来的,难怪无法定位。 除了焚情木的样本,包袱中都是她常用的物什,她一一看过未有异常。正要陷入沮丧时,她忽然发现包袱皮有些厚,似乎有夹层。 用手指一捻,这个海市碰瓷被迫买下包袱皮有两层,异物正是在夹层之中。她取来真王之诫变成小裁刀,细细地挑断了缝线,发现包袱皮内铺着一层细密的翎魂草。 这一层翎魂草叶片肥大,是能贮存多倍灵气的上上之品,只是如今已经临近气竭。许是因此才被她所发现? 揭开翎魂草,赫然露出一片半透明的、蝉衣般的薄纸。随手所触,薄纸便会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并且像叶脉一样延伸。 青池难以置信,但是这种特殊的触感令她无法不确信,这也是一片“天木断页”! “没错,还是用充沛灵气保存的、品相上好的天木。” “所以那个乞丐的竟然没说谎?这真是他奶奶的宝物?”青池摩挲着木页,这稀有的横天之木并不抗拒她的靠近。 无价之宝,难怪当时无论放上多少银钱,都无法令秤平衡。 * 捧着烛灯,青池决定明日与银宵合计这些疑团。 天木的不同部位似乎会有不同的功能。纪古塔与山顶祭坛的天木侧重于神位展示。而这一片仿佛是一片完整的横截面,上面刻着迷宫一般的纹路。 这片木页并不是在天木折断后为了敬神而造的。恰恰相反,是在天木尚存时削下的……一块备份。 在她接触时,便有辉煌的场景碎片闯入她的脑海。 * 青池想起零曾给她的铭牌,虽然颜色更深,但与这木页散发着相似的荧光。 零耸耸肩。青池叹了口气。零不涉人世,即便价值连城对他而言也只是个有用或没用的道具罢了。 三番两次的偶然,肯定与那个“圣婴”身份脱不了干系。 没错,只有在此时,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或许真的是那劳什子的“圣婴”。但不是因为真王之诫的承认,和什么别的机缘。 那是在她体内暗暗涌流的,混沌,强大,同时不惜打破任何事物的气脉。而她必须学会制服它,与它和平相处。否则第一个被吞噬的就是她自己。 而坐在她一旁的零,已经不知何时睡熟了。 * 顶着烈日,青池与银宵约在小溪边碰面。 树荫在日头的围堵下只有薄薄的一层。尽管已经适应了人世的生活,骄阳下青池只有昏昏欲睡的半条命。 尽管如此,这个时间确实她与银宵刻意约定的,因为银夕有着雷打不动的午睡习惯。为了避开银夕碰个头,他们简直煞费苦心。 溪岸上,虽然只是单纯的交流信息,两人不约而同地有点心虚。 青池摸了摸鼻子,“我说银宵啊,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烈日烤得白衣少年也有些发呆。但作为一个溺爱妹妹的兄长,他并没有更好的选择。“银夕她,暂时不用知道这么多。” 青池叹了口气,她也不愿银夕过早知道这些,或是追问她什么。此外,强烈的日光还有其他好处。她眯着眼,熟练地释放了一个反窃听术式。 “无所遁形!” 一条金色的丝线以他们二人为轴,划出了一个方形的框架。日光对于同类属性的反窃听术式,具有增益效果。 “银宵,我这次与你所说的,至多也是推测。”青池正色道,“而且有些证据,我只能保证真伪,却不能透露手段和来源。具体如何判断,还要你自己取舍。” 银宵点头。有思路也是不易。他追查多年,却进展甚微。 “首先,你兄长参与的天木重启计划,恐怕有不少隐情。”青池打开一份记录,“先不说天木如何重塑,单就天木级别的启动,需要消耗巨大的纯粹灵能……没有什么比一个天赋之子的灵体更合适了。” 银宵瞳孔微缩,“所以他是新天木的祭品?我也想过这种可能,但没能找到任何有效的证据。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导致他化煞,这个计划就被中止解散了。” “这就是我想说的第二件事。”青池摊开手心的焚情木。“我在来自达慕兰城的焚尸工手中发现了这种香料的使用痕迹。但是据我所知,并没有哪家贵族还在沿用这个古老而不祥的葬俗。当然,那些建有陵墓的贵族也没有火葬的习惯。” 银宵皱眉,“我知道焚情木,确实多为贵族丧仪所用,在前几纪元,是天木祭仪必备的香料。相传此木燃烧的香气能够稳定生魂,和避免——尸体被邪祟所侵扰。” “难道说,如今还有人在秘密地建造新天木?” “这很有可能。达慕兰城是商业重镇,流动人口极多,只要处理小心,活人血祭也不容易被发现。但是已经中止的天木计划为何会被重启?还用这种见不得光的方式?” 少年的疑问打乱了青池原有的思绪。她原本以为,这是因为圣木之骸的衰减,有人在未雨绸缪。但是当一些想法重新汇齐时,一条新的线索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是魔族。”她脱口而出。“魔族已经和重启计划的成员进行了接触!我之前在幡仙镇遇到的银甲魔,你应该有所耳闻,他因为身着天神甲而战无不胜。但那天神甲……并不是他从神族夺取来的,而是被赠予的!” 能够拥有这等神器的,除了神族,便是高等级的祭司院了。 “这可当真?魔族与祭司院有所勾结?” 青池搜索枯肠。“应该不是整个祭司院授意的行为,祭司院当中,应有投靠了魔族的人类叛徒。”随即青池想到了身为圣婴的自己,感到有些尴尬。“但是魔族为何会对天木感兴趣?如果缺乏这个缘由,推测也不能成立。” 银宵并没有注意少女的表情变化,“魔族的最初并不像今天这样躲躲藏藏。相传在第三纪,永生魔族乃是一种天魔。他们是随着魔王的落败而被迫降临人世的。” “永生魔种……也来自天界?” 青池想起天木光幕中一闪而过的场景。 无人的祭坛洒着鲜血。因为视角所限,祭坛中心出现的人影只显露出苍白精瘦的腿部,金色的纹路像血管一般浮现。 当它降落,大地也因为那威严而颤动。 第七节 圣木之骸(4) 梦境中忽然涌来了大片连绵的雾气。 青池手中依然执着那尊青铜烛台。烛台上燃着没有温度的荧火。长老们称呼它为真王之诫,但青池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吉祥或象征荣光的权柄,反而令她想起零欲言又止的那个“大限”。 烛火为她照亮了一方道路。与其他随着潜意识进入梦境的事物不同,真王之诫可以伴随她进入这个梦境的空间。甚至可以依照她的意愿,关闭“梦境”的通道,返回真正的睡眠。 “你要带我去往哪里?”青池凝视着手中的烛火,火焰在她手中放射出各色细小的光芒,仿佛镜子的碎片的反光。 * 青池原来是趴在文稿堆中睡着的。这篇珍贵的天木断页她研究了半夜,都不得要领,不知何时进入了睡眠。 与昨夜不同,昏暗中的天木断页在她面前一下下闪烁。 原来是她的海螺在半透明的薄纸上轻轻地颤动,并且所过之处留下了一道道年轮般的金色痕迹。 在她睡着之后,海螺不知何时从她前襟蹦出来,正巧落在了纸页之上。 “星海沙!”看到这些金色的痕迹,青池彻底清醒了,“这上面,好像有字?” 零从对面的纸堆中钻出。看到这番奇景,只是挑了挑眉,读道:“‘接触’激活了,”零伸出他那双可以被称为完美无瑕的手,轻轻点在纸面上。 “不行,不能直接读取。”他改换手势。“这片断页在休眠之前被追加了多道防护咒,如果不能依次、正确解开,会导致这篇天木自毁!” “那要它何用?”青池也试着探知了一番,但这些防护咒与暗神并不同源,她的权限无能为力。 “呵呵。越是深埋的事物,越有挖出来的趣味。”灰色少年眼里亮起了点不怀好意的探索兴致。 “亏你还说九寰,你自己不也一样。” “这当然不同……” 零没有继续解释,这次他凝神用五指的指间点在天木上,将上面的数十条防护咒一一激发出来。难以想象这样薄的事物上竟然附着如此多的的禁咒。 “零知·展开。” 青池看到细小的微粒在某种驱动下高速运转起来。如果说解咒和咒体,就像钥匙和锁一样,普通解咒的方式是将锁砸烂使之失效。 但零的“解锁”方式则变态多了。不出片刻,外层的防护已经开始晃动。 “第一重!”他绕着天木断页不断走动,防护咒在他的操控下一重重打开,他仿佛在玩着翻花绳的游戏。 青池终于确定了,零的解锁原理是将锁芯逆向解析,从上万条可能性中确定唯一的一条,再根据咒术施加的时间排列,一一破开。这个方法说出来简单,但每一步的操作难度都不可想象。 “天,这样都行?祭司院竟然没把你抓起来去研究?” “呵呵。彼此彼此。” 少年凝视着逐渐升空的天木,朦胧的光晕落在他消瘦下去的面上。一瞬间青池忽然想到了少微的那位剑童。虽然与真正的仙童相比,零更像个偷渡者。 最后一道防护并不是咒语。少年沉吟了片刻,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 他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 “一即是全,全即是一。” 随着他的吟念,纸片上瞬间腾起炫目的光芒,同时响起了一片缥缈动听的歌声。那歌声不是来自人类,而是灵族精灵的曼妙歌喉。青池从未见过灵族,但她的意识不会错认。 灵族,是旧世界中守护天木的种族。 * 半透明的纸片在空中摊开,变成一面光的屏幕,其上闪过了无数的碎片,从天木的建立到折毁,远古的场景飞速在纸片上变换着,并且远远超出了见证者的范畴。 “这就是天木的记录方式。”零的指间在光屏上游移,光点随着他的行迹而像水波一样颤动。“天木之上,只有‘真言’才能运行。并且每一个部分,不论多么细小,都与母体相连,从一个断片就可以读取母体的所有记录;反过来,母体也会接受并整合所有断片的记录,不断向分支发散。 这是一种时刻更新的、活的实录,因此上古时代的重要事件,如神谱与歌篇,都是由天木所记载的,直到……天木母体损毁。” 青池想到之前山顶大祭上,金光流转的众神之名,以及因为神逝而当场晦暗的南天帝之名,意识到零并没有夸张。 她转动海螺,便听到海螺中的潮声在光屏上蔓延。 “那么《第四断章》呢?”青池虽然用了问句,但明白这就是答案。并且意味着《第四断章》与其他三大诗篇皆不相同的性质。“没有传本的《第四断章》,竟然是普通纸本无法记录的真言诗篇。” “没错。”零翘着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着,“‘如果我歌唱,必会被听见;每一句话语,都能被实现’,这些都是发生过的事,也是注定发生的事。《第四断章》讲述的不止是神代的旧事,而是时时刻刻与‘现实’相连的。” 青池还在沉思,那光屏却突然黯淡了下去,恢复成普通的薄纸模样。不论她如何晃动海螺,都没有任何回应。 “这是怎么回事?” 零瞥了一眼,“哦吼,断片了。天木可是需要能量的,而且是非常精纯的能量。”他不怀好意地笑了,仿佛戳破了什么小秘密。 “那怎么可能,这东西是夹在……” 青池的话头凝固了。这张天木断页,原本是夹在两片密压的翎魂草之间。翎魂草本身就是灵气的绝佳载体,才能让天木维持在最低消耗的休眠状态。 不用问,青池意识到宋执所说的“天木祭祀”并不是一个虚礼。“天木”的本质也不是一棵真正的树,而是—— “一种能够化现的天脉。”青池喃喃道,“并且需要定期的能量补给,才能够周转。” 她这样想着,不经意间手指被海螺划破。一滴血自半空落下,坠向纸面。 血并没有将薄纸染红,而是彻底被吸收了,仿佛在干涸地面上瞬间蒸发的雨滴。纸面上瞬间亮起了耀眼的金色纹路,比之前的激活态更加剧烈。 一般来说,一滴人血不会有如此的能量,但青池作为百年神醴之体,效用自然强烈得多。 她身后的灰色少年有些得意地想,当年他那冒险的一脚,没有白踢。 颤抖的光屏仿佛在回应青池的疑问。光芒中出现了模糊断续的远古景象。 第八节 圣木之骸(5) 许多灵族披着羽毛织成的圣衣,围绕着中央祭坛舞蹈。 他们知道这天木生成生命,也送走生命。至高的神谕从此降下,高洁的灵魂由此归天。灵族大主祭将终生侍奉天木,负责主持每一年中的大祭和小祭,也就是公祭和秘祭。大祭有固定日期,对人间诸族开放,人类王公都会参与祭拜;而秘祭为主祭单独指定,祭祀时只设祭坛,不行法事,甚至不能有任何人在场。 起初,天木的祭祀方式是使用翎魂草精制的神醴,由纯洁的女祭转着圈向祭坛泼洒。除了极西之地之外,灵族似乎有在天木周围培植翎魂草的能力。 后来人族发现了翎魂草的功用,提出用祭血与灵族交换翎魂草。祭血不及神醴精粹,但是胜在供应“稳定”效力强劲,无需长时间的准备。 “原来天木祭祀……竟然是用血祭的。” “而且是活人血祭。”零补充道。“活血的能量更多,蕴含的精神力也更强。你看这些被选定的祭品,从幼年开始培养洗脑,在成年的第一个月圆被领上祭坛,灌下特殊药物,燃起焚情木,然后被剖开心脏,还要笑着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笼罩在迷雾中的祭坛微微震动,随着祭血的浇灌,上面闪烁起一道道冲天的金色轨迹。但是灵族并不知道,这就是天木被诅咒的开端。 毕竟除了青池这样的百年神醴之体,不论人血的精气如何凝聚,都比精制的神醴多出许多杂质。更可怕的是,其中掺杂了并不纯粹的精神力,比如……无法抑制的、对死亡的恐惧。 * “在魔王回归之时遇到圣木衰竭,再没有比这更坏的时机了。”西廷祭司院副祭司长白辛叹气。“也难怪隐世百年的上下祭院会放出最后的神位,怕是早知凶兆。” 白辛望向座首的大祭司长白庚。白庚作为西廷总祭,相貌却比似中年的白辛年轻一些。西廷尚白,在座的除了身穿灰色绸缎的柏舟,从辅祭到大祭司长衣衫皆白。 披着白色头巾的青年祭司长,看向场内唯一神色丛容的柏舟,“不知特使对此可有什么看法?” 柏舟摇着折扇。“天意难测,天意难测啊。” 作为六维世尊、仁皇厦的特使,柏舟在西廷地位超然,也令其他祭司院对他们礼敬三分。然而此时的表态,竟完全没有施以援手的意思。 祭司长也不周旋,又道,“此事关乎魔王再临,世尊当真任其发展?“ “莫窥上意。倘若真是魔王再世,你们……又能如何?” 柏舟收了折扇,施施然离席。 “恭送特使。”白庚起身行礼。余下司祭也起身,齐声道,“恭送特使!” 见柏舟的背景远去,有辅祭愤然道,“柏舟这就是撒手不管的意思了?亏我们待他如此礼遇,等到天木耗尽、魔王现世,三界岂不又是一场浩劫?” “可对于六维世尊来说,三界浩劫又算什么呢?”副祭司长白辛轻轻一笑,“他们见证的生灵涂炭,又不是第一回了。 “祭祝,”祭司长白庚突然点名。祭祝和祭宗是仅次于主、副祭司长之下,与其他各部平行的职位,相传源自比上下祭院更古老的巫祝、巫宗系统。“你可有什么看法?” 祭祝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斗篷还留着隐者的遗风。“院长,老夫以为,不必如此悲观……既然世尊不干预,虽然没有助益,但也意味着没有禁忌。有些事情……也应当提上日程了。” “哦?”主座上的白庚微微倾身,“包括……和魔族互通有无么?” 祭祝身形一顿,开始颤抖。“还望院长……明察!” 白庚面色不变,“明察,是想说这是祭祝你个人的意愿,或者,是上祭院的意思?” 祭祝闻言,知道狡辩无用,颤巍巍拜倒。 议事厅的气氛瞬间降到冰点。旁坐的宋执也不敢大意。他一直深居简出,早已不再参与祭院事务。这次祭院长召集的集会,显然是有备而来。 “上次的天木仪式的失败已经说明了,即使不计代价使用先行最好的资源和天才,也无法成功。”祭祝见事已至此,不如当着所有主祭的面和盘托出。“这说明……说明三大诗篇是有缺陷的啊!人类所知已经触顶,根本无法再进一步。但是暗族却保有许多未明的相关记载,灵气转化的技术也更加成熟。” 有人发出低嗤声。“灵气转化,说的真好听,那不就是攫取生灵精气吗!” “而且,据我所知,元老院早已不是当年的魔王走狗了。他们并不希望魔王真正归来。”祭祝继续道。“既然连世尊都不会介意,我认为……这值得尝试。” 满座一片死寂。并不是因为这个提议太过出格,也是因为……它确实并非不可行。一些老人甚至偷偷瞥向宋执。 他们还记得当年宋执是银宇的导师,也曾是最接近暗族术法的术士。 “宋执,你怎么想?”白庚淡淡点到他。 宋执自知躲不过。“祭院长,鄙人并不赞同。”他没有看任何人,仿佛沉没在黑暗。“暗族术法之中有一条,就是‘你永远无法用黑暗击溃黑暗’。即便我们有相同的敌人,却不代表我们有能够制衡魔族的办法。人类生来魂灵有垢,魔族可以轻易利用灵魂里的暗质,让目标走向不可逆转的魂堕。所以,还往各位三思!” “可是倘若我们不造新天木,让其他三国祭司院抢了先。”祭祝冷冷道,“我们就能苟活吗?” * 初阶生选定方向之后,就要进入下一阶段的令道疏通和神命授予。 总而言之,有灵力的修士,通常能够以灵气在体内塑成一条主干令道和不同数目的辅令道。主令道的灵气运行和咒术效能代表了该人能够释放的最高水平,因此通常是留给其信奉的主神。授予神命,是比召神、结缘更有使用价值的链接方式。 即便不打算成为司祭,也可以选择载入工匠、技艺等等神祇的神命,用以加强个人的技能。但主令道一旦选定,很难更改。 不知为何,这样重要的事物,今日一些大祭司都不在,甚至连青池那位没有事务的宋执都不在。 青池只得随着其他人听了相关注意事项。她体质特殊,无法储灵,恐怕也没有什么令道可用。这个令道疏通可是个大麻烦,搞不好会暴露她的异常体质。 退一万步,即便她有,也不太想载入神命。 “你……好,请问你是小青吗?” 她身旁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原来是锦大病初愈的弟弟栗。那男孩身形比她还要瘦小,因为卧病缺课,这个本就资质一般的孩子的处境日益艰难。 “你好……”看见他,便想起自己和锦之间隔阂渐生,青池感到一丝不自在。 “对,对不起。”栗虽然灵力不高,却敏感地体察到了青池心情的变化。“我阿姊她……也不是有意的。只是这世道太难了。”栗垂下眼,轻轻咳了起来。“最近很不太平,还请您一切小心。” 第九节 零语句(1) “呵呵,一群心怀鬼胎的家伙,抽到王牌也不会打。”柏舟敛起衣袍,从议事厅离开,自言自语道,“不过谁知道那到底是一张王牌,还是……鬼牌呢?” 议事厅内,被质问的老者既没有发怒,也没有立刻反驳。 这些问题在他年轻时也反复质问过自己。不然以当年歌史如日中天的境遇,投身暗族研究无异于自毁前程。时至今日,他只是在碰的头破血流之后知道怎么样是错,却也不知道正确的方向。 歌史中只是依稀记载过,上古时人类使用天木之前,只能依靠极稀少有灵媒天资的祭司与天神沟通。正是天木和天族的智慧帮助一度艰难求生的人族前所未有地繁盛,最终成为地界的主宰。 毫无疑问,当下谁能重启天木,恐怕不止能够独霸四国,更是能掌握三界的命脉。而放弃了这个契机却被他族抢先……就会在洗牌时被压到底端。 人类的争斗,是天神都无法阻止的问题。 “我已经老了。”老者收敛了咄咄逼人的气势,仿佛一截会呼吸的枯枝。“曾经我也像你们一样相信自己……相信自己能够闯出一条路来。但是我们最后……都付出了代价。”他裹紧斗篷,仿佛陷入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那黑暗的主宰不会现身,但它永远注视着试图跨越‘界限’者,它的影子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逾越者。这就是我能够给你们的忠告。” * 时至今日,开辟令道依然有一定风险。 “据说那是一种将灵魂撕裂的剧痛。”黎琊解释道。“灵体中的通道并不是天生适合加载神令,需要精于灵气控制的司祭根据灵体内的分杈进行甄别和调整。我还以为你对这个不感兴趣呢……” 青池尴尬一笑。她确实不感兴趣,但是组织刚刚送来了任务:第一目标隐藏自身,第二目标调查“令道”。 令道是灵体内最隐私的构造之一,关乎个人的咒术能力和上限。开辟令道也是一项教部内口口相传秘不示人的技艺,只有灵知天赋异禀者才有资格学习。 原本她觉得这个任务由零出手,可以瞬间搞定,然而零表示不是他份内之事拒绝帮忙,她只能自己前来了。 “我就是路过的。话说你想选什么主神令?” 所有修习者会根据自身情况、以及未来修习的方向选择令道开辟的风格。黎琊抬起手,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智识之神,愿我终生警醒,一心求知而不被蒙蔽。” 背后响起了少年的一声叹息。 青池隐约能够理解零并不是因为智识神咒的释放范围有限,而是更加宿命的原因。 与黎琊暂别,青池在灵知院转了一圈。这是一个接近圆形的建筑,圆周表均是一圈门扇,通向内部的房间。袅袅的青烟从圆顶中心的空洞散发出来,弥散着超凡的气氛。 青池尚未接近这个核心,就感到一阵后悔。此时她才明白为什么这个调查任务的第一位仍然是“隐藏自我”。 她虽然体质异于常人,平日没有精密探测道具并不会暴露。但是在灵知院的特殊领域和多位灵知者的布阵下,自己不储灵却混在教部的事情必然会被发现。 “我就是执行个任务,可不想一辈子搭进去做人类的司祭。”小青僵在原地,想要隐蔽自身的灵气释放。 然而她尚未来得及抽身,斜角处的一间房门忽然打开了。 然后她听见锦焦急的呼喊声,“阿弟!”那个原本熟悉但此时有些陌生的喊声,拥着一双担架远去了。 栗出事了?青池还未想明白,忽然灵知院圆形建筑的外侧门扉忽然一齐洞开,焚香气味一同飘出。 这些灵媒师是少数极度依赖天赋选拔的司祭。最初精于此道的是守护天木的灵族,但是随着灵族绝灭,祭司院只能在人类中寻找天赋异禀者加以培养,却还是有所不及。 很难说这种天赋是幸运或不幸。因为存在稀少,每一个灵知觉醒者能够无条件加入教部,一生衣食无忧。然而为了淬炼他们的感知,这些从门中走出的司祭们或失明,或失聪,却无声无息不约而同地面向青池。 “怎么回事?”附近驻留的巡察队员察觉出了异常。 “刚刚有个学生耐受不住令道开辟,已经送去就医了。” “这些大人为何一起出现?”队员左右张望,看到了青池,“怎么又是你?” 青池面色一沉,认出这是她从魔王宫赶回那夜,有过摩擦的巡察队员。但她不敢轻举妄动,谁知道那些人发觉了多少? “灵媒使说,想看看这位学生的灵脉。” 巡查队员奇道,“这是应该,但何须灵媒使亲自来请?”他面色不善地盯着青池。“这孩子与魂煞之事有些牵扯,还往各位小心。” 情况复杂,青池一时不能反驳。看来这几个巡察队的是盯上她了。当务之急还是先混过灵脉探查。 “零,你有没有什么办法,伪造出个一两条令道?”强行突破并不难,只是她现在身负“少微”神祭评定,如果行事太过出格,会影响一直给少微的努力拉分。 “别小看这些人。他们和你的灵知原理不同。我俩谁都没令道,模仿不像就露馅儿了。” “那好吧,我……” “喂喂喂你等我说完啊,就知道莽!”影子少年拖住她的步伐。“虽然令道不好仿,但我可以给你嵌入一句语咒。” “你知道,我不喜欢被嵌入什么东西。” “当然,当然。”少年的声音环绕着她。“虽然说是语咒,同时也什么都不是。因为这是一个只能占位的‘零语句’。 随着他说出“零语句”,四周的一切仿佛都暂停了,少年从意识的世界浮现,呼啸的风声将他们和其余万物隔开。 “这么长时间我终于发现,虽然不能为你达成愿望,但是只要你对我说‘我不愿’、或者‘我不想’,对于这些违背你意愿的事,”他像个真正的魔鬼一样,在飒飒的风声中靠近目标的无垢魂灵。“我可以全部帮你拒绝,甚至拒绝整个世界。” 第十节 零语句(2) “对于这些违背你意愿的事,我可以全部帮你拒绝,甚至拒绝整个世界。” 精灵的声音仿佛穿过整个世界的回音,层层叠叠,却找不到源头。 “真的?”青池有些怀疑。“你有这种本事,还要跟我混吃等死?” “我骗你做什么。”少年懒洋洋地说,“在作弊这方面我有失手过吗?” 这样讲似乎也有点道理。 “但是所有的交换都有代价,犹如言语需要声音。”出于对少年的熟悉,她更加谨慎。“倘若真如你所说,这可是一个无限支取的杠杆。可我灵力不足,无法支撑这样术式怎么办?” “嘿嘿,这才是我给你这个‘语句’的原因。”少年坦白承认。“正是因为这是一个无限杠杆,才会在你身上起作用。实话说我挺好奇它会如何运作。” “你自己的‘语句’,还算不出会支取什么代价吗?” “即使我这种级别的演算能力,也推测不出。”精灵少年摊手,“真正的代价,只有支付者自己才能清楚。‘零语句’的第一次是开业酬宾大优惠,之后的支取率会是跃进式。”他耸耸肩,“希望你不会用到。” * 在世界逐渐恢复的残影中,青眼的少女闭上眼,用只有一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我,不想。” “收到。”少年收敛嬉笑,他的声音更加清晰,也更陌生。无声的铃铛伴随他晃动。 “吾乃否定的精灵。一切事项经过我而走向反面。”精灵低吟。“我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交付,也没有任何可以获取。此时我将放弃的立场转交。”他浮在半空,将额头与青池相贴。“若非出于她的意愿,谁不得干预!” 经过一个无限漫长又短暂的瞬间,那个触碰仿佛只是落下一蓬尘埃。 幻相散去。 青池说不清发生了什么变化。“占位语句”本身不具备任何意义,是“存在”与“空白”的中间态。从她自己的身体来看一切如常,但是一定有什么和过去不同了。 她在弧形的门扇之外,与前方一列沉默的灵媒使相对。 “灵使时间宝贵。”巡察队员没有好气地说,“你在磨蹭什么?” 她没有来得及回答,就见为首的灵使忽然一摆手,转身回去。余下的灵使似乎无需出声交流,便能统一行动。 青池松了口气,但是外面忽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不好了,刚才送去的学生陷入了昏迷。还请灵使一起协助治疗!” * 夜色渐浓。 青池没能进入医馆。灵体相关的治疗似乎不能受到丝毫打扰。甚至连锦下班后赶来,也只能在门外徘徊。 锦瘦得几乎脱了相,但整个人似干柴似的,一点火星就能燃烧起来。栗出事前还请她不要记恨。青池无所谓记恨,只是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走向这个地步。 沉默仿佛具有重量。等待无济于事。她向外走去。 “零,你说这个‘语句’的第一次有优惠。”她望着夜色笼罩的医馆,感觉某种不祥正在升起。“栗的病情恶化……不会和这个有关吧?” “我不知道。”完成份额任务的零恢复了以往的漠不关心。“令道开辟本来就凶险,那孩子大病初愈体质虚弱,如果早些退学可能还能保住性命,现在嘛……” 妖精少年模棱两可的说法,令青池更加不能放松。她拐向灵知院。虽然时候已经不早,但令道开辟过程繁琐,应当还有未结束的。 “不行,我不放心。”她找了一间还未结束的,蹲在门柱背后的阴影里。“一会儿等人出来,我随便打蒙一个,亲眼看看这个令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话音刚落,灵媒使的屋门就打开了。只听完成辟道的学生脚步有些虚浮,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等学生走到视线死角,青池举起手臂正要偷袭,看到那背影的白衣,只得生生停在半空。 “恩,青池?”面带倦容的银宵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在这里?” “我……”她尴尬一笑,将劈人的姿势强行改成挥手。“我刚好路过。” 白衣的贵公子哼了一声。青池衣衫上带着浓重的寒气,显然在外等了许久。辟道对于灵体十分凶险,恐怕青池是担心他的安危,却怕说出来有损他的自尊,才假言路过…… 青池看着白衣少年的面色逐渐缓和,估计这人类的思维又去向了她无法理解的领域。 “那个,能不能让我看一下,令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 不知道为什么,银宵答应她的时候有几分……矜持? 他们找了一间斗法练习的空教室,在房屋四角施下多重禁制。 青池没有经历过辟道,并且和老零这种无所不知的探测精朝夕相对,不知道“探看令道”本身是十分私密的行为。 对外开敞令道不仅意味着暴露自身的优势和短处,连思维活动都可能被窥探。被波动不和者探测,甚至还会产生排异反应。 灵媒使的探测通常是在被辟道者进入相对稳定催眠状态后进行。但是他们没有任何对应的催眠药物和经验。 像银宵这样刚刚辟道,又要在清醒态下接受令道探测,是极其信任甚至冒险的行为。 青池虽然不懂这些,也隐约觉得气氛有些悲壮,暗地向零请教。 “你啊,不要把所有人都当做你这种蛮牛。魂体是十分脆弱的。”零借机炫耀。“想想我平时是怎么做的?算了,你就是想到也做不到。” 青池无语地踩了几脚影子。她已经和白衣少年面对面坐好,开始调整呼吸节奏。 灵媒探测最深入的方式是在道具的帮助下,额头相抵,这是直达灵念最有效的方式。但青池只是拉起少年的一只手,然后和自己掌心相贴。 银宵有些疑惑,“就……这样吗?” “是的。”青池有些惭愧。“还要触碰接触才能通灵,我太菜了,对不起。” 银宵尚未来得及反驳,意识便被一片清风拂过。 他没有想到通常要准备一个时辰的灵媒接续,青池操作起来竟然如此神速。当然,这次被他人灵气所灌注的被窥探感都不同,眼前仿佛只是起了场终年不散的大雾。青池的灵气和她本人的气质类似,源源不断若有似无,淡薄锝有些生凉,仿佛从极远处吹来的天风,散漫地盘旋逗留;但这并不意味漠然是她的本质。她不会借机掠夺,也不熄灭火种。 当她走过,一切各得其所。 第十一章 令道 “准备开始,”她低声道,“灵气同调。” 青池虽然散漫惯了,此时却凝神闭气,丝毫不敢大意。 相比银宵,她的操作难度更大。尽管银宵已经十分配合,最大程度降低了对外的抗异性,但是在另一个意志体内自如活动,同时不对其造成损伤,绝非易事。即便她灵知力天赋超绝,但对于无意志体和有意志体,探测方式是完全不同的。稍有不慎,都可能在对方的魂体上造成永久损伤。 合格的灵媒使需要经年累月的训练,还要借助催眠和道具。而她此时没有任何辅助灵媒,只能徒手操控。 零虽然嘴欠,话却没有说错——以往她的灵知探测太过直接粗暴,是魂灵无法承受的。但是将灵息控制压制到最小,感知效率也会大大降低。 她所幸闭上眼,收敛自身的意识,只当在梦境中敲开那扇门。这不是她第一见到那扇“门”,因此进入的过程还算顺利。 四下一片幽暗。她的感知艰难漂移着。从掌心进入虽然易于她掌控灵气,但远离令道主干。魂体大多部分呈现为混沌态,与现实物质界的时空法则不同;哪怕相隔一线,也可能难以寻见。而且银宵本身性格就比别人多几分戒备。虽然他没有说,但辟道时也吃了不少苦头。 [放松。]她传出灵体波动,是安慰少年,同时也在告诉自己。她没有辟道的经验,这些行为都是尝试;她至多只知道那些活动有益、哪些有害罢了。 渐渐地,她仿佛听到了川流的声音。 那是微观灵息流动的声音。她的气息溯游而上,仿佛在银宵体内看到了一条河流。这河流上延伸出若干支流。只是这些河流的形貌明显有后天穿凿疏通的痕迹,因此灵息的运作尚未十分流畅。 “原来如此。辟道是在魂体原有的灵路上凿通,便能延长和拓宽。换言之是通过人为调整,将灵力运作最大化。但说到底也是一种损害,只依靠自身的力量极难愈合。若是灵体本身孱弱,可能坚持不到最后……” 她一路探测着,尽管十分收敛,却也能感觉到相叠的掌心传来对方极力克制的颤抖。 “但是……总感觉哪里还是怪怪的。” 她将主令道和辅令道各走到底。银宵性格矜傲,眼里见不得一点沙,因此他的灵体总体十分洁净。但是她意外地发现发现,常常运行灵气的令道的表面,反而覆盖着一层灰白的阴翳。 “奇怪,这玩意看起来不太对劲。”她稍稍用力,冲刷起阴翳的表面,竟然剥蚀下一层浮灰。 这一下偏移立即引起了银宵的反应。但灵气同调状态下,并不是所有人都像青池这样还有余力唠嗑。青池只能从灵力波动上感应。[怎么,痛吗?] 回传的波动很复杂。她也顾不上分析。“痛就先忍一忍。我要做个清除。” “八方之风!”她以意念喊道,“显示你的道路!” 她沿着风轨,贯入更加充沛的气息。 这样一番折腾,她感觉对方几乎已经脱力,一直强撑的意志都有些涣散,需要她另一只手扶着。 然而魂体的情况却不太乐观。这层阴翳虽然能够给暂时剥离,但是凭借她此时的微小灵息,完全不足以彻底清除。一旦她的灵息停止,那层阴翳还会重新附着在灵脉表面。长此以往,必然形成难以预料的阻塞。 唉,都怪她学艺不精,倘若此时有个复合咒术…… 复合咒术?咒术她不太行,但是胸前的海螺提醒了她,灵媒使需要道具,她为什么不行?她也可以借助其他工具嘛。 她需要某种极其细小,不被污浊,又能够融入灵体的精纯物质……九天星海砂! 既然净化已经开始,便不能停下。她立刻从螺壳上剥下一层金色的细粉。这是至高天界之物,远比凡人灵体精纯;且经过洪荒星海的浪潮冲刷沉淀,性质极其稳定,完全超过凡间的任何材料。 在灵息中混入星海砂,她再度冲刷起对方的灵脉。 这一次灵息通行十分顺畅。那层闪烁着金光的微粒飘过,带着远古洪荒的潮声,将少年的庞杂的灵脉映照如发光的根须。她忽然想到,如果圣木是地面上的部分,那么每一个负责祭献的司祭,不就是天木的末端——为其输送信力的根部么? 但是现状不容他她多想。少年已经紧咬牙关,以免失控喊出声。随着星海沙的汹涌往复地起潮,细密的汗珠从他额前成股落下。 “喂喂,你……还好吗?这屋子里是不是有点热?” [别分神了,快一点!] 青池屏息催动最后一波灵息。那层阴翳最终不敌九天灵物,被彻底击碎溃散,从四肢百骸随着水汽排出。 只见少年周身腾起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在半空中打着旋儿。这股灰霾似乎还有些意识,四处游荡,想要寻找新的灵体寄宿。 “大意了。”虽然将阴翳逼出体外,但青池完全没有预料过这种情况。她一手接续着少年的意识,不能立即抽身。眼见这股灰霾就要向她冲来,忽然一道灰影一跃而起。 那是忽然从影子里跳出来零,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一口那层灰霾吸尽。 青池长舒一口气,切断同调。少年也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向前一倒,被她用肩部及时接住。银宵周身几乎被汗水浸透,皮肤微微泛红,仿佛被热水煮了一遍,在她耳后大声喘息着。 “好了好了。”青池的气力也损耗不少,有些心虚地说,“不好意思,我一时好奇……” “你……你……”少年艰难地开口,不知是过于激动还是脱力,反复几次才说完句子。“你在……我身上,到底做了什么?” “哦哦。”青池专注探看他的气脉,嘴上随口应声。见魂体并无太大异状,她才放心说道,“就是做了一下情节,用的的东西据说是星海砂。你还好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少年倒吸一口冷气。此时他体内灵气圆转,酣畅淋漓,远胜之前。青池这一番操作不仅没有造成损害,似乎还引起了难以言喻的变化。“竟然……竟然真是星海砂!”他一气急,语气又迸出些原本的傲气。“你知不知道,星海砂有多珍贵?” “知道……啊。”青池背地吐舌。这是她跟着那个铡刀神主拿命换的,能不珍贵吗?但是既然能救人,总比虚无缥缈地等待要好。 “唉,你啊。”见她的反应,银宵就明白她根本没当回事儿。“星海沙不仅和圣木一样珍稀;圣木尚且在人间有迹可循,那星海沙是天界洪荒之物,只存在神族的传说里,却被你拿来……被你拿来……” “被我拿来做清洁啊。”青池替气憋的少年说完。“我的工作就是做扫除,这不是很合适吗。”她探着少年顺畅多了的气脉,十分有成就感。“你都冒着生命危险让我探测,我顺手一刷罢了。” “这个法门,你是从何处学来?”虽然十分疲倦,他却感觉如脱胎换骨一般。若不是知道擅长洗髓的灵族早就绝灭,他真会怀疑青池的血缘与灵族有关。 “其实这是……第一次。我没有经验,下手没有轻重。对不起对不起。”青池有些心虚。 银宵终于放弃了和她争辩,无奈说道,“这是十分罕见的灵台洗髓之术,但是继承此术的灵族早就灭族。谨慎起见,以后你莫要……随意使用。” 青池耸耸肩。这确实是个意外,她的星海砂也经不起这样消耗。 少年坐直身体,开始调息。青池虽然疲倦,但她不依靠修行补充精力,就闭目养神起来。 在呼吸可闻的安静深夜里,不远处的门扉,忽然被敲响了。 第十二章 夜巡 青池本不想理会,但那敲门声连续响了三次,并没有放弃的意思。 “已经宵禁,何人在此!速速应答!”门外传来喊声。估计是近日事件不断,教部也加紧了晚间的巡察。 未料到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被她无意用星海砂洗髓的银宵似乎想要说什么,但他此时气脉震荡,十分虚弱,便被青池起身按住。 青池虽然疲倦,但还保有基本的行动力,关键她常做夜班,更容易蒙混过去。 “来了来了。”她将门推开一条窄缝,“我做扫除呢。” 来人是位女性巡察队员,身量不高但十分精干,狐疑地打量着她。“大部分晚班都取消了。你是何人?谁指派你执勤?” “我……”她下意识地不想报出名。万一这人事后真去核查就有些麻烦。但是一时间,她又不知找些什么借口。 迟疑更引起对方的怀疑。“鬼鬼祟祟,开门检查!” 青池把身影挪了挪,试图遮住里面调息的少年。“这就没必要了吧,我觉得挺安全的,呵呵。你们要是实在没有目标,建议去医馆蹲蹲。” 队员神色一变。“医馆自有队长镇守。你不要狡辩了,这里刚才有反常波动,从实招来!”“是吗?”青池语气平板,目光下潜。灵力同调的本质还是魂体的内循环,能被察觉的波动,恐怕是方才那股逸出银宵体外的灰霾。“那么,你倒是说说,你们队长是谁?” “我们队长?你问这个做什么?” “快关门!”她背后传来了银宵的催促。 青池的动作比语句更快,嘭地将门压实。 “她穿的是红色巡查队服。”银宵恢复了一点血色,起身向她走来,但脚步还有些虚浮。“红色队服是属于突击队员,不可能负责宵禁巡察。”他俊秀的脸上神色凝重。“你又是怎么发现她有问题的?” “她……的影子,有点问题。”拜零所赐,她虽然不太会看人,但能很好地分辨真实和虚假的影子。 她话音未落,门板又响了起来。 这次的响声毫无节奏,仿佛是有人在用软滑的物体抽打,但力道却十分惊人。青池连忙侧身压住门板。 “为什么把我留在外面!”门外传来极度惊恐下的女声。“求求你们,开门让我进去吧!这里……这里有……啊啊啊!” 女声结束在尖细扭曲的哀嚎里,逼真得令人心生愧疚。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激烈的抓挠声,几乎要将门板击穿。 “先退后,别过来!”青池朝银宵喊道。他灵脉未稳,刚刚拔禊,经不得半分煞气。 少年虽然不甘,也只得配合,迅速从教室的器物箱中拣出一把木剑。 “真香啊,嘻嘻嘻嘻嘻嘻……”那个女声忽然一变。“再多一点,再多一点……” 抓挠声被更加钝重的撞击声取代。 “这是……那个突击队员被魂煞吞噬的最后场景。”银宵虽然没有正面与魂煞对决,也足够分析出来。但到底年轻,少年故作镇定的声音里有些惊慌,“你也当心!” 看看,这就是学霸。青池感到一阵羡慕。不像她,只能靠运气和作弊。 而且现在她的首席作弊道具·零不知道去哪里摸鱼了。 除非万不得已,她并不打算动用真王之诫。谁知道这些魔鬼的造物满足了她的愿望之后,又会向她索要什么呢? 这一走神,才发现门板平静了许多。 “怎么,走了吗?” “还没有。但是正在移动……”青池感应了一下,那股浓烈的煞气似乎逐渐变得……稀薄? 当她发现不对时,右脚脚踝传来了细微的痛楚。一片极薄的纸片般的事物不知何时从门缝下流了进来,然后圈住了她。 糟糕!她和银宵都陷入了思维定式,把这间房当做了梦境中的房屋,以为能够抵御大部分的入侵。然而这间小教室并不是灵魂的私室,并不受真名的保护。 哪怕面前的魂煞并不是强壮的力量型,似乎却拥有“变形”的特性,简直无孔不入。 这间用于身法魄斗的教室是隔绝降神的,因为外部灵气扰动微弱,才被他们选做灵气同调地点。此时却导致银宵来不及以法术向外求援。好在他全科擅长,立即将手中的木剑掷了过去。附着辟邪法术的木剑破空而去,斩断了圈住青池的煞气。 “奇怪。”她虽然脱身,似乎还沉浸在某种思考中。如果零能够回答她就好了。但是如此危机,那灰色少年也没有出声示警,青池只能当他是为了消化刚才吸收的那股灰霾。 灰霾? 青池只觉灵光一闪。那股灰霾恐怕就是吸引魂煞来此的源头。“我们要先把它引开,然后再求救……那个,”青池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能不能借个火?” * 寄宿在突击队员身上的魂煞仿佛液体一般,从破旧的队服中融化,缓缓向门内渗透。 它感觉那门里有非常可怕的东西,或许一个,或许是两个。但同时也非常美味,那是最精纯的灵魂的香气,让它无法抵挡。 作为魂煞,它们虽然还留有些许人类的智力,却完全是欲望的奴仆。 这就是自由。它想起某个声音说。你们再也不会被人类的规则所束缚,也不必费力去创造,顺从欲望,去践踏,去掠夺! 香气更加浓郁了。它觉得它是幸运的。即使在遍地修士的教部,也绝没有这房间里气息那般香浓。那是正直得近乎孤绝的人类之心,和浑然天成的游魂精气,若能吸上一口,至少能维持身体大半年你的运作。若能够完全吞噬……它或许,真能获得“不朽”。 畅想令它几乎发狂,而且那扇紧闭的门扉竟然真的开了,从中溢出汹涌的香甜。它立刻收拢身形,向内扑去。 不论多么高洁的灵魂,必然有阴翳的一面。它缓慢释放煞气。只要催动这一面,灵魂就会沦为他们的傀儡。 “就是现在!”门内传来女孩的声音。 突然一阵火光爆燃,正是那少年精准释放的火咒。热风拂过它的身体。它嘎嘎地笑了。魂煞并不像一般暗族那样畏火,他们是克服了暗族的缺陷并且结合人类的欲望的产物。 但在同一瞬间,女孩却向火中丢了一件细小的事物。那个碎片被火焰吞噬,发出针芒状的闪光。 “八方之风!”女孩喊道。“开辟你的道路!” 那是一种奇异的香气,被操纵的风一阵吹袭。生前的畏惧一并复苏,魂煞忽然陷入了记忆的虚空。不论它如何激活欲念都无济于事,那些不可抑制的强欲仿佛都在向虚空中某一点流逝。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别过来啊!” 再待下去,连它的形体都维持不住。魂煞也顾不得眼前的诱惑,在滚滚浓烟中逃走。 “‘你无法用黑暗击溃黑暗’。”青眼的少女捻着手中尚带余温的灰烬,低吟诗句。 少年轻嗅空中残留的焚香。虽然是木片,但焚烧时会散发出柔甜干燥的香脂气息,尤其容易引发幻觉。好在大部分的气味已经被青池操纵的风息吹走。“这就是……焚情木?” “没错。”青池神色凝重。“相传焚情木有辟邪之力,没想到竟然就是字面意思,明天我必须得去一趟达慕兰城……” 她话音未落,远处又传来一些杂沓的脚步声。 “我去,不会又来吧?有完没完?” * 几位巡察队员循着结界发出的警报一路追踪,却见前方的走廊微光闪动,依稀还有人对话的声音。 “谁在那里!”他们摆出阵型,厉声道,“已经宵禁,速速回答!” “有完没完?”门里传来少女散漫的声音。“都装过一遍了,换个新的吧。” “等等,他们——” 巡察组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赶紧开门,否则休怪我们使用武力!” “用吧,这门做又错了什么,真可怜——” 于是,当教室门被暴力轰开时,队员们在一片硝烟中看到了略表惊讶的青池和正在调息的银宵。 “……龟龟,这回好像是真的。” 巡察组的作风出了名地粗暴。队员们看着他们,觉得室内的氛围也十分怪异。 他们的衣衫略微散乱,特别是那位著名的银家公子,身上还有被汗浸湿的痕迹。女孩似乎更精神一些,抱着一边膝盖晃着另一边的腿。 青池料想他们是追踪魂煞而来,本想解释一番,却不料几个队员纷纷露出心领神会的眼神。 眼前这少女丢在人均龙凤的教部,绝不显得出色。但她仿佛对这些都满不在乎,像是一条午夜密林中的道路,被影影绰绰的植被覆盖,偶尔有兽的足迹才会显露她的踪影。 原来这些巡察组的人,见过许多夜间私会,几乎见怪不怪了。这银家各个眼高于顶,平日少与人结交,却没想到是……好这一口? 青池:??? “抱歉。”作为闯祸能人,青池当机立断起身道歉。反正解释不清,先道歉就对了。“这事情责任全在我,银宵他是被迫的。” 队员们看着他们的眼神更加怪异了。连对面少年的脸色也一阵红一阵白。 “咳咳,这么说有点误会……” “没事,反正他们次次误会我。”青池有点记仇。她原以为巡察队会问关于魂煞的时期,谁知个个目光闪烁,一副“我们打扰了”的表情。 “近期魔物活动频繁,即使在祭司院也不安全,二位还请……保重。”巡察组说着,一边推出,安静地带上了门。 从未如此顺利脱身的青池,对银宵竖起拇指。“佩服佩服,你可太有面子了!” 第十三章 神契魔誓(1) 次日,青池递交了前往达慕兰城的申请。没先到往常走个形式的流程,却被柏舟拦截。 那位雪颜银铠的少女静静立在他背后,仿佛一尊雪花石膏立柱,并没有随侍于他的感觉。 “青池同学,你这次出行……不会又是宋先生的指令吧?”柏舟狭长的狐眼眯起,仿佛等待猎物入坑。 “不是。”青池面色不变,掏出一张烛府的名帖。“我只是去拜访我的推荐人,祝贺他新婚。” 柏舟一怔,未料她还有这样一手。烛府又是当地望族,此行竟毫无指摘之处。 青池却在想另一个问题。或许是在银宵身上尝试了更细微的灵气操控,现在她对柏舟的气息有了不同的感受。 作为暗族,魔族与魂煞同样源于冥气,然而运转方式却完全不同。譬如柏舟,他更收敛、更坚韧,也不会像魂煞那样,仅仅为了维持形体而无差别地捕猎。 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种差别呢? 最了解魔族的,当然还是魔族自己。 “柏舟先生,魔族究竟……是什么呢?” 柏舟与她在课上问答惯了,习惯性地解答,“魔族并不是一个特定的种族。恰恰相反,它们是所有无序者的集合,因此象征混乱、放肆和毁灭。除了遵循强者,他们可以不遵守任何规则……”他顿了一下,“现在不是你提问的时候。” 青眼的女孩却显得意犹未尽。“那么,魔王究竟是什么呢?” “我说过,现在不是——” 琥珀色的狐眼偶然与青蓝的双眸相接。女孩的视线在暗中潜行,甚至还带着一丝散漫,仿佛只是一次普通地走捷径抄作业。 只是她不知道,这同时也是一种傲慢罢了。 “你们所说的魔王,究竟是什么?” 她的声音引起了某种极细微的灵子共振。仿佛兜起水珠的渔网,哪怕无意征取,但迟早会捕获意想不到的猎物。 柏舟的喉头哽了哽。人类青色的眼眸注视着伪装过的魔族,穿透表层。他知道自己瞬间失去了对唇舌的控制。 暗室中的火光低摇。瘦小的人类背后,拖着颀长深黯的影。 “魔王陛下与我等都不相同。”他听到自己发出平板的回答,并且使用了久违的、可厌的敬语。“陛下至高无上,具有凌驾于所有魔族之上的、独一无二能力。” “那是什么能力?”她追问。 “我的……语言,无法……描述。”柏舟的喉咙发出一阵痛苦的咕噜声。这份指令超出了他个人能力的界限。 柏舟的异常状态终于将青池惊醒。 他不是唯一一个被这种诡秘气氛所影响的。青池意识到柏舟的异样源自自己的反常,一贯平和的面容也浮现出几分不安。 “非常抱歉。”她略一低头,有些不知所措。“这,这不是我的本意。” 她的低头解除了目光的对视。一向雍容的青年有些狼狈地抓着衣襟,大口呼吸。 “哪里,‘您’从来无需道歉。”柏舟声音沙哑,仿佛刚才也被无形的手钳伤了脖颈。“‘您’只是还不习惯罢了。” 他狭长的眼中闪着讽刺的怒火。 青池的脸泛出了薄红。哪怕明知柏舟曾背叛了王庭,她也不喜欢这样扭曲他人的意志。 王庭与她一个区区人类何干?但是眼前的景象恰恰说明,她不仅不了解自己,也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异能。对此她丝毫没有喜悦的感觉。虽然无条件的服从看起来威风,但是被能力所支配的自己,和被影响的柏舟又有什么区别呢? 退一万步,魔族这样无条件地崇敬强者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落得四分五裂的下场,世间还不是被个体弱小的人类统治。 * “我向您保证,我仍是人类,并且坚守生者的立场,绝不与毁灭者妥协。” 她青蓝的眼仿佛在暗室中燃烧,仿佛要将这一室的黑暗都灼穿一般,令人无法直视。 柏舟此刻极度虚弱,也没有召唤待命的灵使相助,反而露出讥笑,“您的言语,我可承担不起。但是既然是拜访烛府,我们可不能失了礼数。”他忍着不适,勉力向灵使一揖,“如砚,还请根据你主的旨意,‘护送’她前去。” “是。”灵使应声而答。 青池有些意外。她原以为会更受到更大的阻拦。“那么,您是同意我离开教部了?” 青池高兴起来,便忘记了此前的不快。 “不要小看如砚。”柏舟恶声恶气地说,招呼那位灵使,“她可不会……包庇你丝毫。” * 她刚走出暗室的门,便碰到了在附近徘徊的黎琊。作为一个求知若狂的学痴,博学多闻的柏舟是他在整个教部最崇敬的人。青池知道,对于柏舟对自己的特殊“关照”,黎琊多次表示羡慕极了,让她有苦难言。 黎琊最难得也最可怕的一点就是,他对知识的追求并不掺杂任何其他目的,因而永无止境,也永不满足。见青池表情凝重,待了许久才出来,黎琊快步迎上。 “青池,柏舟大人与你说了些什么,竟然这么久?” 她看着黎琊闪耀着求知的双眼,组织了几次语言,勉强说道,“只是聊了几句,和魔族有、有关的常识。” 青池缺乏常识是众所周知的。但这并不能打消黎琊的兴趣,或者说他的兴趣更加旺盛了。而且见青池结巴,黎琊自然而然地以为是她和其他人类一样,对谈论魔族之事感到抗拒和不安。 于是黎琊语重心长地说,“青池,这是很正常的理论交流,魔族也是学者的研究对象,不必对魔族的话题有所忌讳。” 真王之诫持有者、圣婴青池,苦着脸答,“是是,我不该这么狭隘。” “柏舟大人定然有不俗的见解。”沉浸于学术想象中的黎琊没有注意到青池的尴尬,“魔族与天神同源,保有很多秘密法门,但是目前投入的研究还很不充分。”他叹了口气。 “什么,魔族的法式对人类……也有研究意义?” 第十四章 神契魔誓(2) 第十四章神契魔誓(2) “什么,魔族的法式对人类……也有研究意义?他们不是莽就完了吗?” 一般印象中的魔族,是暴力和混乱的象征,研究术式自古是人神的兴趣。未来她不知会遇到多少觊觎王位的魔族。为了保命,青池不耻下问。 黎琊见她虚心上道,欣然摆出讲谈的架势。 “当然没有那么简单,”黑发少年正色道,“通过九寰先生的讲坛,我想了很多。” “我们都知道,召神与结缘的核心是‘神契’。即使是神明也有必须遵守的“法则”,这就是神契。神契使得弱小的凡人可暂时成为神使,代行神力与魔族对抗。” “但是现在单体魔族力量如此强大,那些大神的信众遍布诸国,就算神力浩瀚,又怎么够分呢?”青池想起人间祭庙的规模,“但是,如果信众太少,神主又得不到足够的供奉,分流岂不是更少?” “没错,因为这不是神契和魔誓的原貌。”黎琊说到魔誓有些激动。但“魔誓”是人间不成文的忌讳,被路过的学生投来闪烁的目光。 “虽然资料有限,但可以推测出,神契能共享主神的阶位,分流输出的神力;而魔誓共享的是魔主的力量,降低的是阶位。这两者……刚好是相反的。” * 那位神秘的贤者在黄昏中说:凡事常有两条相反的路,令人难以抉择。人们困惑,是因为不知道这两条相反的,本是同一条路。 “灵力和魔力的运转处处相悖,但这种对应的相悖……并不是巧合。” 人们能够使用的召神术式,源自与神的契约,古称是‘神契’;古代魔族中的类似法式,则被称为‘魔誓’。神契与魔誓,在最初是同源的,两者都需要祭品,甚至基础祭仪也十分相似。” “倘若神契和魔誓曾经缘于同样的核心……在第三纪魔族堕天之前,魔族大多生活在天界的下三天,位阶低于中层的神族;此时即使凡人灵力不足,只要拥有高阶天神的神契,便能击败魔族。 但是,随着天魔的堕落,就不必再遵守神契的位阶压制,从此打破了天神的绝对强势的地位。反过来说,恰恰是因为他们同源,最初的天神术式才能克制天魔。” “我明白了。”她与暗族有着不解之缘,低声道,“神族术式以阶位为尊,高阶术式拥有绝对的优先权,然后以信徒的信力为反哺;魔族以强力为尊,通过出借力量,以誓者的……位阶为反哺。” 换言之,高阶天神想要聚力,而低阶的天魔想要升位! 黎琊闻言一惊。“我没想到这一层。” 一阵沉默后,青池又问,“这样说的话,凡人只要混到高阶神契,就可以打败中阶天神或魔头了?” 黑发少年摇头。“没有这么简单。在‘阶位压制’法则之外,还有‘层级跌落’法则。来自意志界的神力若要影响世间,就会发生‘层级跌落’,所以凡人获得神契之后,在实际的行使过程中术式会有降级损耗。在神契中,我们召来的不是神的本体,而是神力的下级跌落形式,因此术式位阶和能效都会弱化。这就需要依靠术士自身的能力来弥补。” “那么,魔誓也像神契一样,可以一对多地进行吗?” “人间关于魔誓的记载很少,”黎琊发出遗憾的叹息,“订立对象范围不同,也是另一个重要区别。神契其实是多对多的从属关系,祭司可以从诸神借力,但有许多附属约定的需要遵守。魔誓给予的魔力输出几乎没有上限,其瞬间威力比神契可怕得多。但魔誓绝大多数是一对一的继承关系,触发条件也不明朗,有时一句对话就能生效;同一时段内,不论魔主还是从属,都只能结下一次盟誓,因此在附魔的过程中,可以最大限度地获得对方的援助,甚至在生死关头可以直接召唤真身。魔誓的转化能效,甚至可以比神契高出整整两个量阶!” “只能结缘一人?”青池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逐渐变了。“魔誓是只有魔族才能使用吗?” “只有一次,但是在极其特殊的情况下,譬如三人之中两两互有关联,可以结成三相誓。至于对象,魔誓对于施行者没有任何资格要求。从这一点上看,魔誓的源头可能比神契更加古老……” 那时的青池只顾着听魔誓的条件,也未能注意眼前激动的少年与她不同,已经远远地越界了。 * 回到屋内,青池背靠着闭合的门。 相似的仪式,贡上祭品,捉摸不定的触发条件,只能结缘一次的、超格对象。 她有点慌,这些巧合未免太过微妙。难道她这一辈子的灵力成就,还未来得及呼风唤雨,就要和一个铡刀精绑定了? “完蛋,祝枝坑我!” 青池气郁。她想起贪魔最后曾试图召唤另一位魔主,但被她及时阻止。显然不论发动条件如何,当一方死亡之后,魔誓会自动解开。 也就是“少微”所言的“没有关系,影响不大,人类的寿命非常短暂”。 “至少救了你的命。”灰色少年从地面上嘭地钻出来。“往好处想,也许没有那么巧,你只是单纯地,被所有众神讨厌了呢。” 青池无力反驳,只觉人生一片灰暗,棺材本又离她远了一些。 心灰意冷之时,她从随身口袋中掏出天木断页,想碰读读千年美人的八卦。 未激活的天木断页此时就像一片普通的蝉衣。但是零说这片天木已经将她当做了饲主。天木靠着生气维持运转,她需每月供一滴血,平时最好贴身携带;如果实在有所不便,每日至少要“接触”一次。 或许是因为天木折断,这断页里的记载十分零碎,她之后也激活了几次,但看到的场景都是随机的。若要把事件整个串联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十分需要运气。 “我再给一滴,没准就有后续看了……” “你省省吧!”零急忙拖住她蠢蠢欲动的手。“天知道这里存着多少份碎片。” 零说对了。 青池滴了十次血之后,只看到一次群魔狂欢和一次人类的篝火,剩下八次连活动的人类都没有,尽是阴晴云雨的静谧祭坛。 “辣鸡天木,要你何用?”青池脸一黑,“再送血我就是傻子!” 浮空的光屏一阵发抖。十次供养似乎令它触发了新的功能。 只见光屏背景变成一片混沌。她胸前的海螺突然震动起来。星海砂如抖落的光尘,在天木上浮出银色的字迹,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上面书写: [我仍是人类,并且坚守生者的立场,绝不与毁灭者妥协。] “哎,这不是我说过的话吗?天木是不是坏了,什么都记?” 零却缓缓站起来,抱着手肘仔细端详。“能进入天木记载的,除了‘真语言’,就是未完结的《第四断章》了。”他仿佛想通了什么。“这么看来,《第四断章》的携带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仿佛有久远的风吹响了她的海螺。远古的潮声如拂面的丝绸,将她温柔地包裹,又似在催促。 光屏上字迹不断闪现,如同一条蜿蜒的金色河流: * [你将在此,再次把我杀死。 每一场死亡都使你新生。 直到你掌握通向旧纪元的钥匙, 重启诸神在创造与毁灭之间的位置。] * “奇怪,为什么这一段是神名记载那样的金色?” 狭室之内,零仿佛笼罩在无限的阴影中,指着青眼少女说,“不知道。估计是你的话语还没通过判定。真言的判定涉及了巨大的秘密。” * “我仍是人类,并且坚守生者的立场,绝不与毁灭者妥协。” 她不知道这句话为什么会在天木上浮现。 面对柏舟的质疑,青池虽然给出了这句漂亮的承诺,但她其实并无信心。无数次危机都靠着这种本能化解,但这种潜能越是使用,越令人不安。所以她既没有没有掌控的能力,也放弃的信心。 幸好“少微”是个不太关心凡人的山顶洞神,不然……哦,不对,她已经被这位报销过一次了。 现下,柏舟的灵使在她的扫帚棚外待命。与老奸巨猾的柏舟相比,这位缄默的女灵使无疑讨喜得多。说是“护卫”,实为负责监察,但为了不引入注意,她不会跟着青池走进所有课堂和屋子里去,必要时还能隐身。 教部的区域中,出于安全考虑,原本禁止隐身、潜行术式,但灵使如砚却可以自由来去显隐,可见其术式的位阶竟然超越了教部本身的禁制。这位看似缄默的灵使,恐怕也有不小的来头。 情势的变化,令柏舟已经没有兴趣与青池周旋了。他撕下了那层伪善的面皮,但青池却不能。 作为重点监视对象她还要倍加小心,甚至在外都不敢和零随意对话。但令她困惑的是,柏舟一直对她的所作所为睁一眼闭一眼,为何此时突然开始限制? * “魔王座下,曾有四位作为护法的‘不朽者’”,雪颜的灵使在柏舟面前,“如今两名在魔族元老院,还有两名也在控制之中。您此时将我派出,是为了什么?” 即使使用敬语,这位女灵使永远都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态度,仿佛阳光下的盐田,如雪般洁白,却不会轻易融化。 “如砚,你了解那些‘不朽者’,他们不会轻易放弃。”柏舟披着大氅,剪下烛花。“还有另一些棘手的家伙,一旦意识到圣婴的存在,也不会轻易放弃。” 第十五章 万物皆尘 (1) 上了年纪的达慕兰城城主用他保养的光洁细润的手,摩挲着指间银铸的素面戒指。 这戒指跟了他很久,是他在命名式上得到的赠礼,戒面上刻着他的名讳的边框已磕出了缺口。论造价它并不是最昂贵的一款,却无数次在文牒和热蜡上滚过,象征着西廷第一大城的最高决意。 而他的父亲、西廷郡王也曾拥有一枚这样印戳戒指,他记得那枚戒指更小、更朴素,但是留下印记的范围却比自己更广阔。连现今西廷当家的琅家家主见了,都礼敬三分。 室内焚香弥漫,他轻轻地嗅着,心满意足而并不贪恋。 因为他知道,凡世的一切都有极限。 “城主大人,萨希尔先生有事回禀。” “宣。” 白润的城主像是被绫罗缠裹的一截圆萝卜,牢牢地嵌在他的主位上。随着他摆手,饰品上密集的宝石切面一齐闪烁。老道的仆人也明白,这是无关人等撤离的指示。 “幸见城主。” 随后门内踏入一个靛蓝衣袍的谋士,他身形颀长却步伐极轻。淡褐色的眼珠衬着深色瞳孔,令他的视线总有一种凝视的错觉。待他走到城主面前,双手交叠深一躬身,留给主位一个高昂的视角。 “萨先生,别来无恙。”城主缓慢地将重心前移,一时丝缎挲挲。这样既显示了他的尊重,又保有上位者的矜持。“你带来的,是‘上边’的消息,还是‘旁边’的消息?” “托您的福。”谋士萨希尔的口音有些柔滑,仿佛微微融化的羊酪。异域口音在西国并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或许……两者皆有。” “那倒是好。”城主扁细的眉眼仿佛是圆润脸盘上挤压出的几道横纹,却精光转动。“说来前日烛府大婚,你可替我去道贺了?” “自然。” “说到烛君,”城主微微后靠,调整了一个更舒服姿势。“他家附近的那间宅子,都处理干净了吧?” “‘上边’的旨意,不敢有所怠慢。鄙人可以保证,就算天神到场,也看不出分毫。”蓝衣术士露出莫测的笑容。“当然,如果哪位幸运的灵修士能找到那里,就会知道最后一次走运,名叫不幸。” * 银夕近来过得很不顺。 青池姐姐的疲于各种加班,或是应付巡察组,总是神出鬼没。兄长银宵似乎也因为什么外事而忙碌着。最糟糕的是,她好像被同届的琅皓缠上了。 琅皓说来也是与银宵齐名的风云人物。银夕原本看在琅皓与青池交好的份上,敷衍一二,谁知他变本加厉起来。 琅皓对银夕示好的方式非常笨拙,但这种笨拙和她小青姐姐的天真质朴完全不同。他像一只鲁莽的幼狮,不断在附近抖着鬃毛,耀武扬威地吼叫;可一到她面前,竟然话都说不利索,丢下礼物便跑。 仿佛一个琅皓还不够让她心烦似的,每次琅皓出来堵她,他那形影不离的好兄弟黎琊也都跟在身边,臭着一张脸在说教。 在糖衣和炮弹的轮流夹击下,银夕觉得自己几乎要分裂,回到宿舍,连凌珑那张冒着硝烟没有表情的脸,看起来都亲切了些。 * 待到旬日休假,青池终于获准出山,不过背后跟着灵使如砚。 她被影子跟了许久,多一个倒也很快适应了。 原本她计划先前往达慕兰的分部,打探些消息。上次她无意中发现自己的权限不知为何连升三级。或许是任务难度太大,除了一些核心机密,可以调取的权限直逼分舵主。可惜她还没享受过这份支援,就陷入了监视限制。她不得不改变地点,向达慕兰的烛府递交了名帖,以拜访烛君的名义出行。 灵山与达慕兰城之间的距离不近也不远。乘坐云舟有些夸张,但走过去又过于耗时。权衡之下,青池租了一只最便宜的老毛驴作为坐骑。 看着这长耳的畜生在自己面前打着喷嚏,下凡的灵使如砚直发愣,不知如何应对,隐形了事。 这次下山青池走了官道。出发时她买了一捆竹青色的甘蔗,劈开外皮,嚼出的汁水脆爽清甜。她一路看着风景啃着甜蔗,十分惬意。老毛驴经常走走停停,见了驿站坚决要休息。青池也乐得去觅食。 街市上有新出炉的馕饼,烤得外壳微微蓬起,入口焦脆香气四溢。说来灵山上的生活舒适,但是有一点令她不满,就是吃食还不如鬼族丰富。她的同学们仿佛吸风饮露就可以生活,简直快要成仙——哦不,他们确实在认真修仙。 只有青池是去认真兼职的。 * 西国各郡政权相对松散,即使琅家家主身居王位,也未必能够完全掌控全境。但教部的系统则不同,天神的属民已经超过郡国,四方祭司院之间还互认文书。青池一路上使用教部签发的文牒,进出城关都异常顺遂。 临出门前,零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但只是叮嘱了她,烛君作为她的举荐人,新婚时还送了请柬,她应当备上一份薄礼。 青池没有想到零会注意这种交际。但她实在没有什么送得出手。 “礼物不是问题,买张上好的皮纸就行。接下来听我的。” 青池有些狐疑,但还是依言准备。 赶到烛府时晌午刚过,城民多在荫凉处歇息。阳光将一切晒出了懒洋洋、毛茸茸的气味。她将毛驴的缰绳郑重交给现身的灵使如砚。 “这头毛驴就托付给你了。我所有的积蓄都用来交这头畜生的押金,肯定不会跑的。” 可能是青池的表情过于真挚以及悲壮,灵使如砚默许了她独自进府,施了一个位置追踪的术式,约定在门口等她。 青池抱着油布包裹的“礼物”,忐忑不安地扣响了烛府的大门。 * 直到灵使如砚茫然地牵过青池手中的毛驴,暂时离去寻找草料,青池才将零从影子中拔出来。 正午阳光下的零有些恹恹的。青池只当他也是地下的幽暗住民,解开灰斗篷披在他身上。 零比她矮一头,但斗篷在零身上仿佛会自动变化似的,并不显得拖沓。 想起上一次,她在零的引领下闯入了这间府邸。如今她长高了许多,零已经可以站在她背后的影里。 一时竟有些唏嘘。 * 这次她在日光之下,以客人的身份游览烛府。达慕兰城是西庭最富庶的城,无数的财富和人流都从各处向这里涌来,然后欢笑歌舞便高声地掩盖了城中的尘埃。 但她已经见过魔王宫殿,即使破败了也不是人间的居室可比。奇怪的是身处其中时觉得那王宫荒凉,离开后回想到的都是恢弘。 但烛府比上次的幽致更多了一些人情味,想是有了女主人的缘故。 * 她首次察觉到这种异样,转头问零,“这就是人类的伴侣?” “没错。人类会在古神的见证下结下契约,彼此属于彼此。也许还有其他什么东西。但我也不清楚。” 青池似懂非懂,“契约?就像神契魔誓那样,也能共享力量么?” “不止是力量。”零漫不经心地叙述,“我听说,契合的伴侣可以共享灵魂。” * 引路的侍从告知他们,烛公子与夫人芸娘正在侧厢等待。青池意识到,这算是很亲近的朋友了。不愿下棋的零如何与棋痴烛公子相交至此,在她看来也是个谜。 “夫人身体有恙,不便下榻,还请见谅。” 青池跨进门。这新结成的伴侣并排坐在塌前。谁也没有想到对人缺乏兴趣的烛君,突然宣布了婚事。 这事说来离奇,据说出生时曾有司祭为他卜算过,说命中有大劫和大运,劫与运相伴而生,最终天命孤星,长命但亲友凋零。 他幼年体弱多病,无法出行,谁料因此偶然发觉了渡棋的天赋。自此他沉迷对弈,无数次棋气的轮转也调养好了他的体质。 于是烛府上下对这预言都深信不疑。半年前烛君发布这“悬赏”也有些赌气的性质。多年难得一败的烛君终于不堪忍受,宣布倘若有人能在三局之内战胜他,若是男子则赠送一半的财产,若是女子,可选择财产也可下聘为妇。 一时之间弈客多如流水,但仍然都是败绩。唯有芸娘胜过一局,因此赢得了伴侣。 一年之隔,烛公子骤然成长了许多,需要青池微微仰视。但当他谈论起渡棋和爱侣,眼中仍有光芒在燃烧。他与芸娘是旧识,早年分别之后芸娘在他国扬名,也是当世渡棋高手。如今他们以棋局为契机再续前缘,可以昼夜不倦地一起对弈,也成了远近闻名的一段佳话。 贵公子身侧的女子容貌并不似他出色,只是文文静静,甚至还有些虚弱。但烛君显然不在意这些。而当烛君研究棋步时,她一双细长凤眼总是含情脉脉地看着他,棋风也是柔情多过争胜。 “芸娘,你莫要总是让着我。”烛君笑道,“我输过那一次,之后可不会犯同样的失误。” 青池歪头看着。她觉得烛君只是输过一次,而这文静女子似乎已经输了一辈子。 * 她轻咳一声,这对夫妇才骤然回神。 简单的寒暄后,青池递过他们的礼物,“这是我来的路上一位……高人所赠,据说是有大能的宝物。但是切记不要封纸上日期之前打开,”她板着脸努力做出严肃的表情,背着台词,“否则会引来可怕的灾难。” 第十六章 万物皆尘(2) “但是切记不要封纸上日期之前打开,否则会引来可怕的灾难。” 这套说辞就是他现编的。青池亲眼看到零把她刚买来的纸胡乱涂了几点,然后揉皱,泡在溪水中。连封纸上的日期,也是他亲手所书。 烛君并不介意这礼物简陋,微笑收下,交给库房总管,似乎全盘接受了这套说辞。 青池毫不意外地被留下对弈。烛君开了一盘三渡大局。“三渡”指在棋盘两岸回渡三次。这次他们用基础的定盘,没有通灵棋盘的变棋烘托,青池行棋十分艰难。烛君已经开始第三渡局,青池仍在第一渡挣扎。 * 青池试图向零求助,零抱着胳膊,假装看不懂。反而是塌边斜倚的芸娘笑着敲了烛君一下。“瞧你,与孩子对弈也一步不让,丢不丢人。” 烛君委屈地抱住棋盘,“你可不要小瞧了她,我与你讲过,她第一次下棋,就在通灵棋盘上过了七步。”他用折扇指着棋局,“她并非不能走,而是她要渡的河比旁人长出许多,看起来才总在徘徊。但这些路并没有白走。渡棋渡人,也要渡己,自己走出来比胜负更重要。” “说得好听。”芸娘扶着额躺回去,“你每次骗我再来一局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 不知不觉,日光已经向晚。斜光透过窗棂,在棋桌上留下交叠的影子。 “青池姑娘,此次你来,可有什么想问?” 虽然烛君不讲究通灵占卜,但毕竟是棋局国手。青池看着自己的棋步,确实充满犹疑。“是的,我想请问阁下,在这片街区附近,可有什么反常的住户?特别是……与祭司院有关的?” 一直恹恹的零抬起头,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 烛君沉思了片刻,答道,“我与这几家的交际并不深,但是早年不少人都曾慕名来与我对弈。”他转动着棋子,“你知道,俗棋与灵棋下法与目的均不同。街角有一家的先生,早些年搬走之前曾在昼夜之交来拜访我。虽然他极力掩盖灵棋的习惯,但所挑棋局和时节,无不与占卜局相对应。” “那自然逃不过你,”被虐过的青池发自内心地说,“此人现在何处?可有什么特征?” 烛君皱眉。“我不太记人,只记得棋局。我所下的每一局都记得清清楚楚。那家人是达慕兰城城主的智囊,这次我新婚他还代表城主前来道贺。但这位先生的棋步充满了欲望和执念。是可以为了达成目的不顾一切的下法。” “那你可知,他的目的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烛公子哂笑,“这些修道之人的目的,不是就那样吗?” * 烛公子原想留零多玩一会儿投壶之类,但直到日头落下,零仍然精神欠佳。青池知道烛君是一旦燃烧便会忘我的人。她以赶回教部为由,将零解救了出来。 零却没有多说什么。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看着暮色环抱的院落。他异样地安静。 青池却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她看过零眼中的世界,庞杂纷乱,却可以穿透本质。可是受限于那些奇怪的规则,他绝不会提前泄露天祭。 她不希望这对爱侣走向凋谢。但这个妖精,越是关键的时刻,越是沉默。 零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偏过头来,那眼神就像看着一栋火宅,在烛君的热望中燃烧。 “你将那‘礼物’给了他们,是不是代表事情还有转机?” 零摇头。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这次是来早了,还是太迟。” * 他们在门口道别。 芸娘不便出门。初见时她还有些拘谨,后来也熟络起来,临行前打趣道,“幸亏你们来了,让我偷歇了半天。阿烛是个没分寸的,恐怕你们也没少迁就他。” 烛公子不以为意。“是你们来了热闹,阿芸看着高兴,病色也好多了。”他俯身在零耳边低语,“你到底欠了她多少,还没有还清么?” 青池这才想到当时她顺势扯过这个谎,如今玩得开怀,早已忘了。却听零回答,“我欠着她,她也欠着我。哪是那么容易算清的呢。” “你说得对。”烛公子难得和缓一笑。“你看,我没有放弃。你也不能。虽然输了一局,没准还能赢回赌约。” 灰色的少年看着他的鼓励,嘴唇翕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只是轻声问,“如有一日你所坚持的,将毁灭你所拥有的,你会怎么办?” 烛公子一怔,作为棋手更作为好友的直觉,让他隐约察觉出零的异样。 风穿过前堂,穿过街巷。 他原想问明原因,到了口边,就变成了:“下一次,你们何时再来呢?” 灰色少年轻轻叹了一口气。青池却明白,那是最好不再来,以免看到不幸的意思。 可他在青池身边久了,终究不似最初那样罔顾人情。 “若是你需要,我自会前来。” * 告别之后,零看起来乏极了。暮色在他眼睫投下了淡青的阴影。 青池想鼓动气氛,“龟龟,与人共享家产,只为输一局……真不愧是烛君。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不去?我们后半辈子就不愁吃喝了。” 显然零具有打败烛君的棋力,而烛君对此甚至一无所知。 零也不像他表现得那样浮浪。面对如此庞大的家产还能不动心……简直可以称得上高洁。 “你不明白。对于我这种妖精而言,除了自愿的赠予,”他指了指脚下海市得到的草鞋,轻声道,“我们不能拥有任何财物。否则人类早就被我们骗空了。妖精与人交易,不论说得多么好听,都是为了引诱灵魂罢了。你可千万当心。” 你看,他累得都忘记了自己是什么。 “我要歇息一会儿。你夜路小心些,不要东张西望,一定要如砚跟着。” 严肃提醒之后,零缩回成影子。或许是休眠的缘故,影子看起来有些僵硬,好在夜晚及时掩盖了这种不自然。 半年后,青池面对那残酷的收场,才后悔没有留给他们多一点时间,却将零匆匆带走了。 因她的眼还是孩子,看着一切都像是永恒。 * 青池在烛府门口,唤来牵着毛驴的灵使。 灵使对于她的谨守约定没有任何表示。倒是毛驴一脸安逸地抖着长耳朵,似乎被照料得不错。 青池珍重地骑上毛驴,把缰绳甩给如砚。如砚一个高级灵使,能在教部自由来去横无禁忌,此时因为青池被迫喂了一天的驴。青池将缰绳抛给她,与毛驴熟悉了半天的如砚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不再隐身,牵着驴在前面开路。 青池在后边歪歪斜斜地坐着,俨然一个小老爷。 两人一驴在夜晚的长街上行走。夜风仿佛轻薄的冰刃。青池也感到困倦,但也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如砚是一把双刃剑。随着如砚在前方开道,那些小魔小鬼都避之不及。 在监视她的同时,也能够保护她。 柏舟毫无疑问厌憎着“魔王”的概念,但是对于成为圣婴的自己,态度又暧昧不清。青池想不出个头绪。如砚虽然任劳任怨,却口风严实,很不容易套话。 一阵夜风拂过。毛驴走到岔路,甩了甩蹄子。鬼使神差地,青池喊住灵使。“我们走这边吧。” 灵使秀眉微蹙,“但我们是那一边来的。” “没关系,换条路走走。”她心里记挂烛君所说的城主幕僚,忍不住想路过看看,就把零的告诫抛在脑后了。 * 然而或许是那人家早已搬走的缘故,她们走完整条长街,也没发现有用的线索。反而在附近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她立刻向气味的源头寻去。 但是,青池来晚了。 那是一片荒凉的宅邸,还留有大火焚过的痕迹,并且已经低价易主。所有的证据都处理得干净。 她翻身下驴。“还是晚了一步。”她在焦黑的门前矗立。门内仿佛行过极其煞烈的法事,盖住了死灵之气。于是偌大的宅邸呈现出一种反常的萧条,成了游魂都不敢靠近死域。 确认了焚情木的气味,她可以肯定这里正是荒坟中那位火葬工老哥的丧命之处。还有更多无辜的生命在这里意外终结。青池颤抖着合掌,以鬼族秘语念了一段祷词。 “无名的旅人,原野使我们相逢。”夜风在宅内呜咽。“我曾投奔你们中的一位;待那道路重新开启,你们念我的名,也可行我的道。” 她感受得到黑暗中发生的杀戮和沸腾的怨愤,但她的“感受”不能证明任何问题。偏偏她就是能够“感受得到”。 “请止步。”如砚横在她面前,淡淡地说。“大人有令,要将你带回。” 青池颤抖地垂下头。收尾者手段老辣熟练,仅凭她的灵视也不能窥探更多,但绝对是熟悉祭司院之人。就这样想着,一阵夜风将门上的一片烧焦的告示吹落了。 青池一跃,伸手去够那张告示,就听如砚低喝一句,“小心!” 第十七章 万物皆尘 (3) 青池动身的瞬间有一种奇异的预感。听到如砚的警示,她刚握住纸条,倾身躲过。只听砰砰几道锐器从铠甲上摩擦声,被干扰的三排火流星擦着面掠了过去,深深嵌入地面。 被擦过的衣角和发梢瞬间传来一阵焦糊。但是以她和如砚两人的敏锐或经验,竟然都没看出这暗器的发射之处。 “不好,中计了!” 那些人不仅处理了现场,还留了后手。幸好灵使为她遮挡了片刻,否则只凭预感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躲过这凶器。但现在后悔为时已晚,只得硬着头皮寻求生路。 更令人后怕的是,她发现危险并不是来自埋伏的事物,而是她们踏入了一个“死域”。仿佛存在于此的事物,都具有将她们置之于死地的意志,飞花摘叶皆可伤人。 “这也太邪门了。”青池再次躲过屋顶急坠而下的断瓦,险些被划伤脖颈。不知道自己的幸运还能坚持到几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河明镜。”一直沉默的灵使忽然下判断。“这个法阵的阵眼用了天河明镜的碎片!” 青池依稀记得,那也是一种高层天界的稀少之物,除了制造“前尘镜”之外难以实用,而并未受到人类追捧。但为何能变成这样凶邪的东西?可惜此时没有黎琊或者零,能给她详细讲解。 “反正名字差不多,试试看喽。”她拽出螺壳,放在耳侧,里面的潮声果然有些变化。随着她不断移动,听到了一阵流水声。 她咬破手指,将血雾喷洒向预定地点。果然,空中隐隐反射出粼粼的菱形亮光,在萧瑟夜色中,仿佛一段日光下的河流。 与其说是镜面,倒不如说是一截水面。 阵眼显形后,如砚立即跟上试图解阵。然而不知为何,她的术式竟然没有作用。 青池没有重视这一点。她只觉会被指派的灵使是个和柏舟差不多级别的,也是自己的打工同事,会被上天神物压制也正常。 “你来试试。”女灵突然使对她道。“用最高阶的术式。” “我?”这就是她的知识盲区了。青池面皮有些挂不住。“对不起我太菜了……” 划水归划水,样子总归要做一做的。她搜索枯肠,终于想起一个和天河有些关系的最高级术式。 “尽管前行吧,那尽头犹如归处。”她胡乱低吟一阵,伸手去抓那块反光的亮片。“第二法则·逝者如斯!” 这当然不会有用。 三大法则作为世界的基础,行使方式与其他万法均不相同。但没想到的是,她竟然真地握住了那段碎片。 天河明镜入手有一种锋利的寒意,让人以为自己会被割伤。但是当她想要放开手时,那碎片无声地碎裂了。 她急忙后撤,但那些碎片仿佛被狂风凋谢的飞花一样,席卷了四周,最终化为细闪熄灭。 在那一片反光中,她仿佛看见了一个人影。 * 这骤变并不致命,而是看她狼狈,才总是这样戏耍着人。但她不明白,这股莫名的恶意是为何。 “不错,不错。” 身后响起一阵懒散的拍掌声。 她回头,那片空间仿佛突然被撕裂了一般,闯入一位长衣青年。 毫无疑问,这是一位真正的高阶神祇。没有谁让她如此直观地感受到神威,也没有谁让她觉得如此邪异。两者结合,她下意识地念出了答案:“……?” 饶是见过了千年美人,她也不得不承认,此人风华秾艳,一颦一笑,到了可令观者炫目甚至刺痛的程度,绝非世上可有。他不似薇澜公主的容光四射。多情与无情,诱惑与残忍,种种矛盾都被天赐的艳光所统摄,并且时时都在变动,永无止境。 是美到了极点,也危险到了极点。 青年面上挂着霞光般动人的笑容,像水银般流光溢彩,却剧毒无比。不知怎地,她脱口而出,“面似冠玉,心如蛇蝎!” 青年面色不变,一双丹凤眼犹自眯了起来。红石榴籽般的血色双眸盯着少女,仿佛毒蛇估量着猎物,丝毫不遮掩其中的恶意。 “这句话,可不是你能说的。”他笑吟吟道。“真碍眼。”青年柔声说,仿佛情人的呢喃般婉转,“这么碍眼,该用什么死法好呢?” 青池已经动弹不得,心生恶寒,只能对如砚大喊,“灵使大人,请看好我的驴!快走!” 这大概是灵使如砚一生所听过最荒唐的指令。但手中的毛驴确实碍事。她随手放了驴,横入他们面前。 “见过弥津大人。”如砚程式化地行礼,“还请您放过这个人类。她明天有课,今晚必须赶回。” 弥津??? 青池一时难以置信。这名字列位神谱的前端,正是与司非式微并列的世尊,司诡者,邪皇弥津! 如砚竟然认识弥津,说好的一起打工的同事呢?利用天河明镜变成杀人利器,恐怕也是他的手笔。以四柱神尊的绝顶高位,也难怪她的术式并不起作用。 “她也算……人类?”弥津狭长上挑的眼目流转,仿佛瞬间将她看透,微笑着打了个响指。 青池手握着的纸片忽而变形,她只觉一种阴冷滑腻贴着皮肤游移,是那纸片幻化成了一条蟒蛇,瞬间已经缠住了她的脖颈。饶是她处处小心,也着了这位世尊的暗算。 “会派出你来监视,看来你,哦不,你的主人厦皇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如砚露出了迟疑的表情。显然她接受的指令里并不包括解释这种复杂的状况。一旁的青池暗自心惊,原来如砚竟然是一位世尊神使。她的高位术阶并不来自柏舟,而是她真正的侍主、仁君厦皇! 相传高阶天神中,唯有四柱神不设眷属,各自唯有一位神使作为协理。 “可惜,就算厦皇他亲自来了,”弥津令蟒蛇缓慢收紧,“我也要她的命。”他语气亲昵地对人类女孩说着,却像死神的宣告。“你这个,舒君养的白眼狼。” 第十八章 万物皆尘 (4) 脖颈间的蟒蛇逐渐收紧,青池登时咳嗽起来。 如砚投鼠忌器。即使作为厦皇神使,她的阶位还不足以正面与其他世尊相抗。 “舒君……?”青池嘶声问。 “你不配提那个名字。”弥津的笑容瞬间阴霾下来,像一朵盛开的花忽然从枝头被斩落。 即使痛到昏厥,她还是发出了疑问。那疑问像是从她的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 “舒君……是谁?你认识……?” 脖颈的压力继续增加,令她无法言语,只能发出一些嘶叫。 “怎么,你连舒君都不记得了?”俊美凶邪的天神终于闪过一丝讶异。“奇怪。天河明镜虽然有些反应,但你看起来,完全不像那个家伙……” 窒息使她的意识模糊。 那些设下陷阱的人恐怕万万想不到,他们自以为使用了世上最诡谲的阵法,其实也是被那制作者所利用。天河明镜作为阵眼可以模拟最自然的“意外死法”,但同时也能映照出阵中人的前尘。 可惜青池刚才并没能看清那个一闪而过的影子是什么样子。但在混沌的意识中,她仿佛听到了两个交错的声音。 “……自诞生之始,我为世间的万物都设下了‘界限’……” “……死是生的界限,肉是灵的界限,万物由此,循环往复……但是,你与它们不同。” “……你是,唯一可以到达那里的人。” 气力流逝的疼痛打断了断续的幻影。 她缓缓握住化为发簪的真王之诫。但缺氧的感觉迅速笼罩了她的感官。身体仿佛变得越来越轻,又仿佛在无限的黑暗中下坠。 颈间的蛇嘶嘶作响。昏蒙之中,她仿佛听到某种干枯的声音。 “命令它。” 干枯的声音在蛊惑。“……黑暗中的一切都是您的臣民,必将服从您的旨意,尊崇您的话语。哪怕您要毁灭,也是它的荣幸。” 但是痛苦并不会让人死亡,而对面的世尊仿佛尤其想要延长这种痛苦。恍惚中她又看到离境中出现的那扇虚掩的门扉。而她……渴望着某种结束。 突然手中传来一道剧烈的灼痛,让她的思绪回复了一些清明。那化作发簪的真王之诫感应到危险,仿佛一块烧热的炭,狠狠地烙在她手心。她吃痛却没有松手,反而紧紧地握住它。 * “……在它前行的路上,将有无数的诱惑想令它偏离。” “……哪怕王冠熔毁,圣座倾颓,只要它一个念头,那幽暗的门扉仍会奉它为主。它们将尊奉它,不因那些虚幻的装饰……” 风潮声在她耳畔响起,稍稍缓解了她的苦痛。喘息间她挥动了手中的“发簪”,刺向颈间缠绕的蛇。 这个动作十分危险,稍有差池,便会贯穿自己的脖颈;但若是力道不足,又无法一击击毙那蛇。而她,确实也是抱着终结的念头挥出了一击。 被刺中的蛇仿佛被无名火焰灼伤,无力地扭曲起来。蓝白色的火焰从发簪顶部放出。这魔蛇在淡蓝的光芒中,退回了符纸的原型。 “真有意思。”世尊睥睨着她与魔蛇的挣扎。“虽然你什么都不知道,但舒君造的这东西,还是传到了你手里。” 显然这发簪的本质骗不过世尊之眼。弥津平淡地注视着她手中的真王之诫,与之前剧烈的情绪变化判若两人。 真王之诫是无上的权柄。创造者赋予了它一往无前力量,以及,最后的警诫。 那力量足以砍断任何锁链,甚至割裂空间。但世上最强的约束,乃是自身的决心。 * 对于弥津的疑问,刚恢复自由的青池无力回答。她虽然菜,也不想在这个凶神面前丢人。勉强抑制住剧烈咳嗽的冲动,一呼一吸像熔铁一样流过肺腑。 “可笑,这种抵抗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听到你鬼魅的语言,看见你人的身体,”弥津清浅地笑着,“但是你的心呢?” 尽管发现了她并不是原以为的目标,这世尊并没有慈悲之心。看着残喘却不愿退却的人类,他仿佛突然失去了戏弄的心情。 司掌奇思诡计的美青年,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束半枯萎的蔷薇。 青池的警觉到达了顶点。这朵看似娇柔的花瓣,其中蕴含着杀的意志。而这位世尊似乎可以发掘事物之间最离奇的变化,而加以利用。 人们可以对抗刀剑,但无法分辨柔弱者的凋零。 青池握紧了真王之诫,却没有把握能够突围。即便至尊神器在手,她却只是个蹩脚的掌控者。 面前的时空,再一次像青年现身时那样裂开了。 * 一切发生的那么快,她只看到瞬发的磁暴般的能量层层围住了弥津。美青年的外袍上也腾起半透明的防护罩。一时电闪弧光如幕,余浪和火星重重飞溅。 那袭来的身影快得看不清,青池却立刻从中辨认出了神主“少微”的气息。只是这股气息比往日更加肃杀无情。 其实他出现时她就有预感。“少微”就是这样隐而不动、一击毙命的作风。 巨大的震惊中,她甚至忘记了危险,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住黑衣神主的后手。但还是慢了一步,只拂过了那霜露一般消逝的袍角。 “你疯了吗!”她强忍喉间撕拉的痛楚喊道。“那可是六维世尊!你凭什么硬扛?!快走啊!” 她不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危险,但正因为知道这种无法比拟的悬殊,才想为神主示警。没错,不论“少微”多么强大,在她眼里总是那个曾经搭救过自己、所以愿意全力以赴去帮衬的孤僻神主。 人类女孩正要上前,却被一旁的如砚强行拽回。 “你才是,为什么要去阻拦?”如砚眯起眼,前方壮烈的对战在她的铠甲上映出一道道闪光。 “他,他们……”青池想要说什么。但是看那两人旁若无人、无法介入地暴烈冲突,她忽然不知道怎样组织语言。 在光艳的天神面前,眉眼漆黑如墨的“少微”的面色被衬得更加苍白了。但他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不敌之处。 倒不如说,不论对方的攻击多么势不可挡,他都有回击之力,从未落下风。 情急之后,青池恢复了往常的理智。一个二阶乙等的地神,别说和世尊打平,就是遇上天神都会遭到位阶压制。 她忽然感到心底透出来的寒凉。 而能和一位六维天尊抗衡的,只可能是另一位天尊。 * 女灵使为她的咽喉施行了简单的治愈术式。到头来,熟悉她的总想夺取她的命,想要她命的反而总在救助她,多么讽刺。 看她忽然沉默,作为神尊灵使的如砚显然发觉出了什么。 “难道,你认识刑王式微?” 青池苦笑。这世间的灵修之士,没有谁不知道四柱神尊。然而上层天界以下,敢自称认识司非尊者的人,恐怕还没出生。 对决中的二神变换了攻击方式。他们仿佛在一个隔绝的结界内静静地对峙着,仿佛这场激烈的战斗与己无关。结界内壮烈而无声的光束坠落如同星陨。 青池忽然觉得,这就是三界的主神,世界的根基,万物的初始。他们很强大,强得无与伦比,但这种强大无关苍生。在漫长的岁月里,旁人只能充当观者。 * 弥津的神格并不适合战斗,但一切事物均可被他扭曲,来达到任何目的。而式微大约是他最不想遇到的对手。 青池不得不承认,式微这种直接粗暴上来就劈的作风,虽然观赏价值很差,却正好克制弥津的诡变。这位刑王只有精纯无二的意志和判决。他从不与人周旋,只用近乎粗暴的方式将力量硬灌而下,很快摧毁了最后一重防护。 同样地,随着打斗,青池对他一度积累起来的熟悉感也仿佛神像外层的封泥一样,逐渐溶解粉碎,露出内部真正的金身,教人望而生畏。 力量的密度也随之登顶。黑衣的世尊抬手,仿佛将无形的利刃架在弥津面前。 “一次警告。”式微毫不在意他正威胁着什么人,或者有什么人在场。“你不应在此地释放你的神威。” 哪怕他看起来确实像是个救场的,却不是为了某个个体的性命。从来不是。 两位世尊交会的时空摇摇欲坠。青池大略知道,为了维护凡世的稳定,上层天神降世需要依附一具躯体,即是方便现身,也是为了限制庞大的神格不至于将下界压垮。即使两者不是以真身降世,也足够扰乱人的感官。 弥津脸色一沉。“何必这么严格,哦对,忘了你就是这样的无趣。”他目光闪烁,“不过倒还有件意外的趣事,旁边那个人类,好像真是你的契约者?” 世尊作为世界的根基,直连万物,因此也无法与个体连结,才会有特殊的唯一神使,作为“神键”与之配合。此前听说式微与人类结契的传言,弥津还未当回事——现在他发现这八成是真的,也难免震惊。 除了震惊于法则被打破,还有类似“同辈里脾气最差、情商最低的那个竟然第一个脱单了”的微妙心情。 “呵呵。”人类少女扶着灵使,她的情绪似乎已经凝结了。“呵呵。”人类少女扶着灵使,她的种种复杂情绪似乎已经凝结,青色的目光从低处投来,“我也不知道呢。” 第十九章 万物皆尘(5) 刑杀之神的目光短暂地从人类身上划过。 “这件事,和那个人类没有关系。”式微仍然判定最需要处理的,是这个肆意妄为的同僚。 弥津玩味地看着式微和那人类,仿佛目光是一道能把这个孤僻神祇和他的契约者连起来的弦似的。“你是这样想的?她可未必。第一个和六维世尊结缘的人类,今天你真是让我开眼了。我还以为你活上千百年,都是一样地无趣呢。” 明知弥津此行是为了转移矛盾,青池仍然感觉心里仿佛有什么在啮咬,但现在没有余地给她发泄。 如果和她结缘的人是式微,那么“少微”究竟是谁? “我只是个人类,这里大概有什么误会吧。”她冷冷地答。“我不知道自己结缘的是谁,也不知道是怎么成功的。” 青眼的女孩说着,面上生动的表情纷纷抖落。她的样貌在凡人中只能算是周正,并不十分讨喜;一旦撤去表情,就仿佛退回了幽暗封闭的壳子里。 “那的确是一场误会。”式微生硬地接过话头。不擅长与活物打交道的他此时才第一次将人类的态度纳入了谈话的范畴。“你所呼唤的,原本并不是我。”他顿了一下,“而是一个和你一样,曾被我所杀的神祇。” * 言语接入意识,触发了空白中被贯穿的回忆。她左肩的伤口再一次灼痛起来。 原来链接他们的从来不是愿望,而是彻头彻尾的双重死亡。 青池缓缓地垂下头。更奇怪的是,或许是寄情太久,听到“少微”的死讯她心中真地拂过一丝难言的哀恸。这个素未蒙面的神祇,第一次真正听闻他竟然是通过死亡。 但她又恰恰是被他的死亡所拯救。 “有意思,看来是传说中的三相誓。以同样的死亡作为中转,将本来不可能结缘的你们链接在一起。”弥津终于露出若有所思的正经表情。“天地初开以来,碰上如此难得一见的稀罕事,你倒是毫不在意。” “你不应当试探那条界限。”式微警告道。他并不在乎弥津对自己的讽刺。“这也是舒君的嘱托。” “舒君与你们的约定,与我何干?”弥津摊手,仿佛执着于计较舒君的仇怨,和执行舒君的言行意愿是完全无关的。“我只遵守自己的约定。其他人都无关紧要。即便那个该千刀万剐的不是她,现在她也不过是个‘容器’罢了。” 提到自己,青池才缓缓从复杂的情绪里回神。 式微虽然在她面前,却没有回首。仿佛忘记了她的生命正在受到威胁。 青池却顾不上这么多。弥津口中的舒君与她似乎也有着难解之缘。她又离那个幽灵般的名字近了一步。 她想起接触真王之诫后的那个梦境,和生死之交出现的幻相。倘若真如弥津所说,恐怕对话者与界舒脱不了关系。 ——梦中的声音对她说,很久以后,它会再次去往人世;那里有我无法给予的东西。 那是来自很久之前的声音,又跨越了重重界限,在与现在的她对话。 * “作为容器又如何呢?”少女气极反笑。今夜她仿佛再知道什么都不会感到惊讶了似的,青蓝的眼在夜中闪烁。 弥津从未见过这样不起眼却又倔强的人类。弱小,躲藏在阴影中挣扎求生,却从未真正屈服。 渺小的人类在他面前一字一字道,“我还活着,还能够流血和流泪。容器又如何,心可不是那么好懂的东西。是,我不懂得凡心,但是你——”青眼的少女抬起头,“作为九天上神更不会懂。你这玩弄人情的、没有心的傲慢者!” 青池的言语似乎令弥津有一刻的失神。而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万物皆尘!” 她低吼着将攥在手中的符纸抛了出去。霎时间,废宅的烟灰被风拂起,也拥着这张符纸在空中飘向弥津。 失去神力的符纸打着圈飘向弥津,看起来毫无威胁。弥津自然也不会防范自己制作的道具。 在这个诡谲的咒术下,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搓洗这张符纸,当它在空中轻轻飘过,先是所有术式的痕迹都耗尽了,然后连花押字迹都开始融化,均匀地渗入纤维层;到最后,连速度几乎都失去了。 啪—— 在接触到弥津的瞬间,那符纸轰然散开,变成了一捧迎面而来的污泥。 * 在知晓式微身份之前,她敢冲上去拦他,并不是热血上脑失去理智所致——她确实还有些压箱底损招。虽然不能获胜,也有概率成功撤退。 青池曾经向零请教,他为何能食尘维生? 灰色少年神秘地笑道,“当然是因为我很厉害。你可不要小看了‘吃’,食是生,生是尘。‘吃’是世上生物最基础的交换。哪怕是神明,也少不了人类的供食。” 于是他教给她一条术式,或者说,那是一对最有用也最无用的术式。 “万物皆尘,和尘归万物。”零将左手与右手相抵,“实与虚,起点和重点,喧嚣和静寂,都不过是正反两面。这两面永远都在不停地轮换。虽然只是个卑小的法式。”灰色的少年对她眨眼,“一旦开始,就如同时间流逝,难以停下。” 这才是对第二法则·逝者如斯的巧妙钻空。 现在她明白了,这个术式最厉害的一点就是因为本身太过卑微,甚至远远低于位阶判定,理论上不会对世界产生有意义的干扰,而到了无视对象、不可阻拦的地步。 只可惜,她终究没能拉住那只手。 * 常人恐怕想不到,这个小法式的效果对弥津几乎是致命的。 从观察他在对决中产生的无意义的躲避行为,青池推测出他是个极度有洁癖的人。无意义,有时才是最有意义的。 美青年看着前襟的泥点,勃然大怒,不顾形象大骂起来,“肮脏的猴精!卑鄙的虫子!” 他试图用圣火去驱除他神衣上的污迹,然而那片污渍异常顽固,仿佛走到了物质形态的终结。这位苛求完美的神祇完全无法容忍这种脏污在自己身上出现。他恶狠狠地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 如同他突兀的出现一样,瞬间消失了。 然而弥津的离开并不能令她放松。现在她必须面对式微和自己的情绪了,反而比之前单纯地求生更加沉重。 她甚至没法指责式微出场的迟缓。 “你刚才,也太过冒险。”黑衣世尊直白如常,如同身份没有暴露之前一样。 青池垂眼。她没法否认。她本可以早一些挣脱蛇的钳制,却不惜以自己为诱饵,打探界舒的消息。 弥津那条那术蛇真正的目的,恐怕是引诱她越过那条‘界限’。青池看向手中的真王之诫。她的掌心已经被烫红,像是沾过了鲜血。 她心里忽然涌起抑制不住的委屈。从做鬼到做人,她一直很努力,但现在二族都恨不得置她于死地。教部里虽然有许多伙伴,他们却并不知道自己随时在巨大的诱惑前煎熬,也不太可能接纳她背负的黑暗。 哪怕她从未想要那顶冠冕。 到头来,连她最信任的神祇,竟然也是一场误会。 “人类就是这样的。”她低声说。“不学会舍弃,就什么都得不到。” 那神祇只是沉默。 夜风吹得她脑中一片空白。她觉得必须说点什么。可是那句“原来我并不知道你”,到了嘴边,变成了“原来我早就知道你。却不知道那就是你。” 神祇漆黑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此时看起来更平静,但是身体依然如刚才生命面对威胁时一样紧绷。那种威胁是来自他自己吗? 但他是司非世尊,曾经的终审者。若没有人请求他判决,他便不会开口。 “少微他……真的死了?”深吸一口气后,她依然忍不住向凶手发出了质问。 虽然式微周身为暴戾之气所环绕,但他本身并非嗜杀之人。她知道,他的每一个行动一定有原因。但这才是最难释怀的部分。 “是的。这世上能从冥界归还的,只有你一个。” 神祇并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愿。 “我明白了。”她的身体仿佛一只微微颤动的陀螺,看似立着,一旦停滞就会倒下似的。“这一路,我很感谢你。” 哪怕今晚他来得晚了,只是为阻止同辈的暴行影响世界的稳定,也依然救了她。 “——但是,现在我知道你是谁了。”女孩的目光逐渐凝聚起来。她想起自己废寝忘食查询神祇如何升阶,不顾风险怒刷祭司评测、甚至和他一起查探墟洞的日子。她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少微”可以得到应有的一切。 至此她没有后悔,只是觉得可笑。自以为殚精竭虑地报恩,其实做出来的都是不需要的事物。她何德何能,去帮一个世尊升阶呢?人类的局限,莫过于此。 “你看着我忙前忙后,是不是很可笑?”她言辞锋利起来,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还是说,你们世尊已经习惯看着人类无用地转圈了?” 那无上的尊者眉头微蹙,他似乎想要否定,却不知道如何把前一个问题和后一个问题割裂开。 青池这样问,也并不是想要答案。她苦涩一笑。这完全超越诸神的格局,怎么就会被她当做无名地神呢? 虽然相处不久,但这一个蹙眉的迟疑她都很明白。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这么了解他了。除了没发现他是一位世尊之外,她恐怕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类。 所以这真的是误会吗?还是她心底根本希望这样一位耿直无私的神祇,一直会是她最值得信赖的同伴呢? “你想说什么?” 即便被如此针对,式微的语气依然平淡。虽然听起来直白,但没有丝毫指责的意思。他永远只会最直接的表达。 “……你不是‘少微’,世尊也不需要结缘者。”人类女孩快速说道,仿佛慢一点就会被这句话追上咬到。她抽出背后的枯萎的祝枝。“就这样,结束吧。” 黑衣的神祇定定地看着她,如同一尊超脱了时间的雕像。他还记得自己说过不会解缘,说过“没有关系,影响不大”。 因为人类的寿数与他们相比,短暂得不值一提。当一方死亡时,这种因缘也会自动终结。 而他也不是受到因缘约束的神祇,完全无需像碌碌诸神一样履行神主的职责。所以对他而言,这个误会本来也不值挂怀。 但是当他看到那条枝头细若游丝的、象征着缘劫的金线时,又感觉某些地方并不是他想的那样“没有关系”。 可是他说不出。 “好。”他终于像个真正的神主一样应许了他的契约者。哪怕这第一次即将成为最后一次。“我不知道世尊应当如何解缘,毕竟这没有先例。但你可以在下一个无月之夜,在无神之地点燃祭火,然后把这个神媒彻底烧毁。这是非常强力的消除仪式,我想应该会有用。” 他是司非世尊,曾经的终审者,现在却对自己作出了判决。 * 神祇离去之后,周遭的一切仿佛也被那种巨大的存在感所抽离。青池终于支撑不住,扶着祝枝才没有倒下。 “你还好吗?”女灵使淡淡地问。 “我……不知道。”她转头看向这位表情淡漠的灵使。说起来,如砚才是真正连结世尊的“神键”,但她的喜怒哀乐仿佛已经被岁月磨平了一般。 “若是凡人,知道自己的契约者是一位世尊,定会觉得十分幸运。你为何如此?” 或许见她状态不佳,或许是涉及了自己的主尊,向来沉默的灵使才多问这一句。 “那可是……世界的根基,三界的支柱啊。”青池没有直言。“作为世尊神使,你觉得如何呢?” 灵使一怔。他们自诞生就是被设置为“神键”而活动的,从未想过其他可能。 “我不知道。” * 但青池却知道,若是“少微”,多少还会受到祭司与神主法则的牵制。但若是式微,这一切的法则对他而言,都可略去不计。 这意味着,她没有任何制衡他的手段。而他偏偏是一个狩猎墟洞、绝不容情的人。作为一个人类,她再渺小,也不喜欢这种生杀予夺过于悬殊的连结。 这才能解释,为什么零会在他面前启动绝对的隐匿。恐怕那灰色少年早就知道了一切,却没有戳破。任由她努力,沮丧,灰心,再进取。 就如同她也知道,怎样用言语一步步要求式微,做出同意解缘的决定。 和一位世尊提条件才真是胆大妄为,她如此妄为,不过是凭仗着自己对他的了解罢了。不论过去多少年岁,经历几度枯荣,这位都一如以往地无私而公正。 然而她真的做到了。她的冒险又成功了。 人类就是这样。不学会舍弃和冒险,就什么都得不到。 寒冷的夜风顺着一切缝隙,向她身心深处钻去,让她冷得已再也感觉不到冷。她靠着枯枝,伸出冻僵的手,轻抚地上同样僵硬的影子。 退一万步,即便她还有旁的信心,但这家伙在世尊的狙击面前,绝没有退路。她不能让他跟着自己冒险。 只要是为了陪在身边的这些家伙,她什么都可以去争取。 也都可以放弃。 第二十章 炽金铭印 (1) 青池休整了片刻,倾身恢复后立刻招呼如砚。 “噫,我的驴呢?” 如砚这才想起刚才在对战中,不慎喜得自由的毛驴。“哦,刚才为了全力迎战,腾不出手,放走了。” “什么???”刚才的对话仿佛耗尽了她的心气。但是听说驴跑了,青池登时振奋起来。“愣着做什么我们快去找驴啊!” “但柏舟大人说你不能偏离路线——” “要是找不到驴,”少女的表情逐渐失控,“就拿不回押金。没有押金,我也不想活着回去了!” * 在如砚的帮助下,青池最终还是追回了她的驴,顺利取回押金,但代价是早班迟到了。 脸色沉痛地收工回来,她碰到脸色更加阴沉的柏舟。 按照如砚那老实的性子,恐怕在述职过程中,将她半天如何喂驴、夜中如何找驴的事一五一十、毫无遗漏地汇报给柏舟听了。 想到这里,青池心情顿时愉快了些。 但也仅限于此。她没有了往日和柏舟较劲的兴趣,只想倒下,什么都不想地蒙头大睡一场。 青池醒来的时,太阳已经低垂,金红的霞光落在山霭之间。 那少年已经醒了,背对着她盘腿坐在一个木桶上,不知在看什么。无数光尘越过他的肩颈。 她隐约听到了一声叹息。 “你……你醒啦。”青池开口,嗓音有些沙哑。想到昨晚的危机,有些心虚地凑过去。若不是她一时冲动,忽略了零的警告,也不至于中了弥津的设计,顺带发现了式微的真身。 零又是一声叹息。“罢了,如果一位世尊想要你的命,你是躲不掉的。” “是是是。”青池拽着零的袍子,眼睛一红,想要肆无忌惮地倾倒苦楚。比如控诉那个变态的弥津,以及陪她玩了半天地神扮演的式微。 一想到这个丢人的部分,羞耻就像一只粗糙的手掌,抚平了那些委屈。 “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吧。”青池梳着因为打结而有些不平顺的鬓发。“如果我更争气一点,你是不是会早点告诉我?” “不,我没想这么多,只是觉得麻烦。”零翻身站起来。“我甚至没想到你会难过。” 青池忍不住笑了。 纵然这家伙能推导出万事的机理,却体味不出其中的悲喜。她不知道这是一种幸运,还是不行。 潜意识中,她总觉得不论发生了什么,零永远都会在她背后,都可以帮她兜底。现在她隐约感觉到,零的陪伴也不是永恒,而她面对的敌人恐怕比自己想象得可怕得多。 “你真的决定了?” 青池知道他在指和式微解约的事。即使在休眠中,昨晚发生的时期他也能推测出了大概。 她点头。“不论他有多么强大,如果不能理解或掌控这种关联,我不过是个摇旗呐喊的傀儡罢了。” 她说得很慢。理智总是比情绪跑得慢一些。 虽然她仰仗着莫名的运气闯过了很多关口,但这也更让她不敢大意。 “而且,我怕他把你……” “这就不用考虑了。”少年眯起眼。“我还没到需要你为我担忧的地步。” 青池酝酿的温情瞬间消散。“还不是天天没精打采的!”她撸起衣袖,“我要去九寰的讲座占座了。没准还能问问‘无月之夜’的事情。” “说到九寰。”零阴阳怪气地,“你也见过烛君和芸娘了,可有什么想法?” “我要有什么想法?”青池迟疑地在纸堆中探出头,“现在就很好啊,我看他光辉耀眼,就希望更多的人看到他,听到他。越多越好。” 这种感觉很奇怪,是一种全新的感觉,仿佛在他到来之前就已经注定。在九寰面前,她甚至分辨不出激动和畏惧的区别。 零歪着头,灰色眼瞳逐渐眯起。青池此时的心中确实涌动着一种磅礴的感情,或许她自己都没有察觉。这感情太庄严了,以至于看上去不像是一种感情,而是无法抵抗却注定夭折的宿命。 “随便你。”他忿忿地咕哝着。“年轻人啊,第一次不摔得头破血流,是听不进忠告的。” * 和解约条件有关“无月之夜”、“无烟之火”,青池不敢和黎琊一起商量。 黎琊虽然知无不答,但是因为研究过于热情,很可能揪着她一问到底。虽然他对旁人的隐私并无兴趣,但青池暂时不想暴露自己把一个世尊当地神、还努力给他升阶的糗事。 哼,别问,问就是都怪式微。 然而式微提供的这个方法,似乎也是第四纪元之前的祭祀方式。她查遍现存的资料也只有零星记载。 迫不得已,她只得硬着头皮去找先生宋执。 * “先生,学生有一问。” 她站在纪古塔宋执的书房外,拖着声音喊道。 “吵什么,进来!”门内传来宋执没好气的回应。 推门而入,在无数堆叠的杂物中间,老者正在烛火下沉思。她眼光一瞥,果然发现之前印着“银宇”的册子已经消失了。 “看什么呢?”老人立刻警惕起来,将摊在书案上的纸页围拢起来。 “先、先生,您的书真多。”青池干笑。她的人类语学成时间有限,所以一紧张难免结巴。 “哼。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这句赞美虽然糙,但对于书痴总是粗暴有效的。 “‘无月之夜''?‘无烟之火’?你问这个做什么?” “偶然在书上看到的,觉得有点奇怪。” “哼,本事不大,好奇心不小。”宋执拄着拐杖,走到扶手椅前坐下,开始从基础原理讲起。“无月之夜指吞月,无烟之火为冥火,这是一个源自暗族崇拜的仪式,但与暗族又不尽相同。第五纪以来鬼祭衰亡,这个祭仪也早已废止。但在上下祭院时代,这是一个极高等级的‘消除’术式。” 毕竟是世尊级别,高就高吧。实话说看式微提起的口气,还不确定这个仪式是否能够成功。毕竟世尊结缘,也是史无前例之事。 “……能有多高级别呢?” “一般用于朝代改换,或者军事同盟中止吧。” 这停下来,青池大约明白了,这个仪式的发动难度不仅在于凑齐无月之夜的条件,还有仪式本身。 “这个仪式的祭祀者要按照双方之中最高等级的来操办,规模则是以两者的平均位阶来算。” 然而第五纪以来,已经没有世尊直接参与的祭仪了。而按照式微的位阶……天神阶位不是均匀提升的,天阶以上几乎是指数级别。所以就算青池自己按照零阶来算,对半下来,也需要三位天阶祭司长。 鬼鬼,这又不是天阶神满地跑的第三纪!就算她凑齐了这些条件,岂不是等于和天下公告,式微刚结的缘被区区人类反悔了?? “好了,明白了吧,去去去。”老者挥手,将她喝退。“最近我有事,别用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来烦我!” 青池点头后退。但以她的眼力,即使匆匆一瞥,也足够看清被匆匆掩盖的陈旧文件上,有一册的封面没有书写任何文字,而是一个泥金描画的花押。 第二十一章 炽金铭印 (2) 青池回到棚屋,抽出随身携带的天木断页。 理论上说,解除三相誓的一种办法是由中间媒介撤销,可作为媒介的少微……也已经神逝。而无月之夜祭祀的条件又太过苛刻。 青池叹了口气。她觉得式微可能不是故意的。只是这些条件对于他和对于一个凡人,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反正离教部测算的“吞月”之日还有些时日,她打算在天木纪录中找找灵感。 或许最近她的运道实在不佳,这次读取纪录竟然还算顺利。 半透明的光幕缓缓展开。 这应该是一场灵族秘祭,阵法繁复精致,环环相扣却无法轻易读出目的。可惜年代过于久远,秘祭又比公祭还要诡奥,奇怪的是,她却看出了类似暗族祭仪的一些配置。可见千年之前,作为天木眷族的灵族,并不如现在的人类那样将暗族和神族视如死敌。 司祭布置好一切便离开了。之后祭坛便被一股难言的阴森所笼罩。灵族栖居的森林中百兽繁衍,但所有的走兽飞禽都在影影绰绰地走动,但是靠近此地似乎就会刻意避开,仿佛害怕冲撞了什么极恐怖的事物。 这股令人不安的死寂几乎耗尽了青池的耐性。就在她想要中断时,灌木丛传来一阵散乱的脚步声。 那是一位编发的少女,误打误撞闯进了无人的祭坛。 天木记录中的场景并不十分清晰,但青池无法用言语描述所见少女的美貌,只觉得之间读过所有戏本中关于千年美人的修辞,都在这一刻失了色。 竞千春之茂,夺日月之辉。 毫无疑问,这是少年时期的薇澜公主。 * “这玩意儿肯定是故意的。”青池磨着牙道,“我想看八卦的时候它让我学习,我想学习的时候它放八卦!我怀疑它会读心!” “不至于吧……”零趴在边上,“这也太缺德了。” “肯定是这样,它就能骗到更多祭品。无良产品,难怪要倒闭。”青池冷笑。 她转念一想,这灵族的薇澜公主,不就是野史轶事中把式微给绿了好几百遍的千年美人吗?她自以为吃了半天的瓜,竟然不小心见过了当事人之一? “放快点,放快点。”青池也搬来小板凳,感觉自己的心态逐渐扭曲,“给爷看看式微是怎么倒霉的,哼哼。” 半空中的天木闻言,似乎抖了抖。 * 此时这灵族的薇澜公主还未长成,浅金色的头发刚刚过肩,伴随着她跌跌撞撞的背影,仿佛一抹飘动的林中晨曦。稚嫩并不影响她的绝色,反而增添了几分鲜活。只见她低头哭着跑进了祭坛,甚至还被自己及地的银亮长发绊了一跤。 女孩专心地哭着,仿佛世间只剩下了自己的委屈。因此她也没有注意到,祭坛中央的突然降下的暗影中,一道人影突然显现。 * 青池看得正入神,画面戛然而止。 “又停在关键的部分。”青池登时暴怒。“《传》无良作者烂尾就算了,你个做实录的居然也只放一半!” 光屏在空中无辜地闪烁。 “奸商,难道是要我接着贡血吗!想得美!”青池毫无怜恤地扯起薄页,用力甩起来。 “算啦算啦。”零拖住青池,以免她一时暴躁毁掉这片硕果仅存的记录天木。“毕竟母体已经销毁,记录难免难免不全——不不,想想!这可是你半年的薪水!” 听到薪水,青池终于冷静了下来,想起今天的晚班时间快到了。 她收好天木,匆匆向教部医馆奔去。 为了环境安静少受打扰,医馆位处后山,需要绕过灵山的一个侧峰才能到达。这一路上只有零星的灯火,因此入夜之后少有人走动。 但青池感觉不自在,却不是因为夜色的缘故。近日教部有些暗流汹涌,一些祭司似乎隐隐分出了派别,时常爆发争论。 可惜达慕兰城的线索断了。 这样思考着,她踏入初冬的医馆。随着她推开门,连绵的纸灯笼如舢板般一阵摇摆。火精灵在炉中抱着柴杆,安逸地打出噼啪的呼噜声。 她搓着有些冻僵的手,放下那些纷杂的念头,做起例行记录。大部分病人此时已经入睡。她并非专职人员,只需记录一些基本体征,更换些房内的设施。 未及,她在病房门上的标签看到了栗的名字。这是一间三人的长期病房,费用相比单间低廉一些。 栗睡在靠门的位置,中间的床位空着,靠窗位置则是一位中阶的男生,比她年龄稍长一些,因为偶然中了奇毒而双腿无法行走。他并未入睡,见青池进来,对她略一点头,便继续看着窗外。 栗的脸色仍然苍白,浅眠中的呼吸也不匀称。辟道似乎对他本就不稳的魂体造成了二次伤害。他的床头放着几本摸得卷边的手抄笔记,和一套食盒,应当是锦为他带来的。 栗的初次辟道中断,还落下许多课程。即便康复之后,要赶上期末考核也十分吃紧。想到这里,青池不仅有些唏嘘。 做完记录出门,她在走廊中迎面碰上了另一位值夜人员。 “哎?青池?你怎么来了?” 青池一怔。“今晚是我当值啊。” “怎么会?我看过值班表,今天的时间没到,当值的也不是你。” “啊,那可能是我看错了吧。” 青池强作笑意,与那人员挥手告别。待那人拐弯消失,她缓缓放下手,只觉一种由内而外的冰凉。 有人在引导她过来! 或者说,在引导某些事物来此。通常灵修士看不到、却会被她看混的东西,只怕就是冥气组成的。而她恰好分不清高纯度的冥气和灵气,被歪打正着骗了过来。 她迅速回想前后的疑点,匆匆折返,推开了栗的病房。 “我记得你,上次当值的时候,还是睡在中间的床位。”她在门口,沉声对栗的病友说道。 那病友却突然推开窗,夜风旋入,吹得纸页哗哗乱响,房间内温度骤降。他却带着一丝奇异的笑意说道,“真是好天。” 第二十二章 炽金铭印 (3) 突入房间的夜风,吹落了窗前的一束瓶花。 那束花枯萎了不知多久,花苞未曾完全开绽,就在枝头不堪重负似的垂下了。花瓣的边缘也因为焦枯而变深蜷曲。 倘若不是这一阵疾风,枯萎的花束至少能维持这个造型更久一些,如今却干瘪地散落了一地。 像在欢迎她的到来,或者哀悼什么的离开。 “你记得倒是清楚。”病友依然文气地笑着。笑意松松垮垮地附在皮肉上。因为常年染病卧床,萎缩的肌肉使他看起来有些不正常的消瘦,而显得骨节异常分明。 从这束枯花来看,恐怕已经有很久没有人来探望过他了。 “我还以为,至少能引来个中阶魔种,没想到却是一个人类。” “那真是抱歉。”青池向前走了一步。“打搅了你的兴致。不过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她嘴上说得硬气,手中其实已经握着焚情木标本的碎屑。此时没有熟练掌握火咒的银宵,她并不敢轻举妄动。 “有意思,你在请我走?”他耸耸肩,然后竟真的掀开毯子,翻身下床。 因为中毒和卧床,他的腿部已经瘦脱了相,仿佛两根柴火棍,却以极其怪异的姿势支撑住了身体,仿佛他不是用腿在行走,而是踩着一对不太熟练的高跷。尽管用着人的肢体,这幅景象却离奇而诡谲。 “你……已经化煞了!”青池分辨出了那股驱动这“病人”双腿的力量,并非来自躯体本身,而是某种隐秘的力量越过了骨肉经络,直接驱使这两支腿。换言之,哪怕他身下连接的是一对白骨,他也能这样行走起来。 “你到底是谁?” “你看,这不是挺好的吗。至于我是谁,又有什么所谓呢?” 青池没有废话,就要释放火咒,却被他抢先一步。 被煞气操纵的双腿意外地敏捷,他没有躲避青池的进攻,而是立刻翻身,扣住了栗的脖颈。 “你再——” “火之主宰!”她调动房间内有限的灵气,却只逼出了一个火球。待到她点燃木屑,胡乱滚动的火球已经烧得房内一片焦糊。 “咳咳,真是粗暴。”病友皱着眉,这样子有些落魄的优雅。作为凶煞,青池没想到他竟然丝毫不惧焚情木的气息。 “这种老套的方法,也只对古董个体管用吧。” 被他扣住咽喉的栗已经被惊醒。男孩惊慌地咳了起来。 魂煞竟然还会进化?青池退到门口,仔细端详起来。这个“病友”的煞气并不明显,看起来还能维持人类形态和理智,却已经能驱使煞气,甚至不会被焚情木克制? “这……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化煞的病友目光凝聚起来。“看来你并不知道人类真正的强大和弱小之处为何。”他扣着栗的脖颈,将男孩从被褥里拖出来。 “放开他!”她低声道。她试图呼喊病历上的原名。 但对方漫不经心地看着她,“别白费力气。这具躯体唯一渴求的,我已经替‘他’实现了。所以他自愿献出了灵魂。虽然不怎么样,勉强还能一用。倒是你。”他似乎终于对青池产生了些许兴趣,“是怎么看到冥气的?” “这跟你没有关系。” “是吗。”他用另一只手捡起枯萎的花茎,轻轻吹落枝头的花心。“能看到冥气的人类,和我们又有什么分别呢?魔族鄙视弱者,神类厌恶暗族,到头来,没有谁会真正接纳你。” 男生说着,暂时放开了栗,转而对她伸出手,夜风围绕着他吹拂。他的手心逐渐浮起一个戳记,执着于人类又有什么意思?不如献出你的躯体吧。暗之主宰仍为我们留了一扇后门。成为我们的祭品,或许比在这里灵修更靠近‘不朽’呢。” 正说着,他的影子突然疾速扩张起来,黑暗迅速弥漫了整个房间。被扣住的栗发出痛苦的喘息声。地上散落的花瓣被黑影触到,也发出滋滋的溶解声。 青池退无可退,黑影即将把她包围。但真正令她警惕的是那一番话。她看到这人煞掌心的戳记,已经开始旋转,吸聚附近的生灵精气。随着他摊开的手,用怪异的姿势向她走来…… 她只觉眼睛一花,然后发现是自己脚下的“影子”也发生了变化。 在房内微弱的灯光中,她的影子原本是深灰色,现在竟然在逐渐变淡,仿佛是一片深色大地上留白的人影。就在人煞的手即将抓住他时,他的影子也叠在了她的“白影”上。 “啊啊!这是什么……” 影子相交的瞬间发出滋滋的响声。原本膨胀满整个房间的黑影如倒放一般,开始回收。人煞登时后退,终于注意到青池的脚下。 那是零扮演的“影子”,虽然看起来并无奇异之处,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觉。它不仅没有被他的黑影吞噬,反而不知何时逼回了黑影的原型。 “原……原来是……” 他想起占据这具身体之前,在混沌中那一次攻击。他还记得这种感觉,那少年并非强力者,却弥漫着无尽的恐怖。 他的表情陷入了复杂的狂喜。 但人煞没能说下去。灰影已经掐住了黑影的脖颈。 地面上的晃动的深色像一场影戏似的,有些缺乏真实感。青池从未见过零如此强势地出手。影子形态的零和平日相比判若两人。 就在此时,房门再一次响了。 是锦推开了房门。“阿弟!我好像听到你的声音,你还好——” 青池反身,也顾不上许多,喊道:“这里有人化煞了,快去喊巡察队!” 看着眼前的场景,锦僵了一下,然后马上越过他们,扑倒栗的病床前,扶起男孩帮他顺气。 “锦!”青池不知零还能坚持多久。事实上在有外人观看时,零已经不再发力。那怪异的人煞得到喘息之后,似乎短暂地失声了。他看了青池一眼,突然起跳,极其敏捷地从窗户缝隙间逃走了。 而他离开前的那一略带讽意的冷笑,仿佛还在对她说: 你并不知道,人类真正的强大和弱小之处为何。 * 她奔到窗口,推开窗扇,然而眼前只有一篇广阔连绵的夜色。 背后传来男孩虚弱的咳嗽声。 “青池,你在做什么?”后方传来锦生硬的话声。“请你,把窗户关上!” 她难以置信地转身。“刚才我们放过了一个化煞,而且是进化了的化煞!现在通知巡察队,还——” 不论巡察队如何讨嫌,在对付凶煞一事上,至少是最可靠的。 “哼。”锦冷冷一笑。“真像是你的作风。你有没有想过,这样说出之后,我阿弟怎么办?”她放下栗的衣领,在他后颈上留有几道紫灰色的爪印,“这是煞气标记!要是让人知道他被凶煞碰过,他这辈子就毁了,你知道吗!” “阿姐……”男孩虚弱的声音里带了些哀求。“小青姐……刚才……也救了我。” “她懂什么。”锦自顾自地帮弟弟裹上被子。“你只管好好养身体,然后赶上期末的辟道和补考,乖。” 青池上前一步,身体微微发抖。“我是不懂。”她指着窗外道,“但那怪物非常危险,放任他游荡在外,不知有多少人会受害!” “你以为,现在去通报了,就没有人受害了么?”锦扭过头,眼中隐约含泪。“当年我和阿弟,两人前后拿到教部的入学函,不仅给家里造成巨大的负担,我家还成了村里的笑柄。” “啊?这不是……好事吗?”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样幸运,能得贵人赏识,又没有后顾之忧吗?平庸之辈,最怕的不是身处平庸,而是同辈之中忽然有人出人头地。”锦拥着亲弟,精干的身体仿佛翻滚着怒涛一般。“我阿弟耽误不起了,如果他不能赶在这一届辟道,通过考核,就只能回家去……他为此耗费了如此多的精力,却因碰上凶煞,一事无成,回去只怕人人避之不及,还要一辈子遭到耻笑!”锦看着眼前茫然无措的青眼少女,仿佛把她当做了困苦的源头似的。 “你要是去向巡察组报告,我也不活了,反正都是换命。”昔日的好友既是威胁,又带着哀求。“你一个人,不懂这种苦啊!” 夜风呜咽。 青眼的少女看着欲言又止的男孩和兀自悲泣的姐姐。她什么都没有说。 更惨烈的事情她也曾经历过。但她还不是一个人。尽管她为了这个陪伴着她的人,决定斩断和至高上神的缘劫。 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苦楚,但痛苦并不是拿出来攀比的。 第二十三章 炽金铭印 (4) 雾影幢幢,暗香浮动。 真王之诫在她手中闪烁。它没有预警,但平和的梦境中仿佛潜藏着什么别的居心。很快雾气散去,一条幽长的石道出现在她面前。 她看到几个高大的黑影在拉扯一个小女孩。 黑影是这里最常见的下等恶灵。它们通常没有自我意识,能力也单一,但是聚集起来的力量可以无限增长,也十分棘手。 青池快步走了过去,趁它们还没开始呼朋引伴,挥动起手中的烛台。那三两个黑影嘶叫一声,如烟尘一般消失了。 “你……还好吗?” 她看向跌坐在地的女孩,女孩的衣裙和皮肤多处撕裂,上面犹有脏污和血迹。蓬乱的长发像柳条一样垂落,遮住了她的脸。 女孩缓缓地摇头,长发也随之拂动。 “你的房间在哪里?”青池伸手,将她从地上扶起。这女孩出奇地轻,但是梦中的一切本来也不遵守现实的法则。 女孩伸出另一只手,指了方向。 “唉,我送你过去吧。”青池在此也是个流浪者,无所谓时间。女孩点了点头,发出“呜呜”的声响。 长发的女孩反握住了她的手。女孩虽然带着伤,走路的速度却不慢。青池被她牵着,只觉两排的石道门洞在快速向后略去。 她们向前不断奔跑。机械的奔跑令青池的双腿逐渐失去知觉。女孩过肩的黑发在她眼前飘拂。 不知经过了多少门洞后,疑惑逐渐在青池心里生根,然后疯狂地茁壮起来。这已经不是凡人可以跨越的距离。而女孩的手逐渐变得冰冷,仔细看去,竟是一个只有指节、而不分拇指食指的五爪! 顺着“女孩”的手看去,她的手臂和腿部关节也出奇地灵活,没有正反向的限制。更可怖的是她的脚掌时而向前,时而甩向后。准确地说,这个“女孩”的四肢,竟然前后左右都不分明! 然而“女孩”还在加速。它几乎在拖着青池无尽地行走。 这是一个圈套。青池懊恼地想。她只知道人类弱小,却忘记了能在这里行动的,都不是弱者。 包括她自己。 远远地,青池看到了一条岔道。“停下!”她对那女孩喊道,“不论你是什么东西,既然接受了我的帮助,就回答我的问题!” 女孩被迫在岔路停下。青池的声音中存在着某种令她不得不遵从的意志。青池看到那女孩缓缓地转头看向她——说是转头,也不准确,因为青池看到的仍是垂落的黑发。这“女孩”也没有真正的正脸。没顶的黑发长满了它的整个头部。 “我答应要带你回去,”青池加重了语气,她仿佛想起了该如何操控话语。“那么现在告诉我,你要去的地方是哪一条路?” “女孩”虚虚地向前一指。 “不行,我不懂。”青池试图镇静地与它对话,“你得告诉我,前后左右,你要走的是哪一条路。” 某种“语言”是构筑这个世界的绝对真实。 零曾经这样和她强调过。青池知道在这个梦境中,凡是说出口的语言,同样具有真实的效益。 “女孩”呜呜地咆哮起来。青池拽着她在这个岔道口原地转了一圈,让她完全失去了方向。对于一个不分前后左右的怪物而言,“前后左右”,本身就是不存在的概念。 受到真言的束缚,它无法说出自身不具备的“真实”。这种矛盾像无形的手,几乎要将它的存在原地撕裂。 忽而一阵浓雾袭来。 不知道为何,迷雾中的青池放松了下来。空中弥漫着一丝清冽的香气,微凉的水汽扑面而来,令人难以相信这里是一栋建筑的内部。乳白色的迷雾之中,依稀可见一个妙龄少女的侧影。 薄雾托着那名少女优美匀称的身形。低低地传来一声轻笑。 “贵客光临,奴家有失远迎。”一位妙龄少女款款走来,嫣红的绣花鞋尖在裙摆下若隐若现。香气顿时更加馥郁了。 “女孩”立刻松开了青池的手,极其惊惶地躲回那少女背后。 少女的容貌并不奢艳,却如玉琢一般,清丽挺秀的鼻尖端正地嵌在面中,桃腮粉面,低眉浅笑更是动人,仿佛能在人心中荡开一圈涟漪。 少女向青池盈盈一拜。“恭迎殿下。” “我不认识你。”青池明白这少女才是幕后主使。“你也无需向我行礼。” 少女抬首,眼中泛起了水光。“殿下果然是恼了奴家。这样试探,是奴家逾越了。”旁人这样定然显得滑稽,但这少女做来却自然而惹人怜。“但奴家在这里实在等了太久,太久。” 青池皱眉,眼前少女与常人无异。但她听懂了这个“太久”的份量,恐怕是以千百年为单位。“你是……永生魔族?”她环视四周变幻的香雾。“难道你是这地方的主人?” 少女再次低首,“在您面前,我等不敢妄称为主。” 此刻少女显得乖觉顺从,但青池不会忘记方才凶险的试探。若不是急中生智,她恐怕要永远被困在那场奔跑中了。 那意味着现实中的自己,也永远无法醒来。 “我和你直说,”青池知道“直接”是对付精明的人的最好武器,“那劳什子魔王,我没有兴趣。要扮家家酒还是找别人吧。” “奴家既然已经认主,”少女投来水光潋滟的幽怨一瞥,“自然不会有二心,这个‘暗阁’中的话语,都是见证。”她幽幽地一叹,“而且不论您是否愿意,暗族的权柄已经在您手上。” 青池没有反驳。这是她目前最担忧的一点:即使她无心称王,觊觎王位和忌恨新王的,都不会放过她。 “小顾,”少女唤她身后的怪物,“方才我令你惊扰了少君殿下,这是大不敬之罪,快来谢过殿下的不杀之恩。” 青池有些汗颜,这些魔族到底是在什么高压下生存的? 被称为小顾的精怪学着少女的样子向青池歪腰,旋即转了个身,再此弯腰……如此往复了四五次,青池被晃得头晕了。“可以了,停下停下。” 第二十四章 炽金铭印 (5)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青池抓紧提问。“为什么我每次进来,感觉都有些不同?为什么门的背后,会链接不同的意识体?” “这是……梦境的世界。”少女挥散雾霭。“这里收容了所有生者的梦境。熟睡时,魂魄的一支会脱离身体,进入自己的‘房间’做梦,每个生者都拥有自己的房间。但这无意识的游荡对于灵魂太过危险,才有了能够保护他们的‘门’。 别看那只是一扇小门,里面却可以幻化大千世界。这里所见的一切,都是根据个人意识调整过的幻相。走廊、门扉都会以自己熟悉的形象出现。 ‘门’的位置时刻都在变动,关联越紧密的人相靠越近。安睡的灵魂走不出那门,也看不到门外的走廊。但是对于门外的徘徊者来说,魂灵是巨大的诱惑。” 少女引着青池在一面石桌前坐下,娓娓道来。 “所以我们……也是这种徘徊者吗?” 少女摇首,“我们与它们不同,无需与他们相比。特别是您,无需与任何人相比。” 少女目光灼灼,巧妙地包裹着某种尚不明晰的期待。 “那么是谁最先来到这里?”青池还记得世界的平衡法则,“你为何等在这里?” “这个问题,超越了我言语的权能。”少女伸出玉般的手臂,乳白色的水袖滑落,“但您可以亲自体会。人们称呼我们为永生魔族,但在过去,我们被称为‘不朽者’。” 少女的皓腕内侧肌肤上浮现出一片金色的花瓣,隐约有力量在其中流转。 青池本能地对这种流动感到熟悉,就像呼吸一样,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熟悉。辉煌的金色树冠,仿佛波光粼粼的河流;无数魂灵振翅的声音组成一首无言的歌。 她用手指轻轻点了那朵花瓣。温软芬芳的感觉瞬间发散。 这仿佛是一朵真正的花瓣,并且随着她的接触发生了变化,无数记忆的碎片在她面前展露无遗。金色光点散开又重聚,成为一个古老的标志。 “……罗浮?”她无意念了出来。 话音从口中飞出的瞬间,周遭仿佛有什么限制被重重打破。无数粉白的花朵从少女的躯体中飞出,泡沫一般环绕着她周身。所有的永生魔族都是半人半灵,而她面前这一位的原型,竟是盛开的花树,一时落英缤纷。 有一瞬间,青池仿佛看透了这少女的全部。她曾经自由地盛放过,但是现在只剩下一个没落的大院,其中物什全被变卖一空,任由他人来去挑拣。 * “罗浮梅姑,谢主上重赐铭印,”名为罗浮的少女双手交叠,郑重行了一个誓音礼,“音使罗浮,荣侍御前。” 又被得逞了。 青池咬咬牙根,压下刚刚升起的一点怜悯。 “主上息怒。”罗浮掩面倩笑,“隐瞒是最常见的误导,而非谎言。谎言总有辨认的方式,隐瞒却不行。而您实在……太天真了,”罗浮无奈地叹息,“可见您一直是深受天意眷顾之人。可天意渺茫,您必须深刻认识魔族常用的手段。” 少女手腕上“罗浮”的标记在一道亮光中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简洁的眼瞳印记。她终于想起,这标记青池在天木的表面,和宋执刻意遮掩的封面上也曾见过。 为我眼目,唤你名姓。诸多烦恼,交由此身。 这个铭印比昨日医馆化煞的更加厉害。她感到自己与这少女之间,确实结下了某种强力的关联。“铭印又是什么?” “瞧我,忘了您还是人类。”少女故作惊讶,“这天魔铭印,原本是我们与天木之间连接的端口。所有天族,原本都可与天木共通。天木折断后,我们只能长期地沉眠……但是您作为新主,也有重启铭印的权能。” 青池瞬间懂了。继担任天木断页的宿主之后,可能又要来一群吸血的。 罗浮的面上喜忧参半。“没有想到我是四位护法使中第一个与您重新结印的。这可不是好兆头。” “什么,像你这样的还有四个?”青池起身,警惕地环视四周。 “其他三位护法使的能力都在我之上,”少女秀眉微蹙,“尤其背负先王遗命的力使,当是我们之中最忠诚强大的一位,原本应是第一个复位的。” * 夜色如瀑。 柏舟私室内的专线突然亮起。看到对方的标志,他的情绪仿佛更加复杂。 他是被某种力量的涌流惊醒的。醒来时他下意识地按住了手臂的某个位置。那里隐约浮现出一道半透明的金色细链。 “柏舟!你到底在做些什么?”水镜上方出现了猫女护法的投影。“铭印被启动了!” “这就是你特意来打搅我的理由?”柏舟露出一副无甚大碍、睡眼惺忪的样子。“不过是被激活了而已。天木早就损毁,这又有何用?” 猫女冷冷一笑,“别假装你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你能骗得了神族,可骗不了我们不朽者。难道你背叛陛下之后,又要背叛元老院的盟约吗?” “瞧你说的。”柏舟打了个响指,凭空出现了一道光幕,正是雪颜银铠的神使在青池小屋外蹲守的场景。“我这边的目标可一步未动,倒是你们。”他收拢衣襟,目光一转,“魔君座下的四大护法使,应当都在元老院的控制之内。如今却放任其与人接触,怎么,先来问我背弃盟约?” 看到寸步不离的神使,猫女也只得退步。“这事我会彻查。” “好啊,”柏舟拍掌。“你们可是老同事了,怎么看……都是我更不放心一些吧。” * “这也未必是坏事。” 青池想了一圈。觉得罗浮虽然不是力量类型,但她最欠缺的并不是力量。当然,连主君都敢计算的罗浮也不能掉以轻心。这些家伙的区别,不过是平静的疯狂和彻底的疯狂罢了。 “说起来,我想问个问题。普通的魂煞,是否有进化的可能?比如说变得恢复理智,甚至不惧祛邪?” 执笛少女思考片刻。“自然条件下很难,但如果被外力改造,就不好说了……” “改造?”青池皱眉,“谁会冒着这股危险去改造魂煞?” “呵呵。”少女掩面而笑。“那就看您是怎么理解长生这件事了。” “长生……?”青池感觉她在接近某个问题的核心。而且没有什么比一位真正的不朽者,更适合做这个引路人。 “您认为,众神是如何失去长生的?以及阻碍凡人的长生的究竟是什么?” 第二十五章 墟度 第二十五章墟度 青池万万没有想到,身为一个学渣,做梦了还要上课。 先民所载,天道有三:超凡、长生、归真。超凡谓之圣道,长生谓之寂道,归真谓之原道。 不论人间祭司院有多么复杂的机构,最核心的追求无非是天道长生。天木尚存时,人类可以通过修炼登天。而今虽然损毁,但要想和“最后的神位”融合,也需要修炼出相应的资质。 但这些都不是青池感兴趣的内容,基本被划水略过了。不过在她收集的关于《第四断章》里,有相关的传说。 “难道第二纪元时,真的有死神打败众神,收走了永生?” “是有这样的传说。”音使盈盈一笑,却不指出正误。“因为长生太过缥缈,所以人们先找出了长生的阻碍——也就是死神。但是灵魂和身体的阳寿却不尽相同,您认为哪一个更短呢?” “我不知道。也许是……身体容易腐朽吧?” 音使手中变化出一支花枝。“这就是……神与魔的分歧所在。既然肉体易朽,不如舍弃。神族乃是舍弃了肉体,纯粹化的精神体。而魔族则不然,他们选择了强化甚至可不断再生的体质。” 天神强权,天魔强力,由此可见一斑。 “但是这样看来,都是半成品。”青池皱眉。“难道灵与肉,不能同时长生吗?” “没错,现在神与魔的长生之道都有残缺。也许……这就是生灵的界限。”少女挥动手指,于是枝头花开花谢,香魂袅袅。“您或许不知,最大的恐怖来自于永生自身。在灵与肉的结合中,不知为何,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有智识的灵体内都会出现一种无法清除的‘墟质’。虽然在成年之前的墟度都可以忽略不计,但是时间越长,‘墟度’累积也越高。这种因为时间产生且不可逆的墟质,也被称为‘时质’。当墟度增加到一定规模……” “体内就会形成墟洞,然后丧失意识,也就是……自然形态下的化煞?” “不错。那才是化煞的最初渊源。”少女抚着凋谢的花枝轻轻说道,“那是一种无法控制的疯狂,灵魂被墟洞吞噬,而只剩下死亡的意志。” “既然如此恐怖,为什么还有人研究化煞?” “因为‘墟度’是一件非常微妙的事物。”少女娓娓道来。“墟质是完全混沌、失控的力量,虽然常人看来无比恐怖,但这也意味着它可以跨越寻常的秩序、凡俗的‘界限’,最大程度地利用一切能量。其实不论魂体还是魄身,都是天地精气的结合,具有巨大的潜质。然而人一生也不过只能发挥很小的一部分。” 青池立刻想到那个可以挥动废腿行走的人煞。他已不需要遵循人体的机理,只用煞气来操纵一切,却还保持着一些理智。 “那么你们,获得了不朽的身体之后,又是如何保持理智不被侵蚀的?” 现在青池明白,这少女身上那种虚弱但恐怖的气质来自何方了。她已经在时间的深渊徘徊了很久,不论表面如何平静,其实早已处在疯狂的边缘。 “我不知道。因为……这也是您的权能。” “你怎么会不知道?” 梦境中的少女叹息道。“其实每一次从‘周期’中醒来,我们都会遗失一部分记忆。我只能推测,永生之契是无法解除的枷锁,会不断吞噬我们的记忆……更深入的事项,恐怕只有您能够了解。”她仿佛看破了青池准备放鸽子的态度一般,笑道,“所以您必须要做出抉择。即便您无心,觊觎这权能的也绝不会放过。” * 青池从梦中醒来,细纱般的月光正在面前飘摇。她忽然意识到,柏舟应该也是一位“不朽者”。 推开吱呀的门扉,门口还站着那位淡漠如恒的神使。 罗浮虽然没有着重叙述,但重启铭印显然不是一件小事,而是魔君独有的权能。如砚被命令跟着她,恐怕也存心防止她与其他魔使接触。 只不过他们未曾料到,还有一位潜藏在梦境中的魔使,而青池通过了她设置的考验。 月光下的女灵使如同一座石像。但青池知道淡漠并不是她的本性。青池无法想象她经历了多少岁月的冲刷。 “何事出门?” 青池叹了口气,随意坐在她身边。“睡不着。” 灵使无需睡眠,也不知如何评论,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青池也懒得解释,便揪了片树叶,叠成一直蝴蝶递给她。“来,给你。谢谢你一路护持。” 纸蝶上设有一个巧妙的风咒,可无风而振翅。青池看如砚在山野间露出了不知所措的惊奇,就料想那九天之上,恐怕无趣得很。 梦境中的少女对她说,长生也是一种刑罚,得到永生的那一刻,就是刑期的开始。 * 第八重天,倏忽海之滨。 如砚刚刚完成了复命。白衣的世尊放下手中的卷宗,叹了一声。 他的视线已经飘远。 高天之中,肃穆的中元天庭如同一座祭殿,而六座中最尊贵的两座,千万年来都是虚席。 “既然‘道路’重启了……” 仿佛在回应他的疑问。倏忽海的潮声变了。这是如砚第一次真正见到传说中的纪梦碑语。 无数个声音组成一个声音,无数个意志汇成一个意志。 低沉的,高亢的,稚嫩的,衰微的,无数支流向一处奔涌。像是无数人,也不像任何一人。 “……最可敬可畏的尊者,将和它的敌人一同归来……” “跨越过那道门扉,它将更加不可战胜……” “那曾带领你们繁盛的,也将降下毁灭。渺小者无法承受伟大的旨意……” * 九重天的圣钟响起。 下六层天界一时陷入了混乱。旧日天神却无不保持了沉默。 白发的星史官颤抖着伏在地面。他明白这钟声是为了久违的四位世尊的重聚而响起。但是与暌违千年的重聚相比,究竟是什么使得这些大神重聚,他竟不敢想象。 除了早已隐位的九元真宰和首生之神女殷,常在位的四位世尊分为“秩序”与“变动”两组。与凡人尽善尽美的想象不同,上古众神敬畏皆具。作为世界根基的世尊,他们无需用恩惠或恐吓引人崇拜。威严和存在就是他们的自身。 恩惠与刑罚,机巧与厄运,他们不会被绝对的善恶所固定,而是象征着诸神试图掩盖但也无法逃脱的,世界的本质。 他们见证过许多世界的毁灭和再造。毁灭是他们最熟悉不过的事。如今劫难已经激不起他们的兴致。 除非,为了某些人的归来。 第二十六章 纪梦碑 倏忽海浪潮轻柔地翻滚。但这浪潮并不是由水构成,而是无数星辰的碎屑。 “厦皇哥哥,纪梦碑真的说话了?!” 一名红衣女童连跑带跳地落地,她的神侍跟随在后。女童红衣如火,是四柱世尊中的最小的一位,司厄者七流。 七流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并不感兴趣,灾厄本就是她的伴生。她只把这当做一场难得的聚会,可以借机喧闹。她的侍者是一位眉目如星的俊朗少年,正弯腰为她梳发辫。不断有火星从她发丝间逸出。 司厄是最不受欢迎的灾神,她虽然年若幼童,除了侍者却没有同龄的玩伴。 仁君厦在四尊中最年长和蔼,七流也视之如兄长。但平时她更喜欢跟着同属“变动”的司诡弥津胡闹。司非式微则令她又恨又怕。 古神的观念中没有善恶的分野,曾经她无聊私自到人间游玩。作为灾厄之体,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就在她玩的起兴,鼓掌庆贺一场蔓延一月的大火灾时,从天而降的漆黑之剑,毫不留情地斩断了她的一只手。 若不是厦皇劝阻,恐怕式微还打算斩下那对闯祸的脚。他们虽然长生不灭,但受到天罚被斩下的肢体,无法复原如初,又无法自然消除。那灾厄之手随意丢弃会不断引来灾难,最终她的侍者用她的头发编成了一道绳索,将断掌悬吊在她胸前。 少年神使抚摸女童的头顶,“纪梦碑不会说话,它只会体现真宰的意志。” 真宰隐位时,七流还不记事。她晃了晃头,很快失去了兴趣,招呼自己侍者,“阿煌,来陪我玩。” 远远地,另一组尊侍走来。美青年弥津拖着一只银口的烟杆,正向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女求肯。“小清岚,你行行好,那是我顶喜欢的一件袍子,就帮我洗了吧。” 神使清岚先向厦皇等尊神一一行礼致意。转身叉着腰,对弥津一顿教训:“弥大人!您身为世尊,在外说话怎可如此随意!” “这不是你不愿意帮忙么……” 神使清岚正气凛然,与她飘忽无常的神主完全不是一个脾性,平日里也免不了奔波和收拾烂摊子。“您私自下界险些引发动荡,还与式君交手,却不肯交代发生什么事。主上,我不能继续纵容您了,已有很多人在谣传您滥用职权,行事无端。” “他们没有谣传。”弥津吐着烟雾摆手,“这是事实嘛。” “事实更加不行!” * 最后一组现身的的是黑衣的式微,少年剑使青渊仿佛是一道跟着他的影子。他也不作任何寒暄,便落座了。 虽说有两仪四柱之尊,但在中元天庭,实际却有七个座位。 随后,是厦皇冗长的预言释读过程。然而式微都没有任何反应。剑使青渊也如自家主尊一般,板着张脸。 青渊大约知道,司非世尊是在当众走神,但没有人敢上前提醒。甚至胡闹惯了的红衣女童都规矩地坐着,握住晃荡的断掌。 “时代正在加速消耗,若恰逢魔君现世,旧纪元的天劫必将重启。”厦皇做出总结。他恐怕是在座唯一对此忧心忡忡的。“倘若吾主仍隐位不出,世界的结构将遭到……不可逆转的破坏。” “这听起来,总比死气沉沉要好。”弥津垂目,“人神的纪元呐,稳定得乏味,如今天界就像他们的想象力一样萎缩无趣。‘圣婴’不是已经在控制之下了?为何此时召集我们?” “现下圣婴不过是人类。”厦皇语气平和,“我不认为他具有这样的能力,也不认为能担起这样的责任。” “圣婴是舒君选择的‘传承’,你的意思是舒君看走眼了?”弥摇了摇手中的折扇,笑得肆意。“也对,你从来不认为舒君具备坐在主座之侧的资格。” 七流听着心痒,趁乱探头问道,“果然界舒也是曾坐在这里?” 弥津用扇子点了下女童的头,悠悠一指,正是主位御座之侧的空位。“吾主曾经特批他可以坐在那里。世尊之首,三界的终审,你可不知,那时是何等风光。” 七流稀奇地瞪大了眼,“那他后来呢?” “七流,莫要再问那个名字。”弱冠少年的平和逐渐凝固, 弥津笑容骤冷,“有何不可?哦哦,不过就是妒嫉么?身为我们之中资历最长者,也没能坐上三界终审之位!” 厦虽看似病弱,骨子里却很执拗,竟咳嗽着拍案而起,“弥津,像他那样十恶不赦、辜负吾主的叛徒,万死也不抵其罪!” * 两人激烈的对峙,终于打扰了走神的式微。 “吵什么。”漆黑的尊者皱眉,提剑起身,“‘法则’对此早有判定。继续争执是毫无意义的。” “那是因为你习惯了事后裁决。但事情并不会因为裁决而结束。”白衣的厦皇有些苦涩地说,“真等到那一步,万事休矣。” 黑衣的神尊双手抚在剑柄,“‘法则’本身就不是为了慈悲。倘若什么都无法舍弃,不可能继任大司非之位。” 厦皇一时有些黯然。他心知式微并非置气,只是在陈述事实。界舒离任后,式微才是被真正选定的代理者。然而饶是他参看了千年的纪梦碑,也无法直言这种简单而残酷的事实。 或者说他也曾想到过,却不愿言明。在吾主真宰的宏大意志中,也有极为冷酷的一面。 “不过说起来,‘法则’也未必如此死板。”弥津对式微诡笑着,弹了弹烟灰,“你看我们之中,还有和凡人结缘成功的呢。” “当真?这怎么可能?” “真的吗!”七流也探出头来,巨大的好奇支撑着她克服了恐惧。“阿煌,你不是说我们除了‘神键’,是无法与个体连结的吗?” 此前虽然有世尊圣侣的传言,但他们之中一切如常,就只当作天神的无聊编造。万万没想到漏掉了这个常年云游三界的杀神。 然而作为在场众神的焦点,式微并未有任何谈论的兴致。 “我不这样认为。”他平淡叙述。“那个人类已经决定解除契约了。” “喂喂喂。”弥津虽然一度想要致其于死地,但并未把那人类性命当回事,反而对结缘更感兴趣。“那可是法则的突破!退一万步,也是个圣侣。你管她的意愿作甚?我的天哪,七流放出去都比你开窍,怎么这种有趣的事情就被你赶上了呢……” 式微神色依然。“你感兴趣,可以自己去找。恕不奉陪!” 言罢,黑衣的尊者带着剑使消失。留下弥津在原地思索。 “有点道理。若我下界,还不能骗到百十来个契约者玩玩?” 当—— 弥津艰难躲过后方神使勉强保持微笑的手斩。“尊主,还请您自重。” 第二十七章 值日(1) 魔使罗浮所说过于震惊,也难以印证,但日子还是要过。 此日课后正是银夕值日。青池急于交换情报,课下立刻联络了银宵到林间商议。 然而另一边,刚训练结束的琅皓却不知她这个安排。他只知道找到青池,大多数情况下就能找到银夕。 如今银夕总是刻意避着他,令他十分苦恼。 穿过一排忍冬花架,琅皓看到远远看到青池和银宵不约而同进入了树林。夕阳正下落,给山间一切罩上了朦胧的光晕。 作为银宵的对头,琅皓很不放心青池,又觉得此二人之间气氛有些非常,提气便跟上了。 * “我还是去晚了。”青池有些疲惫,“证据都没有留下。不过线索指向了达慕兰城的城主。” 银宵沉吟片刻,“你之前所说,我也派亲信去查过。”他翻出一些信笺,“达慕兰城主确实私下与魔族存在交易。” “但是天木重启,和魔族又有什么关系呢?”两人不约而同地发问。 “而且我近日,还在教部遇到了进化的魂煞。”青池想起罗浮关于墟洞的说法,“不知会不会有关?” * 琅皓不敢靠太近,他在树林边缘发现一处灌木丛,正适合隐蔽。不料他刚一钻入,险些撞到灌木丛中咬着指甲、杏目圆瞪的银夕! “对……对不起。”琅皓只觉头脑发昏,正要道歉,身旁白衣女孩狠狠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知所措的琅皓立即乖乖地藏好。 这恐怕是他有生以来与银夕最靠近的一次。 青池不知道的是,今日银夕当值的搭档是她最心烦的黎琊。她不愿与说教鬼黎琊共事,撇了黎琊便想找青池玩耍,却看到青池与自家兄长鬼鬼祟祟地相约而行。 “难怪最近兄长总是形色匆匆,”银夕绞着手帕,“小青姐姐也神色疲惫。竟然背着我做这事!” “没错!”琅皓难得与她同一战线,立即附和,“银宵这混账就是表面道貌盎然,怎么可以瞒着你——” “我许你骂我哥了吗?”少女杏眼一瞪。但不论如何生气在少年看来也是娇嗔。 “没有,没有。”身量长足的琅皓毫无底线,立刻认错,却见青池二人有了其他动作。“快看,他们在交换书信!” 银夕难以置信地回首,见不远处树荫下,白衣青年一边说着什么,一边递出一份十分庄重的信函。而青眼的少女双手接过,于是两人越靠越近…… “每天都能见面,竟然还交换日记!”银夕怒不可遏,“这种事情,小青姐姐都没和我玩过!” 不仅如此,远处树荫下的两人说着什么,白衣少年竟然伸出了手。 * “另外还有一件事。”少年有些心神不宁。“自从上次被你……清过灵脉之后,我的灵质似乎……产生了些变化。” “啊?”青池闯祸多了,有点心虚。“哪里不舒服吗?” “倒也不是。”少年叹了口气,知道青池并不太在意灵脉相关的讯息,只得详细解释道。“你知道灵修士为何在冠礼之后才进行灵质测验吗?人出生之时,先天元气未散,才是灵质纯度最高之时,但这个理论值并没有任何意义,而且会随着成长不断降低,直至灵体稳定。而你上次洗脉之后,我感觉体内灵气运转都通畅了许多。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辟道的影响。但是辟道并不会改变灵质本身。”他伸出手掌,“真正被提升的,竟然是我的灵质。但我不敢暴露灵质上限提升的事,哪怕在上下祭院时代,这也是……闻所未闻的。” 掌心正是他们当日相贴的地方。青池伸手与之相对,蓦然看见,少年的掌心亮起了一个淡银色的标记。“你,看到这个标记没?” “什么标记?没有啊?” 青池没能追问,就听附近灌木丛传来一阵动静。 以她的耳力,判断出来者的青池冷汗直流,转头便看到了怒气冲冲走来的银夕和……表情复杂的琅皓??她被这个组合略微震惊到了。 “你们!你们讨厌!一点都不考虑我的心情!”银夕手提着白绸的裙摆,想要发狠却不知如何下口,“小青姐姐总在加班,我都不敢去打扰,没想到哥哥你还这样!” 青池试图解释,“不是,那个,我们谈的也不是私事……” “那为什么要避开我,这肯定不是第一次。”银夕褪去了天真娇嫩,一针见血道。青池一直都忽视了银夕在她面前的乖巧,只是在向她撒娇而已。真正的银夕是在朝不保夕的没落中成长的,见识与手腕绝不逊于任何权力中心的世子。 “还有兄长也是!明明我从小没有母后,也没有姐姐。这次好不容遇到了小青姐姐,兄长也要和我抢!” “没错,这也好意思。”琅皓在一边趁火助威,又惨遭银夕的怒视。 “银夕。” 白衣少年薄怒的声音在林间落下,“你此时正当值,怎么会在这里?” 青池又搞不懂他们兄妹的逻辑了。她有点后悔上次没和巡察队解释,把银宵带歪了。银宵你不先抢救一下这个糟糕的误会吗?? “我讨厌黎琊。”少女声音弱了一些,却不加掩饰地说,“我不想和他一起值日!” “你再说一遍。”银宵板着脸,隐隐有了几分少年当家的气势,抬手就扇了银夕一个耳光。 所有人始料未及,银宵竟然当众如此。 “喂,你怎么能动手!”青池有心回护,却被银夕甩开了。 他的力气并不大,银夕双手捂着脸,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她本来样貌出挑,这样看起来更加楚楚可怜。“哥你居然打我!我就是烦他嘛,他根本就看不起我!可你怎么因为一个外人打我!” 银宵的眼神略微松动,却仍不退让半分。“谁丢银家的脸,我就不会放过谁。你自己去向黎琊认错,否则我明天就遣送你回家!” 银夕抽噎地哭着,却知道兄长是言出必行的人,她呜咽道,“我讨厌你们!”一边哭着跑远了。 琅皓看在眼里是万分的心疼,登时提起银宵的前襟,“你家的脸面算什么东西,屁大的事情,有必要这样斥责她?你考虑过她的心情没有?” 银宵见琅皓,终于绷不住愤怒,“那也轮不到你来说。你又算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她的那些心思!” 青池追着银夕离开时,银宵和琅皓终于在森林边扭打了起来。 第二十八章 值日(2) 青池追着银夕的时候,想起了她幼年的捉迷藏游戏。 成长之后的她总是扮演那个“鬼”。扮演鬼的心态很奇妙,在玩伴之中隐藏自己时,她很享受那片刻的孤独,同时又渴望被发现,来终结这种孤独。 所以青池一开始放慢了脚步,她想银夕或许也需要这样一段时间。时间有时比语言更适合安慰。 果然银夕的脚步在靠近忍冬花架的时候慢了下来。金色与银色的花序缀在枝头,洒下一捧清苦的芬芳。 青池拂开花枝走到银夕面前。骤雨般的哭泣来得快去的也快,现下只剩零星的抽泣。 “其实……黎琊并没有看不起你,虽然他那个人……确实很啰嗦。”青池小心着措辞。 “你追来……就是要与我说这个?”听到这个名字,银夕一时茫然,忘记了怨愤。或许她对青池的怨气本来也支撑不了多久。 “对啊,这很重要。”青池认真的时候,她那双眼眸就像晴空一样。“不要怕被看不起,自己看得起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青池拉着她在花架坐下,第一次讲起自己的往事。 “我不知道失去母亲的感觉,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她的语调和缓,仿佛在熨平记忆的棱角。“族里独居的婆婆将我养大。她对我比对所有人一样严厉,但是等我长大,才知道自己和他们都不一样。” 银夕听着,眼睛已经红了,“他们也欺负你吗?” 青池思索片刻,“他们不敢,婆婆不会放任别人欺负我。但是他们不信任我。那是一种很难过的日子,我不知道该走哪一条路,不过幸运的是,我遇到了一个朋友。” 她听见零在影子里得意的哼哼,脚下有毛茸茸的触感,不经意间也笑了。这种时候他总不会缺席。“最后阿婆将她最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了我。她说作为生者,我们值得骄傲地活过每一刻。” “那婆婆真是一位好人……”银夕喃喃道。所以青池会成为现在永不气馁的样子。“年节你回去看望她吗?” “我回不去那个地方了。”青池的目光垂落,“阿婆的寿命比我更长,却走在了我前面。你永远不知道,命运会怎样突然地拿走你最亲近的事物。” 银夕想要反驳,“我希望大家都能好好地在一起。”然后又咬住唇,生怕这句愿望被不怀好意的命运听见。 “所以你应该生我们的气,我和你哥不应该瞒着你,这是你应当知道的。他也是关心则乱。”青池握住银夕的手,“我先向你道歉。” “哼。”白衣的贵女鼓起面颊,昂首挺胸,“道歉我也会!我这就去和那小学究认错!”言罢,风风火火地去了。 · 银夕赶到教室的时候,正赶上教务员在问黎琊,“值日之事,不论什么身份,都不可免除。怎么现在只有你一人。” 却听室内少年淡淡地说,“我是值日负责人,会上交报告解释的。” “你不要仗着成绩好,先生们都偏心你,就真以为有什么特别了。这值日事关心性修炼,由不得——” “这都是我的错!”银夕大方推开门,理直气壮地宣称,“用不着他负责!” 教务员没有想到银夕会突然出现,而且并没有顺着他们一起威吓。忌惮于银家的威势,不便当面发作,“你们还有一半的任务没做,我会按时来验收的!” 教务员摔门而去。夕阳的余晖越过窗棂,留下银夕与黎琊面面相觑。 对于银夕的突然道歉,黎琊不能说没有诧异。 “没想到,你这人还挺有责任感的,也不是那么讨厌嘛。”少女莞尔一笑。 少年第一次见她笑,有些呆愣,“原来你讨厌我啊。” “废话。”银夕跺脚,“这不是很明显的吗,不过……现在好一点点了。”她加重语气强调,“就一点点。” 少女欢快的语气令黎琊表情一滞。他走到窗前,被他收起的布幔如同戏台前被拉开的帷幕。一阵和风拂进来,吹乱了光线里细密轻飘的尘埃。 银夕不甘落后,整理起练习道具,忽而听那少年说,“我相信你会来。平日你骄纵无度,但我总觉得,你应当和你哥哥同样优秀,才会那样多嘴。” 少女手中的动作不禁慢了,她望向身旁的少年,突然想要认真看看这是否是她认识的那个烦人的家伙。 少年俊秀的侧脸浴在暖红的夕阳里,深邃而认真。不同于银宵严苛的关切,不同于青池透彻的坦然,更不同于琅皓无处安放的好意,黎琊总是固执地坚守着某一种信念,甚至与她一样地执拗。 “黎琊……”她细声细气地喊了一声,对上少年询问的目光,脸颊不禁发红。黎琊见她欲言又止,问道,“怎么了?” “嗯,我先去打水。”少女仿佛对水桶产生了兴趣,飞快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向门口奔去,顺便丢下一句话。“还有,刚才多谢了。” 少女的裙角像蝶翼一般消失在门口。少年茫然地看着,却不知自己在微笑。 百年之后,当银夕捧着沉重的冠冕站在无人的庭院里,回忆可憎命运中这个温暖斑斓的下午,她都义无反顾地感激上苍。 · 青池与零就躲在不远的房梁上观望。连屋外有学生大喊,“琅皓和银宵打起来了,照脸打的,大家快去看!”她都忍住了,没去凑热闹。 “年轻真好。”看到银夕扭头跑出门,零一边舔着落灰,一边悠闲地发表感叹,并且不忘挖苦青池。“看看人家多上道,你只会散播讲座纪要,丢不丢人。” 青池也陷入沉痛的反思,“这不行,九寰先生是大家的,这种模式我学不来。” 说完她又感到莫名的酸涩。“唉,看到银夕释怀了,我有种毕业的安慰感。” 青池掏出草纸准备擦一擦纵横的老泪,擦到一半才发现是天木断页。 “噫,这玩意儿怎么会在这。今天我戏看够了,没血,有也不给。” 天木却不理会,兀自吸收了半滴泪水,发光的屏幕徐徐地在她面前展开。 光屏中的画面有些晦暗斑驳。仿佛是风雨欲来,天木前的祭品已经散乱。一位灵族长者收拢烧焦的翅膀,面对着薇澜公主。成年的公主如同怒放的玫瑰,盛极而哀艳。 “公主,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我等冒死解译了天木的顶层预言,是关于司非尊者的……” 老者的声音暗哑下来,仿佛灵族的声带也不足以承受这种话语中的真实。 “……有一位倾国倾城之人,与他命运相连。她是圣木的守卫,夜晚的明珠,尘上的火焰……在最黑暗的时刻,她将如同不息的星辰降临他的命运,以真挚的誓言束缚他,解放那柄利刃,直到他自由地重生。” 第二十九章 尘上之火 “……在最黑暗的时刻,她将如同不息的星辰降临他的命运,以真挚的誓言束缚他,解放那柄利刃,直到他自由地重生。” * 老者言罢,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公主为他捧来一尊净水,但是水并缓解不了穷途末路的苦痛。 为了窥探高级预言,灵族长老遭到了超乎想象的反噬。细小的血珠从他的七窍不断淌出,延绵的痛苦警示着他将为越界行为付出生命的代价。然而穷途末路的灵族,的确也不害怕再失去什么了。 “公主,这可是……众神都要遵守的上层天界预言。您作为千年美人,没有谁比您更符合了,也没有谁敢反对,咳咳。”长老痛苦地抓紧了自己的喉咙,几乎要将之撕碎。“倘若……能与司非尊神联姻,取得他的支持,我族或许……还有一线希望啊,公主!”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薇澜公主似乎有一瞬憎恨起了自己宛若神赐的美貌。但她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轻轻地啜泣。 “难道……公主不愿?您私下有了中意之人?”临死的长老圆目而瞪。“何方狂徒,竟然招惹灵族的圣女!” 薇澜公主瑟缩了一下,却没有退缩,娇小的身躯中仿佛燃烧着最后的勇气。“不,不是您想的那样,那只是我……只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 光屏闪烁着黯去。青池提着它左右抖动,“喂喂,后来呢?” 天木静静地卷曲起来,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在嘲讽青池刚才的拒绝。 “这预言是什么神仙桥段,安排给那个铡刀精也太浪费了。”青池托着腮,“还有薇澜公主最后竟然是单恋?她那意中人怕不是个瞎子吧。” 她回味着,没有注意到海螺正在微微地震动。 零敲了敲她的脑门。“拜托,这么重要的记录,你就看出这个?” “所以式微是真的被什么人给绿了?”青池这么一想,觉得事情不简单,甚至有点刺激。“这和预言说得不一样啊。我若是他,再也不信什么鬼预言了。” 显然这次联姻并不纯粹是为了预言的应验。灵族不知为何陷入了危机,而要求薇澜公主做出牺牲。 然而破译上层天界预言的天罚并没有结束,他们不仅未获得世尊的支持,还引来了灭族的杀戮。至于这位千年美人真正的心境,已经淹没在漫长的时间中。后人不过是平添无限的遐想演绎罢了。 想到自己认识的那位尊神,青池叹息。“可惜灵族不知道那位的秉性。我可不觉得他是会为任何事物,而改变立场的。” “这不重要。倘若是真言预言,就一定会实现。”零眯着眼睛,吹落房梁上的灰尘。“只不过预言习惯使用狡猾的措辞,来掩盖真正的目的。伟大的预言需要反复宣示,流传越广,预言实现起来就越强力;但决不能按照字面来理解。造主的意志,可不允许所有人都轻易勘破。” 他幸灾乐祸地瞥了青池一眼,仿佛他才是真正躲在暗处观看的那一个。 * 银宵与琅皓这一架惊动了双方的家老。 古老家族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但明面上仍要维持光鲜的和谐。甚至青池也被卷入了流言的漩涡,但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方法,流言很快平息。 教部也象征性地降下了处罚,要求银宵和琅皓作为搭档完成近半年的值日。这对青池是个严重的打击。原本等到年底,用教部和无常市的积蓄加上奖金,买一口素面但质料上乘棺材还大有希望。现在她的打工项目又只剩下夜班。 烦心的事情却没有那么简单地结束。不知银宵与银夕解释了什么,银夕最近的粘人对象换成了黎琊,但是对她态度总有些古怪。青池不太信任银宵那个蒜头逻辑能讲清楚,她要为自己的形象再挣扎一下。 “银夕,你听我说,我和你哥没啥特殊关系,你千万不要误会。”青池特别壮烈地说。 银夕的表情变得十分微妙,说不上相信也说不上怀疑。于是青池继续真诚地宣告,“我现在一心向着九寰,为了他都热爱学习了,天地可鉴!” “九寰有什么好?!”银夕的表情终于从微妙的不甘逐渐剧烈。“我哥的事我还没同意呢。那九寰能比我哥好吗??” “不,不是这个问题吧??”青池一时懵了。她此时自然觉得九寰是最好的,但是要说九寰具体哪里比银宵好,她也说不出。她本来就不擅长这种比较。其他人与九寰的不同,不是因为不够“好”,而是九寰在那里是唯一的。 “那样的智慧,当然是最好。”黑发少年突然发表评论,一副十分认同的样子。好在黎琊及时出现,拯救了她的窘迫。 “哼,你又来劲了。” 他们开始拌嘴,青池趁机溜走,感觉九寰身上的仇恨值又重了一层。 * 琅皓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银夕的芳心在倏忽之间就滑走了,恰恰还是奔向了自己自幼的好友。 面对银宵他尚可以打一架,但对于黎琊,他就不知所措了。 青池感到身边的少年们陷入了甜蜜和苦涩交织的网,然而少年人的苦涩也是清亮的,一点点的不如意仿佛便是天大的事。琅皓现在也只剩青池一个酒友。 “想开点,老哥。”青池爱莫能助,“我也仰慕一个人,但仰慕他(讲座)的人太多了,我只能远远(占座)看着,都不指望有回应。” 琅皓闷了口酒,“想不到啊,你比我还苦。” “没有,我真挺开心的。” 琅皓看着她的目光变幻了一会儿,脑洞风暴起来:青池与对方因为身份的巨大阻碍,虽然两情相悦但互不知晓,只能藏在心底,不求回报又一往情深…… 他顿时感觉自己的格局还是小器了些,表情遂充满敬佩,拍拍青池的肩,“我甘拜下风,但你也要勇敢一些。咱喝酒,喝酒。” 青池:不是???您又想象了些啥? * 这样诡异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年末。青池的歌史成绩在天木断页开的后门下忽进忽退,令宋先生对自己的教学能力逐渐产生怀疑。 高阶魄斗首席的前辈绯瑛找到她的时候,青池还在为买不起过冬的绒皮袍子而发愁。她咒法不熟,不像其他修士可以常开暖咒以保持仙气飘飘的轻装外形。虽然手上还有一些积蓄,但是袍子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绯瑛在教部学生中小有名气,不是因为她祖上从南地迁来,而是她的魄术战斗已有小成,作为本部的魄斗首席,常参与教部和祭院的巡察任务,协助护卫和破魔。据传她已经与祭院签过协议,毕业后可以直接进入巡察队。 “冬末的假期,希望你能暂时加入巡察组,和我们一起前往西北调查。”绯瑛拥有一头暗红色的长发,看着便令人心生暖意。 但青池皱眉,“感谢邀请……但为什么是我?我的综合能力在中阶也是勉强合格的水平。” 她对自己的能力十分清楚。且凡是与魔物沾边,对她的威胁,远比寻常人大。而且自己在巡察队的名声,绝对不好。 绯瑛却开怀一笑,并不在意她的质疑。“真正面对魔物,纸面成绩并不那么重要。我翻过记录,你具有至少三次与魔物正面相遇却全身而退的经验。”这位红发的战斗系学姐眼神发亮,仿佛期待与她来一场对战。“常遇魔物,又能保命,这是我们最需要的人才。” “不不,我不想做这种人才……” 第三十章 徘徊者(1) “不不,我不想做这种人才……” “但我们很需要你。”赤发的学姐似乎看穿了她的退意。 “不要小看自己,哪怕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而且这次分配给你的任务并不复杂,你只需去镇上探听消息。那里种族混杂,高阶修士灵气内蕴外溢,很容易被发觉。教部之中,像你这样与凡人无异,却不受冥气侵扰的情况非常罕见。” 简而言之,就是她没有存在感。青池有些无奈地想到岚溪县主祭当时对她的评价。而她作为圣婴,却潜藏在人类祭祀系统的核心,恐怕是这些巡察队员都无法料到的。 “是不是柏舟先生推荐的?”她忽觉一阵灵光闪过。教部虽然训练严苛,却不会将普通的低阶生员推到破魔的前线。知道她这层渊源的无疑只有柏舟。 “没错。”绯瑛有些意外地捋了下长发。“柏舟先生还答应,可以付双倍的工钱,回来之后再加一天休假。” “好,我——” 青池正要答应,却被零打断。这影子伏在她耳边说,“这点报酬可不够。你听我说……” 于是青池沉吟片刻,对略高她半头的绯瑛说道,“我还有一个要求。”青眼的女孩目光灼灼地说,“此次行程中我的一切所得,皆可作为报酬。” * 青池古怪的要求得到了批准。于是她收拾了东西准备启程。 此次任务是为了响应西廷与北原交界处、琼苏地区安鲁通城祭庙的援助申请。安鲁通城自古是琼苏地区一颗繁荣的明珠,在当地古语中,“安鲁通”意为多金之地。每到夏季,玫瑰与盐的商队来回交错,将座古城的建筑染成一片灼灼的金红色。 西北交界是一条狭长地带,由山川和长河拱卫着,一直延展到中心的天目海之滨,是独立于西、北两国的统辖的多联邦之地。其间卧伏着一大一小两条山脉,名为琼苏山脉和克里克苏山脉,古语中是“大山”与“小山”之意。曾经奥尔黛大帝在帝国极盛时曾经统治过这片地区,并且修筑了畅通的千里王路,能直抵都城萨苏。但随着帝国的消散,这片地域再也没有长久的统一,只有川流不息的道路与实金足银的货币保留至今。 青池到达山谷的集合地时,发现他们并不乘坐云舟。每位巡察队队员都配有一头有翼的坐骑,绯瑛的便是一头威武的吐火飞狮,令她羡慕极了。 队伍的中心是一座小型祭坛。“此次我们大约要飞越大半的西国,沿途各地的社神都要告祭,成功后方可通行。”于是队员开始分发过路地区的名帖,每一张都要按上手印,然后念咒令名帖在空中燃烧。 “依据祭火的燃烧速度,不同人的告祭有快有慢。你是第一次告祭,慢一些也不必心急。” 青池依言照做。她想起阴阳神道就没有这些讲究,或许是因为阴阳道本身已经不属人界。不出片刻,她的名帖就全部烧尽,竟比其他队员还要快些。 仿佛当地的社神唯恐她要停留一般,速速将她送走了。 * 青池与绯瑛共坐一骑。飞狮鬃毛温暖,高空也未觉得冷。半个时辰的功夫,他们开始降落。 琼苏的安鲁通城气候比灵山教部干冷许多,呼气便凝结成了白雾。青池并非没有受过冷,鬼族的长夜是另一种彻骨的寒冷,但那时她仿佛没有知觉。如今她晒过了太阳,也怕起冷了。 琼苏地区的祭庙在当地语中称为阿萨。青池走在最末,跟着队员去交接任务。这里阿萨的氛围与灵山祭庙很不相同。青池敏锐地发现这里的仪式还有诡秘的遗风,虽然不像鬼族那样供奉暗神,却有不少暗族的渊源。 “琼苏自古种族杂糅,信仰也相对自由。古时生民与现在不同,他们崇鬼敬神。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绯瑛见她迟疑,以为她是被这些灵山罕见的凶神所惊。 “因为……畏惧。”青池想起天木中的记载,人们畏惧时便向上天祈求。敬与畏,原本是一体的。 “不错。”绯瑛赞赏地拍了拍她的肩。“我们初来,快去拜祭吧。” * “所以……魔族究竟是什么呢?”青池小声问零。“有神族,是否意味着……一定会有魔族?” “差不多吧。”零懒洋洋地答,“你也看过了,恐惧越是剧烈,信仰也越坚定。但是我不建议你在这里问这种问题。” 零话音刚落,正在行走的青池在一间破败的草屋前险些撞上了两个孩童。 奇怪的是,方才她并不记得来路有什么草屋。 那两个孩童面容绝似,手拉着手,仿佛一堆难分彼此的双胞胎兄弟,身上均套着绣着“福”字的大红肚兜。肚兜虽然做工精良,却显得有些暗淡了。他们见到青池,忽而一齐问道,“你是谁?” “我只是个路人。”青池见他们显得手小,便问,“你们饿吗?” “你饿吗?”两个孩童面对面问道,“你饿吗?”然后他们又一齐转向青池,似是答案又似在问,“你饿吗?” 青池感到有些蹊跷,她手中还有一块祭饼,便掰成了两块,分别递给这两个兄弟。“吃吧。” “吃吧。”“吃吧。”这两兄弟分别将手中的半个饼喂给对方。“好吃。”他们相视而笑,又转向青池,齐声说,“我饿。好吃。” 青池以为他们在索要更多,只能摆摆手表示没有了。那对兄弟不以为意,一起摊开交握的手帐,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枚生锈的指针。 “给你。”“给你。” 青池接过那支指针。两兄弟便向她回首告别,一边游戏似的不断问着对方,“你是谁?”“我是谁?”,手拉着手,踏步远去了。 然而细砂的地面上,并没有留下他们的脚印。青池只觉手脚冰凉。万幸的是,他们干脆地离去了。 “真是服了你。”零趁四下无人,钻出来看了看她手上的指针。“什么都敢招惹。” “我……我以为他们是福神。” 零发出一声冷笑。“凭那个肚兜吗?那你看我像不像米神?” 青池这才想起零曾经套过一个米袋。“不。”青池非常坚决地回复,“你比较像穷神。” “这里徘徊着许多失信的古神。”零忽略她的回答。“倘若力量没有耗尽,就会变成这种徘徊者。你可要记住,古神大多是敬、畏一体的。他们满意,便降下赏赐,”零抬起头,灰色的眼眸仿佛映着什么庞大的虚影。“当他们虚弱,便肆意惩罚。” 第三十一章 徘徊者(2) “去……去找到她,那徘徊的亡者,魔族的仇敌,杀害吾主的凶手……” “夺取她的生命,祭献她的血肉……为了……我们永恒之主的归来。” * 第一天的任务还算顺利。 青池只需要套上一件脏兮兮的袍子,混入当地市集。周遭建筑与灵山大不相同。土棕色的长方房屋仿佛从直接地里长出来的一般,嵌着深坳的花窗,在夕阳的照射下呈现出迷人的玫瑰色。城中种族混杂,偶有魔族出没。据说沿着克里克苏山向北深入,便是魔族聚居的谷底。这里的魔族不似青池所知的那么残忍好斗,只是狡猾胆大,好酒食歌舞,定期在夜中狂欢达旦。 魔与魔之间的区别,就像神与人之间那样大。 琼苏地区自古以贸易为命脉,只要遵守规则,并不拘族类。因此当地的魔物也会与人类交易。有人说那是古神传下的约束,因为魔族也崇信旧纪元;也有人说,擅长交易的人类,本身也留着魔鬼的血脉。 傍晚,青池回到落脚点,脱下外袍与队员会合。其他队员任务量更大,油灯下都显得有些疲惫。 “最近魔族的确非常活跃。其中关于魔王的消息非常流行。”青池忍着尴尬汇报。或许是圣婴的缘故,魔族语比当地人语更易听懂,汇报却需要故意模糊一些细节,免得令人起疑。“近半年来,不断有号称魔王的家伙出现,大肆招揽部下;也有人说魔王非常凶残,所过之处,无可生还。” 青池顿了顿,她觉得这是谣传将式微大佬的业绩算在她名下了。“而且它的部下正在暗地里组织什么,欲为第一魔王复仇。” 青池转述时觉得可笑,然而她的队员们却十分严肃。 “这确实是紧急事态。不论有无,应当首先上报。” 青池感觉冷汗直流,换了个话题。“这次阿萨委托的离奇死亡事件我也打探了,据说只发生在魔物之间,尚没有袭击人类的。但魔物的死状极为残忍。有人说那是山谷中的邪神。” “我们也调查了阿萨的记录。”绯瑛说道,“被撕裂的魔物并未被夺走魔核,这种情况非常罕见。魔核具有巨大的能量,对于魔族来说是极好的滋养,也是大多魔物互斗的原因。或许……这不是魔物所为?只是路过的猛兽?” 青池缓缓摇头,但她不能讲出自己的直觉。“普通的猛兽不可能这样撕裂一个魔族。这是彻底的屠戮。” “至少不会袭击人类,也是个好消息。”队长说道,“明天再去近山谷地查探吧。若只是魔物之间的残杀,也不需要我们来解决。” * 第二日,青池与队员在进山处分别。山中寒冷,临别绯瑛脱下了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并且特别叮嘱她,“如果情况不对,立刻返回,切莫逞强。” 青池感激地点了点头。畅想着即将到来的薪水和休假,轻快地上了路。近山之路比她想象得更加曲折,不久就没了人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山间下起了雪。她寻了棵松树稍作休息,却不料大雪丝毫没有停下的趋势,很快覆盖了所有的道路。 “这可怎么办。离目的地至少还有一半的路程。”她没有料到,自己出任务的时候还有迷路的一天。 “有点蹊跷。这不是普通的雪,而是山障。”零从她影中探出头,微微皱眉。 “我该继续,还是回头?”青池问他。零却因为昨日的事,似乎有些着恼,“问我做什么,你不是有‘福神’的庇佑吗?” 青池心中一动,她确实好奇“福神”的赠予有什么作用,零的话语勾起了她心理的好奇。鬼使神差地,她掏出那那枚指针,平放在雪地上。 “倘若有人等待,请指示我归去之路。” 一道金线从她手中出线,缠绕在那生锈的指针上。很快一阵强风拂过,金线消失,平放的指针发生了一段微妙的偏移。 * 谷底酒馆。 老旧的悬挂烛台摇摇欲坠。老板娘正在用木条加固窗户。“这雪大得,也忒邪门。” 但屋外的暴雪丝毫没有影响酒馆内的喧腾。某种意义上说,魔族永不满足,但是在另一方面,他们也很容易满足。 三长老凑在一张树墩子前,挂着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忧愁。“或许我们不该追到这里,谁知关于陛下的消息是真是假,别又是个圈套。” “我们还什么都没做,东躲西藏了半年!”老幺气鼓鼓地说,“谁知道那个猫女这样狠毒。” “还是少君深谋远虑。”老大垂着头,“现下我们都无法正面应对。若不是我们躲得快,恐怕——” 酒馆的门吱呀一声响了,一个人影仿佛是被风雪推进来的。 那是一个人类的少女,身上歪七扭八地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蓝眼,眼睫上已经结了霜。 “好大的雪,老板,有没有地方烤烤火?” * 指针指示的方向其实也没错,只是她倒霉。 没想到被放了半年鸽子的三长碰巧也在这山谷之中。三长老的执念,自然比她的队员强烈多了。 青池沉痛地与三位长老坐在树墩子前。按照长老们的推荐,点了一壶青草露。 青草露是一种口感清麻的酒,入口不重却有些后劲,十分受自然妖精喜爱。青池啜了一口,只觉一股清凉直蹿头顶,赶紧放下。但三长老显然十分享受,一轮轮互相碰杯。 “敬伟大的主人!”“为暗族的复兴!”他们轮流吹着马屁,青池怀疑他们能够这样直接接龙到天亮。 “殿下,您的任务我、我全部完成了。”老大喝得舌头发绕,“一根头发也没有少!” “谁关心你那几根毛。”老幺推开老大,皱着脸问,“殿下,您突然造访,可是有什么计划?” 我在到处收集关于自己的各种谣言。青池无奈地托着腮,说道,“你们可发现什么异样?听说这附近的一个……很厉害的怪物。” 老大和老幺不约而同地对视,仿佛在下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殿下,虽然您是我族的顶点,君临的意志,但现在……现在……还是不宜在此。” 他们抖如筛糠,又偷偷地抬头瞥着她的表情,仿佛生怕这不敬的话而被降罪。 “你们怕什么。”青池叹了口气,“我又不会迁怒说真话的人。” 第三十二章 徘徊者(3) “哈哈!”就在他们低语时,附近一桌的魔族显然已经大醉,随意将倒空的玻璃杯盏砸向地面,碎片四溅,惊得附近的人类发出尖叫。但尖叫使得它们的兴致更高。“叫吧,这里迟早是我们的!你们听说过魔王没?魔王算什么?就是遇上了魔王,我也不——” “大王,”三长老中的老二仿佛终于跟上了话题,“您还是快回吧。这次的怪物有点邪性,是只要听到陛下之名,就会发疯——” 老二的话音未落,有什么穿墙突入。 巨大的冲击力振动了房梁。无数杂物连带烟尘窸窸窣窣地掉落。但是一切又显得如此静寂,直到听到“扑通”一声,同桌的魔物才发现,刚刚大放厥词的同伴,脖颈上的头已经被齐根斩去了。 原本粘稠的鲜血从颈口激射而出,同桌魔族的脸上猝不及防溅上了温腥的液体。 斩下的头翻滚了半圈,重重地倒栽在地上,瞪圆的眼里溢满了极度的恐慌和茫然。 同席的魔族因为恐惧而战栗起来,哆哆嗦嗦地抬头,不同自主地寻找杀气的主人。 当它看到一双血红的……狼眼时,视线忽地一偏。 甚至不知道他们因何而惨死。 * 萧瑟的冷风从破壁处涌入,瞬息间吹灭了大半的烛火。 雪夜的清辉映着杀戳者银白的轮廓上。 那是一头浑身雪白的巨狼,直立时比成人更高,周身却环绕着不祥的魔气。它的前爪捏碎了那几个魔物的头颅,然后引颈高嚎了一声,抖落周身的血滴。 血腥或是什么其他的东西,更加刺激了它的癫狂。随着它踏入酒馆,赤目越发红艳。但它不似其他失智的魔物,即使在屠戮之中依然保持着冰冷的傲慢。 青池拖着石化的三长老躲在树墩后,感觉今天的运气背到了极点。若是平常穿着鬼族的灰斗篷,她尚有隐匿气息的自信,但是今日她披着绯瑛的外套,虽然上面的灵气极其微弱,但绝对瞒不过上级的魔族。 三长老几乎在哀求她,“我们在这里顶着,您快快走吧!” “我也没地方去啊。还是先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外面的风雪开始怒吼,仿佛是这头魔兽引来的一般,断绝了所有人的退路。 三长老无法违抗她的话语,“这位本应是……您的护法,力使雪猎,似乎是被强制唤醒的。” “由于仪式的不完全,被唤醒的护法丧失了自我意志,现在只是纯粹的……杀兽,闻魔王之名则起杀意的兽。” 青池想起梦境中罗浮的隐忧,原来力使的觉醒确实是受到了阻挠。始作俑者恐怕……是想要她的命。 “那猫女如此心狠,我记得雪猎还是她的老相好呢。”老幺忿忿地补充。“可叹那雪猎,原是四大护法之中,最忠诚的一个。若是日后恢复神智,知道自己被诱导着攻击主君,怕不是羞惭致死。” 青池再向那魔兽望去,巨大的白狼如王者一般巡视全场,喷息中散发着剧烈的怒意。它的爆发力虽然惊人,但似乎是觉醒出了岔子,显然无以为继,只是凭借着那股疯狂在透支生命。 细看它身上已经布满伤口,但这些伤口都在或快或慢地愈合,带着加速加倍的疼痛。作为长生的魔使,不会真正地死去,但是愈合的能量也使魔兽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它只能永远地在不自主的杀戮和疲乏中挣扎,每一次挣扎也令它在癫狂的泥潭中更加深陷。 * “现在所有人加起来,都无济于事。”影子少年的声音在她耳边松松散散地响起,“不寻求一下大佬的援助吗?” 零的建议从未如此充满诱惑。有时青池觉得他就像个真正的魔鬼,明明不通人心,却能精准地计算出灵魂的薄弱之处。 她环视酒馆内瑟瑟发抖各色人等,以及被她遗忘半年的三长老,垂下眼眸。 “算了吧,我可不敢请动九天公器。不提解缘的事,即使请来了,不过是另一场杀戮。” 终审的裁决只能用于终结。天木记载中的薇澜公主就是前车之鉴。没有人能向他祈求什么,哪怕是即将成为他半身的宿命之人。 见她没有中套,零似乎遗憾又矛盾地满意着。 魔兽虽然威武,但精于气息探测的青池知道它的力量正在快速流逝。即便如此,它依然高昂着头颅。她不知道那是一种信念,还是已经彻底失去了信念。 “零,”她从发间抽出真王之诫,“倘若我尽全力,能抵挡多久?” “只有一击,”零快速回答,“而且是在最巧妙的状态下。再等一等,你还可以组织一下——” “来不及了。”她苦涩一笑,明白零要她蛰伏到在场众人围攻之时。但她并不想看这头狼王屈服于鬣狗的啮咬。“你说得对,我今天是倒霉透顶了。还请你辅助!” * 三长老哑口无声地看着他们的少君脱下碍事的外袍,束紧衣袖和裤脚。“你们,给我藏好。” “殿下!我们不能——” “这是命令。”青眼的人类加重了语气。整屋的生者似乎都受到了影响,屏息停止了抽泣。 哭嚎的风雪衬得屋内一片死寂。只余那头白狼带着血腥气的喘息。 “一切的黑暗中以你为宰,发生与未生之事以你为界……” 旧神,原是敬、畏一体的。 那一个瞬间青池忽然想通了。鬼族尊崇的暗神,或许真如字面意义所言,是一位失去了名字的伟大旧神。它曾经的位置是如此显赫,以至于失名之后,在整个神谱上留下了无法弥补的空洞。 她提起面前那壶青草露,先在螺壳吊坠上轻轻一蘸,然后挥臂抛洒在地面。清冽的酒液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弧。 “……无名者,保管着缺失的那一页。”青池双手持着青铜灯盏,轻轻地念祷。“我不以任何有名的事物惊扰你,因你本就是无限时空的主宰!” 整个室内忽而变暗了,就像一阵轻风吹熄了光。没有人知道酒馆的门和破碎的墙洞是如何被堵上,烛火和风雪是如何暗哑。无所不至的黑暗令空间得到了无限的延伸,他们仿佛不是挤在狭小危险的室内,而是曙光到来之前的旷野。 暗中只留着两处光,一是凶兽眼中的血红,一是人类深青色的眼眸。 少女手执一直缀着一串彩铃的青铜烛台。随着她起身,那些铃铛发出细碎的声响。声音不大却令人头皮发麻。 有一个瞬间,凶兽似乎对她的人类身份产生了困惑。喉咙发出一串低沉的呜叫后,立刻向她扑了过去。 第三十三章 徘徊者(4) 青池只来得及听清零的警示,就感觉一阵狂风大作。 她来不及思考,偏头躲过黑暗中的一击。风雪仿佛是被这凶兽所召集,竟然比室外更加猛烈。 “八方之风!”她喊道。凶兽即使是强弩之末,也不是她能够正面对抗的。但借助周身的风息和空中的风轨,她仿佛在暗流中穿梭的游鱼,至少可以免受冰凌和冻害。 “啧啧,你又在哪里招惹了这东西。”灰色少年腹诽。显然一嗅到青池的气息,白色狼王的最后一点理智都燃烧殆尽,完全是要与她以命相搏的状态。 “我怎么知道!”青池简直想爆粗口。“这些护法可能脑子都不好使!” “呵呵,我不觉得你有资格这么说。” 狂暴的力量远远超过预想,她不得不避其锋芒。原本她打算先消耗凶兽的力量,再行突破,现在看来…… “你说得对,确实蹊跷。”黑暗之境似乎增强了她的灵知力,隐隐可以看到凶兽周身的气脉运转异于常人,甚至也和一般魔种不同。 “这是……半成型墟洞!”她惊呼。和普通墟洞不同,这个半成型墟洞似乎被什么规则所束缚着,不会无限地吞吐能量,因此能够最大程度地维持重生之力。但不知是什么缘故,凶兽的灵脉运行并不通畅。 “好险。”青池毕竟和式微一起狩猎过墟洞。倘若寻常魔物,攻其不备也就罢了。对于身怀墟洞的魔物,若是体能低到了极限,精神力却狂暴,反而可能发生墟爆,将周围一切尽数屠尽。 “没错,放出这个怪物的,确实是想至你于死地。” “哼。”暗影如深水,一点点没过人类的头顶。“那我就不客气了。” 黑暗中的人类三振烛台。 “……若无耳目,那枝繁叶茂,将作秘密的言语; 若无向导,那星移斗转,将作回归的道路; 若无烛火,那长夜之影,将作无垠的居所!” 相比穷凶极恶之兽,少女的动作看起来轻盈灵巧,但很快她便放弃了这个优势。“我不可能拯救所有人。”她仿佛在于那凶兽对话,“甚至无法自救。因为机会只有一次,真实的话语只有一句。” 言罢,她便向那白狼冲了过去,一边喊道,“白毛的,你给我听好了!你们魔王就是个穷鬼!” 凶兽眼中血光暴涨,但由于少女的快速接近,它无法使出冲撞的力量——但是对于脆弱的人类,它只需一挥掌便足够。 “你皮痒吗!”零忍不住骂她。 闪着寒光与血腥的利爪向她重重落下,她没有余地躲避,或许也并不想躲避。瞬时间,少女双手高举,撑起了青铜烛台。 “起!” 彩铃碎响。烛台在接触利爪的瞬间突然熄灭并延长,变成一根青铜长棍,伸长的两端立刻穿透了酒馆内的杂物,直直扎入墙壁。 伴随着整个建筑的轰鸣声,瓦砾陈灰如落雨般砸下。但利爪在夺取性命之前,生生地被架住整间房屋的青铜长棍拦下了。 青池显然不具备招架猛兽的力量,但是借用了真王之诫的变化向整个房屋和大地的卸力,她在第一击活了下来。这对于被凶兽恐惧所笼罩的人们而言,无异于一场奇迹。酒馆内,躲在各个角落中的观众们,难以自持地发出了一阵喝彩。 若无烛火,那长夜之影,将作无垠的居所。 * 但三长老明白,青池的状况很糟。正面迎击时尽管只是被利爪轻轻擦过,她的右肩就已经被撕裂了。那利爪或许附着着什么魔力,伤处血如涌泉。她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更加艰难。 但是她的试探成功了。 她并不只是为了招架这一击。她成功地近了身,并且用自己的伤口试探出了这魔兽的弱点。 “真够胡来的。”零冷冷地斥了她一句。 青池想回以微笑,却已经笑不出来。但是她头顶的魔兽显然受到了更大的折磨——因为众护卫之中以忠诚闻名的它,亲手袭击了自己的主君。 * “每一个不朽者,都曾烙上永生之契。永生之契不是普通的术式。”梦境中的少女曾告诉她,“而是某种巨大的执念。为了达成这个执念,我们可以不断地交换一切,直到执念替换了我们生命。许多结契者像我这样,已经忘记了执念为何,却无法停下。在这个过程中,‘永生’只是一个附属。”少女凄然一笑,“如果您还认为这是一种‘永生’的话。” * 毫无疑问,“忠诚”就是这位护法的“永生之契”,忠于魔君就是它生命的誓言。即使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它依然会袭击任何侮辱它君主的敌人。同样地,任何有违这个誓言的行为,也会对它的存在本身造成巨大的削弱。强制唤醒它的人,恐怕期待的是它与新君同归于尽的结局。 一个绝对忠于新君的不朽者,毫无疑问是元老院的巨大障碍。不论它本身多么强大,都已经被决定了自毁的结局。 而这结局,恐怕是最了解它、最亲近它的人,才能算到的。 “怎么,心软了?” 青池表情凝重。她原本只想活命跑路,如今却有些触动。 “它是无限的生命,也曾是一个王者。”她看着白狼的英姿,和她这样苟活的生命完全不同。“既然无法毁灭,那就必须打败它!” * 即使在这个暗境之中,不知是因为魔气的环绕还是别的原因,她一直看不清这白狼的铭印和契锁在何处。如今被她近了身,她的血溅落在狼身上,仿佛是高温的熔金,既令那巨兽痛苦,也在激活他的气脉。 若无耳目,那枝繁叶茂,将作秘密的言语。 青池放下卡住的长烛台,狼狈但迅速地翻滚到了白狼的腹部附近。如果说还有什么异常,就是这里的气脉仿佛被什么所截断。她定睛细看,竟然是一片不起眼的树叶。 然而这树叶上的气息显示,它是一片来自天木的树叶! 青池不再犹豫,手疾眼快便截取了那片树叶,然后迅速滚到一边。 这两场翻滚虽然不雅,却已是她近年修习的巅峰。 剧烈的能量波动冲击着这间摇摇欲坠的酒馆。 随着树叶封印的揭除,白狼阻塞的魔力重新涌动起来,凶相更胜之前。在场魔阶低一些的,已经无法在它的吼叫中站立。 即使魔族不重位阶,但属于天魔的不朽者,显然是当今魔族的至高者。 但那蓝眼的人类并未受到丝毫震慑。她抿唇,伸手召回真王之诫。青铜的长柄瞬间缩小,如寻常烛台一般回到她掌中,并且像个真正的铜灯,再度亮起了幽蓝的光芒。 面对正向她嘶吼的白狼,女孩再一次站起来。鲜血在她的半身滚落,但她仿佛浑然无觉。 “机会只有一次,真实的话语只有一句。此时我留给你。” 若无向导,那星移斗转,将作回归的道路。 “那光荣的时代已经去了,万王之王已经离开。你不必再等待,也不必再屈尊低首。我解放你的誓言,给你选择的自由! 倘若你向我寻求终结,我也可以应允。”人类的语言低沉,却蕴含着无上的威严,“但在一切终结之前,试问,你曾是骄傲之王,可愿意以这样狼狈不堪的身份归于黑暗?”她举起那柄幽蓝的烛火。“死亡虽然会夺取生者的所有,却允许墓碑和纪念,告别是每一个具名者的权利。所以我再问一次。” 青眼的女孩在黑暗的环绕下,厉声道。 “倘若这混乱与堕落,不是你的真实,且以此名为应答!” 第三十四章 徘徊者(5) “……你不必再等待,也不必再屈尊低首。但是,倘若这混乱与堕落,不是你的真实,且以此名为应答!” 眼前的白狼仿佛陷入了剧烈的抗争,它的狼眼直直地凝视着她,里面仿佛包含了此世所有痛苦与期待。它想靠近,但又无法抑制暴虐的冲动。挣扎中的利爪不断划伤自身,伤口又被不竭的魔力治愈。 永生之契,从开始之时就是一种刑罚。 青池也是半身浴血,但她还不能倒下。她曾经和罗浮谈起这位力使。 “我们四位并不像天神的眷属那样,经常碰面。我只记得,力使是我们之中最高傲者,除了陛下的命令,他不会服从任何人。” “那为什么会追随魔君?” “谁知道呢?”清秀的魔使托着粉腮,“大概是被魔君彻底打趴下过吧。” * 青池自问绝没有能征服魔王昔日座下大将的实力。她只是见不得这样骄傲的事物跌落泥污。 所以她不顾背后三长老的疯狂暗示,解放了唯一的一句话语。 往古先贤皓首求道,是为了保留生者的尊严。而她作为最后的暗族鬼祭,固然能力低微,至少还能守卫死者的尊严。 “我杀灭,便是求生。我舍弃,便是馈赠。”她吟唱道,“黑暗曾保管你真实的名姓,如今我代替那位无限的主宰将之返还,力使,雪猎!” 她再度向它靠近,白狼颤抖着却无法动弹。她没有任何避忌地伸出染血的手指,点在狼腹的圣锁结印处。“我以圣婴之名,嘉许你的忠诚。从今往后,不必再记颂魔王之名。此名将为你找回自身,如同万物皆有始初!” 风雪止息。星光骤落。 月影勾勒出一个颀长挺拔的男子轮廓。他单膝跪在人类少女的面前,银白的长发如丝缎滑落,其间还立着一对竖立的狼耳。 “谢主上重赐铭印,”化为人形的魔使声音低沉,像是积雪终于化作春水。“力使雪猎,荣侍御前。” * 青池在雪地中骑行。更准确地说,是白狼形态的护法正驮着她。 回想昨夜,护法雪猎归位之后,三长老狐假虎威一拥而上。 “看看你,着了你老相好的道吧!”“老大身上这些伤口,啧啧,都是你失心疯抓的!”“还流了这么多血!你指甲多久没剪了?” 那雪猎护法虽然是个俊秀青年,此时已经陷入深深的抑郁。 青池在旁边奄奄一息地歪躺着,“我说,你们有谁会治疗吗?” 三长老与与试图谢罪的银发护法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酒馆的老板娘为她简单包扎了伤口,并且容她休憩了一夜。 她在老板娘的眼中看到了敬慕和畏惧。 * 次日初晴,青池便上路了。她看着静默的护法魔使,一时还缓不过神。这位高大的护法在她面前俯身,仿佛等待她的责罚。 “罢了。”青池半身都在绷带之中,甚至觉得有些暖和。她不知所措地看天神一般俊朗的青年说,“我还是觉得,你昨天那个威猛的样子比较好。” 于是,护法雪猎便以兽形驮着她在山间行走。实话说,白狼形态有着蓬松的长毛,温暖洁净且手感极佳。 青池内心顿时开始剧烈地挣扎。白狼形态的护法真是,威武极了。但她想象不出自己带着一位永生魔使在教部遛弯的场景。 三长老敏锐地感受到少君想要继续放新同事鸽子的心态,在一旁叫嚣起来。“殿下,您可以不用管我们,但雪猎大人绝不可离开。您的敌人狡猾而强大,未来的斗争只会更加凶险。” “知道知道。”何况雪猎是以“效忠”为誓约,阻止他尽忠恐怕又会去别的地方发疯。青池无奈地想,“但是他怎么才能进去……” 很快她发现这并不是问题。离开教部之前她依照零所说,曾向柏舟求肯: “此次行程中我的一切所得,皆可作为报酬。” 青池楞在原地。她从狼背上侧身滚下,试图呼唤零。 但零还在沉睡,仿佛昨天与她一起透支了体力一般。 “那个雪猎啊,”她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白狼外形虽然威猛,哪里还差了点意思。“你能不能……长出三排牙齿看看?” * 山间道路仿佛连绵无尽。偶尔有觅食的动物一闪而过。 就在他们休息时,那一对“福神”双胞胎不知从何处,又牵手而至。 他们齐齐地停在青池面前,“你是谁?”“你是谁?” 打着绷带的青池终于缓慢地释放了一个笑容。她想,她知道了答案。 “你是谁?”她也轻轻地问道。 雪地中,这对孪生子相互指着对方问,“我是谁?”“我是谁?” 青池从背囊中拿出两壶老板娘赠予的佳酿,分别递给这两个孩子,轻轻念道, “祸是福,福是祸。” 这两个孩童,既是一位古老的神明,也是神明的不可分割的两面。 那两个孩子恍然大悟,他们欢快地击掌说,“我是你!”“你是我!” 于是他们接过了酒壶,像出现时一样突兀地,转身消失了。 在他们离开的方向,地上再度浮现出他们曾给她的那枚指针。这次这生锈的指针,静静地指着出山的方向。 * 回到教部述职的青池,带着拉风的白狼碰到了柏舟。 “这是您应允过的。”青池绷带外的脸部扯动,露出一个明亮的笑。 柏舟怔怔地盯着白狼,显然已经洞察了他的真实身份。而雪猎对柏舟似乎充满警惕和敌意,柏舟稍一靠近,他便横在青池面前,对他龇牙警告。 哦,还是用新长的三排牙齿。 衣饰精致的柏舟立刻捂住了眼睛。他感觉自己的审美遭受了巨大的侮辱。 那一瞬间他简直想不顾主命、直接把青池的身份举报完事了,免得她再给他整些这种“惊喜”。 * 但青池的得意和带薪休假并没有持续多久。还没来得及彻底诊治,她便收到了达慕兰城烛府的加急信: “芸娘薨,烛君垂危,望速来。” 第三十五章 天意茫茫(1) 她在离死亡最近的地方长大,因而不曾理解真正的死亡。 * 那一封病危的急信催促着她,仿佛被什么未知的恐惧所追赶。她来不及修整,重伤未愈,便骑着白狼使上路。 雪猎脚程如疾风,两旁山林疾速地退却,给她一种匆匆的恍惚感。 前后不过半年时间,白色的布幔占据了那座幽雅的府邸。青池可以看到黑色与白色的魂鸟在上空盘旋哀鸣。这是她第一次面见人世的死亡。 这间熟悉的大宅里仿佛少了什么,又仿佛多了什么。 “雪猎,你在此候命。”青池在门口对白狼下令。生死前后屏障薄弱,冥气复杂,她不敢贸然让魔使进入。 白狼似乎有些不安,围着她打了几个圈,轻拱她草草包扎的手臂。 “无妨。世家大族自有传承的守护术式。如果真的遇到意外,我会召唤你。” 青池抚了抚它的后颈,白狼依言,收起前足止步于门前。 * “夫人在半月之前去了。”接引他们的家仆满怀沉痛。芸娘与烛君自幼相识,爱好相投,感情甚笃;夫人也系出名门,待门人亲切宽厚,上下远近无不交口称赞。谁料不过半年的光景,这样一对神仙眷侣,红事变作了白事。 一行人在烛府内穿行,从祭司院远道而来的女孩喃喃而语,“芸娘……已经不在了?”她似乎在回忆那位女主人言笑晏晏的样子,露出疑惑的眼神,“为何我觉得她还在呢?” 家仆惊疑交加,低声说道,“此事……确实有些邪门。” * 话说自青池上次拜访以后,芸娘的身体不知为何每况愈下,逐渐到了无法对弈、只能卧床静养的地步。烛君重金遍请名医,均看不出病灶。眼见爱妻将不久于人世,烛君想起了传说中的“天意棋局”。 相传三纪以前有一种秘密的棋局,可以对接生死。其名为“共命”。当条件充分,对弈者可以通过此局共享气命。 “烛君还真是……”青池想到此前,他用一半身家悬赏的事迹。 芸娘此时已药石无医,烛君悲痛之极,自愿将此生后半与她共享。而且他心中也一直怀疑,正是与自己长期对弈,加重了芸娘的病情。 他的棋势太过强大,即便下的是俗棋,也会影响甚至消耗对方的气数。 * 然而天意之局的条件复杂,烛君作为当世绝顶棋手,才勉强符合主手的条件。但另一方面,该棋谱也极难推演。这半年他奔波各处,重金搜集秘藏棋谱,仍无适合之选。 万般无奈之下,他想起了零的礼物。那礼物虽然看似寻常,但那条封条的日期却十分蹊跷。从那日期反推,作为当世国手的烛君,自然明白其中是一张罕见的灵谱。绝世的棋谱本就具有巨大的诱惑。走投无路之下,他不顾之前的警告,在爱妻病床前强烈地祈求着,撕毁了封条。 他愿承担一切的恶果,然而灾难从来是不期而至的。 纸包之中确实是一张灵谱,却不是烛君所期待的“共命”,而是更加罕见的“天意”古谱。准确地说,“天意”并不是一张独立棋谱,具体的适用方式和效果也早已失传。 芸娘危在旦夕,“天意”古谱既然无用,他便不再考虑。但巧合的是,打开“天意”古谱的当晚,竟然在尘封的家库中找到了一页恰好合适的共命谱! 烛君欣喜若狂,无暇他顾,便要与芸娘再对一局。 弥留之际的芸娘已无法言语。见烛君来,她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诉说,消瘦的眼眶淌下两行清泪。然而烛君眼中正燃烧着可怕的希望。他执起爱妻的手,不是为了送别的相拥,而是为了最后一局棋。 最后的一局是在棋阁的底层,重重的布幔屏退了所有的光线,只剩下几只特殊排布的蜡烛。所有的仆从都被支开,那一局的具体进程也无人得知。 实际上,那是一局没有结果的渡棋——黎明到来时,随着一声划破死寂的哭嚎,仆从看到的,是棋盘上干涸血迹,和毫无生息的女主人。 * 女主人终究是去了。相传临终前,她用细弱的手指抓破了棋盘。 烛君抱着芸娘的尸体在那间无光的棋室中浑浑噩噩地过了三日,不愿相信妻子已去。 众位仆人费了半日功夫,才从恍惚的主人手中抢出女主人的尸首,匆匆举办仪式下葬。然而怪事,却是从那时开始的。 “下葬时,很多步骤都走得不顺,甚至连招魂幡都被风折断了。”家仆回想这那日,打了个冷颤。“祭院的地仙说什么也不愿继续主持仪式,只能由家仆挖了穴坑下葬。自那以后,每当阴天和深夜,烛府中常能听到女人的哭泣,和东西掉落的声音。但是当主人找去,又无影无踪了。” 一阵骤风吹过,宅内变得更加阴冷了。青池抱住肩膀,却感觉不到暖意。 “然而那一局却没有结束,就像……受到了诅咒似的。”仆人声音变得更低,仿佛这样就能避开什么。“主人整日在那棋局面前不吃不睡地枯坐。其他高手听闻灵谱出世,纷纷慕名来对弈,却都走不过几步,中止于同样的最后一步。于是前来对弈的人越来越多……” “并且没有人能胜过他。”零的声音不经意地响起,“凡是下过这局的人,此后必遭厄运。” “不错,那些高手棋败离开之后,就像主人一样丢了魂似的,成天念叨这个谱子。但是人们仍然像着了魔一样地被引来。”仆人拭去冷汗,“我们只得以有丧事闭府。但深夜之时,那棋盘总会恢复成夫人去时的局面。没了对手,公子也不言不语,整日坐在那棋局前。昨日大夫刚看过了,也说恐怕……熬不过三日。” * 青池将零揪到小径旁的树荫处。“难道你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为什么还要将那张破纸送给他?” “你也知道,那是一张普通的破纸。”零表情莫测,“‘天意’之局只会响应强烈恳求它的……祭品。倒是‘共命谱’邪性得很。”他支着下颌,“应该严格封存或焚毁了。烛君竟然还敢铤而走险。” 青池松开了他。“你不懂,他当然会。但他……可还有救?” “救他的命,不难。”零别过了眼,“最难是生离和死别。” 第三十六章 天意茫茫(2) 然而当日,他们却没能面见烛君。 烛君和芸娘双双罹难,使得原本和谐的府邸陷入混乱。这二人原本待人宽厚,又沉迷对局,规章都相对随意。此时无人主事,府邸中积攒的矛盾也一时爆发。 发帖通知青池的是烛府的总管,此时她却被芸娘陪嫁来的副总管命人阻拦,不得入棋楼。 “这是主人的旨意,你们凭何阻拦?” “今日棋楼要为夫人做法事,谁都不得干扰!”陪嫁来的副总管及其下人均素服披麻,阴郁地横在棋楼门前。 “夫人之事,我们自不会怠慢。可这也要主人知晓……” “说得好听!”素服的副总管冷笑,“当初我家主人活生生抬进来,结果怎么抬出去的?夫人平日身体康健,若不是迁就你家主人,彻夜对弈受了寒,又何至于此?如今人没了,装模作样有何用?可叹夫人待你亲厚,如今连个像样的告祭都没有!” 青池耳力好,听其中还有人小声言语:“是啊,当初烛君悬赏对弈,芸娘不远千里赶来,胜局之后不要家产,执意下嫁,换得这个下场,又是何苦。” 话已至此,烛府总管自觉有些理亏,只得对青池和零拱手道,“府中无状,让贵客见笑了。不如歇息一日,明日再见?” 作为外人,他们也无可多言。青池与零一道转去了客房。 却见少年目光闪烁地一瞥。 * 烛府客房自然比教部的扫帚棚宽敞舒适很多,但对于青池而言,没有棺材睡的地方,都差不多。 零也不愿单开一间,而是选择了青池客房的柜子。 棋楼的法事一直持续到傍晚,铃鼓声才渐渐息了。但法事似乎不太成功。 尽管没有人来通报,但从府中不断冲撞的冥气来看,不仅亡灵未得安慰,连困在棋楼中的烛君恐怕也受到了波及。 “共命之局,同生共死,可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 或许是阴天的缘故,天色暗得很早。青池本就带着伤,应当休养。临睡她有些心神不宁。“你说,这里不会闹鬼吧?”她巴着零的柜门。 “呵呵。”少年从身上裹住的一圈圈床单中冒出头来。“有鬼的,可不少。” 这一夜不断刮着风。青池睡得不沉,不知何时突然惊醒。 醒时四下又一片寂静。她看到蒙蒙的灯光在窗纸上忽闪。 她未来得及查看,就听一个细若游丝声音在庭院中缓缓游弋。 “生年……共命,归期……比翼……” 像是女人尖细的声音,却无比怨艾阴冷,绝不是人类的声音。 声音由远及近,还有变形的影子投在窗纸上。 “闹鬼了闹鬼了!”人类少女挂着一圈之前地摊买的辟邪产品,挤进了零的柜子,麻利地带上柜门,开始瑟瑟发抖。 “你吵吵什么。”缩成一团的少年被晃醒,勉强睁开一只眼。“鬼族长大的,还怕鬼?之前你挑衅雪猎的胆子呢?” “这不一样!”青池紧紧抓着裹住他的床单。“雪猎是个大号的毛茸茸,毛茸茸当然越大越好。可是这……我也以为和鬼族人差不多,但是你看那气息,完全是另一个东西了。” 灰色少年并没有反驳。 “上有天池,下有极渊。”零喃喃道,“地界极渊乃是一切的终点,纯由墟质构成,是一切负面的集合,即便众神都无法穿越那个‘生死大限’。而越过那个‘大限’之后,亡者也不再是亡者,不过徒留旧日形貌罢了。” 此去,是有去无回之路。 青池怔怔地看着他。尽管不愿相信,但她知道他所说的都是事实。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什么比一个艄公更加有说服力了。 那个庭院中索命的鬼影,哪有半分生时娴雅亲切的样子? 鬼族将死亡视之为永恒的回归。他们睡在寝棺,葬时乘船。黑暗是他们的来处和归处,因而青池从不觉得那是沉重可怕的事。但是在人间,在偌大的府邸中,她第一次有所体会。 人间的死亡来得如此锋利,不论多么坚韧的生命都能轻易收割;同时去得也如此迟缓,总在人心上留下延绵不断的苦楚。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青池感应着大宅内的异象,面目模糊的魂鸟也被这股死气所吸引。“横死者的告祭失败也就罢了,怎么会脱离死地,四处游荡?” “因为‘共命’之局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零轻叹了一声,却也没有失落,仿佛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极端条件下,术式并不会因为死亡而终结。作为冥界象征的渡棋就是其中一种。”他薇薇皱眉。“芸娘虽死,其意气却通过沟通阴阳的棋局,与烛君相连,成为了不生不死的徘徊者。他们阴阳相隔,变得互相拖累。而法事在‘共命’解开之前强行净灵,反而刺激了亡灵的怨念。恐怕今日过后,烛君都会因此……” “变成不生不死者?” “甚至更糟。” 待到亡灵的声音远去,他们轻手轻脚地出门,沿着游廊一路向棋楼走去。 灰衣的少年拄着一只树枝拐杖,仿佛撑着一支溯回时间的桨。他望着不远处的冥气升腾的棋楼,隐隐还能听到冥河怨灵的哭喊。 “——当界限变弱,过去的回返,沉眠的惊醒。”青池念道,“封闭的开启。”她握紧手心。“不可能有这种巧合。可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他们没有灵力,不过是普通人啊。” “这世上的渡棋高手,哪有什么普通。”零不知不觉把自己夸了。“万物均有灵气周转,并非掌握了使用方法,才算有资质。”零定定地看着青池,缓缓说道,“特别是这种……起到枢纽作用的引子。” 青池当然知道。世间的气息穿过她,仿佛越过风蚀的孔洞。 “世间游离着明质、暗质和种种其他杂质,人类的灵魂构成非常杂糅。某些人的灵质的组合恰好超过了凡人的领域。”零微一蹙眉,“就会达到近神的地步。” “这不是……很厉害的事情吗?” 零笑着摇头,那笑容显出了一丝悲悯,“并不是,因为凡人之躯,根本难以承受神志。但是神的意志却会无限地炙烤着他们,鞭策他们永不停歇、甚至祭献一切,去追逐那超凡的境地。顶尖的祭司修士如此,还有烛的渡棋……也是如此。” 他随手摘落一片枯叶,碾碎成灰。叶灰从他苍白的指间随风扬落,重归于尘。 第三十七章 天意茫茫(3) 烛君的少年是在不幸中度过的。 与后来的扬名四国不同,他伴着不祥的预言和难以行动的怪疾出生。在命名仪式上,德高望重的主祭告诫他父母:这孩子具有天赐的强烈愿力,然而他的愿望会令他甚至家族陷入不幸。 他的父母因此害怕他与外界接触,怪疾于他反而是一种掩饰。于是烛君只能在方寸的天地里,日复一日地消磨时间。 偶尔在年中的赛神会上,他被获准出行祭拜,一窥院落之外的世界。彼时满街都是带着各色面具的舞队,轰鸣着高亢的乐声。没多久他便乏了,被家仆扶到神庙的后院歇息。 因他的缘故,这些家仆也难得外出。他看出他们的渴望,神庙僻静安全,便应允他们去游玩。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后院中只剩他一人。隔壁院落中生着参天的乔木,隐约可见树枝上结满祈愿彩绳,偶尔随风晃荡。 家仆久等不来,天色已暗沉起来。烛君无聊至极,突然听到一阵细碎的铃响声,从隔壁传来。 然而他记得,隔壁院是一个敬神的秘处,唯一的入口正在他所在的院中,并未见有人进出。这动静或许是什么动物? 强烈的好奇心和常年的憋闷驱使着他,忍着剧痛,扶着墙面和拐杖走了起来。 越过斑驳的墙面,结着蛛网的花窗,他终于踱到那扇隐秘的门洞前。长期的卧床体质让他不得不停下喘息。 视线穿过门洞,可以看到一间结着褪色彩幔的小院,俨然预示着祝福和禁忌。但他正痴迷于难得的探险,无暇他顾。 院正中古木参天。宝盖形的树荫下,停放着一座用竹签搭成的微型楼阁。 一个坡脚的孩童正在这个模型前玩耍。他披着过长的灰色袍子,赤着足,脚踝上缠着一圈铃铛。奇怪的是未看清之前,烛君以为铃声是他身上发出的;然而一旦走近,反而没有什么铃声了。 这神楼虽然落着一层灰,应是祭祀所用,不可随意亵玩。烛君正要出声呵止,却见那个灰色孩童轻巧地伸手,在楼阁廊宇中辗转移动,不一会儿,楼阁的细节就便变了模样。或许是飞檐变成了长廊,或者是亭榭变成了草屋。那变化快得无声无息,又自然而然。更奇特的是,随着他的摆弄,阁楼间隐隐亮起了光点,还有绰绰移动的影子,仿佛是一处烟火人间的缩影。 常年禁闭的烛君不禁看得痴了。 “你在做什么?” “嘘!”那孩童极其不悦地回头,仿佛什么庄严的事件被打搅了。“说出来做什么。” “这是神巡仪式中要用的神楼吧!”烛君皱眉,他知道这孩童漫不经心地动了什么手脚,可那方式太过高明,毫无痕迹,令他无法指正。 “那又如何。”孩童的眼中闪烁着戏谑的微笑,他头上倒扣着一只有裂痕的碗当作帽子,然而卷曲的灰发不屈不挠地从碗沿中钻出来。“那些大人是非常粗心的。哪里富裕,哪里缺乏,哪里变化,哪里矛盾,他们未必能发现。就算有眼尖的发现了,只要这件东西还在,也不会多说什么。” 烛君被他说动了心,毕竟他也不过是渴望玩伴的年纪。“那你可以教教我吗?” 男孩周身灰朴滑稽,却对这少年贵公子的结交毫无兴趣和无耐性。“去去去,这不是你该玩的东西。现在的你,控制不好力道。你也不要对别人说见过我,知道么?”他看着颤抖着站立的烛君,表情变幻片刻,似在琢磨措辞。“你要是实在无聊,回家在‘木下贮金’之处找找。算是我谢过你了。” 烛君却不乐意,并且显示出了十足的执拗。“我不相信。这竹签又有什么难的。” 他学着那孩童一样的动作伸手,然而在他触碰到第一支竹签时,神楼中闪烁的光点便受了惊一般熄灭了;孩童看似轻松的抽取动作,到他手上就变得笨拙万分,他甚至不知道从那个方向卸掉竹签,那竹签因为承受着顶上的力量而变得重极了。 熄灭的光点令他十分沮丧。但想到曾经夸口,他也不服输,心一横抽出了竹签。随着他的动作,原本精致的飞檐轰然坍塌,连带着廊柱和底座一起东倒西歪。留下他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竹楼倒塌的瞬间,令他感到不可遏制的惊惶,和某种秘不可宣的解放。烛君不得不承认那孩童说得是对的,细巧的活计之中,也蕴含着无穷的奥秘。但是当他回首,已经不见了灰衣孩童的踪影。 只剩下细碎的铃音在空中回荡。少年想,那就是他的名字吧。 * 那之后,因为院落翻修,烛君在家中偶然找到了一份通灵棋谱。事后想来,棋谱正如那孩童所言,埋在木格下的一个铜盒之中。烛君对渡棋一见如故,棋力以神速成长着。短短一年便在西国声名鹊起,并且为本家赢得了巨大的声名。或许是渡棋通灵的缘故,他的怪疾也不知不觉中痊愈,一洗过去的困顿烦恼,以才智翩翩闻名于世。 那时他仿佛突然获得了一切。连出生时不吉利的预言也无人再提。 但是每当他坐在棋台前,就会想起那个孩童的阻拦,会想起被那双灵巧的手摆弄得变幻无穷的神楼。通灵棋盘上的变化,大抵也是如此。只要深谙其中的平衡,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待他棋艺大成,无敌于众人,反而又想到童年束手束脚的憋闷。可他已经无法停下了。 他不知道这种命运的眷顾能维持多久,或许终有一天,他会抽错一支,然后眼见着他拥有的一切轰然而逝。而他还是那个在举城欢庆的节日中,不知所措的幽闭少年。 * 青池一路潜行,避过府中耳目,终于绕到了棋楼附近。 棋楼周围有几队巡逻和看门的守卫。其实强行突破并不难。但是事有蹊跷,她不想打草惊蛇。 “零,你看看这些人,气息好像不太对。” “没错。”零仔细解析。“他们虽然是芸娘带来的人,却已经被控制了。恐怕就是为了确保‘地门’的开启。” 环绕棋楼的冥气已经浓郁得发寒。除了共命局本身的戾气,还有此后前来对弈之人的精气,也萦绕其中,愈演愈烈。 青池打了个寒颤。曾经落日崖下的鬼族神殿,就有一处冥界入口。“可是一群活人,开启冥界‘地门’做什么?” “呵呵,自然是为了‘天门’做不到的事。” 灰衣少年正色时,还挺有几分式微剑使的风貌。“对了,我记得九寰说过,你可是个艄公。”青池回过神来,“抓鬼不是你的本职吗?” “你想多了,地界和人间的法则不一样。”零摇头。“但是地门开启,不仅烛君和芸娘永世煎熬,还会生灵涂炭。我们得尽快找到烛君了。” 第三十八章 天意茫茫(4) 棋楼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阴霾,混沌,延绵,就像他与芸娘最后的那一局。 其实他的五感都在逐渐失去,只是保持着枯坐的姿态。幽闭的棋室中只有烛泪啪嗒滴落的声音,但他偏偏觉得楼外正在下雨,恐怕是灵魂已经开始摆脱身体。 现在他眼中只有不断变换的棋盘。即使无人对弈,那棋盘上蒸腾的冥气也在自行运转,如同深渊里无尽的漩涡。他不知为何想到了零,那个神秘的灰衣孩童,有着老者的疲惫和侏儒般的智慧。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和最后的一场雨中。他想起自己成名战时,第一次打败西国棋老,也下着一场零零落落的雨。 * 他记得他所下的每一场棋局,这并不吹嘘。但是所有棋局中,那是最充实也最空虚一场。就像人终于登顶已知的最高峰,此后再无同行者的踪迹可依循。 雨幕连天。 不对,他的记忆仿佛被雨水泡松软了,过去与现在层层粘连在了一起。他记得那场胜利令他满心喜悦,虽然不合规矩,但他第一个跑出了棋室。 那条走廊覆着延展的飞檐,空空荡荡。棋院和附近所有的棋士还沉浸于棋老被弱冠少年打败的意外之中。因此他一直跑到走廊西侧的尽头,才看见一个人影在出口呆呆立着。那是个灰衣的孩童,头上顶着一只滑稽的碗。雨淋湿了他半边身体,也浑然不在意。 那场雨中,再度相遇的孩童曾淌着半面的雨水对他说: “不如我们打个赌,只要你还相信这世上还有更强者,你就能遇到梦寐以求的对手。” * 他试图在枯槁的脸色挤出一个自嘲的笑,但是下颌动了动,变作一阵抽搐。那最好的对弈者,他曾经以为自己找到了,却已经失去。现在连立下约定的人,恐怕也无法再见。 仿佛是被这个念头所引来的一样,棋阁的迎客的铜铃轻轻响了。 但他无法转头确认这是不是一场幻觉。他的视线已经被牢牢地粘在了棋盘上。他的手只能捻起棋子,再无其他余力。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正在向棋盘上流逝。 门陡然开启。略带潮湿的风悄悄涌入。如果他还能转头,就能看到角落里半截封条随着风飘起,正是那张被开封的“天意”之谱。封条最终扑在了门上,仿佛是在欢迎真正的来客。 而那封条上的时辰,与此时,分毫不差。 * 夜中风声轻旋。淅沥的雨滴加重了棋楼的阴郁。 情况糟糕极了。“正门不能突围,我们怎么办?” 灰色少年凝视了棋楼片刻,“通常来说,传统的棋楼都会开有一处‘假门’,供魂灵出入。” “那不是几百年前的传统吗?”青池将信将疑,但还是在花木的掩蔽下,向西侧踱去。 “通常来说,那只是一侧浅浮雕的‘假门’……但在如此浓郁的冥气下,世界的‘真’与‘伪’,将会发生调转。” 青池感觉自己不是“看”见那扇门的,而是在零的暗示下感受到了。那是一扇只有半人多高的轮廓,没有刻意粉刷而平时难以发觉。 他们算准巡逻队的间隙,弯腰翻进了棋楼的回廊,站在那个“假门”旁。 青池感应到楼内气息翻涌,立刻唤来白狼雪猎。 “生路七,生门聚——” 灰色的少年将手掌按在门上,低声念道。 那墙面仿佛是张白纸,突然被剪开了一片口子,让他们穿了进去。 * “假门”直接将他们引向了棋楼底层。青池和零小心地走着。这比上次更接近青池熟悉的地下世界。 “真是奇怪,通常术式在对象死后也会终结了。为何这共命之局的效果如此强力?” “那要从烛君的悬赏算起。‘凡能打败他的,可共享他所有的一半’;芸娘选择的结亲,是第二个誓言,‘从此以后,我们共享所得的一切’;在她临终之时,烛君又开启了‘共命局’——‘生年共命,归期比翼’。”零将手在墙壁上一按,探查起来。“这样三重加持的束缚,自然不是一次死亡能够了断的。” “共命之局,原应是生者接济生者,此时却是……死者接引生者。” “不错。”灰衣少年难得有些认真。然而他一认真起来,仿佛完全变成了其他什么人。“偏偏烛君的愿力超凡,这又是未完的通灵残局。接下来所有的对弈者,不断被吸引来贡献灵气。”他看着棋阁中心隐隐散发的冥气,“就像打开了一道献祭的大阵。当它吞噬了烛君的所有灵魂之后,灾厄之门便会打开。” 青池逐渐握紧手心。身为最后的鬼祭,维持阴阳的“界限”是她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们……能救他吧?”青池的语气不是在确认,下意识地带了恳求的意味。 然而少年阴影中的面容依然平静。 “我不知道。但是,”他在中心棋室的门前停下。 门前站着一对守卫,“来者何人?” “誓约之时已至。”灰色少年看着意识被操控的守卫。“我来开启那门,尔等可要阻拦?” 送上门的灵气自然越多越好,守卫便退向两旁,由他们进入。 他推开那扇面向黑暗的门。风声忽起,半年前他亲自书写的日期,迎面扑来。 * 这是一间青池从未见过的棋室,重重的布幔垂下,不仅隔绝室外的光线,也隔绝了对弈的双方。一个循环转动的环形传送水台在房间正中,发出淙淙的水声。环形水台可以绕过中央的屏风,将通灵棋台依次传送给对弈者。 换言之,这是看不见对手的“盲局”。许多渡棋高手是根据对手的反应和气性来判断局势的,“盲局”则意味着纯粹的棋力比拼。 青池见零已经在屏风对面落座,她站在中间朗声道,“当日赠物的高人说,星辰已至,特来了此残局。” 屏风对面传来断续的咳嗽声。 她惊得捂住了嘴,才没有发出呼喊。 那昔日风华如玉的少年,如今仿佛只剩了一副骨架,但那双因为消瘦而突出的眼眸直直地盯着棋盘,仿佛仍有炭火在燃烧。 无数匝细密的缘劫线仿佛蚕茧一般,将他和棋盘重重裹在一起,只留一只下棋的手,可以活动。 “走……吧。”烛君气若游丝,犹如老者,“这是……灾厄之局,是通冥之路。芸娘……死了,这局无法可解。”这样说着,他脸上不受控制地淌下泪水。“芸娘生前……很是喜爱你,我不想看你……也受到牵连。” 青池沉下脸,“此时停手,已经太晚了。”她青蓝色的眼在暗室中流转,拿出那张刚刚在角落找到的、胡乱涂鸦揉皱的“礼物”。她将这薄纸打湿,再轻轻覆在棋面上。 薄纸一触到棋面,便产生了奇异的变化。原本喧腾不止的冥气仿佛 第三十九章 天意茫茫(5) “一切聚散,皆非所愿。此为,天意茫茫。” * 覆盖了“天意”灵谱之后,紊乱躁动的冥气有所收敛,隐约可见通灵棋盘上凝结着暗红的血迹,仿佛还在灼灼地流动。但她看不到漂浮的游魂,这棋盘原本是件罕见灵物,却沾染了极凶的煞气。 “如何?”青池低声问。 “很不好。”灰色少年摇头。他指尖虚虚点触,“天意局虽然能够暂时压制冥气扩散,但共命局所吸收的祭献已经临界。这不是长久之法。” “既然如此……不如索性由我们来。” * “零式·最大运算,展开。” 灰色少年披着青池的斗篷,凝神坐下。他从灰斗篷之下探出那双灵秀的手,仿佛明月褪去乌云。 他轻抚棋盘,丝毫不在意其上的凶煞,几下将棋子摆好。环形水台悠悠地将棋盘推到了屏风的另一侧。 青池看到,听到落子声的烛君,枯槁的面容上再度焕发出骇人的光采。那光采仿佛下一刻就能将他燃尽似的。 零所摆出的,正是芸娘临终时的残局。 是为,天意茫茫。 * 烛君从未下过这样诡秘的棋盘。他生平第一次看不透对手的棋心在何处。 或者说,屏风背后根本没有心,而是一个借着亡灵起舞的虚影。 若非同一人,通灵棋局极难接续。青池尚不知道,接续这样高等棋局的难度,原因超过平日用劣势棋谱对弈。何况此时还加入了变动程度最高、也最随机的“天意”之谱。 而此刻对面就像一面鬼魅的镜子,不论烛君如何行动,仿佛都能比他更高一步。更可怕的是,他几乎可以确定,对面那位“高人”并没有使出全力,也全无目的。恐怕此人的棋力究竟到什么地步,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范畴。 他甚至并不在乎输赢。胜负与生死仿佛都不是他所在意的。这世上,仿佛没有能够挂住他的支点,只能任由他滑翔,潜藏。 对面的棋路如影子一般铺展。渐渐地,烛君发现,这是传说中的“搭桥”。对方用棋子一点点接近他,一个个送到他面前,令他非吃不可,近乎献祭。而每当他吃子移动后,通灵棋盘也会相应产生变化,倘若没有跟着对方的引导走,则会陷入激流中央,成为断棋。 这种“身为渡桥”的走法,只存在于古时记载中,他一度以为只是个传说。 棋行九转,对面已经自愿失了七子。但盘面上的煞气逐渐平静。那股煞气仿佛在畏惧着什么,蛰伏了起来。 对方棋子连连被吃,只余两只;但烛君一方的棋子却像是被牵着,形成了一条连绵的路,通向暗中的彼岸。 倒数第二子被吃时,烛君的棋阵完成了闭合,形成了一条窄舟的形状。而对方的最后一子横在中央,前无所谓,后无所济。 苍苍茫茫,仿佛无垠的幽界中只有那一人。 * “既然‘开门’无法避免。”青池提议道,“不如由我们开启。”她微微弯腰,直视着少年。“届时将你们一同送过去。在人间,你的权能无法全部施展。但是在地界可以,对不对?” 少年没有言语地点头。 她叹了口气。若说他有心,却绝不会主动告知;但若说无心,偏偏又留下蛛丝马迹,供人追寻。 “然而即便是你,开启地门也十分凶险。此外,还有些旁的风险……” 青池看着金光明灭的屏风,“我哪有顾虑的余地,开始吧。” “好。青池,”零在屏风后唤她的名。“要解除这个咒缚,首先要勾回在外索命的芸娘的亡灵。你点亮烛台,让雪猎给你护法,站到烛君背后。等到我给你示意,你就和雪猎绕着这棋室四角依次移动,不到结束不要停止。” 青池知道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立刻行动。她先将自己的通行铭牌从魂体中化出,挂在屏风上。 其后,随着真王之诫的亮起,棋室内的烛火变得极度暗淡,只剩了一点挣扎的火星。 灰色的少年端坐在屏风后,零操纵手中八子主动送吃,青池隐约可以看到一位女子的形貌,在室内缓缓地浮出。但那魂魄被许多粗细的因缘线所缠绕,无法向棋盘前进半步。它试图向面前的烛君伸手。但烛君必然看不到,只是专心地看着棋台。 青池手持威严冥火,身旁随侍着可以吞灵噬魂的不朽魔种。恍如地界的黑暗主君。在冥界亡魂看来,俨然是要对烛君下达最终裁决的可怖景象! “我来开启那门。”人类一顿冥火,出声念道。“支取的便偿还,忘却的便兑现!” 只听一声厉哭,煞气又生。魂魄终于挣断了几道缘劫线,同时变得支离破碎。然而那半透明的手,只是颤抖地,穿过了烛君的发顶。它仿佛终于想起了什么,悲泣了起来。 青池想喊她的名,却被零及时止住。 “去四角走动,莫要东张西望。” 零的声音浸透寒意,仿佛是透过迷雾传来,却又如锐器破冰。青池心中一凛,才意识到方才险些着了道。 倘若她真的呼唤了那个名字,那些煞气在人间就有了依附,再也难以驱除。 黑暗的棋室,生与死的界线仿佛只隔了那一道薄薄的屏风。青池听到那些暗处窥探的死灵在外低语,却好像畏惧着真王之诫和永生魔种的巡视,不敢接近。 若要开启那扇门,最重要的是守住这道“大限”。 * 阴冷的雾气在室内升起。透支多日的烛君逐渐感到了疲倦,这是令他看到“终点”的一局。对手仿佛透过棋子的牺牲展现了芸娘的轨迹,而他却捉摸不透对手丝毫。 黑暗充塞了他的五感,只能见到晃动的冥火,和细小锐利的铃声层层叠叠,引着他向前。 他从未感到如此的寒冷。这是一种无实质的冷,能令身体麻痹,思考也静止。 “奇怪,我明明是在棋楼……下棋。” 他忽然看起了自己身上缠绕着密密匝匝的丝线。仿佛在呼应他的想象,他听到了幽冥的流水声。仔细分辨,那“水声”是由无数低低的呜咽组成。 他心中有了一个不敢说出口的猜想。低头再看,他站立的地方已经被流水环绕,无路可退。 “原来冥河……是这个样子。”烛君半生都扑在棋上,突然见到渡棋的原型,一时百感交集。 前方的水雾忽而破开了。一艘尖峭的冥舟无声无息地划来,伴着一阵细碎的铃声。 雾中有人撑船而来。但他并非站在船上,而是浮在半空中,雪绸般银灰的长发蜿蜒及地,因此视线比成人还略高。他一身白衣,足蹬皂靴,仿佛一只黑白相间的凌空的鹤。白衣的袖摆极长,几乎垂到地面,像两片迎风的经幡,猎猎地摆动着。 而细看他手中,并不是和其他艄公一样的玄铁船桨,而是一道长竿状的白虹。 雾气氤氲中,他看不清那少年艄公的容貌,只感到不自主的惊骇。或者说那惊骇保护着他,不要因为看清这幽界的形貌,而与地下世界有任何瓜葛。 “见过艄公大人,”烛君平静的行礼,他以为这是他的时辰到了。“可是来接引鄙人?” 少年艄公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久到烛君以为他可能只是一个幻觉,才听到一句冰冷的话语。 “你阳寿未尽,却用共命灵局扰乱了生死之界。”少年的语气带着严寒般的怒意,但是那怒意也是非人的威严,“因缘纠缠,还是自作了断吧。” 烛君知道艄公在审问他天意共命局之事。他低低伏下,“擅用共命局是鄙人一人所为,与内人无关,还请大人明察,赐内人一个安宁!” “啧。”少年一个振袖,“如此多话。还是说给该听的人罢!” 带烛君再次抬头,震惊地看到那少年身侧,缓缓浮现了芸娘的身影! 第四十章 天意茫茫(6) 烛君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却被雾气所阻隔。对面之人只是一个照面的距离,然而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浮空的少年艄公作为幽冥之民,诡秘肃穆之余,并无个人喜怒。不论深渊如何可怖,在与人类产生关联之前,至少不会触发直观的惊惧。 然而眼前的魂魄却来自他昼夜相对之人,明明外形相似,却有什么已经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芸娘?!你怎么……” 冥舟上的魂魄也认出了烛君,它逐渐抬起被锁链捆缚的头。“夫君……你……你怎么来了这个地方!” 魂魄一时激动,束缚它的锁链便泠泠响动起来,在它的魂体上烫出一阵烟气。但它不顾疼痛,转身向悬浮的少年低头恳求。 “大人!烛君虽触犯了禁忌,但罪不至死啊。而且他也是,也是为了我的缘故,才会犯禁。求求您,求您看在……的份上,放过他这次吧!” “罪不至死?”少年的语调带了些残酷的讽刺。“那你又为何在此?” 魂魄一时怔住了。要魂魄记住自己已死是非常难的。因为穿过死线的过程太过痛苦,它们总会选择性地遗忘。 “啊啊啊!”魂魄痛苦地翻滚起来,女子清秀的面容逐渐狰狞。深重的煞气环绕着她,两行血泪从她眼中淌下。“我不甘心,不甘心呐!” 随着那声凄惨的呼号,锁链剧烈作响,冥水仿佛也沸腾起来,烛君脚边的陆地也越来越少。 “芸娘!这,这都是我的错!”烛君虽然知道那只是魂魄,见它痛苦,也恨不得以身代之。 “你的错?”魂魄惨笑,“追逐棋神之境的国手,你又错在何处?” “我……”烛君被问住了。他不能否认,如果封条之下不是罕见棋谱,他必然不敢贸然越界,去祈要共命局。可笑他自以为可以独自承受反噬,却是让芸娘的临终也不得安宁。 “……对不起。”他似乎越说越错,只得道歉。 “你又何错之有……”魂魄凄哀地看着他,“我一直知道,棋才是你的挚爱,你的眼中从来没有其他。” “不是的!”烛君闻言急忙反驳。幽界之地没有谎言,魂魄闻言一怔。“我的确爱棋,但也爱着你!” “你不过是……爱与我下棋罢了。”魂魄似乎终于将心底的淤泥挖开。这句话耗尽了它一生的心力,生前不敢挑明,终成遗怨。 此时终于无需自欺欺人了。 它飘到烛君面前,带着生前的眷恋和绝望,细细地描摹少年的眉眼。每一个动作落下,便有一些煞气从她身上剥离。 “我……”烛君如受当头一棒,真诚地迷茫着,“我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 “是啊,是啊,”魂魄眼中涌出虚幻的泪。“你的确不知道,可是我,一直分得清。” 它最后一次上前,拥抱心爱之人,像是娇柔的花瓣在烈日下收紧花心,直至被灼伤枯萎。“明明知道你是燃命之人,我仍然义无反顾地,与你交换了一生的誓言。” “有的人棋艺超群是因为天资过人,后天勤勉。”忆及往事,它的面目在黑暗中不断地清晰,“但是有的人未得善缘,为到你面前而竭尽所能,是因为满怀爱意。” 魂魄身上的因缘线渐渐溶解,仿佛终于将那些重担放下。“可现在我终于明白,你是在与我分享你的爱,可笑我却连这种分享都放不下。” 烛君试图理解它柔软而令人心痛的话语,但他仿佛还是那个不良于行的孩子,被同龄人的欢笑抛下,只能透过窗户看外面斑斓的世界。 “我终于感到累了,所以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它松开虚幻的怀抱,“现在我终于可以告诉你,我的爱与你的爱并不同。倘若我离开,只希望不断你呼唤我的名,拥抱我痛苦的身躯,而不是将我推到那个冰冷黑暗的棋台前。那里真的好冷,好冷啊……” 魂魄哽咽着后退,终于那些荆棘般的因缘线也大半断裂。 冥河翻涌,怨灵的合唱此起彼伏。 “往生之时将至。”白衣艄公的声音传来。“你可愿上路?” “是,大人……之恩,妾身感激不尽。” 烛君心中滑过一丝迷惑。见魂魄的态度,仿佛识得那艄公一般。或许也正是因为相识,这样的高阶艄公才会抬手相助。 想到这里,他鼓起勇气去看那少年艄公的面容,然而迷雾散去,只能看见一张惨白可怖的面具。 艄公似乎察觉了他的视线,轻一哂笑,仿佛知道这是徒劳。 “走吧。” 魂魄款款退回艄公的冥舟上。冥河冲刷着烛君的立足之处,水雾渐起,渐渐模糊了视线。 “芸娘,芸娘!”烛君仿佛如梦初醒,明白这就是永诀了。他想要淌水追去,谁知刚一靠近,水中就伸出无数冰冷的手,拽住了他的脚踝。但他浑然无觉,还在向冥河中行走。 “你疯了吗!”舟上的魂魄见状,心急如焚,它知道这些幽冥的渡者不知人情为何物。“大人,看着烛君……的份上,还请您原谅他的无状。” 带着面具的少年略一沉思,从魂魄身上截下一条断发,凌空向烛君抛去。“退下!” 那道气力使得冥河向两旁分开,惊退了水鬼。也使得烛君忽然失去了腿脚的掌控,不自觉的后退。 “她本不应如此早逝。”高阶艄公扬声道,“这是她的一段生魄,余生你要带着它,替她阅尽世间的真实。” 那一截发丝像一道暖流,融入了烛君的魂体。他终于止住了脚步,心中滚过万语千言,到口中只化作了一个名字。 “——芸娘!” 呼喊的余音在冥河上波折荡开,但那俏立的魂魄始终没有回头。 冥舟在水雾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一起消失的,还有艄公摇动的铃声。 * 倘若我离开,只希望你不断呼唤我的名,拥抱我痛苦的身躯;记住我的爱与你的爱,不是同一回事。 那里真的很冷,很冷啊。 * 冥舟渐远。不知是否少年身份特殊,其他渡公远远看到他们,都会及时掉头避开。 “不知大人真身,过去多有怠慢……”从煞气中恢复理智的魂魄低下头。她实在难以将眼前这位酷烈的冥河艄公,和地上懒散少年联系在一起。 浮空的少年拂袖,打断她的叙旧。“芸娘,”他转而面向魂魄,灰色的眼中没有任何生意。“生怨虽了,但你们险些引发地门开启。事到如今,有些事若是再不坦白,拖累的也不是你,而是烛君。” 魂魄先是剧烈颤抖,然后终归平静。艄公这番虽然在威吓,却也是给他们机会补救。还有谁比冥河中深渊一样的艄公更适合接纳她的秘密呢? “谢、谢大人指点。此番大错,皆因我而起。” 第四十一章 天意茫茫(7) “听说,有人刚见到铃大人撑船了?” 冥河桥头,向来安静的渡口聚着一群艄公。冥河单调至极,因此但凡发生点事,都会引来一阵议论。 交班的年轻艄公与库勒窃窃私语。库勒揉了揉昏花的眼,“铃大人不是早就不过问渡灵之事了吗,什么玩意儿惊动了九渡艄公?乖乖,渊又有什么东西跑了?” “嘘!”年轻的艄公有些紧张。“听说铃大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小心点!” “想啥呢你,”库勒摇着桨,哈哈一笑,“就我们这些小鬼,也想见铃大人动手?” * “话说当日,我听闻了烛君的悬赏,便从千里之外赶回达慕兰城。”芸娘诉说道。“但我并无十足把握,能在三局之内赢过他。就在此时,有一术士突然求见,说可为我卜算。” “你可记得,那术士是谁?” 魂魄费力思索了一番,摇了摇头。“说来奇怪,当时我觉得术士十分相熟,并无防备,可过后竟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一身靛蓝的衣袍,似乎带些异地口音,非达慕兰本地人。我本不信卜问之事,但是……但是实在担忧此局结果,就告诉了他我的生辰和真名。” “将生辰真名告诉术士,这恐怕是你后来体质衰弱的原因之一。”艄公淡淡分析。 “那术士为我卜了一局,说今晚开局,必能有胜。但是此时有窥天机,他嘱咐我不可告诉外人,否则将有祸患加身。而后果真如他所言。”芸娘忆起旧事,不禁带了一些波澜,但这波澜也被死生大限所冲淡。“此后我与烛君大婚,那术士还为我送了一份贺礼。” “那便是共命棋谱了。他们想以你的猝死和烛君的愿力为引子,不断吸收对弈者的精气,打开地界之门。”艄公拂袖,似乎已经了然。 芸娘看出他将撤去,躬身再拜,冒险求肯道,“既然如此……那烛君……日后可还会被觊觎?大人!阿烛他时常和我谈起你,一直很是牵挂。求大人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 魂魄颤抖起来,没有说下去。因那浮空的少年,眼神冷彻而空洞。 “以后?被觊觎的就是别人了。” * 寂静的棋室内,青池仿佛听见了雨声,惜别一般地落下。 首先醒来的是零,他面色苍白,只道了一声“结束了”,再次合上眼,仿佛经历了极大的消耗一般。 青池立刻上前扶住他。零动作有些不协调,就像穿了一双不合身的新靴子那样,周身却散发着逼人的寒意。“共命已断,盯住棋谱!” 他的话语很轻,却有不可违抗的力量。 青池立刻了然。此时芸娘和烛君的共命之局已经终结,但被束缚其中的煞气将无处可去。她唤来雪猎。 白狼一抖鬃毛,应声上前,清啸一声,咬住了那不断溢出煞气的通灵棋谱,然后张口吞入。 “??”青池看着它囫囵的动作,十分担忧能否消化,顺便上前撸了几把毛,探测白狼的气息。 “噫,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 白狼呜了一声,表示回应。她这才想起,永生魔物不同于其他,既然内置了半成型的墟洞,莫说煞气,连裂解魂魄都不在话下。这才放松下来。 棋楼内翻涌的煞气也终于平息。 零似乎还没有恢复行动力,她将少年背起,蹒跚地向棋室外走去。然后想到曾经在离开落日林时,她也是这样背着他,试图跨越阴阳的交界。 一时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越过屏风的瞬间,她感应到烛君的呼吸正在逐渐恢复。而他面前那张半透明的棋谱,竟然变回了当初他们打包时揉皱的空白模样。 天意茫茫。 长夜之后,烛泪已经淌尽,叹息似的化作一道白烟升腾,满室弥散开熄灭的蜡灰气味。曾经在少年灵魂中疯狂燃烧的业火仿佛终于融合了雨露,不再躁动。 的确结束了。她对着屏风之后的空座椅,心中默念。 芸娘,一路好走。 * 走出室外,青池立刻通知仆役和医官来看烛君的情况,然后一一揪出受到不明精神控制的侍卫。零和她交代了芸娘的秘密,他们在存放棋谱之处,找到了那个术士送来的贺礼。 那是一个暗红的丝绸包裹的锦盒。青池甫一打开,便发现了锦盒还有一层暗格,其中放着一颗散发煞气的冥石,正是阵眼。 “‘重复’具有力量。”少年虚弱地低声道,“用渡棋来引出地界之门,还真是讨巧。再加上‘共命禁谱’,这可不是区区一个城主能够办到的。” “你的意思是……”青池终于想起曾经与式微巡察墟洞时,形色诡秘的司祭。“上祭院的人?” * 待她返回,医官惊讶地宣布烛君虽然虚弱,但已没有生命危险。 烛君被抬离棋室的时候曾经短暂的醒来。模糊中他看到了女孩青蓝的眼。 “等等……”他勉力抬手,喊住了青池。“……告诉零,那个赌约我赢了,我真的遇到了……见识过那样的境界,也就……没有遗憾了。” 胜负并非渡棋棋手的最高境界。渡人渡己,才是渡棋最理想的目的。然而在这个“天意”之谱,亡者去,生者归,竟然完成了一场阴阳双渡。 青池哑然。烛君果然还是那个烛君。刚刚苏醒,首先想到的竟然不是自己。 但她不知零的打算,没有戳破真相。“你还气虚体弱,勿要费心,先去歇息吧。” 然而她竟想不到,这是烛君最后一次提起零的名字。 * 安置了零之后,青池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她提着铜灯,仿佛穿过了漫长的岁月。 她看到孩提年代病弱的烛君,由家仆扶持着,在一间神庙的别院休憩。院外锣鼓震天,大约是一场举城欢庆的典礼。 同时她看到了灰衣的零,正在隔壁一棵大树下摆弄竹签搭成的楼阁模型。她不知道是烛君的梦出了差错,或者是零从来都维持着这个孩童的外形。 零的游戏看似漫不经心,却像是顶着某种宏大的宿命作出小动作。只见他轻巧地摘走不承力的竹签,逐一放在新的位置,于是那神楼在不经意间变了模样,甚至焕发了生机。 没有增减,没有得失,不多不少一切刚好。但楼台高高低低,参差错落地变幻了起来。青池和烛君不禁都看痴了。 年少的烛君蹩脚地想与他交友,却遭到了零的拒绝。 “这不是你该玩的东西。现在的你,还控制不好力道。” * 青池幡然醒悟。烛君是身负“神志”之人,也会因为神志而失去了平衡,引来灾厄。而零的那份“礼物”就像他手中自如操控的竹签,虽然来是空白,也终结于空白,却将烛君扑火的生命轨迹变幻了摸样,终于没有酿成地门洞开的大祸。 “你看明白了?” 零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旁,与她一同旁观烛君的梦境。 “大约明白了,但是我不懂。”青池看着对面的灰衣孩童身负绝技,有填山移海之能。“你既然早就计算出一切,为何要用这样大费周折来点醒他?” 灰衣的少年发出叹息。不知是不是梦境的缘故,他显得耐心而和蔼。“你也知道,这世界是由术式组成的。而术式的根本又是什么呢?” “是识界的语言?” “那只是表层。”风拂过他的碎发,留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识界语言的核心,是造主的意志。无论是什么,都无法违背的至高意志发生。警戒,宣示,审判,这些都是大神的特权,我们小鬼是无法僭越的。但是——”他狡黠地做了个小声的手势,与烛君记忆中的童的对话逐渐重合。“那些大神非常粗心。哪里富裕,哪里缺乏,哪里变化,哪里矛盾,他们未必能发现。就算有眼尖的发现了,只要这件东西还在,多半不会追究。 小鬼卑微,无所不在,所以通晓一切却无能为力——这是恐怕对‘无所不知者’的约束和诅咒。”零轻描淡写地说着,然而青池无法想象,无能为力的漫长生活是多么残酷,或许这已经不能被称为生活。 “所以只能先偷取一些,再还回一些。这是小鬼可怜的特长——反正大神是不在意这些细节的。” * 梦境切换了。连天的雨幕敲打着一切。 雨声驱赶了寂静,又带来新的寂静。 她看到因为赢棋而满心喜悦的少年烛君从棋楼上奔下,一路念念有词。“生路七,生门聚——” 他仍然沉浸在渡棋的世界,并且用渡棋的规则照应着现实。这是天才棋者的小秘密,世间的一切都可以用作训练。这时,他依照自己设定的路线,一路走到回廊,却发现算好的“魂魄生门”之处,刚好堵着一个灰衣的孩童。 那孩童站在飞檐下,一半的身体承接着雨水,正在出神。 “喂,你为何堵在出口??” 灰衣的零转过头,反问,“这凭什么是出口?只因为你来了,这么大长一条走廊,唯独这里就是出口??” 烛君一怔,中气十足地说,“这里是棋院,自然要按照渡棋的规矩。” “棋院是你的说法。”半身湿透的零镇定自若,“在我看来,不过是可以躲雨的地方而已。” 少年的烛君立刻恼了,却不知怎么反驳,“棋院当然就是棋院!再说,哪有你这样,边淋着雨边躲雨的。” “因为进不来,”那灰色的少年抬起眼眸,“只能站在‘缝隙’之处。” 烛君虽然受他的气,终于还是不忍,试图将孩童完全拖进屋檐之内。 “什么歪理。”烛君拖着他,终于认出了这个灰衣少年。记忆将这个捣鬼者美化了,“啊,我记得你。”少年干净的眉目中焕发出无悔的喜悦。“上次预言之事,还要多谢!” “谢我作什么。”灰色少年眸光一闪。“世事增减,早有平衡。我不可能给出更多。” 然而烛君毫不在意他的推辞,只当他再说那个无限神妙的楼宇。“是啊,你这双手的功夫,如果来下渡棋,定然事半功倍!” “我为何要在渡棋上事半功倍。” 雨声之中,铃声响动。 少年的烛君再次被噎住,良久,他垂下眼眸。那灰色少年的目光仿佛穿越了他暂时的得意,映出了某种深藏的担忧。 “先生说我的棋力进境太快了。我怕有一天,再也遇不上实力相当的对手。”在淅沥的雨声中,少年面对恰巧堵在“出口”的孩子,忽然具有了朦胧的预感,“我该往何处去呢?” 零甩了甩头,随意抖落头发和身上的雨珠,惹得烛君忘了后话,忍不住发笑。 “不如我们打个赌吧,”灰衣的孩童却主动牵过了话头,“只要你还相信这世上还有更强者,你就能遇到梦寐以求的对手。” “好啊,说定了。”还是少年的烛君笑逐颜开,不再纠结。“走走,我带你去玩别的。” 两个少年的背影在漫天的雨雾中远去了。 * 青池了然,这就是他们之间的约定了。只不过烛君从来不知道,他最渴求的巅峰,一直就在他的身边,与他做着无关的游戏。 或许零一开始就知道烛君该如何通向真实,也知道他将如何罹难。但他永远只是这样旁观,绝不动手扰乱。 * 她醒来之时,日近黄昏。 熔金般的夕阳给窗前静坐的零镀上了一层刺眼的光圈。 那一瞬间,仿佛又什么预感闪过,但她甩了甩头。“烛君醒了吗?“ “他醒了。方才家仆来敲过门。” “时候不早了,我们快去告别吧。” 零却没有挪动,仿佛等待着夕阳将他溶解。这反常的安静令青池有些心慌,她走到他面前,看到的只是淡淡的疲乏,再没有多余的情绪。 “你还累吗?”她握住他的手,试图直视那双透彻灰霾的眼。 “我还好。”零终于试图牵出一个表情,“只是我不必去了。”他笃定地说,“以后也不必了。” “你在说什么?”青池猛地起身,试图用微弱的身高差施加威严,“我们费了这么大的力,尤其是你,怎么可以不去?他痛失爱侣,又大病一场。”她想起芸娘的的悲诉。“人类不是只有性命,就能存活的。你是他唯一一个不因下棋而结交的好友,他一定有话要对你讲。” “是啊,可是那又怎么样?”零微微歪着头。“有一点你说错了,我并没有朋友。” 零正直地反驳的时候,恍然令青池想到式微背后那个平淡的剑使。 “你没有朋友?”她心头无名火起。零看到她就要发作,也不想争执,顺着她的意缓缓地起身。 他总还是愿意迁就她的。 “你可不要后悔。”在她背后少年低声说道。 第四十二章 天意茫茫(8) 再一次地,青池与零去向烛君告别。 因为身体虚弱,烛君不便下榻,但已经明显有了起色。他不再像旧日那个无限追逐、无限燃烧的影子。 终于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青池忽然意识到,先前烛君的灵魂因为“神志”的驱使,逐渐催生了空洞和裂缝。如今那道裂缝已经被不知名的气韵所弥合、填满。 或许零并没有夸张,他的确是个“心灵罅隙间的精灵”,也确实能达成所愿。 却不知道,他所收取的代价为何。 “既然如此,我也不强留了。”烛君笑着,依稀有往日风华正茂的模样。“只是那时与我对局的高人在何处?日后我必要登门拜谢。” 烛君清亮的目光越过了零,在门前左右移动。 零静静地站在门前的阴影中。雨后的暮色煌煌欲燃。 “你,你说什么?”青池看着烛君,又看向默不作声的零。“它就在这里啊,”她质问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青池姑娘,”烛君的语气带着教养良好的困惑,“你刚才,在和谁对话?” * 抽走的竹签,变幻的楼阁,轰然倒塌的神台。 青池蓦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却难以置信。 “支取的便偿还,忘却的便兑现;一切聚散,皆非所愿。此为,天意茫茫。”零摆摆手,从身上解下一个变得暗淡的铃铛,随手丢在地上。“誓愿已达,尘缘将尽。” 铃铛划出一个弧度,无声地坠地,继而粉碎如尘。 “他现在已经看不到我,听不到我,也记不得我——游戏结束了。一切借取的,必当归还。没有增减,没有得失。这就是我为他人改换宿命、达成心愿的方式。”他孤身向门口走去。“然而我无法付出,也无法收取。被支取的,就只有这一段因缘罢了。” 也就是所谓的,“没有朋友”。 约定达成之日,便是他抽身之时。所以不论烛君多么渴望,他也只能等待,等在厄运的谷底,悄悄改换命运。 原来零自己,才是那根被抽取的竹签。只要足够巧妙,就可以在宿命的意志下偷天换日,化腐朽为神奇。同时也无处可寄身,只得长久地漂泊。 “反正不论他是否记得。我与他的约定,都已遵守了。”零的声音低哑。但看着青池泫然欲泣的脸,他有些慌神。纵然无知无觉,或许是扮作影子的缘故,总还能感受到几分她的心情。 “哭什么,只要你活得够久,就会知道遗忘是最常见不过的事。” “可是,”青池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小声说,“那怎么能算活着?” 烛君再也不会知道,昔日的好友为了达成他的誓愿,而牺牲什么。对烛君而言,这恐怕是比死亡更彻底的失去。 现在只有她看得见,灰色的少年就在他眼前,向着夕阳愈走愈远,终无再会。 “青池姑娘?” 听到呼唤,她终于回神,不觉间已流了泪。 残阳终于坠落,世间又结束了一个白日。青池忽然理解了零的那种漫长的疲惫和厌倦,以及夸张的滑稽和借口。 “那位高人……已经离开,我会代你转达谢意。”她哽咽地说,抬手拭去泪水。“只是你不必再去寻了。他……必不会见你。” 她忽然不敢去看烛君迷茫且怅然若失的表情。 日后他所有莫名的悲伤,都会被划归为丧妻之痛,而再没有那个灰衣玩伴的位置。哪怕曾有个小鬼,想用最普通的方式与他交游,期望找到棋局之外的生趣。 命运刚使他失去了相伴一生的誓言之人,然而真正彻底的失去,是连错去了什么,都无从得知。 或许他的灵魂仍然记得什么,只是“零”的名字,已从他生命中连根刨除。 * 那一晚,烛君做了一个久违的梦。 他梦到自己压抑的童年,幽闭而孤独。难得举城欢庆的日子,他却因为体力不支,而在神庙的后院休息。 锣鼓声喧。 越过回廊的飞檐,他看到别院中的古木萧瑟,枝杈间飘着褪色的彩绳,系着旧日的祈福。 他忽然很想过去看一看哪里有什么。于是体弱的少年勉力从轮椅站起,扶着墙艰难行走。 可是每走一步,他都感到钻心的疼。等他终于走到那门口,竟然连拐杖都折断了。骤然失衡,他扑面摔倒。粗糙的砂砾擦过孱弱的膝盖,带出数道血痕。 他不明白,为什么梦境中的一切仿佛都在阻拦他,去向那个地方。 没了拐杖和墙面,他再也无法起身。但这些困难更加激起了他的倔强。虽然他只能用手掌和膝盖,一点点在地上拖行。 这个院落似乎年久失修,地面遍是木叶和砂砾。尖锐的石缝划开皮肉,砂砾嵌入伤口。但他愈发心急,仿佛怕错过什么。天色一点点昏暗了,背后的地面,拖着一道道磨出的血痕。 他终于抬头,能够看清那树下,停放着一具神巡仪式所用的微型楼阙。只是楼阁上落着层灰尘和枯叶,大半结构已经褪色朽烂,显然废弃已久。 莫名的诧异,令他忘记了身上的各种痛楚。 但他并不死心,依然在这个破旧的模型前等了很久,很久。 久到祭典的人群散去,锣鼓声消,夕阳拖着尾巴坠下。他的家仆终于尽兴,才想起小少爷被忘在了后院。 等待令他木然而烦躁。终于,他气愤地伸出手,轻轻地抽出一支竹签。却不料不论他如何小心翼翼,顷刻之间,整个模型自上而下,带着多年的尘埃,轰然垮塌,成了一摊形貌难辨的朽土。 他忽而放声哭泣了起来。仿佛有什么自此,永远地失去了。 * 夜色中回到住处,青池抱着零也大哭了一场。 零是没有眼泪的。如果他不挤出笑容,那其实是一种很冷漠的脸。但是此刻,他不知所措地听着青池的悲泣,笨拙地拍着她的背。 “为什么非如此不可?”青池捶着他,“你有这样的本事,为什么,没有更好的结局呢?”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区别吗?” 零并不是在反讽,他确实无法懂得青池的遗憾。情绪是他无法观测的。面前的青池仿佛是他的镜像,在代替他宣泄。 “天命并非如此运作。即便我知晓所有,也无法为任何人做出决定。”他缓缓地摇头。“若我干预了那场悬赏,芸娘如何与他结亲?若我警告芸娘,她也未必听从。”他摊手,试图挤出一点笑意。“你看,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青池又听到了风声,穿过了少年身体的空洞。这是她见过最渺小,也最寂静虚无的墟洞。 墟质是随着时间累积的致命的暗质。在长久的岁月里,孤身一人。无可拥有,也无可归还。 “所以终有一天,你也会这样离开吗?” 青池终于问出她的内心深处的恐惧。她如此难过,也因为她害怕,这种残酷的告别也会发生在他们之间。 这一次,零没有直接回答。但是他的语调罕见地温存而近乎慈悲。 “你忘记了吗,我已经离开过你。”他梳理着青池跳脱的头发,徐徐说道,“在你前行的路上,有人献上古老的权柄,有人誓死追随,还有莫名之恨与终期之爱,将有无数的险境与抉择要你独自面对。但是无能的我,只能教会你的是别离——犹如万事万物,皆有始终。这是我一度疏忽的职责。” 恍惚中,青池想到冥界滔滔的河水和幽暗的恸哭。灵魂的旅程只有一次,但她为何能够重新返生呢? “小青,”他在静谧的星空下念出她的昵称,仿佛那就是永恒无言的见证。“只有跨过这些,你才能一路勇敢地前去。。” 第一章 七夜节(1) 密林深处,荒废的祭坛忽然升起烟雾。 靛蓝衣袍的术士缓步走入,摘下兜帽,站在刻画着符文的石盆前,从随身的胆瓶中倒出符灰水。随着一段念诵,他又向石盆中投入两片写有秘名的天木之叶。 一阵摇曳的淡光过后,水面上方隐约投射出一蓝一红两道波动的影子。 “恭迎各位。” 术士萨希尔以古代通行语说道。 浅蓝和暗红的波纹闪烁着稳定下来。蓝色波纹首先传出声响,“……此次我们准备充分,何故失败?” “哦?”红色波纹低沉一笑,腔调奇诡不似人声。“这就是你们吹嘘的办事能力?打开地界之门,可没你们想象得那么容易。” 虽然是同盟,这双方显然只是利益往来,甚至嫌怨不浅。 虽遭责问,萨希尔语气如常,谦恭柔滑。“抱歉令各位长老失望了,似乎有高人解开了共命局,还净化了煞气。” “哦?”蓝色一方这才恢复了些许底气,又问,“城主那边,可有察觉?” 红方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哂,仿佛嘲笑他们这种道貌岸然的行径。 “不曾。”蓝袍术士抚着胡须,想起那位白萝卜一般的金主。“城主只知道,我们在为他炼制长生之药。” “但是地门未开,又赶上天木衰竭,精气的缺口越来越大。”蓝色一方表示不满。“我们何以为继?” “上使莫忧。”萨希尔缓缓一笑。“事实上这次,地门仍然是开启过的。只不过开启它的人,又将之闭合了。” 他不急不慢地说完。有人能够启门,是比“开启地门”更重要的情报。 果然,此话一出,双方不约而同地陷入了一阵沉思。 红方首先按捺不住,“这意味着……” “第四断章。”蓝方接话。“通冥之路,是第四断章中才有的权能。但是这也……太过离奇。” “呵呵。”良久,红方缓缓道,“你们对第四断章又有多少认知?禁止它和追寻它的,竟然是同一类人。” “既然如此,”蓝方迅速抓住了一线绳索。“鄙人倒是想请教贵方,天木最高的一阶权限之上,是否还有更高的权限?” 随着天木的衰竭,虽然丧失诸多功能,同时也暴露出了一些往日难以得见的基础结构。天木的一阶、二阶权限原是灵族大祭司、副祭司掌控,人类祭司至高也只能触及第三阶。此时却意外发现了另一层隐秘的权限。” “或许。”红方笑道,“但那不一定是更高层的权限。在我们这里,有被称为‘第零阶’的记载,但那也是……第三纪元的旧事了。”言罢,红方也发问道,“既然地门曾经敞开,可有占到地界的消息?” 萨希尔这才从中回神,叹了一声,“因为地门打开,我确实进行了占算,原以为贵方提供的数值过于离奇,不可能有结果。但结果却是——贵方所测算的魔体,已然不在地界了!” * 雪猎和烛君事件累积下来的伤还没有养好,青池迎来了人世的第一个七夜节。 按照旧历,七夜节是新旧年中的“空白之日”,是一年初始的前一日,也是结束的后一日。作为“无历之日”,此时很多事物的界限都会变得模糊。人间的灵气和地下的冥气都在这一日达到活跃的顶峰,在鬼族也被称为返生节。 相比严阵以待的鬼族返生节,人间的七夜节更加热闹,是不分族群的狂欢共醉之日。魔族会燃着火把、叫嚣着飞过半空,人类男女围着篝火对歌对舞,相互试探,互诉衷肠。相传在旧纪元,许多天神也会在趁着淡化的界限下凡,混入高歌队伍一同享乐,并且慷慨地赐予信众恩典,因此七夜节又被人类称为“返恩日”。 或许是众神藏在人间的缘故,此时的祈愿尤其容易被听到,也更易实现。 西廷教部不会怠慢这样的大祭典,中午就放了假。随着傍晚的群星和祭火升起,一年一度的七夜节开始了。 * 但是青池并无福享受灵山的返恩日。因为祈愿仪式的基础是结缘,而她……不仅结缘失败,还试图解缘。 她望着满山灯火,叹了口气。 路过的琅皓以为她在感叹节日气氛低靡,搭话道。“今年七夜节确实远逊以往,规模和牲供都差了许多。据上界神谕,恰逢司非尊者正要和其圣侣解离。众神也不敢触霉头,更不敢大肆庆祝。说来也可惜,那女仙的名位都不曾宣示,就要被解离了。” “式微?”青池艰难地想起当事人的糟糕脾性,想不到还有人愿意和他搭伴。至于九天诸神,也太过自以为是,那位大爷才不会在意旁人是否庆贺呢。“呵呵,这是好事啊,有何可惜?” “自然可惜。”琅皓解释道,“世尊级上神不会回应个体召唤,但仅在一种情况下除外。首生神女的语令是‘万物应缘’,因此允许任何一个个体,以自己的意愿与另一者相誓愿,也就是圣侣的最高形式。虽然没有先例,但可以推测……得到世尊誓愿者,或许能共享其阶位。” 共享阶位?世尊位阶不同诸神,几与天地同寿。换作以往,青池或许觉得老子有点小亏。但刚刚经历烛君事件的青池听到“共享”,连连摇头。“我看未必。按照共享的双向的原则,如果其中一方堕落幽冥,另一方岂不是也会跟着倒霉?” 寻常人少有这样清奇的思路,琅皓闻言一怔,佩服起来。“有……道理。”自从银夕中意了好友黎琊之后,琅皓的苦闷无可抒发,脑洞在沉痛中日益拓展。“据说八重天上一片寂静。世尊或许怕对方无法忍受这种常年的孤寒,才会如此。啊,这是何等的境界啊。” ???青池只能在心里反驳:其他世尊是否清闲她不知道,式微就算了吧,那可是放假都不会放过工作机会的。 * 灵山从山腰到山顶,一路挂起了蜿蜒的天灯,仿佛一条登天的明路。每一盏灯上会书写着神位。信者在对应的神位前许愿,灯火便会闪烁三次,表示上达天听。 青池看着满山灯火,仍有些不死心。一阵微风浮动,她只觉福至心灵,从最底层的灵山地神开始,诚心诚意祈愿: 早日攒足棺材本,早日攒足棺材本,早日攒足棺材本。 第二章 七夜节(2) “早日攒足棺材本,早日攒足棺材本,早日攒足棺材本……越多越好。” 七夜节,是无历之日,也是界限模糊之日。 青池凝神,诚心地默念着,没有注意到随身的天木之页微微震动起来。 * 西廷山顶祭坛。 诸位祭司却未受山下热闹的气氛感染。如果说月前关于天木衰竭的消息尚受质疑,目前岁供信力的剧减,完全可以印证这个噩耗。 历来祭祀院依靠天木聚集人类的信力,一部分上缴天界,另一部分则返为祭司除魔、修炼所用。 “天木传输的损耗正在加剧,”祭司长估根据往年的供奉,估算出了大致的规模。“天木折断之后,原本天地之间的输送效率就减了一个量级。按照目前的趋势,这个量级继续跌落下去,只怕……会引起诸神不满。” 他叹了口气。这才是本次七夜节缩减规模的原因。但未免引起信民的恐慌,和瞒住天神,他们才假托“式微解离”,削减了祭典的设置。 六维世尊名头虽大,但早已超脱三界,不至于与人类计较。 山顶圣柱上的天木已有一半变得晦暗,金色的脉动也时常凝滞。其他祭院的天木也大抵如此。 忽然一阵风起,暮色骤暗。就听眼尖的司祭惊呼,“有圣谕!天木显圣谕了!” 作为天地沟通的媒介,显示上天旨意是天木的重要功能。然而在未设祭祀的情况下,显圣十分罕见,或者十分紧急。 白衣祭司长立刻抬首,果真见那高悬的天木之页上亮起一片金色的点阵。与寻常人的想象不同,神谕并非直接的文字语句,而是一些需要解读的固定词码,以不同的组合出现。词码的释义也抽象离奇,如祸福凶吉等等,全凭祭司解读。经过千年的记录和印证,这些昭示命运的词码大致有六十余个,又被称为天命之牌。 然而如今,天木上亮起的“天命之牌”竟然是前所未见的、近代词码,无需解读便能看懂: “棺材本”……“棺材本”……“越多越好”…… 突然亲眼得见天命之牌的众位祭司目瞪口呆,集体拜祭起来。“谨遵上谕!” 难道是岁供衰竭之事被天界知晓了?大祭司心中更加困惑。天命词码通常不以本义理解,那么“棺材本”究竟为何?难道说人类已到末路,不如早日准备后事? * 一阵微风拂过,灯火与她煌煌相照,纹丝不动。 辣鸡祭典,浪费时间,浪费感情,一群地神也学人摆谱。 祷念之后的青池愤愤地想,也没了和同伴一起去篝火晚宴的心情。上山路过的绯瑛招呼她,“今夜的大主祭打开了酒泉,酒水可以无限饮用哦!” 青池向她无奈地挥了挥细麻包扎的胳膊。 * 零自然不会对什么神明返恩之日感兴趣。他这几日精气不假,没有再扮作青池的影子,多在小屋中休养。青池也说不准他休养到了什么程度,但他仗着青池前几日对他的同情,很快学会了颐指气使。 “小青,快把屋子右上角那个缝堵一堵。”零歪坐在一个簸箕上,不停地指挥,“那条缝透风,嗷呜嗷呜的,叫得我脑壳痛。” 青池十分怀疑,他少动一些歪脑筋,世界会更和平。 表面上,她看不出烛君的事对零是有什么影响。或许零只要不想令人看出来什么,他就会一如既往地烦人。 于是伤员青池只得爬着木梯修理了一番。再落地,已经落了一脸灰。就在青池正准备将得逞偷笑的零从簸箕里提溜出来时,小屋的门响了。 她只得作罢,在罩衣上蹭了手,前去开门。 门吱呀一声,仿佛也在欢迎着客人。她惊讶地发现,来者是白袍的九寰。 那一瞬间,青池仿佛觉得天地间只有这一人。残红的晚霞如同烧熔的铁水,将他的轮廓深深地印铸在她眼里。 自从见识了零的棋局和改命方式,她忽然意识到九寰是和零完全相反的。零身上所有的针对全知者的诅咒和束缚,于九寰而言全不存在,并且更加彰显着九寰的特殊。 凡他所要,凡他所想,都会以无比自然的方式呈现出来。人们会不知不觉地涌向他,甚至只要他开坛辩论,教部就会停课——那些老古板的授课先生也弃课去旁听了。青池知道有很多人抛弃了俗世的所有,自发组成跟随他的团体。但他对这些追随者不会特别照应,就像他不会特别厌恶。大陆各地的随行者们却无不表示前所未有的满足,并且组织日益壮大。 越来越多的人说,他将要成为第五纪的新神。对此他也只是一笑,“我只是一个追逐困惑的旅人罢了。信与不信,又与我何干呢?” 那笑容是一种隐含的厌倦。青池此刻忽然了解,无能与无所不能,到了终点都会面临着厌倦。而在这一点上,零恐怕早就知晓。所以零是距离他最远的那一个,同时也是最了解他的。 “青池姑娘。”九寰唤她并不是催促。他看着她,却像整个世界投来的凝视一般,令她颤抖。“别来无恙?” 她听到屋外的雪猎低吼了几声,终于回神。“我还好。您……不去参加祭典吗?” 白袍的青年偏过头,远处的歌舞声似乎只是拂过他深刻的轮廓,“那是人们的祭典。”他转头,清浅的眸子里盛着某种没有温度的漂亮笑意,“但我要讨要的祭典,在这里。” 这话令青池又心跳了起来,但她明白并不是对自己说的。他是不会属于任何一人的真正圣者。芸娘的悲剧在前,她更清楚对于这位,没有过多期待,才是长久之法。 在零嚎叫着关门放狼之前,她打开了门。 “先生,可否请教一下?”烛君的遭遇在她心中发酵许久,和零交流又会揭开疮口。此时山灯煌煌,她见到这超凡的圣者,终于抑制不住,止步问道,“如有一日,你所坚持的,将毁灭你所拥有的,人们应当如何呢?” 第三章 七夜节(3) 青池在雪猎的脖子上系了一壶酒。 “去吧,这也是你们的节日。去与三长老一起庆祝吧。” 高大的白狼静静地望着她,抖了抖耳朵,绕着青池走了半圈。 “我没有关系,这里很安全。”青池忍不住又撸了一把白狼的后颈。月光之下,雪白的鬃毛闪着银亮的光辉。 “去吧。” 白狼引颈清啸一声,回首望了她一眼,才疾风般地离开。 青池明白雪猎的愿望是与她一起去狂欢,但是此刻她并不想见到任何人。七夜节反常的节律令旺盛的灵息不断翻涌。常人感觉不出,但对她来说却如风潮鼓噪。或许因为“边界”的淡薄,她甚至很难从四周分离出自己的意识。 于是她向无人的山溪走去,晚宴的欢闹声恍如隔世,忽远忽近。夜中溪水反射着跃动的碎光,将周围映得斑斑驳驳。 随意找了块岩石坐下,她正要小憩,不料天木断页从衣襟中滑落。 她急忙侧身去捞,然而断页兀自落在一个石台前面,宛如一道插好的屏风,开始荧荧发亮。 这次光幕是由许多不同角度的场景叠加在一起的,仿佛圣木的每一片树叶,都是一只眼目。她眼花缭乱地适应了一会儿,辨认出里面有影影绰绰的人。 “行啊,你还有这么一手。”青池赞了一声,独自过节的郁闷也消退了。她有预感,这次一定能看到完整的八卦,立即摘了些野果在溪水中冲洗,准备围观时备用。 * 这是七夜节前的第六夜,空中无星月,只有圣木祭坛四角燃着淡淡的祭火。 天木的根基祭坛在森林的最暗处,也是地上众多天木祭坛规模最大最神秘的一处,诡秘而晦暗。祭坛核心旁人无法靠近,甚至连大部分灵族司祭都不知其中的完整境况。 当薇澜公主跌跌撞撞进入视野时,一切又重新有了光彩。只是这位小公主闯入无人的祭坛,一时迷了路。祭坛帐幔无风而舞,影影幢幢,她找不见出路,抽泣起来。 灵族是远古羽人的一支,与圣木伴生。古时圣木高耸入云,成年羽人皆可展开羽翼自如飞行。薇澜公主自幼如明珠一般在森林中长大,因美貌而闻名于世。如今她快要成年,却仍无法展开背后的灵翼。一直溺爱她的长老们,对此也开始多有微词。 于是之前所有的盛名,反而变成了指责和负累。 灵族许多重要仪式都围绕着圣树在空中举行,作为王族她却一直缺席,也是一种渎职。最难挨的时候,她甚至想过毁去这诅咒一般的美貌,结果却在密林中迷了路。 与大多数淡漠自持的灵族不同。她不喜欢幽暗的森林,尤其害怕密林中心的这座祭坛。灵族人相信一木一叶,皆有眼目,能够洞悉世事。即使在林中长大,她从小就感觉到这片密林与别处不同,仿佛被窥探一般,散发着某种古老的阴森。 然而在盛大祭典的前夜,竟然只有圣木周围是宁静无人的,可以放任她的哭泣。 * 青池意识到这是接续之前记录的另一视角,隐约记得即将有什么登场。天木记录中的视角和时间不是线性的,有许多交叠。 作为鬼族中的异类长大,青池对于小公主的沮丧她有些感同身受,一时也激动起来,嚼着果子说道。“加油天木!你可以的,切正面!” * 森林仿佛被浓墨泼过,更加地暗了,更衬出天木散发着淡淡的辉光。四下无缝,金色的树叶在秘密的节律下娑娑作响。低头抽泣的公主并没有注意到,天木通身忽然浮现出闪光的金色纹路,自上而下直抵树的根基。 一个少年的背影突然在祭坛中央出现。 它就像是凭空直接走出来一样。存在的边界突然被打碎,声音被点亮,光芒被弹奏,芬芳可触摸。当它落地,四角的祭火一齐升空,无形的威严令整个森林都发出了低颤。 光彩照人的薇澜公主这才意识到,自己私闯的秘密祭坛为何是禁地。她抬起优美的脖颈看去。少年浑身的皮肤苍白得仿佛没有血色,并且套着一种奇怪的硬面织物。织物表面不断幻化着珠灰和蓝紫的光芒,仿佛弯曲了一段清晨荒漠的霞光。很多年后她才知道,那是上层天界的一种天衣。 然而与光华流转的天衣相比,尤其与明**人的公主比,这少年根本称不上一个天神。它初落地,头发披散,肢体动作粗率,单手叉着腰,散发着漫不经心的野气。 青池腹诽,这人看起来实在太糙了,怎么配得上千年美人,还是早点退场吧。 * 天衣是最简单的无袖套头款式,露出修长的四肢和赤足。但它不太在乎这件霞光般的天衣如何珍稀,只是勉强的妥协。它似乎讨厌一切会阻碍行动的附着物。 少年有一头雾霭般的长发,在风中肆意披散着。似乎感到有些碍事,它晃了晃头,顺势将长发拂开。举起右手握着的一支烛台,烛台在靠近长发时,自发地变成了一只发环,主动将长发束在脑后,甚至还左右甩动一下,测试位置是否合适。 看到这熟悉的狗皮膏药行为,青池眼前一黑,忽然有一种非常糟糕的预感。 黑暗的森林中一阵劲风拂过。祭坛中出现的少年转过了身,就像一本古老灾难的记录被再度翻开。 它的面貌如此普通,放在人堆里也不会显得出挑,只有眼角和耳廓稍微尖利一些。虽然是个少年的模样,它却像幼儿一般不习惯做出表情。唯一的亮色是那一双青蓝色的眼睛,在树下的阴影中无邪而漠然地闪烁着。 青池无言地瞪大了眼。她认出了这张脸。 * 仿佛过去的噩梦都叠压在一起,层层向她坠来;她仿佛再一次坠入了梦境的底层,在那个深处的监牢中,看到了邪气化身般的自己! 尽管容貌上有一些微小的出入,但这双眸毫无疑问与她同出一源;同时,尽管他们如此相像,青池却能肯定,它的内在,与自己完全不同。 她无法用语言描述这种不同。它如此磅礴单纯,又如此冷漠暴戾,可以轻易地踏破善与恶的界线,随意地毁灭或给予,随时开始或结束,而没有任何顾虑。哪怕是透过天木的记录看到它,青池全身也因为警觉和恐惧而紧张着。 她这才明白为何魔王继承者的称号是最令人战栗的。 这就是真正的“圣婴”。 * 光屏中的少年突然转头看向了圣木,仿佛感应到了她的视线一般。青蓝的视线直视着光幕。但这是不可能的,青池安慰自己,他们之间隔了整整两个纪元。 “你……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娇小的公主终于发出了质问的声音。毕竟她仍然代表着这里的主人。虽然声音有些颤抖,青池几乎要称赞她的勇敢了。 第四章 七夜节(4) 那个无邪而至邪的少年落地,还有些漫不经心的茫然,似乎仍在适应周围的光线。 它眯着眼睛,终于注意到了发声质问的公主。然而这三界最美丽的容貌在它眼中,与一截木头无异。只见它带着灭口的气势,瞬间出现在了公主面前。 哦吼,还真是个瞎的。青池想起自己久远的调侃,有点佩服。 * 它将那蕴含威力的手,放在灵族公主花苞一般的头顶上。 但是这次它没有降下灾难。和它粗暴的行为相比,这个动作简直可以称得上温和无害。深居森林中的灵族公主却没见过这样的生灵,在极度的恐惧中,她顾不上分清其中的区别,脸上犹自带着泪痕。 [不要对别人提起我。] 少年没有开口,不知是不能还是不愿。但它的意志奇异地通过触碰,传达给了薇澜公主。和它不协调的外表不同,它的意志直白而纯粹,仿佛一段清澈的水波。 [如果,你还不想死的话。] 薇澜强自镇定下来。她认出这是他们与圣树沟通的一种方式。但这种残酷的警告使她害怕。她不可抑制地哭了起来。 少年看着她晶莹的泪水,仿佛是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小公主,你为什么哭?]它迅速失去了耐心,皱眉道,[不要哭了。] 奇异的言语起了作用。薇澜逐渐意识到它并没有恶意,只不过,也没有善意罢了。 “我,我很没用。”她想起自己无法展开的灵翼,抽噎着,“我不想留在这里,我想出去。” 它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能理解这种纠结。 [我可以帮你出去。作为交换,你要为我保密。]它展开手,掌心幻化出一片金色的树叶,递给她。[拿好这个。] 薇澜看着这位不速之客突然提出的方案,思绪还有些混乱。“你真的能帮我出去?难道你是……一个树精吗?” 薇澜公主没有等到它的回答,也没能做出回答。当她犹豫地接过金色树叶之后,这少年毫无征兆地提起了她的后领,以一个青池非常眼熟的姿势,将这世间最美的女孩当作一袋石头,远远地投掷了出去。 * “这是哪里来的猴子?!”青池嚼着果子,粗暴评论。“按照人类的一般套路,不是应该亲自送她走出森林,遍历人世繁华然后互生情谊吗?还有,它是怎么做到,把人扔那么远的??” 现在连公主是不是活着,都成了悬案。 天木感到很抱歉,但它只是个记录者,很快闪烁着切入另一段场景。 * 稚嫩的公主在人世奔走。她裙装狼狈,但满心喜悦。在这份无拘无束的日光背后,她不知道自己就像散落在地的宝石一样,毫无防备,且吸引着贪婪。 偶尔她碰到那片金色的树叶,想起那个圣树中出现的少年,纯粹,危险,不可预料,并且粗暴地将她扔在了森林的边缘。“真讨厌,怎么会有这样粗鲁的人。”她几次想要将树叶丢掉,最后却没能动手。 人类之外,七夜节也是魔族欢庆的节日。然而在灵族发现公主丢失之前,她甚至还没有进入城镇,她的好奇就令自己陷入了附近魔族的捕猎陷阱。 “快看看!这细皮嫩肉的,绝对是上等货色!”一群魔物看着笼中的薇澜,垂涎欲滴。 她被众魔团团围住,只能徒劳地拍打笼子。 “还真是,”另一个脖子奇长的怪物伸着头看来,粗暴地嗅了一圈,“哟……闻起来不是普通的人类,这是一个灵族!” “呵呵,看她这个样子,”另一个大嘴怪淌着口水笑道,“一定,一定非常好吃。就是,就是太瘦了。” “就知道吃!”长脖怪吼了一声,“七夜节就要到了,我们应该将最好的宝物,献给魔君陛下!” 于是这群怪物七手八脚地将困住她的笼子吊在远离地面的枯木之顶,防止她逃跑。 * 即便节日将近,山中魔族内也纷争不断,忽而打斗,忽而痛饮分食,高声尖叫。薇澜一直受到族人保护,从没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待到深夜,她认为一切恢复了寂静,才开始行动。 “吾族乃树木的守卫,森林的居者,”她忍痛将双手伸出栅栏,触向那客巍峨的大树,低声吟唱,“尊敬的长者,我向您祈求庇护!” 一阵微风拂过,大树仿佛颤抖了几下。但随即传来的是下方魔物刺耳的笑声。“你们看,我说的没错吧,这小人还会点灵力呢!下次抓到这种,要先把嘴巴撕烂!” 薇澜一惊。她并不知道魔物有夜行的习性,黑暗并不会庇护她。她更不可能比这些魔物狡猾。 “请……请你们放过我!”她鼓起勇气开口。“我可以用宝石和漂亮的东西和你们交换!” 树下的魔物面面相觑,“珠宝?”他们放声大笑,“我们杀了你一样也可以得到。你被我们抓了,你的一切也属于我们。” “但是你们有这么多人,”公主眼珠一转。“我最好的宝石却只有一颗。” 这是一个古老的计策,能够引起对方内讧。然而迟钝的魔族却不以为意,“那怕什么,打碎了再分就行。而且最好的宝物是要献给魔王陛下的。” 他们玉石俱焚的混乱逻辑,终于使美丽的公主感到恐慌。 “而且我们现在饿了。”他们盯着树顶的女孩,“你看起来可以生吃。而且我们听说,会术式的家伙都不容易死。” “请……等一等!”女孩慌乱地抓着不断晃动的笼子,“你们不是要将我献给魔王吗?既然是魔王的所属,怎么可以提前享用。” “哈哈哈!”众魔开怀大笑。“看来你一点不了解我们的魔王。魔王陛下他非常地慷慨,人类有那么多部分,他不会在乎这些细节。”它们各自亮出了锐器。“我要她圆滚滚的眼珠!” “我要她会使用术式的舌头!” “我要大腿上最肥的一块肉。”大嘴怪吸了吸口水。“可惜她看起来太瘦了。” 于是他们架起了篝火,却不急于将她放下。篝火很快引来了更多的魔物。 “一群吃货。”附近的魔领主比普通魔物高大三倍,醉醺醺地骂道。“如此上等的货色,就只知道吃!” 长颈魔晃着头叫道,“这是我们抓住的,怎么吃,自然由我们说了算!” 魔领主冷笑一声,拽住长颈魔的脖子打了个结,丢到一遍。“这么美丽的脸蛋,才是无价之宝。”他仰头盯着公主,“让我看看,你的身体是不是也和脸一样美丽……” “放肆!”薇澜虽然涉世未深,却懂得分辨他人的善意和邪念。“你倘若感靠近我——我便诅咒你!”这个幸福成长的公主拼命回忆糟糕的事情,“你活着,但没有树荫为你遮蔽;你死之后,没有人为你哭泣!” “哈哈哈!”魔领主笑得打跌。“谢谢你动听的歌谣。但魔族本就不会哭泣。”他在向半空做了一个遏止的手势,于是薇澜失去了她的声音。 第五章 七夜节(5) 她怒视那领主。狼狈却不能减损她的美貌,并且因此衬托得更加诱人。 看着魔族领主大笑起来,绝望攥住了她的内心。她现在终于明白族人为何不许她外出,但是一切已经晚了。这里是魔物的地盘,失去声音,使得她无法使用术式。慌忙中,她摸到了那少年留给她的金叶子。 “快看,她手中好像有什么宝贝!”大眼怪突然发出怪叫。 她急忙向后退去,然而那篇金叶子却炫耀般地闪着光芒。 “那个……好像是元老院内藏的圣物?”魔领主眼神一转,“你怎么会有?从哪里偷来的?” 场内的气氛一转,薇澜紧紧靠着笼子的内侧。少年警告她不要透露自己行踪时,她并没有在意,却不料连这样一片金叶,会因此如此争端。 “我不知道!”她的语调犹带颤抖,却十分坚决。 领主冷笑一声。“那……我就要亲自问问了。”它的魔力仿佛一只无形的手,伸向了她的外衣。众魔在底下叫嚣着助兴,完全忘记之前长颈魔的悲惨。 笼中空间有限,薇澜左右躲闪,慌忙中没有抓稳,那片金叶脱手而出,飘落在地。 众魔都知道这是件隐秘的宝贝,相传得到它的,若祭祀得当,就能兑现一个愿望。于是当场大半的魔众转移注意力,开始哄抢那片薄薄的叶子。 “不要!”薇澜公主看到微弱的金光在魔众的利爪中飘摇,几乎要被撕碎,情绪终于被逼至极限。“不要拿走它!” 然而群魔却不会在意她的哭喊,争抢很快升级成争斗。以那片金叶为核心,不断有残破的血肉肢体被抛出。 终于,血污染透了金叶。魔众杀红了眼,并注意到附近的篝火突然一阵闪动,然后从中走出了一位少年。 一瞬间青池想起了她读过的那些《倾城绝恋》、《千年红颜》之类,作为主角的薇澜公主反复陷入无数不同的热恋,什么游历时与凡人相恋,什么被魔族掳走后与魔王相恋,什么与误落凡间的神族相遇。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何会有如此多矛盾的传言。 此刻那个性别模糊的少年从火中显现,头戴着各色花冠,身披着几重绶带,仿佛刚从一场热闹的祭典中被召来。但它并不在意这些敬奉,依然觉得碍事,只是迫于仪式才容忍了下来。它发怒便似恶魔,叹息便如天神,但是更多的时候它微微地迷茫着——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类。 所有的谣言仿佛都是与它擦身而过的侧面,至于真相,早已在漫长的时间中堙灭。 * 它浑身披挂着彩带,有些滑稽地向魔众的中心走去。奇怪的是没有谁能阻挡他,也没有谁注意它,直到魔领主那超过它三倍的体型挡住了视线。 它轻轻地皱了皱眉,用口型问囚困在树顶笼中的女孩。 [你在那里做什么?你怎么又哭了?] 女孩看着它,晶莹的泪珠不停地掉落。她的确渴望有人来救她,但是它看起来与她一样懵懂,在这群崇尚力量的怪物中,显得毫无胜算。 “你快走啊!”她不知道为何恢复了声音,“快找人来救我!” [为什么要找人来?]它左右张望,[不行,不能让人知道我在这儿。] “你这个哑巴,嘀咕什么呢!”魔领主这才发现有闯入者。自己的术式被打断,登时暴怒,抬起手便要隔空扼住少年细瘦的脖颈。 但是他扑了个空。他仿佛一个滑稽的傻子,在空中操纵什么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玩偶。 少年终于引起了其他魔物的注意。它们正红着眼,以为少年也是来抢夺金叶的,一时攻击如雨,但是统统无法奏效。不论多么暴烈邪恶的术式落在它身上,都像泥牛入海,再无痕迹。 它依然保持着自身的步伐向公主走近。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它的步伐。它不宣示,亦不退缩。 “放肆!”魔领主终于意识到这少年的怪异,“大家停手,先听我指令!饱和攻击!” 于是松散的众魔暂时达成了一致,各自举起了武器和恶咒,随着一声令下,全场的攻击如暴雨般袭向中间的少年。 “不!”公主紧紧抓着牢笼,仿佛要将自己也嵌进去。这人虽然粗暴又讨厌,但说到底是为了她愚蠢天真的愿望才会陷入绝境。不应为此搭上生命。 剧烈的能量冲击使得附近亮如白昼。不堪重负的大地颤抖着吐出几道裂痕。然而击打的中心却一片死寂。 硝烟散去。 在场的众魔完全相信,即便是天神也无法从中生还。靠近中心的土地已经被烧焦,发出阵阵黑烟。 烟尘中有一个人继续走着。 霞光似的天衣映照着它,彩幔翩飞,花鬘从它头顶洒落如雨,犹如远古的,又如初生的人类。 它不会言语,因此无法使用任何术式。但是当它一步步向前走去,就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挡它的意志。 不会术式又如何?青池隐隐发觉,它对魔力的掌控到了超乎想象的境地,可以近乎粗暴地自如操纵这些能量的形态,随意挥霍,而不论那些魔力的初始目的为何。 所以它不需要恐惧,亦不需要懂得什么。 [既是祭典,我应邀而来。] 它环视在场众魔,仿佛完全不在意它们方才怼它的攻击,连带地上争斗过后的鲜血,都被它当做了贡品。 群魔面面相觑。它们虽然没有灵族的交流能力,此刻在树叶的沙沙声中,似乎也听懂了它的宣告,一时还有些激动。 “难道那传言是真的?我们可以许愿了?” [喧闹者,倘若你们向我恳求,]少年微微一笑,如同拂晓的第一道微冷的天光。[我便赐予你们,永恒的安宁。] 七夜节,是无历之日,也是主尊返恩的节日。 大气在它的旨意下轻颤。 仿佛一道风般的无形刀刃割过,轻巧,却裹挟着无比锐利的强硬。在场众魔还未来得及感到痛,腿部便齐齐割断,各自滚落在地。 [你做得不错。]它向灵族公主摆了摆手。[不会有人知道我来过。] 薇澜看着这像死神一般降落的少年,同时感到冰冷和炙热。飘散的攻击余波中,它依然平静且冷漠着,处理了掉碍事的家伙,顺便嘉奖她的守诺。 第六节 七夜节(6) 许多魔物已经不在动弹,场面逐渐安静下来。 少年终于腾出手,扶正了头上恼人的重重花冠。仿佛刚才处理掉这些无礼的见证者,还不如这些花冠更令它讨厌。 翻倒在地魔领主知道大势已去。大多魔族并不是很在意生死的种族,他只是感到非常恼恼恨,用尽余力击向了吊着牢笼的树干——他得不到的宝物,宁可毁掉。 于是被关在笼中的薇澜还没来得及表达感谢或喜悦,就在半空中发出了惊呼。然而被困在铁笼中的她,没有任何逃逸的方式。 那少年见状,不慌不忙地跳上树杈。它随意挥手,挡掉了领主的第一波攻击。 茫茫夜色之中,地面零落的火光撩动,从下而上勾亮了少年的轮廓。它似乎与现在的青池同龄,正是肢体比例偏修长的年纪,虽然样貌平常,骨相却极有韵律,任何动作都协调舒展。 因为刚才众魔血肉横飞的厮杀,薇澜反胃得几乎想要呕吐,此刻再看到这个神秘少年,如同坟场上拂过的一阵清风,竟然不再觉得恐惧。 [你做到了,没有泄露我的事。]它靠着树荫,满意地打了个响指,于是地上那枚金叶子突然褪尽了血污,再度落回薇澜的手心。[作为回报,你可以向我许愿。] ——介于神与魔之间的生灵,于节日庆典降临,奖赏遵守它话语的凡人。 层叠的红白花鬘悬在它头顶,犹如鲜血和白骨相互点缀。现在薇澜一点也不觉得这是个滑稽的扮相。她想,那必然是许多人祈求它的庇佑,甚至是祈求它不要迁怒。 但是相比底下猥琐的魔种,她一点也不害怕了。 灵族的小公主攥住那片珍稀的金色树叶。虽然魔族视之为无上愿力的神奇,但她明白这就是它留下的信物,一旦她许愿,这少年便会兑现并且消失。说不上为什么,她有这样的预感。 透过天木的光屏,青池看着神色犹疑的小公主,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犹豫,但青池直觉,此去一别,那少年必然不会再现。 “你真的……什么都能做到吗?” 少年歪着头。它似乎没有见过这样磨蹭的许愿者。[大概吧。]它耸耸肩。[我会尽力,但是别人,不一定满意。] 想到刚才它为了封口,而处理了那些魔族,小公主也能想象它的认知标准,只怕和常人有很大不同。 而且有些东西,并不是许愿,就能得到。 薇澜脸上犹带泪痕,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很累,只想回家。” 少年摊手,只当这个灵族还没想好自己的愿望。[好。等你想好再说。]随后,它又打了个响指。那牢笼毫无征兆地,自内向外地炸开了。 “喂!”薇澜完全无法预料这个变故,随着崩溃的碎片开始下落。少年抱着手肘,却没有帮助她的意思。 [小公主,不要怕。]它的语言非常贫乏,经常重复说过的话。[你做得到。] 你做得到,你做得到,你做得到。 随着它的“话语”,那些树木仿佛也被唤醒,风声穿过树叶,形成了一段合唱,传递着这个精灵的意志。薇澜公主被风托着,终于明白了它的意思。 既然她能冒死为他保守秘密,其他又有何难? “不,我不行的……”她推脱起来。 少年微微皱眉,似乎在思考什么。在灵族落到面前时,它忽然伸手——并不是为了拉住她,而是用力在她左右两肩,迅速拍了两下。 这下薇澜降落得更快了。旁观的青池几乎气到骂人。 [你不是有翅膀吗?]少年有些困惑,[我看到了。] 灵族的公主正大眼睛。身旁的风突然静止,又突然换了方向。少年的身影在她视线中愈来愈小。 她的背后忽而绽开一对半透明的翅膀,像两道鼓满劲的白帆,令她在浩瀚的夜空第一次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随后它淡漠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的微笑。 * 它恩赏犹如惩戒,毁灭犹如前行。 若是恶魔,便不畏强大的敌人;若是天神,便赞扬真正的美丽。若是人类,便时刻警惕,时刻惋惜。 [你做得很好。]透过晚风,它的意志温和地传来。虽然反反复复只会几个生硬的词,薇澜忽然希望它多说一些。说些什么都好。 身配彩带的少年迎空打了一个响指。 深湛的夜空下,忽然有无数闪着光的小山精从各种缝隙飞出。这是一种喜食灵气的小精灵,常在天木附近活动,但是薇澜从来没有见过它们这样壮阔的聚集在一起,仿佛地面上也亮起了一道辉煌的银河,与犹如星空的倒影。 而光路延绵而去的终点,遥遥指向了她密林中的家族。 如此美景中,她忍不住又哭了出来。 少年再度陷入迷茫,它以为这次自己做得不错,但是泪水仿佛表示,哪里还不够。 [小公主,为什么又哭了?不要哭。] 黎明正在升起。 “我要回去了。”她擦干眼泪,像一朵被露水打湿的玫瑰,又迎着晨曦放出光芒。 “谢谢你。” 回首再看,树杈之上已经没有了任何人影。漫长的一夜仿佛一场幻梦,只有枯萎的红白花瓣在空中飘舞。 似乎离开它的头顶之后,这些艳烈的花瓣突然失去了滋养,恢复了早已枯败的原型。 * 薇澜公主回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但青池忽然明白了她的眼神。那是万劫不复的眼神。 “我的天,难道是这个和我长得超像的家伙,把式微给绿了??式微他不会知道这个,才追杀我的吧??”她顿时感到一阵恶寒,快乐吃瓜却不慎砸了脚。“但是这家伙,也太猛了……” 虽然记录中的清晰度有限,青池却能看出那少年与她一样,无法使用体内的灵能。但是“它”对灵气的运用和掌控方式,远远凌驾于一般的术式,也与一切所知完全不同。 她试图回想那人的运气方式。不知为何,虽然只是看过,她却立刻就能领悟。但在她试图实施时,感到体内有一种巨大的滞涩,头脑甚至一阵发昏。 “果然还是不行。”她将手背在脑后。“我太弱了,真是抱歉……” 空气却真的低吟了起来,某个无法言说的事物显露了他的存在。 青池感觉今晚自己的心脏已经受够了惊吓,没想到命运总会留个压轴的在最后。 夜色之下,长发披拂的神祇逐渐显示出了他的峥嵘。意外的是这一次式微并没有穿着黑色武装出现,而是披着一件闲居的浅色长袍。长发也未束紧,松散地拢在脑后。尽管形象不似以往肃杀,但是他却前所未有地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 式微处决的时候大多不带有任何情绪。此刻恰好相反,冰冷的怒意几乎要溢出。 青池瞬间明白了,他就差手中拖着一只枕头告诉她,自己的休息刚好被打搅,而且起床气非常严重,后果非常暴躁。 第七章 七夜节(7) 青池的脑袋一时有点卡壳。若不是还有用处,恨不得把手里的祝枝当场撅断。 虽然说上次放狠话要解缘的是自己,但说到底只是一时气愤。经过这些日子的波折,气性早已没有那么大。 然而这位大爷就不一样了,寻常节日都不会放松公职,少有时间休憩冥想。然后这个宝贵的休憩就被她给打搅了??这是什么倒霉运??苍天作证,她真不是故意的。 “大……大神,”青池硬撑着对方无形的煞气,悲催地想到刚才天木展示的劲爆内容,心中一凉,也不知道被他看去了多少。“您日理万机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你喊到我的时候。” 那不就是她自言自语“我把式微绿了”的时候吗。完蛋,奸情不是大半都看到了,为什么那假话,好死不死的还和她长得很像?! 青池一时不知道,哪一种死法能够更加痛快。 因为她完全不明所以的状态,上神的愤怒似乎有加剧的趋势。 在她出神发愣之时,对面的大神唤出了当地山神。可怜山神那个皱巴巴的老头,原本在祭典喝得手舞足蹈,一下被式微的黑脸惊到酒醒。 “世尊!”山神低首行礼,不敢直视这位稀客。“不知您大驾光临,小人有失远迎。” 式微直入主题。“七夜节不是无历的休整日?我为什么会被唤来?” 山神的头伏得更低,冷汗涔涔流下,不敢将实话说出;然而面对这位裁决之神,又无法说谎。“禀告世尊……七夜节也是……神明向信者返恩的日子。” “有这种事?”式微剑眉一皱,“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山神更加哆嗦,发皱的脑壳里转过了最近关于这位上神的传闻,又得不回答,“可能是因为……因为……之前,从未有人和您结缘的缘故。” 青池为山神默哀。她明白他为何如此畏惧了,这不等于戳破了式微从小不招人待见,小组活动没人带他吗!然而面对山神求救的眼神,青池自身难保,表示爱莫能助。 她可刚刚打断人家休息,顺便展示了一场“自己”和式微前未婚妻的旷古奸情。 那个祝枝,是真的狠。 “只要赐下恩典,就可以结束了?”式微自认为找到重点,不再为难山神。“退下。” 山神明白青池才是召唤主因,满怀好奇和希望地瞥了她一眼,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 第八重天·倏忽海之滨 非昼非夜的天幕下,虹色的细浪无声翻涌。 余下三位世尊及其神使齐聚海滨,各怀心思凝视着海面上空悬浮的云镜。云镜正实时展示某处下界。 “即使身为誓约者,以八重天之遥,怎会如此容易被召唤?”白袍的厦皇陷入沉思。“这人类的愿力,竟有如此厉害?” “这倒未必。” 弥津半倾身子,摇着镂空刻花的银扇。“上次我在地界见到他们,觉得甚是有趣,稍微在缘劫线上做了点手脚。倘若是这种节日,那人类呼唤三次,神主就会降临。”他露出得意的微笑。“只要双方没有中止的意愿。” 对于弥津的小动作,厦皇似乎想要责备两句,但是迫于形势,只得叹气忍下。“罢了,若是能让着人类回心转意,阻止他们解缘,也算好事。世尊语令万古无变,倘若能以此为契机,揭示更多与我等相关的原理,当真意义非凡。” 弱冠少年模样的世尊遥望天际。 常人都知道,每一层天界向上跃迁的难度都是递增的,后天天神绝无能力到达第七重天以上。然而,从第一到第八重天的难度相加,也抵不过向第九重天跃进的困难。哪怕对于四柱世尊,也是如此。 “司非尊者虽然不通情理,向来以大局为重,一定能稳住局面……”厦皇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光屏: * “对不起哈,”云镜中的人类女孩试图求生,“我也不知道会这样。” 黑衣尊者眉头皱得更深。“你呼唤我,可是无烟之火的解缘祭祀准备好了?” 人类被问得更加惭愧。“啊?对不起,那个还没有……我会努力的。” “既然没有准备,你为何喊我?” * 云镜外的白袍世尊忍不住捂眼,咳了几声。“抱歉,我高估他了。他不是不懂大局,他根本不会说话。我们还有办法吗?” “这个铁疙瘩,就不要指望。”弥津悠哉地挥着扇子。“别看那人类普普通通,花样多得很。能扛住式微对话的,岂是普通人?” “有道理……” * 青池本来已经遮住了身后的天木光屏。 若是面对“少微”,她不会这样拘谨。但是“少微”和式微究竟有什么区别?她也说不清。 “我……在看一份记录。”她下意识退了一步,坦白道。“里面似乎有提到关于您的预言。” “哦。”神祇微微蹙眉。“能有这个权限的,只有天木记录。而且这个部分应该不在天界的常规记录之中。”他对此甚至表示了些许观看的兴趣。 * 倏忽海之滨的上神面面相觑。 “有关式微的预言,难道是……那个灵族公主的?” 七流凑过来,“什么灵族公主?死得特别惨的那个吗?” 弥津无奈地按住她的脑袋。“是是,就是宣称是式微的誓约之人,然后全家被屠的那一个……” 在场众神不禁陷入了沉默。 想起式微过去的行径,众神心有余悸。厦皇有些佩服地说,“弥津,你说得对,这个人类……确实花样挺多。” “算了算了。”弥津收拢扇面。“这些都没用。就看式微最后如何给她恩典了。” * 感受到式微的兴趣,青池也十分无奈。 明明是个快乐的八卦,先变成一个疑似自己的黑历史,还被正主抓了个现行。“可是这内容涉及……您的前誓约者。”她小心地调整措辞,“我是不是应该回避?” “回避?”式微漆黑的眼睛直视她,“为什么要回避?” 青池试图跑路失败。显然,这位上神并不在意薇澜公主曾有什么情缘。对于那样娇艳如花的生命,他似乎对未公开的天木记录更有兴趣。“继续。” 青池领命,默念三声祝枝害我,战战兢兢地摊开天木断页,祈祷它不要放出更劲爆的内容。那光屏仿佛也颤抖着,映出下一个场景。 第八章 七夜节(8) 光屏之中,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 久到祭坛已经变了模样,久到密林的光辉不在,遍是阴霾,林中枝叶大多焦枯;久到那天真活泼的少女,已经可以丛容地面对一切离别,眼中却没有了光。 * 虽然没有看到天木的正身,青池却有种说不出的不祥之感。 “这……到底是……” “天枢失序。”一旁的式微突然开口。“人间的天木,是对天界‘天枢’的模仿。” 青池听得似懂非懂。人间关于天木的记载非常隐晦。式微神色凝重,没有继续解释。 * 薇澜如同这天木一般,在成长的同时慢慢地枯死。曾经有过的期盼已经终结。时间带走了她眷恋的一切,徒留不变的美丽作为纪念。 青池透过光幕看着那风华绝代、却行将就木的精灵,不知为何她心中就是明白,薇澜公主所等待的人,此后再没有出现。 它不仅不会出现,青池恍惚地想,恐怕早已不在此世了。 * “圣女大人。”老迈的祭司七窍流着血,看向祭坛前端庄的背影。“您可想好了?” 已经是圣木主祭的薇澜回首,“祭主,并非我不愿。”她垂眸,仿佛一只合拢翅膀的蝴蝶。“我早就发誓,将余生献给了圣木守护,不再踏入红尘。” “这并不是问题。”祭主轻轻咳嗽。“人世的誓约对于那位上神而言毫无意义。何况依照预言的解释,他的伴侣恰好必须是圣木守护者。”他因为皱纹堆积而显得细长的眼眸中发出恳求。“您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且依靠那位大人的力量,是……唯一能拯救圣木的办法。” 薇澜公主,或者说圣女薇澜的肩膀在轻轻地颤抖。她动摇了。 与世人的想象不同,“圣木”并不是某一棵真正的树,而是与上天沟通的“道”。然而近年来,作为圣木守护,她没有等到那个人回来,却见证了这条“道”出现扭曲和污染。 哪怕那片金叶子已经干枯,她也一直遵守诺言,为它保守着秘密,从未对人说出那位“树精”的形迹。后来,她逐渐想通,并不是它需要隐匿自身,而是整个圣树的秘密古祭仪,是在为它遮掩。它与圣木的渊源恐怕比圣木本身更加古老。 它令她保密,对她可能反而是一种保护。凡人从此上天登仙,却鲜少有再次下降的。古时有传言,凡看到天木的“降神”必遭不幸。因此圣树降神的秘仪,从不允许任何人在场。 而这些都是她发誓成为圣女,终生守护圣木之后查明的事了。祭仪的历史太过久远,最初的缘由也未能留下记载。她也曾幻想能够再次在祭坛与那个自由散漫、威严又无邪的少年相见。但是人类掌管祭祀之后,留给他们的是每况愈下的天木。 哪怕她不计代价用遍灵族的秘法,也无力回天。 “唯有你得到那位尊者的誓约,我们才可能扭转天木的局面,甚至……夺回天木的控制!”长老说到激动,剧烈咳嗽了起来。“而且,我冒险占算过。”长老伸出一只焦黑的手掌,他虽然寿命将近,却看透了薇澜隐秘的心思。“看啊,这是我越界的惩罚,但是预言回答了我。它说只要你前往幽界,就还有与‘某个人’相见的机会。” 圣木折断之前,式微作为三界大司非,常驻地下统领审判。但对于地上的种族,也是有去无回之地。 薇澜轻轻发出叹息。“长老,莫要再说了。”她的笑容宣告着多重的放弃。“圣木是我族命脉,无论上天入地,我自当会去。” * 薇澜在一个七夜节告别了族老。 密林祭坛周围依旧幽暗,却不复当年的庄严。薇澜知道圣木逐渐失去了它无所不在的眼目。连渴望登天的人类,都不再前来拜祭。 密林中的阴霾仿佛一片盘旋不去的灰雾。祭坛前的圣女披起了彩色羽毛织成沉重的神衣,心中想到的却是那少年霞光一般变幻的天衣。 这是最后一夜了。她忽然愿意放纵自己去想那些成为圣女之后深埋心底的事,可是当她把那些宝藏挖出来,却已经变了模样。它们已经陈旧,变形,模糊,却依然反射着光辉。 她有些后悔,没有问过它的名字,就像后悔因为羞涩没有报上自己的名。 或许它早就不记得她了——她那时那么狼狈、又任性,不记得也不是什么坏事。 * 她从胸前取下一片串成项链的金色树叶。和变得焦枯的天木之林不同,或许这片树叶因为随身携带,虽然干瘪了,却仍然焕发着淡淡的光泽。 这是它留给她唯一的信物,一直被她当做幸运符来保管。只不过直到最后,她也没有使用它来许愿。这片树叶也没能再为她召来那个人。 那个暴戾,无拘无束却微微迷茫着的天人。 荣光绝世的公主最后一次独自走进祭坛。她将那片金叶也奉上祭坛,仿佛就此将过去斩断。 “如今我也要离开了。”她爱抚着树叶,温柔地呢喃。与这片树叶私语成了她多年养成的习惯。然而随着密林阴霾的扩散,所有在场的灵族司祭用尽解数,也只能保证祭台附近方寸之地的洁净。 美貌绝世的圣女注视着树叶,在祭台上不断地黯淡。“长老的话定然是在哄我,你恐怕早就不在了。你就留在这里吧!不用再陪我去那无光之地。留在这里,告诉后人我曾遵守了和它的约定,也遵守了和圣木的约定。”她想起当年群魔争夺这片稀罕的许愿之物,甚至有些微茫的笑意。“若是我许愿,你能帮到我什么?顺利到达地底?还是让我们再见呢?” * 心意已决的千年美人,她爱怜的目光透过这片最后的树叶,成为众多黯淡场景中最清晰的一段。千年之后的傍晚,这道目光穿过了漫长的时光,仿佛终于与青池对视。如同一场真正的告别。 尽管薇澜对此,一无所知。 * 画面中的灵族圣女最后一次点燃祭火,火焰席卷了树叶,发出久违的洁净光芒。最后一道光线闪过,青池看到那片金叶子分为了两份,一处作为记录封入祭坛,一处化为金线附着在圣女的手腕上,遥遥指向了地界。 因为“污染”的缘故,对灵气十分敏感的灵翼最先受到感染,变得如泥石般沉重。一些灵族难以忍受这种痛楚,甚至会自绝于世。 七彩羽衣之下,灵族这位最后的公主展开的双翼。 后来,无数人赞美过她这双洁白广阔的双翼,却不知道是因为她曾心向自由。 她反手抓住背后双翼的根部,默想第一次张开翅膀的夜晚,一寸寸地、用力将翅膀从根部生生折断。背脊传来的疼痛,仿佛是有人拿着铁水在浇灌。 那双翼被依次投入火中,就像点燃残破的魂幡。 “我将要去到无光的幽界,从此以后,再也……无需这翅膀。” 双翼斩断的剧痛令她轻微地抽搐,同时也令她清醒。冥界是有去无回之路,对气息敏感的灵翼根本无法承受哪里凶煞的冥气。 她最后在祭坛之前三叩首。 背后的疼痛令她有了贴近死的意志,可她还要忍辱活下去。一个希望幻灭了,她身上却还凝聚着更沉重的希望。 她已不是当年那个任性的小公主。再没有人会在那修罗场一般的树下出现,催促她展开双臂,为她点亮整片山林的归路。 “您看啊,后来我再也没有哭。”优美的圣女背后鲜血淋漓,但美丽得有些虚幻的笑容穿过祭火,穿过天木闪烁的光屏,印在青池的那双一样的青蓝眼眸中。 “您说得对,我做得到。” 第九章 七夜节(9) 天木的光芒渐渐黯淡。 后来的结局他们都知晓。就像所有声势浩大却草草收场的传说一样,薇澜没有得到世尊的誓约,甚至没人知道她葬在何处。没有人料到式微不是典型的天神,将神谕视为铁则。之后圣木和灵族不可逆转地走向了覆灭。 “后来,您见到她了吗?” 青池轻轻地问。一时间她分不清自己是谁,也忘记了背后是一位怎样的上神。 寂静的夜色下,长发神祇仿佛在漫长的记忆中搜寻这个片段。“见过。人间生灵很难到达那么深的地界。但那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我令她走了。” 青池想起最后幻化的金线,明白是那个少年允诺的力量在庇护她。她简直不敢想象这个舍弃了一切的公主,如何面对阴森可怖的冥河。 看到青池怅然的表情,式微又道,“大概是被那条永生魔蛇吞噬了吧。” 她忽然感到满心疲惫。美貌冠绝、牺牲一切又有何用呢?上神根本不会在意蝼蚁的悲喜。可她又有什么资格为薇澜不平?她连那个圣木降临者的身份,都不敢向式微求证。 这段记录似乎快速抚平了式微来时的情绪。他很快自顾自地陷入了其他思考。 “世尊,”青池起身,“若无他事,我要回去了。” 式微这才抽回思绪。他注视着夜空下伤痕累累的人类,渺小,短暂而充满疲惫。他明白其他四维世尊希望他们能维系这个意外的神缘,但是八重天上神的共享阶位,足以将这样的生命彻底压垮。 黑夜之下,星辰依稀。七夜节是主神返恩之日。但是面前的人类从未向他祈求,他也从未对人施予过什么。 “你身边有什么东西,”他突然开口,眉头肃然蹙起。“太危险了。那不是凡间应有的。” 青池激荡了整晚的情绪,忽然无声地爆裂了。 看啊,这就是大神!他们审判,裁决并宣示,而在凡尘中辛苦挣扎、默默期盼的,又算什么呢?她脑中闪过零的梦境中无奈的言语,和他独自蹒跚地离开烛府的背影。 那样谨慎地接触,干脆地抹除,才能为好友偷回一点生机。到头来,依然是大神口中“不应存在的东西”。 九天之上究竟是怎样的世界?她想起梦中人的对话,恐怕那确实是一个没有心的地方。 * “世尊,这就是您今夜赐予我的恩典吗?”人类少女抬起目光,声音轻而脆,仿佛有什么即将碎裂。“如果是这样,我不要你的恩赐。” 话语结束的瞬间她便后悔了。和这位大神对峙并非她的本意。只是看过薇澜的往事,再面对他时很难保存一贯的平静。而她每一次都是仗着对他的了解,在他面前得寸进尺罢了。 她何尝不想留着这一线缘劫呢?但是这无情无私的言语击碎了她的哪一点侥幸。她根本没得选择。 他提醒了她,在上神之威面前,零这样的卑微的精灵毫无生机。他懒散,狡黠而灰败,却将她带出了幽暗的地界。 不论面对什么,她都不会放弃他。 于是她倔强地低着头,等待应得的惩罚。 “好,我应允。” 九天之上的审判者,看出这人类已经做出了选择。而他从不会为自己申辩的。“下一次召唤我,希望你准备好了仪式。” 这样就好了。她低着头,感觉有雾气在眼中凝结。解缘必须双方都下定决心。上神的语言是不可违逆的,现在她终于把他也推到了这一步。 当她抬起头时,那位上神就像来时一样,兀自消失了。 * 倏忽海之滨。 式微刚一出现,便看到齐聚的同伴们,痛心疾首的样子。 厦皇在一旁不断的摇首,“这样发展,第五纪元只能坐以待毙了……” 弥津也扔了手中的折扇,指着他骂道,“我费劲力气给你安排的机会,你不仅没抓住,还给彻底搞砸了!就是七流下去,都比你行!” 七流在后排瑟瑟发抖,扭头问自己的神使:“我长大以后,也会变得这么可怕吗?” “这个……一般神祇,都不会这样的。”流煌小心地解释。 “那又如何。”风暴中心的式微拂袖。“我已经应许了她的愿望。” “你那不叫应许!”美青年弥津捂着眼。“底层天界的小神都知道,人类的愿望虽然多,但期盼的无非那么几件事:你祝她事事顺遂,家宅平安也行;福寿双全,亲友和睦也行。再不济,一展抱负,喜结良缘也行。就是她不行,你替她做了,不就完事儿了吗?瞧瞧,你说的都是什么话!” 黑发的神祇竟然真的沉思了片刻,但思考的并不是弥津的核心论点。“不行。”他得出结论,予以否定。“我不能再给她虚假的期盼。” * 离开同僚,式微遥望那个飘忽不定的纪梦碑,旧神衰败之前就已经矗立。他是几位世尊中最不在意预言的。因为交付他权柄的前辈曾对他说: “看清楚,你承受的‘法则’与他人都不同。你所畏避的,不会因此而止步;你所渴望的,也不会因此而提前。 所以你无需期待,亦无需畏惧。” 他也不像仁君厦皇那样,深谙人类的心理。旧神大多不懂得人类,所以人类称他们喜怒无常,残忍慷慨。而新世代的人神则懂得隐藏和装饰,由此便能获得源源不断的信仰。 “人类想要的恩赐,究竟是什么呢?” 他想起地上人类的眼眸。她质问他不只因为愤怒,那层愤怒的底色是无可奈何的悲伤。 随着他的发问瞬间,周围变换了色彩,无数的碎片在刹那间聚合分离。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其后牵出了无数庞杂的因缘。 ——人类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叮! 他听到右手隐形的圣线发出久违的警报。自他接任以来,圣线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 “警告!发现偏移。发现偏移。”一道金色的线段从他的手背中浮出,浮现出某些数值。线段的另一端仿佛一个活物,闪着锐利的光芒,在他的血肉中翻绞。 “请矫正。请矫正。” 第十章 天上地下(1) 山中的歌吹宴乐一阵阵传来,恍如隔世。 青池匆匆离开棚屋,并没有听见零与九寰的对峙。 “我警告过你。”零仍然懒散地斜倚着。随着门一合上,他在暗处睁开一只眼,语音锋利地划开空气。“旁的我不管,别打她的主意。” “那又与我何干。”九寰雍容地一笑。“谁让你总不愿意多走一步呢?还是说……你的时候,不多了?” 零摇动无声的铃铛。铃铛的数目已经比青池初见他时少了很多。 “我受够了时间。反正够用就可以了。” “是哦,”九寰表示赞同,不顾零的戒心,大方前落座,“你若真想阻止我,直接警告她就行了,何必这样绕弯呢?”他不见棱角的面容显出残酷的兴味来。“你总是这样,又能瞒她多久?又能藏她多久?” 不论九寰是否知晓原委,都戳中了零的痛处。灰色少年并没有立刻出言反讽。“我和你不同。我接受请求,却永远不能替人做出选择。”说着,他又流露出些许骄傲,“凡有心的人难免会悲伤,但他们不会停滞。没有什么会令她停止前进。” “真有趣,”九寰配合地露出惊讶的表情,“像你这样的怪物,竟然会相信人性。我真是……越来越期待了。” * “属下无能,烛府的‘地裂’原本已小有规模,最终却功败垂成。而且,其魂质的愿力狭缝经此一局,竟然也被弥合了,不堪再利用。” 蓝袍的术式萨希尔拜倒在破败的石阶前。 在处处欢闹的节庆中,此处石殿显得尤为冷清。石阶上是九位披着斗篷的老人。最精粹的熏香也无法掩盖他们身上衰老的气味。 这些上祭院的隐者,总是一齐出现,一齐消退。尽管数次拜见,萨希尔也无法将他们一一区分。 “那个国手烛君啊……地裂之相会终止,意味着他也败在渡棋上了吧。”正中的老者没有流露出程式化的愤怒,“魂质如此接近棋神,竟然也会遇挫,可见凡人之躯,终有缺憾。” “那是自然。”蓝袍的谋士躬得更低。“凡人怎可与真正的天人相比。” “说到烛君,”某个隐者开口。“他家附近的那间宅子,都处理干净了吧?” “自然。鄙人可以保证,就算天神到场,也看不出分毫。” “那好。”隐者们点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回避了谋士话语中的矛盾。“反正只是一个尝试,‘地裂’的缺口还有得是。” “大人圣明,只是如今教部虽然得了我们的信息……但在天木重建方面,仍然进展乏力。” “呵呵,他们虽然有些私心,这倒不怪他们。”隐者们瓮声瓮气地说,“天木的原始结构被彻底破坏过,以当今人类的位阶,不可能突破那一层限制。” “啊啊,这可如何是好……” “都说天道有三,其实上天本无道。天木也不过是模仿九天‘天枢’的副本,本就具有缺陷。”为首的老者看着手指节上套着的十只戒指。 “可‘天枢’作为神界之物,岂不是更难探察?” “‘那古往今来的秘密,你无需寻找’,”众位隐者齐声低吟,在无月的夜色中显出诡秘的恐怖。“‘它隐匿所有,亦包容所有’。 沉默它的名姓,隐匿是它的证明。 尽管在场没有人提起,但术士明白他们在谈论《第四断章》。天枢的秘密触及了神界的根基。或许,这才是《第四断章》被斥为伪经的原因。 “你且向西去吧。”隐者丢给术士一个令牌。“占卜的结果让我们向西去寻找。你且先问问‘无常市’。”隐者无情绪起伏地说,“那群老鼠,只要开够加码,什么都能挖出来。” * 雨水落在参差不齐的屋顶。青池这半夜未能安睡。 一半是因为,薇澜哀切的面容总在她眼前晃动;另一半是心情大起大伏后,积累下的病痛变本加厉。伤口仿佛啃噬的虫蚁让她不得安歇。但她不能暴露这伤口是由永生魔种造成的,只是草草处理了。 雪猎对这一点非常不满。 “您应当更加看重圣体。作为少君,您现在的身体太过脆弱。”月色下,银发的俊美魔神看着她,充满担忧,“为了唤醒我而使您受伤,这根本不值得。任何忤逆您的人,直接碾过就行了。” 不是,魔王行事都是那么暴力的吗?青池腹诽,而且魔族究竟对她的实力有什么误解? 随即她想到了天木中那个与她面容肖似的少年,随心所欲却无人能挡,一时竟无法反驳。 雨声在黎明前停止了。青池脚步虚浮地出门上工。不知为何教部最近的杂务多出了一倍。 “因为魔王出现咯,到处人心惶惶。”歇息了多日的零,终于不情不愿地爬出门,梳着一绺永不服帖的卷毛。“作为除魔的主力,教部当然会忙起来。” “什么?”青池终于意识到,上次制服雪猎时在人类面前显露了形迹。“也就是说,我在自己给自己添活儿?” “是哦,而且要不是你走运恰好展开了‘暗境’,扰乱了场内无关人士的记忆,还会暴露更多。当然,现在的传言就已经够吓人了,说魔王长了三头六臂,五排牙齿,还屠村放火,无恶不作。反正坏事都推给魔王,教部解释起来,可不轻松得多?” “我没有,我不是。噫,五排牙齿。”青池认真想象了一下,捂住眼睛。“那可真是太可怕了。” “我不觉得你有资格这么说。”零投以鄙视的目光。青池身边的白狼立刻竖着耳朵,向他龇牙。 零在青池背后,向白狼扮了个鬼脸。 * 青池未能如愿奔向领到任务。在出门的必经之路上摇晃行走时,她被银夕笑着截下了。 “小青姐姐,你这是要去哪里啊?”银夕笑靥如花,眼神却死死盯着她身上的伤处。 “我……我去上课。”青池有些心虚。她知道银夕最讨厌她的兼职,临时改换了理由。 “这又是给教部出任务留下的伤吧,”银夕并不理会,笑容甜蜜,却看得青池心里发毛。“高阶学生和巡察队都死光了吗。” 第十一章 天上地下(2) 青池试图挤出一个笑脸,证明自己还能蹦。 “其实……这伤口不重……” “哦?”银夕秀眉一挑,“那么说说看,严重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青池很知趣地不敢再说。她本就不太擅长言辞,银夕若要深究,可不会被人轻易糊弄。 她叹了口气。如果此时拦路的是银宵琅皓,她尚敢暴力突围。但是对于银夕……她扭头,试图向雪猎求救。 巨大的白狼端正地蹲下,甩了甩尾巴,显然也认同养伤的重要性。 完蛋,前魔王不仅残暴,肯定也从不工作。逃避劳动可耻!青池怒而转移泄愤对象。然而不等她反应过来,立刻有两排仆从鱼贯上前,麻利地将她按住拖上担架,快而稳地抬进了银夕隔壁的厢房。 沿路抬近院门时,刚好路过反复擦拭炮筒的凌珑……青池感觉,凌珑对她这个病患的目光,和以往的漠然无视稍有些区别。但这区别并不是因为怜悯,而是一种“真皮实,适合作为实验对象”的感叹。 青池立刻两眼一闭,装作人事不省。 回过神来,她已经被安置在一张洁净的软塌上。整个厢房布置得整洁别致,虽然不同于银夕那间清贵考究,却更加适合休养。当然,任何能住人的房间都比她的扫帚棚强。 青池见多了银夕任性的一面,但反过来想,“任性”何尝不是银夕想要她见到的一面?倘若银夕真有心要办一件事情,也能无比妥帖。这室内的布置陈列虽不多,足够日常起居。更不用说窗明几净,桌案无尘,显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准备。 ——她总是幸运地赶上这些优待,包括三长老和雪猎没来由的期待。但是她又为银夕和他们做过什么呢?在烛府她质问零的先知和后至,可是真轮到自己,她又能做些什么? 见青池暂时放弃挣扎,俏丽的少女屏退左右,移步坐在她塌前,轻柔地撩开额发,试了试体温。 “小青姐姐,你只管好好养伤。”仿佛明白她有什么隐衷,银夕没有追问她受伤的理由,更担忧她的身体。虽然行事任性乖张,但关键的分寸银夕一向拿捏得很好。“至于课程,我会让黎琊记好笔记的。” “可是……我今天还有兼职。”青池虚弱地挣扎。 “我知道,”银夕施施然起身,拉上窗幔收拢光线,又倒了一杯清水。“你放心,这都是小事,我会安排好。哟,你的狗狗已经在门口守好了,真懂事。” * 此时锦正在纪古塔等待交班。因为上次的冲突,她有些怕见青池;但栗的情况每况愈下,除了青池她也无法与人谈论。却没想到时间到了,向来守时的青池仍未出现。 “您是管事吗?”一个清脆的声音首次造访了纪古塔的后院,虽是敬语却毫无敬意。“学工青池今日有所不便,她的工作,暂由我方代领了。” 白衣的贵女身后跟着一众仆从,话语说出口,便没有留下任何转圜余地。 “这怎么可能?”路过的锦下意识地出声,按照她的了解,除非青池腿断了,否则不可能旷工。 “看来……你是认识小青姐姐的。”银夕终于将高傲的目光转向锦。她脸上依然挂着端丽的微笑,眼中却并无笑意。“如果有什么异议,你今日的工作也可以由我方代任。”言罢,她不等锦作出回复,与管事轻一颔首,飘然而去。 锦在原地,暗自捏紧了拳。 * 青池躺在床榻上。垂下的帐幔过滤了轻柔的光线。 身体一旦安稳,许多思绪便止不住地翻涌起来,完全打搅了睡意。 幽暗棋室中枯槁的公子,祭坛前千年前忍泪挥别的丽人,还有被她一口回绝的世尊。 现在她心里生出百感交集的懊悔。“敢和他说气话,我真是不要命了。” “是哦,”零的声音从顶上传来。他倒吊在房梁上,蝙蝠似的晃动。“连我都佩服了,像你这样胆敢和他对着干的,恐怕从来没——哦不,还是另一个‘你’。” 青池感到左肩的旧伤一跳一跳地痛着,那是式微的黑剑留下的印记。没错,在她记事之前,定然也作了一次大死,而且求仁得仁,被式微所击杀。 “可我那时不过是个孩童,又能做什么呢?”旋即她想起薇澜记忆中雌雄莫辨的少年来。室内光线昏暗,再无他人。她终于松了口气,挖出这个深埋的疑惑。 “零,你知道吗,我在天木里看到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家伙。” “单单是长得像吗?”零翻了个跟头,从房梁上跳下。脚踝上寥寥无几的铃铛发出一阵细响。 “……确实不止。”青池艰难地承认,这是一种无法否认的直觉。“它也无法内转灵息。或许在魂质的构成上,我们几乎是相同的。但又完全不同——不是说它比我强大,而是……而是……” “嘘。”零笑着用打断她。“这不是你能用言语描述的。” 一阵风拂过零的侧影。少年背光的轮廓隐没在影子里,令他显得远近莫测。那个神秘少年给她的感觉也很遥远,比零更遥远。 青池感觉语言短暂地离开了她。当她再次开口,又觉得声音带回了更加沉重的东西。 “零,”她的声音在室内响起。“死亡……究竟是什么呢?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而我,将要向哪里去呢?” 随着她发问,昏暗的室内仿佛降下一层细纱,一些事物变得清晰光亮,另一边则晦暗阴冷。仿佛有一道前所未有的虚线贯通了眼前的世界,划分出生与死的两界。只有在跨过零的时候,这道线颤巍巍地闪烁着,仿佛在踟躇,不知该将这个鞘公归为哪一边。 “我不能在人世回答这个问题。而且我已经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随着他开口,幻相瞬间消散了。“但你问出了这个问题,比答案更重要。” 少年带着罕有的耐心,像一堆尚有余温的灰烬。“若见证爱,也会见证死,反之亦然。” 青池听着,双眼止不住地涌出泪水。她明白地下的阴冷幽暗,但她不敢想象那扇“门”的背后是什么。终有一天她会失去仅剩的所有,回归泥土。这个念头仿佛某种狡猾的毒素,潜伏在一切喜怒哀乐的日常里。这种毒素无法驱除,只能稍稍忘记,以换取暂时的快乐。然而每一段快乐的背后,都笼罩着它的阴影。 “零,我害怕。”她从被子下伸出手,拽住少年的袖子。在这少年面前她从来没有保留。“我什么时候会死呢,你一定知道吧?” 零俯身看着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出言讽刺。奇怪的是他的言语越危险,人却越显得温柔。“害怕也没有关系。对死亡的恐惧构成了生命的一部分。知晓大限,使得人有别于兽类。但这也是人类必须背负的诅咒——要么试图阻止它,比如修炼登仙;要么就在平凡的生活中超越它。你看你周围的朋友们,他们早就接受了这一点,不论是用哪种方式。” 第十二章 天上地下(3) 她身边的所有人,并不曾像她一样见识过地界之门。司祭为人们主持生的仪式,也主持死的仪式。 青池茫然地点头。她想起芸娘的游魂和薇澜折断的翅膀。 长久以来,她所凭借的不过某种眷顾着她的幸运罢了。就像读者相信作为叙述者的主角一定能活到最后一样。 只可惜,真正决定故事能否完结的,往往是主角的对头。 伤口的疼痛也在变得真实。“好疼啊。”她弓起身子,然而疼痛就像影子一样缝合在身上。“你有办法吗?” 零无奈地看着她,“我怎么可能会治愈。”但他随即狡黠地笑了,“我是反面的精灵,虽然不会治疗,却可以暂时‘驱除’痛感。” “服了你,这都能卖一道关子。” 零耸耸肩,“我们精灵就是靠卖关子干活的。”他轻轻地吹了一口气。青池看到身上包扎好的患处不断腾起一股纽结的灰线,仿佛被无形的针引出一般。 “晚安。” 片刻之后,睡意袭来,她便沉沉地合上了眼。 * 或许是魔族造成的伤口,又或许是她对此十分在意,竟然将伤口带去了长廊的梦境中。 雾气弥漫中,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在沏茶。见到青池歪歪扭扭地走来,罗浮很快推测出发生了什么事。 “胡闹。”纤手放下茶壶,罗浮毫不客气地将青池数落了半个时辰。 “是是是,我错了我错了。” 少女并没有被她的坦诚迷惑。“那么说说,您错在什么地方。” 青池楞了片刻,拿出课堂问答的勇气来,“我……我不该随便受伤,还……到处乱跑。” “唉,”音使罗浮无可奈何地叹息,“殿下,您根本不明白魔王现身意味着什么。” “我也是为了赚点外快。”青池试图申辩,下意识地遮住了雪猎造成的伤口。 但这并瞒不住心细如发的罗浮。“哼,这种时候还想着替别人遮掩。”她将茶盏不轻不重地落在石桌上,削葱般的指尖在膝上交叠。“首先,不论是为了什么,现场都要处理‘干净’。”端丽的少女带着冰冷的笑容说道。 此时青池才真正意识到,罗浮虽然看似如花娇俏,仍然是一位目的至上的魔物。凡是违背目的的,皆可以不顾。 “其次,恕我直言,您的体质甚至不及寻常魔物。更不要说历代魔王。”她微微欠身,保持着谦恭而固执的姿态,宁可接受责罚也要进言。“不论何种情况,都不值得为我等涉险。” 青池有些气闷。其实她平时小心谨慎惯了,偶尔放肆起来就特别不管不顾。 “罗浮,你说的是实话。”人类的声音传来,隔着云雾竟有几分缥缈。“我说过,我不会因为实话而惩罚。只是想问你,倘若换作初代魔王,它会畏惧生命的威胁吗?”她轻轻发问。“倘若它一意孤行,你也会如此劝诫吗?” 雾气缭绕。人类青蓝的眼瞳在这片失去时序的空间中,如同遥远的起始和终结。 袅娜文雅的音使微微颤抖起来。这人类太过平易近人,以至于她也不禁忽略了她本质的身份。“殿下,是我僭越了……我很愿意回答你的任何问题,只可惜,唯独这个——”音使又叹息了一声,如同一个动听的音节。“我们永生魔种,又被称为天魔,全部失去了关于陛下的确切记忆。 最初我们和众神一样生活在天界。直到第三纪的裂天之变,天魔不敌众神,才被驱逐下界。在那之后,再没有谁见过魔王的踪迹。有人说他战死了,也有人说他是被刺杀的。但是没有谁相信,真宰之下,还有谁能真正将他诛杀。” 罗浮出神地望着远方。然而这梦境的四周,只有无穷无尽的迷雾。 “或许……还是有的。”青池想起那个禁忌的名字,喃喃道。“你可知道,魔君生前还有……兄弟?” 罗浮没有肯定,也未反驳,显然有其他疑虑。 “殿下,想必你已经见过了柏舟?他是我们之中最年长的一位,你倒不妨问问他。”罗浮攥住茶杯,看似要饮下,却将茶水泼洒出去。“但也别信任他。他与我等的目的……全然不同。甚至连我们四大护法,也不能尽信。我们的记忆都是残缺的。所以请您,永远不要完全相信任何一个魔族。” * 天色微微透亮。 被罚半年值日的琅皓打着哈欠出门当值,半路碰到了终于获准出门、溜着白色巨兽准备上早课的青池。 “壮士……留步。”琅皓睡眼惺忪,胡乱拍着自己的脸,试图更加清醒。“听说……你做这个工已经一年了?你是怎么做到天天早起的?” 面前的女孩面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然光亮。七夜节之后,她仿佛脱去了某种稚气,然而这个过程到来得太晚,又结束得太快,给那张还算清秀的面容上残留了一丝痛楚。 “早起啊……这个比较复杂。” 一开始因为鬼族作息,青池不是起得早,而是睡不着;后来好不容易习惯了,又要一大去九寰的讲坛占座。 “在下佩服。”琅皓打了个哈欠,随即注意到了青池身边同行的白狼。 白狼抖了抖鬃毛,审视地看着靠近主人的少年。 青池原以为,带着雪猎上课会有不便,谁知随着魔王现身的消息传开,许多世家子弟都带来了各色夸张的守护兽和护身符,甚至攀比成风。除了三排牙齿,白狼形态的雪猎已经非常低调。 但琅皓并不在乎什么魔王,多数神兽华而不实,体积庞大,常造成各种拥堵,增加了他的工作难度。“可笑,难道我们还能在教部遇见魔王不成?” 不过白狼精壮威武的样子,就很合他的意。 “你的灵兽?气势不错啊!可取名了?” “啊,是上次出任务捡的。”青池感觉琅皓能体会到白狼的威武,非常骄傲。但雪猎的真名是不能用的,她灵机一动。“就叫……小雪吧。” 巨大凶残的白狼,十分配合地呜了一声,露出三排利齿。 一般人接受不了这种反差,但琅皓的脑洞已臻化境。他表情变幻,瞬间脑补了一出幼狼雪地落难,为路过的青池所救。可爱小狼终于长大,历尽千辛万苦前来与她相认的悲壮剧情…… 青池有些忐忑。她是参照人类给灵宠起名的习惯来的,“我觉得这名字……挺适合的,难道还不够可爱吗?” “不不不,很合适。”琅皓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名字肯定承载了两人初遇的辛酸回忆。一定是狼大十八变。 第十三章 天上地下(4)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四章 天上地下(5) 听到库房的争执,青池感觉十分不妙。 她立刻调转方向,冒着迟到的风险赶去了了教部的医馆。与之前忙碌的景象不同,山谷医馆弥漫着异样的萧索。 青池当然不会相信,圣树减产仅是因为魔族活跃。她比祭司们更能感应出最近大气灵息的稀薄化。大气中虽然蕴含灵息,但在旧时天木折断后,难以直接为人所用,需要通过修炼或生物的内化,才能为人所用。圣树之外,许多药草也能吸纳灵气,从而制成灵药。 “可是,就算灵药不足,医馆也不至于忽然少了这么多病人……” 她凭记忆跑到栗的病房前,意外地看到了栗康复离开的记录。 “还好,也许……是我想多了?”想到那对命途多舛的姐弟,她试图放下心,但是一转头,依然感觉某种巨大的阴霾正在医馆上空盘旋。 * 最后青池靠着雪猎的脚力,才勉强赶上了宋执先生的预约。 起初宋执对她的打杂能力并未报以期望,这位学生一打开书就可能睡着。直到青池快速将一堆整理好的资料摆到他面前,原本乱序的古籍全部按照时间先后顺序,分毫不差。老先生才勉强分配给她了一些工作。 至于她是怎样做到的,老先生并不想问——这个学生的答案通常非常令人费解: “这不是很简单吗?”青池不好意思地摊手,“我是闻出来的。” 青池知道自己只能做到“相对排序”。这些资料大多是纸质和皮质,她可以追溯这些物体上残留的灵息,按照损失程度来判断时段的前后。当然换作零,定然可以测出绝对时间区间,不必像她这样需要繁琐的前后比较。唉,技不如人,谦虚一点。 老先生听完,仿佛见到什么怪物一样,对自己的教学生涯充满怀疑。只见他干瘪的嘴唇抽动几下。“你可小心点,别被灵研院那群疯子发现了。” 灵研院作为祭司院下属的部门,专攻灵器制作、炼化等等,不对学生开放,以极端实验著称。祭司体系家吓唬小孩的方式就是“再闹就把你送到灵研院去”。 青池叹气。人家故事里主角的特异能力,都是呼风唤雨拯救世界,她难得有个天赋,还只能偷偷摸摸用。 就这样,她埋在纸堆了过了一个上午,直到书阁的门被人轻轻叩响。 “先生,学生黎琊,有事请教。” 老先生都也未抬。“不见,你开门去,把人送走。” 青池终于得以从枯燥的工作里抽身。她舒活了下筋骨,走到门前,动作夸张地拉开沉重的把手。 因为动作过猛,她的手肘碰翻了门口的一摞卷轴,骨碌碌滚落了半个门厅。“哎呀,真不巧,麻烦你帮个忙了。”她蹲下去一边磨磨蹭蹭地拾捡,一边拖长声音道。“你有什么想问啊?” “啊,是关于天木祭祀的事……” 后方传来老先生愤怒摔笔的声音。“你个惹事精!闭嘴,关门,让那小子过来!” 青池对黎琊扮了个鬼脸,给他指了路。 * “学生黎琊,见过先生。”黎琊首次获准进入宋执的书阁,被密密匝匝的经卷包围,一时还有些神情激荡。 老先生斜瞥了他一眼。“天上地下,所问为何?” 青池却听出,这是古代诗篇相互传达的开篇暗语。 黎琊一怔,未料到这老先生的问答如此正式。他深深一揖,“学生不知,是学生冒昧了。” “你虽然……此时不知,”老先生锐利地盯着他,“也只是早晚的事。我听说,你就是在主令道加载了智识之神的学生?” “是,学生狂妄了。” 老者冷冷一笑,“那就说说你的发现吧。” “学生对近日的天木和煞气有些疑问,就去翻了典籍。却发现煞气和魔族的活动虽然有关,但第三纪时,煞气并非因为魔族活跃而增长。恰恰相反。魔族活跃之时,煞气往往十分平稳。因此我查了更多的记载,发现这个时间……总和天木祭祀有关。特别是,天木的秘祭。” 青池竖起耳朵。黎琊的话让她想到了第三纪的“天木失序”,也有类似的阴霾出现。但是这种失序和魔族活动的关联,还很不明晰。还有天木秘祭,不就是薇澜公主曾闯入的那一场祭祀么? “所以……有人告诉你,我曾研究过天木秘祭?” 黎琊脸色一白。“学生冒犯了。学生只是想,也许秘祭能够挽回目前的困境,甚至压制住煞气。既然有了大祭,为何还需秘祭?天木的机理,还有很多不明确之处……” 老先生撇嘴笑道,“你倒是看了不少东西。然而天木秘祭本身并非什么神奇之术,而是它……召唤来的东西。” “您的意思是,天木不仅可以助人登天入神,还能……令天神下凡?” 三大诗篇中记载‘天木’的本质,是天地沟通的渠道。倘若修士灵魂高洁,只要祭上“真名”,通过了考核,在祭坛放弃肉身,便可以从天木嵌入神位,荣耀于天。同样,接受了天地信力的众神,也由此下放天界的术令给凡人,使得人类也能行事神通。 然而千百年来,却罕有听说天神自主下放的。“逆天而行,那岂不是意味着……放弃了神位?”神位是祭司终生的顶点,也是人类的顶点。想到这里,黎琊一时失语。 “也许那东西,根本不是神呢?”老先生忿忿地说。“也许那时天枢系统的失误呢?总而言之,最后有效的秘祭,也是一个纪元之前的事情了。具体如何,随着灵族的消亡,没有任何人知道。” 烛火摇曳。 黑发的少年微微垂下头,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问道,“无人所知之事……那么您认为,《第四伪章》里会有记载吗?” 老者半张开嘴,仿佛离开水面的鱼。他仿佛看到室内的阴影又舞动了起来。第四伪章,是第四断章的另一种说法。前三大诗篇为真经,第四篇真假难辨。第四断章如同影子,其内核与其他三大诗篇完全不同。 但也有一种说法,作为被“遗忘”的诗篇,《第四断章》其实记载了很多“被遗忘”的秘密。 “你走吧。”老者木然地说。 “先生——” “智识值得人一生追逐,但也要小心,不要被引入深渊。”老者的迟缓的声音在书昏暗的阁中回响。“那黑暗的主宰,必当降临。” * 黎琊离开后,老者似乎陷入了某种深沉的思绪。 青池并不想打扰他,但是事关《第四断章》,她不能放过、 “先生,我听说教部……也有《第四断章》的相关记录?” 老者对她,并没有对待黎琊的耐性。“你干活去,少学别人凑热闹。 “天上无人。”她回忆着歌篇的内容,试图回答黎琊当时未能回答出的口令。“地下无神。” 天上地下,所问为何? 老者看着他这个总在出乎意料的学生,叹了口气。 第十五章 限令(1) 第十五章限令 和青池打交道的人,迟早要习惯她的各种不按常理出牌。 但是反过来说,凡是生灵,没有谁能永远遵循“常理”,即便是神也不能。所以“常理”一旦被打出,往往不是为了认同,而是一种排除。 对于自己这位突然答出口令的懒惰学生,宋执并不感到意外。 烛火在无风的暗室晃动。青池觉得这个难缠的老先生的目光穿过自己之后,忽然苍老了。 女孩的眼睛像一望无际的晴天。恍惚间这位老人似乎想起了往昔,在这书阁还明亮无尘的日子,他也是百般刁难自己的得意门生,净问冷僻古奥的问题;还有那孩子却从容不迫,对答如流的样子。 那时他头发也白了,可是学生准确的回答仿佛踩着节拍,踩着他过去的足迹,踏向他未知的方向。就算他依然严厉地指出对方的瑕疵,心里依然骄傲。那些孩子们定能走得很远,很光明,所以他也不能停下。 * 同一间,所有相关的信息在青池的脑中拼合。很快得出了答案: 银宇。 黎琊能够了解到宋先生做过的研究,多半是通过银夕的消息;然而银家为何会在意一位已经边缘化的老者? 再联系到青池曾经在此匆匆一瞥见到的、写着“银宇”名字的报告册。时到如今,还敢留着违禁者的作业,宋执很可能就是银宇当初的导师。 “天上无人,地下无神。”老先生苦涩地笑道,“没错,这就是答案。我当初为什么没有想到呢。”他终于正视眼前的学生。这个学生莽撞又警觉,懒散却好运。那双青色的眼一旦认真,就有十二分的执着——他太熟悉这种执着了,拥有这种眼神的人,要么一路走上无人之巅,要么无限坠落深渊。 “纪古塔的禁区……确实封印着一份记录。”他说着,以往那些活跃的影子却在围绕着年轻人,仿佛簇拥一团足以毁灭它们的篝火。“那个东西……非常邪性,但我不认为那是真正的《第四断章》。这世上的伪经无数。我们通常认为,《第四断章》集结了三大诗篇遗弃的黑暗,如同恐怖本身,会使得一切靠近者遭受厄运。”老者仿佛在拖拽着某种无形的重担,缓缓吟诵。“那背弃者的诗篇,就是为了让你们忘记——当它醒来,则一切绝灭;当它沉睡,则万物残喘。” ——所以今夜,安睡吧!青池在心中默念。每日一次的、最接近死的沉眠,是它难得的垂怜。 “知识并不包含道德。”老者抿了一口水,终于缓过来一些。“所以不管走了多远、多久,都不能忘记最初的目的。近期西廷的大祭司长外出参加天木净化了,不管你们想到、看到了什么,都不要妄为。” 西廷内关于天木的处理,似乎也有不同派别。青池一心追着第四断章的线索,不知不觉也被卷入了天木的争端。是了,现下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如何解决天木衰竭的危机。 青池如梦初醒。她一直觉得这件事离自己尚远,总会有人顶在前面。但是所有灾难的开头,也都是朴素的。 “先生的教诲,学生记住了。您也不必……过于自责。”她知道老先生是想起了那个被黑暗掩埋的名字,才会如此提点她和黎琊。“虽然我没有这样说的资格,但是有些路,总要人去走。” 女孩青色的眼在暗中闪烁。哪怕在这样一无所有的黑暗中,她依然能看到闪烁的风的轨迹。“如果曾有人走错了,总要有人纠正过来。不然此后还会有更多的人走错。” 风拂过厚帘,卷入一阵私语。 她模样郑重地行了个礼。不太规范,但十足诚意。“先生,谢谢您。” 她是无名者的守卫,也是秘密的传达。黑暗中有许多遗忘的言语,等着她一一拾取。 听到生疏已久的感谢,老者的面上甚至展现不出震惊。 看到同样热烈求知的黎琊,和目的不明的学生,这个老人何尝不是在担心?这可惜在这压抑的厚帘之下,他如同一块墓碑,只能日复一日地,担惊受怕地守着过去。 可是那些机械的警告,人们已经听厌了。谁在乎他牺牲了什么?时间总要向前。也有人将他当做指向宝藏的路标。渐渐他也无法分辨别人和自己,究竟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 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老得无所畏惧。世界变成怎样又有什么关系?他在重重厚帘的背后想,反正他早就知晓厄运,那么厄运到来时,就没有那么可怕。 偏偏还是有这样傻气的孩子,放任充满疑惑的同伴闯进来,还把一点点恩情都要咂摸个透彻,都要赶紧致谢。 老者揉了揉眼。他知道这是前行者的姿态:一切珍重,却不能回头。因为他们永远前行,也永远都在告别。那一瞬间他忽然又想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看看这些年轻的勇士,究竟能从黑暗走去哪里。 * 收工时天色尚早,老先生似乎善心大发,提前放她出了门。她心思有些混沌。长久以来她将追寻《第四断章》视为第一要务。没多久就碰到正在等待的黎琊。 “刚才,谢谢你了。”黑发少年虽然平复了许久,仍心有余悸。“我本以为见不到的。” “没什么。”青池咕哝。“我也有些好奇。” “真的?”黎琊猛地止步,情绪激昂起来。“我跟你说……这是要出大事了!” 他认真又急切,声音没压住,惊到了附近路过的修士。修士们见是书呆黎琊,知道这是几片落叶都要惶恐半个月的物种,依然嬉笑着走了。 青池苦笑。据她所知,最近的大事有点多。你看她还什么都没做,魔王就被扣上了扰乱灵息的大锅。 “你还记得,九寰先生所说的,世界的基础法则吗?” “记得记得。”说到这个她可就精神了。如果教部来一门九寰讲坛考试,她有把握考进前三!“这世间的一切物质,都是既消损,又平衡的。” “不错,因为平衡,灵息的总和不变;但因为消损,灵息会向指令更高级处流动。但是这个指令一旦超越了三阶,高阶对低阶就会形成绝对的压制。基本上不论多么投入庞大的能量,也无法发生效果。” “是的。这也是‘无神之境’的原理。”她在心中给九寰鼓掌,看看这么复杂的现象,九寰概括得多么清楚。 “但是天木……恰恰相反。”黑发少年说到激动处,眼中光芒焕发。“我收集了很多纪元的数据,虽然不够精确,但也能大致看出,能够将圣灵升上天际的天木,完全违背了这个原理。要么天木的基础中,包含了位置的高级指令;要么就是……有另一种力量,在参与它的运转。” 第十六章 限令(2) “天木的核心,应当是一种超越指令……” 听到黎琊的解析,青池一时有些后悔。观看天木记录的时候她只顾着八卦了,如果被黎琊知道浪费那样珍贵的机会,恐怕要被打。 “所以,你怀疑天木秘祭,具有特殊的作用?” “不错,遗失的秘祭,很可能是研究天木指令的重点。” “这……不好说吧,万一只是个巧合呢?”她想着那个偶然出现的神秘少年。但纪录并未披露它的具体活动。最后它也身披花鬘,彩带结环,也不知是去了哪里。 “说到天木指令……会不会和魂煞有些关系?”青池欲言又止。她含混地说,“最近我感觉教部……不太太平。” 身旁的黑发少年步伐一滞,手中的书本也不觉掉落了。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青池蹲下去帮他捡书,陡然明白了黎琊为何如此惊诧。 过去规模最大、投入最多的一次天木重建,正是以一代骄子的魂煞化为终结。彼时众人以为那是出了意外,才会导致祭司的魂煞化。 可是……如果那不是个“意外”呢? 初春的风绕过拱门交叠的长廊,两人拿着书本,竟感到浑身发冷。 “可是魂煞……不是至邪至凶之物吗?浓烈的煞气,对于天木这样的灵器根本是致命的。”青池喃喃道。 “表面是这样没错,但是魂煞的驱动方式……有一点和天木很像。”黎琊顾不得散落的书本,飞快地扯出纸张开始计算。“魂煞是魂魄彻底崩溃之后的状态,却能在失序中发挥远超人体的能量,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一种……超越指令。”黑发少年迎着风翻开笔记。“魂煞与灵体的结构区别并不大,唯有一处决定了它们的能效远超魂魄,那就是——” “墟洞。” 青池听到自己在轻轻地说。记忆中仿佛升起了一道帆。所有越界的线索,都被一一串起。 原本她以为,偶然出现的人煞是为了研究长生。现在才知道一切并非如此简单。曾经达慕兰城的火葬工,也曾经历过大批化煞。可见这项活动一直在暗地里进行着。 天木为何与魔族相关,又如何在大战中折毁。而贵为三界上神的式微,为何在卸去审判职责后,仍然遍地狩猎墟洞,甚至接受人类的协助。 墟洞的外围能够无限地吞噬,而墟眼却是一种彻底的寂静和未知。时间,空间,一切的法则在此处都是混沌,都不可逃脱。 “所以,教部现在未知的魂煞和煞气……恐怕是灵研院为了重启天木搞出来的。” 少年的声音传入青池的耳朵。实际她浑身的血液都在发冷。 墟洞的大小并不要紧,而是以其密度为标准。如果要研究活体上的墟洞,整个教部最好的研究素材,就是她身边那个欠揍的家伙。 空洞,疲倦,却神奇地保持着理智的少年鞘公零。 * 青池匆匆告别了黎琊,拔腿回返。 黎琊不知她为何如此焦虑,但看到她的脸色,推测是与魂煞有关。临行还给了她一张巡察队的符纸。“如果遇到紧急情况,就撕掉符纸。符纸会标示你的位置传给巡察队。” 青池谢过,返身向自己小屋跑去。 ——也许零正是知晓这种危险,才不愿独自留在银夕的住处? 复杂的情绪流过她的意识。当前的处境给了她一道响亮的耳光。她一直在好运和长者的庇护下闯荡,然而真正的危险从来都是潜伏在每一个细节里,却给身边人都带来灾难。 她知晓零体质凶险,能够一时果断与上神决裂——却不知道,如何长久地与之共存。这种危险不是谁能够单独承受的。 现在她不得不承认,式微的警告是一句忠告。是啊,他们总是对的,上神永远不会有错。会犯错的,还是她这样迷茫仓促的凡人。 * 零也并不在他们的棚屋里。 青池立即想起,他们的棚屋曾被巡察队质疑过,恐怕还留下了什么后手。零并不会在此接待那些“不速之客”。 她试图感应煞气,然而之前遇到的进化后的人煞,与往日失去理智的魂煞不同,更加阴险狡诈。 但是零的气息,本身就难以察觉。 那人煞此前似乎也攻击过零,却被阻挡了。换作往日,零恐怕根本不会在青池面前展现他的能力。如今天地元气动荡,零也受到了影响。如果连她都能发现零有不对劲,说明零……确实无力维持往日的外壳。 这样想着,她沿着风轨,沿着阴冷的地方前行,一边整理思绪。 ——如果她是灵研院,为了重启天木,除了需要墟洞研究,还缺乏什么呢? 能量?这是必然,但不是此处必须。教部的灵气虽然适合修炼,但使用效率远远不及民众信力。 古物?灵研院的权限本就极高,何况人煞也并不稳定,并不是最好的搜寻者。 那么剩下的就是祭祀了。 三为圣数。天道有三,诗篇有三,司祭也有古老的三大法则:诗为天启,真宰至上,真言万能。* 就在不久之前,黎琊刚刚向宋先生问过《第四断章》和天木秘祭! “那背弃者的诗篇,就是为了让你们忘记。” 和前三承载真宰意志的诗篇不同。真言与诗篇都是为了永久的记颂,唯有这最后的诗篇,是为了忘却;如同人们相信,通读了三大诗篇便能得道长生,唯有最后的诗篇,是关于死亡。 她掉转方向,向着纪古塔跑去。 她还记得“无常市”的情报,整个祭司院保密等级最高之处,并非盛放宝物的地库,也不是祭庙的后殿,而是纪古塔的地宫。。最古老的箴言,最邪恶的诅咒,信仰的根基,背弃的预兆,都在那里,被一并封存。 而她作为鬼族祭司,既要保护它们免于遗失,也要保证它们在黑暗中安眠,不被打搅。 * 少年面前的人煞已经瘦的脱了形,失水的皮肉紧紧勒主骨骼,所有肌体的力量都被用于维持煞体的超常运转。 然而它深陷的眼窝更加狂热,地盯着那个冷酷的灰色少年。它仿佛受到了无形地阻碍,每一步行进都很吃力,拖行之中甚至能看到脚底森白的骨头茬。 “您……拥有这样的能力,为何不宣示?为何不威慑?”它骷髅般的面部青筋暴起。“为何不征服??” “你看错了。”少年平静地回答,仿佛他就是否定本身。 第十七章 限令(3) 即使瘦得形销骨立,依稀能辨认出这骨架原来文质彬彬的风貌。这种文质彬彬,又衬得它当下的表情更加狰狞狂热。 愈是强大,便愈失控,反之亦然。这条道路是使用化煞后不可逆的必然。最终机体被疯狂燃烧的行为耗尽生机,凶煞也失去凭依,蛰伏起来等待下一次机会。 然而少年并不予以理会。面对人煞的攻击,他没有正面交手的意愿,只是轻巧地躲避着。 “这不会错。我不会看错!”人煞伸手,操纵着煞气。犹如一条黑蛇般向少年扑去。“再强大的意志……也终有限度。即便是怨恨中诞生的我,也无法长久在墟度中维持一个形体……呵呵呵,我知道那些天神,为了躲避墟质而永远龟缩在天上。你却……如此平和,如此……如此……清醒……” 少年微一侧头,与煞气擦肩而过。狭窄的走廊并不适合躲避,但他总能在最后一刻闪避成功。 “这世界……逼得我们无路可走。为什么……为什么不愤怒!”人煞凹陷的眼窝中仿佛有鬼火燃烧。“为什么不疯狂!为什么不毁灭!” “抱歉,我还有事,没有兴趣。” “呵呵呵。”人煞低沉地笑起来。它发现了少年不同以往的躲避。他不愿意出手,并非没有胜算,而是——“原来您快也到了失衡的边缘吗?是啊,如今天地气息失衡,我们的时候就要到了——我倒想知道,您的底线在哪里……哦对了,您身边的那一位,今天怎么不在呢?” 少年苍白的脸色微微起了一丝变化,但是很快又被抹平。 “听我一句劝。”少年有些无奈。“她的脾气不太好,不像我。惹到她可是要遭殃的。” 仿佛是被这句对话引来的一样,纪古塔的后院侧门一响,人类女孩风风火火冲了进来。 “呦,这次来得挺快。”少年扭过头,做了个鬼脸。 “这破地方,可绕死我了。下次你带着病乱跑,我打断你的狗腿!”青池也不客气,朝他吼道。 “看到了吧,”少年扭回头,“她脾气真的不太好。疯起来敌我不分。” 看着两人拌嘴,人煞骷髅似的脸抽搐了一下。看哪,这就是活物,生动、争斗,各不退让,也仍然互相牵挂。而他们成了凶煞,虽然可以伪装人形,但既不能是人,也不是纯粹的魔;为了捕食,凶煞和凶煞之间也只有你死我活,没有任何其他可能性。 如今,这样两个不被墟洞所影响的罕见标本在它面前。它一时有些迟疑:究竟是吞噬那个少年强力的墟洞,获得无比的控制力,还是去夺取那个女孩的躯体,变回平凡的人类呢? 青池从人煞的喘息中感受到了贪婪,试图挡在零的面前。 “你来干什么。”零小声道。“召唤式都学不全,过来拖我后腿!” “就你那小短腿,还用我拖?”青池用拌嘴掩饰着紧张,低声说。“你知不知道,他们会抓你去实验?” “值得被抓的,又不是我一个。”少年哂笑。 青池在煞气攻击中翻滚。她虽然不像普通人一样会被污染,但无法免除伤害。即使她将所有修炼点在了魄力上,也拼不过全力燃烧的凶煞。 “我问你,你真是那群老疯子搞出来的吗?”她在烟雾之中,试图和对方喊话。 “呵呵,谁知道呢?”人煞向他们逼近。“这世上本就有很多不甘、怨愤和无力。偏偏那些从信众中萃炼的灵气还供应给了你们延年益寿,修习天道……你以为,这是全然无关的吗?” 面对这种控诉,青池呆了一呆。“……你是说,那种特别恶心的,我碰过就吐了的酸水吗?” 人煞:“……” “老子玩翎魂草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青池低头避过一击,蓝眸闪着光。“别说的所有人都欠你。或许确实世有不公,但也不是你我可以裁决的……” 黑衣无私者的背影从她脑海浮过。 “但是,我们有个规矩——活人的帐还没算完,别轻谈死者!” 青池边说,边向人煞靠近。对话只是一种扰乱,她趁人煞陷入了混乱,立即出手,将符纸贴向了它。 “以火之圣!标记不轨的踪迹!” 这是黎琊刚给她的灵符,必须有凶煞的煞气才能驱动。“这一次,可不会让你逃了!” 接触到煞气的符纸仿佛自燃了起来,兀自腾起金色的火焰,上面的符文脱离了烧穿的纸,升向半空,凝结成一个浮空的发光箭头。 零突然叹了口气。 只见那箭头在半空中晃悠悠地颤动了几圈,最后……指向了青池背后的少年。 人煞和女孩面面相觑。骷髅捧腹大笑起来。 “哈哈哈,真有趣,这个符纸是按照煞气程度指向的。”人煞对着目瞪口呆的人类女孩说到。“他说的真对。你发起疯来,真是敌我不分。” “不是吧……我……” “不过呢,我也可以告诉你。就算巡察组真地抓到我,也不会怎么样。‘你不必等待,那救援者终不会到来’。” 骷髅似的人煞文雅地吟唱着,卷起斗篷,翻身一跃跳上墙角。“祝你们愉快,能够撑到下一次见面。” * “呸。辣鸡符纸,都不能精确目标。” 青池盯着不断发出警告闪光的指标,手指微微颤抖起来。她知道巡察队很快就会前来。若是被抓到,零才真是无路可退。 然而现在,捕猎魂煞已经远远不是为了驱邪除害。一旦灵研院知晓了他的存在,只怕是要追踪到底。 “喂,瞧你吓得。”少年却还是往常百无聊赖的模样。“先扶我一把。” 青池没有多问,上前一步把少年扛在肩上。这一交接,她才发现少年根本已经脱力了,完全靠着意志才能站立。 天色正在变暗。 她瞥了一眼闪烁频率变快的魂煞指标,再一次背起了无力行动的少年,在熟悉的楼道里奔逃。 “刚才你都是硬撑?”她背着少年忿忿地说,“早点说,我去把那个人渣打爆!” “行了吧你,看看路。”背后的少年咕哝。“我还不能倒下。我们都……不能倒下。” 青眼的女孩看着眼前的岔路,陷入了沉默。如今不论她向哪里跑,都跑不出教部的范围。那指标至少要一个时辰才会失效。如何在指针的暴露下躲上一个时辰,才是当务之急。 “你真的没事?” “我没事。”少年的语气么有任何异样。“休息一下……就好。” 尽管在这样的困境中,听说他没事,青池仍然放松了大半。 “好,只要你能撑住,我也能。” 她不知道是说给对方,还是给自己打气。这一点回升的心气令她的思路逐渐清晰起来。 “不行……不行……魂煞的事情,没有人敢包庇我们,也没有人会听你解释。”她苦笑。一个保持理智、且不会捕食人类心魂的魂煞,恐怕所有的教部里都没有记载。 “必须找个地方……找个,普通人暂时不能去的地方……” 远远地,她已经听到了巡察队员杂沓的足音,正在向他们围拢。 第十八章 限令(4) 因为常做役工,青池比巡察组更熟悉纪古塔内部的结构。 她背着少年,仿佛拽着引线放风筝。但那个浮空的标志只能指引大致方向,她的目标是把风筝在树上多缠几圈,以争取些许时间。不知不觉,她在迂回中进入纪古塔的地下。 离开阳光的照耀,纪古塔粗粝的石砌地道弥漫着某种不可言说的阴冷。她轻声穿过几道半圆的拱门。再往下走,光源就不再来自火把,而是照明的法术了。 然而下一层的台阶已是一片昏暗。法术的光芒也已熄灭,仿佛有人铺好了一座深渊,恭候她的到来。 这倒省事。她腹诽。免得她动用三脚猫术式了。 地下没有出口。她逐渐放缓步伐,却不是因为慌张。这是她早就习惯的“捉迷藏”。既然逃不脱,不如找个“鬼”也进不去的地方,藏好自己。 ——这世上的门扉,既阻挡你,也阻挡追赶你的。谁先进入那房间,就是拥有它的主人。 * 她在黑暗中小心地摸索。 诚如宋老先生口中印证过的,纪古塔地下有一座保密级别极高的禁库,封印着许多危险的经卷。相传这禁库有三重封印,至少同时凑齐至少三位长老祭司的准许才能打开。否则,即使是西廷祭司长本人下令,也未必有效。 “八方之风!”她背靠这墙壁,低声道,“为我指示,那隐匿的所在!” 只有她能“看见”的淡金色轨迹在半空抽动、凝聚,仿佛一个被操控的线团,尖端不断向前延伸,扎入黑暗的深处。 青池跟随那道踪迹跑去。凡是隐秘的所在,都不会使用固定的门扉。但只要存在门扉,就必定有迹可循。 终于,她在拐角的一处小壁龛前停步。 至少十名队员已经聚集在纪古塔的地道入口。等他们解除门禁,再赶过来,要不了一盏茶的功夫。 她敛回心神。哪怕最后成功潜入禁库,现在任何多余的动作都会暴露她的痕迹。 神龛里杵着两盏灯台,内里的神座确实空的。她屏住呼吸,握住左边的烛台底座,旋转了三圈。 虽然有莫名的“通行”之力,但前提是找到门在哪里。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她已经发现,就在不久前,这里有被“打开”的痕迹。旁人或许发现不了,但无法逃过她的感知和风息。 闯入者必然不是省油的灯,可她现在也无可选择。 “抄个作业都不省心。”她自嘲道,一边在手心幻化出铭牌。 “沉睡之地!我无意将你惊扰。如你保守你的沉默一样,我也有必须守护的秘密。一切尚未到揭发的时刻,且让我暂时等候,在这道路的尽头。”铭牌在她手中淡淡闪耀着。 “——得证此名,万路通行!” * 青池在禁库中打了个转儿,才站稳。 禁库的开启方式与其说是打开门,倒不如说是激活了传送入口。难怪她听说,这是一道移动的门。 “别大意。”少年在她背后发声。“刚才你也见过了,有人违令开启了禁库。能够趁西廷大祭司长出行之时打开禁库的,可不是什么善茬。” “知道知道。”小青在方才的追逐中消耗了不少体力,如今暂时安全,她蹲在角落歇息。 越是紧急的时刻,越要保存体力。 “你知道个屁。”在禁库中,少年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危险的不止是闯入者,还有这禁地本身……你可千万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大家都逃课,何必互相为难……再说了,我又不是黎琊那种学痴。”青池明白零的担忧,但她对自己的懒惰充满自信,信步在书架之间游弋。 “龟龟,我好像看见了《外传》?”青池有些激动,“不会是《传》的后续吧!” “……” 禁库中没有灯光,一切仿佛笼罩在烟尘的阴云中。狭窄的空隙只适合身量娇小者行走。这种无形的压抑氛围令她想起了式微曾经打开过的上下祭院旧库。 除此之外,若非知道身在禁库,寻常人很难发现这些书有什么异样。顶多是年代久远,泛黄落灰罢了。 “危险的东西,总要借个熟悉又普通的样子隐藏。” 她忽而听到一阵嗡嗡声,像是密密匝匝的无意义低语,或是一群虫豸挤在角落。 这些书卷没有只有统一编号,没有标出题名,大多连封皮都已经重新装裱,抹杀了一切表面特征。这似乎也是为了阻挠闯入者快速翻找,或者这样就能……永远隐藏在黑暗里。 但这种程度的伪装并不能阻挡零的超感。“看来有不少是四方国分裂、天神位阶确立之前的东西。” “……旧神禁咒?” “也许吧。”少年的语气有种奇异的怜悯。“传说旧时,术式的使用没有任何限制,因而引发了一些灾难。那段时间幽界天天加班,别提多忙了。” “奇怪,如果真是那么危险的东西,为何不直接销毁呢?” “那是因为你并不理解什么是‘危险’。”少年似乎意有所指。“能够称得上危险的,须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只是人们暂时无法掌握运用之法,或没有应用之地,又怎会轻易放手呢?”少年对那些经卷并无兴趣,仿佛一个越狱者,带着一丝讽意看着仍被束缚着的、过去的同伴。“你看这些研究禁咒的书籍,几百年前,血祭人牲才是最流行的;谁知后世之人,又会如何看待我们呢?谁知我们不是一样的愚痴,为了片刻存活,而在底线上下挣扎呢?” 青池隐约觉得它在透露什么,却抓不住线索。有些东西可以被掩埋,但不能被杀灭…… ……它本就不生不灭。当它醒来,则一切绝灭;当它沉睡,则万物残喘。” ——所以今夜,安睡吧!每日一次的、最接近死的沉眠,是它唯一给予世人的垂怜。 她忽然觉得非常冷,仿佛身处深渊那种被极限包围的冷。她期望某些事情最好永远不要来临,但另一方面她明白,一切都早有注定。 犹如三大诗篇的确切,和第四断章的怀疑。 “什么人?” 沉思中的青池,手肘不小心触到了书架。明明她一直在和零对答,却没想到,被这样的小动作暴露了。 几排书架之后,响起了一前一后两个脚步声。毫无疑问,这就是先于她到来的闯入者! ——这世上的门扉,既阻挡你,也阻挡追赶你的。谁先进入那房间,就是拥有它的主人。 冷汗贴着面淌下。她没有余裕深思暴露的原因了。当务之急,是糊弄过去两个,甚至三个大祭司级别的闯入者! 致歉声明: 海外读博 疫情压迫 暂时断更 近期一直没有更新,透明作者非常抱歉,先向读者和编辑道个歉。 本文没指望上架,只是给过去的咕咕一个交代和完结,所以大家的支持和交流就是最宝贵的。更一定会更。下部计划不好说,上部会写完。 本辣鸡作者正海外读博,年中将大考,本州小地方确诊2w多,假期回国计划全泡汤……教授天天催ddl,拍胸脯死保考试。每天都在生存模式,伴随救护车声爆肝,并且还在番外练笔做设定,目前难以日更。不过使领馆给力,健康包发得快。应该能苟过去。 祝我苟过七八月这一波,然后再回来!遥祝各位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