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救赎》 第一章 走进慕尼黑机场时,已经是傍晚了,而北京这个时候正是午夜。 我虽然身在异国的土地上,可心早就飞回了北京,飞回了我出生并长大的秦州那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城市。那里不仅是我的故土,有在老城外野岸柴门中度日的父母,有荏苒时光也无法改变的时刻都萦绕于耳畔的乡音,还有琼瑶碎玉中悄然来去的心上人──她是我一生的寄托与牵挂。 她是我的最爱,是我无法割舍的生死之恋。如果不是因为她偶然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会依然漂泊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 我原以为在国外呆得久了,岁月已经改变了我的乡音,可是七八年已经过去,我依然感觉着华夏民族的血液,还是那样强有力地在我的身上律动。异国他乡的风风雨雨,无法洗去我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天然内涵。 与这个中国女孩儿的意外相遇,让我重新意识到我的中国血统是我无法改变的基因。 她之所以让我这样魂牵梦绕,不仅仅是因为她拥有着优良的中国血统,还因为她拥有着一副中国女孩儿美丽的面容,拥有一个中国女孩儿的特殊气质,拥有一个中国女孩儿传统的美,拥有一个普通中国人善良的心…… 不认识她之前,我始终坚信人总是应该有梦的,可我却不知道我的梦应该在哪里靠岸,在哪里停泊,再向哪里飞翔。 因为她的出现,让我欣然成了一名海归。我可以问心无愧地在任何一个人面前坦言,我这个海归绝不是山寨版,我坚信硕士研究生的学位,会让我在祖国找到一个适合我的位置,我会为我日新月异的故国尽一份绵薄之力。可我从来就没有期望我的故土会因为我的归来,而加快脉搏跳动的速度。 我的双脚踏上了飞往祖国航班的舷梯,飞机划出了一条长长的直线穿入蓝天。我的大脑却无法安然于归心似箭般的焦躁情绪里。 我仿佛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像是一种难熬的漫长。 缀满夜空的星斗,仿佛冻结在了飞机舷窗外的远方。空中小姐提醒我关上舷窗上的挡板,我无奈地只好将窗板拉下。与此同时也关上了我无限遐想的闸门。 我慢慢地进入了梦乡,她并没有在我的睡梦中出现。我梦到的是离开慕尼黑前在希特勒当年曾经演讲过的那家啤酒屋里的聚会。那一刻,谁都知道十几个小时之后,我的双脚就将驻足在生我养我的土地上,可他们依然为我做出的回国选择大为不解。无论我再说些什么都已经毫无意义,我只有默默以对。离开的那一刻,一个名叫汉娜的金发碧眼的德国女孩儿抱住了我,她的眸子里闪动着泪水。我明白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力图挽留我,只是这次是用身体,用身体表达着她的不舍,而且是众目睽睽之下。我的心跳速度在加快,但她却无法让我分心和移情。 我仿佛时刻都会感觉到,我的那个她──流星,随时都站在我生命的不远处,掀起她那卷闸门帘一样的眼睑,深情地注视着我,期待着与我的团聚。 我的心里只有她,不是因为她的注视,而是因为我对她的那份真诚,是因为我对她那份心骨俱热的爱。 我慵懒地睁开了双眼,我意识到此前我已经进入了梦乡,可那梦境竟然是我白天真实的经历。我不明白,是不是我对那片土地,对那些曾经在我生命里驻足过的人,也同样情有独钟? 当我走出北京首都机场出港大厅时,我急不可待地将手机打开。我首先想到的是她,先给她打一个电话,向她报告我已经驻足于中国的土地,再过几个小时,我就可以拥她于怀中,任柔情缱绻,激情放纵。 我一边走一边不断地拨打着流星的手机,她的手机开始还是响着的,就是没有人接听。再后来,无论我怎么拨打,就再也没有任何反应,我猜想着,是不是手机没电了。可我又无法自圆其说,她开始为什么没有接听?一种不安的感觉袭上心来,一股热浪往头上涌动着。 我放不下她,我放不下对她的牵挂,放不下对她的思念,怕她会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远离我执著地紧握着的线轴。 世界上最快的速度,莫过于人的思维,思维在一瞬间就可以抵达宇宙的任何一个星球。此刻,我对她的牵挂与对她的爱,却无法迅速地传递到她的心灵,她仿佛对我的激情已经没有了感应。 一个小时后,我又坐上了飞往秦州的航班。当我走出秦州机场时,我已经预感到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我环顾四周不见她的踪影,本来是说好了的,她会来机场接我。可是我既见不到她婀娜的身姿,也嗅不到她异样的芬芳。她的手机依然是关着的。 当我坐进出租车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电话铃声正常地响动,却像是《国歌》般具有震撼力,它几乎动员起了我周身的全部细胞,我仿佛感觉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我迅速接通了手机,一个男人的声音响在我的耳边,他告诉我流星出事了,正在医院里抢救。 电话是流星的领导余大勇打来的。 此刻,我意识到抢救意味着什么,那一定是有生命之虞。 出租车载着我风驰电掣般地朝医院开去。 2 那是一间特殊的监护病房,我站在玻璃窗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流星。她始终都没有感觉到我的到来。 一道薄薄的玻璃墙,像是一道生命的屏障,我们仿佛阴阳之隔。此刻,我害怕极了,我太害怕失去她。失去她,就等于失去了我的生命。 没有人告诉我,她是否会活过来,也没有人告诉我,她是不是还有生命之忧。 当我踉跄着坐到旁边的坐椅上时,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也同样坐在了我的身边,他是流星所在新闻部的主任余大勇。 余大勇的年龄比我略大一点儿,却在新闻部主任的位置上干了七八年了。 半个小时后,我明白了事情的大概。其实,余大勇并不知道事情的内幕。他是在接到医院的电话之后,才匆匆赶到医院的。他为流星支付了医药费,又以家属的名义签字同意实施手术。 现场的情况都是他后来听说的,他就像我一样,对于灾难的降临完全是一个局外人。可他毕竟先我一步知道了一些情况。他是从流星所住小区的邻居们那里知道她是怎样出事的。 流星是在走出住宅楼的大门口时,被人刺伤的,伤及了她的肝脏,伤及了她的子宫。是小区的邻居们拨打了110和120。流星被送到医院时,身上的血液已经失去得太多。幸亏送来得还算及时,她才有幸被推出了手术室。 此刻,我才仿佛从睡梦中苏醒,我不顾一切地跑进医生办公室,一个姓李的医生告诉我,流星的手术是成功的,剩下的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她至今还没有醒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是应该能够挺过来的,因为她毕竟年轻,还不足三十岁。不过,她的子宫已经切除。这就意味着她永远地失去了生育能力。 当我再一次站到重症监护室玻璃窗外时,我几度潸然泪下,几度喃喃自语,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怎样的一种残酷啊。我一直站在那里,一步不离,我会就这样站下去,我一定要阻挡住她走向死神的步伐。我需要她,我需要她醒过来,需要与她执子之手,软语温存。我需要与她到地老到天荒,与她朝阳诗情,黄昏画意。 我不在意是寒窑破瓦,还是竹篱茅舍,只要能让我和她在一起…… 流星的身体下意识地动了一下,我迷离的目光精确地捕捉到了这一幕。我像是一个孩子,高兴得几乎蹦起来。这是我几个小时以来在黑暗中看到的东方露出的鱼肚白,这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中露出了桅杆的希望的航船。我恨不得不顾一切地向那航船游去,尽管我不谙水性。 这时,我才想到应该给我的父母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我已经回到了秦州。电话那边总是传来同一个声音,这是一个空号。 这怎么可能呢?半个多月前我才离开的呀,怎么会这么快就停机了呢? 我又一次忐忑起来。 我将流星交给余大勇,还有刚刚赶来的她的同事们,便走出医院直奔我的父母家中而去。 高楼新耸,旧景老去。 离别六七年的时间,尽管不久前回来时有过短暂的逗留,此刻,还是让我对这座城市感觉到陌生,因为它的发展,因为它的变化,因为它的日新月异…… 我明白,只有对思想与文化的尊崇,才能产生伟大的思想与文化。很难想象对金钱的过度信奉,会造就一座卓尔不群的城市。 出租车在水泥柱一样的大楼缝隙间穿行,我感觉着大楼高耸,车流穿梭,感觉着人头攒动,心潮汹涌。整个城市向我传达着现代化的热岛效应,我的情绪也在热岛效应中参与着激烈的化学反应。两辆车轻微的刮碰,被两位司机的激烈争吵夸大了事故的程度,他们把我坐的出租车远远挡在了马路的一头。 他们传达给了我一种无奈,让我在无奈中承受着煎熬。 总算是峰回路转,警察的出现,将一道繁杂的数学题迅速化简,我坐的出租车冲出了重围,直奔我的故里。 那是我出生的地方,那是城市中的乡村,它既出身于城市这个名门,又夹带着纯正的乡土气息。因为它位于城市与乡村的边缘。十几年前,因为城市的不断扩张,我家的周围早就城市化,而我家早在加速城市化进程之前,就加入了城市联盟。 现在早就不兴这样称呼了,如果还兴的话,我应该是一个纯正的城市贫民。由此可以想见我家居住的环境是什么样子。 那里原本是一条条青灰色的街巷,低矮的屋瓦,窄窄的石板路,像是早已忘记更换的年画。那里的房子并不算太好,可那里有我的祖宅。我的祖宅无法昭示我祖辈的荣耀,它更不流光溢彩,可还是无愧于祖宅的称谓。因为我的爷爷就出生在这里。那是一个二进式的院落。多少年前扩路时,已经变成了一进式。 我的思维穿越过一条条街道,穿越着蜿蜒的河床,也穿越了心灵的时空。那曾经的岸阔樯稀,溪波淼茫,野岸崩石,蓬蒿飞渡,依然会出现在我的记忆里。天虽然已经不再那样蓝,可每当我想到这些时,还是会让我口舌生津,旧情顿显。 我下了车,正想朝着掩映着我祖宅的一片树丛走去,这时我才发现,已经看不到溪水长流,也听不到铿然水声。我的眼前是那样地空旷,周围的那几栋三层楼不见了,那些和我的祖宅一样的老式瓦房也同样不见了,我的祖宅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远处,还有几许中国式的平房孤苦地挺立在那里。一定是还有人在那里坚守着。 我懵然着,我呆滞着,我诧异着,我绝望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没有准备,我没有一点儿思想上的准备,它却真真地消失了,消失在地平线上,消失在我的故乡,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不,它永远都无法从我的记忆里抹去。 青瓷罐,瓦当纸,老拐杖,紫檀椅。再完美的蜘蛛网也无法将它尘封。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泪水泉涌般地倾泻着,裹挟着记忆,裹挟着不解,甚至裹挟着义愤…… 我明白了,这一定是拆迁了。 新的永远都比旧的好,这似乎是一条规律,可我却无法接受这种残酷的法则。那里留下过我的欢乐与痛苦,留下过我的天真与青葱,留下过我的渴望与梦想…… 我的亲人啊,你们都去了哪里? 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见到我的父母,知道他们的音讯。 余大勇打来电话,他报告给我一个好消息,流星醒了,她真正地醒了过来。 尽管在我的预料之中,可这一消息还是冲淡了我此刻的落寞,我顾不上眼前发生的一切,直奔医院而去。 当我刚刚步入医院抢救室门外的走廊上时,一种声音,一种我似乎熟悉的声音立刻撞击着我的耳膜,那是一种哭声,那分明是失声痛哭,有些凄惨,有些悲凉…… 一辆运送尸体的医用平板车,在几个年轻人的护送下,从走廊的一头朝着我的方向走来。平板车越来越近,哭声越来越大,我的眼睛却越来越模糊,像是一层磨砂玻璃遮挡着我的视线。我明白那分明是恐惧爬进了我的心里,我已经泪眼模糊。我分明看到了推车的那个年轻人,正是我的哥哥,我一奶同胞的哥哥。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怎么会如此悲伤? 难道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会是我的亲人? 刹那间,恐惧、绝望,还有迷茫,同时向我心头袭来。我快步走上前去,还没有来得及多问,已经从哥哥的脸上找到了答案,一个我不想得到的答案──我的妈妈已经与我阴阳两隔。 不论我怎样疾呼,不论我怎样呐喊,她都永远是同一种表情了。那表情是那样地木然。 我把白布重新盖在了妈妈的脸上,对着哥哥大吼着,“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呀?” 我的吼声,似乎开启了哥哥泪水的闸门,他泪水纵横,他哽咽着。他哽咽着告诉我,妈妈是被开发商强行赶出祖宅时,心脏病发作,抢救无效而离开人世的。 我号啕大哭。天啊,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啊? 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痛苦,任悲伤奔涌,任泪水纵横。 人生自古伤别离,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面对死别。 此刻,我才真正地体会出别离是怎样一种沉重。 3 流星并没有瞬间从我生命的夜空中划过。 她仿佛放不下这份牵挂,沉重地睁开了双眼,身子却无法移动。她木偶一样的呆板,眸子却是那样地灵动。灵动得让我分明感觉着她的渴望,感觉着她的深情,感觉着我之于她,同样是那样地举足轻重。 我站在她的身边,她还未来得及开口,泪水已经成行。她的泪水奔流着,仿佛不是流淌在她美丽的脸上,分明是流在我的心里,那是顺着我们心灵的隧道倾泻的。我深情地接纳着她情感的奔涌,我伸出双手,将她的那张我注视过无数次的精美而又别致的脸擎在眼前。 她与我同样感受着痛苦与幸福。 她活了过来,她真正地活了过来。 “我不能为你生孩子了。”这是她平静之后说出的第一句话,也是她醒来之后,命运对她最致命的一击。 我迅速地捂住了她的嘴,却更加感伤。 “我们早就说好了的,我们会做丁克族。”我多么想融化她内心世界的断冰残雪呀。 “你妈妈是不会同意的,她原本就不同意。”她并没有让我更加伤感的故意,因为她并不知道眼下发生的一切。 我无法承受她的提醒,我终于失声痛哭。 流星感觉到了什么,她不断地发问。我终于不得已告诉了她,我的妈妈已经远我而去了。而且走得是那样地匆匆。 她哭了。这次不是为了她自己,也不是为了我,而是为我妈妈哭泣。我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 我从她的哭泣中,仿佛感觉到她似乎知道一些什么秘密。 医生走了进来,他告诉我,流星已经走出了死亡的阴霾。我站在他的面前,深情而又真诚地向他鞠了一躬。我感谢他们把流星还给了我。 其实流星并不叫流星,她的真名叫刘星。那是我认识她时她使用过的名字。如今那个刘星不仅已被别人忘记,就连她自己也几乎不再过多地使用。我已经默许了这一切,因为只有在书面上才能看到流星与刘星的区别。我不喜欢流星这个名字,那是缘于我的自私,我害怕有一天她真的会像流星一样从我的身边划过,我不希望那样的事情发生,永远都不希望。 可她却非要以流星之名称呼自己,那还是她回国做了记者之后,她就在报纸上以这个名字刊载她采写的新闻,告诉读者今天和未来。她曾经告诉过我,流星即便是真的会瞬间划过,它也会把光亮留在夜空。我知道那仅仅是一种浪漫的玩笑。 我坦然而折服地记住了流星,我后来渐渐地明白了,如果我真的爱她,即便是在一场流星雨划过之后,我也会在那场激烈的空战中,感觉到她的安宁,我也会在星空中寻找到她的痕迹。 因为她是我甜蜜的火种。 我认识流星,是在三年前那个秋天的晚上,是在异国的土地上。 那天晚上,我行走在德国北部的重要港口城市汉堡,我徘徊在大海边。其实,没有人知道我是徘徊在生死之间。我似乎已经没有了面对生活的勇气,我已经渐渐地下定了决心,与生命决绝。 当我毅然决然地跳进冰冷的大海时,我一下子感觉到我已经摆脱了所有的困惑。我的身子向下沉去。我忍受痛苦,不想让心灵爬上岸来。那一刻,我才感觉到一个人面对死亡,需要勇气。一个人选择死亡,更需要勇气。其实,那何尝不是一种果敢,不是一种坚毅,不是一种另样的果敢与坚毅呢。 那一刻,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坚强,一种卓尔不群的坚强。我无法坚强地面对生活,我却能够坚强地选择死亡。 早就有人发现了我的意图,就在我向下沉去的时候,我被一个小伙子死死地揪住了衣服的一角,他拼尽全力向上拉扯着我。我挣扎着,结果还是被他慢慢拖到了岸上。 那一刻,我百感交集,但我依然没有对死亡的惧怕。我挣扎着,又一次向大海深处跑去,那个德国小伙子,横在了我的面前。我有几分尴尬,还有几分懊恼…… 几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儿走了过来,流利的汉语,昭示着她们的中国血统。其中的一个女孩儿走到了我的面前,她的目光灼烤着我,她伸出右手重重地朝我打来,我下意识地触摸着自己的脸,感觉到脸上已经凹凸不平。那是她留下的重重的手印。 “放开他,让他去死!”她几乎吼叫着,“一个男人,没有一点儿面对困难的勇气,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那个德国小伙子仿佛听不懂她的汉语,却能感觉到她的声嘶力竭。 我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我愣愣地注视着她,她却给了我一个背影,我一直注视着她背影的远去。 那一刻,我的内心世界充满了内疚。 瞬间,我明白了,我应该真诚地面对生活,善待生命。 我一个人继续徘徊在海边,像是天涯,像是海角,像是天之尽头,但已不再想选择死亡。 那个女孩儿又走了回来。原来她并未走远,站在远处默默地注视着我,她怀疑那记耳光是否会让我拒绝死神的邀约。 她给了我正视她的机会。一米六七左右的个头,一头黑黑齐耳短发。她的身材是匀称的,那明显的三维特征,强调着一个女性的美丽。那双眼睛让我感觉到震惊,总是忽闪忽闪的,是那样的灵动,仿佛能把万物洞穿。那一对睫毛,像是汽车挡风玻璃前那一对深情的雨刷,不时地闪动着。她那心灵的窗口,仿佛是一架摄像机,可以透视出我的内心世界。 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仿佛一下子吹皱了我一池春水,让我记住了她。 她的身上没有世俗的野艳,没有娇柔的媚态。 她就是流星,她当时说什么也不会想到,她留住了我的生命,还把我留在了她的生命里。 秋光更好,菊黄蟹肥。 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那天,流星走出了她所在的城市──德国的慕尼黑,与几个中国女孩儿在汉堡会合,再去北欧游玩。 当她的形象融化进我的血液里时,我才感觉到,她仿佛不是要去旅游,而分明是要与我在汉堡约会──与我约会人生。 第二章 4 流星的苏醒,冲淡了我因为妈妈瞬间离去的悲伤。流星是我的精神支柱,那次与她在汉堡的邂逅,改变了我,男人有时候不一定比女人坚强。是她改变了我,不然,如今如果还会有人想与我交流的话,一定会是在青灯之旁,黄卷之前。 流星颤弱的声音,让我耳不忍闻。 我走出医院的大门时,路边急匆匆走过的一对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妇的对话,客观地提醒了我,此刻正是中秋之夜。 我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 我想到了我的爸爸,还有我的哥哥,我风一样地朝马路上跑去。可我上哪里去找他们呢?他们此刻会在哪里? 我拨通了哥哥的电话。 其实,我在流星的病房内仅仅逗留了半个多小时,当我拨通哥哥的手机时,还是感觉到了他的不满。我是理解他的,那是因为我在那种情况下,还离开了他,甚至还没有去见爸爸一面。 我只有沉默。 当我见到哥哥的时候,我也见到了我的爸爸。那是在我的一个远房亲戚的家里。他们知道我家遭遇了不幸,甚至是连临时租房子都没有来得及,从而特意把我爸爸和哥哥请进了家中。 那是一个单独房间,我顾不了什么,一下子扑到爸爸面前,哭了起来。 爸爸原本是个阅尽沧桑的老者,在别人的眼里,早已经是废殿老苔,旧月残山。而我还是会时常地把他当成将军营寨,名士茶座。他毕竟曾经是我心灵的坐标。 此刻,爸爸躺在那里,无力坐起。泪水像两条孱弱的幼虫,在爸爸沧桑的脸上吃力地蠕动,我丈量出了他内心世界的痛苦。爸爸是爱妈妈的,爱得一往情深。因为他曾经告诉过我,爱一个人,不仅仅要爱她青春美妙的时辰,还要爱她爬满额头的皱纹。我早就体会出了这句话的分量,那绝不仅仅是爸爸对我的告诫,分明还是他自己爱情观的表白。如今,妈妈猝然离世,而且是在这样的时刻。可以想见爸爸的内心世界会是怎样地惊涛拍岸。 我越想抑制住自己的痛苦,给爸爸以慰藉,却越是无法自制。爸爸的一只手放在了我的头上,那是我久违了的感觉,只有儿时才有过的感觉。他的手在我的头上移动着,妈妈的离去,流星的不幸,还有曾经的漂泊,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我不仅没能扼制住自己情绪的恶性膨胀,反倒像涌泉般喷薄而出,我放声哭了起来。 爸爸的手掌在我的头上加快了移动的速度,他仿佛不仅仅想传递给我慰藉,还想传递给我坚强。我渐渐地收敛了哭声,站了起来。 哥哥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 那天晚上,一帮人闯进了家中,闯进了还没有同意搬离自己故居的邻居们的家中,惊动了人们的酣梦。那一副副凶神恶煞般的面孔,不容你有任何准备,就被从睡梦中赶到了街上,我的爸妈也没有幸免。妈妈只穿着一件衬衫,还有人只穿着一条短裤。他们面面相觑,夜色中,眼看着有人将房子铲平…… 而他们这样做的理由是因为这些人都是一些刁民,而这些刁民之所以刁钻,是因为他们得不到他们期望的补偿。 “那是你爷爷和我,还有你和你哥哥出生的地方,那是我们的祖宅,他们不能这样,他们不应该这样做啊。”爸爸终于发出了吼声,他依然没有哭出声来,老泪却依然在他的脸上蠕动。 我理解爸爸,爸爸退休前是一名高中教师。他这一生最大的骄傲,就是他教过的学生有许多都考上了大学;他这一生最大的财富就是他一堆堆的书籍,其中不乏大量的线装书。他胸怀恬淡,更胸怀传统,我知道别人是怎样评价他的,无非是世故,甚至有些迂腐。可是也许正是他的世故甚或迂腐,让我懂得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道理。因而当我在异国他乡感觉到绝望时,我才毅然决然地走向了大海,是因为其身都不能独善,就更遑论兼济天下了。而我不是因为不能够兼济天下才走向大海的,而是因为我不想成为人们的负担,尤其不想成为爸爸妈妈的负担。因为我的留学生活,已经让他们不堪重负,我没有理由再让他们和我一起绝望地走进深渊…… 我明白了,我的爸爸妈妈是被作为刁民强迁出去的。 他们的霸道,他们的蛮横,他们的肆无忌惮,让我愕然。 那一刻,我似乎已经无法容忍了,漂泊在海外几年,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不仅仅无法让我理解,甚至让我感觉到极度的陌生,因而更加茫然。 爸爸的目光变得坚毅起来,他传达给了我一种力量,那是无形的,却分明让我感觉到了它的存在。他比我坚强,他始终都没有让自己哭出声来,而他失去亲人后的感觉,一定如同我失去了流星那般痛苦。 5 并不是开发商亲手屠戮了妈妈的生命,开发商的肆无忌惮,却是我妈妈猝然离世的原因。我无处去寻找那些邻居们,从而感受他们是否凄婉。想必他们都会如同我的家人一样无可奈何。 我手捧着妈妈的死亡证明,回到了医院,回到了流星的身旁。流星告诉我,她怀疑她遭遇的意外,很可能并非是一场劫财的普通刑事案件,我愕然了。她的理由是,如果那样,案件不大可能正好发生在家门口。我听不懂她的话,我陷入了五里雾中。她看着我妈妈的死亡证明,叹出了一口长长的粗气。 我急切地追问她:“是不是你得罪了什么人?” 她告诉我,她怀疑她的不幸是与秀水街我爸爸家那块地界拆迁有关。 我更加紧张。 原来,开发商拿下这块地之后,需要在短期内交上土地出让金。之后,他们已经没有能力马上动迁,搬迁迟迟没有开始。也就在几个月内,秦州市的许多马路的两侧几乎成了工地,成了一个大大的工地,一处处并没有完全拆迁利落的楼宇,像是一处处战后的断垣残壁。超常规的拆迁,迅速地拉升了城市的房价。当开发商按照几个月前的补偿标准再来动迁时,房价已经疯狂上涨,人们已经无法接受原来的补偿标准了。 这便成了开发商痛下决心的理由。 流星曾经接到过百姓的投诉,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她一直关注着那件事的动态。 一份内参在她的手中诞生了,当那份内参辗转到市有关部门手中的时候,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也辗转到了开发商的手里。曾经有人打电话不止一次地威胁过流星…… 流星是坚强的,她有着超乎同龄女孩儿的坚强,这是我所了解的。我的内心是矛盾的,有时,我并不希望她这样。她用她的坚强挽留住了我,我却不希望她时时都用这种坚强去遮风挡雨,去震慑邪恶,去面对整个社会,去面对这个社会的纷繁与复杂。 坚强,可能会给她带来麻烦,甚至是不幸。我的担忧,来自于我离开故土之后对故土的生疏,还来自于流星先我回国之后所经历的困惑。我知道她有太多的话和太多的事不曾和我说过。不是基于保密的原因,而是基于她对我的爱,她担心那会成为我对她更加牵挂的理由。可她还是自觉不自觉地流露过她的心态,她曾经在发给我的一封电子邮件中说到过她的感觉,有时,她会感觉到四面楚歌。 我知道流星关注着那起投诉,并非是因为关注我、关注我的爸爸妈妈,而是关注着那个群体,关注着那个群体的诉求。我的爸爸妈妈也在其中,那纯粹是一种巧合,仅仅是一种巧合而已。我不知道流星怎么会是这样一种境界,我也不知道流星那些年轻的同事们是不是都像她一样拥有着这样一份责任感。我为她的存在而骄傲,我为她的真诚与正直而欣慰。可我也早早就担心起这会给她带来的麻烦。 这麻烦看来是真的来临了。我相信流星的直觉。 此刻,我能帮她做些什么呢?最让我欣慰的是她已经脱离了死神的纠缠。我不能让她继续停留在阴影之中,我需要去刑警队,需要寻找到一个合理的答案。 流星的目光阻拦住了我。她坚信只要她清醒过来,总会有人主动来找她,她不希望我参与其中,不希望我会因此受到任何惊扰。 我的眼睛潮湿了。 我怀疑自己是一个不肖之子。我没有为妈妈守灵,也无灵可守。我们不可能在一个主动而欣然临时接纳我们的远房亲戚家里为妈妈设置灵堂。我妈妈已经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没有了人间的喧嚣与繁杂,只有孤独伴在她的身边。她从来就没有远离过我们,这次却是一次真正的远离。想到这里,我不时地后悔,我为什么要去国外留学?为什么在那么多美好的时光里,远离她老人家,只身一人漂流在他乡异土? 我几乎能感觉到流星的体温与心跳,可是此刻,我没有像以往那样,只要走近她,只要注视着她那让我无比愉悦的面容,我就会尽情地贪恋她的冰肌玉骨。可是此刻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脑海里却不时地出现着妈妈的形象,不是不久前我回故乡临走时,她伫立门扉时的翘望,而是我最初走出国门留学时,她和爸爸送我去机场时那婆娑的泪眼。那有她的不舍,有她的期望,更有她的艰辛…… 我仿佛刚刚才知道了什么叫做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我沉浸在无法抹去的记忆里。 我妈妈是一名中学老师,凭借着她与父亲的收入,将我送出国门曾经是怎样的艰难。当我看着我的那些同学一个个走出国门,向爸爸妈妈提出还在朦胧之中的要求时,他们答应了我。他们觉得什么都不如拥有一个有知识有教养的儿子,更能让他们心安理得。 可当走出国门之后,我才知道那些走出国门的我的同龄人,都是怎样的一种家境——一种与我不同的家境。 此刻,我感觉到对不起妈妈,我没有机会报答她,即便是将来…… 这一夜,我是在流星的重症监护室里度过的。 时间是那样的漫长,我的心被妈妈和流星撕扯着,撕扯得支离破碎。 6 两年多以前,当流星决定回国时,我们早已经陷入了爱河。我已经不能自拔,我再也离不开她。我的血液里开始流淌着她的牵挂;我的头脑里仿佛涂抹上了她生命的色彩。 我是那样不情愿地让她离开了我,离开了我们一起生活的那座城市。我们曾经同样生活在慕尼黑这个欧洲非常著名的城市里。我们曾经近在咫尺,却并不相识。或许我们在那个并不算大的城市里还曾经擦肩走过,可我们却相识在远离那里的德国最北部的城市汉堡,当一个多月后我们再相见时,已经是在慕尼黑了。 离开汉堡前,我终于让她相信了我,相信我不会再辜负她的努力。我没有死,我答应了她会于一个月后在慕尼黑与她见面。是她的真诚与倔强,还有她的坚韧与坚强,激发出了我生的希望。我明白了,哪怕对死亡的降临已经无可奈何,也要尽可能静静地等待着,静静而庄严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我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在市政厅前的广场上,我们见面了。 我依然踌躇在死亡风暴来临前的阴霾里,我不再想用非正常的手段与生命作别,可我却走不出死亡的阴影。离开汉堡前,我没有告诉流星我为什么要自杀,她也没有过多地问我自杀的理由。在她看来,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与挫折,都不是自杀的借口。只要想到用自杀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就是懦夫,一个十足的懦夫。 我们漫步在广场的周围,不时地坐到长椅上小憩一会儿,她终于向我提出了我早就准备好的问题,我开始接受她的拷问。 我将我心中的秘密和盘托出,我被查出患了胰腺癌,而且已经是中期。我知道即便是还有治疗价值,我也绝无生还的可能,因为我不想让我的家庭被昂贵的医疗费拖入深渊。当我知道这结果的时候,我自己的梦想,父母的期望,仿佛都已经成了百慕大的沉船,根本就没有打捞的可能了。我不能将这样的消息告诉我的爸爸妈妈,他们已经不堪重负。我怎么可能再让债台高筑呢? 她终于明白了我选择放弃的理由。 她对我似乎不再那样鄙视,她仿佛开始理解我慷慨赴死时的决绝。 她殷切的目光,坦诚的话语,一下子刷新了女孩子们在我心中的记录。 我对流星是充满感激的,她是那样的震撼,是那样的果决,是那样的怜悯人生、珍重生命。 难道她也是在怜悯我?珍重我?我与她在广场上再度见面后不久,就开始思考这样一个问题。 离别时,我的心依然在冷风里悲叹,在广场边萎残。只是因为她爱的翔舞,让我渺茫而苦笑着。我的寂寞心底,成了托举她牵挂的背景。 但这一切,她在我面前未露丝毫。我站在那里,注视着她的背影融化在那抹如金的残阳之中。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出现给我带来了好运。几天之后,两个陌生人出现在我所在的校园里。来人向我表达了最深切的歉意——是他们工作上的疏忽,将另外一个患者的检查结果张冠李戴。他们的道歉让我出离愤怒了,因为它险些让我变成一只将死的羔羊。 我没有办法将震惊告诉流星,让她和我一起分享惊喜。 她来了。两天之后,她的身影出现在我所在的校园里。她为我找到了最好的医生,还为我准备了一千欧元。我被感动着,她的再次出现本来就已经让我感动。我像是云游在幸福之中。 我矜持着站到了她的面前,含着泪告诉了她——我茫然中的幸运。开始时,她说什么也不相信那是真的,当她从我的脸上重新看到我的未来时,她一下子抱住了我…… 我伸开双臂同样紧紧而贪婪地抱住了她,不舍分秒地陶醉在她幽谷般的芬芳里…… 7 那天夜里,突然降临的灾难,让我的爸爸妈妈无所措手足。那些戴着墨镜的人的强行闯入,导致了妈妈的突然昏厥,更让我爸爸什么都无暇顾及。所有的希望,顷刻间就掩埋在了那野蛮的铲车的轰鸣声里。 好在此前我爸爸就已经开始将一些最心爱的东西向外转移。 眼下,我只能触摸空灵,谛听宁静。 我记忆中的爸爸曾经傲骨嶙嶙,正气凛然。如今,他老了,虽然依然恬淡,但却宁肯忍辱含垢,也不愿意造次。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是一个不肖子孙,面对这一切,面对着流星告诉我的秘密,我无法再安如泰山。 我还没有决定怎样面对之前,市里的领导已经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这引起了市领导的重视,由市公安局牵头,成立了调查组。 我走进了调查组的接待室。我并不需要向他们反映情况,而是需要倾听他们的调查结果。我需要为我妈妈的死,找到一个责任承担者,需要她的在天之灵,有一个安息的理由。 我足足在那里等了一个下午,终于有人接待了我。 那是一个中年警察,仅仅就他的态度而言,是令人满意的。他心平气和,他的雍容语速,让我感觉到了他的沉稳与城府。我渐渐地发现,他只允许我倾听他的述说,而不能容我提出任何一点疑义。 当我走出接待大厅时,我感觉到了悲凉与缥缈。我甚至无法再提及我妈妈的死这样一个话题。 他们给出的结论是,这并非是开发商的恶搞,只是一群不法之徒所为。早在几个月前,开发商就将拆迁工作承包给了一家拆迁公司,所有的动迁费用也都交给了那家公司。营利与亏损都是那家拆迁公司自己的事。那天晚上出事之后,这家公司就不见了踪影。据说那本来就不是一家注册公司,调查组表示无能为力。 我无法容忍他的敷衍。即便是像他说的那样,这些不法之徒在没有从开发商手里真正获得利益之前,也不会轻易地从这座城市里消失。我当然明白,就算是他们已经逃之夭夭,开发商也难辞其咎。 我当时就申明了这样的观点。那个警察告诉我,那不应该是我考虑的问题,而是不是应该负连带责任,需要用法律说话。 法律会怎样公断呢?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苍天有眼,百姓无辜。 按照爸爸的指点,我在那一堆旧家具的一个抽屉里找到了一张妈妈的二寸照片的底片。我跑遍全市的几家影楼,也没有人能够为妈妈放大一张黑白照片,那早就不是影楼热衷的业务。我想到了我的一个高中同学杨朋,想让他帮忙为我妈妈画一张遗像。凭借着的就是那张底片。 杨朋打来了电话,让我去动漫一条街他的办公地点,取回他亲手为我妈妈画好的遗像。 在他的办公室里,我不仅见到了杨朋,还见到了杨朋的一个朋友冯新泉,杨朋把他介绍给了我,他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他看着我拿到手的遗像,明白了我家的遭遇。 其实,他已经知道了我家老宅那块地方因为拆迁发生的问题,他告诉我像这样的问题已经屡见不鲜。开发商所谓承包给了拆迁公司,那都是一个借口,那就是他们豢养的一批打手,而开发商在暗地操纵着。调查组是不会不谙其中的秘密的。问题是他们将会怎样应对。 听起来,我有些愕然。我甚至不相信这会是真的。这有些耸人听闻。 是不是我远离故土已经太久了?是不是我太书生气? 冯新泉的目光毋容置疑,我却依然不相信这会是真的。如果真是这样,他们是不需要调查的,他们原本就应该全悉真相。尽管我还是不能完全相信冯新泉的话,可一种被愚弄被欺骗了的感觉,还是在我的心里蔓延…… 我无法愤怒,我却没有平静的理由。 我捧着妈妈的遗像,注视着她淡淡的微笑,她像是在深情地注视着我,那是我妈妈四十岁左右时的形象。那时,她是那样的年轻,还那样的美丽,而我越感觉着她的美丽,我的内心就越发升腾起一种哀愁…… 8 我知道不论我怎样地不忍目睹,我已经无力回天。周围的人都劝我和哥哥,让我妈妈早日入土为安。 可是我无法在对我妈妈的死还没有一个说法,甚至是对我们这些生者还没有一丝安慰的情况下,亲自送她到另一个世界,而远离我们的思念。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流星,她对我是理解的。这更坚定了我这样做的决心。 我知道我妈妈的死,从法律的角度讲,并不一定会让那个幕后推手承担什么真正的责任,哪怕是道义上的责任。我明白,这是一个一果多因的逻辑关系。可即便是这样,也无法让我自己如此懦弱,总应该有人要对此承担点儿什么。这是我的初衷,也是我对妈那份爱的最后呈现。 如果没有流星站在我一边,我是无法坚持下去的。我虽然已经远离她的肌肤好久了,可我还是又一次感觉到了两颗心的偎依,两个灵魂的相互欣赏。 我感觉着她的心跳,触摸着她血液的怦然律动。 她与死神已经渐行渐远,我开始穿越心灵的时空,将昨天与今天激情地联结。即便是在这种情境下,她又一次让我夙兴熹微,肥泪润心。 我有些奇怪,自从回到流星的身边以来,我几乎只看到余大勇差不多天天都往医院里跑,在来人中不仅没有流星的朋友,甚至连报社的同事也没有几个。我不敢去想,我不知道是流星的人缘竟然如此糟糕,还是她不在我身边的两年里,做错了些什么? 流星已经转入了普通病房。 两个刑警终于走到了流星的身边,我没有被允许陪伴在她的身边。谈话是在他们之间进行的。 当他们离开之后,流星和我说,刑警告诉她,案件的调查还没有一点儿进展。流星对那天她自己的被伤害几乎没有留下一点儿记忆,她也不可能为刑警提供有价值的东西,对那篇内参的广泛传播,她几乎也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她除了能在我的面前提起这件事以外,如果还有可能在别人面前提及的话,那也只能在她的那些同事们面前。 流星明确地感觉到了我的不解,我没有难为她的意思。她明确地告诉我,她对她两年前的选择已经有些动摇,不是因为她的能力,而是因为她对这份工作的过于执著,是因为她对社会的无知,是因为她对她所面临的现实的无奈。我从她情绪的些许流露中,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我仿佛感觉到了她淡淡的隐忧,看到了她那默默的无奈。越是这样,我却越是想知道其中的秘密,我怎么可能让我心爱的女人独自承担这样的负荷,让她一个人肩负着沉重的闸门? 她毕竟是一个女人啊。 她告诉我,在我妈妈火化之后,我应该去经济研究所,让他们履行接受我就业的承诺。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她终于告诉了我,她对她前景的担忧。她完全可能失去眼下从事的工作,她是那样地无奈。 我仿佛从她那极不情愿的流露中,感觉到了她内心世界的隐痛和对未来命运的担忧。在金融危机蓬勃汹涌的情况下,有什么能比面临这样的境况更令她尴尬的呢?何况我还没有马上工作。 流星的情绪更加沮丧。 原来,她在最近的一段时间内曾经不断犯过错误,而且是她的上级们无法容忍的错误。 此刻,我清楚地想起了两年前流星离开我回到秦州之后,给我发的那封电子邮件。 她在那封电子邮件中曾经告诉过我,她走进报社的经历与艰辛,那时,她仿佛把那些苦恼早就忘记得无影无踪。我为她的成功而骄傲,也为她的努力而自豪。她是我下一步回国的基础,因为只有她的成功,才是我回国的基石,她会大大地影响着我回归故土的决心与信心。 两年前,就在她决定回国时,我也下定了回国的决心,是因为我对她的爱,是因为我对她由衷的爱,才改变了我在几年前早就做出的抉择。我毅然决然地决定在她回国之后,也随即回国,不仅仅是因为我自己,也不仅仅是因为我的父母,而是因为流星,是因为我对她的那份真诚。 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握住这次生命的感动,全力以赴我心中的梦。是她用她微弱的星光,点亮了我明天的太阳。 眼下,她却流露出了太多的无辜与无奈。我既没有指责她的理由,也无法再多问什么。 就在这天晚上,就在这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就在她一个人没有外人打扰的病房内,她告诉了我许多秘密。 就在她受伤之后,之所以很少有人光顾医院来看望她,是因为有太多的人希望远离她,因为在此之前,她已经惹出了太多的麻烦。那本来是不应该属于她的麻烦,只是因为她的无辜,只是因为她的善良,只是因为她的不谙世事。 而流星的一根筋,让她越发走进了难堪的境地。当她已经意识到她完全可能面临着下岗的威胁时,她依然没有和我说什么。而眼下当她遭到这样的不测时,她才感觉到门庭的冷落。而短时间内她的全部收入,已经成了支撑我们生活的唯一来源。 她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那种压力清晰地传递给了我。 第三章 9 既然已经回到了故土,我准备去已经同意接收我的单位先报到再说,以免生出变故。 出租车沿着和平大道缓慢地行驶着,我去寻找半个多月前,我回到故土时曾经去过的地方。 道路两侧的景物不时地向我的身后飘移,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步入了十里雾中。 道路的两旁让我感觉到了陌生,是那种熟悉的陌生,这里半个多月之前,还唤醒过我出国前的记忆,甚至是唤醒了我儿时的稚气。道路两旁的巨大法国梧桐的枝叶,像是一顶顶富丽的皇冠,张扬在宽阔马路中央的上方,多情地遮挡着紫外线的辐射,枝叶深情地相互拥抱着,像是恋人的缠绵,像是情人间在窃窃私语,更像是久别了的夫妻欢快而尽情地享受着对方裸露的滋润。夏日里那巨大的阴凉,总是无私地庇护着它身下悠然走过的生命,每一个生灵都自然地感受着它的呵护,吸吮着它充满自然的爱。 此刻,道路两侧的风景已经老去,取而代之的是拆迁后还没有运走的瓦砾泥沙和被连根拔起已经姿色不再的梧桐树…… 我沿着这条路走了很久,也没有找到经济研究所的踪迹,我已经意识到它一定是加入了被拆迁的行列。我已经不可能在这里寻觅到它的踪影,感觉到它的高大。我无奈地拨通了流星的手机。那里原本同意接收我,那是因为流星在帮我。如果不是她找到了她的一个同事的爸爸帮忙,我作为一个没有任何门路的海归,在金融危机爆发后艰难的就业形势下,我是不可能找到那样的接收单位的。我当然明白这一点。 我是很看重这一就业机会的,如果真的到了那里,我总算是学有所用。 我拨通电话之后,流星也感觉到吃惊,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呢?她是无奈的,她对那里的了解,还只是停留在她住院之前,那时,经济研究所还没有拆迁。她拨通了那个人的电话,都说了些什么我并不知道。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流星又一次通了电话。她让我先返回医院,我从她的话语中,已经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我意识到一定是有了麻烦。可我无法想象会是怎样的麻烦。 流星仿佛并不着急。她谈论着与这件事毫无相关的话题。我急不可耐地打断了她的话。我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是因为拆迁而有了什么变化吧?” 我是在向她发问,当然也是在向自己发问,是在内心里发问。我有些忐忑,有些不安,有些惶惶然。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流星半天才和我说出一句话:“别找了,经济研究所你去不了了。” 果然不幸被我猜中,我的心怦怦地跳着,我立刻便感觉到唇焦口燥,厝火积薪,尽管我并没有说多少话。 我回到了流星的身边。 她终于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我。 经济研究所所长张一宁对接收我这样的一个海归已经没有兴趣。他公开的理由是事业单位的改制已经迫在眉睫,所内人员的流动已经全部冻结。 我明白了,即便是那个单位不被拆迁,即便是我在那栋楼里真的见到他,也只能给我留下腥膻的记忆。可是我并不知道流星说的这个理由究竟是不是我被拒绝的真正原因。 我不忍心给病中的她增加更多原本就不应该由她肩擎的负荷,她的肩膀实在是太柔弱啊。 我极力掩饰着自己心中的不快,主动回避着刚才那个话题。我感叹着和平大道两侧的拆迁。为什么会这样疯狂,为什么会这样无所顾忌?为什么道路两侧那么好的建筑都被一股脑地拆掉了?是有什么大的项目要在那里兴建? 我下意识地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流星半天不语,我感觉到不解,还是不时地追问着她。 流星终于回答了我的疑问。她回答得那样迂回,迂回得仿佛有些遥远。 这块地界的拆迁,并非像我想象的那样有什么新的项目要急于上马,只是要囤积土地,用大量的财政资金将百姓动迁出去,在必要的情况下,再大价钱将土地挂牌出售给房地产开发商,而大大获利。 我吃惊地听着流星的喃喃道来。 这一带的动迁,对百姓们来说还是幸运的,这不同于你父母所在秀水街的拆迁。因为这是政府行为。每平方米大约都给了一万多元的补偿,对于我们这样一个二线城市来说,这让百姓们几乎有些喜出望外。可是当他们用拿到手的补偿款去买房时,仅仅就半个多月的时间,房价已经涨得离谱。即便是这样,也没有谁会意识到这是有意识地拉动房价的上涨。 “他们难道想不到将来无地可卖时,还能卖什么吗?”我终于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那不是他们考虑的问题。他们需要的是迅速地拉动gdp的增长。所以他们才会这样超乎寻常地经营房地产业。 作为一个经济学硕士,我在学校的几年,还是学过一些有关经济学方面的知识。世界上几乎没几个国家会把房地产业作为国民经济的支柱产业,作为拉动经济增长的基础产业。 你怎么会这样了解这其中的情况?我又一次向流星提出问题。 因为它给我带来了麻烦。 我更感觉到了担忧。一种莫名的担忧,在我的心中油然而生。 10 因为有太多的人对被强行迁出我的祖宅那块地界而无法释怀,不断地有人走上大街,走进市政府,走进网络,这给一些人增加了无形的压力。 缘于我爸爸在老宅周围的影响,不断地有人设法找到我爸爸,他们非常希望让爸爸动员我出面,为他们诉说委屈,表达诉求。理由是因为我爸爸是一个文化人,而他又培养了我这样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儿子。当哥哥将这件事告诉我时,不仅仅我爸爸断然否定着,我自己更是觉得啼笑皆非。 我当然明白文化是什么。 文化,在文化落寞而不为人们崇尚的年代,文化的地位会是怎样地卑微?文化在拜金主义的巨大诱惑面前,不过是一个妓女抑或是其他,只是供人标新立异的坐标,供人推来搡去的典当,供人附庸风雅的故纸。 我并不知道是哪路神仙显灵,终于有人找到了我爸爸。 我爸爸和哥哥已经搬进了一个出租房里,他们是在那里与爸爸会面的。当时我并不在场,当我再一次见到哥哥时,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走进我家的是开发商派来的几个人,他们向我爸爸表示了歉意,对我妈妈的不幸离去表示了深切的同情。但他们却说什么也不承认拆迁时对百姓们的野兽般的疯狂与他们有关,他们更不想承担任何一点儿责任。他们之所以会主动走上门来表示歉意,是因为这块地界毕竟将要由他们开发。 临走前,他们将五万元钱作为慰问金递到了我爸爸面前,算是对妈妈的意外之死表达一点儿慰藉。但他们再三强调,他们对于强迁中的荒唐,并没有任何责任。 我的爸爸并没有与他们深加理论。我理解他,他不仅仅在社会上,就是在我自己的家里,也已经算是弱势群体,除了他的思想还固守着那块阵地之外,其余的,他一概都会谦让。他所信奉的那些东西几乎被他自己视为了自己神圣的领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 至于对妈妈的补偿,他从来就没有苛求,甚至是他最先告诉了我,我妈妈的死那是一果多因,是因为受到了惊吓才让她心脏病发作的。 哥哥是在流星的病房里将这些事告诉我的。爸爸让我们迅速安排妈妈的遗体火化,为的是让她早日入土为安。即便是再等下去,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我当然知道这太符合爸爸的思维方式了。 我答应了。我不答应又能怎样呢? 我妈妈火化那天,爸爸也来了,他一定要亲自向妈妈的遗体告别。 前来与妈妈遗体告别的还有那些老邻居们,他们大都是我儿时记忆中的田野老夫,挚友故交。 我和哥哥失声痛哭着,在李叔同作词的那首人们熟悉的《送别》的乐曲声中,向妈妈的遗体告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爸爸站在那里,一直老泪纵横着。当妈妈的遗体将要被推走的那一刻,爸爸终于暴发了,他一下子扑了上去,他再也顾及不了身边的儿子,也几乎忘记了那些老友们的存在,他终于哽咽起来……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爸爸是那样悲伤,是一种让我永远都无法忘怀的悲伤与心痛。 我这时仿佛才真正地感觉到我妈妈的死,让我的家已经失去了生态平衡。这种痛,在我爸爸的心里掀起的是怎样的轩然大波,那远远要比我这个做儿子的心里更加波澜起伏。那是他对妈妈的一往情深,是对妈妈的由衷眷恋,更是对妈妈的死对他内心世界影响的形象的描摹。 那是他铁血意志,绝美人性的一种怎样的潜藏? 妈妈的骨灰临时安放在出租屋里的一个小柜上。接下来,我和哥哥用了两天的时间,去为妈妈选择墓地。我们必须为妈妈的灵魂在这个繁闹的城市里找到一块安息的绿洲,哪怕仅仅是一块小小的地方。 几天下来,我才发现,早在我的祖辈就开始生活过的这座城市里,却很难轻易找到接纳我妈妈遗骨的一方去处。 阴宅,尽管没有厨房,没有卫生间,没有上下水,更不需要起居室和卧室,只是一个小小的空间,一个水泥空间。可是如果按平方米算起来,却远远比阳宅要昂贵,要昂贵得多。 我想哭,我想放声大哭,我被这种痛苦折磨着。如今我已经近而立之年,我为什么就不能在他们需要的时候,为他们尽一份孝心? 又过了几天,我们终于以五万六千元的代价为妈妈选择了一处安身之地,那是一处位于大山半腰的墓地,属于妈妈的那块地方,还不足一平方米。 我和哥哥一起安葬了妈妈,我也把我对妈妈的怀念与愧疚安放进了妈妈的身边。我对她的怀念将会永远陪伴着她。 当我回到流星身边时,她告诉我有报社的人来看过她。来人告诉她,我妈妈的死之所以惊动了开发商前来家中慰藉,是因为市里高层领导过问了此事的缘故。 那一刻,我不知道我都想了些什么,我却在第一时间里清楚地想到了如果不是开发商送来了那五万元慰问金,我不知道我妈妈的灵魂应该去何处安放。 我是应该谴责他们,还是应该谢谢他们? 我迷茫了。 我迷茫在医院病房周围的夜色里,我触摸到了一种黯淡凄酸的寂静。 11 回国之后,我必须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工作,这是我决定回国之前,就已经拿定的主意。我必须这样做。一个月前,我曾经匆匆忙忙地回到过秦州,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在走出国门几年之后,第一次踏上了故土。必须四脚落地,这是我在意的,也是流星在意的。几年的留学生活,已经将我的热情彻底耗尽,归来时,我只有空空的行囊。 两年前,我一直无法与流星一起回国,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完成学业。在认识她之前,我下意识里几乎就没有郑重地在任何一个人面前承诺过学成回国,哪怕是面对着自己的心灵,都没有承诺过。真的是流星改变了我的人生走向。 两年前,她决定回国。在她看来,那是她唯一的选择。 因为当时她不能舍弃她孤苦伶仃的姨妈。她的妈妈当时早就不在人世了。流星很小的时候,就是由她的姨妈一个人带大的。没有什么能够改变她对亲情的选择。那时,她就已经感觉到我对她已经无法割舍。即便是风情万种,我对她也是情有独钟。我没有这样表白,可她却坚定地相信不用锦书相托,不用信誓旦旦,这肯定是刻在我心上的誓言。 比起我来,流星仿佛比我幸运,回国时,美国的房地美和房利美,似乎还都美丽着。中国这边更感觉不到全球将要到来的金融风暴的凶猛和恐惧,就业形势比眼下要好一些。那天,当她从一个朋友处获悉报社将要招聘十五个采编人员时,她毅然决然地决定放弃自己所学的专业──大陆法学史,那是完全不同于英美法系的法学史。 我当然知道做出这种选择,也有流星太多的无奈。她曾经无数次地梦想过回国之后,能够做一名法律工作者。她除了所学专业之外,还有着相当严谨的逻辑思维和语言表达能力。几个月之后,她果然果断地放弃了她早有的梦想。现在看来,她是对的。如果当初不做出这样的选择,还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处境。 其实,在我上一次回国之前,还是流星帮我落实了工作,当我一块石头落地的时候,我才重返慕尼黑。 此刻,我坐在流星的身边,这已经是普通的病房。病房内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我们静静地坐着。 房间的门被轻轻地推开,走进来了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子,我认出了他,流星更认出了他。我马上站起来,表达着对他的真诚与谢意。来人的脸上仿佛哀鸿遍野,我一下子联想到了我的工作问题。 流星想坐起来,却无能为力,我将床头摇起了一点儿角度。来人曾经是市经委主任,叫相大年。我在上次回国时,曾经与他面对面地坐在了一张餐桌前,满桌子珍肴美味,几乎是炊金馔玉。那天还有一个人和我们坐在一起,那就是经济研究所所长,五十岁刚出头的张一宁。 我就业的事就是在那天,就是在那样的场合敲定的。 此刻,我们的话题很快就涉及到了我的工作问题。其实,那天流星与相大年通电话时,她就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她当时只是不想告诉我而已,她不想让我刚回到秦州,就面对世态炎凉。是在我再三追问下,她才告诉我了实情。 我们的谈话很快结束了。我明白了,我没有一点儿理由指责眼前的相大年。因为他也与我在同样短的时间内一起吞咽世俗,强品世故。就在我还没有回到秦州之前,相大年因为到站而离开了经委主任的岗位,这本来是预料之中的事。只是这件事来得相对突然了一点儿。 张一宁知道相大年已经风光不再。 相大年还是有些尴尬,他不仅仅有着有负于流星和我的那种愧疚,更有着一种别样感受…… 送走他时,他的脸上依然是那样的失落。其实,那或许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他更感觉到了人心不古。 我将他一直送到了医院大门口,那一刻,已经不是他在安慰我,而分明是我在安慰着他。我对他还是充满感激的,我的愿望虽然搁浅在了意外之中,他的热情还在温暖着我。我还在用另一种方式安慰着自己,张一宁曾经答应过接纳我,说明我还是有被认可的实力。毕竟有人曾经认可我是一个学有所成海外归来的学子。我自慰着,像是一次次手淫…… 当我重新回到病房时,流星的脸上仿佛还不如相大年走进病房之前那般阳光。那些天的病情已经让她慢慢地开始正视着她必须将要面临的严冬。相大年此前与她通话的内容,她已经将它埋藏进了地震后的废墟之中,她不希望让沉渣泛起,重新填满她的心灵。她希望用低碳的方式处理我将面对的一切,不再让气候变暖…… 我理解她,我早就理解她。她为了我,为了我能够回到她的身边工作,早就努力过,是那样地努力。 我站在流星面前,什么也没有说,我应该表现出超乎于她的坚强。那一刻,她仿佛真的给了我这样一个炫耀自己的机会,她哭了,她流出了泪水,那仿佛是不应该在这一刻流出的泪水。 我坐到了她的身边,将她慢慢地拥入怀中,想给她以慰藉。但我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天晚上,她终于让我明白了,明白了她内心世界的真实感觉,一种永远都得不到证实的感觉。那是因为在张一宁已经明确表示可以接纳我就业的情况下,我们几乎像是一个星外来客,根本就不谙一点儿事理。 此刻,我才知道,我们不应该像是桃花源中人,而应该知道天下有汉。 12 我不知妈妈的入土,让没让她得到安宁,至少没有让我们安宁。 还没有走出国门之前,我家那处老宅和老宅周围的温馨深深地融入了我的生命里。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曾让那条老街那样地安宁与祥和。那永远都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我说什么也无法想象,是我的那些老邻居们,是我的那些街坊们,是他们的穷追不舍,让我和我的爸爸又一次陷入了迷茫之中。陷入迷茫之中的还有流星,当我知道这一切时,我觉得特别对不起流星,我似乎觉得是我和我的家庭给她带来了麻烦。 那天晚上被赶出家门之后,只有我妈妈发生了意外。我们本以为那五万元钱即便不是一种责任的象征,至少也是对我们的一种慰藉,一种心灵上的慰藉。可是我并不知道就是这五万元钱,却给我们带来了更大的麻烦。邻居们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此事,这便成了我们不可饶恕的罪过。 如果不是爸爸的传统,如果不是爸爸的懦弱,我甚至都不会那样轻易地接受开发商的恩赐,我不会让他们就那样轻易地让心灵宁静,我希望让他们承受他们应该承受的折磨,哪怕仅仅是心灵上的。 有人在一家网站上发出了帖子,流星以职务之便,在开发商那里为我家谋取了利益,谋取了五万元的利益。无数的跟帖,铺天盖地而来。 我一直以为我与流星的邂逅,是我一生的风景。 如今看来,流动在我身边的,不一定都是湖光潋滟和山色空濛。有时,她仿佛会让我感觉到呼啸,风一样的呼啸。 我并不真正地知道她的骨子里还有着一种超乎同龄女孩儿的倔强。 当她的那份内参递上去之后一直杳无音讯时,她便将她所了解的真相发在了她自己的博客里。这篇博客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这是因为在此之前,在我还没有回国的两年时间里,流星已经成了普通读者心目中关注民生的记者形象。她的博客也就自然而然地得到了广泛的关注。而那篇关于拆迁引发纠纷的博客,更是引起了相关百姓们的热议。 当流星手术后清醒过来之时,就有相关部门的领导通知流星,要求她将那篇文章从博客上撤下来。流星在坚持无果的情况下,最终还是答应了那样做。 这正是让我和我爸爸不安的伏笔。 流星的退步,正是开发商们求之不得的事情,可绝非是开发商们参与的结果。 是我爸爸的漫不经心,才将开发商给我爸爸的那五万元钱说了出去。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个住户因为被强迁,而得到一分钱的慰藉,哪怕是精神上的慰藉。这正是让我的邻居们无法接受的事实。我不知道开发商是不是真的就是想用这笔钱收买流星的良知,从而让她放弃对那件事的继续关注,我却知道这笔钱与流星原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这件事还是被人们有机地联系了起来,而且还是那样天衣无缝。已经到了满城风雨的程度,流星全然成了罪人,她接受了开发商的恩赐,从而才有了对我妈妈之死那五万元的补偿,即他们所说的慰藉。 我是无法接受这种慰藉的。我怎么也想不通这件事情会这样复杂。 我并不排除开发商的那五万元钱有收买流星的故意,或许他们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将他们的主观动机淋漓地表达出来。可是流星却是无辜的,她是那样地无辜。她已经从她此次受伤的经历中,感觉到了世态的炎凉,感觉到了人情的冷漠,感觉到了她自己心灵一次次地被撕扯,更感觉到了原本对她褒奖有加的那些人价值观的顷刻颠覆。 流星已经明白,以往她为报社所赢得的荣誉,转瞬之间就成了她罪恶的佐证,那是因为有关领导的干预,是因为有的领导不希望像流星这样的记者这般肆无忌惮。 流星顾忌到了领导的冷脸,她答应了将那篇博客撤了下来。这已经是她最大的忍耐。那是因为她曾经不止一次地遇到过这样的难题。 面对着生灵的呐喊,她太想弄明白那些诉求的无奈,搞清楚那万物的纷杂。 那是另外一个故事,起因是一次一个不知道姓名的人的报料,流星赶到了现场。一个患者家属将他突然患病的妈妈送进了医院,送到抢救室时,一个值班男医生正在接手机。患者家属焦急地催促着他马上接诊,男医生还是慢慢地接完了电话之后,才开始他的工作。家属无法容忍他的无动于衷,当即与之发生了口角。随后家属开口骂了医生。医生打电话找来了保安,几个保安竟然不问青红皂白将患者的儿子的双手扭到了背后。当患者的女儿随后赶到时,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她走上前去撕扯,竟然被保安狠狠地踹了一脚,而那一脚正中她的肚子。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的下身大量流血…… 第二天,她老公将一把尖刀刺进了一直偏袒当事医生的一个副院长的腹部。 他的担忧,他的恐惧,让他最终无法从这件事当中自拔出来。就在当天晚上,他自杀了。 流星将这件事报道了出来。 当初,北京一些媒体的记者赶到了秦州。这件事引起关注,也让一些人开始更加关注起流星这位年轻的女记者。 当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她顿时成了我的惆怅。不管这一生我们会飘落到哪里,我原本宁肯与她四季平庸,浅唱低吟。 此刻,我想到了我爸爸早就告诫过我的话。穷了富了都是负担,我们守护着生命,并不是为了守护一份物质的富有,而是守护着一种从容的心灵,一种空灵而平淡的心境,守护住一种生态,一种让心灵幽静的生态。 我的心如同荒草冷月,碎瓦残垣。 我不知道我的情感应该来一次怎样的挥洒? 第四章 13 流星依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却背着她开始了自己应该有的努力,我要为她正名,我必须当着有关人员的面,将事情说清楚,说清楚我爸爸从开发商手里接过的那五万元钱,与流星没有丝毫关系。 我匆匆地走进报社,去见报社的领导。 余大勇将我送出了报社,他对流星的境遇表现出了极大的同情,他仿佛又无法在我面前释怀。为了不增加他心中的负担,我转身告辞。 走出去没有多远,我便拨通了他的手机,我以感谢他对流星的理解与照顾为由,约他出来吃饭。我告诉他,只有我们两个人,而且不告诉流星。 当天晚上,我们走到了一起,像是潜伏。我从余大勇的情绪中,已经呼吸到了流星周围的空气。 此前,还会有人打来电话安慰一下流星,却都是那样地漫无边际。而眼下没有人会坦然地走进病房,和流星一起去面对那种茫然。我以为余大勇也是如此,他答应了与我单独见面,我已经很满意了,还能要求什么呢?我给他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空间,让他选择吃饭的地方,而不致让我们暴露在熟人面前。 我们在轻松的气氛中开始了我们的心路历程,之所以说是心路历程,是因为我没有想到余大勇那一刻的坦然,会在我有些荒芜的心里芜蔓。是因为余大勇的真诚,在我沙漠一样的悲情里,点亮阳光,播种寓言。 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超乎于我性格中的坚强。 他告诉我,他永远都不会将那五万元钱的事与流星联系起来,甚至是报社的领导也不会相信这件事的真实性。而谁却都不会站出来,将事情澄清,更不会为流星说句公道话。因为他们都不想让自己的上司感觉到自己是一个不安的下属,都不希望自己被认为是一个不安分的臣民。因为谁都知道流星在报社的位置将不保。而谁都知道那样做,对流星来说是那样地不公平。 这时,我才渐渐地知道,其实,流星早就为自己埋下了不幸的种子,她居然多次不顾警告,一次次地惹出不大不小的麻烦。当她一次次被警告之后,竟然又一次次地在自己的博客中将稿子刊出。流星仿佛不知道自然界决不会任凭蔓草妩媚,野岸开阖。 我从没光顾过流星的博客,更不知她的博客居然会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余大勇告诉我,那是因为一次很普通的报道,让读者们一下子注意到了她,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和善良。 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一家个体商户的小老板在早晨上班时,发现了一只猫在他不在时偷吃了他的肉食品,而那只猫最终被小老板发现后,落入了他的手中。那个狠心的小老板竟然残忍地将那只猫的四肢剁了下来,就是用他平时使用的切肉刀。 流星将这件事情报道了出来。生命同样都是需要善待的,这是文明社会的标志,更是我们与地球同行的生态需求。所有的动物都是我们人类的朋友,地球原本就不独独地属于我们人类自己。流星的报道,引起了反响,更主要的不是因为她的报道多么精致,而是因为这种虐待动物的行为令人发指。 这件事本来到此就应该结束了,可是第二天保护动物组织的人找到了流星。他们不能容忍这件事的发生,在他们的一再要求下,流星出面与他们一起找到了那个小老板。猫的尸体被白布包裹着摆在了那个小老板面前,流星表达着动物保护者们的夙愿,那更是她自己的夙愿。他们非要求那个小老板向那只死猫道歉不可。现场并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平静,而是僵持了起来,最终的结果是不了了之。可对动物的虐待行为,还是引起了太多市民的不满。 读者并没有在报纸上看到这种结局的报道,却在流星的博客中找到了这件事情的真相。因为不希望这件事再无端地扩大,而最终没有再见诸报端。 流星的博客最初就是因为这件意外事件而名噪于读者之中的。 走出那家小酒楼,余大勇将我带到城市中心的一处小树林中,在一棵大树下,他告诉我那只小猫就被安葬在这棵树下。 此刻,我庆幸那只小猫还算是幸运的,它得到了还算是幸运的归宿──因为它遇到了流星和那些动物保护主义者,遇到了那一群人的善良,那本来应该属于全人类的善良。 我曾经把我与流星的相遇,仅仅看成是一种缘分,我却不知道那缘分,原本是缘自于她的善良,缘自于她骨子里对生命的一种尊重。而正是她的善良,成了我重生的机遇。 离开余大勇时,我相信流星一定是会有好报的,上帝会用他那博大的臂膀护佑着她。 我真诚地为她祈祷。 14 当我就要走出国门的那天,我爸爸千般叮咛,万般嘱咐,让我学成之后一定归来,报效自己的祖国。他是那样地传统,那样锲而不舍地坚守着自己的信念。他与如今众多家长送子女出国留学仅仅就是镀金,或者仅仅就是想谋求一份通向高贵的通行证全然不同。不管他是怎样地苦口婆心,我也没有答应过什么。当我已经驻足在异国的土地上时,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挑战过爸爸的威严,我明确地表示过,我学成之后,不再回国谋求发展。我将在国外谋求一份高收入的工作,并将留在那里。这是爸爸最不情愿的。当我决定回到祖国时,我爸爸是高兴的,他甚至是有些喜出望外。可是我却并没有告诉他,我欣然回国其实并不是为了兑现他当时对我的嘱托,而仅仅就是为了一个人,为了一个我心仪的女孩儿。 我不能告诉他这一切。 在我爱上了流星,流星也欣然接受了我的爱的相当长一段时日里,我从来就没有告诉过我的爸爸妈妈,我已经真正地步入了爱河。那是因为我实在不想让爸爸感觉到我的回国仅仅就是为了一个女孩儿,而不是为了他对我的期望与嘱托。我不希望让他伤感于他对我的失望之中。我更不希望他悲伤于我对他一生心血的辜负。我更不想让他懊恼于我对他精心传承于我的传统精髓的不屑一顾。 爸爸需要的是他灵魂的舒展,是他大爱的豪放。我所需要的是我想要的生活,我的骨子里似乎从来就没有想过会在爸爸捷足的庙宇里叩首,会在爸爸踌躇的残殿前膜拜。 当我没有感觉到我生命的另一半出现的那一刻,爸爸曾经无数次地希望能够让我早一点儿为我的家族芽壮枝繁,描画出一张香火的家谱。我曾经从网上下载过无数个亚洲、欧洲、美洲等不同肤色女孩儿的照片,在网上一次次地分别发给了他,告诉他那是我正在恋爱着的对象,我用这样的方式绞杀着爸爸的期望。 我爸爸曾经与流星见过面,仅仅就是在上次我回国准备离开秦州之前。 那天,我将流星介绍给了我的爸爸妈妈,那是在我的家里。我明确了我与流星的关系,我回避了我们相识的背景,还是不想让爸爸明了我回国的真正原因,也不想让爸爸知道我在生命面前曾经踌躇过,不想让他感觉到我曾经那样地懦弱,尽管当时我以为那是我最勇敢的选择。 我根本没有想到,流星与我妈妈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她们最后的一次见面。这些天来,每当想到这些,我都会油然伤感。我还有太多的故事想让妈妈慢慢地倾听,那已经成了我的一种奢望,一种永远都无法满足的奢望。 我对妈妈的思念和热爱,只能释放于满足爸爸的情感诉求之中。 我不断地行走于流星和爸爸之间。 爸爸已经知道了关于那五万元钱的传闻,至于那些钱的多与少,都已经不再那样重要,因为那都已经成为过去。可是他却不能够容忍我的女朋友,一个还没有完全走进他情感世界的准儿媳,竟然为他增添了那么多的麻烦。他根本就不希望那笔钱会与她的不择手段相关联。这件事让流星在我爸爸的心中瞬间便打了折扣。起码,她与在他想象当中应该存在的那个她是有距离的,甚至是很大的距离。他不能够容忍他未来的儿媳会这样将自己的职业操守与那五万元钱放在同一个天平上。那笔钱仿佛已经不再是钱,而是胯下之耻。 这是因为有人告诉过他,网上关于那个记者的传言中的最恶毒的一部分,那就是流星靠出卖自己而为她的男朋友成就了一个灾难后的瑰丽。 我的爸爸宁肯相信这种传言是真实的。 这就是我的爸爸,一个亘古不变的爸爸。 我努力地在他面前梳理着这件事的背景,希望将流星从尴尬中摆脱出来。不管我怎样努力,他还是不能够容忍一个尚未过门的准儿媳参与这样一件她不应该参与的事情。尽管她可能是出于好意。 其实,我并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有多么复杂,可是我却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加清楚地知道流星对我家祖宅那处地块的拆迁的关注,绝不是为了我的爸爸妈妈,她更不会去谋求这样的私利。她只是被卷入了一个是非的漩涡之中,我的爸爸仿佛在我的辩解之后,开始了他并不情愿的深沉的思维旅行。 流星不仅不是那样的人,她的思维,她的善良,甚至是她的情操,都多么地接近于我,接近于我的那个家族。尽管我与我的家族已经不是全等的概念,但我的骨子里依然涌动着家族古老的激情。 这段时间内,我仿佛已经感觉到了流星似乎有些浪漫,这种浪漫很可能会让她本人和我良久地漂流在迷茫中,从而无法让自己的理想顺利地着床。 生活因循在现实中,人类有太多的理想都是在梦境中启程的。 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有机会消费梦想? 15 流星的身体恢复得还算可以,在她自己的要求下,医生同意她出院。这也是我的愿望。在家里,无论是物质上的满足,还是精神上的放松,都是医院所无法比拟的。从出租车上下来,流星横躺在我的怀中,我将她一口气抱到了楼上,让她躺在了床上。 房间十分简陋,却是属于她自己的家。那是她的妈妈给她留下的,也是她妈妈这一生留下的唯一遗产。她的姨妈也正是在这间小屋里,陪伴着流星度过了二十几年的时光。 我这是第二次走进那个属于流星的小屋。说起来,小屋不大,只有五十多平方米,而且已经老旧,我猜不出那是上个世纪什么时候的作品。可是对于流星这样一个从海外归来,并无成就的穷学生来说,能够拥有这么一处藏身之地,已经应该满足了。如果没有这种隆重的遗留,如果不是重回故里,一切都靠她自己,即便是把我加进去,那结果也是无法想象的。 我第一次走进她的那个小屋,就是上次回国。 房间内是我们两个人的世界,这是我此次回国后,还不曾感觉过的轻松。尽管我的内心世界依然走不出这些天来所经历的沉重。我还是拥有了这几天来的不曾拥有。我一下子扑到她面前,下意识地擎着自己身体的重荷,张弛有度地浸润着她的身体,唯恐尚没有完全康复的她难以承受。可是我的内心世界早已经对她有了强烈的领土要求,我的双手不时地在她的身上摩挲着,隔着一层层薄薄的衣服。即便是这样,我依然能够欣赏到她那片领土上起伏的山峦、幽深的河谷、开阔的原野、深邃的涌泉…… 此刻,我的神智开始了遥远的旅行,是在她的那片富饶而肥美的领土上,是在她领土的那一处处动人的风景处。那是一片处处风景,景景醉人的疆域。我迷恋着,我陶醉着,任闲情芜蔓,泪眼潸然。 我真正地在流星──这片美丽的领土上旅行是开始于几年前,那还是在异国的土地上,在慕尼黑的一处我租来的民宅里。 那是一处极普通的住宅,那是一处只有我一个人居住的住宅,那间房子小得极其可怜,除了能够放下一张床和一张写字台外,剩下的地方也只有三四平方米。它只能安放下我们的身体和身体里所蕴藏着的极大热情。也就是在那样的一个小屋里,在那样的一张小床上,我开始了在她的那片领土上的第一次漫游。 那是我们认识半年之后的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们开始了相爱之后的经典转移,向对方的领土移动。 我努力地抵制着我暴风雨般的疯狂,滋润地蚕食着她领土上的一处处绿色的植被,因循地搜寻着她领土上那一处处的矿藏…… 那是一片水晶般的领土,宁静而又安详。 那是一片朝露般的领土,晶莹而又润滑。 蜿蜒着的海岸线,勾画出了她领土的原始风貌,那舒展着的曲线,羞涩地述说着那片领土的神秘。那不规则的疆域,裸露着领土的妩媚,那一处处丘陵,蕴含着无限生机…… 我从来没有登临过这样的土地,我从来不曾俯瞰过这样的领土,我被她的瑰丽和神秘吸引着,我被她的洁白和纯净感染着,我被她的奇特和迷幻震撼着。 一股巨大的能量向我的身体涌来,我已经再也无法抵制自己的激情,我想马上浸润那片土地。我寻找着登陆的地方,我终于用我的双手,轻轻地托举起那两座晶莹的处女峰,我将整个身体向处女峰倾斜。我像是缭绕在处女峰之巅的一片白云,不时地丈量着它的高度。两座处女峰仿佛还没有完成她原本的挺拔,因为我的光顾,还不时地增加着她的高度,两座山峰之间形成了深深的沟谷。 我不时地在山峰与沟谷之间翻腾与汹涌,我的眼睛渐渐地模糊起来,模糊成了云雾,模糊成了沧海。那两处晶莹之处,时而模糊成了山峰,时而又模糊成了岛屿。 我任凭激情汹涌,游思放纵,不时地盘踞在山的顶峰,又不时地冲下谷底,口享肥美,颊暖心田。任暖流在心底畅然,任欲望在沃野潜行…… 我将燥热的情绪播洒在那片土地上,我不断地感受着那片土地与我同样地燥热,那土地起伏着,摇摆着…… 我开始在那片领土上移动,我终于寻找到了那处更幽深的峡谷。峡谷深处仿佛有一股清澈的溪流正缓慢地流动着,正滋润着两岸平坦的土地…… 我第一次感觉到我是那样地渴望那片土地,我是那样地需要那片土地,我是那样强烈而急不可待地想走进那片土地,依偎在她的领土,感受那峡谷幽深的激情……那片领土仿佛变成了大海中的一只航船,起伏着,颠簸着,左右摇摆着,我疾行的灵魂终于登上了那条航船…… 我逍遥缥缈,我心绪昂然,我缱绻欲仙,我醉生梦死。 我第一次完成了在那片土地上的旅行。 流星向我开放了她所有的领土,我将我全部的爱,播洒在了那片最纯美的土地上…… 自从那天晚上起,我就更加眷恋着她的那片领土。她回国前,我几乎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那片领土的神圣。正是那片领土给了我太多的畅想,给了我太多的激情,给了我太多的慰藉。我需要她,不仅仅需要她的爱,我同样需要她领土美丽的热度,需要她涌泉般甘美的滋润,需要她在我的身上柔情地纠缠…… 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个人远在他乡的孤独,每当我遇到困惑,每当我感觉到无助时,我都想与她尽情地缠绵在一起,任肌肤温暖,任灵魂感叹…… 16 流星出院的那天晚上,我是在流星的家里度过的。我又一次踏上了她的神圣领土,我弥漫在那幽暗的灯光里,爬行于我钟情的土地上。我在那片沃野上匍匐前行,疯狂地亦步亦趋地亲吻和虔诚地叩拜着,我不时地精心呵护着那依旧原始般的生态,那片土地仿佛还是那样地脆弱。那里毕竟曾经面对过血腥的利器。 我发现她的眸子里已经满含着泪水。我不知道那是幸福的涟漪,还是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底掀起的波澜?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她终于告诉我,她感觉到孤独,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我坐了起来,半靠在床头上,将她轻轻地揽在了怀里,我倾情于她的脸上,她当然明白那是我苦闷的心绪在她那里找到了停泊的驿站。我突然感觉到几分凄凉。我仿佛又一次置身于异国的土地上,仿佛又走进了我们第一次做爱时的那个长不及丈的小屋。只有我们两个人身体的相互偎依,两个人的相互温暖,慰藉着两颗远在天涯的心灵。 我不知道此刻我为什么会产生那样的感觉,是因为眼前发生的一切?是因为眼下的无助?抑或是已经感觉到将要面临的挑战? 流星终于又一次道出了她隐隐的担忧,她说她很可能会失去现在的工作。其实,十几天前,我就有了心理准备,可她这样认真的样子,还是让我感觉到了寒冷,我的骨子里似乎极力地排斥着这样的想法,我不相信那一天真的会到来。 流星哭着告诉我,她希望我尽快地找到工作。 我理解她,那是因为我对她的了解。尽管,我并不知悉她的身世和她家庭的全部背景。我相信她确实和我一样对她自己的身世并不知晓。可是我却知道她在这座城市里,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依靠。除了这套房子,她几乎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 可是,眼下我又怎样让她依靠呢? 我不可能躺在爸爸的怀里,我无法再蚕食他的余热,他早已透支的心灵,已经无法安置我偌大的身躯。我感觉到了一种压力。一种男人的担当,一种男人应该有的担当,掩饰着我内心的感受,我挥洒尽自己的泪水,告诉流星不要哭,我想起了在异国土地上,流星对我说过的那句话:我们的泪水只能是我们相互牵挂的旗语,只能是我们相互思念的呼号,除此之外,它绝没有任何理由流淌。流星抬头看了看我,含着眼泪给了我一个轻轻的吻。 她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却无法感染我。因为我知道那淡淡的一笑并非心生。 我更理解流星的孤独。 当流星决定回国的时候,她的理由是那样的充分,那理由根本就不容我再将她留在异国的土地上,留在我的身边。 流星几乎就没有过对她爸爸的完整记忆。对她妈妈的记忆,其实就是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记忆,她妈直到临死之前,都是住在精神病院里。而那时流星才仅仅只有几岁。 她选择回国,就是想能够在回国之后,找到一份收入较好的工作,守护在姨妈身边,哪怕是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守护着她,以报答她对自己的付出。 尽管流星几乎没有与妈妈生活在这个小屋的太多的记忆,可每当走进这个小屋时,她都会感觉到凄凉,她已经意识到,那个她企盼的身影,永远也不会再走进这个小屋,那成了她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这是流星告诉过我的。 流星是不幸的,同时又是幸运的。她的外公外婆早就不在人世了,唯一的姨妈,像母亲一样陪伴着她长大,而且还送她走出国门。流星至今也不知道姨妈是不是因为坚守着什么的缘故,始终没有结婚。她走出国门的所有花费都是姨妈支付的。姨妈在流星回国一年后,离开中国,去了美国。她终于第一次走进了婚姻,走进了对她心仪已久的一个中国男人的怀抱,那是她的一个大学同学,他早就事业有成,但已离婚日久。 在机场告别时,流星又一次问起过她妈妈的事,姨妈依然什么也没有说。那时,流星仿佛还是从姨妈的眼神中,意识到了在妈妈的身上,仿佛隐藏着什么秘密,一个姨妈不愿意说出的秘密。 流星对姨妈的感激之情我是感觉得到的。她没有理由再将姨妈留在身边。尽管姨妈比流星的妈妈小十多岁,但她毕竟单身多年,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我理解流星,我理解她盼望着我回国,盼望着我回到她身边的那种心情。我没有想到,就在我们将要如愿以偿的刹那,竟然会出现这么多的变故。 我感叹人生的无常,我蹉跎生活的无奈。 这些天来,我没有将流星出院的事告诉爸爸,我以为他可以接受我在医院里照顾着流星,却无法接受我在她家里与她同居。就算是全天下就剩下我一个人婚前不与女朋友同居,在我爸爸看来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不会容我那样做。为了这样的原因,我必须天天都生活在自己制造的谎言里,挑战着爸爸的迂腐。这也成了我另一种精神负担,我必须时刻防止事情的败露。 我希望坦坦荡荡,磊磊落落,我希望简简单单,轻轻爽爽。我更希望能够像与流星在一起那样,毫无顾忌地裸露着,裸露着心灵,裸露着美丽,也裸露着欲望……可是,我开始感觉到,生活真的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浪漫。 第五章 17 刑警队的人又一次找到了流星,这次我并没有回避,我不时地出没于他们谈话房间的内外,为他们端茶倒水,仿佛男佣。 一个刑警拿出了一张画像给流星看,那是他们按照流星在医院里向他们描述的情景,画下的一张人物肖像画,是其中一个犯罪嫌疑人的肖像。那种逼真程度,流星是认可的。刑警又拿出了一堆照片,让流星辨认有没有疑似那天出现在现场的人。 流星轻轻地晃动着头,刑警有些失望。 当他们走后,我明白了,他们是按照流星提供的情况确定的侦察方向。那堆照片正是从那个方向搜寻来的。我与流星议论着,这样做是难以奏效的,因为即便是流星的感觉都是对的,即便她的被伤害真的是与她的工作有关系,对方也不会弱智到自己亲历亲为的程度。可除此之外,流星仿佛又没有任何一点儿被伤害的理由。我也不相信凭着她的善良,会轻易地召来那般邪恶和凶残。而抢劫作案的可能更是早就被排除在外,因为流星的手提包里当时正装着三千多元现金和手机,那些东西却安然无恙。 雇凶作案仿佛是刑警们认可的理由,这需要证据支撑。刑警们仿佛依然找不到支撑这一因果关系的证据。 刑警们的再次出现,一点儿也没有激发出流星对案件侦破的期待。相反,却让流星越发失望。因为她明白,犯罪嫌疑人很可能不想置自己于死地,而意在恐吓。不然,那天自己当时就会没命。恐吓同样是需要理由的,自己被恐吓的唯一理由就是触及了某些人的利益。而这些利益对于他们来说又非同小可。 我已经明确地感觉到,对案件的侦破似乎已经不再是流星眼下最关心的问题。她最关心的是我们的生活似乎马上会成为问题。她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她同我一样明白,如果没有她的出现,如果不是因为我迷恋着她,我是不会回到故乡来的。而当两年前流星还没有回到故乡来时,我就一边读书一边在一家公司里做兼职,如果我不离开那里,我未来的境遇是可以预见得到的。 我当然没有后悔,如果让我退回去重新做出选择的话,我依然会做出回国的决定,那是因为流星已经回到了故乡,我当然要回来,而且必须回来。眼下我已经感觉到了太多的不快,可这毕竟才仅仅是开始。我必须解除流星的担忧,走出去寻找我需要的工作。 那天,我走进了市里举办的招聘会的会场,整个会展大厅内的拥挤程度,向我诠释着什么叫作人头攒动。人群几乎密不透风,人们行色匆匆,却又举步维艰。人们在拥挤中寻找着自己落脚的位置,眼睛还不时地注视着远方那一家家招聘公司的招牌。许多人的脸,都成了焦虑情绪的集散地。我站在那里远远地望去,成千上万的年轻人组成了一道单调而乏味的流动的风景。看上去,我比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的年龄都大,我当然知道我是八零后一族的元老。如果当年不是因为我哥哥患上了小儿麻痹症,我是没有资格来到这个世界的,我只能在另外的什么地方永恒。我面对着那一张张年轻而又渴望的脸,仿佛感觉到他们是多么地需要哺乳。不知为什么,我下意识中有些不忍加入他们的行列,我似乎觉得自己不该去与他们争夺那一杯羹。尽管我几乎也嗷嗷待哺。 我被簇拥着向前走去,回眸时,我的身后又已经站满了一堆堆的人。 我渐渐地靠近了招聘员工的一家家公司的柜台,打量着那上边一处处的招工规范,我从他们身边一一走过,没有什么人意识到我的存在。每个柜台前招聘的内容大体上都被我的大脑所洗劫。一个小时后,当我精疲力竭地在一处相对人少的地方站下来时,我才感觉到这里的环境并不适合我,这里的大多数工作岗位,也并不大适合我。那些流水线上的操作工,那些车钳铆电焊的技术工,还有第三产业的服务人员,银行保安等等,是作为一个海归的我,从情感上所无法接受的。 这时,我仿佛才意识到,我一个学经济理论的,面对着那些具体专业特长来说,几乎等于什么都没有学。怪不得,当经济研究所的职位告吹的时候,流星的神情比我更加黯然,那不仅仅是因为在情感上对她的伤害,一定还有这其中的原因……我顿时悲从心来。我本以为即便是选择了回国,也一定会有我发挥的余地,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如此糟糕。 我强忍着悲凉,走到了流星所在小区的楼下,大脑依然落荒般地梦游于茫茫的人海中。我险些与一个人撞个满怀。我抬头定睛看去,一个拾荒者正坦然地站在我的面前,我与他曾经见过面。我离开小区时,他正在这里翻动着垃圾箱。此刻,他又一次重复着我离开时的动作。这时,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涌上我的心头,不知道是因为他,还是因为我,抑或是因为其他什么?也许,他一家人生活的全部寄托,就在那个一天被多少个与他相同命运的人翻动过无数次的垃圾箱里……比起他们来,我又悲从何来? 我知道我这分明是叫花子要饭,穷乐呵。可我真的是阿q了一把,这是我一生第一次阿q。 我的潜意识里仿佛响起了一首歌的旋律──笑比哭好。 18 我回到了家里,正在考虑着应该如何向流星汇报我的应聘感受。我却看到她正在那里接听着一个电话,她的声音有些异样,她的表情有些严肃。我没有打扰她,静静地站在她的身边,想听个究竟。 她放下电话,拿起了放在床边的电脑笔记本。我紧张地追问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没有等她回答我什么,便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我将门打开,余大勇走了进来,这时,我才知道刚才流星接听的就是他的电话。余大勇直奔流星跟前,我从他们焦急的神态中,进一步意识到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从他们之间的对话中,我已经明白,是有人冒充流星的名义,在她的博客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那是一封道歉信。意思是说流星承认自己在秀水街拆迁过程中,接受了开发商的好处,因而立场才站到了开发商一边,为此,特意向那里的居民们道歉。我也趴到了电脑前,仔细地浏览着这篇稿件,我有些木然,这都是哪跟哪呀? 看来,尽管流星还在病中,尽管流星眼下已远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可是她已经注定难以逃离那个漩涡。 还是余大勇的同事最早发现的。那是因为有秀水街动迁户找到了报社,要求报社调查记者的这种不道德行为。他以为是因为流星接受了开发商的好处,从而才放弃了对那件事的正常关注。那个来反映情况的人,家中也还有人因为强迁而住在医院里,至今还没有出院,也没有人过问。 余大勇在不大的屋中踱着步,显得有几分焦急。流星半靠在床上,神态同样不快。这件事虽然不大,但从大量的跟帖中,便可以看得出对流星会是一种怎样的伤害。这件事对她人格的诋毁是必然的。她就是浑身是嘴也难正视听。 原来,流星最早涉及与房地产相关问题的报道,是在半年多以前。那是大公街一片大面积的拆迁工程,流星并没有指责的故意,而是从搬家需求众多,搬家公司立雪程门的角度说明了拆迁规模之大,大到甚至是带动了房价和租房价格的上涨。稿子发表之后,流星因此得到了报社内部当月的好新闻奖励。 也就是这篇稿子引起了有关方面的注意,有人找到了流星,也有人找到了报社的领导。好在并没有产生什么恶劣的结果。这件事,也就算是平息了。 就在这件事发生后不久,秀水街开始了更疯狂的拆迁,只是还没发生我妈妈那天晚上被强行赶出的问题。流星接到了报料,她几经了解,将开发商在没有与房主达成协议,而强行停电停水的事报道了出来。 当那天晚上被强迁的事发生以后,报纸上再也没有关于这方面报道出现。有人把这件事情再也没有引起新闻单位的关注,当成了流星的责任,是因为她接受了开发商的好处造成的。而没有人知道流星当时已经住进了医院。 我和余大勇,还有流星一起分析着事情的原委,我们猜不出会是谁在搞这样的恶作剧。是开发商?是那些不满意我家得到了五万元补偿的动迁户?我们不得而知,有一点是肯定的,问题已经越来越复杂。我渐渐地感觉到,果然是流星触及到了一些人的利益,一些让他们感觉到有可能被撼动的利益。 我们都明白,这件事是因为流星的职务行为引起的,却又不可能通过组织程序,按照职务行为去解决。余大勇之所以这样热情地关注着流星,不仅仅因为他是她的部门领导,更因为他对流星这两年多的工作表现,尤其是对她的善良和为人的由衷敬佩。我在与他有限的接触中,已经无数次感觉到余大勇似乎一直是在暗中设法保护着她。如果没有他的暗中保护,流星或许还会感受到更大的压力,那种来自报社内部的压力。 我对他是充满感激的。我与流星还是想多听听他的意见。在他的建议下,流星马上起草了一份声明,郑重声明自己既没有与开发商有一丝一毫的关联,更没有发表什么道歉信,自己本来就无歉可道。流星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声明发到了自己的博客上。 我本以为这样做,这件事就算平息了下来。 我把余大勇留了下来,吃了一顿家常便饭。 吃饭时,我才知道流星心存着的那份压力是不无道理的。报社内部确实是曾经提出过不再与流星续签合同一事,只是没有最后定论。而在这个过程中,余大勇一直扮演着一个很重要的角色。他安慰着流星,也安慰着我,他说他会一如既往地关注流星。 将余大勇送到楼下,我回到楼上,就接到了我哥哥的电话,我爸爸在我哥哥的陪同下,正逗留在流星曾经住院的病房门前,他是特意去看望流星的。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向我爸爸解释眼前这一切。 我紧张着,有些不知所措。 19 什么样的人生都需要人去面对,况且眼下我面对的还不是生与死的考验,只是面对着一个个两难的选择。 我经过了短暂的犹豫,便振作起精神,朝医院赶去。我爸爸依然在那里等着我的到来。我见到他时,他的情绪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反倒是我自己的心里总有一点儿不自在。爸爸执意要让我带他去看看流星,不管我怎样坚持不同意他去她家里,他还是坚持着。这还是让我多出几许紧张,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想面见流星的真正用意。是兴师问罪?还是会送去一丝安慰? 半个小时后,我们一起走进了流星的小屋。 流星看到我爸爸到来,出于礼貌慢慢地下了床,我把爸爸让到了床边坐了下来。爸爸不断地询问着流星的病情,不断地询问着眼下的感觉和恢复的情况。他还不时地问起关于案件的侦破是否有什么进展。流星一一地回答着,像是答记者问。 我站在身边紧张着,我唯恐爸爸会问到流星和谁住在一起,是谁在照顾她的生活起居。我一步不离站在他们的身边,时刻准备着在爸爸提出这样的问题时,也好在旁边帮助流星打一下圆场。这一时刻始终都没有到来。爸爸问起了流星是哪一天出院的,流星看了看我,仿佛是在问我应该怎样回答。我没有机会与她沟通,任由她自己顺水推舟。她如实将出院已经几天的事说了出来,爸爸听来却若无其事。 那一刻,我爸爸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我最怕他知道的东西,他已经知道了。因为在我上次回故乡的时候,爸爸妈妈就知道了流星在这座城市里只是孤身一人,自己住在她妈妈留下来的小屋里。爸爸的表现完全出乎于我的预料之外,他不仅没有说什么,甚至是再没有让我感觉到一点儿紧张。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爸爸观念上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我在心底暗自高兴着。 爸爸站了起来,走到那面挂着照片的墙边站了下来,墙上挂了不少老照片,大多是流星不同年代的照片。其中有一幅是流星妈妈的照片。那是一张足有一尺二寸大小的黑白艺术照片。我的爸爸仿佛是被那张照片所吸引,我们的目光也被他的行为所吸引。 “这是你的妈妈?”爸爸问话时,并没有回头。 “叔叔,你认识我妈妈?”流星从第一次见到我爸爸那天起,就这样称呼他。 “你妈妈是一家医院的护士?”我爸爸不仅没有回答流星的问话,反而继续发问着。 流星有些吃惊,她站了起来,向我爸爸的方向移动着,有些吃力。 “是,是一家医院的护士。但后来她病了,得了精神病之后就再也没有工作过。我都是听姨妈说的。” “你妈妈怎么会得那种病?” “不知道。你认识我妈妈?” 我爸爸转过身来,不停地摇着头。 爸爸重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他又问,“你小时候曾经走失过吗?” 流星摇着头。 房间内是寂静的。 在我和流星的再三追问下,爸爸终于讲起了他二十多年前曾经经历过的一幕让他难忘的故事。 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一天下午,已经到了放学的时间。一个年轻母亲带着自己两三岁的女儿在我爸爸所在学校的操场上玩耍,爸爸正在看着他的学生打篮球。操场是开放性的,离马路并没有多远,操场的对面就是一个商业区。 那个年轻母亲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了身边的一个同样带着孩子的女人,便匆匆地走进教学大楼里的卫生间。而当她走出来的时候,孩子已经不见了。那位年轻母亲寻找着自己的孩子,渐渐地开始声嘶力竭起来,我爸爸发动起了他的学生们帮助寻找,最终也没有找到那个女孩儿。那个年轻母亲后来昏了过去。 后来,公安局介入了对这件事的调查。他们也来找过我爸爸,还不止一次地找过,他们把爸爸和爸爸的那些学生们当成了现场目击者。 “再后来……”爸爸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没有再说下去。 我看出了爸爸显然还有话没有说完,可是我并没有追问下去。流星却沉不住气了,“再后来,怎么样?” “再后来,我就不记得了。”我看得出爸爸是在敷衍,可我还是想给他留下一点儿空间。 流星还想再追问下去。我向她摆了摆手。把头转向了爸爸:“爸,你为什么会提起这件事?” 他指了指流星妈妈的照片:“这张照片很像当年那个女人。” 我把爸爸送到了楼下,临分手时,爸爸回过头来看着我。我做好了他指责我的准备,他却说道:“是我错了,是我听信了那些谣言,流星没有做错什么。你好好照顾她,让她的身体早一点儿恢复。” 那一刻,一股酸酸的滋味顿时由心底向上涌动着,我的眼睛潮湿了。 回到流星的身边,我仿佛觉得爸爸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而是来寻幽探秘的。爸爸在流星小屋里的短暂逗留,却在流星的心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20 我与流星认识之后不久,就开始猜测起她的身份,我一直觉得在她的身上仿佛隐藏着什么秘密,像是连她自己都不曾清楚的秘密。我的感觉始终伴随着我走过了这么多年。她不愿意更多地提及,我也无法主动问起。 上次回到故乡,当我第一次走进她的那个小屋时,我的这种猜测便更加强烈起来,那个小屋仿佛隐藏着什么秘密,那秘密仿佛又是那样地遥远,遥远得连流星自己都已经忘记,或者真的就不曾有过什么记忆。因为我无法想象这些年来,流星是怎样越过平原越过高山,走到今天的。 流星曾经努力试图排解我的疑问,尽管她自己也曾经疑惑过。 在国外时,她曾经告诉过我,是她的姨妈把她送到国外读书的。那时,我对她的姨妈不仅仅是充满了好感和敬意,同时,她的姨妈也让我感觉到了神秘,一种始终伴随着我的神秘。当我回到故乡时,流星的姨妈已经去了国外。我与她根本就没有见过面,可是她从来就没有在我的心里走远。 我爸爸的突然造访,并没有像我开始想象的那样让我紧张有加,相反却让我喜出望外,我倒是尽可以放心地守候在流星的身边,好好地照顾她了。这是让我感到高兴的事情。 流星却不然。她在我爸爸走后的当天,就拨通了远在太平洋彼岸她姨妈的电话,又一次问起了自己的身世。她姨妈不知道远在数万里之外的秦州此刻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却分明感觉到了流星情绪的异样。我站在流星的身边感觉着流星情绪的风起云涌。流星非要追问她自己小时候是否真的走失过。 此刻,我才意识到我爸爸的好意造访,可能会给流星带来不小的烦恼。 我知道,流星是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在她姨妈处得到准确答案的,如果那么容易,那就不会等到二十几年后的今天了。她在此前就应该什么都知道才对。放下电话后,流星脸上的表情已经告诉了我她内心的失望,从她姨妈那得到的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我当然明白这一点。对于我爸爸说的那些话,我也和流星一样感觉到神秘和诧异,我却没有像她那样强烈地希望非要马上澄清不可。 放下电话后,流星问起了我,我爸爸为什么像是欲言又止。她怀疑我爸爸知道什么真相而故意没有说出来。其实,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儿,我只是不想让还在病中的流星无端地增加更多的精神负担。我敷衍着流星,意在让我爸爸无意间在平静的水面上激起的涟漪顷刻消失。 我一直就没有放下这件事,我却强迫着自己远离这个话题,我将招聘会现场的经历与感受告诉了流星。我有意地掩饰着当时的不快,而夸大着就业的光明前景。 第二天上午,我还是把流星一个人留在了家里,自己早早地走出了家门,还是去了人才招聘会的现场。这次的招聘会举行两天,这是第二天。我是需要好好地抓住这个机会的。我在那里足足逗留了一整天时间,却并没有像那些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将手中的简历一把把地塞进招聘者的怀中,因为不仅仅是他们需要选择我,我也同样需要选择。不是我好高骛远,而是我实在不可能随便选择一个操作工或者熟练工的岗位就业了事。我知道我身上担负着期望,担负着爸爸和他代表的那个家族对我的期望,我知道身上担负着的责任,我的流星客观上依附于我的责任。我不可能再让他们失望,我必须让他们的期望有地方着陆,我必须让他们的精神有地方安放。 我终于在下午将要离开那里的时候,找到了几家我相对看好的单位,将简历一份份投了过去。其中有一个单位是我最看中的。 那是一家地方银行在秦州的分支机构,按照说明书的介绍,他们需要招聘管理人员。不管是业务管理还是行政管理,毕竟让我看到了一丝希望。我与接待人员聊了半天,接待我的人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看起来,他对我很感兴趣,我认真地向他推介着我自己,降低着我对待遇的期望高度,以求能够真正走进他们单位。中年男人告诉我,如果可能的话,会在三天内与我联系。 那一刻,我对那个中年男人寄予了厚望。 就在我将要离开这里时,我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虽然已经是久违,我们彼此还是认出了对方。那个人是我高中时的一个同学。他叫张强,他说他现在自己开了一家广告公司,代理几个名牌产品的广告,他也是来招聘员工的。我很羡慕他现在的成就。我们彼此留下了对方的联系方式,约好了有机会再见面。 走出招聘会现场已经很远,我仿佛依然没有走出那茫然的戈壁。但那个中年男人的热情,却仿佛点燃了我希望的篝火,或许它会照亮我蹒跚前行的栈道。 第六章 21 按照古人的说法,月过十五光明少,人过三十万事休。如今我已经年近三十,还一事无成。我无时不在咀嚼自己心理上的巨大压力。 我需要关爱,需要呵护,需要心灵的抚摸,需要社会的慰藉,可是这一切,对于眼下的我而言,仿佛是那样地奢侈,那样地遥不可及。我明白流星同样需要这些,比起她来,我还有爸爸,还有哥哥伴在我的左右。至少,我还会是爸爸精神上的牵挂,而流星什么都没有。她拥有的只有我,只有我的心灵和肩膀。而我的肩膀是那样地单薄,单薄得几乎是弱不禁风。每当想到这些,我的心中仿佛就会产生一种愧疚之感,我只是拼命地掩饰着自己内心世界的无奈。 那天回到流星的住处时,我看到流星仿佛更加沉重,我试图洞穿她内心的清冷,释解她此刻的孤独。我本以为她还沉浸在爸爸在那一刻搅动起的涟漪里。我暗自告诫自己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取回爸爸心中的潘多拉宝盒。可是,很快我就发现我错了,我猜错了流星的心思。 静静地待在家里的流星,并没有得到安宁,就在同一天里她接到过无数个电话。其中有两个电话让她又一次心寒。 有一个陌生人打电话告诉她,秀水街被强拆之后的事情并没有最后了结。还不断有人去上访,去开发商的办公大楼里闹事。更多的人在网上不断地爆料揭示着开发商的暴行。那个陌生人告诉流星这样一件事。有一个姓张的中年妇女,自从那天晚上被赶出她的住宅之后,就住在了医院里,因为得不到任何人的过问,他的老公不断上访,甚至是四处游说,这引起了开发商的忌恨。就在陌生人将电话打给流星的前一天晚上,那个张姓妇女的老公便失踪了。有人提醒张姓妇女,她的老公会不会是被开发商绑架了。这时,张姓妇女才打电话找来了她的哥哥。 她的哥哥在三十公里外的一个山沟里找到了他的妹夫。当时,他的双手被反绑着,嘴上贴着胶带,发不出任何声响。头上还被套着一个黑色头套。 之所以有人这样提醒张姓妇女,是因为秀水街的居民被强迁的那天晚上,就已经有十多个人被他们采用同样的办法绑到了那条山沟里。那天晚上,曾经有人报过案,而秀水街派出所所长于水波早就在内部下达过命令,不准出警。因为此前他们就接到了开发商打过的招呼,那都是一些刁民,不论是出了任何事情,都希望他们不要干预。 没有接到这个陌生电话之前,流星和我并不知道就在我妈妈离开这个世界的那天晚上,就在我家老宅的周围,就在周围霓虹闪烁,歌舞升平般宁静的夜里,竟然还发生过那样骇人听闻、触目惊心的事情。 流星和我述说着她的感觉,她是紧张的,她更是气愤的,她的气愤程度已经将紧张渐渐地淹没。她紧张的原因是她开始怀疑她的手机仿佛已经被别人监听。因为就在她接到那个陌生人的电话之后,她又接到了另外一个陌生人的电话。而打这个电话的人,完全出于另外一种目的,听声音,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那个男人用阴森森的声音威胁流星,希望她好自为之。 此刻,我看得出流星是痛苦的,不仅仅因为紧张,更多的还因为无奈,一种难以排解的无奈。 凭什么?他们凭什么会这样嚣张?凭什么? 流星几乎是在呐喊着。 她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她心底那份需要张扬的情感,需要挥洒的那无法排解的愤怒。 此刻,我和她同样感觉到了一种无名的痛苦与压抑,我感觉到我的无能与无助。我能帮助流星做点儿什么呢?我无法劝说她苟活着,我是不可能那样做的。这早在我曾经选择死亡时,她就已经给了我明确而果断的答案。我也无法鼓励她去伸张正义,去呼唤公理,因为我同样知道那样将会让她再一次面临怎样的艰难。她身上的刀口依然让我不寒而栗,她在病床上曾经的痛苦,还在我的心底呻吟。 我更不能失去她。她是无助的,我同样感觉到了无助,感觉到了孤独。 真正的孤独是思念,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难以聊补思念时的凄怜;是一个人对一个人难以释怀时的绝望;是一个人对一个人拿得起而放不下时的决绝。 此刻,我却感觉到了两个人相互面对面时,依然萦绕于心的孤独;我感觉到两个灵魂相互偎依时,仍旧无法温暖的冰冷。 就在这天晚上,流星将一天的经历和感觉表达了出来。她一边写一边流着泪,一个小时后,她终于将自己想要表达的情感都镌刻在了电脑上。就在她犹豫着不知道应该怎样办的时候,我按住了电脑的键盘。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们几乎是心照不宣地达成了默契,暂时不把它发到博客上,为的是保护自己。为的是不致马上惹来更多的麻烦。 我们躺在床上,我的双手在流星那片我熟悉的领土上滑动着,我想给她以温暖,我更想从她那里得到慰藉,一种心灵与肌肤同样都需要的慰藉。流星侧过身来,紧紧地抱着我,我感觉到了她肌肤的灼热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 她哭了。她喃喃地告诉我,她很压抑。一种不曾有过的压抑。 我开始抱住了她,紧紧地,她把头埋进了我的胸前。 22 那是一个下午,我接到了爸爸的电话,他告诉我说有急事需要见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放下电话后,便匆匆忙忙地赶到了爸爸的住处。 其实,自从那天爸爸离开流星的住处之后,我一直就想再见到爸爸,很想早一点儿知道他没有说完的后半句话,究竟有没有什么别的含义。我知道此刻我被爸爸临时召见,肯定不是为我释疑解惑,而一定另有别的原因。 爸爸将一个信封打开,将里面的东西递到了我面前。那是一幅漫画,画中间画了一个女孩儿。那个女孩儿的四肢和头被绳子捆绑着,被五匹马向不同的方向拉扯着。 这让我想到了秦始皇五马分尸的酷刑。 我紧张地看着漫画,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炸开了那般。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只是不知道爸爸是从哪里搞到的这种东西。我急于一探究竟。爸爸起身走到门前,又重新审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才告诉我,这个信封是爸爸开门时,从自己家的门缝中掉到地上的。 我已经明白,这件事发生在流星接到匿名电话威胁之后,这是他们又一次拙劣的表演,其用意就是想通过这种形式逼迫流星就范,逼迫她装聋作哑,逼迫她熟视无睹,需要她在他们面前俯首称臣。否则,她就会再有生命之虞…… 爸爸的双手颤抖着。 我把他安抚在床边坐了下来。我却无法安抚自己的情绪。 流星何罪之有?她只是在记者的位置上,替百姓说了几句公道话而已,这竟然被一些人认为是那样地大逆不道。 事到如今,爸爸才明白,我也明白了,此前为什么会有人抓住我家得到的那五万元补偿金而不依不饶的缘由。 原来真的是开发商的别有用心。他们是真的想通过这种方式,缓冲流星对他们强拆强迁、草菅人命的强烈冲击…… 流星虽然是身在医院或者家里,似乎从来就没有让他们的心里安宁过。因而才令她招来了一次又一次的威胁与恐吓。 我的爸爸毕竟已过古稀之年,他的年龄和心理都不允许他再去经历风雨,搏击迷雾。不管怎样,作为晚辈,我必须比他更应该有所担当,尽管我早就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我还是将漫画装进了衣服口袋里,劝慰爸爸没有过不去的山,没有走不成的路。我坚信再大的手掌也遮不住满天的星斗。 爸爸当然知道我的用意,我只能仅此而已。舍此,我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我似乎觉得有些对不住爸爸,是因为我与流星的到来,给爸爸带来了麻烦。如果没有我们的出现,如果没有流星自觉与不自觉地卷入开发商复杂的利益圈中,而仅仅就是爸爸作为一个普通住户与开发商之间的纠纷,或许事情不会这样复杂。至少爸爸不会受到这样的精神折磨。 我答应了爸爸的要求,让流星远离那个是非之地。我们毕竟不是政府,不是司法机关,更不是慈善机构。我们只是平民百姓,是再普通不过的平民百姓,我们需要有我们自己的生活,需要有自己的一份安宁与平静。 我终于在爸爸面前提起了关于流星妈妈的话题。 谈话中,我才明白,那天,爸爸并没有有意识地隐藏什么秘密,而是他当时已经感觉到流星对爸爸提到的话题仿佛非常敏感,他才将那个话题搁置下来。 我向爸爸再一次求证他所看到的流星妈妈的照片,会不会真是当年他看到的那个女人?这么多年过去了,爸爸对那件事为什么还会那样记忆犹新? “不会的,她的那一双眼睛很特别,两眼的眉宇间还有颗黑痣。像是在电影中看到的印度妇女额头上的那颗标志。现实生活中,我是第一次看到,也只看到过这一次。”爸爸的回答是肯定的,根本就不容你怀疑他的记忆。 “再说,我后来听说那个女孩儿找到了。”爸爸又一次补充着。 我没有再探究下去的兴趣,也许那天在流星家里激起的涟漪,本来就不应该再持续下去。那只是生活中最普通的一次邂逅,只是当时爸爸的漫不经心而已。是他让我们误会了,更让流星的心里多出了一份误会。更是因为流星对自己的身世之谜,早就产生过疑惑的缘故。 离开爸爸家之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人的电话,那个陌生人自称是一家服装公司的人事部经理,那是个年轻女性的声音。我本以为对方打错了电话。原来她在招聘现场看到过我的简历。她告诉我,她们公司对我前去就业有兴趣。希望我找个时间前去面谈。 我有些乐不可支。那一刻,仿佛是屋顶上掉下了馅饼。 23 当我把有关她妈妈的话题告诉她的时候,流星根本不相信我爸爸和我说过的那些话的真实性。她始终认为我爸爸一定是知道什么秘密,而向她隐瞒了什么。我没有办法再说服她。我又不希望问题变得复杂起来,我答应她找一个时间带着她一起去面见爸爸。她对这一点儿已经不感兴趣。因为她怀疑我已经与爸爸订立了攻守同盟。 这是我与流星相爱以来,在我们之间第一次出现信任危机。我可以对天起誓,我真的没有在她面前隐瞒什么。可是我即便浑身是嘴,也已经无法让她相信我。我只好顺水推舟,却不忍让这件事一直折磨着流星。 一天晚上,我经过精心准备,动手做好了一些好吃的饭菜,早早就与爸爸打过招呼,把爸爸请到了流星的住处,哥哥没有来。我非常想在轻松的气氛中,让爸爸将流星心中的那个结解开。 当爸爸离开的时候,我才更加明白,那个结其实并非完全是因为爸爸结下的。她一直怀疑她姨妈告诉过的关于她和她妈妈的故事,是否真实。 流星曾很早就告诉过我,她的爸爸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因为车祸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的妈妈也正是因为那突然降临的灾难,不堪重负而精神失常的。这是她所知道的她的身世的全部秘密。 这一秘密一直困扰着她二十几年,从来就没有从她的心底走远。只是我爸爸那天不经意间的发现,让她又一次缭绕起了心底的炊烟,袅袅于心底的村舍瓦寨之中。 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我想到如果可能的话,我也会帮助她,帮助她将心中这个结解开──不管是否真有秘密存在。 我仿佛感觉到,从这一刻开始,我与她注定要生活在那可能永远都无法解开的迷雾里。 我只有淡化着这种迷惑,慢慢地淡化着,让它缥缈,让它散淡。 本来我不想将那张漫画交给流星,我担心再增加流星的心理压力,我担心暴风雨的疯狂,会摧毁她并没有理由支撑的坚强。我知道几乎没有人会在她身后作为她前行的助推器。爸爸的再度到来,并没有完全化解流星对我的误解。我实在不想再让这种误解继续横亘在我们之间,我更不愿意让它变成一条鸿沟。我不想再因为别的什么继续加大我们之间的裂痕。我改变了自己的主意,终于在一天晚上,将那张漫画交给了流星。 我半靠在床上,她依偎在我的身边。漫画拿在她的手里,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专心致志地注视着漫画。我感觉到了她神情的凝重,慢慢地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了那张漫画上。我可以想象得出她内心世界的风雨涌动,我可以想象得出她内心世界的无助与惊骇。可是我又不能不告诉她,我既不能让她对我继续产生什么误解,又必须让她随时都为自己设置一堵牢固的城墙。 我把她紧紧拉进自己的怀里,明令她不要再过问那件事,哪怕是离开这个岗位,失去这份工作,也不再涉足那个是非之地。 我近乎有些央求,“不要再过问那些事情,不要再过问。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我们的爱情。” 只有我们自己救自己,流星是不可能将这些事情向领导汇报或者诉诸法律的。流星却有着太多的不舍,不仅仅是不舍得那份收入,还不舍得那个平台。 我们两个人相互拥抱着,紧紧地。 泪水顺着两个人的脸颊倾泻着,我还是不停地央求着她,为了我们自己,仅仅就是为了我们自己,一定要答应我。流星一边哭一边频频地点着头…… 我们的泪水在对方的沃野上流淌,我们身体的曲线同样在对方的肌肤上扭动。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入了梦乡。 我竟然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梦中,我找到了一份可心的工作。是去一家银行做高管,不知道为什么那家银行的领导会那样善心发现,他就像是在一片旷野中发现了我这块金子,一块不用提炼的足金。我不仅被破格录用并提拔做了高管,还拥有了一份可观的年薪。我兴奋至极,几乎要喊出声来。我太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流星,我几乎是风驰电掣般地朝流星的方向跑去,却怎么也跑不到终点…… 我醒了,流星并没有醒,我发现她赤裸的身体还被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我焦急的心算是平静了下来,尽管和我需要的工作并没有关系。 第二天上午,当阳光穿透薄薄的窗帘,慵懒地爬到我们的身上时,我们睁开了眼睛,那一刻,仿佛不仅仅是新一天的来临,更像是一种新的命运在向我们招手。 我们开始了新的向往。 第七章 24 我从流星的工资卡上取走了她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和奖金,六千多元钱。因为住院,下个月她将没有奖金收入了。就算是她不离开这个单位,在她身体没有康复上班之前,她是不会有奖金收入的。她是与报社签订合同的记者,并不是事业单位的固定编制。她每个月的工资只有六百元钱,其余的收入均以奖金的形式支付。而每个月的奖金,是工资的几倍。那是她辛苦工作的酬劳。而让她感觉到有压力的原因,就是如果一旦因为某种原因不能正常工作,她就将失去大笔的收入。而这大笔的收入是她,甚至是我在短期内的重要生活来源。 关于这一点,我的心里比她还清楚。我的心仿佛是被洪水包围着的孤岛,孤独而又有几分茫然。这是我在国外读书,甚至已经决定回国的那一刻,所不曾有过的。 这些天来,我始终都在盼望着我抛出去的媚眼,会得到那些招聘单位多情的眷顾。可是始终没有一个单位向我发出哪怕是并非盛情的邀请,这如同吱吱呀呀的车轮无情地辗轧着我的自尊,让我吞咽着出师不利的苦涩。 我没有把这种感觉告诉流星,我主动走出了家门,茫然地走在人烟密布的大街上,却像是一片荒芜中漫步。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之中,渐渐地向那天主动打电话给我的那家公司靠拢。当我走进那家公司的大门并说明了我的来意之后,我被请进了那家公司的人事部。接待我的那个人想必就是那天主动打电话给我的人事部部长袁一鸣,我并没有记住她的名字。她只是与我寒暄了一番之后,就把我带到了总经理办公室。 总经理同样是一个女人,一眼看去,就知道她曾经是一个美人坯子,年龄应该在三十五岁左右。这是我下意识地感觉出的她的实际年龄。她有着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姣好的面容。看上去十分得体,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魅力。 我坐在了她的对面,与她只有一张老板台相隔,像是楚河汉界。 她叫李诺,她主动向我介绍起她是怎样干起这一行的。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但这却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缓解了我内心的紧张。她向我不时地发问着,询问着我想谋求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对收入的期望值怎样等等。我一一回答着她的提问。我同样需要了解这家公司,我需要知道这是一家什么样的公司,公司的规模怎样?发展前景如何?当我们的谈话结束时,我明白了这是一家做服装出口生意的私营企业。主要业务是拿到国外的订单之后,在厂内或者寻找厂家组织加工。 我明确地告诉李诺,我不太适合做这样的业务。 她说她会考虑让我在办公室工作,先做做文案,再跑跑外交,不是那种寻求订单的外交,然后根据我的发展前景再做考虑。 尽管她是我的幸运,我依然没有答应李诺为我的安排。我并没有想得多么复杂,只是觉得这份工作与我所学依然距离遥远。我希望李诺允许我考虑一下再做定夺。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还是一直惦记着我向那家银行抛去的橄榄枝。尽管他们对我没有一点儿爱恋的表示,我还是下意识地想主动出击一下。我并没有拨通他们留给我的电话,如果那样,我可能连与他们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他们一定会直接拒绝我的造访。 还是这天下午的晚些时候,我走进了那家银行的办公大楼,保安将我拦在了大厅里,不管我怎样解释,他都拒我于大门之外。就在我准备离开那里的时候,一束灼热的目光聚集在了我的脸上。我已经发现了他对我的格外关注,我的目光也同样在他的脸上驻足。我们终于彼此认出了对方。那是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名叫高波。 高波并没有出国,在国内读完大学之后,就在这家银行工作,已经有几年了。不久前才从柜台调到了机关工作,他对这家银行的情况是很熟悉的。我说明了来意,二十多分钟后,他带着我去了银行人事部。正巧,那天在招聘现场与我面谈的那个人正在办公室里。原来他就是人事部部长陈大兴。 见到我时,他显得有几分不自在,我并不知道是何缘故。 我表现出了自己的虔诚,尽可能地打消着他对我冒昧造访的不快之情。显然是因为高波出现在他面前的缘故,他对我还是表现出了热情。但他的热情还是让我感觉到有些奇怪,他把我和高波请进了一个空闲房间,坐下之后,才慢慢地道出了我不曾想到的秘密。 原来,他们银行根本就没有招聘新人的计划。而招聘的主办者,为了显示招聘工作的红火,为了显示就业形势并不是像媒体报道的那样紧张,曾多次打电话给他们,让他们到现场去为招聘工作装潢门面。而他们不得已前去秀场,仅仅是秀场而已,收到的几百份简历,被带回办公室后,就尘封在办公室的一角,再也没有人愿意多看它一眼。 我明白了。我很快就走出了那家银行,我的脸已经涨得绯红,我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那一刻,我想哭,我想哭出声来。 25 这些天来,我不断地行走于那些可能给我带来一丝就业机会的单位之间,每一次的无功而返,都会在我的心里长出一轮厚厚的老茧。我已经再也没有将一次次的心理感受告诉流星的兴趣,也没有了那样的勇气。写在我脸上的痛苦,还是会不时地向她传达着我内心的愁怨。她并没有指责我什么,只是像什么都没有发生那般。我知道这是她不想增加我内心的重负。 眼看着她手中的积蓄像燃烧的蜡烛一样渐渐地降低着它的高度,我的内心却渐渐地加大着愁云的密度 那天下午,当我回到家时,我发现流星不在家里。这是她出院之后,第一次走出家门,她去了哪里?她会去哪里?我拨通了她的手机,手机不停地响着,可就是没有人接听。我越发着急起来,我在手机的重复键上不断地发泄着我的怨气,手机铃声不断地响着。不管我怎样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依然让我心火中烧,烟柳断肠。 我不断地徘徊在小屋的中央,静静地等待着她的消息。 已是傍晚时分,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她打来的。她在电话中告诉我,她正在附近的一家茶馆里会一位朋友,马上就会回家。尽管她说的是那样地轻松,我还是放心不下她的身体,我放下电话匆匆忙忙地赶到了那家茶馆。走进那家茶馆的门口时,我就远远地看到了坐在不远处的流星,流星的身边还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他们还在专心致志地谈着什么。我朝流星的方向走去,还没有走到她的身边,她就发现了我。她并没有与我打招呼,却像没有见到我那般。我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站在离她不远处等着他们结束谈话那一刻。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那人才离开,他仿佛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陪着流星回到了家里。流星的脸上有些不快,她仿佛是不满意我出现在茶馆里。我试探着问她那个男人是谁?为什么不向我介绍一下他的身份? 流星更加不快,“我已经在电话中告诉过你,我是与一个朋友会面,你好像是对我不放心?” 我完全被误解了,我根本就不是那个意思,我是不放心她的身体才去找她的。是因为她不主动向我介绍那个陌生人,我才有了一探究竟的动机,这却让流星感觉到谬之千里。我悉心地解释着,她始终也没有告诉我与她会面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她告诉我,希望我给她一点儿空间。这让我一下子茫然了,自从我们相爱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 她竟然向我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我顿时生发出了几分闲愁。 我没有再追问下去,心里却郁郁寡欢。流星已经感觉到我的无言照会,她不时地设法调节着我们的心理气氛。也许,她真的有什么事情不希望我知道,我也在不时地调试着我自己的心理波段,让自己与她相得益彰,咸淡相宜。 她告诉我,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就去单位上班的想法。我断然拒绝着,不是为了别的,还是为了她的身体。她不置可否,我却没有拒绝她强有力的理由。有的仅仅就是对她的爱,对她发自内心的呵护。 吃过晚饭之后,我们提起了关于我寻找工作的事情。尽管我还是不想将这些天的感受如实地告诉她,她仿佛早就深谙其中的艰难。作为记者,她毕竟比我更了解就业形势。她试探着说出了她自己的想法,那是这些天来,她一直就在考虑的问题。她告诉我,她想再去见一见经济研究所所长张一宁,为我再寻那份工作。我分明感觉出她在与我讨论这件事时,还在顾及着我的感受。可我还是感觉到了难为情,我很难接受那样做,很难接受那样屈尊,那似乎等同于割让我的领土,割让我的尊严,那也不是她的性格。那会让她感觉到心灵的委屈,我知道她仅仅是为了我,完全是为了我。 我还是断然拒绝着。 依我对流星的了解,她不会强迫我怎样做,她不是一个在大男人面前一定要表现出强悍的那种女孩儿,她更不会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别人。这和她在工作中的表现全然不同。这让我享受着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柔美,享受着她作为我的知心爱人的真诚与惬意。可是她的提议,仅仅是她的提议,却像一阵风一样在我的心里朗然掠过,我更感觉到我必须从速找到属于我自己的位置,担当起属于一个男人的担当。 夜色早已经将整个城市淹没,也将我们的心境淹没在了黑暗里。流星渐渐地睡去。我却依然清醒着,脑海里不时地出现着这几天来所经历的情景,我茫然着,像是行走在迷雾里一样茫然。那一刻,能见度似乎只有几米。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出现了辛弃疾一首词中的那句话“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尽管我并非华发苍颜,尽管我仅仅是开始,可此刻我还是难以走出我毅然决然归来时的无奈。 我为什么要出国留学?我为什么当初不能像高波那样在国内读书,寻求发展?此刻,我又应该怎样解读自己呢? 26 那天在银行办公大楼门口与高波分手的时候,或许我让高波洞察了我的心理。我下意识地将自己的困惑迅速地放大着,也将我已经回到故乡的消息迅速放大开来。 几天以后,我意外地接到了高波的电话。他告诉我当天晚上让我去一家饭店坐一坐,由他做东。他当时并没有告诉我还有什么人参加,我答应前往。我当然知道那样做对我这样一个在国外游荡良久的学子来说,是大有益处的。 当我赶到那里时,高波早就在那里等着我了。出乎我的预料的是赴约的还有七八个我的高中同学。其中还有四个女同学。那一刻,仿佛回到了我们的青葱年代。怦怦的心跳,撞击着每一个人的胸膛,我们仿佛都同样产生了一种冲动,一种久违了的冲动。站在最前边的一个女同学主动地拥抱住了我。那是在学生时代我们连想都不曾想过的事情。我一下子想起了她的名字——辛然。她是当时我们班级不少男生心中的偶像。接下来,我们一一拥抱着,不分先后,不分男女。那一刻,我似乎也感觉到握手已经不能够表达我们的兴奋之情,只有拥抱才能将真情全然释放。 我在高中读书时的人缘还是不错的,我没有想到我的磁场效应,在我离开中国这么多年,在我与他们几乎没有什么联系的情况下,他们还能这样招之即来。我的内心对他们充满了感激,我对高波更是充满了感激。他仿佛更知道此刻我需要什么。我与这些同学们的相互拥抱,仿佛是对我心灵的抚摸。尽管他们不一定能帮我犀利起来,可至少在精神上让我有了礼拜的殿堂。 高中读书时,我是校学生会主席,在同学们的眼里,我是他们的精神领袖,我的未来一定会与他们不同。此刻,当我面对他们的时候,我仿佛有几分自卑,他们几乎都已经结婚且已生子,可我却还如此寒酸,竟然如同长亭古道,水复山重。 我成了这次聚会的中心人物。因为在场的所有人当中,只有我一个海归,尽管现代的传播手段,让世界已经不再遥远,而海归的海外生活,尤其是我这样一个他们熟悉的海归的海外生活,还是让他们情有独钟。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应对着,我没有理由,也没有兴趣向他们讲述那过去的事情,更没有兴趣讲述那火热的生活。眼下的困扰怎么也无法从我的心里远离。当我知道他们每一个人都没有像我这样读研究生,又没有像我这样走出国门,而境遇却不像我这样尴尬时,我更没有了与他们侃侃而谈的勇气。 高波适时地把握着场上的气氛,他始终都没有忘记这次聚会的主题,他终于说出了那天为什么会在银行的大门口与我相见的情景。我的工作问题便成了接下来最集中的话题。谁都坚信我的前景光明,谁却都无法让我那颗悬着的心安然落地。我既没有对他们抱有任何希望,也没有抱怨他们的主观故意。高波却郑重地告诉每一个人,要一起帮帮我。那一刻,我的眼睛有些潮湿,是因为感动?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自己的前景的飘忽不定? 我不得而知。 结束聚会时,我被大家簇拥着,簇拥着走进了附近的一家酒吧,那里正霓虹闪烁,笙歌绕梁。一对对俊男靓女不时地在我的视线里游来晃去。风情万种,潇洒千般,还有那百般闲暇,在这里尽情地挥洒…… 我却一下子想到了流星,想到了流星一个人待在家里的孤冷。我却没有离开这里的理由。 我根本分不清酒吧与歌舞厅有什么区别,我依旧被簇拥着走进了一个挺大的房间。我们在那里继续喝酒,开始有人轮番唱起歌来,那在我听来算是很专业的歌声,弥漫在我的激情里。来参加聚会的,还有那天我在招聘现场看到的那个开广告公司的同学,我们两个人坐到了一起,我主动问起了他公司的经营情况,他连声叹气,我有些不解。他告诉我,那天他也是去招聘现场作秀的,是想趁着这样的机会,为自己公司做一个免费广告。实际上,他的公司根本就不需要招聘什么员工,他有限的业务,只需要他自己打理就已经足够。 我谢谢他在我面前的坦率。他让我又一次重新审视着我所面临的现实。 辛然最先走到我的面前,邀请我跳舞,我淡淡地笑着向她摆了摆手。过了一会,她看到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又一次靠近我,我已经感觉到盛情难却,只好站起来。伴随着音乐声,我配合着她的步幅。我从来就没有跳过舞,是因为我在国外无暇顾及的缘故,而在国内时,我还只是一个高中的学生。 辛然带着我曼舞,她的身体渐渐地向我的身体贴近,从开始的一拳之隔,到零距离接触,再到最后的越抱越紧。我明显地感觉到我的不自然,我的心里是那样的不自在,我有意识地将身子向后缩去,她却不停地向我靠近。我仿佛感觉到我成了周围目光的焦点,当我用眼睛的余光四处环顾时,我感觉到我周围的那些同学,全然如出一辙。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接受着辛然的拥抱。这是我除了与流星之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与另外一个女孩儿接触。尽管我极力地抵制着心灵的出走,尽管是隔着一层衣服,可是我还是能够感觉得到我身体的变化,感觉到她怦怦的心跳…… 27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那天晚上,当我离开辛然的时候,我的心里便始终都有着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拼命地想将她从我的思维中驱赶出去。她却像魔鬼般纠缠着我。 当我回到家时,流星已经睡着了,我不想惊动她。我悄然地躺在了她的身边,她终于发现倦鸟归巢。 我像赎罪般地在流星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她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激情地回报我的热吻,我的罪恶感,让我一下子敏感起来,我下意识地以为流星从我的身上闻到了另一个女孩儿身上的异味。她的脸上已经挂上了泪珠,这让我更加内疚,我想和她解释,我的一句“对不起”刚刚出口,她的手就已经捂住了我的嘴,我没有再说下去。 她的脸有些扭曲,我一再追问,她只是回答我不舒服,并没有告诉我哪里有了麻烦。我却以为可能是因为她每个月一次的疼痛,让她难以忍受。我穿过夜空,掠过她波澜起伏的一处处沃野,她渐渐地安然睡去。 我躺在那里,却不时地出现着辛然的身姿。这是我一生第一次躺在流星的身边,脑子里却浮现出另一个女孩儿的形象。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有着一种负罪感,一种严重的负罪感,我仿佛像是犯下了什么罪行,仿佛无法面对流星。好在像是上帝在眷顾我,流星即便是没有睡着,也并没有正视我的双眼,不然,我很可能无法逃避她的追讨。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夜,是那样的漫长。 第二天醒来时,我在流星的脸上又轻轻地吻了一下。这一吻,却让她发出了我不曾听到过的一声尖叫。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身子一下子冻结在了她的面前。我以为她真的发现了什么,我以为她用这种方式发泄着对我的不满。我下意识地追问着怎么了? 她的脸上仿佛更加痛苦,我已经意识到是她的身体不适。她慢慢地告诉我,是她的腰不敢动了,是那种骨头错位的疼痛。她从来就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她曾经有过腰疼的毛病。我紧张极了,我想慢慢地扶起她,她努力地配合着我的动作,她终于慢慢地坐直了身子,但却不能自如地移动。我意识到必须马上送她去医院。 我将她横着抱在了怀里,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半个小时后,我们到了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那里像是自由市场一样嘈杂。我像是一只无头的苍蝇,四处乱蹿。我们足足折腾了两个多小时,算是做完了检查。 检查的结果是流星的第四第五腰椎一度滑脱。我紧张极了,我几乎比流星还痛苦。我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她的身上,我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来得这样突然。我急切地想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治疗,有什么办法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她康复。我不忍心看到她这样痛苦的样子。哪怕是这种疾病在我的身上也好。那样我的心里也许会舒服一些。 医生告诉我,可以保守治疗,吃药加理疗,再加上静养。如果再不好的话,可以考虑手术。 当我回到家时,流星才告诉我,是因为头天晚上,她自己做饭时,正好发现煤气罐没气了,便打电话让人送来一罐,而半个小时之后,那个人将罐送来时,只是将煤气罐放在了门口。流星自己将罐试图提到厨房里,这一用劲,竟然让她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她知道不好,她腰的老毛病发作了。 原来,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她曾经有过腰疼的毛病。每当病情发作时,她时常还会有一种腿麻的感觉。她不想让远在他乡的我为她有丝毫的担心。便从来就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这件事。而我回到故乡之后的这段时间里,她的这种毛病从来就没有发作过。 这突如其来的不幸,让我的心情更加复杂起来。我一方面被流星的善解人意而感动着,一方面又为自己昨天不在她的身边而自责。为什么昨天?为什么是昨天我需要去参加聚会?为什么偏偏是昨天需要换煤气罐? 我真觉得对不起流星。她为我付出了她的全部情感,当她需要我有所担当的时候,我却什么都做不到,相反却依然在荒原里徘徊,在戈壁上踱步。 我把她安顿在床上后走出家门,一个多小时后,我买回来了一个频谱仪,是用来为她做理疗用的。这样就不用每天去医院了。我小心翼翼地帮助她翻过身子,露出她身后的那一片白,将频谱仪罩在那片晶莹之处。那一刻,她感觉到了温暖,一种当需要时有人陪伴的温暖,这是她在这一刻告诉我的。 我的眼睛有些潮湿,是因为她的这些话,是因为透过她坦白的背景,我穿越了时空的隧道,回到了我没回国前抑或更悠长的时空,她一个人蹒跚行走时的孤苦的背景里。 这一刻,我突然有了一种欲望,一种不再顾忌她感受的欲望,我将一只手沿着那片白向下移动着,跃上了那两片凸起的山丘,在山丘上不停地徘徊着,徘徊了良久之后,又开始向那处沼泽地转移,我跋涉在那处沼泽里…… 频谱仪像是我的助手,束缚着她不能有丝毫的反抗,我在沼泽里不停地摸爬滚打,覆雨翻云。她发出了咯咯的笑声,这是这些天来我不曾听到过的她开心的笑。笑的是那样地无忧,笑的是那样的惬意与自然。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这原本才是我们应该有的生活。 28 流星这一病,仿佛与她上一次遭受劫难同样让我感觉到难为情,她刚刚摆脱生命之虞,又出现了这样的问题,这让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方面,我必须一步不离地守候在她的身边,必须精心地照顾着她的生活起居,这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取代的。另一方面,寻找工作这样的念头时时都在折磨着我,我必须在短时间内找到工作,而且要有一份差不多的收入。 自从回到故乡之后,我几乎就没有与爸爸见上几面。妈妈的离去,加上已经无家可归,一直煎熬着爸爸那颗苍老的心,我却无法陪伴在他的身边。我只有和他一样静静地期盼着开发商早一点儿将那处小区建成,从而早日回迁,让生活早日安宁下来。我不时地打电话给爸爸,问一问情况。相反爸爸却每一次都叮嘱我好好照顾流星,叮嘱我早日找一份工作,也好有一份收入。这无形之中增加着我的精神压力。我已近而立之年,早就应该担当起对爸爸的牵挂,却让他不时地牵挂着我,每当想到这些,我心里都越发感觉到不安。 我这个远处飞来的林间雀,却无法找到让自己安心觅食的沃野。西窗明月,梦里瓜葛,是不是与流星的相遇,铸就了今天的相思错? 我瞬间生发出这样的想法。却不敢在流星面前启齿。 我足足一个多星期没有真正地走出过家门。流星的病情已经趋于好转。她已经可以长时间地坐在床上,上网浏览她信箱里的内容。这仿佛拨亮了昏暗中我心底风烛的昏黄。 我真没有想到高波还真拿我当回事,一个多星期没有见面,他却给我打过几次电话。他约我单独出去见见面,我当然知道他是牵挂着我的工作。这已经让我感动有加。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感动于高波还能把我留在他的心里,更感动于他还留下了一份人间真情。 流星的一个女朋友来家里看她,像是有什么悄悄话要说,又像是不希望让我听到。我便找到了托辞,决定离家出走一会儿。 我见到高波时,高波只是简单地和我说了几句什么,就带着我去了三湾路的一座大楼。 大楼是这家公司租下来的,其中的一层做办公场所,其余几层都是生产车间。高波直接带着我去了位于五楼的经理办公室。经理姓成,我称他成老板,他知道我们要来,已经在办公室里等着我们。 这也是一家生产服装的公司,也是根据订单生产出口产品,也做一些来料加工业务。高波早就将我的情况介绍给了对方,对方直接为我安排了工作。成老板告诉我第二天就可以来上班。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感激。 我们没有在那里逗留得太久,在看过生产车间之后,我们就走出了那家公司。高波将对方为什么会这样痛快地接纳我的原因告诉了我。原来,这家公司在高波工作的银行里有三百多万元的贷款。而这家公司正是高波的客户,成老板正是基于这一点,才这样痛快地给了我面子,应该说是给了高波面子。此刻,我仿佛像是被一个人口贩子卖给了买主。区别只是我知道他们是怎样将我交易出去的,而贩卖人xx交易中的被贩卖者,只是全然不知。我还是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久久地无法从我的思维里抹去。 当我回到家时,流星的女朋友已经走了。我并没有窥视女孩儿秘密的心理,可我还是想知道流星的这位女朋友神秘兮兮的样子的背后,究竟掩藏些什么。 我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单位又有什么新闻?” 流星瞥了我一眼。这是向我发出的红色信号,我立即踩了刹车。 我知道流星已经可以下床自己照顾自己。我慢慢地将我找到工作的事告诉了她。我并没有告诉他是高波在帮忙。更没有告诉他高波与成老板之间的不成文的交易。这时,流星才告诉我,那个女朋友是她找来帮我寻找工作的。流星之所以不愿意直接告诉我,是因为怕我的心理上受到伤害,是怕我觉得一个从国外归来的硕士研究生,找一份工作竟然会如此艰难,她怕我心理上会受到太多的伤害,加剧我的自卑。因为我已经遭遇过经济研究所的拒绝。 此刻,我的眼睛有些潮湿,我险些对流星产生误会,其实,她用心良苦,她不仅在意我的工作,还在意我在跋涉过程中的心理感受。这时,我才知道我在流星的眼里全然成了一个桃花源中人。其实,我仅仅是比她在国外多呆了几年,也没有多读多少书,而我却堕落了,堕落成了被人耻笑的故纸废屑,我仿佛成了流星亏月,旧冰积雪。 我有些哑然,我走进了厨房,开始准备晚饭。高波的好心,并没有给我带来无限的快乐。我背对着流星的方向忙碌起来,眼睛始终有些潮湿。 流星悄悄地走到了我的背后,轻轻地伸出双臂抱住了我。她的脸贴在了我的后背上。我的心被她的亲昵融化着,我并没有转过身来,只是不再忙碌什么,静静地感受着她的慰藉,感受着我心灵深处需要的那份慰藉。 第八章 29 我终于走进了成老板的服装公司。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并没有明确规定让我从事什么工作,我也不好多问便离开了那里。当我再一次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正忙碌着,他的身边有几个人正向他请示工作,他仿佛是无暇顾及我。我只好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他将需要处理的事情全部处理完毕。他又打过几个电话之后,终于抬起头来,这时他才意识到我的存在。他仿佛此刻才开始考虑我的问题。那副表情像是非常认真的样子,显然是面有难色。我有些尴尬,似乎觉得这里有我没有我都无关大局。他终于让我跟着他走出了办公室,去了生产车间。 他把我带到了三楼的生产车间,这里面分了几个班组,有的专门负责上衣服袖子,有的专门负责上衣服领。每道工序都有若干个工人操作,每个人操作的快慢不同,需要有一个人负责质量验收并统计工作数量。成老板是把原本一个人承担的工作,分出一部分给我做。他交代我专门负责统计每一个人的工作量,等到我能独立操作时,再将验收的工作也接过来。我的心理上又树起了一座高高的屏障。可是成老板丝毫都没有注意到我的感受如何,我似乎还得谢谢他为我安排了这样一个学有所用的工作岗位,而没有让我直接去做操作工。 我在车间里度过了漫长的一天,我第一次用自己的感受诠释着度日如年的定义。这一天,我如同生活在大观园里,整个操作台上,近乎清一色的女性。而我如同是在这个舞台上,饰演了一整天的贾宝玉。我不时地走近她们跟前,将她们加工完的半成品清点之后,装进我的手推四轮车里,送到指定地点。再由我的前任负责质量检查,一旦质量不合格,便可以按照我给标注上的编号找到责任者。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熬到了下班时间的。当我逃离那栋大楼时,我首先想到的是给高波打个电话。我在电话中把我的工作性质和感受一股脑地倒给了他。他开始有些吃惊,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他告诉我,即便是我什么也不干,成老板也会按月为我发工资。我一时语塞了,高波是决无恶意的,可是我在他朋友的眼里,分明是一个乞丐,一个高级乞丐而已。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是啊,我需要钱,我需要马上就能赚到钱,以解决燃眉之急。我只能忍受着这一切对我心理的重创。 在不知道金融危机是否已经探底的情况下,我又能上哪去另谋高就呢?怪不得人们都在说如今是一流学生就业,二流学生出国,三流学生考研。我不知道应该怎样给自己定位,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入流。这一切都已经不是我关注的问题。我一边往家走,一边开始考虑应该给自己重新定位的问题,至少需要考虑眼下应该怎样做。不然,我将更加尴尬。 见到流星时,我没有把我自己的感觉告诉她。我甚至是骗过了她,我告诉她我被安排在经理办公室工作。待我熟悉了公司的业务之后,老板再做考虑。 两天之后,我就接下了包括质量检查那道工序在内的全部工作。我知道这是高波与成老板提到过我的心理感受的缘故。不然是不会这么快就有这样变化的。我接手这项工作以后不久,心理渐渐地发生了变化,车间内无数异性的目光天天都在注视着我。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注视着我心里那轮明月的阴晴圆缺,因为以往的经验告诉她们,我的态度如何,决定着她们一天劳动的有效性。我决定着她们手里的产品是否合格。可是我却并没有像她们想象的那样庸俗。我一直是按原则办事,这让我在最短的时间内,赢得了挺不错的人缘。我开始校正着自己曾经扭曲的心态。 我还没有工作多少时间,就赶上公司发工资,按照以往,像我这样的人是不会马上发工资的。我却领到了半个月的工资,有一千多元,我知道这是成老板给高波面子。不管怎样,我还是乐不可支。当我拿到工资之后,马上给流星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晚上出去吃饭,我请客。她与我同样高兴,因为这毕竟是我第一次用我在国内所赚到的钱,证明了我的能力。 我们约好,下班之后直接回家接她出来。走进卧室,我没有见到她,却见到了她留给我的一张纸条。我明白了,她是临时被市刑警队的人接走了。我猜测着一定是与案件有关,我试探着拨通了她的电话,但一直没有接听。 我静静地坐在家里等流星的回音。手机响了起来,我迅速地接听,电话中传来的是那天同学聚会时第一个拥抱我的那个女同学辛然的声音,这出乎我的预料之外。寒暄过后,我才知道辛然找我并没有什么事,只是关心一下我的工作是否有了着落。她是除了高波之外第一个给我打电话,关心我是否找到了工作的人。也许这仅仅是一种客套,却依旧温暖着我,因为我回到故乡的这段时日里,常常感觉到陌生,一种熟悉的陌生。 30 流星走出刑警队的第一时间,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我匆匆忙忙地赶到了汉阳街,刑警队就位于汉阳街的一头。我们走进汉阳街的一家不太大的饭店。这是我回到故乡之后并不多得的与流星走进饭店吃饭的机会,这更是我第一次主动地请她吃饭。我们并没有铺张,也没有理由铺张,可还是让流星高兴得不得了,我当然知道流星看重的是我有了新的开始。 我们在饭桌上不停地聊着,我第一次发工资的兴奋早已经淹没在了对流星案件的牵挂里。果然不出所料,她去刑警队正是为了她被伤害那件事。我本来对流星被伤害那个案件的侦破早就失去了信心。我在与刑警有限的接触中,既看不出他们获得了有价值的线索,也看不出他们有什么积极性让我兴奋。没想到事情竟然真的出现了转机。 流星被找到刑警队是去辨认已经抓到了的犯罪嫌疑人。 刑警队是通过设立在市区的天眼发现犯罪嫌疑人的。原来在城市不同街道的主要路段和路口处,还有主要的公共场所都设置了大量的摄像头,二十四小时不停地运转着。刑警们这些天来搜索了大量的天眼拍摄下的录像,他们发现了流星被伤害那天的一个可疑镜头。那是离流星所住小区不远的一个路口处,刑警们发现了录像上的一个可疑人物的慌张影像,在接下来的另外一个天眼的录像中,他们又发现了另一个人的踪迹,其中的一个人与流星向刑警描述的形象十分相似。刑警们便渐渐地锁住了这两个目标。刑警是在一处出租屋里,将他们抓到的。 流星被请到了刑警队,隔着一层屏障,辨认犯罪嫌疑人。流星能看到对方,而对方看不到流星。流星当即认出了其中的一个年轻人,那个人看上去不足三十岁。接下来的事情流星就不知道了。她更不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会非要伤害她,至于先前的猜测,那仅仅是流星的猜测而已。即便是抓到了犯罪嫌疑人,也没有证实他们是何种犯罪动机。 我还是很高兴,不管怎么说案件还是有了进展。不管案件下一步怎么发展,哪怕是侦破不了,我都不希望真相真的像流星猜测的那样。因为我不希望流星真的会卷入那个深渊之中。我不想看到事情是那样地复杂,我就是希望她平平安安,希望与她平平安安地生活。哪怕是平淡无奇,哪怕是波澜不惊。 恋人之间最大的痛苦,常常会产生于两个人对对方未来的不切实际的憧憬之中,或者是对对方过去的一味的追寻里。我坚信我与流星之间是不存在这样的危机潜伏的。我们相爱之后不久,就彼此坦白了对方的过去,在这个问题上,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没有说过半句谎话。而她也清楚地告诉过我,我是她的初恋。我们自然地没有了对对方过去的猜想。有的只是对未来的憧憬,而我觉得我所憧憬的未来,只是一种恬淡与无奇,只是一种古朴与悠然,这是我爸爸给我烙上的中国印。本来这种心态,原本不应该属于我,更不应该属于我这个年龄。是爸爸的强势,塑造了我。 流星对我并没有奢望,这是让我感觉到轻松的。这些天来,我却没有让她感觉到轻松,那就是我始终都没有找到一块安定的绿洲,没有找到我们所需要的仅仅是恬淡的归宿。这是我觉得有些对不起她的原因所在。 我们走出了饭店,一边走一边聊着。我从我们的谈话中,还是感觉到她对我的担忧。她虽然对未来并没有豪华的憧憬,却不安心于我眼下从事的那么“伟大”的经济管理工作。尽管我并没有将我最初的感受如实地告诉她。她仅仅凭着对我的了解,已经窥视出了一斑。我明白,她始终希望我能够找到一个学有所用的位置,不完全是为了金钱。她不是一个把金钱看得非常重的女孩儿。这一点,我是了解的。 她又一次向我提出了去经济研究所工作的问题,我没有回应。她却误解了我。她继续表达着她的想法,她甚至是想让我和她一起再次请经济研究所所长张一宁吃饭,当面再求他帮帮忙。我不能让流星再误解我。我打断了她的话,不想让她再说下去。 高波的良苦用心已经让我蒙受了一次心灵上的重创,如果按照流星的意思去做,我知道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那绝不仅仅是心理上的问题,甚至是会付出的更多。这是我这些天来在寻找自己合适位置的时候了解到的。我不能那样做,我不希望那样做,尽管我根本不希望长期从事眼下的工作,也根本不可能长期从事这样的工作。可我不能失去我自己,不能失去我们不应该失去的东西。我知道我可能有些天真。但眼下,我却一时无法摆脱这种天真。 我们一路上走着,感觉着脚下的起伏,更感觉着前景的茫然。不知道为什么,我白天产生的那点滴的快感,瞬间就荡然无存了。直到到家之后,我们依然没有达成共识。 31 辛然不停地给我打电话,我问她有什么事,她始终都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一天临近下班的时候,她又一次拨通了我的电话。她说让我出来坐一坐,还约了几个同学。我不得已答应了她的要求。我给流星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晚上与几个同学一起吃饭。 一个多小时后,我走进了我们约好的一家饭店,当我走进一个包间时,发现辛然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按照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还没有另外的什么人到来。这时,辛然才告诉我,这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约会。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和我说谎。她解释着,约我吃饭是那天晚上我们初次见面时,她就产生的想法,约过我几次,都被我拒绝了,只好出此下策。 我们开始慢慢用餐,一杯红酒,一个海参捞饭,剩下的只是几个小菜,虽然贵了点,却并不铺张。淡淡的灯光,宁静的氛围,把房间与外面区分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我们坐在那里细嚼慢咽,像是两个情人聚会。我矜持着,想窥视出对方的内心世界。 辛然频频地举杯,她的目光常常不是落在高脚杯里,而是融化在我的脸上。我不时地感觉到脸上的灼热。尽管这种感觉早就不应该属于我这个年龄。没有回到故乡之前,我早就听同学们说过,无钱无权的人天天忙着偷菜,有钱有权的人整天忙着偷情。而我真的只有流星一个人,只有她一个女孩儿。那天晚上与辛然见面时,她的那个拥抱,已经让我感觉到了一种另样。此刻,我在心里警觉地设置起了一道高高的屏障。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流星。 辛然不断地向我发问,不断地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不时地回答着,有些小心翼翼。本来我是大可不必这样谨小慎微的,可是不知道怎的,我下意识之中,仿佛感觉到辛然的心里像是藏着什么秘密,又像是关于我的。 当一壶大红袍热茶取代了桌上的饭菜之后,她终于慢慢地涉及了更个性化的问题。她悠闲而又娴熟地将开水浇在了那不足巴掌大的紫砂壶上,又将壶里的茶水倒在了紫砂杯里,恭敬地将一个紫砂杯递到了我面前。我感受着她的细腻,猜测着她的心理,想尽快窥视出此刻她内心世界的莫测。 “曾经爱过吗?我是指那种真正的爱。”她终于让我开始触摸她心里的那个谜底。 我在国外的生活与学习情况,我们高中读书时那种彼此之间的陌生与熟悉,我将要选择一份什么样的工作等等,这些谜面都一下子被省略了,已经不再是她感兴趣的话题。 我点了点头。 她仿佛有点儿失望。 “为什么还没有结婚?已经成了过去时?” 我已经意识到她希望我做出什么样的回答,可是我却不能那样做。我告诉她,是正在进行时。我正是因为爱才回到故乡的,否则,我将会留在异国的土地上。她不相信会有那样的一个女孩儿牵动我的情思,撕扯着我的心绪。她不相信眼下还会有这样的真情,除了她之外。 我把我与流星的故事慢慢地告诉了她,我是带着感情将故事述说完的。我下意识地擎着那个紫砂杯,当我意识到紫砂杯早已经不再有茶水加注时,我抬起头来,看了看辛然。这时,我才发现她的眸子被泪水包围着。我不知道她是被我的故事感动着,还是抑或其他。我既没有劝慰她什么,更没有追究其缘由,只是笨拙地担当起了原本由她完成的倒茶递水的任务。她从我的手中接过了那个小壶,一边重复着刚才的动作,一边问道:“你就不想问一问我为什么会哭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有些慢条斯理:“是因为被我的爱情故事感动了。” 她笑了笑。苦笑,假笑,冷笑,开心的笑,皮笑肉不笑。好像都不是,说不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笑。反正在她笑的时候,眼睛里依然含着泪水。好像有自制,有遗憾,还有淡淡的忧伤。这一刻,这似乎成了摆在我面前的一张考卷,我想找到答案,又不想。我已经感觉到那泪水一定是与我有关,尽管我是无辜的。 我们已经坐了很久,我的心里一直还惦记着流星,尽管她现在可以自己做饭,或者在家里叫上一个外卖。可是这一段时间变幻莫测的生活,总让我时不时地放不下她。哪怕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将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也时常会让我心生忐忑。 也许是心理感应,我的手机响了起来,一定是流星打来的,果然是她。她并没什么事,只是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告诉她马上,就回去。 尽管我的心里是矛盾的,我还是没有给辛然将她的内心世界的秘密和盘托出的机会。我准备告辞,辛然已经没有办法再挽留我,便站了起来。她的眼睛里依然还有泪水,我依然没有多问一句。她走到了我的面前,在我们就要离开包间时,她把我已经放在门把手上的手移开了,阻止了我开门的动作:“我还可以约你出来吗?” 我不置可否,谜底几乎将要揭开,我不想向前走去,我却又不想伤害一个无辜。爱一个人本来就不是错误。 “我可以拥抱你一下吗?”辛然很诚恳地提出这样的要求。 我依然没有说什么,她又一次问道。 我终于说道:“那天不是已经拥抱过了吗?”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世界。” 我明白了,那天只是“握手”,此刻才是拥抱。 她终于紧紧地抱住了我。 32 我在流星面前隐瞒了与辛然单独会面的事实。 此刻,我仿佛才意识到,即便是我那样地爱着流星,我也不得不钟情于谎言,我不能告诉她晚上与我见面的人只有辛然一个人。尽管那不是我的故意。我如果如实地告诉她,我是与辛然单独见面的话,那么,我将如何解释我们见面的真正用意呢?我只能用这种心理,为善意的谎言做一把诠释。 流星并没有在意我的这次同学聚会,而我却在心底为这次聚会留下了位置。那行将解开的谜底,像是一个磁场,产生着强烈的场效应。 理智告诉我,应该远离那个磁场。 两天以后,我接到了高波打来的电话,他告诉他们银行工会招待大家看电影,他从别人手里另外搞到了一张票,因为他爱人出差在外,他希望我与他一起去看电影。我已经听说过正在上映新片《阿凡达》,这是一部进口3d片,一张门票就一百元整。我知道流星也没有看过,可我总不能再向高波提出别样要求。这些天来,我一走进车间,就时常听工人们在议论这部大片是多么多么地吸引人。他们说得都绘声绘色,可在场的人真正看过的并没有几个。我也曾经听流星说过这部片子,她说他们报社招待广告客户时,放的就是这部影片。她却在家病休,没能前去观映。鉴于这部片子有这样好的口碑,我答应了高波。然后又给流星打了一个电话。 下午高波竟然来到了我的单位,先将电影票交给了我,他说他怕保证不了时间,也许会晚去一会儿。晚上,电影马上就要开演了,我才匆匆忙忙地走进电影院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高波依然没有来,电影开演后,一个人姗姗走来,坐到了我旁边的空位置上,我感觉到那个人仿佛是一个女性,一个年轻女性。我下意识地侧过头去看了一眼,透过幽黑的背景,我看出了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辛然。我一下子愣住了。我的懊恼顿时在脑海中放大着,尽管前一天晚上的谜底,依然像磁场一样在影响着我,我却依旧懊恼着。 我几乎对电影已经没有了兴趣,我装出了一副对身边的事情全然不知的样子,我犹豫了良久,最终站了起来。准备朝另外一侧走去,我还没有真正地离开座位,衣服的下襟就被从后边拉住。我知道那是辛然使然。我有意识地没有回头,继续朝外挪动脚步,那只手用力地向后拉着我,而且是有节奏地拉动了几下。接下来,伴随着轻轻的说话声:“你就这样难以接受?” 这句话一下子震动了我,又让我有些无奈。如果我执意要走,我下意识地感觉到辛然还会挽留,观众一定会反感。我站在那里犹豫了片刻,几秒钟之后,我重新坐到了座位上。 电影中的热闹场面,已经无法将我从不安中拉回来。我的身上不时地涌动着热浪,身体的温度仿佛一直在上升着。我不时地伸出手,在额头上轻抹着。我尽量缩小着动作的幅度,以免辛然看出我心理的紧张。 “他没有告诉你,我会来看电影?”辛然轻声地问我。我知道她是为了平息我焦躁的情绪。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这样做?”我极力地抑制着自己的义愤,却还是表达着我的不满。 电影结束之后,我匆匆地走出了影院。我一直没有回头看辛然一眼。我的后背却始终感觉得到她目光的温度。大约过了几分钟,周围的行人已经越来越少,我慢慢地放慢了脚步,我是下意识地在对自己刚才的举动表达歉意。因为我已经感觉到我的行为对辛然已经或多或少地造成了伤害。 辛然跟了上来,我斜视了她一眼,却并没有说什么。我看到了她平静的情绪,在她的脸上却没有搜寻到我以为她会有的得意。 “他没有告诉你,我也来看电影?”辛然重复着在电影开演后的那句话。 “但你却知道,我会来看电影?”我反问着。 辛然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话。 “你并没有结婚?这难道不是真的?” “真的怎么样?假的又怎么样?”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假思索地回答她的问话。 “真的假的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 “这是我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我也不知道我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不客气。我原本对她并没有这样反感。此刻,我却觉得她与高波一起愚弄了我。 我继续朝前走着,却并没有发现她已经站了下来。当我发现她已经不在我身后时,我已经距离她有了二三十米的距离。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簇拥着我朝她的方向走去。 我站到她的身边,什么也没有说。她静静地低着头,她哭了,哭出了声。那一刻,我仿佛感觉到她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和我一样已近而立之年的人。她仿佛又回到了我们的高中时代,而高中时代,她留在我记忆里的只是一个清纯的女孩儿,还有她手里经常抱着的一把吉他。这是她的与众不同之处。 我还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辛然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慢慢地说道:“只要你没有结婚,我就应该有机会,机会对任何一个人都应该是平等的。” 我看着她,血液又一次向上涌动着。 第九章 33 几天之后,我一大早就走进了生产车间,到那里不久,我就看到了工人们的情绪仿佛有些不对头,不少人都在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地交头接耳。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在我想走近他们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电话是成老板打来的。 几分钟后,我走进了他的办公室。此刻,我自然地揭开了工人们交头接耳的谜底。原来是公司马上就要搬家。是因为公司与房东签订的租房合同已经到期。就在新的合同签订之前,房东提出了提高租金的要求。 成老板不停地抱怨着,我只能静静地听着。他像是很有想法,又像是幸运地找到了我这样一个发泄对象。我坐在了他办公桌的外侧,继续听着他的讲述。原来,这几个月来,市里几条主要街道两侧的建筑进行了大量的拆迁。有的甚至是一次拆迁就牵涉到九千多搬迁户。甚至已经有三四百年历史的老商业街的一些房子也被拆掉了,那些房子几年前还做过修旧如旧的保护,而如今再也没有人提及将它们作为老街保护这一说。大量的房子被拆掉,迅速地拉动了房价的上升。仅仅是几个月时间,房价已经涨得惊人。房价上涨,必然拉动租房价格的上涨。而租房价格涨幅太高,必然会加大生产环节和商业经营的成本。 成老板似乎把我当成了行家,此刻,我才反应了过来,他当然知道我是学经济学的。他越说越来情绪:“像我们这样的企业,本来就是微利经营,加上金融危机,订单明显减少,已经很难维持。租房成本的加大,会将我们那点儿营利全部吃掉。所以我们必须搬离这里。” 我终于听明白了。他们已经不可能在这里待下去。 他们决定搬到离这里一百八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去,那里的房租只是现在这里还没有涨价的房租的一半,即便加上新增加的运输成本,也比在这里划算。 我对成老板表示理解,可是我对此并没有太多的兴趣。此刻,我想得最多的还是我自己,我极其自私地想到了我自己。我知道我刚刚得到的这份我虽然并不满意的工作,将瞬间失去。这是我将要面对的现实。我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成老板当然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对公司的未来已经做好了安排,而我却根本没有思想准备。他已经不再空发议论,而是直接说到了关于我的话题,“高波已经知道了我的情况,他很够朋友,他首先想到了你。这段时间内,你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我听说你还是一个人,我想你还是跟着我去新的地方。你可以一个星期回来一趟。如果你将来有了更好的就业岗位,我不会勉强你留在我那里。我找你来,就是想把这件事与你说明白。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 成老板的这番话,顿时改变了我开始刚来这里时对他的印象。他仿佛还是很近人情的。当然这是因为高波存在的缘故,即便这样,也已经不容易了。我对成老板还是充满感激的,至少仅仅是在这么短暂的时间,我还是得到了他的认可。这自然会增加我的信心。可是我却用不着更多地去考虑这样的一个根本就不需要考虑的问题。我不可能跟着他去新的地方,原因是极其简单的。我不可能离开流星,即便眼下是这样困难,是为了生存而忙碌,我也不能那样做。我是因为流星而来,眼下流星又那样百无聊赖,我怎么可能远走他乡呢?尽管他乡并不遥远。 我在第一时间内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流星。流星认可了我的选择。她本来就不满意我对成老板服装公司的选择,即便是暂时的选择,她都不大愿意接受。此刻,正好顺理成章地满足了她的心理需求。 这些天来,我又开始奔波于各种招聘会现场,招聘会举办的频率似乎多了起来,报纸上的招聘广告似乎也多了起来,可是那依旧大多是针对农民工的,即便有的是针对像我这样的人,我也不是在他们的招聘范围之内。因为我认为我可以接受的那些岗位,大多提出了我所不具备的条件,那就是大学毕业之后有两到三年的工作经历,而仅就这一点而言,我似乎还属于牙牙学语。 那天,流星在报纸上看到了好大的一条招聘公务员的广告,她问我想不想去试试,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问题是我根本就不具备报考资格。必须有在基层工作三年以上这一条,仅仅就这一条,就会把我无情地挡在门外。” 流星告诉我,她想办法找人说一说,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我既没有问她如何通融,也没有阻止她那样做,因为那是我可以接受的,因为那只是想办法给我找到一个让我前去试一试的机会,至于能否考上,还需要看我的实力。我对流星这种近乎天真的想法,并不抱什么希望,可她还是怀抱一丝梦想。第二天,我与她同时走出了家门。我直奔服装公司而去。我需要给成老板一个最彻底的交代。 34 高波既然能够与成老板又一次谈到我的事,就应该主动地打电话给我才对。可是他却并没有找我,就连打一个电话这样举手之劳的事他都没有做。我胡思乱想着,我想到了他可能是在回避着那天晚上看电影那件事。不管他当时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都令他不好理直气壮地面对我。在他看来,一定不是那样的磊落。这是我的猜测。 那天临近中午时,我拨通了他的手机, 我已经不再需要按部就班地坐在公司里,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与高波在他单位附近的一家小饭店里见面了。见到他时,我可以体会到我面部表情的扭曲。可我还是抑制着自己的情绪。 我们只是随便地要了一点儿饭菜,两个人只要了两瓶啤酒。我们一边吃一边聊了起来。是我主动地提到了看电影的话题。我直言不讳:“你为什么要那样做,什么意思?” 高波并没有直接作答,他像是根本就不关心这样的话题。我重复着,我的一本正经,终于激发出了他的话语权:“你并没有告诉我,你正在恋爱。” “我没有义务向别人汇报我爱与没爱。我爱谁与不爱谁,这是我自己的事。”我知道我的这些话不是太近人情。 “我没做错什么。你可能根本就没有给辛然机会听她说点儿什么。我想告诉你,从读高中的时候开始,她就一直暗恋着你,爱得很苦,这年头这种事几乎是天方夜谭。可这件事实实在在地发生在我的身边。当你回到秦州,我知道你并没有结婚时,我在第一时间内就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她。她很可能几夜都没有睡安稳。这是我可以想象得到的。” 我相信高波的这些话都是真实的,我从他说话的态度中感觉到了,我也从与辛然的接触中感觉到了。只是我确实没有给辛然一个表白的机会。那天看电影时,我就明白了,高波是在扮演着红娘的角色。高波并没有错,是我没有告诉他,我正在爱着,还爱得那样深沉,爱得那样难舍难分。我之所以对高波心有不满,是因为他应该在此之前将他的用意如实地告诉我。那样,就不会让我陷入尴尬的境地。 我早就知道我一米八五的个头,和一张四四方方的脸,是一些女孩子们心仪的形象。我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就有人把我当成了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到了国外,更是如此,我甚至是一些外国女孩儿心仪的目标。可那不是我的错呀,我的长相并没有违法。辛然对我的暗恋也不是什么错误。爱一个人那是一个人的权利。而高波又有什么错呢?他的错误就在于剥夺了我的知情权。 此刻,我再过多地指责他,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我也没有这样的理由。我不能去蹂躏一个无辜,我也没有让高波释怀的义务。他的行为已经明确地告诉我,他与辛然始终都保持着联系,甚至是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我们放下碗筷,平静地面对着。他开始向我讲述起了辛然的故事。 其实,辛然是结过婚的,那是她在知道了我不再回国的消息之后,与一个叫陈东的男孩儿恋爱结婚的。用辛然曾经告诉高波的话说,他们之间几年前的分手,那是注定的,是在他们相识之后就注定了的。那不是那个男孩儿的错,而是辛然的原因,因为辛然的心里始终就没有放下过另外一个人。而那个人显然就是她一直暗恋着的我。 两年前,他们就分手了,分手之后,辛然就没有再爱过。这是辛然告诉高波的。 我打断了他的话,“即便是我没有告诉你我的情况,辛然也应该告诉你,因为她已经知道我已经有了女朋友。请你转告她,我谢谢她对我如此好感,可是这来得太迟,真的已经太迟了。我现在郑重地告诉你,我已经有了一个女朋友,一个我非常爱着的女朋友。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这位女朋友的存在,如今我很可能还会漂在国外。我是因为她才回到故土的,真的,这是我最真实的感觉。” 我将我与流星的关系告诉了他。我已经有些激动,这是我回到故乡之后,除了与流星交流之外,在与别人交流的过程中第一次这样激动。我告诉他,“我回到故乡后,依然有着一种似曾漂泊的感觉,我仿佛已经不再被社会所接受。我仿佛已经不能被这个社会所容纳。”我停顿了一下,为的是让我的情绪平静一些,为的是不让我眼角的泪水涌出,从而让高波目睹我的脆弱。我又接着说,“高波,眼下我最需要的不是谈情说爱的问题,而是需要找到一个能够容纳我的地方,找到一个能够安放我青春的去处,尽管青春已逝。这是我生存的基础。” 我再也说不下去了。 高波像是被我感染了,过了良久,他才慢慢地说道:“你的故事让我感动,对不起,算是我的唐突。接下来的事情你还是自己处理吧。” 我们走出了饭店。 35 一种挫折感开始折磨着我,这已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自从去经济研究所工作的希望破灭后,那种挫折感就已经产生。我只是不想让那种感觉无限地放大而已,尤其是不想让它像地震波那样波及到流星的心灵,让她执著与坚韧的心理殿堂轰然倒塌。 在高波面前,我是第一次将这种感觉扩展开来,不是因为辛然的缘故,是因为我已经压抑良久,终于在高波那里邂逅了诱发的理由。实际上,高波一直就在帮助我,包括在我与辛然关系上的良苦用心。这一点,我是清楚的。 其实,流星也早就有了一种挫折感。她只是从来就没有像我这样用轮廓清晰的词汇描述其真实的心理。 当我回到家时,我从流星的脸上又一次读出了她心中的沉重。晚饭之后,流星渐渐地将白天的经历描画了出来。 流星并没有把自己当外人。 她主动地走进了市公安局副局长李林的办公室。我听着像是天方夜谭,这在我看来,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因为这是在中国。在中国,一个普通百姓能够直接面对这样一座城市公安局的副局长实属不易。我几乎不大相信流星会拥有这样的权利。 流星与李林打过多次交道,那都是因为工作上的往来,流星对这位官员留下了良好的印象。那是缘于最初的接触。流星本来并不分管公安这个行业的新闻报道工作。那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正赶上了分管的记者处在哺乳期。在一次公安局组织的打击黑赌毒的战役中,流星参与了一次夜间行动的报道。也就是在这次行动中,他们认识了。在后来的阶段性成果的新闻发布会上,流星最犀利的发问,给李林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在后来宴请记者的宴会上,李林记住了流星的名字。 后来,有一件事最让流星难忘。那是秀水街动迁纠纷的事发生之后,那是在动迁户还没有晚间被强行赶出家园的那一刻,发生的一件同样骇人听闻的事情。 当时秀水街那块动迁地块已经被开发商断了电断了水,可是仍然有几十户人家在黑暗中蜷缩在那里,而且白天必须走出很远的地方将饮用水提回来。他们茫然地期待着解决问题的契机的出现,茫然地等待着有人会过问这件事情。开发商早就在寻找着那几十户人家当中的出头鸟,他们认准了那个叫费天鸣的人是这些刁民们的中流砥柱。于是,就在之后不久,问题便发生了。 那天下午四点多钟,流星正在办公室里参加报社每天一次的新闻例会,她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中传来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声音有些熟悉而又陌生。当那个人焦急地自我介绍之后,流星很快就明白了,他就是曾经向流星反映过情况的那个叫费天鸣的“刁民”。 流星立即走出了会场,他告诉流星他正在振兴广场开车时,被一辆沙漠风暴追杀,几次险些被那辆车挤下悬崖。费天鸣是一边开车一边给流星打电话的。流星意识到了那是一个人烟稀少的广场,不仅仅人员稀少,车辆也很少。那是一处市民休闲广场,只是晚上去那里游玩的市民较多。流星瞬间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她问明情况,又问明他车的行驶方向。流星迅速地做出了决断,她告诉费天鸣马上将车向市公安局大院开去。她迅速地挂断了电话。 流星在第一时间里便想到了李林副局长,她同样焦急地将电话打了出去,仅仅是几秒钟之后,李林就接通了电话。流星在最短的时间内便将情况向李林做了汇报。她还告诉李林,她已经让费天鸣将车开往市公安局大院。 李林正好在市政府开会,他当即通过电话向公安局做出部署,将一整队的防爆警察,部署在公安局大院的内外。 流星又将情况通知了费天鸣,而费天鸣离开广场之后,将车开向了仙山路,走进那条濒临山崖的旅游线路时,又有两辆车早就等在那里。他拼命地疯狂地逃脱着,当他惊恐地将车开进公安局大院时,最开始的那辆沙漠风暴居然也嚣张地跟着开了进去。车上的两个人被公安局的警察带走了,后来听说又放了。据说那两个人不承认是在追杀费,而只是想吓唬他一下。苦于没有证据,公安局无法证明他们有主观故意。流星并没有再过问下去,那不是她的权力所及的范围。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记者,她能够救了费天鸣一命,已经很知足了。 那件事发生以后,流星与李林彼此之间的印象更加深刻。当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她便想到了他。 我能理解流星的心情,她内心的挫折感已经不亚于我,不是因为去找过李林,而是因为我回国后不久,就已经开始了。他同样不希望在我面前放大这种感觉。我能理解李林拒绝的理由。挽救了费天鸣的生命,那是他的责任,那更是一名公安人员的天职。而流星为了我的事去找他,那显然是属于另一个范畴,是有些强人所难。 听流星述说着这样的故事,我的心里更加不快,不仅仅是因为我依然会风雨飘摇,还因为我已经逼迫着流星四处出击,茫然碰壁。我的心里越发多出了几分沉重。我又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我多么需要在茫然中铸就光明啊。 第十章 36 我根本没有想到,我在服装公司还不足一个月的逗留,竟然会给那么多人留下那么美好的印象。几天前,我还以为完全是因为高波的存在,才令成老板不得不考虑给我一个体面的结局。当我再次走进了公司时,我才感觉到成老板邀请我去他将要去的新搬迁的厂里工作,完全是真诚的,而且仿佛与高波的面子关系不大。我判断着成老板的心里感觉,他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认同了我的行为或者行为方式。他还是极力地劝我跟着他前往异地他乡。不管他怎样真诚,这都是我所不能够接受的。 我已经做了最后的告别,离开成老板那天,我给高波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向成老板道一声感谢,因为我毕竟在茫茫的人海中,对他拥有过一份记忆。 两天之后,我却意外地接到了成老板的电话,我没有想到他还会打电话给我。成老板告诉我,他的公司里有一批多年积累下来的服装尾货,每个品种都不是很多,加在一起却有一大批。如果我愿意的话,他可以把那些东西送给我一部分,如果能卖得出去,可以暂时解决一下生活急需问题。那一刻,我的眼睛有些潮湿。不管我是否能接受这样的恩赐,我的心里都充满了感激,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激。那一刻,我却仿佛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为了不失去尊严,我没有马上答应下来,我告诉对方让我考虑一下再说。我不想让人家感觉我是一个喜欢吃嗟来之食的人。 又过了一天,成老板又一次打来电话,是想知道我最后的定夺。就在这天下午,我去了他那里,当我走进库房时,我看到了那一堆堆的东西。我既没有对市场的了解,也没有对消费者需求的洞悉,只是凭借着成老板的一片好意,决定试试。我执意让成老板说出一个价来,我决不会轻易地白白地接受这些东西,只要有价格,就会让我感觉好一些。成老板执意不肯,我执意不接受。最后,他终于说出了一个让我可以接受的办法,不论大小与质量如何,每件都按十元钱给我,但现在不需要我付钱,我卖出去之后,再给他钱。卖不出去的可以将货返还给他。我们达成了协议,算是一份君子协定。 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流星,我也根本不可能告诉她,她知道我的难处,我知道她的心理感受。我虽然还没有感知过她内心的虚荣,可我还是能体会出当她知道我“堕落”成这个样子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我必须在服装厂彻底搬离之前,为这些东西找到归宿。我给爸爸打了个电话,说明了情况。老板很快就将那些东西送到了我爸爸的租住房里。我和我爸爸约法三章,不在流星面前提起此事。 这天晚上,我自己带着一大堆东西去了离我爸爸租住房不远处的一家夜市。 我将衣服摆在了一张塑料布上边,我几次尝试着喊出声来,每次仿佛都遭遇了红灯。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注视着人们走过的地方。一副副美丽恬静的面庞,不时地掠过我的眼前。一阵阵纯银般柔弱细腻的对话,不时地划过我的耳畔。他们的面庞,他们的声音,离我是那样的近,却是那样地远离我的灵魂。我面前那一堆堆,一件件的服装尾货,像是一个个等待认领的孤儿,那一刻,我的心情仿佛与那一件件的服装尾货的命运是那样的异曲同工。 即便是在国外的那段艰难的时日里,我也不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即便是在我休学打工,为了积攒学费的那段时日里,我也没有摆过地摊,没有承受过此刻所承受的难堪,涂抹上这般悲情。 我不知道是怎样挨过那两三个小时的,当我将要离开那里时,终于有人与我搭上了话,向我面前的那堆“孤儿”投去了温存的一瞥。我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那般兴奋,我用近乎于殷勤般的热情将那个中年妇女留在了面前。当她认领了四个“孤儿”,将八十元钱交到我的手里的那一刻,那个女性那副陌生的面孔,仿佛贴近了我的灵魂。我仿佛听到了春天到来的脚步声。 37 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走进房间的那一刻,我感觉到家里静悄悄的,我本以为流星已经睡着了。此前,我已经打电话告诉过他,我晚上去爸爸家,去陪他吃顿晚饭,以聊补回到故乡之后对爸爸的冷落之情。尽管爸爸从来就没有指责过我。可是我这样却让爸爸担当起了我并没有实践的承诺,我只能这样做了。 这么晚了,流星为什么没有待在家里,这应该与工作没有关系,因为她一直还没有上班。我急切地拨通了她的手机,手机不停地响着,却没有接听。越是不接听,我就越是着急,我反复地击打键盘。几分钟后,我听到了手机的铃声。流星几乎是踩着铃声走进房间的。 她对我的谎言没有产生任何怀疑。我却对她的行踪有了疑问,不是心胸狭小,而是对她的一种担心。她会不会没有听进我的劝告,还在关注着拆迁的事情? 这是我在此刻首先想到的。 她并没有吃饭,就更让我产生了疑问。她告诉我是去会了一位朋友。我感觉到了她心情仿佛有些沉重,没有多问什么,便走进了厨房。我也没有吃饭,这样便顺理成章地准备我们两个人的晚饭。 半个小时后,我就将两碗面条和两碟小菜端到了卧室里。流星像是根本没有食欲,我反复告诉她可以吃饭了,她答应着,却并没有付诸行动。我走到她面前,看到她在电脑前专心致志的样子,我才找到了她此刻为什么没有食欲的原因。她的精力全部集中到了一个网站上。我也被吸引了过去。原来,流星遭遇了污辱。各种各样的跟帖,向她发出了骇人听闻的人身攻击。那上面有流星的照片,有关于流星的个人资料,还有大量的无中生有的诽谤与造谣。 我急切地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流星眼睛红红的,我居然没有发现她早就哭过。此刻,她已经没有了泪水。我的愤怒与迷惑早就将饥肠辘辘的感觉淹没了。我不停地向流星追问着,追问事情的缘由。 我不明白,我那么心爱和熟悉的流星,怎么会与那种龌龊与肮脏的丑闻联系在一起。我当然相信流星的无辜,可我仍然愤怒于这种无中生有的阴谋里。 网上先是有了流星的几张照片,有人在贴子中称,这几张照片上的女孩儿,是刚刚被披露出来的广西一个城市的烟草局局长的性丑闻日记中的人物。流星竟然成了那位局长的性伴侣,竟然被清晰地晒在了网友面前。她招来的是一片叫骂声。我不知道流星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我更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关注着那件我不希望她关注的事情。 我强抑制着自己的情绪,“流星,这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事实,你是不是还没有放弃秀水街搬迁那件事?是不是他们想置你于不伦不类的境地?” 不管我怎样向她发问,她就是不回答我的问话。我越发着急,“到底是怎么回事?” 流星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她眼睛依然紧紧地盯在电脑的屏幕上,目光仿佛已经冻结。 当我再一次发问时,她终于有些耐不住了,她平静中带着愤怒,不仅仅像是对人肉搜索,还像对我多出了几分不满:“你相信这些无聊的东西吗?你相信我会那样做吗?”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才说出了一句话:“当然不相信。你根本就不可能与那个人认识,这纯粹是一种恶作剧。” “那你着什么急呀?” “就算是恶作剧,我都不希望有。你不也是这种心态吗?不然,你怎么连饭都不吃?” 流星依然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只是站了起来,走到了放在餐桌前的面条前,坐下吃了起来。她骗不过我的感觉,她是做给我看的,筷子不停地折磨着那些面条,她夹起放下,放下又夹起。她的眼睛却直直地盯在了远处别的地方。我也走到了跟前,端起面条吃了起来。我的目光紧紧聚焦在她的脸上,她像是根本就不知道送进嘴里的是何物,只是机械地向口中不停地输送着什么。我已经感悟到了她内心的痛,这是一种与我不同的感觉。我不相信那一切会与流星有任何牵连,我却怀疑流星又一次陷入了那件我与爸爸都叮嘱过她,让她放弃的是非里。 放下碗筷后,我没有再逼问她什么,是因为我已经猜出她不好和盘说出实情,那一定是因为她觉得违背了对我做出的郑重承诺。她毕竟答应过我,远离那个是非之地。 我真的不能再问流星什么,我期待着她主动地将情况告诉我。因为她曾经在我面前说过,让我给她一点儿空间。我没有忘,那是我对她人格的尊重。 半个小时后,我们将身体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两个人什么话也没有说,我们都想让自己身体的热度温暖对方的肌体,更温暖对方的心灵。 在国外那段生活的经历,让我们领悟了我们肉体的神秘与莫测。我们彼此的肌肤,对对方都具有一种超越平凡的力量。 38 虽然与流星相爱已久,我还是第一次意识到爱一个人是艰难的,需要一个人的付出,有时是一种最艰难的付出。当生活遭遇挫折时,更会彰显出爱的力量,更会考验爱情的真诚与否。 我不知道世界上所有男人们的感觉,我更不知道当他们遭遇我这种境遇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只知道每当我一次次地失去方向,每当我一次次地破灭了梦想,我都需要心灵的慰藉,而能够让我得到慰藉的莫过于流星那淡淡的一笑,莫过于流星那轻轻的一吻。而她肌肤的芬芳,她激情的涌动,更会让我的生命怒放,怒放在她的激情里,会让我无比兴奋地穿行于她那无边的旷野之中。那一刻,总会让我的心绪宁静,心海璀璨。 第二天清晨醒来时,流星还在睡梦中。我已经放弃了准备去早市销售那些服装尾货的想法,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将一份份的简历通过网络发给了许多家招聘用人单位。我已早就不止一次地这样做过。我所应聘的单位几乎没有一个向我示爱。相反我没有应聘意向的单位,不断地向我发出着种各样的邀请,我不可能走进诸如食品加工厂、歌舞厅那样的单位,去做一个流水线上的操作工,或者歌舞厅大堂里的保安。尽管这样,我还是不想放弃通过网络招聘,寻求工作的机会。 流星的手机响了一下,手机就放在电脑前,我发现那是一条短信,我回头看了流星一眼。她并没有醒,我将手机打开看了看,那是余大勇发来的一条短信,他在短信中告诉流星下午见面。我还没有将手机放下,流星动了一下身子,睁开眼睛看了看我,我知道她已经看到我手里正拿着她的手机。我什么也没有说,把手机递给了她。这一刻,我意识到流星这些天来确实是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全然淡出。 上午,当我走出流星的住宅时,我先给余大勇打了一个电话,我说明了情况,表达了自己马上要见到他的想法。我向他提出了不将我们见面的事马上告诉流星的要求。余大勇真诚地允诺着我。 半个小时后,我们见面了,是在离报社不远处的一家茶馆里。余大勇已经明白我要与他见面的用意,我在电话中已经告诉了他。我们之间的谈话是坦诚的,彼此之间根本没有一点儿遮掩。我对流星的猜测,在余大勇这里完全得到了证实。流星瞒着我的事,余大勇却全都知道。我并没有在余大勇面前表示出一点儿对流星的不满,不是给流星面子,而是我根本就没有那样的理由。流星之所以不告诉我真相,无非就是怕我指责她没有按照我的意图行事。 我在余大勇这里,将那天流星要求我留给她一点儿空间的秘密揭开了。 那天,流星是去与秀水街尚未搬离那里的一个动迁户会面。那个人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家里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丈夫。丈夫是在一次施工过程中意外地出了事故,而永远都站不起来了。他们的那处住房,就是他们变卖了农村的住宅,加上进城以后两个人打工的收入,几年前买下的二手房。 他们之所以没有按照开发商的意图马上搬离那里,是因为他们得到的动迁补偿款,根本就无法再买到新的住房。那天晚上,他们成功地逃过了被强行赶出去的那一劫,是因为有人在那一刻,将电话打给了公安局110,这才终止了那天晚上的那场闹剧的血腥般地蔓延。 就是此后发生在这位中年妇女家中触目惊心的一幕,让流星毅然决然地违背了对我,对我爸爸的承诺,而去面见了那位中年妇女。那天我在茶馆里看到的那个人,正是中年妇女的弟弟。当时,我没有注意到中年妇女也在场。 那位中年妇女讲述的发生在她家里的真实故事,让我几天后听起来,依然感到令人发指。 那天下半夜,四个彪形大汉敲开了中年妇女家的房门,他们衣衫不整,一副凶神恶煞般的样子。其中还有一个人,将下身的那个东西,完全暴露在了中年妇女面前,当着中年妇女瘫痪在床丈夫的面,对中年妇女吼叫着:“搬不搬?不搬,小心我们哥几个轮奸了你。信不信?不信,你就去问一问水仙街十六号的那个姓王的妇女。前几天,我们哥几个就将她轮奸了。告我们?我们是不怕的,怕的话,我们就不会这样做了。” 说话的那个人,还不时地用手抚弄着他那个东西。中年妇女的丈夫气得差不多昏了过去,可是他根本就下不了床。 中年妇女是向流星哭述的,希望她能够相信她的陈述是真实的。在此之前,她曾经去过当地派出所,而派出所的人根本就没有到现场,更不相信她的口述。流星与中年妇女见面后,之所以没有告诉我这些,原因是显而易见的,就是不想违背在我面前的承诺。流星找到了余大勇,将她内心的不解和痛苦告诉了余大勇。 当我提起人肉搜索的事时,余大勇当然是清楚的,他和我一样坚信那是与流星又一次无奈地过问了中年妇女的事有关。 流星离开中年妇女之后,在与余大勇见面之前,向李林副局长反映了这件事。余大勇怀疑很可能是李林将流星向他反映过的信息暴露了出去。 离开余大勇之前,我明白了,流星依然没有走出这是非的阴影。 第十一章 39 我回到家里之后,并没有见到流星,我知道流星是去见余大勇了。关于人肉搜索的事,我似乎还是帮不上什么忙。但是我知道这是因何而起,总算是让心绪平静下来一些。 下午四五点钟,我先去了爸爸那里,我又一次去了夜市。我的心态仿佛比前一天好了许多,我虽然依然没有喊出声来,却开始对从我面前走过的人,主动地推介起那些“孤儿”来。不时地有人蹲下身来,翻动一番,最终还是大多放弃。直至晚上九点多钟,我一点儿收获都没有,只好悻悻地离开了那里。我在爸爸家草草地吃了几口剩饭,为的是回家不让流星有什么疑问。当我从爸爸家辗转到流星的住处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钟。 流星早就回到了家中,一直坐在电脑前等着我回来。不知道是何缘故,我只看了流星一眼,就再也不敢正视她,仿佛怕她看出我的破绽。我更害怕她问我去了哪里。我的担心并没有抵消她的猜疑,她还是问起了这样的问题。她问我为什么接连两天都会回来得这样晚。我没有办法回答她,有意识地回避着她,我走进了卫生间。当我走出来之后,流星依然不依不饶。我根本没有认真去编造谎言,不论我怎样用心,都不会那样天衣无缝,这一点我是清楚的。因为我刚刚回到故乡,根本就没有机会参与那么多的社会活动。当流星继续不依不饶时,我便顺口说了句,“去爸爸家了。” 我知道这样说有些拙劣,可就算是我认真起来,像编织花环那样编织谎言,我也无法编织出美丽来。流星产生了新的疑问,“昨天晚上刚去过,今天怎么又去了?有什么急事吗?” 我顺口回答,“爸爸是想通过他的一个老同事帮我找一份工作。” 流星坐直了身子,像是来了精神,“你爸爸还有这样的同事?你就不要抱什么幻想了。他可能还不知道现在找一份工作是多么艰难吧?即便是有合适的工作岗位,你如果不使银子,也不好使。我的一个同事的妹妹是学医的,大学毕业之后,忙乎了快一年了,也没有着落。她明明知道第一人民医院需要医生,也有人想帮她这个忙,帮忙的人当时就提出来需要二十万元。” 我打断了她的话,“就算是她进到医院里,这笔钱给谁?” 流星犹豫了半天,才说道:“咱们不管这钱给谁,反正是她得付出这样的代价。否则,连机会都没有。” 我们扯得越来越远,正好也转移了流星的疑问。我果断地抓住这样的机会,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她的身上。我让余大勇为我保密,我却想逼迫流星就范,“你下午去了哪里?” 流星先是愣了一下,“怎么想起我来了?” “去忙乎人肉搜索的事了?” “看来是让我猜对了。” 其实,余大勇已经将我出卖了。将我出卖给了流星,流星下午确实去了他那里,流星也知道我上午已经与余大勇见过面。流星向我道了一声对不起。我没有指责她。说到那四个彪形大汉的野蛮行径的时候,流星仿佛比说起我的事来还动情。 我理解她,就算是抛开一个记者的身份不说,就算是一个普通的女性,当听到有人向自己倾述这种丧失人性,丧尽天良,颠覆人伦的恐吓时,还能无动于衷吗?其实,当我离开余大勇的时候,一路上,我的脑海里一直就被这件事纠缠着,流星用违背我的劝告的代价,想努力去捍卫一个女性的尊严,她没有做错什么,这与她在德国汉堡救下我时的那种行为,显然是异曲同工。 流星自然地坦白了下午与余大勇见面时商量过的事情。下午,流星已经将一个声明发在了自己的博客里。她在声明中重申了自己与烟草局长的瓜葛一事纯粹是无稽之谈。我对她这样做,从心底里赞成。这件事也只能仅此而已。 流星还告诉了我一个利好消息,她准备在短时间内回报社上班。余大勇已经帮她做好了报社领导的工作。报社领导并没有表示反对。 第二天上午八点多钟,我们刚刚起床不久,我便接到了爸爸的电话。他只是让我上午去他家里一趟,说是有事要找我。 流星已经知道我与爸爸通话的内容,她知道我爸爸让我去他那里。 流星在我还没有出门之前就离开了家,她说想去洗一个桑拿。她出门后,我接到了一个还在德国上学的同学的电话,他想与我视频聊天,想了解一下我回国之后寻找工作的感受。他父母不想让他回国就业,他自己一下子也没有了主意。我在网上与他聊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应该去爸爸家里的事。 快到中午时,我走进了爸爸的小屋。还没有等我与爸爸多说什么,流星竟然走了进来。这让我顿时惊呆了。我害怕她看到堆在房间里的那一堆服装尾货。她是一定会问起此事的,我怎样向她解释这一切呢。 此刻,我已经顾及不了爸爸找我回家是因为何故了。 我像是犯了错误的小学生那般胆怯。我紧张地迎接着流星面对那堆尾货时疑惑的眼神。 40 流星一下子就感觉出了我的异样,她径直走近了那堆“孤儿”,看得出她已经将那堆东西与我联系在一起了。我感觉到了爸爸目光的焦灼,焦灼中有那么多的无奈与难为情。流星不停地翻动着那些东西,却什么也没有说。当她直起身来的那一刻,她的目光中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斥责和抱怨。她的冷静让我有些胆怯。 “这两天你到这里来,就是因为这个?”流星终于向我提出了问题,她的态度依然是那样地冷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了解她的缘故,我还是感觉到了她内心的那份失落。 我乖巧地点了点头。 流星找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坐到了我的对面,“你打算做多久?” 她的眼睛已经潮湿了。 我并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话。我是不难回答她的,只是此刻我想到了与爸爸签下的那份君子协定。流星的主动发问,把我爸爸摆脱了出来,爸爸已经不需要再为我保密,这避免了爸爸此刻的尴尬。可是我没有想到,爸爸找我来竟然也是为了这件事,他原本是想与我单独见面。流星的突然到来,像是在他的大脑中植入了木马病毒,程序已经被打乱了。爸爸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流星却是那样地成熟,成熟得让我无法相信她是一个比我晚来到这个世界两年多的八零后,成熟得竟然让我不敢在她面前掩盖什么,成熟得让我此刻不敢正视她。流星起身站在我身边,我依然坐在那里,她的手先是放在了我的头上,一阵漫游之后,滑动到我的肩上,“对不起,是我让你回到了故乡,如果不是因为我,你是不会这样无奈的。” 那一刻,我从来就没有感觉到我竟然是那样地脆弱,脆弱得像是一个孩子。我哭了,我像是一个被冤枉了的孩子,感觉到了被正名之后的无辜,我的情绪一下子倾泻了出来。 我有一种将头依偎在她怀里的渴望,我没有哭出声来,那是因为我顾忌到了爸爸的目光。 此刻,流星让我领悟着高远纯净的感动。那超越语言,跨越心灵的问候,让我像是坐在一盏烛台前,呼吸着暗淡中的昏黄,尽管昏黄,却让我感觉到了人性的温度。 我知道尊敬使人高贵,爱会使一个人坚强,我像是盲人感受到了色彩,我浸润到了充满人性美的关爱。 如果不是因为流星的出现,我是不会承受这样的无奈的。可是如果没有流星的出现,我可能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这是我对流星那句话做出的第一反应。可是我终于没有说出口来。那是因为那样做会让我感觉太书生气,也会在爸爸面前泄露了我曾经自杀的天机。即便是此刻知道此事,他也是不能容忍的,他不能够容忍他的儿子那样地懦弱,他不能够容忍他的儿子曾经那样轻视过他赋予给我的生命。这是我所想象的到的。 我的目光移动到爸爸身上,爸爸表达了他的观点。 这时,我才知道爸爸找我来也是为了这件事。原来,当我不容分说地要将服装尾货送到他那里的时候,他就产生过疑问。可是他已经无法阻止我那样做。连续两个晚上,他都在我带着东西离开他那之后,一个人悄悄地尾随在我的身后,他站在离我不远处的阴影里注视着我的行踪。他显然比我更了解这座城市的消费群体对我这种行为的需求,他当然知道我这样做的最终结局。他更在意的是我的心理感受。当前一天晚上,他先我一步回到家时,他一夜几乎没有入睡。第二天早晨便打电话让我前去家中,就是想让我立即中止那份无奈。 爸爸泄露的天机,像流星的关爱一样,又一次感动着我。在这感动之中,我仿佛还有几许内疚。已经到了应该为爸爸操点儿心的年龄,还让爸爸如此牵挂,我顿时感觉到对不起爸爸。 我将这批服装尾货的来历告诉了流星,我在流星和爸爸面前明确表示,将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此事了断。我努力打消流星与爸爸的顾虑,我竟然在爸爸这个鲁班面前弄起了大斧,“其实世界是一面多棱镜,悲观者看到的是自己没有什么,而乐观者看到的是自己拥有什么。” 流星与爸爸当然都知道,那不是我此刻心里的真实感受,我只是在他们面前作秀而已,我远没有像大海一样虚怀若谷。他们再也没有说什么。爸爸站了起来,从另外一个房间里拿出了一个东西,交给了我。那是一个存折,那是他的工资存折。我执意不肯接受,存折在我和爸爸之间不停地来回传递着,像是火炬传递。我终于发火了,我是含着泪在他面前发出了近乎怒吼般的声音,“爸,我不可能这样做。这是不可能的。” 存折终于在爸爸手里停止了传递。 我和爸爸的眼睛里都同样充满泪水。 爸爸说了一句话,“一切都会过去的。天生我材必有用。” 因为爸爸是教书匠的缘故,他的书面语言远比口语多得多。李白这句《将进酒》中的名句,还在我没出国之前,就听他吟诵过无数次。此刻,他又一次这样告诫我,我仿佛比任何一次听起来,都更加印象深刻。 41 我和流星一起离开了爸爸家,走到一楼的楼道里时,走在前边的流星突然停住了脚步。她回过头来看着我,我不知道何故,还没有等我做出什么反应,她一下子紧紧地抱住了我,她已经是潸然泪下,我同样抱住了她。那一刻,我们几乎都忘记了那不是属于我们示爱的环境。可是我们却深情地拥抱着。 几秒钟过去,流星才说出了一句话,“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如果不是因为我已经将工作为你落实好了,你是不可能回来的。因为我,都是因为我。” 流星几乎哽咽了。这时,我才明白,流星刚才的表现,几乎也是在我和爸爸面前作秀。 一对老人走了过来,不解地看着我们。我轻轻地松开了手。我回答着流星的话,“你想错了,不是这样的。你还怀疑我的真诚?我真的是因为你回来的。没事,别想那么多。”我又重复着李白的那句名言,“天生我材必有用。” 走出走廊的时候,我们慢慢地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我告诉流星,我会把那些服装尾货再尝试着处理一下,算是一种社会实践。白天我将依然全力以赴寻找工作。 流星告诉我,她初步打算最近这一段时间去上班。余大勇始终都在暗地里为她做着工作。前一段时间那种可能失去工作的危机感,已经渐渐地淡化。因为她这段时间没有去上班,本身就淡化了别人对她的关注,尤其是淡化了有关部门对她的关注。 走到银杏街时,我们分手了。 流星知道了服装尾货的事,反倒让我心理上轻松了几分。晚上我名正言顺地去了地铁友好路车站。我以为乘坐地铁的大都是一些寻常百姓,我就是想去那里试一试,我是想在最快的时间内将手中的东西处理掉,也为自己增加一点儿收入。我看了半天,在几个摆地摊的中年人面前,寻找到了一个缝隙潜伏下来。不远处还有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在那里拉小提琴,周围还有一些围观者。我很快便将东西摆在了地上。没过多久,不时地有人光顾我的地摊。我热情地与他们交流着。全然没有了第一天摆地摊时的那种尴尬。不到两个小时的工夫,我就有了近二百元的销售额,这给了我很大的慰藉。 就在我准备收摊的时候,一个身影从我的身边划过,我感觉像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她是一位中年女性,我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她,中年女性也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了我。显然,她也产生了与我相同的感觉。就在目光邂逅的那一刻,我们彼此一下子都认出了对方,我们惊讶着。中年女性停住了脚步,站在我的面前,疑惑地目光瞬间便在我的脸与地上的那些东西之间来回转移着。我已经完全想起来了,那个中年女性就是李诺,是那天我去她的服装公司应聘时,见过的那个老板。 一种不解和惊讶成了李诺脸上的主旋律。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在她面前,顿时便生出一丝尴尬。我仿佛有着一种像是偷了人家东西的感觉。在我的潜意识里,根本不想与她遭遇,更不想与她交流。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 “你怎么会在这里干上了这个?”李诺终于将心底的疑惑倾泻出来。 “帮帮朋友的忙,帮帮朋友的忙。”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着,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回答她。 李诺当然不相信我的话,“你还没有找到工作?” 李诺一下子碾碎了我的谎言,我已经没有必要再编织美丽,我低下了头。 “还没有找到工作?你是不是特别需要钱?”李诺的目光仿佛在我的脸上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已经不能再在一个这样关心我的近乎陌生人面前保持沉默,“我还没有找到工作,先出来找点儿事干。” “那你也不能出来干这种事啊。一个硕士研究生,总应该干一点儿稍好一些的工作才对。” 我又一次沉默了。 “你离开我那之后,我又亲自给你打过两次电话,你为什么不去我那里?我那里水太浅,养不了你?”李诺非常认真。 原来,李诺是在附近的饭店里与人聚会后,走到地铁附近的停车场准备开车时,意外地发现了我。 她蹲下身去,提起了铺在地上的塑料布的一角,“走,将这些东西都装到我的车上去。你还有多少这样的东西?我全收下了。”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应该怎样应对眼前发生的一切。 “还愣着干什么?” 李诺的表情像是一股热带风暴,让我猝不及防。我坚持了几分钟之后,顺从了她。我将地上的东西放进了她轿车的后备箱里。 我不得已坐到了她的身边。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是那样地不自在。那是我的心理在作怪,我仿佛意识到这种美丽的邂逅不应该属于我。 李诺不容置疑地让我答应她,明天她会安排一个人专门来找我,将那批东西拿走。她的理由让我将信将疑,她告诉我,她最近需要送一批东西去农村,完成扶贫任务。 她还让我答应她,去她那里上班。为了让我承诺下来,她告诉我,如果我有了新的工作选择,她会目送我远去。 42 当我走进流星的住处时,已经很晚了,流星竟然还没有回来。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近乎一天的时间,我们都没有联系过,不知道她此刻在哪里忙碌。我的心仿佛无处着陆,我在房间与厨房之间走了几个来回,便拨通了她的手机,她拒绝了接听。显然她已经听到了手机的铃声。我的心里更感觉到奇怪。几分钟后,我接到了她的手机短信,她在短信中告诉我,她给我发了一封电子邮件。 我饥肠辘辘的生理诉求,淹没在了焦急的情绪里。我迅速地将电脑打开,找到了她发给我的那封电子邮件。 新奇你好: 这几天经历的这些事情,让我夜不能寐,浮想联翩。我有太多的话想与你交流,有太多的想法想与你沟通,有太多的情感想与你倾诉。因为我今天临时需要出差,打乱了我的计划,等回到秦州时,怕是便缺少了这样的情绪。再者,我还担心我不在秦州的这段时日里,还会生发出什么大的变故。因此,我在飞机上给你写下了这个电子邮件,下飞机之后,将随时发给你。 新奇,在这段时间里,想必你的内心世界是痛苦的,甚至是极其痛苦的。我不知道你是否因为自己所遭遇的挫折而后悔回到了我的身边,哪怕是瞬间的感觉。你从来就不曾在我面前正视过这一点。可你还是让我有了一种感觉,有了一种如果你不回国,便不会有这么多心理压力的情感的外露,那不是你执意要那样做的。我还是感觉到了其中的点滴。因为即便在你结束学业,最终决定回国之前,还有公司向你发出盛情邀请。我感谢你那段时间的毅然决然,那是在我们的荷尔蒙已经得到了充分挥洒之后,在我们彼此之间已经不再有任何秘密可言的情况下,你依然钟情于我,为了我决定回国。你无法想象我当时是怎样的一种感动。 我更感动于我们的爱情突破了现代社会年轻人爱情的时间局限,却依然芬芳不减,香馨迷人。你还一次次地让我洋溢在两年前那激情的浪漫里。我从中感觉到了你情感的真挚,感觉到了你的热情依然。 可是我在这段时间里,却不时地因为你目前的处境而备感内疚。是因为我,是因为我让你回到了故乡。从你决定回国的那一刻起,应该为你承担一点儿责任的意识,就潜伏在了我的内心之中,我为此努力过。可是我没有想到最终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这不仅仅对你造成了伤害,对我也同样如此。那种世态炎凉的浊流,不应该过早地流入我们的心田。这似乎有几分残酷。 这些天来,你已经目睹了我的境遇,你和你爸爸也曾经不止一次地为我担忧过。对不起,这对你,尤其是对你爸爸来说,是那样地不公平。我一个还远没有进门的儿媳,这样早地给他造成心理上的负担,实在是不该之至。不过,我并不后悔我那样做,因为我分明感觉到,如果是你,或者是你爸爸遇到了我所遇到的那般境遇,你们同样不会无动于衷。其实,我也并没有多做什么,只是尽了一份道义上的责任而已,而且那都是良心的趋使。只是眼下这种良心,在我们生活的周围实在是过于紧俏,所以我才被这样关注着。 这一切,都没有给我增加过多的负担。而对你,我却有着一种负疚的感觉。你本来是会比我有出息的,可是你却因为我而处境窘迫。我的心理多有不安。 今天,当我看到那一堆服装尾货时,我顿时便有了想哭的冲动,我强抑制着自己内心的悲怆。为的是不让你自卑于我的鄙视之中。我感动于你的坚强,我惊讶于你的倔强。你让我看到的再也不是在汉堡海边上那个想轻生的大男孩儿。可我更明白你的身影不应该印在地摊上,哪怕仅仅就是为了暂时得到一份收入。 你已经那样做了,而且是背着我做的,我理解你的良苦用心。我希望你在最短的时间内将那件事情了结。我希望你不要再走得太远。相信你会有一个更好的归宿,你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我临时决定出差去一趟海南,几天之后就会回去。等我回来。 有事给我发邮件。 我看完电子邮件后,尽管已经知道流星感觉到了我的坚强与倔强,可我还是觉得在流星面前,依然自愧不如。我急于拨通流星的手机,她的手机已经关机。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我的心里更加不安起来。我没有想到,我一直隐藏着的心理感受,还是在我不经意间浸润了流星的心理环境,她早就有了感觉。其实,我没有后悔我的选择,只是对回到故乡后发生的一切,缺少成熟的心理准备。我所做的一切,不仅仅是为了我,也是为了她,是为了我们共同的未来。 我知道我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眼下面对着的生活困境,是因为我的诚惶诚恐,是为了降低自己的心理压力。 我必须同样将这一切告诉流星。 在回到故乡后的时日里,我是第一次一个人在流星的房间里,度过了一个没有她陪伴的孤寂的夜晚。这一夜,是那样地漫长,是那样地幽黑,我像是涌进了一个幽黑的时间的隧道。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电脑桌前,不停地看着流星发给我的电子邮件。我在猜测着她此刻的心理感受,我想象着她在南国的某一个房间里是怎样一种状态。已经到了下半夜,我依然没有丝毫睡意,相反却开始牵挂起她的突然出差来。是什么事情会让她这样匆忙而别? 我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我想到了余大勇,想到应该给他打一个电话。当我想到他时,已经是下半夜了,不应该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惊扰他的酣梦。 我开始回复流星的邮件。 流星: 在回国后的短暂时间内,你让我再也无法适应没有你的生活,哪怕就是这样短短的一夜。 现在已经是下半夜两点多钟了,我依然坐在电脑前。我在你今天于飞机上为我营造的爱的风景里游览,已经不止一次了。每一道风景,都让我印象深刻,每一处深情的表白,都让我流连忘返。我就像是攀缘在你美丽的山峦之上,跋涉在你幽秘的沼泽之间。 你是了解我的,我确实是遇到了不曾遇到的困窘,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存在,我甚至会潦倒会落魄。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几年前,我爸爸患上的癌症,耗费掉了他近乎全部的积蓄。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中断了我在国外的学业,靠打工积攒学习和生活的费用,这样才得以完成学业。也正是因为我在国外的留学生活,才让我的家庭面对困窘。我的出国留学与那些有钱人家或者贪官们的子女比起来,实在是一次甚为荒唐之旅。所以,当今天上午,不,现在说来应该说是昨天上午,当我爸爸拿出他的工资存折递给我时,你可以想见我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且不说我对家庭应该担当什么责任。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年近而立之年的男人,对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儿是应该有所担当的,应该给予她的不仅仅是遮风挡雨的精神上的关爱,当然还应该包括生活上的保障,起码包括最基本的生活保障。可是当你不久前遭遇尴尬时,我却无能为力,我只能徒叹自己的一腔热情,却连一份工作的机会都找不到,哪怕是给我一个机会也好。我只能一次次地暂时降格以求,谋求一份能够在你,在我爸爸突然需要时,能够给予的一份补充生命所需能量的担保。 这就是我感觉到的诚惶诚恐。 我由衷地谢谢你对我的理解。当你的手在我的头上划过的那一刻,仿佛扫荡了我对你在知道我的秘密时的那种惶恐与蔑视的预感。因为有了这又一次心灵的邂逅,今后不会让我再有这样的自嘲。 流星,我是因为你而来。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那不是你的责任,你已经尽了努力。尽管眼下我还无法抖擞,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让你为我承担更大的心理压力。目前我所遭遇的困窘,固然有我自身的原因,比如我如果能够把自己完全置身于农民工那个群体之中,哪怕是暂时那样做,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尴尬。可是我做不到这一点,我爸爸急迫地将我叫到家里,也是想中断我对自己的不负责任。因为他曾经在那样困难的情况下,送我出国读书,对我所寄予的期望绝不是那样降格以求。我们不得不承认,我所面临的困窘,还有诸多的社会原因,这是我们无能为力的。 关于这个话题,实在是太沉重,太庞大了。我不想说得太多。我就是想打消你的顾虑,不要再为此而心生烦恼。我没有后悔我的选择,如果真的像你所说,你已经感觉到了我不经意间的流露,那也真是不经意所为。我们都不是圣人。你我在面对压力时,尤其更需要心灵的放松,而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的所有的肆无忌惮,原本就应该是爱的挥洒,是情感的释放。可是在这一点上,我们彼此之间还都是有所顾忌的。 就像是我没有将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事情,都如实地在你面前流露一样,你也没有将你与那个中年妇女约会的事情如实地告诉我。 善意的谎言,源于我们彼此心地的善良。经历过这次困窘之后,我们还是应该重归在国外那段时日里的纯真,还是应该回归生活在校园里时的那份快活。我知道这几乎是天方夜谭。但我还是期望着。 流星,天快亮了。 我要上床睡一会儿。明天不知还有什么新的事情需要我去面对。 对了,流星,我还差点儿忘了告诉你,我很快就会将那批服装尾货做一个了断。你就不用过多地牵挂了。 等你早点儿回来。 吻你。 我着实有些困了,我将电子邮件发给了流星。我猜想着她会在白天的某一个时间里看到它。 上床之后,我抱住了流星的枕头,感受着她的存在,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慢慢地睡去。 我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手机的铃声将我惊醒,我先是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电子钟,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当我接通手机的时候,那边传来了李诺的声音。 我迅速地坐直了身子,听她在述说着什么。 第十二章 43 李诺来到了流星的家门前。她是坐着一辆面包车来的。她急切地催促着我马上下楼。这让我有些手足无措。昨天晚上分手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她一定真的会再找我,可是我却做梦都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快就履行她的承诺,而且是她亲自前来。这让我近乎惊慌失措。时间不允许我多想什么,我三下五除二地走进了卫生间,洗了一下脸便朝楼下走去。 李诺坐在面包车副驾驶的位置上等着我。司机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李诺催着我上了车。这时,她才知道那些服装尾货根本就不在我这里。我与李诺客气了一番,想谢绝她的好意,没有任何效果。我便引导面包车朝我爸爸家开去。 没有半个小时工夫,我们就将东西全部装进了车里。又过了一段时间,面包车开进了我已经去过的李诺的秦州市布谷鸟服装公司的大院。车开进大院的那一刻,李诺就离开了我们,临走前,她告诉我,卸完货之后,让我去她办公室找她。东西很快就被卸在了大院一角的一处堆满杂物的仓库里。 当我走进她的办公室时,她的办公室里正有人与她谈着什么。她看见我的进来,显然是匆匆忙忙地将那个人打发走了。她站了起来,指着办公桌外的一套沙发,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坐吧。” 她亲自动手为我倒了一杯纯净水,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我已经是第二次与她在办公室里见面了。这次见面,她让我仿佛感觉到我像是她的老熟人,抑或是座上宾。我有些不自在,但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从哪里说起。 她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我没有想到一个堂堂海外归来的学子,竟然去街上摆起了地摊。” 我的心一下子像是被蜜蜂蜇了一下。我像是迅速地洞穿了她的内心世界,她是因为对我的同情与怜悯才这样做的。同情与怜悯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立即便产生了一种尊严危机。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着,“这对你们这些作老板的来说是那样地不可接受?”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那样简单,不能接受又能怎样呢?问题是你是一个海归,而且还是硕士毕业,总应该物尽其用才对。不然,岂不是资源浪费?” “那你认为我干什么,才不算浪费?”我丝毫没有有求于她的意思,可是我这样一说,却偏偏引出了她需要的话题。 “还是来我这里吧,我需要你。” 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她。我有些莫名其妙,她脸上的那份表情似乎有些复杂。我猜测着她这句话的意思,却丝毫挑不出任何破绽,公司就是她的,她就是这个公司的主人,她需要我,不就是她的公司需要我吗?我扪心自问,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是不是自己有些神经质? “还不答应?”她说话的声音不高,却让我感觉到了一种压力。 我依然没有说什么。 她立即站了起来,离开了沙发,一边走一边说道:“我不会勉强你,在你没出现之前,我的这个公司已经存在多年了,而且我的布谷鸟品牌的女性内衣,早已经是地方品牌。你即便是不来我公司,我的公司将依然会存在下去。” 她再也没有看过我一眼。我已经感觉到我在她的眼里瞬间堕落了,已经堕落成了不识抬举的东西。我的大脑迅速地启动了应急程序,不管怎样,我也不能在什么条件都没有谈的情况下,就一口应允留下来。难道仅仅就是因为那批服装尾货?难道就因为她一朝一夕的热情?我需要考虑一下,我留下来之后究竟能干点儿什么? “李总,我听明白了,你李总是同情我,是怜悯我,而并非是你的公司需要我。”我终于选择好了切入点。 她犹豫了片刻,“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并不一定需要这份工作?” 我本来是进退维谷,她这样一说,我正好顺水推舟,“即便是需要,我也需要考虑我留下来能干点儿什么。” 我们之间终于出现了转机,李诺终于将目光重新移到了我的脸上,“我们几百人的企业,难道真的找不到一个适合你的位置?” 我又一次沉默了。 李诺重新回到沙发上坐下来,她的态度诚恳,“留下来吧,做我的帮手。我会慢慢地给你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那种摆地摊的生意,怎么会是你这种人干的呢?” 那一刻,我从她的眸子里看到了真诚,是我在茫茫人海中,许久都不曾邂逅的真诚。 我们终于在心底签订了城下之约。 她用半个小时的工夫,介绍了一下公司的业务情况。当我们的谈话快要结束时,她按下了办公桌上的按铃,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儿走了进来,李诺让她带着我去公司的食堂吃饭。 这天下午,李诺郑重地告诉我,先在她公司的行政办公室熟悉一下公司的情况,她会慢慢地考虑我的工作安排问题。 就在晚上将要离开的时候,李诺从抽屉里掏出了一摞人民币扔到了她办公桌上,那是离我最近的地方。她说道:“这是你的服装尾货钱,如果不够,就再说话。” 我感觉到那应该是一万元钱,我连忙回应:“不用这么多。” 我的话,在她那里已经纯属多余。 44 晚上,我在家里接到了哥哥的电话,哥哥情绪紧张地告诉我,爸爸正在医院的抢救室里,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白天我还在爸爸家里见到过他,他并没有异样表现,怎么会突然住进医院呢?哥哥告诉我爸爸是因为心脏有些问题,才去医院的。 我立刻下楼坐进了出租车,朝医院里奔去。 秦州第一人民医院位于市中心的位置,即便是夜间,那里也是人头攒动,几乎不像医院的感觉。我费了挺大劲才找到抢救室。抢救室里只有我爸爸一个病号。他的身边并没有医护人员,只有我哥哥一个人守护在他的身边。爸爸紧闭着双眼,神智却是清醒的,但是精神仿佛不像白天我看到他时的样子。爸爸感觉到了我的到来,他睁开了眼睛,我只是与他点了点头。哥哥告诉我,爸爸还是不时地感觉到心脏难受。 我不想让爸爸过多地说话,便与哥哥聊了起来。原来哥哥回家时,爸爸正待在床上,哥哥与他说话,他也不像以往那样对答如流,哥哥慢慢地发现了他的异常。当哥哥知道了他是哪里难受时,立刻决定送爸爸去医院。因为他知道爸爸不能有心脏方面的意外,因为爸爸几年前就曾经检查出心脏的一根主动脉血管狭窄,医生当时就告诉他需要做支架手术,被爸爸拒绝了。 医院的抢救工作还是迅速的,爸爸在用了血管扩张药物之后,症状很快得到了缓解。医生说爸爸心脏的支架手术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就做。否则,即便是症状缓解,再发作时也会是危险的。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正在这时,一个女医生推门走了进来,那是一副我熟悉的面孔。她的前胸挂着一个听诊器,两手放在白衣服的口袋里,头上还戴着白帽子,与我不久前看到的她,只是那张脸让我熟悉。我还是不费周折地认出了她,她就是我的高中同学辛然。 辛然看到我,一下子愣住了,她愣愣地看着我,半天之后才问了一句:“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在这里工作?”我所答非所问。 在此之前的两次见面,我只知道她是医生,是秦州医科大学毕业的。当时,我并没有过问她在哪家医院工作。我没有想到地球再小,怎么会小到这种程度。我竟然会这么巧地在这里遇到她。那天我渐渐地明晰了她内心世界的隐秘之后,我就决定远离她,不再与她单独来往,不是因为辛然多么不好,而是我早有怀抱。我必须规范我自己的行为。可是此刻我竟然会在这里再一次见到她。我与她难道有着什么缘分? 辛然点了点头,接着又一次发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指了指爸爸:“这是我爸爸。” 辛然又一次愣住了:“这么巧,会让我们在这里见面。” 我哥哥目睹着这一切,也感觉到有些意外。辛然指了指我的哥哥,“如果不是他把你爸爸及时送来,可能会有更大的麻烦。” 我看了看哥哥,又转过身来向辛然点了点头。 辛然问了问我爸爸的情况,便拉着我的衣袖走出了抢救室。 我跟着她去了她的医生诊室。 她是在门诊值夜班,正赶上了我爸爸来就医。尽管我与她同窗三年,我们那时只忙于应付学习上的巨大压力,而从来就没有过走街入门的来往。她既不认识我爸爸,也不认识我哥哥,如果不是我的到来,她依然不会发现这层关系。 辛然向我详细地说起了爸爸的病情,与哥哥告诉我的那些情况完全一致。她只是更加强调着手术的重要性和迫切性。我问起了手术的成功率和所需要的费用。她告诉我,根据我爸爸所做ct情况来看,马上需要做心脏支架的部位,一共有几处。根据情况,手术费用至少在三万元以上。 我们没有再多谈什么,她甚至没有多问我一句这段时间我的个人情况。我回到抢救室。爸爸的病情毕竟已经稳定下来,我主动让哥哥离开医院,我自己留在医院照顾爸爸。哥哥临走前,我们谈到了爸爸的手术费用问题。我一句话也没说,我明明知道无论如何也应该筹措到钱,为爸爸做这次手术,可是我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我将哥哥送出抢救室,坐回到爸爸跟前,两眼呆呆地注视着远处。我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助。那一刻,我意识到太阳再温暖,也有照不到的地方。 辛然因为我的存在,不时地亲自走进抢救室,观察我爸爸的病情,也不时问起我是否已经将做手术的事确定下来。我依然没有办法明确回答她的问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在爸爸身边坐了一整夜,几乎彻夜难眠。为爸爸筹措手术费的问题,像是一叶扁舟,从未中断过在我脑海里的漂泊。 第二天清晨,辛然交班前又一次来看我,她告诉我已经为我爸爸开出了住院手续。 送走辛然后,我急切地盼望着哥哥的到来。我仿佛把不应该寄托在他身上的希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45 我庆幸李诺那么慷慨地将那一万元钱早早地交给了我。如果不是她那一万元钱,我只能在哥哥面前尽显尴尬。昨天晚上,我在接到哥哥电话时,我立刻意识到爸爸住院是需要钱的,我就将一万元钱带在了身边。这让我在辛然面前,显现出了几分从容。我在她面前,像是有备而来。辛然已经将工作服换掉,她以我前几次见到她时的清秀形象出现在医院的走廊上,我在她的帮助下,顺利地办完了爸爸的住院手续。 哥哥已经来到医院,在辛然引导下,我和哥哥一起将爸爸转移进了住院部。 我将辛然送到了走廊的尽头,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扫前两次见面时在她面前的谨小慎微。我热情地向她表达了我的谢意。尽管她并没有对我爸爸疾病的治疗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我已经很感激她。她的热情,已经俨然超出了我在这里所能够正常感觉到的温度。 我知道哥哥白天是应该睡点儿觉的。前一天晚上他开了整整一夜的出租车,晚上还需要去重复这样的工作,白天不睡觉显然是不行的。将爸爸安顿好后,我还是劝哥哥先回去休息一下。几经争执,哥哥同意了我的意见。临走前,他告诉我,他已经准备好了一万元钱。我并没有追问这些钱的来历,我知道即便是他自己的积蓄,那对他来说,也如同天文数字。他并没有女朋友,一直就与爸爸生活在一起,爸爸平时是不动用他的收入的,那是为了让他为自己铺垫一下未来。爸爸对他的牵挂远远大于对我的牵挂,因为爸爸看中的是我的发展潜力。尽管眼下我依然没有让爸爸看到我的潜力在哪里。 哥哥走后,我站在医院的走廊上,先给李诺打了一个电话,我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将我家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我的目的是告诉她,我暂时不能去上班,为的是不让她再生发更多的误会。她听完我的诉说之后,便爽快地答应了我,还安慰了我几句什么。 我马上又拨起了流星的手机。流星的手机竟然是关机。我几乎不相信会是这样,我又反复拨了几次,最终证明我并没有拨错电话号码。我下意识地猜测着,会不会是她还没有起床?过了两个小时之后,我又一次拨起了她的手机。手机依然还是关机。我终于想到了余大勇,想到了应该问一下余大勇,想从他那里了解一下关于流星的情况。 余大勇马上接通了我的电话,我马上向他问起了流星出差的事,他先是一愣。尽管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却分明感觉到他那时的感觉。他的反应是灵敏的,甚至可以说是极其灵敏。我还是感觉到了有几分不对劲,我便马上又一次问道:“你不知道她出差的事?” “知道知道。” 我已经无法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因为我开始时就已经将流星出差去海南的事说得一清二楚,我只是问余大勇,流星为什么关机。这给了余大勇从容反应的机会。我不能再说什么,心里却越发不安起来。流星究竟是不是去了海南?余大勇究竟说没说实话?我的脑子立刻乱了,乱得像一团乱麻那般无绪。 直到下午三点多钟,哥哥的身影才出现在走廊的那头。无论如何,我必须出去一趟,出去见一下余大勇,当面弄清楚流星的出差究竟是不是公干。 几分钟之后,我便离开了医院,匆匆忙忙赶到了报社门口,坐在报社大厅里,我又一次拨通了余大勇的手机,我约他见面,他不太情愿,说他正忙着呢。我像是突然袭击,我告诉他,我就在报社的大厅里,不需要很多时间。几分钟后,他终于走下楼来,我们就在大厅里谈了起来。 开始时,余大勇依然还想为流星掩饰什么。他不时地回避的眼神,还是让我透视出了他的良苦用心。我希望他如实地告诉我流星出差究竟是不是他派出去的。他最终还是告诉了我实话,他并不知道流星去海南有什么事情,流星也没有告诉过他要去海南的事。余大勇只是从我的电话中,感觉到了我关注着流星出差的事,便那样替流星应付着我,完全是用心良苦。 我的疑问,已经不再单纯是流星手机的关机问题,而是流星是否真的去了海南?即便是去了那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说是因为工作上的事去那里? 我走出报社的那一刻,心中充斥的早已经不仅仅是疑惑。瞬间,我便开始怀疑起流星的心中是否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46 离开余大勇之后,我几乎是无目的地行走着,一边走一边不时地拨打着流星的手机,手机依然是那样无情地关闭着。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回到了家里。我迅速地将电脑打开,是想从那里寻觅到流星的真实踪迹。我真的看到了流星给我发来的一封邮件,我还没有看到它的内容,早已经是喜出望外了。 新奇: 我们相识相爱已经是几年时间了,自从我回国后不久,就更加剧了我盼望你回来的欲望,我由衷地盼望着你能早日回到祖国,回到秦州,回到我的身边来。那时,我就知道我的姨妈将要去美国,而在这座城市里,除了她是我的亲人之外,我就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作为一个女孩儿,我多么需要有一个坚强的臂膀可以依靠,有一处温暖的胸怀可以温馨。现在我依然可以回忆起我盼望你早日归来时的焦急。 当你最终决定回到我身边的那一刻,我真的一夜都没有入睡。因为从你两年前答应我回国的那一刻开始,我依然怀疑你是否真的会成行,是否真的会回到我的身边来。我甚至怀疑我们之间的那份爱是否能够穿越时间的隧道?是否会跨越空间的悠远?灿烂于一座我们所熟悉的城市里。我以为我们之间的那份爱,尽管纯真,尽管真诚,也只能随着我们分居两国的残酷现实,而成为我们的记忆。充其量,我们也只能算作两个情人之间的一次美丽邂逅而已。你却用你的行为证明了如今依然还会有人为了爱,为了爱一个人,竟然会毅然决然,甚至是奋不顾身这样一个深刻的主题。我是感动的,我真的是被感动了。因为如今,即便是相爱的人,又有多少人会执着于相距万里之外的厮守。又有多少人会青睐漫长岁月里的忠贞。今天的人们早已经宽容了欲望的泛滥,尽管那并不一定是一种情愿。 我无意于指责什么,我也根本改变不了什么。我只是快乐于你所颠覆的许多人认为的最时髦的理念里,我只是逍遥于你赤条条的真诚中。 我没有想到,我对于你竟然真的会有那样大的吸引力,这是我不敢相信的。我曾经相信过我的美丽对你是有吸引力的,我同样相信一个人的美丽是很容易凋谢的,对对方的过度熟悉,常常是危机的开始。尤其是对今天的人们来说,仅仅有一两年,甚至是一两个月,更甚至是一两次的身体的相拥,就已经足够佐证彼此之间的相互拥有。而你却在已经拥有了我之后,真的回到了我的身边,而且我已经全然相信你确实是因为我,因为我而回到故乡的。我感动着,我至今还沉浸在这种感动里。 你在邮件中告诉我,不让我有更多的负担。怎么可能呢? 你毕竟是因我而来,而我却让你这样尴尬。在德国时,你不止一次地与我交流过,生活似乎不需要那么多的目的,不需要那么多的原因,也不需要更多的拼搏,只需要自然而然地向前走去。我知道那是你爸爸对你的影响。回到秦州之后,我才感觉到了梦想与现实的迥异。残酷的生存法则,让我体会着世界上兽性的凶猛,而我们所面临的残酷,有时甚至会比我们想象得更加不堪。即便是鳄鱼的猎杀,那也只是它的自然的本能而已,它从不过度地掠取,而我们人类在它们面前,有时还真自愧不如。 我决不仅仅是指责人类对自然环境的破坏。 我在这样残酷的现实面前,曾经用尽全力帮你,却显得那样地无能为力。这更增加着我内心的重负。你不时地安慰着我,会慢慢地好起来。我完全可以维持着我最低标准的生活需求,可是我却不能够让你仅仅为了保障我们最基本的生存条件而降格以求,我不能够接受有辱你尊严的选择。 也许,你可能会怀疑我这些话的真诚。你还记得我们在慕尼黑时,经常谈起过中国古代四大美女的话题吧?西施与貂蝉都把美色奉献给了政治斗争。西施与吴王夫差相好,貂蝉与董卓拍拖,都是虚情假意,而不在乎于情。王昭君嫁给匈奴,把爱情献给了西汉的外交事业,其爱国精神固然可歌可泣,但从感情上说,她的出嫁绝非因为情。杨贵妃牵手李隆基,显然更不是自由恋爱,不是因为她的被迫,就一定是因为她看重了他的地位。 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是出于一个原因,那就是爱,是一种发乎于情,而无法止于礼的爱。即便是天涯,也会让我们天天缠绵;即便是海角,也会让我们时时牵挂。我没有任何理由无视你现在的境遇。可是我对你从来就没有产生过丝毫不切实际的幻想。 新奇,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努力着。我也同样没有放弃。不是我对你有什么过高的要求,我只是希望你能够找到一个让我们感觉到幸福的理由。你是优秀的,优秀可能会成功,也可能会失败。仅仅以成功作为追逐的唯一目标,则可能会降低幸福的指数。来世上一遭,内心世界真实存在的幸福感,才会让我们感觉到生命存在的价值。这当然包括我们的尊严。 几天之后,我就会回秦州。手机我已经关掉,只是不想再让那些有关拆迁的问题打扰我。我感觉到了我的渺小。有事,发电子邮件。 想你。 此刻,我越发怀疑起她的行踪来。 我还是无法断定流星是不是真的去了海南,我还是无法断定她去那里究竟是干什么。我并不怀疑她对我的真诚。我们彼此之间从来就没有对对方产生过丝毫的怀疑。如果那样,在我们相爱的时日内,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让我们从容地远离。 我在房间内,不停地来回走着,有几分焦灼,有几分狼狈。 从流星的邮件中,我还是有所感觉,如果她真的是去了海南,那么,她此次南国之行,一定与我有关。这不仅仅是因为我的敏感,更基于我对她的了解,还基于我已经明确了她并不是因公出差,而且她明确地排除了与动迁那样困扰着她的问题有关。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既然是为了我,而为什么却不能如实地让我知道其中的真相呢? 流星是一个非常有思想的人,这在她的同龄人中是不多见的。她像是她同龄女孩儿中的转基因产品,有着太多的与众不同和尚待揭开的谜底。她在我面前留给我的全然不像是一个她同龄人的那种感觉。有人曾经说过,爱是一种酒,饮了就醉了。当我爱上她时,全然不是喝醉了的那种感觉,而分明像是食用了大麻。尽管我从来就不知道吸食大麻究竟是一种什么滋味,可我分明已经上瘾。当我还没有走进她的领土时,我就有了占有她的欲望,每当我想到她时,就会产生强烈的生理反应,我就会有一种无法抑制的生理冲动。我的青春仿佛那时才迟迟到来。 她的坚强与坚韧,是早在我们相识时,就铭刻在我的心里的。不仅仅是在她拯救了我的那一刻,她是坚强的,在以后的任何时候,她都表现出了一种坚强。不是男人般的那种坚强,而是隐藏在内心世界里的那种不屈,那种柔韧中的刚毅,而不是一种外在的男性化的张扬。我无数次看到过她流泪,可那都是因为我,因为对我的思念和牵挂,我几乎从来就没有看到过她面对困难时而潸然泪下。我自愧于我并没有成为她停泊的理想的港湾,她却不时地让我感觉到来自于她心灵深处的最动听的悠扬。让我感受到了一个来自于异性的锦绣般绚丽的飘舞和慰藉。她常常会让我如同步入伊甸园那般惬意与安宁。 她的这封电子邮件,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她内心的软弱,仿佛还有几许凄凉。我不知道让她感到凄凉的是不是还有我不知道的原因。这是我最为担心和不安的理由。 我的心里还一直惦记着我正在医院里的爸爸,我不能让哥哥长时间地待在那里。我急匆匆地又重新坐回到电脑前,用最快的速度,开始给流星回复邮件。 流星: 你必须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你是不是真的去了海南? 我已经知道你出差很可能只是一种莫须有的理由,你此次的行为一定是与我有关。你所说的没有放弃为我的努力,究竟是指什么?我不解,我十分地不解。我需要你马上告诉我,我需要你马上回来。你第一次让我感觉到了惶恐,是因为不知道你身居何处的惶恐。 流星,我甚至是没有你坚强,我早就对你说过,坚强不一定属于天下所有的男人。我害怕寂寞,害怕冷落,害怕意外。 我当然需要尊严,但我不需要让你为我过度地付出,以保证我尊严的鲜度。我宁肯与你守护着一份平淡,守护着一份古老,哪怕是守护着一纸传说,也不愿意让你我天天都惴惴不安。你纵有一千条理由为了我,我也不希望你失落于我的牵挂里。 你曾经在我最困顿的时候告诉过我,人生有太多的旋律可以演奏。我想我们尽可以不必追求用什么样的乐器去演奏这些旋律。这样我们很可能就会拥有许多属于我们的空间。 我爸爸突然住院了。昨天晚上,我一直待在医院里。清晨一对家长带着一个大约六七岁的盲童去医院就诊,我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病去的医院,那个盲童从我的身边走过时,竟然发出了格格的笑声。那一刻,我的眼睛立刻潮湿了,我仿佛感觉到那个盲童透过他的那双眼睛,看到了世界的光明。 我知道我最缺少的就是这一点。 流星,这些话,应该是你告诉我才对,今天却颠倒了过来。不知道是否多余。流星,我非常想马上见到你,见到你之后,我们一定会有更精彩的对白。 我起身朝医院里奔去。 哥哥已经到了应该接班的时间。他每天晚上都需要与上白班的另外一个司机交接班。我走进病房时,哥哥正准备给白班司机打电话。我的到来,促使他放下了电话。我目送着哥哥走出了病房。爸爸的病情暂时趋于稳定,这让我和哥哥的心情有了缓冲的机会。只是爸爸的病情还只是暂时缓解而已,还必须按照医生的嘱咐,静静地躺在床上休息,等着我们家属的最后决定。 晚上快到八点钟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以为会是流星打来的。当我接通电话时,电话那边却传来了辛然的声音。她正在家里休班,却关心起我爸爸的病情来。这让我又一次感觉到了她的热情。 第十三章 47 说起来,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述我与辛然的关系,我与辛然虽然同学了几年,可是我却对她缺少特殊的记忆。不仅仅因为那时我们各自忙于自己功课的关系,还因为我与她似乎就没有那种一见钟情的缘分。我几乎都不曾多看过她一眼。那时,我对她的最深刻的记忆,就是每到冬天来临的时候,她总是喜欢穿着一件红色羽绒服,戴着一条淡黄色的围巾,她的那一身装束,常常会衬托出她那张脸的细腻。每当那时,总会让我想到西红柿炒蛋。就算是这次回到故乡后在那次同学聚会之前,我都不曾想起过她。还是那天晚上她大胆的一抱,才让我感觉到了她与随后接下来别人的拥抱相比,多出了一份主观故意。 我又一次感觉到了辛然的主观故意,辛然故意地将电话打了过来,我知道与其说是关心我爸爸的病情,还不如说她是在关心我,是关心我的心理感受。不管怎样说,我都不能拒绝她的盛情,我与她慢慢地聊了起来。辛然与我的谈话是那样地拿捏有度,这让我完全忘记了此前她曾经给过我的那种感觉。那次她约我单独会面,仿佛像是在向我邀约明天。 辛然一次又一次地强调着我爸爸的病需要做心脏支架手术的必要性。我郑重地答应了下来,尽管我爸爸住进病房之后,她已经不是我爸爸的主治医生。可她的意见对于我这样一个门外汉来说,还是如同圣旨般不容抗拒。 与辛然通完电话后,我不得已给高波打了一个电话,高波正在与朋友们在饭店里喝酒。我不方便与他多说什么,电话既然接通了,总还是应该说点儿什么事情。我只好简单地把我爸爸住院的事告诉了他。他是敏感的,他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困难需要他帮忙。我说没有没有。可是我的否定回答却是那样地勉强。本来我确实是想向他借一点儿钱,先解决一下爸爸的手术费问题。只是因为他正在外边忙碌,没有容我提及此事的氛围,我便放弃了。 第二天上午,主治医生郭水法走进了爸爸的病房,他当着我和爸爸的面谈到了关于手术的事,如果同意手术,将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如果不同意手术,待病情平稳以后便可出院。他同样强调着手术的重要性。他与辛然所说的完全吻合。爸爸当即表示不做手术,即便是做的话,也需要等过一段时间看一看再说。我当然知道爸爸为什么会这样表态。我便当即表示,手术是一定要做的,一切都听从医生的安排。 两天以后,所有的检查都已经结束。爸爸的手术被安排在了星期四上午九点。距离手术的时间只有两天了。这几天来,我不仅仅是晚上,就算是白天,几乎都待在医院里。医疗费的事还没有解决。哥哥的手里只有一万元钱,加上我手里的一万元,已经是全部家当。爸爸工资存折上的全部积累,也只有几千元钱。哥哥已经想尽了办法,他的那些出租车司机朋友,家境好的不多。这是不言而喻的。 我又一次拨通了高波的手机,高波出差去了外地。我终于开口说出了我的难处。他告诉我第二天他将乘坐上午的航班返回秦州。他答应帮助我想办法解决钱的问题。我的心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已经几天没有与李诺联系了。 这天下午,她突然打来电话,问起我爸爸的病情。问起我什么时候能去公司上班。她希望我如果可能的话,第二天上午去公司参加管理人员会议,她也好让我与大家见见面。 第二天上午,我如期走进李诺的办公室,她并没有谈及白天的会议,而是说到想让我参加她晚上与一个客户的业务谈判,谈判将在饭桌上进行,她希望我介入谈判的过程。我明明知道我爸爸的病情不允许我长时间远离他身边,我感受着李诺对我的信任,还是答应了她。 就在我准备与李诺一起前往会议室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起来,电话是我哥哥打来的。他告诉我已经有人将五万元钱现金存到了医院爸爸的名下,是医生去病房时提起了此事,哥哥才知道的。我立即想到了高波,是不是高波回到了秦州?可转念一想,我从来就没告诉过他我爸爸住在哪家医院里,更没有告诉过他我爸爸住在什么病房,他怎么会做得这样细致入微? 我感到莫名其妙,我的震惊和与哥哥的对话,完全暴露在了李诺面前。她仿佛从我们的对话中感觉到了问题的大概。我感觉到她像十分关注我的举动。可她却什么也没有说。 我在与李诺走向会议室的走廊上,一边走一边思考着。 我马上拨起了高波的手机,手机竟然是关机。他一定还在飞机上。 我急于想知道钱的秘密,马上拨通了哥哥的电话,让他去收款处查个究竟,看一看会是谁将那笔钱存到了爸爸的名下。会议还没有结束时,哥哥就将电话打给了我,收款处负责收款的是一个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女孩儿,她根本就想不起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将钱存入了其中。 那笔钱会是谁存的呢? 我猜不出会是谁的情丝婉转,流连于暗淡的远处,拐着弯弥散着人间的真爱。那个人为什么会漂浮在人群里,给我留下这么多的空白? 48 下午,我回到了医院,回到了爸爸的身边。我告诉爸爸钱已经准备好了。爸爸一再问我是从哪里借到的钱,我始终没有回答他,也根本回答不了他。 下午两点多钟,高波打来电话,他已经回到秦州,他告诉我已经为我准备好五万元钱,马上就给我送到医院里。我本想再与他多说点儿什么,他问明白了我爸爸住在哪家医院里,便放下了电话。我在医院门口等着他的到来。走进病房后,我才告诉他我的钱已经有了,不知道是一个什么人将钱存到我爸爸名下的。 高波并没有在病房里长时间逗留,二十多分钟后,我就陪着他往医院门外走去,我没有收下他那笔钱。爸爸名下的那笔钱,不管是什么人所为,即便算是我借人家的,我是一定会搞清楚的。我们一边走一边聊着,就要走出医院大门口时,我突然看到辛然着一身医生装束,匆匆忙忙地正从我们身边走过。她也是突然发现我们的。我们站到了一边,聊了起来。她问起了我爸爸的病情,问起了什么时候手术。 突然,高波拉住了辛然衣袖的一角,朝一边走去,我明白他们是有什么事想回避我,我知趣地站在原地没动。我只感觉着他们站在离我不远处,悄悄地说着什么,我下意识地感到他们之间的谈话像是与我有关系。我有些紧张,一种没有任何理由的紧张。 高波走了回来,而辛然距离我几米之外向我摆了摆手,算是打招呼。她匆匆忙忙地消失在人流里。高波对我神秘地说道:“那笔钱是辛然存入的。” 我有些不解,她怎么会知道我爸爸的手术费没有着落?尽管我曾经为手术费发愁过,可我从来就没有在她面前提及过此事,我甚至是小心翼翼的。 高波终于解除了我的疑惑,原来,当我第一次给他打电话时,我虽然没有提到钱的事,可是他已经感觉到我似乎有难言之隐,他之所以没有再问什么,是因为与他部门的一个领导在一起,接待一个外地客人。就在那不久,辛然给他打电话时,他无意之中提到了我,又提到了我爸爸住院的事,在他们谈话过程中,辛然便悟出了我为什么在爸爸手术的问题上态度并不明朗的原因。她便将五万元钱存到了爸爸的名下。 我的眼睛有些潮湿,她的这种行为感动着我。我的心里有些复杂,我还是多出了几许担心,担心辛然是不是还一直在想着我。这是我并不希望的,因为我知道即便是她从来就没有忘记过我,即便是她现在还一直把我放在心上,我对她也是不会做出任何承诺的。我不希望她失望,我更不希望会因为我的冷漠而伤害着她,哪怕是小小的伤害。 我坚持让高波陪着我去再见一见辛然,当着面谢谢她,并与她说清楚这笔钱是我借她的,适当的时候我会还给她。我与高波在辛然的诊室前,重新见到了她,我客气地向她道谢。我是真诚的,她毕竟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了援助之手。不管她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都温暖过我。我张弛有度地表达着自己的谢忱。她不置可否,只是希望这不会成为我的负担。 我们与辛然分手之后,我又送走了高波。 我一个人朝病房走去,我一边走一边思考着,这怎么能不成为我内心的负担呢? 因为流星的出现,我总算是漂泊到了尽头,终于从秦州登陆。我为的就是与流星圆我们的梦,我们毕竟曾经有过同一个梦的心动,我们还有过远在万里之外的温柔。我怎么可能再与辛然走进那个她所希望的领域呢?怎么可能再与她抚去岁月的灰尘,浮现那如歌的年轮呢? 我回到病房不久,就又走出病房,我站在病房外走廊的一头,拨通了高波的电话,我不知道应该与他说些什么,又觉得有话想与他说。高波还是理解我的,他从我在辛然面前的表现中,猜测出了我内心的不安。我表达着再从他那里借来那五万元钱,先还给辛然的幼稚想法,高波竟然在我面前近乎愤怒地斥责了我。 “我不是不可以将这笔钱借给你,可是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做,让辛然怎么想?你心里想的那点儿东西我早就知道了。你怎么就一定要把辛然的好意与那件事联系在一起呢?即便是这样,她也没有错,爱一个人并不是错误,至于你是否能够接受她,那纯粹是你个人的问题,你可以接受她,也可以拒绝她。都是成人了,都有这种行为能力,我不想说得那么多。这和我没有多大关系,我当时只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和她说了几句什么,剩下的事与我无关。但你总没有权力去伤害一个人的善良。” 放下电话后,我确实感觉到在高波面前,我是那样地自愧不如,那一刻,我几乎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孩子。 49 千黛大酒店位于古兰江的江边,一场阵雨过后,西天斜抹着一片晚霞。 当我料理完爸爸吃完晚饭,又安顿他睡下之后,再赶到酒店时,已经是星火点点了。酒店门前是明亮的,如同它的名字一样,它像是粉黛丛中的娇小姐,它的明亮程度和热闹程度远比离之不远处的其他酒店来明亮得多,热闹得多。我掠过门前小姐们一张张热情的笑脸,直奔三楼而去。 当我走进提前预订好的房间时,李诺和客人早就到了那里。我有些不自然,我连忙向李诺解释着,她并没有怪罪我的意思,接下来便把我介绍给了客人。三位客人都是女性,年龄与李诺差不多。看上去都有一定素质,打扮得也很得体。在场的还有一位近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他是公司一个部门的部长,我不知道他是哪个部门的。白天开会时,我见到过他。我主动与他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晚宴很快就开始了,菜是我还没有到这里时,早就有人点好了的。在李诺的提议下,我们一起喝了起来,在场的人全都喝酒。几个女士喝的是同一种洋酒,我叫不上来酒的名字。李诺让我陪着杨部长喝点白酒,这时我才知道中年男人姓杨,是国内业务部部长。杨部长像是很有点儿酒量,我一再解释说不会喝酒,尤其是不能喝白酒。他却说:“什么叫会?什么叫不会?谁一出生时什么事都会做?” 他那么人性化的语言,说得我心里暖暖的。可我还是没有动手的意思,李诺的目光投向了我,“一个大男人,喝点儿酒算什么?” 我终于举起了酒杯。我对白酒一向就不感兴趣,几乎就没有过喝白酒的记忆。在李诺的授意下,我向在场的每一个客人都敬了酒,又分别向李诺和杨部长敬了酒。我实在是不胜酒力。当我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时,已经明显有了感觉,一种迷迷糊糊的感觉。我听到了李诺与客人们交谈着关于生意上的事,像是对方手里有订单,又像是在向李诺讨价还价,我听不太懂那些东西,也有些无所适从。 当他们再碰杯的时候,我也跟着凑着热闹,却再也不让酒下肚,只是将酒杯在嘴唇上轻轻碰一下而已。可我还一直是醉着的感觉。渐渐地我仿佛感觉到李诺也有点儿像我这样了。她说话时的舌头多少有些变化,我也显得兴奋了许多。我感觉到李诺最终也没有将生意敲定下来。 走出酒店时,我们一起送走了客人。杨部长坐进了自己的车里,车上还有一个司机在等着他。李诺当然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她让我坐进了她的车里,我坐在了李诺司机的后边。李诺的司机是一个比杨部长还大的五十岁开外的男人。李诺坐在我的身边,不时地与我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与工作没有任何关系。她又问起了我会不会开车,我说会开,只是没有考过票。她告诉我想办法考一个。 司机将车停在了李诺家的楼下,那是一个人烟稀少的小区,小区内都是别墅样的建筑。李诺走下车,我也礼节性地跟着下了车,她的身子有些摇晃,我的感觉显然比她好多了。正在她的身子摇晃的一刹那,我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扶了她一把,她并没有反感,相反我却感觉到她像是顺势向我的一侧倾斜着。我没有松开手,扶着她向门口走去。 她掏出了钥匙去开门,半天也没能将钥匙送进锁眼,我意识到她确实是喝醉了。 她怎么会这样呢? 这是此刻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想法。她毕竟与我是不一样的,她毕竟见过世面。再说今晚又没有任何喝醉的理由。 我从她手里拿过钥匙,将门打开,把她送到了楼门的里侧。我转回身来,正准备离开,她回过头来,说了声,“不送我上楼吗?” 我有过片刻的犹豫,马上重新扶着她朝里面走去。 这是一栋二层小楼,显然整个小楼都是她自己家的。我还是没有送她上楼,只是把她送到了一楼的客厅里,转过身来,向外走去。 她原地看着我,笑着向我摆了摆手,有几分醉意,还有几分妩媚。 回到车上,我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我有意识地与司机聊了起来。开始时,我先问起了公司的情况,最后,才慢慢地绕到了李诺的身上,我问到了李诺的私人问题。司机告诉我,她是一个单身女人,一直就是一个人住在这里,自从他给她开车到现在已经两三年了,一直就是这样。司机把我送到了医院门口,我下了车。 一路上,我开始怀疑起李诺的真诚来,我联想到了那些服装尾货,又联想到了今天晚上的所谓谈判,尤其是今天晚上的所谓谈判,有我与没有我,是没有任何区别的。我越发怀疑起她的用意来。 此刻,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50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仿佛突然间觉得我变得特别有女人缘。回想起多少年前,不知道是因为我忙于学习而对异性无暇一顾的原因,还是那时我原本就没有赢得那么多异性多情的一瞥。反正这段时间内,我仿佛真的感觉到了我的被“青睐”。 爸爸的手术做得很成功,手术是从大腿的动脉血管处开始的,原本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恐怖。医生的手术技术是娴熟的,爸爸也少了很多痛苦。做手术那天,辛然正好是白班,她曾经两次走到了手术门前安慰我,不让我紧张。手术做完的那天晚上,我在爸爸的身边呆了一夜。 第二天晚上八点多钟,辛然来了,她并不值夜班,显然是特意来找我的。 我们来到了病房外边的走廊上,站了一会儿之后,又去了走廊尽头的露天阳台,爸爸的病房就是走廊的尽头,我们站在阳台上,实质上只是与爸爸的病房隔着两道门而已。我们背靠在露天阳台的栏杆上,平行地站着,谁也看不到谁的表情。我的心里却是紧张的。仿佛将会有一种我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发生,尽管那不会是暴风雨,可还是让我感觉到了紧张。我又一次做好了拒绝的准备,我也做好了仍然不伤害她的准备。 “能和我说实话,你为什么会突然回国吗?”辛然打破了沉闷。 “我说的都是实话。再说什么叫突然回国?我不明白。”我确实不解。 “你本来是不打算回国的,这一点儿,地球人都知道。”辛然不无幽默。 “噢,我还没有想到我回不回国,会有那么多人关心。” “至少我是关心的。如果你早一点儿回国,局面可能就不是这样了。”辛然是坦白的,她坦白得如此率真。 我当然明白辛然的意思,可是我不想与她交流这样的话题,理智再一次告诉我,我们之间,决不应该有什么事情发生。即便是她真的爱过我,哪怕是爱得死去活来,我都不能,决不能。我不能够容忍自己对我和流星之间的那份爱有任何亵渎。 我直截了当地表达着我的想法,“辛然,我很感激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我的帮助。可是请答应我,我们不谈这样的话题好吗?” 辛然愣愣地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几秒钟后,她的身体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转向了阳台外边的方向,眼睛向着远方。我知道我已经伤害了她,我不知道应该对她说点儿什么,是抱歉?是劝慰?抑或是其他。我没有更好的选择,我茫然着。渐渐地,我听到了她的哽咽声…… 我任凭她哽咽着,就是一句话也不肯出口。我知道,此刻我在她的心里或许是残酷的,可是我依然不能给她这样的机会,我知道人性的弱点,当一个人的善良成了你生命中的主旋律的时候,别人完全可能认为那是你对她敞开了胸怀。而我的胸怀是紧闭的,至少对辛然是紧闭的。即便是我还没有与流星相爱,我对她也没有过那种冲动,我曾经平静地从她的身边走过,那是一道在我来说最普通的风景。不是因为她形象的平庸,气质的欠缺,抑或是其他,而是因为我从来就没有那种感觉。 现在想来,如果真像她说的那样,我对她来说是曾经有过机会的话。而对于我来说,她确实是从我的身边再平常不过地走过了。当年,哪怕她是一件时装,让我远远地就能感觉到她的特殊,哪怕她是一件水墨画,让我顿时便可以感悟到她的虚无与淡雅,哪怕她是一块鹅卵石,让我感觉到她击入水中溅起的涟漪,还哪怕她是一朵飘着暗香的小花,让我感觉到那无奇的芬芳……可能都不会是现在这样。 这一切,我都不曾有过。真的不是因为她的形象,她虽然已近三十,或许是职业的优势,或许是心理的原因,她的脸上依然泛着年轻女孩儿内在的光泽,她眼下的形象与气质,足可以让一个个男人们用心灵去追逐,用行动去超越。 有人走到了阳台上,看到我们站在那里,仿佛意识到了他的到来是那样地不合时宜,便迅即离开了那里。辛然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目光迅速移开,她已经不再哽咽,“没有想到,你竟然会这样残酷,就连一个倾诉的机会都不愿意给我。我对你来说,像是洪水猛兽。”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是因为流星回国的。除了她,我心里再也装不下别人。” 其实,上次我们单独会面时,我已经这样告诉过她,她始终不相信这是我回国的唯一理由。 她挪动着脚步,向走廊走去。我跟在她的后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有几分不安?有几分自责?好像还有几分同情与怜悯。可是我下意识中,还是不时地提醒着自己,不需要知道辛然的过去,更不要让辛然误解她的过去是我想知道的秘密。 理智告诉我一定要这样做。 我走进了爸爸的病房,看了看爸爸已经平静地睡着,我又走了出来,与辛然平行地走出了住院部的大楼,我不想再往前走去。她回过头来,眼睛里又一次涌上了泪水,她轻声地告诉我,她忘不了在高中读书时,上完夜课的一天晚上,我们几个同学一起往回走时,路过了一条车流如梭的马路,我们踌躇在马路的一侧,目睹着车流的凶猛,我的手勾起了她的手,匆忙地穿行于斑马线上的情景…… 她承认那是我下意识之中对她的呵护。可是那一刻,我并不知道我的行为会在她爱的心底皱起眉纹。 51 直到辛然来过我爸爸病房后的第二天晚上,我终于接到了流星的电话,她在电话中告诉我,她三天以后将会返回秦州。她根本没有在电话中谈及我发给她的最后一封电子邮件的事。我便主动地提起了这件事,她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话。当我再一次问起此事时,她才慢慢地说道:“你为什么要去找余大勇?为什么?”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明白了,自从我给她发过第二封电子邮件之后,就杳无音讯的原因了。她显然是生我的气了。我傻傻地站在那里,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去找余大勇有什么错?我不就是不放心她才那样做的吗? “你不觉得你活得太累了吗?” 我的心凉了半截,我不知道是因为我确实是做错了什么,还是我又一次冒犯地闯入了流星的空间?她的私人空间究竟有多大? 我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流星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知道你去了哪里?你的手机打不通的那一刻,你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我需要找到你,真的需要找到你。至少那一刻,我并没有产生什么别的想法。” 流星半天也没有再说什么,我能够猜得出她的手里一直是擎着电话,眼睛一定是呆呆地注视着远方。也许,那一刻,她的眼睛里已经涌进了泪水。 “我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去了海南?是不是真的出差了?什么事情我都能够接受,”我有些说不下去了,我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了下去,“我却不能够接受你又有什么事瞒着我。” 也许她是被我的真诚打动了,她慢慢而平静地说道:“对不起,是我不好。在电话里一半句话是说不清楚的,我们还是回去再说吧。” 我没有再说什么,她接着说道:“我把电话挂了。” 她却一直没有将电话挂断,仿佛像是在等着我将电话挂断。也许那样她的心里会好受一些。 “挂了吧。”我轻轻地说道,“我等着你回来。” 最终还是我将电话挂断了。 这天晚上,我的脑子里不断地想起与流星通电话时的情景,我还不时地想起我们在慕尼黑时的一个个日日夜夜。 我记得那是在流星与我正在商讨是否回国的时日里,我们也曾经产生过小小的摩擦。不想回到祖国发展,那是我最初的打算,流星出现在我生活里的最初那段时日,我从来没有想过学成之后回国之事。当我感觉到流星已经融入到我生命里的时候,她提出了回国的想法,我根本就不想与她分开,我无法想象与她分开之后,我会怎样度过没有她在我身边的时光。我拼命地想把她留下来,留在德国,留在我的身边,清晨我们就伴走,傍晚我们一起归。我没有能力说服她,她最终还是决定回国。我服从了她的决定,就在她离开德国之前,我在她面前郑重地表示,当我完成学业之后,也同样回国,回国去找她。 就在流星离开德国,离开我之后,一个叫汉娜的德国女孩儿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流星回国后,我搬出了与流星同时居住的出租房。去了一个更便宜的德国人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汉娜竟然注意到了我。那时,她也是一个大学生。 一天清晨,当我走出住宅之后,她站在不远处等着我的到来。她主动走上前去,向我介绍了她的身份,也说明了她的用意。这时,我才知道她是我房东的邻居,是和她的妈妈住在一起,她是想让我教她学汉语。 我当时就答应了她,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我们就坐到了一起。我们达成了协议,我每周教她三个晚上汉语,她付给我报酬。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最初她是怎样付给我报酬的,反正当时对我来说,我非常满意。 后来,她在跟我学汉语的同时,我还不时会被她邀请到她的家里,她教我学起了钢琴。那是我第一次接触钢琴,她让我渐渐地对钢琴产生了兴趣,也让我重温了上初中上高中时的音乐梦。 后来,我们一直接触着,她给了我许多关照,我却从来就没有在她面前越雷池一步。那时,我真的深情地爱着流星,连做梦都是与流星在一起。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在流星面前隐瞒什么,我在此后与流星的通话中,偶然地提起过汉娜。我没有想到,这让流星异常地敏感。她曾经不止一次地向我发问,我原本想留在德国,是不是为了汉娜?她甚至怀疑过我,在她与我相爱的同时,我的心里是不是同时装着汉娜? 那时,我难堪极了。那身居两地的猜疑,让我们的心理备受折磨,也让我们的爱最终承受住了考验。 当我离开慕尼黑之前,汉娜来为我送行,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作为女孩儿,流星此前的敏感并不一定没有一点儿道理。可是我最终还是用我自己的行动证明了我的无辜。 此刻,我与流星的爱已经跨越了时空的漫长与遥远,正所谓“千万里,我追寻着你……” 这些天来,我从来就没有像流星出差以后这段时间这样不安过。我一夜几乎都没有真正地入睡。我的脑海里不断地出现着流星的形象。流星,你能与我当年一样,用你自己的行为证明你的无辜吗? 第十四章 52 我根本就没有想到,流星回到秦州的消息,竟然是余大勇告诉我的。那是余大勇为了找到流星而焦急地打电话给我,我才知道流星已经于两天前就回到了秦州。她回到秦州后不仅没有来医院见我,竟然连一个电话都没有给我打。当我从余大勇的电话中知道了此事的时候,我有些不能够容忍流星对我的无视了。 她凭什么,凭什么,对我如此这般? 是不是我看错了流星?是不是仅有两情相悦还远远不够?是不是彼此还需要穿越幽深的心灵隧道?而我们之间还没有那种真正的穿越和超脱? 眼下的事实,再也无法让我一味地风花雪月,我胡思乱想着。就在余大勇挂断电话后不久,我就急切地又将电话打了过去。因为我还是不太方便离开医院,便只好把余大勇约到医院里见面。 余大勇很快来到了医院,是因为我之前曾经向他了解过流星的去处,是他无意识地泄露了流星并非是他派往外地出差的天机。此前,又是他将流星回到秦州,而不为我所知的秘密无意间暴露了出来。他显然不想让我与流星之间的关系出现任何问题,即便真的出现什么问题,他也不希望他掺和其中。 我没有对余大勇不满意的理由。余大勇本来就是无辜的。可是我还是让余大勇感受到了我心中的愠怒。也许是因为余大勇有准备的缘故,也许他确实远比我要有修养,他始终保持着同一种态度──若无其事。 我们走到了那天晚上我与辛然一起呆过的走廊一头的阳台上,面对面开始了我们之间的谈话。他给我带来的消息,要远比我想象的更加糟糕。 原来流星确实是去了海南,那与余大勇没有什么关系,流星回到秦州之前与余大勇也没有什么联系。只是流星突然回到了秦州之后,才找到了余大勇。她又一次将那湾近乎于平静的湖水搅动了起来。她告诉余大勇,她是特意从海南赶回秦州的。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秀水街那个动迁户曾经被威胁的妇女的不幸遭遇。 流星是在电子信箱中接到了那位中年妇女女儿的电子邮件的。 那个中年妇女的命运并没有因为流星的关注而有丝毫的好转。一天下半夜两点多钟,还是那几个彪形大汉强行撞开了她的家门,他们当着她丈夫的面果真野兽般地兑现了他们自己疯狂的诺言,他们真的轮奸了她。她的丈夫眼看着他们的惨无人道和惨绝人寰,他高叫着,他呐喊着,却无法摆脱肌体铅一样的沉重,他挪动着只能动弹的上肢,将放在身边床头柜上的一只玻璃杯拿到手里,又将它隆重地磕碎,用一块碎玻璃将手腕割破,鲜血喷溅了出来,喷到了离那些彪形大汉不远的地方…… 这时,他们才慢慢地停止了他们的兽行。 而这令人发指的兽行,竟然发生在她上中学的女儿面前。 流星就是接到了这封电子邮件后,才决定马上返回秦州的。这让她无法不再一次卷入其中。她回到秦州时,中年妇女的女儿已经报案,据说公安部门正在搜集证据。流星就是为了这件事找到了余大勇,余大勇也才知道她已经回到秦州的。流星写了一篇稿件,写得很克制,只是报道该事件发生后,公安部门已介入调查。流星坚持非要将这篇稿子发出去不可,最终还是被拒绝了。那是余大勇请示了报社领导之后,被拒绝的。 流星像是疯了,她再也没有顾忌什么。她终于将这件事情的真相发到了她的博客上。仅仅是几个小时的工夫,这件事就广泛传播开来。她的博客很快就被封杀。 当我听到这一切的时候,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滋味,我既为流星的命运担忧着,又丝毫没有抱怨她的情绪。她曾经答应过我,曾经不止一次地答应过我不再关注此事。可她的又一次介入那是有理由的,不应该说是介入,应该说是卷入才对。那是一种怎样的耸人听闻? 我感觉到我的心已经颤抖。 此刻,我仿佛意识到愤怒本身就是一种快乐,一种无比的快乐。我快乐地释放着我内心的压抑,我尽情地张扬着我下意识之中的主张。我根本就无法定义我的骨子里咆哮着的是怎样的一种基因,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的情感世界,还会为了一个与我毫不相关的生命而波动。因为这些年来,我似乎比任何人都更需要别人的关注,我需要关注我自己。 此刻流星的形象在我的心里升华着。 她决不仅仅是风花雪月,她决不仅仅是一道优美的风景。仿佛就在这刹那间,我从她的身上看到了一种人性的美,看到了整个社会希望的未来。尽管那种光亮有些孱弱,有些微黄。她毕竟让我看到了这依稀的光亮,而且就在离我不远处。 我的眼睛渐渐地潮湿了。余大勇看了出来,他却猜不透我为什么会这样心襟起伏。他依然以为我是在抱怨流星,抱怨着她将我置于这些是是非非之外。 这一刻,我更加着急地想马上见到流星。余大勇告诉我,“她很可能又受到了威胁,她一定是意识到了,因此她暂时是不大可能开机了。但她一定会主动与你我联系的。” 此刻,我几乎忘记了流星去海南那件事的蹊跷,我已经开始淡化其中或许隐藏着的什么秘密。 53 我一直没有流星的消息,却不断地与辛然见面。一方面我们不时地会在医院的走廊里邂逅,一方面辛然依然每天都会抽时间来病房看看我爸爸。自从余大勇来过之后,我的心里就越发惦记和牵挂起流星来。 那天中午,辛然吃过午饭之后,又一次出现在我爸爸病房的走廊上。我走上前去,主动与她打了招呼,我却并没有迎接她走进病房的意思。我站在走廊上应付着她。我甚至直截了当地告诉她,“钱,我会很快还给你。” 我就是想拒她于千里之外,并不是我对她有多么大的反感,而是我的心思实在没有在她的身上,我也不想因此而给自己增加更多的负担。我当然知道我这样做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无聊。”她懊恼地扔给我一句话,说完,便扭头离开了我。 其实,我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无聊,不是因为别人,而是因为自己几乎成了无头的苍蝇,东碰西撞着。我糟糕的心情,究竟应该让辛然承担多少责任?甚至包括李诺。辛然不时地送来的缕缕清香,让我原本有些疲惫与茫然的心,更加疲惫与茫然。我内心必要的提防是没有错的,可即便是人家有主观故意,在还没有充分暴露出来之前,我也不应该妄加追讨。我知道是我自身出了问题。辛然走后,我的心里还是有几分不安。 就在这天下午,流星突然打来电话,那是一个我不熟悉的电话号码,是一个八位数的座机。她悄悄且神秘地告诉我,她是用公用电话给我打的。她告诉我她的手机很可能已经被人监听,所以她没有开机。我听着仿佛比流星还紧张有加,我立刻走到了走廊的阳台上,四顾无人,便问道:“你现在在哪里?” 她告诉我说晚上七点钟,让我去曹家拐的五孔桥等她。她没有容我多问什么,就把电话匆匆地挂断了。 我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却没有想到会严重到如此程度。当我赶到那里时,我才感觉到流星的良苦用心。这是一处临近江边的地方,虽然是城市的区划范围,却人烟稀少,尤其是晚上,很少会有人走到这里,能够看到的只是俩俩一对情侣的缠绵和他们四处顾盼的目光。流星当然是出于安全的考虑,才选择了这里。我不时地站在原地环顾四周,不时地又躲进一侧的小树丛中,窥视一下有没有什么动静。我看到了一辆出租车远远地驶来,停在了离我不远处的地方,流星走下车。我原地不动悄无声息地向她挥了挥手,她朝我走来。我们一起走进了小树林,朝树林的深处慢慢地走去。 那一刻,我看到了她,却高兴不起来。我们就像是地下工作者那般,有些神出鬼没。我们既没有触犯法律,更没有抱着谁家的孩子下井,竟然落荒到这般境地。我一时失去了再过问什么的兴趣。 我们已经走到看不到路边的地方停了下来,流星突然哭出了声来,一边哭一边说道:“对不起,都怪我,是我让你跟着我这样受折磨。” 我抱住了她,轻轻地抱住了她。 我已经没有了责怪她的意思,自从余大勇告诉我那个中年妇女被强暴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抱怨流星的意思。我一只手在她的后背上拍打着她,“没事,会没有事的,你没做错什么。我已经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好人一生平安。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流星还在哭,一直在哭着。她轻轻地啜泣,平添着我的伤感。我们曾经有过喜悦与欢乐,也有过痛苦与挣扎,可此刻我却悟不出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我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我的这些话都只是在安慰她,仅此而已。过了一段时间,她终于慢慢地平静下来。她告诉我,“我在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暂时在这里住几个月,为的就是避开他们。我已经失去了安全感。我曾经将那个中年妇女遭到威胁的情况向公安机关报过警。况且我现在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了。” “这次你是不是真的可能会工作不保了?” “余大勇告诉你了?” 我点了点头。 “报社已经不可能再与我续签下一年度的合同。谁都知道我没做错什么,可是谁都不可能为我做什么。报社领导也需要生存,也需要活着。”流星投出了复杂的目光,仿佛对那些人有同情,有理解。 “余大勇还是值得信赖的,他确实是在真诚地帮助你。”我感慨道。 流星郑重地看了看我,“如果不是他坚持,我几个月前就离开了。” 我明白,说别的已经没有用了。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要确保流星的人身安全。而确保其人身安全,就是要让对方感觉到她迅速地消失了,不再是他们为所欲为的障碍。流星当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这也是她眼下只能做出的选择。 我们商量着,我需要回家去为她取一些生活用品。流星叮嘱我,需要先将东西带到医院里,尔后再送到她新的住处。 我们分手了,我们是分乘两辆出租车离开那里的。 几个小时之后,我按照流星的叮嘱将东西送到了她新的住处。我简单地打量了一下那里的条件,我站在房间门口,深情地拥抱了一下流星。 那一刻,那拥抱,仿佛远比我们平日里的肌肤之亲更加慰藉心灵。 那一瞬间,只是那一瞬间,我仿佛又一次感觉到了月如流水,鸟鸣依旧。 54 李诺曾经几次给我打过电话,关切地问起我爸爸的病情,又很友好地问起了我什么时候可以正式上班。 我知道流星曾经预料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比以往更让我感觉到经济上的压力。李诺问起我什么时候上班的事时,我的心里立即发生了心理变化,我不仅没有那种最初谈起此事时的半推半就,我甚至下意识之中还产生了生怕对方改变主意的淡淡隐忧。我应允李诺很快就会去上班。 就在她最后一次与我通过电话之后的那天下午,我又一次突然接到了李诺的电话,李诺告诉我她就在医院门诊大楼的大厅里。她说她走到这里,顺便来看看我爸爸。我有些受宠若惊,便连忙道谢并拒绝着。她说她已经走到了住院部的大楼里。我已经无法拒绝。当我走下楼时,我才反应过来,那天送我回医院时,是她的司机把我送到医院里来的。这次又是他又把李诺送到了医院的门口。 李诺走进了我爸爸的病房,我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向爸爸介绍李诺是何方神仙。我突然间想起那天是李诺和司机一起去我爸爸家,是我们一起将那些服装尾货搬走的。我便向爸爸提起了那件事,又接着说道:“她听说你病了,特意来看看你。” 我爸爸连连点着头,不停地道谢。 我知道李诺的意思,她并不是想真来看看我爸爸,而是冲我来的,我却看不出是冲着我什么来的。仅仅就是为了我早一天正式上班?她在电话里已经将那层意思表达清楚了,何必亲自再来一趟呢? 她并没有在病房里长时间逗留,这让我反倒感觉到自然一些。走到走廊上,李诺站了下来,她问我,“是不是医疗费还有什么问题?” 原来她是因为这个而来?她似乎没有这样关注的理由。 我还是提防着自己,屋顶是不会掉馅饼的。可是我却又暗自庆幸着自己遇到了一个好人。 我紧张地拒绝着。 “如果有困难,你就说一声。” 她让我感觉到这种事情在她那里像是不足挂齿。 我还是热情地将她送到医院大门口,就在我要与她告别时,辛然突然从医院的大门外朝医院里走来,她显然远远地看到了我和李诺站在一起。我向李诺挥了挥手,李诺远去了。我的目光落魄到辛然的脸上,“今晚上夜班?” “刚才那个人你认识?”辛然反倒向我发问起来。 我点了点头。 “是什么关系?” 我根本没有想到辛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这种在我看来极不礼貌的问话,依她与我之间的关系而言,是没有理由提出来的。 我用极其冷漠的目光回敬着她。 她没有再问什么。 我们一起朝医院大门里走去。 辛然问起我爸爸的病情,我告诉她明天就可以出院回家静养了。 就在这天晚上九点多钟,我接到了辛然的电话,她说她不能脱岗,让我到她的诊室坐一会儿。我拒绝着,她一再邀请着我,我只好去了她那里,为的是不让对方感觉到我过于冷酷。 她又一次问起她在医院门口看到的那个女人与我是什么关系,我以为她是出于对我的特殊好感而有几分忌妒之意。为了避免她再问下去,我便说只是认识而已。我表现着很不耐烦的样子,这才让她中止了再度过问的想法。 她是严肃的,又是认真的,又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知道这一切都与我有关。是因为我从来就没有让她看到希望,哪怕是一丝希望。她像是在我面前再也无法开口述说她内心的苦闷,述说她情感的诉求,又像是心有不甘。我还是不想给她机会,我起身准备向外走去。她立刻直呼我的名字叫住了我,“你就不想与我说点儿什么吗?” 我站在那里,犹豫了片刻,才慢慢地转回身来,“你想让我说什么?” “随便。” “我不知道你想听什么?” “你应该知道我需要听什么。” 我终于又一次坐到了她的对面,这是我主动坐下的。 我终于打开了话匣子,“辛然,我理解你此刻的想法,但是我想告诉你,我想再一次真诚地告诉你,我已经有女朋友了,而且已经是多年了。我和她已经无法分开。真的,这都是真的。” 她呆呆而又失望地注视着我,仿佛又特意避开了我的目光。 “需不需要再次告诉你,她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又是怎样认识的?” “不需要,根本不需要。”她突然用我极其不习惯的声音说道。 “那好,我就不必多说了。我只想告诉你,我理解你对我的这份感情,但我们之间却是不可能的。” “爱一个人总不是什么错误吧?” “当然。”我果断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吝啬到连倾听我诉说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你太残酷了!” “没有这个必要,真的没有这个必要。” “是你没有勇气去面对。缺乏自信才是你不想倾听的真正原因。我本以为,不管你和谁在一起,只要你还没有结婚,机会对我和她来说,都是平等的。看来我错了,你可以走了。不送。” 我不知道是怎样一个传统与现代的故事,在辛然的心里演绎着。可即便是我没有流星,她也不是我爱情苗圃中最热烈或者最委婉的一朵。 第十五章 55 我爸爸出院了。他回家后的感觉还是不错的。 爸爸出院之后,我只在他的身边陪伴了三个晚上。此后,我就回到了流星身边,我们神出鬼没地出没于流星新租住的巢穴里。就在我离开爸爸家的那天清晨,爸爸突然问起了流星的近况,他问我为什么流星好久都没有出现了,“她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来看看我?是不是病了?” 爸爸本以为流星早已经淡出了那个是非之地。我力图摆脱爸爸的疑惑,我不可能如实地将最近发生在流星身上的故事告诉爸爸。我告诉他,流星最近身体不好,等她的病好了,我会和她一起来看他。我没有想到,我善意的谎言,却像是一枚巨大的金石篆刻,印在了爸爸的心底。 我开始去李诺的公司上班。 那天,我参加了公司每周一的例行会议,会议快要结束时,李诺竟然宣布我为办公室副主任,协助主任工作,主管经济合同与法律方面的事务等。我当时愣了好一会儿,但我却一言不发,甚至是连头都没有抬一下。我知道那是我参加上一次会议时,她就想为我安排的工作。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她却没有那样做。李诺曾经郑重地告诉过我,不要在公司内部说我是刚刚从海外归来的海归,我知道她还郑重地告诉过人事部部长袁一鸣,不得泄露我的天机。因为袁一鸣早就知道了我的履历。 几天来,我开始做起了熟悉公司业务的工作,并没有什么大的麻烦。 尽管爸爸出院后的感觉良好,我还是想尽可能地多关照他一下。那天晚上下班之后,我先去了爸爸家里。走进去没有多久,爸爸就问起了我关于流星的事,他非逼着我和他一起去看看流星不可。我知道爸爸是怀疑我与流星的关系,他很可能认为我与流星之间已经出现了障碍。我实在拗不过他,又无法提前与流星联系,就只好陪伴着爸爸去了流星的出租房。 我的谎言被眼前的事实揭得体无完肤,当爸爸走进房间之后,他就意识到一定是又发生了什么。我知道说起关于中年女人被强暴的事,流星是难以启齿的。几分钟之后,还是我渐渐地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如实地告诉了爸爸。我本以为爸爸会因为流星并没有完全听从他和我的劝告而怒火中烧。我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我知道爸爸已经把流星当成了家庭成员,因为他的儿子喜欢这个女孩儿,儿子喜欢他就喜欢,这绝对是爸爸对儿子人权的尊重。在这个问题上他早就说过他会百分之百地尊重我自己的选择。正因为他把流星已经当成了家庭成员,他才会顾及一些她的面子。 爸爸犹豫着,犹豫片刻之后,才慢慢地说道:“所有的事情,都是手心手背的关系,都是一枚枚硬币的道理。手心手背如果都一样,一定是出了问题。硬币的两面如果都一样,那一定是一枚假币。流星啊,我们现在所面临的问题,都是社会的真实存在。作为年轻人,你让我看到了未来,看到了希望。这是让我高兴的事情。” 爸爸停顿了一会儿,又慢慢地说道:“可是,我们要愤怒得自然,我们要呐喊得合理。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听得懂我的意思?” 爸爸看了看流星,又看了看我,“一个人所有的获得,都不应该辱没了自己的良心和良知。”他又补充了一句,“但要自然地推动事物向前发展。” 我明白了爸爸的用意。流星仿佛也明白了爸爸的用意。 这是我所没有想到的,我从爸爸对流星的评价中,看到了他的内心世界的晶莹。我从他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语中,明白了应该如何让自己置身于错综复杂的环境中。 我和流星一起走进了厨房,挽留爸爸吃了顿晚饭。 爸爸知道流星不得已离开了报社,便自然问起了我工作的事。为了不让他有更多的牵挂,我终于说到我已经找到了工作,那是一家服装公司。 爸爸敏感极了,他马上联想到了那天去看过她的女人,联想到了那天李诺去他那里时,我曾经向他说过就是李诺收购了我的那些服装尾货的事。可是爸爸并不知道我还没有来得及将这一切告诉流星。爸爸自然地提到了李诺,这自然引得流星好奇起来。 我打车送爸爸回府。 当我回到流星的住处时,流星马上问起了去服装公司工作的情况。我如实地介绍着,我甚至介绍了当天我已经被宣布做了办公室的副主任。流星愣愣地看着我,“凭什么?她凭什么会这样器重你?” 其实,我的脑海里一直就有这样的疑问,我下意识之中不断地自我淡化着这种疑惑。流星的提醒,让我再一次清醒起来。 是啊,李诺不让我说出自己身份的真相,当然是为了让我更有说服力地坐到副主任的位置上,可是她为什么又这样急于让我这样快地有所担当呢? 我瞬间不安起来。我郑重地掩饰着自己内心的不安。为的是不让流星颠覆了我的出场,我仿佛一下子意识到那一万元钱是不是李诺预支给我的出场费? 我没有再说下去,我淡化着她收购我那些服装尾货的事。我只是说李诺按照每件二十元的价钱收购了那些服装尾货,而且她另有用场。 那天晚上,我还是感觉到了流星的惴惴不安。 56 流星的情绪是低落的。她当然知道她再一次触犯那些人的利益,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果,可她却非要那样做不可。那是她内心世界一种自然的力量使然,那是一个女性在捍卫女性群体的尊严,那是一个有良知的人,在用自己的行为表达着对邪恶的震怒与震慑。 我之所以十分理解流星,那是因为她做了一件她认为应该做的事。她真实而努力地挥洒了她内心世界的善良与纯真,她将一个记者应该担当的责任,表现为一种应该表现出的良知和良心。 我被她的良知和良心感染着,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再次提起她远赴海南出差的秘密。我暂时不想主动地提起这件事,我想期待着有一天她会主动地告诉我。 第二天清晨,我正准备离开家时,流星突然挡在了我的面前,她问我,“你难道不再想知道我去海南出差的秘密了吗?” 我突然一愣,“秘密?真的有什么秘密?” 我面对着流星,看到她的目光仿佛开始回避起我来。这突然诱发了我马上想揭开谜底的欲望,“你想告诉我什么?” “你想知道?”流星的目光散淡在我的脸上,却并不那样理直气壮。 “当然想知道。”我的心又有些不安的感觉,我既想尽快地揭开谜底,却又有些害怕她会告诉我所不想知道的事实或者结果。 我们都坐了下来,我坐到椅子上,她坐到床边,我们面对面地坐着。 “我不能够容忍你去找余大勇打探我的行踪。你让我感觉到你对我的不信任。可是我去海南又确实与报社无关。”她慢慢地说着,似乎如鲠在喉。 我的目光像是神秘的射线,向她的心理聚焦,“那你去海南干什么?” “是经济研究所的张一宁所长要去海南参加一个研讨会,我是跟着他去了那里。”流星终于开始涉及主题。 “既然没有什么报道任务,你为什么要跟着他去那里?是他邀请你去的?还是你主动要跟着他去的?”我已经等不及了,没有等流星说完,就再一次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流星站了起来,为自己倒了一杯水,重新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我知道她是在调整自己的情绪。 “你现在应该知道我在电子邮件中提到的,我也一直在为你的工作努力着,是什么意思了。那天,当我看到那一堆服装尾货时,我的心里难受极了。我安慰着你,自己的心里却像是在流血。我是否能够保住我的那份工作,不是我个人所能够左右得了,这让我始终怀有一份压力。爱情太浪漫,生活却太诱惑,即便爱情是正餐,我们也天天都需要物质去补充能量。” 听到这里,我惊讶的目光投向了流星。流星感觉到了异样,她停顿了一下,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如果你的工作没有着落,而我又出现变故,我们就连生活的最基本保证都没有。所以,我又一次想到了张一宁,我是在离开你爸爸家之后,才下定决心去找他的。他没有时间与我谈及此事,他几乎还是一口否定着。我不想就这样将这件事画上句号。便要求与他谈一谈。他说他马上出差,立刻就走。如果你想再谈一谈,那就跟着我去海南好了。就这样,我当即决定跟着他去了海南。而他既想到了我会这样做,又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做。” 我打断了流星的话,“我听不懂你的意思,什么叫既想到,又没有想到?” “他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将我拒于千里之外,而我却没有犹豫便那样做了。” “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要那样冲动,为什么要那样做?你不觉得你一个女孩儿与一个中年男人又不是为了工作,去那么远的地方不合适吗?”我直抒胸臆。 “我知道你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不是我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而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想这样的问题。”我是严肃的,我是那样严肃。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除了他和我之外,还有另外三个人,那三个人都是男的。” “那你为什么要关机,为什么还那么神秘兮兮?”我声音更高了。 “那是他提出的要求,他不希望我去海南的事,再让另外的人知道。” “你是以什么名义跟着他去的海南?” “对那些人说,我是记者,是记者想通过这种形式感知一下经济形势的变化。” 我与流星之间的谈话始终都是那样地严肃,却一直没有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那是因为我最终知道了与他们一起前往的,还有另外几个人,我的心算是暂时得到了一点儿安慰。 流星告诉我,她此行已经拉近了与张一宁之间的距离,张一宁已经答应她重新考虑一下接受我就业的问题。 就在我将要离开的时候,流星告诉我她很可能是一夜都在考虑的问题,她不希望我去李诺的服装公司上班,她说她仿佛有一种隐隐的担忧。我理解流星,就像是即便她把海南之行的事都告诉了我,也没有完全解除我对这件事的疑惑一样,她对我也同样放心不下。可是眼下,我已经有过不甘下流、不耻堕落,而对自己尊严的捍卫。我已经有过与女工们肩并肩的平庸,有过走进地摊那样的恣肆与蓬勃。如果此刻我毅然决然地放弃,又能怎么样呢? 我已经意识到,我与流星的爱,已经不再是一首精美的诗,已经不再像水墨般飘渺,不再像锦绣般艳丽,我们心中的爱与痛,仿佛正在向同一处汇聚。 57 在服装公司的这段时间里,我根本找不到自己存在和心安的理由,如果仅仅考虑的是我需要的那份收入,这应该是我目前还算不错的选择。 李诺明确宣布,我需要听从办公室主任和她本人的指挥。办公室主任是一个女性,是一个比李诺小几岁的女性,她姓梅,叫梅小雪。我们分别坐在不同的办公室里办公。 那天下午,梅小雪走进我的办公室,把一份合同交给了我,她告诉我,让我把这个东西送到李诺的别墅去,合同急于签订,而李诺病了,正待在家里。我当时觉得有几分难为情,因为我曾经去过她的别墅,又知道她是单身。经过片刻的犹豫,我还是接受了任务。出门时,办公用车在外边办事还没有回来,梅小雪让我打车前往,回来报销。 出租车停在了离李诺别墅还有几十米的地方,有人拦住了我们。原来那是管家式服务,那天我来这里时,是因为李诺坐在车上,才少了这道程序。管家或许是与李诺联系过,我们被放了进去。我走到别墅门口,轻轻地按响了门铃,却没有应答。我反复地重复着同一动作,还是没有人回应。我下意识地轻轻地拉动了一下房门,门竟然开了。我马上想到是不是走错了门,便迅速地退了回来,开始打量起其他别墅来。 别墅是在小区内,每幢别墅的外观设计所差无几,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最终还是断定自己并没有走错,便又重新走到门前,我又一次次按响了门铃,结果与刚才没有任何区别。我想到了手机,我站在原处,拨打起李诺的手机,手机响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接听。手机里传来了李诺轻柔而细腻的声音,我刚刚叫过了一声李总,她就听出是我,“上来吧,我在二楼。” 别墅的大厅是设在一楼的,当我走到二楼时,我发现那全然不同于一楼的格局。二楼没有楼下那通透的客厅,大多是一个个的房间,我不知道李诺是在哪里,她却并没有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小心翼翼地站在那里,像是一个怕犯错误的孩子。片刻之后,我开始尝试着朝一个方向走去,我看到了一个通往阳台的房间,透过门缝望去,房间里并没有人,我猜测着李诺一定是在阳台上,在那个房间外边的阳台上等我。 我走了进去,走到了阳台上,偌大的阳台空无一人,我退了回来。我站在一个房间前的空旷处喊了起来,我喊了两声李总,竟然没有任何反应。我多出了几分紧张,又向另外一个方向慢慢地挪动着脚步。 突然,我发现了一个近乎通透的玻璃墙,里边传来了流水声,那面玻璃墙虽然都是暗花玻璃,却分明能感觉到里面有人正在淋浴。一个颀长的身影在不停地晃动着,侧身昂头,向后弯曲着,两手正在抚摸着头上的秀发,像是正在沐浴。两个rx房和翘起的臀部,构成了一条条曲曲折折的弧线,像是一副剪纸作品,作品不停地灵动着,变化着,像是在表演艺术体操…… 当她身体的正面或者背面面对我的时候,那身影仿佛有些模糊。这时,我一下清醒了过来,我慌张地向后退去,目光却还散落在那玻璃墙上。咣当一声,我知道是我闯了祸,我回过头来,却发现我将一个摆在走廊一角的花瓶碰碎了。我下意识地蹲了下去,面对着那一堆碎瓷残片,目瞪口呆。尴尬一直在我身上延续着,那轰然一响仿佛并没有惊动李诺的水中畅想…… 又过了一会儿,李诺出现在我的面前,全然不是我平时看到的模样,她完全还原成了一个素面朝天的女性形象。一头乌发深沉地下垂着,一身淡黄色的浴衣,淡雅而并不张扬,薄薄的像是蝉翼,隐隐地能够透视出里面的秘密,她身体的轮廓几乎清晰可见。我下意识地低下头去,目光又一次落寞在那堆残片上,像是自责,像是无地自容。我不知道是因为她站在我面前的缘故,还是因为那堆残片。 她离我越来越近,目光中并没有对那堆残片的惋惜,却有着一种不屑一顾的高傲。我无所措手足,还是呆呆地蹲在那里,她说了一句,“起来吧,碎了的东西是不可能再复原的。就像是流水,覆水难收。” 她缓解了我心中的紧张,却让我感觉到了她内心仿佛有几分伤感。我站起来,不可能不面对她,她与我之间,只有不足两米远的距离。这时,我发现她的身体原本只被那层薄薄的蝉衣般的轻纱包裹着,而里面根本再没有一丝覆盖。夸张的轻纱,并没能掩没她身姿的窈窕,两处突起的rx房挺拔着,我的目光定格在她的脸上,我必须保持这份矜持。我不得不承认,那一刻,她的身体对我有着莫大的诱惑,我的眼睛仿佛有些贪婪,似乎想向下,再向下移动,我还是克制着自己。慌忙地将手里拿着的合同递了过去。我什么也没有说,我紧张得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 李诺从容地接过了合同,并没有丝毫的紧张,她仿佛置身于西方某个国家裸体浴场里那般自然。 她的手里拿着的合同,瞬间挡住了我的视线,她的rx房藏在了树丛一样的阴影里,仿佛有些婉约。 可是她身体的晶莹,还是像清晨的露珠,在我的心底滴溜溜地转动。 我是相信冥冥世界中那自然的力量的。尽管这种心态不大合乎我现在这个年龄,可是我却早就相信这些,我相信有许多东西是说不清楚的。一定是有许多东西是我们所不能了解的,不然草木为什么会生长?不然大海为什么会潮起潮落?大自然那周而复始的变化,每天都在发生着,是那样地自然而富于规律。 那天,我正在李诺面前不知道应该如何办才好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迅速地将手机接通,那是流星打来的。她像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又像是一个巨人在远处远远地窥视着我的举动。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李总,对不起,我接一个电话。” 我没有容对方做出反应,便扭头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一边走一边接电话,我直接走到楼下,我站在大厅里,脸朝着南边的窗户,与流星聊了起来,流星问我在哪里?我问她有什么事情?当弄明白了她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时,我才意识到,流星仿佛真的对我多起心来。这个电话本来是可以不打的,完全可以回家后再说。她是在报纸上看到了一条招聘广告,她说其中的一个单位有点儿适合我,不妨也可以先去试试。可以去试试的单位多着呢,我早就试过不止一次了。不是陷阱就是作秀,抛开这些,其余的大多需要我降格以求,而我和爸爸,当然也包括流星,是不可能把我定位在工厂那一条条流水线上的。 我还是平静地向流星解释着。就在我们将要结束对话时,她竟然又一次问起了我正在忙什么。这更加断定了我的判断。我应付着她,我不可能告诉她我来李诺家给她送什么东西,即便是送加急文件,也没法让她放心。 电话挂断后,我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是应该马上离开这里,还是应该等着李诺下一步的安排。我面对着窗户,窗户前是一层薄薄的窗纱,外面不大能看清楚里面,里面却能看到外面。一处别墅楼与另外一处别墅相隔很远,我即便是站在那里,实际上也看不到什么,甚至连一个行人都看不到。我只是期盼着时间像流水一样消逝。我连头都不想回过来,我仿佛害怕李诺还是刚才那般模样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是我第一次正视一个除了流星之外另外一个女性的身体,尽管是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她的身体还是让我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刺激,见到她的那一刻,我生理上迅速地做出了反应,那种反应,甚至有点儿像我第一次面对流星的裸体时那般。让我顿时生发出了一种渴望,一种除了我在流星面前曾经产生过的渴望之外,再也不曾有过的渴望。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我原来根本就不相信我会这样,我相信我自己只有在流星面前,才能有那种渴望,可是此刻我竟然会这般没有出息。 我站在那里,仿佛开始责怪自己。 李诺一直没有走下楼来,我像走进了一个没有尽头的白昼。我终于忍耐不住了,我拨通了李诺的电话,电话一直响着,她始终都没有接听。我胆怯了,是不是她不满意我这样做?我放下手机,却依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几分钟后,我又一次拨通了她的手机,她还是没有接听。我却听到了她的手机铃声越来越响,她拿着手机走下楼来,还是穿着那件浴衣,还是一头散发,我不可能不正视她,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表现出比她本人还在意她的暴露,这是我的下意识之中对自己的告诫。 我的心激烈地跳动着,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既害怕她依然那样出现在我面前,也害怕自己会远离应该遵循的轨道。真的,我真的害怕我会怎么样。因为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地面对过这般撼人心魄的考验。我下意识里仿佛又希望她依然会那样站到我的面前。我知道我似乎已经有些不那么阳光了,甚至是有些龌龊。 一切都不是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她轻轻地朝我走来,越来越近了,我反倒没有了刚才那激烈而怦怦的心跳。当她几乎就站在离我不到两米远之外时,我看到了与刚才不一样的情景,那层薄薄的轻纱里面已经有了对那三点的呵护。 我终于渐渐地平静下来,我先开口问道:“李总,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她慢条斯理地瞥了我一眼,“合同我还没看完呢。” 我显得那样尴尬,我犹豫了片刻,便来了主意,“李总,那我到你们的别墅区里转悠转悠,我还从来没有走进过这样的环境。” 李诺应该明白我的用意,却爽快地答应了,这是我所没有想到的。我迅速地朝门外走去,我回头关门的那一刻,突然发现她一直在注视着我,她的目光中仿佛多出了几分得意。 我庆幸自己逃离了那里,我为自己的机敏感到高兴。我与她之间终于什么也没有发生,即便是我再回到这里,也不会再发生什么了,因为最尴尬的那一刻已经成为过去。 我这样想着。 我一直没主动地回到别墅,是她打电话找我回去的。她向我交代着要办的事情,之后,我迅速地逃离了那里。 我庆幸我们之间终于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十六章 58 流星一直就是我的希望,是我的寄托,甚至是我灵魂的构成。自从我们相爱之后,应该说自从她在汉堡救下我时开始,她在我面前表现出的都是一种坚强,一种超乎女孩儿,甚至是超乎像我这样男人的坚强。每当我遇到什么麻烦,每当我的情绪有了什么波动时,她都会引导我看到事情的两面。每当那一刻,我几乎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她的责任田。她一直就在这方田地里用心地耕耘着。 正是因为这样,她眼下承受的心理压力不仅仅是因为她自己,还因为我,还因为我一直没有找到自己合适的归宿。 我曾经猜想过李诺希望我去她公司工作的用意。可是我却没有预料到她会让我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遭遇那样的尴尬。其实,还不仅仅是尴尬,还有诱惑,一种对男人们来说,难以轻松摆脱的诱惑。这些天来,我的脑海里不断地出现着那天遭遇的场面。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有些郁郁寡欢。 几天来,我甚至一直都在考虑着是不是还要留在这里? 离开这里,将不会再有什么事情发生,这是肯定的。可是我曾经静静地想过,想过离开这里的情景,我更多地想到的是流星,想到的是我们两个人马上失去收入之后,将怎样生活。哪怕是暂时的困难,也需要我们一天天地挨过。艰难程度是可以想象的。 想来想去,我还是倾向暂时留下来,过一段时间再说。 流星不时地问起过我,问起过去布谷鸟服装公司的真实感受。我只能掩饰着我自己内心世界的真实经历。 眼下,至少是眼下,还不能把真实情况告诉流星。如果告诉她,她将会不惜一切地阻止我再去李诺那里工作。我明白,那样将会更增加她的心理压力。 我对流星是信任的,是由衷地信任。在我与她分开的两年里,我们彼此牵挂着,思念着,坚守着,更是依恋着。不然,就不会有我远渡重洋回到故乡的结果。可是眼下,我却对她同样有着一种担心,她竟然为了我去了千里之外的海南,而且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去的。即便是这样,也还没有她所期望的结果出现。可以想见,就业对我们来说,是怎样的一种艰难? 几天来,我已经感觉到流星一直就精心地在我的脸上搜索着,搜索着她担心的理由。我并没有像流星那样深沉。她的耐压力程度要比我强得多。即便是这样,我还是感觉到了她的心理变化,那是她的心理极限。 她病了。那天晚上,当我走进房间时,她一个人躺在床上,那分明是蜷缩在床上。我立刻走上前去,焦急地问道,“你病了,流星?” 我摸了一下她的头,热乎乎的,“你真的病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没事没事。过一段时间就好了。”流星特意表现出不在意的样子。 我知道这些天来,她会是怎样一种情绪。那不是一个女孩儿所应该承受的。 她错在哪里?谬在何方? 可是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我只能不昧着自己的良心,给她道义上的支持。如果是我遇到了那位中年女性遭遇的不幸,我也会像流星那样做的。我能,我一定能。这是我知道了流星那样做以后的第一反应。 我要送流星去医院,被她拒绝了。她告诉我是因为上火的缘故,调整一下情绪,会慢慢地好起来。我放心了许多。我走进厨房,煮了两碗面条,算是我们的晚餐,也算是兼顾了流星有病对口味的需求。 就在这天晚上,流星告诉我,她之所以会生病,是因为她的失望,是因为她从未有过的失望。 她告诉我下午余大勇来过,他给她带来了一个让她无法接受的消息。那位中年妇女已经自杀了。她是在得知那些强暴她的彪形大汉与开发商毫无关系,而根本找不到那些人的踪迹的情况下自杀的。她是回到了那处已经开工的工地上自杀的。 说到这里,流星在我面前放声哭了起来。她说她的死让自己感觉到了内疚,我不明白什么意思。她说,“不管我能不能救得了她,她却把我当成了唯一能救她的希望,可是这些天来,她连一个可以倾听她倾诉的人都找不到,她不可能找到我。我的手机一直就是关着的。” 她一边哭一边述说着。 流星感染着我,我的眼睛潮湿了。 我没有看错流星,我是被流星的真诚感染着。我联想到我们在汉堡的相遇,想到了她在汉堡的举动,那绝不是一种偶然。眼下,她已经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还这样为别人着想,还这样为一个并没有利害关系人的死而动容。 我从心底又一次感觉到了她的良知与善良。 59 自从那天我离开李诺的别墅之后,我们曾经几次见过面,见面时,她一如平常,只是我的心里总是有着一种不自然的感觉。她从容地面对着我,即便是在走廊上,在会议室,在梅小雪的办公室里,甚至是在她的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与她独处的那一刻,完全都一如往常。在她看来,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从未发生过曾经让我尴尬的那种事情。 这动摇着我早就做好在她面前提出辞职不干的想法。李诺是一个异常漂亮的女性,经济上又有着相当优越的条件,是不是她的生活观念原本就与我有着太多的不同?是不是她原本就是那样生活的?我近乎荒唐地这样想着。 我犹豫起来,最终我还是决定暂时不提辞职的事。可是事情并没有按照我的想象发展。一个偶然的机会,李诺还是发现了我的异样。 我的心里是扭曲的,它将我的脸也扭曲成了另外一种模样。 那天,我在公司食堂吃午饭时,李诺端着饭菜走到了我的跟前,坐到了我旁边的位置上。与我原本坐在一起吃饭的其他人三下五除二地将剩饭吞下,便知趣地离开了。李诺什么也没有说,我的目光都散落在自己的饭菜里。其实,我知道是自己不好,是我太冷落了她。可是那一刻,我竟然不知道应该与她说点儿什么。 还是她先离开饭桌的,她站起身来说了声,“一会儿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我已经预感到一定是会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将要发生。 走进她的办公室时,她正在接电话,她头不抬眼不睁地说了一句,“坐吧。”就再也没有理睬我。 她在那里悠然地接听着电话。像是很轻松,很不着急的样子。大约十几分钟之后,她才放下电话。她坐在她办公桌里侧的老板椅上,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挪动地方,她的眼睛看着我,问道,“你像是有什么心思?” 我连忙回答,“没有没有。” “那我怎么感觉你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没事的,有什么困难就说一声。我能帮助你的,一定会尽力去帮助你。”她根本就没有让我感觉出有任何异样。 那一刻,我仿佛否定了我那近乎荒唐的判断。 我下意识之中仿佛觉得,既然是这样,我就应该立刻打消她无端的猜测。我马上主动问道:“李总,你找我来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我一下子由被动变成了主动。 “没有没有。我看你不高兴的样子,以为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她犹豫了片刻,“你上次告诉过我你爸爸已经出院了,我知道你眼下的家境不怎么好,”她低下了头,从抽屉里拿出了五万元钱,放到了桌子上,又四处寻找着什么,最后在一堆东西中寻找到了一个旧档案袋,将钱装了进去。 “你把这五万元钱拿去,解决一下你爸爸住院时的医疗费问题。” 这让我又一次受宠若惊,“不能不能。我不需要你这样做,我爸爸已经出院了,账早就结了。” “我知道,手术费是你向别人借的。” “不是不是。”我矢口否认着。 “不是?不是什么?这是你爸爸那天亲口告诉我的。当时你也在场。” 这时,我才想起那天李诺去医院时,爸爸确实说起过手术的花费问题。只是我并没在意而已。 我低下了头,再也没有说什么。 “你把它拿去。轻装上阵好好工作就行了。” 我感觉到了她的诚恳,我却依然不肯那样做。 她最后表示,“如果你就是不肯接受,那就算是暂时借我的。等你有钱时再还给我。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还。也不用计利息。这样总可以了吧。” 有人走了进来,是来找李诺的,我正想趁着这个机会马上离开。李诺看出了我的意思,目光特意离开了来人送给她的东西,她告诉我,“你等一下。” 我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她把来人送走。 她的目光重新投到了我的身上,“你现在可以走了。东西带上。不然,你就离开这个单位。” 那一刻,我如同以往一样,更加明白了,我对于这个公司来说,绝对没有那么重要,绝不是这家公司多么需要我,而是我需要这家公司,我需要这家公司为我创造的收入。李诺既然能够这样对我说,根本不容我再怀疑她的诚恳。我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档案袋,“谢谢你,李总。我会还给你的。”我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我是不是应该给你打一张借条?” 李诺像是早就将这件事放在了脑后,她一边抓起电话,一边对我笑着说道:“你说呢?” 正在我还没有弄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她又说了一句,“走吧。忙你的去吧。” 她依然微笑着,那一刻,她的笑让我的心情渐渐地轻松下来。 60 为了那位中年妇女被强暴的事,流星在回到秦州之后,最先将电话打给了李林副局长。李副局长当时早已知道了此事。 流星还是愤怒地向李副局长诉说了那个女人的遭遇。此后,流星始终都在关注着这个案件的侦破情况,她不止一次地打电话给李副局长。 李副局长当时告诉她,问题显得有些复杂,是因为被害人提不出更多的线索,中年妇女只知道他们此前曾经来过一趟,而两次都是在下半夜强行闯进住宅的。而那几个彪形大汉早就不见了踪影,而更找不到那些人与开发商之间真正的因果关系。 就在流星一直期盼着犯罪嫌疑人什么时候才会落网的时候,竟然传来了中年妇女自杀的消息,流星在又一次尽了她的努力之后,不得不将手机关掉。 这段时间以来,流星的手机一直是处在关机状态。 那天余大勇来过之后,流星打开了手机,将电话打给了李副局长,她用近乎质问的口吻向李副局长发问着,这样的案子为什么就破不了?李副局长有点儿吞吞吐吐。流星没有再难为李副局长。 李副局长像是有许多话没有办法与流星明说,他告诉流星,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他全都知道,包括流星已经离开报社的事。李副局长曾经多次打电话找过流星,都因流星没有开机,而无法找到她。 李副局长还告诉流星,他之所以找她,是因为流星曾经找他帮忙解决我报考公务员资格的问题。那时,他没有帮上忙。李副局长之所以主动地想找到流星,是想帮助流星解决一个就业岗位问题。当李副局长将他的良苦用心告诉流星时,流星当时就掉下泪来。她说怎么也没有想到,李副局长竟然会这样古道热肠。他没有忘记流星曾经为了我有求于他。他更没有忘记流星眼下遇到的困难。 流星被李林副局长的行为感动了。 李副局长是让流星去他妹妹的公司,做一名办公室的管理人员。他已经与他妹妹说好,她同意接受她。李副局长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流星离开报社那极其特殊的背景,这让许多人都感觉到棘手,也包括李副局长。而李副局长的良知,又促使他关注着流星的命运。他才最终选择了让流星去他妹妹那里。 我也被李副局长的行为感动着。 我当然明白,流星面对着的问题与我几乎一样,不是李副局长的妹妹那里需要流星,而是流星需要那里。 流星自从从海南回到秦州之后,就没有坚强起来,不是发烧,就是浑身无力。她已经病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这些天来,我还没有看到流星如此高兴过。我走进了厨房,流星也下了床,站在离我不远处,看着我慢慢地准备着我们的晚餐。 吃过晚饭之后,我问起流星对李副局长的盛情作何打算?她告诉我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随后就去她那里看一看。总不能辜负了人家的好意,这是十分难得的真诚啊。 这天晚上,我们在一起度过了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并不多得的一个愉快的夜晚。我们的心仿佛在冬日里升腾起了一束暖阳,温馨着,温暖着…… 第二天清晨,我本打算陪着流星一起去医院,不管我怎样坚持,最终还是被流星拒绝了。她说她只是需要去医院检查一下而已,这样做会放心一些。 我遵从了流星的意见,我们一起走出了流星的小屋。走到车站时,我们分手了。我去了布谷鸟服装公司,到了公司后,我主动给辛然打了个电话,我已经好久没与她联系了。自从那次在诊室与她不欢而散后,她再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当听出来是我的声音时,她特意没好气地说,“你是哪路神仙?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我知道她还在生我的气,我有些尴尬,我特意装作浑然不知,“什么事情会让你这么生气呀?” “生你的气?你也太自作多情了吧?你也得有那样的资格。” 我知道我是没有可能在电话中将她的怨气打消的。我改变了口气,“我们就不要开玩笑了,我还有别的事情,我想告诉你,我手里有钱了,想把借你的那笔钱还给你,你看我什么时候去找你合适?” 我知道这是辛然此刻最不愿意听到的话,她更不高兴了,“随便。” 当我再想说什么时,辛然已经将电话挂断了。 这天下午,我正坐在办公室里发愣,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电话是流星打来的,她告诉我她的身体可能真的有什么问题,医生说要做详细而全面的检查。她的精神一下子紧张起来,于是便给我打了这个电话。 我立即去梅小雪办公室与她打了个招呼,便出门直奔医院而去。 61 只要说她的身体有问题,哪怕是只言片语,我马上就会联想到癌症。在如今的医疗条件下,只要谈起癌症,一定会让几乎所有的人都为之色变,除非那与他本人或者与他的利害无关。 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态匆匆地赶到了医院。尽管我不愿意往坏处想,可一路上我还是难以摆脱那恶魔般的纠缠。 在二楼走廊的入口处,我远远地看到在一个诊室的门口,流星正坐在一条长椅上。我朝着她的方向走去,渐渐地我发现她的身边还坐着另外一个人,离她很近,像是正在与她说着什么。我远远地看不清那个人谁,是否为我所熟悉或者陌生。 当我走到流星的跟前时,我发现那个人就是经济研究所的张一宁所长。我的心咯噔一下,一种不舒服不自然不情愿的感觉油然而生。我已经走到他们面前,时间已经不允许我再做别样选择。我与流星打了招呼,又接着说道,“张所长怎么也会在这里?” “哦哦哦……”他哦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什么。 流星马上把话接了过去,“张所长是陪着他夫人来看病的,在这里遇到了我。” “哦,张所长的夫人病了?是什么病?”我不冷不热地问道。 “癌症。是来办理住院手续的。” “那还不快点儿去照顾她?”我热情的背后掩饰着内心的厌恶。我下意识之中,有意识地想让对方感觉到我内心世界的风云涌动。 “正好在这里遇到了流星,顺便与他谈起了你工作的事。”张一宁像是并没有在意我刚才那些话的内涵,而他当然不是没听明白我那句话的意思。 “哦,我的工作?我的工作怎么了?”我特意表现出了一种不屑一顾的样子。 流星看出了我的一反常态。或许她已经猜出了我此刻的真实想法。 其实,当我看到张一宁坐在流星身边的那一刻,我的心态顿时便发生了变化,而且激烈地变化着。当张一宁已经否定了我去经济研究所工作的那一刻,我就把他划入了小人的行列。在流星没有背着我去海南之前,我并没有把我的这种真实感受告诉她。因为我不想让流星误会我是那样地势利,我是因为张一宁颠覆了他最初对我的承诺,才那样看待他的。当我知道了流星竟然跟着他去了海南的时候,我对张一宁的看法,就更加恶劣。我始终没有如实地将这一切告诉流星,只是不想因为这样的一个小人,而与流星感情上出现裂痕。那是我所担心的,也是我所不愿意发生的。 也许此刻流星已经真的悟出了什么,“张所长刚才说还想让你去他那里工作。” “不是早就否定了吗?怎么有了这么大的变化?” “张所长帮助做了不少工作。我们还是应该好好谢谢张所长的。” 还没有等我做出什么反应,张一宁先说道,“你还是应该好好谢谢流星,她对你还是蛮认真的。” 那一刻,我是那样地敏感,他的这句话反倒让我想得更多,流星对我是蛮认真的是什么意思?这让我听起来特别不舒服。什么叫她对我是蛮认真的。是对我的工作的问题蛮认真呢?还是指我们之间的感情而言。我像是被什么东西噎着的感觉,却又不方便在这个问题上与对方纠缠。那一定会在我与流星之间产生波澜,而我一旦真的卷入这种波澜之中,或许会让我无法控制。 我抵制着自己的情绪,回避着张一宁的话题,“不管怎么说,还是让你张所长费心了。谢谢张所长了。我们改日再谈这个话题。还是先看病好吗?” 流星站了起来,与我一起目送着张一宁消失在走廊的拐弯处。流星马上拉着我又坐了下来。我已经触摸到了流星脸上的愠怒。 我知道我没有太注意流星内心的真实感受,可是那一刻却是我内心世界真实影像的再现,那是所有的男人面对那种经历时都会有的反应,除非我不爱她。我已经很克制了,真的,真的很克制了。 可是我不能伤害流星,我之所以产生了那样的反应,其实也是为了她,为了我不失去她。如果我不能够暂时容忍她的愠怒,便一定会适得其反。我又一次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像是一支留守部队,将所有的东西照单全收。 “医生怎么说?”我终于书归正传。 流星并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她显然一时还无法走出抑郁的氛围。 我留给了她充足的时间,静静地等着她平静下来。几分钟之后,流星终于说道:“我们走吧,今天不去检查了。” “我想知道医生怎么说的。” “你还是去问医生吧。”流星将手里的检查报告递给了我。 我知道已经拗不过她,我一个人走进了医生诊室。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医生,他向我介绍了流星的病情。流星的血液指标有几项不正常,而且超出了规范值很大,他建议应该做进一步的检查。我问道,“如果有问题,会是什么样的问题?” 他疑惑地问了问我是她的什么人,当他弄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后。他才告诉我,“如果有问题,很可能是血液方面的疾病。” 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收缩起来,紧紧地收缩着。 第十七章 62 我同意流星的意见,改日办理住院手续之后,再做进一步的检查,那样会节省下许多检查费用。 突然降临的消息,像阴云漫布在我心灵的夜空,放眼望去,漫天不见星斗。尽管还只是怀疑,仅仅是怀疑而已。 流星同样紧张着,她脸上的愠怒仿佛将那种紧张淹没了。 回到家里之后,她不时地向我提出让我去经济研究所上班的事。我极力回避着,我并没有将那件事在我的记忆里彻底删除,而是最近这段时间接连发生的事,让我心有余悸。尤其是在医院里又见到了张一宁,更让我心有不安。 他为什么会出现这样大的转折?这是萦绕在我心中的疾患。流星在这件事上的执着,让我不得不郑重地面对这个问题。 “我们暂时先不谈这个问题好吗?” “你已经满意眼下的选择?” “是我不满意张所长毫无理由的转变。” 流星犹豫着,片刻之后开口说道,“我们是不是需要改变一下自己,不要过多地在意自己的心理感受,而多在意一点儿我们眼下的处境。” 我抬头吃惊地看着流星,什么也没有说。我仿佛感觉到了眼前的陌生。 “怎么不说话呀?” “你想让我说什么?流星。”我的心已经将我的脸拉扯得歪歪扭扭。 “我想让你说真话,我想让你说出你此刻的真实想法。” 我终于不再那样顾忌,“流星,你仿佛一下子让我感觉到了陌生。这是我们相爱以来,你第一次让我感觉到陌生。你刚才说让我少在意一点儿自己的心理感受,多在意一点儿眼下的处境。我现在告诉你,自从回到秦州之后,尤其自从去经济研究所的事告吹之后,我就开始在意起自己眼下的处境来。可是我同样是在意自己的心理感受的。我想问你,如果你不在意你自己的心理感受的话,你会失去那份让多少人都羡慕的工作吗?你如果不在意自己的心理感受的话,你会在受到一次次的威胁之后,还去过问那个中年妇女的遭遇吗?” 我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流星,请恕我直言,我非常想去经济研究所工作,可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却打起了退堂鼓。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并不是因为我对眼下的工作多么满意,而是因为我仿佛感觉到你与张所长之间曾经达成了什么默契或者其他什么。” 我特意将“交易”二字隐去,而改成了“什么”。可这还是让流星无法接受。她坐在床边,挺直了身子,板着面孔对我严肃地说道,“什么默契?什么其他什么?你怀疑我什么?你告诉我。” 我没有想到,我的有意回避还是极大地刺激了流星,刺激了流星的自尊。我已经无退路可言。如果我不把下边的话说出来,流星是不会罢休的。我犹豫了半天,才慢慢而又轻声地说道:“我不知道你是怎样做通他的工作的?” 流星听到我这样说,平静了许多。 我没有马上给她说话的机会,我接着说出了一大番道理。比如生活中,有些事情是可以容忍的,有些事情却是不能容忍的。就像她所关注的那些民生问题,明明不是她都能够解决的问题。而她正是出于心理的需要,出于自己职业的良知,甚至只是做人的一点点儿良知,才那样做的。而在这样做之前,她完全考虑到了可能出现的结果。而她却几乎完全忽略了那一切。 我们之间的交流终于趋于平静,她慢慢地又一次郑重地告诉我,她去海南的初衷确实只是为了我,为了我的工作。而之所以最初不想告诉我她去了那里,完全是考虑到了我的心理感受。 流星用去海南的事,无意识之中佐证了我的感觉。 我又接着问起了张一宁的那句“她对你是认真的”那句话的含意。 流星先是一愣,尽管仅仅是片刻的工夫,还是在我的心里产生了激烈的反应。 “我还是想知道你是怎么说服了他的?”我是严肃的。 流星显然已经感觉到了我目光的灼热。 “告诉我。”我趁热打铁。 “告诉你什么?我只是想与他拉近一下距离。别的什么都没有。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流星的脸涨得绯红。 我已经意识到仿佛不应该再逼迫着她说下去,可是我心中那个结却仍然没有解开,远远没有解开。我看着流星,目光有些犀利,只是什么也没有说。流星却能从我的目光中感觉到我的疑惑在心里升腾着。 流星似乎终于忍受不了了,她几乎吼着说道,“廉新奇,你还是不要把问题搞得那么复杂好不好?你如果非要追问下去的话,那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并没有像你想象的那样,与他有什么其他关系。” 她停顿了一下,将身体转到了一侧,背对着我,“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我已经感觉到流星已经哭了。 那一刻,我仿佛一下子意识到自己有些残酷,又有些自私。可那是所有的男人面对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时,都会有的残酷与自私。 我怎么可能游离于这种感觉之外呢? 63 我始终都不愿意欠人家什么,尤其不愿意欠辛然的,因为我知道辛然的内心世界想着什么。她已经在我面前不止一次流露过。我只是没有真正地给过她倾诉的机会。我自己面临着的难题,已经够多的了。我就更不想在她与我之间再有什么纠葛。这是我真实的想法。 当我爸爸住院需要手术费时,不管她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她能够那样做,我还是从心底里对她充满了感激。 我已经给她打过电话,想把钱还给她。我不想让问题再复杂化,不想让她产生新的误会。可是当我为流星办理完住院手续时,我才意识到流星住院是需要一笔花费的,如果仅仅只是检查还倒可以。如果真的会有什么麻烦,即便不是想象的那样麻烦,也会产生相当大的一笔费用。 走出流星的病房,流星跟着我走了出来,她不需要整天躺在病床上,可她又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着我。我们本来已经说好的,我需要去布谷鸟服装公司上班。前一天离开公司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去。我总不能让人家感觉到我的事太多,我毕竟去那里没有多久。 流星看出了我有些难为情,她只陪着我走到了医院大楼的门口,就没有再向前走去。我回头与她摆了一下手,意思是让她回到病房去。过了一会儿,我看着她渐渐地消失在医院大门的里侧。我转身继续朝公共汽车站走去,就在我还没有走到车站时,辛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们两个人从不同的方向走到了一起。 我们同时愣住了,辛然比我反应得快得多,“你来找过我?” 我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这样误会着我。 我支吾了半天,算是承认是为了找她才来医院的。那一刻,我下意识之中,像是不想让她知道流星就在这里住院,我是不想再与她有什么瓜葛。这是我潜意识之中的想法。可是那笔钱我并没有带在身边。我怎样向她解释呢? “钱带来了吗?”辛然却偏偏提到了钱的事。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回答。 “怎么?那你来医院干什么?是有话想与我说?” 这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我连忙来了主意,“钱是存在我的银行卡里,怕来这里时你不在。” “那我现在在这里,你怎么给我?”辛然仿佛像是特别在意起了这笔钱,又仿佛是特意要给我难堪。 “那你陪着我去银行取吧,银行离这里不远。”我总算是找到了可以让自己走下尴尬的台阶。 她转过身来与我朝着相同的方向,向前走去。我们一边走一边交谈着。其实,那笔钱,我根本就没存在银行卡里,而是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我几乎是完全听着辛然时断时续地述说着什么。而我的全部精力都在考虑着如何应付将要再度面对的尴尬。 走出去没有多远,辛然站了下来,“我就不跟着你去银行了,我今天本来就来晚了,就不想再为此耽误时间了。那笔钱改日再说吧。如果你需要,就用吧,不用的话,就还给我。也许眼下你还需要这笔钱。” 我不得其解,连忙解释着,“不用不用,不用了。” “就不用多说了,高波早就告诉过我,你曾经向他借过钱。我正是因为知道这些,才那样做的。你不会这么快就有了这笔钱。我明白,你是需要这笔钱,而不需要我。你是怕这笔钱会让你陷入被动之中。想还给我,就还给我,那是你的事,我是不会让你难为情的。” 辛然坦率得让我有些无地自容,她完全洞察了我的内心世界。这一刻,我才又一次感觉到了经济上的不独立,仿佛真的不会有人格上的真正独立。尽管我在辛然面前并没有失去人格的完整,可还是让我感觉到了内心的不快。 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竟然主动地折回头来,与辛然一起朝医院走去。 我重新站在医院门口,目送着辛然走进了医院的大门。我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那里站了几分钟,脑海里突然想到了最近这段时日里发生的一切,想到了辛然的良苦用心。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仿佛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有几分对不住辛然,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残酷,觉得自己把自己真的当成了白马王子。 我离开医院的大门,重新朝车站走去。那一刻,我开始动摇了自己最初的想法,不管怎样,我还是应该给辛然一个倾诉的机会,仅仅是一个倾诉的机会。 我认真地回忆着与流星相爱的点点滴滴,我仿佛又一次坚定了自己的信心,不会有谁会像流星那样深沉而长久地走进我的心灵,不会有谁像我与流星那样,爱过了就不想走,即便走了,也会回来再爱。尽管我们之间在爱的旅程中,也曾经有过风有过雨,可有过更多的却是阳光般美妙的艳丽。 这是我第一次想到了辛然的心理诉求,想到了应该给人性一点儿温暖。 那一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些,是不是因为那笔钱的作用? 64 我来到服装公司以后,除了李诺向我交代了我的工作范围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过应该做什么或者是不做什么。李诺的交代从来也没有那么细致过。 那天上班后不久,梅小雪走进了我的办公室,她告诉我让我去市消防局参加一个防火工作会议。这从来就没有明确地规定是我的工作分工,我还是答应了她。几分钟后,我就走出办公大楼,我还没有走远,就听到后边有人叫我。我回头一看,竟然是李诺。 李诺已经坐在她的保时捷轿车里,车窗是摇下的。她已经坐在了司机的位置上。我知道她有一辆保时捷,可从来就没有看到她坐过,更没有看到过她亲自驾驶。李诺招呼着我坐进她的车里,我向她摆了摆手,“我需要去市消防局参加消防工作会。” “我知道。上来吧,我顺道送你过去。”她让我无法再争辩什么。我没有多想,只是觉得不能坐得离她太近,那样会太随便,便打开了后车门想坐进去。李诺马上说道,“坐到前边来。” 我没有太犹豫,便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李诺娴熟地一踩油门,保时捷便箭一样地窜了出去。轿车行驶到马路上,向东开去,我一下子觉得走错了方向,便提醒李诺,“是不是应该走那条路?” “应该走哪条路?”李诺反问我。 “消防局不是在三里桥那边吗?”我疑惑地解释着。 “是在那里。我不正是朝那里开着吗?”李诺侧过脸看了我一眼,像是非常自信的样子。她还像是上下打量了我一下,仿佛有点儿藐视。 轿车不停地行驶着,她和我慢慢地聊了起来,问的都是一些诸如工作如何,感觉怎样之类的话。 已经过了很久,我越来越明白自己最初的判断并没有错,保时捷已经离消防局的方向越来越远。我又一次提醒李诺,“李总,我们真的是走错了。我是需要去开会的。如果你不方便,我就自己走吧。” 李诺根本没有理睬我,而是一边开车一边拨通了一个电话,我听她对着手机说道:“沈副局长,你今天召开的消防工作会议,我们就不派人去参加了,工作太忙,人手太少。以后我会找机会补上这一课的。” 电话很快就挂断了,我知道李诺算是给我请假了。可是我却不知道既然不用我去参加会议,那么她想把我带到哪里?我考虑再三,还是小心翼翼地张嘴问道:“李总,我们这是上哪去?” 她头也没有回地扔给我了一句话,“到了就知道了。” 道路两侧的车辆与行人越来越少,我已经离开秦州很多年了,许多地方的变化都让我难以辨认,甚至是没有了一点儿记忆。我也不敢过多问这问那。我多少有点儿紧张,是因为那天曾经有过在她别墅里的经历。又多少有点儿好奇,是因为我又一次感觉到她仿佛有点儿神秘。 我一句话也不说,我想反正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既然这样,那就大可不必在意了。 车又行驶了一段时间,终于停在了一个水天相接之处,那里有一排空旷的场地,再往前走就是一湾湖水,那是遥不可及的大。空旷的场地就在湖的岸边。我随着李诺走下车去,四处环顾,几乎看不到行人,周围也没有什么建筑,那是一种原始般纯净的美。 李诺回过头来,“坐到司机的位置上,开开车,给我看一看。” 她是高兴的,我却无法分辨此刻她的内心世界是何等斑斓。 我犹豫了片刻,坐进车里。原来她是想考验一下我是否真会开车。我马上意识到,看来我今后还真的不能在她面前随便说话,我无法知道她什么时候就会像此刻这样突发奇想。好在我真的会开车,算是我今天走运。 我开车只走了几圈,就被她叫停了。显然,我操作的娴熟程度是让她满意的。我庆幸多少年前,我出于对汽车的好奇,曾经在那段时间里,不断地开着德国同学的私人轿车,学会了驾驶。 我们重新坐进了车里,是我坐在了司机的位置上。这是她坚持这样做的。 她指挥着我向前开去。经过大约半个小时的行驶,我们到了一家游泳馆门口。我们一起走进了那里,李诺根本就没有征求我的意见。那一刻,我仿佛像是她的随从。不管我愿意与否,我都已经是她事实上的随从。 走进游泳馆时,她把年卡交给了工作人员,我一看竟然是两张,其中的那一张就是我的。我有些吃惊,她像是没有看到我的表情。我们分别去了不同的方向。几分钟后,我们先后走进了游泳池。她身着三点式,这让我又一次看到了她的身体,我仿佛下意识地感觉到,她像是在有意识地诱惑着我,一种原生态的诱惑。 我尽力回避着她,尽力离她远一些,再远一些。出乎我预料之外的是她似乎并没有太在意这些,还不时地朝着我的方向游来。 走上岸时,我问她,“你为什么不问我一下会不会游泳?” 她摘下了游泳帽,一边甩着头发上的水,一边说道:“不会,你也得给我学会。” 我们很快就在游泳馆的餐馆里吃了便饭,临走时,她将一本驾驶证扔到了我的面前。 这让我感觉到她的神秘与莫测。 65 我接到了爸爸的电话,说是让我回家一趟。我担心是不是他的身体又有不适,我在接到电话的当天晚上便去了爸爸家。 到了那里之后,我才明白,牵挂对一个人的折磨,有时并不亚于生理疾患对一个人的摧残。可是人的一生总是会有一些牵挂的。这毕竟是我们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标志之一。 这些天来,爸爸更加牵挂着我。那是因为他明白他的手术费的负担,已经转嫁到我的肩上。他担心我会不堪重负。他就是为了这样的牵挂而叫我回家的。 爸爸想到了家里已经珍藏多年的一对黄花梨木的明代交椅,打起了它的主意。那是爸爸的至爱。那对交椅曾经伴随过我们家几代人,我知道轮到我这一代,至少应该算是第三代了。我在国外的那段时日里,这对交椅还在鉴宝节目中做过鉴定。交椅靠背那镂空的雕花,交椅的前沿处那优美的鬼脸,还有那像眼睛一样的几处纹理,加上非常好的品相,让专家们都为之动心。就连那上面的棕绳,我们从来都没有更换过,那浓重的包浆,携带着几百年岁月的基因。每当爸爸坐在上面,他的那种得意神态,就会让他生发无尽的联想。 爸爸并非是为了收藏,那只是一种遗留,一种隆重的遗留。而他非常珍惜能让他心灵灵动的感觉的遗留。可想而知,他做出让我出售这对交椅的决定时,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情感撕扯。 我曾经在网站上查过,像这样的交椅已经存世不多,社会上出现的大多是后来的仿制品,而且基本上没有黄花梨这种材质。记得前些年,在香港的拍卖会上,就曾经有过一对类似的交椅拍到了90万元港币。而那个消息,爸爸也是知道的,可它从来就没有撼动过爸爸对那对交椅如同情人般的缠绵。 爸爸意识到了我在短时间内会依旧艰难。这是他不愿意在我面前戳穿的我的心理底线。他才做出了如此选择。 我当然能体会到这对爸爸意味着什么。 我拒绝着,坚决地拒绝着。 显然,爸爸是有准备的,他不断地说服着我。他又一次提到了动迁的事,回迁是迟早的事。据说,开发商建设的都是大户型,尽管我家算是面积较大的动迁户,那也是需要有一部分投资的。而最终究竟需要投资多少,暂时还无法确定。再加上交工时都是清水房,不经过装修那是无法入住的。 我不得不承认爸爸的分析是非常有道理的。可我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决定。一对携带着几百年遗传基因的黄花梨交椅,那近乎是绝世艺术品,那是永远都无法复制的历史。而住进一处再好的用水泥浇灌的住宅,不可能让我爸爸亲手抚摸那几百年前的文化。 我又一次面临着两难的选择。爸爸是下定了决心的,只要我不强烈地反对,这件事就这样决定了。而我能够否定这一决定的唯一一条理由,就是有办法解决眼下的难题。可我又能上哪去寻找这样的理由呢? 爸爸比我更明白这些道理,再好的艺术品,不管是在谁的手里,历史地看,你都不过是一个收藏者、保管者而已,你都在为历史尽着一份收藏与保管的义务。从总体上说,它是全社会的财富,它是历史的财富。而不管是什么艺术品的经济价值,只有你出手的那一刻,才能真正地体现出来。爸爸对这一对交椅做出了最实际的打算,不管能卖多少钱,都只有这一条选择。 那是华山一条路啊。 我默许了爸爸的选择,我提出了暂时再等一等的要求。我的理由是那笔手术费用并不是需要马上卸载的负担,没有人急着让我还那笔钱,而我眼下又已经找到了工作。当开发商真正需要我们交钱时,也决不会因为我们一时筹不到足够的钱,而拒绝我们回迁。 我郁郁不乐地走出爸爸的住宅,我的脚步无法不沉重,因为我无法看到更充满希望的前景。我还不知道流星最终的检查结果会是怎样。如果真的会有什么麻烦,我将如何面对呢?在爸爸谈论交椅问题时,我在拒绝着他,在拒绝他的时候,我是不可能将这样的事在他面前流露一点儿的。我只有默默地承受着。 我在医院里见到了流星,我却没有在流星面前提及此事,因为流星根本就不知道我爸爸的手术费是如何筹措的。我从来就没有告诉过她。那时,她正在海南,如果她当时也在秦州的话,我不会不让她知道这一切,而当时过境迁之后,我已经觉得失去了告诉她的意义。 这便成了我自己承担这种负担的理由。 我不断地想到那对交椅,想到小时候爸爸坐在交椅上备课时的情景。那背影早就与那对交椅浑然成一体,融化在我的记忆里。 眼下,我却要参与将这种温暖,一种记忆中的温暖,从爸爸和我的肌体上生生地剥离的商业交易,而这很可能会成为爸爸重新走进属于他的住宅的必要条件。 我木然着,我不知道这将是一种失去,还是一种获得? 第十八章 66 我越来越感觉到了流星所承受的心理压力并不比我小,这是那天我去医院看她时得出的结论。 当我走进她的病房时,她并不在病房里,我问过了同病房的患者。有人告诉我她已经出去一下午了。我还是无法与她联系,她的手机依然不大开机。就连我与她的联系方式也只是见面,或者是她打电话找我。我开始站在住院部的走廊上等着她,半个小时已经过去,依然没有出现她的身影。我有些急了,便朝外走去。 陈丽丹医生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们已经见过面了。她知道我与流星的关系,便把我叫到了她的办公室,她的表情有些严肃。不像前几天看到我时,还时不时地会说出几句时髦话来,还会和我开起各种各样的玩笑。我知道流星的检查结果一定是不太好。我紧张极了。比上次流星打电话让我去医院时,不知道要紧张多少倍。 灾难原本是没有灵魂的,它从来就不会因为我们的无辜而遗忘了我们。 事情正如我担心的那样发展着。 陈丽丹医生终于说话了,她指着一大堆检查报告当中的一个和我说,“你看正常人的wbc是9000以下,而她是23600。当然仅凭这些还不能证明她一定就是白血病,还得……” 我根本听不懂她所指的wbc是什么意思。我已经不能再听她说下去,我极不礼貌地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懂这些医学术语,我也弄不懂这些数字,你就直接告诉我,她得的是什么病?直接告诉我。” 陈丽丹医生犹豫了片刻,才慢慢说道,“all型急性白血病。” 陈丽丹医生的话音刚刚落地,我的头就像是炸开了那般,我的身上一下子冒出了冷汗。我再也站不住了,渐渐地蹲了下去。陈丽丹医生一把扶住了我。 几分钟后,我才慢慢地缓了过来。 关于白血病,我是早就听说过的,我在德国读书时,外国同学当中就有得过这种病的人。那也是一个女孩儿,她经过了漫长治疗之后,最终还是死去了。我还曾经在流星面前不止一次地提起过此事,是为了让她在我不在秦州的日子里,好好地珍惜自己,珍惜生命。可是现在让我如何去面对这一切呢,又让流星怎样去面对呢? 我没有再多问什么,一下子跑出了医生办公室。我朝流星所在的病房看了一眼,知道她依然没有回来,便向走廊外快步走去。 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想让流星看到我的异样。我擦干了脸上的泪水。走到医院大楼的外边。几分钟后,流星终于出现了。 我郑重地问起了她去了哪里,她不得已告诉了我她的行踪。 原来,她是不打算告诉我她离开医院这件事的。是因为路上堵车严重,她回来得太晚,被我发现之后才不得已实话实说。她是去了李副局长妹妹的公司,她是想去那里看看,一是为了表示对李副局长的真诚相助的谢意,二是也想看一看那家公司是否适合她。 我很不高兴她这样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我甚至是有些恼怒,“你眼下不可能去考虑这样的问题,你必须知道所有的检查结果之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我不容她说什么,拉起了她的手就朝住院部走去。 回到病房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走得太急的缘故,她好像是在喘息着。我问她怎么会这样?她告诉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一累了,就会有这种疲乏气短和心慌的感觉。 流星这些天来就一直食欲不振,我还一直以为她是因为工作上的事上火的原因。不久前,我就发现了她的身体的不少地方都有出血点,那时并不严重,我要陪她去医院,她总是说没事,很可能只是过敏,过几天就会好的,我也就听信了她的话。 我现在才明白,其实,那就是白血病的症状。 如果不是李林副局长打来电话,要帮她寻找到一份工作,她还不会想到去医院检查一下。也正是普通的检查让医生产生了疑惑。 我坚持着让流星躺到床上,我询问着她晚上想吃点儿什么。我特意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可是我的心里却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我暗暗地告诫自己,暂时不能将那残酷的事实如实地告诉她,尽管她已经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住院,将进行的是什么样的检查。 67 这些天来,我还在不时地考虑着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与李诺的关系。现在想来,我第一次走进她的办公室,也包括她在地铁站的站口见到我的那次见面,都没有让我产生更多的想法,我只是把那看成了一种善良,看成了是当今社会最阳光的一面。 这段时间以来,当我真正地走进她的公司时,她对我的器重和青睐,已经让我明确地感觉到了那是对我的关照。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关照。我曾经考虑过,她是出于什么样目的?出于广招人才的目的,已经基本可以排除。而我已经开始思考她是不是另有所图?是不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单身女性猎捕的对象?当我在她的别墅里看到她轻纱罩身的那种诱惑时,当我离开她那里之后,我除了考虑过那是不是她的生活习惯之外,我还考虑过她是不是对我产生了好感,一种异性之间的那种好感。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曾经还考虑过我是不是有些下流?是不是有些龌龊? 不是我要下流下去,也不是我要龌龊下去。自从我与流星相爱之后,还没有过谁能够让我分心和移情。可是我不得不承认,当李诺那样出现在我面前时,顿时便让我产生了生理上的反应。那是除了流星之外,第一次有这样一个确定的女人,让我产生了那样的反应。 这些天来,我几乎有些茫然。 那天我与李诺单独去游泳时,她如果真的对我有那种需求的话,那无疑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她几乎是强xx了那天我的个人意愿。她同样可以强xx我剩余下的时间。当然,如果那天她真的要那样做的话,那一刻,我是不可能答应她的,那是我自己的事。而她却让我产生了更大的迷惑。 如果我的猜想是真实的话,我已经想好了,我会离开那里,一定会离开她。这是在我还没有知道流星已经得了白血病之前,我曾经认真考虑过的问题,我也暗暗地下定了决心。 这段时间以来,流星几次劝说我去张一宁那里上班。这是她为之努力的事情,可我从感情上却一时无法接受。我一直心存戒备,我仿佛一直认为到我去那里是有代价的。那种代价只是不为我所知而已。 我也同样渐渐地感觉到我在李诺这里工作很可能也是会有代价的,而眼下我更倾向于留在李诺这里,那是因为我明明知道我很可能需要付出代价,我却以为可以是我自己把握的。我总应该有接受或者拒绝接受的权力。 李诺既不可能绑架我的身体,也不可能绑架我的灵魂。我仿佛还有着这样的自信。 这些天来,李诺一直就在忙乎着那天带着我去谈判的那份订单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事情已经谈妥。 那天晚上离下班还有两个多小时,李诺亲自打电话通知我,晚上陪她去与上次那几个女客人吃饭。我支吾了半天,还是答应了她。因为我既然还没有告诉她流星病了的事,我就再也没有拒绝晚上赴约的理由,因为那是她为我明确的工作的组成部分。那一刻,我真的想告诉她我的女朋友病了,可是我最终还是没有那样做。我不想给她再一次提供施舍的机会。 宴会上,只有我一个男人,剩下的只有李诺和上次那几个女性。我不知道李诺有多大的酒量,她却喝得让我瞠目结舌。她似乎极其反感我劝她少喝。我只能任凭她自以为是。 是李诺亲自开车来的,这次是一辆奥迪车。来时,天正下着雨。我并不知道是她特意没有让司机跟来,还是司机另有别的什么事。走出酒店时,她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但却依然保持着自己以往的形象。送别客人之后,她让我坐到了司机的位置上,让我送她回家。 雨已经越下越大。我按照李诺的指点,朝罗曼花园开去,已经到了花园门口,我一下子将车开进了积水深处,车已经陷落在了那里。我慌张着下了车,我的整个身体有三分之一都浸在了水里,我低下头去察看情况,上半身的衣服也已经有一部分浸湿了。李诺并没有发火。她在车上打了个电话也走下了车,指了指已经进入我们视线的一栋居民楼说道,“走,快走,车就不用管了。” 她依然醉意浓浓,我无法马上离她而去。我们一起走进了一幢楼的四楼,她掏出了一串钥匙,让我把门打开。房间内的陈设和墙上挂着的她的照片,让我感觉到这也是她的家。我把她扶进屋之后便要离去。她拉住了我,“这样怎么走?洗个澡,换换衣服再走。” 她的目光已经让我无法拒绝。 她晃动着身体,为我放上了洗澡水。我走了进去,并没有走进浴盆,只是在淋浴头下冲洗了一下。洗浴间的门锁已经坏了,她直接走了进来。那时,我已经穿好了短裤,我面对着她,她的手里拿着几件衣服,告诉我将它换上。 我慌张着向外走去,只穿着一条短裤。刹那间,我看到她已经是穿着浴衣,只是不像那天那样透明而已。可是,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一下子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那浴衣里面的神秘,想到了那天曾经朦胧地在我眼前晃动着的轻曼…… 68 我没有将病情诊断马上告诉流星,我已经考虑过无数次。我必须有了能够说服她还有活下去的理由时,才能如实地告诉她,告诉她真实的病情。而我所说的活下去的理由,就是一定让她不仅仅看到可以治愈的希望,还要让她看到我们拥有了治疗的条件。我不能一告诉她时,就让她陷入绝望的境地。 我已经开始考虑爸爸要出售那一对交椅的设想。只是我还没有在流星面前说起这件事,也没有在爸爸面前郑重地表态。 我见到流星时,她又一次提起了让我马上去经济研究所上班的事。我还是告诉她暂时等一等,为的是不让她感觉到她的努力已经变成了无效劳动。 即便是那天晚上,我又一次走近了李诺,我还是不想马上改变我对工作的选择。 那天晚上,我走出李诺住处时,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会得出了这样一个模糊的结论,李诺是不是只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小弟弟?她的生活中是不是曾经有过什么隐忧?有过什么失意?她是不是从我身上找到了什么?抑或是她儿时的某种寄托?抑或是成年后的某种伤痛?还抑或是一种精神的替代? 这是我那天晚上离开李诺那处住宅时的感觉。 李诺的那套住宅同样不小,里面装修的豪华程度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只是从外边看上去,与别的普通住宅没有任何两样。 那天晚上,当我走出洗浴间后,穿好了李诺为我准备的外衣,那是一套男人的外衣。那是不得已的事情,我的衣裤不仅仅是湿的,而且已经沾上了泥水。我穿好衣服后,呆呆地坐在客厅里,等着她的出现。理智清楚地告诉我,决不能有意外发生。 这些年来,我与流星早就彼此有过许诺:一诺千金到尽头。 我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自己,决不能辜负了她。 可从礼节上讲,既然李诺已经走进了洗浴间,我不能不打招呼就悄悄离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诺才走出洗浴间,她还是穿着刚才那件浴衣,只是我只能在心底才能透视出她那天轻纱裹身时的真实状态。 她依然落落大方地走到了客厅,两腿一搭,坐在了沙发上,两条细腿大部分裸露在了我的眼前,她就这样与我交谈起来。她大多问着我在公司里工作以来的感受,并没有涉猎别样的话题。她甚至自从认识我以来,从来就没有问起过我谈没谈过恋爱这样的问题。这一点,却是与辛然有着本质的不同。 她仿佛还有浓浓的醉意,一种浪漫的醉意,但却一点儿没有失态。 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产生了与她截然相反的感觉,我的目光竟然那样沉重,不时地游移在她的双腿上。我努力地掩饰着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她一边剪着指甲,一边与我漫不经心地交谈着。仿佛根本就没有在意我的存在。 那一刻,或许我的眼睛将我的内心早已经出卖。 我对她说:“我想走了。” 她抬起头来,说了一声:“那好吧,时间不早了,也应该走了。” 我走出那个小区时,雨已经不滂沱。 我庆幸着自己又一次成功地走脱,虽然我并没有发现李诺要与我怎么样的明显故意。可是我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庆幸,是因为她已经让我产生了异样的感觉,那是一种真实的感觉。 在此之前,我曾经害怕过,害怕我会经受不住性的诱惑,从而背离对流星的承诺,甚至有辱她的尊严。我曾经告诫过自己,李诺既不会绑架我的身体,也不会绑架我的灵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仿佛突然意识到,人生还有另外一种绑架。 生理上的本能反应,那分明是一种更具有杀伤力的绑架,一种更难以摆脱的绑架。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此而让我不再秉持我那极端的风格。 渐渐地,我多出了一份对李诺的关注,一种超出了对顶头上司的关注。她的服饰开始在我的眼前变化着。她的穿着在我的眼里更加得体。她淡雅的服装色泽,常常让我感觉到透视出一种原始而自然的美。 我或许是受爸爸对传统文化热爱的影响,我早就仿佛有着一种审美的天赋。即便是行走在大街上,每当看到那一个个美丽女孩儿极不得体却悠然自得的装扮时,我甚至都不能容忍。有时,我甚至会产生走上前去斥责的冲动。我真想告诉她们应该怎样捍卫自己应该有的美丽和尊严。 是李诺让我心理上产生了这种微妙的变化,我不知道产生这种变化的始作俑者,究竟是李诺最初让我感觉到的新奇?还是她在我眼里原本就应该是我眼下感觉的这样? 直觉似乎重新告诉我并不是李诺对我有过什么企图,是我对自己的不自信,才让我闯入了思维的误区。我的潜意识告诉我,我已经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考虑那原本或许就不复杂的问题。我应该全力考虑去挽救流星的生命,我一定要竭尽全力挽留住流星。 我相信我还是她的唯一。她依然是我的最爱。 第十九章 69 流星突然打电话给我,让我下班之后早一点儿去她那里。其实,她并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有去上班,这两天,我只是去公司报个到之后就离开了那里,我一直徘徊在全市的几个文物市场里。我是想给那一对黄花梨交椅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归宿。 接到电话之后,我猜测着,是不是她已经知道了检查结果。是不是我在她面前泄露了天机,因为我知道自己的眼睛从来就不是我心灵合格的卫士。 我并不是在病房里见到流星的,而是在住院部大楼与门诊大楼构成的医院的大院里。 大院里游鱼戏石,怪木横空,仿佛天籁。零星的坐椅,掩映在绿树之中,一处处的花坛和人文景观,让这里显得美妙而又人伦。我是快要走到医院时又接到了流星打给我的电话之后,才知道她是在那里等着我的。流星的一身病号服装,掩饰不住她那份与生俱来的美丽,我远远地就看出了坐在那里的她。 “我一眼就看出了是你。”我特意想让我们的见面轻松一些。 “你看这一大堆人,几乎都是一个模样。怎么可能?你就是挑好听的说。”流星并没有领情。 “即便是在万花丛中,我也会不经意间认出你这一朵。” 流星轻轻地用手扭了一下我的鼻子,我知道如果不是在这样无数目光频繁流动的风景里,她一定会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我看出了我的话发挥出了如同以往一样的作用。 还没有等我开口,流星便说道,“我找你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我多少有些吃惊,“商量?商量什么?有什么事需要商量?” “我想让你陪着我出去旅游一次。” 我更加吃惊,“怎么突然想起了出去旅游?” 她告诉我,她很早就有那样的想法,很想去普陀山,而只是基于没有时间,也没有人陪同,才一直没有成行。之所以选择了这样一个机会,是因为她现在还没有工作,我的工作也不是她认为最合适的选择。她让我请个假,也是为了陪着她出去散散心。 即便她有一千条理由,我也没有办法一下子答应她,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是因为我已经知道了她的病情。眼下的当务之急不是去旅游,而是疾病的治疗。我不能马上告诉她这些,我也不能马上答应她的要求。 “你正在住院,还是等着全面检查结果出来之后再说吧。我答应你的要求,但不是现在。”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理由。 流星什么也没有说,而是把头转到了另一个方向。我马上便意识到,真的验证了我的猜测,一定是她知道了检查结果。我起身坐到了她的另一侧,我面对着她,拦截了她射向远方的目光。我已经发现她的眼睛正含着泪水。 她的眼睛对于我来说,如同是她心灵的一道卷闸门帘,它几乎从来就没有对我真正地关闭过。透过那道窗口,我可以任意地透视出她的心灵,那对于我而言,如同是一个开发区,我不需要履行任何手续便可以从容地走进她的世界。只是有时不愿意将她全部的谜底揭开而已,那是我对她的一份尊重。此刻,却不一样,我完全断定她一定是知道了她的病情。 她又把头转回了原来的方向。我紧跟着坐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她没有再移动目光,而是轻轻地说道,“我只有现在,没有未来了。” 她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我依然又一次证明了我并没有她那样坚强,我的泪水也顿时涌出。尽管我知道这绝不是此刻我应该有的表现。 或许是我的情绪感染了流星,她终于放声地哭了出来。我把她一下子揽在怀里。我们的脸贴在了一起。 我们仿佛已经忘记坐在行人目光散淡的花园里。 这时,我才明白流星为什么要选择在这里与我见面,而不是选择居住着六个人的病房。 几分钟后,她哽咽着告诉我,她已经知道检查结果了。那并不是因为我眼睛的泄密,而是她在我还不知道检查结果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那天,她自己走进了病理化验室,她并不认识那里的工作人员。她告诉人家她是流星的姐姐,她马上要离开中国去欧洲。她急需知道妹妹的病情,也好做出选择。当时病理化验室的一个工作人员并没有马上答应她的要求,而是给陈丽丹医生打了一个电话。在没有联系上的情况下,流星便得到了检查结果,而她又将这些材料轻轻地放在了陈丽丹医生的办公桌上。 就在那天我知道结果之后不久,流星就走进了一家网吧,她在网上查证了自己所患的是什么病。 那天晚上,我一直守候在流星的身边,没有离开病房。我坐在她的身边,与病房内所有的病人一起度过了漫长的一夜。这是我第一次在流星住院之后,陪伴着她在医院里度过的唯一一夜。这是我意识到的一种需要,一种深入骨髓的需要。因为我从她的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已经读出了绝望。那是我能够身临其境领会到的绝望。我毕竟曾经绝望过。所不同的是,我那时面临着的是一次“假设死亡”,而流星怕是不会再有我那样的幸运。我当然知道我已经不可能假设她的病情诊断是一次错误──是一次错误的美丽。 第二天上午,我便离开了流星,走进了我爸爸那间出租屋里。爸爸感觉到了突然,他问起我为什么没有去上班。我特意淡化着爸爸的疑惑,主动提起了出售那对交椅的事。爸爸还是感觉到了什么,“怎么突然想通了?” 我犹豫了半天,是在考虑应该如何回答爸爸的疑惑。我不能不如实地告诉他实情,我不能让他带着新的疑惑而兑现那痛苦的决定,“爸,对不起。我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说起。我真觉得难以开口。” 爸爸有些着急,他一定是猜想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逼着我简单说,快点儿说。 “爸,我之所以同意出售那对交椅,是因为流星病了。”我还是没有一下子将实情和盘托出。 “得了什么病?” “白血病。已经住院了。” 爸爸再也没有说一句话,我看到了他的眼睛是潮湿的。他呆呆地坐在那把交椅上,一动不动。 几分钟之后,爸爸站了起来,指着交椅说道:“拿走吧。给它们找一个好一点儿的归宿。” 我把爸爸又按在了交椅上,“爸,这意味着这笔钱很可能不会都花在还债和新房的投资上。” 爸爸抬起了头,“我刚才想过了,如果不救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将来有一天,我一定会谴责自己。” 在我离开时,爸爸又一次提醒我,东西并不一定会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容易出手。所有的古董在你最需要出手时,它的经济价值都会大打折扣。这是不可避免的。人家会掌握你的心理。我记住了爸爸的忠告。 我并没有带走那一对交椅,先走出家门,直奔医院而去。我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一消息告诉流星。在我看来,这可以增加流星战胜疾病的信心。 当我把这一消息告诉流星时,流星竟然一下子当着病房里那么多病人的面哭了起来。我知道她是被我爸爸感动了。 我告诉流星,我已经在网上查过很多资料,她所患的这种病是有治愈希望的,那就是骨髓移植。而骨髓移植除了需要配型合适之外,还需要大量的手术费用。这是我们走出绝望的前提。 70 我一边在寻找钱的来源,一边不断地与医生接触着。我明确表示要想尽一切办法,治好流星的病。 我与陈丽丹医生谈过,我希望为流星制定最好的医疗方案。陈丽丹医生表示将通过中华骨髓库等多种渠道帮助寻找合适的配型。她同时问起我流星是否有兄弟姊妹和父母。我当即就给了否定的回答。关于配型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了医生身上。 我按照流星的嘱咐准备从家里将她的笔记本电脑带到医院去。我先将电脑打开,把一些我可能有用的东西都拷在了u盘上,不久前,我曾经因为家中的台式电脑不能搬动,而坐在床上多次使用过她的电脑。 此刻,我竟然发现了一个秘密,那是流星住院之前写在电脑里的一篇心理记录。那是她去医院做第一次检查那天,也就是她把我叫到医院去的那天,她写下的。那天医生的怀疑,已经严重地影响了流星,她是敏感的,她知道如果当真有问题的话,一定是有关血液方面的疾病,那种结果是不寒而栗的。作为新闻记者,她无数次地听到过她的记者同行采访过那些患者时的情景,尤其是采访过一些患者家属的情景。 看过了她留下的那些文字之后,我立刻明白了,她为什么要让我陪着她去普陀山。她是想在我们一起前往普陀山的旅途中,跳进大海从而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将悄无声息地让这一切发生,也将悄无声息让这一切瞬间消失。她竟然和我当年的思路完全相同,她同样不想让自己生命的弥留成为别人的负担。哪怕会成为我的负担,她都是那样地不情愿。 我又看了一遍那段文字: 希望你不要因为我的离去而过度悲伤,那并非我的情愿,是因为命运的捉弄。如果不是这样,即便是有再多的困难,即便是有再多的波折,我都将会与你继续携手向前走去。 可是我不能再那样做了。你是我唯一的依靠,如果那样,我将会把你拖入更加困难的境地。我已经不可能再将我的不幸告诉我远在万里之外的姨妈,我不忍那样做。她因为我的拖累,才刚刚有了自己的生活。而我更不忍心将你拖垮。即便是将你拖垮,恐怕也是无济于事的。我和我的同事曾经不止一次地看到过许多白血病患者或因无钱医治,或因无法找到配型而无奈地离去。 新奇,我不会告诉你这些。我却不会让这一切成为我死后的谜底。我才将我此刻的真实心理感受记录在案。当你看到这些东西时,我注定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但愿我继续检查下去的结果,会颠覆我此刻思维的远行。 我匆匆地将这段文字看完,我的心又一次颤抖起来,我重新担心起流星的安全来。我想到在我已经告诉她我将积极地筹钱为她治病的前提下,她为什么又那么执拗地提起外出旅游的事。尽管当时,她的态度并不是像前一次提起此事时那样坚决。此刻,我还是感觉到了她的顽固不化,我已经清醒地意识到,我所做的一切,并没有改变她最初的想法。我明白了,我比任何时候都明白,她竟然都不想给我一个在她离去之后我可以面对她的机会。她是想让自己化作乌有,根本不想再给我增加任何一点儿负担。 这与我当初在汉堡的情景是何其的相似啊。我没有想到,当面临着同样生与死的考验时,我们竟然还会如出一辙。 我能够理解作为一个八零后的思想轨迹。可是我却难以理解流星为什么也会与我这样惊人地相似。 一种对社会对亲人的责任感,穿透了我思维的深邃,升华着我们那原生态的爱。 我先是给她打了一个电话,手机依然关机。我迅速跑出门去,风也似的朝医院里奔去。 我愣头愣脑地闯进了病房,流星并不在那里。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流星去哪了?” 所有的人都看出了我的惊魂不定,他们一定是怀疑发生了什么。还没等房间内的人做出反应,流星走了进来,我一下子看到了她,不由分说地拉起她就走。我拉着她朝走廊人少的地方走去。我站了下来,我一下子没有好气地将笔记本电脑递到了她的怀里,“你带上她去死吧!我们今天就去普陀山。你最好是什么都不要给我留下。” 流星愣愣地站在那里,她显然已经知道我看到了那段文字。她并没有哭,也没有说什么,一直愣愣地站在那里。 我却哭了,我轻轻地哽咽着,一点儿不像是一个男人。连一个大男孩儿都不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遭遇这么多麻烦的情况下,还能对流星有这种感觉。 几分钟之后,流星拉起我的手就走,我们一起朝外边走去。 我们站在电梯里,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流星轻轻地抱住了我,仿佛是在向我致歉。 走出电梯后,我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感悟出了爱的定义:爱是拿起后永远放不下;爱是即便坐在轮椅上,推着她行走时的依然从容和无悔;爱是罹患绝望时,依然的不舍。 第二十章 71 我几乎从来就没有用这样严厉的态度对待过流星,而眼下我一次次地对她歇斯底里,我近乎在用我的强势强暴着流星那绝望的念头。我试图让我的呐喊成为击打在流星心头的一记重锤,让她的思维迅速地远离自杀的边缘,让她像当年救下我一样,成功地自我救赎。 我一直就是这样做着,我已经看到了在她心底泛起的曙光。可是我依然放心不下,我非常害怕我的哪一次不经意的离去,会成为我们之间的永别。 我又不可能永远地一步不离地待在她的身边,仅仅就是为了她,我也需要离开医院,离开她去努力奔波。我一次次地尝试着走开,又一次次地尝试着渐渐地走远。可是我却怎么也走不出对她绝望的牵挂。 我不得已将电话打给了余大勇,余大勇竟然还不知道流星患了白血病的消息。当他从我的口中得到这一消息时,他竟然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从他那静默的态度中,我依稀感觉到,那一刻,他或许是哭了,至少他的心是在哭泣。 我之所以想到余大勇,是因为在我看来,余大勇是除了我之外,流星最信任的男性。潜意识告诉我,他的话在流星那里是会起作用的。 余大勇在最短的时间内就赶到了医院,那时,我还在医院里。 流星看到余大勇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已经猜出一定是我泄了密。余大勇看到流星之后,竟然一句话都没说,他面色凝重,行为深沉。不管流星怎样与他主动说话,他都没有说一句话。几分钟之后,余大勇环顾了一下四周之后,才慢慢说道,“走吧,出去走一走。” 流星十分顺从地下了床,我们一起朝医院的大门外走去。 我与流星跟在余大勇的后边,走进了医院门口的一家茶馆。余大勇找到了一处宁静的地方,让我们坐下,他要了一壶茶。随后他也坐在了我的身边。 我们一边喝着茶一边聊了起来,有些慢条斯理。 半个小时已经过去,我起身离开了座位,我佯装去卫生间,找了一个流星与余大勇看不到我的地方,给余大勇发了一个短信。我告诉他,我必须马上出去一趟。流星就交给他了。我要求他直到我晚上回来之前,务必保证流星的安全。 余大勇是我目前情况下,唯一一个能在这个问题上帮上我忙的人。我只有这样做了。我接到了余大勇的短信承诺之后,便回到了他们面前。我与他们打过招呼之后,便离开了茶馆。 这天下午,我约好了此前我曾去过的一家古董拍卖行,拍卖行的吕纪拍卖师正好在拍卖行里。他已有六十岁的年龄,他见到我时已经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们很快去了我爸爸家。 他看到那一对交椅时,看不出他丝毫的兴奋。但他却不得不承认那是黄花梨材质。而且他面对着我爸爸那庄重的神态和雍容的谈吐时,仿佛也不敢太造次。临离开那里时,他问起了想出售交椅的理由。我如实地告诉了他实情。 他告诉我,拍卖会并不是随时都有,如果想拍卖的话,是需要等待时机的。他明明知道我等不了。他始终没有报出价钱来。我把他送到了马路上,分手前,他才勉强给出了他收购这对交椅的价钱:十八万元人民币。 我一口拒绝了他。他最后说,如果实在接受不了,就再加两万。我还是一口回绝了。他最后扔给了我一句话,“不急于决定,如果想好了,还可以来找我。”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顿生厌恶之情。 我又联系了另外一家做古董生意的古董店。那也是前几天我曾经拜访过的其中一家,只是不是拍卖行而已,他也是一边出售一边收购文物。那个老板要比刚才那位年轻一些。我匆匆地赶到了那里,他推托说没有时间上门看货。我只好将拍摄在手机上的交椅的影像给他看了看。他当即表态,如果到现场看过确定是真的黄花梨材质之后,他可以出十五万元的价格。这当即驱散了我与他再谈下去的欲望。 我足足忙乎了一个下午,什么进展都没有。时间对我来说是多么的宝贵呀。 我茫然地行走在那偌大的一处处文物和艺术品市场里,看着那一堆堆不知真假的文物和艺术品,大多像是一个个嗷嗷待哺的孤儿,仿佛在等待着善良的人们前来认领。我越发为那一对交椅的前景担忧起来。此刻,我已经渐渐地淡化了我感情深处的不舍,而关注着它是否会坦然地走进行家们的视野,置身于古董的行列,显现出它不凡的身世。 我已经无意在这里寻找了。我慨叹着徒劳了我一个下午的时光。 当我就要走出市场时,我听到了广播中播放的通知,秦州市古董暨艺术品博览会第二天将要开幕,地址就在市博览中心。其实,这个通知已经播放过多少遍了,只是我并没有关注它。此刻,它终于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想到了它。我不知道它是否会给我一个兴奋的理由? 72 我相信余大勇的工作一定会是奏效的。晚上,我回到医院时,余大勇已经陪着流星回到了医院。余大勇还没有走,余大勇已经陪着流星吃过晚饭。我并不知道余大勇是怎样说服流星的,我只是相信余大勇一定会让流星渐渐地安之若素。那是缘于她对他的信赖。 余大勇离开医院之后,我还是留在了医院里。第二天清晨,我必须离开流星,我只能把她留在医院里了。我又一次告诉流星,“你活着是我的负担,也是我的希望,如果你亲手熄灭了我心中的希望之火,你就等于亲手扼杀了我的生命。” 我的话是由衷的。自从流星的病情被确诊之后,她仿佛真的又一次次地感觉到了我的真爱,感觉到了我的真诚。 我叮嘱过她中午吃饭的事,就离开了医院。 我并没有直奔公司,而是给办公室主任梅小雪打了一个电话。 不知道为什么,我与办公室主任梅小雪仿佛有着一种天然的理解。也许是因为岁数差不了多少的缘故。 其实,她并不知道我的背景,我也从来就没有对她说过什么。这是李诺对我的要求。了解我的人,只有李诺和人事部部长袁一鸣。只要李诺不让袁一鸣说的东西,相信她是决不会外露的。 我每次需要离开公司的时候,我都只是向梅小雪打个招呼也就可以了,只是李诺直接交代我做什么工作时除外。 我向梅小雪请了假。我只是告诉她家中有点儿事,就不去上班了。如果有急事,就打电话找我。她痛快答应了。 我直接打了一辆出租车,将交椅折叠起来放进了后备厢里,去了博览中心。我一个人肩扛着一对交椅走进了展览中心。那里所有的展位都已经出租出去。前一天,我已经在古玩市场打听过,他们当中的不少人都知道那里展位的出租价格。每个展位的价格大约都在四五千元。 我走到了一个卖家具的展位前,与展位的主人说明了情况。他出售的都是一些旧家具,我是想利用他的展位打一个擦边球。那个人很给我面子,我与他说好了,如果我的东西出手之后,将分担他一半的展位费,如果卖不出去,我就不负担展位费了。那人很开通,很痛快地答应了我。 我足足在那里等候了一天时间,也不时地四处走走看看。一天下来,有过太多的人欣赏过那一对交椅,有过太多的人问起过它的价格。我报价八十万元,所有的人问过之后就悄然地离开了。没有一个人有购买的意向。 最后一天上午,我又去了那里,还把鉴定时专家们出具的鉴定证书也摆了出来。直到下午将要收展时,情景依然如昨天那般平淡。 也就是在这时,我并没有发现对方,对方却发现了我。当我看到她那张熟悉的面孔时,她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那个人正是梅小雪。梅小雪感觉到非常意外,我想告诉她我是来参观的,已经不可能了。她分明看到了我郑重其事地坐在其中的一把交椅上。我不得已告诉了她,我是想来出售这一对交椅的。 我走出了展台,不得已将为什么要出售交椅的目的告诉了梅小雪。这是我第一次在服装公司内部人面前提起过关于我女朋友的事。 梅小雪知道了流星患病的消息之后,一次次地叹息着。她已经知道我出售无望了,叮嘱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她还告诉我是金子总会发亮的。 她是趁最后一天来采购玉器艺术品的。 她走出去几步远,我又把她叫了回来,我叮嘱她一定不要将我请假来推销交椅的事,告诉公司里的任何一个人。她答应了我,还告诉我如果有什么她能帮上忙的事,就告诉她。 我庆幸自己的幸运,我又遇到了一个好人。 当我把交椅又送回到爸爸家时,我是沮丧的,这让我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这几乎阻断了我的希望之旅,更可能让流星真的无奈地从夜空中划过。 我将前一天有人想出二十万元收购交椅的事告诉了爸爸,爸爸不置可否。过了一会,他问我,“如果找到配型,手术费用大约需要多少?” “还没有与医生细谈,我想如果没有三四十万元怕是不够用的。” 爸爸摇了摇头,不停地摇着。 “几年前,曾经有一个商人肯出六十万元要买下它,我割舍不下,现在怕是找不到他了。”爸爸叹息着。 “再想办法找找他不行吗?” “怕是不大可能了。明天我去打听一下。怕是希望不大。” 不管是否再有希望,我却不能让流星感觉到希望的破灭,我必须对她三缄其口,我也不能让她透过我心灵的窗口,窥视出我内心的低迷。 我走进医院时,流星真的主动地提起了交椅的事,我告诉她,已经找到了买主,只是价格上还需要最后商定。 流星告诉我,医生曾经找过她,说是已经与中华骨髓库取得了联系。 此刻,我仿佛依稀看到了流星心底的那缕光亮。 73 流星似乎走出了自杀的执拗,这给了我莫大的慰藉。 那天,我走进公司办公室后不久,就接到了余大勇打来的电话,他主动地在电话中与我聊起了流星的事,他曾经见到过流星的姨妈,他对她的姨妈留下过很深刻的印象。他早在刚刚与流星认识不久,就曾经听流星说过她是在她姨妈的照料下长大的。余大勇打电话找我的目的,就是建议我将流星患病的事,马上通知流星的姨妈。因为她是流星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他又问起了我关于那一对交椅的出售情况。那天我让他留在流星的身边时,已经将我去哪里的事偷偷地告诉了他。他知道这是我用于挽救流星生命的唯一的物质基础。我又一次如实地将情况告诉了他。他没有再说什么,便挂断了电话。 我走出办公室,正准备去卫生间,梅小雪在走廊上看到了我。 我从卫生间回来,梅小雪直接走进了我的办公室。她是很少主动来我办公室的,有什么事需要找我时,都是她打电话来,在电话中说清楚也就了事。如果确实需要就打电话让我去她的办公室。尽管我们的办公室只有一墙之隔。 她主动走进了我的办公室,我马上联想到了那天我们在博览中心见面的那件事。 果然不出我所料,梅小雪真的是为了那件事而来的。她仿佛对我与流星的事特别感兴趣。我比那天更详细地说起了流星的病情和她几乎没有亲人的现状。她听到这里,心里像是很沉重,便又问起了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没有再回答她,我不能再回答她什么,因为那样,我会违背了我对李诺的承诺,我必然会将我是一个海归的事实暴露无遗。我不知道李诺为什么要让我这样做,或许她是为了把我安排到副主任的位置上,才想让我隐瞒下海归的事实。 我只是告诉她我们已经认识很多年了。就这样算是应付了过去。 梅小雪又问起了我,“告诉我实话,当你知道她得了白血病之后,想过与她分手吗?” 我没有马上回答她,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马上告诉我,告诉我实话。” 我的眼睛极力地帮助我隐藏着那一刻我心里的感觉,我近乎有些恼怒,可是我还是平静地说道:“你不应该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是我没有资格?还是这不是我的工作范围?” “都不是,而是你应该明白,如果我想抛弃她,那我还有什么必要那样做。”我的声音高了起来。 “我当然明白,我是问在你最初知道她病了的时候,而且是得了这种病的时候,你是否想过那样的问题?”这一刻,梅小雪让我感觉到流星仿佛就是她的妹妹。 “我明白了,你不是在意我现在是怎么想的,而是在意我是否有过那样的一闪念?” “是的,是在意这个。” 我的心里似乎有点儿不是滋味,我甚至是有着一种受到了污辱的感觉,我郑重地说道:“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她并非是庙堂上的观音,却是我心中的神圣。” 梅小雪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仿佛像是发现了新大陆那般感觉到了新奇,我当然明白那不是因为我语言的新奇,而是因为其中的内涵。 过了好一阵子,梅小雪才慢慢地说道:“我之所以这样问你,我是想看到你们之间的感情真挚到什么程度。这还……” 梅小雪没有再说下去。 她起身走了出去。 她走出去的那一刻,让我第一次看到了我认识她之后一直让我感觉到的她的那份矜持,仿佛因为我刚才讲到的故事,而受到了严重的挑战。 就在这天快要下班的时候,我又接到了梅小雪的电话,她告诉我她非常想帮帮我。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她所看到的是一对对恋人分手,一桩桩婚姻破裂。有点儿像秋风扫落叶那般。在我们八零后这一代人中,仿佛有点儿势不可挡。当她知道我是为了挽留自己恋人的生命,站在那里出售那对交椅时,她当时就已经被深深地感动了。她说那一夜她都没有睡好。 她还那样坦诚地告诉了我,她眼下遇到的问题,她已经结婚两年,还一直没有要孩子,那是他们夫妻俩商定好了的,三十岁以后再考虑这个问题。他们最近却遇到了新的麻烦,他的爱人是学电脑软件设计的,他提出来去印度的班纳罗尔发展,而她却不想去那里。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而如今谁都不相信爱情这种原始的情感,会经得起遥远距离的考验。 那完全是因为我,因为我和流星的爱而打动了她。 挂断电话前,她让我把那一对交椅带到公司来,带到她的办公室里。 我不置可否,我不知道她将会如何帮助我,我不知道应不应该那样做。 但我却相信梅小雪的真诚,她的坦率与坦然,给了我这样的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