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时间之下》 楔子:从1920年进入 我要说的这个女人住在汉口。她说她叫水滴。一滴水很容易干掉,被太阳晒,被风吹,被空气不声不响消化。她说,结果我这滴水像是石头做的,埋在时间下面,就是不干。她还说,如果这世界是污秽的,我这滴水就是最干净的,如果这世界是洁净的,我这滴水就是最肮脏的。总而言之我不能跟这世界同流。 这个鸡皮鹤发、蓬头利齿的老妪每天用茶叶煮鸡蛋,然后推着小炉子,踉跄着走到街口,架锅叫卖。汉口人喜欢将城里那些纵横交错的巷子叫作“里份”。她那间板皮房屋深藏在汉口一条破败不堪的小巷里。 我惊讶地问:你就是当年的水上灯?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平淡地说,是呀,有什么事?这份从容和散淡让你在瞬间顿悟:这世上有些最不起眼的人,可能什么世面都见过。 我问路的时候,巷子里的人都说,哦,水婆婆呀。她蛮少讲话。还有人说,她良心蛮好。她屋里还有个爹爹,不晓得是她的什么人。他是个苕。水婆婆养了他一生。 我正在研究汉剧史。这个古老的剧种早先在汉口火爆得不行。有一天我听一个老票友说到那个令我惊喜的名字:水上灯。水上灯主演的《宇宙锋》,赵艳容装疯卖傻那一场,硬是被她演绝。她一度是一个光芒万丈的人物,但在顶峰的时候忽然宣布永离舞台,从此蒸发得无影无踪。我几乎用了三年的时间,像侦探一样,连蛛丝马迹都不放过,终于找到了她。 水滴出生的时候,是1920年。让我们跟着她开始吧。 第二章 风雨无情 一 天到底转暖了,树也发了芽。街边的短墙上落着阳光,细草从墙缝里钻出,摆一副架势大摇大摆地晒太阳。马路上的泥水都消失不见,马车和三轮来来去去地发出的的和叽吱的声音。偶尔会有几辆汽车从租界驶出,穿过华界的街路,往后湖方向奔驰。紧张着让车的行人,眼光会追着车尾驻足观望,满含着好奇和羡慕。踏青的季节到了。文人雅客们睡过一个冬季,现在也都跟树开花草长芽似的,忙碌了起来。 水家的院子里,也已是满眼绿意。往常这时候,水成旺会择上一个春光晴好的日子,领着家小,拎着藤篮,篮里装着大饼、包子和茶水,然后叫上马车,欢声笑语地去汉口后湖踏青。 然而,当这一年的阳春一如既往地登临水家时,家里的主人却已与春天无关。 李翠把孩子抱出来晒太阳,这天女儿满月。水成旺连名字都没来得及给女儿取,便一去不返。李翠便将这个既无爹又无名的女儿叫了宝宝。望着宝宝,李翠愁肠百结。这份哀愁并非为突遭横祸的水成旺,却是为了自己和怀里的婴儿。在这个家里,李翠不再有水成旺这座靠山,不再有人在前面为她抵挡,她不知道大娘刘金荣会虐待自己到何地步。而她的宝宝,生下不到一天,爹便死了,她又将会有如何的未来?这一个月里,李翠几乎没有轻松一天。初为人母的喜悦完全让悲哀和恐惧压倒。李翠夜夜哭醒,醒来却越发想哭。 菊妈端着衣服从河边回来,见李翠抱着孩子在院子里转圈,便说,她姨娘,刚满月可不能这么吹风。李翠说,屋里太闷了,我实在想出来透口气。 偏这话又让刘金荣听到,她从自己房间出来,话中带话道,可不是,我们这穷房窄屋的,是闷人的鬼地方。像你这样跑惯了江湖,哪里受得住这闷呢?李翠有些惶恐,忙轻声分辩着,太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透透气。刘金荣说,我当然晓得你的意思。老爷没死,这屋里就闷得慌,老爷一死,这屋里就更闷了。你在外面透气透惯了的,那里透着多爽呀。李翠更加紧张,她不知道刘金荣要干什么,她只想说得更清楚一点。李翠说,太太,我没觉得屋里闷,只是天气开始有点暖了,我……刘金荣打断她的话,冷然笑道,咦,刚才不是说闷吗?这会儿又是暖了。不是闷就是暖,都一回事吧。你要晓得,水家的日子从来就不那么舒服的。不比你们跑江湖,多的是男人哄着你玩。 李翠低下头,不敢再说话,眼睛里却有眼泪流出来。菊妈忙从她手上接过孩子,说她姨娘,赶紧进屋吧,孩子刚出月,还不能这么吹风。菊妈说着,连推带拉把李翠弄进了屋里。 窝在菊妈怀里的宝宝,突然又哭了起来。刘金荣冷眼看着她们进屋。心道,一个跑江湖的贱人,想白白在水家过吃香喝辣的舒服日子,哪有的事! 刘金荣懒懒地走进院子,她想看看水武在干什么。山子说,刚才好像看到水武往厨房去了。刘金荣心知水武进厨房一定是嘴馋找吃,暗想这孩子成天屙稀,还没屙够?想罢便朝厨房走去,意欲一逮水武。 厨房里,两个烧饭的老妈子一边淘米切菜,一边悄声议论。一个说,太太房间的钟声刚停下,新生的小姐就立马不哭,这时候小武子就进门倒下了。我想想就觉得怪。 刘金荣走到门口,正欲进门,听到这话,立即停下。她想,这是什么意思? 另一个老妈子亦说,是呀,这事也是好巧。新小姐一落地就哭个不停,来了几个医生就不晓得是什么缘故,连洋医生马洛克都来看过,全都闹不清她为什么哭。可是老爷一死,她倒是不哭了。头一个老妈子又说,我们老家说,有一种人到世上来就是专门克他家人的,不晓得新小姐是不是这样的人。 刘金荣惊得皮肉都发颤,水武从她的腋下一穿而过,她也没有留意。刘金荣只是想,啊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呀。 水文被紧急叫回家的时候,刘金荣已经抽完鸦片,一本正经地靠在椅子上,呆愣着脸,仿佛心事重重。水文进了门,她也没有反应。水文一直走到她跟前,说姆妈,什么事,这么急? 刘金荣恍然惊一下,看清是水文,方说,今天一大早,我想起你爸死得那样惨,想想就忍不住哭。突然好像听到你爸跟我说话。他说煞星上门了,你还哭什么哭,我已经被克死了,你得替我保住水家呀。连说了三遍。我吓一大跳,忙问你爸,谁是煞星呀?结果墙上的钟响了,你爸不见了。我听见钟声,突然就想起一件事来,越想越不对,所以赶紧叫你回家商量一下。水文有些莫名其妙,说什么事? 刘金荣诡秘地说,你晓得我想起了什么?你爸死的头天,有个瞎子在门口算命,我从你大舅家回来,心里正高兴,就让他给算了一命。那瞎子一掐我的八字,就说,这家人有祸事临头。我不明白,问他怎么会有祸事临头。他说灾星自天而降,祸事哪能不来?说完就走人,连钱都没有收。你说这事奇不奇?瞎子说灾星,你爸说煞星,这肯定都是指一件事。 水文还是不解,说妈的意思是……刘金荣急了,说你怎么这么苕呀。瞎子头天算完命,第二天那边就生了。巧的是,她那边小伢一生,这边你爸就死。这不正应了瞎子的话吗?水文惊道,妈的意思是说煞星是……小妹妹?刘金荣脸一板,说你还叫得亲热!煞星呀。除了她,还会有哪个? 丧事办完后,水文去姨娘房间看过他的小妹妹。他把食指伸到她的手心拨弄了几圈,那只柔软的小手便紧紧抓着他的手指头。小妹妹小脸粉粉,眼睛亦亮晶晶的,望着他露出笑的样子。菊妈还笑说,看来小妹妹喜欢大哥哩。 想到此,水文缓了缓,说姆妈,莫信这些,瞎子讨口饭吃,胡说八道,是正巧碰上的。刘金荣说,我先前也这么想。可是,你爸显灵说的那些话,又让我越想越不对劲。你爸说了三遍,我不会听错的。他为什么这么讲?你想,隔壁那丫头生下来就哭死哭活,一刻不停。你爸嫌家里闹,才带小武儿去堤街。这一看,回头路都看没了。那个时候你肯定还记得,墙上的钟一响完,那边的丫头不哭了,小武就回家来报丧。这是不是也太蹊跷? 水文也有点半信半疑了。他惊异道,好像真是这样哦?刘金荣急道,我的儿呀,难道我还哄你不成?你要不信问问大家。厨房的下人都议论火了。我越想越害怕,以后万一家无宁日,怎么办呢? 水文的眉头蹙紧了,他想这事看来是有点邪乎。刘金荣说,水文,我儿呀,就算是我多疑,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你也不晓得将来还会有什么事发生,一旦发生了,悔也来不及。你爸显灵让我保住水家,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保?儿呀,你弟弟差不多也成了废人,这辈子,我只有靠你。水文默然片刻,说妈,我知道了。刘金荣紧盯着问了一句,你知道了什么?水文说,你放心,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二 汉口的早春,天黑得早。加上阴天,便越发觉得黄昏像风一样快速刮过,人们还没来得及看清它的真容,天便已经暗了下来。晚上,山子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叫人去堂屋。叫到李翠时,李翠无端有些发悚,问是干什么?山子说,不晓得。 李翠心道,莫不是抓到凶手了?想罢便赶紧让菊妈给宝宝换过尿布,然后抱着她赶了过去。 堂屋里电灯都打开了。似乎觉得不亮,在周围还加点着汽灯,于是便满屋通明,甚至赛过白天。只是这明亮有点吓人,原本说笑的人,一进堂屋,便都被这气氛震得噤声。舅老爷刘汉宗和大太太刘金荣都正襟危坐在灯下。炽白的灯光照着他们满脸的威严,越发让人心里惶恐。 李翠一脚跨进门,见这阵势,立即腿软。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里阵阵忐忑不安。李翠尽量控制着恐慌,颤抖着声音问候了一声舅老爷。她想把女儿抱给舅老爷看看,但又缩了缩手。因为这个舅老爷跟女儿毕竟没什么关系。缩手之间,李翠看到,舅老爷丝毫没有看一眼女儿的意思。 待李翠找下椅子坐定后,水文便开始说话。他铁青着面孔,虽然只十六岁,却一副当家人的派头。水文说,今天有件重要的事要说一下。这是我水家的大事。所以我专门请了舅舅来这里坐镇。水文说话时,目光在屋里扫动。扫到李翠脸上时,仿佛停顿了一下。李翠突然有不祥之感。她身不由己地发抖。菊妈接过她手上的孩子,低声问了一句,她姨娘,你怎么了? 屋里的自鸣钟突然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堂屋立即杂音全无,只剩下这钟声。连一直叽叽呱呱的水武也安静得像只猫,倚在刘金荣腿边,一动不动。钟声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分外清亮。菊妈手上的婴儿突然“哇”一声大哭,哭得李翠心里一阵乱跳,她慌忙又从菊妈手上抱过女儿,对菊妈说,我把孩子抱回屋里。菊妈你过去照看一下。 李翠和菊妈正欲抱着孩子走,水文说,翠姨,不要走。让孩子哭好了。李翠停下脚步,她呆望着水文,仿佛想从他脸上看清他是什么意思。水文正欲说话,突然钟声停止。随着钟声的消失,婴儿的哭声也戛然而止。屋里又是一阵奇怪的安静。李翠似乎吐出一口气,但心却提得更高了。 水文又开始说话。水文说,我爸惨遭不幸,这是我水家的灾难。但水家的人还得活。我是长子,往后这个家由我来当。今天把家里人都找到这里来,是要宣布一个决定。 所有的人都勾着头仔细听着,不晓得这份决定为着什么,也不晓得决定的事情是否与自己相关。一阵细碎的骚动后,便又静下。 水文说,大家都晓得,翠姨生了一个丫头。大家也都晓得,这丫头落地后,一直哭个不停。我爸为这事,心里烦,才带着小武儿去堤街。有人算过时间,家里的钟响的时候,我爸就在那边出了事。钟声一停,这边的丫头立马不哭,就像刚才一样。今早,爸爸显灵了,告诉我们,我们水家有煞星。为了保证一家老少的安全,我必须把这个煞星清出门户。这也是爸爸的意思。 李翠下意识地紧紧地抱着女儿。突然她发现大家的目光都在朝她望着。李翠惊慌失措,说为什么你们都望着我?刘金荣冷笑一声,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手上的孩子就是我们水家的煞星,要不怎么她一来,水家就出这样的惨祸呢? 李翠吓着了,她把手上的女儿抱得更紧。说话也有点词不达义。李翠说,不不不,她是大少爷和二少爷的妹妹。她会很乖的。老爷说,他正想要一个女儿。以后,她是水家的千金。水文说,翠姨,没听到我刚才说的话吗?我说过了,我是家长,在水家,我说话算数。是不是煞星,事实在这儿摆着。我不能让水家再出什么灾难。 李翠从椅子上起身,走近水文,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李翠哭道,求求你,大少爷,求求你,大太太,她只是一个婴儿,她不会惹祸的。那灾难是个偶然,跟她没关系。水文说,有没有关系,只有老天知道。事情发生得这么巧,我不能不防。翠姨,我不会逼你,我给你三条路选择。第一,把丫头交给下人,溺死了事;第二,你如果舍不得她死,就叫下人把她送出水家,送得远远的,水家永远不认她,你翠姨还是我水家的姨太太,不误你的吃香喝辣;第三,如果你还是舍不得,你就带走她离开水家,永远不要回来,我们水家既不认你,也不再认你手上的孩子。你再不再嫁以及你是死是活,都与我水家无关。 李翠听到这话,眼前一阵晕眩,当场哭倒在地。菊妈慌忙忙从她手上抱过孩子,跟着也跪了下来。菊妈说,求求你,大少爷,大太太,舅老爷,这孩子也是老爷的骨肉,不能这么对她呀。刘金荣猛然拍了下桌子,满堂议论立即停止。刘金荣说,放肆,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滚一边去! 水文叱了一声菊妈,说听见大太太的话没有?滚一边去!菊妈面红耳赤,慌张地爬起来,抱起孩子,站到了人后。 李翠没了主意,她趴在地上又朝刘汉宗磕起头来。李翠的头磕得太凶猛,额上立即有了血印。李翠说,求求您舅老爷,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舅老爷刘汉宗说,李翠呀,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这事蹊跷得厉害,换了是我家,恐怕我也得这么做呀。没有哪一家人胆敢为了护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而让全家人天天担心大祸临头,是不是?叫我说,你还是听水文的吧。 李翠便哭得说不出话来。水文说,翠姨,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你自己把这事了断。李翠没听水文说完,便晕倒在地。 李翠醒来时,已是在自己的床上。她仿佛是从噩梦中挣扎而出,一睁眼睛,就尖叫着,宝宝,我的宝宝呢? 菊妈正给宝宝喂米汤。听到李翠声音,忙把宝宝塞到李翠怀里。宝宝柔软的小手触到李翠的脸。李翠脸上满是泪水。一滴泪落在宝宝的嘴唇上,宝宝的小嘴便嚅动了起来,仿佛品尝着那滴眼泪。 菊妈一边拭着泪,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出口,她姨娘,你还是赶紧拿个主意吧。这三天说过就过去了。看大少爷当家的架势,也不好惹呀。李翠哀恸道,我能怎么办呢?我要我的孩子。我要再去求大少爷。菊妈说,她姨娘,听我劝一句,求没有用呀,我看你还是想想别的法子吧。李翠爬起来,大声说,不,我再去给他跪下,我给他磕头,我求他看在老爷的分上,饶了这孩子。老爷说过,他没有女儿,他就想要个女儿……这是水家的千金。 李翠抱着孩子下了床就往外走,菊妈追着她,大声说,她姨娘,这是没用的。李翠怒声吼道,你给我滚开!说罢拉开门,便冲了出去。菊妈望着李翠的身影,连连地叹气。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 李翠憋足一股气跑到水文房间门口,还没推门,听到水文在屋里的说话声,立即就腿软。她开始发抖,不知道自己进了门怎么开口。这时水文似听到门外有动静,大声问了一句,谁在外面,是小武子吗?李翠哆嗦着,鼓着劲推开了门。脚步刚跨过门槛,膝盖便着了地。李翠泪汪汪地看着水文,透过泪水,她看清跟水文说话的人是舅老爷刘汉宗。 李翠说,舅老爷,大少爷,求求你们。水文说,有话直说,是想好了吗?李翠说,我想求求舅老爷和大少爷,给我孩子一条生路好不好?她也是水家的骨肉呀。 水文脸上露出厌烦,眉头皱起半天,方说翠姨,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事必须有个了断。如果你带孩子走人了,我没话说。从此我们水家与你一刀两断。如果你处理掉孩子,可以继续留在水家,往后茶园大大小小的事我也会交给你管着。你要什么事都不想做,也没关系。你是我爸明媒正娶抬花轿进门的,只要你留在水家,你照当你的姨太太,我会对你负责到底。但是,这个妖孽,绝不可以留下。刘汉宗说,李翠,大少爷的话句句在理,老爷虽然不在了,将来你跟着他,也是半点苦都吃不着的。可是,你那孩子,实在不宜留家。连我心里都有点怕她哩,太邪乎了呀。 跪在地上的李翠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她只是哭,眼泪滴得怀里的宝宝满脸都是。水文说,我已经给了你三条路,你只能在这中间选择。回你屋去吧,不要再来求我,我跟舅老爷还有正经话要谈哩。 候在门外的菊妈,见李翠依然跪在地上长哭不已,担心水文发脾气,忙踅身进门,扶了李翠起来,逃跑似的挟着李翠,快步离开。 屋外阴云密布,天空中一颗星星也没有。菊妈想,唉,这是什么样的命呀。 三 雨终于又下起来了,滴滴笃笃地打在窗檐上。风不大,所以树叶并没有喧哗。汉口的夜晚很安静,只偶然能听见江上洋船进港的鸣笛。像是一个巨人翻身,身不由己地发出大大的声响。 整整一夜,李翠都做着噩梦。梦里无数妖怪恶魔都围着她,要抢走她的女儿。天快亮时,睡在床上的李翠突然尖声叫了起来,救命呀!救命!声音越过窗格,一直闯进院子,同风吹树叶的哗哗声糅在了一起。 菊妈忙披衣进屋,说她姨娘,你怎么了?李翠坐在床头嘤嘤地哭,宝宝,我的宝宝呢?菊妈抱过婴儿,边摇边说,在这里,好好的哩。姨娘你是做噩梦了吧。李翠慌张地接过孩子,紧紧搂她在怀,哭道,怎么办呢?以后不就是天天噩梦了吗?菊妈说,叫我说,她姨娘,为娘的都会舍不得孩子。你要是实在受不了,就带着孩子走吧。大少爷的三条路不是还有这一条吗?趁年轻,再嫁个好人家,怎么也能把孩子养大呀。李翠摇摇头,说不行呀,我想起以前那些日子,我也是个怕呀。我自小没爹妈,跟着舅舅的戏班子走江湖,风里来雨里去,吃的苦比盐还要多。有一回,舅舅在台上唱戏,我在灶房里被流氓欺负。那时我才十一岁,这事回过头我想都不敢想。这辈子我没好好地过上一天,直到老爷看上我,娶我回家,我才算有了人过的日子。你也看到了,老爷很疼我的。我不能离开水家。我不能。我不敢再回去过那种狗都不如的日子。 李翠说着说着便又哭泣。菊妈长叹一口气,说造孽呀。这样想想,姨娘以往过得比我这个下人还要辛苦。唉,那就别走吧。李翠说,可是,我又怎么能舍得下我的孩子呢?菊妈叹了又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好说,姨娘你再睡会儿,天就要亮了。把孩子给我。李翠紧抱着孩子,说不不不,让我抱着她睡,怕是也只能睡这一两天了。说罢她的声音又哽咽起来。 菊妈叹着气离开她的房间。她想,只有过过苦日子的人,才晓得那样的苦有多么可怕。好日子哪个不想要?亲骨肉哪个舍得丢?让人在这两样中选一个,真是个挨千刀的。换了自己,也不晓得怎么去选。怕只怕最后还是可怜了那孩子。 月光如水,透过窗棂洒在房间的地上。李翠一直抱着孩子坐在床边,发呆地看着月光。她仿佛一遍遍地想着自己的过去。那些不寒而栗的往事,令她绝无勇气再去面对。 早上,菊妈端来一碗热干面和一碗莲子糊米酒。担心李翠没胃口,又特地弄了点小菜。李翠依然什么也不想吃,只是抱着孩子发呆。菊妈说,她姨娘,多少还是吃一点,得有奶喂孩子呀。李翠说,哪个晓得她还能吃几天奶呢?菊妈哆嗦了一下,说姨娘的意思是……李翠被自己的话吓着,又忙说,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没有。我不能送走我的宝宝。菊妈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她拿捏不准李翠到底选择了什么。可是选择哪一样,都让她觉得紧张。 李翠的早饭还没吃完,菊妈领进一个乡下女孩。女孩子手上拎着一篮鸡蛋,伶牙俐齿,一口一声姐。且说自己叫珍珠,李翠舅妈是她的干娘。她干娘让她进汉口来给姐送鸡蛋,让姐在月子里补好身子。 李翠颇是意外。她的舅妈以往待她并不好,说刻薄也不过分。现在居然让人前来探望她?李翠想,恐怕不那么简单。 说了半天客气话,又夸了半天孩子。李翠方说,我家发生的事,舅妈知道不?珍珠说,听说了一点。可怜我姐夫,怎么会这么倒霉呢?说实话,他要在,我干娘还不会让我来。现在……姐,干娘说了,姐夫这一走,这个家你少说也要当半个,可你身边怕没个自己人,所以,干娘让我过来照顾你,跟你搭个伴儿。 李翠苦笑了一下,她明白舅妈的意图了。虽然她也想身边有自己家乡的人,可是以她的现状,她又怎么有资格留人? 李翠说,我现在面前只有三条路,没有半个家。珍珠说,姐的意思是……李翠便将水文的话复述了一遍。珍珠听罢大惊失色,说他他他、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姐?这算个什么事呀?条条路都不是活的呀!李翠说,是呀,条条都是死路。珍珠说,姐你是明媒正娶嫁过来的。孩子也是水老板的亲骨肉,他们不能这样对你。李翠说,我说过了,也求过他们了。可是大少爷根本不听。舅老爷也在场,他们铁定认为宝宝是煞星。珍珠说,那姐怎么办?难不成带着孩子离开水家?李翠为难地说,我这么想过。可是,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又该怎么过呢? 珍珠仰起了头,望着帐沿上垂下的流苏,想了一会儿,方说,姐,按说这里没我说话的份。但是我还是想劝姐,孩子是人,姐自己也是人,好容易有口舒服饭吃,干嘛还要给自己找苦受?孩子是水家的,水家都不要,你受苦受累地替他们养着又是何苦?姐就算带了孩子出门,将来她这样跟着你,未必就能过得好。 李翠惊异地望着珍珠,突然问,你今年几岁了?珍珠说,今年满十四。李翠想,她小小年龄,想得倒透。想罢说,她也是我的骨肉呀。她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我是她的亲娘啊。珍珠说,姐还年轻,长得又水灵。依我说,把孩子找个殷实人家送去。姐先在水家调养好身体,站稳脚跟,往后再看准了人,把自己嫁出去。那时候,也没个拖油瓶,什么事都好办。姐照样可以生自己的骨肉。李翠说,那……你可不可以把孩子交给舅妈,请她帮我找个好人家?回头我一定报答你。珍珠说,姐,我年龄小,但我明事理。我干娘不会不顾你,只是我替你抱走孩子,往后你成天要找我和我干娘打听把孩子送到哪儿了,我能忍下心不告诉你吗?可一告诉了,你还不成天想去看望?别说水家知道了,对你不利,就是那孩子长大后,知道她亲妈不要她,还不恨死你?你哪头都落不着好。你不如断了这个念,只当这孩子没生,一条心过自己的日子,这更上算。 李翠看着珍珠,没说话。她揣摩着珍珠的话意,心想,如果水文知道她把孩子送到了自己娘家,说不定上门找舅舅麻烦。 珍珠说,姐,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要留在这里。死也要死在这里。你看这花床,多精的做工;看这满床的绫罗,多松软的铺盖;看桌上姐的早餐,简直像皇后一样,还有这满屋的摆设。这样的地方,我梦都梦不到。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如果将来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过好日子,我就宁可不要他到这个世上来。 珍珠说着,环顾四周。她的眼里有羡慕有嫉妒也有几丝绝望。李翠随着她的目光在屋里转着,转过一圈,她低声道,你说的是。 外面的雨还在下。屋檐下的雨线,将泥地砸出一排坑。坑里集满了水。雨水落在上面,发出不停歇的滴笃声。这声音淹没了李翠说的话。一边伺候的菊妈,抱着宝宝,轻轻地亲了一下,她长叹一口气,心里明白,这孩子必走无疑了。 李翠给了珍珠一点钱,让她带回家给舅妈。又挑了几件衣服送给珍珠。李翠说,姐这回没办法帮你。过一两年,你来汉口,姐的情况好了,一定帮你。姐看得准,你的心大,将来会有大出息的。珍珠说,姐,你说得对,我就是不甘心过苦日子,汉口我会再来的。 李翠听她如此这般地说,心里好生激动,觉得珍珠所想就是她的所想。便忙又脱下手镯套在珍珠手腕上,说妹妹,你比姐强。我蛮喜欢你,往后来了一定要来看你姐。 送她出门,李翠心里便拿定了主意。一旦心思想透,主意定下,浑身反而倒轻松了。 四 下午,雨依然未停。墙根的霉味开始散发。屋里湿潮湿潮的,墙壁上都冒得出水。人呆在这样的屋里,哪儿都不舒服。李翠半靠着藤椅,呆望窗外。她神情麻木着,似在想事,又似什么都没想。 山子过来叫李翠,说是大少爷问姨娘怎么决定的。李翠懒懒地说,还能怎么决定?抱走吧。山子答应了一声,回话去了。 菊妈已经将婴儿的小包清理好。菊妈说,她姨娘,孩子没大名哩,要不给取一个?李翠苦笑,说人都不要了,还起这名字干什么呢?菊妈说,也算是姨娘的一个念想吧。 窗外的雨水滴滴答答的,李翠一连听了几天这样的声音。李翠说这孩子,只当是世上的一滴水,滴下来,没人搭理,就干了……李翠说时,又忍不住双泪长流。菊妈也听得心下恻然。菊妈说,那……是不是留个信物,往后好相认?李翠说,不用了。真要哪天遇上,相认了,她知道是她的亲妈不要她,还不恨得咬碎牙?既然送出去了,也就不打算再有认回来的那天。 及至傍晚,山子再来,径直到李翠房间抱孩子。李翠突然又慌了,搂紧着宝宝放声大哭。山子说,不是说好了吗?她姨娘,你不要难为我。山子连说带抢,硬将孩子夺到了自己手上。李翠趴在床上哭得不能自已,连婴儿的一小包衣物也没有递给山子。 山子抱着婴儿出门,走进院子,遇到从厕所出来的菊妈。菊妈见山子抱着孩子,心里一紧,突然也慌了。说就这么空着手抱去?孩子的衣服呢?山子说,哟,姨娘没拿给我,想是忘记了。菊妈说,孩子没换的衣服怎么行?你等等,我给你拿去。菊妈跑进屋,见李翠哭得惊天动地,便说,她姨娘,现在悔还来得及。李翠哭叫道,你给我出去!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出去!我也不要见那个小妖精! 菊妈吓得一哆嗦,赶紧拿着小布包跑了出去。山子抱着孩子,正站在大门的屋檐下朝外张望。菊妈说,山子,要把孩子往哪送呀?山子说,大夹街有个捡垃圾的婆子说要抱到黄陂去,讲好了她过来抱,不晓得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菊妈正欲往回走。突然,她心动了一下,转身对山子说,哦,大夹街的那个讨饭婆子呀,我认得她。下这么大的雨,她怕是不会来了。我正好要去给姨娘抓点药,顺路。要不我给她送过去?免得你等得累。山子朝屋里看了看,说当真?你不会把孩子抱回来吧?菊妈说,我哪有那么大的胆? 山子犹豫着,他看看天,说你真替我送过去?菊妈说,放心吧。我定会送到大夹街去的,顺一脚的事。你总不会担心我把孩子养起来吧?你也晓得,我男人早死了,一个孤人,汉口连个住处都没有。养自己都养不活,哪里还能养得活一个孩子?我只想帮你哩。山子想了想,说也是。不过,你可千万别说是你送走的。大少爷要问起来,我还得说是大夹街讨饭的婆子上门来抱到乡下去了。菊妈说,我什么都不晓得呀,我说什么?山子说,那好吧。 菊妈将小包袱系在肩上,又从山子手上接过婴儿,她看了看天,雨下得正急,菊妈犹疑着。山子递上一把油布伞,说,菊妈,打把伞。别淋坏孩子。菊妈接过伞,撑开说,山子呀,知道疼孩子,你是个好心人呀。山子说,到底是老爷的亲闺女呀。我也心疼。只不过,我心疼也没个用处。菊妈说,有这份心就好,老爷会晓得的。 菊妈说罢,冲进雨里。雨水立即扑打在伞顶上,发出剧烈的响声。菊妈怀里的婴儿似是受了惊吓,蓦然大哭出声。菊妈心说,伢呀,我看着你生下来,抱了你一个月,我不忍将你交给一个讨饭的婆子呀。这样,你说不定三天都活不过去。别的我帮不了你,现在我至少能让你在一个好心人家里长大。孩子,你不要记恨我,也不要记恨你妈,这跟天要下雨一样,都是没法子的事呀。 婴儿在雨声中放声啼哭。这哭声如雷震耳,如刀扎心。菊妈情不自禁全身发抖。她想,伢呀,你不要惊动了老天爷。 第四章 人生如梦 一 雨又下了起来。秋天的汉口,雨水是不多的。但真要下起来,劲道也猛。水家院子里的杨树大半叶子都黄了,不时随雨落几片在地上。 每逢有雨,李翠就会觉得一切都恹恹无趣。尤其夜晚,婴儿的啼哭常常就夹在雨声中。不知不觉间,李翠便会被自己的哭泣惊醒。然后她就会坐在床上发呆。李翠很想把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都忘掉,但是,那个在她身体里生长了十个月的孩子,却总是随雨而至。听着雨点啪啪地击打屋檐上的瓦,又听着瓦上的流水滴滴答答地落在窗外的地上。这时候李翠忍不住就想,她的女儿现在怎么样了呢?她是活着还是死了呢?如果死了,她又是怎么死呢?如果活着,她在哪里呢?她现在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个子长多高了?日子过得苦不苦?这一切李翠都不得而知。结果每一个雨天都让李翠心神不宁,仿佛每一根雨线都揪扯她的神经。 这天中午,刚吃过饭,刘金荣踱步过来,见李翠说,从今天起,你搬到后院的屋里去住。李翠吃了一惊。李翠知道,后院只有一个杂物间,狭小而潮湿。李翠说,太太,为什么?刘金荣说,嗬,你有胆,敢问为什么。其实我根本可以不告诉你为什么,不过看在你为了贪图我们水家的富贵连女儿都不要的分上,我可以跟你说个明白。水武长大了,要换一个大房间。李翠说,可是家里还有房间呀?刘金荣说,留下你是可怜你。但这个家是我来当。水武要换就是这间屋。你今天给我搬走就是了。李翠说,太太,我不去后院,换别的房间行不行?刘金荣说,有句话虽说不好听,但还是要说给你听。你既然决定留在水家,这辈子注定你就孤家寡人一个了。男人死了,女儿扔了,你无儿无女,住间大房,又有什么用?到处空空荡荡,日子还难得过。那个地方是小了点,也就足够你住了。说罢刘金荣掉头而去。 整个下午,李翠耳边都响着刘金荣的声音。她坐在窗口有意无意地看着外面雨打树叶。刘金荣吐出来的每一字仿佛连成了一条麻索,死死地将她缠住,缠得她透不过气。直到天色暗下,李翠方对菊妈说,菊妈,收拾一下吧。 菊妈说,她姨娘,不能呀,那屋子没法住的。李翠苦笑一声,说我知道那屋子住不得人,可是我能忤逆太太的意思吗?菊妈想了想,心知的确不能。便叹着气,一边找出包袱皮包捆衣服,一边说,早晓得有一天去住那里,还不如带着宝宝自己讨生活去。用宝宝换来的只是后院那间小杂屋,真是不值得。 菊妈的话,重重撞击着李翠的心。李翠想,是呀,我男人死了,女儿扔了,我什么都没有,难道我还不该有一间像样的屋子?我舍弃女儿的代价总不能是这样的吧? 婴儿的啼哭又顺着雨声传到李翠的耳边。李翠想,不管怎么样,我得让我女儿值得呀。想罢李翠便起身出门。 李翠走到水文的房间门口,想进去,突又犹豫。李翠想,水文是刘金荣的儿子,他们两个如果是商量好的,我去找他还不是自投火坑?这个念头一起,李翠心里便有万千的悲哀涌上心头。情不自禁,李翠朝后退走。 水文刚从警署回家。换好衣服,正欲出房门。推门便见到李翠。李翠面带紧张,神情间满是慌乱和不安。水文说,翠姨,你有什么事?李翠欲说又止。她我我我了几声,终是没有说出口。水文说,有什么话你就直说。我爸不在了,翠姨是我爸的姨太,翠姨的事,我一定是要负责到底的。 李翠有些惊讶,顿过几秒,方说,我不想换到后院小房间里去。水文说,后院小房间?换到那里去干什么?李翠说,太太吩咐的。说是我住的房间要给水武少爷住,让我去住后院。水文皱起眉头,仿佛深思片刻,然后说,哦,恐怕是太太弄错了。你放心回你自己房间住吧。水家也是有身份的人家,哪有姨太太住后院杂屋的?太太那里,由我去说。李翠惊喜道,真的吗?水文一派大家气度地说,你尽管安心过日子。你既是我水家的人,我们水家便会善待你。我们过什么样的日子,你就过什么样的日子。 李翠满脸焦虑一扫而空。李翠想,原来他们母子两个并没串通好呀。想罢她脸上露出笑容,声音也变亮了。李翠说,谢谢大少爷。大少爷,你将来前程一定会发达。水文想到李翠的表情瞬间由愁苦变惊喜,满脸的不安都消失不见。心想,这就是女人。水文笑起来,说那最好,我发达了全家都有好日子过。 李翠谢过水文,心情一松,便欲回屋。突然水文叫住她。水文说,翠姨,有个事要跟你说下。我爸死了也有几年,茶园那边一直请三叔在帮忙打理。三叔现在也日日见老,说了几次想回老家享清福,我没放他走。我想不如你过去帮个忙,行不行?李翠忙说,大少爷这么说,哪有不行的?反正我在家也是闲着。几时去呢?水文说,过些天数,几个戏班都要到我们五福茶园连台演戏,客人多,店里忙,我看你明天就过去,熟悉下店里的事情。李翠忙说,好的。水文说,翠姨要是做得来,往后恐怕会要留你来打理茶园,我这边,警署的事多,而且还得顾一下茶厂和货栈。不过,老板还是挂我的名儿。李翠忙说,那是应该的。我是水家的人,我都听大少爷你的安排。不过,太太那边……水文说,那就这么说定了,太太那边我来讲。 李翠回房的时候,雨还在下。她的心情却大不一样。进屋便跟菊妈说,宝宝这回值当了。菊妈不解,大声问,嗯? 二 天渐渐地黑透。仿佛随光而去,雨也渐渐地小渐渐地停。虫鸣的声音很快占领了夜晚。这时候的汉口不冷不热,不干不湿,走到户外觉得舒服,进到屋里仍然觉得舒服。逢到这样舒服的时候,刘金荣便会大声叫着,还要再舒服一点,然后躺上木榻。于是立即有人过来伺候抽鸦片。 但在这天这个舒服的夜晚,刘金荣却烦躁不已,她的叫声便成了另外的样子。刘金荣大声叫道,水文,水文呀,你过来!水文! 水文白天在警署听说陈一大的杂耍班又进了乐园的雍和厅,整个下午,父亲的惨烈死状一直浮在他的眼前。他想,凶手至今未能抓到,泉下父亲一定不安心。念头一起,水文心里便一直郁郁不乐。回到家里,仍然郁闷。于是他换了衣服,准备去找陈一大打听红喜人的消息。人还没出门,便听到母亲的叫声。水文从这声音里听到了母亲的火气,忙不迭地过去。没走到门口,刘金荣的声音已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刘金荣喊着,水文,你到底过不过来呀? 水文匆匆跑进,说姆妈,你这是干什么呀?我听到您的叫,跑过来也得花几分钟呀。刘金荣说,我问你,你怎么还让那个狐狸精住在你爸的房间里?水文说,姆妈,她是爸爸的姨太太,她不住那里住哪里?刘金荣说,我就不准她住在那里。一个贱人,还想享清福。留她在水家已经对得起她了。她必须得给我滚到后院去。水文说,姆妈,她既是水家的人,水家就得善待她,否则,我怎么对得起爸爸。刘金荣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爸爸怎么对得起我?水文说,多少男人有姨太太?这世界上又不是爸爸一个人讨了小。姆妈,爸爸也死了几年,到这时候你又何必跟她过不去呢?刘金荣生气了,她大声叫了起来,我是你娘还是她是你娘?水文说,她要当我的娘还没有资格。姆妈,我劝您还是忍着点,这个家现在是我当家。水武住哪间屋,我会安排的。别以为这个家我撑着不费劲,往后,说不定好多事还得靠翠姨帮忙哩。刘金荣说,就她那个狐狸精?你还指望她来帮你? 水文走到刘金荣跟前,屈下身,扶着刘金荣到木榻前,又安排她躺了下来,然后为她点上烟。方说,姆妈要这样骂翠姨,我也没有办法。可是,姆妈,我要对你说上一句:这世上好多事情,平常人办不成,可偏有狐狸精能办成。这个家要撑下去,翠姨就是个帮手。 刘金荣一口烟还没吸到肚,听到水文的话,不由别着脸定住神看她的儿子。看得水文莫名其妙,不禁用手摸摸自己的脸。刘金荣脸上浮出笑,忽地坐起来说,小子,想不到你比你爸爸厉害。水文松了口气,笑笑说,姆妈,没得事了吧?我走了。刘金荣说,从今天起,我就在屋里享清福了?叫那个贱人替我们水家干活?给她一口饭吃,连工钱都不用付?水文说,是呀。大局总归都是姆妈来管,事情就让翠姨去做。刘金荣大笑,不愧是我的儿,有出息有出息。笑罢又说,好,你忙你的去,叫山子来跟我烧烟。 刘金荣重新躺下,她很惬意地一口一口地吐烟。她想有子如此,这辈子就有享不完的福。今天这个天,真是舒服。 水文在雍和厅找到陈一大。陈一大每见水文就浑身不自在,谄笑堆了一脸,笑得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贱。陈一大磕头磕脑地说,水少爷,难得你有闲心,来看一下我们这点小把戏。水文说,这个闲心我的确没有。我来是想问一下陈老板,我托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我爹在那边过得不安宁。 陈一大心知水文见他必定会有这一番询问,腹中早已打好草稿。陈一大说,水少爷,我正想跟你知会一声的。不过……陈一大环指了一下现场,又说,这里不是个说话的地方,要不明天……水文不等他说完,打断他的话,说明天早晨九点到五福茶园,我请你喝茶。说罢,水文也不等陈一大回答,便扬长而去。 一直站在旁边的红笑人过来,说班主,这个王八蛋小子怎么能这样对你?陈一大望着水文的背影,若有所思道,王八蛋小子?看看人家的气势!我们这些人,将来想在汉口站住脚跟,撑一片自己的天,靠的就是这种王八蛋。红笑人说,可是我们跟他有杀父之仇呀。陈一大掉过头,直视红笑人说,你小子要记住,跟他有杀父之仇的不是我们,是红喜人。 次日一大早,陈一大便去五福茶园。李翠也是这天去到那里。虽然是姨太太,但水家三叔也没拿她当贵人使,说是万事都有开头,先从观察客人做起。陈一大到得早,李翠问水家三叔,这位是熟客吗?水家三叔并不识陈一大,看了下说是生客,上前搭个话,把他变成熟客。李翠亦不知陈一大何许人也,只道是新来茶客,便高兴上前打问客人想喝什么茶。李翠从未有过正经的交际,但她跟戏班泡过多年,在戏上看到跟客人说话要礼貌,于是问话间不觉带着戏腔,声音绵软得令人遐想。陈一大一听这声音,骨头便酥了,心道五福茶园竟有如此风骚。 水文来时,陈一大竟是没留意。直到水文坐到陈一大跟前,陈一大才收回落在李翠身上的目光。水文说,怎么?想打我姨娘的主意?陈一大吓了一跳,说她是你姨娘?那个叫李翠的女人?水文说,是。我爸爸死的那天她生了个孩子。孩子一落地就没了爹,想要我叫她过来介绍一下?陈一大忙说,不不不。水文说,我爸死了,我三叔代管了茶园几年,也老了。家里只我这么个男人,没办法,只好辛苦姨娘来打理这边。陈一大说,水少爷真会用人。有这么漂亮的姨娘坐镇,客人一定多。水文说,借陈班主吉言。往后陈班主多带点客人来喝茶就是了。陈一大说,那是当然。 李翠见到水文,走过去,叫了声大少爷,然后说,原来这位先生是大少爷的客人呀。水文说,翠姨,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陈一大担心水文说破自己的来历而致李翠翻脸,忙打断水文的话,说鄙人姓陈,做点小生意而已。李翠便笑道,哦,陈先生呀。既是少爷的客人,就好说了。少爷让我在这里帮忙,欢迎以后陈先生常来。陈一大说,既然翠姨开了口,那是当然的。李翠说,有陈先生的照顾,我们五福茶园的生意定会更火。你们慢聊,我帮三叔去。李翠转身而去,陈一大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追随她的背影。 水文一边只是含笑不言,这笑容带了点得意,又带了点轻视。陈一大觉察得到,却也不敢多说。 两人便喝茶。喝了几杯后,水文方说,我等着陈班主开口哩。陈一大说,这茶喝得真舒服。水文说,这话说给翠姨听。陈一大说,我当然会说水少爷想听的话。我有了红喜人的消息。 水文脸色立即变了,急问道,他在哪里?陈一大说,说起来我也算对不起少爷你。前两年,北伐军攻打武昌城时,有人见了他在北伐军里。说是还混了个一官半职,蛮威风的。托人带信说想过汉口来看我,我拒绝了。我不想见他,但我也不敢告诉你,怕你真跟他较上劲,反而惹出事来。水文愠怒道,你本该告诉我的,这是我跟他的私事,他有命案在身,跟北伐军没关系。陈一大说,我晓得呀。可那个时候,他背后是北伐军,你碰他不得的。水文说,既是杀人犯,不管在哪个军,都得伏法。陈一大说,是呀是呀,我也这样想着。后来武昌城打下了,我专程过江一趟,想把这事做个了断。我要他对水家对我陈家班都有个交待。可惜,我晚去了一天,他离开了武昌。 水文直视陈一大,似乎是想参透他的心。陈一大急了,说水少爷不信我的话?我在这里可以对天起誓,我陈一大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水文不接他的话,只是冷冷道,他去了哪里?陈一大说,我问了,还花了不少钱,谁都说不晓得。我觉得这事也有点神神秘秘。好像他们都肯定晓得,可就是不跟我说。莫不是他进了革命党? 水文不说话,眼光越发冷了。陈一大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有些发紧,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说这茶好呀,硬是喝了几道水味道才淡。 水文也端起了茶杯,呷了一口,说是淡了。然后将杯子重重往桌上一磕。杯子碎了,茶叶和水加上碎瓷碴满桌都是。响声不仅吓着了陈一大,远远的李翠也惊得发呆。水文叫道,翠姨,你过来。 李翠走过去,神情紧张,不知道水文摔杯子跟自己有何相干。水文看着走近的李翠,指着陈一大高声说,这位陈先生,你往后可以叫他陈班主。当年杀死我爹的凶手,就是他的徒弟。你得记住他的样子。如果你心里还有我爹在,就找他追查凶手的去向。 李翠的脸顿时煞白。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陈一大,仿佛想要用目光把他捆绑而起。脸上笑了一半的表情也几近凝固。陈一大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他放在桌下的两条腿哆嗦个不停。陈一大并不是一个胆小懦弱者,闯荡江湖已久,什么场面都见过,但这一刻他身不由己。陈一大从李翠的眼睛里看出了深刻的怨恨和忧伤。于是他的心莫名地被揪了起来,就仿佛那目光是双小手,掐紧了他的心脏。 三 李翠到茶园不到半年,水家三叔便病倒。李翠顺理成章地接过三叔的掌印,开始打理茶园。初始,刘金荣还三天两头跑过来,嘴上不干不净地说些闲话,仿佛监工。有一天,在来的路上,黄包车被一个英国人的汽车撞倒在路边,英国人连车都没有刹,径直开跑。刘金荣的腿被新修的马路牙子蹭破了皮,旗袍也撕拉出一条大口。她在家里哭爹叫娘好几日,此后,便不再过来,心想懒得管了,不如乐得在家打麻将以及去戏院看看戏更舒服自在。 李翠自到了茶园,心情便比以往舒服。纵是刘金荣隔三岔五地过来罩着她,她也仍然觉得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有一天,她突然发现刘金荣不知何时起,已不再来。茶园成了她说话算数的地方,这个发现,令她瞬间就卸下了身上所有的重负。她在茶园里来回走动,招呼客人,非常勤奋。茶园似乎也因为她的勤劳而生意渐好。李翠觉得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就算没有男人,但吃有鱼肉,穿有绸缎,走到街上,光鲜亮眼,这难道还不够吗?李翠想,她一个乡下女人,无父无母,能有今天,应该知足。她不能要求太圆满,如果太圆满,命都不长,就像水成旺。有店有房,有妻有妾,有儿有女,结果死都不晓得自己怎么死的。 有一天生意格外好,李翠数钱数得手发抖。晚上,向水文交账时,还忍不住那份激动。水文看了看她涨得通红的脸,没说话,只是顺手给了她一笔钱。李翠从来就没有拿过这么多钱,一时间,泪水汪汪。 回到自己房间,她把钱摊给菊妈看,然后说,这日子是我用自己的骨肉换来的,你说值吗?菊妈犹豫了一下,说也算值吧,总比没有强。 这天夜里也下了雨,雨声中却不再有婴儿的啼哭随之入梦。整个夜晚,李翠听到的都是茶园里叮叮絮絮的声音,那声音雨水一样绵延不绝地落着,如歌如曲。日子在李翠这里就变得有味道起来。 春天的时候,茶园来了几个客人,鲜衣亮足,十分地打眼。有个伙计眼尖,说来人像是庆胜班的几个戏子。汉剧名角玫瑰红和万江亭也在其间,坊间都传说这两人是天生一对。李翠曾经听过两人的戏,喜欢俊美的万江亭,也喜欢风骚的玫瑰红。便也兴起,凑过去观看。突然她的目光落在一个女人脸上。李翠想,这女子怎么这样眼熟呢? 李翠不禁走近。那女人看见走到跟前的李翠,突然失声叫道,翠姐?李翠说,你认识我?难怪我看着你眼熟,可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女人大声说,翠姐,我是珍珠呀。我干娘是你的舅妈。记起来了吗?你男人出事的那年,我到你家去过。 李翠终于想起那个痛彻心肺的日子,想起那个小姑娘站在她的房间里的仰望,想起她环视屋子发出的那一番撞击心头的感慨。甚至想起她临走前说过的话。她说,我就是不甘心过苦日子,汉口我会再来的。李翠高兴起来,啊,是你呀,珍珠。你到底来汉口了。 李翠拉了珍珠到里间叙旧,又让伙计给珍珠泡了杯上好的新茶。伙计端茶进来兴奋地说,想不到翠姨跟玫瑰红是熟人,往后我们茶园有好戏看了。李翠惊异道,她就是名角玫瑰红?珍珠笑了起来,说是呀,翠姐,你没听过我的戏?李翠说,我去美成戏院看过哩。不过你化着装,我竟是没认出来。珍珠便朗声笑起来,说往后我演戏,你想看我就给你派票。李翠说,那就太好了。我家好几个戏迷,还都迷你。尤其二少爷,每次看了你的戏,都回来说他看到天上的神仙姐姐了。珍珠便哈哈大笑。李翠忙说,他脑子有时候会出点岔。 伙计沏过茶,拎着茶壶出了门。李翠说,今天跟玫瑰红小姐一起来的茶客,茶钱一应都记在我的账上。伙计应了一声。 珍珠看着李翠指派伙计,不由说,翠姐现在过得可好?李翠说,也说不上好,不过有口安稳饭吃就是了。珍珠说,看样子,翠姐在管茶园的事儿?水家信得过你?李翠说,大少爷信得过我,叫我管着,我能不管吗?珍珠说,他家大房那个婆娘没有再欺负你了吗?李翠忙嘘了一声,说轻点儿。她成天忙着看戏抽大烟,有我来给她水家挣钱,她还怎么欺负我?她也欺负不了哇。珍珠说,想不到翠姐在水家到底还是拼出个天下来了。李翠说,主要是大少爷做主。他不准其他人拿我当下人看,说我是水家的姨太太,就得过姨太太的日子,要不他水家在场面上哪还有半点面子。再说,又怎么对得起他死去的爹。珍珠说,哦?水家还有这么明事理的儿子。那……小妹妹呢?……留下了吗?李翠经她一问,眼圈立即红了,摇摇头说,没有。也不晓得现在哪里。别提这事,一提我心口就疼。珍珠说,是呀。不过,翠姐像这样熬出了头,想想也值当呀。要不,还不晓得在哪里受罪哩。 李翠没再接她的话,倒是转过话头,说你怎么进了戏班?还成了名角?珍珠说,也是走投无路吧。李翠说,听说那个万江亭是你的相好?珍珠说,翠姐,你也拿我开心。李翠便笑,说是不是呀?他那么俊俏,你若得了他,让多少女人伤心呀。珍珠笑了起来,说翠姐也伤心吗?李翠笑出了声,说那是当然。珍珠说,别人我是铁定不肯的,如果是翠姐,那我就让给你了。李翠说,呸呸呸,跟你说笑,你还当真了?你也不小了,赶紧嫁掉吧。珍珠说,江亭倒是催了几回,这男人就是脸皮子厚。可是班主没答应,说是我一嫁了人,名声要跌份。戏迷不肯来捧场。他实指着我赚钱哩。李翠想想说,那也是。你要是嫁了,江亭要是娶了,那些捧你们的富家老爷少奶奶们,恐怕就要换角捧了。珍珠说,所以我也不敢轻易就嫁。哪天真嫁了,我也想像你这样,不再演戏,过一份安稳舒心的日子。李翠叹道,日子倒是安稳,可也算不上什么舒心。珍珠说,也是。没有男人,就谈不上舒心。翠姐,我看你别老死在水家,趁年轻,看准眼,再找个男人嫁了。命是自己的,过得舒服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李翠笑笑说,现在我还不这么想。水家待我不薄,我得对得住他们。珍珠说,把你的女儿都给扔了,还算厚待你了?李翠说,你千万别这么说,我现在很知足。珍珠便叹道,翠姐,你大概就是这命。哦,对了,过些天,我们戏班要在乐园演戏,你出来散个心吧,我给你留座。李翠说,好呀,多留几个座。我家大小少爷和大太太都喜欢你和万江亭的戏。珍珠凝视李翠片刻,又是一声长叹,半天才说,命。翠姐,我还得说,这就是你的命。我没说的。 第六章 大水来了 一 雨落下来的时候,屋角开始漏雨。水滴用瓦钵接着雨水,看着它接满,然后抱起它,蹒跚地走到门口,就地一倒。水便与天上落下的雨一起,从门前的小斜坡上滑向阴沟。窗边的两棵杨树,树繁叶茂。碗口大的树叶被雨水打得哗啦啦响。树干上爬着的毛毛虫也都消失不见。 雨一连几十天都不停,偶然停一下,以为天要放晴,结果晚上又下了起来。父亲杨二堂每天回来身上都是湿漉漉的。水滴将干衣服递给杨二堂时,总是忍不住骂天,说什么破天,像我们家房子一样,也是个漏的? 原以为只是往常一样的雨。汉口每到春夏之际,雨水总是会不期而至。小河边上看水的人便紧张。发大水的警钟仿佛随时都可能敲响。后湖的渍水排不出去,已经涨得跟铁路堤一般平。单洞门双洞门全都用麻袋包堵死。杨二堂说,这一下就是个把月,这么个下法,今年说不定会发大水。 乐园里依然夜夜笙歌。慧如依然在夜场完后才能回家。一天,慧如突然觉得身体不舒服,老是想要呕吐。先以为受了凉,后来发现不对。白天的戏场一完,慧如便奔去汉正街。街口有家马氏诊所,马老中医拿脉后满面堆笑,说不消紧张,你这是有喜了。 慧如却一丝也笑不出来。她心惊肉跳,因她知道这孩子是谁的。这天的下午,刮起来了风,雨愈发下得大,斜斜地飘过来,就算打伞,全身也照样透湿。江上的渡船都停开了。原本定在乐园三剧场演戏的华升班滞留在武昌根本无法过江。于是只能停演。好在风狂雨大也没几个观众,无非是华升的几个铁杆戏迷。既是铁杆,也就通情达理,纷纷说这也怨不得人,要怨就只能怨天了。 戏停了,人也就闲了下来。慧如顶着大雨赶到位于法租界的肖府。慧如知道,肖督军的侄子过生日,因他喜欢玫瑰红,特请了庆胜班前去唱堂会。慧如赶过去时,堂会业已开始。门卫说什么都不肯放慧如进门。慧如便只有蹲在肖府门外一处小凉亭里苦苦等候。雨斜风狂,几乎挟带着水珠从凉亭一阵阵穿过。慧如的衣服全都打湿,但慧如依然在等。她想无论如何,她今天必须等到吉宝。 雨声是太大了,差不多掩盖了府里的所有的声音,只偶尔听到玫瑰红石破天惊的高腔蓦然一下,像刺尖一样杀进雨中,从凉亭一穿而过。慧如听到这声音,心里便安然。因她在这声音后,听到一把悠扬的胡琴。她晓得这是她的胡琴,也只有她能听出来。 慧如不知道等了多久,才听到肖府的大门响起喧哗之声。戏班的人陆续出来。玫瑰红一出门,慧如便大声叫她。玫瑰红大吃一惊,说这样的大雨,你怎么……慧如说,我有急事找吉宝。玫瑰红说,没吃晚饭吧?要不跟我们一起去下馆子?慧如说,不用了,我真的有事找吉宝。玫瑰红便笑,说你就这样迷他?笑完让一个伙计叫吉宝快点出来。 吉宝一现身大门口,慧如便不顾一切冲了过去。吉宝拖了她朝暗处走,只一会儿,吉宝的衣服也全部湿透。吉宝将慧如拖到一间理发店的屋檐下,大声说,你疯了!你不怕人说闲话吗?哪个不晓得你是有夫之妇?慧如说,我不怕。事到如今,我什么都不怕了。吉宝说,怎么啦?慧如说,我怀了你的孩子,我要把他生下来。你得带我走。吉宝说,喂,你家里有男人,怀了孩子,怎么就是我的?慧如说,我是有男人,但这孩子肯定是你的,我知道。我跟他这么多年,也没怀过孩子。再说,自我跟了你后,就再没让他睡过我。吉宝有些惊异地望着她。慧如说,我不能再跟他过了。怀了你的孩子,我也没脸再跟他过。吉宝,我们走,离开汉口,过我们两个人的日子。吉宝说,你要拉我私奔?慧如说,不然怎么办?我不能把我跟你的孩子生在杨家。吉宝说,我跟你说过,我是个拉琴的,离开汉口,我没有活路。慧如说,我不管。你想过没有?过些时,我肚子现了形,我怎么活人?说罢,慧如想到自己的生活,满心都是委屈,一下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吉宝慌了,忙把她搂住,说你这么个哭法怎么行?会伤了孩子。我过几天答复你就是了。 慧如止住泪,沉默片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吉宝。半天才说,为什么?吉宝被她的眼神吓着,忙说,我得回乡下禀告父母呀。婚姻大事,不跟爹妈说怎么行?再说了,就算你是二婚,我娶你过门,也必得是明媒正娶吧?而且你也得先休夫不是?这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的事,我不跟家里老人说个清楚,你将来过了门也没法子做人呀。慧如不做声,她在想。吉宝又忙说,就三天。三天好不好?我肯定给你一个答复。慧如说,你会不会回答说不娶呢?吉宝拍拍慧如的肚子,咧嘴一笑,说你都替我怀了儿子,我能不娶你?我爹妈想孙子都快想疯了。何况将来儿子生下来,长大了,知我不娶你,还不恨死我这当爹的了?吉宝一席话,说得慧如脸色立即开朗,笑容瞬间就堆得满脸。 慧如回家时,天已经黑了。屋子里墙边墙角到处都晾着衣服。雨下久了,房间潮得厉害,衣服一晾几天不干。杨二堂都没了干衣服换,在家里便穿着半湿的衣服。慧如说,水滴怎么没在家?杨二堂说,拿了雨伞出去,怕不是去乐园接你了?慧如说,接我?她一个小人怎么接我?杨二堂说,雨大水深,水滴说她可以给姆妈当拐杖。慧如心里动了一下,却没有做声。 慧如思忖着怎么跟杨二堂谈离婚。一直到杨二堂把饭菜端上了桌子,慧如都没有想好怎么开口。屋外的雨声更大了,水滴还没回来。慧如说,要不等一下水滴?杨二堂说,你累了,先吃吧,不用等她。慧如说,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同意让孩子出门呢?杨二堂说,她要去,我哪里挡得住?这孩子精怪,不会有事的。 吃完了饭,水滴还没回。慧如想,怎么都得跟杨二堂把话挑开,要不水滴回来更不好开口。于是慧如让杨二堂给她倒了杯水,又叫杨二堂歇一下。杨二堂说,炉灶还没收拾,等下再歇吧。慧如说,叫你坐下来跟我说一下话,你就非要收拾炉灶?杨二堂被慧如的话说得怔住,他揩揩手,搬了张小木凳,小心翼翼地走到慧如的旁边坐下。 一句话还没开头,水滴一头撞进屋来。杨二堂又站了起来,刚要说话,水滴却扒开他,径直走到慧如面前。水滴说,姆妈,你得跟我去一个地方。慧如说,什么事?水滴说,就是跟我去一个地方。慧如说,这么大的雨,你闹什么玩呀。水滴说,姆妈,我不是闹着玩,这地方你一定得去。杨二堂说,水滴别闹了,姆妈上班累得很,晚上要休息。水滴说,不行,姆妈就是累也得去。姆妈不去,姆妈这辈子就完了。慧如盯着水滴,说什么意思?水滴说,我就是这个意思,姆妈必得跟我去一个地方。水滴用同样的眼光盯着慧如,她的神情很是严峻。 慧如想了好几分钟,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她说,好,我跟你去。杨二堂说,你们娘两个演的哪出戏呀?慧如说,你别管,这是我跟水滴的事。 水滴掉头就冲进雨里,慧如立即跟了出去。慧如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水滴小小的身影在前面走得很快。慧如只是尾随她而已,糊涂间全然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蓦然抬头,看见汉口火车站正门上的老鹰,她才晓得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 走到车站旁一家小旅馆。水滴进了门,慧如有些莫名其妙,心里却在打鼓。水滴指着一间屋门说,你敲门吧,这里面有你要找的人。说罢她便走了出去。 慧如站在门口好一阵犹豫,她不知道门打开后,里面会是什么人,她又会看到什么场面。她很想转身离开,可是念头闪过,她发现她更想知道这屋里究竟是什么,水滴为何要冒着大雨领她来此。她想了好一阵,终于抬手敲击门板。 门打开时,面前出现的是吉宝。吉宝穿着睡衣,一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样子。慧如大惊,拨开试图阻拦她的吉宝,冲进屋里。 床上还躺着另一个女人。女人说,是送水的来了吗?吉宝没做声。那女人看到慧如,问道,你是什么人?慧如说,我正想问你。吉宝,你说,她是什么人?吉宝说,慧如,你先回去,我明天跟你解释好不好?床上的女人说,喂,吉宝,你怎么又弄了个女人呀?你都有几个了?慧如对着吉宝说,你说,她刚才讲的什么话?你背着我还有很多女人?吉宝恼下脸来,说我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不能有几个女人?这都怪你要我跟你私奔。我得靠拉琴谋生,那是我的活命之道。我干脆跟你讲清楚吧。雨太大了,保不住淹了汉口。庆胜班明天就进川演戏,我得跟了去,我不会为了女人把自己的正当事给丢了。我跟你只不过玩玩而已,你莫当了真。床上的女人笑了起来,说妹子,吉宝这种男人也只能玩玩,你要指望他当你的男人,三天就被他气死了。他说一年不睡到十个女人他的日子就过不下去。 慧如心里开始发凉。她不知道说什么了。而且她已经没有了话。她呆立了一分钟,掉头而去。 慧如到家时,已是半夜。杨二堂和水滴都没睡。见慧如浑身透湿地进门,杨二堂忙不迭地迎上。水滴倒了杯热水递给慧如,慧如一掌推开了她,水泼了出来,洒在水滴手上,烫得她一咧嘴,却没有叫出声。 慧如衣服都没换,一头倒在床上。杨二堂焦急万分,手上拿着她的干衣服,嘴上说,先换衣服吧,这样会生病的。说完见慧如不理,又说发生了什么事呀?要不要我帮你?慧如还是不理。杨二堂一脸哀求地问水滴,说你姆妈怎么啦?水滴说,我不晓得。说完又补了一句,你也不用晓得。 二 次日大早,雨下得更大。杨二堂拉起车趟着水出门,走进第一个巷口,就发现巷子里全是水。几个富户人家的门口都立着马车。富人们带着家眷和细软,纷然外出。杨二堂遇到巷子里的老更夫,说你今天怎么还来下河?汉口的堤都叫水泡软了,今天怕是守不住,大家都在逃命哩。龟山上已经到处是人。又有人说,看来真的是龙王发大脾气了。夏司令7都没办法了。天天骂那些工程师,修马路就修马路,拆什么龙王庙!骂了还不够,又亲自冒大雨到原先龙王庙的地址上陈设香案,跪在渍水中向江心三跪九叩首,焚香哀求,请龙王原谅。天晓得龙王原不原谅。 杨二堂吓了一跳,赶紧拉着车往回跑。跑进家,慧如仍然躺在床上。水滴煮了一锅粥,见杨二堂说,爸,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了?妈病了,发烧哩。杨二堂说,这可糟了。巷子里都进了水,汉口的堤怕是守不住了,大家都在逃命哩。水滴说,真的。爸,那我们家逃不逃?杨二堂说,你妈这么病着,我们要不先去看大夫?水滴说,我去找。 水滴说罢便跑了出去。街上一片混乱,哗哗的雨水,把慌乱的人影遮挡得朦朦胧胧。水滴只觉得恍然在水晶宫中,水帘下四处是人影晃动。水滴跑了几个诊所,大夫们不是全家离开,便是绝不出门。水滴急得不得了,最后在药铺里,讲述了母亲的病状,请药铺里的中医开了几包药拿回家。 慧如吃了药,怏怏地躺在床上。中午时分,慧如的烧退了,杨二堂收捡了几件衣物,说大家都上了山,我们是不是也出去躲一下?这里低洼,万一破了堤,大水堵了门,全都逃不掉。慧如说,要逃你们逃,我就在这里。杨二堂说,你不走我当然不会走。水滴,你先到山上去避一下吧。水滴说,不行,爸爸姆妈不走,我也不走。 三人正说着话,屋外四处炸起了声音。这声音太大,仿佛整个汉口都在喊叫:单洞门进水了!双洞门也快决口了!大家快跑哇! 风雨声似乎被这喧嚣的喊叫镇住,有如消失。水滴跑出去看了一下,回家来大声说,爸爸姆妈,赶紧跑呀。汉口就要被淹了。大家都在逃命。 杨二堂架起慧如拔腿便朝外跑,嘴上喊着,水滴,跟紧爸爸。刚走到巷子口,就见阴沟里的水咕噜咕噜往外涌。慧如突然挣扎着说,我东西没拿,我得转回屋拿一下。二堂你带了水滴先走。 脚下的水已经盖到脚背。家家户户都惊呼大叫着往外奔。人挤得跌跌撞撞的。杨二堂未及回答慧如,慧如便快步回转,只一下,就淹没在人群中。杨二堂拖着水滴,随着人流一直跑上了大马路。大马路也已经被水覆盖,人人都踏水而奔,水花溅得四处都是。杨二堂同水滴在路边停下,杨二堂说,水滴,我们等一下姆妈。 等了一会儿,慧如还没来。水却一厘米一厘米朝上涨。水滴突然觉得不对劲,对杨二堂说,爸爸,你就站在这里等我,我去接姆妈。 水滴在水里三蹦两跳地往家跑,未到门口,便大声呼叫,姆妈!姆妈!屋里静静的,无人回应。门大开着,里面却没有一人。水滴转身又跑出来,她四下看了看,突然心有所动。她朝着人流相反的方向跑去。跑了一阵子,果然看到慧如的身影。水滴一直奔跑到慧如面前,一把抱着慧如的腰,哭道,姆妈,爸爸在那边,你不要往这边走。不要丢下我和爸爸。慧如说,水滴,姆妈的苦你不明白。我不能再跟你爸爸一起过了,我必须走。水滴说,姆妈,这边的地低,平常下小雨都会淹水,不能往这边走。慧如说,生死有命。你赶紧到你爸爸那里去吧。 慧如说着继续逆着人流走。水滴一下子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双手紧紧拽着她的腿,哭叫着,姆妈,看在水滴求你的分上,姆妈不要往这边走。慧如说,水滴,你不要以为我会看在你的分上就依你。我的命自有天定,不是由你来定的。水滴说,姆妈,水滴不想做一个没有姆妈的小孩。水滴想跟姆妈在一起。水滴再也不会让姆妈生气。 慧如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但她迅速在脸上揩了一把,然后说,水滴,算你跟我说了一句良心话。不过,水滴,我要告诉你,我并不是你的姆妈。你爸爸也不是你亲爸。我从来就没有生过孩子。 跪在地上的水滴怔住了。慧如说,现在你可以松开我了吧?我不是你的姆妈。水滴呼啦啦地站了起来,全身都带着水。她尖声地叫道,那我是谁的?我爹妈在哪里?慧如说,你是谁家的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就是,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是菊妈抱到家里来求我们养着你的。我只是看在你爸爸的分上养活你。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水滴依然尖叫道,难道我是菊妈的女儿吗?慧如说,我没问过。也许是也许不是。是和不是又有什么关系?现在,没有她没有我,你也一样能长大。水滴的声音更加尖利,这份尖利将所有的喧嚣划破,迎着雨水冲天而上。水滴说,不一样!那不一样!慧如捂着耳朵,也用尖利的声音说,我要告诉你,我离开杨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无法再忍受你。你是一个幽灵,是一个要靠吸人血活着的幽灵。谁摊上你,都不得好死。我一分钟都不想再见到你。 慧如骂完,甩开水滴,径直而去。水滴没有再追赶她,她突然浑身脱力,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水滴的身边全都跑动着脚步。脚步沾带起泥水,溅得水滴一身一脸。水滴坐在地上不停地揩着脸上的泥水。一把揩下去,未及揩第二把,适才揩过的地方又溅满泥水。水滴就这样坐在地上,不声不响,反反复复地揩脸。 水更深了,水滴的整个屁股已经坐在了水中。脚已经被水埋进。水滴仍然没有起身的意识。大街小巷里的喧嚣声更加嘈杂。锣声也响了起来。有人高声叫道,破堤了,汉口淹水了。大家快往高处跑。来不及上龟山的,就上高楼。来不及上高楼的,就爬到屋顶上。再晚就没活路啦!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拖起水滴便往前跑。水滴已经茫然不知事了。她不晓得为什么要跑,也不晓得是什么人拉着她跑,甚至她都没有感觉到脚下越来越深的水和天空越下越大的雨。她只是被人拖着跑跑跑。 他们一直跑到中山马路上。往日宽阔的大道已成水路。有几只划子来回游弋。大水来势凶猛,水线已经越过水滴的大腿。走在水中的水滴,迈步已经非常艰难。她便朝划子叫道:救救我!一只划子来到她的跟前。撑划子的男人说,要划到哪里?水滴片刻茫然,便这时,她看到了一个她十分熟悉的穹隆形塔顶。水滴大声说,去乐园。划划子的男人说,一个人五毛。水滴说,我没有钱。我以后还你。撑划子的男人没理她,挥动木桨便欲离开。一直拉着水滴奔跑的人突然说,我有钱。我给你一块钱。 水滴这才看清,将她从水里拉起来的人原来是个男孩子。 水滴和那个男孩坐着划子,进了乐园的大门。看门人业已登到了楼上。各个楼层的走道上都站着人。水滴顺着她熟悉的走廊跑向楼梯,又顺着她熟悉的楼梯跑上了塔楼顶上。 雨还在下,楼顶上无人。水滴站在墙边,四处眺望。只见汉阳跟汉口被浑黄的水连成了一片,汉江已经没有了面目。屋顶像是大海中的大船小船,浮在水面。每个屋顶上差不多都有人。长江与岸的界线也混淆不清了。分不清何处是江,何处是岸。高楼背后的草皮和板屋东倒西歪地垮了一片。在这样的场景中,水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杨二堂和慧如的影子。 突然间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水滴的眼泪不是为了大水淹了汉口而流,也不是因为慧如离开她而流。而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有过母亲,也没有过父亲。她喊了十年的爸爸姆妈不是她的爸爸姆妈。姆妈甚至说从来都没有爱过她。爸爸呢?他是真的爱自己吗?会不会有一天他也说,从来没有爱过她?而生下她的父母,他们在哪里?为什么不要她?为什么?为什么?水滴想不明白。她满脑子寻找母亲的面容,却不料菊妈的脸庞竟浮现出来。菊妈曾经对她的一切疼爱,她似乎都找到了理由。水滴想,原来如此。你不养我,为什么又要生我? 水滴就这样一直地哭。直哭得痛苦变成悲愤,悲愤又化为愤怒,她的眼泪仍然没有停止。水滴不知道哭了有多久。天已经黑了下来,突然有人递了块手绢给她。那人说,再哭眼睛会哭坏的。水滴这时方发现身边还有其他人。她定睛一看,原来还是拉过她的那个男孩子。水滴说,你怎么还跟着我?男孩子说,我不认识路,也没到过这里,我不晓得怎么走,所以就跟着你。 水滴恍然忆起她曾经跑过的路程。男孩子把她拉到楼顶的钟楼下避雨。然后说,你已经哭了很久。把天都哭黑了。水滴说,我没有家了,我怎么会不哭。男孩子说,其实我也想哭。我也没有姆妈了。水滴说,为什么?男孩子说,前几天,我姆妈到河对岸走亲戚,回来时,遇到大水,被水冲走了。水滴说,你是乡下来的?男孩说,我从柏泉8来。乡下闹水灾,我爹带我进城来投奔舅舅,我大表哥在汉口当官。我们刚进城,汉口街上就乱了。说单洞门进了水。我跟我爹跑散了,只好随着人乱跑,突然看到了你。我晓得,你也一定跟爹妈跑散了,就拉了你一把。我不识路,你跑哪儿我就跑哪儿。水滴流着眼泪说,我哭不是因为跟爹妈走散了。而是我根本就不再有姆妈了。男孩子说,我也没了姆妈。而且还不晓得我爹是不是还活着。 说话间,男孩子也哭了起来。水滴看着他大哭时,慢慢地把自己的眼泪退了回去。她把手绢递还给男孩子,说你不是说,会哭坏眼睛吗?男孩子接过手绢,揩干眼泪,然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水滴说,我叫杨水滴。就是一滴水的那个水滴。你呢?男孩子说,我叫陈仁厚。就是仁义的仁,厚道的厚。 两人无依无靠,坐在墙角,依偎着睡着了。 三 水滴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雨也没停,只不过小了许多。她觉得肚子好饿,从头天晚上起,她就没有吃饭。她听到楼里有人声,想下楼去找点吃的。她刚一起身,陈仁厚也醒了,便跟着水滴朝楼下走。 下到三楼,水滴竟遇到杂耍班子的陈班主。水滴知道他叫陈一大。因为水滴太喜欢看杂耍。只要陈一大的杂耍班子来乐园,水滴便会像跟屁虫一样粘着他们。水滴不光认识陈一大,还认识小丑红乐人和红笑人。 陈一大看见水滴,微一吃惊,你怎么在这里?水滴说,水来了,我跟爹妈跑散了,水太深,我跑不动,就坐划子过来了。陈班主怎么也在这?陈一大说,昨天的下午场刚演完,满街喊破堤了。红乐人跑出去看了下,说是单洞门垮堤,整条中山马路都淹了水,根本出不去。只得留在这里。水滴,外面水还大,你也别瞎跑,就在这里呆到水退。水滴说,好的。不过我肚子好饿。陈一大说,你小小一个人,能吃多少?红乐人和红笑人一早雇划子买粮去了。饿了你就找他们要吃的。 水滴高兴起来,说我还有个朋友,也可以吃吗?陈一大这才看到水滴旁边站着的陈仁厚。陈一大说,就是这个小兄弟?水滴说,是呀。我昨天跌倒在水里,是他把我拉起来的。陈一大说,哦。小兄弟也跟家里跑散了?陈仁厚便将他和父亲一起来汉口寻亲的事复述了一遍。陈一大听罢不禁长叹,叹罢说,吃吧吃吧。有我陈班主在,饿不死你们两个小家伙。陈仁厚说,谢谢班主。我不会白吃班主的,往后只要班主在汉口演出,我都会找到班主还钱的。连水滴的那份一起还。陈一大说,嗬,人不大,还很有志气呀。家里未必是有钱人?陈仁厚说,我舅舅在汉口开了家五福茶园,不过他已经死了好久。我可以找我舅妈和表哥要钱。 陈一大听到五福茶园四个字,脑袋咚地被砸了一下。他心里一顿,忙问,你舅舅叫什么?陈仁厚说,他叫水成旺。陈仁厚一说出这三个字,血泊中的水成旺的样子一下子便跨过十年的光阴,浮出在陈一大的眼前。 陈一大忙不迭地说,不用还了,我跟你舅舅舅妈还有你表哥都是熟人,匀点吃的给你们,也是该的。陈一大说着找了个由头离开。走时心里还在怦怦地跳,然后就想,这一晃也上十年了,不晓得红喜人流落到了哪里。 汉口已经乱翻了天。但乐园倒还平静。逃难进来的人们倚墙靠角的,到处都是。演出都没了,商铺也都歇了业。水滴便领着陈仁厚一层楼一层楼地看。他们想看看能不能碰巧遇到各自的父亲。 中山马路已成水道。起先只有划子来回载人。但人多划子少,划夫开口就叫高价,于是政府开始有人领着搭跳板,用搭浮桥的松木板在马路当中搭出一座木桥,困于水中的各个商家店铺也开始用木板架桥。沿街的住户见此,亦纷然把床板门板乃至桌子都搬了出来,通过平房的楼顶、楼房的窗口,与路中的浮桥衔接起来。就这样一截一截地延伸,各里份住户也都搭起跳板与街上的主跳沟通。很快,几条街便连成了一体。 雨时停时落,始终停不下来。整个汉口都泡在水里。出门觅食或做事的人都只能趟水而行。小商贩把木盆都动用起来,货在盆中,人在水里,一手推盆一手划水,沿街叫卖。价格自是比往日涨了几倍。 一连数日。乐园虽然是个玩处,可这时候的人们,谁也没有玩心。没等水退完,陈仁厚便离开乐园去寻父亲。他走前嘱水滴别忙回家。因为水还深,而水滴个子太小。又说他若找到父亲,就再来乐园帮水滴找父亲。水滴是答应了,但陈仁厚一走,水滴呆在乐园立即就觉得十分无趣,中午喝了一碗粥,她便出了乐园的大门。 水滴沿着跳板绕来绕去,中间又下来趟了几次水,总算回到了家。家里空无一人,所有的东西都泡在泥浆里。水滴茫然四顾,不知如何是好。见一邻居拎着铁皮饭盒急步外出,水滴说,大妈,看到我爸爸了没有。邻居说,看到了,他在街口施粥站打粥哩。水滴一听此话,拔腿便跑。 街口的施粥站人山人海。街上纷纷传说这是汉口最著名的烟土大王赵典之捐钱设的施粥站。水滴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想找杨二堂。找了一个多小时,仍未见着。水滴向施粥站的人讨了两个馒头,一边走一边啃,慢慢回转。 离家老远,水滴突然听到有人在长哭短号。瞬间,她就听出这是杨二堂的声音。水滴虽然已知这放声号啕的人并非她的亲父,但他的声音却让她感到无比亲切和感动。她拔腿朝着那声音飞奔而去。 水滴一直扑到杨二堂身上,将杨二堂撞得后退了好几步。杨二堂停止哭喊,一把抱住水滴,然后又四下张望。嘴上说,水滴,我的宝,太好了,你还活着。你姆妈呢?你姆妈回来了没有?水滴呜呜地哭着,心里却想,不能说呀,什么都不能跟他说呀。想罢边哭边道,我不晓得,我跟姆妈走散了。杨二堂急道,怎么走散了?你不是回头找她的吗? 水滴脑子里浮出慧如冷冷的面容。她松开杨二堂,一边朝屋里走,一边淡淡地说,是呀,我刚看到妈妈的身影,想去追她时,就被人群冲开了。杨二堂抱头往地上一蹲,喃喃道,天啦,她跑哪里去了?不晓得是不是还活着。怎么办呢?我怎么办呢? 水滴将手上的馒头放在一只洗净的碗里,杨二堂的哀恸声刺激着她的耳膜。她突然很厌烦这可怜的腔调。大雨中慧如面带仇恨,大声喊叫,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我一分钟都不想再见到你。慧如的目光凶狠,声如尖刀。那张面孔瞬间在水滴的脑海里扭动。一切都丑陋无比。 水滴蓦然就冲到杨二堂跟前,凶猛地揪扯着他的衣服,摇着他的肩头,嘶喊道,没有她,难道我们两个就不能过?没有她,未必爸爸就不能活?爸爸你爱过我吗? 杨二堂抬起头,惊异地望着水滴。半天才说出两个字,当然。 水滴和父亲一起将屋里清洗干净整整花了三天时间。巷子里开始每天都有抬尸队出没。每一分钟都有死人的讯息传来。死掉的人仿佛比碗里的米还要多。 雨却仍然没有完全停住。水亦深一天浅一天。街路自是不曾通畅。杨二堂无法下河。只每天清早去施粥站领回馒头和粥,然后就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苦苦等待。水滴清理完屋子后,又开始一件一件洗床单和衣服。间或她会去劝一下杨二堂。水滴说,爸,你不必这样傻等。该回来时,她就会回来。杨二堂多半又是喃喃道,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有一天,水滴再次听到他如此自语,生气地吼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这么没用呢?吼罢水滴心想,你永远也等不到这个女人了。 有一天,菊妈突然拎着竹篮出现在杨二堂面前。杨二堂一见菊妈,便流眼泪,说菊姐,你有没有见到慧如?她一直没回来。菊妈吃了一惊,说你们走散了?这么多天了还没回?杨二堂哭泣道,是呀,也不晓得是死是活。我怎么办呀?菊妈吓一大跳,忙说,那水滴呢?她还好吧?杨二堂说,她蛮好,也蛮乖。 菊妈松下一口气,望着杨二堂,长叹说,到这时候还没回家,怕是凶多吉少。兄弟,这是命。你也别太伤心了。杨二堂揩着脸,说可是没有慧如,我不晓得日子怎么过呀。 菊妈的竹篮里装着一些食物和两块衣料。菊妈说,你还有水滴。有这孩子,你将来就有指望。水滴呢?我就担心她没吃没穿的,所以一得空,就赶紧过来了。 菊妈与杨二堂说第一句时,水滴就知道是谁来了。菊妈后面说的每一句关于她的话,都让她断定菊妈就是自己的母亲。水滴没有像以前那样欢喜异常地扑上去与她亲热。她呆在屋里没有动,心怦怦地跳得厉害。水滴想,你把我送给别人,你算什么姆妈?你既然不配当我的姆妈,你又何苦来可怜我? 杨二堂接过菊妈手上的竹篮,陪着她一起进到屋里。菊妈说,水滴,小乖乖。菊妈来看你了。想死菊妈了。菊妈说着想要搂一搂水滴。水滴一闪身,让开了。她退到墙边,冷冷地望着她,眼睛里充满着憎恨。菊妈十分不解,菊妈说,水滴,你怎么了?我是你菊妈呀。杨二堂说,她姆妈没回来,她这几天光说胡话。孩子心里苦,就成这样了。 菊妈十分疑惑。水滴的眼睛里露着凶光,看得菊妈有些心慌,杨二堂也被水滴的表情吓住。两人忙讲着话退到门外。菊妈说,这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变成这样了?杨二堂说,恐怕是慧如没回家吧。菊妈说,就这个?会不会是在外面受人欺负了?杨二堂说,我也不晓得。我跟水滴跑散了,不晓得她这些天是怎么过的。 菊妈和杨二堂的话时断时续地传进屋里。水滴想,你既然不肯当我姆妈,你关心我做什么?心想间,她看到床边的竹篮。她上去将竹篮一掀,里面的食物和衣料都甩到了地上。水滴用脚将食物踩得稀烂,然后又抖开衣料,寻了把剪刀,一剪一剪地将衣料剪碎。 外面说话的菊妈听到屋里有动静,忙朝里面探头张望。却看到水滴狠狠地剪碎衣料的样子。菊妈更惊,大声说,水滴,你怎么啦?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水滴大声说,那些把自己孩子抛弃的姆妈,就应该像这块布一样碎尸万段。菊妈说,你姆妈养育了你这么多年,你怎么能这么说她?再说,她多半不是抛弃你们父女,是自己遇到事了。水滴说我不是说她。她不配我说,因为她不是我姆妈。 菊妈怔住,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自己的心口嘭嘭嘭地跳得剧烈,仿佛稍一动弹,就会跳到体外。菊妈双手抚胸,稳了下自己,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能这样说?她不是你的姆妈谁又是呢?水滴斜着眼,恶狠狠地盯着菊妈说,我不需要跟你讲。我只晓得那种连自己女儿都不要的人,最好不要活在这世上。 菊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弯下腰,拎起她的竹篮,说了句,水滴,往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然后转身离去。她听到身后水滴的声音,呸,我不需要你的关心。菊妈想,这孩子,怎么是这样的个性?难道她听说了什么? 第八章 杨二堂之死 一 正是盛夏,院子里的知了一直在叫,叫得越发显得屋里静悄。学校放了假,陈仁厚回到舅舅家,喝了一壶凉水,便赶紧往五福茶园去。 自父母双双死于水灾后,他便一直寄居在汉口的舅舅家。大水退后,陈仁厚原本想回柏泉老家,但大表哥水文说既然老家也没人了,不如现就留在汉口继续求学吧。姑姑家的事爸爸一向拿了当自家事。现爸爸虽早已不在,但我晓得,他一直在看着我做事。所以姑姑家的事,仍然是我们水家的事。 大表哥一番话说得情深意长,陈仁厚听得泪水盈眶,便留了下来。只是但凡假期,他便去五福茶园帮忙。舅家毕竟不是自家,他也不是水武。水武当年因为亲见父亲惨死,受到刺激,性情一直不稳定。说狂就狂,说躁就躁。家里也因他童年的伤痛,对他自是溺爱几分。在水家,只有他可以每天抄着手,成天猫在乐园打弹子球,或与狐朋狗友晚间出门晃荡。 马路上还堆着些竹跳板和烂木条,曾经因大水坍塌的屋子,有的已经全部拆掉,空地自成土坑,但凡一场雨过,土坑便成水坑,蚊蝇成群,臭气熏天。亦有危房并未拆除,临时围着板条,继续居住着一户户人家。大水过去一年,水灾的痕迹到处都是,就连洋房墙根下的土渣,都没清理干净。 放假的时候,陈仁厚常寻找水滴。他跑过许多街巷,都没能找到。他甚至试图在街上行走的人中,突然看到水滴在他们之中。然而,这些都是他的梦。水滴是陈仁厚到汉口认识的第一个人。他们一同度过人生最痛苦最难过的时刻。陈仁厚想,这一辈子,她都是我的朋友。每次路过乐园,陈仁厚都不禁抬头望上面的塔楼。这成了他下意识的一个动作。望过后,便想,水滴,你在哪里呢?你爸妈还活着吗? 街上的人少了许多。大表哥水文回来说,光是汉口,便已经死掉好几万人了。水退运尸的时候,有一回陈仁厚回柏泉老家拿东西,从姑嫂树过,远远就闻到了一股酸臭。马车一走几里都是那种臭味。走近方知,原来是死人的腐臭。想到他的父亲就是这死人中的一个,也曾经散发着那样的腐臭,陈仁厚便心如刀割。 茶园正在演戏。庆胜班的玫瑰红、万江亭领衔在此一连演三天的日场。茶园天天爆满,一半是玫瑰红的戏迷一半是万江亭的戏迷。汉口的戏班在茶园演戏的时段越来越少。只有五福茶园,因水文不肯放弃父亲留下的老规矩,又兼水家跟戏班的渊源颇深,总能请到好戏班过来演几出,所以就一直坚持着演。茶园场地小,来的便是些铁杆的票友。 陈仁厚一进门,李翠眼尖,立即就见到了。李翠招呼道,仁厚,你来得正好。快帮我待客,我的腰都快累断了。陈仁厚高声应答道,哎,你歇着。我来。 五福茶园的活,陈仁厚十分熟悉。哪种茶倒哪样的水,用哪样的杯,陈仁厚也悉数知晓。雅座的客人多讲究。讲究的不光是茶,连茶具也都讲究。五福茶园曾经专门到景德镇进过十多套花色品种各不同的茶杯,供那些天天来雅座的常客专用,旁的人沾都不能沾。茶园的后屋里,有一个高柜。柜面上开满小门,比中药铺抽屉格要大。每个小门里放着一套茶具。门上写着客人的名字。这是水成旺在世时专请木匠打置的。陈仁厚刚来时,李翠第一件事就是指着这个高柜说,喝茶喝到这小门里的,便是身份了。打骂到脸上,吐唾沫一满身,都不可以还嘴。 茶园的戏台上,玫瑰红正唱着《挑帘裁衣》。她流莺顾盼、神魂不定地滑步台上。忽托腮忽扭腿忽左晃忽右荡,一脸的情欲难忍,把一个潘金莲演得活灵活现。底下茶客们都被她的风摆杨柳的姿态挑逗得几欲站起喊叫。待西门庆万江亭上台,茶客们换了一种喊法,声音却更烈。里外忙碌着的陈仁厚对此十分习惯。他想,比起戏院里,这里的喊叫声算是好多了。舅妈刘金荣喜欢看汉剧,水文忙公事,水武忙玩乐,刘金荣无人陪时,常常抓了陈仁厚一起去戏院。时间长了,陈仁厚遂成戏迷。陈仁厚迷的是万江亭,但刘金荣和李翠都迷玫瑰红,尤其二表哥水武,若是玫瑰红的,场场不落。为了跟玫瑰红套近乎,水武甚至下死力拍李翠的马屁,气得刘金荣几次责骂他,却都无效。陈仁厚每每看了笑,这次,陈仁厚四下看了看,居然没见到水武的人影。 陈仁厚沏着茶水,不时瞟着台上的万江亭一句一挑逗地跟玫瑰红打趣。突然就听到李翠说,哟,肖先生来啦。今天来得有点晚呀。 李翠的声音有些发嗲。陈仁厚知是来了要客,转头便迎上。李翠说,窗边的雅座是专门留给肖先生的。仁厚,去高柜取新买的宜兴茶壶,沏一壶甲等的碧螺春。 陈仁厚知道,来的肖先生叫肖锦富,是原督军的侄儿。督军虽然离开了汉口,却仍在外面当着大官。肖锦富跟着其叔在外闯荡了几年,现又回了老家。前些日子,玫瑰红在乐园演戏,有人送了个极大的花篮。大得必须两条大汉才抬得动。玫瑰红谢幕时再三感谢,肖锦富这时却从观众里走出来,登到台上。说今天是我肖锦富闯荡江湖返回汉口的头天。出门在外,夜夜耳边都响着玫瑰红的声音,今日回家,不能不送此花篮表达心意。 当时的玫瑰红又兴奋又胆怯。兴奋的是如此长脸的事,汉口也没几个名角遇到过;胆怯的是,她不知道肖锦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比她更紧张的是万江亭。同是男人的万江亭已经觉出,肖锦富如此这般大派,必是对玫瑰红不怀好意。果然,之后但凡玫瑰红出台,肖锦富便到场送花篮。 五福茶园的戏台小,玫瑰红谢幕未完,便有人送了花篮。玫瑰红看都不看,便知是何许人送。万江亭的愠色挂上了脸,但却没办法说什么。下得台来,果然李翠来叫,说是肖锦富邀玫瑰红一起喝茶。玫瑰红刚好卸完妆,她有几分犹豫。万江亭说,这茶不能去喝,就说晚上还有事。玫瑰红说,那怎么好?也不能让翠姐为难呀。万江亭说,那家伙没安好心。李翠说,江亭你放心,在我这儿,珍珠绝对会没事。虽然说他肖锦富有钱有势,可是他也不能不给水文一点面子,对吧?万江亭说,干脆,翠姐给水文打个电话,说茶园有贵客,请他回来一下,这样我心里踏实点。玫瑰红说,不用这样紧张吧?人家不过请我喝喝茶,又没有准备把我怎么样。小心人家水文说我们小气。李翠说,水文去南京了,过两天才回来。 万江亭有些郁闷。李翠为他寻了一处僻静的临窗雅座,又让陈仁厚替他泡一壶好茶。担心他不开心,还特地寻了菊台票友社的魏典之作陪。魏典之在汉正街开着家绸布店,但凡玫瑰红和万江亭的戏,他都场场不落。票的是玫瑰红,但魏典之说,万江亭才是他顶崇拜的人。他只能去敬着他。 喝茶时魏典之跟万江亭闲说,玫瑰红是仙,你万老板就是神。我魏典之纵有家产万贯,都不敢动一下她的脑筋。用钱去买仙女的欢心,那是自打嘴巴。这世上,我看清楚了,除了你万老板台上台下都可以娶玫瑰红,其他旁的人,谁都别想打这个主意。一番话,不光说得万江亭笑了起来,连一旁沏茶的陈仁厚也忍俊不禁。万江亭说,魏老板一张嘴,其实到台上念道白倒是蛮好的。 陈仁厚在听魏典之与万江亭说笑时,突然家里的佣人山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茶园。山子说,二少爷在外面闯了祸,大太太要翠姨娘赶紧回去一趟。 李翠正全力招呼着肖锦富。开茶园,有许多万万不能得罪的人,尤其是军方。水文特地交待过,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只要身上有那张皮,就必得小心伺候。那些丘八没有理跟你细讲,不耐烦了就拔枪,打死了你再来说理,可到那时候,理还有什么用?就算红黑两道都有人给我们罩着,但是遇到兵痞子,该夹尾巴就得使着劲夹紧。水文不轻易怕谁,既然说出这番话,李翠知道,这一定至关紧要。现在肖锦富一身戎装坐在茶园,点名道姓要玫瑰红陪他喝茶,她怎敢有半点忤逆他的意思。所幸玫瑰红倒是浑身轻松,与肖锦富说笑连连。也不知玫瑰红说了个什么笑话,肖锦富放声大笑。如此,李翠方松下一口气。 听山子一番述说,李翠一指肖锦富道,这里有贵客,我怎么走得脱?不就是水武打架么?给点钱让他们自己去医院就是了。山子说,怕是出手重了点。大少爷去了南京,一时联系不到。大太太的意思是请姨娘到署里去找下人,把这事摆平了。李翠说,这里来的肖先生,我是半点不敢得罪的。这事更要紧。不如仁厚回去,拿了大太太的字条,往局里跑一趟吧。陈仁厚忙说,好的,我去。 二 屋前的巷子很直。太阳虽然高照着,可砌着高墙的影子倒下来,把太阳的强光隔在阴影之外,巷子里便透着一阵清幽。水武的学校放了假,他约了几个同学来家里玩。水武平素大多时也还清醒,但遇考试,便一定糊涂,所以他中学上了几年也没有毕业。家里也不指望他学业有成,只让他混足钟点、图份平安就是。 不久前水武过生日,哥哥水文送了他一辆脚踏车。今天他便请同学们来家,学骑脚踏车玩。同学男的西式短衣短裤,女的洋派轻纱薄裙。 这本是夏天一个愉快的下午,但却发生了大事。 巷子很直,行人很少,非常方便在此学车。水武飞身骑上自行车,风一样从巷子里兜了个来回。同学们都高声喝彩。水武于是让他们一个个轮流学。轮着女同学吉雅,吉雅父亲在洋行当买办,曾在自家院里学骑过车。吉雅自称自己是骑士,不让人扶车,于是水武一行人都站在墙边看她独骑。却不料,下河的杨二堂拉着粪车突然从一条窄巷出来。吉雅见到迎面有车,不觉慌乱。手上一松龙头,脚踏车便照着杨二堂直冲而去。 三四个围桶从车上落了下来,车上粪桶里的屎尿也溅得到处都是。吉雅的膝盖摔破了,坐在地上。突然见到衣裙上溅得到处都是粪便,顿觉得恶心难忍,不由放声大哭。 杨二堂已被脚踏车撞倒在地。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突然听到女孩的哭声,他吓得忙爬起来,伸手想去扶吉雅站起。吉雅一看他的手,恶心感更甚。她哭喊着,滚!滚开! 水武的一伙同学跑了过来。踢踢踏踏急促的脚步声,把杨二堂吓着了。杨二堂呆呆地望着他们,伸出去扶吉雅的手也没缩回来。 吉雅哭道,这个臭男人想碰我。水武怒不可遏,一句话没说,一脚就把杨二堂踹翻在地。女同学扶了吉雅进院子,男同学便围着杨二堂一顿暴打。菊妈正在院里晾衣物。大太太刘金荣叫喊着菊妈进屋寻干净衣服给吉雅替换。三两女生叽叽喳喳说了一通,方把事情说清楚。 刘金荣听说一个下河的人居然想碰吉雅,立即大怒,这种人,得朝死里打,打死一个,天下干净一点。山子,叫几个人去,帮少爷们教训教训那个混账,别让少爷们脏了手脚。 菊妈帮助吉雅换好衣服,突然听到下河的几个字,心里一紧,她想怕不是杨二堂吧。菊妈心急火燎跑到院外,果然见杨二堂被一群人围着拳打脚踢,已经奄奄一息,像条虫一样,蜷缩在墙角。 菊妈慌了,忙上前,拦下山子,说收手吧,大太太说不要真打死,弄出人命,也麻烦。山子忙挥手道,够了!谅他下回也不敢了。 巷子里重新恢复安静。杨二堂一动不动地躺在墙角,仿佛死去。菊妈想送他回家,却又被刘金荣叫了捶腿,全然脱不开身。水武送同学出门,见杨二堂依然躺在墙角。吉雅惊叫道,他是不是死了?几个同学惊吓着四散而去。水武也紧张了,跟山子说,别让他死在我家门口,把他弄走。山子知杨二堂家住何处,便唤了人把杨二堂抬了回去。 菊妈为刘金荣捶完腿,又伺候她抽鸦片。心里记挂着挨了打的杨二堂,正着急,却见山子进来。刘金荣说,人怎么样了?山子说,抬回他家了。刘金荣说,叫人把门前好好洗洗,别臭了我们进进出出的人。山子说,已经冲洗干净了。只不过……山子欲言又止。刘金荣说,怎么了?山子说,那小子抬了一路,连口大气都没出,我担心他会不会已经没气了。菊妈顿时吓得手足发颤。刘金荣惊道,真打死了?山子说,没有细看,像是没气的样子。刘金荣说,万一真打死,水家麻烦也大。水文去了南京,你赶紧叫李翠回来一趟,让她带点钱,先去警署打声招呼,免得事情闹大。山子应声而出。 陈仁厚赶回家时,正遇菊妈慌张地出门。陈仁厚说,菊妈,不是说家里有事吗?菊妈说,是呀,不晓得有没有打死人,我要去看一看。陈仁厚说,菊妈,我跟你一起去。菊妈穿街走巷,脚步很快,同行的陈仁厚起先并没细想,待走到杨二堂家门口,陈仁厚见菊妈轻车熟路,不觉有些讶异。他突然停住脚步,说菊妈,你怎么这么熟?菊妈一下子怔住,支吾一阵方说,表少爷,我也不能瞒你。这个下河的人是我的远房表兄弟。我不敢跟太太说这层关系。陈仁厚说,水武他们打你兄弟成这个样子,你怎么就不劝劝?我舅妈如果知你们这关系,也许饶过他了。菊妈苦笑道,这你不懂。我要跟下河的人是亲戚,太太怎么还会留我做?太太丢不起这个脸。我还得求表少爷回去千万别提。陈仁厚望着菊妈凄苦着的一张脸,心下恻然,便说,你放心,我不会说。 菊妈推开门,大声叫道,二堂!二堂!屋里幽暗而闷热,没有回音。一股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菊妈和陈仁厚同时看到床上歪倒着的杨二堂。菊妈上前翻正他,眼泪簌簌就往下掉。 陈仁厚定睛看过去,杨二堂的脸已经被血糊满,全然看不清五官。菊妈忙打水,用毛巾给他擦干。血在脸上千涸了,来回用湿毛巾敷了几趟,才算露出皮肤。陈仁厚伸手探他鼻息,说还有气,赶紧送医院吧。菊妈哭道,他哪有钱上医院?不如我先到路口找医生来救个急。还麻烦表少爷你跑一趟清芬里杜家院宅。他女儿正在上字科班学戏,你去把她叫回来。她叫水上灯。你叫她务必回家。 陈仁厚连走带跑地赶到清芬里,太阳已经落了山。余晖从南洋大楼背后落下,隔壁乐园塔楼的灯已经亮起。陈仁厚找到杜家院宅,门房盘问半天,后听说水上灯家里父亲大人重病,方进去通报。只一会儿,陈仁厚便见暮色中一女孩飞奔而来的身影。跑到近处,两人正欲说话,却都突然呆住。 还是陈仁厚先开口,说水滴,怎么是你?你叫水上灯?水上灯也清醒了,说怎么是你,陈仁厚?你怎么找到我的?你说让我回家?班里规矩不能随便回家,私自逃家,班主要重罚的。有什么事吗?陈仁厚说,你务必回去。你爸爸病得很厉害。水上灯声音一下子尖细起来,说我爸怎么了?陈仁厚说,他被人打了,快没气了。 水上灯尖叫一声,翻过栅栏便朝家里跑。陈仁厚想说什么也没办法说,只能拔腿跟在其后。门房追出来,喊了一声,不准出去!水上灯理都没理,转眼便跑得不见了人影。 待水上灯和陈仁厚跑回杨二堂家时,菊妈已走,只有大夫正坐在床边的板凳上。水上灯闯进门,扑到床边,哭道,爸爸,你怎么啦?此时杨二堂已醒,见到水上灯,脸上浮出笑,说乖女儿,你别哭,我没事。水上灯转向大夫,说冯叔,我爸爸怎么样了? 大夫的诊所就在邻街,水上灯自小与之也熟。大夫长叹一口气,然后说,我已给你爸上了药,看起来他已经重伤了筋骨,想要好得快,还是得看西医。如果不去,这几天也一定要平躺着不动。万一发烧,就立马往医院送人。你跟我去诊所取几服药。 水上灯和大夫一起出门,陈仁厚走上前,说叔叔要不要喝点水?杨二堂点点头,然后问,你是谁?陈仁厚说,是菊妈要我一起来的。她让我去清芬里叫的水滴。杨二堂说,你认识我菊姐?陈仁厚说,嗯。杨二堂喘了好几口,方说,水滴回来,你千万别提菊妈两个字,也别说是水家打的,只说我是不小心,被流氓打了。你路过,正好遇见。好不好?陈仁厚迟疑了一下,说好的。说话间,杨二堂又大口地喘气。陈仁厚说,叔叔,我看你还是去医院看看西医好不好?梅神父医院也不远。杨二堂说,我的身子我知道,不会有事的。 水上灯拎了药回来,立马生火熬药。屋子太小,水上灯知道在夏天里应该把小煤炉拎到外面来生火。陈仁厚见水上灯拎炉子,立即伸手帮忙。 天已经大黑了。借着远处马路边的灯光,水上灯一边熬药一边问陈仁厚,你怎么到我家来了?陈仁厚说,我从学校回家,在路上遇到你爸受了伤,就送他回家。他让我去清芬里找水上灯。我都不知道你就是水上灯。水上灯说,大夫也是你请来的?陈仁厚支吾着说,我先去找了大夫,再去叫的你。水上灯说,谢谢你。上回你救了我,这回你又救我爸。我们家真是欠你不少情。陈仁厚说,怎么会晓得这么巧,大概这就是缘分。水上灯说,也许吧。陈仁厚说,水滴,我好想你。我到处找你,都找不见。水上灯的心无端紧了一下,她回答说,我也很想你。有一天在戏院,我看到一个人,很像你,就一直追出去,结果没找见。陈仁厚说,是吗?哪一天?演的什么戏?水上灯说,就是余天啸误场的那天。陈仁厚惊道,那正是我。我看到一半,肚子疼得厉害,就出门上厕所了。你去找了我?水上灯说,嗯,我追出门了,在门外大声喊了好久,没有人回答。陈仁厚便后悔万分道,我若走慢一点就好了。水上灯笑了起来,说那你可能会屙稀在裤子上。陈仁厚也笑了。水上灯说,后来找到你爸了吗?陈仁厚沉默片刻方说,没有。他恐怕已经死了。你姆妈呢?水上灯说,也死了。两个人便都不作声了,仿佛想起了大雨中在塔楼他们共同的哭。 水上灯喂过杨二堂喝药。杨二堂担心水上灯违反戏班规矩,回去挨打,便催着水上灯赶紧回班。水上灯却担心杨二堂无人照顾。杨二堂说,我的身子我知道,上回不也就躺了一天就好了?陈仁厚说,水滴,你快回去吧,我正好放了假。我会在这里帮你照看叔叔。水上灯有些吃惊地望着陈仁厚,仿佛是想了想,方说,好吧,如果爸爸情况不好,你赶紧来叫我。陈仁厚说,你放心好了。 水上灯离开家,飞速朝清芬里奔跑。她晓得,这一顿重罚她是跑不掉的。 三 虽然陈仁厚和菊妈每天轮着去帮杨二堂熬中药,但他还是没见好起来。这天陈仁厚去的时候,发现他发着高烧,人也处在半昏迷状态。陈仁厚立即叫来街口的大夫,大夫伸手拿脉,一触到皮肤,便反弹似地缩回手,大声说,快,送医院,不然就来不及了。 陈仁厚赶紧叫了黄包车,将杨二堂送去梅神父医院。一检查,方知杨二堂肋骨断了好几根,因为没有医治,已经发炎并且引起了败血症,危在旦夕。陈仁厚吓得赶紧跑到清芬里,急催门房通报水上灯出来。门房死活不肯,厉声说上回水上灯被罚跪了一夜。陈仁厚急不可耐,脱口道,她爸要咽气了,你们未必也不让她回家见一面?门房一听人命关天,立马进去通报。水上灯哭着跑出来。这些天她提心吊胆就是怕陈仁厚来找她。她知道,一旦有人来找,便是杨二堂熬不过了。见到陈仁厚,水上灯立即放声大哭。陈仁厚反倒是被她哭懵,忙说,我把他送到了医院,你爸身体好,能救过来的。水上灯止住哭泣,大声问,医生怎么说?陈仁厚说,先住进医院再说。 住医院是要花钱的。治疗也是要花钱的。水上灯没有钱,医院说,没有钱让我们怎么给他治?杨二堂躺在医院的走道里,昏黄的灯光落了下来,他的脸蜡黄蜡黄。水上灯说,请无论如何救救我爸爸,钱我明天去借。医生很善意地笑笑,说我们先治着,但若要动手术,一定得交钱。陈仁厚对水上灯说,你等着,我去想想办法。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杨二堂一直轻微呻吟着,水上灯急得泪眼汪汪。她很害怕父亲因此而死。如果父亲死了,她又该怎么办呢?水上灯几乎一夜无眠。 天亮的时候,一个年长的医生来查房。他一边替杨二堂检查一边说,下手也太狠了。怎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伤呢?谁打的?得让这些凶手出诊费才是。这时水上灯才去细想,杨二堂是个老实透顶的人,会有什么人因什么事去如此毒打他呢?事情有些蹊跷。 陈仁厚早上过来,他拿出一笔钱,说先给你救个急,也不晓得够不够。水上灯说,陈仁厚,你告诉我,你是怎么遇到我爸爸的?是什么样的流氓打他?陈仁厚一时没反应过来,便支吾了两句。 水上灯盯着他,你跟这事有关吗?陈仁厚忙不迭地摆着手,说不不不,我根本不在场。是菊妈要我陪她一起来看你爸怎么样了。水上灯越发奇怪了,你认识菊妈?陈仁厚突然想起杨二堂的叮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水上灯的问话更加尖锐。是不是那个叫水武的人打的?水上灯突然想起自己与水武的过节。她的声音一下放大好几倍。陈仁厚忙说,我去的时候,你爸已经被人送回了家。可可可……能跟水家有关系。好像是粪水弄脏了水武同学的裙子。水上灯的声音更尖锐了,说弄脏了裙子就要把人打死吗? 水上灯悲愤交加,一种说不出的感受有如一柄巨锤,沉重而又强烈地击打着她的心。她能想象得出那样的画面。父亲被人打得鲜血淋漓,一个人孤单地躺在墙根下苟延残喘,路上的人来来去去,没有一个人正眼看他一下。痛苦膨胀得令她几欲疯狂。她转身跑出医院。在路上,她见一家棺材铺正在给一具棺材刷着大红的油漆。鲜红的色泽将她的心灼烧了一下。她停了下来。 棺材铺老板家的马桶是杨二堂刷洗的,所以也对水上灯面熟。水上灯拾了个小瓶子,要找老板买一点点红油漆。老板便说不用给钱,拿去用吧。还问了下杨二堂病好没好。水上灯忍着泪说,快好了。水上灯将小瓶子揣在衣袋里,深深吐了一口气,自己对自己说,我也要你好看。 水家的大门,与她儿时所见完全一样。她伸手哐哐地敲门。开门的人恰是菊妈。水上灯一伸手便推开菊妈。 水上灯大声喊着,水武!水武!你给我出来!水上灯的声音何其尖厉响亮甚至剌耳,菊妈吓得浑身哆嗦,她脑子里突然出现当年的大雨。那天她怀里的小婴儿在雨中放声大哭。尖锐的哭声就像现在一样刺痛着她。 水武听到外面有人叫板,衣容不整走出门。他已经不认识以前的水滴。水上灯说,你凭什么打我爸?你家有钱就可以想打人就打人吗?水武这时清醒了,你是那个臭下河的女儿?哎呀,你家的人怎么都这么喜欢犯贱?讨过一次打还要讨两次?水上灯说,今天我不想跟你吵架。你把我爸打伤了,你得付医药费。水武狂笑起来,说我今天正好没事,刚想找人吵架。我朋友的裙子是英国买的,被臭下河的弄得尽是屎尿,这是要赔的。水上灯说,裙子重要还是人命重要?水武说,裙子当然重要。一个臭下河的人,真要死了,汉口还少点臭气。水上灯咬牙切齿道,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连畜生都不如? 水家的人听到吵嚷,全都出来了。刘金荣大怒道,哪里来的野丫头,撵出去!水上灯冷冷地望着他们,悄然在口袋里打开油漆瓶的盖,将红油漆倒在自己的手上。水武走到她跟前,水上灯将那只抹得红彤彤的手猛地往水武的面前一伸。 水武怔了怔,眼前突然涌出一片红雾,这红雾变成通红的血,将他包围。他爆发出惨烈的叫声,咚地一下晕倒在地上。水上灯说,你们大家都看到了,我没有打他。 院里顿时一片混乱,菊妈趁乱跑出门,叫辆黄包车,直奔梅神父医院。陈仁厚守着杨二堂,突然见慌张而来的菊妈,她说,出大事了,表少爷赶紧回家,万不能让太太少爷把水滴打死呀。陈仁厚大惊失色。 陈仁厚和菊妈回到水家时,水上灯已被五花大绑在院里的杨树下。刘金荣站在她面前正破口大骂着。水上灯通红的手掌,在阳光的照射下十分醒目。水武不敢出来。尽管他已知水上灯手掌上不过是红油漆,但他仍然害怕那一片红色。 陈仁厚拉了刘金荣朝屋里走。低声道,舅妈,这事不能闹大了。她就是那个下河人的女儿。听说那个下河的人在医院里已经快死了。如果再把她打死,一家两命,万一让报馆知道了,大表哥都没法收场。刘金荣晕了一下,身体摇晃着。陈仁厚忙叫,菊妈,快扶太太进屋。 四 水上灯回到医院脑子有点乱。杨二堂依然气息奄奄,似乎随时断气。护士为杨二堂换药,水上灯能闻到他伤口散发出的臭气。这气味熏得她眼泪哗哗地往外流。水上灯跑去找医生,双腿一屈就跪了下来。水上灯说,大夫,请救救我爸爸。他一辈子都没过像样的日子,请让他活下来。我要让他过几天好日子。医生说,我们会尽力,下午我给他做个全面检查,但是……水上灯说,只要能救我爸爸,花多少钱我都愿意。大夫望着她,那你就赶紧去借钱吧。 水上灯走到门口时,遇到陈仁厚。陈仁厚说水滴,你去哪?叔叔怎么样了?水上灯定住脚,紧盯着他说,你到底是什么人?陈仁厚沉默片刻方说,我和我爸来汉口,就是投奔舅舅家的。爸爸失踪了,我一直住在水家。水武是我的表哥。 水上灯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把他从骨头到血液都看个透。陈仁厚说,可是,水滴,我跟你是朋友呀。水上灯的眼睛仿佛能喷出火来,半天才说,你滚吧。永远不要在我面前出现。陈仁厚急道,我跟他们不是一种人。水上灯根本不等他说完,掉头而去。水上灯想,水家的所有人都是我的敌人。 水上灯一口气跑到清芬里。她想找班主周元坤借钱。不料,寻见周班主,水上灯还没开口,周班主的脸便垮了下来。他大声斥道,班里的规矩难道你不晓得?你胆子好大,说跑就敢跑?我上字科班还没人这样做过。 训斥完便让一个学员去拿藤条。水上灯掉头即跑,跑了几步回过头跪下来哭道,我爸爸在医院病得快死了。请老师先借点钱给我,等爸爸病好了,怎么罚都可以。周班主说,你以为戏班是慈善会?哪个人的爹妈没有病痛?唱戏的人看重的是吃规饭讲规理,你呢?一跑就不见人,假都不请,你这戏又怎么能学出来?你想浪费自己,难道让我们当老师的也跟着你浪费自己?站起来!自己到老郎先师神案前跪下。这次不重罚你,上字科班的规矩就得毁在你手上了。 水上灯脑子浮出杨二堂的面孔。那是蜡黄而凄苦的一张脸,鼻息间浮着微微的气息,只如游丝。很多年来,她被他背在背上,她闻惯了那气息。于她来说,那就是安全就是温暖就是亲人就是家。而现在,倘她不前去相救,这气息或许便永远消失。如此这般,她又还会剩下什么呢? 水上灯想到此心里便一哆嗦。她站了起来,对着周班主喊道,我爸爸在医院,我不去,他会死的。周班主说,你爸爸的事不归我管,我管的是你。你今天要出这个大门,你就永远不要回来!水上灯顿觉全身刺疼。她原本的哀伤之心倏忽间变得强硬起来。她吐了一口气,说周班主,我先走了,但是我一定要回来。 水上灯一口气跑出清芬里。她把眼泪忍了又忍,途经乐园,她突然想起了玫瑰红。于是拐进大门,想询问庆胜班现正在何处演戏。恰遇朝外走的陈一大。陈一大说他刚从五福茶园过来。玫瑰红和万江亭这两天都在那里演折子戏。水上灯未及道谢,便朝五福茶园奔去。 时间未到,玫瑰红连妆都没化,正与李翠喝茶。一旁的万江亭倚窗而立,脸朝街边望着,有点沉闷。肖锦富又预定雅座,万江亭不知他最终会是什么用意。玫瑰红看出他的心思,说万哥你也别这样,人家不过是听戏罢了。这样的戏迷多的是,要发愁还愁不过来哩。万江亭说,这我知道。可是这位大人跟别的戏迷不一样。他就是那种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人。玫瑰红说,他怎么了?他捧我也好几年了,又没拿我怎么样呀。万江亭说,你防着点就是。 李翠听他们两个拌嘴,便说,我看你们早点订婚好了。订了婚,登了报,人人都晓得你们的关系。还有哪个敢打你的主意?万江亭说,早说过。可班主怕伤了她的戏迷,说再等两年。玫瑰红说,班主还说也怕伤了你的戏迷。李翠便笑,说你们两个也是,都有那么多戏迷。不如让你们两个的戏迷相互捉对成家好了。一席话说得万江亭和玫瑰红都笑了起来。 万江亭去里间化妆的时候,水上灯找了过来,说要见玫瑰红,她是我姨。伙计通报给李翠。玫瑰红说,哦,恐怕是水滴。那个丫头精灵古怪的,我烦她,就说我累了,有事改天再说。李翠说,既是亲戚,见人家一下好了。玫瑰红说,好吧。就叫她过来吧。 见到玫瑰红的水上灯并没有嘘长道短地问候,径直说了父亲躺在医院,急等找钱救命,然后便开口借钱。水上灯说,我保证还。我现在还小,但我总会长大,长大了赚钱还给你。玫瑰红不屑道,长大了就能赚得到钱?你爸妈长那么大也没赚到钱呀。水上灯说,所以我才找你。你比他们强。不然我爸爸就可能会死。玫瑰红说,你爸爸死关我什么事?难道我欠你们钱了?水上灯说,我爸爸是你姐夫,你不可以见死不救。玫瑰红火了,说有你这样来借钱的吗?一不问安二不磕头三不软下声气说话,开口比讨债的还要凶,我凭什么要借钱给你? 李翠望着水上灯,看着她冷冷的面孔,突然就心头一动,顿生怜惜。李翠说,看她一片孝心,就借给她吧。玫瑰红说,我今天就是不借。从没见过这种小孩,找你借钱还不说一句好听的话,反倒给我心里添堵。李翠说,孩子,不如我借给你,等你有了钱,就直接还到五福茶园。你需要多少?玫瑰红突然摸了几个铜板,对水上灯说,实在要钱,把这些拿去,不谈借,送给你好了。说罢又转向李翠说,翠姐,对这种人,你也别发慈悲,回头水文让你报账,你怎么交待? 铜板在桌上滚动得嘀嘀哆哆。水上灯于这嘀哆声中突然听到水文二字,她脑袋嗡了一下,水上灯说,这家茶园姓水?李翠说,是呀。水上灯望着玫瑰红,愤然道,原来你们是一伙的!玫瑰红说,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水上灯大声说,水家的人把我爸打得快要死了,你却在这里跟他们喝茶唱戏。呸!说完她望着李翠大声道,我不认识水家任何一个,因为他们在我眼里都不是人。 水上灯一路奔跑着,几乎快跑到医院门口,才停下脚步。医生正在对杨二堂急救,陈仁厚陪在旁边。见水上灯不理他,陈仁厚说,我跟你是共过患难的朋友,这些跟水家没有关系。又说自己在那里也是寄人篱下。他无父无母,他希望有水上灯这样一个朋友。 水上灯没再作声。她太孤单了。她也需要一个朋友。而眼前的陈仁厚曾经救她于水中,并与她风雨同舟,两人共同在塔楼上放声大哭。她不可以拒绝他。水上灯望了望陈仁厚,就地一坐,低声说,我好累。陈仁厚也坐了下来,他说,你在我肩上靠靠吧。水上灯头一歪,便靠了过去。 这天的半夜,杨二堂到底死在了医院。他没给水上灯留下一句话。看着白布覆面的杨二堂,水上灯一派麻木。她不知道白布之下是什么,也不知道杨二堂要去哪里。她已然不会哭泣,只是不停地问护士,外面为什么这么黑。 第十章 人血竟是这样红 一 玫瑰红要与万江亭结婚的传说已经传了几年。终于,这年班主点了头。班主肯点头的缘故,是因为肖锦富来找玫瑰红的次数越来越多,万江亭也因此而越来越不安。班主恐怕夜长梦多,在万江亭的一再请求下,便点头应允。告知玫瑰红,玫瑰红表示,她虽是戏子,但身心都不贱,她必须明媒正娶。万江亭若想娶她,必须请媒说合,正式下聘。 万江亭无父无母,只能找其他长者出面。结果找过一二,却被拒绝。肖锦富想要得到玫瑰红的消息业已传开,谁都不敢得罪这个阎罗。这天万江亭又欲出门,他想请上字科班的周元坤过来提亲。走到门口,却遇到水上灯。 自水上灯离开上字科班。卖身到洪顺戏班,万江亭便再不知其去向。此刻偶遇,很是吃惊。水上灯说,她是干爹特意让她过来赔不是的。因为当年万叔好心介绍她去上字科班,结果反倒给万叔带去许多麻烦。她现在要给万江亭赔罪,此外,她还要写一欠条。万江亭代她所支付的上字科班罚款,往后她将一一奉还。 万江亭见水上灯言辞恳切,便让她进屋坐,并询问她这两年去了哪里。于是水上灯便将自己去到洪顺班的经历以及如何被余天啸所救的过程,一一述了一遍。只是她略去被刘家老头强xx的那个夜晚。 万江亭听罢叹息不已。且说,跟了余天啸是好事,但一定要稍安勿躁,静下心来。真若想红,不静心学戏,便永无出头之日。水上灯连连点头,余老板已收她为干女,并把徐江莲老师又请了过来,继续为她教戏。她现在跟干爹一家人住在一起。一边学戏,一边替家里做做杂事。干爹管她的吃喝,替她付学费。她在余家做事就不再付工钱。又说她现在有了干爹干娘,就像又有了家,心气很平静。再加有徐老师精心教导,学起来很快,已经学会好几出戏了。 万江亭便高兴道,你能这样,也不枉我送你去上字科班一场。徐江莲当年与我同科,不光戏好,人也好,你要好好跟她学。将来如果红了,你就不用还我的钱。但若是没红,那笔钱,我还得找你讨要回来。水上灯说,我当然能红,万叔你等着看。干爹说现在要多看多听,自己苦练。等我红了一定要跟万叔对一场戏。万江亭笑说,好,我等着你来跟我对。 水上灯知道万江亭要出门,说完话便欲离开。万江亭顺便告诉她玫瑰红准备与他结婚。又说,他虽知玫瑰红和水上灯吵了架,但不管怎么讲,玫瑰红也是姨,劝水上灯不要跟她闹别扭。还说因为慧如的死,玫瑰红很伤心,她认定是吉宝害的,一直都跟吉宝闹别扭,以致吉宝在戏班呆不下去,就走人了。玫瑰红跟慧如姐妹情深,她嘴巴狠,但心还是软的。你是她姐的孩子,她终会疼你。 水上灯点点头,询问结婚的日子订在哪天。万江亭说时间还未最后确定。玫瑰红要求明媒正娶,他却只是一个孤儿,现在正出门急着去找媒人。 水上灯“哦”了一声,走出大门,两人告辞。水上灯走了几步,突然转身对万江亭说,万叔,你为何不去找我干爹?如果由于爹出面,万叔有面子,我姨也会觉得自己风光。万江亭听罢心里一亮。 万江亭与水上灯一起去到余天啸寓所,恳切邀请余天啸帮忙。余天啸哈哈大笑着恭贺,然后满口答应。且说,玫瑰红是我干女儿的姨,照说我是娘家的人。我去提亲,说法好像不顺。不过这个亲我还是提定了。说得大家都笑。当天下午,余天啸便登了玫瑰红的门。 玫瑰红正请了李翠过来商量怎么办嫁妆。外衣内衣在哪家店子订做,鞋子需几色几双,金银首饰是去上海还是香港买更好,诸如此类。水文的太太是大家闺秀,嫁到水家时,十分风光。李翠说,光是衣箱就好几个,一套套全都有讲究。玫瑰红说她也得这样风光地出嫁才是,否则这辈子就算白活。 余天啸的突然到来,令玫瑰红和李翠都惊喜万分。李翠自然也闻知余天啸的大名,只是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接触过。她帮着玫瑰红为余天啸倒茶,紧张得手发抖,茶水都倒在了杯外。玫瑰红笑道,余老板名头太大,瞧我李翠姐,正经的茶园老板娘,居然倒水失了手。余老板便也笑,说我以为我长得太丑,吓着了你们。 余天啸明说了他是替万江亭来做媒的,聘礼也带来了,这是万家祖传的一对玉镯。玫瑰红喜滋滋的,立即将玉镯戴在了手腕上,然后说,这位翠姐算是我娘家人,她若点头,我就同意。李翠笑道,我若不点头,我今天还能活着出这个门?你们两个好了这么久,自家心里早已许给了万老板,天下人都晓得,现在却还要拿着架子说话。我要是万老板,偏不下聘,你又怎么办?玫瑰红亦笑,说我料定他也不敢。只是没想到他竟挪动了余老板大驾,让我玫瑰红脸上实在有光。余天啸笑道,我给你们两大名角当媒,脸上也有光呀。你这算是答应了?我得给江亭回话去。他晚上非请我喝酒不可。玫瑰红又笑,这个江亭想不到也滑头。他扯了余老板这大面子过来,我就算不想嫁他也得嫁了。余天啸大笑起来,说这么说来,我若乱点鸳鸯谱,也是点得的了? 说笑间,这事便敲了个定。不知《罗宾汉》报记者如何闻知这事,将这个过程在报纸上一一写出。一夜间,汉口人茶余饭后都拿了这事说笑。戏迷们更是谈得上劲,说是才子佳人但凡吃饭穿衣出门逛街,凡人们也都当戏来看,莫说结婚,更是大戏了。 万江亭一高兴,隔了几天,果然便请余天啸去老大兴园喝酒。老大兴园的红烧鲴鱼在汉口最是有名。其鱼块泽润晶亮,卤汁如胶似绒。入嘴则鱼骨自分,细嚼必滑爽肥嫩。老板为吸引雅客,特在门口贴了苏东坡吃鲴鱼戏作的诗。诗说:“粉红石首仍无骨,雪白河豚不药人。寄语天公与河伯,何妨乞与水清鳞。”汉口人若招待雅客,便都会来老大兴园一品鲴鱼。雅客们进门则必读苏子此诗。水上灯告诉万江亭,说干爹最喜欢吃这里的红烧鲴鱼。万江亭便说,好,就去老大兴园。 尚未饮酒,万江亭便有醉意。余天啸便笑,戏文里常唱,酒不醉人人自醉。万老板,这回我是真的见到活的了。万江亭亦笑,说余老板如此给我大面,我是太高兴了。今日喝的只是媒人酒。等定下日子,再另请大婚的酒。倘若婚后生子,还要拜余老板当孩子干爹。余天啸边喝酒边答说,看来我这个媒人往后事情还多着哩。说不定哪天就成了你儿子的师傅。万江亭摇摇头说,将来有了孩子,一定不让他们学唱戏。戏子的生活,万家由我一个人来过就够了。 余天啸便叹口气,大大地喝了几口酒,然后方说,唉唉,今天高兴,这些话就别说了。你有自己所爱的玫瑰红,这一生也足矣。万江亭说,是呀。要说起来,在诸多伶人中,我也算是有福之人。 这晚上,两个人喝得十分酣畅。出门时,便都有几分醉意。余天啸出了老大兴园便乘了自己的黄包车。余天啸长年雇着两个黄包车师傅,平素随时跟着他。一辆为他专坐,另一辆原是家眷出门所乘,倘余天啸有朋友相聚,便专门用它来代为接送朋友。余天啸的豪爽在汉口有名,所以当余天啸请万江亭乘他的黄包车回家时,万江亭也没有推辞。 料想不到的是,余天啸回家不足一个钟点,拉送万江亭的车夫惊慌失措地跑来禀告。说是他们的车行至江边几近万江亭寓所时,路边突然冲上几个人,拦车拉下万江亭,二话不说,举刀便砍。车夫说时,浑身颤抖。 余天啸大惊,一点酒意全被吓醒。他忙问,万老板如何了?车夫说,身上被砍了好几刀。亏了有路人过来,帮忙一起送到天主堂医院。余天啸急道,你赶紧说呀,万老板到底怎么样了?车夫说,还在医院抢救。他身上挨了好些刀,最狠的一刀在颈子上,浑身上下都在流血。余天啸细看车夫,果然也是满身血迹斑斑。余天啸说,到警署报了案没有?车夫说,医院说他们来报。我赶回来给先生报个信。余天啸说,快快快,拉我去医院。 车夫来时,水上灯正在为余天啸倒醒酒茶。她完完整整听到了这番对话,急得牙齿打颤。此刻她说,干爹,我也去。万老板他是我的姨夫。余天啸一听,说跟着我。万老板无父无母,你就留在那里照顾万老板。说罢,他又唤了另一辆车,让去玫瑰红寓所接玫瑰红。 余天啸赶去天主堂医院时,万江亭已经清醒。性命危险暂时无有,但伤势确也不轻。警察署已有人第一时间赶到。再三询问,万江亭却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全然不知谁会与自己有如此仇恨。甚至猜测,他们是否杀错了人? 玫瑰红张皇而来,似乎业已睡觉,衣服都没穿齐整。见到万江亭浑身裹着白纱,不禁放声大哭。等她哭过一阵,余天啸方说,现在哭也没用,关键要弄清谁是万老板的仇人。一边的水上灯突然说,我猜到一个人。警察忙问,谁?玫瑰红一见水上灯,立即垮下脸来,说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还有脸见你万叔?难怪今天江亭会倒霉!我早就说过,谁沾上你谁就倒霉。 水上灯说,万叔不是因为我倒霉,而是因为你倒霉。余天啸说,小孩子不要在这里乱讲话。水上灯说,我没有乱讲。万叔人这么好,根本就没有仇人。如果有人要跟他过不去,那也不是万叔犯了什么错,而是因为万叔喜欢错了人。那个成天盯着我姨的肖锦富,难道他不恨万叔?汉口人都晓得,肖锦寓说过他一定要把玫瑰红弄到手。如果不是他,怎么小报上一登万叔给姨下聘礼,万叔就被人害呢? 余天啸怔住了。他想了想问玫瑰红,肖锦富一直在追你,你觉得会是他吗?玫瑰红说,不会吧?他应该明白我根本不可能嫁给他。一则他早知我跟江亭的关系,二则他家里已经有两个老婆了。他只不过喜欢看我的戏,嘴巴过过瘾而已。余天啸说,他们这种人,做事没个谱,你还是要防着点。万江亭突然说,我想起来了。他们砍我在地时,有人说了一句,就你这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 玫瑰红大是愕然。水上灯盯着她的脸,高声说,除了肖锦富还会是谁? 二 小报的消息传得异常迅猛。整个六渡桥和三民路满是小报贩子的声音:看看,惊人消息。万江亭为玫瑰红争风吃醋,昨夜血洒长江边。又有喊叫说,奸夫万江亭因姘淫妇玫瑰红昨夜被人追杀。 万江亭本已在乐园三剧场挂牌的戏只好停演。但停演不是剧场缘故,而是演员自己的问题,罚款总是要交的。玫瑰红气得在家骂完剧场又骂凶手。一怒之下,直接去找肖锦富。 肖锦富正在黄鹊矶头的品江茶楼与人喝茶。见玫瑰红立即笑容堆得满脸,说一两天没去找你,该不是你想我了吧?玫瑰红说,呸,我想你个头!说罢拿出张报纸朝他面前一甩,说这是不是你做的?肖锦富淡然一笑,说这样下作的事,我怎么会做?我肖某人如要做,就做光明正大的。我要光明正大地娶你回家。玫瑰红说,呸,少做你的春秋大梦。不是你还会是谁?肖锦富说,万江亭不过一个戏子,用不着你这样为他动气伤身。玫瑰红垮下脸,说我也不过一个戏子。戏子自是要为戏子动气。肖锦富说,你怎么拿自己跟他比呢?你是金枝玉叶,当戏子是一时心动,玩玩而已。你总不会一辈子演戏吧?等你往好人家里一嫁,立即就是上流社会的贵妇人。那是穿金戴银,走到外面万人羡慕的。万江亭就不同,他再怎么奔,也不过一个戏子。到老了嗓子塌了唱不出来,还不知能干什么哩,老婆孩子养得活养不活都成问题。你说对不对?你要为他伤神,就划不来了。 玫瑰红懒得跟他多说,掉头而去。过江时,船夫迎风哼着一曲汉戏。玫瑰红一听,竟唱的是万江亭的拿手戏《醉写嚇蛮》。船晃荡着,船夫咿咿呀呀,调门虽是跑了老远,但却也把李白的醉态哼得有几分相像。玫瑰红说,船家,你晓得这是哪个的戏不?船夫说,这还不晓得?是万老板的戏呀。我还晓得你是玫瑰红小姐。玫瑰红说,你常去看戏?船夫说,天气不好,封江的时候,就去看看。万老板没有事吧?满街报贩子都在喊,汉口、武昌、汉阳也都传遍了。玫瑰红说,你信报纸上说的那些?船夫说,当然不得信。我们都觉得万老板跟你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回去叫万老板好生养伤。莫担心,伤好再出来唱,不管你们结婚不结婚,我们都捧定你们两个。 听此一说,玫瑰红紧绷着的心略微松了一下。演戏最怕名声被糟蹋,戏迷如若信了真,不来看戏捧场,再大的名角也找不到饭吃。如此想过,玫瑰红耳边竞又响起肖锦富的话:他再怎么奔,也不过一个戏子。到老了嗓子塌了唱不出来,老婆孩子养得活养不活都成问题。肖锦富的话,像根刺插在了玫瑰红心里,令她有微微的刺痛。她暗叹道,人生有命。这就是我的命。我得认。 下了船,玫瑰红径直去了五福茶园。她担心肖锦富继续找麻烦,想请水文出面摆平一下。去时见李翠正给陈一大沏茶。 见玫瑰红,李翠忙迎她到内屋说话。玫瑰红说,那人不是陈一大吗?你怎么跟他说笑得那么开心?李翠说,他常来。水文说要好生招呼他。水文一直要找那个红喜人报杀父之仇。这事得靠陈一大。玫瑰红说,这人看着就讨厌。李翠说,可不是?可我必须应酬他。他今天是来会水文的,说是有了红喜人的信息。你怎么样?江亭的伤还好吧?这两天我得抽空去看看他。玫瑰红说,他知道你忙,不会介意的。幸亏没伤着脸,要不连饭碗都砸了。李翠说,你晓得是哪个干的吗?玫瑰红说,都怀疑是肖锦富,可是哪有证据呢?李翠说,刚才听陈一大说,这事铁定是肖锦富做的。他说那天肖锦富在旋宫饭店请了那几个打手宵夜,被他正好撞见。玫瑰红说,哦?真的是他?!说罢转念一想,又长叹了一口气,说就算有了证据,又能拿他怎么样呢?李翠说,总归你也要小心点。万一他吃醋又对你下手,怎么办呢?玫瑰红忧心忡忡,说我又能怎么办呢?所以我想求你们家水文,不知道他能不能出面来摆平这个事。李翠说,水文好像根本瞧不起那个肖锦富,说他是个酒囊饭袋,仗着他叔叔四处嚣张。晚上我去帮你跟他提。他那么喜欢你的戏,一定会帮你。玫瑰红说,那就太好了。水文如果出面,肯定姓肖的也不敢太猖狂。 玫瑰红回到家,想到如有水文的警署作为靠山,心内便增几分踏实。却不料未进家门,便看到门上插有一封信。玫瑰红不识字,只觉得信中内容定与万江亭有关。她不想让外人知其中内容,想了想连门也没进,拿下信,便叫了黄包车直奔余天啸家。 余天啸亦不识字。他想水上灯是识得字的,便说,我叫那个丫头过来看。玫瑰红说,她在你这儿?余天啸说,是呀。我收留了她。她跟着我打打杂,也学学戏。哦,她大概在后院背戏词哩。说罢便让人把水上灯叫了去。 水上灯听到余天啸叫,颠颠地跑过来。却是让她帮玫瑰红看信,接过信时便一脸不情愿。水上灯对玫瑰红说,难得你还有事求我。余天啸垮下脸道,少废话!长辈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水上灯接信便读,读时竟是脸色大变。玫瑰红急道,读呀。水上灯继续读着,……这次只是给你们的一个警告。如果你要跟万江亭苟合,就先杀死他,再毁你貌,让你生不如死……你只有与他一刀两断,才有命活。 玫瑰红听到半截便脸色苍白,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不敢动,就仿佛杀手已经站在了眼前。 余天啸亦大惊失色,这这这了好一阵,才把话说出口。余天啸说,竟然如此歹毒?水上灯说,我说吧,定是那个姓肖的,还不是风骚惹出来的。余天啸上前便给了水上灯一个嘴巴,说我在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吗? 玫瑰红已顾不得与水上灯计较。她哭丧着脸,问余天啸,这怎么办?怎么办呢?余天啸说,能确定是肖家做的吗?玫瑰红说,不知道。都是猜测和听说。余天啸说,你在警署有没有人?玫瑰红说,有。我托了警署的水文,但不晓得有没有用。余天啸说,你没有证据,如果警署不管呢,怎么办?玫瑰红六神无主,说我不知道怎么办。 余天啸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趟,然后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远走高飞。玫瑰红说,离开汉口?余天啸说,暂避一时。等肖家的风头过去,再回来。玫瑰红说,可是……可是……她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来。余天啸说,万老板明天出院,你们再商量商量?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玫瑰红也无别的办法,便说,好吧。 晚上,李翠来找玫瑰红,她在门口叫了好几声,门才打开。玫瑰红正心烦意乱着。整个下午,她只要开门,门口便有一封信。完全一样的信封和信纸。吓得玫瑰红几乎不敢开门。突然间,她觉得自己的眼前茫茫,没有一条可以让她行走的路。 李翠一进门,没等她开口,玫瑰红便将一摞信放在她面前。李翠说,我哪认识字,里面说什么?玫瑰红便将头封信的大意说了一遍,李翠听得脸色煞白。玫瑰红眼里含泪,说话声也哽咽了。玫瑰红说,翠姐,我怎么这么倒霉呀。现在全靠你家水文帮我了。 李翠一脸难色,吞吞吐吐又期期艾艾。李翠说,水文说,于情于理于面子,他都不能插手去管。于情上,肖家的叔叔跟水文的舅舅是老朋友,而他跟肖锦富也很熟稔。于理上,你们说是肖家派的打手没有任何证据。警署办事不能只是推测,如果是黑道上的人为江亭争风吃醋呢?他还说万江亭眉清目秀在外也是很招人怜爱的。于面子上,他也不愿意为戏子的婚姻管闲事,万一人家以为他对你或是江亭有意思,他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你看,他说这番话,气不气死人! 玫瑰红一听此言,脸上挂出冷笑,说往常见面还说喜欢看我的戏。真到时候了,翻脸比翻书还快。就知道他们有钱人最是假惺惺。亏我还去求他。这种人绝对不会为别人着想。就凭当初他死活都要把你女儿扔掉的事,我就不该求他这种心狠手辣之人。李翠听她如此说,眼泪都冒了出来。李翠说,提这事做什么呢?都十几年了,孩子是死是活都不晓得,你这不是存心让我心疼么? 两个女人便坐在床边齐齐地哭了开来。也不说话,只是哭。哭完,李翠说,现在我舒服了一点。玫瑰红亦说,我也舒服了一点。可是,再怎么办呢?李翠说,你们不是有汉戏公会吗?玫瑰红说,汉戏公会哪里管得了这些事?李翠说,你找过余老板没有?玫瑰红说,拿了信就去了余老板家。余老板也没奈何,他说唯一的办法便是远走高飞。李翠吃了一惊,说远走到哪里去?玫瑰红说,离开汉口,暂避一阵。李翠说,往后四处漂泊?那怎么过日子呢?要有了孩子,也这么漂?玫瑰红眼圈便又红了,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明天江亭出院,看他有什么主意。 玫瑰红一夜失眠,及至天色发白,才朦胧睡去。一觉睡醒过来,天已大亮。想到万江亭今天出院,余天啸约了去他家细商事情,便赶紧爬起来,饭都没吃,淡淡化了下妆,便出门。正欲叫黄包车,却见余天啸家的黄包车夫一路小跑到她的门口。车夫说,万老板已经到家了。余老板特嘱我来接玫瑰红小姐也过去。玫瑰红点点头,二话没说便上了车。踏脚上车时,她恍然觉得有不三不四的人在她家门口晃。玫瑰红顿时心跳过速,她对车夫说,快!跑快点。 万江亭住在英租界一间公寓里,距玫瑰红的公寓不算太远。玫瑰红下车时,又是一阵恍然,觉得四周有不怀好意者溜达着。她匆忙下车,低着头,快步走进公寓楼。上楼时,玫瑰红依然觉得身后有人相跟,推开房门,脚一哆嗦,没到椅子跟前,便软坐在地。 万江亭吓了一跳,说你怎么了?玫瑰红说,好像有人跟踪我。万江亭说,不会吧?玫瑰红说,你看这个。说着她拿出那叠恐吓信。万江亭拆开一看,顿时大怒。一怒而牵动伤口,歪倒在床上,半天动弹不得。玫瑰红吓着了,忙说,你不要急。我们想想办法。 喝了杯参汤,万江亭缓过劲来,硬气地说,你不要怕,越怕越没用。玫瑰红说,怎么能不怕?他们敢把你砍成这样,如果再下手……我怎么能不怕?万江亭说,越怕他就越凶。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玫瑰红说,余老板跟你说过了?万江亭说。说过什么?我刚回家,挂着伤,怎么好意思去见余老板呢?玫瑰红说,昨天我去余老板家,余老板说的跟你说的一样。想要逃过这一劫,恐怕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万江亭说,官场上的事,跟戏台上的戏一样,也是你方上台我方下场。肖家的叔叔哪天说不定就倒了,那时,肖家也不敢如此嚣张。玫瑰红说,你真想离开汉口么?万江亭说,难得我跟余老板想得一样。我们两个又不是没本事,走遍天下都不愁活。玫瑰红说,话是那个话。可往哪儿走呢?万江亭说,就看你的意思。近去沙市,远去北京,都可以。玫瑰红说,你以为沙市没有肖家的爪牙?北京那么冷,连青菜都没有得吃,更不谈吃鱼,去了你要我怎么过?万江亭说,那就去上海。玫瑰红说,上海?汉戏上回在上海砸得还不够吗?你以为你唱得好人家就会去听?万江亭说,你觉得去哪里好呢?玫瑰红哭了起来,说我只想呆在汉口,哪里都不想去。万江亭说,我也觉得这满天之下只有汉口最好,可是性命攸关时刻,这个好没有意义。过阵子,再回来就是了。 玫瑰红哭了好一阵,见万江亭焦急万分,便止住了声。两人商量再三,决定先去芜湖。万江亭的师兄在芜湖汉戏班当班主,先投奔那里再说。 两人说话间,有人敲门。玫瑰红紧张道,这时候会有什么人来?万江亭说,会不会是余老板?说着便要去开门。玫瑰红说,你要小心点。话音未落,万江亭已开了门。来的竟是水上灯。 水上灯拎着一罐鸡汤,笑盈盈地进来。玫瑰红抚着心,说怎么是你?吓得我心都跳出来了。每次你出现,都没好事。水上灯说,今天是好事。是干爹让我给万叔熬了罐鸡汤补身子。干妈还让我在汤里放了参片。说是恢复伤口好。万江亭说,谢谢你水滴。我还叫你这小名吧,叫艺名还不习惯哩。水上灯说,好呀,已经没人叫我水滴了。万叔你就这样叫好了。珍珠姨也可以这样叫。玫瑰红撇了一下嘴,不再说什么。 水上灯说,干爹知道万叔家里没请人。又说姨最近压力会很大,让我每天过来照料一下万叔。打扫屋子,洗衣服做饭。万江亭说,真是太麻烦了。我没关系。水上灯说,万叔别客气。干爹还说了,在照顾万叔养伤这些日子,叫万叔教给我一些演戏的规矩。干爹说如果我不学会懂规矩,在汉戏界就根本混不下去。玫瑰红说,像你这样的野丫头的确应该学学规矩。可是,你学了规矩又有什么用?你真以为你将来能演戏?水上灯说,将来我不光要演戏,我还要红。我说过的,我要红过你。万江亭立即阻止,说水滴,余老板要我教你规矩,这头一条,我现在就要教。珍珠姨是你长辈,不管长辈怎么说你,你都不能这样回嘴。你做不到这一条,就不用来这里照顾我。水上灯默然片刻,方说,好吧。我答应了干爹,要好好照顾万叔。为了万叔,我尽量做到这条。 水上灯将鸡汤盛进碗里,拿给万江亭喝。又忙着将衣服收捡到一堆。站在窗口,水上灯突然说,我来的时候,觉得万叔家附近有些鬼头鬼脑的人。玫瑰红一听,立即对万江亭说,我说吧。一定有人监视我们。如果他们知道我在你这里,怎么办?万江亭说,今天我出院,你当然该来这里看我。玫瑰红说,一会儿我离开这里怎么办?我好怕。水上灯说,一会儿,姨跟我一起走。我不怕他们。玫瑰红说,你以为你多大本事。水上灯说,青天白日下,他们还能拿刀砍姨不成?玫瑰红尖叫道,你别说得那么吓人。万江亭说,这样吧。水滴先出去,叫黄包车来门口。两人一起上车,水滴送珍珠到家,然后自己再回去。可以吗?玫瑰红想了想,觉得也只能这样了。 三 出走的日子定在了三天后的晚上。这三天,因有监视,玫瑰红和万江亭约定不再见面。万一有事,让水上灯中间传话。为防跟踪,出走那天,由玫瑰红先去古德寺烧香,然后留在尼姑庵里等待。万江亭则去余天啸家吃晚饭,然后由余天啸的黄包车以送他回家之名,拉他去古德寺与玫瑰红会合。菊台票友社的魏典之经常跑货,跟船上的人熟,他答应帮忙秘密送他们上船,然后船到芜湖再悄然下船。这样,无人知道他们的行踪,便能保障安全。班主那里,由余老板第二日去替他们作告白,想必班主也会谅解。 在余天啸和魏典之的帮助下,行程中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 玫瑰红却六神不定起来。一想到未来的日子,吉凶未卜,她心口就堵得慌。就仿佛自己费尽心机获得的珠宝,珍藏多年后,转眼间被人抢去。她无心清理行装,也无意考虑采买路途所需用品。她闷坐在家里,一遍遍地想她当初怎么一步步地来到汉口,怎么从一个挨打受骂的科班学员成为名角。然而,她费力拚来的这一切,却转瞬将成泡沫。她的未来所寄是肖家势力的垮台。可是如果肖家没垮台,反而更强大呢?那她岂不是永无回汉之机会?如果回不来,留在芜湖?那里人生地不熟,就算演戏,听汉剧的戏迷又能有几个?留不下芜湖,去北京?那是京剧的天下,汉剧能讨口饭吃,已是顶了天,怎指望能红起来?红不起来,又哪里会有好日子过?且不说北京的冬天天寒地冻,什么吃的都没有。上海南京有菜吃,可人家有自己的戏,听汉剧只是图个新鲜,新鲜劲一过,谁还会搭理你? 玫瑰红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只有呆在汉口才可能既在舞台光彩照人,又能过上舒服的日子。她就是这片土上的一棵树,挖到别处根本就没法活。而现在,她却让人逼得必须离开她赖以生存的土地。突然间,一个念头从她脑子里一划而过。虽说是跟着自己所爱的人一起出走,为的是保卫自己的爱情,可是倘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它值不值得呢? 玫瑰红在家闷了一整天。晚上,曾经一闪而过的念头,仿佛一只张大翅膀的老鹰,不断地扑打着她的脑袋。她头疼欲裂,每扑打一次,她都对自己说,我们相爱多年,这是值得的。我绝不会背叛万江亭。 两天的时间,玫瑰红都在跟自己的那一闪念作斗争。 第三天,即是出走的日子。大清早,玫瑰红刚起床,洗梳完毕,尚未早餐,突然门外人声嘈杂,玫瑰红正聆听是哪里的声音,门板便被人敲响,有人在外喊门:玫瑰红小姐在家吗?送礼物的来了。 玫瑰红怔了半天,不知是凶是吉。门便不停地被人拍打,门外人且不停地叫唤。玫瑰红只好开门,却见三四个人抱着一堆东西进来。有绸缎有花瓶有西洋玩物有精美糕点,还有一把鲜花,花中放有一个极雅致的首饰盒。 这些人放下东西便走。玫瑰红说,喂,你们干什么?这是谁送来的东西?一个人回头说,是肖府送的。玫瑰红说,你们拿回去,我不要。那人又说,肖公子说了,我们如果没送出去,人头就会落地。 一句话把玫瑰红吓着了。人声消失后,玫瑰红关上门,呆坐半天。她不敢看这堆东西。她的脑子已经混乱不堪,甚至忘记了吃饭。 下午该去古德寺烧香了。万江亭之前已让水上灯前去跟寺里的老尼姑说好,玫瑰红烧完香便在那里静修半天。古德寺是玫瑰红常去之地。心烦意乱时,她便过去那里,听寺中老尼与她细细地絮谈。老尼的声音平缓甚至刻板,几无情绪的波动,迅速地就能让她的心静下来。时间一长,彼此都信任不过。 草草收拾衣物,玫瑰红准备出门,她依恋地望着房间的一切,有万般的伤感涌上心头。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再回这里。跟房东只说是出门几天,诸事都托给了余天啸,如果短时回不来,便请余天啸将此房退租。这种杂事她本想委托给李翠,免得给余天啸添麻烦。但余天啸顾忌知道的人多了,走漏风声,反而不好。替她将此事揽了下来。 门打开时,不意李翠正站在门口。见到李翠,不知何故,正欲出门的玫瑰红竟是长吐一口气,仿佛在紧急关头,有人救了她一把。 李翠见她手拿行李,床上又堆了一堆东西,奇怪不过。说你这是做什么?玫瑰红苦笑一下,说走呀。李翠微一吃惊,说你真的跟万江亭出走?玫瑰红说,不走又怎么办呢?李翠说,你想清楚没有?玫瑰红说,想不清楚也得走,不然连命都怕保不住。你家水文都不敢跟肖家对抗,我们一个戏子又怎么敢? 李翠便不作声。她看了看床上,说这是什么?玫瑰红说,这是肖家送来的礼物。李翠惊道,他来找你求婚?玫瑰红说,不就是那个意思?你说,我不走,未必让江亭送命?让我毁容,或者去跟那个猪头肖锦富? 李翠把床上的礼品一件件打开来看。顺着李翠的手,玫瑰红看到一个西洋花瓶,看到几块华丽轻软的丝绸。李翠把那段丝绸展开,贴身比划,然后赞不绝口道,真是好东西呀。然后是汪玉霞雨记的酥饼。李翠说,我最爱吃这个了。最后打开的是首饰盒,里面装有一条珍珠项链。一粒粒珍珠圆润饱满、晶莹剔透,漂亮得令李翠和玫瑰红一时震惊。李翠呆了一呆,替玫瑰红戴到脖子上。玫瑰红对着镜子看过去,瞬间便产生眩晕感。那一粒粒的光芒,不仅照亮了她的脸,仿佛将整个房间都照亮了。李翠轻叹道,这么好呵!你难道不想要?玫瑰红说,想是想,但要下了这些,我又怎么脱得了身? 李翠默然地将适才打开的东西一一收捡起来。半天没说话。天便在两个人的静默中黑了下来。玫瑰红没有起身去开灯,李翠也没有。夜便向屋里渗透,仿佛越渗越多。在这黑暗中,玫瑰红和李翠都恍然看到自己过去的生活。曾经的饥寒交迫,曾经的风来雨去,曾经的担惊受怕,都仿佛约好似的,一起来到眼前。 良久,还是坐在床边的李翠先说了话。她说,珍珠,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的日子过得还不错?玫瑰红点了点头。李翠说,是不是旁的人也都觉得我过得不错,而且还有许多人羡慕我?玫瑰红说,是。李翠说,但是,你是晓得的,为了过这样的日子我放弃了什么。玫瑰红颤抖着声音说,你要我放弃江亭?李翠说,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放弃江亭,你肯定心疼,可是放弃汉口、放弃你名角的风光,放弃你的富贵荣华,你的心就不疼了? 玫瑰红怔了怔,在黑暗中望着李翠,没有说话。李翠说,天黑了,还是开灯吧。说罢起身走到墙边。玫瑰红说,翠姐,不要。不要拉灯。有些话我不敢在亮处说。李翠缩回了手,然后说,其实我也不敢。我跟你说,像你我这样的人,在我们有权选择的时候,不管选择什么都会心疼。一种心疼,是吃不饱穿不好、过着苦寒日子的心疼,这种疼,不光心疼,身也疼;另一种心疼,是吃得好穿得好、过着享福日子的心疼。一个人,有一颗心在疼,就已经够受了。我不想要心疼身子也疼,所以我选择了留下。你呢?准备承受两种疼?心疼身也疼? 玫瑰红说,我一样都不想疼。李翠又说,你记得你第一次到我家时跟我说的话吗?你说,姐,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要留在这里。死也要死在这里。你还说,看这满床的绫罗,多松软的铺盖,简直像皇后一样,这样的地方,我梦都梦不到。这才是人过的日子。你知道吗?我就是听了你的话才下决心不要孩子,我要保住我自己。而你呢,费了多大的劲才在汉口站稳了脚跟,眼看着日子越过越好,现在你却要放弃。你放弃你自小的梦想,放弃你在汉口的风光富贵。你熬了十几年,才有今天,这下岂不是全都白费? 玫瑰红扑在床上哭了起来。她说,翠姐,你说我该怎么办?李翠说,绝不要离开汉口。玫瑰红说,之后呢?李翠说,不要嫁给万江亭。也不要接受肖锦富。你跟他们说你为了好好演戏,暂时不想结婚。 玫瑰红怔了怔,没有说话。她想,或许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李翠回家后,玫瑰红便再也未出门。她将床上的礼品,收进了柜子里,然后坐在桌边,为自己泡了一杯茶,慢慢地吃起了汪玉霞的酥饼。吃时想,难怪汪玉霞的酥饼这么有名,的确是很好吃呀。 汉口西北郊的古德寺竟被她忘却得干干净净。 万江亭抵达古德寺时,夜已擦黑。下车时他回望了一下,夜霭中的原野,一片苍茫,空无人迹。古德寺高耸入云的塔尖都被夜色吞没了。这是汉口四大丛林之一,一座古朴而又华丽的缅式庙宇。平素若无事,过来敬香,远远地望着它走近它,心情便会异样。仿佛俗世已隔身外,而自己却被佛祖收纳。 心知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万江亭不觉松了一口气。他要在这里,和玫瑰红会合,然后等待菊台票友社的魏典之过来接他们去江边乘船。 万江亭经山门过甬道,穿越天王殿,走进殿后的院落。古德寺的后院林木深深。因为树叶的密集,阳光晒不透树下的空气,每走至此,万江亭都会觉得有阴嗖嗖的风裹卷全身。 寺内老尼的庵房,万江亭也熟悉。玫瑰红心乱时经常过来听老尼说点什么。老尼的声音木讷平淡,几无情绪的起伏。往往玫瑰红一听她的声音,就能镇定。而在万江亭,却觉得听这样的声音简直是一种受难。一想到在等待魏典之的过程中,他的耳边将会一直响着这样的声音,心里便想,老魏你是不是尽快来呀。 老尼见万江亭却告诉他,玫瑰红根本没有来。万江亭大吃一惊,问为什么?老尼平静地说,这个我可不知。施主应该问她。想必她自有理由。 一瞬间,万江亭心绪大乱。他想,玫瑰红为什么会不来呢?难道是被肖锦富抓起来了?或是门口有人盯梢,没办法过来?更或是……更或是,这是万江亭最不敢想的:玫瑰红根本就不想离开汉口。 万江亭决定在此等候。他坐在寺院浓密的树下一直等。无论寺院多么静谧,他心里都混乱如麻。他就这样等。直等到魏典之出现,玫瑰红还是没来。见到魏典之时,他的伤口开始疼,从表面的刀口一直疼到心深处。 魏典之惊讶地说,不是都安排好了吗?玫瑰红小姐怎会不到?万江亭说,不知道。魏典之说,可是如果再不来,船却要开了。万江亭说,再等等看。 便又等。寺院漆黑了。万江亭不想进庵房。两个大男人怎么说也不方便。他们便进到大殿。夜色消解了殿内金刚的横眉怒目,他们俩拖了两张蒲团,坐在金刚的脚下。都不说话,只是等。又等了许久,玫瑰红还是没有出现。 魏典之说,万老板,再不走,船就开了。万江亭说,她不来,我怎么走呢?魏典之说,要不你先走,因为他们要的是你的命。肖锦富既然追求玫瑰红小姐,她应该还安全。我明天便去玫瑰红寓所,问清究竟,再安排她过来?万江亭摇摇头,说如果她不去,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我宁可被他们打死。魏典之说,万老板可不能这么想。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命,也是我们大家的。万老板,靠了你的戏,我们才有滋有味地活着呀。你要先惜自己,再惜别人。我是拿你当神一样供在心里,让你在夜晚这样子等人,我心里都已经疼得快穿孔了。还是先走吧。万江亭说,可我如果一个人走了,我恐怕就永远失掉了珍珠。 魏典之只好长叹一口气,说万老板,你就是我的神,按理我不该说这句话。可眼下只有我们两人。我要掏着心跟你说上一句:这世上最不怕失掉的东西就是女人。如果你一旦害怕失去她时,就肯定已经失掉了。万江亭说,你认为我已经失掉了?魏典之说,事至如此,我想差不多吧。男人要什么,你我都知道,可女人要什么?恐怕我们永远不明白。 魏典之将万江亭送回家时,已是凌晨。万江亭连开锁的力气都没了。魏典之代他打开门,连灯都没开,便将他扶上了床。魏典之说,万老板,好好睡一觉,天亮醒来,我们再商量。我会让菊台社的票友保护你的。万江亭没有说话。 魏典之关门而去。倒在床上的万江亭从眼前到心里都是黑的。他想不明白,玫瑰红到底是什么原因没有去古德寺。而魏典之的话更是堵得他心里阵阵发慌。 月光透过窗户淡淡地落在屋里,突然桌上有什么东西一晃一晃地闪着光。那光似乎绿荧荧的,散发着一股鬼气。万江亭被这光惊了一下,他立马起身,走到门边,拉开灯。 他居然看到桌上放着一对玉镯。那是他家祖传的玉镯。他托余老板说媒时送给了玫瑰红。 万江亭心知缘故,堵着的胸口仿佛有洪水汹涌欲出。他忍了一下,没忍住,一口血喷在了墙上。 四 水上灯一早去万江亭家收拾房间。万江亭走前说了,如果一周没回来,便将这房子转租他人。余天啸便让水上灯把万江亭的东西都收捡好。 水上灯推开屋门,一眼竟看到倒在地上的万江亭,继而又看到墙上的血。水上灯大骇,她尖叫道,万叔!万叔!你怎么了?你怎么没走? 万江亭慢慢醒过来,他让水上灯搀扶着他上床,然后说,误船了。水上灯说,那那那……墙上怎么有血?万江亭说,是我不小心跌的。水上灯不信,但却不知应该说什么。水上灯说,万叔,我给你熬点稀饭喝好不好?你一定没吃早饭。万江亭无力地点点头,说好的,水滴。 余天啸闻讯匆匆而至。询问万江亭,他只是说误了船,没走成。又说既然上天不让他走,他就不走了。再问他与玫瑰红的婚事如何时,他便只是淡淡地说,听天由命吧。 水上灯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她说,万叔,一定是我姨舍不得离开汉口。她想要什么,我最知道。万江亭苦笑一下,他突然想起魏典之所说,女人要什么,恐怕我们永远不明白的话,便追问了一句,你说她想要什么?水上灯说,她们两姐妹全都想要荣华富贵。万江亭说,两姐妹?水上灯说,另一个是我妈。万江亭说,不,你姨不是这样的人。余天啸见万江亭脸带不悦,便叱了一句,说你懂什么?我早讲过,大人说话时,你不要多嘴。 万江亭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的外伤痊愈后,班主说,再歇下去,班里该喝西北风了。你跟玫瑰红是名角,你们不出面,哪一场观众都没坐满。 万江亭试了试嗓,觉得用力时伤口虽然扯着有点痛,但也无大碍了。便说,好,你去挂牌吧。班主高兴道,老天爷保佑呀,幸亏没伤着你的脸,要不真唱不成了。万江亭说,你也别对我太长指望,说不定哪天我就真的唱不成了。班主说,呸呸呸,这种不吉利的话也说。若按余老板唱戏的年头来算,你还得红几十年,而且更红。万江亭苦笑了笑,他想,这世上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情。 水上灯闻知万江亭要开始登台演戏,便去跟余天啸说,万叔他受伤才好,我担心他上台会太累。我想跟着去照顾他,干爹你说好不好?再说了,我还可以跟万叔学点规矩。余天啸想了想,说难得你一片孝心。你万叔人好戏也好,这两样你都要学。 小报消息多是短命。随着万江亭伤势的恢复,人们议了几天,也就转了话题。两大名角意欲出走,虽然事大,却因未遂而知晓的人少,便也波澜不惊。生活还要继续。 万江亭被砍伤后的第一次挂牌是在长乐戏院。见到玫瑰红时,他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脸上堆着温和的笑容。玫瑰红心有愧疚,眼有惊慌。一时间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万江亭全然不介意的笑容,竟不是往日的春风,而是看不见的刀刺。 万江亭化妆时,依然像往常样,细致入微。玫瑰红有些受不住,走过去说,江亭,伤全好利落了吗?万江亭说,应该没有问题。玫瑰红说,江亭,我想跟你解释一下,可不知道该怎么说。万江亭说,没事,你就像往日一样好好唱戏就行了。玫瑰红说,那天晚……你是不是等了好久?万江亭说,没有。我去了没见到你,就回来了。我也不想离开汉口。玫瑰红说,可是魏典之说……万江亭打断她的话,说老魏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最是疼我,所以他会把事情夸大。不当事。今天我们好好唱。 万江亭声音平缓,说话语调一如以往的温和。玫瑰红内心略微有了些平静。舞台像往常一样,你方演罢我方上场。玫瑰红和万江亭的戏依然唱得令观众如痴如醉。就仿佛万江亭从来没有被人砍伤,玫瑰红从来没有退还玉镯一样。曾经有过的最艰难的日子仿佛从日历牌上剔除掉了,万江亭恍然是在老大兴园跟余天啸喝完酒后,直接就来长乐戏院演了这场戏,两下里衔接得天衣无缝。 而实际上,还是有三个人从他的唱腔里昕出了他的心。一个是玫瑰红,她听出万江亭多了悲伤;另一个是魏典之,他昕出万江亭多了沉痛;第三个则是水上灯,她被万江亭所表现出来的状态吓住。她觉得万江亭是处于一种绝望之中。他的每一句唱腔,都在表达着这种绝望。 这天前来捧场的人多极。一则万江亭伤好复唱,他的戏迷蜂拥而至,花篮带了好几个。但最大的花篮却是玫瑰红的。它大得高出人头,花团锦簇,花枝饱满。玫瑰红谢幕时,一脸兴奋。剧院的一角,一大群人站起来为玫瑰红鼓掌,掌声中还夹杂着火爆的喝彩。领头者便是肖锦富。 演完戏,万江亭卸下妆,水上灯递茶送点心,小心伺候着。万江亭说,水滴,谢谢你。有你照顾,我轻松多了。水上灯高兴道,万叔这样说就太好了。今晚上我还要给万叔熬鸡汤,好让万叔保持元气。万江亭说,好。那我要请余老板一起来喝汤。水上灯便更高兴,说干爹也说我的汤熬得好。他不知道,我是专门去饭馆学了一手的。我跟大师傅说,我只给两个人熬汤喝,一个是余老板,二一个是万叔你。那个大师傅连忙大声说,既是这样,那我亲自教。一番话说得万江亭笑了起来。 出门时,万江亭自然而然地停下步伐。以往,他都会和玫瑰红一起去喝茶或是宵夜。现在,他却见不到玫瑰红的影子。班主说,你就自己回去吧。玫瑰红卸完妆还没起身,便来了一群人,把她接走了。想必是肖公子。万江亭便不再说什么,坐上黄包车,径直回了家。 秋天悄无声息地走进汉口。有一天水上灯走到街上,一片树叶落下,正好碰着她的头。她抬头看了看,知是秋天来了。虽然树都还绿着,风却开始变凉。 秋季从来都是汉口的最好季节。汉口逢春雨水繁多,四处潮湿;逢夏酷日暴晒,闷热无比;逢冬天寒地冻,冷风如刀。惟秋天,让汉口人大有享受之感。但逢进秋,则天气明朗,云淡风轻,空气不湿不干,触及皮肤,尤是清爽,气温亦不高不低,无论行走在外或是安坐于内,都觉自在舒服。环境一舒适,人便有闲情。出门喝茶看戏以及看电影逛乐园的人,总是在这时多极。汉口的戏班,亦因人们情绪的舒展,而异常活跃。 小报上的消息也异常之多。一天余天啸回家,拿了张报纸,大笑着,然后四处找水上灯。 水上灯正跟徐江莲在后院学“花猫捕蝶”的身法。徐江莲说,这套身法讲究轻俏。一轻俏就好看。上台走大步也得像风摆杨柳,既轻却又带着劲。四面八方都要顾到,上下左右都得合獒。举手投足,左看右顾,光是眼睛有尺寸还不行,还得心里有尺寸。心到眼到手到脚到,下下踩的才是落地。这就算是学进去了。下面才是指法、眼睛、脚步的美与不美。 水上灯很喜欢《打花鼓》这出戏,而其中的“花猫捕蝶”的身法,更是令她喜爱得如痴如醉。徐江莲说,算你还识货。她拿出汉戏代代相传的“花猫捕蝶”的一百零八套身段谱。水上灯看罢,照样试着练习,觉得完全像是在跳舞。水上灯想,如果真到戏台上跳这样的舞,整个台面都会跟着人旋转。那样演戏才真真叫作过瘾。把这感觉说与徐江莲听,徐江莲说,你有点开始人戏了。戏虽是演的,但要演得好,戏就得进心里去。 水上灯正与徐江莲且说且走着步伐,由“织女穿梭”到“拨草寻蛇”二者如何过渡。正说时,忽听余天啸叫,水上灯忙不迭地应答着,问有何事。余天啸说话间便进到后院,大声说,水上灯,你赢了!从今以后,你的命就是你自己的了。 水上灯不明就里,说我赢了什么?余天啸递上小报,说你自己看。报上在说,周上尚完了。水上灯说,为什么?余天啸用右手在左手心打着节奏,一派高兴,说先前他没出科,就开始红。等出了科,只唱几台戏,就红得发紫。身边围了一堆人,供他吃供他喝陪他玩。今天《罗宾汉》报抖料,说他出科不久就被人包养。你们猜包养他的是哪个?水上灯说,真的?哪个呀?余天啸说,是汉口名妓银娃呀!大他好几岁,亏他也肯。报上还讲,有人给报纸透风,说周上尚前个月就已经身染梅毒。戏迷说难怪他唱戏时气跟不上来。 水上灯和徐江莲全都大惊。徐江莲说,这不是废了么?这个样子,哪个还请他唱?未必当初没有人劝一下他?余天啸说,我去乐园,刚好碰到黄小合,也问他这个话。黄小合说,他一出科就红,怎么还会听我这个老师说?当初带他进上字科班的是周元坤。周元坤是怕他稳不住身子,还专门去找过他。去后看到他被一些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围得严实,见他像没见到似的,气得周班主一句话没讲,就走了。连周元坤都说,这样下去,没得戏唱了。果不然,报纸一出,几家戏园挂了他牌的,立马都摘了。他还想红过我?今生今世都别做这个梦了。余天啸说着,拍了拍水上灯,说还是我们水上灯眼睛狠,居然看得出周上尚没得前途。 水上灯闻此讯心下恻然,她想起那年在长乐戏院看周上尚顶余天啸演《荥阳城》,想起自己拚命拍红的巴掌。虽然她以命相赌周上尚红不过余天啸,但她却万没想到,周上尚红得这么快,而消亡得也这么快。她正欲说点什么时,突然眼睛落在另一段文字上:汉戏名角玫瑰红即将嫁入豪门,富贵公子肖锦富随时迎娶娇娃。 水上灯不禁大叫一声,干爹,你有没有看到这一条?余天啸说。我又不认得字,他们只跟我念了周上尚的这个,还有什么?水上灯说,上面说玫瑰红就要嫁给肖锦富了。余天啸怔住了,说真的?不会是瞎传吧?媒是我做的,聘礼是我去下的,女方也接受了,没有听万老板说退聘的事,怎么能再嫁他人?水上灯生气道,我就晓得玫瑰红是个贪慕富贵的人。余天啸说,你别先骂,赶紧去万老板家,问个明白。如果是真的,那得招呼一下万老板。恐怕他气也得气病。徐江莲说,唉,江亭这一生,怕是栽在玫瑰红身上了。一出科,头一个搭戏的人就是玫瑰红。演完一场就喜欢上她,百事万事迁就她,结果还是迁就不过来。怕就怕他想不开呀。余天啸说,万老板也是你师弟,你也得多去劝一下他。那是个好人,脾气如此温和,我见不得他受人欺。玫瑰红真是没见识。 晚上有戏,玫瑰红正在家里休息。李翠闻讯而去,说是怎么突然决定嫁给肖锦富呢?玫瑰红说肖锦富每天都来找她,话里话外都有威胁之意:前两天甚至限期,如再不答复,先见万江亭人头。玫瑰红想了又想,觉得自己既然没跟万江亭出走汉口,想来也是放弃了这个人。事至今天,万江亭也没什么动静,显然也是想通了。她再拖下去,于万江亭于自己都不利,所以就索性答应了下来。说时玫瑰红拿出一个合约,递给李翠,说这是我口述,他的副官替我写的。李翠说,你知我不识字,我哪里看得清白? 玫瑰红说,我嫁给他自然有我的条件。我这第一条,就是断不可对万江亭有任何伤害。李翠说,肖锦富答应了?玫瑰红说,他说你人都是我的了,他什么也没落着,我伤他做什么?听听,以前伤江亭的果不然就是他们?这不是不打自招了吗?李翠说,就算他自招了,你能怎么办?他有钱有势有枪在手,怎么斗也是斗他不过。玫瑰红说,我也是想明白了这一点呀。这第二条,我要明媒正娶,过门时要穿金戴银,迎亲的轿子要把汉口的主要大马路都走上一遍。我玫瑰红在汉口也是一名角,眼前嫁到你肖家当三太太,本来也是屈了我。大婚那天,就必须让我扬眉吐气一下。李翠说,这条提得好。第三呢?玫瑰红说,第三条是结婚后,不得阻止我继续唱戏。李翠说,恐怕这条他不会答应吧?富人家最烦女人在外抛头露面,偏你又这么漂亮,他们会担心你在外面惹出风流事,让家里丢脸。玫瑰红说,我既是嫁了人,本也不想再出台的。这条是我试试他对我是不是真好。结果,肖锦富全都答应了。李翠说,真的?看来他是真的爱你。玫瑰红说,是呀,虽然他长得不及江亭,但想想,我这辈子总算也有了依靠是不是?我红也红过了,名也出过了,往后就该静下身心,好好享受日子。翠姐你说是不是?李翠说,当然。你选肖锦富,不图他别的,只图个将来的生活牢靠。人终归是要老,尤其女人,将来日子过不安稳,年轻时红也是白红了。玫瑰红说,现在我只担心江亭会怎么想。也不晓得他受得住受不住。李翠说,他一个大男人,人又标致,戏又红,哪里还找不到个女人陪?玫瑰红说,你不知道,江亭性格虽绵软,但心眼死。 两人正说着,突然听到敲门声。玫瑰红急切道,怕是江亭来找,你要帮我劝解他。说罢忙上前开门,结果见到的却是水上灯。 换了往日,玫瑰红见到水上灯必是要开口骂她的,结果这一刻,她记挂万江亭现状,也顾不上昔日仇隙,急不可耐地拉着水上灯进屋,开口即问,你万叔现在怎么样? 水上灯说,你还敢提万叔?连余老板都生气了。说媒也做了礼也收下,怎么能改嫁给别人呢?玫瑰红说,水滴,你不晓得我的苦。我也是没办法。肖家天天逼我,又说不答应就会让江亭人头落地,你说我能怎么样?水上灯说,那你为什么不跟万叔离开汉口呢?玫瑰红说,那天是我没去。我不想离开这里。其实江亭也是不想离开汉口的,所以,我没去,他也正好就不走了。水上灯说,万叔不跟你说,可我要跟你说。那天你没去,万叔等了一夜,回家吐了一墙的血。你晓不晓得! 玫瑰红大惊,面色立即涨得通红。玫瑰红说,他为什么一个字不跟我说?水上灯说,万叔心里明白,说了有用吗?说了你就会乖乖跟他离开汉口吗?像你这样贪图享受、嫌贫爱富之人,万叔喜欢你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玫瑰红说,好,你骂得好。可是我告诉你,你是最没有资格骂我的人。水上灯说,我为什么就骂你不得?玫瑰红说,因为你亲眼看见你姆妈过的什么日子,你爸爸过的什么日子。你知道一个穷人活在这世上还不如一条狗。难道你爸你妈没努力去赚钱?可是他们累死累活,结果呢?你妈是醒过来了,想过好日子,可是太晚了,到头来走了一条死路,死得连人影都找不见。你爸更惨,对好日子连想都不敢去想一下,一个心眼认定自己命中注定是可怜人。被人打遭人欺,病得要死,连治病的钱都没有。伤痕累累地去阴问找你妈。你觉得我会走你妈那样的路吗?将来守着一个破屋子,养两个可怜的小孩,天天找米下锅?而你呢?自己也愿意活成你爸你妈那样吗?如果你不愿意跟他们一样的活法,你就没有资格骂我。现在,放着现成的路让我将来的日子自在舒服,我为什么不去走? 水上灯被玫瑰红的话击中要害。她觉得心里痛得要命,因为她的眼前一直浮着慧如和杨二堂的面孔。慧如的焦虑和哀伤,杨二堂的委琐和惶恐,交替出现。她挣扎着想要还击玫瑰红,却挣扎不出自己的心境。她知道,玫瑰红说的这些,其实正是她曾经想过的,直到现在依然在想的。她和玫瑰红的心思一模一样。她们是同样的人。 水上灯一句话没说,掉头而去。关门时,她昕到玫瑰红失声痛哭。哭声挤过门缝,一直追随着水上灯。水上灯甚至没了去万江亭家的勇气。她一路跑着,居然跑到了黄孝河边。她在荒草萋萋的原野上找到了杨二堂的坟墓。一屁股坐下,放声号啕起来。 坟头的草很长很乱,从来没有人来修整过它。几乎跟野坟没有差别。水上灯跪在地上,边哭边清理着杂草。她想,爸爸,对不起。等我有了钱,一定要重新为你修墓。你活着没有过一天好日子,我得要让你死后能享受像富人一样的坟墓。 五 秋天就是城里演戏的忙季。庆胜班的日程排得满满。除了长乐、满春几个大戏院,堂会多得接不过来。班主每天把几个名角伺候得好好的,不时地派出银包。每天晚上,玫瑰红一下台,便有人守着她,等她卸完妆,小汽车已在门口泊着,车上坐着肖锦富,玫瑰红一上车,小汽车嘀嘀响两声,一溜烟开去楼外楼,自然是到那里跟肖锦富一起宵夜。而万江亭依然是习惯地在门口站等一阵,直到没了人,才自己叫了黄包车回家。 万江亭把班主给的银包看也不看地就递给水上灯,说拿它去买吃的吧,我留钱也没用了。水上灯便拿了这钱夜夜给万江亭做夜宵。回去跟余天啸说起这事,余天啸说,这看上去不太对头。水上灯说,我觉得万叔好像心死了。 见到玫瑰红,万江亭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照样笑容满脸,照样说话温和,甚至照样关心她的身体。玫瑰红什么都没说,他亦什么都不问。他的平静令玫瑰红心里发怵,她想象不出,既然他爱过她,现在她要嫁给别人,为何他能如此水波不惊。 私下里,玫瑰红拉着水上灯说,水滴,你先不要骂我。我心里慌得厉害。你万叔怎么回事?他不知道我的事吗?水上灯说,想是知道的。只是他不想让你为难吧。玫瑰红说,这个傻瓜为什么要这样憋着自己呢?骂我一顿也是好的呀。水上灯淡淡地说,也可能万叔想通了,反正你要嫁给别人,他再另找其他姑娘也一样。玫瑰红说,不可能。我十五岁就跟他一起唱戏,跟他相好也有了上十年。他的为人我晓得。水滴,我到底是你姨,这回你要帮我。水上灯说,我怎么帮?玫瑰红说,我大婚的日子选在中秋节,那天你要替我关照紧一点,我只怕你万叔有什么事。水上灯说,万叔根本就不在乎你了,你别再自作多情。玫瑰红说,他真的不在乎?水上灯说,你看不出来吗?他跟以前一模一样。水上灯嘴上是这样说,心里却想,到了那一天,万叔怎么过得去呢? 婚期越来越近,玫瑰红越来越怕面对万江亭。肖锦富见她心神不宁,说女人结个婚就这么紧张?玫瑰红烦乱地说,你都结过两回了,当然不紧张。肖锦富说,这话别老挂在嘴上。为了你,我已经把那两房送到了乡下。你看看,我对你是不是真心实意? 一天早上,玫瑰红没起床,肖锦富便过来找。婚期在即,他怕玫瑰红有变,要去汉阳归元寺烧炷香。让玫瑰红一起去,在菩萨面前作个保证。玫瑰红哭笑不得,又拗他不过,只好陪着一起过了汉江。 玫瑰红晚上在乐园三剧场挂了牌,她有《宇宙锋》和《凤仪亭》两个折子戏的演出。去时天气还好,回时天公突然变脸。狂风加了暴雨,汽车开到汉江边,却没有船过渡。船夫说,这天气,过一只翻一只,过两只翻一对。你们敢坐我们不敢划哩。玫瑰红一行便只得在附近找了家客栈避雨歇脚。 玫瑰红人在客栈,望着窗外大雨,急得跳脚。她晓得班主定是要急疯,而观众砸不砸场子。都难得说。肖锦富说,急也没得用,钱我帮你赔。你反正要出嫁了,收心回家也一样。戏迷如果不认你,就算了。玫瑰红说,呸呸呸,少说不吉利的话。戏迷才不会不认我。你莫指望我回家当阔太太,我是要唱到老的。肖锦富说,好好好,你天天唱我天天去看就是了。玫瑰红说,那还差不多。 雨是越下越大。天色暗得早。水上灯陪万江亭到乐园后,便替万江亭泡好茶,又将蟒袍抖开,髯口理顺,头盔拨正。只有水上灯知道,万江亭的若无其事,只不过是个假。而他心里却是被巨石压着,时时都吐不过气来。万江亭见水上灯熟练地忙碌,便说了一句,谢谢你,水滴。 班主和剧场管事喧嚣着进来,班主急切地问:江亭,玫瑰红去哪儿了?听说她去对岸,还没有回吗?万江亭说,她没来吗?班主说,没有哇,一半的观众都是来看她的。她现在连个影子都不见,怎么办?万江亭说,不会吧,珍珠把演戏看得重,从来都不漏场的。剧场管事说,可是马上要拉幕了,她人还不见呀。水上灯说,她不见了,找我万叔做什么?班主忙说,也是也是。知道你们两个现在各走各的。可是怎么办呢?她今天有两场折子呀。 水上灯突然心一动,她想起余天啸误场,周上尚临时顶戏的事。几乎想也没想,水上灯说,哪两个折子?剧场的管事说,《宇宙锋》和《凤仪亭》。水上灯立即兴奋了,说我都会唱。剧场管事不耐烦地说,会唱就会演吗?水上灯说,我以前是上字科班的。我在洪顺班也演过戏。班主说,演过这两出戏吗?水上灯说,没演过主角,不过,我都学过。班主说,真是一堆废话。万江亭说,再等等看吧。不行我的戏先上。剧场管事说,把玫瑰红的戏押后倒是没问题,可是她若还是没来呢?班主急道,这个死丫头,死到哪里去了呢! 两人又急吼吼而去。 万江亭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低头垂眉,沉吟不语。时间一到,他便上了场。他这一出戏是《四郎探母》。唱完回来,正欲叫水上灯倒茶,却没见她人。心道她是在外面玩去了,便自己倒了茶喝。班主又走了进来,长嘘一口气,说吓死我了。万江亭说,珍珠赶来了?班主说,我正在门口望,剧场管事说她已经来了,化好了妆,正准备出场。万江亭说,那就好。我说嘛,珍珠是不会误戏的。班主说,还是你了解她。江亭,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啦?万江亭说,没怎么呀。班主说,你真沉得住气,我在班里都说了,做男人就得做江亭这样的。拿得起,放得下。我都服你。万江亭苦笑了笑,说谢班主了。 两个说话间,忽听到场下喧哗。剧场管事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大声说,班主,怎么回事?上台的不是玫瑰红?班主莫名其妙道,不是她是哪个?剧场管事说,我看也是她呀,可是你听台下。你听! 班主和万江亭齐齐跑到戏台一侧。果然见台下有人伸手指舞台,又有人嚷嚷着。突然戏台上的赵艳容唱了起来。 老爹爹说此话人伦大变, 怪不得不忠名四海流传, 你的儿曾读过诗书经传, 岂学那失节妇遗臭万年。 这声音清澈婉转,有如林间百灵自如地啼鸣,又有如清风从心头飘然拂过。它由人们的耳朵,进入心头,仿佛瞬间能止住烦乱,让愉悦洋溢得满心。非但是声音悦耳,眼波流转间,手指翘出间,水袖轻甩间,脚步碎走间,招招摄人魂魄。 台下的骚动突然静止。一段唱完,便有人高声喝彩。议论声亦悄然而起。这是哪个?是玫瑰红吗?好像又不太像。台上演至赵艳容装疯时,唱到“秦二世坐江山国法大乱,穿一双登云鞋随我上天”时,举手投足,轻灵妩媚,水袖旁甩,曼妙婀娜。即使头发散乱着,衣服亦凌乱,却仍是美得出奇。观众立即便忘却玫瑰红,甚至没去议论到底是不是玫瑰红,只倾心地关注着赵艳容。 看着台上的表演,班主大惊,说这、这是玫瑰红?万江亭失声道,是水滴这孩子。她像足了玫瑰红的身法和眼法,却又完全是她自己的一套。班主更惊,说她?她能唱成这样?万江亭说,能!她在汉口迟早要红。班主说,今晚唱下地,她不就已经红了?没见台下观众的开心样子?万江亭说,这小丫头胆子大,居然敢冒充玫瑰红登台,如果唱砸了呢?她就是死路一条了呀。班主叹道,有这胆子的人,多半都能石破天惊。 水上灯唱完下台,一眼就看到站在台侧的万江亭和班主,吓得她立即站定脚跟,不敢朝前走。水上灯说,班主;万叔,对不起,我看到我姨没有来,就、就…… 话未说完,台下有人喊,赵艳容上来!是哪个唱的?上来报个名头。水上灯吓住了,说这这这,这怎么办?班主说,你说怎么办?上去呀。水上灯伸头望了望台下,有些怕了,说不不不,我不敢。班主说,刚才上去唱,你胆子大,现在倒怕了? 万江亭说,不用怕,我带你上去。我说你应就是了。水上灯说,好的,万叔。 在一派喧嚣声中,万江亭和水上灯上了台。万江亭说,各位父老乡亲。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要向各位解释一件事,然后再介绍一个人。大家来看玫瑰红的戏,但今天突然狂风暴雨,玫瑰红被堵在对岸,过不了江,她无法登台,我们非常抱歉。这位女子,是玫瑰红的姨侄姑娘,平常学玫瑰红也学得有几分功夫,所以她顶替她姨上台表演了一场。大家说,她的表演如何?台下便嘈杂地叫了起来:太好了!到底是嫡传,不一样!又有人叫道,她是小玫瑰红。突然间,叫小玫瑰红的人多了起来,一会儿,竟成整齐的声音:小玫瑰红!小玫瑰红! 水上灯慢慢上前走了几步,深深朝观众鞠了一躬,台下静了下来。水上灯说,谢谢各位抬举。不过,我不是小玫瑰红,我也不能叫小玫瑰红。我叫水上灯。这是我进上字科班的时候,万江亭万叔给我起的名字。万叔当时说,一盏明灯,随水而来,漂在水上,光芒四射。周班主立刻决定用这个名字。饮水思源,有了上字科班老师的教,才有了我今天的戏。万叔给我起这个名字,是想让我像灯一样在台上大放光明,我要让万叔和老师如愿。请在座父老乡亲叫小女子为水上灯。说罢,她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的掌声便哄然而起。依然有人喝彩,好!水上灯!好! 万江亭不觉诧异地望着水上灯。水上灯低声道,万叔,我们可以下了吗?万江亭说,可以了。 这天晚上的最后一折戏是《凤仪亭》。万江亭演的吕布,而水上灯演的貂婵。两人从来没有对过戏,却是配合得天衣无缝。戏演完,台下掌声雷动,连班主和剧场管事都兴奋得拚命鼓掌。万江亭说,水滴,从没见你演,你怎么跟我配合得这么好?水上灯说,万叔,我看都看熟了。你说我已经看了多少场了?我梦里都想跟万叔搭戏,平素常揣摸你的戏路。万叔,今天终于实现梦想了,我好开心。万江亭淡淡一笑,说开心就好。剧场管事说,水上灯今天救场救得好。班主亦说,今天我得封给你包银。水上灯,做好事有好命。你已经红了。往后你就来我班里跟你万叔一起演好了。水上灯说,不,我要听我干爹的,他说行我才能唱。万江亭说,班主,莫为难她。她还小,有事要跟余老板商量商量才是。 次日清早的报纸,全都在说水上灯。有标题拟为:一盏水上灯,明光照戏台。又有标题拟的是:明艳照人水上灯。更有甚者,说水上灯是将来的玫瑰红,所不同的是,玫瑰红只是红而已,而水上灯却会大放光明。最刻薄的是《罗宾汉》报,早先对玫瑰红即将嫁人豪门便颇有微词,这一刻便以通栏大标题说:水上漂来一盏灯,玫瑰从此红不再。 余天啸次日去六渡桥跟朋友喝茶,听到戏迷们说起水上灯像说一个传奇故事。且说水上灯有今天,完全是余天啸带出来的。余天啸有大恩于她。余天啸拿了报纸看半天,却因不识字,什么也看不明白。于是问人,问了半天,方知就里。心下明白,水上灯不小心把自己闯红了。便感到十分高兴,喝茶间吹道,这个小伢,硬是有一股说不出的劲。当初我救她,也是鬼使神差。你看,我又不认识她,却为她花了一大笔钱。硬是说不出个名堂,就只想救她。这一下好,救了个名角出来了。茶客们便打趣道,余老板以往说女人演戏是妲己,是来败汉剧江山的。这一下,自己给汉口戏台搞了个大妲已出来。余天啸便哈哈大笑。 这天余天啸回去得早,进门就喊水上灯。水上灯已出门买了菜回家,正在厨房帮忙。见余天啸叫,以为还要喝茶,连忙跑去端壶。 余天啸说,从今天起,你不用打杂了。买菜泡茶,我换人来做。你跟我到戏班正经演戏去。水上灯兴奋地跳了起来,说真的?我真的可以跟干爹一起去演戏?余天啸说,你红都红了,还不出去演?过不几天,蛮多人都会点着要看你的戏哩。水上灯有点不太相信,说,不会吧?哪有这么快?余天啸说,没得关系,还有我。你往后跟着我搭几出戏。不消一年,我保你红遍汉口。 水上灯扑通一下跪在余天啸面前。水上灯说,我能有今天,全是干爹的恩情。我最大愿望就是跟干爹同台演戏。红不红我都不在乎,能跟干爹一起演戏,我这辈子真是够了。 余天啸拉她站起,大笑着说,演是肯定要跟我演,红也是要红的。这是你的命。不过,往后,还得勤跟徐老师学戏。老话说,艺多不压身。文戏武戏都要拿得起,青衣花旦行行做得足,你若不红,天理不容。水上灯响亮地答说,我晓得了。我一定好生学。不过,干爹的茶还是我来泡。余天啸说,好好好。等戏迷骂我用名角来泡茶的时候,你就莫泡了。免得我茶喝得不舒服。水上灯亦笑,说他们要晓得,干爹就像我自己的亲爹一样,就不得骂了。余天啸满意道,这话说得好。干爹听了心里很舒坦。 下了一夜雨,第二天早上才停。玫瑰红清早过了江,家都没回,立马去跟班主解释。结果班主尚在睡觉。玫瑰红又找到庆胜班管事,说她想晓得有没有戏迷砸台子,需不需要她赔。管事说,没得事,戏迷个个都看得蛮高兴。玫瑰红有些奇怪,说这样呀。换了戏?管事说,你那个姨侄姑娘救了场。她唱得真叫是好。戏迷都看疯了。玫瑰红大惊,说什么?哪个救的场?管事说,你那个姨侄姑娘呀?叫……水上灯。本来想叫她小玫瑰红,她不肯,说自己原是上字科班的,艺名叫水上灯。不能忘本。玫瑰红说,真的?她能唱下来?管事说,莫说你想不到,班主也想不到。我都看傻了眼。这个伢从昨夜起,必定是红了的。不信去看今天的报纸,条条消息怕都是在写她。完全是天上掉下个名角来。玫瑰红说,报纸上说些什么?管事说,什么都说。也有说,玫瑰红要嫁了,迟早不会演了,这个伢的出台,正好接上气。 玫瑰红不等管事说完,掉头而去。在路上,她买了一堆报纸,一口气冲到肖锦富处,把报纸朝肖锦富面前一甩,一句话没说出,泪便流得满脸。肖锦富不明就里,拿了报纸,细细一看,才发现,昨夜一场大雨,打落一枝玫瑰红,却开出一盏水上灯。 肖锦富说,哎呀,这不是什么大事吧?你过不几天就要出嫁,干脆退出舞台,轻轻松松当阔太太,不比她强?何必自己再去受累。再说了,你成天跟那个姓万的搭戏,我还不放心哩。玫瑰红说,呸,我都这样对他了,他恨我还来不及,你有什么不放心。我还不放心你,哪天又勾搭一个小妖精回来,让我吃不消。肖锦富笑道,好好好,这话我爱听。这说明你在吃醋。 肖锦富边笑边翻看着报纸。玫瑰红说,报上真的说她唱得好?肖锦富说,我念条给你昕,你不要生气。水上漂来一盏灯,玫瑰从此红不再。 玫瑰红跳了起来,说放屁!我偏要红给他们看看。我要跟那个臭丫头同台打擂,看是她红还是我红。肖锦富说,我看你还是算了。如果你比她红,也是应该,她也不丢脸。可是如果她比你红呢?她就会更红,你呢,脸就丢大了。玫瑰红说,她怎么可能比我红?我到底在汉口也唱了十几年吧?肖锦富说,这就是了。她是含苞初放的花,新鲜陌生,你是盛开许久的花,花朵虽然大得好看,但即刻就要谢了。你说赏花人是更愿意赏你,还是更愿意赏她? 话说得玫瑰红一时无语。肖锦富说,其实花可以不谢。你趁机因嫁人而辍演。从此在家相夫教子,留给大家的正是一个完美的玫瑰红,有什么不好?玫瑰红想想他说得有理。便长叹一口气,说我想想看。 下午她去了五福茶园,还没说话,李翠便说,昨晚你怎么回事?怎么让人家在你的位置上红起来了呢?玫瑰红说,唉,真是说不得。都怪肖锦富,一早非让我去归元寺烧香,结果被雨堵在汉阳,回不来。李翠说,江亭也说了你被堵在江那边,也没人怪你。没人怪的主要原因,还是那丫头唱得实在是好。玫瑰红说,你们也觉得她唱得好?李翠说,是呀。不要说我的巴掌都拍红了,连我家大太太大少爷都连着喊了几声好!除了水武,你晓得,水武是除了你的戏,其他人演他看都不看。后来听说水上灯就是那个下河人的丫头,大家都惊了个呆。尤其水武,像被别人打了一拳似的,愤怒了半天没讲出话来。玫瑰红说,为什么?李翠说,哎呀,搞不清楚,反正他们从小就有仇,加上她顶的人是你,所以水武气得要命。玫瑰红来了兴趣,说是吗?李翠说,可不是?大太太也说,往后她的戏再也不去看了。水武还嚷嚷,说要去砸她的场子。玫瑰红笑道,啊,这就有戏看了。翠姐,你觉得她能红过我么?李翠说,看昨晚上那个架式,怕是像。玫瑰红叹了口气,说花开花落两由是,自古旧人让新人。也就这样了。肖锦富倒是高兴,说正好在家当阔太,免得辛苦。又说现在辍演,人家往后想着的都是你最美的样子。我叫他把心说乱了。翠姐,你说呢?李翠说,我看他说得对。不然,你要等到自己唱得不行时,再退?只可怜我家水武,迷你迷得要死要活的,这下子连戏院恐怕都不得进了。 玫瑰红决定去跟班主说她即将结婚从此辍演。班主一脸哀容,连连说不晓得将来班子还能不能撑住。玫瑰红说,不是有那个水上灯来顶吗?班主说,她是余天啸的人,那边怎么会放手让她过来? 便是玫瑰红宣布辍演的当天,万江亭走在路上。不小心被日本人的汽车撞伤。没人知道怎么撞的。据开车的日本人说,是他自己往车下钻的。这一说被万江亭否认了。日本人在汉口名声最坏,他们的话一般没有人信。所以人们都信万江亭的。只是在谈及赔偿时,万江亭说算了,我也不在乎那几个钱。 水上灯闻讯前去照料。好在万江亭伤不重,小腿骨折,在医院打上石膏,坐了黄包车就送回了家。 庆胜班一下子两大主角不能演戏,几乎就停了摆,班主急得嘴上起泡,四下借角。甚至借到了余天啸这里。余天啸想想便答应下来,对水上灯说,这个事你还是要帮一把,你红在庆胜班,顶的又是你姨和万叔的缺。不然,就说不过去了。水上灯说,万叔受了伤,我得去照料他。余天啸说,能照顾你万叔的人多的是,可是能去顶他挑庆胜班大梁的人却没几个。而且,你想红,这也是机会。你就先替他们唱一阵子。水上灯一想,也是,便也满口应承下来。 玫瑰红的婚期一天天临近。她去上海买了一批首饰和衣服,觉得还不够,又天天坐着肖锦富的汽车,在汉口采买。玫瑰红觉得购物是比唱戏更让人兴奋的过程。肖锦富说,早知你这么喜欢买东西,我带你去趟香港你恐怕老早就跟我了。玫瑰红说,你现在带我去也不迟。肖锦富说,结婚后,多的是时间去,别说香港,去趟巴黎也是没问题的。玫瑰红说,那我可不去。太远了,小心回不来。肖锦富便大笑,说她虽然是名角,却尽是汉口的土气。 迎亲的头天晚上,玫瑰红到底还是找了水上灯,说水滴,你也算是我娘家人,我本该请你去参加婚礼,可是我担心你万叔想不开,所以,你得替我守着他。水上灯点点头,说你不去见他一面?他腿受了伤。我怕他是因为你的缘故才这样。玫瑰红凄然一笑,说都这地步了,再见又有什么意思?再说他也什么话都没说过。水上灯说,可万叔都放在心里。你没看他一直在瘦瘦瘦?玫瑰红说,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个,才叫你去守着他。水上灯说,我知道了。玫瑰红说,你现在终于红了。水上灯说,我说过,我一定要红的。你也晓得我说话算话了吧?玫瑰红说,不过,我得说一句话,你听不听?水上灯说,你说吧。我不怕。玫瑰红说,我红了十几年,但是你红不过我这么久。不出十年,这舞台上根本就看不到你的影子。水上灯说,好,这是你下的咒,我记住了。我就是拚了命,也要破你这个咒。我起码也红十年零一天。你将来看好了。玫瑰红冷冷道,我当然会看到的。说你红不了十年,不是因为你的戏,而是因为你这个人,和你该有的命! 六 玫瑰红大婚,庆胜班三天不演戏,全都去参加她的婚礼。这天,水上灯一清早便去到万江亭的寓所。 请去照顾万江亭的张妈说先生昨晚上就没吃饭,光是呆呆地躺在床上,不说话也不动。水上灯吓了一跳,忙到床跟前,叫道,万叔,起来吃饭好不好,我替你买了冠生园的糕点。万江亭摇摇头,说谢谢你,水滴。我没有胃口。水上灯说,张妈说你昨晚就没吃饭,这样下去身体要垮的。万江亭说,水滴,我要这个身体已经没用了。水上灯说,万叔,你千万别这样。你说过,要跟我搭戏的。 无论水上灯怎么劝,万江亭依然不肯进食。及至中午,万江亭说话气息已经很短了。水上灯惊慌失措,忙跑回去找余天啸。余天啸一听此况,坐着黄包车便赶了过去。虽然只有几天没见,万江亭却恍若这几天褪尽了身上的肉,只剩得皮包骨。余天啸见之不禁失色叫道,你也不至为这样一个女人如此伤自己吧?万江亭突然双泪长流,说没有珍珠,我活着好无趣。余老板,我谢你的好意,替我做媒,平日待我有如兄长。可惜我报答不了你了。来生或许还有机会。余天啸说,万老板你不可以这样。你想想汉口的戏迷该有多伤心,他们追随你十几年,你就这样为一个女人把他们全都抛弃了?万江亭说,先生我要拜托你,替我去帮他们道个歉,就说他们全都是我的恩人,可我对不起他们。余天啸说,人生的乐趣有很多,你先静下心来,好好养身子。长乐想要上连台本,我正想找你搭戏哩。我们一场接一场连着演,该有多过瘾。万江亭说,对不起了。早说就好了。还有,水滴这孩子,虽然是珍珠的姨侄女,却跟我亲。尽管她很知事,可还得先生提携,教导。余天啸长叹道,说这话我真不敢受呀。在我们汉戏名角中,你是最正派的,所以我让她跟你学规矩,她得你来教导呀。水上灯说,万叔,我要你来教我规矩。你前阵子还没教完哩。你不可以伤了自己。万江亭说,余老板,我晓得,孩子我不拜托你也会照顾她。水滴,你不光要学余老板的戏,更要学他的为人。我心已死了,身子也正慢慢地跟着走,你们不用多劝。 余天啸连连长叹着。突然他站起来对水上灯说,你赶紧去把庆胜班主叫来,我去找玫瑰红。万江亭说,余老板,别,她今天大婚,别扫了她的兴。我不想她不开心。余天啸凝望了他一下,然后说,好吧,那我去找班主,你不能连他一面也不想见吧?万江亭叹口气,说这就依你吧。班主也算是我的恩人。 余天啸走后,万江亭屋子里便只剩下水上灯和帮佣张妈。万江亭对水上灯说,水滴,你姨结婚,你也算是她娘家人,你去吧。水上灯说,我不去。万叔,我跟你说个事,你放在心里就好了。我妈并不是我亲妈,这是她亲口跟我说的。我不晓得自己的爹妈是谁,也不晓得他们在哪里,更不晓得他们为什么不要我。万叔,你知不知道,我很想晓得这些。可是我又很恨他们。所以玫瑰红也不算是我亲姨。我跟她没关系。万江亭叹说,原来你的命比我晓得的还要苦。水上灯说,所以万叔要坚强地活着才是。万江亭说,我不是想死,我只是想逃跑。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一个没有钱没有势的男人,不会有人去尊敬他,也不会有女人去爱他。就是有,也不长久。这世界我看得太清楚了,我很讨厌它。所以我要离开它。我要跑得快快的,离它越远越好。水上灯哭了起来。万江亭苦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他在水上灯的泪水中合上眼睛,仿佛睡着。 远远地传来鞭炮和鼓乐声。迎嫁的队伍走了过来。水上灯担心万江亭听见心烦,忙去关窗。低头间,见两辆小汽车披红挂彩,缓缓而行,一顶花轿跟随其后,十来匹大洋马威风凛凛,两边夹轿。鼓乐队和看热闹的人混在了一起,一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不时有警察手挥着警棍前后喊叫,让路!让路!这样的豪华阵式,让水上灯的心怦怦直跳。关上窗,她到厨房对张妈说,我去给万叔买点东西,你照看一下。张妈正在炉子上熬着排骨汤,说伤了骨头要用骨头来补。 水上灯一口气跑到迎嫁的队伍前。她被这大气派所震住。她想,一个女人有这样一次排场,这一生也够受用了。难怪玫瑰红要抛弃英俊的万江亭而嫁给长得猪头似的肖锦富。男人不需要相貌,甚至你爱不爱他都无所谓,但他得顶天立地。什么样的男人顶天立地呢?除了有钱有势,还有什么?万叔也说过,世界就是这样。 水上灯胡思乱想着,随着迎亲的队伍,一直走到水塔。玫瑰红就住在水塔后的里巷。水上灯看到在炮仗的嘹亮和飞舞中,玫瑰红由几个伴娘搀扶,一身绫罗绸缎,迈着细碎的步子,抬脚上了花轿。她的头被红布笼罩着。但她缓缓伸出手来,戴在手指的金戒指和戴在手腕上的金链子,都在阳光下一闪一耀;而当她轻轻地抬起脚时,脚下的高跟鞋和套在脚脖上的金圈亦在万众瞩目中熠熠生光。那些光彩,落在水上灯眼里,仿佛金星。水上灯想,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水上灯奔回万江亭寓所时,天色已有点昏暗。她什么也没有买,进屋见灯关着,张妈坐在厨房里打盹。水上灯说,张妈,万叔还好吧?张妈说,汤煨好了,可我见他睡得正香,就不敢打扰他。水上灯探头看了看屋子,便觉得张妈说的是。于是亦坐在厨房里,跟张妈描述适才的迎嫁的场面。 余天啸和班主一同赶来时,天已然黑了。跟着一起到的还有菊台票友社的魏典之。余天啸说,万老板还好吧?水上灯说,一直在睡。先生怎么这么久才来。余天啸说,班主被玫瑰红请去吃喜酒了。我一直找到肖府,遇到魏先生,才把班主找到。魏典之说,万老板睡了一天?水上灯说,是呀。班主说,既然睡了一白天,现在叫他醒来吃点东西。水上灯说,是呀,万叔一天没吃什么了。 说着几个人进房间,打开灯,走近万江亭床前,发现他脸色煞白,只剩得游丝一样的气息。几个人都吓住了,余天啸说,万老板,你怎么了?班主说,得赶紧送医院才是。水上灯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低头朝床下望去,竟发现下面滴着血。她失声叫起,血呀! 余天啸顺着水上灯的目光所指,顿时怔住。片刻,他掀开万江亭盖着的被子,发现他已经割了腕。那只血淋淋的手上捏着一对玉镯子,这正是万江亭托余天啸送给玫瑰红的聘礼。 魏典之顿时痛哭流涕,大声说道,赶紧呀,往医院送。万老板呀,你怎么能这么想不开呢?不过一个女人么。你怎么把我们都丢下了呢?水上灯亦哭了起来,她说万叔,你不要这样…… 余天啸与班主意欲抬起万江亭。余天啸拿下他手上的玉镯,万江亭睁开了眼,说这个……留给水滴……余天啸说,不要说话,马上送你上医院。万江亭说,没用了。她走了我也得走。 说完任凭余天啸和班主怎么抬起来他,怎么置放他到魏典之的背上,怎么将他搬上黄包车,怎么一路的狂奔。他再也没有说过话。半路上,万江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几天后,万江亭被安葬在了汉口万国公墓。下葬前,余天啸觉得这事还是应该告诉玫瑰红一声。但是肖府深深,谁又能进得去。和班主商量个来去,觉得还是让水上灯以玫瑰红姨侄女的身份前去合适。水上灯原本因万江亭的死,心里恨极玫瑰红,但叫余天啸这么一说,觉得为了万叔的心意,她也该跑这么一趟。 水上灯穿街走巷去到法租界的肖府,这是一个有庭院和花园的府邸。府邸之外的里巷,散落着一些妓女。她们身着鲜艳旗袍,很招摇地在路边晃着,随时见人拉客。在汉口,这一带本就是一个吃喝玩乐的地方。 玫瑰红闻知水上灯来,表现得十分热情,领着水上灯炫耀般地看这看那。水上灯要说什么,几次都被她巧妙地阻止。玫瑰红见人便说,这是我的姨侄女,水上灯。现在也是名角了,我嫁了,就让她来红。总归我家还有人红着。 水上灯便冷冷地看着她,由着她说。院里不时有几个青年军人进进出出。听玫瑰红说时,便齐齐望着水上灯,很羡慕又很钦佩的样子。这让水上灯心里突然生出满足感。 直到花园一个僻静的角落,玫瑰红才紧张地说,怎么样?江亭他怎么样了?水上灯说,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个事。他死了。用刀片割的手腕。玫瑰红愕然万分,眼眶里一下子涌满泪水。 突然肖锦富朝这边走了过来。玫瑰红赶紧抹了泪,大声说,本来呢,昨天我们就要去香港的,可是你姨夫临时有事,就改在了下个礼拜。肖锦富走过来,说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呀?玫瑰红娇嗲道,哎呀,我们说几句私房话也不行吗?水滴是我姨侄女,特来看看我的。肖锦富说,哦,水上灯呀,听说你现在红了?水上灯淡然一笑说,哪里。玫瑰红说,女人再红又有什么意思?像我,都红成那样了,还不得嫁人。这一嫁出去,跟红不红都没关系了。肖锦富说,既是姨侄女,就常过来看你姨。也看看我,我是你姨夫呀。水上灯说,好的。肖锦富说,到屋里坐去吧?珍珠,让水上灯喝点茶吃点糖果,看看你过的是什么神仙日子。玫瑰红便挽着水上灯,说走吧。难得你姨夫对我娘家人这么客气。 肖锦富一走开,玫瑰红便用手绢捂着脸哭。水上灯说,万叔最后的一句话是:她走了我也得走。 玫瑰红一听便哭得更响。水上灯担心地望了望四周,说你不怕他听到?这一提醒,玫瑰红又将哽咽生生吞下。 见她如此,水上灯也心酸了起来。水上灯说,我来是想告诉你,万叔准备葬在万国公墓,余老板和班主都希望你能去一下。大家都希望你能送万叔最后一程,让万叔在地底下心安。玫瑰红带着哭腔说,我恨不能现在就飞过去。可是你也看到了,这个地方进来容易出去难。你姨父心眼窄,连万江亭三个字都不能提。我怎么还能为了他而出门?水上灯说,那怎么办?玫瑰红说,水滴,求求你。替我多买点纸钱再买几炷香,以我的名义敬给江亭。就说我对不起他,来世再去找他谢罪。等过一阵,我坐稳了肖太太的位置,可以自由出入时,我再去祭拜他。好不好?水滴,算姨求你了。水上灯点了点头。 水上灯走的时候,环视着玫瑰红奢华的居室,内心有些百感交集。她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她突然冒出了一句话。她说,你有的这一切,将来我也都会有。玫瑰红苦笑着,说这一切到底好是不好,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玫瑰红的眼圈红着,不方便出门,她指了指路,让水上灯自己出去。水上灯走出房门,进了院子,转悠几下,居然不知大门何在。一个年轻英俊的军人走过来,说小姐,请问你是迷路了吗?水上灯说,是呀。年轻军人说,你跟我走吧。水上灯说,谢谢你。 其实,只多拐一个弯便到大门。出门时水上灯再次谢谢年轻军人。军人说,我很荣幸给你带路。我看过你的戏,而且我还是你的戏迷。水上灯眼睛一亮,立即高兴起来,说真的吗?年轻军人说,当然是真的。我是肖府的副官,我叫张晋生。请问水小姐,我晚上可不可以请你吃饭?水上灯一笑,说对不起,我还有事情。另外,我不姓水,我姓杨。 走到街上,水上灯心里有微澜,她想,我果真是红了,竟有陌生人能认出我来。 万江亭下葬那天,庆胜班的人都到场,除了玫瑰红。戏迷黑鸦鸦地站了一片。啜泣声像夜晚的江涛,高一阵低一阵。尤其菊台社的魏典之哭得惊天动地,扑在棺材上,几个人都拉他不起。万江亭的棺材人土时,庆胜班班主代表全班人在他的棺材上放了一大把红玫瑰,然后说,带着吧,怎么样也是相好了一场。水上灯说,该把这把玫瑰放进棺材里面陪万叔就好。余天啸叹息道,玫瑰带着刺,靠近了扎人。它已经伤了万老板在生的一辈子,不能让它再伤万老板在死的一辈子。 在众人的唏嘘和眼泪中,一代名伶从此与这个骚动而势利的世界了无牵挂。 第十二章 1937年的爱与痛 一 春天又来到了汉口。一连下了几天细雨,天放晴时,太阳很亮,看似暖和,其实依然冷嗖嗖着。余天啸领着家人去后湖踏青。回来受了风寒,便病倒,再次引发了哮喘。 水上灯推掉所有演出,表示要全心照顾余天啸。余天啸说,演戏是正事,照顾我虽然应该,但家里还有其他人。你不要误了自己。水上灯说,干爹于我不仅是恩人,也跟我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所以,我照顾干爹,就如同照顾自己的父亲。余天啸便十分感动,说水滴,等我病好,你就跟我搭班吧。我们请徐老师和黄小合老师都过来,商量着排几出好戏,要让这些戏演得全汉口人都追着看。水上灯高兴道,还得要武昌和汉阳的人坐船过来看我和干爹演戏。余天啸说,对,就是这样。 一天,徐江莲来余天啸家。这天并非授课的日子。水上灯正奇怪,却见徐江莲脸色阴暗,眼睛悲伤,便忙问缘故,徐江莲长叹一口气,说我是特来跟你和余老板说一声,周上尚昨晚死了。水上灯惊道,什么病?徐江莲说,梅毒冲顶了。 听此信息,这次余天啸并未高兴,倒是长吁短叹了一番,说十九岁呀,还不晓得怎么做人。徐江莲说,是呀。我看来看去,演戏能红到最后,讲究的已经不是戏,而是人了。人得正,戏才能正。戏正了,便能一直红。 余天啸转向水上灯,说你听到徐老师的话没有?水上灯说,听到了。演戏归根到底,还是讲究做人。余天啸说,正是。致周上尚于死地的是他的人不正。人若不正,不光毁自己的戏,连命都毁得掉。水上灯大声道,干爹,徐老师,我都记住了。 周上尚出殡那天,水上灯也去了。她见齐了上字科班的兄弟姐妹。也见到周班主和黄小合。水上灯跟他们分别磕了一个头,表示歉意。周班主说,你现在红了,依旧用水上灯的艺名,想你也不是个忘本之人。以往的事,由不得你我,就过去了吧。我只拿你是余老板的干女对待。黄小合亦说,你的红,跟周上尚太像,走红的年龄也与他差不多少。看看今天的他,你也要反省。一个戏子,不光要在演戏上下功夫,更要在做人上下功夫。学你的干爹余天啸,你才能红得长久。水上灯说,我晓得了,谢黄老师。 周上尚入土时,他的寡妇妈在坟前哭得瘫软不起。她一字一泪地说,儿呀,我指望你学戏出来,出人头地,耀祖光宗,你却不走正道,由着妖精缠身。你在戏里唱得很清白,你扮的个个都是有品的人,可你自己又怎么这么糊涂呢?你学了他们中的一个,又何至让你老娘落到今天? 一时间,上字科班的同学全都哭了起来。水上灯亦哭得伤心。她想起周上尚走红那一夜的热烈和傲慢,想起自己负气与他以命相赌的过程。水上灯哭道:你不是想要红过余老板吗?既然跟我打了赌,怎么早不早就退场认输呢?哭时,又想起自己。想起如果不跟周上尚下这个赌注,恐怕她也不会去给余天啸送伞,而余天啸印象中也不会有她这个人。那么,在她生死之时断断是没人救她一把的。这世间的事情,那样的交错和变幻,如同头上杨花似的漫天飞舞,全无规则和次序。你永远无法知道哪一朵花落在你的头上,为你盛开,而哪一朵花落在你的脚边,被你踩碎。 出殡过后,水上灯与上字科班的几个姐妹在花楼街的楼外楼花园喝茶叙旧。林上花、江上月和卢上燕也都出科,正陆续登台搭戏。水上灯虽然是半道里辍学,却红得最早。水上灯说,因为遭了大罪,所以上天要给我一点补偿。 闲话间,问及石上泉现在如何。林上花便笑。笑完说,石上泉一出科就有人要,他搭了两个班。有一天,要到两个戏园赶场,本来时间也够。可他在演出前跑到老厕游戏场看电影《火烧红莲寺》,连续数十本,他就一直在那里看,结果误了上场。他一看,上场已经误了,下场时间还早,就又接着看。一看又入了迷,把下场也误掉了。一晚上误两场戏,老板一怒之下,摘牌下单,把他扫地出门了。现在他只好在外面搭乡班,唱草台。走时自己说,名角都得要到乡班去滚打一番的。 大家全都笑个不停,立即说起石上泉每早练功迟到的往事。林上花说,他这个人,成天马马虎虎,也该去乡班历练才是。林上花现在福华戏班搭戏。当年水上灯与林上花最是要好。林上花便问水上灯近期怎么很少挂牌演戏。水上灯说,我干爹近日身体不大好,我要尽心照顾他。有时候临时搭个班,多时还是在跟徐老师学戏。江上月说,余老板家有佣人,你已经红了,还不趁热?水上灯说,他是我的恩人,没有他的相救,我怕是比周上尚要早死几年。而且我死的时候,连个哭我的人都不会有。林上花说,报恩事大,但也不能耽搁演戏。你正要红遍汉口,这样停下不演,多少戏迷都会伤心死的。福华班主知我跟你是好朋友,托我跟你讲,如果你能到福华来搭戏,他给你的月包银是一百块。江上月和卢上燕都尖叫了起来,一百块? 水上灯在这尖叫声中,心动了。她这一生,从来没有拿过一百块钱。她想她自己手上也应该有点钱了。她长大了,不可能永远寄居在余家。 回家后便跟余天啸提及此事。余天啸说,这是好事。福华班虽是共和班子,但当戏子的就是要在这种班子历练一番。有过这番闯荡,什么样的场面都不会胆怯。我这里近日还得休养,你搭完这一班,再回来跟我搭戏也是一样。水上灯便跟余天啸磕了头,眼眶里满是泪水,水上灯说,不管我在哪里,只要听到干爹召唤,我随时都会来到干爹跟前。干爹只消拿我当个奴才就好。余天啸说,你不是奴才,你是我汉戏的名角。把人做正,把戏演好,这就是对我最大的报恩。水上灯说,我一定记住干爹的话。 次日水上灯便搬出了余府。房子是余天啸差人替她租的,在江汉关旁边。余天啸说,这里经英国人治理多年,环境安静,治安也好。离余府不算太远。住这里我放心。 住进家的头一天,水上灯打开窗子,她居然看到了长江。长江一派静穆地向东流淌。对面的警钟楼和奥略楼都在视野之内。水上灯心情激动,她想起自己儿时住过的破屋,又想起自己曾经坐在床上捕捉那一缕缕漏进屋里的太阳光。她对自己说,我要挣钱,我要买一幢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 水上灯在福华戏班搭班,因有林上花作伴,两人情同姐妹,觉得十分开心。而福华班有了水上灯这块大牌,戏也卖得十分好。一天,福华班接到一个堂会,说是在柏泉,是个富贵人家祭祖邀约的。对方特地指明水上灯必须去。因为这个,钱给得很多。班主很高兴,说如果水上灯能继续跟他们搭班,他会把包银再上涨一成。 便是这天,水上灯还没出门,余天啸家的车夫过来,说是有亲戚找她,一直找到余天啸家去了,余老板让送到这边来。水上灯一看,却是菊妈。 水上灯垮下面孔,说你找我有什么事?为什么要冒充我的亲戚?菊妈说,我是你爸爸的表姐,我当然是你的亲戚。水上灯说,我告诉你,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跟你既不沾亲也不带故。往后你不要来找我。菊妈说,我也不想让你烦,可是我晓得有人要害你。我若不过来告诉你一声,心里不安。水上灯说,有人害我?我一个孤儿,又不曾抛弃过什么人,也不曾伤害过什么人,凭什么害我?菊妈急道。你年纪小,不知人心有多深。你这几天若演戏就在汉口演,千万不要到远处去。水滴,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不会害你的。水上灯说,你害没害我,你自己知道。你走吧,我的事不需要你管。你算我的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来跟我说这些?你走!走啊! 菊妈的脸顿时涨得像猪肝。她嗫嚅了几句,水上灯完全听不清楚,她挥动着手臂,大喊大叫,菊妈便只有张皇而去。 下午,搭上去柏泉的车,水上灯依然为菊妈的骚扰而心情烦乱。她想,她到底是不是我妈呢?如果不是,她为何来找我?既然是,又为何不要我?我已经出人头地了,也已不是大人的负担,她何故还不肯认我?何故不告诉我的亲爹,让他们为我自豪?她水上灯这样地想红,这样努力去红,为的就是告诉不要她的亲爹亲娘,当初他们把她扔掉是多么错误。她试图有一天,站在他们面前说,没有你们,我照样活下来了,而且活得很光彩。 去柏泉乘坐的是敞篷卡车。水上灯和班主坐在驾驶室内。大路走完,转换小路时,车进不去,改坐马车。南方的春天真是绿得可人。原野尽头还是原野。几间茅房,零星泊在其间,在一大派的绿色中,仿佛很孤单的样子。就像是上天朝地下一片一片地撒村庄,撒到这里,只剩下几个屋子,便随意地扔下了。有人赶着牛在地里犁土,远远能看到鞭子扬向天空的线条。阳光普照着,温暖而舒服。班主说,油菜花已经谢了,不然,黄灿灿的一望无边,更是好看。 中午时分,车便到了柏泉的河角村。班主领着人按约定地点,走到河角村刘家祠堂。祠堂在村子的僻静处,一派冷冷清清,全然没有看戏的气氛。 远远的,倒听到村北口人声喧哗。水上灯说,怕是说错了地方吧?班主说,讲的是刘家祠堂呀。 一干人便朝村口而去。果然见那里戏台已然搭起,后台的篷布也扯落开来。走近却发现早有戏班在此扎下。是洪顺班。过去的一切立即在水上灯心中有如烈焰燃起。班主杨小棍走过来,见到水上灯的脸色,立即说,水上灯,你不要恨我。这事我跟余老板已经说好,过去的事,两相都不提。提了对谁都不利。 余天啸的确也嘱咐过水上灯,倘若以后与洪顺班相遇,一定要压住自己。否则,不光伤他,也伤你自己。水上灯努力地压着自己的怒火。杨小棍跟班主打了个招呼,继而转向水上灯。他的脸上堆着笑,说水上灯,你果然红了。我当初就知道你要红。水上灯冷冷道,这是我的运气。杨小棍说,你还得谢我才是,没有我,你恐怕已经卖自己到窑子里去了。水上灯说,那就谢了。谢你给了我这份好运。 班主见他们俩说话气氛不对,忙打岔,说请问,这是河角村吗?杨小棍说,正是。班主说,我们是应邀来演戏的。杨小棍说,我们也是。说好了我们是在村北口搭台上演。班主说,和我们约在祠堂,可是那里没人。杨小棍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说依我看,恐怕你们还得去那里。难怪几个道士在骂人。说罢仰天哈地一声长笑。 班主不解何故,便又领着一班人返回祠堂。此时的祠堂门口站着一个白胡须长者和一个年轻人。当年轻人与水上灯目光相对时,两个人都怔住了。往事仿佛同时撞击着两人的心,那么迅速那么猛烈。 几秒钟后,陈仁厚脸上露出激动之色,他叫了一声,水滴!怎么是你?水上灯亦万般激动,说你怎么会在这儿?陈仁厚说,这就是我的老家呀。我到处都找不到你,今天突然见到杨小棍,以为你还在他那里,哪晓得他说你早就离开了。可是、可是居然我还是见到你了。水上灯说,这是你的老家?陈仁厚说,是呀。河角村住着四大姓人家。张家刘家水家还有我们陈家。四大家共同供奉石太王。他是我们四大家祖先的救命恩人。所以,年年都要祭拜太王。水上灯说,你不是在汉口念书吗?又怎么回到老家了呢?陈仁厚说,说来话长,我慢慢跟你讲。 白胡须长者不耐烦了,说仁厚,你引他们进去演吧。祖先还等着哩。陈仁厚突然怔住,说约来祠堂演戏的是你们?水上灯说,这是班主签的合约,我不知道。还特意点了我的名,必须我来。陈仁厚脸上便呈现出焦急,他说,我明白了。水滴,不要演。我不知道是你来。请你不要在这里演。水上灯说,是不是大家都去了村口看戏,这里没人看?陈仁厚说,还不是这些。反正你不要演就是了。水上灯说,恐怕不行,收了人家的钱,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演下去。这是江湖规矩。陈仁厚更急,说你听我的,不要进去。表哥那边,我去说。水上灯说,你表哥?水家那两兄弟?陈仁厚说,是他们安排的。以前都是请道观的师父表演,这回表哥说要来点新鲜的。我不知道是你来。要不、要不……陈仁厚有些语无伦次。 水上灯望着他焦灼的神情,她心里顿了一下,心想,难道有陷阱?但如果拒演又会怎么样?想罢,水上灯说,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把戏。 水上灯说着,便欲往祠堂里走。陈仁厚一把拉住她,眼里满是央求。他说,水滴,听我一句好不好?不要去。白胡须长者呵斥道,仁厚,你是怎么回事?见了女人就不管祖宗了?说罢他转向班主和水上灯,说你们必须准时开戏,不然,河角村会不付一分钱,还要罚你的戏。班主说,当然准时。 水上灯甩开陈仁厚的手,随着班主一起进到祠堂。一进门,所有人全都呆住。台上台下悬挂着一条条白幡。整齐排列的座位空无一人,每个座上都摆放着一个灵位。祠堂的角角落落,无处不散发着阴森。因无阳光,刮在脸上的风冰凉冰凉,仿佛走进阴曹地府。班主脸上立即惨无人色,几个胆小的女演员尖叫着掉头便跑。水上灯此时方想起了早起时菊妈所说,她知道自己遭到报复。 整个戏班都跑出了祠堂,仿佛炸锅一般,抗议和叫骂响成一片。班主苦着脸,不知如何是好。演是没法演的,不演,赔偿和损失他又如何拿得出来? 水上灯一个人站在祠堂里静思。在静思中,她的神情渐次坚决。水上灯走出去,一直走到班主前,大声说,班主,我演。班主急道,大家都吓得不敢进,怎么演?水上灯说,他们是冲我来的。我不能牵连班子。还烦乐队师傅帮个忙,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要演下去。操琴师傅说,既然水上灯这么说,我们上。 村北口的戏和祠堂的戏同时开演了。那边热火朝天着,不时有人爆喊,好!而这边,清冷得让人发疹。水上灯穿上戏服,咬紧着牙关,从容上台。台下虽是静寂无声,她却把戏台唱得个翻江捣海。 水上灯自小看戏看得多,哪一出戏的细节她都熟知。于是便一个人扮了几个角色,轮到谁唱,她就唱谁。连生末净丑以及龙套的戏也一并演了下来。她变换着声音和动作,忽是婀娜女子,忽是阳刚男儿,忽是耍宝痞脸的小丑,忽是走台打过场的甲乙丙。一个人在台上既唱亦打,跳跃腾挪,硬是支撑下一出戏来。演到一大半,林上花于心不忍,便也换上衣服,壮胆上台,接下了她的对手戏兼跑着龙套。两人对视间,眼里都闪着泪花。 整场戏终于演完。水上灯下台卸妆,林上花带着妆扑过去抱着她的头便哭。林上花说,你为什么这么傻,不演就是了。顶多我们不挣这个钱。水上灯说,我知道有人整我。他们想看我的笑话,我就让他们看。我要让他们看好。我这个笑话是会在台上放光的。你不觉得,今天我们两个演得真叫是好呀。回头我要找徐老师给我们俩专门排出戏,我们两个要把那出戏演红。林上花说,那是一定。 回老家祭祖的水文原不知此事。在村北口看戏时,听到水武与人暗中窃笑,方知水武专为水上灯设了一局。这次他没骂水武,倒是夸他高招而且甚觉有趣。这边戏一开演,他便匆忙赶至祠堂,悄然坐在一角,想看水上灯这次如何收场。却不料,他看到了水上灯一个人的大戏。水上灯在台上龙飞凤舞,一个人将祠堂搅得风生水起。她用女声的娇滴,用男声的洪亮,用对白的清新悦耳,生生将祠堂内的阴森逼得无处可寻。坐在无数灵牌后的水文,恍然间觉得灵牌像是被水上灯的表演唤醒,忽忽有了生气。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出微光。水文着实被震撼了。他想这女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呵,竟是如此刚强如此倔犟,这刚强倔犟中竟包容着如此不可思议的力量。 次日一旱,福华班离开河角村,水文特意赶过去相送。并加赠了一笔钱递给班主,说这是专门付给水上灯的,感谢她昨天的演出。水上灯将钱毫不犹豫地甩给水文,然后说,昨天我是为死人唱的戏,我从来不收死人的钱。 水文知其心中有恨,忙解释道,这事是我弟弟办的,事先没跟你们讲清楚,很是不妥。可是河角村规矩历来如此。祭祖期间,给活人演戏同时,也要给祖宗演一场。水上灯说,我不管你的祖宗不祖宗,演戏是我的本分。不过,我要告诉你,以前我跟你水家只有杀父之仇,现在又多了一样羞辱之恨。班主亦说,水先生,往后请你们点戏,万莫找我福华班。我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衣箱装车时,福华班与洪顺班又碰到了一起。杨小棍得意道,水上灯,昨天唱得如何?你现在红了,那些死人当然都爱听你唱吧?水上灯淡然一笑,说听你唱戏的虽然是活人,但听我唱戏的却是这些活人的祖宗,知道不?水家大少也说了,我是给他们的祖宗唱戏。一番话撑得杨小棍一时哑口。 马车启动时,陈仁厚追了上来。陈仁厚对班主说,我想跟水上灯说几句话。水上灯说,不用了,班主,我不想跟水家的人多说一个字。陈仁厚大声说,水滴,你要记住,我姓陈。我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要误会。水上灯对车夫说,走吧。还等什么? 马车很快驶出了河角村。一出村界,林上花朝河角村连连地吐着口水,吐完说,把昨天的晦气都吐掉。这个地方,这辈子下辈子三辈子我都不会再来。马车上的人便都呸呸地吐了起来,吐完纷然大骂,说这地方,今生今世,永不再来。 水上灯没有随着他们一起吐。她朝着村子张望,心里充满悲哀。陈仁厚呆呆站在路边望着她远去的样子,像一根尖刺,扎伤了她的眼。她想,你为什么偏偏跟水家扯不清呢? 二 水文终于从陈仁厚那里获知所谓杀父之仇是什么。原来水武跟水上灯有着这么深的过节。原来这个走红的戏子有着这么痛苦的人生。大水破堤而痛失母亲,父亲下河而被殴致死,无钱葬父而贱卖自己。这期间她还有什么痛苦经历呢?她又是怎样越过了这些痛苦的生活而成为红透汉口的戏子呢? 水文突然对水上灯的心情拐了大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对这个女人有了特别的情感。他莫名地就想走近她,了解她,关心她,甚至呵护她。 水文对陈仁厚说,你跟我一起去汉口吧,在那里找个事做比在乡下种地有前途。陈仁厚说我手上有些事情要处理,等处理好了,我再去汉口。水文说,我听伯爷说,你跟地下党的人走得很近?陈仁厚说,没有。只是他们在教堂宣讲时,我去听了一下他们讲什么。水文说,以后不要沾这些事。你到汉口后,有机会见到水上灯,就代我去向她做个解释。以前发生的事我全都不知道,今后我可以尽我所能去补偿她,毕竟她父亲的死,是水家之过。陈仁厚说,嗯,我也觉得水家欠她是太多了。 入夏,水上灯应天声戏院邀请,在那里搭班。天声戏院班底雄厚,功夫扎实,名角荟萃,汉口会看戏的人,大半看戏时间都会泡在天声戏院。水上灯搭班一周,演了五场,追捧她的人便成倍而起。水上灯始知大剧场和小戏园演戏的结果是完全不同的。 水上灯演完戏已经不坐黄包车了。汉正街一家金店的老板杨亚森是水上灯的戏迷,但凡水上灯挂牌,他都去看。非但看戏,还买了辆小汽车,专门接送水上灯。坐在小车里,看着车外的灯红酒绿从眼边一晃而过,水上灯有时会觉得自己活在梦中。 一天演完戏,杨亚森接了水上灯,又请她吃宵夜。这在水上灯也是常事了,所以她并不加推辞。宵夜是在花楼街的楼外楼。楼外楼有五层楼高,向来是汉口人吃喝玩乐处。从楼外楼乘电梯上到顶,便有茶馆,在这里喝茶吃点心,捎带看汉口夜景,这是水上灯之所喜。 恰这晚,水文亦在此待客。灯光绰约中,水文见到卸妆后的水上灯依然是明艳照人,他突然有万般柔情涌出心来。几乎是情不自禁,他端了酒杯朝水上灯走去。杨亚森见水文过来,连忙站起来招呼着。水上灯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水文谦恭地说,水小姐,对不起,以前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仁厚如果不告诉我,我始终都不明白。我希望水小姐能接受我的道歉,我愿意尽全力补偿以前的过失。水上灯站起来,将自己桌上的酒杯端起,朝水文身上一泼,说你不用来跟我假惺惺,我跟你水家的仇恨不共戴天。她推开椅子。又补了一句,我姓杨不姓水。说罢,拂袖而去。 水文脸色大变,一边的杨亚森吓得哆嗦,忙不迭地拿餐巾布为水文擦拭身上的酒水。一边揩一边说,水先生,千万不要跟她计较。她不过一个戏子,不懂得规矩。 水文顺势在水上灯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对杨亚森说,你在追水上灯?杨亚森慌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已有家眷,哪能哩。水文一笑,说前阵子听说你找过我?杨亚森说,是啊是啊,为店面的事。水文说,跟贾屠夫有麻烦?杨亚森说,我哪敢呀?他是黑道老大,我怎么敢惹他?还望水先生帮忙摆平。水文用坚定的语气说,离开水上灯,这事我替你搞妥当。杨亚森怔了怔,水文说,不然你家金店会有什么结果,不关我事。杨亚森吓得一哆嗦,忙说,没问题没问题。我从此以后不再捧她。店子是我家祖上传下的,还望水先生力保才是。水文说,放心吧,只要我答应了你,你就安心做你的生意。 水文说罢离席,回座招待他的客人。杨亚森忙结账而出,他在楼外楼大门四处探望。他的司机开车过来,告诉他说水上灯朝江汉关方向而去,现在还能追得上。杨亚森朝那边望了望,黯然答说,回家吧。 出了楼外楼,水上灯心情恶劣。水上灯但凡见到水家人,不管他们说什么,心里都会涌出万千仇恨。这种仇恨令她胆大无比。她觉得冥冥之中,有人在摆布着她。一面将她摆布为一个永远被水家欺负和羞辱的人,而一面又将她摆布为只能观看水家的富贵权势却无任何能力反击或报复的人。正因为有如此之多的不能,所以她的仇恨方才更烈。 一辆小车突然在水上灯身边戛然停下。水上灯以为是杨亚森追了过来,便懒得搭理。杨亚森在水文面前的谦卑令她很讨厌。 车上却另外有人开了腔。这人说,水上灯小姐,散步吗?水上灯扭头看时,却是肖府里的副官张晋生。水上灯淡然答说,是啊。张晋生说,天色不算太晚,去兜下风怎么样?水上灯想了想,说好吧。这一晚的兜风,令水上灯心情大爽。她想,我要寻找我自己的快活,你水文嚣张也罢,你杨亚森卑微也罢,都不关我的事。张晋生说,你上我车时,心情忧郁,你下我车时,却很快乐。我想,是今天的风吹散了你的忧郁,把它变成了快乐。水上灯笑了笑,说你真会说话。张晋生亦笑道,往后我还能约你出来兜风吗?水上灯说,可以。 次日水上灯出门,习惯地看外面有无杨亚森的车,结果没有看到。她冷笑了一声,便叫了黄包车,自己去了戏园。戏演完了,走出剧场,杨亚森依然不见人影。水上灯便只好又要了黄包车,吭吭地颠簸着回家。坐久了小车,再坐黄包车,心头滋味复杂。一天。水上灯看见那辆熟悉的小车在等另一个女伶,顿时一股悲凉浸透了身心。她想,自己不过得罪一个水文,姓杨的居然就可以如此冷落于她。趋炎附势到如此这般,这世道又是什么样的世道呵。 水上灯去探望养病的余天啸,然后说起这件事。余天啸说,对于水家,就算有宿仇,往后你也不能这样硬碰硬去顶。我现在是你的靠山,但我终究只是一个戏子。汉剧界买我的账,其他人可不买。当戏子最要就是谦和本分。想要红到老,就得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就是刀割得心头痛,也是个忍。尤其水家大少在警署,你若得罪了他,就得罪了全汉口,他可轻易让你没命。水上灯说,他不敢。我爸爸已经被他家害死了。如果我再死在他们手上,我一家两命,我父女两代人的阴魂就会缠死他们一生。余天啸说,他若让你在汉口没有立足之地,你纵是活着,不也等于害死了你? 水上灯回家想了一夜。她想她若不想对水家忍让,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找更大的靠山。次日一早,水上灯将自己打扮了一番,然后坐了马车去到肖府。玫瑰红结婚后,她就没再见过她,照常理,她也应该去看望她才是。 出来迎接水上灯的是张晋生。张晋生很是高兴,说水上灯小姐你今天真是漂亮。水上灯笑道,是吗?漂亮你就多看几眼。张晋生说,像水上灯小姐这样的美人,看多少眼也是看不够的。水上灯说,你的嘴巴也太会讨巧了。恐怕对一百个女人都这么说过。张晋生说,我发誓,今天是头一回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情不自禁就这样说出了口。 张晋生将水上灯引领到玫瑰红房间,他低语了一句,等下我送你回家。水上灯微一点头。 玫瑰红半躺在木榻上。人瘦了许多,神情也有些恹恹的。她刚抽完鸦片,一个女佣正将烟具拿开。见到水上灯,玫瑰红说,想不到呀,你居然能来看我?水上灯吃了一惊,她以为嫁到富贵人家的玫瑰红一定活得珠光宝气,却万没料到却是这样无精打采。水上灯说,是呀,一直想来看望姨的。玫瑰红冷笑一声,说以前你穷得像鬼一样,对我倒是恶语相向。现在你走红了,竟会想到来看我?你怕不是冲我而来吧?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过去穷狠了,脑子成天想些什么,我太知道了。我当初若是嫁给万江亭,不过一个戏子婆,大约你一辈子也不会进我的门坎。 水上灯本来还想好好跟她说话,设法跟肖锦富更熟稔一点,可是被她劈头盖脸地一番奚落,说破动机,便也恼怒。水上灯说,你大概以为我是来找你当靠山的。可是你不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你以为你真的能给人当靠山?你虽然贵为肖太太,你觉得你比当玫瑰红的时候更有能力吗?你说得对,我穷得像鬼的时候就没指望你当我的靠山,现在我红了,我的江山自己打下了,难道我还需要你? 玫瑰红半信半疑道,你真是来看我的?水上灯说,这世上我只一个亲人,我不来看你又去看谁?玫瑰红的语气立即软了。她说,水滴,你往后可多多来看我呀。我嫁到肖府,如同被关进牢房,大门都不让我出一步。水上灯说,为什么?当初姨夫不是还同意你去唱戏的吗?玫瑰红说,全都是假话。他连门都不肯让我出,说是怕我被人勾引。莫说让我演戏,我连看戏的权利都没有了。你不知道我的日子有多苦。他说假话,他是个骗子。玫瑰红说到后面,竟有些歇斯底里。 水上灯大吃一惊,然后说,平常大家扯闲话,都说你是我们戏子中最风光的。还说嫁人定要像你一样,嫁到官家最舒服,就是做小,也是值得。玫瑰红说,千万别信。那都是假的。你看看我,虽然出嫁当天风光了一场,可是现在呢?就像人生走到尽头一样。像我这样,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差别呢?水上灯说,我真是不敢相信。莫不是姨你的脾气太坏了,姨夫处罚你?玫瑰红说,水滴,你太天真了。我们戏子在男人眼里不过一个玩物,你不要指望他们真的会爱你。在床上百般都好,一下床就翻脸不认。水上灯说,那万叔呢?万叔也这样吗? 玫瑰红突然放声大哭,说我好后悔。我害死了江亭,也害了我自己。当年他想亲我一下,我都没有肯的。可天底下只有他是真正爱我的人。没有我,他连命都不要,我却把他给抛弃了。水滴,我现在天天夜里做梦想他,想得我心好痛呵。水滴,我怎么办呵。玫瑰红哭着,突然扑在水上灯身上,鼻涕眼泪弄了水上灯一身。心性强硬的水上灯也被她哭得满心酸楚。想起万江亭永远温和的面容和声音,想起他最后的绝望,水上灯的眼泪亦如涌泉。 告辞出门时,玫瑰红说,水滴,我知道你像极了我。不过我要劝你,往后绝对不能像我这样活。把戏演好,一辈子都不要嫁人。水上灯说,我说过,我要红透这辈子。我绝对不会像你这样去活。 走出肖府,水上灯心情沉重。她想,玫瑰红如果没嫁肖锦富而嫁了万江亭,她现在会过成什么样呢?那时候的她,心里会有满足感吗?会觉得生活得幸福吗?不,她也不会。想到此,水上灯念头突然停顿,因为她瞬间意识到,有着玫瑰红这样强烈欲望的人,给她什么样的日子她都不会觉得满足。玫瑰红说她像极了她,水上灯想,不。我才不跟你一样哩。我将来一定会有自己满足的日子。 张晋生果然在路边等候水上灯。张晋生说,我知你是坐马车来的。现在我正好没事,想送你回家。如果水小姐肯能给我一个更大的荣幸,我还想请你吃饭。水上灯笑道,你送我,又请我吃饭,这么大的便宜,我当然不会回绝。 张晋生载着水上灯去到德明饭店吃法国大餐。到饭店门口,水上灯的心隐隐痛了一下。当年她跟踪母亲来到这里,站在门外,久久看着灯红酒绿光影下的男男女女,心中的仇恨几乎能够将整座饭店烧毁。但是现在,她身着华丽的衣裳,心下坦然地走到了餐厅的水晶灯下。张晋生的笑容谦恭有礼,每一句话都和缓温柔,仿佛一只手,在不断地抹掉水上灯恨的记忆。 这里显然是达官贵人们常来之地,见到张晋生,大家亦十分巴结。水上灯听到了她一生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那么多的赞美之词。一顿饭吃下的,甚至口感还不如在余天啸家厨房小桌上所吃更好。但水上灯的满足感却超过任何时候。那是一种被人贴心照顾和关怀的满足,也是一种被人看重和尊敬的满足。这一切,都是水上灯从未有过的体验。恍然间她觉得自己这个人,于这个世界,原来也很重要。 吃过饭,张晋生送水上灯回家,路过江边一幢洋房,张晋生说,我在这里租了房,水小姐要不要进去坐坐。认个门,往后可以来喝茶。水上灯说,好啊。不过,我该怎么称呼你的家眷?张晋生笑道,我在这里光棍一个,成天忙于公务,哪有女人肯跟我? 张晋生家里的陈设完全西式。张晋生说,这是一个英国皮货商人的房子。他回国了,请朋友代为出租。我喜欢英国人的生活方式,就租下了。租金很高,但住得舒服,也是值得。 墙上挂着几幅油画,画上一个女人站在花前低头闻香。水上灯不知为何而心动,便站下来看画。张晋生放响了留声机。留声机里传出的是西洋音乐。一丝丝地钻进了水上灯的心。张晋生望着她,也不说话。良久,水上灯长嘘一口气,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张晋生伸手开门,站在她的背后,突然低声说,我能吻你一下吗? 水上灯的心怦然地跳着,她不知如何表达,本能地低下了头,算是默许。张晋生便扳过她的肩,在她的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这是水上灯第一次被人亲吻。 三 水上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恋爱,但她和张晋生的往来便由此开始。但凡她要演戏,张晋生的车必然在门口等她。闲暇的时候,张晋生会陪着水上灯到处游玩。张晋生有一款柯达的相机,张晋生告诉水上灯说,为了给水上灯拍照,他特意到照相馆找师傅学了两天的技术。拍出的照片,许多都模糊不清,但水上灯已为此而深受感动。在夜深人静时,水上灯躺在床上有时会问自己,我是不是已经爱上了这个男人?可每当此时,张晋生笑吟吟的脸上会浮出另一张面孔。这张面孔上的眼睛会充满忧虑地望着她。会用她已然熟悉的腔调叫她:水滴。 余天啸直到天气渐渐炎热,哮喘才慢慢缓解。水上灯一直记挂着要与余天啸一起搭戏。徐江莲约了黄小合一起,已挑出《打渔杀家》来作为头一出。黄小合说要按余天啸和水上灯两人的嗓音特色,在已有唱腔上,度身定做为更适合他们两个的调子。这也是余天啸的意思。余天啸说,汉戏要在老套子上变出新活路来,不然总有一天要死的。 水上灯出门时,却遇到专程前去找她的林上花。两人到了六渡桥的洞口春茶楼,汉剧界许多名角都在座。上字科班的几个同学亦都在场。水上灯正不解其故,黄小合走了进来。黄小合说,今天找大家来,是来请大家为国家尽一份力。日本人在卢沟桥对我们发动战争。汉戏公会打算为宣传抗日大演三天。希望各位都能踊跃参加。水上灯站起来,大声道,我要求参加。戏文里常唱,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虽是一个小女子,但我也有责。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鼓掌。水上灯看到黄小合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心里便更有跃动之感。自她认识黄小合那天起,他从没用这样的眼光看过她。林上花说,牌头越大,抗日宣传的影响就越大。有人问,在我们汉剧界,牌头最大的当是哪个?回答是七嘴八舌的,但说余天啸的人却是最多。于是许多人的目光便都投向水上灯。 水上灯忙说,当然,在汉口我干爹名牌是最响的。但是他老人家最近身体一直不太好。黄小合说,如果余老板能亲自登台演戏,报纸保证会用大标题,我们的抗日宣传就会更加深入民心。 水上灯道,我干爹不光演戏好,做人历来也是响当当的。只要他身体允许,他一定不会拒绝。我尽最大努力动员他老人家出台。 从洞口春一出来,水上灯买了些糕点果脯,直奔余天啸家。进门时,恰遇看诊的医生出来。水上灯忙问情况。医生说身体恢复得还不错,但不能马虎。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天气炎热,还是多加小心好。待天凉爽后,演戏是肯定没有问题。 听医生如此一说,水上灯心思便有些重。余天啸当即让拆了果脯拿出来吃。边吃边说,为什么还买东西来?弄得太生分了吧。水上灯说,这是理应孝敬您老人家的。说罢又说刚从洞口春过来,全汉剧界准备搞三天抗日宣传。黄老师在会上还特意说,如果干爹能亲自带头参加,那我们的抗日宣传就会轰动汉口。余天啸说,既然大家都希望我能带头,我当然得去带这个头。抗日比我的身子重要。水上灯惊喜道,真的?余天啸说,一言九鼎。只要我还有气,这个台我就得上。你去跟他们讲,这三天我演的戏,分文不收。水上灯说,黄老师说了,这三天也要对外卖票,所以您还是有包银。余天啸大声说,不收!这个钱我不收!抗日宣传,人人有责。叫他黄小合把我这份钱买些营养品送到前线。水上灯说,那我也不收,我要跟干爹一样。 演出的地点安排在乐园的大舞台。 这正是汉口进入闷热的季节。太阳每天火辣辣地当顶照着。大舞台场地阔大,可坐千人。演出前,便有大学生先作抗日演讲。演讲完方开始演戏。但凡余天啸压轴登台,未曾开腔,底下便掌声雷动。余天啸头天唱的是他的拿手戏《李陵碑》。他的声音大气磅礴,雄浑苍劲,字重腔硬,铿锵有力。在如此氛围中,更是激起群情激荡。 命七郎去大营搬兵未到, 不由得年迈人心似火烧, 我杨家保宋室南征北剿, 到如今只落得兵败瓦销。 余天啸一句一腔,一字一味。唱完此四旬,他情不自禁泪流满面。仿佛这一刻,他正身临其中。台下顿时掌声轰天。戏迷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热烈地喝彩,大声地呼喊,叫好的声音震耳欲聋。水上灯被观众的狂热惊呆。她想,这才是真正的大师啊,一个戏子能演到干爹这地步,这辈子就太值当了。 最后的谢幕是全体演员上场。谢幕时石上泉和林上花站出来领唱了一段新戏词。 亡了国没有家, 看你在哪地找饭吃。 男女老少齐心努力要收复失地, 不论那切菜刀剃头刀削脚刀裁纸刀镰刀, 拿在手中可以杀敌。 纵然一枪打死了, 你是牺牲为国的。 杀他一个该他的命抵, 杀他两个连本带利, 杀得日寇杂种叫爹喊娘磕头作揖, 爱国同胞们,随我喊口号大家要站起, 若不喊口号、不站起,算不了爱国的! 台下观众又一次全都站起。林上花上前跨了一步,她挥臂呼喊口号,观众跟着喊,巨大的声浪几欲掀翻屋顶。水上灯第一次知道,原来演戏并非一个人的事。它居然可以将千千万万人们的心情呼唤出来,将它变成无穷的力量。 回去的路上,余天啸不时咳嗽。天太热了,戏服一套,灯光一开,舞台有如蒸笼。纵是架了两台电扇,依然里外湿透。这一热一湿又一吹,原本哮喘并未完全康复的余天啸似乎又将复发。水上灯慌了,说干爹,如果身子不行,就辞演吧。反正也没收一分钱。余天啸说,这是什么话?这跟钱不钱没得关系。这三天,不管怎么我都是要坚持下来的。水上灯便不再多说。 第二天余天啸演的是另一拿手戏《四进士》。依然是获得满堂喝彩。在汉口,早就有评论说,只有余天啸能将宋士杰演活。在戏迷们疯一样鼓掌和狂喊中,余天啸却因演戏时用情深下力猛,以致心力交瘁。 半夜里余天啸的哮喘发得厉害。水上灯并不知情,她次日大清早赶到余家问安。不料正遇医生前去看诊。医生说,不能再演了。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消耗,万一出事,没法子交待。水上灯没进门便转至黄小合处,明说了余天啸的情况。黄小合有些为难,说只剩了一天,能不能坚持?要不问问余老板? 水上灯再进余天啸家时,医生已经离开。水上灯说,那……今晚唱得成唱不成呢?余天啸说,唱不成也得唱。半数戏迷是冲我来的,我不去他们会失望。做戏子的,只要挂了牌,卖了票,除非睡在床上起不来,但凡能起来,就得登台。就算剩下一口气,也得在台上吐完它。更何况这是为了抗日。水上灯说,可是、可是……余天啸说,你不要跟我可是可是的。你只需要给我记住,戏在人唱,道在人为。人家说我们戏子吃的是下九流的饭,但我们自己要当我们吃的是上九流的饭。有戏德的戏子,才不会让人瞧不起。水上灯默然。良久方说,干爹说的是。 北平沦陷的信息便在晚上传了过来。当晚的戏在《哭祖庙》的乐曲中开场。终场却是余天啸绝唱的《兴汉图》。水上灯生恐余天啸有事,一直在他身边侍候。待他上场,听他开腔,水上灯知他已是在耗全身的精力。 孤纵然登九五依卿相劝, 你来看鬓发白能坐几年; 哭一声孤的二弟王…… 只哭得孤泪似血点点成斑。 纵是疾病缠身,他依然倾尽全力,唱得声泪俱下,悲恸满堂。水上灯捏着拳头,仿佛想要替余天啸出力,一曲唱至一半,手心里已然是汗水淋淋了。 余天啸硬是凭着一股豪气撑了下来,总算快结束了。水上灯松下一口气,准备迎接余天啸下台。她准备好湿毛巾和茶水,静站在戏台一侧等待。 全场安静得似乎能听到落针的声音。人人都屏息地听着余天啸。 愿只愿普天下安然自在, 愿只愿各国内进宝前来, 愿只愿文武忠臣心不改。 愿只愿众黎民降福禳灾。 众卿等银安殿齐把宴摆, 灭东吴报弟仇方解愁—— 不料,唱着最后一句的余天啸还剩一个“怀”字没能吐出,突然浑身一振,然后扑通一声倒在台上。 全场观众都“哦——”的一声站了起来。一片杂乱的“余大师”!“余老板!”喊声在剧场每个角落响起。水上灯惊恐万状,她扔下茶杯,立即冲上台。却见余天啸面色苍白,浑身冒汗,人已昏厥。戏台幕后冲上来好几人,有人高喊,快,拿湿毛巾!又有人叫,叫车来,赶紧送医院。 在一片惊呼大叫中,余天啸被抬到台下。林上花立即上台,对观众说道,因为天热,余老板有点中暑,现已送往医院。请大家不要担心。 余天啸一直没有醒来,三天后,他在协和医院病逝。噩耗传出的那天,汉口下着雨。所有的人都以目瞪口呆的表情承受着这个消息。水上灯三天没有离开医院,她衣不解带,日夜不眠,眼睁睁地看着余天啸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一刻,水上灯痛彻心肺,当场便晕倒在余天啸的床边。 出殡那天,雨依然下着。为余天啸送行的人站满了街路。水上灯亦站在披麻戴孝的队列里。她没有打伞,浑身上下透湿着。她脑子一刻不停地旋转,无法休息。曾经在那个寒冷的夜晚,余天啸从马车上走下,对杨小棍说,这个小姑娘伢跟我是有缘人,我想跟她车上谈一下。她一脚踏上马车,从那时候起,她的命运便彻底改变。而现在,这个救她的恩人,却因为她上门请求他带头参加抗日演出而丧失生命。一想到这个,水上灯的心就仿佛被万箭洞穿。她想,我就是凶手。是我害死了我的恩人。他救了我,我却害死了他啊! 第十四章 汉口啊汉口 一 沸腾的汉口,此一刻正经历着退潮。工厂在撤,学校在撤,医院在撤,机关在撤。从报童嘴里喊出的消息一天比一天沮丧。马当失守。湖口失守。九江失守。日本人的喘息似乎都能让汉口感觉到了。正值秋天,原本是武汉最为爽朗的季节,无论秋阳如何绚丽明亮,却只能让人觉出深深的萧瑟。这是一种落败的萧瑟。 乐园的霓虹灯依然亮着,园内的剧场像往常一样开放。天天都有人进来打发时日,但气氛却是恹恹的。水上灯在三剧场搭班挂牌。演完后再也没人上台作抗日演讲了。余天啸家里人全都回了乡下。陈一大的杂耍班到沙市演出了。水上灯觉得自己实在无处可去时,便去看望一下玫瑰红。玫瑰红依然每天抽着鸦片。每见水上灯去,她都说,不然你也来抽几口,很舒服的。水上灯说,我才不想成为像你这样的人哩。玫瑰红说,你不觉得你跟我正是一模一样的人吗?你不像我慧姐,倒更像我。水上灯说,我谁也不像。更不像你姐,因为她根本就不是我亲妈。玫瑰红吃了一惊,说你这是什么话?水上灯说,我也不晓得。发大水那天,她亲口说的。玫瑰红说,她是被你气糊涂了吧?水上灯说,也可能。不过,她从来都没有爱过我。玫瑰红想了想,说倒也是。我怎么着都觉得慧姐跟你不太亲的样子。水上灯说,所以我跟你不是一样的人。这世上我没有亲人,连爹妈是谁都不知道。玫瑰红说,这么说来,我也根本不是你的什么姨?水上灯说,但是我妈养了我,我反正只认她,你也就还是我姨。 晚上如果水上灯没有戏,张晋生便带她出去吃饭。有一回,张晋生把玫瑰红也请了一起去。张晋生想让玫瑰红帮忙劝说水上灯早点与他结婚。结果,在餐厅里,人们见到水上灯都热情地致意,却没人认出玫瑰红。玫瑰红一气之下,饭也没吃就自己回了家。走时恨然道,才不过一转身,这茶就凉了。水上灯说,我迟早也会是那杯凉茶,有什么好气的? 张晋生一直在向水上灯求婚,水上灯却一直不肯答应。水上灯说,看看玫瑰红这副样子,我根本就不想结婚。你知道玫瑰红为什么跟万叔好了那么多年都不结婚吗?那是因为戏子一结婚,戏迷的兴趣就会小了一半。玫瑰红红了十年才结婚。而我呢,不过才红一年。张晋生说,那你忍心让我这样等?水上灯说,我万叔等了玫瑰红十年,你才等多久?张晋生说,等了十年,却把玫瑰红等成了别人的老婆。水上灯说,你不信我?张晋生苦笑道,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世道。不知道这世道给我的会是什么。 水上灯默然,她脑子里浮出陈仁厚忧伤的面孔。陈仁厚说,水滴,你只需要听我一句话:不要相信他。他跟你不是一路人。水上灯想,你还在汉口吗?或者已经回到乡下了? 一天晚上,夜已很深。张晋生跑到水上灯住所。他凶猛地敲打着门,一进门便紧搂着水上灯,用一种哽咽的声音说,从今天起,你不能跟我分开。水上灯说,怎么了?张晋生说,上面已经决定弃守武汉。水上灯立即紧张起来,那我们怎么办?张晋生说,马上随我回老家。我们明天就走。脱掉这身皮,我就是老百姓。我老家地处偏远,藏在深山,我家在那边还算大户,当地人肯定会照顾我们。你今晚就把随身的东西收拾好。我现在去处理一些事务,明天清早我来接你。 张晋生说罢匆匆而去。 水上灯一夜未眠。次日起来,两眼布满血丝。包袱早已收拾好了,她静静地等着张晋生过来接她。 但是,整整一天,张晋生都没有出现。第二天,她一早带了包袱便去张晋生的居所找他。张晋生住在法租界,水上灯想,如果找不到张晋生便住到玫瑰红那里去。结果法租界已经被栅栏围得死死,只准出不准进。 水上灯只得返回家中,她的惶然越发加剧。到这时候,她才后悔没有跟着黄小合撤离到后方。陈仁厚说过,张晋生就算是军人,但到时候他保护不了你。不幸真被他给说中。 夜色落了下来,整个汉口,除了四周不时响起的枪炮声,完全寂然无声。这是一份令人万分恐惧的寂静。它的背后却是焦灼不安和紧张混乱。纵是一根火柴,也能将这份焦灼和紧张燃烧起来。这样的夜晚,对于水上灯来说,除了惊恐,再无其他。 早上起来,水上灯还是决定离开。四周都在打仗,陆路恐怕走不通,从水路向上游走,或许方便得多。水上灯立即往码头方向去。从家里走到江汉关,其实并无几步路,街上行走的人脚步都满是慌乱。水上灯贴着墙边快步疾行,每一幢房屋每一个窗口甚至每一道墙缝,都透着惴惴不安。防空警报不时拉响,令原本紧张的人们更加惶遽。 日本的飞机又飞临长江的上空。水上灯走了好远,才找见一小渔船,水上灯说,船家,我想雇条船到乡下去,不晓得你能不能帮我。渔夫打量了她一下,突然说,你是名角?水上灯惊喜道,你认得我?渔夫说,我看过你的戏。水上灯说,那……你能送我吗?渔夫说,就你一个人?水上灯迟疑了一下,说还有一个。渔夫说,我的船小,送不远,送过金口镇,你自己再找大船看看。水上灯高兴道,好,先到金口镇再说。两人便约定下午两点碰头。 水上灯往回走时,突然心动,她叫了黄包车,一直坐到汉正街。看到谦祥益绸布店的招牌时,她心里热了一下。 谦祥益的老板正在封门,见到水上灯,大惊道,你怎么还在汉口?我让店里伙计把仓库里的布匹都送到和平打包厂去了。那是英国人开的厂,日本人怕是得让三分。仁厚也在那里。水上灯说,仁厚是不是准备回乡下?老板说,我让他们个个都必须回乡下。留在汉口,万一日本人发疯屠城,丢了小命不合算。水上灯小姐,赶紧逃吧,今天城里的军队都在撤。水上灯说,老板如果见到仁厚,就请告诉他,我来找过他,让他注意安全。 水上灯回到家,她喝下一大杯凉水,让自己镇定下来。她对自己说,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不能害怕。我一定要逃出去。我不能死。我连自己的爹妈都不知道是谁。我的戏还没有唱够。我还没有红透汉口。我还没有看够这个世界。我还没有好好享过福。我死了我的苦就白吃了。所以,我一定要活着。 她将家里的剩饭菜全部吃完,又精简了一遍包袱,脱下高跟鞋,换上布鞋,然后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赶紧出门。行到江边,却没见到小船。江边有不少军人。水上灯抓住一个士兵询问,士兵说,封江了。上午日本人有侦察机飞过来,下午多半会来轰炸。金口停了我们几艘军舰。 几乎没隔多久,大群的日本飞机便飞了过来。爆炸声一阵阵传来。水上灯心里发紧,她心知从水路离开汉口,已是梦想。 天色昏暗下来,街上到处是流言。水上灯此时的孤独无助,就像当年她被杨小棍押着去刘家陪夜时一样,可是又哪里会再有一个余大师前来相救呢?她想起几个月前,她和同伴们为抗战疾呼的情景。想起撤退时那沸腾的江滩。她知道她做了一个极错的选择。像她这样没有亲人的人,就应该跟她的团体在一起。在那里,她是主角。台上缺她一个,一场戏便演不下去。她的在与不在,被每一个人关注着。而现在,离开了他们,她成为这世上的一个孤家寡人。她活着或是死亡,已然无人介意。 望着窗外,静听着长江的水。水上灯心绪混乱,她想,明天,或是后天,我要往哪里去? 突然间,水上灯听到有轻轻的敲门声。这声响,带着犹疑,仿佛在试探,却让水上灯突然振奋。她想一定是张晋生。一定是他来了。一定是他忙碌完后专程赶来接她。念头到此,她扑上去一般冲到门口,呼地拉开门。 门口站着的却是陈仁厚。顿时,水上灯泪水涌满了眼眶。虽然不是张晋生,但原来世上除了张晋生之外,还有一个人记得自己。看到这个人,她蓦然有一种感动,心道这人世并没有将她抛弃。 虽然是专程来看水上灯还在不在,结果真看到她时,陈仁厚却吃了一惊。他惊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为什么还留在汉口?水上灯被泪水堵住了喉咙,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陈仁厚走进屋,四下看了看,说你那个张副官呢?水上灯半天方说,不知道在哪里。陈仁厚顿时怒了,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不管你?水上灯说,他是军人,可能随时都会有事。陈仁厚说,既然无法顾你,为什么要强留你在汉口?水上灯说,不要说这个好不好? 陈仁厚沉默片刻,低声道,对不起。我只是担心你出事。我很害怕你会出事,所以我恨他不顾你的安危。水上灯走到他的跟前,将头抵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在怦怦地跳动。这一下一下的弹跳,传达到她的心里,将那里的恐惧,一点一点地挤了出去。 水上灯平静了自己。她说,你不是要到乡下去吗?怎么还没走?陈仁厚说,我跟你说过,你不走,我就不会走。水上灯急道,你想要气死我吗?陈仁厚望着她说,我倒是被那个混蛋气死了。老板告诉我,说你还在汉口,我一口气差点没憋死自己。下午我过来,你这里没人。我想可能你已经走了,晚上我再过来看看,居然你屋里亮着灯。而且你还是一个人。你知道吗?再不走该有多么危险?下午日本飞机轰炸了我们的军舰。水上灯说,我看到了。陈仁厚惊异了一下,说你在江边看轰炸?水上灯说,我本来想要坐船到金口的。陈仁厚说,幸亏没坐。日本人占领南京后,杀人如麻。如果武汉落到他们手上,难保不会这样。我们不能成为他们的刀下之鬼。尤其像你这样的漂亮女人,日本人更是不会放过。 水上灯顿时浑身颤抖。陈仁厚坚定地说,你得跟我走。我到哪里,你到哪里。我保证你的安全。陈仁厚将发抖的水上灯搂得紧紧,用手掌上下抚着她的背,低声道,你不要怕,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这天夜里,陈仁厚就留宿在水上灯家。他们连吻都没有接过,连一次带有甜蜜爱情的拥抱都没有过,却突然地在一起过了夜。恍惚这一刻是世界末日,他们要利用这最后的时间将人生该经历的过程去经历一下。这是两个人真正的第一次。当他们手忙脚乱地将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连在一起时,陈仁厚低声说,我这样抱着你,心里好踏实。水上灯流了泪,说你知不知道,你不是第一个进我身子的男人。可是第一个进来的人是怎么弄的我,我却一点都不知道。 便是在这个充满着不安和紧张的夜晚,水上灯说出了当她只有十四岁时候的故事。自从她坐着余天啸的马车离开那个小镇后,这是她第一次对人讲述。她讲到她被灌醉酒,讲到她醒来时看到的一切,讲到她的逃跑和被抓回。这个话题一开头,她便无法自制。眼泪如潮,把枕头打得透湿。她总是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了眼泪,可是那些痛彻心扉的往事,只要来到嘴边,眼泪便跟着它一起汹涌而至。每说出一句,便如一把利刀,深割着她的心。一刀又一刀下去,直到她述完。 陈仁厚被她的所说震惊,他从未料到他心目中女神一样的水上灯,曾经那样惨烈地过着她的一天又一天。他以为他阻止住她卖身、送她到洪顺班是救了她,却不料依然是把她送进了虎口。他忍不住陪着她一起哭。陈仁厚说,是我害了你。都怪我把你介绍给杨小棍,下次我遇到那个家伙,我要杀了他。哭罢又说,我不会介意我是不是你的第一个男人。我只希望今生今世不再有人欺负你。水上灯哭道,我们不说这个,你只要紧紧抱着我就可以了。 这个夜晚,枪声一直在响着,仿佛四面八方都在打仗。而他们置身在战场之中。但是两个年轻的身体却完全不顾及了。他们一直做爱,不知疲倦,仿佛惟有如此,心里才觉安全。这是他们自己为自己制造的一份安宁。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将来还会不会活着?他们也不去想,只有忙碌的身体能够阻止他们对未来的恐惧。 第二天清早,天微亮,陈仁厚准备去买早点。他们计划,吃过早点,便离开汉口。走出房屋,正欲踏上街道,突然就看见日本人跨步巡街,而街角上已经挂上了日本的太阳旗。陈仁厚心里一阵黑暗,他逃似地回到水上灯的住所,流着泪告诉她,日本人业已占领武汉。 这是1938年的10月26日清晨。在它的头天夜晚。汉口便已沦陷。 二 陈一大因与乐园雍和厅早已签订演出契约,带着他的杂耍班如期抵达乐园。头夜进驻,睡一夜起来,懵懂间竟发现整个乐园空无一人。陈一大正欲去老板办公室询问,不料却见一队日本人开了进来。 一个翻译高叫道,这里管事的人呢?陈一大心道,如其等死,不如主动。便立即走上前去,哈着腰说,我就是。我们听说日本皇军进汉口来了,心想皇军也定会来这里寻乐子,就专门在此恭候。这里是乐园,这是我们的杂耍班子。日本先生也一定喜欢看。翻译转述了一遍。所有在场日本军人都松下一口气,很快哈哈镜前发出笑声。陈一大想,咦,原来日本大兵的笑声跟中国人一样啊。 翻译跟日本军官交谈几句,转向陈一大,说太君对你的态度很欣赏。他希望你来管理这里。楼下继续让人来玩乐,但楼上我们要用来作司令部。陈一大露一副受惊吓的表情,说让我来管这里?翻译说,今晚上就演杂耍给皇军看,作为慰劳。 这时候的陈一大,只要不杀他们的人头,叫他做什么都可以。红笑人说,班主,难道我们真要演给日本人看?陈一大说,不演就是死,你有选择吗?死到临头,只能选择那个能让你鼻子出气的事。 陈一大从这一刻起,便成了乐园的总管事。这么多年来,乐园的老板对他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一年到头他都在为杂耍班子的生存而奔波。现在好了,他可让他的班子天天在雍和厅演出,月月都有丰厚的包银。陈一大想,给谁演不是个演?管他日本人还是中国人?中国人在时也没让我们活好过,既然日本人能让我活得好,我为什么不给他做事呢?陈一大这么想着,心里立即坦然。 他带着日本人上楼去挑选他们所需要的司令部办公室。然后他也给自己挑了一间。座下皮椅随意转动着。他像以前的管事一样,双腿往桌上一跷,心里的升腾感立即强烈起来。他想原来坐在这地方的感觉真是不一样呵。原来他陈一大也会有这么一天! 翻译过来找他,敲了敲门。陈一大觉得自己有点失态,忙站起。翻译说,你不用害怕。日本人对友好的中国人也会友好。陈一大说,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翻译说,你只需让这里继续歌舞升平就行了。等下到我那里拿点钱。开始做事,总是要花点钱的。 隔不几天,陈一大便跑到五福茶园。五福茶园没开门,陈一大心道里面肯定有人,便敲门。一个跑堂伙计伸头出来,见是陈一大,便开了门让他进去。 水文身着便服,正坐在里面与人喝茶。陈一大认出那人是黑道上的贾屠夫。陈一大见水文脱了警服,有些惊异,说水少爷这是?水文说,脱掉那身黑皮了。陈一大说,日本人来了也得要警察呀?水文说,他要他的,不关我的事。我家茶园也得要个男人来管着,一个女人打理生意,天晓得往后会闹出什么动静来?我没那个胆。陈一大说,我还以为你们全家都逃走了哩。汉口的有钱人都逃得差不多了。水文说,怎么不想走?可我妈坚决不肯出门,我能甩下她老人家自己走吗?贾屠夫说,水少爷,也不用太担心。就算日本人来了,他们若欺负了你,我们兄弟照样给他一个杀字。杀了他就跑人;他能拿我们怎么样?水文说,难得贾大哥如此为我撑腰。陈一大说,你们黑白两道联手,天下哪有怕的事?水文说,从今以后,我不是白道,贾大哥也不是黑道了。 贾屠夫站起来一拱手说,我会常来喝茶。叫翠姨别害怕,该怎么做生意就怎么做。这里有兄弟替你们罩着。水文说,那就多谢大哥了。 贾屠夫走后,陈一大有些酸溜溜道,难不成他看上了翠姨?水文冷笑道,当是人人都跟你这般好色?贾大哥身边已经有了银娃,其他女人都不在他眼里。陈一大堆着笑说,那就好,那就好。翠姨不在?水文说,找她有事? 陈一大便说起日本人让他管理乐园。水文冷笑道,可是有人宁可死也不去帮日本人做事的。陈一大说,说得轻巧。我班里二三十口人,这些人后面又跟着一大群。我出了这个头,他们就都能活。你以为我不晓得气节?可是我还晓得人道。三厅的郭沫若在乐园讲过好多回,我听也听熟了。日本人不人道,但我陈一大要人道。我陈一大要小命而不要这个老脸。我舍了我自己给日本人当狗,还可以换那几十上百人好好活命。你说我不这么做,该怎么做? 一番话,说得水文一时无语。好一阵水文方说,汉奸的理由恐怕跟你都一样。陈一大说,汉奸领着日本人到处杀中国人,这个汉奸我是不做的。我只不过管着乐园,让大家在日本人的天下也能过日子。水文说,你来是跟我说这个的?陈一大说,我是拿你当朋友呀。当然,我也是想来告诉你和李翠,往后到乐园看戏全由我包。水文说,什么世道,还有心情看戏?陈一大说,水少爷,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但我比你活的时间长。我跟你讲,这世道谁来当家根本由不得你我,但是自家过日子,却是由你我自定。不管汉口是日本人当家还是美国人当家,你背后都是拖着老婆孩子姆妈姨娘。你也不能让他们一天到晚垮着脸。我们盯着自己的小日子,有钱买柴米油盐酱醋茶才是个实在。明晚上我想约翠姨吃个饭。这年头,不晓得哪天就没命,能享受时就得及时享受。我这个心思你也是晓得的。这个忙,还得求水少爷你帮我一下。 水文想,到底是个老江湖,几句话就把事情说得透了底。水文想到天黑,把心情想得沮丧万分。回到家,跟姆妈刘金荣说,陈一大一直盯着翠姨。现在有日本人撑腰了,更是要打翠姨的主意。可我又怎么对得起爸爸?刘金荣说,你让一家老少平安健康,就对得起你爸爸。既然陈一大看上了翠姨,就让翠姨替水家出个头,有什么事,让陈一大替我们扛一扛,不也很好么?茶厂关了,茶园还得开,不然家里开销哪里找钱?既要开张,家里就得有一个人,跟日本人搭上关系。这陈一大不是现成送上门的人?只是……刘金荣顿了一下,方又说,只是,为了水家的名声,这事不能声张,叫他们暗地里自己混就是。水文说,要不,干脆让翠姨改嫁给陈一大好了。刘金荣说,儿子,这事可不行。翠姨必须还是我们水家的人,她才会帮水家。让她出了水家的门,恐怕她的脚跟子不见得站在水家的地面上。到底水家逼着她把女儿扔了。水文怔了怔,说姆妈,还是你行。 晚上,水文去找李翠。李翠刚从外面回来,说她本来准备去看看玫瑰红,可是街上到处是日本人,而法国人把租界封得死死的,根本就进不去。水文将陈一大的意思转达给了李翠。李翠一口回绝道,那可不行。我本来就只是应酬他,他现在当了汉奸,我讨厌他还来不及哩。水文板下面孔说,现在我们能得罪他吗?这里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吃饭,要过活,爸爸死后,一直是我罩着家里。现在,我罩不住了,可是现如今翠姨如果出头,就可以罩住。李翠不悦道,我是水家的人,去跟一个汉奸鬼混,你不怕我丢你水家的脸面么?水文厉声说,保住水家老老小小、包括翠姨你的命,是比脸面更大的事。至于维护水家的面子,我感激翠姨这么想。所以,家里在六渡桥的一处房产,先给你们用。平常翠姨还是住家里,但陈一大若找翠姨时,你们可在那里会面。我保证,只要有我水文在水家,不管日后如何,我一定不会亏待翠姨。李翠伤心道,什么叫亏待,什么叫不亏待呢?让我背叛丈夫去侍候一个汉奸,又该怎么算?我的脸面在水家又往哪里放? 水文沉默片刻说,这事的确是亏待了翠姨。但翠姨你想想,父亲去世这些年,我也是尽量在照顾翠姨。因为陈一大他看上的就是翠姨。以前我可以拒绝他,现在我不敢。不光如此,我还得让家里人好好过日子,茶园要开张,朝廷没人撑腰,什么都不好办。所以,只有让翠姨受委屈。你把陈一大侍候好,让他听你的。他跟日本司令部的人熟,这样我们家在汉口就可以活下来。至于水家,你放心,我会把道理跟大家说清楚。水家人只会拿你当恩人。李翠说,大少爷你这么说,我心里好过了一点。只不过,茶园那边,我还想打理,我做惯了,喜欢在那里待客。水文说,茶园交给我好了,翠姨只消一心一意侍候好陈一大就是对我们水家最大的帮忙。 李翠顿了顿,万般伤感道,茶园也不要我去了?那么,这算不算水家把我扫地出门?水文说,翠姨如果这么想,那是我没说清楚。翠姨还是水家的人,这只是权宜之计。如果翠姨真的还想过来打理茶园,只要翠姨精力够得过来,照来就是。 这一夜李翠又是彻夜未眠。她的心就如十多年前把女儿送出家门时一样,痛得厉害。而面对这痛,她除去接受,却全无他法。只是这次,她没有流泪。或许她的眼泪已经流完了。倒是菊妈,一旁不停地揩眼睛,哽咽不停,说怎么能让姨娘做这样的事呢?李翠说,在他们眼里,根本没拿我当人。 晚上陈一大来接李翠时,李翠已经打扮停当。刘金荣隔窗望着,对李翠说,水文还讲你有一百个不情愿,我看你还满开心嘛。李翠说,你如果觉得开心,你去好了。 一句话呛得刘金荣没法回答。李翠又说,我警告你不要再得罪我,水家现在靠我卖身去罩着,好让你们过好日子。我都这样替水家卖命了,你要再伤我,豁出去我也是什么都敢做的。刘金荣听罢这番话,竟忍下了自己的千般恼怒,没有回嘴。 李翠昂着头走出水家院门。突然她心里有一种畅快。自进这扇门那天起,她在这里一直过着低三下四的日子。现在,她却可以伸直腰杆,扬眉吐气了。李翠想,我顶撞了,我刻薄了,我把心里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你们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走出院子的李翠看到马车和一身西装革履的陈一大,竞也觉得不那么反感。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她几乎是踩着自己的尊严去迎合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却又让她突然间找到了做人的尊严。 李翠伸出手给陈一大,在陈一大的牵引下踏步上了马车。 这天夜里,李翠便没有回水家大院。她带着陈一大去了六渡桥的屋子。已经十多年没有碰过男人身体的李翠,夜里有如火山爆发。这种激情中,虽有渴望,但更多的是愤恨。她一句话不说,只是天翻地覆地行动。她的举动让陈一大喜不自禁。风平浪静后,陈一大伏在她的耳边,用手抚着她的身体,温存道,我真不知道你有这么好啊。从今以后,我第一是你的狗,第二才是日本人的狗。李翠说,好啊,我就喜欢当狗的主人。 三 住在江边的居民全部被轰赶出去。日本人规定,整个江边实行封锁。水上灯除了逃离,别无他法。在汉口沦陷的第二天,陈仁厚带着水上灯离开了汉口。他们一路辗转奔波,不知受了多少惊吓,在陈仁厚朋友的帮助下,他们不停地换马车,奔波数日,最终逃到了新洲乡下。 一天,村里的老乡突如惊弓之鸟一般,正在房东菜园拔菜的水上灯,见状挡住一个狂奔的老乡,询问何故。老乡说日本兵在城北抓了七十多个村民,押到城南举水河的堤边。令他们撕下衣服,蒙住眼睛,然后日本大兵像做游戏一样,举着大刀,一边跑着一边砍人。最后砍累了,就用刺刀挑。七十多人当场全部杀死,杀完就将他们推进了举水河。附近村予的人闻讯都逃了。老乡说时,号啕大哭。说他堂兄就在那七十个人里面。 水上灯听呆了。陈仁厚正好去城里买煤油和肥皂,路途必经城南举水河堤,水上灯不知他是否平安,急得一个人在家团团转。天擦黑时,房东一家亦举家逃离,空荡荡的房子,便只剩下水上灯一人。她慌了神,便这时,她听到了陈仁厚的声音。 水上灯几乎是飞奔着扑过去,抱着他便大哭。陈仁厚说,我知道你担心我。我没事。今天我没有走城南。听说城里乱,我绕道回来了。只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买。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已找来了马车,你赶紧收拾一下,现在就走。 马车夫姓古,陈仁厚说是他的朋友。水上灯说,你怎么会有这么多朋友?陈仁厚笑了笑,没有答复她。 马车顺着田野的路一路狂奔。路上遇到一个从汉口逃出来的大户,他们坐在马车上指点着水上灯说着什么。车夫老古便搭讪,大声问他们往哪里逃。对方说,听说汉口没有屠城,家里开着店,还是要回去打理生意。水上灯惊道,回汉口去?对方说,是呀。你好面熟,可是汉剧名角水上灯?水上灯说,是。汉口怎么样?对方说,头两天一个伙计来说,日本人占领了汉口,划了难民区,只要不惹他们,还能过下去。乡下也不安宁,除了日本人,还有土匪。如果这样,不如回去。一番话,令水上灯陷入深思。她想,与其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逃难,不如回去好了。 远远地,几处村庄正烈焰熊熊,半边天都被烧得透亮。陈仁厚说,不知我老家怎么样,也许那里还安全。水上灯说,你说河角村?陈仁厚说,是呀。那里我熟。有许多朋友可以保护你。水上灯心里浮出祠堂里阴森的场景,浮出他们在马车上奋力吐唾沫,叫骂永远不再去这个鬼地方的场景。水上灯沉默片刻,说河角村对于我来说,是个有噩梦的地方,我不想去那里。我宁可回汉口。陈仁厚惊道,好容易从那里逃出来,怎么能回去?水上灯说,逃出来也没有活路,那就不如回去。我对汉口到底熟悉。如果实在找不到地方住,我到古德寺去。那里的尼姑会收留我。 水上灯神情很坚定,陈仁厚知道她主意已定,便说,可我还是不敢冒这个险。我们看看情况,如果汉口安宁,再回,好不好?水滴,你听我一次? 水上灯想了想,便默许了这个提议。 一路的走走停停,仿佛到处都有日本人的踪迹。有时在山洼里一躲便是几日,不知世外人事。还有一天,几乎与一队日本兵相遇。他们躲在草丛里,动也不敢动。水上灯整个头都被陈仁厚紧按在怀里,日本人的车在距他们几米远的地方轰轰开过。那一次,他们真是吓着了,日本兵走后好久,他们一个个都瘫软在地,好半天才爬起身来。 寒冬的时日,陈仁厚带着水上灯住进老古的亲戚家。陈仁厚经常外出,说是要找朋友打听好汉口的情况,才能回去。水上灯恹恹的,这样的逃亡让她倍觉厌倦。尽管陈仁厚已经全力在支撑着,他尽可能为水上灯找到干净或是舒适的住处,但仍然无法达到基本的需求。有一天,水上灯来了月经,血水渗透夹裤,连外裤都被污染。陈仁厚却无法替她找到干净的草纸。这一天,他抱着头坐在水上灯的床边,看着水上灯日渐消瘦的面容,彻夜未眠。 好消息终于有了一点。汉口舶确未像南京那样开全城的杀戒。日本人封锁江边,将中国人赶到难民区居住。慢慢的,也有店铺在开业,街上也陆续有了出来讨生活的人。虽然言行都必须小心翼翼,但毕竟还有活路。陈仁厚对水上灯说,天一开晴,我们就回去吧。 春天如期抵达,大自然像往日一样,开始复苏开始吐青开始姹紫嫣红。湖泊和小河一如当年,在春风微熏中荡着清波。山还是那样的山,水还是那样的水,村庄和人,却已不复以往。逃难、躲藏、跑命,成为生活的主题。 汉口终于又在眼前了。那熟悉的气息和声音都扑面而来。越走近它,水上灯越是兴奋。所有的危险似乎于她都不在乎了,她只要回到她的汉口。她要听那里的声音,闻那里的气息,吃那里的食物。只有在那里,她心里才会有一般厚重的踏实。那一刻,她突然就理解,为何玫瑰红宁可放弃相爱多年的万江亭也不肯离开汉口。这个地方,就是她们生长的根,是她们滋养的水。拔掉这根,泼掉这水,她们将立刻枯萎。 街上到处都有戒严。铁丝网将难民区围得严严实实,水上灯走到难民区的栅栏前,正想询问怎么得以进去。看守难民区的警察却认出水上灯。惊喜之间,告诉水上灯说,他是她的戏迷。又说现在日本人正在号召中国人实行“复归复业”。店铺慢慢都将开张。湖南会馆对面开设了联和戏院,已经有戏班在演汉剧,只不过缺少名角。水上灯回来得正是时候,难民区的老百姓有福气听她的戏了。而他希望天天都能看到水上灯登台。说罢未加任何阻拦,便放水上灯和陈仁厚进了区内。 进到难民区内,陈仁厚愤然说,也不知哪个戏班,这么贱,竟在日本人手下演戏。水上灯说,千万别说这个话。大家也都是找个活路。陈仁厚诧异道,你也准备为了活路在这里演戏么?水上灯说,不。我答应过黄小合老师,绝对不为日本人演戏。陈仁厚说,你说这个话让我放心了。只是已经有人认出你了,怎么办?水上灯说,我们想办法隐居起来,让他们找不到我。 水上灯和陈仁厚转了几处也没找到地方歇脚。谦祥益绸布店更是被人砸了门,他们突然看到汉正街上随园酒家已经开业,两人便过去坐下吃饭。 随园酒家的老板突然间也认出了水上灯。见她面带疲惫,忙不迭地叫伙计端上饭菜。陈仁厚说,老板,我们能不能在这里寄居两天,找到地方我们就搬走。老板忙说,这没问题。一个房间吗?陈仁厚说,两间。老板别误会,我是水上灯小姐的保镖。老板说,日本人想让店铺都开业,正拿我们作榜样,一时半刻,他们不会找我们店子的麻烦。过两天,我让我小舅子跟你们弄两份安居证来,不然,查到头上,也不好办。陈仁厚说,那就拜托老板了。 下午,陈仁厚让水上灯在店里休息,自己则外出寻住处。走前,水上灯突然说,为什么要说是我的保镖?陈仁厚捧起她的脸,凝视片刻,方说,我不想坏了你的名节。你这么有名,大家敬你如神。我能做你的保镖,已经是我的福分了。水上灯说,我不怕。我要你跟我住一间屋。陈仁厚说,但是我怕。我怕往后有流言伤着你。我怎么样都行,但你不可以受一点委屈。你明白吗?水上灯立即泪水盈盈。她哽咽道,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陈仁厚说,知不知道?那天我们坐在乐园的塔楼上,我看你哭得肝肠都要断了,我就想,将来我一定好好爱护这个妹妹,不让她再这样流眼泪。水上灯不禁满脸是泪,她把头靠在陈仁厚的胸脯上,轻声说,你现在出去要加上一份小心。那是我的。你回来时一定要好好的。不然,我就要流泪一辈子,让你永远都不安心。陈仁厚笑了起来,他紧紧地搂着水上灯,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你的心就足够了。 出门时,陈仁厚心里有些重。水上灯的爱情并没有带给他快乐。他很害怕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致水上灯受伤。许多事情,他都没有跟水上灯明说。在新洲他曾经进城一趟,便是与抗日小组取得联系。按上级布置,他的小组将实施一个暗杀计划。对所有帮助日本人的汉奸,格杀勿论。陈仁厚原本想把水上灯送到自己老家,以保证其安全,然后自己再参与行动。但却被水上灯拒绝了。现在他带着水上灯回到了汉口。暗杀行动入春就要进入布署阶段,各个暗杀成员都须到位。这是他的使命。他必须尽快归队。但是,对于陈仁厚来说,比使命甚至比他生命更要紧的,是他的水上灯。他要将她安顿好,令她绝对处于安全之下,才能放心去行动。他全身心地爱着这个女人,不仅如此,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知道,她在这世上吃了太多的苦,她经历了太多的不幸,他希望能在他的庇护下,她的生活变得轻松和幸福。 抗日小组的接头地点在姑嫂树。陈仁厚一出门,便叫老古加快速度。马车一路飞奔,但他还是晚到一个多小时。他的组长魏东明是武汉大学的学生领袖,见他晚到,脸色当即挂出。盘问原因,陈仁厚无奈,只好如实复述了带着水上灯逃跑的过程。 魏东明吃了一惊,说你指的是汉口名角水上灯?陈仁厚说,是。我们从小就认识。魏东明说,像她这样的名角,绝对不能出头为日本人演戏。陈仁厚说,当然。她已经说过了,她绝对不为日本人演戏。但是,如果日本人知道她回到汉口,而且不肯为他们演戏,你说她会面临什么?魏东明想了想,坚定地说,我们必须保护她。但是,我们也绝对不能因此而影响我们的计划。把她交给我父亲。他是个戏迷,我就是从他那里知道水上灯大名。陈仁厚说,你父亲是?魏东明说,我父亲叫魏典之。陈仁厚吃了一惊,我听水上灯说过,她对你父亲非常尊敬。魏东明说,我知道。因为他们共同敬爱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万江亭。 很晚了,陈仁厚才回到随园酒家,随他一道来的人是魏典之。一路上,不时遇到巡逻的日本人。所幸魏典之熟悉街巷,但凡前有可疑者,他们便绕道。几经周折,总算平安。 魏典之见到水上灯,十分激动。搓着手,连连说,你没有事,真太好了。仁厚告诉我说你在汉口,真是惊得我一身冷汗。我不亲眼看见你平平安安,这颗心怎么放得下来?水上灯说,魏老板最是有情人。你对我万叔那样好,我就知道你是戏子贴心的戏迷。魏典之一提万江亭,眼里便含了一包泪,说快别提万老板,提了我就伤心。 陈仁厚和魏典之都认为随园酒家不是容身之地。水上灯必须赶紧换地方。而汉口目前最安全的区域,是法租界。日本人看上去,并不准备为难那里。陈仁厚说,怎么能住到法租界里?魏典之说,我知道水上灯小姐有个朋友叫张晋生。他跟法国人关系密切,现正帮一个法国大班做丝绸生意。他一定肯帮忙。 陈仁厚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水上灯说,难道只有他才行吗?魏典之说,慢慢找,当然也能找到人。但是时间不等人呀。另外,水上灯小姐就是住进法租界,也需要找有势力的人来庇护。而且还要弄到一张居留证。张晋生在那一带呆的时间很长,就算脱了军服,但到底说话不一样。这个只有他能做到。你们不是朋友吗? 水上灯没有回答,她望了一下陈仁厚。陈仁厚说,怎么才能找到他?魏典之说,他帮法国人后,跟我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我去托他,一定能成。我想,水上灯小姐最好明天就能住进法租界,不然,呆在这个难民区,天晓得会出什么事?如果你们觉得能行,我明天清早就去找他。 陈仁厚心如刀绞,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夜晚,水上灯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睡不着。与张晋生交往的所有细节,突然历历在目。他的甜言蜜语他的热情浪漫他的担惊受怕,想想,心里还是有几分暖意。只是,他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不见,而现在又成为自由自在的商人呢?这在水上灯心里是个结。 突然她的房间有轻轻的敲门声。她心知是陈仁厚,便爬起来,打开了门。陈仁厚一进门便将她拥在怀里,半天不说一句话。水上灯伸手抚了一下他的脸,结果沾了一手的眼泪。 水上灯说,你真要把我交给他?陈仁厚说,我没有选择。因为他能办到的事情,我没办法办到。水上灯说,那你呢?跟我住在一起吗?陈仁厚说,你认为张晋生会帮助我吗?水上灯哭了起来,说你这个傻瓜。你就不怕我回不来了?陈仁厚亦哽咽道,我怎么会不怕?可是我更怕你受到别的伤害。我也不想看到你每天提心吊胆。水上灯说,你可以常来看我吗?陈仁厚说,我尽量来。我要把你放在心里,日日夜夜都看着你。 窗外的月光很温和地落在大地上。无边无际的溶溶月色下,是无边无际的残酷和痛苦。 对于水上灯和陈仁厚来说,这是两个人的又一个不眠之夜。 四 魏典之约张晋生在邦可西餐厅会面时,张晋生还有点不想去。坐在典雅的小圆桌边,他拈着小钢勺轻轻搅动着咖啡,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魏典之说话。突然间,他听到魏典之说起了水上灯,顿时惊得手上咖啡几乎泼了一桌。 很多的夜晚,水上灯都在他的梦里。在不知她生死的日子里,他一直为自己最后的退缩悔恨不已。其实,张晋生清早便出了门。行至法租界栅栏处,恰遇督守栅栏边的一个法国人是他多年的朋友。他说,法租界现在只出不进。整个汉口,大概就只法租界是一个安全岛。张晋生说,我去带一个朋友进来,可以吗?法国朋友说,回家去吧,中国人说,大难临头各自飞,不然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张晋生心里便有些乱。返回自己屋里,小坐了一会儿,浑身不安,最后还是准备去找水上灯。结果在他开门那一刹那,他看到了他万没有料到可以看到的人。他们的出现,令他愕然。他知道,大势已定,水上灯与他之间必定将隔千山万水。他心里有无限的痛,却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随园酒家小小的房间里,张晋生见到水上灯,他百感交集,几乎想扑过去拥抱她。但水上灯脸色却是淡淡的,眼睛里甚至有怨恨。张晋生很想为自己作一番解释,水上灯却打断了他。水上灯说,张先生,听魏老板说,你能安排我住到法租界去?张晋生说,当然,当然。水上灯说,那就走吧。 张晋生想让水上灯先住进肖府,且说肖府现在只有玫瑰红一人住在那里,应该会比较舒适。水上灯冷冷道,如果我想住进肖府,还用得着找你安排吗?玫瑰红跟你是亲戚还是跟我是亲戚?一句话撑得张晋生无法回答。 魏典之也不赞同水上灯跟玫瑰红搅在一起。自万江亭死后,魏典之对玫瑰红满心都是厌恶。魏典之说,如果水上灯小姐住进了肖府,我想看看她都难了。张晋生想了想,便说,好吧。先到德明饭店住下,然后我去帮租房子。反正不能留在这里就是。 水上灯这次坐的是黄包车。好久没有坐汉口的黄包车了。一脚踏上去,心里竟有些许的微澜。半个多小时后,进了法租界。只不过几个月,这里已然变得不相识起来。街上人多,嘈杂声更甚以往。张晋生说,汉口但凡有点能耐的人,几乎全都搬进了这里。酒店里已被住家包满,每幢房子都住满了人。一房东二房东三房东遍地都是。所以一两天内,恐怕还租不到屋子。水上灯说,租不到我就住酒店好了。张晋生说,这样大气派的话,也只有水上灯小姐敢说。水上灯说,不行吗?张晋生笑了笑,没回答。他想,只要能补偿你,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陈仁厚正等在魏典之的店里,听候消息。魏典之长叹着说,这世道就是这样。我亲眼看到万老板为情而死。但你跟万老板不同,万老板是自己要不到,而你是自己把心上人送给了人家。你既这么做了,还不索性洒脱一点?陈仁厚苦笑道,我又怎么洒脱得起来? 水上灯的中饭便在德明饭店吃。张晋生为水上灯点了法国餐。头上璀璨华丽的吊灯,桌上玲珑剔透的水晶杯,身边低低的言谈说笑,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令经历了几个月逃难生涯的水上灯恍若隔世。 水上灯只是低头吃东西。她不想跟眼前的这个人说话。她心里在想陈仁厚这时候在做什么?他是不是很难过。早上分别时,他虽然没有再流泪,甚至他拼命地掩饰自己,但他心里的痛,水上灯全部都能感到。她也痛,但她却无奈。她不想再过那种漂泊的担惊受怕的生活。她需要一份平静和安宁,而陈仁厚却没办法给她。走前她跟陈仁厚说,我也会放你在心里,日日夜夜的看你。 三天后,张晋生为水上灯租到了房子。这是一幢别墅的楼上。楼下住着一个法国老太太。张晋生为了让水上灯生活得舒适和安全,整整跑了三天,费了不少心机。张晋生把水上灯带到这里时,颇带炫耀地说,看,这里环境又干净又安静,很适合你住。楼下的老太非常友善,我说你是明星,她高兴坏了。水上灯说,我是明星吗?张先生是不是弄错了,我是难民。张晋生说,水儿你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好不好?水上灯说,那你觉得我应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跟你说话?张晋生迟疑片刻,说像以前那样?水上灯说,你觉得我们可以像以前那样吗?张晋生说,看你肯不肯给我机会解释。水上灯说,如果我不肯呢?如果在这几个月中,我死了呢?比方在新洲,被砍了头,扔进举水河里。还有,路上遇到日本人,如果他们发现藏在一边的我,只需要一梭子弹,我便满身窟窿,春天就会化成那些树林的肥料。 张晋生仿佛被打了一棍,顿时面如灰土。良久,张晋生方说,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水上灯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睡衣。丝绸睡衣散发着清香。这是张晋生买来的。式样和花色,都让水上灯喜欢。只有张晋生,能让水上灯觉得生活舒服。在这样的舒服之中,她的虚荣得到莫大的满足。泡在浴缸里,水上灯想,你能证明什么呢? 夜晚,起了风。水上灯走出屋,站在露台上。那里,能看到江边日本岗楼上的灯光。探照灯从长江的水面又转向城里。除了风,以及远处巡街的皮靴声,夜晚很寂静。深邃的夜空与在乡间看到的一样,但心境却全然不同。曾经无限的悲哀已被眼前的舒适消解掉一半。已经几天不知陈仁厚的消息,水上灯原以为自己会非常想念他。但现在,当她穿着丝绸睡衣站在法国老太太别墅的露台上时,发现她的思念固然强烈,但却不是那么的痛苦。这感觉让她无限伤感。她想,仁厚,对不起,虽然我爱你,但若和你在一起就必须过那种动荡漂泊以及恐怖的日子,我实在害怕。现在,能给我安全和宁静的,就只有张晋生。是你把我还给他的,你恐怕再难收回去了。 第十六章 阴影下的人们 一 天气变得炎热。张晋生的生意似乎忙了起来。他不时跟船跑芜湖南京上海。每逢他出门,水文总能立即获悉消息。这时候,他便经常在水上灯居所附近闲转,不时与水上灯来一个偶然相遇。因为这个偶然,水上灯居然也跟他去喝了一次茶。有过这次喝茶,水文似乎陷入更加疯狂的境地之中。他要得到这个女人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了这个女人寝食难安,到底是真喜欢她,还是因为没能得到她。他常常连茶园都顾不上打理。 一天黄昏,水文倚在路边的墙角,他知道张晋生去了芜湖,也知道水上灯这个时候会出来散步。他还想跟她有个偶然相遇。不料,他竟看见水上灯与陈仁厚肩并着肩从外面回来,两个且说且笑。夕阳的余光照在水上灯的脸上,她侧着脸听陈仁厚说着什么,那种表情,无疑是陷入在爱情之中的人才会有的。陈仁厚送水上灯到寓所门口,两人分手时,居然拥抱了一下。水文大吃了一惊。他想,难道水上灯跟陈仁厚恋爱?那么张晋生又扮演什么角色呢?水文心里的妒火几乎要将他燃烧起来。 水文想了又想,让佣人山子去把陈仁厚找回来,结果山子竟找了两三天才找到。山子低声跟水文说,表少爷跟一帮地下党成立了暗杀队,准备把汉口的汉奸一个个都杀掉。水文心惊了一下,却未露声色。 陈仁厚匆匆而回,他奇怪表哥怎么会找他。水文说,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我担心你的安全,又担心你的身体。陈仁厚便很感动。水文装作有意无意地说,前几天,小毛十岁,我们请了水上灯来家里唱堂会,你知道吗?我记得她是你小时候的朋友。陈仁厚惊喜道,真的吗?她居然没有告诉我。他一直在劝水上灯不要仇视水家,他想,原来嘴上不答应,心里却已经听进去了。 水文作惊讶状,说哦,你最近见过她?陈仁厚便支吾了一下。水文说,我听说她是肖府张晋生的情人?陈仁厚说,在她无依无靠的时候,张晋生帮过她,但是她并不爱他。水文说,哦?那她爱的是谁?陈仁厚的脸便红了。水文说,难道她爱的人是你?陈仁厚半天才说,是。水文说,这怎么可能?陈仁厚说,我现在无法跟你说明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水滴爱的人就是我。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才十一岁。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水文说,那你为什么现在不把她抓到手? 陈仁厚脸上显出几丝忧伤。他说,现在世道这样乱,水滴小时候吃了太多的苦。能有现在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太珍贵了。所以,我不忍让她跟我在一起,我不想让她再吃任何的苦头。水文冷笑道,真是伟大的爱情呀。可是放出去了,她还回得来吗?陈仁厚坚定地说,她一定会回到我身边来。水文说,女人的贪图富贵之心,我比你了解得多。如果你真爱她,就不会让她跟别的男人搅在一起。 陈仁厚仿佛被水文这句话击中了,整个下午都不说话。呆坐在窗下,望着外面的碧树连天。他想,我怎么会不是真爱呢?可是我的人生不完全是我自己的。我必须做更重要的事情。这是比爱情和我自己的生命都更为重要的事情。我只能如此。表哥不懂我,但水滴是一定能懂得的。 陈仁厚一走,水文便叫来山子,说你去给我跟踪仁厚。但凡他做的事,你都回来告我一声。几天后,山子紧紧张张去茶园找水文。山子说,我听说表少爷他们开会了。他们想要暗杀政府里一个姓张的人,说他是大汉奸。水文让山子把陈仁厚找到茶园。 进茶园时,正见水文与陈一大相对而坐喝着茶,陈仁厚不想过去打招呼。陈仁厚径直走到李翠跟前,叫了声翠姨。李翠便将他引到内室。陈仁厚指指外面的陈一大,说翠姨,我听舅妈说,你现在跟那个汉奸在一起?李翠脸便红了,说这是你表哥的安排,说万一我们家出了麻烦有人帮着说话。 陈仁厚便生气了,说表哥怎么能这么卑鄙,拿姨娘来做这种交易。翠姨,其实你也不情愿,是不是?李翠说,我一个女人,哪有什么情愿不情愿呢?水家对我有恩,我也应该报答才是。陈仁厚说,恩什么恩哪,听说翠姨的女儿刚满月都被当成怪物送出去了?李翠心里腾了一下,说表少爷怎么能提这个事呢? 水文进来时,李翠已经到外面应酬了,走前脸色阴暗。本来要给他沏茶,结果也没沏。陈仁厚有些不安,他想这是她心里的大痛,自己实在不该提这件伤心事。 水文说,咦,怎么姨娘没给你沏茶。陈仁厚说,我不渴,表哥有事说完我就走,我还有事。水文说,我知道你有事。而且是大事。暗杀姓张的政府官。如果……水文说了半截,停下了话。 陈仁厚脸色大变,惊说道,表哥你?水文说,我怎么知道的?你也晓得,我以前是当警察的。想要知道什么事,很容易。陈仁厚说,难道你要向日本人告发?水文说,告不告当然在我,就看你怎么做。 陈仁厚不解,说,我自小来水家,表哥一直待我不错。我对表哥一直有感恩之心。水文说,所以你也应该报答我一回。只要一回就可以。陈仁厚说,表哥请讲。水文说,离开水上灯。陈仁厚叫了起来,为什么?这跟她有什么关系?水文说,因为我喜欢她。我要不惜一切得到她。 陈仁厚几乎是惊呆,瞬间脑袋里空白一片。水文给他倒了杯茶,说既然到了茶园,茶是一定要喝的。不光生津解暑,也能醒脑清心。 陈仁厚咕噜咕噜地大口饮茶,水很烫,但他竟是顾不上了。水文说,好茶要细品,不能这般牛饮。陈仁厚放下茶杯说,如果我不离开呢?水文说,我只需把这个消息告诉陈一大。陈仁厚说,你不如把我直接交给日本人好了。水文说,不是没到这一步吗?你去爱你的国家,进行你的斗争,我去爱我想要的女人。我们两个并不矛盾。更何况,我也知道,你并没有把她捧在手心,而是把她暂寄在另一个男人那里。并且是她并不爱的男人。你这么做对她又有什么公平?所以,你唯一的路,就是离开她,离得越远越好,不然……水文说到这里,又顿住了。 陈仁厚紧张地说,不然怎么样?水文说,你们的抗日小组会全军覆没。因为我已经掌握你们全部人的底细。 陈仁厚颓然坐在椅子上。眼前的现状,让他感到自己的无力。他能怎样选择?他其实没得选择。水文走到陈仁厚面前,放下一包钱,说我觉得你最好离开汉口。如果不想走远,也不要回来。这回,你们的暗杀一定能顺利进行。说完,他便走了出去。 陈仁厚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五福茶园。那包钱他也拿上装在了衣袋里。因为他们买枪正好缺钱。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水上灯的住所。结果门锁着。电梯里一个见过他的邻居说,找水小姐吗?她去十里铺唱堂会了。 陈仁厚叫了辆马车,疯狂地朝十里铺奔。坐船过汉水时,下起了雨。雨很大,陈仁厚便借着雨水。对着江水哭了起来。 到十里铺时,灯光亮处,便是堂会。陈仁厚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水上灯正在台上,她正扮着梁红玉。她英姿飒爽,每一亮相每一挪步,都让陈仁厚心痛。陈仁厚站在密集的人群中,听水上灯唱完,又看着她谢幕两次,方退了出来。 大雨已停,气温并未有所降,反倒更加闷热。陈仁厚心里有一股悲凉。心想原本面对张晋生,自己已很是无可奈何了,而现在,这是一个更加沉重的无可奈何。他不能去跟她告辞,也不能跟她明说。他除去自我消失,已无第二条路可走。陈仁厚在心里对自己说,水滴,对不起。再见了。但也许永远无法再见。 在这个闷热的雨后夜晚,水上灯坐着马车回家。昏黄的路灯照耀着湿漉漉的马路。她心里突有一阵失落。我在汉口做什么呢?我为什么不答应陈仁厚跟他一起离开汉口去重庆呢? 一连好几月,陈仁厚都没有露面。也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张晋生越来越多的时间在外奔忙。闲极无聊时,水上灯倒是经常遇到水文。每回水文都要请她喝茶,两人坐在茶馆里,闲闲地说些话,打发着时光。还有一天,恰是晚饭时间,水文说他没吃饭,顺便请水上灯一起吃饭。寂寞无聊的水上灯便也没有拒绝。水文的声音总是很平缓温和,跟他说话时,水上灯心里竟会生出一些依赖之情。而对水家的仇恨,也因为水文的缘故,渐渐淡下。 一天下雨,屋里潮湿。坐在窗下,看屋檐的滴水落下。对面马路的人家,窗台上种着鲜花。花儿在雨中茂盛地开着。水上灯很孤单寂寞。到了黄昏,夕阳突然出来,雨却依然不紧不慢地滴下来。雨水在阳光里散发着淡黄的色泽。水上灯想,陈仁厚,你怎么不来看我?你跑到哪里去了呢?突然之间,她有一种什么都抓不着的感觉。 第二天一大早,雨停了。太阳出来,明晃晃地照着窗外的树叶。水上灯越发想要知道陈仁厚的行踪。便叫了黄包车,一气坐到深巷里的水家。 水上灯正欲上前敲门,门却打开。出来的是李翠和菊妈。菊妈吃了一惊,说你你你……?水上灯没理她,直面李翠说,我是来找陈仁厚的。请问翠姨,知不知道他在哪里?李翠说,表少爷已经好久没回来了。现在在哪里,这个可能得问大少爷。菊妈,你带她进去找大少爷。今天我不陪你了,水上灯小姐,我们要赶着去莲溪寺。 菊妈领着水上灯进院,一路走一路低声道,水滴,你最好还是少来这里。水上灯说,用你管?菊妈被呛得没话说。 水文正在书房,见菊妈领来水上灯,几乎是吃了一大惊,然后便兴奋不已,以极大的激动喊着下人送茶倒水。以致睡得刚起床的刘金荣踢踏着鞋过来看看出了什么事。刘金荣看到水上灯,脸色一垮,说你一大早来我家做什么?水上灯说,放心吧,不是来找你。刘金荣说,水文,脑子清楚点,你是有家室的人。不要被这些女妖精勾引。水文说,妈,你想到哪去了?说罢将刘金荣推出门。水上灯说,我说一句话就走。请你告诉我,陈仁厚到哪里去了? 水文笑了笑,笑中带着几丝诡谲。水文说,你知道仁厚在做什么事吗?他是抗日小组的人,正在执行暗杀汉奸的行动。因为前不久一连串的暗杀事件,日本人最近搜查得紧,我想他已经离开汉口上前线打日本人了。水上灯说,不会吧?如果他走,一定会告诉我一声的。水文奇怪道,他做的是秘密工作,怎么会去跟你说呢?说了组织会处理他。你不是见到过他们的组织处理红喜人的吗?何况你那里还有张晋生,仁厚怎么敢冒这个险? 水上灯一时被顶住,几乎说不出话来。水文说,像仁厚这样的人,性命都不属于自己。他们不可能有自己的生活。他们那帮人,都是提着脑袋过日子,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一切都听组织安排。家庭、亲人对于他们,都是拖累。水文的话说得意味深长。 回去的路上,水上灯想,恐怕是了。自己可能正是那个拖累,所以他才会坦然地把我交给张晋生。既然如此,他走他来又何必要跟我说呢?想罢,心下便有着化解不开的怅然。 二 去莲溪寺烧香也是李翠一时起念。一天,陈一大说要请几个要客,让李翠以夫人名义去作陪。李翠拗不过,就去了。结果请的是几个日本人。李翠心里便十分不爽,次日一早叫了菊妈一起,说要去莲溪寺烧香。一则去去秽气,二则到菩萨面前认个罪。告诉菩萨她不知道是跟日本人吃饭。 一大清早,山子叫了马车,三个便一起过了江。莲溪寺在武昌蟠龙山,寺内只有尼姑。每次走进莲溪寺,只需闻得里面的气息、听到里面的木鱼,李翠便觉心内已然静下许多,这次也不例外。老尼说,心里晓得就好。心里晓得对面坐的不是人,那里就没有人。李翠顿然开朗。李翠和菊妈走出门,正欲上马车,突然不知从何处窜出三个日本人。日本人显见得是有些醉了,叫着花姑娘逼近了李翠。菊妈大叫着,山子还不救姨娘,说着便扑向日本人。山子拉了李翠一把上了车,菊妈叫道,还不快跑。马车夫这才醒了般,驾着马车一顿死跑。一直跑到晒湖边,见车后无人跟来,方停了下来。 李翠已经瘫软在车上,直到马车停下,才晓得哭。山子说,怎么办,要不要等菊妈?李翠哭道,要等。一定要等。马车夫说,那是日本人呀。再等的话,到码头天就黑了,两位今天怕会回不去。老婆在家病着,我得赶回去给她抓药。要不我先放下两位,你们另外叫车。山子便说,姨娘,真要是放下我们,这地方我们怕也难得找到车。还是先到码头吧?李翠亦无奈,只好点点头。 到码头时,天已微黑,最后一班渡船行将过江。山子架着已经哭得脱力的李翠,上了船。这一夜,李翠噩梦连连,不时连哭带嚎。惊得一家人无法入眠。第二天水文便让山子叫来陈一大,让陈一大把李翠接到他的住所。陈一大有小汽车,山子便和他一起乘轮渡抵武昌,一下船便见码头旁边一间屋子的墙根下围了一堆人。一个黄包车夫在跟旁人说,这个女人昨晚上就躺在这里,已经哭了一整夜。真可怜呀。 山子忙拨开人群过去看,却见趴在地上哭泣的人是菊妈。她衣衫褴褛,浑身血迹斑斑,头脸都肿着。若不是特别熟悉,山子根本就认不出人来。山子不由大叫一声:菊妈! 陈一大闻之亦赶紧上前。见菊妈已经奄奄一息的样子,知道这个女人一定惨遭凌辱。他脱下所穿长衫,替她遮盖。嘴里说,恐怕要赶紧送医院。菊妈一字一句道,送我回家。 汉口这边的码头,陈一大的汽车已走,山子叫了马车回家。山子便问菊妈有没有被日本人抓住。菊妈哭道,三个日本人呀。都喝了酒,拖到路边革堆里就轮着来呀,还有行人在路上走,他们也不管。这叫我怎么活下去。我男人死后,我替他守寡一辈子。却让这种畜生糟蹋我。我怎么还有脸活呢? 山子从少年时代就在水家,得过不少菊妈的照料,眼下见她如此悲伤,便落泪。山子说,菊妈,你别这么想,能逃出命来就是运气。菊妈说,我宁愿他们把我杀了。想到痛处,便又放声哭泣,哭得晕过去。 山子把菊妈背进院。家里女佣已辞得只剩下厨房的一个老妈子。山子便叫了老妈子过来为菊妈洗身换衣。李翠闻讯忙过来,抱着菊妈便是一场大哭。刘金荣也赶了来,也痛骂日本人。但看到厨房老妈子端水来要为菊妈洗身,脸一垮,便说,这是你干的事吗?弄脏了手,你怎么做饭。李翠忙说,我来洗。刘金荣说,你不打算打理茶园了吗?你若沾了秽气,难道想带到茶园去?那可是我水家祖传的家业。李翠也一下子呆愣住。 刘金荣走到菊妈跟前,用手绢捂着嘴说,菊妈你不要怪我心狠,你一身秽气,我水家没这个胆留下你。李翠吓得魂飞魄散,她立即向刘金荣一跪,说太太,菊妈是为了救我,才被日本人害的。请你放过她吧,菊妈在水家做了一辈子,你叫她往哪里去呢?刘金荣说,我可管不着。我只能管我水家宅院安宁没事。万一邻居知道,个个指点我们脊背,我们家还受不起。 正在五福茶园打理的水文,听到李翠赶过来的求请,又获知他母亲的态度,便说这事得听他母亲的。茶园的生意也一天不如一天,家里的确不能再有意外。菊妈这样,虽然让人同情,但他也没有办法。水文说,水家毕竟不是慈善的地方。辞退一个佣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多给她一点钱吧。说着,从柜台上拿了一叠钱,交给李翠。 李翠无功而返,再见菊妈,除了哭,便无话说。菊妈心里痛彻,坚决地让山子把她扶出门外。山子眼圈通红,嘴唇抖了半天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来。李翠代菊妈把她的衣物清了一清,把钱悄悄塞进去。 过来一个黄包车,菊妈说我不晓得哪里可以住。黄包车夫说,前面小河边有个车马店,日本人来后,人都跑了,现在空着。就几个讨饭的小孩晚上在那里过夜。要不先去那里? 黄包车一路小跑,一会儿就见到了小河。拐了几个弯,房屋渐少,菜园渐多。已是城区和郊区的交界处,于是看到了空在那里的车马店。车马店里一个大铺空着,满是灰土,山子拍了几下,让菊妈躺了上去。菊妈艰难道,山子,你去替我把水上灯找来。山子说,她怎么肯来?菊妈说,她是我表弟养大的。你跟她说我有重要事告诉她,她一定会来。山子说,可是我不晓得怎么找到她。菊妈说,去问陈一大。山子。我不见到她,死不瞑目。 太阳几乎落了山,山子终于找到水上灯。 水上灯记得这个人的样子。甚至记得他叫山子。童年的记忆因这张脸而浮出心头。水上灯没让他进屋,冷冷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山子说,不是我找你,是菊妈有重要的事跟你讲。菊妈说,她见不到你,死不瞑目。水上灯说,什么意思?山子没好气道,她叫三个日本人糟蹋了,快死啦。说罢转身即走。 水上灯有些傻眼了。心里忽地冒出一阵剧烈的痛,自己的心却仿佛被别人的铁锤在猛烈击打,一下一下。节奏越来越快。她顿了几秒,追上去,大声道,她在哪里?山子说,要去就跟我走,不去就拉倒。 水上灯叫了马车,一路小跑,渐见郊区。水上灯疑惑,说你不会是水武派来整我的吧?山子大声道,水武少爷没这个心思。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呀。水上灯冷言道,看来水家的佣人个个都不是一般的人。 山子有些烦水上灯。这个烦乱来自他在她小时候揍过她,也几次痛打过她父亲杨二堂。他山子手上有着她家的血。进了车马店,山子说,菊妈,我得先回。晚上我给你送吃的来。菊妈说,山子谢谢你,你不用来了。 水上灯站在床边。淡淡地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天黑前,我得回家。 菊妈哭了起来,说我晓得你恨我。可是水滴,你误会了,你不是我的女儿。我结婚几天,男人就死了。我没有儿女,你小的时候,我拿你当女儿看。那是因为你是我亲手抱到杨家去的。我见你可怜,为保你一条小命,才送你去那里。今天我要告诉你,你的爹妈是谁。 于是,在菊妈断续的讲述中,二十年前那个春天的往事,一一展示在了水上灯面前。她出生的哭泣;她父亲的惨死;她大妈的噩梦;她母亲的跪求;她哥哥的冷漠;她母亲的选择;菊妈的谎言;大雨和雷声;故事的结束她已经到了杨家。每一个片断都刺伤着水上灯。她在这个故事中遍体鳞伤。 水上灯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对菊妈的话,她深信不疑。因她想起自己见到李翠时奇异的感觉,想起看到照片上的父亲心里竟有温暖,想起跟水文说话时,虽然有恨,却也会蓦地生出依赖之心。一直以来伤害她的人,竟是她自己的家人。而她的亲人,却全都是她最深重的仇人。 水上灯情不自禁抱着菊妈放声大哭。小时候她最喜欢扑入这个人的怀抱,最喜欢这个人的到来,最喜欢吃这个人带来的东西,最喜欢听这个人说长道短。而现在这个人却正处于苟延残喘之中,甚至一直以来都忍受着她施予的仇恨。 水上灯一边哭,一边说,菊妈,对不起。菊妈说,你连自己的爹娘是什么人都不晓得。所以我死之前一定要让你明白。水上灯说,为什么要说死?菊妈悲哀道,我浑身都脏透了。这世上不会容我。我活着会比死难过。水上灯说,不要!菊妈,往后你跟我一起过。我拿你当我的亲妈。水家那边我是一个人也不会认的。菊妈说,你要可怜你妈,她是没办法。水上灯说,可是在我一个月大的时候,她怎么不可怜我?菊妈,我们先不说这些。我去找马车,我们一起回家。我保证你有好日子过。菊妈的脸上露出微笑,她点了点头。 水上灯跑了很远,总算找到了马车。她想,好了,以后我可以有菊妈跟我搭伴生活了。我总算也有了亲人。她是我真正的亲人。 当马车停到了车马店门口,却只见几个乞丐般的小孩站在门口围观,水上灯拨开孩子,急忙进屋,嘴上喊着,菊妈,我来了。我们马上走。 眼前场景却令她惊愕万分:菊妈已经吊在了车马店的梁上。水上灯眼前一黑,双腿一屈,不由跪在了她的面前。 三 水上灯把菊妈葬在了杨二堂的墓边。黄孝河的水散发着淡淡的臭气。当风把纸钱的粉屑吹得到处都是时,水上灯觉得自己心里的痛似乎超过以往任何时候。她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她对水家有着解脱不了的仇恨。这仇恨还不仅仅是跟水武打架,还不仅仅是父亲的死亡。这仇恨是与生俱来的,是前世就埋下的种子,她一来世就开始发芽,现在已经长成了一棵树。这棵大树伸展着枝桠,在暗夜里露出狰狞的面目。 水上灯就这样坐在菊妈坟前呆想。她的心仿佛被绝望和愤怒的火焰燃烧成灰。那些决定她命运的人,那些抛弃她的人,全都道貌岸然地享受着他们的富贵,却将她一个婴儿抛进苦难的深渊,让她受尽人世的煎熬。血缘亲情,原来不过如此。和他们比,躺在这里、爱过她养过她呵护过她却与她毫无血亲关系的杨二堂又是多么善良。 李翠去祭拜菊妈,令她吃了一惊的是,菊妈的坟头坐着的人竟是水上灯。她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水上灯抬头看见李翠,一时间胸中百感交集。水上灯用狠狠的目光盯着李翠,直盯得李翠毛骨悚然。李翠说,你怎么会祭拜她?水上灯指了下杨二堂的墓,说她是我父亲的表姐,可以了吗?李翠依然疑惑,说可是菊妈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过呢?而且你到我家时,菊妈也装作不认识你。水上灯大声道,我爸爸是下河的。菊妈不肯说这层关系,是怕你们水家嫌她脏!你问够了吧。 水上灯说罢,掉头而去。山子同李翠一起望着水上灯远去,他突然说,姨娘,这个水上灯跟你嫁给老爷时好像,连走路都像。 李翠心里猛烈地跳动起来。她颤抖着问,山子,你告诉我,当初你是怎么把宝宝送走的。山子说,到现在不敢瞒姨娘了,我没去送,是菊妈替我去的。她说她去买药,顺便送过去。李翠惊道,真的吗?是菊妈去送的?她会不会把孩子送给了她的表弟?你帮我去问问这个水上灯的生辰八字好不好? 李翠双腿一软,跪在了菊妈坟前。她放声大哭。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哭的是什么。是菊妈的死还是为自己失去的女儿。她只觉得胸口又闷又痛,必得用一场滔天的大哭才能缓解。 李翠突然想到水上灯的母亲是玫瑰红的姐姐。于是她直接就奔去肖府。对玫瑰红将她去莲溪寺的事说了一遍,李翠说,我心里痛得厉害,我嫁到水家,只有菊妈什么事都为我着想,这回又救我,她的死都是我害的。 玫瑰红劝了又劝,李翠方平静下来。甫一揩干眼泪,便想起更重要的事。于是说,珍珠,你姐姐的那个女儿,就是水上灯,是哪年哪月生的?玫瑰红说,不知道。不过,她好像不是慧如姐的亲生女儿。有什么事?李翠说,今天我在菊妈坟前遇到她了,她眼睛哭得红红的。而且,我女儿……李翠说到这里,眼泪不禁又流下来,送她出去的人就是菊妈。你说,她会不会把我女儿送到你姐姐家?菊妈的表弟就是你姐夫杨二堂。玫瑰红怔了一下,说你这一说,也有可能哦。她小时候,名字叫水滴。李翠更加激动,说真的吗?她叫水滴?这名字会不会是菊妈取的?因为那天下雨,我说这孩子的命就像一滴水,刚落下,就得干。玫瑰红说,哦,有这事?李翠说,珍珠,你得帮我。我想认回她来。你一定要帮我。 玫瑰红想了又想,方说,翠姐,你得冷静一下。如果被你家大太太晓得了,水家但凡出一点事,全都会赖你头上。你刚过上像样的日子,难道又去自找麻烦把它毁了?再说了,你想认,她想不想呢?叫我看,这丫头心狠手辣,心机又深,没一点像你。如果她知道你是她的亲妈,她会认你?她不恨死你才怪。结果呢,你哪头都没落着。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玫瑰红的一番话,倒真叫李翠安静了下来。她想起水上灯仇恨的目光,心里一动,莫非菊妈让山子心急火燎地找水上灯,就是想在自己死前把这件事告诉她?不然她怎么会用那样的眼光看着我? 这么一想,李翠的心便有点冷。她长叹一口气,说你说的也是。 水上灯离开菊妈的坟地,几乎是一路奔跑。在梦里,她经常有这样的奔跑,被一个看不见脸面的人追赶,一直追得她走投无路。而此一刻,她恍然不知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真实的人生里。她跑得头发散乱,气喘不匀,终于她把自己跑得没了气力。 乐园边的南洋大楼旁有家小酒馆,水上灯便走了进去。酒馆很冷清,水上灯点了饭菜,又要了酒。几乎没有喝过酒的水上灯,只几小杯,便将自己喝醉倒。饭菜一口没吃,人便趴在了桌上。酒馆的老板是戏迷,水上灯进门时便认出了她,让伙计去乐园找找人,好把她送回去。伙计恰遇陈一大和水文,两人去了小酒馆,水文只道水上灯因为陈仁厚的缘故,便跟陈一大说,我们改天再吃饭,我把她送回家吧。陈一大眼神有点狡黠,说我知道大少爷喜欢她。男人嘛,对漂亮女人总是容易有好感的,更何况水上灯这样的红角。水文默然不语。陈一大便叫了他的小车过来,说送水少爷到翠姨的房子。他转过头,将一把钥匙递给水文,然后说这样如何?水文低声道,听你的安排吧。 小车在街上穿行。路边走着零零落落的行人。正是中午,阳光有点亮。水文想起有一天他在街上看着水上灯行走的事。那时的他曾经悄然跟在她的身后,欣赏和嫉妒燃烧着他的心。而现在,他的手臂紧紧地揽着水上灯,她的脸红红的,眉头紧蹙着,纤小的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他的心狂跳不已。他想,我是不是真的要用这样的方式才能得到她? 他掏出钥匙打开门。将水上灯放在床上。然后自己在床沿边坐了下来,伏下身,在她的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气息令他的头发晕。他试着欲解她的衣扣时,突然听到醉着的水上灯阵阵呜咽。这声音让水文清醒。他想,她已经吃过太多的苦了。而且已经在开始化解他们之间的仇恨,如果他这样欺负她,只能使他们终生成为仇人。他不能这么做。他是君子,不能图自己的一时之快而成为小人。 水上灯再次发出呜咽。声音痛楚而凄凉。水文弯下腰拨了拨她,然后问,要不要喝点水?水上灯突然就伏在他的腿上痛哭不已。那种哭声夹杂着无限的悲痛甚至绝望,令水文心惊。水文想,难道只是为了仁厚么? 天已然黑透,水上灯醒了过来。她突然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之地,并且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她顿时惊吓地跳了下来。水上灯双脚落地,却见她面前站着的人是水文,她的心一阵紧缩。 水文说,你醒了?你在酒馆喝醉了,我没你家钥匙,所以只好送你来这里。水上灯厉声道,你对我做了什么?水文说,你看你衣服穿得好好的。我什么都没做。坦白地说,我很喜欢你,每次见到你心里都会有很特别的感情,但我不会欺负你。我知道仁厚不在,你很痛苦。但是我可以照顾你。水上灯说,你无聊。水文说,而且我还知道你并不爱张晋生。他这样的情场高手,跟你也只是玩玩而已。而我对你是一片真心。 水上灯用更大的声音喊了一句,你无聊!然后拉开门,快步而去。走到街上,她的心还扑扑地跳着。水上灯想,天啦,差一点就出大事了。 四 回到家,趴在床上,水上灯瘫软得一动不想动。天黑得厉害,从窗口,能看到路灯散发出的淡淡光芒。水上灯想,你这个混账,你居然想打我的主意。为了你母亲的狗屁噩梦,为了你水家的狗屁安宁,你居然责令你父亲的妻子抛弃女儿。而这个人是你的亲妹妹,只有一个月大的亲妹妹。你这样的冷血,这样的杀手,你有什么资格与人谈真心,有什么资格与人谈爱。总有一天,你要遭到报应。你们不是把你们认定的秽气抛弃了吗?你们同样不得安宁。 次日一早,水文便拎了水果篮前来谢罪。他请水上灯原谅他的唐突,说他讲那些话是对水上灯的不敬,但他的确是因情之故,他看到她就心跳不止,平常亦时时刻刻都记挂着她。水上灯没有留他小坐一分钟,她冲动地喊叫着,将他赶走。水果篮亦被水上灯扔了,出去。 这天的夜半,水上灯突然在瞬间做了一个决定。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但她想,无论对错,她只能这样了。 张晋生终于出差回来。他拿着在外边买的丝绸和衣裙来看水上灯。水上灯突然说,你想娶我吗? 张晋生说,不是说要等到你红透吗?你不演戏,又哪有机会让你红透?我都等得心凉了。水上灯说,我是问真的。我不想一个人过下去了。张晋生说,现在?水上灯说,是,现在,越快越好。张晋生犹豫了一下,说现在局势这样坏,我怕不能给你安定的生活。水上灯说,难道你并不想娶我?真像人家说的,只是跟我们戏子玩玩而已?张晋生忙说,我当然愿意娶你。只是你这次决定得这样突然,我一时不敢相信。水上灯说,既然你愿意,那我们就结婚吧。张晋生半天方走到她的跟前,捧起她的脸,见水上灯并未像以前那样躲避,便将自己的唇凑上去,狠狠地在她的唇上亲吻起来。兴奋道,真好呵。我们结婚,但你不要后悔。水上灯说,我不后悔。 张晋生很快把喜帖拿了回来,上面烫着金,水上灯拿在手上,心如乱麻。陈仁厚的影子不时干扰着她。干扰她的还有他的气息他的声音和他温暖的怀抱。水上灯想,你在哪里?你为什么可以消失这么久?你不来看看我,也不给我你的消息,你的怀里是不是已有别的女人?或者你另有大志?是了,我是你的拖累。你已经把我交给了别的男人。你根本没有打算让我回来。事到如今,我能怎么办? 水上灯想得心里悲哀,双泪长流。可是眼前的生活,她还得面对。稍加穿戴,她下楼叫了车夫,径直去到五福茶园。 水文正无精打采地呆在茶园待客。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对水上灯的表白,深深地伤害了她。他只觉得水上灯望着他的眼光突然变得非常奇怪。已经消解掉的仇恨,仿佛又重新生长了出来,而且似乎更深更重。甚至不仅仅只是仇恨,还有其他。难道,她对我也有感情?她恨我是因为我有了家室?水文突然冒出如此念头。为这念头,他竟是有几分激动。 伙计过来说,汉剧名角水上灯来茶园了。水文几乎是跳了起来。他喜不自禁,忙不迭地迎了她上雅座,又叫伙计过来为水上灯泡茶,亲自交待说,拿店里上等茶叶,要用新送来的玉泉寺的水。 伙计一走,水上灯说,别这么客气。我是来谢你的。一谢你在我喝醉的时候,照顾我。二谢你没有趁我酒醉不醒欺负我。水文说,这是应该的。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算是朋友,对不对?水上灯淡淡一笑,说你这么讲,也对吧。过几天,是我的大喜,今天我特来送喜帖,请你届时大驾光临。 水文接过喜帖,脸色立即大变。立即说,婚姻大事,你怎么可以这么草率?我知道你并不爱这个人。水上灯说,婚姻有时候要的不是爱,而是安稳。水文说,你是不是因为要躲我才做这个决定?你不要这样。我保证不再胡说八道,我只用朋友的身份关心你和爱护你,好不好?水上灯说,以后这些让自己的丈夫来做,更可靠。水文说,那、那,仁厚呢?你不介意我说他吧?水上灯说,不介意。我本来跟他也没什么。他只是我的一个熟人而已,不然怎么他去到哪里我连音讯都不知道呢?水文说,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匆忙把自己嫁了,他真的配不上你。水上灯冷笑一声道,他不配,难道你配?我不嫁他,难道嫁给你做小?水文一下子被噎住。 伙计沏上了茶。水上灯从容地喝了几口,连称好茶。水文说,那就常来喝吧。水上灯说,嫁人后,出门随夫,他去哪里喝茶,我便去哪里。水文说,你不要太天真,以我对张晋生这种人的了解,他在老家不可能没有家室。 水上灯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磕,说他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我的婚姻与你无关。你家里放着老婆孩子,回去多操心他们。水文脸色变得煞白,他说你居然敢对着我磕桌子。你以为我喜欢你就可以由你呵斥?你不把我放在眼里绝不会有好下场。水上灯说,你们水家人个个都威胁过我,你原是惟独一个对我尚有几分客气的,现在你也终于露真相了。好吧。你们全家都上吧,你看我怕不怕! 水上灯说罢拂袖而去。 水上灯的婚礼办得简简单单。张晋生说,日本人到处都是,弄得热闹,遭人嫉妒,不如悄悄地办。玫瑰红作为娘家人参加了婚礼。玫瑰红虽然是打扮俏丽,脸上的粉涂得比墙粉更厚,但却挡不住她的憔悴苍老,甚至她的神情亦木然呆滞。只是嘴上依然带着玫瑰刺。 玫瑰红说,我看到水滴就像看到了我的过去,而我的现在也就是水滴的将来。水上灯却笑了笑,说玫瑰有刺,终要凋谢,水上的灯却是航标灯,就算光照不大的时候,也总是有光。玫瑰红说,鬼火一样,那也叫光吗?船看见那光绕着走,行船走水人人都晓得,靠近那个光就有危险。水上灯说,就是独自闪亮,也比凋谢而变成泥土要好。便有客人笑,听你们这两大名角说话,倒像是看演戏听对白一样。张晋生便赶紧说,可不是,我天天看她们演戏哩。 夜晚,看着窗外星星闪闪的灯光,水上灯心有痛感。这个痛处只属于陈仁厚,水上灯想,你一句话不说,就跑得没有人影,你又凭什么呆在我心里不走掉?你走吧,从我心里走吧,永远不要进来。水上灯突然就泪流满面。 早上起来,张晋生用狐疑的眼光看着她,说你不是第一次?水上灯哀伤地笑了笑,说我在江湖班子跑戏时,被人强xx过,那个人七十岁了,你想要听我说那些过去的事吗? 水上灯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悲伤和痛楚惊住了张晋生,他伏下身,抱住水上灯,温柔地抚摸着她,然后说,对不起,水儿,我是个很俗的男人。如果我的话伤了你,你就狠狠地打我吧。 水上灯的眼泪流在张晋生的胳膊上。但她知道,这泪水,并非只是为她十四岁的凌辱,而更是为了她心里的另一个人。 有一天,张晋生又说有一批丝绸的货需要去核实一下,要出差。天气十分好,水上灯便穿了衣裙准备下去走走。走出公寓,踏上马路,突然水文从对面斜插过来。水文说,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见两个人。这牵涉到某件事的真相。水上灯疑惑着,但却同他前往。 按照水文的指点,黄包车一直跑到了汉口火车站。在三德里的巷口,水文叫了停。水上灯跟在水文身后,穿越了几个里弄,在一家门口停了下来。水文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个孩子欢悦的叫声:爸爸回来了!门随着声音打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仰头看着他们。孩子身后,紧跟着出来一个少妇,乡下女人的打扮,操着一口外乡口音,说你们找谁?水文说,请问张晋生先生在不在?我们是他的老朋友。乡下女人说,他不在家,做生意去了。孩子亦大声道,爸爸说过几天就回来。 水上灯怔住了,她不管不顾地闯进了屋里。孩子和少妇跟在她的身后。水上灯进屋看到了梳妆桌上的照片。那是张三人照。张晋生抱着孩子和少妇并肩而坐。水上灯指着张晋生问少妇,他是你什么人?少妇说,是俺男人呀。水上灯说,他什么时候是你男人的?少妇指了指孩子,说是涨大水的那一年,我爹在水里救了他的爹娘,就把我说给他了。小姐,你怎么了? 水上灯浑身发抖,水文见势不妙,一把揽住她的肩,说她男人跟张先生长得好像,前两年跑了,她以为张先生是她男人。少妇松了一口气。水文忙将水上灯拉了出门。 水上灯叫了黄包车,不顾水文,一路催着车夫朝长江边狂奔。车夫跑得一头汗,水上灯仍然嫌慢。车夫恼了,跑了一阵,回头说:小姐,长江边日本人封了路,到不了跟前的。小姐是不是想要跳河?黄孝河也可以跳的。水上灯一怒,便叫了停车。 水上灯刚下车,后面紧跟着过来一辆黄包车,车上跳下水文。他付了车费,然后对水上灯说,你不要这样。车夫悻悻道,有钱的女人跟男人一吵架就要跳河。我老婆要是这样,一百回也跳了。水文板下面孔,厉声道,你少废话。拿了钱还不快滚! 水上灯说。你为什么要带我去那里?水文说,我只想要你知道真相。水上灯说,我知道了又怎么样?难道你就很开心吗?水文说,我也谈不上开心。我只是觉得你太自以为是。以为对你好的男人真是全心全意地对你好。但事实并非如此。结果怎么样,还不是给人做了小?水上灯狠狠地盯着水文,说我做大还是做小是我的事,你别以为我会感激你!我更加恨你。水文说,你怎么总像个刺猬一样呢?你到处扎人,自己一样会受伤。我这样是为你好!水上灯说,为我好?我见过那些为我好的人,到头来全都是为自己好。比方你,你想什么我还不知道吗?我告诉你,我就是沦落到窑子里去,我也不会跟你。你就死了心吧!水文气得脸发白,他大声道,好吧,你到窑子里去。你什么时候进窑子,我就什么时候把你赎出来。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你赎出来。水上灯冷笑一声,说把自己扮演得像个情种,我倒是真想看你到时会不会倾家荡产。水上灯见一辆马车路过,冲跑过去,跳上马车扬长而去。 水上灯回到家,却见张晋生黑着脸坐在沙发上。水上灯进门将鞋一甩,也没理他。自己拖出箱子,一声不响地收拾行李。 张晋生走上前伸手就甩给了她一个巴掌,说你在这里安安稳稳地当你的太太,有什么不好?你到处乱跑什么?水上灯被打得眼冒金星,她大声叫道,你怎么可以这样骗我?张晋生说,我骗你什么?你那么想要结婚,我若说不结你肯吗?水上灯说,如果你告诉我你有家室,我怎么会嫁给你?张晋生说,所以我不能告诉你。我也有几年没见他们了。日本人来了,花园口决堤,到处都被淹了。他们能跑出命来,已是万幸,我能不管他们?水上灯说,那我呢?我算什么?张晋生说,我给你房子住,给你钱花,让你过好日子,小小心心地爱你,你觉得你是什么?水上灯说,我名正言顺地嫁给你张晋生,你却让我做小。在汉口,你让我有什么面目见人?张晋生说,你自己不说,谁知道你是小?水上灯说,我知道你知道呀!张晋生说,我张家在老家也是大户,我不可能娶一个戏子当正妻。就是我肯,我家祖宗还不肯哩。水上灯说,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张晋生说,你什么时候问过我? 张晋生的话令水上灯一时气结。她的确从来没有问过。突然水上灯想起陈仁厚的话,想起玫瑰红的话,想起水文的话。她想原来他们都能察觉出问题,只有我一个人无视。为什么我无视呢?是因为我太贪。我被他的甜言蜜语和各种礼物所迷惑。这个错误,是我自己自找的。水上灯坐在窗前,陷于自己内心的混乱之中,无法自拔。 张晋生走到她跟前,说对不起,我不该打你。水上灯冷笑一声道,你打得对。不然我还不知道自己这么该打。张晋生说,你是我真心喜欢的人。所有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但我只有一个条件,不要去骚扰他们母子。他们不可能从你手上把我抢走。我只是养活他们而已。水上灯说,是吗? 这天夜里,张晋生待水上灯百般温存,但仍然阻止不了水上灯的连连噩梦。她梦见自己与人厮打。打倒一个又来一个。无休无止。当她筋疲力尽地躺倒在地时,方发现,和自己打的那些人,都是一个个的自己。她惶遽而醒,醒后觉得躺在自己身边的张晋生,原本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五 肖锦富万没料到,连他坐的船也会遭此灭顶之灾。所幸炸弹落下时,身边人迅速地为他穿上了救生衣。也没有看见其他人,他爬上了岸。重庆遥不可及,便在姊归住了下来。住了不足半年,便不小心把房东女儿的肚子弄大了,只好结婚生子,也不敢说自己是什么人。儿子已经满地跑路,肖锦富想想自己当年锦衣玉食的生活,便觉得在姊归这样的小地方过不下去。有一天,有人从汉口过来,说法租界内,人们照样花天酒地地过日子。赛马会也照样在举办。肖锦富一路风餐露宿,总算回到了汉口。 肖锦富原想在汉口休息一阵,再设法去香港,然后转道美国。结果到了汉口,回到他的深宅大院,却发现他的老婆玫瑰红没事一样,日子过得优悠自在。肖锦富有些惊讶,说你怎么这么舒服?投降日本人了?玫瑰红说,放屁,我跟日本人照面都没打过。只不过正好住在法租界,大门不出,谁晓得我还活着? 肖锦富陪着玫瑰红抽了几天鸦片,让浑身筋骨松弛下来,又悄悄地去堂会听了几场戏。有一个夜晚还让张晋生陪着,两人一起去华清街嫖了两个苏州妹。心里便觉得汉口非但不是地狱,而且跟天堂也差不多少,便决意留下不走了。 有一天,肖锦富见一年轻漂亮的女子进他的宅院。旗袍的长摆在两腿上一摆一摆,煞有风情。忙盯着眼睛细看,却见是水上灯。肖锦富热情道,水滴,是你呀,来看你姨?水上灯吃了一惊,说姨夫,你怎么回来了?是打过来的吗?肖锦富说,怎么打得过人家。船被炸翻了,我落水逃回来的。几年没见,你长成大姑娘了,比你姨当年还要标致。水上灯说,难得姨夫夸我。肖锦富说,你姨眼下正忙着抽大烟,水滴,还是你好,不抽不赌,长得是这般的水灵。说着肖锦富便贴近水上灯,伸手捏了下她的屁股。水上灯吓了一跳,说姨夫!肖锦富说,那有什么?我是男人,你是女人。要这样想才好。水上灯说,姨夫,我已经嫁给张晋生了,他要是晓得了,大家都难堪。肖锦富说,张晋生这小子,他得听我的。我们俩嫖一个女人是常有的事。我要他把你让给我几天,他肯定同意,就看你肯不肯。床上的事,我比他强。我们俩比过的。水上灯满脸愠色,说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肖锦富笑道,没关系没关系,我最喜欢看女人生气。那个小样子,可真是好看。水滴,我的钱比张晋生多,你跟了我,就是跟了银行。怎么样? 水上灯不想跟他纠缠,索性连玫瑰红也不去看了,掉头便出了院子。 回来想想觉得窝囊,便告诉了张晋生。张晋生一听便垮下了脸,说是不是你招惹他了?水上灯说,张晋生,你是不是太过分了。不要以为我离了你就活不下去。我给你当小,已经是在委屈我自己。你倒让我看你的脸色过日子。你不是有老婆孩子吗?你回你自己家好了,我也不稀罕你。说罢。一屁股坐在墙角,心痛得像有人在撕。料想不到婚姻生活竟是如此无趣,如此屈辱。 张晋生安抚着水上灯,待水上灯气平后,他却想着想着恼了火,阴冷下脸,说别的我都可以让他,但想沾我的水儿,那是做梦。 当晚肖锦富便约张晋生吃饭。去的是德明饭店。虽是亡国,但德明饭店里还是一片歌舞升平。水晶灯下,依然是长裙摩擦、杯盏轻叩。肖锦富说,晋生,你跟了我上十年,我叔叔虽然在重庆,但肖氏的家底你也是晓得的。我想送一间铺子给你。就是挨着火车站的皮货店,你觉得怎么样?张晋生不动声色道,无端受礼,在下不敢。肖锦富说,当然不是无端。我想找你讨个人。水滴呀,这个尤物真是性感无比。张晋生板下面孔,说她现在是我老婆。肖锦富笑道,她不过是一个做小的。你家里有老婆,把她送给我,你再找更年轻的不就是了?张晋生说,水儿是个钢性子,你制服不了她的。肖锦富说,我就喜欢这样的女人。若像个棉花,你说东她就东,又有什么意思?张晋生沉默不语,半天才说,这么多年来长官对我也是有恩,我不答应倒显得过不去了。两天后,你挑个约会地点,我让她过来就是。肖锦富用脚跺跺地,说就这里,就在德明。我们也要有一点法国人的浪漫。晋生你对我的体贴,我不会忘。我叔叔一旦从重庆打回武汉,我肖某还会发迹,自然少不了你的好。 张晋生回家即跟水上灯说了此事。水上灯一听便发了炸。张晋生说,你发什么疯!我答是答应了他,可是我就非得按他的来吗?水上灯说那你怎么办?张晋生冷笑道,他不就是要个女人吗?我有他想要的人。 水上灯依然觉得委屈不堪。整晚,张晋生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那步子急促而沉重,直搅得水上灯心烦意乱。玫瑰红常说的话,鬼使神差一样回响在她的耳边。玫瑰红说,你跟我是一样的人。你的结果也会跟我的结果一样。她想,我放弃了陈仁厚就像玫瑰红放弃万叔一样?我嫁给张晋生就有如玫瑰红嫁给肖锦富一样?我若是如同玫瑰红一般,我又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岂不是一个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人?难道这是我想要的生活?这么想着,心里便像被刺扎着,只要它在跳,怎么都是个痛。 两日后的下午,肖锦富依时到德明饭店。用钥匙打开房间,一股香水的芬芳立即从屋里飘出,径直钻进他的鼻孔。人未见,心便已醉。肖锦富掩门即说,宝贝,是不是等急了?屋里一个女人转身道,可不是吗?这么晚才来。那声音娇软无力,像是在空中飘浮着。 女人却并不是水上灯。她说叫银可可。从此德明饭店便成了肖锦富的温软乡。银可可像一瓶永远也喝不完的好酒,品一口,便通体舒适,醉意上头。肖锦富想,这女人还是淫荡点好。她们淫荡起来,真是让男人开心呀。 便是这天,两人从中午就在床上混,一直到天擦黑,也不想爬起来。肖锦富便叫了酒菜,让服务生径直送到房间。门铃响起,肖锦富去开门,结果门一开,闯进来三四个男人。肖锦富定睛一看,是汉口著名的黑道老大贾屠夫,当年肖锦富还帮他买过枪支。床上的银可可正全身赤裸,裹在被中,浑身发抖。贾屠夫说,我不过出门半个月,你居然钻到别的男人的怀里。你道我出门做什么去了?打日本人!你他娘的却趁这个时候背叛我,你跟汉奸有什么差别?银可可哭道,大哥,你也晓得的,没有男人我活不下去。肖锦富紧张了,说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贾屠夫说,没你说话的份!你竟敢搞我的女人,你知道她叫什么?肖锦富说,不是叫银可可吗?贾屠夫说,银娃,你告诉他,你到底叫什么?银可可低声道,叫银娃。肖锦富傻眼了,贾屠夫一直与汉口名妓银娃姘居,汉口人差不多都晓得。贾屠夫说,我如果让你活着出了这个门,我贾屠夫今后在汉口还怎么混?要说你也值当,汉口多少人想睡银娃,全都没机会。你倒摊上了。所以今天你死也是一个值。 肖锦富还想说什么,贾屠夫头一摆,一个跟班上前,将肖锦富的鼻子一捏,下巴一掰,另一个跟班走过去,打开一个瓶子,将里面的汁液朝肖锦富嘴里一灌。肖锦富满嘴白沫,惊恐地一指瓶子,说这是什么?贾屠夫说,这还用问?毒药呀。肖锦富吓得当即昏厥,之后便再也没有醒来。 贾屠夫转向银娃,说你是让人灌呢,还是自己喝。银娃便哭,说大哥,我再也不敢了。我保证往后专心侍候你一个人。贾屠夫朝他的跟班说,那就灌吧。 次日的报纸上赫然登出肖锦富和银娃的死讯。那天张晋生没回家,托人将报纸带给水上灯。水上灯读罢浑身打颤。她知道必是张晋生的一手操作。她想,原来人真是不可貌相,而她根本都不了解张晋生。他的阴狠和他的冷静,都足够吓人。她心里不觉满是悲哀。嫁给这样的人,岂不等于嫁给了狼吗? 几天后,张晋生回来了,先说孩子病了,他必须在那边照顾。见水上灯不动声色,又说看到报纸了?谁要是跟我过不去,就会是这样的下场。水儿,你也一样。乖乖听我的,一辈子有你的吃香喝辣。 水上灯淡然道,你不必威胁我。不就是个死吗?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当我早就死了,我现在活的都是赚的。 第十八章 忧郁的汉口啊 一 1944年在汉口深深的忧郁中慢慢地朝季节深处走着。 有一天早上醒来,人们无意中发现美国飞机开始对占领汉口的日军进行空中轰炸。警报的频率越来越密集。三个被俘的美国飞行员被游街后活活烧死。便有老人家说,小日本的气数快尽了,不然不会歹毒成这样。 美国人对汉口的轰炸变成排山倒海。炸弹集中扔在日本租界,紧邻日本租界的是德国租界,也炸了个翻。 水上灯想,无论如何,明天就出门去魏典之家,让他帮忙找回陈仁厚,尽快带着自己离开汉口。次日一早,天刚亮,水上灯尚未起床,便听见有人敲门。她想一定是陈仁厚,披了衣服便去开门,结果站在她面前的是惊恐万状的李翠。 水上灯心一冷,脸色立即挂了出来,说什么事?哪有这么早到人家家里敲门的?李翠说,昨、昨天,有颗炸弹落在天主堂医院,你珍珠姨她她她被炸死了。李翠说话间,突然泪流满面。水上灯怔住了。她呆在那里,脑袋一片空白。李翠哭道,我好害怕。她也没个亲人,也只有你。你到底叫了她十几年的姨。 天主堂医院被炸得几近废墟。玫瑰红的尸体已经被放进了棺材。李翠说,让她穿件好衣服上路吧。捡尸骨的工人说,人被炸得东一块西一块的,能找到脑袋和脚就算不错,身子都没了,哪里还能穿衣服? 水上灯顿时傻掉。想起自己第一次在乐园的三剧场看到玫瑰红演《宇宙锋》时,玫瑰红美丽婀娜的形象曾经那样的令她激动。而现在,却因自己的缘故,先致她成精神病又致她粉身碎骨。又一条命,以更悲更惨的形式,死在自己手上。水上灯不觉眼前阵阵发黑。 李翠揪住她的衣服,一边哭一边搡着她说,你知不知道,是你害死了她。是你让她死得这么惨。是你让她身首分离,连全尸都没落下。你良心愧不愧呀?这样你就满意了吗? 在李翠的推搡之间,她的手触到了水上灯的身体。这双本该搂抱她的手,抚摸她的手,却在她的身体上推搡着。痛苦中的水上灯蓦地悲愤交加,她以更加尖锐的声音叫了起来。水上灯说,那你又知不知道,在她死之前,我已经被人害死。我是这世上没有爹妈的行尸走肉。我的爹妈根本就没有给我良心。因为他们就是最没有良心的人。 李翠看到水上灯涨得通红的脸,看到她眼睛里恍然在喷火,看到她的嘴唇颤抖得抿不到一起去。她呆了。她知道,许多的事情,并不是现在才发生的,它老早就开了头。那个将命运开头的人,何曾知道它后面的走向?就好比玫瑰红的死,或许就在她李翠生下这孩子时就已经注定,又或许那只铁矛飞向水成旺时就决定了今天,更或许在她拎壶倒茶被水成旺一眼看中时,便无法更改。既然如此,又能怪谁? 李翠平静了下来,她说水滴,对不起,我错了。这事不能怪你。水滴,我知道你心里也难过。水上灯发泄了一通,心里堵着的感觉似乎松开了。听到李翠的话,她亦平静。她冷着脸说,记得我提醒过你,请叫我水上灯小姐。水滴这个名字,只有我的亲人才可以叫。 玫瑰红的丧事最后由水文一手操持办理。水武竟是哭得晕倒。戏迷们要求将玫瑰红埋在万江亭的墓边。水文说,这事得水上灯小姐决定。便有戏迷说,知道水上灯与玫瑰红有过节,可玫瑰红死都死成了这样,世上没有比她更惨的人,还有什么不能放过她呢? 水文将这层意思带给了水上灯。转述时自己加了一句,就算她有罪,她受到的处罚是不是已经够狠了? 水文说这话时,窗外刮起一阵大风。冷风透过窗缝渗进屋里,一直渗进水上灯的骨头。她默然片刻,点头表示了同意。水上灯说,我同意不是为了玫瑰红,而是为了我万叔,因为我知道万叔的心意。 安葬是在下午。太阳的光有点惨白,风亦是冷飕飕的。正值冬季。下葬的过程很安静,没有人说话,只几个戏迷发出低低的呜咽。曾经光彩照人的玫瑰红,就这样凄然而去。 人们叹息着陆续地离开。水上灯没有走,她在玫瑰红墓前坐着,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坐了许久。她面无表情,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水文默默地看着她,心想这个女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呵。她的行为她的想法她的情绪,为什么就像耳边的风一样,始终都难以捕捉得住呢? 二 整整一天,水上灯都有些昏昏沉沉。冷风在窗外刮得呼呼响。她蜷缩在被子里,一动不想动。甚至有点想让自己睡过去的感觉。 下午,有人敲门,水上灯想一定是陈仁厚,她爬起来,衣服都没穿好,哗啦一声便将门打开。结果进来的是三五个彪形大汉。彪形大汉之一说,我们是玫瑰红的戏迷。她活着我们捧她,她死了,我们还要捧她。水上灯冷笑一声,说一个死人,怎么个捧法?彪形大汉说,当然就是把那个活着跟她争场子的人灭掉。水上灯说,就你们?想干什么,就直说意图好了。扯什么玫瑰红?你们有本事说出她唱得最红的三个折子,今天要杀要砍都由得你们。 几条大汉面面相觑。水上灯说,你们的主子没跟你们交待清楚?叫他自己来说吧。彪形大汉说,谁跟你文绉绉地说这些,一个臭下河人的丫头,竟敢这样嚣张。砸! 一听到下河二字,水上灯心里立即透亮。水上灯看着他们在房间里一通乱砸,然后说,各位大哥,我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而且,我也要你们几个明白。这世上我只有两个仇人。一个仇人是日本人,一个仇人姓水,叫水武。他从我六岁的时候就欺负我。现在他欺负不着了,就借你们的手。可我还要告诉你们,他有个哥哥,叫水文。我的事情,都是水文在打理。我丈夫的丧事和我姨玫瑰红的丧事,也都是他在照应。多少年来,他都围着我打转转。你们也是男人,知道是为什么吧?介不介意我给水文打个电话?打完了你们再砸?告诉你们,砸掉多少,他会翻倍赔我多少。 几条大汉低声嘀咕了一阵,终于终止了他们的行动,悻悻而去。 晚上,水文匆匆而来,他手里拎着一个饭篮。里面装着他专程跑去大兴园买的红烧鱼。水文进门看到满屋狼藉,吃了一惊。他将手上的饭篮往水上灯面前一放,说怎么回事?水上灯没理他。水文低声道,是水武?水上灯说,你以为还会有谁?水文说,对不起。水上灯说,你们水家还打算做多少对不起我的事?最好一次做完,免得东一下西一下。水文说,所有的损失,我加倍赔你。水上灯说,你没来我就知道你会说这句话。你们水家除了钱,还有什么?水文说,还有我对你的一片善心善意。水上灯冷笑道,善?你也配跟我说善? 水文被噎住了,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他始终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对他有这么多的仇恨。而且这股恨,让他觉得越来越强烈。 水文默默将被掀倒的餐桌和餐椅扶起来,又找了抹布一点点将它们擦拭干净,然后拿出饭篮中的食物,走进厨房,用煤炉热了一热,再用碟子将之摆放在桌上。做完这些,才走到水上灯跟前,说我知道你这几天没心情,所以,特意给你买来。你去吃点东西好不好?不然生气也没气力。 水上灯一直冷着眼看着他,她想,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倘他当着她的大哥,他一定是一个非常关爱自己小妹妹的大哥。而现在,他的阴险和狠毒却改变了这一切。是他强行把她扔出去的,他把自己扔成了她的仇人。他忘掉了自己所犯下的滔天大罪,却跑到她这里来对她说他的善心善意。一个人到底有多少副面孔?到底有多少套肚肠? 水上灯坐到餐桌前,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水文细心地收拾被砸的房间。她突然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不觉得你在我这里并不受欢迎吗?水文说,我知道。你恨我。而且不是没有理由的恨。换了别人,我可能早就跟你翻了脸,但是对你,我不能。我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我心里好像总有一个感觉,它让我觉得照顾你关心你应该是我天生的责任。不管你怎么样对我,我必须这样。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有时候我想,这是不是我遇到的一份更超越的爱情。 水上灯听到这番话,心里咚咚地跳得厉害。她想,难道这真是因为我们流着相同的血的缘故?难道正是这血缘,亲人隔得再远,也仍然是亲人? 但水上灯脸上并未露出感动,只是淡淡道,你在夸张其辞吧?水文说,没有。一点都没有。这真的是我的感受。你记得那次你喝醉了酒吧?在那种情况下,没有男人可以把持得住自己。但是我,把你抱到床上后,我看着你的脸,却没有一点欲念。就好像看着自己的一个小妹妹在睡觉一样。 水上灯的心又是一阵激荡。她想,天啦!这是因为他的父亲也是我的父亲么?水上灯说,你大概是希望有一个像我这么大的妹妹吧?你把我想象成了她?水文怔了怔,目光有些散乱,他突然想起一只小手。那小手紧紧地抓着他的一根指头。他想,难道是因为这个原因吗?想罢不禁喃喃道,或许,或许是吧。 水上灯说,你能不能坐在我的对面?你想听我的故事吗?水文茫然的脸上,突然露出惊喜,说当然想。我一直就想好好跟你交流。 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窗外的风呼啸着不时撞击着窗户。随风而来的还有零星的枪声、口哨和严厉的吆喝声。屋子有壁炉。壁炉里烧着火。木头是陈仁厚前几天让魏典之送来的。这火将屋里烘烤得暖洋洋的。便是在这样的时刻,水上灯将自己经历过的生活,一一讲述给水文听……再往后,水上灯说,你都知道了。嫁人结果是做了小,接下来又当了寡妇。我不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厄运,但好像它已经赖上了我,而我也已经习惯了它。我要做的只是等着它的来临。 水上灯说着这些往事时,脸色沉静,声音平和,就仿佛在说着一个不相干人的事。水文却被她的这一轮遭遇惊呆。水文说,以后再不会了。以后我来保护你。水上灯一笑,我想问一句,如果你有一个妹妹,她会像我这样活着吗? 水文默然片刻方说,不知道。说罢又喃喃道,幸亏她死了。水上灯说,谁死了?水文说,翠姨以前生过一个小妹妹,后来死了。水上灯说,怎么会死呢?水文想了想,回答说,那是她的命吧。水上灯说,命?比方我过的生活,也是我的命中注定? 水文没有回答,因他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于是只有沉默。他在想,他的小妹妹如果活着。如果在他的家里,她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现在她有多大了?是否也已经嫁人?恍然间,那只小手指竟捏着了他的心。 水上灯心里突然渴望知道李翠在水家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水上灯就说,你家姨娘在你家好像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她在茶园指挥来指挥去的,派头好大。水文说,她以前没有这样。现今是因为她有陈一大撑腰。水上灯有些奇怪,说怎么跟陈一大扯到了一起?水文叹口气,说这也是家丑呀。翠姨守寡这么多年,让她守节,也很难,所以就由着他们两个来往。水上灯大怒说,真不要脸!你们怎么可以容忍她这样呢?你们对得起你爸吗? 水文对水上灯的大怒有些不解,他忙说,也不能全怪她。她这样做,最终还是为了保全水家。水上灯说,这话怎么讲?水文说,水家的人要在汉口活下去,同时生意也要做下去,就必须有人保护。水家没有人愿意当汉奸,只好由翠姨出面,让陈一大做水家的后台。水上灯一听,指着水文的鼻子骂道,原来你们水家都是这等阴险小人。竟不惜让弱女子受污辱来成全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卑鄙!你们怎么这么脏?如果我在你们水家,你们是不是也会把我卖给一个汉奸?水上灯竟情不自禁流出了眼泪。 水文被骂得糊里糊涂。他说,你为什么这么生气?这跟你没关系呀,我们怎么会把你卖给汉奸呢?水上灯说,总而言之,你们让李翠跟陈一大苟且,就是你们男人窝囊,就是污辱我们女人。 水文低下头,想想觉得也是。可是转过念来,他又想,如果不这么做,我们又能怎么样呢? 三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水上灯与水文讲述着自己的身世,不觉一直讲到夜深。 陈仁厚却在这个夜晚开始了他在汉口最后的行动。原抗日小组的肖石叛变,交通站的四个情报员被杀死在武昌的铁铺岭。其中之一是魏典之的儿子魏东明,他与陈仁厚已经共同战斗了好几年。陈仁厚痛苦得几天几夜不吃不睡。这天下午,有精确情报传来,肖石将夜宿巴公房子,那里住着他的相好。陈仁厚决定杀掉肖石。但上级不同意,因为巴公房子离敌太近,一旦发现,脱逃很难。陈仁厚却带了两个人,一意孤行。 陈仁厚一行下午便潜伏了过来。半夜时,他们动了手。亲眼见三粒子弹同时击中肖石。鲜血迸射在白色的墙上。陈仁厚用肖石的血在墙上写下四个大字:血债血还! 从巴公房子出来时,便被巡逻的伪警发现。三人按来时约定路线分头逃跑。仗着对地形的熟悉,陈仁厚拐进一条窄巷,越墙跳进他舅舅家的院子。 他从墙上跳下来时,已近凌晨。水文从外面回来,见有人跳墙而入,厉吼一声,什么人?陈仁厚忙嘘住了他,说是我。水文一看是陈仁厚,皱了一下眉,说,又干了一票?陈仁厚说,你不要问这个。 两人的声响,惊醒了李翠。李翠忙披衣而起,出到院子看是什么事。一看却是陈仁厚回来了,欣喜道,原来是表少爷回来了。陈仁厚说,是呀,本来应该早一点的,路上耽误了,所以一直到现在才到家。吵醒了翠姨,不好意思。李翠说,这有什么?回家就好。赶紧进屋,暖和一下,翠姨给你倒杯热水,想是路上也累了。 陈仁厚回到自己的房间,水文随后跟进。水文说,仁厚,你做这样危险的事,怎么能回家呢?万一出事,岂不是连累了家里人?陈仁厚说,凭你的能耐,就是连累着了,你也不会有事呀。你在日本人那边不是有人吗?水文说,这是我的家,我要对家里老少的安全负责。我不反对你抗日,但你做事的前后,不要来家里,我不想看到我们水家因为你而家破人亡。陈仁厚说,你不必吓成这样,我明天一早走就是了。你哪是为了家里人,还不就是为了水滴而赶我走吗?水文淡然一笑,知道我今天怎么回得这么晚吗?陈仁厚说,我没兴趣。水文说,我说我一直在水滴那里,你有兴趣听吗?整整一天一夜我们两个都在一起。 陈仁厚怔住了。他望着水文,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水滴不可能喜欢你。水文一笑,说就你这个样子,成天做危险的事,你怎么有资格去爱女人,你怎么让她安心跟你。你这样的爱只会害人。陈仁厚说,不管你怎么说,我绝对不会再把水滴让给你,就算你要挟我,要向日本人告密,我也不会让。因为把她交到你这种人手上,水滴照样没有幸福。水文说,但是我却已经在她家过了一夜。你放心,她的一生一世都有我来保护。你全心全意抗日就是了。 李翠提着水壶走到门口,听到水文的话,惊得一壶水险些落在地上。她急忙跑回自己房间,扪着胸口想,天啦,如果这样,罪过就大了。水滴难道要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水家?这么做上天是要惩罚的呀。一切的罪孽都因自己而起,李翠决定自己来把这件事挑穿。 次日一早李翠便去找水上灯。走到街上,发现路口被把持得很严。短促的哨音和急促的脚步,令满街人心惶惶。日本人和伪警都板着面孔,见人也没好气,就仿佛汉口刚刚沦陷时那样。李翠吓了一跳,忙问路人发生了什么事。路人压低嗓子说,听说昨天半夜抗日的人进城来杀了个汉奸。李翠蓦地想起陈仁厚的夜半到来,立即紧张得脸色发白。她想,莫不是仁厚做的事?想罢恐惧、焦急以及担忧混杂于一起,走在路上,她几次都觉得自己腿软。 因为睡得太晚,水上灯几乎没醒。叫了半天门,她听出是李翠的声音,本不想理,但突然记起头晚水文所说李翠与陈一大的苟且,她便一肚子火,忍不住想要教训她。便披了衣服跑过去猛地拉开了门。 李翠几乎是冲进来,人一进门,便软倒在地。水上灯吓了一跳,说你这是做什么?李翠爬起来,定了定神,方开口说,你昨晚让水文在你这里过夜了? 水上灯明白她的来意,慢慢返回到客厅,冷笑着说,不至于为了这个站都站不稳吧?他晚上是在我这里过的夜,可是怎么过的,他没有告诉你吗?李翠说,你明知他是什么人,你怎么可以这样?水上灯说,笑话。他不过是追求我的许多男人之一。他是什么人,我凭什么要知道?你又凭什么非要我知道?李翠说,你你你,你这样做不怕老天罚你么?水上灯死死地盯着她,半天才说,老天最要惩罚的人是那种抛弃自己的孩子并且从此不管他的死活、只图自己富贵的人。老天还要罚那种为了保全小命,背叛丈夫,跟汉奸通奸的人。 李翠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突然间她语无伦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抛弃孩子与汉奸通奸,这是她人生中的两根大刺,它们插在她的命里,令她无法安稳无法心静。 水上灯见她如此,突然心有不忍,她掉过头,用一种异常坚定的语气说,离开陈一大吧。离开这个人。李翠说,是为了你吗?水上灯说,不,是为了你自己。李翠说,好。我答应你,但你得离水文远一点。也是为了你自己。仁厚昨晚已经回家来了。夜里有人被暗杀,今天满街都是日本人。我不晓得他能不能过得来。 水上灯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她知道陈仁厚一定会来,她知道自己很快就会离开汉口,她知道她将迎接一种全新的生活。水上灯掩饰着自己的激动,大声说,这不需要你管。你从来没有见到仁厚,所以你不能跟陈一大提一个字。李翠明白水上灯的话意,李翠说,我李翠在你面前虽然不是个好人,但还没有下作到替日本人当帮凶。水上灯说,那最好。 李翠离开水上灯时,太阳已经出来了。淡淡的黄光,落在森严的街路上。中山马路上的店铺都开了门,门前一派的清冷。不时有店员出门探望一两眼,然后又张惶着缩回店里。李翠想,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呵。 陈一大见李翠来找他,非常高兴。忙说,最近太忙,实在是冷落了你。但我陈一大白天夜里都在想着你。李翠说,你是太忙了,我也想过,我们两个人往后还是不要再交往。如果你心里有我,过来喝喝茶就是。不然我在水家没法抬起头来。陈一大笑了笑,说水家的人,谁不知道你跟我的事?是你给了他们一片荫凉,他们感谢你还来不及哩。李翠说,可是我自己心里清楚,我对不起我丈夫,也对不起我自己。你对我的好,我心领了,但从今往后,你我不再有什么关系。我要好好做人。陈一大说,这事你问过水文吗?李翠说,水文昨天下半夜才回,现在怕是没起床,我回去就跟他说。李翠说罢,掉头而去。陈一大跟在她的身后喊着,我不会答应你的。你最好找水文问清楚,你看他肯不肯! 李翠没有回头。她想,这是她和水上灯关系的一个转机。她有了自己的女儿,她要听女儿的。这是她的机会,她不能再为了保全水家而牺牲与女儿团聚的可能。一想到水上灯或许会有一天与自己相认,李翠便有一种情不自禁的激动。她对自己说,只要她能认我,就算要我跟她磕头认罪,也心甘情愿。 五福茶园的客人也像街上的路人一样,这天格外稀少。伙计们说,日本人在街上跑来跑去,见谁不顺眼就抓,谁敢出门呀,不小心就撞上个死。店里便只能清清冷冷,连杯上冒出的热气都是有精无神的。 陈一大进茶园时,这股清冷感竟让他觉得陌生。往日里面有说有唱,就算没人唱戏,但跑堂的吆喝却也是一阵阵的。问伙计缘故,叫伙计一说,陈一大便连连叹气。深觉活在日本人底下,真不容易,如果硬和他们拧着,只是自找苦吃。远不如当顺民来得自在,小百姓一个,管他头上谁当天子? 水文一直一个人沉静地坐在茶园雅座的窗口。他既兴奋又抑郁。他兴奋的是,昨晚水上灯居然主动地向他讲述了自己的身世。他想这是一个向他亲近的信号,为这个信号的到来,他曾经煞费苦心,但他终于等到了。然而他的抑郁则是因为翠姨。让翠姨笼络陈一大,以讨一方平安,这本是家事,但水上灯却将他臭骂了一顿,临走还不停地说他卑鄙。此一举,将水上灯刚刚对他有的亲近,又拉退回原地。水上灯是嫉恶如仇之人,从她绝不为一个日本人唱戏的做派上可看出。而陈一大是汉奸,他水文居然让家里的女人去讨好一个汉奸,挨上水上灯的臭骂也是自找。那么,怎么样解决这件事,如何改变水上灯的想法呢?水文有点犯难。 恰恰陈一大找上了门。水文立即迎上前,让陈一大坐在自己适才坐过的窗口。又让伙计新生一盆炭火,以让雅座里更暖和一点。窗外的阳光很弱,冷风还是呜呜地叫。水文说,虽然冷,但阳光到底还是出来了。陈一大说,是呀,满街都是日本人戒严。把你的生意都挡了。水文说,有什么办法?在人家的屋檐下讨生活,能够活命,已是万幸。不是人人都能像你这样。陈一大说,我只不过为了这条烂命,把脸皮子刮下来了而已。话说回来,中国人当家的时候,我活得比这差多了。一个玩杂耍的,谁会把你当人?现在日本人,好歹拿我当回事。水文冷然道,那是因为没人搭理他们,只剩了你。陈一大说,这就对了。没人搭理他们,我出了头,这样,我就给自己找了活路。而我这条活路,不也给其他人,比方你们水家,找了条活路吗?没我罩着,你五福茶园的牌子还能挂得这么招摇? 水文一时被噎住。这是他的短,也是他的痛。因为陈一大的关系,这些年他们的日子过得倒也安宁。偶尔有日本人进来喝几口茶,却也从来未曾造次。水文忍住自己的不悦,笑了笑,说你今日来是让我对你感恩的?陈一大便也笑了笑,说不不不,哪里敢。只是话说到这份上,我得接下去说才是。以你水大少爷的心智,这样的事理能不明白? 陈一大依然要川牌的砖茶。水文说,我就不明白,这茶哪点好喝。上回你说喝它脑子就清醒,我特意喝了一次,脑子非但没有清醒,反而是更加浑浊。陈一大便大笑了起来,说茶也是看人来喝。它是知人的,能跟人心相通。我自小喝这茶,它跟我熟,对我的了解也透彻。进了我嘴,入了我的肠胃,然后晓得往哪里走对我最是好。你若喝它,它一进你的嘴,就开始迷路。往下走,更是不晓得该往哪里去,只好来一顿乱窜,你越发浑浊也是必然。你还是喝龙井的好,它知你。水文说,这样讲来,川牌和龙井,各有各的品,也各有各的主。陈一大说,话是这么说,粗茶淡饭和锦衣玉食到底养出的肠胃和皮相都是不一样的。我是想改一副肠胃,难道你也想改?水文一笑,说难怪陈班主现在把主子改成了日本人。我不想改,但如果让我当汉奸,我还不如改了算。陈一大哈哈大笑起来,说原来水大少爷真好气节。说话还像当年称雄汉口一方的口气。可是我说大少爷,现在天下没变,你难道贪生了六七年,今天想当民族英雄?水文说,那倒是不想,我不过一个小百姓罢了。陈一大说,这就对了,你若是小百姓,我就更是。一个小百姓的求生方式,恐怕也只能如此而已。 水文便默然。他想,如此而已?就只能如此而已吗?陈一大见他不语,想是自己的道理已将他说服,便将早上李翠到他那里说过的一番话讲给水文听。陈一大说,翠姨这样说怕是不太好吧?你得管管她。 水文跟陈一大斗了半天的嘴,感觉自己居然未占上风,心里很不爽。在以前,何曾有过这样的事?然后又想起水上灯的愤怒,想起水上灯的大骂。便觉得自己先前对李翠也颇是不公。想罢说,这是翠姨自己的事,我哪里能做主?陈一大说,你虽然是晚辈,但也差不多是她的主子。翠姨有今天,全靠了你的照顾。你的话,她言听计从,你怎么突然做不了她的主了?水文说,翠姨自从跟了你,在家里说话腰杆就粗,使唤这个使唤那个,连我妈都不敢多说一句。 陈一大惊异了一下,仿佛不信。忽而想想,又大笑起来,说这个翠姨,想不到也会有这本事。戏里管这叫什么?狐假虎威?为虎作伥?笑完又说,你回家跟她讲,我陈一大虽然没有正式娶她,但心里却也是拿她当正房在对待。水文说,这话你自己去跟她讲好了,你们的事,我不管。她若愿意改嫁,我们水家也没话可说。毕竟我爸死了这么些年。她一个女人也不好过。陈一大说,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可是我也帮过你们水家不少忙。我告诉你法子,你回家只消赶她出门,她走投无路,自然会来找我。水文说,我怎么能将自家的姨娘赶出门?这是不可能的,除非她自己愿意走。陈一大说,水大少爷,这么多年来,我们合作得还不错,你不会这样不给我面子吧?水文说,我们合作?你跟日本人合作还差不多,你是汉奸,千万别拉我下水。这事我帮不了你。 陈一大蹙紧了眉头,心想你水文到现在还想居高临下地在我面前摆派头?想罢便冷笑道,汉奸?大概你天天在李翠面前这样骂我吧?这么说来李翠要走,是你指使的?水文说,我哪有这本事?她是你的人,我怎么敢在她面前骂你?你真是太夸奖我了。陈一大板下了面孔,说真要这么做?这可不像你水文的行事风格。水文冷冷道,我的行事风格就是,自己喜欢的女人自己去摆平。 陈一大气极而去。走时留下一句话,我在日本人手下混饭吃,但从来没害过中国人。水文听得心里咚地跳了一下。 茶园到了下午,依然清冷,水文对伙计交待了几句,便独自回家。他进了院子,连自己房门都没进,便去找李翠。李翠见到水文,急切道,大少爷,我也正要找你。水文说,我知道。说时便将陈一大找他的事复述了一遍。李翠说,太少爷你说得对,我不能再跟这个汉奸鬼混了。不然,这辈子我都不得安宁。而且我女儿永远都不会宽恕我。 水文本欲朝外走,听此言微一吃惊,停住脚步,说你女儿?李翠说,大少爷,你不知道,当年送出去的宝宝没有死,她活下来了。水文说,真的?她在哪里?李翠说,菊妈把宝宝送到她的表弟杨二堂家里。她就是水上灯呀。你认识的,她是你的亲妹妹。 水文瞬间瞠目结舌。 李翠便将自己如何在菊妈的墓前见到她,从而产生疑问,之后如何查证到她并非杨二堂的亲生女儿以及她们之间的交谈说了。李翠急切道,她绝对是我的女儿。而且她早已知道这件事,菊妈临死前要山子把她找去,说有重要事情。所以,她才对我恨之入骨,对你也是如此。你再想想,是不是这样? 水文想,难怪。难怪我见到她便会有一种特别的亲近。难怪我总想去呵护她。难怪她说如果我有一个妹妹会不会像她那样活着。难怪她听说翠姨和陈一大的事会愤怒得大骂。难怪她绝不让我靠近她一点点。水文心里曾经有过的疑团,突然间全部解开。那只曾经捏过他的小手指,又在他的心里动了起来,令他温暖而激动。水文说,翠姨,我马上就去见她。我要把她认回水家。不管她有多大的仇多深的恨,她是我爸爸的骨血,她得回家。 水文拔腿便走,还没走到大门,一群日本人轰隆隆地闯了进来。 四 陈一大从来没有这样痛恨水文。以前听他说话,话中带话,他觉得他聪明睿智。但现在,他却觉得他的话声声讥笑,处处带刺。这个人的翻脸无情,这个人的阴险狠毒,以及这个人的道貌岸然,都令他不由愤然:他娘的,当婊子的好处都想要,牌坊还要立得光鲜。 水文所有的恶,都在陈一大心里翻腾而起。最重要的是,他想起红喜人的惨死。想起红喜人不过是因为失手而打死水成旺,结果却被水文害得身败名裂,甚至连一个同情他的人都没有。想起红喜人与自己情同父子,却死得那样悲惨。陈一大想,你水文知道为父报仇,我若不为红喜人报上这一仇,岂不是枉当他师傅一场?既然你水文口口声声骂我是汉奸,我就汉奸一回好了。陈一大想罢便径直去到日本人那里通了个信息。 日本人正为肖石之死,气急败坏。这个抗日小组业已杀了他们好几人,这一次居然在市中心的居民屋里动手,并且还敢留字。拿他们日本人当了什么?于是觉得就是冤杀也要抓住凶手。 水文被日本人的闯入惊呆了。水家顿时一片惊恐。听说是为头晚被杀的汉奸,方松了一口气。水文说,我是个开茶园的,又不会开枪,怎么会杀人?一定是弄错了。刘金荣亦说,我一家人在汉口过得好好的,有钱赚有饭吃,杀你们日本人做什么?莫非我们不想活了?日本人说,那你昨晚何故半夜而归?水文说,我在水上灯家。说话间,他突然想起跳墙而过的陈仁厚,便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半夜回来。日本人说,还有一个是谁?他在哪里?水文说,他是我表弟。李翠突然喊了起来,你难道不知道你表弟在跟女人约会吗?不信问大妈。日本人说,他是跟女人在一起?刘金荣担心外甥有事,便赶紧顺着李翠的话说,是呀,他刚刚相过亲哩。 水文见两个女人如此,心里闪过一丝愧疚,忙说,是呀,表弟在谈恋爱,晚间说是约会了女朋友。日本人说,你呢?水文说,我不是说了吗,我在水上灯家。你们可以去问。说时又补充了一句,水上灯是汉剧名角。我喜欢她的戏。日本人说,也是女人?水文说,是呀是呀。她在汉口很有名。 问话的日本人冷笑了起来,说你们中国男人有意思,这么冷的天,跟女人约会,不一起抱着睡觉到太阳高升,却都深更半夜跑回家,是不是太奇怪了?水文忙说,不不不,水上灯跟我谈她的身世,所以时间有点晚。我是有老婆的人,当然要回家。你们不信,可以去问她。水文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说是陈一大叫你们来的吧?他跟我有点过节,他的话不当信。日本人说,我只是问你是不是半夜回来的。 刘金荣立即扑向李翠,尖叫道,是你跟陈一大胡说八道的吧?你们俩勾搭就是了,害我们水家做什么?李翠抵挡着,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真的不知道。但是她已然明白,这一定是陈一大搞的鬼,而这个鬼的出现,却是为她的缘故。 日本人见这家的女人闹成了一团,厉声道,还有一个半夜回来的呢?院子里鸦雀无声。日本人将枪顶着山子,说是你吗?山子吓得脸发白,说不是不是。表少爷一早就出门了。日本人说,去了哪里?山子说,不不不晓得。大概还是去找他的女人吧。日本人便说,你也带走。 日本人将水家所有的男人全部带走。留下女人们的一片哭喊。 清早,水上灯睡意朦胧间,听到有人轻轻敲门。爬起来问,哪一个?门外的声音说,是我,快开门。这声音让水上灯睡意顿失,她哗地拉开门,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来的正是陈仁厚。两人几乎没有交谈,陈仁厚立即就进了水上灯热烘烘的被子。他几乎一夜未眠。跟水上灯亲热一过,便低声说了一句,我好累,我一夜没合眼,让我睡一下。便搂着水上灯呼呼大睡起来。 水上灯捋着他的头发,看着他酣睡的样子,心想,现在我已经想通了,就是日子过得苦一点,只要跟你在一起,心里却也是踏实的。 日本人到水上灯家,是陈一大带的路。敲开门,水上灯和陈仁厚依然在床上。水上灯听出了外面的嘈杂,说好像不少人。陈仁厚说,大概是为我而来。不管他们怎么说,你要说跟你没关系。水上灯说,你不要多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让我来对付他们。 水上灯打开门,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见陈一大,说陈班主,怎么回事呀?陈一大说,太君要找你问点事。突然他看到了从卧室走出来同样也是睡意满脸的陈仁厚,吃了一惊,说原来你在这儿?什么时候来的?水上灯说,他一直住在这里呀,怎么了?日本人说,有个叫水文的人昨天夜里在你这里?水上灯说,他来做什么?他夜里在我这儿,仁厚肯吗?陈班主是晓得的,我跟仁厚从小就是患难之交,是吧?陈班主。 陈一大脑子里晃过大水时的场景,然后说,那倒是。他们两个自小在一起,这个我晓得。日本人说,可是水家有人说昨晚你半夜到那边去了。水上灯冷笑道,水家?陈班主同样晓得,我跟他家有杀父之仇,他们成天想报复我,这回居然把你们日本人都请动了。 日本人便望着陈一大。陈一大说,这话也不错。我还奇怪,他们两个大仇人,怎么会晚上在一起?必是水文说谎。水文居然欺骗太君说他在你家里,我看他是不想活了。日本人便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陈一大说,你跟水家有仇,晓得的人多。他要撒谎,没人相信。顺便告诉你一声,水文已经被抓起来了。能不能放出来,看他怎么跟太君交待。 陈仁厚立即怔住。水上灯发现他的神色改变,怕日本人起疑,赶紧对陈一大说,哎呀呀,他们水家的事,我才懒得管哩。那些坏蛋,关一个少一个。全家关起来,当是为民除害。水上灯说这番话的腔调就像是在台上演戏时的道白。日本人都听傻了眼。 陈一大虽然在水上灯小的时候就认识她,却从来不曾发现她竟是如此美丽。当她散乱着头发,衣服不整,说话间脑袋和细腰都一起扭动着,风韵十足。那神态像极李翠,陈一大竟恍惚了一下。他扭头看看日本人,竟发现他们的眼睛里也一派迷乱。 陈一大想,跟李翠比起来,水滴更妖娆一千倍,万不可让日本人糟蹋了。想罢陈一大立即说,太君,这个水上灯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话应该不错。日本人说,你保证?陈一大说,我保证。再说了,她是汉口的名伶,万一有什么事,大报小报都会登,太君这年头还是小心点好。不然,对日本国大大的不利。这男人叫仁厚,是她的相好,也是老实人。打小我也认识。日本人怔了怔,似乎想着什么。水上灯说,你们赶紧走吧,来我家的事,我当没发生过,一个字都不会跟报馆记者说。 日本人潮水般退下了。 陈仁厚软坐在椅子上。他脸色煞白,望着水上灯说,告诉我,昨晚上我表哥是不是在你这儿?水上灯说,是。昨天白天水武派人来砸我家,水文晚上就来道歉。替我买了吃的,还帮我收拾屋子。我就把我的身世跟他说了一遍。你放心,我跟他什么事都没有。陈仁厚说,可你为什么不跟日本人如实说呢?水上灯说,那你怎么办?他在这里的话,你又在哪里?陈仁厚喃喃道,如果没有人证明他晚上在哪里,他恐怕就会很危险。这样不行,水滴。水上灯说,你想怎么样?陈仁厚说,如果表哥被日本人冤枉了,我的良心一辈子都不得安宁。水上灯说,你想去自首?你疯了?陈仁厚说,你不知道这件事的厉害。昨晚我们杀了一个叛徒。他出卖我们的人,我的朋友魏东明就因为他而死,他是魏典之的儿子。水上灯说,这样的人,是该杀。你做得对,仁厚。陈仁厚说,日本人为此非常恼怒,表哥的处境就会十分危险,你知道吗?水上灯说,你放心吧。水文跟陈一大关系那么好,刚才你也看到了,陈一大跟日本人来往密切,他不会袖手旁观的。而且他反正没有杀人,顶多关几天罢了。陈仁厚说,真的吗?陈一大真能帮得上忙?水上灯说,当然。你也知道,你表哥这个人手段卑鄙。为了让陈一大给水家当后台,他专门让李翠跟陈一大勾搭成奸。你想想,李翠能不下力救水文吗?陈一大能不听李翠的吗?陈仁厚惊道,居然有这样的事?水上灯说,这是水文亲口跟我说的。我还骂了他一顿。所以你放心,他肯定不会有事。但如果是你,日本人一查你的底细,你还会有命吗?水上灯说到这里,突然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你以为刚才我不怕么?可是我更怕你被日本人抓走呀。你怎么不为我想想,你要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陈仁厚一把抱住水上灯,他将她搂得紧紧的。然后说,对不起水滴,都怪我。我听你的。水上灯说,我们得赶紧走,离开汉口。万一水文被放了出来,日本人回过神,弄清你的底细,再过来的话,你就没这么容易脱身了。陈仁厚说,你说得对。我去打探一下昨晚有没有兄弟被抓,马上就回来。水上灯说,你会带我走吗?陈仁厚说,当然,美军飞机还会轰炸得更猛,不知道哪天一颗炸弹就会落在自己头上。汉口绝对不能住,我来时,大家都在向外逃难。这一走,路途遥远,我要找辆靠得住的马车。你赶紧收拾一下包袱,尽量简单点。水上灯说,我们大概什么时候走?陈仁厚想了想,说我天黑前过来,如果家里安全,你就在窗台上放盆花。我们今晚上就走。说罢他写了一张纸条递给水上灯,又说,如果我今天没有回来,你明天一早就到这儿去,找一个张老伯,他会带你跟我会合。水上灯点点头。 陈仁厚走出了门,屋里的水上灯突然间心往下沉,她情不自禁又跑出屋,扑到陈仁厚身上,搂着他,就仿佛是生离死别。水上灯说,你要小心。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心里如果有我,就得活着。陈仁厚说,我一定。我保证今后让你幸福,再不让你担惊受怕。 五 水文靠在地牢的墙根,一遍遍回忆着他认识水上灯的整个过程。这是金城银行的地下室,日本人来后,将这里改造成他们的总司令部。地下室也成了地牢。 水文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因他没有杀人,而且他自信水上灯会替他作证。水上灯早已知道他是她的大哥,血亲之情,没有人能挡得住。他只后悔自己既然一直觉得与她之间有说不出的感觉,却为何没想过她就是当年的小妹妹。而且现在想来,她的说话举止和容貌身段,都像煞李翠。水文想,我怎么从来都没朝这上面想过呢? 但日本人的提审打碎了他全部梦想。日本人说,没人能证明你这段时间在哪里。那个水上灯家里有另外的男人,但不是你。水文惊愕之后,便是歇斯底里的愤怒。他叫道,她说谎!把她叫来!我要当面质问!日本人说,我们查过了你的底细。你原是汉口警署的警察头领,我们一来,你脱下警服,表示抗议。你与黑道老大贾屠夫关系交好,他暗中领着一彪人马与我们作对,杀我皇军数名。你还说过你不会开枪?你从警多年,不会开枪?欺骗皇军目的为何?你与反共团伙素有勾结,善于使枪,对汉口地形熟悉,又于半夜逾墙回归,凶手不是你又是何人?所以你要从实招来,不然,你这条命就别想保住。 水文又能从何招起?于是上刑。水文被打得皮开肉绽,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又投进监狱。夜深了,牢房里的被子又薄又破。寒冷和浑身的疼痛令水文无法入睡。隔着小窗口,只能看到暗夜的一片天空。天上什么都没有,云色阴暗,仿佛有着无比的沉重在天空游动。水文的愤怒渐渐平息,似乎心里多出一份沉静。他想,或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报应。他以前是不信这个的,现在看来,是得信了。这就是命运所注定。当年在他强行要求翠姨将那个婴儿赶出水家时,就已经预示了今天;在他暗中给贾屠夫通风报信,提示银娃之死系张晋生所设陷阱时,则更加强化了今天的必然。是他让水上灯受尽人世苦难,是他借刀杀人除掉了她的丈夫。现在,就算她撒谎,她报复,又怎么能算过分? 想过这些,水文心里坦然了。他决定对陈仁厚的事,一字不提。 云层果然是阴暗深沉的。 几乎同时,水上灯在窗口摆放了一盆仙人掌,然后就倚坐在窗口。在这样的夜晚,她亦有着一份担心。但她担心的不是水文。这个人是不需要担心的。自她认识他起,他在汉口便是作威作福无所不能之人。就算被日本人抓进监狱,他依然有办法出来。这个天下虽然是日本人的了,但他们在日本人掌控下依然过着好日子,依然逍遥地在汉口来来去去。这样的人,需要她水上灯担心个什么? 她担心的却是陈仁厚。这是她引以为同类的人。在这个世上,他们一样的无父无母,一样的寄人篱下,一样的孤单。眼下,这个孤单的人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他会不会被日本人抓走?他会不会去把他的表哥交换出来?他会不会到这里来带她离开? 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夜已深得连土地都已睡了过去。虫鸣的声音被这苍凉的季节所掩埋。仿佛听不到世界的呼吸。只有日本人偶尔的哨音和皮靴的落地声,昭示着这世界还在苟延残喘。 天已微明了。水上灯知道,陈仁厚不会再来,一切只能靠她自己。一直以来,她自己就是自己的主人。这次也一样。天一亮,她就离开汉口。这个让她极爱又让她极恨的汉口呵,水上灯想,不知道自己哪天才能回来。 拿着地址和简单的行李,水上灯随着大批逃难的人朝郊区走。没走多远,便听到美军飞机嗡嗡声,很快爆炸轰隆响起。水上灯想,不知道这般轰炸死的日本人多还是中国人多。因为玫瑰红的被炸死,水上灯对美国飞机也充满厌恨。她想,你炸日本人好了,你凭什么把我们中国人也炸得粉身碎骨呢?难道炸死日本人还要拉中国人当垫背? 坐船过了汉水,行至十里铺,水上灯才雇到马车。此时的她,浑身酸疼,脚亦起泡。马车夫说,你一个女人家怎么能独自逃难呢?水上灯说,我跟我男人约好了会合的地点。 马车依着地址将她载到陈仁厚的朋友家时,天已见黑。令水上灯目瞪口呆的是,这个地方已是一片废墟。仿佛前几天刚刚被火焚烧。水上灯急得大声喊,张老伯!张老伯!四下里却无人应答。马车夫说,这样喊哪有用?这么个大冷天,房子已经没了,怎么会有人留下?不如我载你到镇上,你先住下,明天白天再来找人。 水上灯只能再上马车。夜色中,村里传出阵阵的狗吠,水上灯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她从皂市坐在余天啸马车上的情景。也是这样的寒冷,也是这样的令人心碎。她想,我这一生要经历多少磨难才能完成呢? 镇上只有一个客店,已经住满逃难的人。所幸女店主认出了水上灯,说是日本人来之前特意跟着婆婆一起进汉口看过她的戏。店主是个大嫂,家里男人早已经上了前线,用她的话说,恐怕老早就被日本人打死,骨头都可以用来打鼓了。她说话时,面带微笑,眼里却满是无奈,就仿佛一切都认了命。女店主让水上灯住进自己房间里,说她愿意住多久都行。 水上灯一直没有说话,她心情沮丧,不知道前面的日子会是怎样。在一片心地茫然中,熬过了她的第一夜。次日一早,水上灯再次去找张老伯,但是她的眼前除了废墟,只有废墟。她在那里坐了一整天,几近天黑,没有见到一个人,也没有吃过一点东西,甚至连一口水都没有喝上。第三日,她还去。甚至徒步走到了邻近的村庄,四下打探,却没有人知道一个姓张的老伯,而那片被火烧过的废墟,除了她,几乎再没有一个人去过。她的心境沉落迷茫之地。走在返回客店的路上,那种感觉就仿佛自己当年从洪顺班逃亡出来背着包袱一个人在小路上疾奔的心情一样。 大约白天里受风寒,加上心情压抑,水上灯开始生病。昏沉之间,往事全都变成了梦,一遍遍在她脑子里回转,就仿佛演一场连台戏,没完没了。 不知许久,在沉沉的梦雾中,她感觉自己被人抬了起来,感觉身体在马车上晃,感觉身旁有人提起她的名字,感觉被人背着,感觉像是躺在水波上摇晃,感觉身子被放上了床,感觉有人替她拿脉,感觉有人喂她喝水,感觉有人吹灭了烛灯,感觉黑暗像是深渊,深得见不到底。然后在这底的深处,她看到一丝亮光。她伸手去捕捉,就像儿时,她坐在自己的床上,捕捉着渗进屋缝里的阳光。那道光亮,是那样的飘渺虚幻,那样的滑溜灵活,她怎么都捕捉不住。 水上灯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是在一个陌生人家。泥土的墙,木头的梁,梁上吊着几条咸鱼,床下有两个鸡咕咕地进来,拉了泡屎,又咕咕地出去。空气带着温润,闻之有几分腥气。眼前一切是她连梦里都没到过的地方。她不由惊坐而起,四下打量,怔忡间脑子在想,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儿? 一个戴着蓝花土布头巾的大妈端了一碗水进来,嘴上说,姑娘,你醒了?水上灯说,这是什么地方。大妈说,这是在汉湖呀。水上灯说,我怎么到这里来了?大妈说,我儿子说,你是汉口的名角,不肯给日本人演戏,恐怕日本人最近会抓你,就要我们一定保护你。水上灯说,你儿子是哪个?大妈说,我儿子叫三根子,你不认识?水上灯摇摇头,说不认识。大妈忙说,我男人姓胡,叫胡老根。我姓杜。我家老三就叫胡三根。大的两个,大根在发洪水那年就死了,二根上了前线,死活也不晓得。三根子就跟着村里的爷们抗日。这小日本打都打到这里来了,说是杀了城里好多人,三根子说,不抗他们,我们这边也没有命活。水上灯有些惊异,说你们这边日本人没过来?大妈说,太远啦,怕是小日本的脚走不过来,早些年,从汉东过了一趟路,这之后就没来。也没几户人家,抢点鸡鸭跑这么远,怕也不合算。听大妈这一说,水上灯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大妈便说,会笑就好,会笑这病就好了一大半。 到晚上,喝了点莲藕汤,出了一身大汗,又有胡大妈一边说着闲话,水上灯心头一松,身体便轻爽了许多。 整个冬天,水上灯都住在汉湖边的胡家。家里只剩下胡老根和胡大妈两人。直到春节,水上灯都没见到他们的儿子三根子。水上灯很想知道,是什么人让这个她素不相识的三根子把她送到他的家里来保护。她想,应该是陈仁厚吧?可是他说过,要带她去后方的,为什么又不来了呢?水上灯常常整晚上想着这个问题,但却始终没能想透。 日子在无比的清寂中一天天地朝前走。比之在汉口的时日,虽然充满着安全,却也充满着死寂。尤其面对无数戏迷已习惯的水上灯,一连数月只面对着胡老根和胡大妈两个人,其孤单,无以言表。胡老根几乎不发一言,只是干活,幸亏胡大妈喜欢说话。但水上灯还是有一种被寂寞所压迫的感觉。 胡大妈看了出来,便说,你就唱戏吧。去对着湖唱,湖底下鱼儿多的是,比看戏的人多。你唱给它们听好了。听了你的戏,鱼长得好。水上灯笑了笑,没有作声。鱼儿没有喝彩,不会鼓掌,这些,对于水上灯来说,已是她舞台生活的一个部分。 春天到来的时候,湖岸泛出绿色,草色青青中,野花开始茂盛。湖水的涟漪也随着春风的吹拂,动荡得有姿有色。有一天,水上灯嗓门痒痒着,站在湖边,突然就开了嗓。她唱的是《昭君出塞》。 哎哟哟,可怜我离了金华地, 回头望不见,不见汉王家。 怎不叫人恨转加,怎不叫人恨转加! 心怀着这相思,好叫人来都牵挂, 恨奸贼定计害咱,恨奸贼定计害咱。 哪里有真心真意插戴花, 惹人愁野草闲花,惹人愁野草闲花。 纵有羊羔美酒难吞下, 止不住两泪如麻,止不住两泪如麻。 见几个鞑子们叽哩咕噜说的什么番邦话, 路迢迢万里黄沙,路迢迢万里黄沙。 今日里昭君出了嫁, 在马上弹琵琶,在马上弹琵琶。 叹泪珠儿湿透香罗帕。 直唱得她自己泪流满面,仿佛她就是那个离乡背井,回望家乡,一哭三叹的王昭君。 连连几天阳光明媚,水上灯便坐在阳光的湖边,连连地唱了几天。唱着唱着,竟把心唱静了下来。有一天,她唱时突然想起以前徐江莲教戏时常跟她说起的饱记师傅。戏子识字的少,所有的戏都靠记忆和口传。这样便有了饱记师傅。他们什么戏都听,什么都学,然后把所有的台本戏谱词牌都背下来,牢记在心。在演出时守台,有人会唱听由人唱,无人会唱则自己上。来学者教,误场者救。甚至锣鼓点子都报得出口。靠了这些饱记师傅,汉剧一代一代传下去,一直传到现在。水上灯想,也不晓得日本人什么时候走,就算没有戏演了,但汉戏不能丢呀。 想罢,心里竟是一亮。于是她每天来到湖边,将她曾经学过的戏,反反复复地唱着记着。有时候,胡老根和胡大妈闲时,也会坐在旁边一边织渔网一边听。胡大妈说,这辈子最赚的就是现在,天天能听汉口的名角唱大戏。 日本人便是在水上灯日复一日的清亮婉转的戏声中,举手投降。 尾声 活在时间之下 喧哗过后是必然的沉寂。在沉寂中让内心悄悄安定。时间便是药,它以流逝的方式抚慰你,让你在不疼不痒不知不觉中慢慢恢复神志。它让紧张变得平缓,让苦痛逐渐递减。它以无处不在的方式存在,但你却从来看不到它的身影。 为逃避记者的追逐和戏迷的上门,水上灯搬到了林上花的家。她对林上花说,带上我。我要跟你一起活在时间之下。林上花只是摇头叹了叹气,却没有说什么。她知道,此时再说什么,于水上灯都无益。她只是没有了腿,但水上灯却没有了魂。 日子就这样变成了静静的。两个曾经生活在戏里的女人,现在生活在庸常的日子中。她们洗净脂粉,脱下绸缎,换下高跟的鞋子,剪短了头发,着一身蓝布褂出没在陋巷中,一天又一天,竟没有人知道她们曾经是谁。 某一天,水上灯把张晋生送给她的房子,卖掉了。然后她到了三德里,又见到那个孩子。这天孩子的母亲正好在家。水上灯交给她一份存折。告诉她,这是她以前欠张晋生的钱,现在来还给他。那个女人颤抖着双手,打开存折,看到里面有如此大一笔数目,面上满是惊恐。水上灯安抚她道,收好了,把日子过好,让孩子快乐。 某一年,登记人口,水上灯告诉造名册的年轻人,自己名叫“杨水滴”。但当她看到自己的名字时,她已成了“杨水娣”。水上灯想,从此,水上灯没有了,杨水滴也没有了,只有了一个叫杨水娣的人。 林上花死于三年自然灾害。于饥饿中,她的腿发了炎,最后成败血症,死在医院。死前对水上灯说,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了。水上灯说,没关系,我很快就会过来陪你。林上花说,再给自己找个理由吧。水上灯说,没有了。我已经找不到理由了。 埋葬了林上花,水上灯觉得自己也应该死了。那天她走出了门,想去儿时住的屋子看一看,路过曾经的水家大门时,突然看到一个乞丐正蹲在那个门口。水上灯无意中望去,发现他竟是水武。她的心顿时怦然跳动,她走上前去,叫了一声,水武。那乞丐抬起头来,傻傻地问,你是哪个?你怎么晓得我的名字?水上灯说,你不认识我了?小时候你在这里打过我。水武说,你这么大我怎么打你?你骗我哦。告诉你,我不是傻子。我是水武。水上灯说,你住在哪里?水武一指大门,说这是我家。爸爸不让我进去,妈妈也不让我进去,哥哥还是不让我进去。 水上灯一阵心酸又一阵恐慌。她说你想不想吃东西?水武说,想,我好饿。水上灯便将他带到一个小饭馆,为他买了一碗饭,要了一碟鱼香肉丝,又要了一碗鸡蛋汤。水武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句话也不说,几乎几分钟,所有的饭和菜都吃得精光。吃完方说,姐姐,这里的饭太好吃了。 看着他吃饭,水上灯突然有所悟。她想,这难道是天意?老天送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他告诉我不能死,我还有个傻瓜哥哥,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他若活着须得我的帮助。水上灯把水武带回了家。 水武睡上了干净的床,每天有饭吃,有水喝,有人叫他起床,有人叫他洗脸,有人叫他睡觉,有人叫他不要乱跑。他的肚子不再饿了,他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他一直管水上灯叫姐姐。水上灯说,我是妹妹。但水武依然叫她姐姐。他进了家门就再也不敢出去,他怕一出去,姐姐会像爸爸妈妈和哥哥一样,从此不让他进门。 日子很长,水上灯的积蓄在“文革”中花完了。她开始在外面找事情做。她先在缝纫厂做工作服,又去酱品厂切萝卜,在夏天里,她还去冷饮厂包装冰棒。她干过很多活儿,为自己和水武挣一点基本的生活费用。后来,她干不动了,就去卖茶叶蛋。 走到街上,几乎没有人认识她。多少年之后。她就成了街坊们嘴里的水婆婆。 现在我开始写这本书了。 动笔之前,我再去找水婆婆。我想在这本书上配一张光碟,碟中录一段汉剧,那是由水婆婆唱的。我计划就录那个《宇宙锋》。我知它是水婆婆最喜欢的剧目。 但我去的时候,水婆婆那间带着破院子的房子已经不见,一幢新的楼房正在建筑。 水婆婆呢?我问邻居。邻居说,她家那个神经病男人一死,她就跟着死了。你认识她?那个男人是她的什么人?我说,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邻居便说,啧啧,这个水婆婆还真是了不得。把她的哥哥丧事一办完,就去跟街道的领导说,明天你们派个人到我屋里来一下。结果街道里去了人,一看,她穿得干干净净地死在床上。桌上留了纸条,请街道办事处帮她把丧事办一下。还说,她没有后人,这房子就交给国家处理。 我有点难过。心想,她其实还可以为自己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但她却没有去找。 我问邻居,你们晓不晓得她是哪一个?邻居说,就是水婆婆呀。我说,她是当年汉口最有名的汉剧名角水上灯。邻居们便瞪大眼睛,露出惊讶神情。她们的惊讶是因这样一个邋遢的老太婆竟是大名角,却没有一个人知晓水上灯。 她果然被时间掩埋在了深处,连一点光亮都没有露出来。 唉,其实这世上,最是时间残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