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拍遍进临安》 第一章 抗金自救 南宋绍兴十年五月,金国撕毁两国达成的和平协议,金军兵分四路全面入侵南宋。停战仅仅持续了十七个月,南宋上空再度战云密布。 六月,岳飞、韩世忠、张俊、刘锜、杨沂中、吴玠等将帅奉命在各地与金军进行激烈攻防,让金国有些吃惊的是,南宋将士第一次展现出难分伯仲的作战能力,原本以为又可以长驱直入血洗临安,没料到半年过去,金军仍无法突破南宋顽强的防线,并且战火已经在淮河流域以及中原地区四处燃烧。 金国经过战略调整和精心筹备,绍兴十一年正月,金兀术强渡淮河,占领庐州、和州,一霎时长江防线岌岌可危。 二月,庐州下辖柘皋镇周家庄已能听到远处万匹战马犹如雷声滚滚的蹄声,整个庄子却死一般的沉寂,佃户们躲在自己的家里不敢出门,他们知道金兵很快就会铺天盖地而来,篱笆和土墙根本无法承受金军铁骑的冲击。他们现在能做的只能绝望地焚香祷告,求助于上苍怜悯赦免他们的无妄之灾。 一天申时,在细雨和浓雾笼罩的周家庄逐渐闪现出两个骑着战马的人,马蹄踏过湿滑的泥泞田埂趔趄穿行,来到青石板铺设的主干道上才飞驰而过。 到了周家气势不凡的宅院门前,两人跳下马来,疲惫不堪的战马如释重负地打着响鼻,鼻孔里顿时冒出长长的白色雾气。 “官人请稍候。”青衣小帽的中年人恭敬地冲旁边的年轻人拱拱手,疾步走上台阶扣响门环。 黑漆大门很快打开一条缝隙,里面的人惊喜地叫道:“周胜!可把你盼回来了,少庄主接回来了吗?” 周胜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雨水,不耐烦推开大门,吩咐道:“你赶快到后面回禀大管家,少庄主请的客人已经到了。” 小厮打量了一下站在门前全身湿漉漉的年轻人,不由追问道:“如果大管家问那位官人的姓氏,我该怎么回禀?” 周胜打开大门,拿起门后的油纸伞道:“这位官人姓谢名易,是少庄主在南少林的师弟。少庄主正在闭关,特别拜托官人全权负责处理庄里的事。”说罢,他撑起油纸伞就跑向了门外正四下张望的谢易。 谢易二十多岁的年纪,头戴束发巾,身着白色长袍,中等身材,气质儒雅。虽然经过长途跋涉,行装狼狈,神情疲惫,但他依然站的笔直,一只手轻轻抚慰精疲力竭的战马,炯炯的目光却饶有兴趣地向四周不停观察着。 半个月前他回到南少林向慧道禅师求证心法,如果不是答应觉知法师到他家乡帮助家里人避难,他现在应该已经踏上前往北少林的旅途了。此时他虽然表情平静,但他知道此行责任重大,在危难之中解救几百人的性命非同儿戏。 “请随我来,官人可以先沐浴更衣,然后去见我们庄上的大管家。除了少庄主和少夫人外,现在周家庄就全依仗他了。官人有什么要求尽可以向他提出,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完成。” 周胜为谢易打着伞,恭恭敬敬地在一侧带路。他奉命赶到南少林向出家十年的少庄主求救的时候,少庄主引荐了谢易,并叮嘱回去之后都要听谢易的安排。路上这位官人一出手,他就不再对他的能力有怀疑,更何况是少庄主发话,沿途又看到宋金两国大战一触即发,周胜也只能寄望这位大官人能保全周家庄。 在温暖的房间里,谢易坐进盛满热水的木桶里,温热的水面上还漂着皂角、丁香和蜀水花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在寒冷的冬季能洗上热水澡,对他来说真是难得的享受。连续十天的日夜兼程,疲倦的他舒服地闭眼养神,此时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在干净温暖的床上好好睡上一觉。 但有人已经等不及了。 房门推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径直走向谢易道:“官人休怪,只因大战迫在眉睫,周家庄已危若累卵,还请官人解救我等倒悬危难。” 谢易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看来者,微笑着说:“看来你就是周家庄的大管家周滨了,觉知法师对你可是推崇备至,说你是周家庄擎天白玉柱。真是幸会了。” “少庄主谬赞,老奴只是识得尽职二字而已。”周滨面无喜色,只自谦了一句就又急急地问道:“官人来的路上想必已经看到金军已经不断进逼而来,周家庄祸事就要到了,还请官人拿个主意如何让几百条性命消灾避祸?” 谢易反问道:“觉知法师对我说,周家庄有佃户一百五十三家,不知成年男子有多少?” 周滨叹口气道:“少庄主所言是十年前的数字了,因连年战祸不断,庄客不断南逃,现在佃户只有三十六家,总人口是一百七十五人,二十岁以上男丁有九十一人。庄园里还有男仆下人五十七人,合计成年男丁有一百四十八人。其中也包括我和我的两个儿子。” 看这位大管家如数家珍,谢易不由暗自赞许道:果然是周家庄的第一心腹。他继续问道:“庐州地区连年征战,你们往年有什么战时避难的法子?” 年轻人镇静的神情似乎感染了周滨,老人的情绪逐渐恢复平静,说话的语速也平稳了许多:“周家庄向西五十里有座紫薇山,连绵百余里,我们在山中凿出洞穴十几处,既可以避难藏身,也能储存粮食饮水,供应全庄老少生活百日无虞。” “果然是深谋远虑,考虑的极为周到。”谢易夸奖了一句,又不解地问道:“我听说有其他庄寨挖有地道藏身,为何周家庄不效仿,那可比劳师动众搬迁便捷得多啊?” 周滨苦笑解释道:“周家庄地处洼地,掘地三尺就有泉水冒出,因此无法深挖地道,也就只能选择到山中避难。但这次金军选择在紫薇山下设下营寨,断绝了庄客们逃难的通道,百般无奈才只好向少庄主求助,打扰了他的修行都是我的罪过。” 谢易点点头,又摸了摸脸上蓬乱的胡须笑道:“这样吧,今日酉时三刻每家佃户出一人前来议事,我洗完澡打个盹,你再给我找一套换洗衣裳,起床后我还要修面才能见人,免得落魄相貌让庄客们更加惊慌。” “官人是否已经有法子避祸了?”周滨喜形于色:“能不能先说与老奴,我好有个筹划准备。” “安然避祸已不可能,唯一的法子就是……”谢易凝视着周滨一字一句道:“组织乡兵,抗金保家。” 周滨不由后退几步,倒吸一口凉气道:“庄客们都是本分农民,平时只懂耕作,怎么能和凶神恶煞的女真兵搏杀?况且我们人数这么少,哪能抵抗女真十万铁浮屠?” 第二章 祠堂动员 由于下雨,天黑的特别早,还不到酉时周家祠堂天井院内就伸手不见五指。周胜在空地上燃起了一堆篝火,照亮了院子,也照亮了聚集的几十个满面愁容的庄客,他们或站或蹲,彼此都没有心情闲聊,场地内鸦雀无声,弥漫着浓浓的恐惧气氛。 祠堂门打开,周滨和谢易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周滨在台阶上环视着众人轻咳了一声道:“诸位乡亲应该都知道,在我们周家庄西边的紫薇山下早已有金军的大营,北边有金军正在布防,东边和南边都有金军的斥候出没,我们现在已无路可退。” 台阶下有庄客在叹息,有的禁不住开始轻声抽泣,但六神无主的庄稼汉们依旧沉默不语,他们知道周管家说的都是实情,似乎已经看到即将开始的屠村惨状,所有人都像是待宰的羔羊一般瑟瑟发抖。 稍稍停了一下,周滨回头看了看谢易,犹犹豫豫地开口道:“这位是少庄主请来帮助我们的谢大官人,少庄主有令,周家庄上下都要听谢官人的吩咐,不许忤逆违抗,只要大家能团结,兴许还有机会活下去,有请大官人训话。” 闻听此言,庄客们向谢易投去充满渴望的目光,但看到的是一个白面书生一样的年轻人,不由得都泄了气,各自垂下头开始琢磨如何尽量体面地安排自己和家人的后事。 经过短暂休息,谢易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抚摸了一下唇上的菱角翘须,面带微笑走下台阶,走到庄客们中间和蔼地问道:“你们有谁看见我和周胜是怎么回来的吗?” 有个庄客怯生生地回答:“我在自家门前看到官人和周胜是骑着高头大马回来的。” 谢易挥了挥手,周胜牵着两匹马走了过来,这两匹枣红色的马高大雄壮,肌肉发达,鬃毛闪闪发亮,仿佛骄傲地提醒大家它们来历不凡。 看到众人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战马,谢易向周胜点头示意了一下,聪明的周胜马上明白谢易的用意,于是朗声讲述:“大家知道,马匹专供朝廷,百姓根本无马可骑。我和官人本来各有两头毛驴,就是想人歇驴不歇,轮番骑乘抓紧时间往回赶。可是渡江之前,其中的两头驴都累瘫在路上根本挪不动窝。到庐州境内时剩下的两头驴越跑越慢,眼看也支撑不了多久……” 庄客们被周胜绘声绘色的讲述所吸引,脸上惊恐绝望的神情在这一刻也暂时消失了。 “谢官人带着我到路旁的树林里休息,他忽然问我能骑战马吗?我心想骑驴和骑马不就是只是高矮的差别吗,有什么不能骑的,于是拼命点头。官人笑着说,‘那我就去牵两匹马来。’话音未落,官人忽然踪迹不见,我当时以为官人非神即鬼,吓得我对着四方跪拜不停。” 周胜滑稽的现场表演效果很好,场地里开始有人轻笑,众人脸上灰暗的神情不知不觉有了一抹神采,眼睛里散发出一丝光亮。 “我拜完刚站起身,就听到马蹄声响,官人骑着马飞奔而来,后面还跟着一匹战马。我问马的来历,他只是笑笑说从过路的金兵那里借来的。乖乖,金兵那是好说话的?一定是官人杀死金贼夺来的。官人从离开到回来,连喝一口茶的功夫都没有,大家想想看,官人的功夫好生了得。我骑上马,才知道马真的好高哟,跑起来比毛驴快太多了。但是,如果不是官人叮嘱我要记着脚踏马镫,双腿夹紧,我恐怕跑不出几步就会摔下来吃泥巴喽。” 场院里爆发出哄笑声,庄客们再次把目光聚焦在谢易的身上,眼神里开始有了信任和希望的光芒。 谢易就是在等待这样的眼神,当众人对你有信心,他们才会对你的指令毫不犹豫地执行,这对于上战场的指挥官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在下不才,受你们少庄主委托,帮助你们保家保命。只要你们肯听调遣,我保证绝大多数人都会躲过眼下的劫难。”谢易缓步走到篝火边,捡起堆碗口粗的劈柴,平静地环视四周的庄客们:“事已至此,你们别无选择,与其坐在家里等死,不如放手一搏,为自己,为家人,争到活下去的机会。” 说着,谢易手指稍稍用力,便撕下一绺柴火扔进火中。众人看的目瞪口呆。这些木头平时使斧子用力劈砍才能拆分,不成想,这位年轻的官人,撕扯木头犹如撕扯炊饼一般的容易,难道他真是来保佑周家庄的天神吗?大多数庄客不由得挺直了腰板,灰色的脸上重新看到了红润的血色。 “每户出一成年男子,加上庄上的男仆,我需要五十人的乡兵,跟随我抵抗金军。其余男丁听从大管家调遣,掘地三尺,引水灌入稻田和村中街道,设置路障拒马,挖好陷阱。我向你们保证,只需坚持两日,金兵自然退去。” 有个年纪稍大的庄客疑虑地问:“五十人要和女真十万铁骑作战,那还不是以卵击石吗?官人这不是要让我们送死吗?” 谢易将又一绺木柴扔入篝火,淡淡地说:“那都是谣传,女真铁骑从来就没有那么多人,契丹人流传过一句话‘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女真人的兵力向来都在万人左右,更何况女真兵也不是为了周家庄而来,他们是为了过长江进临安。周家庄不在他们进军的路线上,所以我猜能到这里的女真人马不会超过一百人。只要我们准备充分,战胜他们自然不在话下。” 这一番分析让庄客们信心倍增,但人群中有人大声喊出了心中的顾虑:“官人言之有理,我等愿意舍身保家,但是我们家中的老人和妇孺该怎么办?” 谢易指了指身后的祠堂:“这里是周家庄地势最高的位置,我已经和周管家测试过,沿着祠堂后墙下挖一丈不会见水,挖到六尺的地方横向两侧各挖十丈。另选三处照此挖掘,全庄老弱妇孺藏身其中足够用了。给他们准备好三天的粮食用水,她们就一定会熬过这场劫难。我们作为男人,为了自己的父母妻儿,为了自己耕作土地,为了周家庄,还有什么道理顾及自己的生命呢?” 场院内陷入沉寂,忽然一个蹲着的老汉站起身道:“官人不是周家庄的人,都愿意为我们拼命,我们如果还不敢舍命陪君子,简直禽兽不如。老奴有两个儿子,我这就回去把老大叫来,让他跟着官人干。” 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忽然挺身而出:“我叫九斤,原来家住汴梁,一家人向南逃难三年,路上一个个都死掉了,我现在光棍一人,也不打算再逃下去,本来想投奔驻扎在淮东的韩世忠入伍,既然现在被围了,那我就先跟着官人轰轰烈烈干一场也好。” 其他人似乎也都受到感染,群情激昂纷纷表示愿意跟随谢易抵抗金军。谢易把手里剩余的木块扔进篝火道:“回去后,一个时辰之内选家里身强力壮的一名男丁到这里,我会稍加训练给他们布置任务。其余人携带农具找大管家报到。因为时间紧迫,大战可能随时会发生,明天辰时前务必完成。” 第三章 绝世武器 穿过享堂,走入寝堂,周滨和谢易带着周胜等人在周家牌位前点燃蜡烛焚香跪拜之后,周滨起身将蒲团拿起来,指了指脚下:“少庄主给官人所说的周家镇宅之宝就在地下,掀起条石就能看到。” 周胜和另外三个家丁用镐头撬开几十片青条石,轻轻擦去浮土,一个三丈见方的石板显露出来。雕琢精美的石板在众人合力推开之后,里面显现出厚厚的油布包裹着若干物品。 “上百年的东西了,周家每三年就擦拭一遍,并更换一次油布,甚是小心珍惜。谁料想它们最终还是走向损毁的命运。”周滨恋恋不舍地看着众家丁把物品都搬上来,整齐地排列在长条案几上。 谢易端详着摆放的物件喃喃自语道:“觉知法师只是说家里有些宝贝或许我能用得上,但没有说到底是什么……” 周滨小心翼翼地解开油布上的绳结,不无自豪地说:“太祖开宝八年,曹彬太尉奉命平定南唐,秦淮河一战,大破南唐十万精锐。最终迫使李煜投降,周家祖上当时在秦淮河一战中立下赫赫战功。战后他谢绝了曹太尉的金银恩赏,唯独请求曹太尉赐给他李煜宫中珍藏的大唐装备。但是武将私藏武器视同谋反,曹太尉起初并不同意,但周家祖上是个武痴,禁不住再三苦苦哀求,这才冒险私下里默许给了周家。这就是大唐赫赫有名的陌刀十把,横刀十把,明光铠甲十套。算来周家世代珍藏已经有近一百七十年的历史了。” 烛光下,保养极好的大唐武器装备终于展现出它精美雄浑的本来面目。谢易看到后激动地对着重见天日的珍品又拜了再拜,他双手捧起黄金刀鞘,缓缓抽出了大唐横刀。 凛凛横刀刚出鞘,立刻在烛光映射下寒光四射,旁边伸长脖子抢着看的周胜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他没有想到这把横刀会如此冷气逼人。 谢易的眼睛显得更加明亮,他上下仔细端详,连连称赞:“大唐横刀的锻造技术已经失传,如果不是今天亲眼得见,我实在想象不出它的高明之处,现在看来果然名不虚传,真是世间极品宝刀。” 他回头笑着对周滨说:“更何况这都是南唐皇家珍藏,更是极品中的极品,如果战场上损毁实在可惜了。” 周滨虽然眼神中有些恋恋不舍,但还是平静地安慰谢易:“说到底,它就是军刃,就是应该用在建功立业上。战场上损毁,对于这些兵刃来说也是死得其所。少庄主对官人公开了周家世代隐藏的秘密,我猜他也就不打算在让周家保存这些兵刃了,官人尽管拿去用吧。” 锁好了寝堂大门,看着家丁把放有武器的案几抬向祠堂前厅天井院子,周滨不放心地问:“官人真的判断明天进入周家庄的女真兵不会超过一百人吗?” 谢易点点头道:“我和周胜回来的路上为了刺探金兵动向,特意绕了点路程,我发现金兵大部队正在柘皋布阵,看来他们准备对发起进攻的宋军进行伏击。从人数情况看,柘皋此战有可能是一次决战,所以,金军不会把精力放在周家庄上面,能到周家庄来的金兵不是搜集粮草的就是监视宋军的斥候部队,人数不会超过百人。只要他们不对周家庄大开杀戒,我们还是有机会不动刀枪。” “这就好,这就好。”周滨松了一口气,他紧张的神情舒缓了许多:“如果真能逃过此劫,少庄主潜心修佛算是得到佛祖庇佑,真是功德圆满。” “但愿如此。”谢易却紧锁双眉:“我担心的是柘皋之战宋军如果战败,金军乘胜渡过长江,周家庄附近就会出现源源不断的金军,燃眉之急虽解,心腹大患并不会消除。唯一的希望就是指望这次宋军能击溃金军,收复庐州,周家庄才能彻底无忧。” 周滨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这可如何是好,前些年宋军一见金军不是一触即溃就是望风而逃,听说把那位九哥都追到海上去了。官人是从南边过来的,你看宋军可有取胜的希望?” 谢易知道周滨说的“九哥”就是指的是宋徽宗的第九个儿子赵构,也就是当朝的皇帝官家。他苦笑着摇摇头:“谁胜谁负岂是我这个布衣百姓能揣测的?不过,我看到的宋军士气还算高涨,装备颇为精良,或许和金军还能较量一番。不过,明天我去宋营借他们点东西,或许也能判断出他们是不是真的能打赢这一仗。” 周滨好奇地问:“官人打算借他们什么东西?” 谢易看着越下越大的雨搓搓手道:“神臂弩。靠五十个农夫短兵相接是打不过金军骑兵的,用弓箭对付骑兵是个办法,但现在让农夫乡兵开弓射箭,他们的技能短时期根本达不到要求。如果我能借回来五十张神臂弩,抗击百十个骑兵还有一战的可能。只不过需要周家庄多拿些犒赏将士的物资进行交换,不知道大管家是不是愿意割舍些财物呢?” 周滨马上摆手道:“官人何出此言,我们都是大宋子民,毁家纾难也是应当的,周家理当倾其所有,更何况周家现在也是为自己,官人尽管发话便是。”老管家稍停片刻又开口道:“既然官人要去宋营,为何不求助他们派一支部队保护我们?” 宋军是不可能为了这几百个农民打乱自己的部署,但这话又不能讲的直白,谢易只好淡淡地回答:“求人不如求己,佛不渡人,人自渡。我离开的时间内,还请大管家做一些装备,务必明天能制作出来,这是图样说明。”说着,他拿出三张纸交给周滨。 周滨结果来凑在烛光下仔细看了一遍,迟疑地说:“竹枪好做,三尺长的穿线木板也好做,但箭支要求的太严格,我怕我们做不出合乎规格的箭支。” 谢易长长呼了口气道:“尽力吧,宋军能给我们神臂弩,弩箭也不会给够,我们只能做竹子弩箭权且吓吓金兵,能延缓他们一刻都可能换回来不少人的性命。” 第四章 宋营求援 庄客们沿着村庄南、北、西三个方向外围挖沟引水,在东边的村口布置陷马坑和拒马路障,另一部分庄客在祠堂后墙外挖掘地道。谢易披着蓑衣和周滨查看一番后,便单人独骑悄悄离开周家庄,向宋军驻扎的方向疾驰而去。 渡过石梁河上游,兜了一个大圈子,在东岸五十里,谢易总算看到了宋军连绵数百里的营寨。来到大寨门前,经过询问检查和通报,在两个卫兵看押下谢易走进了一座帐篷。一个三十多岁上下军官模样的人手按佩剑端坐在马鞍上,警惕地打量着谢易。 卫兵把从谢易身上搜出来的厚厚一叠大宋纸币“会子”交给军官,那人看了看足有十万贯,这可是一笔巨款。他严肃的表情有了些和缓,特意为谢易搬过来一个马鞍坐下才开口道:“杨副使军务繁忙,没有军国大事概不接见。我是游击将军施全,你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对我说。” 谢易躬身施礼:“幸会。学生是柘皋镇周家庄人士,因闻我宋军正在准备与柘皋之敌进行作战,本庄父老特意派我带十万贯钱的会子,祝愿我军旗开得胜,收复失地解救庐州地区百姓于水火之中。” 看着会子,施全有些遗憾,这些纸币发行量大,实际价值却不高,兑换的时候或许只能拿到一半的金额,但聊胜于无,总比什么也没有强。最近杨副使正在为迟迟未到的军饷发愁,这笔钱正好可以暂时解燃眉之急。 他面带微笑道:“军人自当守土安民,抗击金军也并不是为了钱财,不过,既然这是百姓的一片赤胆忠心,我权且替杨副使谢谢周家庄的百姓。” 谢易笑了笑道:“在下还有一言相告,本庄原本想直接捐献真金白银,但十万贯数目庞大,转运困难,如果副使能击败当面的金军,施将军尽可以派人到周家庄拿会子足额兑换,我们决不会在忠君爱国上打折扣。” 施全听罢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哈哈大笑着说:“看你文绉绉的,没想到也是一个实在人,这样的话听着就够爽快。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谢易微笑着回答道:“学生谢易。实不相瞒,本人并不是周家庄人士,只因受朋友委托,不远千里赶赴周家庄,就是为了解救被围困的百姓,现在有一事相求,不知施将军能否成全?” 施全听罢惊奇地上下打量着谢易:“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忠义之士。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会鼎力支持。” 于是,谢易将借神臂弩的想法和盘托出。施全皱着眉想了想道:“大战在即,军需物资的事我可不敢擅自做主,虽然数额不大,但没有副使的亲笔手谕,那是万万不能做的。你先稍等片刻,我去回禀一声,能否给你神臂弩全凭副使定夺。” 谢易在帐篷里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施全匆匆走进来说:“杨副使请你过去答话。他是我们军中最大的官了,你可要小心回话,惹恼了他,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二人穿过一座座帐篷,谢易看到将士情绪饱满,军中秩序井然,不由轻声问道:“请问杨副使是哪位名帅?” “杨副使就是殿前司都虞候杨沂中大人,他一直统领保护皇帝陛下的卫戍部队,这一次战事紧急,官家特别封杨殿前为宣抚副使,协助宣抚使张俊大人与金军作战。”提到杨沂中的名字,听得出施全心生敬畏,刚才的大嗓门也变成了窃窃私语。 谢易有些意外,但也有些激动地问:“哦?在绍兴六年,以一万人马打败十万伪齐军的莫非就是这位杨副使?” 施全一挺腰,骄傲地回答:“当然是我们的杨殿前了。如果不是皇帝陛下不愿意放人,杨大人的战功一定不亚于张俊、韩世忠、岳飞、吴玠和刘錡这些名帅。” 在中军大帐内,杨沂中坐在炭火边看着案几上的地图若有所思,他只有三十九岁年纪,身材魁梧高大,剑眉虎目再配着满鬓的络腮胡须,加上一身戎装更显得威风凛凛豪气冲天。 听完施全回禀,杨沂中点手叫过来谢易问道:“你既然是周家庄的人,能否告诉我一些关于柘皋金兵的动向?” 谢易躬身施礼道:“回副使问话,金军大营在紫薇山,在石梁河沿岸的金军已布防多日,他们拆毁桥梁,在可以渡河的三个地点都有重兵防守。金军几万人集中在地势平坦的柘皋区域内,看样子似乎有决战的态势。” 杨沂中有些意外地看了看谢易,对他有些疑虑:这个年轻人在千军万马中竟然如此平静坦然,说话思维清晰,根本不像普通农民,莫非是金军的密探,故意释放假消息诱我上当? 谢易看出杨沂中的心思,但他并不点破,说完后退一步,躬身等待他的发问。 杨沂中目不转睛看着谢易问道:“刚才我听施全说你不是庐州人,那你是哪里人士,看你气度不凡,师从何人,是否有功名在身?” “我家原本在京西北路郑州,南渡后现在居住在福建路泉州,十岁起师从杨时先生习学理学,因烽火连年,我家数度搬迁,故并未参加科考。” “是吗?文靖公杨时和我在十几年前也曾同朝为官,不成想今天和程门立雪的高徒相遇了。” “惭愧,师门有弟子千人,我愚笨冥顽,有负先生清誉。” “文靖公传承二程理学,开闽学先河,当今陛下曾对你的老师有过评价,你可曾记得?” “在下自然记得,陛下曾赞誉我的恩师:‘言正而行端,德闳而学粹。网罗百家,驰骋千古。’” 杨沂中不再怀疑,站起身亲热地拍了拍谢易的肩膀道:“你的老师在朝为官的时候,我正在四处征战,很少有机会能聆听他的高论,这是我终身一大憾事。若不是我正好认识文靖公,一定对你这个文弱书生此番义举不敢相信。” 谢易笑道:“我也不知道杨副使这么了解恩师,刚才还发愁如何自辩呢。” 杨沂中摇摇头叹息道:“休怪我,金人多诈,我几万将士身家性命岂可儿戏。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现在军中后续物资还没有运到,我手头的装备也非常吃紧,多了给不了你,只能送你五十张神臂弩,五百支弩箭,但一兵一卒我也抽不出来支援你,请莫见怪。” 谢易面露喜色,一躬到地:“岂敢,足够了,多谢杨副使。我晓得杨副使军务繁重,在下也不敢叨扰,这就告辞回去。” “也好,等平定金贼祸乱,你可来找我,我们再好好谈谈。”杨沂中回头对施全道:“你带两个亲兵,携带弩箭护送谢易回庄。” 第五章 石梁河畔 四匹战马在雨夜中一路向西驰骋,施全不解地问:“谢先生想绕过金军的防守,但也不需绕这么大的弯吧?” 谢易解释道:“柘皋方向的石梁河已有金兵驻守,而金军的斥候向四周侦查的范围可以扩大到八十里,我们只能尽量避开斥候的监视,因此需要更大范围的绕行,现在只有石梁河上游的弯道处才能骑马渡河。” 施全点点头不再言语,半个时辰后在河道边一片乱石散落的地方,谢易指了指:“周家庄的人告诉我这里就是上游唯一可以纵马过河的地方。” 施全长长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找到地方了,我还以为要跑一整夜呢。” 四个人小心翼翼穿过乱石丛,刚过石梁河没走出多远,忽然谢易伸手示意有情况,四个人几乎同时跳下马,牵着马静悄悄走进路旁的一片树林中。 不多时,六个金国骑兵谈笑着信马由缰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金兵都只穿战袍没有穿戴盔甲,看来他们觉得这里非常安全。 施全背后的一个亲兵不由惊异地低声言道:“金军的巡护范围也太广了吧,怎么会在百里之外还有斥候在?” 施全瞪了那人一眼,低声呵斥道:“禁声!如果暴露目标,我拿你是问。” 谢易在旁边却突然开口道:“对方是六骑,你和亲兵能抵挡几个?”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施全有些措手不及,他愣了一下道:“没交过手……我估计应该可以一对一吧。” 谢易压低嗓音道:“施将军,我从他们背后发动袭击,你们三个用神臂弩截杀他们前进的道路,务必不能放走一个敌人。”说罢,谢易骑上马,一抬手撅下身旁树木上的一根树枝,在树林里悄悄绕向金兵的队尾。 施全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此时只能照做而已。他解下马背上的包裹,取出神臂弩扔给亲兵,又取出弩箭指了指金兵道:“我们要在这位小先生面前露一手射箭神技,千万不要给宋军丢人。” 当金兵队伍刚走过谢易埋伏的地方时,他立刻纵马而出,从背后用树枝闪电般点中了走在最后的两名金兵的后颈,那两人一声不响翻身摔落马下。身后发出的声响让其他金兵不由自主回头张望,还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状况,谢易手中的树枝已经刺穿了一个金兵的咽喉。于此同时,谢易挥拳猛击另一名金兵的太阳穴,两具死尸几乎同时翻落到了地上。 剩下的两名金兵拨转马头,迅速拔出了腰刀,并向谢易恶狠狠砍了过来。谢易手中的树枝比他们的速度更快,一左一右抽中了他们的手腕,两把弯刀顿时飞向了半空。 随着金风呼啸,树林里射出两支弩箭,一个金兵后背中箭跌落马下,第二支箭却被谢易当空击落,最后那名金兵刚愣神的功夫,谢易一拳击中他的胸口,金兵仰面朝天掉落泥沼。谢易随即跳下马背,反手擒获了刚从地上爬起来的金兵。 树林里冲出了施全三人,施全心有余悸地责怪道:“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为了救这个金贼,差一点就被射穿了脑袋。” 谢易抱歉地笑了笑道:“将军和各位军爷不辞劳苦护送我回庄,我无以为报,本打算抓个俘虏让将军带回去,可以在杨副使面前立个功的。” 施全听罢怒道:“如果要抓俘虏,我也要凭自己的本事抓,为何要做那种冒功邀赏的卑劣小人?” 这句话让谢易肃然起敬,他拱手充满歉意地说:“施将军不愧是一条好汉,在下受教了。” 好在施全并没有介意,他马上钦佩地赞叹道:“没想到你这么儒雅的人也能有如此的身手,真让我钦佩之至,如果你在军中何愁不会飞黄腾达?” 谢易摆摆手道:“我这也是冒险赌了一把,更何况他们本来也不是作战部队的士兵,只能算是我的运气好而已。” 施全好奇地问“我们潜入树林只需等斥候过去就可以安全离开,先生为何会突然出手,惹出这一场风波?” 谢易把捆好的金兵扔上了马背,笑着答道:“有两个理由,我骑的是缴获来的金军战马,刚才在树林里,我的马看到曾经的同伴过来已经开始躁动,它暴露目标是迟早的事。如果金兵先发觉四散跑开,我们就要大费周章了。另外,这些金兵并不是斥候,他们马匹上携带了各种工具,看来他们会在这附近停留不走了。” 施全这才发现那些金兵马匹两侧有皮囊包裹着的锄、锹、竹尺和成捆的麻绳,不由得大惊失色:“你的意思是随后会有金军的大部队在此驻扎?” “杨副使让你送我,其实有一个没有说出口的目的,那就是看我如何度过石梁河的。将军也看到了,现在石梁河的最后突破口也被金军堵住,看来柘皋之战注定会是一场硬碰硬的恶战。”谢易扔掉了金兵马匹上的工具,招呼亲兵把弩和箭搬运到马背上,亲自捆扎好后,手握托运武器马的缰绳,飞身跨上自己的坐骑,抱拳拱手道:“施将军,趁金军后续部队还没有到,你们带着俘虏回去禀告杨副使新的敌情,我们就此别过。明日宋军大获全胜后,我在周家庄恭候将军大驾光临。” 施全有些意外地问道:“你怎么能断定宋军此战能赢呢?” 谢易微笑道:“在中军大营里,我回答杨副使问题时,曾瞟了一眼案几上的地图标识,能看得出刘錡将军和王德将军的部队已经到达。这二位将军都是我大宋一等一视死如归的猛将,如果加上杨副使的部队,只要不计较个人得失,我可以押上身家性命赌宋军胜。” 施全哈哈大笑道:“我当然不会也不情愿和你对赌,借你吉言,希望你的判断是对的。” 谢易意味深长地说:“命在天意,运在人为。我的运气向来不错,这一次我依然会是好运气。” 第六章 一触即发 谢易回到周家庄已经午夜时分,周胜骑着金国战马站在村口正冒雨等他。不需谢易询问,周胜马上开口道:“谢大官人安排的事项都已完成,五十名乡兵已经准备完毕,只等大官人回来实操。周家庄周围只剩下这条通道,其他地方都已阻绝无法通行,我带大官人绕过陷马坑回祠堂。” 周家庄村口两侧挖了大型陷马坑,中间的路上多了一个六尺多高,三丈多长的大型路障,它是三根巨大的原木组成“人”字型阻塞在周家庄的街道入口,即使几十人也无法推移挪动。这就是谢易根据《武经总要》设计出来的“拒马”,拒马竖立起来的一端捆扎上密密匝匝削尖如枪头的雷竹,枪尖指向村外。 谢易对周滨的工作非常满意,只要在拒马后布置陌刀队和弓弩手,即使有百十个骑兵也很难闯得过去。 街道上的青石板已经拆除,道路被大雨积水泡久,粘性土壤泥泞难行。二人来到祠堂外,在屋檐下有几十个庄客正怀抱农具静静地等着。虽然经过半夜的劳碌,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疲倦,但为了自己家园的生存出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让家人活下去的希望,让他们内心充实,精神状态都非常亢奋。 “村口的陷马坑还不够,你带着他们在拒马前再挖一些陷马坑,挖出来的土把临街的房屋门窗堵死。”吩咐完周胜带人继续施工,谢易牵着两匹马走进祠堂前厅的天井中。精神抖擞的五十个年轻力壮的庄客马上聚拢过来,每个人都用期待的眼神凝视着谢易。 谢易走到天井中央的案几旁,拿起一把陌刀,将刀刃上裹着的油布拽开,马上显露出尺寸骇人的双面刀锋。 用陌刀做了一组劈杀砍刺的动作后,谢易顺势做了一个潇洒的收刀式,他环顾庄客们大声道:“大唐陌刀,长一丈二,刀刃六尺,重30斤,刃狭长锋利,可刺可砍,专为对付骑兵设计。史书记载,陌刀曾一刀将突厥骑兵连同战马劈为两截。” 庄客们神往地看着陌刀,有些人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我有十把陌刀,谁能擎握?”谢易大吼一声。 “我能!”九斤分开众人,昂首挺胸站在谢易面前。 谢易和九斤对视片刻,便将手中陌刀递给九斤道:“只要有杀敌之心,陌刀定不负你。” 九斤深深一揖,接过陌刀道:“大官人放心,我绝不负陌刀,也绝不负你。” 此时天井陆续又走出大汉报名,很快,十人组成的陌刀队就组织起来。谢易又挑选了十个参加过乡兵训练的人配发了唐朝横刀和明光铠。 他拍了拍马背上驮着的两个硕大的皮囊道:“其他三十人为弓弩手,配发神臂弩和十支弩箭。如有损坏或弩箭射完,可以找周胜索取。” 谢易先教弓弩手如何操作神臂弩,传授了击发技巧后,又分别教授陌刀队和横刀队的实用的劈杀动作,看着大家努力练习,谢易大声道:“御敌战术很简单,敌军来袭只能从村口一条路进来,一百二十步时用弩箭射杀,金贼战马跃起翻越拒马时用陌刀砍杀战马,敌军跌落马下后,横刀队趁敌未起身之际,杀之。” 在不厌其烦督导半个时辰后,乡兵们的技战术动作已经熟练,谢易看到周滨冲他招手,便下令全员休息片刻。 刚走到天井院子一侧的回廊里,周滨关切地递给他一壶热茶:“有劳官人了,不知官人对老奴还有何吩咐?” 谢易端起紫砂壶,对着壶嘴喝了口茶道:“我们只有两个时辰可以练习,清晨还需在实地再次训练,看来大战之前没时间休息了,请安排专人在寅时为乡兵准备一天的饭食送到村口即可。” 周滨叹口气道:“老奴有个建议,能否安排男丁专门护送受伤的乡兵返回祠堂治伤……” 谢易摇摇头道:“他们本来就人数少,轻伤不能退,只能咬牙坚持,重伤的乡兵即使抬回来也因为无医无药可治,只能眼睁睁看他死,因此没有必要这样做。只要乡兵有一口气在,就要留在战场上。” 想象着惨烈战斗下哭嚎的伤员,周滨眼眶有些湿润了,他颤抖着声音问:“请教大官人,没有参加乡兵的男丁该怎么办?” 谢易平静地说:“优选三十人作为预备队,前方乡兵伤亡过大时,他们需要及时补充进来。其他的男丁携带竹枪埋伏在祠堂内,如果有冲进祠堂的金兵,就需要他们合力歼灭之。” 周滨叹口气转身走了几步,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回头又问:“大官人,如果天不遂人意,你们在村头都……,我们该怎么办?” 谢易笑了笑:“如果我们与金兵交锋全体阵亡,金兵冲进祠堂之前,就请大管家纵火烧掉祠堂,推倒后墙掩盖暗道洞口,保护妇孺不受伤害。不需要一天,金兵就会退去,老弱妇幼皆可保全。到那时,请大管家找到我的尸体火化,并派人将我的骨灰带回南少林交给觉知法师,也算我答应朋友的事有了始终。” 周滨老泪纵横不能言语,默默冲着谢易躬身施礼后掩面而去。 当天空开始朦朦亮起,大雨逐渐变成小雨,但依然大雾弥漫,寒气逼人,五十步之外难辨景物,只能听到不远处树梢上乌鸦鸣叫几声,天地间一片肃杀景象。 谢易骑着马立于村头,看似正闭目养神,其实他正仔细分辨四面八方微弱声音传来的信息。 突然谢易睁开了眼睛。 大雾中逐渐出现一个全身镔铁盔甲的金将,此人身高过丈,膀大腰圆,在马鞍上横担着一条令人胆寒的狼牙棒。 当这位金将看到浓雾中谢易的身影,双手警惕地握住了棒杆,操着生硬的大宋官话问道:“你是什么人?这里是不是周家庄?” 谢易点点头道:“这里是周家庄,我自然是周家庄里的人了。请问军爷来此有何指教?” 那位金将打量着一团和气的谢易,看他温文尔雅并且身上并无武器,似乎放下心来:“我来是调查昨天失踪的六名军士下落……”但当他看清谢易骑着的高头大马,手又握紧了棒杆,皱起眉阴沉着脸问:“你骑的马是哪里来的?” 谢易抚摸着战马的鬃毛笑道:“昨夜这匹马忽然跑到庄子里来,我看并无主人,于是就先骑着试试,果然是匹好马。你觉得呢?” 金将猛地竖起狼牙棒指向谢易大喝一声:“大胆,这匹马是金国勇士的战马,你哪里配骑乘,还不快快滚下来!” 谢易还未搭话,金将背后传来低沉的声音:“马哥奔,稍安勿躁。” 金将背后的大雾里又闪出单人独骑,这位身穿皮甲的金将,三十多岁年纪,长长的络腮胡须,头戴锥形兽皮帽,灰白相间的兽毛垂于两耳前分外醒目。他腰胯弯刀手执马鞭,看神情似乎是游山玩水的闲散,而不是即将踏入战场的狰狞。 这位金将越过马哥奔来到谢易的面前,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英俊的青年,面无表情地问:“昨天在石梁河方向连续出现了金兵失踪,我推测不是宋军所为,从上游向下的村庄只有周家庄位置最有可能是袭击者藏身之地,以我判断阁下不是凶手就是凶手之一吧?” 第七章 意外援军 谢易一脸平静地问道:“我很有兴趣知道你是如何推测的?” 金将自鸣得意地答道:“两国大战在即,大战前有小规模冲突在所难免,宋军如果袭击金军,根本无需隐藏尸体。之所以不让我们看到,是因为有人无法冒充宋军朴刀留下的创伤,或者凶手是为了保护周家庄的村民免受牵连。这样的小把戏,难道能瞒得过我的眼睛?” 谢易轻轻叹口气:“为什么你认为我是凶手呢?” 金将凝视着他说:“我从没有见过一个宋人面对金兵还能如此镇静,既不恐惧,也不愤怒。阁下如果不是定力惊人,就是怀有不轨之心,才会可以隐藏自己的情绪。” 谢易爽快地答道:“将军不必费心盘问,我如实招供。你猜的没有错,是我狙杀了那些金兵。” 马哥奔瞪起了眼睛,他没想到这个宋人如此痛快地承认,更没想到一个白面书生竟会有如此胆色。但他却没有行动也没有开口说话,看来他对前面这位金将颇为忌惮和服从。 金将用马鞭指了指谢易背后的周家庄道:“你承认杀人,即使不担心自己身首异处,难道也不担心周家庄会被夷为平地,鸡犬不留吗?” 谢易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不会对我怎么样,知道我杀了金兵,你还恨不得请我喝上两杯。” 金将上下打量着谢易,惊奇地问:“哦?何以见得?” 谢易解释的语气显得胸有成竹:“很简单,首先听将军口音就知道你不是女真人,再听将军称呼那位将军的名字马哥奔,而马哥奔是辽国世代名将的贵族姓氏,我就猜到将军一行都是契丹人。金国灭掉辽国的灭国仇恨,在契丹人心中岂能轻易抚平,听说金兵被杀,将军虽不至于喜形于色,但至少不会替他们复仇。其次,你已知道此次宋金柘皋大战,金国必然凶多吉少,金兵失踪由你奉命调查,正巧可以躲过刀兵之灾,请问将军是否应该请我喝上两杯酒呢?” 金将沉默片刻才开口道:“你绝不是宋军的奸细,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刺客,更不会是一个平庸的农夫。我现在对你的身份很有兴趣,能不能告诉我?” 谢易轻笑:“在下宋人谢易,受朋友之托,守护周家庄的一个傻子而已。” 金将正色拱手道:“在下耶律乌古,后面这位是我的副将马哥奔宛耶。我们都是契丹人的后代,国仇家恨自然忘不掉。今日能与先生相识,真是三生有幸。” 谢易惊奇地跳下马深施一礼道:“没想到将军是辽国皇家血脉,刚才多有冒犯,还望恕罪。” 乌古也跳下马双手相搀道:“先生不必多礼,我惭愧得很。身为耶律子孙却只能苟延残喘,还要为仇人效力疆场,深以为恨。今观先生绝非凡人,能否请先生为我指点迷津?” 谢易略一思忖道:“我才疏学浅恐怕会耽误王爷,再者,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日大战在即,能否容我完成使命再与阁下深谈?” 耶律乌古笑道:“不愧是忠义侠士,既如此,我助先生一臂之力如何?” 谢易惊异道:“敢问王爷如何相助?” 耶律乌古马鞭指向背后道:“我有马哥奔宛耶虎将和六十名亲随校尉,他们只需更换庄客服装,助先生值守村口,不亦快哉?” 谢易大喜过望,深施一礼道:“如此甚好,有劳王爷出手相助扶危济困,令我钦佩之至。” 在村头的一间农舍,马哥奔宛耶从马背上拿来两把折叠交椅,耶律乌古和谢易相对而坐。耶律乌古看了看神情自若的谢易又赞叹道:“先生无论何时都如此镇定自若,真乃大将风度。我刚才看到先生的排兵布阵得法,尤其是还有神臂弩助阵,幸亏马哥奔刚才没有莽撞,否则我那些人现在哪还有命在呢?” 谢易微笑问道:“没想到王爷对神臂弩也有所了解?” 耶律乌古捋着胡须道:“此弩乃宋神宗时期创制,弓放置在弩上,击发的构件均为铜制,麻绳扎丝为弦。弓身三尺二寸,弦长二尺五寸,弩箭的后翼是木头雕刻羽毛的样式,射程达到三百四十余步,击发后弩箭可以射入榆木半个箭身,可见它的威力巨大,直到今日,我也看不到能匹敌神臂弩的同级别弩箭。” 谢易赞道:“王爷真是博学多闻,在下佩服。” 耶律乌古摆摆手道:“我之所以关注大宋的弩箭,均因为澶渊城下那一箭。我国名将萧挞凛在千步之外被床子弩击中身亡,确实让大辽上下惊骇不已。自此,辽国便异常关注大宋武器装备的发展。父王就曾对神臂弩赞不绝口,谁料想这么强大的武器装备也会让大宋有靖康之难。” 谢易面色凝重道:“大宋国难,乃自取其辱。国政不纲,党同伐异,贪功诿过,赏罚不明,更有奸佞把持朝政,纵有鬼神莫辩的奇巧武器,又有何用?” 此时六十名契丹亲兵排着整齐的队列从门前穿过,他们已经换好庄客的服装,进入村口伏击地点,在乡兵横刀队之后排列出防守阵型。 耶律乌古扭头看了看自己的亲兵,又低头一声叹息:“辽国灭亡也是如此,并非是金国的强大,而是我们的朝政早已沦丧,对此我常常夙夜难寐,悲愤莫名……” 此时九斤急匆匆跑进来报告:“村口发现一队金军正在庄前集结。” 耶律乌古脸色一变,扭头问身后站立的马哥奔宛耶道:“奇怪,我刚刚奉命调查女真兵失踪,没有听说还有别的金军会来,这是怎么回事?” 不等马哥奔开口,谢易神色自若地说:“金军向石梁河上游调动必定会经过周家庄前面的官道,沿途村镇设立警戒部队实属正常。只要他们不进入周家庄,我们还能相安无事。有请王爷随我不妨登高一观,看看金军的动向再做计较。” 两人顺着木梯攀上屋顶向村口望去,浓雾隐约听到战马的嘶鸣声和女真语的吼叫。谢易听了一会儿问道:“刚听到金人所言谋克勃极烈,是否是百夫长的意思?” 耶律乌古点点头,声音有些颤抖:“这支金军首领应该是猛安勃极烈,也就是金军的千夫长,他正在命令百夫长进庄搜查,万万没想到周家庄外竟有上千金兵对峙,这可如何是好。” 第八章 强劲对手 谢易并不感到意外,自从昨夜知道金军准备布防石梁河上游,他已料定周家庄区域一定会增兵加强防备。但是金军一下子投入上千兵力,这倒是谢易没有料到的,看来金军对石梁河上游的防务极为重视。 他略一思忖言,向耶律乌古拱手道:“现在只能请王爷去找金军千夫长回禀军情,谎称庄内宋人已经悉数逃亡,你的亲兵正在庄内搜查,劝阻千夫长不用进庄。现在是巳时,只要他们离开,不出一个时辰宋军即会发起柘皋攻击,到那时,我们这里自然就会高枕无忧。” “也只有如此,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耶律乌古连声应承,带着马哥奔宛耶骑马向金军飞驰而去。 谢易走出农舍,点手叫来陌刀队的九斤和横刀队的周胜,轻声吩咐道:“那两个契丹人去谎报军情了,让我们的人先躲藏起来,万一金军派人进庄查看,不要被金军发现。” 二人答应一声刚要离开,谢易忽然笑着问:“或许我们的运气真的不好,金军硬是要闯进来,现在庄外的金军有上千兵马,你们怕不怕?” 九斤瞪着眼瓮声瓮气地言道:“怕个鸟,大不了就是个死。我家七口人都死了,只要我能让他们还回来七条人命,就算是死了我也心满意足。” 周胜在一旁苦笑道:“既然已经这样,怕也没用,趁着手里还有家伙,拼完再说。” 既然大家都有继续抵抗的决心,谢易也就放下心来。他看着两个人离去的背影,又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空,喃喃自语道:“一个时辰,真的太长了。” 谢易转身走进房间,脱去湿透的襕衫,将袖筒用麻绳扎紧,然后抄起一条齐眉棍,棍的两端系着一条红色方巾和一条白色方巾,现在这就是他的指挥令旗。 他顺着木梯攀上村头三丈高的草垛上,回头看了看村口农舍屋顶上埋伏的弓弩手,他们也正紧张地看着他。谢易一个个看过去,对他们无声的激励着,但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浓雾中传来的各种声音。 突然他听到一阵激烈地争吵,接着就是怒骂和兵器的碰撞声。谢易横握齐眉棍举过头顶,这是准备出击的信号,隐藏起来的陌刀队迅速跑到拒马后树立起陌刀,横刀队站在拒马前,唐横刀已经出鞘,发出摄人二目的寒光。契丹兵紧跟在横刀队之后,手握弯刀注视前方。匍匐在房顶的弓弩手都单腿跪地直起上半身,用脚蹬上弩弦,装好弩箭,端起神臂弩朝向村口方向。 忽然从浓雾中闪出一匹战马,马哥奔宛耶后背扎着几支箭,俯在马背上向庄内逃去,马鞍上横放着的是鲜血淋漓昏迷不醒的耶律乌古。越过拒马后由于不熟悉地形,在穿过最后一片陷阱的时候,战马没有来得及转弯,掉入陷马坑内,马背上的二人被甩飞出去在泥泞中滚出去几丈开外。 四个契丹亲兵立刻冲了过去,分别抬着受伤的二人跑进了农舍实施抢救。与此同时,十几个金兵挥舞着弯刀呼啸着冲进了村口,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追杀耶律乌古二人,并没有注意到草垛上站立的谢易已经将白色方巾指向了他们。 村口的路面到处是积水,除了一条蛇形通道外,其他地方都分布着大大小小的陷马坑,三尺深的坑中布满了削尖的雷竹。不知有埋伏的金国骑兵纷纷跌入陷马坑,一时之间被扎穿了马腿或肚子的战马悲鸣声此起彼伏,金兵也同样被甩离马背,有的滚入了附近的陷马坑被扎穿了身体,有的士兵刚要爬起就被冲过来的横刀队和契丹兵斩杀,流淌的血水把村头的积水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 按照谢易之前传授的战术,在消灭金兵后,乡兵将陷马坑中的马匹和金军尸体拖拽到村里堆积在拒马下,为的是将陷马坑腾空可以再次使用,村口除了还没断气的战马偶尔的嘶叫声外又恢复了平静。 此时雨又开始下的大了起来,草垛上的谢易浑身已经湿透,一阵阵西风吹过,寒意更浓,他已经感到肌肉开始有些僵硬,但他不能退,只能坚守在原地等待着金军再一次的进攻。 周家庄外的金军士兵对于寒冷的冬雨适应能力很强,精神状态都还不错,他们此时都将目光盯着周家庄,静静等待着他们的统帅完颜卓下达进攻的命令。 这位猛安勃极烈(千夫长)久经沙场,只几句对话他就识破了耶律乌古编织的谎言,完颜卓立刻抬手一刀劈向耶律乌古,砍开了这个契丹人的皮制软甲,又砍裂了他内衬的金丝软甲,耶律乌古顿时前胸血流如注,如果不是侧后方贴身保护的马哥奔宛耶反应奇快,用狼牙棒挡住了完颜卓致命的第二刀,耶律乌古恐怕早就命丧当场。 完颜卓对契丹人非常仇恨和蔑视,早年辽国对女真部落的压榨勒索使得女真族奋起反抗,视契丹为死敌的思想在完颜卓心中有深深的烙印,现在只要怀疑这个辽国旧贵族通敌,他就会毫不犹豫手起刀落,除之而后快。 看到马哥奔宛耶带着重伤的耶律乌古逃走,完颜卓站在原地并没有追杀,这些契丹人早晚都是自己的菜,不用那么着急。趁这个时机,派出十几个骑兵尾随进入周家庄试探一下对方的实力才是第一要务。 此时完颜卓听到了三百步外的战斗已经结束,自己的骑兵无一生还,但他认为是值得的。金兵的阵亡让他判断出周家庄内的防守能力。按常理,此时他需要完整的勘察地形,了解敌人的部署,再针对性调整将士到适合的地点发动攻击,但他已经没有时间这样做了。 他接到完颜宗弼的命令率领铁骑扫清内线不安定区域,为即将展开的宋金大战建立起稳定的后方。现在宋军进攻队形已经展开,石梁河上中下游都出现了数量庞大的宋军士兵。如果不能短时间解决周家庄,他就不能完成大战前的所有区域的清剿工作,时间的压力让他有些焦躁不安。 完颜卓将手下的百夫长召集过来,手指着周家庄道:“根据刚才先有马叫,后有士卒惨叫来看,敌人一定使用了先对付战马的计谋,我猜测对方应该是挖了陷马坑。但这也说明对方人数少,而且没有骑兵,只要解决了陷马坑,胜利就是我们的了。我现在命令,所有将士就地挖掘两包沙土,到了村口就扔出沙包,沙包露出水面的就是实地,没有露出就持续用沙包填埋,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破解敌人的陷马坑计策。” 百夫长们遵命而去,他们对自己的统帅命令绝对遵从,执行起来也毫不犹豫,这也是金国部队高效率的一个表现。 不多时,百夫长们纷纷回来禀报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完颜卓吩咐道:“二十名弓箭手在两侧负责保护,投掷沙包的骑手按十人一个批次向前行动,务必迅速开辟出一条道路,进入周家庄后要杀他个鸡犬不留。” 第九章 第一回合 谢易看到浓雾里排着整齐队形的金国骑兵,阵型两翼是严阵以待的弓箭手,中间的金军每人手里拎着两个沙袋,他立刻明白了金军的用意,在金军接近村口的时候,当即将齐眉棍上的红色方巾指向了金军。 顿时弩箭刺破空气发出的呼啸声响起,几十支弩箭从天而降,不少金兵中箭掉落马下。金军冒着箭雨继续冲锋,但又有不少战马跌入陷马坑。谢易将齐眉棍的白色方巾指向金军,顿时喊杀声四起,横刀队和契丹兵再次围攻落单的金兵。 百夫长下令第二阵进攻,四十匹战马如离弦之箭冲向了战场,谢易看到后,立刻将齐眉棍平举过头顶,站在拒马后的九斤忙敲锣示意横刀队后撤。 当骑兵踩过还在陷马坑里的战马和士卒,瞬间就来到巨型拒马跟前,高大的拒马让战马徘徊不敢跃起,只是在拒马前来回打转。而房屋上的弩箭再次发射而至,不停的金兵中箭落马。 百夫长看到后只得下令回撤,他知道,再坚持下去进攻的金兵将无人生还。 有亲兵从抢救下来的金兵身上取下弩箭交给完颜卓,“果然是神臂弩!”完颜卓脸色一变,他刚才听到弩箭的呼啸声就断定这是神臂弩射出来的,其实做这个判断并不难,当今天下,有哪一种弓弩的射速能超过神臂弩的呢? 不过,最让完颜卓担心的倒不是对方的神臂弩,而是对面有可能是宋军的正规部队,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意味着金军的石梁河防线将遭遇重大危机。完颜卓将弩箭交给亲兵,命他迅速把这一信息汇报给统帅大营。 “千夫长,我们还要继续吗?”一位百夫长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然要继续,你立刻准备再次列阵进攻,就是用我们勇士的尸体也要垫出来一条路!”完颜卓铁青着脸命令道。 其实他已经有些后悔,由于轻敌,他没有让骑兵穿重甲,也没有携带盾牌防护装备,如果对方有大量的神臂弩,这一次战斗的伤亡将会极其惨重。他决定亲自靠近战场观察敌情,再也不能小看周家庄的反抗力量了。 谢易此时心急如焚,刚才他看到一次神臂弓的射击就损失掉一半的弩箭,这些庄客毕竟不是军汉,他们只是手忙脚乱地不停射箭,全然不顾自己箭袋里的弩箭已经所剩无几。 他飞身跳下草垛,迅速跑到村头的战场上,用力将齐眉棍插入泥地,转身大吼:“九斤,带四个人过来捡箭!”说罢,俯身快速地收集射在泥水中外形还算完好的箭簇。 九斤带着四个乡兵跑来拾捡弩箭,谢易嘱咐道:“告诉弓弩手,再射箭的时候一定要瞄准再射,箭放完就只能拿命和金军相搏,莫要做这样的傻事。” “小的知道了。官人,金兵应该被咱们吓住了吧,他们迟疑不敢进攻,我们不正好可以拖延时间吗?”九斤乐呵呵地宽慰着谢易。 谢易看了他一眼,一边继续寻找弩箭,一边严肃地说:“金军作战向来勇猛彪悍,常常以少胜多。建炎四年的富平之战,金军四万大破宋军十二万之众,靠的就是顽强的意志和高超的作战能力。他们是不会怕我们这小小的周家庄,他们试探一两次后就会使出全力进攻,血流成河的战斗才会真正开始。” 九斤听罢,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他不再言语,拾箭的速度更快了。 忽然,谢易站起身喊道:“停止捡箭,你们迅速带着箭撤回去,金军要过来了。”几个乡兵都吓了一跳,慌忙抱着怀中的弩箭向村里撒腿跑去。 谢易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抄起齐眉棍站在路中央,他要凭一己之力给乡兵留出足够的回撤时间。 完颜卓带着他的四个亲兵已经冲了过来,看到不远处有一人持棍而立不由勒住缰绳,一时之间他没有搞清楚此人为何胆敢一个人阻挡他的人马。 “你是什么人,竟然猖狂至极,妄想对抗大金神兵吗?”完颜卓纯正的汴京官话让谢易颇感意外。 “我是大宋子民,保家卫国是本分。你们金人侵我国土,掳我二帝,荼毒生灵,已经人神共愤,我劝你放下屠刀洗心革面,退出大宋疆域,否则我定当与你玉石俱焚。” 谢易说的气宇轩昂,但是在完颜卓听来觉得甚是可笑,他凝视着这个英俊的轻年,看得出来他也是个饱读诗书的人,如果能以理说服他,或许会让周家庄内的抵抗者不战而降。 完颜卓轻咳一声侃侃而谈:“《六韬》所言,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宋国凭什么只能姓赵?更何况《六韬》所讲破敌之策,‘淫之以色,啖之以利,养之以味,娱之以乐。’你们宋国几乎都占全了,又怎么能说是大金国灭掉了赵宋?是你们的姓赵的皇帝自己灭掉了自己。《尚书》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不就是这样的道理吗?我大金天兵所向披靡,如果不是尔等冥顽抗命,焉有攻城屠戮的惨剧,只要你们弃甲归降,我可赦免周家庄内所有百姓性命,你还不幡然醒悟,弃械归降?” 谢易知道这员金将只是缓兵之计,即使庄客们投降,最终的下场只能是任人宰割。但他暗自惊异这个女真人竟对汉文化了解颇深,看来此人不容小觑,未来很可能是大宋的强劲对手。 他本来对完颜卓牵强附会的言辞不屑一辩,但为了拖延对方的进攻时间,谢易还是逐一反驳道:“朝代更迭在于天道,顺之者昌,万民拥护。当今我朝陛下卧薪尝胆聪慧勤政,朝中贤臣众多,名将如云,基业中兴指日可待,现在是复我疆土,马踏黄龙大好时机,你们妄想灭亡大宋终究是黄粱一梦。金国自靖康以来屡犯大宋,残暴不仁,德不配位,有什么资格和我谈天下大事,你的话好比狂犬吠日,不听也罢。我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杀身成仁就是我的选择。我愿和你在此决斗,既然你姓完颜,我想你不会胆怯避战,那样可对不起你家族的无上荣誉。你不必废话,尽管放马过来!” 完颜卓被嘲讽的面红耳赤,但他也很惊讶,不由自主问道:“你怎知我姓完颜呢?” 谢易嘲讽地一笑:“你的盔甲使用明金,战袍用金条压绣,这只能是金国皇家宗室独有特权,你难道还想为了保命否认自己的姓氏吗?” 完颜卓被激怒了,他的手紧握腰间佩刀的刀柄,但他毕竟从十二岁就随父兄外出作战,最终经验和理智还是占了上风。谢易四周散落着金兵的尸体,这就代表他所站的位置正是神臂弩的射程范围,冲过去就可能中了他的诱兵之计,迎接他的必定是万箭齐发。这个年轻人抱着必死之心,但他万金之躯,岂能和乡野匹夫同归于尽? 第十章 战时动员 “我知道你只是想激怒我,我们两个争斗起来就会为你争取时间。”完颜卓诡异地一笑:“但是我不会上当的,因为时间对我来说也很宝贵,我真的和你耗不起。但是我会下达命令,进攻时务必留下你的性命,等到杀光所有村民,我再好好和你较量一番。你这么漂亮的脑袋真适合做成我的酒杯。” 完颜卓恶狠狠看了一眼高大的拒马,拨转马头飞驰而去,谢易低下头叹口气:“真是个难缠的对头。”他快步跑进庄内,站在街道中央高声喊道:“周胜,周大管家那边制作的弩箭送到了没有?” 周胜忙从一间农舍走出来道:“已经送来了一百支竹弩箭,祠堂内的男女老少都在拼命赶工,但符合神臂弩的箭支制作工艺要求高,所以进度也很慢。” 谢易下令道:“来不及了,调过来五十名男丁将这两间农舍拆毁,堵塞住道路,只要让金国战马无法通行即可。其余人将竹子按齐眉棍尺寸削尖一头做成长枪,达到庄内男丁人手一支的数量。” 周胜答应一声飞快地向祠堂跑去,谢易这才转身前去探望耶律乌古和马哥奔宛耶的伤势,由于契丹兵随身携带有金枪药,经过涂药包扎处理,两人均无生命危险,但耶律乌古伤势较重,仍处于昏迷中。马哥奔宛耶虽然后背中箭,但因他身穿铠甲都只是皮外伤,加上身强体壮,现在他已经活动自如。 马哥奔宛耶看到谢易忙欠身道:“刚才我家王爷醒来时说,让我服从先生的指挥,现在请先生下令,我自当唯先生马首是瞻。” 谢易拱手道:“只等宋金两国交战,周家庄即可脱困。这里的乡兵都是普通农民,作战能力十分有限,等到金军进攻时,如乡兵支撑不住还需将军鼎立支援。” 马哥奔宛耶骄傲地挺身道:“辽国虽亡,但契丹人依然是第一流的勇士,到时候我让完颜卓好好见识一下契丹人的厉害。” “完颜卓?就是那个千户长吧?他是什么来头?”谢易并不介意马哥奔的狂傲,但他对完颜卓却非常感兴趣。 “他是金国宗室的一员,应该距离嫡系很远,所以也不受完颜家的重视,但兀术似乎对他非常看重,一直着力对他栽培。这个狼崽子别看只有三十岁,但心狠手辣,诡计多端,并且格斗能力超群,曾一人徒手杀掉了我们契丹十二个勇士,我只是没机会和他真正较量一番,让这个小子……” “兀术是否就是完颜宗弼?被他看上的人绝不能小看。你派两个亲兵保护你们王爷,你马上归队准备战斗。”谢易打断了马哥奔的絮叨,他需要赶紧布置弓弩手的行动。 走到村头的屋顶上,谢易招呼弓弩手围拢过来:“你们刚才那一仗打得极为精彩,咱的宋军都未必比你们强。只是不要着急,脚蹬上弦后,从望山到金兵要两点成一线后再击发,切不可胡乱发射。我们的弩箭少,如果射完了,没有箭的神臂弩连烧火棍都不如。” 乡兵们哄笑起来,得到统帅夸奖,又加之刚才亲手射死金兵的愉悦,让这些遭受金兵之苦的庄稼汉们都兴奋不已。他们七嘴八舌地向谢易描述刚才的场景,希望和统帅分享胜利的喜悦。 谢易耐心地听了一会才说:“接下来金兵已经有了防范,他们的弓箭手一定会对这里进行袭击,所以咱们不能在屋顶呆着了,现在大家都集中到街道上,每十人一队,间距五步。第三队拉弓,第二队搭箭,第一队射箭。当第一队射完后就迅速退到第三队位置拉弓,第二队走到第一队位置瞄准击发。依次往复,就可以使得弩箭射出去连绵不绝,听明白了吗?” 众人齐声应答,这既说明士气高涨,也显示了乡兵们对谢易的指挥的高度服从。 谢易带弓弩手走到村口的街道时,陌刀队已经整齐排列在拒马前,谢易指了指堆在一旁的三尺长三尺宽的木板说:“这是父老乡亲为你们制作的防护工具,你们把木板戴在头顶,当敌人放箭的时候,你们靠在一起,木板就会形成巨大防护盾牌,避免被从天而降的箭射伤。” 谢易又对陌刀队道:“敌人骑兵如果想越过拒马,你们只需将陌刀举起即可割开马的肚子,横刀队和契丹兵会干掉金兵,你们只需专心对付战马就算完成任务。” 陌刀队的队员高声应答,他们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金军的两次冲锋让横刀队和弓弩队杀敌立功,唯独没有陌刀队施展的机会,这一次他们也不愿自甘人后,都渴望享受手刃仇敌的快感。 九斤大叫道:“刚才我们已经杀掉了二十九个金兵,周家庄的五十个老少爷们马上就可以干掉他们五十个,虽死无憾了,再多杀一个都是赚来的,真痛快!” 谢易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够,即使拿十个金兵换你们一个,我都觉得亏本。”众人都大笑起来。 临近午时,冬雨渐小,雾气渐散。谢易又走到横刀队和契丹兵面前训话:“不管你是汉人还是契丹人,今天我们要对付共同的敌人,此时此刻所有人就有了同袍兄弟的情分,放下成见相互协助才能战胜对手。如果我阵亡,战场指挥就交给马哥奔将军,周家庄的乡兵必须服从他的指挥,你们听明白了吗?” 在场士兵齐声应答,每个人都感到了热血沸腾,主将冲锋在前,乡兵们还有什么犹疑怯懦呢? 这群乡兵曾经对金兵的恐惧早已消失,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对胜利的渴望。这样高昂的士气却让谢易心生悲凉,他不晓得接下来的战斗还有几个人能侥幸活下来。 周胜带着扛着竹箭和竹枪的庄客赶到后,谢易拿过他的横刀说:“我来顶替你的位置,你负责指挥拆掉房屋堆在我们后面的道路上,把缴获的二十九把金兵弯刀放在那里,如果我们抵挡不住后撤,看到有人阵亡你们就拿起武器加入进来。” 周胜不甘心地看了一眼横刀,又不敢违抗命令,只得转身悻悻而去。谢易超常的听觉告诉他,金兵开始进攻了,并且冲过来的有上百人。他抽出刀高呼一声:“队形展开,各就各位准备迎敌!” 第十一章 第二回合 金军的六十名弓箭手跑在前三排,他们在奔驰的马背上接连向半空放箭,箭支划出巨大的曲线,射向拒马后的乡兵,乡兵们头顶着木板紧紧挨在一起,弓箭“噗噗”地钉射在木板上,巨大的力量震得乡兵头皮发麻。 不停射来的弓箭压制住了周家庄的反击,乡兵根本不敢露头回击。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后面的金兵不停地将沙包甩向通过周家庄的路面,一个个陷马坑被填埋,金军整体队形不断向村口逼近。 在横刀队后侧的谢易心急如焚,他不停用横刀拨打开羽箭,大喊道:“敌人已经攻过来,列好阵型,弓弩手现在放箭!” 乡兵们醒悟过来,紧拥在一起的庄客们逐渐散开排好阵型,但也因此失去了掩护作用,不断有乡兵被射中扑倒在地。第一排弓弩手冒着箭举起神臂弩雨瞄准金兵,纷纷扣动扳机,弩箭到处,跑在前列的金兵弓箭手纷纷中箭落马,金军的弓箭效果顿时大打折扣。 由于完颜卓下了死命令,连续进攻不得后退,金兵没有一丝犹豫,他们越过伤亡的同伴仍然高速突进。一次十支弩箭根本抵挡不了扇面排开的骑兵冲锋,木马前的陷马坑很快被尽数填埋,金军铁骑已冲至拒马前,更多的沙袋扔到拒马下,很快累积起一座土堆,足够战马跳过拒马。 谢易紧紧盯着金军的动向,大喊道:“弓弩手继续射箭,陌刀队准备迎敌!” 话音未落,金国十数匹战马已经纵身跃起跳过拒马,陌刀队的十把大刀举起在空中挥舞,一瞬间战马的肚子被利刃轻松地开膛破肚,血水兜头泼洒下来,陌刀队每个人瞬间都变成了血人。 有一个漏网的骑兵跳过了拒马,谢易冲到他马前,蹲身躲过骑兵的劈砍,挥起横刀没有太费力就砍断了战马前腿,随着战马前扑倒地,谢易刺中了刚刚甩在半空中的金兵,他将刀锋向前一指喊道:“横刀队冲上去,杀光拒马内的金兵!” 马哥奔第一个冲了过去,手起刀落砍翻了一个正准备爬起来的金兵。横刀队和契丹兵紧随其后,大声吼叫着冲了上去,对着从马背上摔下来的金兵乱砍狂劈。 第二批金兵再一次奋不顾身越过了拒马,陌刀依旧毫不留情斩杀战马,不多时,拒马前后堆满了战马的尸体,但金兵如发疯一般仍然冲锋。几个波次的进攻,陌刀队已经累的几乎举不起三十斤重的陌刀。 谢易焦急地在战场上来回寻找,他终于发现了指挥进攻的金军百夫长。看着百夫长逐渐靠近拒马,谢易突然纵身跳起,用左脚拨开陌刀的同时,右脚用力一蹬九斤的肩膀,飞身跳过拒马,直接刀劈了一个在拒马前犹豫不前的金军骑兵,夺了他的战马后,纵马向百夫长冲了过去。 当百夫长发觉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冲到他跟前的时候,他大惊失色刚要挥起弯刀,谢易的唐刀已经刺入了他的胸膛。那个百夫长瞪着迷惑的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仰面歪倒在马背上。 谢易调转百夫长的马头,用刀砍在了马屁股上,这匹马吃痛不住,一声长鸣撒腿而逃。谢易挑着百夫长的帽子用金语大呼道:“宋军来了!谋克勃极烈战死!撤退!” 等待出击的金兵听到呼喊,又看到百夫长的死尸被战马驮着向后跑去,顿时军心大乱,纷纷拨转马头而逃。前面正在进攻的金兵听到后面突然大乱,一时不知是什么原因,下意识地扭头也跟着向回跑去。 谢易采用擒贼先擒王的策略又一次扭转战局,让周家庄防线再度转危为安。 等到谢易回到阵地上,战场已经没有了厮杀,乡兵和契丹兵正在清理战场。九斤浑身是血跑到谢易面前请安,谢易上下看了看被鲜血浸湿的九斤,关心地问道:“你受伤了吗?” “我没事,身上都是马血。”九斤将血衣扯裂扔在一旁:“这血腥气真让我受不了,太难闻了。” 谢易坐在一匹马的尸体上,将唐刀插入泥地,和蔼地劝道:“天寒地冻,你小心伤风得病。” 九斤喘着粗气拍拍胸脯道:“不怕,庄稼人没有那么娇贵,下着大雪干农活我也只穿单衣。官人,能不能让我加入横刀队,这样捅马肚子不过瘾,我还是想亲手杀金贼。” “只有你这样的好汉才能挥舞起陌刀,我怎么舍得让你离开陌刀队呢?”谢易四下看了看又道:“你帮我检查一下,数数金贼死了多少,我们死了多少,弩箭还剩多少。” “不用,我已经统计过。”马哥奔走过来插话道:“这一回合共斩杀三十二名金兵,乡兵弓弩手阵亡四人,陌刀队阵亡三人,横刀队因为身着明光铠无人阵亡,乡兵伤十二人,契丹兵阵亡两人,伤一人。受伤的弟兄包扎后还能继续作战,但是弩箭只剩下四十五支,用完后只能使用竹箭了。” “金兵的作战能力还真不可小觑,我原以为可以消灭他们更多骑兵。”谢易叹口气道:“九斤,你去通知周胜,需要补充二十名乡兵进来,他选好后,你安排新兵加入阵列。” 马哥奔宛耶蹲下身子,就着地上的泥水洗了洗脸上的血,眯起眼看着谢易道:“还是你调教有方,这些没打过仗的泥腿子有这样的战果已经大出我意料之外,你还真让我刮目相看,以你的能力,不敢说能做万夫长,但一定会是个优秀的千夫长。” 谢易瞅着插在地上的唐刀说:“这样的战果不在于我的指挥,是这些庄客同仇敌忾舍生忘死,没有他们视死如归,我的指挥没有任何意义。” 马哥奔好奇地问:“我看你不过二十多岁,怎么会在战场上有如此丰富的经验,难道你曾经打过仗?” 谢易摇摇头道:“我从未上过战场,只不过家父带过兵,从小耳闻目染懂得一些皮毛而已。” 马哥奔肃然起敬道:“那你父亲一定是位名将,不知他尊姓大名,以后是否有机会得以拜见?” 谢易阴郁地叹口气道:“三年前他已经过世。我守孝三年才从家里出来,没想到刚外出一趟就碰到这样的事。” 马哥奔追问道:“你父亲属于哪支宋军?能有你父亲这样的将领,这支宋军一定实力不凡。” 谢易出神地看着唐刀语气平静地回答:“家父在种家军效力。靖康元年,种师中将军率领的种家军在太原城下全军覆没,幸好我父亲当时因为跟随着太尉种师道去了汴京才逃过一劫。” 马哥奔惊奇道:“原来是种家军啊,那可算是鼎鼎大名了,我听说种姓前后有五代从军,种家出的名将灿若群星……” 谢易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指了指唐刀说:“看光线的角度,现在应该快到午时,宋军发起进攻的时间就要来到。” 马哥奔问道:“你如何知道这么重大的军情?” 谢易神秘地看了他一眼答道:“既然你知道是重大军情,我当然不能告诉你。现在我们只需要再抵抗一个回合,就算是大功告成,希望那个时候我们都能活下来。” 第十二章 形势突变 完颜卓正在周家庄外大发雷霆,他怒斥溃败下来的金兵是大金国的耻辱,下令擅自后撤的金军全部就地斩首,同时吩咐集中所有骑兵再次列阵准备集团冲锋,以千人铁骑的冲击将周家庄碾为齑粉。 此时,他派去向兀术禀报军情的亲兵返回报告,宋将杨沂中率领三万大军已经率先在石梁河上游与金军开战。但那里的金军只有六千人,防守压力非常大,兀术命令他不要在周家庄纠缠,迅速率兵向石梁河上游增援。 一时之间完颜卓左右为难,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周家庄真是心有不甘,但是他又怎敢违抗军令。思虑再三,完颜卓叫过来一名百夫长道:“我带领大部人马先行增援,周家庄的实力现在已经暴露,他们的兵力不会超过一百人,并且武器装备简陋,我拨给你一百五十人,尽快铲平周家庄,完成后迅速赶到石梁河。” 目送完颜卓率领大部队离开,百夫长望着周家庄思索着进攻方案。经过刚才的进攻他也能判断出那里的抗金力量微弱,周家庄能依仗的就是地形条件。前面的陷马坑已经被填埋,只剩下高大的拒马阻挡住了骑兵的进攻。好在拒马前后已经有战马和金兵的尸体堆起来几乎与拒马持平,步兵也能轻松翻过拒马,放弃骑兵战术,依靠优势兵力与对方在地上决战才是正解。百夫长拿定主意,对着周家庄冷冷地笑了起来。 谢易也正在和马哥奔商量调整部署,如何才能再次击退金军的疯狂进攻。 马哥奔建议大部分人后撤到农舍残垣堆积的路障后面进行防守,他带领契丹兵原地埋伏,等金军骑兵再次被路障阻挡,重演拒马争夺战那一幕时,契丹兵从后面发动突然袭击,冲垮金军阵型,造成金军大乱的有利态势。 谢易想了想,问道:“马哥奔将军此计甚妙,如果再有一支生力军从金军的大本营直接发动突袭,斩杀完颜卓又会出现什么局面呢?” 马哥奔哈哈大笑道:“如果能这样就就可以造成金军全线溃败,那就是一个大胜利,但是我们哪有这支生力军呢?” 谢易平静地说:“我就是那支生力军。战场指挥交给你,我现在迂回到他们的后方,选择时机斩杀千夫长和若干百夫长,金军无人统领会陷入混乱,则大事可成。” 马哥奔吃惊地看了看这个年轻人,他并不相信靠他一人就能接近防守严密的金军主将身边,如果那么容易,金军早就被打回老家了,怎么可能称霸天下到今天。 看出来契丹猛将的心思,谢易站起身把横刀收入刀鞘挂在马鞍锁扣上,详细讲出自己的安排:“我穿上金兵服装,在战斗间歇混入金军阵列,暗藏一把神臂弩,不必五步近战,一百五十步外即可格杀完颜卓和其他百夫长。” 马哥奔知道谢易已经准备出发,他也知道此行危机重重,很可能会有去无回,就凭这样的勇气,他此刻只剩下肃然起敬的份了。马哥奔站起身走到谢易身旁递给他一把短刀:“这是我的短刀,是我们契丹独有的锻造技术打造,削铁如泥,送给你以备不测。” 谢易接过来,抽出短刀弹指敲击后不由赞叹道:“此乃磁州纯钢锻造,八百钢片合力生成,削铁如泥不敢说,但久用不折不断倒是有的。” 马哥奔震住了,忍不住问道:“先生怎么识得?” 谢易合上刀鞘插在腰间,慢悠悠地答道:“宋哲宗元祐四年,我大宋有本奇书问世,那就是《梦溪笔谈》,其中详细记录过磁州锻造钢铁的技术,只不过后来磁州钢的技术被你们辽国所用而已。” 马哥奔一时语塞,他挠挠头问道:“先生认为此短刀比唐横刀如何?” 谢易向村里走去,头也不回扔下了一句:“天壤之别,唐横刀是三万片钢合成,你以为如何?” 马哥奔看着谢易远去的背影,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这个无所不知的读书人真可怕。 谢易在契丹兵脱去的金兵衣服中找了一件合身的穿好,他找到周胜吩咐道:“你回复周大管家,现在就让妇幼躲入地道,推倒祠堂后墙,掩盖地道口,只需半个时辰金军就会离开。” “阿弥陀佛,总算快熬出头了。”周胜连连应承,喜笑颜开地跑去报信。谢易捡起金军弯刀回到拒马旁,看到马哥奔在马鞍上的束口袋中准备了一把神臂弩和三支弩箭。谢易冲马哥奔点点头,翻身骑上马对不远处看着他的乡兵们拱手道:“金贼再至将是一场恶战,诸位各自珍重。”说罢,他纵马越过拒马,兜了一个大圈直奔金军而去。 快要接近金军阵地时,几个金军斥候发现有人要冲进金军警戒线,马上拉满弓弦高声警告不得擅闯军营。谢易放慢了速度用金语大喊:“我是宗弼元帅的传令兵,有紧急军务面见完颜卓将军。” 一个斥候开口骂道:“娘的,千夫长早就开拔支援石梁河上游了,你还找谁送信?” 谢易没料到有这样的变化,他下意识猛地勒住缰绳吃惊地问:“他……千夫长走了?那这里是哪位将军指挥?” 斥候放下弓箭指了指周家庄方向:“现在是我们的百夫长在指挥作战,他到前线亲自督战去了,你要找就去那里找他吧。” 谢易不再多言,拍马穿过斥候的警戒线,向周家庄疾驰而去。他脑中急速权衡战场上最新的变化。 如果只有一个百夫长带队,那进攻周家庄的不过是一百多人,虽然依然是敌强我弱,但抵抗压力减小很多,也许还有机会保留获胜的一丝机会。 来到战场边环视一圈,谢易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看到金兵在拒马前弃马改做步兵,攀上堆积如山的尸体,用弯刀砍去拒马上的竹枪头,迅速跳下拒马,五人一个小队向下一个路障扇形推进。如果论单兵作战能力,乡兵根本不是金兵的对手,小队攻防更体现出金兵身经百战的战术素养,乡兵就愈加望尘莫及。 谢易暗自叫了一声苦,马哥奔没有能审时度势,集中兵力与金兵展开拒马前的混战,只有把水搅浑,才能以乱取胜。但马哥奔还是按照预先安排把金兵放过去,想前后夹击对付金军步兵,那可就大错特错,一旦金军队形完全展开,就会造成乡兵大量伤亡。 突然谢易看到了身着官服的百夫长,对贼人首领先实施斩首再说!他一咬牙取出神臂弩,拉上弓弦搭上弩箭,催马冲了过去。 第十三章 第三回合 在百夫长身旁负责保卫的四个亲兵看到直冲过来的一个金兵装扮的骑兵,感到来者不善,距离稍近就看到他手里的神臂弩,两个亲兵忙并马用身体护住百夫长,另外两个挥舞弯刀迎面向谢易奔来。 虽然两个金兵的弯刀已近在咫尺,谢易依然保持着神臂弩的平稳,他耐心等待百夫长自己露出破绽。即使金国弯刀几乎已经可以够得着马头,但他仍不为所动,眼睛从神臂弩的望山依旧瞄着若隐若现的百夫长。 专心致志指挥进攻的百夫长忽然感觉不对,他看到在他两侧的亲兵都躲到他身后,不由气恼地呵斥道:“没用的怂货,对付农夫都吓成这个样子?” 一个亲兵马上禀报:“发现有人拿着神臂弩纵马而来,属下怀疑对方是南蛮刺客。” 百夫长心中一凛,他拨转马头推开一个亲兵道:“竟有此事?让我看……”话还没说完,弩箭“噗”的一声狠狠钻入了百夫长的右眼,又从后脑穿出,神臂弩果然射速惊人。 谢易刚射完弩箭,根本来不及看是否射中,马上后仰上身紧贴马背,一片寒光闪过,两把金兵的弯刀从他的鼻尖处滑过,砍落了他的头盔。好险,谢易如果再晚眨眼的功夫,就可能被金兵劈于马下。 谢易的战马已经冲到了在百夫长身前惊慌失措的亲兵,他起身抽出唐横刀,急如闪电般左劈右刺,那两个忠心耿耿的亲兵立刻就追随百夫长下了地狱。 谢易迅速抽出弩箭,射杀了奔驰而来的百夫长亲兵。他跳下马确认百夫长已死,便将百夫长斩首,拎起他的人头拍马向周家庄冲去。 徒手翻过拒马时,谢易发现一个金国士兵尸体倒卧在拒马上,背上插着一根竹枪。于是谢易把百夫长的人头摁在竹枪上。脱掉金兵战袍盔甲的同时大致观察了一下战场,周家庄的街道上,农舍的废墟间,已经开始一片混战,金兵五人队相互配合果断穿插,已经把乡兵和契丹兵分割在若干个包围圈内,乡兵和契丹兵左支右绌疲于奔命,不断有乡兵被乱刀砍倒在地,形式已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 九斤此时正背靠一堵断墙拼命抵抗周围五个金兵的围攻,他的身边倒卧着两个身受重伤的乡兵,他们不断催促着九斤赶快逃命,但是九斤依然倔强地坚持着,他持陌刀发疯般来回横扫不让金兵靠近,但他的左臂已经中箭,鲜血不断流下。陌刀已经让他感到越来越沉重,几乎无法端平。谁都可以看出,现在九斤只是在做困兽犹斗的最后挣扎罢了。 终于再也举不起陌刀,九斤只能仰天长啸,他绝望的闭上眼准备与弟兄们一起上路。 忽然他听到了谢易急促地喊声:“九斤莫慌,再坚持一下,我来救你。”九斤猛地睁开眼寻声望去,谢易已经到了金兵背后,砍翻了释放冷箭的金兵,正在和另外三个金兵混战在一起。 九斤顿时热泪盈眶,他怒吼一声举起陌刀拦住了金兵对他的劈砍,一脚把金兵跺翻在地,顺势一刀将他斩为两截。 与此同时用最快速度解决掉三名金兵的谢易迅速跑来,一把拽住踉跄着几乎栽倒的九斤。谢易扶着九斤靠着墙坐下,看了看他的箭伤,先砍掉了箭杆,又顺手撕下一缕战袍在九斤伤口上沿紧紧扎住。 谢易在金兵尸体间来回搜索,终于找到了少量的止血药,便用在了倒在地上的两名乡兵的伤口上,逐一进行了包扎,并细心地用金兵的战袍盖在他们身上保持体温。 处理完后,谢易走到九斤身旁蹲下问道:“你先忍着点,止血药都用完了,我现在还不能帮你拔箭,战斗结束再好好治疗。你怎么样,现在是不是还能挺得住?” “我死不了就能杀金贼!就是没吃午饭,我现在肚子里发慌,陌刀又太重,实在没力气耍了,我想借你的横刀使一使。”九斤靠坐在墙边大口喘着粗气硬生生回答。 谢易哈哈大笑,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真是个虎痴!许褚在世也会敬你三分。我怎么敢不给你横刀呢,不死就要去战斗,你说的太好了。那就起来吧,还有更多的兄弟在等你搭救,还有更多的金贼等着我们去复仇,就让我们去杀个痛快!” 手捧地上的雨水加血水喝了两口,九斤接过横刀,谢易拎起陌刀,二人一前一后吼叫着冲入了另一个包围圈。谢易使用陌刀的技术明显胜过九斤一筹,他舞动陌刀借助惯性,不但动作连贯节省体力,并且充分展示出陌刀的力大势沉的威力。金兵只要碰到陌刀无不皮开肉绽骨断筋折,随着金兵被冲散,他们解救出来的乡兵越来越多。 谢易清点人数和装备,还能战斗的乡兵已经达到了十六人。他把乡兵快速改编为一把陌刀搭配两把横刀或弯刀的小队组合,三人一组,三组一队,每队之间间隔十步,相互协防。除非只剩一人,否则队和组的成员永不分离。 重新组合的阵列果然起到了极好的效果,长刀和短刀相互配合,攻防能力倍增,加上乡兵不断高喊谢易教的金语“百夫长已死,金兵快退!”这一招使得金兵的信心产生极大动摇,不由自主向周家庄外不断后撤。当看到拒马上的竹枪挑着百夫长面目狰狞的人头,金军士气全无,争先恐后翻过拒马落荒而逃。 站在拒马上,谢易望着逐渐远去的金兵,虽然松了口气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隐隐有些不安。 在打扫战场时,谢易看到两个契丹兵正在给身受重伤的马哥奔包扎,他忙跑过去言道:“战斗中我听说将军负伤,但军情紧急未容探望,万望海涵。” 马哥奔笑了笑虚弱地说:“身穿重甲虽然防护倍增,但也让我行动笨拙才遭到暗算,自己差一点被乱箭射死,弟兄们也差一点全军覆没,在下真是无颜面对先生。” 谢易忙握住他的手道:“将军何出此言,你义助周家庄舍生忘死,我等感激不尽,怎敢有半句怨言。你和王爷还有大事需要完成,千万保重身体。” 马哥奔忽然急促地说:“我受伤后被亲兵抬进一所院子,中间曾醒来过一次,看到有十几个金兵已经向周家宅院去了……”话未说完,就一阵猛咳,随后吐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谢易倏地起身,喊道:“九斤,叫上还能接着战斗的乡兵集合。”然后他又对在附近休息的契丹兵喊道:“周家庄还有最后一股金兵,为了你们王爷和将军,请跟我去将这股金贼铲除干净。” 契丹兵原有六十人,现在只剩下三十二人,但是契丹士卒只要能站起来的,都迅速带上武器排好了队列,等待着谢易出发的命令。谢易点点头,心中暗自称赞:这才叫训练有素,有这样的军士,辽国就有复国的希望。 一群衣冠不整浑身是血的队伍向周家府邸前进,带队的谢易一路上都自我安慰,周家庄的人按计划都已聚集在周家祠堂,周府应该是空无一人,至少周家不会有无辜之人遇害。但到了周府大门前,谢易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十四章 解救人质 周家宅院大门敞开,台阶下的水坑里有一个人头,门槛上是个仰面朝天的无头家奴。喷洒在门前的鲜血已经凝固,说明金兵进去已经时间不短了。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通知所有不参加战斗的人躲藏在祠堂吗?由于周滨的疏失造成这些人无谓的丧命,谢易心里来不及埋怨大管家,挥手带人向宅院内奔去。 周家宅院是五进的院落,从第三进开始就属于内宅。内宅的月亮门前有两个金兵把守,看到冲进来几十个携带武器凶神恶煞般的人,吓得转身大声喊叫着向院里跑去,这也好,金兵倒也成了免费的向导,直接带领着这支奇异的队伍冲到了院落内一座气势不凡的三层木楼前。 楼前早有拔出弯刀的十二名金兵严阵以待,二楼还有六名弓箭手拉满弓瞄着已经冲到近前的乡兵。 “谁敢动!否则我就摔死你们的庄主夫人!”随着一声大喝,三楼楼梯口的栏杆旁露出五十夫长不屑的神情,他拽扯着一个女人的头发,将女人上半身拖到了栏杆外。这是明确的信号,只要乡兵再向前一步,他就会将她扔下楼。 这是金军百夫长定下的计划,一旦攻破防线,五十夫长带领二十人直扑周家庄府邸,抓捕庄主就可以胁迫全庄放下武器投降。 谢易懵了,他连忙命令乡兵停止前进。 这是怎么回事?她是少庄主夫人吗?为什么她没有进地道? “九斤,她是少庄主夫人吗?”谢易低声问道。 “我不知道啊,我只是个佃户,哪有资格见到夫人。”九斤抬头看了看,又茫然地一个劲儿摇头。 谢易无奈只得高声叫道:“我等均不认得夫人,你如何证明她就是夫人呢?” “这个好办。”五十夫长一把又拽过来一个老者,攥住他的后衣襟强迫他上半身也探出了栏杆外。 五十夫长得意洋洋地说:“据这个老家伙讲,他是周家的大管家,你们总该认识了吧?” 庄户们一阵惊呼,谢易长叹一声低下头,那不是周滨又会是谁呢。 “老东西,快说,这个女人是谁?”五十夫长催促道。 周滨已经看到了谢易,不由得老泪纵横:“大官人,我罪该万死,没能劝得了少夫人及时躲藏,我对不起庄主和少庄主啊。” 五十夫长得意地大笑起来:“既然你们都知道了,现在就扔掉武器跪下,否则,我一手一个将他们都推下楼去。” “军爷稍等,容我们商量一下。”谢易急忙向上高喊一声,他要稳住局面就需要尽量稳住五十夫长。 谢易转身对众人道:“金人阴险狡诈,即使我们缴械,他们也不会放过周家庄一个人。现在都听我的,前三排依次跪下之后,趁他不备,我会射杀他。弓弩手同时射杀二楼的弓箭手,其他人拿起武器斩杀当面之敌。夫人和管家坠楼时,我负责接管家,九斤接夫人。” 九斤大窘,使劲摇头道:“我是贱民怎敢接夫人,辱没了夫人还怎么让她有脸活下去。还是官人去接夫人,我接大管家吧。” 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争辩,谢易只好点头道:“那就这么定了。九斤在我身后把神臂弩装好,我跪下之后,九斤把神臂弩从地上推给我。我一旦行动,所有人马上开始行动,稍有延迟就可能前功尽弃。” 交代完众人,谢易转身对着五十夫长喊道:“如果我们放下武器,你真能担保不杀夫人和管家吗?” 五十夫长狞笑道:“这个自然,我大金国向来言而有信,我的话比你们皇帝老子的话都可信。赶快下跪,别等的我手酸了,一不留神就松手摔死一个。” 谢易慌忙高举双手道:“军爷莫急,小的有一事相求,除了赦免夫人和管家之外,还请军爷大慈大悲,赦免周家庄一干人等,千万不可屠村啊。” 五十夫长大喜过望,马上应承道:“这个自然,我们大金国胸怀比海都辽阔,不会和你们这些南蛮一般见识,只要归顺效忠,我们统统既往不咎。” 听到九斤轻咳一声,谢易知道他已经把神臂弩准备完成。谢易扔掉陌刀,双膝跪下谄媚地高呼:“谢谢军爷恩赐小的活命,我们当牛做马也报答不了您的恩情。” 九斤随后也跪下,偷偷把神臂弩从谢易两腿间推了过去。谢易拽过神臂弩刚要抬手,忽然听到楼上的少庄主夫人破口大骂:“真没想到尔等皆是无耻的奴才,大宋沦落至此都是因为你们男人各个都是软骨头,我纵然死上一万遍也洗刷不掉你们带给我的耻辱。” 少庄主夫人奋力挣扎,伸手死命的去掐五十夫长的手,她只希望这个金人吃痛松手,自己就可以干干净净地解脱。 五十夫长岂能随她心愿,稍稍用力就把她拉回栏杆内,皮笑肉不笑道:“夫人现在可不能死,等他们都被绑了之后,我倒是有时间让你在床上欲仙欲死。” 楼下的谢易连连叫苦,这个烈性女子将自己的计划都打乱了。但现在已经来不及再做更改,他举起神臂弩略微瞄准就扣动扳机。 弩箭瞬间从正在和少夫人说话的五十夫长的太阳穴射穿过去,这位金将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眼睛几乎要凸出眼眶,鲜血和脑浆顺着脑洞大开的伤口流淌下来。 少夫人被猝不及防的一幕吓得大叫一声,双眼一闭就晕了过去。 随着弩箭射出,谢易将神臂弩甩出打中了前面金兵的额头,纵身踩着向后倒下的金兵的身体,借力跃起攀住了二楼的护栏,身子顺势旋转,脚踩上了护栏,再向上一跃,双手搭住三楼护栏,稍稍一用力,整个人稳稳站在了三楼的楼板上。 谢易的速度之快犹如闪电相仿,此时被一箭射中太阳穴的五十夫长才刚刚松手倒地。周滨随之直坠下楼,九斤在混战中冲过去伸手接住周滨,就势在地上一滚,这位大管家才算保住了性命。 三楼还有两个金兵把守着楼梯口,看到五十夫长被射死,嚎叫着冲上来与谢易拼命。谢易原地一转,躲开第一个金兵的直刺,一拳击中第二个冲过来的金兵的咽喉,随着喉结被击碎,那金兵立刻气绝身亡。 谢易随着旋转的惯性顺手抓住第一个金兵的手腕,用力一捏,马上响起清晰的骨头碎裂的声响,那个金兵惨叫着扔掉了弯刀,谢易牵着他的手腕向前一带,脚下一挑,这个金兵撞断护栏一头栽了下去。 谢易长出一口气,再回头找夫人,却看到少庄主夫人早已经晕倒在地上。刚才她那么近距离看到弩箭穿透太阳穴,又看到周滨跌落楼下,这么强的刺激她不晕才怪呢。 谢易后退两步,向打开的卧室门望过去,发现两个丫鬟打扮的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正靠在墙角,脸色苍白体似筛糠。他走过去和蔼地微笑道:“不要怕,坏人已经都死了。你们赶快去照顾夫人,如有怠慢,大管家会生气哟。” 第十五章 庆功宴会 第二天,午时,谢易才睡醒。他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马上感到头痛的要命。 谢易一手轻柔着太阳穴,赤足下床推窗远眺。连绵多日的冬雨已经停了,久违的阳光照射在楼下的三元湖面,波光潋滟。湖上曲折的小石桥上,几个侍女正嬉笑着观赏湖中的金鱼。宁静祥和的一天,在经历过生死大战的人来看,一切都那么美好,一切都那么珍贵。 昨天下午,宋金两国的柘皋大战已经结束,金军全线溃退,精锐的“拐子马”军团大部分被歼,金军已退往店埠,准备积蓄力量绝地反击。 周家庄五里外的官道上涌动着从石梁河上游方向过来的宋军,川流不息,无边无际。傍晚的时候,宋军一支骑兵队伍来到周家庄,令谢易颇感意外的是,这支宋军竟然是杨沂中副使的亲兵卫队。杨沂中在游击将军施全陪同下查看了惨烈的周家庄保卫战的现场,听取了战斗经过的讲述,杨沂中对周家庄上下给予表彰和慰问,更是对谢易的指挥才华赞叹不已。 晚上杨沂中和施全就在周家庄就餐住宿,吃晚饭的时候,滴酒不沾的杨沂中命令施全代表他和谢易连喝了八碗酒。一天没有吃饭疲惫不堪的谢易当场喝倒在地,呕吐不止,惹得杨沂中和施全抚掌大笑。 此时,谢易穿好衣服下楼走到湖边,沿着湖边的青石小路散步。自从接受了觉知师兄的请求赶赴周家庄救援,他已经有半个月的时间都在高度紧张中度过,现在他终于有闲情逸致欣赏周家大宅院的雅致园林,可以彻底放松心情了。 得到仆人禀报,从前院匆匆赶过来的周滨见到谢易纳头就拜:“恩公……” 谢易忙伸手相搀道:“万万不可,周老伯不必多礼。觉知师兄尊你如父,我岂敢受你大礼参拜。我起来的太晚,杨副使和施全将军他们如今何处?” 周滨擦拭眼角的泪水道:“杨副使他们一大早就开拔去了店埠,据说在那里和金军的战斗已经开始。杨副使让我转告官人,他们会一举收复庐州,将金军赶过淮河后再与官人相会。” 谢易点点头,转而问道:“我虽不是周家庄的人,但还是想劝老伯,放弃周家庄带众人南迁吧。周家庄所处之地乃金军渡淮犯宋的要地,躲过这一次已经艰难无比,下一次就不一定这么幸运了。” 周滨叹了口气:“自五代时期,周家就在此定居,至今已经延续二百年。老庄主去世后,少庄主又一心向佛出家修行,周家已无香烟可续。我年纪大了,只想把这把老骨头埋在这里,我陪着老庄主也不会寂寞。庄客和周府内的仆从杂役都是自由身,来去悉听尊便。大官人连日劳乏,昨日又历经血战,今天庄内已无外人,请大官人随我到履安馆,官人可以自由自在享用一次午膳了。” 谢易知道周滨对周家的感情,也就不再规劝,一路跟着周滨沿幽廊走去,忽然他又问道:“昨天你为何没有疏散少夫人和家中仆人?” 周滨叹口气道:“官人有所不知,周胜去南少林向少庄主求救,少庄主除了委托官人救援之外,还特意写了一封给少夫人的休书。少夫人接到休书后便要寻短见,我只好派侍女和仆人在楼内外日夜值守。前一日官人要所有妇孺隐藏地道,但少夫人坚决不从,她性子刚烈,我也无可奈何。只要她不走出周家,她就依然是周家的少夫人。主人不避灾祸,我这个老奴哪敢独爱自己性命,所以只好陪少夫人一同殉难。”谢易这才明白事情原委,又是叹息不已。 走进履安馆,桌子上摆着十八样精致菜肴,谢易不由得皱眉道:“周老伯,午膳只有你我二人吃,何必如此奢靡浪费?真是罪过。” 周滨笑道:“官人差矣,午膳并非是你一个人用,其他几个人都等你多时了。”说罢,周滨击掌高声道:“官人已入席,速来参拜。” 屏风后转出来九斤、周胜和八个参战的乡兵庄客,他们一起跪倒向谢易叩头见礼。谢易见到曾经同生共死的同袍欣喜异常,忙搀起众人请大家落座。 周滨在一旁解释道:“官人身份高贵,本不应该和贱民同桌就餐,但参战的庄客们都是周家庄的义士,在我看来,他们就不能被当作奴仆看待,不知官人认为老奴所言是否在理?” 谢易连连点头道:“周老伯说的极是。我本来就是个居士,佛家讲,‘佛性等故,视众生无有差别’,我眼中无贵贱之分。更何况他们都是义士,都是忠孝豪杰,理应享有此宴。我还要为诸位同袍弟兄亲手斟上三碗酒,以示我的敬意。” 九斤自从见到谢易就嘿嘿傻笑,此时他大大咧咧叫道:“一日不见,九斤想死官人了。只要能见到官人,九斤的心就踏实得很。官人才是周家庄的大恩人,应该是我们敬官人才是正理。” 谢易指了指他的胳膊问道:“你的箭伤怎么样了?” 九斤挽起袖口道:“昨日施全将军派军医帮我们受伤的乡兵都进行了医治,现在我的伤已经不碍事了。” 谢易听罢笑了起来,忽然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看了看在座的乡兵,又扭头看屏风,声音颤抖地问道:“周家庄的义士莫非只剩下你们十人?” 众人的笑容都消失了,每个人脸上浮现起哀伤,他们低下头沉默不语,谁也不愿开口提及。周滨在旁代为回答:“前后参战的庄客有八十九人,活下来的只有十三人。除了他们十人之外,还有三个重伤无法赴宴,周家正倾尽所能照顾重伤义士。” 谢易顿感凄然和自责,自己的作战经验还是不足,如果能筹划的再稳妥些,或许伤亡的人员就会大为减少。他站起身面向村口战场方向深深一揖,将杯中的酒洒向脚下的大地。 周滨安慰道:“虽然七十六人因抗金捐躯,但他们保护了周家庄其他两百人免受屠戮,可谓死得其所,功德无量。死难的七十六人都已妥善安葬,抚恤金已足额给了他们家人,官人放心。” 谢易点点头,为了不让自己的心情影响大家,他亲自为幸存的乡兵们一一倒酒布菜。轮到九斤的时候,谢易问:“你有什么打算?伤好以后,是否还要去投奔韩世忠宣抚使?” 九斤用力摇头道:“我不打算去了。九斤从没有见过一个像官人这样拿下人当人,为了下人可以舍命相救的。如果官人看得起我,九斤愿意终生追随官人左右。” 九斤的回答出乎意料,谢易楞了一下,解劝道:“我是一介布衣,无富无贵,你跟着我不会有封妻荫子的荣耀。你和这几位兄弟经过周家庄一战,都已经是令人生畏的战士。杨殿前亲眼目睹过战场,赞扬过你们的忠勇,并且他也是一个智勇双全的名帅,忠义孝悌深得陛下信任,跟着他才会前途无量。我可以向杨殿前推荐你们,投奔他才是一条最好的出路。” 第十六章 充当说客 宴会结束后,周滨将谢易让到另一处庭院中的养心斋喝茶。谢易走进房间,三面靠墙的书架上,类别清晰的图书排列的整整齐齐,看得出这应该是庄主的书房。此时屋内炭火才旺,房间已暖,桌上的茶正香。 谢易落座后问:“昨天我陪杨副使去见了耶律乌古,后来那些契丹人又去了哪里?” 周滨正襟危坐答道:“那些契丹人与金军作战身份已经暴露,不可能重返北方,今天早上施全将军陪着那些契丹人回石梁河东岸去了。看来,这些契丹人今后只能落户江南喽。” 谢易抄起手摇摇头道:“耶律乌古志不在此,我怀疑他昨天出手相助,是有意识创造一个机会,为他将来借助大宋力量复国做准备。” 周滨对契丹人并不感兴趣,他转而问道:“官人此后有何打算?” 谢易喝了口茶,笑着答道:“等我给九斤及其他庄客的出路安排完后,我即启程向北到北少林拜谒一位大德高僧,之后一路向西到洛阳白马寺,之后沿着玄奘大师和义净法师走过的路前往印度。” 周滨一惊,笑问:“难道大官人也要学少庄主投身佛门吗?” 谢易也笑道:“我太执着,今生恐与佛门无缘。我只是好奇印度名称的来历,古时那个地方被称为天竺,是玄奘大师亲自更正为印度,并说印度是梵语月亮的意思,义净法师却说是河流的意思,这两位高僧都到过印度,那么到底谁说的正确?我和你们少庄主为此还打了一个赌,所以我要亲自去印证。” 周滨捋髯而笑:“官人果然执着得很!但我也认为官人洒脱得很。功名利禄、恩怨情仇在官人面前都是过眼云烟,真乃当世奇才。只不过官人已二十多岁,长途跋涉去印度,此去必经十年光阴,官人真的放得下家中妻小?” 谢易摆摆手道:“我平生志愿是游历天下,怎么能连累他人?故从未婚配,哪里来的妻小?” 周滨正色道:“官人此言差矣,请容许老奴斗胆相劝。据少庄主来信所讲,你出自忠良之家,岂能无后?若随了官人私心,如何对得起父母,如何对得起天下人对忠良美名的期待?” 谢易抄手于胸,眼神凝视着窗外的毛竹,淡淡地答道:“受教了,请容我三思。” 周滨听出谢易只是敷衍,他也自觉说这样的话有些失言,忙再次转移话题道:“老奴失礼,官人莫怪。以官人判断,金军在淮河以南为患还有几日?” 谢易端起茶喝了一口道:“虽战场瞬息万变还有反复,但大局已定,金兀术不出三月前必然撤军。” 周滨刚要开口,忽然周胜进屋禀报:“施全将军已回,现正在前厅中堂用茶。他想见见大官人,说是有大事商量。” 谢易和周滨相视而笑,这位游击将军人如其官职,来无踪去无影,神出鬼没。 施全看到谢易走进中堂就亲热地迎上去寒暄,又一把拉他坐下言道:“我已安排完契丹人渡江,接到将令就马不停蹄赶回来,生怕你不辞而别让我扑了一个空。那样的话,杨副使交代的差事,我恐怕就完不成了。” “哦?不知杨副使有何见教?”谢易不明就里,纳闷地问道。 “从杨副使那里得知,店埠战役宋军又大获全胜,庐州收复指日可待,那么宋金两国这一仗很快就会结束。杨副使回到临安行在,就会从临时的宣抚副使恢复为殿前司都指挥使。杨副使让你跟我明天动身回临安,杨副使有重要的事要和你商议。”施全说罢,端起桌上的茶大口地喝起来。 谢易皱了皱眉道:“我只是个普通百姓,哪有资格让杨副使挂念。请将军给副使带个话,我还要北上印证佛法,恕难从命。” 没料到谢易一口回绝,施全惊愕地差点茶杯掉在地上。谢易接着说道:“我还有一事相求,周家庄的乡兵此次保卫战作战英勇,请副使看在他们保家卫国的功绩上,能否接纳他们于麾下效命?” 施全挥手道:“先不谈乡兵的事,我先问问,先生为何抗命不从呢?” 谢易不愿多谈,但在施全不停追问下才只好作答:“杨副使的心思我能猜出一些,他一定准备向朝廷保举我为官,但我闲散惯了,心志也不在仕途,现在当着施将军的面拒绝,好过在临安当着副使的面拒绝。真到那个时候,将军让副使的脸面何存?” 施全一跺脚,急得直搓手:“人人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你却坚决不要。只不过已经来不及了,昨夜杨副使已经写了军情呈报陛下,其中有为你邀功请赏的内容。如果陛下御览照准,你拒绝就是抗旨。其严重后果,我不说你也清楚,受到严厉处罚的不只是你,还会包括周家庄村民,甚至还要牵连杨殿前。” 一时之间谢易哑口无言,他沉吟半晌不发一语。 旁边的周滨感到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便向施全拱手道:“让官人再想想,老奴请将军借一步说话。” 两个人走出中堂来到庭院,在幽廊边周滨才小声道:“我知将军心思,但我对谢官人的秉性也略知一二,我能做说客,让谢官人跟将军回临安。” 施全闻听喜笑颜开道:“如果你真能说动谢先生,我一定重重酬谢。” 周滨摆手道:“老奴偌大年纪要酬劳毫无用处,我只拜托将军一件事,在我说服谢官人后,还望将军成全。” 施全一拍胸脯:“只要我能办到,自然不在话下。” 二人返回中堂落座,周滨看谢易依然紧锁双眉显得心事重重,便开口道:“官人身在局中,一时难以抉择,老奴可以试着为官人开解,不知官人意下如何?” 谢易微微欠身道:“那就有劳周老伯为在下开示。” 周滨手捻银髯道:“记得老庄主在世的时候,给我讲过当今陛下登基之初,也就是建炎年间发生的事。开封府尹宗泽孤守东京汴梁两年,多次上疏恳请官家迁回汴京以振国威,但却没有得到朝廷任何答复,在宗泽去世的时候依然无奈地高呼‘渡河’。时至今日,已过十五载,陛下也没有北顾之意。是宗泽迂腐吗?窃以为,宗泽和谢官人同样执着,不同的是,宗泽执着于知其不可为而为的入世;谢官人则执着于‘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的避世。但相同的是,你们都有忠君报国的赤子之心。” 谢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低眉垂目犹如入定禅修,但周滨能感到谢易内心已起波澜,于是耐心劝说道:“宗泽曾言‘天下之事,见机而为,待时而动,则事无不成。’昨夜杨副使借用汉武帝的原话,宋金两国攻守易形,寇可往,我亦可往!副使的底气在于大宋军情已有翻天覆地的改变。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此时正是官人一展雄图抱负之时,不在今日,更待何时?” 周滨站起身接着说道:“聪慧睿智谓之英,胆色过人谓之雄。大多数人二者只能居其一。但官人不同,经过昨日一战,以老奴所见,官人足当得起英雄二字。而现在中兴之兆可见,金人灭亡之期将至,如果官人放弃机会,如何对得起令尊的寄托以及你恩师的教诲呢?还望官人明察。” 谢易忽然站起身,向周滨深施一礼道:“多谢开示,我犹如醍醐灌顶,顿开茅塞。明日我定与施将军一同回临安。” 第十七章 匹配姻缘 屋檐挑月,梅香满园。周家夜宴正在履安馆热闹进行。 餐桌前虽只有谢易、施全、周滨和副将沈同四人,但因彼此情趣相投,推杯换盏倒也十分热闹。酒酣之际,谢易纵论天下大事,引经据典,滔滔不绝。 但他不知,履安馆侧门的屏风后周家的少夫人正静静打量着坐在首位上的年轻公子,听着谢易的高谈阔论,她的脸上逐渐显露出一丝笑意。 身旁的侍女青黛乖巧,看到少奶奶多日未见的笑容,她的心中就有了底,悄悄在夫人耳边低语道:“娘亲如有意,我就给周老爷子回话了。” 少夫人脸一红,用团扇轻轻拍了一下青黛的肩膀:“谁要你多事”,说罢转身离去。 青黛捂着小嘴偷笑。自从大管家向少夫人推荐了谢易,游说多时少夫人才勉强答应暗自相看,在屏风后只站了半个时辰,整日以泪洗面的少夫人看来今日心已有所属。青黛为自己的主子庆幸,如果不是恰逢谢易来此,少夫人和她真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看到提着水壶走过身旁的周胜,青黛点手叫住他,把一块玉珏递过去道:“你把这个交给大管家,不要让别人看到。” 周胜知道青黛是少夫人的贴身丫头,不敢怠慢,忙陪着笑脸接过玉珏,故意调笑道:“没想到青黛会钟意大管家,果然眼光高啊,放心,我一定不让别人知道。” 青黛臊的面红耳赤,杏眼瞪圆啐道:“呸!狗嘴吐不出象牙,哪里是我……得了,快去办差事吧。” 周胜趁着换茶汤的时候,随手将玉珏放在了茶托上递给了周滨。大管家看到后不动声色将玉珏藏于袖口,同时瞟了一眼屏风,长长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也终于安稳下来。他乐呵呵又瞧了瞧谢易,少夫人如果能跟了这位年轻才俊,真是天作之合,也算是周家弥补了对少夫人的亏欠,对应家有了交代。 此时的谢易并没有注意周滨的神情变化,他被施全眉飞色舞讲述一年来的宋金大战深深吸引。 施全叙述完后,谢易宽慰地举杯祝贺道:“如此看来真的是中兴在即,我大宋终于熬到这一天了。” 周滨问:“官人以为宋军何时可以饮马黄河两岸?” 谢易答道:“短则半年,长则一年,重整旧山河不在话下。” 施全颇有兴趣地问道:“先生是如何计算出来的?” 谢易从盘子里抓起一把枣圈在餐桌上依次排列,解释道:“我大宋沿着江淮防线有五路大军,淮东韩世忠,淮中刘錡,淮西张俊,襄樊岳飞,川陕吴璘。此次会战,各军都有不凡战绩,吴璘收复了秦州和陕西多个州县,岳飞在中原有郾城大捷,张俊有柘皋大捷,刘錡有顺昌大捷,韩世忠有淮阳大捷。这些大捷不在于歼敌多少,最重要的是证明了我军战斗力已经和金军不相上下,终于有资格和金军一较高低。” 施全出神地看着桌子上的枣圈频频点头,喃喃自语道:“真是这个理。” 谢易又道:“从将帅方面看,除了五大主力的统帅外,还有偏师李显忠和护卫临安的杨沂中,我军优秀统帅众星闪耀,能征惯战的将领更是数不胜数。反观金军,自从几年前完颜宗翰(粘罕)暴毙之后,属于他的阵营中的诸多名将都被清洗,现在金国能有统帅能力的只剩下完颜宗弼(兀术)一人,独木难支,金军焉能不败?” 周滨听的有些忘形,竟用力拍着桌子开怀大笑。 谢易站起身拱手道:“当今陛下机敏睿智,历经李纲、吕颐浩和赵鼎三代宰相的励精图治,我大宋财政日渐充盈,足以支撑一次三年时间的战争。加之中原故土义军众多,抵抗金人暴政的反抗波涛汹涌,契丹人蠢蠢欲动,西夏人虎视眈眈,金国内部刚经历自相残杀,元气大伤,我大宋有何理由不在一年之内完成中兴大业呢?” 施全挺身而起激动地说:“好,先生一席话价值千金,我等从军之人必将以先生所言而奋起,不负朝廷和万兆百姓殷殷期望。今得先生教诲,施某幸甚!” 谢易端起酒杯动情言道:“在下能与施将军志同道合,谢某幸甚,愿敬将军此杯酒,以慰我仰慕之心。” 施全连连摆手道:“先生言重了,让我承受不起。施某是个粗人,不喜欢腐儒软骨头文人,但对先生为人做事却是五体投地的拜服。如不嫌弃,施某想高攀先生,我们结拜为异性兄弟,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周滨和沈同连声附和,谢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嗅如兰。请周老伯预备纸笔,我和施将军今日以天地为证,焚香立誓,互换兰谱。” 趁着酒兴,在皓月当空下,庭院里二人八拜结交,施全比谢易年长十岁自然成为兄长,他望着玉树临风的这位兄弟喜欢的不得了。当他想找个礼物送给谢易,却发现囊中羞涩,一时之间竟然拿不出适合的东西。 周滨心领神会地走过来,递给每人一个信封:“老奴知道二位都是率性而为之人,今日结拜有些仓促,周家庄特备两件礼物成全二位结义兄弟。” 施全哈哈大笑,一把夺过来道:“大管家想的周到,以后我定当回报。”说罢将信封递给谢易:“好兄弟,哥哥只能今日借花献佛,兄弟见谅。” 谢易只好把自己手里的信封也递过去:“哥哥说哪里话来,君子之交淡如水,即便没有礼物相赠也不能损减我二人兄弟情分。” 众人喝彩,一同又进屋开怀畅饮,到了子时才尽兴散席。谢易回到房间,临睡前想到了那个厚厚的信封,他好奇地启封观看,里面有两封信和一个玉珏。 第一封信是周滨写给临安的周氏书房,嘱咐账房给执信者三万贯钱,这可相当于宰相将近十年的俸禄现钱。谢易叹口气,他知道这是周滨有意为之,这些钱看来是当作他救周家庄的酬金。 谢易打开第二封信的时候吓了一跳,这是少庄主也是觉知法师写给少夫人的休书。谢易看完才知道,觉知法师十五岁时决意出家,不告而别隐遁南少林。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订下和庐州应家的婚约,对于应家来说悔婚是难以承受的奇耻大辱,因此坚决将应家小姐抬进了周家大门,从此应小姐独守空房十年至今。 当金军突袭庐州后,周家庄被困。幸亏有过路的僧人无意间说出了少庄主的下落,周胜才奉命赶到南少林向少庄主求援,觉知法师也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在家守节的妻子。觉知法师慨叹之余写下休书,就是要还给应家小姐自由之身。 谢易拿起玉珏仔细端详,这玉石细腻温润,从雕刻技法上看应该是雄浑豪放的汉代古玉,而挂绳上还能嗅到淡淡的脂粉香气。他已经明白周滨的用意,沉默良久,谢易和衣而卧但辗转反侧无法安睡。他昨日救下少夫人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小姐的脾气,如果拒绝,应家小姐只有自尽一条路可走。但是如果答应,他就会有牵挂,今后还如何能肆意妄为的浪迹天涯。 第十八章 主人上位 第二日辰时,四人在厚德馆用罢早膳,沈同先行离开指挥亲兵卫队收拾行李准备返回临安。 施全对谢易言道:“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周大管家求我帮忙,我答应可以带抗金的乡兵回临安投奔杨殿前。但昨晚征询那些乡兵的意见,其他人都选择留下来继续耕作,只有九斤一人愿意跟随我们回临安,我已经通知他巳时到门前待命。” 谢易叹口气道:“庄客们上有老下有小,也不好勉强,更何况大宋重文抑武,军士地位低下,也难怪他们不愿从军。” 施全摸着脸上的刺青尴尬地笑了笑:“现在的军士待遇比以往好多了,毕竟连年战争最主要还得靠武臣力挽狂澜。现在时候不早了,庐州到临安有上千里的路程,一定要准备妥当,我这就去再好好检查一下。” 看着施全离去的背影,谢易自觉失言。宋军士卒社会地位低,遭受歧视和蔑视几乎已成社会共识,但当着荣誉感极强的施全说实话,还是伤害了施全的自尊心。不过,既然已经是自家兄弟,相信施全也知道他是无心之过,因此他也没有再做解释。 周滨递给谢易一杯茶,试探着问道:“官人可曾拆开信封看过里面的内容了?” 谢易心中一动,微微点了点头。 周滨又问:“既然已看过,不知官人意下如何?” 谢易拱手道:“那日在内宅救少夫人,一见倾心,多谢成全,在下敢不从命?” 周滨愣住了,他本以为谢易还会推脱不愿接纳,谁料想这位年轻的官人毫不做作,一口应允,说起话来简单直率,倒让周滨准备好的词用不上了。好在周滨熟谙人情世故,反应也快,马上接话道:“既然如此,我就通知少夫人准备行装,跟随官人一同进临安。” 谢易猝不及防,忙阻拦道:“等我在临安有了出头日,我定会选黄道吉日上门迎娶,如果无名无分结伴同行,成何体统?此事万万不可。” 周滨马上明白了,谢易答应下来亲事,只是为了让少夫人绝了轻生念头。周大管家老谋深算岂能上当,他一脸为难的神情言道:“官人是知道的,少庄主已经休了少夫人,她在周家已无名无分,我一个老奴哪敢让少夫人常住在此?况且,住的时间长了定会遭人轻看。应家当初明知少庄主出家,还是狠心把少夫人推进周家的门,少夫人哪还有脸面回娘家,难道官人忍心看到少夫人被逐出周家,漂泊不定,无依无靠?” 谢易哑口无言,心中懊恼昨夜考虑的不够周到,想法有些幼稚,周滨的话确实是实情,这让他陷入了两难境地。 周滨淡淡一笑:“少夫人对我言讲,她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绝不敢奢望官人明媒正娶,能做一个伺候官人的小妾就心满意足。以老奴看,正值乱世,非常之时只能做非常之事。官人研习佛法,理应悲天悯人,度他人一切苦厄为己任。” 谢易心一横,摸了摸自己的菱角翘须笑道:“我只是一个愚钝的居士,距离佛法何止十万八千里。但周老伯提醒的对,是我动心起念着相。这样吧,劳烦周老伯回禀少夫人尽快准备动身,一路上我会小心照顾,请她放心。” 周滨心满意足地起身道:“我还须向官人提醒,踏出周家门,少夫人就不再是周家的夫人,而是官人的夫人,在路上万不可再称呼少夫人了。另外,周家在临安也置得少许产业,每年初春我都会去临安核账,但我老了,走不动喽,这一次我安排周胜与官人结伴前往临安,还请多多照顾。” 谢易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行李,却又哑然失笑。他来的时候没有带任何行装,走的时候也没想带走什么。谢易揣好玉珏,把周滨给他的价值三万贯的书信放在被子上,轻轻带上了房门。 他历经血雨腥风不是为了钱,只是为了朋友,为了兑现诺言。但他确实也不是空手而回,造化弄人,谁料想他会带走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 谢易走到周府大门的台阶下,回头又看了一眼这座府邸,虽然只来了几日,但历经出生入死的战场后,现在再看周府,感觉到的是刻骨铭心。 施全和沈同此时没有他那么多感慨,他们忙着指挥亲兵将周家赠送的干粮、烤肉、果脯、酒水、被褥、草料,还有送给杨沂中的礼物分类装入十辆马车,并用麻绳仔细捆扎固定。 九斤此时正在另一侧仔细的刷洗战马,谢易走过去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如果没有好利索就好好休息,别再复发了。” “我没事,施将军照顾我箭伤未愈,特意给我安排了这个小活,如果我啥也不干,实在不好意思吃现成的。”九斤憨厚地咧嘴笑了笑,然后又指着马车奇怪地问:“官人,我们干嘛准备这么多东西?施将军的人加上你我,是八个人,加上十个车把式,不过十八人,可这些足够三十个人用了。” 谢易和蔼地答道:“因为不止我们十八个,周胜也一同走,还有我的夫人一行三人。男人外出可以将就,女人可能会走得慢,在吃穿用度上浪费一些。” “谢夫人?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官人是带着家眷来的?”九斤吃惊地站起身四下张望。 谢易微笑着说:“今天才成的亲,我和我家娘子还没有机会说一句话呢。” 此时,周滨带着众多周家仆从和背着包裹的周胜走过来,周滨拱手道:“我已经派人给少庄主送信,把这几日的情况都向他做了通禀,官人请放心。少……谢夫人的车马已经出发,她们走偏门绕行过来与你汇合。” 谢易明白,被休掉的妇人是不能再走大门了。他拱手朗声道:“有劳周老伯,少庄主在我临行前曾托我捎话给你,今后周家庄的全部财产都赠与周老伯,以后你就是这个庄上的主人了。” 众人都大吃一惊,愣在当场。谢易不慌不忙取出一封信:“这是觉知法师的亲笔信,我当初不拿出来,一是金兵进犯,情势危急,周家庄正在生死存亡的要紧时刻,拿出来这封信没有意义;二是我要观察一下周老伯,看你是不是伪善小人。现在我可以放心给老伯了。觉知法师没有看错你,你确实是不畏生死,赤胆忠心,把偌大家业给你,老伯当之无愧。” 周滨颤颤巍巍接过书信,看罢老泪纵横,哽咽地说:“老奴绝无此意,我……” 谢易忙摆手打断他的话:“觉知法师的安排甚为妥当,他一心向佛,视富贵如浮云,也不会再踏入红尘。周家香火既然已断,继承者自然是德高望重的老伯。只有你可以守护周家列祖列宗,善待庄客,周济流民,我看老伯就不要推辞了,还是随了觉知法师在红尘中的最后心愿吧。” 第十九章 同气相求 周胜反应最快,他马上跪倒在地高呼:“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周家庄复兴指日可待。”周滨身后所有的仆从侍女纷纷跪倒连声道贺。 正热闹时,小巷深处传来马蹄声,四辆马车鱼贯而来。周滨忙叫起众人,对谢易道:“夫人来了,请官人随我去迎接一下吧。” 跟着周滨走近车队,谢易的心没来由的狂跳起来,他失去了往日的从容风度,扭捏的像是个少不更事的大男孩。 周滨在第一辆车前站住躬身一礼:“小的周滨回禀夫人,谢大官人在此恭候夫人多时了。” 车内传来轻柔软糯的吴语口音:“那就请谢大官人近前来讲话。” 周滨忙回头向谢易示意,却发现谢易满面通红,手足无措一脸窘相。周滨慈祥地一笑,疾步转到谢易背后,推着他走到马车的纱窗旁。 车内的夫人透过纱窗也看到谢易局促紧张,于是主动开口道:“此去千里迢迢,贱妾如有照顾不周之处,还望官人多多担待。” 谢易木讷地连声道:“不敢,不敢,一路颠簸还望夫人多保重,我自会保护夫人的安全,敬请安心。” 这哪像一个一家之主老爷的说法,说辞更像是一个看家护院的教师爷。车内的夫人和第二辆车上的侍女都咯咯地笑出了声。听到笑声,谢易的脸更红了,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珠。 夫人柔柔地答道:“官人的手段,贱妾见识过,我自然信的,那就有劳官人受累了。” 听到娇媚的声音,谢易浑身酥麻,几乎都要瘫软在地。 施全、沈同和九斤此时已经从周滨那里知道了事情原由,施全看着谢易唯唯诺诺的样子不由笑道:“我这个兄弟雨夜独闯军营,在万马军中见杨殿前毫无惧色,在周家庄和金兵浴血奋战,现在看上去怎么这样怂?” 站在一旁的九斤小声替自己的偶像辩解道:“施将军有所不知,我们那日去解救人质,我曾抬头看过少……谢夫人一眼,那真是一等一的美貌娇娘,比下凡的仙女都好看,换做谁都会对夫人爱惜如掌上明珠一般。” 施全看了九斤一眼,笑骂道:“你小子懂个屁,我说小谢两句是替他高兴,这都听不出来,看来你做不了殿前侍卫了。” 九斤陪笑道:“做不了也罢,只要能跟着谢大官人,我就很知足。” 周滨看了看天,提醒道:“吉时已到,施将军可以启程了,渡过石梁河不到天黑就可以入驻巢县了。” 施全点头,招呼九斤和亲兵把战马牵过来,当众人都翻身上马后,他高声训话道:“虽金兵已退,但沿途并不平静,流民、盗匪、山贼经常出没。以往我们身披盔甲战袍无人敢心怀不轨,这一次不同,我们随行的马车就有十三辆,还有女眷随行,必定会有恶徒见财起意,尔等必须小心提防。我和沈副将在车队头尾看护,你们六名亲兵在车队靠路边一侧纵列防护,每人相隔要均匀。九斤和周胜都有作战经验,轮番提前行进五里充当斥候,发现异常及时返回禀报。” 九斤傻呵呵地问:“那谢大官人呢?” 施全一瞪眼:“蠢材,他自然是陪护女眷,这还用问吗?” 辞别了周滨,车队启程上路。从周府到村口沿途有不少庄客村民为感谢谢易的救命之恩,沿路焚香祷告为他祈福,这让大家都大为感动。车内的夫人隔着窗纱也看的清清楚楚,她不由得又看了看另一侧陪伴在车旁的谢易,眼神里除了仰慕还有几分骄傲。毕竟他现在是自己的男人,他获得荣耀,妻子如何不开心呢。 只行了三十里,施全命令停车休息。沈同不解地问:“这才走出多远,为何要停?” 施全用马鞭向后指了指:“女眷都是坐车,能和我们一样吗?路上泥泞颠簸,坐车可比骑马累。那车里坐着的是千金小姐,可比不上我们皮糙肉厚。” 沈同连连摇头叹息:“如此走法,我们只怕要多走十日路程了。杨殿前怪罪下来,你我可担待不起。” 施全笑道:“你放心,罪责我一人承担,绝不连累你。” 沈同一瞪眼:“岂有此理,我并无此意,你这不是折煞属下吗?如有罪责,我绝不诿过逃避。” 施全哈哈大笑着跳下马道:“老沈何必激动,我只是句玩笑话。你我同生共死多年,怎么会信不过你呢。我们只当是游山玩景,给自己放个假。” 沈同跳下战马叹道:“谢易有你这样的哥哥,真是他的福分。” 施全搬下马鞍在路边坐下,拿出酒葫芦抿了一口道:“我有小谢这样的兄弟,才是我的幸运。你看吧,此人绝非凡人,早晚会一鸣惊人。有一天他封了万户侯,就够我这个哥哥吹嘘半辈子的了。” 此时谢易也下了马,站在车旁发愣,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跟随夫人座车的后两辆马车下来了四个侍女,前两个空手而行,走在最前面的就是陪伴女主人偷窥过谢易的青黛。后两个侍女一个手捧红色斗篷,另一个捧着一双棠木屐。 走到谢易身边,青黛右手压左手,左手按在左胯,双腿并拢屈膝,低头行了个万福。开口言道:“爹爹,我等要与娘亲更衣,她才好下车。” 谢易忙向一旁退了两步,一个侍女从车厢内拿出马凳放在地上,青黛踩着马凳撩开厚厚的车帘钻了进去。后面两个侍女站在车下把斗篷和棠木屐轻轻推进了车厢中。 不多时,青黛又钻出车厢,跪坐在车辕边伸出了双手,这时才从车厢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搭在了青黛双手上,夫人弯腰走出了车厢,当她和谢易的目光相遇便莞尔一笑:“有劳官人多候了。” 谢易被谢夫人的笑容蛊惑了一般,痴痴地站着忘了应答。青黛轻咳一声提醒道:“爹爹还不扶一把?下了车还不是随你怎么看。”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谢易忙走到车边轻扶着夫人的胳膊协助夫人走下了马车。身着斗篷的夫人将身体裹的严严的,低头道了一个万福:“贱妾打小就身子羸弱,这四个丫头在应家就一直照顾我,知道怎么做才能让我不至于病倒,并非我故意炫耀,还望官人莫怪。” 谢易心里一惊,夫人细心敏感,只看他一眼就连他隐藏的不快都能捕捉到。他稳稳心神道:“我好学不精,恃才放旷,放浪形骸,也望夫人莫怪。” 夫人看着他说:“好学不精在一个学字,恃才放旷在一个才字,放浪形骸在一个傲字。有了才学,傲是权利,有嵇康的傲骨而无杨修的傲气,有何不可?” 谢易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看了一眼夫人就把眼光移向了早春二月的田野,轻声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我之幸。” 第二十章 情浓意浓 短短几句话,迅速拉近了两个人的心理距离。在继续行进的路上,两个人从诗经楚辞谈到了汉赋唐诗,从经史子集说到了老庄韩非子,说到兴致盎然处,谢易索性盘腿坐上了车辕,隔着窗帘和夫人继续谈经论道,整个下午都意犹未尽。 夕阳西下,烟波浩渺的巢湖、岸边的稻田、星罗棋布的茅舍和官道上的车队都披上了暖暖的金色,夫人被从未见过的美景吸引,忍不住来到车厢外,和谢易并肩坐在一起欣赏野外的美景。 谢易闻到夫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清香,扭头偷瞄一眼就惊呆了,夫人面如芙蓉,肌肤白皙润腻,眉宇间锁不住妩媚柔情,在夕阳映射下,整个脸庞都散发着圣洁的光泽。谢易忘掉了大千世界,只是忘情地欣赏着自己美丽的新娘。 夫人看着巢湖美景忽然感慨道:“湖山春草遍,云木夕阳微。贱妾现在方知刘文房这句诗的妙处,看来仅凭想象是不行的,真想陪官人行万里路,才能真的参透诗卷中的美。” 说着她转头看到了谢易炙热的目光,翩翩公子眼睛里的倾慕与爱恋,她一瞬间都读懂了。夫人俏脸顿时涨得通红,她一下子慌了手脚,急忙转身回到车厢,手捂胸口,却按不住突突乱跳的心,忽然她又捂着脸幸福地笑了。 比预订时间晚了一个时辰,到天黑时车队才进入巢县。来到一家客栈门前,施全指着客栈断壁残垣的围墙对谢易说:“巢县也经历了金军的洗劫,能保持完好的客栈不多,这已经算是最好的一家了,只是不知道你的夫人是否能委屈一下。” 谢易摆摆手道:“她不会介意的,哥哥只管安排就是了。” 施全打趣道:“哦?你们谈了一路,看来谈的效果很好,你现在有男主人的威仪了。” 谢易自信地笑答:“夫人真是奇女子,绝非娇生惯养的大户小姐可比。放心吧,我们彼此心意相通,我懂她。” 虽然谢易说不介意,但当大哥的自然不会那样做。施全第一次动用从五品官职的权利,腾空了客栈里的独立四合院作为谢易和夫人的住所。 夫人的车队直接进了四合院,车把式支好车辕,牵走马匹,四个侍女这才先行下车,拿了清扫工具先进房间打扫卫生,又从大车上抱下来被褥、枕头、坐垫、香炉等。一时间进进出出分为忙碌。 在夫人的要求下,谢易扶着她下车。月光如洗,小院中桃花含苞待放,桃花下夫人巧笑美目胜似桃花。 谢易指着小院笑着说:“为了让夫人住的满意,为人正直的义兄干了件坏事,他把客栈老板的家都霸占了。” 夫人低头捂嘴轻笑:“官人差矣,他取悦我,只不过是因为想取悦你,取悦你是为了取悦杨沂中罢了。” 谢易脸色微变:“夫人言重了吧,义兄绝不是那种投机狡诈之人。” 夫人仰望天空的玄月柔声道:“六祖慧能不识字,有人拿佛经向他求教佛法,六祖曰请念给我听,那人迷惑地问六祖,你不识字如何懂佛法。六祖指着月亮解释,月亮是佛法,书是手指,就算没有手指,月亮也在。” 说罢,她转头看着若有所悟的谢易道:“官人自然晓得这段禅林公案,何谓禅?外不着相为禅。朝廷、杨沂中、官人、我,皆为施将军的外相,皆是施将军的缘,缘起的因又是什么?因缘又要种下什么果?” 谢易猛然醒悟道:“那晚喝酒,义兄提及他是中原人,对金军有血海深仇,做梦都想恢复中原,杀尽金贼。这就是义兄的因。” 夫人裹紧了斗篷道:“施将军要恢复中原着了一个贪字,杀尽金贼着了一个嗔字,想要为此流血牺牲就着了一个痴字。他在贪嗔痴上无法自拔,只能愈加痛苦,相公应与施将军长谈一次,不及时断舍离,恐怕他会前程不保,更可能惹来杀身大祸。” 初春的夜晚寒意仍浓,看夫人的脸色变得苍白,谢易不由自主把夫人搂入怀中为她取暖,柔声道:“夫人言之有理,我是着了外相,飘飘然得到了你,欣欣然结识了义兄,却看不到背后的凶险。看来我的见识比夫人差了太远,自愧不如。” 夫人被谢易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先是下意识想挣扎,但突然想到他现在已是自己的男人,便温顺地依偎在谢易怀中轻笑道:“官人的见识远超我十倍,只是内心太纯净,看不到人心的污浊和险恶。如果早些日子和官人在一起,我一定劝你远离庙堂。但事已如此,我只有陪伴相公同进退。” 谢易感到一阵温暖和甜蜜,不由低声问道:“娘子,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夫人依偎在男人的怀抱里,感到的是可以依靠的踏实。她娇羞答道:“贱妾娘家姓应,单名叫萱,乳名叫作忘忧。” 谢易连声称赞:“名字取得极好,不但好听,寓意更佳。” 此时青黛走出房间,疾步向二人走来,看到二人亲昵的搂抱在一起,当即停下脚步偷偷抿嘴一笑,轻咳一声禀报:“爹爹、娘亲,新房已经收拾妥当,请移驾休息。” 应萱被唬的连忙去推谢易,但谢易却搂的更紧,并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们已是夫妻,恩爱有何不可?我还想问问你,青黛她们为什么要叫我爹爹呢?” 应萱扑哧一声笑了:“南渡以来,大宋对奴仆制度重新修改,很快就会取消奴隶身份改以佃客身份。像应家这样的豪强自然不愿遵守,但也不敢反抗,因此采用暗度陈仓的办法,有人要做仆人,就必须先签订认亲协议。青黛她们自小被买入应府照顾我,就要认我是她们的娘亲,官人理所当然就是她们的爹爹了。” 青黛等了半天,两个主子还在卿卿我我,她不由得噘嘴喊道:“二老恩爱还是进屋吧,站在这里全没了体面,还要惹人风言风语。” 两人这才笑着分开,谢易整理了一下衣服对青黛道:“你陪夫人进屋休息,半个时辰后有客栈仆人送餐过来,你们先吃不必等我。”说罢,谢易转身向前院走去,他的朋友们正在那里等着他喝酒。 谢易刚走出院子,应萱就搂着青黛的肩膀,双眉紧蹙叫道:“这木屐太硬又不保暖,我的脚后跟酸痛,脚也冻得发麻,痛死人了。” 青黛连搀带架总算把应萱扶到正房的床上,解开木屐,轻柔地按摩她的三寸金莲,戏谑道:“木屐本来就是用来行走在泥泞路面的,它能不硬吗?和爹爹在一起站了那么久,你怎么不喊疼呢?” 应萱趴在床上轻声呻吟着说:“你个小蹄子竟敢教训你娘了,是不是认了爹觉得有靠山,你娘收拾不了你?看我到了临安不把你卖了,让你再放刁耍混。” 青黛嬉皮笑脸地说:“娘的算盘打得精,干脆再把白苏、赤芍和连翘三个丫头一起卖,临安物价贵,一下子出售四个知书达理相貌俊俏的侍女,娘一定赚发了。” 应萱一下子坐起身啐道:“谁说我要卖你们了,这辈子你们那里也去不成,想跑?死了这条心吧。” 连翘提着一桶热水进来,青黛伺候应萱解开裙钗束带,故意问道:“娘亲,今夜我到哪里安睡?” 应萱的脸又红了,她低头娇羞道:“吃罢饭你先陪我,你爹爹进来了,你就去厢房吧。” 第二十一章 夜宿巢县 客栈前院的餐馆不大,但已经坐满,六桌食客里有四桌都是他们一行的人。 施全看到谢易进来,连忙起身招手示意,拍了拍旁边的条凳笑问:“多情公子,你可让我等的好苦,别的桌快吃完了你才来,看来兄弟是坠入温柔乡里了。” 谢易抱歉地笑了笑,坐下拱手对沈同、九斤和周胜道:“烦大家久等,恕罪恕罪。” 施全抓起酒碗道:“都是自家兄弟客气啥,闲话少叙,先喝三大碗解解乏,然后饱餐战饭,晚上兄弟回去才能有体力大战通宵。”众人皆笑。 谢易这一次倒是没有再脸红,他也举起碗道:“哥哥说得对,喝好吃好,饱餐战饭,晚上大战通宵。” 众人喝完酒,刚放下碗,谢易低声道:“今夜不太平,有歹人要劫财灭口,大家务必小心。” 大家都大吃一惊,施全怒道:“谁这么大胆,老子穿着官衣竟然还有人敢动非分之念,我看是活得不耐烦了。” 谢易摇头道:“对方人数众多,真打起来,我们不见得讨得了便宜,还需要想个万全之策。” 沈同低声问道:“先生是怎么发觉歹人的,又是如何知道歹人的数量?” 谢易道:“自从我们进城之后就有人尾随,刚才在客栈马厩卸车、在前院栏柜登记房间到那一桌吃饭的客人,都是那几个人,他们身着布衣,但身型矫健,能在晚上还畅通无阻进出,只可能是当地的官军。” 施全皱起了眉:“这里是张俊手下大将关师古的地盘,素闻张俊带兵军法败坏,骚扰百姓打家劫舍时有发生,没想到这一次竟然敢打劫到官军头上。兄弟,你拿个主意,我们怎么把这伙**给办了。” 谢易镇定自若地边吃边说:“我能看到的这伙人就不下四五个人,还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其他接应的同伙。他们也知道我们这边有十几个人,我推测对方一定会至少增加到三十人才敢动手。但只要他们动手,一定不会留活口,毕竟他们也知道,他们打劫的也是官军,万一事情败露,他们谁也活不了。这就是他们唯一的弱点,我等一会假装回去休息,实则要探知他们是何人统领的属下。只要掌握对方的身份,这伙歹人就会投鼠忌器,不敢肆意作乱。” 施全点头道:“兄弟此言极是,你离开之后,我会亲自和九斤、周胜到后院保护女眷,沈同等人到马厩保护车辆马匹,我们坚守防区等你回来。” 谢易随即站起拱手道:“兄弟们慢用,我还要回去陪伴夫人,先告辞了。” 走进后院正房门前,谢易轻轻叩打门环,房门马上就拉开了,青黛笑嘻嘻地屈膝施礼道:“爹爹回来的这么早,娘亲还没有吃晚饭呢。” 谢易微笑着点点头:“有些事情需要和你们先通报,你关好房门也过来。” 闪在角落里的连翘低头垂手而立,刚洗罢澡的应萱披散着长长的秀发,站在椅子前疑惑地看着他。 谢易走过去拉着应萱坐下,又招呼青黛和连翘站在身边,他口气轻松地说:“今晚可能有几个蟊贼想对我们的马车下手,夫人把另外两个丫头都叫到这个房间,等一会我的义兄会把晚餐送过来,他和周胜、九斤今晚会守在屋外,只要你们不出这个门就不会有事。” 两个侍女忐忑不安地看着两位主子,应萱倒是显得出奇地平静,她凝视着谢易问道:“官人要去哪里?” 谢易道:“我要找到这些蟊贼的首领,将这伙歹人绳之以法,如果事情顺利,我三更时分就可以返回。” 应萱强忍内心的紧张,温柔地说:“官人小心,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院里传来施全和周胜大声说笑声,谢易舒了一口气,他向应萱点点头就拉着青黛走出房门。 在院子里,青黛接过九斤递过来的食盒,眼睛瞟了一下谢易,转身叫上白苏和赤芍一同走进正房并锁上了房门。 谢易对院子里的施全三人点点头,翻身跃上四合院的房顶,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施全连连赞叹:“到了临安,我一定要让我兄弟教我几手绝技,他真是个世外高人。” 谢易在房顶检查一周,没发现异常,于是沿着院子围墙跳到了侧门的马厩房顶隐藏在暗处。 不一会,两个黑影从另一侧的房顶小心翼翼走过来,蹲在房顶上向下打量着谢易他们的车队。其中一个矮个小声埋怨:“忠翊郎这次是怎么啦,如此胆怯,不就是八个官衣和十几个车把式吗,这样的人,我们杀的还少啊?他们带着这么多马车,一定是在别的地方捞足了油水,我们宰了他们也算是为民除害啊。” 身旁的胖子呵斥道:“你真是要钱不要命,这八个穿官衣的你知道他们是谁的人吗?那身皮可是殿前司的,那可是皇帝老子身边的侍卫队,你想好了不怕株连九族再去打主意。” 矮个听罢顿时泄了气:“那放过他们不就是了,何必还要我们大半夜出来?” 胖子嘿嘿一笑:“废话,俗话说雁过拔毛。人可以不杀,东西却可以拿走啊。趁他们晚上睡了,神不知鬼不觉把马车拉走。” 谢易一闪身来到他们中间,伸手掐住了矮个脖子,让他发不出声音,笑着问胖子:“那打算把马车拉到哪里呢?” 胖子全神贯注盯着马厩院门口站着的沈同和亲兵,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小子真是个锤子,不拉到西市刘寡妇家,还能拉哪里?”他说完才发觉不对头,转头看到了谢易,刚想大叫,但声音还没来得及完全发出,谢易的另一只手也掐住了他的咽喉,稍稍用力,胖子马上感到气上不来,憋得大圆脸开始发紫,舌头都要吐出来。 谢易一松手,矮个已经晕了过去,胖子瘫倒在房顶拼命张嘴大口呼吸着,他感到天旋地转浑身无力。谢易轻声说:“别大声,别想跑,别撒谎,明白吗?” 胖子惊恐地看看口吐白沫的矮个子,拼命点着头。 谢易问:“忠翊郎是巨师古的下属,你是忠翊郎的下属,对吗?” 胖子捂着嘴点头。 谢易又问:“忠翊郎在刘寡妇家等着你,对吗?” 胖子又赶快点头,哆哆嗦嗦地回答:“刘寡妇在西市开的是刘家酒坊,实际上是售卖私盐,同时专干销赃的勾当。” 谢易接着问:“你们的同伙有多少人?” 胖子轻声答道:“总共有三十五人,每晚分四五个地方干活,三更时分统一到刘家酒坊交给忠翊郎,他每天午时前变卖赃物,再按功劳大小分给我们钱。我知道的都说了,好汉爷饶命。” 谢易点点头,顺手把两人从房顶扔下去,随后也跳了下来。沈同带着亲兵闻声已至,谢易指了指地上躺着的二人道:“他们都是巨师古的人,你把矮个带走交给施将军,让他速速拜访巨师古将军说明此事,我带着胖子去抓捕他们的忠翊郎。让施将军带着巨师古到西市刘家酒坊见面,如果顺利,我们将会为当地除去一害。” 第二十二章 神秘人物 县城戌时起宵禁,街道上除了官军巡逻队外,显得格外安静。由于胖子手握通行令牌,一路上畅通无阻,两人很快就来到西市刘家酒坊后院外停住了脚步。 谢易低声道:“你若配合我抓住忠翊郎,我可以在巨师古将军面前替你请求,豁免你所有罪责,但如果你胆敢通风报信,让忠翊郎逃之夭夭……” 谢易一拳将门前的拴马石桩上的石猴打的粉碎。胖子惊得张大了嘴巴,差点没坐地上。醒过味来,他马上点头哈腰道:“好汉爷放心,我一定听话,只是如果军中弟兄知道是我出卖了忠翊郎,我会被他们扒皮抽筋的,能不能你抓了忠翊郎就放我远走他乡?” 一个小贼本就无足轻重,谢易不假思索应允下来:“一言为定,你带我找到忠翊郎,我随便你去哪。” 胖子一横心,敲了几下大门,随着脚步声响,院门打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厮陪着笑脸道:“军爷今天来的这么早,是不是发了大财?” 正在窝火的胖子可算找到一个撒气的人,他一巴掌打在小厮的头上,嘴里骂道:“发个屁,遇上扎手的事了,忠翊郎呢,我有要紧的事要禀报。” 小厮看胖子一脸的晦气也不敢多言,忍气吞声在前面带路,谢易跟在胖子后面从后院走到了西跨院的内宅。小厮在西厢房窗前低声说了几句话。不多时,屋内灯光亮起来,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拉开房门走了出来。 忠翊郎看到胖子和另一个人两手空空站在天井,气就不打一处来,张口骂道:“直娘贼!老子刚想办事就被你惊扰,今儿拿不出东西孝敬,我扒了你的皮。” 胖子吓得往谢易背后躲,低声道:“他就是忠翊郎,这厮功夫也好生了得,好汉爷,我的差事办完,现在就要看您是不是能降得住他了。”说罢后退几步,撒腿就向院外跑去。 忠翊郎刚想追,却看到谢易仍站在那里上下打量着他。忠翊郎觉得此人陌生,心生警觉,高声问道:“你这个撮鸟,我怎么没见过你,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看着忠翊郎一脸匪相,谢易就心生厌恶,他怒斥道:“孽障,身为官军,不思杀敌报国,竟敢杀人越货,罪不可赦。你是打算束手就擒,还是想负隅顽抗自寻死路?” 忠翊郎不由向后退了两步,心虚地四下张望发现并无伏兵,这才放下心来。他转身回屋拿了一把短柄手刀冲出来,扒下上衣光着膀子立了一个架门,恶狠狠地叫道:“孤身一人就想缉拿我,真是好大的胆子。你不是想抓我吗,那就过来吧。” 谢易毫无惧色走向忠翊郎,朗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背后还有无主使?谋财害命干了有多少件?” 忠翊郎双手握刀柄举起刀来,狞笑一声:“哪那么多废话,只要让我劈了你,你问的问题我都会告诉你。小子,看刀!”话到刀到,刀锋从上至下带着风声劈了下来。 这只是虚招,忠翊郎没有使出全力。只要谢易后退,这一刀马上就变成直刺,如果谢易向旁边闪,忠翊郎的刀会变成横扫,忠翊郎相信他出刀速度足够快,无论谢易怎么躲,都会在下一个动作时变成刀下鬼。 但他算错了。 谢易并没有躲闪,双手举起夹住了劈到头顶的刀刃,顺势向左一带,忠翊郎不由自主身子向右斜了半步,谢易抬腿踢中了他的前胸,忠翊郎胸口一闷,双手离开了刀柄,整个人被踢得飞了出去,身子撞到墙上才摔倒在地。 借着月色,谢易拿着手里的刀看了看,这是宋军列装的普通兵器,但在刀柄处镶嵌了一颗铜钱大小的绿宝石。看来这个忠翊郎不但爱财,也喜欢炫富。 谢易拎着刀,看了看口吐鲜血脸色苍白的忠翊郎,刚才豪横的大汉现在蜷缩在地上已经爬不起来。 谢易刚要上前审问,忽然东厢房传来喝彩声:“好手段,有道行,看官人的架势应该有二十年的功夫,以你的年纪,大概刚会走路就开始练习了,看来这一身的武艺应该是家传的吧?” 东厢房大门打开,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头走出来。他灰白色须发,高颧骨,深眼窝,山羊胡子微微翘起,虽相貌平平,但衣着华丽,一看就是个腰缠万贯的暴发户。这个老头站在东厢房窗前已经观察了许久,看到谢易拿着刀走向忠翊郎,担心忠翊郎被杀这才闪出身形。 谢易转过身看了看老头:“你和忠翊郎是一伙的吧?偌大年纪怎么也做伤天害理之事?” 老头笑容可掬地说:“老汉只是一个商人,忠翊郎是我的客户而已。如果官人能沉住气,容我把这笔买卖做完,我马上甩手走人,这里发生什么都和我没有关系。” 谢易点点头,把刀藏于背后:“我不着急,倒是很有兴趣看看你们怎么做买卖,你请吧。” 老头拱拱手,神色坦然地走向忠翊郎,嘴里却不停埋怨:“本来我此时应该已到太平州,你非要让我见识一下刘寡妇的本事,这可倒好,摊上了这么大的官司,常听人说‘色字头上一把刀’,果然没错。” 他走到忠翊郎面前蹲下,和颜悦色地问:“桥哥,现在的情势我不说你也明白,我不走是不行了。我的钱你早就收了,赶快把东西给我吧?” 忠翊郎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忍着剧痛哀求道:“老哥,除了御笔外,你喜欢的那个象牙笏也送给你了,只求搭把手救兄弟一命。” 老头听罢叹口气:“财色是惹祸的根由,你还想害我不成,我是不打算蹚这个浑水的。咱还是赶快完成交割,一拍两散的好。” 无奈之下,忠翊郎一咬牙:“你够狠,我存的宝贝都是你的了,就当我白干了还不成吗?” 老头眉开眼笑地拍了拍忠翊郎的脸:“命都保不住了,还死抱着那堆玩意不撒手,你早这么上道不就没事了吗?” 说罢,老头站起身慢悠悠走到谢易面前深施一礼:“那个人叫涡桥,是行营中护军的忠翊郎,官职不大,但也算是有点本事的人,虽然干的事出格了点,但看在我的面子上,这一次就暂且饶过。过了今夜,你再办他都行,我绝不再拦着。” 老头如此做派,看来也不是个普通商人,谢易故意瞪着眼睛问:“你说放就放,好大口气!忠翊郎干的是杀人越货的勾当,乃十恶不赦之罪。就是巨师古将军来了也不敢保他,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替重犯开脱?” 老头并没有被激怒,他不急不恼,表现出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宽宏大度,平心静气地说:“看你年轻,我不和你一般见识。我不管你是官面的捕快,还是打抱不平的侠客,只告诉你一句话,巨师古在我眼里还真算不得什么。就是他的上司,三镇节度使张俊见了我也要客气几分。你实在不愿给我面子也行,我们等着巨师古来了再说。我就在这里站着,你总不能当着我的面杀人吧?” 第二十三章 和光同尘 酒坊周围忽然传来人喊马嘶,随着院门被撞开,一队官兵手持短刀,高举火把冲进西跨院,将院子团团包围,紧跟着走进来的是施全和一名全身戎装的将官。 施全快步走到谢易面前关切地问:“怎么样,没伤着吧?” 谢易摇摇头把短柄手刀递给施全,又指了指还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忠翊郎涡桥,平静地说:“这是歹人的首领和他的凶器,官军只需在院中埋伏,等到三更时分歹人聚集此地后,即可一网打尽。” 施全回头看了看那名随行将官,向谢易介绍道:“这位是巨师古将军的帐前统领张供,今夜行动由他统一指挥。”随后问张供:“张将军你是不是再审问一下这位……” 张供看了一眼涡桥,摆摆手道:“事实明摆着,涡桥曾是巢湖地区的水寇,才被巨师古将军招安,现在任职手刀队的忠翊郎,跟着他祸害百姓的自然都是他手刀队的下属,那些人也都是水贼。就按这位官人说的,张网拿人就是。” 站在阴影中的老头大摇大摆走到张供面前拱手道:“小张,怎么是你当差?” 张供看到老头,挺直的腰马上矮了几寸,他陪笑道:“没想到您老也在啊,有何见教?” 老头指了指涡桥,毫不掩饰地说:“这个人现在还不能抓,先放他一马,他对我有用。” 张供连连点头:“您发话了,我还能说啥,直接领走。但是其他小喽啰可不能放走,不然对殿前司那里不好交代。” 谢易和施全闻听都讶异地看着张供,他轻描淡写就放纵掉一个恶行累累的匪徒,真是匪夷所思。但这里是巨师古的地盘,他们反对也没有什么意义,只能看着这一出闹剧继续演下去。 “够朋友,你到了建康府和临安府记得找我,老汉是不会让好朋友吃亏的。”老头得意地瞟了一眼谢易,拿出一张名帖递给张供,有意提高声调道:“拿我的名帖,谁要为难你,那就让他找我算账,与将军没有干系。” 老头打了一声呼哨,招呼自己的仆从用木板抬起涡桥径直走出了刘氏酒坊。 施全瞪眼看着张供怒道:“难怪外面流传你们行营中护军目无法纪,纵兵劫掠,那人是什么来头,你怎么对他畏之如虎,怎么可以把国法视同儿戏?” 张供双手一摊,一脸无奈地说:“何止是我,即使是巨师古将军拿他也无可奈何。施将军,我看就算了,你们也没有任何损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早返回临安复命才是正事。” 他看施全还是愤愤不平,便拱手作揖道:“好哥哥,听我的劝,有些事碰不得。为了对你们一行受到惊吓表达歉意,我明天派马步军护送你们渡江,一直把你们送到太平州的芜湖,怎么样,这够意思了吧?哥哥莫忘,你们杨沂中都指挥使还是我们张俊大帅推荐给官家才发迹起来的。别因为这点小事,影响殿前司和我们行营中护军的友好关系。” 张供说的也是实情,如果再闹下去,万一僵持不下,势必惊动两军的高层,最终的结果就很难预料了。谢易也帮着在旁解劝,施全这才气哼哼回到客栈。 走到前院小楼前,施全忍不住又发起牢骚:“我越想越生气,虽说战争期间出一些丧尽天良的歹人也是有的,但官军怎么能干打家劫舍的勾当?他张俊的行营中护军装备最好,待遇也最好,官家也最器重,但张俊所部也是继刘光世之后军纪最差的,真不知官家看中他什么了。” 谢易安静地听他发泄完才笑道:“前些日听哥哥讲自己的经历,当时兄弟我就深为困惑。哥哥从军十年,历经大小阵仗不下百余次,至今却还是个从五品的官职,再看荆湖北路、京西南路宣抚使岳飞,只用七年就从士卒成为威震一方的统帅,三十岁就成为我大宋最年轻的节度使。看来,哥哥还有很多事需要历练啊。” 施全不满地看了一眼谢易,辩解道:“兄弟这是要让哥哥出丑啊。岳鹏举是不世出的英才,当今大宋青年将帅中有资格和岳帅比肩的只有四川的吴璘。我哪里敢和他们相提并论,我只有仰望和拜服的份。” 谢易和颜悦色道:“我没有取笑哥哥的意思。坐镇一方的统帅可不只是军事指挥才能突出,更要有包容与忍耐之心,否则如何凝聚数十位将领,数万将士之心?作为咱们兄弟二人也是如此,红尘滚滚,如要安身立命,还需要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啊。” 施全摇摇手道:“哥哥我就是这个脾气,锐气隐藏不住,遇到不平的事就要管,我对和光同尘那一套没兴趣,我只和对脾气的人交往。我也因为我的脾气得不到提拔,也没有什么功名前途,我毫不在乎,只要对得起我的良心就行。” 谢易沉默了,能和这样的血性汉子结交是荣幸,但施全这样的个性在官场上不得志也就罢了,只怕日后真如应萱预言会丢了性命。 听到了街巷上三更锣响,两人知道今晚已经安全,便拱手而别。谢易回到四合小院,安排还站在院子里提刀守护的周胜和九斤到西厢房安歇。他又在小院四周转了一圈确认一切正常后,这才走到正房门前,刚想敲门,听到屋内传来一阵女人们的嬉笑声,他好奇地侧耳倾听。 先是听到应萱笑骂:“你个小蹄子,哪里学来的这些下作的话,如果你爹爹听到,还以为是我管教不严,让我的脸往哪里放?” 青黛不服气地争辩道:“娘亲冤枉我,这都是出自诗经里的‘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如何下作?” 应萱答道:“诗经里这个‘僚’指的是女人娇美的样子,怎么在你嘴里成了撩拨男人,卖弄风情了?好端端一个字,让你说的如此不堪。” 青黛嘿嘿笑道:“我是触景生情,我们收拾好房间,我到院子里请娘亲和爹爹时,在明亮的月光里,娘亲在爹爹的怀抱里的样子,我看着就是在撩拨爹爹呀。” 屋里马上又响起了笑声和应萱羞恼地呵斥声。谢易仰头看看皓月,回想和应萱在月下的缠绵,他心神摇荡面露笑容。 第二天清晨,施全洗漱已毕来到后院,看到四个侍女正在桃树下追逐打闹,他轻咳一声,呵斥道:“该用早餐了,你们还在这里玩耍,快去把你们家官人请过来。” 侍女们吓了一跳,乖巧地站在原地向施全道万福。青黛答道:“我辰时前去请安,娘亲不让进,吩咐我们勿扰,说他们该起时自然会起。”说罢,四个侍女相互对视都低头轻笑。 施全挠挠头,转身笑道:“那也好,我让人先给你们几个准备早餐,你们主子洞房之夜是不会感到饿的。” 第二十四章 临安新家 临近中午,新郎新娘才起床洗漱。到了午时,谢易邀请施全到后院与他们一起用餐。 能让自己的内人和外人相见那是兄弟之间最大的信任,更何况还可以一起吃饭,施全慌得将自己全身上下仔细收拾一遍,才捧着从张供那里敲诈来的礼盒到后院相见。 双方见礼、赠礼、寒暄已毕,三个人在庭院桃花树下共进了午餐。施全总算见到了新娘,她果然如九斤所言,真像是天外仙女下了凡尘,施全真替自己的兄弟感到高兴,也只有谢易这样的人才配得上神仙般的娘子。 未时,车队从客栈启程,张供选派了三十名排刀步军在马车两侧护送,一路顺利渡江抵达芜湖。 谢易和施全没料到在芜湖城边,竟然有一支百人骑兵已经恭候,领队的是武定右军副指挥使潘度。据潘度讲,淮西统帅张俊得知巢县发生的事情,申斥了巨师古办事不利,特意加派骑军要护送车队直到临安,并送了一车的礼物以示歉意。 “难怪张俊风评很差,但在朝廷中口碑一直不错。他对我这样的芝麻官都照顾的无微不至,看来他做人的功夫真是极致了。”施全看着车内的上等腊肉美酒,成匹的丝绸棉布以及一万贯钱,不由感慨万千。 谢易在旁边笑道:“鹅毛赠千里,所重以其人。更何况这些礼物和护送的骑军可都不是鹅毛可比。可见这位张大帅心思缜密,哥哥就算是在巢县受了点委屈,现在也足以抵消了吧?” 施全冷笑一声:“他封不住我的口,见到了杨副使,我还是会禀报的。” 谢易惋惜地说:“那真可惜了这些腊肉美酒,我们没口福享用喽。” 施全一撇嘴:“为啥不能享用?该吃就吃,该喝就喝,除了钱不能动之外,其他的我们分而食之,就当是行营中护军犒劳我们的。” 谢易哈哈大笑:“哥哥并不是冥顽不灵啊,看来你还有希望。” 施全忽然皱着眉教训道:“当哥哥的要说你两句,我怎么觉得你是个见色忘义之徒呢?从巢县出发后就不见你的踪影,你就知道躲进车里陪新娘,就不知道替哥哥操心一下行程安全。看着我一个人忙上忙下,你不觉得心中有愧吗?” 谢易笑嘻嘻地回道:“哥哥是久经沙场的将军,行军布阵都是行家里手,哪还需要我这个外行帮忙,更何况还有几十名步军压阵,贼寇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觊觎我们车队,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再说,弟弟是新婚燕尔,如果冷落了新娘,哥哥又该骂我是个负心汉了。” 由于有张俊亲批的公文,车队所到之处都可以入驻官方驿站,住宿待遇和环境都明显提升。在此后的接触中,潘度的精明强干给谢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觉得此人终有出头之日。潘度对谢易表露出的不凡气质颇为留心,听施全说了周家庄抗金的故事后,潘度对谢易肃然起敬,照顾车队的日常起居也更不在话下。 经过十天的跋涉,车队终于到达临安府境内。在距离临安城还有八十里的驿站,潘度解释外埠骑军已不能再靠近京城,只能在此作别返还。谢易和施全对潘度千恩万谢,潘度反过来对施全连连作揖:“看在我伺候施将军和谢官人还算周到的份上,巢县的事情就莫要向杨殿帅提及,就算是给末将天大的恩德了。” 施全拍胸脯保证绝不再提及此事,不会让潘度日后受到责罚。谢易心中赞叹,张俊做事真是老谋深算,像施全这样耿直无私的人也不得不屈从于他的设计中。 第二天清晨,得到消息的殿前司两个校尉到驿站迎接施全。大家才得知,杨沂中三天前已回到临安,随时都可以见他。 只有一件棘手的事需要谢易定夺,半个月前为谢易租下宅院的时候并不知道还有家眷在,所以宅院的房屋包括厨房、餐厅、客厅、书房和茅厕在内,总共只有八间,怕不够家眷用,但里面的生活设施齐全,搬进去就可以正常起居生活。如果现在才找,又怕今天来不及找到合适的地方。一个校尉陪笑解释道:“谁叫这里是临安城呢,可以不夸张地说,这里是大宋人口最密集,最不好找房子的地方了。” 谢易和应萱商量了一下,计划去掉书房,侍女两人一间,大致也能住下,也就一口答应下来。施全抱歉地说:“你先应付几日,我派人再去找找看,有合适的可以再搬过去。” 车队出发没多久,远远就看到高耸的围墙和气势宏伟的余杭门楼。临安城终于到了。 自从绍兴八年定都临安以来,才经过两年的时间,这里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稠密的楼宇街巷以及摩肩接踵的人群,穿着奇特肤色迥异的域外客商,各种小吃混合的香气,让初来乍到的四个侍女看的眼花缭乱,在马车里大呼小叫兴奋不已。 应萱也是初次来到临安,她倚在谢易的怀中,一边听男人给她讲临安的名胜典故,一边笑盈盈的看着车窗外的景色。 对她来说,过去的十年就像是一场让她窒息的噩梦,有了谢易,她终于可以像个女人一样真实的活了。她把谢易当作上天恩赐她的礼物,她会好好珍惜身边的男人,珍惜眼前的这一切,她此时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向往。 车队在保和坊一条小巷的宅院前停下,这个庭院确实不大,好在两个新人对居住条件要求都不高,只要是属于自己的家,就足够让他们满足了。 应萱看完每一间房屋,做了必要的调整,四个侍女马上按女主人的意思指挥车把式搬运行李,打扫房间。 此时谢易站在院外正和大家话别,先是周胜辞行,接着就是施全,只有九斤无处可去,只能暂时住在谢易家中,等候加入殿前司侍卫的申请批复。 又忙碌了两个时辰,车把式帮忙搬好了行李,打扫完庭院,刷洗了地面和围墙后才告辞,当谢易要给他们结算的时候才知道,周滨出发前就给他们支付了所有费用,这又让谢易对这位老伯的体贴感叹不已。 到了掌灯时分,谢易从日新楼订了酒菜和小吃已经送到。鹿肉、糟蟹、糟羊蹄、酒哈蜊、柔鱼、虾茸、蛎肉、龟脚、脆螺九大名菜芳香四溢。当备好的荷叶饼、芙蓉饼、乳饼、秤锤蒸饼、春饼、胡饼、韭饼端出来的时候,侍女们都瞠目结舌,她们做梦也没想到,面食竟然可以做得出这么多品种,形态和味道又各个不同。 青黛啧啧称奇道:“母也天只,我这才相信已经到了京城。” 在座的女人都大笑不已,坐在末席的九斤听不懂,傻傻地问:“青黛姐姐说的是啥意思?” 白苏笑得前仰后合道:“前些时,娘亲说她粗鄙下作,她此时就装文雅,‘母也天只’是诗经里的一句,白话就是我的天呀,我的娘呀。”女人们又笑成一团。 谢易拎着一坛酒进来,不明就里地问:“你们笑什么呢?” 所有人忙都站起来,应萱强忍住笑对谢易说:“是青黛她们故意耍活宝,官人不听也罢。照规矩是不应该让官人和她们同席,但家里地方小,家具也不够,只好在一起吃。好在她们也叫了你半个月的爹爹,也算是你的女儿一般,官人千万莫怪。” 谢易居中坐下,摆摆手让大家坐下:“不妨事,众生平等,又何妨同桌而坐。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九斤倒酒,我们今儿都庆贺一番。” 九斤接过酒坛,去掉泥封,给在座的人都满上酒,顿时酒香四溢。 青黛忍不住问道:“爹爹,这酒闻起来怎么有香甜的气味?” 谢易笑道:“这叫荔枝酒,是用荔枝酿造而成,这样的酒不容易醉,你们不常饮酒的人喝得多一些也不会醉倒出丑。” 女眷们不由跃跃欲试,谢易刚说完祝酒词,这些女孩们就迫不及待尝了一口,满口瞬间充满了荔枝的清香。侍女们赞叹不已,一杯接一杯喝的非常尽兴。 谢易轻咳一声,宣布道:“除九斤之外,你们都是我谢家人了,以后家里的一切事务全凭你们娘亲定夺,谁坏了规矩惹她生气,受到处罚,不必找我求情,所以今后要仔细一些。” 侍女们齐声应答“但凭爹爹做主”,但应萱暗觉不妥,自己许诺不求名分只做侧室,如谢易明媒正娶正室夫人,她自然也要服从正室的管辖,更不用说侍女仆从了。但谢易既然发话,她只能默然听之。 第二十五章 内功心法 一直到更深人静,两人缠绵后,应萱依偎在谢易身旁才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谢易听罢笑了起来:“哪里还有什么正室侧室,有你知我心,红颜知己一人足慰平生,我已终生无憾。” 应萱听罢忽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慌得谢易忙将她搂在怀里追问缘由。应萱半晌才忍住悲声道:“贱妾曾为他人妇,怕辱没官人清白家世。官人的心意贱妾已知,但求……” 谢易用手指挡住她的嘴唇,轻声道:“虽有婚约,但你从未与周家少庄主谋面,你的贞洁也从未减损,何来辱没二字?我知你冰清玉洁即可,哪管他人说长道短。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官人,以后万万不可再提及此事,也不许再自称贱妾。” 应萱泪中带笑连连点头:“奴家全听官人吩咐,此生全凭官人驱使。” 卯时,谢易从熟睡的应萱身边起身,穿好衣服悄悄推开房门来到庭院。 太阳此时还未升起,但天已放亮。谢易深深呼吸了一下,清新湿润的空气让他感到心旷神怡,吸纳天地灵气正在其时。 自从赶赴周家庄抗金以来,谢易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研习武功,他感到浑身不自在。既然现在已经安定,他终于可以继续自己的修行了。 谢易助跑两步,纵身跃到围墙上,在墙上跑两步,凌空翻起,便轻轻飘落在正房的屋顶正脊。他面朝东方盘腿而坐,调动周身真气,运行于五脏六腑之中,似乎浑身上下立刻都变得清澈畅快。 他从小跟随父亲和大哥练习功夫,格斗刺杀擒拿都是父亲从军一生的经验结晶,那都是实战之后总结出来的制敌之法。彪悍、快速、凶狠,往往一招足以致命。 但自从陪父亲去了一趟南少林,他才明白武术的另一重境界,才知道气息、寸劲、阴阳循环、圆的切线攻防,体会到柔能克刚的内涵。年轻浮躁的心在禅修中平静,他也从阳刚血性的莽撞少年,变成了从容不迫的文雅青年。 随着气息运转,谢易进入物我两忘的禅定状态,周身微微泛起了一层白雾,在初升阳光的照射下,宛如一尊即将飘然而起的菩萨。 谢易不知道,此时侍女和九斤都在院子里悄悄仰望着他。 年纪最小的赤芍双手合十面带虔诚惊叹道:“没想到咱家爹爹是神仙啊。” 连翘迷惑地问九斤:“俺爹爹在上面干什么呢?感觉挺吓人的。” 最早发现谢易在房顶的九斤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官人在做法抓妖怪吧。” 四个侍女吓得浑身一抖,青黛嗔怒道:“闭上臭嘴,刚起来就胡说八道,万一吓着俺娘亲,我就拿你是问。” 九斤吓得忙捂住嘴不敢言语。 应萱醒来叫青黛却无人应答,只好自己穿了衣服走出门外,看到侍女们抬头仰望似乎在看什么稀罕景,她好奇地走过来问:“你们在看什么呢?” 白苏神秘地指了指屋顶道:“我们看爹爹呢,都猜不着他在干什么。娘亲,你知道吗?” 应萱看了一会,便猜出了八九分:“他大概是在调理经脉,运行气血。” 侍女们越发觉得神秘莫测,青黛不解地问:“娘亲好厉害,看一眼就猜中,不知您是如何知道的?” 应萱笑道:“我们应家的老祖宗本来就是从行医治病起家,我从小也看过黄帝内经,知道脉络可以决生死,处百病,调虚实。能学会你爹爹这本事,基本就不需要再吃药了。” 连翘若有所悟:“怪不得我们进了应家,取名字都是草药名。原来应家与行医有这么深的渊源。” 应萱看时间不早了,于是吩咐道:“青黛和连翘伺候我洗漱,白苏准备早餐,赤芍清洁打扫,你们最好麻利点,我猜今天来拜访你们爹爹的人不会少。” 九斤急忙问:“夫人,你看我应该做点什么?” 应萱嫣然一笑:“九斤,你是谢家的客人,怎么能让你干活呢,你回屋休息吧。” 九斤大窘,连连摆手:“我哪里算的上客人,还是让我干点什么吧,难道夫人是嫌弃我不会干活?” 应萱想了想道:“也好,我们都是妇道人家,外出不方便,你去把院门外的巷子打扫一下,也让周围的邻居知道我们谢家的教养。”大家答应一声,分头工作起来。 青黛和连翘刚帮应萱洗过澡,准备穿衣的时候,谢易正好推门进屋,没有心理准备的三个女人都惊叫一声,慌得谢易转身就跑出门外。看到男主人的狼狈相,三个女人又咯咯地笑起来。 等青黛和连翘走了之后,谢易才尴尬地走进来。应萱捂着嘴笑道:“官人也太冒失了,家有女眷和侍女怎么能随便进出呢?” 谢易双手一摊,一脸愧疚道:“是我冒失了,以后我一定在门外禀报后再进来。实在对不住你,我们的家确实太小,没办法给你准备梳洗打扮的房间。” “不妨事,只不过官人身边缺少贴身小厮,那就让我来伺候官人吧。”应萱笑着拉谢易坐下,将他的束发巾打开,亲手为他梳理头发,安慰道:“临安是京城,早就听说这里寸土生金,房价高的离谱,能有这样的小院住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只不过奴家感觉我们不会在临安久留,或许很快就会离开。” 谢易一愣,他刚安顿好家,还没有来得及深想今后的日子,于是他饶有兴趣地问道:“给我讲讲你是怎么判断的?” 应萱从桌子上的朱漆錾金化妆箱里拿出一个圆盒打开,那是蔷薇露、油脂等调配出来的发膏,她用梳子在上面抹了抹,接着为谢易梳理头发,不慌不忙地答道:“杨沂中请官人来临安,一定有网罗人才的用意,派施将军特意接你,表明他非常器重官人。但我们来到临安,他明知官人带着家眷却还是把官人安置在这样狭小的地方,说明杨沂中只是让你暂住,有可能是要外派官人。” 谢易点头道:“很有道理,只不过,我没有参加科举,没有功名任文官不太可能,杨沂中看中我,也不会是文的一面。如果委任我做武官,极有可能是到江淮前线,但这样就奇怪了,周家庄本来就靠近前线,杨沂中何必大费周章把我叫到临安,之后再举家返回前线呢?” 应萱把谢易的头发扎住,仔细地用束发巾系好,随口道:“奴家愚钝,这一层实在想不出道理,请官人赐教。” 谢易闭上眼享受着美人的温柔,他也找不出答案,心里却思索着:“如果不是前线,那又会是哪里?” 第二十六章 拜见殿帅 应萱趁机大胆地欣赏着谢易,英武、英俊、儒雅,还带着一点点孩子般的淘气。忽然她微微一笑,从化妆箱里拿出个二层铁架,把小块徽墨放在底层,放置在炭火上加热,泛起的墨烟聚集到上层的银盘上,片刻就形成一片黑色。 她拿夹子把银盘放在桌上,取一支细小毛笔,在银盘的墨色上蘸了几笔,轻轻为谢易画起了眉毛。 谢易觉得不对,刚睁开眼,还没等他开口,应萱就撒娇道:“奴家的好官人,求你让奴家画完嘛。如果不好看,你擦掉就是。” 谢易被她叫的身上一阵酥麻,像个孩子一样听话,乖乖坐着任她描眉打扮。 画好后,应萱长出一口气,后退一步仔细看了看,拿出铜镜笑着说:“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谢易的眉毛经过处理,眉头的刀疤被掩盖,眉形弧度降低,由浓到浅过渡自然,更显出英姿勃发的朝气。 谢易不由赶忙吹捧道:“不知天意风流处,要与佳人学画眉。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手艺。” 应萱开心极了,她更加挑剔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眼睛一亮道:“我再给官人加一个红嘴唇吧。”说着就去那唇脂,吓得谢易忙从背后拦腰抱住她连声说不要了,应萱则又施展撒娇攻势,你来我往之间,两个人渐渐拥吻在一起,应萱头晕目眩一下子就软在了床上。 忽然屋外传来了敲门声,青黛轻声禀报:“爹爹,施全将军求见。” 谢易抱歉地看着应萱笑了笑,急忙起身就要出门,应萱忙扯住他的衣襟:“官人的衣服有皱褶,赶快换一件周滨送的衣服。施将军此来一定是带官人见杨沂中,千万不能让人家耻笑。” 当谢易走进东厢房的会客厅时,屋里的施全喝了一声彩:“好个俊俏的兄弟,果然家有贤妻是一宝啊。” 谢易拱手笑道:“哥哥昨日休息的可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想煞兄弟了。” 施全点着谢易哈哈大笑:“瞧这张嘴,有了妻室的男人就是不一样。我这次来是奉杨殿帅的命令前来,他马上要召你见面。咱也带上九斤,把他入职侍卫步军的事捎带一起办了。” 谢易指了指施全身上的戎装:“哥哥这是什么官职,我怎么没见过你有这样的装束?” 施全低头看了看道:“这是侍卫亲军步军都虞候的官服,平时只在皇城内穿,兄弟没见过也很正常。这些日子朝廷又把禁军在前线的行营护军的称呼改回叫御前军,所以官服稍稍进行了修改。” 谢易有些忐忑不安,这个称呼的改变绝没有那么简单,暗示着大宋的禁军调整要有大变化。而杨沂中要见他,谈的可能就是和这次大宋禁军调整有关。 半个时辰后,谢易三人来到殿前统领官司,在通引官的带领下,三人来到后花园,通引官命九斤远远站在月亮门前候着,只允许谢易和施全在花园中间的望亭内待命。 “看来事情比较严重,我有不详的预感,哥哥,或许朝廷对收复中原的策略有变化,你要有心理准备。”谢易表情复杂地看着亭外的池塘。 “不可能。这么好的进攻时机,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来,我想不出放弃收复失地的理由。你别多疑了,如果不是要大反攻,杨殿前请你来干什么?”施全以标准的将领姿势坐在石凳上,眼里充满了成竹在胸的自信。 谢易叹息道:“处江湖之远,难以揣度庙堂之上发生的一切,但愿咱们不是空欢喜一场。” 等不多时,身着便装的杨沂中和幕僚万伯兰一路聊着走了过来。 谢易和施全忙躬身施礼问安,杨沂中亲热地拍了拍谢易的肩膀,关切地问道:“听说你带着家眷来临安,真难为你的女眷跟着走了这么远。你和家人住的还习惯吗?这样吧,晚上给你接风,也请你的夫人到我家中吃顿家宴。” 跟在杨沂中身后的万伯兰五十多岁年纪,看他神色就知道这是一个精于世故,颇具城府的高级幕僚。 仔细打量过谢易后,万伯兰问道:“这位就是杨相公时常提及的谢家公子喽?” 杨沂中转身拉着谢易走到万伯兰面前:“这位小谢的高堂曾是种师道太尉的一员虎将,也是种家军的教头,虎父无犬子,小谢的文韬武略甚是了得。他原来没打算出来做官,这一次是我硬把他拉来了。万先生是我的智囊,人称庙算翁,是我得力臂膀和心腹,你们今后多亲多近,以后我们都是一家人了。” 谢易和万伯兰相互拱手施礼寒暄已毕,杨沂中坐在石凳上,又招手让大家都坐下。他沉吟了一下道:“小谢在周家庄的英勇事迹,官家知道后大为赞赏,许了一个枢密院都巡检的差事,虽然只是七品官职,但我还是替小谢谢恩了。毕竟小谢年轻,扎扎实实做一年实事,有了成绩再提拔,也不会有人说闲话。” 当着大家的面,谢易起身作揖:“承蒙陛下鸿恩浩荡,不胜惶恐,有劳都指挥使提携。”但他内心却觉得这个官职不是随便封的,杨沂中一定有用意。 杨沂中微笑着示意谢易坐下:“我身着便服就是想不要那么多繁文缛节,我是行伍出身,大家都随便点,没那么多拘束才好畅谈。” 他接着说道:“施全跟着我也有五年,虽然只是都虞候,但在我心里,施全是自家兄弟,我对他信得过。把你们召集在一起有大事商量,但这件事千万不可透露与外人知道。” 万伯兰显然已经知道了,他摇着折扇闭目不语,谢易和施全则全神贯注倾听,内心开始惴惴不安。 杨沂中叹口气道:“今年正月,金兀术入侵淮西,官家命我协助淮西宣抚使,太尉张俊抗击金军,虽历经柘皋大捷、店埠大捷、庐州大捷,但在濠州遭遇金军伏击导致惨败,幸得官家宽宥,但至今我仍羞愧不已。” 谢易和施全都吃了一惊,从杨沂中嘴里说出惨败二字,可见濠州战败会多么惨痛。他们都没料到金军经过沉重打击,居然还能组织起这么强的反击能力。 万伯兰突然用折扇猛地敲击石桌,激动地声音有些颤抖:“杨相公何出此言?濠州之败皆因张俊所致。张俊怕死在前,柘皋大战躲在长江南岸不敢向前。贪功居后,进军濠州时竟然阻止刘锜数万大军参战,想把收复濠州之功据为己有。打仗时擅权冒进,未查明敌情就怂恿相公和王德进军濠州才遭遇伏击。有这样愚蠢的统帅,哪有不败的道理?若不是官家洞若观火,知道战败都是张俊所为,才没有对相公做任何责罚。相公不必自责,到底是谁的责任,公道自在人心。” 第二十七章 新政变局 杨沂中摆摆手请万伯兰坐下:“先生稍安勿躁,对张太尉莫要妄自揣测,毕竟濠州前线指挥是我,承担战败的责任还是应该的。” 他又看了看谢易和施全接着说:“从去年到今年三月以来,我大宋诸军全面反击金军的情况看,虽获得不小战绩,但也出现太多问题需要纠正。比如说作战信息传达速度慢,诸军间协同能力差,往往各自为战,相互间缺乏支撑。后勤供应迟缓,导致多次战役将士都是在食不果腹、装备匮乏下艰苦作战。更有甚者,有些将帅拥兵自重,公然抗拒朝廷命令,为保自身实力,遇敌人畏惧不前,对友军见死不救,每天上演的事例让人触目惊心。宋军如此现状,何谈收复失地,一雪前耻?” 谢易受到触动很大,自己只是平民百姓,根本看不到战争全貌,道听途说居多,没想到宋军光鲜的背后竟隐藏如此巨大的隐忧,这让他惊出一身冷汗。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对时局的判断过去乐观,宋军需要革新的地方还有很多。 施全同样受到震动,他低下头沉默不语,即将恢复中原的血脉贲张变成了对未来前途的一片茫然。 杨沂中站起身在亭子里来回踱步,斟酌着每句话的用词:“正是看到这样的局面,官家才痛下决心要对诸军进行彻底变革。收归指挥权至中枢,把分散开的拳头捏紧,由朝廷统一调度,相信会起到最佳成效。你们二位能理解朝廷的军务调整的用意了吧?” 谢易思索着点点头:“这倒是一个破旧立新的法子,也能起到众志成城的结果。上下一体,作战执行会更得力些。” 已经恢复平静的万伯插话道:“越是好经就越容易念歪。枢密院、兵部和殿前司都认为这是个好法子,可禁军将帅就未必这样想了,毕竟牵扯他们的自身利益,谁会甘心拱手送人?大宋五大禁军主力,每个都有数万装备精良的兵力,占据着江淮要命的位置,难保此时不会有人跳出来要挟或对抗。搞不好,就会重蹈淮西兵变的覆辙。” 杨沂中停下脚步,忧心忡忡地说:“绍兴六年,京东、淮西宣抚使刘光世临阵畏缩,擅自后撤,几乎导致战役功败垂成。绍兴七年二月,官家痛下决心罢免刘光世剥夺了他的军权,八月,刘光世部将郦琼发动兵变,杀兵部尚书吕祉,裹挟四万宋军叛降伪齐刘豫,导致淮西门户洞开,乃当年我大宋最大危机。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谢易沉默不语,他也知道其中的厉害关系。每一场变革都会牵扯太多人利益,都需要如临深渊般谨慎,宋军现在绝对不能发生动荡,不然将会诱发难以收拾的后果,这个后果即使是官家也负担不起。 杨沂中坐下后环视众人道:“既然官家已经批准实施禁军新政,再大的困难都要推行下去。官家任命秦相具体负责实施,协助秦相的还有我和参知政事王次翁,以及淮西宣抚使张俊,建康、镇江、淮东宣抚使韩世忠,荆湖北路、京西南路宣抚使岳飞。只要这三人交出兵权,即可入枢密院任枢密使和枢密副使,统领大宋军务,相当于副宰相级别,也算是位极人臣,能给他们的最好待遇了。” 谢易和施全都有些懵,江淮防线没有了他们三个在前线指挥,不用谈北伐中原收复失地,就算是防守,真能顶得住金军的进攻吗? 似乎看出这两个人的心思,杨沂中紧接着说:“解除指挥权并不是不让他们打仗,在枢密院他们还可以参与训练部队、制定计划、甚至参与指挥作战。毕竟这几个都是国家栋梁,大宋安危重任还要靠他们支撑。” 谢易和施全对视一眼,心中有些空落落的,张俊、韩世忠和岳飞在军界威望极高,换了谁都镇不住他们统领的禁军,朝廷和官人真的有这么大的把握吗? 杨沂中坐回石凳,首先对施全布置工作:“秦相的计划是以论功行赏为由,诱使三人回临安参加御前会议,在酒宴现场当即剥夺他们的军权,以绝他们的不臣之心。你率侍卫步军在现场监督护卫,如有人反抗就当场拿下投入大理寺问罪,也不允许有一人逃脱宴会。如有疏失,拿你是问。” 施全下意识地起身拱手领命,杨沂中转向谢易道:“你作为枢密院委派的副监军进驻建康,负责监督韩世忠所部动向,如有将领煽动闹事,你有便宜行事的授权,务必使建康、镇江、淮东防线平稳无虑,不得有误。” 谢易也起身领命,他的心情和施全一样沉重,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在大变局中承担了角色,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如果激起兵变,难道真的同室操戈,剑指浴血抗金的将士吗?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有勇气可以面对那样的场景。 杨沂中喝了一口茶,缓和了一下语气道:“任务都交代给你们了,有什么要说的就讲出来,现在不在公堂之上,一律言者无罪。” 施全仍然沉默,脸上已经显露不悦神色。谢易怕他口不择言,马上抢先发问:“既然官家已经批准,为了确保宋军革新成功,我愿赴任。但我一个七品都巡检如何能弹压那些三品、四品将领?是不是应该委派更高级别官员前往,可以在官阶上镇住韩家军将领?” 万伯兰代杨沂中解释道:“我大宋向来不讲品级高低,只论官职大小。你是枢密院任命的副监军,论职务是高于韩家军任何将领的,谁敢不听你的命令?再说,官大也未必能镇服那些刀头舐血的将领。淮西兵变的时候,兵部尚书不照样被叛军所杀?我听说你凭借一人之力,纠集乌合之众,力敌成百上千金军,殿帅看重的就是你这样的胆识和魄力。” 杨沂中看谢易还是面露难色,安慰道:“去建康的监军正在兵部所属官员中遴选,不会让你一人独挑重担。但你要记住,兵部官员只是一个旗号,他们是文官,关键时刻没能力有什么大作为,实质上主要负责实施的还是你。” 谢易又问:“敢问大帅,我去建康监军的期限是多长时间?” 杨沂中道:“此次调整预计是一年完成,最迟明年桃花盛开的时候,你就算完成使命。我相信,到那时,宋军将会脱胎换骨,浴火重生。也只有如此,北伐中原收复失地才大有可为。” 施全闻听此言才脸色疏缓了些,他表态道:“属下谨遵将令,但属下以为,三位统帅都不至于有反叛不臣之心,即使有不中听的混账话,也只是武臣的性情使然,大可不必动刀兵,行诏狱。太过严厉,难免伤了将士的报国心。” 杨沂中摸了摸胡须笑了,宽慰道:“这个自然,他们都是战功彪炳的名帅,说点怪话,甚至指着鼻子骂我,我都会唾面自干,绝不敢有任何怨言。他们能理解朝廷良苦用心,服从朝廷安排,我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兵戎相见呢?” 等了片刻,看两人都不再问话。杨沂中一拍大腿站起来道:“那就这么定了。我还要和秦相一同见官家,就不留你们吃饭了,晚上叫上你们的家眷都到我家吃饭,还有想不通的,到时候可以接着谈。但你们谨记,此等军国大事我坦诚给你们交代,就是没有把你们当外人,你们若泄露半个字,不但是辜负了我,更是背叛大宋,那时候就没有交情可讲。切记。” 第二十八章 主仆个性 谢易和施全走出衙门都显得心事重重。施全邀请谢易回他家吃午饭,谢易回绝了,晚上要带夫人去殿帅家赴宴,他必须回去通知应萱做好准备。 施全临别前看了看跟在身后的九斤,悄悄对谢易说:“殿帅走之前给我讲,他认为九斤不适合做侍卫,在宫里当差要机敏灵活,九斤太笨拙不但会误事,还有可能因此送命,他建议我把九斤安排到别的地方去。” 谢易苦笑着摇摇头:“殿帅说的是实情,是我考虑不周,几乎害了九斤。去别的地方从军,我怕九斤被虐待,他还是跟着我吧,不劳哥哥再费心了。” 回到家,谢易递给九斤半贯钱,让他刷洗马匹后自己去买件新衣服。 碰巧青黛路过,一把夺过九斤手里的钱,笑呵呵对谢易道:“他那么笨,你给他钱会被人骗的,我跟他去,保准买的衣服既好又便宜。” 谢易想想也是,九斤也不知道穿衣打扮的事,青黛跟着会好很多,他告诫两人速去速回,不要在街上贪玩,说罢就回上房去了。 青黛掂了掂半贯钱,又打量一下九斤,撇着嘴道:“你能穿什么样的衣服,竟然需要五百钱,姐姐我陪你跑一趟,你打算怎么孝敬我?” 九斤摸摸后脑勺,陪着笑道:“全凭姐姐,您只要高兴就好。” 青黛想了想,开口道:“我给你选一件配得上谢家仆从身份的衣服就是了,剩余的钱就算是姐姐的辛苦钱,你看可好?” 九斤歪头问:“这不就是姐姐刚才说的骗我钱的法子?” 青黛惊讶地看看九斤:“你不傻啊?那就算我吃点亏,回来的路上你要给我买果子。听说临安的果子有上百种,你得让我吃高兴才行。” 在上房屋里,应萱听谢易讲罢不由埋怨道:“殿帅不让官人泄露军国大事,官人怎么能转脸就告诉奴家?” 谢易把应萱抱在腿上道:“他是不让我告诉外人,你是我的忘忧奴,不属于外人,我什么事都不打算瞒你,因为你我一体,不能分开。” 应萱又感动又羞臊,使劲挣扎着说:“连翘还在旁边呢,官人怎么全不顾体面,这像什么样子啊。” 谢易冲连翘努努嘴,连翘屈膝施礼告退,红着小脸退出门外。 谢易又嬉皮笑脸道:“现在清净了,我可以好好和你温存一下了吧。” 应萱这才乖乖地任由谢易抱着,伸出兰花指点了一下谢易的额头,娇嗔道:“以后不许这样了,当着下人的面,还需有个老爷的样子,不然将来他们没了规矩,看官人如何办。” 谢易嘿嘿一笑,把应萱搂入怀中,轻声问:“殿帅的话,还有他交办我的事,忘忧奴怎么看?” 应萱枕着谢易的肩头叹口气道:“以奴家愚见,这样整治军务倒也说得过去,关键要务是安抚将士,不然的话,一处失火,处处冒烟,大宋必将毁于一旦。官人此去建康责任重大,万一疏失,不是被叛军所害,就是被朝廷问罪,性命顷刻不保,奴家想着就胆战心惊。” 谢易笑了笑:“我既然已入局中,脱身保命已无可能,唯有勇往直前。今晚去殿帅宅邸吃饭,我会请求他派人确保你的安全。如果差事没办好,拿我问罪,他不能迁怒家眷,还要替我照顾好你……” 应萱小手立刻捂住了谢易的嘴,怒道:“夫君生,我则生,夫君亡,我必亡。官人方才还讲我们是一体,转眼就要舍我而去,实乃言而无信。官人赴任建康,奴家自会伴随。若官人不答应:我生,由得官人;我死,由不得官人。” 看到应萱发怒,谢易一时愣住了。他知道这个外柔内刚的女人说到就做到,忙安慰道:“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但建康之行凶险异常,我担着天大干系决不能分神。夫人若在,我定分心保护夫人安全,不利我办妥差事……” 应萱眼珠一转,笑道:“奴家有三样宝贝可助官人办差,别人替代不了。” 谢易觉得有趣,不由问道:“我洗耳恭听,是哪三样宝贝?” 应萱站起身,在谢易面前垂手而立:“第一样宝贝,是奴家的脑子。我知官人所想,为官人出谋谏言,舍我其谁?第二样宝贝,是奴家的出身。应家是庐州豪强,在建康也有自己的权势,到建康后奴家自有人照顾,不需官人挂念。第三样,我可以伺候官人起居,在官人心烦气躁的时候,我就是清热去火的药引子。官人,我的身子算不算得上一件宝贝?” 谢易频频点头:“这三样果然都是宝贝,我都喜欢,尤其是最后一样,更是称心如意的宝贝。” 应萱扑哧一声笑出了声,但她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忽然院门被撞开,青黛的尖叫声瞬间响彻整个小院。谢易和应萱都吃了一惊,慌忙跑出来看发生了什么。 满头大汗的青黛看到主子忙大嚷:“爹爹,娘亲……不好了,九斤在街上正被人打……” 谢易喝止住青黛叫嚷,叮嘱应萱在家收拾准备参加晚上的宴席,这才让青黛带路,急匆匆赶赴出事地点。 在路上,谢易大致知道了情况,青黛和九斤买完衣服后逛街,在小吃摊前青黛被人调戏,九斤出手阻拦,但来人甚是凶狠,只用了三个回合,九斤就被打倒在地。九斤不服,一次次爬起来较量,但一次次被那人打倒在地。青黛怕出人命,这才跑回来报信。 谢易感到纳闷,九斤力大无比,几十斤的陌刀能挥舞一个时辰,怎么能和一个调戏良家的地痞差距这么大呢? 青黛气喘吁吁地指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就是那里,爹爹快点救九斤。” 谢易分开围观人群才看到被打的鼻青脸肿的九斤挣扎着还要爬起来,在他面前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一身粗布短衣襟,赤脚穿草鞋,背着竹篓,正训斥着九斤:“输了就要认,我想走你还不让,都倒下去这么多次了还想打,真是个泼皮无赖。” 九斤擦了擦嘴角的血骂道:“光天化日调戏良家,我死也不放过你这个畜生。”说罢倔强地又一次扑向那人。 那汉子被骂的恼羞成怒,发狠道:“给脸不要脸,我让你再骂……”他腰身一转,侧腿用力踢向九斤。 随着众人的惊呼,那汉子愣住了。 自己的脚腕被人一把攥住,右腿硬生生停在半空,竟动弹不得。 第二十九章 华齐出世 谢易一只手攥住汉子的脚腕,另一只手挡住冲过来的九斤,呵斥道:“你们两个都给我住手!” 九斤这才看到是谢易,便乖乖地站住向后退了两步,但双眼血红瞪着那人,喘着粗气道:“官人,这是一个坏人……” 那汉子听到周围人一片喝彩,觉得丢了面子,又看九斤和来人认识,便想先下手为强,袭击这个冒出来的帮手。既然右脚不能动,他于是左腿凌空而起踢向谢易。 谢易松开抓他脚踝的手,右拳直接迎上汉子的左脚的脚底,“嘭”的一声,那汉子像离弦的箭一样飞了出去,摔出了十几丈远,他刚翻身站起,一个趔趄便单腿跪在地上,他的左脚麻木的没有了知觉。 “你调戏良家女子,当众殴打我的家人,在临安城内,天子脚下,竟也如此猖狂,难道就不怕王法吗?”谢易慢慢走向那汉子,厉声质问。 “你……你们都是一伙的,栽赃陷害,血口喷人,我和你拼了!”那人愤怒至极,双手用力撑地跃起扑向谢易,在空中一口气打出十几拳,拳带风声,拳如雨下。 谢易听那人说话口气不对,忙向一侧移动一步,右手快如闪电准确地擒住他的手腕,身子一转,那人在空中不由自主被牵引着旋转,在空中画出个半圆后,只是轻轻摔落在地上。 “你先别急,能否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彼此误会了?”谢易放缓了声调,疑惑地问那汉子。 那汉子也会武艺,知道谢易手下留情,不然这位官人第一拳就会废掉他的左腿,刚才如果谢易带动他的身体偏离方向后撒手不管,自己的头一定会狠狠撞向墙壁,后果不堪设想。 汉子此时已经认栽,他站起身指着青黛道:“你问问她,我何曾调戏过她?” 谢易回头严厉地看着青黛,小姑娘吓得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谢易不耐烦地喝道:“青黛,你老实回话,不许撒谎。” 青黛只好小声嘟囔道:“我要吃糖脆梅和望口消,可店家只剩一份,这个人非要跟我抢,争吵起来,我气急了才那么说……本来以为吓跑他就算了,谁知道九斤认真了,结果……” “胡闹!你和九斤先回去跪在院子里,等我回去执行家法。”谢易气得脸都发红。青黛和九斤自知理亏,不敢回嘴,只好低头耷脑地溜出人群。 虽然生气,但谢易还要忙不迭给那汉子赔礼道歉。谁知那汉子突然当街跪倒:“官人,我这辈子从未见过像您这样的武艺,我算是开眼了。请收我为徒吧,师父……” 那人刚要磕头,谢易忙拦住他道:“且慢!你先起来,你叫什么,哪里人士,为何想学武艺?” 那人不肯起来,依旧跪着答道:“小人名叫华齐,福建汀州人,曾在南少林习武半载,因家母去世,回家守孝三年。因无其他技能,生活日益窘迫,只好卖掉祖产到临安准备从军,本来想既可以报效国家,也能建功立业博取功名。怎奈临安城内的禁军不收我,可我也没钱再走,无可奈何被困在临安。今天我刚卖了点自己采摘的草药,本打算给我的女儿买点糖脆梅,不成想出了这档子事。” 谢易将他扶起道:“你若想多学点枪棒武艺,我可以给你指点一二,但我根基尚浅,何德何能敢称师父收徒?今日都是我管教不严,才有了这样的误会,请明天到我家里做客,一来向你致歉,二来,你从军的事情我可以帮你从中引荐。” 华齐大喜,还要再拜,但谢易绝不再受,拿出口袋里仅有的十几个铜钱塞进他的手中,告诉华齐自己的住址后,便匆匆返回家中。 推开院门就看到青黛和九斤跪在院中,白苏、连翘和赤芍都躲在墙根下远远地看着。 谢易未发一语,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走进正房。 青黛的心瞬间被揪起,她在应家有应萱袒护没有挨过打,但她见过仆人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场面。想着等一会就要轮上自己挨打,她禁不住浑身哆嗦体似筛糠。 应萱已经知道事情原委,她气得训斥青黛半天,但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她们感情颇深,现在如何下得去手打青黛。 谢易气哼哼走进屋里,应萱马上站起来,惊慌失措地看着自己的夫婿。她真怕谢易盛怒之下,一时失手会把青黛打死。 当看到谢易摘下墙上的马鞭,应萱吓得两腿一软跪倒在地,抱着谢易的腿哭出了声:“请官人手下留情,都是奴家管教不严,触犯家规都是奴家的错,官人要责罚,还是先责罚奴家吧。” “你要代她受过,好啊,我先教训教训你。去把门关上,脱掉衣服跪好!”谢易怒喝一声,应萱浑身一激灵,吓得脑子一片空白,听话地关上房门,颤抖着准备宽衣解带。 谢易一把按住了应萱的手,冲她笑着摇摇头,顺手把马鞭在空中一挥,“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应萱马上明白了谢易的用意,才放下心来。她刚想说话,谢易又向她摇摇头,扔掉马鞭,温柔地将应萱搂入怀中,低声道:“莫怕,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个刁蛮的惹事精长点记性。” 应萱抹了抹眼泪,撒娇地摇动着身子低声答:“官人生起气来太吓人了,以后千万别这样对奴家。” 但这一声鞭响吓得院内的青黛嚎啕大哭,她跪爬着到了正房门前大喊:“爹爹莫打娘亲,她身子骨弱,经不得打,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再也不敢了,爹爹快出来打我吧。” 正当青黛眼泪鼻涕横流的时候,房门打开,应萱走出房门,用手指狠狠点了一下青黛的脑门:“你个小蹄子知道怕了?这一次放过你,下一次仔细你的皮。快去洗漱一下,我们马上还要赶路去杨府呢。” 青黛一时没明白过来味,眨着眼睛愣在那里。 看着她的狼狈相,应萱忍不住笑了。这一笑让青黛终于醒悟,她抹了一把鼻涕爬起来,心有余悸地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爹娘,拿我们这些奴婢取笑,可吓死我了。” 应萱没理她,径直走到跪在院子里的九斤面前道:“你也长个心眼,都二十岁了,竟然让一个小娘子耍的团团转,快起来吧。” 九斤没动,依旧低着头:“夫人,我……错了,官人还生我的气吗?” 真是一个实心眼,应萱叹口气道:“官人没生你的气,只是想让你反省,遇到事要冷静判断是非,谋定而后动。九斤,还想不想留在谢家,如果想,就赶快起来吧。” 九斤猛然抬头惊喜地问:“官人要我留下来了?这可太好了,我一定听官人和夫人的话。”说着,九斤艰难地爬起来,手捂着腰,一瘸一拐走回自己的房间。 看来九斤伤的不轻,应萱叫来青黛,让她帮九斤涂药疗伤。青黛马上瞪大眼睛道:“娘亲,你让我给他涂药?孟子有云‘男女授受不亲’啊。” 应萱板着脸道:“孟子也说过,嫂子掉入河中,男人可以伸手拉她。此所谓‘权’也。今天九斤受伤都是因为你,让你给他涂药,此所谓‘罚’也。” 青黛被噎的一时找不到说辞,气哼哼地脖子一扭,嘟囔道:“我连爹爹都还没伺候,凭什么伺候他,我不干。”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应萱愣在当场,她看着青黛心中暗想,莫非这个丫头对官人起心动念了? 第三十章 殿帅夜宴 夜色降临,杨沂中宅邸的西跨院属于内宅,在第二进院落相邻的两个小院里同时进行着酒宴。 夷南堂里是女眷们的聚会,欢声笑语非常热闹。居中而坐的是杨沂中的夫人,她两侧是万伯兰夫人和施全的夫人,坐于末席的是谢夫人应萱。杨夫人端庄和蔼,万夫人聪慧博学,施夫人率直风趣,应萱优雅从容。四个人围绕着自己家乡的逸闻趣事谈起,每个人还用方言吟诵了几首诗词小令,惹得众人乐不可支。 在隔壁的幽都堂里,杨沂中、万伯兰、施全和谢易正边吃边交谈军务,显得平静而严肃。夷南堂欢笑声时不时传来,更衬托出幽都堂气氛沉闷。 似乎也感到话题有些沉重,杨沂中举起杯道:“女人比男人会开心作乐,喝了这杯酒之后,我们不谈公事,咱们也来个鸿儒谈笑,调素琴,阅金经。” 谢易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女人不是男人,哪里知道男人饮酒的快乐。我们都是行伍出身,比不得读书人风花雪月,听殿帅讲讲军旅事迹以助酒兴,岂不美哉?” 万伯兰微笑不语,施全则拍手叫好,谢易说到他的心里去了。他听别人谈诗文论音律就头疼,哪比得上听英雄故事过瘾呢? 杨沂中笑着点点头:“小谢想听我讲点什么呢?” 谢易微微欠身道:“禁军是我大宋国防骨干,分别由殿前司、侍卫马军司和侍卫步军司三个衙门统领。目的在于分散权力,相互制衡,严防有人心怀二心,拥兵作乱。但官家将三个衙门都交在了殿帅一人之手,如此恩宠器重,而不受猜忌,不知殿帅是如何做到的?” 杨沂中伸出一根手指,毫不犹豫地说道:“只需一个‘忠’字即可。” 谢易拱手道:“愿闻其详。” 万伯兰摇着折扇道:“殿帅有些事不方便讲,还是我来解释吧。靖康元年,金军直逼汴京,国本动摇,天下大乱,陛下当时还是康王,奉旨在河北创立大元帅府,殿帅护卫康王身边寸步不离。征李昱、讨徐明,殿帅身先士卒,苗刘兵变时殿帅奋不顾身解救危难,无论是抗击金军浴血疆场,还是创建侍卫亲军夙兴夜寐,殿帅在有功嘉奖时谦卑礼让,手握大权时细致谨慎。真可谓疾风知劲草,国难见忠臣。陛下曾评价殿帅是‘忠心无二’,这可是荣耀之至的评价啊。” 谢易和施全听罢,肃然起立道:“属下必以殿帅为楷模,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杨沂中示意他们坐下,举杯道:“山河破碎,国难当头,我等自当共赴国难,中兴大宋基业。” 众人饮罢,万伯兰对谢易说:“小谢知道刘子羽吗?” 谢易眼前一亮,忙答:“久闻彦修先生(刘子羽字彦修)大名,乃右相张浚第一智囊,我仰慕已久,莫非先生认得他?拜托先生代为引荐。” 万伯兰笑道:“刘彦修是我的好友,此时就在镇江,现在任沿江安抚使、镇江知府。我已修书一封给他,你去建康后可以转道拜会他,有他的指点,你做起事来更容易些。” 谢易高兴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真恨不得即刻起身,马上能见到这位传奇的当世英才。” 杨沂中微笑着摇摇手道:“急不得,必须等到四月辛巳,张俊、韩世忠和岳飞离开驻地到达临安,你才能动身前往。现在是三月底,你还有时间逛诸市作坊,赏瓦子勾栏,品各地美食,也可到寺庙参禅问佛。总之,你当下要做的是养精蓄锐。至于开销用度无需担心,全部由殿前司代付。” 谢易拱手道:“多谢殿帅,我想劳烦殿帅一事,请授权我可以调阅韩世忠统领的行营前护军所有卷宗,属下深知责任重大,出发前需提前备些功课。” 杨沂中满意地看了看谢易:“这个简单,后天万先生拿公文陪你去一趟主管公事司,见见那里的典吏和典书,他们掌管着我大宋诸军卷宗档案,可以任你调看。” 宴会散罢,回到家中,谢易兴高采烈对应萱说,到建康后就有机会见到右相张浚的幕僚刘子羽,能和这位当代高人畅谈真是三生之幸。 应萱不解地问:“右相张浚?他不是淮西宣抚使吗,何时做了右相?” 谢易笑道:“此张浚非彼张俊。音同,字不同。右相张浚,进士出身,文韬武略具备,曾主持大宋军务,现在威震天下的五大名帅都曾归他指挥,是稳定时局的首功之臣。淮西宣抚使张俊,行伍出身,是当朝元老,平息兵变的功臣,我朝的著名伯乐,杨沂中、岳飞、王德、关师古等著名将帅都出自他的账下。” 说着,谢易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叹口气道:“可惜日子一长,世事难以预料。右相张浚已被排挤出朝堂,现在到福州任知州。宣抚使张俊没了当年的锐气,只剩下一个贪字,贪功,贪财,贪生怕死。” 应萱担心谢易情绪低落,忙转移话题,讲述了女眷们饮宴的过程,无非是身体调理,画妆养颜,坊间趣事之类,并无一句军国大事。 最后应萱说:“我们四个已经约好,明天一大早结伴到西湖边上的普陀寺进香祈福,约摸着黄昏时分才能返回。官人明天可以安心做事,不必牵挂奴家。” 谢易先皱了皱眉,他有些担心,临安是重臣权贵聚集的地方,纨绔子弟横行也是常事,女人单独出游会惹是非。但转念一想,有殿帅夫人坐镇,亲兵侍卫压阵,应该不至于出事。于是谢易笑道:“也好,你还没有来得及游览临安,阳春时节正是临安花团锦簇之时,趁此机会出行,一定会让你寄情山水流连忘返。只是别忘了在进香时,一定要代我祈一个愿。” 应萱连连点头:“官人放心,奴家自当代劳。但不知官人为何事祈愿?” 谢易在她耳边低语:“乞求庇佑谢家早日有弄瓦之喜。” 应萱脸色通红,低头轻笑道:“别的人家都祈愿早生贵子,官人为何偏偏想要个女儿呢?” 谢易把她拥入怀中,含情脉脉道:“因为忘忧奴太美,我想看看女儿会不会超过她的母亲,会不会让临安粉黛无颜色。” 应萱听着都醉了,她软绵绵靠着谢易羞涩地说:“奴家青春将逝,央求官人恩泽于我,早日为谢家延续香火,先得弄璋,再盼弄瓦,儿女双全才是我一生心愿。” 谢易高声答复:“谨遵将令,我必直捣黄龙,不破楼兰终不还。” 在应萱咯咯地笑声中,谢易吹熄了蜡烛。 第三十一章 拜师学艺 清晨卯时三刻,九斤护送应萱一行到杨府后返回家中。 他看谢易还在屋顶盘腿打坐,静心研习内功也没敢打扰,拿了扫帚和水桶在院子里扫除清洁。等谢易练完功,九斤忙又伺候着他洗漱更衣。 谢易和蔼地问九斤:“以后做我的侍从,就必须跟着学些武艺,既是看家护院的需要,也是为报效国家做准备。练武需要持之以恒,不可半途而废。练武也很苦,流血骨折都在所难免,你是否愿意?” 九斤憨厚地一笑:“老爷待小人恩重如山,所做都是为小人好,小人敢不从命。小人也是庄稼人,吃苦都是家常便饭,老爷今后只管安排,小人若有半分差池,必当以死谢罪。” 面对憨直的九斤,谢易也没给他讲什么大道理,指了指院子:“你先从基本功学起。现在到香樟树下等着,我教你第一个练功的动作,你要熟练掌握。” 他回屋拿出草纸和铁钉来到树下,把厚厚一摞草纸贴着树干,铁钉扎在草纸上,顺手一掌,铁钉瞬间将草纸钉在树上。 九斤不禁吐了吐舌头,他暗想,我能学会老爷一成功夫就算是天大的造化,以后我看谁还敢欺负我。 谢易手把手教九斤扎稳马步,再出拳击打草纸,并吩咐道:“除非腿折手裂,不然就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反复击打百次,每日六次,每练习完一次撕去一张纸。等你撕去第九十张纸的时候,我们就要去建康了,那时我再教你别的基本功。” 指导着九斤练习完一次,谢易看了看他的拳头。叮嘱道:“照这样打拳,不出五次,拳头就会皮开肉绽。需要再坚持一段时间,拳头上结出厚厚的茧子,你就算熬过第一关。你先去休息,我去拿些草药调配煎熬,以后你每打一次,双拳要在草药汤中浸泡一刻。” 初次练功,九斤觉得新鲜和兴奋。看谢易走进厨房,九斤忍不住又回到香樟树下接着练习。 忽然院门响起扣门声,九斤打开门看到来访者,气就不打一处来,那人正是昨天把他打惨的汉子。 还没容九斤发作,华齐满脸堆笑,深深作揖道:“昨日都是我的错,我给小哥赔礼认错。等我见过谢官人之后,你打也打的,骂也骂的,我绝不还手还嘴,直到小哥没了怨气为止,你看可好?” 九斤哼了一声,闪到一旁道:“我九斤不是小肚鸡肠之人,既然是找我家老爷,那就进来等着,我去回禀一声。” 闻听华齐到了,谢易让九斤看着火上的中药,洗了手从厨房出来。他还没开口,华齐抢步向前跪倒磕头:“师父在上,小徒给您老请安。” 谢易马上闪向一旁,责怪道:“昨日已经告诉你,莫要叫我师父。” 华齐跪直了身子,面带真诚地解释:“昨日官人答应指点小人武艺,这就是传道受业,小人理当把官人视如师父。虽然不敢让官人相认,但这代表小人的感恩之心,还望官人成全。” 谢易叹口气,把华齐搀起来道:“快起来吧,你叫我什么随你,我是不承认的。随我到厅堂说话,我让九斤去买些菜肴面食,到午时我们一起用饭。” 华齐不好意思地开口道:“我女儿此时在院门外候着,恳请师父也能让她进来一并用饭。” 谢易不满地瞪了华齐一眼:“你怎么能让小姑娘一个人在外面?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快点把她叫进来。” 不多时,跟随者华齐走进来一个的女孩,十五六岁的年纪,相貌清秀,因长期营养不良,身体消瘦,皮肤略微发黄。她身着粗布衣,戴着斗笠,背着背篓,衣服虽破旧但还算干净整洁。 这就是华齐的女儿华娇,三岁时母亲跟着外地客商私奔,七岁就学会料理家务,侍奉多病的爷爷。这么多年,她看惯了世态炎凉,自卑而敏感,但跟着父亲也学了些拳脚,个性里也有父亲的坚韧和倔强。 华娇拜见谢易后,看父亲和谢易说话,便放下竹篓,拿起抹布,跪在地上擦洗被踩脏的木地板。 “为徒的见师父不能空手而来,可我穷的叮当响,没钱买礼品孝敬师父。我们父女俩就一大早跑到临安城外的山上,也算老天有眼,刚上山就看到了好大一片枇杷树。今春比往年来得早,也比往年热,枇杷已经成熟,我就和女儿采摘了满满一篓,权当孝敬师父和师母了。”华齐乐呵呵将背篓放在了谢易的脚前。 谢易低头看了看金黄色的枇杷果,他心中一动,问道:“这是哪里采摘的这么好的果实?” 华齐答:“慈云岭,观音洞后面。” 谢易不由自主站了起来,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么好的枇杷哪里会是野果。华齐竟然误打误撞跑进了皇家园林里采摘,如若被內侍或卫队发觉,他父女二人焉有命在? 为不使二人受到惊吓,谢易又坐下来假装轻松地说:“这一定是有主的枇杷,你的心意我领了,但以后千万不可以再去采摘,惹出官司就把好事变成了坏事,回去以后也不要和任何人讲起这件事。” 华齐顿时脸红,他极力辩解道:“我真没想偷窃别人东西,进入枇杷林后,我还吆喝几声,但无人应答。周围也没有看到守林人的房舍,所以我才觉得那是无主的……” 谢易摆摆手:“事情过去就算了,你也莫挂心里。你的伤好了吗?” 华齐仰慕地答道:“师父打了我脚底一拳,我到现在还肿胀酸麻,走起路来隐隐作痛。” 谢易安慰道:“如果只是肿胀酸麻倒是好事,不会伤到筋骨,再有两天就会自愈,你尽可安心。” 华齐马上拱手道:“师父即使打残我的腿,也没有关系,怪只怪我学艺不精……师父现在如果无事,我就为师父打一套拳,求师父点拨指教。” 谢易也觉得和华齐没什么共同话题,干坐着也无趣,因此点头道:“你到院子里去展示一下,让我先看看你的本事。” 华齐兴奋地答应一声,飞奔到院子中央,摆了一个起手式,便开始亮出了自己练习已久的拳脚。 华娇看父亲练武,不由自主停止擦地,跪直了身子凝神观看,眼神里都是对父亲拳脚的自豪。 谢易站在门前看了一会,问华娇:“你也喜欢打拳吗?” 华娇嗯了一声:“我学会拳脚就没人敢欺负我。” 谢易心中一酸,穷人家的孩子本就受苦,女孩子过得更是艰难。 为了让华娇开心,他夸赞道:“你爹爹拳脚很好,基本功扎实,看得出他是下了多年苦功。” 华娇并不领情,她小嘴一撇道:“我的爷,你是在哄我。我爹说了,你只半招就打败了他。如果我爹的拳脚好,怎么会挡不住爷爷的一招?” 谢易先是被这个称呼叫懵了,转念一想,既然华齐一个劲叫师父,那华娇叫爷爷也顺理成章。只是自己如此年轻就被人叫爷,让他浑身不自在,于是自嘲道:“可能是你爹爹不想欺负老人家,故意让我哩。” 华娇捂着嘴笑起来:“又哄我,虽然叫你爷,但你那么年轻,怎么会是老人家呢。” 她笑的丹凤眼眯成了一条缝,弯弯的像漂亮的月牙。 第三十二章 收徒家宴 谢易正不知如何回答,华齐已经练完收招,他向谢易深施一礼道:“请师父指点。” 谢易笑问:“你的拳脚是跟谁学的?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觉知法师教你的吧?” “师父真乃神人!小徒确实曾师从觉知法师半载,只可惜他教会了我这套拳后,说什么都不肯再教我了。”华齐惊讶地看着谢易,真没想到师父能一眼识别出是谁传授的拳法。 想起和觉知法师在一起修行的快乐时光,谢易的脸上不由自主浮现起了笑意。他曾经开玩笑地说,论修行智慧,觉知法师是一等高僧,但论起棍棒拳脚,觉知法师只能算花拳绣腿,根本没入门。 “那就好,把他教你的都忘掉吧,或许还来得及。” 谢易走到院子当中,让华齐出拳来打。谢易双手抄进袖子里,身体只是左右移动就轻易化解了拳脚攻势,并且在华齐每次出拳时,他都及时评点招法上的漏洞。 华娇看的傻了眼,她心目中最厉害的拳脚,用在谢易身上,简直像三岁顽童般幼稚可笑。 华齐已经停下,他已没脸再打下去。 面如死灰的华齐,看着自己的两只手懊恼道:“我还以为我会像岳爷爷那样神武,杀尽金贼扬名立万,谁料想,我只是个没用的蠢材。” 谢易安慰道:“岳帅的本事在我大宋也是凤毛麟角,莫要攀比那样的英雄。你的根基很扎实,只要经过高人指点,进步还是比一般人快很多。既然你已经付出十年的汗水,就应该坚持下去,总会有出头之日的。” 华齐猛地跪倒在地,不停叩头哭泣:“师父,我对您的德行和拳脚都心服口服,您就是我见过的第一等高人,在您这里我才能学真本事,才能为国报效,您发发慈悲收下我吧。” 谢易怎么劝说,但华齐就是不起来。华娇见状也跑到父亲身边跪下,帮着父亲向谢易求情。 “你就收下他吧。他如果做了你徒弟,好歹身边多一个心腹之人。” 谢易听到声音回头看,施全和九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院门口多时。 施全被父女俩的虔诚感动,这才忍不住插嘴帮忙讲情。 不可奈何之下,谢易只好答应,父女两人才满心欢喜站了起来。华齐开心的仰天大笑,华娇踮着脚尖,用袖口轻轻擦拭着父亲脸上的泪水。 九斤看着相依为命的两人,心里百感交集,再苦,只要有家人的慰藉,总能捱的过去,可是自己再也没有这样温暖的机会了。 谢易向施全走过去,拱手作揖道:“刚才只顾着切磋武艺,没及时见礼,哥哥恕罪。” 施全拉着谢易的手道:“我的浑家跑去进香拜佛,吃饭没了着落,本来想咱兄弟同病相怜,打算拽着你一起喝酒,没想到碰上这档子事。啥也别说了,都跟着我一起去酒楼,我请客,咱好好摆一桌拜师宴。” 谢易劝道:“怎么能让哥哥破费,九斤已经买回来酒菜,在家里吃饭即可。哥哥肯出面做个见证人,就是我徒的荣幸。” 施全也不勉强,只是吩咐九斤和华齐把桌子抬到香樟树下,他觉得这样坐着才够敞亮。 谢易偷偷塞给九斤一贯钱,让他和华娇再买些上好的菜肴回来,顺便买新衣服给华齐和华娇换上,拜师也不能不顾及体面。 谢易请施全到厅堂落座,说到杨沂中布置的任务,施全就一肚子牢骚:“真是一个难办的差,三位大帅,各个都是军神,我平日里连正眼都不敢瞧,四月辛巳那天却要我现场持刀威吓,我实在下不去手,张不开嘴。兄弟给我出个主意,如果那天真有大帅顶撞起来,我该怎么办?” 谢易也没主意,换了他在场又能怎么样。对名满天下的大帅下手,他也没有这个勇气。 想了半天,谢易只好含糊其辞道:“我相信这三位统帅会体谅朝廷,他们的身份地位那么高,总不会像市井无赖当场撒泼吧?哥哥应该是多虑了。” 施全叹口气道:“兄弟有所不知,这三位大帅都不好惹。以前的枢密副使王庶有一次惹着张俊,张俊公然威胁王庶‘你做这个官还能有几天,还想不想活下去’,韩世忠建炎元年曾经逼着谏官跳河淹死,也曾大怒之下袭击另一个大帅的府邸,他甚至敢违抗圣意,设兵伏击金国来使。岳飞更是有名的刺头,做裨将的时候就敢直接带队伍出走,后来还敢和右相张浚吵翻,一怒之下上了庐山,害的官家派了几波人才总算把这位爷请下山。你说说,这三个大帅能是好惹的吗?” 听说这样的故事,谢易一时也没了方寸,他沉吟半晌才说:“这些大帅都指挥过数万乃至十数万将士,也亲临过最残酷的战斗,见到过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的人间地狱,言谈举止强横是他们的生存方式,不能证明他们真是蛮横无礼之人。我相信他们会服从朝廷安排,听命于陛下。” 施全烦躁地站起身道:“我担心的其实是解除了他们的兵权后,宋军到底能不能保持斗志,能不能收复中原,能不能实现大宋中兴。” 谢易低下头无奈地说:“我们官职低微,就像是站在山脚下,根本看不到全局,就算想破脑袋也不会想透你问的问题,还不如顺其自然,尽人事,看天意。” 吃饭时,身着新衣的华齐献茶并磕头正式拜师,又冲着谢易身边的空座椅磕了头,象征着对师母行了大礼,接着又对施全大礼参拜,这才完成了自己的拜师仪式。 在侍女房间里收拾打扮好后,华娇轻盈地走出来,在众人面前惊艳亮相,果真是灿若桃李,光彩摄人。直惊得九斤大张着嘴,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寒酸卑微的土妞,怎么就瞬间变成了深宅大院的千金小姐。 华娇在谢易面前屈膝行礼,轻声道:“阿爷万福。” 施全称赞道:“你徒弟这个女儿真的漂亮,将来一定能找到一个好婆家。” 华齐骄傲地说:“施伯父说得对,她可是我的掌上明珠,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给她找一个如意郎君,让她享享福,别再跟着我受苦了。” 华娇娇羞地低下头,小声埋怨道:“爹,瞧你都说的什么话,想把女儿臊走吗?” 在场的男人都连连安抚,华娇这才低头坐下。她心里其实幸福极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穿这么漂亮的衣服,这么认真的打扮自己,第一次被人们夸奖漂亮,她真开心的要命。 吃饭的时候,谢易嘱咐华齐吃罢饭回去收拾行李,明天父女一起搬过来住,同时也要开始练习武艺。 华齐连声答应,他高兴地忘记吃饭,手里捧着酒坛一直看着谢易和施全面前的酒杯,小心伺候着,只要他们喝一口,他就连忙恭恭敬敬地续满酒杯。 施全打量了一下院落对谢易说:“这地方很难容得下这么多人了,要不,吃罢饭我陪你再找找房子?” 华齐害怕谢易因此推迟传授武艺,连忙插话道:“我父女怎么样都行,哪怕在这院子里搭个草棚也能凑合,不会给师父师母添麻烦。” 谢易瞪了他一眼:“没规矩,你师伯又没问你,你插什么话。” 吓得华齐连忙闭嘴,坐在一旁不再言语。 谢易转而对施全道:“哥哥说的也是我想的。还真要劳烦哥哥陪着转转。我的积蓄不多,不知道在都城里还有没有可能找到称心的宅子。” 第三十三章 居之不易 两人吃罢饭在临安街巷中转了一个下午,但令人沮丧的是,最终也没有找到满意的住处。 这也难怪,现在的临安城内已经有居民将近百万,再加上旅客、商人和各地进京公干的官吏等流动人口,临安城已经达到了可容纳的极限,房价几乎翻着跟斗地上涨,在这里想找一块租金便宜,还能容纳十个人居住的住宅近乎奢想。 黄昏时分,精疲力竭的谢易和施全在盐桥上拱手道别,谢易只能计算怎么重新安排下人的房间,但那四个侍女都是应萱的人,从前她的侍女都是一人一间,现在两人一间已经够委屈她们,如果改成四个人一间,这实在张不开口。 推开院门就看到九斤和赤芍正忙着洗枇杷,他随口问道:“你娘在哪?” 赤芍指了指厅堂:“她在里面正在和周胜聊天等着爹爹回来。” 谢易看看枇杷没有吱声,皇家园林里摘的果汁是不敢还回去了,还不如一家人吃掉也就罢了。 他刚走进厅堂,看到应萱正在案几上铺纸作画,青黛笑嘻嘻地磨着墨,周胜站在对面指指点点,似乎是帮着应萱作画。 周胜看到谢易忙上前行礼。看见周家庄的人,谢易也倍感亲切,尤其是像周胜这样一起参加过战斗的人。他请周胜坐下,问道:“你在临安的差事办的怎么样了?” 周胜楞了一下才醒悟过来,不由笑起来:“我实话说了吧,老爷是诓骗官人呢。周氏书房每年腊月回庄上对账,并不需要来临安。我来临安是受老爷委托,完全是为了官人而来。” 谢易惊讶地瞟了一眼应萱,夫人微笑不语只是专注作画,看来她已经知道详情了,谢易只好又问周胜:“那你就说说这都是怎么回事?” 周胜不再卖关子,直言相告:“官人对周家庄有活命之恩,您又不接受周家庄给的酬谢。但周家庄不会忘恩负义,于是老爷命我专程到临安,在钱潮门外买了一块地给官人盖房子。虽然不在城内住,稍显不方便,但建好房子远比城内住的宽敞舒服,更何况还是在西湖附近,景致极佳。” 谢易眼前一亮,抚掌笑道:“周老伯真是诸葛再世,早就料到我居无定所,这一下解决了我的燃眉之急,我真是感激不尽。” 周胜道:“老爷的书信比我们提前十天已经送达周氏书房,他们已经买地动工了。我们到临安后我赶到那里监工,今天完工,我才赶过来给官人送地契文书,并请官人验房,尽早乔迁新居。”说着,周胜从怀里拿出地契和一串钥匙交给谢易。 谢易心中欢喜,连声道谢不已,他转头问应萱:“要不要我们现在一起去看房?” 应萱放下笔,微笑着指了指画:“天色已晚,如何看房?只需官人看奴家作画就一清二楚了。” 谢易走过去才知道应萱根据周胜的描述,把新房布局都画了出来。 周胜指着画向谢易介绍道:“谢夫人画的惟妙惟肖,和实景一模一样。官人的新房占地八亩,三进院子,所有正房和厢房都有抄手游廊连接,院子之间都设立两个垂花门以供进出之用。共有房二十六间,第三重院子是后花园,可供消遣使用,由于工期太短,没来得及配备花草树木奇石,望官人见谅。” 谢易开心地直搓手:“不妨事,不妨事,这样就好,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周胜看谢易确实满意才放下心来,他拱手道:“既然如此,明天我带官人验房后就须赶回周家庄,不知官人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不妨先知会一声,我回去即刻筹划,尽力让官人满意。” 谢易冷静下来,关切地问道:“我下午才转过临安住宅,知道房价不菲。普通一间住房每月就需要房租五百纹,你们一下子买下八亩地,总共花了多少钱?” 周胜沉吟了一下道:“官人莫问了,救命之恩不能用钱衡量,无论花了多少钱,都是周家庄人的心意。” 谢易不好再问,两人又攀谈几句后,周胜告辞而去。 谢易对应萱道:“我看了地契,加上你所画的施工图,我估计周老伯可能一次花费不下十万贯。” 应萱诧异地惊叹道:“怎会如此昂贵?别说普通百姓,即使五品官员靠俸禄也买不起这样的房子。” 谢易摇头叹息:“我是亲身经历了,方知居之不易。周老伯曾给我三万贯我没有要,这一下却让人家拿出了十万贯,我实在于心不忍。” 已经知道他要做什么,应萱并不点破,抿嘴一笑:“那一切由官人做主,我听官人吩咐就是。听九斤讲,今天官人收了徒弟,又成了爷爷,再加上又有新家可住,三喜临门,真是可喜可贺啊。” 谢易唉声叹气道:“如果不是收了这么个徒弟,我也不至于犯难到如此地步。这可好,结婚不到一个月,我已经债台高筑。” 第二日,当天空出现第一抹朝霞,谢易和九斤骑马赶到了钱潮门外西湖边上的靖忠坊,谢易的新家就在沿山而上的半坡高地上,站在院里就能看到西湖的全景风光。 周胜陪着谢易转完宅子,看到官人非常满意,他总算松了一口气,完成自己的使命终于可以回周家庄了。临行前周胜提醒道:“左邻右舍非富即贵,官人可要叮嘱下人谨慎些,莫要与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发生冲突,惹出是非。” 谢易答应下来,并再次道谢,还托周胜带给周滨一封信,双方这才洒泪分别。 眼看去殿前司的时间就到了,谢易叮嘱九斤搬家要办的事项,便快马绕着城墙奔向殿前司,终于在约定时间内赶到了主管公事司衙门。 由于有杨沂中签发的公文,还有万伯兰亲自当面训导,主管公事司的各级官员对谢易殷勤备至,不敢疏忽懈怠。 在特意准备的房间里,望着三尺多高的档案卷宗,谢易长出一口气,坐在书桌旁稳稳心神,放下杂念开始阅读每一页关于韩世忠所部的记载记录。 中午时,典史亲自捧着食盒为谢易送饭,看到谢易聚精会神地抄录卷宗,他没敢打扰,放下食盒就退出了房间。但他关门的时候,禁不住又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人,实在想不明白此人有何过人之处,能让殿帅派人专程给他送饭。 一直到了掌灯时分,谢易才看完一尺高的卷宗,抄录的笔记却已达半尺。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身体,脑海里都是韩家军波澜壮阔的抗金历史,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忽然,他想起今天是搬家的日子,就有些坐不住,这才匆匆离开主管公事司,骑上马向着新家疾驰而去。 第三十四章 以恶制恶 谢易走到近前,才看到一群锦衣家奴堵住了家门,正在和施全激烈争吵,施全后面站着九斤和华齐两人,每人手里握着一把扫帚对家奴横眉冷对。 谢易分开众人走到施全身边问出了什么事,施全看到是谢易,便指着那帮家奴说:“九斤捎话让我照应着搬家,本来一切还算顺利,谁知搬完家后,你家小娘子们站在门前看景致,就被这帮狗奴才盯上,口出污言秽语,华齐护女心切,打了一个奴才。他们就堵住咱家门口大吵大闹,还说不赔钱就要报官。” 等施全说完,对方一个领头的家奴哂笑道:“好一张利口,那些乡下土丫头就算倒贴,我们都不会要。我们见漂亮女人见的多了,犯不着自贬身价。街里街坊的彼此亲近些怎么就是污言秽语了?你有证据吗?但那个土鳖把我们管家打伤,这可是有伤在身。我看就别磨嘴皮子了,给个痛快话,拿钱,还是见官?” 看他们吊儿郎当的言谈举止,谢易心中就明白了八九分,他平静地问:“我是这家的主人,有事冲我说,但我想问问,你们是哪个府上的,你们家老爷是谁?” 那家奴撇着嘴道:“我们是监察御史万俟卨老爷府上的,别看我们老爷只是个从七品,但可以直达天庭,向官家直接递折子参高官,哪怕是二品大员见了我家老爷都要把头低下来,更不用说你们了。赔偿二十贯钱,咱就啥事没有,不然的话……” 谢易陪笑道:“原来是监察御史府上的人啊,失敬失敬。几位小哥,现在天色已晚,怕钱不好凑齐,明天午时我在家恭候,我们把此事了结,几位小哥看怎么样?” 家奴想想也是,现在天色太晚,等一会万俟卨老爷安寝还要伺候,既然这小子被唬住,也不在乎多等一晚。他挥挥手道:“你还算懂事,我就不跟你计较,记着明天把钱备好,顺便再弄些酒菜,让那几个小丫头陪着喝两杯,这事才有的商量。” 看这七八个家奴得意洋洋地走远,施全不解地问:“兄弟打的什么主意?难道就这样任奴才骑在脖子上拉屎不成?” 谢易笑了笑,把马交给九斤,叮嘱他们陪施全回屋准备开饭,他去再买些酒。 施全似乎明白了什么,便不再问话,转身走进院子,九斤和华齐只好气哼哼跟着回家。 谢易撩起袍襟别在腰带上,疾步向那帮家奴追过去,眨眼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为首的家奴惊问何事,谢易笑道:“我想了想,不用等明天,我家里来客人,手头正缺钱,干脆你们现在就把那二十贯钱给我吧。” 家奴们都愣住了,为首的瞪起了眼:“你穷疯了吧?是你应该给我们钱,怎么变成我们要给你钱了?” 谢易也瞪起眼睛:“开什么玩笑,你们调戏良家女子,公然扰乱官员宅邸,拿钱了事,算是给你们主子面子了。今天不给,我就让你们先加深印象,或许明天你们就再也忘不掉。” 话到拳到,那家奴鼻骨立刻碎裂,仰面朝天摔倒在地。其他家奴惊叫着冲上来想群殴,但他们哪是谢易的对手,很快所有人都被打倒在地,各个骨断筋折,哀嚎声此起彼伏。 谢易拎起为首的家奴,在他的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威胁道:“记好了,明天午时拿钱到我家,敢不来,我见一次打一次,你就是躲到万俟卨的床下,老爷我也照打不误。”说罢又是一拳打在他的小腹,那家奴被打的趴在地上呕吐不止。 回到家中,谢易坦然自若,施全和应萱知道谢易一定有事隐瞒,但两人也都不问,一家人喝酒吃饭尽兴散席。 第二日中午,谢家吃罢午饭各自忙碌起来。 应萱和侍女以及华娇都在后花园种花植草,欢笑不断,女人们处于对花草的热爱,非但没有觉得疲惫,反而越发兴致盎然。 华齐在前院空地上反复练习谢易刚刚传授的拳法,九斤还是扎马步对着大树上的草纸不停击打。 谢易看看已近午时,便独自拿了把椅子坐在院门口,手托紫砂茶壶,悠然自得欣赏着西湖美景。 眼角的余光已经看到四个人向他走来,谢易伸了个懒腰站起身,轻轻把茶壶放在椅子上,轻咳一声,背着手扫视着已经站在眼前的壮汉。 这是信号,院里的九斤和华齐都跑出来,站在院门前默默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原来谢易告诉他们除了勤学苦练外,还要揣摩武艺在实战中的用法,今天他要为他们两个上一堂实操观摩课。 “你很光棍啊?”居中而站的络腮胡须大汉上下打量着谢易,“一言不合就把我府上的人打伤,你还反了天不成?” 谢易哼了一声:“说话要讲证据,谁做证是我打的,凶器是什么?你又是哪里蹦出来的蚂蚱,还打算咬我不成?” 那大汉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是万家的教师爷花四海,这次奉命教训这个年轻人,没想到居然被这个看似文弱的青年连番羞辱。 昨夜家奴挨打,万俟卨已经知道,但此时他的心思都在秦相给他布置的任务上,也没太当回事,他只是让教师爷出面教训一下那个狂妄的年轻人。等他办完大事,回头再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 花四海再也压不住心头火,回骂道:“给脸不要脸,是不是皮痒了?好说不行,非要爷爷我教训你一下,你才老实吗?那就拉架势开练吧。”他一边说一边后退两步,摆了一个白鹤亮翅的起手式。 谢易看了看他,摆摆手道:“你赢不了,我打着也不过瘾。要不,你和后面那三个一起上吧。” 花四海的愤怒立刻爆发了,他左掌一抖,五指捏在一起犹如鹤首,向谢易面门打来。右肘紧随其后,他要使出自己看家本领,用掌肘并进的凌厉攻势,尽快打倒谢易。 谢易后撤半步,正好是掌肘打出的极限距离多了半寸。 花四海不但打不着谢易,并且下半身的空档已经暴露无遗。 谢易以后撤的左脚为支撑,抬起右脚快速准确地踹在花四海的小腹上,把他蹬得踉踉跄跄向后退去,如果不是后面三个人及时扶住,花四海就会一路滚下山坡。 九斤乐的手舞足蹈,华齐却暗自赞叹,看似简单平常的一脚,显示出师父拿捏时机的功夫已经出神入化。 花四海脸色苍白,他也是练家子,一伸手就知道自己的武艺差得太远,也不怪这个年轻人这么狂。 但他如果认输,自己的前程就毁了,在武行内的名声也臭了,他实在承受不了失去的这一切。 花四海一咬牙,对后面的三个得意门生喊道:“为师若败,你们的差事也就没了,今儿我们师徒必须共同对敌,赢了就保住饭碗,输了只好落魄街头,不成功则成仁,跟我一起上!” 徒弟们觉得在理,这不仅是为师父,也是为了自己而战。于是各个抖擞精神,狂叫着冲了过去。 花四海故意慢了一步,顺理成章躲在了三个徒弟的后面。他希望徒弟们缠住谢易,消耗他的体能,最后即使三个徒弟都失利,他或许还有赢的希望。 但他的希望马上就破灭了。在三人的包夹中,谢易用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瞬间击中了三人的额头。 三个徒弟倒下的时候,甚至连一个完整的架势都还没来得及做出来。 花四海苍白的脸又转成了土灰色,浑身的冷汗湿透了衣服,他已经绝望了。 谢易看了看他,拿起茶壶坐回了椅子,老神在在地说:“你不是个练武的料,到瓦子勾栏表演节目或许还能混出点名气。带着你的徒弟们走吧,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家奴答应赔我的二十贯钱还没有送到,请他不要忘了,否则我就自己去取。” 第三十五章 再逢老汉 谢易一夜未睡,在书房查阅卷宗持续到了第二天中午,终于将行营前护军的所有档案研究完毕。 由于万伯兰的建议得到杨沂中批准,谢易可以携带卷宗在家办差,效率和速度大大提高。此时他对于去建康执行任务,已经心里有底。 此时,华齐扣门禀报,万伯兰先生和施全将军前来拜访。谢易吩咐速备酒宴,便匆匆穿过游廊来到了前院。 万伯兰和施全正站在院子里和九斤说话,看到谢易过来,万伯兰赞叹道:“他一拳能打烂三张纸,看来他的名字应该改改,叫他万斤才更合适。” 谢易陪笑道:“九斤天生神力,我只教了他三天,没料到他的进步如此神速,看来我是小看了他。万先生是殿帅的高参智囊,能屈尊到访,真令寒舍蓬荜生辉,先请万先生和施将军到中堂用茶。” 万伯兰指了指施全:“拿我当外人可不成,我知道你们结拜兄弟的事。我身无官职,这里也不是衙门,你们两个还是兄弟相称,那才有人情味,我听着也高兴。” 三人说笑着在中堂分宾主坐下,万伯兰直言:“我们先谈公事吧,这次过来,主要是代殿帅询问你准备的进展。” 谢易拱手道:“卷宗已经悉数阅读完毕,韩世忠所部在淮东、建康、镇江一线的防卫部署、马步军配置、器械粮草筹划运输,以及七品以上将领资料,属下都已掌握。窃以为,韩家军虽粗陋野鄙,但均有杀敌报国之心,只要处置得当,安抚韩家军不足虑。” 万伯兰点头,追问道:“退一万步讲,如果韩世忠到临安后被夺兵权,激起韩家军兵变,你该如何处置?” 谢易虽然早就推演过这样的局面,但要讲出口,他还是稍显迟疑地说:“退一万步讲,韩家军发动兵变,可以视局势便宜行事。还未燎原时,我自当奋力弹压,该赦则赦,当杀则杀。如已成燎原之势,我必死,剩下的只能是驻守历阳的刘锜数万精锐的事了。” 施全心情沉重地望着谢易,心中只能无奈祈祷,这样骇人听闻的结局永远都不要发生。 万伯兰叹了口气:“看来你已经考虑清楚,还有什么需要殿帅协助的事吗?” 谢易伸出三根手指:“有三件事需殿帅恩赏属下。第一件事,监军所作任何裁示须事先与我洽商,我不同意,他无权实施。第二件事,给我一支五十人的背嵬亲兵卫队,只能服从我一人指挥。第三件事,事若不成,我一人担责,请保我全家平安。” 万伯兰摇着扇子想了想,开口道:“我无权答应你,但你的意思我一定向殿帅转达,以我之见,这三件事都算不得为难殿帅,他会一律照办。我私下提醒你,韩家军即使兵变,你也不必死。谁都知道这是个苦差事,只要尽力,殿帅绝不会翻脸绝情,他保你性命还是能做到的。” 施全松了口气,插话道:“万先生说得对,殿帅对下属虽然严厉,但终归还是护犊子。如果卖命就会死,那谁还敢接差事啊?” 万伯兰哭笑不得,用扇子点指施全笑道:“你也是五品的都虞候了,说起话来怎么还是如此粗鄙,怪不得三番五次也无法升职。” 施全不在乎地说:“我也不愿意升职,真是学不来那些口蜜腹剑的规则,一不留神被人搞死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大家正说笑间,华齐匆匆进来向谢易耳语:“那个万俟卨府上又来人了,正在院门外候着。” 谢易点点头拱手道:“请万先生和哥哥稍坐片刻,我出去办点事就回。” 施全看华齐的脸色也就知道那帮惹事的又来了。等谢易走后,他向万伯兰讲述这两天的事情,紧接着问道:“先生,你认识监察御史万俟卨这个人吗?” 万伯兰鄙夷地说:“他只是个右正言,七品的小官。只不过,他头顶着监察御史的大帽子,级别不高但善于搬弄是非。现在是秦相的红人,得力干将。” 施全有点坐不住了,他搓了搓手,站起身道:“要不,我们出去看看,免得小谢吃亏。” 万伯兰稳坐在椅中,摇摇头:“你我恰恰不能露面,小谢和他闹,只不过是两家的私斗,我们出面就可能变成殿前司找秦相的麻烦,那事情就会变得严重了。安稳坐着吧,你的盟弟可以挡得住金军千人,那些奴才又何足挂齿。” 施全还是不放心:“我不担心小谢的武艺,我担心的是那个万俟卨会用下三滥的办法咬小谢,那可是入骨三分啊。” 万伯兰哈哈大笑道:“此时此刻,即使小谢把天捅破也不妨事。万俟卨现在找钦定的副监军麻烦,就是给他自己找麻烦。放心吧,小谢暂时没事。如果他办差得力,官家还要封赏,万俟卨这样的势利小人会见风使舵的。如果小谢把差事办砸了,大不了归隐山林,万俟卨也不会费力气到处找他撒气。” 此时在院门外,谢易没想到会碰到熟人。 在巢县刘氏酒坊见过的那个老头正站在他的面前,他后面跟着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小厮,脚边放着一个蓝色麻布口袋。 仿佛是老友重逢,老头满面春风地对谢易说:“花四海向我描述打他的人,我一猜就是你,年轻英俊,风流倜傥,又身怀绝技,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本事。谢巡检久违了,巢县一别无恙乎?” 看来老头已经调查过自己了,谢易拱手道:“敢问尊姓大名,今天所谓何来?” 老头还礼道:“我姓王,小字德骧。昨天你打的那个人叫花四海,是我远方亲戚。按理说,教师爷不能替东家出头赢回脸面,那在这一行也就混不下去了。但他找上门求我说,认栽可以,这口气不能认,非要让我来替他找找面子。” 王德骧挥挥手,身后的小厮打开麻布口袋,里面满满都是整串铜钱。 王德骧看着谢易不露声色地说:“老汉粗通些拳脚,想在谢巡检面前讨教个一招半式。我如果侥幸赢了,咱爷们哈哈一乐就当是做个游戏,你别计较。我如果输了,你要的钱都在这里,派个人拿走便是。” 谢易叹道:“你果然是个商人,说话滴水不漏。我家里还有客人,你就说怎么比吧,无论输赢,我都要赶紧回去。” “咱以后还要交朋友,动手伤感情。”王德骧指了指坡地上结满火红樱桃的一片樱桃树:“这样吧,咱们比赛谁摘下的樱桃最多,用时最短,但不许上树,不许碰樱桃,如何?” 谢易对老头的提议饶有兴趣,拱手道:“老者为尊,你先请。” 王德骧看了看樱桃果实所在的位置,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把铜线,一枚接一枚地甩出,铜钱犹如连珠弩箭射向樱桃树,随之一串串樱桃便纷纷落地,甚至有的树枝也被铜钱击断,结满整枝的樱桃直接坠落下来。 打完了手里的铜钱,王德骧抄起手踌躇满志地说:“公正起见,叫你的人去数数,总共有多少粒樱桃。” 还没等谢易发话,华齐就跑过去弯腰检查起来。不多时他就惊叫道:“老天爷,这位老丈打出二十枚铜钱,竟然收获了三百粒樱桃。” 王德骧转头看着谢易问:“谢巡检,我还有铜钱,需要用就尽管拿去。” 谢易摇摇头:“不必了。”他走到另一颗樱桃树下,绕了一圈看看满树的樱桃,拍了拍树干又走回王德骧身边,叮嘱道:“我不能慢待客人,不能陪你了,袋子里的钱让华齐捎回去即可,我就此告辞。” 王德骧和华齐惊讶地看着已经转身离开的谢易,一时都不知所措。 华齐的脸有点红,师父不想比试也就罢了,还厚着脸皮要人家的钱,让他这个做徒弟的怎么好意思去拿。 正在犹豫,忽然听到谢易拍过的樱桃树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三个人吃惊地回头看树,吱呀声逐渐地变成噼啪声,树干上绽放出两条裂纹,迅速上下延伸,接着就是咔嚓一声,那颗樱桃树轰然倒地,满树的樱桃震落在地,蹦跳着四处飞溅。 王德骧阴沉着脸一语不发,带着随从转身疾步就走。 华齐看看倒下的树和路旁的一袋子铜钱,身子不由自主发抖,他已经被眼前的一幕强烈地震撼了。 第三十六章 做人原则 华齐把钱袋背到内宅交给了师母应萱。正在后堂吃饭的应萱问钱的来历,华齐这才绘声绘色讲述了师父和王德骧斗法的过程。 侍女们听的入了迷,讲到最后时,满屋的人禁不住发出惊呼声,爱热闹的青黛和喜欢拳脚的华娇争先恐后跑出去,她们要亲眼看看那棵倒下的樱桃树。 白苏精于算计,她想,既然樱桃树倒了,那采摘满树的樱桃就太方便了。于是禀明应萱,叫上连翘,两个女孩拿着木桶蹦蹦跳跳也跑向前院去了。 应萱端坐着也不阻拦,她心里其实喜滋滋的。谢易每一次露脸,对于应萱都是一次心理享受。她吩咐华齐把钱放到地下库房后,马上回去接着伺候师父和客人用饭。 不多时,白苏和连翘合力抬着木桶回来了,满满一桶都是红艳欲滴的樱桃。赤芍取了几个,用水洗过递给应萱。 酸甜可口的樱桃是应萱的最爱,她品尝后心情更加愉悦,吃着吃着,应萱忽然问:“青黛和华娇呢?她们怎么还不回来?” 连翘把洗好的樱桃放在盆里端上了餐桌,禀告道:“她们俩是天生的冤家,只要在一起就会争吵,现在俩人还在那里吵闹呢。” 应萱脸色一沉,忙命令道:“白苏,去把那两个没规矩的小蹄子揪回来。前院客人还在吃饭,她们两个在院门外吵闹,如果被客人耻笑,官人生气再动家法,我可不管了。” 白苏答应一声,一路小跑去劝架了。 应萱问连翘:“她们两个是前世的仇人还是八字不合,为什么总是吵闹?” 连翘看看房间里只有年龄最小的赤芍在,趴在应萱耳边小声道:“她们都喜欢爹爹,只要是爹爹的事,她们就会吵个没完没了的。” 应萱大惊,想想青黛、华娇和白苏,不知不觉都已到了二八年华,平日里她们的生活里除了和谢易接触,就再也没有第二个值得仰慕的年轻公子,大约是把思春之情都寄托在谢易上,这以后可怎么得了。 应萱虽然惊恐,但脸上依然平静,她反而问连翘:“那你呢,喜欢爹爹吗?” 连翘小脸绯红,连连摆手道:“我可不敢动那个心思,爹爹是娘亲的,不是做奴婢能觊觎的。万一惹了娘亲生气,那可不是我的初衷。” 应萱心中暗笑,这个小丫头不打自招。看来官人真是要走桃花运了。 前院的酒宴已经撤了,谢易请客人们到书房继续喝茶。 走进书房,万伯兰看着一尺高的笔记赞叹道:“小谢真是下了功夫,看来你已经做好充分准备,殿帅也应该能放心了。” 施全因为喝了不少酒,脸色变得通红,他斜倚在椅子上乐呵呵地说:“我这兄弟要是做不好,那换了谁也甭想做好,我对此深信不疑。” 万伯兰看着笔记随口道:“依我看,张宗元就是小谢的榜样,如果能像他那样处置,才会天下无事,君臣无猜。” 谢易点头道:“绍兴五年,岳飞赌气辞职,张宗元受命到岳家军做监军,他安抚了将领,劝回了岳飞,又平息了陛下震怒,整个局势有惊无险,襄樊防区稳如泰山,张宗元功不可没,确实是我应效仿的楷模。” 万伯兰把笔记放下,对谢易赞许道:“孺子可教,殿帅没有看错人。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面见殿帅,今晚就会给你答复。” 谢易陪万伯兰和施全到门前,万伯兰问起和万俟卨家奴起冲突的事情,谢易简单地叙述了一遍,并解释了自己这样做的动机:“我游历过大半个江南,目睹过太多的恶奴和鹰犬,依仗着主人在朝廷的官位,横行乡里无恶不作,同这些人讲不清道理,只有用拳头才最有效。我总结的经验是,必须以更狠的恶才能反制他们的恶。” 万伯兰放慢语速,推心置腹地说:“孔子曰:血气方刚,戒之在斗。你有侠义之气,也有卓绝的拳脚,那就更需要小心慎用。做人有两样最关键,其一,看长远。不被眼前荣辱蛊惑,你要学的是程婴和杵臼,不是太子丹和荆轲。” 谢易恍惚间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曾经伟岸的身躯已经微微驼背,在浩瀚的晋江岸边拉着自己的手不停地絮叨,那语气和慈爱的眼神和万先生几乎一模一样。他不由得鼻子发酸,眼眶有些湿润。 万伯兰并没有注意到谢易的变化,他整理着马鞍继续说道:“其二,要知权变。官场上不能意气用事,该退一步就要退。对于官场小人,你可以忽视,但不能蔑视。可以不做朋友,但不能做敌人。否则你的仕途面临的将不是沟坎,而是一堵墙,是你翻越不过去的墙。” 万伯兰踩着马凳上了马,眼望着临安城语重心长地说道:“我们为什么要当官,说穿了就是为了能掌握权力。有了权力,你才能改变天下,实现理想。凭一把刀,一条命,你能改变几个人几个地方?小谢,你要好好权衡啊。” 谢易深施一礼道:“多谢先生教诲,学生铭记在心。” 送走了客人,谢易回到内宅正房,发现应萱不在房间,她此时应该还在后花园忙碌着她钟爱的花草。谢易拿起应萱正在看的《齐民要术》园林篇读了一会,因为熬了一个通宵,又在中午多喝了几杯酒,此时已感到疲惫困倦,没看完一篇他就在床上酣然入睡了。 谢易忽然感到有人触碰,他惊醒过来,才发现青黛和华娇两人正在给他脱衣服。应萱悠然自得地坐在外间的椅子上,连翘给她梳头,白苏蹲在地上给她洗脚。 “胡闹!”谢易拨开青黛和华娇跳下床,把刚解开的束带又系上。 隔着镂空的屏风,应萱看着谢易问:“官人醒了?真是睡了一场好觉,现在已过亥时,我们都准备安寝了。白苏和连翘,不用管我了,你们去厨房烧两个菜,烫一壶酒。”两个侍女答应一声,匆匆走出了寝室。 谢易看了看应萱,对青黛和华娇道:“你们两个也出去,不叫你们不准进来。” 青黛和华娇低声答应着,羞怯地疾步离去。还没容谢易发话,应萱忙解释道:“这两个丫头今天有客人到访,她们还吵闹不休,我这是责罚她们两个呢。” 谢易走近应萱,歪头看着应萱的大眼睛,笑着问:“责罚的办法千万条,何必拿我责罚,你一定别有用意,快实话实说,小心我责罚你。” 应萱叹口气,一脸无奈的表情:“我也没办法,这些小丫头心里装的都是官人,还不如尽早挑明,省得出了事大家都难看。” 谢易大感意外,举手发誓:“苍天作证,我可从来没有对她们动过心思,如果我……” 应萱想去拦,可双脚还在盆里,只好双手合十,着急地说:“求求官人,莫要发誓。请听奴家一言,再做计较。” 谢易只好闭嘴,等着她把话说完。 应萱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双脚,细声细语地说:“承蒙官人怜惜,奴家方能脱离苦海,日日得官人恩爱宠幸,奴家似入天堂一般,就算睡着了都常常会笑醒,有夫君为伴,此生足矣。只不过,‘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韶华易逝、人世无常,我需为官人早做打算。” 第三十七章 选拔侍卫 谢易心中大为感动,蹲下身握住了水盆中的纤纤玉足,轻轻为她洗脚。 应萱慌了,她连叫着:“使不得,官人怎么能干这样的事。” 谢易看着她温柔地说:“我听你的话,让你说完,你就要听我的话,让我洗完。” 应萱拗不过,只好停止挣扎,叹息着接着说道:“为何官人对我如此之好,真叫奴家无以为报。我若为官人怀有一男半女,我怎忍心让官人孤枕难眠。况且青黛她们是我从小玩伴,情同姐妹,我舍不得她们嫁人远走他乡,如果官人答应,岂不两全其美?” 谢易沉吟不语,洗完脚后,帮应萱擦干净,把她抱到床上。 白苏站在门外提醒谢易该吃饭了,谢易走之前才开口道:“我从不驳你,但此事还需斟酌,容我再想想。” 听官人松了口,应萱才安下心,但想到自己最爱的男人今后只能和别人分享,她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第二天早上谢易发现侍女们向他请安时,一口一个老爷的叫着,见了应萱也不再叫娘亲,改称夫人了。他已知是应萱的主意,为了他纳妾做准备,谢易只是不说破,默许了她们的新称呼。 夫妻两个一起吃过了饭,谢易到前院嘱咐九斤和华齐要练武不辍,这才骑马赶赴殿前司。 经过禀报,通引官带着谢易来到杨沂中专属的跨院,两侧长长的厢房各有五六个房间,这都是专职为殿帅服务的官吏办公场所,正房是两层小楼,门前有两名卫兵把守。一楼两个房间分别是会客、会议之用,二楼是殿帅的办公重地,一般人不允许上楼。 在一楼会客室里杨沂中正在和一个官员谈兴正浓,看到谢易进来施礼,他指着座椅道:“免礼,坐吧。我介绍你们两个认识一下,这位是兵部侍郎王克己,和你年庚相同,是我们大宋的青年才俊。这次钦定他到建康做监军,希望你们同心协力办好这趟差事。” 谢易起身施礼参拜,王克己赶上一步双手相搀:“你我马上要在一口锅里吃饭,这趟差事可真是个如履薄冰的苦差,咱不讲俗礼,讲的是同舟共济。” 王克己中等身材,面容俊雅,三绺长髯,身穿红色曲领大袖官服,腰间束带配有银色鱼袋,看上去仪表堂堂,风度翩翩。 王克己上下打量了一下谢易,连连赞叹道:“早听殿帅夸奖谢兄品行、才干、武艺样样不凡,今天一见,果然如此,让我仰慕得很。” 谢易拱手道:“王兄过誉了,惭愧,今后还请王兄多指教。我看王兄仪表伟岸,定是系出名门吧?” 杨沂中大笑道:“小谢的眼光犀利,克己是参知政事王次翁的嫡长孙,博学多才,曾经还受到官家的夸奖,前途无量啊。” 王克己客气了几句,又说他才到兵部,需要交接公事,又和谢易约定,明天晚上一起到揽春楼吃饭,便起身告辞而去。 杨沂中问谢易如何看王克己,谢易为难地说,初次见面,只聊几句话,还无法判断。 杨沂中也就不再追问,他命人拿来一份准备好的公函递给谢易,叮嘱道:“这是给你的调兵的公文,你今天就去侍卫马军司和步军司选拔你的背嵬亲兵队,只要是你选中的人,他们必须派遣给你,训练场地在凤凰山的月岩,那是殿前司营御教场,至于如何训练,你自己安排就是。” 杨沂中又道:“万先生回来说了你的三个请求,给你的授权的事,我和秦相以及王次翁研议过了,他们已经同意,我刚才也给王克己说明过,也就是说,你现在已经名正言顺拿到所需权力了。在你们出发的时候,枢密院还会下个诏令,正式任命一下,所以你尽管放心。” 对于答复谢易的第三件请求,杨沂中说话的口气也变得更加和蔼:“小谢,你不要对去建康过于悲观,事情也没有那么严重,除非你渎职,否则即使出现最坏的结果,也谈不上杀你的问题。” 谢易摇摇头:“殿帅,为了办妥差事,我定会从最坏的结果考虑,才能争取最好的结果出现。虽然朝廷和殿帅宽宏大度,但未必韩家军将士不会铤而走险,即使韩家军惟命是从,未必不会有人趁机兴风作浪,浑水摸鱼。” 杨沂中不由得连连点头:“还是你考虑的周到,好吧,我在这里给你保证,如果你有不测,你的家眷我负责安全,你的骨肉我负责抚养长大。要不要我给你写个字据?” 谢易长长舒了口气:“谁不知道殿帅的人品和德行呢?殿帅一句承诺胜过千言万语的字据。对于殿帅的恩典,我感激不尽。” 当谢易赶到马步军衙门教习场地,施全带着初步选拔出来的步军校尉已经整装列队等候多时。施全指了指士卒:“御龙直选拔了二十人,御龙弩直选拔了二十人,都已经全部到场,怎么从中选拔悉听尊便。” 谢易命士卒跑步、格斗、刺杀、射箭等技能演练,他和施全站在一旁仔细观察着每个士卒的表现。 施全不放心地说:“加上马军,你总共只带五十个亲兵,是不是太少了?真要有事,这五十人是真的不够用。” 谢易笑了笑:“王克己监军带着五百人的部队,面对韩家军八万人的部队,够用吗?即使把皇家队伍全部抽走都不够对付韩家军,更不用说,还有张家军和岳家军二十万人马也需要戒备。” 施全不解地问:“那选五十人有什么意思?” 谢易正要回答,忽然发现一个正在格斗的校尉表现英勇,便举手示意了一下,场地里的步军都头马上跑过去,把那个校尉叫到一旁登记姓名。 谢易这才向施全解释道:“闹事的必定是少数,提前察觉,迅速将其制伏,就能震慑跟随者,才能挽救一场危局,所以我要用的是以一敌十的精兵。武艺高强之外,还要机敏过人,并有持续战斗的耐力和意志,方能协助我完成任务。” 施全伸出大拇指表示佩服:“兄弟心思缜密,规划细致,我真恨不得和你一起去建康。有你筹划指挥作战,真让人感到踏实。” 第三十八章 莅临寒舍 第二天晚上,谢易和王克己如约在酒楼相见,两个人边吃边谈,这位官三代满腔的报国热情让谢易非常欣慰,但对于他称赞欧阳修的朋党论颇不以为然,“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看似口号响亮掷地有声,实则是强辩之词,谁是“君子”,谁是“小人”,每个人都可以说自己是君子,对方是小人,那应该如何判断?靠谁去定义? 早上谢易醒来,发现应萱双手托腮正看着他,见他睁眼就不高兴地问他是不是去了青楼,为什么浑身上下都是脂粉香味。 谢易向她讲了昨晚和王克己在一起吃饭时,王克己点了酒楼的歌伎伴奏演唱以助酒兴,他解释道:“这些名门公子都是这样的做派,要显示出自己的风流和不羁。” 应萱这才放心地趴在他身上,噘嘴道:“那都是表面文章,还不是抱怨家里的拙荆太闷,没有小妖精懂风情,会哄男人开心?秦少游就说过‘欲将幽恨寄青楼,争奈无情江水不西流。’看他说的多实在。” 谢易一翻身笑道:“也不见得男人个个都是秦少游,至少我不是,我只喜欢拙荆。” 二人一番缠绵后才穿衣起床,应萱拉着谢易到后花园巡视了一圈。满园的春色争奇斗艳,博得了谢易连声称赞,但谢易识趣地又奉承花再美也比不过应萱的美,哄得应萱笑的花枝乱颤。 夫妻正说笑,忽然华齐来报:杨沂中府上的人来传话,一个时辰后杨夫人、万夫人和施夫人要结伴来家里做客。两人都有些慌,一品大员的夫人到七品官员家里可不能等闲视之。应萱忙吩咐侍女们打扫庭院,收拾客房,准备茶点瓜果。 两人回屋换了新衣,应萱亲自为谢易梳头修髯,并笑着说:“官人的本事不小,惹得殿帅如此用心良苦,看来他是一定要将你笼络到手不可了。” 谢易想想也是,搬到新家没两天,杨夫人就屈尊到访,这有悖常理。如果没有杨沂中的指派,恐怕她是不会来的。但杨沂中到底看重自己什么,谢易也不知所以然。 华齐又匆匆跑过来禀报,兵部侍郎王克己前来拜会。 昨晚才谈完,今天早上又过来,这位兵部侍郎怎么了?谢易边想边赶到前院中堂,一见王克己边连连拱手道:“有失远迎,王兄恕罪。王兄此来是有什么公事要办吗?” 王克己指了指堆放在院子里半人高礼物:“昨日和谢兄畅谈让我茅塞顿开,许多难解问题,谢兄三言两语就迎刃而解,真乃吾师也。公务干系重大,不得不冒昧登门拜访,想再聆听谢兄指教。” 谢易先是感谢一番,又为难地说:“事有不巧,今日殿帅夫人也要莅临寒舍,恐怕会无暇与王兄攀谈,要不,我们改日再约?” 王克己不在意地摆摆手道:“无妨,无妨,我是一个急性子,想到了事就必须办,否则就如坐针毡夜不能寐,我可以陪谢兄一起伺候杨夫人,等她们离开,我们再接着谈。” 谢易正在迟疑,华齐又来禀报,杨夫人已到山下。王克己马上站起来叫自己的家奴帮着华齐把礼物搬到内宅,回头拉着谢易笑道:“谢兄放心,我前两日刚认了殿帅为干爹,他的夫人自然就是我的干娘了,干娘看到我在,不但不会觉得唐突,还会欢喜得很。” 原来如此,看来这位王克己真的比自己会来事。谢易不再犹豫,拱手道:“如此最好,我是布衣出身,不懂礼仪规矩,王兄从中周旋,我的心会踏实很多。” 王克己一拍胸脯道:“谢兄安心,一切都在我身上。”说罢,他又对另一个小厮耳语几句,那小厮答应着飞奔而去。 谢易和王克己正站在院门前恭候时,应萱得到消息也带着侍女们走出来,王克己只看了一眼就呆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世间竟有如此脱尘出俗的佳人。他自诩阅尽天下美色,今天才知什么叫做倾国倾城。 好在他马上克制住了自己,在谢易的介绍下与应萱互相见礼,寒暄时低垂眼帘不再正视应萱一眼,保持了谦谦君子风度,这让应萱对他颇有几分好感。 侍女们的眼睛却偷偷打量着这位标致男人,论仪表并不比自己家老爷差,并且神情中还带有一丝让少女怦然心动的风流倜傥,没来由的给人一种亲近感。 众夫人的车驾在亲兵卫队的簇拥下来到门前,谢易和应萱带头参拜完毕,杨夫人这才下了车,她对谢易嘉勉了几句就由应萱搀着走进了前院。 “孩儿给娘亲请安了。”跪在院子里的王克己看到杨夫人纳头就拜。 杨夫人笑道:“你这个猴子怎么也跑到这里玩了?快起来吧,你要是有公事就和小谢商量去,我们自个转转,说点贴己的话。” 王克己站起身陪笑道:“那就不烦娘亲了,不过娘亲答应孩儿的事,千万别忘了,您费心了。” 杨夫人不耐烦地挥挥手,但脸上都是笑意:“真会磨人,我记着呢,去,去,少烦我。” 谢易和王克己躬身相送,直到众女眷绕过游廊向后花园去了才直起身子。 王克己伸手摸出一锭银子交给谢易:“你是主人,现在去把银子交给卫队虞侯,别忘了给人家道辛苦,叫你家的奴才备好点心果子和茶汤,请他到轿房歇息。” 没经历过这些规矩的谢易这才恍然大悟,他忙推辞道:“我怎么能用王兄的钱,我自己拿就是了。” 王克己把银子硬塞到谢易手里,小声道:“我猜你只有铜钱,没有十两一锭的官银。亲兵虞侯眼皮子高着呢,给他铜钱是羞辱人家,赶紧拿去办事吧。记着,每个亲兵给两百钱,杨夫人要走的时候,你再拿些钱分给驾车的,不用多,一个人五千钱就够了。” 五千钱!一个驾车的下人,出趟门就能拿这么多?这相当于殿前司一个都头一个月的奉给。谢易吃惊地拿着银子,真有点感慨万千。 等不多时,王克己手下小厮回来,还带来了六辆大车,每辆大车的车辕上都坐着一个厨子,大车上都是新鲜可人的时令蔬菜。 看谢易茫然不知,王克己笑着解释:“请诰命夫人吃饭讲究的很,我才去叫些有名酒楼的大厨做帮手。包括食材准备也丝毫不能马虎,比如说这一车青菜,经过加工烹饪,端上桌也只够一盘菜。幸亏她老人家吃斋念佛,不然的话,这六辆车的菜也是不够使的。” 谢易感慨道:“我幸亏还有些积蓄,要是靠月俸,杨夫人来一趟我就负债累累了。” 王克己难以置信地看看谢易,摇头叹息道:“谢兄是真不懂临安的规矩啊,你以为殿帅夫人谁家都去吗,能来你家就是给你天大的面子,别人挤破头想倾家荡产伺候,都找不到机会,谢兄还要埋怨什么?你瞧着吧,我们从建康回来,你的好日子就算开始了。” 第三十九章 首次训练 此时杨夫人带来的二十个侍女从后花园出来,开始忙着向后院搬抬屏风、软塌、香炉、古筝、佛像和餐具等物品,谢易站在一旁看的眼花缭乱,杨夫人出行真是好大气派。 华娇忽然走来通禀,杨夫人发话,女眷就在后花园说话用饭,男子都不许进入。 禀报完,华娇刚准备走,王克己叫住她,一伸手,他的小厮心领神会,马上递到他手里一盒胭脂。 王克己柔声道:“劳烦小娘子,帮我捎个东西给杨夫人,就说是你家老爷孝敬给她的。”说着又吩咐小厮取来准备好的一幅卷好的画轴,和胭脂一起递给了华娇。 华娇看看王克己,又望向谢易,此时的谢易也没了主张,他只好冲华娇点点头。 华娇拿着画轴和胭脂刚转身,王克己又提醒她,胭脂是送给她用的,不要一起给了杨夫人。华娇不由笑出了声,把胭脂盒贴身藏好,道了声谢就匆匆而去。 谢易由衷地夸赞道:“王兄想的太周到了,从上到下几乎每个人你都考虑在内,这套规矩在王兄手里真是游刃有余啊。”接着又好奇地问:“那幅画是什么?好像王兄提前就有准备。” 王克己笑道:“前天我去拜望干娘,无意中听到,她的佛堂里缺了一张画,昨天我托人重金收购了觉知法师亲手所绘的‘达摩一苇渡江图’,本来想今天晚上给她送去,但既然碰巧在这里碰到了,干脆就成人之美,以你的名义送给她吧。” 谢易有些过意不去,他不好意思地说:“那是你要赠送的礼物,反而以我的名义送出去,这让我说什么好。” 王克己不在意地摇手道:“建康之行暗藏凶险,我对付达官贵人尚可,但对付那些军汉则无计可施,只能仰仗谢兄倾力帮衬,不负皇恩,不辱使命。区区一幅画相赠,又何足挂齿。” 谢易深施一礼:“请放心,我自然会倾尽绵薄之力辅佐王兄达成使命。” 忙活了一天,直到黄昏时分,杨夫人和王克己等人离开,谢易和应萱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谢易回屋歇了半晌,直到晚饭时应萱才回来。谢易奇怪地问这么长时间去了哪里,应萱笑嘻嘻地答道:“我和青黛、白苏去地下库房盘点今日所收礼品,还要登记造册,所以回来就晚了。请官人查账”说罢,把账本双手递了过去。 “无需看,你管着就行。”谢易推开账本,安慰道:“快点吃饭吧,我的应管家。我知道今日花费巨大,明天我找殿帅哭穷,求他给我核销点费用。” 没有理会谢易的安抚,应萱翻开账本念道:“今日出七万钱,入十万贯钱,一千两纹银,金佛一对,春、冬服小绫各十匹,绢各二十匹,春罗一匹,冬绵五十两。厨料、米六斗,面一石二斗,白酒二升,糯酒二升……” 谢易吃不下去饭了,他放下碗打断了还在念的应萱,接过账本看了看,惊奇地说:“怪不得随杨夫人出行的马车有那么多,原来都是拉东西的。没想到我还能挣三万贯钱,这要是每月请杨夫人一次,我不就成了大财主了吗?母也天只!” 在应萱身后的青黛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她制造的笑料,谢家上下都会用了。应萱咯咯地笑道:“杨夫人来就是为了送钱,人家殿帅对官人真是恩宠的很,这样送钱,不显山露水,巧妙得很呢。” 有了这笔钱,家里的经济状况一下子宽松了许多。谢易高兴地吩咐华娇叫上华齐和九斤,大家都落座一起喝酒吃饭。侍女们看着女主人没敢动,直到应萱点了头,所有人才忙着上餐具,上饭菜,谢家上下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烛光掩映下,华娇第一次没有再偷瞄谢易,她的脑海里都不断闪现出的是风流潇洒的王克己的影像。 送走杨夫人后,她回屋打开胭脂盒,发现胭脂上面有张字条。虽然她识字不多,但还是能勉强读下来,那竟然是一首让人脸红的情诗! 她的心狂跳不止,少女的心扉就这样轻易被敲开。听女主人说,王克己是官宦之后,他的爷爷就是当朝副宰相,家财万贯,王克己才华横溢,十七岁就进士及第,现在已经是四品的兵部侍郎,能被这样的标致男子追求,华娇真是陶醉不已。 清晨,凤凰山月岩。殿前司营御教场。 谢易看了看他面前的五十名校尉,同样魁梧的身材,全身戎装,盔明甲亮,排列出来的队形像刀砍斧剁一般的整齐,显示出威严肃穆的皇家气势。 这是训练的第一天,谢易清楚,他必须第一时间证明,他是一个值得信任的指挥者。不然,是震慑不了这些骄傲的侍卫军。 “弟兄们,”谢易提高了嗓门,但依然面带微笑,“你们都是禁军五大主力选拔出来加入侍卫马军和步军的,你们都参加过对金作战,个个勇冠三军,武艺不凡,能亲自护卫陛下和朝廷,更能说明你们就是我宋军中的佼佼者,在这一点上我非常确信。” 五十名校尉骄傲地挺着胸脯,他们对谢易的赞扬充满自信,这位副监军绝不是恭维,他说的句句是实情。 “可是我只有一点疑虑。多年的侍卫经历,你们展示出的仪仗气势越来越好,但你们还会不会实战了?面对金兵,你们还能不能以一敌十?”谢易皱起眉询问大家。 所有校尉齐声回答:“属下仍能杀敌报国。” 谢易从一旁的兵器架子上取下一把竹刀:“有决心是好事,但能不能做到就是另一回事。我从没有加入过禁军对敌作战,但也想试一试诸位勇士的功夫究竟如何,有哪位勇士愿意下场切磋一下?” 所有校尉都沉默了,这位年轻人已经是他们的上司,掌握着他们的生死去留,谁敢真的和他比试呢?赢了,担心副监军恼羞成怒,日后报复。如果输了,怎么好意思继续做皇家侍卫呢? 谢易鼻子里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们是血性战士,谁知道你们瞻前顾后,个个都像裙钗老妇,真让我替你们汗颜。” 闻听此话,五十名校尉顿时面露愤怒之色,有一个人在队伍里大喊:“副监军,你敢不敢当众发誓,你如果输了,不会狭私报复我们?” 谢易摇摇头道:“我可以发誓,但我不愿意发誓。我倒要看看,在你们眼里是宋军的荣誉重要,还是前途和性命更重要。” 终于有人大喝一声:“娘的,怕甚?末将愿意和副监军比试比试。” 谢易看着挺身而出的校尉,点点头问道:“不管输赢,我都敬你是条好汉,你叫什么?” 那人笔直地站立,几乎是大吼着回答:“末将疾如风,曾是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刘锜的属下,参加过顺昌之战。经刘指挥使的举荐,绍兴十一年正月,正式入伍侍卫亲军步军司。” 谢易赞许道:“顺昌之战可称为一场恶战,最后能大获全胜,刘指挥使功不可没,你也算得上真英雄,去选择自己的武器吧。” 疾如风拿了环手竹刀,走回谢易面前:“将军想怎么比试都行,我奉陪到底。” 谢易看了看疾如风手里的刀,提醒道:“你的刀不行,容易折断,要不要再去换一把刀?” 疾如风怀疑地看了看手里的刀,摇头道:“我们都一样,我的刀如果容易断,你的刀也好不到哪里去。面对金贼,即使没有武器又怎么样,我照样杀敌无数。” 谢易微微张开双臂,刀头指向地面,向疾如风开口道:“那就来吧。” 第四十章 陛下赠诗 疾如风双手擎刀冲向谢易,力劈华山砍向他的右肩头。 谢易没有举刀向上拦,微微斜身躲过刀刃,当刀滑过他的肩膀时,他才顺势举刀刺向疾如风的刀面。 “咔嚓”一声,疾如风手里的刀断裂开来。围观的校尉禁不住齐声惊呼。 疾如风只是看了一眼,就迅速将手里的断刀向谢易投掷过去,人随着断刀也挥拳而至,他变化的速度果然如他的名字一样快。 谢易用刀背磕开断刀,刀柄顺势抬起,拨开疾如风的拳头,同时进步向前,刀柄顺着疾如风的胳膊敲中了胳膊肘的小海穴。 疾如风右胳膊顿时酸麻,再也抬不起来。他骇然地愣在那里,不清楚自己的胳膊发生了什么,甚至忘了继续进攻。 观战的校尉都面面相觑,看不懂疾如风为何突然放弃了比武。 谢易收刀藏于身后,向他指了指兵器架:“再去找一件趁手的兵器。” 好在胳膊上的酸麻很快就过去,疾如风又恢复自如。他来不及多想,挣回面子现在才重要。他拿起两柄骨朵,两臂舞动如飞,骨朵带着风声,向谢易轮番打出。 大家以为谢易不得不连连后退,以躲避骨朵的打击,没想到谢易直接迎着骨朵冲了过去,在两柄骨朵的间隙中,谢易用刀柄击中了疾如风的肩井穴。一击得手,谢易已经贴着疾如风的右肋钻到了他的身后。 疾如风左胳膊顿时失去知觉,手里的骨朵再也拿不住,一松手掉在地上。他呆立不动,闭上眼,只等谢易从后背给他重重一击。 “你可以再去换件兵器。”谢易在背后平静地提醒他。 疾如风转过身子,谢易距离他已经有五步的距离,依然是刀藏背后的姿势,依然是和蔼地看着他。 “副监军威武,多谢副监军手下留情。”疾如风双膝跪地,心悦诚服地拱手认输。 校尉们齐声喝彩,他们虽然还是没有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但疾如风两次被击败的事实则显而易见。谢易表现出来的神奇武艺,他们都为之叹服,校尉们也知道,即使换了自己上去较量,也绝不是这位年轻将领的对手。 谢易扶起疾如风,让他归队。他对校尉们训话道:“你们都很英勇,我非常佩服,但打仗不能只靠蛮力,还需要更高的作战能力,更高的自我防护能力,我们要变成打不死的英雄。在下不才,想要传授一些心得给你们,你们是否愿意学习?” 校尉们都眼前一亮,不约而同高呼着“愿意”,每个人都摩拳擦掌,迫不及待要谢易赶快教授。 在御教场的另一侧,一行人骑马观看了刚才的一幕。由于距离远,谁也没看清谢易到底是怎么赢了,于是几个人窃窃私语,讨论起谢易展示出来的邪门武艺。 居中为首的是一位骑着白马,身穿便服的中年人,三十多岁年纪,白净消瘦的脸上留着三绺胡须,他目不转睛看着训练的侍卫,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杨沂中,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要去建康的年轻人?” 他一旦开口,其他人赶忙就闭上了嘴,都把目光投向杨沂中。 紧跟在中年人身后的杨沂中连忙回答:“他就是臣曾向陛下提起过的谢易,杨时先生的弟子,周家庄的抗金义士。” 宋高宗赵构二十岁登基的时候,正是大宋刚经历靖康之变的时候,也正是大宋风雨飘摇,大厦将倾的时候,凭借着自己的坚韧和顽强,经过十五年波诡云谲时局的锤炼,他现在已经能足够成熟地驾驭大宋的机器,按他预定的方向上行进。 今天他出来骑马散心,无意间碰到这个年轻人用稀奇古怪的拳脚,轻松制伏了自己的侍卫,这引起了他浓厚的兴趣才驻足留意观察。 听杨沂中的答复后,赵构又问道:“你也是久经阵战的武臣了,看得出他是怎么赢的吗?” 杨沂中在马上欠身道:“臣愚钝,没有看出谢易的手法,臣近二十年的征战经历中似乎也从未发现这样的格斗术。” 赵构用马鞭指了指自己的肩膀:“朕猜他是用了封闭经脉气血之法,攻击了那个侍卫的灵枢穴位。《皇帝内经》讲的是利用针灸穴位治病,此人反其道而用,意在害人,虽绝顶聪明,但绝非善类。” 杨沂中吓出一身冷汗,忙解释道:“陛下宽厚仁爱,与日月同辉。不过,臣以为谢易是武臣,以护国为己任,必潜心研习征战杀伐之策。如果是对敌……” 赵构忽然笑了:“朕没有贬损之意,卿无需辩护。为武将者,若是善类,岂不滑稽可笑?” 杨沂中稍稍安心,看赵构心情不错,趁机上奏:“谢易不出十日就要赶赴建康,这样的青年才俊,如蒙圣恩召见,聆听圣训,臣以为必能激励他披荆斩棘勇往直前,未来更可能成为国家的栋梁。” 赵构凝视着谢易,淡淡地说:“建炎四年,朕第一次召见岳飞,他那年不过二十七岁,比现在的谢易大不了几岁。” 杨沂中一凛,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赵构拨转马头看到杨沂中脸色有些不自然,知道刚才自己说话让他多心了。赵构敏感多疑,能让他信任一个人非常难,能让他绝对信任的人就更难,到目前为止,也只有一个杨沂中而已。 看宠臣失魂落魄的样子,赵构安抚道:“朕知卿忠心耿耿,每遇到关口,卿总会毫不犹豫挺身而出,就像是朕的郭子仪一样。谢易太年轻,寸功未立,且看他在建康的道行到底如何,是人才,朕绝不埋没。朕送他一首诗,卿口述给他,让他自己体会,回来的时候让他给朕说说心得。” 杨沂中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他再次确认了皇帝陛下对他依然信任,还为他推荐的人特意要送诗,这让杨沂中感激涕零。 他连忙吩咐负责为官家做日常记录的起居舍人准备纸笔。赵构摆摆手:“这件事不许记录,沂中用心记即可。” 随后赵构吟诵了一首诗:“一树春风有两般,南枝身暧北枝寒。现前一段西来意,一片西飞一片东。” 傍晚,谢家内宅后花园。 谢易和应萱吃罢饭,在后花园里散步,谢易忽然求夫人为他解释一首诗的意思。 当他刚把杨沂中转述的诗念完,应萱就打趣道:“这是佛印禅师的大作,官人既然是居士,怎么会不知道这首诗的含义呢?” 谢易眨眨眼,低声道:“禅诗我自然略知一二,但这是官家特意让殿帅送给我的,还说让我仔细体会含义,从建康回临安后,官家要让我谈心得。我思忖很久也不知官家有何用意,这才要劳驾夫人帮我解答。” 应萱睁着大大的眼睛吃惊地说:“没想到这是官家布置的功课哦,第一次感到官家距离奴家如此之近,吓得奴家都不知道迈哪条腿走道了……这确实要好好琢磨琢磨……殿帅没有给官人提示吗?” 谢易苦笑一声:“殿帅和万先生苦思冥想也没有个满意的结论,所以只好让我自己先体会看看,反正还有一年的时间,我才能从建康复命回京。” 应萱倒是显得很投入,她无意识地拿团扇轻轻扇着风,仰起头看着满天的星河,自言自语地说:“这首诗的作者、出处、禅意都一目了然,最难的地方是通过这首诗要猜透官家的心思。可是我们都没有见过官家,如何知道官家所思所想?” 第四十一章 白苏论商 谢易却没心思勘破禅诗,他坐在一旁聚精会神地欣赏着美丽的画面。 此情此景犹如一幅最动人的美人图,应萱正遥思遐想,显得空灵清绝。初夏的夜风吹起了花草的幽香,穿过美人的衣角裙边,再送入谢易的怀中。谢易痴痴看了一会,不由脱口而出:“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忘忧,你真的太美了。” 应萱回过神来,她用团扇捂着嘴,宛然一笑:“承蒙夸奖,奴家愧不敢当。” 谢易拉着应萱的手说:“先把官家的诗放在一边,我需要和你商量个事。今天殿帅还提醒我,距离御前会议还有九天,按行军速度两日即可到达,但你如果要跟我去建康,我们必须提前五天动身,慢慢行走,才不至于让你承受颠簸劳累之苦。” 应萱想了想问道:“要不要奴家给建康的应家写封信,让他们安排我们住处?” 谢易摇摇头道:“不必了。我有背嵬亲兵卫队,就不惧怕蟊贼的侵扰,我打算把你安置在镇江,镇江知府刘子羽是万先生的朋友,住在他那里很安全。建康到镇江一百多里,骑马不到两个时辰即可达到。” 应萱问:“我在庐州就知道,镇江是极为重要的防线,那里也常驻着韩家军,你如何觉得镇江安全呢?” 谢易笑了笑:“刘子羽的父亲叫刘韐,靖康年间曾经是河北、河东宣抚副使,刘韐在中原地区招募过抗金的乡勇义士,后来这些人中出了很多大宋赫赫有名的将军。比如岳飞和成闵。现在成闵在韩家军任统制,恰巧负责镇江地区的防守。” 应萱不由也笑了:“官人考虑的可真周到。即使韩家军反叛,至少成闵会看在刘子羽父亲的恩情上,也不会对谢家下毒手。” 谢易长舒了口气道:“关系到我全家上下十几口人的姓名,不仔细考虑不行啊。” 应萱奇怪地问:“我们家哪有那么多人?” 谢易笑道:“你这一辈子难道不应该给我生七八个孩子吗?” 第二天谢易走了以后,应萱便安排准备旅行所用物品。侍女们听说要搬家到镇江,心里都舍不得临安的繁华,只不过主人要走,她们也只好跟随。 应萱又请华齐找了几个庄宅牙人,帮忙卖掉房子。她也没想到,临安的房价涨的异常凶猛,在牙人的帮助下,最后以十五万贯把房子卖给了一位珠宝商人。 一方面应萱非常高兴,除了还给周家庄出资的十万贯钱外,还能多赚五万贯,但另一方面她又好奇,宋金两国开战以来,临安曾经遭遇屠城和纵火,这些人不担心自己的投资血本无归吗? 牙人向她解释,他们有确切消息,宋金两国正在议和,如果和议达成,临安的房价还要继续涨。 “官家求和心切,秦相又是金人的细作,这和议看来一定能完成。”牙人最后总结的这句话吓了应萱一跳。她忙问你们怎么知道秦相是细作。 牙人笑了笑说,整个临安都在传。真假先不管,只要不打仗,大家生活安定,房产交易自然不断攀升,他们就能跟着多赚钱,所以管他是不是真的呢。 应萱接着询问五万贯如何投资临安。牙人为难地说,五万贯看似不少,其实在临安几乎买不到什么像样的住宅,如果和别人投资做生意倒是可行。 送走了牙人,侍女们问女主人是否真的想经商。应萱只是说还没想好,只是随便问问。家里开销巨大,仅仅依靠官人每月俸禄是不够的,必须另寻生财出路。 青黛谏言:“何不与周家庄在临安的周氏书房合股经商,安全可靠并且风险小。” 连翘也出主意:“那日到殿帅家赴宴,万夫人曾说她每月放贷收息,颇有收获,我们也可以尝试。” 白苏却不以为然地否决了她们的建议:“周氏书房虽然盈利,只是咱家如何入股?占股多了,周氏书房肯定不答应,如占股微小,每年分的钱就太少,最后只不过便宜了周氏书房而已。对外放贷风险极高,若借贷之人无力偿还,别说收高息,只怕本钱也收不回。” 被驳了面子,青黛有些不满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倒是想个法子出来。” 应萱知道白苏精于计算,常有经营惊人之语,于是问道:“我们只是闲谈,你且说说也无妨。” 白苏仰起头自信地宣称:“只要买下保安水门外没人要的滩涂地,就能让五万贯本金翻倍。” 连翘扑哧一声笑了:“吹牛!我虽然没去过,但也在街市听商贾提到过,保安水门是连乞丐都不愿意去的地方,买那里的地给鬼用吗?” 应萱倒是瞧出点眉目,她挥挥手让连翘别打岔,听白苏继续讲下去。 白苏面不改色地接着说道:“保安水门外的这块地靠近钱塘江,潮涨时既不能住人也无法种田,因此才无人问津。可是水门是钱塘江水运进入临安的要道,每日这条水道异常繁忙,排队进入临安的船只常常会在水门外滞留不下数日。所以那片滩涂地成了船工倾倒垃圾、便溺之地,臭气熏天,更是临安人避之不及的地方。” 应萱一下子明白了,她站起来高兴地接着说:“所以那块地只要有人买,几乎像是白送一样,只要设立联排高脚屋,既能让船工上岸歇脚,也能囤积货物转运陆地从其他门入城。妙啊!白苏,你真是个鬼灵精。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这样详细?” 白苏得意地说:“前些时珠宝商人带着他的夫人来看房,我和那个夫人的奴婢闲聊时才知道保安水门的。正如夫人所言,那里的滩涂可以立起上千间高脚屋,每间每日收取三十钱,每日即可获利三十贯,一年下来不就有十万贯钱了吗?” 其他侍女瞠目结舌,如梦初醒,皆拜服白苏的聪明睿智。 应萱当即就要青黛吩咐九斤去找施全,让这个大伯帮忙买地,青黛迟疑了一下,提醒道:“是不是应该先和老爷商量一下再定?” 应萱白了她一眼:“老爷还没把你收房纳妾呢,你这小蹄子就知道替老爷着想了?老爷曾经有言在先,家中事务一切有我做主。你家老爷公务繁忙,不要拿这些事烦他。” 青黛闹了个大红脸,不敢再言,在其他侍女的嬉笑声中跑出去找九斤去了。 第四十二章 合股经营 青黛来到前院的东厢房,站在九斤的房间门前,正要敲门,忽听隔壁华齐的房间传来女人的哭声。 这个华齐,偷偷在房中藏女人,真是色胆包天!青黛刚想过去呵斥,但又眼珠一转,蹑手蹑脚靠近窗边侧耳偷听。 “别哭了,眼睛肿了小心被夫人察觉。”华齐叹口气,小声劝道。 “我怎么就哭不得了,现在让我笑也笑不出。”华娇哽哽咽咽地顶嘴道。 华齐在水盆中洗了手巾递给宝贝女儿,唠叨着说:“我的小祖宗,别胡闹了。你只是个奴婢,能在谢家吃饱穿暖,活得像个人样就知足吧。我本打算到了镇江求师父师母,为你找一个忠厚殷实人家做侧室,我也心满意足了,谁知道你竟然痴心妄想王家公子,那是四品高官,怎么看得上你?你真是得了失心疯。” 华娇接过毛巾胡乱擦了擦,赌气道:“我就是要跟他,做小妾,做奴婢,我都愿意。无名无分伺候他一辈子,我也愿意。”说罢丢了毛巾,拉开房门就走。 躲在厢房拐角的青黛看着远去的华娇心中暗喜,这个丫头原来喜欢的是王克己,少了一个要命的对头,这可太好了。 青黛知道华娇倾慕谢易,并且华娇比自己漂亮,因此平日里嫉恨华娇,但青黛现在的嫉恨已经烟消云散。她暗自打定主意,尽快帮华娇促成心愿,好让她早点离开谢家。 施全果然是个好哥哥。他知道应萱的意图后,没用一天就把水门外的滩涂地契拿到了手,五百亩的土地,花费不过五千贯,这在临安简直就是白送一般。 应萱笑眯眯地看完地契,随手放在桌子上,微微欠身道谢:“有劳大伯费心,现在天色将晚,二郎就要回来,请留下来,让我夫妻好好敬大伯几杯酒。” 坐在客席的施全目不斜视看着对面的屏风,听应萱说完,他也不看弟媳,只摇摇手道:“都是自家兄弟,不必客套。阿嫂看得起我,让我办点小事,那是我的荣幸。今日还是免了吧,小谢在外风吹日晒一天了,你还是劝他早点歇息。” 应萱抿嘴一笑道:“我知道大伯心里巴不得和你的兄弟喝酒呢,只是碍于我这个妇道人家多有不便。我已经派青黛去请大嫂过来,吃饭时我们四人互不妨碍。如此,使得吗?” 施全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连声道:“使得,使得。还是阿嫂想的周到,那我就叨扰你们小夫妻了。” 正说话时,谢易走进来,看到施全忙施礼道:“哥哥一向可好?我连日训练士卒,虽和你很近,但总抽身不得,没能给哥哥问安,万望恕罪。” 施全架住谢易的胳膊不让他施礼:“我哪是小肚鸡肠之人,兄弟辛苦,哥哥心里都知道。一家人不要客套,再如此就太生分了。” 谢易落座后和施全闲谈拳脚,施夫人如约而至,应萱忙吩咐摆酒席款待。 四个人吃饭时,应萱把在水门买地的事当众讲了,三人都夸奖了白苏一番,谢易还特意赏了白苏两贯钱,并让她在饭桌前坐陪。 施夫人羡慕地说:“叔叔好福气,家里有个温柔漂亮的妻子,还有这几个聪明勤快的侍女。家和万事兴,叔叔的富贵看来就要到了。” 谢易连称不敢,应萱答道:“二郎有大伯这样的好哥哥才是福气,大嫂,要是看得上小妹的生意,不如我们一起干吧。” 施夫人喜出望外,但又迟疑道:“你大伯豪爽仗义,俸禄又微薄,怕一时拿不出本钱,还是别耽误你们赚钱了。” 应萱忙解释道:“刚才大伯说得好,我们是一家人,不需要客套。我本来以为需要两万贯钱才能买下那块地,谁知大伯用五千贯就办成了。节省下来的一万五千贯就当做大伯和大嫂的本钱,这不正合适吗?” 施夫人犹豫地看看施全,施全一拍桌子:“阿嫂既然如此说,那就这样办,不用给我兄弟面前客气。” 谢易哈哈大笑道:“我就喜欢哥哥的性子,这才是真自在。大嫂,你就勉为其难答应吧。” 施夫人也就随着笑起来:“那就多谢叔叔和阿嫂的关照,不过,坐享其成,我真于心不安啊。” 应萱微微一笑:“大嫂断不能坐享其成。小妹与二郎不日启程赶赴镇江,此一去就是一个春秋寒暑,水门外的经营还要仰赖大伯和大嫂操持。” 施全放下酒杯皱起了眉:“阿嫂提醒的是,这倒也真是个事。你大嫂不懂经营,又怯于见人,我整日公务缠身脱身不得,家中孩子又小,这该如何是好?” 谢易知道应萱一定想过解决的法子,也不搭言,只瞅了一瞅自己的妻子。应萱见状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我身边的侍女白苏举止得体,聪慧精细,让她留在你府上主办这个差事,大伯再派得力下人协助,此事无忧矣。” 既然这是应萱的主意,施全和夫人又都表示赞同,白苏只管低头,似乎也是默认,谢易自然也就同意,这件事就此定下来。 施全拍着胸脯保证:“阿嫂放心,白苏小娘子在我府上,我绝不亏待,必以管家之礼相待。” 应萱摇摇手道:“不可,大伯如此便是把白苏看低了,倒让小妹惶恐不敢让她去你家。” 施全奇怪地问:“这是为何?” 应萱笑道:“我已许诺白苏,明年此时,二郎必纳她为妾。大伯大嫂想想,是不是把白苏看低了?” 施全和施夫人皆开怀大笑,谢易大吃一惊,当着义兄的面,他不好反驳,只能窘笑着敷衍。白苏依然低头不语,但脸上已经浮现一丝幸福的笑容。 一直到宴席散罢,回到正房寝室,只有夫妻二人的时候,谢易才责怪应萱没有和他商量就私定婚约。 应萱马上跪下哭泣道:“官人待奴家恩情如山,宠幸似海,如果与官人商量纳妾之事,官人必定寻借口推脱。但青黛、白苏已是二八年华,还要她们等到几时?看在奴家服侍官人的情面上,看在奴家同她们情同姐妹的情分上,还望官人成全。” 谢易见不得应萱啼哭,只得搀起应萱,安慰她半晌,应萱仍在委屈地流泪,谢易最后只有无奈点头同意。 应萱马上就露出笑容。她挣脱了谢易的搂抱,跳下床赤脚跑到门口,拉开房门就叫道:“青黛、白苏,进来给老爷磕头谢恩。” 谢易坐在床沿苦笑道:“你又何必如此性急?” 应萱转身笑道:“官人虽一诺千金,但奴家也重信义。今晚践行诺言,官人再无更改之机,奴家方得安稳。” 第四十三章 初会秦桧 终于到了即将启程的日子,谢易一大早赶到殿前司向杨沂中辞行。 可以看得出,这些日子杨沂中精神压力很大,魁梧高大的身躯也日渐消瘦。由于之前他和谢易已经反复斟酌过各种方案,此时除了勉励几句话,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交代的。 结束谈话时,杨沂中道:“你是我保举的人,这些日子也都是在殿前司和侍卫马步军司忙碌。但毕竟你的官职隶属于枢密院,临走前,出于礼节你也要去拜见秦相和参知政事王次翁。” 谢易沉吟了一下:“早就听说这位秦相力主议和,想要与金国划江而治。若在临行前,他交代了非属下职责范围内的事,属下如何应对?” 杨沂中眯着眼半晌才说:“不表态,不抗命,不执行。” 临安皇城是独一无二面北朝南走向,大内皇宫坐落在南边的凤凰山,受地理条件制约,以往在皇城内的中书门下各部只能在皇城和宁门外设立办公场所,枢密院也位于其中。 枢密院掌管着大宋军国要务,禁军的招募、阅试、迁补、屯戍、赏罚,都由枢密院掌控。自宋高宗赵构渡江以来,逐渐形成宰相兼管枢密院的制度,现在枢密院的大权自然也掌握在秦桧的手中。 走进中书门下省的政事堂,谢易在通引官的提示下以客礼参拜。秦桧笑道:“免了,免了。早就听说过你,沂中也总是夸你办事果决干练。我只看你走进来,就知道你气度不凡,果然是个好苗子。这位是参知政事王公,你也见见吧。” 谢易答应一声趋步向前,深施一礼,还没来得及说话,王次翁便开口到:“罢了,免礼吧。启程在即,副监军还是听秦相训话要紧。” 秦桧轻咳一声,问道:“你入枢密院的职,办的是殿前司的差,知道是为什么吗?” 谢易答:“卑职不知。” 秦桧道:“殿前司是武臣呆的地方,枢密院才是文臣的家。你在周家庄英勇抗金的事迹,官家非常赏识,又因为你是杨时先生的弟子,虽然你是沂中举荐,但官家想栽培你,才让你入枢密院。等差事办好了,你就回枢密院来,这里才是你的家。” 谢易依然低垂眼帘道:“我本布衣,不懂规矩,服从调遣就是了。” 秦桧指着谢易对王次翁道:“年轻人知道服从,这就是最懂规矩。我看这个小谢是懂事的人,调教好了,就是我大宋未来的中流砥柱。” 王次翁瞟了谢易一眼:“秦相善于识人,那谢易必是人才。希望这次建康之行,他有画龙点睛之笔。” “好一个画龙点睛!”秦桧哈哈大笑走到谢易面前,亲切地说:“想必沂中给你讲的很通透了,我无须讲这个差事的重要性,看得出你做了万全准备,我只告诉你一点,建康是我的桑梓,你去了之后,自会有人照顾,只要专心办差,余下的事都无须挂念,那里的人会让你宾至如归。” 谢易拱手施礼:“秦相关爱,卑职感激涕零,必当以身许国,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秦桧点点头,和蔼地说:“无需舍身,留着自己的才华回来,还有大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坐下回话吗?” 谢易答:“卑职品级不够,官职低微。” 秦桧拍了拍一把座椅:“能坐这里的都是四品以上官员,本来你替朝廷到建康办大事,赏你一个座是应该的,但我不会赏你座。你能坐下不是因为恩赏,而是因为你的功名。” 谢易再次躬身施礼:“谨遵秦相教诲。” 秦桧亲切地拍了拍谢易的肩膀:“那就去办差吧,这里的位子,我给你留着。” 谢易退出政事堂后,神情自若地向院外走去,虽没有回头,但他能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牢牢地盯着他看。 其实,谢易心中有些迷茫:秦桧这番话的用意是拉拢和警告,警告自己不要投靠杨沂中,不要和武臣站在一起。秦桧贵为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什么还要撕裂朝廷,把文臣和武臣对立起来?再有,“画龙点睛”指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秦桧和王次翁没有明说? 谢易来到御教场,拿了一张地图给卫队虞侯陶佑,上面已经标明行军路线:走湖州、常州到镇江府,再从镇江直接到建康。 “让背嵬卫队的弟兄停止训练,回去收拾好个人物品,早点吃饭,午时到钱潮门集合。”陶佑答应一声,卷起地图,立刻执行命令。 谢易赶回家中,看到院门外一字排开停了十辆马车,前三辆是应萱和侍女们的,后面七辆是夫人的生活用品、衣物、书籍和粮草。 院子里施全正在和万伯兰闲谈,见到谢易进来,施全迎上去就说:“物品全部收拾完毕,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都暂放我家,你啥时候回来,我就完璧归赵。” “有劳哥哥。”谢易向义兄拱拱手,就走过去向万伯兰见礼。 “祝你平安抵达,马到功成。”万伯兰向谢易拱手祈愿后,递给谢易一张清单,那是杨沂中送的礼物:“我谨代表殿帅前来送行,殿帅赠送的礼品都已经装好车,到了之后你再清点吧。” 谢过殿帅赏赐之后,谢易轻声道:“请转告殿帅,秦相并未指示我私办什么事项。” 万伯兰微笑点点头:“秦相做事,不露痕迹,你到建康再看。” 应萱和施夫人从内宅走了过来,侍女们跟在她俩身后,每个人的眼睛都是红红的。施全看到就连连摇头:“女人离别的时候,如果不掉眼泪,简直就不能算是女人了。” 应萱吩咐侍女们先上车,她和施夫人又和万伯兰见礼寒暄。 青黛上车时,亲热地招呼华娇乘坐一辆车。华娇大为惊奇,既然青黛主动示好,华娇也就随着她一同钻进了车厢。 “前两天,我和白苏已经订下了和老爷的终身。”青黛得意地说着,随手递给华娇一个靠垫。 “恭喜你。”背靠车厢的华娇有气无力地笑了笑,眼睛失神地看着车窗外,她有点后悔上了这辆车。 青黛搂着华娇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已经知道你喜欢王克己,我也知王衙内也要到建康,我愿伸手相助,随你心愿。” “哎呀!”青黛直言不讳的话让华娇惊叫一声,马上羞臊地捂住了脸。 在车厢外,应萱搂着白苏难舍难离,她们自从认识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分开,两个人都哭的泪如雨下。 谢易走过去劝慰道:“客人都在,你们这样哭,失了礼数。再说,分开只不过一年的时间,我们很快就会还在一起。无需难过。” 白苏擦了擦眼泪,向谢易屈膝施礼:“老爷,一定要照顾好大姐,她身体弱,受不得累。” 应萱破涕为笑,娇嗔道:“你这个小蹄子,改嘴挺快,还没成礼,现在就叫我大姐了?如果这一年你没为咱家攒下钱来,看我不让老爷休了你。” 白苏使劲点头:“你们放心,一切有我,等你们回来,我就变出一座金山,让你们享清福。” 第四十四章 富平之战 虽然局势稍稍平稳,但旅途并不安全,连年的战火导致江淮一带村庄被毁,农田荒芜,百姓流离失所,卖儿卖女,饿毙路边的惨剧不断上演。 谢易和应萱虽然在沿途不断施舍,但面对数目庞大的流民,他们的施舍犹如杯水车薪。并且有流民聚众对十辆大车垂涎三尺,若不是五十名全副武装的宋军震慑,这些人很有可能就会冲上来疯抢财物。 谢易心中对流民充满怜悯,但为了自己家眷的安全,他一路上也只能拎刀警卫,丝毫不敢轻忽可能爆发的哄抢伤人事件。 住进驿站后,应萱心有余悸地说道:“住进临安久了,还以为天下都像临安一样的富足安乐,谁知道百姓饥寒交迫到如此地步。也不知道朝廷和管家知不知道外面的惨状。” 谢易无助地叹口气:“出了临安才是天下,我也希望早日中兴,百姓能安居乐业。但这并不是我们能左右的,除了祈愿,我们其实什么也做不到。” 与其空想着忧国忧民,还不如从眼下着手护卫家人。谢易每天小心保护着车队安全,但也没有忘记对侍卫们的训练,他换着花样磨练他们的战术配合,抽空还要指导华齐和九斤练武。每天到了驿站,布置警戒,查岗查哨,还要呈送亲笔密报给杨沂中,谢易就这样从早忙到晚,一直要到后半夜回到应萱身边才能喘口气。但那时应萱早已入睡,谢易怕惊扰到她,睡觉时都侧卧在床沿。 经过五天有惊无险的旅程,车队在黄昏时分顺利抵达镇江。在镇江知府衙门口,事先得到禀报的刘子羽已经站在门前等候多时了。 谢易听人说为首那个人就是刘子羽,他马上翻身下马,紧跑两步纳头便拜:“谢易给彦修先生请安。” 刘子羽双手相搀:“谢副监军有皇命在身,本应是我下拜,副监军如此大礼,真要折煞老夫了。” 谢易恭恭敬敬地说:“不妨事,我进了镇江就换了便服,就是方便我执弟子礼。” 刘子羽捻髯微笑:“伯兰兄前些日子给我修书,说了你的情况,今日得见欣慰之至。这里不是讲话场所,你随我到二堂谈话。你的家眷车队由我的管家引领到内宅,我已经为你腾出来一个小院,她们在那里用些饭即可歇息。你的卫队住到驿站,我已请专人在那里伺候他们。” 谢易连声道谢,向虞侯陶佑交代了几句,又向应萱说明情况,这才跟着刘子羽到二堂坐下用茶。 刘子羽问:“你如何知道老夫的?怎么对老夫如此客套?” 谢易回答:“彦修先生前两年曾治理过泉州,学生当时就住在那里,早就听闻先生半世传奇,仰慕之至,只恨无缘相见。此次绕道前来,以了我一大夙愿。先生雄才大略,文武兼备,我也正想请先生指点迷津。” 刘子羽皱了皱眉道:“绍兴八年,御史常同列举我十条大罪,若不是左相赵鼎从中斡旋,我焉有命在?戴罪之人,哪里有资格指点迷津。” 谢易感到刘子羽胸中还有怨气,便试探着问:“那我们不谈以后,只说说以前。能否请先生点评富平之战的成败得失?” 刘子羽有些意外,好奇地问:“你怎么对十年前这一仗如此有兴趣?” 谢易道:“此战非同小可,直接牵扯时局的重大转折。但四十万宋军惨败于三万金军手下,是不是有些过于不堪了?此战是非功过众说纷纭,先生是此战的重要参与者,因此学生想听听先生的真知灼见。” 刘子羽这次没有拒绝,轻摇折扇侃侃而谈:“知其然,更需知其所以然。分析富平之战,就需先知道为何要战。富平之战是建炎四年九月的事,但事情的起因要从建炎三年九月谈起。当时金军在兀术的统帅下渡江,一路势如破竹,迫使官家从建康迁杭州,转越州,入明州,十二月乘船到定海、昌国、章安至温州港口,一直到建炎四年五月,金军火焚建康渡江北归,朝廷都处于风雨飘摇的危难之中。” 他的目光一直望着黑漆漆的屋外,尘封的记忆逐渐清晰:“建炎四年八月,王德将军渡江侦查,与金军在召伯埭发生遭遇战,才知金兀术正谋划二次渡江作战。也正因如此,当时刚刚接任陕西宣抚处置使的张浚决定,集中川陕宋军主力向在陕西的金军发动进攻,宣称要夺回被金军占领的失地。金国大为惊恐,立刻调兀术率精锐增援陕西,一场大战就此爆发。” “陕西当时一盘散沙,五支精锐各自为战,德远(张浚,字德远)二月到川陕,虽竭力促成陕西宋军的凝聚,但短短半年,无论如何也无法训练出一支新军。”刘子羽摇头叹息着说:“我知道德远的想法后就极力阻止,因川陕根本没有做好准备,仓促出击必败无疑。德远只是无奈地说,他知道必败,但他不得不做。” 刘子羽平静的语气中有一丝哀伤:“宋军果然战败,唯一只得庆幸的是,这一战调动了兀术的大部分精锐转战到陕西,东南防守压力骤减,大宋挺过了最难熬的一个冬天。数万川陕将士战死疆场,也算是得到一丝慰藉。” 谢易低下头,胸口隐隐作痛:“何其悲壮的围魏救赵,川陕将士用鲜血留给了大宋最后一点希望。但我不明白,川陕兵力四十万,且都是宋军西北精锐之师,何以败的如此不可思议?” 刘子羽哼了一声,说话有些激动:“哪来的四十万人马?当时全国禁军总数加起来也只是十万左右,这都是德远故意制造声势的宣传。即使西北兵强马壮的吴璘,到现在也没有十万人马,更不用说惨淡经营的那些年了。川陕把禁军、厢军、甚至乡兵都拿出来,总兵力也只刚到十二万。除掉还要驻守各地的军队,能用于富平之战的兵力不超过五万,这已经是德远能凑出来的人马极限了。” 看到谢易点头认可,刘子羽缓了缓语气,接着说:“但不可否认,富平之战是一个大败仗。老夫总结有五点原因。其一,我军大部分是步军,步军打骑军非常吃亏,并且当时缺少办法抗衡金军的拐子马和铁浮屠,致使伤亡过大。” “其二,临阵指挥的都统制刘锡调度无方,五路大军几乎各自为战,缺乏协同互助。” “其三,环庆军统帅赵哲大战期间擅离职守,导致他的防区土崩瓦解,并迅速引发了其他各路大军的恐慌溃逃。” “其四,金军的战斗经验丰富,作战意志远比我军彪悍,兀术作为统帅身先士卒,当他被围困无法脱身的时候,他手下大将韩常的眼睛中箭,但韩常仍奋力驰援,拼死保护兀术突出重围。富平之战从中午杀到黄昏,经过六次攻防,金军依然保持高昂的士气,宋军与之相比就差太多了。” “其五,川陕诸军关系复杂,将领之间,将帅之间,帅与帅之间,勾心斗角,矛盾重重。大军头曲端甚至敢对朝廷钦命重臣扣押并夺印,这样的宋军焉能不败?” 谢易马上接话道:“正因如此,朝廷才要立志革新,我此次前来……” 刘子羽忽然站起来打断了他的话:“副监军鞍马劳顿,晚宴已经备好,我们现在该去赴宴了,在酒桌上我要敬你三杯,为你接风洗尘。” 第四十五章 岳飞迟到 第二天清晨下起了雨,院子里的树叶被雨滴击打的发出一片沙沙声。 谢易已经醒了,但应萱缠着不让他起床。想想自己到了建康,还不一定多长时间才能回来,他也就随应萱的心愿,继续搂抱着她说着私房话。 应萱幽幽地叹息道:“自从在巢县把身子给了官人后,官人无一日不宠幸奴家,真是天天快活,可从今起,官人就要去建康,少不得十天半月不回,这叫奴家如何睡得安稳?” 人都是这样,时间长了就形成习惯,习惯就成了自然。当自然被打破,人就开始变得不习惯。 谢易笑了:“我已经帮我的忘忧奴想好了法子,保准让你每天不会空落落的。” 应萱来了精神,眨动着大眼睛,催着谢易赶快讲。 谢易指了指桌子上的一个小箱子:“那里面是我查阅卷宗留下的韩家军笔记,有些是卷宗抄录,有些是我的点评和想法,没有分类也很凌乱,有劳娘子帮我整理出来。当你装订成册的时候,我也就该回来了。” 应萱笑了:“这确实是个消遣时光的办法,也能帮官人做点实事。官人走后,奴家即刻整理。” 两人虽然难舍难离,但应萱知道谢易不能耽误军务,要尽早动身去建康与王克己汇合,也只得悻悻而起,携侍女们送到院门外,含泪看谢易消失在雨雾中。 谢易来到知府二堂,已等候多时的陶佑马上禀报道:“一大早监军派人过来捎话,他已到建康,命副监军今晚前务必赶到,他有要事相商。” 看陶佑焦急的神情,谢易安慰道:“不急,镇江到建康不足两百里,我们都是轻骑,日行四百里都不成问题。即使现在下雨,按时赶到也绰绰有余。你回去通知背嵬卫队到衙外集合,我向刘知府辞行后就走。” 谢易来到知府大堂,远远看到刘子羽正在审案,他停下脚步,正好看到一位路过的府衙知事,便喊住他道:“刘知府正在办公,我不便打扰。代我知会一声,谢易已经启程,请刘知府照顾好我的家人。” 知府门外,背嵬卫队已经整装待命。谢易翻身上马正要下令出发,忽然看到那个知事匆匆跑来,叫住谢易递给他一个信封,气喘吁吁地说:“刘知府让我把信给副监军,这是他昨晚得到的密报,请副监军到了建康立刻拆阅,阅后即焚。” 建康原名江宁,建炎三年,宋高宗赵构一路迁徙到江宁后,下谕旨改江宁府为建康,暗含南宋朝廷有意在此定都。 但换了名字也没有给建康带来好运,除了经历多次瘟疫、火灾,金军几次南下都侵入过建康,做出过火焚建康的暴行,甚至当地的匪寇趁乱也占领过建康。这座历史名城战火不断,既不安宁也不健康,太庙和行宫因此建建停停延续了十年之久。 因为安全的问题始终无法解决,最终朝廷放弃了建康,选择定都临安,建康作为南宋都城的历史机会从此擦肩而过。 这天酉时,建康城大雨滂沱。在都督府内的王克己心神不宁地来回踱步。参军炼涛坐在灯烛下看完密报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朝廷召开的临安会议,三位宣抚使只按时到了两位,岳飞没有到……会不会有人走漏了风声,他有所企图?” 王克己紧皱双眉道:“此等军国大事岂容妄自揣测,更何况本监军负责的是建康、镇江的淮西防务督导,荆州襄樊即使突发变故,也与你我无关。” 炼涛暗叹这个临安名士稚嫩天真,他只能提醒道:“话虽如此,但岳家军增援庐州后,岳飞称病一直在舒城修养,舒城距离建康不过是五天路程,素问岳家军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如突然发难,其背嵬军不出三日就可兵临建康城下。到时候,韩家军群龙无首,监军如何自处?” 王克己烦躁地拉开房门大吼道:“来人!快去看看副监军怎么还没到?”两个亲兵答应一声冒雨跑出了小院。 他看着如断线珍珠般的大雨,禁不住埋怨道:“这位谢兄也太过散漫,公务何等重大,他竟把家眷都一起带上,火烧眉毛还不忘儿女情长,看来他难堪大任。” 炼涛阴阳怪气地笑道:“这位副监军是个多情郎,听说他的妻子是个被休的弃妇,他还当宝贝似的在家供着,这则风流韵事也成临安的最新笑资。” 王克己自知刚才无意失言,他马上伸手制止道:“参军勿言,坊间戏说不可登大雅之堂,尤其是此时此地更不可散播。韩家军将领知道,就有轻慢之心,有损我的军威锐气。” 炼涛脸一红,这个世家子弟还有些分寸,他忙躬身致歉:“属下知错,谨尊监军令。” 门外忽然听侍卫禀报:“启禀监军,副监军已到都督府。” 王克己松了口气,命令道:“请副监军进来。副监军所带卫队暂住侍卫营,备好酒肉好生招待,不可怠慢。” 谢易匆匆沿着幽廊向后院走来,走到垂花门口悬挂的灯笼下,他停下脚步,拿出刘子羽的书信看了一遍,顿时心被揪起,但谢易神情依然平静,他边走边撕碎书信,放入口中嚼碎吞下。 当王克己看到全身湿透的谢易忙拱手相迎:“谢兄鞍马劳顿,着实辛苦了。” 谢易看王克己并为穿官服,就拱手回礼:“让王兄久等,恕罪。不知临安那边是否进展顺利?” 王克己接过侍卫疾如风带着的包袱,挥挥手道:“我和副监军有要事相商,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你到侍卫营用饭吧。” 疾如风看谢易点头,这才躬身施礼退出。 王克己把包袱递给谢易,指了指已经摆好的饭菜:“你换了衣服,我们边吃边谈。” 谢易转到屏风后脱下湿衣,扔在一旁的椅背上。打开应萱为他准备好的包袱,先拿毛巾擦干身体。换衣服时,闻到衣服上有应萱身上淡淡的香气,谢易感到家的温馨,脸上露出一丝幸福的微笑。 当他绕出屏风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酒菜,炼涛已经拿着温好的酒壶,在三个杯中分酒。 王克己指了指窗前的书桌,吩咐道:“桌子上有下午得到的枢密院密报,你先看一下,看完我们边吃边谈。” 说完,他拍拍手,在侍卫的引领下,走进来两个抱着琴瑟的女子,衣着华美,神态端庄。两个女子向屋里的三人屈膝致礼后,静静地坐到饭桌对面的琴桌后,一人弹琴,一人抚瑟,开始演奏起来。 谢易看完岳飞没有按时参加会议的密报,签了名字,折好放回原处,这才在酒桌前落座。 三个人相互寒暄着喝了一杯酒后,王克己问道:“谢兄如何看密报上的事?” 谢易道:“在临安时,我阅读过正月以来柘皋和濠州的战报。曾有战报提及,岳飞率军驰援庐州时,旧疾复发,日夜咳嗽不休,但仍坚持日行两百里。近两千多里的长途行军,岳飞身体几乎被拖垮。大战之后,闻听他已无力返回鄂州,一直在舒城调养身体。以他的身体情况,迟到几日也说得过去。” 炼涛插话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岳飞有不臣之心,突然发难建康,请问副监军该如何处置?” 第四十六章 建康酒宴 谢易吃惊地看看王克己和炼涛,他从没有想过岳飞会叛乱,但看两个人不安的眼神,分明已经认定岳飞会作乱。 他只好按他们的思路分析道:“就算以参军所言,岳宣抚使想突袭建康,无论他从舒城走和州,还是过江走芜湖、太平州,都需要经过刘锜的历阳防区,岳家军想快速突破刘锜的数万大军防守几乎不可能。即使刘锜不幸战败,但他抵抗岳家军所争取的时间,足够朝廷做出必要的反应,岳飞突袭不成功将面临张俊、韩世忠两路大军的夹击,殿帅杨沂中也有数万兵马可以正面向建康推进,这四股力量不是岳家军能抗衡的,所以我不相信岳飞会想到袭击建康的办法。” 听到这番分析,王克己豁然开朗,紧张神情一扫而光,他又恢复了镇定自若的儒将风范,端起酒杯道:“事莫大于必果,功莫成于勇决。即使岳飞进犯建康,我自当亲率数万将士与之输死对决,成全我忠君爱国万古清名。” 谢易只好陪着他喝了一口酒,接着说道:“监军的忠义和胆识让我钦佩。只不过,在下提醒监军,此时建康、镇江、淮东防线不可有明显兵马调动,不但会招致金军戒备升级,也会引起江淮防线人心惶惶。望监军约束部下要沉着应对,切勿自乱阵脚。” 王克己抚掌大笑道:“天下智谋之士所见略同,我也是这样想的,明日参军就去安抚诸军不得轻举妄动。你我兄弟都是今天刚到建康,这几日都不谈军情,只啸傲风月,等到临安那边大局已定,咱兄弟便集中精力打理军务。谢兄以为如何?” 谢易微微欠身道:“王兄是名士,洒脱恣意,嬉笑怒骂皆文章。弟不才,无科举出身,也无家世荣耀,岂敢和王兄相提并论?今日奔波甚为疲倦,用罢饭我去安歇,王兄请自便。” 王克己向炼涛使了个眼色,炼涛会意,马上举起酒杯道:“副监军过谦,谁不知郑州谢家三世武臣,平南唐、战契丹、征西夏,抗女真,为我大宋立下汗马功劳。副监军不但武艺卓绝,还拜杨时为师,交觉知法师为友,娶应家小姐为妻,受殿帅青睐,得陛下赠诗,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今不愿同乐,莫非有憎恶嫌弃之心?” 谢易苦笑道:“参军最后这句话让我汗不敢出,即使此时安歇也会半夜被吓醒。也罢,我舍命陪君子,与王兄和参军同乐也就是了。” 王克己赞许地对炼涛点点头,转而问谢易:“谢兄觉得这二位小姐技法如何?” 谢易听了一会,答道:“以弟愚见,两位小姐的演奏抑扬顿挫颇具章法,已到出类拔萃境界,琴瑟和鸣尤其难,但小姐之间的配合心有灵犀游刃有余,我猜二位小姐在一起已有十年以上的时间,并且必出自王侯将相家的调教。” 王克己和炼涛都拍案惊叹,王克己招呼那两位女子向谢易敬酒,他笑着介绍道:“这二位小姐自幼就在江宁秦府家学琴,秦相上任后又让她们拜宫廷琴师学琴三年,技艺已近玄妙。蒙秦相体恤,命她二人为你我每日献艺,以解身在他乡为异客的愁苦。” 谢易心中暗笑,纵情音律是王克己的嗜好,他偏偏说是两个人同享,真是讨巧的很。又喧嚣了半个时辰,谢易起身告辞,已经有些醉意的王克己坚持把谢易送到门口道:“秦府已经安排了明日晚宴,你安排好公务,切记准时赴宴,不要辜负秦相一片好意。” 在两个仆从的引领下,谢易出了都督府,穿过两条街道,来到一所宅子门前。刚上了台阶,大门内马上跑出两个仆人躬身施礼:“副监军万安,您的宅院到了,官人请随小的们回宅。” 谢易吃了一惊,抬头看宅子的匾额书写着:谢宅二字。他不解地问这两个仆人,其中一个陪笑答道:“这纵横两条街都是秦府置地,秦相已经把这个宅子和小的们都送给谢大官人了,以后这里就是您的了。” 好大的手笔!谢易默不作声跟着二人一路穿行,来到二进院子的东跨院。这里是一座二层雅致小楼,楼前两个侍女看到来人马上迎上来见礼,再把谢易引领到二楼卧房。 卧房奢靡铺张,名贵木材打造的家具气派豪华,单就说点燃的蜡烛就有数百根,照的整个房间亮如白昼,更显得卧房陈设富丽堂皇。 谢易皱了皱眉,他命人熄灭蜡烛,并拒绝了侍女们陪寝服侍,令她们都各自安歇。谢易沐浴后凭栏远眺,都督府内依然灯火辉煌,想必是王克己还在恣意享乐。这位衙内习惯了临安夜生活,让他早早安歇是不可能的事。谢易想到这些年看到百姓在饥寒交迫中苦苦挣扎,再看看这所宅院和都督府内的醉生梦死,令他他唏嘘不已。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建康城空气湿润清新,路上行人都会忍不住深深呼吸,感受一下身轻如燕的通体畅快。 但是在大都督府举行的将官会议的空气却有些紧张,行营前护军的十一名统制、十三名统领全部到场准时出席。 在会上,王克己轻描淡写地解释了来建康只是调查研究防区军务,监督军中法纪施行,请将领们各司其职,勿轻信谣言云云。 领们面色凝重,鸦雀无声地听监军训话。看似平静,但每个人都心事重重,各自想着心事。 他们都听闻此次行营护军将面临最大规模调整,韩世忠、张俊和岳飞三位宣抚使奉命刚进临安,三路监军就开赴建康、盱眙和鄂州,刘锜、刘光世和李显忠的部队一直在频繁调动,杨沂中在临安也加强了戒备。所有消息汇总起来,韩家军诸将得出唯一的结论,这个监军来者不善,酝酿已经的风暴就要来临。 布置了沿着行营前护军防线巡查的任务后,王克己邀请将领们在都督府用餐。众人都没心思吃饭,但也不好推辞,只得硬着头皮在餐桌前坐下。 看着满桌子的珍馐美味,众将却都没有胃口,只是频繁举杯和监军勉强应付。王克己早已料定众将的反应,但他佯装不知,仍然不断劝酒寒暄。 直至酒席宴前气氛稍微缓和后,王克己忽然大喊一声:“请诸将接圣旨!”所有武将吓得匍匐于地,刚才的喧嚣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王克己从侍卫手捧的锦盒中捧出圣旨大声宣读,炼涛在一旁招手示意侍卫抬上来二十四只木箱,一字排开后尽数打开。 众将听罢陛下的嘉勉词后齐声谢恩,刚抬起头就目瞪口呆,他们眼前的木箱贴着每个人的姓名和官职,木箱里面是整齐排列的数量不一的官制银锭。 王克己微笑着环顾众人道:“太祖开宝八年,济阳郡王曹彬率十万大军夷平南唐,立下盖世战功。太祖未封他宰相,代之以赏赐钱财,曹彬说:‘我又何必非要做宰相,官大也不过是拿钱多一些而已。’” 说着他仰天大笑,举起杯道:“济阳郡王只是一句戏言,但也是大实话。拿朝廷俸禄即是宋臣,只要忠君爱国,何愁做不了富家翁?陛下感念将士多年浴血奋战,特赐诸多恩赏。皇恩浩荡是因为你们是大宋的武臣,陛下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们。我与诸君同饮此杯忠贞美酒,共扶大宋基业长青!” 第四十七章 秦相密令 谢易坐在一旁看着王克己的表演,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很佩服王克己的口才和手腕。但是,通过金钱收买人心的做法,他是万万不能赞同的。当将领们只知为钱而战,那和只知为韩世忠而战又有什么区别?当将领们习惯了利益互换的时候,朝廷和陛下还能在他们心中留有几分? 正当他胡思乱想时,行营前护军统制成闵走过来向他敬酒:“我向副监军致歉,你到镇江的时候,我恰巧离开来建康,没有亲自为你接风深感不安。现在敬你一杯,以表歉意。容我回镇江后,一定为副监军和尊夫人补上接风宴席。” 谢易起身,端起酒杯道:“成将军太客气了。您是行营前护军第一名将,肩上有千斤重担万般责任,我岂敢叨扰,承蒙刘知府照顾,我的家眷在镇江衣食无忧,将军无需牵挂。” 两人喝完酒,成闵道:“想必你已知道我和彦修(刘子羽)的关系,既然你是彦修的朋友,我们自然也是朋友,你的家人只要在镇江一天,那我就有责任关照。等监军和副监军巡视镇江时,能否提醒我需要准备些什么?” 谢易明白成闵的意思,于是轻声说:“监军少年得志,是临安望族名士,将军只需在雅致上着墨即可。” 成闵恍然大悟,拱手笑道:“多谢指点。” 继而他又小声道:“今晚我想拜访副监军,有些重要的事想当面请教。” 谢易答道:“今晚我要陪监军到秦府饮宴,是否可以改到明晚?” 成闵懊丧地低头道:“只怕到了明日为时已晚……” 谢易想了想,对他耳语了几句,成闵吃惊地看看谢易,又点了点头。 大都督府的酒席终于散场,王克己并没有喝多少酒,显得神情自若,一直替他饮酒的炼涛已经酩酊大醉,被人抬回了房间。 王克己走到庭院里散步,想到那些将领们看到钱财时眼中的贪婪,他就暗自好笑,用钱换取忠诚或者背叛,对小人永远有效。看来收拾这些蠢笨的军汉也不是什么难事,操控大局的畅快感,让他得意地哼唱起苏轼的《念奴娇》。 谢易在厢房隔着窗户看着踌躇满志的王克己,他可一点也轻松不起来。他一直双眉紧皱默念着刘子羽给他的信,大战将至的预感让他坐立不安。 夜色降临,一轮明月倒映在秦淮河上,成就了多少诗情画意。距离秦淮河不远就是秦府,虽然秦桧和夫人王氏很少回来,但秦府内仍然日日宾客,夜夜笙歌,煞是热闹。 在占地五百亩的秦府中心建造了百亩大湖,各进院落依湖修建,鳞次栉比,却也错落有致。湖心有岛,用两座曲径拱形桥连接,岛上有楼阁隐藏在茂密的榕树中,安逸幽静。 谢易和王克己就在楼上,听秦府的文人门客栩栩如生讲解建康旧事。忽然有人来报:临安贵客已到。话音未落,顺着楼梯走上来两个人,经介绍才知,前面的的左朝请郎勾龙如渊,后面的是监察御史右正言万俟卨。 看到谢易吃惊的神情,万俟卨主动开口笑道:“我和副监军虽未谋面,但也做过几日邻居。两家奴才有些胡闹,没想到副监军不顾及身份也涉足其中。本来想登门求教,没想到副监军却已迁居,该不是怕我不成?不要有顾虑,我绝无睚眦必报之心,更何况副监军这样年轻的后生,即使犯些错,我还是有雅量的。” 谢易刚要反唇相讥,但想到万伯兰的告诫,终于还是忍了,他只是拱拱手,淡淡地说:“幸会。” 王克己听出万俟卨话里有话,但知道此人素来阴狠歹毒,他不想招惹是非,便假装没听见。王克己拉谢易坐下,给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劝他忍耐,千万不能当众发作。 正式开席后,勾龙如渊和万俟卨对王克己殷勤备至,围着这位副宰相的嫡孙嘘寒问暖,敬酒不断。谢易被冷落一旁,显得颇为尴尬。 王克己也觉得不妥,两人对谢易视若无睹,自己再不表态,就会让谢易误会自己和这两个人是一伙的,以后想和谢易共事就难了。于是他伸手示意道:“这位谢兄是枢密院和殿前司共同举荐,陛下恩准的副监军,此次前来我二人权限和责任共担,缺一不可,许多事我还要仰仗谢兄的鼎力支持啊。” 这二人听出弦外之音,马上换了一副嘴脸,对谢易开始吹捧和赞美,对此谢易均笑而不答。这让勾龙如渊和万俟卨有些难堪。 王克己只好开口解围:“谢兄不胜酒力,午时刚和二十多个将领喝过酒,先让他吃个菜喘口气。两位相公一定是受秦相所托而来,趁着我们还没有喝醉,有什么训示先给我们讲讲吧。” 万俟卨看了看谢易,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既然副监军也握有决断权,那就不妨一起听听,我们确实是代表秦相传达密令,希望你们严守机密,不得泄露。先向两位监军透露个消息:荆湖北路、京西南路宣抚使岳飞今日仍未抵达临安。” 王克己和谢易彼此对视一眼,但都没有做声。 万俟卨接着说:“枢密院已派出多路人马向舒城和鄂州方向查访,秦相密令你们从庐州向寿州沿途探访,谨防岳飞北逃投金。如果发现重大军情,马上以日行五百里脚递急报秦相。” 王克己马上指了指谢易:“此事就交副监军督办便可。还有别的事吗?” 万俟卨压低了声音道:“此次参加御前会议的这三位宣抚使手握重兵,经营一方已有多年,要想从他们的虎口里夺食,这三人岂肯善罢甘休?因此必须要有压制他们的手段,迫使他们屈服才行。我提出的方案已被秦相采纳,三路监军分别就地搜罗张俊、韩世忠和岳飞的罪证。只要罪证到手,他们服从朝廷安排则既往不咎,还能享受高官厚禄;如果有不服从的,立刻交大理寺治罪,那可就要打入十八层地狱了。” 谢易听完就愣了,万俟卨这明显就是准备罗织罪名,大行冤狱之风。他不满地问道:“如果查不出来罪证,又该当如何?” 万俟卨大笑,他用筷子点着谢易教训道:“副监军太年轻,不通人情世故。这三个人占据大片疆域,掌管众多州县,所辖的禁军、厢军和乡军都归他们调用,军饷辎重粮草军械也在他们手中。独断专行这么多年,我就不信他们会那么干净。” 谢易的脸色阴沉下来,万俟卨看到后不屑地一笑,冷冷地说:“副监军谨记,只要是陛下要用的人,奸也是忠;陛下要抛弃的人,忠也是奸。只要是秦相的敌人,不奸也奸;和秦相站在一起的,即使是奸,那也算忠。” 此言一出,在座的其他三人都暗自打了一个寒颤。 谢易有些坐不住了,便推说有些不适,外出透透气醒醒酒。他下了楼后命掌灯的侍女返回,便匆匆沿着石桥离开湖心岛。看看四外无人,纵身跳上跨院围墙,翻上屋脊,又跳上另一间屋顶,很快就消失在夜雾中。 第四十八章 萧氏九娘 在秦淮河的岸边停靠一条彩绘游船,船蓬四个角都悬挂着红色灯笼,上书一个大大的“萧”字。 游船宽大,可以容纳十桌客人。船头有个四十多岁的琴师低头伴奏,一个歌伎手持红牙板打着节拍,慢扭腰肢俏皮地吟唱柳永的《西江月》:“师师生得艳冶,香香与我情多。安安那更久比和。四个打成一个。幸自苍皇未款,新词写处多磨。几回扯了又重挪。奸字中心著我。” 船舱内有七八桌客官听得心猿意马,不停喝彩叫好,赏钱不断扔进茶博士的笸箩里,就是希望茶博士大声谢赏时,那个歌伎能多看自己一眼。 那歌伎身材高挑,容貌俏丽,一双风情万种的媚眼,能迷倒芸芸众生。她的褙子衣襟没有系上,淡绿色抹胸勾勒出凹凸有致的体型,看客们更是垂涎三尺,恨不得冲上去生吞活剥了她。 在船尾坐着的一个身着便服的客人与众不同,他背对着船头,独自喝茶吃点心,似乎对喧闹的场景毫不关心,此人正是韩家军统制成闵。 他懂得谢易不能在谢宅里见他,谢宅里的仆从都来自秦府,谢易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成闵只是不懂,为何谢易会指定在这艘船上相见。 突然船身轻微晃了晃,谢易已经坐到了他的对面,笑着说:“良宵,名月,美伎,将军竟然丝毫不动心,难怪韩宣抚对你赞誉有加。” 成闵看到是谢易,不由赞叹道:“秦府深宅大院戒备森严,副监军可以轻易脱身按时到达,以你这样的身手,至少也应该是个统制级别的武将了。” 谢易摇摇手:“我这都是雕虫小技,怎敢和指挥千军万马的成统制相提并论。我们不要客套,我只能稍坐片刻,成统制有话请讲。” 成闵叹口气道:“你们来建康虽然不说实话,其实我们也早就猜出个大概,行营前护军的好日子应该快到头了。风传要裁撤韩家军,大部分将士会解甲归田,但很多将士的家乡不是被金军占领,就是被本地豪强把土地瓜分的一干二净,这让他们哪里还有活路?有些人准备组织哗变,洗劫建康和周围府县,然后逃到北方,或者上山为盗。副监军有无良策应对?” 谢易皱眉道:“将军这么着急见我,难道明天就有人要哗变吗?” 成闵答道:“那倒没有听说。只是明天一大早我就要返回镇江,如不今夜和副监军陈述利弊,怕猝然事发,副监军会措手不及。” 谢易松了口气:“多谢成将军提醒。我以为,韩宣抚在临安只要平安,建康的军心还不足为虑。况且枢密院并无裁军动作,那都只是谣传。我不担心内乱,只怕有外患。金军如果此时突袭建康,才是最棘手的事情。” 成闵安慰道:“建康城有解元和王胜二将在,他们都是勇冠三军的悍将,金人若来,恐怕未必能占到便宜。” 又聊了两句,谢易起身告辞。成闵突然问道:“看在彦修的面子上,副监军有无内部消息可以透露?” 谢易沉吟一下,问道“请成将军如实相告,如果有人要找寻韩宣抚和你的违法证据,能否找得到?” 成闵听罢有些慌乱,半晌才吞吞吐吐回答:“韩家军是陛下登基之后成军最早的一批禁军,十五年来参与战役最多,在战争中谁都难免会做出格的事。如果较起真来,被人抓到把柄并不难。” 谢易笑了笑:“即使如此,韩宣抚战功赫赫,又有扭转乾坤的勤王护驾之功,应不至于遭遇不测。将军回镇江后要谨言慎行,以往的疏失要尽早弥补,对监军和参军也下点功夫,方能躲过无妄之灾。”说罢,他站起身径直走到船头。 歌伎正坐在椅子上休息,看到谢易后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她刚要起身,谢易示意她不要动,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那歌伎笑着点点头,眉目含情道:“那奴家就在此恭候了,官人早去早回,千万不能爽约哟。” 谢易回到秦府湖心岛,刚上楼,有些醉意的王克己就笑着说:“谢兄久不回,我还以为你被哪个小妖精迷上,正要打发人去拍散你们这对野鸳鸯呢。” 勾龙如渊戏谑道:“秦府有的是软玉生香,交颈粉黛,副监军何必急于一时?用罢饭,随副监军快活。只是现在,我们还需先尽忠,莫忘君父,莫忘秦相才是。” 谢易踉跄着坐下,口齿不清地醉笑道:“谢某不胜酒力,怕在诸公……面前丢了脸面,在楼下闲逛醒酒……有劳诸位久候,请恕罪。既然两位相公已经传下差事,我和监军办差就是。外出搜查岳飞线索的差事……我来办,衙门里检举韩世忠的差事……王兄办,不知你们觉得可行吗?” 王克己本来就不想外出受苦,听谢易主动承担,心中大喜,他一拍桌子:“好,就这么定了。外出办差风餐露宿,谢兄可要多辛苦多担待。单不知谢兄几日能返回?” 万俟卨眯着眼计算道:“寿州到建康往返有千里之遥,按驿站传递紧急军情的速度计算……日行四百里,副监军减慢一半时间,我看五日即可返回。副监军看我算的是否正确?” 谢易暗骂此人歹毒,装醉骂道:“直娘贼!我去搜检岳飞行踪,少不得随时停下探究,你却要我纵马狂奔,居心何在?如有情报疏失,是你担罪名还是我担罪名?” 王克己忙劝道:“万兄莫急,谢兄莫恼,十日也可,二十日也行。这样吧,我们几个联名向秦相回复,暂定谢易十日往返办差,如有延误,谢兄修书说明,我即可同意延期。” 挨了骂的万俟卨却并不生气,他阴笑着说:“还要加一句说明:如岳飞已抵达临安,副监军无论身在何处,必须即刻返回建康,不得迁延。” 勾龙如渊连声说好,谢易默不作声,这两件事也就定了下来。 散席后,谢易推脱自己惧内,不敢在外留宿,在众人的奚落声中,谢易告辞离开秦府,独自骑马回到了秦淮河边。 此时已快到宵禁时分,十几条游船都停泊在码头边,只有船上几盏灯火闪耀,热闹的秦淮河此时变得意兴阑珊。 萧家游船上的歌伎一直翘首等待,看到谢易便笑着弃舟登岸,风摆荷叶般走到马前,歪头看着谢易娇嗔道:“自打与二郎分别已经一载,真让奴家等的好苦,二郎是否已把奴家忘了?” 歌伎已洗去浓妆艳抹,此时素面朝天,但洗去了只是妖艳,洗不去的是妩媚多情,还增添了点幽怨和感伤。 谢易跳下马笑道:“昨晚我才到的建康,特意冒雨绕道来秦淮河,想看看风华绝代的萧九娘还在不在,没想到一眼就看到了你们的萧家游船。只可惜天色已晚,你们都下船走了,所以才没有碰面。” 此时从船上又下来琴师和茶博士等四个人,看到谢易都纷纷躬身施礼,神情喜悦而恭敬。 谢易亲热地和他们打了招呼,发出热情的邀请:“宵禁时间快到了,今晚就到我住的地方歇息,好好享受一下大户人家的锦衣玉食。” 萧九娘眨眨眼,笑道:“看来二郎发迹了,你家有多远?即将开始宵禁,不知道我们是否能赶得到。” 谢易道:“时间还来得及,九娘请上马,我们几个跟在马后面走快一些,宵禁时,我们也已经到家了。” 萧九娘撇撇嘴,站在原地赌气道:“二郎只是不愿和奴家同乘,是不是怕失颜面?奴家偏要与二郎同乘,不然,奴家转身回自己的小屋,你自己回你的深宅大院吧。” 在众人的嬉笑声中,谢易只好点头应允,他卸下马鞍翻身上马,正要回身拉九娘,忽然后背感到软软的触碰,九娘已经飞身上了马,双手搂着他的腰,轻声道:“二郎骑马要稳当些,摔坏了奴家,你这辈子可都跑不掉了。” 第四十九章 夜订终身 初夏的微风吹过,背后的香气袭来,谢易有些心猿意马,只能用称赞来掩饰自己的窘迫:“好身手,看来教你的拳脚还未放下,可喜可贺。” 萧九娘的小手轻轻一握,笑嘻嘻地回应道:“只要二郎开口,奴家从来没有拒绝过,练功又算得了什么。只可惜奴家出身卑贱,二郎不肯耍枪弄棒,奴家再好的身手,也无用武之地。” 若不是天色已晚,谁都能察觉出谢易此时已经满面通红。 他不敢回话,真不知道九娘还要怎么撩拨他。只好和跟在身旁的几个人闲聊着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好在不多时就已经回到了谢宅。 经验丰富的管家看谢易带回来的一行人装束和携带的琴箱,就知道是脂粉场里的唱班。再看和谢易并肩而行的女人,从她的神态和穿着就知道是个歌伎。管家心领神会的不再多问一个字,引领众人到内宅楼上的茶厅,吩咐侍女焚香点茶,又令厨房预备酒宴,这才识趣地退出了小楼。 看到谢宅的仆从都离开了,大家才变得随意起来。琴师盖季环视着房间里名贵的陈设,眼神里都是羡慕,禁不住赞叹道:“谢相公真是好大的气派。” “请相公给小的说说,您是如何发达的?”茶博士罕五随手拿了块点心,斜靠在椅子上津津有味的品尝着。 谢易从周家庄抗金讲起,叙述了这几个月的经历,但他有意把很多细节都省略过去——军国大事不能提,其他的细节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萧九娘听罢皱了皱眉:“看来二郎找奴家不是为了叙旧,想要奴家做什么,请二郎直说吧。” 谢易也没有客气,直截了当地说:“我要离开建康十日,这些日子监军王克己要巡视江防,他回建康后,必定寄出一份公函。请在驿站盗取公函抄录一份交给我,再把公函放回原处。” 几个人面面相觑,萧九娘迟疑道:“临安和建康往来公函天天都有,我们如何得知他何时寄送,哪一份公函是二郎要的?” 谢易答道:“有人会监视王克己的行动,一旦有消息,会马上到游船通知你们。在你们盗取公函的时候,有人也会暗中协助,无需担心安全事宜。” 盖季和罕五等人还有些犹豫,萧九娘却满口答应下来:“二郎对我们有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让奴家终日耿耿于怀,这次替二郎办事,终于可以了我心愿,奴家应了。” 罕五叹口气道:“九娘既然答应,小的们也无话可说,随时听谢相公的吩咐就是。” 盖季乐呵呵地说:“九娘眼中只有谢相公,只要谢相公发话,九娘就是下油锅都会毫不犹豫。” 萧九娘啐了一口道:“滚一边去,老娘眼里只有报恩和仗义,哪有你们说的那么污秽不堪。” 唱班众人相视而笑,萧九娘只装作不知,她对谢易道:“此事要稳妥,就必须随时盯住王克己,以防他未回建康就发公函,那样就前功尽弃了。这些日子奴家就停了生意,建康留下罕五,其他人暗中随他沿着江防走一回。” 谢易闻听觉得有理,连声称谢。 在酒席摆下之后,谢易趁萧九娘不在的空隙,把藏有十贯钱的束口布袋塞给了罕五,悄声对众人道:“你们帮我办差却没了进项,并且沿途还需花费,暂且拿这些钱度日,十日后我回来另有重谢。你们收好,切勿让九娘知道。” 罕五推辞道:“为了小的们,相公在紫金山力战群贼,险些遭遇不测,那真是恩重如山。小的们帮相公小忙,理所应当,我等真不敢受相公馈赠,请相公收回吧。” 谢易道:“你们答应帮忙就已经是担着性命做事,若非事关重大万不得已,我绝不敢牵连诸位。区区钱财聊表心意,你们收下我才稍稍安心。莫再争执,省得九娘回来看到又该一副恶煞嘴脸,你我都别想安睡了。” 众人都被逗笑,盖季点头道:“谢相公说的也对,出门在外少不得打点,多准备些也未尝不可,五哥就先收下吧,还是办正事要紧。” 罕五无奈只得收下,萧九娘回来后,几个人推杯换盏喝到半夜,谢易看萧九娘困倦了,这才命令仆人带其他人到客房休息,只让萧九娘留下来服侍安寝。众人心里知道,这个宅子里的仆人都是秦府派来的,只有让他们认定谢易贪恋女色,才能隐瞒晚上商量的大事,于是纷纷起身各自安歇去了。 萧九娘在侍女们的伺候下沐浴更衣后回到卧房,谢易侧卧着欣赏沐浴后的佳人,一脸的猥琐。虽然萧九娘知道他故意装出来给侍女们看的,但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官人道貌岸然,谁料想也是这般风流样子。” 谢易挥挥手对侍女们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来亲手伺候这个小娘子。” 侍女们答应一声,关上房门离开小楼。萧九娘坐在床沿,把梳子递给谢易道:“别的不敢让二郎伺候,给我梳头总可以吧?” 谢易盘腿坐起,接过梳子轻声叮嘱道:“虽然有人暗中接应,但你也要谨慎,宁可不盗,也不可冒险。” 萧九娘脸冲外坐,谢易看不到她闭着眼睛笑容满面,只听见她轻轻嗯了一声。 梳头的时候,谢易把迎娶应萱的事毫无保留的告诉了萧九娘。萧九娘沉默半晌才轻声道:“天色不早,我们先睡吧。” 吹熄了蜡烛,萧九娘和谢易各自盖着薄被,背对背地躺下。明亮的月光溢满整个房间,几声虫鸣传来,夜晚更显得恬淡和静谧。 萧九娘抚摸着床围上的龙凤浮雕轻声道:“一年前,二郎受伤那几日,我们也是如此躺着,只不过我在床沿,你在里面。” 谢易看着窗外的月亮,低声答:“亏了你的细心照顾,我才恢复的那么快,那几日难为你了。” 萧九娘叹口气道:“二郎与奴家素昧平生,为救我们才受了重伤,我照顾二郎是应该的。” 忽然她转移了话题,问道:“如果成功盗取了公函,二郎如何谢我?” 谢易轻轻答道:“只要我能办到,随你说,随你拿。” 忽然,萧九娘掀开谢易的薄被,轻轻贴上他的后背,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胸前:“二郎为我受伤,我服侍是理所应当。二郎动弹不得,我伺候你吃喝拉撒洗澡更衣,已坏了名节,今生怕是已不能嫁他人为妻。只求二郎把奴家收入房中,财物名分地位,奴家什么都可以不要。” 谢易他轻轻握住了萧九娘的手,良久才说:“我伤愈回南少林赴约,本想事情结束就回建康带你走。只是世事难料,为了救周家庄少庄主夫人才答应娶她,后来才发觉冥冥之中她就是我要找寻的红颜知己。” 萧九娘的手突然变得冰凉,她禁不住潸然泪下。 谢易知道她误会了,忙解释道:“但九娘对我的恩情,我不敢忘,我对九娘也是一往情深,明月可鉴。只不过我许诺过,家中事都由应夫人做主,所以我需先征得她的同意。” 萧九娘扑哧一声笑了,她推开谢易的手,又退回到自己的薄被中,轻声道:“二郎既然如此说,奴家也就心满意足了。你不许哄我,盗取公函事成之后,记得赶快向应夫人说。她如果不同意,奴家就自己去求她,无论程门立雪还是二祖断臂,二郎都莫要阻拦。” 第五十章 罗织罪证 第二日早晨,吃罢早餐,谢易送走了萧九娘等人,赶到大都督府向王克己辞行后,领了关凭文书,率领他的五十名亲兵卫队向庐州进发。 由于谢易的背嵬军都是皇家卫队出身,骑术精湛,战马优良,队伍如狂飙掠地,一日行军四百里,晚上就已进入庐州城。 进入驿站休息时,随后赶来的王克己亲兵送来密报,临安会议原定日期已经是第三天了,岳飞还是没有出现。 谢易也没有慌张,他信任岳飞的忠诚,这位最年轻的统帅不会叛国投敌,也不会萧墙作乱。在建炎三年,右相杜充率领部下叛宋降金,岳飞拒绝执行,愤而带队出走。此后半年时间与朝廷失去联系,没有供给,没有粮饷,却坚持转战各地抗金。在那么艰苦的环境中,岳飞能做到“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如果没有信仰和忠诚,根本是做不到的。 他唯一担心的是,金军会趁机作乱东南。因此他才主动承担搜寻岳飞的使命,就是要亲自到寿州一探究竟。 谢易写完军情报告,交给监军的亲兵带回建康。在报告中他谎称要以庐州为中心,派人多路打探岳飞行踪。其实他准备只留下五人在庐州掩护,自己带队直奔抗金最前线——寿州。 一整天的急行军,谢易也感到疲惫,他正准备早些休息,以便为明天的急行军积蓄体能。忽然有人来报,庐州应家来人拜访。 谢易看了看名帖,根据应萱讲过的家谱,他知道来访者是应萱的大哥应拱辰。作为地方豪强应家的长子长孙,又是自己的大舅哥,谢易自然不敢怠慢,马上整装亲自出迎。 站在驿站外的应拱辰三十多岁年纪,身着普通便服,虽面带微笑,但却不怒自威,确是几世名士的气派。 两人寒暄已毕,应拱辰道:“忘忧(应萱的乳名)到临安后曾来信,我已知你们二人皆为夫妻之事。兵凶连祸,你们仓促成婚也情有可原。后来她又说要到镇江,我正准备去见她,不曾想刚才又闻听你到庐州。既来之则安之,驿站不是家人聚会场所,跟我回家去吧,全家人都等着见你。” 自己才到庐州,应家马上就知道消息,看来应家真是手眼通天。谢易连连致歉:“我到庐州本应该登门拜访,还要惊动内兄大驾实在惭愧。怎奈我到庐州是因为军情紧急,明日就要赶赴前线,因此不便打扰。如今夜色已晚,我无处购买礼物,空手而去实在不妥,要不然等我回来,我再……” 应拱辰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有公务我不敢阻拦,但修身齐家之后,才能治国平天下,今晚已到自己家门前,还需相聚合欢才对。你不需要准备礼物,我已经替你命人把礼物抬回家了,你只需跟我回家便是。” 听大舅哥这样说,看来应家晚宴还不只是家里人。要不然,应拱辰又何必替谢易买礼物让自己看呢。这个面子必须给,谢易只好遵命,一路跟随者应拱辰的青衣大轿回到应宅。 应宅晚宴果然宾客如云,就连庐州各级父母官都尽数到场,应家地方号召力可见一斑。 因谢易是副监军的官职,权利之大,已经可以和宣抚使齐名,因此在场宾客无不逢迎夸赞,应拱辰听的满心欢喜,只要有利于提升应家名望地位的事,他都会不遗余力争取,并视之为自己的最高责任。这一次妹夫为自己赚了脸面,他更是心花怒放。 宴席上,谢易表现出不凡的谈吐和广博的才学,不断引发阵阵喝彩,应拱辰也不断点头,庆幸小妹这次选对了人,只要倾力扶持谢易,应家的势力也将借此如日中天。因此,应拱辰对谢易款待的更加殷勤周到。 当晚谢易住宿在应家客房,第二天一大早,谢易又跟随应拱辰到内宅拜见了应家女眷和子女,这才吃过早饭,匆匆赶回驿站集合队伍出发。 出了庐州,背嵬军虞侯陶佑才告诉谢易,应家馈赠给亲兵卫队每人十两黄金。谢易感叹应家真是财大气粗,出手阔绰。他也知道,这是大舅哥替自己收买人心。谢易不置可否,只下令必须一日一夜赶到寿州。 正当谢易日夜兼程时,在建康的王克己也没闲着,他和参军炼涛夜以继日审看了陆续送来的韩家军自述状,这是他命令所有统制必须自查隐瞒不报违反国法军令的所有事例。如果统制依然藏匿实情,将被革职罢官交大理寺问罪。 王克己看完自述状,揉了揉眼睛不满地说:“这些统制奸猾得很,都是避重就轻,敷衍了事。按他们所写,根本不可能给韩世忠定罪。我看,干脆打回去,让他们重写。” 炼涛语气平静地应答:“不聪明也坐不到统制这样的位置,不聪明的人也没能力奸猾。他们是不愿意蹚浑水,如果告发韩世忠不成,朝廷不会保护他们,韩世忠也不会放过他们,这些统制都不会有好下场。” 王克己狐疑地问道:“参军的意思是这件事到此为止吗?那我们该如何向秦相交代?” 炼涛摇摇手:“属下的意思是,统制的自述状都收下,押在监军手里,含而不发,心虚者自会耐不住。” 王克己若有所悟,但转而又忧虑地说:“我们耗不起,如果这几日拿不出韩世忠的罪证,我们就会有失察之罪。” 炼涛胸有成竹地指着自述状说:“监军勿忧。实在不成,这些状子就是底稿,只需稍稍润色,即可以做出大文章。” 王克己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炼涛抽出一张自述状,大致看了看:“这是水军统领郭宗仪的状子,他轻描淡写了韩世忠喜欢与将领喝酒,他不胜酒力多次醉倒险些误事。这看上去只是抱怨韩宣抚嗜酒,但只要把几个月前违反军纪被革职的叔孙通自杀事情联系起来,就可以有铁一般的罪证。” 说着,炼涛站起来边思索边说:“韩世忠喜欢和下属饮酒,难道就不喜欢大摆宴席吗?为了体现上下同心,难道就不会到下属家里饮宴吗?韩世忠喝酒必大醉,难道就不会酒后乱性吗?因此他对叔孙通的内眷有非礼行为,叔孙通不愿忍气吞声,拔刀相向,才被韩世忠诬陷罢职,叔孙通不堪其辱,愤而跳河自尽。” 王克己抚掌大笑:“参军果然是御史台的得力干将,寥寥数语就把事情讲得这般透彻。如此一来,韩世忠奢靡腐化,***女,挟私报复,逼死功臣的罪证就水落石出了。” 炼涛进一步献策:“韩家军组建十五年,韩世忠根深叶茂,想在统制级别的将领打开缺口,希望微乎其微。我们应改变策略,让统领以下低阶将领告发,扳倒了统制,还怕韩世忠跑了吗?属下以为,监军应沿江督导,在每一地都实施查举,告发有功者,当即升职嘉奖。何愁没有可用的证据呢?” 第五十一章 祸起萧墙 王克己采纳了炼涛的建议,第二日早上便抵达镇江检查江防。他在镇江知府刘子羽和镇江军统制成闵的陪同下,不到半个时辰就检阅完江防,中午返回镇江府衙出席接风宴请。 由于成闵重金贿赂,参军炼涛向王克己建议,对韩家军高级将领要恩威并重,举荐提拔听话的武臣,弹劾忤逆不尊的将领。因此成闵被王克己写入了举荐名册,在宴会上,监军和参军对成闵大加赞赏,却对知府刘子羽颇为冷淡。 正当宴会正热闹进行时,宴会厅外的青黛正偷偷注视着意气风发的王克己想着自己的心事。应萱已经答应了她和白苏的终身大事,她就需要为自己今后在谢家的地位好好盘算一下。青黛了解白苏,那是个醉心于理财的小白痴,又是自己的结义妹妹,她不会与自己争宠。只有华娇是她心中最大的威胁,华娇模样比她俊俏,又天生倔强好强,如果华娇也被填房,必然会和她争的昏天黑地。 当得知华娇属意王克己时,她如释重负,但夜长梦多,她需要尽快想办法让华娇和王克己发生一次私情,那样的话,华娇就再也不可能留在谢家,她的心也才会彻底踏实。 但想接近监军谈何容易,青黛一时想不到办法,只好转身往回走。来到院门口忽然看到斜对面的院门前有侍卫把守,王克己的书童王仁在院里研磨茶粉。青黛一阵狂喜,这说明王克己要入住知府内宅了。她立刻想到了主意,快步走过去向王仁打招呼。 王仁曾跟着王克己到过谢家,也认识青黛,并且对这个能说会道又有几分姿色的侍女记忆深刻。他便热情地请青黛进来,两人相互寒暄了几句,青黛不敢久留,顾不得那么多,凑近王仁低声道:“我家有侍女倾慕监军已久,只求一面之缘,望小哥从中成全。” 王仁心领神会,不觉暗自好笑。自己主人风流倜傥,多少贵胄家的少女少妇示好主人,还不见得能有机会,哪里轮的上一个卑微侍女。 青黛看王仁的表情就知道他的心思,她一咬牙,拿出自己攒下的一贯钱塞到王仁手里,连声央告:“那是我要好的姐妹,现在相思成病,恐有性命之忧。小哥行行好,救人一命,功德无量。” 王仁推开钱,嬉皮笑脸道:“前些日子万夫人赏了我六两官银,也只是让我捎句话而已。你这点钱还不够我张嘴的,若想办成你妹妹的好事,姐姐就陪我耍一回。”说着,拉住青黛的手就要往屋里拽。 青黛羞恼的小脸通红,她使劲挣扎,低声骂道:“腌臜货,你算什么东西,奴家已订婚谢官人,传出去看你家主人不扒了你的皮。” 王仁吓的马上松开了手,没想到这个侍女就要翻身做主子了,他也知道王克己对谢易待如上宾,自己确实不敢放肆胡来。 青黛稳稳神,本想大骂,但转念想想还是忍住了,她把钱又塞回王仁手中,笑道:“瞧你小脸惨白,色胆恁小了些。我自然做不得苟且之事,但我那妹妹华娇今日如能承欢,日后自然由她报答小哥,小哥放心便是。” 王仁听说是华娇,回忆起那个凤眼娇娘,不由心中欢喜,这才收了钱道:“我家爷在宴会上一准会醉,等他回来休息时,我就把华娇领过去,我家爷风流,又喝醉了酒,自然就办成此事。你且在你家院门前等候,只要我向你招手,你即刻把华娇带来,切莫耽搁。” 今天的天气不错,温度适宜,还有阵阵微风吹拂,应萱的午觉比往日要长了很多。她醒来时看到青黛坐在椅子上打盹,就睡眼惺忪地问:“今儿不是华娇当值吗,怎么换了你在这伺候?” 青黛打着哈欠道:“华娇说他爹爹找她有事,求我代班。” 应萱也没多想,侍女之间来回替补是经常发生的事。她由青黛伺候着换了衣服,梳妆打扮好又坐回书桌前,继续整理谢易留下来的笔记。 青黛端上来一杯热水,站在一旁磨墨,嬉笑道:“夫人这几日气色又不好了,可比不上老爷在的时候那么红润细腻。” 应萱白了她一眼,叹道:“以后会更不好,官人不在家时,我无可奈何。官人在家时,又要分给你们,我是再也回不到好时候了。” 青黛低声道:“无论我或者白苏,都可以和夫人一起陪老爷啊。” 应萱脸一红,啐道:“没脸的小娼妇,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我真后悔让官人收你做妾,早晚他会被你带坏。” 青黛嘿嘿一笑,问道:“大爹托人捎话怎么说,他什么时候来镇江?” 提到大哥应拱辰,应萱内心情绪复杂,当初明知道少庄主已出家,大哥仍死活逼着她嫁到周家庄。她曾经无数次怨恨应拱辰,但自从和谢易在一起后,她又觉得如果不是到了周家庄,自己也不会嫁给谢易,冥冥之中似乎大哥做了一件好事。 应萱低下头继续抄写笔记,淡淡地答道:“应该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你可要记住,他来了你们的称呼要改回应家的习惯,省得听他没完的聒噪。” 到了掌灯时分华娇才回来。青黛看她走路的姿势就知道大事已成,不由得冲华娇挤眉弄眼。华娇佯装没看见,她虽有些羞怯但满满的都是幸福。 应萱敏锐地感到华娇神色异样,尤其是红润的肌肤和抑制不住的风情,无不散发出迷人的气息。应萱是过来人,她马上就明白华娇经历了什么,不免心惊肉跳。华娇现在也算得上谢家侍女,出了这样伤风败俗的事,谢易又要被众人耻笑。 想到自己本来就是个弃妇,谢易不但不嫌弃,还把家里的事情都托付自己打理,没成想在眼皮底下又出了这样的丑事,这叫自己怎么有脸面对丈夫。应萱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眼泪止不住地流淌,胸中的怒火抑制不住地燃烧起来。 饭桌前的侍女们看女主人的脸色难看,许久也不动筷子吃饭,都有些紧张起来。 青黛提心吊胆地说:“夫人,请用……” 应萱猛地瞪起了眼睛,将面前的饭碗摔在地。侍女们没见过女主人发火,都吓得跪倒在地,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 应萱气得几乎是喊出来:“华娇留下。青黛去把华齐叫进来。其他人都给我滚出去,我没有叫你们,谁都不许进来。”, 众人忙不迭地向屋外跑,只有华娇神色坦然地跪在那里。她似乎知道已经瞒不住夫人了,但她已经不在乎一切,即使现在去死,她也无怨无悔。 忽然门外连翘怯生生地禀报:“回娘亲,应家大爹到了。” 第五十二章 知府断案 应萱虽然还在气头上,但礼数却不能不讲。她压了压怒火,吩咐有请,这才擦干净眼泪走到小院门前迎接。 不一会,满面春风的应拱辰就疾步走来,后面是应家四大教师爷和十多个小厮推着车,载着十口披着红绸的大箱紧紧跟随。 离着很远,应拱辰就感到妹妹情绪不对,他以为是自己当年绝情把妹妹扔到了周家,她还在生气。但走近看到应萱浑身颤抖,脸色铁青,这分明是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引起了妹妹震怒。 自己亏欠妹妹,正不知如何弥补,现在正好有机会表现哥哥对妹妹的呵护。应拱辰扶住正要施礼的妹妹,温柔体贴地问:“忘忧,你这是怎么啦,谁欺负你,现在给大哥说,我一定给妹妹做主。” 应萱心情复杂地看着应拱辰,十年的悲凉和怨恨,今天的耻辱和愤怒突然一起涌上心头,她再也控制不住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应拱辰忙叫连翘和赤芍扶着应萱回正房,又吩咐小厮放好礼物,守住院门口不许外人进入。他招手叫过来应家的四个教师爷低声道:“看来今天有人欺负我们应家了,你们准备准备,只要我一声令下,立刻把那狗贼抓起来,如果出了事,尔等全家老小我来照顾。” 教师爷答应着脱掉外敞,露出短衣窄袖和腰间的环手刀。他们都相信,只要应员外在,什么事都能摆平。 应拱辰听完妹妹哽咽着讲述,不由得勃然大怒:“真是污秽不堪,伤风败俗,奸夫**在哪,速速抓来治罪,才能洗刷我们两家的奇耻大辱。” 应萱委屈地哭着,手指餐厅哽咽地说:“那个小贱人在里面,还没来得及审问。” 应拱辰站起身道:“交给大哥就是,你先歇着,别气坏了身子,我去替妹妹问。” 这位员外怒气冲冲走到院里,招手叫过来两个教师爷,三人径直闯进了餐厅。当看到华娇低头还跪在那里,应拱辰飞起一脚踹倒了华娇,转身坐到上首席,怒喝一声:“给我打!”两个教师爷不敢怠慢,拳脚如雨点般打在了华娇的身上。 华娇咬紧牙关一声不响,任凭两人拳脚相加,她双手抱着头护住脸,不能让自己美丽的容颜受伤,那是要留给王克己欣赏用的。 “住手!”华齐满头大汗跑进来。 他和九斤出去采买,刚回来就看到青黛惊慌失措地在院门前来回转圈。听说夫人要他过去,刚过来就看到自己的女儿正在挨打,他立刻怒吼一声冲了过去,用连环腿将教师爷踢飞出去。 两个教师爷吃了一惊,在员外面前丢人可是有严重的后果,他们爬起来向华齐扑过去,三个人瞬间缠斗在一起。 只打了几个回合,教师爷就有些抵挡不住,他们也顾不上脸面,打了声口哨,屋外的另两个教师爷也都跑进屋里加入了战斗。 华齐毫无惧色,越战越勇。眼看无法取胜,一个教师爷便从背后突袭,抽刀砍中了华齐的后背。华齐一头栽在地上,背上血流如注,他的上肢慢慢失去了知觉。 其他教师爷看到已经得手,纷纷拔出刀就要上前乱刀齐下。华娇疯一样尖叫着扑向父亲,用身体挡住华齐,大声道:“我是行营前护军监军王克己的侍妾,我看你们谁敢动手。” 四个教师爷都愣住了,不约而同回头看着自己的主子。应拱辰也愣住了,他忽然明白过来,这个小贱人原来是和王克己私通,那王克己是副宰相的孙子,是现在镇江和建康的掌权者,也是谢易的顶头上司,他怎么敢得罪? 屋外传来脚步声,应萱和刘子羽一同走进了餐厅。原来应萱刚才气昏了头,稍稍冷静就后怕起来,她知道大哥平日里飞扬跋扈惯了,对自己都下得去手,更不用说侍女佣人。可她自知根本劝不动大哥,只好派九斤去请刘子羽震慑应拱辰。 刘子羽身后冲进来四个带刀侍卫,为首的大喝一声:“好大胆子!竟敢在知府衙门行凶伤人,还不弃刀跪下,拜见刘知府。” 四个教师爷吓得扔刀匍匐在地,应拱辰也连忙跪倒,刚才太过嚣张,竟然忘了这里不是应家,而是镇江知府所在地。侍卫的怒喝让他后怕,身子颤抖,冷汗湿透了前胸后背。 刘子羽环视房间后吩咐就地医治华齐,把四个持刀的教师爷押到大牢关起来。他又看了看应拱辰,叹口气道:“你们应家也是名门望族,怎么能干得出目无王法的勾当?”随即命人把应拱辰押到厢房软禁起来。 看着餐厅里打斗后的一片狼藉,刘子羽皱皱眉:“你们给华齐包扎好抬到二堂,应夫人和那个侍女一起过去,本官今晚要审理此案。” 众人来到二堂,刘子羽居中而坐,首先让应萱陈述过程,青黛从中补充。接着询问华娇,但当听到华娇提起王克己的名字时,刘子羽当即打断了她的讲述。他沉吟一下道:“本官已知此案,你们暂且退下。今日事不可对外泄露半个字,否则就有大祸临头。应夫人稍坐,本官有话和你说。” 看到众人都退出门外,刘子羽皱眉叹气道:“老夫听小谢夸你聪慧内秀,如今怎么做出这等蠢事?” 应萱茫然不解其意。 刘子羽道:“华娇幽会王克己是事实,其中却另有隐情。王克己有世家之名,进士之才,潘安之貌,想必临安妇人皆向往。他又怎么会钟情一个几分姿色的侍女?王克己与谢易赴建康有皇命在身,他又怎会此时挑衅小谢?王克己贵为监军,万众瞩目,他与侍女私通,难道他不怕败坏名声?” 应萱迟疑道:“以刘相公判断,莫非并不是王克己有意,而是华娇自作多情?” 刘子羽摇摇头:“如果说王克己无意华娇,那么,为何两人还是有了男女之事?她是如何得知监军正好今日闲暇?她如何瞒得过你?她又是怎么能自由进出戒备森严的监军卧房?” 应萱被问糊涂了,她已经跟不上刘子羽的思路,只好闭嘴等着刘子羽自问自答。 刘子羽闭上眼睛缓缓地说:“把这些问题串下来就有了个答案。不知何时华娇爱上了王克己,但王克己浑然不知。今日宴会上,王克己已有六分醉意,有人趁机搭线铺桥促成了此事,也是这位监军足以后悔一生的事。” 应萱心中一动:谁是牵线之人,莫非是青黛? 仿佛猜到了应萱的心思,刘子羽接着说道:“那位叫作青黛的侍女虽然对答如流,但她眼睛游移不定,必是言不由衷。一个侍女这样做,不过是为了争宠。但把事情做成这样,可见这个侍女居心叵测,手段毒辣。今日此事过了之后,应夫人听我一句劝,此女今日可以对华娇,明日就可以对你,不要再留在身边了。” 第五十三章 再助应萱 应萱轻声问道:“这就是刘公所说的蠢事吗?” 刘子羽毫不客气地答道:“夫人既然已知华娇私情,应当不动声色,悄然处置。现在惹起滔天大浪,人尽皆知,险些伤人性命,难道还不够蠢吗?” 应萱默然无语,她开始懊悔自己的惊慌失措,造成难以收拾的局面。 刘子羽伸出一根手指:“老夫只怕这才是刚开始,后面的发展将超过你的控制。夫人将隐情摊开,华娇便无路可走,夫人绝不会任其留在谢家,王克己也绝不会容她,其父因她备受耻笑,她只有一死了之。这就是愚蠢牺牲掉的第一条人命。” 应萱脸色开始苍白,身体开始发抖。 刘子羽接着又伸出一根手指:“华齐之后也会无路可走,他与谢易的师徒关系从此断绝。华齐还打了应家教师爷,应拱辰视家族荣誉高过一切,必定不会放过他,此后他的性命堪忧。这是因愚蠢牺牲的第二条人命。” “王克己听闻丑事败露,为保住自己的仕途,他定会秘密处决他那边牵线者,毁灭证据。这是第三条人命。”伸出第三根手指时,刘子羽声音依然平静,应萱却惊恐地站了起来。 “接下来,王克己和谢易的关系将会异常紧张,王克己看谢易就如芒刺在背,他必尽早拔除而后快。而谢家上下,他又怎敢留着成为后患?如果在加上应家……” 应萱身子一软,瘫倒在地,她吓得面无人色,哭哭啼啼道:“我已知错,请刘公救我全家性命。” 刘子羽不方便搀扶,只能坐在那里伸手示意:“应夫人既然知道事关重大,那就赶快坐下来,时间不多了,我们需要商量一个法子破解危局。” 应萱战战兢兢坐下,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汪汪地看着刘子羽,眼睛里都是恐惧和懊悔。 这也难怪平日多谋善断的应萱错误百出,人在局中迷,更何况这个局正是在她精神最脆弱的地方。 刘子羽指了指桌子上的茶杯:“应夫人先喝点茶,稳稳心神,容老夫想想。” 应萱哪有心思喝茶,但既然刘子羽发话,她还是强迫自己喝了一口。浓浓地茶汤喝下,确实感到神清气爽了一些。慢慢地,应萱恢复了平静。 刘子羽这时才开口道:“老夫以为,此事要想妥善解决,关隘在王克己。首先要解决的是华娇,解铃还须系铃人,她迈出这一步已无法回头,是福是祸只能由她自己担。夫人必须主动把华娇和青黛送给他,我说服王克己收走二人,对外的理由是,谢易看监军鞍马劳顿,身边却无人服侍,特意送给他侍女聊表敬意。” 应萱想了想,也没别的法子,只得无奈应允:“有劳刘公费心,贱妾敢不从命。这一劫如能平安度过,等官人回来,我夫妻二人再一起向刘公致谢。” 回到自己的房中,应萱心有余悸地来回踱步,虽然暂时想了解决办法,但接下来王克己是否能答应,谢易回来该怎么给他解释说明,谢易会不会生气,这么多问题让应萱一晚上都难以入眠。 第二天,刘子羽差人告诉应萱事情进展顺利,王克己已经答应,并准备好了谢礼。应萱对华娇和青黛分别讲了自己的决定,华娇喜出望外,千恩万谢地出去收拾自己的行李。青黛欲哭无泪,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鸡飞蛋打还把自己赔上。但青黛自觉闯下大祸,也不敢争辩,只得和应萱洒泪分别。 应拱辰签下了保证不对华齐报复的保证书,并赔偿华齐医药费这才被放出来。他因受了惊吓,不敢在镇江继续停留,匆匆和妹妹告别,带着手下人仓皇返回庐州。 送走了应拱辰,应萱看着十口箱子里的金银珠宝有些发愣,这是哥哥特意交代,留给谢易打点门路升职用的。应萱只能摇头,大哥不知道谢易是什么样的人,他根本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她已经预感谢易不会当官太久,因此私自决定把箱子发走。但是找谁护送这批价值百万贯的钱呢?思来想去,应萱只好又派九斤去请刘子羽帮忙。 刘子羽看着堆放着的金银珠宝暗自吃惊,他知道应家富甲一方,却没想到应拱辰为了帮助谢易升官,出手就是百万贯巨资,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应家的实力。 应萱指着箱子道:“刘公对谢家有救命之恩,请您先取一箱一表我的感激之意。” 刘子羽仰天大笑:“应夫人给的太少了,我曾辅佐右相张浚主政川陕,四川、陕西、甘肃等地数百万军民的财政均归我主理,经我手的资财何止万万贯,但凡我有非分之想,数百万贯揣入囊中是轻而易举的事。当年我尚且不起心动念,今天已老迈,要这些又有何用?” 应萱暗自惭愧,对刘子羽的品行愈加敬重。她毫无保留讲出了自己的想法,并请求刘子羽派人护送财物。 刘子羽赞许的看了一眼应萱,这个女子审时度势,未思进先思退,果然如谢易所说,眼界超乎常人。他考虑了一下,叮嘱道:“一万贯足可以让百姓之家衣食无忧,这百万贯可是惹祸的根源。如果有不良之徒发觉,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因此丧命,万万不能交给镇江军押送。还是我委托一个朋友代为护送吧,以他的能力可确保平安无事。” 应萱禁不住问道:“刘公委托的人比官军还要妥当吗?” 刘子羽微微一笑:“此人侠肝义胆,绝非贪婪爱财之徒,他的拳脚武艺在我大宋称得上第一流,交给他办差,应夫人大可高枕无忧。” 应萱有些不解地问:“刘公为谢家的事不辞劳苦,甚至是有求必应,不知刘公何以如此器重我的丈夫?” 刘子羽捋了捋胡须,感叹道:“小谢爱国赤子心天地可鉴,老夫并不老眼昏花,怎么会看不见呢。他在前线要做的是力挽狂澜,老夫在后方为他排忧解难,那都是应该的,还需要有什么理由吗?” 应萱听罢肃然起敬,不由起身向刘子羽屈膝下拜:“刘公此言可歌可泣,必可鞭策我家官人为国尽忠。” 刘子羽欣慰地一笑,请她起身,又问道:“这批货准备运往何处?” 应萱答:“泉州谢家。” 刘子羽点点头:“我那朋友接到信,三日之内必至,请应夫人做好准备。” 第五十四章 夜袭金军 谢易根本没想到家里闹出这么大的风波,他此时在寿州紫金山的秘密营地里正等着斥候回禀。 紫金山横跨寿州、寿春和安丰军三地,并可监视颍州、宿州和濠州,地理位置极其重要。依托紫金山,谢易在方圆几百里都布置了眼线,只要金兵一有动静,他马上就会得到禀报,可是已经三天了,却迟迟不见金军的踪影。 当初谢易吞下的刘子羽书信中说,近日金军有百人精锐越界潜入寿州,沿庐州直达建康,只是不知道具体行动时间和潜入目的。 谢易判断金军换装分批通关,必有临时集合地点,在寿州只有紫金山最适宜集结和疏散,金军一定会选择在此落脚。如果金军过江进入建康就会成为心腹大患,他决定在紫金山拖住金军并消灭他们。为了保密,他没有向寿州驻军说明真实意图,但是靠自己的四十人背嵬队全歼金军,他并没有十足把握。 黄昏时分,陶佑忽然跑进石穴禀报,紫金山的升仙台发现了几十个行踪诡秘的商贩正在做饭,陆续仍不断有人加入。 谢易问:“他们有无携带军刃?” 陶佑摇头道:“他们的骡车拖运的都是北方烧酒,酒坛尺寸和我的头盔相仿,根本无法暗藏军刃。这群人只有哨棒,吓唬猛兽尚可,用于作战肯定不行。” 谢易听罢有些奇怪地问:“如此说来,他们有可能真是商人,虞侯如何判断他们形迹可疑呢?” 陶佑答:“这些商人年纪相仿,都是二十岁上下,各个体魄雄健,埋锅造饭的手法颇似行伍行军的习惯。他们分批聚集,但彼此相识,不用打招呼就凑在一起吃喝。这里距离寿州不过二十里,这些人只要再走快些就会住在馆驿,何苦自己在野外风餐露宿?” 谢易笑道:“虞侯所言极是,看来这些人必是金军,他们在此做饭一定也会在此宿营。命背嵬军包抄合围,先张网等待,听我命令再动手,既然他们没有军刃,就尽量留活口,但是,如有激烈顽抗和企图脱逃的金兵,格杀勿论。” 虞侯领命迅速布置好了包围圈,宋军静静进入埋伏地点,等待着谢易发起攻击信号。 谢易心中却一直疑惑,这些金兵没有军械就敢闯建康,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吧。他放心不下,亲自来到伏击点仔细观察金兵的宿营地情况。但他很失望,今晚月光微弱散乱,无法目视高台上金兵的举动。 退到伏击圈外,谢易叫来陶佑吩咐道:“准备神臂弩,没我的命令不要靠近金兵。” 陶佑有些不解:“金兵赤手空拳,何不趁机缉拿审问?若使用神臂弩,金兵几乎留不下活口。” 谢易皱着眉道:“正因为他们赤手空拳,我们才更应该小心。谨防他们有同归于尽的心思,宁可不要活口,我也不想让兄弟们白白送死。” 陶佑惊惧地问道:“副监军难道看出了什么文章?” 谢易轻轻摇头道:“我只是凭直觉而已。他们一定有所准备,如果没有军刃,唯一的武器可能就是那些酒坛了。虞侯想想,金军有没有和那些酒坛大小相同的武器?” 陶佑稍稍沉吟便脱口而出道:“莫非是震天雷?” 谢易严肃地说:“震天雷一旦点燃炸开,方圆半亩之内也能击穿盔甲。如果那些酒坛真的是震天雷,他们的骡马驮运的总数可不止百颗,万一全部炸响,我等恐怕无一生还。” 陶佑擦了擦冷汗,拱手道:“属下明白,这就去传副监军令。所有校尉在两百步外不得靠近,金兵要想突围,以神臂弩射杀。” 谢易满意地拍拍虞侯,让他速去传令。其实他也心有不甘,抓不到金兵俘虏,就无法查证金军到建康的真实目的。想了一会,谢易还是决定冒险试一试。他走到伏击圈,向附近的虞侯陶佑示意了一下,就悄悄走向金兵的宿营地——升仙台。 升仙台,传说是西汉淮南王刘安学道成仙的地方。因年代久远,高台上的亭台楼阁都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悬崖峭壁旁方圆五十丈的高台,以及象征天罡星的三十六级青石台阶。高台两侧各有一人瞭望,台阶下有一人正在给骡马准备饲料和饮用水,卸下的酒坛堆在一旁,有一人手持哨棒在酒坛前看守。 谢易利用高台周边的树木和石像不断接近台阶下的两个人,就在高台上两个来回巡弋的金兵交错换位瞬间,谢易迅速跑过空地,冲到了那堆酒坛旁。 守卫只觉眼前一花,一个人已经站在他面前。还没容他再有反应,谢易一拳击昏了他,轻轻把他放倒,转身又来到喂骡马的人背后,单掌砍晕了他。 谢易将两个人拖到一起捆起来,看看堆放的四十篓酒坛,一篓少说也有五六十斤重,他没有犹豫,不断拎起酒篓扔向悬崖。不一会,从悬崖下连续传来剧烈的爆炸声,悬崖下的树林燃起大火,火苗不断向上窜起,照亮了整个高台。 台上的金兵已被惊醒,每个人拎起哨棒纷纷向台阶下跑,陶佑大喝一声:“放箭,不允许他们靠近副监军!” 随着一阵箭雨射去,金兵纷纷倒地,剩下的人只得后退,躲到了高台另一侧。 不多时,谢易扔完了震天雷,将两个俘虏担在骡背上,运回了宋军阵地上。他下达命令:“金兵哨棒里藏有一尺长菱形锐刺,切记防护好自己。留下十个弓弩警戒校尉,其他人跟我上高台拿人,捉一人,官升一级;杀一人,罚俸五钱。” 亲兵卫队呐喊一声,跟随谢易冲向高台。他们按这些日子训练的战术,五人为伍迅速与金兵混战在一起。新战法效果极佳,没用多久便赢得了战斗,望着被绑的几十名战俘,陶佑高兴地合不拢嘴。金军战斗彪悍,意志顽强,极少能抓到这么高比例的俘虏,这一次就够吹嘘一年半载的了。 只有谢易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虽然这些俘虏确定是金兵,但他们如果是精锐,即使没有军刃,宋军也不可能赢得这么轻松。金国怎么会派出普通士卒潜入建康执行任务呢? 他随即审问了几个金兵,回答的结果一致,这些人的目的地就是建康。执行的任务是用震天雷袭击都督府和统制的宅邸,刺杀韩世忠和主要将领,为金军下一波进攻扫清障碍。 谢易不再审问,看天色渐亮,吩咐陶佑押送俘虏回寿州,自己留下来继续监视。 陶佑不解地问:“我们既然已经胜利,为何不一起回去好好休整,副监军在这里停留是何用意?” 谢易叫侍卫疾如风拿来笔墨纸张,坐在台阶上奋笔疾书,他边写边说道:“我还有疑问,现在就去寻找答案,你们到寿州后速把这封信传递回建康统制解元,然后留下来休整待命。” 望着大部队下山,谢易背好干粮和水囊,在升仙台半里外,爬上一颗高大的枫树,坐在树杈向高台静静守望。 第五十五章 智擒金将 到了中午,有个人探头探脑走上了高台,四处走了一圈转身就跑。 谢易远远看着,动也没动。他知道,这人是个钓饵,只想引他上钩。 可是谢易用升仙台为饵,也想钓到大鱼,最终谁能钓得到谁,那就看谁更沉得住气了。 一直等到下午申时,九个人慢慢登上了升仙台。从他们的姿态看,前面走着的一定是首领,后面四个是头目,再后面就是四个侍卫了。 看来大鱼终于上钩了。 那个首领仔细观察着升仙台上遗留下的打斗痕迹,甚至蹲下来对着一块地方端详半天。过了一会儿,那首领在地上摊开地图,和其他头目指手画脚半天才起身,显然他已经分配好任务准备离开。 谢易目测了一下距离,只要那些人走下台,到达树丛附近,他就能有机会擒住那个首领。谢易屏住呼吸,身体已蓄势待发。 顺着台阶向下走的首领突然站住,他环视着面前的树林,目光很快停在了谢易躲藏的那棵树上。 谢易迅速身形隐藏在树干后,屏住呼吸,心中暗叹这个首领如此机敏,必定是作战经验丰富的优秀将领,或许他就是突袭建康的最高指挥官。 稍稍等了一下,谢易从树干后探头再看,却发现那九个人正四散逃去,眼看都要跑进树林。一旦有树林的掩护,他很难再有机会阻止金军。谢易来不及再寻找那个首领,他锁定一个距离自己最近的人就追了过去。 谢易在茂密的树丛中来回跳跃,眼睛紧紧盯着树下正在狂奔的人。距离那人越来越近,谢易正准备跃下的时候,忽然发现前面竟有一百多人正迎着那人跑过去。 这一突发情况让谢易终止了行动,面对百十人的围攻,他根本没有胜算。谢易喘口气把身子躲起来,现在不能强攻,只能见机行事了。 好在那个头目并不知道谢易在树上,他观察周围没有动静,聚拢了队伍低声训话,于是众人簇拥着他沿着山坡向东北方向急行军而去。 谢易看天色将晚,只得跳下来远远尾随。根据这些人行军方向,他大致判断这支金军的行军意图应该是想绕濠州,翻嘉山,过滁州,再渡江到建康。 但是他的时间有限,不能陪他们长途行军。谢易昨天收到传来的密报,岳飞已抵达临安,推迟了六天的会议终于可以召开,王克己命令他急速返回建康。谢易要想按期回去,今晚就必须动手阻止这股金军的行动。 以一敌百,谢易纵然有三头六臂也无法取胜,但他还是决定要碰碰运气。 随着天色完全黑下来,山林中已经伸手难见五指,谢易趁机不断向前接近金军,已经近到了能听到后队金兵的呼吸喘气声。 时间已到了半夜,这支队伍一直保持着匀速行进,只有最前面有一只火把引路,后面的金兵在黑暗中行军很容易掉队,于是队伍按单列纵队行军,所有人都左手握着一根绳索,右手搭在前面人的肩膀,深一脚浅一脚地翻山越岭。伴随着山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声,犹如一群幽灵在深夜的山林里游荡。 谢易慢慢靠了上去,敏捷地扭断了最后一名金兵的颈椎。在那金兵瘫软倒地的同时,谢易恰到好处地右手搭在了前面金兵的肩膀上,以致于前面的金兵毫无觉察。 又经过了半个时辰的行军,终于队伍中传来原地休息的命令。发布命令的人必定是这支队伍的最高将领,谢易顺着声音向前走,同时向两边努力辨认着地形。他忽然又听到有人用金语说:“百夫长,请喝点水休息。” 随着一个身影接过水囊,谢易一阵狂喜,他终于找到了那个谋克勃极烈。 谢易抢上前夺过水囊,用金语咒骂道:“你她娘的眼瞎了,我才是百夫长。” 那个百夫长和侍卫都愣了,百夫长回骂道:“小兔崽子,你疯了吗,竟敢……” 谢易再次确认此人就是百夫长便不再客气,他一脚踢翻了身边的侍卫,一拳打中百夫长的太阳穴,夹起昏倒的百夫长,横向冲出队伍,向右侧的缓坡跌跌撞撞跑了下去。 直到此时,金军队伍才反应过来,接着一片慌乱,有人点燃了火把,向谢易追过来。跑在最前面的人一不留神,就被躲在暗处的谢易打倒在地。谢易夺了火把,奔跑起来更加自如。 一是因为金军没有带弓弩,二来,谢易身怀绝技,金兵如何追赶得上。双方的距离越拉越大,谢易很快逃出了金军的追逐,安全脱身而去。 第二天清晨,寿州城门刚打开,陶佑就带着十几个校尉纵马出城。已经一天不见副监军的踪影,作为保护谢易的负责人,陶佑担心的整夜睡不着,如果副监军有闪失,他也会性命不保。因此他早早起床带着校尉在城门下等候,看城门打开,吊桥落下,他就迫不及待出城寻找。 刚过吊桥,陶佑就勒住战马,他惊讶地看到谢易蹲在护城河边上,正在和一个五花大绑倒在地上的人聊天。 一行人回到寿州城军营,谢易讲述了昨日发生的事情,陶佑和卫队校尉都听得入迷。陶佑担心地问道:“虽然百夫长被挟持,但这支金军还可以继续去建康啊。” 谢易愉快地喝了一口羊杂汤,笑道:“金军此次属于秘密行动,绝不可能把行动方案泄露给其他人,除了金军的千夫长之外,也只有百夫长知道,其他金军根本不知道路线,也不知道去的目的地,更不知道要干什么。所以,百夫长一旦失踪,这支金军只能原路退回。” 疾如风挠挠头问:“我们晚上伏击的金兵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不是一伙的?” 谢易答道:“那一百人的金军是探路者,也是替死鬼,他们在前面试探宋军反应,必要时都可以牺牲,真正突袭的金军趁机暗度陈仓完成任务。这个计划也算是深思熟虑了。” 陶佑试探道:“副监军审问那个百夫长可有线索了吗?” 谢易喝完了羊杂汤,站起身道:“涉及军国机要,你最好不要问,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我去休息一个时辰,所有俘虏交寿州军押往建康。今明两天,我们又要进行强行军,你们一定要做好返程的准备。” 望着谢易离去的背影,疾如风仰慕不已:“紫金山孤身夜擒百夫长,副监军真是艺高人胆大,我算是服了,五体投地的服。” 陶佑深有同感,但他没有说一句话,急匆匆回到房间,他要赶快把此事向殿帅杨沂中奏报。 谢易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经百夫长供认,这次袭击建康的千夫长竟然是完颜卓。在周家庄一别三个月后,没想到两人又要再次进行殊死较量。 第五十六章 武湖先生 镇江的早晨已经闷热,阳光刺眼般明亮,今年的初夏异乎寻常的酷暑难耐。 知府内宅的小跨院里,应萱又检查了一遍自己整理好的笔记,她没有大功告成的喜悦,唉声叹气地站起身向窗外望去。 华齐昨天带伤告假,要陪女儿回临安。院子里,只剩下九斤一个人汗流浃背地练功。游廊边上,连翘躲进阴凉里洗衣,赤芍在另一侧晾晒被褥。没有了往日青黛贫嘴聒噪的声音,也没有了华娇蹦蹦跳跳的身影,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失去了生机和情趣。 昨日建康传来消息,谢易已经从寿州星夜兼程返回,应萱不知道见到丈夫该怎么解释自己犯下的大错。 正在踌躇,忽然她看到刘子羽带着一男一女两人走到院门口,那个男人止步不前,刘子羽只带着女子走进了院子。 刘子羽让连翘速去通禀,夫人等的人已经到了。他又叫过来九斤,指了指院门口的那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你这样闷头练,属于傻练,那位是个拳脚老师傅,你去求他给你指点一下。” 刘子羽带着女子走进正房客厅后,九斤来到院门口深施一礼,说明自己的请求。那男人听说是谢易教的基本功,蛮有兴趣地打量着九斤,看他身材虽然高大魁梧,但从骨骼上看并不是练武的材料,于是皱着眉说道:“既然你是你家老爷教了你站桩,你也练了一阵子,那就先让我看看你打树的本事。” 九斤不好意思地说:“不瞒先生,我家老爷只教我基本功,院子里的树被我打折后,就只好对着院墙打砖……” 那人又有些失望,九斤太愚笨,缺乏灵气,这样的人成不了气候。但话已至此,他只好指了指自己:“不必打砖墙了,你直接打我一下试试看。” 既然刘知府都说这是个高人,那肯定比自己强很多。九斤也就没再客气,他运足气力,挥拳打向那人。拳还没到,拳风已至,竟然吹动那人的麻布直裰摆动起来。 九斤一拳打上,却悄无声息。不知什么时候,那人的手掌在自己的腹部挡住了九斤的拳头,九斤的千钧之力一下子消散的无影无踪。 那人看着九斤笑道:“我几乎被你骗了,还真以为你的拳头很硬。” 九斤吃惊地看着那人,半晌才说:“我没骗你,我真的打折过碗口粗的树。” 那人摆摆手道:“我信你说的。我的意思是,我以为你是练凶狠的拳术,但我判断错了。你家老爷教你打拳,不是练你的拳头,而是练你的腰力。腰力练好,你就会用崩劲,那个时候,你只凭一招就可以走遍天下。” 那人直到此时才发觉九斤的腰力有绝佳的爆发力,谢易教九斤的基本功是为他量身定制,真是慧眼识珠。他不再理会没听懂的九斤,看着院子微笑着喃喃自语:“这个谢大官人好手段,我倒真想会一会。” 此时,应萱通过刘子羽的介绍,已知道来访的是武湖先生,就是特意请他护送十箱财物回泉州。因礼节所限,武湖先生不便见女眷,由他的师妹承影代为拜见。 承影看完木箱,脸色凝重道:“夫人出自深宅高墙人家,不知外面的行情。只拿半贯铜钱,甚至为求一顿饱饭,就有亡命之徒敢铤而走险,杀人越货。你家这百万贯巨资如走漏风声,将会引来无穷无尽的灾祸。夫人一定不可张扬,否则即使送到泉州,也只是把祸水引到泉州,那里的人也将永无安宁。” 应萱连忙保证:“已蒙刘公教诲,我自会小心提防。除了你们和我家官人,绝无其他人知晓。单不知武湖先生酬金多少,我也好提前预备。” 承影看了看刘子羽,对应萱道:“我做不了主,还是请夫人立屏风,且听我师兄如何说。” 应萱应允,命连翘和赤芍取来屏风放到房间一角。承影看应萱转到屏风后落座,这才亲自到院门口请师兄。 不多时,武湖先生走进来,看了看木箱也倒抽一口凉气,这也是他生平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的财宝。 承影通报了刚才的谈话内容,武湖先生弯腰拾起一块玛瑙放在手中把玩着说:“事关重大,护送经费必须十箱抽一,方可成行。” 刘子羽微闭双目,不动如山。承影却惊诧地看着师兄,她不知道师兄怎么会狮子大开口,一口咬定要拿走十万贯。但师兄既然开口,她只能沉默不语。 屏风后的应萱心中大为不满,但还是平静地说:“武湖先生担着性命护送,奴家也晓得的,但酬金未免也太高了些。” 武湖先生隔着屏风道:“夫人误会了,我所说的是经费,不是酬金。镇江到泉州,三千里艰难险阻,六十日的刀光剑影。百座州县需要通关打点,千山万水更要拜山门叩水寨,即使有镇江知府的公文,鄙人在江湖微末的名气,不花钱财运动,想安然无恙到达泉州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夫人算一算,这该要花多少钱?” 经过这一番讲解,应萱只能承认,沿途花十万贯保平安确实值得。她轻声道歉:“奴家是妇道人家,没见过大世面,先生勿怪。奴家全依先生,不知先生酬金多少,还是一并算清吧。” 武湖先生这时才坐下:“我替人护送,无论人和物,不论贫或富,酬金一律每里一贯钱。” 应萱点头,这种价码很贵,但对于她的货物来说,非常公道。 还没容她开口,武湖先生接着说:“如果谢官人肯请我吃顿饭,酬金减半。” 应萱忙解释:“别误会,酬金照付,我家官人也一定会请先生喝酒的。” 武湖先生站起身道:“那就这么定了,事不宜迟,请刘公办个通关公函,请夫人准备好收货人的地址姓名,等一会我派人来取货,今日我们就动身。” 刘子羽代为送客返回的时候,应萱再次致谢刘子羽帮忙,又好奇地问起武湖先生的背景,她好像听出来此人对刘知府并不客气。 刘子羽笑了笑:“他纵横江湖多年,行为举止难免桀骜不驯,但这是个侠士,懂得善恶是非。武湖先生也曾对右相张浚有不杀之恩,说起来话长,应夫人还是抓紧时间按他所说准备吧。” 武湖先生走出衙门马上对承影嘱咐:“你速去调集人手,这次需要动用一百名弟子,明线护送需要三十人,暗线护送五十人,另外二十人跟随我提前走一天,扫清障碍。” 承影有些意外地问:“有必要动用这么多人吗?” 武湖先生翻身上马道:“岳家军第一次北伐时的军费支出是九十七万贯,谢易家的这些钱足可以再组织一次北伐了,能不小心谨慎吗?” 第五十七章 杀人灭口 谢易风尘仆仆按时赶回建康,第一件事就是到大都督府拜见王克己,他要汇报金人即将潜入建康的情报。 但他不知道,王克己这几天烦躁易怒。全是因为镇江之行竟然被自己的书童算计,一世英名险些毁于一旦。 那日王克己酒醒才发现,身旁侍寝的竟然是谢易家的婢女,他当时就吓懵了。如果事情张扬出去,对谢家是奇耻大辱,他的名声也将遭遇致命打击。 当华娇含情脉脉念了那首情诗,王克己更加怨恨王仁这个小奴才。平日里他随时会送礼物给刚认识的人,王仁随身常备着各式各样的礼物。但在谢易家时,这个奴才错拿了胭脂盒,送给万夫人的情诗也阴差阳错给了华娇。 幸亏华娇修养不高,没读懂里面的意思。如果是应萱从华娇那里看到,一定能读出诗里有万夫人的信息。万一泄露,那可就将杨沂中派系的人完全惹翻,说不定哪一天就被人暗算,小命不保了。 打发华娇离开后,王克己正在惊慌失措,刘子羽突然造访说了让他更加恐惧的事情:华娇私情已经泄露,谢家上下正闹得不可开交。 刘子羽建议,如果两家想掩盖丑闻,只有让谢家把华娇送给他做侍女。王克己喜出望外,马上点头答应,并特意备下万贯谢礼回赠谢家。 从华娇手里拿到了那首情诗,王克己第一反应就是亲自撕碎焚烧。毁掉证据之后,他连夜打发华娇、青黛和王仁回临安,并向参军炼涛下达追杀令,在半路上将三人杀掉灭口。 今天中午接到丹阳守军报告,在溧水附近的丘陵地区,监军家眷车队遭袭。六名侍卫死于非命,三辆马车翻下沟底,依稀能看到有几具尸体倒卧,但山谷异常险峻,无法下到谷底查验,特此上报云云。 看完报告,王克己不无担忧地问炼涛:“那些人办事到底怎么样,会不会走漏风声?” 炼涛答道:“监军放心,我找的都是著名刺客,他们从不留活口,干完活就远走他乡。即使被抓也不会泄露半个字,这是他们的规矩。” 王克己叹口气:“罢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再追究,但愿他们没有留下隐患。” 正说着,侍卫进来禀报:副监军已在门外恭候。王克己有些做贼心虚,手里的报告吓得掉落在地。 炼涛拾起报告揣进衣袖内,凑在王克己耳边提醒:“监军沉稳些,华娇的事在刘知府的主持下,已经和谢家和解了。后来华娇和青黛都是王家的婢女,生死也和谢易无关。见了副监军勿提私事,只问公事即可。” 谢易匆匆走进来拱手道:“参见监军……” 王克己忙站起身亲热地拉着谢易的手,把他按在座位上,赞扬道:“战报我已经看过,副监军劳苦功高,真是我等的楷模。” 谢易接过炼涛亲自端过来的茶杯,看着热情的二人有点莫名其妙。他顿了顿,接着说:“这次金军潜入,目标就是建康,我已经通知解元统制,提醒他加强戒备。” 炼涛道:“副监军做得对,我们只是督导江防,真正的防务当然还是由行营中护军负责。只是……” 王克己看着谢易总是心虚,此时只想赶快让他离开,于是拦住了炼涛的话头,亲切地说:“谢兄十日往返,还历经对金两次作战,实在疲惫,现在我们就不要再谈公务,还是让谢兄先回家好好睡上一觉,建康这里有我,谢兄不妨安心休整三日再谈。”在两个人不断关怀催促下,谢易只好站起身告辞。 回到谢宅洗漱完毕,谢易刚躺在床上,门外有侍女禀报:“萧九娘求见。” 谢易笑了,这个丫头消息如此灵通,才到家,她就尾随而至。谢易说声有请,站起身换了件便服,走到楼下的台阶前等她。 萧九娘见到谢易还没来得及施礼,谢易上前拦腰把她抱在怀里,大笑道:“出差十日,每日都在想九娘,赶快让我一解相思之苦吧。”说着就匆匆向楼上走,走了一半回头对侍女下令:“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上楼。” 萧九娘笑嘻嘻地搂着谢易的脖子,轻声问:“二郎此话是真还是假?” 谢易眨眨眼:“发乎情,我说的都是真的。没有夫人发话,只能止乎礼。” 萧九娘道:“那我也知足了。” 两人来到卧房,谢易放下萧九娘,关上房门,一回身,萧九娘又扑进谢易的怀里:“二郎别忘了你答应奴家的事。”说着就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叠纸。 谢易点点头,赞许道:“九娘从来不会令我失望。有劳萧夫人给我讲讲你是怎么拿到密函的。” 萧九娘听到这个称呼开心的合不拢嘴,立刻请谢易坐下,她站到他面前手舞足蹈地讲起盗取密函的经历。 “昨日午时有人在游船上命我唱了首曲子,给罕五赏钱的时候塞给了他半张信笺,告诉我们王克己的密函已经送出,密函将在句容过夜。我就和盖季在天黑后赶到句容驿站,按信笺所列线路,轻而易举进入房间拿到密函,在驿站外我们拆了密函抄写完毕,按原样封好放回原处。这样的盗取经历我还是第一次碰到,简直如探囊取物一般简单。” 谢易笑了笑:“如果真的危险,我也不会让你去办。”说着拿些抄件仔细阅读起来。 萧九娘坐在一旁灵巧地剥着枇杷,低声笑道:“我已经见过那位应夫人了,果然是窈窕淑女,宛若惊鸿,就连落泪都梨花带雨般楚楚可怜,难怪二郎对她那么倾心。” 谢易猛地抬起头,惊异地问道:“她哭了?为什么会落泪?” 萧九娘见谢易关心的神情,心里有点嫉妒,但还是如实坦白:“我听说王克己去了镇江,担心他会在镇江发走密函,也想趁机偷偷见识一下应夫人,所以尾随王克己到了镇江,在他屋子的房梁上从中午等到晚上,又到了隔壁院子应夫人睡房的房梁上留了半夜,看王克己还在准备材料,我就第二天返回了建康……” 接着,萧九娘将她所看到的华娇私会王克己,华娇念的诗,应拱辰到访,华齐被打,刘子羽出面调解等亲眼所见统统告诉了谢易。 谢易犹如木雕泥胎,呆坐着动也不动。虽然萧九娘并没有去二堂偷听,也不知道刘子羽施巧计解开两难局面,但谢易相信刘子羽的能力,他一定能把潜在的危机化解。 他震惊的是通过萧九娘复述的那首情诗,他即可断定万伯兰年轻的夫人竟然和王克己有染,而华娇误打误撞惹出了桃花劫,因为这段孽缘,不知会有多少人因此难逃厄运。 谢易有些坐不住了,他拉起萧九娘道:“你不是想让我兑现诺言吗,我们两个现在就赶到镇江去,我即刻向忘忧介绍你。” 第五十八章 镇江江防 当谢易满头大汗突然出现在应萱面前的时候,应萱先是一惊,然后高兴地抱住了谢易,接着又委屈地哭了起来。谢易忙连声安慰,但应萱哭的更加伤心,后来竟然哭晕了过去。 唬的谢易手忙脚乱把她抱到床上躺好,在她几处穴位来回摁捻,不多时应萱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谢易刚想宽慰她几句,忽然门外连翘禀报:“刘知府有请老爷到二堂回话。” 房门随之推开,一直守在门口的萧九娘大大咧咧闯了进来:“二郎,你快去吧,我来照顾大姐。” 应萱不由翻身坐起,赶忙擦了擦眼泪,疑惑地问谢易:“她是何人?” 谢易正待解释,萧九娘早就豁出去了,她催促谢易不要让刘知府久等,便把谢易推出门外,顺手插上房门。一转身在床前跪倒:“应夫人,我叫萧九娘,请让我给你讲讲我和二郎的事。” 站在门口的谢易本来还想推门进去,忽然发觉九斤、连翘、赤芍和院门口的衙役都在看他,他只得吩咐三人准备酒菜,打扫一间房屋,说罢就匆匆出了院子,跟随衙役向二堂走去。 走进知府二堂,刘子羽急不可耐问起金军越境的事,谢易于是静下心来慢慢给他讲述了在寿州两次抗金的过程。 刘子羽听罢鼓掌大笑:“后生可畏,万伯兰没看错,老夫也没看错,你是个真英雄。” 谢易忙拱手道:“惭愧,虽然我阻止了一路金军,但至少还有三路金军已经向建康奔来。情报上说有百人金军,但实际上,一路金军就有一百多人,其他三路还不知有多少人。现在建康情势危急,如何防御还需先生指点。” 刘子羽鄙夷地哼了一声:“我半辈子都在和金军打交道,他们作战靠的是三样:女真兵的作战能力,勇猛顽强的精神,大决战中的协同配合。像这样搞潜入刺杀,我也是第一次碰到,说明金军的优势全无,只好玩弄旁门左道的把戏,即使侥幸得手,也是蚍蜉撼大树,根本无法扭转宋金两国正在改变的大势。” 谢易心中不以为然,却没有当面反驳,对一位老人不要逞口舌之快,让他心理安慰些也是好的。 刘子羽此时兴致不减,邀请他观看江防要塞。谢易明白他的用意,知府衙门眼线众多,只有远离知府,才能远离是非谈点心里话。 两人带着侍卫,骑马并排缓缓而行,出了镇江城,很快就来到江防大营。江面上战船穿梭往返,岸滩上拒马林立,每隔五丈设立床子弩击发点,土堆起的城墙上人数众多的弓弩手正训练弩弦校正瞄准,城墙下五队军士正训练肉搏。远处的骑兵纵横驰骋训练冲刺劈杀。 刘子羽和谢易立马一处高坡,刘知府用马鞭指着下面热情高涨的训练场面,意气风发道:“我大宋编制是十人为火,五火为队,十队为营,十营为军,我这个知镇江府兼沿江安抚使,手里掌握着两个军,上万人马。虽不敢北望黄河,但守住镇江沿岸,我还是有把握的。” 谢易仔细看了一遍,手指着江滩问:“我猜那里已经遍布陷马坑了,从江滩到这片城墙地势逐渐加高,应该是先生实施火攻的准备吧?” 刘子羽手捋须髯赞许的点点头:“看来你深得令尊的军务布阵精髓,贤侄看老夫布置的还算妥当?” 谢易赞叹道:“巧用地形层层防御,堑壕连绵,进可攻,退可守,彦修先生把江岸防守已布局的无比严密。金军要想突破防线,恐怕要付出十数倍守军的代价才行。” 刘子羽仰天大笑:“能和懂行的人谈军务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这位宋军的防守战大师守真定,除范琼,屯熙河,通汉中,三百士卒血战三泉,坚壁清野巧守凤翔,留下了一个个经典防守战例。今天在落日的余晖中,刘子羽焕发出慷慨激昂的气势,谢易不由对这位一直被埋没和压制的英雄感叹不已。 刘子羽沉默片刻,向谢易叙述了前几天华娇引发的变故,说完才劝慰道:“你家这位夫人有些让我捉摸不透,她谈吐不凡,是有大智慧的人,但有时却感情用事,极其脆弱,可能她只是个女人而已,出了事情能弥补就好,你就不要再责怪她了。” 谢易没想到这件事又冒出一个青黛,在仔细串联这些琐碎的线索,他终于整理出事情的原貌,不由叹口气道:“先生不知道我家夫人曾经的经历,了解以后就会明白她为何会在这件事上那么敏感。我自然不会责怪她,夫妻应相濡以沫,肝胆相照。” 刘子羽满意地点点头:“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你是污浊世俗中的清泉,望你善守之。” 谢易自谦几句,忽然问道:“从临安、建康到庐州、寿州,到处在传宋金议和的事情,先生怎么看?” 刘子羽忧虑地看着操演的将士,悲凉地叹息道:“建炎初年宋军一溃千里,绍兴元年吴玠和吴璘两兄弟在和尚原大败兀术,绍兴四年,韩世忠在大仪镇击退金军。绍兴六年,杨沂中藕塘大战击败伪齐刘猊十万之众,绍兴十年,刘锜顺昌大捷,今年二月,杨沂中和刘锜硬碰硬和金军在柘皋会战,大破兀术主力。宋军从敌不过,到扛得住,再到打的赢,我看不出现在有和谈的必要。” 谢易安慰道:“宋金两国在绍兴九年的和议稍有眉目,金国归还我西京、东京以及河南诸州。如果这次和谈能迫使金国退过黄河,能避免生灵涂炭,让百姓早些休养生息,对我大宋也并非不能接受。” 刘子羽摇摇头:“金贼穷兵黩武,狼子野心,贪婪成性,他们怎么舍得把吞下的肉再吐出来?以老夫愚见,宋金两国最终只能在战场上见分晓。你的愿望不错,但我敢断言,和谈最终结果一定不会如你所愿。” 两人都沉默下来,提到和议让两人都没有了好心情,于是拨转马头怏怏而回。 快到知府衙门的时候,迎面碰到了镇江诸军统制成闵,他看到二人喜出望外,拱手笑道:“我才去知府找过先生,衙役说你不在,我正发愁怎么找到你呢。副监军正好也在,那就一起随我去眠春楼喝酒,有临安贵客来要找刘知府帮忙呢。”说着便热情地强拉他们一同走进了酒楼。 在二楼的雅间坐着三个衣着华丽的人正在等他们,经过成闵从中介绍,谢易才知道,这三人都是临安数一数二的商人,为首的叫谷啸吟,是秦桧的远房亲戚的同乡。这次来是为了镇江郊外的千顷军垦地而来,他们要将其开发为十家庄园,供临安官宦养老之用。 谢易惊讶地问道:“那都是江防大营屯田专用,给了你们,江防军吃什么?” 谷啸吟陪着笑脸道:“宋金两国马上就要达成和议,要那么多闲吃饭的军汉有何用?裁员裁军马上就会开始,我们是拿了枢密院的公函而来,那还会有假?” 谢易和刘子羽对视一眼,看来那些传闻都是真的了。刘子羽冷冷地问:“既然你们已有公函,还找我干什么?” 谷啸吟谦卑地答道:“公函是同意这件事,具体执行还需要刘知府和成统制大力协助才行。不过您放心,我们懂规矩,每人三万贯的润笔费早已准备妥当,只要两位相公签了字,派遣军兵衙役照应,我们即刻送到府上。” 刘子羽正要发作,谢易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袖,刘子羽才勉强答道:“明天到知府来,我看罢公函再议。” 谷啸吟和成闵都长出一口气,宴席的气氛热烈起来,随着推杯换盏,三个商人有些醉了,他们不停炫耀自己的靠山和背景,并透露出宋金和议的细节来。谢易听着听着,心就凉了半截。 他失望地靠在椅背上,厉兵秣马收复中原已经不可能。一种壮志未酬的悲凉感油然而生,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家,想着萧九娘和应萱现在的样子,她们到底谈的怎么样了?以后自己是否应该归隐,和她们相守一生终老山林? 第五十九章 应萱点头 在应萱的房间里,萧九娘把她和谢易的相遇、相识到相爱的经历讲了一遍,她是歌伎出身,讲故事是行家,即使再普通的事,经过她的演绎就变得栩栩如生,引人入胜。 应萱听完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竟然有些向往:如果两个人心心相印,生死与共的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该有多好。 萧九娘跪了半天,也没听应萱让她起来,不由哀求道:“大姐,好歹留个话,非要让我在地上跪烂了膝盖不成?” 应萱这才醒过味来,叫她起来坐。萧九娘已经站不起来,只能爬了两步,扶着椅子慢慢挪着坐下。应萱看她狼狈的样子,不由用袖口遮住嘴笑起来:“我可还没答应呢,你先别叫那么亲。” 萧九娘咧嘴揉着膝盖,嬉皮笑脸道:“二郎都答应了,大姐还敢不同意吗?” 应萱一撇嘴:“你不用哄我,如果我不点头,他绝不会答应你。” 萧九娘伸出大拇指道:“大姐说的还真对。你怎么会猜的那么准呢?” 应萱骄傲地说:“我知道我在他心中的分量,他不会不顾及我的感受。” 萧九娘没话说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那大姐到底同意不同意?” 应萱低下头道:“二郎和你都睡在一张床了,我还能怎么样呢。” 萧九娘赶快辩解道:“我们可没逾越规矩,从来没有发生过男女之事。” 应萱叹口气:“你刚才说了,去年春上,二郎受伤下不得炕,是你服侍了他三天三夜,还不是早就有过肌肤之亲,那和发生男女之事有什么区别?我本该同意的,但我是个弃妇,你又是个下九流,这太委屈二郎了。传出去实在不好听,将来怎么好意思进谢家祠堂。” 萧九娘脸一红,心虚地表白道:“我知道自己出身卑贱,我也没有想要什么名分,给个妾的身份就行,我伺候你和二郎一辈子还不行吗?” 应萱摇头道:“如果那样,二郎会怪我,你会怨我,我可不想做坏人,容我和二郎商量一下再定。” 应萱叫来连翘,命她带萧九娘去房间休息,等谢易回来后一起吃饭后再决定。 谁知一直等到了深夜,谢易才回到家中。他看应萱脸冲里躺在床上,以为还在生闷气,便轻轻坐在床沿,老老实实坦白去年和萧九娘发生的事情。 刚开了头,应萱就打断了他的话,转过身子说:“官人不用说了,九娘都已经讲过,奴家又没想和你对质。事已至此,官人拿个主意吧。” 谢易陪着笑脸道:“咱家还不是全凭你定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应萱噘嘴道:“这可是你说的,别后悔。” 谢易忙又改口道:“夫人定之前,最好先听听我的想法。” 应萱咯咯地笑起来:“好你个二郎,为了个小戏子,竟然也会奸滑无赖。” 谢易看出来应萱没有生气,只是在逗他,这才松了口气道:“家里的事应该听夫人的,但九娘为救我,没了清白之身,我也要对得起她,真是让我为难。” 应萱幽幽地说:“官人是重情义之人,奴家怎敢为难官人。只是担心我们两个玷污了官人祖上,我们可吃罪不起。如果回泉州,怎么见官人的哥哥和妹妹呢?” 谢易一听就笑了:“这么说夫人是答应了,那就好。我的家是武臣世家,哥哥和妹妹都是不拘泥常礼之人,他们不会对你们有轻忽慢待,放心好了。家和万事兴,一家人恩恩爱爱和睦相处,比什么都重要。今晚我就好好和夫人和睦相处一回,答谢夫人的宽宏大度。” 应萱羞红了脸,刚想催他先去洗澡,但谢易已经吹熄了蜡烛,用身体覆盖了她。 第二天九斤起床走出房门,正巧碰到谢易出来,便忙行礼道:“老爷……” 谢易急忙制止他,轻声道:“他们还都没有醒,轻声些。这些天练的怎么样?我要检查一下你的练功成果,如果发现你懈怠,我可要处罚你的。” 九斤嘿嘿憨笑着低声道:“老爷说过的话,九斤从没敢打半分折扣。” 谢易知道九斤为人实在,但只要见到他就会检查督促,这也是谢易的习惯。他走到院子当中站好:“你试试打我一拳。” 老爷发话,九斤一定照做。他走到谢易面前,凝神呼吸,气运右臂,猛然发力打出一拳。紧接着九斤惊觉谢易的手攥住了他的手腕,这一拳的力道立刻偏转,九斤不由自主跌跌撞撞向前跌出去。 谢易看着摔倒的九斤笑了笑:“不错,你大有长进。看来日常还是下了功夫的,今天就可以进行第二阶段练习了。” 九斤爬起来拍拍尘土道:“是不是该教我崩的技法了?” 谢易一愣,问道:“你见过谁了?那人给你说了些什么?” 看老爷的脸色,九斤以为自己办了错事,忙解释道:“那日刘知府请了一个高人来家,是刘知府让我跟那人讨教的。那人只是说,老爷教小的不是拳功,而是腰功,练的不是拳法,而是崩法。我反正是听不懂。” 谢易想起来昨晚听应萱讲过,护送财宝的武湖先生是拳脚高手,于是笑了:“看来真是个行家。他有没有试过你?” 九斤看老爷没有生气,胆子也就大了,他连比划带说:“那人也是让我打他一拳,我打过去时,他用手掌接住了我的拳,那感觉像是一拳打进棉花里,轻飘飘的失去力道……” 谢易深吸一口气:“好手段,真是个高人,有机会倒是想见见。” 九斤笑道:“那人也是这么说老爷的,你们两个想到一起了。” 谢易拍了拍九斤的肩膀:“那人说的没错,我主要是锻炼你的腰力。打拳看似是胳膊用力,其实是肩背腰同时发力,腰力运用得当,你打出去的拳,杀伤力就会成倍增加。等一会我给你找个石锁,教你抛接的动作,再苦练百日,你即可进入下一个阶段训练。” 九斤挠挠后脑勺:“什么叫‘崩’?老爷看我什么时候才能练‘崩’法呢?” 谢易想了想,解释道:“你可以想象一下除夕爆竹,本来静止不动的爆竹点燃之后,一瞬间炸裂开,这个瞬间就是拳脚里面讲的‘崩’劲。你还需要再等三个百日才能开始练习,十年光阴,你的‘崩’劲可成。” 九斤吐了吐舌头:“我的亲娘,只练个‘崩’就要这么久啊。” 谢易微笑着说:“你天生有力,进度已经比别人快得多了。记住,想有超过别人的拳脚,就要肯下功夫,这事急不得。只要你基本功扎实,我以后再教你别的拳脚,你就可以直接练招法,那时候你才会感觉越练越快。” 两个人正在闲谈,萧九娘走出了房间,看到谢易就欢快地跑过来。谢易轻咳一声,拿眼示意她,萧九娘忙慢下脚步,一副端庄贤淑的表情,规规矩矩走到近前,屈膝施礼:“官人万福,奴家这里有礼了。” 谢易装出老爷派头,爱答不理的转身道:“罢了,陪我到后花园转转。” 第六十章 盟友道贺 两人来到后花园,萧九娘看左右没人,一把扯住谢易的衣袖,着急地问道:“二郎和她商量的怎么样了?我为了等消息,整个晚上都没睡好。” 谢易看着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有些心疼地扶着她坐在亭子的石凳上,这才开口道:“昨晚和夫人说好了,你做侧夫人,明天就在镇江眠春楼摆几桌酒席,正式把你娶进谢家。” 萧九娘惊喜地站起身,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哽咽着说:“这一年我总担心你不会回来找我……菩萨保佑,我可算是盼到这一天,我那死去的爹娘也总算可以闭眼了。” 谢易看着悲喜交加的萧九娘,宽慰道:“莫哭,眼睛肿了人就没了精气神。明儿洞房花烛夜,我可不想揭了盖头看到个丑丫头。” 萧九娘大惊,忙擦去眼泪,嘴里叨念着:“糟了,这可如何是好,我这就回去好好收拾一下。” 谢易微笑着和萧九娘往回走,边走边嘱咐道:“吃罢早饭,我去邀请客人,你大姐要和连翘、赤芍布置新房。家里人手少,只好有劳你这个新娘子和九斤去采买置办你自己的穿戴了。” 此时的萧九娘心情大好,她娇羞地答道:“不用置办,我早就给自己准备好了。我父母早亡,也没人会替我置办,所以去年二郎离开建康,我就开始订做好几套婚服,就等着二郎娶我的时候穿。现在只需要派九斤快马回建康,到萧家游船去取即可。奴家还请官人答应,邀盖季和罕五他们都来参加咱们的婚事。” 谢易停住脚步,一拍额头醒悟道:“糟糕,我怎么会差点把他们忘了,这些人不离不弃伴随你这么多年,实在是忠义之人,我们当然一定要请他们喝喜酒。唱班的人没有马,坐车过来需花费时间,我这就叫九斤立刻出发。” 萧九娘开心地笑了,如果不是担心被人看到,她恨不得亲新郎一口。 谢易连续拜访了刘子羽、成闵等人,邀请他们参加明天的宴席,接着又跑到商家订了婚宴所用之物,一直忙到天黑才算完成采买。谢易回到家,意外地发现小院门前停着几辆马车,有侍卫和衙役正在向外搬运家里的物品。 他莫名其妙地进屋问了应萱才知道,下午刘子羽派人过来说,衙门里婚丧嫁娶与礼法不和,他已在镇江找了个宅邸,房屋足够宽敞,就算摆十几桌酒席都不在话下,谢家人搬过去即可准备明天的婚礼。 这让谢易有些傻眼,他只是想马上就要搬到建康住,在镇江娶侧室夫人也没必要兴师动众,简单请几桌人吃个饭而已。没想到刘子羽竟大操大办起来。不过老爷子说的也对,知府衙门是朝廷重地,确实不该视同儿戏。 无奈何,谢易只得一同张罗着搬家。出了知府衙门后门,走不多远,就来到一座三进的宅院门前,只见院里院外张灯结彩,十几个侍女和仆人穿梭往返,里面一片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走进院内,刘子羽、成闵和谷啸吟等人见了谢易纷纷迎上前来道贺。谢易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只好拱手致谢。 说笑一阵子,众人纷纷告辞。刘子羽才对谢易解释道:“我交代谷啸吟负责筹办你的婚事,所有的费用,包括他给你买的侍女仆役,都算在他的头上,你不用操心。你快要回建康,以后还不一定什么时候有机会见面,借着你的婚事,我们好好欢聚一场。” 谢易连连摇手道:“先生怎可做这样的事,我就是不办婚事,也不能污损先生的清誉啊。” 刘子羽道:“我的名声如何,自有公论,你不必在意。这些商贾手握朝廷公函,我挡也挡不住,与其为他们省钱,还不如把钱花在贤侄的喜事上,也会让老夫开心些。趁着老夫说话还有些用处,你坐享其成就是。” 这番话让谢易感到老爷子话里有话,他再问的时候,刘子羽却笑而不答,乘轿而去。 谢易回到院子里,看到齐刷刷站着十名婢女和十名男仆正等他训话。他还没有做大家长的经历,正不知说什么好,萧九娘主动站出来替他训话。她让婢女把礼品搬到内宅,登记造册后听应夫人差遣,命厨子开灶做饭,并细致安排了马夫、更夫、杂役的差事。很短的时间,萧九娘就把仆人们的工作安排的井井有条。 萧九娘有条不紊的指挥能力让谢易刮目相看,即使比起应萱也强了很多。回房间后,他奇怪地问萧九娘,这些都是在哪学来的。萧九娘笑称,她从小就有本书专门记录这些俗事的,看多了也就会了。 谢易和应萱、萧九娘刚吃罢饭,九斤由知府的衙役指引着回来复命。 谢易看九斤的脸色异样,担心地问:“你早晨出发,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在建康又惹事了?” 没想到九斤没有回答,反而一脸神秘地说:“我在建康碰到了周家庄的故人,他们跟着我一起回来了,请老爷出门迎接一下。” 闻听此话,谢易站起身就向外走,奇怪地问:“周家庄的人怎么会知道,建康到周家庄那么远,该不是你飞回庐州了吧?” 九斤不再卖关子,他跟在后面答道:“不是周家庄的乡亲,而是在周家庄一起抗金的契丹人。” 谢易一愣,随即加快脚步来到前院中堂。果然,屋子里面坐着的正是耶律乌古和马哥奔宛耶。两人身着大宋服装,就连发型和胡须都和宋人相同,现在只要两人不开口讲话,谁都看不出他们是契丹人。 耶律乌古见到谢易就主动上前,亲热地抓住他的胳膊,连声道:“久违了,谢大官人。听闻你明天喜事,特来道贺。” 谢易碰到曾经并肩作战的盟友也喜上眉梢,他向两人拱手作揖,连称同喜。接着问道:“王爷的伤是否已经无恙?现在是不是在大宋定居下来了?” 耶律乌古回答:“我被施全将军安排护送到了临安,蒙大宋皇帝陛下恩赏,我们已经在海门定居下来。陛下还赏赐了农田渔场,供我们日常用度,我和我的部下生活还算体面。” 两人坐下后,谢易看了一眼马哥奔宛耶,冲他点头笑了一下,他知道,有耶律乌古在,就没有他说话的份。马哥奔宛耶只是点点头,依然垂手侍立在耶律乌古背后。而萧家唱班的人此时都毕恭毕敬靠墙站着,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礼盒。 谢易热情地招招手:“王爷,我在建康认识了几个朋友也来了,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没想到耶律乌古淡淡地说:“不用介绍,他们都是契丹人,是我迭剌部的子民,我在这里坐着,他们自然不敢坐,也没资格靠近我。” 这又一次让谢易深感意外,他愣了一下,不由自主站起身道:“这么说,萧九娘也是契丹人?” 耶律乌古道:“正是,她也是契丹人,一个有契丹皇家血统的公主。” 第六十一章 九娘往事 辽保大二年,即宋徽宗宣和四年,辽天祚帝杀掉次子晋王耶律敖鲁斡,引发贵族内乱,金军趁机攻陷辽南京。在辽南京的晋王耶律敖鲁斡的家眷分散出逃,匆忙中,刚出生的九公主就托付给了汉人侍卫萧长庚,命他带公主到滦州等待局势平定后再合家团聚。 谁料想,这一等就是三年。 苟延残喘的辽天祚帝在应州被俘,标志着辽国灭亡。眼看大势已去的萧长庚便将九公主认作女儿,名唤萧九娘,举家搬迁回自己的家乡。他们先向东走,途中陆续碰到了逃难的契丹侍卫盖季、罕五等人,众人商议后便结伴坐船出海漂泊数月,才到达萧长庚的老家楚州。 谁知老家也不安全,建炎四年九月,金兵攻陷楚州,萧长庚两口皆死于战火中,只有盖季、罕五等四人保护着萧九娘逃出楚州。他们跟随着逃难的人群一路颠沛流离,眼看支撑不下去,萧九娘就要饿死的情况下,只能先保命要紧,众人便卖身给扬州的一家青楼得以苟延残喘。 六岁大的萧九娘在青楼学艺八年,由于有罕五等人替主子受过挨打,她倒也没有受什么罪。十四岁那年首次出场献唱,因色艺双绝一炮而红,成为青楼无人取代的摇钱树。这群契丹人也总算有了点积蓄,开始过上像人一样的生活。 谁知好景不长,第二年,萧九娘就碰上了闲居在家的宋军名将刘光世。这位以逃跑闻名的宣抚使恶迹昭彰,但因宋高宗赵构的袒护,虽然被夺军权,却依然高官厚禄逍遥自在。 刘光世第一眼看到萧九娘就惊为天人,三番五次提出要赎她从良,纳入刘家为妾。萧九娘听说过声名狼藉的刘光世的为人,因此宁死不从。刘光世勃然大怒,命家奴到青楼出巨资买了萧九娘,并强行捆绑带走。 在青楼做杂役的盖季等人闻讯奋力营救,带着萧九娘逃出了扬州。但是刘光世虽无军权,但其爪牙余党遍及江淮,萧九娘一路上遭遇多次阻截,盖季等人也多次受伤,情势岌岌可危。 逃到建康郊外的钟山时,萧九娘等人再次被刘光世几十名家奴包围。千钧一发之际,路过此地的谢易打抱不平,力战刘光世六大侍卫,击退了众家奴,为了保护萧九娘,谢易以身挡毒箭,若不是之后萧九娘悉心照顾,他险些丢了性命。但从此也赢得了萧九娘的芳心,她立誓非谢易不嫁,一直苦苦等到了今天。 罕五讲述完后,谢易目瞪口呆,他再仔细想想,萧九娘有种奔放洒脱的异样风情,这确实是汉家女子不曾有的个性。她的相貌和身高也异于汉家女子,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耶律乌古看谢易久久不说话,便安抚道:“我可不是来坏你好事的,你们的亲事我举双手赞成。我原来准备出趟远门,所以到建康采买礼物,不料碰到了大内侍卫盖季,才知道这曲折的故事。事有凑巧,你的仆人又到萧家游船传信,我这才和他们一同赶过来道贺。” 谢易此时还醒过味,只是心不在焉地问道:“王爷出远门,是准备去哪?” 耶律乌古面带喜色答道:“当年大辽即将覆灭时,辽军统帅耶律大石带两百亲兵逃出,十年后他神奇地再次创立了辽国,定都在八剌沙衮(今吉尔吉斯斯坦),现在已经是那里诸国的霸主。我在海门码头从国外商人偶尔听来这个消息,知道后我就再也坐不住了,决定带着我的部族乘船投奔耶律大石。” 说着,耶律乌古又指了指萧家唱班的众人:“他们知道后也很激动,都恳求跟我一起走。我来也是问问你和我的表妹,是否愿意一起走。到了辽国,我可以保证你们锦衣玉食,享尽人间富贵。我看大宋朝廷也是争权夺利尔虞我诈,你有大才,在大宋却不会有出头之日。到了辽国,我保证你可以任意施展抱负,建功立业。” 谢易站起身道:“多谢王爷抬爱,我的抱负是大宋中兴,去辽国就更难实现我的抱负。但你的表妹受尽磨难,有荣华富贵的机会,她如果要去,我不会阻拦。我这就去叫她过来,你们兄妹好好谈谈吧。” 走到门口,谢易回身问道:“请问王爷,她的契丹本名叫什么?” 耶律乌古答:“萧塔慎兰。” 谢易长出一口气:“很好听的名字,和她也很般配。” 回到内宅,谢易勉强对萧九娘笑了笑:“盖季他们想和你说说贴己话,你去中堂见见他们吧。” 萧九娘答应一声,边走边笑嘻嘻地说:“这伙人现在很开心吧,我以前总是欺负他们,现在我嫁出去,他们总算可以解脱了。” 应萱看谢易魂不守舍,便试探地问:“官人刚才在前院是否遇到了什么变故?” 谢易对应萱并不隐瞒,一五一十讲了萧九娘的经历。应萱知道谢易心里却有些不舍,但她无言以对,只能蹙眉叹息。夫妻两人沉默下来,都在忐忑不安等待萧九娘的选择。 没等多久,萧九娘就回到房间,看她的表情似乎并不伤感。她坐下来平静地说:“我和乌古哥哥相认了,他说我真的很像我的亲娘。说完他们都落泪了,可我没有什么感觉,我只认抚育我长大的汉人爹娘。” 应萱问道:“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如果和他们走,你就会重新是人上人的公主身份了。” 萧九娘一撇嘴:“我才没那么傻跟他们走,我的亲爹被他的亲爹皇帝杀了,我的亲娘被女真人抓去做了军妓,他们都富贵过,到头来比老百姓的结局还悲惨。我不会说契丹语,也习惯了汉人的生活方式,所以我拒绝了他们,我要和二郎永远在一起,那才是我能看到的幸福。” 谢易和应萱松了口气。他们也被萧九娘的表态所感动,应萱不住地擦拭眼角的泪水,谢易眼眶也有些湿润,他压抑着自己的感情,语气柔和地说道:“那就好,我们能在一起就好。你回屋早点歇着吧,明天会非常累,一定要养好精神。” 萧九娘答应一声,向应萱施礼告退后,哼着小曲走出了房门。在寂静的院子里,萧九娘忽然泪流不止。 她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她甚至怨恨耶律乌古为什么要告诉她自己的身世,她不想自己即将到来的幸福出现波澜。之所以流泪,那是她在为自己十七年来的不幸默默告别。 第六十二章 北固楼上 由于娶的是侧室,算不上明媒正娶,繁琐的仪式几乎全部取消,谢易只在前院厢房里摆了三桌宴席。 请来的客人虽不多,但因为有不少镇江的诸军武将,博彩投壶高声喧哗倒也显得热闹。 酒半酣时,有仆人禀报,有客人从建康赶来道喜。谢易迎出门外,看到院子里站着三拨人,第一拨是炼涛为首的几个参军;第二拨是秦府来的管家和门客;第三拨是两个容貌和穿戴都相仿的年轻人,他却并不认得。 炼涛堆砌满面笑容拱手戏谑道:“副监军大喜的日子怎么不知会监军呢,是不是嫌我们两袖清风拿不出礼钱?” 谢易接过炼涛的礼单,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解释道:“并非大婚,因此不敢有劳监军和参军的大驾。” 秦府管家秦炳走上前,奉上一本礼单名册,满面春风道:“秦相早有安排,命我等对副监军要待如上宾,虽然副监军不提,但我们还是不请自到,请副监军莫怪我等鲁莽。” 当看到礼单封面上写有“萧氏九娘”的字样,谢易不由感叹秦府耳目果然不凡,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两个年轻人等炼涛和秦炳等人进厢房后,走过来施礼道贺。谢易问二人来历,其中一个拿出拜帖道:“我俩是受人之托而来,副监军看过拜帖即知。” 拜帖上无名无姓,只是在背面有一封短信: 某启: 周家庄擦肩而过,寿州匆匆而别,两度蒙教,感激不尽。常思回报,辗转反侧。 闻君镇江纳妾,某遣专使致贺,面呈礼品以显君子之风。某率众不日即抵建康,窃以为与君机缘匪浅,能与君对弈建康,不亦快哉。 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 谢易读罢信,又看了看另一个年轻人捧着礼盒中的野山参,从五形六体观察,应该是极品山参。 谢易点点头:“告诉你们千夫长,礼物我收了,希望在建康能见到他。” 两个年轻人对视一眼,躬身施礼道:“请副监军赐回帖,我们也好交差。” 这也算是合理要求,下人代送礼品都要拿回帖才能复命。谢易不好推辞,就近到门房写了简短的回信。 二人拿了回帖,如释重负,施礼后昂首出了谢宅。 谢易暗暗思量,完颜卓的部队全靠步行,还要翻山越岭躲避沿途宋军的检查,但从信中的语气看,他们已潜入建康。看这两个年轻人的衣着、相貌和脚下的快靴新旧程度判断,金军到建康已非一日,真可谓用兵神速。 但他们到建康到底要干什么,就连被擒获的百夫长也不知,这么神秘的行动让谢易越来越有兴趣一探究竟。 第二天早晨,萧九娘到正房请安,送给应萱一对翡翠笔杆的毛笔,应萱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端详,简直是爱不释手。末了,应萱有些过意不去,伸手拔下玉簪道:“你新婚却给我送礼,这叫我说什么才好,二妹妹不嫌弃的话,就把我的玉簪拿去,虽然没你的珍贵,好歹也是我的心意。” 萧九娘笑道:“姐姐的玉簪我可不敢收,这玉簪配姐姐的秀发最好,我的发质比姐姐差,戴着反而显出我的丑了。如果姐姐想要送妹妹,那就送给我你戴的玉坠吧。” 应萱听出来她的本意,撇嘴道:“那可不行,我和二郎的玉坠是一对,我还要戴一辈子的,怎么能送人呢。” 萧九娘咯咯地笑着:“我只是句玩笑话,怎敢夺姐姐的心爱之物呢。我什么也不要姐姐的,以后记着让二郎多到我那屋坐坐就什么都有了。” 应萱刚要取笑她几句,谢易走进屋里道:“在外面就听到你们两个叽叽喳喳地说笑,比画眉还好听。你们姐妹如果说的差不多了,那我给你们说点事。” 应萱答道:“女人又没什么正事,都是闲谈取乐,官人请讲吧。” 谢易坐下后道:“刚才我收到王克己传来的命令,说临安有重要军情,命我速回。这一次我带着你们去建康,现在就准备一下,中午吃罢饭我们就动身。” 应萱问:“官人不是说镇江比建康安全,现在怎么改主意了,是不是有了什么变化?” 谢易答道:“确实如夫人所言。我之前主要担心韩家军哗变,现在看这个危机已经不存在。昨天我收到金军千户长的威胁信,他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我不能再冒险和你们分开居住。有我和背嵬军在,金兵休想有下手的机会。” 萧九娘没那么多顾虑,只要能一直陪着谢易,她对去建康的决定举双手赞成。应萱自然也很乐意,经历过被金军劫持,她对凶神恶煞的金兵心有余悸,有谢易在身边,她才会感到安全。应萱只是对于刚雇佣的婢女和男仆如何处理,还拿不定主意。 谢易想了想:“都带走吧,这些人都是谷啸吟雇佣的流民,总好过建康谢宅里面秦府的暗桩内线。还有一件事,走之前我要宴请彦修先生,答谢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明日忘忧跟我去吧,九娘留下来操持搬家事物。” 镇江郊外临江的北固山,形势险要,景象壮观。初夏登高,山风微凉,暑气尽消,此处不但是江防要点,也的确是避暑观景的好去处。 在北固楼上,谢易和应萱刚进房间,刘子羽便应约而至。他身着便服,手持一把折扇,显得从容恬淡。 走进房间,刘子羽笑问:“小谢觉得是北固楼好,还是你家乡的夕阳楼好?” 谢易笑答:“先生知道我祖籍郑州,自然会偏向夕阳楼。不过,只要是我大宋江山的景致,我都一样无私钟爱。” 刘子羽凭栏远眺,叹息道:“李商隐说夕阳楼是‘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我随父登过夕阳楼,当时年少气盛,觉得李商隐这首诗旅愁孤恨多了些,因此不屑一顾。没想到,现在我成了‘不知身世自悠悠’的孤鸿,才体会到他的心情。” 应萱看他触景生情,情绪有些低落,忙笑着插话道:“刘公请坐,今儿个二郎特意准备了两种酒,一个是凤翔的柳林白酒,一个是浙江的东阳酒,却不知刘公喜欢哪一种?” 刘子羽转过身,用折扇点指道:“小谢是北方人,今天咱就喝柳林酒吧。” 三人坐下,一同喝了杯酒,谢易问道:“先生早就料到宋金两国会议和谈判,不知是根据什么判断出来的?” 刘子羽答道:“金军出征向来没有后勤,入侵到哪里就劫掠到哪里。去年金军南侵的时候,我将淮东之民迁往镇江,就是想切断金军补给,在镇江以消耗战击败他们。但金军始终没有到镇江,我便推断柘皋大战让金军有了畏战之心。接下来,金国从战争中拿不到的,就会想办法从议和谈判中敲诈出来。这一招,对朝廷往往特别奏效。” 谢易连连点头表示认同:“先生高瞻远瞩令学生钦佩之至,那接下来宋金两国的局势又会如何变化?” 第六十三章 谶语心机 沉默了一会,刘子羽才苦笑道:“官家二十岁登基时,外有金国掳走二帝,鲸吞大宋已指日可待,内有反叛割据,盗匪横行,宋军更是千疮百孔不堪一击。幸有官家英明神武力挽狂澜,十年过去,川陕、荆襄和东南形势巨变,经济恢复,财政巩固,将星云集……官家本可以建不朽伟业,怎奈奸臣蛊惑圣聪,恢复中原恐怕只是南柯一梦。” 谢易也有同感,刘子羽的话更让他悲凉,谢易喃喃道:“难道真的没法子挽回了吗?” 刘子羽喝了一杯酒,声音低沉道:“法子自然会有。” 谢易眼前一亮,忙问:“请先生赐教。” 刘子羽指了指窗外山野间耕作的农夫,神秘地一笑:“天道出,尚忧农。” 谢易看着窗外有些疑惑,他知道刘子羽另有所指,但一时无法理解他的谶语含义。 应萱脸色微变,但立刻又恢复了常态,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惊恐。 刘子羽看了应萱一眼,岔开话题道:“应夫人在,为何萧夫人不在,小谢可不要顾此失彼啊。” 应萱代为答道:“萧夫人正在安排搬迁事宜,无暇作陪,请刘公见谅。” 谢易不理会刘子羽岔开话题,接着问道:“金军潜入建康这样极为机密的消息,先生是如何得知的?” 刘子羽摇摇头道:“此时不能讲,机缘一到,你自会知晓。” 谢易又追问:“我回建康后最急迫的是要清除建康内的金兵,先生有无良策相告?” 刘子羽又摇头:“老夫对建康的军机要务一无所知,恐怕是有心无力。” 应萱笑道:“我家官人视刘公为半个神仙,凡事都想劳烦刘公,让您见笑了。” 刘子羽大笑:“应夫人此言差矣,这正是小谢的过人之处。他心中自有主张,但仍不厌其烦向他人求教印证,虚怀若谷,方能成就大事。” 应萱含情脉脉地看了一眼谢易,又转向刘子羽问道:“请教刘公,那位武湖先生神采不凡,敢问他是什么来历,奴家对此好奇得很。” 刘子羽答道:“建炎三年三月,御营统制苗傅和刘正彦突然发难,逼迫官家退位。随即张浚、张俊、韩世忠、杨沂中等发兵勤王,三月底叛乱平息。一天晚上,张浚的屋里来了一人,他递了一张纸说,这是苗傅和刘正彦招募刺客要刺杀张浚的悬赏令。张浚镇定自若地说,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那人讲,我是河北人,粗读书,知逆顺,怎么能被他们利用?我看这里戒备不严,恐怕会有别的刺客行刺,提醒你注意安全。说罢,即不见踪迹。” 应萱脱口而出:“这位刺客就是武湖先生!” 刘子羽点点头:“其实张浚当时警卫林立,戒备森严,其他刺客早已纷纷落网,唯独这位武湖先生如入无人之境。此人武艺卓绝,却又识公理大义,真可谓一代大侠。” 谢易听得入了迷,连忙问道:“他既已不告而别,又如何成为先生的朋友至交?” 刘子羽舒了口气:“张浚到处访查也没有结果,我后来在鄂州为吴玠筹措粮草,正担心运粮时会有叛匪打劫,武湖先生突然造访,愿意沿途护送军粮。经由他护送的粮草无一缺失,我与他因此结下友情,那时才知,几年前张浚寻访的刺客竟然是他。” 谢易频频嗟叹,深深为没能见到武湖先生感到惋惜。 刘子羽笑道:“武湖先生那日见到九斤出手,便在我面前夸赞过你的武艺。你们英雄相惜,早晚还会谋面,大可不必耿耿于怀。” 应萱问:“刘公以为我家官人的武艺比武湖先生如何?” 刘子羽忙摆手道:“我虽屡次亲临战场与金贼搏杀,但论起武艺拳脚,我没资格评判。” 谢易道:“听九斤说,他打出的拳被武湖先生轻松化解,武湖先生应该技高一筹,我自叹不如。” 应萱听罢有些不服气地说:“以奴家看,胜负尚未可知,因势利导,攻守异形,高明的拳脚较量在斗智而非斗勇比狠,我会押官人稳操胜券。” 刘子羽抚掌称赞:“应夫人倾心小谢溢于言表,这番拳脚理论也是境界高深,老夫十分钦佩。” 应萱捂嘴笑道:“一时护夫心切,口出狂悖之语,刘公莫当真,奴家更盼望我家官人没有施展拳脚军刃的机会,那才是谢家之幸啊。” 刘子羽鼓掌喝彩,三人举杯同饮,又闲谈多时,看时候不早,才尽兴散了酒席。 谢易和应萱回到家中,萧九娘已经收拾好所有行李物品,在成闵调拨的一百卫队的护送下,傍晚时分安全抵达建康谢宅。 刚在中堂落座,谢易就叫来管家,命宅邸里的仆人即刻迁回秦府。管家看谢易态度坚决,不敢违抗只得遵命执行。 萧九娘安排完仆役差事后,指定小楼归应萱居住,又选了两名机灵听话的婢女,命她们把小楼隔壁的院子打扫干净,权且当作自己的住宅。 谢易调来背嵬卫队入驻后院随时待命,这才前往大都督府向监军王克己报到。 王克己正在和文人骚客们饮酒比试填词,看到谢易进来,便亲热地拉着他向众人引荐。 谢易应付了几句,向王克己询问临安来的通报。王克己的心思都在填词上,便指了指炼涛:“谢兄和炼兄先谈,等我拿下填词状元,我们再议。” 无奈何,谢易只好跟着炼涛到书房,凑在灯烛下,把枢密院通报仔细看了一遍。 通报上说,临安御前会议顺利结束,三位宣抚使都交出了军权,张俊、韩世忠升任枢密使,岳飞升任枢密副使。禁军的名称正式从行营护军改为御前军。进驻三地的监军职责已完成,休整十日后返回临安,听候调遣。 谢易看完松了口气,问道:“宣抚使职务既然取消,那张、韩、岳三支大军如何处置?” 炼涛打了个哈欠答:“还未最后定案,听说是把大军拆分为若干军,分别任命统制,归枢密院和三衙直接指挥。” 谢易不理解:“绍兴五年,禁军的神武四军及巡卫军改称行营五护军,就是集中军力交给统帅,形成大军团作战,实战证明行之有效。现在为何重新拆散,拳头又变成了手掌,这怎么能给金军痛击呢?” 炼涛不满地看了谢易一眼,语带警告地说:“我朝太宗早就有训诫:武臣第一要做到服从,第二才是武勇。如果不听话不服从,即使再会打仗,又有什么用?属下好心提醒副监军,官家决定的事,服从就是。谨防天威震怒,尸骨无存。” 第六十四章 惩治恶奴 谢易回到家中仍闷闷不乐,应萱听了之后也不劝慰,只是催他到萧九娘房间安歇。 想起和萧九娘完婚才一日,按约定,新婚三日都需由萧九娘侍寝,他只好辞别了应萱,来到萧九娘的卧房。 萧九娘听着他发牢骚,只是应承着,也没有多余的话。洗漱已毕两人躺下,萧九娘才笑道:“大道理奴家不懂,只有姐姐能讲得透,奴家只会给二郎唱小曲,解心烦。” 她搂抱着谢易,轻拍他的后背,气韵悠长地唱道:“玉楼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看着萧九娘风情流盼的样子,谢易心动神摇,刚才的烦恼忘得干干净净,他轻轻捂住萧九娘的嘴,笑着提醒道:“低声些,这样的浮浪艳词切莫让你姐姐听到,小心明天她恼你。” 萧九娘咬了一口谢易的手,佯怒道:“让奴家低声唱,怎么不让奴家不要唱?还不是你也喜欢听浮浪艳词,可我偏不唱了,果然是好心没好报。”说罢,转过身子不再理他。 谢易把她身子扳过来,搂在怀里,涎着脸道:“你姐姐是个因循守旧之人,她不懂得这些情趣,低声唱是尊重她。可是我喜欢听你唱,更喜欢你这个风情万种的美人,求夫人再赏唱一首。” 萧九娘扑哧一声笑了,她趴在谢易耳边低语道:“你真是个缠人的檀郎,那我给你再唱一个更艳的,保准让你吃不消。” 果然,萧九娘还没有唱完半阙,就被骚扰的唱不下去,不一会便又转成了如泣如诉的低吟。 翌日,刚过卯时,谢易又开始了一天的晨练,昨晚应萱转移焦虑的法子果然奏效,现在谢易的情绪已完全恢复过来。 练了一个时辰的拳脚后,谢易牵过马,命九斤打开偏门,悄悄地走出宅邸,沿着建康的街道闲逛起来。 清晨的街道异常寂静,就连马蹄声都显得格外清脆。谢易用两个时辰转完了建康城的大小街巷,这才催马出城,把城外的农家村舍客栈也大致转了一遍,这时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 在官道路边,谢易选了一家挂着羊头的羊羹店,栓好了马,在店门口摆放的饭桌后坐稳,招呼饭博士为他做一份羊杂汤。 这时顺着官道走过来一群人,二十多个家奴簇拥着两个骑高头大马的人大摇大摆居中而行。无论是前面还是两侧的行人,只要妨碍他们走路,马上就被踢倒在地,稍有不服者就被拳打脚踢,路人敢怒不敢言,只能纷纷躲避,让他们先行。 忽然骑马的黑脸大汉肩膀上立着的猎鹰腾空飞起,扑到了这家店铺的羊头上,正要叼啄,羊头晃了晃就掉下来,正砸在谢易面前的饭桌上。刚端上来的羊杂汤震翻,如果不是谢易躲得快,险些就洒到了衣服上。 这群人爆发出一阵大笑,那黑脸大汉吹了声哨子,猎鹰恋恋不舍地又飞回到他的肩膀上。谢易正要上前理论,店家忙劝阻道:“这伙人是刘太保家的人,惹不得。客官莫恼,我免费给客官再做一碗就是了。” 谢易点点头:“你当然要再做一碗,还要再做稳当点的桌椅。但我还是要给他们讲讲道理的,不就是刘光世家里的吗,哪里轮的上他们横行霸道。” 他背着手走到官道上,站在路中央拦住了这伙人的去路。 走在前面的家奴也不答话,抬右脚向谢易的小腹猛踹过去,谢易闪电般地抬脚踹到了家奴的左腿,那个家奴应声而摔倒,肚皮硬生生拍在地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只看到谢易抬脚落脚,中间踹的动作转瞬即逝,似乎根本没看到。 谢易手指马背上的黑脸大汉道:“你,下来,道歉,赔钱。” 那黑脸大汉还没说话,旁边骑马的年轻人似乎觉得有趣,笑着问谢易:“你这厮倒也有两下子,我想问问,你打算要多少钱?” 谢易伸出一根手指:“一贯钱。” 那伙人又哄笑起来:“这个短命的怕是穷疯了,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黑脸大汉翻身跳下马道:“爷,甭跟他废话,我打发他也就是了。” 他边向前走,边怒斥道:“一碗汤算个鸟,讹人讹到你爷爷这儿,你……” 话未说完,大汉仰面朝天摔倒昏了过去,那只猎鹰正要飞起,又直直掉在地上不动了。 刚才还狂笑的众人现在一片肃静,看着谢易都有点犯傻,他们根本没看到谢易是怎么出手的,也搞不清楚大汉和猎鹰是怎么躺在地上的。 骑马的年轻人脸上的肌肉颤动几下,终于还是服软了,他吩咐道:“给他一贯钱,我们走。” 谢易摇摇头:“晚了,现在是十贯钱,不愿意道歉就二十贯。” 年轻人一咬牙,吩咐一声:“给他二十贯。” 谢易接过家奴递过来的钱,挥了挥手:“你们可以走了。” 那年轻人不甘心地问道:“这位好汉,敢不敢留下姓名,有时间我一定会去拜望。” 谢易看了一眼马鞍上刘光世家的标志,厌恶地啐了一口,不屑地呵斥道:“你也配!只不过是刘光世家里的贱种,还敢跟我耍横吗?告诉你爷爷,那个让他跪地求饶的恶魔又回来了,你看那怂货敢来找我吗?” 原来谢易为救萧九娘被毒箭所伤,经过他自己开出的药方调养,谢易半个月后就恢复如初。他趁黑夜闯入刘光世在建康的府邸,大战施放毒箭的四个侍卫,结果将四人都打成重伤。 刘光世吓得他连连告饶,发誓从此不再和萧九娘发生任何恩怨,并当即拿了一万贯钱作为赔偿。后来萧九娘买下游船,置办行头和乐器等费用都来自于这笔钱。 看谢易恶狠狠的神情,年轻人不敢再说话,连忙纵马而逃。家奴们忙背起大汉,拎起猎鹰,跟着衙内狼狈逃窜。 谢易将穿钱的缗绳拽断,把两万枚铜钱抛向空中,散落的到处都是。路人见状,一拥而上哄抢起来。谢易看也不看,喝完汤,扔给店家饭钱,骑上马扬长而去。 这就是谢易的一贯作风,恶人须有恶人磨。和恶人讲道理犹如对牛弹琴,只有让恶人心生恐惧有所收敛,才是最有效的解决办法。 但他似乎并没注意,不远处的茶摊里坐着一人,不动声色地看完了谢易惩治恶奴的整个过程,正默默揣摩着谢易的拳路,苦思冥想寻找谢易攻防中的破绽。 第六十五章 张网以待 刚回到家,门房禀报说有人已经等候多时了。谢易来到中堂惊喜地发现,等他的客人竟然是施全。 施全打量着谢易笑道:“看兄弟气色不错,建康之行必有斩获。差事办的漂亮,私事办的也不赖,战功和美人,你可一点也没落下,真要羡煞众生。” 谢易拉着施全道:“跟我到内宅去,我这就让九娘出来拜见你这个大伯。” 应萱正在书房教萧九娘背诵汉赋,看到谢易领着施全进来,忙施礼道:“大伯万福,大伯一向可好?” 施全回礼道:“有劳阿嫂挂念,我浑家让我代致阿嫂万安。” 萧九娘正在踌躇,谢易介绍道:“这是我结义的哥哥,不是外人,你来拜见一下。” 此时萧九娘才知是施全到了,抿嘴一笑,屈膝道:“大伯万福,早就听二郎说起过大伯,奴家这厢有礼了。” 看到萧九娘别样的风情,施全不由暗自惊奇,忙回礼道:“给二嫂贺喜,我来的时候还不知道弟弟的喜事,没有及时道贺,失礼了。” 说着他从袖内拿出一个锦盒,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对红翡手镯:“本来这是我和浑家送阿嫂的,现在头回见二嫂,且先送二嫂吧,还请阿嫂莫怪,下次我再补上阿嫂的礼物。” 应萱在一旁打趣道:“我怎敢怪大伯呢,反正都是给了谢家人,给谁都一样。” 萧九娘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应萱接过来手镯赞叹道:“成色真不错,想必价格不菲,是不是临安的生意赚钱了?” 施全嘿嘿一笑:“白苏这个小娘子果然是做生意的大才,具体她怎么干的我也说不清,反正是已经赚了十万贯,我们也跟着分了些红利。” 应萱大吃一惊,原计划一年赚到的钱,只有短短半个月就赚到了?应萱担心地问:“白苏不会干了不该干的事吧,怎么赚钱这么快?大伯可要时常敲打她一下,别让这个小蹄子钻进钱眼出不来,给谢家惹是非。” 施全挠挠头道:“我也没见她做过错事,怎么好意思教训这尊财神呢?我看白苏不错,虽然精明过人,但走的都是正道,阿嫂放心就是。” 谢易对经商的事不感兴趣,他拉上施全回到自己的书房,兄弟二人关上房门聊了起来。 到了傍晚,谢易说要带施全到酒楼喝酒,两个人就脚步匆匆离开了院子。 萧九娘瞟了应萱一眼:“男人到酒楼喝酒就会找妓女陪酒,这个大伯一来就把二郎带坏了。” 应萱微笑道:“他们两个都不是寻花问柳之人,大伯也不会专程来看我们,我猜他们一定有公事,喝酒只不过是借口罢了。自家的男人自家知道,以二郎的品行,你还担心什么。” 萧九娘赞叹道:“姐姐真的大气又霸气,我怎么就学不来姐姐的气度?” 应萱用团扇捂嘴笑道:“我也学不来妹妹的妩媚风情,看把二郎迷的颠三倒四的。” 萧九娘的脸有些红,她解释道:“姐姐见谅,我也不是有意轻浮。学艺十年,一时还改不掉习惯,以后我……” 应萱摆摆手:“哪个要你改了,我也喜欢你这个样子,尤其是你吟唱时,声音和舞姿都美极了,我要是个男子也会被你迷倒。家里有你在,二郎才会更恋家,我求之不得呢。” 但事与愿违,谢易出去喝酒竟然整夜未归。 第二天中午谢易一脸倦容地回家,随便吃了几口饭就回屋睡觉。傍晚醒来又说要出去喝酒,转眼人就不见了。 两个女人只得坐下来吃饭,没有谢易在,似乎饭菜也没有了滋味。萧九娘放下碗筷,笑道:“终究还是野花香,我打扮了那么久,他都没有多看一眼。” 应萱坦然起身:“我依然信他。你别小家子气。天色已晚,早些安歇,且看二郎明日如何。” 萧九娘随即也站起:“也好,姐姐先走,我还要查看下人们的差事。” 在侍女徵羽和吹葭的伺候下,萧九娘走到前院,叫来九斤陪同着开始在前后院巡查。 不知从什么时候,每个庭院的门口都增加了背嵬军侍卫把守,还有五人一组的侍卫在四下巡逻。萧九娘问缘故,九斤回禀说是老爷昨天晚上安排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正说着,虞侯陶佑带着两个侍卫巡查经过这里,九斤忙拦着问道:“陶虞侯且住,萧夫人想问问家中为何如此戒备森严。” 陶佑冲萧九娘拱手道:“副监军传下话,这几日有金兵在建康作乱,家中要加强守卫,以保护家眷安全。” 萧九娘点点头:“就有劳陶虞侯了。” 陶佑连说不敢当,恭敬地让出道路请萧九娘先行。萧九娘经过时,陶佑正要作揖时,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灯笼烛火中,妩媚动人的萧九娘让他魂飞天外。 九斤见陶佑像傻子一样直愣愣地看着二奶奶,心里有些不快,于是轻咳一声。 陶佑瞬间惊醒过来,忙躬身道:“恭送萧夫人。” 见惯了男人对她的神情,萧九娘倒也并不介意,只是看他痴痴的样子甚是有趣,竟笑出了声,随即觉得不妥,忙恢复端庄的神态,步履轻盈地走回了内宅。 陶佑听到笑声抬起头,看着萧九娘的背影又有些痴了。虽然应夫人也很美,但那是清尘脱俗的美,欣赏这样的美不会带有邪念。而萧夫人则不同,看到她的美就会让人浮想联翩,欲火焚身。 虽然他已经娶妻,在外也免不了眠花宿柳,但如此风情万种的女子他却从来也没见过。正怅然若失之际,疾如风向他禀报:“副监军有令,速调集三十名背嵬军前往军器局,准备迎战金军。” 建康御前军器局和南宋设置在各地的御前军器监、军械所职能相同,均是为宋军作战研发和制造武器装备的场所。但因建康的地理位置重要,军器局规模较大,一千多人的军匠日夜劳作,生产出来的武器在库房中堆积如山。 在钟山茅岭地势稍稍平坦的一处洼地,方圆百公顷,军器局就隐藏在此。由于是军机重地,军器局大门前有四排镔铁拒马拦路,乌黑锋利的刀刃在火把下令人生寒。拒马后有一百六十名守军把守着出入路口。 夜深人静时分,金军的百夫长带着六十名化装为宋军的金兵,坐着三十辆马车已经来到了军器局门前。 百夫长从两排拒马留出的缝隙穿过,表情轻松地给守门的保义郎官道了声辛苦,递过去完备的调运军器的公函,等着保义郎的检查。 保义郎打量了一下马车上没有带武器的宋军,不免疑惑地问:“你们调运这么多军器,怎么护卫寸刃不带,如果路上发生意外该怎么办?” 百夫长满不在乎地说:“您就别吓我了,现在金军早就退走,附近也没匪寇,能有什么意外?我们都是来搬运军器出苦力的,带刀拿斧太碍事。” 保义郎不再追问,收好公函后说:“你等着,我去交工部郎官审核过就放你们通行。” 第六十六章 三战三捷 看到保义郎没有任何怀疑,百夫长松了口气,悠然自得地哼起了小调,他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事先准备的说辞都没用上。只要能拿走所需的军器,今晚就可以放手血洗都督府,火焚建康城了。 不多时,一个年轻的工部官员从军器局里走出来,打着哈欠问:“这么晚来运东西可不行,按规定,大宗军器必须是卯时之后才能领,难道你不知道吗?” 百夫长有点懵,他确实不知,只好陪着笑脸道:“张统制发现了紧急军情才让我们过来的,特事特办,您就通融一下吧。” 那官员哼了一声,不耐烦地说:“这是什么地方,来的人哪个不是有紧急军情,没事谁拿刀回家耍着玩?你们都要特事特办,那还要规矩干什么,明天早上再过来吧。” 百夫长慌了手脚,赶紧拦住准备离开的官员,一个劲的作揖说好话。 直到塞给那官员一贯钱后,工部郎官才口气稍稍和缓了些:“这样吧,你写个说明,上面追责时我也好有个证据。” 这个要求不过分,但百夫长却叫苦不迭,他虽然汉话流利,但他不会写汉字,愣了一会才不好意思地说:“我自幼从军,没读过书,现在虽然识得几个字,但我不会写字。” 那官员轻蔑地看看百夫长,无奈地说:“这样吧,你口述,我来写,最后你画押按手印。” 百夫长忙点头哈腰表示同意,他给车队的人打了招呼,便随官员一起走进了军器局的门房。 那官员磨着墨问:“你们这次运五百把刀,五百神臂弩,五千支火箭,一尊霹雳炮,看样子你们这是要火攻建康城啊?” 百夫长面如土色,勉强笑道:“官爷真会说笑,这些武器是防备金军的,怎么会用在自家人身上。” 官员呵呵一笑,又长叹一声:“我猜你们没有五百人,去掉寿州退回去的一百人,你们现在不过是三百人罢了。完颜卓贵为千夫长,带这点兵有点屈才。” 百夫长听此人对他们了如指掌,就知道事已败露。他迅速拎起条凳砸向那官员,转身就向外跑,但还没等他迈开腿就听嘭的一声,他的后背被条凳砸中,一个踉跄就摔倒在门前。 谢易不慌不忙将官服脱掉,挂在衣架上,只是简单地问了一句:“完颜卓在哪等你?据实招供,可免一死。” 百夫长感觉脊椎似乎断了,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紧闭嘴巴一声不响。 谢易也没再问,他跨过百夫长走出门外,冲着躲在暗处的陶佑示意了一下,陶佑马上打开大门,引领着背嵬军冲出,军器局门前的六十名宋军紧跟其后,呐喊着杀向马车上的金兵。 那些金兵手无寸铁,也无心恋战,纷纷跳下马车四散逃窜。 随着一支响箭呼啸射向半空,道路两侧突然亮起无数火把,埋伏着的宋军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除了几名武艺高强的金兵逃窜外,其他五十多人都被当场擒获。 脱难的金兵连滚带爬逃出钟山,后面的宋军举着火把紧追不舍。 金兵拐下官道,跑到一座寺庙门前拼命砸门,并高呼:“祸事到了,百夫长被抓,宋军杀过来了。” 庙门大开,一名百夫长带着黑压压一片金兵走了出来。他没有多言,挥挥手便带着众人向马家渡方向紧急撤退。 在马家渡下游十里的地方停泊着十多条船,桅杆上都悬挂着一盏灯笼。这是完颜卓安排好的撤退路线,十几个金兵购买了渔船早已在此等候。 败退下来的金兵跑到船边时都已经筋疲力尽,刚想上船,就看船上突然灯火通明,施全带着一百名侍卫亲军步军出现在船上,这些宋军都手持神臂弩严阵以待。 施全举起凤凰斧大喝一声:“降者生,反抗者死。” 神臂弓就在眼前,在百步之内几乎难以逃生,金军再看后面追杀的宋军将至,无奈之下,由百夫长率领,金军集体跪地请降。 追到江边的陶佑看到施全马上参拜,施全拽起他道:“战场上没这么多礼节,赶快跟我去东阳镇。副监军判断,完颜卓袭击谢宅之后就会从东阳镇逃走,我们就在那里调集当地守军截击他。” 陶佑脑海里浮现出金兵抓住萧九娘的画面,他着急地喊道:“都虞候,我们应该马上回防谢宅,为何要去东阳镇呢?” 施全不明白陶佑怎么如此失态,他严厉地命令道:“谢宅自有人守护,不用你费心。你现在没有权力提问,只有责任服从。” 谢宅此时如同建康城一样安静,现在家里的人都正在熟睡,根本不知道城外的这场厮杀,他们也不知道此时金兵已经来到了家门前。 负责袭击谢宅的百夫长也不知道城外正在发生什么,他也没兴趣知道,唯一让他专注的是完颜卓给他的任务——把谢家杀个鸡犬不留。 他暗中观察谢宅两天了,对于谢宅的结构已经了然于胸。此次跟随他来的有一百六十人的精锐,每人手里都装备有宋军惯用的手刀。他很自信,即使里面有谢易的背嵬军,也只是一碟小菜而已。 百夫长挥手下令进攻,躲藏在街道两侧阴影里的金兵熟练地搭起了二十几个人梯,翻入到谢宅各个院落。百夫长则是由金兵翻墙打开的正门而入,他拄着刀威风凛凛坐在中堂的台阶上,等着大开杀戒的属下给他汇报战果。 但等了一会也没见任何动静,他有些奇怪,于是派了一个侍卫到后面的院子看看。那侍卫刚跑到通向后院的月亮门就惨叫一声,百夫长立刻拎刀跳起,刚跑两步,就看到一队宋军从月亮门鱼贯而出。 为首的宋将手持长柄屈刀来到他面前用流利的金语问道:“你是完颜卓,还是个鼠辈百夫长?” 百夫长倒退了几步,已知道中了埋伏,索性双手紧握刀柄:“南蛮,报上名来。” 那宋将把刀柄狠狠砸向地面,傲然擎刀而立:“爷爷是招抚司前军都统制李显忠,听了爷爷的名号,你还不跪下请降吗?” 百夫长惊骇地连连后退,李显忠无论在金国还是在西夏都已经是一段传奇,他怎么能不知道。 李显忠随父亲在延安战败被俘,在金国为将时,兀术视李显忠为未来的战神,因而颇受器重。但李显忠归宋之心从未动摇,也因此付出了全家两百多人屠戮殆尽的惨痛代价。他闯荡西夏立下奇功,被西夏王称为军神,奖赏他高官厚禄,但最终李显忠还是辗转回到了大宋。紧接着在对金作战中屡立战功,以致于金军听到他的名字都会毛骨悚然。 没想到今天会撞上李显忠,百夫长变得有些气馁,但此时已被包围,无路可退只好放手一搏。百夫长怀抱手刀,大吼一声,连人带刀撞向李显忠。 这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就算是被砍种,他也要连尸首带刀锋一起撞进李显忠的怀里。 李显忠还没见过这么玩命的打法,他鄙夷地哼了一声,等百夫长快到眼前时,纵身斜跳躲开刀锋,在空中回转身,手起刀落,百夫长瞬间被斩为两截。只见尸首上半身拿着刀歪倒在一旁,下半身还在向前跑,几步之后才倒在地上,宋军无不惊叹李显忠刀法之凌厉。 “快把死尸拖出去,把地擦干净,别吓着女眷了。你们继续警戒,直到天亮。”李显忠说完,匆匆走出谢宅,翻身上马,带着四个侍卫疾驰而去。 第六十七章 斗智斗勇 当金军进入谢宅的时候,隔着两条街的大都督府内刚刚熄灯,王克己因为在诗书画的聚会拔得头筹,回到卧房依然兴致不减,他即兴在侍女后背上工笔作画,只一会功夫,一朵鲜艳的牡丹花便呈现在白皙的皮肤上。 “画得真是不赖,难怪人家都说王克己是临安名士,还真是有点那个意思。” 突然传来的声音吓得王克己手里的画笔掉落在床上,侍女也吓得大叫一声,还没来得及动,一把冰凉的刀就架在侍女的脖子上,侍女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完颜卓用刀背拍了拍侍女的头,不见有动静,便把刀放在侍女背上,叹息道:“罪过,临死前也不看看是谁杀的,岂不是很冤?” 他又看看哆嗦成一团的王克己,笑了笑:“你还是把衣服穿上吧,不穿衣服怎么看都不像是名士。” 王克己马上开始穿衣,他也不想光着和另一个男人交谈。他拼命抑制住恐惧问道:“你是何人,擅闯都督府,挟持监军是灭族的罪,我劝你……” 完颜卓背着手微笑着鼓励他说下去,王克己自己却说不下去了,说这些话现在又有什么意义。 看王克己闭嘴,完颜卓才开口:“我这次来就是和你谈谈心,听话,我就给你条生路,不听话,你就到地狱接着给她画画去吧。” 完颜卓看王克己点头,接着说:“我知道你在搜集韩宣抚的罪证,甚至不惜栽赃陷害。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你怎么能用下三滥的办法对付一位忠心耿耿的老帅?” 王克己辩解道:“这只是策略,并没真想治他的罪,只要韩宣抚服从朝廷,我是不会为难他的。” 完颜卓摇摇手指:“别嘴上说的好听,实际却在捅刀子。麻烦监军把刚才说的话写下来,签上名字。如果有一天韩宣抚遇害,我就把你写的证据公之于天下。” 王克己不敢不从,他坐在书桌旁运笔如飞,顷刻间已写完。完颜卓拿着看了看,赞叹道:“内容不错,书法也不错,到底是大名士有才啊。既然这样就不打扰你的雅兴了,接着画牡丹吧,那把刀也留给你做纪念。” 完颜卓打开门走出去,顺便还把房门关好。他纵身跳起,手扒房檐借力向上一翻,人就站到了房顶上。他准备助跑跳到另一间房,但又站住了,在他的对面,谢易似笑非笑地拦住了去路。 谢易仔细打量着这位老对手,客气地问:“千夫长这是要去哪里,不留下来和我叙叙旧吗?” 完颜卓镇静地回答:“听说副监军家里突遭横祸,我正要过去慰问。” 谢易笑了起来:“你才不会那么好心,四个百夫长,几百人的女真兵,他们的生死你都不在乎,还会对我那么上心吗?太平州和镇江方向都已严密封锁,你现在想跑,怕是已经来不及了。” 完颜卓这时才显得有些意外:“你掌握的信息还真不少。看来我的人都应该在你手里了,你是怎么判断的如此准确?” 谢易爽快地回答:“只要你走进建康的死囚牢,我就原原本本告诉你。” 完颜卓看了看天色:“我今天的任务还没有完成,那就下次再问。” 谢易道:“你这么自信能走得了?” 完颜卓道:“只要你肯放了我,我自然走得了。” 谢易问:“我凭什么要放你走?” 完颜卓道:“我模仿你的笔体给刘子羽写了封信说,晚上会派人送给他一个密函抄本,是关于有人行刺前右相张浚的材料,请他务必晚上到江边亲自去拿,我猜,刘子羽现在应该收到这封信了。” 谢易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完颜卓继续道:“我在东阳镇江边还暗藏一艘船,亥时我登船,就会直接渡江到北岸,如果亥时接不到我,那艘船就会带着震天雷顺江而下和刘子羽同归于尽。现在我骑马还来得及按时赶上那艘船,如果副监军拖延时间,那可就不好说了。现在你来决定,让不让我走?” 谢易道:“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使诈?我猜你只不过是为了脱身,临时编造一个故事罢了。” 完颜卓冷笑一声,反唇相讥:“论起使诈,女真永远比不上汉人的手腕高。你这是侮辱我的智慧,这次潜入计划,我用了一个月时间反复推演才确定,你以为我会蠢笨到不给自己留后路吗?我派使者到镇江给你送贺礼,就是要拿走你的笔迹。建康城里的铁笔刘的功力你应该知道,经他模仿的笔迹可以乱真。” 谢易长叹一声,让到一旁:“你可以走,但我会送你一程。” 完颜卓显得一点也不着急:“那天你骑马跑遍了建康,我就一直暗中跟随。看到你教训刘衙内的师爷,我对你出拳的速度印象极为深刻,但也发现你的致命缺陷。要不然,咱切磋一下再走?” 谢易点头:“我奉陪,你尽管使出来。” 完颜卓也不客气,蹬步向前,右手如鹰爪一般抓向谢易的咽喉。 谢易挥左拳打向他的手腕,右拳迅猛地击向他的心脏。 完颜卓早就算准了谢易的出拳,他的左臂抬起,护腕不知什么时候立起了一排银针。 这是完颜卓偷窥谢易的拳脚后特意加装在护腕上的毒针。 谢易出拳速率极快,好处是快人一步占得先机,要命的是速度太快就来不及变化,只要挡住出拳,即使谢易发觉不妙也无法收回,只能眼睁睁看自己的拳头撞上毒针。 但是,完颜卓吃惊地发现自己错了。 谢易的直拳不可思议地突然变成勾拳,绕过了毒针,“嘭”的一声,完颜卓前胸被重重一击,当即仰面朝天栽倒在地,在房顶滑出去几步远,房顶的瓦片被撞飞了一片。 完颜卓随即条件反射般跳起,身子晃了晃总算站稳了脚跟。 这个女真人的能耐不小,挨谢易一拳还能站起来,目前看也只有完颜卓一人。 谢易随即讥讽道:“千夫长使诈不高明,但够歹毒啊。” 完颜卓只觉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艰难地呼吸着,断断续续问道:“你……你怎么……能躲得开?” 谢易道:“汉人的温良恭俭让,你一样也不懂,做人不能骄狂,识得谦让之礼,做事不能做绝,要留半步给人。拳法也一样,拳不能使老,手下要留情。对敌手,讲究慈悲,对自己,预留变化。我出拳的速度只有七成而已,你只是没见过世面罢了。” 完颜卓疼的面容扭曲,脸也开始发青,谢易淡淡地说:“我先去东阳镇打个招呼,不然,那里等你的宋军是不会放你走。辰时之前你能赶到真州调理还有救,辰时之后你的小命恐怕难保。” 完颜卓大骇,原来谢易早就布置了在东阳镇堵截他的宋军,这位千夫长倍觉羞辱,此时恨不得拔剑自刎。 但完颜卓忍了,他的计划实施的很顺利,他一定要撑到谜底揭晓的时候,看看到底鹿死谁手。 第六十八章 谜底揭开 当太阳跃上城墙的垛口,建康城又开始喧嚣热闹起来。 在普通百姓为新一天的生计奔波时,谢易和施全带着刚从东阳镇撤下来的背嵬军将士来到镇江郊外的一处农庄。李显忠已经在农庄的主干道上排下上百桌酒席,犒赏参加昨晚战斗的宋军将士。 绍兴九年,李显忠重归大宋,高宗赵构御赐镇江三十顷良田,李显忠据此兴建了靖忠庄。由于他四处征战极少回镇江,这一次借助殿前司和枢密院的调派参加建康平乱,也算有机会回到自己的农庄。 谢易、施全、刘子羽、成闵、解元、王胜、陶佑,由仆人引领步入庄园的恩泽堂,换了便服的李显忠正站在门前恭候。 相互见礼已毕,李显忠请众人落座,他首推刘子羽坐首席。刘子羽连连摇手不肯就坐,李显忠道:“在我这里宴饮不问官职,老者为尊。我们中间只有先生和镇江府御前诸军都统制解公年纪最长,而先生比解公大两岁,理应坐首席,诸位以为如何?” 解元点头笑道:“更何况彦修先生曾经是右相张浚的第一高参,转战陕西、甘肃、蜀地,为川陕稳定做出卓越贡献,他还慧眼识珠推荐了吴玠和吴璘这两位盖世英才。论起功劳,在座的恐怕都难以望其项背。彦修兄就不要客气了,请上座。” 众人都连声附和,无奈之下,刘子羽只得坐在首席。在他左右陪同的是李显忠和解元,接着成闵、施全、王胜、陶佑依次落座,年纪最小的谢易在末座相陪。 喝了几杯酒后,李显忠问谢易:“谢相公,到现在我对此次行动还是摸不着头脑,能否给我们讲一讲事件的全貌?” 谢易答道:“日前得到情报,金军将潜入建康。我率军在寿州擒获部分金兵和金将,经审讯得知此次金军行动统领是千户长完颜卓,所辖兵力三百六十人。是我失职,虽寿州两战金军损失两百,但另有一百六十人逃脱。” 施全忙解释道:“殿帅已看过陶佑的密报,寿州之战是谢易主动承担的仓促之战,既不了解金军兵力,也无法调动寿州驻军,三十人对三百多人,也难为谢易了。” 李显忠笑道:“老施和小谢到底是兄弟,这里不是朝堂,又不是枢密院,你也不必急着替他辩护。这些情况殿帅给我通报过,打过仗的都明白,就不用老施费心了。小谢你接着说下去。” 谢易答应一声接着说:“我以为,金军能藏身建康必有内应,我在寿州时就修书请解公协助我暗查,主要协查范围包括了金军必备的几样东西:军器、关凭路引和公函,缺少这几样,金军就会寸步难行,更别谈兴风作浪。” 解元道:“我接到小谢的书信后就委派王胜负责此事,他在军器局、建康府衙门都安插了内线和监视人手,我暗中加强建康守备,做到外松内紧,提高了警戒。” 谢易道:“我在镇江纳妾时,完颜卓为了骗取我的笔迹,专程派人送礼。这倒是提醒了我,完颜卓的内应已经严密监视我的一举一动。那我何不趁机利用这一机会反制完颜卓呢?” 刘子羽听明白了,他插话道:“于是你采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计。你是蝉,可以吸引敌方注意,那谁又是黄雀?” 谢易微笑道:“先生明鉴。黄雀是我刚娶回家的萧夫人。她自幼跟身边人习学过拳脚,后来我又教她一些飞腾跳跃之术,其能力不在话下。更何况她是女人,容易被敌忽视。我作为蝉,招摇过市,吸引敌方跟踪,萧夫人跟随其后,因此探知到了金军的落脚处和联系办法。拿到这些线索,接下来办差就容易得多了。” 众人皆惊,施全笑道:“好小子,连我都瞒着不告诉。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步棋很妙,这个新娘子也娶得值。” 王胜道:“说来惭愧,我暗查多日一无所获,但小谢指给我们方向,我才在行动当日秘密拘押了军器局工部郎官、知府衙门户籍令史以及建康驻军支差书令史等被买通的官员。” 李显忠这才明白了整个经过:“为怕建康当地仍有金军耳目,小谢才请杨殿帅秘密调我和老施助战。” 谢易道:“那个完颜卓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心思极为缜密,环环相扣,步步陷阱,虚虚实实让人很难捉摸,稍有疏忽就会掉入他的局中。他在寿州、军器局、马家渡和我的家,四次以自家人性命做诱饵,要吸引我们的注意,好让他在建康完成任务。做事之果决阴狠,实属罕见。” 陶佑插话道:“我对此也大惑不解,完颜卓到底在建康干了什么?眼瞅着要全歼金军,副监军为何偏偏要放走完颜卓?眼看那厮坐船渡江,我真的心有不甘。” 谢易微微一笑:“这件事的缘由还不能谈,涉及到的机密只能回禀给枢密院和殿前司,最后要由他们定夺。” 成闵忙举起酒杯:“不该说的就不要说,不该问的事也不要问。真的讲出来,或许在座的没人能托得住。我们还是喝庆功酒,为我大宋铲除隐患,小谢是首功之臣,我们一起敬小谢三大杯!” 酒宴在喧嚣热闹中结束,众人在李显忠的邀请下,在庄园内漫步观赏风景。刘子羽和谢易有意走在最后,刘子羽低声道:“刚才在酒宴上,施全提到,萧夫人是契丹人,不知是否是醉话?” 谢易答:“并非醉话,我曾给义兄提过,萧夫人确实是契丹之后,是汉人抚养长大。” 刘子羽劝道:“以后不可再提萧夫人的身世,否则对你极为不利。现在朝局波谲云诡,稍有不慎就会丢官罢职,断送了你的前程。” 谢易疑惑地问:“有这么严重吗?萧九娘还是婴儿就被汉人抱走抚养,她和契丹没有任何瓜葛,难道这也成了罪证吗?” 刘子羽道:“不要说你,就算是战功彪炳的李显忠,公认自岳飞后又一代军神,但也迟迟得不到重用,究其原因,只不过是他曾在金国和西夏国都做过官。如果有人要治你,可不管你的解释,他们只要拿这事参你,十有八九就会立案调查。” 谢易摇头叹息:“如真如此,我可以辞官归隐,但绝不会抛弃自己的女人。” 刘子羽问:“你本来有大好前程,为了一个侍妾,值得吗?” 谢易遥望着一望无垠的稻田低吟道:“手把青秧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稻,退步原来是向前。” 刘子羽手捻长髯微笑道:“布袋和尚这首禅诗不适合你,另有首诗更贴切些: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第六十九章 师徒分手 夜晚谢易回到家中和两位夫人一起吃饭,期间叙述了建康平乱的过程,听得两人都胆战心惊。她们现在才如梦方醒,昨晚金兵距离自己竟然只有一步之遥。 应萱佯怒道:“原来官人和妹妹商量好这瞒天过海的计策,偷偷做了这么大的事,竟然连我都瞒着。亏得妹妹前两天那么委屈,原来都是做样子给我看。” 萧九娘连声含冤:“冤死奴家了,这都是官人交代说的,我哪敢不服从。” 谢易笑着向应萱解释:“我对仆人们的出身和来历一无所知,谁能担保他们中间没有内线呢,所以我才让九娘演了一出戏,也是为了确保行动机密,你就别介意了。” 应萱笑道:“我也只是耍笑而已,官人不必解释。我虽不知官人在做什么,岂能不知官人的为人?” 谢易松了口气道:“下午枢密院传来调令,监军任务已完成,命王克己和我返回枢密院述职,我们该撤离建康了。” 应萱奇道:“不是说需要一年时间吗,这才一个月就可以返回,朝廷的变化怎么这么快?” 谢易道:“此次来建康是为了弹压可能出现的韩家军动荡,但禁军改制进展非常顺利,韩世忠已经交出军权,走马上任枢密使,韩家军统制和统领各有安排,官阶都有提拔,整个防区人心稳定,目的已达成自然就要离开。” 应萱道:“也好,我们回临安就能和白苏相聚了。” 谢易摇摇头:“我们还不一定回临安。义兄带来的殿帅书信上讲,我极有可能会被调离临安,具体在哪里供职还不清楚。因此,我打算先独自回临安述职,等调令下来,我再回建康接你们走,省得让你们跟着我来回奔波受罪。” 萧九娘不想又要和谢易分开,她找了个借口道:“奴家还没到过临安,官人一定要带奴家去看看。奴家不像姐姐身子弱,只要一匹马,奴家保证跟得上官人。” 谢易道:“临安随时都能去,但这次你不能离开建康,家中需要有你辅佐。如果我们两个离开,剩下你姐姐,着实让我放心不下。” 既然男人发了话,萧九娘只好噘嘴服从。应萱劝了几句九娘后,又问谢易:“离开临安前,官家曾赠诗给官人,此次回去,如果官家问起那句诗,官人如何作答?” 谢易几乎把这件事忘了,他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实在想不出来的话,只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最起码我没敢欺君罔上。” 休整了五日,王克己四处赴宴辞行,获得的礼物堆积如山。谢易却关门谢客,在家里陪两位夫人卿卿我我,自得其乐。 第六日,谢易和王克己带着各自卫队出发返回临安,谢易看王克己随行的一百多辆马车暗自摇头。对于官场迎来送往的规矩,谢易也知晓,但如此招摇过市的气派,他还是感到触目惊心。 车队走到溧水丘陵地区时,王克己心里就有些心虚,这就是他杀华娇和青黛的地方,王克己觉得晦气缠身,不断催促车队迅速赶路。 在车队最后压阵的谢易有些不解,这位风流名士每到一处必然驻车写诗填词,怎么看到这样秀丽的山景,却又加速前进,似乎有意在躲避什么。 绕过一道山梁,谢易便看到半山坡有一人脚踩巨石正向车队张望,谢易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他的徒弟华齐,看他的样子似乎要对车队下手。谢易一惊,据应萱讲,华齐应该陪华娇去了临安,怎么会在这里现身? 此时华齐向车队后面观察,一眼也认出了谢易,四目相对,华齐转身又隐藏了起来。 谢易命背嵬军跟随车队继续前行,他跳下马坐在路旁休息。看卫队走远,谢易向山上挥了挥手。 不一会,华齐下了山跪拜在谢易面前,放声大哭。在谢易的安慰和询问下,这才讲述了那夜被人追杀的经过。 原来华齐知道事情真相后,他埋怨女儿让他丢尽颜面,但骨肉亲情又让他怎能对女儿弃之不顾。因此听华娇说,她要回临安时,华齐不放心,便暗中跟随保护。 天色将晚,车队行至溧水山区就遭遇伏击,四个蒙面歹徒从路边突然发动袭击,六个侍卫措手不及,顷刻间全部遇害。歹徒把华娇、青黛和王仁从三辆马车上拽下来,正准备斩首时,华齐捡起侍卫的短刀从背后突袭。但这四人武艺高强,加上华齐背后刀伤还未痊愈,只几个回合,华齐就明显力不从心。 正在此时,有一支马队在此经过,为首的一人路见不平,三拳两脚就将歹人打下山谷,救下了他们四人。当那人问明情况,得知华齐是谢易的徒弟后,还送给他一面铜牌,让他们到三十里外的瓴村躲避,等他回来后接他们走。 华齐父女、青黛和王仁到瓴村亮出铜牌,村民马上殷勤接待,不但每日三餐供应,还悉心为华齐疗伤。 华齐伤愈后心有不甘,他每日必在此守候,一定要手刃王克己发泄心中愤懑。不料想,今天果然撞上王克己车队,正要拼死一战时又看到了谢易,这才有了师徒相见的一幕。 谢易听罢皱眉道:“且不说你的能力有限,在皇家卫队面前要杀王克己根本办不到。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要对王克己下手,他和此事有何瓜葛?” 华齐哭诉道:“那几个歹人要杀华娇等人时曾说,‘不要怨恨我们,怪只怪你们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我想了多日,我们平日里只在谢家,哪里会得罪什么人。只有王克己才有杀我女儿之心,也只有他是主谋,歹人才会事先埋伏,一击即中。” 听了华齐的分析,谢易也觉得有道理,王克己有杀人灭口的动机,但此事不能靠推测,一定要有证据。但是,如果真的证明是王克己所为,谢易又能把他怎么样? 谢易道:“此事我来访查,你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惹出更大祸端。现在最急迫的是你们今后如何安置。” 华齐听罢眼泪又涌出来:“我女儿做下了丑事,我不能让师父受人耻笑,现在华娇又变成活死人,我也不能离开她。师父,看来咱师徒的缘分已尽,我只能投奔武湖先生,在他羽翼下安身。” 谢易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那晚救你的人是武湖先生……这样也好,你在他那里更安全一些。不过,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替你讨回公道。” 第七十章 点石成金 师徒二人分别后,谢易赶上了车队。他远远望着王克己所乘马车,真是百感交集。 经过十几天的磨磨蹭蹭,车队终于抵达临安。 谢易先回侍卫亲军马步军司移交卫队,从临安出发时选拔的五十人,虽然有十几个人受伤,但毕竟一个不少又都带回来,经历了数次战斗能有这样的结果,让所有人都惊叹不已。 在步军司衙门里,提前返回的施全正在等他。谢易刚进门,施全便将他推出门外:“在这里坐着有啥意思,跟我回家去谈才叫作畅所欲言。” 谢易笑道:“哥哥啥时候变得如此懈怠,你还在当班,怎敢擅离职守?” 施全低声道:“这是殿帅的意思,明日你要去枢密院报到,有些事今天必须要给你交代清楚。殿帅不方便出面,让我先给你谈,晚上去万先生家吃饭,不明白的地方还可以请教他。” 二人回到施全家中,谢易到内宅拜见施夫人并送上礼物,却没有看到白苏的踪影。施夫人捂嘴笑道:“叔叔不是诚心来看我的,心里是在想着自己的小娘子吧?白苏在账房正核对收上来的房租,可能还需要一个时辰,请叔叔耐心等待。” 谢易有些脸红,忙解释道:“大嫂莫见笑,只因忘忧托我带给她点建康小吃……” 施全哈哈大笑道:“大丈夫喜欢自己的女人天经地义,何必如此扭捏,我这位兄弟在战场上无论运筹帷幄,还是冲锋陷阵都是大将气魄,可是一到家里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见了他两位夫人低声下气,倒像个佣人。” 施夫人道:“对外保家卫国需要彪悍,在家里对女人就应该温柔体贴,叔叔这样才是大丈夫呢,哪里像你,对我就像对手下校尉,粗暴蛮横。” 谢易替施全辩解道:“大嫂冤枉哥哥了,他是粗中有细,在建康他还特意嘱咐忘忧选了上好的棉布送给你,现在是夏天,可哥哥已经为你考虑好冬天的穿衣,比我会当家多了。” 施夫人摆摆手笑道:“你们两个是兄弟,相互配合倒是很默契。我说不过你们,叔叔不必在这里陪我说话,你们请自便。白苏忙完了,我会让她去拜见叔叔。” 从内宅出来,施全和谢易到书房喝茶。进了房门,施全就急不可耐地报喜:“兄弟这次可是要发达了,哥哥我先给你道贺了。殿帅把你的战功汇总向官家上了扎子,官家大为赞赏,特晋升庐州通判、枢密承旨之职。兄弟从七品一跃变为正六品,可喜可贺啊。” 谢易大感意外,忙问道:“忘忧的家乡就在庐州,朝廷不担心我会徇私舞弊吗?” 施全答:“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晚上见了万先生你再问吧。至少兄弟你在官职上已经算是一方大员,这就该高兴才是。” 仿佛预感到未来的仕途不会长远,谢易表现的很平静,他没有接着说自己的事,转而问起了临安御前会议。 施全叙述的经过和他听到的传闻几乎是一样的,岳飞迟到六日后还是参加了会议,当宣读嘉奖晋升令以及公布禁军调整计划后,岳飞也和张俊、韩世忠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就接受了结果。原本以为会剑拔弩张的会场,变成了皆大欢喜的完美结局。 “三大宣抚都没反对改革,交出了兵权和自己的地盘,统统回临安当差。我当时紧张的要命,现在看算是虚惊一场,秦桧他们总该满意了吧?”施全苦笑着说。 正说着,白苏进来向谢易和施全建立。一个多月没见,白苏虽然消瘦了不少,但精气神似乎更加旺盛。这也不难理解,做了自己喜欢做的事,再辛苦也能乐在其中。 白苏向谢易报告了一个月来的经营,自从买下了水门滩涂地后,她张罗建造高脚屋时,就有不少大商人找上门来求合股,她既不同意也不拒绝,就这么一直拖到高脚屋竣工。招租的信息刚公布,白苏就收回了一年的租金,总收入已达到十万贯。 白苏这时才把那些商人叫到一起商量,她以未来三年高脚屋租金做股本在西溪设立船坞坊,建造专供富贵人家享用的大型豪华游船。由于商人们看到高脚屋每年的收入,加上白苏建游船的想法新颖,于是纷纷同意合作。这样,白苏在没有出钱的情况下,就又多了一桩生意。 讲到此,白苏又禀报道:“西溪距离西湖不过十里,风景极佳,往日里都是王公贵族野游常去的地方,但居住者少,地价非常便宜。奴婢自作主张又拿三万贯购置了西溪边上的几处宅院,一万贯重整了通往西湖的道路,两万贯买下了道路两侧的土地准备建集市、酒楼和青楼后出租,另有一万贯分给施家大爷权作分红,现在剩余三万贯备用。” 谢易和施全听得目瞪口呆,他们愣了半天也没算清楚其中的价值,但是对白苏的经商手腕倒是刮目相看。 白苏看两人都不言语,以为他们不满意,忙解释道:“虽然投出去的钱多了些,但只要让西溪有了人气,奴婢敢以性命担保,每个月的进项何止百万贯钱。” 施全倒抽一口凉气:“我该不是做梦吧,这样算下来,一天的进项就比我一辈子俸禄都要多。这小娘子的口气恁大了些。” 谢易对白苏道:“我和大奶奶都是一个心思,家里的钱交给你管,怎么筹划都是你的事,我们不管。赚了钱,大家都有份,亏掉的钱,我来承担。只不过,你做事还要仔细些,切勿心浮气躁,好高骛远。更不能为富不仁,为赚钱不择手段,丧尽天良。” 白苏屈膝下拜道:“老爷教训的是,白苏谨记在心。” 不知不觉天已近黄昏,谢易和施全看时候不早,便带着白苏和施夫人一同赶赴万伯兰家中赴宴。施全在临行前还嘱咐,不要带贵重礼物,不能给人家夸富炫耀的感觉。 过了中公桥,走入夹城巷,就到了万伯兰的宅院前。万伯兰中年丧妻,现在的万夫人是他的续弦。因为家里人少,宅子前后只有两进,但经万伯兰亲手设计,显出超凡脱俗的雅致。 万伯兰看到谢易就拉着他的手,对施全说:“小谢此去办差出色,殿帅作为保举人也脸上有光,你这个兄弟没有辜负殿帅的栽培啊。” 施全陪笑道:“先生说的极是,我这个兄弟文武兼备,我自叹不如。” 谢易忙阻止:“哥哥过誉了,我岂敢……” 万伯兰却拍了拍他的手:“老施说的没错,不只是他自叹不如,我也有同样的感慨,少年可畏啊。” 三人落座后,万伯兰问:“施全讲了你升职的事了吧?为了这个庐州通判的差事,殿帅和秦桧在官家面前还发生了争执,你明白庐州通判为什么这么重要吗?” 第七十一章 明争暗斗 万伯兰端起酒杯笑着说:“先喝了这杯解暑酒,我再慢慢给你们讲讲。” 用井水泡过一个时辰的荔枝酒,入喉便是一阵清凉,通体都为之一振。 万伯兰放下酒杯道:“我知道,你们对韩世忠和岳飞被解除兵权一直耿耿于怀。殊不知这两位因祸得福,反而促成了件天大的好事。” 施全眼前一亮,忙问:“不瞒先生,这些日子我胸中甚为憋闷,为我大宋未来忧心忡忡,先生所说的是哪样好事,请快快赐教。” 万伯兰道:“想必二位早就听说,朝廷里有主战和主和两派。以前主战派一直都是由前任左相赵鼎和前任右相张浚领衔,但这两位宰相都先后被排挤出朝局,跟随他们主战的文武臣也被纷纷获罪外放。现在能执主战大旗的,便只有殿帅了,但他孤掌难鸣。天随人愿,朝廷里此时增加了枢密使韩世忠和枢密副使岳飞,有了这两位副宰相级别的高官策应,朝廷主战的声音就会高涨很多。” 谢易道:“先生言之有理。太宗时,宰相赵普曾有扎子说‘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欲攘外者,必先安内。’外侮皆来自内忧,如朝廷归陵寝还中原的精神坚如磐石,金国其奈我何。” 万伯兰赞道:“小谢看破这一层意思,我很欣慰。但有个最大的变数就是以前的淮西宣抚使张俊。他现在也是枢密使,并且在军中威望极高,殿帅、岳飞、刘锜、王德都曾是他的部下。他也是官家最信赖的武臣之一。但他在主战和主和之间摇摆不定,如他能站在主战立场上,无论对官家,还是对朝局都会产生重大影响。” 谢易道:“先生看到这一点,秦桧也会看到这一点,看来张俊已经成为影响两派实力此消彼长的关键了。” 万伯兰点头道:“因此,秦桧一定要对张俊威逼利诱,其中有个要命的环节就在庐州。自南渡以来,庐州就是连接江淮的枢纽,十几年大战多次围绕庐州展开,张俊、韩世忠、岳飞、都曾在这个地区与金军交战过。庐州也埋下了让秦桧翻云覆雨的机会。” 施全对张俊并无好感,他冷笑道:“张宣抚和他的花腿兵早就做下无数坏事,还用得着秦桧去查吗?临安城里就是他的太平楼最气魄,百姓都戏说‘张家寨里没来由,使他花腿抬石头。二圣犹自救不得,行在盖起太平楼’,这样的人要他何用?” 万伯兰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张俊如能为主战发声,力促官家改弦更张,也算是功德无量。为求天下仁,掩藏其私德又有何妨?只要能扳倒主和派,该保的就要保。” 他看到谢易若有所思,便稍稍停顿道:“通判,辅佐知州处理政务,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等州府公事,须通判连署方能生效,并有监察官吏之权,更要紧的,通判有直接向官家奏报权。” 谢易点头道:“先生的意思我已经明白,这个差事我会办好,请殿帅放心。” 万伯兰笑道:“殿帅对你放心的很,他对我说,只要小谢知其所以然,必定慷慨赴行,不会有任何犹豫。” 三人又谈了一会,万伯兰道:“小谢才赶回临安,鞍马劳顿,我也不久留你,早些回去安歇。明天你在枢密院会见到韩世忠和岳飞,他们也会大力支持你。到了庐州,望你好自为之。” 谢易跟随施全回到家中,刚要回书房接着谈,刚下车的施夫人叫住了他们。 施夫人叮嘱道:“你就不要再缠着叔叔说话了,让他早点休息。我已吩咐白苏收拾房间,叔叔这几日就住在白苏卧房吧,由她伺候叔叔,我和你哥哥才放心。” 谢易推辞道:“我虽和白苏有许婚之约,但没有成婚见礼,这样实在不妥。家里如没有多余房间,我去馆驿投宿也行。” 施夫人解释道:“叔叔何必如此说,白苏和那位萧夫人不一样,她是奴婢出身,属于‘收纳’,谈不上‘嫁娶’,一个小妾本来就无需婚礼,叔叔只管安歇,应夫人如有埋怨,我替你解释。” 施全眨眨眼笑道:“浑家说的有理,兄弟你成婚不久,又值精血充沛年纪,半个月奔波,一定心浮气躁,有白苏为你消毒败火,兄弟你一定能睡得安稳。” 施全自顾自哈哈大笑,拽着谢易来到白苏房前,亲自敲敲门大喊一句:“你的老爷在此,速来迎接。”说完之后,转身扬长而去。 房门打开,一阵暗想扑面而来,白苏娇羞着盈盈下拜。 谢易看她已仔细梳妆打扮了一番,灯下的白苏虽青涩未褪,但俨然如含苞待放的牡丹。谢易不由得舒了口气,既来之,则安之吧。 坐在沐浴的木桶里,谢易享受着白苏给他擦背,忽然问道:“我让你留意一下万夫人,你打探结果如何?” 白苏答道:“那娘子只比贱妾大三岁,相貌俊俏,颇识文采,只是心高气傲才情外露,对万先生也有微辞。回来的路上听施夫人讲,万夫人是参知政事王次翁的小妾,前两年王次翁还是工部侍郎的时候,因她得罪了王家大娘子,便被卖给了杨沂中夫人,杨夫人一心向佛,本来要为杨沂中找个陪寝的,怎奈殿帅不肯收,杨夫人就转送给了刚死了夫人的万伯兰先生。” 谢易闭上眼叹口气道:“以后你和万夫人来往,切记提防,以后万先生如遭祸事,必是此女作祟。” 白苏心中一凛:“老爷如已知万先生有难,何不忠告他早做安排?” 谢易摇摇头:“无事实依据怎能判其有罪,我讲不得,万先生也听不得。” 白苏笑道:“老爷聪慧过人,何不想法子暗自替万先生解脱厄运?” 谢易叹息一声:“求解脱者,本人要有解脱之念。他若不想,如何解脱?” 翌日,谢易准时在卯时到了枢密院。在日值房里等候召见的时候,谢易见到王克己正急匆匆赶来,看神色就知道,昨晚他又经历了一场醉生梦死的夜宴。 谢易正要上前施礼寒暄,却看到通引官抢先迎了过去:“王相公快些跟我进去吧,误了时辰,韩公已经发脾气了。” 王克己向谢易拱拱手,又向通引官连连道歉,脚步不停向内院走去。通引官走了两步,又回头对谢易道:“谢相公稍候,王相公出来之后,就该轮到你了。” 谢易转身回到日值房,发现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官员,仔细看才发现原来还是个老熟人。 第七十二章 韩枢密使 炼涛起身满脸堆笑道:“一日不见,甚是想念。我给谢相公道喜,这次拔擢到庐州任通判,虽属越级提拔,但确实是实至名归。” 谢易回礼,问道:“炼相公消息灵通,不知道你高升何处?” 炼涛伸开双手:“我哪里有什么高升,只是到庐州做知州的签书判官厅公事。” 这个官职是知州的属官,谢易笑问:“王相公此次要到庐州任知州?那可是大材小用了。” 炼涛无奈地说:“王相公是要进大理寺做少卿的,我这次调任庐州,也不舍得和这位临安名士分别。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他未来是要执宰国家的人,我只是个小人物而已。” 谢易又问:“听炼签判的意思,庐州知州也会有新人接任?” 炼涛惊奇地看了谢易一眼:“谢相公还不知道?新任知州甫昌衡可是秦相的得意门生啊。” 谢易正要再问,通引官在门口伸手示意谢易该去聆听训话了。 在枢密院议事堂外,通引官低声提示:“堂上的便是韩枢密使,他脾气不太好,刚才就把王克己训斥了一顿,你小心回话吧。” 谢易走进议事堂拱手施礼:“卑职谢易参见枢密使韩公。” 韩世忠大踏步走到近前,上下打量着谢易,声音洪亮地问道:“我早就听说过你,杨沂中也提起过,没想到你这么年轻。从周家庄到寿州,再到建康,你屡战屡胜,我想知道,你的武艺是跟谁学的?” 谢易答道:“家父在种家军效力多年,积累了不少拳脚心得,卑职自幼随家父习学,后经家父推荐,卑职师从多人,粗算也有十五位师傅传授过技艺。” 韩世忠饶有兴趣地问:“看来你也是行家了,据你看,我大宋当今谁的武艺最高?” 聪明人当然马上会说韩世忠当之无愧,可谢易却沉吟一下:“这个……武艺拳脚类目浩如烟海,无人可集大成,也就没有最高的人。但如果以类目细分,韩公定是我大宋第一射手,挽强驰射,勇冠三军。我也曾听闻韩公自创克敌弓向官家进献,若没有非凡的骑射技艺,是做不出来匹敌神臂弩的弓箭的。” 韩世忠转身大笑道:“小谢纯朴,不欺我也。”他坐回座位示意了一下,站在一旁的签书院事大声宣读诰命,升任庐州通判的内容并不出谢易的意外,但他听到自己的官职前面加了一个“权”字,也就是暂时代理的意思,他不免有些疑惑。 宣读已毕,韩世忠口气疏缓地说:“从现在起,你已经不归枢密院管了,也不是我的属下,请谢通判坐下说话。你此去庐州可绕道镇江,我请新任镇江都统制解元给你详细说明庐州情形,对你办差大有好处。” 谢易答谢之后,正准备退出,韩世忠在他背后突然低声说:“王克己告发我的密函,我已经收到,多谢你了。” 谢易身子顿了顿,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径直离开枢密院。 原来,韩世忠因为已知道对他的欲加之罪,他提前做好了准备,在见到高宗赵构时,他用十五年艰难征战的回忆打动了赵构,并当场表示把韩家军的积攒下的一百多万贯钱,九十万石米,十五库酒返还国库。 赵构感动地连声夸奖他公忠体国,是忠臣良将之楷模。秦桧闻听赵构所言,便将王克己的密函付之一炬,从此不再提起那些罗织的罪证,韩世忠终于躲过了一劫。 到了政事堂,谢易本来要在外派前听上司训导,没想到很快就被打发回去,说是秦相和参知政事都有很重要的事要处理,请他按时起程赴任便是。 谢易也乐得不见秦桧,第一次和秦桧说话,他总感觉有种阴森的氛围,让他浑身不舒服。 现在他终于轻松起来,在几个小吏的协助下,谢易取了通判的印信凭证,办好了所有手续,正要离开时,王克己突然出现叫住了他。 “谢兄就要走马上任了,能否晚上一聚?我知道你不愿应酬,今晚只你我兄弟二人,再加一个庐州新任的知州,你看可好?”王克己笑容可掬地问道。 谢易觉得这是个机会,可以提前试探甫昌衡的虚实,也可以探听到更多的信息,于是爽快地应承下来。 但是见到了甫昌衡,谢易就暗暗叫苦,这是一个可以媲美万俟卨的阴险小人。看来到庐州以后,还需花费极大精力对付此人才行。 为了能放松二人的警觉,谢易在酒席宴前显得颇为主动,他异常巧妙地把萧九娘给他在床帏上谈的风流趣闻变成自己的故事讲出来,逗引两人捧腹大笑。当谢易写下萧九娘唱过的艳词俗曲让歌伎翻唱,直听得那二人心猿意马,丑态百出。 不多时,甫昌衡便把谢易视为同道中人,开始主动拉近彼此的关系。 旁边的王克己有些纳闷:小谢在建康可不是这样的人,现在怎么变化如此之大? 谢易笑道:“若是卧榻旁有母老虎,还是两只,问天下男人哪个敢轻举妄动?” 甫昌衡和王克己抚掌大笑,甫昌衡道:“小谢的处境与我心有戚戚焉,我家也是河东狮吼,我也曾拄杖落手心茫然。所以这次外派庐州,我说什么都不想带她去,说来也巧,家母正好有病在身,那个泼妇也只好留在家中,我总算如出笼之鸟,入海之鱼呀。” 王克己一拍胸脯:“今晚我请客,春宵一刻值千金,这千金都算在我头上,二位相公只管快活就是。一定要‘妙笔玉匣夹城巷,玉奴香锦暖东阁’。” 甫昌衡醉笑道:“这两句好是好,只是文不对题,这里既不是夹城巷,也没有叫玉奴的小娘子为伴。王兄怎么会冒出这一句诗,该罚酒一杯。” 谢易心中一动,这不是王克己写给万夫人的情诗中的一句吗?他明白了,王克己这是有意试探,看看自己是否已知道事情的真相。 王克己偷眼观察,看谢易只管和歌伎眉来眼去,似乎对这句诗并不在意,于是放心地问甫昌衡:“甫兄此去庐州,秦相有何交代,可以先和谢兄打个招呼,你们到了之后才能心有灵犀办差啊。” 甫昌衡道:“秦相只要我安抚百姓,体恤民情,兴学重教,并没有什么要紧事。” 谢易和王克己都知道,甫昌衡没有说实话,此人即使喝醉,口风依然很紧,也难怪秦桧会派他去庐州。 三人又耍笑了一会儿,王克己就要拉着二人去翠堤楼,谢易推说自己暂住朋友家,整夜不归对朋友不敬,便起身向两人告辞,为了醒酒,谢易下楼后步行回家。 临安和东京汴梁一样,夜晚并不宵禁,这座都城的热闹喧嚣可以通宵达旦。漫步在其中,满眼都是富庶繁华,想起野外饿殍流民,哪个是梦,哪个又是真? 第七十三章 官人装傻 白苏一夜无梦,当她睁开眼时,看到谢易正歪着头看她。 白苏被看的有些羞了,她闭上眼睛轻声问:“老爷怎么没去练功?” 谢易抚摸着她的头发道:“今天我就要离开临安,想多陪你一会。” 白苏一下子清醒了,她眼神中滑过一丝不舍,但还是温柔地说:“那贱妾起来伺候老爷沐浴吃饭。” 谢易阻止了她起来,问道:“我有个事一直没有拿定主意,想听听你的意思。我此去庐州不会超过三个月就又要调职,你说我是让你的大姐和二姐回临安,还是要她们跟我去庐州?” 白苏笑出了声:“贱妾怎么能做得了她们两个的主,老爷还是和她们商量吧。” 后来,禁不住谢易纠缠,白苏只好答道:“庐州是大姐的家,她自然想回家看看,并且她回去坐镇就有很多好处。应家在庐州势力很大,大爹若能支持,那老爷就犹如虎生双翅。二姐我没有见过,就不敢胡乱讲话了。” 谢易翻身躺下,苦笑着说:“最棘手的就是应家,这两天我阅读过庐州的呈报,很多诉讼都牵扯到了应拱辰,说不定我去了之后,第一个要开刀的正是应家,到时候,你大姐在那里岂不是两头为难?” 白苏侧身看着谢易:“老爷要有此打算,更应该让大姐留在庐州。大爹如果和老爷反目,只有大姐可以从中调停,否则,老爷想在庐州有所作为,恐怕会举步维艰。” 谢易刚要说话,忽听门外有仆人低声禀报:“谢相公,殿前司有人来访。” 白苏慌忙坐起,对窗外吩咐道:“请来人到中堂稍坐,你再去请你家老爷先陪着说话,谢相公这就过去。” 谢易不由得笑了:“你倒是安排的麻利,也不问问我的意思。” 白苏躲开谢易的手,跳下床娇嗔道:“老爷别闹了,贱妾是你的人,还不是任你予取予求,也不差这一会。殿前司这么早来人一定发生了重要的事,公事要紧,老爷还是先接待客人吧。” 谢易听话的起身,拒绝了白苏的服侍,自己很快穿好了衣服,开始洗漱,白苏跟在他背后忙着替他梳理头发。顺便叮嘱道:“等会人多怕没机会和老爷说话,求老爷回去千万不要把刚才贱妾说的话给大姐说,她太讲规矩,知道贱妾僭越,一定会恼我的。” 收拾完了,谢易把白苏搂在怀里:“不需你提醒,为了让你放心,我答应不会给她说。但我也了解她,她待你如亲姐妹,即使说了,她也不会恼你。” 施全此时正在和来访的陶佑说话,看到谢易进来,指了指陶佑道:“你立功大家都跟着沾光,跟你去建康的五十名将士都有封赏,虞侯陶佑现在升任皇城司右郎将,正七品的品级,也算是踏上晋升的台阶了。” 谢易与陶佑相互拱手道贺,但能感觉坐在一旁的施全心中不快。皇城司是大内里面的卫队,同时也是刺探监察京城百官的机构,各种恶行令人发指,陶佑在那样的地方任职,也难怪施全脸色阴沉,就算是谢易也有些皱眉。 陶佑尴尬地坐下道:“调任皇城司由不得我,一纸调令,我哪敢不服从?好在我只在大内负责警卫,并不用外出办差。” 谢易对陶佑印象一直不错,尤其是跟着自己战斗过的将士,谢易总是拿他们当做自己的同袍兄弟看。因此他笑着打圆场道:“陶佑说得有理,当官不自在,自在莫当官。吃着朝廷俸禄,理当为朝廷效命。陶佑以后天天能见天颜,真是让我羡慕得很。” 陶佑松了口气,接过话茬道:“我去报到后立刻就赶过来见两位相公,为了感激你们对我的栽培恩情,我特在三元楼备下酒宴,还请二位相公赏脸。” 谢易看施全不开口,忙挥手道:“你不必客气,我们都在一个行军锅里吃过饭,算得上自家人,既然你特意跑来邀约,我和都虞候怎么能不去呢。” 施全听出谢易的暗示,也就缓和了口气对陶佑道:“你且回吧,午时我们就去。” 陶佑起身拱手告别:“卑职到时就恭候两位相公了。谢相公,能否借一步讲话?” 谢易和施全对视一眼,施全站起身就走:“不用躲出去说话,我现在给你们腾地方。” 眼看施全走出了中堂,陶佑脸色变得郑重,他轻声道:“陛下口谕。” 谢易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在座椅上发愣。陶佑只好声音放大了些:“谢通判请接陛下口谕。” 这时谢易才回过神,忙起身跪倒在地:“臣接口谕。” 陶佑放慢语速道:“前些时,朕让卿解的那首诗,是否已有了答案?” 谢易迟疑地答道:“一树春风有两般,南枝身暧北枝寒。现前一段西来意,一片西飞一片东。臣以为,陛下的意思似乎是说,我大宋现在南方欣欣向荣,北方百姓正遭受金贼蹂躏,民不聊生,陛下为此忧心忡忡。如今中兴之计,在于川陕和沿海水师,川陕与西夏联合用兵,东南水师坚船利炮北上截断金军补给线,则大事可成。” 陶佑听罢,用心默背一遍,向前一步用手搀扶道:“口谕宣读完了,请谢通判起来,我还要赶回去复命。” 谢易起身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能否给我说的再详细些。” 陶佑道:“今儿一大早我去皇城司报到,有人带我熟悉大内地形,不料碰到了官家,他知道我的经历后刚走了几步,忽然又让我传口谕给相公,想听听你的说法。但又特别嘱咐说,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送走了陶佑,谢易回屋坐下时才感到后背已经出汗,他苦笑一声摇摇头,眼望窗外怅然若失。 午时,谢易、施全和陶佑在酒楼上吃饭,陶佑问道:“我看疾如风在楼下,莫非他要跟着谢相公一起去庐州?” 谢易点头:“他作为我的属官参军一起去,这还要感激我的义兄肯放人。” 施全道:“我这个哥哥没什么本事,这点小忙还是可以帮的,你还给我客气什么?” 陶佑羡慕地说:“两位相公兄弟情深,卑职早有耳闻,但百闻不如一见,你们二位一定会成就大宋的一段兄弟佳话。” 施全骄傲地仰起头:“这是自然的事,我对我兄弟的人品能力都服气,能和他结拜金兰之好,是我三生之幸。” 谢易手里把弄着酒杯,微笑看施全,但他没有接话。当着外人的面,他不愿相互吹捧,心里想的却和施全是一样的。 吃罢饭,趁施全不在,谢易问陶佑:“官家知道我的答复后,有没有说些什么?” 陶佑看四下无人,低声道:“官家只说了两个字:装傻。” 第七十四章 青黛出逃 五月已进入盛夏,瓴村虽然是山村,却也没有丝毫凉爽。村里的树枝都静止不动,就像入定的老僧。中午的阳光在地面和院墙上反射着刺眼的亮光,加上一声紧似一声的蝉鸣,让青黛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虽只穿了件贴身亵衣,但还是抑制不住身上不断冒出的汗水。终于青黛忍无可忍坐起身,拼命摇着团扇,心里咒骂着对她不公平的一切。 青黛现在出门只能穿村民给的粗布衣,吃饭只有难以下咽的杂面饼,睡觉也只能在土坯床上凑合。自从五岁被卖入应家,虽然她只是个奴婢,但在应萱的呵护下,她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罪。 “那晚还不如死在歹人刀下来的痛快,省得在这里被凌迟受罪!” 青黛恶狠狠盯着窗外正在洗头的华娇,就是这个贱人毁掉了自己的生活,如果华娇当时能被王克己留下,还用得着自己被牵连遭此大难?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美好的未来都已烟消云散,但她不甘心嫁给农夫在山野中潦倒一生。 她必须逃出这个鬼地方,可是,一个弱女子又能去哪里呢?青黛琢磨了半晌做出决定,回临安投奔白苏。这个丫头虽善理财,但头脑单纯,看在十几年姐妹的情分上,她一定会帮自己。 说走就走。青黛撕下被面,将自己的胸脯紧紧缠裹,又把自己的首饰和攒下的两贯钱系在腰上,这才穿好衣服,把头发梳理成男人的样式,抓了一把地上的尘土抹在脸上,从后窗跳出去,翻过低矮的院墙,向山下走去。 在当地人的指点下,她从南渡镇上船,走溧水、荆溪到了太湖,又从雪溪绕行余不溪顺官塘河南下。 青黛为了不引起怀疑,她故意蓬头垢面,几乎不与人讲话,但却能很自然地和男人们挤在狭小的船舱里休息,甚至也能和其他人一样站在船尾小便。 经过半个月的艰苦行程,当临安高大的城墙映入眼帘时,青黛忍不住蹲在船尾放声大哭。听到分明是女人声线的哭声,船里的人无不大惊失色,直到此时他们才知道,这个寡言少语的少年竟然是个女人。 青黛暗自发誓,只要有机会翻身,哪怕不择手段,哪怕豁出命,也绝不会再让自己苟且偷生。 在家里正与商人们谈西溪置地的白苏,忽然接到禀报,说是有个叫青黛的人来访。白苏吃了一惊,她听谢易说过建康发生的事,没想到躲在山村里的青黛会突然来临安。 在前院里见到衣衫褴褛的青黛,白苏不由和她抱头痛哭。许久白苏才哽咽地问:“你……你怎么会落到如此田地?” 青黛惨笑道:“求你先让我洗个澡,吃点饭再说。我半个月都没洗过,半个月也没吃过一顿饱饭。” 到了晚上,洗漱吃饭又睡了一觉的青黛,才和白苏坐下来讲述分别后的情景。她谎称王克己到建康后,华娇央求她从中牵线,不料事情败露,应萱迁怒她才遭受厄运。 白苏责怪道:“你也真是的,那个小贱人发浪,就让她自己浪去,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你也敢应承,难怪惹你的大奶奶生气。” 青黛心中嫉恨,以前白苏都叫她姐姐,称呼应萱是娘亲,现在这个小蹄子翻身做了主人,竟然对她也有了主子的做派。但青黛还要依靠她,不敢表露出不快,于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道:“我知错了,看在曾经姐妹一场,求三奶奶帮衬。” 白苏低头想了想:“你自己有什么打算?” 青黛叹口气:“我现在如丧家之犬,只能指望三奶奶为我筹划。” 白苏迟疑地说:“依我看,你最要紧的是找人嫁了,已算是有了托付。绍兴府有个姓霍的大商人正要纳妾,虽然年纪大了点,但他家财万贯,定保你衣食无忧。” 青黛忙摆手道:“使不得,最可怜的莫过商人妇,平日里不见他人影,病了却要没日没夜的伺候,他死了,我还会被夫人一脚踹出,到头来鸡飞蛋打,什么也落不到。我要嫁的人,虽不敢想攀比谢相公,但也要有微末前程,我至少也得像二奶奶那样做个侧室夫人。” 白苏低头想了想:“现在倒是有一个人,只是不知道人家是否愿意。” 她抬头看到青黛期待的眼神,便笑道:“此人你也认识,就是追随老爷去建康的虞侯陶佑。现在他已经升职到皇城司做了右郎将,那可是正七品的官阶。他前些时托人央告想入股西溪,看在他是老爷下属的份上,我也就答应了。他现在还没有婚配,你若有意,我就去替你说个媒?” 青黛对陶佑印象不错,相貌威武,仪表堂堂,现在又听说他升官,心中便拿定主意道:“那就有劳三奶奶从中撮合,如能成全,我一辈子感念你的大恩大德。” 白苏松了口气,能替青黛解决终身大事,她心里也很高兴,不由捂嘴笑道:“成人姻缘是有功德的事,我一定不辱使命,办好这件功德事。我还要送佛送到西,你的嫁妆全由我操办,你只管踏踏实实做你的陶家夫人吧。” 第二天,白苏急不可耐托人向陶佑提亲,陶佑听说是谢家的青黛就一口回绝,他知道青黛差一点就是谢易的侍妾,自己可不愿意蹚这样的浑水。 但是架不住中间人的软磨硬泡,白苏又提出只要陶佑答应,她会送出三万贯的嫁妆,陶佑不免有些动心,这可是一笔巨款,抵得上自己十几年的薪俸。看来白苏真心想让青黛出嫁,他便趁机提出家里地方小,如果白苏能再提供一处大宅院,他便同意这门婚事。 白苏听罢有些不满,临安的房价惊人,一处大宅院房价早已超过数十万贯,她有心作罢,但青黛却不答应,整日以泪洗面,甚至下跪哀求,白苏只好咬牙答应下来,但也向陶佑提出,自己掌握的是谢家的钱,出多了必须由谢易同意。她能做主的是购买临安城外的宅院。 反正都是白捡的,不要白不要。陶佑满口答应下来。他回去妻子贾氏商量,先娶青黛拿到嫁妆,一年后找个借口休了她,这些家产便都是自己的。贾夫人贪心大起,觉得此计甚妙,也就对陶佑收二房夫人不再反对。 但她哪里知道,青黛岂是好惹的。用不了多久,这位陶家大奶奶就要把肠子悔青了。 第七十五章 巢湖姬三 谢易到庐州上任后不久就开始巡视各县,所到之处都是高接远迎,谄媚逢迎之徒比比皆是。他心中哀叹,庐州是包拯的家乡,怎么现在遍地都是如此货色? 为了方便自己以后的调查,就必须让这些官员放心。因此谢易除了不接受送礼外,所有宴请和游猎都来者不拒,他很快就和庐州各级官员打成一片。 一日,谢易受邀到巢湖乘舟游玩,在烟波浩渺的湖上,巢西县的官员特意安排了丰富多彩的助兴节目,吹拉弹唱一直热闹到日近黄昏。 忽然,湖面上几艘渔船飞速靠近,领队的船头站立一人,湖面颠簸起伏,他却丝毫不受影响,可见此人水性十分谙熟。 游船上负责警戒的衙役高呼停船避让,但这几艘船并不减速,直直地靠到了游船左舷旁。为首那人脚踩船头纵身一跃,跳上了游船的甲板,随后跟来的渔船上不断有人攀爬上来,站在那人背后。 县尉怒斥道:“姬三,扰乱通判视察民情,你以下犯上还不速速退去!” 姬三面无惧色,冷笑道:“好一个视察民情,丝竹管弦响彻千里巢湖,为了巴结这个通判,你们已经封湖两天,还让不让我们渔民有活路?” 县尉恼羞成怒:“封湖是为了保护通判的安全,遇上你等刁民骚扰,惊了通判你吃罪不起,再要胡搅蛮缠,我将立即下令缉拿。” 姬三叉腰道:“我就在这里,你不来拿我更待何时。” 两人一时僵持不下,谢易问:“这个姬三是什么来头,好像有恃无恐的样子。” 县令蔺壁答道:“通判可知海州统制李宝吗?” 谢易点头:“李宝是河北抗金义士,后来投奔了枢密使韩公世忠,据说李宝是第一等水军名将,我虽在建康见过李宝,但还不知道他在水上的本事到底有多大。” 蔺壁道:“姬三原本是跟随李宝的,因为有战功,被拔擢为巢西县令。秦相当政以来,逐渐用文臣替代武臣,因此姬三的官职被免,只是挂了个空头衔闲居。此人因此对朝廷多有怨言,看在他有过战功的份上,加之他也做过县令,卑职处处让着他,谁知他日益骄横惊扰了您的雅兴,我这一次一定严加处罚,绝不姑息。” 谢易劝道:“不要和他计较,封湖确有不妥之处,我们速速离开也就是了。” 县令闻听忙答应一声,走到姬三面前道:“通判体恤渔民难处,已经下令解除封湖令,还不快快谢恩?” 姬三并不领情:“说得轻巧,这些天渔民的损失如何弥补,你这个做县令的总要有个说法才是。” 县令怒道:“你不要得寸进尺,提前解除封湖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你们竟然还要勒索官府,难道想造反不成?” 姬三勃然大怒:“我与金军拼死搏杀就是忠君爱国的凭证,不是你蔺壁能污蔑的。我反的是你们这些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今天我为民请命就没打算回去,不给百姓赔偿,你们也不要打算回去了。” 县令一甩袖子扭身就走,命令道:“离开给我拿下,胆敢反抗以谋逆罪论处。” 县尉一声令下,众衙役蜂拥而上。谢易还没来得及阻止,姬三已经和衙役动起手来。 只见姬三闪转腾挪,不断用推、拽、扔、踢的手段,把衙役一个个打落湖中。 衙役见形势不妙便亮出兵刃,渔民们举起鱼叉准备反击,一旦双方开始械斗,伤亡在所难免,那样事态就无法收拾。 谢易见状只好挺身而出,他命令衙役后撤,走到姬三面前劝道:“你也是朝廷命官,如酿成流血,你于心何忍?本来替百姓陈情是好事,如果演变成持械对抗官府,你是要让这些百姓灭族吗?想解决问题就冷静一下,我们坐下来好好谈。” 姬三被点醒,他也有了顾虑,但嘴上依然强硬:“我是行伍出身,说不过你们这些耍嘴皮子的,有本事打败我,那我就坐下来和你谈。” 谢易道:“你说怎么打都行,但仅限于我俩,不能牵扯其他人。” 姬三让渔民收起鱼叉退后,转身对谢易道:“我要是赢了,你必须给渔民有个交代。我要是输了,渔民和此事没有关系,万错都在我一人身上,我该论什么罪悉听尊便。通判老爷如果同意,就请出招吧。” 谢易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们就到你的船上比试,三局两胜。” 姬三摇头道:“那是占你的便宜,不瞒你说,我姬三在水上只服李宝一人,其他人和我水战,都只是待宰的羔羊。” 谢易笑了:“我信。如果在水里较量,我不敢妄自尊大,但好歹还是在船上,咱俩大约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 姬三这才上下打量着谢易暗想,此人虽然官职很大,年纪却不大,说不定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衙内。但这个通判倒也讲道理,等一会打起来,我会手下留情,不让他丢了脸面。 想罢,姬三跳上渔船的船头,刚想回身叫谢易下来,就听游船上一片惊呼,他蓦然回首,谢易已经稳稳站在了船尾。 姬三也有些吃惊,在船上生活半辈子了,谢易已经跳到船上,他却没有发觉渔船的异动。 谢易拱手道:“请当心,我要进攻了。” 话到人到,谢易出掌拍向姬三的前胸,姬三拨开谢易的右掌,挥拳打向谢易的面门,谢易应声向后倒下。 渔民们爆发出喝彩声,姬三有些茫然地收回拳头,他似乎碰到了谢易,又似乎没打中,真是莫名其妙的一拳。 谢易站起身:“好拳法,小心我这一招。” 谢易向前跨一步,飞腿踢向姬三。姬三脚踩船帮一侧身躲了过去,趁势一拳打向谢易的膝盖。 这是久经阵仗的经验打法,谢易说了一声“来得好”,屈膝撞向姬三的拳头。“嘭”的一声,谢易又不断向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船尾。 渔民们激动地鼓起掌,大叫道:“姬县令赢了!姬县令赢了!” 姬三此时已经明白了,谢易这是故意输的。刚才自己的拳头碰上谢易的膝盖,就觉得手上一阵疼痛,幸亏自己没有使全力,否则手骨就可能碎裂。 他的脸臊的通红,刚想张嘴否认,谢易已经走过来低声警告道:“为了渔民,你就承认赢了吧。在僵持下去,渔民们没有任何好处。” 两个人回到游船上,谢易对蔺壁笑道:“姬三在水上果然势不可挡,蔺县令,咱就愿赌服输,这两天渔民的损失就赔偿了吧,你大人有大量,一笑泯恩仇,既不会激起民变,也成全了我的承诺,一举两得啊。” 蔺壁知道谢易的事迹,一个孤身擒拿金军百夫长的人怎么会输的这么容易,他已经猜出谢易是故意输的。 谢易虽然输了,却巧妙地化解了蔺壁的困局,因为如果他答应赔偿,他的官威会一落千丈。他要是不答应,真的引发民变,他这个县令也就做到头了。 给了这样的台阶就必须赶快下,蔺壁笑道:“你们二位都是好拳脚,姬三占了小舟上的便宜。通判既然已经有言在先,本县决不能坏了通判的博彩雅兴。回去我让主簿拿出个补偿条款,姬三明天到县衙领钱就是了。” 姬三自知胜之不武,便唯唯诺诺答应了。他向谢易拱手告辞:“感激通判从中斡旋,今后有用得着姬三的,通判只管开口,姬三随时恭候。” 第七十六章 知州其人 甫昌衡来到应家做客时,应拱辰先请他游览应家,这座占地十顷的宅院外围是依丘陵而建的高大围墙,箭垛、角楼和敌楼一应俱全,围墙保护着里面十几座相对独立的宅院。 据传,金军攻入庐州的时候,却因为应家的殊死抵抗,迟迟未能攻破应家的防线,一时传为美谈。 虽然游览颇费体力,但甫昌衡参访应家祠堂时,依然即兴写下了“兼济天下”的题词,应拱辰感动地热泪盈眶。甫昌衡搁下笔松了口气,应拱辰捐献的一万贯润笔费总算是可以交差了。 在众人前呼后拥中,甫昌衡走进应家的云蔚香荃,欣赏着奇花异草,他连声称赞美不胜收。应拱辰介绍,这是祖上发迹之地,为显示对祖上的恭敬,这里才改建为花园,中心几间茅舍便是祖上当年居住之地。 甫昌衡道:“应家是后周的贵族,人丁兴旺,英才汇聚,为何不继续光大门楣,反而退守江南一隅呢?” 应拱辰低声道:“自从后周禅让大宋后,我祖上为避嫌,早已立下组训,应家不得在朝中为官。” 甫昌衡笑道:“我大宋仁德遍及寰宇,前朝的王公贵胄尚且得以保全,又岂会猜忌应家?这条祖训虽然明哲保身,但有失公道。以弟愚见,想法子变通才好。” 应拱辰大喜:“祖宗之法不可变,但若得秦相墨宝,说服族人也不是难事。” 甫昌衡用扇子拍拍胸脯:“为国家遍访人才是我的责任,应家理应为国效忠。这事好办,恩师的墨宝就包在我身上,你尽快拟议个名单给我,近日我有呈报给秦相,顺便把应家的才俊一起报上去。” 应拱辰当即跪倒在地:“请允许我代表应家拜谢知州的再造之恩。” 甫昌衡受了应拱辰的跪拜,刚要扶起他,忽然看到对面小院子里走出来一群女子,打闹嬉戏着绕进了临近的另一所小院。其中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最是肆无忌惮,说笑跑跳丝毫不受礼教约束,甫昌衡一时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跪了半天的应拱辰偷偷抬眼望去,才发现甫昌衡正直勾勾看着对面,他不由得暗自叫苦,那是应家的女孩子刚刚从私塾下课回去。如果甫昌衡看中了其中一位,他可怎么办。 甫昌衡一直看那群女孩子不见了才要收回目光,不成想,从私塾院子里又走出三位女子,居中的女子让甫昌衡魂飞天外,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毫无瑕疵的美貌,他禁不住脱口而出:“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这才能称之为倾国倾城。” 应拱辰无趣地站起身回头看去,不由得暗自偷笑,他大喊了一声:“忘忧,你过来拜见知州甫公。” 应萱闻声看过去,不觉埋怨大哥太鲁莽。她才回娘家看看就碰到这样的窘事,躲还来不及,怎么还让她去见别的男人。但是大哥既然发话,应萱不敢不依,只得低头走到甫昌衡面前道了个万福:“谢应氏给知州请安。” 闻听这话,甫昌衡一愣:“莫非你是谢通判的夫人?” 应拱辰挥挥手让应萱退下,他代为解释道:“这是我的小妹,她正是谢易的妻子。” 甫昌衡失望地摇头叹息:“可惜,可惜……”忽然自觉失言,忙勉强改口:“可喜可贺。才子佳人,郎才女貌,真是羡煞众人。” 吃罢午宴,回到知州府,甫昌衡刚要午休,门子来报,皇城司有人求见。 甫昌衡说了一声请,便匆忙换上官衣,忐忑不安向退思堂走去。 皇城司手眼通天,爪牙遍布各地,又有独立司法之外的特权,可以对官员随意缉拿用刑。在南宋,无论是重臣外戚听到这个机构的名字都会心惊肉跳,更何况是知州甫昌衡呢。 走进门就看到八个黑靴侍卫簇拥着一位穿红色官衣的人正在用茶,甫昌衡连忙拱手陪笑道:“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请问,您是……” 那人没有起身,懒洋洋拱手道:“我乃提点皇城司薛元宗,甫知州请坐吧。”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甫昌衡虽是四品官员,穿的是紫色官衣,面对这个官职比自己低的薛元宗,他却不敢有一点架子,点头哈腰地坐在了侧首席。 薛元宗瞟了甫昌衡一眼,阴阳怪气道:“知州好大的雅兴,不好好办差,跑到应家题词,说什么兼济天下,大宋的天下能是一个土财主能兼济的吗?” 甫昌衡脸色煞白,他哆哆嗦嗦站起来想要解释。薛元宗用手指了指座位,让他坐回去,哂笑道:“吓着了?知道害怕说明你还有救,虽说你是秦相的学生,我也要说你两句,有些钱还是别碰的好。一万贯就把堂堂知州收买了,如果官家知道,不知道该多伤心。” 甫昌衡冷汗已经从额头冒出,他连声说:“下官知错了,我这就让人把那一万贯退回去,把我的题词收回。” 薛元宗笑出了声:“别介,至于吗?下不为例也就是了,我只是顺便提醒你一下而已。我来泸州是办别的差,请知州帮忙协助。” 甫昌衡忙又起身表态:“请薛提点明示,昌衡一定照办。” 薛元宗轻蔑地撇嘴道:“明示?你可不够资格。这样说吧,有一个钦犯在庐州,另一个即将经过庐州,请知州派干练之人协助缉拿,千万不能泄露消息让他们逃出庐州,不然的话,你就不是这么舒舒服服坐在这里说话了。” 甫昌衡连连点头:“我调五百厢军任凭薛提点指挥,再严令各级官员在庐州境内的馆驿和驿站细细查访,全力缉拿钦犯。” 薛元宗对甫昌衡的顺从很满意,他摆摆手道:“没那么夸张,抓两个人哪需要搅闹的一个州鸡飞狗跳。我和我的侍卫去抓经过庐州的,你手下人去抓那个在庐州的,二三十个捕快也就够用了。今晚行动,明天一大早,你把人犯交给我,我还要押解他们到镇江府审问。” 甫昌衡又仔细看了钦犯卷宗后一口答应下来。送走了薛元宗后,他命自己的心腹幕僚将应拱辰赠的一万贯送到驿站,亲手交给薛元宗。又命侍卫五百里加急,把卷宗送往在巢西县的谢易,命他主持缉拿钦犯。 下达完指令,甫昌衡总算可以坐下来喘口气了。幸亏谢易在巢西县,以他的身手抓个人不会有问题,如果交给县令蔺壁去办,他还真放心不下。 不到一个时辰,谢易就收到了知州的命令和钦犯的卷宗,当看到钦犯的名字和履历,谢易不由哑然失笑,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几个月前打劫他的忠翊郎涡桥,现在居然又撞到自己的手里。 第七十七章 请君入瓮 谢易叫来县令和县尉,通报了皇城司要抓在巢湖边居住的涡桥。 蔺壁县令皱眉道:“我知道此人,涡桥是水贼出身,自从半年前来到巢湖,便啸聚湖中的姥山岛,现在有匪寇五十多人,他们经常打劫过往客船和货船,巢湖周边几个县多次联合围剿都被他逃脱。现在只给这么短的时间去抓,我看比登天还难。” 县尉也愁眉苦脸:“我的手下不过几十人,连姥山岛也封锁不了,更不用说八百里巢湖了。听说涡桥武艺高强,曾经一人击退了十数人的围捕,他的水性极佳,一旦潜入水中,可闭气三日不用浮出水面,在水中能开目识物,任意纵横,这样的功夫,就连龙王爷也奈何不了他。” 谢易笑问:“昨日我听有人说,除了李宝,他不服第二个人,那个人来了吗?” 蔺壁和县尉对视一眼,齐声道:“姬三!此人倒真可能是涡桥的克星。” 谢易点头又问:“人都会有嗜好,有了嗜好就会有弱点。你们可知涡桥的嗜好是什么吗?” 两人茫然摇头。谢易道:“据我所知,此人有贪财和好色两个嗜好,只要投其所好,就不怕他不上钩。” 县尉一拍额头:“对呀,通判提醒的是,那卑职去征调一只货船,伪装为财宝船,再找一只游船,载上县里有姿色的娼妓,衙役扮作客商在一旁听曲,定能引出涡桥等水匪。” 谢易夸赞道:“县尉果然办案老手,这样的安排甚为妥当。” 蔺壁在一旁笑道:“衙役太猥琐,怎么能有大商贾做派?还请通判勉为其难,上船假扮客商,一定会做的天衣无缝。” 谢易正要答话,主簿进来禀报县令,姬三已到县衙,请县令签字批准赔偿款项,以便尽快让姬三领钱回去。 蔺壁笑道:“正要找他,没成想人就到了。姬三性情乖张,还是通判出面才能降住这头倔驴。” 谢易喝止道:“不可无礼!他与金军打过仗,又是你的前任,如此戏弄,情何以堪?我们一同去请姬三出面相助,你们要多多恭敬,才能显示诚意,不许有半分的慢待。” 黄昏时分,巢湖水面上的船只稀少了很多,因为有经验的船东都会告诫客商,巢湖到了晚上就是涡桥水匪的天下,千万不能夜间行船,以免遭遇不测。 但是总有人会冒险尝试,在微弱的夕阳中,就有一艘扎着彩锻,插满鲜花的游船灯火通明的肆意在湖中游荡。 船上三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围坐在谢易身边,伺候着斟酒,喂食,揉捏,身穿华美丝绸汗衫的谢易舒服地斜靠在软塌上,左搂右抱一副快活似神仙的样子。 游船的另一侧坐着疾如风,看着谢易的神情有些好笑,如果是第一次见到他现在的样子,肯定以为自己的上司是个风月老手。 忽然,疾如风感到游船晃动,他已知有水贼摸上来了。疾如风将横放在腿上的手刀握紧,以备身后有人突然袭击。 一阵沉闷的风声从脑后传来,疾如风猛地向前窜起,躲过齐眉棍的偷袭,回头一看,三个身穿水衣的歹人各拿一条棍正冲他龇牙做鬼脸。但他们不敢疏忽,疾如风高大的身躯和手里的利刃让他们心有忌惮。 船的另一侧传来女人的尖叫,原来从船头也出现三个手持匕首的歹人,这几个人忙着追逐四处乱跑的女人,或许他们以为谢易只是个浪荡公子哥,毫无抵抗能力,先抓了女人再收拾他也不迟。 疾如风观察了他们拿棍的动作,不觉有些泄气,这三人只是地痞无赖的水平,真打起来,再有十个八个也不在话下。 谢易从软塌上坐起身,看了看六个歹人,也有些失望,他们都不是涡桥,如果只有小喽啰在,这个陷阱就算是白挖了。 他看歹徒捆住了三个女人,这才问:“劳驾打听一下,你们是涡桥的人吗?我和他可是老熟人了,弟兄们是不是误会了?” 有个歹徒一边猛吃女人的豆腐,一边不耐烦地说:“等一会上岛见到他,是不是误会,是我大哥说了算。” 谢易坦然了,他忙招呼疾如风:“你别动手,都是自己兄弟,我们见到涡桥大哥就什么都会搞清楚。” 疾如风刚放下刀,那三个歹徒一拥而上,把疾如风五花大绑困在游船的廊柱上,这才放心地也扑向三个女人。 谢易看他们猴急的样子,劝道:“别伤了她们,不然见了大哥不好交代。” 六人想到涡桥翻脸不认人的凶狠,也没了刚才的劲头,他们站起身吩咐艄公把船开向姥山岛,便坐在椅子上狼吞虎咽吃着桌子上的美味佳肴。有个人边吃边问:“小白脸,你和我大哥是什么关系?” 谢易笑呵呵地说:“我们可是过命的交情,这次本来就是要上岛拜见涡大哥的。” 那人疑惑地打量着谢易:“瞧你就和我大哥不是一路人,你该不是哄我吧?” 谢易伸出大拇指赞叹道:“兄弟好眼力,我不是你们这样的好汉,只是和大哥做生意,你回头提起王德骧,大哥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人得意洋洋地自夸道:“我的道行深着呢,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我倒是听大哥提起过王老汉的名字,看来还真是一家人,你只要坐在那里别动,上了岛后我会让大哥和你相会的。” 谢易果然听话,一直等到游船靠上姥山岛,谢易也没有离开过软塌。三个歹徒押着女人先上岛去了,剩余三人还在争抢剩下的一坛羊羔酒,似乎不尽快喝完,到了岛上就没他们的份了。 谢易瞧了一眼疾如风,看到疾如风冲他点头,谢易放下心来,闭上眼拍着腿哼唱起民俗小调。 不多时,有人提着灯笼上船道:“你是王德骧派来的吗?跟我走吧,大哥要见你。” 谢易答应一声,站起身道:“那个被绑的人是我雇佣的侍卫,能不能给他解开绑绳,他不会反抗的。” 那人看了看疾如风,倒抽一口凉气道:“不行,他太危险,发起疯来,我们几个人也摁不住他。还是等大哥发话再说吧。” 疾如风哭笑不得,对最危险的人毫无戒备,对他却这般畏惧,这些人都真是眼瞎了。 谢易被引入到茂盛丛林中的三层小楼上,看到光膀子的涡桥抱着娼妇正肆意享乐。谢易暗叹一声,这些人简直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德行完全一致。 有人在涡桥耳边低语几句,涡桥还在女人身上拼命嗅着,头也不抬地问:“老王怎么还没死?他又准备让我干什么?” 谢易见状,从袖筒里拿出一个信封,向左右歹徒晃了晃,就慢悠悠靠了过去。那些歹徒以为是要亲手交给涡桥书信,也就没有在意。谢易边走边说:“老王让我把信交给你,然后让你把命交给我带走。” 第七十八章 勇擒钦犯 涡桥猛然抬头,看到近在咫尺的谢易,在巢县刘家酒坊被这个年轻人打成重伤的一幕马上浮现眼前。 自知不是对手,涡桥怪叫一声,将腿上的女人甩向谢易,与此同时,他一脚踹开窗户就想跳楼而逃。 谢易接过女人,身子一转,卸掉劲道将女人放在地上,右手顺势从女人头发上取下金簪掷向涡桥,只听哎唷一声,涡桥尾椎被金簪刺中,整个人趴在窗户上动弹不得。 几乎一眨眼的功夫,谢易和涡桥已经完成了一系列动作,屋里的歹徒还没反应过来。 谢易从怀中抽出响箭,就着油灯引燃,扔向窗外。随着一声呼啸,响箭直窜夜空,紧接着就传来爆炸声,烟花绽放,映红了整座小楼。 此时歹徒们才如梦初醒,乱哄哄拿着各自的武器扑向谢易。 对付这些不入流的歹徒不用费力气,谢易轻松地游走在歹徒之间,避开对方的劈砍,抓住他们就一个接一个把歹徒扔向楼梯,楼梯在一次次重击之后断裂开,封住了想上楼的群寇的通道。不多时,三楼上只剩下谢易、涡桥和三个女人。 收集屋里的所有油灯,谢易站在楼梯口将油灯摔下去,一楼顿时燃起了大火。一个女人惊恐地大喊:“相公疯了吗?这样我们岂不都要活活烧死在楼里?” 谢易手持一把单刀,踹飞一个已经顺着窗户爬上来的歹徒,随手剁掉扒着窗沿的另一个歹徒的一只手,随着凄厉的惨叫声,两个歹徒摔下楼去,其他贼寇都被震住,一时不敢靠近。 直到此时,谢易才回头安慰妇人:“我一个人顾不过来,只能用这样的办法。大火烧到三楼时,就会有官兵来救我们,你们把水浇在身上,趴在地上等着吧。” 谢易在楼梯口和窗台之间来回巡视,见到有人就毫不犹豫挥刀劈砍,贼寇见此人甚勇,又看大火已经烧着了二楼,于是无心恋战,便自顾自向岛边停靠的船只逃去。 此时大火攀升到了三楼,地板冒起了浓烟,整座小楼嘎吱作响,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 小楼不见匪徒踪影,官兵却还没有到。谢易只好选择小楼火势较小的一侧,用麻绳将三个女人依次放下楼去。 此时三楼的大火已经燃起,必须马上脱身才行。谢易迅速用麻绳系在柱子上,把丢在地上的女人衣服缠在手上,夹起涡桥,手握麻绳飞身跳下小楼,距离地面还有三尺时,他拼尽全力拽紧麻绳,减缓了下降速度,两人得以安全着地。 三个女人还在原地发呆,谢易听到背后小楼的声响宛如闷雷,情知不妙,他夹着涡桥,对女人连推带搡,大声喊道:“快逃,楼要塌了。” “轰隆”一声,火光冲天的小楼倒了下来,一根根燃烧的木头四下飞出,烧着了附近的大树,很快整个小岛也变成了一片火海。 疾如风听到响箭信号,双臂一用力就折断了游船的柱子,三下五除二轻松制伏了三个在游船上的歹徒。按计划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只需守住游船等待谢易归来。 但是直到县尉和姬三带着官兵和渔民已经抓获了所有水寇,还不见谢易的踪影,又看到小岛中心燃起了熊熊烈火。疾如风着急地要上岛找人,却被姬三等人死死拽住。 他们的理由也很简单,如此大的火,很难找的到谢易,还可能会丢了自己的性命,现在只能坐等谢易死里逃生。 疾如风放声大哭,他悔恨自己没有能陪着谢易一起上岛,这样等待犹如凌迟般难受,他下定决心,如果谢易阵亡,他也唯有一死以谢罪。 忽然游船边响起谢易呵斥的声音:“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真让我感到丢脸。” 疾如风等人一下子围拢过来,谢易托着涡桥和三个女人都手扒船帮正大口喘着气。 原来,看到森林着火,阻挡了谢易退回游船的道路,他们只能沿着还没有着火的小路跑,但很快就在森林里迷失了方向。 这样乱转很快就会被大火包围,谢易寻找到一个明亮的星星为指引,只管沿着一个方向跑,由于姥山岛是个圆形,他们很快以最短时间逃到了水边。 但是大火也紧跟着烧到了跟前,没有办法,谢易和女人们只好下水游泳。由于三个女人都是巢湖边长大,游泳技术自然都还不错,于是几个人沿着小岛游了半圈才找到了游船的位置。 在众人的托拽下,他们才爬上了游船。面对众人的慰问,谢易累的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的水上功夫并不好,但还要照顾不能动的涡桥,确保他不会被淹死,谢易所消耗的体能可想而知。 回到巢西县后不敢停留,谢易押着涡桥要连夜返回庐州。县尉和姬三自告奋勇带着十多人护送。等众人赶到庐州城下时,天光刚刚见亮。 疾如风到城门下联系守军开门,谢易抽空低声问涡桥为何成了钦犯,但躺在囚车里的涡桥茫然摇头。谢易看出涡桥真不知情,也只得作罢。但涡桥是皇城司点名要抓的人,他一定牵扯到朝廷重臣,谢易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移交涡桥的时候,谢易随口问甫昌衡是怎么回事,这位知州也推出不知底细,只说是提点皇城司的薛元宗亲自督阵抓人。这引起了谢易的警觉,薛元宗的官职是皇城司的第二大职位,这么重要的官员亲力亲为,那涡桥涉案背后到底是谁呢? 谢易假装辞行,藏身知州府外,趁甫昌衡押着涡桥去驿站时,远远尾随观察,之后又尾随薛元宗和他的卫队到了镇江。他从队形能看出,卫队中裹挟着三个重要人物,一个自然是薛元宗,一个是涡桥,还有一个骑在马上一语不发的人。因为太远看不清他是谁,但从此人骑马的姿势看,他一定有多年从军经历,甚至有可能是禁军中的高级将领。 皇城司卫队到了镇江后,直接进入刚刚修建的枢密行府。因这里防守严密,谢易只得放弃跟踪,他准备晚上再尝试一次。 趁着距离晚上还有一段时间,谢易想去镇江知府衙门和刘子羽见个面。不料,他刚走到十字街口,迎面过来两辆牛车,第一辆车辕上,刘子羽盘腿而坐,穿麻衣,摇着蒲扇,正在和车把式聊天。后一辆牛车拉的是满满地书箱,刘子羽的老仆人歪靠在书箱上打盹。 两辆牛车穿过城门,向南慢慢离去。谢易当时就愣在那里,这分明是刘子羽要离开镇江了,上一次在李显忠的庄园见面,他怎么也没有说起此事? 心乱如麻的谢易没敢打招呼,他是私自跑到镇江,不能暴露身份,更不能因为自己再给刘子羽惹上麻烦。转了附近的几家店铺,买了两坛凤翔柳林白酒和十斤东坡羊肉,谢易估算刘子羽此时应该离开镇江城,走出十几里远了,这才飞身上马,向南追了过去。 第七十九章 回天无力 经过反复确认没有人跟踪,在一片树林边,谢易追上了牛车。 刘子羽吃惊地看着从天而降的谢易:“我的老天,你是怎么知道我今天走的?” 谢易跳下马,一揖到地:“庐州到镇江并不遥远,只要差一人给我送信,我两日即可到达,先生为何要不辞而别?若不是今日偶遇,我竟然连给先生送行的机会都没有了。” 刘子羽下车扶住谢易,笑道:“老夫是卷铺盖回家的人了,仓皇南窜建州,那就不能耽误你们大好前程,送老夫这样一个被罢官的人,会惹上晦气的。” 谢易脸色一变:“我岂是那种趋炎附势的小人?” 刘子羽看他误会,解释道:“你当然不是那种人,老夫说的‘你们’,指的是吴璘、杨政这些人。你们都是国家的栋梁,未来国家的希望,老夫能做的最后一点事,就是保护你们,不给你们添麻烦。” 两人到路边的树林里,老仆人已经铺了一张竹席,并摆好餐具,谢易和刘子羽盘腿而坐,谢易取来酒和肉摆在竹席上,亲自为刘子羽斟酒。 刘子羽捏起一块东坡羊肉放入口中,连声赞叹味道鲜美,又接过白酒一饮而尽,仰天大笑道:“痛快,比起我们在北顾亭里喝酒,这一次别有一番滋味啊。” 谢易又斟了杯酒问:“先生究竟因为什么遭遇罢官的?” 刘子羽道:“老夫上书官家,反对与金国媾和,听说老夫写的一句‘和好非久远计,宜及闲暇为备。’得罪了秦桧,御史中丞罗汝楫心领神会参了老夫,所以,很快我就拿到了回家养老的通知。老夫有心理准备,上书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回家了。” 谢易愤愤不平道:“我一直想不通,秦桧即使想言和,也不至于如此急迫,军事上只要能好好教训金国一次,在谈判上才能获得主动,何乐而不为?” 刘子羽苦笑道:“你还是年轻啊,此次禁军调整,名帅们都被解除兵权,五大禁军被拆散成几十个驻军,其用意已经很清楚了,大宋是不准备再与金军打仗了,而是全力准备对自己人下手。秦桧羽翼丰满,铲除异己,独揽朝政的大势已成,回天无力了。” 谢易劝道:“也不尽然,我此次到庐州就是受殿帅的委托与主和派继续战斗的。”接着谢易讲述了万伯兰对他讲的计划。 刘子羽听罢叹息道:“伯兰一直追随杨沂中,只在小圈子里打转,对朝局和地方政局知之甚少,他太天真幼稚。杨沂中不是个领军旗手,他万伯兰更没有力挽狂澜的能力,这局棋刚开始下就输定了。” 谢易求教原因,刘子羽却不愿深谈,看得出,他已经心灰意冷,对朝局也不感兴趣了。谢易只好换了个话题:“先生能否预判未来宋金两国的前程?我大宋难道注定要毁灭在女真人的手里吗?” 刘子羽凝神想了想:“金国今年的入侵证明了他们已经开始走下坡路,想要吞并大宋几乎不可能。最大的可能是,宋金两国犹如东晋南北朝,划江而治,我这一代人是看不到收复故土的那一天了。” 两人陷入痛苦的沉默之中,许久,谢易才问:“先生回去之后有何打算?” 刘子羽忽然眼中有了一丝亮光:“我回去闭门谢客,不问世事。但会在死之前兴学助教,培养下一代可造之材,或许两代人之后,还有希望重整河山。” 谢易感佩刘子羽目光悠远,笑着问:“先生不是不问世事,而是为以后的世事筹划能问的人。您可发现有这样的人才了吗?” 刘子羽答道:“我大宋从不缺非凡之才,远的不说,单说我那义子干儿,五岁能读懂《孝经》,在书额题字自勉:‘若不如此,便不成人’,六岁就能推演易经八卦。以老夫看,这孩子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谢易感到惊奇:“这么说来,这个孩子确实与众不同,不知道先生的干儿子叫什么,或许以后我还要去拜访一下。” 刘子羽很认真的在竹席旁的地上,用筷子一端写下了名字:“他叫朱熹。” 时间不早,为了不耽误刘子羽赶路,谢易又敬了三杯酒才搀扶着刘子羽上了牛车。 刘子羽坐下后忽然想起了件事,提醒谢易道:“前几天接到消息,你家应夫人委托武湖先生送的货已经平安送达,请应夫人放心。武湖先生这些天就会回来拜访你,到时候你们好好聊聊,他有很多惊世骇俗的想法,或许听听对你也有好处。” 谢易道:“我记下了。听说了武湖先生的传奇经历,我非常仰慕,也想早一点见到他。” 看着这个后起之秀,刘子羽暗自叹息,如果谢易早出生十年,或许能和他一起并肩作战,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事。 牛车缓缓启动,还没走出几步,刘子羽又命令牛车停下,他回头向站在道边的谢易招手。 谢易疾步跑到他面前问:“先生是否还有话要讲?” 刘子羽握着谢易的手道:“临别我再送你一句忠告,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现在是多事之秋,主战派大势已去,你要保护好自己和家人。大宋有道则出,无道则隐。” 谢易的眼眶有些湿润,他躬身施礼,声音颤抖着说:“谨受教。谢易恭送先生,望先生此去多珍重,我腾出时间必会去探望先生。” 刘子羽点点头,长叹一声对车夫说了声“走吧”,便闭上眼睛哼唱起苏轼的《江城子》。 虽然牛车已经远去,但苍凉的歌声久久在谢易耳边回荡:“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镇江,宵禁时间已到,城市也进入了睡眠时刻。 谢易从馆驿的窗户翻上了屋顶,他警觉的向四周观察了一下,辨认好方向,在月光的指引下,敏捷地在房上奔跑跳跃,不多时,已经来到了镇江枢密行府院墙上。 围墙内外都有巡逻卫队穿梭往返,每进院落门口都有四人把守,戒备森严中透露出气氛异常紧张。 谢易跃上前院的屋脊,观察卫队的巡逻轨迹就知道防守的重心在第三进院子。他趁巡逻队的交叉间隙,利用围墙、游廊、假山和竹林的掩护,小心翼翼迈进灯火通明的院子,翻身上到正房屋顶,轻轻揭开房瓦,刮开瓦泥,划开下面的竹席,正房内场景就显现在谢易眼前。 第八十章 张枢密使 在这个院子里,正房屋内居中而坐的是新任枢密使张俊,他今年已经五十六岁,四十年的戎马生涯在他身上留有深深烙印,影响着他的行为举止和思维习惯。 他十六岁成为乡兵一名弓箭手,熬了十五年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大头兵,一直到随军征战西夏有功,才总算有了最低级别的官职。 再经历十年,在靖康元年一次战役中,宋将阵亡,他率领残部且战且退,不但成功突围,还消灭了数百金军,这时的他才名声鹊起。后来在赵构建立大元帅府时,张俊第一批加入,被任命为元帅府后军统制,从此踏上了平步青云的快车道,现在的他已成为宋军第一号人物,并深得宋高宗的信赖。 总结自己的人生,张俊因此得出一个结论: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埋头苦干不如有好运气,有好运气不如有个好上司,有好上司不如有个好靠山。寻找靠山要懂得顺势而为抢占先机。 张俊现在又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但他已经不需要看谁的脸色,哪怕是当今的皇帝陛下也要让他几分,张俊手里的筹码足以和任何人讨价还价。 在他原来的计划中,大宋禁军就是他的王牌,杨沂中、韩世忠、岳飞、刘锜、吴璘等人就是他的拱卫者。只要再联合朝廷中主张收复失地的文臣,完全有能力和秦桧、王次翁相抗衡。 张俊希望再次出现左右宰相的朝廷体制,他会成为大宋第三号人物分享权力和利益,这才是他要跨上的人生巅峰。天时地利人和都具备,他很自信这一目标很快能达成。 谁料想,秦桧对他无可奈何,但自己看中的人马却唱起了对台戏。 杨沂中虽然答应可以让他做盟主,但让他必须承诺拿到权力就要继续抗金,不能进行丧权辱国的和谈。张俊连声答应,但心中自有主意,一旦做了右相,他杨沂中又算的了什么。 韩世忠仗着和自己的老资历,向来不把他放在眼里,更不认可他来做盟主,公然嘲讽张家军是“花腿军”,除了逢迎圣上,逃跑自保之外,就是一个十足草包。 张俊恼羞成怒,便向老部下岳飞打招呼,将韩家军肢解瓜分,让这个大老粗从此滚出朝堂。但他没料到,岳飞明确拒绝了他的要求,还反对他在楚州修建城墙的计划,公然放话讥讽:“现在全力进攻复我国土还来不及,哪有整日想退守修墙的统帅?” 其他武将,如吴璘、刘锜、王德等人都不发表意见,但这种沉默就代表了态度——不认可他。 几个月的试探后,张俊彻底绝望了,失去了武将的支持,他便失去了与秦桧较量的重要依靠。 上个月,张俊准备督查边境防务时曾觐见宋高宗赵构,赵构没有给他谈军事政务,而是花了很长时间说《郭子仪传》的内容,还送给他一本,告诫他好好阅读。 此后在巡查的路上,张俊和幕僚们每日都围绕着《郭子仪传》揣摩圣意,他慢慢明白了官家要给他传达的意思,忠于天子是核心思想,配合天子改革是本分。荣华富贵都是天子给的,天子也能随时拿回去。 张俊汗如雨下,搞了半天,他不是在和秦桧斗,而是和官家对抗。秦桧之所以权势滔天,全在于他执行了圣意。自己即使拉拢再多的重臣,在官家面前都无异于以卵击石。 既然明白了大势,他就再也不敢有任何妄想。积极配合秦桧才能让官家放心,那他就迅速联手秦桧,毫不犹豫执行秦桧的计划,以实际行动表达自己的忠诚。 现在他刚赶回镇江,还没来得及更衣,马上就亲自审问钦犯,雷厉风行的作风让罗汝楫和薛元宗都刮目相看。 随着侍卫走进来的是一位身穿便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在庐州见了薛元宗后又被带到镇江,连日奔波让他精神有些萎靡不振,当看到不怒自威的枢密使张俊时,这人低下头,身躯更加佝偻,浑身上下抖做一团。 张俊喜欢看到敬畏他的人,那是对他二十五年在军队底层挣扎的报复性快感。他 面露微笑,和蔼可亲地说:“我掌管几十万大军,军务繁重,能抽出时间见你,就是我们的缘分,也是你的福分。我不勉强你,能不能把握住机会,还要看你自己。” 那人紧张地浑身颤抖,说出话来也结结巴巴:“卑……卑职懂得……懂得枢密使的良苦用心,卑职已……已经写好了状子,只等枢密使的训示。……有不合心意的地方……我马上改。” 张俊脸色一变,拍案而起怒斥道:“住口!你的告发和本使有何关系,哪一个让你这样回话的?难道还要诬陷我和你这个鼠辈串通口供不成?” 那人吓得扑通跪倒,连连叩头:“是小的嘴拙,说错了话,请恕罪……因我对官家的赤胆忠心才会舍命告发,这都是我一人所为,无人教唆,也和任何人无关……” 张俊坐下后叹口气,无奈道:“你起来吧,瞧你都是副统领了,还是一副怂样,这成何体统!难怪我大宋武臣总被人瞧不起,快把供状交上来吧。” 那人哆哆嗦嗦从怀里拿出一摞纸,双手捧着举过头顶。一旁的幕僚拿过供状放在了张俊面前的案几上。 借着烛光,张俊仔细阅读状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时让其他人无法猜透这位枢密使的心情。 看完供状,张俊示意交给薛元宗和罗汝楫传阅,他缓和了语气问道:“你告发的是天大的事,情况属实,可能会让朝廷重臣人头落地,但如果查无此事,你的后果不堪设想。就算是我出面,恐怕也保不住你的脑袋。” 那人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仍咬牙道:“卑职以全家性命担保,确有此事。卑职也知道证据在哪,只要有搜查公函,卑职一定能找得到证据。” 张俊忙问:“快说,证据现在何处?” 趴在房顶上的谢易正在聚精会神地倾听,忽然直觉告诉他,有危险已经在向他靠近。 第八十一章 西津渡口 谢易回头看到有个身穿官服的人正沿着屋脊朝他走来。 此人并没有拿军刃,走起路悄无声息,但脚下步步生根。看得出,对于抓住房顶蒙面盗贼,这人相当冷静和自信。 “蟊贼,好大胆子,你竟敢擅闯枢密行府,不想死就束手就擒。”这人压低嗓音呵斥道。 谢易明白了,这人害怕房间里的人听到,说明今晚的防卫由他负责。谢易能如入无人之境来到枢密使的头顶,他的玩忽职守罪怕是逃不脱的。 既然他有弱点,难免会投鼠忌器,谢易打算利用这一点脱身。他压低声音道:“你走阳关道,我走独木桥,院里没有丢什么东西,你也不必费心抓我,咱们还是回头再见吧。” 这人冷笑一声:“你潜入军机重地又想轻易离开,哪有那么便宜的事。直到今日,还从来没人能在我邹怀德面前逃走过,你若不信可以试一试,看看你能否有幸成为第一个。” 谢易听施全说过,皇城司有个教头叫邹怀德,至今还保持着全军拳脚枪棒比武的全胜记录,没想到今天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了。 身在重重禁军包围之下,面对强敌想要全身而退,看来只能在邹怀德的骄傲上做文章。 谢易低声道:“久仰邹教头的大名,我早就想领教。但在这里比试,靠着那么多军爷抓我,你也算不上本事,敢不敢同我到枢密行府外面,让我放开手脚和你斗一斗?” 今晚是邹怀德当班执勤,他布置好警卫后又在行府周围巡查一圈,刚走回行府就感觉有黑影一闪而过,换了别人会以为是自己眼花,但他知道有人已经潜入行府。自己布置的警戒竟然还有人能闯进来,邹怀德惊恐万状,万一被翻脸不认人的薛万宗知道,自己丢官事小,恐怕还会受牵连入狱。 现在这个蒙面人的建议解决了自己的顾虑,尤其是听到蒙面人的奉承,邹怀德心情甚是愉悦,他双手摊开:“可以,我也不怕你跑,你挑地方,我奉陪。” 谢易蹲下身,把屋瓦放回原处,轻声说:“出了行府向北三里是西津渡,宵禁后那里没人,邹教头请跟我来。”说罢,谢易顺房坡跑了几步,纵身跃到厢房上。 邹怀德对这个蒙面人的冷静和展现的技艺大为惊叹,看来今天是碰上高手了。终于能酣畅淋漓施展拳脚,让邹怀德兴奋地摩拳擦掌,他紧随谢易的背影一路追赶很快就跳出了枢密行府。 西津渡,镇江著名的港口码头,平日里来往客商和货物川流不息,拥挤又热闹,但月光的照射下,这里却显得空旷而寂静。 谢易到了渡口停住脚步,回头看邹怀德已经赶到。谢易暗自称赞邹怀德名不虚传,毕竟还没有几个能跟上他的蹿高纵矮。但听到邹怀德的呼吸,谢易又有些摇头。 邹怀德四下看看:“此处甚好,现在只有我们两人,能否让我看看你的尊荣?以你的能力绝对不是小毛贼,你到枢密行府到底干什么,你怎么知道我是个教头,莫非你是金国的密探?” 谢易轻笑:“我长的奇丑无比,还是别看了。我只能说我不是金国密探,至于其他的问题,教头只要能击败我,自然什么都清楚了。” 邹怀德深深吸了口气,双拳握紧:“言之有理,那你就接招吧。” 他快步向前,双拳前后叠进轮番打向谢易,气势如决堤江海奔腾而出。但邹怀德并不靠蛮力,每一拳都虚实结合,变化万千,其中不断以腿脚突然袭击,这么快的速度下,他的招法依然流畅,可见其技艺之高完全配得上教头的名号。 谢易从容地上下格挡化解邹怀德的凌厉攻势,但他并不急于反击。他发现这个教头的本领果然不小,很多招法他从来没有见过,应该是邹怀德自己独创的拳法。谢易故意放慢节奏,让他完全施展拳脚,细心揣摩着他一招一式背后的道理。 十几个回合后,邹怀德向后跳开,长出一口气,颇为不满地问道:“你为什么不还手,难道是我没资格领教你的拳脚吗?” 谢易拱手道:“教头的拳脚刚劲勇猛,其中有些变化颇为精妙,我万分佩服。只是有个疑问,教头为何不使用气息调配出拳,这样打下去,你的体力还能坚持多久?” 一句话问的邹怀德有些害臊,他之所以不打,主要是一连串的剧烈进攻让他呼吸跟不上,只能暂时停下来喘口气。 这就好比猛虎捕捉猎物,靠的是短时间的速度和力量,但如果猎物能灵巧闪避,不用多久,老虎也只能有心无力地放弃,眼睁睁看猎物逃走。 行家一伸手,邹怀德已经知道对方的技击高出自己不止一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了问题:“我的上司有明确要求,教授拳脚枪棒只在战场上杀敌,讲究以命相搏,一个回合决生死。有了求生技能,将士便只求自保,谁还能奋勇杀敌,所以我精心研究了这个套路,在实战中也曾获得不小战绩……” 没等他吹嘘完,谢易懊恼地叹道:“这就难怪宋军伤亡总是大过金军。不知自保,哪能更多地杀伤敌人?看似精神可嘉,但实属误国,将士们死的实在不值。” 邹怀德听这位蒙面人的口气似乎有些感伤,不觉心中一动,看来此人必定是薛元宗所说的宋军主战派,此行也是为了偷听那两个钦犯的秘密。 他有些放心了,只要不是金人密探就好。作为大宋军人,即使明知道不是对手,但如果是敌人,他还是会殊死一搏。如果是本国朝局的内部争斗,他不愿意被牵扯其中。无论主战还是主和,背后都有不小的势力,他不想得罪任何一方,只要能保住官职,不背主叛国,其他都和自己没有关系。 谢易看邹怀德低头不语,知道他正在猜测自己的身份,想到行踪已经暴露,想回去接着窥探已不可能,只好拱手道:“教头,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值守行府。咱们到此为止,以后有缘再相见。” 邹怀德知道自己无法取胜,但看到蒙面人要走,还是喊道:“我知道留不住你,但壮士至少留个姓名,以后还想讨教……” 话还没说完,谢易转身已飞奔而去,很快就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邹怀德现在无力气追赶,也知道即使能追上,也只不过会自取其辱,这让他颇为沮丧,但同时又暗自庆幸没有在枢密行府动手,否则被薛元宗和张俊看到自己被狼狈击败,饭碗当时就会被打碎。 邹怀德往日的自信被击得粉碎,方知天外有天。他怅然若失地呆立在原地,只能仰天长叹。 第八十二章 喜逢高人 谢易悄然回到庐州后,把在镇江的见闻写了密报快马传回临安,他希望杨沂中有所准备,也希望殿帅能阻止可能出现的宋军内部的清洗,这也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回到家已经是午后,和两个夫人谈了这几天的事后,谢易感慨道:“枢密院特意在镇江设立枢密行府,彦修先生被罢免官职,皇城司的人专程到庐州和镇江办案,这一切都极有可能是主和派摊牌的前兆。看来彦修先生是对的,恢复中原的希望既然已经落空,我只剩辞官归隐一条路了。” 应萱手摇团扇道:“经官人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官家的那首赠诗,答案也能猜出七八分。” 谢易笑道:“那就请夫人开示。” 应萱喝了一口茶:“‘一树春风有两般,南枝身暧北枝寒’,说的是大宋有两种针锋相对的策略,一派主和,另一派主战,已经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谢易点头不语,出神地看着萧九娘用茶筅击打茶汤,似乎心里在想着什么。 应萱自顾自道:“‘现前一段西来意,一片西飞一片东’,其中的‘西来意’指的是大宋的局势,‘西’和‘东’,是五方,分别对应的是五行,‘西’对应的是金,当然指的是金国,‘东’也就是大宋,对应的是木,既然金克木,说明官家认为主和才是正确的选择。” 说罢,应萱瞟了一眼谢易,问道:“不知奴家解释的是否恰当?” 谢易苦笑一声:“你想的和我相同,我在临安时,官家已经问过我一次,我当时胡乱编造了一个,还被官家批为装傻。那时候,我除了装傻还能怎么办。” 萧九娘递给谢易点好的茶,好奇地问道:“为何官人不讲出正解,非要胡编呢?” 应萱代为解答:“如果官人讲了实话,就需要归类主和派,才不违背官家的旨意。官人心中并不愿意,所以只好装傻胡编,不知者无罪,官家拿官人也没有办法。” 萧九娘笑道:“君臣猜来猜去多累啊,官家为何不直接说呢?” 谢易答道:“天子从不会明确表态支持哪一派,他是最高仲裁者,最起码表面上他要保持中立,这是驭臣之术。” 三人正在闲谈,忽然九斤在门外回禀,知州甫昌衡请通判过府有要事商谈。 谢易摇摇头站起身:“九娘的点茶功夫真好,正品尝到妙处,又要被公事打扰,真是扫兴。” 萧九娘道:“官人只要想喝,奴家随时可以伺候,但官人答应出去游玩的事可别忘了。” 谢易笑道:“应夫人是本地人,她比我了解庐州,你还是和她一起去玩吧。” 应萱抿嘴道:“我们是要和官人在一起才有趣,并不真是为了逛景致,官人难道不知?” 谢易眨眨眼,满脸堆笑道:“只要知州没有派遣,我自当鞍前马后伺候二位夫人。” 萧九娘被逗笑了,房间内四个侍女也捂着嘴轻笑。应萱瞪了侍女们一眼,无可奈何摇头道:“下人们都在,官人说这样不得体的话,真让我汗颜,以后还请官人自重些。” 谢易自知理亏,吐吐舌头,便匆匆赶赴知州府。 见到甫昌衡后,谢易还未施礼,甫昌衡就请谢易坐下:“我不把你当外人,咱兄弟以后在后堂就免了那些礼仪。谢兄在巢西县办案得力,我已经上报朝廷为你请功。这次还有个棘手的案子需要谢兄接手,请勿推辞。” 谢易接过卷宗看了看,是舒城一起骗购茶园的案子,但看到被诉人的名字,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状告的正是应萱的大哥应拱辰。 舒城县六户茶园在宋金交战时,为了生计向应拱辰抵押茶园借了六万贯,双方约好一年后归还借款和利息。但茶园主还钱的时候,应拱辰利用借据上的漏洞,把每月利息硬说成每日利息,导致茶园主无力偿还高额利息。应拱辰串通官府查封了六家茶园,茶园主无奈,这才越级上告到了庐州。 甫昌衡在一旁解释道:“谢兄的内兄涉案,原本应当回避,怎奈你是通判,掌管着家田管理和一州的诉讼,怎么也绕不开你这一环。窃以为,你尽快把这个官司处理掉,以免影响谢兄的官声和应家的名誉。” 知州说的在情在理,谢易只得答应一声:“我明日就去舒城调查,尽力在月底完结此案。我向甫兄保证,如果是应拱辰犯法,我也会一视同仁绝不姑息。” 刚走进家门,门房马上迎出来:“老爷,有客人来访,他自称是武湖先生。” 谢易喜出望外,忙把卷宗交给跟随他的九斤,让他转呈应夫人,并转告萧夫人准备酒宴。 走进中堂,只见客席坐着一男一女,谢易拱手对男子道:“在下谢易,敢问阁下是武湖先生吗?” 武湖先生站起身还礼道:“正是本人。虽然彦修说谢相公年轻有为,但我还是没想到谢相公竟然如此年少。” 两人寒暄已毕落座后,武湖先生又介绍了身旁的师妹承影,笑道:“久仰谢相公大名,今日得见深感欣慰。应夫人委托之事先已大功告成,特来相告并转交泉州谢卿相公的书信一封。” 谢卿是谢易的大哥,拿到大哥的书信,谢易倍感亲切,他说了句“有劳了”便拆开仔细看了一遍。谢卿在书信中证实收到了九箱财物,并请武湖先生转送给应萱一套产自勿斯里国(古埃及)的妆容用品,还请他们夫妻二人早日回家到宗祠祭拜,完成大婚以告慰父母。 谢易把信贴身放好,再次拜谢武湖先生:“我已经有一年没回家了,武湖先生捎来的这封家书价值千金,请先生今日在敝舍饮宴,以表达在下感激之情。” 武湖先生微笑道:“我正要叨扰两杯,顺便也有事相求。” 谢易感到有些意外,但还是很爽快地答道:“先生有事要在下办,不妨直言,能办到的,我义不容辞。” 武湖先生道:“你的徒弟华齐日前在溧水遇险,我救下他们父女二人、青黛和王仁,这次从泉州返回时我顺路去看望他们,发现青黛已不知去向。据华娇讲,青黛随身首饰也不见了,故此推测,青黛定是只身离开瓴村投奔他处去了。” 谢易叹口气:“青黛自小就在应夫人身旁,虽然是下人,但也是娇生惯养,大概她受不来农家的清苦,那就随她去吧。” 武湖先生又道:“华娇既然得罪了王克己,我看他们父女是回不来了。华齐为人忠厚,拳脚底子还算不错,想求你让华齐留在我身边。” 谢易拱手道:“哪里是先生求我,这应该是我求先生的事。师徒一场,我正想如何安置他更稳妥,武湖先生能出手相助,了结我一桩心事,我感激还来不及,岂有不答应之理?” 武湖先生笑道:“我看过九斤练功,也见识了华齐的拳脚,谢相公堪称慧眼识珠,我对你的因材施教手段颇为佩服。今天我来就是想切磋一下,不知谢相公意下如何?” 谢易高兴地答道:“我也正有此意,早就听闻先生的大名,遇高人怎可失之交臂,我定要请先生赐教一二。” 第八十三章 醍醐灌顶 天已近黄昏,内宅的温慧楼上,应萱和萧九娘陪着承影吃饭。 承影经常跟着武湖先生走南闯北,讲述起各地风土人情如数家珍,听得两位夫人如痴如醉。她们才知道天下竟然有如此匪夷所思的掌故,那是在书本和唱词中根本找不到的。 尤其是听到这次护送财物回泉州的段子,两人就格外上心,因为那是谢易的家乡,多了解一些,才能讨谢家人的喜欢。于是你一言我一语追问着承影,哪怕一点细节也不肯放过,逼问的承影几乎招架不住。 在右跨院的餐厅里,由于只有两人用餐,谢易和武湖先生都显得放松随意,他们谈武论史聊得非常投缘。但是,武湖先生异于常人的逻辑让谢易觉得新鲜有趣,但武湖思想上的激进让谢易又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听到谢易哀叹收复故土无望时,武湖先生冷笑一声:“收复了又能怎样?从太祖开始,对内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对外不能治夷安邦,这样的大宋回到中原也只不过又是虚妄的王朝而已。” 谢易辩解道:“先生此言偏颇,大宋也曾有过仁宗朝的盛世繁华,又怎见得像先生所言那样不堪。” 武湖先生喝了口酒:“仁宗宝元元年,十二月癸丙寅,西平王赵元昊反,创立夏国,东近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大宋大片国土沦丧,仁宗打了四年,最后也只能接受元昊创国。如果这样也能称为盛世,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看到谢易默不作声,武湖先生继续说道:“最可笑的是,大宋自诩继承大唐的光荣,但你看看大宋的疆域,向南不敢收复安南,只能看他建国瞿越,大唐的安南都护府全线沦丧。向北只能止步在黄河两岸,不敢与契丹用兵,摇尾乞怜妄图收购十六州。真是可笑又可耻,靠钱买国土,军魂士气何在,现在终于要靠卖国土保平安了。” 谢易有些心虚地辩解道:“大宋推崇文治,武功自然差了一些……” 武湖先生立刻打断道:“那好,我们就来谈谈大宋的文治,就拿你所敬仰的仁宗来说,在位四十二年,依靠收买安抚人心,禁军和官员的数量猛增十数倍,国家财政大半都填入这些人的口袋。官员们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乡绅们兼并土地肆无忌惮。他们歌舞升平称颂仁宗是千古一帝,可是却苦了百姓,年年赈灾拿不出钱粮,激起民变时有发生。” 谢易强辩道:“你我都不在庙堂之上,这都是先生的揣测,对仁宗朝的诋毁言论难以服众。” 武湖先生闭上眼吟诵道:“我国家革五代之乱,富有四海,垂八十年,纲纪制度,日削月侵,官壅于下,民困于外,夷狄骄盛,寇盗横炽,不可不更张以救之。” 诵罢,他长长舒了口气,盯着谢易道:“这是范仲淹为改革写的《答手诏条陈十事》中的内容,他为什么要担当起庆历新政的责任,难道不正是他看到了仁宗朝已到了不得不改的境地了吗?” 谢易一时语塞,半晌才道:“窃以为,在靖康之变后,有了铭刻心骨的教训后,官家一定会痛定思痛,奋然振作,不会再重蹈覆辙……” 武湖先生大笑:“非也,谢相公以为我大宋只是官家一人之天下吗?” 谢易一阵惶恐,伸手示意道:“先生请慎言,若要传扬出去,定然会问你谋逆大罪。” 武湖先生微笑道:“我知道你不会出卖我,况且我也没想做黄巢和朱温,只是评论时局而已。官家与金国正在进行和议,主战派对此怨声载道。有说是秦桧卖国自保,有说是官家被金人吓破了胆,更有人以为此时决战乃是天赐良机,战之必胜云云。” 谢易刚才只是本能的慌乱反应,但想想凭借自己和武湖先生的能力,十数丈内有人靠近,一定逃不过两人的耳朵,于是稳了稳神,问道:“我也是战之能胜的主张者,难道不是如此吗?” 武湖先生摇摇手:“你们都错了。靖康时,官家只有十九岁,作为人质身陷金营,二十一岁登基后即遭金军‘搜山检海捉赵构’,五六年的时间常常东躲西藏狼狈不堪。期间还经历了卫队兵变,被逼宫退位,皇世子夭折。这样的大风大浪他都能挺过来,并一手造就了现在和金国可以分庭抗礼的局势,官家会被吓破了胆子吗?” “秦桧其人大奸似忠,昏暗阴狠自不待言,但若要论他卖国求荣就有些匪夷所思。首先,他有什么实力卖国?绍兴二年,官家一纸诏书,秦桧的宰相职务就被罢免,六年后才得以二次拜相,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敢卖国的。” “其次,他为什么卖国?秦桧曾在完颜昌手下做过幕僚,如果他受金国指使压迫大宋屈膝投降,那为何绍兴八年,金国执政完颜昌主动讲和,并达成归还中原故土的协议?这都只能说明金国已知不可能武力征服江南。在这种情况下,秦桧却要卖国给女真,真能讲得通吗?” 看到谢易沉默不语,武湖先生并不等他回答,继续着自己的阐述。 “官家在建炎元年五月登基,六月,李孝忠侵犯襄阳,宗室叔向兵变;七月,东都宣武卒杜林谋据成都叛,关中贼史斌犯兴州,僣号称帝;八月,胜捷军校陈通作乱于杭州;九月,建州军校张员等作乱,军贼赵万入常州陷镇江,金人攻陷中山、庆源府、保、莫、邢洺、冀、磁、绛、相州;十月,后军将孙琦等作乱;十一月,真定军贼张遇入池州,军校杜彦据密州,军贼丁进围寿春府;十二月,金人陷汝州,入西京,陷华州,破潼关……” “以后的战乱更多,这里我不再讲,就在官家披上龙袍后的半年时间,发生的战乱已足够触目惊心。其中的叛乱几乎都和宋军有关,以后更要命的动乱,比如苗刘兵变、杜充降敌、淮西兵变等等,几乎都能让大宋土崩瓦解,这些也都是拜宋军所赐。” “不难猜想,官家面对宋军心中会有多少忌惮。文臣倾轧只不过是死几个嘴把式的忠臣而已,宋军生乱可就是亡国祸患,官家怎会不时时提防?” “你们整日里喊着岳家军、韩家军,叫的顺口极了,听在官家的耳朵里,他必定如坐针毡。宋军只能姓赵,什么时候变成姓岳,姓韩了?这样继续下去,是否又会出现藩镇割据,是否又会出现曹丕、司马懿和朱温?这不是逼着官家下决心动手吗?” 第八十四章 收放自如 谢易毕竟年轻,对政局敏感性还不够,现在听到武湖先生的解析,他的后背不断冒出了冷汗:“先生之言如醍醐灌顶,谢易如梦初醒。只不过,以先生看,官家是否已决意议和,真的要和武臣分道扬镳了?” 武湖先生道:“这两件事本来就是因果循环,官家为了遏止武臣,就必须先有和平的环境。与金国言和,哪怕牺牲大宋一些利益也在所不惜。所以,谢相公不必再有什么奢望。” 一直不愿意面对,今天却让谢易不得不面对。他叹口气道:“诸位大帅中,除了刘光世是将门之后,其他几人都没有任何背景,全靠官家一手栽培,官家这么急不可待地对付他们,让人情何以堪。” 此时夜空西北方向出现了闪电,很快随之而来的是隐约的雷声。 院内忽然起了大风,武湖先生阻止了九斤进来关窗户,他走到窗边享受着多日没有的凉爽,缓缓地言道:“我不认为官家是急不可待,其实这个计划他在去年就已经开始实施了。” “今年三月和金国的大战才停,四月就剥夺了三大宣抚使的军权,拆散了他们的武装,指挥权直接统一到朝廷,这就说明官家不怕那些将领养寇自重,因为他对金国的和议胸有成竹。” 听屋外逐渐清晰的雨声,看谢易陷入沉思,武湖先生坐下道:“去年,金兀术杀掉了政敌完颜昌,撕毁两国协议,发动对宋战争。六月,官家全线反击,就连守卫临安大内的杨沂中也被抽调上了前线,可谓是将整个家底拿出来与金国决战,并且一直打到了今年三月才算结束。官家坚持与金军血战到底,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谢易猛地抬起头:“以打促和!只要让金国感到痛,只要让兀术知道,大宋今非昔比,金军已无力取胜,兀术就只能选择和议一条路。官家只需在和议上做出一点让步,则和议必成。所以,料定一切的官家才会胸有成竹,才会从容对付武臣。” 武湖先生道:“欧阳修如何评价名将狄青的,‘武臣掌机密而得军情,于国家不便……青本武人,不知进退’这就是文臣眼中的武臣情形。君不闻《景德传灯录》有句:‘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此时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院落,雷声瞬间在头顶炸响,震得杯中的酒泛起了涟漪。 谢易心有不甘地问:“韩世忠、岳飞这些武臣都是浴血奋战,尽忠爱国的啊!这样做,官家就不怕冷了武臣的心?将来再有外患,还能靠谁去临阵退敌?” 武湖先生一笑:“谢相公多虑了,官家只是褫夺武臣军权,并没有要害他们性命,还会给他们优渥的待遇,这些武臣应该感到黄恩浩荡才是。国家遇到危难,他们即使不能挺身而出,至少不会趁机作乱。” 谢易忧心道:“也不尽然,我才亲身经历一件事,有人要对一位重要的武臣下手。” 武湖先生大为惊讶:“竟有此事?” 谢易道:“虽然我不知道是哪位武臣,但提点皇城司薛元宗远赴庐州拿人,枢密使张俊亲自在镇江审讯。以这样的阵仗,要对付的武臣绝不是一般人。” 武湖先生皱了皱眉:“以我之前对时局的评判,我只能推测,这一定不是针对所有武臣的行动,应该只是这位武臣自己惹上了麻烦。既然已经到了皇城司和枢密使这个级别,唯一能挽回他的,或许只有官家一人。” 又是一声惊雷,大雨如瓢泼般下了起来,不断有雨滴随着大风洒落进屋内。 谢易忙起身关窗:“天色已晚,又下这么大的雨,先生今晚就留在我家住吧,明天我们可以接着谈。” 武湖先生道:“我虽也想多和谢相公攀谈几日,但我今晚必须押十艘货船出发,等我办完事还可以再找你。” 谢易遗憾地说:“本来想和先生好好切磋一下拳脚,看来只能等到下次了。” 武湖先生指了指桌子:“在这里可以文斗。我们各端一杯酒,拿一双筷子,看谁能抢先夹住那最后一个麻团。放进嘴里,酒不洒者为胜。” 谢易觉得有趣,答应一声在对面坐下来,拿起酒杯和筷子,看武湖先生已经准备好,他刚要举起筷子,但马上又停了下来。 因为他已经看出,他伸出筷子的途径,已经被武湖先生举着的筷子封住,即使勉强硬攻,也未必能夹得住麻团。 他的速度虽然奇快,但如果对方已准确判断出来,并在预订路线上等着,谢易就没有那么自信能成功突破防守。 并且,谢易此时也要防止武湖先生抢先进攻,他聚精会神观察着武湖先生的筷子、手腕、小臂和肩膀的微小变化,每一个变化都蕴含着武湖先生即将发动的攻势。 谢易手中的筷子也随之进行调整,在调整中他发现武湖先生的进攻套路似乎千变万化,令他防守起来竟然有些手忙脚乱,浑身笼罩着“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强大压力。 武湖先生也倍感惊讶,这个年轻人竟然能将他的进攻意图逐一化解于无形,他居然找不到谢易的任何破绽。虽然武湖先生早就预料到这个年轻人不好对付,但没想到会达到这样的境界。 承影今晚要和武湖先生一起乘船,看预定出发时间已到,便辞别了两位夫人,此时正站在门外。她奇怪地看到屋内两人都半举着筷子坐着不动,仿佛老僧入定一般。 仔细看时,承影发现两人的筷子都轻微颤动,她心中已经明白,师兄正在和谢易比试武艺。但是等了许久,两人依然僵持不下,再看时候不早,便有些着急地推门而入,催促道:“师兄,该启程了。” 话音未落,谢易的筷子已经夹住了麻团。 武湖先生哈哈大笑着放下筷子,一口气喝光了杯中酒:“谢相公赢了,我认输。” 谢易忙丢下筷子,举杯道:“先生何出此言,是小弟输了。先生的定力已经逍遥于化外,我钦慕之至。” 一直到了船上,承影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兄,你们两个到底谁赢谁输,我根本没有看出来啊?” 武湖先生递给她一杯热茶:“从游戏规则上说,他抢先夹到了麻团,当然是他赢了。” 承影好奇地问:“难道谢相公是为了给师兄面子才说自己输了?” 武湖先生摇了摇头:“他说的也是实情。我们比武时,都处在蓄势待发的状态,你推门进来,他夹麻团的动作不由自主就做出来,还没有做到收放自如。谢易看我能从容放下筷子,他就知道自己的定力还没到火候,所以才认输。” 承影开心地笑了:“我就知道师兄的武艺没人能比的,何况是那个年轻人。” 武湖先生微笑着说:“也不尽然,他做不到,是因为他正血气方刚。到了我这个岁数,他一定远在我之上,到那时,哪还有我立足之地。” 第八十五章 私访茶园 庐州下了一夜大雨,道路泥泞难行。但舒城境内万里无云,阳光刺眼,酷暑难耐。 谢易带着疾如风和八名侍卫来到县城外,看到侍卫们已经汗流浃背衣冠不整,这样的状态有损上差威仪,于是他命令众人到树林里休息整装后再进城。 众人躲进树林休息时,他遥望着不远处的茶山忽然有了新想法,在没有见县令之前,先去实地走访茶园或许对了解案件真相有更大帮助。 谢易招手叫过来疾如风,命令他带六名侍卫先进城,通知县令和县尉准备好案件材料在县衙候命,并嘱咐道:“你要慢慢走,见了县令要慢慢说,给我留出一个时辰的时间,不能让县令有所准备。” 谢易带着两名侍卫上山,来到距离茶园还有五里的小村,他让侍卫原地待命,自己换了便服,独自骑着在村里租的小毛驴,闲云野鹤般进入了隆昌茶园。 目力所及,漫山遍野的茶树无人修剪,恣意生长,茶树下土壤板结,杂草丛生。谢易看着江南颇有名的茶园竟然破败如此,不胜唏嘘感慨良久。 他走到茶农居住的窝棚区,长长两排茅舍没有发现人的踪迹。房间里空空荡荡,到处是野兽留下的粪便,气味难闻,忽然有几只受到惊吓的野兔从灶台里蹦出来,迅速逃出窝棚钻进草丛藏匿起踪影。 谢易失望之余准备离开,忽然发现有个人从茶树林中走出来,他三十多岁的年纪,头戴斗笠,肩背竹篓,手持藤弓,腰间挎着箭壶。看那人的装束就可以判断,他应该是个本地一位猎户。 “借问一声,这里真的是隆昌茶园吗?” 那人看到问话的是一位穿丝绸牵毛驴的白面年轻人,便拱手道:“这位相公莫非是买茶的商贾?不必找了,这里虽然是隆昌茶园,但早就让官府封了,这两三年也未必会有茶叶,你还是到别的州县看看吧。” 谢易惋惜地说:“隆昌茶园的茶叶举世闻名,为何官府要查封?这样闲置实在可惜。” 那猎户擦了擦汗,忿忿不平道:“相公有所不知,只因庐州应家看中了我们这里的茶园,他们是我们这里的第一豪强,本来和衙门关系密切,还有岳家军在背后撑腰,现在更是有了个应家外戚做州通判,这样的势力谁人敢惹?何止隆昌一家,几乎全县的茶园都被应家整的惨不忍睹。” 听猎户提到自己,谢易脸上有点发烧,但意外听到竟然还有岳家军的人也牵连其中,不由心生疑惑,他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我听说应家的家风醇厚,是不是这里面另有蹊跷?” 猎户哼了一声:“应家是什么货色,你可以随便问问泸州地区百姓。就说这次茶园诉讼应家的案子吧,官府明着秉公办案,查封茶园等候判决,实际上是断了茶园的生计,很多园主只好背井离乡外出讨生活。应家的小舅子通判只要再拖上个把月,案子就再也找不到一个原告,这个县的茶园还不是很快就是他应家的了?” 看猎户满身大汗,谢易递给他水囊:“看来应家确实狡诈,我以后和他们打交道也要小心了。但我素闻岳家军军纪整肃,怎么也会牵连到应家的案子中?请问你是否知道岳家军里谁和此事有关,我以后也好对他们也多多防备。” 猎户感激地道谢后,接过水囊一口气喝掉了大半囊的水,这才抹抹嘴道:“岳家军的军纪确实不错,但岳爷爷管着十万兵马,里面出几粒老鼠屎也在情理之中。我只是个猎户,并不知道详细情形,听说是岳家军里不小的官参与了此事,名字好像叫作王贵。” 谢易倒吸一口凉气,王贵可是仅次于岳飞的岳家军二号人物。现在岳飞调走做了枢密副使,王贵被封为武安军承宣使,鄂州驻扎御前诸军权都统制,手握原岳家军的兵权,成为新一代荆襄防区的头号人物。王贵是岳家军的灵魂人物,现在又位高权重,怎么会明目张胆伙同应拱辰做坑害茶农的事,真是让人百思不得以解。 似乎看谢易半信半疑,猎户急忙自辩道:“如果相公不信,可以到舒城找方儒海员外,他是我们这里最大的茶叶商人,见多识广,不但认识所有的舒城茶园,也和韩家军、岳家军多有来往,我卖野味给他家时,是听他家的小厮无意之中说的。” 两人又聊了一会才相互道别。谢易面色凝重地返回山村,带上侍卫一路直奔舒城县衙。 李周县令和县尉忐忑不安地在二堂迎接通判,之所以有些惶恐,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谢易究竟是想秉公办案,还是要斥责他们没有为应家侵吞茶园尽力。 谢易开门见山地告诉他们,此来只是查证厘清案子原委,证据汇总之后,他还要和知州一起商议最终判决。 李周面露难色:“此案已过去三个月,六名原告都已离开茶园不知去向,下官现在也不知道他们的准确行踪。” 谢易问:“案子正在审理中,为何要封了他们的茶园?” 李周答道:“因牵扯财物纠纷,茶园归属没有判决之前,双方均不得利用茶园生财。” 谢易又问:“我听说贵县茶园不止这六家,另有十二家茶园也被应拱辰侵占,难道那些人也都不知去向?园主即使都不在,茶农也都走的一干二净?茶园是他们唯一生计,你封了茶园就是断了他们的活路,不怕激起民变?” 李周额头开始冒汗,结结巴巴解释道:“另外的十二家茶园已自愿转让给了应拱辰,民不告官不纠,我们自然也不会在意他们的去向。本县民风朴实,尊法守礼,不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即使个别刁民闹事,本县四周皆有驻军,不足为虑。” 谢易笑了笑,起身道:“时候不早,恐怕今天来不及了。我先在驿站住下来,明天辰时你找些当事的茶农和茶商到县衙,我要一一问话。” 李周这才松了口气,连连答应一定不会耽误明日问案。他接着盛情邀请谢易出席晚上安排的接风宴会。 谢易想了想说:“既然父母官发话了,晚宴我可以出席。既然举办宴会,索性把全城各界名流都召集过来,我也好借机会都认识一下。但是我们有言在先,参加的人不允许送礼,谁若违反,一律按行贿罪处理。” 第八十六章 话里有话 临近黄昏,四海楼宾客纷至沓来,为通判接风的宴会正式开始。 谢易对这套迎来送往的宴会规则已经谙熟,在宴会上表现的和蔼可亲但又不减威仪,这是对下属的最佳形象展示,不近不远,不亲不疏。 但是谢易对茶商方儒海则多了几分亲近,这让方儒海受宠若惊,在谢易的不断劝酒之下,方儒海很快就有了几分醉意,言谈举止也逐渐张扬起来。 “早就听说方员外控制着舒城的茶叶贩卖,那你一定家中存有珍稀名贵好茶,这次我来舒城,不知道是否有机会向你讨几杯茶吃?”谢易笑容可掬地问道。 “那可太好了,谢相公能莅临寒舍,将是小人天大的荣幸。”方儒海惊喜地连连拱手作揖,“但凡相公想用茶,我岂敢不诚心诚意伺候着?” 谢易想了想说:“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和方员外畅谈意犹未尽,不如宴会散罢,我去你家接着品茗叙谈如何?” 方儒海忙起身道:“小人马上吩咐家奴回去备茶,别的我不敢夸口,如果论起品茶,我还是颇有几分底气的,绝对会让相公满意而归。” 通判家访,在平时不花数万贯钱是办不到的,方儒海倍感荣宠,他兴冲冲走下楼,命令守候在外面的小厮立刻回家报信,打扫清洁,并将上好茶叶、茶具、瓜果点心准备好,恭迎通判夜访品茶。 但是当他转身上楼的时候,忽然一下子醒悟过来,通判是何等尊贵之人,凭什么要给他这么大的面子,喝茶的背后莫非是有别的事情牵连到自己的头上?方儒海又开始担心起来,坐回谢易身旁时,脸上显露出惶恐之色。 谢易猜出来他的顾虑但也不说破,只和其他宾客把酒言欢。 酒宴散罢,谢易在方儒海陪同下来到应宅,在一群仆人的前呼后拥中来到了后宅的品茗厅。 品茗厅在一座小楼上,四面的门窗都已打开,晚上微风吹拂甚是畅快。厅里的长条案几上陈列着刚刚拿出来的五十多个储藏茶叶的瓷罐,上面都标明了茶叶名称、产地和储存时间。 “谢相公喜欢哪一种茶尽可告知,我已经让点茶人在厅外候着,随时可以为相公点茶。”方儒海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提醒道。 谢易指了指其中一罐说:“我比较喜欢天尊岩贡茶,贵县生产的此茶醇厚浓香,真让我难以割舍啊。” 方儒海笑道:“谢相公是品茶高人,这茶的香气持久确实非常难得,而且现在周围的茶园已经停产,此茶更是金贵的不得了,市场行情每日都在翻番上涨。” 说着,方儒海拍了拍手,外面走进来两名侍女低头向二人请安。方儒海指了指天尊岩贡,两位侍女忙上前取出一块团饼,又深施一礼这才退到外间屋开始烹茶。 谢易四下看看无人,点手交过方儒海低声道:“我的夫人在临安西溪置了些店铺,想着做茶叶的生意,但我不懂你们这一行的规矩,你还要为我多点拨一二,省得浑家赔了我的家底。” 方儒海听罢长出一口气,原来通判是为了这事找上门来,只要是想赚钱就好。 “我前些时听说西溪冒出不少铺面,变得热闹异常,没想到是通判的置业。看来通判夫人的目光相当高深,小的佩服得很。”方儒海先溜须拍马了一下,接着说:“做茶叶生意风险极大,尤其是朝廷实施茶叶专卖,茶引管理很严,税收又重,如果不懂门道,那肯定是要赔钱的。” 谢易皱着眉来回踱步:“如此说来,我是卖不得茶了,本官还是希望做生意要稳妥,不相信什么富贵险中求。” 方儒海忙说:“相公莫急,茶叶有一种办法可以一本万利,只要官面留情,那就像是种下了摇钱树,有几代也使不尽的钱财。” “哦?竟有这样的好事,你说说看,如果可行,我倒是可以试一试。”谢易坐下后,面露浓厚的兴趣。 方儒海凑在谢易耳边低声说:“可以做边境生意,无论夏、金,他们都喜欢喝茶,每日消耗量甚至比我们大宋还要多,并且他们给的钱多过内销十倍。” 谢易先是面露喜色,后又叹息道:“边境榷场是朝廷专营,哪里轮的上我去插手。” 方儒海笑道:“如果只靠榷场交易,哪可能养活那么多官吏商人。” 谢易沉思了一下,不由吃惊地问:“难道员外的意思是走私茶叶?” 方儒海微笑不语。 谢易连连摆手:“这个风险更大,丢官是小,恐怕连小命也保不住了。我是宁可不赚钱,也不能做这样的生意。” 方儒海心中暗笑,通判只不过是没胆子,并不是不想做,只要让他觉得稳妥,这个年轻的高官还不乖乖就范? 他轻声说道:“相公以为岳家军如何?” 谢易心中大喜,方儒海终于要走入正题了。但他脸上却显出诧异的神情,迟疑地回答:“岳家军素来军纪严整,乃是禁军之楷模。” 方儒海道:“但是我有岳家军的路子,可以畅通无阻经过襄樊荆州,直接抵达南阳做茶叶生意,有时还有大队的岳家军沿途护送,相公又以为如何?” 第八十七章 心灰意冷 谢易笑道:“方员外吃醉酒了,说的都是醉话,幸亏今天是我在,不然,诽谤我禁军精锐的罪名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方儒海嘿嘿笑着走出房门,不多时他拿回来一叠纸,这是荆湖北路、京西南路的过关路引,白纸、黑字、红章,证据确凿。 “看到了吧,这些路引够我在岳家军的地盘上畅通无阻往返一年的。相公还认为我是吃醉酒了吗?”方儒海哈哈大笑着捏起一粒葡萄放进嘴里。 谢易惊讶地看完路引感叹道:“都说方员外是手眼通天的有名商人,现在来看真是名不虚传。” 方儒海拱手道:“相公抬爱了,我只是个小商人,哪里有什么本事,只不过是权贵们手中的赚钱傀儡罢了。但我也知足,毕竟这样的傀儡也不是谁都有资格做的。” 谢易好像动了心思,犹豫着问:“我在你的生意中能做点什么呢?” 方儒海大喜过望,忙说:“在庐州境内也有不少关卡,岳家军管不到庐州,这时候就需要相公这样的人物来为小的撑腰做主,相公是通判,在庐州还有谁敢不给相公面子的?” 谢易急切地问:“那都是小意思,我想知道我能分多少?” 方儒海手捋长须沉吟一下说:“庐州境内每百抽十,相公认为是否可行?” 谢易摇头道:“我不懂你们的行规,这样的比例我一年能拿多少?” 方儒海笑道:“庐州地区盛产贡茶,每年运出的茶叶何止百万担。相公如果点头首肯,我可担保相公每年可分得二十万贯。” 谢易大吃一惊:“怎么会有如此多的钱,一年就比得上我一辈子挣的钱了。” 方儒海哈哈大笑道:“如果没有这样的收益,哪位老爷愿意为小的手下留情呢?” 谢易小声问道:“能否给本官透露一下,你所说的权贵都有谁?” 方儒海连连摆手:“相公有所不知,道上有规矩,我们这些商人能活到今天,靠的就是守规矩,不该说的不说,舍出去全家性命也不能让老爷们有风险。相公放心,将来有人想从我嘴里问出你的证据,我是宁死不从的。” 谢易笑道:“你们商人就是能说。你若是死了,还要这些钱有什么用。只怕在堂上受不了酷刑,马上就把我招供出来。” 方儒海正色道:“相公此言差矣,我虽然会死,但我的家人因此会受到我保护的各位相公恩典,我的后代因此有可能科举取士,牺牲我一个,成全了诸位相公和我的家人,我死得其所。相公也请放心,我随身带着毒药,只要案发,我情愿服毒自尽,绝不会遭受皮肉之苦,被差役百般羞辱。” 谢易点头:“你不给我讲有谁参与,我是断然不信有和我品级相仿的官员也行此道。你不说也罢,我现在告辞了,你的生意还是自己去做吧。” 看谢易站起身就要走,方儒海忙作揖阻拦道:“相公请留步,这样吧,我略去人名,但你一猜便知。有鄂州驻扎御前诸军都统制,棣州防御使、殿前游奕军统制,知州,知县若干人。” 谢易似乎还是不放心:“我如何知道你说的是真话,还是信口雌黄,胡编乱造?” 方儒海指了指桌子上的茶饼:“我每年经手的茶叶有八成都销往金夏两国,如果没有上下关系相挺,我如何能多年来毫发未损,还挣下这么大的家业?” 谢易无心再问,推脱说回去和夫人商量后再答复,他回家的路上心情沉重,一个小小的茶商就能把大半个庐州官员尽收囊中,甚至浴血十数年的武臣也牵连其中,越知道大宋的实情,他就越是胆战心寒。 第二天问过案情后,谢易命令知县收回判决,允许被封的茶园继续营业。案件的最终结果还要回去禀明知州再做决定。 心灰意冷的谢易回到庐州家中对应萱和萧九娘讲了经过,应萱劝道:“官人不必自责,无论你如何想为百姓做主,最终应家还是会胜诉的,那些茶园园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因为应家的势力太过庞大,草民不能抗衡,即使官人出面也无济于事。” 谢易叹口气道:“我也知道会如此,所以从茫然不知所措。” 应萱道:“奴家以为,趁此机会,官人不如辞官归隐吧。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既然在朝堂上已不能实现官人的理想,还不如学陶渊明归去来兮。” 谢易沉默良久,最终缓缓地点头道:“现在看来也只有如此,北伐的梦已经破碎,而除恶安民也举步维艰,尸位素餐,我问心有愧,那就只能一走了之。” 萧九娘拍手笑道:“官人早该如此,没有官场羁绊,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方显官人洒脱个性,你我夫妻快活一生才是第一美事。” 谢易笑了:“九娘说得对,我能与两位夫人相守足可以聊慰平生,还贪的什么无妄之灾。” 当夜,谢易写了辞表快马送往临安,从此谢易闭门托病不出,终日与夫人们在家中促膝长谈,饮酒作诗,只等朝廷批文下达便归隐林泉。 第八十八章 结束语 第一卷至此结束,后续内容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