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我的情感历程》 自 序 新近我愁浓如酒,不知要怎样才好,就索性不负责任,长日只去街上游荡,如为中学生时。随后忽然又彷佛想明白了,且连这一晌的自暴自弃亦觉得是好的。 今生今世是爱玲取的书名,我来日本后所写。写的是中国民间,江山有思。 此书承水野胜太郎先生千金然诺,始得出版,使我感激,而亦感慨。这里我还谢谢服部辙君于排印时为我校对。 水野先生所做的亦不容易,他说是三分人事七分天,而因尚有着七分天意,所以人事倒也急切不得穷绝。我此书便亦如曹孟德的诗的终篇:“幸甚至哉,歌以言志。” 1958年6月 韶华胜极 桑树叫人想起衣食艰难,我小时对它没有像对竹的爱意,惟因见父亲那么殷勤的在培壅,才知世上的珍重事还有比小小的爱憎更大的,倒是哀怨苦乐要从这里出来,人生才有份量。 韶华胜极:桃花 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我乡下映山红花是樵夫担上带着有,菜花豆花是在畈里,人家却不种花,有也只是篱笆上的槿柳树花,与楼窗口屋瓦上的盆葱也会开花,但都不当它是花。邻家阿黄姊姊在后院短墙上种有一盆葱草花,亦惟说是可以染指甲。这不当花是花,人亦不是看花赏花人,真是人与花皆好。桃花是村中惟井头有一株,春事烂漫到难收难管,亦依然简静,如同我的小时候。 小时候,我乡下每年春天,嶀浦庙的庙祝来挨户募米一升,给一张红纸贴在门上,木刻墨印,当中画的嶀浦大王,冕旒执珪而坐,两边两行小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上横头印的庙名,下横头印的“嵊县 廿二都 下北乡 檀越”。我家的是下北乡之下填写“胡村”,檀越之下填写“胡门吴氏”,即我的母亲。这其实岁月安稳,比现在的贴门牌来得无事。 胡村人皆姓胡,上代太公是明朝人,贩牛过此,正值大旱,他遗火烧尽畈上田稻,把牛都赔了,随即却来了好雨,禾秧新茁,竟是大熟年成,全归于他,他就在此地安家了,我爱这故事的开头就有些运气。胡姓上代有胡瑗是经师,故堂名用五峰堂,猛将明朝有胡大海,但我不喜他的名字。我喜欢宋朝胡铨,金人以千金购求他弹劾秦桧的奏疏,现在祠堂里有一块匾额“奏议千金”,即是说的他。此外我爱古乐府羽林郎里的胡姬,但是胡姬不姓胡。 胡村溪山回环,人家分四处:倪家山,陆家奥,荷花塘,大桥头。叫“倪家山”、“陆家奥”,想是往昔住过这两姓的人,可是现在都不知道了。我家住在大桥头,门前一条石弹大路,里通覆卮山群村到奉化,外通三界章镇到绍兴,田畈并不宽,但人家迤逦散开,就见得平旷阳气。 胡村出来十里,有紫大山,传说山上有兵书宝剑,要真命天子才能取得,我虽幼小无知,听了亦觉天下世界真有王气与兵气。紫大山我只望望见,去要隔条江,这江水即剡溪,晋人王子猷访戴安道来过,李太白亦来过。我家门前的山没有这样大,只叫南山,则我去拾过松枝。每见日色如金,就要想起人说有金鸡在那山腰松树下遨游,还有人看见过,是一只母鸡领了一群小鸡。绍兴戏里有掘藏,比印度的无尽藏菩萨更世俗,掘出的金元宝银元宝或捉得金鸡,皆只是人的好运气。 胡村进去十里有下王村,下王出财主人家,雕刻一张床费三百工,起屋磨一块地砖要一工,子孙稍稍不如从前了,亦人进人出仍骑马坐轿。传说一家有谷龙,仓里谷子会只管溢出来,其后因用钉钯开谷伤了龙,遂龙去谷浅。下王我去过,那里的溪山人家果然齐整。下王人家做亲,嫁妆路上抬过,沿村的女子都出来看,虽是他人有庆,这世上亦就不是贫薄的了。 下王再进去三十里是芦田村,在山冈上,那里已是四明山,因有竹木桑茶之饶,亦出财主人家,那家与我家倒是亲戚。芦田王家的小姐名叫杏花,她到杭州读书,轿子经过我家门前大路上,在路亭里歇下,我那时幼小,只会看看她,大家女子新打扮,我亦心里爱意。不止我如此,凡是胡村人看着她皆有这种欢喜,竟是阶级意识全无,他们倒亦并非羡慕或起浪漫想头,却因世上何处有富贵荣华,只好比平畴远畈有桃花林。 胡村是太平军前后兴旺过,彼时丝茶桐油输出外洋大盛,胡村份份人家养蚕采茶,还开设油车打桐油,所以上代太公多有茔田,子孙春秋祭祀不绝,且至今村里粉墙瓦屋,总算像样,还有倪家山的上台门与陆家奥的下台门,都是上代建造的大院落,称为众家堂前。我祖父手里开茶机,彼时猪肉一斤廿文,我家帐房间及老司务的福食每天用到一千文,这种世俗的热闹至今犹觉如新。胡村的大桥即是我祖父领头捐款建造的,桥头路亭里有块石碑,上刊着“胡载元”,底下还有一排姓名。凡起屋上梁,造桥打桥脚,皆要踏正吉时辰,往往天还未亮,灯笼溪山人影,祭告天地的爆仗,散给百工的酒食,都是祥瑞。我小时听堂房哥哥梅香讲起这些,大起来所以对现代工业亦另有一番好意思。 其后丝茶桐油外销起了风浪,胡村亦衰败下来,但胡村人比下沿江务农人的泥土气另有一种洒脱,因为经过约八十年的工商业,至今溪山犹觉豁达明亮,令人想着外面有天下世界。 所以胡村人又会说又会讲,梅香哥哥即讲故事一等,还有我的四哥哥梦生亦戏文熟通讲。四哥哥带我到畈里,讲给我听:有五个人下渡船,士农工商俱全,外加一女子,但渡船里只有一个座位,就大家比口才,赢的得坐,我今只记得商人的与女子的,那商人道: 无木也是才,有木也是材,去了木,加上贝,是钱财的财,钱财人人爱,我先坐下来。 轮到女子,女子道: 无木也是乔,有木也是桥,去了木,加上女,是娇娘的娇,娇娘人人爱,我先坐下来。 后来却还是那务农人得胜。而除了钱财人人爱,娇娘人人爱之外,我想就是民间的这种沾沾自喜,斗智逞能的可爱了。 胡村人家的宅基好。克鲁泡特金著《田园都市手工场》,想要把都市迤逦散开在农村里,中国人家可是向来乡村里也响亮,城市里也平稳。胡村亦不像是个农村,而绍兴苏州城里亦闾巷风日洒然。上海样样好,惟房子都是开港后外国人来了仓猝造起,有些像玩具模型,但如杭州,虽然成了现代都市,亦依然好风景,单那浣纱路的马路,就新润可人意。为人在世,住的地方亦是要紧的,不但金陵有长江龙盘,钟山虎踞,是帝王州,便普通的城市与乡村,亦万姓人家皆在日月山川里。秦始皇时望气者言东南有天子气,大约就是这样的寻常巷陌,闾巷人家皆有的旺气。阳宅风水之说,我不喜他的穿凿与执念,但亦是民间皆分明感知有旺发之气的这个“气”字,在《诗经》里便是所谓兴。 《诗经》以国风居首,而国风多是兴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兴也,这个兴字的意思西洋文学里可是从来没有的。而至今亦中国民间随处有童谣与小调。外国亦有儿歌与流行歌,可是中国民间的完全两样。 我小时总是夜饭后母亲洗过碗盏,才偶而抱我一抱,抱到檐头看月亮,母亲叫我拜拜,学念:“月亮婆婆的的拜,拜到明年有世界”,这真是没有名目的大志,那时还是宣统,而明年果然有了民国世界。可是念下去:“世界大,杀只老雄鹅,请请外婆吃,外婆勿要吃,戒橱角头抗抗咚,隔壁婆娘偷偷吃咚哉,嘴巴吃得油罗罗,屁股打得阿唷唷。”却又世俗得滑稽可笑,而从来打江山亦果然皆是这样现实喜乐的。 又两三岁时学语,母亲抱我看星,教我念:“一颗星,葛伦登,两颗星,嫁油瓶,油瓶漏,好炒豆,豆花香,嫁辣酱,辣酱辣,嫁水獭,水獭尾巴乌,嫁鹁鸪,鹁鸪耳朵聋,嫁裁缝,裁缝手脚慢,嫁只雁,雁会飞,嫁蜉蚁,蜉蚁会爬墙”,正念到这里,母亲见了四哥骂道:“还不楼窗口去收衣裳,露水汤汤了!”现在想起来,母亲骂的竟是天然妙韵。 这“一颗星,葛伦登”,到“蜉蚁会爬墙”,简直牵扯得无道理。但前些日子我偶又看了宋人平话《崔宁辗玉观音》,在话入本事之先,却来讲究春天如何去了。王荆公说春是被雨打风催去了,有词云云,但苏小妹说不是雨打风催去,春是被燕子衔去了,有词云云,而这亦仍有人不以为然,说也不是雨打风催去,也不是燕子衔去,春是与柳絮结伴,嫁给流水去了,如此一说又有一说,各各有词云云,一大篇,亦都是这样的牵扯可笑,但那说平话的人弹唱起来,想必很好听。《红楼梦》里的明明是真事,却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便是汉高祖亡秦灭楚,幸沛置酒,谓沛父老曰:“游子悲故乡”,他亦做人到得那里是那里,像“一颗星葛伦登”的惟是新韵入清听。 我母亲不会唱歌,而童谣本来都是念念,单是念亦可以这样好听,就靠汉文章独有的字字音韵俱足。中国没有西洋那样的歌舞,却是舞皆从家常动作而来,歌皆从念而来,无论昆曲、京戏、嵊县戏、申曲、苏摊等,以及《无锡景》、《孟姜女》等小调,乃至流行歌,无不这样。经书里说“歌永言”,又说“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这样说明歌唱,实在非常好。 初夏在庭前,听见夹公鸟叫,夹公即覆盆子,母亲教我学鸟语:“夹公夹婆,摘颗吃颗!”还有是燕语:“不借你家盐,不借你家醋,只借你家高楼大屋住——住!”燕子每年春天来我家堂前做窠,双双飞在厅屋瓦背上呢喃,我就在阶沿仰面望着跟了念。这燕子也真是廉洁,这样少要求,不惊动人家。后来我读书仕宦至出奔天涯,生活一直是这样俭约,我在人世亦好像那燕子。基督说“人子没有栖身的地方”,不免于人于己多有不乐,唐诗里“夫子何为哉,恓恓一代中”,还比他不轻薄,但亦不及这燕语清好。 小时我还与邻儿比斗,一口气念“七簇扁担稻桶芯,念得七遍会聪明”,则不是母亲教的。又秀煜叔家的阿五妹妹,比我小一岁,与我两人排排坐在门坎上,听她清脆的念:“山里山,湾里湾,萝卜菜籽结牡丹。”牡丹怎会是萝卜菜籽结的?但她念得来这样好听,想必是真的。 我从小就是受的这样的诗教,诗书易春秋,诗最居先,如此故后来我读《诗经》晓得什么是兴,读《易经》及宋儒之书晓得什么是理气,读史知道什么是天意。而那气亦即是王气。 等我知人事已是民国初年。民国世界山河浩荡,纵有诸般不如意,亦到底敞阳。但凡我家里来了人客,便邻妇亦说话含笑,帮我在檐头剥笋,母亲在厨下,煎炒之声,响连四壁。炊烟袅到庭前,亮蓝动人心,此即村落人家亦有现世的华丽。娘舅或表哥,他们乃耕田樵采之辈,来做人客却是慷慨有礼义,宾主之际只觉人世有这样好。又有经商的亲友,不如此亲热,倒是条达洒脱,他们是来去杭州上海路过胡村,进来望望我们,这样的人客来时,是外面的天下世界也都来到堂前了。 我小时每见太阳斜过半山,山上羊叫,桥上行人,桥下流水汤汤,就有一种远意,心里只是怅然。我在郁岭墩采茶掘地瓜,望得见剡溪,天际白云连山,山外即绍兴,再过去是杭州上海,心里就像有一样东西满满的,却说不出来。若必说出来,亦只能像广西民歌里的: 唱歌总是哥第一,风流要算妹当头。 出去高山打锣望,声鸣应过十二州。 今我飘零已半生,但对小时的事亦只有思无恋,等将来时势太平了我亦不想回乡下去住,惟清明回去上坟是理当。胡村与我的童年虽好,譬如好吃的东西,已经吃过了即不可再讨添,且我今在绝国异域,亦与童年在胡村并非隔世,好马不吃回头草,倒不是因为负气。汉朝人的诗:“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我不但对于故乡是荡子,对于岁月亦是荡子。 胡村月令:陌上桑 桑树叫人想起衣食艰难,我小时对它没有像对竹的爱意,惟因见父亲那么殷勤的在培壅,才知世上的珍重事还有比小小的爱憎更大的,倒是哀怨苦乐要从这里出来,人生才有份量。 三国时庞德公在树上采桑,司马徽来访,又刘备小时门前有桑树团团如车盖,英雄豪杰的本色原是出在如此份量的人世的。我乡下的桑树也这样高大条畅,不像新式栽桑法的切短,拳曲纠结。桑树初发芽舒叶,金黄娇嫩,照在太阳光里,连太阳光都成了是新的。女子提笼采新桑,叫做“小口叶”,饲乌毛蚕的。及桑叶成荫时,屋前屋后园里田里一片乌油油,蚕已二眠三眠了,则要男人上树采叶,论担的挑回家。 惟有雨天檐头廊下堂前,连楼下到处,都牵起绳索晾桑叶,湿漉漉的我很不喜,但虽小孩,亦知道不可怨,只得用扇搧,又帮母亲用毛巾把桑叶一张一张揩干。又有时半夜蚕饥,母亲叫醒我,命我提灯笼,母子二人开出后门去采桑叶。外面月黑风紧,那时我还只六七岁,也知做人当着大事,不可以害怕。一次蚕已三眠,有十几大匾,家里叶尽,父亲和四哥都不在,我母亲急得哭泣,恰好宓家山娘舅路过,他一见如此,就大骂外甥,又埋怨姐夫,叫姐姐不要哭泣,像泼水救火一样,他去下沿山采了一担桑叶来。李白诗:“蚕饥妾欲去,五马莫留连。”我才知道这样的写美人实在有斤量。 胡村人春花就靠丝茶。正月里来分春牛图,又便是蚕猫图,都木版印出,家家贴一张在正房间墙壁上。还有绰灶王的人来,到每家灶君菩萨前舞一回,分下蚕花供养,得米一碗而去,蚕花是纸剪出缠在像香棒的细竹条上,形状好像稻花,分黄绿白红四种,都是极正的正色,我小时非常喜爱,问母亲要得几枝当宝贝。正月里妇女去庙里烧香,也是求的蚕花。 二月里木铎道人来沿门挨户打卦,是穿的清朝冠服,红缨帽,马蹄袖袍褂,手摇一只大木铎,他先口中念念有词,第一句是“官差木铎”,恐怕还是二千年前周礼里王官的流传,听他说下去都是劝人为善,要勤俭农作之意,我小时只听得懂不多几句,如“三兄四弟一条心,灶下灰尘变黄金,三兄四弟各条心,堂前黄金变灰尘”,以及“廿年新妇廿年婆,再过廿年做太婆”之类,我有些不敢近拢去,因听母亲说小孩不听话就让木铎道人捉去。他念完了,怀里取出三片竹筊,形状像对中剖开的半边冬笋,拍啦啦掷在门坎内地上,说出卦象,我母亲便问家门顺经不顺经,年成可好,蚕花几分,桑叶贵贱。他一一答了,得米一碗,又去到第二家。 孵蚕子的一天拜蚕花娘娘,在堂前摆一张八仙桌,只设一个座位,点起香烛,供一盏清水,去茶树上采小小一条鲜茶叶放在盏里,我母亲拜过就收起,吹熄的红蜡烛留下来做蚕花烛。孵蚕子是还穿棉袄的时候,由婆婆或母亲当头,尚未出嫁的女儿与才来的新妇各人孵一些在怀中,托托老年人的福气,年轻人的运气喜气。乌毛蚕孵出了,用鹅毛轻轻把它从蚕种纸下掸下,移在小匾里,饲的桑叶剪得很细,每天要扫除蚕沙,每过几天把蚕分一分,从小匾移到大匾。我母亲孵一张蚕子,一张蚕子是一两,分得十大匾,吃起桑叶来像风雨之声,此时饲蚕是从桑蒲里抓起桑叶大捧大捧的铺上去,夜里都要起来两三遍,桑叶一担一担的挑进门来都来不及。我帮母亲饲蚕,夜里饲蚕我执烛照亮。 小孩对蚕不可以说是虫,要说蚕宝宝,亦不可以说蚕爬,要说蚕行。又忌说老鼠,老鼠要吃蚕,所以蚕时猫最当令。蚕又最怕被苍蝇蚊子叮,要挂帐子。还有天时不正蚕要殭。还有因放桑叶钱的利钱太重,市面上桑叶价钱骤贵,自家的桑叶不够了,把蚕倒了的。最是谁家把雪白的蚕倒了,顺溪水流去,叫人看了惊心,我小时因此仿佛晓得了仁者对于万民的哀痛。 蚕时乡下人个个晓得体谅妻子的辛苦,兄弟待姊妹也比平时客气,不可有粗言暴语,亦不可说不顺经的话,做一桩大事情要有好心怀,果然也是应该的。蚕时是连三餐茶饭都草草,男人都在畈里,女人在楼上养蚕,小孩在大路上玩耍,家家的门都虚掩着,也没有人客来,墙跟路侧到处有蚕沙的气息,春阳潋滟得像有声音,村子里非常之静,人们的心思亦变得十分简洁,繁忙可以亦即是闲静,这理该是通于一切产业的德性。 及蚕上簇,城里人就来胡村开秤收茧,行家水客即借住在村人家里。他们戴的金戒指,用的香皂与雪白的洗脸毛巾,许多外洋码头来的新鲜物事儿,妇女们见了都有好意。而且也有是从城里来的少年郎,不免要调笑溪边洗衣洗菜的妇女,但她们对于外客皆有敬重,一敬重就主客的心思都静了,有调笑的话亦只像溪水的阳光浅浪,用不着羞傍人。茧客年年来,我小时却不听见说有过罗曼史。 这时家家开簇拆茧,皎洁如雪色,都是妇女与小孩拆了,由男人挑到茧行去卖,茧行在各乡及三界镇上都有开着,路上都是挑茧的人,互相问答,评较各家的价钱,卖茧得来的是新铸的银元,照得人眼里心里明明亮。有价钱不合,亦不等钱用的,则自己缫丝再拿到城里去卖,但各家妇女亦多少都要留下一些茧,缫丝收藏着,为应急或私房积蓄,总总是人世之事。 胡村月令:清明 “正月灯,二月鹞,三月上坟看姣姣”,但是灯市台阁要到嵊县上虞城里去看,我乡下也不放风筝,且上坟没有姣姣可看,因为陌上路上相见都是相识的姊妹,嫂嫂。但是女子有她的正经,恰像桃花的贞静,乃真是桃花了。苏轼初出四川到帝京,过汉阳时作诗,有云“文王教化处,游女俨公卿,过之不敢慢,伫立整冠缨”,纪晓岚批说稚拙,但我很欢喜,这首诗也写出了苏轼自己是个志诚年轻人。 上坟做菁饺,我小时就管溪边地里去觅艾菁。菁饺与上坟用的酒馔,只觉是带有风露与日晒气的。还有是去领清明猪肉与豆腐,上代太公作下来的,怕子孙有穷的上不起坟,专设一笔茔田各房轮值,到我一辈还每口领得一斤豆腐,半斤猪肉,不过男孩要上十六岁,女儿则生出就有得领,因为女儿是客,而且虽然出嫁了,若清明恰值归宁在娘家,也仍可以领。若有做官的,他可以多领半斤,也是太公见子孙上达欢喜之意。我母亲把这些都备弁好了,连同香烛纸钱爆竹,及上坟分的烧饼,都把来装在盒担里,由四哥挑了,一家人都去上坟,母亲是只上爷爷娘娘的坟她也去,因为她是新妇,此外她是留在家里看家。 清明太公的坟是由轮值茔田的一家去上,要用鼓吹,各房都要有人去拜。上过太公坟,吃清明饭,各房全家到齐,妇女都穿裙,打扮了去。在倪家山众家大堂前,有四五十桌,小菜自己带去,饭由轮值茔田的一家备弁,坐拢来都是同一个太公的子孙。吃清明饭在傍晚,其时日子已放长,吃了回来,许多人纷纷渡过溪桥,我跟着母亲,只觉暮色像早晨白茫茫天快要亮时,胡村人还要出去到外面打江山。 上坟要上许多天,各家有迟早,一家祖先的坟都上遍有的也得两三天。坟有的在路边,有的在山脚下,有的在半山里。上坟去的路上,只见茶叶已不久可采,地里谁家的蚕豆今年种得这样好法,麦已晾花,桑叶已成荫,还看得出去年桑树的枝条剪得非常齐整。此地是整个田畈都齐齐整整,日色映溪连山,又照在村子里,只见人家的乌瓦白墙益发显明。做生活有这样勤谨,所以坟前拜扫人也个个都是孝子顺孙了。 我五六岁时,大嫂还在家,我顶与她要好,听见谁家上坟我就与别的小孩去接烧饼,有时一个,有时一双,不舍得吃掉,都交给嫂嫂,嫂嫂给我盛在一个瓦罐里,搁在灶梁上,吃时我也总要分给嫂嫂。嫂嫂是大人,当然不在乎这种一两文钱一个的小烧饼,但她也当大事替我保管,有时近处上坟她也去接烧饼,要帮我积成十五到二十个。嫂嫂去井头拎水,我跟去,她烧饭时我与她排排坐在烧火凳上。可是他们夫妻不和,母亲说两人都不好。他们两人常时打拢来,我帮嫂嫂不得,就一面大哭,一面抓打大哥,但因人小,只打得着他的腿与腰身,大哥道:“我难为六弟。”总算不打了,因为大哥也是顶喜欢我的。可是嫂嫂又动了气,当下整整包袱必要回娘家,我牵住她的衣裙不放,叫:“嫂嫂呵,不要去!嫂嫂呵,不要去!”嫂嫂只得又坐下来,骂大哥道:“我是难为六叔。”她不走了,打水给我洗脸,我还哽咽难言。 嫂嫂在后屋与堂姊妹们做针线,叫我坐在小竹椅上,拿手中的鞋面布比比我的脚寸。比对过了,她一面做,一面唱:“油菜开花黄如金,萝卜籽开花白如银,罗汉豆开花黑良心。”说道:“黑良心就是你大哥。” 胡村月令:采茶 我乡下山地高寒,采茶先从平阳地方采起,自己的采了便帮人家采。亦有谷雨之前采的,叫雨前茶,但只是少量为供客之用。胡村人是什么都要长成了才拿来派用场,蚕豆必要荚里的豆粒七分饱满才摘来吃,黄瓜南瓜茄子才结下来也不作兴就摘来尝时新,像城里人的吃雏鸡乳猪当然更没有。我五哥不知如何想得出来,他用一只酒瓮覆住竹笋,那笋在瓮里不见天日,弯弯曲曲,长得很大亦仍是极嫩的黄芽笋,我母亲见了亦不许,说是罪过的,要让它自然长大,作了肴馔亦饶有日月风露。依这来说,今时把未成年人来派政治的用场,当然亦与暴殄天物是一样。何况采茶是有个旺时,前山后山处处山歌,而采雨前茶则单是那冰冷淅索就不成风景。 茶叶旺时,沿江村里来的采茶女,七八人一伙,十几人一队,一村一村的采进去,多是经过我家门前大路上。她们梳的覆额干丝发,戴的绿珠妆沿新笠帽,身上水红手帕竹布衫,各人肩背一只茶篮。她们在胡村一停三四天,帮茶山多的人家采茶叶,村中的年轻人平日挑担打短工积的私蓄,便是用来买胭脂花粉送她们。还有买大糕请她们,大糕是二寸见方,五分厚,糯米粉蒸的,薄薄的面上用胭脂水印“福禄寿禧”,映起猪油豆沙馅的褐色,流流动,留出雪白的四边,方方的像玉玺印。这大糕在绍兴城里长年有,胡村则只茶时有人蒸来桥头路亭里卖,年轻小伙子一笼一笼买去茶山上送给采茶女。他们又给采茶女送午饭,顺便秤茶叶,背着爹娘,把秤棒放给美貌的,五斤半秤成六斤。茶山上男女调笑,女的依仗人多,却也不肯服输。 白天采来的茶叶都堆在堂前地上,叫青叶子。吃过夜饭在后屋茶灶镬里炒青叶子,采茶女与主家的年轻小伙子男女混杂,笑语喧哗,炒青叶子要猛火,烧的松柴都是头一年下半年就从山上砍来,劈开迭成像墙头的一堆堆,晒得悉嚓粉燥,胡村的年轻人惟有做这桩事顶上心。我小时就帮烧火及搬青叶子,茶灶镬底已烧得透红,一畚箕青叶子倒下去,满满的一镬,必烈拍啦乱爆,采茶女立在灶前就伸手下去炒,要非常快,本来有茶叉的,但是她们不用。她们左右手轮换着炒,茶镬里就像放鞭炮,水蒸气直冒,热得她们只穿贴身一件水红衫,系一条长脚管柳条裤,粉汗淫淫的,额上的干丝发都被汗贴住。她们一面炒,一面哄笑说话唱小调。等到青叶子浅下去,爆声也小下去了,就可盛起,是用畚箕覆向镬里一阖,随手翻转就盛起,再用棕帚掸两掸,镬里不留一粒,这都要手脚快,不然青叶子会焦掉老掉。然后夹手又是第二镬。炒过的青叶子倒在板桌上,男人双手把它来搓揉,揉成紧紧的一团,碧绿的浆水微微出来了,才又抖散摊在竹匾里,明天用幽幽的火炒。 夜里炒青叶子,主家的老年人都已先睡,由得一班年轻人去造反为王。他们炒青叶子炒到三更天气,男女结伴去畈里邻家的地上偷豆,开出后门,就听得溪里水响,但见好大的月色,一田亩里都是露水瀼瀼的。他们拔了大捆蚕豆回来,连叶连茎,拖进茶灶间里,灯下只见异样的碧绿青翠,大家摘下豆荚,在茶灶镬里放点水用猛火一煠,撒上一撮盐花,就捞起倒在板桌上,大家吃了就去睡,因为明天还要起早。 但是也很少听见恋爱的故事,因为青春自身可以是一种德性,像杨柳发新枝时自然不染埃尘。以胡村来说,上下三保大约一百五十份人家,我小时十年之中,听人说有男女暧昧事情的也不过六七件,其中两件是五十以上的鳏夫,二件是店员,对象皆是中年妇人,尚有四个年轻妇人是在上海做娘姨的,到时到节回来家乡,有些引蜂沾蝶,但未出嫁的女儿则没有过一件。 沿江来的采茶女是头年下半年挑私盐去就约定的。胡村人下半年田稻收割后,身刚力壮的就结队去余姚挑私盐,他们昼伏宵行,循山过岭,带着饭包,来回两百里地面,要走六七天,用顶硬的扁担,铁镶头朵柱,力大的可挑一百六十斤至一百九十斤,一个月挑两次,一次的本钱两块银洋钱变六块。但也有路上被缉私兵拦去,又亦有与缉私兵打起来的,五代时的钱武肃王及元末浙东起兵的方国珍,就是这样挑私盐出身。胡村人挑私盐经过下沿江,村村保保有相识的采茶女把他们当人客款待,而亦即在此时约定了明年茶时与女伴们再来。 采头茶时养二蚕,采二茶时是秧田已经插齐了,畈里被日头气所逼,田鸡叫,田螺开靥,小孩与燕子一样成天在外,摘桑椹拾田螺,拔乌筱笋,听得村中午鸡啼了,才沿溪边循田塍路回家,赤脚穿土布青夹袄,有时身上还穿小棉袄,满面通红,一股热晒气。 夏始春余,男人在畈上,女人在楼上养二蚕,大路上及人家门庭都静静的,惟有新竹上了屋檐,鹁鸪叫。鹁鸪的声音有时就在近处,听起来只当它是在前山里叫,非常深远。灶头间被窗外的桑树所辉映,漏进来细碎的阳光,镬灶砧板碗橱饭后都洗过收整好了在那里,板桌上有小孩养在面盆里的田螺。母鸡生了蛋亦无人拾,“各各带,各各各各各带!”的叫。而忽然是长长一声雄鸡啼,啼过它拍拍翅膀摇摇鸡冠,伸直脖子又啼一声。我小时听母亲说,龙的角本是雄鸡的,借了去不还,雄鸡啼“哥哥哥!”就是叫龙,可是此刻青天白日,人家里这样静,天上的龙亦没有消息。惟后屋茶灶间里有人在做茶叶,即是把炒过搓揉过的青叶子再来二度三度焙干,灶肚里松柴微火,只听他悠悠的嘘一声,双手把镬里的茶叶掀一掀,日子好长。 胡村月令:端午 小时每年端午,总是我去拔菖蒲。来日本后,新宿御苑的菖蒲花前年大前年我都去看过,今天我住在龙云院,方丈的侄小姐学插花,前天又是先生来教,插得一盆菖蒲摆在我房里,起先我还当它是水仙,但我乡下溪涧边的菖蒲是一股辛辣气很强烈的,小时我对它很有些敬畏。而且菖蒲的根生在水石里非常坚韧,小孩用力不得法,一拔拔断,人会仰天跌一跤。我拔来菖蒲,母亲便把来剪成像两股宝剑,用红纸黏在门上。我四哥是拿了柴刀去斫来黄经草,一大把堆在庭前燎烟,也是一股辛辣气味,除蛇虫百脚的。又吃雄黄酒,把雄黄放在老酒里,浓浓的,各人呷一口,还用指头蘸了在小孩额上写个“王”字。只是我乡下不像城里人的还挂钟馗,且亦没有枇杷,惟吃黄鱼。 端午也是出嫁了的女儿归宁娘家的好日子。秀煜叔叔家的阿黄姊姊出嫁头年,被接回来娘家过节,不知如何她就变得是人客了,脸上擦的水粉,项间戴的银项圈,见过了父母见四邻,我母亲请她吃茶,她安详的坐着说话。我走近去望望,她叫我六弟弟,而且站起来,她在家做女儿时是颇为骄横,和我没有这样亲热要好的。 阿黄姊姊带来的婿家节礼是一付盒担,此外一担毛笋。盒担揭开来,一盒一盒是馒头、黄鱼、活鸡,都用盘盛着,还有松花糕饼印出“梅兰竹菊”或“状元及第”,又一对桂圆白糖包,及团扇、桃子扇。桂圆白糖包是专敬爹娘的,馒头糕饼扇子分赠四邻,我分得的是一把桃子扇,扇面是白纸上画一只带有枝叶的大桃子,枝叶是绿的,桃子半边擦的红色像胭脂渗开来,扇的竹骨是竹肉的本来颜色,没有加工过,这种十文钱一把的扇子我可是很欢喜,只觉节气真是初夏了。 胡村月令:白蛇娘娘 我乡下不晓得屈原,只知端午节是与白蛇娘娘的事。白蛇为许仙,真是宛转蛾眉马前死,都只为人世的恩情。她又是个烈性女子。而她盗取官库,且偷了天上的仙草,对白鹤童子及法海和尚都是舍了性命去斗,这样叛逆,也依然是个婉顺的妻子,中国民间的妇道实在华丽深邃。 长江流域民间故事最伟大的一是《梁山伯祝英台》,一即是《白蛇传》,一代一代有几亿人听讲说。以前晋朝时有许旌扬斩蛟,那还是楚民族的,而《梁山伯》与《白蛇传》则出在汉文明的平人的天下,《白蛇传》里西湖香市之盛,即是庶民的,而许仙亦不过是店伙,白蛇娘娘与她随身的青蛇丫鬟亦不过是众中女郎。生在这样的人世,即使毫无缘故,亦使人觉得有一种知恩感激,所以白蛇娘娘在众人中见了许仙,她即刻心里对他非常亲。她作法下起一阵大雨,向许仙借伞,又借故还伞,要许仙第二天到她家去取。她等得许仙来了,献茶置酒殷勤相待,便自己开口提出婚事,中国民间原来只说婚姻是终身大事,还比谈恋爱更意思绵密深长,当下是许仙惟老实,白蛇娘娘则珍重叮咛嘱咐,而单是这样,彼女亦已可以不羡瑶池了。 佛经里有“善心诚实男,法喜以为女”,梁山伯与许仙就都老实到简直叫人生气,倒是女的大胆,祝英台不用说,连三笑姻缘里的秋香亦远比唐伯虎调皮,白蛇娘娘与许仙也是白蛇娘娘主动,且凡事会得安排。白蛇娘娘与许仙成亲后,便一个口称“官人”,一个叫她“娘子”,娘子见了夫家的姊姊姊夫及四邻便有做新妇的礼。许仙是在姊夫开的药店里做伙计的,现在娘子便和官人商量要自己开店,这都是民间新做人家理该有的志气与打算,娘子是为此作法盗取了官库的银子,中国民间的气概,要打就打江山,要偷就偷官库,《白蛇传》里便也有像《水浒传》里阮小七在水泊用篙撑渔船在官兵面前唱的歌声。但是过得几个月,库银事发,遭了官司,许仙虽然不知情,到底被递解充军,白蛇娘娘与丫头青蛇是差役到了家门被遁走了。王母要白蛇娘娘来人世,恰如贾老太太给宝玉的一件孔雀裘,吉日良辰才穿得一回,可可儿的就烧了一个洞。 结果是白蛇娘娘去多方营谋,才了得官司,许仙回来又夫妻团圆。可是偏又来了个法海和尚,这要怪许仙不该去金山寺看香市,法海和尚给他点明了,教许仙端午节要白蛇娘娘吃雄黄酒。娘子因是官人相劝,不忍固拒,又想自己也许抵挡得住,就接来饮了,勉强又坐得一回,央请官人出玩一回,自己掩上房门,到床上就现了原形。许仙偏又急急回家来,青蛇拦阻也不听,开进房去,只见床栏帐顶盘着一条碗口粗细的白蛇,他当场吓死了。这个法海,实在可恶,人家的事与他何干,要来僭越干涉?白蛇娘娘得了人身这件事他最最恨,亦不知他是什么心思。 却说白蛇娘娘恢复过来,见许仙吓死在地,当下大哭,青蛇是个烈性丫鬟,她本已气得脸色发青,恨许仙不晓得体谅主母的苦楚,但见主母如此,也只得上前相劝。白蛇娘娘命她守尸,自己去天上盗取了仙草要救丈夫,却被守仙草的白鹤童子追来,它哈哈大笑,说今天有一顿大面吃了,鹤是顶会吃蛇的。我小时听梅香哥哥讲到这里,这白鹤童子的非人的笑声使我非常惊骇,又着急白蛇娘娘,不知逃得了逃不了,只觉在这样的情景中白蛇娘娘就像嫂嫂姊姊的是亲人,想要哭起来叫她。而后来是白蛇娘娘招架不住,一阵急痛产下婴孩,血光把白鹤童子冲退了,是这样一幕人之出生,对一个超自然的大力的威吓争斗,而且斗胜了。 她满心凄凉,回家救活了许仙,央求他不要再上金山寺了,天上人间但愿只是这样的夫妻相守。可是过不得多久,许仙又去见法海,法海把他藏在寺里不放回家。这个法海,他是为卫道,而且因他那样的是道,所以白蛇娘娘是妖了。要我做宁可做妖。白蛇娘娘去索夫,便演了水漫金山寺,天兵天将都在法海那一边,虾兵蟹将则都帮白蛇娘娘。水漫金山伤害田稻生灵无数,如此白蛇娘娘就犯了天条了,又是法海有了理。但是要做人,像陶渊明的饮酒诗“但恨多谬误”,常常会得思想错误,也是没有法子的。 如此,法海便放许仙回去,教给他一个钵。白蛇娘娘见丈夫回来了,又是凄惶,又是欢喜,许仙却趁她梳头的时候,把那钵往她头上一阖,实时就陷进肉里,白蛇娘娘一手还握着发,只叫得一声“许仙呀!”我小时听到这里,大哭大怒起来,要打梅香哥哥,但是仍听他讲下去,原来许仙并不知道会这样,当下他亦泪流满面,要扳那钵,可是扳不下来了。一时白蛇娘娘便被收进钵里,变成一条小小的白蛇,法海来取去镇在雷峰塔下。 白蛇娘娘的儿子中状元回来祭塔,母子天性,他才拜下去塔就摇动,再拜,白蛇娘娘在塔头窗口伸出上半身来,叫道:“我要出来报仇!”拜三拜塔就倒的,可是杭州人都恐惧起来,拽住他不让拜了。所以传说下来,雷峰塔倒,西湖水干,白蛇娘娘出世,天下要换朝代。 白蛇娘娘说要报仇,亦并非像西洋那样的,却依然是中国豪侠的生平重意气,恩怨在人世。而那法海和尚则后来天上亦憎恶他的僭越,他逃去躲在蟹壳里,至今绍兴有一种小蟹,蟹黄结成一个和尚形,名称便叫“和尚蟹”,比起白蛇娘娘的轰轰烈烈来,他的真是卑劣了。和尚蟹我没有吃过,可是后来我在杭州读书时,一个星期六下午在白堤上,忽听得一声响亮,静慈寺那边黄埃冲天,我亲眼看见雷峰塔坍倒。 胡村月令:三界渡头 胡村到三界镇十里,要渡过一条江水,靠这边渡头有个大丰茶栈,茶时开秤,秋天收场,专收里山人家的茶叶,配搭了重新拣过做过,分出等级,装箱运到上海卖给洋行。我父亲也在那里帮鉴别茶叶,且把自己向山户收来的卖给茶栈。我小时常奉母亲之命去茶栈问父亲要钱,又渡江到街上籴米回家。 那茶栈是借用周家的大院落,一开秤就四乡山庄的行客行家都赶来,一批一批茶叶挑到时,从庭前歇起歇到大门外,帐房间的先生们与老司务一齐出动,鉴别作价,过秤记账付现,先把茶叶袋头都堆栈起来,由阿宝头脑来安排指挥配茶做茶拣茶装箱。每忙乱一阵,随又昼长人静,六月骄阳,外面桑荫遍野,帐房间的先生们打牌歇午觉,看闲书,聊天,且又庭院廊屋这样开畅疏朗,便是老司务们各在做生活,亦像蜜蜂的营营,反为更增加这昼长人静。 大院子里两廊下,是做茶箱的竹木工匠,铜锡工匠,油漆工匠,各在抡斧施凿,劈竹锯板,扯炉炽炭,溶铸锡皮,焊铜打铰炼。我乡下对百作工匠特有一种亲情,胡村人家放着街上有现成的簟箩桶柜不买,说买来东西不牢靠,必要自请木匠簟匠箍桶匠来做,连厨刀柴刀,锄镰犁耙亦宁可买了生铁请台州铁匠来打,因为一样东西要看它做成才欢喜,且农业与工业本来是亲戚,用酒饭招待百作工匠也情愿。嫁女娶妇不必说,较为殷实之家常年百作工匠不断,而现在大丰茶栈便亦好像是份大户人家。 后院一排房间取下门扉,地下打扫得非常干净,老司务在配茶,把十几担毛茶倒在地上,用耙来拌勺,就像谷仓里耙谷。然后用大筛来筛,我乡下出的是圆茶,筛下来的头子标名蚕目虾目凤目,粗粒的亦还要分出几种,各有名称。顶粗的用铡刀铡细,中档货则多要重新焙过,后院就有两个大茶灶间,一间里几十口茶灶镬,用微火在悠悠炒做。还有拣茶叶是在帐房间外边堂前,排起许多板桌,雇人拣出茶子茶梗,论两算工钱。拣茶叶的都是从江对岸来的妇女,街上打扮比山村采茶女的又自不同,年轻的穿白洋布衫阔滚边,底下玄色洋纱裤,而或是一色天青衫裤,袖口及裤脚都钉阑干,那时作兴小袖口窄裤脚,民国世界的女子好像印度及缅甸壁画里忉利天女的肢体,项圈手镯都是有的,只差没有带脚镯。 茶栈里使人只觉铜钱银子像水流,场面开阔,百业兴旺,人情慷慨。他们都吃食很好,连老司务及工匠亦每餐有酒,账房里尤其讲究,天天吃炖蹄膀,炖老鸭,江水里新网获的扁鱼、白蛤,火腿炖鳖,黄芽韭菜炒鳝丝。中国的商号与工场,虽在杭州上海,除了机器工业与银行等是伙食自理之外,皆是酒饭款待很体面的。新式的工场,银行与公司虽有俱乐部及外面的交际宴会亦可以一掷千金,但寻常生活总没有这样的慷慨。而且现代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的产业无论它有怎样大的国际规模,也不能像大丰茶栈的有生在一统山河里的气宇轩昂。 我小时每去茶栈见了父亲,又到街上买了东西,从渡头走回家,十里桑地秧田,日影沙堤,就像脚下的地都是黄金铺的。 胡村月令:暑夜 夏天夜里胡村大桥上尚有许多人在乘凉,那石桥少了木栏杆,大约一丈二尺阔,五丈长,他们有的坐栏杆柱上,拍拍芭蕉扇聊天,有的就用围身青布大手巾一摊,睡在桥上,也不怕睡着了滚下去。只见好大的月色。渐渐起露水,人声寂下去,只听得桥下溪水响。 这时有人吹横笛,直吹得溪山月色与屋瓦变成笛声,而笛声亦即是溪山月色屋瓦,那嘹亮悠扬,把一切都打开了,连不是思心徘徊,而是天上地下,星辰人物皆正经起来、本色起来了,而天下世界古往今来,就如同“银汉无声转玉盘”,没有生死成毁,亦没有英雄圣贤,此时若有恩爱夫妻,亦只能相敬如宾。 此时我们家台门里,是我母亲与小婶婶及阿钰嫂嫂坐在檐头月亮地下剪麦茎,板桌上放着一只大钵,泡的刘季奴茶,谁走来就舀一碗吃,阿钰哥哥坐在沿阶石上,他刚去看了田头。对面畈上蛙鸣很热闹,有人车夜水,风吹桔槔声。倪家山的炳哥哥来跄人家,大家讲闲话,无非是说田地里生活来不及,及今年的岁口。火萤虫飘落庭前,闪闪烁烁掠过晒衣裳的晾竿边,又高高飞过屋瓦而去。我捉得火萤虫,放进麦茎里,拿到堂前暗处看它亮,但是阿五妹妹怕暗处,两个小孩便又到檐头,齐声念道: 大姑娘,奶头长,晾竿头里乘风凉,一蓬风,吹到海中央,撑船头脑捞去做婆娘。 唱毕,我伸一个手指点着阿五妹妹的鼻头,说:“吹到海中央就是你。”她当即哭起来,阿钰哥哥叱道:“蕊生阿五都不许吵!” 此时荷花塘的建章太公亦手执艾烟把,来跄夜人家。还有梅香哥哥亦挑黄金瓜去邻村叫卖了回来,他叫梅香嫂嫂饭就搬到檐头来,嗄饭是南瓜、茄子、力鮝,他一人在板桌上吃,就讲起桐石山与丁家岭人家的前朝后代事。一时梅香哥哥吃过饭,众人的话头转到了戏文里的五龙会。原来残唐五代时,刘智远他们亦是出身在月亮地下剪麦茎这样人家的,五龙会是韩通打登州,刘智远、郭威、柴荣、赵匡胤等来相会,这种故事由耕田夫来讲,实在是远比史学家更能与一代豪杰为知音。 随后是我父亲与小舅舅月下去大桥头走走回来了。小舅舅下午来做人客就要回去的,我父亲说天色晏了留住他,现在阿钰嫂嫂却说:“小舅公来宣宝卷好不好?我去点灯。”一声听说宣宝卷,台门里众妇女当即都走拢来,就从堂前移出一张八仙桌放在檐头,由小舅父在烛火下摊开经卷唱,大家围坐了听,每唱两句宣一声佛号:“南无佛,阿弥陀佛!”故事是一位小姐因父母悔婚,要将她另行许配别人,她离家出走,后来未婚夫中状元,迎娶她花烛做亲,众妇女咨嗟批评,一句句听进去了心里。 那宝卷我十五六岁时到傅家山下小舅舅家做人客,夏天夜里又听宣过一次,现在文句记不真了,我只能来摹拟,其中有一段是海棠丫鬟解劝小姐: 唱: 禀告小姐在上听,海棠有话说分明。 爹娘亦为儿女好,只是悔婚不该应。 但你因此来轻生,理比爹娘错三分。 你也念那读书子,他是呀、男儿膝下有黄金。 此番发怒去赶考,不为小姐为何人。 女有烈性去就死,何如烈性来求成。 况且姻缘前生定,那有失手堕埃尘。 (白):依海棠寻思呵—— (唱):小姐好比一匹绫,裁剪比布费精神。 (白):小姐小姐,不如主仆双双出走也。 (唱):侯门绣户小姐惯,街坊之事海棠能。 如此,小姐就逃出在外,与海棠刺绣纺织为生。 及那书生中了状元来迎娶,小姐反而害怕起来,说“我不去也罢”,海棠催她妆扮上轿,说道:“当初吃苦受惊,其实也喜,如今天从人愿,喜气重重,其实也惊,当初亦已是夫妻的情份,如今亦小姐仍是小姐,官人仍是官人也。” 是这样清坚决绝而情理平正的人世,所以大乱起来亦出得五龙会里的英雄。记得那天晚上宣卷完毕,众人起身要散,但见明月皓皓,天边有一道白气,建章太公说长毛造反时也这样,民国世界要动刀兵了。 胡村月令:子夜秋歌 我乡下秋天的节过得清淡,因为这一晌田里很忙。中秋前后胡村人还到下沿江客作割稻,下沿江是曹娥江下游余姚慈溪一带,那里是平阳地方,田稻比嵊县的早熟。所以胡村人虽中秋节也除了去街上买一个月饼来吃吃,别无张致。倒是七月初二的三界镇上有花迎,扮台阁做戏文,四乡的人都赶来。七月初七乞巧夜,胡村人家在檐头或楼窗口陈设瓜果拜双星,都极其简单,惟教小女儿在暗处拿线穿进针里,穿得进就是乞得了巧了。又女儿戴耳环,先是用彩线一针穿过耳孔,就用彩线系住,亦在乞巧这一天。还有是地藏王菩萨生日,家家户户都点香插在门前地上,摆一碗清水。此外是七月半做羹饭拜祖宗,秋分在大桥头路亭里做盂兰盆会,又妇女们到桥下大庙里拜龙华会。 我对胡村的大庙没有兴趣,小时只跟母亲与姑母烧香去过。但我喜欢路边的土地祠,瓦屋一间,泥墙泥地,只供一尊石像,倒是大气磅薄,香案上惟有陈年的蜡泪及点剩的香棒,牧童多来玩耍,早秋尚遍野骄阳蝉声,此地却阴凉。他们说明太祖朱元璋小时看牛,便也是在这样的土地祠地上午睡,手脚张开,一根赶牛的乌筱横在头上,成了个“天”字,一个会望气的人经过见了大惊,想这牧童如何可以,就用脚踢踢他,他侧过身去仍睡,这回是敛拢手脚,把乌筱横在肩项上,成了个“子”字,那望气的人就知道这小小孩童是真命天子了。 重阳节吃白酒。这一天吃白酒是在桥下胡氏宗祠里,荷花塘、倪家山、陆家奥三胡村的人都来,白酒太公最尊,胡村人都是他的子孙,家谱里他另有名讳,因是头代祖宗,且留下茔田,轮值之家清明上坟用鼓乐,及于重阳节备办白酒,白酒是不设殽馔。 在祠堂里办酒,此外我记得一次是荷花塘建昌太公用潮烟管打了倪家山洁斋公公,大家都评建昌太公理错,罚他在祖宗面前摆了四桌酒向各房谢罪。建昌太公是家长,众家之长,后来我进绍兴第五中学,要写学生的家长姓名,我不知是该写我父亲的,第一学期的成绩单便寄到建昌太公那里。 我喜欢晴天,春雨梅雨秋霖我都厌恶,雨天乡下人在家里做的事,如剪地瓜苗、刮苎麻,湿漉漉的不用说,即袭谷舂米,我亦何时听见都觉其是和在雨声里,还有是捶打稻草编织草鞋,那声音总使我想起雨天。惟有晴天落白雨,大太阳大雨点,雷声过后半边天上垂下虹霓,最是好看。但秋天到底晴天多,秋霖过了,残暑已退,太阳就另是一番意思。乡下人忙于收成,畈上稻桶里打稻,一记一记非常稳实,弘一法师说最好听的声音是木鱼,稻桶的声音便也有这样的安定。 人世因是这样的安定的,故特别觉得秋天的斜阳流水与畈上蝉声有一种远意,那蝉声就像道路漫漫,行人只管骎骎去不已,但不是出门人的伤情,而是闺中人的愁念,想着他此刻在路上,长亭短亭,渐去渐远渐无信,可是被里余温,他动身时吃过的茶碗,及自己早晨起来给他送行,忙忙梳头打开的镜奁,都这样在着。她要把家里弄得好好的,连她自己的人,等他回来。秋天的漫漫远意里,溪涧池塘的白苹红蓼便也于人有这样一种贞亲。 重阳过后,天气渐渐冷了,村里的新妇与女儿们清早梳洗开始搨起水粉,堂兄弟与叔伯见了故作惊诧说:“哎?天快亮时霜落得这样厚!”她们也笑起来。我三哥哥在绍兴营里当排长,新讨了三嫂嫂,是绍兴城里人,回胡村参见宗祠,办喜酒,头一年就留她在家里奉侍娘娘,她开箱子取出缎子裁剪,因为已入深秋,剪刀与缎子凉凉的,就觉得人体的温馨,且亦是新妇的温馨。 胡村月令:戏文时 十月小阳春,田稻都割尽了,村口陌上路侧乌桕树,比枫叶还红得好看,朝霜夕阳,不知何时起忽然落叶壳脱,只见枝上的桕子比雪还白,比柳絮比梅花又另是一种体态,把溪山人家都映照了。此时嶀浦大王出巡,经过的村子都办素斋酬神,招待迎神诸众。较小的村子菩萨只停一停,打了午斋或只分麻糍,较大的村子则做戏文,请菩萨落座,翌日再启行,胡村也年年此时必做戏文。 菩萨有三尊,一尊白脸,一尊红脸,一尊黑脸,也许就是桃园结义起兵的刘关张三兄弟,但是叫嶀浦大王。出巡时三乘神轿,缓缓而行。轿前鼓吹手,旗牌铳伞,又前面是盘龙舞狮子,耍流星抛菜瓶,最前面是十几对大铜锣,五六对号筒,还有是串十番的人,此外神轿前后手执油柴火把及灯笼的有千人以上,一路鸣锣放铳,真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十番班是唱绍兴大戏,有锣鼓钲笛弦索来配,惟唱而不扮,菩萨出巡时较大的村子都出一班娱神,跟菩萨到落座的村里,若无戏文的,便留一班在神座前唱,其余则在较有名望的人家打斋,就在那家的堂前唱。一年我父亲与胡村一班十番去迎神,路上得知下王的十番今晚到芦田要唱《轩辕镜》,下王与芦田都是财主村子,《轩辕镜》又是一本难戏,胡村人就在路亭里在田塍边歇下来时看戏本,一路走一路记。傍晚到芦田,菩萨落座。诸众被请到各家打斋,胡村与下王两班十番恰好落在同一台门的两份人家堂前。锣鼓开场,先是下王班唱《轩辕镜》,胡村班唱《紫金鞭》,随后那边《轩辕镜》只会唱半本,这边见那边停了就来接下去,是我父亲击鼓执拍板指点,竟是唱得非常出色,引得女眷都出来听,堂前庭下大门口挤满了左邻右舍,及从各村各保迎神同来的诸众,都说胡村十番班压倒了下王十番班,主家也得了体面,添烛泡茶,搬出半夜酒,茶食点心八盘头。 迎菩萨我顶爱看盘龙,龙有二三丈长,八个人擎,一人擎龙头,一人擎龙尾,六人擎龙身,前面一人擎珠,龙头是布与竹骨再加彩纸金箔做成,龙身只是一幅布绘上龙鳞,就像被剥下的龙皮,每隔二尺套一个像灯笼壳子的竹骨,用带子系着,这竹骨扎在一根五尺长杯口粗细的棍子上,由一个人高高擎起,如此八个人擎着走时,便有飘飘然蜿蜒之势。菩萨出巡到胡村时,神座还在台登山脚下,前头的龙就已到了村口,路边田里割过稻,正好盘龙,当下数声铳响,锣声大震,两条龙飞舞盘旋,各戏一颗珠,另外田里也是两条龙在盘。但还有两条龙则一直跟菩萨到祠堂里。 龙之后来了几面牌,一面牌:风调雨顺,一面牌:五谷丰登,一面牌:国泰民安,一面牌:状元及第,再后面就是神轿。神轿本是四人抬的,一进村就换了八人大轿,一派细细的音乐前导,经过我家门口大路上,村里男女老小都出来焚香拜接,祠堂里正门大开,神轿将到时止了鼓乐,一齐放铳鸣锣,先由校尉鸣鞭喝道,庭下连放顿地铁炮,震得祠堂里的屋瓦皆动,又鞭炮如雨,就在这样惊心动魄里倒抬神轿进来,三出三进,才奉安在大殿上,于是庭下盘旋起两条龙,非常激烈,一时舞罢,锣铳俱止。供桌上摆起全猪全羊,及诸家斋馔,建昌太公上香献爵,大家都拜,礼成。正对神座的戏台便开锣,先唱做一出《八仙庆寿》。 戏文时四亲八眷都从远村近保赶来,长辈及女眷是用轿子去接,家家都有几桌人客,单是戏台下见了邻村相识的就都款留,家家戏文时都特为裹粽子,上三界章家埠赶市备馔,客人都谦逊,主人都慷慨。堂前请酒饭点心,桥下祠堂里已戏文开头场,一到大桥头就听得见锣鼓声,大路上人来人往,都是谁家的人客,男人穿竹布长衫加玄色马褂,瓜皮缎帽,上缀红顶子。女人都戴包帽,身上穿的,年轻的多是竹布衫袴,亦有穿华丝葛,脸上胭脂花粉,年长的多是蓝绸衫黑裙,包帽像两片海棠叶子联成,中间狭处齐额一勒,分向两边,松松的遮过耳朵,到后面梳髻处把两片叶尖结住,顶上的头发依然露出,依着年龄,包帽或是宝蓝缎子绣红桃,或是玄色缎子绣海棠双蝴蝶,或玄色缎子什么也不绣,但沿边都缀珍珠。脚下穿的,年轻女子天足,缎鞋两侧绣的彩凤双飞,小孩也是新袍裤,穿的老虎头鞋,戴的蓝缎子瓦棱帽,当前缀“长命富贵”或“金玉满堂”四个金字,亦有只是一寸八分宽的一个帽圈,红锦细绣,上缀一排金身小罗汉。 戏台在祠堂里,祠堂内外摆满摊贩,直摆到大路上田塍边,卖的甘蔗、荸荠、橘子、金橘、姜渍糖、豆酥糖、麻酥糖、芝麻洋钱饼,还有热气蒸腾的是油条、馒头、云吞、辣酱、油豆腐,及小孩吹得嘟嘟叫的泥蛙、彩鸡、响铃、摇咕咚,一片沸沸扬扬。戏台下站满男看客,只见人头攒动,推来推去像潮水,女眷们则坐在两厢看楼上,众音嘈杂,人丛中觅人唤人,请人客去家里吃点心。看楼上女客便不时有娘舅表兄弟从台下买了甘蔗橘子送上来,她们临阑槛坐着看戏,而台下的男人则也看戏,也看她们。 戏文时真是一个大的风景,戏子在台上做,还要台下的观众也在戏中,使得家家户户,连桥下流水,溪边草木,皆有喜气,歌舞升平原来是虽在民国世界亦照样可以有。但如今都市里上戏馆看戏,则单是看,自己一点亦不参加,风景惟是戏台上的,台下与外面的社会没有风景。 却说胡村戏文时是做的绍兴大戏。偶或做徽班,即掉腔班,一句戏前台只唱大半句,尾巴由后台众口接唱。绍兴戏像京戏,惟唱工不同。且京戏唱时配胡琴,而绍兴戏唱时则配乐以横笛为主,胡琴亮烈,横笛嘹亮,但横笛多了个悠扬。绍兴戏的横笛是元曲昆曲的流变,且更配以板胡而已。胡琴有三种,一即京戏里的,亦称二胡,最刚,又一是配洞箫的,最柔,而板胡则近似二胡。京戏与绍兴戏的唱工与配乐的直谅,及生旦净丑的明划,取材自闾巷之事以至于天子之朝廷及历朝民间起兵,皆极其正大,可比《诗经》的大雅小雅,而此外如嵊县小戏及河南坠子、山东大鼓等则是国风,广东戏亦只能取它的南音。但掉腔班的来历较奇,或是古昔杨柳枝和歌的流变。 绍兴戏开锣敲过头场二场,先以八仙庆寿,次则踢魁绰财神,然后照戏牌上点的戏出演。中国的舞皆已化成戏,惟踢魁绰财神仍是舞,戴的假面。魁星不像书生,却是武相,右手执笔,左手执斗,笔点状元,斗量天下文章,舞旋踢弄极其有力,民间说文曲星武曲星,只是一个魁星。踢魁绰财神皆不唱,惟魁星把笔题空时,一题一棒锣响,后场有人代唱:“解元!会元!状元!连中三元!”魁星的假面极狰狞,但与其说狰狞不如说峥嵘。财神则白面,细眼黑须,执笏而舞,倒是非常文静,白面象征银子,却只觉是清冷冷的喜气,财富可以这样的文静有喜气,这就真是盛世了。 胡村月令:过年 从我出生,胡村有己田茔田共二三十亩的不过两三家,尚有两三家称为殷实的都是靠做点生意活动活动,总算梢田本钱接得着,年年梢得七八亩田种,加上己田五六亩,一年的饭米归得齐,外有茶山竹山养蚕来补凑,一家的壮丁男妇都早起夜做,还雇长工看牛佬,又常请百作工匠来做生活,人来客去现成肴馔搬得出,就见得是热闹堂堂有风光的人家了。此外多是耙山垦地不够吃,靠挑脚打短,去沿江客作割稻,到余姚挑私盐,来籴米添衣。最是年关难过,五元十元乃至四毫八毫都讨债躲债,衣饰与祭器亦在当典里不知没了多少。 虽然如此,汉唐以来盛时的礼乐,人世的慷慨繁华,民间亦还是奉行。每年过年必赶市办年货,家家杀鸡,有的还宰猪杀羊,又必舂年糕裹粽子。十二月廿三送灶君菩萨上天,除夕在檐头祭天地,祭天地要放爆竹。又堂前拜家堂菩萨,又供养灶君菩萨从天上回任,旧的菩萨画像送上天时焚化了,现在贴上新的,也是木版印的王者之像,旁边两行字: 天增岁月人增寿 春满乾坤福满门 祭毕分岁,全家团圆吃年夜饭,把邻人也你拉我请。小孩袋里都装满瓜子花生炒豆地瓜干,还有压岁钱。堂前高烧红烛,挂起祖宗的画像,陈列祭品,一家人守岁。堂前及灶间及楼上楼下房间皆四门大开,灯烛点得明晃晃,床脚下及风车稻桶里都撒上一撮炒米花、年糕丝、地瓜片,把锄头、犁耙、扫帚、畚箕都平放休息,因为它们这一年里也都辛苦了。铜钱银子的债是讨到除夕亥时为止,但这一天便债主亦要客客气气,因凡百要吉利,不可说不好的话。据我所知,胡村人常年亦没有过为债务打架,诉警察或吃官司,有抵押中保的大数并不多,其余都不过是小数目出入。我小时家里,除夕就也有人手提灯笼来收账讨债,怎样严重我虽不知,但总是除夕,时辰一过,天大的困难也过去了。做人忧心悄悄,但是仍旧喜气。 除夕守岁到子字初,送了旧岁,迎了新岁,才关门熄灯烛,上楼就寝,关门时放三响大爆竹。正月初一起来开门亦放三响,中国是虽乡村里,亦有如帝京里的爆竹散入千门万户,而如此繁华亦仍能是清冷冷的喜悦。 正月初一家家堂前挂的祖宗的画像,爷爷都是蓝色朝衣红缨帽,胸前绣的白鹤,娘娘都是凤冠霞帔,红袍宝带锦裙,也绣的白鹤,冠服亦不知是什么品级,面貌亦少有个性,却好比日本的人形是一切武士及美人的升华为一。我家挂在堂前的一轴,当中坐的爷爷,娘娘有元配及续弦两位,皆去世时年轻,坐在两旁。西洋雕刻或绘画人像,总强调表情,惟印度佛像能浑然不露,但中国民间的画工更有本领单是画出天地人的人。我小时爬上椅子看八仙桌上的供品,听母亲说爷爷娘娘要骂了,我就又爬下来。我常时把爷爷娘娘看得很久,心里很喜爱,又见我母亲穿了新衣裳坐在堂前,也如同画像,只觉得天下世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我小时惦记着正月初一早起,及至醒来,天已大亮,新年新岁早已在楼下堂前了。我来不及奔下楼梯,只见父亲母亲与哥哥们都在吃汤圆与年糕,我洗过脸,开口先吃糖茶。正月初一惟早餐举火,中饭夜饭皆吃来年饭,肴馔亦都是除夕已做好的。仿佛祭供之品,人亦成了仙佛。我向长辈拜了年,就在堂前玩,把压岁钱问母亲换成大清钱,用红头绳编成一串,佩在腰间像一把剑,又围拢来作宝带。堂前堂哥哥推牌九,嫂嫂姊姊都来押,小孩则在地上簸铜钱。桥下祠堂里顶热闹,有七八张赌桌,不知那里来的人人都身上忽然有了银毫铜元,掷骰子押牌九。我转转又转到母亲身边,母亲却和小婶婶只在堂前清坐说话儿,每年正月初一我皆不知要怎样才好,只觉爱惜之不尽。而傍晚又家家例须早睡,因昨夜是除夕守了岁之故。放了关门爆竹上床,我见瓦椽与窗隙还有亮光,心里好不怅然。这一天竟是没有起讫的,过得草草,像宋人词里的“挂蹻枫前草草杯”。 桐阴委羽 李义山诗:“溪山十里桐阴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我爱它比西洋文学里的父与子更有与人世的风景相忘。舆地志里尚有委羽山,云是千年之前,凤凰曾来此出,栖于梧桐,飞鸣饮水,委羽而去。如今我来写我父母的事,即好比梧桐树下拾翠羽。 我祖父去世,父亲十八岁当家,家业当即因茶栈倒账赔光,此后一直只靠春夏收购山头茶叶,转卖与他家茶栈,得益可得二百银圆,来维持一家。但他不像是个生意人。有时他还爱到地里去种作,亦人家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务农人。他笔下着实文理清顺,但他从没有想到自己或是读书人。他亦为人管事讲事,而不像个乡绅,他击鼓领袖众乐,弹三弦吹横笛裂足开胸,但与大户人家败落子弟的品丝弄竹完全两派。广西民歌: 读书不像读书人,好游不像好游人。 衫袖恁长裤脚短,你有那条高过人。 若有倾心的女子,亦要这样笑他,笑他只是个至心在礼的人。而民歌里那男的答唱倒也极有声色,我今只记得两句:“不是毒蛇不拦路,不是浪子不交娘。”像旧小说里的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而自古江山如美人,她亦只嫁与荡子。我父亲与民国世界即是这样的相悦。 辛亥光复,宣统退位,出来临时大总统孙文,浙江亦巡抚与将军没有了,朱瑞张载阳他们成立军政府,戏文里看熟了的官人娘子一旦都被取消,倒是别有富贵荣华照眼新。我家即有个亲戚俞炜,他种地抬轿出生,出去投军,于光复杭州及南京的战役,升到旅长,后来转为省议员及杭州电灯公司总办。若把富贵比好花,则他们的是樵夫柴担上的,还比开在上苑里的更有山川露水精神。乃至胡村人在杭州上海当当工人或娘姨的,以及学堂生,他们亦皆眼界开阔,身上出落得与众不同。小时候我跟父亲到杭州,民国初年杭州的新式陆军兵营,共舞台女子演的髦儿戏,以及街上穿旗袍镶水钻的妇女,着实刺激,我父亲却能与之清真无嫌猜。彼时作兴袍褂外面穿呢大衣,叫卫生大衣,还有卫生衫,他亦看了都是好的。他买了两件卫生衫,一件给母亲,又一件皮袍子,名色叫萝卜丝,给母亲的是一件老羊皮袄,只觉果然暖和,总总都是物心人意的珍重。民国世界千般风光,我父亲是像颜回的不违,他本人却又一箪食、一瓢饮,这样的俭约。 我父亲好客,对人自然生起亲热,但皆止于敬,怎样久亦不能熟习。市井男女,乡绅与生意人,连爱充在行人的耕田夫,说话多有调子与板眼,妇人更会哭骂亦像唱山歌,惟有我父亲出语生涩,好像还在文法之初。他亦喜跄人家,中国民间是人家亦成风景,但他没有冗谈或清谈的嗜好,秽亵的话更不出口。 郑家美称叔与我父亲最相好,两人是全始全终之交。我父亲出门,家里没有饭米,去和他说,总挑得谷子来,人家说有借有还,我们那时却总还不起,可是借了又借,后来等我做官才一笔还清。美称叔家里有己田四十亩,外加茔田轮值,父子三人耕作,只雇一名看牛老,邻近要算他家最殷实,他亦不放债取利,亦不兼做生意,亦不添田添屋,他拿出来使用的银圆多是藏久了生有乌花。他就是做人看得开,他的慷慨且是干净得连游侠气亦不沾带。他亦不像是泥土气很重的人,却极有胆识,说话很直,活泼明快,天然风趣。我常见他身穿土布青袄裤,赤脚戴笠,肩背一把锄头在桥头走过,实在大气。他叫我父亲“秀铭哥”。郑家亦是一村,与胡村隔条溪水,两人无事亦不多来往,先辈结交即是这样的不甜腻。 父亲在家时教我早起写字,总要笔画平直,结体方正。还讲书我听,他却讲的正书如闲书,讲的闲书如正书。他从不夸奖我,总觉我写的字与作文不对,使我想起学问真也难伏侍,而亦不要学问来伏侍我,我对于学问,还是像爱莲看竹,不要狎习的好。惟有父亲的妙解音律我不曾传得,他亦不教,以为把它当作正经事来学是玩物丧志,艺术神圣的话原来污浊。父亲亦等闲不弄,惟村人串十番时他击鼓,又有时小舅舅来望姊姊,父亲为陪他,偶或奏起管弦,亦只一曲两曲即止,但已够他郎舅二人好比“落花飞絮满江城,双髻坐吹笙”。 我父亲待新妇侄新妇及侄女辈像待客人,他在桥头走过逢着六七十岁的村妇,论辈份是远房的嫂嫂或婆婆,他总有礼的问候应答,那婆婆亦当他是规矩听话的小辈子侄,那嫂嫂亦当他是有亲熟头的小叔叔。他去俞傅村作客,我见他与俞家年轻的庶母说话,只觉男女相悦真有可以在恋爱之外。我父亲一生没有恋爱,他先娶宓氏,早故,继娶吴氏,即我的母亲。我父母何时都像是少年夫妻,小时我每见父亲从外头归来,把钱交给母亲,或吃饭时看着母亲,一桩家常的事,一句家常的话,他说时都有对于妻的平静的欢喜与敬重,而做妻子的亦当下即刻晓得,这就是中国民间的夫妇之亲。 我父亲不饮酒,知母亲做女儿时会饮,有时下午见母亲做完事情,他去桥头店里沽半斤酒,买两个松花皮蛋,几块豆腐,装两个盘头下酒,在厅屋里请母亲,他自己斟半杯相陪,母亲亦端坐受父亲的斟酒,是时母亲已五十一,父亲五十了,却依然好像是年轻女子年轻郎,才订了婚男女相见,有欢喜与安详。我方十岁,闯了进去,依傍母亲膝下,母亲折半块豆腐干给我,脸上微微笑,待我亦像宾客,我得了豆腐干随又自去大路上玩了。 但我父母有时亦打架。母亲怪父亲不晓得上心把我肩上的五哥怀生荐去店里学生意,又四哥梦生不肯好好的务农,趁强赌博,父亲亦不管管他,却去管外头的闲事,且为此把家里的东西也拿出去赔贴,两人从楼梯口打下来,父亲夺路跑了。可是母亲到底亦把我父亲无法。 我父亲的爱管闲事,叫人真不知要怎样说他才好。我乡下每二三十里地面总有个把乡绅轿进轿出为人家讲事,我父亲却没有这种派头,他为人家解决了争端,也只过节送来一只鸭或一斤白糖,算为谢礼,因感激我父亲的多是贫家,且他们亦不太感激,因为那桩事的解决只是理该如此的。而且有时竟是管得非常不讨好。我晓得的有俞傅家一份农家,为田产与乡绅家纠纷,我父亲帮那农家诉讼,县里败诉,我父亲倒贴讼费旅费陪他又告到杭州,前后凡经过两年,官司才打赢,那农家的妻却很怨怼,说早知如此,当初退让也罢了,如今虽保持了这亩断命田,为打官司费了工夫又伤财,如何合算!我父亲听了只默然惭愧,他的仗义变了没有名目,且连成功失败亦不见分晓。但旁边人坤店王看了这桩事情,晓得和我父亲是可以做朋友的,前此虽非素识,今却要我拜他为义父,是年我十二岁。也是攀了这门亲,后来我才能到绍兴杭州读书。而我大起来亦像父亲,生平经历过的事竟是成功失败都不见分晓。 民国世界本来名目尚未有,成败尚未定,但亦自有贞信。小时我跟父亲到高沙地种麦,他椓坎,我敷麦子。父亲来到田地里好比是生客,亩上邻人见了都特别招呼他,连泥块草根亦于人都成了兰仪。我又和他到后园种菜,那菜畦与菜秧亦是这样好法,父亲身材长大条达,在我旁边除草分菜秧,他的人与事物皆如此历然,使我对于自己亦非常亲,却不可以是喜,不可以是悲,不可以是爱,连不可以是什么想头。 有霜的早晨,父亲去后园割株卷心黄芽菜,放在饭镬里蒸,吃时只加酱油,真鲜美。胡村有时还有早羊肉卖,父亲在家时亦常买来吃,吃时亦只蘸蘸酱油。还有豆腐浆豆腐花,清早拿只大宣花碗先放好猪油酱油与葱,去桥头豆腐店里一个铜元冲得一大碗。夏天还有霉千张,饭镬盖梢开,就已香气好闻,最是清口开胃。我家除过年过节及待人客,平时常常只见三四碗都是腌菜干菜,惟父亲有时作出花样,他想到吃一样东西,都是从他的心苗上所发,可以说是他的私菜,看着妻子也吃,他端然有喜色,其人如金玉,所以馔是金玉之馔。阿含经里佛与阿难乞食,惟得马麦,阿难觉得委屈,佛告阿难:“如来所食,乃天人馔。”还不及我们家的世俗真实。 我父亲穿衣裳不费心机,洋伞拿出去常常会得忘记带回来,打牌输赢都无所谓,一桩事情失误了他亦不惊悔。我在蕙兰中学被开除,小叔要他去向校长求情,且对我施家规,父亲即只问了问我被开除的缘故,当即不介意。他好像种种马虎,但他其实最最是个惜物谨事的人。他对于家计更不曾轻佻。我家厅屋后来租给迭石村人冯成奎开回春堂药店,带卖老酒,着实兴旺,父亲无事常去他店里闲话,一次我听见他与成奎说:“早晨在床上听见内人烧早饭,升箩括着米桶底轧砾砾一声,睡着的人亦会窜醒。”我父亲的豁达慷慨是古诗十九首里的,古诗十九首多是荡子荡妇之作,但真有人世的贞亲。是这样贞亲的人世,不可以有奇迹与梦想,却寻常的岁月里亦有梅花消息,寻常人家的屋檐上亦有喜鹊叫。 我父亲的一生,好像正月初一这一天的草草,连没有故事。他在世五十八年,我母亲比他大一岁,但我总觉两人没有变老过,说金童玉女,大约是从现世有这样的人而想出来的。父亲去世,我母亲晨夕啼哭,如新妇丧夫,我着实诧异,甚至以为她不应该。我父母的一生都是连没有故事,即这样动人魂胆,好像《白蛇传》里的雷峰塔要倒下来摇了两摇。 我父亲犯的胃溃疡,这亦是荡子的病。他去世前一两年里,在邻家与人闲坐稍久,即垂头昏嘿如入睡,但邻妇敬茶来,他当即警悟,应对有礼。大涅盘经里记佛示寂前,在桫椤双树间藉枕而卧,云我今背痛,但文殊一请,他即起趺坐,顿又相好光明,如来身者,终无有疾,这竟是真的。父亲病危时我去招士湾医生处换方,路过嶀浦庙,进去拜祷过,明知也无效。嵊县溪山入画图,我父亲即可比那溪山,不靠仙佛来护佑,倒是仙佛来依住。 可是父亲生前,我却有过一次对他不乐。那年我在杭州蕙兰中学读书,父亲从乡下出来,与我游西湖。二人坐在游艇里,一直少有话说,因为无论是说家里的事或学校里的事都好像不适宜,便对船舷外伸手可及的流水及刚才到过的岳王坟,亦无话说。父亲身穿半旧布长衫,足登布鞋,真是大气,但又这样谦逊,坐在我对面,使我只觉都是他的人。见着他,如同直见性命,我自身亦是这样分明的存在,十分对的东西反为好像不对似的,当下我毫无道理的生气起来,很不满意父亲,见船肚里有划桨泼进来一汪水,涓涓流湿父亲的鞋底,父亲不觉,我亦不告诉他,竟有一宗幸灾乐祸之心。 昔年我回胡村,家里尚随处有父亲的遗笔,写在蚕匾上桔槔上的名讳及年月日,抽屉里翻出来的与三哥的及与我的手谕,还有绍兴戏抄本,教村人串十番用的,我只觉什么都在,连没有想要保存。还有母亲的遗照是青芸收藏着,我亦不问她要。中国人的伦常称为天性,不可以私昵,而惟是人世的大信,使我对于自身现在作思省。 自彼时以来,又已二十余年,民国世界的事谁家不是沧桑变异,不独我家为然,我父母在郁岭墩的坟,他年行人经过或已不识,但亦这自是人间岁月。我在温州时到过叶水心墓,斜阳坵垄,旁边尚有宋元明清几朝及今人的墓,上头一汉墓最古,他们生前虽只是平民,但与良将贤相同为一代之人,死后永藏山阿,天道悠悠皆是人世无尽。 胡门吴氏 西洋人的耶和华是父亲专门家,玛丽亚是母亲专门家,中国却父母叫爷娘,做了父亲亦仍是少爷大爷老爷的“爷”,而“娘”是女子之称。女子以字行,称“几娘”“几娘”,而妯娌亦称“几娘”“几娘”,婶母称“婶娘”,又婶母姑母祖母皆或称“娘娘”,出嫁了为妻为母,亦仍像做女儿时的贵气。 “娘娘”最贵,亦用以称后妃称神女,至今民间在庙里香火供养不绝,在戏文说书及宝卷中万古流传的有瑶池王母娘娘,九天玄女娘娘,南海观音娘娘,和番昭君娘娘,雷峰塔白蛇娘娘等。我小时跟母亲到村口大庙里烧香,母亲在神像前走过,我只觉她与那娘娘都是现世之人。胡村出去七十里,地名曹娥,有娘娘庙,我母亲亦去烧香过,曹娥娘娘是未嫁过的女子。胡村蚕时还祀蚕花娘娘,戏文里做出来还有华山圣母娘娘。 后来我在温州,见街边大树下多有一个神龛,祀花粉娘娘。是三尺高的坐像,花冠垂旒,深粉红锦袍,腰围玉带,璎珞霞帔。她粉面云鬓,好像新娘子做三朝,又是敬畏,又是欢喜,反为变得没有表情,却依然留着未嫁女子“蛾眉犹带九秋霜”的杀气,我每走过,总要停步看一回。这且不表,如今单表华山圣母娘娘,取她的一段母子之情。 绍兴戏《宝莲灯》,演华山圣母是天上玉帝的甥女,灌口二郎神的妹子,她在华山,见山下一队兵马经过,当头一员白袍小将,她恰如桃花对了梨花,年轻女子蛮横好胜,无缘无故的要来斗一斗。她毫不容情的打败了那白袍小将,却亦同样无缘无故的起了爱意,遂两人配了夫妻。她产下一子名沉香。她哥哥二郎神最是个烈性要体面的,恼妹子与凡人成亲,把她打入孤洞受苦辛。 及沉香稍长,因书房里同学诮薄他,回家问父亲,他父亲就告诉了他。《宝莲灯》唱做到这一段,是为父对儿子说他母亲的事,却好像对朋友说自己的私情,而儿子因是亲人,遂更是知己了,他说到当年华山遇圣母,有热泪如新。那沉香,一怒去到华山,他小小孩童竟也有他娘亲的法力,他不管天条,不怕玉帝与二郎神,就打开孤洞救出娘亲。绍兴戏二丑起侠义烈性人,沉香便是二丑起。 西洋人的母爱真是侮辱儿女,人为地母所生。多有苦难,生是靠她的乳房而生,死亦是在她的怀抱里得到最后的安息,被抚摩创伤,流泪叹息,不能有像沉香的救母,儿子亦在娘亲面前逞英雄。动物只知有母而不知有父,于母亦只有母爱而无孝道,西洋人只有地母无昼无夜手执火把,天涯地角寻女儿的神话,而没有孝子万里寻亲记。世界上惟有中国,儿女与父母是平人。 《宝莲灯》演圣母见着沉香的一段,诉说与他父亲从前的事,及哥哥二郎神把她打入孤洞所受的苦辛,那唱词非常好,只觉她是母亲,而亦仍是年轻的妻,且仍像做女儿时的是妹妹。她没有悔,像唐朝小说《非烟传》里的步非烟,被拷打至死。惟云“生得相亲,死亦无恨”,但她比非烟更蛮横。而沉香救出娘亲,亦是为世人打抱不平。圣母与沉香母子相见,皆惟是这样的英气道人。 比起来,西洋人的母爱亦且是侮辱妇女。他们的社会生活弄到身心疲乏,想要振作,只能强调原始的生命的无明,生物愈低等,生命力愈炽盛,如蚕蛾的一生即只为性与生殖,虽加以怎样的圣化,到底不能有女身的清好。华山圣母即完全不像那圣母玛丽亚。最有资格做圣母或地母的要算观世音,但《西游记》里的观世音菩萨倒是像姊姊。 哥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里,写那女子对弟妹的母爱,但中国人的姊姊不像母亲,倒是母亲像姊姊。姊姊多是不耐烦惫懒的弟妹缠在身边,我小时母亲即也骂我,也打我,说我:“这样大了还要抱,小孩不自己去玩去,大人要做事呢!” 我母亲与我没有像华山圣母与沉香那样的故事,却不过是寻常中国民间母子。我甚至不晓得我母亲的名字,十几岁时一次向母亲问起,母亲只笑笑不说,骂我:“小人怎么这样顽皮!”及后事隔多年,母亲已去世,一日不知因何说起,青芸笑道:“娘娘的名字我晓得”,却不肯就对我说,到底是她做孙女的有本领问得了。可是青芸告诉了我之后,我竟又忘记,好像是“菊花”二字。 旧时我乡下女子惟在父母及塾师跟前叫名字,在生人前不叫,在夫家亦不叫,绍兴戏《游龙戏凤》里有这样一段: 生:敢问大姐的名字? 旦:奴家是没有名字的。 生:当今朝廷亦有国号,三尺孩童亦有乳称,岂有为人无名字之理? 旦:名字是有,只恐军爷要叫。 生:为军不叫就是。 旦:奴家名字叫李…… 生:李什么?李什么? 旦:李凤姐。 生:哈哈好一个李凤姐美名! 旦:军爷说过不叫,可又叫了。 生:为军冲口而出。 旦:下次不可。 这虽然老派,其实新鲜泼辣。但胡村是男人有名字亦不传,何况女人,我母亲只是胡门吴氏。胡村人是好像皇帝后妃,只有朝代年号,名字倒反湮没。 中国是民间亦贵,因为人世有礼。我母亲在家着短袄长裤,但出台门到溪边浣衣必系裙子,在堂前纺棉花亦系裙子,不但对外客,连族中长辈,堂房叔伯经过台门外进来檐头坐坐,她亦奉茶尽敬。她却不轻易到邻家,亦从不道人长短。房族里或亲戚的女眷来,我母亲陪坐说话,惟是清嘉,亦令人不厌。 我小时跟母亲去探望同村九太婆,在荷花塘,一盏茶时就走到的,母亲也开箱换上蓝绸衫黑裙子,且在路亭里买了烧饼,手巾包了拎去,因为是去做人客。九太婆住的是泥墙屋,半下昼太阳斜进来,如金色的静,九太婆客来扫地,炊菜烧点心,点心是腌菜下汤年糕,我母亲连说罪过,起立又起立,然后两人安坐说话儿。我立在母亲膝前,心思对付后门口的一盆葱,后门开出即是田磡,山势压檐,畈上都在放秧田水了。起坐间是泥地,与灶间连在一起,板桌条凳,都在茶烟日色里,宾主相对虽只得一个时辰,却似人世迢迢已千年。我只觉母亲与九太婆好像一种牌子的火柴盒子上的采莲人,是明清木版书里插图的线条,但纸张与彩色是民国初年的。 母亲教我:“小人要坐有坐相,立有立相,走路不可油头蚂拐。”因为她自己就是人相极好的。小时我每跟她去溪边,去桑园茶山,去傅家山下小舅舅家,还伴她去过嶀浦庙,平时只见她在灶间,楼上楼下及堂前走动,现在却陌上多少行人,她走路这样安稳,没有一点夸张,亦只是人与天地为三才,日月丽于天,江河丽于地,而她的人则在天地间,与世人莫失莫忘,仙龄永昌。她在家里,是洗出衣裳或饲过蚕,稍有一刻空,就自己泡一碗茶吃吃,我在傍嬉戏,见母亲一人坐得这样端正,室中洒落悠闲,只觉有道之世真是可以垂衣裳而治。 但我母亲是一家衣食之事切切在心,对小孩亦不隐蔽世俗的艰虞。小时我家里有人客来,母亲常叫我走后门向邻家借米,却具馔相款,不使人客知觉不妥。惟父亲及我的慷慨若涉浪漫,她就切责,她是直道待人,不过其情,所以荡荡如天,但父亲及我时又不免稍稍违犯,亦无不好。 有时没有饭米下锅,傍晚才弄来谷子,砻出拿到桥下踏碓里去舂,天已昏黑,邻家都夜饭吃过了,我家还在檐头筛米。母亲用木勺撮米到筛里,父亲筛,我在旁执灯照亮,把大匾里及箩里的米堆用手攞攞平,只觉沉甸甸的如珠如玉。 一次我在桥头嬉戏,群儿都回家吃午饭去了,我不回去,因家里没有午饭米,怕母亲为难。小孩没有悲意,但亦知道这是重大的事,惟更端庄了起来。我去溪边摘了木莲蓬,用绳穿起两个,一人在大路上耍流星。随后母亲却来叫我,回家只见饭已煮好,是留做种籽的蚕豆。母亲坐在高凳上看我与五哥哥七弟弟盛来吃,带看歉意的微笑,十分安详。 我到杭州读书,母亲为我理行装,每回总吩咐:“出门要理睬世人,常时饥饿冷暖要自己晓得,不可忘记家里的苦楚。”三十年前的事仍像是今天的,今天我在日本,亦只要好好的,自己会得当心,家里虽然顾不到,但今天是祖国民间家家苦楚,我皆切切在心的。 我母亲安详如画中人,但她对她丈夫儿子与家务一样有现世的火杂杂。我兄弟七人,大哥积润、二哥积忠为前娘所生,积润是败子,人家叫他风水尾巴,他游手好赌,把老婆也卖卖掉,因此被逐在外。他却对兄弟情重,又爱充场面上人,父亲去世后他倒仗义回家维持了三年。积忠当兵,病殁福建,我只在他那年回来娶妇时见过。这两个儿子虽不是亲生,母亲待他们亦总尽了人世之礼。三哥积义在嵊县城里蜡烛店做学徒,三年满师,已会得刻龙凤花烛,但是他去当兵,进了杭州讲武堂,出来到绍兴营里当庶务长,升排长。要算他白手成家,常寄五圆十圆来与母亲,娶了嫂嫂,头两年亦叫她来胡村侍奉公婆。 母亲最恼四哥梦生,梦生在兄弟中最身长力大,广有才艺,就只不是个至心人。他小时不肯读书,逃学被捉到私塾里,只坐着嘴巴闭得紧紧,用筷子也撬他不开。十七八岁他即长成好一条汉子,乐器上手即会,绍兴戏本本会串,畈上的生活无人能及,但是他不肯务农。他去学木匠,只一年就水车八仙桌都会造,连宫殿式建筑他亦心知其意,但亦不肯三年满师。他贪心太重,而且残忍。为他赌博谎骗,母亲赶来赶去打他,祠堂里亦施过族规,他终不改。他收买山户的茶叶,又贩苜蓿种籽,账都讨到家里来,他却在县城里把他人的钱充阔绰,纺绸长衫穿穿,金戒指戴戴,美丽牌香烟衔衔,麻将啦啦搓来。其后他在家乡到底存身不牢,飘到嘉兴,在那里有田十亩,且开花轿店,鼓乐酒食,大小老婆俱全。我四哥是有荡子之才而无其德。 五哥怀生,为人忒善良,优柔儒弱,在家受四哥欺压,拿柴杠打他上山去樵采。十五岁到钓鱼潭豆腐店做学徒,又被店主店妇酷使,苦得手脚冻疮肿烂,动弹不得,母亲知道了叫他回来,在檐头柴堆上铺棉被躺着就日取暖,三个月才平复。他在胡村开小店,卖纸墨笔砚,及针线鞋面布,彩蛋水鮝糕饼,但又被大哥四哥吃倒。他往绍兴依三哥,想开木行不成功,寄食三哥家里一年,三嫂差他洗碗购物。彼时我在绍兴高小读书,亦住在三哥家,三嫂只有差我不动。五哥后来是去当兵,亲事尚未娶,年纪轻轻就病殁在宁波。讣音到时,母亲在檐头对天遥祭,大哭一场。父亲去运他的灵柩回来,葬在下沿山。下沿山桑茶田畴,茶娘耕夫活泼喧哗,我五哥的坟却是人世的委婉循良,令人叹息思省。 父亲去世翌年,三哥亦病殁,还有我肩下的七弟周有,十八岁夭折,在我娶玉凤的第三年。玉凤与他嫂叔情亲,侍疾带孝哭泣尽礼,他若还在,倒是个厚重有主意的人。我家这样七零八落,但亦总是民国世界的事。杜甫登慈恩塔诗:“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民国世界多少人家都像我家,而一代的兵气与王气,还是出在这里。 父亲过后,我母亲尚在世十二年,有玉凤与青芸侍奉她,我亦会得赚钱养家了,我母亲一生辛劳,又哭夫哭子,但她渐益静悟,无有不足。她与我父亲数十年夫妻如金童玉女,是第一贵。儿子有我三哥会争气,三哥殁后有我接得上,在广西教书,邻近三保说起来总也名声好听,是第二贵。晚年她犯冷风嗽的毛病,秋冬卧床,三餐茶饭都搬到床前,要等天气阳和才起得来,她也平静和悦,没有过恹气躁怒,看着跟前的玉凤和青芸想着蕊生在外头,她忖忖自己做人是称心的。 竹萌乳 三月韶华胜极,《红楼梦》里一枝花名签上却道是“开到荼蘼春事了”,未免丧气,不如苏洵的句子“竹萌抱静节,乳鷇含淳音”来得好。惟苏洵当年自是写他庭前两个小孩,苏轼苏辙兄弟,与我何干,而我却如小学生作文,磨墨蘸笔字未写成,先来顾闲野,与邻儿叫应。 却说我小时很听话,檐头晒粉,台门口晒腌菜,母亲命我管鸡,我还只四五岁,就手执乌筱坐在门坎上,见有鸡来赶开它。日色在阶沿,大路上挑担的人经过,歇肩换肩时朵拄落地,铿然响彻田亩,母亲在后院烧灰汁水洗被单,小叔家的钰嫂嫂去阡陌上刁荠菜。 今时多是单方面大人服事小孩,我乡下却说小人要做活脚蟾,会替大人手脚。母亲缝补衣裳或在堂前砌鞋底,我绕膝嬉戏就帮递剪刀、穿针线。煮饭时母亲上灶,我烧火。去溪边洗衣,我拎篮提杵,得得的走在母亲前头。母亲教我剪桑叶,要照她的样一把理齐了剪得细,因为乌毛蚕还嘴巴小。她教我溪边洗白菜,要挖开菜瓣洗得干净,上山采茶,要采干净了一枝才又攀另一枝来采。我这样做事时,母亲待我像小人客,见我做错了她亦只是笑起来,但亦从来不夸奖,故我长大了能不因毁誉扰乱心思。 母亲差我到桥头豆腐店买酱油,三文钱有半碗,双手端着走,小孩生怕泼翻,眼睛望牢碗里,一步一荡,好不危险,到得家门,已荡翻得所剩无几,母亲赶快过来接了,笑叱道:“你要眼睛看路,不可望牢碗里。” 母亲教我的真是简静。如日本的剑道,从师数年,难得听见一句鼓励的话,本因坊的弟子亦数年中难得与师对局一次,中国的商店及百工学徒,亦先生教的极少。母亲教我做人的道理,只是说“小人要端正听话,要有规矩怕惧”,此外无非叱骂,如不可手脚逆簇,不可问东问西,不可要这要那,见人家吃食,不可站在旁边伺望,小人不可败大人手脚,不可拣食吃,不可没有寸当,这也不可,那也不可,像佛门“戒定慧”,先要从“戒”字起。 母亲每说:“靠教是教不好的”。本来怎样才叫好,是要你自己会得生化,靠教只能教成定型的东西,倒是少教教免得塞满。母亲宁是谏,“小人要听大人的谏训”,谏是谏非。且谏是对朋友的,书上又说“臣谏君”,“子谏父”,而父母对子女亦曰“谏”,则我从母亲才听得,中国平人之敬原来是这样直道的生在民间。 中国民间教小孩的竟是帝王之学。胡村戏文时做戏文,我就爱看的渔樵会,而且与我一样的小孩都听过罗隐的故事,民间这样把真命天子说成钓鱼斫柴挑担种田之人,真的是萝卜菜籽结牡丹。 渔樵会是朱元璋起兵,与元朝的兵对阵,秃秃丞相扮渔翁探看地形,这边徐达亦扮樵夫探看地形,两人恰巧相值,一个口称老丈,一个叫他小哥,心里都已经知觉,遂话起天下事来。徐达笑那秃秃丞相可比老丈涸涧垂钓,枉费心机,秃秃丞相援引姜尚来回答,徐达道:“只闻姜尚兴周,不闻姜尚存商。”秃秃丞相亦笑:“那徐元帅可比小哥斫得柴来,皆成灰烬。”徐达答以他所斫的是月亮里的娑婆树,为新朝建造天子的明堂。秃秃丞相道:“要如小哥所说,除非日月并出也。”翌朝朱元璋的兵打起“明”字大旗,果然是日月并出,台下看戏文的人都觉得大明江山好像是今天的事。 再讲罗隐。小时母亲煮饭我烧火,人叉敲得灶坑叮当响,母亲说灶司菩萨要骂了,引罗隐为戒。罗隐本该有真命天子之份,但是他的娘不好。罗隐小时到私塾里读书,走过庙门口,菩萨就起立,他的娘把一个鸡蛋放在神像的膝上来试,果然罗隐走过鸡蛋滚落。他的娘知道他会做皇帝,烧饭时拿火叉敲敲灶坑沿,数说某家不肯借米,等你做了皇帝杀他,罗隐答应“噢”。某家不见了鸡赖我们,某家为晒衣裳与我相骂,等你做了皇帝要把他们全家诛灭,罗隐答应“噢”。岂知饭镬盖浦起来都是人头,因为罗隐是圣旨口,不好答应杀的。灶司菩萨就到天上去奏,说罗隐若做皇帝,人要杀无数,我亦两股挨了打。所以火又不好敲灶坑的。 却说天上得了灶司菩萨的奏,当即雷霆霹雳大作,罗隐哭叫:“姆妈姆妈,我一身啦啦响!”他的娘知道天上来收他的骨头,教他快快嘴巴咬牢马桶沿。一时雷止雨歇,罗隐的金枝玉叶身就换了贱骨头,后来讨饭做叫化子,惟他的嘴巴因天上厌恶秽,没有改换,仍是圣旨口。 罗隐大约是浙东一带,宋有方腊,元有方国珍,又明末流寇清末太平军皆到过,他们原有做真命天子之份,可是民间对他们的嗜杀人失望了,所以造出来的故事,但查考不的确。 罗隐后来还做出一些恨毒的事,但讲说的人已经又对他原谅,不为鉴戒之意了。罗隐到过芦田,因恨毒他叔父,说“罗隐芦田宿,蚊虫去叮叔”,蚊虫听错了去叮竹,所以毛竹山里蚊虫多。还有是罗隐走过塍,见务农人在吃面,只乞讨得一些面汤面脚,他生气把来倒在田水里,说“大的变牛蛭,小的变蚂蝗”,就变成了牛蛭蚂蝗,专咬种田人。 罗隐的娘舅收留过他,叫他放鸭看牛,他把鸭杀杀吃掉,却招了一群野鸭傍晚赶回家,次晨开笼都飞了,说是鸭自己飞了之故,骗他娘舅。他又用芦苇杀牛,因不曾带得刀来,而那芦苇经他题破,就变为这样锋利了。他叫一班看牛佬都来吃牛肉,却把牛头牛尾嵌进山岩里,说是牛自己钻进去的,他娘舅去看,果然一边头,一边尾巴,拉拉尾巴头会叫。罗隐的故事即如此回到了民间的跌荡自喜。 结局是罗隐避雨危崖下,因为他说了一句会压下来的话,那崖岩就崩倒把他压在里面了。小时我对着堂前的壁叫叫有回音,就晓得是罗隐在答应。故事编到像这样,今天他也还活看,竟是可以叫喊得应,真要有本领。 这故事抵得一篇《孟子》,孟子说“天下惟不嗜杀人者能一之”,而如张献忠的立起七杀碑,则到底不成大事。称为天子,宁是要像子弟的端正听话,端正故天下简静,听话故与世人无阻隔,还要有规矩有怕惧,规矩是“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怕惧是“文王小心,畏天之命”。但也不必引经书,中国民间的帝王之学,我觉还比孟子说先王之教来得气魄大。从来儒生学圣贤,民间则多说做官做皇帝,圣贤倒少提。 而世界史上亦惟中国有谏臣,当面说皇帝怎样不对,要怎样才对,仿佛他做皇帝的不懂,倒是你懂,那么皇帝你来做吧!而你亦真的会做。又皇帝对臣下,如刘邦爱漫骂,亦宁是平人相与。这里其实有着谨严。而在民间是对小孩已然,我母亲对我即比修行律宗另有一种不原谅。 孟子教人“从其如舜者,去其不如舜者”,胡村人未必有几个读过“舜有天下而不与焉”,但都晓得戒小孩不可要心太重。我小时衣裳都是上头几个哥哥穿下来的,袖口盖没手指,下摆拖到脚面,秀卿叔家的阿水比我大一岁,却一身印花洋布衫裤,我看在心里,但是不存与他比的念头。阿五妹妹比我小一岁,她家开豆腐店,不乏小钱买点心吃,又她母亲去曹娥娘娘庙烧香,带回来玩具,我皆没有,小孩未必因为傲气,只是自己更端庄起来。曹植诗极明艳,史册上却说他车服俭朴,这还远比宋儒说“去人欲存天理”更没有议论的余地。苏轼天际乌云帖里写美人:“肯为金钗露指尖”,真是贵气,而舜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即只是这样的有法,这样的贵法。 我四岁时,西邻梅香哥哥家里一班老太婆剪麦茎念佛,我去嬉戏,半下昼在造点心了,是荞麦面,我还不走开,大概也有想吃之意,梅香哥哥取笑的说了一声,小孩被道着心事,顿时大哭,伯母骂了梅香哥哥,又给我说好话,盛面给我,我必不要了,后来梅香哥哥抱我回家,连一碗面送来,我亦到底不吃。小孩亦知怎样的困难事都还不可恼,可恼的是自己下贱。 又一回是我七岁,弟弟三岁,两人到屋后竹园里,我背弟弟下溪岸到洗衣石上,我先下去站着,他从岸上向我一扑,背是背住了,却两人都倒在水里。我连忙爬起,好言央他莫哭,也莫告诉母亲,怕衣裳湿了回家挨打,脱下在溪滩上晒,要等它晒干。可是弟弟等不得,他一人走回去,而且都告诉了。母亲又气又惊,却也笑起来,只骂我“你这样犯贱,且这样的无知识”。不可犯贱,是贫家的小孩亦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凡人身皆是千金之体。 我小时吃腌菜拣菜茎吃,母亲说菜叶是大旗,吃了会做官,我就也吃菜叶。我家饭桌上没有那一样是父亲的私菜,小孩更不许吃独食,不许霸占好菜,不许霸占坐位。大起来我见有些才能的人最大的毛病就是霸气,世界不太平也是因为霸气,实在可思省。又小孩不可嘴馋,我家三餐之外不吃零食,有言女子嘴馋容易失节,男人嘴馋容易夺志。小孩亦不可嘴巴刁,拣食吃的小孩会营养不良。我或筷子含在嘴里润润,没有中意吃的嗄饭,母亲便骂:“如何可以吃饭萎瘪瘪,小人该有什么吃什么!”儒生只读经书,不大中意民间的东西,就有点像小孩拣食吃。我大起来,富贵荣华与贫苦忧患都过,不挑东嫌西,而凡世人过的日子亦果然是好的。 母亲戒我,吃食要有寸当。又过年过节,次日收起,我觉不舍,母亲便骂。原来对于好东西亦要像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落情缘,才得性命之正。“中庸”的“中”字非常难解,但像民间教小孩要有寸当,就极明白。我与群儿发喊戏逐正起劲,母亲就叫:“小人嬉戏也有个寸当,这样跌魂撞头胎似的,还不停了!”小孩白天玩得出神,夜里要做荒梦的,一个人大起来不搅乱世界,从小他就要不荒唐,此则又好像书经里的“思安安”了。 “思安安”是赞舜的,但民间平常就如此课小孩。我乡下婴孩尚在襁褓时,必把手脚松松的绑住,恐其乱动扭伤。及能坐立,刚刚学行走,仍要留心他攀翻盘碗,见他抓了什么塞向嘴里,赶快夺下。成了儿童,抱鸡摸狗,把母亲针线筐翻翻捣捣,都要挨骂:“小人怎么这样逆簇,会手脚一刻亦不停的!”一次堂房的哥哥阿焕去看田水,红姊坐在檐头织带,他走过身边把红姊鬓边插的山花一撩,红姊骂道:“手脚这样逆簇,难道小时婶婶没有把你绑过!” 不许小孩蹦蹦跳跳,似乎不合体育,但中国雕刻绘画里的人体,以及拳术,皆含蓄柔和,调顺舒齐,不重西洋人那种筋肉与骨骼相撑拒,争强压迫的发达。便是细胞新陈代谢的话,今时生理学家亦并没有说得好。原来生物愈低等,新陈代谢愈快,细胞短命,人又如何能长寿?所以说神仙八百年伐髓换肠,细胞倒是要生机不停滞而代谢得慢才好。中国又向来忌生机发露无遗,今人却每会精力过剩,非发泄不行,只因不能涵养渟蓄萦迥,故亦不能持久耐劳,容易神经或心脏衰弱。精力要涵蓄渟迥为气,如王羲之的帖里即每说体气,气以充体,且还有志以持气,如此才是人身。 小孩且亦不可知识开得太早。今时的小孩百伶百俐,会买东西,会应酬生客,玩具及漫画读物多到无数,学校里亦功课忙逼,读书像拼命,这其实不好,知识的根本是智能,他们把根本来伤了。惟简可以使繁,惟静可以用动,现代社会忙得不堪,即因不能简静。聪明智能要含蓄如花朵的盈盈,知识与技术才可以是从它生出来的仪态万方。我母亲的规矩,大人在说话,小人只许听听,不可七嘴八舌,见了一样新奇东西,亦不可问这问那,凡百要放在肚里过一过。兴奋不过是动物本能的飞扬,好奇心亦不过是动物本能的反应,但知识的妙机是生于人的“思安安”,民间老法教小孩,是先要他晓得人世的庄严。 我小时很笨,不晓得用钱,亦不会在人客面前应答如流。比我大一岁的小孩我就打不过他,因我头大,上重下轻,有时自己跑快也会跌一跤,额上起来瘀青块,母亲常用烧酒黄栀湿了纸给我敷贴。可是这条命也急切难休,长大后层层折折到得今天,虽无过人之处,但昔年比我能干的小孩后来还比我不如。我小时是惟呆鼓鼓的,好像自有一经。 民间老法小孩并无特权,我母亲常说“三岁至老,你以为还小呢!”竟是从三岁起就要学大人的帝王之学,而因我不成材,几次被父亲恼,更常被母亲用乌筱打。我五岁时,夜饭桌上,记不得因何四哥拿筷子撩了我一下,我哭起来,母亲骂了四哥,又简单给我说一句好话,但我心有未足,仍旧哭,不料母亲就不理。我变得不好收场,哭得无味了,索性发野性,如此就恼了父亲,他倒不打我,只把我一把拎出门外。外面堂前间黑暗,我心里害怕,登时放声大哭大喊起来,但是由我擂门也不开。后来里边吃过饭收拾碗盏,听听我已不哭,母亲才放我进去,仍骂我小人犯贱,不识抬举,我惟不作声。 被母亲打,最后一次我已十一岁,小舅舅来作人客我作怪,且以为已经这样大了不会再挨打,人客一走,母亲笑颜送到门口,我晓得风头不对,想溜身躲躲过,但是已经来不及,被母亲一把拖到后屋一顿痛打,问我以后还敢不敢再这样。我小时每次挨打后,邻儿羞我,一齐念道:“摊眼乌娄娄,油炒扁眼豆!”还有年长的堂哥哥们见了亦取笑我,我只不作声。母亲说下次要记错,我亦听了不作声。 新派不作兴打小孩,但小孩的特权是养成他要被人容忍,大起来要社会亦容忍他,而他若是弱者,则轮到他容忍别人,这样容忍与被容忍两组人作成的社会,从中虽出来基督的饶恕,无抵抗主义与革命的斗争,到底亦不得天下清安的。又新派的家庭是温床,小孩所作的只是社会的假演习。但旧时中国家庭,则小孩是到了日月雨露的人世,做人真刀真枪,虽父母亦如天地不仁。我大起来若有豁达与认真,即因我是这样的出身。 我在书房里也被先生打过。一次是听讲书,并坐的同学从桌下递过来一只纸折的鸟儿,我怕先生看见,推开他的手,谁知先生反打我两记手心。这要算得冤屈,而我竟不晓得辩明。基督的代人赎罪我很不喜,印度的忍辱仙人还好些,我的却不过是老实,当下也很烦恼的。 我小时亦宁是喜欢大人拿我当平人看待,亦没有说爸爸妈妈爱我,我爱爸爸妈妈。原来小孩亦不过像初阳里的新枝,或刚刚会得吃食及嬉逐的小猫小狗,凡幼小生物皆有的一种可爱,却是还要约于礼,把来变成人生的鲜活泼辣才好。称小孩为天使,说青年是时代的栋梁,还不如上海人叫小众生倒喜乐。爱玲说年轻人惫赖,小孩她亦不喜,一点不怕有顽固的嫌疑,因为她自己正当妙年。 小孩其实是羡望成人的,很想自己快快长大起来。我上学的一年出麻疹,母亲样样当心,我头盖一块旧绸片,怕风吹着眼睛,长日只在屋内。还有出麻疹时哭泣也要坏眼睛。要忌嘴,一只腌蛋我吃三餐。我虽有些倚病撒娇,但也母亲说的我都依顺。我坐在高凳上正吃早饭,台门外大路上群儿经过,高声叫我“蕊生懒学胚!”我不睬他们。阿五妹妹走到窗口,悄悄问我去不去溪里挖塘,我不去。我是当着大事呢,只觉自己像大人的正经,而他们则是小孩。 还有是一年暑天,昼长人静,我没有去处,走到隔壁小叔家后屋里,只见阶前一株枣树已结白蒲枣,钰嫂嫂与阿黄姊姊坐在门口当风处绣鞋头花,说着话儿。还有阿五妹妹也在开手学做针线,她还这样小,不过九岁,她们亦和她正正经经的说闲话儿,惟有和我不搭讪。阿五妹妹是今年起已入了大人队,不和我嬉戏了。我当下无手无势,惆怅难言。 法无戏论 《左传》里有鲁国的使者对晋侯曰:“寡君幼不喜弄,弱不好斗。”旧时民间小孩与邻儿打架,大人不问曲直,各把自己的小孩责骂一顿了事。我小时爱看庭前雄鸡斗,及畈上牛抵角,但是大人见了只把它们赶赶开。这且按下一边不提。如今单说小孩不可玩物丧志,现在有卖的许多玩具,我小时就简直没有。 现在这种塞珞璐制及橡皮制的狗马,洋囡囡,铁皮制的汽车飞机,一般轻薄得没有内容,形态不是太像,即是太不像,精密而草率,成了对于真物最恶劣的讽刺。而因没有内容,故又种类数量务求其多,徒然造成小孩的占有欲。还有小孩读的漫画本亦是如此,不知人世可以有文物清嘉。 《红楼梦》里荣国府宁国府这样人家,凤姐的女孩抱在奶妈怀里,玩的亦只是一只佛手。一般年轻母亲或是拔下一枝簪给小孩且玩一回,或是由小孩弄母亲的手镯与耳环。佛手与手镯耳环这些都是真物,小孩亦因此知道世上的一切都是真的,这是最初步的格物致知。是真的东西,才有意致,所以亦可以是玩意儿。《红楼梦》里黄金莺采柳枝编的篮子送给林姑娘,自谦说是个玩意儿罢了,但这篮子就有着大观园的春风春日,河水亭榭,及黄金莺这个人,而且是可以实用来插花的。 礼乐射御书数何等正经,却称为“六艺”,亦即皆是玩意儿,灯市百戏本等是玩意儿,却又如承大宾,如奉大事,人世一切皆是这样的游戏自在,而又真实不虚,所以连一架秋千,中国的亦和西洋的两样。日本人今大造玩具,我觉不及他们原来三月三女儿节设的人形,及五月五日有男孩人家竖的鲤帜,那虽然也是玩的,却有一种清肃的喜意,不可以狎弄。 小时我家里夜饭后洗好碗盏,大人还略坐一回说话儿,我拿煤头纸就灯点火来玩,或把点着的棒香就暗处旋舞,正高兴处,母亲却不许,说小孩玩火,夜里要遗溺。又我和弟弟揭竿为兵,在堂前掉舞,母亲也喝止,她道:“不许抡枪施棒!”及进高小读书,从绍兴城里学来做风筝,且买得一只小皮球到溪滩上去踢,可是人家都在畈上做生活,我这个学堂生清客不像清客,纵或母亲不骂,自己也觉有一种轻佻。中国的戏文好,是从大人的事而来,舞龙掉狮子好,是生在人世的风景里,但小孩及幼小动物的戏逐则怎样高级化了亦只能是sports。 我做竹蜻蜓,水枪捻旋子,又用双线穿起菱角或栗子做扯铃,母亲都由我。但我若太热心,成天在门坎上斩斩剁剁,竹头木屑摊得一地,阻大人手脚,且因正在做一样东西,大人叫唤也不理,母亲可要骂了。她骂的是:“枉长白大的,你还小哩?这种东西又不可以当饭!”又我在戏文台下十文钱买来一只彩釉泥蛙,形制朴实,有哨子可以吹,我着实心爱,夜里也捏了睡,吃饭时也拿来吹一吹,母亲怒道:“你不要讨我把它来摔了,小人会没有寸当!”饶是这样,后来我二十几岁时,还是几乎不把马克思主义连睡觉时也捏在被窝里,且弄到饭桌上来,不必论那主义如何,单是对它这样感情沉湎贪婪,先已不好。 至今我想起小时的制玩具,实在没有一样好。倒是过年时舂年糕,央叔伯或哥哥捏糕团做龙凤、羊及麻雀,来得有情意。以及央红姊用深粉红的荞麦茎编花轿,有红姊的女心如深秋的艳。 此外我小时游嬉多是去溪边拔乌筱笋,地里摘桑葚,山上采松花,端午节掘清木香,小涧里拔菖蒲,但也都是正经事。便是捕鱼钓鱼,也为可以做嗄饭。沿溪钓鱼,山色桥影,桑竹人家,春风春日,皆在溪水里,人与溪水与鱼儿一样的鲜活。可是后来我在绍兴杭州见人河边钓鱼,及来日本见报上常有人物介绍,趣味一栏里或填钓鱼,我觉得好像不对。 胡村溪里的是三寸二寸之鱼,我小时钓得了或捕得了几条,赶快拿回家养在面盆里,蹲着只管看,那鱼依然如在溪水里的精神,且还黏有溪里的沙泥,现在却来到我家像个生客,它悠悠的游一回,忽然拨剌一声跳出面盆落在地上,水溅了我一脸。而随后是煎来吃了。但是我不喜城里人家养的金鱼,还有热带鱼,我更不知拿什么态度对它,因为我没有玩物的习惯。金鱼除非是养在大的荷花缸里或荷花池里。又我在西湖玉泉寺,见池里养的大鱼,一匹一匹像猪群的堆堆挤挤,只觉还不及鱼店门口木盆里养着待卖为馔的活鱼,那至少是真的鱼,还有着江湖之气。 草虫我是喜欢纺织娘。胡村里夜檐头飞来一只纺织娘,呛啷啷叫得好响亮,就像整个庭院门内门外都成了茧镬边缫丝的纺车声,夹在汤汤的溪水里流去。我小时捉到过一只,用南瓜花喂它。这种纺织娘与普通的叫蝈蝈儿不同,我乡下叫它“绩佳婆婆”,惟不知这“佳”字到底如何写。儿歌有: 火萤虫,夜夜红,绩佳婆婆糊灯笼,公公挑菜卖胡葱,新妇抽牌捉牙虫。 我养的一只绩佳婆婆入夜果然也叫起来,一样是那种金鼓夹丝弦之声,又繁华又爽朗。但是我因为待它好,开出笼来看看,给它飞走了。 此外我捕过几只蝉,我乡下叫知了,知了在原畈上来得个会叫,且叫得来调子来得个好,捕了来它可是不作声了,用指甲刮它腹部的发音处也无用,只会发出嘎嘎声。还有蟋蟀,但是胡村的小孩们不弄这个,我养得一回也不养了,它夜里肯叫还好听,调弄它斗可是不怎么愉快的。后来我在绍兴杭州看见街头卖叫蝈蝈儿,倒是热闹,而且真也是夏天了,但我总没有想要买过。 鸟是我小时在书房里,看见一只小燕子学飞坠地,我把它放在栏杆上,好等大燕子来引它,焉知那大燕子就不要它了,反为赶它啄它,因为人手所沾,气味异样之故。当下我心里非常难过,想到早上先生刚教的一课书,周濂溪的《爱莲说》,原来世界上的东西都有一种贞洁,像莲花的可远观而不可狎玩,我真是做了错事了,差一点没有哭出来。 雏燕事件之前,我还养过一只小麻雀,也是学飞坠地,被我捕得。我乡下燕子来是人家发,要待它好,其余鸟雀则不在此例。我关那小麻雀在铜脚炉里,拿米与水饲它不吃,捉了草虫来饲它亦不吃,养得两天就死了,我当然悲怆,母亲却不怎样同情。又我家有鸡无鸭,中秋节有个种田人送来一只老鸭,放在后院嘎嘎叫,我非常惊喜,可是大人把来杀了,毫不理会我的拦阻。中国文明原来是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层次分明,不许像基督的待路人与待亲人无别,或释迦的待众生亦如待人,所以感情清平。 我不喜古玩铺,不喜博物馆的生物标本,又比起鸟店嘈杂的笼鸟,我也宁爱野味店门口挂着的新打来的野鸭与大雁。我小时看见山上飞起雉鸡,及桑树上的斑鸠与桑椹鸟,及喜鹊飞来厅屋瓦上喳喳叫,总要心里一动,因为那都是真的鸟。有一天,我到屋后竹园里,见地上立着一只猫头鹰,两只黄眼睛真像猫,想是它白昼看不见东西,我蹑手蹑脚走得很近了它也不动,我正待捉它,忽然忒儿一声飞走了。又一次是一只珍禽,不知几时飞来停在我家西檐桑树上,它停了好一回,拖着长长的赤色尾羽,其时傍晚,天色阴灰,总觉得它鲜明真实。那猫头鹰使我敬畏,这珍禽却只是妙意有在,如苏轼梅花诗:“酒醒梦觉起绕树,妙意有在终无言。” 大起来我也读过一回西洋哲学,但是不想求真理,因我从小所见的东西皆是真的。新近我又随意看些白居易及苏轼的诗,那怕是一首极平常的,但凡用的一个字眼,写的一样东西,皆永绝戏论,而你用怎样的思想亦到底不能及。这就是孔子说的“民无信不立”的“信”。但凡真的东西,即妙意有在,所以又奇恣使人惊,却与漫画式的讽刺完全两样。 我小时没有什么玩,但是晓得游。而我的游亦只是游于平常,如平常屋后的竹园我就爱之不尽。竹子的好处是一个“疏”字,太阳照进竹林里,真个是疏疏斜阳疏疏竹,千竿万竿皆是人世的悠远。 不但竹子好,笋也好。屋后竹园里茁笋,一株株都是我先觅见。我清早起来就开后门出去,一见又有几株茁来了,便蹲下去看,才从被窝里出来的热身肌碰着竹子,竹梢叶里积着的夜来雨露洒啦啦一大阵摇落在我脸上头颈上,冰凉的又惊又喜。胡村人家种在屋后的都是燕竹,毛竹则种在山上,燕竹只有大人的臂膊粗细,燕笋亦不像毛笋的毛茸茸,却像缎子的光致致。我总想用手去摸摸,但是母亲说摸过的笋要黄萎,长不成竹子。 小燕子也不可以摸,笋也不可以摸,凡百皆有个相敬为宾。这回我在日本,偕池田游龙泽寺,进山门就望见殿前坡地上有梅花,我心里想“噢,你也在这里!”而那梅花,亦知道是我来了。但是我不当即走近去,却先到殿院里吃过茶面,又把他处都游观了,然后才去梅花树下到得一到。这很像昔年我从杭州回家,进门一见玉凤,就两人心里都是欢喜的,但我且与母亲及邻人说话,玉凤亦只在灶前走动,不来搭讪。 却说燕笋也比毛笋好吃。毛笋若煮得欠透,吃了喉咙里有点哮哮动。毛笋干却好,要晒成肉桂色,盐味淡的最上等。此外里山出芦须竹,只有儿臂粗细,还比燕竹小,笋壳微黄,有褐色斑点,味苦,恐怕即是苦竹笋,黄庭坚字帖里有写着的。芦须笋最迟,又多到不论钱,吃它时初夏的风光皆来到了饭桌上。毛笋是端午节前后最盛,我乡下妇女归宁,及女婿去望丈人家,凡辖有毛竹山的,皆掘笋送礼。谁家人客来时,堂前挑到一担毛笋,只觉闹热堂堂,而这亦都变了是毛笋的好味道了。 还有燕笋毛笋芦须笋腌在瓮里压紧,六月炎天在檐头板桌上吃饭时,拿它下饭,非常清口,妇女们尤其爱。好笋要留成竹子,新竹解箨时,我拾箬壳最上心,把来晒燥,留着过节裹粽子用。秋天我寻鞭笋,拣沙土坟裂处掘下去,就见有鞭笋洁白如玉。掘来鞭笋给母亲煮榨面,请请人客。人家有个竹园,就人来客去也叫喊得应,抵得一个鱼池。 凡好东西皆是家常的。我五六岁时到溪滩里挖蟹,一路沿溪滩走去,忽回头望不见桥头人家,却来到了山边深潭,半边溪滩里晒不着太阳,松风吹水,我就心里害怕,寻原路回转,边走边哭叫,赤膊穿条青布裤,背脊晒得通红,赤了一双脚,手拿一只蒲柳口袋,里边有几只小蟹。望不见世上人家了,果然是可怕的。 古镜新记 (一) 我乡下的土话,见不当于礼要招愆尤的事,说是罪过柏辣,又见凄惨残忍的事是说惨忍搭煞。罪过柏辣通常是到人家里作客,见长辈捧茶来,赶快起身去接,一面说的恐缩之辞,但有时亦用以说惨忍可哀,意思与说惨忍搭煞相通。原亦如此,一切凄惨事多从不当于礼而来。 胡村小孩吵架,先是口角,说:“昨天我给你的烧饼要还了!”这时对方大都默然,因为还不出。但亦有抵抗的,说:“那么你吃过的炒豆也还来!”于是互以手指摊摊自己的下眼睑羞对方,说:“好不脸皮!好不脸皮!”如此一个急了,就叉拢打起来。又或并不打拢来,却是朝对方拜,因为被拜是罪过的,要被拜杀。当下被拜者很惊慌,赶快背转身去表示不受。而或则两个小孩立得远远的,隔条大路,各人依着自己的家门口,你拜我也拜。再敌不过,则去告诉对方的母亲。 甚至大人,如某家的公公遭儿媳妇不孝,虐待得做人不来了,他就横了心伏下地去跪拜孙儿,那媳妇也果然惊慌,一把拖开孙儿。旁边人都不直那媳妇,但那老人竟用这样的绝计,也看了大不以为然。惟这样的事是千中拣一才有。 这要拜杀对方的话很可笑,可是连绍兴戏里亦这样做。什么戏名忘记了,是一员女将叫百花女,阵前枪挑了乌龟精,挂在城头示众,那乌龟精有个师父,觉得难堪,好言劝说百花女,那百花女也忒年轻美貌恃强,见了这身穿土黄衲衣,手执拂尘的老僧,一听说是那乌龟精的师父,就骂他披毛戴角,这话伤了他的心,因他正是峨嵋山修炼千年的老猴。他原已不开杀戒,且亦不袒护徒弟,百花女却这样伤他,还绰枪逼来,他也动气了,但也只用拂尘格开枪,让百花女收兵回城。 我小时看戏总帮女将,单为那美艳的战袍,珠冠上插长长的两支雉尾,且如双阳公主、樊梨花,百花女这样的名字也好听。连编戏的人亦和我一样心思,总是女将还比男将本领高强。惟有这一回,我却觉得百花女理亏,同情那老僧,但仍希望他对百花女手下留情。 可是那老僧越想越气,他回营扎了一个草人,供在法坛上,同她拜跪之后起来射一箭,那边城里百花女就一阵心痛。如此要拜七七四十九日,每天射一箭。到第四十八日,百花女已濒死了,幸得她师姊从黎山老母处赶来,掩入法坛抱走那草人,进城救活了百花女。我先头看那老僧拜跪之后射一箭,戏台上一捧锣响,我当下十分惊痛,及见他又在拜跪了,我非常着急,只觉人世没有比这更凶险的,我憎恶那老僧到了极点。等师姊抱走草人,我才舒了心,这回是那老僧拜跪之后起来又要射,却不见了草人,他的惊慌狼狈我毫不同情,连幸灾乐祸我也不屑。 拜跪以成礼,非礼而行拜跪,果然是再没有比这更不祥的。中国民间到底聪明,知道要拜过来了,就惊慌得赶快想要避开,可是现在避也避不开,只好学两个顽童在对拜。 (二) 中国民间向来非常之当心巫魇,怕魂魄失落或被摄去。西洋人是他们的灵魂都在上帝那里登记,并无异议,俄国小说死魂灵里的农奴死了,魂灵还卖来卖去,不得个解脱,可是中国民间仍要招魂招它回来。 我乡下招魂是小孩遭逢邪祟,受惊得病了,一人前导,手执扫帚畚箕,又记得好像是米筛,上覆一块布,一人跟在后头,出去到那失落魂魄的地方,前导的人喊:“某人啊,回来嗄!”跟在后头的人即答应:“噢,回来了!”如此叫声应声叫回到家里,把米筛里的几粒米撒在小孩身上,说某人已回来了。这虽是迷信,但意思非常好,有效无效总之于病人无碍。我小时母亲就也给我招魂过一次。 还有是曹娥江造大桥,那年恰值四乡小孩病疫,想是脑膜炎,却纷纷说是魂魄被摄去镇了桥脚了,还有典有眼的说,桥脚合龙时,众中有个石匠听见哭叫声唤:“爹爹,是我呀!”他一惊回家,他的小孩果然死了。那些日子,又有生人来沿门大路上叫卖哈拉贝,不知哈拉贝是什么东西,那生人一定是来摄小孩魂魄的,于是家家惊恐,我也被关在家里不许出去。 这些固然都是荒唐话,但今世亦确有着许多小鬼的荒唐事,小鬼就像《聊斋志异》里的长治女子,被道士摄了魂魄去,正身杀死在崖石下,取血滴在一个小木偶上,成了杨柳神,从此就供那道士的驱遣。 我小时和四哥在后园篱边种一株小桃树,母亲叫我走开些,不可把人影种在桃树里,若种了进去,那桃树就成了我的本命树,它开我亦荣,它枯我亦死的。桃花虽美,但我这个人亦仍要是我自己的,所以其后我幸而不献身于艺术的女神或革命之神。幸得民间还能守住自己的本命,虽目前一时生身陷入了地狱,亦必定还有出头之日的。 古印度人的智慧,教人要当心会生身陷入地狱,地狱且有一种叫阿鼻,意即无间,无间地狱是时间空间没有一分一秒一处一所不是地狱。佛经里有大目犍连入地狱救母,大目犍连只到地狱里见了一见母亲,就又出来了,他母亲业重难救。可是传到了中国,中国人就不服,目连救母变成了“破地狱”,不但救出母亲,且连地狱都破了。破地狱是我乡下死了妇人必请道士演的,那道士扮目连,头戴紫金冠,脚登草鞋,白袍的下裙塞起,不像和尚的良善,却是手执宝剑,一路破到血污池。血污池是由一碗红糖汁水来表示,放在堂前就地一个木骨纸糊的架子下,那形状像走马灯,四面点有灯烛。道士先是绕架子绰绰唱唱,一路破去,像过五关斩六将,破到最后,一把揭开架子,意思是把整个幽冥界都掀翻了,这时露出血污池,与亡人的牌位,由披麻带孝的孝子跪下去匍匐在地,一口喝干,把碗底翻转朝天,那道士即用剑一击而碎,把他母亲的牌位抢给孝子抱走,当下满堂举起哀来。我小时乃至长大后见了破地狱总要流泪,这实在悲壮,而且叫人欢喜,因为那母亲其实没有罪,血污也不过是因为生男育女,正正堂堂的。 地狱当然可以破,而且必定要用剑。但丁《神曲》里的地狱,罪人推重石上峻坡,千年万年也推不上,只见老是很吃力的顶住在那里,中国民间则从来不信坏事情坏东西会长久,长久的只有是好的事情,好的东西。 (三) 昔人的笔记小说里有这样一则,我讲给爱玲听过。是一武弁奉命去他乡别县投递公文,宿夜店的人与他说楼上的房间有怪气,但是他不怕。半夜里果然一黑衣者进来,他与之格斗,黑衣者大呼二斑,即又有一物冲来,格斗声益急,移时始寂。翌日一清早,店主见他下来,颜色凄惨,惟言“楼上的房间勿开,等我干了公事归途再过此地”,就草草而去。我才讲到这里,爱玲已惊骇起来,但是仍旧听我讲下去。却说过得半个月,那武弁果然又来,面上有喜色,像是了得一笔心事,店主就同他到楼上,到得房门边他忽扑地而灭。一看那房门却是里面闩着,打开了进去,只见武弁与二犬骈死在楼板上,壁上题句有悔憾。爱玲听完了说道:“真可怕!先前我听到说脸色凄惨,就晓得不对,真可怕!” 我是从小母亲即不许我作这样的好勇斗狠。我小时摸摸猫狗,不知如何激恼了它,就呜的露出牙齿来,母亲骂道:“牲徒脸上有毛的,你去惹它!”有一等人玩笑开不起,玩笑会当真,我乡下说他是猫狗脸,翻脸就不认得人。我记得这句话,所以总小心。 母亲又戒我水火不留情,要我火烛小心,要我去深潭游水时小心。又走桥要走在中间,不可出边出沿。我几次因挨近四哥哥劈柴的斧头下,及舂米时挨近臼杵,被一把拎开,还挨骂,我四哥更只是一掌把我打开去,我当即哭起来,母亲却道:“该应!” 我十三四岁时,胡村大水,一溪滚滚黄浪都从我家台门里穿过,水没了半楼梯,只听见墙倒,幸得急流挟带来的沙石有两尺高,埋住了柱脚,房子才不被冲走。台门外大路上是一片汪洋,男男女女都披蓑戴笠在救水,在捞被冲走的桌椅稻桶与牛羊鸡鸭。我与弟弟在楼上,听屋瓦上风雨摇撼,我竟非常高兴,大声唱起学堂歌来,这回我母亲可真的气恼了,骂道:“你还是人?还是牲徒?” 饶是这样,后来我看显克微支的小说描写罗马皇帝放火烧罗马城,及果戈理的小说里十二世纪哥萨克人攻掠波兰,杀人如剖瓜切菜,他们自己亦像剖瓜切菜的被杀,只觉是生命的大飞扬,当下我也雄纠纠起来。我且曾佩服过托尔斯泰著《战争与和平》里的安特来,把他的cynical当做高贵。战时我偕池田初次到汉口,住在德明饭店,当晚空袭,地上高射炮机关枪像雨点又像放烟火,飞机投弹都就在近傍,旅馆的屋顶险不塌了下来。池田在房里裹住棉被躺着不动,我依然立在窗口看,炸弹与炮火的闪光在我脸上一亮一亮,玻璃窗啦啦响,我反为一身都是雄心浩气。过后池田说他真害怕,我才忽然惭愧了。众之所畏,不可不畏,cynical的勇气原来孩童就有,那是不晓得祸福之正。 但我到底也有一点做人的根基,否则此身怕早已化为灰尘了。我几次过得昭关,皆是幸得小时听母亲的话,虽临机未必记起,事后想想倒是都依了的。我频频闯祸,其实我亦并非不顾一切,倒是每次皆把可能的最坏的结果先想过了,知道即使到了那样亦还有余地可以游戏,所以敢断行的。《水浒》里卢俊义明知山有虎,来作采樵人,他路过梁山泊,叫从人在车上扯起一面大旗,上写着: 慷慨北京卢俊义,金装玉匣来深地。 太平车子不空回,要收此山奇货去。 那可真是好诗。《易经》里有“动乎险中,大亨贞”,以金装玉匣之身入深地,是要先把因愚昧及轻薄侥幸来禁断了,虽遭生命的危险亦还有人世不失,不会是死得不明不白,如上海话骂人“屈死”,或冤魂向亲人托梦说我死得好苦。亡命以来,我虽更把生死也看淡了,又中国的事今后我还得出入于白刃之中,亦只觉做人理该如此,且依于向来的谨慎,我若身入险地,总是先看过了地形的。 (四) 昔人有被诬不辨,又或他欺我,我虽明知,亦对他仍信而不疑,此是一妩媚。因为人人有面,树树有皮,我总不可眼中着不得他人,不干自己之事,无所伤害之事,由他人去掉点枪花也罢了,何用去破法。孔子说,“恶讦以为直者”,所以法海和尚被人人恶,而且他比白蛇娘娘更不得好收场。 我小时听梅香哥哥讲故事。他讲变戏法的人鸣锣开场,例必向观众抱拳为礼,吆喝道: 爹娘生我三兄弟,大哥河南开封府,二哥四川广德州,小弟不听爹娘话,流落江湖走天下。 接着又一捧锣响,吆喝道:“在行人看看笑笑,里山毛贼,恶屁乱撒。”他是打招呼在前,所以你总不可以破他的法。一次变戏法的人当着观众把他的小孩四褪六开斩杀,放进一只覆有红布的箱子里。不料广场对过楼上有个顽童看着,照他的动作,把只青蛙也来四褪六开用剪刀剪落。及后变戏法的等观众掷钱够了,喝一声:“小家伙还不出来谢赏!”但是箱子里寂然,三喝不出来,原来被破了法,真的斩杀了。变戏法的人就大哭,声言此仇必报。那顽童的姊姊知弟弟闯了大祸,赶快借拢来七七四十九只铁镬,层层迭起,叫他伏在下面。果然时辰到了,一声响亮,四十九只镬都被斩为两半,她的弟弟总算不死。死不死只有一刀之仇,那变戏法的人亦只得罢了。 这是说破法最不祥,做人本来是你不可弄到他人落不得场,他人才也给你留三分情,一生少有凶险。以讦为直的人,我在战时及亡命来日本后,曾遇见过几个,起初我每错认为刚正有才志,要等十足看穿其原来只是霸戾之气,才一下与之断绝,实在有惭孔子之明。 还有我乡下说老虎不吃人。我小时听母亲讲有个妇人去汲水,井头忽来一只老虎,先还只朝她望,她在井水里照见自己是只狗,一声惊叫都来不及,那老虎就扑过来把她拖去吃掉了。现在水素爆弹(氢弹)杀人比滚汤泼蚂蚁还厉害,也只因人先已成了比蚂蚁还不如。佛经里说如来之身不受劫毁,孟子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上海人说子弹是生眼睛的,命里若不该横死,它不会打着你。这命是正命,生于正命,死于正命,都先要做人能像个人。 禹铸九鼎,历象魑魅魍魉之形,使民入山林不逢不若,意思重在避,而民间重阳登高即是避凶煞。又唐人小说里有《古镜记》,镜能辟邪,意思重在明,能万物历然,即妖无由生,则更使人想到大学里的格物致知。九鼎与《古镜记》的典故,民间多不晓得,但他们教小孩竟然亦是这样。我母亲即教了我什么是吉祥,又什么是凶煞,而特别是戒凶煞。古诗如《孔雀东南飞》,结句每是“持谢后世人,念之慎勿忘”,汉文明历劫不坏,亦多靠有这样的垂诫。 中国人对于凶煞如此谨慎细到,真是性命之学,所以没有不可以解,如云解冤结。而且还有大胆无敌的祓除法,如胡村人过年过节及婚礼,第一是喜气先已使邪祟不能近身,有吉星来把煞神解了,所以用爆仗。放爆仗最是荡涤情秽,双响大爆仗,百子爆仗,还放铣放顿地炮,一派喜气洋洋的大威力,对凶煞毫无容赦。从这些地方都可见汉民族的壮阔无宿滞。 怨东风 离胡村四十里有个俞傅村,在上虞地界。俞傅村有份财主人家,上代做盐柴生意旺发,起屋买田,如今坤店王名声极好,不足只是年已五十,现放着嫡妾二妻,膝下尚男花女花俱无,因此上要了我做过房儿子。那年我才十二岁,还糊里糊涂,一天就与父亲坐了两乘轿子到俞家。叫他人做爷娘,我已觉不自然,又见俞家一股土气俗气,与我所想的完全不对,当下更心里不乐。俞傅村全是种田人,是也不及胡村人的世界响亮。 但俞家真是好人家,义父为人厚道,虽然泥土气,然而是阳光里田头的泥土。他是务农人底子,家里雇有长工与看牛佬,仍自己歇歇又荷锄去到畈上。在他家里,只觉银钱亦沉甸甸的有情意份量,早晚开关堂前门的声音亦有高堂大厦的深宏,吃饭每餐有酒有肉,下午必造点心。他最是个惜物的人,但富自身可以即是慷慨,且是世俗现实的安定,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富的德性。 若不结俞家这门亲,我未必能去绍兴杭州读书,虽然我亦不曾去想到将来,且觉求人总是一件倒霉的事。但为依顺父母,我不好说不愿。我寒暑假回家,总是住在俞家的日子多。俞家吃饭分内外,我与义父二人同桌在正房里,他待我像个小人客,我虽不肯亲近,但是他安着一份心思要培植我读书,大了给我娶亲,又分一点房地产给我,也是过房父子一场。只这样世俗的平实的厚道,就抵得上多少英雄美人的情高意真。 俞家庶母,人家叫她春姑娘,那年她正三十二岁,生得吊梢眼,水蛇腰,像京戏拾玉镯的旦角,因她的人有英气,倒是得人敬重,且嫡母什么都不会,内里都由她当家。 我第一年去俞家时,庶母在嫡母的娘家吊丧。翌年正月里又去时才拜认她。那次仍是我父亲陪我去,轿子到时,她正在堂前纺纱,身上尚带轻孝,我被引到她面前行大礼,叫她母亲,跪下去拜得一拜,她就连忙搀起,满面带笑,说话声音响亮,叫我蕊生官,夹手去房里取出一个银项圈往我头上一合,就戴上了,单这落手重,就可见她是个狠辣的人。我是男孩,见了女人很怕不好意思,叫她做母亲完全不惯,她又给我两把木刀,我也不玩,因为小孩的事我不屑。 我渐渐只跟庶母,她去晒场里晒谷,或在檐头绣花,我都跟在身边。她在房里开衣箱取东西,一面与我说起她的娘家,她原是杭州女子,出身很好的,我只觉她的人亦像这衣箱里的华丽深藏。下半昼畈上要送点心去给雇工吃,庶母便去烧。厨房里很静,大路上有母鸡叫,阳光疏疏穿入窗棂,庶母切韭菜,我剥豆,听她讲李三娘被打落磨坊,后来儿子中了状元,迎接娘亲去上任。我知这是为我与她而说的,心里想着我也必定这样,嘴里却不肯表示,我连很少肯叫她。 庶母绣给我一个红桃绿叶的笔袋,要我佩带,我也不惯,衣裳又有大花的,我怕难为情穿,还是半新不旧的青布衣裳于我顶相宜,她要把我打扮得像戏文里的读书小官人,可是总失败。 庶母与我讲说她的身世,赛过一部宝卷,但亦因是对我讲说,若对别人,她未必能讲说得这样好的。她做女儿时,家住在杭州塘栖,父亲是当典里朝奉,就像宝卷里的员外,母亲是老夫人,都当这个女儿是宝贝。她夏天月下乘凉,她母亲也用帘子给她遮荫,说月亮会晒黑肌肤。小孩时当典里伙计抱她,她定要骑在肩头,人家说女孩儿家不可以跨过男人的头,她偏不管,有这样娇横。及年十五六,闺房中她结拜有七姊妹,个个像戏文里番邦的公主,姊妹们衣襟上皆绣双刀为记。亲友家有喜事,众姊妹同去赴宴,堂上众宾,堂下鼓乐,每酒过三巡,女眷们即起去更衣,那时作兴穿百绣裙,头上插一排金枝翡翠蕊头,终宴要更换衣裳三四次,一次比一次更打扮得花枝招展。 塘栖原是好地方,但她少去外边,因她自己这个人即是风景。她是逢有节日喜事才出去,打扮得真齐整,门口上轿下轿,街坊上的人都走拢来看施家的姑娘,那时还是清朝末年。她家去当典只隔一衖条,也坐轿,那当典就在大街上,上元夜她与众女眷去当典楼上看灯市,靠栏杆摆起桌椅,水果茶食都是伙计一包包一筐筐的送上来,还有灯市上卖的各式玩意儿。她与女眷们吃茶磕瓜子,看楼前一队队灯彩台阁明晃晃的迎过,此时天上一轮皓月亦与人相近,只觉是月儿如灯人如月。 她上头有个哥哥,十五岁就会开当票,也在当典里,外头得人敬,家里得人宠,兄妹相貌生得相像,煞是俊秀。她哥哥且会得画花,常给姊妹们描枕头花鞋头花的底样。她肩下一个弟弟,也是生得粉团玉琢。我小时听庶母讲说她哥哥相貌好,弟弟生得齐整,就像新娘子房里金纸彩帛剪的人形,我总不免怅然,因为自己万万及不到。庶母又说她家有一时曾住在杭州城里,晚饭后人未寝,便好比小调里的“美貌佳人红灯坐”,意绵绵暖玉生香,连那灯儿亦是有情有义的了。这时却听得城站火车到,她哥哥回来了,家里的人尚未寝就是为等他。她敬哥哥是男人,那样的敬意真是女心无限。她家的规矩,箱子里女子的衣裳不可放在男人衣裳的上面,男人的贵气是生在女心的喜悦。 女心就是凄凉喜悦的,但她那时尚未自觉,亦不知有凄凉。如此到了廿二岁,来做媒的人踏断门坎,她父母挑三拣四总难得相当,而她本人亦不在其意。忽一日,她去后园里树上晾手巾,见园门开着,就移步至河边路侧看看杏花,却遇着一少年也在那里,她知是邻家的亲戚,挽了人来说过媒的,此刻不意相见,虽两人立处相隔数步路,彼此简单招呼得一声亦很不自然,她却心里一惊,她是现在才分明看见了自己是女身,且心里对他有感激,两人都觉不好意思,她更是站立不住,就逃回来了。 就是那年四月里,她娘舅来说接她去东阳与表姊妹为伴绣花,焉知这娘舅是个不成材的,骗她去卖给绍兴城里一富室为妾,她到了才晓得,大哭大闹,少爷来同房,她打了他一记耳光。如此便又被转卖到上虞章村槐三家,那章槐三广有田地,人倒斯文,成日只弹丝吹竹,非常爱惜她,她也只得罢了。不到三年,那槐三病死,大妇才又把她卖给俞家的。她先不知,见俞家义父来看人,她心里还想是那里来的买猪客人,论俞家这点财产她原不在心上,且不喜义父的泥土气,真真好比一朵鲜花飘落到了泥土里。可是也像泥土与花才真是性命相知,义父这样一个实心人,凡百事情上头都看重她,她虽尽管不满,义父死后她却真心哭泣,此后纵有风浪浮华,亦她的一生只是义父的了。 庶母这样好胜逞强,《红楼梦》里凤姐似的人物,做女儿时却是个很怯生人,外事不知的,会遭人拐卖,那糊涂就像三春的明迷,花事草草,也不知是已经过去了没有。 俞家檐下滴水缸边种有月季花,才得三两株,花朵浅红色,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我每看它含苞,看它开放,半上昼照着太阳,花苞微拆,清露滋滋,虽每回开出不过三朵两朵,却这样好法,待怎样比拟都不是,它只是真的月季花。对着这花,便阶前檐下的水缸风车柴蓬与墙头竹梢,亦皆是真的了。对着这花,便亦是看见了我自己了。还有庶母,她家常穿竹布衫裤如村中一般妇女的打扮,惟她的虽是竹布衫袴亦必镶上滚边,每出入堂前,她的人亦是真的。我立在水缸边看花,庶母走来批葱,葱盆在水缸板上,她探身过去,一朵月季花恰好掠过她鬓际,如她与我的亲情。庶母说花有花神,读书小官人不可以采花,采花罪过,我听了只觉今生的华丽果然是要远离伤害。 我幼年在俞家的一段是不得已,先存了求人之心而攀亲,这样委屈,我又叛逆,又顺受,一直矜持如作客,是个小官人。而我亦渐渐喜欢俞傅村,夏天村人去大溪里捕得虾蟹,一升米换一斤,这是在胡村吃不到的。还有秋天到楼上望见稻田自照墙外直接天边,一片成熟的金黄色,与村落路亭,远山远水,皆在斜阳蝉声里,如我此生的无穷尽。俞家不住楼上,楼上打通三间,两间楼板上堆着收来的租谷,有半人高,惟左首一间空着,只堆些杂物,我难得随庶母到楼上拿东西,偶然这样一望,便有门前是天涯的怅然。江山无限,是私情无限。庶母见我如此,她就不乐。词里有“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女子对于丈夫或儿子,旧式的想法是中状元,与她像鹧鸪的安定,但我是要飞去的。 一次我辞俞家回胡村,胡村祠堂里正做小歌班,出来一个旦,扮相像庶母,我看了不等戏文散场,就一人回来到楼上哭了一场,记得是下午,屋瓦上都是阳光。又其后去杭州读书,从俞家动身,当晚在百官过宿,旅馆里一人灯下铺被,心里好不难受,说恋说爱都不是,而只是极素朴的思慕。原来孟子说“人少时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这个“慕”字竟是用得极好的。但我没有对庶母说起过。而庶母可亦爱我是没有过,为我坏心思是有过,因为我倔强。 及我十五岁,义父病没。庶母那时三十五岁,她浑身缟素,在灵前痛哭,仍坚起心思料理丧事,还要与觊觑遗产的侄子争讼。有一夜,庶母的房因和尚道士在做法事,祓除不吉,我睡的帐房间亦让出来,庶母叫我与她及三岁的妹妹同睡在侧屋柴间里。以前义父在时怜我小,招我同睡我不肯,今夜却因当着大事,只觉得是亲人。柴间里蜡烛火荡漾,柴堆上铺起雪青印白花土布大被,我与妹妹先睡下,然后庶母也解纽子脱衣裳,却清到一夜无梦。 头七过了,我要去杭州进学校,是日早饭后,庶母在灵帏里哭过,又当着满堂吊客与侄子斗了,抽身叫我到她房里,她脸上尚有啼痕,取出一包银元给我做学费,吩咐我一些话,句句是亲人的言语。 但是庶母后来对我不好了。她依照义父生前的意思,催我父亲给我定亲,聘金她拿出。她又买下戴家一座楼房连同竹园桑地,约值五百银圆,等我成亲了交与玉凤,我前后所受于俞家的亦要算是千金之赠了。但她这么做是多么的面酸心硬,我因末后一两年里问她要学费已忍着羞耻,那房地契我辞得一辞,她也生了大气,当着玉凤说你们也不必再来了。今世里她与我的情意应当是用红绫袱衬着,托在大红金漆盘子里的,可是如何堂前竟没有个安放处,她这才觉得自己的身世真是委屈,比以前她所想的更委屈百倍。 她益发变得好胜逞强,待人辣手辣脚。她嫌老屋不够畅阳,别出心裁,在西侧建了新屋。又每年去杭州,在塘栖娘家置了产业。她生有一子在外头。她辛苦找到了娘家,但是随即不乐了。她的老爹娘竟还在,惟兄弟中有的已故,但是家道消乏了,反要女儿帮助。娘家人来俞傅村走动,愈承迎她的笑脸,她愈生气。庶母后来是对亲生的儿女亦不喜,甚至虐待,因为这也不如她的所想,她的一生就有这样怨。 屏开牡丹 我十三岁那年,芝山小学举行会试,十里内的小学与村塾皆各选拔四五人去应试。我坐轿去,四哥哥与阿钰哥哥抬轿,他们都是望兄弟成名。芝山小学是新制高小,我到得那里,只见样样开通,人人明达,看看自己身上穿的花洋纱短衫,茄色纺绸袴,还佩着俞家庶母绣的红桃绿叶缎子笔袋,真觉得不好意思。试毕回来,胡村学堂里的先生问我们考得怎样,三个同学皆答得头头是道,惟我无望。焉知发榜倒是我考得好,赏了一部《史记菁华录》,还有四角银毫,他们却只得一支铅笔或一锭墨。 其后我读高小及中学,亦仍是这样的谦逊。我考进绍兴第五师范附属高小二年级,同学都是城里人,都来欺侮我,我起初因情况不明,不敢争斗,但后来他们不欺侮我了,倒又用不着争斗。第五师范及第五中学多有诸暨新昌嵊县义乌永康来的学生,个个身长力大,城里人同学开口轻薄,他们就动手打人,人亦不敢欺侮他们。但是我不打架,人亦不欺侮我。可比我初到上海,码头上的挑夫与黄包车夫都敲我竹杠,竟是要反抗亦无从反抗起,其后住在上海,闲时走街竟从不遇见流氓,可见只要自身不太触目,就海晏河清,许多事原不必靠斗胜或屈伏来解决。 高小毕业我进绍兴第五中学,只读得一学期,学生闹风潮,第二学期久久开不得课,我就回胡村了。我连不知这风潮是所闹何事,只觉人世太大,不可唐突干与或仅仅动问。此后表哥吴雪帆带我到杭州考进蕙兰。蕙兰是教会中学,青年会在礼拜堂欢迎新同学,弹琴唱赞美诗,且分糖果,那样的“兄弟爱”于我完全不惯。 我在蕙兰读到四年级,已在举行毕业考试了,却因一桩事被开除。我是校刊的英文总编辑,校闻栏有一则投稿,记某同学因账目问题被罢免了青年会干事职。校刊顾问是教务主任方同源,他说有关教会的名誉,不可登。经我说明,他就不再言语,我当他已经默认了,焉知注销后他叫了我去骂,当下我不服,他遂向校长以辞职要挟,开除了我。我倒亦不惊悔,唯一时不敢回家里,后来是父亲写信来叫我,我才回家里的。 苏轼十二岁时,有代欧阳修谢赐玉带名马表:“岂伊坠之,而带有余,非敢后也,而马不进。”真是谦逊。我连理直气壮的不屈,亦对同学对父母没有慷慨之言。 但那几年的学校教育对我也是好的。彼时学校功课不像现在的忙,考试亦不在其意,很少团体活动,很少竞争比赛,读书只是读书,没有想到要拿它派什么用场,亦不打算将来的职业,且连对世事的意见也没有。我所以亦不信基督教。蕙兰做礼拜,我总是可躲则躲,因为不喜欢基督教的无故郑重其事。 但比学校教育更好的仍是绍兴杭州的风景,使我的人亦在风景里。民歌里有“送郎送到房门边,抬头只见太平钱”,如此一路唱到“送郎送到九曲湾,九曲呀弯弯看牡丹”,当年父亲带我到绍兴杭州,于我的一生里就好比屏开牡丹。 我出外读书,虽是父亲与俞家义父早有此意,但我自己完全没有想到。我十三岁那年夏天,在傅家山下小舅舅家作客,与雪帆表哥为伴,我父亲忽来叫我同去章家埠,有十五里路,我就替父亲背钱搭,沿剡溪沙堤走到那里,他事先没有和我说要到绍兴杭州去,却就趁了夜航船。后来这条路我自己来去走过多少遍,不是一句离情别绪的话可以说得尽。 章家埠是上虞地界,剡溪到此,再下去就成了曹娥江。到绍兴去,从三界亦可趁船,但水浅时埠船只到章家埠。从三界章家埠趁船到蒿坝,要过坝换趁内河船。蒿坝街上,只见饭店拉客人吃饭,热闹非凡,那条石板街路晴天也是湿湿的,一股黄芽韮菜的气味,我倒是喜欢闻。在此过坝换船的人,惟见扁担钱搭包裹雨伞戢戢如林,夹着一两乘轿子,经过饭店门口,都像抢夺打架一样,被拉进去吃饭。饭店里四方板桌长条凳,点叫的无非是白饭二分钱一碗,扎肉三分钱一块,滚热猪油烧鱼头豆腐八分钱一大碗,要吃酒也有五香猪肚,炒腰花。客人多是农夫及生意人,亦有去外头读书的山乡少年少女,他们都计算着路费,仍不免稍稍吃惊于自己在路上的豪阔。那堂倌是搬馔收碗,像穿梭一般,浑身都是手眼,客人叫声应声,灶头煎炒,锅铲敲得当当响。 还有蒿坝的过塘行,埠船到时客人聚集,开票转船换船,泡茶绞热手巾,单是塘柴一天里要烧好几担,中小企业的这种兴旺热闹慷慨,天下世界的财富可比新鲜鱼虾的烧好了即热烙现吃,我一直喜爱。 从蒿坝换船在内河中行,比外江就是另一番景象,河岸迤逦人家,一路有市镇。到得鉴湖水域,田地便平洋开阔,山也退远去到了天边,变得斯文起来。这里的田地都是好土壤,阳光无遮拦,所以出得绍兴这样名城。绍兴城此时从船上还望不见,只觉它隐隐的浮在水乡上,又像是在云中,却人语与鸡犬之声可听得见似的,河水里渐渐繁密起来的菱角芡叶,与从我们船傍掠过的一只两只乌蓬船,好比从绍兴城里流出来的桃花片。 及至五市门,说是绍兴到了,我一看不过是沿河塘的行家店家,不禁失望。惟因东湖鸟门山出石板,此地的河岸塘路都铺得极好,人家的粉墙也很白,河塘里许多乌蓬船,对河平畴远山,都在下午的太阳里。当下我跟父亲进城门,走过大街,才不再失望,却不晓得自己的感情是说高兴好,还是不高兴好,只觉我自己这个人与父亲非常分明,此地的一切也一步一步都是分明的。 绍兴城里大街小巷,一色是石板铺的路,许多节孝牌坊,状元牌坊。惟我对那些石牌坊不大有好感,走过时怕它万一压下来,且状元及孝子节妇的人世有点安稳过了头。又家家后门都是河,地名也是桥,八字桥、广宁桥、探花桥、莲花桥、大郎桥、小郎桥等,坐船赛过坐黄包车,探亲会友,女儿望娘,外婆到女婿家,都自家后门口下船,那家后门口上岸,那些乌蓬船,就像要撑入人家的堂前与灶间,可比小艇撑入荷花深处,那栉比鳞次的人家便是荷叶荷花。 绍兴城里要做一府五六个县的生意,要算得工商业发达,却只见是住人家的,大街也只得一条,其余惟江桥头热闹,又东郭门头、西郭门头、水偏门、旱偏门,及五市门头是热闹的,凡米谷、鱼虾、木材、酒业及各种工业生产都在那里成交,锡箔的制成是分散在小户人家里,有名的绍兴酿造,及陶器铁镬、酒瓮酒缸,则都在城外市镇里。城里的大商号,如陶泰生布庄及钱庄酒庄茶庄,皆反开在大街边的小巷里。便如杭州,比绍兴更市面大,亦没有受工业区在压迫的感觉,不须特为规定住宅区,这实在是最高的设计,怎样的现代都市皆应当采用的。 绍兴城里许多台门房子,平家台门、王家台门、陶家鲍家台门等,数也数不清,最大是吕府,宋朝宰相的宅第,但已夷为闾巷小家了,这些台门都有照壁,狮子旗杆石,很高的避火墙,兽环沤钉门,里边石砌大院,三厅两厢,正房侧院,有花园亭台,门上厅上挂满功名匾额。但如今多是子孙分数家居住,且有租出的。我住在三哥家,即租的平家台门的一个侧院,我喜中国旧式的深宅大院,但不喜住在里边的败落子弟,他们一点锐气也没有。 绍兴城里的小家小户也好,便是从那样的人家出来得龙凤锁里的金凤姑娘,又如《水浒》里藏匿恩人鲁提辖在楼上的金老儿父女,宋人平话及元曲里广有人世风情的小民亦是住的这种房子。破落的大家子孙少爷小姐的称呼我听了不惯,但我喜小户小家妇女像小姐少奶奶,有女体的香气。明眸皓齿本来多是出在寻常百姓家,因为不染富贵的沉淀不洁。其后我在杭州,亦喜欢在长巷短巷里走,看看这种临街浅屋人家,门多开着,好像都可以进去堂屋里坐坐,讨钟茶水吃或借红灯。 绍兴老酒有名,又越鸡极嫩,我父亲每次来,必去府前街买早羊肉,及芝麻酱,油条是沿门来卖,此外各式蒸糕都便宜好吃,竟成了家家的早点心。但我自己只买过几次油条,现在还数得出来。大街上的洋货店我当然喜爱,虽然读书时没有钱,且亦根本不想到要买。 但是绍兴的名胜古迹我不知,在读书的那两三年里,我连没有去过禹陵兰亭,我常去的倒是水偏门,只见舳舻如林,米市鱼市非常热闹,四处田畴河汉,不必登高望远,也城郭山川都在这里了。再出去,离闹市稍远,沿河石砌官塘大路,一次梅香哥哥来,我与他走过,太阳晒得热起来,进去路亭里有卖老酒的摊子,四枚铜币一碗,水红菱一枚铜币二十只。 但我还是更欢喜杭州,绍兴人有一种熟祁祁,像西瓜熟透倒了瓤,与我的脾气合不来,杭州则有辛亥起义以来民国世界的清明。我在绍兴高小时,五四运动只在学校里刚起来,而到了杭州,则寻常巷陌人家,湖山市廛,皆只觉五四时代原是向来的本色,好到使人不起怀旧之感,因为没有一个旧时代在死灭,然而眼前的已是全新的。 我第一次跟父亲去杭州亦是十三岁那年,其后在十五岁才又跟表哥吴雪帆去杭州进蕙兰中学。跟父亲去时,有个亲戚是胡村进去二十里前冈村人,在电灯公司当工人,领我们到机器间看正在转动的发电马达,那样大声激烈,我有点害怕,就像山西梆子“呱呱!”把感情思想都轧掉扫荡掉了,剩下来的只是更纯简且更端然的人。那天去他家吃夜饭,钱塘江的鳊鱼这样鲜美,我也是初次吃着。饭后又请去共舞台门看髦儿戏,正演《大闹天宫》,京戏的锣鼓与锦袄花帽的孙悟空皆与我山乡地方戏里的不同,而是民国世界东吴的繁华,新鲜到几乎是带有刺激性的。那亲戚能有多少工钱,却这样豪爽重义,这也是我初次见识了现代工人。后来他又陪我们到旗下洋货店里,我只见电灯光像水晶的条条射目,身穿旗袍,头戴丝绒帽的女子在买东西,我还当她是男人,她却又脸上粉敷得这样白,襟边水钻闪烁,我只觉不顺眼,然而这正是我对现代都市的初次惊艳。 要说杭州,道杭州,只能用三个字,杭州地方“好风景”。无论人或物,但凡能是风景,即私的亦皆成公的,西湖里私家的庄子皆开放,西泠桥畔苏小小墓,当年儿女之私亦成了天下世界的风景,所以杭州女子这样的喜欢在门口小立。一次我与蕙兰中学的同学钟志谦走过谁家庭院,大门开着,他便昂然进去看花看鱼,即或主人出来干涉,他也会得应付,我可是胆怯,像欧阳修诗里的“黄鸟飞来立,摇荡花间雨”,生怕惊动人世。 我爱杭州的紫气红尘,浣纱路河畔洗衣的女子,我走过总要看看,只觉这里的杨柳才真是杨柳。我是个俗人,世上富贵荣华我都爱,只是不信服权力。彼时孙传芳当五省联军总司令,辕门在旗下督军署,一次我与钟志谦走过,见说孙馨帅今日要游湖,就停步想要看他出来,此时已日上三竿,辕门外卫队勒马盘旋,步哨一直放到岳王坟,等了很久,辕门里却还不见动静,我忽觉自己可以平视他。还有蕙兰的同学于瑞人与我最好,他家在三元方开于天顺洋货庄,做钱塘江上游的生意,有钱得华丽深邃,还比官家清洁,这也是我第一次见世面,好比读花间词。 我在蕙兰时,西湖是每逢星期六总去,但没有像他人的风雅,且要花钱的事亦轮不到我。 我是过西泠印社亦不吃茶,过杏花村亦不买醉,惟独自在白堤苏堤走走,或花四个铜元搭游艇从岳王坟回旗下。因为我与西湖真是自己人,不在乎虚花。便是灵隐净慈寺这样名剎,及巍巍的岳王坟,系人冶情的苏小小墓,也见了我不讲甚深微妙法,不讲英雄恨,不讲痴情艳意,因为真是亲人相对了。 又彼时承五四运动的风气,我表哥及与他同班的马孝安,及他们的好友第一师范的学生汪静之崔真吾,还有刘朝阳,他们都有爱人,且都会作白话诗,惟我在低年级,既不会作诗,亦不想到要爱人,虽常跟表哥与他们在一起,总之没有资格入群。我对他们都只有佩服,他们说话我惟敬听。《西游记》里花果山的石猴,才出生下得地来,摇摇拐拐的行走,参拜四方。早惊动天上玉帝,令太白金仙查看了,回说是下界小小一生灵,倒晓得有个向善之心,因此亦就不问。我年幼的可笑便像这样,是人家所说可怜儿的一条小性命罢了。 思凡 三嫂嫂一次叫我小官人,我一笑,她也笑了,说:“你笑什么?难道我叫错了?太阳未出总是早,老婆未讨总是小,况且包文正称嫂嫂为嫂娘,我不比你大?”是年我已十八,正议亲事,是前冈芦田进去,离胡村五十里里山地方,唐溪人的女儿,名叫玉凤,父亲唐济仙,人称他“三先生”。 是年夏天杭州学堂放暑假回来,夜饭后坐在檐头,有月亮,母亲问我的意思。前两年提及婚事,我说不要,这回却听母亲说下去,心里晓得要了,只觉在母亲跟前,且对于人世的事我都婉从,这婉从倒是与女儿的有几分相似。但仍微微诧异,有个女子将是我的妻,意意思思的不禁有一种欢喜,可比花片打着了水面。 可是我母亲也听人说如今作兴文明结婚,要自己看中,我大哥哥又是个无事忙,就陪我去唐溪,只说买茶叶,到了三先生家里。三先生在邻家,差人去叫,我们坐在客堂间,时已晌午,玉凤从山上采茶回来了,她肩背茶篮,正要往前门进来,望见有客,不知如何她似乎已经觉得了,即转身改走后门。我正像三嫂嫂说的是个小官人,怕难为情都来不及,那里留心,急得大哥哥向我使眼色,又悄悄的指点给我,我张望又不好,不张望又不好,只见是个穿青布衫裤的女子,从后门一直转入灶间去了,脸仍没有看清楚。 一时三先生来家了,便与我大哥哥攀谈,在客堂间款待酒饭,玉凤的弟弟才十二岁,出来搬菜,只不见他姊姊,他们都已心里明白,我哪里是去看人的?分明是倒送上门去给人看,但我也只得老起脸皮,仿佛拼此一命似的。 饭后陪去月樵店王家。月樵店主是玉凤的堂房伯父,县里有名,杭州上海也有交游的大绅士,家里是洋房,青翠的回廊栏杆。在他家客堂间坐得一坐,我亦没有留心大哥哥如何买通关节,他带我到屋后田陌上,我只当是去走走,焉知那里正对后院,玉凤与众姊妹在院里乘风凉绣花,大哥哥指点叫我看,这种慌慌张张的样子我从来何曾惯,且相隔有十几丈,还来不及看清楚四人中谁是她,那边却已经知觉,都逃上楼去了,只剩有日色阡陌,人家的楼屋非常齐整。 婚后玉凤说,那回她倒是把我看得清清楚楚,即我跟大哥哥从屋后又回到客堂间时,她在楼上看我走过廊下,穿的茄色纺绸裤,白洋布短衫,心里只觉得是好的。千万年里千万人之中,只有这个少年便是他,只有这个女子便是她,竟是不可以选择的,所以夫妻是姻缘。 如此就行聘,男家女家的长辈都放心,说两人已经自己看中了,使我无从剖白,但也不觉得是被误会或受了委屈,人世最最真实的事每每会有像这样好的糊涂。 媒人男家的是宓家山可桢娘舅,女家的是芦田少彭表哥。下定是一百银圆,两端缎子,外加一付盒担及两坛老酒。盒担里是一对鸡,两尾鱼,一方肉,几对荔枝桂圆莲子白糖包及庚帖,都用朱漆大盘子装着。彼时我父亲还在世。 先一夕整理盘担,父亲把银圆用燥粉擦亮,每块上面用银朱笔写一个“囍”字,我也帮同写,只见八仙桌上摊遍银洋钱,红烛光下都是喜气。又壁柱上挂着两尾胖头鱼,灶间厨板上放着金丝黄芽韭菜,还有倚在门边一大捆茭白,都发出腥味与香气,茭白的茎叶在烛光里更见得青翠碧绿。此时厨下肉饼子已斩好,海参也泡好,鱼肚发好,扣肉扣好了,厨子辞去,等明朝再来,母亲也放好盒担里的礼品,就端坐等父亲与我把银圆上的“囍”字都写好。 次日媒人到来,请集亲房叔伯,祭告天地祖先及家堂菩萨,在堂前高烧红烛,写我的年庚帖子,托在盘子里,向天地祖先及家堂菩萨面前供过,然后连同父亲的大红拜帖皆装进盒担里。于是请媒人上座,吃过酒饭,由媒人押送聘礼去女家。女家收下聘礼,回的盒担,揭开来,一盒的盘子里是新娘的庚帖,一盒是亲家翁的拜帖,其他一盒盒是新娘子做给公婆的鞋,胭脂点过的馒头,及折回的莲子白糖包。 行聘之后,亲迎之前,去丈人家是要被取笑做毛脚女婿的,但既行过聘,这人世上就已有着一人是我的妻了,而她是还在做女儿,不知她想着时是怎样的想法,大约也和我一样只是这个感觉非常好。如此两年。 婚礼 我喜爱旧式婚姻。小时见叔伯家堂哥哥喜事,前二三日已把亲戚接来,房族里都来帮忙,抬轿赶市,司账司厨,女人则帮烧饭送茶,照应人客,长辈们都和悦,子弟们都齐心齐意,姊妹嫂嫂们都随叫随应,虽然尚未发花轿,亦已经闹热堂堂,是喜事人家了。此时做公婆的不单是一家之主,且更是人世一桩大事的主人,如同佛经里说的是世尊。虽然为儿子娶新妇,筹办费用或几经艰难,且在忖度今后的家计,亦但觉人世的苦劳与慷慨都还给了人世,自己像有得道者的悟悦,是法喜。而新郎则随众照应诸事,只不去抬轿迎嫁妆,大家都觉得他是新郎,大家都觉得他今天变得是个非常听话的子弟,姊妹们更对他新有一种亲热,平常叫名字的此时都叫他哥哥弟弟。 做亲前一日,堂下宰猪羊,后院杀鸡剖鱼,二三十人出发去抬嫁妆。半下昼嫁妆抬到,一扛一扛从大路上直通到堂前抬进来,只见是祭祀用的锡打香炉烛台,全付碗筷壶盏,新郎的冠履,新娘的红绿棉被枕头帐子,四只或八只衣箱,然后是木器,合欢床,几桌柜桶盆盘,镜台,皆簇崭全新,每件上头系一绺大红丝棉,撒些五谷。祭器先在祖宗面前供过,所有嫁妆皆歇在堂前堂下,让四邻的人走拢来看,然后搬进洞房,由老嫚帮忙布置。老嫚是乐户的妻室,或女儿,专走喜事人家,服侍新娘新郎,并帮忙照应宾客,就像新娘是宝卷里的小姐,她是陪嫁的贴身俏丫鬟。 到了正日子,新郎亲迎,吃过早酒发出花轿,媒人在前,一队人鸣锣,一队人执铳,一队人擎油柴火兜,一队人拎灯笼,灯笼上一面三个大字:“安定胡”,一面三个大字:“五峰堂”,及全班乐户,总共五六十人,走过田畈,走过山岭,迤逦去女家。 女家是日早起,女儿作新娘穿戴,凤冠霞帔,缨络垂旒,玉带蟒袍,下面百花襉裙,大红绣鞋,拜谢天地祖先,家堂菩萨,生身父母,亲房近族长辈及兄弟姊妹。正午堂前办酒席,她上座,众姊妹陪宴。此时此际,她的身份是在女儿与新娘之间,也喜悦也凄凉,父母及叔伯长辈受拜时一面说些训诲的吉利语,一面也不禁心里一酸,兄弟姊妹答拜时,亦眼睛里要发潮。及宴罢上楼,卸妆,只穿大红棉袄裤,脂粉不施,姊妹们在房里陪伴,说些体己话儿,人人待她都这样知心知己。这一天好像世界上发生了无数大事,而又过得草草,连朝晨与晌午所作所为,都好像是不切实。 不觉日已衔山,去村口候望的人来说花轿已来了,在岭路上,果然隐隐听见锣声渐近,且连着放铳,只觉惊心动魄,登时女儿的一生都分明了。花轿进村,一派细乐前导,又是锣又是铳,此时台门大开,百子炮仗放得嫣红满地,花轿进了台门,到堂前歇下。众人都在堂前及两廊受招待,吃酒吃点心。新郎被引到客堂间,献糖茶,吃汤圆,点心老酒八盘头,新娘的兄弟相陪,女眷在窗前门侧偷看新郎,且暗暗在给新郎的一碗汤圆里以胡椒为馅,要辣他一辣,使他晓得女家的厉害,不好欺侮新娘。 吃过点心,乐户在廊下动乐,新郎出至堂前,先拜女家祖先,次拜丈人丈母及房族长辈,后揖诸舅,拜罢又回客堂间,乐止。随即堂上张筵,上头一桌,两傍八桌,檐头廊下亦五六桌,女酒则在楼上。动乐,新郎入席。楼下堂前是新郎上座,楼上房里是新娘上座。堂上华烛,庭下油柴火把。一时乐声大作,进觞上馔络绎不绝。宴罢,新郎回客堂间,献清茶,廊下乐户唱戏文一出,各各休息。 将及半夜,吉时已近,楼下鼓乐催妆,新郎欲起,女家请新郎稍待。逾时又鼓乐催妆。凡三催,新郎出至堂前拜丈人丈母及诸房长辈,又揖诸舅,始见新娘子下来,是她的哥抱她上花轿,通过人丛时,听见她嘤嘤啜泣,众姊妹相随送到花轿前,放下轿帘。此时鼓乐大作,鸣锣放铳,百子炮仗如雨,众人点起油柴火把灯笼,喧阗并发,堂前及楼上顿时变成水清冷落。只剩丈母放声大哭。这边则花轿出了村口,新娘的啜泣声渐止,一路人马浩荡,沿山傍溪灯笼火把照着走,单是间歇的鸣锣。两对两对的锣声: 白生——白养—— 半夜里经过,路边村子里的女儿及年轻新妇都惊醒听见,想着生身父母,想着自己是女身,好不凄凉。 是日男家从午前打发花轿亲迎去后,留下动用的人手只是整治酒肴,备办几桌碗盏,堂上挂起福禄寿三星图及喜联,入夜诸事就绪,渐渐三更向阑,等花轿来还着实有些时候,动用人都去和衣假寝,惟余公婆与娘舅在东厅商量明天的人事调度。我小时亦硬撑着不肯去睡,要等花轿,渐渐瞌睡朦胧,但见堂前无人,烛焰照着三星图更加惺忪,檐际夜色青森,繁星满天,我去地上拾取放残的百子炮仗,对中折断,就庭燎点燃,看它火花喷溅,后来不知何时我在母亲膝上睡着了,被抱去轻轻放在床上。及至醒来,只听得鼓乐大作,花轿已经来了,我来不及去想自己怎么会身在楼上,就奔下去看。 此时天才东方发白,花轿进大门,轿上轿下前前后后一片声放百子炮仗,打锣吹号筒,轿前一人以五谷撒地,祓除不祥。花轿到了堂前,稍歇一歇,等交进了吉时,才揭开轿帘,搀扶新娘出来,新郎新娘拜堂。只见满堂前花团锦簇都是人,点起一对龙凤烛,动乐。拜堂时的音乐非常华丽,是钲、荡锣、咚锣、梅花。钲亦是一种锣,径只五寸,相当厚,绳纽套在左手拇指上,右手以阔二寸厚二分圭形竹签的边刃击打,作端端声。荡锣较薄,直径八寸无纽,惟以左手食指头顶住上边,击打亦是用竹签,音声清浅。咚锣直径一尺二寸,还比钲厚,中央受槌处凸起杯口大的一圈,击以槌,声音深宏。梅花像短喇叭与箫笛的混合形制。这几件都是铜乐器,钲与荡锣咚锣合成的音节是: 端端痴端痴端咚—— 端端痴端,痴端痴端咚——咚 “痴”是荡锣一击随手一扪煞住的声音。而配的乐调则在梅花,那梅花吹起来就像晴日溪山里水流花开。这音乐是迎神的,亦是拜堂的。 拜堂是新郎新娘并肩先拜天地,然后新郎新娘交拜,乐户一人司仪,唱: 作揖,拜—— 作揖,作揖,拜——兴—— 新娘有老嫚在一傍搀扶行礼。新娘是上花轿时的装束,身穿太婆衣,头戴纸冠,覆一块盖头红帕,说是桃花女与公公斗法作下来的,纸冠是丧服,为欺骗凶神恶煞,女子一生里当着这样的大事,真个是直见性命,如生如死的决绝。她亦不施脂粉,拜堂时便是这样的天地人素面相见,一男一女的素面相见。 拜过堂,乐户吹号筒,廊下大锣大鼓,新郎抱新娘上楼,众人团随到洞房里。新郎新娘并坐在合欢床沿,人丛中出来福寿双全的翁媪二人,拿汤圆喂新郎一口,新娘一口,又持整株红皮甘蔗向新郎新娘祝三祝,多福多寿多男子。于是新郎揭去新娘的盖头帕,老嫚来助新娘更衣梳妆,要到此刻,才穿戴起凤冠霞帔,敷粉搽胭脂,如雨过牡丹,日出桃花,凤冠霞帔是后妃之服,拜天地又是帝王的郊天之礼,中国民间便女子的一生亦是王者。 楼下又动乐,是平旦时分了,新郎新娘又下来到堂前,拜福禄寿三星及家堂菩萨。又然后拜祖先,拜公婆及房族中长辈,新郎新娘每行动必随以鼓乐,人世是可以好到像步步金莲的。 于是开宴。早酒晏酒夜酒。满堂亲宾。一次总有二十桌,堂前最上一桌新娘上座,新郎坐在下手主位,左右女眷相陪,乐动酒行,新娘惟垂旒端坐,不举杯筯,真好比九天玄女娘娘。亲宾中有人上来献爵,新娘起立,由老嫚代饮,新郎亦起立陪饮。一时音乐转成缓缓的细乐,新郎新娘到各桌敬酒,满堂亲宾皆起立,由老嫚执壶把盏,众人皆饮,敬酒毕,新郎新娘归座,众各安席,鼓乐大作,酒过三巡,各桌猜拳行令,只见火杂杂的杯光衣影相射,那音乐是大锣大鼓,还吹号筒,使人想起唐诗里的醉和金甲舞,擂鼓动山川。 半下昼发箱。女眷们多来到新房里,由叔婆婆或太婆问新娘要来钥匙开嫁妆箱子,把衣裙一件一件发出来给众人过目,用筷子做筹码点数,取快快兴发之意。发到最底一层是孝服,就停止,把发出来的衣裙又理齐放好。孝服是为公婆百年后服丧的,嫁装自祭器至孝服,连同绷缨儿的带子色色齐备,女子的一生真也凄凉,也庄严安稳。 晚上洞房花烛,亲友闹房,闹房都是男宾,百计引新人笑,女宾则心里袒护着新娘。新娘端坐在床沿,不言亦不笑,连眼睛亦不抬,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但只这样的正容端坐,就是个无限意思的存在。此时多亏老嫚一张嘴百伶百俐,处处替新娘解围,又好语引逗众宾,使之谑而不虐。直至时候深了,众人都下不得台,新娘才为一冁然,于是说新娘已被引笑了,才纷然下楼,老嫚搬出新娘的喜果,在堂前请吃酒吃点心,新郎新娘则在洞房饮合卺酒。 我村里凡有娶亲,便连大路上亦都是喜气。喜事人家门外大路上阴润润的,不知是露水抑是夜来细雨,亦不知时候是半早晨抑是半下昼,只见日头花开出来了。地面上散着嫣红的鞭炮纸屑,干净得似未经人践踏。日头花晒进新房里,只觉妆台如水木清华。楼下众宾,楼上新房里则姊妹妯娌们陪伴新娘,好像新娘只是她们的,有这样贴心知意。有时新郎进来转一转,新娘亦仍端坐不抬眼,但明知道是他进来房里又出去了。 办喜酒凡三天,头一天是正日子,宴众宾,翌日谢媒酒,新娘谒宗祠,三朝办房头酒,新娘入厨下作羹汤,家祭。热闹收场,随即家里一切又如常,只是多了一个人了,也见她炊茶煮饭,也见她洗衣汲水,但仍觉她是新人,恰如三春花事过后,随来的四月五月天气,仍是新竹新荷,只觉人世水远山长。 这婚礼,中国民间几千年来都这样行,却人人都觉是专为他一生中的好日子而设的,不可以摹仿或第二次。我与玉凤便亦是这样的花烛夫妻。 凤兮凤兮 我二十岁那年,九月父亲去世,十月家里喜事,这依丧礼是不可以的,但贫家凡事不易,已是父亲都备办好了,遗言要如此。初时因宓家山娘舅做媒人传话传得不好,玉凤的父亲又小气,许多误会,后来是得女家媒人芦田王少彭妥结了,少彭出身大家,与男女双方都是亲戚。如此家里就即刻除旧布新,我母亲亦转哀为喜,蓬莱海水才干浅,随又瑶池桃熟,世上的一月抵得过世外已千年。 亲迎时因胡村去唐溪山路有五十里,这里一早发轿,那边也前半夜就上轿。途中在前冈表亲家吃半夜点心,众人都进村去了,花轿停在山边大路上,月明霜露下,我一人守着花轿。婚后玉凤说:“那时虽轿帘紧闭,且两人都不说话,我知是你在跟前。”规矩是新娘在花轿里不可以与人交言的。 却说那晚众人去村里吃过点心,加了擎燎的松柴之后,花轿又起行。我坐兜子轿在前,至一处岭上,回望与花轿相隔有数百步,忽见左手山边灯笼火把明晃晃的也有一乘花轿抬来,不知是那村那家的,两乘花轿在十字路口交叉而过,我想倘使两家抬错了呢。婚后我还向玉凤取笑,说那时我倒是担心,玉凤道,“这岂有个会弄错的”,人生也真是明迷得使人糊涂,却又精密可靠到一点难差。 花轿至迭石村已天亮,沿溪转过田畈就是胡村了,霜风晓月觉得冷。及至上田畈,放铳,八面锣齐鸣,一派细乐前导,花轿缓缓进了村。及进大台门,放百子炮仗如雨,花轿至堂前歇下,众人各去取便休息。约过半个时辰,才踏准了吉时,堂上高烧龙凤花烛,廊下动起鼓乐,由叔叔家红姊上前揭起轿帘,请新娘出轿,由老嫚搀扶,我与她在堂前双双拜天地,又交拜毕,红姊教我抱新娘,我从来亦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只是无可选择的心思一横,略相一相,当即俯身抱起她,幸得姊妹们围随搀扶,直抱上楼到了新房里,因为新娘衣裳穿得非常之多,很不好抱。 这一切,于我都是这样的生疏。及至坐床,老嫚给新娘摘下花冠,叫我揭去新娘的盖头帕,一见是穿的半旧青布太婆衣,脸上脂粉不施,我心里一惊,简直不喜,且连这不喜亦完全是一种新的感情,对自己都非常生疏的。西洋人常会得见到神,而中国文明里惊天动地的事却是看见了人的素面。 我且因一夜没有睡,害了火眼,随即独自去到隔壁母亲床上歇息,听见楼梯上下人声不绝,堂前廊下宾客沸沸扬扬,而邻室新房里是姊妹们在陪伴新娘,但是这些好像与我无关。我一点亦不兴奋感动,什么也不思想,也不是不乐,也不是凄凉,是什么一种情怀好不难说。 楼下又动起鼓乐,我起身去到新房里,此时陪伴的姊妹们都下楼关照什么去了,只剩老嫚在帮新娘打扮,因为就要下去堂前拜家堂菩萨。众人看是新娘,我看则只是她,她坐在临窗靠床的梳妆桌前,身上还只穿红棉袄裤,桌上放着一碗面,还有一碗她只吃过几筷,她把筷子移近给我说:“你吃些点点饥。”这是她初次向我开言。玉凤比我大一岁,而且夫妻的名份女子比男子更分明的承受,当下我也觉得两人真是夫妻了。但我不说什么,只把那碗面来吃了。新郎新娘是只顾行礼,尤其新娘,正式酒席上是不吃东西的。 晚上闹过新房,众宾下楼去后,老嫚送新娘的喜果去堂前,又进新房来铺好被枕,解开新娘上花轿时怀里带着的红巾包,是荔枝及和合酥这些,专为给新郎的,叫做怀里果子,把来凑成几个盘头,摆起两双筷子两只酒盏,这就是合卺酒了。那老嫚很年轻,她自己也是新婚才满月,生得很俏,脸相身裁像李香兰,专会花言巧语,什么话到她嘴里都变为吉祥,众宾都爱兜揽她,此时她进洞房摆合卺酒,却非常简静清纯。她摆好了,斟上酒,叫声姑爷姑娘,说了句吉利话儿,返身曳上房门出去了。 房里只剩两人,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举盏说声请请,两人都饮了一口。倒是玉凤先开言,她道:“这次的事情真也叫人怨心,那宓家山娘舅来说聘礼嫁妆,说得好无道理,爹为我这个女儿也够受了。”我听了一惊。女儿总是信爹的,看她就有这样理直气壮,而此刻是对着蕊生要表一表了。她要算得糊涂,洞房花烛夜初次交言,说这话岂是相宜的?可是此时或只有像我的不知如何开言,若开言,除了说这样糊涂可笑的话,此外还有什么更相宜的,莫非说我爱你?而我亦只是端然的回答,说我家不是争执嫁妆的,那可桢娘舅说话原有些小娘气,自作聪明。玉凤听了亦就不再提,她原只要有朝一日对蕊生表过了就是了的。 玉凤见我吃了几个荔枝,她就把包里的荔枝再添些在盘里,又给我斟了一盏酒,只在这些小动作里她就这样信赖的把我当作亲人,我心里感激。可是两人都东西吃得很少,合卺酒,就是这样草草杯盘,不成名色。我看她先解衣睡下了,我去睡在另一头,两人即刻都睡着了,真是天地清明,连个梦亦没有。 风花啼鸟 我年轻时的想头与行事,诸般可笑可恶。我不满意玉凤,因她没有进过学校,彼时正是五四运动的风气,女学生白衫黑裙,完全新派,玉凤不能比。她又不能烟视媚行,像旧戏里的小姐或俏丫鬟,她是绣花也不精,唱歌也不会。我小时团头团脑,因此喜欢女子尖脸,玉凤偏生得像炖煌壁画里的唐朝妇女,福笃笃相。逢我生气了,她又只会愣住,不晓得说好话,我就发恨,几次说重话伤她的心。 玉凤绣的枕头,我起先只当不好,其实花叶葳蕤。还有我要她唱歌,她不得已唱了一只,是“小白菜,嫩蔼蔼,丈夫出门到上海,洋钿十块十块带进来”,我也以为俗气不过。可是这种民歌真有本地的闾巷明净,民国世界出去在外乡外码头的亲人依然是这样的可靠。 婚后我在胡村小学校教书,半年只得银洋三十五元。玉凤很得我母亲的心,她也孝顺,我母亲也待她如宾。还有侄女青芸幼受后母虐待,后又三哥亡故,直留在祖母身边抚养,玉凤来时青芸还只八岁,也待她像妹妹,她叫玉凤六婶婶,其后青芸长成,还比亲生女儿孝顺。虽然家道贫寒,玉凤却相信丈夫是读书人,必定会出山,便烧茶煮饭也都有情有义。她娘家堂房姊妹葵兰春兰在杭州读书,暑假回来,她与她们在后院乘凉绣花说话儿,她虽不进学校,也一般感知了民国世界。她并不勉励我,而只是相信我,男子的大志是动的,女子的大志却使她这人更静好。有时她洗好碗盏,走过我面前略站一站,脸上笑迷迷,问她有什么好笑,她答不知道。 夫妻恩爱当时是不觉的,惟觉是两人,蕊生与玉凤。玉凤在溪边洗衣,捣衣的棒槌漂走了,我赤脚下水去捞住给她,就站在齐膝的浅水里帮她把洗的衣裳绞干,水滴溅湿了踏踄石上静静的日光。周围山色竹影,因有这溪水都变得是活的,桥头人家已起炊烟,两人所在之处只是这样的沙净鱼嬉,人世便好比秦始皇帝的峄山刻石,“因明白矣”。 一日傍晚,我坐在檐头小竹椅里读书,邻家小叔走过,小叔与我父亲是异母兄弟,性情全然各别,对人多有恨毒,见我当了小学校教员很看我不起,这回他又拿话伤我。我一气,就到厅屋楼上去躺着,夜饭也不吃。玉凤来叫,问我,解劝我,我只不作声,随后见她泪流满面,我才说你先下去,我会来的,但她如何肯依。忽听见我母亲在前发话了,那小叔倒也不敢应嘴。及母亲点灯上来叫我,我才下去一道吃夜饭。其实我的生气伤心有一半是假的,因为有母亲与玉凤,所以我可以这样奢侈。这变成了习惯,其后我做了时局的弄潮儿,遇到大惊险大困难,每每忧伤憔悴亦像这样有一半是假的,会得对自己的感情游戏,才不至于掩脸沉没。 翌年三月里,一日我正在下畈塘钓鱼,有人去镇上回来带给我一封信,是杭州邮政局叫我去当邮务生,月薪三十五元,这个位置还是我在蕙兰中学二年级时考取的,竟还保留着。我就去芦田,问少彭借得九元,留给母亲五元,到楼上又给玉凤二元,玉凤不肯要,说你路上也要带一点,我说路费剩有二元已够了,推推让让的一定塞在她手里。 我到了杭州,在城站邮局上班,每月寄二十五元给母亲。邮局是铁饭碗,但我只做得三个月。邮局的职工个个但求无过,图个岁久加薪,还有养老金,我觉得这也未免志气太短了。彼时邮局在外国人手里,对顾客很傲慢,连职员自己淘里亦毫无情义,半分邮票过手都要签字,各人责任分明。我不佩服的是他们手续有一点点不到之处就吓得要命,如邮件赶班时,漏下一封信迟到下班发出,罚洋一元,罚洋一元是小事,可笑的是周围的同事们见你做错了都扮起那样一付严重的面孔,冷淡无人情。我虽未曾被罚,心里却想,假使钱塘江涨大水或因打仗邮件不通,难道你也去罚天罚军阀。那种现代西洋的严肃其实只是认真的儿戏,计算得极精密的浪费,到头是个大诳。 有个管卖邮票的同事,已是五十多岁的人,岁久积勤,二十年来薪水从二十元起已加到了一百一十元,再做满五年就可得终身养老金了,局中要算他最年长,也只他还是个有人情的人。我每见他吃中饭,是媳妇或女儿送来。一日,有人买了邮票,又把三分的要掉一分的,他就掉了给他,局长见了冷然说:“你懂得章程吗?”大约是邮票出了窗洞即不许掉换,那职员即刻垂手起立,答道:“是!”局长说:“你来!”把他叫到局长办公桌前责骂,我见他垂手躬身一一只答”是”。我虽与他连未攀谈过,但想起他也是一家之长,若他家里的人知道爸爸这样卑屈会如何难受。 又一次是有人拿收集的邮票要我盖戳,我给盖了,不知也给局长巡见了,被申斥说不可以。翌日偏又有个英国妇人也来要我盖戳,我拒绝了,那局长看见却走过来与她攀谈,伸手出窗洞外接了她的集邮册,叫我盖戳,我不盖,他就自己给她盖戳,笑脸送那英国妇人走后,狠狠的瞪我一眼,唾骂一声,见我不服,把我叫去到他的办公桌前,越发骂出难听的话来,我仍不服,就这样被开除了。 我回胡村,无事又只可去溪里钓钓鱼。我失去邮局的位置,母亲与玉凤当然可惜,但是也竟不介意。唐朝宰相牛僧孺诗:“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尊前现在身。”我母亲与玉凤也只觉现前的人是蕊生,就什么意见都没有了。但也幸得那时家计有我大哥担当。 韩信钓鱼,我想他当时也只是个无聊赖,未必去想象楚汉的天下。这样的无聊赖我除了这次,后来还有是北京归来无事可做,住在杭州斯家,及在广西有次不教书,住在南宁城外,虽亦忧愁,只觉人世如海日潮音,使我想起观世音菩萨。还有是中日战时我在南京出狱之后,未去汉口办报之前,住在丹凤街石婆婆巷,五月里风风雨雨,整日与卫士的小孩打桥牌,只觉外面天荒地老,我什么心思亦没有。 我在家两月,无中生有想着要去北京读书,先在嘴上念说要去杭州,就有个芹香叔托我带两块钱宓大昌的旱烟,我正好拿了做路费到杭州。在杭州问斯家借得十六元,买二元烟寄给芹香叔,到上海又问同学借得四十元,一路看地图坐火车到北京进了燕大,燕大先有两个同学于瑞人与赵泉澄在那里。这种一看像是绝不可能的事竟也可能,但宋玉的高唐赋可以真是一篇好文章,人事亦一样,倒是在荒唐上见好。 这次我出门,母亲正在桥下祠堂里拜龙华会,玉凤听我忽然说要动身,她定要烧了一碗桂圆给我吃了走,两人又谦让一番,我只得吃了。人世这样荒唐,但又是这样的真实,使人感激。这时大路上有个顽童望见我们两人在楼窗口,就叫道:“蕊生的老婆!”玉凤笑起来。 远游 去北京的路上,渡长江,济淮水,望泰山,过黄河,此地古来出过多少帝王,但我在火车上想,便是下来在凤阳淮阴或徐州济南,做个街坊小户人家,只过着今天的日子,亦无有不好。 是年我廿一岁,九月里到北京,进燕大副校长室抄写文书,每日二小时,余外就偶或去旁听。我每月还寄十五元与母亲。我在燕大一年,算不得正式学生,所以后来做事既无学历,亦无同学援引,且至今学无师承。 在燕大我没有学到一点东西,却只是感受了学问的朝气,不是学问的结果,而是学问之始。而科学亦真是清明可喜。在校园湖边看见穿竹布长衫的先生走过,赵泉澄与我说那是周作人,那是数学博士,连地球有几何重他都会算,那是有名的西北史地学教授陈垣,那是当代法律学家郭云观,我虽不听他们的课,亦觉望之如天上人。凡是燕大各系的学科我皆觉非同小可,叫人惊喜。 如今我在日本,一日见东京大学的学生下课后走过铁路,想起他们也能造铁路,发明并运转现代社会的一切,实在可以骄傲,但转念一想,如今倒是这铁路及现代社会的一切在要求大学制造这样的人才,就令人气短。昔年我在燕大所知的现代人与科学不如此。 我在燕大只觉对一代人有谦逊。乃至去圆明园废址散步,及游颐和园,旅行南口,登长城,访明十三陵,又或星期日到城里东安市场,我亦是谦卑的跟着同行的人。我没有去过故宫,因为门票要五元。还有天坛天桥我都没有去过。又北京是京戏名角荟萃之地,我却只看过一回梅兰芳。可是后来我亦不觉得有遗憾。彼时东安市场的五芳斋,前门的电车,及单是望望见的紫禁城,单是门外走走过的北京饭店,乃至张作霖的大元师府,我皆对之毫无意见,只觉是日月丽于天,江河丽于地,世上的一切无有不好。 北京是古时蓟燕之地,天高野迥,一望黄土无际,风日星月无遮蔽。而我每在燕大到清华一段路上,骄阳柳荫下向路边摊头买新枣吃,所见男人多是大汉,妇女脸擦胭脂,红棉袄扎脚裤,骑驴而过,只觉凡百都安定着实。那平原虽远,那黄土虽单调,但都成了人世的壮阔。若在西伯利亚或乌克兰,即令是一样面积的地方与土壤,亦必定异致。中国地方不但北京,便是再荒凉些像大同或兰州,亦令人感觉是塞上日月汉人家。 燕大在西郊,校门外隔条杨柳沟有个大校场,我几次看见张学良的骑兵在操演。有时夜里醒来,天还未亮,听见马号吹动,真是悲壮凄凉,叫人万念俱灰,却流泪亦不是,拔剑起舞亦不是。那夜气晓色里的马号,是历史的言语,山河的言语,在殷勤嘱咐,使人只觉民国上承五千年香火,现有东洋西洋为邻舍,有一种惆怅,却不为得失或聚散离合,有一种追根问底,却不可以作成一个什么问题,且连解答亦不需要。它惟能是一种反省,但亦不是道德上的计较或行事上有那些要悔改。 于是南方起来北伐,兵才到长沙,风声已吹动了北京城头的旗脚,从照片上看见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的相貌真是少年英俊,还有宋庆龄亦真是生得美,而汪精卫则每次演说,广州的女学生皆掷花如雨,连此地燕大的教授与学生亦在遥为响应了。但我那时还不会看报,对于当前在发生的一代大事糊里糊涂。《诗经》里有“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美人令人糊涂,但历史上真真是风动四方的大事,那一代的人原来亦皆是这样好的糊涂。 彼时我那一组,是四年级学生卿汝楫带头,每星期一次在男生宿舍他的房间里开会,他的说话,样样于我都是新知识,我心里惟有十分佩服。我在别的同学处第一次见着了布哈林的共产主义abc及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但我只翻得一翻,没有看下去,可比小时在胡村看见传道者颁发的小册子马可福音,马太福音之类,那洋纸的印刷气味及插画耶稣与门徒的彩色光影,有一种敬畏的不祥之感,当然我没有一点去想到要批评,世上有些东西倒是这样的存而不论,也许夸张不起来。 后来李大钊与其他七个委员到俄国使馆开会,一齐被张作霖捕杀,只剩一个委员卿汝楫,那天开会后他一人先返校,幸免于难。燕大因是美国人办的,天天有侦探来窥伺,却不敢在校内捕人。卿汝楫有事必要出校门时,我总陪他同行,心里想着若遇不测,我可以挺身相代,给他脱走,因他的人才我万万不及,杀了他可惜,杀了我无所谓,惟这个话我终未对他说过。这卿汝楫,其后事隔多年,我亡命温州时报上见过他的名字,是在上海联合国军的机关里任职,当然没有昔年我所想的伟大,但彼时我若替他死了,是不值得么?那倒也不是这样说。 却说李大钊等被绞杀后,每见张作霖到西山去,汽车护卫经过燕大校门外,我想了很久,一日才对卿汝楫吐露道:“我要行刺张作霖。”言下又怕自己所想的不当,卿汝楫却只淡然道:“那可用不着。”我因佩服他,才没有舍身。那幼稚,也如今想起来要难为情,但亦做人都不是合算不合算的话。 我在燕大只一年,北伐军已克武汉,下南京,前锋渡过长江,我就南归。这回是从天津飘海到上海,上岸即趁沪杭路火车。到杭州下来,在城站老顺兴吃面,我才初次看见换了朝代。邻桌一个军人,身穿浅蓝中山装,肩背三角皮带,帽徽是青天白日,这样的有朝气,我心里竟是觉得亲,想要和他说话。新朝的一切都还在草创,像旧戏里汉王刘邦将要出来,先是出来一个又一个的校尉,各执一面短柄大旗,走到台前挥动一下,挨次分两傍站立,表示十万大兵,这扮校尉的临时凑数,有的原是旦角,粉黛犹残,珠髻上戴一顶校尉帽,身披“勇”字对襟褂,这种草率我觉得非常好。民国世界的事,如辛亥起义及这次北伐,及至后来的抗战及解放军初期,皆是连乌合之众亦可以是好军容,许多来不及的人像花旦扮校尉,实在是新鲜。 但我的南归是一点计划亦没有的。新朝的事,我没有能力与机会参加,且连想亦不想。我只是生在那风景里即已知足。我在杭州一宿,翌日即渡钱塘江,过绍兴蒿坝归胡村了。江山晚秋,正是去年此时,去过北京回来,自己亦不知当初何所为而出门,如今又何所为而归家,真真是“无知亦无得,亦无所得故”,好不难说。 我到家还刚刚踏进檐头,王凤赶即把怀中的婴儿塞给我。说:“爹爹回来了!”婴孩已周岁,出生之日正当我去北京火车过黄河铁桥,想起夏禹治水,信里给取名一个“启”字。但当下我接抱启儿在手,好生不惯,而且不喜,惟因见玉凤那样得意,我才不得不抱一抱,马上就还了她。父子天性,性可是不能即刻变出来适当的情。 是年我在胡村过年,那时家里幸得有大哥积润维持,这种无钱无米的当家也着实亏他。我当然亦想到生计。平日我在报上看到陕西川北的大灾荒或上海人失业的新闻,每不免联想到自己,而我是读书做事总不取巧,后来做高官,所取亦与教书时的勤劳所得差来不多,又后来亡命,衣食亦仍靠真本实力去得来,以此我一直只是与齐民为伍。但我二十几岁时真也危险,因为实在什么本领亦没有,竟不被社会打落,要算是天意。衣食的事我切心是切心,但即在彼时,我亦少有幻想或惊怖绝望,并非我有自信,却是人性的存在自是个有余,我就如此的生在天道悠悠里。 翌年夏天,我到唐溪,岳父陪我游奉化雪窦寺,赤脚在寺前瀑布源头弄菖蒲,看一溪的水在咫尺之外堕落千丈岩,群山皆惊。而我竟不知雪窦寺是这样的有名,且在宋朝出过雪窦禅师。我是连岳父带我来蒋总司令的家乡的用意,亦自己不甚在心,无思无虑。 是日从雪窦寺下来,到葛竹王家。那王家是蒋总司令的表亲,兄弟随军北伐,在南京为官,乡下家里新造房子,庭下木匠泥水匠的工事尚摊着,照墙外的溪山直逼到了堂前。堂前挂有孙总理及蒋总司令的签名照相,还有张静江写的对联,但妇女说话仍一股乡气,有人客在,儿童亦赤着泥脚爬上椅榻。我倒是爱意这种新发人家,好像民国世界的未完工。 随后我去南京,到过总司令部,谋事却不得头绪。总司令部尚是草创时的样子,而我其实亦什么都不会。我住在碑亭巷一家旅馆,却也不忧急。白天无事到近处街上走走,还有心思去台城与莫愁湖登山临水,身穿一件蓝布长衫,真真是一无所有,连学问亦没有,企图亦没有,所有只是我这个人,如此谦逊,但是对谁亦不卑屈。我本为职业衣食而来,倒像是探访花消息,此花不比凡花,惟许闻风相悦。 我上到鸡鸣寺,鸡鸣寺的轩窗并开,对着玄武湖,摆起许多八仙桌供游人吃茶吃素面。正中壁上挂着谭延闿新写的对联: 北望青山如岘首 西来达摩尚嗣音 及旁边壁上挂着苏曼殊的隶书屏条,我看都是好的。出鸡鸣寺,登梁武帝台城,又下去到陈后主的胭脂井,但江山游人皆是今天,想要怀古竟也不能。 我也探寻秦淮河,到了却一点不好看,还以为没有到。其实我又不是王孙公子,即使见着了昔年的画舫美妓,也是多事。我又一路问人莫愁湖往那里去,从城里走出城外,暑日下直走得遍体汗淋漓如雨,花了七个铜元买只小西瓜解渴,吃得饱出来。及到得一处,完全是乡下地方,有个园门,上头却榜着莫愁湖,进去看时,有些水,有些草树,原也是个湖,当中只有中山王徐达的胜棋楼,不见什么游人,我觉得不是这样的。但我这样的游客亦可笑,身上焉有一点艳情雅意?也许莫愁未嫁时,徐达未起兵时,倒和我是侪辈之人。 钟山我只上得一半,已经夕阳在西,望望上头也没有东西。燕子矶我不曾去得成,想必那里也只是浪打石头城,并无我听过三弦弹的“燕子楼”遗迹。南京就是这点伟大,好像没有古今。我便爱在南京的城墙上走,也不知上去的地方是什么城门,惟见那墙又高又大,在上面只顾迤逦走去,看城外落日长江,城内炊烟暮霭,走了半日到底也走不完。也只有我会做这样的傻事,就只为那山河浩荡。 世上人家 我在南京八天,又回杭州,无事住在斯家一年。斯家大少爷是我在蕙兰时同学,如今他进了光华大学,却因病休学在家。他家老爷是辛亥起义发迹的豪杰,前三年去世,在时他当浙江省军械局长,待人豪爽,好像家里辖有金山银山,身后遗下来的财产却只有一家人力车公司,靠太太亲自经管,家境并不宽裕,并且变成经商了,但这位太太凡事明白,出手大方,依然是官宦人家。 他家兄弟姐妹六人,上头是太太,是年还只四十五岁,及一位姨奶奶年方二十三。太太待我像子侄,又是宾客,她家女眷在内院,我住的是前厢房,吃饭在客厅上,有时兄弟们都不在,亦必由最小的妹妹出来相陪,宾主二人一桌。她名叫誾誾,才七岁,惟她是姨奶奶生的。我到斯家第一天是怎样的款待,住上一年亦一点不走样。且我照他们兄弟姐妹的例,按月还有零用钱,二十角银洋,都是我不在时太太进房来放在我床前抽屉里。过年又有压岁钱,是两块银圆,红纸封包,放在除夕的果盘里由使女捧进来。 斯家从前住在金洞桥,有花厅楼台,现在搬到金刚寺巷,不过是两院三进的平房,且又大门里侧即是人力车公司,太太常出来这里帐房间料理业务,可是昼长人静,总觉得一般是深宅大院。内院内室我从不进去,太太只是经过前厅时看见了向我带笑招呼,我亦只叫她一声斯伯母。姨奶奶亦如此,只出入时遇见叫我一声胡先生,我却因她年轻,生得明眸皓齿,雪肤花貌,说话的声音娇亮使人惊,每回倒是不好意思也叫她。 住在金洞桥时,康有为亦常来他家飞觞挥毫,如今搬了房子,大厅上仍挂着康有为写的中堂:“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但此地是杭州,三月阳春,满城柳絮如雪,飞入闲庭,成团逐球的扑面舞空,门外细雨初过,深巷有卖花声。一次太太经过前厅,柳絮扑在她发际,她停步在穿衣镜前伸手去拂除,抬头看见我,她连忙招呼,难为情的好笑起来。 太太见人笑逐颜开,但她独自时是好严肃的呢,便是与人带笑说话,亦神情之间有一种霜威。她早起晏眠,成天总有事情在做,她的走路脚步,做事情时的小动作,都那样端正认真,但是轻快敏捷,像早晨露水里山川草木的爽气。家里虽有两个女佣,但凡事还是太太自己心到眼到手到。她是炒碟青菜也精致,子女们上学去打被铺,太太亦叫不可打得太紧,怕棉胎被压坏硬化了,文王视民如伤,她是对物亦生怕伤害。她自己很节省,用钱一个个都数过,连柜里一包枣子有多少颗她亦数过,但是使女偷来吃过了她亦总不说破,因为人人有面,树树有皮。 太太娘家姓袁,单名一个“珺”字,上代似乎也是官宦人家,但她为女儿时景况并不好,她是三姐,与哥哥领瓷器店的碗碟画花得钱,那种花比名家的绘画更有民间现实的清洁喜悦。她大哥苦学成名,后来做到江苏省高等法院院长,二哥在上海经商,且在杭州开了铁工厂,四弟留学外国,早死。太太嫁老爷时,老爷尚在杭州武备学堂,未能养家,太太去苏州当过半年家庭教师。 民国初年,杭州龙吟虎啸,武备学堂出身的同学都登了显位,他们练新兵,开电力公司,开银行,开共舞台戏馆,骑马游西湖,华堂酒宴好比群英会,其中老爷尤其豪爽重义气,朋友皆如兄弟,浙江都督兴武将军朱瑞与老爷最相契,警察厅长夏超最敬听老爷的话。朱瑞的夫人亦与太太情如姊妹,但亦只是节日或有事时才来往,两人携手到了房里,在床沿排排坐说话儿,就像双妹牌花露水瓶上画的两姊妹。 老爷四十四岁去世,全部遗产折算不过一万银圆,二娘舅劝太太叫子女学生意,守守过日子,但是太太立意不回,要培植子女都进大学,这要算得冒险,但她有她人世华丽的想头。 她对子女用钱一点不悭克,对亲友她总不求助,只有别人得她的好处,穷困者得她金钱的好处,富贵者得她情意的好处。我小时最喜地藏王菩萨生日,家家门前点香插在地上,供一碗清水,斯家伯母便使人只觉她的衣箱里,她的一生里是个无尽藏。 太太说话的声音像春风牡丹,终年我不曾听见她有过一次对女佣或子女粗声恶气,她待人接物总留有余地,可是无人敢对她欺心,因为她又决断分明。她的说话,一般是带笑说的,听的人却又欢喜庆幸,又惭愧恐惧,前人说皇帝的说话是天语纶音,这原来不是权力社会或神道所能有,而是出在人世的庄严。 太太是对小儿女,对女佣,亦如同待宾客的有礼意。公司里的管账,师傅与工匠,乡下出来求事的亲友,到了太太面前,便怎样的自轻自贱者亦会觉得自己原是个上品之人,便怎样的失意者亦觉得世上原不会有绝路,人人都说太太好,太太明亮。原来佛度众生,以及真命天子的天下人来到他面前都变好了,变有用了,亦不过是像这样。 斯家兄弟姐妹都称官,如颂德官,誾誾官,此外亲友都照辈份称呼,女佣亦惟对亲友才称爷,太太叫我胡先生,但女佣称我胡少爷。斯家小叔叔当过上校军需,如今乡居,偶来杭州在他家住三五天,还有二娘舅亦一个月从上海来杭州两次,我见他们这样的尊敬,亦觉这小叔叔与二娘舅简直伟大,而我不过是个平常小辈,在前厅上见着了亦不敢攀谈。还有他家堂房的大哥哥大嫂嫂,在第一中学当总务,每来他家,所受到的亲热与尊敬,在我看来都好像是天上人,非同小可。而太太把我亦这样看重,只因我在他家为客,且是个读书人。此外他乡下出来的种田人,与请托谋差使,只能当当事务员或书记的小角色,到了他家亦都被称为某哥某官,在一种亲情敬意里变得伟大起来。斯家的亲旧,与老爷同在武备学堂及日本士官学校出身的同学,在南京在各省做大官的很多,太太极少和他们来往,但或提及,皆只是好意,觉得他们在世上各有风光无际。 有时我在前院,听公司的人说太太要出来了,顿时空气紧张,有如清尘避道。今人有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初到杭州,万人争看,哨兵从城站一直放到西湖边,昔人则有苏小小的油壁香车,出来时亦惊动钱塘人,但斯家现在不过是寻常百姓家,太太又是四十几岁的妇人,一点架子亦不摆,竟也有这样威严。正月里的一天,我听女佣说太太要去城隍山烧香,不一时太太果然出来,经过前厅,她比平时换上好衣裙,女佣帮拎香篮送到大门外坐上人力车,我只觉今天正是好日子,杭州城里艳阳天气,六街如画,吴山上有蜂喧蝶飞。 但是我偏要来出毛病。彼时雅珊官才十六岁,在一女中读书,性情刚烈,衣着打扮,不染一点女娘气。一日她在画堂前与我相遇,问我借小说看,我就专为去买了来,交由奶妈拿进去给她,如此者二三次,我仿佛存起坏心思,虽然并未有事。我是在她家这样的彼此相敬,不免想要稍稍叛逆。原来人世的吉祥安稳,倒是因为每每被打破,所以才如天地未济,而不是一件既成的艺术品。果然忽一日颂德从光华大学来信,只得短短的一句,要我离开他家。当下我只觉得自己真是不好,而且一时未有去处,但亦人世于善恶之外,乃至于窘境之外,别有豁然。我只得辞归胡村,斯伯母倒是什么亦不说穿,还为我设馔饯行,赠我五元为路费。 其后大约过了半年,我又出来杭州,仍住在斯家为客,这也只有我的厚脸皮,可是来得个自然,斯伯母亦毫无芥蒂,相敬重如故。梁元帝采莲赋:“畏倾船而谊笑,恐沾裳而敛裙。”原来人世邪正可以如花叶相忘,我做了坏事情,亦不必向人谢罪,亦不必自己悔恨,虽然惭愧,也不过是像采莲船的倾侧摇荡罢了。 女心 翌年我进中山英文专修学校教书,在杭州马市街,校长吴雪帆是我的表哥。斯伯母为我制棉被,搬出她家的一天,午饭在内院吃,比平常特为备了酒馔,一家兄弟姐妹,连姨奶奶与斯伯母都一桌相陪。我在英专一年半,有时星期六或星期日去看看斯伯母,又是只在前厅与颂德兄弟说话,斯伯母在内院听见我来了必叫女佣搬出点心来,是馄饨或笋片肉丝汤面。及后我转到湘湖师范,湘湖师范在萧山湘湖,斯家我才少去了。 我教书的那两年里,每月寄钱去胡村家里。玉凤我不带她出来,因为新妇应当服侍母亲,我不想组织小家庭,且亦不觉有什么离情。我与母亲及玉凤亦不必在于身边,而只是同在这人世,如同星辰在银河。到放暑假寒假,我当然回去。 我与玉凤成亲后第二年,四哥四嫂连同三嫂发动要分家,就分了出去,贫家不是分产,倒是分人,母亲与青芸跟我与玉凤,大哥因是单身,且七弟殇后兄弟中我是最小,就帮我当家,头两年里也多是靠的他。但大哥与玉凤不和,他听信三嫂。又四哥四嫂亦与三嫂投机,与玉凤不投机,惟不曾相争。 三嫂是续弦,三哥在时就纵容她,及三哥亡过,她经常住在绍兴城里她娘家,胡村不过暂时回来。她是城里人,会说会笑,欺侮玉凤是山乡女子。且因她虐待青芸,青芸跟娘娘与六婶婶,她心里也忌,每开玩笑都是带恶意的。她叫玉凤:“六婶婶,你是吃的空心汤圆,六叔将来会不要你的。”玉凤嘴头笨,无话招架,且知我不喜妻说叔伯妯娌不好,所以对我也不说,惟一次三嫂当我的面借取笑拿话侮弄玉凤,玉凤面红气急,我叱责了三嫂。三嫂见了我倒是怕的。 玉凤姐弟很亲,她只一个弟弟名叫遂旸,在宁波第四中学读书,暑假必来看姐姐,一住月余,与我侄女青芸两相愿意,玉凤亦望他们做亲,娘娘原说辈份不对,但三嫂与大哥就一个冷笑,一个破口大骂,说了许多侮辱玉凤娘家人的话,幸得娘娘照常顾念玉凤。 一次大哥来到湘湖师范,我就把这月份要寄给家里的钱交给他,回家他却向玉凤发话道:“我已和蕊生说了,蕊生说你不对,我亦只蕊生这个阿弟他是极敬重长上的,自从我当家,他每次寄钱来都是写的大哥收。你好不好,将来我要蕊生一乘轿把你送回唐溪!”玉凤听了果然惊慌。其实大哥当我的面没有说过什么,那次他来,反是我问他,母亲好吗?他答好的。又间玉凤怎样?他答也照常。我谢他当家辛苦,他说:“也只望你阿弟出山,家里总能苦则苦,下去也可以好些起来了。”我不知他回家竟是那样说。 娘娘叫玉凤不要信大哥乱话。青芸那时已十三岁,玉凤凡事与她商量,青芸更断然说六叔不会。玉凤道,“我亦知道你六叔不会。”但是她千思万想,总要见蕊生,娘娘亦许可了。她付托青芸服侍娘娘,就怀抱生下来才三个月的次女棣云,生平也没有出过远门,竟一人直奔萧山,来到了湘湖师范。 我见玉凤来到,吃了一惊。学校里女同事与同事的夫人都摩登,玉凤却是山乡打扮,但我的惭愧倒不是因为虚荣势利。往年我在蕙兰中学读书时,一次父亲看我,我亦不喜。我见别的同学亦如此,逢有家里的人来,悄悄的接了东西,只愿他快走,有位姓于的同学,他父亲是杭州商界名人,来校里看他时,他一般亦面红耳赤。因为在世人前见着了亲人。又佛名经里有善惭愧胜佛,中国旧小说里亦英雄上阵得了胜或比箭中了红心,每暗暗叫声惭愧,及元曲里谁人升了官或掘得宝藏,或巧遇匹配良缘,都说圣人可怜见或天可怜见,因为是当着世人看见了自己。现在我便像在深山里忽被谁叫了我的名字,我急急的到校门口去接玉凤,连不敢高声张扬。我还比谁都更注意玉凤的姿貌与打扮。《红楼梦》里黛玉与众姐妹正说笑儿,偏是宝玉留心,他使个眼色儿,黛玉便进去一回照照镜子,是鬓际松了。这就因为是自己人。 玉凤却来到生地亦不畏慑,因为有丈夫作主,因为夫妻在人间是这样的大信。可是她也糊涂,她来是专为要问我个明白,一见着我却就即刻安心,只晚间像敷衍她自己似的问了我一问,听我说大哥没有和我说了她什么,我竟不知这些,她亦就不需要我再解释心迹,连无须我说安慰她的话。 在湘湖草草一宿,第二天玉凤就回家,我送她到萧山汽车站。那时正是春天,十里湘湖一叶舟,四山开遍映山红,虽然晴天,舟傍山边行时,朝阳未照到的地方花枝露水犹湿。舟中即是我与玉凤,我抱婴孩,玉凤只端然挨我身边坐着。 及后玉凤亡过,我和青芸说起,青芸说,六婶婶生前一直担心六叔日后会不要她,苦的日子她来过,福由新人来享。但玉凤自己总不和我言明,直到她病重自知不起,一次她才说:“你待我是好的。只是你一回说,和我结婚以来你没有称心过,这句话我听了一直搁在心里。”说罢她叹了一气。我解释那是对她生气时故意要伤她,原来亦口不对心的,但她只是静静的听。 玉凤待我,好比白蛇娘娘待许仙,瑶池风日,世上人家,她是这样的感激知恩,所以总担心许仙会不要她。她低心伏小做个新妇,种种委屈都甘愿,但是夫妻大信,反为似真似假,像杜甫的诗新婚别:“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白蛇娘娘修得了人身,到时候仍又自己疑疑惑惑,便是这样的妾身未分明,又如林黛玉,亦为她自己住在外祖母家与宝玉的终身大事未分明,每每流泪。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而及至觌面相逢了,亦仍然像“一自高唐入梦后,舟人指点到今疑”。 我出门在外,玉凤在胡村,她入厨下烧茶煮饭,在堂前檐头做针线,到桥下到井头洗衣汲水,心里只记着我。李群玉诗: 黄陵庙前春草生,黄陵女儿茜裙新。 轻舟小棹唱歌去,水远山长愁煞人。 人世就有这样的水远山长,而玉凤亦是这样的愁。她每和娘娘要说些蕊生的什么,未及说得一半,见娘娘笑起来,她也惭愧笑起来,但她心里真是欢喜的,到底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她与青芸是什么知心话儿都说的,却也说来说去等于没有说,因为她两人,一个对于丈夫,一个对于六叔,都是称心知足的。 中国没有西洋那种宗教,却有仙意,人世可比“春来徧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有惆怅。孔子说的君子有终身之忧,与曹操的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乃至林黛玉的缠绵悱恻,皆是这种惆怅。林黛玉千思万想,她的人就像: 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 这而且亦就是圣贤豪杰的风姿。而玉凤则不过是更朴素罢了。她是《诗经》里的:“春日迟迟,女心伤悲。” 玉凤从来没有向我表示过妒忌,或防范我。她临终虽提起我伤她心的那句话,亦是因为她已经谅解了,不过是拿来注销,而想起她自己一生的功行圆满,故又有那一叹。 而彼时我在杭州是曾经恋爱过一个女子,即同学于君的妹妹,在家里叫四小姐的。我年轻贪恋杭州的繁华,而于家是大家,年轻人又凡事喜欢有名目,恋爱是有名目的。但我笨手笨脚,老实过度,当然不能成功。我的妻至终是玉凤,至今想起来,亦只有对玉凤的事想也想不完。 中国文明里的夫妻之亲,竟是荡荡莫能名。梁山伯不能想象祝英台是女子,而且可以是他的妻,十八相送里祝英台百般譬说,他还是不晓,而且生了气。我与玉凤更是已做了夫妻,而我亦仍这样的糊涂。真是:“此情可堪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生死大限 苏轼南贬,朝云相随,朝云原是个歌扇舞袖的女子,而在惠州时她只烧茶煮饭,做做针黹,人世多少悲欢离合,亦只是这样寻常的日子,寻常的两人。苏轼作她的墓志铭,只短短的一百字,这朝云几岁来我家,十五年来待我尽心尽意,是个知礼的人,她跟我来惠州,其月某日病瘴诵金刚经六如偈而殁,我葬她在此云。此外她生得如何美貌聪明,身世之感,悼亡的话,一句亦不提。我避匿雁荡山时在苏诗综案中读到,不觉潸然流下泪来。人世是可以这样的浮花浪蕊都尽,惟是性命相知,我与玉凤七年夫妻,亦行于无悔。 是年暑假我离开湘湖师范,回到胡村,打算翌年春天去广西,恰值上海一二八战争,道路不通,又玉凤疾病,我就家居了一年。玉凤本来身体弱,婚期迟到廿一岁也是为此,及来我家,操作辛苦就发微热,又总有心事,身体就更亏了下去。往常她发热,夜里她一转动我就醒来点灯,给她倒茶,而最后是疟疾缠绵把她拖倒了,乃至病成痨损,卧床不能起动,便溺都是我抱她起来,她只说这种贴心人做的事应当是我服侍你的,实在对不住。她不因家贫咨嗟过一声,却总觉为她的病钱化得多了。 玉凤先时还自己惊慌啼泣,我扶她坐起来饮汤药,她说:“死不得的呀!”我虽拿话安慰鼓励她,听她这样说亦心里震动。她是对于这人世,对于眼前的亲人,有大事未成,大恩未报,凭这一念,便今生的不了之情,到来生亦要再订不误的。 及她自知不起,又是另一种智慧的明净,不再悲切,就像惠明唱的“俺本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又似那银汉无声转玉盘,人世的悲欢离合皆超过了它自己。我见她这样,不禁伏在枕边痛哭失声,我的热泪都流湿了她的脸,她亦仍是静静的,只看着我叫我一声蕊生。我哭道:“你若不好了,我是今生不再娶妻的了。”她说:“不可,你应当续娶的。”竟像是姊姊对弟弟说的,而又分明是妻的心。她说:“我死后亦护佑你的。” 我母亲来床前看玉凤,玉凤叫娘娘,说:“我这个病是不能好的了。我不能服侍娘娘百年归西,是我不孝顺。”玉凤的生年肖蛇,我母亲梦见一条蛇从灶间游出后门而去,此刻又见她如此,不禁眼圈红了,但是仍忍住,带笑叱责道:“你年纪轻轻,不可说这种话,你也要为蕊生。娘娘是没有女儿,靠你兼当女儿呢。” 我岳父原是中医,从玉凤病重,他就来我家坐医。当初结婚头一年里,玉凤每说她父亲为办嫁妆赔了钱,我母亲一次带笑说:“玉凤端的是个听话女儿。但你父亲给你买的衣料被面并不当真值这些钱。”玉凤听了当时面红气结,我还觉得母亲不该道破,可是这一言使玉凤成了大人,不再是小孩,原来儿女相信父母,亦要凡事明白,连我亦从这一言得了教益。我岳父极爱女儿,做人心意也好,只生成小气黏滞,不是个爽快人。他亦看重我,但贫家总对病人不能周全,他看了心疼,不免对女儿说了一句:“这样的人家,是我做爹的委屈你了。”不料玉凤就生气,因这话竟是侮辱了她的七年做新妇。 于是我去俞傅村。我没有说明,但母亲与玉凤乃至青芸皆知是为想钱的办法。当年我与玉凤结婚,还去俞家办喜酒,一般的做三朝,鼓乐谒祠堂,俞家庶母也依长辈的礼备办一切,可是翌日辞行时她却冷然的说:“你夫妇亦不必再来了。”我当然不乐。此番我去,她明知我所为何来,但是听我说起玉凤的病,她一点亦不关心。但是要钱的话我亦因循不开口,因为亲情义气应当是她的美。 我在俞家一住数日,家里差梅香哥来叫我回去,我只得向义母开口了,但是她说:“家里哪里有钱?”我就不响,起身走出,和梅香哥只说得一声:“我去了绍兴就回胡村。”梅香哥惊得呆了。时候已经是半下昼,五月天气,太阳斜过屋后晒场,我经过晒场,一直渡溪越岭向百官船埠头而去,义母追出后门口叫我,我连头亦不回。绍兴有我的一个同事陈海帆,及同学马孝安,我要去向他们借钱,三天可以来回。但是俞傅村到百官有六十里山路,我才走得十几里,天已向晚,忽然大雷,山石草木都是电光,都是声响,我遍身淋湿仍往前走。 可是我那种杀伐似的决心渐渐变了滑稽,分明觉得自己是在做戏,人生就是这样的赌气与撒娇,那里就到得当真决裂了?我就回转。回转是虎头蛇尾,会被耻笑,我亦不以为意。及到俞家,已近半夜,义母听见大雨中敲门是我回来,满心里高兴,起来点灯开门,也不叫醒女佣,知我尚未吃过夜饭,她自己整酒治肴,如同小时候待我的亲情热意。 我在俞家又一住三日,只觉岁月荒荒,有一种糊涂,既然弄不到钱,回去亦是枉然,就把心来横了。我与玉凤没有分别,并非她在家病重我倒逍遥在外,玉凤的事亦即是我自身遇到了大灾难。我每回当着大事,无论是兵败奔逃那样的大灾难,乃至洞房花烛,加官进宝,或见了绝世美人,三生石上惊艳,或见了一代英雄肝胆相照那样的大喜事,我皆会忽然有个解脱,回到了天地之初,像个无事人,且是个最最无情的人。当着了这样的大事,我是把自己还给了天地,恰如个端正听话的小孩,顺以受命。 却说那天梅香哥哥回到胡村,已黄昏尽,一进门他就怒气冲冲告诉我母亲,一面破口大骂,骂我是碧玉簪里的陈世美,天底下再没有这样无良心的人。我母亲大不以为然,发话道:“蕊生可不是那样的人。”玉凤病在楼上听见也很生气,恨声道:“这个梅香大话佬!”青芸虽不好说梅香伯伯,也心里帮六叔。玉凤亡过后母亲说起这一段,我听了心里竟连感激都不是,一个人曾经有过这样的知己,他的一生里就怎样的遭遇亦不会摇动对人世的大信。 我母亲与青芸因我不在跟前,好像要代我向玉凤抱歉似的,但是只带着惭愧的微笑,不说解释与安慰的话,因为玉凤也不要,她们是婆媳婶侄之间,各各觉得蕊生是她的。 玉凤病中神志益益明晰,楼下堂前与灶间的说话声响她都听得清清楚楚。楼前大路上有人荷锄去田畈,口唱嵊县戏走过,那唱的是盘夫: 官人呀。官人好比天上月,为妻真比得月啦边啦星,月若明时星也亮,月色暗来星也昏啊。 官人若有千斤呀担,为妻分挑五哎百啦斤,你今有何为难事,快快与妻说啦分明啊。 玉凤句句听到心里,但是病到如此,已连一点感慨也没有。如今好比月明星稀,她这颗月边星亦不是昏了殒落了,而只是在月亮中隐去。官人的千斤担子,如今她是不能分挑了,但既是自己人,也必定原谅的,所以她脸上仍是那样的平静。 我不在家,都是青芸服侍。玉凤平日节俭做人家,病中还叫青芸来把她床前的灯吹熄,要省灯油,后来我母亲向我说起,还以袖拭泪。 临终时玉凤吩咐青芸:“我当你像妹子,你待我比亲生的娘还亲,我虽不能谢你,也是你自己积福。娘娘跟前,我指望和你作伴儿再孝顺几年,但是竟也不能了。”青芸已泣不成声,我母亲与岳父亦在床前,皆再要忍亦忍不住,那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般直流下来。只听玉凤又叫阿启到床前,向青芸说:“阿启今年四岁了,我把他付托于你,我放心的。此后你一人奉侍娘娘,抚养阿启,我阴中护佑。阿启日后长大了,知道不知道我这个娘,记得不记得你这个姐姐,是他的事,但你六叔会谢你的。”青芸失声痛哭道:“六婶婶呀,你吩咐的话我句句听,但是我要你在世做人呀,你也念念小妹妹棣云呀!”棣云还只一岁半,因为娘病,已成了奶痨,抱在姊姊怀里。玉凤此时要哭亦已一滴眼泪都没有了,她只静静的看看青芸,又看看棣云,叫青芸不要难过,说:“棣云是养不大的,我会带去。” 她又叫娘娘,说:“我做新妇七年,娘娘没有说过我一句重话,蕊生没有责备过我不会服侍娘娘,人家也说我们婆媳讲得来,这是娘娘的恩典,我心里晓得的。我去后有青芸孝顺娘娘,我也放心了。娘娘是福寿之人,管顾娘娘长命百岁。蕊生日后再娶亲,新人总也是可以配得上他的,阿启有娘娘与青芸带领,日后受晚娘虐待的事,我晓得他爹的,也必不会。”娘娘说:“娘娘是老了,只要你与蕊生长久,你还要坚起心思做人。”说时用手抚摸玉凤的眉毛,玉凤只安静的受抚。娘娘又含泪笑道:“这样一个听话的小人,娘娘既是依你说有福气的,总要能保得住你这个新妇。”岳父哭道:“阿凤,你若不好了,叫我做爹的回去如何见你的娘。” 等岳父暂止哭声,玉凤说:“爹,女儿一生败爹娘的手脚,回去与娘说不要太难过。爹也如今年老了,家里没有多人,娘一世做人也是辛苦的,爹不可常时对娘怨声搡气,家里还有口饭吃,总要心思平平,凡事看开些。弟弟你传话要他读书上达,日后可以跟姐夫。爹与娘待蕊生,要像我在时一样,到时候差个人来看看外甥。” 岳父听女儿如此说,又哭起来,说:“你这样收场,叫做爹的怎不肝肠痛断。你是委屈的,是我做爹的对不住你呀!”玉凤却不耐烦起来,说:“这是命里注定,我也知足了。”她自言自语的叫了一声蕊生,因又与青芸说:“你六叔给我办来的人参还有一截,你去煎来我吃了去。”及至煎来吃了,她又要坐起,青芸连忙去扶住,她要梳子自己梳头,梳好扶她睡下,她就咽气了。当下楼上诸人一齐举哀,扬声号哭,看看日影正是上午八点钟,中华民国廿一年,旧历五月廿五日辰时,享年二十八岁。 是日我在俞家吃早饭,正是玉凤咽气时,义母还在搬肴馔,叫我先吃起来,我举起筷子,无缘无故一阵悲哀,那眼泪就直流下来,簌簌的滴在饭碗里。我赶忙放下碗筷,去床边坐一歇,心里还是悲悲切切。及义母叫我,我才又去吃了半碗饭,她想是从我脸上有所觉察,但是不说什么。 饭后我说要去胡村,义母说:“真是,你也该回去看看了,放着家里你的妻在生病。”我不答,也不说要钱,起身就走了。此时只觉忧患亦是身外之物,我惟是要看看玉凤,好比我是花神出游,忽然要回到她的本命树,仍是一枝寂历的桃花。我的本命树就是玉凤,我与玉凤是二人同一命。 我走了十里,尚不到半路,就遇见四哥来赶,听他说王凤今晨殁了,可是我一点亦不想要哭泣。我与四哥,就到章镇,四哥去看棺木,我去成奎家借钱。 成奎借我家厅屋开酒肆药店起家,有迭石村人的慓悍,早年他依靠体力兼人,在山乡木石之间创业过劳,今年才过四十,已身体都败坏了,后来就转向放高利贷。创业时他极有胆识,且学起折节下士,敬重神道圣贤,但现在他变得害怕迷信,早先的节俭也变成刻薄,才气也变成对愚者弱者无同情。现在是因山乡有匪警,他才避居章镇的。我从小承他看得起,我才向他开口借六十元治丧,焉知他简单一句话回绝,说没有。但他且是殷勤留坐,我也且歇一歇脚,只默然喝茶。 这时外面又来了二人,也是问成奎借钱的,借票写五百元,利息长年一分半,当场现款点交。我一气,站起身要走,成奎又务必留我吃了午饭,我想想还要走路,空肚是不行的,吃饭就吃饭。饭罢出来,我关照了四哥一声,就急急趱行折回俞傅村,一路上怒气,不觉失声叫了出来“杀!” 一到俞家,在檐头看见义母,我就说现在我要六十元去治丧。她不问亦知玉凤已死,也自感慨,但是脸上一点不表示出来,却道:“你也说话好新鲜,家里哪里有钱呀?”我说你拿钥匙来,她就把带在身上的钥匙掷给我,我开了钱柜,见有现洋七百,包做七对齐齐整整排列着,我打开一封,取出六十元,关好钱柜,交还钥匙,拔步就走。义母笑道:“到底还是我被打败了!”说时眼圈一红,喉咙都变了,我也不答,管自出大门而去。 赶到章镇,四哥已看好棺木,他原是木匠,所以内行,我付了钱,即由四哥与同来的人抬回家去,章镇去俞傅村二十里,去胡村也是二十里,路上四哥说,这具棺木值四十元,三十五元是便宜的,在路亭歇息时,也与过路的乡下人讲说,大家都说好料子,我得意非凡,只觉这具棺木果然是世界上最最好的。我又与四哥计算丧事开销,剩下的二十五元也都够了,四哥说来年做坟,就在下沿山,砖头现成有,今年且殡在郁岭墩爹坟边,这样的排场总算体面,我听了益发高兴。论理我是应当悲伤的,但是人事的艰难竟成了另一种庄严。 我们走到日影衔山才到家,只见堂前设起灵帏,亲宾都到齐,他们见棺木抬到便都出来庭下观看,漆匠连声赞道好材,就动手施油漆。此时我听得堂前青芸说六叔回来了,她与守灵帏的堂姐妹们当即举哀,我亦仍是那样的好精神,自以为做了这样一桩大事,玉凤见了我必要夸赞,说我能干的。 我上灵堂搴帏进去,见玉凤挺在板上,盖着心头被,脸庞变得很小,像个十二三岁未经人事的女孩,我只觉诧异,立在她枕边叫声“玉凤,我回来了”。但是我想到应当哭,便也急不暇择的努力使自己哭了一回。哭过之后,我仍站在板头看她,俯身下去以脸偎她的脸,又去被底携她的手,轻声叫她,忽然我真的一股热泪涌出,来不及避开已经沾湿了她的面颊,我一惊,因听说亲人的热泪不可滴在亡者脸上,她下世投生要成痣。但是成痣也好,因是我的泪,来世可以认得,玉凤呀。 我携玉凤的手,她的手仍是很柔软的。又见她眼睛微微露开一线,我轻轻抚她的眼皮,她就阖眼了。她脚后头点着一盏灯,在世为人时,她是皆在莲花路上行的。 我出灵帏,到正房见母亲,母亲含泪带笑叫我蕊生,那一声叫里有万种怜惜,我不觉又哭起来。其后入殓。入殓时杵作把玉凤抬起,我与启儿捧头,青芸捧脚,放进棺内,又把玉凤要带去的东西都放好,看过都端正了,就阖上棺盖,我不能想象这是最后的一面,从此不能再见了,听众人一齐举哀,心里竟也不能悲切。其后做道场破地狱,四岁的启儿浑身缟素,伏下地去喝那碗红糖水,为生身之母喝干血污池,这里的母子之亲,而他还如此幼小,我看着一阵凄凉酸楚,不觉眼泪满眶。 第三天出殡,许多人送上山。出殡了回来,下午的太阳荒荒,楼上楼下空空落落,惟见母亲坐在灶间,我走去叫得一声“姆妈”,就伏在她膝上放声大哭起来。有一种悲哀竟不是悲哀,单是肝肠断裂。 此后二十年来,我惟有时看社会新闻,或电影并不为那故事或剧情,却单是无端的感触,偶然会潸然泪下。乃至写我自己的或他人的往事,眼泪滴在稿纸上的事,亦是有的。但对于怎样天崩地裂的灾难,与人世的割恩断爱,要我流一滴泪总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时的啼哭都已还给了母亲,成年后的号泣都已还给玉凤,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 路入南中 玉凤出殡后过得两个月,我到广西去教书。是崔真吾介绍,除了我还有马孝安与陈海帆,真吾亦同行。行前我把俞家赠我的竹园卖了,价银一百二十元,三十元留给母亲安家,九十元我做路费。俞家庶母当然不快,却装得洒然,而我亦不顾。 从上海去香港的海船上,孝安海帆言谈甚豪,他两个与真吾都是新文学者,有钱人家子弟。独有我的情形难比他们,且因玉凤新亡,鲜言寡笑,每每一人到甲板上看月亮,听风涛打击船身。真吾贺我丧妻是从旧式婚姻得了解放,我当下大怒,差一点没有发作。孝安与海帆又笑我的草帽陈旧,在房舱里拿它抛掷为乐,我很不喜这种轻薄。他们都算是五四运动以来的新人,真吾倒没有改,孝安海帆却因家境在逐年走向下坡了,慷慨也变得不自然,待人不免为势利分出上落,想起卓文君的白头吟,“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我不禁为他两个难受。他两个都捧真吾,三人凡在说一桩事情,总是一股正经,我只可在局外。但我的一生中,令我自惭形秽的漂亮人儿与庄严事儿,后来本色相见,原来都不漂亮庄严。 船过厦门时,我跟他们上岸游公园,此地已是炎方南中,只见一派海气骄阳,白云急雨,采得红豆回船。他们各把红豆寄给爱人,我把红豆放在衣箱里三年。及到香港,我跟他们住了两天旅馆,一同上街饮茶吃叉烧包,茶楼里招待的广东姐儿们倒是洒落挑挞,却自有一种正直。孝安海帆到公司买衬衫,都是上等货。我不买。 后来到梧州,却听说教育厅长李任仁提出张海鳌当一中校长,省府会议通不过。原先是张已内定了,李厅长同意他聘请我们的,现在我们可是还去南宁不去呢?真吾说已经到得此地,还是去,请李厅长另外设法。孝安海帆齐声道:“此行原为南中有朋友山水之乐,若为一百二十元月薪,那里去不得,要这样路远来教书?我是到南宁看看,好就多玩几天,不合心苗就鞭马而回。”惟有我不言语,只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倒也心里一横。孝安还说:“只是兰成的情形不同,此去但凡有个机会,我与海帆就让给兰成。”当下我听了亦不接口。 到得南宁,同去见李厅长,李厅长倒也负责,但各处中学已于前一两天开学,且三人都是文史教员,临时要安插实在也难。我们且搬到真吾处暂住。真吾在党部及第四集团军总司令部政训处做事,住的公寓是称为白屋的一幢洋房。入夜楼下院子里夜来香浓烈得一阵阵如潮水般涨溢,楼上听得见街上的夜气暑气也都像是有万千言语,时有卖唱的人吹箫管经过,那种箫管我在别处没有听见过,吹的调门是粤讴,那声音的繁华只能是生在海市如沸,村中桄榔叶暗,木棉花红的南中。 第三日李厅长叫真吾来说,一中有个空缺,问我们三人中谁去?我不好开言,海帆想要说但是难为情,却听孝安对真吾道:“我还是下午就搬行李进去呢?还是先去见了校长,也带便看了教员宿舍?一中的房间若好,我住校亦可以的。”一中就在南宁。翌日我们到校里去看过孝安一回,果然已经诸事舒齐。再过星期,李厅长又叫真吾来说桂林三中有个空缺,问我与海帆谁去?我仍不言语,海帆就诉说他出来时家境已相当为难,他需要职业,且桂林山水是他所想望一游的。翌晨真吾与孝安送他上汽车,我亦去送他的。 如此只剩下我一人,仍住在白屋。这公寓白昼很静,诸人皆去机关办公,楼上连屋瓦与走廊都发出骄阳的音响。我初来不服水土,就病倒了。却不知是什么病名,亦不延医服药,时时发热谵语,醒来只仰面看天花板,此时惟有一个念头,等病好了我去江西加入红军,但此念是从平静的心底生起,对人世一点仇恨亦没有的。我病在床上二十日,忽一夜梦见玉凤,她煎药给我吃,醒来浑身汗津津,顿觉神志清爽,天明就起来得,也吃得饭了。当天我出去到街上稍稍散步,回来却见桌上有李厅长的介绍名片,到这时候一中竟还有教员出缺。我就补了进去。 一中教员广东人多,他们没有江浙人的文气,却吵吵闹闹,大说大笑,呼朋引类吃东西,这我倒是喜爱。星期一在大礼堂开纪念周,学生在台下,校长教员在台上,教员中忽有七八个一齐头戴红顶子瓜皮帽,坐在那里一笑亦不笑。在教员宿舍里常常追逐为戏,学生见了亦不以为意,有时已打上课钟,教员房里还在角力,一个被揿倒在地,背上搁一枚板凳,凳上把面盆茶壶茶杯墨水瓶等什么都搁上,面盆里又满是水,好让他起不来,那一个就管自去上课了,这一个却一撑起身,豁啷啷把面盆茶壶都打翻,也神色泰然去上课了。我当即与他们相习,往往看过一回书,便到同事的房里去撩:“我们来打一架好么?”他也放下事情道:“好呀,不打架还是人么!”如此就又角力。 同事中惟国民党员与桂林籍的风雅之士,于我性情不宜。公民教员黄钧达是省党部委员,大家与他少有来往,训育主任姓潘,他每每讲述白副总司令的饮食起居,我亦不喜听。一中与女中的教员一晚在省党部联欢聚宴,这潘主任坐在我旁边,听他又讲说,我时已醉,因道:“你们广西人真小气,我家乡近地出了个蒋介石,我都平然。”他一怔,却笑问:“那么你不佩服白副总司令?”我怒他这句话问得阴毒,乘醉大声道:“他也不过是白崇禧罢了,而我自是胡兰成。”他再拿话引我,我大怒道:“你是想引我说出反对白崇禧,你听着,我就叫一声打倒白崇禧!”当下我只见席上凌乱,女中的体育教员,我今已忘了她的姓名,大约是个共产党员,常时倒待我很好,今见我闯祸,她就领头叫众人都唱歌来掩盖,我被用汽车送回来。 翌日下午酒醒,我记起昨晚的事,心里很不自在,又是星期日学校里空荡荡,我就去到马孝安房里,他脸色十分难看,发话道:“真吾介绍你我来此地教书,你今闯下这样大祸,岂不连累于我,且你也对不起真吾。”我本来也知愧,但他这样说,我倒是不服,而且不乐,心里想这马孝安,他平时的豪放何在了?我遂道:“对真吾我此刻没有适当的话,但我必负责不致牵累到你的。”孝安兀自怨恨道:“你还不牵累我?你使我只可离开广西了,总不能为恋饭碗把命也送掉。”到底还是真吾,他倒没有怎样说,虽然他亦不以我为然,而我亦不对他表示抱歉。自这回闯祸幸得无事,我就多年不曾再醉。 下学期一中仍续聘我,偏是孝安不得续聘,他真的只可离开广西回绍兴了。这马孝安,昔年他在蕙兰毕业,又去厦门大学读书回来,住在杭州,用钱完全是大少爷的派头。他研究西洋文学,做得好白话诗,旧诗亦甚艳,学王次回,却还比王次回的好,在杭州就只饮酒游西湖,与他的爱人钟小姐,两人可比三潭印月,一个是潭水,一个是印在潭水里的月亮。那钟小姐在人前只是抿着嘴唇笑,更见得是出身名门,什么都大有深意。马孝安是凡接到钟小姐的信,他脸上即刻非常正经严肃,这也是极应当的。但我总觉得不对,即因其太应当,而又太吃力。如此数年,到他从广西回去后,到底离了先前的妻,与钟小姐成其夫妻,在绍兴家居,一个退化为没落的地主,一个变得蓬头垢面,生男育女,俗到风韵全无。礼记里说弊尽而不见恶,他们却这样的经不得。 后来陈海帆亦离开桂林三中回绍兴去了,就只剩下我一人在广西,从南宁又转到百色及柳州,教书凡五年。在那五年里,我夙兴夜寝,专门研究马克思主义。这虽是因我年少气盛,哀乐过人,但中华民国实亦要有一个反省,何况民间起兵开创新朝的气运,虽经过辛亥革命,军阀内战,及国民革命军北伐,尚辽辽未央,所谓人心思反。 玉凤病死的那年我在胡村,所见景象已与我小时的大不相同,左右邻舍都穷到连几毛钱亦无处借,有如日暮群鸡的荒愁,连社戏十番都衰歇了。有钱人如冯成奎的刻薄,闇淡惊惧于迷信,及外面绍兴那样大地方出来的新式绅士马孝安陈海帆的藐小破落,皆使我忧伤发怒。第一,中华民国现在这样贫弱总不是事,孟子赞大禹亦因他的功利在天下,所以马克思主义的功利遂合了我的意。第二,那些不诚实的豪放与优雅,实在应当一扫,还有辛苦学得来的西洋东西,到底连对自身亦不能倾心相知,这时却有个马克思说要扫清一切雾数的感情,而且敢于平视西洋的权威东西,这就可喜。马克思主义虽是他人的声音在叫喊,但也激发了中华民国一代人的大志,且要重新来格物致知。 当时广西有李宗仁白崇禧黄旭初礼贤下士,励精图治,就中白崇禧尤其是名将,志在浑定中原,招聘留俄学生为用,因此就有不少在上海失了风的共产党员避到广西来了,一中教员即史大林派与托洛茨基派皆有,而我是敬服托派。起先听他们谈国际问题与国内政治经济的形势,真叫我望尘莫及,但我且只顾从基本的书学起,后来倒也忽然一旦都追上他们了。我教的几班学生都与我好,全校中惟有我对学生可以令出必行。我多少资助贫苦学生的学膳费,且资助他们去上海进工厂做工人运动。我还通过一中的学生指导他校的学生,要他们恢复广西学生联合会,惟因几个中学生都到上海去了,此事进行得没有成功。 但我自己什么热闹都不参加,我亦不与桂林籍同事联吟古诗,我亦不留意党政军要人的佳话,我亦不与左派同事合唱瓦尔珈船夫曲或国际歌。书生我原不喜,于要人我更无缘,而且许多所谓革命者我亦与之相远。首先我就怕听慷慨激昂的话,那其实只是激昂,却并不慷慨,他是假意的这样说说,已经不好,而他若认真这样的做起来,更其不好。这样人又往往会现实得出奇,非胆怯涕泣,即冷静得残酷,因其总不离神秘。我看现时这批社会的顶尖儿人物有朝一日都要被扫荡。 但是我这个人也实可恶又可笑。一中有个女同事李文源,是广东军阀李扬敬的堂妹妹,北京师范大学毕业,一向在上海做共产党员,几番被捕,得李扬敬保释,这回才避到广西来的。她教初中国文,遇疑难常来问我。晚饭后天色尚早,时或几个人出去郊原散步,到军校附近,听她唱国际歌。另有个男教员贺希明,也是共产党员,在对她转念头,不得到手,却猜疑她是心上有了我之故。我原也觉得李文源生得活泼倜傥,但是不甚喜她的党员气派,两人说不上存有意思。那贺希明,后来事隔多年,共产军南下后做起苏北军管会主任,但早先原是托派,惟我总看不起他的粗犷而用权谋。那天几个人在贺希明房里,他拿话试探我,我不喜道:“那李文源也不过和千万人一样,是个女人罢了,有什么神秘复杂。”他又拿话激我,哄我打赌敢与李文源亲嘴不敢。我明知他是想要坑陷我,偏接受他的挑战,也给他看看人害人害不死人,除非是天要除灭人。 我当即起身到女生宿舍那边,一直走进级主任先生李文源房里。是时已快要打钟吃夜饭,南国的傍晚,繁星未起,夜来香未放,亦已先有一种浓郁,李文源房里恰像刚洒过水似的,阴润薄明,她正洗过浴,一人独坐,见我进来起身招呼,我却连不答话,抱她亲了一个嘴,撒手就走了。 我走后李文源还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怔怔的立了多时,饶她强做强,到底是女人,她不免思前想后,心里一酸。本来也无事,只因贺希明去触蹩脚,对她说我是为打赌,她才大怒,径去告诉了校长。校长刘九思只是笑笑,倒是没有说我。但我从此看不起李文源。心里想你既告诉,你便是个没有志气的。如此,她气我,我气她,两人变得避路而行,见了亦不交言。 贺希明还把这件事说得人人皆知。幸好学生极信我,他们不加批评。惟有潘训育主任原已不以我为然,这回他岂肯放过我。女教员中教音乐的是省党部书记长尹治的太太,最是个好女子,她当然亦晓得了。尚有个刘淑昭,正经派得像教会妇人,惟她非常憎恶我的无礼,我心里却想你也省省罢。此外还有几位娘儿们不知背地在怎样说我,总之我亦不睬。我对李文源这件事,说坏也坏,说好也好,但我等于吃了鸠摩罗什的一钵针。 及学期结束,我与李文源都被解聘,我转到百色第五中学去教书。行前一日傍晚,我在房里收拾行李,忽然李文源进来,说要同我去百色。我问你去做什么?那里又不聘你。她道:“我只是跟你去。”我当下一呆,只见她虽不打扮,却尽有炎方女子的漂亮,但是这件事我倒要想想过。她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当然不是为了生活。翌日我邀古泳今到西江上荡舟,商量此事。古泳今也是广东人,同事中要算他夫妇待我最好。当下他道:“你续娶应该,但李文源不宜于家室。”我回去就谢李文源,说你不宜于家室。后来我在百色,她在香港,还几次写信说要来。又后来是抗战第二年我到香港,一次问起,听说她已嫁了一位师长。 我那年二十八岁,不要恋爱,不要英雄美人,惟老婆不论好歹总得有一个,如此就娶了全慧文,是同事介绍,一见面就为定,与世人一式一样的过日子。我除了授课,只在家用功读书,有时惟与慧文去墟场买龙眼黄皮吃。墟场还有鹧鸪卖,一对只四毛钱。百色地方使人想起诸葛亮征南蛮,至今瘴气尚重,我住了两年,倒是无灾无病,亦不嫌那地方小气闷。 后来我在柳州四中亦教了两年,还到过桂林,但我是对于风景亦不留心,对于历史上的事亦不在意。柳州有柳宗元祠,但那柳宗元,我也当他只如街坊之人,与我无甚相干。桂林山水奇丽,然而不可以渔樵,我凡到寻常巷陌都有想要安居下来之意,但在阳朔即或有别墅,我亦不想住的。要论山水,倒是西江上游将近平马县的一段,舟行回环,往往数十里不见人烟,浊浪激流,崖峡萧森,日色半隐,皆成水气,中有太古之心。 中华民国二十五年,两广军兴,兵谏中央抗日。第七军长廖磊聘我兼办《柳州日报》,我就鼓吹发动对日抗战,必须与民间起兵开创新朝的气运结合,不可被利用为地方军人对中央相争相妥协的手段。阅二月罢兵,我在桂林被第四集团军总司令部军法审判,凡监禁三十三日,后来是我写信到南宁与白崇禧,才得释放。出狱前一晚梦见我母亲,我母亲是前年才去世的,我不曾回去奔丧。白崇禧且使人送来五百元路费,我遂携家小北返了。 此番是走湖南,在汉口趁船到南京,转上海归胡村。这条路上有潇湘洞庭及长江天险,古来多少豪杰,但是我连没有发思古之幽情,亦不指点山川论用兵形势,因为我只是个简单的行旅之人,好像小时去杭州读书归来,船车上单是谨慎谦虚。而虽是现在,我亦身上一无所有。 木石证盟 五年之别,到家只见青芸,她已二十岁。我尚未坐定,一面与她说话,一面瞧瞧灶间,青芸知我是为母亲不在,但我不说什么,青芸也且顾招呼新来的六婶婶与宁生弟弟,尚有小芸留在广西阿姨处。我问启儿呢?青芸笑道:“在学堂里,我就去叫。”我起身同青芸去桥下小学校里看他。阿启已九岁,与邻儿并坐一张书桌,见姐姐来只不作声,青芸教他过来叫爹爹,他不叫。先生一面招呼我,一面说“阿启,你爹爹回来了”,他亦不开口。青芸拖他到我跟前,我说:“阿启你领路,爹爹和你去下沿山。”他就得得的走在前头。早春的半下昼,徧溪山是斜阳。 下沿山我小时常跟母亲来采茶,又跟四哥来桑树地里拔豆,如今玉凤的坟即在桑树地斜对上茶山脚左边,女儿棣云夭殇,与娘同椁。我见坟做得很好。我在坟前施了一礼,站住了看看想想,可是一点感慨亦没有。我走近去,用手抚摸墓门石,叫声玉凤。我叫的是平常的声音,没有回答,我亦不觉得人间有长恨,好像此刻也没有阻隔,生前也没有更相亲。棣云是娘死后,连雇奶娘的钱一个月三元,亦家里拿不出,姊姊怎样的哭泣亦救不了她,可是地下她有娘带她也是好的,而且眼面前爹爹来看她了。 翌日半上昼,我与青芸去到郁岭墩母亲坟头。路上青芸只与我讲讲做六婶婶的坟及娘娘的坟的经过事情,走到了,只见坟果然做得很好,我母亲是与父亲合葬,座向极开畅,左下路亭,当前望得见胡村的溪桥人家田畈。右首对上是茶山桑地,靠坟旁边一个竹园,疏疏的百余竿竹,倒也阳气。我拜过,青芸也拜了。我谢她这几年当家辛苦,青芸道:“有六叔寄钱来,我这样做做当然会。”死丧之感,亦并非世上就有了沧桑之隔,却一切只是这样平常的做人道理。我问了青芸,她说娘娘临终时亦没有什么遗言。本来我母亲与青芸与我三人之间,是没有不放心,亦无须得嘱咐的。 我把祭坛石缝里长出来的草拔去,坟前有樵夫遗落的柴薪,青芸亦把来移移开。小时我跟人上坟,总见在坟头添土除草,原来也是只能做做这些的,因为坟亦仍是在人间现世。 刘邦说,游子悲故乡,我现在回到胡村,见了青芸,且到了母亲与玉凤坟头,只觉自己仍是昔年的蕊生,有发见自性本来的凄凉与欢喜。做人亦要有这种反省,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我乡下的俗语“做人要辨辨滋味”。我家实在要算得贫苦,后来几年我教书寄钱回家,亦不过按月二三十元,我母亲却觉有这样的好儿子,就满心欢喜,且村里人也都敬重她。玉凤当年及青芸亦都是这样的心思。西洋没有以苦为味的,惟中国人苦是五味之一,最苦黄连,黄连清心火,苦瓜好吃,亦是取它这点苦味的清正。但如今只有青芸是我的知己了。 我在胡村住上两个月,《中华日报》聘我当主笔,我就又到上海。到上海三个月,芦沟桥变起。此后八年中日战争,重庆国民政府回来,又此后是共产党南下,民间多少流离,谁家的事都像中华民国的江山,从来霸图残照中,樵苏一叹,舟子再泣,但东南之地王气杂兵气,今天亦仍是白虹贯日的岁月。 张爱玲记 (一) 前时我在南京无事,书报杂志亦不大看,却有个冯和仪寄了天地月刊来,我觉和仪的名字好,就在院子里草地上搬过一把藤椅,躺着晒太阳看书。先看发刊辞,原来冯和仪又叫苏青,女娘笔下这样大方利落,倒是难为她。翻到一篇《封锁》,笔者张爱玲,我才看得一二节,不觉身体坐直起来,细细的把它读完一遍又读一遍。见了胡金人,我叫他亦看,他看完了赞好,我仍于心不足。 我去信问苏青,这张爱玲果是何人?她回信只答是女子。我只觉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及天地第二期寄到,又有张爱玲的一篇文章,这就是真的了。这期而且登有她的照片。见了好人或好事,会将信将疑,似乎要一回又一回证明其果然是这样的,所以我一回又一回傻里傻气的高兴,却不问问与我何干。 这样糊涂可笑,怪不得我要坐监牢。我是政治的事亦像桃花运的糊涂。但是我偏偏又有理性,见于我对文章的敬及在狱中的静。 及我获释后去上海,一下火车即去寻苏青。苏青很高兴,从她的办公室陪我上街吃蛋炒饭,随后到她的寓所。我问起张爱玲,她说张爱玲不见人的。问她要张爱玲的地址,她亦迟疑了一回才写给我,是静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号公寓六楼六五室。 翌日去看张爱玲,果然不见,只从门洞里递进去一张字条,因我不带名片。又隔得一日,午饭后张爱玲却来了电话,说来看我。我上海的家是在大西路美丽园,离她那里不远,她果然随即来到了。 我一见张爱玲的人,只觉与我所想的全不对。她进来客厅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待说她是个女学生,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我甚至怕她生活贫寒,心里想战时文化人原来苦,但她又不能使我当她是个作家。 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是我的客厅今天变得不合适了。她原极讲究衣裳,但她是个新来到世上的人,世人各种身份有各种价钱的衣料,而对于她则世上的东西都还未有品级。她又像十七八岁正在成长中,身体与衣裳彼此叛逆。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学回家,路上一人独行,肚里在想什么心事,遇见小同学叫她,她亦不理,她脸上的那种正经样子。 她的亦不是生命力强,亦不是魅惑力,但我觉得面前都是她的人。我连不以为她是美的,竟是并不喜欢她,还只怕伤害她。美是个观念,必定如何如何,连对于美的喜欢亦有定型的感情,必定如何如何,张爱玲却把我的这些全打翻了。我常时以为很懂得了什么叫做惊艳,遇到真事,却艳亦不是那艳法,惊亦不是那惊法。 我竟是要和爱玲斗,向她批评今时流行作品,又说她的文章好在那里,还讲我在南京的事情,因为在她面前,我才如此分明的有了我自己。我而且问她每月写稿的收入,听她很老实的回答。初次见面,人家又是小姐,问到这些是失礼的,但是对着好人,珍惜之意亦只能是关心她的身体与生活。 张爱玲亦会孜孜的只管听我说,在客厅里一坐五小时,她也一般的糊涂可笑。我的惊艳是还在懂得她之前,所以她喜欢,因为我这真是无条件。而她的喜欢,亦是还在晓得她自己的感情之前。这样奇怪,不晓得不懂得亦可以是知音。 后来我送她到衖堂口,两人并肩走,我说:“你的身裁这样高,这怎么可以?”只这一声就把两人说得这样近,张爱玲很诧异,几乎要起反感了,但是真的非常好。 (二) 第二天我去看张爱玲。她房里竟是华贵到使我不安,那陈设与家具原简单,亦不见得很值钱,但竟是无价的,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几乎是带刺激性。阳台外是全上海在天际云影日色里,底下电车当当的来去。张爱玲今天穿宝蓝绸袄裤,带了嫩黄边框的眼镜,越显得脸儿像月亮。三国时东吴最繁华,刘备到孙夫人房里竟然胆怯,张爱玲房里亦像这样的有兵气。 我在她房里亦一坐坐得很久,只管讲理论,一时又讲我的生平,而张爱玲亦只管会听。男欢女悦,一种似舞,一种似斗,而中国旧式栏上雕刻的男女偶舞,那蛮横泼辣,亦有如薛仁贵与代战公主在两军阵前相遇,舞亦似斗。民歌里又有男女相难,说书又爱听苏小妹三难新郎,王安石与苏东坡是政敌,民间却把来说成王安石相公就黄州菊花及峡中茶水这两件博识上折服了苏学士,两人的交情倒是非常活泼,比政敌好得多了。我向来与人也不比,也不斗,如今却见了张爱玲要比斗起来。 但我使尽武器,还不及她的只是素手。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与李鸿章的小姐配婚姻,是有名的佳话,因我说起,她就把她祖母的那首诗抄给我看,却说她祖母并不怎样会做诗,这一首亦是她祖父改作的。她这样破坏佳话,所以写得好小说。 张爱玲因说,她听闻我在南京下狱,竟也动了怜才之念。我听了只觉得她幼稚可笑,一种诧异却还比感激更好。我连没有去比拟张佩纶当年,因为现前一刻值千金,草草的连感动与比拟都没有工夫。 回家我写了第一封信给张爱玲,竟写成了像五四时代的新诗,一般幼稚可笑,张爱玲也诧异,我还自己以为好。都是张爱玲之故,使我后来想起就要觉得难为情。但我信里说她谦逊,却道着了她,她回信说我“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从此我每隔一天必去看她。才去看了她三四回,张爱玲忽然很烦恼,而且凄凉。女子一爱了人,是会有这种委屈的。她送来一张字条,叫我不要再去看她,但我不觉得世上会有什么事冲犯,当日仍又去看她,而她见了我亦仍又欢喜。以后索性变得天天都去看她了。 因我说起登在《天地》上的那张相片,翌日她便取出给我,背后还写有字: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她这送照相,好像吴季扎赠剑,依我自己的例来推测,那徐君亦不过是爱悦,却未必有要的意思。张爱玲是知道我喜爱,你既喜爱,我就给了你,我把照相给你,我亦是欢喜的。而我亦只端然的接受,没有神魂颠倒。各种感情与思想可以只是一个好,这“好”字的境界是还在感情与思念之先,但有意义,而不是什么的意义,且连喜怒哀乐都还没有名字。 (三) 我到南京,张爱玲来信,我接在手里像接了一块石头,是这样的有份量,但并非责任感。我且亦不怎么相思,只是变得爱啸歌。每次回上海,不到家里,却先去看爱玲,踏进房门就说:“我回来了。” 要到黄昏尽,我才从爱玲处出来,到美丽园家里,临睡前还要青芸陪我说话一回,青芸觉得我这个叔叔总是好的,张小姐亦不比等闲女子。一晚我从爱玲处出来径到熊剑东家,剑东夫妇和周佛海太太在打牌,我在牌桌边看了一回,只觉坐立不安,心里满满的,想要啸歌,想要说话,连那电灯儿都要笑我的。 我常时一个月里总回上海一次,住上八九天,晨出夜归只看张爱玲,两人伴在房里,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连同道出去游玩都不想,亦且没有工夫。旧戏里申桂生可以无年无月地伴在志贞尼姑房里,连没有想到蜜月旅行,看来竟是真的。 我们两人在一起时,只是说话说不完。在爱玲面前,我想说些什么都像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着正字眼,丝竹之音亦变为金石之声,自己着实懊恼烦乱,每每说了又改,改了又悔。但爱玲喜欢这种刺激,像听山西梆子的把脑髓都要砸出来,而且听我说话,随处都有我的人,不管是说的什么,爱玲亦觉得好像“攀条摘香花,言是欢气息”。 爱玲种种使我不习惯。她从来不悲天悯人,不同情谁,慈悲布施她全无,她的世界里是没有一个夸张的,亦没有一个委屈的。她非常自私,临事心狠手辣。她的自私是一个人在佳节良辰上了大场面,自己的存在份外分明。她的心狠手辣是因她一点委屈受不得。她却又非常顺从,顺从在她是心甘情愿的喜悦。且她对世人有不胜其多的抱歉,时时觉得做错了似的,后悔不迭,她的悔是如同对着大地春阳,燕子的软语商量不定。 我的囿于定型的东西,张爱玲给我的新鲜惊喜却尚在判定是非之先。旧小说里常有人到了仙境,所见珍禽异卉,多不识其名,爱玲的说话行事与我如冰炭,每每当下我不以为然,连她给我看她的绘画,亦与我所预期的完全不对。但是不必等到后来识得了才欢喜佩服,便是起初不识,连欢喜佩服亦尚未形成,心里倒是多少带有叛逆的那种诧异,亦就非常好,而我就只凭这样辛辣而又糊涂的好感觉,对于不识的东西亦一概承认,她问我喜欢她的绘画么,只得答说是的,爱玲听了很高兴,还告诉她的姑姑。 我是受过思想训练的人,对凡百东西皆要在理论上通过了才能承认。我给爱玲看我的论文,她却说这样体系严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来解散了,驱使万物如军队,原来不如让万物解甲归田,一路有言笑。我且又被名词术语禁制住,有钱有势我不怕,但对公定的学术界权威我胆怯。一次我竟然敢说出《红楼梦》、《西游记》胜过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或歌德的《浮士德》,爱玲却平然答道,当然是《红楼梦》、《西游记》好。 牵牛织女鹊桥相会,喁喁私语尚未完,忽又天晓,连欢娱亦成了草草。《子夜歌》里有: 一夜就郎宿,通宵语不息, 黄蘗万里路,道苦真无极。 我与爱玲却是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如此只顾男欢女爱,伴了几天,两人都吃力,随又我去南京,让她亦有工夫好写文章。而每次小别,亦并无离愁,倒像是过了灯节,对平常日子转觉另有一种新意。只说银河是泪水,原来银河轻浅却是形容喜悦。 (四) 基督说:“属于西泽的归西泽,属于上帝的归上帝。”如今亦即如此把人们来分属,张爱玲却教了我没有禁忌。天下人不死于殉恶,而死殉善,怎样善的东西若是带上巫魇禁忌,它便不好了。 我因听别人常说学生时代最幸福,也问问爱玲,爱玲却很不喜学校生活。我又以为童年必要怀恋,她亦不怀恋。在我认定是应当的感情,在她都没有这样的应当。她而且理直气壮的对我说,她不喜她的父母,她一人住在外面,她有一个弟弟偶来看她,她亦一概无情。这与我的做人大反对。但中国文明原是人行于五伦五常,并不是人属于五伦五常,而伦常之所以在几千年来不被革命革掉,是因与二十四孝同时也可以有桃花女与樊梨花。 民间看戏,爱看与公公斗法的桃花女。也喜欢樊梨花,樊梨花杀夫弒父,但大唐世界还是要她这样美貌有本领的人。还有哪咤,哪咤是个小小孩童,翻江倒海闯了大祸,他父亲怕连累,挟生身之恩要责罚他,哪咤一怒,刳肉还母,剔骨还父,后来是观世音菩萨用荷叶与藕做成他的肢体。张爱玲便亦是这样的莲花身。 爱玲是她的人新,像穿的新衣服对于不洁特别触目,有一点点雾数或秽亵她即刻就觉得。《聊斋》里的香玉,那男人对着绛雪道:“香玉吾爱妻,绛雪吾腻友也。”爱玲很不喜。又我与爱玲闲话所识的几个文化人,爱玲一照眼就看出那人又不干净,又不聪明。我每听她说,不禁将人比己,多少要心惊,但亦无从检点起。 我称赞爱玲的房间,她却说这还是她母亲出国前布置的,若她自己来布置,她爱刺激的颜色。赵匡胤形容旭日:“欲出不出光辣挞,千山万山如火发。”爱玲说的刺激是像这样辣挞的光辉颜色。她看《金瓶梅》,宋蕙莲的衣裙她都留心到,我问她看到秽亵的地方是否觉得刺激,她却竟没有。她爱看小报,许多恶浊装腔的句子她一边笑骂,一边还是看。亦有妙语,小报上的妙语往往亦是可怜语,一点不得爱玲的同情,但她转述给我听时,她亦是这样的开心好笑。无论她在看什么,她仍只是她自己,不致与书中人同哀乐,清洁到好像不染红尘。 连对于好的东西,爱玲亦不沾身。她写的文章,许多新派女子读了,刻意想要学她笔下的人物都及不得,但爱玲自己其实并不喜爱这样的人物。爱玲可以与《金瓶梅》里的潘金莲李瓶儿也知心,但是绝不同情她们,与《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薛宝钗凤姐晴雯袭人,乃至赵姨娘等亦知心,但是绝不想要拿她们中的谁来比自己。她对书中的或现时的男人亦如此。她是陌上游春赏花,亦不落情缘的一个人。 我自己以为能平视王侯,但仍有太多的感激,爱玲则一次亦没有这样,即使对方是日神,她亦能在小地方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常人之情,连我在内,往往姑息君子,不姑息小人,对东西亦如此,可是从来的悲剧都由好人作成,而许多好东西亦只见其纷纷的毁灭,因为那样的好原来有限,是带疾的,其实不可原谅的还是不应当原谅。爱玲对好人好东西非常苛刻,而对小人与普通的东西,亦不过是这点严格,她这真是平等。 爱玲好像小孩,所以她不喜小孩,小狗小猫她都不近,连对小天使她亦没有好感。一次她搬印书的白报纸回来,到了公寓门口要付车夫小账,她觉得非常可耻又害怕,宁可多些,把钱往那车夫手里一塞,赶忙逃上楼来,连不敢看那车夫的脸。中国民间又说小孩的眼睛最净,睡梦里会微笑,是菩萨在教他,而有时无端惊恐,则是他见了不祥不洁了。张爱玲一点亦不研究时事,但她和我说日本的流行歌非常悲哀,这话便是说日本将亡,当时我连不敢告诉池田,他若知道,应当大惊痛哭。 (五) 张爱玲喜闻气味,油漆与汽油的气味她亦喜欢闻闻。她喝浓茶,吃油腻熟烂之物。她极少买东西,饭菜上头却不悭刻,又每天必吃点心,她调养自己像只红嘴绿鹦哥。有余钱她买衣料与胭脂花粉。她还是小女孩时就有一篇文字在报上登了出来,得到五元,大人们说这是第一次稿费,应当买本字典做纪念,她却马上拿这钱去买了口红。 她母亲是清末南京黄军门的小姐,西洋化的漂亮妇人,从小要训练爱玲做个淑女,到底灰了心。她母亲教她如何巧笑,爱玲却不笑则已,一笑即张开嘴大笑,又或单是喜孜孜的笑容,连她自己亦忘了是在笑,有点傻里傻气。爱玲向我如此形容她自己,她对于这种无可奈何的事只觉得非常开心。又道:“我母亲教我淑女行走时的姿势,但我走路总是冲冲跌跌,在房里也会三天两天撞着桌椅角,腿上磕破皮肤便是瘀青,我就红药水搽了一大搭,姑姑每次见了一惊,以为伤重流血到如此。”她说时又觉得非常开心。 爱玲给我看小时她母亲从埃及带给她的两串玻璃大珠子,一串蓝色,一串紫红色,我当即觉得自己是男孩子,看不起这种女孩子的东西。她还给我看她小时的作文。她十四岁即写有一部《摩登红楼梦》,订成上下两册的手抄本,开头是秦锺与智能儿坐火车私奔杭州,自由恋爱结了婚,但是经济困难,又气又伤心,而后来是贾母带了宝玉及众姊妹来西湖看水上运动会,吃冰淇淋。我初看时一惊,怎么可以这样煞风景,但是她写得来真有理性的清洁。 张爱玲是使人初看她诸般不顺眼,她决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你用一切定型的美恶去看她总看她不透,像佛经里说的不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她的人即是这样的神光离合。偶有文化人来到她这里勉强坐得一回,只觉对她不可逼视,不可久留。好的东西原来不是叫人都安,却是要叫人稍稍不安。 她但凡做什么,都好像在承当一件大事,看她走路时的神情就非同小可,她是连拈一枚针,或开一个罐头,也一脸理直气壮的正经。众人惯做的事,虽心不在焉亦可以做得妥当的,在她都十分吃力,且又不肯有一点迁就。但她也居然接洽写稿的事两不吃亏,用钱亦预算排得好好的。她处理事情有她的条理,亦且不受欺侮。一次路遇瘪三抢她的手提包,争夺了好一回没有被夺去,又一次瘪三抢她手里的小馒头,一半落地,一半她仍拿了回来。 我在人情上银钱上,总是人欠欠人,爱玲却是两讫,凡是像刀截的分明,总不拖泥带水。她与她姑姑分房同居,两人锱铢必较。她却也自己知道,还好意思对我说:“我姑姑说我财迷。”说着笑起来,很开心。她与炎樱难得一同上街去咖啡店吃点心,亦必先言明谁付账。炎樱是个印度女子,非常俏皮,她有本领说得那咖啡店主犹太人亦软了心肠,少算她的钱,爱玲向我说起又很开心。 爱玲的一钱如命,使我想起小时正月初一用红头绳编起一串压岁钱,都是康熙道光的白亮铜钱,亦有这种喜悦。我笑爱玲:“有的父亲给子女学费,诉苦说我的钱个个有血的,又或说是血汗。”爱玲听了很无奈,笑道:“我的钱血倒没有,是汗血的钱只使人心里难受,也就不这般可喜了。” 爱玲每用钱,都有一种理直气壮,是慷慨是节俭,皆不夹杂丝毫夸张。一次说起周佛海家,她道,那么多值钱的东西都其气不扬,没有喜意,我看过之后,只觉宁可不要富贵了。又爱玲住的公寓,邻房是个德国人,悭吝的叫人连不好笑,爱玲道:“西洋人都是悭吝的,他们虽会投资建设大工程,又肯出钱办慈善事业,到底亦不懂得有一种德性叫慷慨。” (六) 爱玲从来不牵愁惹恨,要就是大哭一场。她告诉我有过两回,一回是她十岁前后,为一个男人,但我记不得是爱玲讨厌他或喜欢他而失意,就大哭起来。又一回是在香港大学读书时,一年放暑假,仿佛是因炎樱没有等她就回上海家去了,她平时原不想家,这次却倒在床上大哭大喊的不可开交。她文章里惯会描画恻恻轻怨,脉脉情思,静静泪痕,她本人却宁像晴天落白雨。 她道:“你说没有离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感伤了。”但她到底也不是个会缠绵悱恻的人。还有一次她来信说:“我想过,你将来就只是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她是想到婚姻上头,不知如何是好,但也就不再去多想了。 前此我问爱玲向来对结婚的想法,她说她没有怎样去想这个。她且亦不想会与何人恋爱,连追求她的人好像亦没有过,若有,大约她亦不喜。总之现在尚早,等到要结婚的时候就结婚,亦不挑三挑四。有志气的男人对于结婚不结婚都可以慷慨,而她是女子,却亦能如此。 但她想不到会遇见我。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再或我有许多女友,乃至挟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欢我。而她与我是即使不常在一起,相隔亦只如我一人在房里,而她则去厨下取茶。我们两人在的地方,他人只有一半到得去的,还有一半到不去的。 西飞 汪先生去日本就医,南京顿觉冷落。我亦越发与政府中人断绝了往来,却办了个月刊叫”苦竹”,炎樱画的封面,满幅竹枝竹叶。虽只出了四期,却有张爱玲的三篇文章,说图画,说音乐,及桂花蒸阿小悲秋。是时日本的战局已入急景凋年,南京政府即令再要翻腾一个局面,也是来不及的了。我办苦竹,心里有着一种庆幸,因为在日常饮食起居及衣饰器皿,池田给我典型,而爱玲又给了我新意。池田的侠义生于现代,这就使人神旺,而且好处直接到得我身上,爱玲更是我的妻,天下的好都成了私情,本来如此,无论怎样的好东西,它若与我不切身,就也不能有这样的相知的喜气。 我从爱玲把这种定型来解脱。原来中国民间对于现代西洋的东西,是像唐人诗里的: 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 此日语笑得人意,此时歌舞称人情。 只管无禁忌的采用,但凡称心得意即为好。文明无须自卫,卫道或护法皆只是丧气话。可是要这样干净,我还久久未能。 我只是想要做到自己身上没有学习得来的东西,且不可以私意去干涉人世。 张九龄诗: 兰叶春葳蕤,桂花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我小时读它,心窃爱好,焉知长大后跟人们说为社会为革命,把修身都来忘了,要到如今我才又有此身,而且我与天下国家才亦有了新鲜的相关意。我亦岂有与壮士论交,美人誓盟,却不过是与世人像这样的闻风相悦罢了。 汉乐府: 大妇织绮罗,中妇织流黄,小妇无所为,挟瑟上高堂,丈人且安坐,调丝殊未央。 我亦且做个无所为的人,因我尚有许多知识与感情未清算,要与中华民国这一代为知音,尚在转轴拨弦,校正自己。 是年十一月,我就带了沈启无关永吉飞汉口,池田同行,计划是接收《大楚报》。 飞机飞过江西时,天边有一派灰暗的云低垂,下界是南昌在落雷雨,飞机前面却白云如海,云上面一轮皓日,太空中没有水汽与尘埃的微粒反射,这日光竟是无色的,且亦分不出是春夏秋冬。有时飞在云层下面,才又看见闾阖在缓缓移过,白云朵朵着地生在田畴上。但那洪泽湖诸派水,大别山众峰峦,使人只觉其如陈列馆里的地形模型,有太古洪荒时代的寒冷。飞机如此定定的在空中飞,我宁是多眺望窗外的翼背,风吹日晒中,惟有它与我近。 及至望得见武汉了,飞机渐渐低下,武汉的万瓦鳞次迤逦展开,我即刻好像到得家里。下机后坐报导部来接的汽车,只觉街道如波涛,泥士与路边的篱落草树都于人亲,而灯火辉煌处,是还比天上的星辰灿烂更好。 我此来亦岂有为一代大事,却只是承众人的盛情,我亦就无可无不可。我也许连豪杰的气概亦没有,每于人世的真实处,我宁只是婉约而已。我若有为国为民,亦不过是像: 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 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 龚定庵这首诗,被王国维评为轻薄,但王国维是以尼采哲学附会《红楼梦》的人,他不知汉文明是连楚辞都嫌太认真。 新闲情赋 我到汉口即接收了《大楚报》,可是要办好《大楚报》亦并非容易,一则沦陷区的报纸人民不喜看,二则编辑人员的技术水准很差,三则空袭下长江的船舶渐已断绝,四则现有的发行网在日本人与朝鲜人手中。 我便先来立起这报馆的骨力,第一日的社论即是告日本人,说日本人的傲慢是藐小,要他们明白这里是在中华民国的地面上,而且战争的全面形势对于日本已临到了天命不可儿戏。这篇社论即刻连蔡甸这等乡下的贩夫走卒路上相遇都互相告语。 对编辑技术我是用检讨会,每日午后召开一次,也不过是二十分钟,我来指出当天报纸上的错误及不足之处,按照各人的责任,命令其在限定的期间内改进,而且要做到他们自己晓得当心,渐渐的我可以放手。又对业务部我是凡查出谁有私弊夹账,一律初犯告诫,再犯记过,三犯开除。铅字从前用了半年都不换,现在亦做到了每个月全部换上新铸的,若是条件好,当然还可以每天换一次。 我对什么都可有可无,但事情上手,即不许有一点苟且,报馆里我样样都亲手摸到,只觉凡事做得来条理明达,亦即是人的精神气爽。可是我从来做怎样的事亦没有忙逼过。及规模已立,我就让报馆自己进行,把业务都交给沈启无,编辑则交给关永吉,我则写写社论,每天到报馆只要随意看看,我只觉这样的与职员及印刷工人之间彼此心意安定,就已很好。我与职工皆是平人相见,薪给的差别极微,且我虽素性不善理财,却竟也做到了报馆自给自足,每次提高待遇,都不等他们要求。可是这样平等,而且不干涉,亦自然江山有主,凡事令出必行,不用去想到民主或独裁。 做事情原是个志气,便怎样的现代机关,亦可以其人有余。我开除总经理及工务课主任时,也想到过他们可能联档罢工,但罢工我亦照常可以出报,即或几天不能出报,亦没有大关系,又甚至竟然坍倒了,但坍倒一个《大楚报》,亦天地日月依旧无恙的,若说这样于我会失面子,我更不以为意,所以我就决断了。同时我从朝鲜人手里收回各地发行网,追索欠款,不怕他们少一个钱,如此彻底禁绝了向民家及商店强销,那决断亦并非全仗我有大的外交背景。 我经管过现代的行政机关及产业机关,觉得怎样的现代技术组织,亦仍要是做人的本色。解放初期的共产党能那样的逢山开路,遇水迭桥,亦只因其与中华民国一代人的大志相结,而其主义与铁的纪律,则到底使人堕落罢了。工作效率亦只是一个人做事要敏捷,手脚干净利落,若必说这是现代工业氛围,则反为有巫魇。 所谓现代,不过是有今天的可喜爱,人与事物的素面相见,人与人的素面相见,没有巫魇与机心,世界就清平。彼时我在汉口办报,即这样简静。 外交的事,亦虽在今天,仍使人怀念二千年前的郑子产与鲁仲连。外交还是人比政策更重要,而权术如打扑克的摊牌,则更在其末。我却觉得外交亦不过亲与敬,亲则有人,可以王道无外,敬则有己,只是个谦谦君子。 我每与人锋芒相逼,但从来不去着意到卑与亢。我与他们见面,只是小时母亲教我的端然,故虽饮燕终席,亦从来不至于醉。我才晓得帝王称为天子,他在天地的面前只是个听话的子弟,而他若有话说,遂亦就是天语纶音了。外交的折冲可以是更在进逼与让步以上的止于礼,而最高的外交则还可以是无折冲。 我竟不曾与日本办过何种轰轰烈烈的外交。我初到汉口,只与福本队长说过一回,就释放了前此被关在那里的几个新闻记者,而此后亦不再有逮捕记者或教员学生的事发生,简单到不成为一个交涉。新闻检查,是三品报导部长下令取消,更不等我抗争。又如日本在乡军人曾要袭击《大楚报》,还有一些日本人与朝鲜人因我断了他们的包销报纸,及汉口的流氓,因我反对,以致他们开不出赌场,都到宪兵队及及报导部联络部密告我,但三处都不受理,连不与我说知,既无事故,当然甚么外交行为亦不能构成。汉口前时曾有学童口出敌意的言语,被日本兵掼死在江边石堤上,我留心着,看看可有类似的事件发生,决意严重交涉,但是日军近来亦不再给我这样的题目。 京戏水漫金山演打仗,变成戏耍枪花,真实的阵前偏有此闲情。《西游记》里孙行者猪八戒战斗正当紧关头,亦每每说话好白相。原来因为简静,所以可有文章,我写的社论便亦是如此。 劫毁余真 十二月初,空袭渐来渐密,且第一次掼了烧夷弹,武汉灰尘蒙蒙,衣裳才换洗就又龌龊,人的面目都涴染,真像四郎探母里唱的“黄沙盖脸,尸骨不全”。大家都一身烟火气,暴躁难禁,见面无别话,只讲说炸弹,像梦中呓语,越是要说,越咬不清字眼。 关永吉眼爆气粗,与沈启无两个一唱一和埋怨这地方不行,种种不及上海北京,非常之想念吃食与女人。沈启无是怀恋他在北京家里的太太,他对此地的日常满目不堪。我却想我有张爱玲,虽然她也远在上海,我必不像他们的有怨怼与贪欲。 空袭从汉口渐渐波及汉阳,汉阳医院虽然药品短绌,也忙于救死扶伤,但我每日去报馆早出晚归,不甚留意。一次我通过医院的一间侧屋,出后门到江边走走,那侧屋我不知是太平间,只见有两个人睡在泥地上,一个是中年男子,头蒙着棉被,一个是十二三岁的男孩,棉被褪到胸膛,看样子不是渔夫即是乡下人,两人都沉沉的好睡,我心里想那男孩不要着凉。及散步回来又经过,我就俯身下去给那男孩把棉被盖盖好,只是我心里微觉异样。到得廊下我与医院的人说起,才知两人都是被炸弹震死的,我大大惊骇,此后有好些日子不敢再走那后门。 汉口是每隔几天来一次空袭,美国飞机三只四只。晚间灯光全熄,地上的高射炮与高射机关枪像放烟火,照见对面一排楼窗紧闭,晾有衣裳未收,马路上有人群啦啦跑过,想是日本居留民团。那飞机在高空打大圈子,一时被探照灯照住,一时又穿入云层,忽听得在头上唔唔的像重病人的呻吟,就是要俯冲投弹了。一听见这种声音,就感觉不吉。但空袭从七月开始到现在,汉口人亦不疏散。 及到十二月二十日左右,汉口人忽然扶老携幼,挑箩挟筐,纷纷避往乡下,像天气潮变,蚂蚁会晓得洪水要来,忙忙的搬窠一样。二十八日果然大空袭,美国飞机近二百只,反复波状轰炸,四小时之内把汉口市区的五分之一炸成了白地。是日我从汉阳赶去报馆,飞机正投弹,半路我避在临江边的人家檐下,街上都闭门息影,惟见日色淡黄,竟如世外悠悠,无有历史。一家南货店的排门半开,我问了进去,看店里的人正在吃午饭。我到得江汉路《大楚报》,警报尚未解除,但飞机已去,报馆屋顶及二楼编辑部落的烧夷弹当即救熄了,但汤汤的都是水。 这一下可是把汉口人吓坏了,翌日全市逃避一空。自此一星期,街上不见一辆黄包车,或一个卖油条卖面饼的摊,且连警察亦没有一个。那景象,就只是“大灾大难”四个字,此外什么形容与想象都按不上。 此后逃往乡下的人渐渐归来,街上才又成个市面。空袭仍旧有,地上的对空炮火却静寂了,每拉警报,人们便四处逃躲。我先总是夹在人队里逃过铁路线到郊外。一次正到达铁路线,路边炸成两个大穴,有尸体倒植在内,我不敢看它,但是已经看见了,在人群跑步的啦啦声里,一架飞机就在头顶上俯冲下来,发出那样惨厉的音响,我直惊得被掣去了魂魄,只叫得一声爱玲。旧小说里描写这样的境地,只叫得一声“苦也”,或“我命休矣”,真是这样的。 但我到底逃到了郊外,直等到警报解除了。阡陌上都是人,像清明节踏青,现在他们都四散归去。有一妇女与我同行一条田塍路,看她二十几岁,是个小家小户的人家人,我问她的姓名,住在汉口那一条街,家里可有些什么人,又是做的什么生意,而且告诉了她我是谁。我怎么竟这样的多说多话起来,只觉人世非常可得意。 逃过铁路线其实最危险,此后我改到近地的防空洞里躲避。洞里白日幽暗,只听见外面闷钝的飞机投弹,我万念俱寂,似乎面前涌起一朵莲花,它是历史的无尽灯。随后警报解除,我出来到汉阳江皋闲游,但见晴日田畴村落,皆成金色世界,那警报解除的声音也与刚才的凄厉大不相同,直是繁华得山鸣谷应。靠近薛家嘴渡头的小村落有卖酒食的,我进去吃饭,汉水的鱼极新鲜。 空袭使我直见性命,晓得了什么是苦,什么是喜,什么是本色,什么是繁华,又什么是骨力。爱玲原已这样开导我,但空袭则更是不留情面的鞭挞。天目山有个寺,和尚先要挨毛竹板夹头夹脑很厉害的一顿打,把他心里的渣滓都打掉,又史上记曹操为县令,悬五色棒于门,专打强豪,今世要开太平,真亦要有这样的峻烈。 我变得很难被伺候,甚至被看作喜怒莫测。日本的豪杰之士,中国的三教九流,或引我为同调,我总心里要暗暗叫一声惭愧,因我到底是与他们不同的。我宁是要学学爱玲的不易被感动,也做个神清气爽的人。 戒定真香 庄子里写几个形骸有残疾的人,都非常美,至治之世,各正性命,是李铁拐那样的丑怪,亦可与年轻漂亮的韩湘子何仙姑同列为八仙的,但乱世情意漂失,便道德文章学问亦于身不亲,不能得我敬重。他人看起来,我倒成了个落落难合的人了。 我这样随和,但与侪辈从来没有意思合作,以此每受期望我的人的谴责,我亦怕这是我行动的条件不具。但与现在的贤达们,实在亦没有什么好弄头。鲁迅在他的侪辈中最是个难相与的人,这一点我很能明白。即古来志存天下,开基创业之主,亦是与市井之徒,连字都不识得几个的人们共举大事,而缙绅先生则于他们完全无用。他们不得于侪辈,但是能与天下人为知己。我不如他们,宁是因我对侪辈尚恋恋多有顾惜。 《大楚报》便也是排字铸字印刷的工人小编辑小事务员等与我彼此相安,不费心机,他们之中虽有笨的坏的调皮的,都不致弄到我不乐。我对他们,还比对沈启无关永吉潘龙潜更有个朋友之意。沈关潘三人是我带来,一个当副社长,一个当总编辑,一个当撰述主任,对这三人是我也爱才,而他们也敬我惮我,但总不得投机。 潘龙潜不过三十年纪,他的小智小巧,沾沾自喜,原都可爱,且又细致,又活泼,本性也诚实,做事也还施展得开。但他必要做个非凡的人,不知从那里学来了cynical 。我与他说,你就不要学cynical好不好?他每在情意上忽然又有了新发见,我说你只好比一只小鸡在院子里啄草觅食,忽然瞥见一条青虫或什么了,侧起头唧唧叫,兀自惊疑不已。他爱机锋,我说话就用机锋逼他,他着实佩服,但知道我并不看重他所辛苦学得来的东西,他总想从我面前避开。 关永吉则是进步分子,但又只是读了苏俄的小说,因他原是个忠厚人,就当真学起斯拉夫人下层社会的粗暴来。一桩事上他手,他就浑身紧张。他又要出周刊,又要出丛书,又要领导编辑部同人,又要发展报馆的社会服务,加上空袭,更使他气急败坏。连他去延安的事,亦因他把自己弄得太忙,编辑部走不开,延期又延期。我与他说,你把什么事都必定要做成像《拍案惊奇》,编辑部已被你杀得人仰马翻了,你还不够。从今起只许你听令,不许你再贪多造作!他虽然知道被我这样说了就要当心,但是他不能静,因为一静下来他就要变得什么都没有。 沈启无风度凝庄,可是眼睛常从眼镜边框外瞟人。他会做诗,原与废名俞平伯及还有一个谁是周作人的四大弟子,北京的学术空气及住家的舒服温暖,在他都成了一种沉缅的嗜好。他的人是个既成艺术品,可以摆在桌上供神,但他的血肉之躯在艺术边外的就只是贪婪。他要人供奉他,可是他从来亦不顾别人。 我与启无初来时未带冬衣,不知汉口大冷,头几天《大楚报》尚未接收,一个朋友送来五万元,我先给启无做了一件丝棉袍子,刚好如数。每日渡汉水,在汉阳堤岸上走时,启无尽埋怨丝棉袍子不够热,这也是不行呀,那也是不行呀,我听他念诵得多了,因道:“我还只穿夹衣,你可是问亦不问一声。”又行李搬来汉阳,一只皮箱我与池田替换拎,启无竟能安然,我拎了几段路气起来,说:“这箱子里多是你的东西,你也拎!”他只得拎了。 汉阳县长张人骏为我们在县立医院清出楼下两个大房间,我与启无永吉龙潜四人居住,每日渡汉水去《大楚报》,早出晚归。启无每去朋友家坐夜晤言,寻找温暖,深更提灯笼回来,作诗有云“大江隔断人语”,与他前时的塞外诗”五百年有王者兴”,皆是佳句。但我很少去朋友家,且不爱冗谈,他说我是个难亲近的人。报馆营业部的人亦奉承他,不奉承我,给他在汉口德明饭店开有个房间,下班后他与永吉就去那里纳福,自有那营业主任来趋候,总是有情有味的。但我只到过一次,略坐坐就走了,我真是个淡而无味的人。 启无永吉龙潜都觉得我最能了解他们,但在我面前,他们总有一种不安。还是龙潜晓得人情世故,但他逃了两个月空袭,就回南京去了,剩下我与启无永吉。那关永吉,一日傍晚与沈启无两个回医院,才走进房里,我问得一问为什么弄得这样迟,他目睛睒睒如牛,大声道:“你可知道人家的死活!”我不响,当即明白是启无利用他向我报复。那次我差一点开除了永吉。我原想把《大楚报》交给他们两人,自己可以放开手去创办军事政治学校,但永吉戾气,启无僭越,他们总是在人世没有位份,所以要霸占,遂见了我,像鬼神见了人似的有憎嫉,倒不是为事务上的理由。沈启无后来我还发觉他在钱财上欺心,我就一下斩断了情缘。 原来道德学问文章亦可以是伪的。真的好文章,必是他的人比他的文章更好,而若他的人不及他的文章,那文章虽看似很好,其实并不曾直见性命,何尝是真的格物致知。不但文章,道德学问亦如此。永吉的技术水准与其向上之心,启无的诗才与其风度凝庄,便皆不曾与人世肝胆相见。还有别的人如叶蓬,你听他口如悬河,对现代军事知识很条理清楚,且悲愤不可一世,其实他很不聪明,单是霸气,且秽亵下流。 张爱玲来信,说上海亦开始防空灯火管制,她与姑姑在房里拿黑布用包香烟的锡纸衬里做灯罩,她高高的爬上桌子去遮好,一面说:“我轻轻挂起我的镜,静静点上我的灯。”姑姑大笑。她写道:“这样冒渎沈启无的诗真不该,但是对于世界上最神圣的东西亦不妨开个小玩笑。”我读了只觉非常好,像刘邦的喜欢狎侮人,而我服善爱才,却每被鬼神戏弄,以后我还应当学学她。 竹叶水色 汉阳医院有女护士六七人,除了护士长是山东籍,年纪已三十出头,其余皆本地人,二十前后年纪。她们单是本色,没有北平上海那种淑女或前进女性的,初初打得一个照面即使人刮目相看。我们住进来的头几天,关永吉即已看伤了,潘龙潜也摇头,把她们说成恶形恶状,沈启无很少插言,但是他喜欢听,眼睛很秽亵。 我们初到是客,开了个茶会请请护士小姐们,就在我房里,而她们也都来了。虽是茶会,却也有酒,永吉提议行一种酒令,拈阄定出各人是几球,如甲是一球,乙是二球,丙是三球,甲说我的一球碰二球,乙即须接口说我的二球碰三球,迟顿者罚饮一杯,碰几球由你的便。当下主客九人,其中惟有个周小姐,永吉龙潜认为还看得过,她是四球,他们就只碰她。我见永吉一股傲慢,留心怕他出口伤人,留心座中有谁被冷落,行令时我就不拣才貌,被我说碰的不注意,且一惊喜,她就迟顿被罚。那周小姐,女伴都叫她小周,我不觉她有怎样美貌,却是见了她,当即浮花浪蕊都尽,且护士小姐们都是脂粉不施的,小周穿的一件蓝布旗袍,我只是对众人都有敬。 此后关永吉找到了一个爱人,是王小姐,也当看护,但在汉口一家教会医院。这王小姐,惯会装模装样,乔张乔致,面对面立近男人身跟前,眼睛大大的,眼乌珠很黑,可以定定的看你,痴痴迷迷一往情深,好像即刻就要气绝。永吉浑身都是学得来的夸张东西,与她正好相配。启无是正统派的学者风度,与永吉别一路,但永吉与王小姐的热闹他亦要在场,我乡下忌嫌木偶戏,因其对于人是冒渎,有一种鬼神的不吉感,木偶做毕戏到后台,要用手帕把它的脸盖好,否则它会走到台下人丛中买豆腐浆吃,启无亦如此对人气有惊讶与贪婪。他虽在场,亦仍是那风度庄凝,他是神道尚飨,闻闻祭馔的馨香罢了。潘龙潜则有些不入他们的队,他看眼前的女性总难合他的标准。他样样东西都要不同凡响。惟我是个平常之人,与护士小姐们接近,亦只是平常日子里与闾阖街坊人家的朝夕相见。 一晚在医院后门口江边看对岸武昌空袭,我与护士小姐们都立在星月水光里,四球又害怕、又高兴,惟她说话最嘹亮,旁边有人道:“小周小周,莫给飞机听见。”众人都笑了。武昌已起火,飞机在云端几次掠过江这边来,又转到对岸去,汉口汉阳亦灯光全熄。护士长说可怜,小周笑道,“我说好看。”梅小姐道:“您家良心恁坏。”护士长道:“我们这些人里就只小周顶刁。”小周不理,人影里瞥见我在身边就叫一声“胡社长”,她叫得这样笑吟吟就是调皮。我因问她的名字,她道:“我叫周训德。”我也好玩,接口道:“我叫胡兰成。”一语未了,武昌投下炸弹,爆声沿江水的波浪直滚到这边大堤下,像一连串霹雳。这是初次问名,就有这样惊动。 后来事隔多日,我问训德:“你因何就与我好起来了?”她答没有因何。我必要她说,她想了想道:“因为与你朝夕相见。”我从报馆回医院,无事就去护士小姐们的房里,她们亦来我房里。我在人前只能不是个霸占的存在,没有野性、没有性的魅力那种刻激不安,彼此可以无嫌猜。我不喜见忧国忧时的志士,宁可听听她们的说话,看看她们的行事。战时医院设备不周,护士的待遇十分微薄,她们却没有贫寒相,仍对现世这样珍惜,各人的环境心事都恩深义重,而又洒然如山边溪边的春花秋花,纷纷自开落。他们使我相信民间虽当天下大乱,亦不凄惨破落,所以中国历朝革命皆必有歌舞。 其中小周最小,是年她十七岁。她是见习护士,学产科,风雪天夜里常出去接生,日里又要帮同医生门诊与配药,女儿家的志气,做事不肯落人后。她的做事即是做人,她虽穿一件布衣,亦洗得比别人的洁白,烧一碗菜,亦捧来时端端正正。她闲了来我房里,我教她唐诗她帮我抄文章。她看人世皆是繁华正经的,对个人她都敬重,且知道人家亦都是喜欢她的。有时我与她出去走走,江边人家因接生都认得她,她一路叫应问讯,声音的华丽只觉一片艳阳,她的人就像江边新湿的沙滩,踏一脚都印得出水来。 小周喜欢说做人的道理,沈启无说她一身都是理数。年轻人是以理为诗,所以你总不能辩折她。她的人是这样鲜洁,鲜洁得如有锋棱,连不可妥协,连不可叛逆,但她又处处留心好,怕被人议论,如《诗经》里的: 将仲子兮,无踰我里,毋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只因为她看重世人。她亦总顾到对方的体面。我生平所见民间几个妇人女子,如斯太太袁珺,吴太太佘爱珍,以及小周,都是亮烈的,是非分明的性情,似说话行事总给对方留余地,不弄到拉破脸皮,如天网恢恢。人世的庄严,如佳节良辰,总要吉利,岂可以被人议论,岂可以拉破对方的脸皮。她们三个,都度量大,做人华丽,其豁达明艳正因其是“谦畏礼义人也”。世界上惟中国文明有对于现世的知恩,日日是好日,人人是好人,连对于贤不肖亦有一种平等,此所以能是王天下。 小周长身苗条,肩圆圆的,在一字肩与削肩之中,生得瘦不见骨,丰不余肉,相貌像佘爱珍,但她自己从来不去想象美不美。她衣裳单薄,十二月大冷天亦只穿夹旗袍,不怕冷,年轻人有三斗三升火,而亦因她的做人,心思清坚。她使我懂得左宗棠在塞外,夜分秉烛处理军机,冰雪有声,神情自如,弘一法师修律宗,冬天单衣赤脚着草鞋,而满面春风,他们亦岂是异人,不过做人有志气,如孟子说的“志帅气,气帅体”。所以小周的美不是诱惑的,而是她的人神清气爽,文定吉祥。一次吃过夜饭,桌上收拾了碗盏,她坐在灯下,脸如牡丹初放,自然的又红又白,眼睛里都是笑,我看得呆了,只觉她正如六朝人铭志里的:“若生天上,生于诸佛之所;若生人世,生于自在妙乐之处。” 小周家里有娘,有一个妹妹叫训智,比她小两岁,一个弟弟还在小学读书。她父亲已于战时逃难到乡下病故,生前在银行当秘书。她的娘才四十岁,是妾,还有嫡母已去世。小周每与我说嫡母,如生身的娘一样亲,最是耐心耐想,笑颜向人,连对家里自己人亦总是含笑说话,她去世时小周十四岁。小周道:“小时我见了棺材店几惊心,宁可绕道走,但我母亲死时我竟不怕,我还给母亲赶做了入殓穿的大红绣花鞋。”说时她眼眶一红,却又眼波一横,用手比给我看那鞋的形状,我听着只觉非常艳,艳得如同生,如同死。 我又听她说初进医院看护一个重病人,那人没有亲属在近,心里当她如女儿,过得几天到底死了。半夜里她被叫醒,去服侍亡者断气,病是嫌,死是凶,她当然害怕,但她是见习护士,便亦约制自己,于嫌凶怖畏之上有人事的贞吉。她又说接生:“分娩时好可怜的,产门开得恁大。”她用手势比给我看,眼波一横,不胜清怨,她每凡用手势比物,极像印度舞里的指法,又她每有像小女孩的眼睛一横,几乎是敌意的,因为心事庄严,在人世最真实的面前,即刻变得她是她,我是我,好像我对她未必知心,可是我觉她说生老病死,还比释迦说得好。 小周的父亲在时,当她这个女儿是宝贝,她娘现在亦样样都听她,因为她晓事。她提起父亲,即啧啧责怪:“我父亲嗄,几爱跑马的!”她娘又爱款待人家,小周道:“我娘现在还是一样,有什么好东西总爱给人家的!”说时亦啧啧责怪。但小周自己亦待人慷慨,宁可自己刻苦。有人是可以使你觉得非常好亦是他,非常坏亦是他,如许负相曹操,说他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但这自是中国的,没有一点cynical,而女子则如山谷词所形容“思量模样可憎儿”,但亦自是中国的,并非西洋那种爱与恨。中国的英雄美人是使你觉得拿他无法,而虽普通人,亦各人头上一片天,“成也是你萧何,败也是你萧何”,他要这样,你只觉他如天如地,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感激也不是。小周这种宜嗔宜喜的批评人,使我晓得了原来有比基督的饶恕更好,且比释迦的慈悲亦更好的待世人的态度。 我变得每天去报馆之前总要看见小周,去了报馆回来,第一桩事亦是先找小周。有几次午后我回医院,刚刚还见她在廊下,等我进房里放了东西,跟脚又出来,她已逃上楼去了。我追上楼,又转过二楼大礼堂,四处护士的房门口张过,都不见她,我从前楼梯上去,往后楼梯下来,也到前诊疗室配药间都去张了,只得回转,却见她已好好的坐在我房里像个无事人一样。她就有这样淘气。 饭前饭后,我常与她到后门口沙滩上去走。长江天险,古来多少豪杰,但我们只是这样平常的两人。我见唐宋以来的画册,画古今江山,从来亦不画赤壁鏖兵,却画的现前渔樵人家,贾舶客帆,原来是这样的,人世虚实相生,故能不被赤壁鏖兵那样的大事塞满,而平常人并无事故,倒反如实,是人世的贞观。沙滩上可以坐,两人坐了说话,又蹲到水边玩水。我只管看她,如绍兴媒婆说的越看越滋味,我说你做我的学生罢。但过得多少日子,又说你还是做我的女儿。后来又说要她做我的妹妹,但到底觉得诸般都不宜。《诗经》里“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没有法子,只好拿她做老婆,只怕做了老婆亦仍觉拿她没有法子。我道:“我看着你看着你,想要爱起你来了。”她道:“瞎说!”我仍说:“我们就来爱好不好?”她道:“瞎说!”两人这样的说话,她可是亦不惊,我可是亦没有心思沉重。 我们的连不像是爱,不但她未经惯,我亦未经惯。她早就曾说要离开此地,到武穴医院,为什么要离开呢?她却不分明,我当然亦木肤肤,只觉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而我劝劝她,她遂亦又留下来了。她这一晌,早晨醒来已在床上唱歌,及下楼看见我,笑吟吟道:“我唱过歌了。”说时忽又叹一气,她自己也诧异,无可奈何的笑道:“我近来有了个叹气的毛病了!”她的烦恼是像三春花事的无收管。 一日我忽然决心要斩绝情缘,早晨起来亦不找小周,晚上回来亦不找小周。是日去报馆时在汉水渡船上顿觉天地清旷,且汉水上游的风景非常好。可是只过得两天,两人又照常了。我今这样,对爱玲是否不应该,我亦憬然思省,但思省了一大通,仍是既不肯认错,又不能自圆其说。真的事情,连单是说明都难,何况再加议论。小周亦说:“我怎么会和你好,自己想想也好气又好笑的。”又啧啧责怪道:“若是别人这样做,我一定要不以为然,但到得自己身上,糊涂了!”说时她又笑起来,真真的是无可奈何。 阳历一月,我与她渡江去汉口,另外一位护士小姐同行,就在医院后门口下船。在这样的小船上,我才晓得了长江的壮阔浩渺,叫人难以相信这是长江,真的东西反为像是假的。小周坐在船头,穿件青布旗袍,今天她的脸如此俊秀,变得好像没有感情,她的人就如同旧约创世纪的第一句:“太初有字”。只是一个字。风吹衣裳,江流无尽,她只是唱歌,唱了一只又一只,无止无休,今生今世呵,端的此时心意难说。 小周给我的一张照相,我要她题字,她就题了前日读过的隋乐府诗: 春江水沉沉,上有双竹林; 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开岁游春 小周虽恤人言,但她照样来我房里,没有遮掩,亦自然没有刺激,所以亦无人说我们的闲话。原来想望天下太平岁月不惊,江山无恙,是要人们闲常都有这样的德性。 中国人并无西洋那种刺激的革命与恋爱,因为自有好的泼剌。一次有个青年要见小周,那人是向她求爱不得,到南京进了警官学校,不知因何又返来了。我说不必睬他,小周却出去见了,好言相劝,解脱了他。本来如此,不爱他亦只消好好的说,用不着为难,亦不必伤他人的心。中国人男女之际亦只是人事,远离圣灵与罪恶那样的巫魇,女儿家亦明理无禁忌,所以有这样泼剌。 小周待人厚道。我怕她吃亏,但她倒是不可被欺侮的。一日午后小周在我房里,听见窗外院子里有两位护士小姐说话,比较各人值班勤惰,焉知小周当即出去对口,几句话塞住了说话的人的嘴。及她回到房里,我笑说:“你好厉害,我可以放心了。”她的直心竟是杀伐之气,所以她的待人厚道是谦逊婉转,还比古印度的忍辱仙人更好。忍辱仙人不正常。 君子直谅,是惟中国文明才有。佛经里必说世间苦是无明,西洋人更一苦就阴惨残忍,惟中国人苦亦苦得有情有义,以苦来激发志气,来晓事知礼。小周我以为她总不言苦,一日傍晚她从外面回来,见我就热泪如泻,说道:“这样大雪天去汉口收账,院长不派别人,却必定派我,下午两次拉警报,一次我正在汉水渡船上,一次我正在汉口街上,飞机就在头顶上急降又上升,炸死了也无人知!”她的流泪使我只觉得艳,她是苦亦苦得如火如荼,艳得激烈。但我要与院长说去,她又拦阻了我。 小周给我抄写文章,我给她酬劳她必不要,送给她在《大楚报》社长室兼了个文书的职,但是不必去办公,因为不想妨碍她在医院的工作。她虽淘气,但交给她一桩事,她当即变得正经听话,限时限刻把来做得好好的。我与启无永吉住在医院里,雇有车夫,听差及女佣,自有厨房,我叫小周与我们一桌吃饭。小周本来极会收拾房间及做菜等家务,但是她总不插言插手。有时我不免怨怅,她道:“我当然愿意服侍你的,且我自信亦会得服侍,但是现在我来干涉,人家会说出怎样难听的话来呢?”苏轼诗:“乃知天壤间,何处不清安。”只因为她的人不霸占。 小周我与她说张爱玲,她听着亦只觉得是好的。我问她可妒忌?她答:“张小姐妒忌我是应该的,我妒忌她不应该。”她说的只是这样平正,而且谦逊。她连不以为她是有了我。她待沈启无关永吉不生差别,给我做针线,也给他们做针线。她这人是她自己的,我亦不得把来占有,这就是真的大方。 她的娘去邻县,个把月没有信息,一日小周进来我房里,她说:“刚才我出街,鸟粪落在我衣上,我娘会死的。”我安慰她,路上船舶常有空袭,是要担心,但亦必不会有意外的。《子夜歌》里的“端然有忧色”,爱玲惊叹说好,我却今在小周脸上才看见,是这样的人与忧患素面相见。小周每当大事,她脸上就变得好像什么表情亦不是,连美与不美亦不是,而只是她的人,只是个天地贞信,转瞬旧历年关,十二月廿三日,她的娘回家了。 我说:“训德,日后你嫁给我。”小周道:“不。”问有什么不好?她道:“你大我廿二岁。”又道:“我娘是妾,我做女儿的不能又是妾。”我当时听了也憬然,不即拿话来辩解。但怎样的立心也是枉然。小时见喜事人家大红帖子上多写“天作之合”,原来男女相悦与婚配之事,亦如一代江山,是绍兴戏渔樵会里完颜丞相唱的:“此乃天意当然也。”人家说刻骨相思,我们却天天在一起,亦一时不见就我寻她,她寻我。但又做得来不过是淘气,连不像个郑重的样子。人家男子向女的求爱,费千斤之力,若被拒绝,即刻破裂,我们没有那样。两人在房里说话,我忽又要她说爱我,她道:“不。”我必要她说,她就嘴巴闭得紧紧的,但亦到底强我不过,只得说“爱”。随又两人对面安稳舒齐的坐好,我道:“一言为定,你既说过是爱我的了。”她掠掠头发,说道:“假的。”我拿她无奈,但亦不以为意。 两人在后门口江滩上走走,小周道:“人家会说我和你好是贪图虚荣。”我道:“我今不做官,又且从来没有钱,你理他们?”小周道:“人家也会说你是贪图女色,志气低了。”我道:“我做人自己明白,由他们说去,且也不会有人说我们的。”小周道:“你不怕?”我道:“不怕,我是厚脸皮。”小周听了啧啧责怪道:“也没有你这样的人。”她又道:“你也不可简慢朋友。”我道:“简是简了些,傲慢我可没有。”因评论现地的显达,我道:“他们有个共通点,即他们的人总不能平帖,只见其是浮气浪气戾气霸气。”又讲到启无与永吉,我道:“他们近来有点发昏,因为我待他们平等,而我又比他们好。”小周道:“做人要人家说你好,你不可能自称自。”我道:“我到时候一高兴起来,就不禁又要自夸自赞了。”小周又啧啧责怪道:“你怎么可以!” 但是小周到家里去了回医院,与我说:“我对娘说起你了的。”我问娘听了怎么说,小周道:“娘说要我报你的恩。”她这样告诉我,显然心里欢喜,她的人立在我身跟前,只觉得更亲了。我没有帮小周做过一桩什么事,财物更谈不到,连送她一块手帕,我亦店头看了想过几天才决定,因我不轻易送东西,而她亦总不肯要人的。她娘说的恩都不是这些,而是中国女子才有的感激,如桃叶歌: 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 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 又如说一夜夫妻百夜恩,只因为是这样的亲,又如说女为悦己者容,与士为知己者死一样的有侠意。 人世如高山流水,我真庆幸能与小周为知音。辛稼轩词:“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中国文明便是在于寻常巷陌人家,所以出来得帝王将相。但如沈启无关永吉,即不能与护士小姐们素面相见,而以启无为尤甚,因为他已成了像一尊神道。 一日傍晚,小周去汉口买东西回来,告诉我沈副社长也要买东西,叫她陪同走了几条街,路上与她说我是有太太的,说她好比一棵桃树被砍了一刀。她听了当然不乐。我顿即大怒,小周急道:“你必不可以说他的。他也是为我好。”但我看小周的金面,亦随又撇开了。我与小周所在的地方,启无自是夹不进来,犯不着拿他当话题。启无是像《白蛇传》里的法海和尚,他妒忌,是因为他没有。 第二天我与启无从报馆回来,在汉阳路上走时,我责问他:“你对小周怎么说话这样龌龊!”启无道:“小周都告诉你了么!”我叱道:“卑鄙!”他见我盛怒,不敢作声,只挟着公事皮包走路,仍是那种风度端凝,我连不忍看他的脸。两人如此默默的一直走到医院,我走在前面,他跟在后头,像拖了一只在沉没的船。启无从此惧怕我,出入只与永吉同行,有几次我在汉水渡船上望见他们两人已上岸先走了,像《红楼梦》里的一僧一道,飘然而去。 我与小周自然简静,连不曾同她去过武昌黄鹤楼。闲常只在后门口沙滩上走走,对着大江东去,亦不生古今兴亡之感。汉口大轰炸后,我与她去看过被炸了的一带街道,断砖颓垣,不见行人,可是亦没有悲凉意。有一种境界,如天如地,没有兴亡成毁,果然是这样的。小周又胆大,冬天月亮夜,有时与我散步到人家背后小山下荒旷地上,她亦不怕。一年又尽,月亮无声自圆缺,我们对这亦不心惊。 旧历除夕,小周去家里转了一转,即回医院,来陪我过年。她下午到汉口街上买得的年纸是一张门神,一张和合二仙,傍晚把来贴在我房里的墙壁上和门上,贴好了,两人并肩立着看那张和合二仙看了很久。是木版印,面孔像糯米汤圆,颊上两搭胭脂,连战友带的着色,在蜡烛火里都是一种清冷冷的喜气。随后启无与永吉也回来了,我们就请护士长下来一道吃年夜饭。吃过饭,桌上仍摆起几色茶食。 我们也到二楼护士长房里坐了一回,护士长没有什么张罗,单比平日换上了一件湖绿色的旗袍,成了个家庭妇女了,她从床前抽屉里取出茶食款待我们。除夕就是这样的没有事情,竟亦没有什么可玩,连感触年华,关山伤远的话,亦不过是应景就说说,其实并不觉得怎么样。因为这真的是除夕,真的是佳节良辰。 惟启无与永吉,一个要找慰藉,一个要找满足,他们提了灯笼出去了。我与小周则只在房里清坐守岁,将近半夜,灯下惺忪迷离,人成了像壁上的和合二仙。后来说还是去睡罢,上床即刻就睡着了,连梦亦没有一个,也不知启无永吉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翌晨醒来,已是正月初一,星夜的除夕好像是假的,过得连不成名色。 正月初五,小周生日,请护士小姐们吃面。小周见我给她做生日,在人前有我是她的亲人,她心里当然欢喜,可是反为淡然。我可以想象去年她生日请人吃面,又或是他人的生日她到场,她总第一个高兴,笑语如桃花李花,今天她却只在厨房里照看,见人只简单的招待,连不肯坐席,她的人又变得没有表情,只是素面,而今天亦只是个平常的日子。 护士小姐们都知我与小周好,她们却不妒忌,不说是非。有时我去她们房里玩,她们对我亦照常无嫌猜。小周都看在眼里,只觉我的人都是好的。而我是与凡人亦相悦,所以能遇仙。护士中有个刘小姐,是院长的妹妹,有旧式女子的安静,平时少与人往来,出入见我点头招呼,不曾交言,可是姑嫂不和,她哥哥又不知体谅。一日刚过正午,小周说刘小姐气得早饭午饭都不吃,一人在房里,我叫小周去请她下来吃饭,请了几回她才下楼。她才梳妆了,但仍看得出她哭过。我们原已吃过饭收拾了碗盏,特地为她另做,是蛋炒饭,二菜一汤,我与小周服侍她吃了。她不诉说,我亦不说安慰的话,但我知道她心里感激。她单是变得柔顺听话。一饭何足道,难得是对她的爱惜,便女子之心亦如韩信的难酬知己之恩。这对人世的知恩,原来只在寻常之际。后来有一次,刘小姐对小周说我好,心思真,小周知道这是专为对她说的,心里欢喜,像在听姊姊的教言。 随又二月将尽,一天比一天晴和。我与小周及护士长游归元寺。归元寺在汉阳鹦鹉洲边,我们走了去,到了时只见山门外沙堤上游人甚众,而小周则使我想起唐诗: 阳春三月踏春阳,何处春阳不断肠; 舞袖弓腰浑不识,蛾眉犹带九秋霜。 只觉那浑不识与“九秋霜”与艳阳天气用在一道,真是非常好,现在小周即反为很少语笑,见了游人亦惟清目一眄。 归元寺进去罗汉堂,当中观音文殊普贤,皆是丈六金身,回廊两龛五百尊者,烧的檀香很好闻。我们却不烧香,好像与菩萨罗汉是故人来访。俗说从踏进门坎第一步数起,各人依照自己的岁数,到得那一尊罗汉跟前,那罗汉即是他的本命。小周数到十八,是一尊抱小孩的罗汉,我与护士长笑她,她不答,只端然横了那罗汉一眼。 回来时走路热起来,进去一家小饭店里吃饭。店堂外汉阳石板铺的街道,满是太阳,店堂里即阴凉疏朗。小周走得热气蒸腾越发面如桃花。她穿一件青布单旗袍,傍我而坐,虽然尚有护士长在一道,但我们两人好比坐在乡下路亭里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时搬来饭菜,菜是红烧鲤鱼,极新鲜。长江与汉水的鲤鱼,鹦鹉洲的野鸭与大雁,原来是有名的。我欢喜这样饭店,人与吃食皆世俗而真实,付的价钱亦一文当一文用。 两地 一 阳历三月里我要回上海,早几天就与小周说了。小周笑吟吟道:“这是应该的,家里人接到信,已在翘望了。你回去也看看张小姐哩,也看看青芸哩,也看看小弟弟小妹妹哩。”又道:“汉口这样地方,你此去不必再来了的。”她却不是说的反话。我说我必定就回来,她似信似疑。一晚几个人在护士长房里,护士长与王小姐她们说话玩,我与小周则并坐在护士长的床沿,我们说我们的。我又说起回上海的飞机时日,因为看她总无惜别之意,因问:“我走后你可想我。”又言:“我只去两个月,你但照常,夜里出去接生要衣服穿暖,到得五月里,你可以数数日子等我回来了。”她道:“你走后我就嫁人。”我装生气把她一推,她起去坐到一张帆布椅子上,我瞑目躺在床上,听见她咳嗽,我亦不理睬。她是前晚出去接生感冒了。后来她牵肠抖肺大嗽起来,我只得起去给她叱挼,等她咳嗽嗽止了,我笑道:“我还想拼的,拼你不过。”她不答。只安然傍着我,这里都是小姐们,她亦不避,众亦不惊。 动身的一天,我整日在医院不出去。小周向来避嫌,我的事有僮仆佣妇在做,她总不搭手,今天她却一心在厨房给我洗衣,我说交给女佣洗好了,她必不肯。到了下半昼,衣裳都洗好晒出,我与她去后门外江边散步。现在我与她说去上海有那些事,几时必定回来,她却只是静听,反话正话都不说。我们走到临江人家背后堆有芦蓬的沙滩上,小周千思万想,口里就只唱歌,是一只流行的: 郎呀,郎呀,我的郎。 唱时她的脸只是个端然,她的没有受过技术训练的声音里都是她的人。斜阳如金,在沙滩上移过,我与她并肩走,一面只管看她的脚,她的脚圆致致,穿的布鞋十分好式样。 吃过夜饭收拾行装,都是小周亲手整理,替换衫裤袜子手帕,面巾牙膏,都细心折好放好。飞机是天未明起飞,因武汉附近上空,怕遭遇重庆与美国的飞机。我要到后半夜才过汉水去飞机场,此刻理好行装,且与护士长她们闲谈,恰值灯火管制,放下窗帘,房里点起蜡烛。小周因为日里辛苦,在我床上靠靠,却就和衣睡着了,也真是离愁浓重呵。春夜寒冷,我给她轻经盖上一条被。及至要动身,我不忍叫醒她,护士长道:“小周醒来见你走了,没有叫醒她,她会哭的。”我走近去且先看一回她睡着的脸,然后俯身叫醒她。她一惊坐起,身上睡意暖香,迷迷糊糊的。她与护士长送我到大门外,此时门外已无人行,亦没有路灯,我坐上包车,她们站在门口,用手电筒一直照我转过石板铺的街道弯角,看不见为止。 天亮时飞机已近九江。我看着身上穿的青布罩袍洁白生辉,是小周昨天所洗,想起在汉口汉阳的四个月竟是将信将疑。刘伶阮肇入天台武陵人入桃花源,其中桑竹鸡犬,往来种作,男女衣着,都与外面人一样,有这样的真实分明,且平凡得不可以想象是遇仙。 二 随后我到上海,一住月余。与爱玲在一起,过的日子只觉是浩浩阴阳移。上海尘俗之事有千千万,阳台下静安寺路的电车叮当来去,亦天下世界依然像东风桃李水自流。我与爱玲说起小周,却说的来不得要领。一夫一妇原是人伦之正,但亦每有好花开出墙外,我不曾想到要避嫌,爱玲这样小气,亦糊涂得不知道妒忌。 我们两人在一起,只觉眼前的人儿即是天下世界的真实。爱玲亦不避嫌,与我说有个外国人向她的姑姑致意,想望爱玲与他发生关系,每月可贴一点小钱,那外国人不看看爱玲是什么人。但爱玲说时竟没有一点反感,我初听不快,随亦洒然。我们原来是与众人并生。爱玲使我想起民间说观世音菩萨到一处,要醵资造桥济人,她化身为持楫女子,立在船中,宣言有能以银钱掷中其身者,许为夫妻。岸上人掷钱满船,皆不能中,不防吕洞宾出来调皮,他乔装乞丐,摸出一文钱给掷中了,观世音菩萨知道不好,当即飞升。这玩笑开得有伤大雅,编这样的故事即是对观世音菩萨不敬,但是民间很喜欢这故事,没有那样的傻子追问后来观世音菩萨有没有嫁给吕洞宾,或吕洞宾该受何种处罚。 我即欢喜爱玲生在众人面前。对于有一等乡下人与城市文化人,我只可说爱玲的英文好得了不得,西洋文学的书她读书得来像剖瓜切菜一般,他们就惊服。又有一等官宦人家的太太小姐,她们看人看出身,我就与她们说爱玲的家世高华,母亲与姑母都西洋留学,她九岁即学钢琴,她们听了当即吃瘪。爱玲有张照片,珠光宝气,胜过任何淑女,爱玲自己很不喜欢,我却拿给一位当军长的朋友看,叫他也羡慕。爱玲的高处与简单,无法与他们说得明白,但是这样俗气的赞扬我亦引为得意。 爱玲也是喜欢在众人前看看我,一日我说要出席一处时事座谈会。她竟亦高兴同去。我们两人同坐一辆三轮车到法租界,旧历三月艳阳天气,只见遍路柳絮舞空,纷纷扬扬如一天大雪,令人惊异。我与爱玲都穿夹衣,对自己的身体更有肌肤之亲。我在爱玲的发际与膝上捉柳絮,那柳絮成团成球,在车子前后飞绕,只管撩面拂颈,说它无赖一点也不错。及至开会的地点,是一幢有白石庭阶草地的洋房,这里柳絮越发蒙蒙的下得紧,下车付车钱,在门口立得一会儿,就扑满了一身。春光有这样明迷,我竟是第一次晓得,真的人世都成了仙境。 开会在楼上,到有约二十人,多是青年,觉得像在教室里。开会中间,忽又拉起警报,随即听见掼炸弹,一记一记的钝声打到大地的心里,我正起立说话,几次停下来等飞机的爆音从头上过去。飞机时远时近,这天的空袭时间很长,警报久久不解除。这亦是一种真实,至少使人有切身之感,然而是非常不好的真实,如云无明亦是一种实在。 三 青芸今年三十岁,因我回家之便,送她到杭州结婚。婿家姓沈,原是胡村近地清风岭下剡溪边沈家湾人,土里土气,出来跟我做做小事情。青芸仍是胡村女子的派头,不讲恋爱,单觉女大当嫁是常道,看中他,是为仍可住在我家照顾弟妹。为了我,她连终身大事亦这样阔达。她从小有我这个叔叔是亲人,对他人她就再也没有攀高之想,人世的富贵贫贱,她惟有情有义,故不作选择。她只觉有叔叔送她去成亲,已经很称心。 在杭州凡五日,青芸成婚后,我偕新夫妇游西湖,到了三潭印月。旅馆里有省府派来的警卫,出游要放步哨,但我随即都叫免了。如此我才可以一人去浣纱路上走走。战时杭州市廛萧条,惟浣纱路边杨柳如旧。想起太平时世,桐卢富阳与余杭塘栖的水陆负贩皆来于此,虽不必有严子陵钱武肃王微时那样的人,但亦尘俗稳实有一种平康安乐意。而兴亡之感,竟非嗟叹无常,倒只是反省,看见了自己的本相清真,如同那院纱路边的杨柳,如同三潭印月的照水栏杆,如同我仍是昔年来杭州游学时的蕊生。 大隄行 阳历五月我又回汉阳。飞机场下来,暮色里汉口的闾阖炊烟,使我觉得真是归来了。当下我竟是归心如箭、急急渡过汉水,到得汉阳医院时,诸人已经吃过夜饭,护士小姐们及启无永吉都来我房里热闹一堂,一面厨房里吱吱喳喳又重新炒菜烧饭。我一面与他们问答,说路途行程,一面只拿眼睛向四处瞟,到底问了护士长:“小周呢?”她答才在楼上的。原来小周听见我到来,她一鼓作气飞奔下楼,到得半楼梯却突然停步,只觉十分惊吓,千思万想,总觉我是一去决不再来了的,但是现在听见楼下我竟回来了,竟似不可信,然而是千真万真的,与世上真的东西一对面,把她吓得倒退了。她退回三楼上,竟去躲在她自己房里,还自心里别别跳。 我随即到二楼护士长房里,众护士小姐相随,她们上去叫小周,小周才来了。她却把我交给她保管的一面镜,与两条香烟都拿了来。我拉她到身边,她就挨我坐下。我见她脸儿黄黄的,简直不美,我心里竟是不喜。她没有话要说,亦没有话要问,因为她已在我身边了。及我问她,她才仰面看着我的脸道:“我瘦了。”而我当下竟亦不去想象别后她的泪珠,甚至没有怜惜,因为人眼前即是一切,这一刻的光阴草草,连不可以有感情这渣滓。小周又道:“那香烟短了两包,是一次关先生断了香烟,夜里无买处,我给了他一包。还有应城膏盐公司的董事长陈志远来看你,我说你在上海还没有回来,他坐得一歇,我也开了一包香烟敬客。”这样的小事她也要交代分明,宛如顾命之重。而别后肝胆,亦只可以是说的这些。 刚才她听见楼下我已回来,竟这样惊动,而现在当着人前她挨近我坐着,却又这样的不怕难为情,人生原来寻常事亦可以是声裂金石,而终身大事亦可以是但有婉顺自然。我一面仍与护士长她们话契阔,一面执小周的手,见她戴有一只金指环,非常好,小周道:“是用你留给我的钱买的。”那一点点钱她却有这样的用处。 一宿无话,翌日即又诸事如常,好像我从未离开过。小周亦又容貌焕发,惟比以前有了一笔心思。我说起在上海时与爱玲,小周忽然不乐道:“你有了张小姐,是你的太太?”我诧异道:“我一直都和你说的。”小周惊痛道:“我还以为是假的!”她真是像三春花事的糊涂。但是此后她亦不再有妒忌之言。我与她说结婚之事,她只是听。我因为与爱玲亦且尚未举行仪式,与小周不可越先,且亦顾虑时局变动,不可牵累小周。这事其实难安排,可是我亦不烦恼。 记得正二月里汉阳人做棒香,一种土黄、一种深粉红,摊于竹簟上在郊原晒香,远看还当是花,我非常喜爱那颜色,原来土黄有这样好,深粉红有这样好,竟是从心底里与之相知,连人的眼睛都明亮了,而这亦即是格物。天道何亲,有人世的这格物便是亲,而许多情理上难以安排之处,但得自然,亦不用疑。便是训德,她的惯会叹气,自说好气又好笑的,其实有她的君子乐命。 转瞬旧历端午。是日训德回家去。汉阳人家都在过节。上午日头花照进我房里,只觉是湿湿的,庭中轻烟疏淡,节气就有这样的正。训德下午即又来医院,虽小小的往返,亦是人归娘家、心在夫家。她却买来一块手帕送给我,这手帕与她的心思,亦像节气的正。 五月里医院后门口江水平阳、水气寒森森。唐宋人诗文里有一句是“大江流日夜”,看它满满的流去,却因浩渺,成为回环杂沓奔走,而江心云日下照,又疑是万顷新耕的田地,犁翻赭黄土块无数,有这样的静谧。又一句是“浊浪排空”,虽是晴天,医院的后院门开向江水,亦院子里的石砌地悄然似在思省,连坐在房里的人亦变得容貌端敬,只觉是不可以玩物。此时却仍有船傍岸行驶,驶过医院后门口时,那黯赭色的风蓬就像一只大鸟,翼若垂天之云,遮影了我房里。 汉水本来碧清,与长江会合,好像女子投奔男人,只觉心里委屈难受,还沿汉口迤逦数里,两种水色不相混。我又喜汉水的渡船,一船搭客七八人,多是肩挑负贩之徒,箩箩担担,我来去报馆渡河,总与他们一道。但现在汉水亦因上游山洪大至,变成混浊的急流,渡河很危险,渡船的梢公由一人增为二人,撑篙又摇橹,搭客都要坐好,不可以轻举妄动。此地离长江口不到半里,是汉水最下游处,水流的急势被长江的主力一阻,发生许多乱流与漩涡,在渡船的船舷外沸腾,那赭黄的水看着厚厚的,使人不能相信翻了船会死。 那梢公与水争持,驾船如驭劣马,到了千钧一发处,连吃奶的气力都使了出来,我留心看他的脸,却不见有惨厉之色,他脸上的是圣贤当着大事,诚意正心的泼剌,这泼剌是斩断一切思虑感情的奢侈,何况神鬼。中国即这样的凡人驾船驭车,亦心正力正,与万物可以如击鼓催花,记记中节。 五月将尽,才又连日好天气,江水汉水都退落。忽一日半下昼我到三楼小周房里,这还是初次。小周的从来不施脂粉,不穿花式衣裳,她房里亦简单到只是一床一桌一椅,没有女人气,却窗外长江接天,一片光明空阔,连爱情亦不可以有。可惜那房间太小,虽然房门口还有栏杆可立。不如下去我房里,又或是去江边沙滩上走走。我们并肩在沙滩上走时,我总爱看她的脚,穿着圆口布鞋,合人的心意,不禁又要赞好。 别的地方我们很少去。我是来了这么久,连武昌的黄鹤楼也没有到过,惟鹦鹉洲一人去过几次,起先也是信步,像武陵人的缘溪行,忘路之远近,走到了才知是鹦鹉洲。鹦鹉洲尚有沤钉兽环之家,是木商,向来潇湘江沿流而下的木材皆集于此,现在战时虽冷落了,亦感情上仍有太平时世的物阜民殷。弥衡墓我走过看见,因已薄暮,暝色四合,我只从祠栅门口张了张,不曾进去得,但也为之稍稍伫立了一会。其后虽又几次走过,但我都没有进去。弥衡其人,是汉朝日月山川的使人憬然不可以近玩,他墓前的大路单是走走过,已经心里满满的,那里还可以近拢去游观。惟中国历史上有这样的人,不像西洋那种殉教徒或先知的傲慢,却自然韵裂金石、声满天地。 此外是琴台,又叫伯牙台,我亦来了汉阳很久,才发兴一人去寻访。西洋历史上没有类似的故事,一则二千年前的他们的大夫不能想象可与樵夫为友,二则高山流水有知音,先要有人世如高山流水,而西洋只有社会。且他们多着个神,又焉能与人为知音。印度亦枉为有他心通,但动不动说五浊恶世,有了个慈悲,就不能有义结金兰。日本人忠义,但是不懂得他人的心意,纵有侠情亦非知音,他们且又必定造起深邃的神社,竖了许多石灯,叫人感动,也不能有像琴台的建筑。俞伯牙钟子期的故事可歌可泣,但是琴台造得这样轩畅响亮,筑基郊原上,下临月牙湖,四面大风吹来,只觉是在青天白日里,无迹可求。我记得好像是连碑记题咏亦没有。 六月荷花开,下午五点钟医院里下了班,我与训德去琴台,先到月牙湖坐小船。撑入荷花深处,船舷与水面这样近,荷花荷叶与人这样近。回棹时天已昏黑,琴台的灯火鼓乐来水面,我们便上岸到了那里。琴台暑天有茶座,游人如织,遇见李师长带了卫兵亦来吃茶,对我招呼,但我只与训德到廊下一角拣个座位,叫了一壶茶,分两个杯,恰像店铺的年轻伙计的行事。元明剧曲小说里常有说“天可怜见”,我们就是天可怜见儿的两人,在灯火人丛中只是觉得亲。 我们才斟得两杯茶喝了,忽听得拉起警报,灯火一齐熄灭,众人都散。我们出来到星月下,在琴台的侧门口石磴道那里还立了一会儿,等等警报仍不解除,才亦走回家去。到得街上,店家都己关门早睡,月亮下两人牵着走,训德手里执一枝荷花。及至医院,护士长她们还在楼下我房里等警报解除,大家说话儿。我房里有月亮照进来,紧张空气中,光阴在无声的流过,大家说的亦不过是里巷新文,乃至鞋头脚面之事,而眼前这些寻常儿女亦正是江山一代人。“月亮弯弯照九州岛”,是这样的民间,所以才出来得八年抗战,后来还出来得人民解放军,击鼓渡长江。 抗战胜利 夏天池田来,留数日又回南京,他来是助我筹商开办军事政治学校,打算于十一月里成立。池田去后,我忽身体不佳,想是前此五月里多暴风雨,日日来去报馆,被雨淋了之故,但自己尚不觉得。一日下午,医院里静得好像天下世界毫无事故,我一人正在房里写社论,也没有拉警报,忽然一个炸弹落在对岸武汉,像居庸关赶骆驼的人用的绳鞭一挥,打着江水,打着空气,连这边医院院子里的石砌地,连开着窗门的我房里,都平地一声响亮,我大大的震骇,看窗外时,青天白日,院子里及廊下没有人。听见远处有一只飞机飞去。自此我变得无故胆怯,夜里睡在床上,风吹房门开动,我也害怕。这是因为身体虚弱,还有是因为时局急转直下的预感。 我不想到有病,故亦不说。惟嫌女佣烧的小菜不合口味,有时要训德烧一只,但亦没有想要她服侍我,我虽或对她口出怨言,原不过是说说好玩。训德在诊疗室工作时,每抽身来我房里喝茶,转身又去,一次我写社论写得一半,倚在床上休憩,见训德进来,我叫她小丫头,要她给我倒杯茶,她不理,再问再不理,我觉不乐,这一半是因身体不好,肝火旺,一半亦是假装生气,遂冷然道:“那你就出去!”训德翻身径出。 我随亦起身去报馆,训德立在诊疗室面前的廊下,我一直走过,连正眼儿亦不看她。出了医院大门,走得几步路,我想想却又转回,楼上楼下找了一回,都不见训德。我就在房里且把那半篇社论来写完它。记得是正午,诊疗室已下班,我耳畔仿佛有啼哭之声,疑心是训德,几次停笔细听,一跳跳起来又去找,这回找到了地下防空室,这防空室还是新的,有太阳光照进来,果见训德一人坐在长条凳上哭,见我才住声,抬眼看着我道:“你不来,我还要哭的。”说时泪花晶滢的一笑。我道:“你也不好,我也不好。”两人还并肩在凳上排排坐了一回,才携手出来,回到我房里。 忽一日,两人正在房里,飞机就在相距不过千步的凤凰山上俯冲下来,用机关枪扫射,掠过医院屋顶,向江面而去。我与训德避到后间厨房里,望着房门口阶沿,好像乱兵杀人或洪水大至,又一阵机关枪响,飞机的翅膀险不把屋顶都带翻了,说时迟,那时快,训德将我又一把拖进灶间堆柴处,以身翼蔽我。生死一发之际,她这样的刚烈为我,可以没有选择,如天如地,在她的面前,虽空袭这样超自然的大力亦为之辟易,我连感激的话后来亦一直不曾对她说,大恩不谢,真是这样的。飞机去后,汉阳街上捡得机关枪弹的弹头,像罐头芦笋一样粗与长,人人咋舌。我们到医院楼上去看,二楼三楼的楼板上亦落有两粒,是从东边的水泥钢骨的墙壁外侧穿进来,打到西边墙壁的里侧,一半嵌进在那里。 其后我的健康自然恢复了,便不再那样的惊骇。启无已于旧历六月中旬离去,报馆的总务我亲自来管,倒也不觉得缺少了一个人。启无原是请假回家里去看看,要再来的,我顺便托他在南京上海北平物色军政学校的教官人材,但他走后我即发见了他在银钱上头欺心,他来信我就不理。这倒是好了他,免得回来吃官司,因距抗战胜利已只有一个月,他去时搭的长江船也是最后的一只,他像希腊的半马人,倒是不死之身。 我对世人的贤不肖有一种平等观,惟神道的霸占贪婪与秽亵,及巫魇的禁忌,则我对之决不留情。而且我对于凡是风格化的东西亦不喜。但是我向训德批评启无,训德只是听,不怒亦不言。上次我回上海,启无与训德说我是决不来了的,训德虽不听,亦不去想象他的卑鄙,她是对世人都有这样的尊重,甚至对于神道,亦只以人情处之,且并不当他是神道,所以她的眼睛里不惹邪祟,如言”圣人出而万物睹”,自然没有鬼神。 于是来了决定的一天,八月十五,日本天皇广播降伏诏书。是向午时分,我在江汉路街上人丛中听见,出了一身大汗,走到报馆,日军报导班已送来电讯。但我随又心意自然。还有是蒋主席的广播,说一切宽大为怀,《大楚报》都把来注销了。随即我去看报导班的某上尉,他患登革热新愈,坐着与我说话,一点气力也没有,壁上挂着一幅太平洋的地图,他无意中抬头瞧着,那缓慢的眼光随又移开,心里似明似暗。我强笑道:“但是日本军的遗迹,那里将有许多新的民族国家出来。”他听了连微喟亦不,因为这些都已与日本没有关系了。 翌日我在医院,与训德到厨房后小天井里,把我写的社论稿子焚毁。《聊斋》里凤仙焚履,祝曰: 新时如花开,旧时如花谢; 珍重不曾着,姮娥来相借。 我的文章亦像这样的不曾用过,就此交还于天。 京沪等地自胜利的当日即放鞭炮,普天同庆,但武汉犹在惊疑,我们一度独立,亦是要使人知道中华民国一代事未许轻狂。袁雍他们今虽得接收,亦其气不扬,不听见有放鞭炮,要等日后郭忏统率大军来到,一派兵气,才又见江山雄强,但其时我早已远走高飞了。才接收的那几天里,我尚去报馆,但到一到就回来。医院里变得荒荒的。医生亦不来,院长亦不见,护士小姐们不堪冷落,家在本地的多回去了。护士长偶或到我房里来一来,亦彼此没有适当的话可说。袁雍送来国民政府的大信封,内有聘任状,我看了一笑。华中共产党军李先念那里有人来联络,要我投过去,我亦不见。我现在只是要安排训德。 我与训德说:“我不带你走,是不愿你陪我也受苦,此去我要改姓换名,但避过两年,我将可出头做事,不出五年,又可用现在的姓名,至迟到那时我必来迎你。我走后必舆论污人,但你明白就好。朝代还要变。我与你相约,我必志气如平时,你也要当心身体,不可哭坏了。你的笑非常美,要为我保持,到将来再见时,你仍像今天的美目流盼。我只忧念此后将继续通货贬值,你家里生计艰难。往常我给你钱物,你总不肯要,我心里敬重,但总随时留心你,因为太贫穷了也是要毁伤身体的。你知道我节俭,薪水用了尚有得多,现在我都给你,约够你添补家用两年。我此去什么都不带,你不可再说不要。还有一箱衣裳留在你处,穷乏时你也可卖了用,虽然不值几个钱。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交给你的那怕是一根草,你亦重之如千钧,但你不要固执,东西算得什么呢?总是人要紧,既做了夫妻,且不在乎定情之物,何况这些。我们虽未举行仪式,亦名份已经定了。此番离别,譬如人家出门做生意,三年五年在外,亦是常事,家里妻子也安心等待。好花总也看不尽,又如衣裳不可一日都着尽,要留到慢慢着,我们为欢方未央,亦且留到将来,我们还有长长的日子。” 前些日子我给钱训德买衣裳,但她去到汉口街上回来,仍是给我买了一套羊毛衬衫裤,及一块浴巾,一只闹钟,她自己的东西什么亦没有买。现在我好好的向她开说,把我的薪水买了金子给她,连同上次陆续交与她收藏的几只戒指,凑起约有十两,她只得接受,但是她说等时局稍为平定,要把这钱交给我上海家里的。我又把一包半食米叫车夫载在包车上送到训德家里,也吃得三两个月。时已薄暮,医院里暝色荒愁,装米的麻包有洞,抬出我房门外阶沿时漏出许多米,训德执灯,与我在地上捡米,一粒粒沉甸甸的,好像两人的心意。 我最后一次宴集报馆全体职工,诸人见我端坐饮酒如平时,他们遂亦不起复杂的感情。有只儿歌: 踢脚班班,班过南山,南山扑碌,四龙环环,新官上任,旧官请出。 重庆的人来了,我要让位,亦不过是如此。中华民国的事,桃花开了荷花开,我们去了新人来,亦不是我们有何做得不对。我办《大楚报》才九个月,今日离开,像宋人的词句:“挂蹻枫前草草杯”,这草草正也有着水远山长。 我少年时有诗:“神鹰施一击,堕甄不再视。”如今一击不中,即当远扬。我对于邹平凡亦不恼怒,对于起事诸人的坐以待擒,亦不同情,对于袁雍他们亦不鄙夷,对于此地日本友好,亦不恻念。我连对于自己此去千辛万苦,亦只平然。 训德自上回我病,她昼夜服侍,即不再避人,如今时局这个样子,她更觉得亲的只是亲,大难当头,女子有爱,是会有这样的豪横绝世。我好比兵败垓下,但我自然不会像项王的悲歌慷慨,却与训德一似平日,吃饭时我留心她劝她加餐。是时八月向尽,天气仍暑热,晚餐后早寝,窗门开着,关熄电灯,月亮照在床前地板上,还照进帐子里,永吉房在隔壁,他回来穿过我房里,训德在帐子里坐起来叫了声关先生。我登革热初愈,身体无力,心里只是安静,但待训德仍如新妇。训德见我如此,忽然悲恸道:“兰成,我爱你!”她这样叫我,说出爱字,还是第一次。我十分懂得这一声的重量,但我没有一点凄凉,心里仍是静静的,亦不说安慰她的话。 是日半早晨,训德为我烧榨面干,我小时出门母亲每烧给我吃,是像粉丝的米面,浇头只用鸡蛋与笋干,却不知汉阳亦有。我必要训德也吃,她那里吃得下。我道:“你看我不惜别伤离,因为我有这样的自信,我们必定可以重圆。时光也是糊涂物,古人说三载为千秋,我与你相聚只九个月,但好像自从天地开辟时起已有我们两人,不但今世,前生已经相识了。而别后的岁月,则反会觉得昨日今晨还两人在一起,相隔只如我在楼下房里,你在廊下与人说话儿,焉有个嗟阔伤远的。”训德听我这样说,想要答应,却怕一出声就要泪落。 等我在房里吃过面,起身要走,训德撑不住痛哭道:“你平日只顾我,自己无享受,你此去吃苦,无人服侍!”我安慰她,因笑道:“天相吉人,出门要讲顺经,我要你对我一笑。”她只得忍泪,抬眼看着我的脸,嫣然一笑,比平日更艳得惊心动魄。她随又痛哭道:“我不能送你了。”这样泪人儿似的送出去给人家看见了不好。我忙说你不要送。她只送到房门口。我走到廊下还回头望她一下,如她转身必哭倒在我床上,但是我竟出医院而去了。 渡汉水时,我把随身带的一枝手枪沉于中流。人影在水,白日照汉阳城,对岸汉口的街市,与渡船上挑箩挟担的贩夫贩妇,使人缅想《诗经》里文王教化南国当年,且喜今天皆这样的现前,无有沧桑、亦无生离死别。我只觉此身甚亲,训德甚亲,故又离别亦是真的,如嵊县戏《梁山伯祝英台十八里相送》唱的: 前面来到清水湾,只见双雁戏沙滩; 雄雁一翅飞千里,雌雁难过万重山。 震来虩虩 抗战胜利的感觉不是热闹,却看山只是山,看水只是水,不可以有什么联想,那里的炊烟人家将如何作我隐身之处,亦竟无从安排。人世于我的亲情如此分明,却毫无狎玩姑息,我不禁微有凄惶,但不是弱者的哀意。我不过是一败。天地之间有成有败,长江之水送行舟,从来送胜者亦送败者,胜者的欢哗果然如流水洋洋,而败者的谦逊亦使江山皆静。 我离开虹口,是青芸来接,至爱玲处一宿,没有叫儿女来见。翌日即转杭州,渡过钱塘江,不再回头。我只带一两金子,一只包袱,里边换洗的衣裳,青芸为我赶织了一件毛线衫,路上好穿。训德的一张照片亦交给青芸收好,随身不带。出亡真是大事,我连没有什么话要嘱咐青芸,青芸最知我心,她亦不愁不惧不凄凉。惟对爱玲我稍觉不安,几乎要惭愧,她是平时亦使我惊。洛神赋里有翩若惊鸿,西厢记里有惊艳,《红楼梦》里林黛玉初见贾宝玉吃了一大惊,及史记里韩信拜将,一军皆惊,还有天际乌云帖里的陇上巢空岁月惊,我从爱玲才晓得人世真是这样的令人惊。但我当然是个蛮横无理的人,愈是对爱玲如此。 渡过钱塘江,在西兴公路坐绍萧公共汽车,与小贩工匠村人村妇坐一起,看他们这样的活泼新鲜,人世一切都真实,我不觉坐得更端正起来。是因为敬。是因为我有忧患。赤壁赋里“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愀然亦感情不荡逸,却容态更加端正起来,我小时只知顺口读过,现在才晓得他的好。 我走后不过十天,京沪各地即开始逮捕审判汉奸。沦陷期间上海有只流行歌,听了要失笑,开头的两句是: 花儿你为什么开,鸟儿你为什么唱。 但也不过是这样问问,并不一定要答案,这问的人可真有春天的烂漫。现在抗战胜利,上海人一团高兴,重庆回来的却说你们没有功劳,为什么开?为什么唱?你们还有罪呢!本来可以是只歌的,也变了是法庭的问话。本来人事亦有必定要问明究竟,褒贬落实的,像孔子作春秋,可是他们的亦非春秋大义,而是来了神道对世人的审判,行使起原子炸弹那样的,旧约里耶和华那样的超自然的大威力,要有生之伦都惊吓,地面裂开。 亲人之泪 亲人之泪滴在亡者脸上,到来生都还要有记,这亲即是人世的大信。不但五伦九族,便与万民亦“在亲民”,与万物,亦江山岁月亲,此即是我与人世皆在着那里了。这亲不可以是贪嗔爱痴,却自然清肃,只可以生出敬。而敬亦惟从亲才能有,是我与人世的各正性命,相好庄严。敬分尊卑,于卑亦有敬,君子迅雷疾风必变,敬且及于狂愚,“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敬之则吉”,敬且及于不识者,故又敬能持劫。惟亲与敬,才是格物。 西洋没有这样的亲字敬字,他们的本体论认识论实践论到底阻隔,惟能有社会构造,而无人世,故劫毁相寻。惟日本还比印度更像中国,但日本人的亲是感情,故战后会变成母爱,母爱不过是抵犊情深罢了。 可是中国历史的纵面及横面,亦不免有阴晴晦明。阴晦之际,会如秦失其鹿。秦朝是法律严,伤害了人世的亲与敬,虽始皇帝的峄山刻石诏书,要四民父慈子孝,男女贞洁,且不废礼,而耕织商贾,各勤其事,但这些皆只是后天的,失了亲与敬即不能格物,所以弄到指鹿为马。从来朝廷不能格物,则不保其社稷,众人不能格物,则不保其身家。除了换朝易代,尚有士大夫及细民凶祸横死,说起来是见机不早,但何以见机不早,即因不能格物,“未死神已泣”,他先已于身亦不亲,于己亦不敬了。惟中国历史的这种阴晴晦明到底不致文明劫毁。 我乡下每说,他们是嫡亲堂兄弟,或嫡亲表姊妹,滴水不掺的。这滴水不掺的亲即是至纯,如五音的极准,因明里说的至正极成,与数学的点那种绝对的精密,竟遍在于亲亲的人世。《诗经》里的:“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即是亲之极,到得不可增减,简直没有法子,而洪范里的皇极,与宋人说的为生民立极,便亦即是这个极。 亲是无隔。唐诗:“坐来相向益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佛经里虽亦说“无我所”,却惟中国人能始于亲亲,而为王者的无对于天下。这里且亦说明了中国何以没有西洋那样的宗教。西洋有耶和华已是一隔,有使徒更是二重阻隔,中国却人世这样的亲,疏不间亲,于鬼神惟敬而远之。《子夜歌》:“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郎。”一种亲,天且弗违,何况他人,更何况鬼神。亲亲的人世是天下文明。 亲遍在,敬亦遍在,是故亲与敬皆有一种平等。不玩人,不玩物,临事以庄,此即敬不但是对人,而亦是对物对事的,于人于物于事有一种平等。西洋视人如物,印度视物如人,亦似平等,可是不好。亲始于亲父母,敬始于敬兄,故论语里说孝弟是为人本,但是还要推广到亲民敬众。过闾里必轼,是敬于市人。而浴乎沂,风乎舞雩,则不但是亲于陌路之人,且于岁序,于春服,于水于风,皆有亲意了。故又敬物是生在沼涧行潦里的平蘩亦可荐于宗庙,馐于嘉宾,而敬事则不但于大事小事,连到于无事之时亦端然。但基督的饶赦罪人,释迦的慈悲众生,则宁是不敬,不及中国人的恕是敬而没有委屈。释迦又以马麦为天人馔,变得不是马麦了,而中国则平蘩是平蘩,如此物物分明,王天下是物物各得其正。 亲与敬的人世的存在,欲辩已忘言,如数的点线的存在,不可以逻辑求证,而西洋的唯心论与唯物论,自然主义,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等,则皆是隔着墙壁在喧哗。于科学有所不得,要反求之于数学,而一代的历史大事于理论有所不得,则要反求之于格物。 格物是逐物的反面。“格”字古训“来”,“有朋自远方来”,“箫韶九成,凤凰来仪”,而“王天下”是外国自然来朝,皆是这个“来”字。此惟印度文明尚能相近,释迦成正等觉,天雨摩尼,地涌金莲,诸天龙神,世上男女,皆来至佛之处,基督则无此场面,只有他去到上帝那里。可是现实的王天下惟中国才有。 热核能出现,举世震惊,惟因于物无亲,故物愈尊而人愈卑,这是西洋向来如此,现在亦惟愈演愈甚而已。世界史上,惟中国文明可使有菽粟如水火之多,而人愈尊,机械满前,而人愈闲。拿过去来说,若单说那是手工业或铁器时代,那是一点内容亦没有的,却是还要有大唐世界,大明江山。说现在是热核能的时代,或热核能的世界,亦一样的无内容,却是还要有新的礼乐之世,始可以海晏河清,虽热核能亦可如放牛于桃林之野,牧马于华山之阳。 其实历史上最大的发明是新石器,自此始有文明,其后铜铁蒸汽电气乃至热核的发明,皆不足以相比。前者始有文明,是自无生有,而后者则惟是已有的东西的成就。而现代西洋是穷人袋里安不得二百钱,也不过是新有了个热核能罢了,就如此把人的脸相都变得难看了。 我这样的思省,不是从学问得来,而是从逃难得来。今世的种种变故,果然应了李义山的那句诗“星沉海底当窗见”,但我不是在窗口看看,而是自己亦被带进。苏轼游白水岩诗里有: 我来方醉后,濯足聊戏侮,回风卷飞雹,掠面过强弩,山灵莫恶剧,微命安足赌。 那次我面临大难,便亦像这样的惊险,却还可笑,然而一切都是真的。 他们真是死得好苦,惟有坟头上亲人之泪,西风斜阳郊原,才又见人世的真实。而我亦这才懂得了丧礼。先王以孝治天下,孝是亲之始,而礼则丧礼为大,丧礼是亲亲的人世的最后取证,罪福是非一齐除断,连宗教都不要。 佛经里说的无明,真亦使人要悲哀涕泣,无明只是不能格物。日本人于中国事情,及美国的生产力与武器数字,皆明明知道,但是他们仍这样的不现实,知识徒然更多了一重阻隔。原来是不能以致知去格物,却要先格物而后能致知,否则知识反会是业。西洋的认识论到底不能直见性命,印度则有成唯识论,知识是还要经过成,可是亦不及格物致知来得好。 一部旧约,正是对西洋人所作所为的讽刺,连不好笑。他们的物是耶和华创造的,但佛经里说的,所造的东西必定无常,他像小孩玩积木,到底不是真的建筑物,必定又统统推倒重来过,再没有比这个更无亲无敬的了。 凡被毁灭的东西,皆其存在原来是可疑的,凡丧乱破败时的恶形恶状,皆其尚在最好的日子已是带疾的。我如此重新思省西洋,思省日本,思省中国文明。这里我且想起了警世通言,有一篇拗相公,是说的王安石,王安石免官回金陵,病重时其妻吴国夫人问后事,他惟言多做佛事,故人叶涛来问疾,他以身为戒,劝以少做文章,叶涛既去,他忽记起路中所见壁上的诗句:“竟无好语贻吴国,尚有浮辞诳叶涛。”不觉长叹一声,掩面而殁。王安石博识强记,法理严明,于学求其必达,于事求其必成,到头却只是一个大诳。 我如此思省,渐渐明白过来,心里有一种高兴,而对现前的时局大变动遂亦不再惊惋气恼,转有一种静意。是这高兴使我在逃难中不致气馁,否则单如蚂蚁尚且贪生,急急的逃命,一定更难受。而且是这静意使我逃难亦如行于无事。故事里有府将出猎,追赶一只兔子,过林过涧到一山寺,那兔子忽然不见,惟刚才射的箭插在庙门上,原来那兔子是月亮里的,这故事记不真还是出在宋人平话里,还是我所杜撰,但人是果然可以如金乌玉兔之静,不被网罗,不中矢石。 我身上没有业,连家人儿女亦当下斩断情缘。逃难使我重新观看自身,观看人世,我不是个霸占僭越的人,此即不是个凸出的存在,今虽社会上无我的立足地,但人世里必可有我的安身处,王阳明格物,格庭前的竹子,我今却是格忧患。忧患即是忧患,一切cynical的机智要除断,一切感情都要真实,把戏剧化的部份戒绝。处忧患亦惟是亲与敬。 望门投止 却说我渡过钱塘江,是有侄婿相陪,先到绍兴皋埠,他的姐姐家里。那姐姐只知是亲戚到了,便杀鸡作黍款待。绍兴地方,连这样的镇上亦一片沃野,河里埠船与乌蓬船来去,临河街市,一长埭都是粮食店酒作坊鱼虾与水红菱的摊头,所以人家里知人待客,搬出来的肴馔也时鲜。我到时已傍晚,那姐姐入厨下,我坐在堂房间,左右邻舍炊烟,与街上人语,皆觉天下世界已经抗战胜利。一时上灯吃夜饭,我看了那煤油灯,灯光里屋内的家具,八仙桌上的肴馔,与那姐姐的人,都这样绵密深稳,而我却是叛逆的,刺激的,且又是初次攀亲见面,总总不宜于寄身。 我在那家只过得两夜,就到诸暨去,斯家在斯宅。斯宅在五指山下,村前大路通嵊县西乡,居民约三百家,且是好溪山。民国以来,斯家人多有出外做官,山场田地耕作亦肯勤力,所以村中房舍整齐,沿大路一段店铺栉比,像个小市镇。桥头祠堂,墙壁上四个赭红大字:“肃清汉奸”,标着杀条与降条,过路军队的政治部所制,还是新的。但还有“抗战必胜”的大标语,已稍稍被岁月销磨了。 祠堂转弯,临溪畋一宅洋房,即是斯家,当初老爷在杭州当军械局长时发心建造,前后化了二万银圆,却不用水泥钢骨,只用本山上选木料,一式粉墙黑瓦,兽环台门,惟窗是玻璃窗,房间轩畅光亮,有骑楼栏杆,石砌庭除,且是造得高大,像新做人家未完工似的。这房子就像民国世界,而且与溪畋相宜。我才来时,一问就问着了。 斯伯母为我收拾客房间住下,对邻舍只说是张先生。十八年前我曾住在杭州金刚寺巷她家里,今亦仍如子侄,而因我已是大人,好像昔年当过军需处长的小叔叔,有时从乡下来杭州,住在她家西厢房,有一种尊严。 斯伯母战时搬回乡下,惟姨奶奶及颂远在跟前,颂远已婚,有两个小孩,其他兄弟在重庆,姐妹雅珊已嫁,誾誾出外读书,都是叫应不到,八年的岁月着实艰难。现在胜利了,老二在国民政府外交部当秘书,老五是农林部专员,最小的颂实亦升到了营长,都就好回来,就只雅珊丧夫,誾誾则在大后方联大已快毕业,所以依然是有声望的人家,胜利了连灶肚里的火也发笑。官宦世家不足为奇,难得是有新做人家的辛苦与志气。 斯家真好比是一个民国世界,父亲当年是响应辛亥起义,光复浙江的军人,母亲又明艳,出来的子女都铮铮。现在惟大的颂德与老三颂久已经去世,与父亲一起葬在乡下,亦坟前溪畋道路,通到外面天下世界,那里有名城迢递,马嘶人语。 颂德在时与我同年,他自出生已是官家子弟,却能洒然,有他父亲的侠烈。他在蕙兰中学读书时,比我高两班,一日学生闹饭厅,却见徐校长来了,大家就都噤声,徐校长喝问是谁敲碗骂厨房,说出来即刻开除,当下无人敢承应,却见颂德起立承应了。他倒也没有被开除。他与同班生赵泉澄顶要好。二人同到北京考燕大,路上赵泉澄约颂德,若有一人不取,即同回上海再考别的学校,总不分离。颂德功课比他好,他是怕颂德取了他不取。结果却是赵考进了燕大,颂德落第一人回上海。其后事隔数年,颂德一次才与我说起:“当时他说誓约,我嘴里不言,但比他还早就这样想到了,他家贫寒,若他落第,不用说我是不会让他一人回去的。但是他也把贫富看得太重了。”当下颂德说时,他亦不是责备,惟难免怅然。人家说一诺千金,他待朋友是未诺已千金。 颂德如此高洁的一个人,在蕙兰时却一时与赵泉澄去过拱宸桥嫖妓,他当即染了淋病,彼时可惜还未曾发明有治愈淋病的药。赵是基督徒,只须祈祷悔罪,颂德却觉若有上帝,或虽是对朋友,自己没有好事,反为做了坏事请求饶恕,只有更加卑鄙。他亦不告知母亲,惟决心不结婚,从此不近女色,亲友中许多小姐爱慕他,但是无人知他的意思。他不责怪赵泉澄,因为诿过是可耻。 他进光华大学文科,跟吴梅学元曲,我见过他填的一只曲调,字句音节极平实爽利。他同时读西洋哲学,我还这样想,西洋哲学的浓重,倒是要以他的百伶百俐来把它来变成平实爽利。他在光华时,中间有一年他回杭州养病,那年我正住在他家,我亦只知他是胃不好。他从小学剑,围棋在杭州无人能敌,我每与他到西湖边喜雨台,看他与人下棋,且曾与他同去过孤山林和靖墓前看梅花。但是他太高洁正直,我虽怎样检点自己,亦必定有些地方不入他的眼。 颂德后来却从克鲁泡特金的国家论受了感动,做了共产党员,斥绝一切浮华,单为革命。他还是因为那淋病,要为世人立大功业来解。 他当到第四国际中国支部的中央委员,与陈独秀彭述之等一道被捕。他的父执陈仪葛敬恩等多是国民政府的高官,只要他悔过即可保释,但是他不肯。他母亲到南京去探监,倒也不勉强劝他,斯伯母是待儿女亦相敬如宾。他关了两年。忽一日吃生鸡蛋,敲开只只都是黑的,他遂断荤,且看见了菩萨。当是时,外面已发动芦沟桥事变。他悔过出了狱。而托派因他变节,当即开除他的党籍。 颂德出狱之后不到两星期,陈独秀彭述之他们不悔过的,亦因国民政府联合各派抗战,都释放了。颂德还去见过陈独秀,说起生鸡蛋变黑之事,陈独秀道:科学岂有这种迷信。颂德亦自己疑惑起来,等他明白是失了节,他这样的人怎会如此,当然惊痛。但他收了怯色,亦不辩解求情。时已南京陷落,国民政府西迁,他亦到武汉,自己办刊物,还是忠于托派,刻苦到冬天夜里拿报纸当棉被盖。这回是竭了他最大的精魂,托派亦为之惊叹感动,惟党纪对他已覆水难收。 而他到底矢尽刀折了。及武汉又陷落,政府退到重庆,他遂东归。他回斯宅看母亲,住了两个月,忽忽遂成狂疾,说“我是乌鸦”,又见到处都是菩萨。他仍绰了出去到上海,狂疾愈甚,嫖娼,散钱与街上乞丐,严冬亦惟穿单衣无寒色。他对自己的一生,真是女娲补天,再也补不得周正。 战争第三年我在香港,曾招请颂德办刊物,不知他已病废,而他也还翻译了一篇论世界黄金数字的英文稿,他的学问的底力实在使我看了心里难受。他对我惟说要养母亲。淋病的事便是那时他告诉我的,他至此已只信菩萨,淋病与失节悔过,乃至革命,他皆已心里不再难过了。他说坠楼亦不死,吃二两胡椒亦无事。我只得赠资遣归。及我应汪先生之召到上海,颂德的二娘舅来商量送他到市外疯人病院,一年的费用便由我预付。其后竟死,他母亲去运柩回来故山安葬。现在我避难斯宅,只到了一到他的坟前。 维摩诘经里有比丘悔罪,舍利弗告以补过,维摩诘言:“舍利弗,毋加重此比丘罪,当直除灭。”这用中国民间的话来说,即是“事情做也已经做了,错也已经错了,不要还放在心上难过。”这当下解脱,原不必经过大彻大悟,求道者的大彻大悟往往亦即是魔,颂德的一生,是到底以乌获孟贲之勇,亦不能自举其身。 颂德的妹妹雅珊,在学校里数学第一,且是全国女子体育的选手,性情刚烈,从小娇养惯,不听家里人的劝告,北大毕业后嫁了空军飞行员,战时那男人从重庆飞昆明,飞机失事跌死了,遗下五岁三岁两个男孩,大的男孩又急病不救而死,她把亡夫的遗物与亡儿的服玩,于祭奠时全都焚毁,自己带了小的一个孩子到中学校里当数学教员。他们兄弟姐妹中就只颂德与她像是希腊的,但亦是民国世界的浪涛泼溅。 老三颂久,更性如烈火,憨直得不得了,却极其服善,兄弟中惟他读书最差,就去进了军校。他是战前阵亡,已事隔多年。此外现存的几个兄弟虽态度思想各有不同,但都有一种烈性,他们在军政界,做国民政府的官,倒亦是生于北伐后中华民国的平正明达的一面。惟誾誾最温柔,也是她最明白道理,待人大方。 可是我觉得他们兄弟姐妹都不及他们的父母,那是民国初年的日月山河。民国世界后来多少有点浊乱了,我便亦有这种浊乱。他们兄弟姐妹说话,对彼此的作风都不怎样心服,便对去世了的父亲,他们亦觉得彼时人的思想与科学知识总不大高明,这是因为父亲去世时他们都还小。但是母亲现在,他们对母亲从心里佩服,自觉怎么亦不能及。而母亲对他们却不批评干涉,因为中华民国的一代之事,一代之人,只是这样的,连不可以选择。 斯伯母所以对我亦不说一句批评话,我应当是个善恶待议论的人,可是斯伯母如天如地,如桃李不言,到了她跟前,我遂亦是不着议论的了。维摩诘经里有一节写天女散花,不着佛身,不着菩萨身,我亦如此,罪福一时皆尽,不着于身。 斯伯母与我惟说:“胡先生你住在这里,不要紧的。”此外连不盘问,亦不寒暄,更不说安慰的话或如何打算的话。她心里当然在为我思前想后,想种种法子,因为忧患是这样的真。她没有一点戏剧化,这就使我亦能处忧患以净,一切皆是真实的了。我与斯家的前情,斯伯母亦不叙旧。她惟谢谢我待颂德的一段,因颂德已死,这个谢意只有娘来表。至于战时老五老四到上海,我几次赠资,虽是为斯伯母,但是斯伯母不掠小辈之美,让小辈有小辈的面子交情,报恩亦是他们兄弟的事,所以她不谢,她在人世就是这样的谦逊,不僭越。而且斯家待我是分宾主之礼,仍像在杭州时的有个内外,惟老四陪我,而斯伯母与媳妇,有时是姨奶奶,则除了奉茶饭点心,扫地抹几,白天无事不进我房室,且敬客之礼无杂谈。 姨奶奶我跟他们家里人叫她范先生,她十八岁守寡,廿三岁那年进杭州蚕桑学校,毕业后,在临安蚕种场当指导员,一个人为挣志气,有多少热泪如泻。战时杭州临安沦陷,蚕种场停歇,她回斯宅,一般采茶种地,还去兰溪做单帮生意,共同维持一家吃用。她的做人完全是自己做出来的,到处有人缘,得人敬重。她的人只是本色,生长城里,而亦有乡下人的简明,只觉她生在官家亦配,生在巷陌小门小户亦配。她的服装与派头,叫人看了只觉顺眼,不去想到贫富,亦不生时行与陈旧,新时代与旧时代的议论,她只是民国世界的人。她安详有胆识,是十足的女性,但在男人淘里她也自自然然。她本来皮肤雪白,明眸皓齿使人惊,但自从二十八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皮肤黑了,然而是健康的正色。她有吐血之症,却不为大害,她是有人世的健康。她比我大一岁,但是使人只觉对年龄亦没有议论,可比见了菩萨像,个个都是她那样的年龄似的。 我与她很少交言,但她也留意到我在客房里,待客之礼可有那些不周全。有时我见她去畋里回来,在灶间隔壁的起坐间,移过一把小竹椅坐一回,粗布短衫长裤,那样沉静,竟是一种风流。我什么思想都不起,只是分明觉得有她这个人。 越陌度阡 斯家堂房的大哥哥,今亦一家避匿在外。可是昔年在杭州,他亦不过是第一中学的总务主任,斯家逢大哥哥大嫂嫂来望婶娘,竟可以是人世的锦上添花。亲则不论,敬则不议,此即人世依然安稳深邃,不是无常的贫薄的了。 斯家现在是与小叔叔家在一宅洋房里分居,小叔叔病殁归葬,今惟小婶婶与颂禹在着,偏他们一家都是冷淡残刻之人。那小婶婶还是郭忏的妹子,武汉从我走后即开到了郭忏的军队。但这位妹子是一点威仪亦没有,做人做到四邻不亲,亦惟斯伯母还能与她相处得心里不难过。颂禹有肺病,只读过中学,如今年已廿七八,也不娶亲,也不出外做事,成天在家动脑筋,心思都用在放高利贷与侦伺左邻右舍。 斯君先带我到陈蔡中学,他原在那里教书,叫我与那班教员打牌,住了三天。老四在同事中与一个体育先生最要好,惟对他说出实情商量过,但是商量不出法子。我不免要责怪老四冒失,幸得那体育先生至终守口如瓶,还关心我。学校里在举行庆祝胜利,我看了倒是不觉得刺心。陈蔡离诸暨县城四十里,往时县城沦陷,县政府曾搬来此地。我一人去散步,走到街后冷静的庙里与祠堂里,尚有抗战部署的痕迹如新,为之正襟伫立久之。 于是去到琴弦冈老四的姑母家。琴弦冈是个山村,村端有黄土冈,那黄土且是清洁滋润,自然形成波纹,条条平行如琴弦,有松有茶,有玉蜀黍与桑竹之属,山坡开垦出层层的田亩与园地,村中人家闲静,使人想起卧龙冈。那姑母家却有些城里人式气,对亲眷人客大模大样,却值她们家的女儿从县城回娘家,大家即坐在檐头谈天。那女儿与女婿都在县立农林试验场做事。我单是听她说话,看看她。以前辛亥革命时的军人,民国元年的议员,五四运动时代的女学生,北伐初期的国民政府官吏,乃至诸暨嵊县乡下男女,到杭州上海进纱厂与当娘姨的,皆有民国世界的明亮与洒然。而现在是抗战胜利,连琴弦冈的女人亦这样的理直气壮。 斯君只说我是杭州客人,他哥哥的朋友,无事带我来游玩。于是又打牌,因为想要逗留,除了打牌无可借口。那村中有个中年地主,曾在杭州安定中学毕业,与斯君相识,他就来凑了一个搭子,歇了牌还请我们吃饭。我在逃难时处处注意别人,原为避凶趋吉,但多半是闲情,只顾仔仔细细的看。那地主是个孱头,在地方上到处被欺侮。他的人,他的家里,没有那一桩是眉宇轩朗。看了这个,我真不喜地主。他的妻却是十七八岁的小妇人,皮肤很白,眼睛且是秀气,在檐前抱着一个婴孩喂奶,我心里为她难受,大约那男人亦是要保不牢她的。人无烈性,真是虽生何益。 翌日我们到邻村,离琴弦冈只二里路,那里也有一家乡绅与斯君是世交。我最不记得别人的姓名面貌,到过的地方亦易忘,惟现前相逢即是今生的直证。我今即如此行过那村子里的石砌路,与井头桑园边,且在一家的堂前作客,吃了点心。随后与斯君去看村里的小学校,已放了晚学,祠堂里惟有课桌与黑板,我若能在此地做先生亦好,但是没有这样的机缘。是晚仍宿琴弦冈。 斯君与我还是只好且回斯宅,为避人眼目,路上挨到薄暮才走到家。可是在村口溪边即遇见步哨,原来有一团兵开到,团长即借住在斯家。 我不知如何是好,自已索性什么法子也不想,只听从斯君安排。他又带我到许村,有四五十里路,与他的一个女学生同行,三人走了去。那女生家里是许村的乡绅,父兄出外经商,倒是门庭人物轩朗。许村人烟茂密,青山沃野,是个大乡,办的小学也是完全小学,斯君即想介绍我在那里当教员,但是向那父兄推荐,说话总不得法,住得两天只得又回来。出许村五里,在路亭里且坐下歇息。路边田稻都已收割,稻茎蔀头好整齐,触眼都是秋天的净。下午的阳光照进路亭里,淡得闲远,有千年悠悠之思。 这次回到斯家,一住住了七八天。斯君怕我气闷,也陪我到村端溪边山边闲散。一日下午到山上看看玉蜀黍,正值范先生在,斯君与我说话,她却不兜搭,惟倚锄立在一株桐树下,俛首视地,楚楚可怜,但她其实是个亮烈人,从端正里出来温柔安详,立着如花枝微微倾斜,自然有千姣百媚。 范先生倒是连日为我肚里策划。她见斯君几次带我出去想托托亲友,总没有苗头,就自告奋勇,由她陪我到她的女友处。那女友姓谢,是她在蚕种场的同事,有个男孩认她为义母,两人算得要好。范先生与我走到县城,再坐船去还有三十几里水路,一路上好天气。傍晚到了那女友家,原来跨上船埠头即是。范先生只介绍我是她的表弟,造了个什么缘由,说想要在这里养静一年半载,只借个食宿,我的人品与所需费用,一概由她负责。不料那女友答应不下来,说是男人来信,明春要移家安庆,她的男人在安庆当银行职员,但这多半是托词。范先生听了不乐,因为如果换了是她,她就有这个义气与胆量答应得下来。 既被拒绝,一宿即要告辞,那女友却殷勤挽留,又多住了一天。此地是临水人家,范先生陪我也去看看村前村后。走进一个庙里,见没有人,她才告诉我昨晚临睡前与那女友商量的经过。虽然说话不多,却因情势困难,她待我更当作自己人,我亦分明觉得,只此即有人生现前,所谋不成,我亦不忧急难受,我就是这样的木肤肤。所以村人见我们两人像无事闲散,在我倒不是装。第三天又雇小船到县城,走回斯宅,半路在陈蔡亲戚家过了一夜。在船上时,两人说话要留心,莫牵涉我的身世,防船老大听见启疑。在县城来去的路上,两人长长的走,亦说话只像平时,因为虽在忧患,亦天地间并无特别事故发生。但亦因是范先生,她是女性的极致,却没有一点女娘气,我是第一次有这样的女性以朋友待我,这单单是朋友,就已壮阔无际。 后来还是斯伯母的主意,叫我暂且到枫树头住在雅珊的奶妈家,那奶妈知我是从前住在杭州斯家时的胡少爷,我后来的事她亦都知道,所以不必瞒她,当下她毫无难色,到底斯伯母考虑一桩事情不会落空。那奶妈就改口叫我舅少爷,对邻舍只说是范先生的表弟。她对南京政府的人,与对国民党,心里没有渣滓,一概看人看事来定是非,何况是太太付托,且又与我向来认得,知人待客自有礼意,还比是非更大,如此是非才不落于宗教,所以收容逃亡而不惊。原来大侠才能的慷慨义烈,民间寻常男女便能平然行之。韩信感激漂母,感激自身,说他日必有以重报母,焉知漂母听了很不然。与这一样,我想我逃难到过的地方,与见过我的人,将来要因我而得名,却不知民间的伟大竟是荡荡莫能名。 枫树头是个小村落,离斯宅十五里,在到县城去的大路边,山势逼拢,都是些种田垦地的小户人家。奶妈家也贫薄,但是可以过日子,她早年丧夫,一女已嫁,现在家里只她一人。她年已五十以外,却因去过杭州,活泼洒脱,她叫我住在此地尽管放心,不要紧的。我宁可自己留意,不和村人搭讪,白天只到小涧边玩玩,有时跟奶妈上山掘番藷,下田里拔豆。奶妈家里起坐间联接灶头间,夜饭吃过,她一面洗碗盏,一面与我讲太太的好处,讲打仗时的日本人,那时日本人几次在枫树头经过。 奶妈道:“头两年里来的日本兵都年轻相貌好,后来几年,一批不如一批,渐渐变得相貌不好了。”她这话竟可比吴季札观乐,而知国之兴亡。她又说当翻译的最坏,一次日本兵投宿她家里,要酒要米,要花姑娘,但是都给她哄过了,那日本兵倒好,翌日开拔时,把用剩的一块肥皂留给她,那些兵都已走出到了大路上了,那翻译却又转身来问她要了去,肥皂值得几何,而况两国正在交兵,可是日本人只要有一分礼,中国民间亦还是心领的。 还有是去年,日本兵已经开走了,夜里又回来,因有一个日本兵在半途掉队,被中国游击队打死了,他们来寻人,把枫树头包围搜索。村人见来势不对,一齐都逃,好在是夜里,微有星月,大家上山的上山,来不及的去躲在麦田里。奶妈才逃到麦田里,已被对面一个日本兵拦住,左逃左兜,右逃右截,背后隔得几条田塍,大路上又都是日本兵的声音与手电筒,说时迟那时快,那个日本兵已擎着枪刺向她直冲过来,相去不过一丈,她一惊,却正色道:“你这是在干什么呀?”竟像是大人叱责小孩,而亦居然给她逃脱了,现在奶妈讲到这里,仍是那种惊惶的带叱责的笑。这样的惊险关头,她在日本兵之前,亦仍是人对人,不是神面对着魔,或魔面对了神。她那笑是人的发扬极致,是真风流。 枫树头要算那一次劫最重。村中有个妇人被日本兵捕获,赤体反绑在路边树上。又有个出嫁的女儿回娘家来看护父亲的病,不能丢父亲一人在病床上管自己逃脱,被几个日本兵冲上楼来,当着他父亲把那女儿来非礼。后来婿家倒亦没有异言,这可真是心思干净。如今日本已败,奶妈说起这些事,竟是不杂感情。人世原来是非分明,但亦惟如天道福善祸淫就好,若必不胜其恨恶,那是自己已被敌人之业所缠住,不得个豁达了。 有时我不与她攀谈,奶妈就一面做事情,一面唱小调,那是年轻女佣与车夫门房背了老爷太太,在前庭后院斗趣争胜,打情骂俏的气概,奶妈年轻时在杭州斯家,本来也是个不让人的,但是不合她现在这种年龄,况且是在乡下自己家里。而我却喜欢她的这种不调和,像管弦乐里夹进筚篥。裂足开胸,荡人心魂。 惟有奶妈每到畋上去,从鸡笼上翻出一堆破鞋子来换,我看着心里好不难受。我是为爱玲,总想新时代也要是繁华的。又一次是大路上赶市的务农人经过,肩担朵拄,边走边说话,其中一个大约二十几岁,在告诉他的同伴,昨天镇上做戏,他在亲戚家过夜,丈母娘抓了一把干荔枝给他当半夜点心:“真真好味道!临睡前我丢一颗到嘴里,又丢一颗到嘴里,吃得喀啦啦响!”我听只觉得惨,那样的贫穷,做人真是虚度年华。后游庵里唱十八只抽屉: 第一只抽屉抽一抽,瓜子花生没盘头,第二只抽屉抽一抽,云片核桃芝麻球,第三只抽屉抽一抽,桂圆荔枝圆丢丢,第四只抽屉好讲究,连环糕上印福寿…… 民国初年嵊县耕夫村女还有这样的锦心绣口,现在的破落实在可惊。但我坚信可有新的承平富庶,且必定是这班耕夫村女与大都市里的小市民来开创天下。 人家说枫树头风气不好。奶妈邻家有个少妇,白昼在稻田里,与男人调侃摔交都来,有时夜饭后走过来奶妈家里,与村中男人吃茶聊天,也口不择言,说说话话又动手动脚起来。这亦有一种健康,像游仙窟的遣辞设句,但总不免鄙俗。我睡的堂前间,是奶妈与她家两家共享,箩斗也放在壁角,她的梳妆台也放在我床前窗口。早晨那少妇进来梳妆,有时我尚未起身,好得放下帐子,见她倒是安详,只掠掠头发就掩了镜子,又翩然径去,此时最有一种美,而且清明。 范先生来看过我一次,在人前称姊弟,虽不过是表面的,我亦心里欢喜。此外是斯君来去县城,每次都弯到奶妈家里看看我。我出路费请他到汉口去向郭忏设法,营救训德,就带她来此,后来到底没有去得成。训德被捕,我是在报上看见,曾起一念要自己投身去代她,但是不可以这样浪漫,而且她总不久就可获释的。我常到涧水边,在新湿的沙滩上用竹枝写两个人的名字,惟风日及涧水知道,亦惟与风日及涧水可以无嫌猜。又在山侧路亭的架梁上用钢笔亦写着有,连我自己三个名字,还记着年月,小心不致被行人发见。 奶妈的女儿,小时随母在杭州斯家,与雅珊小姐姊妹相呼,所以说起我,她亦是晓得的。这次是她夫家的村子里有戏,来接我去散散心,她带领我走出塍路,转山过桥,她的人也像山边的映山红花,不过五里地,就望见那村子了。到家她搬出盘头瓜子花生,在人前叫我张先生,待我就像娘家人,吃过点心陪我到戏文台下。 台上正演一个官人出亡,在改扮衣帽,我看了不禁心里一酸。下去是盘夫,那官人被严嵩相府招亲,新婚数日,娘子问他为何不乐,唱: 旦:莫不是,为妻容貌丑,相公心中不意如? 生:夫妻岂在容貌论,你的容貌比西施。 旦:莫不是,家僮丫鬟无礼敬,相公跟前应声迟? 生:读书之人有大志,我岂为此挂心思。 底下娘子的唱词,即昔年玉凤听见过的,使人想起东吴孙夫人待丈夫刘备,而因是耕夫村女所撰,更有一种谦卑。官人见她意诚,遂生感激,他唱: 生:我道奸相生奸女,不知是,荆棘丛中茁兰荪,兰珍待我是真心,上前执手叫一声。 白:娘子。 旦:官人。 生:(唱)你道小生是何人? 旦:(白)杭州张荣, 生:(白)非也。 (唱)不住杭州住南京,不姓张来本姓啊曾。 看到这里,我眼泪要流下来,不为忧患悲苦,而是为见了亲人。 我在奶妈家住了两个月。时令已入初冬,外面天下世界依然一派兵气,国民党与共产党在争抢接收东北,上海报上连日登载吴太太佘爱珍与李士群太太叶吉卿像苏三起解,南京是周佛海在囚车中热泪满面。可是此地惟见木落山空,路边桕子如雪,我如贾岛诗:“独行涧底影,数息树边身。”忧患之中,弥于身亲。 十八相送 一 十二月一日,我离开枫树头,转往金华,这次是除了斯君,还有范先生也同行。金华城外有傅家,傅太太斯君他们叫她小娘娘,把我送到她那里,或者想得出办法。 傅家老爷民国初年在杭州当旅长,与斯家老爷先后脚去世。傅太太娘家是诸暨,从小会画眉毛,十六为舟人妇,却逃出到了杭州。彼时斯家老太太尚在,见她娇纵可怜,收为义女,她就赶着斯老爷斯太太叫哥哥嫂嫂,好不亲热,一次嫂嫂不悦,哥哥才把她嫁给傅老爷做填房。她在乡下是童养媳,出身微贱,如今当了旅长夫人,就一直把斯家当作娘家来走动。她原生得标致,有乡下人的素直,而且带点蛮来,加上杭州的繁华与官太太的地位,在她都成了是一种洒脱。她的男人欢喜她,当她是性命。男人死时她还只二十一岁,搬回金华,一年里仍几次出去到杭州上海游玩,不免有些风流之事。十八年前我在杭州斯家见过她,带了一个小女孩,斯家的女客惟她不避人,在堂前与我招呼说话,那时她夫丧未满,只穿一件淡蓝竹布旗袍,瓜子脸,眼乌珠黑如点漆。现在见面,她当然不会记得我了。 这位小娘娘在乡下开有酒坊,去年添设酱园,曾要斯君去帮她管理,斯君不曾去得,现在想起推荐我去当账房,即用斯伯母之名与商量,她见是嫂嫂所托,总也上心。而范先生自愿同去,因想女人与女人说话,可以更方便。 到金华去,原可以从诸暨县城搭公共汽车,但恐站头或要检查,我们宁可走长路去。那日从枫树头出发。雇人挑了行李,斯君骑脚踏车,我与范先生步行,走古来一条大路,越畋度岭,过溪过村。一到义乌东阳地界,只见年轻妇女皆着青布长裙在田地里种作,谢灵运诗里的东阳女子,与苏轼诗里的于潜女子,皆好像是今天的她们。 义乌东阳出桕油与蔗糖,路亭里贩客相语,及路上行人问答,皆是说的这两样东西的价钱。是时胜利了才三个月,已又钞票大跌,贩客往往为比评价钱耽误了一日半日,即又行情不同。外面天下世界已又再乱起,且影响到了此地的溪山风日,可是看看那村中人家,村前大路,与行人耕人,游子之心仍觉得有一种可靠。 与范先生,我不知如何,总像有着男女之界。惟有时斯君骑着脚踏车一直上前去了,我与她落在后头,两人走了一回,亦稍事问答。我问她这条路从前可曾走过?她答走过,是到苏溪买东西。彼时诸暨县城里都是日本兵,义乌城里也到过日本兵,但苏溪仍归大后方。她还去过兰溪,兰溪是龙凤锁里金凤姑娘开豆腐店的地方,而范先生是走单帮,亦一般为生计。嵊县戏《梁山伯与祝英台》: 过了一山又一山,只见樵夫把柴担; 他为何人把柴担?你为那个送下山? 这担柴,开豆腐店,走单帮生意,正有着人世的现实与深稳,风光欲流。而那答词: 他为妻子把柴担,我为贤弟送下山。 又只是个端正。现在范先生送我,便亦像这样的思无邪。 第一天我们走了六十里,到义乌地界,已日衔西山,就在白枫岭下村人家借宿。第二天走了七十里,天尚未大亮即动身,十五里到苏溪街上,吃了早饭。午饭是在东阳,薄暮到金华城里过宿。凡到饭店里吃饭,及在何处借宿,三人站在路端商量,范先生惟俯首无言,都听斯君与我主张,她是女心婉约,但又眉宇间有着英气,我看斯君亦非常敬重她。 第三天从金华县城出发,此去傅村只有五十里路了。路上我问起这位小娘娘的为人,范先生倒也爽荡无禁忌的答话,她的话却又自然简明。那小娘娘原是风流,但比起西洋贵妇的浪漫,似女巫的强烈,而其实荒淫无气力,则小娘娘的到底有中国民间的现实,她不过是偷荤,有得吃就吃。而人是各人自己做的,且人世自有礼敬,斯家人与她即只是个彼此敬重。现在范先生说起她,便有这种豁达,与她不过是不同调,却亦不掩其美,亦不存向往之心,亦不落卫道君子的恨恶,倒是说说她,又无可奈何的笑起来,这笑里就有着人世的风光无际。往常读庄子:“与其是是而非非,善善而恶恶,不如两忘而化其道。”从思想去研究,都不及现在亲眼所见。 我们半下昼到了小娘娘家里。范先生与小娘娘女人相见,当下有一番热闹。我留心看那小娘娘,她今年五十岁,也还不算衰老,可是她身上年轻时的风头一过,便成了一无所有,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即是她这样的人。人生是不可以有业,但不可以无内容。不可有业,是负着多大的重任,经历了多大的悲欢离合,仍要像身上没有故事。不可无内容,是要有功德,做人一世是修行一世,而许多像小娘娘那样的人是从来亦不曾修行。 她仍行动敏捷,这敏捷在她年轻时是走过画堂前像一阵风,但现在看来变得有点乱、有点莽、愚而自信,又无定见。小娘娘与她亦已十年不见,对我说小娘娘真的老了,还不及斯伯母,斯伯母比她更大十岁,至今依然有女性的华丽与亮烈。小娘娘是她年轻时的洒脱,老来也变成了硬性的,既不是男,又不是女。菩萨似男似女,但不男不女则很不好。我倒不是讨厌她,惟想要找出她有那一点可以佩服,却竟也不能。 小娘娘原住在金华城里,现在日本兵退了,她就要搬回去,所以乡下家里这几天乱纷纷,家具一部分已搬了过去,还有的也要搬,客堂间与房里都变得没有内容,像她的人。我们就在她家里住了五天。她开的酱园酒坊也去看了,但因账房已请定了人,我想得一枝之栖,又所谋不成。 小娘娘还带领我们去邻村玩玩,到一财主家饮茶稍坐。那财主,本地人都称他为员外,如今年迈半百有余,家无多人,却广有田地,且会做中医,一半施诊赠药性质,也算是个本分之人。但他经常受人欺侮,往年日本兵路过,地痞敲他竹杠,现在国民政府回来了,又课他被敲竹杠之罪,如今正在打官司。我听了觉得闷气,但是也不同情他。 我坐在客堂上,听小娘娘与那员外说话,我只游目看看这大宅大院,却没有东西可以欣悦。我还与他们一道到楼上也去看了,楼板上空落落,只见堆着许多红漆的桶与盆盘,好像是嫁女用的,可是这家里既不见女儿,也不见媳妇。我本来欢喜这种旧时款式的东西,但是眼前的这些成了无主,我连不忍多看。庄子说:“仁义者,先王之蓬庐也。”所以称道仁义,不如称道先王,而车服器皿的美好,亦是要有人。 回来时在阡陌上走,斜阳西下,余晖照衣裳,小娘娘的脸有一瞬间非常俊丽,令人想起世事如梦,如残照里的风景。一样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就巍峨如山河。可是如今这一代,有许多像小娘娘那样的人,像员外那样的人,乃至许多年轻活泼,如火如荼的革命者,都要随水成尘。但是我并不因此就生起人世无常之感。 小娘娘我看她不大会得料理家务,也不大会得招呼客人,倒是范先生处处照顾我,而我亦变得不能有一刻不见她。我也算得经过世面,而仍像初出茅庐,存着男女之界,连不好意思应酬,单是幼小而听话,这就只有对范先生。她带我到村端去看牛车压沥甘蔗,大灶猛火煎炼红糖。她又田畋里也陪我去走走,直到村子对面的山脚下,只见连畴接壤都是种的白皮甘蔗,她道:“金华倒是好出息,畋里甘蔗,村里炊烟人家。”路边一块地种的萝卜,她也立住看了一回,说道:“下次问这里要些萝卜种籽去,明年做七月半免得到街上去买。”她凡看一样东西,起一个想头,都有人世的安稳,所以我总觉得她比我大,心里当她是姊姊。有着一个亲人,而且是姊姊,便忧患之事,也她会用心思,我自己反可以无思无虑。我连替换衣衫也是她说好换下来洗了,我就换下来给她,她去池边洗衣,我也像小孩的跟了去。 后来小娘娘到金华城里,我们也同去。她在城里的一宅洋房战时被日军占用,现在收回来,旁边倒多了一幢日本式楼房,亦归于她。洋房楼上可是有蓝衣社的金华站主任住着,我听了一惊,提心吊胆住在楼下的房间三日,与斯君有话商量,亦只可到外面散步时说。 金华城外有大桥,我与斯君散步去过。这里使我想起桂林城外的江桥,但是桂林的太像风景,不及这里的天然。听人说对岸山边炊烟村落有个清照阁,宋朝李易安避金兵之乱,到此居住过,但是我不想去看。词客怕登高望远,对景难排,我倒不是为忧愁。我每到江山胜极处,反为感慨都无,宁是看见了我自己,照影惊心,只觉不可以亵渎。李清照当年,即我今天,人如莲花,不可以近玩。 斯君想起要我去温州。他与范先生商量,温州有斯君的岳家,而且有范先生的娘家,外婆还在世,母女已二十余年不见了,问她可不可以送我去,一面亦等于胜利后回娘家见见外婆。他们商量时我在一旁不说话,心里想,范先生也许要男女避嫌,却喜得范先生当即答应了。她就是这样的大方,却本色到使人不觉其是慨然。 二 十二月六日,一清早出发,是雇两部黄包车,此去丽水要走三天,这样的长途黄包车我亦是第一次坐。我们过了金华城外大桥,天才发白,浓霜被野,风吹来砭人肌骨。我的车子在前,范先生的车子在后,我用毯子从膝上盖到脚面,范先生则踏着脚炉,我时时回头问她可冷。我想起小时在胡村,胡村人家的新妇冬天一清早就起来,呵手试晓妆,水粉搨得像霜一样白,红棉袄外面系一块青布围襕,即下楼去开门扫地烧早饭。现在范先生是出门在路上,身穿一件银紫色绸旗袍,虽然别无打扮,却亦有像是新妇的感觉。民歌里的好男好女,真是要修炼千年才成得女身。 才走得七八里,车夫歇下来换草鞋。我下车走到范先生跟前,见她的旗袍给手炉烧焦了指头大的一块,变成金黄色,我怕她要难受,她却并不怎么样。她当然也可惜,惟因心思贞静,就对于得失成毁亦不浪漫。这都是为了我,但我不说抱歉的话,单是心里知恩。她像汉朝乐府里的:“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非必恋爱了才如此,却是女子的一生每有的泼辣与明断,这又叫人敬重,所以在范先生面前,我亦变得了没有浮辞。 我们上车又行了一段路,太阳才出来。霜天乌桕,有日月相随,红袖护持,这话有点英雄气派,其实我不过是个荡子,偏与道旁村落人家心里相宜。随即到一小镇,车夫去吃早饭,我与范先生是在小娘娘家里动身时吃了来,现在只找个茶肆歇下。我拿长凳放到对面当街店门口,晒得着太阳的地方,请范先生坐了,从茶肆接过一焖碗热茶,端去与范先生,真的是敬姊姊,而她亦端然受我服侍,心里想着我是读书君子。 自此长亭短亭,晓行暮宿,第一天到永康,第二天到缙云。李清照当年在金华住下,后来又避到温州,亦是走的这条路。范先生说起战时誾誾正十七八岁,去碧梧读书,浙江大学迁到碧梧,在丽水过去,她与几个男女同学,肩背雨伞包裹,也是从这里渡溪过岭的长走。现在胜利了,永康与缙云县城里,尚有抗战时的商贩景气及军队部署的遗迹如新。而这一切,皆成了我与范先生今天的好。 从缙云到处州这一段,田畋就仄,一边是山、一边是溪,人家都在溪对岸。这条溪即是丽水上游,通到处州,所以处州又叫丽水。沿溪半山腰迤逦一条岭,总有百余里,如今正在凿开汽车路,有几处我们要走下黄包车步行,且是松动筋骨。前此有斯君同行,倒亦不觉,现在他不在一起,我才如梦初觉,心里有一种窃喜。我与范先生两人同行同止,这里是溪山与行路之人皆对我们无嫌猜。况又是长晴天气,江南初冬似晚秋红紫,只听得溪水声喧,日色风影皆是言语,我亦不禁想要说话起来了。 两人每下车走一段路时,我就把我小时的事,及大起来走四方,与玉凤爱玲小周的事,一桩一桩说与范先生听,而我的身世亦正好比眼前的迢迢天涯,长亭短亭无际极。 我连把在广西一中时对李文源的事亦告诉了范先生,这岂是相宜的,而她听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恶劣。原来看人论世是各有胸襟,曹操与刘备煮酒论当世英雄是书上的事,不如我今与范先生可以这样的没有禁忌。 惟有说起颂德,她很不以颂德的革命苦行为然。而革命者是许多往往因为一种超越精神,其实对于人世欠尊重。她对颂德只是嗟惜,说颂德的想头是呆的。我听了果然觉得颂德的剔透伶俐与正直认真,原来并不晓得格物致知。范先生说他不聪明,竟好像是爱玲的批评。因我提起从前,范先生遂亦说说昔年住家杭州,四姑爷来了,斯伯母如何取笑他,四姑爷即是陈则民,与我也要算得是同僚,我却不把这般人放在眼里,可是听范先生说的当时情景,竟像汉钟离与李铁拐亦都可以列为八仙。 也只有我,逃命都来不及,一路上却还有闲情讲说这些。范先生告诉我,去年正月里斯君连赌几个通宵,输了几石谷子的钱,变的歇手不得,到底斯伯母发话了,她道:“你是输了钱,不曾输了人,歇了也罢。”真是一言开脱,而我现在,亦不过是输了罢了。当年观世音菩萨说与孙悟空:“你到了十分穷极的去处,我许你叫天天应叫地地灵。”我今与范先生同行,时或停步看一看岭路左侧直下的溪流,亦叫一声山鸣谷应。 而且我也坏,引诱范先生也说她的事给我听,因为我想要断定眼前景物与她这个人都是真的。我这对她,亦即是格物,第一要没有禁忌,才能相亲。男女之际,神秘无穷,皆只是自怜自惊,其实不曾看见对方本人,而神秘亦到底不能无穷,因为幻惑必终于幻灭,我对范先生却没有这种惊吓,竟是什么都不管,好比可以亲手抚她的眉毛,抚她的眼睛,乃真有亲爱之不尽。而范先生亦说话没有隐蔽,如此刻她的人在日月山川里。 我听她说她在斯家及在蚕种场的事,她的少年事与现在事,只觉她的言语即是国色天香。她的人蕴藉,是明亮无亏蚀,却自然有光阴徘徊。她的含蓄,宁是一种无保留的恣意,却自然不竭不尽,她的身世呵,一似那开不尽春花春柳媚前川,听不尽杜鹃啼红水潺湲,历不尽人语秋千深深院,呀,望不尽的门外天涯道路,倚不尽的楼前十二阑干。 她说起战时斯家搬回乡下,头三年里家景好不为难,过去得过斯家好处的亲友,有几家很好过日子,斯君曾去开过口,想要商借二百元,八九十里路往返,钱只借到十五元,斯伯母却无一语怨怼。现在胜利了,斯家诸郎即将随国民政府归来,这班亲友邻舍又上斯家来凑热闹,斯伯母亦照旧待他们好。花落花开,岁序不言,人世里有多少兴废沧桑,炎凉恩怨,但斯伯母是好像人世自身,江山依然,风日无猜。 范先生道:“那年老五到上海,胡先生送的钱,他都买货回来,到家一面解行装,一面讲胡先生。老五要把这批货运到重庆,更可以赚得三倍五倍的钱,后来他就留在重庆开了个农场。但有一小部分即在斯宅卖了救急,是摆在家门口,四邻都来看,小件头顷刻间争买而尽,如布疋等亦只三天都卖尽。却说那天日头尚未落山,卖得的钱,当时就籴米烧夜饭,炊烟闹洋洋。我不顾来买东西的那班街坊上人听了会介意,出言道,过去待人是白待,今后却要看看过人了。胡先生的恩,将来别人不还,我也要还的!” 范先生真是言重了,叫我如何当得,但我被她的烈性所惊,竟离开本题,只是心里越发敬重起她的人来,她的好处,我每次都好像是初发见,所以她的人于我常是新的。我见她这样理直气壮,便人世恩怨皆成为好。西洋人的主仆之恩,仇敌之怨,惟使感情卑屈污浊,总不得这样慷慨响亮。中国的是平人的直谅。窦娥冤六月雪,是匹夫匹妇亦不可欺,欺即天地都要发生变异。而报恩则如韩信千金投淮水,当年漂母意,亦如汉王对他的知遇,有一代江山。 而且我心里窃有所喜,是范先生把我当作亲人,世上惟中国文明,恩是知己怨是亲。小弁之怨,亲亲也,而男女之际称冤家,其实是心里亲得无比,所以汉民族出来得昭君怨,及王昌龄的西宫怨,李白的玉阶怨,皆为西洋文学自希腊以来所无。而恩是知己,更因亲才有。那漂母,不过是请韩信吃了饭,并非救了他的性命,脱了他的大难,但漂母待他的这份意思,无须热情夸张,亦已使韩信感激,至于男女之际,中国人不说是肉体关系,或接触圣体,或生命的大飞跃的狂喜,而说是肌肤之亲,亲所以生感激,“一夜夫妻百世恩”,这句常言西洋人听了是简直不能想象。西洋人感谢上帝,而无人世之亲,故有复仇而无报恩,无《白蛇传》那样伟大的报恩故事,且连怨亦是亲,更惟中国人才有。而我现在亡命,即不靠的同志救护,亦非如佛经里说的“依于善人”,而是依于亲人。我亦不是靠生平的事迹,或一种信念,使自己的志气不坠,而是靠的人世之亲,才不落于无常之感。 三 从来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眼前有了范先生这个人,即是有了江山。东南地,昔人有王谢风流,我都不在意,我欢喜的是吴越王钱缪,他挑盐出身,做到了“义士还家尽锦衣”,父老聚观,只觉得他是自己人,他的妃子去娘家归来,亦陌上花开,与畋妇村女是平辈人。革命其实孤寒,便英雄美人亦不可另有他的境界,却是众人皆可为尧舜。如今范先生即有这样的人间风光,她与道旁人家,道上行人,皆好像是相识,她的人照山照水,是这样的现世的身体。这就是修身。佛经里说:“人身难得,大法难闻。”却不知身即是法。我今即眼里心里都是她这人,连她身上的衣裳给我的感觉亦皆是她的人。我这些年来在外头,可比打擂台,也会会过天下的英雄好汉,都不如眼前的她有人世的风光无际。 其实,范先生在斯家的地位也非容易,前次在枫树头,我听奶妈闲话往事,当年老爷在时,大少爷颂德官还只十二三岁,曾经很看不起范先生,骂她是妾,女人无品,被老爷打了一顿,但颂德官后来大了,晓得道理,反是他第一个领导弟妹敬重范先生。奶妈却到底是佣妇的胸襟,至今她说话里还是偏在太太一边,不佩服范先生,其实太太待范先生如宾如友,正不必奶妈来凡事护着。如今在路上,我听范先生说她进蚕桑学校的一段经过,及初进蚕种场那年生过一场大病,她做人实在亦有一种委屈。林黛玉在外祖母家,上下都待她好,但她总要想起这是在他们家,不免多心,自己感伤哭泣,如今范先生对我提到斯伯母,亦称“他们娘”,她不是为对他们娘,或他们兄弟姐妹有那些不满的批评,而只为人生鼎鼎百年中,她仍是她自己的,她的志气如春风亦何择,桃李自主张。 而我见识过许多大道理,到头不如听听她说家常事,倒是有闾巷风日。战时范先生帮同维持一家,拿出她的私蓄做本钱,到兰溪与诸暨县城走单帮生意,但只做得几次,连本带利都给吃用光了,只为她也是斯家人,一体同心也理应。男人私蓄是没有志气,但妇女的私蓄则有女心的喜悦,而且她亦肯拿出来,那样的洒然,却又是一个个的钱都用得有情有义。她的慷慨与达观惟是贞静,非常现实的做人道理。而西洋经济学里的私有公有,则真是无一是处,乃至佛经里说的忘人我之界,亦不及范先生的有人我,而人我皆好。 鹊桥相会 二月里爱玲到温州,我一惊,心里即刻不喜,甚至没有感激。夫妻患难相从,千里迢迢特为来看我,此是世人之事,但爱玲也这样,我只觉不宜。旧小说里常有天上的星投胎凡间为人,出生三日啼哭不止,我与爱玲何时都像在天上人间,世俗之事便也有这样的刺激不安,只为两人都有这样的谦卑。但我因是男人,不欲拖累妻子,爱玲如此为我,我只觉不敢当,而又不肯示弱,变得要发怒,几乎不粗声粗气骂她:“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爱玲住在公园旁一家旅馆,我惟白天去陪她,不敢在旅馆里过宿,因怕警察要来查夜。有时秀美也同去,我与秀美的事,没有告诉爱玲,不是为要瞒她,因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惭愧困惑。秀美因爱玲是我的人,当然好看好待她,她亦一见就与我说范先生是美的。 我与爱玲结婚已二年,现在亦仍像刚做了三朝,新郎与新娘只合整日闺房相守,无事可为,却亲热里尚有些生份,自然如同宾客相待。有时两人并枕躺在床上说话,两人脸凑脸四目相视,她睛里都是笑,面庞像大朵牡丹花开得满满的,一点没有保留,我凡与她在一起,总觉得日子长长的。忽然窗外牛叫,爱玲与我听见了,像两个小孩面面相觑,诧异发笑。我说牛叫好听,爱玲因说起这次与斯君夫妇同来,婉芬抱光含坐在轿笼里,路旁有牛,她教婴孩学语,说“牛,我光含”,爱玲说着又诧异好笑起来。爱玲又道:“牛叫是好听,马叫也好听,马叫像风。” 我起来到窗口伫立一回,这旅馆后面原是个连接公园的小丘,有树有草,那牛还在。我与爱玲又坐好说话,却听见林中乌鸦叫,我笑道:“我在逃难路上总遇见乌鸦当头叫,但新近看到书上说唐朝的人以乌啼为吉,主赦。”爱玲道:“今晨你尚未来,我一人在房里,来了只乌鸦停在窗口,我心里念诵,你只管停着,我是不迷信的,但后来见它飞走了,我又很开心。”她说着又笑起来。 两人也说了些别后的事,但那些事都好像很简单,虽有着一个朝代变迁,身家性命交关,亦不过如同刚才在院子里做了些什么,又在门外小立遇见了谁,而此刻是坐在了早饭桌上,随意说起罢了。如此昼长人静的好日子,我宁是照常听她说西洋事儿,因为她是专为说给我听的。 她说战时美国出一部电影片,叫“颜色的爆炸”,还有人构想以各种香气来作剧,没有人物,单是气味。颜色与气味,都是爱玲所欢喜的,但西洋的这种,没有性情,只成符号,与一些新派的绘画一样,都不过是求助于几何学,毕竟风行过了又要厌。现代西洋人是连音乐亦只能采用野蛮人的巫魇的热情,而又要求解脱,如此就成了单是技术的,止于感官的。他们最好的时代,如贝多芬的交响曲,亦只是人情比较平易,但是没有天机,到底此平易之情亦守不住。 爱玲说美国流行神怪,有一本杂志上画一妇人坐在公园椅子上,旁边一只椅子,空着无人,她背后挂下一条蛇,那妇人没有回头看,只唤着“亨利”,真是恐怖。我问那亨利是给蛇吃了?她道:“是呀”。西洋人没有世景荡荡,想要追求无限,只能是这样的洪荒可怕,而他们的热闹,则是沼泽里原始生命的弱肉强食,性与生育的炽烈。 于是她讲了劳伦斯的小说查泰莱夫人,及两篇短篇小说给我听,果然哲学也深,文辞也美,但是不好,她当即又向我抱歉。我却还是欢喜听。我凡与爱玲在一起,对于无论是好的坏的东西,皆心思很静,只觉是非分明,可是不落爱憎。我没有比此时更明于华夷之辨,而不起斗意。 爱玲是不带一本书的,我来温州亦只买得一部清嘉录及一本圣经,如今就把圣经给她,一人在旅馆时可以看。第二天早晨我去得迟了些,她已把旧约看完了一半。她叹息道:“以色列人这个民族真是伟大的!” 她念给我听。当下众人杀了王后耶洗别,把她丢在路上践踏成了肉酱,要使人们见了不知道这是耶洗别。她念到末一句,单是好笑,我才亦即刻懂得了这里有着一种幼稚的滑稽的好。 又一节是祭司骑驴出城去,被狮子咬死了,狮子立在驴子旁边,人死在驴子脚边,从人进城去报告,于是许多人赶到了那里,于是看哪,狮子立在驴子旁边,人死在驴子脚边。那狮子怎么会不走开?但这写得来竟是一幅静物画,只觉得可爱。 还有是参孙,赌东道叫他的妻族猜:“吃的被吃掉,从肚里出来。”隐着他来时路上看见死狮子腹中蜜蜂做窠之事,但叫人如何猜得着?后来是他的妻漏言,给猜着了,他却不给东道,反为抢了妻族的衣物。真是元气满满的蛮不讲理,叫你拿他无奈。 翻到士师记:“那时没有王,各人任意而行。”底下隔得几节,又说:“那时没有王,各人任意而行。”爱玲道,这样复一笔,那时混乱的力量真是大极了! 这个元气满满的民族,到底所为何事呢?他们亡于巴比仑四十年,被掳释放回来,于废墟上再建圣殿。看哪!圣殿又被建立起来了,当下以色列人年轻的都欢呼,年老的都哭号,因为年老的见过昔年被毁前的圣殿。这时有以阑人与摩押人经过,取笑他们,以色列人答道:“你们晓得什么呢?你们于此,无权无份无记念。” 这个民族是悲壮的,但也真叫人难受。爱玲看到传道书,非常惊动,说是从来厌世最彻底的文辞。她念给我听:“金练折断,银罐破裂,日色淡薄,磨坊的声音稀少,人畏高处,路上有惊慌。”又道:“太阳之下无新事。”以色列亡于埃及四百年,又亡于巴比仑,最后被罗马所灭,而传道书则尚在这之前已深感人世的飘忽无常,除了投向上帝归宿,人再也没有力气了。 以色列人的耶和华,原来只是个超自然力量的惊吓,早先雅各布曾与耶和华摔角到天明,瘸了腿,这悲剧实非古希腊人与命运斗争可比,那命运是已知的,但那超自然力量的惊吓则是不可知的。要比只有白蛇娘娘的斗法海和尚倒还相近。古印度人把那超自然力量的惊吓称为宇宙的大的愚蠢,但惟中国文明才真有天人清安。以色列人的伟大,是次于印度人,而亦几乎要触及这无明与文明的问题了。 摩西领以色列人出埃及,路上一眼照顾不到,妇人们已纷纷脱下簪珥铸了金牛犊,这是她们自己的,到底比耶和华亲。士师记里也写着那时的人一面不得不拜耶和华,一面却家里藏着偶像。其后列王纪里的以色列人,仍是于背叛耶和华处有其活泼新鲜。而他们给耶和华的东西,却是每次铸的金痔疮,非常可笑。 但至乔布,以色列人到底对耶和华无条件降伏了。乔布是最后的抗争者,传道书便是这抗争失败后的空虚。以色列人是尚在被罗马所灭之前,已被这超自然力量的惊吓折断了脊椎骨了。此后上帝变为慈爱,且才有了天堂地狱,而人类的社会遂亦整然了。耶稣是这新社会的绅士兼英雄。失败后的空虚,便惟有敌人是尚可怀念的,因其是惟一的存在,他们对耶和华,可比败战后的日本人感激麦克阿瑟。但以色列人从此遂等于被消灭了。自乔布与耶稣以来,西洋就不再有触及天人之际,而只有耶和华与撒旦之际了。 我枉为教会学校出身,还研究了考茨基的“基督教的起源”,都不及听我老婆说笑的实惠。但是以色列人与我何干,况又圣经是书本上的事,我一面听她所说的,一面却只管鉴赏这说话的人,觉得跟前的爱玲真是“这般可喜娘罕曾见”。而且爱玲是把旧约这样的好书,亦看过了当即叫我拿回去,连台子上亦不留放,她就是这样干净的一个人。 我们也去走街。因为爱玲不喜公园。小街里一家作坊在机器锯木,响声非常大,尖锐得刺耳,两人立住看了一回。又走过几间门面,另一木匠店里却是两个木匠在拉锯,也在锯板,一拉一送,门前日色悠悠,好像与邻坊的机器锯板各不相关,亦彼此无害。我笑道:“这倒像士师记里的各人任意而行,也拜上帝,也拜偶像。”爱玲亦觉得滑稽好笑。 两人边走边说话。爱玲道:“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里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在着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放光。”我听了却不答言。白蛇娘娘要报许仙的恩也报不尽,有一种难受,而我是男儿,受红粉佳人之恩,只是心思很静,连不可以有悲喜。 我们走过木器店,就停步看旧式床柜的雕刻,走过寺观,就进去看神像。中国民间的东西,许多我以为不值一顾的,如今得爱玲一指点,竟是好得了不得。譬如伏魔大帝面前两行文武站班,有一尊像门神的白面将军,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爱玲一见却诧异道:“怎么可以是这样?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做戏!”又如旅馆的二楼楼梯口有个财神龛,即在爱玲住的房门口,爱玲说那财神雕塑得好,领我看时,是小小一尊红脸的神,却那里是神,而竟是个走码头、做南货店经理或轮船上做大班的宁波人,浑身酒色财气的世俗,煞是热络。爱玲看东西,真有如天开眼。 贾宝玉听林黛玉说苏州的土仪小玩意儿好,他就要叫人下次再去时撑一船来,呆气好笑。我亦高兴得要陪爱玲看遍温州的庙观,不知她只是临机妙悟,而我总是着迹。又如我听爱玲说旧式床柜上的雕刻,竟有这样好,我就想若有钱即把它买下来,朝晚连睡觉吃饭时也摆在面前看,问爱玲时,爱玲却一点亦不想要。 我们还看了一个和尚寺,我想佛像也许比道士庙里的塑像在艺术上的地位更尊,焉知爱玲倒不喜。那寺的侧殿已经破败,塑着十八尊罗汉,真是古印度与西洋的混杂。那些罗汉,有的很讽刺,有的在冥想。数过去看到有一尊,面貌倒也不怪,却不知如何,那眉目神情竟像是要杀绝无明,也杀绝文明。爱玲看了,惊骇得扯着我倒退,她道:“啊!怎么这样可怕,简直是个超自然的力量!”那罗汉像竟是非常高的艺术,但是不好。 有时秀美也一道,三人晚上走街,是时正值旧历正月十五前后,店家门上插香,爱玲走近去闻一闻,很开心,却不为是焚的异香。她对于物只是清洁的喜悦。 爱玲并不怀疑秀美与我,因为都是好人的世界,自然会有一种糊涂。惟一日清晨在旅馆里,我倚在床上与爱玲说话很久,隐隐腹痛,却自忍着,及后秀美也来了,我一见就同她诉说身上不舒服。秀美坐在房门边一把椅子上,单问痛得如何,说等一回泡杯午时茶吃就会好的。爱玲当下很惆怅,分明秀美是我的亲人。 我们三人在房里,也是一坐大半天。我要秀美也说话来听听,问她被派到乡下指导养蚕,单身女子,是否也有男人看想过她。秀美因说:“一次到乡下住在一乡绅家,那乡绅年近五十,午饭吃过,请我到客堂间坐一回吃茶,说话之间,那人坐又立起,停停又走走,像老鹰的旋记旋记,向着我要旋过来了,我见势头不对,就逃脱身。”人生这样火杂杂的现实,那情景宛如在眼面前,爱玲着实佩服她讲说得好。她讲时脸都红了,像个乡下姑娘,完全是男女之间的紧张与惊异。 爱玲尽管看秀美,叹道:“范先生真是生得美的,她的脸好像中亚细亚人的脸,是汉民族西来的本色的美。”当下她就给秀美画像,秀美坐着让她画,我立在一边看,见她勾了脸庞儿,画出眉眼鼻子,正得画嘴角,我高兴得才要赞扬她的神来之笔,她却忽然停笔不画了。秀美去后,爱玲道:“我画着画着,只觉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一惊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你还只管问我为何不画下去!”言下不胜委屈,她看着我,只觉眼前这个人一刻亦是可惜的。 我从来不要爱玲安慰我或原谅我,更没有想到过我来安慰爱玲,因为两个都是大人。但此番她有话要与我剖明,是为小周。小周的事,前在上海时我向她两次说起过,她听了愁怨之容动人,当下却不说什么。而我见她这样,亦竟不同情,单是微觉诧异,因为我不能想象她是可被委屈的,现在她开口了,是一种最后的决心,而我亦还是糊里糊涂。 那天亦是出街,两人只拣曲折的小巷里走,爱玲说出小周与她,要我选择,我不肯。我就这样呆,小周又不在,将来的事的更难期,眼前只有爱玲,我随口答应一声,岂不也罢了?但君子之交,死生不贰,我焉可如此轻薄。且我与爱玲是绝对的,我从不曾想到过拿她来和谁比较。记得十一二岁时我在娘舅家,傍晚父亲从三界镇弯过来看我,带有金橘,都分给娘舅家的小孩,惟我无份。我心里稍觉不然,但也晓得要大方。及后跟父亲上楼,他却取出一只红艳艳的大福橘,原来的专然留给我的。这可拿来比方我待爱玲。 我道:“我待你,天上地上,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按不上取拾的话。而昔人说修边幅,人生的烂漫而庄严,实在是连修边幅这样的余事末节,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 爱玲道:“美国的画报上有一群孩子围坐吃牛奶苹果,你要这个,便得选择美国社会,是也叫人看了心里难受。你说最好的东西是不可选择的,我完全懂得。但这件事还是要请你选择,说我无理也罢。”她而且第一次作了这样的责问:“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 我因说世景荒荒,其实我与小周有没有再见之日都不可知,你不问也罢了。爱玲道:“不,我相信你有这样的本领。”她叹了一气:“你是到底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我听着也心里难受,但是好像不对,因我与爱玲一起,从来是在仙境,不可以有悲哀。 我倒是在寻味她方才说的美国画报。如今世界上就是这样的一个美国,一个苏俄,他们各有那么的一点点好处,却要人把资本主义或共产主义选择下来。其实好的东西应是清洁的,不要人质,不要比附,我道:“凡事其实应当简明,即如火车乘客那种褴褛拥挤,单是难看,就该弄好它,要扫除贫穷,亦不过是知耻,使世人皆得扬眉吐气,如此即革命虽至于不得已而用兵,亦可以一戎衣而定,其么主义都不要的。”而爱玲听了,亦竟为这番美言而喜。她虽然心事沉沉,其人仍宛如清扬。 随后我们走到松台山。松台山在温州城里,上头有个庙,庙侧是操场,有一小队新兵正在操练,我们一走走到了近前。关于兵,爱玲本来亦没有意见。前此在上海时,她还讲给我听,一次有三五个日本兵在公寓面前人行道的列树下放步哨,穿的草绿色服装,她的姑姑从楼窗口望下去,说他们像树里的青虫,她觉姑姑形容得非常好。还有我问炎樱,你们印度的独立领袖鲍斯若要招募女兵,你也去么?炎樱道:“去也可以,但是先要照我的心意剪裁出好看的兵装。”爱玲亦以为然。又若爱玲遇见中国兵与百姓问答,必定看出两边都有幼稚可爱的惶惑来。可是现在她见了这些在操练的新兵,当下惊骇得扯住我的衣袖回步,说道:“他们都是大人呀,怎么在做这样可怕的儿戏!” 我与秀美住的地方,爱玲只到过一次,那是她要离开温州回上海的前一晚。秀美先向我说过:“张小姐若来,此地邻舍会把我如何想法,惟有这点要请你顾我的体面。”所以与邻舍只说爱玲是我的妹妹,这对爱玲,我是无言可表,但亦不觉得怎样抱歉,因为我待爱玲,如我自己,宁可克己,倒是要多顾顾小周与秀美。 外婆来倒茶水,爱玲仔细看她,与我说:“这位老太太的脸真是好,滑稽可爱得叫人诧异。”随后外婆到隔壁阿嬷家里去了,这柴间一样的房里,我坐在床上,爱玲与秀美各端一把椅子凳子坐在床前,三人说话儿。爱玲看看这房里,看看我与秀美,直到夜深,她还舍不得走。她在温州已二十天,我像晴雯袭人在外头,见宝玉竟来望她,只恐亵渎闪失了,宁愿催她早日回上海,爱玲却一股真心的留恋依惜,她本来还想多住一些日子的。大约爱玲的愁艳幽邃,像元稹会真记里的崔氏,最是亮烈难犯,而又柔肠欲绝。会真记里与张生之别,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对张生说的一番话,及后来她覆张生的信,真是叫人难受。但亦我们不尽与之相似。 第二天下雨,送爱玲上船。数日后接她从上海来信说:“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她还寄了钱来,说想你没有钱用,我怎么都要节省的,今既知道你在那边的生活程度,我也有个打算了,叫我不要忧念。 惊枝未稳 欧阳修诗:“黄鸟飞来立,动摇花间雨。”就像是说的我在温州。我在温州,总是处处小心,因为忧患是这样的真。但是我亦随缘喜乐。 旧历年关,温州街上一般是鱼鲜摊南货店绸布庄热闹,那些鱼鲜南货与布料还在摊里店里庄里,就已像在除夕灶下的都是年货,像元旦穿在身上的都是新衣了。而我与秀美,单是看看亦好的。我与秀美,除夕是外婆家里做起一桌菜,房里无处摆,只能摆在房门口颓檐下,先供天地,然后叫邻舍来分岁。秀美还备了红纸封包,分给隔壁阿嬷家的小孩及外甥压岁钱。秀美有个妹妹,住在城南,娘家少走动,她今带了儿女来看阿姊。我这个姑爷,也着实做得过,有妹妹家来请,还有阿嬷家也还请,这都是罩秀美的牌头。 正月初一街上店家都关门,每隔几家有敲年锣年鼓,日色在地,只见游人穿的新衣服,小孩手里都拎一对大红包头去亲戚家拜年,解开来却只得十几颗黑枣或桂圆。我与秀美亦去五马街走走,只觉什么事情亦没有。又转过巷后,见燕麦青青,已是春天的气息了。 立春,旧历上写着寅时春至,要半夜过后。外婆与隔壁阿嬷等候迎春,叫我与秀美先睡。及我被唤醒,已外面四处放炮竹,城中千家万户都在迎春了。外婆拿红豆汤到床前与我吃,秀美原来早已起来,此刻听见她在阿嬷家厨下一道说笑做汤圆。这迎春而非迎神,真有好意思。顷刻之间,果觉庭树房栊,连堂前灶下,连人的眉梢,连衣柜角隅里,都是春来到了,如同亲人,处处都是他。 正月里是家家都有人来客往,待饭待点心,连邻妇抱了小孩来沿阶小椅子里坐坐,在日头下说一回话,亦被作客人看待。我们的邻舍,左首当小学校长的一家是自成一院落,那男人兼任镇长,是个国民党员,有些高不可攀,惟他的妻偶亦过来我们这边沿阶坐坐,还随和些,且也叫秀美阿娘,温州人叫阿娘是姑姑。右首即是阿嬷家,只住一个厢房间,却有堂前公用。阿嬷家大的两个儿子,一个做裁缝,一个做店伙,都是二十几岁,还有一个顶小的才四岁,是遗腹子。他们平常吃番薯的时候多,炊米饭的日子少,但是此地这样的人家毫不惭愧,亦不见贫穷得凄惨。阿嬷虽然过日子的事耿耿在念,她却也不怎么忧,两个儿子已经成长出道了,只觉天下世界的日子总要这样过,但凡佳节良辰,对于人情礼节非常肯定。后面打纸浆的人家又是自成一院落,比起来就见得殷实,我有时走后门经过,他们倒总是客气招呼的。 秀美是住在何处都比我自然,与世人无隔。我每见她坐在檐下与邻妇做针线说话儿,总惊叹她的在人世安详,入情入理。便是那阿嬷与后院少妇,连同那手抱的小儿,亦都是宋人平话里的,明清小说里的,民国说书里的街坊人家人,她们或妍或媸,人相各有不同,却皆在人前有个周公之礼,把人世看得很肯定,时势无常,她们还是有常。便是那阿嬷的弟弟,他靠一根扁担养活一家,每日天未亮即到小南门鱼鲜蔬菜行批了货,挑到小菜场赶早市摆摊贩卖,午后收摊,弯过来看他姐姐,也着实是一条堂堂汉子。 正月初五是小周生日。我们住的窦妇桥,徐家台门右首即是准提寺,我与秀美去观世音菩萨座前行了香。秀美倒是不介意。她亦有所祈,祈我平安,祈她自身清好,祈小周与世人皆消灾得吉。中国人的祈愿,意诚而不作哀恳,因为对人世的好情怀,亦只如水面风来,有荷花荷叶的气息。且人与菩萨各有端庄与洒然,两不可亵渎,彼此尊重,用不着要到求情的地步。 初八日,与秀美去上新年坟。秀美的父亲在世时百无心思,惟嗜酒无刚骨,穷到把女儿都卖了,如今这女儿却与女婿来他坟前拜扫,只觉恩怨都已解脱,千种万种复杂的感情,到底还是止于礼,人世就明净悠远。是日田畈上走了许多路,温州是地气暖,此时已油菜花黄了。 十五日到海坛山,看庙戏。山下即瓯江,一埭街密密排排都是海货与竹木米粮杂货的行家栈家,瓯江的水平堤,直要打上店门前来。这埭街原在城墙外面,旧时这里的城墙是在沿海坛山半腰,附近有叶水心墓,斜阳古碣,令人想南宋当年。海坛山上的庙是渔人舟师所建,所以庙门画的不是神荼郁垒,而是戏台上扮的女将,珠冠雉羽,绣袍罩铠,却又手里执的是一只荡菱船的桨。殿上供的神像,许多匾额,正中一块是“海晏河清”。庙门内正对大殿一个戏台,正在演戏,锣鼓管弦与同戏台下鼎沸的人声,吃食摊玩具担的吹哨叫唤,与同殿上的祭馔丰隆,香烟缭绕,恰如秦军与项羽军对阵,武安瓦屋皆震,可是又清越缥渺,不但那嘹亮的笛腔,连锣鼓亦似道调,我们看了下来到半山腰,还伫立听了一回。而在这样的热闹场所,是如同西湖香市,我与秀美一个像许仙,一个像白蛇媳娘。 此后即是爱玲来。及爱玲回上海,我与秀美日常少出去,只在家门口附近走走。此地大士门有明朝宰相张散正告老还乡,钦赐邸宅的遗址,当年事迹,至今温州人能说,而里巷之人说朝廷,即皆是民间的奇恣,又出后门是曲曲小巷,路边菜园麦地,不远处覆井出檐亮着一树桃花,比在公园里见的桃花更有人家之好,时令已是三月了。 三月三栏街福,五马街百里坊皆扎起灯市,店家门前皆陈设祭桌红毡,每隔数十步一个彩牌楼,搭台演温州戏,木偶戏,或单是鼓乐。还有放烟火,舞狮子。中国民间的灯市与戏,是歌舞升平,此意虽在乱世亦不可少,见得尚有不乱者在。夜里我与秀美去看,一派笙歌,灯市百戏里有我这个人,就如同姜白石词里的: 两桁珠帘夹路垂,千枝红烛舞僛僛,东风历历红楼下,谁识三生杜牧之。星河转,月渐西,鼓声渐远行人散,明朝春红小桃枝。 我今不被人识,亦还跟前有秀美,且明朝是吉祥的。看灯回来,沿河边僻巷,人家都睡了,我与秀美在月亮地下携手同同走,人世件件皆真,甚至不可以说誓盟。 可是忧患亦这样的真。报上登载行政专员公署发动突击检查,城内分区挨次举行,这虽是为对付共产党,但我当然心惊。时已阳历四月,一日忽有个兵来门前张望一回,穿过后院去了,秀美骇得脸都黄了,立时三刻同我离开外婆家,但小南门她的妹妹家亦不可以暂时隐避,只得又奔诸暨,当晚下船离开温州。夜半船开,夜舱里并铺的客人都睡着了,秀美在被内抱住我,忽然痛哭失声道:“我心里解不开了!”她知此去斯家,不能不顾忌,等于生生拆散夫妻。人家夫妻是寻常事,惟她艰难贵重,这样命悭。 前次来时,从丽水坐船到温州,一宿即达,现在上去是逆流,又值水涨滩急,舟师用橹用篙撑了三日。晚泊一处,上去村中正在演木偶戏,露天下山势阴黑,江流白漫漫,星光都是水气,那木偶戏是演的观音得道,唱词只听见尾腔都是“唉唉唉”的叹息之声。原来处州之地,宋朝方腊聚众以叛,如同黄巾红巾的有一种巫魇,连我听了亦心里解不开了。 翌日又泊一埠头,上去倒有一条小街,见一家在剥刚从地里拔来的蚕豆,秀美问可卖否?答不卖,只得走回来。我不免微愠,觉此地的人情浇薄。秀美却道:“想起出门人的难,我们下次遇有过路人要些什么时,总得办也办来给他们。”她是一切感触皆归结于做人的道理,像《诗经》的曲终奏雅,世上自然平静。 到丽水后仍坐黄包车到缙云,这回是从缙云趁长途汽车到诸暨县城,此去斯宅只有一程了,在宿夜店里秀美又潸然泪下,人生实难,现前可惜,我想了两句句子安慰她: 瀛海三干人世静,蝃蝀千里女郎愁。 要她莫磋文齐福不齐,她的今生总也是奇拔的。 文字修行 这次我回到斯宅,是住在斯家楼上一间房里。房门反锁,邻居皆不知悉。我这样等于和尚坐关,但我若该有牢狱之灾,宁可自己囚禁,亦不落人手。斯伯母为求谨慎,不雇女佣,饮食皆亲自送到楼上,或由秀美送来。我遂开手写武汉记。 我与秀美的事,斯伯母心里一定明白,她却什么亦不说。还有斯君,他则心里宁是赞成的。秀美偏又身上有异,只得借故一人去上海就医,那里有青芸招呼,她是凡我这个叔叔所做的事,对之无奈,而又皆是好的。她待秀美色色上心,秀美亦觉得自己是胡家门的人了,与这个侄女是亲人相见。十几天后秀美回斯宅,一到家就上楼见我,这时正是旧历五月好晴天,她穿柳条粉红衫裤,头发剪短,面孔胖了,好像是个采茶的乡下姑娘。她满心得意,给我看看她已平安无事的回来了。她说医院动手术后回到旅馆,当晚肚痛发热,心想若是不济了,亦必要再见丈夫一面,翌日是青芸来陪她又去医院看,才看好的。我取笑她:“你初见青芸,是怎样说明的?不怕难为情?”她佯嗔道:“这也用得着说明?我只把你的字条交给青芸,我见她看了字条想要笑,却即刻端端正正接待我,我看出她真是爱你这个叔叔的。” 此后秀美仍只是三餐送茶饭时与撤馔具茶器时来我房里,总不逗留。我一人在楼上,惟听见她在楼下,又听见她到门口去了,又听见她从畈上回来了。一次她来送饭,我迎上去接,她是先把饭锅菜盘在楼板上放一放,好开房门锁匙,及至开了,她的人还立在房门口,且不进来,且不去端起饭锅菜盘,却倾身对我一笑,还比戏文里的俏丫鬟来得艳,直使我惊。这样的艳姿我只见过两次,另一次即是前年夏天爱玲捧茶来阳台上给我时,腰身一斜,看着我的脸,眼睛里都是笑,虽只得两次,但是不嫌其少,因为有过一次两次,已胜却莺歌燕舞无数。而虽有了两次,亦不嫌犯重,因为如同年年岁岁花相似,又如同佛菩萨的表情亦多是相似的,但是每见只觉人间无对,一刻千金。 我避免与爱玲通信,惟斯君去上海时托他递个字条儿。我原是个无机密的人,但小心起来也一等,且凡事抛得。爱玲带来外国香烟及安全剃刀片,使我想象她在上海如何与众人过着战后的新日子。她疼惜我在乡下,回信里有说王宝钏,破窑里过的日子亦如宝石的川流。那香烟我吸了,刀片我舍不得使用,小小的一包连不去拆动封纸,只把它放在箱子底里,如同放在我心里。此外是青芸也带了些日用品来。 我如仙人楼居,楼下即是人寰,《诗经》里说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人寰的事确也如此惊动天上。我听见楼下灶间在烧点心,堂前间有邻妇来借什么。随后一些日子里,斯家的兄弟姐妹先后都从重庆回来了。其中老二带了战时在重庆娶的妻,到家自有一番谒祠祭祖的热闹,老五亦自己定了亲,未婚妻宁波人,是在上海的大实业家的小姐。雅珊是带外甥来住了几天,见了娘说说话不免伤心哭泣。少妇丧夫是怎样刚强亦要热泪如泻的。还有誾誾已订了婚,她在大学读书自己拣中的,我与他们都没有见面。 他们当然知道我在楼上。范先生与我的事这样明,斯伯母大约是没有向他们说起,但雅珊与誾誾也许是晓得的,他们兄弟姊妹,年轻人的世界各有见解,况又家里的事有娘作主,亦就不论。他们这次回来亦不过住得几天,只为见见娘,见见亲邻,还是故乡溪山人情之美有一种洒然。而我是他人同情我所做的事,我反为要觉得不好意思,但若以我为非,我倒也不承服,现在他们既无表示,我就只是坦然,在不好意思与不承服之间。秀美亦是这样,稍稍有点心虚,却能大方无事。 斯伯母见儿女已成立,结婚的结婚,订婚的订婚了,自己年纪亦已到坝,趁如今他们皆在跟前,一日她开箱子取出衣裳分给他们,儿子有儿子的一份,女儿有女儿的一份,都是狐裘,青种羊袄等,昔年爹爹在时,娘也年轻,穿过着过的,仍然崭新值钱,到底是官宦人家深邃,经过世乱,以为穷得什么都没有了,但是仍旧有。 几天之后,他们兄弟姐妹都又出门上任去了,家里又清静下来。于是来了黄梅天。黄梅天过后是长长的大暑天。我听见楼下斯伯母招呼门口大路上走过的邻妇说话。那邻妇说好热的天气,斯伯母答应道:“真是呢!今年夏天怎么是这样热的呀?”她说时诧异得笑起来,又道:“可是过些日子,凉下来又是快得很的呢。”这话真是当下解脱,而且好华丽的声音。 我在楼上,惟知时新节物来到了盘餐。果然溽暑褪后,秋雨淅沥,到县城去的道路几处涨水,断绝行人,山风溪流,荒荒的水意直逼到窗前。亦不知过了多少日子,然后秋色正了,夜夜皓月。我写给爱玲的信里有说:“有晚窗前月华无声,只觉浩浩阴阳移,无有岁序甲子,好比是炎樱的妙年。” 我逐日写武汉记约三千宇,这回竟是重新学习文字,发现写的东西往往对自己亦不知心。我做的事,当时多只是平地这样做了,不曾起过什么依旁的想头,但事后追写,总拿书上的人物思想感情的类型来套,焉知不然。梁武帝问达摩:“如何是圣谛第一义?”,达摩答:“廓然无圣。”又问:“对朕者谁?”达摩答:“不识。”我亦要去尽圣谛与识障,始能见物见其真。且人世之事,有其有的一面,有其无的一面,有的一面是品物流形,无的一面是天机所在,而且品物该是天机里织出来的文章。 武汉记我写了五十万字,等于学射,射中的十无二三,尽管写时是诚心诚意,写了出来仍十之七八是诳,大学里说格物还在诚意之先,真真不错,若未能格物,虽诚意亦不过是戏剧化的认真罢了。这武汉记写得不成其为一本书,但从一字一句的反省,渐渐明白了那些是本色,那些是浮气客气。 如此我亦才晓得了怎样去看他人的文章。爱玲带给我一厚册英文书,是近二十五年欧洲剧选,我把来都读完了,原来都是些怪力乱神,于身不亲的东西。倒是在楼阁板上翻出一道六朝文絜,其中庾信的山铭及镜赋灯赋,一字一字我都读进了心里去。还有是唐伯虎三笑姻缘,我看了竟亦觉得不可及。又一本小调,如:“七把扇子紫竹根,一面兔来一面鹰。一面虾儿来戏水,一面兔子来赶鹰,”那清洁活泼喜气,简直使我惊叹。 我躲在楼上整整八个月,这样到底不是个了局,也要顾到斯伯母的心想,且温州检查户口总也过了,不如仍去那边。我遂择定日子又离开斯宅。这次是斯君送我,取道上海。秀美倒亦不惜别伤离,临行惟嘱我凡事自己小心,到时候她会去温州看我的,说时她亲手给我整一整衣领。 是日我出了斯家门,到诸暨县城去的路上,只见田畈里与毛竹山里初阳照残雪。”昔我去时,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是征人之诗,我却毫无怅触感念,对此景物,只如同学生忽然看见先生,惟是憬然。这憬然其实远比佛经里说的”觉”好。而路上我与斯君讲说我将来的出处,种种图谋打算,则宁皆是无心之言。可是斯君待我,倒真的如兄如弟。 到上海我在爱玲处一宿,因为去温州的船要第二日开。我是晌午到,青芸一人来看我,不带弟妹同来。她亦只是与我见一见,随即回去了。徐步奎有好语:“把绿色还给草地,嫩黄还给鸡雏。”青芸亦是把我这个叔叔,我亦是把青芸与儿女来还给天地,把眼前与将来还给岁月。忧患惟使人更亲,而不涉爱,爱就有许多悲伤惊惧,不胜其情,亲却是平实廉洁,没有那种啰嗦。 随后房里只剩我与爱玲,我却责备起她来,说她不会招待亲友,斯君也是为我的事,刚才他送我来,你却连午饭亦不留他一留。爱玲听了很难受,因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过她,况且斯君有青芸在家招待也罢了。爱玲道:“我是招待不来客人的,你本来也原谅,但我亦不以为有那桩事是错了。”见她激动,我亦惊异,因她对我防卫她自己这是初次。 我生气有个缘故。爱玲上次在诸暨县城斯君的亲戚家及在斯宅住过几天,不免触犯乡下人的生活习惯,如她自己用的面盆亦用来洗脚,不分上下,此外还有些作法连斯君亦看不惯,听他说起来,我总之不快,另一面,我的侄婿上次送我到诸暨,他回上海后向爱玲报告我在一路的情形,及后来斯君几次到上海向爱玲说到我,想必也是说得不堪。我那侄婿俗气还在其次,却是他有绍兴城里人的老筋,好像已经世事洞达似的,而斯君则是幼稚,爱玲说他是小城市里的少爷,一点也不错,这两个岂是会说话的?而我的爱玲,她的兰成,是贵重得他人碰也不可碰一碰,被说成爱玲不像爱玲,兰成不像兰成,当然气恼。但我怪爱玲当然怪得无理。 爱玲因道:“斯君与我说,你得知周小姐在汉口被捕,你要赶去出首,只求开脱她,我听了很气。还有许多无关紧要的话,是他说你的,我都愿他莫说了,但他仍旧不知道。这斯君就是不识相,为你之故,我待他已经够了,过此我是再也不能了。”我分善人坏人,爱玲是不聪明的人她就不喜。我听了她这一番话,当下也略略解释了几句,但亦解释得不适当,好像心不在焉似的。 世上的夫妻的,本来是要叮叮堆堆,有时像狗咬的才好,偏这于我与爱玲不宜。今天的样子,当然是我不对。这未必是因我在斯宅楼上蛰居久了,变得有点神经质,却因她是我的亲极无爱之人,在这样不适当的环境里见了面,一时没有适当的感情,所以蛮不讲理的单是发作了。而我亦才懂得了刘邦何以开口就骂人,不然即是狎侮人,因为他一时喜怒不知所措。 晚饭后两人并膝坐在灯下,我不该又把我与秀美的事也据实告诉爱玲,她听了已经说不出话来。我还问她武汉记的稿本可曾看了,她答:“看不下去。”当然因为里边到处都写着小周的事。而我竟然一呆,因我从不想到她会妒忌,只觉我们两人是不可能被世人妒忌或妒忌世人的,我是凡我所做的及所写的,都为的从爱玲受记,像唐僧取经,一一向观音菩萨报销,可是她竟不看,这样可恶,当下我不禁打了她的手背一下,她骇怒道:“啊!”我这一打,原是一半儿假装生气,一半儿不知所措的顽皮,而被她这一叫,才觉得真是惊动了人天。但是我还有点木肤肤。 是晚爱玲与我别寝。我心里觉得,但仍不以为意。翌朝天还末亮,我起来到爱玲睡的隔壁房里,在床前俛下身去亲她,她从被窝里伸手抱住我,忽然泪流满面,只叫得一声“兰成!”这是人生的掷地亦作金石声。我心里震动,但仍不去想别的。我只得又回到自己的床上睡了一回。天亮起来,草草弄到晌午,就到外滩上船往温州去了。 到得温州,我仍住在外婆家,邻妇阿嬷她们对于上次我与秀美的不别而行不曾启疑,此次我仍照秀美上次来时的例,分赠她们一些上海带来的手巾香皂之类,她们亦都高兴谢谢。人之相与,本来如此就好,不必更多去研究动疑的。爱玲是仍寄信与钱来。惟秀美这次不同来,但我与外婆两个亦晓得安排柴米油盐。 春莺啭 外婆家隔壁准提寺,大殿里有八橱经,我无事天天去坐在佛前蒲团上看经。前此我对佛经全然无知,但从逃难以来,有些地方自然的与之意思相通,如今一读,竟是佩服得要命。我三十岁时,曾想写一部书,用唯物论辩证法来批评印度哲学,好得没有做那样的傻事。可是等我把那三藏经读了个差不多,我又对它不满,从它走了出来了。 我买得一册花间集,又是喜爱得要命。还买了一部杜甫诗,不拿它当诗来读,只拿它当日常的人事来读。原来佛经的美,中国的诗词里都有。我把这意思写信给北大教授冯文炳,想能勾搭到一个新友亦好。不料他回信说佛理宁是与西洋的科学还相近,当然他是当我幼稚,结交只可息念。一个人新有所得,是一来就要排他的,冯文炳亦未能免,如此我倒亦不服气,我又买得了二册《易经》,又从籀园图书馆借来了孙诒让的《周礼正义》,这两部书里的天道人事,原来远比佛理更好。 我变得非常重功利,凡不能度过灾难,不能打天下的人,他便有怎样的好处,亦总有欠缺。所以我连不喜儒生,更不喜楚辞。连那样喜爱过的晚唐北宋词,亦忽然觉得词到底小,不及诗直谅。诗是我爱李白的,不佩服杜甫,因我不愿自己亦像杜甫的穷法,他穷得来合情合理。 我又买得一本嵊县戏考,有十八相送,楼台会,祝英台哭灵,前游庵,后游庵,志贞哭灵,龙凤锁,盘夫,及相骂本,未经上海文人修改过的,我把来都念熟了,偶或忘记,想要移易或添减一二字,竟不可能。如相骂本里九斤老踏杀了邻家叔婆的金丝猫,要赔银子三千吊,九斤老家的年轻媳妇就要她也赔还借去不见了的镬枪柄,说是月亮里的娑婆树。唱词: 想我公公年纪老,天亮起得清清早,上畈走到下畈到,拾得一根娑婆条。东上上来上勿牢,西上上来上勿巧,上在镬枪刚刚好。镬枪柄来一记掼,一锅清水会变饭,镬枪柄来一记凿,一镬萝卜会变肉。 是这样直谅而调皮的中国民间,所以五百年必有王者兴。 我有愁思,就去外面只管走路走半天。如此一连有过十数日。有几次在窦妇桥路上,只见天空白茫茫,北边一道青色澄澄,好像是俗说的天眼开了,远处无数山,山外是中原,那里有着爱玲与小周,这我就要有志气。可是一时许不得心愿,作不得打算,惟有想要谣。《诗经》里有“我歌且谣”,谣与啸都是此意难写,声音多,字句少,若必说出此时所感,倒是要惭愧的。 我到籀园图书馆看报,留心在南京上海判决汉奸罪名诸人的消息,还有日本与德国也在审判战犯。我且亦渐渐的借书看。这图书馆是清末经师孙诒让的遗爱,如今馆长姓梅,一个管理员姓陈,底下两名助手,及一名杂役。这姓陈的带有躄脚的残疾,只小学毕业,也亏他苦出身,得列于温州的读书人队里。他倒与我攀谈起来,我也想在此地能结识一个人,或可于我的安全有益。 他问知我只是做做单帮生意的,说道:“你借阅的书倒都是有程度的。”我说我做生意也是半途出家。他就要我投稿,《温州日报》副刊有一个是他在编。我说文章只小时学写过,向报上投稿更无经验,只怕不中式。他却道:“你只管试试,我看若可修改,就给你改改。”他因盛赞周作人的小品,我只倾听,肚里想周作人的文章的好处,就在他自己是个才华很高的,而能使斗筲之辈亦有他们的沾沾自喜。投稿的事我就承迎他,也是写的小品文,但为谨慎,只择佛经为题,而用诗词的句子来解释。我这样的写有好几篇,多蒙他赞赏,改动得亦不多。 但是带残疾的人多有一种隐忍狠僻,顾己不顾人,这姓陈的更决不做无益无聊之事,我到底不能希望他介绍朋友,连想把我的通信处由他转,和他亦没有得可以商量。我惟在他那里认识了《阵中日报》总编辑姓黄的,是蓝衣社的人,《阵中日报》也在附近,我反为要小心。 忽一日,《温州日报》上注销饮酒五古一首,作者刘景晨。我受五四运动的影响,不喜近人作的古诗,但这一首却好,诗最怕艺术化了自成一物,所以好诗倒要不觉其是诗。我就和作一首,也在同一报上发表了,我是意图勾搭,惟不识这刘景晨何人,又不敢到报馆去问,偶过五马街裱装店,见裱有红梅一幅,题名亦是刘景晨,我肚里想他倒是又会作画,因从店伙问得他的住址,是百里坊世美巷二号。但我亦不好冒昧往访。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忽一日见报上载有义助小学校经费的个人书画展览会,又是刘景晨。我遂去看,见一白须老者据案而坐,威严清净,他的人的风貌亦像是画。我想这一定是了,但是且先看了画,然后上前致敬,问是刘先生么,我是张嘉仪。刘先生起立还礼,延我坐,说和诗已见,且是不错。问我府上那里,我冒爱玲的家世,答丰润。刘先生说丰润清末有张佩纶,我答是先祖,他道:“这是家学有传了。”我只装不知,问了刘先生的住址,说他日当拜访,刘先生颔首。 我不好性急,又隔了几天才去他家里。刘先生延我坐,我一看院落厅房,知道不是等闲之家,我就只执子弟之礼,少说少问。主客刚刚坐定,刘先生劈头却道:“我这里平常不要年轻人来,因为如今这班人总是想利用。”我听了一惊,我的心虚正被他道着。我必须端详像个无事之人。 我且要避免过求接近,自从那一次之后,我总每隔数日或旬日才又去一次,去时必正心正襟,而且一无要求。刘先生倒是也来答访我过一次,适值我不在,他惟站在房门口缸灶边与外婆说了几句话,送了我几包香烟。这次刘先生来过,邻舍都知道,不会有人疑我的行迹了。 原来这刘先生是温州第一耆宿,当过前清时县长,民国初年国会议员,又当过厦门大学教授,前此南京政府的梅思平,及现今淮海战场国府军总司令邱清泉都是他的学生。温州凡行政专员与县长到任,总先来拜访他,他就教饬他们要与民忠信。梅思平是战前当中大教授及江宁县长时,刘先生已斥绝其人。战时日军陷温州,地方上人要刘先生出来维持,刘先生严辞拒绝,避居大若岩。胜利了行政专员公署逮捕杀戮汉奸犯,来请托的人刘先生一个亦不见,但是他向那行政专员就立国的大体及整刷纪纲的本意说话,一言开释减免了许多人。 刘先生是孙诒让的学生,有许多地方像孙诒让,他是出名的刚直不苟,却又隽极细极韵极,故知阳刚是诸德之本。他却不是世代书香之家出身,他的父亲当年只是个做做生意的,至他宦游四方,归来门庭洒落,一无恒产积蓄,惟三个儿子都已成立,长子刘节在中大教书,老二老三,一在北宁铁路局任职,一在开明书局当编辑,惟三女在家,大的当小学教员,肩下两个还在读书。自古豪杰多不是出于世家,所以明理,我即爱的刘先生的议论,与他的古文诗词书画刻印皆是一种本色,有世俗人事的好。 刘先生的经传之学极精湛,他却把它只看作世俗人事的平正。他又给我看他的临摹的李斯峄山刻石篆书,及他在纂述中的郑子产列传,原来刘先生又是个喜爱法令明划的人。民国世界世俗人事的平正,果然是还要有法令的明划,如天地不仁。 刘先生家里响亮静肃,妇孺无事不到中堂与前院,我去总见刘先生一人在右厢房,里间是书室及寝息之所,外间是起坐间。他吃饭亦独自在这前院厢房里吃,精致的四碟,必有酒,一卮为度,惟女儿捧茶递巾侍候。刘先生用的东西都精致,是没有暴殄,一盒印泥亦十五年如新。他借给我一部因明的书,唐朝慈恩大师的,又赠我字画,亲自用一张报纸来包,亦必定包得来的角周正。他放一样东西,都有定位,好像乾坤定位,物物在着那里,就是个意思无限。 他这里温州的士绅不大敢来,惟与商会会长杨雨农夙昔相友善,杨雨农是米店倌出身,民国初年当到浙江省议员,识字不多,却识事识人,豪华慷慨。对于后辈,刘先生惟看重夏瞿禅与吴天五。瞿禅是浙大教授,填词当今第一,父亲是做做小本钱生意的,他仅中学毕业,自己苦学成名,其词古语皆成新语,写今事亦好像是《诗经》里的。天五兄事瞿禅,是个至性人,私淑孟子的岩岩气象,曾从黄宾虹学画,天分极高,字崇王献之,又曾学古琴,诗文皆根底甚深,而因家境好,他可以不做事,又因已有瞿禅,他可以不作诗文,连字画亦像他的琴,等闲不作不弹,与人他亦是吉人之辞寡。他们来到刘先生这里,坐得必恭必正,应对惟谨,倒是我还随便些。 温州士绅或学校里的教员到刘先生家里,多不敢吃香烟,怕被骂,我照样吃,刘先生却亦不骂。有时他还留我便饭,陪他饮酒,只觉酒食之美其实是人美。我又见百作手艺之人及乡下人来,凡是有亲故的,刘先生皆待以宾主之礼。我与刘先生说话,多是说的现前的世景人事。老年人有念诵往事的嗜好,他倒不然。 许多新书刘先生都看,如日本人的中国史考证,他就还比我熟悉。他说陈寅恪写唐朝的史实写得好。他因说起十六七岁时读到梁启超的一篇文章,说父母于子女无恩,大以为然,吃饭时就与父亲说了,他父亲叱道:“你这样的不郑重!那梁启超也是,他只顾说话说得高兴。”这话我听了倒是真可思省。 我问刘先生也看近人的小说或话剧么?他说看过一点,刺激性太大,就不看了。其实他是个泼辣的人,倒并非怕感冒。他很不喜国民党,看定了天下人皆要反,单是造反这一点上他还对共产党的用兵有好意。如赵匡胤的华山日出诗起句“欲出不出光辣挞”,这光辣挞真是强烈,刘先生正因他自己是个泼辣的人,所以不喜刺激。刺激似泼辣,但是只使人荡佚失志。 温州过去有永嘉学派,今尚文风甚盛,刘先生却少所许可。有个王荣年,当过浙江省政府秘书长,章草功夫甚深,却狂言不可一世,大概他的字像熊十力的佛学,不知何处总有着不对。刘先生当面说他:“字总要有味,荣年的字无味。”温州画家有张红薇,年已七十,她的表侄郑曼倩亦在上海有名。一日我在刘先生处正值郑寄画来请教,刘先生打开看得一看,道:“曼倩学画原有天分,早先的还不错,近来流于放诞,愈画愈坏了。”一涉狂悖妄诞,是有才亦不足观,其才已被杀死了,虽存典型,亦都走了味,走了样了。是故唐伯虎徐文长金圣叹的诗文竟是不好,而王通的文中子亦难有人信用。中国字里的诡奇谲变皆是好字眼,却不是他们所能知。 乐清的名门望族有高家,那高老先生是像抗战初起时组织老子军的苏州巨绅张一麐那样的人物,近届八旬大寿,其门人辈在筹备刻他的诗文集。我在报上看见,就问刘先生,刘先生惟曰:“咄!”因道:“高某前几天才来过,问我的意思,我说你既问我,朋友应当直言,我看是你的文集不妨刻,诗不必刻,你的诗里没有一句是诗。”我听了一惊,只怕我近作的几首诗亦根本不是诗,而刘先生看了亦没有称许过。但我随又自信,我还做不像诗是真的,总不至于做得都像诗了而仍旧不是诗,因为我还有我这个人。 刘先生的字画我没有请求,都是他高兴给我的。我在杭州读书时跟海宁周承德先生学过写字,周先生是浙江的名书家,与马一浮李叔同是侪辈,天姿不及而工力过之,我跟他学写魏碑及篆隶行草也有数年,但现在看了刘先生的字,才晓得好字是这样的。刘先生还写经,今年他六十六岁,视力丝毫不衰退,看书写小字不要戴眼镜。那年日军空袭温州,炸弹落到百里坊,他在前院厢房里写普门品,神色如常。普门品他已写有千三百遍了,都是施舍于亲友,我问刘先生也有写错漏了字的么?他说数年来只一次写漏过两个字。这真是凝神炼形。他写的普门品我亦得有一篇,小字仿佛仙葩奇恣,而风骨如隋唐人写的经。 我见刘先生执的团扇,是马一浮写的字,因问马一浮如何?刘先生道:“马一浮给人写字,不肯题上款,题上款得加钱,总是习气太重。有人求苏轼的字,追从年余,得一筐而去,写字原不过是余事风流,焉有像马一浮这样的。”我说章太炎亦不肯称人先生,惟题“某某来求字,书此与之”,刘先生听了却不加批评。章太炎是有一种可爱,一样自大,但与马一浮的认真不同。 字,刘先生还是喜欢弘一的。弘一法师住在温州延庆寺时,刘先生曾与识面。今因我说起,刘先生就取出弘一写的“南无阿弥陀佛”横幅给我看,字径五寸,墨渖如新。弘一与马一浮的交契,可比吴天五与夏瞿禅,但单以字论,马一浮的是道气太胜,像谢灵运的诗,弘一的倒像陶渊明,有他世俗的人。 弘一即李叔同,其家世及其所作的词,有似纳兰性德,其书画金石,使一切有情皆志气廉立,连他的油画与弹钢琴,亦在中国至今尚无人能及。他在日本留学时演剧,还扮过茶花女。但他出家,捐尽浮华奉律宗,谨严坚苦之极,而又谦虚阳和之极,到他面前,只觉你的人亦如春风牡丹。晚年住在福建的寺里,浙江省主席出巡,厦门市长为至寺开宴,邀请法师识面,先曾托人与他说好的,而他届时仍不出见,惟以一字条谢谢,写的是:“为僧只合山中坐,国士筵前甚不宜。”真是领情而不踰义。 但我在籀园图书馆看到一本书上记弘一示寂时,善男信女皆集,他道:“我今可以被你们拜,你们拜吧。”于是诸众皆拜,如绕佛三匝。我看到这里,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禁大为感动,且是觉得辛酸。我就说与刘先生听,刘先生却道:“弘一这样说是不对的。” 可是孔子何以说:“天之未丧斯文也,文岂不在兹乎?”孟子亦说:“当今天下,舍我其谁耶?”想必说话还有个上下联,若是像曹操的说话就很好。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刘备怕遭忌,假痴假呆,曹操却道:“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刘备一惊落筯。若像这样的跌宕自喜就非常好,而一脸正经的自大则不好。 便是刘先生,这样刚毅,我亦每觉他妩媚。我益益信服刘先生真有经世之才,且是够骨力,一次冲口而出,我道:“天若厌乱,有朝一日总要请先生出任内阁总理。”刘先生道:“那我也来呀。”又一次是我说起昆曲,刘先生一高兴,他道:“我早先不曾学,其实我的嗓子学唱昆曲是不输人的”。我果觉他的说话声音好像四郎探母里芙蓉草唱的萧太后,又像唐乐齐天乐涉盘调的众笙,如曙色初动。 唐乐还有李世民的“莺声啭”,也这样的众笙吹起来,如山河曙色初动。这可比我现在遇见刘先生。 如生如死 唐朝张鷟的游仙窟,写尚未见十娘,先听见内室琴声,就“下官闻之,不觉气绝”,我看了大笑,这样强烈,但是可爱,而且滑稽。我在温州,忧患的强烈便像这样。 我总算结识得刘景晨先生了,在此地多少可以安全,但将来我还是要出去到外面天下世界的,那里的熟人经过这次浩劫,已经荡尽,我得事先布置,想法子结识新人。我就写信与梁漱溟。是时梁先生调停国共无结果,仍到四川北碚办勉仁书院。京沪文化人一齐批判梁先生的学问思想不该不合于唯物论辩证法与唯物史观,《观察》杂志上常有梁先生的答辩。 我信里说他于学间之诚,可算今日中国思想界第一人,惟于己尚有所疑,未能蔚为众异,如内丹未成,未能变化游戏,却走魔走火,诸邪纷乘,而欲以谦虚之心临之,与之论难,以为此亦慎思明辨之机,其实是惑。且秦兴而喋喋者自熄,汉兴亦喋喋者自熄,自古喋喋众说未有因论难而被扫清的。中国今后将有秦兴,抑或可免此一劫而直接就开出新的汉朝,此则尚有天意存乎其间。惟志士为学,慎思明辨自有本义。释迦论外道,孟子难杨墨,是其学之行,非其学之所由成。学之所由成,是先求己之能止于至善,即或知识尚有缺疑,亦但照之以明。否则知识亦是逐物,其入愈深,其出愈难,与时流葛藤堆里摔角又几时得明辨? 梁先生当即回信,说:“几十年的老友中,未有针砭漱溟之切如先生者。”信里并且问到我的生活,他想怎么斜刺里跳出了一个张嘉仪。从此我就与他常通信,把我在开手写的《山河岁月》告诉他。一次他信里说:“至今接得的尊函五封,皆与在中大的友人传观,事前未曾征得先生的同意,尚乞恕之为幸。” 《山河岁月》起初不叫这书名,我在与外婆同住的柴间屋里开手写,是八千字的一篇论文。另写变成三万字,与刘景晨先生看了,刘先生道,意思是好,文章要改。我又改写,不知怎么就增到六万字,刘先生只看得一半,说还是不行。他道:“你这是一部极庄严的书,但你的文字工夫如鸡雏尚未啄破蛋壳,叫人看了替你吃力。可是且放在这里,待我看完它。”这部书后来费时数年,几次易稿,在雁荡山时曾达廿三万字,最后又删成十四万字在日本出版,将来再回大陆,只有焚香以告刘先生之墓了。 《西游记》里孙悟空说:“想我老孙,一生只拜三个人,西天拜佛祖,南海拜菩萨,两界山师父救我脱难,我拜他四拜。”我是生平不拜人为师,要我点香亦只点三炷半香。一炷香想念爱玲,是她开了我的聪明。一炷香感激刘先生,是他叫我重新做起小学生。一炷香敬孙中山,是他使我有民国世界的大志。半炷香谢池田笃纪,最早是他使我看见汉唐文明皆是今天。 那刘先生且又对我施了无心之恩,是他介绍我进温州中学教书,我也亏得有此。我是妖仙,来到人世的贵人身边避过了雷霆之劫。人世最大的恩是无心之恩,父母生我,是无心的,四时成岁,是无心的,白蛇娘娘报答许仙,那许仙当初救她也是无心的。而我躲过了雷霆之劫,即刻又很高兴。 教书的话,也是刘先生想到提起的。一日他道:“你做单帮生意,我觉可惜了,教教书如何?还于做学问相宜。”我巴望不得他说出这一句,但是我仍装作平静,答道:“这个我未想到,因如今当教员要资历,我的资历好像不够似的,且在战时都丢失了,大乱之后,又那里去补?”刘先生道:“温州中学我给你介绍,但目前还是三月里,要等到暑假后。资历不资历,我可写信与李超英。”浙江省教育厅长李超英也是刘先生的学生。我因说谢谢。此后他不再提,我亦不问,因刘先生既已说了,他必然做到的,我若催问,便为小气。 梁先生的来信,我亦给刘先生看了,他说梁漱溟比马一浮好。梁先生世俗,亦多有错误,但是像维摩诘经里说的:“以众生病,是故我病。”我这样一引用,焉知刘先生不然,他道:“其实万姓何尝有这样多疾病。”我当下憬然。原来悲悯激昂的话,多半是自身不得清安。民间是有王者兴,即百花开放,王者未兴,亦像花谢后花开前,有着意思无限。我这样被轻微的叱责有过几次,但刘先生是喜欢我的。 但是教书的事不知道到底行不行。又将来如何再出去到中原,亦只是这样想想。惟我对于尚未成为事实的天机每有一种窃喜,私心庆幸。只有一次读到文天祥的七哀诗,他被俘北去道中所作,提到儿女的,有“一双白璧委道傍”,还有提到他的妾: 天崩地裂龙凤殂,美人尘土何代无。 我大受震动,有好几天竟是心里解不开。我就生起气来贬了它。还是李陵的诗好:“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感情一转就转过来了,这才是天性有余。 我现在读书总要拿来比到自己身上,于身亲的即是好,于身无益的即是不好。有时我无端想起家乡的清风岭,王氏节妇也是被元兵所俘,在此投崖,我诵她石上的题诗,诵到: 夫面不知何日见,妾身应料几时回。 不觉心里一酸,她的身世与我的不同,且去今已将千年,但人世悠悠,天道渺茫,还是一样。 我在房里写文章,外婆来收拾桌子上的镜奁茶碗,问道:“你一张纸一张纸写字?”我道:“写字可以教书。”一次她把我写好的一张稿子包东西包掉了。我发起小孩脾气来,她也害怕了。秀美已到了蚕种场,仍当技师,来信叫我安心,她会寄钱来的。外婆倒是也晓得当值我这个女婿,我却与她少谈天,惟有时要她把秀美小时的事说来听听。外婆说秀美五岁时就会替大人手脚,她去河边洗衣裳,一次跌落水里,正是晌午,路人看见捞起,已经差一点淹死。九岁患痢,又几乎不救,这样的小人儿,生病且很听话安静。后来好了一点,胃口不开,买来一只角蟹给她过饭,她饭吃了一碗。一只角蟹她吃了三天,小人儿也晓得家里艰难。阿婆说时,几次眼泪直流下来,我听了无限痛惜,心里想着我必定要待秀美待得更好。 阿嬷她们说外婆福气好,女孝婿贤。但我与人连少攀谈,真是从何贤起。倒不是因为我的温州话不行,而是一做了知识人,在广大的世景里外婆与阿嬷她们使用的言话,我反会不晓得说了。我不过是比前院当镇长兼小学校长的国民党员还好一点。还有房东徐家的儿子,在浙大当助教的,他寒假回来我见过一次,比起来,我觉与他还是与阿嬷她们有话可说,这点我真要佩服秀美,她与世人总是可以爰笑爰语。 外婆倒是也有她的朋友,是台门外右首一家的阿婆。那阿婆有子有孙,种菜为生,家门口还摆个小摊头,卖炒豆针线香烟火柴,家里还算殷实。他们常时夜渔,网得满篓小鱼,都是四五寸的白条,送来十几尾给外婆,说:“你家有姑爷,也凑凑嘎饭。”我很爱吃,味道极鲜。有时还送来干菜,他们自己种自己晒的。那阿婆家我也与外婆去过一次,好像小时我跟母亲到荷花塘九婆婆家。 我有时檐下小立,看看庭中的一株小树,它总还有根,好过我蛟龙离了水。阿嬷在阶前拣选做纸浆用的树皮树筋,温州的小户人家妇人多从纸坊领来这样的东西,已经捣过一次的,摊在筐里,闲下来就拣拣,赚的工钱也贴补贴补每天的小菜。这阿嬷,便亦胜过我,她在人世是有根的。她的大儿子去年到上海做裁缝,按月寄钱来家,也籴得米,也买得柴,不必吃地瓜过日子了。 转瞬清明。阿嬷的儿子从上海回来上坟,且定新妇,是亲邻处他皆有上海带来送人的东西,给我也有一支牙刷,一块肥皂。这次他在家要住一个月,每日拜亲访友回来,便在房里当沿阶的窗口裁衣做生活。我听他讲说上海的世面,朋友淘里,及大世界天蟾舞台这等去处,只觉我真是白住了上海多年,竟像庙里的神,要说世俗的热闹,慷慨忠信,还是这班做手艺的人有风光。那阿嬷当然得意她的儿子,今天已经出山了,抵得过多少仕宦显达。中国民间是小孩帽上缀的金字,雪白与粉红两种米粉做的连环糕上印出的字,也都是“状元及第”,就有这样的采头,而阿嬷的待儿子,与儿子待娘,单是这母子有亲,就已经人世有信。 阿嬷住的厅屋楼上原是一瑞安妇人租住,新近换了姓郑的,一家四口,倒是士绅旧族。偏是此等人家,一穷就分外褴褛凄惨,面孔的线条都变硬,风趣毫无。那瑞安妇人则搬到就近一个尼姑庵里。她叫陈瑞英,只有一个儿子十八岁,在照相馆做事,真真是家徒四壁,看她倒是无事逍遥,快活似神仙,她因丈夫早过,男女之间非常之怕难为情,且是未更世事。去年秀美在这里,她陪我们去过西山,现在她来陪我到松台上看庙戏。 五六月里,温州到处有庙戏。温州戏的锣鼓行头唱做,倒也是堂堂大戏。我在松台山看的是斩颜良,斩韩信,都是斩,见了台上挂出的戏牌我先犯忌,因我也是上战场的人,因我也是犯法的人。但是戏台上颜良已经出来,我且管看得一看,就竟也走不开了。那颜良,花面甲冑如龙形,手执大刀而舞,好像唐朝舞乐里的兰陵王。他舞过一回进去,便出来关羽,关羽不舞刀,而惟是横刀勒马,果然好一派神威。跟他的马前卒一人,作控马之势,抑纵腾绰,十分吃紧,只觉真有一匹千里赤兔马无人可近,戏台下一片声喝采。如此舞了一回进去,再出来是曹兵连败,颜良到阵前搦战,关羽与曹操在小山上张着伞盖观看,他忍不住说了:“以关某视之,取颜良首级,如探囊取物耳。”看到这里,我心里一酸。那关羽,身留曹营,心在汉室,此岂是显能之时? 斩韩信的戏也了不起。那韩信,取赵收齐灭楚,开汉朝四百年天下,有十大功劳,封为三齐王,吕后却把他骗到未央宫,使丞相萧何数其罪。是时陈豨反,韩信密书教以用兵形势,书被截获,萧何以示韩信。韩信见了物证,他但说:“天下何时都可成可败,惟惜陈豨无谋。至于寡人,若不带有几分反叛,也不是韩信了!”他起行数步,上下四方观看,萧何问他,他道:“我仰观天,天不杀韩信,俯观地,地不杀韩信,中观世人,世人不杀韩信。”当初韩信不肯下山,师父许他封过天下的刀枪,都说不杀韩信,不杀韩信,惟叮嘱他衣裳不可穿桃红。但现在却出来了一个年轻的厨娘,向他掷厨刀于地,叫声三齐王,你识得天下的刀枪,可知道这是什么!韩信一呆,便是这厨刀没有封过。他问厨娘姓名,厨娘道:“我叫桃红。”当下他想起师父的叮嘱,就拾起那厨刀自刎了。真是家常茶饭之事,厨刀锄头,使英雄到此心惊。 还有一出戏是比干丞相被纣王刳了心,出朝门鞭马而去,街上听见有妇人叫卖空心菜,他停下来问:“菜有空心,人无心如何?”那妇人道:“人无心则死。”他就大叫一声跌下马来死了。比干是大忠臣,被刳了心还能鞭马荒走,那锣鼓场面实在紧张感动,然而精诚如白虹贯日,禁不得贩妇一言道着,中国民间的口即是圣旨口题破。豪杰不离正常,物物平易无浪漫,此所以虽像纣王的无道,人世亦仍有其清平。 就在窦妇桥离我住的徐家台门左首几十丈路,张氏宗祠门前隔条大路,一个戏台上也在做戏,我去看了碧玉簪。碧玉簪我小时在胡村看过,是嵊县戏演,亦有是绍兴戏演的,如今又看温州戏演。演书生娶刑部尚书之女为妻,亲迎之夕,遭女家表哥妒忌,冤诬新妇不贞,他怒在心里,但是不说出来,惟不与共枕席,新妇问问他,他出口就是一句贱人,如此非一。新妇的眼泪只往肚里流,有道是“爹娘看我如珍宝,冤家当我路边草”。但他总是自己的亲丈夫,对婆婆更其要孝顺。新妇娘家回门,好女两头瞒,爹娘问起,她总是说婆婆与丈夫待她好好的。她生在伦常的世景,比起印度的忍辱仙人,她的只是做人的志气,戏台下的人看了,个个泪落。 那做婆的怜惜这孝顺新妇,气极儿子是个书踱头,她赶来赶去赶阿龙,想要硬揿牛头吃水,只急得搥打自己,哭起过世的阿龙的爷来,反是新妇来劝她,她才又收涕以忻。婆是丑旦扮,当顶结的发髻像一只牛角,大家叫她牛角髻婆。她举动滑稽,出言喳七喳八,不上台盘,总之是在士绅淑女之外,然而真是好心爽直人,正大豁达风流,戏台下看的人都对她一片声喝采。 后来那书生中了状元,适因某一机缘明白了新妇的被冤诬,始以凤冠霞帔进,却遭了拒绝。娘子道的是:“奴家没有这样的福份,此生已拼只奉侍婆婆百年之后,去削发修行罢了。”任那状元怎样赔礼,她总是不睬。此时戏台下看的人都说:“应该,应该!”又挽了爷娘来劝解,亦劝解不得她回心。末后还是那牛角髻婆,她道:“我的新妇大娘,阿龙对不住你,只可我做婆的来向你赔不是了。”她待跪下去,慌得新妇赶快先跪下,叫声婆婆,那眼泪直流下来,才依顺穿戴起凤冠霞帔。于是鼓乐交拜,这才是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中国民间的女子就有这样的英气。 我看了温州戏很高兴,想着我现在看一样东西能晓得它的好,都是靠的爱玲教我。又我每日写《山河岁月》这部书,写到有些句子竟像是爱玲之笔,自己笑起来道:“我真是吃了你的瀺唾水了。”我又焉知就在这六月里,爱玲来信与我诀绝。 还是今年二三月间,我给爱玲的信里每讲我自己的心境,但不该是那样的写法,而且好写不写,还写了邻妇有时来我灯下坐语,今亦记不清信里是怎样写的了。这一则是我与爱玲,像梁山伯与祝英台,我竟呆神附了体,以致不晓得对方的心意。二则我可随时随地与现前景物相忘,但每一想到爱玲,即刻又觉得忧患如新,心里有点摇幌,且我一直避免与旧识通信,给爱玲的信亦怕或被检查,故信里写的竟如说话叵测。三则,我今使用的言语文字,如小孩乳齿才堕,真齿未生,发音不准确,连自己听了都未见得能意思明白。所以爱玲那时回信道:“我觉得要渐渐的不认识你了。”而我仍旧得意,因为向来说我什么,我都是高兴的。我还以为她渐渐看我看豁边,正是兰成有可以与爱玲争胜的地方。 其后五月里,我又写信去闯祸。我是想如今结识了刘景晨先生,在温州大约是可以站得住了,且又与梁漱溟先生通信成了相契,将来再出中原亦有了新的机缘,那时我有《山河岁月》这部书与世人做见面礼,这部书我现在一面写,一面生出自信。我是梅花尚未见蓓蕾,就先已意思满满,急得要告诉爱玲,只因我是为来为去都为她。但是怕邮信被检查,连刘景晨梁漱溟的名字都避去,叙事亦是用的隐语,看这样的信当然使她狐疑不快,她惟知道我已脱险境,且可以有办法了。 于是六月十日来了爱玲的信。我拆开才看得第一句,即刻好像青天白日里一声响亮,却奇怪我竟是心思很静。爱玲写道: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我才想起一年半前她来温州,两人在小巷里走,要我选择她或小周,而我不肯。我且又想起她曾几次涕泣,一次她离温州的船上,一次是我这次离上海时。此外想必还有哭过,为我所不知道的。 信里说的小吉,是小劫的隐语,这种地方尚见是患难夫妻之情。她是等我灾星退了,才来与我诀绝。信里她还附了三十万元给我,是她新近写的电影剧本,一部“不了情”,一部“太太万岁”,已经上映了,所以才有这个钱。我出亡至今将近两年,都是她寄钱来,现在最后一次她还如此。 当下我看完了这信,竟亦不惊悔。因每凡爱玲有信来,我总是又喜欢又郑重,从来爱玲怎样做,怎样说,我都没有意见,只觉得她都是好的。今天这封信,我亦觉得并没有不对。我放下信,到屋后篱落菜地边路上去走走,惟觉阳光如水,物物清润静正,却不知是夏天,亦不知是春天秋天。我想着爱玲的清坚决绝真的非常好。她是不能忍受自己落到雾数,所以要自卫了。赵州当伙夫僧,一日炊饭,见文殊菩萨坐在饭镬上,他即用镬枪打去,曰:文殊自文殊,和尚自和尚。禅宗尚有说纵遇释迦,亦一棒打杀与狗子吃。爱玲的与我诀绝,便亦好到像这样。而我此刻亦仍如平时与她在一起,看着她看着她,不禁又要欢喜夸赞了。我这样的在屋后走了一走,就回房里,而且当即又伏案继续写《山河岁月》这部书。 我惟变得时常会叹气,正在写文章,忽然叹一气,或起坐行走,都是无缘无故的忽又唉一声。我的单是一种苦味,既非感伤,亦不悲切,却像丽水到温州上滩下滩的船,只觉得船肚下轧砾砾擦着人生的河床,那样的分明而又钝感,连不是痛楚,而只是苦楚。 我当然不会奔去寻爱玲,亦没有意思想要写信。但为敷衍世情,不欲自异于众,过得两天我写了一信给她的女友炎樱。信里说:“爱玲是美貌佳人红灯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纸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陈辞。佛经里有阿修罗,采四天下花,于海酿酒不成,我有时亦如此惊怅自失。又《聊斋》里香玉泫然曰,妾昔花之神,故凝,今是花之魂,故虚,君日以一杯水溉其根株,妾当得活,明年此时报君恩。年来我变得不像往常,亦惟冀爱玲日以一杯溉其根株耳,然又如何可言耶?”炎樱没有回信,但我亦知道是不会有回信的。 那些日子里,炎天大暑,我常到就近河里去游水。看着这水,只觉像席子的可以晏卧,想它如何会得淹死人?我连不是灰心不灰心,一种心境好不难说,而只是视生如死,视死如生,于生于死皆无贪欲,皆似信非信。佛经里的“无生忍”,也许就是这样的。但是如唐诗:“知君用心如日月”,大丈夫行事如生如死,亦不及爱玲说的欲仙欲死,我那爱玲便是比印度诸天菩萨还好。 爱玲是我的不是我的,也都一样,有她在世上就好。我仍端然写我的文章,写到《山河岁月》里的有些地方,似乎此刻就可以给爱玲看,得她夸赞我。有时写了一回,出去街上买块蛋糕回来,因为每见爱玲吃点心,所以现在我也买来吃,而我对于洋点心本来是不怎么惯的,爱玲还喜欢用大玻璃杯喝红茶。 旅于处 暑夜我与外婆住的房门外破院子里好乘凉,虽然断垣颓檐,总也是石砌的阶墀,各人掇把竹椅条凳,围着一张小桌子散散的坐下来,外婆阿嬷与我,还有前院小学校长的大太,后院打纸浆人家的媳妇亦一淘,她们都是刚收拾了碗盏,洗过了浴。地面与屋瓦的日晒气渐渐收尽,先是风一阵阵吹来,当风处蚊子就少。有几夜是满月夜,有几夜微月一钩,只见繁星如沸。杜甫诗里有“河汉声西流”,真是好句。 我也与她们话说南京上海,话说外面的时势。但我说时势要大乱,兵灾与饥馑将使千里无人烟,她们听了竟亦不惊动。原来她们是生于天下世界的,而我说的则只是国际的与国内的局面。她们又是生于礼义的,而我说的兵灾与饥馑则只是感官的,她们当然听不进去。这实在使我憬然。后来我在雁荡山看见三五支队经过村落人家,竟像民歌里的问答,他们与耕夫村妇连不说国际的国内的局面,却自然与天下人生于世景,有仁有义。从来王者之兴,乃至张角黄巢之众初起时,皆能与民间无隔,彼此说话听得进去,这就是大学里的“在亲民”了。 忽一日午后,院门口进来二人寻问张嘉仪先生,我惊得魂灵出顶,想着莫会是来查缉我的,可是既无逃处,亦只得出见。那两人都穿白纺绸长衫,我惊慌中不能辨认人品,而我房里湫隘,就把他们请到阿嬷房里。坐定,二客自道姓名,一是吴天五,一是夏瞿禅。天五道:“夏先生在浙大教书,暑假回里,昨天我们两个到刘景晨先生处,回家把张先生的稿本一夜读毕了。今天是特来识面致敬。”我闻言才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但兀自余悸惝怳难制,应对言语失次。左良玉微贱时犯法,逃于营伍,被侯司徒夜访,惊匿床下,原来竟是真的。 隔日夏吴二位复来,征求我愿否到温州中学教书,适值我外出,他们只立在房门口檐下缸灶边与外婆说话,外婆当即满口答应。果然温中随即送来聘书,自此我才是个有根蒂来历的人了,我赶忙写信去告知秀美,好叫她也高兴。 我去回拜夏吴两位,且去谢了刘景晨先生。对刘先生,我不好轻易说谢谢的话,却只能算是禀告。夏吴二位,我是这回才看清楚,瞿禅的相貌有点像罗汉,天五则长身白皙,皆是可亲的人,说话行事,愈是久后,愈叫人敬重。是时尚在暑假期内,一晚温中请瞿禅讲长恨歌,我亦去听。瞿禅讲完出去,我陪他走一段路,对于刚才的讲演我也不赞,而只是看着他的人不胜爱惜。我道:“你无有不足,但愿你保摄健康。”古诗里常有“努力加餐饭”,原来对着好人,当真只可以是这样的。 那晚瞿禅讲的,先是说诗分两派,一派沉着顿挫,以杜甫的北征为代表,一派悠扬婉转,以白居易的长恨歌为代表。我就听在心里,久久思省。原来开太平盛世的文章,如初唐北宋。皆是悠扬婉转的,而庾信的赋则又是开了初唐的,白居易的诗则又是开了北宋的。沉着顿挫易流于楚辞,宁是悠扬婉转更得《诗经》之正,但亦怕会流于无气力。其实两派皆是《诗经》的,司马相如的与李白苏轼的诗,即得其全,而不落两派的痕迹,故能是人世的大明终始。 天五说瞿禅还讲过一次诗,题目只一个字“转”,可惜我未听得。我就想象转即曲终奏雅。杜甫诗新婚别,那新妇想要不顾一切跟了去,一转却是“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只得忍住了。出征诗写老年从军,怨苦之极,焉知底下却是“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一股神气样子,叫人好笑。此所以能哀而不伤,乐而不淫,原来止于礼是有余,世界上惟汉民族能如此壮阔活泼喜乐。又瞿禅讲诗,多只是讲的章法句法,而形式亦即是意思无限,我皆听在心里。我是比人能听话,而且只顾会看那在说话的人。瞿禅的说话与他人的就是悠扬婉转,会调笑的。 捻指间温中开学了。我搬进去住,仍要看看那房间的外周,是否一旦事发,可以跳窗越垣而遁。校长金嵘轩,我把他当长辈,他已六十之年,却仍保持五四运动以来教育的清新。我处处自己小心,无求无争,同事皆说我脾气好。我且要把知识收起,当心好不要于不知不觉之间流露出威严与慷慨豪爽,要装得是个未见过大场面的人,和许多同事们一样。我每日上课三四小时,星期日还到杨雨农家当家庭教师,余下来即写《山河岁月》这部书。外婆那里,是隔得两三天,我去看她一次。 我房里挂起字画。一幅是刘先生写的曹操“对酒当歌”,及他画的一幅红梅。还有徐玄长画的荷花。及瞿禅写的词,词曰: 覆了十分杯,数语便成轻别,念劫短长休问,又柳丝堪折。 来禅楼阁好帘栊,幽恨燕能说,已够杏花临影,负一弯黄月。 这是他避日寇至虹桥,天五为筑来禅楼居之,又传寇至,仓皇避往大荆时所作,但好像就是写的我离开汉阳。 同事中我与徐步奎顶要好。步奎也是新教员,他才毕业浙大,是瞿禅的学生,却学的西洋文学,第一天由瞿禅介绍我认识。西洋文学我见过爱玲的,今见步奎把勃朗宁,莎士比亚,与歌德当作大事,我只略与他说说,就已使他惊服。我因劝他丢开思想与感情,来读中国诗,先从杜甫起。他很听话用功。 徐步奎心思干净,聪明清新,有点像张爱玲,但是我很心平,因为他不及爱玲。他因我与瞿禅是侪辈,亦敬我为师。也谦逊喜气,却不殉人殉物,他的人如新荷新叶的不可挫揉。他且又生得美,一晚在校长室开校务会议,电灯下他与诸人一淘坐着,唯他齿白唇红,笑吟吟的像一朵满开的花,我只顾看他,不禁想起小周。 还有徐玄长,我也是由瞿禅天五介绍认识。他是乐清旧家子弟,年已五十,在家里仍称少爷,书画金石,丝竹吹弹,无一不会,且是个心平气和人,我惟嫌他有点熟,锋棱倒了。步奎常到他家唱昆曲,徐玄长吹笛,他唱贴旦。去时多是晚上,我也在一淘听听。昆曲我以前在南京官场听过看过,毫无心得,这回对了字句听唱,才晓得它的好,竟是千金难买。 我听步奎唱游园,才唱得第一句“袅睛丝”,即刻像背脊上泼了冷水的一惊,只觉得它怎么可以是这样的,竟是感到不安,而且要难为情,可比看张爱玲的人与她的行事,这样的柔艳之极,却生疏不惯,不近情理。我又听姓潘的唱亭会,是小生唱,第一句“月悬明镜”我听了只觉真是皓月无声,那圆正清健都是志气。 从步奎我又相识了马骅。马骅又名莫洛,夫妇战时在大后方办左翼文学刊物,归来家徒四壁,我见了他几回,不禁爱惜,买过十只鸡蛋送他,叮嘱他要注意自身的营养。我与他论文学,他倒是敬重我。我去他家里,夫妇以给小孩吃的新蒸米糕盛了一碟请请我,我写了一首诗送他,诗曰: 莫洛先生正年少,娶得林绵甚窈窕,十年奔走成何事,生男育女累怀抱,闲却干戈理襁褓, 放下彩笔入厨灶,为米为盐亦本色,灰尘之中斗清好,客来不能具盘筵,时妨言谈幼女牵, 不知中原几何远,但觉兵气到窗前,向我殷勤劝茶水,数橡瓦屋尚可寄,况有煌煌一代人, 休嗟还乡作游子,出巷相逢揖亲邻,仍是当年自在身,林绵双辫俏人意,莫洛明眸照街新。 这首诗他很喜欢,裱了挂在楼上房里,后来解放军常来他家里,见了亦说好。马骅是解放后当了温州新华书店的主任委员,人生一缘一会,当初的友谊想起来总还是清洁的。 《易经》里有西南丧朋,东北得朋,彖曰:“东北得朋,乃以类行,西南丧朋,亦终有庆。”好像就是说的我,我在中原的朋友都尽,今在温州却竟有了这些新的知人。又我教的一班有个女生王爱娟,十七岁,家里一股洋派,她的作文与她的人聪明艳极,好像爱玲,不可有一点委屈迁就。她肩下还有个妹妹,则活泼像炎樱。我每次见了王爱娟,想起爱玲,兀自高兴得意,着实壮了胆气,但随又几乎不唉出声来。前此我有爱玲,仍要引逗小周秀美,现在爱玲已不要我了,我反为想想是莫转王爱娟的念头,因为惟有她才是与爱玲相犯的。我就这样的且只顾教教书,温州地方也依然是风花飞坠鸟鸣呼。 温州多佳节,今年拦街福我是一人去看,在百里坊刘景晨先生家里,妇女们都站在门外巷口,看一队队的花灯迎过,我与刘先生在西厢房清坐,只觉院子里与坐在厢房里电灯下的主客,亦像外面街上的一派佳节喜气。此后是端午,温州城外,有河江处皆击鼓划龙船,还胜过绍兴,因为此地是滨海之民。七月七夕,我不曾留心得温州人供双星是怎样的。我是年年此夕虽然记得,却每每好像无心无想的把来过了,原来乞巧就是这样无所得的。今年中秋,我已进温中教书,是日到街上走走,只见许多摊头卖供月的小摆设。过后与刘先生说起,刘先生道:“我家里几个女儿供月,往年还盛些,今亦这种小摆设没有谁家及得。”我听了深惜中秋夜没有去刘先生家看看。刘先生刚毅威猛,他偏亦喜爱民间的这些。 九月重阳,记不得杨雨农的生日是不是就在这个月里,惟记得是日都在杨家,刘先生的寿诗头两句是: 仙树成灰佛塔存,纷华见尽道弥尊。 真是好诗,却因刘先生是长辈,他给我看诗,我惟敬谨持诵,不可以说赞扬的话,是日在杨宅宴罢回来,我送刘先生一阵,走过公园边,见临崖有古塔老树,塔并不大,树已焚余,刘先生言此塔此树,自儿时已见其在此,日寇之时,树被空袭。我听了只觉人世沧桑,今日却又是天气暖和澄清,看那树时,虽然枯死,依然奇姿矫晴空。我与刘先生走,总是稍为走在后面一点,此刻看着刘先生这个人,无端想起了“碧梧栖老凤凰枝”。 是年有闺九月,两个重阳节,刘先生很高兴,好像是采头。是日他画了一幅红梅给我。曹操苏轼也是喜欢讨采头的。刘先生与我说韩愈的诗好,我想是因为二人骨力相近,其实他许多地方像苏轼。他且是腰轻脚健,好天气出门总是步行不坐车。他去杨家,有时顺路进来温中看我,他一到就是上客,在走廊里遇见校长与教员,都是后辈。他还带我去过郭公墓,来去有七八里路,我走在刘先生后面,只觉温州城里的街巷都有了份量。郭公台在海坛山那边,城外一条闹街的尽头,面临瓯江口的一个阜丘。刘先生说温州城相传是晋人郭璞勘定的地形,这丘虽小又低,底下岩骨却直下千寻,江水海潮至此而回。我随刘先生登了上去,只见风起浪涌,温州城竟也像石头城的雄伟。从来江山形胜,还是因为有人。 十月,秀美来。她在蚕种场,今年的秋蚕制种已了结,这回她是与我住在学校里,同事与学生皆叫她张师母。我们买火腿与茶叶,夫妻双双去刘家。第一次去刘先生下不在,太太来相见,两位小姐刘莱刘芷在温中读书,是我的学生,姊妹捧茶出来,行过礼侍立。太太我还初次识面,她五十几岁,且是生得秀逸安详。她与秀美说刘先生与年轻人难得投机,惟每称道嘉仪先生,秀美就代我谦谢。第二次去,刘先生在家,太太亦仍出来相陪。刘先生完全是长辈对小辈的和乐,还递香烟与秀美。秀美很高兴满足,回来时路上她道:“今天见了刘先生,我胸口头像有一股气饱饱的。”《诗经》里说“既饱以德”,大约就是这样解释的。翌日,刘莱送来家制的糯米粉,我与秀美拿这粉到外婆家里做汤圆。 秀美住在学校里,人人敬重,先是金校长待她如宾,徐步奎更对这位张师母执小辈之礼。秀美带来一张蚕种,分给了女生,教她们等到明春如何养蚕。但她对女生与对男生一样,无事不招揽,她与人相处就是这样的清好。我又带她去吴天五家与徐玄长家,都是主人主妇出来堂前敬茶陪客。秀美道:“这回真是过的夫妻的日子,我做人亦称心了。”中国文明是“夫妇定位”,她在人世就有了位。 我是高中二年级级主任,带领我这班学生远足到茶山,秀美亦同去。茶山离温州三十里,已近瑞安县,来去水路,我们包下了小火轮的一只拖船。秀美在埠头买了水红菱,到舱里分给学生吃,他们都谢谢师母。船到了上岸,走去还有里余,学生排队到了山脚下,才散开各人自便。是日山野晴暖,我与秀美走到山腰亭子栏槛边看瀑布,当初逃命,想不到也有今天的日子。但是我心里仍似喜似忧。及回学校,灯下秀美铺被,我且看些书,一看看到《易经》的旅:“旅于处,得其资斧,我心不快。象曰,旅于处,未得位也,得其资斧,心未快也。”我不禁笑起来。秀美回脸问我笑什么,我说给她听了,她道:“出头的日脚总有的,且慢慢的来。” 吴清源家里不设棋盘棋石,与人对局,月不过二回。日本围棋九段阪田荣男答记者问,他亦殆无摆棋谱之事,惟新闻棋每天过过眼,新手的发见亦是在对局时,并非先曾研究好。记者问他,到了高段,若仍像当初的用功不断,岂不更进步?他答并不如此。而学问无段,我只是年来会得很少看书,惟对当今的人与事物比从前留心,要说用功,恐怕只是在自己写文章时。知识欲也是一种贪,我偶或读书,凑巧有一句两句读到了心里去,就已欢喜不尽。读《易经》我即如此。 易系辞:“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又曰:“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我今即是生于中华民国的变动忧患。“震来虩虩,笑言哑哑”,我与秀美此番受的惊吓,亦要算得会穷开心。而“震惊百里,不丧匕鬯”,却又只是个端然。我教步奎你也读读。步奎的未婚妻肖梅尚在浙大读书,要明年才毕业,两人信札来往,常会无故叮叮堆堆,一次肖梅半个月不来信,步奎发急发怒,来我房里,像小孩的要哭出来。我劝解他,他亦不听。正当此际,门房送来了信,他一面拆看一面已笑起来。我就羞他,念道:“同人,先号咷而后笑。先号咷,何可解也。后笑,亦可羞也。注曰:出在《易经》。”步奎诧异道:“《易经》里焉有这样的话,一定是你编造出来的。” 雁荡兵气 我在温中半年,即转到淮南中学当教务主任。淮中在雁荡山,从温州到乐清,要出瓯江口,坐的是海船。秀美同行。 正月初七,四更天气就动身。到江边趁船处天还没有亮,沙滩上灯火零乱,有几处茅蓬摊头卖茶水,汤年糕,滚热油豆腐细粉干,我们拣一个摊头坐下候船。晓风霜气,如鞭挞无赦,使出门人只许志气廉立,而不可以是离愁。我却有秀美在一道,此时两人心意,便胜却世上成败荣辱无数。笑他临济语录只知有宾主历然,岂识得尚有君臣父子兄弟夫妻历然,如今我与秀美出门在路上,即是这样的夫妻有亲。 是日坐了海船又换埠船,午饭在乐清城里吃,日影斜时到虹桥。天五的乡下老家在虹桥镇外,我们去投宿。他太太回乡值新年祭祀,一人在家。天五的父母均已去世,他父亲在时是举人,有良田千亩,晚年得子,以三百亩捐赠虹桥慈婴院志喜,余七百亩,天五赠他的妹妹二百亩,此外留出百亩为茔祭。他妹妹豁达明慧,刚烈像天五,大学毕业后出嫁,夫妇在上海做事,思想左倾,是民主同盟的人。天五的父亲就是个有才气的,至今这老房子里还可以想见当年的闲庭风日。但旧宅大院我还是爱那城里的,有花厅池榭明丽。乡下地主的宅院,堂后与书斋旁边的几间都是里仓,酒坊,农具,那里的光线不好,通过时使人感觉生活的沉重。所以天五要搬到温州城里住。而那年夏瞿禅避日寇至此,天五是特地为他造了来禅楼,即在老房子后园侧首,我们到时,天色尚落日在树,天五太太领我们开了锁上去看,有点洋房式子,且是建筑得好,如今楼下的家具都已搬到温州,空无一物,惟粉壁如新,楼上是环列玻璃书橱,橱里四部丛刊极整洁。我在楼上栏杆边稍稍伫立望了一望,只觉此地亦有山川奇气,天五的行事好像燕昭王筑黄金台。 夜饭开在堂前吃,小菜与温州的各异,却有饼炙细粉,扣肉扣鸡,好像胡村人新年待客。原来虹桥已近雁荡山,山那边即大荆,通温岭黄岩天台嵊县,乡风有些相近了。这烛影杯盘,与堂前间的深宏,使我想起小时家里款待佳宾,现在却是我自己结交得来的,单为秀美,我亦心里得意,嫁得我这个丈夫,她总有面子。天五的太太招待我们,她没有冗谈,却洒落大方,单是她的人相与身材就非常本色,像唐朝炖煌壁画里的,而亦是民国世界的。饭后她把楼上自己的卧房让给我与秀美,房里有恽南田的花卉,恽南田的画多伪作,这一幅却是真笔。 翌日雇人挑行李,到淮南中学有五十里路,我与秀美走了去。这条路走走又是沙堤,沿山滨海,田畴村落皆在早春的太阳下。时遇行人三五,他们新年出门,或去虹桥,或去温州。其中年轻妇女,都是半城市半乡村的打扮,总觉是民国世界的新人。便是男子,民国世界的服色好像未成款式,他们或穿长衫,或只是短装袄裤,亦皆看得顺眼,在家里与在日月山川里都相宜,有汉民族的壮阔自然。 路上我听秀美讲她在蚕种场。蚕种场的同事,薪水都是每月两百斤米,却惟秀美安排得来宽裕实惠。有时她还请客,虽不过是到小市镇上吃馄饨。蚕种场里过节是一班同事大家凑钱吃一顿,倒也杀鸡炖蹄膀,还打了老酒,便在这样的场合,亦只觉是她出手最大方,且必要有她,才真是过节。而且誾誾明年出阁,虽然诸事有斯太太是嫡母,秀美总是对亲生女,少不得做一床丝棉被与几件缎子旗袍陪嫁,她也逐年逐月准备得了。此番她来温州也是她自己积攒下来的路费。她的这点点薪水,竟是可以安排得一个人世。她对于现世是这样的肯定,我们虽然分居两地,亦两人的心意都不会变,但她总要一年一度见面,路费该使该用,她即亦不惜。不过如今我教书有薪水,可以给她了。 说话之间,已快要走到白溪镇,只见路边湾汊里多蛎黄,原来此地人引海水筑坝养蛎黄,好比田里种慈菇。路边人家又都在晒海苔,像宁波人做苔条饼用的,他们真成了耕海。我与秀美停下来看了一回又走。两人仍继续刚才的说话,我道:“等誾誾出嫁了,我与你的婚姻也公开,将来时势稍为定定,我们还要办喜酒,我在外头做事,何时都带你一道,夫妻白首偕老。”秀美却道:“你的世面在外头,自有张小姐与小周小姐,我宁可在杭州住,念念佛,终老此生,你到时候来看看我,彼此敬重,我就知足了。”我道:“我最不喜念佛老太婆,你怎想得出来!我们正入中年,三月桃花李花开过了,我们是像初夏的荷花。你一定要和我结婚,你依顺我,答应一声我听听。”秀美却不答应。我生气管自走路,不与她交口,她亦照样安静。每逢这种场合,总是她比我更是大人。 我这完全是无理可笑。难道秀美与我这样还不算数,却一定要行婚礼。我今是什么处境,靠不住还没有养老婆的能力,且我不见得是个但求成家立业的安份人,将来的日子亦尽可到了那时再说,此刻秀美便一一答应,我又待怎样呢?我这生气也是多的,无端端自己要招来不开心。秀美的倒是潇洒之言,人世无成无毁,无了无不了,我但做得仁至义尽,此外纷纷说甚悲和喜,皆不如还给天地。苏轼南贬,朝云相随,殁于惠州,苏轼撰的墓志铭,惟云朝云几岁来我家,待我有礼,跟我南贬,罹瘴疾革,诵金刚经四句偈而逝,今为葬于寺侧,愿佛护佑,一篇文章仅百余字,不涉儿女燕私悼亡之情,后来我在雁荡山时读到了,几次眼泪要流下来。秀美亦有点像这样。她与我好比结婚才是三朝,我乡下做三朝,这一天就已经是岁月无尽,所以她说单是这样她也知足了。 但我的生气也多半是假装,见秀美安静不睬,只得自己收蓬,随拿别的话来说开了。两人走得热气蒸腾,中午到白溪,再走七里,山回路转,忽抬头已看见了淮中校舍。此地是雁荡山入口,那校舍倒也是洋房,绿窗粉墙,就在山岩下路旁边。此时大约正值下课,有几个学生爬在石垣上,望见我们,当是行路之人,正待说出村童的顽皮话来,却见走在前头的行李已一直挑进校门,校长出来迎接,我一面仍留心那几个学生,他们已一哄爬下石垣去了,这样妍暖的天气,且是我与秀美,他们纵或对了我们说顽皮话,我们亦只有相视而笑,我还要帮他们也来戏侮秀美的。 校长仇约三,是吴天五的亲家翁,仇家在大荆有名望。他师事马一浮,而近于黄老,现年五十八岁,像《三国演义》里写的诸葛孔明,身长八尺,面如冠玉,五绺长须,无一茎白。淮中是私立,又在山中,设备差,学生少,教员也乡里气,倒是合我的脾胃。那仇校长办学,不甚依照教育厅的规定,凡事自出心裁,简静于色,所以待我这个外行教务主任格外好。他还想留秀美当女生指导员,秀美辞谢了。 我去上课,秀美只在房里,把她的一块大围巾拆了,给我打一件毛线背心。从五四运动到国民革命军北伐那时候,女学生与少妇作兴披毛线织的大围巾,说起来真是岁月如流,我要秀美保存作为纪念。她却不听。她一针一针的编织,心里是欢喜的,虽然岁月如流,她总现有着亲人。 仇校长与我率同全校员生修浚校门前的溪滩,秀美亦杂在女生队里扛抬石头,在水边栽杨柳。淮中的女生都是乡下姑娘,与秀美煞是投机,她们有心有想的要跟师母学养蚕。我与秀美也到过大荆仇校长家里,也去游了灵岩寺与玉女峰。雁荡山倚天照海,鸡犬人家,谢灵运李白苏轼皆未到过。村人亦很少说起何处最是胜地,惟向我们夸称这里的茶叶好。大荆还有香鱼,白溪街上小饭店里卖的蛎黄,银丝鱼。银丝鱼如手指粗细,亮白透明,入口即化,与香鱼都是溪水入海处才有的,雁荡山的米多是红米,色如珊瑚,煮饭坚致甘香。红心地瓜亦比别处的好,整个蒸熟晒干,一只只像柿饼。但学校邻近的村落总是地瘠民贫。我与秀美却也不专为去找名产吃喝,宁像本地人一样。惟仇校长送来一斤香鱼,是晒干的,秀美看见好,又托人到大荆搜购了一斤,预备带去杭州。此外是女学生送的茶叶与地瓜饼。 到了二月中旬,秀美又要回临安蚕种场。她道:“此番我来看过,可以放心了。”我的月薪是四百斤谷子,时价二十万元,我预支六百斤,卖了给她做路费,另外十万元给她买阿胶将补身体,她要我留着自己用,我塞在她的箱子里,她到杭州开箱子才看见,来信道:“你待我这样真心,我眼泪都要流下来。我当即到胡庆余堂买了阿胶。我从小等于生长在杭州,今天到胡庆余堂去的街上,想着你是我的亲丈夫,我竟是杭州的好女子。” 秀美去后,我每天除了教书,仍继续写《山河岁月》。雁荡山杏花开过,时节已又是清明,我给秀美的信里写了一首诗: 春风幽怨织女勤,机中文章可照影。 岁序有信但能静,桃李又见覆露井。 好是桃李开路边,从来歌舞向人前 。 大荆饷耕满田畈,永嘉击鼓试龙船。 村人姓名迄未识,远客相安即相悦。 松花艾饼分及我,道是少妇归宁日。 即此有礼闾里光,世乱美意仍潇湘。 与君天涯亦同室,清如双燕在画梁。 信里不免又说了些戏谑的话。秀美回信道:“我总总依你。此刻在灯下写信,想着你,身上都热热的异样起来。”她这样一个本色人,偏是非常艳,好像游仙窟里的。 这回我读王文诰的苏诗总案,才看见了苏东坡的人,一字一字我都读到了心里去,有时遂亦作诗。曾有一首是和苏轼罗浮山诗的韵,今只记得其中写到灵岩的一节,灵岩寺后岩峦如龙凤之形,山门左有展旗峰,右有钟鼓峰,诗曰: 庙门已作千年静,威凤天龙戒狰狞; 峰展大旗列钟鼓,群仙下时如朝廷。 又刘景晨先生来信,赠我一幅绿梅,与一幅秦篆“九嶷仙人”,两幅合裱成一横幅,还另笺录诗相示,我回诗一首,今亦只记得开头四句: 锦屏岩前日出时,晓风吹动千花枝; 鹊噪夜来桂子落,起寻拾得先生诗。 刘先生作的这幅字画更比其余的都好,我得了喜之不胜,却值有个女学生来我房里,帮我挂起了,她站在身边,两人抬头观看,村女不晓得说文话,惟啧啧称赞画者恁聪明,我听了益发高兴,因为她比任何批评家都说得好。 但我与名山,其实不大有缘。近在校门外咫尺,岩峦诡奇,一一有名色,我却都不理睬,惟信步走走,我的人在此幽境,倒是好像山鸟自呼名。雁荡山有瀑布千条,我行行忽到一处,瀑布如帘,里边有岩洞轩敞如大厅,那瀑布即落在洞门口,如听堂上琴筑之音,一个人悄悄的,惟是物物历然,不可以是何种感情或见解。有些人游赏风景,仍是干涉,要把这风景来怎么样,且把自己来怎么样,而我是只在这一刻修到了格物。 雁荡山是水成岩,太古劫初成时,海水退落,至今岩崖百丈,上有贝螺之迹。我在那里一年,不见有外来游客,第一是这点好。这样的大山,石多土少,林木也稀,人烟也稀,惟翠崖深邃回复,偶见虎迹,却不像外国电影里深山大泽的都是自然界的生存竞争,虫鱼鸟兽相吞噬。此山使人不生恐怖,永绝三途恶趣,远离原始生命的无明。淮中大门外右转入山半里,即有两崖如峡,上碍云日。再过去二三里,岩壁上有天龙蜿蜒之迹,长数十丈。我每到这里,总要想起太古,不是太古有道,更不是洪荒草昧,却是像昔人咏弹琴的诗里“古音听愈淡”,而又皆是现前的憬然。 瀑布总说大龙湫,一次我也独自去过,看它从空中如银河倾泻,飞洒远扬,水气逼人面,下坠浅潭,如晴天落白雨,庭除里一片汪洋,珠声晶泡浮走。此地太阳遍照,观瀑亭无人到,惟桂花一株已开。旁有山寺,僧出未归,寺前一块地上种着番薯,人家在山下溪涧边。我是见了山下人家,山腰的樵夫与种作,即心里生出欢喜,它不像外国电影里的只觉是垦荒,却像石涛画里的充满野气,而温润如玉。 我只不喜雁荡山的山势太逼,处处峰回路转,望远望不到一里,而我则系情山外中原。我每信步在学校就近走走,总要上到半山腰,才望得见七里路外的白溪街上,海水一角在阳光里,好像金盆盛水,可以盥面洗手。雁荡山的绝岭是北冈尖,我只与学生远足去过,清早排队走起,晌午时分才到得。山路有几处峻极难行,但也小心些就是了。我不喜日本的登山队,他们是学西洋人,常会遭难遇险。李白诗蜀道难的雄大,倒是我们上九冈尖有些相像。有言平步登天,中国人是登天亦如平步。人在北冈尖上望得见温州城,东边是白日照海上,云气在身边飞过,恰如秦始皇封禅泰山梁父而望远海,却又连平时系情中原的情亦不可以有。 我是因为爱玲,所以对现代都市相思。我有大愿未了,不可以老,不可以披发入山。我写《山河岁月》所为何来?有诗言志: 日日青山厌相望,却爱人家在道傍; 既然木石来相戏,何妨伊尹生空桑; 天涯荡子何游止,暂出村端三五里; 路上樵贩相问答,新币初行兵过市; 独行山石世不惊,相思金乌玉兔清; 岂欲叩马谏周发,自捣玄霜为云英。 其实我并不觉得爱玲与我诀绝了有何两样,而且我亦并不一定要想再见她,我与她如花开水流两无情,我这相思只是志气不坠。 对小周我亦一样。人生聚散是天意,但亲的只是亲,虽聚散亦可不介意。惟她的情形与爱玲不同,年年正月初五她生日,我总拜拜观世音菩萨有所祈愿。此番我来雁荡山,亦作过一首诗,单道两人心意: 尽日窗外断人行,望眼相识惟明月; 月亦何事来空山,轻易抛却雕栏曲; 有恨年年自圆缺,苍梧云开湘水绿; 莫怨天涯相思苦,地上亦有斑斑竹。 小周在汉阳,想必已无事出狱。我今是亲友发生怎样的变故不测,亦不会对之哀痛摧伤,只是无间生死存亡,我总把它放在心上。我的心事便只是这样的心事。 雁荡山夏天倒是风凉,暑假中日子长长的。学校里只有我与庶务马君,此人倒是个乡下好儿郎。七月七夕,月亮出得早,与他在校门口梧桐树下摆起桌椅,供了一碟黄金瓜,两盏清水,里边又摆一枝鲜茶,看牛郎织女渡河。校门口临大路边。隔一条溪水即是山,在月亮与星光下白花花。村里的人有两个也过来坐坐,一道说话,讲今年的年成,又讲温州上海。我心里渐渐凄凉难受,只觉好不委屈,就先自上楼去睡了。房里不点灯,月亮照进帐子里,我和衣倚枕,那晓得就此睡着了,好比是哭泣过后。我作有一诗,单道此夕: 瑶阙当年笑语人,今来下界拜双星; 无言有泪眠清熟,忘收瓜果到天明。 翌日一早,却有人从山里掘了一丛兰花,我专为买下了,种在盆里,就摆在房里窗口。改姓换名以来已快三年,对着这兰花,我也可以记省记省自己。 暑假过尽,学校开课,我辞了教务主任,单教教书,一夕大风雨,梦见爱玲,半夜醒来,风雨愈狂,对灯下兰花,叶舒蕊静,成诗一首: 近天逼海意何图,八月风潮夜击庐; 床摇壁动心知危,披衣起坐敬狂愚; 听风过壑雨翻山,草木皆欲灯前住; 新栽盆兰在房帷,舒叶吐花得宾主; 劫中洗得蛾眉清,犹梦伊人非失误。 雁荡山雄伟奇恣,我却并非豪杰,惟是谦卑之人。 风雨过后,渐渐秋正。雁荡山临济寺有几里路都是桂花,那里秋阳寂历,时见三五樵薪人。我亦只会得采桂花,披枝捋蕊采得满篮,回来摊在匾里晒干,有一种金红的最好,闲常用来泡茶。还藏着有,等秀美明年来时做汤圆吃。 但是此间实在地瘠民贫。我在溪边路上,见村妇掘来地瓜尚未成长,只因家中米粮不继,要可惜亦没有法子。那妇人三旬左右年纪,虽衣裳破敝,倒是眉目姣好,篮里的小地瓜已在溪水里洗过,红得烨然,我不禁心疼。如今的时世即是这样的暴殄人,暴殄物,于此始知先王之道,政治经济亦但是生于仁民爱物之心。 秧歌舞 中国民间是向来不谈政治,却有渔樵闲话与弹词。政治到了不可以入渔樵闲话,不可以入弹词,它就是不足道的了,而亦就是天下要大乱了。天下大乱,反者四起,这个感觉就是有气概的。民间甚至并不重视形势,听人说国共的优势劣势,都是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民间所知的,宁是政治经济军事形势以上的天数世运。 彼时虹桥也有兵,大荆也有兵,白溪也有兵。大荆街上猪肉店还被挂起一颗首级。国军像明末剿张献忠李自成的四镇之兵,一个营长驻在大荆就是小皇帝。他们与城市里的文化人大学生调同曲不同,都有一种想要扬眉吐气,可是这只有从民间起兵受记,如散仙要从瑶池蟠桃会受记,所以后来他们一夜之间都变成了解放军。 是年向尽,淮中正举行学期结束考试,一日傍晚,忽开到一营兵,把学校包围,四面架起机关枪,出动搜查教职员寝室与学生宿舍,各人都被先摸过身上,再打开箱箧。我房里有一个学生在给我抄写并油印《山河岁月》的草稿,正抄到有关国民政府的一章,他停笔欲起,我说无事,你只管抄写,一面开了房门等待被检查。一个兵提着步枪正待闯进来,我先说了一声请,从桌上递给他一支香烟,我自己亦点一支来吸。他一眼就注意到在油印稿子,就问是什么?这东西本来最犯忌,但我悠然的只答说是上课的讲义。开开箱子,见有一束秀美的信,兵又问,我答是内人来的家信,见他持在手中无法,我就念了一封给他听,一面斟杯茶请请他,问他可是也已经结婚?他答还未结婚。如此就平安检查完毕。仇校长被抄去燕窝与信件,女学生被抄去毛线衫,其他教员亦各有些东西被抄去,都是一点嫌疑亦没有的。随后他们押解全体员生离校,连夜翻山过岭到大荆,惟我留守校舍。 翌日庶务马君从大荆来陪我,说已打听得这次解散淮中是旅长的命令,因仇校长的儿子在上海是民盟的关系,仇校长今被指定在大荆不许出来,惟已请准毕业班的学生即在仇校长家里做完考试。我到大荆去出题监考回来,还在校里住了十几天,把《山河岁月》油印装订好。在这些日子里,尚有两次军队过境,到校里借宿,一次是旅长亲征,一次是营长带兵,真要有魂胆来抵挡。等我要回温州,马君忧惧道:“张先生在还好,张先生走了,若再有兵来,我岂不惊煞。”我教他不可害怕,惟须安静婉顺,你的人好像是不占面积的存在,即在刀枪丛中亦可行于无碍。 毕业班的试卷评定后,仇校长要我到乐清县城向教育局要求复校,但是教育局不敢与军队交涉,只答应打电报向教育厅请示,如此就无下文。我到温州,请温中金校长也上呈文到教育厅,因为金校长是温属各中学校的校长会议主席,淮中的事他可以发言,可是秀才遇着兵,终归完结。 我去到雁荡山只一年,外面天下世界已发生过无数大事,开国民代表大会,选举大总统,竞选副总统,前线邱清泉军团大胜,陈布雷自杀,发行金库券,蒋经国在上海对金融产业界执法如山,温州街角与城郊筑起沙土麻包的碉堡。夏瞿禅在浙大,寒假不回里,他填了一首词叹息时事: 欲待花时寻酒伴,醉中容易沾襟,明年红紫属何人,无穷门外事,有限酒边身;并恐花无逃劫地,不如随水成尘,恼他莺燕语殷勤,斜阳余一寸,禁得几消魂。 读到“并恐花无逃劫地”,我亦惊动,但我与温州市井之人一样,虽走进走出看见碉堡,亦不去想象会发生巷战,兴废之际,总是天意浩荡,就没有急景凋年之感。 及过了年,我仍回温州中学教书,写信去叫秀美放心。我每月给外婆钱,秀美来信总道谢,这种恩情感激,是女心才有。我想着爱玲是不喜教书的。我每天上完课,且只把《山河岁月》来删改重写。 我仍到时候去看看刘景晨先生。亦常去杨雨农家。杨家有钱我不羡,我喜他有钱能豪华,且豪华得本色。淮中仇校长与我算得投机,但他对村人有一种世家的傲慢,杨雨农却是米店倌出身,不论穿长衫的穿短褐的他都平人看待。我亦与徐步奎去吴家徐家玩。吴天五实在是至诚君子,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刚而柔,真率恳至,亲热之意出自肺俯,但在他面前,我总觉得自己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徐家却是惟有唱昆曲这桩事我喜欢,徐玄长人原正派,但一个人纵有千般好,欠少英气总难为。 要说到相知,还是只有刘景晨先生。其次杨雨农,单是他的与人平等无阻隔就好,与我相知不相知倒在其次。知英雄美人是先要能知世人,我即使单以一个世俗之人而被知,亦已私心自喜。再其次是徐步奎,我与他经常在一起。 我向刘先生想要说出身世,却道是我有个亲戚当年在南京政府,因述其文章与行事,刘先生问叫什么名字,我说是胡兰成:“胜利时他还在汉口汉阳,后来就没有消息。”刘先生道:“这样的人,必智足以全其身。”向步奎我亦几次欲说又止。我问他:“白蛇娘娘就是说出自己的真身,亦有何不好,她却终究不对许仙说出,是怕不谅解?”步奎道:“当然谅解,但因两人的情好是这样的贵重,连万一亦不可以有。”我遂默然。 又一次是我说起李延年的歌:“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步奎道:“这是严重的警告。”他说时一点笑容亦没有,真的非同儿戏,当下我心里若失,这一回我才晓得待爱玲有错,但亦不是悔憾的事。过后爱玲编的电影《太太万岁》到温州,我与全校员生包下一场都去看,天五步奎赞好,金校长赞好,坐在我前后左右的人都赞好,我还于心未足,迎合各人的程度,向这个向那个解释,他们赞好不算,还必要他们敬服。可是只有银幕上映出“张爱玲”三个字,她晓得我。人家说得意忘形,我是连离异都糊涂了,《诗经》“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离异的真实亦不过是像死生契阔的真实。 温中教员宿舍楼前有株高大的玉兰花,还有绣球花,下雨天我与步奎同在栏杆边看一回,步奎笑吟吟道:“这花重重迭迭像瑶台,雨珠从第一层滴零零转折滚落,一层层,一级级。”他喜悦得好像他的人便是冰凉的雨珠。还有是上回我与他去近郊散步,走到尼姑庵前大路边,步奎看着田里的萝卜,说道:“这青青的萝卜菜,底下却长着个萝卜!”他说时真心诧异发笑,我果觉那萝卜菜好像有一桩事在胸口满满的,却怕被人知道。秘密与奇迹原来可以只是这种喜悦。步奎好像梁祝姻缘里吕瑞英演的银心,总使我怀念起另外一个人。 步奎已与肖梅结婚,他却于夫妻生活多有未惯,这真是好。他对他教的那班学生亦不溺情。一次他来我房里,惊骇而且发怒,说道:“学生拔河时,他们的脸叫人不忍看,学校里这种竞赛的教育真是不应该!”我当时想起与爱玲在松台山看见训练新兵。步奎近来读莎士比亚,读浮士德,让苏东坡诗集与宋六十家词。我不大看得起人家在用功,我只喜爱步奎的读书与上课,以至做日常杂事,都这样志气清坚。他的光阴没有一寸是雾数糟塌的。他一点不去想到要做大事。他亦不愤世嫉俗,而只是与别的同事少作无益的往来。 温中同事,有的是老教员,他们四平八稳,毫无精彩与毛病。他们在本地教育界的职业地位已根深蒂固,若不经抗战的播迁荡析,怕已成为学阀了,如今美中不足的只是年来物价高涨,家庭负担重了。他们多已年纪五十要出头,倒还是经过五四运动时代来的,如今只落得为官为商皆不如人。其中却也有一位董先生,致力学术,长年累月在寻资料,要依照汉书的体例著民国史,已成列传若干篇,在大荆我还见过有一碑文也是他撰的,看样子他是渐渐要成为宿儒了。但是写历史要有一代人的笑语,董先生缺少这个。我与他们,见面惟客客气气,从来亦不玩。 尚有比他们年纪轻些,四十几岁的教员当中,颇有几个有才情的,可是又才情太多。一个是郑先生,家里是乐清地主,北伐时他活动过,但他的家业与他的人已多年来停滞破落了,变得沉缅于冗谈,渐渐连他的嘴亦像是梦寐的呓语不清。他却又博极群书,前朝的掌故亦很熟,现代知识的水平亦很高。我听他说科举,考秀才的文章要清通,考举人的文章要才气如江海,而中状元的文章则要如丝竹之音,我觉得非常好。可是那回金校长限制教职员领用信封纸,别人犹还可,忽听见郑先生在走廊里粗声大骂,我着实吃惊,就把他的人打了折扣。这郑先生,每隔一两礼拜必回家去,带来一盒私菜,饭厅里与同事一桌吃饭,他拿出私菜,连表面人情亦不做,只顾他自己吃罢了,偏又他的吃相有似狗马占住自己的槽一心在吃,对周围甚为严重。 郑先生与曾先生最要好。这曾先生,单名一个“猛”字,教初中公民与国文,家在茶山,就是上次我带高中二年级学生与秀美去远足过的地方。他当过陈独秀的秘书,虽已脱离多年了,仍说来说去说托派,因为此外他已一无所有。托派的人往年我也见过,却没有像他这样粗暴的,三日两头只听见他在酗酒大骂,听得惯了,亦无人查问他是骂的那个,所为何事。他与郑先生各有一个独子在温中读书,都当自己的儿子是伟大得了不起。此外有个教数学的陈先生,惟他年已五十,应列入前面说过的老教员中,但他要找冗谈(编注:冗谈,日语词,玩笑、戏言之意)的对手还是只能找郑先生与曾先生。他以前曾拿数学研究过《易经》,现在却比郑先生还更惫糍糍,必要人听他撰的对联,诉说他的处世做人,要你做他的知音。 这三人,本来思想不同,尤其曾猛是个草包,靠思想为活的,但是他们合得来,因其没落是一,便连曾猛的性如烈火,说话像汽车的排气管放瓦斯,骨子里也与郑先生陈先生一般是惫糍糍,所以不曾起冲突。他们常在郑先生房里,不然就是在曾猛房里,买来烧酒,拿花生米或腌肉过过,沉缅于冗谈,形势像是作长夜之饮,但便是那饮酒亦没有一点慷慨相。 郑先生的寝室就在我隔壁,我怕他来我房里一坐就不肯走,宁可我先到他房里去一回。亡命以来,我是逢人皆和气,学一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警戒着不可与人争是非,但不知郑先生与曾猛从何看出我有着一点高不可攀的神情,竟是对他们无慈悲。他们的存在,要向世人求证而不得,可比玉泉山关公显圣,叫喊还我头来,但我不能像普静的与以一言点悟,这样就要有不吉了。 一次是步奎拿一份试题来问我,我说有个字义不通,这句话也平常之极,焉知是郑先生出的题,他刚巧也在我房里,当即目露凶光,大声叱道:“你是什么东西!”他走回他自己的寝室,又出来立在廊下,还大骂不已。我一句亦不回口。步奎气道:“真可怕,一个人怎么会这样惨!” 还有曾猛我也触犯了他。是在他房里,我、步奎、郑先生陈先生与曾猛五个人,步奎是来寻我的,我已要走,却因说了一句吴天五的古文有工夫,想不到曾猛就装醉大骂吴天五,我来不及拿话给天五收拾,已经夹头夹脑骂我是资产阶级的走狗了。我与步奎回到我房里,曾猛还在大骂,也是骂到廊下,声音就像破锣破鼓,使我想起古诗里有一句是“战败鼓声死”。 十五年前我在广西教书,同事也有是从时代的前线退下来的,都没有像这样子。时光真是不饶人,今天曾郑的奇拔,乃至董先生的渐渐要学成通儒,乃至金校长的励精图治,都是“斜阳余一寸,禁得几消魂”。 可是其余许多教员,年纪多在四十以下,三十以上,单是教书养家,亦有很要朋友的。他们既少野心,亦无卑屈,看来庸庸碌碌,却热络现实,有市井之徒的正直大气,这就健康。牡丹虽好,全仗绿叶护持,他们与英雄美人倒是性情最相近的。其中有一位教手工图画的陈先生,还有一位训育主任方先生,他们家里我去过,都有世俗人情的好。我还与方先生上街去吃酒,用钱甚少,亦今天真是风光游冶了。方先生乐清人,对训育主任我本来有成见,且又他是国民党员,焉知他这个人竟是不错。 尚有少数新教员是步奎的一辈,刚从大学出来,最是他们身上钟有抗战时期的朝气。他们多思想左倾,但他们的好处有在是非之外。 如今也真是时势艰难,同事家里连请人吃一餐便饭亦请不起,吸烟的人连一根火柴都要可惜。惟步奎新做了一套学生装,是呢的。他是肖梅亦在教书,两人都赚薪水。一天下午我外婆家里,独自坐在阿嬷窗前阶沿上,看着那破院子与堂前间,与简陋的桌子椅子凳子,不禁一阵心酸。我不要世上这样贫穷破落!为着爱玲的缘故,我要这世上是繁华的,贵气的!这样想着,我在小椅子上坐着的人亦会一站站起来,好像昔人的投袂而起。 如今并不是“斜阳余一寸”。如今的时势是《易经》里的第三卦:“屯,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大亨贞,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利建侯而不宁。”而随即果然来了解放军,只见遍地都是秧歌舞。 原来国军的精锐,邱清泉黄伯韬等几个军团已在淮海战场覆没,惟余桂系的军队在武汉,蒋介石退居奉化,副总统李宗仁出主和议,未几陈明仁与程潜叛变,鄂湘并陷,桂军亦尽。中华民国三十八年三月,解放军渡长江,毛泽东的总攻击令,真真神旺,那文章令人想见周武王誓师孟津当年。 南京没有抵抗就放弃,上海杭州一路响应起义,解放军昼夜趱程,望见前面的城池早已遍插五星旗,他们的游击队在安民籍府库以待了。我与梁漱溟的通信遂一时中断。李宗仁代行大总统职务时,报上登载李的亲笔信敦请梁先生出任行政院长,梁先生拒绝了。他自上次国共和议失败,即回四川北碚,专心办勉仁书院,来信聘我去当教授,就可寄来路费,这是我重新出世之机,焉知不到几天,经过南京武汉到四川的交通一旦梗绝,且温州亦于五月里解放了。温州也是行政专员响应起义,雁荡山与瑞安乡下的三五支队于一日拂晓进城,再过一个多月,康生的野战军才开到的。 前人说兵败如山倒,又曰:“王者之师,有征无战”,看了这回的情形,真是这样的。欧阳修序五代史:“自古兴亡之际,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是为不尽人事者说,而今之史学家惟知事务与辩证法,却是应该晓得尚有天命。 解放初期,真的迢迢如清晓。我在《山河岁月》里所写的,一旦竟有解放军来证明,私心幸喜。我知道民间起兵有这样好,果然给我亲眼看见了。秧歌舞是黄帝的咸池之乐,周武王的大武之舞,汉军在九里山的遍地楚歌,与秦王破阵乐的生于今天。 我受爱玲指点,才晓得中国民间的东西好。但我一次曾给瞿禅说《玉蜻蜓》里志贞哭灵的唱辞,情之所发,到得无保留,却能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与《诗经》一样是汉民族的,瞿禅到底亦不省,焉知倒是解放军做了我的知己。《山河岁月》里我写中国文明的兴与赋,初次晓得“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这个“兴”字,不胜之喜,但是君毅读了亦不省,这更使我怀念初期的解放军。 我不喜《蒋介石伟大》那样的书名,不喜东条英机,也不喜麦克阿瑟,一种东西,若是像城隍庙里的神道,威灵显赫,或像《白蛇传》里的法海,是个超自然的大力,且总归是他有理的,我都不喜,见他倒下来,我比谁还更开心。又如地主与世家,也叫人看了心里不舒齐,他们原做不得什么大恶事,因不比西洋的是一个阶级,但单为他们的没出息,也已该有一次扫荡,使他们亦出来见见天日。 又有一些东西,它原本是好的,但在某种情形下,会使人宁可不要。乃至七宝亦不足惜,乃至功业与道德亦不足称。却是这种好的东西需要解放,才又可以风吹花开水流。中国的革命是革天命,是一代人的新的格物致知,物无不亲,物无不敬。所以我见了初期的解放军有这样高兴。 临河不济 刘景晨先生来送行,拎了两只罐头食品。我道:“刘先生待我的恩,我一向只存在心里,如今我要走了,实在应向刘先生磕头的。此行我亦不热心,但是看来温州我是住不下去的了,不得已而去。我不知去到了北京会是怎样,如今世事都是机括,我亦惟以无心应之罢了。”刘先生道:“温州原不过是你暂时寄寄身,你应当出去到外面。”我呈刘先生诗。诗曰: 中原方波涛,侈言号令新,卓彼秦皇志,未必能销兵, 隐隐天子气,焉知非戌耕,永嘉有贞士,日月在户庭, 处为伏生守,游托黄石名,邂逅圮桥上,子房固已惊。 刘先生看了笑道:“这我不敢当。惟治世是常,乱世是非常。你说的伏虔与黄石都很好的。”我又道:“刘莱刘芷,我当她们是妹子,将来若有机缘,我要带她们出去。”刘先生道:“那是你们一辈的事。” 温州解放后第九个月,我就离开。我经由丽水,搭趁埠船。山川如旧。船上的客人变得很少说话。篙与滩石水声相激,物物还是亲的,歇下来他蹲在船头吃饭,惟有这吃饭是真的。 及到杭州,在城站一家旅馆歇脚,秀美即来看我。是时春蚕尚未起,秀美与斯伯母都住在杭州。旅馆里乌清冷落,电灯光昏暗,一股萧条破败。我叫茶房去车站取行李,他道:“你自己去取罢!”也不来冲茶。翌日搬到旗下一家旅馆,我谨慎的填了旅客单,谨慎的不使唤茶房,谨慎的住了五日。 秀美来看我,斯君来看我,可比外面是在作风潮的天气。我也去看斯伯母。她今与秀美及斯君三人租住一个小院落,留我吃午饭。秀美拿体己钱走后门出去买些佳肴,我望望那后门口的衖堂人家,也不知是微雨也不知是傍晚。有个斯宅人刚从乡下出来,与斯伯母说话,一见了我,当时就住口。秀美睡的一间,隔层板壁听得见邻家的人声,可比夜航船里的人声,人家已不在闾巷,而是要在洪水中漂失了。 我此去北京,应当是件喜事,且斯伯母是个绮言笑语人,可是这回她竟不说壮行的话。秀美对我此行亦只是没有意见,乃至我亦不向她描写日后来迎接她去北平同居的打算。今天已遍人间大难临头,纵使我此行真是喜事,亦赢不得美人乃至亲人的解颜一笑。秀美来旅馆里,亦都是心事,当然不是为我身边或她身边会有何危险,她这心事沉重乃是遍人间的忧患。我亡命以来,都没有像这回的失意过。 这次我在杭州五天,竟不见秧歌舞,也许街上有过,而我不注意。而且我走过浣纱路,亦不曾注意杨柳。我与秀美去看看西湖,西湖竟无游人。我们到了孤山放鹤亭。那里非常冷落,时候又是快要傍晚。但寂静亦该有意味,暝色亦该有所思,是春阴细雨亦该有春气息雨情致,偏这等只是个心事索寞,什么亦没有。连在身边的秀美,我亦快要想不起来她是个似花似玉人。往时在金华道上逃难,只觉得两人非常亲,现在如何变得没有一点喜气,甚至对这样的改变亦不能惊异。 我去访问了仇约三的老友,那人当过台州中学校长,晚年退隐,在雁荡山有个草堂,今寄迹西湖边城隍山那只角一个寺院里。我原不喜隐士,约三要我带给他的一封信又不过是问候问候,而我竟去找他,好像是茫茫然找人世上一宗失落了的东西。偏偏到得那寺院里又已是傍晚,见着了那人与那寺院,都只使我黯淡。人世上已无可爱。若叫我跟着杀人,恐怕我也会的。 浙大的教授宿舍在西湖里白堤罗苑,我到那里去看夏瞿禅,他留我吃了一餐午饭,两人亦没有将来的事可说,亦没有可话昔道旧,亦没有现前的风物可谈,这回真是“覆了十分杯”,室内空气里都是苍惶。我只讲了一些刘景晨先生及杨雨农的近况,且说天五已又回到温州了。天五是出来到上海,想找个职业安身,他妹妹在《文汇报》,亦不能为力。在妹妹家食宿了两三个月,只得又回去,过杭州时瞿禅为设酒赠别,惟有心里痛惜此良友。白居易诗:“相看掩泪情难说,别有伤心事岂知。”他与天五的交情便可比白居易与元稹。而因周遭紧张,连这样伤悼的徘徊余韵亦没有。但是我像延龄路上被赶避空袭的小民,还未到得最后投降,当下我就来略略批评中共的做法。瞿禅却不接口,我可比在空堂自语,听得见回声。 我偕秀美去看马一浮。他住在钱王祠那只角湖边一个新筑里,西湖里要算他这个新筑与康有为的一天山园最好,泊舟上去,进院门触眼新柳。马一浮我小时即景仰他的名望。这回初次见面,想起二十余年来民国世界里明亮的杭州,使我心霁,马一浮于胜利后,即结束了他在重庆办的复性书院,回到杭州闭门谢客,惟因梁漱溟先生的关系,他才见我。我拣《山河岁月》里的一两点与他说了,他听了以为好。我问他近来也写字么?他答只正月里写了一篇鹪鹩赋,就拿出来给我看。他的字是当代最享盛名的,但是我也不贪,看过仍还了他。他说现在他才晓得张茂先的这篇鹪鹩赋好,我明白他的意思,鹪鹩巢林,不过一枝,马一浮近于黄老,这时势也许他通得过。 我遂到上海,住在熊家。斯君同来,他带我去见了颂声。颂声夫妻住的公寓房间,新婚特有一种小家庭的热络,颂声在农林部又爱交朋友,有年轻人的火杂杂。可是这回他只请我吃了一餐午饭,没有问长问短,连往事也不提。今是他这种新婚小家庭的热络,与年轻人身上的火杂杂,亦只觉对时代很不调和,成为触目的奢侈。 我又跟斯君去看誾誾。誾誾也是新婚不久,她的男人这几天就要被调到东北去工作。公婆都在忧惧,她却如唐诗里的少妇,愁也愁的,但男儿理应吃四方饭,做妻子的不可以阻止。连她的这种志气亦被暴殄,像落在地上的玻璃屑。那天她家请吃午饭,见了她的婆婆与小叔子,却没有见到她的男人,因办公未返。翌日誾誾到熊家回望我,送来一盒点心。我与秀美的事想必她心里有数,所以她待我另有一分亲意。 爱玲住过的公寓,我亦去了。我几次三番思想,想去又不想去。明知她亦未必见我,我亦不是还待打算怎样,而且她也许果然已经搬走了。但我到底没有顾忌的上了六楼,好像只是为了一种世俗礼义。到得那房门外,是另一妇人出来应门,问张爱玲小姐,答说不知,这家是六个月前搬来的。而我亦没有怅触。有只广东民歌: 哥是连妹有真情,水遥山远也来寻; 虽然水淡情义重,虽然淡水也甘心。 我的亦是这样一种淡泊罢了。 熊家寥落无客,惟银行家李思浩的儿子李雪初夫妇夜饭后来坐谈,放下窗帘,情景可比空袭之夜。那李太太极会说话,她引述上海人这一晌流行的天机妙语,都是刻薄的。 熊太太劝我出国,我就说好的。我是到了香港,才恢复本来的姓名。我打听得了小周的地址,写信到四川,她果然来了回信。我才晓得那年我走后她被捕下狱。二月后获释,想想气恼,就嫁了《大楚报》编辑姓李的年轻人,同归四川。焉知他家里原有妻子,而他又不能为小周作主。小周已抱孩,几次三番想要出走,如今忽然接到我的信,当下她大惊痛哭,因为她一直以为我是不会爱她的。她回信里说:“这回我是决意出走了。”信里还说我给她的东西:“那年都被国民政府抄去了,但将来我还是要还你的。”我当即再写信汇路费去,请她来香港,但是都被退回,大约她已不在那里了。 桃花扇里侯方域与丽娘,兵荒马乱中失散,在山寺打醮,不意于人丛中又相见了,当下惊喜交集,却被那高僧一喝:“佛地无男女情缘。”仍旧不得团圆。我与小周亦只是善男信女同在龙华会上,各人自身清好。还有爱玲,我与她亦不过像金童玉女,到底花开水流两无情。 转瞬六月,朝鲜战争发生。陶希圣信是有信来,但无从帮忙。我们一行四人只得各谋各的前程。邹平凡遂密航日本。同来姓陈姓李两位商人,一回大陆,一留香港找得了个小职业。惟我无去处,寄寓在旧时熊剑东的部下欧文家。香港金钱为贵,警察最尊,天气又热,九龙那边只见满坑满谷都是木屋,上海逃来的褴褛难民。我见了樊仲云,他倒是气概如平昔,惟亦只能自顾自。 在香港,我惟结识了唐君毅。我是看了他发表在杂志上的文章,也不用介绍,就登门去见。他与钱穆办新亚书院,住在校里。第一次我去只谈了十分钟,把《山河岁月》的稿本留下请他指教。第二次又去,坐谈了两小时,他的太太搬红豆汤出来吃。翌日他夫妻来看我,自此就常相见。君毅的人还比他的文章更好,他喜的不是我与他相同,而是我与他相异。他小我两岁,诚挚像梁漱溟。他的太太极清真,我到他们房里与君毅说话,唐太太坐在床边听,从不插言,问到了她,她亦简洁回答一句两句,却不觉得她在这里是多余的,而且要有她才完全。 我困在香港五个月,不知有什么方法去日本,后来是多亏熊太太帮助路费,因没有护照,密航化钱很多。君毅夫妇来送行,陪我去街上买了一只金戒指,三钱重,到日本上岸可以兑换了使用。因是密航,此外身上什么也不能带。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而第一计是瞒天过海。中国民间的跌宕自喜,是连对天亦要瞒。 这只船名叫汉阳轮,它原先是走扬子江的。想起汉阳,小周已不在那里了,她今且亦不在四川了。她是个有志气的,当然不会来见我。人生长恨水长东,天涯还比故乡好,无情还比有情好,她的悲痛亦是烈性的。 船近横滨,海天晴丽,望得见日本国土了。这一回我是扮水手上岸,只许随身一套衣服,什么也不能带。趁现在船还未进港,我就把手巾及一件多余的衬衫投入船舷外海水中。左传里晋公子重耳沉白璧于河,我今才晓得是什么一种心意。 那天正是中秋节,我到东京居然寻着了清水董三家。日本房子纸障隔子门扉。是晚我即在他家的客厅里席地就寝。一盏灯是竹骨素纸罩,清辉如月。我住在清水家五天,生怕他们为我多用钱,白天经过菜场鱼肆,鱼一切五元,蛋一个十元,我看了都存在心头。 樱花人意 日本东海道三岛有禅宗龙泽寺,方丈玄锋为一方豪士所仰,尝结交朝鲜逐臣,年九十退隐。其徒宗圆嗣为方丈,又为一方美人所仰。每年花时与霜枫红叶时,就树下为善男信女作茶道,风光明迷,也是个有高行的。一次我偕池田笃纪铃木广司往游,赋诗: 我与游侠儿,来参宗圆师。 到门息尘念,草木皆清规。 古佛去久晻,见师忽无疑。 弟子好容颜,一一正礼仪。 洒扫事耕作,道高故似卑。 蓬莱水三浅,扶桑仍鸣鸡。 闻有唐土客,古纪成新契。 饷我茶酒酽,面蔬午炊迟。 侍者导周瞩,焉敢忘敬持。 肃肃趋殿陛,迤逦观晏私。 维摩一室空,天女九秋眉。 循廊得石泓,因竹上山陂。 春事方简静,林径似有思。 陟岭望箱根,昔人从万骑。 天际隐两京,群动生灭随。 惟我所立处,岁月无改移。 此岂资问答,圣凡各自嬉。 平坡有梅花,遥见已在兹。 树下宾主意,班荆复稍时。 师现菩萨身,诸众咸淑宜。 荡子心事重,龙性亦驯夷。 但念平国乱,未许从文殊。 去又为风雷,仍乞师慈悲。 诗中“蓬莱水三浅”是说日本败战后的改变,而我游龙泽寺则已在日本恢复独立之年了。 却说池田于败战后归来,脚穿草履,头戴遮阳笠,推手车贩卖蔬果为活,一家人缺衣少食。今为清水市商工会议所理事,五年工夫,才新制得一袭和服。他接我到他家里住,吃饭桌上他几次欢喜道:“胡先生来了,可真是好了!”随即他又庆幸又惊骇的说:“若是来早两年,可拿什么吃的东西请请胡先生,那时怎么办呀?”《诗经》里“彼君子兮,曷饮食之?”还有“中心好之,易饮食之?“真是比说”高情薄云汉”还贵重。 我住在池田家,仍如昔年住在杭州斯家一样,轻易不到别的房里,遂觉这样的院宇亦有深邃闲静。池田家原是清水市的名家,被战火尽毁,现在的住屋刚刚蔽得风雨,院子里还种有地瓜与豆。但如今秋天,盛开科斯摩斯花,单瓣淡红,翠茎如烟。我坐在廊槛上,人比花低。 我写了一信与徐步奎,想想还是不要说明,惟云:“我是长江之蛟,当年化为白衣秀士,获接清尘,谢谢。”步奎回信道:“风雨时至,蛟又乘水而去,世人始惊,但单是那白衣秀士,妙解文义,即已可喜。”还有是与秀美通信。而我闲常在清水市,只去屋前屋后走走,像个无事人。 池田家在清水市端,前后田畴,出入见富士山。此地没有诗人画家,此山惟如日月的与清水市人相亲。我走过人家门前,到阡陌上有沟水处,那沟水且是涟漪,沙净流细,日色藻影,叫人想要下去伸手弄水。我不是个对景伤离之人,惟常恐人世奄忽若飘尘。此地的一切,与我没有一点物权的关系,却像李白诗里的“永结无情契”,单是物物皆在,即已天地有信了。 我有时亦到街上看看店铺摊贩。一次我买了一把剪刀回来,三十元,等于一包纸烟的价钱。我向池田说,三十元竟这样值钱,真觉每天吸烟花费不应该。池田笑而不答。自从国民政府币值暴落以来,世人无复对于一文钱的爱惜。我出来到香港,把零碎票子亦不当钱,虽这是港币呀,但在香港是只见商品堆积,连没有对于物的珍重。现在这里是日本人的勤俭,才有海田市郊清健。我在阡陌上见晚稻离离,植竿飘动布条,与缚草人防鸟雀,这种田夫村妇的绵密意,只觉都是情义。 在池田家,夜里睡静了,听见厨房里自来水涓滴在流,我起来去关,原来是栓塞已坏。涓滴之水能值几何,我却几个晚上听着于心不安。物是在其比较值之外,尚有其绝对值,如此才晓得了古人说的惜物。 我住在池田家的那半年里,最是心思简静。对于那房子与家具等连没有意见,只是万物与我同在。对于池田家人的穿著与我自己的穿著,亦没有名贵不名贵的分别,总之衣裳就是一种意思的存在。对于每天的饭菜鱼肴,亦不起烹调精粗的分别。乃至对于池田家人及邻人路人,我亦不观察他们的品格脾气与才能,而人之相与,本来亦只是一种礼义的存在。释迦的平等,老庄的绝圣弃知,便有这样的好。 转瞬过了年。旧历正月初五,我走过田畈到山边,却见有个观音堂,栅门关着,香火冷落无人,我投了一枚铜币,礼佛已,稍稍伫立了一回。今生里我与训德,是金玉姻缘也罢,是木石姻缘也罢,单这小小一枚铜币落到奉纳柜里的一声响,已够惊动了三世十方。 我住在池田家寂然如水。宋亡有志士来日本乞师,终知难为,削发入寺,我记不得是国光法师还是槐安法师。明末则有朱舜水。而孙文先生当年,亦曾来日本。但我从不拿来比附。今天的自是今天的人事。我在清水市时,每去教日文的先生那里,路上倒是想起于家三小姐。昔年她离婚后,来日本留学,大约亦像我今天这样初学日文。想起她的人,她的志气,只见路边人家篱落,皆在雨后新阳,春天的阴润里,而我遂亦对自己有欢喜了。 可是池田一次说我:“清水市在你看来都成为好,我们实在感激,但你是立在极高的处所看下来,你不是与我们平等。”我因想起《红楼梦》里宝玉出家后,他父亲贾政道:“今才晓得他是哄了老太太十八年。”苏轼南贬,在惠州儋州,只见他是随处都喜爱,但他北归时却说:“游山玩水有何好?”他原来是骗骗惠州人儋州人。我今亦是骗骗清水市人,可是人生亦不能还有比这更真的了。 是年三月,我迁居东京都。新交有西尾末广、宫崎辉。我在日本的生活,头两年是橘善守帮忙,此后一直到今天都都是宫崎辉帮忙。我一到日本,池田为我安排初定,我作有一诗: 蓬莱自古称仙乡,西望汉家日月长; 惟恐誓盟惊海岳,且分忧喜为衣粮。 朝鲜志士的诗有“盟山草木动,誓水鱼龙知”。性命托于一剑,而我却是性命托于衣粮。日本人常有因失业一年半载,全家自杀,亲友不能救。又常有为盗窃八百一千日元,只够买一件衬衫的钱,打死人命,现代社会,就有这样的冷酷,我每从报上看到,只觉自己并不比他们高超,而是还比他们更没有生活的根基,有时想起来,会心思只往下沉。 朱舜水有名藩礼遇,孙中山先生当年来日本,亦有豪士以百万元赠借,但我与日本诸众共现代人的为衣粮而忧喜,倒亦不愿以此易彼。我还有一首诗也是来日本后所作,今只记得两句:“星辰恋尘俗,凤凰思凡禽。” 但我总是有着叛逆之心。如今见电车里的日本男女皆已衣着象样,个个有毛线衫,有外套与皮鞋,国民生活的水平提高了,但我总要想起爱玲前回在温州时说的:“画报上的美国小孩皆有苹果吃,面前一杯牛奶,你要就只能是这样的,好不委屈。”文明是生活稍为宽裕了就要有礼,但西洋的做法是到何时亦不能宽裕,只说要提高生产力,不知还要能从生产力解放,而且也从消费的问题解放。便在这种地方我对现代国家心有不服。虽如中国方今不得不追赶现代产业,亦开始就该确立这样的性格,即是人要对于产业心意有余。 我廿一岁时作登杭州六和塔诗有“凭栏一长啸,谁为识此意”。现代社会亦仍应可以有人像孙登,孙登栖居苏门山,而与市井之人甚随和,阮籍去见他,历陈兴废之事为问,孙登不答,阮籍遂长啸而退,行至半岭,却听见孙登在上长啸,如鸾吟凤鸣之声。 春带 (一) 早晨一枝进来我房里扫除。我临窗趺坐,对着新洗抹过的几面,上放着纸与笔,纸如池荷,笔如菡萏,在朝露中尚未有言语。我请一枝坐,她亦就放下巾帚,在几侧跽坐一回。我爱这样低的窗槛,低的几,低低坐着的人,在檐际葡萄的叶叶新阳里。 在日本人家借房间住,食宿包在一起,就好比是待亲戚待人客。我借的是一个六迭的房间,靠近后院,倒是朝南。一枝除了每日三餐捧案齐眉的侍候,还给洗衣裳,早晨进来扫除,晚上临睡时进来摊好被,放下帐子,然后再拜掩扉而去。日间是她在厨下,或在做针线,稍为有一歇空,就记得送茶来,有时还有点心。若有朋友来看我,她来敬茶敬点心是不必说。 第一天我就留心看她在人前应对笑语清和,而偷眼瞧她捧茶盘捧点心盒的动作,她脸上的正经竟是凛然的,好像是在神前,一枝是扫地煮饭,洗衣做针线,做无论什么她都一心一意。空下来她到起坐间跽在阿婆旁边吃茶,她的人好像花枝的斜斜,而又只是小女孩的端正听话。 日本的少妇是比少女美,因为她的女心一生无人知,她嫁得丈夫好比是松树,而她是生在松树荫下的兰蕙,幽幽的吐着香气。一枝家是士族,她的丈夫却是入赘的,且有了孩子。日本人家的赘婿大概不自然,尤其上头有阿婆,她不是一枝的生母。男人的塌葺,阿婆的独愎,连一枝的小孩亦有阿婆帮在头里,敢与一枝平等。因此一枝没有为妻的成熟,其至也没有母性的成熟。又因她皮肤生得白,而且她走路的姿势像小女孩的可怜相,路上生人还当她是未嫁的姑娘。一枝的父亲是当她还在女塾读书时就去世了,生前因只有她一个女儿,当她如珍宝,父亲若在,亦不会给她找这样一个男人的。 中国画里有画一株牡丹,旁边画一块石头与荆棘来相配,但不知一枝与阿婆与男人是不是也可以这样的相配。她结婚以来,于今十年,前半都在战争中。美国飞机来轰炸时,一家疏开到金泽,一枝背了小孩沿街卖柿子,趁钱帮贴家用。一枝后来向我说起,我不禁要心疼地,可惜她,我可以想象她在街头卖柿子也像在堂前应对嘉宾,而且那一篮柿子也是自家院子里结的,并非她真的懂得贩卖水果。 我相识一家名门,父亲是日本当今人物,他的小姐出嫁了,女婿住在岳家,以此她仍得在父亲身边。我去看她父亲,都是那小姐出来敬茶上酒馔。她经过人客旁边时敛身斜趋,翩若惊鸿原来是生于敬。而我亦怕会使她不安,连不敢逼视她。曹子建在人前见甄后,只觉她“神光离合,乍阴乍阳”,亦因曹子建自己是礼义之人。这家小姐的相貌生得像她父亲,吊梢眼,俊俏之极,变得都是英气。 一枝没有这样美,但是因她的美不够规准化,所以更有人生的现实。最现实的存在是世上人家,我只愿与她同道生在世上人家里。世界上惟中国的恋爱故事,每每是仙子谪下凡尘而起的因,如白蛇娘娘,她爱许仙,宁是爱的那人世红尘。 我搬过去第三天,晚上请阿婆与一枝看电影。在电影院里,一枝傍着我坐,暑天她穿的短袖子,我手指搭在她露出的臂膀上,自己也分明晓得坏。后来一枝说起,她道:“那晚临睡前我自己也摸摸臂膀上你的手搭过的地方,想要对自己说话,想要笑起来。” 一枝每朝来我房里扫除,我总请她在几侧稍稍坐一回。我日语只会说一句两句,攀谈时用笔写,亦不过三五句。先是我问起她的男人,她答说男人对她很冷漠。在生客面前她这样老实的答话,只因她对我敬重,而她亦真是无邪。当下我只觉肃然,一切都是这样的好法,连我的坏念头亦坏得来新鲜。 还有是因为说起檐际的葡萄,我问一枝可曾有过恋人,她答说有过。是她刚毕业女塾的那年,有个医科大学的学生下宿在她家。但是不能希望招他为赘婿。后来他结婚了,婚后他还来过一次,一枝敬茶上馔,他只与阿婆说话,一枝在厨下,两人什么也没曾表明心迹,可是一枝知道他的新妻是不合他的意的。她道:“自那时至今十年了,不能忘记。”而她与那人是连执手亦没有过。一枝的人好像是春雪初霁时墙根的兰芽,尚未临风开放。 日本真是神之国,日本的肴馔就像是供神的。一枝使我想起日本神社的巫女,白衣如雪色,一条大红的裙子拦腰系在衣衫外面,非常鲜洁的颜色,脸上只是正经与安详,而因是年轻女子的缘故,虽然素面,亦似闻得见脂粉的清香。而日本的男人则是神。印度有只舞,是一女子在神前焚香拜罢起舞,舞到中间,那尊金身的神像亦下座来,与之偶舞,男性的神舞如此强烈,以致女子竟死。但是我与一枝还比这个更好。 我与一枝竟是两人都没有远虑,且连爱情都尚未有,如中国民间旧式结婚,洞房花烛单是喜气而不激动。旧式的新郎新娘只是初相见。日本人于元旦这一天去参拜神社叫作初诣,我与一枝相识尚得几天,连彼此的人都尚未打听清楚,亦好比是初诣。 二 我是阳历七月底搬到一枝家。至八月中旬,去北海道各地炭矿及造纸厂演说,池田同行。在苫小牧初识宫崎辉,他请我游洞爷湖。 到洞爷湖已傍晚,我就进了旅馆,并不急于想要眺望,虽然湖水之声即在窗外。帝王垂旒我未见过,我只见过新娘垂旒,她眉目端然,不但非礼勿视,连好东西亦不随便看,因为风景虽好,可是她的人还比风景贵气。那窗外湖水之声分明知道我已来了,但是我还比湖山难觌面。翌朝跟宫崎及池田到湖边走走,我亦不出主意要泛舟。湖心有小山红树团团圆净,我没有上去。 在洞爷湖时,池田写家信,我写了一张明信片与一枝,写得极简单公开,等于只是报告了程期。我与一枝相识,至此亦还不过半个月。 翌日到登别温泉。日本的风景太像风景,我是凡到一处即刻会有想要住下来之意的,但亦不想住在风景区,风景区与工业区一样的太专门化,可是地狱我还是第一次到。日本人把出温泉的山谷叫做地狱,登别地狱在山谷中,那里一派白雾弥漫,遍地布满硫磺,寸草不生,随处皆是孔穴,硫磺水昼夜汩汩沸涌,一举步都要当心。游人约二三十,行走时又警戒又嘻笑,真好比是一群菩萨。记得马一浮与人书云:“生此乱世,如人行荆棘断垣中,各有自身庄严。”何况我在日本还有闾阖人家之好。 这次到北海道去了半个月,回来却见一枝病卧在床,半边腮肿了起来,这种病大概是小孩患的多,我乡下叫做生朵腮。我寄给她的一张明信片,她怀在胸口贴肉小衣里,算着日子等我回来。我出外也心里念着她,竟写信给她,她以为这是不可能的。 这回病起后,她觉得做着家务事情都有一番新意。日本人家白天很静,男人上工去了,孩子上学去了。一枝在厨下我也跟到厨下,写写文章又寻去到她身跟前。早饭后洗好碗盏,一枝梳妆,我在旁边看她。问起昨天买的脂粉,她笑道:“昨天下午,我就试搽了,无人自己对镜一生悬命的学习,为要使你欢喜,说出来都难为情。”我说,我要与你结婚,一枝却道:“不可,我是人妻,只要像现在这样子就好。”我的问是自己亦知道不够诚意,而她的答亦是,怎么可以这样不作打算!她梳梳头又笑:“你说我生得好看,从此对镜自己端详,果然还好看似的。” 以前慧文的嫂嫂说阿哥于女人是“好歹不论,只怕没份”,她这话大约也是笑我。我是陋巷陋室亦可以安住下来,常时看见女人,亦不论是怎样平凡的,我都可以设想她是我的妻。所以我心里当一枝已是我的妻倒是真的。一枝每去买小菜回来,总带一串葡萄回来与我,是用的她自己的钱,这份私情就值千金,况又两人这样天天在一起,还不是夫妻是什么。即如此刻我看她梳妆,只觉虽是人世的大忧患,到了她这里亦像小小的口红,粉盒,梳子,夹发针,无一不好。我写了首诗赠一枝,诗曰: 兵败英雄尽,国破王风坠; 尚有好女子,委婉仍敬止; 洒扫庭户净,日色亦如洗; 对此无邪人,烦忧忽可理; 与君度千山,又越万重水。 (三) 一枝家里种的葡萄比市上的迟,往年都是分赠亲友邻舍,虽然统统摘了也只得二三篮。还有是柿子。今年这些草木之实都变为一枝待我的心意。但我在一枝家住了两年,前庭不过到了一二回。日本人家有讲究的,前庭不种花,惟是水木清华,对着它,使人要正襟危坐,而又洒然,可不是叫你下去踏看的。一枝家的前庭没有这样讲究,我记得柿树就也种在那里,而且结实不大。狛江村中山优家,连他院子里种的玉蜀黍都不如人家的,是因为贫,但亦是中山优的气概。一枝的比不上人家处亦如此使我思省,她的人看似容易被伤害,最是她与我的事危险泼辣,她这样幼稚,但是好像李白诗里的:“卫青不败有天幸”。 因为提到柿子,一枝说起败战直后没有糖,家家的柿子削下的皮,邻舍都来讨去熬糖。彼时她家在女塾相近的一宅洋房里亦种有柿子,那宅洋房我一次与一枝在就近散步时她指给我看过。这样的房子一枝的父亲遗下有五宅,败战后阿婆把来三文两束卖掉了四宅,还把一枝的和服多卖给了乡下人,换了食粮了。说起种种,一枝可是没有一点追惜。她对于阿婆,对于乱离的时势,都只是一个婉顺听话,过的日子简直没有远图似的,如“长安少年无远图”这里的气概是自有大信,几乎要飞扬跋扈了,所以她与我的事亦才能有这样好的糊涂。 我爱在一旁看一枝开衣箱,她尚留得几袭品级很高的和服,是她为女儿时父亲做给她的,至今如新。和服是可以在衣箱里一世,而取出来穿时仍是新的,而一枝的人便也有些像这样。我开口向一枝要东西只有过一次,是向她要包袱,而她就给了我,上绣着金线凤凰,是她做新娘时用的,其后我写今生今世,就用它来包文章稿子。 我又爱看一枝穿和服。一枝平时穿西装衫裙,有事则穿和服。和服美在外面,艳在里面,穿的时候与脱的时候特别有女体的清香。那衬在里边的是桃红,我叫不出名字,外穿金绣银织襦袢,广袖大带,一层一层都是女心的喜悦。但一枝对于现代东西都有一种谦虚,她穿西装衫裙也好看。而有几次她是为舞给我看,特地穿起和服。 一枝舞得生涩,但是生涩亦好,因为这里更有她的人。我看过能乐与歌舞伎,但另外还有一种舞,如序之舞与中之舞,是穿古式的衫裙,像剑道的人穿的,素面执扇而舞,动作简静大方,连不觉得是舞姿,而只是她的人端然。一枝的舞便像是这样,在舞与日常动作之间。 转瞬十月二十四,一枝生日,我与她去看歌舞伎。这一天她亦特为穿和服。与她在一道,使我对于东京都这个现代大都市只是有好意。一枝在女塾读书时,父亲还在,歌舞伎她常去看的,尔来十余年,今日才又与我同道出来,使人对于岁月也只有是好意。 一枝去银座购物或去何处访亲友,一年中也不过一二次,平时在家只管家务,买菜购物也只在近地。原要有这样的简静,才现代都市亦可以是悠悠人世。我不与一枝虚华,买给她的只是些家常的衣着与用物,及陪她去配眼镜。有时我还去小菜场看一枝买东西,小菜场一天里于午炊晚炊前有两阵忙头势,一枝杂在人丛中立于鱼肆菜摊前,总不追越奔竞,等着见店伙的人手稍空,才说:“お愿いします,”像才被父母与先生教出来的小女孩的规矩。我不禁想起曾国藩题在扬州十二圩的对联: 金焦两点,劫后山容申旧好; 万家食货,舟中水调似承平。 我是从一枝,才晓得小菜场与百货商店有着万民的生活情意的可珍重,而且想到了承平。 两人经过百货商店,站着看一回。一枝并不想要什么,她说单是观看已好。她说:“有几次我买了小菜,想着回去炊夜饭时光尚早,顺便进去几家商店涉览,阿婆问我耽搁怎久,听我说了,不信道:‘你又不想买,也有个可看的?’”又说起她在女塾读书与同学去买东西,她一买就买一件最贵的,付出五块钱,同学惊异道:“看不出一枝,平常不见她用钱,却这样大派!” 可是一次阿婆叫一枝出去买小菜时带便买一只盘子,她却买回来了两只,到我房里来一转,笑道:“盘子买坏了。”我去到起坐间,阿婆果告诉我说一枝只晓得价钱便宜,不会买东西。一枝在厨下炊饭烧茶,好像小女孩做错了事情,听见大人在说她,她亦不分辩,她亦不介意。我要了那一对盘子来看,是青花彩釉,有庶民的平常无奇,倒是觉得好。阿婆于翌日自去贴钱换得了一只盘子,形制缺一只角,但是我不喜那种风格化了的雅致。 我在房里写文章,猛不防一枝进来,跳到我背后一蹲身,说道:“好去吃饭了。”我才回顾,她却早已坐在几侧灯前,眼睛里都是笑。她忽然感触道:“但我不是轻浮的呀。”见我信她,才又欢喜。我立起身来抱她一抱,她叫一声:“我的好人,”端详着我脸上:“你是世界上最最好的!”又道:“你若叫我死,我就死。真的,你说一声,我此刻就死。” 我去清水市,一枝来房里帮我整好行装,我立起来在房间中央,执着她的双手。她微微仰起头看着我的脸,她的人即刻像一株草的枯萎了下去,说道:“你走后我冷清。”我安慰她:“三两天就回来的。”二人就是这样的单纯的思慕。 随着日子多了,我也越来越心实,二人商量结婚的事,但是一枝得先离婚,这个我不能代她出主意。我只想起五四运动时代的解除婚约与离婚,日本人该如何也来一次像这样的新事,一次在明治神宫外苑,我与一枝看红叶,我就把中国五四时代青年对家庭尊长的态度说给了一枝听。可是当下我无因无由的觉得了五四时代的清洁只是中国的,日本若有像这样的新事,亦毕竟异致。 是年冬我又去北海道演讲,池田同行。行前两天我与一枝小有意气口角。新近一枝仿佛在想什么主意,对我不好明言,她大约是在想要与我断绝。看她这样不乐,第一次使我感觉她是大人。北海道纷纷扬扬的下着大雪,我在火车上无时不想着近来与一枝的事,想着就正襟危坐,因为浓愁,反为寂然如水。 但是一枝得知我的归期,又在车站接我。火车到上野,还要转车才到得一枝家附近的车站,一枝在那里已经等了二小时了。她穿和服,披着大围巾,好像霞帔,立在月台上。日本的少妇在车站或街头等人,那种安详,使人想到尾生之信。还有日本少妇乘电车,不竞座位,只安详的立在扉侧,低头向壁,连风景亦不看,好像新娘垂旒的端然。一枝也不过是这样一个寻常妇人。她在车站月台上接着我,下午酿雪的阴天,两人只是觉得亲,却不是恋爱,乃至不落夫妇,不涉成败。一枝但说信收到了,我亦但说些途程,告诉她池田已回清水市去了。 自此一枝不再有三心两意。而且自此一枝变得像大人,她不再对我作太多的抱歉,而且有些地方不听我的话。 转瞬过年,她把天井门窗都掸了尘,备办年货,麻糍红豆鱼鲜蔬菜买足,安排敬神祭祖,与新年里的待人客。做人的事便都像这样,有多少忧喜在里头,但是真实不虚。 元旦开笔,我磨墨执笔,铺好宣纸,写了一张条幅,要一枝也写一张,即把前日她作的一首和歌的意思改成汉诗,她照着写道: 情比他人苦,意比他人真; 相守越风涛,相约舞阳春。 (四) 日本人过年不及中国人过年繁华,先没有散入千门万户的爆竹。日本过年也有亲友的热闹。西洋人圣诞节与新年连在一起,送礼物必是刻意苦虑择定的纪念品,我总觉不如中国人的送盒担,单是鸡鱼时鲜之物。日本人亲友间送礼,意思也与中国的相仿,只是俭约些。日本人家的门松非常好,有一种清冷冷的喜气。街头与电车中妇女只见是和服翩迁,也真有开岁游春的感觉。日本妇人系在当胸与背后的带,使她的人变为像纸剪帛扎的。脚下白足袋草履,所谓草履,有一种却不是草编的,底总有二寸厚,足登在上面,人就像被托在盘子里,好比是人形了。日本人的新年只觉天下无事,他们元旦去参拜神社曰初诣,好比从祖先以来到得今天,出去外面打江山还在初初起头。 随后来了春天。六朝人诗:“春从何处来,拂水复惊梅。”古人定立春是春天初来到的日子,草还是黄的,却不知如何竟有了青意了。水色更难辨,可是水面风来,已是不同,这仿佛《红楼梦》里贾宝玉问林黛玉的话:“是几时接了梁鸿案?”也仿佛是我与一枝的事,是几时起的爱意?如此分明而难辨。 三月三女儿节,日本家家供人形,一枝先一晚已把来摆设好了,翌朝我才细细的看。是一个龛,形制像朝廷,中有许多小小的塑像,天皇与皇后南面坐,前列分左右文武百官,下来稼穑工贾,男女伎乐,背景是高天原,一抹旭日如樱花之色。这本来是天下世界的壮观,却都成了小女子的喜悦。 四月樱花天气。中山优大野信三古田常司等邀我到村山看樱花,好花好天气,出来看花的人漫山野,妇女竞试新妆,男子载酒歌舞,仿佛中国汉唐盛时。但我辨味刘禹锡的《竹枝词》: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儿连袂行。 唱尽新词欢不见,红霞映树鹧鸪鸣。 觉得日本的仍是日本,中国的竟是中国。我宁爱的樱花是高花,而随处开在里巷,开在沿电车线路的旁边,好像人家鸡犬都在云日里。 我与一枝到新宿御苑去看樱花,但是两人只顾说话,还比看樱花要紧。归途在新宿街上吃点心,我与一枝早已不分彼此,但两人这样到点心店里坐下来又别有一种新意。西厢记里的“也教俺夫妻每共桌而食”。大约自古昔以至现在,食真乃大事,夫妻也要在这里得到证实。当下两人吃过点心,走向车站。经过刀剑店,我站住看一回。经过糖食店,一枝买些糖食回家给小孩。 五月鲤帜飘飘。我与池田到京都,在岚山溪石边,我心里想几时总要带一枝到这里来一来。但我不喜二条城,中国《三国演义》里的英雄与平民甚近,日本可是太平记里的武士,乃至源氏物语里的美人,都太专门化,那二条城的威力有重压感。我亦不爱奈良的东大寺,太繁褥了。倒是那大佛是唐朝工贾渡来所造,为日月所照,风扫石坛石阶无尘,使人只觉古往今来,他乡故国,皆只是一个显豁。我佩服的是桂离宫的庭院,那池塘实在造得有本领,一派海洋之气。日本的鲤帜,好处亦在使人只觉闾阖人家,与五月的天空皆是海洋之气。 归途在大阪、堺、名古屋,几处商工会议所演说。在堺参观纺织工厂,正值星期六下午休假,机器间惟两个女工在洒扫,阳光照进来,那女工好像是在人家里洒扫的悠悠情意。 良时燕婉 (一) 中华民国四十三年三月,佘氏爱珍来归我家。而她却说,你有你的地位,我也有我的地位,两人仍旧只当是姊弟罢,此言我后来笑她,但她仍不认输。爱珍是共产党南下,上海陷落前不久保释出狱,飞到香港,住香港两年,转来日本,与我遂成夫妇。要说不好,当然是我不好,我对她到底存着什么心思,说真也真,说假也假。而她亦起先没有把事情来想想好。到今两人看着看着又欢喜起来,我道:“原来有缘的只是有缘。”爱珍却道:“我与你是冤。” 大凡女人一从了男人,她当即把两人的新的身世肯定,但爱珍的肯定中另有她的才气飞扬,所以不使我想到对她的责任,与她所以能如天地同寿。 婚后头两年里,我想到她的有些地方就要生气,毒言毒语说她,说她与我称不得知心,如昔年说玉凤。而她不像玉凤。她听了不当一回事。本来做了夫妻还有什么知心不知心,岂不是无话找话?中国民间旧时姻缘,单凭媒妁之言,连未见过一面,成了夫妇,才是日新月异,两人无有不好。这种地方爱珍比我更是大人。 至今我与爱珍,两人是一条性命,饶是这样,亦两人天天在一起就未免要有口角之争,一点不为什么,只为我生来是个叛逆之人。而且我总是对于好人好东西叛逆。 我从廿几岁至今,走走路心有所思,常会自言自语,说出一个“杀”字。我原来也很多地方像黄巢。在日本坐电车,我每每把车票在手里捏皱了,因为心热、不安静之故。在家里我是每每迹近无聊,无事只管会叫:“爱珍呀!爱珍呀!”爱珍又要做事,又要答应。我道:“我的老婆老了,我心里有想要掉新鲜的意思。”爱珍笑道:“呵呵,你的良心这样坏,自己都招了。”又道:“只要你有这个胆。”爱珍在厨下,我站在门坎上,嘴里还念:“我与你又无记认,又无媒证,要赖赖掉也容易。”爱珍道:“你敢再说一遍。”我就再说一遍,爱珍笑了。我又几次三番说要做和尚去,自己亦不知是真心抑是假话,爱珍却道:“好啊,你拣定日子,我送你上寺庙。”惟一回我说:“我想想做人无趣。”竟连自己听了亦疑心是真话,爱珍在吃饭的人,当即放下碗筷,泪如雨下,曰:“你这样说,那么我做人为何?”我赶忙安慰她。又平时说话之间,提到生死,她道:“你若有个短长,爱珍也跟了你去了。” 原来夫妻顽皮也是我们,但若真有个风吹草动,便回护之情,即刻天地皆正。昔人诗:“身留一剑答君王”,一样亦以答朋友,亦以答夫妻。 爱珍原也不听我的话,而她的不听话,也许还比顺从更好。昔年她在上海,抗战胜利前一年,我即告诉她要准备逃难,但是她为人上惯了,她的风度如山如河,看事情皆出之以平静。 爱珍出狱后,共产党已在目前了,她还不想离开上海。是一个过房女儿问孔祥熙家别到了一张飞机票,才催了她走,她什么亦不带,还当是到香港去一趟又可以转来的。这种地方,我说爱珍到底是妇人,于政治没有先见之明。但是爱珍不买账,政治也许当真是不关智谋之士,而宁在于民间的这种直道。她落难亦是火杂杂的,都是今天。往事我不问她,她就从来不说。她亦不拿过去比现在,她亦不提昔年帮助过某某人,后来都无良心,她亦没有一回感触过世态人情炎凉。她是度量大,不作短气之人。 爱珍的气量大像她父亲。她的父亲拿钱周济人,从不再提,或说某人今已生意兴隆了,借去的钱也该来还了,父亲却道:“人家刚刚好起来,也要让他有个安排舒齐,没有人不想做场面上人的。”父亲用的包车夫,父亲总关照厨子分自己的饭菜给他。民国初年的新兴大产业家其实最有一种平民精神,与对于财物的活泼明理,乃至其娶妾宿妓,亦是真真知道女人之美。 我问四大金刚当中谁顶生得好,爱珍说是胡宝玉。我又问她生得如何好法,听爱珍说了,我可以想象,原来名妓比名伶更有世俗的现实,不像名伶的人身成了艺术品,而是像良家妇女的深稳风流,只可惜一树春光尽皆为花,就不结果了。爱珍道:胡宝玉后来嫁了杭州开绸缎庄的小开,财物被骗,脱离了回上海。她常来看我父亲,烧了小菜,装在提盒里拎来,名为看我母亲,她知道我母亲最得我父亲爱宠。她来了便搓搓麻雀牌,父亲有时也陪她搓。我听了不禁微有怅然。我岳父与胡宝玉,一个是世事根蒂着实之人,一个是沦落红尘不遇之身,这里的一片真情,却在女的只是知礼,并无要求,在男的只是相敬重。因为人世平等,这里连不可以是感触伤怀,悲惋抱歉。 爱珍因笑道:“我父亲有蓝顶子。你有没有看见过蓝顶子?我父亲凡过年拜祖宗就把它戴起来。小时不知蓝顶子是什么品级,但知是官身,我问父亲是怎样得来的,父亲道,是捐来的,我当即告诉兄弟姊妹们,父亲的蓝顶子是捐来的,大家都惊异。这小孩的惊异待说是讽刺,却又不是,倒是使大人无奈,只可以笑,想要斥责当然不可,连想要任便再答小孩一句什么话都不可。”今天爱珍在厨下烧小菜,和我说着又笑起来,说道:“蓝顶子拿钱可以捐得的?”还是那种小孩的惊异与顽皮。 爱珍小时叫妙珍,是过房给观世音菩萨做女儿的名字。还有个名字是秀芳,我觉最适合于她,她也生得颀长白晢,秀如兰芽初抽时的白茸茸,芳如六月里荷花的大朵有香气。兄弟姊妹中惟她从小最被父亲宠爱。上海初作钢丝橡皮胎包车,妙珍才两岁,即知每天下午到这个时候去坐在大门口,等父亲下写字间回家来,定要父亲抱她坐在包车里去兜一转,才肯罢休。及稍稍大了,父亲还是处处回让她,母亲看不过,骂父亲道:“等你上写字间,我收作她。”可是父亲会得赶快放龙呢,说“你要当心妈要收拾你了”,妙珍这一天就变得乖乖的,凡事识相,使母亲无可打她。她还会和父亲顶撞。一次为小的弟弟吃饭时哭,妙珍要打他,父亲道:“他还小呢。”妙珍就据理说父亲不该纵容,气得三天不见父亲的面,放学回来只关在房里不出来,明明听见父亲向人问起“妙珍呢?”她亦不睬,后来还是父亲到她房里来叫她,才算和解了。 爱珍从小爱吃田螺,一天父亲下写字间,回家来得早,亲自到厨房里看看,只见大盆里养着田螺,有蚂蟥游出来,惊问谁买这样的东西来吃,厨子答是三小姐的,父亲道:“这还了得,快快倒掉!”关照以后不许。但是妙珍照样吃,简直像生番。还有一年夏天是小姆妈生伤寒症,老法不许吃东西,她只得叫妙珍偷偷弄西瓜来吃。夏天西瓜总是论担的买,妙珍在堂前间与家人们吃西瓜,趁人一个眼错不见,她已用脚滚了一个西瓜过门坎,抱了去给小姆妈,日日如此,她那里知道厉害,可是小姆妈的病竟因此特别好得快。原来虽医生的话,亦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你说妙珍蛮不蛮? 小姆妈是妙珍从小由她带领一处睡,妙珍每天早晨的辫子也是小姆妈梳,一回却因小姆妈身上有喜了,眉低眼慢,懒得动弹,还躺在床上,妙珍却必定仍要她起来给梳辫子,扑在她身上歪缠,因此竟堕了胎,你说闯祸不闯祸?好得小姆妈也不怎样责怪她,旧时妇人的谦逊,就有这样豁达。这里却使我想起胡村的堂房哥哥梅香,他小时去外婆家拜年,与群儿为戏,放火烧野草竟烧焦了一具暂厝在近边的棺柩,虽然喜得尸骨未动,亦已经是闯下了泼天大祸。可是听见人家来报,外公却也不惊。乡下老法,外甥大似皇帝,而村人又都是同姓,何况新年新岁,没有个不可以讲开的,世上如此无滞,所以人可以是天骄。 爱珍言她小时父亲叫她搓麻雀,那天是胡宝玉来,父亲与女儿说:“赢就归你,输不要你出。”散场输了两块银洋钱,客人一走,她去房里大哭,父亲怎样哄也哄她不好。她是这样一个惜物之人,人世的得失在她都如火如荼,她的钱物都是鲜活会得跳的,所以她的待人慷慨有这样的声音颜色,一出她手,凡百都成了响亮。 又道:“我小时脸圆得人家都叫我荡锣。我母亲因尚未有儿子,把我打扮男装到十一二岁,被男同学耻笑,回家来向父亲吵闹,才改转姑娘打扮,彼时母亲方病,等病起见妙珍换了装,还怪父亲。可是走路动作,就没个姑娘腔。”原来爱珍的美就是女人男相。母亲常拿表姊来比骂,一样的姑娘,人家就斯斯文文。爱珍道:“惟有父亲总帮我。母亲要我穿尖口袜子我亦不穿,母亲骂道:‘你双脚将来还有人要!’父亲即劝道:‘你还是由妙珍。’其后姊妹淘中却还是我的脚样顶好。”母亲见表姊脚上的鞋子,问知是她自己做的,瞧着妙珍在旁,就又有话说。妙珍听在心里,看在眼里,一声不响自己买了料子来,关起房门做鞋,素日她也不拿过针线,此时她也不向人求教,过得几天就一双新鞋着在脚上,叫人见了都惊。爱珍的做人有志气,从小已然,她凡做一件事,未做成之先总不到处说。至于爱珍的一双手,那也是从小强,做什么都一看就会,而他人要学她是怎样亦学不到家。 她却晓得劝解母亲,说名实不能双占,父亲既常在母亲房里,此外对于诸母你就不必再争。彼时妙珍也不过是十四五岁。父亲把钱庄的折子交给她,要做衣裳打首饰可以随意,但妙珍从不独愎,若今天买了一样什么,她必也分给诸母姊妹。她从小在家里就为王,却晓得天下人的衣食不可我一人要光,天下人的面子不可我一人占光,不可当着场面摘人台印,也要给别人有条路可以走走。这亦是她生来的性情。以此家里人都要听听她,便是她大哥哥的嫂嫂,也敬重这位小小年纪的姑娘,有事可以和她商量。妙珍的这种大人气像《红楼梦》里的薛宝钗,但是薛宝钗没有妙珍的顽皮与喜气。 妙珍读书,是与她肩下的妹妹在启秀女中。父亲特为定打一部双人包车,到学校来回接送,因为打得特别大,同学都叫它老爷包车,妙珍几回向父亲生气,父亲道:“你听她们?你只管坐得落位。”当时上海新作兴皮鞋丝袜,总是她先穿。后来简太太还说:“妙珍家在学校,是什么穿戴都她为先。”简太太是在启秀的同学,出嫁南洋烟草公司简家,与妙珍一直要好。妙珍读书,聪明而不用功,人生是可以好到读书不是为学问。 她长成十六七岁,上学校来去,多有少年追逐。而她也不怕,也不避,觌面就骂,一口大道理,骂这班人没有爷娘的家教,不晓得用功上进,却来钉女人。她不知男女之事有何好。父亲因她做女儿被宠惯了,怕难做人家的媳妇,特为培植一位故人之子,在东吴大学读书,意思是要招为女婿,将来还可让让女儿,焉知妙珍必不要。那人寒暑假来佘家住,妙珍只不理睬,他到学校后写信来,妙珍亦不看不答。凡此别无理由,就只是不要老公。她美到如此,却连不甚知觉自己是女身。 可是又焉知十九岁那年,她被饮醉酒上了一个男人的当。那人姓吴,他爷也当买办,与佘家原是通家,因想她不成,故串同女眷出此下策。而她翌日竟会没有知觉,有这样糊涂。也不是不知觉,是她的性情如此,天坍下来当棉被盖,虽遭逢了怎样的大事,亦只当下端然一思省,理它呢?一会儿就自好了。她也不信不伏,也不惊惧计较。她简直可比不知人世有风浪,像孙悟空的不知天上的高低,了得了不得。禅宗有泰山崩堕,东海之水沸翻,莫教溅湿老僧袈娑角的话,其实可以好到只是这种女孩儿家的天骄。爱珍一生便是于世事明确,而于人生糊涂。 她有了身孕,父亲要她到香港叫医生取掉,就此出洋留学。而她不惯于这样的善后法,不惯于承认做错了事情的卑屈感,她是生来不带一点阴暗有祸的感情。吴家晓得妙珍要离开上海,那男人的娘急得来求恳,说她的儿子要自杀,她做娘的对爷不好交代,也只有死,母子两条性命都在她身上。这都是有己无人的心想,惟有他家的母子之间及老夫妇之间是推板不起,便不管人家的小姐也该被尊重。但是秀芳就去到了那吴家。 秀芳却又不是就进了那吴家门,而是住在外头等于小公馆,养有一子。吴家随即另娶了媳妇,也不知是他那母亲不敢向他爷说呢?还是一家做鬼?对那样的人家实在什么都不可信,什么都不必同情。可是秀芳都不问。她是既然这样做了就不悔,原来她出来时就不要娘家的一样东西,亦不与爷娘见面。而后来是嫡妻晓得了,老头子也说这件事对不住铭三哥,才把秀芳亦接到家里。她在吴家十二年。 我问爱珍,彼时何以要这样委屈,她答道:“就为那男人的娘来说,关系他们母子两条性命。”那也信得的?还同情他们?但秀芳是看世人世事笔笔皆真,这种真,真到是女儿家的糊涂,亦是她后来做白相人的风光,如春阳无边际。做人本来是这样,对人对事情尚有于分别真伪之上的一种平等,纵令万物皆伪,亦我心皆真,是故王者之兴,不作区区分别,而一代人遂亦皆真,如《易经》里说的“天下文明”了。而亦没有人能像爱珍的肯吃亏,所以她一生的富贵荣华亦非他人所可羡望。她的肯吃亏,并非为赎罪的牺牲那样心理,而是一种谦逊,一种慷慨。 秀芳一心只为抚养儿子。而她侍奉公婆,服事丈夫,无不尽礼,与那嫡妻亦无间然,吴家的小叔辈都与她这位大嫂亲热,说将来娶妻只要能像大嫂。她的处理家务及烧小菜,都是那时候学会的。秀芳小时,母亲每怪父亲把她宠坏了,父亲道:“不要忙,大起来她自会得晓得的。”她今做人,即立志要做到不被人家说一句不好。她的儿子生得聪明,好相貌,转瞬两岁三岁了,又转瞬四岁五岁了,小人儿也像大人的懂事,晓得娘的心思。这是真的母子之亲。她只愿儿子在天下人之前有面子,争为娘的这口志气,遂使这小小孩童亦晓得母亲是明亮而不溺爱的。 秀芳的儿子养到九岁头上,已经读书知礼,学堂里的先生与街坊上人见了无有不爱,可惜就在是年春天染上猩红热夭殇了。这年轻为娘的,当然摧脏哭泣,她哭的都是热泪。此后她还在吴家住了二三年,那嫡妻亦病故,然后忽然有一天,她离开那吴家回来娘家了。她去时廿一岁,回来三十二岁。她这回也是把吴家的东西都留下,不带走一件。那男人再三来求,她只不见。 那男人被秀芳宠惯了,不能再有第二个人服侍得他这样好,所以后来他就不再娶。他也要算得是爱秀芳的了,落写字间回家来,一步亦离不得她,可是秀芳不喜他的小气,不耐烦男人对自己妻子的这种私溺之爱。但她在吴家尽礼尽心的十二年,也要算得有真情,焉知她一决绝起来会如此不留情,一段恶姻缘如此一解就解脱了,不留一点阴影或伤痕,她的一生依然如太空皎洁无事。这里的有情无情何分别,她宁是像天仙的只为一念心热,谪在尘凡,而后来是缘尽则去。 后来秀芳嫁吴四宝,是她自己看中,而且爷娘也赞成,行了三媒六聘,自此她才出面。启秀女中的同学都惊怪她好嫁不嫁,嫁个白相人。她却喜爱白相人爽快,做事有胆量,重人情体面,到处吃得开。白相人的行为,说坏就坏,说好亦好,这也合于秀芳的性情,她是对于人世的好事坏事都有一种顽皮。还有是秀芳也小心,嫁了吴四宝,好使先前的男人不敢再来纠缠。 四宝娶妻得秀芳,欢喜得不得了,常说自己是个粗人,讨得一个这样好的家主婆,已是十分知足了,爱珍这个名字便是他取的。而他亦果然是民国世界上海白相人中第一条好汉,虽然不曾读过书,人是聪明极了,见别人眉毛动动,就晓得是为什么事情。他这样一个实心人,言语质朴,但自有佳趣妙意。他的性格可比雷霆霹雳,却又细起来极细,调皮起来极调皮,掮木梢他来,做阿瘟他不来。他爱世俗的声色狗马,而他不嫖不赌。四宝这个人是有他的清。赌是早先他也逢场作戏,后来被爱珍强制过一次,上赌场赌的事他就没有了。他不嫖,是说我的家主婆还比婊子好。温州有支民歌: 拦街福来三月三, 看戏呆呆看小旦, 小旦小旦你莫扮, 我老婆扮起比你还好看。 想起四宝,不禁要笑起来。 二 吴四宝是南通人,他的父亲在上海成都路开老虎灶卖白滚水,衖堂人家来泡水,一文钱一大壶,收得钱都投入毛竹筒里,朝夜三场忙头里只听见豁朗朗一片声钱响,四宝从小就调皮,他来帮手脚,揩油得十分文钱就去逛城隍庙。彼时的物价,两文钱吃得一碗油豆腐细粉,有十文钱可以吃几式点心,还看了西洋镜。不久父亲去世,哥嫂要分家,四宝却什么都不要,他有一位出嫁的姊姊出来讲公话,总算代他争回了一些东西,而他亦不在其意。他姊夫带他在跑马厅牵马,姊夫是大马伙,他做小马伙,后来他给一个英国人开汽车。 天下惟有做白相人不是可以学得来的,做得出做不出,不知要经过多少场鸿门宴。秦舞阳年十三,白昼杀人于市,人莫敢近,四宝初起时亦正当这样的年纪,但他不过是白昼游于市上,心思热,爱管人家的闲事。原来英雄美人的亦不过是闲愁,王者之兴亦不过是爱管闲是非,乃至释迦渡人,唐僧取经,亦皆不过是这样的心思热。他又出落得好一条大汉,几次三番把租界巡捕抛到河里去,后来捕房反为来与他结交了。他十六岁,就领得租界的护照,佩带手枪,提起马立司小四宝,人人皆知。 前辈大白相人黄金荣,是当租界捕房的探员出身,惟他却有气概,像郓城县押司宋江的行事。杜月笙是秤水果出身,继承黄金荣做清帮老头子。他们虽然结托中国民间,但是着重还在租界当局,不过把两方面的意思圆转沟通了。要到吴四宝,才不买租界的账,他结托中国民间,以与租界当局分庭抗礼,亦非合作,亦非对立,而要说合作,也是合作的,要说对立,也是对立的,总之大丈夫处世接物,自然响响亮亮。这等于潜移的租界革命,而与之廓然相忘。中国人是特有一种与世相忘,如辛亥起义,是与革命相忘,又如八年抗战,是有一种岁月相忘,乃至敌我相忘,彼时上海民间与租界亦有这样的一种相忘。 吴四宝是青帮,拜小阿荣做先生,但四宝也不靠投门墙出身。国民革命军北伐后,上海是杜月笙当令,惟有四宝,除非杜先生叫他,他才到杜公馆,他自己总不凑上去。他不喜杜公馆一班白鼻头军师与二爷们。四宝于在上的人皆不去趋奉,惟人家叫着他时,他总谦恭,执晚辈之礼。我不投人,人来投我,这就是志气。四宝自有他的一班结拜弟兄与学生子。 四宝二十几岁,给那英国人开车的时候,娶妻生子,雇的一个奶妈却为贪图一付金镯头,放火把那婴孩烧死了,四宝虽觉事迹可疑,他倒亦不难为那奶妈。上海人闲常说起吴四宝,只当是怎样厉害的一个人,焉知是看他看豁了边。他的忠厚是本色,还有他逢到像这样的事情,会忽然洒脱如同天意,他这就不是个不胜其情的人。所以四宝还有他的静。 闲愁记 (一) 却说上回唐君毅来日本讲学,那十几天里,正值爱珍又在吃冤枉官司,我每隔一日到立川警察署拘留所去看她,送饭菜与换洗的衣裳。可是我没有对朋友说起,除非听者三请。我不说,是因为庄严,若说是因为慈悲。 那天正午我在东京车站送水野社长回名古屋,看他火车开走之后,想着爱珍的事,心里郁怒不知所适,忽然想到了去尾崎士郎家。但是到了尾崎家,亦只主客相对坐了一回,前厅里与院子里皆是晴阳好天气。我仍怕打搅他写文章,吃了茶就告辞出来了。经过大森驿前,我还进去一家书店里与那店员森冈小姐挨拶。去年除夕第一次去尾崎家,承她领路,步行一直把我送到。记得那时她穿大红毛线衫,底下长裤、木屐、衣衫上螺钿纽扣、头上水钻夹发针,面上擦粉,十九岁姑娘的身段眼睛,只觉她的人晶滢如除夕的灯火。现在我向她道谢,这样斯文,谁亦不知道我有着烦恼。因为我的不是儿童的喜怒,而是大人的忧患。 尾崎士郎家招宴君毅、西尾末广家留宿君毅,我皆被请在一道。我还陪君毅到三潴信吾家,又同他游日光,出席座谈会,送别会,而不因爱珍的事有所扰乱。在这世界上,爱珍被拘留在警察署里,与有人在讲学,高朋如云,这种不调和,真是使人泼辣,而且益益明净。 在尾崎家招宴席上,我还有心思欣赏尾崎与水野。水野是水野成夫,那晚他亦被请做陪客。尾崎士郎我看是当今文章日本第一人,而于他的盛名之下,忙得来像明星,我却不知要怎样批评才好。他的小说《人生剧场》我读时亦每每要生出意见,但又随即自动的取消了。这样无意见的读书,无意见的看人,我不禁要自己欢喜。尾崎我几次见到他,想是因为刚巧他彻夜写稿之故,他的身体仿佛透明,只是精爽魂魄,慌张而又澄静,一种迫力,使我想起参拜伊势神宫,天照大神的和魂与荒魂,而在他变得都是喜气。现在席上,尾崎为主人,却端坐不饮,我问他,他答:“头山满当年亦是喜看人饮,而他自己不饮。”古人多有说对酒,果然对酒不必饮,如对花不必折。 日本今有似战国时代,各人任意而行,而水野成夫即是现代的织田信长。他早先原是学法国文学的。此刻他坐在我旁边,无端使我想起绍兴戏《踢魁》里的魁星,水野的相貌便真是头角峥嵘,而他此刻穿着和服,寂然如水。座中尚有他客是出版界,向唐君毅发问,君毅答,池田翻译,水野成夫就只是听。及酒行数巡,亚细亚杂志的小林,他在座中最年少,不知因何忽然激越起来,大声的议论,水野的座席与他面对面,一般也端然的听,大约是并不管他说的对与不对,而只觉席上如同: 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 但是水野你看他如此冲和,他却又是虽在技术组织的现代社会,亦一般可以斩蛇开径的人。 我因想起一家周刊杂志上有写水野成夫,他也是对于银行的小角色叩头百拜过来的,觉得这实在是庄严。我听景嘉说武技,从师学刀三年,师什么亦不教,惟教其砍树砍石头,要一刀砍下去,力量全都进入树里石里了,没有一点弹回来,然后才教你刀法。如此你一刀砍在对方的刀枪上,对方当即虎口震裂,胜负当下就见分晓,尚有许多解数连无须施展。常时我与池田搔首叹息,在现代社会想要有些英雄的举动,如刀砍石,即刻被弹回来,但这还是因为自己的工夫不到。而水野成夫则有这样的工夫。他们昔人有织田信长,于桶狭间一战而得天下,于本能寺一怒而亡其身。此正是日本人的凄绝,乃至亦是明治以来到得今天的日本这一段历史的本色。那织田信长是好像以毛笔画兰竹,成败一笔为定,连不可以添补修改。 水野与尾崎是俞伯牙与钟子期之交。是晚尾崎醉了,君毅的说话如何,翌日他问水野,水野道:“朴茂淡远。”是晚水野先离席去后,席上不知如何就凌乱起来。元曲有一只“华筵开处风光好”。尾崎想是被这风光所醉了。其间不知如何说起了辻政信,尾崎有感于日本军在菲律宾杀降之事,他悲痛的、大声的、重复的说道:“若是谁要杀害胡兰成,我必与之同死!”及宴罢,众宾起辞,我见尾崎仍坐着不动,门口惟尾崎夫人与小姨送客。君毅与池田坐上前面一辆汽车,已在开动引擎了,我亦正要坐上后面一辆汽车时,却见尾崎赶出来,他也坐进车子里,必要送我回家。这样的夜深路远,他又酒醉,身上又是在室内着的和服,春寒尚重,岂非要感冒!他太太与我百般哄他也不肯下来,我只得自己下来说不去了,才把他哄下车。 尾崎待我,使我感激,但是我抑制自己,觉得现在就来感激,引人为知己,时期还太早。天下人是在举大事里才不知亦成为相知,无才亦成为有才,如在好天气好庭院里,杂树皆成珍木。现在宁可我知尾崎,饶是尾崎不知我。 扰了尾崎家又扰西尾家。西尾末广出身是大阪三菱机器工场的旋盘工人。而现在日本政界中反为是他最有清华贵气,他是社会党人,而能与自由民主党人无间隔。他太太亦是当女工出身。有一年新年里,我与爱珍带同过房女儿慧英夫妇去西尾家拜年,西尾夫人与小姐出来招待,都是穿的和服,后来慧英再三惊叹艳羡,说西尾家真是宰相人家,夫人是相国夫人,小姐是相府小姐!慧英是苏州女子,人世的富贵荣华她只在旧戏中看得,如今却见是这样天然的生在平民精神里。而这回是我要君毅看看日本的好人家,就选了西尾家。在西尾家一宿,翌朝西尾夫妇还做茶道,请请君毅、池田、与我。 日本最好的东西是茶道。做茶道时只是亲与敬,不可以有爱欲,不可以是生命的迫力感或感觉派云云。不可以是喜怒哀乐。不可以是意见议论。从来打天下的人,最要从感情与意见的末梢走了出来。乃至走在天的先头,来一个“先天而天弗违”,所以像丰臣秀吉这样的大英雄都讲究茶道。可是西尾夫人还是新学。茶道的仪式她做到中间不明白起来,问她的丈夫,西尾先生当然也是不会,便夫妻商量起来,说大概是这样的罢,当下使我不觉要笑。原来昔年丰臣秀吉亦是出身平民,而历史上反是他的茶道这样有名,如今亦茶道在西尾家,还比在世族旧家更相宜似的。 于是陪君毅游日光。日光有东照宫,祀第一代将军德川家康。德川家康开日本三百年太平一统之局,而其遗训自叙艰难,不敢为先而为后。其东照宫,三代将军家光所建,黄金为饰,本格是神社式,而多受中国明朝建筑的影响,还采用南蛮的风物,却能不发生问题,只觉是彼时日本人的天下之大。这种种,不知为何皆于我非常亲切,使我思省。 日光虽已是阳历三月,尚积雪满山,在上山下岭的汽车中,我向君毅问起新亚书院。当初钱穆唐君毅等几个人从大陆逃出,在九龙租人家的楼房开办新亚书院,衣食不充,其后得到美国耶鲁大学的合作,建起了新校舍,人以为荣。而上次校长钱穆来日本讲学,竟无一言及此。君毅亦然。这回是我问他,他道:“本来是应当掉转来,我们若能资助人家,才心里平安。”这是真正的读书人。这样的我所敬重的读书人,在日本也有,是拓殖大学校长矢部贞治。 与君毅,这回我还谈起《山河岁月》的稿子。彼时我偷渡来日本。把稿子留在君毅处,又恐邮寄万一遗失,托他代请人抄写一份副本寄来。有是学生抄写的,有是君毅夫人抄写的,而且经过君毅亲自校正错字。我非常感激,与池田说古人可以托三尺之孤,寄百里之命,亦不过是基于朋友间这样的信。焉知君毅道:“你临走原有百元港币留下为抄书费的。实情是那时学校里非常穷,一次我把家里的香烟罐都搜集起来,有一大筐,抬出去卖,还卖不得一块钱。我夫妻商量,你留下抄书的一百元,都给别人趁了,不如自己也来趁些。承你说得太好了,不敢当的。”经他一提,我才记起果然有那一百元。然而君毅的为人我觉得比我原来所想象的更好,因为这样才是更真的。 君毅是路过日本,还要去美国讲学,送别会开在银座一家日本菜馆。席上我致辞,说:“开创新朝要明理的人,但是他还要能不讲理。日本的日莲上人提创法华经,却说禅天魔,念佛无间。禅怎么会是魔,念佛怎么会是地狱,这岂不是他的不讲理?印度的甘地,他做独立运动也罢了,而他必要弄一部手摇的纺车纺棉花,这也是不讲理。”而我因何想到要以这样的话为对座中日本的政治家与中国的学者的赠言,对两人责望这么深,这也是属于不讲理的一类。 我原来是别有所思。从前每凡天下大乱,像张良马援李靖都寻访在新人中可有命世之主,我觉这比千里访名师好。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是论的人,不是论的学问。 君毅去后,爱珍还在立川警察署有几天,才获释放回家。在那一段忧患期间,我的人反为变得异常的清和,连我自己亦觉得。而爱珍亦经过这最后一次,不再有警察事故了。不然还不会有这样太平。 幸得爱珍的麻烦亦到底清结了。今日凭栏看楼前梅花,依然人世自有清华贵气。炖煌壁画展览会在东京开,我偕爱珍去看。南北朝真是一个伟大的时代,炽烈泼辣,西域的无明的东西都做了汉文明的薪火。还有是隋唐的,其中一幅宋国夫人归朝图,乘马,帽上两朵金花,骑从者捧巾奁,焚香,马前一队管弦,女子十数人在舞,有点像秧歌舞。我看之不厌,觉得这真是美,亦看看爱珍,而且不禁要以彼时比起现代,以今人比起昔人来了。 (二) 有一年秋天,我偕池田到小田原演说,翌朝本地人陪同参拜箱根神社,观丰臣秀吉所奉纳的刀,是他在小田原之战,临阵所佩者。还有是德川家康的佩刀。今人则有岸信介首相奉纳的一架大铜灯,金灿灿的挂在廊前,还是新的。 胁山宫司是熊本地方出身的豪杰,待我以上宾之礼,于我参拜时特为击鼓巫舞。是年轻女巫二人舞于神前,歌丰年之章。歌罢舞歇,一女执壶勺一女奉盏,来赐神酒神馔。神官古装执笏,领导我们拜。拜罢俯伏,神官拔架上白纸伞如大拂尘,来我们头上袚除已,又拔神前金箔伞来我们头上拂几拂。同行二本地人皆大喜,说:“平常未有以神前的金箔伞来袚除的,今天对胡先生是异数,可见神喜欢胡先生。”得日本的神喜爱,比得日本的女子与庶民喜爱,更有一种宾主之意,使我也爱惜起自己在人前。 归途搭观光巴士,车掌是年轻女子,山回路转,她一路报告风景:“昔、丰臣秀吉小田原之战,于此陈兵。”巴士转弯,又是另一地:“昔、小田原之战,丰臣秀吉临阵,立马此坡上。盟军德川家康的军队在右手下去山麓川边。”是处风和日丽,而人世的事成败如此分明,这真是亮烈。 提起丰臣秀吉,我这回与池田在大阪讲演时到过他的旧城,登上了天守阁。天守阁的铜瓦飞檐,实在令人惊叹。我在街头店里见过版画富士三十六景,其中一幅画的是海浪卷腾,船从波涛的谷底掀起,好似乘龙欲上天一般。天守阁的铜瓦飞檐便可比这样的海涛掀舞,直下万丈。这是日本人独有的创意。天守阁里有丰臣秀吉的画像,这样好法,我见了当即走不开。我面着他立了好一回,不觉稍稍低下头来。随后到窗口,一望山川城市,只觉得是我自身的端正。 我不知何时可以与一代人开创新朝,也许如与美人的誓盟,终于误了佳期。我近来看事情反为不及以前有把握。而且我多有忧怒,修行亦反为不及以前似的。 原来修行是只有宗教者才会得成熟,如基督的就要去坐在上帝的右手边了。或如释迦的成了正等觉,于凡事永绝摇动与疑惑。而如孔孟则不然。孟子即有一次他的学生万章看出了他好像是很不高兴。因万章问他,孟子才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今已其时,但听他的口气,不是判断,而宁是在思省。 孟子之后随即有秦朝的统一,且接着起来了汉朝,与印度波斯罗马交际,开出新的礼乐之治。但这算是孟子说对了么?又汉唐以来的每每开出新朝,果然就是相隔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么?可是,这是耶非耶才正是历史的明征,这将信将疑才正是历史的大信。便是往年对日本抗战必胜的话,当时其实亦是将信将疑。将信疑是对爱人的,而亦可以好到是对天下大事的。 原来要为天下起义,是好比作书画,有没有神来之笔,先头简直不能知道。吴清源下棋,他自觉无必胜之理。胜是幸运。他说自己的黑番反为不及以前坚强似的,以前黑番殆必胜,现在可是黑番白番皆在动摇可败可胜中。而这正是他来日本后强了一目之所以然。如此,我今看事情不及以前有把握,或者倒是我来日本后的进步。 前一晌我偶又读了诸葛亮的后出师表,他对前途说“此臣之所未解者一也”:“此臣之所未解者二也”:“此臣之所未解者三也”,我从来读它没有像这回的亲切。唐人诗:“出师一表真名世”,真真不错。诸葛亮于天数与人事之际,这样的反复思省,所以临表涕泣。而我现在是简直对景难排。 西尾末广是社会党右派,在党中称为西尾派,我所知的朋友中有进言他应当与左派决裂的。还有进言他应当根本退出社会党,另组新党的。惟我以苏轼写诸葛丞相的两句诗赠他,曰: 崎岖事节制,隐忍久不决。 西尾很感激欢喜,要我写字,但因我的书法难有自信,答应了至今尚未写给他,我现在亦是学会了承认人家。对于异己者,西洋人有说宽容,其实宽容尚是傲慢的字眼,我毋宁喜爱初期解放军说的学习。 我在日本,好像是在亲戚人家作客,又可比是那回与秀美耽搁在金华小娘娘的村子里,看人看东西,总没有个自己先来暴躁之理。日本的学生现在多是男阿飞、女阿飞、东京都内、银座、新桥、涩谷、新建的咖啡店三四层楼,一幢容得千余人,只见前后多是高中女学生、男学生。乐队奏爵士,随着电梯一层楼一层楼的升降。他们被称为太阳族,使我想起古埃及人。那爵士乐,烦躁、冲动、性的叫喊、生命的沸沸扬扬、一派夏威夷的热带风光,但又的确是日本的年轻一代人。这样的地方,李华卿带我去过,还有景嘉与两位新加坡的留学生也带我去过,而我亦能知其好,因为我谦逊。虽然我还是不喜。 我与中山优到银座,他说这样的满目都是汽车、地下铁道、水泥钢骨的大厦,人简直是走进了蛮荒的树林沼泽里。只讲到达目的地,沿路一点没有风景。我听了亦觉他说得好,但是我从不附和着亦来说。于自己的所见所知,要赞成一样东西,要反对一样东西,总不可以有一点诳语绮语。佛经里每有:“若佛所说,为有余义,有漏义者,天上地下,决无是事。”我今才晓得释迦当年处的时代的重大,所以他这样谨慎。 还有是应小姐称赞日本的巴士好,她说:在香港你赶巴士,买票的明明看见你赶到只差几步了,他偏“当!”的一声拉铃开走,而你就成为可笑,可是那买票的亦不笑,单是一张刻薄发青的面孔,因为这一切是这样的无味。又在巴士里的乘客,把人家的鞋子丝袜乱踏,你想他为何这般无礼,不免要看那人一眼,你不看还好,你一看,那人反为笔直的问到你脸上:“你该几多家私哩?你该家私就坐私家车啰,也无须搭巴士!”香港人是这样的,见人先把你从头看到脚,估量了你有多少家私,然后答言。你要打量人的贫富,或者是装作不在意的察看,但香港人是笔直的望到你脸上。 应小姐说罢,我只觉冰在心头,许多日子都难消。后来我转述与池田听了,池田骇怒道:“啊!”我却没有一句愤慨的话。我对于这样的事,宁是文明与堕落的对决,第一要判断那种败坏的耻辱的风气有多少势道力量。我是这些年来已养成这样的习惯,如临阵前,只觉不可轻敌。 史记淮南王列传,伍被言秦之季,天下人欲叛者十之六七,客有说高皇帝者曰:时可矣。高皇帝曰:未也,圣人当起东南间。现今是波兰匈牙利暴动了,而中国民间亦略试试,觉得时机尚未可,就又赶快收住。这种动心忍性,这种柔弱,是好比早春兰芽初见,莺声尚涩。老子真是一部打天下的书,他说草木之生也柔弱。 我今且亦做个柔弱的人。小时同在胡村私垫的一班同学,几年之后我到杭州读书,暑假回来,只见他们有的已在商店当学徒出了师,有的则当起了小学教员,有的也和我一样还在杭州读书,不过他们是进的安定中学与法政学堂,现在见面,他们都变得老三老四,无论说话动作神情。惟有我仍旧幼稚,老练不出来。再后来,我教书、办报、做官,亦只见人家是做一样像一样,说话谈吐,老得来烧不酥。而我简直是不近人情。我仍是昔年的蕊生。一次忽然想起中庸里的慎独,也许就是这样解释的。便是现在亦华侨的各种行事少有与我相干。惟前时有个留学生李瑞爽,他在东大学印度哲学,会吹洞箫,比我又另是一种幼稚,倒是与我常往来。我同他带了箫到新宿御苑,又暑天夜里他邀我同去田园调布,两人在月亮地下走到多摩川大桥上。如此两年,后来他转学到美国去了。 这李瑞爽,有一次带我到镰仓一个佛寺里去见铃木大拙。铃木大拙是禅学大师,昔年与小说家幸田露伴、哲学家西田几太郎为友,称为三杰,如今年已八十余,经常在美国及欧洲讲学,地位甚高。他此番回国,小住一两个月就又要走的。他以为我是李瑞爽一样的学生,为我们讲说西洋是征服自然,东洋是天人一体。我只在留心看他的人,喜爱他的动作活泼。他解开一包馒头请客,说了两次,我与瑞爽不吃,他当时就生气,把馒头又包包好收起,于是什么话都没有了。我与瑞爽就告辞了出来。我觉得自己在人前这样的柔弱幼稚,真的非常好。 我其实亦不宜于与谁称知己。若有称得知己的,亦只是与街坊人家的人们。我于岁月人事每有悠悠千年之思,可是要我参观古物展览,我宁可喜爱百货公司的应时货品。还有我对于现代西洋的批评,是与昔年释迦对于埃及、巴比仑、希腊、波斯的批评相同的,而且一般的严格。但是我亦仍可与之相忘。一日我从涩谷趁急行电车去横滨,是新车,车开时播送贝多芬的交响曲,随着钢铁的轮声,向河流田野中驶去,我忽然发见这交响是与古代波斯及不丹、尼泊尔等地的高原音乐,如传入唐朝的青海波等曲调,有相通处,所以今天我听了觉得它好。 还有是一日早晨我在松原町散步,转弯角里迎面开来一辆汽车,我避过路边,那开车的西洋妇人对我一笑。因为年轻,因为是在早晨,只觉她的人非常美,可比我为黄泥墙头一盆单瓣粉红的芷草花而停步了,也不知是那芷草花美,也不知是那风日美,也不知是我自己的好情怀。 我原来是忧患之身,每与池田出行,在火车里、在酒宴终席,他会入睡,我总耿耿清醒,比得过高僧的修行不眠,数十年胁不着席。而我的清醒又是这样柔弱的。宋儒有戒昏沉、戒掉举的话,我先不喜做什么工夫,焉知一个人生于天下的忧患,自然就是这样的,君毅前时写信教我要收敛,我总算也不负良友的规劝了。 跋一 英雄无赖有真姿 小北 “民国以来,至于今天,是要有一全面的反省。我写《今生今世》是为此。盖文明生于格物,而历史要能打开,人世的现实即是解脱。然亦诚如兄所言,‘不知者读之,只是羡慕你老婆多’,我亦开心好笑。世俗之人,但能读之不生厌倦,此即其中必有知之者了。”胡先生在1959年9月25日致唐君毅的一封信里如此写道。此书是作者自传,而亦可谓渔樵闲话话民国。他的“一全面的反省”是对人、对物、对事都有一种亲切的观照与剖析。诚如台湾资深胡兰成专家杜至伟先生所说:“谈《今生今世》,若不从胡所说的这点契入,多少都是隔靴搔痒。”我每读《今生今世》,亦常常比及自身,把来作为人生的一次次反省。 要说《今生今世》的精彩,知之者心有灵犀,隔之者任凭你口燥唇干,仍是对牛弹琴。依我看,它是当代版《红楼梦》,写人,鞭辟入里入木三分;描物,浩然有色气象万千。一路观照着民国以来的中国,在在与《诗经》遥相呼应,与《红楼梦》一脉相承,既是真正中国传统,又融入了民间的世俗性,所谓中国文明,即是“路上有风景,人家有笑语”。遂在胡兰成先生笔下展开的,尽是悠悠人世的美丽风景。 胡先生写《今生今世》,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处处有着欢喜。民国乱世,虽跌宕起伏,但在胡先生的追述里,却到处充满惊艳的故事,一路皆是悠悠人世。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人人喜欢,但胡兰成的“韶华胜极”多有人不信。而在我记忆中,是真有那悠悠人世。真山真水不光生于好的时代气候,更要生于好的人情物意。我们都生于浙东剡城,钱塘流域曹娥江畔,古之东南眉目,幼年记忆至今如新。小小山城,却山高水阔,天地清旷,处处是景,花开有神。遂有谢公开道隐剡溪,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所以《今生今世》于我,是如梦亦如真。 对于此书,谩骂者甚多,推崇备至者亦极多。前者不必多言,后者譬如著名诗人柏桦先生即说:“胡兰成是文学水平的试金石。”又说“胡也是人品人格的照妖镜”。陈丹青先生则宁可不出版自己的书,也不肯删减他写胡兰成的部分不带批判的文字。几十年来,台湾文坛深受胡先生之影响,自不必云;而大陆当代以来,受胡先生之影响者亦不鲜。据薛仁明先生云,作家郭松棻旅居纽约时,病中唯读《今生今世》而感开豁。可是郭松棻并不认同胡先生的见解。这用薛仁明先生的解释即为:“其实亦说明了《今生今世》在知见之外,另有更真,也更具能量的东西;那可以是书中散发出的光明喜气,亦可能是胡的向阳性,更可以是其生命映现出的清清朗朗之解脱境界。” 拜读胡兰成先生的作品已有六七年时间,起初只是吸引于《今生今世》的文字,益益解脱了我稚涩的青春。以我行过的生命来体验,《今生今世》可以当做一本闲书,也能当做一本庄严的生命修行之书。英雄无赖有真姿,渔樵闲话是史思,我就是被这样的魅力折服了。其后我认识一位忘年之交,魏国宁先生,是个经商之人,在海外办实业多年,资产不少,对胡先生亦是推崇备至,常常彻夜抱书,思之不寐,引其与当代管理学之父彼得?德鲁克共为一代知音。可惜,这位朋友在两个月前英年早逝,客死异国他乡,年仅五十岁。这样一位企业家,生前即常常购买大量《今生今世》送人,谓之其中有“人世的大信”,有“丰富的人情物意”,有“悠悠的人世风景”。 而我,亦因胡先生,重拾日语,以至翻译他的著作;又因他的因缘,结识出版界的人,乃至亲自编辑他的作品。二十年前,天文姐在台北主持三三书坊拟定出版胡先生的全集,终究愿未央,所谓全集只出到第九册。换了时空,我今仍有此愿。一代江山,思之不尽,天意浩荡,亦即是故人的志不尽。可是人世还得有机缘,有缘无机,或是有机无缘,皆难以成事。《今生今世》的起起落落,也尽在于这个时代的机缘。 那天在南京,我与罗羽先生细数《今生今世》的版本,前后共有近十种。今重新以简体本献给大家,虽有不尽人意之处,亦仍是可感激珍重的。 二〇一二年十月于北京 跋二 《今生今世》版本考释 罗羽 二零一二年十一月,朱天文为昔日同门仙枝的散文集《萝卜菜籽结牡丹》殷殷写序,谈及仙枝的成长环境台湾宜兰,朱天文把它比作恩师胡兰成浙江嵊县的胡村。并再次论及:“即使是对胡老师顶反对(黄锦树)、顶倒味(刘大任)的人,读《今生今世》第一章<韶华胜极>里写的中国民间,不免也只好点头,刘大任称赞是精彩的民俗志,黄锦树则有<世俗的救赎>专论。” 《今生今世》问世已半个多世纪,虽众谤喧哗,知音者甚多。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身居美国的阿城曾经将日本汉字版的胡兰成《今世今生》借给陈丹青,“一年后还回来厚了半公分,上面还有植物油,可能纽约识中文的连餐馆伙计都看过了”,后又经陈丹青转给木心,据说,木心亦有赞语。 陈丹青在他的《多余的素材》一书中,曾多处摘引《今生今世》片段,肯定胡兰成的书写、性情、器识,犹有胜沈从文张爱玲之处。诗人柏桦称此书为“足以谈论的理想汉语之文本” 、“禀承了中国文化正脉之一种”。 在台湾,朱家姐妹及“三三”成员最早发现《今生今世》之成就,朱天文曾有 “石破天惊,云垂海立”之叹。杨照形容为“一座庞大向度、深奥结构的存在若隐若现,文字只是勉强露出的冰山尖。”近年,后继者薛仁明更有专著《天地之始》,赞叹其言中国民间之生机盎然,鲜有人能比,“今再读《今生今世》,更觉得是一部修行之书,胡兰成以其一生之修行与历经数千年集体修行之中国民间相互应证,可称为求道者之言。” 《今生今世》从张爱玲题名到最终成稿,一波三折。早在一九四四年,胡兰成在其南京创办的文艺月刊《苦竹》杂志封底,预告《今生今世》即将出版,“内收文艺散文三十余篇十余万字”,但时局动荡,终未能结集。最初的《今生今世》是何面貌,今已不可考。 抗战胜利后,胡兰成辗转日本,流亡如新,潜心写作。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在日本出版并由ジセナル社发行的这本《今生今世》,是他视为一生集大成之传世之作。一九七四年胡兰成赴台,卜居华岗,随身携带的,即是自行校注的版本。当时,远景出版社的沈登恩得悉他是“张爱玲以前的先生”,跑去看他,拟将《山河岁月》和《今生今世》两书在台湾出版。 一九七五年,《山河岁月》先行出版,但因赵滋藩、余光中、胡秋原等人发文批评该书“妄发议论,歪曲历史”,殃及此后的《今生今世》。原已付排的全书,最后经由胡兰成自行删减内容,抽出敏感的〈渔樵闲话〉,裁掉包括<自序>、<汉皋解珮>、<天涯道路>、<雁荡兵气>等在内的九万文字,才得在翌年问世。胡因为《山河岁月》事件,丢了在文化学院的教职,遂搬去了朱西宁家隔壁。因感激朱家知遇之恩,闲时,胡兰成替他两个女儿天文天心讲授四书五经。 其时,朱天文在读淡江大学之际,成立了三三书坊,并出版有二十八辑的《三三集刊》。作为“三三”的精神导师,胡兰成化名李磬、李玮、翁晋清等,在集刊发表多篇文章。直到一九八一年胡兰成去世,共在三三书坊出版了《禅是一枝花》、《今日何日兮》、《中国文学史话》、《中国礼乐》等四本书。一九九一年胡兰成逝世十周年,朱天文用其恩师本名,替他整理出一套九种十本的文集,交由远流出版公司发行,其中就包括《今生今世》。 《今生今世》的版本,历来芜杂。良莠互见,各有所宗。自一九七六年起,台湾远行、远景及香港新闻天地杂志社分别出过删节版本,二零零四年远景重出单行足本,惜谬误较多;二零零三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版,更是精简。 《今生今世》最值得重视的版本,当属ジセナル社发行的汉字初版。初版分上下两册,分别于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一九五九年九月印行,其间相差了十个月。后出的版本,当以三三版与之最为接近,不过两个版本的目录亦不尽相同。初版共有九章,三三版少了〈有凤来仪〉,并入第一章〈韶华胜极〉。初版下册书后,胡加了一段:“右今生今世,自中华民国四十三年三月开始写,至四十八年三月写成。文体即用散文记实,亦是依照爱玲说的。承服部担风老先生为题字,却误作今世今生,但是也罢了。”三三版保留了这些交代,却没有沿用原来服部担风的题字,改由龚游琳题签,但书名恢复为《今生今世》。 二零一三年,香港天地图书版《今生今世》依照最初刊行于日本的初版,并参照三三、远景版逐一比并予以校对,纠正了几个版本的错误与漏失。今简体《今生今世》再版,即参照香港天地图书版重作修订,并首次加入《今生今世》各个时期的封面,作为定本。 《今生今世》一书,并非通常意义上的自传或忏悔录,胡兰成不仅将诗的意识引入其间,更掺杂了一系列观照文明的宏论。胡兰成用他所亲证阅历的民国史,以一己之眼界,见证江山有思,中国民间之底蕴无限的“贞亲”。诚如其初版自序所叹,“我此书便亦如曹孟德的诗的终篇:‘幸甚至哉、歌以言志’。” 是为记。 壬辰年立春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