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明当天官》 第1章 冯氏弃子 黑云压境。 浓重的云雾下,是如同珠帘散落一般的瓢泼大雨。闪电划破夜空,将天际劈开一道极为扭曲狰狞的裂痕。 嘉定冯氏祖宅的祠堂里,族中老少或站或坐,绝大多数的人眼中都透着贪婪的光。他们纷乱的争吵,浑然不顾及门边老仆怀中那个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婴孩,和祠堂正中那具已经冷透了的尸体。 隆隆的一阵雷声过后,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儿从椅子上站起来。待所有人的注意力慢慢都集中到他的身上,嘈杂的声音渐小到无,他才轻咳一声,面色凝重的开口。 “诸位!往年的这个时候,咱们嘉定可绝不会有这么多的雨!不知诸位发现了没有?打从这孩子生下来,就哭个没完,脸上也没个喜气。他只要脸一阴,天就跟着阴。他只要放声一哭,咱们嘉定县就定然是雷声轰响、暴雨倾盆。眼看着水涨如潮,就要泛滥成灾,不知多少百姓会因此遭殃!我早说过了!这是个灾星!偏就只有族长不信!这回好了!族长身体多好的一个人?百岁宴上三杯酒下肚,当场暴毙。我敢断言,就是这小灾星克死的!” 他话音未落,周围已经响起了一片附和的声音。 老头儿捻着胡子,一脸的洋洋得意。 待过了片刻,众人闹哄哄的声音又小了下去,他便提议,“依我看,值此乱世将尽之时,有如此灾星降世,绝对是想要扰乱我新朝江山稳固,危害天下黎民苍生的!即便此子是我冯氏嫡脉子孙,也不能因此而逆天庇护!不若早早除之,以——” 山羊胡子老头儿说到这里,那孩子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嚎哭的声音骤然洪亮了一倍。 刹那间,只见头顶一道亮得刺眼的电光划过,紧随其后的炸雷猛然间炸响。恰好抬起一只手做刃状却还没有来得及劈下去的老头儿呆愣了片刻,身子突然毫无征兆的倒了下去。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显出暗红色细枝一般的密密麻麻的纹路。 孩子的哭声不知什么时候小了下来,许是哭累了,渐渐的安静下来,只是脸上还挂着浅浅的泪痕。 祠堂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两具尸体并排躺在地中间,一个蒙着白布,另一个浑身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布料均是一片雷击之后的焦黑。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抱着孩子一直沉默的站在门边的老仆突然说:“不然,还是把小公子送到留光寺去吧?天降异象,不管吉凶,对冯家或许都不会是好事。若是凶兆,留光寺香火鼎盛,有佛光庇护,应当可以渡化。若是吉兆,就更与佛门相得益彰,也不算辜负了天意。各位老爷、公子,你们觉得呢?” 不管这两者之间是不是有所牵连,有山羊胡子的殷鉴不远,这祠堂里面,是再也没有人随意说出要除掉这个孩子的话了。那么,老仆所提议的送走,就成了最好的选择!而送到佛门,那些整天吃斋念经的和尚总不至于看着孩子死在门口吧?也算是给他一条活路! 至于留下?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没有异象,族长一死,这孩子也绝留不得! 要知道,冯氏经商多年,虽然没有家财万贯,但还算是殷实之家,颇有积蓄。但整个家族的财权都始终握在那个吝啬族长的手中,不肯分下来分毫。 现在族长死了,他膝下无女,儿子也就这么一个。而且,有资格优先争夺族长之位的嫡系一脉的男丁,也只有这个刚满百日的小娃娃。那么,只要他不在冯家了,屋中的任何一个人就都有了公平竞争的权力!挡路的石子,理所当然还是踢开比较好! ………… 一夜暴雨过后,天依旧是乌沉沉的。 留光寺内,晨钟的余音刚刚消散,却陡然间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隆隆的鼓声。 那鼓点急促,仿若战时催阵的旌鼓一般,让人心中一震,却又不禁被席卷而来的肃杀惊得阵阵胆寒。 住持道衍本在禅房打坐,听到声响连忙出来。下意识的抬头观天象,却发现云层如同山峦叠嶂,让人难以参详。 道衍凝眉,暗自思索片刻。随后,顾不得安抚众僧人,独自一人,脚步纷乱的朝着山门处疾行而去。 等到众人从后面追赶上去的时候,却就只见道衍立在山门外,怀中抱着一个沉睡着的婴孩。 道衍顺着婴孩脖子上的五彩绳摸进襁褓,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枚长命锁来。 众僧人一见,顿时不禁暗自咋舌。 只见那长命锁翠色欲滴,晶莹透亮,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上等美玉。 道衍却对那长命锁的材质并不感兴趣,只盯着上面刻着的字迹,轻声念叨,“同舆二马?难道这就是冯家那位令天降异象的小公子嘛?” 同舆,是嘉定冯家的堂号。 据说他们家族这一脉,先祖可以追溯到北魏重臣冯诞。 冯诞与孝文帝同岁,又是同学,后来还做了驸马,与孝文帝感情亲厚,时常同舆而行。同舆堂,因此得名。 至于二马就好理解了,冯字拆开,即为二马。 据道衍所知,嘉定冯氏一族嫡系凋零,应当是只剩下这一根独苗了。如今被遗弃于此,或许也是顺应‘合久必分’的天意。 回想起刚刚宛若战鼓一般的声音,道衍又把长命锁妥当的放回襁褓之中,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孩子的脸颊,低声道:“天意如此,你就暂且住在佛门,与贫僧做个俗家弟子吧。诗经曰:击鼓其镗。如此,你就叫冯镗,好吗?” 孩子被他戳弄得醒过来,乌溜溜的眼睛随着道衍指尖的轻移灵活转动。片刻后,突然咧开嘴,咯咯的笑出了声。 一个僧人突然惊讶地喊道:“住持!您快看!天放晴了!” 道衍没有抬头看天,反而对着怀中的孩子露出一个暖暖的笑容,轻声说:“喜欢这个名字?还是喜欢这里?小家伙,看看你给嘉定百姓带来多大的麻烦?今后,可不准再哭了。” 第2章 我行我素 皇朝洪武十五年,京师江宁县,木屐巷。 正值晚秋时节,时近傍晚,巷子尽头小小的一进院落里,院门虚虚掩着。门缝内,阵阵烤鸡的焦香味儿徐徐飘出,混在萧索的秋风中,不多时,就散遍了整条巷子。 院内,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身着布衣短褐,头下枕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翘着二郎腿,躺在院内正中架起的篝火旁,闭目养神。 “小师叔,我回来了。”院门被人推开,发出一阵难听的吱呀噪响,一个和院内少年的年纪不分上下的少年手里拎着一小坛江南春,脚步轻快的走进院子。 躺着的少年郎鼻子轻轻抽动了两下,一翻身坐了起来,朝来人招手道:“清流?快来!快来!我可都等你半天了!你看看,鸡都烤得熟透了。你跑哪儿去了?怎么才回来?” 冉清流走上前,无奈地叹着气把手中的酒坛子递给少年郎,“小师叔,您行行好!我回来的够快了吧?西关街离得虽说不远,可人多的跟什么似的!我这前后也不过走了两刻钟而已……” “哎呀,行行行!你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少年郎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一把接过酒坛,信手拍散了泥封。酒香顿时四溢,单只是闻一闻,便觉得骨头都酥了。 冉清流在少年郎身侧跪坐下来,转了转穿着烤鸡的树枝,似是随意聊天似的说:“小师叔,您听说了没有?市井都在传闻,说朝廷似是又有罢废征辟,重开科举的心思。” “市井何时敢胡乱传这种事情?”少年郎瞥他一眼,抱着酒坛子灌了一大口,不往心里去的浅浅笑着,“清流啊,我跟你讲,这可是天子脚下,赤县重地,不是小小的留光寺。你说话要注意些!小心一句话说错,脑袋就没啦。” 冉清流委屈地眉眼都皱在了一起,“小师叔,不是我想跟您唠叨。师祖临走的时候,再三交代过我的。要督促您好好读书,早日入了仕途。您整日这幅散漫样子,我可怎么跟师祖交代!” “哎,打住,打住,打住!三句话不离老头儿,你那么喜欢听他的话,他跟着燕王去北平府的时候,你就该跟着一块儿去才对啊!非粘着我做什么?”少年郎不高兴地把眉毛皱了起来,“要我说啊,老头儿是哪儿哪儿都好,唯有这一点是真不好!须知,只有乱世才需要枭雄,譬如洪武皇爷,那就是时势所造的一方枭雄!可现在是盛世,盛世只需要顺民!顺民你懂吗?国朝初定,人心思安。正该轻役薄税,养民生息。老头儿倒好,年近半百的人了,自己整天琢磨着怎么让天下大乱就罢了,还逼着我削尖了脑袋,拼了命的扎进官场里给他做探子。你别说国朝行征辟,罢科举。就算是恢复科举,我冯镗也绝不走他给我指的那条路!” 说到这里,冯镗从火上取下烧鸡,不嫌烫的撕了一半下来,把还穿在树枝上的另一半递给冉清流。凑过去揽着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道:“清流啊,你看看,咱们两个现在的日子过得有多好?早年在寺里头,你还是个小沙弥的时候,可曾尝过这等美味?听我一句劝,别再自找麻烦,整日里唠唠叨叨老头儿交代的那些劳什子事情。” “可是……”冉清流抿抿嘴,满面为难。 冯镗放开揽着他的手,侧眸盯着他,挑起一侧的眉毛,“我跟你说啊,你是了解你小师叔我的,向来讲究个先礼后兵。我现在好好的跟你讲,你可不能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然的话,老头儿此去北平,所谋甚大,没个十年八载,估计是回不来的。跟你朝夕相处,管你衣食住行的是你小师叔我!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冉清流低着头,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冯镗见状,眉眼带笑,重新揽住他的肩膀,“行啦!就算是日后老头儿怪罪下来,你把罪责推给我也就是啦!又不要你担着,你怕个什么?到时候,你就跟他说,就说我刚愎自用、劣性不改,你终日苦言相劝,我就动辄拳脚相加,你实在是拿我没办法。放心啦,老头儿的脾气,向来只冲着我来,几时对你发作过?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冉清流无奈地叹气。眼眸低垂,正对上手中肥的流油的半只烤鸡。 能做道衍的徒孙,在冉清流看来,实在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 十年前,七岁的他在集庆寺出家,被一法名灵智的和尚收为弟子。 那一年,道衍被征辟入朝,住在集庆寺,机缘巧合,与灵智和尚参禅论道,有了一段师徒之缘。那时的冉清流曾听师父不止一次的说过,道衍禅师是当世难觅的通才、全才,能听他一席话,尤胜佛前十年苦修。 只可惜,道衍和灵智二人之间,缘分太浅。第二年春天,道衍被朝廷放归嘉定,一场师徒,就此缘散。 冯镗从小由道衍教养,在寺院长大。整日面对的不是枯书杂卷,就是青灯古佛。终于见到年纪相仿的伙伴,得知要离别,便就地哭嚎,撒泼打滚,把个集庆寺闹得地覆天翻。 道衍早年出家,世上也再无亲人。对这个自己亲手带大的小弟子虽然面上素来严厉,但实则却十分疼爱,舍不得看他受半点儿委屈。心知冯镗所想,就索性向灵智开口要人。灵智听后,大喜过望,自然无有不允。道衍遂将冉清流带着,一块儿回了留光寺。 道衍此番离京之前,已有辅佐燕王之意,故而叮嘱冯镗要好生读书,早日步入朝堂,作为他在京中的臂助。但他也很清楚,冯镗秉性率意,素不怕事,但也从不会多管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对夺位纷争,他向来避如蛇蝎,自己一走,他必定不肯遵从安排。 正是因为早已料到此事,所以,道衍才把这事情交代给冉清流,让他从旁督促。可现在看来,冉清流是根本镇不住这个我行我素的小师叔的。 第3章 街头打卦 黎明时分,天刚蒙蒙亮,西关市上已经三三两两多了些早起摆摊的小贩。 冯镗找了个熟悉的老地界儿,从紧跟在身后的冉清流手里头要过来了沉甸甸的布褡裢。蹲在地上,掏出块黑布来,平平整整的在面前的地上铺下。随后掏出九个卦子儿摆局,戊字正落在第八宫。笔墨纸砚一一摆放整齐,打卦筒、铜钱,还有几本卦书也都散放在一旁。 摆好了这些,他席地而坐,半仰着头看冉清流慢吞吞的把他的卦幡立在一旁的墙边。 “哎,这位小兄弟。” 一个声音从他侧后方传入耳中,冯镗转过头去一看,却只见一个身穿儒衫、书生模样的中年人站在他身后。 冯镗连忙坐正了身子,拱手回应道:“先生是在叫我?” “正是!”中年人在冯镗面前站定,“在下初到京师,近来听市井传闻,称西关有位少年神算,不过舞象之年,却能知前生福祸,断现世吉凶。所以,特来一观。” 冯镗笑笑,“世人算卦,皆是遇到了难事。先生天庭饱满,印堂发亮,一看便知是好事将近。正所谓,秋月云开后,薰风雨过时。若逢楚国久知己,等用一荐不须疑。如此只等着天上掉馅饼的好兆头,您不在屋中闲坐,又因何要出来问卜呢?” “好事将近?”中年人摇头,眉眼中顿时充满了鄙夷之色,“说什么少年神算,看来也不过是以讹传讹的市井谣言。你焉知我是好事将近,而不是大祸临头呢?满口胡言,简直是荒唐!” “哎!先生请留步!”眼见中年人转身要走,冯镗站起身来,叫住了他。 中年人闻声回头,怒目圆睁,语气凶恶,“做什么?” 冯镗冲他拱手一礼,“您的卦金未付。” “哼,笑话!”中年人猛地转过身来,赪面戟指,怒喝道:“看你年纪不大,却还真是个厚颜无耻之徒!胡言乱语的江湖骗子,也好意思问我要卦金?我呸!本是看你年幼,不屑于跟你一般计较,你既是不要脸面,看我今日就砸了你的卦摊,免得你再招摇撞骗!” 噗———— 一记极为有力的拳头,狠狠地砸在脸上。 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嚎。 中年人看着砸在冯镗身上的冉清流,有些发怔。 “你……你干什么?”他并非是恶人,打人也不过是一时义愤,如今看到打错了人,顿时就慌了。 冉清流挣扎着站稳身子,挡在冯镗身前,摸了摸被打得微微发肿的脸颊,喘息着,“你要打冲我来!别动我小师叔!” 中年人愣愣地看了他片刻,末了,莫名其妙的留下一句,“失心疯”,就匆匆离去了。 冯镗推了推依旧挡在他前面的冉清流,冉清流转过身来,低垂着头。 冯镗用手托着他的下巴,左右仔细看了看他的伤处,摇头咋舌,“清流,我拜托你啊,下次不要再逞强了好不好?你明知道他打不过我,我也不会坐以待毙,你何必自讨苦吃?” 冉清流委屈地说道:“小师叔,我不是怕他打您,我是怕您打伤了他!师祖刚走没半个月,您不要惹事好不好?” “我没有惹事!”眼见冉清流伤得不重,冯镗重又走回卦摊后,靠着墙坐下来,从布褡裢里头摸出一小坛江南春,拍开泥封,仰头灌了一口,“凡问卦,有三不算。心不诚者不算、凶徒歹人不算、腹内胎儿不算。刚刚那位先生,诚心问卦,又是个善人,问的也并不是不能回答的事情,所以我才给他算。而算过了,他不给卦金,就须知,还有三不收!阳寿将尽者不收,天灾临头者不收,再无好运者不收。他一样都不沾,却赖我的卦金不给,这就不是算命,而是‘送命’了。意思是说,他这命是我白送的,不值钱。我本有心救他,他不领情就算了,居然还打了我的人。清流啊,我跟你说哈,你莫看他如今鸿运当头,闹得凶。经了今日这一桩事情,怕是转眼,就要大祸临头了!” 冉清流重新在他身侧蹲下,皱着眉头道:“小师叔,您又在说醉话了。他若当真大祸临头,又不是天灾难救,我才不信您会就这么放他走了呢!” 冯镗嗤笑一声,“你懂什么?山水有相逢,我跟他的缘分,还长着呢!何必急于这一时?再说了……”说到这里,冯镗又瞥了眼冉清流嘴角的淤青,目光顿觉不善,“再说了,敢动我的人,总要付出点儿什么!莫要废话!我饿了,去去去,到那边儿买点东西吃。” 打发走了冉清流,天色早已经是大亮。冯镗坐在街角,望望他的背影,仰头灌口酒,抻着懒腰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嘿!小子,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 冯镗眯着眼循声抬头,心中暗道一声晦气。 与刚刚那位先生截然相反的是,此时站在他面前的这两个人,还真得算是两个难缠的货色。 冯镗甚至不用算,只看他们的身形、站姿,就能看得出,这是两个练家子。右手不经意的动作间,能看到掌心、虎口和指腹上厚厚的茧子,必定是惯用刀剑者无疑。且看他们足下的皂靴,也象征着官家的身份,否则,平民百姓依律可是不能穿靴的。 一心想要离仕途远一些,却偏偏被官家找上门来。冯镗自觉晦气透了,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他放下酒坛,笑着拱手道:“两位老爷,不知道小子有哪里做得不好,还望两位老爷指点!” 其中一位身量高些的开口道:“刚刚你与那人争执,我们都看到了。人家算命,头一句都是说印堂发黑,你怎么反说印堂发亮?即便是江湖骗术,学成这样怕是也要饿死的。小兄弟,好心提醒你一句,此地是京畿赤县,天子脚下,达官贵人云集,可容不得你招摇撞骗!小心送了命才是!” 冯镗听罢笑道:“老爷又焉知,小子这些本事不是真材实料呢?不如,小子送一卦给老爷如何?” 第4章 天灾难救 那人听闻冯镗的话,顿时大恼,“我本好心给你提意见,你又缘何要害我?你以为刚刚你跟那小子的话,我没有听见吗?送卦?是送命吧?” 冯镗点点头,“的确,此话确实是小子所说的没错!老爷既是信我,就该知道是真材实料。老爷若是不信我,就容小子为您算上一卦,又有何妨?” 那人更加着恼,刚要动手,身旁那位身量稍矮的人连忙阻拦,“哎哎哎,莫要动怒,莫要动怒。不就是几句闲谈,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儿吗?索性晨来无事,算一卦就当玩儿了,有什么了不起啊?来来来,小兄弟,他不算我算,你……且给我测个字吧。” 冯镗拱手道:“算是自然可以算的,只不过,若是算准了,小子这里的卦金可是不菲。” “好好好,若是算准,一切都好说!”那人说着,就着卦摊提笔蘸墨,在草纸上写下了一个草形的‘串’字,“就这个字好了,你且与我解来听听。” 冯镗拾起写了字的草纸,仔细看了看纸面上的字迹。思索片刻,突然笑了,“老爷请看,您这串字写得,这一竖偏的太过厉害。若是再加上一顶帽子,可就是为官的‘官’字了。如果小子没有猜错,您曾就是为官之人,只不过暂时被摘了帽子。不过,我观您这一字,颇有舒展之意。小子恭喜这位老爷,那一顶被摘掉的帽子,应是不日就会回到老爷的头上了。” “你倒是真会捡好听的说!”之前说话的那人冷笑道,“江湖骗子!说你是江湖骗子还真是一点儿都没错!不过,我倒是从未见过像你这般,报喜不报忧的江湖骗子。你这样,总说人家好,没有半句不好,无需破解之道,又怎么能骗得到钱呢?” 冯镗闻听并不恼,只笑道:“那老爷何不亲自试一试?” “试试就试试!”那人显然是被冯镗激将,一时血气上来,便也就顾不得什么‘送命’不‘送命’了,他提起笔来,同在纸上写下一个‘串’字。 冯镗一见,先是一愣,随后,却对着那人上下仔细的打量起来,目光满是迷惑。 那人眼见陈涛的表情,料定他被难住,得意地笑道:“你若真是真材实料,那就解给我听。若你是江湖骗子……哼,看你年纪小,我今天大人大量,权且当作是茶余饭后的乐子,不跟你一般见识便是了……” “老爷又焉知我解不出?”冯镗打断他的话,从他手中拿过那张草纸来,攥在手中,摇头道,“只不过,此事非小。小子自幼不喜诗书,独钟易理。自接触此道以来,潜心钻研,至今也有十载春秋。世人占卦,只为趋吉避凶。可对于小子而言,迄今为止,面对任何一个向我问卦的人,我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只是为了让面前的人能够活的清楚、死的明白。或许不能如人所愿,但确实是天意如此,不易一字。所以,如果您执意要听,小子讲给您听就是,但也须知,有些事情,非人力可改。可若是您不想听,此事就到此为止,权当您今日,没有卜过这一卦吧。” 那人听得云里雾里,愈发的不耐烦了。他摆手道:“你不要扯远!若讲得出,就尽管讲出来便是!” 冯镗露出无奈的表情,“好吧,既然老爷定是要听,小子从命就是。您看,您这个字,写得不端不正,颇有大厦将倾之势。且刚刚那位老爷落下这一字,是无心为之。您这一字,却分明是有心为之。串字加一个心字底,岂非‘患’字?更何况,这串字从何而来?刚刚那位老爷写这一字的时候,还不知道这是官字尚未加冠,您却已经听过我的解释,显然心中有数,却依旧扔掉了这串字头上的官帽盖子。您且想想,这是否意味着,罢官去职?或者说……是项上人头将失啊……” “简直一派胡言!”那人怒目圆睁,抬手恶狠狠一把扯住冯镗的衣领,钵大的拳头抡起来,俨然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别别别!”一声匆忙的喊叫响在身后,冉清流抱着怀中的几个炊饼挤上前来。他气力虽小,却极为强硬的从两人中间挤进去,生生把那人扯着冯镗衣领的手挤的不得不松开。他仰起头,恰恰对上那人怒极的双目,抿抿嘴,露出一脸歉意来,“抱歉抱歉,这位老爷,您可千万别生气!我小师叔他……他脑子有些……有些疯傻的……” “你才傻!”冯镗在后面推了他一把。 冉清流被他推得打了个趔趄,稳住身形,急得指画着,冲面前的人说道:“你们看,你们看,我没有胡说八道吧?他疯起来,就是这个样子。不仅胡言乱语,说急了还打人的。两位大人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吧!求你们了……求你们了……” 看他没骨气的样子,冯镗别开目光,皱着眉摇头,没眼看,没眼看。 不过,这半大孩子口称求饶,却让对面的两个人觉得自己若是与孩子一般见识,未免太跌身价了。犹豫片刻,发怒的那人终究被同伴劝走。 冯镗见状,张嘴便要喊。 冉清流似是感应到什么似的,猛地转回身,一手抱着炊饼,一手去捂冯镗的嘴巴。 “小师叔,小师叔,您别喊,别喊,别再闹了好吗?”冉清流低声求劝道:“我才刚走开这片刻,您怎么又惹事了?” 冯镗一把拍开冉清流的手,瞪眼道:“什么叫我惹事?明明是事惹我!是他们自己凑上前要我卜卦的!清流,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已经两次打扰我做生意,我……你今天还想不想吃饭了?一文钱都赚不到,你是想喝西北风吗?” “您别生气,别生气。”冉清流小心翼翼地说道:“就算我不打扰您,您原本也拿不到一文钱吧?您这脾气若是不肯改,日后,咱们怕是真的要饿死……” 第5章 飞来横祸 不知道是他们二人谁的乌鸦嘴起了作用,这一整天,偏偏就真的再没有任何的生意。因而,一直到晚收摊的时候,冯镗的脸色看起来都极差。 冉清流跟在他身后归家,一路上二人沉默不语。 回到住处,冯镗便往正屋房檐下的逍遥椅上一躺,闭目养神。 冉清流凑上前,在他身旁蹲下来,“小师叔,咱们晚上吃些什么?” “你还想着吃饭呐?”冯镗瞥他一眼,哼了一声道:“没生意还吃什么饭?一文钱收不回来还吃饭?喝西北风吧!” 冉清流抿抿嘴,微低了低头,片刻后,又重新把头抬了起来,“那您呢?您想吃点儿什么?” 冯镗沉默片刻,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的房檐,悠悠叹了口气,“罢了,你想吃什么,就去街上买点儿什么吧。我没胃口,你不用管我。” “那怎么行啊?”冉清流叫道,“小师叔,您……您是不是还在怪我啊?我知错了!您同人说话,我不该插嘴。您别生气了行吗?您都一整天没怎么理我了。” “你知错?知什么错?”冯镗坐直身子,诧异地看着他,“唉,清流啊……算了算了,我承认,是我心情不好,不该迁怒于你。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也没有做错,说什么知错啊?你维护我,是为我好,我知道,哪里叫做错?我只是想不通啊,为什么躲来躲去,到底还是躲不过?” “您说什么?”冉清流困惑地挠了挠头,“小师叔,我怎么听不懂您的话啊?” 冯镗长长地叹了口气,重又躺了回去,心情抑郁的盯着房檐,“躲仕途,躲仕途,我躲过来躲过去,怎么到底还是被仕途给撞上了?清流啊,你知不知道?今天,那两位老爷跟我起冲突的时候,你要是不从中阻拦,我就必定跟他殴斗起来,其结果则无疑是我当街暴打他一顿。如若是这样的话,他的血光之灾就算是暂时破了,日后再说日后的。可现在,他好端端的离开了我的卦摊,非但血光之灾未解,身上又多了一笔送命的债,怕是这一时三刻,便要惨遭横祸了。不过,他倒霉不倒霉,跟我倒是没什么天大的关系。总归是天灾难救,一场因果,一方身死便就罢休。却是他身旁那位,我观他头顶鸿运,面上却蒙着一层血雾。让他知道我算得准,日后,怕是牵牵连连,这麻烦啊,就会源源不断了。” 仕途?冉清流挠挠头,总算是听懂了几分。 他懊恼道:“是这样吗?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打断您了。” 冯镗挑了挑眉毛,诧异道:“你居然这么想?我说清流啊,按理来说,你不是该听老头儿的话,明知如此,才更要去做,好早日让我踏进仕途吗?” 冉清流连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小师叔,我是想听师祖的话,可您若是不愿意的话……我也没法逼您啊!更何况,从小到大,只要是您不愿意的事情,就连师祖都没能逼您做成过。师祖留下我,其实……也不会是没有想到过这一点的吧?” “你啊!”冯镗哼笑了一声,“老头儿总说你傻,依我看,你比谁都通透呢!行了,别跟我这儿磨牙了,去去去,街上买两个下酒菜,再带一坛酒,你想吃什么,也自己去买吧。” 一夜酒罢,次日清晨,冯镗照例起了个大早。 他生活习惯素来不错,早年在庙里头的时候,也是如现在这般,每日五更即起,亥时入眠。 跟随道衍多年,他脾气秉性执拗难改,凡事都固执地要遵循他所谓的天道因果。就像他打卦,从来都恪守着三不算三不收的规矩。又像他认为如今乱世初平,要爱惜民力、避免纷争,所以绝不答应道衍为他安排的那条搅风搅雨的路。 道衍对冯镗这脾气也是十分无奈,都说脾气秉性由环境而成,他这脾气,也多半是因为自幼伴于青灯黄卷,听道衍讲三教九流典籍的缘故而致的。 而环境所达成的另外一个结果,就是如今他的生活习惯了。这也是传道授业整整十五年之后,道衍如今对他唯一还能勉强表露出满意的地方。 冯镗在院子里过了两趟拳,刚收了势,就看到冉清流推门进来。 “小师叔,您醒了?”冉清流关上院门,快步走上前,把怀中抱着的早餐一样样摆在石桌上,讨好的冲冯镗笑道:“过来吃早饭吧?您看看可有合口的?” 冯镗走过来,瞥了眼桌上的早点,在桌旁坐下,随口问道:“你怎么了?一大早情绪就不对劲儿。” 冉清流动作一顿,回转头来,面露尴尬。 他就知道躲不过的!冯镗的眼睛厉害着呢,一打眼就能让他所有的情绪无所遁形。 他只得压低了声音,对冯镗说起街上听来的传闻,“小师叔,您知道吗?我今天一早到街上去,听说上元那边,宫城里头,昨天晚上又杀人了。” 冯镗撇撇嘴,随手挑两口鸭血汤吃,不以为然的说,“还以为有什么奇闻呢!陛下富有四海,皇宫里头杀个把人还不是寻常事?有什么好惊讶的?” “咳,这事儿不一样啊!”冉清流凑过来,半蹲着对冯镗说,“您不知道,死的那个,名叫赖兴图,据说是陛下贴身的亲信……探子头!” 冯镗一听名字,顿时面色一变。随手扯过冉清流说,“写个字我看。” 冉清流不明所以,随手蘸着面汤写了个‘六’字。 冯镗见状,闭目摇头,“怎么写出这么个字?完了,完了,这回算是完了。” 冉清流连忙追问,“小师叔,什么完了?谁完了?” 冯镗指指桌上正在风干的面汤,解释说,“你看这赖兴图三字,去头、去尾,剩下个兴字。如今就连这‘兴’字也失了双臂。怕不是死得极惨吧?” 冉清流惊讶地叫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听说昨日陛下心情不好,赖兴图也不知道怎的惹到了陛下的怒火,被判了廷杖。当场横死不说,尸首还被五马裂分,惨极了!” 冯镗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一桩因果倒是断了,却没想到,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冉清流皱了下眉,随后突然大张了嘴巴,恍然大悟,“小师叔,您是说,那赖兴图是昨天……” 冯镗摇摇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冉清流也只能闭嘴,心中却惊觉天意果然难违。 第6章 道不轻传 朝闻惨祸,心里装着事情。心神不宁之下,冯镗这一天便没有出去摆卦。而是让冉清流搬了棋盘到院内的石桌上,坐在桌边独弈,自攻自守。 冉清流垂手侍立在侧,眼神一刻不移的定在冯镗周围。 他不太看得懂棋盘上每招每式的布子,却也觉察得出,这棋局似是极为胶着。 冯镗手执白子,右手手腕搭在桌边,指尖在棋盘上有节奏的轻轻叩击,却许久,都未曾落子。 冉清流看了他好一会儿,壮着胆子轻声问,“您是有什么事情……拿不定主意吗?” 冯镗轻轻叹了口气,索性把棋子掷落在盘上。他站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忽而止步,凝眉蹙目道:“棋道同于世道,世局无非棋局。我为棋子,却不知,何人执棋?” 冉清流挠挠头,听得云里雾里。只凭着素日里对陈涛的了解,小心琢磨着劝说,“小师叔,师祖虽是临走时嘱咐过我,要我时刻督促提醒您。可……您知道的,我万万没有逼您的意思。您想如何,自是还可以如何的。” 冯镗转回头,拍拍他的脑袋笑道:“你小子想什么呢?有你什么事了?你自己不是也明白,老头儿留下你,其实根本不是为了让你督促我的吗?他老人家人老成精,怕是早已算定,我逃不过这一劫的。我自幼钻研玄学易理,难道还不知道,这‘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的道理吗?只不过,知道是知道的,轮到自己,总是不愿意明白罢了。” 他的话,冉清流大半听不懂,只知道,他大概是想通了,打算按照道衍划定的那条‘正道’走了。 不知为何,冉清流竟一点儿都没有高兴的感觉,反而觉得一颗心沉甸甸的,像是被盖了东西似的,压抑的透不过气来。 他想了想,问道:“那……您打算去找昨天那另一位问卦的老爷吗?” 冉清流依稀记得,冯镗昨晚才说过,若是让那另一位问卦的老爷知道他算卦算得准,那事情就会牵牵连连,无休无止。如今既是他自知躲不过必入仕途的命数,是否会是想要迎难而上呢? 冯镗闻言笑了下,重新坐下来,摇了摇头,“岂不闻,医不叩门,道不轻传?送上门的东西总是不值钱的。即便料定自此牵扯不休,也得等他来找我!不过,到晚的时候,你倒是可以去街上,碰他一碰。” 领了冯镗的吩咐,冉清流趁着傍晚天色将黑未黑的时候就出了门。冯镗独自窝在檐下的逍遥椅里头打盹儿。时间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突然间,只听到院门‘砰’的一声巨响,把他惊得顿时醒了过来。 院门坏了半扇,冉清流摔跌在院子里,挣扎着往起爬。 冯镗目光一凛,蹭的站起身来。 随后,他便看到了紧随在冉清流之后入门的人。 为首的一位,正是昨日那位身量相较稍低些的问卦客官。他的身后跟着几个人,进门后散在两边。无需冯镗的眼力,就算是普通人,也一看便知,这里头怕各个都是练家子! 冯镗瞥了来人一眼,快步上前,将冉清流扶了起来。 “小师叔,我没事,毛老爷与我是闹着玩儿的……”冉清流捂着胸口,察言观色。见冯镗面色不善,连忙小心翼翼地解释。他一贯喜欢逞强避祸,宁可自己忍着伤痛,也绝不希望冯镗因要为他出头而平白惹下事端。 冯镗瞪了他一眼,斥道:“闭嘴!” 冉清流见他发火,顿时吓得缩了缩脖子。悄悄抬眼看看对面的人,又瞄了瞄与其对峙的冯镗的脸色,犹豫了片刻,却又忍不住开口,“我说的都是……” “我让你闭嘴!”冯镗略转头,冷喝一声。见他似是依旧有想开口阻拦的意思,索性手向身后一指吩咐道,“滚进去!没叫你不准出来。听见没有!” 冉清流被他骂得怯怯的低垂眼睑,不放心的又多看了眼对面的人。心知冯镗已是怒极,终究不敢再拱火。肃手躬身,应道:“是,清流遵命。” 看着冉清流进了主屋,关上了门。冯镗才把目光又移到了为首毛姓老爷的身上,拱手道:“敢问尊驾何许人也?我与尊驾似并未有什么深仇大恨。今日,尊驾不分皂白,不辨是非,闯我宅地,打我家人,是为何故?” “是个误会罢了!”为首者笑了笑,似是在说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在下毛骧,忝任都督佥事。今日晨,刚接陛下授命,掌锦衣卫事。先生怕是还记得,昨日,在下曾在先生的卦摊求先生卜过一卦。当时因为一些事体,卦金未付。在下心中一直记挂着此事,今日已经在街头找寻先生整整一天了。还好终于打听到先生的居所,现下特来拜访!” “毛大人?”冯镗背着手,冷笑一声,“既是拜访,为何打我家人。” 毛骧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还是维持着和善的面色,漫不经心,敷衍的解释道:“先生不必介怀,实在只是个误会而已!” 冯镗对这个解释当然不满意!他和冉清流从小一起长大,那是他幼时唯一的玩伴,虽一直名为叔侄,情分却胜似亲兄弟。冉清流,他打得骂得,却看不惯旁人动一根指头。昨天已是白白挨了一拳,若不是那人与他还有因果,且跑得快,则冯镗必有报复。今日,竟又是当着他的面被人打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微微眯起眼睛,语气淡淡地第三次追问,“大人怕是尚未听懂我的话吧?我问的是,为何打我家人!” 毛骧终于变了脸色,他总算是听出了冯镗语气之中早已经抑制不住的滔滔怒气。 但与此同时,他心中也不禁有些诧异。面对着自己这样的高官,冯镗一介草民,竟还能如此镇定自若的就这么件小事向自己问个说法? 不过,他转念一想,想到从昨日到今日,亲眼所见的冯镗的种种奇异之处,他便稍稍释然了。 第7章 不打不相识 昨日那一吉一凶各一卦,仅仅隔了不到一日的工夫,就尽数应验。 因着皇后娘娘仙逝,陛下久居高位养就的脾气越发暴躁。昨日晚,批阅奏章的时候,不知被什么言辞惹到,竟勃然大怒。他本就在气头儿上,奈何奉旨带班值守的赖兴图运气不好。在他身侧这么多年未曾犯过的错误,却就偏偏犯在了昨夜。奉茶的时候,不慎被滚烫的茶汤烫到,失手摔碎了茶杯。 碎了个杯子,在别处是小事。可在皇宫大内,尤其是在陛下心情极差的时候,却就是惊驾的滔天大罪了。赖兴图被判廷杖,可能就连皇帝自己都没有想到,武将出身的他,竟会被当场打死。看到死了人,皇帝愈发觉得很不吉利。他命人将其五马分尸,尸体扔到宫城外头喂野狗。 也正因如此,此事才在黎明时分便在上元街头传开,且一路传到了江宁。 得知消息之后,毛骧是既害怕,又庆幸。 害怕的是,他素来和赖兴图关系不错,且罢职之前曾和赖兴图是同僚,做同样的事情。更兼之,就在白天,他还和赖兴图结伴上街。庆幸的则是,被罢职的他,应该不会遭遇此等横祸。 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黎明之前,赖兴图死了。天亮之后,他便第一时间被皇帝召见进宫。心悬到嗓子眼儿,生怕因着什么事情受了池鱼之殃。却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一顶实实在在的官帽子,竟然就这么落在了他的脑袋上头。 毛骧知道,他是捡了死人的便宜!按照常理,若无意外,其实这顶帽子,原本是应该落在赖兴图脑袋上的。可赖兴图他恰恰死于前夜,这才轮到了前几日才因事被罢职的毛骧! 也正是到了这个时候,毛骧才想起了昨日的一卦,想起了面前这位断卦无比灵验的少年神仙! 这个人,无论如何,他必须握在手中! 右手紧了紧,毛骧暗地里沉了口气,突然笑道:“一件小事,未料到先生竟是如此挂怀。” 冯镗轻轻挑了挑唇角,面上带笑,眼中竟却寒得让人不觉间发冷,他说:“人生除死无大事。” 毛骧微微皱眉,“既如此说,又为何介怀?” 冯镗吸了口气,目光沉沉,“自古从无万全法,既有得来必有失。不是冯镗自夸,某自幼便于卜易之术颇有慧根。想想也是命数,生来便犯五弊三缺。自小,既无父母,又无手足。世人不珍惜眼前之物,从来都是因为得到的太多。而我,却向来得到的太少。或许在毛大人眼中,清流这般的人,可有可无,不值得为之萦怀。但在我的眼中,凡是对我实心实意,能被我放在心中的,就没有什么是我失去得起的!伤他,便是要我的命!这么说,毛大人懂了吗?” 毛骧有一瞬间的错愕。 确实如冯镗所说,他虽然听冉清流叫冯镗‘小师叔’,但看他们二人年纪,再加上相处时的一举一动,他都不免觉得,那冉清流怕不过就是陈涛的小厮、奴仆才对!这样的一个人,打了还不就打了吗?更何况,他并非完全没有因由。 但如今一听,却似是不小心犯了忌讳了! 他本想发作,可再想起冯镗的能耐,也不免想起,传说故事里头,像冯镗这种身怀卜易之术的能人,也大多都不免会有些这样或是那样无法为人理解的怪脾气。 想到这里,毛骧将目光稍向后移。 冯镗既是不肯让步,那他就让这微不足道的一小步又有何妨? 身后的一人感觉到毛骧不怀好意的目光扫过来,心中顿时一紧。他追随毛骧多年,深知其为人凉薄,从来一个利字当头。被这目光一扫,他便知道,自己怕是要被当做替罪羊了。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那人这么想着,也不知道是哪里突然涌起的勇气,猛然抽刀,朝着冯镗袭去。 他这辈子怕是都没有这么快过!连毛骧都未曾来得及阻拦,电光火石之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刀光在身侧一闪而过。 噹———— 余声嗡嗡,刀直直的插在地面,刀身止不住的飞速颤动。 冯镗眯眼,歪了歪脑袋。左手扣在那人脖颈处,将人提起,脚尖堪堪着地。一张脸,憋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两手不停地乱抓。 “你胆子不小。”冯镗很认真地盯着对方的眼睛说,“已经有很久,没有人敢对我刀了。” 毛骧听到冯镗说话,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原本只是一件小事情,可如今发展到持刀偷袭,性质已经完全不同。他暗自咬牙,目光瞥过那把已经渐渐归于宁静的刀。 他原本没有想让人偿命的意思,却奈何部下自己想多了。可现在,本不必偿命的事情,刚刚部下情急之下的保命之举,却已然让他觉得,此等擅作主张、肆意揣摩的人断断不能再留在身边,否则早晚成祸!不如借此机会,一箭双雕…… 思量至此,毛骧陡然抬手抽刀,一刀朝着被冯镗遏住脖子半架着的部下后心猛刺过去。他的动作较之刚刚部下的动作略快,且距离更短。 冯镗半举着那人的手几乎未动,略一侧身,右手两指一抬将刀尖夹住。 也曾征战沙场多年,自负武功不差的毛骧吃惊于刀尖传来的力度。似他这般武将的力道,双手全力夺刀之下,竟还不及对方两指的对手。 冯镗皱起眉头,“毛大人,贵属无礼,终归是下人。可阁下身为朝廷重臣,这礼数学得也着实不怎么样啊!原不过是让我家清流打还回来便罢的事情,你遮遮掩掩,顾左右而言他,不想负责任。现在,又几次三番在我面前动刀。你确定……今日定要我动手是吗?” “小师叔!” 随着一声喊叫,身后的正屋门突然开了,冉清流急急的跑过来。光听听声音就已经六神无主的他,着实是被这场面吓到了。他跑到冯镗身边,慌急地跪地求情。 “小师叔,是清流不好,是清流闯祸了。您别生气好吗?听我给您解释。” 第8章 约法三章 听到冉清流的声音,冯镗本已经控制不住的暴戾情绪生生被压制回去。他慢慢松开左手,将被捏住脖颈的那个部下放了下来。看了毛骧两眼,见他也有退却之意,便将钳住对方刀尖的右手也缓缓放开。 冉清流见状,大大的松了口气。 毛骧后退半步,用力过度的双手下意识地攥了攥。 冯镗合了合眼,沉了口气。目光向下,瞥了眼跪坐在他脚边,冷汗如瀑的冉清流,终于转身吩咐,“进屋去说吧。” 正屋三间,居中是一间堂屋,匾曰:希言堂。 匾下放着一张宽大的罗汉床,东西两侧各摆着一溜四张椅子。 冯镗让也不让,走进去,便径自在罗汉床西侧的位子上坐下来。 冉清流步步不离,跟在他身旁。见他坐下,便侧着身子,垂头肃手站在他右手边。 毛骧给跟在身后的部下们递了个眼色,令他们站在堂屋门口,暂不要进去。自己走进屋,坐在西侧下首的第一张椅子上。 “毛大人。”冯镗左手撑着脑袋,轻轻按了按太阳穴,“我是该先听您说,还是该先听他说?” 毛骧不需要考虑,“还是我说吧!我之前,其实也没有说假话。从宫中出来,我就亲自带了人,去西关街寻你。找了一整天,却一无所获。直到傍晚的时候,才遇到了这位小兄弟。我之前在你身边见过这位小兄弟,便向他追问你的去向。他却谎骗我说……说你已离京,不在此地了。这等无稽之谈,我自然不肯相信!否则,缘何昨日还在,今日便走了。更何况,你走了,他焉会留下?还状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我派人尾随他,一路到此。临近门口,也是我的部下不谨慎,被发现了行踪。这位小兄弟调头要跑,我的部下都是行伍出身,未免行事粗鲁了些,一时急火,就动了手。这才有刚刚的误会!” 冯镗不置可否,转头看冉清流,问他说:“是这话?” 冉清流连忙点头说:“是是是,正是这样。小师叔,您听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骗毛大人他们。” 冯镗听罢,眼中微波一动。他是何等通透聪明的人?怎么会听不出这语句之中夹杂的小心思?冉清流怕是听他此前在提起毛骧的时候总是语露无奈、不甘,所以,才借着被他遣出去的机会,想着先行把毛骧等人挡走,破了这莫名其妙的因果。 虽然偶尔置气的时候,冯镗总说,冉清流心向着老头儿。但从小一起长大,冉清流到底心向着谁,他又焉能不知? 眼见冯镗沉吟,毛骧便暗自猜测,大概是这事情终究是冉清流不对在先,冯镗有些下不来台。他今日此来,是为修好,而非找事,该递的台阶,他自然是要递的。无需片刻考虑,他便笑着解围道:“其实,说起来,真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在下也早说,先生无需介怀的。若论理,这位小兄弟有错在先,可我的部下也实在是太过急躁,无论怎样,打人总归不对。在下回去后,重重的罚他几板子,给这位小兄弟出出气也便是了。你看,这样如何?” 毛骧既已退步,冯镗便没有道理再紧逼不舍,他看了冉清流一眼,随后冲毛骧点点头,算是默认同意了这样的处断。 毛骧见状,展露笑颜,说道:“先生自是得道高人,想来,也不会对这些俗事多做计较。只不过,在下今日此来,却是有旁的事情。”说到这里,他朝着门口一伸手,自有部下捧着一方锦盒上前。他将锦盒拿在手中,又双手递给冯镗,“昨日先生为在下卜卦,卦金因故未付。今日上门,在下就是专程为送卦金而来。小小意思,请先生笑纳。” 冉清流看向冯镗,见他点头,便替他将那锦盒接到手中。 毛骧诧异道:“怎么?先生不打开看看?” 冯镗摇摇头,“昨日我便说过,给你算卦可以。但若是算准了,卦金自是不菲。以你毛大人的命数气运,为你卜一卦,凡是你能拿得出手的东西,给我什么,我都不嫌多。至于到底给多给少,就看你觉得自己的命值个什么了。” 冯镗的语气不凉不淡,毛骧对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心中顿觉不满。毛骧是随皇帝征战出来的开国将领,都督佥事,正二品的高官。如今又常随帝侧,手中筹立的锦衣卫,假以时日,必定相当于陛下的第三只眼。他这样的人,即便朝中大官,他也未必会放在眼中。冯镗一介市井小民,焉能几次三番的如此慢待于他? 刚刚话未说开,双方多有误会,他还可以容忍冯镗的这般态度。可如今话已说开,冯镗却依旧如此,这就让他无论如何难以接受了。 藏在衣袖中的拳头攥了攥,毛骧尚未来得及发作,却听冯镗说道:“毛大人何必动怒?您今日既是为送卦金而来,那卦金既已送到,我也已经收下,此事自然也就应该了结了。难不成,毛大人还有其它目的?” 毛骧看他一眼,心中犹豫要不要顺势直言。 冯镗却笑了,“您不说?那便让我猜猜好了!我家老头儿常说,出门看天色,炒菜看火色。逢人不会看脸,是最容易引火烧身的。如今看来,我便是不小心引火烧身了。既然让您知道了我的能耐,身居高位者,又有谁不想把我这点儿靠天吃饭的手艺握在掌中呢?不过,您还真是没有必要动怒,我这个人,最随性了。讲究凡事从缘!只要您答应我三件事,我就为您所用,又有何妨!” 毛骧脸色听冯镗说话时,一张脸色是变了又变。直到听到冯镗的最后一句话,才顿时笑逐颜开,“先生早这么说不就好了?别说是约法三章,便是三十章,我也答应你便是。” 冯镗点头,说出了自己所求之事,“我并非是无理取闹之徒,这三件事情,都不难。其一,方才说了,我随性惯了,您用我是用我,整天拘着我,我可受不了,您不能干涉我的自由。” 毛骧道:“自然应该如此!先生自由之身,京师之内,自是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冯镗并不搭理他语句之中偷换的概念,顺着说道:“这其二,自古,凡有其道,必有其法,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规矩,是每行每业安身立命必奉的圭臬,不能违背。我算卦自有我的规矩,还请毛大人尊重。” “这也是理所应当!”毛骧毫不迟疑的答应。 冯镗道:“那么,还有最后一个条件。我这人,平头百姓当得腻了,平日常见街头衙役耀武扬威,想来以毛大人的权势,让我做个头役,还是没问题的吧?” 毛骧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他想了想去,却怎么都不可能想到,冯镗竟然会有当衙役的怪癖?不过,如果只是如此的话,满足他倒也简单。再想到,做了衙役,冯镗也便不能再随意出京,更加不能再随意给他人看卦,正合他画地为牢之意,当即便答应下来。 “自是不难!”毛骧说,“你若想做个县丞、主簿那是不易,但若只想当个衙役头儿,却极简单。我来为你安排便是!” “那我便谢过东翁了!”冯镗笑道,“在下姓冯名镗,表字惊远,东翁不必一口一个先生,称我表字便是了。” 两人表面看来‘相谈甚欢’,毛骧起身作别,冯镗将他一路送到大门口。 转回身来,却见冉清流满面担忧,“小师叔,您为何答应他?还有,您那约法三章,又是何意?” 冯镗不理他,径自朝屋中走,堪堪走到堂屋门口,却还是顿住了脚步,回头看了冉清流一眼,“你……还疼吗?” 冉清流不待回答,冯镗已经别开了目光,“莫急!明明是唆使家犬乱咬人,我打条狗算什么本事?你这事,我日后自有计较。” 第9章 救人一命 冯镗是个很记仇的人。 主要表现在,有仇必报! 不仅十年不晚,二十年、三十年也不晚。当然,也不拘泥于时限,越早越好。能当场报的,绝不肯等到明天。 不过,通晓易理的人就这点儿好,很多事情上看得开! 毛骧当着他的面,承认放纵部下打了冉清流,其罪一也。 不仅纵容部下,而且自己也在冯镗的家宅内动刀,其罪二也。 逼得他不得不入仕途,走上完全不喜的道路,其罪三也。 三宗罪,宗宗该死,不过谁让人家是达官贵人,不是平头百姓惹得起的呢?冯镗决定陪他好好玩玩,报仇并不急于一时。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冯镗刚起身,冉清流就端着热水走进来了。殷勤的给他拧手巾、倒水、拿衣服,服侍盥洗更衣,直到半跪在踏板上打算给冯镗穿鞋的时候,终于遭遇了强硬的抵抗。 “我什么时候让你做过这些?”冯镗歪着头,皱眉打量了冉清流几眼,托起他的下巴,仔细看看,惊讶的得出结论,“你昨晚做贼去了?” “没……没啊!”冉清流连忙摇头。 冯镗眉宇紧锁,显然不相信地追问他,“你没什么没?没去做贼,你怎么顶着两个黑眼圈儿啊?还有,你脸上这淤青哪儿来的?” “真没什么!”冉清流缩缩脖子,不自在的把半跪的姿势挪成了跪着,他摸摸脸上的淤伤,解释道,“我这是不小心撞的。” “不小心撞的?”冯镗嗤笑一声,“冉清流,你当我傻,还是当我瞎?来,你现在再给我撞一个我看看。” 冉清流别别扭扭的躲闪着求情,冯镗不为所动,冷喝一声,“还不说实话!” 冉清流面色为难,“小师叔,您别问了好吗?不疼了,真没什么的。” 冯镗瞪了他半晌。 冉清流低着头装王八。 冯镗点点头,“行!你嘴硬是吧?你以为,你不说我就猜不到啦?昨晚上琢磨我的话琢磨了一宿,今天起的挺早吧?在街上遇见谁了?我要是猜的没错,那家伙专门堵你来的吧?毕竟他就踹了你一脚,以毛骧的性格,再加上昨天在这儿发生的事情,他估计不仅回去挨了顿板子,连饭碗都砸了。找了人堵你,不小心打在脸上。遮是遮不住了,被我发现只是早晚的事情。你怕我问,才故意凑上来让我发现,运气好的话,我见你大大方方不遮不掩,估计还不会多想,兴许就蒙得过去!冉清流,你能耐大了,心眼儿都用到我身上了?” 冉清流被发现的时候就知道瞒不过了,这会儿听冯镗直接挑明,便求道:“小师叔,他够可怜的了。昨天,他也就是奉命行事,讲道理,这事他固然有不对,却也不能全怪他的。一夜之间沦为丧家之犬,他心里有气,我又恰好被撞上,才会这般。真的不疼了,您看在我的份儿上,这次别跟他计较?” “我早晚让你气死!”冯镗一指头狠狠戳在冉清流脑袋上,把他戳得‘哎哟’一声,“疼?你还知道疼啊?你总是替旁人想,什么时候替自己想一想啊?” 冉清流可怜兮兮地揉着脑门儿,眨眨眼,“您这么说,就是不生气啦?” 冯镗哼了一声,不说话。 冉清流又往前凑了凑,“那……您再答应我一件事?” 冯镗眉毛一立,邪火猛的窜上脑门儿。 冉清流趁着他还未来得及发作,赶忙说:“您看他都这么可怜了,也没处可去。要不,您就收留了他吧?怎么说,他也是因为我的事情才……”眼看着冯镗黑了脸,冉清流急道,“哦哦,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他是咎由自取嘛!可……很可怜了……更何况,我……我也答应了他……” “你……”冯镗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 冉清流知道,冯镗对他素来不同,在这种非原则性的事情上,一向是嘴硬心软。没有第一时间反驳,往往就意味着有戏! 果然,对他,冯镗到底狠不下心,叹口气道:“刚被毛骧扫地出门的人,转眼就进了我的夹袋,你可知道,毛骧知道以后,会怎么想我?我跟毛骧的关系才刚刚建立,你昨天问我约法三章什么意思,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他想控制我,就得保证我在他控制范围之内活动,而且只能给他一个人算卦问吉凶!我要防止他起了囚禁我的心思,又要让他安心,所以才出此下策。” “其实你不理解的大概也只是第三条,但细想呢?三百六十行,唯有进了仕途,我才不能肆意游走,也不能再随性给人卜卦。那仕途里头,分官、吏、役,我若是想为官为吏,别说不好安排,他更是难免会担心我被更多人注意到。为了防止我通过升转的手段脱离他的控制,他极有可能会把我塞到那个新成立的锦衣卫里,我就彻底没了自由。想来想去,也只有做衙役,既稳定,又不张扬,随叫随到,还随时可以打压,而且也不能随意摆摊卜卦,算起来一箭几雕?” “他是正二品的高官,我呢,一介庶民,他一根指头就能捻死我!我才刚刚安抚住他,你就给我找事儿?你是生怕我活得长啊?” 冉清流听了,不免犹豫起来。他是心肠好,可冯镗对他来说很重要,绝不是外人能比的。若是收留那人会给冯镗带来祸事,那他绝不能这么做。 见他显然犹豫起来,冯镗才哈哈笑道:“行了,行了,不逗你了。你想救就救吧!冉菩萨!这世上就没有你不想制止的争端,没有你看得过眼的倒霉蛋!” “可……您对毛大人怎么交代?”冉清流不放心的发问。 冯镗自己穿了鞋站起身来,不轻不重的朝冉清流身后赏了一脚,“你就省省吧!还轮不到你来担心我!你去把他带过来,就说是你自己硬要留着用的。你不生他气,我可饶不得他!在我门下,他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让他签个卖身契给我!我管他三餐饱饭,可不能白养着他,他得给我把这院子里所有的杂活儿都干了!听见没有?你要是再敢阳奉阴违,看我怎么收拾你!” 第10章 面冷心热 没能新官上任的这几天,冯镗的日子过得清闲极了。 一大早上,坐在檐下的逍遥椅上,肚子上扣着本书,趁着朝阳打瞌睡。 新家丁于泓九手握着大扫把,小心翼翼地扫着院子里堆积起来的浮灰和落叶,尽量不发出大的声音。 来到冯宅几日,他已经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被冯镗揪出小毛病,训斥几番了。 他也不是迟钝的人,早感觉到冯镗对他非但不喜,反而很讨厌。这其实很好理解,冯镗对冉清流很看重,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他前后打了冉清流两次,揭了冯镗的逆鳞,冯镗当然不可能给他好脸色看。 寄人篱下谁都不想,可得罪了毛骧,在京师他无别处可去。好在冉清流肯不计前嫌收留他,不然,他真不知自己一家人该如何度日了。 心里想着事情,他手下难免就会失了分寸。他拿着扫把朝着正屋的台阶越走也近,冷不防,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咳咳咳!”冯镗被呛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时间咳嗽不止。 于泓九面色慌乱地看着他,顿时不知所措。 咳嗽了好一阵,冯镗终于止住了咳嗽,指着他骂道:“你怎么扫个地都不会……咳咳,没见过你这么笨的!滚远点儿会不会?撒点儿水会不会?扫个地,就弄得满院子乌烟瘴气!一大早搞成这样,多晦气!” 于泓九就地跪下来,低头不语。 几日来,他算是习惯了。在他看来,冯镗就这么点儿好的地方,他那个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骂过就算,没什么隔夜仇可言。上一刻还暴跳如雷,下一刻许是就风平浪静了。 只可惜,总归还是有不同于往常的时候。 木门吱呀作响,一人推门而入。闯入眼中的,就是这一站一跪,一静一怒的景象。 在门口呆立了片刻,冉清流回手把门关严,匆匆跑过来。 “小师叔,这……又是怎么了?” 于泓九一听冉清流的话,就心知不妙。 果不其然,冯镗一听这话,顿时就真炸了。 冯镗跳着脚嚷嚷道:“什么叫我又怎么了?你怎么不去问问他又怎么了?整天连个活儿都不会干,打个瞌睡的工夫,让他扫了我满嘴灰!” 冉清流连忙解释,“您别生气……别生气……小师叔,泓九他,才刚刚来没几日,很多事情还不会做。清流会好好教他的,您多容他几日,别生气好吗?” 冯镗瞪起眼睛,“这笨的要死的怎么教?是一朝一夕能学得好的吗?滚!滚去吃饭!脑子空空如也,肚子倒没见你空过。” 嘀咕了最后两句,他转身便走。 冉清流叹口气,却没有追上去,扭头看向于泓九,弯腰欲扶他起来。 于泓九连忙摇头,身上小幅度的闪避,“公子,别……” “别什么?”冉清流道,“你快起来!没听我小师叔说什么吗?让你先起来吃早饭呢!” 于泓九低着头,“冯爷发了脾气,说的是反话。公子,您别管我了,总是我办事不利、咎由自取。我本就签了卖身契的,在冯爷面前是奴仆。挨骂是应该的,受罚也是应该的,您别再为我惹冯爷不痛快。” 冉清流听出他话中不同的语气,一把将他从地上抓起来,皱着眉头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于泓九,你再敢这幅语气提起我小师叔,休怪我不饶你,你听见没有?” 于泓九还是头一次见到冉清流发火,顿时吓得不敢再言语。 刚刚那一瞬间,他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腔委屈。许是这么多日以来,他都太过压抑,直到这会儿,突然爆发出来。总之,他刚刚的语气确实是不对劲儿,连他自己都能觉察出不对。那不是单纯的解释,而是满腔的怨怼。 冉清流也察觉到自己不应该这么冲动,缓了口气,松开扯住于泓九衣服的手,对他说道:“我从小和小师叔一起长大,他是什么脾气,我最清楚!于泓九,你别以为,真的是我救了你,收留了你。我告诉你,若是小师叔真的不想留下你,你根本进不了这道院门!你当我小师叔是谁都能伺候的?想当初在留光寺,他的院落,何曾出现过除了师祖和我们二人之外的第四人……” “要你多嘴!” 冯镗的声音陡然出现在身后,冉清流一回头,连忙肃手躬身,“小师叔。” 冯镗说:“那脑子长在别人脑袋里头,你管天管地管得到人家怎么想?饭还吃不吃?日子还过不过?莫名其妙!” 冉清流不敢再耽搁,责怪的瞪了于泓九一眼,便匆匆跟着冯镗进屋了。 早饭摆上桌,简简单单的稀粥小菜,清淡爽口。 冉清流把筷子递过去,冯镗接了,闷头喝粥。 冉清流坐在他身边,无奈地说:“您吃饭生什么气?总不是粥惹了您,菜惹了您?” 冯镗撇嘴,速度却显然慢了下来,不再狼吞虎咽。 冉清流看着他吃,知道他心里头别扭,也不再多话。 直到看他吃好了,收拾碗筷的时候,才听他别扭至极的提了一句,“看他心不在焉,不是家里又出事了吧?是他那寡嫂?老娘?还是他侄子?你过会儿,去给他讲,就说,这里工钱按年结的,正式录用了,就……就今天结给他吧。” 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别跟他说是我的意思啊!就说……就说是你背着我给的。” 冉清流转头一笑,“您怎么总是这样?” 冯镗别过眼,只当做没听见。 冉清流说:“您对他好,却不肯让他知道。当面凶巴巴的,背地里掏心掏肺,那他岂不是永远都误会着您?今日这副语气,您听着也不舒服吧?” “谁稀罕他好言好语!”冯镗执拗着,“我做什么他没必要知道,我烦他也不是假的!傻兮兮的,什么都干不好。我是吃饱了撑的,雇了这么个家丁。嘿,你还笑!要不是你个死心眼儿,我会收留他吗?” 冉清流只得低头,“是是是,是我的错。您吃饱了便歇歇吧,我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第11章 委曲求全 冯镗那一日,终究没有能够歇成。 毛骧在辰时末登门,给他带来一个起码在他看来是糟透了的消息。 “毛大人!”冯镗在院门口迎到毛骧,拱手施礼,然后将他带进院子。 毛骧一进院子,就瞥见了站在一角的于泓九。 于泓九来到冯宅有几日的时间了,毛骧自然也早已知道此事,但此番见面,却依旧是露出一副极为惊讶的表情来。他对冯镗说:“我说怎么那日之后,到处找不到这家伙的影子?合着是藏在了惊远你这里?” 冯镗瞥了于泓九一眼,于泓九虽低着头,但也感觉到了那素来表现着不喜的视线,条件反射的就着墙角原地跪了下来。冯镗笑一声,“还不是我家清流硬是求着我要留下他?毛大人,您是知道的,我向来拿我那师侄没一点办法。不过,我倒是挺想知道,您留他在身边时日不短了吧?这么笨的人,且莫说功夫如何,他就连个地都扫不好!您是怎么忍得了他的?在我这儿,若不是怕说多了口渴,一天骂他八百遍都不嫌多!” 毛骧也自随着他笑了笑,“这等小人物,多个不多,少个不少,你顾及他做什么?走,我们进去说。” 毛骧当头先走,冯镗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两人进了中堂,在罗汉床小几两侧各自落座。冉清流亲自给两人端了茶上来,随后便侍立在侧。 毛骧端起茶杯,掀开盖子轻嗅了嗅,点头道:“不错,不愧是得道高人的茶,这香味儿都截然不同。” 冯镗没有接话,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毛骧细细品过一口茶,才放下杯子,扭头看向冯镗说:“惊远呐,先前,我曾与你约法三章。也曾答应,安排你入公门,吃一口逍遥饭。只不过,现在事情稍稍有变。” “哦?”冯镗饶有兴致的瞥向毛骧。他其实早就应该想到,这个家伙,是绝不会让他简单如愿的。 毛骧解释说:“虽然事情稍有变动,不过,惊远,你放心。今后,毛某有许多事情都还需要仰仗你。所以,答应你的事情,毛某一定会尽力办到。那日回去以后,毛某也曾仔细考虑过先生的话。思来想去,却总觉得,当个小小衙役,着实是委屈了你。衙役是何等卑贱?子孙都抬不起头来,怎么能配得起你这样的身份?虽然服役自有定期,但一旦当了,这一辈子,可能就永无出头之日了。大好男儿,一辈子沦于泥沼,你难道……就心甘情愿?” 冯镗说:“毛大人如何作想,只管说便是了。总归在下是毛大人掌中的一颗棋子,想下在何处,还不是要看毛大人如何斟酌吗?” 毛骧说:“话不是这么说的!惊远啊,你是经天纬地之才,毛某自是佩服无地。只单纯的很想为你考虑,所以,才想出这个办法来。其实,也是陛下昨日的吩咐,让毛某有了这个想法!陛下昨日降旨,要在锦衣卫中设立诏狱,由镇抚司署理。今后,凡锦衣卫办案,取旨行事,三法司皆无权过问。这样的地方,窃以为,才配得上先生的身份。不如,你就来锦衣卫挂个总旗职位,替我做个司狱如何?” “司狱?”冯镗嗤笑一声,“毛大人真是好算计!我几日前才跟您约法三章,您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不能干涉我的自由,不能违背我的规矩,还有就是,我想做一回衙役,在街面上风光风光。毛大人这一手,可是把我这约法三章破了个尽啊!” 毛骧说:“何谈破尽?我从头至尾,没有逼你做任何事情。没有让你违背规矩,也没干涉你自由的意思。即便做了司狱,日后你也不是整日只能待在牢房里,想去哪里,告个假即可。只要无事,你想去哪里我都批准,想什么时候出去我也都批准啊!还有就是,做衙役风光,做锦衣卫,岂不是更加风光?这可是七品官位,更兼,日后将关入诏狱的罪人,也绝非是普通人,你想风光,有的是机会啊!” 冯镗算是明白了,自己是真的小瞧了这个家伙的控制欲。躲来躲去,终究还是躲不过。事到如今,看起来,当初的那一卦,还真的是让他惹上大麻烦了。 毛骧见他不语,便知道冯镗不情愿。但他的官位摆在这里,新近得宠的帝侧宠臣,若是冯镗顺了他便罢,可若是真的不顺着他,不管是再怎么神仙的人物,难道还不怕刀子吗? 果然,即便再不愿意,冯镗对于‘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的执行力也还算得上是很强的。因此,略一犹豫之后,他到底还是点了头,“既然毛大人如此为我着想,那我也不是不识抬举的人。如此,就多谢毛大人的好意。这个司狱之职,我便领了就是。不过,既然未能让我实实在在的如意,毛大人可否再多答应我一个请求?” 毛骧听闻冯镗又要提条件,皱了下眉头,心中甚是不悦。但到底,也还是忍着脾气点了头,“好吧,你且说来听听。” 冯镗笑笑,“毛大人无需不快,其实,我要说的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只不过,若是去了您那个诏狱,怕是我就不能再每日回家了。我嘛,从小静惯了,最好有个熟悉点的清静地方住着,身边再有个熟悉的人服侍。所以,您看,是不是可以在您那个诏狱里头,给我隔一个小院子出来,供我居住。我呢,还想带着清流……”说到这儿,他抬头看了眼冉清流,见他目光朝外面瞥,不情愿的加了一句,“还有,他捡回来的那个累赘。” 毛骧听罢,大大的松了口气,“咳,就这件事情而已?这谈何请求啊!不瞒你说,我知道,你冯惊远是个识大体的人啊!两进院落,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比这地方大多了!而且,不瞒你说,我也早估量到你的习惯。奴仆就不帮你挑选了,你想安排谁,就安排谁。今后,看守诏狱的那些锦衣卫,也都归你指挥。怎么样?惊远,我待你不错吧!” 冯镗起身,拱手躬身一礼,“多谢大人栽培!卑职愿效犬马之劳。” 第12章 心性与角色 强权面前,本就无道理可讲。 更何况,道衍临走之前,曾与冯镗长谈过一番。 道衍要他早入仕途,以为外援,冯镗没有答应。而作为不被逼迫的交换,他答应道衍,不会擅自离开京师。不论做什么,总归他会老老实实在京师住着。 冯镗这个人,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做不到的事情,从不会随便答应。 不能离京,强权眼皮子底下,他这次就注定没路可以转圜了。也不是没为自己争取过,只可惜,以失败告终。 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自己必须要保护的人,冯镗赌不起,只能暂且画地为牢,日后再想办法周转。 冯镗从来都不是个喜欢被拘束的人,毛骧这一招看似精明,却实则已经在冯镗心中被判下了死刑。别说毛骧的命数旺中带血,大吉大利之后必然有塌天之灾。就算他真的是福寿双全的命数,以冯镗的脾气,也是非给他破了命格不可了! 当然,现在说这些都还为时尚早。 不管怎么说,毛骧虽然强势,掌控欲浓重。但在待遇上,却并不亏待冯镗。 两进院落,冯镗住进去之前,就已经派人洒扫得干干净净了。而出于双方的君子之约,且笃信冯镗绝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因此,他也是真的很放心的一个闲杂人等都没派过来。 冯镗这边总共就三个人,冯镗自己又是素来不喜欢住处有外人出入。这偌大的院子,索性就三个人分了。 于泓九被安排在了前院倒座房,冉清流住到东厢三间。与东厢相对的西厢一侧,则被隔作了厨房、柴房、杂物房。 冯镗理所当然的独占了三间正房,中堂间依旧高挂了他那块上书‘希言堂’的匾额,西侧安排作卧房,东侧则布置成了书房。 值得一提的是,这间别院,有一道角门,与诏狱相连,想必是为了方便冯镗日常‘办公’之用。 诏狱那边,就显然不可能是清净之所了,冯镗手下被塞了五个小旗的锦衣卫,他们分班轮值,充作狱卒。 这个部门最近刚起,还没来得及四处构陷。是以,没有什么倒霉的大人住进来。倒是填了一群市井滋事之徒,都是屡教不改的惯犯,或是罪大恶极的死囚,索性扔进来给新近上任的狱卒们练手。 这些日子不停的有新囚补入,每日刑责不断,惨呼声隔着院墙传到别院内。本该清净的别院,自然也就同样没了清净。 趁着风朗气晴,冯镗坐在别院里独自弈棋。 于泓九拿着抹布,手上稳稳的,在不远处动作麻利却声音极小的擦拭栏杆。 冉清流站在石桌边上,每听到隔壁一声惨嚎,身子就忍不住抖一抖,目光带着恳求看向冯镗。可无奈,冯镗只装作看不到。 忍了数日的冉清流终于没了耐性,小心翼翼的说道:“小师叔,咱们去隔壁看看吧?” “看什么?”冯镗手下落子,漫不经心地问,“听着不过瘾,你还想去亲眼看看?想去你去,我又没拘着你。我没那个爱好,就不陪你一起了。” “小师叔。”冉清流在冯镗膝前蹲下来,轻轻摇摇他的腿,仰着头求道,“您不是见死不救的人,他们也并非都是该死的人,求您帮帮他们好不好?哪怕是速死呢?也算是个解脱。日日折磨,这……这也太不……” “太不怎样?”冯镗把棋子扔进手边的罐子,垂眼看他,“钩帘归乳燕,穴牖出痴蝇。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你倒真是个善人!” 冉清流低头,小声回嘴,“您也不是恶人啊!” “你说什么?”冯镗挑了下眉毛,手撑着脑袋,歪着头看他。 冉清流抬起头来,一副讨好的笑容,“您帮帮他们,就当帮帮清流了,好不好?清流知道您有办法!整日听着鬼嚎鬼叫的,清流这心里头,实在是不忍。” 冯镗站起身来,背着手,若有所思的走到墙边,仰头朝着被院墙挡住的另一边的方向望。冉清流深谙他的性格,知道有转圜余地,连忙跟上前。 冯镗瞥了他一眼,叹口气道:“他们在坐牢,你又焉知我不是在坐牢?他们受酷刑煎熬,你又焉知我会比受刑好受多少?须知,人生在世,要依心性做人,也要按角色做事。我们既然已经身处此地,我又坐了这样的位置,你还能指望我能继续做善人吗?这是锦衣卫,天底下最最藏污纳垢的阴暗地方。现在即便不是,日后也必定会是。在这里,做个好人都不易,更何况是做善人?” 冉清流不依,对冯镗的解释浑然听不进去,只固执的坚持着,“可是,做事之前,是要先做人的。若是为了角色而丢了心性,那未免真不如死了好,起码不会因此而遗祸无穷……” 冯镗猛然回头。 冉清流一愣,随后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当即便吓得低了头,不敢再多嘴。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无论从何种定位来说,都万万轮不到他出言不逊教训冯镗的。冯镗固然在面对他的时候脾气通常还不错,但他一向也很能认清自己的地位,恃宠生娇,这还真的是第一次。想必,着实是隔壁发生的那些看不见却时时入耳的东西刺激到了他。 两人间的气氛随着冯镗的回首而变得渐渐冷凝起来,连带着一旁正就着水盆洗抹布的于泓九都吓得停了动作。抹布上滴下来的水珠‘啪嗒、啪嗒’落在盆中,寂静的院落里,显得尤为刺耳。 也不知过了多久,冯镗突然笑了一下,身上凛冽的气势随之一泄。 冉清流见他放松下来,身上也才虚虚松了半分,提在嗓子眼儿的气也终于能喘匀了下去。 冯镗点点头说:“你说得对!跟我过来吧。” 他走向那道从他们搬过来之后,就始终都没有被使用过的角门,信手推开,迈步走了进去。冉清流寸步不离,紧紧跟在他身后。 第13章 教训 距离诏狱正式挂牌成立,已有数日之久。看守诏狱的锦衣卫们,却还未曾见过自己那位神秘的顶头上司。也是由于冯镗从未露面的缘由,这里的日常事务,依旧由卫镇抚司派人直接管理。 这些日子以来,在此作威作福,带着狱卒们‘勤练’刑讯技术的,正是那位空降官。 院子正中,跪落在地的囚犯已经俨然跪不住了,膝盖周围溅得到处是血,呼嚎的声音也已经沙哑如斯,可刑罚却依旧再继续。 手臂粗的木棍抡起来,兜着风声猛然下落。 察觉到紧跟在侧后方的人骤然紧张的呼吸声和蠢蠢欲动的行为,冯镗眼中一厉,几乎看不出身形如何一动,人已经到了那囚犯近前,手中不知何时何地捡的一根竹棍朝上一架,看似轻飘无力,却恰好将木棍挡在半空。另一侧的行刑手见有人拦刑,似是欲有动作,冯镗一脚飞起,踹在对方腰侧。那人当即顺着力道横飞出去,身子重重砸在丈余远处标着大大的‘狱’字的院墙上,滚落在地,蜷缩着,半天都喘不过气来。 “你是何人?”为首者自然是卫镇抚司派下来的代理官,眼见冯镗出来便‘行凶’,当即冷喝一声。 冯镗转头拍拍衣袖,转头看了眼角门,随后又看向那位代理官,问道:“你当真不知道我是谁?” 代理官哼了一声,“我不管你是谁!敢阻拦锦衣卫办事,谁给你的狗胆!” “阻拦锦衣卫办事?”冯镗把左手握着的竹棍交到右手,眯眯眼睛,笑了下。陡然出手,一棍子抽在身旁刚刚那位行刑手的背上。那行刑手吃痛,一声惨叫,跪倒在地,听声音就辨得出,这一跪着实是够结实的,两个膝盖怕是都磕青了。他弓着身子,跪在地上,喘息着直不起腰来。冯镗却看都不看他一眼,竹棍在地上轻轻点了两下,望向代理官,“我在自己的地方,教训自己的手下,又关阁下什么事呢?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毛大人指了我做司狱,这诏狱之内,就自然是我最大。在这里,我想怎样,就怎样。更何况,这等晦气的地方,站在这儿的,除了我的手下,就应都是牢里的罪囚了,原本就不该有什么闲杂人等混入。你若有不服气的地方,尽管去找毛大人评理就是。冯镗,在此恭候!倒要看看,毛大人会给谁撑腰!” 他一副吃死了对方的模样,倒是让代理官有气没处撒了。 原本这么多日,代理官在这儿耀武扬威,毛骧任命的司狱却连个影子都见不着。镇抚司的镇抚便以为,新来的司狱该是个任人错圆捏扁的软骨头才是,这才明目张胆的欺负到他头上来。谁想到?竟然是这么个扎手的货色! 不仅会拉虎皮做大旗,而且手底下还有把子真功夫。两次出手,周围的锦衣卫已经全数低下了头。不管心里如何作想,总归面上是不敢放肆的了。 代理官知道自己没有赢面了,却依旧不是很甘心,他瞪着冯镗恐吓说:“镇抚司署理诏狱是明文所令的规矩!我是蒋镇抚派来的督管此处的,你……” 冯镗抬起竹棍,遥遥指着代理官,“你这番话,留着跟毛大人说去!也拜托你,向那位素未谋面以后最好也不要谋面的蒋镇抚带句话,我不喜欢惹事,也不喜欢被事惹。日后,他要是再把手伸到我这一亩三分地上,休怪我不允他全身而退!” 代理官瞪了冯镗半晌,暗暗咬着牙关。但终究是秉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古训,假作怒极,匆匆拂袖而去。 急促的脚步声渐远,直至听不到了,冯镗眼前,当值的锦衣卫已经各自跪地。 冯镗还未开口,冉清流已经跑过来,弯下腰,将那罪囚扶着,拿衣袖抹了抹他脸上的汗渍、血渍。 眼见罪囚奄奄一息,他焦急的抬起头,满目央求地看着冯镗。 冯镗无奈叹了口气,冲他摆摆手。 冉清流见了,连忙招呼身旁的人起来帮他。 在场的没有一个是傻子,人人都懂得出门看天、进门看脸的古谚,察觉到冯镗的意思,连忙争前恐后的起身帮忙。 眼看着罪囚被抬着进了牢内,冯镗紧跟着朝里走。 牢门口,他停了半步,偶然间瞥见两侧的一副木刻的对联,上书:到此方知人鬼界,进出需闯屋笼关。 冯镗浅浅一笑,心道:不知对联是谁所作,倒是有自知之明。这诏狱里面,确实是不见有人,只见有鬼。 饱受刑责的囚犯平躺在床上,已经昏死过去,不用看,也知道伤得极重。 小旗官以下,十个锦衣卫退在一旁,拼命稀释自己的存在感。 冉清流守在床边,魂不守舍的频频回望。直看到冯镗走过来,他立马起身,让出位置。 冯镗低头看了那囚犯一眼,朝旁边勾了勾手。 小旗官赶忙上前。 “去找个郎中过来。”冯镗吩咐说,“顺便再多买点儿药,治内伤、疗外伤的,都要!” 吩咐完了,瞥见小旗官仍旧站在一边没动,冯镗皱眉,“怎么?我的话,你是听不见?还是听不懂?” 小旗官位分低,又因着刚刚的一番见闻而怕了他,见他不悦,连忙低声解释,“回大人的话,此人是囚徒,按照规矩,是没有资格……” 冯镗转头盯着他,目光硬生生把他后面的话逼回了肚子里。 小旗官低着头不敢再言语。 冯镗却不肯轻易饶了他,移步上前。 冯镗的身量并不算高,中等个头,比小旗官稍矮半个脑袋。勉强算是平视,却俨然端的是居高临下的气势。 竹棍轻轻在掌间敲了几下,猛然抡起,朝着对方臂上甩了两下。竹棍嗖嗖捋出风声,小旗官一声喊叫都没来得及出口,眼见冯镗眉毛一挑,他咬咬牙,把呼痛的声音咽了下去。 “知道为什么打你?”冯镗问。 小旗官动不敢动,不敢轻易回话,可也不敢不回话,纠结地眉毛眼睛挤在一处。 冯镗好脾气的教他,“问话不回,出言顶撞,再有下次就打脸了。” 小旗官默默垂手,躬身听训。 冯镗见状,皱了皱眉,手里的竹棍刚一轻动,小旗官明明没看到,却有所感知似的,立马恍然大悟似的喊道:“听见了,听见了!卑职听见了,知错了,再不敢了。” 冯镗不禁莞尔,摆手饶过他,“去办事吧。” 第14章 提拔安排 锦衣卫办事,果然足够利落。起码在面对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的时候,办起事情来,可着实是简单极了。被冯镗派出去的小旗官只用了两刻钟的工夫就跑了回来,身后跟着个挎着药箱的老郎中,老郎中后面还跑着三个同样背着沉重的大药箱的伙计。 冯镗对医道其实并不太懂,治疗外伤也只是因为小时候练武,经常受伤,以至于久病成医,才会的稍多一点儿罢了。赶在郎中来之前,他先简单的给那囚犯处理了一下伤口,眼见专业人士上前,他就让开了位置。 小旗官站在他身边跟他解释,“大人,那位是咱们上元县内小有名气的红伤郎中,卢元增。那三个,是他医馆内的学徒。因着不知道您到底是需要什么样的药材,所以,凡是治红伤的药材,沾点边儿的,卑职都叫他们备了一些拿来。您看看,如果有缺的少的,卑职这便让他们回去取。” 冯镗看着卢元增手上麻利的手法,默默不语。 过了好半天,卢元增给那罪囚上好了药,又列了方子,交给学徒照方抓药,这才起身走到冯镗面前来。躬身一礼,说道:“回禀大人,此人伤势棘手,治疗起来,也会麻烦一些。内服、外敷的药一定要记着按时用,不然,牵牵连连,怕是难好。” 小旗官在冯镗看不到的侧后方暗暗摇头,左右进来的罪囚都没机会被放出去,何苦给他们医治?真是白费这个功夫! 他心中腹诽着,却就听冯镗说道:“卢先生是吧?不敢请教,您可有字号?” 卢元增受宠若惊,慌忙答说:“草民卢元增,大人对草民称名就是。” “那怎么行?”冯镗摇摇头,笑着说,“卢郎中,实则,我是有事相求。不知道,您可否愿意答应?” 卢元增一愣,不敢说不行,只能顺着他的话问,“不知道……草民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地方吗?” 冯镗说:“其实,倒也简单。您也看到了,我这大牢里头,每天都有受伤的人。这般棘手的伤势,多了去了。我可不想三天两头的把死人往出抬,多晦气啊!所以,我需要您留下来,帮我这个忙。当然,您若是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毕竟,人各有志嘛!” 卢元增听得心中万分不情愿。 锦衣卫成立没有多久,凶名却已然在外。尤其是这诏狱,市井传闻,但凡进来的,都是隔个三两天就变了尸体,被人拿张破席子一卷,抬着给扔出去。 虽然传闻总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但卢元增身为郎中,还是很不愿意和一个刚刚成立就臭名昭著的组织扯上关系。 不过,谁让他倒霉呢?喝凉水都塞牙! 自古,民不与官斗,这是古训。他运气不好,被那小旗官找上门,带进来。现在想要拒绝,恐怕是来不及了。 眼看着小旗官从冯镗背后投过来绝非善意的威胁目光,卢元增只能低头,“能为大人效劳是草民的幸事,草民但凭大人吩咐。” “那就好!”冯镗笑着点头,“我知道,给我做事,势必要影响到您的生意。作为补偿,您的医馆,我看,就也不要开了吧?” 卢元增顿时瞠目结舌。 冯镗说:“日后,您这医馆就搬到这边来。我呢,就在那儿,看到没有?就在那外头,给你盖几间房。您往日生意最好的时候,每月有多少进帐,我就给你多少。但是,我有个条件。从今往后,我这诏狱里头的人,您可得包治!” 卢元增吓了一跳,顾不得那两道威胁的目光,连忙摆手,“草民才疏学浅,才疏学浅呐!大人,草民不过是个普通郎中,治治小病小痛还可以,可若是伤得狠了,草民也不能保证治得好、救得活!还求大人体谅,草民不是推脱,也不是不愿意为大人效力,实在是真的做不到啊!” “诶,卢郎中,你误会了!”冯镗解释说,“治得好的你尽力治,治不好的,我当然也不会勉强你。”眼见卢元增还要再辩解,冯镗不由分说,下了逐客令,“就这么说定了吧!卢郎中,你且先回去收拾东西,明日一早,我派人去贵府接你。相信你卢郎中深明大义,说话算话,是断然不会让我白跑一趟的。” 他虽然说得善意,但谁都不会怀疑,这话语之中有浓浓的威胁成分。卢元增本就没有逃走的心思,被他这么一说,就更加只能是认命了。 等到他们师徒四人离开,方寸之地内,就只剩下了冯镗和他手下的这些‘自己人’了。 冯镗看了小旗官一眼,吩咐他,“跟我过来。” 小旗官跟在冯镗身后,亦步亦趋。直到出了大牢走到角门处他才知道,原来冯镗要带他去别院那边。 冯镗把人带到了中堂间,自己在主位坐下来。 小旗官见冯镗没有让座,同样跟进来的冉清流垂手站在冯镗身边,他便也不敢坐,面朝冯镗,恭立在地中间。 冯镗问他,“我怎么称呼你啊?” 小旗官回答说:“回大人的话,卑职韩绩。” 冯镗点点头,“哦,韩绩。除了你之外,我这诏狱里,应该还有四个小旗官吧?怎么都不见影子?” 韩绩说:“大人明察,除卑职外,诏狱的确还有四位小旗官。只是,现在是卑职轮值,按照规矩,其余四人是轮休。” “哦?”冯镗挑了挑眉毛,继续问他,“那是不是也就是说,诏狱里面轮值的,永远都只有十个人?你可知道现在诏狱里面关押了多少犯人吗?你可知道每一天会多往里面扔多少犯人吗?按照陛下的旨意,诏狱关押各地押送到京师的重刑犯,你觉得,十个人,看得住这么多人吗?” “额……”韩绩犹豫了一下,尴尬地笑笑,解释说,“这是之前蒋镇抚派来的那位柳大人定下的规矩,弟兄们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是如此施行。若大人觉得不妥,自然是请大人示下,卑职等听命就是。” 冯镗这才点点头,稍显满意,他说:“干一天,歇四天。一个月,就是干六天,歇二十四天。朝廷拨军饷,大伙儿吃着皇粮,万万没有这么清闲的道理。当然了,我也不是不通人情的人,一天都不歇,就未免太过苛刻。这样吧,从今天开始,这个规矩就变一变!” 韩绩虽然预感到没什么好事儿,但却不敢表现出不满,只恭敬地听着。 冯镗说:“先说说狱卒!一天十二个时辰,就分两班。甲班从辰时到酉时、乙班从戌时到卯时。每班安排两个小旗值岗,干四天,歇一天。以后,正常情况下,就按照这个流程排班。如果有特殊情况,再特殊安排。” 韩绩连忙答应,“是。” 冯镗又说:“我嘛,是个懒人,不是很喜欢管太多太复杂的事情,尤其是每天一样的流程,我想想都烦。所以,你们五个人里,我要挑选出来一位,替我管事。鉴于我还不认识其他人,这个管事就暂时先由你来做。如果干得好,就一直干下去。如果干得不好,再随时调换。你呢,首先就把这个排班表替我安排出来。另外,除你以外的四个小旗官,从现在开始,就归你管了。这四个小旗官怎么轮换,也由你说了算。” 这虽然不是升官儿,但却是掌权啊!韩绩眼睛发亮,心中不禁跃跃欲试。 冯镗对他嘱咐说:“我既然让你管事,谁不服你,就是不服我。你尽管放手去管,方寸之内,一切都有我给你撑腰。” 韩绩就差没有当着冯镗的面乐出声来了,连忙低头躬身应道:“是,多谢大人栽培!卑职定当竭尽全力!” 第15章 市井传闻 诏狱里面起了医馆,采买了几大柜的药材。坊间传闻惊动了毛骧,联想起之前蒋镇抚所说的冯镗的那一番坏话,他忍不住纡尊降贵亲自到别院找冯镗。 冯镗一旦进入角色,行事便就有了分寸。再无那日初见时的嚣张跋扈,在毛骧面前恪守礼节,让毛骧不禁舒服到心坎儿里。他将毛骧请到上位去坐,吩咐冉清流去泡茶,自己陪坐下手,对毛骧笑着说:“大人!您贵人事忙,怎么有空到卑职这儿来了?既然来了,不妨尝一尝卑职新近得的几两茶叶,味道可着实不错。” 毛骧也对他笑了,“今天事情轻便一些,就随处走着。想来,自从你住进这别院,我还没有过来看过你,也不知道你住的习不习惯。这不,凑巧转到这边儿,顺便看看你。” 冯镗连忙起身告罪,“失礼!失礼!卑职新官上任,该去拜见大人才是。怎么还让大人屈尊来看卑职?实在是太失礼了!卑职做惯了乡野小民,贸贸然做了官,好多规矩都还不通透。还请大人莫怪,卑职一定用心学。” “你啊,怎么变得这么客气?来,坐坐坐。”毛骧听得心里头舒服极了,摆出一副大度的模样,叫冯镗坐下,对他说,“旁人不知道细情,咱们两个人之间,还有什么好客气的呢?惊远,你是我的幕僚,是我请过来的先生,不是普通的部下。你看我,我看你,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幕友、幕友,说的不就是要和幕僚做朋友吗?既然是朋友,分那么清楚做什么?” 冯镗笑笑,恰逢冉清流端着茶过来,冯镗亲手把茶捧到毛骧手边的案上,这才重新坐下来。 毛骧端起茶杯来,装模作样的嗅了一嗅,点头说:“不错!这茶韵味清香,真是不错!论说,到底还是你冯惊远会享受啊!”说到这里,他恍若刚刚才猛然想起一件事情似的,手上动作一顿,看向冯镗,问他,“对了,有件事情,我是在市井间听说的。听闻,你最近在做什么……刑讯演练?可有此事?” “刑讯演练?”冯镗自己都不禁觉得惊讶。 他本身对施虐没什么兴趣,也不觉得所谓刑讯是一种获得口供的好办法。所以,当日被冉清流说通了之后,他赶走那位空降官,随后就勒令韩绩废止了每日操练一般的酷刑。市井传闻更新换代一般都很快的,之前都没有这样的传言,怎么会突然传出这种消息来? 毛骧察言观色,便知道其中必然有误会,他索性直接问,“惊远,你最近究竟在做些什么?我听人说,你自从住进来,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憋在屋里,不闷得慌吗?” 冯镗皱了皱眉,仔细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问题出在何处,解释说:“卑职?卑职还能干什么啊?读读书、下下棋而已。平日里,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如果非说要人误会……那大概是,卑职抓了个郎中过来。” “抓郎中?”毛骧却是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他惊讶道,“你抓郎中做什么?” 冯镗尴尬地笑笑,“这不是之前那位代理的大人太残忍了些吗?把这大牢里头的犯人折磨得,恨不得各个求死。诏狱,到底还是个狱,这要是三天两头的往外扔死人,这就不该叫狱,该改名叫法场了!” 毛骧听了,不禁大摇其头,“你啊,你啊,冯惊远,你可真会给我惹麻烦!好好的一件事,你可知道,外头都是怎么传的?人家都说,你这个司狱整日里拿囚犯试刑具,演练刑讯逼供的本事。说是惨嚎声三更不绝,今日把犯人折磨个半死,给用些神仙秘药,明天好了就接着上刑。传得市井沸沸扬扬,故事编的有鼻子有眼,就连我,都险些以为是真的!” 冯镗咋舌,“卑职也确实没想到会这样啊!” 毛骧叹了口气,摆手说:“罢了罢了,既然是无稽之谈,那就算了。就算陛下日后要过问,我也有说辞解释了。不过,今日此来,我还有另外的一件事情,想请你给我指点迷津。” 冯镗一听他这么说,顿时明白他的意思,转头吩咐,“清流,伺候笔墨。” 冉清流应了一声,去书房取了文房四宝,在案上铺陈好,亲自研磨。毛骧提笔蘸墨,略一思索,在纸上落下了一个‘伏’字。 冯镗见状,微微皱眉,沉吟片刻,问他说:“大人可是遇到难处了吗?” 毛骧点头,“的确是有点儿难以抉择。” 冯镗站起身来,走到案前,手指点了点那个字,对毛骧说:“大人请看,伏这一字,左边是人,右边是犬。犬做直立状,人却一脚离地,似是奔跑之象。这岂不是说,一个人,被狗追着咬啊?不妙,大大的不妙!大人心中所想之事,怕是会让大人被某些人的走狗盯上,搞不好,甚至要挨上几口啊!” 毛骧右拳砸在左掌心,叹气道,“果然如此!今日陛下不知为何,突然跟我提起‘胡狱’的事情。胡惟庸虽然死了两年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的案子,又哪里是容易碰的?可这件案子,陛下看上去很在意。恐怕,不好搪塞过去。可若是查……就你所说,岂不是眨眼就要大祸临头?” ‘胡狱’闹得一时腥风血雨,冯镗当然清楚此案,听说是这么个案子,他便又把目光定在了那个字上,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事情却也不是没有转圜的地方!” “哦?”毛骧连忙追问,“有什么办法?你尽管说!” 冯镗解释说:“大人,所谓解救之道,正如这字的意思。伏者,平也!又有按兵不发、伺机而动的意思。依卑职看,就此字所言,陛下怕是也没有马上动手的意思!大人只需一个拖字诀,徐徐图之,不急不躁,自然化险为夷。等到时机成熟,那就不是犬追人,而是人打狗了!” 毛骧抚掌称赞,“好!好一个按兵不发,伺机而动!就按你说的做!既然陛下不急追究,那我就拖它一拖。等到日后,十拿九稳的时候,再动手不迟。” 冯镗心中暗叹,这家伙还真是没有入错行!都说了趴着别动了,居然还想着日后动手?当真好斗! 第16章 为虎作伥 送走毛骧之后,冯镗独坐在中堂间闭目不语,左手的手肘支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半撑着脑袋。 冉清流在院里被于泓九叫住,说几句话的工夫,回来便见冯镗发愣。他走上前,躬身对冯镗行礼叫道:“小师叔。” 冯镗不睁眼,随口问他,“又怎么了?” 冉清流说:“于泓九家的小侄子和人打架,伤了腿。他家里人找过来,急着要他回去,他问我告假。” 冯镗睁开眼,放下手,不耐烦地说道:“他侄子才多大?七岁有没有?整天的打架惹祸,还真是个小祸殃子。” 冉清流低眉顺眼,“那……您是不是不准他回去啊?” 冯镗瞪了他一眼,指节敲在他额头上,“你再跟我贫?去,去找卢元增,让他跟于泓九一块儿去回去。治外伤,他是行家,让他好好给人家孩子瞧瞧。小小年纪,别落下病根儿。” 冉清流满意的一笑,应了一声,便要走。 冯镗突然想起不对,连忙叫住他,“等下!” 冉清流停住脚步。 冯镗嘱咐说:“别说是我让的啊,就说你自己去求卢元增帮忙的,让卢元增也别给我说漏了。” “您怎么又……”冉清流顿时无奈,看看冯镗的眼神,却又只得低头,“是,知道了。” 冯镗哼一声,起身往书房走,头也不回的说:“你以后少跟我提他!听了就烦。” 冉清流摇摇头,理解不了冯镗心中的别扭。 等冉清流去诏狱找了卢元增,又把于泓九打发回家,再回来的时候,冯镗已经在书房的躺椅上睡得迷迷糊糊了。手边的小桌上,散散扔着一沓纸,粗看过去,得有十几张纸上都鬼画符似的满满当当的写了字。 冉清流走上前,蹲下身,轻手轻脚的把掉在地上的笔捡起来,又去收拾桌面上的墨砚纸张。 冯镗突然出声,“拾它干嘛?扔那甭管。” 冉清流停下手,“您怎么睡在这儿?若是累了,去卧房歇吧。” 冯镗睁开眼,盯着头顶看,却没有回答,也不想动作。 冉清流不解,问他说:“您还在想毛大人的事吗?可是,您刚刚……不是已经帮他把字解说破了吗?” 冯镗依旧不语,冉清流突然想起,“小师叔,说来,您最近两次,都没有收过毛大人的卦金了。之前毛大人给您的那份礼物,也还在格子上放着,没有打开过。您不是常说,‘卦金越高命越好,最怕算命不要钱’吗?您这……不是在害他?” 冯镗手指敲敲扶手,浅笑一声,“害他倒是谈不上!我的规矩,之前就已经给他细细地说过了,他自己心里头是清楚的。我也说了,他的地位、运势,给我什么我都不嫌多。给我多少,只看他觉得自己的命值多少。现下,不管他是忘了给也好,是故意不给也罢,总归,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清流,我知道你这人心软又善良,看不得人家吃苦,总是想帮一帮。但这件事情上,你可别犯糊涂!你救于泓九我不管,毛骧这个人,他的命,不是你能救得了的!你可别给自己找麻烦!” 冉清流显然不信,他心里头认为冯镗是在记仇。 毛骧做了不该做的事情,把冯镗的底线破了个透,打从住进这里来,冯镗就一天都不痛快。但在冉清流看来,现下的日子,若说清闲,甚至是比之前还要清闲,也没什么不好的。冯镗提点的方向半点儿没错,冉清流就是想要跟冯镗提一提,让冯镗不要总是因为之前的事情针对毛骧,这样的日子好好过下去其实也挺好的。 他低着头,轻咬薄唇,不吭声。 他了解冯镗,冯镗同样了解他,看他的模样,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冯镗随手揪了一张写过字的纸,用手捏着晃了晃,对冉清流说道:“你知道,这‘伏’字何解?” 冉清流疑惑不解,“您刚刚不是说过了吗?” 冯镗哼笑一声说:“我那是说给毛骧听的!” 冉清流顿时长大了嘴巴,“小师叔,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您骗他?” “倒也不算骗他。”冯镗将纸还扔在一旁,对冉清流说,“清流,你我算是一同长大,但凡是老头儿教我的,我可都教过你,从未藏私。你怎么就一点儿都学不到呢?” 冉清流瘪瘪嘴,“师祖都说了,这事情要看机缘的。您生来于此道颇有机缘,所以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透。我就笨些了,怎么都学不会……” 冯镗坐直身子,摆手打断他的话,“别说那些没用的!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我是白教你了!凡测字,难道可以只看字,不看人吗?字固然重要,但人才是最重要的!你还记得,那日我给毛骧和赖兴图测字,同一个字,却有截然不同的解法吗?这‘伏’字也是一样,好不好,是要看人的!” 冉清流依旧不解,冯镗只得给他解释说:“你看,这‘伏’字拆开,一人,一犬。毛骧在问我测字的时候,想的是什么?是陛下给他出的难题。那么,相对于陛下而言,他到底是人,还是犬啊?所以,这字的真正解释,根本就是狗仗人势!陛下让他咬胡案余党,他只管咬就是了,反正有陛下给他撑腰。只不过,说我唬他,倒是也没有唬他。你想啊,按照毛骧的脾气,我若是告诉他,可以狗仗人势。那他势必要株连很多无辜的人,以他的脾气,不杀个血流成河,向陛下邀功,那就不是他了!所以啊,如果这犬太恶,咬死的人太多,你想想,会发生什么?主人填不住世上这悠悠众口,怕是只能把狗打死吧?” “所以,您是在救他?”冉清流眼睛一亮,如果是在救人,他就容易接受了。 冯镗哼了一声,站起身来,“你那副高兴的样子是怎么回事?都跟你说了,毛骧命格不好,你少担心他的事情,知不知道?救他?他把我得罪个透,我恨不能现在就弄死他!我只是想,尽可能的让他少作孽!要知道,我现在差不多是他的军师。为虎作伥的人,总归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可不想被他连累!” 第17章 替补登场 可能是从小学玄学易理的缘故,普通人看人,第一眼看的是美丑凶善。冯镗却显然与之不同,他第一眼看人,看的就总是这个人的面相运势。 当日第一次与毛骧接触,看到他第一眼,冯镗对他的感观就极差。所以说,毛骧这个人,无论如何,冯镗是注定和他合不来的。 合不来的人成为上下级,那么,作为下级的一个,肯定就过不痛快了!这是注定的事情! 再加上,两个人的性格极度不合。冯镗秉性顺其自然、随心所欲,不惯约束。毛骧却偏偏又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就喜欢把部下牢牢握在手中。 如果仅仅是这样,那倒是还可以能忍则忍。但毛骧却又千不该万不该的命格血气太重!冯镗想躲躲不开,想逃逃不掉,那就只能对不起他,自己给自己早做准备了。免得日后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冯镗是想到便要做到! 他现在不能再去街头摆卦,基本上就等同于是断了收入来源。虽然道衍临走的时候,给他留下一些宝钞,但别说数目不多,就算是多些,也免不了坐吃山空。 做什么事情,都是需要钱的。弄到钱,是他现在手头上当务之急的事情。而想来想去,冯镗现在手头只有一个诏狱可以利用。那么,这钱,就不得不从这里出了。 想到这里,冯镗立刻叫过冉清流来,“韩绩最近没来过别院吗?你去诏狱看看他在不在,在的话,就叫他过来一趟。” 冉清流应了一声,出去办事。 冯镗重新躺回逍遥椅,手指轻轻在扶手上叩击,琢磨着韩绩最近的表现。 要说这韩绩,自从被冯镗任命做了代管小旗之后,冯镗就开始对他的嚣张跋扈有所耳闻了。到如今,这才几日的工夫?隔墙那边,甚至已经把他当成了被冯镗赶走的那个原本的空降官一般对待。唯有的区别大概就是,那空降官还知道对自己的上司蒋镇抚摇摇尾巴,韩绩却竟是连这个都省了。 冉清流没片刻就跑回来了,韩绩果然不在。 冉清流说:“我嘱咐了当值的小旗,等韩绩回来之后,就叫他过来一趟。” 冯镗问他:“当值的小旗叫什么名字?” 冉清流说:“是叫薛敏。” 冯镗点点头,“你再去一趟,叫这个薛敏过来见我。” 冉清流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但他惯于服从冯镗的指令,什么都没问,转身又出去了。没多一会儿,就把薛敏带了过来。 冯镗坐在书房桌案后的圈椅上,把冉清流叫到身边,嘱咐他,“无论韩绩什么时候过来,都跟他说我歇了,今天谁都不见。” 冉清流看了薛敏一眼,“那若是他今天不来呢?” 冯镗说:“总要来的!他今天不来,明天也得来。今天若是不来,他来的时候就跟他说,我病了,什么时候好还未准,什么时候见他,再说吧。” 冉清流更加困惑,又下意识的看了薛敏一眼。 冯镗抬头看他,“听见没?就按我说的说。” 冉清流眨巴眨巴眼睛,点点头,“哦,知道了。” 冯镗摆摆手让冉清流暂时出去,房门关上,冯镗的目光才终于落到薛敏身上。 那是个很瘦削的人,整个人看上去枯瘦如柴,面容文弱。站立在桌案前,眼眉低垂,对于冯镗和冉清流刚刚的交谈,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似的。 冯镗浅浅笑了,“薛敏是吧?本地人吗?” 薛敏回答,“回大人的话,卑职是濠州钟离人。” 冯镗听了他的回答,点点头。 此人说话的时候,声音大小恰到好处。既能清晰入耳,又不会刺耳过大。再加上他的面相,冯镗对此人顿生好感。恐怕在旁人眼中,这不会是个好人,但对于冯镗来说,却刚刚好适用。 冯镗说:“哦,濠州人?濠州好地方,出大人物啊!对了,近几日,狱里面的情况如何啊?” 薛敏回答说:“自大人接手之后,诏狱内秩序渐渐井然。只是,此间尽是穷凶极恶之辈,若无严刑峻法,则无以管束。因此,动刑之事,还偶有发生。” 薛敏这话说得极为含蓄,但冯镗还是听懂了他话语之中的意思。 所谓‘秩序井然’,说的不过是狱卒们当班的时间班次渐渐步入正轨。但对于韩绩的管理,薛敏却并不看好。所以才会说‘无以管束’。而后面说‘动刑之事,偶有发生’则是在暗示冯镗,韩绩不听他的命令,即便隔着一堵墙,冯镗没有再被刑讯的声音日日扰耳,但实际上,韩绩依旧在刑讯囚徒。 之所以薛敏敢这么明显的在冯镗面前诋毁上司,归根结底,就是因为冯镗刚刚对冉清流的吩咐已经很明确的表示出了他对于韩绩的不满。薛敏很聪明,他没有直说,但却什么都说了。 冯镗听罢,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不急嘛!《道德经》里头不是说了吗?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很多事情,都是日久见真章。” 薛敏眼睛突地一亮,连忙低头掩饰过去,答应道:“是,大人教训得甚是。” 冯镗对他的通透显然很满意,“薛敏啊,你也是个小旗官,韩绩贵人事多,平时有什么忙不过来的地方,你要多帮衬他一下。另外,这几日,你帮我留意一下诏狱里面关着的人,给我弄个花名册出来,尽可能的详细一些。我倒不急着要,你什么时候弄好了,什么时候给我送过来就是。嗯,暂时就这些,你在当值,我就不多耽误你了,去忙吧!” 冯镗下了逐客令,薛敏极有眼色的连忙告辞。 等他退出去,一直守在门外的冉清流才走了进来,一步三回头,似是对那薛敏挺感兴趣的样子。 冯镗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皱皱眉。 冉清流上前接过他手中的茶杯,出门去倒了,又添了杯微烫的新茶递过去。终是忍不住又朝着门外望了一眼,薛敏早多时就没了影子。 冯镗看着好笑,问他,“你对他感兴趣?” 冉清流摇摇头,“只是觉得,您似是对他挺感兴趣。” 第18章 斗虫 冯镗的确对薛敏挺感兴趣。 在他现在这种没什么太多自由的状态下,能接触到的人实在是有限,能用的人就更是屈指可数。偶然看上个对眼缘的十分不易,他想不感兴趣都难。 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晨,冯镗起了床,穿好衣裳出门,就看到冉清流在院里转悠。眉头紧锁,嘴里头念念叨叨,似是有什么发愁的事情。 冯镗叫他,“清流,大清早的,愁眉苦脸干什么?” 冉清流见他起了,连忙过来,急着对他说:“小师叔,我……我好像……做错什么了……” “这话怎么说?”冯镗自去就着铜盆拧巾帕,伴着哩哩啦啦的水声问他,“昨晚上不是还好好的?你总不会是梦游出去干了什么不该干的吧?” 冉清流追上前,“昨天薛敏走了没多一会儿,韩绩就来了,我说您歇了,谁都不见。” 冯镗拿巾帕抹了把脸,含糊地应道:“对啊,这不是我让你说的吗?有什么错了?” 冉清流低头,“我早上听卢郎中说,昨天晚上韩绩回去之后大发脾气,动刑打了薛敏。说他办差疏懒,嘴上还不老实。听说,不止是皮肉伤,还伤了筋骨。” 冯镗一愣,片刻后笑着摇摇头,把巾帕随手扔在架子上,转过身来,“呵,不错,全武行啊!” 冉清流急道:“您怎么还笑啊?薛敏吃了大苦头了。若是我昨天晚上不拦着韩绩见您,估计也不会有这一出。” “你又知道?”冯镗挑了下眉,目光绕着自己的院子转了一圈,摇头咋舌,“没人拾掇就是不行。哎,你昨天跟我说,于泓九请几天假来着?” 冉清流拧着眉毛,瞪着他看。 冯镗举手投降,“好好好,我不岔开话题,不岔开话题还不行吗?可是,你到底想听我说什么?他打都打了,你总不会想让我去给薛敏出头,帮他打回来吧?” 冉清流低头嘟囔,“那您也不能不管啊!” 冯镗笑笑,“他自己不仗势,我如何帮他欺人?你看看韩绩做得多好?狗仗人势。同为小旗,他凭什么能说打人家就打人家?” “不是您让他代管……”冉清流说到这里,便顿住了。 是啊,冯镗让韩绩代管没错,可薛敏说他是受冯镗传唤,到别院去面授机宜,也没错。韩绩可以仗冯镗的势,薛敏也可以。就像冯镗说的那样,薛敏自己都选择了不仗势,那冯镗也没有必要上赶子追着他帮忙。 可话是这么说,冉清流心中依旧平静不了。 冯镗见他这副坐立不宁的样子,便对他说:“好啦,别总是给自己找气生。你要是实在气不过,就去那边儿,帮我叫薛敏过来一趟。” 冉清流惊讶,“薛敏他伤着,怕是动不了。” 冯镗看着他笑,不解释。 片刻后,冉清流突然也笑了,“我懂了,我这就去。” 冯镗望着他的背影摇摇头,自去厨房热饭。 等冉清流从诏狱回来的时候,冯镗已经热好了一桌简单的早饭,在堂屋里揪着稀粥小菜吃馒头。 冯镗点点对面,示意冉清流坐下一起吃。看看他的脸色,随口问他,“这就高兴了?” 冉清流笑着说:“您没看到韩绩的脸色!我去了之后,见到他就跟他说,说您叫薛敏过来一趟。他还想骗我,说早上不该薛敏当值,在家休息呢。我跟他说,薛敏当不当值有什么要紧,您要见,他还敢不立马过来吗?韩绩跟我磨了半天,最后没办法才承认了昨晚因着什么事情把薛敏给打了。我告诉他,昨天是您喊薛敏过来交代事情没错。当着那么多人,韩绩那脸色,真难看。” 冯镗边吃饭边听着,一笑而过。 说到这儿,冉清流又加了一句,“他刚刚说要见您,当面跟您解释,我跟他说,问您一声再回他。” 冯镗听罢点点头,“这话说得不错。” 冉清流问,“小师叔,那接下来怎么办?您还是不见他吗?” 冯镗摇头说,“韩绩这个人,嚣张跋扈,脑生反骨。这样的人,惯于下克上。我若不见他,此路不通,他必然另觅他途,怕是要生事端。” 冉清流皱眉,“既然这人脑生反骨,您为什么还要用他?寻个由头夺了他的官,一个小旗而已,毛大人应该也不会说什么。” 冯镗笑笑,“你啊,只见其一,未见其二。我问你,韩绩这个人,依你看,他对权势什么看法?” 冉清流说:“这人权欲熏心,您给他一点点小权柄,他竟就什么都忘了。怕是个离了权柄不能活的人,眼睛里写满了权欲二字。” “对啊。”冯镗说,“既然离了权柄不能活,我夺他的官,跟要他的命有什么区别?这种人,你要么就让他永远暗无天日,看不到零星出头的希望。要么,但凡被他发现有缝可钻,他就是削尖了脑袋、拼了命,也得往上爬。除非我能直截了当杀了他,不然的话,打压他,就是给自己找麻烦。” 冉清流顿时不太理解了,“可是,您现在扶持薛敏,不就是摆明了要打压他吗?” 冯镗说:“这怎么能一样?每次传话都是你去传,到底是薛敏蹭上了你,还是我在扶持薛敏,这能一样吗?在韩绩眼中,这是有待商榷的问题!我见他,就是要告诉他,让他相信,我对于此事,一无所知,扶持薛敏并不是我的意思。” 冉清流被冯镗绕得有点儿糊涂,“那您到底是扶持薛敏,还是继续扶持那个韩绩啊?” 冯镗说:“对,就是这种疑惑!诏狱里的那些狱卒,现在也跟你想的一样,弄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要知道,这些狱卒,是因为锦衣卫设立了诏狱,才被调到这里的,刚刚凑在一起没有太久。韩绩能有现在的权力,不是因为日久生威,而是因为我明确表示,给了他这样凌驾于另外几个小旗之上的权力。但现在,狱卒们搞不清楚了,不知道我到底要扶谁踩谁。这其中的某些人,就会摇摆不定。对于薛敏而言,这就是收拢人心的可乘之机。至于韩绩那边,他自以为我扶持他的心思没变,也就不会特意防着我,更加不会太把薛敏放在眼中,这又是薛敏的一个机会。我把机会创造成这样,薛敏这把刀要是还能在韩绩这块试刀石上头卷了刃,那就当我看错了人,压根儿就不该给他这机会。” 冉清流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您当初选人的时候那么随意,先认识了韩绩就索性用了韩绩做这个代管小旗。合着您根本就没有打算让他在这个位置上坐久,用他就是为了试出来真正好用的人!您这招真厉害。” 冯镗笑笑,“不止如此!这世上的事,大多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只有从里头跳出来,才能看得更真切。不急,让他们斗去。你看着吧,就毛骧接手的那档子事情来看,起码在接下来的几年之内,这里都将是整个大明各路权力博弈的最终战场。错综复杂的事情多着呢!毛骧这个不知死的家伙,跳腾得厉害,我可不想给他陪葬。我若是现在不抓紧了权柄,早做准备,怕是日后到死都是个糊涂鬼。” 第19章 祸从天上来 冯镗有意冷着韩绩一时半刻,所以,直到吃完了饭,收拾妥当,才让冉清流去叫他。 经历了之前的事情,心下惴惴的韩绩这会儿倒是老老实实等在诏狱,一经传唤,不敢怠慢,连忙就跟着冉清流到了别院来。 檐下照例摆着逍遥椅,韩绩被冉清流带着过来,冯镗半点儿起身的意思都没有。半躺着受了他一礼,对他说:“不用那么多礼,坐下说。” 冉清流不太情愿的搬了个圆凳给韩绩,韩绩谢过,坐了下来。 冯镗问他,“怎么样?近日诏狱的活儿还算是轻简吧?” 韩绩回答说:“自大人统管以来,诏狱内诸事渐渐顺遂。些许宵小之辈,不足挂齿。” “不足挂齿就好。”冯镗半闭着眼,跟他念叨,“毛大人让我做司狱,但我这个人,是不会做官的。闲散惯了,没那个官儿命。我呢,是既不想惹到事,也不想事惹到我。所以,既然你有能力,那就能者多劳,替我把事情都理顺了,看好了。只要没什么大事出,那毛大人自然就高兴。毛大人高兴,我就高兴。我高兴了,自然也让你高兴。你说对吧?” 韩绩连忙答应,“是,大人教训得甚是,卑职定当竭力报效。” 他答完了,心中暗道:近日听闻他想要拿薛敏顶了我,果然是蜚语流言,不能轻信。这字句之间,不全都是信任的意思吗?何时有半点儿换人的意思表露出来了?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的就把眼神瞥向站在冯镗身侧的冉清流。 在韩绩看来,冉清流这个人,用句俗话来说,就是‘宰相门前七品官’。虽然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属意薛敏,但出于理智角度,韩绩还是决定暂时不要去惹他,也不提及薛敏的事情。以免在冯镗心中产生什么恶感,那就得不偿失了。 “你急着回去吗?” 突然的声音把走神儿的韩绩吓了一跳,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冯镗正盯着他看,见他回神,就又好脾气的重复了一遍,“你急着回去吗?” 韩绩笑笑回答,“哦,不,不急,大人有什么命令,尽管吩咐卑职就是。” 冯镗说:“咳,倒不是什么正经事!只是,我听说,自我上任以来,有不少人对我曾入的行当有些好奇,是不是这样啊?” 韩绩慌忙摆手,“没有,没有!此事肯定没有!卑职属下,绝没有人敢胡乱嚼这种舌根子。” 冯镗看起来却满不在乎,“这有什么?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嘛!你韩小旗难道就不好奇?不如,趁着今日无事,我给你测个字如何?” 韩绩心中顿时发痒,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顺势应下来。 冯镗坐直身子,对他说:“别那么慌啊!这有什么好怕的?我也就是一时技痒。这样吧,就算算最简单的,家中状况,如何?我要是算得准了,你呢,替我办件事,当做卦金。我要是算得不准了,那就权当玩儿玩儿,大家都不要认真。怎么样?” 冯镗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韩绩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只是,他为难地说:“大人,卑职……卑职不识字啊!” 冯镗笑笑,“不识字正好!字由心生,更能解意。你就随便说个字,我来给你测测。” 韩绩沉吟片刻,说:“那就quán吧。” 冯镗招呼过冉清流,在面前小桌上备了笔墨,随手写了几个quán字。问他,“你说的是哪一个?” 韩绩不认识字,只得随手点了一个‘全’字。 冯镗看看这个字,皱皱眉,顿时大摇其头。 韩绩见状诧异,问他说:“怎么?大人,不好吗?” 冯镗瞥他一眼,“好不好,你自己难道不知?” 韩绩顿时莫名其妙,“这……卑职怎么会知道?” 冯镗指指那字,对他说:“你看,你家原本是五口人,现如今,只剩下四口了。若我没有看错,一人新丧,还没有来得及入土。” 韩绩惊讶道:“没有这回事啊!” “没有这回事?”冯镗又看了一眼那字,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神就更为笃定了,“不,必有此事!我且问你,你今日几时到诏狱的?” 韩绩说道:“昨夜回来之后,卑职怕您传唤,便未敢归家。” “这就对了!”冯镗说,“你家这个人,今日丑时未到就死了,家人难道都没有来跟你说一声?” 韩绩大惊失色,“怎么会突然死了?” 冯镗又看了那字一眼,摇头道:“缠绵病榻,无钱医治,故而身死。不过,这人死了对你而言不是好事吗?她死了,你可就是一家之主了啊!” 韩绩看冯镗的眼神顿时变得很是古怪,似是惊怕,似是恍然,又似是还藏着其他的情绪。 冯镗说:“韩绩啊,古人云,为子当尽孝,为臣当尽忠。你孝不孝的,总归与我没什么关系。不过,你若是不忠,可就碍着我的事情了。我看你也不是很急着奔丧,那就只给你七天的假好了。你现在就回家去看看,若是家中尚好,我当面给你赔礼道歉。若是确实如我所言,那你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你还欠我一件事情,必须办到。一切,等你回来再说吧。” 韩绩心里头纷纷乱乱,连告辞的礼数都忘记了,匆匆退去。 看着他走时惊慌的样子,冯镗冷笑一声,把纸团起来扔在地下。 冉清流早已疑惑得不行,连忙问,“小师叔,您这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怎么觉得,像是真的?” “原就是真的。”冯镗说,“你几时见过我拿这种事情作假?” 冉清流不信,“这个我知道!您刚刚问他这字的时候,他想得怕不是家人,而是权势吧。这全也未必是这个全,应当是权势的权才对。” 冯镗摇头咋舌,“我教了你这么久,怎么连这点儿事情都不明白?他又不识字,他知道权势的权怎么写吗?几个常用的字都在这儿,他选定的是这一个,那就是心意所向。更何况,谁说他刚刚想的是权势了?我都说了,诏狱里面的事情我都交给他去处断,他还愁什么权势?我说过给他测家中状况,他心中想着的,则必然是他家中最发愁的事情!话说回来,这事情,对他而言,也确实是值得他发愁。” 第20章 说文解字 冉清流对着‘全’字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不明白。 道衍那个人,对自己的传人,那是百般用心。可对于冉清流,他一向只视为他给自己的小弟子找的一个玩伴、小厮一般,他应冉清流一声师祖,却根本没有教过冉清流任何东西。 倒是冯镗,总喜欢把学到的东西和冉清流分享。 只可惜,这种事情,总是要看天赋的。尽管冯镗从不藏私,甚至和冉清流称得上‘半师之谊’,可冉清流在这方面就是怎么学都学不透。 这次自然也并无不同,冯镗坐在一旁,见他眉头越皱越紧,便无奈地说:“罢了,还是我讲给你听。你看,这全字拆开,上面是个人字,下面是个王字。有人会说,这字表面的意思就是人中之王。但实则不然!韩绩这个人,小小狱卒头子罢了,低入浮尘的人,凭什么敢说是人中之王?这字的意思,实则是,人在王上!王者,尊也。一个人,想要爬到尊长的脑袋上,这不是以下犯上之意吗?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这个人权欲极重。我看他选了这个字就知道,他不服家中尊长管束已久,早有反压之意!” “可是,那也不代表人死了啊!”冉清流不解。 冯镗摇头,“谁说的?以前是想而不得,现在这个字一出,就证明是遂了他的意了!人王,王字音同伤亡的亡,人王……人亡!就说明,他心中想的那个人,已经死了。王字现为四笔,说明现在他家里是四口人。但就在他选定这个字的时候,此人已死。说明太家原本是五口人,五字缺一竖,才是王。还记得我教过你的吗?文字笔画堪比八卦,怎么说来着?” 冉清流回答,“您是说笔画和八卦对照?应当是……横竖提点撇捺折弯,乾坤震兑巽艮离坎。” “对了!”冯镗说,“竖对应的是坤,那坤代表什么?” 冉清流恍然大悟,“坤为地、为母,说明他是母丧!” “不敢想,这个家伙居然怕老娘。”冯镗笑了笑,继续说,“不过,毕竟是年纪大了。虽然说是虎老威还在,但道德经说,‘枉则直,曲则全’,就算是年轻时再泼辣的人,到老了,也不得不曲以求全。曲字,又有波折的意思,人老了,若说波折,最有可能的就是身体上的波折。活着,也可以说是病情反复。所以,我说她缠绵病榻。看病是需要钱的,金字失两点为全,有掏空之意。这掏空,与其说是看病掏空的,我倒更倾向于是韩绩自己掏空的,这个家伙,做得出来。” 冉清流点点头表示理解,想了想,又问道:“那您为什么说她丑时不到就过世了呢?” 冯镗说:“字上不是写的清清楚楚吗?丑失一竖,即为王,说明她是丑时死的。” 话说到这里,基本就清楚了。 韩绩这人权欲熏心,不仅表现在仕途上,在家里,他也想占据主导权。然而,他从小畏惧母亲,虽然母亲年迈且多病了,但他依旧畏惧。韩绩不一定是故意不给母亲看病,但家中的钱必定是被他因为什么挥霍掉了,所以才没有足够的钱支撑母亲日益严重的病情。当然,这也未必不是他心底潜藏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所愿。最终的结果,就是丑时未到,母亲已丧。家中妻儿,许是没来得及报丧,也可能是托人报丧,却没人愿意往晦气的大牢里面传消息。 但冉清流还是有些不解的地方,“可是,小师叔,连他都不知道母丧的消息,您又怎么知道,他家新死了人,却还没有埋啊?” 冯镗提笔用杆子敲了冉清流的脑袋一下,重重地敲敲纸上的‘全’字,斥他说:“什么都等着我讲给你听,你什么时候才能学得会?教过你多少次了?多看!多想!你看看这个‘全’字,上面是人,中间隔了一横,下面是土。这不就摆明了是‘人未入土’吗?” “原来如此!”冉清流摇头咋舌,“小师叔,好端端的,您今天怎么想起给他测字来了?” “你猜呢?”冯镗反问。 冉清流依旧摇头,“不知道……小师叔,您的心思,我哪里猜得到?” 冯镗哼了一声,“我没有太关注过他的面相,今天倒是也没有想到会测出这么个结果来!不过,测出什么来不要紧,要紧的是,测准了就行!他现在忙着回家奔丧,安顿老娘,没时间细想。但是,等到他回来之后,细细地想一想,怕是就会想到,我能从这一个字看出来这么多的东西。但这些都是我愿意说给他听的!那么,还有些我没有说给他听的呢?我到底从一个字看出多少东西来,你猜他会不会在心里头犯嘀咕?” 冉清流心道:您可真狠,玩儿得都是钝刀子割肉的买卖,从来不让人一次性死个消停。非得让他辗转难眠不可! 冯镗看出他心中腹诽,对他笑道:“行啦,还好他是个武官,我对他够客气的了!像他这种权欲熏心、官帽子掉到脑袋上就不管不顾的家伙,若是个文官,现在就该回乡丁忧,受制三载。等他回来的时候,怕是这地界早就翻天覆地,汤都轮不到他喝了。犯嘀咕?他犯嘀咕就对了!鬼神之说,本来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他要是不信,则无知,无知则无畏。什么都不怕,我还怎么治他?非得让他有点儿怕才行!另外,你去诏狱,跟薛敏通个气儿,这机会可是天上掉下来,连我都始料未及的。这个机会他要是能抓住了,等韩绩回来,再想扳回一局可就来不及了。叫他动作麻利着点儿!想要做大事,抓不住机会怎么行?” “是,清流知道了,这就去吩咐。”冉清流连忙答应一声,匆匆跑去传话。 冯镗独坐在檐下,心里头想着想着,就不禁笑了。想瞌睡就来了枕头,看起来,老天到底待他不薄。 第21章 求助 风言风语总是传得比较快的,就冯镗所知,冉清流从诏狱那边带回来一个消息。不出一日的工夫,冯镗批字,韩绩丧母,这件事情,就已经传遍了诏狱的每一个角落。传的有鼻子有眼,甚至批的那个‘全’字都传了出去。 韩绩请丧假的第三日下午,薛敏拿着一本厚厚的簿子来找冯镗。身上虽然看得出还带着伤,但冯镗看上去,应该也不是太要紧了,也就没有过问。 冯镗把他拿着的簿子接过来,大致翻了翻,不禁被这一手好字给吸引住了。 “你写的?”冯镗问他。 薛敏谦恭地回答,“是,卑职幼时读过二年私塾,略懂文字。” “唔,字写的不错。”冯镗点点头,把簿子随手放在桌上,手指轻轻叩了叩封皮,问他,“就这些吗?” “是。”薛敏回答说,“诏狱内现已关押人犯共一百二十八名,均为临近府县押送入京师的罪大恶极的死囚。名单、籍贯、罪状,卑职都已经整理在册,请大人过目。有何缺漏之处,还请大人教诫卑职,卑职马上添补。” 冯镗点点头,“知道了,做的不错。这簿子看上去内容也不少,估计一时三刻看不完。你先回去吧,如果有什么需要你解释的地方,我再叫你。” 薛敏应了声‘是’,却没有动。 冯镗拿过簿子摆在眼前,细细地看了一页,待要翻页的时候,才觉察到面前的人没动地方。他又把头抬起来,问薛敏说:“你还有事吗?” 薛敏突然跪地,对着冯镗叩头。 冯镗满是诧异,站起身,从桌后绕出来,站在他面前,低头问他,“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是站着不能说的吗?” 薛敏维持着拜伏的姿势,语声听起来闷闷的,似是还带着微微的颤音,冯镗只听他说:“大人,卑职初随大人不久,寸功未立,既无功劳,也无苦劳,原不该向大人请求什么。可是,卑职真的有一事,非求大人不可。” 冯镗更是惊讶了,“你有什么事情非求我不可?” 薛敏抬起头来看他,不回答,反而问他,“大人,卑职近日听闻,大人曾给韩小旗批字,断其丧母,是否确有此事?” 冯镗想了想,点头说:“没错,确有此事。” 薛敏连忙说:“那大人可否为卑职批一字?” 冯镗听了这话,仔细朝着薛敏脸上看了看,琢磨了片刻,才说:“批字可以,但我有我的规矩。你要问的事情,我大概看得出个方向,这事的结果无论你满不满意,我要的报酬可都是不菲的,你未必给得起。你想好,若是答应,我给你批。若是不答应,那就当你今日未曾与我提起过此事吧。” 薛敏对于代价问都不问,只听冯镗说可以,便就顾不得其他,慌急的对冯镗说:“答应,我答应!” 冯镗轻轻摇了摇头,转回桌后坐下来,随手捡了张空纸推给薛敏,对他说:“你既识字,随缘落一字吧。” 薛敏疑惑,“写个什么字呢?” 冯镗说:“随便什么字都好,字不重要,重要的是随心。” 薛敏提笔,犹豫了片刻,纸上落了一个‘一’字。 冯镗接过纸来,瞥了一眼,问他说:“你想问什么事情?可以问了。” 薛敏急忙说:“不敢瞒大人,家兄薛超,原任绍兴府会稽县主簿。因贪墨坐罪,判了斩刑,现关在大理寺狱中。卑职想向大人请教,家兄命运如何?是否能救?” 冯镗皱眉。 他向来认为做多少事就应该拿多少报酬,就像他看卦批字,对不同的人、不同的事、不同的情况,收的卦金也素来不同。该收的时候收,不该收的时候不收,绝不违背自己的规矩。 他对拿不该拿的钱很反感,连带着当然对贪墨这个事情也很反感。所以,下意识的,他就不想救这个人。 又看了眼那‘一’字,他摇摇头说:“此字,若是问凶吉,则无疑为大凶之兆。若要救人,还是省省吧。” 薛敏追问,“为何?” 冯镗说:“一字怎么写的?一横,横者,测吉凶祸福,则意为横死也。更何况,这个字,写死字,那是头一笔;写生字,那是末一笔。死字头,生字尾,这岂不是死到临头,无处逢生了吗?” 薛敏顿时大为怆痛,眼眶红红,恨不得当场落泪。 冯镗劝他说:“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做了因,自然会结下果。你哥哥若是贪墨入狱,也不算是枉死。” 薛敏摇头叹气,“大人有所不知!浙省上下,蛇鼠一窝。家兄不过一小小主簿,为官上任,身不由己。虽然想要出淤泥而不染,但深陷泥沼,想全名节,谈何容易。家兄小心周旋,战战兢兢,终究躲不过一时糊涂不查,受人栽赃,下狱待死。” 冯镗一听这话,才知道自己想歪了。但薛敏是代人测字,从这一个字上,冯镗也无法了解到更多。他想了想,对薛敏说:“你敢肯定,你哥哥从未贪墨,而是受人栽赃?你可有证据?” 薛敏颓然垂头,“家兄确实贪墨了一笔银子,但绝不是本意,而是因为不肯同流合污,被人设计。至于证据……卑职惭愧,这只言片语也都是从兄长那里听来的,只有风闻,并无实证。只是,卑职信得过兄长的为人!卑职自幼父母双亡,是兄嫂养大。兄长为人正派,绝不屑于贪墨。” 没有证据…… 冯镗沉吟片刻,细细思索。 他认识薛敏没有多少时日,对薛超这个人更是从未了解过。薛敏可以堂而皇之的说,他信得过薛超的为人,那是因为他或许知道真相,或许相信为人,或许出于不忍兄弟受极刑身死的情谊。 但这些对于冯镗而言,都不能作为薛敏说服他的依据! 不过,话说回来,薛敏这个人,冯镗是要用的。起码现在,在他还不了解事情真相的基础之上,他不应该轻易回绝对方的请求。 “这样吧。”冯镗终于说,“此事尚未明白,卦金暂且记下,日后再说。我先想办法把你哥哥弄到诏狱来,这样,起码一时三刻便死不了了。等我弄清楚真相,如果你哥哥是被冤枉的,我自然替你讨公道。但若是你敢利用我的好意骗我,我必不饶你!” 薛敏一时喜极,对着冯镗,连连道谢。 第22章 闲谈垂线 从冯镗决定用测字这种方式来达到震慑部下的目的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到了,这件事情绝对瞒不过毛骧的耳朵。既然瞒不过,他本也就没有打算瞒着。 所以,当风言风语传开了之后,毛骧理所当然的又找上了门来。 “惊远?惊远!” 毛骧一进门就大喊,刚刚处理完小侄子的事情从家里头赶回来的于泓九探头看见了他,缩缩脖子,又闷下头干活儿去了。 冯镗从屋里出来,身后跟着冉清流。 “大人!您有什么事情,吩咐一声,我过去禀报不就是了吗?怎么每次都亲自跑一趟,这多不成规矩?” 毛骧笑着,扬了扬手里的东西,对他说:“路过祥悦斋,看这茶糕不错。想着你整天不出门,就带点儿过来给你尝尝。你看看,你这一天到晚的不出门去,可知错过了多少好东西啊?” 冯镗道谢,接过来,随手递给冉清流,让他去装盘,顺便泡壶茶。自己引着毛骧进了堂屋,请他在罗汉床上坐下来。 两人落座,冯镗才说:“大人此来,怕不只是为了给卑职送糕点吧?” 毛骧被看穿了心事也不恼,笑笑说:“只是怕你无聊,过来陪你聊聊天儿而已。对了,这些时日了,这诏狱里的人,你还管得住吧?你没做过官,我之前也没太顾虑到这一点,若是觉得管人心烦的话,我可以派个人替你打理。” “哦,那倒不用麻烦。”冯镗说,“大人,卑职既然做了锦衣卫,担了这司狱之职,就自然会为大人做好。这些小事,就不用麻烦大人操心了。” 毛骧点点头说:“好吧,你既然有这个信心干好,我自然是支持你的。只不过,为官之道,你怕是还不明白,我身为过来人,总要指点你一下,免得你多走弯路。” 冯镗躬身拱手,“愿闻其详。” 毛骧问他,“这为上位者,最需要做到的一点,你知道是什么吗?” 冯镗摇头,“这……卑职还真不清楚。” 毛骧指点他说:“当官儿啊,学问大着呢!像你这样,一开始就管理几十个人的官儿,最要紧的就是先学会怎么管好下面这些人,怎么做上位者!我呢,今天先教你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就四个字,居高临下。” “哦?”冯镗表露出感兴趣的样子,“那……究竟是怎么个‘居高临下’法呢?” 毛骧说:“这居高临下嘛!很简单!你看,那庙里头的菩萨,为什么能够让人顶礼膜拜啊?那是因为他的位置高啊!从来不跟凡夫俗子混在一起。都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你啊,要想做好上位者,首先就得和凡夫俗子……哦,也就是你手下的那些人,划清楚界限。阿猫阿狗都能随随便便跟你称兄道弟,想怎样怎样,想说什么说什么,那还了得?那不就乱了秩序吗?他们太熟悉你,就会看穿你的心思。等到他们看穿你的心思,对你也就没有了畏惧!惊远,你是个聪明人。我这么说,你应该能明白吧?” 冯镗怎么会不明白? 毛骧这是在隐晦的警告他,他之前给部下测字的事情,已经被毛骧知道了。毛骧对此,很不满意。要他‘居高临下’,其实重点在于和部下划清界限。至于用‘菩萨’打比方,意思就更加明显了。菩萨,身怀神通,高高在上,但是,从不多话,从不多事,不过是一尊泥象摆在那里。 说白了,毛骧是怪罪他把‘神通’漏给‘凡人’看了。 冯镗当然不会跟他顶着来,况且,这种东西,漏得多了就没效果了!他现在目的达成,今后也就基本不需要用这个办法了。所以,他很爽快的从善如流,对毛骧说:“大人教诲得甚是!之前,是卑职有些东西没有弄清楚,今后必不会了。说起来,这些事情,还真的是要靠大人时时教诲,没做过,就总是做错啊!” 毛骧见他态度很好,心里头就舒坦了,摆摆手,大度的对他说:“不懂有什么关系?你是我的人,还有谁敢在我的地盘上让你不顺心吗?我教你的你做好了就可以,至于你不会的,我自然会慢慢的教给你。你啊,别心急!” 冉清流端着茶杯、茶糕进来,把茶分别放在两人手边,茶糕放在小桌中间。随后侧身站在陈涛身旁,垂手侍立。 毛骧指指那茶糕说:“这茶糕味道不错,你尝尝?” 冯镗顺从捏起一块儿,仔细品了品,点点头,“果然不错!还是大人会享受!这糕点一类,卑职不常吃,也不知道原来京城之中还有这样的美味。” 毛骧说:“多吃无益,少吃无妨。要说糕点,全京城数下来,还真就是祥悦斋的最好。怎么样?你喜欢这个味道?回头我给祥悦斋的掌柜打个招呼,让他时不时的给你送一盒尝尝。” “那就多谢大人了。”冯镗捏着糕点,虽然口中道谢,但看神态却是若有所思。 毛骧看他眼神不对,忍不住问他,“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冯镗听到毛骧的话,身子微微颤了一下,似是突然被他喊回神儿来似的,掩饰般地笑了笑,对毛骧说:“哦,没什么。” 毛骧自然不信,但因着他和冯镗之间的关系不是普通的上下级,对他,毛骧不能用常法逼问,眉头微皱,犹豫着该怎么说才能让冯镗把他想的事情说出来。 他思虑了这么片刻,冯镗突然叹了口气说:“大人,其实,卑职是心中本就有事,突然想起便是了。” “哦?”毛骧连忙追问,“你想起什么了?说来听听。” 冯镗说:“您也知道,前几日我闲着无聊,不知道去哪儿玩,又没听您说过为上位者该注意的事情。技痒之下,就给几个部下测字,打发打发时间。其中一个部下,我给他测了一个字,到现在,还惦在心里头,放不下。这事情,卑职想着,应当跟大人您说说。” 第23章 愿者上钩 提起那天的事情,冯镗就先把自己给薛敏测字的经过大致的囫囵讲了一遍。当然,是加工处理过的经过,讲给毛骧听的时候,冯镗对薛敏求他的事情只字未提。 毛骧听了,很是疑惑,“这有什么好惦记的?作奸犯科,论罪当死。惊远,你该不是有什么恻隐之心,想要救他吧?这可万万不能!陛下对贪官深恶痛绝,你不能在这种事情上性行差就错啊!” 冯镗说:“卑职自然也知道,贪官搜刮民脂民膏,身为百姓父母,受百姓供养,却反过来戕害百姓,实在罪该万死。但卑职问出那人的名字之后,却又觉得事有蹊跷。” 毛骧顿时不解,“哦?怎么说?” 冯镗解释道:“此人单名一个‘超’字,字面上的意思,超者,刀口下面走一遭。按照薛敏所说,此人是因为贪墨,所以才会入刑。但我观其字,却觉得并非如此。细看,刀在口上,实则是有人想要用刀去封口,走字为旁,意为达到的目的是让他走。所以,我觉得这件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简单。小小一员主簿,为什么会有人用刀去封他的口,用这种方式把他赶走呢?是不是他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想要说出来,所以,才引来了杀身之祸啊?” 毛骧想了想,虽然这字面上来讲,的确有可能是陈涛说的这样。而且,毛骧对于冯镗测字的能力也毫不怀疑。但是,他还是不觉得这件事情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下意识的,他并不想管这件小事。 看他面带犹豫,明显是不想管,冯镗连忙说:“大人,您也知道,陛下对于贪墨之事,深恶痛绝!大人履任这么长时间,寸功未立,怕是已经引起了陛下的不满。大人,刀子,非得要沾血才有用。长久不用会生锈,一把锈掉的刀,可是会被主人弃掉的。” 毛骧眼神一动,态度略有松动,但还是不能下定决心,他说:“惊远,我不是信不过你。而是,你也没有说出来,这案子究竟会是个多大的案子?值不值得我们锦衣卫倾力去查?如果我们耗费了人力物力,最终查出来的,只不过是一县之内的小小贪墨案,那我又该如何去对陛下交代?” 冯镗攥拳,侧身对毛骧说:“大人!事情不在大小,而在于态度!您一心想着要办大案,可曾听闻过,‘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任何一个大案,最开始都是从拽出来一个线头儿开始的。” 毛骧依旧兴致缺缺,冯镗突然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目光直指毛骧。 毛骧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莫名其妙的看着他,竟觉得这眼神儿有些怕人。 冯镗一手撑在小桌上,压低声音,对毛骧说:“更何况,不管到底是有无牵连,只要大人愿意插手此案,这就将是大人插手江南官场的一个大好机会!大人不是想查胡案吗?不在根基上想办法,难道从王公贵族身上着手吗?那些追随陛下从濠州打出来的功臣们,圣眷尤隆,在朝中盘根错节,哪里是大人能够轻易撼动的?但正如卑职所说的,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些功臣犹如一棵参天大树,大人要砍树,不能从头里砍,而要在最底下慢慢想找虫眼,想办法。大人,我的意思,您到底懂不懂?” 毛骧眼前一亮,顿时恍然大悟。 冯镗哪里是在说什么薛敏、薛超的事情?分明是在就他之前所说的‘胡惟庸案’给他出主意、想办法啊!可笑!他居然没有意识到,还瞻前顾后,不想答应。 心里清楚了,毛骧顿时大笑,起身拍拍冯镗的肩膀说:“惊远呐,惊远,你真不愧是我的肱骨心腹!时时处处忘不了为我着想!你放心,你既然对我如此忠心,我也断然不会亏待你的!嗯,让我想想……薛敏是吧?他现在关在什么地方?” 冯镗说:“关在大理寺狱中!此人怕是不日就要判斩,若是此人一死,这一次机会怕是就没了。” 毛骧冷笑一声,“想杀人灭口,可也没那么容易!你放心,我马上就派人去大理寺狱,把这个人提出来,由我们锦衣卫来关押!这个案子,也由我们接手。” 冯镗点头认可,“这样最好!放在眼皮子底下,自然应当是万无一失。” 毛骧叹了口气说:“惊远啊,我手下的那班忠心的人马,都是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粗人,几乎从未做过这样的细差。至于之前赖兄留下的那些人……不怕跟你说,我不是很信得过他们。要做事情,还是要培养自己的班底。如何能够借这个案子,把手神不知鬼不觉的插进江南官场,还需要你来帮我筹谋才是!” 冯镗眼中的锋芒敛住,躬身道:“卑职愿为大人效劳!” 直到送了毛骧离开,回到屋中,一直在侧听了个满耳的冉清流还是有些回不过神儿来。冯镗闭目闷闷的坐在位置上,左手虚攥拳头,指尖轻轻捻着,默默不语。 冉清流看着冯镗,几次想要开口,却又生生忍住。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冯镗即便是不看也感觉得到,抬手揉了揉眉心,对他说:“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冉清流说:“倒不是要问,我只是觉得……” “嗯?”冯镗看向他,挑起一边眉毛,“觉得什么?” 冉清流低了低头,复又把头抬起,似是壮着胆子说:“我只是觉得,您刚刚突然站起来,跟毛大人说那一番话的时候,好像……好像师祖的样子。” 冯镗愣了一下,回想起来,不禁笑了。可不是嘛?那副野心勃勃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像是他冯镗的秉性,反倒很像是每每谈到家国大事的时候,老头儿的那副讨模样。 果然,还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吗?就算是冯镗再不愿意承认,他骨子里都被打下了道衍的记号。潜藏起来的脾气秉性,也实则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道衍的野心已经澎湃而出,冯镗的野心却才刚刚冒了个大概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尖儿罢了。 第24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 毛骧正在隆宠之时,想要办什么事情,自然是办得极快的。前后不过一日的光景,他已经找到了个听起来很合理的由头,向皇帝禀明此事,并命人将犯官薛超从大理寺狱提出,改关入诏狱。 薛超被押送过来的时候,冯镗正在一一过目薛敏给他呈上的那份狱内罪囚的花名册,心中琢磨着怎么利用这些罪囚给自己创造一些经济来源,以供应他接下来的行动打算。因此,没什么时间理会他。冉清流跟他说,他也就应了一声‘知道了’,便没有了安排。 诏狱那边,代管小旗韩敏休丧假回来,已经几次求见冯镗,却都被冉清流以‘大人在忙’这样一听就很不走心的理由给挡了驾。他心中恼火憋闷之余,自然是转头就对上了他最近看着极不顺眼的薛敏。恰逢薛超转狱,得知二人关系的韩绩似是突然找到了发泄点。 傍晚,灯光昏暗下来,冉清流进书房给冯镗掌灯,看着依旧伏案的冯镗欲言又止。 “你又怎么了?”冯镗不用抬头也知道冉清流在看他。更何况,他一向是有成算在胸的,诏狱那头儿会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他心中早就有数。 冉清流上前说:“小师叔,薛敏在角门跪了半个时辰了,定要见您。我跟他说了,您在忙,他不肯走。问他什么事情他又不肯说,只说求您救命。” 冯镗抬起头来,手按着颈后,转了转脖子。 冉清流见了,连忙走过来,绕到他身旁,给他按揉肩颈。 冯镗问他,“韩绩回家了?” 冉清流回答说:“是,韩绩走了没多一会儿,薛敏就过来求见。他现在还跪在门口,您可是忙完了?要见他吗?” 冯镗笑笑,“他说要求我救命,你都不肯替他通传一声,这会儿又急着要我见他了?” 冉清流手上一顿,瘪瘪嘴,委屈说:“您不是吩咐过吗?今天谁都不见。他又不说到底是什么事,我怎么给他通禀啊?万一他是虚张声势怎么办?” 冯镗说:“你倒是不怕他确有其事?” 冉清流低了下头,闷闷地说:“若真是命悬一线,他又怎么会一跪半个时辰?等他求到您心软,人不是早就没命了吗?” 冯镗又笑笑,对他说:“你去叫他进来吧。” 冉清流应了一声出去,不多时,就把薛敏带进了书房。 薛敏一进书房,就在门槛前面跪下了。 冯镗背对着他,在书架上翻翻捡捡,听到声音,问他说:“清流说,你在角门跪了半个时辰?找我什么事儿?” 薛敏冲着他的背影跪直身子,回答说:“回大人的话,求大人救一救家兄。” 冯镗抽了本书拿在手中,转回身坐到椅子上,信手翻开,目光停在书页上,话却是对薛敏说的。他说:“你不觉得自己的要求太多了吗?你哥哥关在大理寺狱的时候,你求我救他。我答应了你,费心思把他弄到诏狱,算是全了对你的承诺。至于他该杀该救,我还没弄清楚。我这个人,诺不轻许,许下的事情,都会做得到。但我没许下的事情,别说是你,谁都不能逼我,懂吗?” 薛敏听着他语气发冷,也知道自己本没有什么立场求冯镗为他做任何事情。可是,想到哥哥在诏狱遭到的不幸,他到底还是没有办法退缩。 “大人。”薛敏说,“卑职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求您做任何事情,可是,卑职真的不能眼睁睁看着兄长受苦而不闻不问。今日,韩绩明显是把对卑职的怒气发泄在了卑职的兄长头上,那般酷刑,虽不会留下痕迹,但过火了是真的会要命的!韩绩嚣张跋扈,卑职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求到您这里!大人,您若愿意帮卑职这一次,卑职愿意做任何事情偿还。” 冯镗把手中的书放在桌面上,翻转开的书页顺势轻轻合上。他向后靠了靠,眯起眼睛,打量着跪伏在面前的薛敏。 过了好一会儿,冯镗说:“我想,你大概是能够明白,我到底是想要你怎样的。薛敏,你得知道,作为我的部下,我可以给你饭吃,但不可能一口一口的喂你吃。你如果总是瞻前顾后,那我没法帮你。” 薛敏依旧跪伏在地不语,冯镗渐渐皱起眉头,他叹了口气说:“薛敏,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想在我手下做事,没有脚踩两只船的机会。你不想得罪韩绩,我可以理解。韩绩那种性格的人,很记仇,很小心眼儿,尤其是你这种有可能威胁到他权力的部下,你只要得罪他,就是把他得罪死了,他非整死你不可。但是,如果我一定要你得罪他呢?” 薛敏不知不觉的抬起头来,愣愣地看向冯镗。 他的确是一直在瞻前顾后,希望在冯镗和韩绩两人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对于这一点,冯镗说得半点儿都没错。他的心思会被冯镗看穿,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冯镗竟然会把这层窗户纸当面捅破。 冯镗盯着他的眼睛说:“是,韩绩现在看你很不顺眼,想尽一切办法找你晦气。我承认,这是我一手造成的,也是我想要看到的结果。但得到这么个结果,你却不该怪我。如果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没有暗中给韩绩挖坑,展示自己的野心,我也不会选择用你。你呢,又想出头,又怕得罪人。可你有没有想过?到了现在这种状况下了,你不得罪他,就会得罪我。他要整治你,你可以来找我。可我要是想整治你,你还能去找谁呢?送给你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薛敏跪坐在地上,眼神发暗。 冯镗也不催他,重新拿起那本书翻开。 过了不知道多久,薛敏跪直身子,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起来,“大人,您接管诏狱之初,就下令废止无意义的刑讯。韩绩身为代管小旗,却抗命不遵,近日在狱中动用私刑取乐,愈加变本加厉,竟渐成习惯。卑职手中有确凿证据,请大人明察!” 第25章 发火 薛敏的话,代表了明确的态度。 他想通了!想往上爬,不可能不得罪人。优柔寡断,非但不能让他过得更好,甚至连保全自己和亲人都做不到。 他也想过,是否要为初见之时在冯镗面前表现出的那么点儿野心而感到后悔。但仔细思考之后的结果却是,他不后悔! 如果他不能成功进入冯镗的视线,他就没有求冯镗帮他把兄长转到诏狱来关押的机会。如若那样,从小将他抚养长大的兄长就势必会顶着贪官的罪名,落得个闹市丢头的下场。而他,对此却显然会束手无策。 直到现在,事情的发展已经是最好的方向。就像冯镗说的那样,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不能怨,也不该怨。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能放手一搏呢?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对于薛敏的态度转变,冯镗很满意! 具体表现为,他亲自上前,将薛敏扶了起来。 “这就对了嘛!”冯镗温和的笑着说,“你先回去吧,放心,听我的话,按我的意思做,我自然会保你。” 等到薛敏离开之后,冯镗脸色沉下来,对冉清流说:“你现在去趟韩家,让韩绩马上滚过来见我!” 冉清流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小师叔,他……” 冯镗瞥了他一眼,不说话。 冉清流只得投降,“好好好,我这就去。” 冯镗便叫住他,“回来!” 冉清流顿住脚步,转过身,不明所以的看向冯镗。 啧!冯镗皱眉,对他说:“你这哪像是去找茬儿的样子?你是薛敏的靠山,薛敏被人欺负了,告到你头上。你找个由头,在我面前挑唆。我被你说动了,现在要找韩绩的麻烦,你就这个模样?” 冉清流听得懵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冯镗无奈,“你这真是……让我说你什么好!说你傻,有的事情上通透极了。说你聪明,可有的时候又怎么拨弄都拨弄不顺。得意洋洋、趾高气昂该什么模样?还非得要我一点点教给你不成?” 冉清流先是满面困惑,之后忽然间反应过来,顿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刚刚是真的忘记了,冯镗这盘棋上,给他的定位,不就是代替冯镗成为薛敏明面上的靠山吗?那他现在的确是应该为了给薛敏出气,在冯镗面前进进‘谗言’。冯镗听信了,勃然大怒,他更该幸灾乐祸才是。 他连忙说:“我懂了,我懂了。小师叔,我这就去!” 冯镗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扶额叹气。 这么安排,其实并不只是为了搞定韩绩。冯镗可以扶韩绩上位,自然也可以一脚把韩绩踩进泥里,如果只是为了搞掉一个小小的韩绩,他根本不用如此大费周章。 但是,须知,诏狱里的其他人怕韩绩,那是因为韩绩是冯镗提拔的。冯镗之所以有这样的权力,却也是因为他是毛骧提拔的。扶持一个人容易,摆脱毛骧的阴影却不易。想要在毛骧的眼皮子底下培植起真正属于自己的班底,冯镗需要经历的波折还多着呢! 冉清流惯于服从冯镗的命令,办事一向比较到位。跑到韩家,一通‘耀武扬威’,几句话一说,把韩绩吓得六神出窍。一路从家里跑到别院,站到冯镗面前的时候,气儿还没喘匀呢! 冯镗的脸色果然沉得吓人。 韩绩是见识过冯镗的厉害的,见他明显发了火儿哪敢不怕?下意识的想解释,嘴还没来得及张开,冯镗猛一甩手,桌上的砚台横飞出去,擦着韩绩的耳朵掠过。韩绩只来得及感觉脸上、脖子上一凉,耳朵边上一阵刺痛,便听到‘咣’的一声响,吓得一缩脖子。 冯镗拍案骂道:“你个混账东西!胆大包天!我的命令你也敢阳奉阴违,你是吃了豹子胆了!” 韩绩吓得当即跪在地上,叩头不止,口中连声说:“卑职不敢!卑职不敢!大人息怒!卑职哪敢不听您的话?” “你还敢嘴硬!”冯镗两步上前,一脚把韩绩踹了个跟头。 冯镗功夫很好,这一脚即便只用了五分的力道,却也已经足以让韩绩疼得呲牙咧嘴了。但就算如此,韩绩也不敢在冯镗气头上表露出来,连忙挣扎起来跪好,深低着头。 感觉到冯镗走到自己面前,韩绩咬咬牙,身子不受控制的微微抖着,想躲又不敢躲。低垂的目光中,只见皂靴猛地一抬,韩绩一闭眼,恨不得把脑袋缩到腔子里头去。 冯镗看着他这幅窝囊样子,愤愤地一跺脚,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韩绩这才敢小心翼翼地看看冯镗的脸色,一抬头却正对上两道怒气冲冲的严厉目光,赶忙又把头低下。 冯镗居高临下,问他说:“我问你,之前你排好班表之后来找我,我跟你说什么来着?我有没有跟你讲过,不许你滥用私刑!有没有?” 韩绩回答说:“是,大人的确如此吩咐过。卑职……卑职不敢……” “嗯?”冯镗一声鼻音,直接把韩绩没说完的话吓了回去。冯镗瞪着他说,“韩绩,我问你话,你可得给我想好了再说!在我这儿,做错了事情还可以改。但要是你敢蒙我……你大概不会想知道后果。” 韩绩只得说:“卑职错了,卑职该死!可是……卑职是有苦衷的啊!” 冯镗显然不信,“你能有什么苦衷?” 韩绩说:“大人有所不知!这诏狱里面关押的,都是些罪大恶极的重囚,进来了就出不去的那种!这些人,最是难以管束。若是没有严刑峻法在头上悬着震慑,他们就会日日生事!您的吩咐,卑职绝不敢不听,也不敢阳奉阴违。若非逼不得已,卑职不会动刑的。还望大人明鉴!千万不要被某些人的谗言蒙骗啊!” 冯镗朝着门口看了眼,他的情绪变化始终在韩绩的观察之下,这非常短暂的一转目光也没能躲过韩绩的眼睛。琢磨片刻,冯镗的气似是没有那么盛了。而就在这时,一直站在门口的冉清流突然走了进来。 第26章 定规 冉清流从窗边搬了把交椅过来,轻轻放在冯镗身后。看着冯镗坐下,便去倒了杯茶,双手捧着到冯镗面前,躬身递到他手中。等他接稳了,冉清流看了眼低低跪着的韩绩,附耳在冯镗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说话的时候,眼神还不忘瞥向韩绩。 冯镗先只是听着,手上白瓷盖轻轻捋着碗口,发出轻微的瓷器脆响。听了两句,便不知突然听到了什么,猛地一抬头,看向韩绩的目光顿觉不善。但他没有发作,手上的动作停了片刻,随后便将眼神挪开了。 冉清流退了半步,垂手候在冯镗身边。 冯镗抿了口茶,琢磨片刻,把盖碗递还给冉清流,看着韩绩说:“你啊,还真会给我惹麻烦!本想着省事省事,到你这里,怎么就成了生事了?” “小师叔……”冉清流叫了一声。 冯镗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插嘴,怕他不懂似的,侧头压低声音对他说:“要有容人之量嘛……” 他这话说得声音极低,冉清流听后一脸不服气,韩绩跪得不近,勉强能够含糊着听到大概,心中早已有了计较。 他对冉清流说完话,目光又重回了韩绩身上,他说:“从前的事情不提了,总归是你有你的道理,旁人有旁人的道理。我现在有几个规矩,说给你听。你还记得之前我给你测字,你欠我的卦金吗?守好了这几个规矩,就算是不枉我信用你一场,这卦金……也就权当你付上了吧。” 韩绩连忙叩头,“是,卑职听命,请大人吩咐。” 冯镗说:“这第一条,就是刑讯一事。从今往后,诏狱之内,你但凡要用刑,必须向我禀明,我同意,才能用。法无许可即禁止,这个规矩你得明白。” 韩绩说:“是,卑职遵命。” 冯镗说:“那么,第二条……我听说,现在诏狱里头关押犯人,都是单间。是不是这样啊?” 韩绩回答说:“是,回大人,诏狱内关押的囚犯,都是穷凶极恶的重犯。若是关在一起,生恐其日日殴斗,争执不休,会难以管束。而今后要关押的囚犯,更是有不服朝廷的悖逆之徒,这些人关在一起,怕是会方便他们串供。所以,囚犯一直都是分开关押,一人一间。” 冯镗摇头,“这不好!太浪费地方了。” 韩绩愣了愣说:“卑职愚钝,请大人明示!” 冯镗说:“现在诏狱才建起来多久?这些监舍,我看着还挺宽敞的,住个十个人应该不算挤。这样吧,今后,给这些囚犯划分级别。该住单间的住单间,该睡通铺的睡通铺。该严管的严管,该放松的放松。” 韩绩不明所以,“大人,这级别……该怎么划分啊?” “笨!”冯镗瞪他一眼说:“什么都要我来教你吗?真不知道你长脑袋做什么吃的?” 韩绩低下头,不敢回话。 冯镗无奈,只能细细教他,对他说:“首先一条,按照十个人一个监舍,把这些人重新关押。分的时候你得注意,尽量把认识的人,或是来自于同一个省份甚至是同一个地方的人,分到一起去。” “为……为什么?”韩绩彻底理解不了陈涛的思维了,正常人不应该都是把这些人打乱分开吗? 冯镗没有解释,只是瞪了他一眼,继续对他吩咐,“分好了之后,给这些人好好的立立规矩。你得想啊,他们为什么会被抓进来啊?抓进来的,都是很没有规矩的人!不立下规矩,以后还怎么管啊?怎么站着,怎么坐着,怎么卧着,怎么说话,怎么做事,什么时间干什么事情,都得给我严格的立下规矩来。我只给你十天时间,十天之后我要检查。我只有一个要求,所有的囚犯,一打眼看上去,必须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至于这十天里头你怎么教他们,怎么整治他们,我不管。立规矩嘛!不严格一些不行。” 韩绩小心翼翼地问,“那……大人,有些人实在是太笨了,不打两巴掌怕是学不会。那私塾里头先生教学生,还拿戒尺打手板呢,这些人是不是也该……” 冯镗笑笑,“我都说了这十天内不干涉了,你该知道,什么叫教诫,什么叫私刑。” “是,卑职明白了。”韩绩回答说。 冯镗点点头,“第三条,也是最要紧的一条。这些人管教出来,我是有用的。他们是这辈子都别想出得去了,一时半会儿却还轮不到去死,总不能白养着吧。所以,到现在为止,还胳膊腿儿俱全的,你给我轻着点儿。要是给我弄残了,弄死了,到时候做事做不了,我可饶不了你!” 韩绩连忙答应,“是,听凭大人吩咐,卑职一定遵命。” 冯镗点点头说:“你起来吧!你该知道,我不喜欢被下属蒙骗的感觉。鉴于你之前的表现留给我的印象不太好,今后每天给我交一份报告上来。我没时间听你说的,也不一定有心情看你写的。我知道,你不识字,写不出东西来。但我不管这些!反正每天都必须得有一份报告摆到我的桌面上,字数不限,内容不限,是否合格只看我是否满意。你有意见吗?” 韩绩虽然心中叫苦,但冯镗明显是罚他,他怎么敢有什么‘意见’?他只得摇头说:“卑职不敢,卑职遵命。” 冯镗这才算是基本表示满意,刚想抬手让韩绩退下,冉清流却又凑上前,为难的冲冯镗挤眼睛。 啧!冯镗别过头不理会他,他竟轻轻扯扯冯镗的衣袖。 冯镗看向他,眼神很是无奈,过了片刻,他终究是败下阵来,对韩绩说:“我听说,有个名叫‘薛超’的犯官刚刚转押到诏狱?你回去就把他提过来!他身上背着大案子,不是可以等闲看待的,就关在别院,我要亲自看押审问。” “是。”韩绩回答得毫不犹豫,心里头却在冷笑。果然是冯镗身边这个家伙进了谗言,看上去,薛敏倒是抱上了好大的一棵树! 第27章 规矩 直到韩绩走了,冉清流才大大的松了口气。 他对冯镗说:“小师叔,下次有这种事情,您可别吩咐我了,我做不来的!” “怎么做不来?”冯镗浅笑着说,“你刚刚那不是做得挺好的吗?你可别忘了,你是薛敏的靠山,你得把样子做足了!配合我,把这出戏唱好!” “啊?”冉清流领悟到自己似是掉进了大坑里头,可冯镗却显然不会半路放过他。 见他惊诧的样子,冯镗拍了下他的脑袋,对他说:“你那么惊讶干什么?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冉清流摸摸被冯镗拍疼的后脑勺,委屈地说:“我只是不习惯算计旁人。” 他虽然比冯镗大些,但也许是由于冯镗受到道衍那般的教育,比较早熟的缘故,所以,在与冯镗相处的时候,他明显是处于被教导、被管束、被保护的位置上。对冯镗,他理所当然的依赖,也理所当然的用这种委屈的语气坦言自己的想或不想。 这种私下里的交流中,冯镗似乎自来就很少拒绝他。这一次,却罕见的摇了摇头。 冯镗说:“清流啊,庄子曰: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这‘天真’二字,两个解释,一个叫天真,另一个叫无知。这世上绝大多数可以被称为‘天真’的人,都是后者。无知没什么不好,无知就快乐,无忧无虑,多少人羡慕不来。原本,如果咱们一辈子青灯古佛,简简单单的活在庙里头,那我当然愿意让你无知一辈子。可是不行啊!现如今咱们既然走出庙门,趟了这摊浑水,想要全身而退,就不能再无知了!我知道,有很多事情,你肯定会觉得肮脏、残忍、避之唯恐不及、想伸出援助之手。但我跟你说,你也记住我的话,当你还没有权力真的‘法天贵真,不拘于俗’的时候,你就必须要学会,在法天之前,先法人!遵守约定俗成的规矩,直到你可以制定规矩为止。” 冉清流显然不可能情愿,他固执地咬着嘴唇,沉默片刻,突然对冯镗说:“可是,您总有办法的。” 是啊,我总有办法。 冯镗笑笑,脸上满是无奈的表情。就这么一句话,冉清流总能用它把他吃得死死的。 但这次,终究不同了,他对冉清流说:“清流,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我要是真的如你所说,什么时候都有办法,就不会被囚居于此了!我知道,印象深刻的意识很难改变,你性格如此,怕是也不会情愿改变。但是,这一次,就算你要怪我也好,我不能再如从前一样纵容你了。太善良,是要惹火烧身的。今后,你要是再想求我对谁高抬贵手,或是想求我帮帮哪个倒霉至极的家伙,那就必须要等价交换!” “等价交换?”冉清流吃惊的瞪大眼睛。 冯镗说:“没错,就是等价交换!你要求我去救人,救一个,就得拿一件对等的事情来换。是不是等价,由我决定。交换的前提是,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我让你做的事情,你必须给我做好。我觉得满意,你才有跟我提请求的权力。” 冉清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冯镗这般陌生的语气、言辞,在他的印象之中,绝对是毋庸置疑的第一次! 而且,在此之前,冯镗对他的请求,几乎都是有求必应。几时要让他为自己的请求做出过什么‘交换’? 不得不说,冯镗这般陌生的表现,竟让他觉得有些害怕。 似是也察觉到自己有可能吓到了冉清流,冯镗把语气放缓了一些,叹了口气说:“你只要知道,我不会害你就是了。可能有些不习惯,慢慢也就习惯了。人活于世,总要遵守一些规矩的。” 冉清流闷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问冯镗,“什么叫规矩?” 他的语气不太恭敬,俨然对冯镗的这般安排很是不满。冯镗对此却只是笑笑,并没有在意,他秉承着从小到大每一次给冉清流讲解功课的时候那般的细致耐心的态度,对冉清流解释说:“字面的意思,‘规’者,夫之见;‘矩’者,矢之巨。前者,指的是一个人的意见。而后者,指的是强大如离弦之矢可以穿透一切阻碍的力量。这个词语的意思也就是说,当你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的时候,你一个人的意见,就是其他人的规矩。” 冉清流并不想对冯镗顶撞,却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可是,如果一个人的意志坚定、强大到不畏惧箭矢的力量,是不是就可以不遵守被力量制定的规矩?清流懂得,弱肉强食是规矩,可不该因为害怕旁人的规矩,就放弃自己的本心。” 说到底,拗不过来的,还是一个心性和角色的弯儿。 冯镗惯于让心性服从于角色,而冉清流却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惯于让心性优先于角色。 对于他的顶撞,冯镗依旧是一笑而过。他站起身来,指指椅子,对冉清流说:“去,搬回去。” 冉清流不懂冯镗为什么突然中止了和他的讨论,但只当冯镗是听不惯他的顶撞,心里不痛快,于是便还是听话的把椅子归位,随后回到冯镗身边站好。 冯镗随手从书架上抽了两本厚厚的书,递给他。 冉清流双手接了,不明所以。 冯镗指了指门外,吩咐他,“去站着!” 冉清流瘪瘪嘴,心里很委屈,但从小的教育却让他很快释然了。顶撞冯镗是绝对错误的事情,哪怕他有他的原因,措辞上不注意,让冯镗听着不顺耳,依旧要算作是他的错。这种事情,在他看来甚至是约定俗成,没什么好辩解的。 双手平托着书,冉清流站到了院子正中,眼神平视,身子站得端端正正。 冯镗背着手走过来,绕着他转了一圈,对他说:“站半个时辰,然后去休息。知道你不敢耍滑,我不就陪你了。” 冉清流乖巧的答应,“是,小师叔。” 冯镗满意的笑笑,离开前不忘对他说:“今后记住了,这就叫规矩!” 第28章 激将 所谓规矩,说白了就是四个字‘弱肉强食’。 但也许是冯镗做出的解释显然不够一针见血,半个时辰的罚站思考之后,冉清流对所谓的‘规矩’依旧是一头雾水。 冉清流心中想,他服从冯镗的指令,那是因为他愿意。如果他不愿意,强权又怎么能让他低头? 此时的他,丝毫没有领会到冯镗真正的意思。 这世上的变数太多,手握强权的人数不胜数,冯镗在其中,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微薄的力量,已经不足以让他时时处处护佑冉清流安全,更加不可能让他再无时无刻不纵容冉清流泛滥的善良了。他们都是必须要遵守规矩的人,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一夜无事,次日一早,冯镗照例起得很早。 昨晚薛超被韩绩派薛敏送过来的时候,冉清流正在院子里头罚站,而冯镗又说要休息不见外客。于泓九怕人跑了不好交代,只得把人先安顿在自己房中。见冯镗出了屋,才把人带过来。 薛超看上去身体不是很好,面上带着明显的菜色,人模样偏枯瘦,但站得很直,看向冯镗的目光很是不善。 冯镗挥退于泓九,走上前去,“薛大人!昨晚睡得可还好?” 薛超冷冷说:“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三司伶牙俐齿本官不可能屈服,鹰犬严刑加身本官也不可能屈服。到了这里,你也不要以为嘘寒问暖、假作殷勤就有用!不是本官做的,本官绝不会认!” 听了薛超的话,冯镗不禁觉得有趣。 看起来,这还是个硬骨头。 他笑了笑,对薛超说:“既然不认罪,为何被判了斩刑呢?大人可知,若不是你弟弟求冯某救你,你现如今就已经关入死牢,不日就会开刀问斩了!” “不要跟我提那个孽障!”薛超瞪大眼睛,怒气冲冲地吼道:“早知今日他会做鹰犬,我当年就不该将他抚养大!” 冯镗点点头。 看着薛超满脸嫉恶如仇的样子,他说:“好吧,看在你不识好歹、一心求死的份儿上,我成全你。清流!” 冉清流连忙过来。 冯镗指了指薛超,对冉清流说:“你这就把这位宁可自己冤死也要保护幕后黑手的大明第一硬骨头薛超薛大人送回大理寺狱去,跟他们说,薛大人保护幕后黑手的决心已定,亲弟弟都没有幕后黑手在他心中的分量重。锦衣卫无能为力,只能让伏在大明身上敲骨吸髓、磨牙吮血的大蠹虫继续逍遥法外了……” 冉清流站在薛超侧后方的位置,听了冯镗的吩咐,不禁愣了。 好不容易救出来的人,就这么送回去了? 冯镗一见他的表情就知道要坏事,心中一动,当即转身。 薛超见冯镗要走,再联想起刚刚冯镗对他说的话,顾不及其他,连忙反应。只见他虽然手脚上带着镣铐,动作却也不算迟缓,一步上前拉住身子转了一半的冯镗,对他说:“你站住!你把话说清楚!” 冯镗冷笑,“还有什么好说的?锦衣卫奉旨查案,大人不肯配合,包庇罪魁,阻碍陛下肃清官场的脚步。可按照现在得到的罪证来说,大人最多也就是一死而已。三法司黔驴技穷,我手下的鹰犬也无能为力,我还能怎样?正如圣人所言,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 几句话一激将,薛超果然上了钩。他能扛得住酷刑,抵得住诱惑,唯独听不得人家说他这么做是为了包庇‘罪魁’,他连忙说:“你这是说什么话?你不能污蔑我!” 冯镗转回身来,面对着他说:“我怎么污蔑你了?薛大人,你的案子,现在已经由三法司转交给锦衣卫审理了,知道为什么吗?你一口一个鹰犬,又难道真的知道锦衣卫是什么样的地方吗?你只知道,锦衣卫是陛下的眼睛、耳朵,监视朝堂,布控天下。让很多官员失去了基本的自由,晨起上朝要立好遗嘱,以防不测。可当今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亘古罕见的明君圣主!陛下发家于微末之地,自幼是苦日子过过来的!对贪腐,深恶痛绝!你说锦衣卫是鹰犬,好,我承认,锦衣卫的确是陛下的鹰犬。那既然陛下铁了心要惩治贪官污吏,那锦衣卫就说不得要做这一把出鞘见血的利刃!实话跟你说,锦衣卫之所以要把你提到诏狱,不是为了折磨你,也不是为了审出你的什么污点、罪证,而是要利用你,钓出真正扰乱江南官场秩序,鱼肉百姓的罪魁祸首!” 薛超俨然被他说动,想了想,却还是谨慎地发问,“江南官场,大小官员千余人,你们为什么单单找上了我?” 冯镗说:“找上你,自然有机缘巧合的缘由。你弟弟恰巧在我手下做小旗官,而我早就知道,我的顶头上司毛大人受陛下密旨,严查江南官场的巨蠹。我听说你是被冤枉的,而且,可能知道一些内情,所以,我才请毛大人向陛下请求,将你从三法司手中要出来。一则是保护,如果你真的知道重要的内情,那么,我保护你,就是保护这线索。二则是把你握在手上,也更方便调查。之前的事情实在是抱歉,我刚刚执掌诏狱没有多长时间,对于手下约束力度有限,如果冒犯了你,还望见谅。” 薛超点点头,算是接受了冯镗的这番说法,他浅浅露出一丝笑容,对冯镗说:“我本以为此生就要这样虚度,最终草草含冤而死。却没想到,还能有一个这样的机会。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愿意尽我所能帮你!不过,如果让我知道你在骗我的话……” “懂!我懂!”冯镗笑笑,“大人是不怕死的,也不怕受刑,我拿你没办法,怕了你了还不行?大人请吧,带着这么重的镣铐,站着说话,你不怕累,我看着都觉得累。走,咱们进屋去,泡壶茶,有什么事情慢慢说。总归这么大的案子,不是三言两语讲的清楚的。” 第29章 要命的饭局 冯镗将薛超请到中堂间,两人落座,冉清流端上茶来。 然而,直到冯镗伸手请薛超喝茶时,也丝毫没有要为他取下镣铐的意思。 即便是薛超这般耿直的人,也不禁觉得奇怪。 冯镗问他说:“我听说,你是在绍兴府会稽县主簿任上被人栽赃,含冤入狱?你做主簿多长时间了?” 薛超看看手上的镣铐,对面前这位年轻的锦衣卫总旗不禁觉得有些琢磨不透。 冯镗看到他的眼神变化,解释说:“哦,薛大人,不是我不愿意给你取下这些刑具,实在是我对这个案子还并不了解。我这个人呢,有些毛病,好也不好。你呢,冤不冤屈,我不清楚,所以,到现在为止,我只能把你当做犯人对待。当然,你是犯官,和普通的犯人又不同。所以,我对待你,也有不同。这么解释,薛大人能理解吗?” 薛超笑了笑,看向冯镗的眼神不觉间发生变化,“你这个人,倒是真的很不同。你刚刚问我,我做主簿多久了?其实没多久,从上任到罢职,不过是三个月而已。” “三个月……”冯镗点点头,心中盘算。 三个月,够干什么的? 一个官员,三个月足够腐坏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但如果是一个不肯腐坏的官员,三个月,应该不够他了解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冯镗皱皱眉,虽然开端并不好,但他不打算就这么放弃。于是,他又问,“薛大人,我还听说,你是被人栽赃陷害才以贪墨入狱?那么,你到底是有没有贪墨过?又是怎么被人栽赃陷害的?不管有无证据,你说说,我听听。” 提起正题,薛超显然义愤填膺起来,他攥攥拳,眼中闪烁着怒火,愤愤不平地低吼,“想我薛超,幼承庭训,饱读诗书,平生最看重的不过是名节二字!那群丧尽天良的家伙,竟然想方设法,污我名节,着实可恨!” 冯镗听了,眼神微动。薛超顾左右而言他,冯镗已经感觉到了。而按照冯镗的想法,如果薛超真的是被冤枉的,那他大概会直说他没有‘贪墨’,而不是说这一通废话。个中情节,冯镗心中暗自有了计较。 薛超说完那一番话,迟迟不见冯镗回应,眼中的愤恨渐渐消退,困惑地看向冯镗。 冯镗也正看着他,看到薛超的精力终于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他才问,“薛大人,你应该是没太听懂我的话,我是问你,你到底有没有贪墨过?还有就是,你口口声声被人栽赃,有没有什么证据。” 薛超的脸色晦暗下去,过了片刻,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回答说:“贪墨自然是贪墨了的,但那并非是出于我的本意。” 薛超说着,给冯镗讲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 按照他所说,他的贪墨事实,来源于他到任第三个月的一次接风宴。 作为主簿,他是县衙末等的官,一直以来,却对上司表现出了刚正不阿的态度。哪怕是知县找他吃酒谈心,他也一律回绝。但那一次,却有所不同。 会稽县那时遭灾,连日暴雨,春水猛涨,不少百姓流离失所,朝廷因此下拨了赈灾款项。为了能够把每一两银子都用在刀刃上,薛超极力在知县面前据理力争,最终得以揽下了差事。 经过连月奔走,薛超把差事办得极为妥帖。骤雨初歇,天气转晴。百姓基本上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救灾的银子甚至还在薛超的精打细算之下剩下很少的一部分没有用完。 得知此事的上级衙门绍兴府很快便派下一名同知,到会稽县来检查赈灾工作,同时也是表彰一下薛超的办事能力。 虽然同城办公,但照理来说,上官下来检查工作,下级衙门还是要招待一下的。但是,考虑到刚刚遭过灾,县衙准备的接风宴并不铺张,只是简简单单刚够吃的菜色,外加上一坛绍兴本地的酒。 薛超本来是照例要拒绝的,但是,知县难得好脾气的对他解释,说那位同知一向官声不错,是位好官。更何况,本来就是下来看你薛超的,你不露面算什么呢?如果你说铺张浪费不对,可这次并不铺张,你也该满意了吧? 种种原因结合在一起,薛超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答应吃那顿酒。 酒桌上,不喝酒需要一千零一个理由,让你喝酒却只需要一个理由。薛超这个酒桌新丁在一群酒精考验的老战士们的围攻之下,终于勉强喝了不到一两酒。结果,不胜酒力的薛超就这么喝醉了。 第二天一早,他是被衙役硬生生摇醒的。睁开眼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放亮。 衙役急吼吼地对他喊:“薛主簿,快别睡了!赈灾的账目出了问题,冯同知在大堂大发雷霆,叫您马上过去呢!” 薛超被他的话惊醒了,更衣都来不及,草草扯了件能见人的衣服披上,边跑边穿,到大堂的时候,还是被冯同知的怒火吓到了。 “我是平生第一次,被人那么振振有词的指着鼻子痛骂!”提起当日的事情,薛超依旧恼怒地脸色涨红,“他说,我的账目上记载的数字有出入,不多不少,整整少了一个零头。” “一个零头是多少?”冯镗追问。 薛超回答说:“六十两。” “哦?”冯镗挑了下眉毛,笑笑说,“恰好六十两?” “正是。”薛超回答说:“当日赈灾,一共剩余白银一百一十两。我记得很清楚,因为赈灾接近尾声,没有什么必须要花钱的地方了,所以,就连同账簿细目,全数上缴县衙了。” 冯镗不解,“那怎么会差出六十两呢?难不成是知县挪用了这部分银两?” “却也不是!”薛超说,“若是知县挪用了我上缴的赈灾银两,我还可以有话可说。但是……冯总旗,你有所不知啊!我明明记得账簿上我算得清清楚楚,是一百一十两纹银,可到了同知手中,却不知为何,变成了一百七十两!” 第30章 疑点重重 六十两的差额,在后世估计不会怎么样。 但这是大明,是洪武皇帝治下的大明。官吏受贿枉法者,脏一贯以下杖刑七十,每五贯加一等,至八十绞;监守自盗仓库钱粮等物者,脏一贯以下杖刑八十,至四十贯斩;官吏贪污至六十两银子以上者枭首示众,并处以剥皮之刑。 六十两银子,足够扒皮了,而且,扒皮不是一个虚词,是真的! 如果不是薛超一直在喊冤,不停地要求上诉,而且,赈灾那件事情,他的确做的不错,否则的话,他怕是早就被剥皮实草,以警后人了。 而让冯镗有些搞不明白的是,他还没有听懂,纸面上的数字变化,为什么会让薛超差点儿丢了性命呢? 薛超看出冯镗的困惑,解释说:“当初赈灾,为了确保每一文钱都不浪费,我是精打细算,一文钱都不敢乱花用。所有的账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在纸面上。连同剩余的银子上缴之前,我核对的清清楚楚,绝无错漏。那日,看到账目上那‘一百七十两’的剩额,我起初是一口咬定,有人篡改了我写的东西。” “嗯。”冯镗点点头,问他,“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薛超说:“我觉得是有的!可惜,没有证据!当日,我当着县衙所有人的面,把那本账册从头至尾亲自核对了一遍。结果,却让我震惊。花销太过繁复,我不可能记得所有的细目,大差不差的数字倒是知道,但记忆中却没有确切的数字了。经过一番计算,账目竟然没有任何的问题!最后确实应该是一百七十两的剩额,但我也说了,我记得很清楚,就是一百一十两,多一文钱也没有。” 冯镗说:“所以,你觉得是有人篡改了你的账目!用以栽赃陷害你?可是,当日上缴银子,应该是有凭证的吧?你为什么不拿凭证对峙呢?” 薛超说:“当日交银,的确是留有凭证的,那凭证还盖了县衙的大印!我一直贴身保管,从未离身过。那凭证上的字写得清清楚楚,却于我极为不利!上面写的是:已缴剩额赈灾银共计一百一十两。冯同知说我私吞了那六十两纹银,定要我交出来。可是,我一年的俸禄才多少?家中都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银子。更何况,不是我拿的,我要怎么交出来?” 冯镗点点头,“听上去,你似乎真的是被冤枉了。” 薛超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当日,我被冯同知扣押在大堂,衙役去我的住处搜查,从床下搜出一只小箱子,里面正正好好,就是六十两官银!” 嗯,这就是人赃并获了。 冯镗问他,“人赃并获,该是要逼你伏法了吧?” “那是自然!”薛超说,“冯同知当日就将我投入府衙大牢待审,先是来跟我谈条件,提的还是老事情。关于他们想要贪墨税粮的事情,我刚刚到任的时候,就听知县讲过了。当时我严词拒绝,还痛骂了知县一番,要他幡然醒悟,不然我就要去检举他!他当时似是怕了,之后就再没有提过。这次被冯同知旧事重提,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是一伙儿的。” 冯镗听着,点了点头。软的不行,自然上硬的,无可厚非的流程。 薛超说:“我是软的也扛过来了,硬的也扛过来了。这么久的时日,我唯独想不清楚的,就是我那本账。我的字迹,旁人不认得,我自己却绝不会弄错。如果是作假,我当然能看得出。可是,连我自己都察觉不到有什么问题,那怕就是真的有问题了!” 冯镗脑子里回转着薛超说过的话,半晌,他问道:“薛大人,那么,也就是说,你现在也只是怀疑,而没有任何的实证,能够证明自己被冤枉咯?” 薛超说:“若有实证,我当不会是如此下场。” “嗯,好吧。”冯镗点点头,朝院子里叫,“于泓九!” 冯镗很少越过冉清流直接喊人,于泓九吓了一跳,连忙跑进来。 于泓九弓着身子朝冯镗行礼,“冯爷!您吩咐。” 冯镗说:“带着这位薛大人去休息,这几日你负责把他看好。别让他不小心走丢了,也不要在饮食起居上委屈了。去吧!” 于泓九得了吩咐过来请薛超,薛超看看冯镗,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便跟着于泓九离开了。 等他们二人离开中堂间,冉清流才走过来。 冉清流问,“小师叔,您看,他像是被冤枉吗?” 冯镗说:“人心隔肚皮,不能全信,也不能全不信。至于什么该信,什么不该信,就要考验看人辩色的功夫了。薛超这人,给我的第一感觉是可信。但是,他说的话里头,也有疑点重重,我还得琢磨琢磨!” 冉清流说:“不然,您起一卦算算?” 冯镗挑起一边眉毛看他,“你是真忘了我的规矩,还是故意的?” 冉清流吐吐舌头,怂怂的缩了缩肩膀。 冯镗瞪他一眼,斥道:“讨打!” 冉清流低头不敢说话。 冯镗的三条规矩中,有这么一条,就是‘凶徒歹人不算’。这句话有两种解释,一个是明知道此人穷凶极恶,就不帮他算,因为算准了、帮他避了祸就相当于是助纣为虐。另一个,就是不算案子。庙堂是庙堂,江湖是江湖,牵牵扯扯是最忌讳的事情。算罪犯,一旦被人发现能算得准,日后必然牵连官府,麻烦不断。 冯镗是个喜欢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的人,虽然现在进了锦衣卫,他算卦的规矩还是要严格遵守的。不然,试想,如果让毛骧知道他利用方术算准了罪犯,那他每天就不用干别的了,抱着五行八卦给毛骧算罪犯方位就能活活累死他。所以,这条规矩,他万万不能破!不破规矩,就能跟毛骧说,破了就不准了之类的搪塞之语,让他得以转圜。 不过,眼下这案子,似乎又没了突破口。 他沉吟片刻,吩咐冉清流说:“去买坛酒,炒两个菜,我中午要喝两盅。” 第31章 案件分析 冯镗酒量不错,迄今为止还没喝醉过。 来到京师之后,喜欢上了西关街一家小酒馆酿的江南春。觉着醇香适口,余味绵绵。他几乎每顿饭都离不开酒,但酒量高,酒品也好,称得上是小酒怡情。但来到锦衣卫之后这一段时间以来,或许是心情的原因,他就没怎么碰酒了,今日说要,冉清流赶忙到街上给他买回来。 一道炒豆腐,一叠酱鸭子,前者是冉清流炒的,后者是从街上带回来的。京师惯吃鸭馔,酱鸭子也是其中的一道特色菜,摆在桌上油亮亮的,蛮好看。 两道菜上了桌,开了坛子在碗里倒上酒,冉清流去书房请冯镗。 冯镗在桌边坐下来,冉清流坐在他身边,端着碗白米饭,闷头怼着那盘炒豆腐吃。 冯镗瞥他一眼说:“敢情我欺负你了似的,看你这日子过得,跟在庙里有什么不同?赶明老头子回来了,非说我欺负你不可。” 冉清流冲他笑,劝他,“小师叔,您少喝酒,师祖都说了,酒色财气不是好东西。” “呸!”冯镗对道衍的说教,不管心中如何作想,嘴上永远是保持着一副嗤之以鼻的态度,“你难道就没有听说过,‘世上无酒不成礼,人间无色路人稀;民为财富才发奋,国有朝气方生机’吗?酒色财气都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奔头儿?就算是老头子,自诩得道高僧,不还是放不下一口英雄气吗?” 冉清流听冯镗放歪理,连忙投降说:“好好好,我是说不过您!” 冯镗不再理会他,独自斟饮,等冉清流吃好了起身收拾碗筷的时候,才见他菜没吃几口,酒却下去了半坛。 冉清流索性重新坐下来,看着他那若有所思的目光,轻声问,“小师叔,您还在琢磨薛大人的事情吗?为什么不再叫他来问一问?” 冯镗摇头回答说:“他是几乎死过一次的人了,无论是三法司,还是韩绩,于刑讯一途,他们软硬兼施的本事,都比我要高。我问他,他想说的自然会说,不想说我逼他估计也不会有什么用处。至于前后对照,对他而言也不管用。这番话不知他说过多少遍,谎话说三遍,自己都当真。再问他,估计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索性不问。” 冉清流说:“那如果不问他,您如何断案?” “这你就不懂了吧?”冯镗说,“虽然他的话有真有假,但还是可以推测出一些东西的。” 冉清流认真地看着冯镗。 冯镗讲给他听,“你看哈,这头一处!围绕着此案的关键人物,他提到了三个。其一是会稽知县,其二是绍兴府姓冯的同知,其三就是他自己,时任会稽县主簿的薛超。这三个人,生平履历,为人性格,我都还不是很清楚。他的话里头线索不多,这是其中一个。” 冉清流点点头,“那第二处呢?” 冯镗说:“第二处则是作案手法!据薛超交代,他为人细致,怕出错怕出错,所以记账很细致,细枝末节都记载的清清楚楚,罗列出一本账簿。他说,同知拿给他看的账簿的确是他的,但上面记载的内容却有所出入。主要表现在末尾剩额的部分,多了整整六十两。” 冉清流插话问冯镗说:“他自己写的账簿,怎么会不知道上面记了些什么?哪里有错,他自己难道看不出吗?” 冯镗摇摇头说:“并非是他看不出,实际上,他一打眼就看出来,账目是有问题的。他不是脑子有问题,他也记得很清楚,自己在末尾算出的剩额是一百一十两,偏偏到了人家那里就变成了一百七十两。但问题在于,他自己亲自算了,账目完全对得上。” “这会是为什么?”冉清流觉得奇怪。 冯镗瞪了他一眼,叹着气摇头。 冉清流说:“小师叔,我……我怎么了?” 冯镗弹了他脑袋一指头,对他说:“你还敢问我怎么了?我是白教你了!薛超那样的家伙,脑筋是直的,不知道拐弯儿。他弄不清楚也就算了,你都弄不清楚吗?这么简单的添笔都想不到,你吃浆糊长大的?” 冉清流依旧没折过弯儿来,冯镗用手指蘸着酒,在桌面上写下一个‘一’字,随后添了一笔,变成了个‘七’字。 冉清流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可是,自己的字被人改动过了,他难道看不出?” 冯镗说:“未准是看不出,也未准是他真的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没有想到这一茬儿。但是,关键也就是我刚刚讲的那样,前后账目一致,他也不知道哪里出错了。你想啊,他为人小心谨慎,针头线脑都要记载上去,零零散散几两几两的花销多了,等闲没谁能全部记得住。他能看得出一字被人动过,那是因为他对这个数字记忆深刻。那前面记得不真切的数字呢?那么多的数字,人家有心为之,他能看得出哪一个被人改动过吗?” 冉清流点头,“您这么一说,那倒是真的不怎么好看出来。” 冯镗说:“这不就对了吗?这样,他就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账簿被人改动过了。而之后,在他卧房床下找到的那六十两银子,就坐实了他的贪赃罪!这案子被设计的环环相扣,解开一环,就环环皆开,但若是缠在一起,还真不好找到突破口。” 冉清流若有所思的琢磨片刻,忽然问冯镗说:“小师叔,那就现在看来,不是没有办法给薛超洗脱罪名了吗?” 冯镗看向他,“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帮他洗清罪名了?” 冉清流顿感奇怪,“您之前不是答应了薛敏……” 冯镗哼了一声,“我只答应他把人弄到诏狱来,事情我已经做到了。至于要不要给他兄长洗清冤屈……我还不知道他这哥哥到底是干净还是不干净呢!左右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急的什么?你吃饱了就去给我研磨,我要写封信给老头儿。” 第32章 召见 这是一个车马很慢、书信很远的时代,寄信其实是一件费时费力极为麻烦的事情。不过,有些时候,信还是必须要写的。比如现在的冯镗,虽然极为不想和老头子有什么联系,但没办法,有件事情他得和老头子商量一下。 信很快就写好了,他不是喜欢在信里头长篇大论的那种人,晾干了字迹,把信纸折好,塞进信封中,封缄妥当。 冉清流连忙接到手中,问他,“小师叔,要怎么寄出去?” 怎么寄出去?这真是个好问题。 冯镗想了想。 他身为官员,也可以用驿站假公济私。但他是锦衣卫总旗,执掌诏狱的司狱,说白了,皇帝养的众多鹰犬之一。他们这种人,最忌讳的就是和大臣有瓜葛。更何况,这封信是要送到北平燕王府的。和王爷瓜葛,那就更是不能被容忍的大错了。 思来想去,驿站肯定是不行。这么远的距离,莫说鸽子找不到路,再加上他本就不会玩儿鸽子,飞鸽传书也用不上。至于着人去办,他院里能差遣出去办事的总共就两个人,缺了哪一个都太惹眼了。 思来想去,他只得吩咐,“你去外面找去北平府的行商,给些银子,拜托带过去。” 冉清流出去办事,冯镗有些发愁的摆弄着手里头的笔。 托行商寄信,这是个比较费钱又不安全的寄信方式,冯镗有意隐瞒自己和北平府的联系,这个方式,可一不可再。如果要保证安全,最好还是找一个亲信的信差,但从外面招揽人手,难免会引起毛骧的警觉,太扎眼。 琢磨了许久,直到冉清流办事回来,冯镗都没有能够想出一个妥帖的办法,也只能是把这个难题暂时搁置下来。 接下去的几日,冯镗过得挺无趣,又开始过起了每日看书晒太阳的日子。转眼与韩绩约定的时间就到了,若不是冉清流盘算着日子,跟他提了一句,他怕是都要忘到脑后去。 想起了十日之约,他却不急着去检查韩绩的工作情况,反而朝冉清流要韩绩交上来的每日报告。出乎意料却又应当在意料之中的是,韩绩这次的报告竟然完成得很好。 冯镗仔细翻阅了十天的报告,对于纸面上的内容,他并不关心,左右不过是一些隔靴搔痒、无病呻吟的东西,没什么好看的。他关心的是上面的字迹,到底是谁写的,这个,对于他而言是相对重要的事情。 仔细把这些字的神骨记在脑海中,冯镗叫过来冉清流,吩咐道:“去告诉韩绩,下午,我要考察他的办事结果。五个小旗官必须都来,不能有一个缺席。” “是。”冉清流答应一声,又问道,“您是要去诏狱那边吗?需要韩绩做什么准备?” 冯镗说:“不必,我不愿意去那边儿,血糊糊的,没得平添了晦气。到时候,叫他先过来,我自然告诉他要怎么检查。” 冉清流点头说:“是,我这就去跟他说。” “哎,慢着!”冯镗叫了他一声。 冉清流连忙停住脚步,回头看冯镗,冯镗问他,“你有几日没跟薛敏联系过啦?” 冉清流低头盘算。 冯镗恨铁不成钢的打手边随手扔了个果子过去,正砸在他怀里,他忙不迭低头接住,满目无措。 冯镗说:“多呆一会儿再回来!韩绩那边传句话就是了,把薛敏拉到无人处,聊聊家常也好,多谈一会儿再回来。这么多时日不见面,有心人怕是都要觉得薛敏‘失宠’了呢!” 冉清流知道他提的还是要他给薛敏做‘靠山’的事情,万分不情愿接受这个任务,却又不敢违逆冯镗的意思,可怜巴巴看了冯镗一会儿,见冯镗不搭理他,只得垂头丧气的办事去。 冯镗看他走了,才抬起头来,嘴角挂上浅浅的笑容。 他已经发现了,很多事情,冉清流并不是做不好,而是根本不想做,没有动力去做。但身在此处,被自己牵累,冉清流势必早晚会被人发现是自己的软肋。 软肋这种东西,都知道是累赘,但是哪个人能没有呢?冯镗也只能让冉清流尽可能的多接触一些这些事情,多长进一些,起码有些自保的能力吧。 冉清流倒真是听话,这么一去,一直磨蹭到过了晌午才回来。午饭是于泓九烧的,冯镗对于饮食并不挑剔,有什么吃什么,也不怎么计较好坏。吃过了午饭,就躺在正屋檐下的逍遥椅上睡午觉。 冉清流是把人带齐了过来的,五个小旗官跟在他身后进了角门,眼见冯镗在休息,就没敢通禀。这一等就是两刻钟,冯镗悠悠醒转,冉清流才走上前。 “小师叔,人都到了。” 冯镗坐起身,朝着站在角门附近的小旗官们勾勾手指头,“都过来吧,就你们五个?我履任时日不短了,今日才算是见全了。有两位我认识,剩下的,介绍下自己吧,都叫什么名字?” 韩绩下意识地往身后看了一眼,一个身材较魁梧的小旗官躬身道:“卑职梁运兴,见过大人。” “嗯。”冯镗点点头,指了指站在梁运兴身边的一个,问他,“你呢?” 那人回答说:“卑职杜冬林,见过大人!” 冯镗又点头,看向最后一个,那人自觉地行礼,回答说:“卑职李淮,见过大人。” 冯镗的目光在几个人脸上扫了一圈,眼神最终落在韩绩身上,他说:“我看了你最近的报告,虽然尚未尽善尽美,但能做成这样也不错了。算你过关,之后就不用再写了。” 韩绩连忙说:“是,谢大人。其实,这都是大人教导得好!卑职也只是按照大人之前的教导细心做事,每日详细报告而已。” “嗯,能听话,能尽心,这就不错。”冯镗对他表示肯定,目光越过他,落在梁运兴身上,“你字写得不错。” 几个人同时愣了下,韩绩眉头突然皱了皱,意识到在冯镗面前,连忙敛目,假作镇定,心里头却翻江倒海。冯镗把他的表情看在眼中,对着梁运兴微微笑着。 一时间,梁运兴是站出来也不好,不站出来也不好,场面一度尴尬。 第33章 见罪囚 冯镗其实不过是诈一下而已,谁知道,就一下诈了个中! 当然,他这一诈也并非是胡乱诈的。 字迹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如何,面相一样也可以。冯镗只看了字迹,就能判断出,这个人是性格比较低调、细致、谨慎的。而看梁运兴的面相,恰好差不多。 当然,无论是字迹,还是面相,都是只能看出一个大致的方向,相像的人还是比较多的。但是,恰巧也是小旗官,恰巧被韩绩重视,又恰巧符合这个性格,种种恰巧结合在一起,或许也就不是恰巧了,所以,才有了冯镗的这么一诈。 被上司责罚,并不是一件很值得宣扬的事情。冯镗明知道韩绩不识字,却偏偏要他写下来,那他只能求助于人。但求助于人,也只能是暗地里求助,才能保证自己不那么尴尬。所以,起码在韩绩和梁运兴眼中,这件事情上是隐秘的,但现在,却被冯镗问都不用问,当面就抖了出来。 冯镗这办法不是人人都学得来的,更不是人人都理解得了的,看在韩绩、梁运兴的眼中,无疑就是给他们一个‘你们被监视了’的暗示。 冯镗还看着梁运兴,梁运兴不得不站出来说话。 梁运兴说:“大人谬赞了!卑职不过幼时读过几年的私塾,略通文字而已,当不得大人的夸奖。” 冯镗笑笑,便不再追问此事,而是对韩绩说:“之前,我跟你说过,给你十日的时间,整顿诏狱,你做的如何了?” 韩绩回答说:“回大人的话,十日的时间虽短,但大人吩咐的事情,卑职没有敢不尽心尽力完成的。诏狱内所有囚徒已经按照大人您的吩咐重新分了监舍,规矩也已经立下了,他们也大多都是蠢笨的人,学东西慢。卑职如大人您所言,施以教诫,才让他们勉强安分了些。” “嗯,不错。”冯镗点点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嘛。大牢就得像个大牢的模样!韩小旗替我代管时日也不短了,我今天再给你们当面说一次。他是代管小旗,在诏狱代表的就是我。谁若是不服他的调遣,就是不服我!当然了,你们都是小旗,有什么不同意见,还是可以提的。你们之间解决不了的问题,也可以找我裁决。” 韩绩听前面觉得很顺耳,听到后面,心里头却不禁打突。这不是给了这几个人到冯镗面前嚼舌根的机会吗?当然,冯镗在前,他不敢说,只能忍下。 冯镗说完这些,问他说:“你说规矩都立下了,我就信你,不急着看。你且先跟我说说,有什么难处没有?” 韩绩愣了下,连忙回答,“卑职不敢叫苦!大人的吩咐均是合情合理,卑职只有听从,绝不敢推脱。” 冯镗笑笑,“你误会了!我是说……算了,我问的再直接一些吧。洪武元年,朝廷下旨,凡罪囚,其枷锁常须洗涤,枕席常须铺置,冬设暖匣,夏备凉浆。没有家属或是贫困不能自给的,日给仓米一升,冬给绵衣一件,夜给灯油,病给医药。这些,都需要钱。在这些问题上,你有没有什么难处?” 韩绩的反应有些懵,身为看守诏狱的锦衣卫小旗官,他从未想过,居然还会有人关心这些朝廷写在纸面上的条款有没有被用在罪囚们的身上。他心中想,索性是永远都出不去的人了,以这些人犯下的罪孽来看,估计也不会有亲属愿意来探监。既然如此,何必把钱粮浪费在他们身上呢? 冯镗看了他的反应,大致就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叹了口气,对他说:“我早跟你提过,这些人我是有用的。你不把他们照料好,怎么能用得上啊?之前算是我没有提点过你,今后不许再如此了。该添置的要添置起来,钱不够就说话。懂了没有?” 韩绩一点儿都不懂,但不懂不代表他不会装懂,听了冯镗的吩咐,他答应说:“是,大人,卑职明白了,今后一定办好。” “好。”冯镗对他表现得比较宽容,见他答应了就不再说,吩咐道,“行了,花名册拿过来,照着名单,一个监舍一个监舍,带过来我看看。” “是。”韩绩连忙答应。 实际上,按照他做好的准备,是冯镗亲自去诏狱看。但冯镗显然对诏狱不待见,自打来了之后,就只去过那一次。听闻冯镗要在别院见罪囚,他连忙安排手下的小旗官带人去押囚犯过来。 不得不说,他教的还真好! 不管是严刑峻法,还是其他的什么手段。总之,当锦衣卫们押着囚犯过来的时候,这些囚犯没有带重枷,而只是在手上、脚上带着轻镣,自觉地排成一列,低垂着头,一个跟着一个往前走,静静地,除了镣铐和衣服布料的摩擦外,没有其他的声音。 “转过来!”那个名叫杜冬林的小旗官命令道。 囚犯们立马转身面朝着冯镗的方向,生恐慢了一点儿似的。转过来之后,不用吩咐,就垂眉低首一个个服服帖帖的跪在了地上。 冯镗坐在檐下看着,点点头,“不错!十日能教成这样,也是有本事的。” 韩绩笑着对冯镗躬身,“卑职不敢当大人夸奖,卑职需要改进的地方还有很多,请大人教诲!” 冯镗没有分心去‘教诲’他,而是从左之右、又从右至左,将面前跪成一排的十个罪囚打量了一圈,随后站起身来,背着手走下台阶,在罪囚们面前转了两圈,这才说:“你们这些人,都是各省押解到京城的罪大恶极的罪囚,证据确凿。论罪,把你们各个千刀万剐都嫌轻!不过嘛,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官尚不缺你们这一口粮食。当然啦,就算粮食多,也不能肆意浪费。所以,谁能给我一个理由?给我一个赏给你们这口粮食的理由?” 下面的罪囚显然是吃足了苦头的,即便是让他们困惑不已的问题,他们也不敢四下交换眼神寻找答案。场上寂静下来,半天,没有一个人回答。 第34章 回答 眼看着罪囚们低垂着头,不言不语。 冯镗笑了笑,把玩味的目光投向了韩绩。 韩绩顿时慌了,他对着那一排罪囚,大骂道:“一群该死的混账!都聋了吗?大人问话,不知道要答吗?” 无话可说,却让他们如何回答呢? 冯镗眼看着韩绩就要当场发飙,才抬手拦了一下,吩咐说:“罢了,杜小旗,把这些人带下去吧,去带下一个监舍的过来。” 杜冬林连忙应是,下令叫罪囚们起身,照着原样排成一列,他带着这些列好队伍的罪囚回诏狱那边去。 冯镗走回阶上,韩绩追上前,站在台阶下对冯镗解释说:“大人息怒!这些罪囚,九成都是不识字的,没学过圣人之学,不懂规矩。卑职一定对他们严加教诫,保证他们再不敢犯这问话不答的错误。” 冯镗瞥他一眼,不屑地说:“他们没读过圣人之学,你就读过啦?他们不识字,你就识字啦?学规矩,需要懂这些吗?” 韩绩汗颜,急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冯镗说:“我都说了嘛!你规矩交的不错。不答话也不怪他们,不知道就不说嘛,不说假话没什么错。不过,这个问题,我还真是很想知道。所以,你听着,诏狱里面所有的罪囚,凡是答不上这个问题的,还有答上了却不能让我满意的,一律从现在起,不给饭吃。” 韩绩答应说:“是,卑职遵命。只是不知,大人想饿他们几顿?” “饿几顿?”冯镗用一种满是惊讶的眼神看着韩绩,“他们都想不出我给他们饭吃的理由,我又为什么要给他们饭吃?一日不知饿一日,十日不知饿十日。要是饿死了都不知,那就是活该饿死。” 韩绩顿时瞠目结舌。仔细想来,即便是问他这个问题,他也未必回答得出来吧?好在,冯镗看来今日是不打算为难他们这些狱卒的。 罪囚十人、十人的被带上来,又被带回去,期间也有那么一两个人壮着胆子回答,却始终没有得到让冯镗满意的答案。 坐在逍遥椅上的冯镗大大的打了个哈欠,眼角余光扫了眼第七队跪地的罪囚,连问话都懒得了,给个眼神,示意冉清流替他问。 冉清流听了那么多遍早就背下来了,上前照着冯镗的原话说了一遍,隔了几瞬,下面响起了声音。 “回大人,小的知道。” “嗯。”冯镗懒懒的应了一声,声音若有若无。 韩绩看了冯镗一眼,低声催促那罪囚,“快说!快说!” 罪囚低头跪着,回答说:“回大人,朝廷律法规定,凡罪囚贫寒不能自给者,日给仓米一升。大人应当遵从律法,所以,应当给小的粮食。” “又一个跟我谈律法的。”冯镗笑笑,动动指头指挥冉清流,“跟他说,我怎么说来着?” “是。”冉清流应一声,对那罪囚说:“大人说,你一个罪囚,还敢跟大人谈什么律法?既是知法犯法,那就更该死了!再者说,你可知诏狱是什么地方?不是教化改过之所,而是待死之地。你们在大人的眼里,早该是一群死人了。对死人,没什么律法可谈!” 冯镗说:“你听了?还有话说吗?没有就带下去……” “慢着!”罪囚一听要被带下去就急了,连忙喊道,不自觉地跪着朝前面挪了半步。 杜冬林一见,眼神便是一厉。手向腰间一摸,抖出鞭子来,狠狠地一皮鞭抽在他身上。把他抽得一声惨嚎,杜冬林骂他道:“跪回去!没规矩的东西!惊了大人,要你的狗命!” “哎……”冉清流嘴里刚出了个音儿,准备出口的话就被冯镗一脚踢回了肚子里。 他揉着被踢疼了的地方,转头委屈地看冯镗。 冯镗警示地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许多言,朝着杜冬林摆摆手。 不远处,那罪囚丝毫不敢顶撞,强忍着疼跪起来,似是也知道,留给他说话的机会并不多,见杜冬林收了鞭子退后,连忙就说:“回大人的话,小的们干犯国法,罪该万死,可小的们活到如今,就说明都还不想死!大人若想小的们死,小的们断无生的机会。大人有此一问,也就是想留着小的们这条命了。所以,大人该给小的们一口吃的。” “嗯?”这话倒是没人说过,冯镗直起身子,看向他,问他说:“那你说,我为什么会想留你这条命?” 是你,而不是你们。 罪囚犹豫了一瞬,壮着胆子抬起头来,眼神定了定,回答说:“小的虽是罪囚,但有手艺,能为大人所用!” 冯镗盯着他看,许久许久不曾移开视线,久到那罪囚原本坚定的目光渐渐变得迷茫、畏惧,头一点点的重新底下,再不敢抬起。 冯镗忽然笑了一声,“这个先留下,其余的,带回去吧。” 罪囚猛然间抬头,眼神中爆出的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狂喜。 冯镗又半躺了回去,罪囚依旧被一队一队被带进来,但却没有再能让冯镗提起兴趣的人。等到所有的罪囚都在冯镗的眼前过了一遍之后,冯镗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对韩绩说道:“一会儿去街上找一家酒楼,定一桌好一点的酒菜。待会儿若是他还回得去,就赏给他吃。你们几个散了吧,该当值当值,该休息休息。这个人先撂在我这儿,晚一些,我再派人把他送回去。” 韩绩等人不敢有异议,唯唯诺诺的退下去。 冯镗来到罪囚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这个人自从被单独拎出来,就一直跪在一旁。时间不短了,但冯镗几次注意他,他却一动都没有动过。即便是此时冯镗走到他的面前,冯镗很确定,这小子绝对已经注意到自己走到他面前了,却依旧没有动。 这是不正常的情况!即便他跪的很好,但这种情况下,人总会不自觉地微调自己的姿势,以求表现得更好,更完美。但这罪囚没有,也就说明,他一直把神经绷紧着,根本没有敢懈怠放松过哪怕片刻,而且对自己的恭敬姿势很有信心。 第35章 一字三解 冯镗背着手,绕着罪囚转了两圈儿,问他,“你很聪明。”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罪囚低着头说:“小的不敢,小的这条命都是大人的,小的在大人面前,不该,也不敢聪明。” 冯镗笑笑,对他说:“把头抬起来。” 罪囚听话的抬头,冯镗仔细打量了他几眼,忽而觉得这人有点儿熟悉。 他问,“我见过你?” 罪囚连忙说:“大人记性真好!小的与大人确实是有一面之缘。” 冯镗这才确认了自己所记无误。这个人,他的确是见过的。 当日他被冉清流央求着去诏狱制止那个空降官滥用私刑,从空降官手下救下来一个罪囚,还帮他找了郎中医治。这罪囚当时满脸血污,冯镗看得不是很真切,也没怎么仔细去看,只觉得体型身量与面前这人无异。既然见过,那必然就是当时的那个濒死的家伙了,看起来,恢复得还不错。 冯镗说:“我差点儿没认出你来,你且起来吧,外面有些凉了,进来回话。” 走到屋里头,冯镗在中堂间坐下,冉清流给他端了茶。罪囚得了准许不用跪,但也不可能有位置坐,只站在地中间,等着冯镗垂询。 冯镗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罪囚回答,“回大人的话,小的名叫孙卯。” “哦?”这个名字倒是不常见,冯镗想了想薛敏给自己整理的花名册,想起了这个人。他点点头说,“你刚刚说,你对我有用?有什么用?我倒是不知道,你一个小小的囚犯,能对我有什么用?你还说,你有手艺?有什么手艺?” 孙卯不知何处来的胆子,他没有正面回答,反而说:“大人,小的听说您会算卦?您不如算一算?” 冯镗愣了下,随后便笑了,“你这家伙,胆子倒是不小。我现在把你的小命攥在手里头,你还敢跟我开这种玩笑?” 孙卯说:“大人明鉴,并非是小的胆大包天,实在是小的无路可走了!当日小的险些被打死,是大人救了小的。可救了之后,就再没有理会过小的。小的在狱中虽是得到了诊治,可伤势不要命了之后,近日的刑责丝毫不见减少,日子过得生不如死!小的不想死,小的还想活!小的不敢揣测大人什么心意,只想知道,大人到底有多大本事,是否真的像狱中传的那样,能预知祸福吉凶。若大人真有这个本事,小的便将您当做救命稻草,今后听凭差遣,一身本事不敢稍藏。但若大人没有这个本事,小的也只好听天由命,当死则死了。” 冯镗说:“你这话有意思了,我有没有本事,与我能不能救你,这是两码事。关键在于,我想不想救你。” 孙卯说:“大人自然攥着小的的这条小命,不过,小的不是甘心去死的人,只要大人真的有能耐,小的必会竭尽全力,成为大人身旁的有用之人。想必,小的一直有用,大人便不舍得小的去死了。” 冯镗听罢哈哈大笑,“你这个家伙倒是真的不同寻常,好吧,我就替你测一次。不过,价要说在头里,你测这一字,论价格,说贵不贵,说贱不贱,你非给不可!” 孙卯问,“大人想要什么?” 冯镗盯着他的眼睛,“我啊,要你的命。” 孙卯微微一怔,连带着冯镗身侧的冉清流也不禁瞪大了眼睛。片刻后,却是孙卯先反应过来。一条人命的价值,自然是贵不可言,千金不换。但他孙卯,沦为囚徒的人,说这条命,那还不是贱命一条吗?还真的是,说贵不贵,说贱不贱。 孙卯面不改色的应道:“小的愿意。” “知道你识字,写个字我看吧。”冯镗指指书房的方向,冉清流带着孙卯进去,不过片刻,冉清流拿着张写了字的纸过来交给冯镗,孙卯跟在他身后,回到中堂,就又不近不远的站回了地中间。 冯镗看了眼纸上的字,简单的三笔,一个‘火’字。 冯镗问他,“你想问什么?说罢。” 孙卯说:“小的想知真假,所以,不问将来,只问从前。大人身为诏狱的司狱,该当是知道小的所犯何罪的,但个中细节,连主审小的的那几位大人都不知,怕是您更不可能清楚。所以,这第一个问题,小的想问,小的那起案子,是因何事发的。” 冯镗把纸放在手边的桌上,手指轻轻点了点纸上的那个字,说:“你这不是都写出来了吗?火字上下拆开,是‘小人’二字。因何事发?自然是小人作祟。” 孙卯点头,“大人果然厉害,那么,第二个问题,您说的小人,在外在内?是何人?” 冯镗说:“按规矩一字一事,你不再写一个字吗?” 孙卯摇头,“再写也是这字,大人算就是了。” 冯镗说:“好吧,一个字就一个字。不过,你说的这个小人,是先在外,后在内,算是……你的生意伙伴吧。你看,这火字,中间有一人挤入。说明,你本来是两个人的生意,有一个人后到插足。是这个人,致使你们二人间生了隔阂。原本你们两个人做生意的时候,是有米吃的。但自从这个人来了之后,火生金,金伐木,米只剩下两点,自然是没米可吃了。” 孙卯叹服,“大人说得都对!那么,大人可知道,小的是哪一年入狱?” 这一问就是在挖坑了!薛敏在花名册上细致的标出了他能够查到的这些囚犯的简要情况,自然也有入狱的时间。孙卯的入狱时间上面写的是洪武十四年二月,但就冯镗看来,如果是测火字的话,则未必。 他想了想,对孙卯说:“你入狱两次,第一次得贵人相救,第二次则死到临头。第一次是洪武十四年二月,这是卷宗上写的。但是,火字,日中则晦,耀夜有玏;逢水则衰,得木则旺。洪武十四年是辛酉年,五行属木,二月也属木,你单名一个卯字,还属木。火得木则旺,测吉凶,这一年你应该是可以逢凶化吉的。但有句话,叫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三木聚火,火势熊熊,过犹不及,足以把你创下的一片基业烧成一片垒土。洪武十五年,壬戌年,五行属水,逢水则衰。经历过前一次的牢狱之灾,你们这三人彻底散伙,伙字去了人字边即为火字,你自己独木难支,火势很弱。一直拖延到秋季,秋字去禾为火,禾为粮食,也寓意收成,收成丢了,你彻底什么都没了。秋季五行属金,火本应克金,但你火势太弱,克不住金。金势大,‘金见水沉,牢狱之灾’,所以,你是入秋时节下的狱!” 孙卯听罢,跪地叩头,“小的信了!小的信了!求大人救命!求大人救命!” 第36章 孙卯的手艺 名叫孙卯的罪囚不住的向冯镗叩头,每叩一下,地上都传来‘咚’的一声沉闷的轻响。冯镗看得直皱眉,终于忍不住摆手阻拦。 “行了,行了,行了。”冯镗说:“你的命都是我的了,还有权力随随便便去寻死吗?你万一要是不小心把自己给撞死了,你拿什么赔我?起来起来,我还有话问你呢!” 孙卯听话的从地上爬起来,在原地站得规规矩矩。 冯镗问他,“刚刚我问你,你不肯说,现在总可以说了吧?你究竟有什么手艺,凭什么说你对我有用?” 孙卯回答说:“回大人的话,小的因何入狱,您可能并不是很清楚,因为,即便是卷宗上,也没有记载真相。小的之所以入狱,其实不是卷宗上所说的,杀伤人命,而是制造伪钞!” “伪钞?”冯镗有些发懵,居然一不小心捡了个宝吗? 大明自洪武八年开始正式发行宝钞,和铜钱一起作为官方规定在民间流通的货币,至今已经使用了七年之久。虽然官府的某些活动还是不能缺少黄金、白银的参与,但是对于在民间推行宝钞的力度,朝廷实际上一直在不断地加大。 既然要制钞,自然必须要防伪,朝廷对此也极为重视,想了很多的办法。可是冯镗如今看来,既然有孙卯这种人存在,那宝钞的防伪是否真的做得好,就是一件很值得商榷的事情了。 不过,冯镗绝不是一个容易轻信旁人的人!仅凭借孙卯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不可能相信其真实性。 冯镗想了片刻,问孙卯说:“你说你是因为制作伪钞入狱?朝廷在宝钞上下了多少工夫?难道你就能破解得了?” 孙卯说:“回大人的话,小的自小就穷怕了,太知道没钱的日子不好过。从前,买东西都用铜钱,用金银。小的没法子伪造,主要是没有可用的金银铜。但自从宝钞发行之后,小的心中就想,金银铜小的是弄不到,可几页纸难道还弄不到吗?小的太想要钱,太不想受穷了。这天底下,要赚钱,赚大钱,除了做官,就只有做生意。小的自知没那个寒窗十年熬白头去当个官儿的耐性,也没有本钱做生意,只能想歪门邪道。就这么,打起了宝钞的主意。您还别说,真被小的钻了空子!” 冯镗看着他,静静地听着,默默不语。 孙卯见他不说话,便也就继续说下去,“小的最初打算自己干,没打算带任何人。但是,很快,小的就发觉,一个人做不成事情。这宝钞,不仅纸材特殊,印刷需要特殊模板,另外,上面盖印的章子也有讲究。小的的妻舅,正巧是做银匠的,小的就拉了他入伙。小的去想方设法到提举司找人买特制钞纸,又让小的那妻舅帮着雕出翻印所需的模板,小的负责其他所有的步骤。印制出来的宝钞几可乱真!” 冯镗惊讶了,“你既然和你妻舅配合无间,做出来的东西也不差,你为什么又会想着让第三个人参与呢?以你的性格,应该是不愿意与人分享的吧?” 孙卯说:“大人英明!小的当然不愿意!少挣到腰包中一个铜板,小的都心疼!可没办法,这事情,总归是纸包不住火的。当初小的在提举司买东西,都是巧言欺骗,可时间久了,哪有不被发现的道理?小的当初拜托的那人,就威胁小的,说是如果小的不肯跟他分享,他就要把事情捅出来!他的远房伯父是个有点权力的官,怕是能够让他免于牵连,小的却是死定了的!小的没办法,只得让他入伙,谁知道?这家伙,吃里扒外!挑唆我和我妻舅的关系,想要把我妻舅挖走,另起炉灶。我那妻舅也是个傻的,三言两语就被人哄得找不到北,自家人都不认了。就这么着,矛盾越来越大,事情就越来越不易做,风声透出去,终于是惊到了官府!” 冯镗点点头,“凡事败密泄,必出于小人。好吧,我也不问你当初第一次入狱究竟是谁救了你,我对这个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你刚刚所说的,你能为我所用,难道就是指的这一手做伪钞的能耐吗?” 孙卯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对冯镗说:“自然是的!小的原为大人重操旧业!大人是要做大事的人,做大事的人,没有不需要大钱的!只要钱财源源不断,那大人想做什么事情做不成呢?” 冯镗笑笑,还真是要打瞌睡就来了枕头。他这几日,就是为了这钱的事情发愁。办事情需要钱,他需要不少钱。 但是,就当着孙卯的面,冯镗摇摇头,拒绝了,“正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冯镗虽然不是什么君子,可也不想做小人。你这个人,头脑还是挺灵活的,我喜欢,日后我对你自有用的地方。” 孙卯吃惊的长大了嘴巴。 这世上有没有人不爱钱,他不知道,但起码在他看来,冯镗刚刚听他讲的时候,那种专注的程度,足以见得,冯镗绝对不是视金钱如粪土的那种人。 那么,冯镗为什么会拒绝他呢? 孙卯一时间是怎么都想不明白,冯镗却也没有给他解释的心情。他说:“你今天的话答得不错,有赏!我这就让清流送你回诏狱去,刚刚你也听到了,我让韩小旗给你准备了上好的佳肴美酒,你今晚尽可痛痛快快的享用。” 孙卯刚刚跪下,还未来得及叩头行礼,就听冯镗说:“哦,对了,普通的监舍还是要委屈你多住一些时日。等我想到怎么用你的时候,再另外给你安顿。不过呢,你可要给我记清楚了,你的命,归了我了,要是不小心丢了,那丢的可就是我的东西!” 一直到被冉清流叫了带走,孙卯的脑子里还是晕晕乎乎的。冯镗话语之中值得揣摩、猜测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一时半会儿,他是反应不过来的。 第37章 有理讲理 从诏狱回来,冉清流明显就一直处在亢奋的状态之下。一个人,尤其是内心比较简单的人,如果快乐,那就是不会望气的普通人也能看得出他身上是带着光的。 冉清流就明显是这种表现,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还动不动就傻傻的露出笑容。 冯镗终于忍不住了,“你到底怎么了?今天有什么事情,值得你这么开心?” 冉清流傻笑着看他,不说话。 冯镗摸摸他的脑袋,又摸摸自己的脑袋,疑惑道:“你这模样,总不会是发烧烧坏了脑子吧?” 冉清流笑着说:“我就是开心嘛!” 冯镗惊讶地摇头,“你这哪是开心?分明像是傻了!不然,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可开心的?” 冉清流说:“自然是因为您拒绝了孙卯才开心啊!我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您没上他的当便最好!” “你为什么觉得他不是好人?”冯镗追问。 冉清流想了想,竟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特别有说服力的话,就只回答说:“见财忘义,贪生怕死,总归不会是好人就是了。” 冯镗点点头说:“这话对了!见财忘义、贪生怕死,这八个字形容孙卯,是再贴切不过的了!不过啊,我拒绝他,不是因为这个。” 冉清流顿时诧异,“那是为什么?” 冯镗说:“这人呐,多多少少都要有点儿毛病,没有毛病的,那是圣人。这世上有圣人呢?没有!孔子被称为是圣人,那他真的就是圣人吗?不是!正所谓‘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孔子也犯过错误,也不是圣人。所以就说啊,是人就会有毛病。用人,就要有容人之量!” 冉清流不同意,“若是小错,自然可以原谅;若是大错,那必不可谅!” 冯镗从前很少跟他讲什么道理,现在却总是试图去纠正冉清流脑子里根深蒂固的道理,他极有耐心的说,“可是,佛经上也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既然杀人都是可以被原谅的了,那还有什么错误能大得过故意伤害人命的呢?” 冉清流支支吾吾的说不出道理了。 冯镗对他说:“我不是不用孙卯,而是不用孙卯去做伪钞!清流,你记住我今天给你说的几句话。这第一句,没有把柄的人,不能用!” 冉清流不明所以。 冯镗对他解释道:“用人,就像是用刀。你想想,一把刀,没有握柄,怎么用啊?怎么用都伤己!所以说,要用就用孙卯这种人,他的把柄很好握,握住了把柄,才能保证他为我所用。” 冉清流的目光充满了不认同,冯镗并不介意无声的质疑,继续说:“这第二句,被下属抓到把柄不可怕,可怕的是,被下属牵住了鼻子!就用孙卯这个例子!我可以很坦然地让孙卯知道,我需要钱,需要很多钱,需要有人帮我弄到这些钱。但是,我不能让他认为,除了他,我没有人可用,没有办法可想。所以,即便我再缺钱,也不能按照他所想的,把赌注全都押到他的身上!换了旁人,也是一样。” 冉清流吃惊地说:“难道您还真打算造伪钞?” 冯镗笑了一声,“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要去造伪钞了?” 冉清流说:“您刚刚不是说,您需要有人帮您弄到很多钱吗?您不用孙卯是怕他反过来牵住您的鼻子,那您的意思,不就是打算甩开他自己单干吗?” 啧,冯镗摇头叹气,“说你傻的时候,脑子是怎么都转不过这个弯儿来!我啊,早晚让你气死!” 冉清流委屈地瘪瘪嘴。 冯镗说:“那你给我记住我的第三句话,记在心里!做人,必须要有底线!给自己在心里头划一道杠,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自己要清清楚楚。有些事情,过了杠,即便再有吸引力,你也一眼都不能多看,一丝一毫都不能碰。因为,你这条杠一旦画下去,过杠的事情,就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做了一次,就会有下一次。所以,这个头绝对不能开。” 冉清流听得眼睛一亮,“所以,小师叔,在您看来,做伪钞是过杠的事情咯?” “是。”冯镗笃定的回答,没有丝毫的犹豫,也不打算解释。 冉清流这便像是松了口气似的,“那就好,那就好。” 冯镗看着他的表现不禁笑了,“那你呢?你有底线吗?” 冉清流愣了一下,随后对冯镗傻笑着说:“当然有!您还不了解我吗?我从不做坏事的。” 冯镗垂了垂眼皮,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决定提点他一句,“清流啊,太善良的人,其实都没什么底线的。” 冉清流明显被他的话弄懵了,“怎么会?我……我不做坏事的?” “坏事不是只有你亲手做了的才叫你做的坏事!就好比是……”冯镗琢磨了一下,终于还是自嘲地笑着摇头,“算了,有底线的人一般都活得很累。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跟你说什么底线不底线的事情。以后有机会再说吧,现在说了你也想不通。” 冉清流更不理解了,他凑过来说:“小师叔,是不是清流太笨了,又惹您不高兴了?清流不是故意的!哪里做得不好了,那句话说得不对了,您说,清流改就是了,您别不高兴。大不了,您罚我?” 冯镗摇摇头,仰头灌了口酒。 冉清流看他的模样,顿时就慌了,吓得站起来,手足无措。 冯镗平常就对他一贯温和些,见他怕了,便说:“坐下,慌什么?” 眼看着冉清流坐回去,表情依旧战战兢兢,冯镗敲敲他的碗,对他说:“快吃!饭都凉了不晓得嘛?吃完饭早点儿休息,明天一大早,就替我去诏狱,看看那孙卯还活着不。” 冉清流惊讶道:“他……他会死吗?” 冯镗瞥他一眼说:“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呢?想给我做刀,这头一条,就得是命硬!不然,随随便便就折了,我哪儿有闲心备那么多刀啊?” 第38章 磨刀 事实证明,作为一把预备刀,孙卯的结实程度还是可以信得过的。 次日一大早,冉清流照着冯镗的吩咐去诏狱那边儿瞧瞧孙卯,一见他就吓了一大跳。昨天还没这么狼狈的人,一夜不见,就变得狼狈极了。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了几处,滚得到处灰土,脸上也被抓破了两处。 韩绩自从冉清流过来,就一直跟在他身后。冉清流一见孙卯这惨状,很正常的就想到了韩绩,转头指着他惊讶地大喊,“你……你怎么敢?” 韩绩看看孙卯,再看看冉清流,哪能不明白冉清流的意思呢?他连忙否认,“不是我,不是我!冉公子,您说话要讲证据的啊!这是大人看重的人,我怎么敢加以严刑?不要脑袋了吗?” 冉清流对他的秉性显然是信不过的,用极不信任的目光看了他几眼,皱着眉说:“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我警告你啊,你可得老实说,不然的话,我回去报给大人知道,看不打你板子!” 韩绩说:“我的公子爷!我真的没碰他!您来,您过来。” 韩绩拉拉扯扯,把冉清流拉到诏狱门口,低声对他说:“公子爷,您有所不知!这俗话说得好,对人别太好,喂狗别喂饱。您别怪卑职嘴里头不干净,养这些人,就跟养狗是一样的。喂多了懒,喂多了生事,喂多了他不听话啊!所以,原本就是每顿饭都不能让他们吃饱了的。我掐这日子,估摸着这两天大人就要见他们了,这不,从前天晚上,就开始饿着他们。想着没什么力气,在大人面前就不敢胡言乱语、胡作非为。倒是没想到,昨天晚上,大人却又免了他们的饭,还不说什么时候才肯给。这些人,饿得眼睛都红了!” 冉清流听得不敢置信。 当初在庙里头,日子过得虽然清贫,可却没饿着过一顿。这些人,却是整日吃不饱的!最可气的是,韩绩竟然还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来。 冉清流说:“你怎么能这样苛待他们?大人拨给你的钱粮,都被你一个人吃了不成?” “哎?这话怎么讲啊?”韩绩说,“冉公子,都说了话不能乱说!无凭无据的,您怎么冤枉我?不服气,您跟大人说去啊!” 冉清流气得什么似的,瞪了韩绩几眼,便朝着门外跑去。 “哼!小毛孩子。”韩绩在他身后声音略大的嘟囔,“真是癞蛤蟆没毛,天生就这路数。” 值岗的小旗梁运兴凑过来拦着他这口不择言,低声说:“到底是冯大人手底下的自家人,莫说他一口一个‘小师叔’的叫着,便算是家生奴才,咱也最好不要得罪。” 韩绩一脚踹过去,骂他说:“你懂个屁!” 韩绩那句骂人的话,一个字都没差的整钻到冉清流的耳朵里,把他委屈的不得了。 从小到大,只有冯镗骂他,道衍脾气那么躁,都没骂过他。当然,他也知道,他可能不值得道衍骂。 回到别院,冯镗正坐在院子里下棋。 听他回来的声音,头也不抬,就问他,“这是谁惹到你了?走路不会好好走,撞了邪似的。” 冉清流走到冯镗身边,瘪瘪嘴看着他。 冯镗抬起头,笑了笑,“谁惹你啦?说!” 冉清流低头说:“没人惹我,倒是有人惹您!小师叔,韩绩贪赃枉法,您怎么不抓他?” “我为什么要抓他?”冯镗反问。 冉清流吃惊地说:“他克扣罪囚的钱粮,坐贪墨罪,难道还不该抓吗?” 冯镗摇摇头说:“韩绩那边我自有计较,总不会屈了你,你也少给我惹麻烦!对了,我让你看的事情你看到没有?我那把刀怎么样?还活着不?” 冉清流在他身边坐下来,俨然不太高兴的说:“活着倒是还活着,就是活得不太好。您要是再不救他,我倒是真不知道他是能活还是不能活了。” “还活着就好!”冯镗笑笑,“你啊,看东西不能光看表面,知道吗?他就算被打得很惨……但估计以他那惜命的程度,再加上他那个脑子,他也不会太惨才对!且熬着吧,这刀啊,非千锤百炼不好用!” 冉清流对冯镗的话是一点儿都没有听懂,他问,“小师叔,您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啊?” 冯镗说:“你啊,什么时候能动动你那个脑子,我就能放宽心了。我从前没给你讲过,二桃杀三士的故事吗?你现在告诉我,二桃杀三士的典故,说了个什么道理。” 冉清流犹豫着不说话。 冯镗抬腿赏了他一脚,冉清流赶忙站起来。冯镗瞪他说:“我教给你的那些个有用的东西,你是不是都就饭吃了?这么简单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你都弄不明白?韩绩克扣他们的钱粮,他们敢因此闹事吗?强权之下,不敢!为什么?一则是怕,二则是大伙儿都没有,那没有也就没有了。可昨晚就不一样了,大伙儿都饿了一天多了,唯独孙卯有得吃!昨天晚上看你睡了,我就没惊动你,让于泓九去替我传了句话,把监舍打开,牢门关上,不管闹得多大,只要不闹到大狱外头,都不准值岗的狱卒管。所以啊,昨天晚上,诏狱里,为了一口吃的,必定打出人命了!也就是你小子睡得死,没听到动静儿。” 冉清流吃惊地张大嘴,他是真的一点动静都没听到!细想起来,昨夜似乎格外困倦似的,一时间也觉得不对劲儿。 冯镗笑笑,“所以啊,我说什么来着?那孙卯啊,他是个惜命的人,能做得出以假乱真的伪钞,想出这个办法,又说明他脑子够用。所以,我有八成的把握,不管围绕着他乱成什么样子,他总会想方设法的保全自己。再等等瞧,要是过两天,他还活蹦乱跳的,这个人,我就可以提出来用了。” 冉清流不是很懂冯镗口中的计策,只知道冯镗大概又在算计着什么大事了。他问道:“那……您就不怕真的饿死一批人吗?” 冯镗说:“不想死的总有办法,轻易就死了的,也没有什么值得惋惜的。都是些大奸大恶之徒,你怜悯他们做什么?” “上天有好生之德……”冉清流低声嘀咕。 冯镗瞪他一眼,“你说什么?” 冉清流缩缩脖子,终究鼓起勇气,“那也是人命啊!” 冯镗哼了声,一脚把圆凳踹到墙角,吩咐说:“去!墙角蹲着去!把我给你讲过的那个中山狼传给我默一遍。好好琢磨琢磨,什么叫‘仁陷于愚,固君子之所不与也’,听见没有?” 第39章 不满 事实证明,没栽过跟头之前,有些根深蒂固的思想是不可能改变的。按照冯镗的要求,蹲在墙角,仔仔细细默写完一篇《中山狼传》之后,冉清流的腿脚都不怎么好使唤了,可看他那模样,却依旧不像是明白了什么叫做‘仁陷于愚,固君子之所不与也’。 冯镗对他无计可施,只能暂且放弃。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饥饿和高度紧张之下,诏狱里的囚徒们渐渐地被逼着不得不去适应‘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动物法则。 他们也渐渐地明白,正确回答冯镗的问题,并非是生存下去的必经之路。甚至于,那点儿生的希望,还有可能变成取死的催命符。 当初分在同一个监舍里,本应当互助互利的同乡、好友甚至是亲戚,成为互相争抢、掠夺、算计的最佳对象。最终,能够联手的,大半都是不那么熟悉的陌生人。 有脑子的人算计着如何保住自己手里的饭碗,有力气的人想着如何抢走别人的饭碗。既没有脑子、也没有力气的人之中,也未必没有能够活下来的,他们依附于强者,拼命地寻找自己的靠山,为自己找到生存下去的希望。 即便是罪囚,即便是关进了诏狱,出去的希望都极为渺茫的罪囚,也没有哪一个想轻易去死。更何况,他们本就是罪大恶极的囚徒。整个大明多少囚犯?能够被押送到诏狱里来等死,也说明了他们有过于常人之处。 “按照您的意思,现如今,所有的囚徒已经重新分配了监舍。自监一舍到监十舍,共关押囚犯七十七名。每个监舍的在押囚犯,为六名到八名不等。每个监舍均选出了舍长,负责管理本监舍的纪律。这是新的花名册,请您过目。” 薛敏将手中的花名册双手奉上前,冉清流接过来,走回桌边,放在冯镗面前的桌面上。 薛敏继续说:“另外,因着最前面十天细细地教过规矩的缘故。这些囚犯,放开的时候,简直是群魔乱舞,野兽一般厮杀、斗智。但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各个都比淋湿了毛儿的鹌鹑还听话。最开始,还有几个妄想琢磨歪点子的,已经被作为典型处理掉了,震慑作用,就现在看来,似乎还不错。” 冯镗半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听他说到这里,突然睁开了眼睛。 薛敏一直密切注意着他的情绪变化,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 “大人?”薛敏试探着。 冯镗问他说:“你说,一声令下,那些囚徒都安静得很?究竟是见了你老实?还是见了韩绩老实?抑或是,谁拿着鞭子,他们就对谁老实?说清楚点儿。” 薛敏回答,“回大人的话,若论刑讯,韩绩不如杜冬林。杜冬林的刑讯功夫,是五人之中最好的。而且,花样很多,往往能别出心裁,囚徒们都怕极了他。不过,杜冬林一向听韩绩的。” “杜冬林听韩绩的。”冯镗点点头,若有所思,“杜冬林听韩绩的,梁运兴也听韩绩的,至于那个……叫什么来着?” 薛敏轻声提醒,“是叫李淮,大人。” 冯镗说:“哦,对,是叫李淮。这个李淮,是谁的人啊?” 薛敏想了想说:“李淮这个人……他谁的人也不是,首鼠两端,态度不明。” “唔,那我养你有什么用?”冯镗哼了一声,坐直身子,看向薛敏,“一共五个小旗官,梁运兴是韩绩的笔杆子,杜冬林是韩绩的刀把子,李淮为人摇摆不定是墙头草,剩下的就是你和韩绩。这么长时间了,你告诉我,你还是个光杆儿?你说,我养你有用吗?还不如个囚徒!孙卯好歹也是当上舍长的人了,你呢?我能指望你干点儿什么呢?” 薛敏见他隐隐发火,就在桌前跪了下来。 冯镗不耐烦地敲敲桌面,“我不要听你请罪!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总是手无实权,用不上,这样的兵我要了干嘛?摆设吗?” 薛敏说:“大人,卑职并非全无收获。只要大人想动手,卑职随时可以为大人拿下韩绩!” “嗯?”冯镗听了,挑了挑眉毛,“你什么意思?” 薛敏解释说:“回大人的话,小旗梁运兴,私底下与卑职交好,卑职得到的很多消息,做到的很多事情,都是靠着梁运兴。只要让他知道,您是站在卑职这边的,他必会做出合适的选择。” 冯镗不置可否。 薛敏只得继续说:“小旗杜冬林,虽然酷虐,但对您也是忠心的。相信,只要您表态,他绝不会不从。还有就是李淮,这个人是墙头草,哪边强势,他就会往哪边倒。所以……” “所以,你还是狐假虎威?”冯镗皱了皱眉头,下了结论。 眼看着韩绩这边就必须要收网了,可最关键的人却派不上用场。冯镗对此不免觉得有些无力,就算是块烂泥,扶了这么久,也该上墙了,可薛敏却明显油盐不进。 从前,他需要薛敏狐假虎威的时候,薛敏极力退却。而现在,他需要薛敏冲锋陷阵了,薛敏却才刚刚走到狐假虎威的步骤。这让他如何能妥善使用此人? 当然,冯镗可以再推出薛超来,逼迫薛敏不得不向前迈步。但是,同一个办法用得多了,也就没有那么管用了。更何况,冯镗也并不希望自己和薛敏之间的关系,变成了单纯的胁迫与被胁迫。 所以,沉吟片刻,冯镗终究是笑了笑,“你且起来吧!是我心急了,这件事情不能操之过急,还是徐徐图之吧。你先回去,我琢磨琢磨,有事情再叫你。” 薛敏暗自松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冲着冯镗躬身行礼说:“是,大人早些休息,卑职回去了。” “嗯。”冯镗浅浅应了一声,算作是听见了他的话。等他走出门去,才把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起来。他的嘴角抿成一条线,脸色微微发沉,显然,对于刚刚的交谈结果,他绝不满意! 第40章 答对 冉清流是最了解冯镗脾性的人,见他今天的气场尤为不对,虽然候在一旁,却垂眉敛目,不上前招惹他,生怕受了池鱼之殃。 冯镗不休息,他也不敢去休息。两个人一站一坐,等冯镗终于动一动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过去了。 “什么时候了?”冯镗问。 冉清流回答说:“是戌时了。” “哦。”冯镗点点头,又问,“诏狱那边,今天是谁当值?” 冉清流拿出张简表,略看了看,便说:“是薛敏和杜冬林,小师叔,您是要见谁吗?” 冯镗手指轻轻敲了敲脑门,沉吟片刻,从一摞文件中间找出一份来,草草翻了翻,对冉清流说:“你拿着这个,去找薛敏,让他把薛超的证词给我对一遍。” 冉清流接了那文件,发现是那日冯镗问薛超之后,做的分析笔录。 冉清流问,“现在去吗?可时间有些晚了吧?” 冯镗说:“让你去你就去,哪儿那么多啰嗦?你亲自把薛敏带过去,盯着他问,务必要把每句话都给对清楚了才能回来!” “是。”冉清流只能应下来,出去办事,冯镗后脚就吹熄了屋里的灯。 不多时,冯镗听到院中的动静,似是在院中停留了一会儿。之后,冉清流就直接把人带去了前面,没有再往堂屋来。 冯镗等到院子里没了响动,才起身出门。 诏狱。 作为司狱,冯镗的表现,无疑是不太合格的。他很不喜欢监狱的氛围,自从新官上任以后,还只是第二次来这里。 整顿过后的诏狱,戒备森严。冯镗刚一进来,就被发现了。 从角门到这边的,还能是谁?锦衣卫不敢得罪他,连忙进去叫值岗的小旗杜冬林。 杜冬林快步跑出来,看清了冯镗,连忙躬身行礼,“卑职见过大人!” 冯镗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他,“干什么呢?慌成这样。” 杜冬林笑笑,“没什么,就夜里找点儿乐子。” 冯镗脚下一顿,瞥了他一眼,“乐子?” 杜冬林点头哈腰,“您里面请。” 冯镗狐疑地看看他,迈步走进狱中。 杜冬林连忙紧随其后。 一进了狱里,冯镗才知道,杜冬林所说的‘乐子’到底是什么。 一个锦衣卫被反绑着双手,跪在地上,身下一滩水,显然是被吓得尿了裤子。眼见得杜冬林进来,就抖得筛糠一样。 杜冬林拉过一把椅子,袖子在上面抹了两下,对冯镗说:“大人,您坐。” 冯镗从善如流,在他拉过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杜冬林顺着他的眼神看到那绑着的锦衣卫,躬身解释,“大人,这是……” 冯镗没有让他把话说完,问他说:“我听说,今天分过监舍了?” “是。”杜冬林说,“其实前几天就按着您的意思在盘算,毕竟,该分开的要分开,能并在一块儿的并在一块儿,总要让他们先不生事,还能得用才行。今天下午,按着名单调整了监舍,伙食也按照您的吩咐恢复了。” “嗯。”冯镗点点头,目光扫过杜冬林的腰间,抬手拨弄了一下他挂在腰带上的鞭子,“这玩意儿,整天带着做什么?” 杜冬林回答说:“回大人,起初,是琢磨着,您要立规矩,卑职就总该让这些家伙有个怕才行!鞭子好用,又轻便,就带在手边了。当然,这狱里头,能玩儿的花样儿多了,他们也早知道了,该他们怕的东西数都数不过来。现今,不要这鞭子,他们也不敢造次。” “不错。”冯镗说,“我总听韩绩提起你,他跟我夸了你几次,说你办事得力。” 杜冬林的眼中闪过一抹不屑的冷光,被冯镗敏锐的捕捉到。 冯镗笑笑,“怎么?你好像不太喜欢他夸你?” 杜冬林回答说:“同为小旗,卑职何须他韩绩装好人?他素来是没什么本事,只会用别人的本事给自己脸上贴金的!大人用他,卑职当他是上司。大人若不用他,卑职才不理会这没本事的废物!” “嘿,你倒是有意思。”冯镗说,“你就不怕我把这话说给他听,他给你小鞋穿?” 杜冬林说:“卑职不怕韩绩,卑职只怕大人!大人是卑职的顶头上司,要怎么整治卑职都可以。韩绩算什么东西?离了卑职,他连这诏狱里七十七名犯人都管束不了。就算是毛大人看重他,他也不过是个小小卒子罢了。难道毛大人还会为他与大人您翻脸吗?卑职可知道,您在毛大人心中的地位,不一般呢!” 冯镗看向杜冬林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这个人,表面上来看,胆大包天,口无遮拦。但实际上,真的会犯忌讳的话,他一句都不说。字字句句,都是在给韩绩挖坑填土。野心不小,能力也不错。 这么想着,冯镗试探他说:“你怎么知道毛大人看重韩绩?” 杜冬林说:“大人,您不出别院,许是不知。韩绩手下最得用的人,梁运兴,是毛大人手下叶百户的妻弟。叶百户负责保护毛大人的安全,位卑权重,深受信任。若非韩绩是毛大人看重的人,梁运兴又怎么会屈从于他?不过,比起大人,韩绩还是差着一大截子的。大人身为司狱,这么久了,连诏狱的门儿都不愿意进,毛大人不是也没说什么吗?三天两头的,还给您送些好玩儿的、好吃的。足以见得,您在毛大人心中的地位,更是不一般。” 听了杜冬林这番话,冯镗心中已然有了计较。他想了想,问道:“那……薛敏呢?你觉得薛敏如何?” 杜冬林躬身垂手,对冯镗说:“回大人的话,卑职不敢妄言。” 冯镗显然不信,“毛大人的人你都敢妄言,一个薛敏,你有什么不敢说的?” 杜冬林说:“毛大人天高地远,管不到卑职,他的人,卑职当然敢说。可薛敏,他是大人您的人,卑职先前就说了,卑职怕您,卑职能不能过好这日子,日后能不能有升转的机会,都凭您的心情。您的人,卑职怎么敢乱说?” 冯镗凝目看着他,“你明知道薛敏是我的人,却还帮着韩绩?” 杜冬林说:“韩绩毕竟是大人明面上扶持的人,卑职不敢不听从。若是坏了大人的事情,卑职担待不起。” 冯镗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你这家伙,少跟我兜圈子,我今天偏要知道,你觉得薛敏这个人,怎么样?” 杜冬林恭敬地低着头,却不回答。 冯镗的眼睛一直盯在他身上,过了不知道多久,突然有了答案。冯镗站起身来,对他说:“我回去了,今天我来过的事情,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 “是,大人。”杜冬林答应道。 冯镗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眼那倒霉的锦衣卫,随后什么都没说,扭头出了狱门。 第41章 布局 韩绩身为代管小旗,权力大,责任也是理所当然会比其他小旗官要大。 自从诏狱里面的罪囚们重新分了监舍之后,规矩也正式立了下来。韩绩知道冯镗眼中揉不得沙子,自然是不敢懈怠。每天都按时按点的到诏狱巡视,时不时地抽查,过问一切细节事务,以防出什么差错,这日自然也不例外。 只不过,傍晌午的时候,冉清流过来传话,说是冯镗要见他。 冯镗召见,韩绩并不敢怠慢,连忙跟着冉清流穿了角门到别院来。本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却谁知,冯镗竟只是叫他一起吃中饭罢了。 冯镗这边儿的伙食一向很好,在衣食住行上面,毛骧绝不会亏待自己的这位谋士。能和冯镗一起吃中饭,除了比隔壁吃得好之外,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可以拉近感情,韩绩还是很愿意的。 由于是冯镗嘱咐要单独和韩绩聊聊,就连冉清流都不在场。 堂屋内的餐桌旁,只有冯镗和韩绩两个人。 冯镗给韩绩斟酒,韩绩连忙起身摆手,“不敢,不敢,大人,卑职在当值,不敢饮酒。” 冯镗诧异地看他一眼,“喝一点儿怎么了?又不会误了事情。再说了,事情自有下面人做,又不要你做。” 韩绩只当冯镗在试探他,怎么都不肯。 劝了几句,见他不肯,冯镗也就作罢了,自己给自己倒上酒,指指旁边的位置,让韩绩坐下来,对他说:“不喝也好,我还正好有事情需要你办。” 韩绩连忙说:“大人只管吩咐就是了,卑职一定办好。” 冯镗说:“这事情说大不大,却很棘手。你知道的,我之前把一个犯人从诏狱那边提过来,叫薛超的。还记得吧?” 韩绩点头说:“回大人,记得!此人是小旗官薛敏的亲哥哥,坐贪赃罪,那时候才刚刚从大理寺狱提出来,关押进诏狱。卑职按照惯例,教他一些规矩,可……薛敏似是很不愿意。其实,毕竟是他的哥哥嘛,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但毕竟是犯人,是来服刑的,总不能当大爷一样惯着吧?卑职为此还和薛敏争论了一番,后来,大人您将他提到别院单独关押,才解决了此事。” “嗯。”冯镗点点头,抿了口酒,皱着眉头,叹口气说:“我原以为,薛超这个人,为人正派,应该不会干出来贪赃枉法的事情,可这么多天下来,他竟然口风极严,一点儿有用的东西都审不出。我思来想去,昨夜为了他这事情,占了一卦,竟是占出了一个革卦。” 韩绩问,“这怎么讲?” 冯镗说:“这一卦,下离,上兑。八卦里头,离卦代表火。兑卦代表泽,泽也就是水。火旺则水干,水大则火熄。这一卦,字面的意思,象征着变革之意,是上上大吉的卦象。象曰:苗逢旱天渐渐衰,幸得天恩降雨来;忧去喜来能变化,求谋干事遂心怀。” 韩绩文化程度很低,听见一个‘上上大吉’,才勉勉强强听得懂后面的意思。这一理解了可不得了,他惊讶地说:“薛超一个犯人,哪来的这么大的喜事?大人,该不会是有人要……” 冯镗面色凝重的点头,“我怕的也正是这个!所以,才叫你帮我办件事情。这个人,不能再关在别院了。于泓九不敢蒙我,这个我信。但是,总归犯人还是关在诏狱那边,更让我放心。你一会儿吃完饭,就把这个人给我关进牢里去!你给我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如若出了半点儿问题,我可绝饶不了你!” “是!大人!”韩绩连忙答应。 冯镗说:“这件事情,事关重大。出我的口,入你的耳,可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不然的话,若让对方起了警觉,误了我的事情,我只找你韩绩的麻烦!” 韩绩面上一凛,应道:“是,卑职明白!大人放心就是了,卑职一定办好。” 冯镗满意的点点头,“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不然,为何要把事情交代给你?只不过,这个人很重要,我不能不多提点你一句!你只看住他就是,别的,不要节外生枝,懂吗?” 韩绩说:“是,大人,卑职明白!” 一顿午饭,因为这件事情,两个人都吃得忧心忡忡。吃过了饭,冯镗就让韩绩拿他的手令,去前院找于泓九提人犯。 韩绩带着薛超回诏狱之后不久,冉清流拿着冯镗的一封亲笔信,交到了毛骧身边负责安全的叶百户手中。 从毛骧那边回来之后,冯镗又把冉清流派了出去。冉清流趁着天色还早又出了门,照例在集市上转了几圈,买了些蔬菜、肉类回来。期间似是丢了东西,又返回去找了一圈,却没有找到。 次日卯时,梁运兴从诏狱出来回家的路上,撞上一个面色慌慌张张的家伙。那家伙跑得太快、太急,丢下了一包东西自己都不知道。梁运兴被撞了个晦气,低头看见包裹,就捡了起来,掂量两下。重量倒是不重,他因为好奇而打开看,却发现那里头竟是一大摞宝钞,面额不小,足足有几十张。 梁运兴被天上掉下来的狗屎运砸得头晕目眩,抱着那包裹匆匆回了家。谁知道?刚进家门没多久,他甚至都还没想好把宝钞藏在哪儿,就被自己的姐夫叫回了衙门。 叶百户看上去脸色凝重,一见梁运兴就问,“我问你,你们诏狱里头,是不是有个叫薛超的犯人?” 梁运兴说:“是啊!薛敏的亲兄长,前些日子一直关在别院。昨天下午的时候,韩绩把他从别院押回牢里了。” 叶百户点点头,又问,“韩绩昨天把人带回来之后,跟你说什么没有?” 梁运兴说:“倒是没说什么,许也就是没审出来什么东西,冯大人那边儿腻了呗!昨天我是晚上那班,我来了没多久,韩绩就回家了,只说让我看好别出乱子,旁的没多交代。” “这个韩绩……”叶百户咬咬牙,转着眼睛,低声嘟囔了一句。眼角余光恰巧瞥到梁运兴在看着他,他便对梁运兴嘱咐说:“你最近离韩绩远一点儿!该你值岗的时候,能拖拖,能赖赖,若是遇到什么事情,千万别逞英雄!” 梁运兴不明所以,“姐夫,这是为什么?再说了,您之前不是还让我跟韩绩……” 叶百户哼了一声说:“你总归听我的就是!我又不会害你!记着,最近多往别院走动走动。你们诏狱,怕是要出大事情!” 第42章 出招 夜风瑟瑟,临近冬日,天气已经比较冷了。 冯镗腿上搭了条薄毯,坐在檐下的逍遥椅上,闭目养神。 冉清流收拾停当一切,走过来见他还没回屋,就上前劝道:“小师叔,外面冷,回屋去睡吧。” 冯镗轻轻摇了摇头说:“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冉清流端了个凳子坐在他身边,问他说:“小师叔,您当日叫我做那些,究竟是想做什么?您把家底都掏空了,咱们以后可怎么过日子?” “放心吧,不就是八十贯宝钞?这些钱,飞不了。”冯镗说,“不过嘛,之前让你做的事情,你还真是做得不错。今后都这样的话,不久,你就能独当一面了。” 冉清流挠挠头,怎么都想不明白。就那一日的事情,就已经是够他琢磨的了。 这一夜,冯镗是怎么都不肯回去休息,临近二更,角门那儿突然响起脚步声。脚步声并不急促,却显得很是焦灼一般。绕过来,绕过去,不时的还有间歇的咳嗽声。 冯镗朝那边瞥了一眼,给冉清流打了个眼色。 冉清流过去,把门打开,和梁运兴碰了个眼对眼。 “梁小旗?”冉清流认得他,转头看冯镗。 冯镗吩咐说:“让他进来吧。” 梁运兴被冉清流让进院子,冉清流关上门,带着他走到冯镗身边儿。 冯镗问,“你大晚上不睡觉,徘徊来徘徊去,干什么呢?” 梁运兴说:“卑职不小心搅扰了大人休息,实在是罪过。只是,卑职今日这心里头乱糟糟的,这才……” “嗯,坐吧。”冯镗指指身边的凳子,随后对冉清流说:“你去休息吧,今晚就算有再大的动静,也别出来。” 冉清流不明所以,想多问几句,冯镗脸色一沉,便要发火。冉清流连忙告退,冯镗让梁运兴去前院喊来了于泓九,又叫于泓九去看着冉清流,不许他出来搅乱。 一切都吩咐好了,冯镗又闭上眼睛养神,梁运兴坐在他旁边的凳子上,想站起来又不敢,手在膝盖上抓来抓去,眼神不自觉地总是朝着诏狱那边瞥。 过了不知道多久,冯镗突然问他,“有钱的感觉怎么样?” “啊?”梁运兴愣了一下,脑子顿时一炸! 冯镗嘴角勾勾,浅浅的一笑。 正当这时,梁运兴突然耸耸鼻子,似是问道一股焦糊的味道,从诏狱那边儿飘过来,紧接着,就看到了浓烟。 他连忙从凳子上站起来,慌乱地去拉冯镗,“大人!大人!那边儿好像着火了!” 冯镗这才抖开腿上盖着的毯子,不疾不徐的起身。刚刚灯光晦暗,梁运兴还没有看到,这会儿见他起身才看清楚,冯镗只穿着单衣,脚下一双皂靴,这么冷的天,怎么这幅打扮? 不待他问出口,冯镗已经越过他,朝着诏狱那边跑过去了。 浓烟渐渐变得更浓,火势变大。 诏狱的监舍内铺着稻草,所有的监舍都是木质栏杆,平时不注意,以至于易燃的东西很多,再加上蓄谋之下,一场火灾就这么发生了。 “大人!”值岗的薛敏看到冯镗就小跑过来,虽是寒冷,却也满头大汗。 冯镗瞪眼训斥道:“怎么搞的?” 薛敏连忙告罪,“卑职该死!实在是不知道火势因何而起!” 冯镗骂道:“猪脑子!那你还等什么?还不赶快去组织救人!瞪着两个眼睛看着我有什么用?我能帮你吗?快滚!” 薛敏也是急懵了,连忙跑去指挥手下的锦衣卫趁着火势还没有完全蔓延开去救人。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保佑的结果,罪囚们很快就都被救出来了,眼看着火势蔓延得越来越大,冯镗目光转了一圈,看看正在清点人数的锦衣卫们,突然问道:“薛超呢?” 薛敏顿时如遭晴天霹雳。 冯镗又喝了一句,“薛超呢?谁看见薛超了?” 片刻后,一个锦衣卫低声道:“我刚刚……好像看李福扶着他来着。” “李福是谁?人呢?”冯镗又问。 一个锦衣卫战战兢兢跪下来,“大人,卑职自己都伤成这样,怎么会去救人?进去就出不来了啊!卑职没见到薛超,请大人明察!” “够了!”冯镗瞥了眼那锦衣卫,认出来是那日被杜冬林收拾得很惨的那一个。 薛敏眼中满是惊慌,顾不得什么火势大小,猛地嚎了一声,就要往火场立面闯。 冯镗一把从后面拽住他衣领,把他甩到身后,狠狠地摔扑在地。冯镗骂了他一句,“你疯了你!” 薛敏捶地大嚎,“那是我哥哥!” 冯镗左右一扫,扫到一桶未及倒入火场的水,拎起来兜头就倒。转头命令,“给我看住他!”随后便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之下,冲进了火势已经不小的火场。 距离门口很近的监二舍,薛超被浓烟呛得已经头脑发晕,完全站不起来了。 冯镗躲过从上头掉下来的东西,穿过燃烧着的栅栏,走到他身旁,“薛超?薛超?” 冯镗在他脸上拍了几下,见他说话含含糊糊,神志不清的样子,不再犹豫,俯下身,将他背在背上。 毕竟是火场,饶是冯镗身手过人,可背上背着一个人,他就不免行动受到阻碍,实际上没有多远的距离,可走过来,他却不免身上添了几道伤。倒是他背上的薛超,除了被浓烟呛晕了,又受了些惊吓之外,再没有别的碍处。 薛敏看到薛超被冯镗救出来,顾不得旁人,扑过来把薛超小心翼翼地扶下,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坐在地上,随后四下喊道:“卢郎中!卢郎中!快来看看!快来看看!” 冯镗看着他的模样,露出浅浅的笑容,精神一松,随后,就觉得一阵子天旋地转,身子不受控制的倒了下去。 周围的锦衣卫见了,都吓了一大跳,连忙喊着‘大人、大人’,上前帮忙把冯镗扶坐起来。薛敏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看看怀中的哥哥,再看看冯镗,一时间,整颗心都乱了。 第43章 大病方醒 疼…… 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脑子晕晕涨涨的,稍微动一动,身上的骨头就酸疼得厉害。 冯镗自幼习武,一直以来身体都不错,从小就很少生病,记忆中似乎还是第一次这么突如其来的病倒。 他呻吟了一声,试探着按着床板,想坐起来。 身边立马伸过来一双手,将他重新按回床上,顺手给他掖了掖被角。冉清流担忧的声音随之传入了耳朵,“小师叔,您就消停一会儿吧,看都折腾病了!郎中没说能下床,您可不准起来。” 冯镗朝声音的方向转头,看了过去,目光慢慢聚焦,看清楚了坐在床边凳子上的人影。想说句话,然而,真的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似是听到了屋里头的响动,屋外也起了声音。 “大人醒了是吗?”冯镗努力辨别了半天,也不知道是谁的动静,直到那声音的主人进了屋,走到床边来,一股子随身的药香飘进鼻子,看清了眼前的人,冯镗才认出来,是他‘绑架’到诏狱的郎中卢元增。 冉清流让开位置,请卢元增坐下来,焦急地问他,“怎么样?卢郎中,我小师叔没什么事吧?” 卢元增虚握着冯镗的手腕,号了号脉,重新帮冯镗盖好被子,站起身来,才对冉清流说道:“回公子的话,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且本身身体不错,现下既是醒过来了,便就没什么大碍了。只要按时服药,再发发汗,过几日,便能恢复得差不多。另外,这几日饮食要尽量的清淡一些。” 说完了这些,他转身对冯镗说:“大人,您既然醒了,草民也就放心了。若是大人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派人到诏狱传草民过来就是,草民随时候着。” 冯镗轻轻动了动脑袋,示意自己听到了,声音有些沙哑的开口,“多谢了。” 卢元增连忙说:“不敢当,不敢当。大人对草民和草民的弟子们一向不错,草民无以为报,为大人尽心办事是应当的。” 冯镗觉得有些乏力,没再说什么。 冉清流把卢元增送出屋,终是不放心冯镗,便满面不好意思的跟卢元增解释,让他自己回去。等卢元增走出屋,就连忙折返回去,守在冯镗身边。 越是不容易生病的人,生了病才越是麻烦。冯镗直到灌了一碗苦兮兮的药汤子下去之后,才总算是恢复了气力。冉清流不让他坐起身子,他却偏不依。冉清流实在是拗不过他,不得不扶着他起身,让他靠在枕头上半躺半坐在床上,给他拿厚衣服搭在肩头,又生怕透风似的用被子把他裹得尽可能的严严实实。 冯镗仔细看看他的神色,轻笑问,“怎么?我气着你了?” 冉清流低着头,嘟着嘴,低声说:“谁敢跟您生气?” 冯镗心下了然,跟他开玩笑,“还说没生气?嘴上都能挂个油壶了。这次算我错了行不?求公子开恩?别跟我生气了。” 冉清流眼中竟突然蒙上了水雾,倔强的别开视线,声音颤颤的,“都说了没有!” 冯镗自讨没趣,当即不敢再逗他,老老实实闭了嘴。 过了会儿,冉清流揉揉鼻子,低声说:“您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让我知道的吗?为什么一定要瞒过我?这几日,于泓九看着我,除了郎中,谁都不准我见,也不准我多说话,更不准我出院子。” “咳,原来是因为他啊!”冯镗说,“你等我好些了,替你收拾他!没规矩的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他说了算?” 冉清流转头看向冯镗,目光中满是质问的意思。 冯镗终究落败,不得不承认,“好好好,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行了吧?清流啊,不是我不告诉你,可我要是告诉你我要干什么,你还肯让我做嘛?原本,我是没想这么快解决问题的。可是,局势现下已经了然,这事情就不能再拖下去了,免得夜长梦多。我知道,这种‘伤人一万,自损三千’的办法,轻易用不得。可是,我现在能利用的只有这个!” 冉清流摇头,“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冯镗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问他,“我睡了多久了?” 冉清流叹口气,“您当晚被送回来的时候就发了高烧,烧了两天两夜了,怎么都退不下去,可把人急死。” 冯镗说:“那让我猜猜,这两天两夜,估计毛大人来过,他手下的那叶百户也来过,诏狱的五个小旗官……应该都来过。诏狱那边,应该蛮热闹的。哼,各显神通啊!” 冉清流说:“可不是嘛?诏狱失火,烧毁了大半的监舍,还好没出人命,在押的囚犯也一个没少。毛大人那天来的时候急得不成样子,发了大脾气,当晚值守的小旗官加上那二十个小卒,一个没落,全都挨了打。听说梁运兴伤得最重,没个半个月怕是下不来床。哦,对了,薛超被毛大人提走了,说是要亲自看管、严审。” “嗯,这就对了。”冯镗点点头,对事情的发展很满意。琢磨了片刻,他对冉清流吩咐说:“接下去,若是毛大人亲自来看我,你就说,我虽是醒了,但是精神不济,喝了药就又昏睡过去,不知何时会醒。若是叶百户一个人来看我,你就带他进来,就算我睡着,你也务必要把我叫醒,知道吗?” 冉清流答应下来,却依旧不明所以,只得问他,“小师叔,您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怎么看不懂啊?您看,您现在病成这样,不管您要做什么,都跟我说明白吧?免得我处理不当,误了事情呢!” 冯镗笑笑,“你啊,什么时候,这种事情,可以不跑来问我,自己能想得通了,我也就可以放下一半的心了。当然了,知道问,也是件好事。这一次,我且给你讲一讲,你自己也得琢磨琢磨,知道不?用心琢磨,才能有长进。我跟你说啊,你小师叔我,在下一盘大棋!” 第44章 解局 “这事情,要从那天晚上我借你支开薛敏,和杜冬林之间的一番谈话说起。”冯镗半躺半坐在床上,半闭上眼睛,缓缓地说起那几天的事情,“我在薛敏这里布子,眼看棋到中盘,还没有什么像样的动静,当然心急。五个小旗官里,梁运兴,我能知道是韩绩那边的人。李淮,这个人没什么存在感,这样的人,很难说是谁的人。他可以是墙头草,也可以是一步冷棋,用起来心里头犯嘀咕,索性不用。薛敏迟迟不动,我只能把心思打到了杜冬林的身上。” 冉清流想起那天晚上,“所以,您叫我去诏狱找薛敏,还特意嘱咐让我盯着薛敏把薛超的口供都对一遍。实际上是拖延时间,想引开薛敏,单独和杜冬林谈?” “对,没错!”冯镗说,“那一晚,我和杜冬林的谈话中,我了解到几个关键点,其一,梁运兴的身份,是叶百户的小舅子。其二,杜冬林不满韩绩已久,多次暗示,想要靠我上位。其三,我让他评价薛敏,他却始终不肯评价,只强调薛敏是我的人,这说明他也不看好薛敏,不然,若是好话,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其四,则是杜冬林对这些锦衣卫的控制力度很强,他敢当着其他锦衣卫的面,跟我说这些话,一点都不怕会流到韩绩耳朵里,就已经说明了这一点。还有一点,不是杜冬林透露给我,而是薛敏透露给我,那就是,诏狱里的犯人,都听杜冬林的话。综合这几点考虑,我才下定决心,打算用杜冬林来出奇制胜。” 冉清流点点头,“您之后就把薛超送回诏狱去了,也是一环吗?” 冯镗点头说:“这话没错!我特意找韩绩,跟他暗示了可能会有人劫狱救薛超,并且告诉他,这件事情我只告诉了他一个人,但实际上,这事情我还写了一封信,派你去跟毛大人打了个招呼。信是送到叶百户的手中,他当然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但是他负责毛大人的安全,毛大人不休息,他走不开。趁着你去送信,我派于泓九去诏狱,给杜冬林送了几句话,布置了后面的事情。” 冉清流顿时惊讶,他实在是想不到,冯镗竟然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用到于泓九。 冯镗也不对他解释这些,只自顾自说下去,“所以,你回来之后,我才让你借着买菜的机会,避过耳目,把八十贯宝钞放在一个小布包里,故意落在一个菜贩的篓子里。回来一程,假装想起,再回去找一圈,然后再无功而返。实际上,那小贩是杜冬林从诏狱里面偷偷弄出去的一个罪囚假扮的。次日卯时,梁运兴在回家的路上撞上一个人,捡了一包宝钞,偷偷藏了起来。毛大人那晚怕是不消停,叶百户一直就没有找到离开的机会,看看时间,梁运兴大概下值回家了,他就派人去把梁运兴找回来,吩咐了他一些事情。趁着梁运兴出门,家中无人的工夫,那罪囚把梁运兴落在家中的布包藏在了他家的米缸最下面。等那罪囚再回来的时候,也是挑着杜冬林当值的时候,给他打的掩护,他随身带了些打火和助燃的东西。” 冉清流听着这一环一环,突地想起,“所以,那天晚上着火,根本就是您设计好的!” 冯镗说:“这还有什么可疑惑的?那天晚上,我是设计好了放火的。梁运兴在我门口转来转去,估计是叶百户之前跟他交代过什么,让他心里头犯嘀咕了。其实,如果那晚他没有给我一个让他进别院的理由,那对他怕是就会成为当晚唯一死于那场火灾的人。” “您会杀人?”冉清流惊讶道。 冯镗说:“我知道你接受不了!但是,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如果叶百户坚持安排梁运兴站在韩绩那头儿,我要除掉韩绩,就必须先除掉他。而如果他的性格不那么软弱,没有要依附我的想法,我也不能留着他!这一次的事情之后,诏狱必须归在我的手中。与其以后有麻烦,莫不如现在就除掉这个麻烦。当然了,事情的发展还是让人满意的,并没有出现逼得我不得不痛下杀手的情况。” 冉清流依旧觉得不太能够接受这样的解释,在他的印象之中,冯镗并非是会对任何人‘痛下杀手’的那种人。 冯镗也知道,冉清流一时半会儿的不可能理解得了,因此也不再多解释了,继续说道:“梁运兴到这边不久,诏狱就失火了。我理所当然去查看,当晚我只穿着里衣,一方面是我得表现得事先不知此事,慌乱中来不及穿衣服;另一方面,也是方便生这一场病!” 冉清流的目光一惊不能用惊讶来形容了,一桩一件,居然都是冯镗设计好的。 冯镗的话却还没说完,“到那边之后,就遇到薛敏指挥救火。他慌乱中不一定想得起他哥哥,即便想起来了,他也找不到。因为,我早就嘱咐了杜冬林,派那个那晚被他折腾得够呛的锦衣卫,在火起的时候,就假装救人,把他哥哥挪到比较靠近牢门的监二舍。谁也不会想到,牢门已经打开的情况下,这么近,居然跑不出来。而且,即便有人看到,那个锦衣卫也可以凭借着自己伤重不能救人的理由,说对方看走了眼。火场那么乱,谁也不能说自己笃定就看到了。所以,所有人都被救出来,唯独他哥哥,没有被救出来。我就借他哥哥做文章,一桶冷水倒在身上,冲进去救人。” 冉清流脑子里乱糟糟的,这会儿才插上了嘴,“那……您救人就是了,没必要生这一场病啊!” “你啊!”冯镗摇摇头,笑着说,“我要是完好无损,怎么能触动薛敏对我愧疚呢?就算他没什么想法,他哥哥可是个君子,受我的救命之恩,可以不还吗?孟子说,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薛敏最在意他哥哥,他哥哥欠我一条命,怎么还?他还能像之前那样,对我的布局消极怠工、无动于衷吗?更何况,这官场上的人,谁不会生病?没病也可以病几天,我就是要把水搅浑!等着吧!如果我猜的没错,叶百户现在该急了。这次‘劫狱’,韩绩、梁运兴、薛敏,都有嫌疑。薛敏是我的人,我自会护着他。韩绩是我要踢掉的,只剩下一个可踢可不踢的梁运兴。梁运兴在这事情里头扮演着什么角色,可都凭我一张嘴。叶百户能不急?” “那……李淮呢?”冉清流能突然问出这个人,倒是让冯镗刮目相看,冯镗本以为,以冉清流的性格,非得为这杀局的事情好好的想不通几天呢!这回看来,倒是稍有长进了。 冯镗笑笑说:“李淮这个人,我暂时还没办法看透。不过,我总不会留个摸不透的人在诏狱给我添麻烦。我跟你说,我已经跟老头儿通过气,老头儿给我回信,许可我出京。我不日就要亲自跑一趟会稽,李淮,我要带着走。” 冉清流定定的看了冯镗一阵,忽而抿抿嘴,站起身来,强硬的将冯镗安顿躺下去,帮他盖好了被子,直起身的时候,才轻声说:“其实,您根本没心思杀梁运兴,您就是说出来吓唬我的!李淮您可以带走,梁运兴难道就非得杀了不可吗?” 冯镗愣了下,看着冉清流借着去打水的名义,转身避开他的视线,突然笑出声来,“你小子,我教你本事,你就真都拿来算计我?” 第45章 谈判 叶百户终究是放不下他的小舅子,冯镗醒过来的当天晚上,他就找借口替毛骧探病,找上了门来。 冯镗自己折腾出了伤寒,高热刚退,脑子还迷迷糊糊的,身上没多少力气,晚上自然早早的休息。感觉才刚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不久,就听到冉清流在身侧喊自己。冯镗极为不舍的从睡梦中醒过来,睁开眼睛,看到床边一个熟悉的面孔。 叶百户,他是毛骧很信任的部下,每次出行,必定常伴左右。如果冯镗没有记错的话,这人名叫叶森,和毛骧是同乡,也是经久的上下级了。 眼见冯镗醒过来,叶森连忙上前。 “冯司狱,你可好些了?大人很担心你,这么晚了,刚从宫里回来,就急忙派我过来,看看你醒了没有。” 冯镗笑笑,“劳烦大人挂念,冯镗命硬,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叶森没想到他这么不会说话,一时间被他堵的一句话呕在嗓子眼儿,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半天憋不出来。 倒是冯镗主动说:“叶百户深夜到此,是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叶森这才得以叹口气,找到了机会,切入正题。 他在冉清流搬来的凳子上坐下来,对冯镗说:“诏狱失火,朝中很多人借此大做文章!就连司天监的人都说,是锦衣卫多行不义、素行不法,所以才招致天威示警!” 说到这里,他恨恨地攥起了拳头,“谁不知道?咱们锦衣卫,是天子耳目。朝中那些官员们,一向称咱们为鹰犬,对咱们早就恨入骨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朝臣们必然乐见其成,在一旁扇阴风、点鬼火。陛下难以向朝臣交代,大人的日子自然就难过。” 冯镗点头,示意叶森自己明白。 叶森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朝中还有人传,说是大人在诏狱窝藏了一个妖道,每日行不轨之事,意图惑乱朝纲。你说这事儿闹得!没影的事情,传得有鼻子有眼。唉!大人难呐!” 冯镗听叶森讽刺自己是‘妖道’,却也丝毫不见介意。他只当做没听懂的样子,对叶森说:“要解此围,还不简单?朝臣皆说是天威作怪,那我们只要证明此事并非天意,而是人为,所有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甚至,还可以把这一难题抛回去,岂不痛快?” 叶森听罢皱皱眉头,他问,“那么,依冯司狱你之见,此次失火,到底是因何而起?” 冯镗说:“此事难道还需要多猜吗?自然是因为有人要趁火打劫,杀人灭口了!原本该死的囚徒,被大人提到诏狱保护起来,有人被踩了尾巴,生怕罪行暴露,坐不住了呗!” 叶森又问,“那依你看,这火是如何烧起来的呢?” 冯镗想了想说:“这……怕是有内鬼吧?” “啊?那不能!那不能!”叶森连忙说,“咱们锦衣卫里头,哪里有人会和文官勾结?不会的!不会的!” “怎么不会?”冯镗诧异地看了看他说,“我觉着,那小旗梁运兴,就很有嫌疑啊!当晚,本是他和薛敏两个人值班。可偏偏失火的时候,梁运兴却不在火场。而且,我听人说,梁运兴最近发财了……” 叶森的脑袋顿时嗡的一声! 他想起那天晚上,他跟梁运兴交代完事情,梁运兴回家后,没有多久,就又跑回来了,急慌慌的跟他交代了在路上捡到那几十贯宝钞的事情。说是他捡回去的时候,用布包包着,出来的急,没来得及收好,回去就发现不见了。 当时,叶森就觉得这其中必然有问题!可一时半会儿,他又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他只能嘱咐梁运兴,找机会去探一探冯镗的口风。跟韩绩保持距离的同时,多跟冯镗亲近亲近。 现在看来,这事情果然和冯镗有关系! 叶森强自稳住心神,且不说梁运兴是他夫人唯一的弟弟,若是梁运兴出了什么事情,他夫人必然寻死觅活!就单说他叶森自己,家中人丁不旺,丈人家也只有梁运兴这一根独苗。正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他还指望着借着自己的位置多提携提携小舅子,日后,好反过来帮衬着他呢! 梁运兴不能出事! 叶森心中打定主意,便不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的对冯镗说:“冯司狱,你我都是痛快人,就不要兜圈子了。我知道你心里清楚,这事情和运兴没关系。我只问你,你要怎样,才肯放他一马?” 冯镗笑笑,“和叶百户聊天就是痛快!那我就直接开价了。我可以保住梁运兴,他继续做他的小旗官。不仅如此,我很快就要离开京师一段时间,而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会让梁运兴做代管小旗,替我掌理诏狱诸事。我的条件就是,我不希望诏狱里任何不该传出去的事情传入大人的耳朵,至于什么事情是不该传出去的,叶百户是聪明人,应当可以心中有数?” 叶森眉头紧皱,琢磨着事情的可行性。 冯镗知道他的顾虑,对他说:“其实,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可以算作是盟友。你叶百户在大人手下,并不是能够一手遮天的人。但我们两个联起手来,就足以在大人手下取得一个稳固的地位,让大人依仗我们,这有什么不好吗?我们又不会做什么对大人有害的事情。只不过是想要让自己再过得好一点儿,在锦衣卫里更加如鱼得水,这难道不也是你叶百户希望的事情吗?我知道你无意做指挥使,但这指挥使下第一把交椅,叶百户难道不眼馋?” “你有那么好心帮我?”叶森反问。 冯镗说:“你也知道,我都被朝野谣传为‘妖道’了。如果没有大人护着我,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被架上火堆,当做妖孽一把火给烧了。帮大人,就是帮我自己。但以我自己的能力,还不足以完全获得大人的信任。加上你叶百户就不同了,你跟了大人多年,深受信任。所以,我不是在帮你,是我们二人,各取所需!” 叶森沉吟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好!既然这么说,我答应你就是!但你也需知道!大人对我叶森恩重如山,若是让我知道,你敢对大人不利,拼着粉身碎骨,我也绝不会任由你伤到大人分毫!” 冯镗微笑点头,“正巧,大人虽对我没什么深恩,但却是我唯一的靠山。谁若是要对我的靠山不利,也非先过我这一关不可!” 第46章 图谋设计 叶森走了之后,冯镗没有再睡。果然,过了没多少时候,毛骧就匆匆而来。 一进屋,闻到一股子浓浓的药味儿,他的眉头就皱成了山峦。 “惊远!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毛骧走到冯镗床边,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数落冯镗说,“烧了谁都是小事!你可知道,你自己的身体才是大事!如此鲁莽行事,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让我……唉,你真是不让我省心啊!” 冯镗知道,毛骧并非是担心他的身体,而是这些时日没人给他出主意,所以才被逼得如此着急! 冯镗笑了笑,对毛骧说道:“大人,重囚在里面,卑职焉能不救?再说了,火势烧得那么大,万一一个人进去无功而返,可能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啊!劳大人惦记,是卑职的错。请大人息怒,看在卑职一心为大人的份儿上,还请宽恕则个!” 毛骧叹了口气说:“我哪有怪你的心思?只是这几日,我被诏狱失火的事情弄得焦头烂额!陛下几次当面训斥,已经对锦衣卫极为不满,这可怎么办呐?” 冯镗说:“大人有事拿不定主意,不如赐下一字,我为大人解惑。” “哦?那自然好!”毛骧顿时来了精神,说着,就转头去寻笔墨。 冯镗命冉清流去备了笔墨送过来,毛骧提笔,略一思忱,在纸上落下一个‘離’字。 冯镗接过纸来,让冉清流暂且退下,待到一看那纸上的字,就笑了。 毛骧被他笑得愣住了,连忙问他,“惊远,怎么了?你笑什么啊?” 冯镗指指那字说:“我笑大人明明是大好的运气,却跑到我这里来唉声叹气!” “哦?”毛骧一听,连忙问,“这怎么讲?” 冯镗说:“您请看,您这‘離’字的右半部,本是个隹字,写的却像个佳字。佳者何意?好也!再看左半边,这离,上面是个文字头。下面呢?像不像是一只点着柴火的灶,灶上面架着锅在煮东西?” 冯镗不说便罢,他这么一说,毛骧就觉得像了。 冯镗说:“这文官都被大人您给炖了,您还有什么好发愁的?” 毛骧看着那字,不禁摇头笑了,“你说的倒是形象,只不过,我怎么觉得,现在这锅里头煮的不是文官,而是我啊?” 冯镗说:“说来容易!这‘離’字,何解?在八卦之中,离卦象征着火。大人写出这么个字来,本身就已经说明了,大人心中有火!或者说,屁股底下就像是坐着一团火,如坐针毡啊!但是,大人不必着急,卑职刚刚已经说过了,这字并非凶兆,而是吉兆。很快,就会有转机!” 毛骧连忙问,“那转机从何而来?” 冯镗说:“在回答大人的问题前,卑职想先问大人两个问题。” 毛骧说:“有什么事情,你问就是了。” “好!”冯镗说:“这第一个问题,自陛下兴兵挥师,直到如今,连年战争不断,陛下心中,最惦记的是什么?” 毛骧虽然觉得这事儿和他没什么关系,却还是认真想了想,回答说:“自然是谋兵布局,攻城略地,驱除残元,光兴汉统。陛下所操心的,一直是这些事情。” 冯镗摇头说:“是,也不是。” 毛骧忙问,“这话怎么讲?” 冯镗说:“谋兵布局、攻城略地,自有元帅将军在前,为陛下决胜千里。陛下不过徐徐图之,并不至于太惦记。若说陛下最惦记的事情,依卑职所见,不是别的,正是日益亏空的国库!这俗话说得好,刀兵一动,十室九空。怎么填上这个亏空,筹集更多的军饷,才是陛下心中的头等大事。” 毛骧暗自点头。 冯镗又问,“那么,第二个问题,陛下对于为官者,最深恶痛绝的是什么?” 这个没有什么疑问,毛骧说:“自然是结党营私,贪墨不法。” 冯镗说:“对!正是如此!所以,大人的问题,卑职也就可以回答了。您的转机,就是把这次诏狱大火,转嫁到贪官污吏的头上去。为什么会着火?不是因为锦衣卫逆天行事,遭到天谴。而是,那些贪官污吏妄图假借天意之说,销毁证据,毁尸灭迹!” 毛骧忙问,“有什么证据?” 冯镗说:“证据有三。其一,薛超一路被审理过来,没有确凿的死证,却被人判了斩刑。证据不足,断案不清,却被人置于死地。足以说明,有人一门心思要他必须死。其二就是,我们把薛超从大理寺要回来之后这么久,卑职一直把他关在别院前面,由于泓九贴身看管。那些人没有可乘之机,无法下手。可卑职刚把他关回去,没隔几日,就立马出了事。这说明,有人蓄谋已久,要他的命!” “嗯,确实是如此。”毛骧点点头,“你继续说。” 冯镗说:“这第三点,也是最为要紧的一点。按照薛超的口供,绍兴一府官员,对于贪墨一事是上下勾结。而对于不能拉拢的对象,则处心积虑予以驱除。结合前两点,则这贪墨一案,恐怕还不仅限于一府之地!不然,谁能操纵三法司断案?” 毛骧听了恍然大悟,他说:“对,惊远,你提醒的没错!这些人上头,肯定有大人物!” 冯镗说:“这不就对了吗?陛下一心要整肃官场,这就是一次机会!自上而下,不说没有证据。就单说,无凭无据之下,动谁不动谁,是否会引起反弹,都是值得思索的事情。陛下不能不考虑朝廷的稳定,所以,断然不会同意。但从一个小小主簿的案子查起,从会稽一县查起,则震动几乎是无。而顺藤摸瓜,层层侦破,最终,必定能揪出那个隐藏在三法司背后的巨蠹!到时候,不仅抓了幕后主使,就连军饷也一时有了着落。大人,您可就是此案的头等功臣!更何况,之前我跟您说的,插手江南官场,也正是要从此处着手!” 毛骧此时不免眼前一亮,大力拍拍冯镗的肩膀以示赞许,不想,没控制好力道,把冯镗拍得一阵咳嗽。 毛骧见状,连忙歉意的亲自给他端水过来,“惊远呐,你这身体要好好休养知道吗?年纪轻轻的,千万不要落下什么病根儿了。” 第47章 毛遂自荐 冯镗就着毛骧端过来的茶杯喝了两口白水,把茶杯递还回去,笑着说:“多谢大人挂怀,不过,大人别担心,卢郎中帮我看过了,只是那晚受了些风寒,现下高热已经退了,也就不碍事了。” 毛骧随手把茶杯放下,心有余悸的对他说:“还好你没出事,不然的话,要我如何过意得去?那种情况下,大伙儿都忙着自己的性命,只有你冯惊远,还记着那重囚万万丢不得,亲自跑到火海里头救他出来。如若不然的话,我这现下不就没法转圜了吗?说到底,还是要谢你!” 冯镗说:“大人这未免太客气了!卑职是您的谋士,依附于您。您对卑职有知遇之恩,卑职无以为报。为您筹谋,是应当应分的。” 毛骧点点头,也不再多追忆,只继续问他,“那么,你看看这字,给我提个意见。这一次的事情,我派谁去查比较好?” 冯镗说:“此事不必看字,大人若信得过,不如让卑职试一试如何?” “你?”毛骧顿时皱起了眉头,下意识的,他不愿意放冯镗走。总认为冯镗这种人,稍一松手,就如同脱笼之鸟一般,会飞的不见影子了。 冯镗看出他的戒备,却不点破,而是笑着说:“若大人同意的话,卑职还想向大人要一个人。” 毛骧问他,“是谁?” 冯镗说:“卑职手下的小旗官,李淮。” 毛骧一愣,犹豫一下,追问,“你怎么突然想起了他?” 冯镗说:“总要有个帮手的吧?卑职此去浙江路远,又人生地不熟的。于泓九,卑职留他看家,只有卑职和清流两个人,遇到事情都没法办,只能向大人求几个人带着,路上方便使唤。您也知道,卑职这个人呢,生性喜静。五个小旗官里,也就是李淮这个人,最不聒噪。若是换一个,怕是一路上要嫌烦。” “哦,原来如此。”毛骧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冯镗见他意思松动,便趁热打铁,继续说:“另外,您看,他这名字里头,有一个‘淮’字。右边与‘離’相同,同为隹字。左边却是三点水,水克火,正好解了大人现如今那如坐针毡的燃眉之急。如此看来,带着他,必定能够事半功倍!” 毛骧听罢,顿时连连赞同,“对对对!惊远呐,还是你想得周到!李淮……嗯,是个好名字!那好吧,既然你愿意替我跑这一趟,我也不能再拦着你!除了李淮之外,我再额外配给你一个小旗的锦衣卫,供你差遣,路上打打杂什么的。还有,那个卢元增,你也带着,免得路上有个头疼脑热的,你病还没好,又要颠簸,哪里就受得了啊?” “多谢大人为卑职着想!”冯镗连忙道谢。 毛骧笑笑,“你不要我谢你,你就也不要谢我。我给你的优待,你只当做是我给你结的卦金便是了。这一路过去,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你记着,勤给我写信。若是有什么急事来不及写信,你也可以借我的名义,临机处断。总归,要把事情办好,你自己也要保全了自己,不可鲁莽,也不可再置身险地,知道吗?” 看看毛骧认真的样子,冯镗含笑,点头答应了下来。 说完了这些,毛骧才提起了另一件事,“哦,对了,诏狱失火,到底是因为何人所起?我听闻,你把诏狱治理得井井有条,应当不会轻易出了岔子吧?” 冯镗摇头说:“这个,卑职也不是很清楚。醒来后脑子昏昏胀胀的,一时间也没有顾得上打卦去算。不过,关于可能会有人救薛超那件事情,卑职除了大人您以外,就只跟韩绩交代过。” “哼,那就必定是他!”毛骧哼了一声,起身怒道,“我听叶森说过了!你这个韩绩的顶头上司怕是也还不知道吧?韩绩最近发了笔小财!刚刚死了亲娘,却跟个没事人似的。整日里,花天酒地。只要不当值的时间,就恨不得都去吃喝玩乐,简直是不像话!他哪儿来的钱?恐怕来路不正吧?这件事情你不要管了,我自有计较。好个韩绩,竟然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贪赃枉法!真是活腻了!” 冯镗叹了口气,说道:“查案一事,暂时不适合公之于众。大人既然下了决心,这次的事情,就以韩绩‘疏于职守,失误纵火’为借口吧。还请大人先说服陛下,不要兴雷霆之怒,也不要提起贪墨一事,甚至不要提起薛超,以免打草惊蛇。等到尘埃落定,再秋后算账也不迟!” 毛骧虽然心有不甘,但他对冯镗的一番分析很认可,自然对他也是言听计从,只说道:“好!就按你说的办吧!惊远,我还有事,最近就不过来看你了。你好好休息,再休养几天。办差的事情不急,缓缓也没什么。如果还有什么需要,或是又想到了什么,你叫清流去跟我讲,我过来听你说。休息吧,你这个样子,不必送我了。” 冯镗告罪,目送着毛骧出去,心中暗笑。 那个拼命稀释自己存在感,让人觉得甚至于诏狱里头都没有这么一个小旗官的家伙,居然真的是毛骧的人! 冯镗刚刚说要去浙江,就知道毛骧不会放心放他自己去。所以,他紧接着抛出了李淮这个人去试探。毛骧果然犹豫了,足以见得,就算是没有后面的理由,毛骧也会同意由李淮带人陪同他去。 而这一切,都说明了,毛骧笃定,李淮绝对不会被冯镗收买。有李淮跟着冯镗,可以替他监视冯镗。 但是,李淮真的那么忠诚于毛骧吗?冯镗却觉得未必! 如果李淮真是个出色的钉子,那么,诏狱里面到底发生过什么,怕是毛骧不知道全部,也必然是知道了某些只言片语了。所以,冯镗笃定,李淮这个人,还是可以争取的。只要能够让他为我所用,就等于是废掉了毛骧在他身边安插的最后一只眼睛。 今后,虽然势必还会有更多的眼线监控他,但起码现在,搞定李淮之后,就可以轮到冯镗喘口气了。 第48章 走前安排 得到了毛骧的认可之后,诏狱的权力更迭自然是让冯镗十分满意的。 首先,就是一直对冯镗阳奉阴违的韩绩倒了霉。他自那晚就被毛骧从家中带走,之后,就没了后续的音讯。 冯镗没兴趣去查他的去向,只听说是最终被判了流刑?还是充军来着?反正是发配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作为这次诏狱失火的替罪羊,他没死已经是烧高香了,估计这辈子都不可能回来。 薛敏是冯镗的人,这一次虽然是不免作为出气筒吃了些大苦头。但冯镗一醒,事情解释清楚,毛骧自然就把他放了出来。回到诏狱,依旧做他的小旗官。 只不过,他回来之后,几次想要求见冯镗,都被冉清流拦了驾。问缘由,也只说是冯镗身体还未恢复,暂不见客。 这句话明显是托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冯镗虽然病了,但不是病的快死了,也不是尚在昏迷之中。旁人都见得,唯独只有薛敏见不得,这不就是摆明了,对薛敏不满,将他冷处理了吗?这其中的暗示,应该是不需要更清楚了。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无波无奇的过下去,似乎是因着冬天的缘故,冯镗这轻易不得的风寒,竟是近月都不见彻底好起来。眼看着隆冬将至,冉清流天天盯着他喝那苦汤子,生怕天气愈发寒冷了,他的病情会再有反复。 冯镗对他这惊弓之鸟的反应很是无奈,但又没有什么办法。 不过,病着归病着,该他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不然,他不急,毛骧都要急了。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去浙江的时期已经被提上了日程。预计在十日内启程,已经容不得再加以耽搁了。 而临走之前,他理所当然要对自己的部下们安排一番。因此,挑了个稍暖和的天气,他派冉清流传话,把四个小旗官都叫到了别院,在堂屋内吩咐事情。 正值午后,天气稍暖,但冯镗还是被‘勒令’穿的很是臃肿,坐在匾额下的罗汉床一侧,捧着个紫砂壶暖手,看上去活像个大阿福似的。不过,不管他包成什么样子,也不会影响他已经建立起来的威仪。 四个人被冉清流让进来之后,就在他面前站成了一排。 冯镗说:“自韩绩被毛大人带走之后,这些时日以来,我这一直病着,也没精力去安排。眼看着,代管小旗的位置就这么一直空着。虽说,韩绩之前利用我的信任,犯下大错。但是,我呢,早说过,我这个人比较懒,懒得管太琐碎庞杂的事情,所以,这个位置,早晚还是要定下来的。” 四个人低着头,垂手恭敬地听他说。四个人心中必然都有自己的想法,然而,却没有任何一个敢有什么异动。 冯镗把茶壶又抱得更紧一些,继续说:“适逢我马上就需要出一趟远门,办点儿事情。就算少,也需月余才回。所以,昨天,我就代管小旗的事情,和毛大人商量了一下人选。毛大人说,诏狱乃锦衣卫刑囚之所,关押着重囚要犯。代管小旗这个位置,必得安排一个稳妥可靠的人,才能放心。更兼之,我最近又要出门,不在诏狱,所以,这个位置说是代管小旗,实则就是代我署理诏狱,人选更加马虎不得。我问了毛大人的意思,毛大人提了一个人选。那就暂且这么定下来,我出门的这段时间里,这个位置,就由梁小旗担任了。” 梁运兴听了,连忙躬身行礼,“是,卑职谢大人信任。卑职一定不负大人所托,为大人看好诏狱。” “嗯。”冯镗点点头说:“毛大人信你,我自然也信你。勤勉做事,总不会出错的。” 说到这里,冯镗的眼神儿又看向了李淮,他说:“另外,这次我去浙江,路途比较远。因着怕路上万一有个什么需要,总要带着些人手,以备所需。这件事情,我也已经跟毛大人说过了。李淮,这次,就由你跟我去一趟吧。另外,毛大人答应我,额外拨给我一个小旗的护卫,让我带着路上用。过会儿,你就去前头找毛大人身边的叶百户,把这一个小旗的人给我带回来。这些人,自现在起,就由你统带着了。先熟悉熟悉,省得忙乱出错。” 李淮还是那副没什么存在感的模样,只低头应了一声,“是。” 冯镗懒得挑他的毛病,见他应了就没再理他,眼睛看向其他三个人说:“这次,把你们都叫过来,其实就是想要跟你们先通个气儿!锦衣卫,是朝堂上的众矢之的。而咱们诏狱,则是整个锦衣卫最受人诟病的地方。咱们这个地方,勤勉做事,还都免不了要出岔子。万一要是稍有松懈,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给自己引来灭顶之灾。” 提起‘灭顶之灾’,几个人都对之前的那场火灾心有余悸。 冯镗自然也是要提那件事情的意思,他说:“前一阵子,诏狱失火。除了韩绩的问题之外,你们也得琢磨琢磨自己的问题!他是代管小旗,责任最大,可你们也都是小旗官,为什么不能提早发现,提早处理?非得等到事情出了,才去后悔吗?因着这桩事情,老实说,我一点儿都不放心你们。” 几个人抬不起头的模样,脑袋都快落到胸前了。 冯镗哼了一声,猛地将紫砂壶蹲在桌上,啪的一声响,对他们喝道:“抬头!” 几个人被他吓得一个激灵,抬起头来。 冯镗手敲着桌面,恨铁不成钢的对他们说:“知耻而后勇!知弱而后强!我不放心你们,但你们是我的部下,不放心归不放心,该信任的时候,我还是要全心信任你们!这次我带走李淮,留下你们三个。你们心里头要清楚!我虽然是让梁运兴当了代管小旗,但并非是所有的责任都是他一个人的。诏狱不是在他一个人手上,你们每个人,都担有责任!都不能置身事外!我先把恶言恶语说在头里,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如果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我首当其冲找梁运兴的麻烦。但是你们两个,但凡有些微的关系,也逃不过去!懂了没有?” 三人当即凛然从命,“是,卑职明白!请大人放心。” 第49章 拉拢杜冬林 把手下的小旗官都敲打了一遍,冯镗这才满意。对他们说道:“好了,我要说的暂时就这么多。你们现在就可以该做什么做什么,该布置什么布置什么了,都回去吧。” 四个人一起躬身行礼告退,倒退到门槛,刚要转身的时候,冯镗突然叫道:“哦,对了,杜冬林,你留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冯镗注意到,他说这话之后,薛敏的脸色顿时白了。但也没敢多做停留,只强装无事似的,随着另外二人一起退出了堂屋。 不多时,中堂站着的,就只剩下杜冬林一个人了。 冯镗点点右手边下首的一张椅子,对杜冬林说:“别拘束,来,坐下说。清流,给杜小旗倒杯茶来!” 冉清流应了一声,不多时,便端了杯茶进来。 杜冬林站起来,双手把茶杯接到手中,恭敬地对冉清流说:“多谢冉公子。” 冉清流被他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转头去看冯镗。 冯镗笑着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先下去,又对杜冬林说:“不用跟他这么客气,来,你坐下吧。” 杜冬林重新坐下,把茶杯放在手旁的小桌上。 冯镗略带着歉意的对他解释说:“这次的事情,让毛大人在陛下面前失了颜面,他是怪我了!虽是没有明说,可我也不是需要人事事点明的人。出门看天,进门看脸,这话还是懂得的。用梁运兴,是毛大人的意思,这个,我也替你争取过。不过……唉,毛大人态度似乎很坚决,我也不能硬推。所以,你啊,还得委屈下,再忍一忍。” 杜冬林连忙说:“大人这是说哪里的话?大人心中有卑职,卑职已经很满足了。至于这个位置到底是谁的,还不是要看大人您到底属意谁吗?难不成名头大些,权力就真的大吗?只要有大人的支持,权力必然在手。这个位置到底是谁的,卑职还真不在乎。” 冯镗摇摇头说:“你啊,还真是看得开。不过,我却没那么看得开!大丈夫立足于世,应当是‘宁做鸡头,不为牛后’。你放心,这个位置,早晚是你的。梁运兴这个人,没什么能力,不足为虑。到了合适的时候,我自会再为你去争取的。” 杜冬林起身跪地,对冯镗叩头说:“那真是多谢大人了!大人对卑职的知遇之恩,卑职没齿难忘!大人放心,您既然信得过卑职,卑职也必不让您失望。卑职别无长物,唯有此身,勠力报效!” 冯镗站起来,亲自扶起他,将他按坐在座位上,对他说:“你有这样的心思就好,不枉我信任你一回!” 杜冬林含笑,对冯镗说:“大人,您今日留下卑职,该不是只要跟卑职解释这代管小旗的问题吧?您必是有事情要吩咐!不管是什么事情,您尽管直说就是了,卑职定当为您效力鞍前!” 冯镗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收敛,换上了一丝愁容,沉吟一瞬,转身走回位置上,慢慢坐下来,似是考虑了一下,才的杜冬林说:“我啊,确实是有两件事情需要你办。第一件,简单些。还是说梁运兴的事情,他这个人,能力有限,把诏狱交给他,我不放心。你呢,要帮我看着他,别让他惹出事情来。另外,薛敏那个人,我虽然是下了套给他钻,但他肯不肯真的为我效力,尚是未知数。比起梁运兴,我更不放心他,你也帮我看好了!” 杜冬林答应说:“是,大人请放心。您离开京师之后,卑职定当为您看好诏狱,不会出任何岔子的。” 杜冬林本就是很有权欲的人,冯镗这样吩咐他,无异于是把整个诏狱的权柄都交给了他去掌握。他初尝权力在手的好处,在冯镗身上得到了甜头儿,自然表露出来的就是对冯镗一百个忠心耿耿。 冯镗点点头,继续说:“这第二件事情则有些棘手,此去浙江,路远且阻,事情不是不一定不顺畅,而是一定不顺畅。所以,我要问你借几个人!” “哦?”杜冬林不免疑惑,“大人,卑职手下都是诏狱的卒子,您自可调动。有什么人,是您需要问卑职借的?” 冯镗说:“我借的当然不是锦衣卫!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锦衣卫自有李淮统带,是毛大人那边拨给我,路上做护卫的。这些人,保护我尚且未必得力,真正要做事情的时候,怕是我指挥不动他们。若要做事,必须额外带人。” “原来如此!”杜冬林理解得点点头,猜测说,“既然不是锦衣卫,那卑职手下……大人,您要带走的,是不是诏狱里面的犯人?” 冯镗说:“正是如此!只是,想要掩人耳目,却不容易。万一被人知道我从诏狱偷偷带出人去办事,且是去了浙江,岂不是要出乱子?到时候,若有有心人,告我一个私纵钦犯的罪名,那我就算是全身是嘴,怕是也讲不清楚了。” 杜冬林却笑笑,“这有何难?大人,现如今,诏狱里的事情不是都由您做主吗?没有了韩绩掣肘,谁敢多管您的闲事?您说那犯人活着就是活着,您说他病死了那便是病死了。更何况,有卑职替您办这件事情,卑职敢保证,不该知道的人都不会知道,该知道的人也绝不敢说一个字出去。” “好!”冯镗等得就是他这句话,“这次去浙江,我要带走孙卯,再加上上一次你安排去碰瓷梁运兴的那个人。先就这两个够用了,扮作小厮,随身伺候,你替我安排。对了,李淮可是要跟着我的,你保证他不会认出来?” 杜冬林眼中闪过一抹冷光,“大人,李淮这个人,卑职看不懂他。不过,想必,若他还想要自己的脑袋的话,那大人若不想他认出这两个人来,他就是万万不敢认出来的。若他是个亡命之徒,那也好,卑职可以替大人……解决掉这个麻烦。保证神不知,鬼不觉。” “嗯,你这话在理!”冯镗笑笑,不再纠结此事,又跟杜冬林多嘱咐了几句,便就以病中体虚的名义终止了谈话,打发他回去了。 第50章 市恩收服 今日不该当值,薛敏回到家中,辗转反侧,不得安宁。 他从小受到薛超的教育,许是被管得严厉了些,一贯就是虽然心中确实是很想得到的东西,然而,真的让他去拿、去争取了,他却又畏畏缩缩,很难真的踏出去一步。而更多的时候,是被逼着刚踏出去半步,转眼就又把脚给抽回来了。 他这种性格,让冯镗一度非常抓狂又无力,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问题了,怎么会选中了他?当然,冯镗最终还是找到了控制他的办法。人嘛,总会有些在乎的东西,就像薛敏,他最在乎的,是他那个哥哥。 现如今,薛敏算是上了冯镗的套儿了。 出于愧疚和感激,薛敏就算再怯懦不敢做事,却也不得不选择被冯镗所利用。他甚至已经想好了,今后,只要冯镗命令他做事,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不会伤害到兄长、家人,哪怕是要他的命呢?他也马上照做! 可让他手足无措的是,他这边儿决心刚下,冯镗那边儿却似乎打算放弃他了。 辗转到半夜,想着白天的事情,他愈发睡不着,鬼使神差的就起身回了衙门。 冯镗这座宅子,有两扇门,一扇是正门,于泓九住的前院那边儿。另一扇,就是通往诏狱的角门。 薛敏走到正门处,顿下了脚步,踌躇着要不要敲门打扰。 斟酌再三,门却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你到底进不进来?”于泓九的脑袋探出来,对薛敏问。 薛敏惊讶地看着于泓九,不知说什么好。 于泓九不耐烦的说:“要进就快进来,不进就赶紧滚!”一边说着,他一边就要关门。 薛敏连忙用手去抵住门,赔笑道:“进,进!” 于泓九侧过身子,把他让进来,不满地对他抱怨,“快进去吧!冯爷等你半宿,公子都过来唠叨几次让留意了,你怎么才来啊?” “啊?”薛敏来不及说任何话,就被于泓九推着走进了内院。 堂屋前,于泓九让他等下,自己上前去叩门禀报。门开了,冉清流朝薛敏看了一眼,就示意他进去。于泓九不满他磨蹭,又推了他一把。 屋子里烧得暖暖的,薛敏被冉清流带进卧房。 冯镗背后倚着摞起来的被子枕头,半躺半坐着。肩头披着件厚衣服,身上也裹着厚厚的棉被,正闭目养神。 室内烛光昏黄,冉清流把薛敏带到床边,搬了凳子示意他坐下。 薛敏不肯,径自在冯镗面前跪落。 冯镗不睁眼,却也好似看到他的动作,对他说:“这是做什么?行礼就不必了,大半夜的,我又不是庙里的神佛,没什么值得你连夜赶来拜的。” 薛敏听他话里带刺儿,心里头更不好受,他原地给冯镗叩了个头,两手撑在地上,俯着身子说:“卑职谢大人,为的是几日前您从火海中救下卑职兄长的事情。” “哦,不用。”冯镗依旧不睁眼,只淡淡地说,“你也知道,我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而已。薛超这个人,我留着他还有用,不能出了岔子。” 薛敏直起身来,“可您总归是救了卑职家兄的!您前后救了家兄两次,这一次更是惹得到现在还缠绵病榻!幼时,家兄常教育卑职,受人滴水之恩,合该涌泉相报。自今日往后,大人但有所命,卑职莫敢不从!” 冯镗浅笑一声,语气颇为不屑,“你薛小旗的许诺未免太过廉价,我不是没信过,只是一次次失望之后,懒得再信了。你回去吧,天色不早了。你若是单纯来谢我,我接受了就是,你不必挂怀,早点回去休息吧。” “大人!”薛敏跪直身子,不自觉地朝前蹭了些距离,他急着说,“难道就因为卑职之前的事情,您就不愿意再给卑职一个机会了吗?卑职承认,之前,卑职是有些瞻前顾后,总是拖延怠动,难以让您满意。可现在卑职知悔了,也下定决心改过了,您就不能再给卑职一次机会吗?卑职敢对天发誓,这一次,一定向您证明诚意!” 冯镗终于睁开了眼睛,瞥了薛敏一眼,却是依旧摇头,“你也应该听说过一句话,叫做,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我信过你不止一次,可你给我的结果,总是让我觉得,我一片信心给你,还不如喂了狗了。你又如何能够让我相信,这一次就是真的呢?我倒是觉得,依旧会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薛敏没话可说了,冯镗不愿意相信他,他无论说什么都是白搭。 他不禁低下头,为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一次又一次的怯懦感到十分后悔。可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呢?就他对自己性格的了解,估计还是一样的结果吧?只是,这一次,他千真万确是真心的。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冉清流看看冯镗,又看看可怜巴巴的薛敏,终于上前一步,忍不住求情,“小师叔,您看薛小旗跪在这儿,怪可怜的。我觉得他这次应该是真的知错了,之前的情形和现在怎么能相提并论?您就再信他一次吧?” 冯镗瞪了他一眼,斥责说:“闭嘴!有你什么事儿?谁都能使唤得动你是不是?他可怜?我还可怜呢!一片真心错付!” “大人!”薛敏喊道。冯镗一向很宠信冉清流,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难得对方看不过眼给自己求情,冯镗的态度也有所松动,薛敏无论如何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他连忙说:“大人!卑职真的知错了!卑职知道,之前是辜负了大人的信任和重用,是卑职的错。但接下来,请大人看卑职的表现,卑职一定能证明自己的!大人不必给卑职任何许诺,只要大人还肯给卑职效力的机会,卑职自会竭尽全力,向大人证明一切!” 冯镗又朝着冉清流瞪了一眼,冉清流见他气着,上前稍稍扶起他的身子,帮他顺了顺背,轻声说:“小师叔,您看……您就应了吧。这大晚上的,何必争执?您看您这病还没好利索,非要惹自己不痛快吗?” 冯镗终于卸下一口气,“罢了,便算我应了,你起来吧。” 薛敏喜出望外,连忙又给冯镗磕了个头,才依言站起身来。 第51章 权衡之术 冉清流扶着冯镗半躺回去,肃手侍立在侧。 薛敏战战兢兢地站在冯镗目光可见的那一边,低着头,缩着肩,活像落汤鸡似的,显得憋气极了。 冯镗看着他说:“清流,他是个单纯的性子,平素就见不得旁人受苦。我呢,也向来是依惯了他了。这一次,我原本不打算再给你机会,但因为是清流给你求情,看在他的面子上,我就再相信你最后一次。若是这一次再让我失望,下一次,他的面子可就也不管用了。” 薛敏连忙答应,“是,卑职知道的,卑职一定不敢再让大人失望!” “嗯。”冯镗浅浅的应了一声,算是对他的态度勉强表示满意,对他说,“我对于诏狱的安排,白日里,你也应当是听清楚了的。梁运兴做代管小旗,这是权衡的结果。” 薛敏躬身应道:“是,卑职清楚!” 冯镗说:“毛大人的意思,未必是我的意思。他愿意的,我也未必愿意。不过,他是我的上官,他的安排,我就必须全盘接受。” 说到这里,冯镗又露出了激愤不满的表情。 “其实,如果你要是当初哪怕表现得稍微好一点儿呢?这个位置原本我是可以替你争取一下的。可是,你自己不争气,这幅熊样儿,你让我如何是好?我就算是再想扶你,你自己是滩烂泥,到底也还是上不了墙!” 薛敏听出他的不满,连忙说:“之前是卑职昏了头脑,耽误了大人的事情,之后不会了……” “行了行了!”冯镗极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对他说:“事情过去了,我也不想翻来覆去的提。本来不打算再在你身上浪费心情,可既然我答应了你给你机会,那我也就再扶你这一次!只要抓住了机会,不久之后,你也会有出头之日的!” 薛敏说:“是,请大人指点!卑职一定照办。” “照办?”听了他的话,冯镗哼笑一声,“若我吩咐的事情都是只需要照办这么简单的话,那我还费心思挑剔什么人选?诏狱里面,随便揪个卒子出来,都比你们听使唤!听着,我离开诏狱这段时间,梁运兴替我署理诏狱。他的能力,我的确信不过。但是,他有依仗,上头有人!起码,可以保证这段时间是平稳的。所以,你的任务,就是辅佐好他!” 薛敏一愣。 他本以为,当时冯镗留下了杜冬林,是因为冯镗要重用杜冬林。可是,谁想到?冯镗居然打的是让他去帮着梁运兴的主意?这算怎么回事儿? 虽然脑子里头有些发懵,但薛敏并不敢质疑。 只稍微愣了下神儿的工夫,冯镗就已经表露出不满了,他皱着眉头说:“怎么?刚刚信誓旦旦的时候,不是信心满满的吗?这就要变卦了不成?我还没让你做什么值得你特别为难的事情吧?服从、辅佐上官而已,有这么难?” 薛敏见他面色不快,不敢耽搁,连忙应道:“不不,卑职遵命。” 冯镗这才脸色稍霁,对薛敏晓之以理,“我知道,你并不是一个不思进取的人,也是想要在官道一途上面做出些事情来,有所斩获的。就算退一步说,你不想升官发财,可你总要想想你哥哥,他那个性格,没有个人时时的提点、护持,那今天不栽跟头,明天也会栽跟头。就算是为了他,你也不能再这么混日子了。不过,现在大局初定,我又要离开一段时间,你这个时候强出头,只能是被认当做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所以,你现在不能张扬!必须蛰伏在旁人之下,蓄势待发。这也正式我此次要你去辅佐梁运兴的原因!” 听了冯镗的这一番解释,薛敏心中一动,豁然开朗。 梁运兴没有什么本事,这是大伙儿都清楚的事情。他除了写了一笔好字之外,实在是没什么可圈可点的能力了。不过,他胜在出身不错,姐夫在毛大人身边是亲信。薛敏如果能够辅佐好梁运兴,则必然会得到梁运兴的信任、倚重,到时候,则是水涨船高。 看起来,冯镗是打定了主意,要把梁运兴当伞给撑起来了。 冯镗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是想明白了一些,趁势对他说:“机会是好机会,摆在你眼前,可也得你能把握得住才行。好了,这么晚了,我也累了,你先回去吧。表忠心的话不用太多,话太多也就不值钱了。把事情做好,比什么都强!” 薛敏恭敬地答应,“是,大人教训得是。那卑职就不打扰大人休息了,卑职告退。” 冉清流替冯镗将薛敏送出去,将他送到院门口,看着他出门,才转身回了屋中。 冯镗盘腿坐在床上,脸上哪有半点儿倦意。 冉清流给他倒了杯茶端过来,捧到他手边,邀功似的对他说:“小师叔,我刚刚表现的不错吧?他可真跟信了似的!” 冯镗从他手里接过茶杯,掀开盖子,吹了吹浮沫,脸上带了几分浅笑,逗他说:“能不信吗?你那是英雄本色啊!就算我没这么一句嘱咐,你刚刚就能忍住不给他求情了?” 冉清流嘟了嘴,没听到夸奖,不太高兴的样子。 冯镗喝了口茶,手轻轻晃着,眼神随着杯中的水纹微微转动,过了片刻,问他说:“你也看了这么久了,究竟看懂了些什么呢?” 冉清流说:“我只看出您似是两边都想用,又两边都不太放心。” “嗯?”冯镗转头看他,对他说,“你且说说看。” 冉清流说:“梁运兴上面,是叶百户护着他。您和叶百户虽然是盟友关系,但关系并不紧密。再加上,梁运兴本身没有什么太大的能耐,担不起事情,所以您才让薛敏去帮他。一则是增强梁运兴的能力,二则是让薛敏借着大树好乘凉。至于杜冬林那边,则是因为他能力较之其他二人要强,所以您许利益给他,让他去制衡另外二人!” 冯镗点点头,“这次琢磨的不错,听着是用了心了。你若总是这样,也就对了。之前我给你讲过的《素问》一书,其中第六十九篇,气交变大论,尤其是,‘夫五运之政,犹权衡也,高者抑之,下者举之,化者应之,变者复之,此生长化成收藏之理,气之常也,失常则天地四塞矣’这一节,你要仔细的去琢磨琢磨。这世间万物的道理,小之于身,大之于世,都是相通的。多琢磨,你就明白了。” 第52章 迹林客舍 马车进入浙江地界的时候,正踏着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 浙江地处偏南,多雨少雪。冉清流从小也是在南方长大,见了下雪总是稀奇的。兴奋地趴在马车的木窗处向外望,望了一会儿,放下帘子,一骨碌撞到冯镗身边。 冯镗的风寒倒是好了,可人自打出了京城就显得倦倦的,没什么精神。手里总抱着个茶壶,倚着车厢打瞌睡。 冉清流这一撞,把他从半梦半醒之间直接撞醒了,他有些迷茫的睁开眼睛,带着疑惑四下张望一圈,下意识地问,“嗯?到啦?” “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又迷糊成这样?”冉清流略微诧异了下,手指向外头的时候,眸中却依旧闪着难掩的兴奋,“小师叔,您看!您看!下雪了呢!多漂亮!” “嗯嗯,漂亮。”冯镗很有耐心的敷衍他,大大的打了个哈欠。 冉清流看出他兴致不高,却不肯依,凑在他身边闹他,“小师叔,小师叔,闲着无聊,您给我解个字吧?” 冯镗皱眉,“不解,不解。” 冉清流扯扯他的衣袖,“解嘛,解嘛!” 冯镗本就有些倦,被他晃得头晕,连忙告饶,跟他说:“好好好,那就一个,就一个好吧?你说吧。” 冉清流开心了,指指窗外,“就‘雪’字,下雪的雪!” 冯镗稍愣了片刻,随后猛地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看他,问道:“你诚心的?” 冉清流把脸皱成了苦瓜,瘪瘪嘴,小声辩解,“怎么就成心了?随口一说嘛……” 冯镗定定的盯着他看,脸色稍有些差。 冉清流从来都最怕冯镗发火,见他脸色似是变得有些不太好看,心中顿时就怕了起来,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又怕,又不服气,如此之下,他只得低声说:“我错了嘛……您歇着,歇着吧。清流不闹您了还不行吗?您别生气。” 啧!冯镗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的脸色吓到他了,下意识地将脸色控制得稍柔和一些,语气也尽量温和的对冉清流说:“我不是说你是成心的,我是问你,是不是诚心诚意问的!” 冉清流被他问的怔了一下,才发觉是自己会错了意思,他想了想,犹豫着回答说:“倒……也没什么诚信不诚心的吧?我刚刚就是突然想到这么个字而已。怎么了?小师叔?您没什么事吧?您要是不舒服就再歇歇,看天色,我们大概赶得及到定好的地方落脚。” “落脚。”冯镗嘀咕了一句,眼神看着车帘的方向,似是能透过车帘看到些什么似的。 冉清流见了他这副恍惚的模样,更是害怕起来,连忙追问,“小师叔,您到底是怎么了?这字有什么不对的吗?” 冯镗摇了摇头,并不肯说。 冉清流慌了,一时间缠着冯镗问个究竟。冯镗起先还只是摇头,到后来的时候便连头都不摇了,只当做没听见似的,根本不理他。 直到傍晚,进了镇子,好不容易找到客舍投宿,冉清流也没能从冯镗的口中挖出哪怕一个字来。 “冯爷,冉公子,咱们到了,下车吧。” 马车稳稳当当的停下来,李淮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冉清流看看冯镗,轻声说:“小师叔,下车吧?” 冯镗点点头。 冉清流先一步下了车,立在车下。 冯镗从车厢里弯腰走出来,踩着凳子下车的时候,不知怎的,鬼使神差似的,一抬头,看到那牌匾上的字,顿时脚下一崴。 冉清流始料未及,倒是李淮利落得扶了冯镗一把,才让他没当场摔了。 “您小心些。”冉清流急急地打量冯镗,看他只是虚惊,没什么大碍,才稍稍放下心来。 冯镗看看那客舍的名字,“怎么选了这儿?” 李淮以为他是嫌客舍简陋,心中腹诽,口中却回答说:“大人,这镇子不大,能住的也就这么一家客舍。您看,这天色黑了,咱们稍稍委屈一夜?” 冯镗想了想,在冉清流担心的目光下,终究点了头。 李淮吩咐手下拴马、下车,自去进店打点。 冯镗在门口盯着人家的牌匾看,冉清流知道催不成他,便也就只能陪在一旁。可谁知?顶多三五句话的工夫,李淮竟叫人给半推半扔了出来。 李淮手下都是毛骧手下的亲兵,平素跟着毛骧横惯了。知道冯镗在毛骧心中地位不一般,而且那日毛骧第一次上门找冯镗时,冯镗露的一手也让他在毛骧的亲兵中立下了威。所以,这些亲兵对冯镗是服气的,连带着也将奉命统带他们的李淮看作了自己人。 自己人在眼前受了欺负,他们怎么能忍,一时间,客舍外头闹成一团。 走出门的掌柜三十出头,一身儒生打扮,即便面对着这些脾气跟炮仗似的丘八,也丝毫不见怕的。跟这么多人呛声,若不是出口成脏,极为不净,倒是应有些舌战群儒的架势。 冯镗仔细看看那人的面相,心中暗自摇头。 他本想着,就这么叫了人离开,可冉清流却先一步上前去,拦住了吵吵嚷嚷的锦衣卫们。 锦衣卫们都知道冉清流在冯镗身边地位超然,并不敢对他太放肆,听他叫停,就顺势先止住了吵闹。 冉清流对着那掌柜行礼,解释说:“这位掌柜,实在是不好意思!您看,天色比较晚了,这会儿您赶我们走,我们这么许多人,一时间也找不到地方投宿,难道不是逼着我们露宿街头吗?求您行行好,哪怕当做件善事呢?您放心,该付的钱我们先就付上,一点儿都不会少了您的。可以吗?” 也许是冉清流的软话打动了对方,对方终于点头,哼了一声,放了这十几人进去。 唯有冯镗注意到,就在冉清流说出‘善事’二字的时候,那掌柜明显脸上闪过一丝浓重的厌恶之色。虽然转眼就消失不见,好似是错觉一般,但冯镗很笃定,自己绝没有看错! 偌大的客舍,空荡荡的,再没有其他的客人,也没有半个伙计。 冉清流一边收拾搬进来的东西,一边跟冯镗抱怨,“这好好的客舍,生意差成这副样子。要说那掌柜也真是的,有生意上门却不做,居然还往外赶。真真是个书呆子!也不知是怎么活下来的!” 冯镗坐在窗口往外望,随口搭了一句,“许是人家福厚呢!” 冉清流诧异地回头,想起来再去追问,冯镗却又不肯开口了,满脑子都是外头匾额上的名字‘迹林客舍’。 第53章 死字何解 时至午夜,冉清流早就在外间睡熟了,冯镗透过窗户看看外面的天色,从床上下来,穿上鞋,轻之又轻的走向门口。 路过冉清流的床,冯镗顿了一下,看了他片刻。几不可闻地叹口气,走上前去,替他拉了拉已经有半边坠在地上的被子,重新给他盖好。 冉清流咕哝了一声什么,下巴向被子里缩了缩,复又没了声音。 冯镗半弯着腰站在床边看了他半晌,随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转身走到门口,推门而出。 月明皎皎,照在向下的楼梯上。 冯镗拾级而下,鞋子踩在软质老旧的梯级上,却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走到拐角处,楼梯下的大堂内,轻轻浅浅的念叨声传出来,“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冯镗哼了一声,“你恐怕没有人家杜樊川的这般风流可忆吧?” “谁?”坐在大堂里的人猛然起身。 冯镗从楼梯上走下来,“早已知晓,缘何又问?你真不知道我站在这儿吗?” “知不知道又能怎样?”那人笑了一声,很是自暴自弃,重新坐回桌前,眼睛盯着面前的烛火,“我日间是好心赶你们走,你们却不肯走,执意住下,那就不能怪我了。我是个将死之人,你们……奉劝你一句,距离子时还有一段时间,赶紧带着他们离开这儿,不然的话,到时候就算是想走,估计都未必走得掉了。” 冯镗走到他身旁坐下,见他的目光一直定在烛火上,闻闻空气中传出的淡淡不对劲的味道,问他说,“寻死有很多种方式,为什么非得选择玉石俱焚?” 冯镗在‘焚’字上刻意加重,那人警惕的转头看他。 冯镗笑笑,“你不必这么看我!让我的人不住这家店,容易!可是看这周围,这里是不二之选。我们总归要住在附近,不能放着客舍不住,露宿街头吧?更好,如果明天一早起来,我家那小菩萨听说这家店恰好烧成了一锅灰,必定要跟我闹个不休,埋怨我见死不救了。” 那人说:“你可以连夜赶路!” 冯镗摇头,“我这个人,信因果。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躲得再远,命中该碰上的,也还是要碰上的。与其刻意躲避,不如顺势而为。更何况,我观先生面相,并不是必死之相!还是有转圜余地的。” 那人听罢,极为不屑地哼了一声,“这么说,你还是个江湖骗子?什么不是必死之相?我死不死,你当真看得出来?笑话!别说我从不信这些!就算是信,也是该信那些盲眼天师、白发道长,不会有人信你这看上去就学徒未满的小骗子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尽是浓烈的仇恨气息,直欲将人活活烧死一般。 冯镗听了他的话也不恼,只是对他说:“你不了解我,又焉知我是骗子?” 那人振振有词,“十个算命九个骗,还剩一个在修炼!你们这些人,说不准是常有的,说准了,则不是两头堵的套话,就是歪打误着!根本就不足为信!我看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不上正路?非走这邪路!” 冯镗说:“何为正路?何为邪路?你既然不信我,那么,长夜漫漫,离子时还有大半个时辰,不如,你写一字,我来猜猜,权当打发时间了。不过,我有个条件。” 那人哼了一声,“说罢说罢!总归我一没钱,二没权,你还能图我什么?” 冯镗说:“不图什么!你有恃无恐,答应我又能怎样?” 那人说:“好!就当作临死前最后看个热闹也好!不管是什么条件,我答应你了!” 他说着,手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字。 冯镗看了这字就笑了,“你这是故意为难我?” 那人揶揄他说:“你自信有本事,又谈何为难?” 冯镗点点头,目光看向那未干的‘死’字,“写‘死’字,本身就是不祥之兆。为了显示诚意,我先说些你知道的吧?我观你面相,再结合这字,可知你父亲近日过世,今日正是头七。” 那人看冯镗的眼神明显惊了一下,不过很快,便强自镇定下来,他说:“整个镇上的人都知道我家的事情,你听说了也不稀奇。” 冯镗对他的态度并不关心,也不解释自己今日才初来乍到,只自顾自的到柜上去寻了纸笔,照着那人刚刚写的模样也写下了一个‘死’字。 随后,他指着纸上的字,给那人解释说:“你看,这死字上面是一横,你这一横中间却写得塌了下去,俨然是房梁塌了的模样。下面是‘夕’、‘匕’二字,‘夕’字指的是晚上,你这个‘匕’字写的又很像‘七’。所以我知道,你父亲原本是家中顶梁柱,如今横死,就像是你家房梁塌了一般,今天正是他死后的第七个晚上。头七未过,歹人上门,果然是够惨的。” 那人问,“这话怎么说?” 冯镗回答说:“死字拆开,也可作‘歹’、‘匕’二字。匕者,锋锐之物!我看你这字写得棱角分明,英气勃发,宛如是利刃出鞘,浑身都是刺儿啊!这‘匕’字也恰恰说的是你的才华能力,如同匕首一般锋锐!只可惜,‘歹’字这一横太长了,把‘匕’字压住,也就意味着,你的才华,或者说是施展拳脚的机会,被歹人压住,无法施展。” 那人被戳中了心事,却兀自梗着脖子,“你说的这些,并不能代表什么!” 冯镗笑笑,“我之前说的是你知道的,现在,就说些你不知道的。死字,可以解为葬上无草、葬下无架。” 冯镗一边说,一边添上几笔以作示意。 他说:“俗话讲,坟上无草绝家资。就算是没有人掠夺,你家的财运也必然是到此为止为了。今后你穷尽一生,都再不会有富贵殷实的机会。即便偶尔发财,这财运也如流水匆匆而过,绝不会留得住。” 那人不屑地撇嘴。 冯镗说:“倒也是的,将死之人,还管什么财运?坟头塌消子孙稀,葬处下面无架,无架则支撑不起,就是坟头踏消之意。再加上,你这死字头顶上的一横中间塌陷下去,可知,你家不止是子孙稀这么简单。自你这一代以后,都再不会有子嗣传下去。即便有,也绝留不住!” “你胡说!”那人如同突然暴怒一般,震案而起。 第54章 唐迹的故事 那人的暴怒情绪并没有能够让冯镗有所动容,冯镗稳稳地坐在原处,对他笑笑说:“你都说了,自己是个将死之人了。古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如此看来,父母双亲你都顾不上了,一心求死,那你还琢磨子嗣做什么?替你全孝道吗?” 那人别过头去不说话。 冯镗说:“其实,明白的告诉你也无妨!天知道你上辈子是积了什么福?还是做了什么孽?你一家人的福气,都聚在你一个人的身上了。我敢断言,你今天就是想死都死不了!不信你就看着,今夜子时,将有一场大雨淋至!不信的话,我就坐在这儿,陪着你一起等,看着你点火!若是上天让你把这火放起来,那就是我胡说八道,今日你我都合该一死。如若不然,你需记得,我给你解字之前,你向我许诺了一件事情!” 说完了这些,冯镗还真的就是坐在那里,老神在在的闭目不语了。 那人起初还强装作镇定自若的样子,但他骗的了旁人,骗不了自己,慢慢地就开始有些坐不住了。人虽然还坐在原处,目光却频频的向外张望。 临近子时,原本万里无云月在中的天色,渐渐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浓云。月亮被乌云遮盖住,本就不明亮的店内,一时间显得愈发昏暗压抑。 又过了片刻之后,风卷入店内,吹得窗扇吱呀吱呀的响动。外面,竟就真的哩哩啦啦的下起了雨来。雨势越来越大,那人听着雨声,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一般,看向冯镗的眼神顿时复杂难言起来。 伴着外头已经激起的雨声,冯镗起身在店内转了大半圈,拎了坛酒回来。他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仰头灌了一口。随后,似是自言自语,却又似是在跟那人说话一般,讲起了白天的事情。 “今日出门的时候,走在路上,我那师侄非得要我给他解个字玩儿。又偏偏别的不写,单写了个‘雪’字给我。雪字,水头山底,山横倒在地,取水漫金山之意,并不是吉兆。更何况,雪这东西,落在南方,总归是停留不住的,取祸福须臾间之意。若说这字,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现在正值冬天,雪字逢时,还不算是特别坏!” 说到这里,他眉心微蹙,摇了摇头,“我当时没有明说,是生怕贸然说出来,会搅散了我那师侄一路玩乐的兴致。可我明知此事,终归不能轻易放下。一路上,我都在琢磨着到会在何处布局,又该如何去解,却也没有太顾得上他。直到到了这门口,他叫我下车,我才发觉,他的情绪已经受我影响很大了。下车的时候,一则是他不高兴,二则是我心里有事情,三则是突然看见了你家的匾额,三者加在一起,一个踉跄,险些摔下车去。这又是个不好的兆头!” 那人听着,不禁想起了自家的匾额‘迹林客舍’,却不知哪里不对。 冯镗用手在桌上比划着,对那人说:“迹者,音同‘彐’。你们家的牌匾不知是出自谁的手笔,这‘林’字连笔,写得很像是两个丰字。下面加上一个彐,就成了个‘彗’字。” 那人看着冯镗在纸面上写出来的‘彗’字,皱紧了眉毛。 冯镗说:“彗者,扫把星,寓意很差。说实话,我不喜欢这个店名,本身也并不想进去。可没办法,谁让我那师侄开了口?我若执意不进,他肯定要问缘由,到时候凭空就要多惹事端。不过,仔细想想,雪字,与彗字,同为‘彐’字底。一个上面是雨,一个上面类似于林。水生木,可能会有转机。仔细看看你的面相,又不像是必死无疑,所以,我才决定试一试。如果能够救得了你,这灾自然就解了。所以,我才下来跟你聊一聊,试一试。” 那人看向冯镗的目光变得更为复杂,许久之后,他叹了口气,对冯镗说:“在下唐迹,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冯镗回答,“好说,在下冯镗。” “哦,那我就称呼一声冯先生了。”唐迹说,“不瞒冯先生你所说,刚刚你说得都对。我自幼丧母,和父亲相依为命。六岁那年,姑母家遭了水灾,一家遇难,只有我的表兄千里迢迢来投奔。我父亲是个认亲的人,虽然家里很苦,但哪有不帮的道理?就这么着,我父亲宁可让我早早跟着他做学徒、跑生意,也要供表兄读书求学。表兄也算是不负人望,书读得很好,几年前做了官。我跟着父亲,追表兄来到了任所。父亲掏出几乎全部的积蓄,在绍兴开了一家客舍。我本以为,好日子就此会来的。可谁知?真正的厄运,还远远没有到呢!” 冯镗静静地听着,看唐迹脸上露出浓重的惨笑来。 唐迹继续说:“到绍兴的第四年,因着一件小事,我父亲被人诬告,卷进案子。我那表兄为了显示他为官清正,不问青红皂白,就判了我父亲入狱。可叹我那父亲,善良了一辈子,到最后,竟然落得个锒铛入狱的下场。狱中不许探视,我家中的客舍也被查没。我四处告官无门,最终起了个心思。找了这个地方,重新建起客舍,每日里又当掌柜,又作伙计,省吃俭用,就为了筹钱告官。期间,我攒了些钱,贿赂了狱卒,终于见到了父亲。父亲劝我不要管他的案子,也不要像他那般愚善,要好好活下去。可我哪里做得到?” 眼看着唐迹的眼眶红了,他说:“也正是那次来绍兴,我认识了兰儿。她性格温婉,善解人意,最重要的是,她愿意支持我告官。我与她算是一见倾心,只可惜,到头来,还是我连累了她!我那表哥,无耻至极!他绑走了身怀六甲的兰儿,威胁我,要我把迹林客舍关张,再不许起告状的心思,不然,他就要对我父亲和兰儿动手。我最后一次偷偷地去绍兴,想去狱中再见父亲一面,说来说去,也只是想找个人吐诉一下而已。可花了重金贿赂,我才从狱卒口中得知,我父亲早在一日前去世,尸骨都已经被那个狼心狗肺的家伙处理掉了!我五内俱焚,下意识的就觉得,兰儿肯定也免不了惨遭毒手。相依为命的父亲,心爱的女人,还有我那尚未来得及看一看世间的孩子,都已经离我而去,我与其活着,倒还不如和这迹林客舍一并去了算了!今日,就是那畜生定下的最后期限。” 第55章 头绪 冯镗听着唐迹的故事,心中没有一点儿同情。 这事情,怎么听,怎么都是咎由自取。 那当官儿的是个喂不熟的狼崽子,性格的养成,必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就单看唐迹的父亲,宁可让自己的儿子辍学,也要让那狼崽子继续读书,这不就是典型的‘斗米恩,担米仇’吗? 最开始为他付出的是钱,是衣服,是一碗米,而之后,为他付出的就是读书的机会,光明的前程,而到最后,付出的则是父子二人的全部身家性命。 归根到底,自己种的苦果,再难咽也只能是生吞下去。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说得就是这个道理。 只不过,听到唐迹说的‘绍兴’二字,冯镗却来了兴致。 他是为‘绍兴’而来,在这里恰巧遇到了唐迹,估计也是命中注定。 冯镗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唐迹愣了一下,笑着说:“你不是江湖骗子,是活神仙,这总行了吧?” 冯镗也笑了,“唐先生何必这么违心的说话?我不是神仙,当然也不是骗子,在下职任锦衣卫总旗官,领诏狱司狱。此番来浙江,为的正是之前的一桩会稽县的贪腐案!” 唐迹听罢,面露惊愕。 冯镗拿出自己的腰牌给他看,对他说:“你我相遇,便是缘分。不怕告诉你,锦衣卫是陛下眼线,锦衣卫到了浙江,就是陛下的眼睛到了浙江!此次案件绝不仅限于会稽一县,也不一定仅限于绍兴一府,而绝对可能是整个浙江的大案子!之前给你解字,你答应我了一件事情。既然你也与此案有关,那我想必就不用客气了。我正愁没有下手的点,就由你来帮我这一次怎样?” 世事无常,变化太快,唐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半天之后,他才说:“您真的是锦衣卫的总旗大人?真的是来浙江查贪腐案的?” 冯镗点头说:“千真万确!我带来的人也大半都是锦衣卫,一旦案子有了确凿证据,独立办案,直接拿人!锦衣卫办事只向陛下禀报,三法司无权干预!” 唐迹攥了攥拳头,脸上露出浓浓的喜色,“好!我帮你!我当然帮你!我唐迹之所以还活着,就是为了报此大仇!不仅为我父亲,也为兰儿和我那可怜的孩子!” 冯镗笑笑,“那就请点火吧!” “什么?”唐迹顿时愣住。 午夜时分,雨幕中燃起冲天大火。即便雨势不小,但木质结构的二层楼,再加上大量不易浇灭的助燃物,依旧让火势爆发到了难以轻易被大雨熄灭的程度。火势熊熊而起,滚滚浓烟隔得远远的依旧呛鼻。 冯镗等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处避风避雨的地方,一行人缩在内里。 冉清流拽着冯镗的衣袖,看着台阶上漫上来的水,惊慌地说:“小师叔,小师叔,这是不死应了我白日里请您解的那个字啊?可这……这么大的水,连山都能冲倒了,怎么火却熄灭不了啊?” 冯镗望着雨幕,摇摇头,“水大则熄火,火熊则水干。五行相生相克也并非是可以一概而论的,无非是此强彼弱、此消彼长罢了,怎么?不记得我给你讲过这些了吗?” 冉清流心有余悸,“还好没出人命!若是多住些人在里头,就算无人送命,怕是也有人会受伤的,那可就不好了!” 冯镗没再回答他的话,默默靠着墙蹲在阶上不语。 直等到雨渐渐停了、小了,冉清流张罗着升起火堆,叫大家凑起来烤烤火。唐迹才找了个机会凑过来,在冯镗身边问他,“冯爷,您之前说,我家子孙断绝?那您可否给看看,能不能破解?” 冯镗看也不看他,“破解要付出代价。” 唐迹急忙说:“不管什么代价,只要能破解这个,我都愿意付出。” 冯镗转过眼,打量了他一圈,摇摇头,“你怕是没什么对等的东西可以付出的了。” 唐迹不依不饶,死皮赖脸的求他,“那您好歹给算一算,就算算……算算那腹中的孩子现在如何了?不破解,只算一算,这总可以吧?” “可以。”冯镗点头,随后伸手,“拿钱来。” 唐迹一愣,“我……我哪里有钱?这样吧,我再答应你一件事情,你给我算一算。” 冯镗顿时摇头,把手又揣回了袖子,“不行,我不需要你再答应我什么事情。这一卦就要现钱,概不赊欠。” 唐迹顿时懵了,对冯镗这收费的讲究实在是摸不清楚。 也正当这时,冉清流转回到冯镗身边,恰巧听到了这么一句,他对唐迹说:“这位先生,我虽然不知道你请我小师叔算什么,但我小师叔于卜筮一途自幼就颇有慧根,这种方面有本事的人,也大多规矩奇怪些。但我小师叔是不会乱开口的。你若是给得出,愿意给,那就拿出来,我小师叔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你若是给不出,或是不愿给,那就是你与这答案尚无缘分,还是不要强求了。” “嗯,还是清流明事理。”冯镗点点头,说了一句,随后就若有所思的看着不远处。 冉清流冲唐迹笑笑,转而对冯镗说:“小师叔,您折腾到现在还没怎么好好休息吧?趁着雨停了,烤烤火,暖和暖和,好好休息一下吧。明……哦,今天,咱们晚些再赶路。” “都快到了,还赶什么?”冯镗不满地说,“晚点儿启程,看到大城就不走了,进去休息一晚,好好吃点儿好的再说。我啊,可真得要好好的休息休息,免得到了绍兴,还这么没精神。” “是,您说得对。”冉清流赔笑,哄着冯镗去一旁搭起的篝火边稍事休息。不多时走回来,问唐迹说:“你不去歇一歇吗?” “哦,不了吧。”唐迹低下头,掩饰自己有些酸楚的情绪。 冉清流蹲下来,对他笑,压低了声音,轻声说:“我小师叔现在兴致不高,怕是倦了,懒得言语,劝了他难免发火,又不高兴。你放心,等他心情好些了,我替你帮他求个情,总会叫你如愿就是的。” 唐迹顿生惊喜,“那就多谢公子了!” 第56章 初到绍兴 绍兴此地,位于浙中北部,毗邻杭州湾。自古便有‘吴越之邦,鱼米之乡’的称谓,又是水乡、桥乡、酒乡,文人墨客云集,千古文脉齐汇。 冯镗一路上本就不见急的,到了会稽落下脚,就更加是不急了。 此次出门的时候,他嘱咐那名叫关枭的罪囚,将他原本藏在梁运兴家米缸下面的那包宝钞又偷偷取了出来。随后,临走之时,毛骧生怕路远事繁委屈了他,给了他不少钱傍身,还特意叮嘱,若不够了就派人回来支应一声,随花随给。 冯镗当然是有自知之明,这样不计成本的花销,其中当然有毛骧向他示好,表示毛骧对他倚重信任的意思。但更多的一重意思,却是毛骧还记得他之前说过的话,要借着这个机会,让锦衣卫得以插手江南官场。这些钱,不过是为这一桩事情准备的活动经费而已。 既然手头有钱,冯镗自然不会也不能委屈自己。进了会稽落了脚之后,立马就派孙卯去县衙附近的街市买下了一间地段不错的铺面。 “冯爷,您看。”孙卯指着那铺面对冯镗表功说,“这可是附近街面上最好的位置,四通八达,路人极多。而且,价格还不高,只花了……” 冯镗看也没看他一眼,盯着牌匾,口中问他,“既是地段极好,为什么价格不高?” 孙卯低声说:“听说最近才出过横祸,前任掌柜得罪了县衙,被收监死在狱里了,人都说晦气,没人敢买这个地方。一直这么拖着,价格自然降了。” “是因为晦气没人敢买,还是因为怕得罪县衙所以才不买?”冯镗追问。 孙卯讪笑两声,没有回答。 冯镗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两眼,指指牌匾对他说:“把这碍眼的玩意儿给我摘下来!” 说完,他就进了店。 好好的店铺没有人盘下来,除了晦气,自然更多的原因是不敢得罪县衙。 孙卯可不信冯镗会怕个小小知县,更何况,晦气是什么东西?风水啊!风水一途,冯镗是祖宗,给自己改改风水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所以,孙卯理所当然的就占了这个便宜。而冯镗也如他所料,并未就此事与他做任何计较。 整个店面分前后两部分,前面是店,后面是宅。装修的都还可以,稍作修整做茶馆应该是很不错。 吃过了晚饭,冯镗把手下几个人叫到大堂,安排接下来的事情。 冉清流搬了把椅子放在柜台前的位置,冯镗坐下来,冉清流就侧身侍立冯镗身旁。锦衣卫小旗官李淮、罪囚孙卯、罪囚关枭,这几个冯镗手下的主要骨干人物站在冯镗面前。 冯镗说:“浙江的案子,没有那么容易就能拿得下来的。我们既然来了,就要做好少则几月、多则一年,长期驻扎于此的准备。现下,手头有一些事情,我给你们简单交代一下。” 面前三个人敛目低眉,恭敬地低头垂手等着吩咐。 冯镗看向孙卯,“早些时候,你说你有本事,现下我信了。诏狱里头,没个几斤几两的本事,怕是活不到现下。既然你做过生意,那自今日起,这店里的生意我就交代给你了。许你自己去雇几个伙计,把茶馆儿给我开起来。” “是。”孙卯答应一声,小心翼翼地问,“只是,不知您对生意有什么期望?总要定个期额,小的才好努力。” 冯镗掏掏耳朵,漫不经心的说:“我有旁的事情要做,原也没太多闲工夫管这里的生意。你不是做过生意吗?爱怎么做怎么做,我不管,也不问。我只跟你说,现下已经在你的腰包里的,就是我能给你的全部的本钱。多一文,我都不会再给你,你也不必来问。” 冯镗的话说到这里,孙卯的眉头微皱。虽然他掩饰的还不错,却还是被冯镗看在了眼中。 冯镗说:“我这个人呢,最是公道。给我做事,只要能做到‘听话用心’这四个字,我总归不会亏待你就是了。这里的生意,我说了全权交给你,就任由你去折腾,概不过问。赔了钱,我不管你。但赚了钱,我也不问你要,赚一文是你的,赚万贯也是你的。全凭本事的事情,据说可是你孙卯的强项。” 孙卯顿时眼睛一亮,他生性贪财,自然对冯镗的这种诱惑无力抵抗。他连忙表态说:“小的自是肯听话用心的,请您放心,小的一定办好您交代的差事。” “嗯。”冯镗对他的态度略满意的点点头,随后对他说:“我知道,你有些小聪明,也有些见不得光的手段。还是那句话,全权交给你,就任由你去折腾。不过,我这儿要把丑话说在前头。谁都有不能碰的底线,谁都有不能接受的事情。或许无关道义,仅仅是个人喜恶而已。你若觉得我可能不能接受,就最好藏好了、掖住了。不然,等到东窗事发的时候,旁的东家对手下的掌柜,最多恐怕也不过是卷铺盖踹出门去。但是对你……孙卯,你可要记得,你这条小命早押给我了,有些话,勿谓言之不预。” 孙卯还什么都没干呢,就受了一顿宣排警示,但他当然不敢对冯镗有所不满。毕竟,别看现在已经出了京城,但冯镗可依旧是实实在在的捏着他的小命!他想过好日子,只能选择依附于冯镗,不然的话,要么过苦日子,要么连日子都没得过,那都是他万万不想的。 蜜枣加大棍,冯镗交代过了孙卯之后,目光轻移。本来,所有人都以为,冯镗要接下去吩咐李淮或者是关枭,但随着冯镗目光的转动,最后竟是落在了冉清流的身上。 冯镗轻轻勾勾手指,把冉清流叫到面前,寻了个看着不费力的角度,身子斜斜靠在椅背上,看着冉清流说:“你最近就别跟着我了,我在外头跑,怕是不能时常顾得上你。让你自己出去转,我又不放心,就给你找点儿事情做,怎么样?” 第57章 交代安排 还能怎么样?冯镗的吩咐,冉清流除了偶尔同情心泛滥会试着劝一劝、稍加反抗之外,一向是能顺从的全都顺从。他下意识地就点头,看起来乖巧极了。 冯镗冲他笑笑,在店里信手一指,对他说:“这店开始经营之后,你就在那儿搬个桌子,温习我之前教过你的功课,或是看看闲书。每日交一篇笔记给我,读书心得也好,市井见闻也罢,无论字数多寡,我只要你言之有物即可。懂吗?” “是。”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功课,冉清流当即答应下来。 冯镗说:“不过,整日看书也不好,这茶馆儿毕竟是人来人往的地方。这样吧,我设个签筒在这儿。孙卯,你这店里的客人,只要花上五文钱,就可以抽一根签。如果愿意多花五文钱,就可以到清流这里,让他解签文。清流,你呢,权当长长见识,巩固一下我从前教过你的东西。另外,也多和人说说话,别一个人闷坏了。当然,也是帮孙掌柜多个生财之道。抽签的钱都归孙掌柜,解签的钱,你们两个五五分。” 冉清流和孙卯一起应下。 孙卯只当冯镗是逗着冉清流玩儿罢了,冉清流也只当冯镗是真怕他呆的闷了,找事情给他做而已。 吩咐清楚了这些,冯镗才看向了关枭。 “关枭……”冯镗斟酌着这名字,目光频动。 关枭紧紧注意着冯镗的表情变化,明知道他在思量自己,却依旧低眉顺眼,未经允许,并不发出半点儿声响。 过了半晌,冯镗才说:“关者,紧翅收翎;枭者,鸟栖于木。你,读过书吗?” 关枭回答说:“回冯爷的话,小的自幼家贫,混迹市井,不曾识字。” 冯镗说:“那你该是没听过这句话了!西汉焦赣写过一本书,名为易林,也叫焦氏易林。其中有一句话说:鹰栖茂树,候雀来往。一击获两,利在枝柯。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关枭老实的摇头,“回冯爷的话,小的不知,请冯爷训教。” 冯镗笑笑,“说的是你!鹰栖于树,瞭望中原,静待时机。如今机会来了,只看你能不能抓住眼前这个机会。” 关枭眼中毫无波澜,只躬身顺从地说:“小的来时,杜大人就曾特意嘱咐过,一切都要依照您的意思竭力办好。若是让您稍不满意了,便算是您不收拾小的,回去后,杜大人也会剥小的一层皮,给您出气的。” 冯镗故意问他,“那你到底是听你们杜大人的,还是听我的?” 关枭想都不想,便说:“小的一员罪囚,是再卑微不过的人,自然是杜大人的话要听,您的话也要听。不过,连杜大人都要听您的话,小的就更该听您的话了。想必,杜大人并不敢跟您顶撞,您二人也不会有意见不同的时候。” 呵,冯镗浅笑一声,对他说:“我若定要你说呢?万一他和我就是意见不同,你是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关枭苦笑,“冯爷何必定要结果?小的现下说听谁不听谁的,做的时候又不能保证可以作准。小的到底听谁的,总归在您,不在小的。” 冯镗抚掌点头,“你啊,不愧是杜冬林的人。到底是他带出来的,脾气秉性,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行了,我不难为你。你的意思,恰巧也是我的意思。我不习惯把主导权交给旁人,你这反应,于我而言,刚刚好。我暂时没什么要紧的事情给你做,你这几日就暂且也呆在店里,充个伙计,跑前跑后的帮帮忙什么的。每日来了几桌客,都是些什么人,说的什么话,点了什么茶,用了什么点心,诸如此类,林林总总的。你心里记着,每天晚上,我要听你说。” “是。”关枭应道。 对于一个不认识字的人而言,要记住这些东西,全都只能凭借记忆了。但关枭并不觉得被难为,反而有一种受到了重用的快感。他不是一个愿意屈居人下的人,对于摆在面前的机会,他很珍惜。 最后只剩下了李淮一个人还没有被派到任务,他面上一点儿都不急,只低着头站在一旁,跟不存在一样。他一向存在感极低,和一群人站在一起,总能把自己稀释成被无疑间忽略掉的一个。 但面前总共就这么几个人,冯镗当然不会把他给忘了,吩咐过了别人,就转头对他说:“毛大人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外头跑,所以叫你带了人来保护我的。我自然不能让大人操心,但带着那么多人招摇过市,难免不好。这样吧,每日有你带两个人跟着我就行了。” “是,小的遵命。”李淮回答说。 对于他而言,冯镗能够带着他,已经是对他不错了。他本以为,到了地方,冯镗就要把他抛下呢!他的身份,其实两个人心中都是心知肚明的,冯镗不傻,李淮也不傻,很多心照不宣的事情,不需要点得太透。 冯镗对旁人都是细致交代,唯独对他,只这么两句话而已。交代过了,冯镗才觉得有些不对,左右转转头看了一圈,他问,“唐迹人呢?你们谁看见他了?” 李淮眉毛动了一下,还未来得及上前,就听关枭开口说:“小的见他吃过饭就出门去了,您要找他吗?小的这就去帮您把他找回来。” 冯镗皱了皱眉,摇头说:“算了,找什么?总要回来的。孙卯。” 孙卯上前半步,“冯爷,您吩咐。” 冯镗站起身,指指他说:“那家伙就交给你了,整日闲着也不是个事儿,他不是认识几个字,也开过店吗?让他给你做个账房吧。就是记着,他家在绍兴出过事情,等闲别让他出屋见生人就是了。这个,李淮,你派人给我看着点儿,那家伙,闹出事情来就是大事,不能不防。” 两人一起应是。 冯镗哼了一声,冲他们摆摆手,“都各自歇着去吧!李淮,明天一早,陪我出去办点儿事。” 第58章 出口成灾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完全放亮,冯镗就带着李淮和两个锦衣卫出了门。 走在会稽县的街市上,没走几步路,就随便找到了个出来摆早摊的小摊位坐下来,李淮扬声喊过了伙计。 小伙计见有客人,连忙跑过来应承,“几位客官吃点儿什么?” 李淮看了冯镗一眼,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就自己吩咐道:“四碗馄饨,四笼包子,再来几碟你们这儿的小菜。先就这些,快点儿上!” 小伙计答应一声,吆喝着跑去端笼屉上新蒸的小笼包子。泛着浓浓香味儿的包子、馄饨很快就上了桌,还搭配着本地有名的茴香豆、臭豆腐干、酱鸭子各一碟。 小伙计上好了吃食,说了声‘几位慢用’,随后便转身要走。 冯镗自身后叫住了他,“伙计,等一下。” 那小伙计连忙转回身,“您还有什么吩咐?” 冯镗问他,“我说伙计,你这是地道的会稽风味吗?我们初到宝地,就想吃点儿本地稀奇的东西。” 小伙计笑着说:“这位客官,您这么说,便算是来着了!我们掌柜,祖祖辈辈住在会稽,算下来有六代人了,各个都是开早点摊的。这么说吧,满会稽县,您也找不到第二家这么地道的早点摊。” 冯镗点头,看着手下的馄饨若有所思。 趁着刚开张,没什么人过来,生意也还没起,小伙计便问,“您几位是头一次来会稽吗?听这位客官的口音,却似是也不远。” 冯镗自小长在嘉定,自然是说一口吴语,与浙江方言相似。平日里倒是说京城官话比较多,但到了这儿,跟平头百姓交谈,就索性说起了家乡话。 听小伙计一问,就回答说:“我是苏州府嘉定县人,不过是从京城来的。京城高门大户多,生意不好做,这不,想着到会稽碰碰运气。” 这小伙计似是个热心的人,听了冯镗的话,就立马压低声音凑上前来,对冯镗说:“咳,这位客官,您初来乍到,怕是不知情。不是我说啊,这还真不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 “哦?这怎么说?”冯镗假意问他。 小伙计四下看看,小心翼翼地说:“我说着玩儿的,您可别学给别人听。咱们这绍兴府,早半个月刚刚升了个新知府!同知升知府,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候!这些日子以来,抓了不少的大户!您兜里有两个大子,去哪儿折腾都好!就是千万别让府衙看出来!不然的话,非得给您抓进去,非折腾光了都不一定能出来!” 冯镗皱了皱眉,“你说的这个新知府,叫……” 小伙计说:“冯兆先!就是原先的同知,知府半月前高升外省了,他递补上来,署理知府。” 冯镗点点头,心下了然,这个冯兆先,估计也就是薛超口中的‘冯同知’。那日听唐迹提起说是他表兄升迁本府,估计和薛超说的就是这同一人了。 冯镗又问,“那这冯知府官声这么差,还得罪了大户,就没有人能够收拾他的吗?” 小伙计却就像是听了什么不得了的话似的,连忙阻拦,他说:“可不敢这么说,可不敢这么说!” 他这边声音闹得大了,惊动了掌柜。掌柜本是在锅边忙活,一抬头,见小伙计在这桌边半天,还没动地方,就知道他又胡说八道去了,连忙吼道:“满诚!你又偷什么懒呢?还不过来!” 小伙计连忙跑过去,冯镗离着不远,看见掌柜揪着他的耳朵教训,“你又胡说八道什么呢?整天满嘴胡诌,看早晚把你舌头割了!还不快擦桌子去!” 小伙计应着,揉揉自己的耳朵,拿着抹布擦桌子去了。 冯镗眨眨眼,有些无趣的低头看碗里的馄饨。 都是行伍出身,吃饭的速度快。他跟小伙计说话闲谈的工夫,另三人都差不多快吃完了。李淮见他终于停下来,把筷子捧过来递在他手边说:“冯爷,您快吃两口吧,看都快凉了。” 冯镗接过筷子,慢吞吞吃早饭。心里头,却是就小伙计的话琢磨开了。 能把这全府的富户拿捏在手中,无人敢与其对抗,说明这冯兆先是有些能耐的。真的和这些富户关系好却是未必,但抓住了他们每人的一些什么把柄,却是必然的。不然的话,若是没什么由头,谁敢一次得罪这么多人呢? 而之前孙卯所说的‘得罪县衙的掌柜’估计也并非是得罪了县衙,而是得罪了府衙,得罪了那位新任的知府大人。所以,才落得一个下狱问罪的下场。 那么多人一起被抓进大牢,府衙亲自去抓、去审,未免太慢,也太浪费地方,更加浪费了下级衙门本该拥有的职能。这么一来,大家都有油水可敲,自然是一级一级的皆大欢喜了!还真是打了个好算盘! 冯镗不急不慢的把早饭吃好,付了钱,从摊子上离开。在街上转了两圈,待日头升得高高的了,就带着人直奔绍兴府衙。 府衙门口,他自是被人拦下。 “干什么的?”衙役头儿满脸横肉,上前拦住冯镗,斜着眼睛问他。 冯镗连忙笑着回答说:“草民冯镗,初到贵宝地,前来拜会知府大人!” 那衙役头儿听了,猛推了冯镗一把,直接把冯镗这小身板推了个跟头。 李淮见状,连忙上前去扶,两个锦衣卫下意识的眼中寒光一凛,就要出头。 衙役头儿哼了一声,指指脚下的地面,“怎么?还想动手?不看看这是哪儿吗?这是绍兴府衙!知道府衙是什么地方吗?不是你们这些乡巴佬想进就能进的!趁早滚蛋!还拜会?知府大人跟你沾亲带故?凭什么轮到你个乡巴佬想拜会就拜会?姓冯就了不起了吗?知府大人没你这路亲戚!滚!” 许是冯镗身上穿的衣服太普通,让对方觉得好欺负了。他被李淮扶着站起身来,刚刚完全没有运力抵抗,摔倒的时候也没借力,这一跟头是摔得挺扎实,直到站起来,身上还生疼的。 他冲那衙役头儿的脸上仔细看了看,喘了两口气,浅笑一声说:“不让进就不让进呗!等你请我的时候我还未必想进了呢!差爷近来,可是要小心血光之灾。” 第59章 祸从天上来 冯镗这最后一句话让衙役头儿顿时就怒了,几步上前要打人。 那两个锦衣卫眼看着自家大人在面前被人推了个跟头,正愁没处出气呢!一见他冲上来,下意识隔住,紧接着就要打还回去。 冯镗拦住两人,说:“千万别碰他!免得说我讹他呢!这位差爷,我就住在会稽县衙旁边那个没有匾额的茶楼里,今日傍晚前,您若平安无事,尽管来找我问罪!” 那衙役头儿一个愣神的工夫,冯镗带着三人扬长而去。 走在路上,李淮一路沉默,反而是那两个锦衣卫频频交换眼神,时而窃窃私语。私语的声音惊动了冯镗,冯镗掏掏耳朵,转过头来,问他们,“你们两个嘀嘀咕咕什么呢?” 其中一人壮着胆子问他,“冯爷,您刚刚说那人有血光之灾,怎么看出来的?为什么是傍晚之前啊?” 冯镗笑笑,“人嘛,心中有事,常常挂在脸上。祸福吉凶,也全凭一打眼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你们平常该也是听说过,说一个人‘印堂发黑’、‘印堂发亮’的?相面嘛,是门儿学问,不是一朝一夕能学得会的,我现在一说,你们也未必懂。” 两人早就听说冯镗有预知吉凶祸福的本事,这会儿难免感兴趣的追问。 冯镗被他们追问得多了,就索性背了段口诀给他们自己琢磨,“这看相啊,有几句口诀,我说给你们听,你们自己去琢磨琢磨。这口诀是,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功名看气概,富贵看精神;主意看指爪,风波看脚筋;若要看条理,全在语言中。若真感兴趣,也有这个缘分,看得多了,琢磨得多了,自己自然能学得会。旁的,也无需问我,问了也是白说,你们现在还捉摸不透。” 几句口诀就足够他们两个人好奇一阵子的了,冯镗只说了一遍,两个人互相对照着记,就险些因为词句顺序打起来。 李淮回头瞪了他们两眼,才让他们稍稍消停,但不多时,就又窃窃私语起来。 冯镗回到茶楼,就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茶楼尚未开张,一个客人都没有,冉清流拾掇了茶具,亲自给冯镗泡茶喝。 就着一壶茶,冯镗坐在大堂一直喝到日头西斜,茶水都淡的没了味道,外面突然传进来慌乱急促的脚步声。 “快!就是他!” 几个衙役在一个头役的带领下冲进来,其中的一个看上去挺面熟的,正是白日里在府衙门口见过的其中一个守门的衙役。 那衙役进来看了一圈,随后就手指着冯镗大声嚷嚷。 那头役横了冯镗一眼,摆手说:“带走!” 随着这一声令下,一屋子人顿时剑拔弩张。 冯镗再怎么也是锦衣卫的总旗官,是指挥使毛骧毛大人手下的亲信!就连毛骧,对冯镗都是再三的客气,那岂是凡夫俗子谁都能随随便便碰得的? 冯镗带出来的锦衣卫都是横惯了的,哪里容得这些人在面前撒野?若身边有佩刀,怕是刀早已出鞘了。 头役走上前来,哼笑一声,“呵,不错啊!还真是群练家子!你!就是你!要么,你跟我们走一趟;要么,你这些人全都带走!你自己选吧!绍兴府的地界上,还轮不到你们这些狗东西撒野!” 冯镗笑笑,朝身后摆了摆手,“都干什么?不过是去说两句话罢了,老实呆着,谁都不准惹事。这位差爷,我跟你走一趟就是了。不管什么事情,都与他们无关,就不要牵连无辜了吧?” 头役点点头,“你倒是有担当!好!来人,把他给我绑了!” 衙役如狼似虎,扑上前来抹肩头拢二背,眨眼工夫就将冯镗用绳子捆上,看那一动一作的粗鲁程度,就知道绝不会好受。 “小师叔!”冉清流猛喊了一声。 冯镗别过头,冲他笑了笑,安慰他,“没事儿,别怕。”复又把目光移向李淮,什么都没说,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头役在身后一推冯镗,吼了句,“带走!” 眼看着冯镗被带走,冉清流不管不顾的追出去。 李淮猛地将人拦住,任由他怎么挣扎、哭喊,都绝不放手。 折腾了小半刻钟,冉清流才终于累了,渐渐停止了挣扎,可脸上的泪却更加汹涌。 李淮松开手,把他按坐在椅子上,对他说:“大人这么做,自然有大人的道理,我们能做的只是服从。” “我不听你说!”冉清流扬起头,眼眶红红的,闪着聚起的泪光,“你不去救,我去救!你们不管,我要管!” 李淮冷笑一声,“冉公子,不是李某看不上你。你说你能管得了什么?一向都是大人事事迁就着你。你以为你真是活菩萨,法诀一掐,想救谁就可以救谁?若不是大人纵着你,你谁都救不了!” 冉清流也不是傻子,他当然的懂得这其中的道理。可自己懂是一回事儿,被旁人说出来就又是另外的一回事儿了。他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只任由眼泪扑簌簌的往下落,浸湿了眼前的衣服。 李淮见他安静下来,对着手下说:“别在这儿杵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你们两个,照看好冉公子,吃饭睡觉去茅房都得寸步不离。出了半点儿岔子,不等大人回来要我的脑袋,我先活剐了你们!” 被点到的两人赶忙齐声应是。 冉清流用袖子抹眼泪,心里头空落落的。 自他跟在冯镗身边之后,这是第一次强行分离,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早习惯了身边有人可以时时刻刻依靠,一转头,那可以依靠的人自己却陷入了泥沼,自顾尚且不暇了。 冉清流只愈发觉得哪里都是酸的,从心头酸到眼底,眼睛阵阵发涩,似是并非哭够了,而是没有眼泪可以流了。他第一次这么痛恨自己的软弱无能,如果不是如此,他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冯镗被人以那种方式带走却无能为力。 第60章 赌命 从茶楼到府衙,一路上冯镗都极为配合。可他的配合,并没有能够给他带来好运气。到了府衙,被押入大牢之后,立马就被人绑上了刑架。 冯镗依旧很配合,并没有说任何‘滥用私刑是犯法的’这种蠢话,因为他清楚,这私刑在府衙就不能算是私刑了,他们有无数种方式,可以让私刑变成堂堂正正的‘公刑’。 冯镗本以为自己是不怕的,可是当鞭子真的挥在眼前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地紧闭上眼睛。没有任何的问话,一轮毫不停歇、漫无目的的鞭打,似乎都只为了发泄,而并非是得到什么答案。 冯镗被束缚在两侧的拳头紧紧地攥着,指甲抠进掌心,攥出血来。 终于,在冯镗就要慢慢失去意识的时候,一桶冷水,激得他不得不重新恢复了意识。 动刑的人用鞭梢挑起冯镗垂下去的下巴,冷森森问道:“说!为什么要杀林头儿!” 冯镗喘息着睁开眼睛,嘀咕说:“不认识。” 那人显然没有什么耐心,听冯镗开口说的不是自己想要听到的话,顿时就急了,一顿鞭子再次铺天盖地的打下来。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冯镗呻吟着感受着来自身上的一寸一寸从未有过的剧烈疼痛。眼前呼啸的鞭子似乎又一次停了下来,一个细小的声音在面前说:“孙头儿,不能再打了吧?他该是真不知道,万一打死了……” 那被称作是孙头儿的家伙愤愤地,“不是他还能是谁?老林早上还好好的!今日出门去找他的路上,竟被匹惊马当场撞翻,踏至重伤!我都听了,就是这小子在府衙门口妖言惑众!就算不是他有意安排,也是他出言诅咒!老林现在生死未卜,我饶他才是见了鬼!” “就算是给林头儿积点儿德吧!”那人不忍心的劝道,“人家也许就是看出了什么,好心提一句,你何必拿他撒火?他若真做了些什么,怕是早就说了。再说了,知府大人说了,这狱里不能用刑真闹出人命来!” “哼,便宜他!”孙头儿愤愤地扔下鞭子,对手下说,“把他扔牢里去!我倒要看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 冯镗被架着,一把摔在监舍内,本就伤痕累累的前身砸在地面上,顿时让他疼得眼前一黑。匍匐在地上,半晌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监舍里头还有其他的几个人,都隔得远远地看着,没一个敢上前碰他,生怕招惹上晦气。 冯镗维持着原位,被疼晕过去,再疼得醒过来,一直都没有人伸出援助之手。监狱本就是最藏污纳垢的地方,这里的人,不管有罪无罪,自己都是朝不保夕。冯镗原本也不指望任何人肯帮他,醒过来了,就试探着挣扎,自己挪动自己。 许是他声音大了些,不远处突然飞过来一只破碗,直砸在他肩头,复又被弹开,滚落在一旁。 “少折腾!”一声厌恶的声音低吼出来。 冯镗手扶在地上,撑起身子,勉勉强强翻个身,撑着地面倚着墙总算让自己得以坐稳当。手正好摸到那只破碗,他想也不想,拿起来就用尽力气,朝着身后的墙上猛砸了一下。 响动当然惊动了狱卒,孙头儿带人跑过来,正看到冯镗倚着墙壁坐着,一双眼睛向上扬起,盯着自己看。 “大晚上的你闹腾什么?活够了你!”孙头儿一边骂着,一边示意手下的狱卒打开锁链,待门打开,他一步冲上前,拎着衣服将冯镗提起来,抵在墙上,狠狠地撞了几下,“你干嘛?你还不服气是不是?” 冯镗喘息着,“我……没不服气……” 孙头儿瞪眼,恶狠狠地,“那你闹腾什么!” 冯镗咳嗽两声,溅出血沫子,“我也……没闹腾。” 嘿!孙头儿被他惹急了,一扯他就又要向外拖,冯镗一手死死握住木制的栏杆,一手攥住孙头儿抓着他的右手,让人意外的力气,倒是让孙头儿愣了一下。 冯镗说:“我能救他。” 孙头儿惊讶,手上稍松,“你说什么?” 冯镗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重复一遍,“我能救他!” 孙头儿反应过来,目光顿时有几分慌乱,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就感觉到冯镗手上的力气一松,身子向下坠去。他连忙把人扶住,回头叫人,“还不快帮忙!” 身后的衙役手忙脚乱的上前帮忙。 眼看着冯镗晕死过去,衙役问,“头儿,怎么办?” 孙头儿叹了口气,“找郎中!找郎中啊!算了,快!先把他送三班院去!” 三班院位于府衙之中,是三班衙役平时休息的地方。林头儿在路上被惊马踏伤之后,就被送到这里,请了郎中诊治。 可是他这伤势实在是太严重了,郎中害怕得罪人,一个劲儿的说治不了治不了,不敢轻易下药。处理过了伤口,就这么不温不火的一直拖着。倒是林头儿命硬,竟是撑到冯镗被郎中上好了药,悠悠醒转,也还吊着一口气。 冯镗醒过来,得知自己所在的地方,转头看了眼林头儿。 那人平躺在床上,浑身上下看上去比冯镗自己还要惨。 实话实说,冯镗并没有什么灵丹妙药,他本身对于外伤也并不见长。但人生总有太多的意外,他最开始跟林头儿说那句‘血光之灾’的时候,也没有想到他这血光之灾这么严重,严重到就差一口气就可能没命了。 他不想不明不白的死在牢里,所以必须让孙头儿有理由花心思去救他。至于怎么救林头儿?冯镗没办法,只能听天由命,索性老头儿常说他生逢异相,老天一直待他不薄,应该不会看着他就这么死了的。 在冯镗的坚持下,郎中终于写好了一个较为谨慎的方子,煎好了药,让林头儿喝下去,一直等到第二天下午,人才算是恢复了一丝生气。郎中喜出望外,说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孙头儿看着彼时因伤重而沉沉睡着的冯镗,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第61章 蒙的 “你怎么能这么对人家?” “我当时不是也是着急没办法?” “你打死他就好了?你打死他能救得了谁?更何况,人家是好心好意的提醒我,也怪我自己不上心!人家好心还能没好报了?” “好了好了,怪我怪我,等他醒了我跟他道歉还不行?哎?按理说,他伤得没你重,你说他咋还不醒?” “…………” 窃窃私语的声音让冯镗不胜其烦,身上并没有能够及时得到妥善处理的伤口随着恢复感觉的神经而拼命叫嚣起来,让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哎,醒了醒了!”虚弱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 三班院都是大通铺,冯镗躺在一处,相隔不远躺着的,就是那被马踏伤的林头儿。 孙头儿赶忙绕过来,仔细看看冯镗的反应,舒了口气,“唉哟,你可醒了!林头儿都埋怨死我了!” 冯镗没说什么,两只眼睛盯着房顶,只觉得眼前一片花,拼命找焦距。好不容易能看清楚东西了,就听到那林头儿跟他说:“小兄弟,真对不起!之前你好心提醒我,我却那么对你!你放心,自今以后,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林双全这个人,是最仗义的了,整个府衙都知道。” “对对对,林头儿最仗义!”孙头儿跟着附和。 林双全瞪不到他,朝天翻了个白眼儿,哼了一声说:“还好意思说呢!要不是你孙玉海眼大漏神,打错了人,至于是现在这样吗?” 孙玉海连忙赔笑,“是是是,都是我的错。对了,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之前你说林头儿有血光之灾,现在应该是破了吧?” 冯镗这才说:“草民冯镗,苏州嘉定人士。来绍兴是想做点儿小生意的,听说知府大人刚刚履新,草民这就想着,今后就要在治下讨生活了,怎么也得先上门打个招呼吧?不然多不好?所以才有了那日冒昧一事。倒也是草民没说清楚,怪不得两位差爷。至于那血光之灾,其实……” 听他话语之中竟然有为难的意思,孙玉海顿时吓了一跳。 他赶忙问,“怎么?这事儿难不成还没完?” 冯镗说:“倒不是没完,而是原本就几个破解的好办法!草民从小就喜欢测个字、看个相、解个梦什么的,常年浸吟此道,就有点儿旁人不知的心得。其实这血光之灾,如果当时要草民帮差爷破了的话,说简单点儿,那就是手上划个口子,放点儿血的事情。哪里需要这样?只是,当时就算草民说了,您也不会相信的。” 冯镗这话说得倒是没错,平白无故的,谁会没事儿闲的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如果不是林双全亲身经历了这些,怕是到现在也只会觉得冯镗是胡说八道的呢! 林双全、孙玉海两人都觉得冯镗说的没什么问题,忽而,孙玉海突然想起,“哎?林头儿,你前几天是不是跟我说过?冯大人自从接印以来,这半年间怪梦不断?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儿来的?” 林双全忽然想起来一般,他说:“对!没错!是有这么个事儿。尤其是那姑娘被接回来之后……” 林双全把话说到这儿,突然就顿住了。 冯镗注意到,孙玉海和林双全交换了个眼神,随后,孙玉海就尴尬地笑着把话题强行扯开了,“还是说那梦吧!就这几天,才听说起的事情!哎,林头儿,冯大人怎么说的来着?” 林双全想了想说:“哦,对了,说是梦到了自己这胸中这五脏不见了。我听了就说奇怪来着!这人没有五脏还能活?再说了,有没有五脏,就这么一看也看不见呐!要我说,别不是他唬咱玩儿的?” 孙玉海摇头,“那不能!那不能!大人没事消遣你做什么?要不是你是跟着大人一路上来的,大人也不能给你讲这种事情啊!这肯定是预示着什么了。小兄弟,你说是吧?” 两个人的注意力都到了冯镗身上,冯镗笑笑说:“五脏,脏字怎么写呢?哦,对了,两位差爷都认识字吗?” 孙玉海笑笑,“林头儿认识些字,可也不多。我呢,就是个睁眼瞎!没事,你说嘛,听个热闹也好。” 冯镗说:“那草民便直说了,梦见五脏没有了,那就是‘臓’字少了左边的肉月旁,成了个藏字。藏嘛,储藏的意思。这个梦,于大人有大利!二位差爷想啊,你们也知道,这人必有五脏,此时梦到五脏空了,岂不是虚位以待的意思吗?所以,以草民之见,自梦伊始,五日之内,府库必然充盈!” “嘿!你还真神了哈!”孙玉海顿时笑道,“林头儿,林头儿,我先前还以为他是歪打误着,这回我是真信了!冯大人这梦,也就说给你听了听,你呢,也就说给我听了听,我可是头回跟旁人提起的!还不真就是你跟我说完之后,第五天,那胡员外家就扛不住,把银子都掏了出来,买胡员外那条命,大人可不是就赚了个盆满钵丰吗?” 林双全也不禁笑了,“小兄弟,你有所不知啊。我是自从大人当上官儿之后,就辗转跟着大人一路到这儿的,算是大人用惯了的人。大人平日里就很信这些东西,总是拿着稀奇古怪的梦来问我。我呢,也就粗粗的认得几个字而已,平日里听他这么说,往往是只能看着他的脸色,猜测该说好,还是该说不好,实在是为难死了!现下遇到了你,真是件好事,你放心,等我稍好一些,就带你去拜见大人。你们二人又是同宗,八百年前是一家嘛,想必一定能够聊得来!” 冯镗附和着笑了两声,心中不禁想:管他做的是个什么梦呢?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抓了那么多大户去,总归是要赚到些东西的。所以说,不管是什么梦,只要往他发财这个点上面猜,那就必定是百猜不错!其实,光靠这个梦能看出什么来呢?冯镗甚至就连是否真的有这么个梦都不能确定。 第62章 梦里抽肠 万万没想到,冯镗终究还是见到了冯兆先。 只不过,并非是直接受到了林双全的引荐,而是因为人多口杂,林双全那个‘血光之灾’的事情渐渐传开,传到了冯兆先的耳朵里面。 冯镗的本事不少,但比较偏于一途,对于他而言,阴阳术数,就是他赖以生存的最大资本。他这个人解决事情,一向是能用强项的时候就绝不藏着掖着,能走直线的时候,就尽量不走弯路。 现在既然得到了冯兆先的召见,一步登天,那林双全理所当然的就被他扔去了脑后。殊不知,林双全与他的缘分,却还不止于此。当然,这是后话了。 府衙二堂,偏厅。 冯镗对冯兆先大礼参见,“草民冯镗参见府尊大人!” 冯兆先高坐位置上,很是矜持地微微点头,吩咐说:“听闻你有些本事,起身说话吧!” “谢府尊大人!”冯镗站起身来,垂眉低目,站在堂前。 冯兆先说:“本官不是个闲人,也不喜欢绕弯子,之所以叫你来看看,是听闻你有些解梦的本事,是吗?” 冯镗浅笑,“不过是些奇技吟巧,茶余饭后闲聊取乐用的。府尊大人身居一府之首,对草民的小小伎俩,只当乐子便好,不必当真!” 冯镗越是这样谦虚,冯兆先就越是觉得他这肚子里头必然有东西!因此,不依不饶,追问说:“就算是当个乐子吧!前几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这肠子被人给抽出去了。可是,梦里,却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似乎也乐见其成的样子。你说说,这梦预示着什么呢?” “大人确定是前几日吗?”冯镗反问。 冯兆先神态自若的说:“自然是的。” 冯镗又问,“那具体是几日之前呢?” 冯兆先愣了下,随后随口回答:“许是三五日吧,记不真切了。” 冯镗微微皱眉,“府尊大人虎威在堂,草民不敢仰视。但仅此一梦,不敢断言,需看过面相。” 冯兆先说:“那你就抬头看看。” “是,多谢府尊大人。”冯镗微微躬身,施了一礼,这才站直身子,朝着冯兆先脸上打量去,半晌,摇了摇头,“府尊大人,人与人交,贵在心诚。大人若问草民以假,那草民又如何能够答大人以真呢?” 冯兆先脸色一变,“你的意思是说,本官不老实咯?” 冯镗低头,“草民并不敢这样说。” 他虽然说着不敢这样说,但不敢,本身也就意味着还是想的这样说的。 冯兆先盯着冯镗看了许久,突然哈哈一笑,“好吧,倒是本官理亏了。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告诉本官,你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本官是在骗你的?” 冯镗回答说:“凡是梦到被人抽肠的,诸事不宜。面相看上去,绝不会如大人一般好。大人新官上任,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面相上看上去,根本没有什么不佳之处,却说自己梦到被人抽肠,岂非是在捉弄草民?当然,这梦也并非没有吉祥的时候,唯有一种人梦到被抽肠,是好事!” 冯兆先顿时来了精神,“你说说看!” 冯镗说:“若是文士科考,梦到被人抽肠,则必然桂榜高中!是为大吉!” “妙啊!”冯兆先拍案而起,喜形于色,“先生真是有大本事的人呐!来人,快给先生上茶!上好茶!先生,来,请坐,坐下咱们慢慢说!” 冯镗身上本就有伤未愈,虽然只是皮肉伤,但站这么规矩,也够他受的。此时已经是站了一身冷汗,强自忍耐罢了。好不容易被冯兆先让了座,他也还是守着规矩,冲着人家谢过,等到冯兆先率先坐下,这才跟着坐了下来。 不多时,衙役进来上茶,冯镗连忙又起身,双手接过,道了谢,等到那衙役退下了,冯镗这才又坐了下来。挺胸拔背,其实坐着也挺累的。这会儿,他就不禁开始怀念起在诏狱的日子了,权力果然还是个好东西来着,自己的地盘上,他就算对着毛骧,都没这么熬过。 冯兆先很是兴奋地对冯镗说:“不瞒先生说,本官是洪武四年辛亥科二甲进士。当初入京赶考,发榜前一夜,就做了这个梦。结果第二天放榜,果然如先生所说,桂榜高中!当时,真的是意气风发,意气风发啊!” 提起当年,冯兆先显然觉得很痛快!满面都是当年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似是一瞬间回到了十一年前似的。 的确,冯兆先有理由高兴。 那是本朝迄今为止,唯一一次金殿放榜,而他,名列二甲,也算是不错了。自洪武五年开始,本朝就停科举、复征辟,一直到现如今,才稍稍有一些要重开科举的风声放出来。凤毛麟角,他当然有值得同人炫耀的资本。 开心过后,他却依旧是比较注重冯镗是怎么看出来的,便问他,“那这梦,究竟怎么解呢?” 冯镗说:“这梦好解!一般而言,这同一个梦,对男女老幼解释都有不同。就像您这个,梦到被人抽肠,这五脏六腑之中,肠与心肺相表里,抽肠,就是抽心肺。举几个简单的例子,若久病在床,梦见此事,心藏脉,肺藏气,脉气皆无,则预示着病入膏肓之意。再比如,大人您,说句不吉利的话,若是您真的近日梦到被抽肠,那估计就是有人要对大人不利!大人会因此而丢失对您来说极为重要的东西。” 说到这里,冯镗话锋一转,“唯有对科考之人,此为大吉之兆!一则,文人做文章,常说,搜肠刮肚,这梦就正与科考写文章相应。二则,‘肠’字如何写?左边一个肉月旁,右边是一个‘昜’字。扯肠子用手,‘昜’加一个提手旁,念个‘揚’,名扬天下的扬!三则,您梦见的,是旁人抽了您的肠子。肠,曲曲弯弯,九转在腹,有人抽您的肠子,也就意味着,要用您这腹中锦绣韬略。所以说,综上三点,可知,此兆大吉!” 冯兆先听得频频点头,对冯镗这人,算是初步信了。 第63章 半闲楼 对神的崇拜可以通过很多方式表现出来,有的人喜欢焚香叩拜,有的人喜欢吃斋念佛,有的人就信风水八字,也有的人就信批字摇钱。 未知的东西太多,绝大多数人都喜欢给身边发生的所有事物找一个规律,找一个必然的理由,所以才有了对神的崇拜。 而冯兆先,就是这些人中的佼佼者。 他不仅信神,而且由于十几年前就发生在他眼前的一件事情,他对于神的崇拜,更甚于常人。而他崇拜神的方式,就是喜欢找人解梦! 像冯兆先这种人,从前见识过的那些说自己‘铁口直断、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云云的各种神算大师,实在是太多了!遵循着久病成医的原理,他大概也有了很多的防骗反坑的意识,警惕性已经被锻炼得比较高了。 他现在找人解梦,同一个梦一般都会说给很多人听,把很多人的解释相互对比之后,自己再琢磨着相信其中的一部分。而且,很多时候,他还很可能会故意设置一些他自认为精巧的小陷阱。 就比如,他对着冯镗,说出了十一年前的一个梦,要冯镗去解。还偏偏故意告知对方,这个梦是他前几天才做的。 不过,冯镗的解答,倒是也真的是惊艳到他了。 觉得自己捡到宝了的冯兆先对冯镗的态度顿时就变得好了许多,他对冯镗说:“你刚刚说,你是叫冯……” “草民冯镗。”冯镗回答说。 冯兆先点点头,又问,“可有表字?” 冯镗说:“回府尊大人,草民小字惊远。” “哦,惊远。”冯兆先把这字在嘴里咂摸了两遍,又问,“我听你这口音,似是苏州府那边的?” 冯镗回答说:“正是,草民是苏州府嘉定县人。” “哦?那倒是真巧了”冯兆先笑着说,“你我二人,不但同宗,而且,有可能是同族堂亲啊!不瞒你说,我原也是嘉定县人,嘉定冯氏。” 冯镗对宗族真没什么好感,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他只淡淡笑笑,“草民哪里敢同大人高攀?大人是嘉定大族出身,是大户人家,草民却出身低微,市井里学得些小本事,折腾点儿小生意罢了。” 冯氏也并非是只有嘉定冯氏一脉,冯兆先没听出冯镗把自己往外摘的意思,反而只觉得冯镗小门小户难免没有大户人家那么愿意显摆出来。既然没有显赫门庭,冯兆先索性不关注这些了。他听闻冯镗说到做点儿‘小生意’,便来了兴趣,问他说:“你做什么生意的?” 冯镗回答说:“原本是做学徒,积累了些钱,这不,就想着自己出来单干。之前,在京城做了一阵子,蚀了本,不好做。这不,听人家说,绍兴这地方好做生意,草民这不就来了吗?前两天低价盘下了个茶楼,听左右邻居说,好像是之前掌柜得罪了县衙,茶楼开不成了。草民这心里头有点儿犯嘀咕,这才想着来拜会一下大人您,想请您给指一条明路!您看,草民也不是不懂规矩的人,只是想求个指点而已。” 冯镗一边说着,一边就掏出可了早已准备好的宝钞来。实实在在的钱摆在眼前,既能够满足冯兆先的胃口,又不至于太多太扎眼,直晃得冯兆先眉开眼笑。 “你啊!这么客气做什么”冯兆先摇头说,“陛下三令五申,做官要爱惜民力,难道本官还能白收了你的钱不成吗?这样吧,你那个茶楼开张,应该还没定好匾额吧?那就好办了!本官来给你想个好名字,提一个匾额。你回去命人做了,挂上去,保证你生意兴隆,财源广进。至于这些钱嘛,就权当是润笔的费用,本官的字,还是值这个价钱的。” 冯镗连忙恭维他,“那就多谢大人了!草民早听闻,金殿上点的进士老爷们的字,那个顶个都是文人里头的尖尖!今日能得大人一幅墨宝,今后,草民非拿他当传家宝不可!” 冯兆先听得心里头这个舒服,连忙就唤人铺纸磨墨。提起笔来,却是斟酌犹豫了起来。过了好半天,他似是突然定下了心计一般,笔走游龙,飞快地在纸面上落下三个大字,“半闲楼”。 冯镗看着这三个字,暗暗摇头。闲字取一半是木,楼字取一半还是木,再加上现在是冬季,冬季五行属水,水生木。五行之中,虽然是金克木,但木强则金断。这样的匾额,挂上去,不破财就不错了,还想财源广进?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冯兆先显然想不到这些,端详着自己写出来的字,洋洋得意的对冯镗说:“怎么样?这个寓意不错吧?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我虽生于高宅大户,但早年的日子其实过得并不好。那些时候,想做的事情往往做不了,心生向往,最喜欢的就是这首诗。现如今做了官,高人一等,但平白也还是忙碌起来,依旧最喜欢这‘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意境!你那茶楼,供人闲谈闲坐,一盏清茶,消磨时光,倒是正应景啊!” 冯镗假作笑意,对冯兆先说:“草民刚刚只见字之风骨,颇不寻常,还没来得及往深处去想。经大人这么一讲,倒是茅塞顿开!这应时应景的匾额,还真得是大人这般的饱学之士,才能写得出来啊!才能领会其意境啊!” 冯兆先笑笑,放下笔,谦虚地摆手说:“哪里?哪里?随手一提,应心中景致罢了。不过,说起这字之风骨嘛,你怕是不知!本官最得意的事情,无非是三件。其一,自然是金榜题名。其二,则就是这字,不管是谁的字,本官只要有个模子,就能照葫芦画瓢,描得几可乱真!其三……” 说到这里,他的话头突然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险些说错了话,他连忙止住话头,打个哈哈,就把这句没说完的话给糊弄过去了。 第64章 放归 折腾了一溜十三招,冯镗终于被府衙放归。 前后也不过就是几日的工夫,茶楼里倒是被打理得好好的。虽然还没有挂匾,但是已经开始营业了。冯镗走进来的时候,看到有客人在。三三两两,但到底有些人气儿。 站在门口迎客的伙计见有人走进来,且有些气度,便一溜小跑跟着冯镗的脚步,态度极为殷勤的招呼他,“这位客官,您是要只喝茶,还是要用膳?楼上有雅间,清静。楼下大堂人多点儿,热闹。您看您是楼上看看,还是在楼下坐?” 冯镗的目光绕着大堂转了一圈,身前的伤口又开始叫嚣着疼了起来。他问,“你们掌柜呢?” 伙计明显愣了一下,随后赔笑说:“我们掌柜有些忙,您有什么事情吩咐小的也是一样的!不行的话,您什么事情?小的替您传一句?您先找个位置坐下,别站着等啊!” 冯镗转过头,冲那伙计一笑,重复道:“你们掌柜呢?” 伙计终于感觉到不对劲儿了,他愣了下,下意识地朝后面院子那头看了一眼。冯镗径自朝前走,伙计跟在后面拦,“客官!您不能进去,不能进去!那后面不是待客的!就连我们都……” 和后院相连的门口,一个锦衣卫站在那,门神一样。 看到冯镗,他立马眼神一亮,躬身行礼,称呼说:“冯爷!您可回来了!” 冯镗回头冲那惊呆了的伙计笑了笑,又冲锦衣卫点了下头,才进了后院。 院子里,两个人正争执不休。 关枭扯着孙卯的衣服领子,孙卯用力拽也没能拽开,气得破口大骂。 关枭嚷嚷,“我都上街打听了!冯爷自进了大牢就受了刑!你这家伙眼睛里就只有钱钱钱!没有冯爷能有你今天?不想着怎么救人,整天噼里啪啦翻你那破账!你挣出座金山来也是该死的命!” 孙卯反骂回去,“我好好做事有什么错!都像你这样张牙舞爪就能救得了冯爷了?蠢货!莽夫!你跳腾的厉害!什么正事都没见你做!也没见你能把人救回来!” 关枭手上一松劲儿,气得一脚踢过去,“你少特么挑!装的像勤勉能干似的,实际上狼心狗肺!冯爷吃你这套,我不吃你这套!有种你回去之后也这么硬气!冯爷要是出个一差二错,看杜大人不活剐了你!” 李淮原是背对着院门口看热闹的,感觉到背后两道目光灼灼,猛一回头,顿时惊了一跳,“冯爷!” 气鼓鼓的两个人随着这一声同时卸下了气,愣愣朝着这边儿看过来。 冯镗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朝前走了两步,“哟,这是……练着呢?” 两个人齐齐低下头去,各自理亏,不敢言语。 冯镗朝李淮看过去,“我叫你看着,你就看成这样?” 李淮低头说:“小人惭愧!” 冯镗皱皱眉,“你是该惭愧!”不想跟他们多做计较,冯镗转着眼神扫了一圈,问他,“唐迹呢?” 李淮说:“关在屋里了,他整日闹着要出去,小人听您的吩咐,不敢放他出去。” 冯镗点点头,稍显满意,又问,“清流呢?” 李淮为难的斟酌措辞。 “嗯?”冯镗挑眉看向他。 李淮说:“冉公子非要出去找您,小人不敢阻拦,就派了两个得用的人跟着去了。” “胡闹!”冯镗斥了他一句,朝着住处走过去。 没有人敢跟在他后面惹人心烦,各自散开,给自己找事情做去了。 冉清流回来的时候,天色都已经黑透了,他脸上带着一路的风尘,眉头紧锁着进来。 李淮见了他就连忙叫住他,“冉公子!” “怎么了?”冉清流回过头来,即便心情不好,他待人处事,总归还是做不到率先不讲礼貌。 李淮说:“冯爷回来了,在后面院子里!看着心情不太好的样子,饭还没吃。” 冉清流只听了前半句,拔腿就跑。 房门咣的一声被撞开,冯镗躺在床上,伤口已经自己上了药,本来都迷糊过去了,半梦半醒间,被冉清流这一下子惊醒了。 “跑什么?”冯镗嘟囔了一句。 冉清流猛扑过来,死死压在冯镗身上。 冯镗疼得呻吟出声,冷汗霎时间冒出来。 冉清流惊得连忙起身,看向冯镗,“您……您怎么了?” 冯镗强忍住伤口被压至重新绽裂的剧烈疼痛,笑着安慰冉清流,“没事儿,没事儿,有点儿累了。” 胸前温热的液体从纱布之下慢慢的溢出来,却瞬间打碎了他的避重就轻。 冉清流眼眶一红,眼泪紧随其后落下来。他小心翼翼地解开冯镗上身的白色中衣,里面触目惊心的包扎让他甚至有些眩晕的感觉。 冯镗看不过眼,连忙安慰他,“我这不好好的吗?哭什么?再说了,你看我伤成这样,要哭也该我哭才对啊!你哭什么?行了行了,我又没什么大事儿,别哭了,好不好?” 冉清流在冯镗的劝慰下慢慢止住了哭声,执拗的闭紧嘴巴,不肯说话了。自去找了伤药过来,尽量轻之又轻的揭开被血浸透了的纱布,底下的鞭伤暴露在眼中,他鼻端一酸,却还是强自把泪逼了回去。 冉清流尽量轻之又轻的给冯镗重新上药包扎,比起冯镗先前自己弄得,到底是要细致不少。冯镗烟头长长地呼出口气,嘟囔道:“这伤倒是不白挨,终于让我揪着冯兆先的弱点了。有了这一折,日后办什么事情都顺畅。哎,对了,桌上有一幅字,你拿去找个刻匾额的店铺,给我好生刻出来。那可是府尊大人的墨宝,你且小心着点儿!别弄坏了,知道不?” 冯镗说到这儿,冉清流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冯镗不禁一愣,转头看向冉清流。只见他嘟着嘴,低着头,很不开心的模样。 冯镗忍不住一笑,“你这又是怎么了?嗯?谁欺负我们冉公子了?说,是谁?看你小师叔怎么收拾他!” 冉清流不接他的玩笑话,带着哭腔低声说:“您能照看好自己吗?什么东西值得您拿命去赌?” 第65章 剖白 冉清流眼中,最要紧的人是冯镗。 虽然他经常因为过于外露的善意,而惹一些看似很蠢又没有必要的麻烦。但冯镗与旁人明显是不同的,他虽然很善良,但并不愿意看着冯镗因为其他一些不相干的人,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冯镗听着他的话,苦笑。 的确,他采取的手段是比较极端,但他早就说过了‘人生除死无大事’。不管是什么手段,在他看来,都只是可供选择的途径而已。达到目的就是好手段,这个方法直接有效,冯镗不仅觉得这次达到的效果不错,而且,今后并不能保证不再发生。 更何况,他可不是为了什么不相干的人!而是切切实实的为了他自己,也为了他在意的人。 冉清流有多了解冯镗? 冯镗有多了解他,他就有多了解冯镗! 一看他的脸色神态,就知道这话他没往心里头去,冉清流顿时就不高兴了,他说:“小师叔,您总说我过于善良。为了帮人家,不惜把自己折进去。可是,您这次不也是为了帮薛超,把自己搞成这样吗?” 听了这话,冯镗顿时察觉到二人之间的问题到底在哪里了。 他反问说:“谁说我是为了帮薛超?” 冉清流愣了一下,“难道不是吗?” 冯镗摊手,“当然不是!你这脑袋里头整天都装着些什么?能不能不要总是这么忧国忧民?我问你,我为什么要帮薛超?” 是了,冯镗做什么都必须有理由,没有在他看来合理的理由的事情,他是不肯做的。当然,极少数情况下,耐不过冉清流的恳求,可能会出现那么零星的意外。但这次,显然不是例外。 冉清流想也不想,便说:“我当然知道!您是为了招揽薛敏嘛!” 冯镗摇头,“在搞掉韩绩之前,我的确是想费心思招揽薛敏的。但是,薛敏的做法让我很不满意,他不是个能挑得起来大梁的人!所以我搞掉韩绩,让梁运兴、薛敏、杜冬林三个人,三足鼎立,互相制约之下,诏狱里头的权力已经达到了平衡。也就是说,我现在不需要像之前那样,为了招揽他而帮他哥哥了。” 冉清流这下就不能明白了,“那您是为什么来浙江?又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接近那个府尊大人?” 冯镗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其实,你不应该不懂!因为,自始至终,我的目的,都只有一个!毛骧那个人,我早说过,惹上就是个麻烦!我现在已经是深陷泥沼,不帮他?那他就不能容我再好好活下去。我不怕他知道我的软肋在哪里,却不能真的给他拿我的软肋威胁我的机会!所以,我只能帮他。” 说到这里,冯镗轻轻叹了口气,“可你也该知道,毛骧那个位置上的人,只要是个想做出点儿事情来的,就几乎没有一个会有好下场!陛下容不得毛骧不作为,也容不得毛骧太有作为,这个度,根本就没有办法把握!再加上陛下的薄凉性格,我能断定,毛骧最终绝对不得好死!我不想陪他一起死,就得想办法把自己摘出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我有足够的力量,可以脱离毛骧,自成一体。我现在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在为这个做准备。清流,这事关到你我二人的身家性命,不是小事,更不是多管闲事。懂吗?” 冉清流不得不承认,冯镗说得有道理。但有道理归有道理,他不愿意理解却是另外的一回事儿了。 对于他而言,冯镗总是这么不顾及自己的性命,他是没办法接受的。本就是个生性善良的人,最看不得的就是别人吃苦。更何况,被殃及的那个是起码迄今为止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人。 冉清流固执地说:“上次诏狱的时候,您就把自己弄病过一次了。这次,又把自己弄得伤成这样!我不管!反正,您不能再用这种方式做事!我知道我管不了您,您一向笃定,自己有自己的主意,我劝不动您。可……您要是再这样,我就……我就真的写信给师祖告状了!” 冯镗被他这一句话给说愣了,看了他半天,才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你威胁我不能有点儿诚意吗?”冯镗说,“你哪怕说你写信给毛骧,我都敬你是条汉子,你竟然写信给老头儿?天高皇帝远,他管得着我吗?再者说了,要不是他,非得让我待在京城,我至于被逼到这一步吗?回咱嘉定去,莫说多逍遥,总归比京城强百倍了!我有刀口舔血的一天,还不是被他给逼的吗?” 冉清流瘪瘪嘴,鼓着腮帮子,气成个癞蛤蟆。 冯镗摇摇头,冲他笑笑,“好了好了,我答应你还不行吗?怕了你了,我的冉大公子!我保证,起码在绍兴府的这段时间里,我肯定秉承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古训,尽量不再以身犯险,可以了吧?” 冉清流眉眼稍霁,却依旧不依不饶、得寸进尺,他说:“那您就答应我,把那‘尽量’两个字去掉行不行?” 冯镗哼了一声,“你小子不要得寸进尺啊!我答应你尽量已经不错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答应好答应,做不到怎么办?我可不能为了这个破例!行了行了,我疼死了,让我睡一会儿。你去外面问问李淮,看他倒是听够了没有?若是听够了,就让他滚远点儿!免得我一个不小心,梦中杀人。” 冉清流愣了一下,下意识的看向门口。片刻后,起身快步朝外面走,猛地把门拉开,门外却一个人都不见。 冉清流心下奇怪,转回头来,想问问冯镗怎么回事儿。可转头这么一看才发现,冯镗已经睡着了,沉沉的,竟起了鼾声。 他不免更加奇怪,又多看了冯镗两眼,才觉察外面风寒,连忙走出门去,把房门关紧,免得风进了屋子,让冯镗再染了风寒,那可就不得了了。 第66章 泥途深陷 冯镗虽然受刑伤宜静养,但世事无常,以他所处的环境而言,总不会给他太多修养的时间。仅仅是回家之后的第二天傍晚,府衙就来了人。 孙玉海再次亲自带人过来,可把冉清流紧张坏了。他战战兢兢地挡在门口,怎么都不肯让人进去。 孙玉海知道对方是误会了,连忙解释,“这位公子,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是我们府尊大人有事情,要和冯先生商讨!” 冉清流满面不信任。 李淮越过他对孙玉海说:“我家大人刚用过晚饭,想是尚未休息,你们稍等,我去替你们通传。” 李淮说着就朝里面走,冉清流不放心,连忙跟了进去。 听了李淮的描述,冯镗立即起身。他现在好不容易得到了冯兆先的信任,断然不能得罪了他。 冉清流见冯镗坚持起身,知道劝不动他,也只能上前帮他拿衣服帮他穿好。跟着他出了后院,来到前堂。 冯镗照例把所有人都留下来,自己跟着孙玉海出了门。 天色彻底暗下去,府衙内灯火通明,冯兆先在堂前背着手不停地打转转,急得活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看到孙玉海带着冯镗赶来,冯兆先才连忙快步走下台阶,挥退孙玉海,一把拉住冯镗,就将他带进了二堂内。 偏厅中,两人落座。 冯兆先长叹一声,对冯镗说:“先生,我可等你多时了!” 看他这么着急,冯镗却摆出一副一点儿都不急的模样,对他说:“大人,凡事不需急。该急的事情,你现在急也没用。” 冯兆先顿时瞪大了眼睛,“先生莫不是已经看出什么来了?” 冯镗说:“略察一二。” 冯兆先一锤桌子,愤愤说:“我就知道不是好事情!先生,你有所不知啊!我今日傍晚,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困,突然就很想睡。强自打起精神,却也没用。坐在这儿,就这么迷迷糊糊睡着了。结果,就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冯镗点点头说:“愿闻其详。” 冯兆先说:“要说我这个梦啊,也真是荒唐!我梦见我好端端的走在路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一脚踏空,陷进了泥里。两条腿陷进去,怎么拔都拔不出来。我这个急啊!挣扎挣扎的,就突然惊醒了。” 听了冯兆先这么一说,冯镗看向他的目光就又多了几分审视的神色。 眼见冯镗这样的表情,冯兆先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儿,“怎么?果然不好吗?” 冯镗摇摇头,沉吟片刻,方才徐徐开口,“倒也不是特别不好!人陷于泥沼之中,这看画面的意思,就是有麻烦了。不过,解梦当然不能只是看图说话。依草民之见,这梦,有两层的意思。” 冯兆先眼前一亮,只要不是特别不好,对他而言就是好了。他催促说:“你快说!快说!到底是哪两层意思?” 冯镗说:“这第一层意思,所谓人陷于土,有扎根的意思。也可以引申为,稳扎稳打,有立锥之地。意思是,大人您在这绍兴府,有自己的立锥之地。而且,因为在梦中,您并没有能够从泥沼之中挣扎出来,也就意味着,这根基还是比较稳固的,不容易被轻易撼动。” “哦,原来如此。”冯兆先听后,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随之问道,“那第二层意思呢?” 冯镗想了想,回答说:“这第二层意思嘛,就有些不好了。大人请想,人陷于土中。土层断裂,而人在其下。这是不是写起来很像是一个木字啊?土在上,木在下。按照五行来讲,木克土。但若土强,则木折。这就预示着,大人虽然在此地有了立足之地,但并非特别的安全,而是近期会有一个崩败运。财聚、财散,成也、衰也,皆在须臾之间,不能不察!” “哦?”冯兆先刚刚才松下去的一口气忍不住又提了起来,堵在嗓子眼儿,不上不下的,很是难受!他问冯镗说:“你会算命,应当也会改命?能不能帮我破一破?” 冯镗摇头说:“大人谬矣!万事万物,都讲究个相生相克。就像市井百姓都知道,算命的能给别人算命,却算不了自己的命。算命,只能算旁人的。改命,只能改自己的!大人若要改,草民只能改运,改不了命。而且,大人这场梦做得,也实在是别扭。土稍弱,则木立不稳。木稍弱,则土覆其上。实在是难改!一不小心,则当即万劫不复!所以,不是草民不愿意帮大人这个忙,而是大人您这件事情,只能靠自己!不过,草民可以在事情发生之时,时时提点着大人,大人听草民的建议,再加上您在官场这么多年的经验,应当可以稳度险滩、化险为夷。” 冯兆先原听着冯镗不愿意给他改命,还不乐意。但听说冯镗愿意提点着他,他就点了头,“如此甚好!那么,先生看,现在我应该怎么做呢?” 冯镗说:“取大人梦中之象,五行之土,取向曰中,取色曰黄。这二者,都直指京城,直指高高在上的那一位啊!怕是京城听到了什么不好的风声,陛下要找绍兴的麻烦了。这几日,大人当派人盯着京城的动静,以免错漏了什么关键的消息,陷入被动。” “对!你提醒得对!”冯兆先当即拍案,随后叫来了门外的衙役,吩咐说:“你马上去找孙玉海过来见我!” 孙玉海来得很快,进了屋中,跪地听令。 冯兆先说:“近日府城里头怕是会不安宁,派人给我四处多盯着些!但凡是发现从京城来的,或者是带着京城口音的陌生人在周遭出没,马上回来向我禀报!切不可擅自行事,打草惊蛇。知道吗?另外,去送我的口信给下面的知县,告诉他们,我们是一条绳子上拴着的几只蚂蚱,蹦不了谁,也跑不了谁!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给我警醒着些!谁要是这个节骨眼儿上坏我的事情!我就让他尝尝厉害!” 孙玉海连忙答应,“是,大人!小的这就去办!” 第67章 盗亦有道 京城即将可能会来人,给冯兆先造成麻烦的事情,除了让冯兆先烦了起来之外,也让冯镗警惕了起来。 锦衣卫前脚派人到浙江查案,京城后脚就派了另外的人来。可想而知,来的人绝对不会是锦衣卫派来的。毛骧的手段,还没有低端到让冯镗明确的感觉到自己不被信任。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来到这里的那位京官,应该是皇帝派来查案的文臣。 回到茶楼,冯镗左思右想之下,不能放心,遂把关枭叫到身边问讯。 室内只有冯镗和关枭两个人,冯镗坐在桌边,关枭站在他面前。 冯镗问,“我们到绍兴时间不短了,眼看着就要过年。关枭啊,你说这个年,我能不能过得好啊?” 关枭躬身说:“自是您想过得好便过得好,大不了亮出身份,谁敢找锦衣卫的麻烦?” 冯镗笑笑,摇了摇头,“我倒觉得,有人要给我找麻烦。” 关枭眸中骤然一冷,低声说:“冯爷,您何出此言?是不是有什么风声传来了?不管是谁要找您的麻烦,小人都愿意替您铲了他!” “嗯,我知你素来忠心,能力也是杜小旗多次与我提及的,我也信得过。只不过……”冯镗沉吟片刻,对他说:“现在的问题在于,敌暗我明,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个要找麻烦的人是谁?在哪儿?你说,这可怎么办?” 关枭说:“您别急!依小人之见,不管是什么人要找您的麻烦,他总归要先在绍兴才行。若不然,那是万万找不了您的麻烦的。所以,小人觉得,只要此人进入绍兴,我们就有机会找出他,只是不知,此人有什么特征吗?” 冯镗说:“特征自然是有的!此人不知是仙乡何处,但总归是从京城而来。而且,必然是个当官儿的!身负责任而来,应该是冲着绍兴知府冯兆先贪墨一案去的!就这么些已知的东西,你能找得到吗?” 关枭想了想,回答说:“小人竭力便是!只是,稍有些难处,还请您……” 冯镗对他说:“有什么难处,你尽管开口。” 关枭说:“回冯爷的话,小人不是推脱。而是,小人从前,从未到过绍兴府。在此地,小人毫无根基,虽然同是江湖,却与从前小人混迹的地方,不是一池水。想要摸透这水里的东西,总要有些本钱。” 冯镗盯着关枭看了片刻,直把关枭看得低下头去。冯镗这才问,“我听说,你入狱以前,是个三只手?” 冯镗身为司狱,对于关枭大致的罪状当然清楚,关枭对此一点儿都不奇怪,更是半点儿都不肯谦虚,他说:“冯爷有所不知,小人可不止三只手,小人当年绰号‘千手佛’。只要是冯爷您想要的,哪怕是那知府大人的颌下青须,小人也能给您取过来!” 冯镗笑了,“你这么大本事,诏狱还关得住你?” 关枭的解释,却让冯镗有些意外,“回冯爷的话,不是诏狱关得住小人,而是小人需要诏狱!小人做的买卖,可不是溜门撬锁那么简单。旁人偷东西,是为了填饱肚子,小人偷东西,可是一门心思为了发财的!这就不能偷小的,只能偷大的。可就是因为偷的太大了,才被官府盯上。” 说到这里,关枭微微抬了抬眼神,看了看冯镗的神色。见他只是一脸听故事的神情,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继续对冯镗说:“冯爷,这古话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可您不知道,若是人家都一门心思的防贼了,贼也就难做了。天罗地网之下,小人早晚有落网的那一天。落网,小人不怕。大牢,小人坐得多了。说实在的,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一个是真的能关得住小人的!可小人不想这么担惊受怕!小人想要个靠山,想要个让官府不敢抓小人的靠山。” 冯镗心下了然,“所以,你才听杜小旗的话?找他当靠山?” 关枭说:“冯爷明鉴,在此之前,小人是认定了杜大人是靠山的。可现在,小人的心思变了!冯爷您比杜大人本事大多了,小人想靠着您!” 冯镗被他的野心逗笑了,“行!我不怕你野心大,驾驭不驾驭得了你是我的事情!不过,你想靠着我,光吹牛皮可不行!这次就给你机会!你既然是个偷儿,那这本钱我可就不出了。你自己去街上找!” 关枭似是早有预料一般,答应说:“是,冯爷!” 冯镗点点头,倒了杯茶给自己,半天不说话。 关枭看着奇怪,就问他,“冯爷,您是不是有话还没说完呐?” “嗯?”冯镗一抬头,诧异地说,“什么话没说完?说完了啊!我给你的机会,你拿去证明自己。只要你能在府衙之前找到那个京城来的家伙,我就算你真的有可以跟着我的本事。” 关枭问,“小人是说,您就不给小人规定些什么规矩吗?” 冯镗只淡淡笑着不说话。 关枭只得自己说:“之前,杜大人跟小人约法三章,定下了三不偷。第一,不能偷穷苦人的。第二,不能偷老人孩子的。第三,不能在医馆门口偷东西。” 冯镗反问,“那如果我不给你定这三条规矩,你自己会遵守吗?” 关枭想了想,回答说:“会!穷苦人原本就没什么钱,老人、孩子也是一样。医馆门口的人,手里都是救命钱,偷了必遭报应。所以,小人不会这么做。” “既然你自己知道要遵守,那我定与不定有什么区别呢?”冯镗说,“不过,既然你这么上赶子的要我给你定规矩,那我就一条规矩,你听好。” 关枭连忙肃手听令,“是。” 冯镗说:“不管什么时候,我要的东西,都没有你的命重要!记住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干锦衣卫这行,本来就如同刀口舔血。我不限制你的做事方式,你可以冒险,绝大多数时候也必须冒险。但不能明知是死,还真的自己去玩儿命。懂吗?” 关枭对冯镗的吩咐不很明白,但还是先答应了下来。 第68章 寻人 整个绍兴府撒开的天罗地网没能第一时间找到进入绍兴地界的京官,这个京官,却是被关枭给找到了。 茶楼后院,冯镗的住处内,关枭对冯镗禀报,“此人名叫宋康春,表字时年,洪武十五年九月,由同乡举荐为官。此番是以巡按御史的身份,前来浙江,密查之前会稽县的赈灾一事。” “他带了几个人来?”冯镗问。 关枭回答说:“大概是为了怕打草惊蛇,此人轻车简从,只带了一个丫鬟。” “丫鬟?”冯镗略为诧异,“若说为了轻车简从,带长随,带书童,都说得过去。怎么会带个丫鬟?” 关枭说:“小人暂且不知,已经嘱咐去查了。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冯镗点点头,“嗯,这个不急。对了,你刚刚说,他们住在哪儿?” 关枭回答说:“会稽县东面一个小村子里,小人派了人盯着的,丢不了。” 冯镗打发了关枭下去,琢磨了一番,匆匆独自出了门,直奔府衙。 府衙二堂内,伤势初愈的林双全,还有被委派了任务的孙玉海,以及他们手下的一群衙役都跪在堂下。 冯兆先在堂上如困虎般转来转去,脚步纷乱,如同他的心情一般。 “这么长时间了,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就连个人都找不到?我养你们是做什么吃的?孙玉海!你之前是怎么答应本府的?找人,找人,就这么个小事情,你都办不好,你还能做的好什么?简直是废物!饭桶!” 骂了一通之后,目光一转,瞥到林双全,他顿时又来了气,“还有你!没事儿找事儿!该信的不信,不该信的乱信!你最近又在班房搞什么鬼呢?嗯?回去就把你请的那个草台神仙给我扔咯!有用,有用,有用他的时候得用得上那是有用!你那神仙顶个什么用?你去问问他这人跑哪儿去了,能找着嘛?个废物!” “大人!”门口有衙役禀报说,“冯先生来了!” “让他滚!”冯兆先想都不想就骂道。 衙役唯唯诺诺退出去,没走两步,冯兆先却反应过来,径自追了出来,“你刚刚说谁来了?” 衙役回答说:“是……是冯先生。” 冯兆先顿足说:“那还不快把人给我请进来?你给我记着,以后但凡是冯先生来了,一律不准阻拦!再敢把冯先生挡在外头,如此怠慢,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林双全和孙玉海两人对视一眼,本来林双全想说,这不过是冯镗解的一个梦,说的一个猜测罢了,这人真有假有都不知道。可是,眼看着冯兆先这样,可让他怎么敢说? 不多时,冯镗就进了二堂。 一进来,看到一群人跪在地上,他就下意识的脚下一顿。随后对着堂上的冯兆先行礼,“草民参见府尊大人!” 冯兆先摆手说:“快起来,快起来!先生,你可是我的座上宾,跟我行此大礼做什么?来来来,给先生看座!先生,且坐下来说。” 等冯镗坐下来,冯兆先才指着下面跪着的一群人说:“先生啊,你看看这些饭桶!这么多天了,一点儿动静都查不到!我真是白养了这些人了!一筹莫展呐!没办法!我这正要派人去请你,你却自己来了。” 冯镗说:“府尊大人可是在为京官巡省的事情担忧?” 冯兆先说:“正是此事!几日没消息,可是急死我了!” 冯镗说:“巧了!草民这就正想跟大人说这件事情呢!几日没听到动静,草民心中也大概知道大人该急了。这不,刚刚起了一卦,给大人算出了此人大致的动向!不仅如此,还查出了此人的一些基本情况!” “哦?”冯兆先听了,心中顿时如拨云见日,连忙说,“先生请讲!” 冯镗说:“草民算出,此人姓氏之中必有一木字,今日日落之前,会在会稽县东部某村中出现。这个村子,应该不大,且距离县城不过方圆五十里之地。大人若派人寻找符合条件的生人,应该可以找得到。而且,草民还算出,此人不是单独出行,而是与人结伴,且结伴者是一名年轻女子!” 冯兆先听到这里,便拍案说:“哎呀!那还等什么?你们两个该是听明白了吧?还不赶紧带着你们的手下,去给本府找人!” 林双全、孙玉海两人连忙就带人起身。 冯镗却拦了一步,“府尊大人,草民之前说此事是应在大人身上。但观卦象,却又不似一开始就是冲着大人来的。所以,草民提议,大人或可以把这件事情交给会稽县知县去做。这样的话,大人居高临下,静动自如,不至于一开始就陷进去。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嘛,正是此意。” “嗯,你提醒的不错!”冯兆先点头说,“这样吧,林双全、孙玉海,你们两个人,现在就去一趟会稽县,传本府的命令!就说,让会稽知县派遣衙役,协助你们两个人去下面找人!会稽下面的村落,他们比你们地头熟悉,应该找得更快一些。另外,给我告诉会稽知县,一旦找到了这个人,任何人都不得对其粗鲁!这毕竟是朝廷派遣来的官员,一定要以礼相待!让会稽知县先给我探一探他的口风,再做打算!有任何消息,马上派人回来禀报!” “是!大人!”两人一起答应,随后,便带人出府做事去了。 冯兆先对冯镗说:“这次的事情如果能够化险为夷,就是多亏了先生!先生怕是不知,本府最怕的,就是京城来的官儿。最不怕的,可也是京城来的官儿!” “哦?此话怎讲?”冯镗问。 冯兆先笑笑,“这里面的学问可就大了,你没当过官儿,不懂也是正常。总之就一句话,我要是能早早的就知道此人的来龙去脉,就能有办法掐住他的脖子!我管他是天上来的,地上来的?总归在我的地盘上,就得听我的摆布!不过,这也得是知道的早,若不是你提醒我这一事,我是不知道多久都会被蒙在鼓里,那就危险了!” 第69章 冤家碰头 有关枭的人故意指引之下,林双全、孙玉海二人带着府衙和会稽县衙两级的衙役们,很快就锁定了宋康春的所在之地。 会稽知县伍端平得到知府冯兆先的嘱咐,亲自跑了趟小村子,将宋康春好言好语的请到了会稽县衙。等到宋康春终于承认身份之后,伍端平立马跟林双全、孙玉海知会,去府衙请冯兆先。 一同在府衙的冯镗当然不可能躲过这场饭局了,被冯兆先叫着,一同前往。 路上,冯兆先抚掌,对冯镗说:“还是先生你神机妙算!这巡按御史,位卑权重,是天子耳目,那可是决不能小视的啊!别说是我这个知府,若是叫布政使、按察使大人知道了,也必会降阶,以礼相待!” 冯镗说:“既然如此,大人为何不向上禀报?” “禀报?”冯兆先摇头说,“这你就不懂了吧?既然咱们这位巡按御史大人想要隐匿行迹,那就让他继续隐匿下去。我今日去见他,是要他知道,我知道他来了,按照礼节,惠以尊重。但今日之后,我会命下头继续装作不知的样子。他想明察,我配合。他想暗访,继续暗访。对于他的行动,不做任何的干涉,这叫尊重别人的职权!” 冯镗笑笑,“到底是大人会做官,草民乡野之人,不懂这些弯弯绕绕。” 冯兆先说:“这说起做官啊,门道多着呢!今后本官会慢慢教你!日后若是有机会的话,本官向朝廷举荐,说不得,也给你弄个官儿来做做!” 冯镗假作惊喜,连忙说:“那草民就先谢过大人提携之恩了!” 一路到了会稽县,被伍端平选定的酒席地址距离县衙很近,就是冯镗茶楼对面的一家酒楼,模样看上去虽然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冯镗知道,这些大人们摆宴席,都绝不会随意,看起来,会稽知县应该是惯常在这家店里饮宴的! 酒席早已备好,冯镗跟着冯兆先走进定好的雅间的时候,伍端平正陪着宋康春闲聊。听见声音,才仓促站起来,向上官问好。 宋康春的模样不卑不亢,行礼也仅仅是点到为止。 反而是伍端平,表现出来的模样是谄媚之极。 等到行过了礼,冯兆先理所当然的到主位去坐下,招呼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冯镗到身边陪他坐。却猛然发现,冯镗盯着宋康春的眼睛发直。 冯兆先不禁奇怪,“先生?先生!” “啊?”冯镗被他叫得回过神儿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目光柔和下来,冲着宋康春深揖一礼,口称说:“恭喜大人,贺喜大人!数月前一别,不想今日大人竟已身怀獬豸之威,实在是可喜可贺!” 宋康春初时觉得冯镗很是面熟,还有些诧异,此时听他这么一开口,顿时把人认了出来,“是你?” “额……”冯兆先看看冯镗,又看看宋康春,满腹疑团,目露疑惑,“你们认识?” 宋康春哼了一声,冷笑说:“一个江湖骗子而已,萍水相逢,被愚弄过而已,可谈不上什么认识!” 冯镗听他叫自己骗子,倒是也不恼,只淡淡笑着说:“当日草民给大人相面,批的四句诗,宋大人可还记得?” 宋康春对他不屑一顾,“哪里还记得你的烂诗!想来登不得大雅之堂!” 倒是也难怪!若是他当时就信了冯镗,必然就会把那首诗藏在心中,咀嚼琢磨。可正是因为他当时就不信,所以,左耳朵一听,右耳朵一冒,也就过去了,根本没有去特意记过。 他们这一来一去,反倒是让冯兆先感兴趣了。 冯兆先问,“什么诗?说来听听。” 冯镗便说:“当日,大人到草民的卦摊儿前,草民说大人近日有喜,批了四句诗,这四句诗是‘秋月云开后,薰风雨过时,若逢楚国久知己,等闲一荐不须疑’。几位大人都是饱读诗书,想必都懂。意思是,秋末冬初的季节,您一直以来的不得志,都会随秋风熏雨悄然散去。会有一位籍贯为楚地的老友,推荐您入仕,得以一展平生抱负!您看,这不是正应了草民当时的话吗?” 宋康春听了之后,怒极反笑,“对!你算得准!你算得真准!事后诸葛亮又有谁不会当?我可只记得,你说我当日是好事将近。可结果,却是大祸临头!” “不能。”冯镗摇摇头,明显不相信。 宋康春说:“也不怕跟你多费几句口舌!当日我进京城,是为了救人的!可人没救成,我自己倒是险些丧命!好在我被人搭救,举荐入仕。不然的话,我这条命,当时可就交代了!” 冯兆先和伍端平的目光,一时间都聚在冯镗身上。 冯镗摊手,委屈兮兮地说:“这也不能怪我啊!谁让你算命不给钱的?这正所谓是,帝王有帝王之命,臣宰有臣宰之命,圣贤有圣贤之命,常人有常人之命,以至工贾商农舆台厮仆,各有其命。算命,就得给与命格相等的钱,不给,就是你自己觉得自己这命不值钱。本来是好命的,被你自己糟践了,这不能怪我吧?更何况,我当时算的是你,不是你要救的那个人,你要是早说清楚,也就不会闹这么多事端了不是?” 宋康春别过眼,懒得跟他计较,只斥了一句,“巧舌如簧!” 冯镗站在地当间,傻了眼似的,浑身上下连头发丝儿都透着委屈。 冯兆先算是大概听懂了事情,对宋康春的‘不识货’心里鄙视,连忙打圆场说:“哎呀,宋大人,你看,何必弄得大家都不痛快呢?来,我介绍一下,宋大人,这位是我的幕友,冯镗,表字惊远。惊远,这位是京城来的巡按御史,宋康春宋大人。大家也是熟人了,不必弄得那么不愉快。来,都请坐,请坐!伍大人,你都安排了什么好酒好菜,可以吩咐上了。” 伍端平连忙答应,“是,下官这就去催一下!” 第70章 虚与委蛇 同样是清官,宋康春却没有表现得如同薛超那般的不食人间烟火。毕竟是人到中年,虽然当官是刚刚才当上不久的,但做人却已经做了半辈子了,和愣头青总归还是有区别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被冯兆先引着,宋康春的话也变得多起来。 冯镗这才得知,这位宋大人祖籍湖北,书香门第,家族在当地颇有威望。宋康春虽是旁系,但也是幼承庭训,饱读诗书,怪不得一身书卷气。 但更让冯镗觉得稀奇的是,冯兆先听罢宋康春的自述,自己也夸夸其谈起来,“宋大人出身名门,说起来,本官也是出身望族,嘉定冯氏,早十几年前,也是有底蕴大家族。只可惜……唉,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冯镗这是第二次从冯兆先的口中听到‘嘉定冯氏’的字眼,看起来,他当年投奔唐家,应该不是单纯的什么水患破家,其中必有隐情。 宋康春是书香门第出身,当然不可能明知道人家的痛处在哪里还追着问,笑笑打了个哈哈,也就帮冯兆先把这个话题给岔了过去。 冯兆先说:“不知宋大人此次到浙江任巡按御史,究竟是查什么案子来了?若是有什么需要本官出人出力的地方,可一定要开口!本官深受皇恩,又恰巧熟悉地方。为朝廷办事,那是责无旁贷的!” 宋康春回答说:“陛下降旨,不过是叫下官在浙江例行巡防,查缺补漏罢了。没什么具体的安排,也暂时不需要府尊大人协助。其实,一开始,下官也只是想着轻车简从,不要打扰到地方的正常秩序。” 冯兆先笑道:“宋大人,你这未免也太小心翼翼了!都是为朝廷办事,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不过,既然你有你的办事风格,那本官也不好强求。这样吧,你继续暗访,有什么需要,你随时到府衙来找本官……” “额……”宋康春打断了冯兆先的话,对他说,“冯大人身为一府之尊,百姓父母。整日公务繁忙,能不打扰,还是不打扰的好!” 啧,冯兆先皱皱眉毛,对宋康春说:“你啊,说你不要太客气,你怎么非要这么客气?” 眼看着宋康春脸色稍有不愉,冯兆先才点头,“好吧,好吧,既然如此,那就依着宋大人的意思!不过,乡野小民,惯会惹麻烦的。宋大人是巡按御史,口含天宪,言出法随。若是在绍兴小地方受到了什么不必要的冲撞,那可就是我等地方官员的不对了。本官知道,宋大人你不愿意被人多加干涉,那也好!这样吧,伍知县。” 伍端平连忙起身回应,“下官在。” 冯兆先吩咐说:“这些时日,宋大人既然在会稽一县之内转悠,那本官就命你配合宋大人的一切举措。宋大人若无吩咐,你不可轻易打扰。但宋大人若有吩咐,你必须马上配合,不准拖延懈怠!否则,若出了任何差错,本官绝不饶你!” 伍端平应道:“是,大人,下官遵命!” 冯兆先这才满意,示意伍端平坐下来,脸上挂上了让人如沐春风一般的笑容,对宋康春说:“宋大人,这样的安排,你还满意吗?” 宋康春满意?宋康春如何能满意得了? 冯镗察言观色,一经发现宋康春似是已经难以保持最初的良好态度了。他那心里头,非倒海翻江不可! 其实,想想也是的。人家暗访访得好好的,你偏偏跳出来吓唬人家一下,还安排当地知县配合工作。这不就意味着,隐晦的告诉宋康春,我安排了地头蛇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你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吗? 可宋康春还能回答什么,他也只能假作听不出冯兆先话语之中的威胁之意,反而对冯兆先的妥善安排表达谢意,“那就多谢冯大人了!冯大人此举,可是必然让下官事半功倍啊!” 冯兆先倒是对这结果比较满意,说完了正事儿,他也没有忘记自己带来的人。想起之前冯镗和宋康春之间的不愉快,冯兆先向宋康春推荐说:“宋大人,公事谈完了,我们就来略讲一讲私事吧。惊远毕竟是我的幕友,他年轻,为人难免轻狂。之前,若是有什么说得不好,做得不到的地方,还请宋大人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和他计较了。” 宋康春对之前的事情耿耿于怀,一听冯兆先为冯镗说情,不经意之间的,就将厌恶摆在了脸上。 冯兆先一见,就碰了碰冯镗,递给他一个眼神。 冯镗不是宋康春,自然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拂逆冯兆先的意思。接到暗示,他便双手端起酒杯,起身对宋康春恭敬地施以礼数,他说:“宋大人,草民无知,不懂礼数。从前冒犯了宋大人,还望大人不要见怪。草民这里,给大人赔礼了。” 冯镗很大方的表现出了自己应该有的态度,冯兆先对他的知情识趣自然是比较满意的。随即,他就把目光转向了宋康春。 宋康春的态度,却让冯兆先并不满意。 对于宋康春的不识趣,冯兆先皱起了眉毛,“宋大人,怎么?你如果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说出来。自己人之间,实在是没有必要这么藏着掖着吧?” 宋康春感觉到冯兆先对自己的不满,也知道在人家的地盘上,他不应该这样。心中虽然愤愤难平,但冯镗先低了这个头,他也不能不有所表示,只得点点头说:“好了好了,既然冯大人都说了,大家都是自己人,那就没有必要这么计较了。之前的事情就算了吧,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冯镗看看冯兆先,见他首肯,便谢过宋康春,坐了下来。 几人又聊了一会儿,宋康春便说自己有些醉了,想先回去休息,还婉拒了冯兆先安排人送他的提议。 等到宋康春走了,伍端平向冯兆先请示,“大人,要不要派人……” 冯兆先瞪了他一眼,“这点儿事情也需要问我?” 伍端平唯唯诺诺退出去安排眼线,冯兆先转头看向冯镗,对他说:“今日委屈先生了,且待来日方长,总有让他还回来的时候!” 第71章 夜论 入夜,三方人马在酒楼外分别,各回各处。 冯镗就住在对面的茶楼,自然没有再和冯兆先一起走,几步路的距离,很快就回到了暂时居住的后院。 进了屋,坐在卧房的躺椅上,冯镗仰头看着房梁发愣。 冉清流从他刚一回来,就跟在他身后,这会儿见他进了卧房,就也跟进来问他,“小师叔,您现在是要洗漱休息吗?” 冯镗今日最多只喝了一两多酒,离醉还远着呢,眼睛里却透着迷茫。 他听是听见了,却半天没回答,一时间,把冉清流弄得莫名其妙。 过了许久不见回应,冉清流疑惑之余,走近了轻声问,“您怕是累了,给您打水泡泡脚吧?” 冯镗依旧不语。 冉清流纳闷儿,又站了片刻,看出冯镗状态不对,便想先退出去。 冯镗却突然叫住了他,“去哪儿?” 冉清流赶忙转回身来,垂手回话,“没,不去哪儿。您有什么吩咐吗?” 冯镗抬手指指旁边的凳子,微阖了眼,口中说:“过来坐。” 冉清流应了一声,走过来坐下。 冯镗问他,“我最近没太顾得上你,你都忙些什么?” 冉清流回答说:“您之前不是叫我每日在前面给人解签吗?孙掌柜倒真是个会算计的,您说解签的钱有他一份儿,他经营得可卖力了。找我解签的一天比一天人多,只是也有奇怪的地方。” 冯镗随口道:“说来听听。” 冉清流解释说:“我解签也解了这么多天了,可是,一个下签都没解到过。按理来说,这签筒里面,有好有坏,怎么会一个坏的都没碰到?挺奇怪的。” 冯镗笑笑,“这有什么奇怪的?不信你现在拿你那签筒看看,那里面根本就没放下签!没放,当然是抽不到的。” “怎么能这样?”冉清流顿时窜起来,吃惊地说,“这不是骗人吗?” 冯镗瞥他一眼。 冉清流莫名的就觉得有些心虚。 踌躇须臾,他又坐了回去,“小师叔,我知道,孙掌柜应该是为了赚钱,才想出这个办法来。他是商人,商人重利,无可厚非。可是,骗人总是不对的!人家求卦问卜,是为了趋吉避凶,我们若不诚心对待,许是不好的吧?” 冯镗稍坐起身子,看着他问,“那我问你,百姓求神拜佛,求的是什么?” 冉清流想了想,回答说:“大概是求功名富贵、福寿双全?也有些稀奇古怪的,总之,一样米养百样人,该是求什么的都有。” 冯镗却摇头,“这些人,无一例外,求的都是一个‘好’字!” 冉清流瞠目结舌。 冯镗对他解释说:“算卦,说是算的天意,实则算的是人心。没有人希望自己无福有祸,谁都想好,什么都想好。他们想要好,孙卯就给他们好,他们自然就高兴。做生意嘛,字面的意思,让生人满意,这才叫生意!至于你,就算给你个一签不少的签筒,你敢说你就一定能算得准,说得对吗?既然结果一样,反正是算不准的,为什么不让人家高兴一点儿呢。这事儿,孙卯做的没问题。” 冉清流挠挠头,懊恼的说:“我比您,到底还是差得太远了。” “我吗?”冯镗苦笑一声,没有说下去。 冉清流早看出他情绪不对,见他又不开口了,便自去端木桶过来,放在冯镗身前。打了热水倒进去,又试着温度掺了些井水。 冯镗自己除了鞋袜泡脚,冉清流坐在旁边盯着他看。 眼看着他的脸色渐渐松缓下来,才试探着问,“小师叔,您今天做什么去了?怎么弄得累成这样?” 冯镗一愣,短促的笑了下,叹口气,“没什么,不过是见到个一面之缘的人罢了。只是,我看他面相,与数月前大不相同,怕是要落得个大麻烦了。” 冉清流问,“那您怎么不帮帮他?” 冯镗摇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人,我帮他,他也未必领情。若是不小心再误会了什么,反倒是更大的麻烦。” 冉清流听到这里,顿时猜到了,“您说的是那个巡按御史?” “你也知道?”冯镗看了他一眼。 冉清流毫无心机的笑着,“我跟关枭的手下闲聊的时候,听他们说的。” “哦。”冯镗随口应了声,面上丝毫不变,对他说,“你既然知道了,那也该明白,他是文官,我是鹰犬,文官最讨厌的,莫过于是鹰犬。他的事情你以后别打听,知道多了不是好事。你啊,给我待在茶楼里好好的解你的签,多看看众生百态,少掺和不该管的事情。” 冯镗虽然语气如常,但冉清流是惯会看他脸色的,只一眼,就知道他心里压着火。 冉清流生怕殃及池鱼,却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不高兴,只能小心试探,“小师叔,那个宋大人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他的事情就听都不准听的?” 冯镗瞪他一眼,训斥道:“哪儿学的那么多废话?我让你别管,你就别管!” 冉清流被他突然暴躁起来的气势吓得一抖,战战兢兢站起来。 冯镗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弯腰拿布巾擦脚,趿拉着鞋站起身来,把布巾甩在桶里,溅了一地的水。 走到床边,他坐在床沿上,长长地吐了口气,缓了缓胸中躁动的气息。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就尽量温和了下来。 “清流,我不让你管,总归是为你好的,你懂不懂?” 冉清流随着他气势舒缓下来,也稍稍松了口气。他也不是泥捏的、木头刻的,有血有肉有感情,冯镗对他好,他当然知道。 他低头说:“小师叔,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是,我也不想什么忙都帮不上。您有任何事情,清流也可以为您分忧的!虽然可能我现在做不好什么,但是您教我,我会用心学的。” 听了冉清流的话,冯镗不免觉得欣慰。但与此同时,他却也很清楚。 他可以自己去冒险,可以让手下的人去冒险,但冉清流终究对他而言是不同的,他绝不愿意让冉清流去冒险。 冉清流出现任何问题,都足以让他方寸大乱,他不能也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沉默了半天,冯镗说:“你这么想替我办事,那我就给你个机会。你把唐迹给我看好,哪里都不许他去,就是帮到我了。专心做好这一件事,我信任你,你可不能出岔子。” 第72章 敲打警示 对于不谙世事的冉清流,冯镗当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但是,对于故意为之,四处押宝的关枭,冯镗却觉得是有必要敲打敲打他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趁着冉清流去前面坐堂解签的时候,冯镗把关枭叫到了后院。 两个人在院子里一站一坐。 冯镗问站在面前的关枭,“关于宋康春身边的那个丫鬟,你查出什么东西来了没有?” 关枭回答说:“小人惭愧,暂时还没有能查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宋康春对她,只像是对普普通通的丫鬟一样。起码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这个丫鬟有什么与常人不同的地方。因为不能打草惊蛇,所以小人的人也不能跟得太紧。不过,请您放心,小人一定尽快查明真相,向您禀报。” 冯镗点了点头,似乎并没有在这种事情上难为他的意思,他说:“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了,随口问一下罢了。你们找到宋康春,也不过才是昨天的事情,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查不清楚也是应该的。我不急!但是,这件事情,一定要查得确确实实才行。不能有半点儿含糊。” “是!”关枭答应道。 说完了正经事,陈涛又提起了之前提过的一件事情。 “我之前让你出去办事的时候,你跟我提到,做事需要钱。现在怎么样?手里的钱还够用吗?” 关枭回答说:“劳您惦记了!小人靠着一点点小本事,虽然偶尔花销会有些拮据,但总体来说,也还是够用的。而且,小人现在不能招募太多的人。一则,是刚刚起步,宁缺毋滥。二则,也是这种事情,不适宜让太多的人知道。如果到了有必要的时候,可以临时找些外围的人,办一些不要紧的事情。但是,真正核心的人,还是少一些比较好。” “哦。”冯镗听了,点点头,“我虽然说让你自己想办法,但你毕竟是我手下的人,你有难处,我还是会帮你解决的。如果有缺什么少什么了,自己不好弄到的,你不用跟我客气,尽管说出来。你给我做事,我给你解决难处是应该的。” 关枭连忙道谢,“多谢冯爷体谅,如果真的有需要的话,小人一定会开口的,绝不敢耽误了您的事情。” “这就好。”冯镗说着,却忽然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站起身,朝着屋内走去。没过多一会儿,他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就多了一个盒子。他把盒子递给关枭,对他说:“我听清流说,你喜欢这个,拿去长长眼,看我这个怎么样?” 关枭愣了一下,随后连忙双手接过来,小心翼翼的打开盒盖,顿时被里面的东西惊到了。 那是一串保养极好的沉香木手串,盖子一打开,就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手串上的每一颗珠子,都被盘的油亮亮的。 自古以来,就有一两沉香一两金的说法,可想而知,这一串手串绝对是价格不菲。 可耐不过冯镗语不惊人死不休,眼看着关枭确实对这个感兴趣,冯镗说:“说起这个手串儿啊,有点儿来历,是我师父当初在外云游的时候,一个道士送给他的,说是师门传下来的老物件,常伴青灯,有点儿灵气。我是没有什么闲情逸致盘玩这些东西的,既然你喜欢,送给你,也算是宝剑配英雄。” 关枭没办法把注意力定在手串上,他总觉得冯镗是话中有话。因此,心神不宁的谢过之后,他手捧着盒子,满面疑云。 冯镗举手之劳,帮他把盒盖重新盖好,对他说:“以后,你要是喜欢这些东西啊,直接来跟我要。只要把事情办好了,咱们什么都好商量。别说我不玩这些东西,哪怕是我手上戴着的呢,办好了事情,你想要,我也给你,绝无二话。” 关枭听了冯镗这话,顿时如遭晴天霹雳一般。 他可从来都没有在冉清流面前提起过,他喜欢这些东西。更不用说,问冉清流去要了。 他在冯镗面前并不敢高调,也从来没有把自己收集的那几串手串拿出来,在冯镗面前招摇过。实在是想不明白,冯镗到底是怎么知道他喜欢这些的。 不过,他到底还是知道一件事情的。 那就是,不管冉清留在冯镗面前到底说了些什么,是好话,还是坏话。总之,冯镗是看不惯他去找冉清流说什么的。 现在想一想,大概是他在冉清流面前提起了宋康春的事情,让冯镗不高兴了。 虽然还是并不知道冯镗为什么不想让冉清流知道这些事情,但是有一点,关枭却是很清楚的。 这一次犯了错误,是冯镗之前并没有跟他提起过的,算是他无意之中犯下的一个错误。对于这一次错误,冯镗根本就没有对他施以实际意义上的惩罚。只不过就是借着送手串儿的由头,轻轻的提点了他一下而已。 可是,同样的错误,如果再犯第二次,那就不是无意之中,而是有意为之了! 关枭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没有听出来冯镗的言外之意,那么,他接下来将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想清楚了这些之后,关枭已经是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对着冯镗恭恭敬敬的行礼,说道:“多谢冯爷提点,小人明白您的意思,今后一定用心办差。至于这手串儿,不过也就是闲暇时候的一个小小玩物罢了,小人绝不敢因它耽误了正经事。” 冯镗点点头,似是漫不经心地说:“有些事情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可以了,没必要跟我说的那么明白,你说了我也不信。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从来都是只看怎么做,不听怎么说。行了,我这里没什么事情。你去继续给我盯着宋康春那边,早日查清楚他那个丫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还有府衙、县衙也给我盯着点儿,这种事情经不起开玩笑,出了岔子,小心我真要你的命。” 关枭应道:“是,请您放心,小人知道该怎么做。” 第73章 怀疑 关枭是一个比较聪明的人,具体表现为,在明确的感受到冯镗对于他‘左顾右盼’的不满之后,他当即就学会了收敛自己多余的目光。 近来,出出进进,他大多数时候都特意躲着冉清流。即便是偶然遇到,也表现出一副匆忙的样子,不给他任何和自己交流的机会。而如果不小心被抓到空闲,聊上两句,他也能够把持住自己的嘴,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心里门儿清。 而且,他还很会举一反三。 想一想,就连冉清流那么亲近的人,冯镗都尚且不想让他接触到这方面的事情,又何况是不相干的人呢? 关枭自己对于手头上办的事情,对任何除冯镗之外的人,都是三缄其口。也同时经常教育下属,也要跟自己一样,做到对手头的事情守口如瓶。对于违反这一条规矩的人,他处置起来毫不留情面,也让下属变得愈发战战兢兢起来。 看关枭如此的识时务,自然让冯镗对他的态度大为改观。与此同时,话说少了,事情就做得多了,对于宋康春的监视,终于有了值得一听的消息。 “近日,小人派人严密监视宋康春,发现他最近都在忙着核查会稽县下面的户头,登记造册。对于各村在上一次赈灾之中的损失,还有百姓拿到手中的赈灾款项,一一过问。会稽县那边似是已经听到了风声,最近频繁派衙役下到村落,对下面的乡民加以恐吓。只不过,还并没有什么要对宋康春动作的迹象。” 冯镗听了关枭的汇报,手指有节奏的轻轻叩着桌面,思索了片刻之后,他说:“虽然现在还没有动作,但是,既然伍端平已经注意到了宋康春的动作,那么,相信,真正对他动手的时候也不会远了。” 关枭说:“百姓毕竟还是怕衙役的,受了威胁,就不太敢再说实话。宋康春怕是也已经感觉到了百姓越来越不配合他,但依旧我行我素。查到的东西,估计也开始真假难辨了。” 冯镗问,“那你觉得,既然查不到真东西,他一心一意在百姓中调查,还有什么用?” 关枭回答说:“所谓调查,想来无非就是要证明有问题,如果一旦确证了的确有冒赈嫌疑,并且有一定的明证,那么,以陛下痛恨贪官的素来脾气,想必会把伍端平直接拿下。到时候,就可以动刑严审了。而且,伍端平下狱之后,百姓不必再怕他,那自然也就会说出实情。” 对于关枭的分析,冯镗并不置评。 关枭静等了片刻,见冯镗没有说话,便说:“冯爷,另外,小人还查到那个丫鬟的身份了,她应该,不是丫鬟。” “哦?”冯镗看向他,挑了下眉毛。 关枭说:“额……也只是推测而已。那丫鬟,实在不像是丫鬟。” 冯镗没有追问,只是定定的看着关枭。 关枭只得硬着头皮,自己往下说,“小人之所以怀疑,原因有三。其一,宋康春从京城过来,虽然不是十分路远,但毕竟是来做正事。而且,这事情还极有可能会遇到各种危险和突发状况。随身带个丫鬟,实在是做什么都不方便。而且,宋康春也没有关于那方面的极差风评,所以,应该没有必要随身带丫鬟。” 冯镗收回目光,摆弄面前的茶具,随口吩咐,“说下去。” 关枭继续说:“其二,这丫鬟虽然平日里在人前,给宋康春端茶倒水,伺候三餐,殷勤服侍,衣着看上去也极普通,确实像是丫鬟。但仔细看她的双手,却很细腻,并不像丫鬟能有的。而且,言谈举止,也并非是丫鬟能模仿的出来。乍一看,或许会被她蒙住。可看得久了,渐渐就发现,她非但不像是丫鬟,反而像是大户人家的女儿。” “瞧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冯镗笑了一声,对他说:“许是人家大户人家的丫鬟,都那么懂礼数呢!你当是你见过的那些土财主家的丫鬟吗?就算是丫鬟,大户人家里头,那干粗活的和跟干细活的,总归还有区别呢!整天就端个茶、倒个水,能养出满手茧子吗?手指头粗得顶人家两根儿,那捏肩捶腿的时候,还有美吗?” “是,您教训得是。”关枭不敢跟他顶撞,先老实答应了,才解释说,“这第三条,小人也不知可不可信,但总归是一个方向,是小人听下面一个人提起的。他说,偶然间,听到过一次,那姑娘喊宋康春‘爹’。不过就一声,也可能是听错了。” “哦?”这倒是让冯镗感兴趣了,那姑娘千里迢迢带在身边,难不成真的是宋康春的女儿? 冯镗琢磨了片刻,越想就越觉得有可能! 他吩咐关枭说:“不管是真是假,既然有这个可能,你去派人,就着这个点,给我查清楚。务必要搞清楚,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另外,这些日子,派你盯梢的人把宋康春给我看好了!伍端平那个家伙,是冯兆先的走狗。若是把他们逼急了,说不得要狗急跳墙的!我可不希望宋康春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突然遇害,还指望着他炸出条大鱼来呢!记着没有?他要是出了事,你就陪着他一块儿吧!” “是,小人记着了,断不敢疏于职守。”关枭习惯了冯镗时不时地敲打两句,听在耳朵里,却没有太往心里头去,倒是还有一件事,他觉得应该一提,他说:“冯爷,近两天,冉公子似是对小人做的事情尤为关注,总是旁敲侧击的问起,您看……” “甭理他。”冯镗说,语气果然骤然冷了下去,“他我还不知道吗?也就那么一会儿的兴趣,等这个劲儿过去了,就不会再追着你问了。我下不了心管他,但你给我小心着点儿。万一要是说漏了什么让他听去了,平白生了事端。别的事情你尽可以给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冒,但这件事情,我可不跟你开玩笑的,出了问题,你别怪我手黑。” 第74章 叹多无福 原本,冯镗来到绍兴主要任务应该是查贪腐案。但是,在前面有一个宋康春作为诱饵之后,他反倒是不着急了。 宋康春是肯定查不出什么核心的东西的,别看他费了那么多的功夫,查到的却也顶多是皮毛而已。 这一点,冯镗很笃定。 冯镗悄悄躲在暗处观察,就是为了用宋康春这颗棋子,把这盘棋局搅乱。 而随着宋康春查到的东西越来越多,会稽知县伍端平最先坐不住了。 时隔数日,知府大人再一次传召,冯镗连忙随前来传话的林双全去了知府衙门。 在路上,冯镗问林双全:“林头儿,知府大人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咳!”林双全回答说:“还不是伍知县那边出了乱子?伍知县找知府大人问计,知府大人当然就派我们来请您咯!” 林双全的话,验证了冯镗的想法。接下来的一段路,他就潜心琢磨着可能发生的情况,还有行之有效的说辞和做法。 没过多久,就到了府衙。 照例是二堂偏厅,冯镗被林双全带进去的时候,冯兆先正瞪着伍端平,满脸的不痛快。 冯镗上前行礼,还没来得及把身子完全弯下去,就听冯兆先嚷嚷道:“免礼!免礼!跟你说了多少遍,在我这里不用这么多礼。你来的正好,快给我看看这个家伙是不是中了邪了,满嘴的胡话,大白天,在我这撒癔症呢!” 冯镗朝伍端平那边看了一眼,随后又转身朝向冯兆先,很正经八百地说:“大人多虑了,草民看伍大人精神还蛮正常的,不像是能满嘴胡话的人。” “哼,不像?”冯兆先对伍端平说:“那你倒是把你刚刚说过的话再说一遍,让先生好好听听,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在胡说八道。” 伍端平只得起身,复述道:“大人,下官绝对不是说胡话。这几天以来,那位京城来的宋康春宋大人,在下官的治下,四处扰乱乡民。下官虽然派出了不少衙役弹压,但是收效甚微。眼看着就要民怨沸腾,正恐生祸。下官人微言轻,宋大人不会听下官的话,下官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只能来求助大人。” 冯兆先对冯镗说:“先生,你听听!你听听!这不是胡说八道是什么……” 冯兆先一言未尽,冯镗已经打断了他的话,笑着说:“如此听来,还真是在说胡话!这自古,只听说过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伍大人堂堂知县,任上的时间也不短了,怎么会被个一无背景、二无帮手的外来御史给欺负了啊?这若不是胡说,那便应该是……” “是什么?”冯兆先见他刻意停下,便追问起来。 冯镗说:“大概是无能吧。” 伍端平怒喝,“你一派胡言!” “你才一派胡言!”冯兆先瞪起眼睛,把伍端平刚刚积攒起来的那么点儿怒气瞬间就给熄灭了,他斥道:“你还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你不知道这是谁吗?这是本府请来的幕友!连本府都要对他以礼相待,你凭什么口出狂言!” 伍端平连忙道歉,“下官知错!下官知错!冯先生,下官刚刚一时口快,您别见怪!” 冯镗笑笑,“口快口慢没什么,总归都是言由心生嘛。” 伍端平听了一惊,下意识地就想要替自己解释。冯镗却没有给他插嘴的机会,而是扭头对冯兆先说:“到底是胡说,还是无能,不看从前,要看以后。大人,何不给伍大人一个机会,让他证明一下呢?大人为官多年,想必不是第一次处理这样的事情了,应当有些秘诀,可以教伍大人的?” 冯兆先听了他的话,先是一愣,随后便笑了起来,“你啊,我请你来,本是要考较你的。怎么这绕来绕去,反倒是被你给考较了呢?不过,你说的倒是没错,比这个没头没脑的家伙强得多!” 说到这里,他狠狠地瞪了伍端平一眼,说道:“这个饭桶!一过来就只知道在我耳朵边上嘀嘀咕咕,把那小御史夸得天上少有,地上绝无。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焉能成事?当官的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还这么冒冒失失,心中没个成算?看看你的样子,还不如个没当过官的人!小小事端,你慌什么?” 伍端平被骂得抬不起头来。 冯镗却还不忘补刀,顺着冯兆先的话说:“伍大人今后可真的要注意了,正所谓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诗经有云,人之多言,亦可畏也。这话,可决不是随口一说,转头就可以不当回事儿的!您想啊,您开口说话,要有气才能说得出来。常常给自己鼓气,则气越来越浓,越来越旺。常常给自己泄气,则气越来越稀,越来越薄。这其中的道理,伍大人可明白了?” 伍端平明不明白暂且不知,反正冯兆先是被冯镗的几句话给绕和进去了,他问,“次话当真?这言谈之间,居然还有这种说法吗?我倒是从未听过。” 冯镗说:“这话自然不是说着玩儿的。想必大人幼时怕是也听家中长辈提起过,做人不能总是叹气,总是叹气就会没福气。这话虽不是一样说的,但道理却是一样相同的啊!” “嗯。”冯兆先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随后转过眼神,盯着伍端平,教训他说:“听着先生方才说的什么了没有?今后再让本府听见你说这些丧气话,坏本府的运气,本府决不饶你!” 伍端平喏喏称是。 又瞪了他几眼,冯兆先才把目光转了回来,“这件事情,我本是打算让伍知县一个人去做的。但是,看他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我就来气!这样吧,先生,你和宋大人虽有嫌隙,但到底也算是旧识。我让伍知县做东,请宋大人吃顿饭,说说现下的事情。你从旁作陪,帮衬一下伍知县。免得他在人家面前漏了怯,坏了我的大事!” 冯镗自然没有推脱的道理,更何况,就算对方不说,他都会想方设法的参与,现下正中下怀,他当即答应说:“全凭府尊大人安排!” 第75章 试探 时隔数日,再一次被请宴。 宋康春心中明白,是自己的动静太大,惊动了这些地头蛇了。此次,必是酒无好酒,宴无好宴。 不过,这些事情,他既然敢做,就自然想到了可能的后果,就不怕任何人拿出来做文章。 宴是肯定要赴的,但是为了保险起见,他依旧没有将随身的那个姑娘带着。而是和前一次一样,独自赴宴。 约定时间,约定地点。 既然是伍端平请客,自然选在的依旧是上一次的酒楼。 宋康春报了名字,被伙计请到雅间,雅间内,等待他的却并不是伍端平,而是他更不想见到的冯镗。 冯镗正坐在窗口喝茶,听到动静回头,就看到了满面寒霜的宋康春。 “宋大人。”冯镗站起身来,朝伙计摆摆手,继而对宋康春说:“伍大人被些事情绊住了,处理一下,随后就到。宋大人,请先坐吧。” 宋康春虽然不待见冯镗,但并不会因为有冯镗在,就失约于人,他皱了皱眉头,在桌边距离冯镗比较远的一端坐了下来。 冯镗好似没有一点儿被人厌烦了的觉悟,见宋康春坐得远了些,就自己凑上前来,坐在他旁边。似是随口发问,“宋大人,喝茶吗?” 宋康春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窗边小几上的茶壶。 冯镗笑笑,“宋大人身份清贵,草民自然不敢让您喝残茶。伙计,把我带来的那包茶叶拿上来,再烧壶水。” 这话一吩咐下去,没片刻工夫,伙计就小跑着进来送了冯镗要的东西。 冯镗打开包着茶叶的小纸包,顿时有清雅的香气透鼻。一片片茶叶,形展缘翘,叶质柔软,色泽铁青透翠,一看就知道是好茶叶。 冯镗一边轻轻晃了晃手里的纸包,对宋康春说:“这茶,泡着有讲究,一定要用白瓷盖碗,旁的不行。另外,这水啊!也得是好水!煮至初沸。”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极为熟练的手法提起壶,用沸水汤杯。随后,取了一小撮茶叶,放在盖碗中。 热水注入盖碗,大概四分之一的位置。他端起盖碗,轻轻摇动,茶香顿时四溢。连宋康春也不禁被茶香吸引,凝神看去。 醒茶之后,才是正式的冲泡。单边注水,水声轻响,别有一番滋味。 冯镗把茶推到宋康春手边,抬手请他,“宋大人,尝尝草民这茶如何?” 文人大多风雅,琴棋书画诗酒茶,皆为韵事。宋康春即便再看不惯冯镗,也不会拿如此之好的茶出气。他小心地端起盖碗来,闻香、品味,一通极能体现他书香世家的品茶流程下来,才点点头说:“不错,当真是好茶。” 冯镗说:“那可不?当然是好茶了!平生于物之无取,消受山中水一杯。您是风雅的人,喜欢的雅趣多。草民呢,只有这么一点儿小小的癖好。平生最羡慕的,莫过于是你们文人雅士品茶之时的那种悠然自得。那诗里头怎么说来着?焚香除妄念,冰心去凡尘。玉壶养太和,清宫迎佳人。甘露润莲心,凤凰三点头。碧玉沉清江,观音捧玉瓶。春波展旗枪,慧心悟茶香。淡中品致味,自斟乐无穷。” 宋康春听了他的话,也不禁侧目,“没想到,你这种俗人,也有这种雅趣?” 这话七分揶揄不假,却也有三分刮目相待是真。冯镗笑笑,假作没有听懂他话里面的揶揄之意。他说:“俗不俗,看人,也看别的。” “哦?”宋康春听他的话,便只觉得眼皮一跳,“此话何解?” 冯镗说:“宋大人可知,这茶,是草民何处所得?” 宋康春道:“自然不知。” 冯镗手里把玩着重新系好的茶叶包,解释说:“是会稽知县伍端平伍大人,他送给草民的。” 宋康春脸色一沉,终于意识到不对。 冯镗自顾自的说:“您又知道,这茶,值多少价钱吗?” 宋康春冷着脸,没有说话。 冯镗不以为意,把茶叶包推到宋康春的手边,依旧是自问自答的说:“听说,这一小包茶,值一张人皮……” 宋康春被火烫了一般,猛然从位子上窜起来。 冯镗扭头看着他说:“这一杯茶,大概值杖刑七十。无论是喝一口,还是喝一杯,都是杖刑……七十!” 宋康春看向冯镗的目光满满都是惊怒之色,手指着冯镗,半晌,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过了不知多少时间,门帘一挑,伍端平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就看到这剑拔弩张的样子,几不可查的冲冯镗浅笑了一下,他转头拉着宋康春坐下来。 伍端平把宋康春按在椅子上坐下,自己一边坐下来,一边说:“宋大人!抱歉抱歉,实在是抱歉!下官做东,本不该延误,劳大人久等了。伙计!赶快上菜!”他扬声吩咐了这么一句,随后问道:“对了,两位刚刚说什么呢?” 宋康春没有说话。 冯镗解释说:“跟宋大人开个玩笑而已!许是草民不会说话,又得罪了宋大人了。” 伍端平刻意露出责怪的神色,对冯镗说:“你啊!早知道,就不该让你跟来!若不是府尊大人让我安排你在会稽玩儿玩儿,你以为本官有这个闲工夫哄你玩儿吗?没个轻重的!宋大人是京中来的御史,极为方正的人,你怎么也能跟他开起玩笑?还不快赔礼?” 冯镗从善如流,站起身来,端起那杯盖碗茶,双手朝着宋康春递过去,“宋大人,是草民不会说话,您是大人物,大人有大量嘛,别跟草民一般见识?” 伍端平从旁打圆场,“是啊,宋大人!不就是个玩笑嘛,您就算不看下官,也看府尊大人的面子,别跟他计较了。” 宋康春终究不能拂了伍端平的面子,极为别扭的把那盏茶接到手中,却到底气不过,用力将茶盏蹲在桌上。 冯镗低声嘀咕,“这茶盏也值七八十杖的。” “闭嘴!”伍端平抢在宋康春发作之前喝止了冯镗,对他打个眼色,示意他坐下来。 第76章 宴无好宴 对于伍端平当着宋康春的面表露出来的对他的态度,冯镗表现得浑不在意。 人家在宴会上,着眼的主要是会,而对于他来说,着眼的似乎只有宴而已。自从上了菜之后,他的目光就再没离过面前的盘子和碗。 宋康春的目光每每不经意间掠过他,都忍不住在心里骂一句“饭桶”。 “宋大人是第一次来会稽吧?”伍端平给宋康春倒酒,似是随口拉家常一般对他说:“我们会稽,很多人说是人杰地灵之处,实则不然。在这里做一任知县就知道了,哪里有人家说的那么好?这地方非但不是人杰地灵,反而是个穷苦的地方。” 宋康春听罢,当即反驳,“这话怎么讲?本官听说,会稽县文脉兴旺,百业繁荣,怎么能说是穷苦地方?若是这里也算穷苦,那全天下还有几个不穷苦的地方?” 伍端平说:“所以才说您有所不知啊!早年间,会稽没这么穷!地广人稀,百姓可以耕种自足!可是自打永嘉之乱、安史之乱、靖康之乱,还有陛下追元逐北之后,这江左富庶之地,屡次被难民涌入,人口暴涨。人多了,地却没多多少,平均到人头上,可就不够吃喝了。再加上,近年来屡遭天灾肆虐,一时间,竟是民不聊生啊!” 宋康春听了他的话,皱眉,强忍住拍案而起的冲动,他说:“这话可未必吧?一地有一地的好,一地有一地的不好。伍大人身为这一县之首,代天子掌理地方,就该勤勉做事,扬长避短。又怎么能够如此丧气,以此为由,任自己庸庸碌碌、毫无作为呢?” 伍端平听了,顿时不乐意了,他说:“什么叫丧气啊?这事实如此,下官也不过就是说了一句大实话而已嘛!更何况,下官并非毫无作为!几次赈灾,不都做得很好嘛!已经是最大限度的做到安抚百姓,使其生计可全,不致流离失所了。实在是没有余力做得更好!更何况,天灾之后,最迫切者,莫过于是回养乡土!与民休息!怎能为了一县政绩,再去逼迫小民?这岂非是畜类所为?” 宋康春气的脸色都变了,“本官近日在下面查访,得知的情况可与伍大人你所说的并不全然相同!” 伍端平不屑地撇撇嘴,“乡野小民懂得什么?鼠目寸光而已!问他们,无异于盲人摸象!他们一家受穷,就说世道不好、官吏无能,从不反思自己是不是好吃懒做!一家殷实,就以为天下再无路倒乞儿。更何况,每次天灾,下官必寝难眠、食难咽,只想着如何能够减少天灾给百姓带来的痛苦!这些,下官做了,却无须百姓知道。” 宋康春被他气笑了,“你伍大人,还真是巧舌如簧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难不成,你还是个大清官咯?” 伍端平说:“清官不清官倒是另说,但下官为官,总是讲究一个问心无愧的!” “好!好一个问心无愧!”宋康春冷笑一声,把手边的那包茶叶往前推了一把,“你既然是问心无愧,那本官问你,这茶叶你是从何而来?伍大人,你可要想好了再说,听这位冯先生讲,这茶叶是你送给他的,可是值一张人皮呢!对一个没什么利用价值的江湖骗子,你都能出手如此阔绰,可想而知,你家中应该还有很多这种玩意儿!伍大人,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儿?” 伍端平笑了笑,丝毫没有被揭穿的尴尬,反而很是理所当然的说:“正如大人所知,这茶叶是下官送给冯先生的,没错!所为也不是求什么事情,只不过是表达情谊而已!正所谓,礼尚往来,自古便有这个道理。下官把它送给冯先生,冯先生又把它送给您,这都是只代表了情谊,不代表其他。至于下官是从哪里得到它们的?说来也简单,同样是出于情谊,受友人所赠而已!” 宋康春猛地一拍案,“这不是贪赃枉法是什么?行贿,受贿,竟然能这般理所当然的说出来,你还有羞耻心吗?简直是官场败类!朝廷蠹虫!” 伍端平摇头咋舌,“宋大人,你何必这么较真儿呢?大家都如此的事情,就叫做约定俗成!我们又没有伤天害理,你何必如此接受不了?来来来,坐下来!这点儿茶叶不过是小小意思,只要您不再如此抵触,像您这样的京官儿,来咱们绍兴转一圈,不说赚的个盆满钵丰,也总归不会令您失望而回的!” 宋康春冷哼一声,“要本官与你们蛇鼠一窝?请恕本官难以从命!今日天色已晚,本官告辞了!” 宋康春起身就朝外走,一直专注着吃吃喝喝的冯镗总算抬起了头,他高声说:“宋大人,您急什么?菜没动两口,酒没喝几杯,怎么写这就要走啊?” 宋康春本不想理会他,可是人刚走到门口,从门外进来的几个人就把宋康春堵在了屋中。 他转回身来,怒目瞪着伍端平说:“你还真是胆大包天呢!怎么着?本官不如你的意,坏了你的事情,你难不成还敢杀人灭口吗?本官可是陛下钦命的朝廷命官!” “哎哎哎,宋大人,宋大人!”伍端平站起身来,对宋康春笑着解释,“您这么说,可就是冤枉下官了!下官胆子小的很,怎么敢做这种事情呢?这些人也不是下官带过来的,你要吵架别找下官,找他呀!” 伍端平用目光示意冯镗,冯镗冲宋康春一笑,“宋大人如果愿意坐下来喝酒,那就什么事情都不会有。只当做是草民一时喝迷了,不小心得罪了大人,草民给大人赔罪就是。不过嘛,若是大人不愿意坐下来和草民喝这顿酒,那您今天这个坎儿,恐怕就不好过了!” 宋康春怒道:“竖子尔敢!” 冯镗脸上带着善意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并不善意,“我不敢,我当然不敢。我不过是把刀,动刀的是府尊,您可别认错了人!来人,带走!” 第77章 漏网之鱼 入夜,沉沉的夜色遮天蔽月,绍兴府衙二堂内亮着通明的灯火,冯兆先背着手在堂前转来转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人的心坎儿里,惹得跪在下面的衙役们不觉间一颤一颤。 冯兆先有理由暴跳如雷。 今晚的行动,他是和冯镗一起谋划好了的。孙玉海跟着冯镗去堵宋康春,林双全自己带队去抓一直跟在宋康春身边的那个小姑娘。 其实,抓宋康春仅仅是顺带,或者说,如果宋康春的口气没有那么不容商量,孙玉海这边的人,是能不动则不动的。毕竟,他是朝廷命官,抓他,总会惹得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但有冯镗坐镇,这事情完成得很好,从酒楼一路押回府衙,没有走漏任何风声。 可让宋康春怎么都无法接受的是,他派出了他最信任的林双全,带着府衙、县衙两级的衙役,出动了那么多的人,只为了围捕一个小姑娘而已,竟却让她趁着夜色跑掉了!到现在为止,不知所踪。 林双全跪在最前面,手撑着地,手臂都在哆嗦。 跟随冯兆先这么久,他太清楚冯兆先是什么人了!这一次的疏忽所造成的损失,就算是他有办法弥补,估计冯兆先也绝不会再相信他了。他现在只求冯兆先还有理智在,不要做出什么太过激的事情来,砸了他的饭碗。 冯兆先怒气冲冲地踱了几圈,站回到林双全面前,怒瞪着双眼,冲他吼道:“你说你还能做点儿什么?这么好的机会,你居然都抓不住!” 林双全低声说:“小人这就去搜查……” “你搜查个屁!”冯兆先的怒气瞬间直冲天灵盖,一脚将林双全踹翻在地,“你现在带人去挨家挨户的搜,那不是给人送把柄呢吗?蠢货!” 冯镗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眼看着林双全挨骂又挨踢,冯兆先的火气终于有了发泄出来的点,看起来火气慢慢散了,才上前劝说:“大人,别急嘛,来日方长。只要这姑娘还在绍兴,她就绝对逃不出大人的手掌心的。只是……” “怎么?”冯兆先在面对冯镗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放低态度,语气也跟着稍显平和。 冯镗说:“草民听下面的那些衙役说,宋大人最近在会稽县周遭巡访民情,整日记录。虽然伍大人已经派人从中阻隔,但是,宋大人必定也整理了很多详尽的笔记和账册。重要的不是宋大人,也不是宋大人身边的那个姑娘,而是这些笔记和账册。麻烦的是,据搜捕的衙役说,在他们暂居的住处,没能找到这些东西。” 冯兆先听他这么一分析,关注点顿时就也转到了那些笔记和账册上面,他说:“先生说得有理!现在看来,这些东西肯定在那个姑娘身上。只是,人已经被这些蠢货给放跑了,我们现在该如何找到她呢?” 冯镗说:“此事不宜操之过急!还需从长计议。按照下面衙役的描述,宋大人和那姑娘仅有一辆马车,马匹现在好好的拴在暂居的住处。所以,依草民之见,一个姑娘,大晚上的,在比较陌生的环境里,带着那么多东西,她能跑多远?肯定跑不了多远!所以,这其一,就是要再加派人手,围绕着附近村落秘密搜捕,布置外紧内松。让她放松警惕,最好是一头扎进我们布好的包围之中。” 冯兆先点点头,“对!你说得对!林双全,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听到先生说什么了吧?还不快去给本官布置好?再出了岔子,你们就别回来了!快滚!” 林双全等人如蒙大赦,一刻都不敢耽误,连滚带爬的退出门去。 冯镗看着这些人退出去了,才继续说:“不过,依草民之见,八成是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传回来的。” “哦?”冯兆先皱眉,“为什么?” 冯镗说:“大人,您想啊!那姑娘,何等警觉?林双全是您的心腹,做事的能力还是不缺的。可是,却偏偏让她给跑了。定着点围她,都能让她跑了,范围扩大了,要抓她必然更不容易。” 冯兆先觉得冯镗说得有些道理,他问,“那怎么办?” 冯镗说:“为今之计,外面的一切抓捕都是虚的,真正应该实的地方不在外头,而在宋大人这边。不管那姑娘手上有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总归,都是需要宋大人来完成最后一步,也就是把这些证据交到朝廷的。而且,宋大人从京城远道而来,不带奴仆,不带侍卫,偏偏带着个姑娘,就足以说明,这个姑娘对宋大人而言,绝对不同于常人!那么反过来,宋大人被软禁,姑娘也绝不可能撒手不管。所以,我们只要看好宋大人,那姑娘早晚会自投罗网!” “不错!”冯兆先眯眯眼,满意地一笑,转身到案后坐下来,越想越觉得冯镗说得有道理,他说,“早年读三国志,曾见有‘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尚且不能明白其中的奥义,可如今见了先生,我还真是有了些如鱼得水之感呐!” 冯镗很是谦虚的说:“草民不过是有些小聪明,比起大人运筹帷幄,实在是差得太远太远。”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头却是在想。冯兆先这个人,还真不是能做大事的人,这嘴也太碎了!什么都敢说!自比刘备,若是让有心人听去,怕不是以为他要据蜀中以谋天下呢!在这国朝初立、战乱未平之时,实在是最犯忌讳的话。 冯兆先对此浑然不觉,精神放松下来,他随口问,“听闻先生的茶楼数日前已经开张了?本府给你写的牌匾如何?生意兴隆吧?” 若说那‘半闲楼’的牌匾,已经挂上去了。做好的时候,冯镗亲自在匾上敲了三根钉子,才让挂。这数日来,倒是真的生意兴隆。不过,物以类聚,人已群分,和冯兆先这种人交往,就绝不能让冯兆先觉得他是个知足常乐的人。 因此,冯镗说:“托大人的福,生意还不错!不过,茶楼到底是清净之地,有些太安静了。草民近日在临街看上了一间铺面,是卖文房四宝的。草民想着,这生意清贵,也想弄一个。只是苦于没有好的铺面……” 冯兆先一摆手,“这有何难?绍兴治下,你看上哪间铺面,就去和当地的知县说。就说是本官说的,让他们给你疏通关系。若是最终不能如意,你就来跟本官说。本官还就不信了,绍兴治下,还能出了不让先生如意的七品正堂?” 第78章 初次见面 由于天色已晚的缘故,冯镗就没有执意回茶楼去住。 第二天一早,府衙没什么特别的事情用得到他了,冯兆先才派衙役驾马车送他回去。 有府尊大人罩着的茶楼自然生意不错,再加上孙卯善于经营,从早到晚,哪个时间段,客人都不算少。 冯镗下了马车,衙役就驾着马车走了。走进大堂,冉清流最先迎了上前。他一晚上没见到冯镗,叽叽咕咕追在冯镗身边说个不停。好不容易安抚住了他,冯镗进了后院,就叫来了李淮。 冯镗问他,“唐迹去哪儿了?” 李淮说:“在他屋里呢!这些日子,冉公子盯他盯得紧,哪儿都不准他去,把他憋坏了!起初还闹腾,后来就老实了。除非上茅房,不然,白天、夜里都不出来,就在屋里躺着。三餐若不是冉公子亲自给他送屋里去,怕是他能把自己给饿死!” 冯镗朝唐迹那屋瞥了一眼,两个锦衣卫在门口守着。冯镗说:“越是安静才越容易出问题,把他给我看好了。那小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别出了岔子。” “是。”李淮连忙答应。 冯镗说:“关枭呢?” 李淮回答说:“在您屋里!” “嗯。”冯镗浅浅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径自朝着自己的屋中走去。 推开门,关枭立马警觉地站起身来,看到是冯镗,他才松了口气,称呼道:“冯爷!” 冯镗点点头,朝身后的李淮摆摆手。 李淮本就站在屋外,给两人把门关上,自己站在门口把守。 冯镗走进去,问关枭,“人呢?” 关枭连忙指指不起眼的墙角,黑暗到看不太清颜色的背光墙角处,一个大麻袋里头探出个脑袋来。眼见着有人过来,那麻袋发出呜呜的响声。 “闭嘴!”关枭低声斥道,“吵什么吵?你是又想挨踢了你!” 冯镗紧紧皱起了眉头,一巴掌抽在关枭后脑勺上,训斥道:“跟个姑娘家动手动脚,抬手就抽,提脚就踹,你是够有出息的哈!” 关枭缩缩脖子,小心解释说:“冯爷,这丫头太烈!小人昨天都跟她解释得好好的,说是来救她的。她可好,一点儿都不肯配合,折腾跟得什么似的!若不是小人下面的人都是本地人,地头熟,再加上那群衙役也是饭桶,不然的话,昨天咱们非得折在那儿不可!您看看……” 他说着,撸起袖子,靠近肘部的位置,亮出一条不短不浅的血口子,虽然已经结了痂,但一看就知道是新伤。他说:“她趁咱把心思都用在躲那群衙役,没什么额外的精神注意她的时候,抢了刀就要跑。好在小人机警,及时发现,拦住了她,可还是让她开了个口子……” 冯镗懒得多听他的抱怨,这抱怨,说白了,也无非就是邀功罢了。 不过,话说回来,一群大男人,看着个跑都跑不快的姑娘都看不住,还让人家抢了刀,在胳膊上开了道口子,还真是有出息。 冯镗打断他说:“你先出去!我单独跟她聊聊。” 关枭意识到弄巧成拙,当即不敢再多言。利落地放下衣袖,躬身应是,退出了门去。 冯镗走向放麻袋的墙角,直到走到近前,才看得清楚了些。 那姑娘大半个身子都被装在麻袋里,眼睛上蒙着布,嘴巴里塞着布,身上还帮着绳子,麻袋一直套到肩膀以下。 随着冯镗的靠近,那姑娘情绪愈发激动起来,呜呜声愈发急切了。 冯镗蹲下来,看着那姑娘,静静地等着。 屋中,除了均匀有力的呼吸声之外,几乎就感觉不到另一个人的存在。 姑娘不知道是渐渐的放松下了心神,还是知道反抗无用,慢慢地停止了挣扎,安静下来。 “我知道你是谁。”冯镗说,说完这一句,却又自嘲似的笑了下,“这其实是句废话,我派人请你来,自然知道你是谁。不过,你应该不可能知道我是谁。你从未见过我,也不太可能听宋大人说起过我。不过,你可以放心的是,我,不是个坏人!” 蹲的有些累了,冯镗索性席地而坐,对姑娘说:“自我介绍之前,我比较习惯先和人家眼熟一下。跟你打个商量好吧?我现在先给你解了眼罩。然后,如果你可以保证不发出声音,我就也给你取了嘴里的布。如果你可以做到不乱跑,不做一些危险的行为,我就可以给你松绑,咱们坐下来,慢慢说。” 说完这些,冯镗就从地上站起来,凑前几步,将蒙在那姑娘眼睛上的黑布取了下来。 因为没有开窗的缘故,屋内的光线并不亮,姑娘很容易就适应了屋内略显出昏暗的亮度。目光逡巡,打量着陌生的屋子,最终停在冯镗的脸上,眼神中透着怯意。 冯镗略等了片刻,见她没有再过激的动向,就索性把她嘴里的布掏出来,又帮她站起来,解了身上的绳子,从麻袋中走出来。 “这就对了嘛。”冯镗很满意她的配合,回手指了指桌边说:“被绑了很久,怕是很不舒服吧?来,坐下,先喝口水。” 姑娘看似也是真的累了,依言坐下来。等冯镗给她倒了一杯温开水,她端起茶杯的时候,却下意识地看了冯镗一眼,眼中带着猜测和警惕。 冯镗放下壶,在她对面坐下来,笑笑,“放心喝吧!我没必要害你。你大概并不知道,现在府县两级衙门都在找你。我从府衙的人手上把你救下来不简单,颇费了些工夫。到现在为止,也还冒着很大的风险窝藏你。若就是为了一时之欲,那这代价未免付得也太大了些吧?” 姑娘脸上透出一丝极为明显的羞恼,立马低下头,借着喝水的姿势掩饰住了。 刚刚冯镗进来的时候,她呜呜叫个没完,这会儿失去了束缚,却偏偏不叫了。放下茶杯之后,就坐在那儿定定的看着冯镗,一言不发。 她看着冯镗,冯镗也在看她。比自己稍低一点的个头,双手确实如关枭那日所说的,绝不像是干粗活的丫鬟,而像细腻的有些像是千金小姐了。如果不是脸上被灰土抹花了,这姑娘应该还蛮漂亮的。 第79章 故作镇定 打量面前的姑娘,不过是两眼的时间,紧接着,冯镗就切入正题了。 “出于诚意,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冯镗,表字惊远,苏州嘉定人。现居南京,大概比你们早那么几天吧,来到绍兴,开了这家茶楼。现在,是绍兴府尊冯大人的座上宾。昨天晚上,带人抓了宋大人的,就是我!你被人围堵,包括现在的处境,这计划之中的每一环,都有我的参与。” 冯镗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在注意着那姑娘的神色变化。 姑娘从最开始的震惊,过渡到怀疑,等冯镗说到最后,她突然笑出声来。 冯镗皱了皱眉,从来都能说会道的他,一时间竟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姑娘也只笑了那一声就停了下来,见冯镗不再说话,她抿抿嘴,对冯镗说:“虽然还不知道你为什么把我绑过来,但我相信你不是坏人了。能从冯兆先手里头把人劫走,必是要先知道他的计划才行。听我爹说,冯兆先是个很警惕的人,如果不是信任你,这样的行动应该不会被你这样一个开茶楼的买卖人知道。所以,你说的,我基本上都信,但我不相信你和冯兆先是一路人。” 冯镗听了姑娘的分析,不禁对她有些刮目相看。 这姑娘看上去年纪确实不大,也就和冯镗自己不相上下的样子。经历了这么一出惊心动魄之后,居然还能凭借着短短的几句话,判断的基本全中,实属不易。 而且,她刚刚说……爹? 冯镗问,“你爹?是宋大人?” 姑娘对于冯镗不知情这件事情显得并不很惊讶,她早有所料似的说:“我爹是个清官!虽然生于高门大户,自幼可以免费在族学读书,生活也可以满足温饱。但对于庶族旁支,这已经是很照顾了。我爹自成家之后,家里就没再用过族里一文钱。俸禄微薄,除了捎回家给娘维持家用之外,几乎就不剩什么了。请不起书童、佣人,从京城而来,却连随从都没有一个。我没有兄弟姐妹,从小被爹当男孩儿送到族学读书。稍大些,就习惯了跟着爹出来,帮他做事,这次也不例外。只不过,以前我都是扮作男儿的,现在毕竟大了些,假扮也不太方便,被人看穿反而更麻烦。爹又不希望随身带着家眷遭人非议,我就只能扮作丫鬟咯。” 冯镗这才了然,复又问她,“敢问姑娘芳名?” 那姑娘回答说:“宋筱晓。” “哦。”冯镗点点头,问她说:“你好像一点儿都不担心你爹啊?” 宋筱晓说:“怎么能不担心?昨天被抓的时候,我就知道,爹八成也是出事了。不然,也不会有人来抓我。我爹是个很正直的人,只是有时候,正直过了头,很不会保护自己。可是,见了你,听了你的话,我反倒不担心了。虽然我还不知道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我刚刚就说了,你和冯兆先不会是一路人。你能救我,自然也不会让我爹出事。” “你倒是聪明。”冯镗笑笑,对这个名叫宋筱晓的姑娘愈发感兴趣了,他说:“既然姑娘这么聪明,那就不用我多费唇舌了。我的身份,暂且不能跟你明说,你只需要知道,我和你爹虽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但却是为了同一件事情而来。抓你爹,只是你爹搞得动静实在是太大了,我要获取冯兆先的信任,就必须帮他拔除这颗眼中钉。但是,你也放心,我会尽全力保证你爹的安全。只要冯兆先还没有丧心病狂,他也是不敢轻易对你爹动手的。” 宋筱晓极为善解人意的点头,对冯镗说:“你放心,既然你不是坏人,我爹也不会有危险,那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也不会再做冒险的事情。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你尽管开口,我一定帮你。” 宋筱晓是个明白人,她未必是有多相信冯镗,她只是知道,自己现在在冯镗手上。外有层层卫兵看守,她一个柔弱女子,被关在这样一件屋子里,是根本反抗不了,也是轻易逃不掉的。冯镗想做什么,她无法阻止。她能做到的,就仅仅是安抚住冯镗的情绪,让一切变得对她有利。 不过,冯镗又哪里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被安抚的?有好感归有好感,冯镗远没有到会被面前的姑娘影响到判断力的时候。 他笑了笑,对宋筱晓说:“你现在只需要好好休息,三餐照常,待在屋里哪儿都别去,就是帮我了。另外,你爹的那几本东西我先借走一下,跟你说一声,也不算不告而取。就这样吧,你折腾了一晚上,估计也累了,一会儿我叫人给你送点儿吃的过来,你好生休息。这里条件可能简陋了些,但你不用怕,我的手下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不敢趁人之危。等风头过去,我再给你挪个地方住!” 宋筱晓礼貌的道谢,冯镗便走出了屋子。 走到屋外,看着门关上,冯镗招招手,把李淮叫到一旁,“这些天,你哪儿都不用去,就给我盯紧了两个人。这边的唐迹,还有这边的那个姑娘。唐迹,只要他不出院子,你就不用管他。至于这姑娘,三餐你亲自去送,不准她出屋,也不准任何人和她说话。” “是。”李淮答应道:“可是,如果是冉公子……” 冯镗瞥了他一眼,想了想,如果被冉清流发觉了,那可的确是个麻烦事。他沉思片刻,对李淮说:“我这两天把他带身边,他应该就没什么时间找你的麻烦了。另外,找人把那屋给我收拾出来。” 李淮答应道:“是,卑职遵命,这就去办。” 冯镗又在院子里站了片刻,才朝着大堂那边走去。站的远远的,看着冉清流认认真真给一个客人解了签,才走上前去。 冉清流看见他,就立马笑着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他,随口问,“小师叔,您忙完了?” “嗯。”冯镗点点头,没有坐下,对他说:“来了这么多日子,还没带你出去逛逛呢,待闷了吧?走,收拾收拾,跟我出去下。” 第80章 招揽书生 冯镗带着冉清流出了茶楼之后,紧接着,就去了后街。 他早看上了一家专为人操刀代笔的铺子,今天有空,正好过去转一转。 铺子门面很小,大门口,摆着一张桌子,桌后摆着一张椅子,椅子上坐着个中年人。 虽然时辰还较早,但他桌前已经坐了一位客人,正对着那中年人连说带比划。 冯镗带着冉清流走过去看热闹,才听到那中年人根本不是在给面前的客人操刀代笔写什么东西,而是在给对方解梦。 这倒也不稀奇,很多读书人,一知半解都说自己能解梦析谜。左右是混口饭吃,代写书信是混饭吃,给人解梦也是。 冯镗觉着有意思,驻足听着二人聊天。 客人问:“我这两天奇了怪了,不管是白天打个盹儿,还是晚上睡觉,总是能隐约听到狗叫。睁开眼睛,又什么都没有了。这狗叫像是从我家院子里头传过来的似的,可我家又不养狗,哪儿来的狗叫啊!先生,我这两天要出趟远门,你看,是不是不太好啊!” 那中年人想了想,对客人说:“非也非也!守正者梦犬,则主勇夫来助之兆。你这一次出门,必然有贵人相助。” “有贵人相助?”客人半信半疑,“你可别骗我!我之前两次出远门,都倒了大霉的!” 中年人说:“你的霉运前两次用完了,这次当然是好兆头,你放心就是了。” 冯镗听着他的解释,就知道他是从哪本书里头背下来的句子,摇摇头,低声说:“既然不愿意出远门,不出就是了。何必这么纠结?” 中年人猛地抬头,斥道:“哪儿来的小子?别乱搅和,快走,快走!” 那客人却回头,诧异地问,“你怎知道我不愿意去?” 冯镗心想,你口口声声都是说这次出门会不吉利,那还不是不愿意去吗? 可他却上前提起中年人桌上的笔,随手扯过一张纸来,一边写,一边说:“您想啊,你在家里头打盹儿,这首先是个厂字,听见狗叫,这是个犬字,不论白天夜里都能听到狗叫,那就是再加日月二字。你看,这合起来是个‘厭’字!厌者何意?厌恶!你都已经心生厌恶了,还不是不愿意去吗?” 说到这里,那客人眼神之中已经倾向于信了,冯镗继续说:“再说了,你家里不养狗,叫的不是自家狗,那就肯定是旁人家的狗。你觉得旁人家的狗,闯进你家去叫,那不是不把你这主人放在眼中吗?大凶之兆啊!你在家都这么肆虐,你要是一出门,家里还不遭了殃啊!我看,这远门你还是别出的好!” 客人听完,连忙站起身来,“先生啊,还是你说得准!我听你的!这个门儿我肯定是不出了!多谢多谢!” 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宝钞来,塞进冯镗的手里。然后就匆匆跑了。冯镗看也不看,把那宝钞递给中年人,“喏,搅了你的生意,总归帮你赚了钱回来。收着吧!” 那中年人原本对冯镗极为不满,眼看着他拿了钱却递给自己,这才心下舒服了一些。指指面前的位置,他说:“请坐吧!我真不明白,你自己有本事,既不找我解梦,也不找我代写家书,干嘛要来搅和我?难道就是看我不顺眼而已?” 冯镗笑笑,“那倒是没有!我就打听个事儿。” 中年人说:“打听什么事儿?你问就是了!只不过,问事情要收钱的。” 冯镗说:“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但你不准骗我。” 中年人点头,“成交!” 冯镗问他,“我看你不仅给人家代写家书,而且还给人家解梦?你给府尊大人解过吗?” 中年人说:“有啊!府尊大人把这全城会解梦的人都给请遍了。只不过,府尊大人没那么好骗,我蒙了几次,三个中一个都不错了,他不信我,连钱都没给我,怎么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哦,好奇罢了。”冯镗说,“那你整日骗人,骗术又不高明,你的生意还好吗?” 中年人说:“解梦嘛,不过是解着玩儿的,平日里多看了两本闲书罢了。能骗一个是一个,骗不到也无所谓。替人代笔捉刀才是我的正业,一个月下来,总归够吃够喝还有剩。我一个人吃饱,一家子不饿,也不要求太多。” “嗯,这么没有志向可不像是读书人呐。”冯镗看着他,若有所思的说,“我看你这小店破败,你自己也穿得脏兮兮、破烂烂的。这样吧,我雇你,怎么样?” “你?雇我?”中年人满面不信任,“你雇我做什么?” 冯镗说:“自然是雇你代笔咯。我在那条街上,开了一间茶楼,叫半闲楼,缺个会写字的。你的事情很简单,我那个茶楼里头,有个签筒,客人抽了签,会找你解签,你解一个签,就收一次钱。不算具体的事情,只解签文,背下来就行了,风险低,准确率高,而且,钱都归你自己,我一文都不要。然后就是帮人代写书信,这个也收钱,收了钱也都归你。但是我有条件,就是你每遇到一个人,说了什么话,替他写了什么东西,都给我原原本本的记录下来,我要看。” 中年人诧异,“我听说那半闲楼生意不错,你雇我,一文钱都不要,只要这个?” 冯镗说:“我既然说出口了,就是算数的。另外,我还包你三餐,如果你没地方住,住我那儿也行!” 中年人满面困惑。 冯镗说:“可以的话,就收拾东西,先去茶楼找孙掌柜,就说,是冯爷让你来做事的。他若细问,你就告诉他我刚刚说的话。不过,我可提醒你一句,每天找你的人有几个,大概都说了什么,你可一定给我记录好了。你要是敢糊弄我,我总有办法知道的。不怕你知道,你解梦不准,我解梦可准着呢!府尊大人拿我当座上宾,你要是让我不痛快了,我有一千种办法,在你身上找补回来!” 第81章 阳奉阴违 伴随着新年将至,冯镗迎来了从京城而来的一个传信的锦衣卫。而这个锦衣卫的到来,则意味着御史失踪的消息,已经传到皇帝的耳朵里头了。 “毛大人吩咐卑职来问您一下,您是否知道御史宋大人的去向?宋大人自离京之后,每十日就有一封书信送回京城,陛下最近却没有能够按时收到来信,有些急了。所以找到了毛大人,毛大人则派卑职来问您。” 冯镗对他说:“此事我知道!你回去告诉毛大人,新年将至,杀人不祥。等过了年,我自给他一个交代。” 锦衣卫得了冯镗的答复,一刻都不停留,就离开了茶楼,快马回京城复命去了。看上去,朱元璋对这件事情,还真的是很在意。倒也难怪,一个大贪官就在眼前戳着,他那样嫉贪如仇的人,怎么可能不在意? 送走了那锦衣卫,冯镗低头研究起手头的东西来。 冉清流在身边伺候笔墨,不时探头瞧一眼,很感兴趣的样子。 冯镗几次瞥到他探头看,便索性叫了他一起看这些东西,“知道这是什么嘛?” 冉清流说:“这不是您叫那书生写的吗?整日记这些,您还看得这么仔细,有什么用嘛?” 冯镗笑笑,“针头线脑,对百姓而言,是天大的事情。这一封封的书信,写的不是旁的,而是他们的日子是苦是乐,是贫是富。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儿,又有什么琐碎小节。这一笔一笔加在一起,如果能够再加上那些会写字的人写出来的家书,那就是整个绍兴正在发生和已经发生的事情!” 冉清流惊讶说:“这里面还有学问?” 冯镗说:“当然有了!你要是好奇,就跟我一块儿看,等你学成了,我就把这些都交给你做!”说到这里,他起身抻抻脊梁骨,扭了扭脖子,抱怨道,“整天搞这些,眼睛都看花了。” 冉清流听他这么说,就赶忙放下本子,过来帮他按揉穴位。 冯镗说:“不过啊,收获也还是不小的。这绍兴府,还真是个藏污纳垢的好地方,光凭这些,或者光凭宋大人整理的东西,都不能认定他们贪赃枉法,但是这两者结合,可就是最好的证据了!” 冉清流问,“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冯镗说:“十拿九稳。不过,我还想再等等,再查得仔细一点儿。” “冯爷!”两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有人喊了一声。 冯镗朝冉清流递了个眼色,冉清流连忙去开门。 李淮慌慌张张的闯进来,对冯镗说:“冯爷,唐迹不见了。” “什么?”冯镗一惊,快步走过来,“说仔细点儿!” 李淮解释说:“看守他的兄弟自昨晚送了饭进去,就没见他再出来过。刚刚觉得不对,跟我说了一声,我进去看了下,后墙不知何时房上不知何时被掏了个洞,人已经跑了。” “猪脑子!”冯镗瞪眼骂道,“昨晚送过饭今天就不用送了吗?” 李淮低声说:“看冉公子在,他们又是轮流当值,也不知道有没有人送过饭进去,就没想起要送饭……” 冯镗一步踏上前,冉清流生怕他冲动打人,连忙阻拦,“小师叔,小师叔,咱还是先找人要紧,别让人跑远了。” 冯镗被他这么一拦,才稍稍的冷静下来。 他对李淮说:“去叫关枭过来。” 关枭很快就被交到了冯镗面前,冯镗对他说:“你马上去城里给我找个人,前一阵子那个唐迹,你认识的,派人挖地三尺,把他给我找出来!记着,最重要的就是府衙附近,绝对绝对不能让他接触到冯兆先!否则必成大患!” 关枭立马答应一声,“是,小人这就去做。只是……” 冯镗正在气头上,哪里经得起他吞吞吐吐,瞪他一眼,斥道:“说!” 关枭连忙问,“若抓住了,他不情愿回来怎么办?” 冯镗骂道:“废物!这也要我教你吗?怎么把人带回来还要我教你?只要动静小些,随你怎么办!” “是。”关枭不再耽搁,退出去办事了。 冯镗知道问题出现在哪里。 唐迹是觉得冯镗会帮他报仇的,可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冯镗都只是把人关着,半点儿要给他报仇的意思都没有。唐迹这个人胆大包天,眼看着冯镗似乎靠不住,他就立马想起了自己应该靠自己。捡着看守他的锦衣卫的漏洞,演了这么一出瞒天过海,脱逃在外了。 冯镗不否认,自己的的确确有忽略他的情况,也没有对帮他这件事情太上心。但是,既然是自己答应的事情,冯镗就没有不做到的,在他的设计之中,唐迹家的案子,也是其中的一环。 可是现在好了,唐迹丢了,如果让冯兆先因此而察觉到了什么,冯镗的事情可是随时都有可能败露! 心念及此,冯镗看向李淮的目光尤为不善。 李淮目光闪躲,似是心中有鬼。 冯镗想起之前京中派过来的锦衣卫,又想起了李淮此时的反应,就觉得什么都不对劲儿了。 冯镗眯眯眼,对李淮说:“李淮,你跟了我不是一天两天了。还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吗?” 李淮低眉顺眼,似乎并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他恭顺地说:“是,卑职自然知道!” “既然知道,就不要明知故犯。”冯镗对着他低垂的眼睛,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地对他说。 李淮只是低声应是,依旧低眉顺眼。 冯镗直起身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对他说:“去叫你的手下过来,我要逐个问问清楚。我倒是想知道,我特意着你看着的人,怎么就会突然跑掉了?是你不把我的话放在心里头,还是你胆敢给我阳奉阴违。” 李淮的目光明显的一抖,但随即就又似无波之水似的,没有了一点儿波澜。他说:“卑职是您的人,自然不敢不把您的话放在心上,也不敢阳奉阴违,实在是下面疏忽了。” 冯镗不禁感慨,这个家伙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第82章 富贵险中求 十个人,冯镗用了整整半个时辰挨个过堂。 每个人从屋里出去的时候,神情都有所不同,但无一例外的,都会下意识地朝李淮的方向看一眼,目光怯怯的,带着众多难以言表的情绪,让人无法忽视。 冉清流被冯镗留在了外头,视线范围内,并没有人敢交头接耳,留下话柄。 李淮静静地站在原处,一动未动。可胸腔内的心脏,却跳得越来越慌。 终于,最后一个人走出了屋子,紧随其后,冯镗脚步飞快地越过前面的人,带起的风险些把本来走在前面的锦衣卫吓得撞到墙上。眨眼间,冯镗已经窜到李淮面前,不待李淮来得及收敛他那试探的目光,便飞起一脚踹在李淮的腰腹部,把人直接踹飞出去,跌落在院子里。 冯镗脸色冷肃,连冉清流都吓了一大跳,一时间没有来得及上前阻拦。冯镗目光一转,瞥到旁边的长条板凳,抡起来朝着墙上猛砸了一下,板凳当即寿终正寝,他拎着断裂下来的凳子腿,朝着李淮快步走过去,抡起来劈头盖脸的打,从头到尾死咬着牙关,一句话都没有。 冉清流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跑上前去,好劝歹劝从冯镗手中半哄半夺下了那根‘凶器’,所有目瞪口呆的锦衣卫才松了口气。他们真是被吓得够呛,只以为冯镗今天教训李淮要见血呢! 李淮被打得不轻,蜷缩着身子,满面痛苦,半天爬不起来。 冯镗目光狠厉,抬手指着他说:“把他给我关起来!再出岔子,你们个个别想好活!” 周遭的锦衣卫都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坏了,哪敢再多言多语?几个人扑上前,架起来李淮直接拖走。冯镗看着众人的背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身回了屋子。 冉清流扔下凳子腿,跟着他进屋。 眼看着他坐到桌边,连忙给他倒水,殷勤地端到手边,“小师叔,您喝口水,消消气嘛。李小旗也不是故意放走人的,您打也打了,关也关了,别跟他生气了。” 冯镗接过水杯,却没有喝,闭目沉思片刻,问冉清流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他?” 冉清流说:“大概是您盯住他看好唐迹,他把人给看丢了?” 冯镗嗤笑一声,“清流啊,你记着。做锦衣卫这行的,用人,没有能力,可以培养。学得慢,可以多交几次。实在是学不会,也总有强项,可以量才使用。不怕他贪,不怕他懒,不怕他耍小聪明,不怕他五毒俱全,越是有弱点的人,才越是容易控制得住。但是,一次不忠,百次不容。被他咬了一口,就绝对不能再给他第二次张嘴的机会。” 冉清流听着冯镗的话,吃惊地问,“您不是早就知道李淮有问题了吗?” 冯镗说:“我知道他是毛骧的人,但如果能够为我所用,我不是不能容他。怪就怪他跟我耍这种小聪明!想讨好毛骧?我就让他看看,毛骧保得住他,还是保不住他。” 冉清流说:“您是说,唐迹跑了,是他放的?小师叔,那些人可能也只是一面之词,您不能不听他解释就定罪啊!” 冯镗笑笑,“没人出卖他。” 冉清流更惊讶了,“既然没有人说是他做的,那就更不应该是他的问题了!” 冯镗却摇摇头,“这些人,若不是得了谁的吩咐,答案怎么可能这么统一?我是软硬兼施,怎么吓唬都吓唬不出来一个不同的答案,那更说明了其中有鬼!” “可是,您打他也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冉清流终于提到了他认为最关键的问题。 冯镗抬头看着他,很认真地对他说:“我的目的不是让他悔改!也不是为了解决眼前的问题!我没有那么生气,也不是一定要打他一顿来出这口气!我打他,除了告诉他我的不满之外,更是要让其他人知道,他们中间出了内鬼。有人供出了李淮的所作所为,而且肯定不止一个。他们这么团结一致,我没办法管理。只有他们互相看不对眼,互相存在一定的不信任,才能为我所用。这些东西,你慢慢学!将来也是要替我做事的,你总这样可不行。” 冉清流低下头,不知道心中在琢磨什么。 冯镗用手叩了叩桌面,对他说:“如果我的预感没错的话,接下来我恐怕要有麻烦了。我先安排人把你和宋姑娘送出绍兴……” “我不走!”冉清流梗着脖子反对。 冯镗轻飘飘瞥他一眼,就让他重新低下了头,看了他半晌,冯镗说:“这事儿你不许跟我犟!你在这儿,我束手束脚,做什么事情都需要顾及你!之前带你出来,是怕你一个人留在锦衣卫要吃亏。现在看来,呆在我身边也不安全。我派人送你回苏州待两天,等到我这边事情了了,再把你接回来。” “不行!” 冉清流少有的在冯镗表示了明确意向的时候这么硬气的提出反对意见,他可是知道冯镗的性格的。有他在,冯镗的确会束手束脚,但是,却也正因为有他在,冯镗不会让自己真的陷于险境,因为他明白,他如果不安全了,冉清流不可能安全得了。如果冉清流按照他的意思离开这里,冯镗没了顾及,会发生什么,可就不一定了。 但是,冯镗如果真的打定主意要做什么事情,别说冉清流了,就算是道衍都拦不住!即便他再不愿意,可还是被冯镗安排了关枭,派可靠的人,将他和宋筱晓一块儿趁着天光未亮,秘密的送出了城。 了无牵挂的冯镗一下子像是放下了所有的包袱,站在窗口看着外面,好半天才觉出有点儿冷了,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关上窗户。 自己去净手焚香,走回桌边,给自己占了一卦。 下艮上坎,卦名为“蹇”。冯镗看着卦象,淡淡地笑了。 蹇,利西南,不利东北。利见大人,贞吉。 象征着:刀尖上的机遇,艰险之中藏着的好运气。 冯镗骨子里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但他并非是一味的冒险。没有意义的自我牺牲是要不得的,冯镗喜欢的,从来都是万事俱备之后的‘富贵险中求’! 第83章 梦中无血 唐迹一直不见踪影,能让关枭的人找不到,其实也是一种本事。不过,这种本事,现在也只能是归类于作死的本事了。 时间已经临近除夕,冯兆先大晚上的派人到茶楼,找上了冯镗。 冯镗急匆匆地跟林双全上了马车,路上也没能套出什么有用的话来,想着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是唐迹暴露了,他也笃定自己有能力脱身。 来到府衙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事情可能比他想象得要严重得多。 冯兆先第一次在三堂见他,那已经属于内宅范围。而他见到冯兆先的时候,却发现他面色惨白,身上衣服单薄,完全是刚从被子里头出来,只匆匆套了双靴子的模样。好在屋内火旺,并不会被冷到。 见冯镗来了,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连忙走过来,急切地对冯镗说:“先生,夜里惊梦,实在是难以安眠,我没办法才深夜打扰。” 冯镗说:“大人不必着急,梦到了什么说出来就是。” 冯兆先引着他坐下来,强自平静了下心神,这才解释说:“我近来总是觉得右眼皮跳个不停,就觉得有事情要发生。结果今晚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半梦半醒之间,我似是感觉到有人靠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觉得这靠近我的人必然是心怀鬼胎!我一把从枕头底下抽出刀来,朝着那人就劈过去,那人当场就被我劈地向后一栽,倒在地上就死了。我慌了,起身去看,看到那躺在地上的人,竟然是我的一个侍妾!我当时脑子都懵了,一下子就吓醒了,才知道是个梦。” 冯镗皱了皱眉,这梦倒是蛮有指向性的,他问,“草民敢问,大人的这名侧夫人姓甚名谁,平日里是否受宠?” “这……”冯兆先犹豫了一下,说:“那姑娘我蛮喜欢的,如今身怀六甲,我还指望她给我生个大胖儿子呢!至于女子闺名,你就不要打听了吧?” 冯镗一听‘身怀六甲’,顿时就想起了唐迹口中的那名女子,兰儿。 他点点头,琢磨片刻,又问,“那……大人,敢问,这梦中可见血了?” 冯兆先想了想,笃定地说:“并未见血!这也是奇怪的地方,既然是杀人,怎能有不见血的道理呢?” 冯镗心中暗想,民间有俗语,曰‘见血为财’。 之所以这么说,大体是因为平民百姓家中贫寒,一年到头,一般都是只有遇见大喜事的时候,才会杀猪宰羊。既然要宰杀牲畜,则门口或院内必然有血,所以才说‘见血为财’,这里的财不仅指的是财富,也指好事、喜事、乐事。 由此引申来,很多梦境出现‘血’,都一般会被认为是吉兆。当然,事物都有两面性,梦中见血,也不乏有凶兆,只是比较少。 那么,反之,梦见杀人不见血,就一般不是什么好兆头了。 虽然是不好的兆头,但冯镗并不打算告诉冯兆先,他说:“持刀砍女人,且砍得是大人的侍妾。妾字去一半,是一个立字。立字见水,则为哭泣的泣,俨然不是好兆头。大人梦中,却只见人,不见水。立字加个人,念位,地位的位。所以,大人不必担心,这个梦,总体而言,应当是个好兆头。” 冯兆先听了冯镗的解释,满心信任,他长吁口气,对冯镗说:“真是急死我了!好在有你!既然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那就最好!我那侍妾眼看就要临盆,这种时候,可不能出什么事情。” 冯镗一听这话,顿时眼眉一跳,他连忙问,“大人,您说侧夫人要临盆?” “正是啊!”冯兆先说,“算算日子,大概会是在正月末、二月初的样子,到时候,请你过来喝喜酒!这孩子的名字,也得让你帮我想一个!” 冯镗目光一沉,顿时觉得不好。 冯兆先察言观色,看到他的神态,心中就是一惊,他慌忙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好吗?” 冯镗说:“府尊大人,请恕草民直言,这孩子,怕是保不住的。” “什么?”冯兆先猛然惊住,他追着冯镗问,“此话怎讲?” 冯镗说:“大人刚刚没有把话说清,所以,草民也未能知其全貌。这会儿听了您说侧夫人要临盆,才想起,大人的梦中还有另外的一层意思。侧夫人若能顺产麟儿,则胎儿出生必泣!可现在,无血则无水,无水则不成泣。所以,大人,这孩子怕是没法生下来的。” 冯兆先的目光顿时冷静下来。 对于他这种人而言,地位,那是他必须要得到的。至于儿子,等他有了地位,还不是想要几个就能有几个吗?电光火石之间,他心中已经有了想法。 他并没有按照冯镗的引导去想,而是想歪了方向。他觉得,梦中虽然没有血出现,但那必然是对自己的一次示警。意味着,要儿子,就没有地位;要地位,就没有儿子。 现在儿子还没有出生,他可以保有地位。但儿子一旦出生了,有了那碍事的三点水,他的地位不就没了吗? 不行!这个孩子,决不能生下来! 哪怕有一丝一毫不好的可能,他也不能任由其发生! 可笑的是,孩子的生死,竟然只决定于一场还不算离奇的噩梦,一个心中有数却不愿意以诚示人的外人,还有一个只顾地位根本不顾孩子生死禽兽不如的畜生。 冯镗心中的确有数,他说的话半真半假。 真的地方也仅在于,不管兰儿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反正唐迹命中已经无子,而面前这位冯大人命中也无子嗣,总归,不管是谁的,都生不下来。 别看还有月余就要临盆,这孩子在肚子里要生不下来,或者是生下来却活不下来,可不是只有流产这一种可能的,会发生的意外实在是太多了。 他今天这么说,也并不是让冯兆先想办法把这个孩子扼死在未生之时,而是告诉冯兆先,他的地位不会动摇,但这个孩子他就别想了。 算命不能一味地说好不说坏,否则,冯兆先今天已经提及了那腹中胎儿,冯镗却不说有灾,只说有福。那么,若是等到他那侍妾的孩子真的没了的时候,冯兆先必然会对冯镗话中的准确性产生怀疑。 冯镗并不知道自己的计划还要牵连多久才能实施,冯兆先的不信任,会让他功亏一篑,他不能冒这个险。 只是,他毕竟不是神仙,他也算不到,冯兆先竟然会这么狠。 不过,正所谓,恶人自有天收,老天在关键时候还是长了眼睛的。 第84章 深夜上门 自从打府衙离开之后,冯镗心中就有一种极为不好的感觉。 他是从小窥天理、测阴阳的,对于这种东西,比平常人自然是要敏感得多。 接下来的几天,这种感觉越来越浓,以至于他都已经到了夜不能寐的境地。 可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事,就在几日之后的一个难得大雪的晚上,真的出事了。 这一天是腊月二十九,距离腊月三十就只有一晚了。 府衙下了帖子,知道他离家在外,特意嘱咐了,第二天要请他和他手下的伙计们一起去府衙吃饭。 冯镗欣然答应下来,心里面却异常的不安。 这一晚上他无论怎么都睡不着觉,午夜时分,他一个人在茶楼的大堂里面转悠。 也不知究竟转悠了多久,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了声音。 嘟嘟——嘟嘟嘟—— 急促的敲门声响在外头,冯镗略一犹豫,就走上前,把门拉开了,门口是一个浑身狼狈极了的女人。 那女人看起来是可怜极了,浑身上下早就被大雪盖透,整个人都冻僵了似的,看到有人开门,她想都不想当场就跪了下来。 冯镗一看她这副样子,就知道是惹了麻烦了,而且还是惹了大麻烦。 明知道很可能会因为收留她而给自己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但若是说现在就把人拒之门外,冯镗是做不到的。 短暂的犹豫间,远处传来了人声,随之看到的还有火把的光亮。 冯镗意识到不能再拖延了,连忙一把拽起姑娘,不由分说,把她拉进了茶楼里。 门外的脚步声和人的喧哗声越来越近,过了片刻,门口就响起了咚咚咚咚的砸门的声音。 外面的人朝着里面大喊,“开门!开门!快开门!快点儿!人都死绝了吗?快开门!” 砸门的声音惊动了锦衣卫,两个锦衣卫披起衣服朝着外面走去,其中一个打着哈欠拉开了门。 “谁啊?” 那开门的锦衣卫才只来得及含含糊糊的问了这么一句,外面就是一巴掌抽了过来。 好在锦衣卫们也都是受过训练的,既然是毛骧的护卫,战斗力和反应能力也不会弱。 虽然对面的这一巴掌突如其来,但还是被那锦衣卫给堪堪避过了。 眼看着险些挨巴掌,锦衣卫的脾气,立马就上来了,“你们是做什么的?大夜里的私闯民宅,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老子们就是王法!”门口的衙役头儿嚷嚷着吼道,“知府大人亲自命令要抓的逃犯,我的手下亲眼看见就跑进这个茶楼了!识相的赶紧闪开,让我们进去搜查,不然的话,打你是轻的!耽误了大事,小心要你的命!” 那锦衣卫先是差点挨打,现在又是挨了骂,脾气哪里还能压制得住? 他们当然只是普普通通的锦衣卫,只是因为跟着毛骧而狗仗人势惯了而已。如果是冯镗要打他们、骂他们,他们当然不敢还手,更不敢还口。甚至不敢表现出任何一丝一毫的不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不敬。 可是面前的这些是些什么东西?分明都只不过是县衙的衙役而已,凭什么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 锦衣卫几乎是想也不用想,抬起拳头就要打人。 “住手!”冷冷的一声从身后传来,锦衣卫听到声音,就连忙收住了手。 冯镗阴沉着脸,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衣,背着手朝他们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儿?”冯镗瞥了那要打人的锦衣卫问道。 那锦衣卫刚想解释,对面的衙役头儿就已经开口喊道:“你是这个茶楼的掌柜吧?找的就是你!知府大人正在捉拿一个逃犯,是个很年轻的女子,身上穿得脏兮兮的,个子大概这么高,身材比较瘦,你有没有见到过?” 冯镗摇头,“未曾。” 那衙役头儿不相信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对他说:“你说你没有见过?我怎么这么不相信呢?我的手下亲眼看到他逃进了这家茶楼,现在要搜查一下,你得配合我们!” “凭什么?”冯镗冷笑一声,“你是府衙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那衙役头儿哼了一声说:“我看你还面生呢!你不是本地人吧?是从外地新来的吧?连我都不认识,那你的嫌疑更大!来人,先把他抓起来!你们几个,进去搜!” 冯镗索性随便拉过来一张板凳,自己坐了下来。 他好整以暇的看着衙役们说:“我看谁敢?不就是几个衙役吗?奉了谁的命令来搜查我的茶楼?我倒是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你们搜查!但你们也得敢搜才是啊!不怕告诉你们,我这茶楼的匾额,是知府大人亲自写的!我跟府衙的林头儿、孙头儿都是老交情!”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你们这些人不认识我,大概也不是府衙的衙役,县衙出来的吧?我还把这句话放在这儿了,别说是你们这几个虾兵蟹将,就算是你们伍大人来了,也不能这么欺负我!” 衙役头儿果然被他的几句话给唬住了,下意识的就要后退,身后的一个衙役连忙在他耳边说话。 冯镗虽然并不知道他们两个交头接耳什么,但是却也能够想得到,大概并不是什么对他有利的话。 只见他们两个窃窃私语了一阵之后,那衙役头儿朝着冯镗拱了拱手,说:“这位掌柜,刚才可能是我言语不周,冒犯了你。但是不管怎么样,今天晚上的行动是知府大人亲自安排的,说了这个人必须要抓到,不然,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你竟然说了你行的正、坐的端,那有什么不能让我们进去看一看的呢?左右也不过是看一眼而已,也算是我们能够交了差。深夜打扰到你们休息,日后我自会登门告罪!掌柜的,你看怎样?” 冯镗听了这话,面色才稍稍柔和下来。他说:“早这么客客气气的说话不就行了吗?都是为知府大人办事的,何必闹得不开心呢?我也知道兄弟几个当差不容易,不会难为你们的。尽管进去看吧,只是不要弄坏了我的东西。” 第85章 雪夜哭诉 茶楼里面,看上去可以藏人的地方很多。一间一间的房间,还有一些明显不是仅供装饰用的大柜子。 这些衙役们一点一点仔仔细细的搜过去,有冯镗的叮嘱在前,并没有人打扰他们的搜查,只要他们想搜的地方,全都让他们搜了个遍。 甚至于,就连有人住的屋子,被子都被他们一个一个的掀开,还还恨不得拿刀在上面划两下的样子。 当然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他们在找了一大圈,能想到的地方全都搜查过了之后,依旧一无所获。 衙役头儿只能对冯镗道歉,他说:“这大概就是一个误会而已,还请掌柜的不要把事情放在心里。就像你说的一样,我们都是为知府大人做事的,也都是有苦衷的。” 冯镗极为善解人意的点头表示理解,随后亲自送了他们出门。 等到房门关好了之后,冯镗才眯了眯眼睛,眼睛里面透出凶光。 身边的锦衣卫看了他这副表情,心里头顿时就开始发毛,他们可是很清楚的,冯镗到底是什么样的脾气。明目张胆地招惹到了他,还想要全身而退吗?哪里有那么容易? “行了,没你们什么事情,都回去休息吧。” 冯镗吩咐了一声,看他们各自散去,这才回了自己的屋子。 大柜子后面的夹角,阴影里面,冯镗走过去,一把将黑布扯开了。 柜子很大,后面的空隙却很小。室内没有燃起灯,光线十分的昏暗。 即便是刚刚衙役们拿着火把在这里查找,一方面是也没有想到这样狭窄的空隙之中也能藏人。再加上,一眼看过去,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东西。被黑布盖上的地方,远远瞥一眼,就跟普普通通的阴影差不多。 由于这些原因,藏在这里的人并没有被发现。 冯镗关紧了门窗,朝那姑娘说,“你出来吧,他们走了。” 那姑娘战战兢兢的走出来,站在冯镗的面前,对他说:“真是谢谢公子了,如果不是公子你,今天晚上我肯定躲不过去的。” 冯镗说:“他们走了,你就也该走了。我不想知道你为什么来,救你也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那姑娘说:“难道公子就一点都不好奇,就一点都不想知道,为什么府衙要追捕像我这样一个弱女子吗?” 冯镗看了眼她一眼,明显隆起的腹部很扎眼,他笑了一声,“他们刚才根本就没有看到你进来,只是顺着既定的方向搜查而已。每一个商铺住户都要搜查,看到了只是个借口,用来诈我的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指了指那姑娘的腹部,“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身怀六甲,本来就跑都跑不快,现在根本是走路都成问题,如果是一路上被他们追过来的,那怕是根本不可能跑多远就会被他们抓住。” 眼看着姑娘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冯镗说:“我不想知道你到底藏在哪里,等这些人走近了,才突然过来敲门。我只知道,你的时间把握的很好,你是有预谋的上门求我帮你。至于你的身份,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不过我并不喜欢多管闲事。除非你能证明这件事情与我有关,不然的话,我不介意撒手不管。” 那姑娘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你不管?你为什么可以不管,你凭什么可以不管?你知不知道?如果我的孩子有什么问题,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你知道吗?他本可以活下来的!” 冯镗冷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一杆钓两头,把唐迹迷的团团转,让知府也跟着你魂不守舍。你不是很有本事吗?既然肯这样做,你难道没有考虑过后果?” “我那是被逼的!”姑娘说道,眼中浓浓的夹着泪,“如果我不受冯兆先的控制,不听他的摆布,我怎么活下来?他是朝廷命官,他一手遮天,唐迹一个大男人都束手无策,我又能做什么?如果我没有这个孩子,我可以去死!可是……我……我怎么忍心让孩子和我一起死啊!” 的确是个很感人的理由,冯镗不得不承认,他被说动了。 其实冉清流说得没错,冯镗面冷心热,他毕竟不是坏人,遇到这样的可怜人,还是心软的。 “你刚刚说都是我的错?是冯兆先对你动手了?他为什么突然这样做?我应该没有给过他这个暗示。” 那姑娘说:“几天前,唐迹费尽心思找上了我!他说他想通了,他不该自暴自弃,也不该妄想着依靠别人,他打算冒险带我走,不惜任何代价。冯兆先对我看得很严,我生怕自己见到了唐迹的事情被他发现。本来几天都没什么事情,可那天夜里,他突然惊醒,出去一趟回来之后,就跟我商量,说这孩子不能留!” 她说到这里,情绪突然冲动起来,“他就是个听风就是雨的疯子!畜生!这是我的孩子!为什么不能生出来!我怕极了,想方设法把事情告诉唐迹,冒着很大的风险跟他一起出逃。可是……” 她已然泣不成声,冯静静地等着,只听她说:“都是我连累了他!我们没跑出城多远,就被发觉了。唐迹为了保住我,故意去引开衙役,我才好不容易脱身,藏在了附近的乱葬岗。我再见到唐迹的时候,就是今天下午,他被当成尸体,被衙役扔在那里。当时,我也以为他死了。” “所以,是他让你来找我?”冯镗问。 “对!”姑娘说,“等到人走了,我顾不得什么扑上去抱着他哭了一会儿,才发现他还有气。只可惜,当时那也是回光返照了。他说,他对不起你,不该不信任你,如果不是他强自跑出来,也不会落到今日的下场,是他咎由自取。他说他没有出卖你,请你放心,还给了我地址,让我务必来找你。他说,你会帮我的。” 冯镗听完,长长的叹了口气,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呐!你放心,我答应过他要帮他,结果他就这么死的不明不白。既然他最后的愿望是让我帮你,那这件事情我应了,你放心住在我这!我一定给你们报仇!” 第86章 事发前准备 从唐迹出逃之后,冯镗就知道,要出事了。 可是,直到真的出事了,他才意识到,他当初在客栈虽然扭转了当日唐迹的命数,但并未能够让他真的多活多长时间,反而同样,死得极惨。到底是纵火焚身、葬身火海比较惨,还是死前被严刑拷打、最终曝尸荒野比较惨?没有人能够给他答案。 而让唐迹多活这些时候的代价大概就是,身怀六甲的兰儿,要为唐迹的行为,被逼迫至斯。 但冯镗也并没有说假话,看了兰儿的面相之后,冯镗更加笃定,她腹内的孩子即便生下来,也活不足月,他们这三人中,没有一个是会有子息的面相。 他现在能做的,就仅仅是给兰儿和唐迹报仇,也给更多诸如他们的人报仇,将冯兆先绳之以法!然后,尽力保住兰儿的这条命。 这几日李淮一直被关着,关枭出入愈发点的勤快儿。第二天一早,他照例又来找冯镗汇报前一日的情况,和此一日的计划。 冯镗冷着脸,对他说:“唐迹人都死了,你还在找什么?找尸体吗?城里面闹翻天了你不知道吗?” “额……”关枭毕竟也是第一次做情报工作,有些事情,凭着小聪明,他能察觉得到。可是有些事情,他还没学会该怎么让自己知道的更多。不过他的态度从来都是蛮好的,听冯镗这么一说,他连忙认错,“都是小人的错!是小人疏忽了!” 冯镗原也没有太责怪他的意思,眼见他面露愧疚,心知悔改,又是用人之际,浅浅说了两句就放过了他,对他说:“两件事情,第一件,唐迹的尸身,我已经画了个草图在这儿,你派人去找到,好好的保护起来。不要移动太远,最好就地做个记号掩埋,近日我就要用到,到时候能找得到,不会被野狗什么的破坏掉就行。” 关枭应道:“是,小人这就安排最稳妥的人去做。” 冯镗点点头,“第二件,你不是号称千手佛吗?我想要府尊冯大人一样贴身又不容易被他自己发现的东西,你能弄得到吗?” 虽然有些困难,但是,关枭还是答应说:“小人一定尽力尽快办好!只是……不知道,您需要多大的一件儿?” 冯镗说:“不需要多大,恰好能攥在手中不被发现就行。” 关枭说:“是,小人明白了,小人这就去想办法!” 冯镗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在屋中枯坐半晌,朗声叫,“来人!” 守在门口的锦衣卫连忙进来,“冯爷,您有什么吩咐?” 冯镗说:“去把李淮给我带过来。” 锦衣卫应道:“是!” 不多时,李淮就被提到了冯镗面前。 看着李淮跪在自己面前,冯镗的眼睛微微眯起,眼中透着危险的光。 李淮始终低头不语,等着冯镗先开口。 两个人都沉默了很久,冯镗才说:“本不打算再用你,不过,这是你爱做的事情,交给你也算是放心。你不是喜欢传递消息,喜欢擅自行事吗?给你两个事情,你自己去给我办好。” 不等李淮回答,冯镗已经说了下去,“第一件,你替我传消息给京城,告诉毛大人,就说我这儿的事情马上就要了结了,网住了大鱼,很快就要收网,让他放心。” 李淮猛地抬头,“卑职真的没有监视您的意思!” 冯镗说:“这个,我不问你,也不信你。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自己的心感觉到的。我跟你讲,如果不是你放跑了唐迹,这个人原本或许就可以不死的。李淮,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我有这样的感觉,你如果有心,也该有这样的感觉。” 李淮复又低头不语。 冯镗说:“第二件事,你向毛大人传信的同时,请求毛大人向陛下请一道圣旨,命令绍兴卫指挥高谦,配合我们即将开始的行动。冯兆先是地头蛇,我不能不早做准备,以防他狗急跳墙!” 李淮跪在地上,没有说‘是’,也没有答‘否’。 冯镗歪着脑袋看他,“你是对我的决策有什么意见吗?” 李淮说:“卑职不敢对您的任何决策有意见!卑职只是觉得,这件事情,如果直接从京中调遣锦衣卫,可能会比较容易办。” 冯镗说:“毛大人如果在这里,毛大人会教你。但是毛大人现在不在,所以我来教你。冯兆先是地头蛇,高谦也是。我为什么要劳师动众的请圣旨,动高谦的军队去打压冯兆先呢?就是要暗示高谦,陛下是信任他的。陛下手下猛将如云、雄师百万,如果高谦不是被逼到死路上,是没有必要鱼死网破的。我不知道他和冯兆先是不是一路人,但即便是,他也会配合我,以牺牲冯兆先为筹码,换取自己的平安。” 李淮依旧不懂,“可是,动用我们的人,不是更稳妥吗?” 冯镗说:“动用我们的人,就是给高谦一个不信任的暗示,可能会逼得他狗急跳墙。锦衣卫虽然脱胎于军队,但毕竟已经不承担打仗的重任了。你说从京城调人过来,与绍兴卫五千余人的百战之兵比较起来,一旦打起来,你觉得谁会赢?” 李淮无言以对。 冯镗继续说:“更何况,就算是我们极为侥幸的赢了,在他狗急跳墙的情形之下,拿下了他,并且夺下他的指挥权。那么,你认为,陛下会很开心吗?磨刀恨不利,刀利伤人指。刀不快可以磨快,但这刀要是一旦妨主,那可就只能一折两段,扔到炉子里头熔了。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咯?” 李淮低头回答,“是,大人,卑职明白了。” 他的语气带着些落寞,以他的聪明,又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冯镗的弦外之意呢?冯镗表面上说的是锦衣卫如今的处境,可实际上,指的却是他李淮!他就是那利到妨主的刀,只配被一折两段,扔到炉子里面熔了。冯镗暂时还没有这么做,但他知道,这样的话已经不再是警示,而是通知了。 第87章 邀请联手 腊月三十,洪武十五年的最后一天。 由于知道冯镗肯定是一个人过年,所以,冯兆先早早的就给他下了请帖,将他请到了府衙,和他一起过除夕。 直隶和浙江过年的习俗大同小异,看着四处张灯结彩,冯镗也不禁感慨,第一个没有道衍,也没有冉清流的年,还真是寂寞。 席间,除了互道吉利话,闲谈之外,冯兆先当然还对冯镗提起了最近比较糟心的事情。 “先生啊,上次,你跟我提起我那妾侍腹中的孩子的时候,我回去之后,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儿。结果,稍加询问,竟然问出个小白脸来!唉,真是!这些日子,我一直派人找他们,怎么都找不到,真是见了鬼了!” 冯镗心说,你不都杀了一个了吗?有什么找不到的?但口中却是宽慰冯兆先说:“跑了也好,眼不见心不烦。大人,这大过年的,不提这个。” 冯兆先叹口气,“不提?不提这个,也还有别的!我听说,朝中对于御史在绍兴失踪的事情,已经颇有微词。就连陛下,都被惊动了。先生,之前我们是打算从他手中拿到那些他搜集的账目和笔记,可是这么久了,他身边那个姑娘到底去了哪里?却一点儿影子都找不到。我怀疑,她怕是已经不在绍兴范围内了吧?” 冯镗说:“这倒是不好猜。不过,确实不能再拖下去了。我们可以关宋康春一时,却不能永远关着他。” 冯兆先说:“那难道要放了他?这样的话,我们不就白抓他了吗?” 冯镗却说:“这可未必!旁人不是谣传,宋康春是在绍兴地界内失踪了吗?大人大可以再跟他谈一次,确定一下他的想法。如果他同意不再跟大人作对,那就最好。如果他再继续我行我素,那就可以先把他放出来,让他招摇过市,然后再闹市上找人将其击杀,来个一劳永逸。大人只需要把责任嫁祸给动手的人,则这个案子就轻轻松松的了了。这样不是很好吗?” 冯兆先听了,也就点了头,可随后却又皱眉说:“早知如此,我倒是不如当初就宰了他。” 冯镗摇头说:“那可不一样!他当时刚到绍兴没有多久,如果出了事情,很容易就会被人想到是大人你做的。但现在可就不同了,他到绍兴的时间比较长了,之前,又有失踪这一说。很多人怀疑到大人你的头上,可实际上,他却又没有失踪。这么一来,他再出事的时候,很多人就不会从大人身上找原因,而是会认为他是不是自己在绍兴结了仇!这么一来,大人就可以置身事外,不是很好吗?” “对!”冯兆先拍案道:“先生果然厉害!一字一句皆有理有据!好!就按先生说的做!” 冯兆先答应了冯镗放人,当然也就痛痛快快的把人放了出来。只不过,用于宋康春的词汇,最好的就是‘冥顽不灵’四个字。他为人太正直了,即便是被关了这么久,也依旧没有意志消沉之感,还能破口骂街,一看就和冯兆先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两个人此时的关系,坐在同一个桌子上安安静静的吃饭都做不到,又怎么可能做得了志同道合的人呢?最终,宋康春撂下狠话,夺门而去。 ………… 宋康春从府衙出来之后,当然首要就是找他的女儿。他能够知道,冯兆先肯定没有抓住宋筱晓,不然的话,恐怕早就拿她作为威胁,来逼迫自己就范了。只是,茫茫人海,他们原本居住的地方早已人去楼空,他该去哪儿找呢? 一筹莫展了十数天之后,正月十四,宋康春被关枭的人‘请’到了茶楼。一同被‘请’去的,还有带人跟踪宋康春行踪的林双全。 冯镗把林双全交给匆匆返回的李淮兑付,自己则亲自对上了宋康春。 “你们想做什么?”宋康春显然是误会了这意思,还以为自己又莫名被捕。 冯镗走进关他的屋中时,看着冯镗身上那身装扮,宋康春不禁愣住了。 头戴乌纱帽,身穿青色的团领衫,腰间系着素银带,脚下穿皂靴,腰悬佩刀。面容清隽,身材偏瘦,但看上去就如满弓之箭,几欲离弦而出,俨然一副武官模样。 “你这是……”宋康春皱起眉头,不禁在想,这又是什么花招? 冯镗引着宋康春面东而立,自己先行揖礼,对宋康春说:“锦衣卫总旗衔领诏狱司狱,下官冯镗,见过宋大人。” 宋康春顿时愕然,“你是锦衣卫?” 冯镗回答,“正是!” 宋康春问,“可有凭证?” 冯镗从腰间解下腰牌递上,“大人请看。” 宋康春从他手中接过腰牌,仔细查看。腰牌不知真伪,但想来不应有假。联想起院中的那些精神头儿十足的护卫,他便不得不相信,此人所言不虚了。 他冷着脸将腰牌递还,质问道:“你既然是锦衣卫,为何不早早亮出身份?本应为陛下耳目,又缘何被冯兆先收买?你是想要收买本官吗?那你可就打错了主意了!” 冯镗说:“之前委身冯兆先府中,实属侦案需要。冒犯了宋大人,也并非是下官的本意。依敝卫毛大人的意思,锦衣卫负责查案,但审案、断案,还是要按照朝廷法度,由大人这位陛下钦命查察此案的巡按御史来做。现有证据若干,下官据实禀报,还望宋大人不负皇恩,秉公办理!” 宋康春顺着他的手一看,就看到了桌面上摆放整齐的一摞摞本子。他走过去翻开一看,脸色骤然一变,愤怒地指着冯镗斥道:“无耻之徒!无耻之徒!你这鹰犬!焉能如此欺我!你快说,你把筱晓抓到哪里去了?” 他的狂躁并未让冯镗脸色稍变,冯镗静静听着他叱骂,等到他发泄的差不多了,才淡淡地一笑,“宋大人,且请稍安勿躁!你的女儿现在很安全!只是,我暂时还不能让她和你相见。你我都很清楚,眼前是一起牵连到整个绍兴府的大案,如果稍有偏差,逼急了冯兆先,他随时可能会狗急跳墙!到时候,我们这里就危险了!所以,我们还是先谈案子,我保证,都能到这个案子审结判好,罪有应得的人都得到了应有的报应之后,我必定会把你女儿原原本本的还给你。” 第88章 凭实力策反 理智告诉宋康春,与冯镗做交易,无异于是在与虎谋皮。但在静下心来,仔细看过冯镗整理的这些证据之后,宋康春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心动摇了。 “你要我怎么做?”宋康春终于冷静下来,问冯镗。 冯镗说:“不是下官要你怎么做,而是宋大人你想怎么做?你需要下官如何配合你?” 宋康春盯着他,“我不相信你没有计划过。” 冯镗笑了笑,“如果宋大人肯相信下官,那么,下官倒是有一个建议!下官来绍兴的路上,曾救下了冯兆先的表弟。他的父亲被冯兆先设计陷害,在狱中含冤而死。心爱的女人被冯兆先抢走,而他自己,则身死于冯兆先手中!不若以此人的遭遇为切入点,揭露绍兴官场官官相护、只手遮天的事实!” 宋康春点点头,“如果确有此事,那倒真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不过,我不能听信你的一面之词,你得给我整理一份详细的案件说明和你掌握的证据,由我来分析、决定。” “当然!”冯镗说:“下官刚刚已经说过了,朝廷法度不能乱!锦衣卫负责查案,大人负责审案、断案,下官则自然该把掌握的所有证据全部交给大人。稍后,我会让我的部下给大人送过来,请大人放心在此稍作休息,我去见一下那位尾随大人多日的衙役。” 冯镗告辞而出,紧接着就去见了被控制起来的林双全。 林双全手下的几个衙役也一同被控制了起来,只不过,两边是分开关押的。冯镗进屋的时候,屋中只有林双全一个人。 林双全看到冯镗,先是一惊,随后便愣住了。 “你……你是……” 冯镗笑着在他面前坐下来,对他说:“重新认识一下吧,在下冯镗,锦衣卫总旗衔领诏狱司狱。此番来浙江,专为审理绍兴贪腐一案而来。” 林双全傻愣愣的看着他,似是没有听懂他的话。 冯镗也不介意,自顾自的说:“林头儿是个明白人!我知道,冯大人对你可能是有些恩惠,但那是私恩小惠。私人恩怨和朝廷大事相比……那自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是吧?我现在有些事情,需要林头儿配合,不知道,林头儿愿不愿意?” 林双全上下打量他半天,小心翼翼地问,“您真的是锦衣卫?” 冯镗说:“如假包换!为了确保此次行动安全,我的上司特地从京城派人来,给我凑足了一个总旗的人数。你如果不信,我可以让他们出来,给你看看,怎么样?” 林双全连忙摇头,“不……不用了……” 他并不是一个胆子很大的人,对于冯兆先对他的恩惠,也的确没有那么看重。面对冯镗亮明的锦衣卫身份,他深知,绝不是自己或是冯兆先能够招惹得起的,权衡利弊,他最终选择了配合。 林双全说:“不知道……您需要小人怎么帮你?” 冯镗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他,“你跟了冯兆先时间应该也不短了吧?他的事情,你应该都比较清楚?那么,你还记不记得,上一任会稽县主簿,薛超。” “您是说,那个因为贪墨入狱的薛大人?小人自然记得他!他可是个愣头青!刚上任就得罪了冯大人,不然的话,也不至于被设计陷害!” 冯镗点点头,又问,“以冯大人当时同知的官位,要想踢掉一个县主簿,应该办法也不少吧?为什么要用栽赃陷害这种办法?” 林双全说:“这个,小人也不是特别清楚。只知道,大概是薛大人手中抓到了冯大人的一个很重要的把柄!至于这把柄究竟是什么……小人也不清楚,只是,大概和赈灾有关。” “嗯?”冯镗皱皱眉,问他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林双全说:“其实,小人也不知道太多具体的东西,只是知道,绍兴近年多雨,每每雨季一到,就会一级一级向上报告灾情损失。可实际上,本府近年来,绝没有什么特别严重的水灾。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从中牟利。” 冯镗沉吟片刻,心想:这就对了!这样的供述,与他查到的内容,可以相互印证。而且,他如果猜的没错的话,这还不仅仅是关乎于绍兴一地的事情,恐怕,牵连的要更高一些才对! 想了一会儿,冯镗问林双全,“如果我要你在公堂上为你说过的话作证,你敢不敢?” 林双全连忙摇头,“这可不行啊!大人!小人若是这么做了,日后就别想再在绍兴混下去了啊!小人还有家口要养,求您,千万不能断了小人的生路啊!” 冯镗笑了笑,“你这家伙,想得错了!什么叫断你的生路?你的生路在你自己手中,我如何能够断得了啊?若是说断生路,那也是你自己断了自己的生路。你得清楚,你如果配合我,那我就可以保你的性命。可如果你不配合我的话,那你可就不能怪我了。我想杀你,现在就可以。你觉得,冯兆先保的住你吗?” 林双全不自觉地发抖,他知道,冯镗说的是实话。 “另外……”冯镗扬了扬头,继续说,“你刚刚提到了你有家有口,有家有口的人,就更应该学会审时度势了。你说是吧?毕竟,你要是出了事,你的家人,那可怎么办呐?嗯?更何况,坏了我的事情,你是真以为我脾气这么好,你一个人死了,就算事情了结了吗?你就这么认为,我就是个正人君子,不会找你家人的麻烦吗?那你怕是想错了!任务没有完成好,我的上官会找我的麻烦。他找我的麻烦,我自然也要找些垫背的,给他出出气。所以啊,凡事要权衡利弊,要想清楚了,再说话!免得一句话说错,以后就没日子过了。” 林双全听着冯镗的话,只觉得浑身冰冷。他这才总算是意识到,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什么人。他不是冯兆先的幕僚,不是茶楼的东家,而是掌握着他这样小人物生死大权的锦衣卫! 第89章 当面拿人 下定决心和冯镗联手之后,宋康春也不再特意去隐匿自己的行踪。甚至敲锣打鼓,穿街过巷,恨不得让整个浙江都知道,他这个巡按御史已经来到绍兴了。 他的一反常态,自然让冯兆先心中敲起了警钟。但是,当冯绍先再想找冯镗商量的时候,却第一次遭遇了婉拒。 林双全亲自去请冯镗,带回来的结果却是冯镗说他病了,怕是一时半会儿没有办法帮冯兆先出谋划策。 前两天还好好的,突然就病了。冯兆先不是傻子,当然从这话语之中听出了不对的地方。 只不过,还没有等他想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街上发生的一件事情,却让他无暇顾及装病的冯镗了。 已经失踪了数日之久的兰儿,突然在清晨出现在会稽县的街道上。她不仅出现了,而且还拦住了宋康春的马,当街喊冤。 宋康春接了状子,紧接着,就调头去了会稽县衙。 直到门口的鼓声响起,会稽知县伍端平才得知了此事。他并没有立马升堂,而是马上先迎上了宋康春。 伍端平问,“宋大人,你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你是有冤情要告?” 宋康春回答说:“并非是本官有冤情要告,而是本官身边的这位女子,有冤情要告。请伍大人受理状纸,开堂审案!” 伍端平听罢眉头一皱,他拉了宋康春一把,低声说:“宋大人,你说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案情还和你宋大人有关系吗?要你亲自帮她击鼓鸣冤?” 宋康春冷笑一声,“本官接的状纸,就自然与本官有关!若是伍大人不愿意审理此案,那本官就要以巡按御史的身份,借伍大人的衙门,审一审此案了。” 伍端平没有办法,只得一边派人去通知冯兆先,一边到二堂升堂问案。 衙役两边威立,宋康春坐在堂下,伍端平高坐暖阁,猛地一拍惊堂木,喝道:“下跪何人?报上名来!” “回大人,民女兰儿。” 伍端平朝着宋康春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又问,“所为何事?” 兰儿回答,“民女要告,绍兴知府冯兆先,强占民财、霸占民妇,还杀死民女的公爹和丈夫!” “大胆!”伍端平拍了下惊堂木,怒道,“冯大人为官耿直,爱民如子,你这刁妇岂敢当堂污蔑!来人!给本官大刑伺候!” “慢着!”宋康春拍案而起。 衙役们都听本县的,并不管他。几人上前,眼看着就要将兰儿压倒在地。 宋康春一急,对着身后几个冯镗派来保护他的锦衣卫吼道:“你们还不帮忙!” 锦衣卫得了命令,立时上前,三两下就将衙役尽数驱散。 “宋大人!这是本县的公堂!”伍端平起身对宋康春说。 宋康春反唇相讥,“你错了!伍大人!这不是你伍端平的公堂,而是朝廷的公堂!如此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岂容你乱施刑责!蛇蝎心肠,昭然若揭!来人,给本官将他拿下!” 眼看着那几个宋康春带来的人竟然朝自己扑过来了,伍端平连忙后退,慌张却又假作沉稳的说:“宋大人!你这是干什么?我也是朝廷命官,不是你想拿下就拿下的!” 宋康春冷笑一声,“这可就是风水轮流转了。当初你设鸿门宴,说抓我的不是你,而是冯镗。我今天就把这话还给你!你有什么疑惑别问我,去问他啊!” 宋康春说话间,冯镗已经站在了二堂门口,身后跟着群穿官服、皂靴,腰悬佩刀的锦衣卫。 伍端平愣住了,“你……你到底是何人?” 冯镗笑笑,“我这几天怎么总是需要做自我介绍啊?不过,再说一次无妨!在下锦衣卫总旗衔领诏狱司狱,冯镗。巡按御史不能抓你,但是,我要抓你,别说冯兆先,就算是布政使,也拦不住!拿下!” 他的话当然比宋康春管用的多,锦衣卫扑上去两个,就把伍端平给拎小鸡似的从堂上扯了下来。 随后,冯镗对跟在自己身后的李淮说:“带着你的人,让关枭带路,把这衙门里,给我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封查搜捡一遍。” 李淮知道,以自己的‘待罪之身’,现在还能让冯镗派个任务下来,已经纯属是没人可用,不得以才用他。他不敢懈怠,因为他心中清楚得很,冯镗对他的不满,绝不会因此而消失,他的危机还远没有解除。 在听说要查抄的时候,伍端平就脸色一片惨白。他自己做的事自己清楚,这一关,他恐怕是不好过了! 但是,没有办法,对方是锦衣卫,这才是真正的口含天宪!只要被他们抓住把柄,落案就是钦案,是真的没人救得了他! 冯镗暂时没再搭理他,上前将兰儿扶起来,自顾自说道:“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坐着都累,更何况是跪着?跪着便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动大刑!天理国法人情,哪一个告诉你,可以这么做的?” 伍端平无言以对。 冯镗对兰儿温言说道:“你不要怕,朝廷自会还你公道!这桩案子,既然是涉及到了知府,又是命案,那我自会替你将案子送到按察使司衙门。这些日子,你就暂时和宋大人一起,也免得宵小之徒要对你动手!你放心,朝廷有国法,不会宽纵任何一个昏官!” 宋康春沉稳的点点头,“冯大人说的没错!姑娘,只要道理在你这边,本官自会保你无恙!走,我们先回去。” 宋康春带着兰儿走了,冯镗才又看向了伍端平,咋舌道:“啧!你啊!怎么这么不小心?看在你还算是对我脾气的份儿上,我不打算为难你!你说,我究竟会在这衙门里头,搜出什么来呢?” 伍端平已经是吓得魂不守舍了,听得冯镗似乎有要放过他的意思,连忙说:“下官糊涂!下官糊涂!冯大人,您可一定要救救下官啊!只要您放过下官这次,下官来世当牛做马报答您!” “甭跟我提下辈子!”冯镗浅浅一笑,“我能搜出什么,可全看你自己的表现如何了!” 第90章 贪官投效 冯镗也不是没有想到,这起案子水极深,起码就伍端平这个小小知县都知道,牵连的人,几乎是遍布全省。 眼看着锦衣卫搜遍衙门,罪证无数,伍端平为保性命,不得已而供出了自己知道的一切。其中,最为详尽的,就是薛超的案子。只不过,冯镗也早有意料的是,薛超也远没有他自己所说的那么干净。 “下官任会稽知县迄今已有五年时间,算是省内任职时间比较长的一个了,对于个中内情,也稍有些了解。这五年来,浙江各级府县每年向朝廷报灾情,请朝廷拨款赈灾。只绍兴一地,就先后报请朝廷赈灾银两超百万之巨,粮米无算。” 冯镗点点头,“好啊!真不愧民间相传,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银子来得果然痛快!你说下去!” “是。”伍端平跪地禀报,用袖子偷偷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继续说,“不管朝廷拨下来多少赈灾银两,约定俗成,是省州府县各级官员共同分赃。上可达布政使、按察使,下可至县丞、主簿,无不分润。” 可想而知,就算是再多的钱,层层盘剥下来,估计也只剩下一层包袱皮了。 伍端平说:“朝廷也曾派官员下来核查灾情和赈灾情况,但都被各级衙门先用银子堵住了嘴。期间也有不愿意拿钱封口的,像这样不配合的,上头会收拾他们。巡按御史固然可以在下面耀武扬威,但真到了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衙门,他们也是踢不动那几块铁板的!” 冯镗问,“所以说,薛超就大概是因此被收拾掉的咯?” 伍端平回答,“薛超不过一小小主簿,若想收拾他,下官即可。只是,此人很是聪明。他到任之后,很快就弄清楚了县衙分赃的形式,并且很热心的想要参与。下官当然没有被他表象蒙蔽,他越是热心,下官越是觉得有问题。一来二去的交手,才总算打探清楚他的目的。这个家伙,贪心不足,觉得分到的份额少了,竟趁着身在其中的机会,搜集到了重要的罪证!” 冯镗挑了下眉,“什么罪证?” 伍端平回答,“是一本账册!自从浙江开始谎报灾情,朝廷每年都会减免浙江各地的各项税收。可该收的还是要收,我们一文都不少的向下催要。这样,赈灾钱粮、多收的杂税,加在一块儿,又要与朝廷的账目做平,这需要一定的能力。布政使衙门请了一名专门做假账的先生,听说祖上几代都是账房出身。经他手的账目,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篡改数额,假账做平,从不出错。他每年往来于各州府县,查账、做账。却就在薛超到任后不久,被薛超抓住了把柄!窃走了他一本至关重要的账册!那本账册具体记载着什么,下官并不清楚。下官只知道,布政使、按察使等大人知道之后,竟对他投鼠忌器,最终想出办法,栽了他一个贪污的帽子,给他关到牢里去。层层审问,可惜,他始终不肯吐露到底把那账册藏在了哪里。” 至关重要的账目丢了,被薛超拿到。这些大人们怕薛超一出事,账目会大白天下,牵连自身,所以,不敢让他轻易死了。可也正因如此,也不能让他活着!所以他才被人从府县一直审到刑部、大理寺,本该秋斩勾诀的犯人,却等到了冯镗救走他都没有死。 而且,这么说来,薛超进了锦衣卫之后,外面应该也并非是没有动静。而是毛骧防卫严谨,没有给他们机会而已! 冯镗眼睛转了两圈,复又把目光重新放回了伍端平身上,“你刚刚所说,都没有什么证据可言,我恐怕不能相信你啊!更何况,你的一面之词,不足为证。这样吧,你若真想活命,就给我扯出几个来。只要能拔出萝卜带出泥,我保证你最终可以平安无事!” 伍端平紧皱着眉头,眼神慌乱地琢磨了片刻,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好!大人,反正若是您把这些罪证公开,下官也绝对是剥皮实草的下场,下官想活!下官信你!不瞒大人说,下官做知县五年,平素做官,全凭‘胆大心细’四字。所谓胆大,上官让我做什么,我就敢做什么!所谓心细,则是上官让我做什么,我都会给他留下把柄!这五年来,下官行贿、受贿事实,一应在册,记录分明,牵涉州府直至布政使、按察使司衙门历任官吏无数,下官今日全数交给大人,请大人处置!” 冯镗盯着他看半晌,突然笑了,“你这些话还真敢对我说?我就是真的有心要救你,就凭你处处给上官留下把柄这个事情,我也断不能给你活路了呢!你倒是说说,我有什么必要留下你这条命?留下你,我这不是给我自己找麻烦呢吗?” 伍端平说:“下官只求保有一条性命,再不敢奢求其他!下官自知罪大恶极,等闲办法无法保下下官这条性命。但是,大人说能让下官活下去,也不过是要演一场偷梁换柱的小把戏就能做到。而如此一来,下官,也注定一辈子不能再现身人前了!大人!下官于官场上的猫腻知之甚详,大人只要做官,就需要下官这样的人为您出谋划策。有了下官,您无往不利。不过是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呢?” 冯镗沉吟片刻,对伍端平说:“先看看你表现如何吧!如果浙江的案子结的利索,让我能够好好的把这差事向上交卸了。救你,也不是不行。就像你说的,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呢?” 伍端平喜出望外,连忙磕头,“下官谢大人恩典!下官谢大人恩典!下官必当牛做马报答大人恩德!” 冯镗不耐烦再看他的狗腿样子,吩咐先把搜查到的东西全都搬回茶楼,然后便带人押着伍端平先行一步了。走在路上,街头巷尾已经有了不少人窃窃私语的议论非非。这案子还没有彻底闹大,消息却已经不胫而走了。 第91章 冯兆先落网 当冯兆先听说会稽知县伍端平出事了的时候,会稽县衙已经被冯镗带来的锦衣卫给抄了个底儿朝天。 深知这池水之深的冯兆先立马派人给自己的上司传信,随后,便带着手下的衙役们前往会稽县衙。可到了这里,才知道县衙被抄,伍端平被带走了。他又急急忙忙的带人到了茶楼,总算是见到了正在等他的宋康春和冯镗。 冯兆先先是狠狠地瞪了冯镗一眼,随后,便看向了宋康春,喝问,“宋大人何故抓了会稽知县?会稽虽是小地方,可正堂掌印官却也是百姓父母,责任重要!耽误了正经事,宋大人可担待得起吗?” 宋康春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不慌不忙的指了指冯镗,“知县是锦衣卫抓的,这位是锦衣卫冯总旗,领诏狱司狱之职。他别说抓个知县,他就是连你这知府一块儿抓了,谁又能说他做错了呢?” 冯兆先怒道:“你说他是锦衣卫他就是锦衣卫了?他就是个骗子!” 冯镗起身说:“冯大人,这个可不开玩笑的!冒充锦衣卫,要掉脑袋的!下官还是比较惜命,这种玩笑开不得。哦,对了,冯大人,您今天是坐轿子来的?可真舒服!来人,请冯大人进去,和伍大人一块儿坐。” “你这是要干什么!”冯兆先眼看着锦衣卫冲上来,连忙喊道,“我是掌印知府,朝廷命官!你不能擅动!” 冯镗说:“虽上公,出必乘马。这是陛下定的规矩,文武百官,皆不得坐轿。你一个四品就要坐八抬轿,那你们布政使还不得坐十六抬啊?你们浙江,还真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呢!” 不顾冯兆先的喊叫,既然入了罗网,就没有轻纵的道理。冯兆先被带了下去,冯镗对宋康春说:“宋大人,以防夜长梦多,我们明日就启程去杭州。倒要看看,按察使陶晟陶大人,会如何断案!” @ 杭州,浙江按察使司衙门。 冯镗等人到的时候,陶晟已经知道了绍兴发生的事端。 因此,对于两名来自京城的七品天官极为礼遇。亲自将两人请进衙门,奉茶待客。 陶晟是个官二代,他的父亲姑孰郡公陶安,大名鼎鼎,人称‘国朝谋略无双士,翰苑文章第一家’,是在朱元璋那里都排的上号的人。陶安学问极好,官声也不错。可惜,死得太早,洪武元年就病逝于江西任上。 陶晟子承父业做官,如今已经官居浙江按察使。 宋康春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双方坐下,他就立马说出了来意,“下官奉旨巡按浙江,在绍兴,发现知府冯兆先贪赃枉法,知县伍端平为其爪牙。现有真凭实据,请陶大人秉公处断。还有,绍兴民女兰儿,状告冯兆先一案,请陶大人按律审理!” 陶晟一见这架势,就知道,不升堂肯定是不行的了。至于下面的人能不能保得住,那就要看这证据‘确凿’到什么程度了。 升堂问案,陶晟高居首位,下面左右各坐着宋康春和冯镗听审。 陶晟一拍惊堂木,问跪在堂下的兰儿,“你状告何事?” 兰儿回答说:“民女兰儿,状告绍兴知府杀我夫婿!” “你胡言乱语!”冯兆先眼睛一瞪,怒道。 “诶?”冯镗笑笑,“冯大人,急什么啊?听她说完嘛!” 陶晟对冯兆先递了个眼色,冯兆先只得暂且退回原处站着。 陶晟问:“你可有证据?” 兰儿垂头不语,陶晟手拿起惊堂木,刚要拍下,就听冯镗说:“慢!大人,下官这里,却有些证据。” 陶晟一皱眉头,问他,“什么证据?呈上来!” 冯镗说:“这证据其一,关于知府冯兆先为谋钱财、逼死舅父一事,有下官整理的绍兴府若干商人之联名口供!冯兆先初到任上,便开始替前任知府威逼谋财,不得则害人性命!自升任知府之后,愈发变本加厉!他抓捕商人,构陷罪状,施以严刑!一桩桩一件件,皆有人证!口供在此,请陶大人明察!” 陶晟狠狠瞪了冯兆先一眼,接过李淮拿过来的所谓口供,脸色微变。 冯镗又说:“证据其二,关于知府冯兆先抢占民女、刑杀表兄一案,有绍兴府头役林双全、孙玉海二人,愿为证人!包括之前的谋财害命案在内,冯兆先所做诸多恶事,一桩桩一件件,皆为二人奉命办事。他二人就在堂外,随时可以传召,另有供词如下,李淮,给陶大人看。” 李淮又将一份供词奉到陶晟案前,陶晟的脸色已经有些发青了,看向冯兆先的目光极为凶狠,甚至咬牙切齿。 冯镗继续说:“证据其三,兰儿的夫婿尸体经检验,实为用刑逼供至昏迷濒死,后被当做尸体抛弃,最终,重伤不治身亡。死前手中攥有一染血布片,经林双全辨认,实为知府冯兆先之衣物残角。现有衣物在此,染血布片也在此,请陶大人验证!” “胡说!”冯兆先突然像是被踩住了尾巴的老猫一般,叫了起来,“我没碰过他!不可能!我当时穿的也不是这件衣服!是你,是你造谣污蔑!” 冯镗眼中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那么,冯大人,您刑杀唐迹当日,穿的是哪一件衣服呢?” 冯兆先瞪大眼睛,突然闭紧了嘴巴。他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是上了冯镗的当了。 什么人证、物证,这种证据,那种证据,也都没有他当场供认来得磁实! 事到如今,陶晟当然知道,他是保不住冯兆先了。与其在此白白为他辩护,还不如顺应了冯镗和宋康春的意思,将他直接摁死,作为交代! 心想到这里,陶晟便猛地一拍惊堂木,喝道:“混账!枉费朝廷如此信任你,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堂堂知府,不知报效朝廷,爱护百姓,竟然如此胆大妄为,简直荒唐!来人!将犯官冯兆先拿下!关入大牢!待本官禀明陛下,再行判决!” 第92章 贪官之害,甚于决堤 冯兆先顿时傻眼。 他知道,自己要被放弃了。 眼看着已经有衙役上前拿人,他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开束缚,猛然扑到冯镗面前跪地,“冯先生!冯大人!你救我,你救我啊!我是一时糊涂,我待你不薄啊!” 坐在堂上的陶晟见状,眉头微蹙,对二人发问,“你们认识?” 冯镗还没开口,冯兆先抢先一步说:“何止认识?何止认识啊!我们是同宗同族!同宗同族啊!” 还真会攀扯! 冯兆先这是病急乱投医,冯镗也真是被他给气笑了。笑了两声之后,他甩开冯兆先的手,手伸进衣服里,顺着挂在脖子上的红绳,拿出了一样东西,缓缓摘下。 他把挂着长命锁的红绳垂到冯兆先眼前,轻轻地晃了晃,对他说:“冯大人,看清楚,认识这个吗?” 冯兆先哪里知道冯镗真的是他的族人?他只是胡乱攀附,想着可以救自己一命。 可当这长命锁出现在眼前,他顿时就如遭晴天霹雳。 这是当年冯家族长才有的东西,象征着嫡系地位。百日宴当天,老族长当着众人的面,把这东西挂在了他唯一的儿子脖子上。然后呢…… 冯兆先全都想起来了,那一年,祠堂里,他的父亲因为要‘替天行道’,建议直接弄死那个刚满百日的小娃娃,结果就那么巧,被一道天雷直接劈死在祠堂里。 被雷劈死这种死法,当然会被认为是引来了老天的不满,当时冯家内部争斗的厉害,冯兆先父亲死了,母亲跟着上吊自杀,可谓家破人亡。他一个人无依无靠,只能去投奔舅父,也就是唐迹的父亲。 所以,面前这个,难道就是当年的孩子? 冯兆先顺着红绳向上看,看到了冯镗眼中的嘲弄。 “想起来了?”冯镗问。 冯兆先傻傻的盯着他,如同被抽了骨头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冯镗把长命锁戴回去,笑笑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戴着这个,就是为了提醒我自己,我这辈子,最不能原谅的,就是当初把我逐出家族、扔在寺院门口的那些人!现在来跟我套近乎?你们早干嘛去了?” 冯兆先跪在地上,目光俨然没了焦距。 直到有衙役上前来拉扯他,他才猛然反应过来似的,大声吼道:“我要揭发!我要揭发!我有罪,可我的每一桩每一件的罪行,这按察使陶晟都是主谋!我该死,他也不该活!” “你胡言乱语什么?”陶晟连忙一拍惊堂木,喝道,“你们还不快把这疯言疯语、胡乱攀咬的东西押下去!” “慢着!”这一次开口的是宋康春,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官服,问冯兆先,“你可有证据?” 陶晟急着打断,“还要什么证据?他明显是胡乱攀咬!疯狗一条!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把人带下去!” “慢着!”宋康春连忙阻拦。 衙役们哪里听他的?几人上前将宋康春拉开,将冯兆先扒去官服,按倒在地。 冯镗猛地一拍椅子扶手,只听周遭‘仓啷’一阵乱响,跟他进来的锦衣卫已经整齐地拔刀出鞘。 冯镗把身子往椅背上靠靠,看都不看陶晟一眼,目光指向宋康春,淡淡地说:“他说慢着!” 陶晟先是被这阵势一惊,随后一声冷笑,“你们以为你们是谁?浙江是什么地方?由得你们如此放肆吗?你们眼里还有朝廷吗?你们心里还有王法吗?” 冯镗说:“陶大人,下官劝您一句,先别急着说这些。为了确保安全,下官从绍兴离开的时候,请旨调动了绍兴卫高谦高指挥下属的兵马配合行动。您要是做出了什么条框之外的事情,不小心被误会成了犯上作乱,那可就不好了!” 陶晟不得不信,敢在他的公堂上如此大张旗鼓的拔刀威胁的人,是的的确确有这个底气的!他颓然的坐回椅子上,宋康春失去了束缚,活动了一下被衙役们按疼了的关节,对冯兆先说:“你可有凭证?” 冯兆先这时候哪里还能分不清谁能做主?他跪直身子,说道:“下官不仅有这些实证,浙江省内官员,官官相护,无官不贪!下官这些年来所作所为,皆有信件、账目留存,可备随时查阅!” 他说到这里,仰头看着陶晟,冷冷地说:“陶大人,不是下官不讲情义。实在是你先见死不救,落井下石的!你若能为我多说几句话,我也不至于非得将你攀咬出来!你却偏偏只顾自己撇清关系,不管我的死活!那既然如此的话,就大家一起死好了!都不是什么干干净净的货色,谁也别想活!” 陶晟被他气得生生两眼发直,手指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宋康春哼笑一声,“还真是一起大案呢!以前说浙江上下都是蠹虫,我尚且不信,可现在,我算是信了!果然蛇鼠一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冯大人,劳烦你将这位陶大人也控制起来吧,我们现在应该上奏给陛下。好好的说一说浙江官场的事情!这哪里是贪污?黄河决口,都不会比这样的状况更能称之为是灾难!” 冯镗点点头,站起身来,转了转脖子,对手下说:“都听到宋大人的话了?还不照办?李淮!” 李淮上前,“卑职在。” 冯镗吩咐,“去跟高指挥通个气儿,该管住的人管住,该抓起来的人抓起来。浙江上下如果走丢了一个贪官,我就要向毛大人控告他的失职之罪!到时候,毛大人在陛下面前参奏一本,怕是够他喝一壶的!当然了,如果他这事情做得好,分润功劳的时候,当然也不会少了他一份儿的。宋大人,你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吗?” 宋康春说:“所有犯官暂且押入按察使司衙门大狱,严加看管。这些人中不乏封疆大吏,本官位卑职小,并不敢擅自将其如何。且待本官上奏朝廷,再行论断!” 冯镗点头应允,“好!全凭宋大人做主!” 第93章 走前交代 浙江的案情一经上奏,朝野震动,一片哗然。 浙江巡按御史宋康春、都督佥事掌锦衣卫事毛骧联名上奏的奏本送到御前,朱元璋被气得当场昏厥,半日方醒。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触目惊心,触目惊心’! 自洪武七年开始,浙江官吏上下串通,朋党勾结,谎报灾情、盗取赈银、转卖官粮、逼死百姓、收买御史,甚至行凶杀官,一桩桩、一件件,浙江行省,上至布政使、按察使,下至县丞、主簿,乃至书吏、衙役,无不染指。涉案金额达千两以上的官员人数竟多达四十余人,涉案金额总量之大,涉案官员人数之多,自开国以来,绝无仅有,可谓惊世骇俗。 朱元璋怎么都想象不到,在自己如此严刑峻法之下,竟还会出现如此事端!由于事情太过于耸人听闻,朱元璋下旨,让锦衣卫配合宋康春,尽快甄别。所有涉案金额达百两以上的,一律捉拿下狱,押解进京。而凡是所有涉案金额在百两以下的,先录口供,而后叛杖。命戴枷留任,以观后效。 在浙江的两人接旨,一番甄别、抓捕之后,囚车装着一省贪官,即将踏上返京之路。 半闲楼茶馆。 贪官题名的茶馆,匾额肯定是不能再用下去了。冯镗亲自给自己的茶楼重新题名,清潭茶楼,不到一日的工夫,匾额就做好换了上去。 茶楼里,临行前夜,冯镗对着自己的一众手下最后嘱咐一番。 “明日,我就要回京城了。茶楼,还要继续开下去。今后呢,还会有酒楼、客栈、当铺等等,只要你孙卯有本事,尽可以把生意越做越大。我也说过了,我不要你的钱,你挣来的每一文钱,都是你自己的!但是,你得给我提供便利!” 孙卯听了冯镗的话,喜出望外。他最喜欢银子!当然也知道,给冯镗办事,总不会可以只捞钱,不付出。听冯镗让他‘提供便利’,他当即便表忠心,“无论您有什么需要,小人必不遗余力的给您提供一切便利!” 冯镗对他说:“不是我要你提供便利,而是,我要把关枭留在这儿,你得给他提供便利!关枭,你的能力,这些时日我也看到了,也很认可。今后,你就继续呆在浙江,替我看好这里。不论是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希望,起码在全京城,我得是第一个知道的。我知道,你不识字,这是很大的问题。书信都成问题,总不能每次都跑到京城来向我禀报吧?这样,我把这个人派给你,今后,就让他替你捉刀代笔,干些文人该干的事情吧。” 冯镗指的自然是他在此地招揽的那位替人代写书信的中年人,中年人名叫童天成,这些时日以来,任务完成得也很不错。在听说要他留下来帮关枭的时候,童天成不禁一愣。眼神中一瞬间极为迷茫,但很快,便好似想通了什么似的,骤然清明起来。 实际上,冯镗也一直在观察着他的眼神状况,察觉到他的神色变化之后,便满意的移开了目光。 他继续对孙卯说:“他们两个今后留在这儿,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麻烦。不管是金钱上的,还是别的方面的,你一定要尽力帮忙!当然了,他们的需求如果过分,你尽可以跟我说,我查清原委,如果他们真的过分,我自会教训他们。你们三人是我在浙江布局的重中之重,今后,一定要互帮互助!等到你们发展得好了,将来,你们的领域,还很宽阔呢!诸位,我能爬多高,你们就能爬多高,而这归根结底,还是要看你们的了!” 三人连忙跪地行礼,大表忠心。 跟他们三人交代好了问题,冯镗打发他们出去,又把李淮叫了进来。 李淮进屋的时候,冯镗正执壶泡茶,手法极为熟练老道,看得李淮眼睛发直。 李淮知道,冯镗可能是要与他摊牌了。 直到一壶茶泡好,冯镗在自己对面的杯子里斟了茶,放下茶壶,叹了口气,这才转头看向了一直站在门口的李淮,他指了指对面的位子,示意李淮说:“过来,坐吧!” 李淮战战兢兢,颇为拘谨的坐到冯镗对面的位置上。 他不是不知道,冯镗对他的观感,足以决定他还能不能活着回京城。可是,身为棋子,他又能怎样呢?不听毛骧的指令,毛骧会杀他。听了毛骧的指令,冯镗也饶不了他。他陷入了死局,从踏进来的第一天开始,就注定了不能脱身了。 冯镗伸手朝那杯茶比了比,对他说:“我很小的时候,是不喜欢这些的。但我家老头子说,你可以不喜欢,但你得会,因为很多人喜欢。你多会一样东西,就和你将来可能接触到的人多了一样共同的喜好,你就能借此更容易的和人打上交道,做上朋友。不过,我依旧不喜欢。” 李淮满头雾水的听着冯镗说没头没尾的故事,不知道冯镗的意思何在。 冯镗也不管他听得懂还是听不懂,自顾自的说下去,“我不喜欢的东西很多,喜欢的东西也很多。比如,我身边稍微跟我近些的人都知道,我嗜酒。但其实,说不喝,随时都可以再也不喝。想要做成一些事情,就得知道,你不能有喜欢和不喜欢,只能有必须会和必须不会。我家老头子常说,一切可以令人沉溺其中的东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从另外一种角度来说,一切可以令人沉溺其中的东西,又都是最好用的东西。” 冯镗终于抬起头,对上李淮迷茫的眼神。 “李淮,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背叛。因为你的所作所为,我也不喜欢你。但是呢,你不用紧张,我不但现在不打算杀你,我还打算送你一桩大大的富贵!” 李淮似乎是突然间领悟了什么似的,猛地起身,拼命摇头,“不……我……我不能背叛毛大人的!冯大人,我求求您!我真的没有说太多不该说的话,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把您的事情说给毛大人的!求您给我一条活路。” 啧! 冯镗轻笑了一声,“这就不好玩儿了,李淮!” 第94章 新仆吴越 李淮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来挽救自己这条似乎已经架在刀尖儿上的小命。他真的不能背叛毛骧,如果可以的话,他一点儿都不想死。 冯镗看着他那惊恐莫名的模样,顿时觉得十分有趣。他笑着说:“行了,没那么严重。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不然的话,为什么当初我不跟韩绩多说,偏偏现在却要跟你说呢?聪明人是值得活下去的!你若是事无巨细都向毛大人汇报的话,你怕是也活不到现在。” 李淮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写满了紧张,丝毫不敢因为冯镗的话而放下心来。 冯镗指了指对面说:“坐嘛!你站着,我仰头看你,脖子酸的要命,坐下说。” 李淮无可推脱,不得不坐了回去,小心翼翼的。 冯镗说:“我相信,此次浙江之行,你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己心里应该有数。我呢,打算回去就向毛大人举荐你。我是个不喜欢出风头的人,此次浙江的风头我就不出了,权当是你的功劳。我相信,宋康春宋大人要升官儿,肯定也落不下你!李大人,今后,冯某可就要仰仗你多多照顾咯。” 李淮听了冯镗的话,如遭雷击一般,怔愣住了。 冯镗说着,给自己添了茶,端起来,朝着李淮一比,“李大人,以茶代酒,冯某先祝你,今后前程好运!” 夜色渐深,李淮心事重重的从冯镗的屋中出去,紧接着,就带人去看了眼在押的囚犯,夜半三更,一个人被李淮偷偷带进了冯镗的屋内。 屋内灯光昏暗,照亮的不过方寸之地,李淮把人带进来就退了出去,那被带进来的人战战兢兢的走进来,在距离冯镗不过寸步的位置跪地,始终沉默不发一言。 过了许久,当他险些以为,冯镗就要让他这么孤零零跪上一晚上的时候,冯镗突然开口了,“你跟我说,你想活,如果我说,你得付出些代价呢?” 伍端平顷刻间身上如通电了一般,猛地一抖,连忙叩头,“下官……不,小人,小人想活!小人想活!请您成全!求您救救小人!救救小人!” “先别急着说想。”冯镗转过身,背靠着桌子,垂目看他,“贪污受贿,搜刮民脂民膏,不罚不足以平民愤。好在,你没杀过人,总算是给我个理由,可以让你免除一死。当然了,死罪能免,活罪难逃,杖一百你是逃不掉的。不过,我可以保证,仅仅是活罪,不会要了你的命。我执掌诏狱,手下最不缺的就是行刑手,怎么打能让你生不如死,他们最清楚。伍大人,你可得想好,有些时候,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伍端平毫不犹豫,连连朝着冯镗磕头,头磕在地上,怦然有声,“小人想活!小人愿意!” 冯镗笑笑,“你还真是固执。好吧,为了防止有人能够认出你的面貌、声音,我找了人,给你整理一下容貌,顺便,你这幅嗓子,也得有所变动。今后,这世上再无伍端平此人,你也不能再瓜葛亲朋好友,不然的话,我救得了你一个,可救不了你一家。记着,自即日起,你只是我从浙江带回京中的一个在此地赎买的奴仆而已。会稽古属吴越之地,你今后,就叫吴越吧。” 虽是商量,可伍端平一心想活下去,哪里还顾得上名字?什么好不好的,他根本就不在乎,听了冯镗的话,他一门心思的连忙答应,“小人愿意,小人愿意,小人自此就叫吴越了!谢爷赐名!” “行,还挺上道。”冯镗看着已经改名换姓的冯越,满意的点头,笑了笑,“我身边没几个人,给你大体讲讲。我有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师侄,说是师侄,但他跟我一块儿长大,情同手足,你对他,要像对我一样。我跟他解释,他不会深究你的身份。至于另外一个……” 说到这里,冯镗想了想,继续说:“另外一个,就是我原本有一个洒扫的仆人,叫于泓九,锦衣卫出身。这个人,你得防着他点儿。不过,他是干粗活的,日常洒扫、跳水劈柴、买菜做饭什么的,这是他的活儿。你呢,如你所说,你既然擅长文墨,擅长官场上的东西,那你就帮我处理书房里的活儿吧。你们两个,井水不犯河水。” 吴越跪在地上,细细琢磨冯镗的话,听他讲到‘井水不犯河水’,就没有了下文,略一犹豫,他问,“那……爷,如果他定要犯小人,小人该……” 冯镗抬手打断了他,手指指了指他,对他说:“你现在,还没有资格问我问题。先把身份全了,把你那百杖的刑责挨了,再说其他吧。想跟着我,旁的还不算重要,最重要的是,你得先是个活人呐!” 吴越心头一惊,“可您答应了,要保小人性命的。” 冯镗站起身,手在他肩头拍了拍,“老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要杀你,我还救得了你。天若是要杀你,我可就救不了你咯!你啊,日后,好自为之。我救了你这条命,可不是让你白白死了的。去吧,跟李淮下去,给你改头换面的人,我已经安排好了,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等到吴越犹犹豫豫地退下去,冯镗关了门,独自坐在桌前喝那壶半凉的残茶。 事情和他当初所想的完全不同,一步踏错,就意味着没有机会回头。随着如今牵扯出来的大案,他在这条官路上已经是越陷越深了。他有预感,这里的案子,绝不止牵连一省这么简单。 朱元璋对贪污深恶痛绝,且如今四处用兵,国库空虚,正是需要大笔财力支撑长时间、更长时间战争的时候。直觉告诉冯镗,朱元璋不会放过这次机会。而这,或许也是他的一次机会,借以摆脱毛骧的控制。起码,他可以顺利培植起自己的力量,可以在毛骧面前获得更多的话语权,而话语权也就意味着自由。 第95章 返京途中 本来第二天要出发回京的队伍,因为‘伍端平’当晚畏罪自杀的事情,而不得不又耽搁了一天。也正是因为这耽搁的一天,让兰儿找上了冯镗。 “民女谢大人沉冤之恩!” 兰儿在冯镗面前跪落在地。 冯镗连忙将她扶起,对她说:“姑娘,冯某相信,万事万物皆有因果。正所谓,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该还的,总归要还。我只不过是借了天时地利而已,不足称谢。你若真想谢我,日后好好的活下去吧!” 兰儿低了低头,复又抬头笑了,她说:“之前,民女听大人说,民女腹中的孩子,是无法保住的。可是……” 她说到这里,就顿住了,冯镗却理所当然的明白了她的意思,冯镗说:“从面相上来看,你们三人,都是命中无子的面相。所以,这孩子就算生下来,你也养不活的。当然了,这事儿,也不是没有破解的办法。” 兰儿听了,当即又要跪。 冯镗连忙又扶住她,对她说:“你且别急,听我说完嘛!这世上的任何事情,都有因果。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得到些什么,就注定也要失去些什么。我的确可以帮你,但你必须有与之对等的付出。就像是,我当初初见唐迹的时候,曾经想过,要为他改命,可最终,他非但没能多活多久,反倒死得更惨,还连累了你。这就是代价!你要想好,你若想要这个孩子活下来,那你就必须要付出对等于几乎是一条命的代价。” 兰儿几乎是想都不想,便对冯镗说:“民女愿意!哪怕拿民女的命去换,民女也愿意!” 冯镗认真地看了看他,许久,才点了点头,“好吧,既然你心意已定,那我就不再劝你什么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一旁,提笔蘸墨,在纸上写落了几行字。随后,把纸折叠好,放在一个小锦囊中,对兰儿说:“如你所言,我给你指一条路。我可以让你的儿子活下去。但是,你得付出同等的代价。如果你不按照我上面所说的去做,哪怕有一点儿随意更改,也可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改命本就是逆天而行,代价自然昂贵。你当然也可以有变卦的机会,只是,事在人为,做了,就不要后悔。” 兰儿懵懵懂懂的接过他递过来的锦囊,妥善收好,这才冲着冯镗行礼,说:“多谢大人!民女绝忘不了您的恩德!” @ 冯镗在见过兰儿之后,就开始闭门谢客。连宋康春来找他两次,都连吃了他两道闭门羹。以至于,第二次被阻拦在外,宋康春在门口大骂,骂得极为难听。 呆着不动的时候,陈涛当然可以闭门不见宋康春。但是,等到离开了此地,同行在路上的时候,他想不见也不得不见了。 宋康春亲自找上了他,气势汹汹的像是要吵架。 午间吃饭,宋康春看到冯镗的身影就撂下饭碗,冲过来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锦衣卫,对冯镗逼问说:“筱晓呢?” 冯镗叹了口气,“下官不是跟您说过了吗?正在去京城的途中,和下官那师侄一块儿,安全得很!您老大人就放心吧!与其担心这个,还莫不如担心,会不会又有谁一眼看不住就跑去畏罪自杀呢!” 宋康春听了这话,顿时像是被提醒到了似的,连忙冲他问,“你说什么?你知道什么?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啊?你说,伍端平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他临死前为什么要划花自己的脸?是不是要掩盖什么真相?” 冯镗说:“您也太异想天开了吧?怎么什么事情都往下官身上推?下官怎么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想不开就死了?都说了是畏罪,不是怕进京受审,那就是怕剥皮实草的酷刑呗!至于死前为什么要划花了自己的脸,那您得问他啊!问下官做什么?下官不是他,下官也不知道啊!”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宋康春怒道,“剥皮实草的命令是你下的,也是你的手下剥的人皮!你说你不知道?那你急什么?” 冯镗满脸无辜,他摊手说:“刑律又不是下官定的!再说了,这您当时也是答应了的!我们马上就要进京了,带着一具尸体招摇过市,难免让百姓恐慌。再加上,如果给这贪官做棺椁,那未免太让他享受了!您若是不同意,当时就说啊!下官不就按您说的办了吗?这现在皮也剥了,人也没了,您又要下官如何啊?” 论伶牙俐齿,宋康春说不过他,但他发现了不对,就总是想要问个明白的。他问道:“那你倒是给本官说说!本官听说,你新近招募了一名小厮?你怎么突然这么有闲心,招募起小厮来了?别告诉本官,就那么巧,伍端平刚死,你就招募了个小厮!” 冯镗惊讶的说:“这双方之间有什么关联吗?您若是说,伍端平刚死,下官就认了个新生儿当养子,那倒是可能是贪官转世。可这……下官招的那名小厮,年纪都五旬了!头发都花白!下官不也就是在路上遇到,一时间觉得他可怜,赏他一条活路吗?难不成,这也有错?” “你不要混淆视听!”宋康春说:“本官说的是,是不是你用移花接木之计,把人掉包了!不然的话,为什么伍端平要划花自己的脸?” 冯镗彻底愣在当场,“您为什么一定要觉得他们两个之间有关系?吴越?吴越!过来!” 吴越急急忙忙跑过来,隔着冯镗三步远的位置跪在地上,低头说:“爷,您有什么吩咐。” 冯镗说:“宋大人说你是伍端平假扮的,你抬起头来,给宋大人看看。” 吴越听话的把头抬起来,宋康春顿时愣住了。面前这个人,的确看上去年过五旬,岁月在脸上雕刻的印迹尤为明显,不论怎么看,都绝对不像是保养极好的伍端平。他皱了皱眉,不信邪的上前,一把扯开了吴越胸前的衣服。可入眼,却依旧是只有干惯了糙活儿的穷苦百姓才会有的粗糙老皮。 啧!冯镗在他身后摇摇头,“宋大人,下官没想到,您居然还好这口吗?这真是……骇人听闻呐!” 第96章 推功 还未进京城,冯镗他们的队伍就和冉清流他们碰上了。 宋筱晓见了冯镗,又见了父亲,也大致已经知道了在浙江发生的事情,对着冯镗腼腆的称谢,悄声说了两句小话,“我爹一向倔强,不知维护自己,这次的事情,多亏冯大人从旁回护了。” 冯镗笑着摇摇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早瞪眼睛瞪得眼珠子快要飞出来的宋康春将女儿叫了回去。隔着老远,冯镗还能听到宋康春的教训之言,“……你一个姑娘家,别跟他站得那么近,要惹人非议的!还有啊,爹看那小子虽也出身大族,却是个破落户。秉性不坏,但也绝不是个知冷知热的。你可不许跟他再有往来!” 不说宋筱晓对此作何反应,就连冯镗自己都不禁咋舌,摇摇头,走远了些,避免再听到人家父女二人的‘悄悄话’。心道:你看不上我做女婿,我还未准看上你做老丈人呢!你家女儿看上去倒是还不错,可谁愿意跟你这样的老丈人待在一个屋檐下?那真是三生作孽,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宋康春按照律法,先去进宫面圣。 冯镗则不需要,他带着锦衣卫,安排他们将押着的这些囚犯暂时关押进锦衣卫的诏狱。自己则带着李淮,去找毛骧。 毛骧早知道他今天回来,早早派人出来等,看到他来了,毛骧身边护卫的百户叶森连忙迎上前来,冲他笑着说:“冯大人,这一路辛苦了!大人这些时日,少说念了你几十次了,咱锦衣卫上上下下,都知道你立了大功!” 冯镗说:“我哪里立了什么大功?还不是李大人的功劳?” 叶森顺着冯镗手指的方向朝着李淮看了一眼,干笑两声,只当冯镗是在跟他开玩笑一般,没有往心里头去。侧侧身,带着冯镗走进去找毛骧。 毛骧确实是盼星星盼月亮的盼着冯镗,主要是他不知道,自己的锦衣卫在这件事情里面到底应该占着多大的功劳。以至于他都没有办法去面见皇帝,否则他早就去抢功劳了。 两人一见面,冯镗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毛骧一把上前拉住了。 毛骧说:“哎呀,惊远!你我之间还要客气嘛?来,坐坐坐!慢慢说,慢慢说。把你这一路上的事情讲给我听听!” 毛骧顾着冯镗,一时间没闲工夫去搭理跟着冯镗走进来的李淮。李淮自觉地退在门边,垂头安静地站着。 冯镗顺着毛骧的力道在凳子上坐下来,笑着说:“大人,这一路上啊,确实是收获不少!浙江此次的案情,除了宋大人最初查出的一些前言不沾后语的供词之外,其余的证据,全都是我们锦衣卫想办法坐实的!这其中,最大的功臣,就要数李淮!这里面,他出力不少,只不过,风光却都被我占了。” 毛骧一听这话,先是一喜,随后便皱眉摇头,不赞同的说:“他能做得了些什么?总归不过是按你的命令做事,你说他有功劳。我却要说,论功行赏,也该是你的功劳最大!至于他嘛,算他些苦劳,哪里敢居功了?” 冯镗却说:“大人此言差矣!不让他居功,难道还让卑职居功不成?您可还记得当初答应过卑职什么?” 毛骧一愣,“你这是何意?” 冯镗说:“当初约法三章,卑职可是跟大人说过的,卑职不喜这些庞杂的事务!若是立了功,则必然受赏。受赏,则必然升官儿。官儿大了嘛,麻烦就多。卑职不喜欢那些麻烦,至于功劳,爱谁拿去谁拿去,反正卑职没立功,也不必有赏。” 毛骧听了他这话,哑然失笑,“你啊,你啊!惊远!人家都嫌官儿小,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会嫌官儿大的!好好好,依你依你!你说是他立的功劳,那就是他立的功劳!不过啊,有件事情,你不要跟我推脱。陛下那里,我自然不会多提起你,给你惹来你不喜欢的麻烦事儿。但是,在这锦衣卫里头,我之下,你就是排第一号的人!不管官儿大、官儿小,哪怕是是个三品四品的官儿呢?见了你,也得给我老老实实弯腰行礼!从今往后,这就是我锦衣卫最大的规矩!” 冯镗不再推脱,自然是起身,好言好语的谢过。 实际上,毛骧喜欢冯镗立功升官儿吗?不喜欢!毛骧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他不喜欢脱离掌控的感觉。冯镗的官位高了,他自然会有患得患失的感觉,时刻要担心着冯镗是否会脱离自己的掌控。冯镗主动推让,就是正中了他的下怀! 毛骧再一次将冯镗按坐下,冯镗这才摆出一副正经的面色,对毛骧说:“大人,不瞒您说,此次去浙江,卑职有两个收获,要跟大人说一下。这其一,就是卑职之前就跟大人提起过的事情。浙江官场几乎少了一大半的官员,全都是空额。这就是我们插手江南官场最好的一次机会!大人莫不如趁此机会,安插自己的人手!就卑职所感,陛下或许会在乡绅名仕之中选取一些人,担任地方官,填补空位。大人,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千万不能错过!” 毛骧点头,“那是自然!这件事情,我已经派人着手安排了。多亏你此次浙江之行,揪出这么多的大鱼,留出来了空位。不然的话,我们想要安插人手,远没有这么简单!” 冯镗说:“这只是其一,其二,就是据畏罪自杀的会稽知县伍端平供述,会稽主簿薛超一案,尚有疑点。浙江的这一起案件,怕是不拘于一省,而是要上达京城的。只是不知道,薛超手中到底是有什么关键的证据,无论严刑拷打、威逼利诱,都绝不肯交出来。” “那会是什么呢?”毛骧顿时皱起眉头,他意识到,这个证据,绝对是可以让他再立大功的保障! 冯镗摇头,“这个暂时还不知,不过,卑职会想办法,弄清楚此事,拿到那至关重要的证据!” 毛骧点点头,“好,惊远,那就全仰仗你了!” 第97章 手下 时隔月余归来,冯镗的诏狱里理所当然的没有鸡飞狗跳。从姐夫那里听说冯镗已经从毛骧处离开,回到了别院,梁运兴急急忙忙的跑过来求见冯镗。 得到允许进到屋中,梁运兴跨进门槛,就顺势跪地行礼,口中说:“卑职参见大人!” 冯镗正在书房,指着一本册子,和吴越说话。听到他的声音,手拿起放在桌上的那本册子,转过身来,倒背手走到堂屋内,瞥了吴越一眼,笑一声,坐了下来,他问,“旬月未见,梁小旗你倒是发福了嘛,嗯?最近吃得饱,睡得香?” 梁运兴听他说话的语气,不辨喜怒,因此也不敢抬头。老老实实伏跪在地,回答说:“自大人离京之后,卑职代管诏狱,并不敢稍有懈怠。不过,卑职能力略差,幸亏有薛小旗时时代卑职谋划,才不至于出错。” “唔,薛小旗。”冯镗点点头,“那你觉得,这个代管小旗,是你来做合适,还是薛小旗来做合适啊?” “额……”梁运兴愣了一下,随后回答说,“自然是卑职合适些。” “嗯?”冯镗挑了下眉毛,问他,“那你倒是说说,你做事情,凡事都是他给你出谋划策。那我直接让他来做,岂不更方便?何必在中间夹着个你呢?” 梁运兴回答说:“回大人,薛小旗固然有主意,会算计。但无论杜小旗说什么,他都从未敢当面反驳过。若遇到意见相左的事情,也只敢背地里给我出主意。若大人让他做代管小旗,倒是真的不如把这位子安排给杜小旗做。只不过,若杜小旗真的坐上这位置,大人您怕是……也要伤脑筋去管他呢!” 冯镗笑笑,“你倒是老实!罢了,你起来说话。” “是。”梁运兴知道自己暂时过关了,他站起身来,对着冯镗垂手躬身。 冯镗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上的册子,对他说:“两件事情,第一件,你们应该已经接收了浙江刚刚送到京城的那群贪官污吏了。人数多,也比较麻烦。既不能在审判之前就死了,也还要问出来朝廷想要的东西。相信不日就会有人提审他们,到时候,还要我们诏狱配合。总之,给我看好他们!绝不能出任何的事情。” 梁运兴答应说:“是,卑职明白,卑职已经下令,近日取消轮休,所有锦衣卫一律在诏狱待命,周密看管钦犯,力求做到万无一失!” 冯镗点点头,“这第二件嘛,原本的那些个罪囚,与新到的这些,分开关押。以前的那些,绝大多数都是手里头亲自沾过血的,难保就和谁有仇有怨,不小心把人整死在狱里头。这一点,也要防微杜渐才行!” “是,卑职尽快安排。”梁运兴答应下来。 冯镗拿起册子,递给身旁的吴越。 吴越拿着册子走到梁运兴面前,把手中的册子双手递给梁运兴。 梁运兴这才诧异地打量了两眼吴越,在他的记忆中,冯镗身边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 但他也知道,不该他管的事情不能多管,接了册子,目光就老实了下来。 冯镗说:“这是这批犯人的花名册,你照着这个,每个人给我留一份口供!包括他们的出身、履历、所作所为、有何证据。至于怎么获得这些,就看你的本事了!行了,就这样,办你的事情去吧。” 梁运兴恭恭敬敬地捧着册子退下去。 冯镗看了看身边站着的吴越,问他说:“你觉得,此人如何?” 吴越回答说:“小人听爷提起过他,听说此人是毛大人身边的护卫百户的小舅子。不管有无能力,大人恐怕都不能放心用他。” 冯镗说:“你怎知,非得是他替叶森看着我,而不能是我拿他去控制叶森呢?” 吴越说:“此人不适合做头儿,只适合做下属,听人摆布。大人若是想用他控制叶森,怕是很困难,且危险重重。一不小心漏了馅儿,可就糟了。” 冯镗说:“那就暂时用着,还不急。” 吴越点头,“此人倒是还算听话,也算老实。” 冯镗说:“我手下可不只有老实的,还有那不老实的呢!小小的诏狱,人是没几个,想想就觉着脑袋疼。清流!” 一直在门口候着的冉清流走进来,“小师叔,您叫我。” 冯镗吩咐说:“替我闭门谢客,就说我累了,谁都不见。” 冉清流替他做这种事情做得多了,自然也不多问。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小道消息就在锦衣卫中传开了。 其实,说是小道消息也不准确,实际上,应当是堂堂正正的提拔任命传了开来。 已经忍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杜冬林总算是忍不住了,借着这个由头,跑到别院求见冯镗。 看他那副怒发冲冠的样子,冉清流也不敢拦着他,期期艾艾的去找冯镗。冯镗这才让他把人放进来,紧接着,就看到了彻底燥起来的杜冬林。 杜冬林进了堂屋,一个礼都来不及行,就对冯镗嚷嚷,“大人,您可知道李淮那小子干了些什么吗?” 冯镗从书页里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复又把头低下,问他,“这大清早的,谁踩你尾巴了?慌什么!” 杜冬林一愣。 冯镗一句高声没有,却凛然有一种居上位者的威压气势,让他不得不低头。他规规矩矩退回门口,躬身行礼,“是卑职冒失了,只是,李淮那小子确实是气人!他吃里扒外不说,竟是抱住毛大人的大腿,爬到您的头上去了!” “嗯?”冯镗抬起头来,疑惑道,“有这事儿?” 杜冬林见他有兴趣,连忙解释说:“卑职都打听到了,昨天您从毛大人那儿走了之后,李淮一直多待了一个时辰。而后也没回诏狱,径自就回了家。毛大人连夜进宫,今早就有消息传出来,说是陛下添设北镇抚司,专理诏狱,李淮一个小旗官,直升了六品镇抚,成了您的顶头上司了!” 冯镗眉头微皱,猛地一巴掌拍在桌上,站起身来,“拿老子当纸糊的不成?” “哎,大人……”杜冬林甚至都没来得及拦住他,就看他匆匆出门去了。 站在冯镗身后,杜冬林露出一丝冷笑。心说:不就是跟着大人出去溜了一圈,沾了些光吗?还真想就此飞黄腾达?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 第98章 集体升官 对于自己的手下摇身一变成了顶头上司这件事情,冯镗心里头当然是有疙瘩的。他就算再大度,可也没有大度到这种地步。更何况,他并不大度。 没错,李淮的功劳是他亲手让出去的,但是,他可从来都没有想过,毛骧会一声不响的这样安排。所以,到底是李淮捅出去了什么,还是毛骧对自己有什么看法了呢?冯镗有些想不通。 不过,在杜冬林面前表现得怒气冲冲的冯镗并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而失去理智,他出了别院之后,就找了个僻静处自己单独坐了一会儿,稳定了一下躁动的心情,然后就又返回了别院,看上去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当天中午,毛骧就带着酒菜上门了。 “惊远!惊远?” 毛骧的大嗓门响在院子里的时候,冯镗正向吴越炫耀他的字。 冯镗听到声音迎出去,毛骧当面笑着,“惊远,没吃午饭呢吧?来,正好,一起吧!”随后目光一挑,毛骧就看到了那个生面孔的吴越,他略皱了下眉,“惊远啊,这人是……” 冯镗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吴越,介绍说:“咳,他啊!我在绍兴捡的个落魄街头差点儿饿死的读书人!叫吴越,让他帮我打理文册,动动笔墨什么的。吴越,这是毛大人。” 吴越跪地行礼,毛骧摇摇头,一边往里走,一边数落冯镗,“你啊,怎么招这种来历不明的人进来?早说缺人,我给你补充几个书吏不就行了?看这年岁,老眼昏花,能做得了什么?” 冯镗在他身旁笑笑说:“胜在听话,也不怕他爬到我脑袋上面去。” 毛骧闻听,正放下食盒的手一顿,片刻后,便恢复如初,一边把酒菜拿出来,整齐摆放在桌上,一边对冯镗说:“你啊,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我这次来,就是跟你说这件事情!怕是有人跟你传什么不实的消息了吧?胡言乱语,当真该掌嘴!” 毛骧在桌边坐下,冯镗吩咐吴越先退下,自己也走到桌边坐了。 毛骧说:“陛下说,文官处理大案尚不如锦衣卫。毕竟,要受审的是文官,审案的也是文官,难免有蛛丝相连,难以做到公允。所以啊,要专门在咱们锦衣卫,设立一个北镇抚司,以后就用于侦办审理陛下钦裁的案件!要说,咱们锦衣卫能够有如此发展,全都要靠你一力筹谋。若不是此次浙江的事情办得大快人心,又焉能有如此的奖励?” 冯镗知道浙江的案子没完,也当然预料到了由此而来的锦衣卫更受宠信的必然结果。不然,他也无需把功劳推到李淮身上去了,还不是不想蹚深了这滩浑水吗? 见冯镗听着,毛骧继续说:“本来,我是想要借此抬举你的。只是,你又不愿意。所以,我只能把李淮推上去了,陛下升了他的官,正好让他担任新的北镇抚司镇抚。原本的镇抚蒋瓛,任南镇抚司镇抚,掌管本卫刑狱。其实,我这么做,也是有一番考虑的。李淮毕竟曾经是你手下的人,知道我对你是什么态度。我也已经敲打过他了,他必然不敢对你跋扈。你不愿意要这个功劳,若是安排旁人,怕是会委屈了你,所以,我才这么安排。惊远,你可千万不要误会。” 也是因为对冯镗的倚重,毛骧才这么急吼吼地带了东西过来,给冯镗剖白市恩。不然,换了旁人?如今正是他毛骧混得风生水起,圣眷日隆的时候,他能把谁放在眼里?简直是笑话! 冯镗当然不会不识抬举,听了毛骧的话之后,就笑着说:“大人心中,卑职难道就如此小心眼儿吗?谣言当然是有的,但古人云,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卑职又不是乡野妇人,至于吃这种闲醋吗?” 毛骧这才放心,“我就说嘛!我当然对你放心,但该说的话,也得说说清楚。你我之间若有嫌隙,那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岂不是给对手机会吗?对了,我也并非是没有给你争取到什么,这次跟去的锦衣卫皆有封赏,你也不例外。我对陛下说,你是我放出去给李淮做靶子,吸引那些贪官注意力的。在此次事件里,也出了大力。所以,陛下特意嘉奖,升了你从六品试百户,依旧掌诏狱事宜!” 不管怎么说,总归是升官儿了,冯镗连忙起身,对毛骧躬身行礼,“卑职谢大人厚爱!卑职必肝脑涂地,为大人筹谋前计!” 毛骧拉着他坐下,对他说:“你啊,不要跟我这么客气!诏狱如今关押的犯人越来越多,日后还会更多,我呢,打算给此地扩大规模。正好,你升了试百户,手下应当可以安排两个总旗。你给我推荐两个人选上来吧,我直接提拔他们做总旗。也好做你的左右手,帮你做事。另外,下面该递补的小旗官,都由你来推荐。” 这就是给冯镗的好处了,提拔下属,最容易获得下属的忠心。毛骧是希望冯镗可以控制一些力量的。只要这个力量在自己的绝对控制之下,那这个力量就绝对是给自己添加助力的关键所在! 冯镗说:“多谢大人如此细致安排!此次浙江案件,远没有结束。我们锦衣卫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的掌握主动权,让陛下更为依仗信重。” 毛骧点头说:“那是自然!哦,还有一件事情,你或许还没有听说。跟你前后脚到浙江的那个浙江巡按御史宋康春,如今也升官了。此次事情之中,他是陛下安排的文官,也是去到浙江的唯一文官。若是不有所升迁,跟文官不好交代。另外,他也是个刚正不阿的人,对这个案子很看重。所以,陛下就升了他做审刑司右审刑,继续负责督促审理此案。不过,他审他的,咱们审咱们的,原本也井水不犯河水。现在就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会成为我们的威胁?” 冯镗听了毛骧的话,便就知道他拐弯抹角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了,于是便说:“那请大人赐字,卑职给您算一算。” 第99章 枭头虎尾 冯镗拿了纸笔过来,毛骧提笔就写了一个‘鳬’字。 冯镗一见,顿时大摇其头。 毛骧说:“怎么?不好吗?” 冯镗斟酌一二,才说道:“倒也不是!古人云,十人写一字,笔法各不同;一字占十事,清理自然别。所以,还是要看大人问的是什么。” 毛骧说:“就算算那宋康春的命数吧!我刚刚想的也是他,就写了这个字。” 冯镗说:“那还真是不好!卑职与宋大人,也算是有过几面之缘。在浙江,互相利用,才达成了如今的功劳。不瞒大人说,此人大人或许不记得了,但卑职却记得他!当日卑职初见大人,在大人之前找到卑职摊位前面的,不是旁人,正是这个宋康春宋大人!只不过,他当时是好事将近,如今碰了这不该碰的案子,却必然是要大祸临头了!” 毛骧连忙问,“这是何意?” 冯镗指指那字,解释说:“大人请看这字,枭头,虎尾。枭者,枭神夺食的枭!卑职说‘枭神夺食’,大人大概听不懂。但是,卑职说得简单一些,大人就能弄明白了。可以这么说,只要是灾难。像什么疾病、牢狱、溺水、克亲、血光等等,只要是灾,就一定有这个枭神夺食!也可以说,枭神夺食,就是灾难的标志!您看看这字,枭,鸟停于木。现如今撤去了木,鸟嘴里头含了东西。这不是典型的枭神夺食吗?大灾之象啊!” 毛骧惊讶地去看那字,果然,有这么点儿意思。 冯镗又说:“这是‘枭’字头,再说虎字尾。虎,何也?白虎!也是凶神!遇之不吉!枭头虎尾,这人还有好吗?杀人不过茶一盏,伤人就在眨眼功。说的就是现在这种情况!大人,这家伙要走背运,您可离他远着点儿!” “哦。”毛骧点点头,若有所思,思索了片刻,他又问,“那这件案子,我们到底插手还是不插手啊?” 冯镗说:“那要看大人,您是想插手,还是不想插手?” 毛骧说:“按我来说,当然是想插手的!这是一桩大大的功劳,肉都喂到嘴边儿了,怎么舍得舍弃?只是,你若这么说,那我……” 冯镗说:“自古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大人只需事事靠后,让宋大人去出这个风头,则必保无碍!” 毛骧顿时眼前一亮,“对!此事可行!让他出一出风头无碍,只要到时候他倒霉了,那功劳,还不全是我的吗?” 冯镗心中暗叹,这家伙果然不肯罢休。 他之前说此事大凶的时候,就抱着要劝毛骧见好就收的打算。但刚刚一句试探,眼看着他不甘心,就知道,即便今天他说什么,毛骧依旧会固执己见。这人,早晚被自己作死! 不过,得知了这个结果之后,冯镗却是打定主意。不管这个案子由谁去判,有多大功劳可占,他都不想碰了! 至于薛超?想必只要他死死咬住牙关,也还没有谁会轻易去碰他。只要他无事,冯镗并不是非得救他出牢狱之灾。 一顿饭罢,毛骧拎着食盒乐呵呵的走了。 对于毛骧而言,占卜的好处大概就在于,可以让他更笃定的相信自己的决策是正确的。而且,迄今为止,百试百灵。 冯镗让他暂时蛰伏的时候,他就不出风头。冯镗给他指路浙江,他就立马参与进去,并且完全相信冯镗的能力。如今冯镗让他离宋康春远一点儿,他也就打定主意,跟在宋康春后面,等着他倒霉了,自己再去占便宜。 送走了毛骧,冯镗有些神色恹恹。他喝得不多,也没醉,只是觉得有些累了。 冉清流进来,见他支着手臂,坐在罗汉床一侧打瞌睡,就上前轻声唤了他两声,“小师叔,小师叔……” “嗯?”冯镗没抬头,也没睁眼,浅浅应了一声。 冉清流说:“薛敏来找您,说有事情跟您商量。您若累了,我去帮您回了他?” 冯镗沉默片刻,睁开了眼睛,坐直身子,强打起精神来,“你去叫他进来吧。” “是。”冉清流答应一声,朝外面走去,片刻后,薛敏就跟着他走了进来。 门槛前,薛敏跪地行礼,“卑职参见大人!” 冯镗脸色看上去不太好,也并没有叫他起来,左手放在膝头,捻了捻手指头,问他说:“找我什么事儿?” 薛敏说:“回大人的话!卑职听闻,浙江案件已经基本审结了,赃官也尽皆入狱。这几日,陆续过堂提审,便要定罪判刑。卑职是想问问,卑职兄长的事情,大人您……您可有定夺?” 冯镗沉默了一会儿,眉头微皱,手指捻得更用力了,他问,“谁告诉你,浙江案件已经基本审结的?” 薛敏愣了下,“难道还没?” “你问我?”冯镗语气不善,“审没审结,你问我有什么用啊?你该问你哥哥去啊!薛敏,我是因为信任你,所以才肯帮他。可你不该害我啊!我去浙江调查了一番,得知的情况,与你和你哥哥两人的供述,绝不一样!你们兄弟两人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情?你到底和我一样,是被蒙在鼓里。还是你和你哥哥一块儿,把我给蒙了?薛敏,你得给我点时间,弄清楚这些。” 冯镗的话,一字一句,都透着浓浓的不信任。 薛敏听在耳朵里,只觉得血液都凝固了一般。直等到冯镗最后一个字说完,他连忙喊冤,“卑职冤枉!卑职冤枉啊!卑职绝不敢糊弄大人!大人,这其中,必有隐情,必有误会!请大人给卑职一个机会,查明真相,再向大人禀报。” 冯镗冷哼一声,没有搭理他。 趁着冯镗扭开视线,薛敏连忙向冉清流打着眼色求情,冉清流看看他,又看看冯镗,终是忍住了没有开口。 冯镗半天没听到他开口替人求情,心中也有些诧异,但并没有表现出来。考虑片刻,他对薛敏说:“这次毛大人升了我的官,试百户,下面两个总旗的位置。本来,你应该是有争一争的能力的。但是,你自己不争气,我就是想拉你一把都拉不了。倒也真是替我考虑,省得我为这两个位置斟酌了。去吧,就像你说的,查清楚了,给我一个交代。我不喜欢拖延,在我下决心之前,你最好能给我一个让我满意的交代。” 第100章 小有进步 打发走了薛敏,冯镗终于得以安安静静的回屋睡个觉。这一觉一直睡到傍晚,冯镗起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冉清流在门口探头探脑,听到动静,连忙进屋来。先掌了灯,然后到桌边倒了杯茶,才端着走到床边。 冉清流把手中的茶盏递到冯镗手边,“您醒了?饿了吧?我叫于泓九备了晚饭,这就给您端上来?” “不急。”冯镗说,他接过茶,却没喝,端在手里发愣。 冉清流看着他,不禁有些疑惑,“您这是怎么了?” 冯镗被他惊得醒过神儿来,摇摇头说:“哦,没什么。去,帮我把纸笔拿过来。” “是。”冉清流答应一声,去了书房,不多时,便把文房四宝拿了过来,在桌上摆好了,又点了烛灯。 冯镗走到桌边坐下,冉清流就站在一旁研磨。 冯镗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冉清流见了,就不免分心。手下本来早已熟稔的研墨技巧不知抛去了哪里,等冯镗终于想起来瞥他一眼的时候,顿时被他磨出来的墨搞得直皱眉头。 “重按轻转!”冯镗手指叩叩桌面,提醒他说:“教给你的东西,你都给我忘个干净。看看你这磨的什么墨?你是又想我罚你了是不是?” “没有!”冉清流条件反射的脱口而出,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声音大了些,补救似的放轻了声音,“小师叔,我没忘……我……我重来,重来就是了。” 冉清流心里忐忑。 他很小就跟着道衍去了苏州,道衍对他基本放养,只拿他当小厮用,并不教他什么。对他的要求,也只是把冯镗照顾好就可以了。 他虽然与冯镗是年龄相仿,可冯镗却实实在在对他有半师之谊,从最基本的读书、写字,到三教九流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是冯镗教的。 冯镗对他十分容让,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他开口,冯镗很少有不允的时候。但若是惹得冯镗沉下脸色,跟他认真计较了,他还真是怕的。 就比如研墨这事情,他当时学的时候,怎么都沉不下心去研墨。冯镗教他向来耐心,可教了他几次,感觉到他不是学不会,而明显就是不用心,这就惹恼了冯镗。罚他磨到冯镗满意为止! 那十数天的时间,他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被尽可能的压缩,整天被罚站在桌边研墨。 冯镗很有耐性,他站在桌边研墨,冯镗就坐在桌后看书,虽也是陪着他,却只偶尔瞥他一眼。 他本就没耐心,磨久了,站久了,就更烦。再加上冯镗故意冷着他,无论他磨成什么样子,都不闻不问,不管也不教。他就索性故意乱磨一气,总想起码能吸引些目光。可冯镗还是不理他!于是,他就找借口出去放风,绕着院子转两圈再回来。 可总归还是要继续磨的,在他发现,冯镗跟他玩儿真的,一天天过去,无论如何都没有要饶他的意思,也不再反复教他的时候,他终于咬着牙沉下心来。 最后的几日,他磨得手上起了血泡又打破,疼得眼泪直淌,却还不敢把泪落在砚台里,生怕毁了他千辛万苦磨的墨。 如此持续了几日,冯镗才总算认可了他的成果,算是饶过了他。 那样的事情,有一次就能记着一辈子。见冯镗脸色不善,又提起了那件事情,他当然不敢再走神儿。 好在,冯镗只是看着他重新研墨,没再说什么。 墨磨的差不多,冯镗提笔蘸墨,在纸上落笔成行,竟是在写信。 冉清流好奇地看过去,冯镗向来不避着他,便就被他看到了那信上的内容,竟是写给道衍的,说了浙江事情的大概经过。写完一封信,随手放在一旁。冯镗又铺了张纸,再一次写下的,就是荐书了。 毛骧让冯镗自己推荐两个人当总旗,这两个人选,根本不需要多考虑什么。 一个当然是梁运兴,这个人比较知情识趣,再加上他是叶森的小舅子。无论是卖个面子给叶森,还是从代管小旗的位置上正常升转,都应该轮到他升官。 而另一个,则是现在已经完全投靠了冯镗的杜冬林。这个人,对权势看得很重。上一次,冯镗是借着毛骧的名义,才让他接受了梁运兴成了他顶头上司的事情。可这一次,明显有两个并列的位置,他当然不能再压制杜冬林。 尤其是,冯镗心中很清楚,杜冬林这种人,只要你能满足他对权力的追求,他就会一直忠心耿耿。现在不用这个人,那还等到什么时候呢? 等到两份写完,冯镗才对冉清流说:“这封信,去帮我交给吴越,他知道要送到哪里去。这个荐书,去交给叶百户,让他帮我转交给毛大人。” 冉清流接到手中,点头答应,“是。” 冯镗活动活动手腕,抬头看他,“你要问什么,问吧。” 冉清流犹豫了一下,终究觉得跟冯镗没什么好隐瞒的,这便说:“其实,也不是想问什么。只是,在苏州这几天,宋姑娘开导了我一下。最开始,我一直想不通,您做事为什么不留下我帮您,反倒要把我送走。她跟我说,是我总是替旁人跟您求情,大概是会坏了您的事情。” 冯镗挑了挑眉毛,饶有兴致的看他,“怎么?我说了那么多次,你都不放在心中。人家姑娘才说一次,你就听了?” 冉清流低头,对冯镗说:“小师叔,您知道,清流不是那个意思。有些时候,我只是觉得,有些人,不是不能宽谅的。所以,您罚得重了,或是不想管了,我就想劝劝您,给他们说说情。宋姑娘问我,是不是不信您。我没有不信您,真的没有!可宋姑娘说,若是我真的信您的为人,知道您既不会见死不救,也不会落井下石,就不该质疑您的决定。这样,很容易会干扰您的判断,打乱您的布置。您是不想我干扰您,也不想当面驳我的请求,所以才定要把我送走,不让我在您身边。” 冯镗听罢,笑了笑,“行,认识的还算深刻,怪不得你不给薛敏求情,我还当你怎么转了性儿呢!那就说说吧,今后打算如何?” 冉清流说:“我……我会尽量改好的。求您,下次遇到事情,不要再把我送走,可以吗?我不会成为您的累赘,也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他说得很是恳切,冯镗点点头,对他说:“宋姑娘说得基本都对,但有一个事儿,她没说对。我把你送走,关键不是怕这些,是真的怕会伤到你!虽然这次无惊无险,但你要知道,我们是在虎口拔牙,动的是整个浙江官场。哪一环没有顾虑周全,都随时会有杀身之祸,我不希望你跟我陷进去。清流,无论如何,你和老头儿,对我而言,总归是与旁人不同的。” 第101章 新任务 回到京城的冯镗,又恢复了他那让人难以理解的‘大家闺秀式’的做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把自己关在别院里头,写写字,看看书,养养花,逗逗他新入手的鸟。 京城入春,渐渐转暖,浙江的案子却再一次陷入了僵局。 如果说审案,倒是能审的都已经审过了,能查的都已经查清了。可是,此案的确牵连甚广,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衙门都倒了,明显上头有人,可就是查不上去。 宁可死,也不肯交代真相。这些人豁出性命维护旁人,当然是有所求的。只不过,以宋康春的手段,是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了。 升任了试百户的冯镗依旧不去诏狱转悠,等闲也不过问那边的事情。只是没事儿总是喜欢让杜冬林带个从前的罪囚到自己这边儿来,给他讲讲故事,权当是解闷儿了。 如今,洪武开国才刚刚十六年开个头,这些人里头,有的是经历过之前那场元末乱战艰难求存下来的。再加上,这些人原本就不是普通人,普通人也不会被关到诏狱里来。即便是坐牢,能坐天下一等一的牢,也必然有其过人之处。所以,他们的故事,总是能让人耳目一新。 冯镗很少对他们的故事加以评判,只是,谁的故事讲的好,讲的有趣。冯镗就有可能几天连着叫他来讲。牢里的伙食很差,可哄好了冯镗,这边儿却有好酒好菜备着。赶着冯镗心情好的时候,更是不乏声色犬马伺候,想要的应有尽有。 如果要是真能哄得冯镗看上眼,因此而出去就再也没有回诏狱的,也已经不是一个两个。 而就在冯镗的日子这么平平淡淡一日一日过去的时候,一个比较特殊的人,却被投入了诏狱之中。 此人姓戴,名良,字叔能,号云林,浙江金华人士。投入诏狱的,如今都是钦犯,这位戴先生当然也不例外!让冯镗比较意外的是,此人竟是由叶森亲自带人送到诏狱。而当天晚上,毛骧就造访了。 毛骧最近双案并进,一方面严查浙江贪腐案,一方面又在想着怎么把人往胡惟庸案上面贴靠,忙得不可开交,也已经有许久没有来找过冯镗。此番前来,倒是让冯镗更为惊讶了。 冯镗彼时正准备熄灯休息,听说毛骧亲自来了,连忙穿好衣服,把毛骧迎进堂屋坐下,问道:“大人,这么晚了,您来找卑职,是有……” 毛骧坐下来,对冯镗说:“惊远,这桩事情,你可一定要帮我做到!” “哦?”冯镗惊讶,“愿闻其详。” 毛骧说:“白日里,我让叶森送过来一个老头儿,关入诏狱,让你分开关押的,你记得吧。” 白天发生的事情,冯镗还没那么健忘,,他点头说:“自然是记得的,那人是叫戴良,年近古稀了。” “对,就是他!”毛骧说:“你大概并不知道,此人当年与宋濂齐名,今上尚在龙潜之时,就曾经招揽他到麾下讲学,对此人的才学颇为看重。只不过,此人很不识趣!陛下几次招揽他,都被他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躲避,为此,甚至不惜投靠败退的元帝。此番,也是机缘巧合,被我们的人找到,送入京城。陛下苦口婆心,软硬兼施,可这个人,就是油盐不进。偏偏说自己老了,不堪重用。你说,这不是故意让陛下下不来台吗?所以,才把他关到狱中。” 冯镗顿时恍然,他问,“大人的意思是,此人是否低头,事关陛下的颜面。所以,我们要想方设法,逼他低头?” 毛骧点头说:“没错!惊远啊,你要知道,陛下九五至尊,威加海内。绝不能忍受,有什么东西,是想得到,却不能得到的。时过境迁,当年的戴良也许是经世致用之才,但现在,天下才子尽入我大明皇帝手底,戴良垂垂老矣,才学已然不足为奇。可是,这想要却得不到的气,陛下不想这么咽下去。所以,无论如何,我们得逼他给陛下低一低头。我不擅长这些,所以,只能来拜托你。” 冯镗听罢,眉头微蹙,没有马上答应,他说:“大人,您的吩咐,无论任何事情,卑职都定会竭力去办。只是,此事绝非不易,而是很难!卑职并不能保证定会成功,所以……” 毛骧听冯镗似是有推脱的意思,顿时就把心悬起来了。在他眼里,冯镗就跟活神仙差不多,百试百灵,有求必应。可从未想过,竟然也有冯镗觉得难的事情。当然,他也知道,这事情难办,不然的话,他也没必要特意跑来找冯镗解决问题了。 只是,让他就这么放弃眼前的功劳,那他肯定是做不到的。于是便对冯镗说:“惊远,我自然知道,这事情没那么容易解决。所以,我才来找你替我办呐!” “哦,卑职并非此意。”冯镗对毛骧说:“大人,您看,这老先生,都已经是花甲之年了,眼看就要古稀。这么大的年纪,心里头若是认定了什么事情,那可就已经是认定了一辈子的事情了。这个年纪的人最是执拗,劝说,恐怕不会管用。如果是动刑的话……这么大的年岁,能扛得住几下啊?万一要是不小心给打死了,倒是让陛下背了不能容人的骂名。到时候,陛下迁怒下来,咱们锦衣卫恐怕是无法交差的。” 毛骧听着,脸色愈发沉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冯镗笑笑,“其实,卑职想说的,也简单。这事情既然大人吩咐下来要卑职办,卑职就一定会给大人办好。但如果寻常的办法无法奏效,还请大人允许,卑职要采取一些非常手段!当然了,最终的结果,必定是让陛下面子上过得去!这样,锦衣卫办差得力,大人也自然可以在陛下面前立下这一桩功劳。” 听了这话,毛骧这才笑了,“我就知道!你总有办法!我对你自然是放心的,不管是怎样的非常手段,你觉得该用,那就用吧!” 第102章 此人已死,有事烧纸 黎明即起,沐浴更衣。 冯镗很少如今天这般,特意把自己打扮得很像个文人的样子。 冉清流帮他整理衣服,忍不住问他,“小师叔,您今天是有什么大事儿吗?怎么这么郑重?” 冯镗说:“可不是有大事儿嘛!陛下惦记的人,把人家关押在狱中,已经算是极为无礼,我难道不应该对其以礼相待吗?” 冉清流说:“您说得是那个戴老先生?” “你也知道?”冯镗随口搭音地问。 冉清流回答说:“听吴越提了一句,说是昨晚在狱里头,破口大骂狱卒,骂了一整晚呢!” “嚯,那倒是有意思。”冯镗理了理袖口,笑着说,“快古稀的人了,还这么有精气神儿。走吧,会会他。” 生怕那尊贵的老先生出了事情,不用冯镗嘱咐,这边也知道要给他安排个单间儿,派了专人轮守。如今诏狱犯人多了,锦衣卫的配制也多了一倍,人手倒是绰绰有余。 冯镗进了牢门,就跟着值岗的杜冬林,径直朝着关押戴良的监舍走过去。 监舍门口,杜冬林低声说:“骂了一夜了,早上刚睡下,怕是一时半会儿的醒不来。大人,您要不要……” 冯镗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指示部下打开了牢门,径自走进去。 杜冬林见状,用手势吩咐守门的锦衣卫退开,自己亲自守在门口。 戴良面朝里,躺在草铺的石床上。 冯镗走进来,看了他一眼,便也就径自上了床。靠着墙盘腿坐下,左右手圜结在丹田下,双目一闭,便如老僧入定一般。 过了不知多久,杜冬林回头看时,才发觉,这两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竟已经这么僵持了这么久,愣像是一动都没有动过。戴良倒是好说,人家在睡觉,也许就睡姿比较内敛,不爱动而已。可看冯镗,那副自然的模样,真如老僧一般,倒是让杜冬林极为意外。 两人一个酣睡,一个打坐,直到正午时分,戴良才总算是醒了。他大了个哈欠,撑着身子坐起来,顿时被身后坐着的冯镗给吓了一跳。 “你是什么人!”戴良惊叫。 冯镗这才睁开眼,看着戴良笑了笑,说:“先生可睡足了?昨儿一晚上没休息好,怕是累坏了吧?这草垛睡得可还舒服?” 戴良看看他,再看看外面守着的杜冬林。这两个人他都知道姓名。但外面那人的身份他却知道,是管牢狱的一个小官。如此推算,面前这个人,虽然一身文人打扮,但想必应当也是锦衣卫。 想到对方此来的目的,戴良顿时不可能有好脾气,他哼了一声,“自然不舒服!” 冯镗说:“嗯,床太硬,睡不舒服也是应当的。其实,只要先生答应一件事。高官厚禄,唾手可得,又更何况是一张床而已呢?” 戴良嗤笑一声,“你若是替朱元璋来说服老夫的,那就不必多费唇舌了!老夫早就说过,此心已定,绝不会改!老夫听闻,你锦衣卫狱中刑法森严,令人可怖,你若觉得严刑峻法能让老夫低头,那就尽管试试!” “哦,不不不。”冯镗摇头说:“先生此言谬矣!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先生虽是文人,却有磐石之心,非严刑峻法可以动摇。所以,卑职不做无用功,不会对先生动刑。” 戴良说:“既然如此,那就请回吧!” 冯镗却说:“先生急什么?即便不能说成什么事情,聊聊天儿不是也好?” 戴良闭目转开头,“老夫与你,没什么可聊的。” “那可未必!”冯镗笑笑,“不瞒先生说,卑职自小有些沟通天人的本事,于卜筮一途颇有些爱好。今日你我相遇,便是缘分,卑职给先生算一卦如何?若准,则先生应我一事。若不准,则先生暂居诏狱,卑职保证,再不会有人打扰。” 戴良睁开眼,看了看冯镗,心有所动,他问,“你若算得不准,答应老夫的事情,可是定然有效?” 冯镗说:“在下虽位卑职小,却是掌锦衣卫事毛骧毛大人的谋士,如今掌管诏狱。所以,在此一亩三分地之间,说出来的话,还是可以做得了数的。” 戴良点头,“那好,你说,怎么个算法。” 冯镗说:“我若是算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未免无法判断真伪。这样吧,先生报个八字给我,我算算此人前后命数,先说您知道的,再说您不知道的,这样,您就有所判断了,如何?” 戴良当然说好,当即就报了八字。 冯镗按照戴良所说的八字排盘看运,却意外的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 眼看着他皱着眉头,越皱越紧,戴良只道他是江湖骗子,可也没想到竟然一句都编不出来,就嘲笑他说:“你这家伙,能算就算,算不了就不要算,逞什么能啊?白白的浪费力气。” 冯镗又看了一会儿,终究觉得说不出所以然来,这命数怎么看怎么奇怪。但就此认输,是绝不可能的。他跟着道衍那会儿就独自经手这些东西,还从未失手过,面前这一遭,料定必有缘由! 想了半晌,他抬头问戴良说:“请先生把此人的名字写下来。” 戴良虽有不愿,但也想让冯镗输得心服口服。手指在草上划拉了几笔,写下一个名字。 冯镗见了,顿时觉得脊背一凉,额头上冷汗刷的落了下来。 戴良当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到了,“你……你不是有病吧?身体这么差就别出来转悠。哎,你……你怎么了?” 到这会儿,杜冬林也觉察到不对劲,连忙冲进来,扶住冯镗。 直到杜冬林闯进来,把自己扶住,冯镗才再次抬头,看向戴良,左手飞快地掐算,须臾后,他叹了口气,“先生莫不是玩儿我?” 戴良奇怪道:“此话怎讲?你算不出也不要诬赖老夫!” 冯镗顺着杜冬林的搀扶站起身来,对戴良说:“今日这遭,算我输了吧!先生既不愿见我,我退避三舍就是。留待来日,先生想见我了,再派人传话吧。” “哎!慢着!”戴良见他真的要走,反倒腹内万分狐疑,喊住他说:“你还没算呢!怎知真假对错?” 冯镗回头,冷笑一声,“先生,您博学多才,就真的没听说过‘自古算生不算死’吗?” 戴良说:“你这是何意?” 冯镗笑笑,“此人已死,有事烧纸;小事招魂,大事挖坟。请恕在下才疏学浅,不能久陪,这便告退了!” 第103章 于国于家 冯镗病了,一病不起的那种。 诏狱特用的郎中卢元增每日十分频繁的出入别院,每每出来的时候,都不禁摇头叹气,引人遐思。再加上,冯镗闭门谢客,毛骧来了两次,都没能碰上他醒着的时候,以至于,锦衣卫中渐渐有了传闻。 说是,冯镗会仙术,戴良会妖术。自古以来,都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么说来,冯镗不是戴良的对手,也是应当。这怕是被损了元气,朝不保夕了。 外面议论纷纷,而别院内,称病不出的冯镗此时却正倚着枕头靠坐在床头,看着身旁正坐在那里削苹果的冉清流。 苹果削好,剔成小块,放在碗里,冉清流把碗递到冯镗手边。 冯镗接过来,一块一块抛起来,扔进嘴里,一点儿都不像是一病不起的模样。 冉清流叹了口气。 冯镗瞥他一眼,“叹什么气?一叹穷三年没听说过?没事儿别总是叹来叹去。” 冉清流看向他,有些委屈,“什么就一叹穷三年啊?小师叔,您这有事儿没事儿的,总是咒自己有病做什么?这世上还有希望自己有病的人吗?” “怎么没有?”冯镗说,“我又不是第一次告诉你,做官就得会生病。你怎么就是记不住啊?我问你,如今外头都是怎么传的?” 冉清流说:“外头都说,戴良会妖术,您的仙术没他高明。小师叔,这不是胡言乱语吗?这世上哪有人会什么仙术、妖术的?” “诶,这不重要!”冯镗说,“重要的是,我见了戴良一面,紧接着就病了。不管旁人怎么说,戴良会认为,那是他的错。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这话,到哪儿都没错!等吧,什么时候他主动要见我了,什么时候,我这病啊,就可以好了。” ………… 戴良果然不负冯镗的希望,没有让冯镗空等一遭。 在月余之间未曾能够再见到冯镗一面之后,回想起之前的事情,他开始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过分了。 那天,他报给冯镗测的八字,是去年他见过的一个忘年之交。只可惜那家伙运气不好,逆旅横死,让戴良引为平生憾事,还为他痛哭作诗。在听了冯镗说‘算生不算死’之后,他才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大概是做错了。可直等到冯镗一病不起的消息传到耳朵里,他才发觉,自己真是大错特错。 忠心的人有什么错呢?戴良觉得,虽然自己和冯镗所侍之君不同,所隶之朝各异,但忠君之心是一样的,也都没错。心中这么琢磨起来,竟然就对冯镗起了惺惺相惜之感。进而,他托人传话,请求冯镗再见他一面。 冯镗终于‘撑着病体’从床上起来了,披着衣服坐在桌边。屋里暖意烧得热腾腾,看上去,他的待遇的确是不错的。只不过,人看上去有些不太好,很是虚弱似的。 戴良手带着枷锁,被锦衣卫送进屋中。冉清流替冯镗吩咐,锦衣卫给戴良解了枷锁,退出门去候着。冉清流这才将戴良扶着,走到桌旁坐下。 “先生,听说,您找我?”冯镗和月余之前看上去没什么两样,语气平和,丝毫不记仇的样子,只是身子显得虚弱些罢了。 戴良上下打量他一番,心中更为内疚,“那日没能把话说清楚,老夫总觉得心中不适。听闻大人身体好了些,就想着,总要把该说的东西说清楚。” 冯镗点点头,对他说:“眼看就是四月了,天气转暖,万物复苏。我这病……说病也非病,时节到了,自然就好了,不碍的,先生无需因此挂怀!” 冯镗越是这么说,戴良就越是不能轻易释怀,他想了想,终究还是决定开门见山。 戴良说:“其实,你我没必要绕弯子,你无非就是奉命要说服老夫,要老夫入仕朝廷而已。可在老夫心中,老夫早已是亡国遗民。夺我江山,乱我朝纲,杀我子民之人,想要我入仕,那是断断不能的!” 冯镗点点头,“的确,卑职曾听过先生的一首诗,功名久已成澌尽,节操由来与世存。久说首阳薇可采,为歌遗事却消魂。如此忠贞不二之人,当为世之楷模!” 说到这里,冯镗话锋一转,浅笑一声,继续说:“可是,卑职听闻,先生有二子在乡,子复有子,日后必更当开枝散叶,子孙繁茂。先生发誓不入仕途,那先生的两个儿子,儿子的儿子,乃至孙子的孙子,日后该如何自处?” 戴良说:“自然是躬耕于田,但读诗书,不入仕途!” 冯镗摇头,“先生谬矣!先生是前朝臣子,忠于前朝,无可非议。可先生的子孙呢?您的儿子,如今最多不过是不惑之年,您的孙子,怕是最多也不会超过二十岁的年纪。他们总有选择自己前程的权力,先生如此独断,岂不是断了子孙后代的路吗?” 戴良不服气的说:“子随父志,是为应当!” 冯镗承认,“的确,子随父志是应当。可是,您想过没有?您今日忤逆陛下,已经致使陛下龙颜大怒,只不过,碍于先生的名气,不能轻举妄动,免得寒了前朝百姓之心。可若先生恣意妄为,一条路走到黑,那到时候,您得罪的毕竟是九五至尊,稍不留神,不仅您自己身家性命难保,就算是您的儿孙,怕是也要随着您承受这般塌天之祸了!您该不会是想被夷灭九族,自绝于家族吧?” 戴良果然眸中闪烁,有些犹豫了。 年纪越大,越是在意家人。他可以不管自己的死活,可是,一旦和儿孙牵连上,他就不能不多加犹豫。 不过,亡国之苦,相对于其他而言,都不能算作是什么,所以,终究,还是他对前朝的情怀战胜了亲情,国大于家,起码在这老头儿心中,他是这么想的。 “让我低头,不可能的!”戴良眼中很是痛苦,但依旧是说了这么一句话,随后,就闭目不语了。 第104章 劝告 戴良的话,一点都不让冯镗意外。 冯镗也很相信,面前的这个老头儿,是的的确确可以说到做到的。 不过,能全一人全一人,能活一命算一命,不论怎样,陈涛对戴良忠诚于前朝的那股子热忱还是有些惺惺相惜的,虽然明知劝不住他,难以保全他的性命,却终究并不希望他就此绝后。 “其实,没有人要您低头。”冯镗说,“我明白,人各有志,多说无益。您进了诏狱,犯得是钦案。不低头认罪,就早晚要该当一死。这个,我扪心自问,救不了您。但是,您仔细地想一想,您一个人死了,子孙何辜?他们还年轻,有的还很小,您真的忍心让他们也跟您一起死?陛下是可以下这个决心的,可是您呢?先生,稚子何辜啊!” 戴良说:“可是,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了。” 冯镗摇头,“先生如果信得过,我可以帮您。” “哦?”戴良挑了下眉毛,面露疑惑。 冯镗说:“我知道,劝不动您,您的气节,足够做晚辈的高山仰止。从一开始,我也没打算劝您低头。但是,临死前,我可以安排,让您的子孙进京,见您最后一面。我的条件是,您要答应,允许您的子孙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是否入仕朝廷。” “这不可能!”戴良怒目喝道,“老夫既已成仁,他们又怎能附逆?这岂不是让天下人看我戴家笑话?” 冯镗说:“非也!先生可知三国故事?” 戴良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回答说:“自然知道。” 冯镗说:“既然如此,先生当知黄权、黄崇父子的故事?” 戴良也是精通史册,顿时就明白了冯镗的意思。 黄权本是蜀汉臣子,后因故被刘备逼走,转投曹魏。当时他的妻儿尚且留在蜀汉,被妥善照顾。后来,黄权辅佐曹魏君主,得享善终。可他的儿子黄崇则一直辅佐后主刘禅,最终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父子各为其主,都是英雄人物。 冯镗就是借着这个故事告诉戴良,这个‘各为其主,同为佳话’的道理。 戴良果然犹豫了,“你……让老夫考虑一下。” 冯镗大度的答应,“好!先生慢慢考虑。” 等到送走了戴良,冯镗让冉清流把吴越叫了过来。 冯镗问吴越,“我听说,关枭的人在京城开了个茶楼?上次让你送的信,是通过那个渠道送出去的吧?” “是。”吴越回答,“按您的吩咐,嘱咐了茶楼的人派专线送出。近日听茶楼传回话来,说是那边接信之后,帮忙建起了沿途的信站。还有,浙江那边派人传话,想问您,是否与北面的那位,有关系?” 冯镗瞥了他一眼。 吴越连忙低下头去,“小人多嘴了。” 冯镗收回目光,随手摆弄了两下面前的茶杯,“哦,那倒没有。对你,我没什么不能说的。我是个孤儿,这你知道?” “是,小人知道。”冯镗是孤儿这件事情,当初抓冯兆先的时候,当众提起过,起码对吴越而言,已经不算是秘密。 冯镗说:“那你该知道,我是寺庙里长大的。苏州嘉定的留光寺,我家老头儿当时是那里的住持,收了我做衣钵传人。去年,先皇后宾天,陛下选派了一些法师服侍诸王。我家老头儿跟随燕王殿下北上,把我留在了京城。” 吴越听着这番话,越听越觉得心惊肉跳。 冯镗的这些事情,必然是事属机密。告知他,一方面是表示信任,另一方面也是表示警告。这种事情,知道得越少,活得越长;知道得越多,命也就越短。所以,如果可以,他并不想知道。但他也清楚,他没得选择。 冯镗看向他,“你紧张什么?” 吴越躬身低头,“小人……小人只是没想到,爷的背景竟然如此深厚。” 冯镗笑笑,“跟个僧人有关系,也算背景深厚?难不成,会念几段经就能成什么事情吗?” 吴越心道:当然不是如此!可就凭你特意提起燕王殿下,背景就绝不会浅。 见吴越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冯镗心中满意,嘴上却不说,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 冯镗问,“刚刚那个戴良你看到了?” 吴越回答,“是,小人看到了。” 冯镗说:“传信回浙江,让那边给我找到他的家人。我听说,他是浦江建溪人,应该很容易就可以找到。找到了,把人给我妥妥当当的送来京城。跟他们说,戴良要死了,让他们来给老人家送终。” 吴越应了声‘是’,转身出去了。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冉清流走上前来,“小师叔,您是要救戴良的儿孙吗?” 冯镗说:“你一开口,我还以为你是要给戴良求情的。” 冉清流说:“哪有那么夸张?我既然知道错了,就不会再干涉您的决定。心中即便如此作想,也不会说出来干扰您的判断的。” “哟,不错。”冯镗点点头,“这么说来,我倒是很想见见这位让你改观如此之大的宋姑娘,多多了解她一下了。看看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你像是一夜之间就变好了似的。” 冉清流被他戏弄,别过头去。 冯镗笑笑,“好了,好了。我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难道愿意看人家满门抄斩吗?这事情若是不经我的手,我不会多管闲事。但既然落在我手上了,我就不能袖手旁观。多个朋友还多条路呢!你说是吧?能帮得了别人,又不给自己惹祸,何乐而不为呢?对了,于泓九最近都做些什么呢?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他了?” 冉清流说:“整日就洒扫庭院、做做饭,没什么好说的啊!也就是他那个小侄子,实在是胡闹得很!家中没人约束得了,整日在外面惹事,怕是要学坏的。” “那咱倒是管不了了。”冯镗说:“人家家中自有尊长,孩子还是要人家自己教导才是。若是于泓九有什么困难,看在他做事勤勉的份儿上,倒是可以帮上一帮。若是他家人有什么困难……那还是算了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能管得了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