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恋恋女》 序 穿紫衣的坏女人欧倩兮 我很久不曾出书了,因为不曾书写。 不书写的书写者,不作诗的诗人,不画画的画家……如果依然怀有对于创作的那一份情愫和眷恋,那么,在那些惘然停摆的日子里,在无从创作的荒凉里,有没有可能都会经历过一种像是走过死亡的心境? 这么说是严重了点,不过,有一种爱情,其情境确然如是。 我在深度的占星理论书中读到过,当某一颗星星和某一颗星星呈现一种特殊的角度时,星星的主人会落入心境的死亡之地,因为叛离的爱情。在极端的痛楚中浴火,被死亡焚烧——他须得死了过去,才能够重新再活过来。 在这一本小说里,我写了这样的一个人。 尽管,从爱情中死而复生,并不是这个故事的主题,但总之有这样一个人——被叛离的爱情所苦苦折磨的人,甚至还得不到同情。有时候冤屈愈大的人,会遭到愈大的怀疑。 有时候,却是背叛者需要更大的同情。 最近校稿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一向来描写所谓的「坏女人」,总会让她穿着紫衣裳,这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浓艳梦幻的紫色调,是我的母亲最喜欢的颜色,从前她裁布治装,常常是自己做一件,也给我做一件,小时候家里一座桐红的木头衣柜,打开来一片蓝云紫雾,深深浅浅的全是紫旗袍、紫大衣、紫衫、紫裙,当中也挂着我的紫色短外套,紫色小洋装、小裙子、小裤子…… 说真的,我对于紫颜色是不可能怀有恶感的。那么如何解释笔下总是穿着紫衣的坏女人呢?在写这个故事的时期里,我有了这样的感怀——坏女人有着坏女人的艰苦,她们,也同样的走过死亡之地,一路抛下善良,让纯真的自己死去,然后重新喘息呼吸,在冷酷决绝中存活下去,这只怕是更艰苦百倍的生命历程。 所以,坏女人应当是值得被理解的,而你如果真的体会了,对于她也许会是矜悯,而不是憎恨了。 这是我总把记忆中姣好、温馨的紫颜色披在坏女人身上的原因吗?我不知道,但也许,我是同情坏女人的,一如心疼好男人。 总之,我很开心自己交出了这本书,正因为开心,故而热烈地想要相信——人是可以从各种险峻的死亡中重生的,包括书写,包括爱情,包括你的人生以及你那颗毁裂过的心。 不管你是好男人,或是坏女人。 第一章 一九九o年日本京都古都四月笼着雾,雾里的樱色,是恍惚的红影子,白影子。 司机驾车沿着青潺潺的鸭川走,后座的雪关摇下车窗,半探身,张大了一双眼睛,热切又好奇地捕捉窗外的花景。身旁,却有个声音低低柔柔的传来,「不要期望过高了,雪关,这个时节的京都樱花,恐怕和你丽姨一样——嫌老了点。」 听了这话,雪关马上转过头来,抗议声起,「你才不老,丽姨,你不过三十八岁!」 非但不老,这端坐在雪关身边的女子,还是个美人,袅娜白皙,一身缎子黑,衬托出她的贵气、雅气。任谁见了荒川丽子,谁都要惊艳。雪关每回和她一起站出去,众人都当她们是对姊妹花,绝料想不到她们会是母女的关系。 丽姨是她的骄傲,她的依靠……她爱她! 这么想着,雪关心头暖热起来,伸手去牵她的手。或许是这春日的黄昏带了点寒意的缘故,丽姨葱白的指尖冰冰的……也或是因为她待在国外的日子太久了,乍然归来,一时间竟不能适应故乡的天候了呢! 「三十八岁……那么,我离开京都,整整有十年了,」她望着窗外迷蒙的街色,有点出神地喃喃说。不时有些洛式的老屋宇掠过车窗,是黑屋檐、红漆格子门,古色苍然。但是,一路教人看之不尽的,依旧是那一片樱海。「鸭川上这些垂地樱,也老了十年……」 车停红绿灯,雪关随着丽姨的目光远远地投向堤岸,不自禁倒吸一口气,惊声道:「天!这些樱花……」 沉甸甸、红艳艳的,惊世骇俗的开,开得千枝、百条都失去负荷,坠了地…… 雪关瞧呆了,车往前开,但她的眼神却没有收回来,耳边只听见丽姨幽幽地说:「垂地樱就像发了狂的女子,爱了人,要夺他的心、他的注目,于是,拚尽了性命的开花,不惜从枝头沦落下地……」 这番对垂地樱的形容,不知怎地,竟使得雪关觉得有种悚然感。她静默着,想象这为爱发狂的女子,好半天后,忽然打了个冷颤。 不,不是她打的冷颤,而是丽姨打的冷颤……还是,她两人一起都在颤抖?丽姨让她握着的那只手,仿佛更冰冷了,雪关不觉用自己的掌心去摩挲它,想使它暖和。 丽姨一定是太紧张了。这段日子,她内心承受的压力不能说不小。打气的话虽已说过许多遍了,雪关还是想再告诉她,「不要担心,丽姨,虽然你离开京都这么多年,这里的歌迷并没有忘记你,今晚你的演唱会,一定会成功的!」 雪关陪着丽姨,过了个水洋,一趟路飞回京都故乡,第一幕重头戏,就是今晚在文化会馆开场的独唱会。 荒川丽子,一个在京都原是淡去了的名字,又似乎还留着馀韵,神秘、美丽、难言的,记忆中的丝丝缕缕,总有人忘不了她,总有人要来追寻她……因而使得这一夜文化会馆的演唱大厅坐无虚席。 一连三支义大利曲,两首英文歌,两首日本民谣,压轴的却是首凄艳绝伦的中国曲子——红豆词。 灯色乍暗,投下来月白的一道光,使那舞台显现出一种绝崖似的孤高、清旷,而荒川丽子便是那崖上的一株红兰。 她身穿露肩红绫晚礼服,朱唇一启,歌破崖顶——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全场观众都为之人醉、入迷了!雪关坐的是第一排的贵宾席,一整晚,深切感受到背后一片屏息聆听的张力。她跟着又是兴奋、又是激动,手心不住的渗出暖汗。 一曲红豆词都还未了,台下的掌声便响了开来,更有人起立高喊「出尘之声、中尘之声」——这不就是荒川丽子当年在歌坛的美誉吗? 雪关跳起来拚命鼓掌,高兴得两颊热烘烘的,热泪不自觉的冒了出来。她就知道,丽姨的丰采、丽姨的歌喉,一定会再度攫住人心! 望着台上款款答礼的丽姨,雪关感到好骄傲呀!恨不得奔上台去拥抱她、亲吻她,让所有人知道,这个漂亮、出众,吟歌像天籁的女人,是她最亲爱的妈妈,是打从她八岁起便疼她、陪她、照顾她长大的,谁也不能够取代的母亲。 掌声未绝,献花的来宾涌上台去。忽然,雪关注意到一边暗红的走道上有条影子那是个年轻人,长挑个子,捧一大把葵百合,想必也是个献花者,却走得慢悠悠的,存心要落后,要等到最后似的。 磨蹭了许久,终于,一步一步的,他抬级而上,在白色绚丽的舞台灯光下,一步步趋近荒川丽子。所有献花者都退下了,舞台上偌大空荡,此时,只有他单独面对她了。丽子婉然含笑,他递给她百合花,身子又贴近一步,额前一缕发丝垂下来,他俯头仿佛对她说了什么。 完全是一转眼的工夫,台下的雪关清清楚楚看见丽姨脸上的表情整个变了。 那人,以一种近乎压迫的姿态对着她,他带笑,却是冷笑,说着台下听不见的话。 而丽子惊怔、踉跄,直勾勾地望着他,手伸向他,身子却一阵阵摇晃——百合落地! 雪关眼睁睁的看着她的继母在舞台上晕厥下来。 心中骇然不已,她叫了声「丽姨」,不知现场已经骚动起来,不知自己掠了出去,往舞台上冲。好像只是刹那间,她人已扑到了继母身边。 她叫唤她,抚摸她紧蹙的脸。猛抬头,她怒声问那陌生人,「你对她说了什么?你对她说了什么?」 那人巍巍站立在那儿,低眼看她。该是和她差不多的年纪,典型日本大学生的模样,一张清秀的脸冷冷的,口气也同样是冷冰冰的,「没说什么,我不过是问她……还记不记得当年被她抛弃掉的丈夫和儿子。」 先是一阵惊愕,雪关随即忿然起来,嚷道:「你这人在胡说八道什么!她是我母亲——」 他一口截断她的话-「她在做你母亲之前,是别人的母亲——亲骨亲肉的母亲。」 雪关来不及应答,怀里的丽姨蠕动了一下,闭着眼含含糊糊地叫着一个名字—— 「小悠,小悠」 疑惑、惶恐一起翻腾,雪关看着丽姨,忍不住又仰脸去瞅那个人,亘觉他可疑。 「你到底是谁?」忿忿然的问着。 「我吗?」这年轻人冷笑了笑,脸上满含着讥嘲和很意,一字一字地道:「我就是其中一个被荒川丽子抛弃掉的人,她的儿子——铁悠。」 这是小出雪关生平听过最荒谬、最不可置信的一件事—— 她的继母有丈夫,有儿子;她的继母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 一年前台北外双溪雪关的父亲走得很突然,在冬未,由于一场突来的心肌栓塞。 没有人想象得到,这个英俊、稳健,四十岁不到,在东洋货币史领域里有独到研究的青年学者,就这么撒手去了。 后事是系上他几位老同事联手治办的,他们晓得,这个日本家庭在台湾并没有亲族,十来年,似乎跟老家那边也缺少联系,骨灰就在此地进了塔。 他的绿玉坛子旁边,置着一尊年代更早的绿玉坛子。 十年前,雪关的父母飞回日本探亲,雪关不曾同行,因为患有气喘病,被托在台湾友人家里。三个月后,她父亲只身而返,怀里就抱了这尊绿玉坛子——她亲爱的妈咪已成了坛中枯冷的骨骸。 那年,雪关才八岁。父女俩着实过了好一段凄凉日子,她父亲阴郁得像带子狼。 一天入夜,父女两人在那张没什么生气的松木餐桌前对坐,雪关挣扎吃着不成样的晚餐,她父亲则大口吞他的闷酒。门铃响了,她父亲扔下铁杯子,顶着一张憔悴黯淡的脸庞撞过去开门,好像这时候不管谁来,都准备跟来人干一架似的。 门一开,他却怔住了—— 阶前立了个戴帽的窈窕女子,脚边有只骆皮行李箱。一阵端详,她用一口极有韵味的京都腔柔声责备道:吉原,你没有把自己照顾好。」 跟着,她在雪关面前盈盈蹲下,——轻抚小女孩扎得像一担草的发辫子、三个月前就不合身的小蓝洋装,和小腿一处该上点碘酒的小伤口,然后,对她父亲昂起头,口气变紧了点,「你也没有把女儿照顾好。」 当场,吉原感情崩溃。她起身时,他呐呐的还极力想问,「怎么……你到台湾来了?」可是没等她回答,他突然哑了喉咙,喊一声「噢,丽子!」便一把抱住她。 这看似坚强,实则内心脆弱的男人,就这样趴伏在她的肩头呜咽起来。 小雪关当时便有种奇妙的感觉,这位同蚂咪一样像个仙女的漂亮阿姨,会是她和爸爸的救星。 那夜,爸爸和阿姨在书房里几乎长谈到天亮,雪关不知内容,但自从妈咪死后,那是她睡得最安适的一晚。 雪关的预感果然灵得很,那只骆皮箱子从此留了下来,这个美丽的女人,最后也做了小出家的女主人。 雪关后来晓得,原来丽姨和爸爸、妈妈是京都的旧识,自年轻时代便有了情谊。 雪关死去的母亲是位美声歌唱家,丽姨跟她是同行呢,在京都早出了名。 然而,到了台湾,丽姨却潜沉得很,顶多就是在私人聚会里露一手。日常她深居简出,对于雪关十分锺爱,和雪关的父亲相处,也是状极甜蜜。 因而,当父亲猝死的那时候,雪关顾虑的不是自己,而是丽姨,怕她会承受不了。 也因如此,丧礼过后,主持治丧的日研所所长带着怜悯的口吻问她,「雪关,你需要钱伯伯帮你做些什么吗?」 当时她脱口便说:「钱伯伯,你能不能为我丽姨筹备一个音乐会?」 对外沉寂,丽姨居家却始终勤于练唱,维持着一副好嗓子。近一、两年,拗不过台北的人情,有过几回公开演唱,虽只是客串,表现依旧是十足的抢眼。 雪关一心盼望着丽姨能够移开一点注意力,她有得忙、有得发挥,也许日子就不致那么难熬。 后来音乐会是办了,出场的却不是丽姨。她到底是拒绝了钱所长的好意。 日日独坐于露台,膝上枕了本文艺春秋,也不见她翻动。大半时候,她凝望着锻铁栏干,栏外是一片空白,她就像陷入那片空白似的,沉沉想着、想着…… 雪关备感不安,对于丽姨那种长时间的沉思。不知她想些什么,不知她的内心,第一次,雪关觉得她与丽姨有了隔阂,她感到害怕,怕自己就要失去丽姨了。 这个可能性,在某一天,终于像冰雹一般的落到她眼前来。 黄昏里,雪关持着一袋子书回到家,才进门便觉得怪——屋里暗寂寂,静得可以…… 雪关两三脚跨出落地窗,但露台空无一人,文艺春秋搁在小藤儿上,丽姨惯坐的绿色织花椅上却摆了一封信。 整颗心一拧,雪关冲过去抓起那封信,脑子里一个声音嗡嗡响着——丽姨走了,丽姨留书走了…… 「雪关。」突然,屋里亮了灯,丽姨唤着她的名字从书房现身出来。 雪关跑回客厅时,嗓音还不住轻颤着。「我以为,我以为……」话未了,雪关瞄了瞄手上的信,一怔,这才发觉自己的好笑、多心。那不是丽姨的留书,而是封从日本辗转寄来的邮件。 京都艺文界在寻人。一出十年前曾经轰动一时,大型的歌唱剧「出尘之声」!要找回当年的女主角,荒川丽子。 重新公演「出尘之声」,是京都文化协会年度的大计画,新上任的稻村会长亟待有一番作为,以十二万分的热诚,希望丽子至少先答应春季一场个人演唱,等她回国,也好一起参详「出尘之声」的重演事宜…… 「真亏了他们,千里迢迢找到台湾来。」丽姨拂了拂蓝锦长裙,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话说得淡淡的,语气却显得有些不自然。 雪关忽略掉这个。她简直是喜出望外了,这是比钱所长的音乐会还要好的机会,她不但期待丽姨重现舞台光彩,另外还抱着自己的一份憧憬。她喜孜孜地说:「春季? 那么我们赶得上看京都的樱花罗?」 丽姨抬起头,望着一手舞着信,姿势接近美国自由女神像的雪关,慢慢地道:「雪关,丽姨又没有要回去。」 「什么!」持火把的那只手掉下来。雪关睁大眼睛叫道:「丽姨,你不能放弃这个机会,我们可以一起回日本呀——」 陡然立起,丽姨一把抢过雪关手上的信件,「你别忘了,你在台湾还有学业。」 她看了看这纯白如山樱的,家乡的来信,然后,几近突兀地将那信一揉,扔入纸肩篓子。「回日本不是什么好主意……」 听见那呢哝的一句话,雪关还在那里发呆,丽姨已一转身,进厨房去了。像一个人急着要逃避什么。 这晚,雪关上了床却辗转难眠,想着丽姨封闭的态度,觉得很不解……壁上的小布谷鸟钟响十二下时,雪关掀开被子溜下床。 怎么说那封京都来的信都该留下来…… 落地窗外的月光隐去了,客厅里一片朦胧,但雪关依然从纸肩篓子里翻找出她要的东西,高兴地把它往胸口贴一下,然后又蹑脚回房间去了。 自始至终,她都不知道厚帘子下有道窈窕影子。是她丽姨,前一刻,她也在翻找相同的东西。 隔两天,在学校的教学大楼后方,雪关抱着书一个人坐在杜鹃花下,有点沮丧的想——自己算不算也是个逃避的人?逃避她做为一个戏剧系学生的本分? 可是,她实在不想挤入一堂子人海里去上课啊! 敲钟前,她在廊上碰见系上的一个男同学。 「小出,」这家伙染了一头黄发,故作潇洒状,老爱刻意用日语喊她名字,好像嘴里跳出几个和字就能助他头上发光似的。「今天大导演来讲课耶!大家都说他是来替新片挑主角的,想当明星就快去占位子喔!」 顿时,雪关感到没趣。星梦、星梦,这就是她念戏剧系的理想吗?只为了和灵犬莱西一样当上明星? 雪关在台湾受的是本地教育,这和她父亲喜爱中国文化,期许她有中文素养有关。 父亲来台深造,后来又接下大学教职,那时雪关才两岁,便随父母由京都迁来台北。 既是在台湾长大,融入本地生活,雪关除了有个日本名字外,其实和个台湾小女生没两样,也着实费了一番读书工夫才进入艺术学院的。 但是,一学期下来,她失去了方向。校园里弥漫着一股风气——太急于求表现! 只是,在表现的背后,明明还少了那分锻链呀! 雪关叹气了,这是她融不进这圈子的原因吗?是她见惯父亲的严谨治学,和丽姨的极端内敛…… 念头落到丽姨身上,雪关忽然定了定,一对秀气的眉眼凝聚起来。假如,返回京都这件事碍着丽姨的是她的学业…… 此时下课钟响了,雪关远远望见她的一票同学巴住大导演涌出教学大楼,前呼后拥的喧攘,有多少人是为了星梦而使出浑身解数。刺眼的阳光下,雪关看在眼里,脑子豁然开朗,她肯定自己这不是逃避,而是觉悟了——真的,她对当明星没兴趣,她又不是莱西! 一周之后,雪关悄悄的办了休学。 休学证明书,以及那封从纸屑篓子捡回来的京都的来信,并陈在丽姨面前。 一个方正,一个绉折,显得有些对冲。是雪关先打破那错愕、胶着的空气,她一开口便滔滔不绝的说:「不,这么做,并不完全是因为丽姨,主要在于我自己。爸爸的去世,使我想了很多事情,也产生了一些新的怀疑——对学校、对未来,我究竟要些什么?我需要退一步重新做思考,我只是暂时离开学校而已……」 接着,她的口气一变而为兴奋,因为做出严正的表情,她的脸孔反而有种孩子气的可爱。「现在,既然我已经办了休学,没有学校的牵绊,我就要每天每天缠着丽姨,说服丽姨答应京都的演唱会,丽姨一定要说好才行!」 丽姨没说好,没有置一词地起了身,踱到炉台前,上面有一座黄琉璃安在小铜雕架上,映照到她脸上雾雾的黄光,让她的表情氤氲不明了。 久久悬疑着,突然,她抬起头来,厉着声音问:「你真的不后悔,雪关?」 有那么一个片刻,雪关觉得迷惑、疑心,仿佛丽姨问的不是她的学业,而是别的,别的真正会教人后悔不及的事。 可是,她见丽姨把自己环抱着,娇弱、冷瑟地挨着那白石炉台,她先前的不安消失了,几步上前,扶住丽姨的臂膀。 雪关生得肌骨婷匀,在她丽姨跟前一站,比丽姨高上半个头有馀。 「雪关没什么可后悔的呀!丽姨,雪关支持你,会一直陪着你的,」她一股劲儿地说,心头热呼呼的。「我们回去吧!丽姨,我们回日本去——你十年没回家乡了,而我从来没机会回去。我想看看京都,看看自己出生的地方!」 丽姨伸手反抓住雪关,两人似乎都生出一种绝望、迫切的感觉。一条舟上,只有她们俩了,彼此缚着彼此,沉落时,也只能一起下沉。 荒川丽子那细眉秀目,古典式的面庞,无论什么时候,看起来都带了一抹冷艳的色彩,这一刻,却于那冷艳之中迸出了光焰,像在她内心烈烈地烧起来似的!她像咬着一边牙细细地说:「回家,回京都去……」 那埋着情愁的地方,埋着梦一般的秘密,那回去了一定会后悔的地方—— 无论是她,或是雪关! 可是雪关懵然不知。 甚至到这一晚,荒川丽子在文化会馆被抱下舞台,引出哗然的场面,雪关还依旧懵懵懂懂的,对一切不能了解,更不能相信—— 她的丽姨是别人家的妻母?! 从台北到京都,一趟路尽管便捷,然而,就为了这趟路,她和丽姨足足费了五、六个月的力气做准备——裁礼服、拟请辞、研究曲目,雪关没有一样不帮忙的。正因为她认为事情是她鼓吹起来的,就算不贡献功劳,也该做点苦劳! 于是,在她们外双溪山畔的那个家,雪关不是忙着为丽姨弹琴伴奏,就是忙着为丽姨熬香草杏仁茶;她陪丽姨跑步练体力,陪丽姨每周上山向老师父讨教点气功,只为了更充沛的发声。 如此尽力,终于将一口珠圆玉润的嗓子带回了京都。 今晚登台,她晓得丽姨是成功了,也造成了轰动。 怎能不轰动呢?风华绝代的歌唱家,被一个当场认她是母亲的小子弄昏了在台上! 「大半是因为旅途劳累,登台紧张,加上又受到刺激的结果,应该不碍事。」现场多亏有这位佐伯医师在贵宾席,他又是稻村会长的朋友,在上京区有家颇高级的私人医院,众人于是就近把丽子送了过去。 忙乱了大半夜,丽子在打过针后,总算慢慢地睡着了。在雪关的坚持下,工作人员也各自回家去了,最后,她又送稻村会长出病房,而他承诺明天会再来,且一番宽慰,就同佐伯院长走了。 仅仅一会儿,雪关便独个儿落在空荡荡的廊上,和一端丽姨的病房隔着个幽凉的小天井。天井里有樱,才轻恻恻地起了一阵风,那樱便整个的谢了花。 那落花样,不知怎地,使雪关心上裹泛起了一股凄凄惨惨的感觉。忽然,身后有人说话,把她吓了一跳。 「没想到她那么脆弱,是吗?」 猛掉头,廊上多了个人,两手插在麂皮夹克口袋里,白净的小脸型,控制得不太好的讽刺表情,不知道他是控制不住,还是根本不想控制。 雪关僵在那儿。正是在演唱厅揽局的那个家伙,竟跟到医院来了!这人要不是太嚣张,就是太不要脸!她心里没好气,忍不住反讥,「也许日本的风色太厉了,留不住樱花。」 「我说的不是樱花,我说的……」他拿下巴朝廊尽头的病房一指,「是她。」又一声嗤笑,「我还以为狠心的女人,都要来得强悍一点,没想到她一吓就倒了。」 雪关恨不得像撕标签一样,撕掉这人脸上讽刺的表情。 「我丽姨不是狠心的女人!」 「她不是?哈」他仰头笑了笑。「也许吧!狠心二字还不足以形容,说她绝情绝义,也许更入木三分。」 「你——」雪关气极。「我不听胡言乱语!」扭了头走。 人一横,他却把她挡住,凛凛地瞪着她。「我也不讲胡言乱语,我只讲事实——抛下才七、八岁大的孩子,是绝情;抛下潦倒无助的丈夫,是绝义。一个女人不顾婚姻、名节,跟低三下四的男人私奔,那是无耻!」 雪关一张秀脸都青了。「她没有跟低三下四的男人私奔,她和我父亲——」 「你父亲?」他进前一步,薄薄的嘴唇绷得发白。「霸占别人的老婆,就是低三下四,就是卑劣小人、伪君子——」 「啪!」地,雪关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他脸上。 但他不甘示弱的马上还手,也给了雪关一记耳光。 走廊上静悄悄的,只听见两个人的喘气声。你对着我,我对着你,瞪着彼此的惨白、激烈,相峙着。 陡然,他回过身就走。在那落花的天井前,又停步说:「我讲的是事实。」 那男孩子脚步沉重的走了,被他践过去的一朵落樱,黏在廊地上。 手脚一挪动,雪关忽然站不稳,倒退了几步,靠在淡绿空凉的墙壁上,一直在喘气,半边脸颊红通通的。其实,对方出手并不重,只因她生了张皓白的脸,让指印看得极鲜明。 一句话回响在空气中,比那记耳光还令人感到眩晕——我讲的是事实。是事实、是事实…… 「不,」雪关跳起来,一头跑回病房。「丽姨——」 她在沉沉白柔的被褥里,在沉沉幽梦的世界里。 雪关怔仲地在床边一张椅子坐了下来。那个人说的是真的吗?是真的吗?问着丽姨那美丽、昏然,无法应答的脸。 丽姨是个不贞的妻子,而父亲是非分占了人妻的小人,两个雪关至亲、至爱的家人,这会是事实?会吗…… 脑子一片混乱,雪关蓦然觉得累了,偎着床,慢慢把头埋入臂弯。这时才一丝一丝的感觉到了颊上那记耳光的刺疼,眼泪掉在她姜黄色的绉纹袖子上。 也许,她根本不想知道那答案。 她不想知道那答案,那答案却追着她、追着她,许多张没有面目的脸孔围上来,她骇叫一声—— 从床边惊醒了过来,身子僵痛得像支折断的竹筷子,因为趴了一整夜! 她呻吟着,睁眼又是一惊——床上的丽姨不见了。 雪关猛坐起来,顾不得筷子的筋路还没有疏通,一件银镶边的丝绒短大衣从肩头滑下来,她睡着时有人给她披上,是丽姨的。 她人呢? 腕表上指着早晨七点多,雪关发急地往外找,瞥见后廊门开了半扇。 这间上等病房连着庭园,一道石径弯曲过去,便是昨晚落樱的那座天井了…… 她就站在那儿,面对着天井的樱树,一条白睡褛的影子……丽姨。 雪关一奔进庭园便打住了,忽然有些胆怯,隔着几步,唤了声「丽姨」,便不知要说什么。傻傻地和丽姨一起看那樱树凋了花,秃秃的只剩枝桠,像枯去了再也不会活过来似的。 好半晌,也没有回头,丽姨出了声,「你知道吗,雪关?」照旧望着清瘦的树桠,她慢吞吞的说:「樱花有一种性格,很自我、很有意志,它自己决定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凋谢,不与人同,哪怕是在同一片樱林,在相同的季节。它们,总是自己选择自己的时机,选择……自己的命运。」 自己的命运。雪关低头看着天井一地的落英,还未作声,霍然背后有人鲁莽地问:「那么,十年前抛夫弃子,离家出走,也是一种命运的选择?」 她们两人都被吓了一跳。雪关掉过头,看见是个背相机的男人,长相很是滑头,她认出来那是位娱乐周刊记者饭田,前几天在国际饭店时,曾夹在一群人当中访问过她们,老是问些刺探隐私的问题。 瞧那副鬼祟动作,分明是偷摸进来的!这人今天更是敞开了嘴巴,滔滔地问:「荒川小姐,或者该叫铁夫人?对儿子昨天的行为有什么感想?这么多年来是不是从没联络过?是不是厌倦了流连在外的生活,所以才回来?外界独于你当年舍丈夫取情夫的内幕——」 雪关想都没想,就从草地上抓了条水管起来。这人得罪人挨扁的经验大概多了,跑得又快,却仍不愿漏掉一道题,夺门之前还问:「对你那个落魄的丈夫铁舟歉不歉疚?」 反正他根本不需要答案,在他手里,整个世界都可以让他随意瞎掰。 扔下水管,雪关回过身来,眼底噙着泪,忿忿不平的问丽姨,「为什么京都人都爱这样胡说八道?」 丽姨看着她,慢慢摇摇头说:「他们没有胡说八道,」她虽站得笔直,却看得出来浑身颤意。「十年前,这是京都的一条大新闻——女歌唱家背弃婚姻、逃离家庭,丢下看好的事业,丢下丈夫、丢下稚子,一去不回……」 别人说是一回事,丽姨亲口说出来又是一回事,雪关顿时像只木鸡般呆住了,只剩下嗫嗫嚅嚅的声音,「为什么……她为什么那么做?」 「为什么……」立在一地的落花上面,荒川丽子的脸也像那花似的苍美、惨淡,她缓缓、缓缓地揪住自己的衣襟,突然间把它扯开来—— 霎时裸呈出一副丰腴、成熟女性的胸脯,让雪关见了却不禁大吃一惊——一道长疤,虫也似的狰狞地爬在那上面。她不知道,她从来不知道丽姨身上带了个这么吓人的一道疤痕! 「为什么?」丽子又再度自问,露出一种惘然、迷离的神态。「因为我再也没办法待在那阴沉、可怕的婚姻里,待在那阴沉、可怕的丈夫身边,他给的不是情分温暖,他给的是折磨,是像这样的伤痕……」 「我的天……」雪关惊骇得呢喃,原本噙住的眼泪滚下来。丽姨从前遭受过什么不堪的际遇,就这么稍微一揭露,凭谁都可以想象出几分来了。 雪关跑过去把这娇小、抖索的女人拥住。难怪父亲一向极少提到过去,而丽姨更是与故地断了线,原来背后有这一层难言的隐由。 「我是不得已的,」丽姨陷入更深的忧伤里,又仿佛想求得谅解,喃喃道:「是他逼得我走的,那个冷血的男人!是他……」 「我懂,我懂,」感染到丽姨那股心酸惊愁,雪关吸着酸涩的鼻子,连声说着。 天井上,白阴阴的天洒起雨来,她赶忙为丽姨理好衣襟,搀扶住她。「我们回病房吧!丽姨,你还需要休息,现在什么都不要多想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丽子又显得有些孱弱,踉跄地由雪关扶回房间。来到后门口,她蓦地捉住雪关的手,嘶声、迫切地问她,「你相信丽姨的,雪关,你是相信丽姨的吧?」 丽姨在问傻话!雪关还没来得及答腔,却见丽姨的目光一移,神情随即变了,直直盯住了病床的那一头看。 雪关跟着抬眼望去—— 雪白的褥子上,端放着一大捧花,有人刚刚送过来的。 红色康乃馨,母亲的花…… 心里凉了一凉,雪关有个强烈的直觉,错不了!这是铁悠的手法。送花不是来慰问,而是来羞辱的。 羞辱他的母亲配不起代表母爱的这样一捧花! 仿佛再也承受不了这一切,丽子一个呻吟,一闭眼,颓然倒入雪关的怀里。 第二章 接着下来,红色康乃馨成簇成簇的天天送到。 对着卧床的荒川丽子,一朵朵都像开着嘴巴,嘲弄、恶意的笑。到最后,连雪关也撑不住了。她怕丽姨就快要被这些花逼疯了! 第三天也是一早,送花的人一把花留在护士站,一条身影子便迅疾地拐过走廊去,恰恰给出病房的雪关撞见。她心头火起,追到了医院的花岗石大厅,扯住了他道:「你可以停止这无聊的举动了!」 那人转过头来,一脸茫然。雪关也愣住了。 不是铁悠!问了后,才知原来是花店小弟,不相干的人。但雪关在懊恼的关头上,把花店小弟也算做帮凶,对着他发火,「别再送花来,我们不收!」 花店小弟摘下棒球帽,抠着头皮,一愣一愣的,却很坚持。「客人付了钱,我们就照订单送,」说着,从口袋起出张单子,像展示证据似的,「你瞧,上面明写着,进口火红康乃馨,每天三十枝……」 闻言,雪关越觉得气,一把抄过那纸单子来看。纸上没名字、没电话,只有一个怪地址——诗仙堂千松道三泽大宅……这是住人的?活像个上门要收门票的地方! 雪关抢了那张地址,转身就走。 「小姐,你拿我的单子做什么?」花店小弟急喊。 「去找你这位客户,给他一个建议,」她回头,扬着手上的单子。「他不如拿送花的钞票去赞助弃儿组织,帮帮和他一样的可怜虫!」 一个被弃的小孩的确可怜,但铁悠现在这样折磨他母亲,也未免太不成熟了,她同样是受害人呀! 「怎么回事,雪关?」一个声音响起来。 是稻村会长来了。稻村每天都会来探望丽姨,是个很有热劲的人,个头虽小,但小得笔挺。他原是丽子的学长,似乎也曾经做过佳人的追求者之一,正因为当年没追上手,如今才留有更多的倾慕。 康乃馨的事端,他很清楚,当下把花店小弟拉到一旁,一番叨絮后,就把人打发走了,然后又匆匆蜇回来。 「说好了,以后花不会再送来烦你丽姨了。」稻村温言告诉雪关,然后皱眉嘀咕,「真的是铁悠那孩子吗?怎么会这么不懂事!」 心里还有气,雪关嘟着嘴道:「我才打算去找他理论呢!」瞄瞄单子上那个地址,她又瞪眼了。「他住的是什么怪地方?」 「三泽大宅……」稻村一瞥,表情变了变,从她手中把那单子抽走。「不要那么麻烦了,不好去那地方,咱们把病房看严一点,别让闲人骚扰就是了。」 稻村的那股不安非常明显,一句「不好去那地方」咚咚敲在雪关的心上。但这小个头会长拉着她走回病房,换了口气,兴致勃勃的说:「我给你丽姨带了盒京果子来,这里有一落慰问卡,都是歌迷寄来的,还有这几天的乐评剪报,好评还不少,保她高兴……」 在廊弯的地方,稻村偷偷把揉成一团的花店军子扔入铝制垃圾桶,雪关一个偏眼瞄见了。 单子上的那个地址,正因为古怪,反而容易记住。她没作声。 稻村带来的京果子,果然押对了宝,使丽姨开心了点,斜倚着枕,检点那一枚枚米制的小玩意儿。 「我记得小悠小时候,最爱吃一种梅子色、醉酱草形状的京果子……」说着,丽子就哭了。 她现在的情绪很脆弱,害稻村觉得他今天头一件的工作就失败。他告辞时,雪关送了半程,远远地,看见还放在护士站白色台子上那团火红的花影子,她心里有种预感,使人不太能够振奋…… 红色康乃馨,不会就此引退的。 没想到她错了!隔天,雪关打开病房门,一脚踢到个白凉湿濡的花团摆在地面上。 白色康乃馨,痛失母亲的花! 瞪住了那团花,雪关捏起拳头像捏了把炸药,但她决定了,这把炸药要等着她找到铁悠时,炸掉他的脑袋瓜! 计程车直奔诗仙堂。 半幅车窗上,远处比睿山的雾灰影子,连连像倒退。比睿山遍野离离的古杉林,她以前在风景明信片上曾经看过。 雪关原本期待这次返乡,可以好好来领略一番京都的风土和景致的,哪会想象这样子出门——她是瞒着丽姨出来的,而且带着一肚子火燎般的情绪! 司机先生未嗅出车上这少女乘客的火药味,同她搭讪道:「诗仙堂规模小归小,可供了中国三十六个大诗人在堂里呢!有三百多年历史了。」 是的,诗仙堂的名气,雪关听过,也依稀记得一个日本女作家的句子,「那是石二川丈山冷眼看人生之地」。石川正是起造诗仙堂的人,一个被罢黜了的英雄,避居在这片山林家埋着似的,如何一吐他内心那万般的委屈和迷离? 车已到东北郊,司机先生介绍风景名胜更加起劲,「诗仙堂的山茶花开得正盛,你现在来得是时候。」 偏偏雪关现在就是巴不到赏景、看花的份儿!她的气恼更增三分,忽然觉得系在颈上的一条白底朱绘的长丝巾束脖子,她不耐烦的把它拉开来说:「我不是上诗仙堂参观的,我要到千松道的三泽大宅。」 「三泽大宅?」这司机的口吻一换,脱口问:「你为什么要到三泽大宅?」 雪关不免讶异。「你知道那地方?」 「很多人知道——」这司机耸耸肩。「那地方本来是个古代武士的宅第,但是败落了,后来给一个姓铁的做古董生意的人家买去,这铁家是台湾来的……」 台湾来的,铁家人?雪关心中一奇,竖耳倾听司机导游说下去。 「十年前,三泽大宅闹出一桩命案,轰动一时,姓铁的屋主好像到现在还没洗脱嫌疑……」 没办法接腔,雪关体内不知哪一处在发凉。十年前的命案,丽姨离家的那当时?车陡地煞住了,雪关坐正起来。车窗望出去,山荫罩着天,一团团的像绿浓的云,她到了个深郊僻地。 其实,从市中心车行到这里,也不过半小时多,只因为京都环山,略一走动,便进了山区。 司机指点她,「车只能开到这里,上去一点有条捷径,你上坡穿过树林,就可以看见三泽大宅了。 才怪!雪关在松林里转了又转,没看见三泽大宅,倒是看见一堵墙。古式的、残断的墙。 她找到一处缺口跨进去,地很湿,墙上有苔痕。墙外松林,墙内也是松林,虽然是正午天,这整片地方却有种说不出来的苍茫感。像日暮,像青郁幽暗的海。 古代的武士宅湮没在这片暗海里了吗? 遍地无人,脚下的松针,一踩过,便窃窃出声。雪关打了个冷颤。她一腔火气地来找铁悠,现在却凉了半截。 雪关开始懊恼起自己来,太冲动了,怎么不想想这地方陌生、情况不明?不想想这地方极可能会有个人在—— 铁悠的父亲,铁舟。那个冷酷、残忍,伤害丽姨的男人…… 而且还牵扯着命案! 松林一阵风来,阴而凉,雪关胸口砰砰地敲起退堂鼓——难怪稻村要劝阻她,不管他真正是什么意思,总之,她不该来这里的,这种闹过人命的地方,她又不是柯南,或是少年侦探金田一! 她转了身走,蓦然又是一阵风,把她颈上松开的长丝巾拂走了,雪关追了两步,望着风中的丝巾,似飘似坠,全然是不由自主的姿态,掉落在一树枝桠间。 那缀着流苏的一端,打呀打在……树枝桠后方的一道人影子身上! 雪关僵住,从脚底心冒上来一阵阵寒气。 有个人立在一簇阴暗的古松之间,不声不响,不知有多久了,也许从一开始就一直在盯着她。 他穿松绉的黑丝上衣,半敞着,袖子长长退下来,掩住了手,但没掩住他抬着的一只玻璃酒瓶。他削瘦而高,带了点踉跄醉态,那醉态使他的一副水蛇腰身看起来更分明。 他的脸庞暗暗的,却从颓散的发丝间露出来一对眼睛,凤眼的线条,如黑渊般的瞧着她,瞧着…… 这人整个的透着一股阴沉之气! 就像被震慑住了,雪关文风不动,仿佛变做这松林里窒息了的一棵树、一块石头——一具木头人。 这木头人尝试要说话,干咽了咽,才张嘴静寂的整片空气,突然被一阵凄厉穿耳的怪声,撕裂过去。 雪关的下巴差点掉下去,目瞪口呆望着松林另一端有团黑影,一爪子、一爪子的抓过绿苔地向她走来。 一只鹤!奇大的体型,白羽杂着黑纹,头上却发着血红色的毛。它那阴老的眼神,不知是雪关反光的腕表、她腰际的小银链,或根本是她一身杏红泛银点子小洋装的花色,招了它的注意,它把一只尖喙兴致勃勃地对准了她——好像她是块鲜猪肉! 这只鹤有攻击性!雪关脑中像有一面动物园的警告标志在闪烁,它会啄人的眼、啄人的脸…… 她惊恐倒退,却因分心瞄了松荫下那黑衣男子一眼,脚下一绊,跌在树根上。看过去,那只鹤距离她只有几步路了。 雪关慌乱得发不出声音,心里却在喊救命,一端的黑衣男子,依旧漠然的站在那儿,好像根本没看见眼前的一幕,仰起头只顾一口口喝他的酒。 鹤爪子已到了雪关的脚跟下了,她骇然地想爬开,却蓦地软了身子,只剩一声尖叫冲破喉咙,「救命——」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只透亮的酒瓶凌空飞来,哗啦啦砸在鹤爪子前方的一片岩石上,碎成百十片。那只鹤给这么一吓,后退了好几步。 黑衣男子两手空空,胸头起伏着,像在喘气。突然间,他张口狂喊,「三泽——」 他用那种惊天动地的嗓调,连着五六声咆哮喊着「三泽」,吼声响遍松林,「你他妈的来把你祖爷爷留下的这头笨乌拉走!」 这会儿,让雪关吓破胆囊的,从那只鹤又变成了这个发狂似的男人! 好不容易,有个人沿着板墙连跑带撞的过来了。「千重子,千重子,」哄着、唤着。「回你院子去,今晚给你吃猪肉丸子……」 猪肉丸子是吗?三分钟前它就已经围上餐巾了,雪关抚住还在惊蹦乱跳的心口,挨着一棵树干,一抬头望—— 那黑衣男子不见了,林间空荡荡的,只有古松留下幽微的,自己的枝影…… 收眼回来,雪关低头看四下里的玻璃碎片,也在松影下,一闪一闪地像旷冷的眼光。像那男人方才瞅着她…… 直到这一刻,雪关整个人才真正的战栗起来。 「你没怎样吧?」 忽地一声在她身边问。是那赶鹤的汉子,听嗓音很苍老,不晓得怎么一回事,他的肩膀畸形地倾了一边,使他看起来一副像老抬不起头来,很谦卑的样子。 近看,其实这人并不老,四十初度,而且相貌端整,体型也高大,要不是他那畸形的肩膀…… 「千重子很乖的,打小在三泽大宅养大,我祖爷爷死前千叮万嘱,要好好照顾她,她真的很乖……」 是呀!酷斯拉也很乖啊!雪关撑起还在发抖的膝盖,勉强站定了,左右张望一下。 她还真的进了三泽大宅。 「铁悠在不在?」她微喘着问。经过一番折腾,她差点忘了今天的作战目标。 「他没回来,他搬出去后就很少回来。」 雪关有点意外。「他不住家里?」 「他嫌这地方死气沉沉,宁可窝在北白川他租来的小公寓里,学校不上课时,他也不回来……」这人用他一口苍老腔叹惋。「也不能怪那孩子,这地方的确一点一点的在破败,要是我祖爷爷还在世,见到祖宅这样子萧条,只怕更痛心——哪个三泽大宅的后人不痛心?除非是那些个没良心的!」 说得激动,他硬要挺起肩来,样子十分吃力。雪关不该多嘴的问了一句,「你是三泽大宅的后人?」 那副吃力的肩膀垮下来,他的头也跟着垂下来像折断似的,恢复了他的谦卑态度。 「我是三泽大宅的佣人,」他干涩地、一字一字地说:「我几个兄弟没出息,把祖宅卖了,但我不能丢下它!我生在这里,死要死在这里,就算做鬼也要做这一屋子阴魂当中的一个!」 雪关顿觉凉飕飕的,四周婆娑的松影子,都像化做一条条的阴魂。她有种再也站不下去的感觉,忽然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她自言自语的说:「难怪铁悠待不住……」 不料,她的咕哝被听见了,身边这汉子的嗓门粗嘎起来,「那孩子在家待不住,大半理由也是因为他……」 说着,他直勾勾地朝林荫的那一头望去,登时,雪关的手心开始出汗—— 她晓得那方向,是那黑衣男子出现又隐没的地方。 强烈的直觉来了,雪关感到口干舌燥,「刚刚那个人,他是……就是……」 「铁悠的父亲。」 闻言,她再一次的整个人落入战栗之中。 雪关逃也似的离开三泽大宅。 在诗仙堂的下坡街道,她走得跌跌撞撞。原来这一头才是大宅的正门面,那片松林等于是后院子。 三泽带着她出大门时,穿过了蜿蜒又蜿蜒的石板小径,从头到尾她没看清楚园林里的大屋子,现在回头看也还是看不清,天已经昏昏然偏黄了。她像干了不只一件傻事那般的惭愧与懊丧——也不知是气自己闯这一趟太鲁莽,还是气自己根本就是白闯,没一件事弄明白的,她人就吓跑了! 有点眼瞎的,雪关撞过一个街转角,恰恰对上一部铁灰色机车——朝着她直直过来! 就算对方车速不快,就算她闪了身,撞还是撞了——机车瞬间冲上街旁一只鸭笼子,鸭子大叫,骑士随着几根鸭羽毛跌到她身边。 情况不严重,只是摔胡涂了,雪关头昏眼花地爬坐起来,见那骑士也半撑起身子,对着她不知在说着、嚷着些什么,声音给他那顶闪光的纳粹式安全帽盖了下去。 然后,纳粹头盔猛地摘掉,一张白脸和气急败坏的声音一起蹦出来,「我在问你,你到底听见没有?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铁悠!那位据说很少回家,而现下显然是往家的方向走,却让她给撞上的—— 铁家少爷。这下她不必替他操心啦!光听他充沛的一腔中气,就证明他没摔断脖子胳臂。 她冒着两眼金星瞪他,跟他一样也和气不起来。「没听过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句话吗?」 听了,铁悠一怔,像意识到什么,掉头往三泽大宅扫一眼。「你到三泽大宅去了?」他转回头,一下子脸红脖子粗,「是谁让你到三泽大宅去的?是谁让你去的?」 他可真激动,难不成是因为干了傻事怕泄了底?那他们算同一阵线了,不同的是,雪关觉得自己此较有理。 「如果不是你的话,我也不会到三泽大宅去!」她叫回去,「如果不是你做的无聊事、送的那些花,丽姨也不会又——」 「她又怎么了?」 「她眩晕症的老毛病又复发了,给你每天送的那些花刺激来的,她吃不消你这一套——」 「什么花?」他拍着叫,「我送什么花?」 「康乃馨!」雪关也尖了嗓子,「你那些可恶的康乃馨,每天一大把、一大把,红的还不够,索性变成白花——」 「你说什么?什么白花?你到底在说什么?」 街坡上,坐在地上的两个年轻人,隔着那部翻倒的机车拚足力气同时大吼—— 「你送你母亲的康乃馨,白色康乃馨!」 「我没送她康乃馨、我没送她任何鬼康乃馨!」 大嗓门比赛结束,四周归于平静,只剩下两人的耳呜。过半天,鸭子啄开笼子门,摇摇摆摆的凑过来,嗅嗅雪关,又嗅嗅铁悠后,就又转头走了。 光天下,更怪的事儿还会有。 雪关想不出个头绪来。 铁悠不像在撒谎,心虚的人不会气成那样子。 但是,如果不是他,送那些花的人又是谁?怎么看,那都不像是无心的动作。 就算铁悠心里有个谱儿,他也没透一丝口风。在诗仙堂的下坡道,雪关跳上计程车时,有片刻,两人隔着剔透的车窗对看…… 两个年龄相仿的,生命里共同有个重要的人——丽姨,为了她生出这番敌意来…… 该吗? 雪关心思这么一动,有些话浮上唇边,还未启口,铁悠遽然转了身,过去把机车扶正,一跨脚,飒飒地驰走了。很明显的,他的怨气比她多。 而雪关带了个谜团,拖着摔了两次跤的身子,毛头乱发地回医院来了。她的狼狈相说是在热闹的商场和人潮挤出来的,倒也解释得过去。 「新京极好玩吗?」 丽姨倚枕轻问。中午,雪关表示想上街溜达溜达时,丽姨除了多几句关照外,倒像松了一口气。把雪关拘束在病房,最让她过意不去了。 人有几分苍白,秀发微披,卧于白褥之间,丽姨格外有一种楚楚动人之态。刚刚雪关进病房时,佐伯院长也在,雪关注意到他宽慰病人时,一直握着她的手。 「满街都是人,真像台北的士林夜市!」雪关的抱怨像有那么一回事。 「你买到了你想买的京扇子吗?」 她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呃!我没待太久,不想和人家挤,干脆回来逛御所的公园,逛出了一身汗呢!我先去洗澡吧!等会儿吃饭有这个——」 一盒木片包着,极精致的菊花丝烤鳗鱼排,这是雪关在回程中的小料理店买的,她晓得这是丽姨中意的家乡味,也算做上街一趟的证据。 不过,身上沾着的灰尘、泥沙——天知道还有什么!雪关怕露出破绽,赶快丢下皮包、脱鞋、开柜取衣服。 一批衣物用品,是雪关从饭店移过来的,不管丽姨怎么敦促,她都不肯回饭店,一定要陪在病房,而这也是佐伯院长的特准。 「雪关,」她在浴室门口被叫住了,枕上的丽姨半合着眼问:「你中午出门系的那条白丝巾呢?」 有一刹那,雪关像凝固住了。很慢、很慢的,她转过身来——一脸的呆愕茫然。 那条白丝巾呢?她母亲留下的,是极有限的东西当中一件美丽的遗物,让她弄丢在…… 三泽大宅。 月色下的松林,像有了点年代的黑白片。 霜白的底子,一片墨染的世界。真是黑暗呀!人走在这样的世界,全凭的是心路。 他崎崎岖岖地过来了,蒙胧不见白天里成簇的古松、绿苔地上的鹤爪子,和那打碎了一地的玻璃片…… 然而,挂在松枝间一缕凄凄的白影子,像铰下来的一片月光,看得清清楚楚。 一条白丝巾! 他在它之前停步,就像今天下午,任由它在微风里无助的力道打着他、打着他…… 像含屈哭诉的女人,已经绝望了,遗恨着他。 突然,他一抓,把那条白丝巾抓在手心里,从他指缝垂下来一条条的白流苏编着银丝,巾上古色古香描绘的卷云、松涛、汉与山的图纹…… 幽暗里,他狠狠地使尽目力,久久凝视着手中这条丝巾—— 隔了十馀年,他又见到了它。 仅仅过一日,雪关又来到三泽大宅。 这回,也顾不得费点心思向丽姨编个籍口,胡乱诌一句,便匆忙出来了。到时该如何解说那失而复得的白丝巾的事,就回头再想吧!总之先把它找回来要紧。 她绝不愿丢失了母亲的遗物! 昨天今天,两回跑,两回都是急呼呼的,而今天更心焦、更忐忑。 三泽大宅直木花纹的门扉两大扇已经斑驳了,但气势还在,雪关往大门前一站,心有些虚。谁知道这大门一叫,来的会是什么人? 她一晚上睡不安稳,老是梦见一个阴沉沉的黑衣人。 好像昨天在松林给吓得还不够,今天她又自己住陷阱里来;好像这大门一开,当头出现的就会是一条峭拔的人影子,寒眉冷目,阴恻恻地瞧她,瞧得她心惊,肉跳,不知如何是好…… 怪了,怎么她对于铁舟有这许多想象?就因为这人僵冷、阴霾、怪里怪气,同时面部表情僵硬,两百年内要他笑绝无可能—— 够啦!她只不过来找回一条丝巾,而且,请三泽先生帮忙不就成了? 可是,接下来足足二十分钟,任凭雪关怎么揿铃、拍打、叫门,就是无人相应,几乎要消耗掉她一整顿早餐的热量。难道要她像昨天一样再去钻那片松林?雪关觉得力气顿失,身体往大门上靠——却险些摔倒。 那门根本没锁,此时发出低沉的鼻音,闷闷不乐地敞开了。 雪关小心翼翼地跨进去,满庭错落的北山杉,一个穿蓝布和服的老婆子正拖着畚箕在扫落叶,人就弯在大门前! 雪关张口放出比照扩音器的音量,附在老婆子耳边大喊,老婆子这才跳起来—— 「小丫头,说话别这么大嗓门,我老太婆的耳朵又没有背到听不见!你说你找什么来着?这屋子没一个人在,比我老太婆的钱箱子还要空,我天没亮就过来了,里里外外打扫到现在,他们指望看到象天皇的桂离宫那么亮晶晶的屋子,就得留个帮手给我,别老赖我一个人……」 雪关继续使用扩音器。老婆子皱起眉头吟哦,「什么?什么留在大宅的后代?你是指那头鸟?它弄伤了一只脚,一早春梅就载出去找医生啦!春梅伺候那头鸟像伺候他祖爷爷……」 春梅?雪关一副空洞的表情,难以把这个娟秀的名字和昨天那位畸了肩的汉子连在一起。而这老婆子肯定此地现在是座空城,无论雪关要找些什么,都得靠自己。 老婆子拖着畚箕,恨这地方她扫了几十年总没能把它扫干净过,颤巍巍地朝远远一头的大宅去了。 雪关只好自己寻往松林来。尽管今天林中透进一些轻亮的阳光,但她绕了又绕,树桠、地面的找,不见她的白丝巾,却渐渐偏离了途径…… 最后,她发现一座石砌屋子,孤立在林中,长方形状,宽大、灰沉、低矮,透着一股独特的气氛。雪关走过去时,有如受到莫名的引力,忽然脚下细碎一响,踩到了什么东西—— 碎片!陶瓷的碎片…… 阶下、墙角都零星可见。角落有一只裂瓶,雪关把它一片红陶拾在手心里端详,还是十分鲜润的颜色,瓶却已经打碎掉了。 雪关太好奇了,悄悄溜到窗下,踮足往里面瞧,这下更吃惊—— 到处都是!在这个像工作室的泥地屋子里,到处都是碎裂的壶、瓮、花瓶、杯子、碟子,成堆成堆得仿佛是被人故意的—— 「又打碎了一地是吧?」 背后突地冒出嘎声的一句话,是那老婆子,不知什么时候蜇到这里来。雪关扭过头,掩不住她的惊异与不解,呐呐地问:「这么多陶器……」 「全是铁先生烧的。」 铁舟?「他是艺术家?」 「我不知道他什么家,反正他三天两头埋在这屋子捏那些泥巴,有时候一件两件,有时候几十件,没日没夜的,烧一堆玩意儿……」 雪关屏息聆听下文,可是,老婆子却佝楼着腰一转身,走开了。 「烧一堆的玩意儿,然后呢?」雪关追着她问。 「咦!你不是看见了?」老婆子诧异地叱道,「他把它们全打碎了,留下几座山在那儿!不过,那是春梅的活儿,我一个老太婆能做的有限,我天没亮过来,里里外生外打扫到现在……」 老婆子的牢骚又从头开始播放,但雪关没听入耳,她回头望着墙角落那只红檀色的、裂了身的陶瓶,不知怎地,心里有种异样感,好像她的心和它一样的,也有了裂痕。 老婆子边走边决定的说她一天当中的工作只能做到这里,收拾了要回家,雪关被她催促着,不得不走。在大门口,老婆子忽然眯眼打量她。 「你挺面熟的,你有姊妹从前常来这里吗?」 雪关讶异的摇头。「没有。」 「倒是,没听过白羽小姐有姊妹什么的。」老婆子咕哝着,锁了大门,迳自往下坡走。 雪关怔在那儿,一阵惊诧。有个白羽小姐从前常来这里……她心里陡然间疑惑起来。是巧合吗?还是什么…… 她死去的母亲,未嫁之姓正是「白羽」 这时,前头的老太婆忽然又掉过身来喊道:「往山上找,铁先生八九泡在小桃居——我看他好像打算化做那家茶店里的一只石椅子了!」 还未回神,雪关结巴地问道:「我——我找铁先生做什么?」 「小孩子记性真差,是你自己说你丢了什么围巾丝巾的,」老太婆不耐烦地道,「早上我瞧见铁先生从松林走回来,手上就抓了条白丝巾。」 说完,揣着怀中的花布包,她一步一步蹭着走了。留下雪关站在三泽大宅门前,脑子里一道声音嗡嗡响过来——她的白丝巾被铁舟捡去了? 第三章 雪关走得匆忙而恍惚。 一来,那老婆婆口中的「白羽小姐」,像一团雾罩着她的心头,虽然把它当做是巧合,她却还是隐隐晦晦地感到不自在。 二来心底一股焦愁,因为要找回的东西没有着落。晓得她丢不起那条白丝巾,却也晓得不能够直接闯上山去找铁舟,那样绝对不当、不妥…… 她脑子里这么想,猛地脚步一顿——前面山荫旁有道青竹栅门,挂了对古式灯笼,上面三个字使她瞿然一惊。 小桃居! 她吃惊地左右张看。怎么会来到这里?她还以为自己往山下走的呢! 哦!她要不是中邪了,就是她的思考力从头顶掉到一双脚丫子上了,才会明明打着退堂鼓,却又偏偏走反路,竟然跑上山来! 风把小桃居那对灯笼吹动起来,雪关开始往后退,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她一眼望见临溪搭起来的茶亭子中,一道瘦秀的人影独然坐在那里。 正是铁舟无疑。 依旧是昨日在松林那副黑衣的模样,但他今天没有醉意,对着一川流水,定定地只是凝看着。 雪关想退,忽然退不了,不知给什么意志摆怖着,走一步向前,又一步,盯住了铁舟看,眼光怎么也移不开。 侧面下,他有种不同于日本人的刚峻线条、挺瘦鼻梁,但那长披到颈间的头发、那颊上的一点细髭,都带着些无可无不可的颓废味道。 唯有他脸上一种……孤旷的神态,冷冷的、牢牢的,拔不掉。想象他摔碎一屋子陶器时,也是一脸近乎酷冷的、这样的神态…… 雪关忽然觉得一阵莫名的心悸感卷吞了她。 虽然胸口抨抨直响,她还是一步步走向他,一步步都像不由自主。到了他背后的一个距离,突然听见他发出一声冷笑—— 「想盯我多久?」 他这么说,头都未回,活像他的后脑勺另外还长了只眼睛! 雪关一吓,定住在那里,无法吐语。这时候,却有两个人从她左右穿过去,横到铁舟桌前。 两人都做西服打扮,一个戴深色帽子,表情严肃的低着嗓门对铁舟说话,可铁舟就是不理会。 雪关恍然大悟-不是她,是这两人盯梢让他发现了!两个似乎来意不善的人…… 为什么?雪关直觉自己该退避,孰料场面骤然爆开来—— 「要我说多少次,凶手不在这里!」铁舟拍了桌子,霍地立起,大喝,「你们是缺了耳朵,还是天生就没有脑袋?」 当中一人也火了,跳上前揪住铁舟的衣服想压制他,但他没有铁舟高、没有铁舟盛怒。 铁舟吼一声,「去找别人认罪吧!」用力把对方推出去。 那人直直撞向了雪关,她手里一只黑菱格小提包飞掉了,脑中只想到——摔跤是她回日本注定好的命运吗? 她又一次整个人跌到地上。 和她一起倒地的男人爬起来,气冲冲地还要寻衅,却被他同伴拖住。 「行了、行了,改天再说,要逮他的机会不怕没有。」 两人悻悻然走了,雪关却还头发晕的委顿在地,然后,一团黑云向她罩过来,她抬起头——铁舟就立在两步之外,敛眉、低眼的看着她。 慢慢地,他一字一字说:「又是你。」 雪关张了口,却没发出声音来,视线一对上他,人便忍不住颤抖起来。天哪!这颤意是怎么一回事?她……不完全是害怕。 他一大步跨近,伸出手,雪关就像个无助的小东西,被他一个出力拉了起来。 再一个出力,她被他揪到胸前,那青苹果色薄针织衣下的胸脯抵着他,他的胸膛…… 那么烫!烫而坚硬,蕴藏着怒意。和那种坚烫比对下,雪关感到自己全身出奇的软弱。 「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压低了喉咙,那嗓音便变得极其幽沉。现在,雪关连说话都觉得软弱不堪了。 「我、我找一条白丝巾……」 语气未了,背后陡然一阵闪光,照相机的喀嚓声伴随着一个做作的人声说:「呀哈!这不是小出雪关?小出小姐和铁先生……怎么碰在一块儿?刻意见面吗?」 扭过头,雪关傻了。这会儿对着他们猛拍照的,正是那个惹人厌的记者饭田,只听见他还不住的聒噪,「气氛似乎不太融洽,谈些什么事呢?铁先生讲讲个人感受吧! 三泽大宅笼罩多年的谋杀疑云——」 一切发生在一瞬间,雪关倏忽被放开,铁舟从她跟前掠了出去,一手掠夺相机,一手给了饭田的鼻子一记。仅仅三秒钟,铁舟撬开相机盖子,拿出底片——「咻」地扔下了淙淙的溪底。 「你打断我的鼻梁!」饭田捂住面部中央大声鬼叫。 「我受够了你的骚扰,下回再让我看到你,你就不只断鼻梁!」铁舟把相机掷向他,信信而吼,「滚!」 饭田那抱头鼠窜的脚步声一下便离去了,但雪关耳里还不停的响——是那被撞开的青竹栅门一搭一搭拍着,以及,她自己心口吁吁的轻喘。 然后,铁舟转了身迳自往栅门走。雪关顿时清醒,跳起来喊道:「等等——」 她不敢称呼他,甚至不敢叫他一声铁先生,彷佛这样一来,她和他便牵扯上了。 他顿步,拿背影对着她。那背影清瘦修长,是中国人诗中形容的风流体态。 「请……」她咽了咽,「把白丝巾还给我。」 他的声音低低地传过来,「为什么你认为是我拿了?」 「屋子里的人说的。」很机伶的,她没明指老婆婆。 「我把它扔了。」他说了就走。 「你骗人——」雪关跑上前去,捉住他一只袖子,明显的感受到他是在推搪她。 慢慢的,他迥过身来,发丝下的凤眼黑森森地。「我就算骗人,又怎样?」 给他那样一盯,她就该放手了;或者,她该求他,让她拿回她的东西。可是她不肯用求的,不肯向这人委委屈屈地申诉,说出她那条白丝巾的意义。所以,她只能紧捉着他的袖子不放手。 铁舟走不了,却也不甩开她,用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那小巧的下巴在他指掌里颤瑟,少女的眼眶底下压着一股娇屈,但她很倔,硬是挺着。 他越捏越紧、越捏越紧,那对漂亮的眼眶儿直颤着,红了,彷佛就要迸出眼泪来。 他手猛一放—— 雪关踉跄倒退一步,铁舟的袖子从她指间溜走了。 她终于呜咽出声,「那是、那是我母亲留下来的东西,我不能丢掉它……」 他脸上依旧漠然没表情。「也许有些束西,是丢掉了好。」 铁舟一刘凤眼里,有一抹很深的神情闪过去。他很快地旋身,丢下她,头也不回的跨出小桃居。 深宵的泥地屋子,他坐在草席子上,用自己做的大碗喝酒。酒冷割喉,但他懒得温它。 像这样夜来一个人独饮,总会给他带来一种忧郁感。他也不理会,任它沉压在心头。 忧郁的滋味,他从来就不陌生。 满地的残陶碎片已经清理掉了,可并未使得工作室显得整齐些,反倒让它看起来有点冷清。两壁架上还杂置着几件陶壶、器皿,连同他手上的这只大碗,是仅存的,这次他仿汉陶烧出来的东西。 没有一起打碎掉,是因为这几件似乎还有品评的馀地。他慢慢移目端详手里的大碗,眼神逐渐犀利起来。 这碗,大过男人合掌张开来,论质色、形制,它不是欠气势,然而,他要找寻的,是汉陶的那种凝重、大气…… 而这只碗,乃至于架上那些壶、尊、釉陶的,都隐隐地少了点什么…… 是少了一份……安定感吗? 是制造的人心未能从容,而物也就不能沉着。铁舟举碗,猛灌那冷酒一大口。 他犯不着骗自己,不安宁的心,波动已有好一阵子了,因此,使他酒喝多了、思考乱了、两眼也化为蒙胧了…… 蒙胧得以为昨日在松林看见的女孩,是他生命里那团永远也挥不去的阴影又出现了。 他的心也变得更冷硬了!冷硬得今天在小桃居再度碰上那女孩,面对她满眼的求恳,他能够无动于衷,像那座他一坐几小时的石椅子。 铁舟低头对着酒碗冷笑。他这个人,被人视为残酷、冷硬,是稀奇事吗?酒碗里影儿晃荡,他看着、看着,恍惚又见到一对水盈盈的眼神……是欲泪的、那少女漂亮的双瞳望着他,纠缠着他。 她的话响在他耳边,「那是我母亲留下来的……」 铁舟重重把大碗撂下,幻影消失了,碗里的酒汁溅到压在草席子下的一张旧报纸报上有条新闻,附带了一张美丽女人的照片。不必看,他知道内容。她回来了,去国十年的歌唱家,荒川丽子…… 像有一种撕裂,或是撞击,极凌厉的声音,划过铁舟的胸头,然而,他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看不出他的内心在想什么。 即使是铁悠,这节骨眼撞开了工作室的门闯进来,他也看不出他父亲的内心。这些年,他们父子最亲近的时候,也还隔着一座濑户内海的距离! 远远的,铁悠望着他父亲—— 不,他们根本不像父子,怎么看他们都像对兄弟。三十八岁,正是一个男子的盛年,铁舟坐在灯的阴影下,那阴影,使他的脸庞更显出一种盛年男子独特的俊色和魅力。 铁悠总是嫉妒他父亲,因为他的魅力、他的漠然,他能够什么都不在乎。 就拿这一刻来说好了,铁悠对他低吼,「我找了你两天!」 铁舟抬起头,瞧一眼铁悠,对于儿子的一张怒脸、鲁莽口气,也仅是淡淡地应了一句,「你有迫切和我相聚的需要吗?」 铁悠马上修正——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座,是两座濑户内海的距离! 父子相镯,有种奇怪的气氛。会是铁舟的眼色里欠缺温暖吗?也许欠缺的是一种父子之情他不是把铁悠富儿子,他当他是对等的一个人,从未小看他,也因此从不哄着、让着他。 或许这样,打什么时候开始,铁悠把父亲视为对手,处处都与他对立。 「我不是有那个需要,」铁悠学他父亲的漠然,却学不来他的自如。「我是要问你——为什么故意送那些花去整她?」 「就算要吵架,你也得提示一下——我们吵什么?」 「不要假装你不知道她回来了!」 草席下的旧报纸,一块黄酒渍已晕开来了。一条新闻还有后续——隔天,女歌唱家在献花的舞台昏倒了,铁舟晓得这样的新闻发展更叫座。 他又端起酒来喝,让喉咙像滚过一把把刀片。 「如果,你有任何的计画要进行,都随你的意,我没什么意见,」做父亲的说。 也许这就是让铁悠咬牙的地方,他父亲对他越放任,他就觉得越恨他! 「不过——」铁舟粗嘎着声,继续接下去道:「不要想象我也加入了你的阵容;对我来说,有些人比死了还要没有意义。」 铁悠看着他,像寒了心。「你真冷,你对她真的这么冷漠了无反应?」 「刘于不相干的人,我该有什么反应?」 「她是你的妻子!」 「忘了吗?九年前我就已经寄出离婚书了。」 铁悠永远觉得败给他父亲,他父亲什么都不在乎,而他,什么都在乎。在乎他的母亲出走,在乎他的母亲回来。更在乎的是他父亲—— 他的落拓、他的埋没,他过着那种放逐自己的生活,他让他感到丢脸……他让他的母亲当年丢下他们走了! 铁悠是从小自尊心太强、太好面子了,他父亲的人生没办法满足一个年轻人那堂皇的虚荣心。 「那为什么——」铁悠叫道,「你还要拿花去报复她!」 静定的,铁舟将大碗举到唇边,一口一口把酒喝完。从碗缘上抬起一对黑眸,冷冷地近于刀刃的光。 「相信我,」他缓然开了口,「我如果要报复,不会拿花,我拿的——会是一举致命的东西。」 语罢,他手一掷,那只大碗飞出去,凄烈地撞碎在墙壁上。 细碎的陶肩弹到铁悠的脚背上,他微震了震,好像一刹那间窥见了父亲的内在,极深暗的一回。或者他也不见得窥知了,只是任性,想伤害这男人。故而叫道:「你是个冷血动物,难怪她会离开你——你一肚子装满仇恨!」 坐在草席子上,铁舟的姿势不当改变。 「铁悠,有件事你可能自己不清楚——」他的音调此刻倒转得心平气和,「你的恨意比我多。」 铁悠的脸色一片铁青,僵了半天,他一个扭身冲出去了。 许久过后,铁舟才从草席子上动了一动。酒碗砸破,他直接将一瓶酒抄到嘴边,隐约想着,八成他做不成一张石椅子了。 因为,石椅子不会有颗沉甸甸的心。 铁悠一阵风似的卷到了大宅,但在最后的两秒钟决定他恨,他连这个家的玄关都不要踏进去! 不料才掉头,便撞上个人。 「小悠!」 三泽春梅举着一只老式提灯,刚巡完园子回来,手抓住铁悠,虽然歪掉半副肩膀,他的手劲还是很大,铁悠几乎要叫疼。这把手钳子,打他八岁开始就常钳得他痛得要死! 「几时回来的?这么晚了——」一顿,三泽看铁悠的脸色不对,松放了手钳子,问:「怎么了?」 铁悠别过身去没吭声,却抵住古旧的桧木柱子,捶它一拳出气。 三泽朝幽暗的林园瞟一眼,懂了。 「又踢到铁板啦?」 铁悠暴叫起来,「他该回到冰河时期去——没人像他血那么冷、心那么硬!」 三泽默默的把提灯挂上柱子,过一会儿才开口道:「你不也一样?呛得可以,老和他硬碰硬,怎么劝都不听……」 这男人以具有资格的口吻叨叨念着,好像他天生是个做妈的。不是吗?这些年来,吃喝凉热,铁悠算是他一手拉拔大的,是他代替了他的母亲,甚至,代替了他父亲…… 可是每回铁悠这么想到,不知怎地,总感到不自在。他越大,对于三泽无微不至的关照,就越闪避。 像现在,三泽一臂揽住他,催促着说:「进屋子去吧!我弄点吃的给你,茶泡饭? 烤章鱼?炸点虾子……小子,你瘦了,胳臂切下来没几两肉,你不该搬出去的——」 铁悠挣开他,匆忙道:「我不待了,我要走了。」 三泽的脸像拖把一样坠下来。「小悠,好歹你也要记得,这里是你的家。」 「家?」铁悠冷嗤了嗤,嘘着这黑压压的,入鼻只有老气味的屋子,他受了刺激,什么都要恨。「这个没爹没娘、没温度的地方?这里没一点价值,只有腐朽、破败,把人一点一点的往下埋——」 霍地,一手掌打下来。三泽也不是真的打人,铁悠也没有真的挨打,但那一记的确有制服的作用,铁悠定住了,不再叫骂。 「你讲这种话!这里可是你的家业,将来你会是三泽大宅的王子,你是有责任的,知不知道?!」三泽说得上气不接下气,「要自重,别忘了自己的门第呀!小悠,你母亲是关东的名门之女,而你父亲、你父亲……」 这畸肩的男人突然像噎着了说不下去,彷佛提到这孩子的父亲是有重大事关的。 此时,从暗处却传来个声音接口道:「却是个外来种,是吗?」 铁舟的长身影,徐徐投在玄关的格子门上。 「三泽,你如果是在给他打气,就不该谈出身,」他慢条斯理的说,「小悠大概不觉得他的大和血统掺上了台湾种是件光荣事吧?」 就像所有被揭露了秘密的人,铁悠脸上挂不住,他把搁在玄关地上的背包一拎,一头就往大门走。却又让他父亲给喊住了。 「铁悠——」 有样东西飞过夜色,投到了他手中,那是一份染了酒渍的旧报纸。 「下回不必在我的草席子下塞报纸,」铁舟耐心地对他说,「我要什么样的新闻,我自会选择。」 铁悠气走时,把一扇大门摔得像东大寺的巨钟,震天价响。 追了两步,三泽在一块破裂的白色踏石上颓然停下来,然后,他回头用激动的口气对另一个男人说:「这样和他为难,铁先生,你就不怕失去这孩子?」 庭前的松树被风吹动,落下来桑桑的阴影,一半罩在铁舟的脸上。他说:「也许这孩子从来就不属于我。」 风变大了,铁舟的脸也完全没入阴影中,而三泽不明所以的寒栗起来。 像弄浊了的一池水,雪关的心定不下来。 她的下巴仿佛还留着感觉,给一个男人的指掌拧过,那微微的痛、微微的灼热…… 那指掌,摔破陶瓶,拿走她的白丝巾。 还蛮横地不肯还给她! 「讨厌、讨厌,那个人……」雪关瞪着眼前一盘烤小白菜嘀咕,好像铁舟人就住在那团奶汁白菜里。 从小桃居回来两天了,雪关就算面对一道墙,也会突然冒出抗议来,好似从那道空墙之中,也能看见铁舟的影子。 除了一条要不回来的白丝巾,不知道还为着什么,这两天,她的心始终慌慌地、乱乱地,理不出个端倪。 对丽姨自然讲都不敢讲起,但这会儿,丽姨却拿眼睛瞟着她问:「你提到什么人吗?」 雪关顿时从奶汁白菜的幻影里清醒过来。「没、没有,」她在铺着小红格餐巾的桌前坐正,发觉到自己失态,不禁有点慌张地改口说些别的,「丽姨,你真的可以开始和稻村会长谈工作了吗?」 有片刻,丽子没作声,只是一味地瞅着雪关,她那病中仍见清媚的眼神,几乎有些锐利,像要看穿什么似的。 未了,她拿起银汤匙,恢复温柔的神色。 「雪关,丽姨开始工作就不能陪你,你自己可以打发时间吧?」 她们是在医院对面一家雅致的小餐厅用餐的,佐伯院长准丽子告假半天。丽子卧病迁延了好些天,大概自己也觉得急,镇日躺着也觉得闷,所以情况略有好转,便约了稻村谈工作。 稻村当然乐不可支。他在餐后才赶到,抱来了一大堆一大堆「出尘之声」的企画、资料…… 眼看自己在现场似乎没什么实用价值,雪关只好找别的出路。 「你放心,你卖姨要是累了,我就送她回医院休息。」 有稻村拍胸脯保证,雪关这才离开餐厅。 抬头望,京都处处可见优美的山峦,春天的新绿色,从北山、比睿山,晕染到了东山。 而这都城不管是哪个角落,新绿里都藏着古调。老檐、老廊、老板道……两千座神社、寺院,都同这古都一样的年久月长…… 雪关发现自己又往比睿山、诗仙堂的方向在眺望了,心里不由得烦躁起来——她不能就这样当那条白丝巾丢了,可她又没办法把它要回来! 一赌气,她转向东山。办法一定有的,在想出来之前,她绝不要再到三泽大宅去吃铁舟的钉子,那人上辈子八成是个打铁的! 于是,雪关搭了车来到不远处的三十三间堂,想看堂上的一千尊木刻金漆千手观音,因为从前听父亲说过。父母都已远去了,来到他们曾经走过的地方,雪关内心不免浮现一份悠悠的感伤。 哪知这堂十分的晦暗,人又多,不能趋近,只勉强瞥见第一排的佛像。拥挤中,伤感与怀念都无法再寻,她颇觉失望,没有多久,她便蜇了出来。 京都博物馆就在对首,想了解古物的人,显然比一窝蜂参拜、赏花的人少了许多,雪关倒很乐意享受这份清静,索性安下心来逛博物馆。她兜过绘画室,来到陶瓷室,见到那些瓶、瓮艺术品,忽然升起一股异样感觉,仿佛有什么触动到内心…… 恍惚间好似又看到一地的琳琅碎片,像有个男人栩栩如生地在她眼前—— 修长身形,穿着一袭黑革外套,半立起的领子遮去了他一点下巴,更显出那鼻梁侧面很俊、很高傲气…… 啊!是铁舟的幻影,是她在想象……雪关迷迷糊糊地想,但那幻影却在她前方走动了起来,蓦地雪关人一震—— 天!不是幻影,是铁舟,活生生的铁舟就在眼前,手里一支笔、一本速写簿,正孜孜地描摹玻璃柜里那些古瓷、古陶。 想都没想过会在这里碰见他,雪关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下意识地直倒退,退了几步,她打住了。铁舟根本没看到她。 他根本不注意、也不理会旁人,在陶瓷室出出入入的还有些游客,他却只管画他的。但是,思考的时候又比画的时候多,他偶尔左右挪几步,久久观注那中国古陶瓷,露出一种神态,他像要捕捉住某种精髓、某种深奥的东西。 一旦动笔画起来,他的手势利落而俊秀,即使隔了一段距离的雪关,都能够听见那沙沙有声的笔力。 于是,雪关就这样伪装成一团空气,挨在最偏远的那个角落,偷偷地观看铁舟画着、想着、观察着…… 可是突然间,他啪一声合上速写簿,转身过来—— 陶瓷室里空荡无人,只剩下他,和角落一团冒牌的气体。 她吃了一惊。曾几何时,时间已晚,游人都走了,她竟不知不觉,还像块招牌似的杵在这儿,等着给铁舟一眼望见她! 「画完了吗?」门口忽然有人喊。 「还剩一部分,不过今天就到此为止。」铁舟往外走,将笔放回口袋,本子夹在腰际,从头到尾对缩在角落的一团人影没有发现的兴趣。 那她也不必装了。雪关紧跟出去时,不免有点失落感她还以为她就像这会儿照在铁舟头上的那盏灯一样招人注意! 「谢了,阿哲,」和这管理员像是相识,到大门时,他说,「明天中午我会再来。」 他下阶大步而去,雪关却停下脚来,望着他走入灰蓝天色下的长条影子,一个念头渐次浮上来——如果今天她不去惊动他,不让他知道她,那么,明天…… 她就可以再见到他! 雪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不明白归不明白,第二天中午,雪关仍悄悄地又到了博物馆。她对丽姨说是有些展示还没有看完。 说不定她今天就会想出要回白丝巾的办法。 得先见到铁舟才行,见到他,然后、然后……然后怎么样不知道,可是光这么想,她的心就不住的跳。陶瓷室到了,她得把皮包紧压在心口,防止它枰枰地发出奇怪的声响。往室内迅速偷张一眼,她不相信,再一眼—— 不见铁舟的人!只有一群中学生,几个外国人,一对老夫妻…… 依次走过去,然后,一条长影子从唐三彩玻璃柜后绕了出来,打量片刻,移到汉绿釉的柜子前。 是他!他已经来了!雪关缩回去靠在廊上,脚软软、人软软的,一时没胆量进去了,纵使铁舟专注于摹画,不见得就会发现她,但她自己倒先脸红心虚起来,因为这样偷偷地跟人家,偷偷地注意他,觉得羞惭,可又没法子叫自己走。 雪关在廊上魂不守舍的,也未曾注意有那些人进出陶瓷室,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听见里面有些骚动—— 一瞬间,铁舟夹着速写簿跨出来,从她面前一下就走过去。 她像壁虎一样愣在那壁面上。他要走啦?既然这人天生的目不斜视,雪关也不指望他会赏她一眼了。她跟上去,完全忘光了片刻前的踌躇。 明明看他往考古室走,陡地他一转,折过廊角—— 不见了! 从这里,雪关开始小跑,穿掠往来的人。但怪的是,她感觉还有另外的跑步声,好像她是在一场追逐战里——追逐铁舟的不只她一人! 出了大门,天空有雨丝,游人在广场上打着伞。雪关急急地张望,铁舟的影子一下在雨丝里,一下经过伞下,走得飞快。 她追到了那座竖着罗丹塑像的喷水池前,铁舟在前面猛回头,疾言厉色地叫:「你不要跟着我!」 雪关闻声,吓了一大跳。他是几时发现她的?满脸都是雨珠,她直抹眼睛,等她清出视线,把那白蒙蒙的喷泉后面的人物看明时,铁舟已经又掉头走了。 「铁先生——」她跑在他后头,一时间固执起来。他不能不理睬她,他还欠她东西! 赫然一阵凶猛的车子引擎声冲着人来。 雪关有点昏头了,不晓得车是从哪方向来的,更不晓得该怎么躲,一刹那间,她被狠狠一撞—— 不,该说是她被抱着滚到了路边,喘的、热的胸膛压住她,同样是那天小桃居的胸膛……令人软麻;同样是那双有力的指掌,揪着她。 铁舟在对她咬牙切齿,「可恶,我叫你不要——」 她晕晕地向他抬起脸,脸色粉红,喘息的小嘴微张,铁舟话说到一半,忽然断了句子,看着她,眼神出现轻微的变化…… 此时,那引擎声猛地又响起来了,刚刚辗过他们身边的黑色本田倒了车,在另一头对他们狰狞吼着。 「不要跟着我!」铁舟补完刚才的句子,夹着点咒骂。那部车开始向他们冲过来,铁舟拉着雪关一跃而起,大喊,「快跑!」 这下用不着福尔摩斯的天才,她也懂了——那部车想撞死他们! 她被怎么拖着跑穿街过巷的,她全无印象,最后,被推上一部计程车,听见铁舟在催赶司机说:「诗仙堂,快点!」 雪关这才恢复了点意识,挣向车窗,还想往外张望,却让铁舟一扑,压了下来。 「麻烦来的时候,如果你不知道跑,至少要知道躲!」他低喝。 她躺在铁舟和车椅之间的那点缝隙里,整个人呈现窒息感。 「有人想要——」窒息,同时口吃。「杀死你!」 难怪他会突然离开陶瓷室,她冥冥中感觉到的追逐声是真的。 但铁舟回道:「还不至于到那种血淋淋的地步,给我一点颜色瞧瞧倒是可能。」 「为什么?」她惊讶的问。 「有人进了一批韩国木浦海的沉船古物,准备在京都拍卖会大赚一笔,结果被搞砸了。」 「为什么?」 他略打起身子探测窗外。「因为,有个人对外放了个风声,说——」车在雨幕中冲过了东山三条。他收回身势。「那批货全是假的。」 雪关把脸昂起,她姣美的脸蛋就在他嘴唇边的热风下。铁舟忽然又像刚才一样的凝止了不动,闪过去一种眼神,慑人的心。 她轻喘着,「这个人、这个人……」 「这个人,」他声低沉,「就是我。」 三泽大宅的大门在雨中轰然开阖。 踉跄地,雪关穿过那冷冷的,北山杉的庭院——给铁舟紧紧挟着走。打从在博物馆他拉着她逃命的那时候起,他的手就没松开过她。 换句话说,对于她的独立行动能力,他是完全不表信任的。 雪关想再一次证明给他看,不想被看得软弱,却在三泽大宅昏暗的玄关上,她却又绊了一脚,严重地踩在他的鳄鱼皮靴子上。她惊道:「对不——」 只半句,她便失去道歉机会。「三泽——」这男人在她的脑门上方咆哮,「你到底在替你祖爷爷省什么灯火钱!」 她被推入一间客室,十来席榻榻米,淡金漆的纸门泛着幽微的光。铁舟丢下她便走。 「铁先生——」 他只顿了一顿,「你别再胡跑乱闯的!」 说得好像她生了六条腿似的!他打那木造走廊去了,雪关光看着那僵直的背影,也就看出这位主人家的态度—— 她不必巴望可以在这里接受招待,例如喝茶、吃蛋糕啦! 但是十分钟之后,一份热茶配栗子馅饼送到她面前,推翻她原来绝望的想法。另外还有条雪白毛巾,折得周正,要给她擦干满头脸的雨水。 雪关陶醉在这窝心的感觉里,口齿间还含着栗子馅饼的甜香,过不久,三泽又匆匆地来了。 「小出小姐,你的车到了。」 她放下一杯茶,怀疑地从小紫檀几前立起。「我的车?」 「铁先生吩咐的,给你叫了计程车,在下坡道等着,我打伞送你下去。」 那带着栗子奶香的好气氛,一下从雪关的鼻尖前消失掉。 「铁先生呢?」她立于廊上,瞄着漆暗的宅院,急道:「我还有事要找他。」 「他进工作室了,」这管家汉子搓着手解释,「交代不见客——」 他在闪避,这样甩掉她!明明那条白丝巾在他手上,她有这强烈的直觉。她不理会三泽!迳自跑出了玄关。铁舟不见客,那么客便去见他! 在松与杉交错的地带,雨中的石砖屋子显得特别的暗郁、阅静。窗口透出谖蒙的灯色,雪关像飞蛾一样扑过去。 扑开那末锁的门,「铁先生——」 她跑进去几步,打住了,一屋子静悄悄的,她愕然地往后退——却撞到一副潮湿的男人的身躯。 一回头,雪关整个儿呆了。 铁舟站在她面前,旁边有一座旧式的桧木浴桶,热气生烟,那烟气一缕缕不断地往他身上冒,他身上…… 结实、紧张,闪着湿气;除了腰际上系了条长浴巾外,这男人一身上下赤裸裸的,别无寸续! 一个赤裸的男人,湿发披下额来,拿一对也像染了水气的黑色氤氲的眼睛盯住了她。 雪关感到她身上像有什么,一寸一寸的,给他那对眼神吞没下去,凉了、空了…… 仿佛她遍身比他更空荡、更裸露! 她试图挪动,但铁舟突地伸出一条胳臂把她圈过来,用那种令人不能呼吸的强大力道。 「你就是爱乱跑。」他把脸压到她脸上来,就准备这样子低声讲话。 「我、我要见你……」她的人和声音都是轻忽忽的。 「跟踪了我两天,还不厌倦吗?」 原来他都知道! 在他的力道、他的压迫感,他那种全裸的、教人惊心动魄的感觉之下,雪关觉得有一股颤悸感传遍了全身,像是再也止不下来。 他的嘴丝丝地逼近,含着湿润、灼热的呼吸,几乎要与她相触及了,这时刻,她忽然在脑子里听见个细微的声音,像警告般的说—— 眼前这男子是伤害过丽姨的人,她怎能跟他如此接近,难道想让丽姨受到冲击,又受一层伤害?伤了丽姨,也要伤自己!雪关惊惶起来,想挣扎又没力气,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小小的、痛苦的嘤咛…… 似乎就因为这一声,铁舟那条胳臂倏然间松开,将她放了。「你不该闯到男人洗澡的地方来。」 低沉、紧迫的一句话,让雪关顿时一醒,整张脸烧起来。她吃力地喘几下,转身冲出泥地屋子,像迟了一步就来不及—— 来不及逃离烟气里的那个男人,那个陷阱。 第四章 雪关的心起了变化! 最初只觉得隐隐微微的,却好像在一瞬间,就从那隐微转成了剧烈! 那一瞬间究竟发生在什么时候,她自己也是迷迷糊糊地说不上来—— 或许是在博物馆廊上,她用皮包压住心口的那时候;或许是她在雨中跟着铁舟跑的那时候,也或许,是在那座泥地屋子里,他的嘴唇迫近她,他发稍上的一滴水珠轻冷地落在她脸上的那一刻…… 反正,造成那变化的,是什么原因、在什么时候,雪关都无法揣摩。心底凌乱地盛着铁舟的形影,他的每一种样子,深邃而带着险意,每一种都让她感到陌生、悸动,不能明白。 越不明白,她就越迫切的想要明白! 丽姨做出院检查的这天下午,雪关和稻村持在医院的小咖啡室等候,她把握住这个机会。 「你问的是铁舟这个人?」 感谢天,稻村没给她那拐了十八个弯的问话弄胡涂,她是从园艺、野鸭子和富月份的天气开始谈起的。他弹了弹香烟头,烟里雪关忍着没呛声,为的是要凝神听他的全文。 「他是你丽姨命里的克星,你丽姨不该碰上他的,却偏偏碰上他,十八岁就碰上了,害苦了这一生……」 她也不知是咬着,还是舔着发涩的唇,小声地问:「他……他是个浪荡子?」 「浪荡子?」稻村的调子提了一提,等到陡起的眉毛放下时,他脸上出现一种混合的表情,有不齿、有嫉妒,却又像不得不拜服。「这人二十八岁就做了京都大学的副教授,艺术史是专业,做陶是高手,搞古董是行家;他鉴定古物,单靠一对肉眼、一双手,圈子里那批人就不敢不把他的话当真。」 所以,他能够一句话搞砸人家满堂的生意……这么想时,不知何故,雪关有种心惊胆战的感觉。 「不,铁舟不是浪荡子,」稻村摇头道,狠狠地吸着烟,「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才子,聪明、锐利、天分高,十来岁时由他叔父带到日本,年纪轻轻就崭露了头角……」 铁舟的叔父,铁得日,当初也是看出这个侄儿可以造就,将他从台湾中部的乡下地方带到日本京都。铁得日自己是战后赴日的,做中国文物买卖发了迹,因为一直是孤家寡人一个,便把全副指望放在铁舟身上。 由于家学渊源,铁舟从他叔父那儿学尽了古董的各路门道,他自己却是在陶艺上最先展现才气的,原本立志往创作的路子走,可这却有违了他叔父对他的期望。 打滚商场一辈子,铁得日赚了财富,他是有点见识的,不甘耽于市侩气里,他一心盼着享声望,立个书香门第。 铁舟后来依了他叔父的意思,也不算太勉强,他本来就好学,人生志业从书本里下手,也是一条大道。十七岁,他就进了京都大学。 「然后呢?」雪关等不及的问。 「然后一路风光,」稻村啜口咖啡,重新夹起烟来。「大学时代写出研究级的论文,成了风云人物;研究所还没念完,京大就让他开了课。他和丽子的恋爱更是件轰动事,两人二十岁就结了婚,一场校园婚礼登上了京都的各大报头——京大的青年才俊和关东的名门之女……」 稻村猛一下拍桌、咬牙,把雪关吓了一跳。「这台湾来的小子,把咱们最美、最有身价的名门闺秀夺走了——当时恐怕不只我一个人,全京大的男学生都恨死了铁舟!」 那副气愤之色是个玩笑,可是他却证实了,「后来真的有人恨他,而且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那也是迟早的事,因为铁舟的直言、尖锐、不留馀地。叔父死后,没人拦着,在古董界,他老是戳破人家的谎话,搞得商家、藏家都把他当仇人。 回到学术圈子,他只消一次坚持自己的想法,就会有人被他得罪。最严重的就属那一回了——京都学界大老联合为一家甚有来头的私人文物馆背书,没人吭半句话,铁舟一跳出来就说那是「集体作假」。 他把每一个人都气得想蹲下来吐血,他的人生里开始充满这些嘴角淌着血的人,他们就叫做「敌人」 敌人永远忠心守候着,等你中箭,拉你下马…… 「所以,十年前,他一出事,明箭暗箭都来了,京大待不下去,别的单位又忌惮他,才子沦落,这也只能怪他活该倒霉,他太不懂得做人了,偏偏又扯上那件官司命——」 说到这里,稻村突然收住口,家惊觉到什么,瞅着雪关看了好几眼,然后一言不发地直往烟灰缸里捣烟头。 雪关坐在那浑沌的烟气后面,意乱心愁,蹙眉问:「官司命案,对吧?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意外。把它当意外,大家都会好过一点,世界上有些事是不能追究的,很无奈,但也只能这样……」 忽然,他改谈起人生哲学来了,雪关觉得古怪,稻村的口气变得闪烁不安,可是他那样说,透着一种安慰的意味!就好像……是在安慰她。 她简直不懂她为什么要感到惶恐。 小咖啡室外面来了个人拍打玻璃窗,是协会的司机,稻村跳起来,到窗边和他比画了几下,回来便匆匆收拾桌上的烟盒、打火机,说是协会临时有点事,要先回去一趟。 雪关点头点得心不在焉,兀自坐着,有个念头含糊而庞大,涌上来、涌上来,起先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是要紧的,让她想着,竭力地想着…… 稻村往外走时,雪关遽然喊住他,「稻村先生——」 她抓到问题了——相近的年龄、相近的背景,她父亲也是京大出身,也在二十岁左右与她母亲结婚,这些重叠的部分,呶呶地扰动她,不能不引出一点联想。 「我父亲,」她道,「我父亲当年也在京大,他应该认识铁先生吧?我父母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问罢,雪关才发觉到她对于这片往日云烟,所知实在是少得可怜,过去十几年在她家里,她从没听说过有关它的一言半语。 扶扶眼镜,稻村的眼神隐藏在琥珀色的镜片下。「你父母和铁舟的事,我不清楚,」他很快地说,「他们和铁舟、和丽子之间的事,那是……谁也弄不清楚的。」 稻村最后那两话,无端端令雪关恐慌起来,仿佛正好切中她的一个疑心,又不知在疑心什么。雪关像给推了一把,跌入一种迷乱无措的感觉里。 她离开咖啡座,一个人走到对面的公园,在樱花林中来回踱着,一颗心踩在烦乱的脚底下。欲雨而未雨的古都天色,清湿雾暗,雪关晓得时间不早了,丽姨该做完检查了,她怕自己在这样的情绪下回病房去,会向丽姨说出、问出些莽撞的话来…… 仰了头望,望不见医院高楼,只见空中、地下茫茫一片都是樱花,已到季节未,该谢了,却还是执拗地开着,全不给自己和世界留一丝馀地。 雪关一时惊愕起来,望着这片没有空隙的自然,在未曾回京都之前,一直梦想着的花景,她像是第一次对它有了真切的感受—— 这些涛涛的樱花巨海,教人喘不过气来! 如同受不了这些花的沉重的笼罩,雪关转头往公园外走,走出花海,到了栏杆口,却诧异地停下来看——远远一端有个人,站在樱树下,几度抬头,眺望着医院透着灯光的窗口。 他察觉到有人接近,掉过脸来,视线和雪关会个正着——即使在幽暗的天色下,她还是看出这人的表情转变了,他怔了一怔,旋身就走开。 雪关马上反应过来,跑上前喊他,「铁悠——」 他不搭理,双手插在墨黑夹克口袋里,收着脖子疾走。 雪关横过草地,赶到他前方把他挡下来。「你干嘛见了我就跑?」她问。 那缩住的脖颈悻悻地一挺。「我干嘛见了你就跑?」铁悠辩驳,别开一张脸。 然而只一瞥,那张脸孔上交错的羞恼、矛盾与挣扎全看进雪关眼底,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刚才一次一次的抬头眺望,他骗不了人,他寻找的是丽姨那间房的方向,但她知道,他绝不曹承认的。 打量铁悠,他那使性子的脸的轮廓,他的眼鼻、高秀的额头,雪关发现到了,都和丽姨出奇的肖似。只因为是男孩的长相,他母亲的那份娇柔,在他身上显出的便是俊秀,只不过,他给人的感觉稍嫌单薄。 雪关感到一种轻微的情绪浮上来,像是嫉妒。因为眼前这男孩才是丽姨亲骨亲肉的孩子,在不知有他的时候,雪关可以全心全意地将丽姨当做至亲,可他一出现,她那份心思就成了是占有。 这样一来,她微妒的心情,又带上了难堪的意味。 既然她与铁悠是处在这种冲突的局面下,她大可不理他、不帮他,但是雪关内在的那点善良,她柔软的心地,使她抛弃了自己的情绪。她其实是十分同情铁悠的,因为他从小失去母亲,和她是一样的处境,而他比她又更值得怜悯。 扶着栏杆看过去,树影之间摇曳着医院白亮的灯光,她开口娓娓说道:「下午佐伯院长替她做最后的检查,如果一切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了。她这几天在病床上渐渐躺不住,很心急那些公演的计画,胃口也好了很多,也许真的没问题了……」 铁悠瞪着她,「你讲这些做什么?我没必要听这些,没必要知道她的好坏。」 「可是你却有必要偷偷跑到医院来,偷偷盯着她的窗口看——」 「我没做这种事,你在编剧情!」铁悠脸红脖子粗的反驳。 这下,雪关对他的不诚实感到生气了,「铁悠,」站到他跟前,直看进他眼睛里,她激动地说:「你要骗别人,那也就算了,但是你不可能连自己都骗!如果你惦记她、关心她,你想见自己的母亲一面——」 「我不想!」他吼,接下来一字一字都咬着牙筋,「我不会关心一个、惦记一个,甚至想见一个对我没半点情分、半点爱的母亲,」 「她爱你,」雪关拿从未有过的坚决口吻告诉他,「你是她唯一的、仅出的,和她骨肉相连的生命,她爱你。」 雪关绝对相信,丽姨有着做母亲那种发乎自然的天性,即便是环境迫使她放弃了自己的孩子,她对他的爱也永远存在。 可是在铁悠这边,就好像被一记最剧烈的打击戳入了内心,这个总是拿自己生命里的不幸来打击自己的年轻人,他连不幸以外的部分都不肯接受了,他内在的某一点,终于支持不住,猛抓住雪关的两只手臂,用力摇撼她,喊着,「你以为我会相信这些? 你以为我会相信?」 他推开她时,她住后撞上一棵樱树,吃痛的叫了一声,那一声,倒把铁悠叫醒了,惊觉到自己的鲁莽动作,又把她拉回来。 彷佛想道歉,但他下颔抖索得厉害,只能挤出了一声,像个呜咽。 而雪关同样受到突如其来的感情的冲击,眼中闪着泪,回想着自己十年来所得到的母爱与温情,她哑哑的、断断续续地说:「如果,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她也能够疼爱,那么,自己的孩子……连着骨肉、连着心,那种爱,无论怎样都是斩不掉的……」 铁悠忽然定下来,盯凝着她,她那极秀美的眉眼、在泪光里闪动的睫毛:她说话时瑟动的双唇,铁悠如同给什么迷住了,不知不觉向她靠近。 在最后一刻,本来有些发怔的雪关,警觉地把脸别开了去。两个人似乎都吓了一跳,双双倒退,明白刚刚那个小意外—— 他差点吻了她! 铁悠脸皮躁热,转向一棵树去,头抵着树,握拳捶了它两下,由它顶受他的尴尬。 然而,生命里的缺憾、愤懑,怎么也不是一棵树,甚或他一个人顶受得了的。 他打直身子要走,雪关挥开刚才的不自在,出声喊住他,「你应该去见她!不要弄得太迟了……」 「太迟了?」他转回来,慢慢地泛起冷笑,「早在十年前,她抛弃家庭,跑到台湾去对丈夫的好朋友投怀送抱的时候,就已经太迟了。」 瞬间,雪关强烈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血色退去。她的脸在夜色中看起来一定就像铁悠那样,如白纸一般,在黑暗里浮沉。 「好朋友?什么好朋友?」 嗫嚅问着。她空茫的表情,让铁悠不可思议地笑起来,笑声里满含着讥刺和憎恨。 「你会不知道?你父亲和我父亲从高校时代,就是睡同一张床、穿同一条裤子的死党。」 现在,浮沉的不单单是她的脸了,雪关像一副身子、一双脚都跟着在浮沉,失去了立足感。咫尺外,铁悠依旧苍白无色的站在那里,一对眼睛却是黑炎炎地看着她。 受不了那种眼神,于是,她转了身就跑。 跑出黯淡无光的樱花林,瞬间对上医院那强烈、烁亮的灯照,一阵刺目,雪关感到眩晕起来,差点站不住。 原来,她暗暗疑心着,又不知在疑心什么的,正是这一桩! 雪关整个脑子闹轰轰的,占据了许多问号,每一个都把问题甩到她的脸上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些年父亲怀里所拥有的爱,竟是好朋友的妻子?他怎可能那么做? 她有气无力地走在医院的长廊,扶着瓷砖墙的手心又湿又凉。抬眼看,已来到廊尽头的房问,门上方镶的青色雾玻璃,微然透着灯光,照出金框门牌上那「荒川丽子」 的字样。 她人已回到病房。即便在病中,也未曾失去过美丽的……丽姨……雪关的心念猛一转—— 也许要问的不是父亲为什么占有人妻,要问的该是丽子,为什么她偏偏挑了丈夫的好友去投奔?是她当年已然无路可走,还是果真她恨丈夫那么深? 激动之馀,雪关一头奔过去,把门推开。「丽姨——」 先是不见丽姨,只见到两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其中一个手上还拿了顶帽子,正准备离去。雪关呆了一下,认出这两人,他们不就是在诗仙堂山上的茶店盘问铁舟的那一对? 「只是例行调查,打了扰,再会。」如此说罢,转过身来,这两人打量雪关两眼,一前一后出去了。 雪关惊疑地赶进房间,只见丽子坐在床沿,肩头披了件珠灰羊毛衫,人是一动也不动,恍惚地像发愣。 「他们是警察吗?」雪关劈口便问,于是问溜了嘴,「他们是不是在调查三泽大宅的命案?」 丽子骤然抬头。「你怎么会知道三泽大宅?」 「我、我去过了——」 这么一脱口,内心就像垮掉了,雪关忽然为这阵子以来种种的人与事、意外与惶疑感觉到疲弱,走过来,挨着丽姨的腿边轻轻蹲下来。 「我去过三泽大宅,见过铁悠,也见过——」一顿,她咽了咽,小小声的说出来,「见过铁先生了——」 前因后果,她叙述得有些凌乱,并且「不小心」的遗漏一部分——比如她闯进泥地屋子,刚好铁舟在洗澡。不过,雪关毕竟是坦白的心性,也不愿对丽姨有太多隐瞒,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全说了。总之,为了一条白丝巾,她和铁舟照过面,至今拿不回来。 丽子坐在那里,从头到尾没作声,两眼定定的,却是失了焦的眼神,有片刻,雪关差点要以为丽子完全没听见她说话。然后,才见她迟缓地开了口,「他不会把那条丝巾还给你的——那是铁家的东西。」- 是她这话古怪,还是她的口气古怪?雪关听了惊诧不已,看着她道:「我不懂,丽姨,那条丝巾是妈妈从前最喜爱的东西!」 不曾答腔,丽子只是忽然露出十分疲惫的模样,身子一寸一寸的俯下来,就伏在那床褥子上。许久之后抬起头,乌发之间的脸色和那床褥一样白。 「雪关,我们回台湾吧——」她的嗓子刹那间变得嘶哑,「我们马上就回去!」 三天之后,雪关怔仲地坐在饭店房间的床边,脚边箱箱袋袋的,是已经打点好的行李。如此的突兀,她简直不能够相信——她们就要离开日本了,回头瞧,和她只隔了一扇门,丽姨的房里听不见什么声响。出院回饭店的这几天,丽姨就这么闭居房中,一意等候着返台的日子。 雪关轻轻握住的一只小拳头搁在膝上,忽觉得微疼。张开来!原来拳心里藏了一块碎陶片。 从泥地屋子墙下捡回来的碎陶片,不知什么缘故,她一直悄悄的收留着。做陶那个人的影子,像一阵风,从她心底幽然拂过去。 离开了日本,以后的日子还会有这样一道影子吹拂着她的心、扰动她的心吗?突然,雪关深深地抓紧了那块碎陶,分不清是手疼,还是心疼。敲门声这时响起来,她赶快把陶片塞入缇花小皮包内。 来的是人稻村,指挥侍者提起她和丽姨的箱子。「来吧!雪关,你丽姨要我们先到大厅等她……」 行李运下楼,退房手续已经办妥,送她们赴机场的轿车就泊在大门外,稻村愁眉苦脸的,恨自己怎么样都没能留住荒川丽子。 可是,这也怪不了他,也许丽子都留自己不得……几分钟之后,雪关望见丽姨姗姗踏出电梯时,忽然有这种想法。 丽子穿着夜蓝色裙装,斜戴夜蓝丝绒帽子,幽幽蓝影映在义大利雪石地板上,一时吸引了大厅众人的目光。 或许是因为精心施了妆,她不再显得那么苍白无颜了,但那脸上勉强牵住的一丝笑容,却让雪关看了难过,向她伸出手招唤她。 丽子才走过来,霍地一定,直了眼往前看。被她那模样所惊,雪关顺着她的目光也跟着望过去—— 就在大厅门侧的一幅日本墨绘底下,牢牢地站了个男人,藏青服色,倾着半肩,也净看着丽子!像是守候了许久…… 那不是三泽春梅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雪关诧异着,只见丽姨就这么僵着与那三泽遥遥对望,露出一种宛如是害怕的表情。 「是三泽家的人,」稻村首先出声,他认得三泽,机敏地反应,「会有什么事吗? 我过去看看」 「不,稻村——」丽子一声叫,「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 她走得颤巍巍的,一路像被那窄长的蓝丝裙绊着。过去和三泽碰了头,那三泽也不知跟她讲些什么,表情很激动,说了许多话,有片刻,两人似乎僵持着,最后,三泽走了。留下丽子立在那儿,半天也不动。 雪关和稻村双双赶上前,丽子却骤然往外走去,直走出饭店。到上车出发,她始终未开口说一句话。 车开上二条通,稻村犹豫地瞄瞄丽子,一句咕哝「如果没有其它状况,大概一个半小时会到机场」,丽子那凝固了也似的沉默,霎时像一面玻璃哗啦啦的碎掉—— 「我们不到机场——」先是急遽地这么一喊,然后,她的声调开始发颤,「我们到三泽大宅。」 跟着,雪关看到她的脸,只见她整个人颤抖起来,哽哑着嗓子说:「小悠人躺在家里,他、他出了严重的车祸!」 然而,他们见到的铁悠,人是在三泽大宅没错,却不是奄奄一息的躺着。 他坐在一个幽深的紫藤子下,靠住一只石砌的长椅,闻声回过头,一见到他们几个人,他愀然变了色—— 「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暴烈的口气,稻村头一个就觉得不悦,瞪大眼望着他道:「你母亲赶来看你,听说你出了车祸。」 铁悠在石椅子后面站起来,两手抓着椅背直叫,「谁要她来、谁要她来的——」 「小悠,」三泽春梅从那老宅邸里奔出来,汗热的眉毛打着结,急急道:「是我去请太太的,她回来探望你,是关心你——」 这个做佣人的,显然为了请回女主人,还夸大了少爷的病情,他费了这番心思! 「我不需要!」那男孩声嘶力竭。「我不需要她回来对我虚情假意!」 雪关老早把浑身簌簌颤抖的丽姨扶持住,忽而觉得她人一僵,一副身子里像有条弦绞紧了,绞得欲断。雪关在同时也感受到一股异样,心口震荡地扬了头一看—— 古老武士宅的木造走廊,在很深的檐影子里,铁舟莽莽站在那里,他那姿态教人战栗,仿佛他从黑暗里来,能把人也带到黑暗里去。 一旦被他带走,被锁入他的世界,绝不会有机会逃离的。 雪关心里一阵一阵的泛起悸动,她一只手本来让丽姨抓着,现在她则反过来也抓住丽姨。抓着缠着,寻找力量,各自抗拒着……她们眼前的这个男子。 他开了口,「你错了,小悠。」 他的嗓声本来过于朦胧低沉的,但在现场的一片肃静里听来,那噪声却近得像附着耳的低呜。 「她会回来,说明了她不是虚情假意,她还是有牵挂的,虽然十年前她那样断然的抛弃了你……」铁舟微微笑着,但眼中却无一丝笑意,「而你需要她,这么多年了,你内在有某一部分,仍旧是当年被抛弃的那个八岁孩子,始终没有长大。」 「铁先生,不要这样——」,三泽突然喊了起来,急灰了脸,想阻止什么却无力阻止,对铁舟迸射出两股眼神,竟充满了怨毒。 这人对铁舟有着极深的敌意,当下雪关惊诧的想,而且,为的绝不是简简单单的是非道理! 紫藤架子那头,铁悠一声羞怒的狂叫,好像那八岁孩子的面目在这一刻全暴露了出来,他从石椅子后面歪歪倒倒冲出去—— 这才露出一条结满绷带,上了板子的伤腿! 只走两步,他砰然一声撞倒在石板径上,还来不及哀号,他就昏厥了过去,白绷带下汨汨涌出血来。 「小悠!」 他母亲骇然地扑到他身边,三泽、稻村也都慌慌张张的围过去。 雪关移了几步,晕眩地停下来,望着溅血的绿草地,草地上的几个人一团的惊乱,她觉得不知所措,举了头看过去…… 古廊上铁舟那沉沉不动的身影子,背负着四固的阴暗,四面都像有压向他的重量,终于使得他颤动了起来…… 然而,颤动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眼眸,眼里充塞着令人想也想不到的痛苦、恻怆。 仅仅与他那样的眼神对上一眼,雪关的心便一道一道的裂开了,跟着起了痛楚感。 刹那里,她有个强烈的感知—— 不管此地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有着什么样的情仇纠缠、伤人与被伤,铁舟都是这当中受创最重、最痛的那个人! 雪关在夜半醒来,在寂冷的织花榻榻米上。 纸门拉开望出去,长长的走道那一头还有着灯色,丽姨一定还在那儿,守在她受伤儿子的床侧。 铁悠入夜后开始发烧、梦呓,医生来过了两回。据三泽说,他是三天前的晚上在河原町出的车祸,抵死不肯住院,这才回家来的。 这件事故,雪关不能不觉得她该负点道义上的责任——显然是那晚在樱花公园,她着实刺激了铁悠,他一热血沸腾起来,下一步便决定成为飞车少年,摔断自己的一条腿! 稻村过了黄昏才走。把她们留在三泽大宅,他显得很踌躇,然而,拗不过丽子的坚持。而对于丽子来说,回到京都之后所发生的这种种情节,不论她事先是不是料想过、盘算过,总之,她仍是再度陷进来了,在一个命运里。 正因为朝着一个命运她这样一步步的接近、走来,彷佛那命运正是她自己一手造起来的。 雪关轻声步出房间,觉得这时候若是过去探看丽姨,对于她和病人都像个干扰。 她本来在铁悠睡房的外室与丽姨作伴,陪了一下午、一晚上,最后才让三泽安排到这客房歇下。 夜凉的迥廊,木栏杆上染着一片露水。京都的星光比之台北来得清而寒,雪关独自依着栏杆,忽然心恻恻的,想着这谜似的古都家乡、谜似的事、谜似的人…… 往那深黑的庭园望去,林隙之中也有一缕谜似的光影子,她心一跳——他在那里,那泥地屋子里,他打下午便进了工作室,那时候医生刚走,铁悠被治疗过,沉睡在镇静剂的药力里。铁舟的态度出奇得很,这屋子里的事,乃至于丽子的去留,他似乎用了某种方法,使它们变得与他无关。 雪关走下迥廊,循着那光影子去,一颗心提得和脚尖一样轻。 泥地屋子里到处亮着裸露霜白的灯泡,但也许是在深育,也许是雾气的缘故,这陶舍幽悄悄的,像是中国诗里那句「云母屏风烛影深」的味道。 不闻人声息,她先给右壁一座斑驳的格子架吸引了过去,一个个木格子里,存放着各式各色的中国古陶瓷的破片,她逐一念出那上面手写的标示—— 宋磁州窑画花枕破片、宋龙泉窑双鱼洗破片、明青花鱼藻盘破片、唐三彩美人俑破片,油滴天目碗,歌窑小胆瓶,彩陶、黑陶器残片…… 那些个天青、影青、月白、描红、紫金的,种种幽艳的色泽;那留在碎片上的,断损的折枝花、牡丹瓣、一枚瓜蒂、半只麒麟,甚至只是仙人一只残了的云灰袖子—— 雪关深深地被迷住了。 这些祥陶、断瓷怎会有如此这般特殊的美感?这种残缺之美,哪来的动人力量? 她想痴了,连那一张张标示上墨浓的笔迹也看痴了。 是了,一定是铁舟的手迹,带着拙趣,但是一笔一划极清正的文字,为他所收集、研究的陶瓷破片一个个下了注明…… 冰裂纹、柳叶纹、鱼子纹、蟹爪纹……雪关默念着,仿佛想把这些美丽的名词留在心里。这时,忽然听见屋子的另一边有动静,她从格子架前走到后头的一座方门一探。 一股炽热感迎面而来——她看见两座窑,一大一小都比人高,粗犷的砖砌、兴兴轰轰的火气,铁舟就在那窑下,粗服乱发的,脸上也是一种郁郁烈烈的神情。 他在烧窑,分明是到了关键的时刻。 每隔一下子,他便把窑上烟囱里的砖头抽出一点、推入一点,再抽出一点;不住地由那窑门上的洞口,窥伺窑内的火色。 不知不觉的,雪关走入了窑场,走入铁舟四围的烟和霞里。 他就算晓得她,也没作声,全神守在窑下。却于一霎间,他跳起来,雪关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已见他熟练迅速地堵窗口、关闭焚烧口,拉下一切机关。 他的窑火熄在一个最适切的时间上,早一点是欠火,晚一点便过火了。 然后,像是筋疲力尽似的,铁舟往旁边一座旧陶缸一坐,脱去一只粗麻手套,用两根手指直揉着眉心。十几个小时的工作,终于告了一段落。 雪关静静地站在一旁,好半晌,才轻声问他,「什么时候可以看到窑里的东西?」 「还早,」铁舟回道,「烧窑的时间长,等它冷却的时间更长,急着开窑,釉面受冷会龟裂,甚至弄得整件作品都会碎掉。」 她凝视他,突然,诘间似的道:「你对窑里的作品没有把握吗,铁先生?」 铁舟抬头,眼里带着惊讶之色。这深夜不眠的少女,这样率然地侵入他的工作室,她是从哪里看出他的内心的? 久久他才承认,「我花了几个月的工夫亲手造这座窑,已经烧过六窑了,还是摸不到它的脾气,今晚这一窑……」 话便断了。铁舟丢下手里的粗麻手套,起身走开去。 今晚这一窑,承载了更多震荡不宁的情绪雪关默默地替他把话说完。 铁舟没有离开工作室,似乎也不想休息,一把从缸里挖出土团,在那方老樟木钉成的长条大桌上揉起土来。 彻夜烧陶的男人,穿着斑斑渍渍橄榄灰的麻裤子,双袖高卷,长发覆下额来,却覆不去额心焦虑的颜色,那是等待开窑的紧张内心,也许更掺着一层对发高烧的儿子暗暗的记挂…… 雪关豁然之间了解他的心思!今晚他选择让自己面对窑火的煎熬,是因为他也同样需要熬过这一夜,如同铁悠在病榻上。 她挨在樟木脚边,看他手与泥相和,百数十遍,一记一记的揉搓,那团土在他手里出现了奇妙的变化,她低呼起来,「菊花,土里有菊花的样子!」 啪地一团泥巴丢到她手上,铁舟对她说道:「揉士是做陶的第一步,揉得均匀就会有菊纹。」 这下机会来了,证明她果然笨手笨脚的!任凭她怎么卖力学习铁舟的手法,她掌中的泥巴始终情愿是团泥巴,不肯被塑,导致这位挫败的少女陶艺家发出了怒吼。 铁舟好笑地瞄她。「你错在两手同时出力,」他移到她身后,伸出一双手握着她两手背,「这样,一手先下力,一手往前搬,再换另一手……」 何其温柔周匀的动作呀!没有多久,雪关便惊喜地叫起来,「啊!它出现了!」 一朵菊花徐徐地在她的掌心里张开来……不!是铁舟的手…… 和着泥水,结实漂亮的手引导着她。她由背部感受到铁舟的整个人,那微温的胸口、柔软的腰身……他的一双胳臂轻拢着她,隐约像个拥抱。 雪关偏过头看他,看见他眼底笑的影子,一阵蜜糖似的感觉泛上她心头,她就像要往后跌入他的怀里了。 似乎铁舟忽然觉察到什么,很快放掉雪关,走开了几步说:「时候这么晚了,你不该回屋子去吗?」 「让我留在这里,让我和你一起等着开窑。」 好或不好,他都不置一词,转身又进窑场去了。 雪关在长桌边站久了,有些腿酸,慢慢往地面的草席子斜坐下来,手里依旧捧着那菊花团,在深宵的泥地屋子,她心里感到很恬静。 等她嗅到草席上也有淡淡的泥香时,她已俯身困去了。 微明的小高窗,她脸上有薄亮的阳光,她像被什么声响惊醒,一时间有点恍惚,不能分辨这该是什么光景。 但那吵醒她的声响揪住她的心!碎的、裂的,陶与瓷凄烈的尖叫…… 雪关从草席上翻身而起,摇摇撞撞地朝着方门奔了去。 铁舟戴着粗麻手套,执一把长钳,那窑已经开了,他勾出一只灰釉瓶来,才看上一眼,就把那瓶对准后门举起来—— 后门敞开着,望出去是爬满松根的地表,已有一堆摔得开膛破肚的陶器在那儿。 「不要——」雪关叫着跑上前,拉住铁舟的袖子,「不要就这样打碎它们!」 铁舟回过头,脸上满是失望郁愤之色。 「你不懂吗?这一窑我又失败了,烧出这些有瑕疵的东西,根本不值得留下来!」 她或许不懂,但是看着铁舟砸碎自己的作品,就像看着他砸碎自己的心,雪关为他舍不得。 「就算有瑕疵,也一定有它可取之处,这些作品是你花了力气、用了心烧出来的,我看到的!」她手按在他的胸膛上,喘着、急着,一定要使他懂得自我珍惜。「即使是残缺之物,都有残缺的美,就像格子架上那些古陶片一样。你自己的作品,你一定能看出它们的意义,至少……至少暂时留下它们!」 铁舟定定的看着雪关,她两眼清盈地泛着的是泪光吗?这女孩竟为他这点不值一顾的东西流眼泪?铁舟心震了震,有些昏眩地想闭目,但觉得雪关的身子轻簌簌的,像要往下滑了。 他一手抱陶,一手抱住了她的腰,俯头看见她那极其可爱的唇型瑟瑟颤着,他好似朝着它落下去,落了下去—— 不,是那双唇迎着他而来,是雪关搂住了他的颈子,吻住了他的嘴。少女的吻是生疏的、羞涩的,却蓄满了惊人的力道和热情。 在那短短的片刻里,铁舟只觉得他完全敌不过这少女。 女孩瞬时停下来,微红颊色,迷茫地看着他,忽然迸出一句话,「那个伤口——」 她的喉咙颤了颤,「丽姨胸前那个伤口,真的是你造成的?是你伤了她?」 他黑沉沉的瞳仁里有一道光暗下来。 「我是伤了她……」他说了话。 半天她都没动,一挣开他,便一直倒退到后门,眼睛始终看着他。然后一旋身,她飞也似的跑走了。 雪关跑过松与杉错落的林子,跑过阴翠深沉的日本庭院,一古脑地冲入屋里的长走道—— 在这一刻里,她彻底明白铁舟绝不是恶人——一个恶人不会像他那样的承担过错,那样的饱含痛苦,不管他曾经做过什么,或者根本不曾做过! 「丽姨——」 外室波浪绘的纸门半开着,丽子在黑彩几前抬起头,雪关扑到她膝前,揪着她紫蒙蒙的绉麻裙子低喊,「我喜欢铁先生,丽姨——我爱上铁先生了!」 第五章 一股恐怖骇然,黑夜似的整个淹过丽子的脸。 她死盯住雪关看,但那眼神透空,恍如退到了另一个时间、另一个空间,看着另一个女人。 陡地一叫,「不能是这样子——」丽子在榻榻米上拂开雪关,起身往外跑。 闷愁的雷声在屋檐上响起来。 在石榴花上响,在她的脑门心上响,那雷声,一路跟着她到了泥地屋子,轰轰隆隆地彷佛打在她和铁舟那偌大空白的距离之间。 铁舟人依旧站在窑前,长钳已经搁下来了,手里还抓着那只灰釉瓶,慢慢向丽子转过脸庞,脸上有淡淡的胡青,和在这样憔悴瘦损的当儿,他益发显得慑人的男子魅力。 丽子整个人落入了绝望里。不管她曾经蓄积过什么样的力量,现在似乎统统粉碎掉了——在铁舟之前。 她战栗地与他对望,趋向他一步,又一步。 「那首红豆词,」控制不住嗓子,她还是逼出话来。「我在文化会馆唱压轴的那首红豆词,你……可听到了?」 是的,在片段的电视转播上。但铁舟背过身去,只道:「就算我听到了,又有什么重要?」 「你晓得对我很重要!」她冲到他跟前,也不知是激动,还是一夜未睡的疲累,她忽然身子软软地往下溜,伏倒在铁舟脚边。 一阕红豆词,正是当年铁舟一字一句教给她的。要唱好它并不容易,关键在一个速度上,唱快了失味道,唱慢了又令人不耐。而他从前总说,总说她唱这支歌败于韵味的不足。 这使她到今天都还是存恨呵! 「难道我唱的红豆词永远得不到你的心?」她从地上仰起脸来,话声凄厉。 铁舟低头看她,她蜷缩的身子抖索着,还有一股娇态,但那一身上等紫麻委在地上,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蒙了尘的黯淡感觉。 他将她拦腰拖起来,动作几近是粗暴的。她头发散了,丝丝缕缕挂在艳丽却惨白的面孔上,他直视着她,这睽违了十年的女人……是的,她仍然保有当日背弃他时的美丽。 只是,那美丽给他一种残损感,用什么都弥补不了,就像那些他曾经捧在手心上里惋惜的,已残的陶瓷古玩,再美也终究是毁了的…… 这毁了的感觉摧折着他的心,始终折磨着他。 躺在他一条臂膀里的女人,和着微弱的呼吸喃喃道:「回答我、回答我……」 仍然斤斤执着于这一点。这趟京都演出,刻意唱压轴的红豆词,为的是什么?她朝朝暮暮忘不了昔日他指她的不足,她要他听见今日的歌声,要他说她一句好! 好或不好,他点破她—— 「从前你唱红豆词,太过于锐气,而今是……」他顿了一顿,「太过于哀怨气。」 丽子从骨子里震了起来,彷佛被铁舟道中的那满腔的哀怨都涌上了双眼,她一对眼神如泣如诉,泪光点点,一个劲儿地望着他。 没错,一阕红豆词她是为他唱的,就算是恨他、背叛他、离弃他,这许多年来,她依旧爱他这个人啊! 丽子沙哑地叫了一声,猛抓住铁舟的肩膀,十指都陷入他的肌理中,差不多像挤的把自己挤入他怀里去,不顾一切的去吻他。 她吻得醉了、狂了,几乎有点病态的,沉陷在昏醉里醒不过来。直到一阵肃杀的怪叫声,从门外深渺的松林子直袭了过来,把迷雾都撞开……是那头老鹤,千重子,在远处嘶啼。 她被铁舟狠狠地扳开来,两人都气喘吁吁着,他的目光却不在她身上,而是越过去,遥遥望着后门,喉咙里咕哝着,「小出……」 那女孩子站在那儿,扶住木条门框,秀脸泛着青苍色,不知是给那突如其来的鹤唳,还是眼前的这一幕吓着了,她那又是惊征、又是惶惑的模样,看起来可怜极了。 丽子扭头见着她,变了脸色,把铁舟推开时也同样急遽,掉过身奔去将雪关一拉,「走,雪关——」 那样子拖着、拽着,那样子仓皇,在枯黄凹凸的松林地,别说是雪关了,连丽子自己也是不住的踉踉跄跄。 一路跌进了屋子。两人在榻榻米上立不稳,都跪倒下来。几枝碧黑色的松针沾在雪关的颊上,来不及拂去、来不及喘息,她一只手猛地给丽子捉到嘴边——狠狠一咬! 雪关痛叫起来,「丽姨——」 雪关的指头给咬破出了血,丽子却还一手紧紧抓着她,一手把自己的指头也送进嘴里,雪关睁眼见丽姨那白瓷也似的冷白的牙尖,硬生生的在自己的指端咬出血花来。 看着丽姨皮破血流,那目睹的痛感强过了自己手上的那点伤,雪关眼里一片湿濡,连吓出泪来自己不知道。 「跟着我发誓——」丽姨那神态、那语气之凶厉,雪关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举着一只带血的手,简直像要赌什么可怕的毒咒。 「一、一定要避得远远的!」 听了,雪关只是瞠目结舌。 「发誓!」 在丽姨那直勾勾的眼神下,雪关全身被无名的恐惧感包裹住了,对于丽姨的举动完全不解,又不敢不依她,只得蠕动着发涩的唇嗫嚅而语,「一……一定要避得远远的。」 「二、绝不幻想!」 「二、绝不幻想。」 「绝不迷恋!」 「绝不迷恋。」 「绝不——」丽子的嗓声变沙哑了,却像钝了的刀子般还可以割着人。「绝不去爱那个男人!」 雪关忽然发不出声音,胸中像有什么连同她的呼吸、她的念头给强行拿走了。然后,丽姨最后的一句话割进她的耳里—— 「丽姨和雪关都一样!」 瞬间,雪关领悟了这件事——发这许多誓,为的还会是谁?丽姨口中的「那个男人」,指的正是铁舟。拿「绝不去爱」的一条锁链,一头链住雪关,一头链住她自己。 没有错,丽子明明还是爱着铁舟! 然而,究竟她真正恐惧的是雪关去爱,还是自己去爱? 丽子抓着雪关的手直摇撼,「说呀,雪关!」 淌血的手指像通了一条神经到心口,一抽一抽的痛着。雪关哽咽了,「我、我不能……」 她那年轻、清真的本性,做不到口是心非。对于刚发现到的爱情,不知道怎么捧住它才好,却也不能够没心没脑的这样说放就放了。 「你以为你爱得了铁先生?你以为你爱得了?」丽子的逼问里满是绝望的调子。 雪关的眼泪淌下来。「丽姨也一样吗?」 被这么一问,丽子僵了僵,慢慢打起寒颤来。她是不堪被反问的,也许是埋在她内心的那一切,连她自己都没办法正视。 倏地她跳起来,把雪关也一道从席上拖起来说:「这地方不能待了,我们走,我们离开——」 从这些古旧凄伧,深幽幽的迥廊、玄关,丽子在这节骨眼上一心想走的地方,奔出去;出了屋子,也还是深幽幽的庭院、围墙……笼罩下来,深幽幽的天空。 好像无论怎么奔逃,命运也不会有两样。 「太太,太太——」 一道倾斜的人影从岩片砌的小径喀喀喀地跑着,跟在她们后头直喊。不必回头,丽子也晓得是什么人想拦下她,那个人她几乎是害怕面对他。但是,他追来了,三泽春梅斜肩喘气地追上来,从肩后抓住了她。 「你是怎么了,丽——」喊一声她的名字,他及时改口,「太太,你要上哪儿去呀?」 他抓,她扭,雪关在这团挣扎里被推到一边。丽子昏头昏脸地直嚷嚷,「让我走、让我走——」就是眼睛始终紧闭着,不肯看三泽。 「别再说这种话!这里是你的家,你不能再走了——小悠那孩子醒来了呀!」 闻言,丽子一怔,悠悠地在原处站住了,记起那整夜梦呓的孩子,几次喊妈,都是乞怜般的调子。她原是为了他回来的…… 此时,由他们背后响起铁舟的声音,「一个不想留的人,三泽,你该放她走吧?」 丽子缓缓回过头,他站在那北山杉萧疏的叶荫底下,暗里仍见一双灼灼的眸子。 两下对望着,丽子像入了神,忘了旁人,也忘了刚刚自己的争嚷。 从当前一刻的世界坠入他的眼底、他的世界…… 一旁的雪关把这一幕全瞧进了心眼里,丽姨和铁舟那种冷眼、热眼的交迸。说是仇吗?或许也是情。她忽然有种站不住脚的感觉。 突然,丽子一眼射向她,脸上接连掠过几种表情,没一种是雪关抓得到意思的,但是雪关确确实实看出来——丽姨不一样了。 她秀媚的一双眼睛变得深不可测,脸上有着微微的抽动,可是她抿紧的嘴唇,呈现出一种坚执的线条在一个雪关不知道的当儿,她转变了,产生了某种强大的意志。 她慢慢地开了口,「你说呢?三泽,是放我走,还是留下我?」她问的是三泽,两眼瞧住的却是铁舟。「或者,也没有所谓的去留,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家——」 「十年前你已经离开这个家。」铁舟提醒她。 丽子挪几步子,杉影子下与他面对面,隔了一段距离的雪关,清清楚楚听见她说的话—— 「我是离了家,却没有签字离了婚,我仍然是这地方的女主人,仍然是——你铁舟的妻子。」 铁舟没作声,凤眼黑黝黝的,也没有表情。 屋子里这时候传出一阵呻吟,没别人,正是那位卧床的断腿公子! 铁舟转身进屋子,接着,丽子和三泽回过神,也一起赶了进去,留下雪关一个人站在荒冷的庭院,内心一个觉悟,像一记掌掴厉厉打下来那样的痛切、明白—— 她爱上的是继母的丈夫,是继母一直还爱着的男人! 当一屋子人忙着呵护铁悠之时,雪关不声不响地溜出三泽大宅,心头乱糟糟的,也不辨方向,就在街上胡走。 山下的一带老街坊,歪歪倾倾的路面,黑旧的店头,张着京染的布帘子,帘子后阴阴的,总像布着什么秘密。 总像三泽大宅里还藏有其它的内情,是她不堪想象的。 街巷里突然呼呼嚷嚷地冒出一顶神轿,风里飘着无数的黑带子,四周有一群人穿古色服装,吟哦摇摆,那古怪的腔调,那一张张涂白粉的脸,让雪关顿时掉入了一种奇诡的气氛里。 这不知是什么神社在进行什么祭典,说起京都的祭典,那是数也数不完的,雪关叫得出名的也不外是葵祭、只园、时代三大祭。对于家乡的种种,她不明不白的太多了。 她被这不知名堂的行列吞没,感到整个世界是无从说起的茫然,京都这些涂白粉的、挂面具的脸,怎么也看不出面目,看不出真假…… 她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浮过丽姨的脸、三泽的脸、铁舟的……幽邃、生气的表情,侄宰潘斥喝,「笨蛋,杵在这儿,想给游神队伍踩烂了做豆腐汤?」 才一惊醒,她就被拉开了——也不晓得铁舟打哪儿冒出来,抱住她就往路旁的围墙贴,宽挺的肩膀护住她的头脸。神轿从他们身边撞过去,地上的一洼黄泥水,在她脸一挣出铁舟的怀里时,便被溅到了。 游神队伍闹烘烘地过去了,雪关狼狈地揩脸,瞧瞧手上的黄泥,呐呐的道:「不是豆腐汤,是味噌汤……」 铁舟板着面孔,显示他完全无意讲点笑话,松弛个人神经。事实上,他正恼火得紧,一整天他都知道雪关失魂落魄的,当她偷偷跑出屋子时,他跟了出来,从这里开始,他就不高兴了—— —k还能够否认吗?他一直紧紧地在注意雪关,这个他不想,也不要理会的女孩。 赫庋子斯文秀气,在他面前总流露一味小女人的姿态,几分羞涩、几分娇憨,但她也有昨晚的那种坚决与热情,竭力维护他的作品,好象看在她眼里,他的一切都是好。 可恶!这女孩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来打动一个人的心?他还保得住自己的一副木石心肠吗?g萍铁舟一张愠怒的表情,雪关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猜不着他怎么也到了这游神的街上,他不是该与妻儿在一起的吗? 忽然,雪关感到一股失意委屈堵上心头,撇下豆腐、味噌的菜单,她转身便往回?走,让铁舟跟在后面。 等到雪关三次从三泽大宅的大门走过去,再兜回头,却都不知道要跨入门里,铁舟便肯定了她在导航方面有困难。 「这里有识途老马,你可以问路。」他说,一手去推大门,一手拉她回来。 这时他才发现雪关满脸都是泪,原来她哭了一路!铁舟几乎是下意识的张臂把她拥住,也许是让她给抵住了,他胸口有点痛,而内心又稀奇地泛满了温柔情绪,再想不到他还能够这样的轻声细语:「不认得回家的路,也犯不着哭啊!」 雪关含泪的鼻音持续在他温暖赭红的上衣褶缝间细细碎碎响,他挑起她的下巴,看着她问:「和路没有关系,嗯?」 女孩的眼神变凄惋了,把堵了一天的心头冤郁吐露出来,「我不晓得……原来,丽姨一直是有婚姻关系的……」 而你,便是那桩婚姻里的合法丈夫,对你的恋慕成了最难堪、最绝望的事!雪关在心里呐喊。 他有片刻不言语,然后才慢慢摇起头来。「没有了,」他说,双手扶住雪关的肩,自己都不明白,对这女孩有这种慎重其事的态度,又能如此心平气和。「那场婚姻早经由法庭结束掉了。」 这时,庭院里卷起一阵尘灰,有个人嘀嘀咕咕地扫着落叶过来,在十来步外打住,眯眼打量门槛前的两人。 是那帮佣的老婆子,拄一支竹扫把,身子佝偻在白罩衫里,嘎着声音说道:「…… 怎么你又来了?和咱们铁先生这样疙疙瘩瘩的!不是我简婆多嘴,人多活了几年,多说几句话也是应该的,铁先生是有家室的人,你和铁先生怎么好也不能好到人家的屋檐里来呀!良子小姐。」 明明是这老太婆昏头认错人说的话,雪关听了却冻住了,整个人化做冰冷,铁舟松手放开她,没有说一句话,迳自大步踩过一地箫飒的落叶走了。 雪关追了几步,才瞥见屋廊下有个人静静立在那儿,看着他们。「丽姨……」雪关出了声,但她像没听见,悠悠地别过身去。 「丽姨——」雪关叫着冲过去,她是再也受不了了,这雾里谜里的一切秘密,在廊角捉住丽子的紫衣袖,眼泪已夺眶而出。「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雪关,你和铁先生,和——和——」 「和白羽良子。」就像从喉咙里刨出来似的,丽子替雪关说出这名字。 雪关哑着不能出声,心里震骇地喊一声「不」,然而,打从第一次听那老婆婆提到「白羽小姐」时,她一直抗拒不肯让它成形的事实,如今已经一点一点的暴露出原形。 丽子回过脸,林外那渐暗了的晚霞,照得她脸上一片残红。她惨伤地笑了笑,「你该也猜到了吧?是的,白羽良子,也就是你母亲,一直到死前……都是铁先生的情人。」 要说得公平一些,其实是她自己把白羽良子送入铁舟怀里的,是她领着铁舟去认识她、熟悉她,到最后爱上她的。 怎么不呢?那样的风致楚楚,娟秀、谦柔,丽子自己不也是第一眼见到良子就喜欢她吗? 也不尽然啦!她初次碰上良子是在南禅寺,良子慌张狼狈,不知给什么人追着,下板道时差点就撞倒丽子。 「躲到这里来——」丽子反应快,看情形不对,机敏地把她拉到一家茶水店的后巷子里,掩护住她,随后又卸下自己身上的披巾、外套,让她改了装脱身。 前后匆匆,她们只交换了几句话。十来天后,丽子在学校收到一只包里,里面附了一封信,署名白羽良子,说是见披巾上绣有丽子的芳名、学校,猜想她该是这院校里的女学生,因而将披巾寄来归还,但那袭上等绉绸和服外套,却在奔逃的时候损裂,竟致不能修补复原了。 观此考究服色,想必小姐出身富贵人家,这么昂贵的和服,良子眼前实在无力偿还,但良子一定会想办法凑合出这笔钱的!当日得小姐慨然相助,使我这个在京都无依无靠的孤女有无尽的感激,我断不会忘了这份人间的温情…… 一封信情词恳切,加上一笔很是端秀的小楷字,丽子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孩留下极大的好感。然而,整件事她并没有放心上,当时她心上另外有件事、有个人——铁舟! 这个京大的才子,这个台湾来的,可恨、可恶又可爱的年轻男子,把她的一颗心弄得四分五裂。 谁都不要去招惹铁舟的好,即使是她,即使款款跨入陶艺社学生联展的会场,一眼看上那件题名为「梦」的灰蓝手捏陶,也不该回头去问,「冈崎社长,这件作品的作者愿不愿意割爱,把它卖了?」 陶艺社社长一味痴痴地看着她。穿着一色烟紫织锦和服,随发婉然而下两条鹦哥绿缎带!她偏过秀脸微微一笑,不单是冈崎一人,在场的那些社员、那些参观者,个个收不回目光。 京大校园公认的美人,出自一个有过授勋的将军、名医、议员的家族,从小她跟着留意的姑姑学音乐,一副天生的好歌喉早出了名…… 丽子自己也知道,她走到哪里都有人要为她倾倒,像这会儿簇拥在她左右的这些人、像昏陶陶的冈崎学长,一心讨好她,一股劲儿代替别人答应,「只要你喜欢,当然愿意、当然愿意……」 但是呀!即使是她,也不该犯这种错。即使进了展览会场,也不该一眼就被那个灰蓝色的梦吸引去,看著作者名牌,看着那陶品奇崛的线条,想象塑造它的那双手…… 「我喜欢这件作品,我要买下它……」 四周都是迎合她的声音,一片热烈的空气,冷不防冒出个人声,「谁说我要卖了它?」 由会场另一端慢吞吞走出一个人来,秀长身段,接近于水蛇腰,大约是这个缘故,他举手投足间总带了些慵懒味道。 头发又嫌长了点,他也不管,从两颊覆下来,露出来中间一段极俊的眉眼、鼻梁,和那微讽的、似笑非笑的唇形。 「冈崎!这些东西是展览品,不是买卖品,忘了吗?」 话是对冈崎说,但他一双凤眼却瞅住了丽子看。从人丛中朝她踱了来,空隙只有一点点,他偏要横过她的跟前,有那么一个刹那,他与她面对面,逼太近了,他衬衫上兀兀的黑铁扣子从她紫锦的胸口刮了过去刮出响铮铮地那么一声,从此留驻在她的生命里。 就是他,铁舟,「梦」的主人!然后,他移一步而过,踱出会场,走了。 隔天的校园,消息传遍,女孩子们一致用倾慕的语调谴责道:「铁舟好坏,作品不卖!卖人家铁板!」接着又怅叹,「可怜的丽子,碰这么个大钉子,看来不是每一个男孩子都买她的帐嘛……」 她们都快活极了,丽子却私下叹气,对于嫉很她的人,她也只能有这点贡献。 不过,这点贡献并没有维持太久。四天后,丽子下了课往住处走,铁舟忽然从街旁一排柳树后头转出来,陶展落幕了,他手上拿着那件大概名气已经传到鹿儿岛的手捏陶,把她拦下来。 「我的梦是不卖人的,」又是那种懒洋洋的、可恶的口气,那种懒洋洋的态度,那陶举到她鼻子前。「不过,如果碰上知音,可以奉送。」 「承蒙你看得起,」丽子又犯错了,大家闺秀是不会嘟起嘴儿,露出又嗔又恨的模样的。「但是,别人的梦我不要,我有自己的梦。」 她仿效他那日的姿态,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同样那排柳树,铁舟闲闲地靠在树干上,把一条碧绿的柳丝儿含在嘴里,待她走近了,问她:「你的梦是什么?」 她笔直地走过去,没睬他。 第三天,他跨骑在单车上,从第一株柳树开始辘辘随着她走,一直到最后一株,那件手捏陶跟着一叠书绑在单车后座上。 第四天,整个校园都听见女孩子们在跺脚,所有的人都觉醒过来——铁舟在追荒川丽子。 第五天,丽子打老远便先把等在柳树下那条人影瞧个仔细,待会儿她就可以把眼睛放到头顶上,打道过去,不必理他。 这天冷极,铁舟竖起黑呢领子,没骑单车,也不吃柳条儿了,他长腿叉开,大剌剌地挡在她面前,扼住那件手捏陶,完全像是失掉了耐心。 「这笨玩意儿你要还是不要?」他叱道。 丽子摆的仍旧是五天来的倔脸色。 僵持一分钟,铁舟手一松,他的,或者说她的,灰蓝奇崛的梦哗啦啦地摔碎在红砖道上。 铁舟转身走人,走了几步听到一声嘤咛,他吃惊地掉过头,见丽子脸色发白的跪在那堆碎陶之前,卷起袖子露出皓腕,拾了碎片便往腕儿划去—— 「你做什么?」他一下子冲过去抓住她,但她的腕上已留下一道蜿蜒的血丝,整个儿战栗起来的人是铁舟。 她在惩罚他!似乎早在那个花样的年纪里,丽子就已经娴熟这种道理——她伤自己一分,爱她的人就伤十分;她受点轻伤,他受重伤。 铁舟彻底给打败了。在飘来拂去的,绿依依的柳条儿帘下,他拥住她,自责自愧而且心疼。然后,他吻了她。 她跟了他回去,这天晚上没有离开。她也败了! 这两个人是把梦打碎了才热恋起来的,爱得极甜、极深,然而,不断地相互抗衡,就像一开头他们演出的那场对手戏。 两个都是太钻心思、太使力气的人,爱情的圈子太窄,都容不下自己,却给白羽良子留下了空隙。 那个在南禅寺落逃的女孩子,丽子差不多要忘了她,不料竟再度有了她的消息。 事隔半年,丽子收到她寄来的一笔钱。 说是用来赔偿和服的损失,那数目也太微少了,丽子一笑,把钱退回去。不几日,那钱又寄了来,对方心意十足,这下丽子不能不亲自走一趟了。 良子信上说她很幸运地在木屋町找到一份管吃住的好差事,可是丽子按址寻上门,却发现那是家乌烟瘴气的酒吧问,良子做小女待的活儿,还要被迫陪些不三不四的客人唱歌娱乐。 丽子花了点小费把良子找出来,良子见到她,高兴得如见亲人,紧握住她的手,酸泪滴在沾了酒渍的碎花衣襟上。 这或许是命运的牵作,使得丽子一次一次的解救良子的困境。丽子的亲族虽不在京都,但多少有些人脉,她父亲就有个老部下的女儿在千本街卖进口咖啡,同样做女侍,高级咖啡馆总好过小酒吧间吧! 一星期后,丽子把良子带到熟人的咖啡馆,又央人在附近帮她找了个较好的住处,脱离木屋町的环境。她同时把良子不肯收回去的那笔赔偿和服的钱交给老板娘,算入良子的月饷里。这点良子或许不知情,但之前一笔笔丽子对她的恩情,已足够她感激涕零了。 丽子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和良子这么投缘,名门人家的独生女,在外尽管是风光、受宠,她还是带了一种孤傲性子,没什么知心朋友,奇怪的是,对于萍水相逢的良子,她却能多少透露点心事。 这可能是因为良子和她那些同侪不一样,良子真心喜欢她,对她不抱疑、不嫉妒,根本就打从心底认为丽子一切的好都是她应享的。 一回,她们同上清水寺求签,良子领了签回来,欢欢喜喜的把一支吉签递给丽子说:「小姐就是好命人!」她扬扬手上,「我抽的这签就不算好,还要加油。」 其实,是良子把两人的签调换了,拿自己的吉签换丽子那支噩运签,丽子明明知道,只是没有说破罢了。 那天,她们挨在著名的清水大舞台的木栏杆上,由东山上俯看,柠檬黄的落日、柠檬黄的京城,良子悠然唱起一支家乡的小曲儿。 后来丽子才晓得,良子从小随父母在教会里唱诗歌,若不是家庭生变,她本来可以进音乐学校的。而当时丽子只感到不可思议,良子的歌声也许欠了点技巧,但特别有种婉转柔情。 丽子对于音色的感受是极敏锐的,当下拉住良子的手道:「你跟着我唱——」 等良子战兢兢跟着她唱了半阕红豆词后,丽子由惊奇变做兴奋这下子,她要让铁舟没得再挑剔了。 铁舟一开始就劝丽子别试这支曲子,她不服,她是在他屋里一张中文老唱片上听到的,他一字一句的教会了她,可是她全曲唱罢,铁舟却露出失望的表情。 之后丽子几度下功夫练这支歌,就是没办法让铁舟点头。最后她瞠怒起来,「为什么你老是说我唱不好红豆词?」 「因为你是个幸运儿,没有领略过那种人生穷愁、爱情困顿的景况——这样不好吗?」铁舟藉话锋一转,伸手搂住了丽子。「或者日本女人就是唱不出中国女人的心声?」这么说是要给丽子台阶下。 可是丽子挣扎开来,依旧心不平,为此又和铁舟赌了气。 她是善于和铁舟竞争的,现在,她找到了一定让他输的武器——白羽良子的歌声。 不是所有的日本女人都不能使他满意。 一个月后,铁舟生日那天,丽子邀了个小聚会,当然不说是为铁舟庆生,铁舟向来不耐烦这一套的,丽子只道要给他一个惊喜。 那晚,小出吉原也一块来了。咖啡馆的烛光在刻花玻璃灯罩中摇曳,白羽良子穿着一款珠白小旗袍,站在钢琴边的模样儿楚楚可人,一支红豆词唱出来,连丽子都惊讶自己能把良子调教得这么出色。 哦不,那口婉约清愁的嗓子,只能说是天赋。白羽良子令在场每一个听众都醉了心。 独独铁舟从头到尾没什么反应,丽子简直是猜不透他。良子入座时,他只顾喝他的黑咖啡,只有吉原夸奖良子,友善地和她说话。 直到他们要离开了,良子送到门外,也许是怕生紧张,也许是穿不惯丽子特意要她穿上的中国旗袍,良子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一旁的铁舟扶住了她—— 就那片刻,丽子瞧见了,铁舟凝视良子的表情,那种眼神的闪烁和变化…… 丽子骤然间觉得,这整件事她可能设计错了。大大的错了! 然而,丽子的个性过于骄矜,她不屑于让自己去正视那件事实,不屑于让自己去担心铁舟对良子的那点眼神。她继续关照良子,甚至带着良子和铁舟、吉原玩在一块儿。 后来连吉原都说了,「丽子,你让太多人跟在你和铁舟身边了吧?」一半是玩笑,一半是提醒。 吉原打十来岁便和铁舟是一淘儿的,源于他父亲从前为铁得日管理财务,两个年轻人结识得早。吉原这人很纯情,相较于铁舟,他的性子敦厚而几乎显得太温弱了些。 丽子晓得,吉原也是暗中恋慕她的人之一,但他绝不和铁舟竞争,因而只在一旁欣赏他们,不必打坏关系。他既倾心丽子,也喜爱良子的灵慧,就因为对人的心软、有情,欠缺了一点坚持,使得最后两个女人都选择投靠了他——也可以说是利用了他。 丽子将吉原的忠告放到耳根后,到了秋天,事情终于发生了! 咖啡馆的老板娘慌里慌张地打来一通电话—「良子出事了,我没法子处理,小姐快过来看看该怎么办才好。」 丽子在图书馆里找到铁舟,第一次她在铁舟眼里看见痛苦之色,他说:「你能不能别再为别人花心思了?你该为我们自己花心思!」 许多年之后,丽子才体会出铁舟当时的绝望心情——他深知丽子在和他比高下,她拿良子来试验他最后是输还是赢,她一心想赢过他,竟致忘了她是爱他的。 忘了爱情里面不能出现第三人。 「你不帮良子,难道我也放了她不管?」丽子生气走了。 铁舟当然不是不帮良子,没有人能对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孩置之不理。那晚,等丽子找到吉原一起赶到咖啡馆时,铁舟已经早一步到了,一个人正和两名无赖对峙着。 到此,有关良子的遭遇这才全盘托出——她虽长在静冈一个穷牧师的家庭,父母可都是很风雅的,不幸相继辞了世,丧葬费是舅舅筹来的,事后良子赫然发现,舅舅根本是把她连同自己的一笔赌债一起抵给了钱庄。 良子辗转几站逃到京都,一路躲着舅舅和钱庄那些人,在南禅寺帮人家卖艺品的那一次,差点被逮着。藏身近一年,本来以为风波已过,哪知钱庄的人还是追到了她。 或许因为在场人多,两名无赖悻悻然的走了,但狠话指下来——债务不解决,他们是不会和良子就此罢休的,咖啡馆要敢继续庇护良子,他们也要让它没得生意做! 这便是良子之所以到三泽大宅落脚的缘故!良子在铁家躲了几个月,铁舟运用叔父在商场上的关系,让几个老江湖去和钱庄斡旋,在给了一笔总算让钱庄点了头的数目,划清良子和她舅舅的界线,终于将良子人生里的这场危难解决了。 那段期间正值铁得日沉病在床,良子为了答恩,留在铁家日夜服侍这病重的老人,因此,反过来得到了铁舟铭心的感激。 然而,铁舟与良子之间已不仅止于这一报一还的情分了。在两人朝夕相处的那几个月里,在丽子刻意不去过问他们、刻意地置身事外,甚至对铁舟摆出冷淡的态度时,由于她的矜傲与疏离,那个好像早注定了要发生的局面,终于发生了…… 铁舟和良子坠入了情网。 第六章 铁舟的对良子动情,根源却还是来自于对丽子爱得太深,不能够放弃、不能够觉悟他和丽子在一起永远得不到幸福,他挣扎在极端的痛苦里,良子的温存、娇巧、贴心,正好给了他一道可以喘息的空气。 而良子这边,一日日陷入莫大的罪恶感里她已经收不回感情了。 一个下着骤雨的晚上,良子跑去敲开丽子的门,满脸淋漓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急迸出一句话,「我对小姐感到很羞愧……」那饱受煎熬的模样,像是一切不知从何说起,她掩着面又冲进雨中去了。 就这样,良子失踪了! 过半个月,丽子接到了一封信。她怀着信笺乘车到三泽大宅,在那古老寒肃的剑道房门边,静静听了一会儿铁舟一个人练剑时那孤独的叱诧声。 她掏出信,轻轻的放在席上说:「她来了信……」 铁舟停顿在场中央,黑色宽大的剑道服文风未动。他不必过来看那封信,因为他也收到同样的一封信,里面只有简略的、不成解释的几句话—— 我随吉原回乡,这段日子深感他为人诚恳,决定和他结婚。艮子拜上。 不成解释却已解释了一切,难怪寒假里连吉原也消失无踪,是他独进退两难的良子伸出援手的,她需要靠岸,而他正好是个空空的、安全的港口。 在久久的沉寂中,丽子听见自己的声音,「现在去找她,还来得及……」说完,她起身往外走。 剑道房外伸着樱枝,她朦胧地想着,为什么呢?樱的花苞全要那么死心眼的结在同一处。 争向同一条樱枝展放,用尽了颜色,而后甘心萎落,这便是樱的宿命吗?她突然感到心底刺疼,想要走,却猛地被铁舟从后面拉住。 「你现在就得做决定,答应或不答应——」他抓得她好痛,脸上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表情,使她心惊胆战,他要求道:「我们结婚——和他们一样,我们结婚吧!」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丽子有一种可怕的滑落感,好像她的人朝很深很深的地方跌下去,她不禁紧紧抱住了铁舟。 铁舟和她一起坠落。 一个月后,一场婚礼挽出两对新人,铁舟和丽子、吉原和良子。 丽子后来始终没有去探究良子的内心感受,也许她不想探究。直到一年过去,有一回独处,丽子终于问起,「良子,你怨不怨命运?」 她们坐在春末的樱花树下,良子凝视着簌簌落在两人所著的素木屐下的花瓣,许久才悄然答道:「人心就是命运,跟着命运走,大约是避免不了的一条路吧!」 丽子闻言,怔怔地说不出话,身后传来一阵婴啼,她却恍若未闻。等良子把个娃娃从白铁推车里抱过来给她,道:「好俊的孩子,叫小悠是吧?」 可是丽子望着新生儿,迟迟地没有伸手去接,脸上闪过一抹似憎似惧的神色。同样呀!她也走在一条避免不了的路上,面对自己造成的结果…… 小雪关则出生在花季过后,樱树抽出一片新芽的时节,吉原非常兴奋,他不是个太多城府的人,于是拉着铁舟两口子一起庆祝。 几个人的状况都有了变化——丽子暂时离开大学,良子倒如愿的进入私人女子音乐学校修习,而铁舟则是益发投入他那沉重深郁的古史世界…… 在那两、三年间,四个人见了面,虽是力持自然,却总挥不去一股尴尬的气氛,尤其这样相处在同一个环境里。是不是也因如此,吉原后来才积极争取出国的奖助,丽子不清楚,只知当他终于带着良子与女儿迁往台湾时,她着着实实舒了一口气…… 去国多年,他们不该再回来,特别是良子,特别是在她有了历练、有了歌唱声望,她脱去了当年逃下南禅寺时那层寒伧的外衣,转变成一个成熟、明媚的女人,她不该再度出现在丽子和铁舟面前,不该再度挑惹旧情! 更不该……起了心要勾引铁舟私奔! 雪关无法恢复过来,无法从她翻江倒海般、惊愧的情绪里恢复过来,在听了丽姨全盘托出的故事之后,她简直是骇然—— 自己的妈妈竟是害得丽姨失去整个人生幸福的人! 虽说雪关一亘有所怀疑,但绝没有想到上一代会是这样的纠葛,有这种种情爱的恩恩仇仇,而今自己居然也牵扯进来,胡里胡涂地爱上了铁舟! 差不多就在那当下,雪关便有了决定—— 她不能继续留在这里,留下来,就等于重新在扮演她母亲的角色! 她爱丽姨,这个照料了她十年的女人,然而,对于铁舟所迸生的那种炽热的感情,教她如何能硬生生地卸下来?再这样发展下去,谁知道又会是什么后果? 丽姨合该有重圆家庭的机会,她不该挡在那儿,就算挡不了什么,她也难免会添出枝节来吧?一想到自己在这些心爱之人面前成了碍事的人物,雪关便感到痛苦、无颜,她晓得她必须离开,必须走得远远的…… 雪关开始准备,暗中从稻村那儿拿到机票,未曾惊动全心看顾儿子的丽姨。 而铁悠尽管辞色上倔强,但谁都看得出来,他根本就是依恋母亲的。八岁失去母亲的孩子,对母亲便永远有着八岁孩子的需求。 她选择在大清早离开,提着行李,慢慢走过偏廊的木走道,脚心冷凄凄的。 在挂着藤花的檐角下,她站住了,对着一间门半开的屋子,铁舟的书房。 她三天没见到他了,就从那日在庭院撞见简婆,让她说了那么一段话,他走了似乎就不曾回来过。雪关不敢流露半点惦想他的心思。 没有主人的屋子,一股冷冷宕宕的空气,玻璃格子窗、玻璃西洋书柜,冷暗的壁笼供着有叶无花的春兰盆栽……凌乱的老檀木架上,雪关发现一张配了框的铁舟的相片—— 他站在青灰辽远的天空下,只见一点点侧脸,绝大部分是背影,暗沉沉的身影子,有说不出来的孤独况味…… 现在雪关明白了,铁舟常给人一种阴沉感,是他生命里的孤独、无奈所造成的,在人生、在爱情的荆棘里独自走着,没有人是真正地陪在他身边…… 望着铁舟嵌在框里的影子,雪关的心突然裂开了好几道缝。她就要走了,再难见到他、和他说话、和他深宵一起守在泥地屋子里,光这么想,就要心碎。 雪关头手伸出去,触碰他的相片,压在相框底下的一件东西却令雪关眼睛一睁是那条白丝巾! 铁舟一直不肯还给她,晓得那是铁家物,是铁舟送给她母亲的,她也许不该再强求,然而,如今这是她仅有的了,她能够留在身边的一点怀念,不仅仅对母亲的,也是对铁舟…… 拾起桌上的纸笔,雪关匆促写下一行字:请原谅雪关拿走白丝巾再见,铁先生。雪关两眼含着烫热的泪意,把那条白丝巾一握,穿堂出室,跨出了还笼在晨雾中的三泽大宅。 她不知道雾里有人在盯着她。片刻后,那人回屋子拨了电话,压着嗓子道:「那玩意儿在那女孩手里……」 熙来攘往的京都车站,站前的京都塔嵌在天空里,天空有云有雨,一片伤心色。 雪关寻往前去伊丹机场的巴士站,一路不敢回头。 却在人流中,雪关猛地站住了,前方挡着一条耸拔的人影子,一看,她的一颗心几乎要从咽喉里跳出来。 雨中,铁舟横眉怒目,向她直直的伸出一只手,吼道:「把丝巾还给我!」 怎地他这么快就知道,这么快就追了来?雪关惊愕不已,瞧着他的怒色,手护着颈心,白丝巾就系在她的颈子上,求他道:「让我留下它,拜托……」 「你不该拿那东西——」 这时,她才赫然发现他的表情有异,却迟了一步,她身后突然有个粗鲁的声音低喝,「少罗唆!妞儿,东西拿来——」陡地冒出一个陌生人,一手拉她胳臂,一手往她颈子抓。 她惊叫,铁舟大喊,「别碰她!」纵身就要过来,但他背后突地明晃晃一闪,一把小刀从他腰际划过去,他身子一挫,弯曲下来。 「铁先生——」雪关骇叫,在那一刹那,发现原来他是被人从后面挟持着,挟持者以人丛做为掩护。 对方有两个人,一个制住铁舟,一个拖着雪关,硬往道旁的一部黑汽车里推。四面八方纵使人来人往,但是,巨大漠然的人群洪流淹没了这小小的骚动,没有人听见雪关的挣扎呼救,或是——根本不想听见。 她先被推入车厢里,接着铁舟摔到她身上,沉重的躯体压住她,一动也不动。两名挟持者跳上前座,驾车的那个,一边倒车、一边粗着嗓子对另一个叱道:「笨蛋,谁教你桶他一刀子的?」 「早就想给他一点颜色看了,」另一个吊儿郎当的,「这家伙嘴巴太坏,从昨晚绑了他之后,咱家八代祖宗就全让他按着谱儿给一路骂下来,早上他已经骂到明治时代,不戳戳他,接着他就要往我脑袋上吐痰了!」 「戳死了他,谁带咱们进岩洞找宝贝?」 另一个嘻嘻直笑,「怕什么?要是向导死了,还有地图呢!」他手一扬,一条白丝巾——正是从雪关领上强扯去的。 雪关仰躺在那儿抱住了铁舟,手在他腰上摸到湿湿黏黏的东西。此外,不闻他的声息、他的心跳。 「铁先生、铁先生……」雪关的喉咙都哑了,一双手臂冷得像冰棍,把他抱紧了还要再抱紧。 他终于动了,咻咻地吐出一口气道:「不要怕,我没事……」 他这一转活,开口说话,雪开噙住的泪便开始汨汨流下来。他用冒了胡髭的下巴碰碰她的泪颜,喘着气柔声说:「嘘——别哭别哭……」 尽管受了伤,他的身躯还是高大且具重量的,在狭小的车厢空间中,铁舟竭力要从雪关的身上挪开,却怎么也挪不出个好位置,最后他咬牙开了骂,「这些蠢人,连个行李都装不好不知道大件的该先上车吗?」 这时,车子陡然来个大转弯,铁舟整个人往椅背一撞,撞到伤处,痛得他嘶嘶吸气。 前座的人嘿嘿直笑,一副吊儿郎当的调儿,「大件的先上车,还得绑牢是吧?抱歉喔!下次有机会我会改进。」 「那不可能,」铁舟冷笑。「蠢人没有下一次,因为第一次他就会搞砸。」 前座怒吼,气呼呼地要爬过来,却被另一个硬拉住。 接下来,「大件行李」和「蠢人」之间虽没有再开战,不过前座却多出一把枪指住后座,使后座肃静。 摇晃了近一小时,车行越来越颠簸,最后好不容易煞住了。下了车,铁舟和雪关被押着穿过黑压压的森林,丢入一间破砖屋子,显然是要拘禁他们。 铁舟道:「你们不就是要那条白丝巾吗?既然得手了,就把这女孩放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关住她也没用。」 走上前来,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也就是和铁舟犯冲的那家伙。「放了她?好让她跑回三泽大宅去报警?」他摇脑袋,嘻嘻笑起来。「不妥不妥,还是把她留给你吧,时间还早,你可以来点乐子,据说享受女人你也是个中好手——」 话未说完,铁舟的一记拳头就打中对方有粉味的下巴,那人咆哮,和铁舟扭打在地上。 开车的那个黄胖汉子急着扯开两人,「住手,老六,别坏了事,咱们还得用他。」 那个叫老六的被拽起来,抹着嘴角的血债,气呼呼地踢了铁舟一脚。「打从我家祖宅落入姓铁的手里,我六次郎就看这小子不顺眼,亏我那没用的四哥还甘心留在铁家做牛做马,这回总算我可以——」 「别说了,老六,咱们还得去搞工具,走吧走吧!」 不片刻,那黄胖汉子去而复返,丢进来一只袋子。「吃的喝的都在里头,另外还有些药品,把伤口包扎了吧!咱们不想你就死在这儿。」 一扇木门重重地封上,还听见铿锵的铁锁声。 「铁先生——」雪关哽咽地喊。这屋子连个窗都没有,黑漆漆的,要逃也没有出口。她爬到铁舟身边,碰了碰他的身子。「你没怎样吧?」 他躺在霉湿的地上喘息。雪关回身去把那个黄胖汉子留下的袋子勾过来,借着门缝隙的一点光搜出药水、绷带。他的衬衫染了血,伤口在裤头下,雪关欲解他裤头,一双手抖瑟地在他腹肌上摸索、找寻…… 他突地出手扣住她,力道还颇大的。「丫头,」他睁开一只眼观她,粗嘎地说:「男人的裤头不是可以随便动的……」 黑暗中,她脸热了。铁舟翻身坐起来,扯掉衬衫,解开裤头,将雪关手上的药水抢过去。这男人决定做自己的医生,一古脑儿地把整瓶药水往身上浇,然后惨叫起来。 「杀千刀的——」铁舟大声诅咒,「弄出这些会咬人肉的消毒水来!」这话肯定是在迁怒化学家。 他把裤头又褪下一点,露出他优美的,但浸在药水里的腰与臀那一带的线条。尽管雪关很想了解他的伤势,但她坐在那儿,眼睛只敢往地下望。 等这位医护专家粗暴地用绷带捆好自己后,他累得歪靠到墙面去,让雪关为他开了一瓶歹徒提供的矿泉水。 「我们在什么地方?」雪关志思地问。这破屋,屋子愀隘的气味,以及外面的一片死寂,都让人感受到整个环境的孤僻荒凉。 「三泽大宅后山的黑森林。」铁舟答道,仰头灌那瓶水。 「三泽大宅后山……」雪关惊诧。「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里?那两个是什么人?」 「一个是三泽春梅的么弟,六次郎,一个叫阿木,是三泽的表亲;两个没脑筋的呆子,想发财想疯了。」 两个家伙不知窥伺了多久,昨晚溜到小桃居,想必是在他的酒水里动了手脚,趁他昏沉无力之际,将他架了走。今天早上,两人挟持他赶到京都车站,晓得要追的人是雪关时,铁舟才真正紧张起来,然而,雪关还是不幸地被牵连进来了。 一切就为了那条白丝巾! 从一开始,铁舟扣住了就不还她,现在又冒出来两个男人大费周章地抢夺它,雪关简直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不过是一条丝巾,为什么弄到这种地步?」 她不禁要问。 铁舟把后脑勺往墙上靠,疲惫似的闭上眼睛。「因为,那条白丝巾被当成是一张藏宝图。」 在那极精致的古丝料上,一笔一划勾绘的山形、水涧、古道,便是宝藏的途径与地点。 雪关听了,不可思议的睁大眼睛,「我小时候只听说它是从一袭古和服上裁下来的,没听过上面还有什么藏宝路线!」 铁舟也没听过,这样的风声是怎么传开来的,他也摸不着头绪。有一点倒是没错,那条丝巾确实从一袭古和服裁下来的还是当年良子动的剪刀、绣的边。 具有百年历史的三泽大宅易主之时,还锁着好一些古破、幽寂的房间,房里被人遗忘了的箱箱柜柜蒙着尘灰,也许撬开箱柜还可以找到传闻里的一些古物…… 那袭古和服便是其中的一件,是铁舟有一次无意之间翻找出来的。他晓得三泽家有这么一则旧传说—— 百多年前,一场京都浪人的暴动,三泽家曾救回一位入庵修行的天皇女儿,无奈公主伤重,罗衣上血色如花,死前将一批庵里的财宝托给了武士家…… 尼庵的财宝,不过是个故事罢了,铁舟找到了一件破烂得要死的老和服,也不至于便把它幻想成公主的血衣,这件老和服顶多是还有些完整处,并点染着引人遐思的花色…… 破衣摊在桌上,要丢不丢,铁舟正发愁着,当时寄居在铁家的良子,夜来为他送点心,颈部露在清寒的空气中,铁舟见了心一动,当下说:「良子,拿剪刀来。」 就这样裁下一领长巾,为良子暖了脖子。良子多年珍藏它,由日本带到台湾,连由台湾返回家乡探亲时,依旧款款地系着它。 风声就是那时候传出来的三泽家有一批遗落的古财宝藏在后山的某个岩穴里,而藏宝路线就绘在那条白丝巾上。良子返乡那一年,还因此遭遇惊险,被人跟踪、被人威胁…… 这几年,尽管满心狐疑,铁舟一直没有证据抓到是什么人造谣、什么人生事的,但他知道白丝巾一旦露脸,一定又会生出风波来…… 所以,一扣住那条白丝巾,他就怎么也不还给她——雪关终于懂了,他是不希望她为此受到无妄之灾。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结果她还是掉到灾殃里来了。 「你打算离开日本,是吧?」铁舟在屋子的那一头问。见她上京都车站,他可以猜出她的意向。 她在幽暗中轻轻点头。 「为什么非要拿走白丝巾不可?」 因为我想记住你。但是,雪关不敢说出自己的傻气,只能悄然坐在那里,却让铁舟听见了她楚楚吸泪的鼻音,沉默了半晌,突然他命令道:「过来。」 她爬进他的臂弯里。 「刚刚在车站,我是不是对你很凶?」他低问。 也不作声,雪关只管把脸抽抽噎噎地往他衣襟里埋。 铁舟悠悠地叹口气,把雪关的头揽在胸口。 此刻,屋外荒山,下起了厉雨。 那扇门砰一声猛撞开来,凛凛冽冽卷进来一阵风雨,两个男人摇摇晃晃的抬了一只大箱子进门。 六次郎开口便骂:「下这要命的大雨,存心跟老子作对,知道老子今晚要上山挖宝去!」 「等雨停了再说吧!这种天气上山,如果滑一跤,可不是闹着玩的。」咕哝的是黄黑胖子阿木。 漆暗的屋子一头,有声冷笑,「两个总算有一个分配到一点脑子。」 六次郎打亮了手电筒的强光,朝出声处射去,令铁舟和挨在他身边的雪关都张不开眼。六次郎龇牙道:「你最好别再惹我对你动手,否则到时断手断脚的摸黑爬山,你不会爽快的。」 铁舟「咦」一声,诧异道:「你们手上有图,按图索骥不就成了,哪需要我做陪?」 六次郎回复他一贯的油腔滑调,说:「都晓得你铁教授是挖宝的行家,后山那些古步道你又熟,这趟路还能不劳驾你吗?」 铁舟头靠着墙,嗤了一声,「我根本不信山上有什么宝藏。」 「我知道你不信,因为你是个自以为是的混蛋,你当咱们三泽家的传奇全是子虚乌有的事——」六次郎啪地由怀里抽出一份草图,在铁舟鼻尖之前挥动,「这是宝藏的记号图,你只管乖乖带咱们进岩洞,等我三泽六次郎挖出财宝,自然会教你心服口服!」 铁舟睁开一只眼睛瞧,却笑了起来,「又多了一张图!那条丝巾是路线图,这个是记号图,这档子事如此复杂,连我都要搞胡涂了,也难怪一干呆子跟着团团转!」 六次郎怔了一下才意会过来,却已经被铁舟挖苦了去,不过,这回他吞了吞忍下气来,显然为大局着想。如果真把铁舟弄伤了,他们要自行循古道上山,可得费点周章,就算上了山,据说藏宝的古岩洞内通路曲折分歧,对他们来说,又是一大问题…… 听着外头的雨声,雪关心想,不踏出这囚房,她和铁舟就难有机会逃脱,但是,若被强迫往那情况不明的山上去,更让她觉得惶悚不安,下意识地她祈祷这雨继续下吧,索性别停了…… 不幸那六次郎的耐性只维持到他的第三支烟,那支烟才刚刚点着,他就忿忿地往地上一掷,人跳起来嚷道:「妈的,老子不等了,老子可没有神武天皇百二十一那么长的岁寿,可以耗在这儿慢慢等发财——老子现在就要发财!」 六次郎与阿木打开箱子取装备,准备要上路。铁舟眼看雪关也要给一起押上山去涉险,心甚不忍,然而,他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开口求歹徒让雪关留在这儿,因为雪关若不在他的视线内,他更不能心安。可是,一见他们将她双手反剪,铁舟叫着挺上前去,「别绑住她——」 才到半途,他的腹部就挨了一棍子,两手被扣住,一条绳索套上他的双腕——他同样双手被反剪在后,住屋外推出去。 外头是黑天暗地的大森林,六次郎押着铁舟在前,阿木押着雪关殿后,靠着两把手电筒,几个人在雨里跋涉。雪关看不清楚脚下,只觉得满地泥泞,他们大约是上了一段陡坡,由于手被缚着,雪关没法子保持平衡,脚后跟淬然一滑,人往坡下栽去—— 接下来她只知自己混入了枝叶和石块当中,听见自己惊叫,阿木呼喝,铁舟狂吼,「拉住她,该死,快拉住她——」 一阵混乱,雪关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被拖上来的,浑身雨泥,站也站不稳,靠住山壁直抖索。铁舟逆着风雨叫道:「可恶,把绳子解开,否则别想教我再走一步!」 六次郎还在呶呶不休,但那阿木没吭气的抽出小刀,先割断铁舟腕上的绳子,回头把雪关也松绑了,不过,他紧拽住她说:「铁教授可得小心带路,跟在你后头的,除了六次郎和我,还有这小姑娘。」 倒懂得拿雪关来要胁他啊!铁舟咬紧牙上路。 好不容易穿出泥泞的林路、雨也逐渐停了,荒烟里露出残破的古步道口。 「从这里开始上山,」铁舟道,古老的石磴不是松塌了,便是生满苔藓,他警告着,「一步踩稳了,再走下一步。」 古道断断续续的,一会儿蜿蜒、一会儿陡峭、一会儿索性整段不见了,但铁舟总有办法从崩士、杂草之间把它再找到。他从前的确曾经研究过这条古道,推测是古时三泽家用来私运军火上山的。 他们越爬越高,蓝阴阴的天空,一轮冷月照见黝黑的对山,山脚下有屋宇光影,是三泽大宅。雪板咬唇,心里恨恨地,他们看得到三泽大宅,却求救不了。 铁舟在前面喊停,然后拿着手电筒迳自往前勘路,等他退回来,便从阿木手中把雪关抢过去道:「前面有段断崖,不大长,我带雪关先过。」 六次郎却挡住他。「你玩什么花招——」 「什么花招都不玩,」铁舟回道,「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打头阵,请——」他让开身子。 「老六,让他们先走,」阿木吆喝,「我们跟上去。」 铁舟将雪关转向山壁,对她说:「两手按着山壁,横着一步一步移……」 他在她身后,胸膛贴着她,双手张开在她头上方的岩壁,他的声调冷静而温柔。 崖上的风吹过来,雪关整片脸颊都是冰的,但有他暖暖的口气送到她的耳朵边。 「相不相信月亮上住着嫦娥?」 她边跟着他移步,边颤抖地笑一声,「航天员说没有。」 「航天员上错星球了,嫦娥住在咱们东方的月亮上,不信你看——」 她小心地抬起头,真的,冷冷的、遥遥的,清辉的月,她想象它禁锢了个寂寞无依的女人……忽然,铁舟拦腰抱她,横里一跳,她还没回过神,他们已越过了断崖。 终于,六次郎和阿木也跟着跳过来,人半软了,呼呼喘着。手电筒光下,断崖塌下去是个惨黑的无底洞。雪关明白,若没有铁舟的保护带领,她绝过不了这一段。 几个人还在心悸、喘气,突然,六次郎兴奋地大喊起来,「岩洞!我看见岩洞了!」 数数有三、四口,嵌在光秃秃的岩石壁当中,虽然被蔓藤蟠结着,但每个洞口都还是露出碎裂的迹象。铁舟远观着只是蹙眉头,可六次郎不一样,摆出一马当先的姿态,铁舟虽不屑于此人,还是忍不住开口,「我劝你三思,」他从地上抬起一块裂石说道:「这一带岩质脆弱,如果你非要钻你祖爷爷这几口洞,那么再走半个山头,另一面还有两个山口,从那儿进洞比较安全。」 不料六次郎却观起眼来看铁舟,一脸怀疑的样子,然后抬起下巴宣称,「我有记号图,图上说从第三口洞进入照图走准没错!」 说着,便迫不及待穿过长草钻洞去了,铁舟和雪关由阿木押着跟在后面。果然事实证明,照图走完全失效。这几口洞的内部原是相连的,岔路像蛛网一般交错复杂,伟大的冒险家三泽六次郎在领着大家拿鼻子撞山壁五次之后,铁舟再也憋不住了,上前一把抢过他手上的地图看。 那叫什么地图,那么草率,但是几个方位和几条弯曲的线路却描得极准确,似乎绘图的人对这一带的形势十分熟悉。铁舟不知道六次郎是打哪里弄来这张图,但他有种感觉,绘此图者只是虚应了事,并不当真…… 「圆形石洞」六次郎已经失掉对探险的热爱了,不耐烦地对铁舟喊道:「这要命的黑坑里头有座圆形石洞,你该知道吧?」 是有座圆形石洞,铁舟知道,那附近有个别别扭扭的三岔路,像老太婆伸出来的前三只手指。二十分钟后,铁舟带着一伙人穿过三岔路,找到了圆形石洞,六次郎的心情再度好起来,两只眼睛和他手提的探照灯一样闪闪发亮—— 照图所记载,此洞便是藏宝之处! 他拎了把铁槌,兴致勃勃地绕着石洞走,在岩壁上东敲一记、西敲一记,阿木更是搬出小型电钻,就地试起性能来了,准备要大肆开挖,因为就他们所得到的讯息,宝藏是埋在岩层之中的。 两个蠢才的动作,看得铁舟心惊肉跳,更是气恼得不得了—— 这石洞从前或许存放过军火,甚至真有些什么珍稀的装备,但如今除了留下一堆腐朽的杉木板,和壁上零零落落的锈钉子外,什么也没有了,就算有,也只是些崩塌的石肩、石块。随便哪个人来,都会看出这洞的结构十分松脆,任意开凿会有危险,可这两个智障儿…… 「嘿!铁教授,别在那儿闲着,咱这儿需要你专业的协助。」六次郎掉过头来喊,手上多出一把枪。 所谓「专业的协助」,就是要铁舟做他们的挖土工人。铁舟抓着一把铁铲心想,这地方根本没有财宝,可是现在不管说什么,这对呆子都不肯相信,总要等到一无所获,他们才会死心,与其任两人胡挖、瞎挖的,不如他来动土,至少他懂得拿捏分寸,知道什么地方能碰,什么地方不能碰。 但是,雪关则在一旁急道:「铁先生身上有伤,你们不能——」 回过头,铁舟以眼神向她示意不要紧,女孩为他焦虑的神色,再度使他心里泛满异样的感情,不仅仅是感动而已。 铁铲铿铿地响了,很快地,电钻也跟着启动,岩洞里漫起烟尘,雪关被赶到后边去,绞着一双手,忧愁地望着烟尘中铁舟挥动铲子的身影。站久了,终于累了,也渐渐感受到这岩洞内的寒气,她抱住身子慢慢往后退。旁边有一条羊肠似的小道,黯然不知地通往哪里去,不过,这附近的地面起码平坦些,空气也不那么冰凉,她靠着山壁坐下来。 眼睫一垂,她昏昏地困去了。 困着的人,不知时间过去了有多久。烟尘还飞舞着,但岩洞暂时静了下来,只有老杉板烧起来的一堆火哔剥响着,铁舟在小通道内找到雪关,他站着,静静凝看着她。 她身子微侧,倚着山壁,穿绣花绿条绒长裤的双腿斜斜并着,她睡着的样子依然显得秀气而有教养,即便是在这样荒险的环境下。也因为是这样荒险的环境,她虽睡着,却隐隐蹙着眉心,透出一丝不安宁之感。 铁舟的内心动了一动,在她跟前缓缓蹲下来,伸手想抚平她的眉心,却在空中顿住了,一种难言的情绪涌上胸臆。 教他怎么说明自己对这女孩的感觉?他晓得,几乎从一开始就晓得,雪关到他有种特别的关心注意、特别的感情,那少女的纯真情意,澎湃奔流得像春日里的溪泉,几度地将他淹没。 不管他再怎么感到荒谬、可笑,甚至于要严厉地训斥自己,也终究不能不承认,他被她牵引、被她触动了,有某种东西将他和她系在了一起。 这正是最让他感到难堪的一部分,这少女来自他半生经历过的两个女人——一个生她,一个养她。当初他爱过、销魂过,也毁灭过,生命的大半精华已随着两个女人的情与怨去了,没想到又有这少女出现在他破碎、寂寥的人生之中,这少女究竟要给他的人生带来什么样的意义? 纵使他一向是个不屑世俗眼光,不让世俗条例将他羁绊住的人,然而对于雪关,这个与他隔着年纪、隔着辈分,与他牵扯在两代情仇里的女孩,他几乎是不知所措的,说不出内心的慌张感——他该怎么看待她、该把她摆在生命里的哪一处? 铁舟不知不觉的伸出手,轻轻的似个叹息,触碰雪关的眉梢。雪关一惊而醒。 「铁先生,怎么……」她道,以为有什么状况,惶然地左右张望,脸上却还有惺忪的样子,那模样看起来极为可爱。 铁舟忙道:「没事、没事,对不起,吵醒你了。」 「那两个人呢?」 铁舟拿下巴朝石洞的另一头指了指,火堆边,阿木和六次郎倒头歇在那儿,这两人为了他们的财富和前途,辛劳了一整晚,也累坏了。 雪关回脸打量铁舟,见他两袖高卷,满面尘沙,不禁关切地问:「有什么发现她并不在乎阿木和六次郎挖不挖得到宝藏,只担心铁舟受他们的摆布,巴望他有收获,能及早放了她和铁舟走。 「快了——」铁舟在她身边坐下来,鄙夷地说:「再挖下几斤石头,凑足个整数,那两个家伙就会发现他们是〖后山传奇〗里最大的笑话!」 敲打了一夜,只给这倒霉的石洞添了几个窟窿,石堆中连个破铜烂铁都没有,更甭谈什么金银财宝了。铁舟自然早料到这样的结果,阿木和六次郎听信传言,给一幅所谓的记号图耍得团团转,那不稀奇,铁舟只是纳闷——是谁一开始捏造了丝巾与宝藏的谣言?后来又是谁画了没凭没据的一幅记号图,教两个呆子上了当,胡搞瞎搞起来的? 他几乎能肯定一点,那两个呆子的背后有人,那个人才是始作俑者。 雪关不知道这许多蹊跷,只一心盼望,「他们要是找不到宝藏,我希望他们把丝巾还给我,那是妈妈从前最喜欢的东西……」 马上她就发觉自己不该提到母亲,那太敏感了,她收住口,可是气氛已经变样了,铁舟没吭声,他的姿势、他的气息似乎都有点胶着,使得雪关也跟着僵坐在那儿,呼吸两人之间凝滞的空气。 半晌,他才出声,「从前那些事,她……都告诉你了?」 晓得他在问什么,她轻轻的回答,「是的,丽姨都说了……」 呀!从前的那些事,关于铁舟的过去、关于雪关的生母与继母,一经提起,存在于这中年男子和这少女之间情感上的尴尬,便一下变得明显起来——就雪关来说,她爱上的是生母与继母爱过的男人;换到铁舟这边,他面对的是情人与妻子生养的女儿,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巳经陷入了,却已有进退不得的感觉,未能厘清的感情,使得尴尬益发成了痛苦。 于是,当雪关吞吐地说了句「独不起」,铁舟顿时变得暴烈起来,「没必要说对不起,过去的事和你无关!」 他那否定式的口吻,使她觉得受伤,她带着凄楚说:「但是我能了解!」 铁舟定着,听她说下去,「就算我不能完全明白你和妈妈、丽姨之间的事,不明白为什么妈妈和丽姨爱你,却又离开你;为什么你爱她们,却又放弃她们,但是我了解……」她望进他的眼睛深处,看见那里面的寂寞和阴影,她说得情真意切,「我了解你。」 铁舟笑起来,是那种空洞颤抖的笑。 「你真的了解一个伤害过、辜负过你母亲和你继母的男人?你懂得他的所作所为? 同情他,还可以接受他?」 重重伤过人,也重重受过伤的男人,即使他还能相信别人,他也不相信自己了。 铁舟从地面跳起来,心神狂乱,这一刻,他别的不知道,只知道他承不起、受不住雪关的一片情。 「你选择离开是对的,千万、千万不要再改变主意。」 说完,铁舟走到通道的更深处去,在那个位置他看得到雪关,但雪关看不到他,看不到他抱头蹲了下来,整个人埋进黑暗之中。 雪关在这头怔怔地坐着,双眼逐渐刺热起来,她闭上眼睛,泪水淌过脸颊,凉凉的。世界也同样暗了。 突然间,她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哽咽,人跳起来,朝铁舟所在的暗处奔了过去,她不愿独自待在黑暗里。凭感觉,她寻获了铁舟,双手把他拦腰圈住,脸往他的胸口贴,喃喃地说着,「铁先生……」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和他在一起,哪怕他的世界也是黑暗的。 终于,铁舟的一双胳臂慢慢伸了出来,她紧拥他,他则把她拥得更紧。 黑暗的河流缓缓流动,与时间一起流了过去。 杉木堆虽然烧尽了,但这黑旷旷的岩洞,却有微光不知从什么地方曲曲折折的透进来。外面显然是天亮了,岩洞内沉睡的气氛改变了,甚至还有些骚动,夹着戚戚促促压低的人声,铁舟在半醒半睡间听着—— 「一开始就该装上这玩意儿,省得费力气在这里又敲又挖的,一整晚挖不出什么鸟来!」 「等会儿手脚得快点,这定时器只有二十分钟时间……」 铁舟猛地一坐而起,在他怀里的雪关也跟着惊醒,他脸色变了—— 是阿木和六次郎,那两个白痴想炸了这座山! 第七章 「你们两个疯了不成?居然连炸药都搬出来了!」铁舟冲进岩洞大喝。 阿木和六次郎忙着他们的爆破工程,理也不理铁舟。位置就在岩洞中央,埋的是粗糙简陋的自制炸弹。看来他们在上山之前便准备好了。 铁舟气急败坏。「这几口洞全是脆弱的页岩、板岩,整座山的结构本就不稳定,随便敲打它都有可能出问题,哪能够让你们用炸药!」 「你太操心了,铁教授,」六次郎站起来嗤道,「咱们埋下的小玩意儿,顶多炸掉一座鸡棚,炸不了一座山。」 「你有把握不会发生什么连锁反应?」铁舟诘问,「这座山是中空的,一个洞垮了,其它的也会跟着垮,你一炸它,你祖爷爷的山头可能会整个保不住!」 「少废话——」六次郎的态度变得凶恶,贪心的人本就没什么脑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在危言耸听?我六次郎不甘心做白工,就算炸掉一座山,我也要把宝藏给翻出来!」 「蠢人,山崩了,人还有得活吗?」铁舟气结,索性一把推开六次郎,闪身过去打算拆了炸药装置,却被阿木从后面猛力抱住。铁舟回头给阿木一拳,下手轻了点,没撂倒他,两人扭打在一起。 这边打斗着,通道那头陡然一声惊叫,「不要——」 是雪关奔出来,发现六次郎正掏枪瞄准铁舟。给她一叫,六次郎一慌张,枪口倒过去便对准她。 「雪关,退回去!」铁舟疾呼。可是慢了,六次郎触动了扳机,砰一声—— 子弹击中通道口,火花、岩届四溅,距雪关就差那么一点点。情急之下,铁舟奋力把阿木推向六次郎,随即扑向雪关,抱着她撞进黑漆漆的通道内。 又一声枪响!这回是因为阿木跌到六次郎身上,六次郎手上的枪枝走了火,一记轰在通道口的顶端。第一枪不过打碎了点岩壁,这第二枪却不得了——也许它偏巧打在岩洞最松脆的部位,也许这岩洞经过一夜的开凿,已经不胜负荷,被这两枪一震撼,它竟然开始崩塌了! 就在通道口,大片的裂岩轰然而下,铁舟拖着雪关往里面爬,躲在一面硬壁底下,用身子护住她,外边,阿木和六次郎鸡飞狗跳的。不知多久,岩洞渐渐停止崩塌,但铁舟抬头一看,顿时心里大叫不妙——小小的通道口塞满落石,把他和雪关堵死在洞的这一头! 外边则已听不见阿木和六次郎的动静,十之八九是冲往出口,迳自逃命走了。整个岩洞里只剩下回音,而回音中却有个细细的、规律的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 雪关从铁舟怀中探出头来,噤声聆听,然后轻声问:「那是什么?」 定时炸弹! 铁舟猛咬牙,「要命、要命!」起身冲到落石堆前。只消一眼,他就知道没希望了,要搬开这些大大小小的石块,不是短时间可完成的事,更何况有几块巨石也不是他徒手移得动的。 而埋在洞中央的炸弹,只消二十分钟,也很可能不到,就会爆炸。 「我们被陷在这里了……」雪关颤抖地道,完全理解他们的处境。 铁舟一秒钟都不浪费,抓起雪板的手说:「走!」转身便朝通道深处里跑去。 雪关跟着他跑得颠颠倒倒的,一边问:「到哪里?」 「到另一面的出口——」 那是他们唯一的活路……如果,还有活路的话。 原来,这段通道的尾端会接上另一段通道,七弯八拐的洞穴路径,铁舟凭记忆闯,没有出错可真是奇迹,不过,这也由于另一面的出口已经不远,又有外头的光源透入,紧跟着光源走就是了。 「洞口!」很快的,雪关惊喜的大喊。果然是,远远的前方有白蒙蒙的一团光,凉风习习而来,那是外面的世界! 然而,铁舟依旧气息紧促,只顾拉着她急奔。他们终于冲出洞口,雪关在光天下眨眼睛,觉得满面风凉,可是等到眼睛适应了光线,一看仔细,她登时呆了—— 眼前、脚下苍苍茫茫的一片空,他们居然是站在一面可怕的悬崖峭壁之上! 还能再往哪里逃? 不过,铁舟将她朝悬崖一侧转了过去,那里有一块峻峭的小平台,竟然有两座斑驳锈烂的老流笼,一大一小,歪歪斜斜地钉在岩壁上,风一来,磨蹭着岩壁,发出吱嘎声,好像随时准备要解体,往底下的深渊里掉。 「欢迎搭乘新颖舒适的交通工具到对岸去。」铁舟说。 雪关觉得她快要哭出来了。 其实,除了「新颖舒适」几个字外,铁舟并不是在说笑,这对流笼的确可通对岸。 瞧!长长的铁索凌空越过溪谷,直伸入独岸的森林,那片森林就是三泽大宅后方偌大的古松林。两座老流笼正是早年三泽家所搭建的,以人力操动,用来运送人、货的工具,只不过久年荒废,粗大的缆绳、杉木、铁皮,霉的霉、锈的锈…… 可这会儿铁舟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一穿过崖上的荒烟蔓草,冲过去先试那座大流笼,去年他曾经在对岸操作过它,还动得了。哪知道,现下一拉动,笼头上一条铁索「喀啦」一声便断了,铁舟大声咒骂,脸色也变得无比凝重。 这么一来,就只剩小流笼可用。铁舟试了几手,幸亏还能操作,其它的都管不了,他把那手动的缆绳转盘拉开来,急如星火地对雪关道:「听仔细,雪关——这溪谷不宽,只要六、七分钟流笼就能过去,我在这里会全力帮你拉缆绳,万一,」他咽了咽,「万一我没办法再帮你,你就要拚命转动笼头上的轮轴,自己过去。记住,一到对岸,就马上离开流笼——」 他话未说完,雪关便惊声道:「你不和我一起过去?」 「你先过去,我走第二趟——」 「不——」雪关叫起来,她又不是傻瓜。「那样来不及,你和我一起走!」 崖上刮起一阵风,草叶萧箫而下,铁舟回头望,颊上一条筋抽搐着。可恶,时间不多了,刚刚出洞穴,已耗去好几分钟! 「听我说,」他绷住两颚,一条胳膀把雪关圈过来,「这流笼太小太旧,支持不了两个人的重量,与其两人冒险,不如一人脱困。时间有限,你快走——」 说着,抱起雪关丢入笼内,但是雪关一反身便箍住他的胳膀,怎么也不放手,秀脸整个煞白了。 「要走一起走,你不走,我也不走!」 「我还有机会,」他急叫。 「你骗人!我一过去,你就没机会了,这座山几分钟就要爆炸,到那时,山崩地裂,你要不是被炸碎,就是被埋在这里,根本活不了!」 「总比两个人一起死好!」 「一起死就一起死,我绝不丢下你自己走——绝不、绝不、绝不!」 「为什么这么死心眼?为什么?!」铁舟又惊又急又气,狠狠拧住了她的下巴,不知自己出手重。他要她活下来,她还年轻,不该在这里送命!看她受惊,看她簌簌作抖的模样,那泪颜、那惨状,老天!他心痛得受不住,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她青春大好的生命如此被连累…… 然而雪关这边,正因为晓得铁舟是为保全她而舍自己,她就更舍不得他,死死地抱住他,像剖开了心房般的喊,「因为我爱你,我不要离开你,如果非要死,那就死在一起!」 他瞪着她看。这一瞬间,铁舟明白了,打从雪关出现,他一直害怕的是什么—— 这少女会拿走他人生里仅剩的东西……他的心! 而且,她已经拿走了。 隔着冷冷的铁皮流笼,铁舟蓦然将雪关搂住。定了两秒钟,然后他一咬牙,纵身跃入流笼里。「如果非要死就死吧!」这么慨然一喊,开始全力扯动轮轴。「抓紧了,雪关,咱们要飞了——」 轮轴发出刺耳的吱嘎声,铁皮笼子在悬崖边上磨磨蹭蹭,起初不肯动,忽然一个晃荡,便整个滑了出去。 从悬崖到对岸的地势是倾斜的,一边高一边低,因此流笼滑行的速度极快,雪关的长发在空中咻咻乱飞,两耳灌满了风声,她根本不敢睁眼,双手攀着流笼的两边,丝毫不敢松开,心里不断祷告——快到对岸、快到对岸。 骤然间流笼一震,然后速度慢了下来,渐渐、渐渐的,竟完全停住了。雪关张开眼,只见铁舟两手仍抓着轮轴,但那轮轴已从笼头上裂开来,再也绞不住缆绳,她心头一凛,与铁舟对了一眼,哑声问:「我们……不能动了吗?」 铁舟扔下轮轴,发出一个半呜咽、半咒骂的声音说:「可恶,它非要选在这节骨眼寿终正寝!」 眼看对岸就要到了,距离碧苍苍的森林不过数十公尺,他们即刻就能脱离险境,没想到轮轴却在这时毁坏,再也前进不了,要不了多久,对面山头一日厚炸,老朽的流笼基架势必被震垮,他们所坐的这只笼子就会像空中断了线的秋千,坠落溪谷里去…… 铁舟的内心充满绝望、愤懑——难道他们真的注定命绝于此,得不到一条生路? 他把雪关揽过来,她纤秀的身子不住抖瑟,可怜的女孩,老天爷真的忍心让她这么送了命? 她紧紧靠着他,忽然幽幽地道:「至少……至少我们在一起。」 闻言,铁舟的心头一阵酸痛,然而酸痛中,又微微泛出一丝幸福感。是的,他们在一起,赴死时带着彼此的情意,紧牵着手,纵然恐惧也绝不寂寞,如此一死,在他们便是永远的相依相伴了…… 他把下巴靠在她头上,闭上双眸,与她无言地相拥。两个人孤孤荡荡地悬在半空中,四下了无声息,一切宛如凝止了一般,于死亡的寂静的一刻。突然—— 一道奇异的唳叫声在对岸响起来,一声一声的接近岸边,看过去,古松林中影绰绰地有个庞大的影子。是千重子,三泽家那头老鹤,这片林地一向是它的游憩地。 它踱到森林边缘,发现了吊在天空中的流笼,很快活地对他们轻呜起来。 铁舟高喊,「千重子,唱歌,拉开嗓子唱歌,快!」 他想借助千重子高亢的鹤唳引起往意,偏偏这头老鹤,平时叫声凄厉惊人,在这要命的关头上,却只在那儿哼哼唧唧的,硬是大气不吭一声。不但不吭一声,它索性掉了头,迳自去啄地上的青苔,不理会他们。 「你就一点忙也不帮?」铁舟气极大叫,「我警告你,我把你烤了吃!」 千重子猛地扬起头,回头瞧他一眼,不愉快地打了个嗝,走了。 雪关小声说:「你对她不大好。」 铁舟如泄气的皮球。「看来我就是不懂讨女人欢心……」 话未说完,已到林边的千重子忽然站定,长颈一昂,对着天空开始发出惊天动地的唳叫声来,这一叫就再也没有完了。这一刻,就算昧着良心,铁舟也要说,这是他听过最棒的歌喉! 「女人总是能原谅亏待她的男人。」雪关有感而发。 铁舟对雪关的话来不及反应,忽地瞥见林荫中出现一条人影,穿着一色苍灰和服,缓缓移到岸边,是三泽春梅! 两人心中大喜,铁舟立刻喊道:「三泽!快拉我们过去,对面山头要爆炸了——」 此时此刻能救他们活命的,唯有此人。可奇怪的是,三泽分明看见他们,也听见了他们,他人却一动也不动,毫无反应。有片刻,他只一迳的钉在那儿,木然地望着他们,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铁舟急得要发狂,狠狠地叫道:「三泽,你动是不动?」 崖上的男人像在一刹那间回了魂,这才跳起来。佝楼着他那畸形的肩膀,跌跌撞撞地奔到流笼的基座底下,显然他对操作流笼十分在行,悬在空中的笼子动了,索道再度吱吱嘎嘎的响了起来,那声音对于铁舟和雪关来说,宛如天籁。 几乎是同时间,铁皮笼子一落地,铁舟马上拖着雪关爬出笼子,一并也拉了拉三泽,喊道:「快跑——」 就在三人连爬带滚的离开流笼基座的那一刻,他们背后远远地起了轰然大响—— 隔着一道深谷的对岸山头天摇地动,飞沙走石。空中铁索剧烈抖荡,霍地从对岸的岩壁剥裂开来,像一条被狠狠甩出去的长鞭,往深渊里窜落下去。 跑进森林的三人,气喘吁吁的打住,一回头,都目睹了那断裂的铁索巨大的拉力拔动了这一面的流笼基座,土方坍了,刚刚落地的小笼子翻着、滚着,也一起被拉下了深谷…… 天和地、和森林,都还轰隆隆的,雪关突然觉得眼前开始旋转,力气一下子消失了,在饱受了一天一夜的惊险和疲惫之后,她撑不住了,人一软,倒在铁舟的臂弯里。 雪关醒来,整栋屋子寂寂然,但她感觉自己似乎是给某种声音吵醒的。她睡了该有好些时候了,被铁舟从森林中带回来后,这屋子有一阵的混乱,找警察、叫医生,吓坏了的丽姨将她送上床,接下来的事情,雪关便不知道了。 慢慢坐起身,雪关仍有些怔仲,忽然听见了那声音,铃……铃……铃…… 是电话在响,始终没有人去接。 她披衣出房间,记得身上的睡衣是丽姨帮她换上的。丽姨呢?铁舟呢?也不见三泽。长廊深深暗暗的,很晚了似的,不过也不一定,外面也许有天光,只是这座老宅子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暗沉沉的,永远像晚上。 那铃声不在玄关,也不在客厅,是后廊的一支电话。那地方局促一隅,墙上却还有模有样地挂了幅三泽的古家徽,一张桌上叠了些收据、支出表之类的东西,还有几封三泽春梅的信件,看来是平日三泽办事的地方。 雪关一拎起话筒,另一头便叽叽哇哇的说了,「三泽先生吗?我这里是鹿谷花坊,您前些日子订的花,帐目弄错了,恐怕要同您重新结一结……」 雪开本来要说三泽先生不在,但「鹿谷花坊」几个字敲了她的脑子一记,她对这店号有印象。她晓得自已很鲁莽,还是忍不住问:「三泽先生订了什么花?什么时候的事?」 对方顿了一下,以为这边是在质疑,便照着货单子念,「他是月初来店里订的花,进口火红康乃馨,送到佐伯医院给荒川小姐,唔!后来改成白色康乃馨……」 接着,店家说了什么,或者她跟店家说了什么,雪关不大清楚了,搁下电话后,她便愣在那儿。 那些送到医院的康乃馨,对丽姨造成莫大刺激的,不是出自铁悠,而是三泽。怎么会是他? 这事若是铁悠做的,还有点道理,铁悠毕竟怨恨母亲遗弃他,但是,三泽私底下那么做,又是为什么?他不过是个局外人啊! 雪关想不明白,隐隐觉得心懔,过去一些模糊的感受凸浮上来——丽姨对于三泽这个人,老像带着某种惧意,忌惮什么似的;而三泽对铁舟又有一种仇视的态度,把铁舟当敌人,雪关第一次见到他们两人相独时,就感觉到了…… 她想到今早在森林的一幕,三泽立于崖上望着他们,他那种漠然的表情。正因为是在那么危急的时刻里,他的漠然更显得离奇,简直比危急本身还要让人感到心寒惊悚。 雪关突然间有点发急,振起身子想要去找丽姨——不,她要找铁舟,从森林回来后,她一直在沉睡,不知铁舟的情形如何,她不能不惦记他。 她在屋里绕着,瞧不见人,听不到人声,却在穿过后迥廊时,听见哭泣声。 屋后方的园子有一座木造露台,垂下长长的竹帘子,廉后两条人影,压低了声音说话,却做着极激烈的争辩。 「你不该那么做!」 「我是在帮你,你心里想什么我知道。」 「你造那种谣,煽动那两个家伙胡来,实在太过分了!」 男的冷笑。「我造谣?不,那个谣是你造的,十年前你就造了那样的谣言,你想生事,想引来一些非分的家伙把碍事的人吓走,我现在不过是照着你的老路子走。」 「阿木和六次郎做得太过火了,差点害死他们!」女的哭。 「害死也好!他们根本不该存在,尤其是他,他把你害成什么样子,他不懂得爱你,他不配拥有你——」 「别说了!」 「我要说,他应该消失!你是我的,你属于我——」 竹帘子后头起了拉扯挣扎,两人跌到木栏杆上,那男的高大力强,抱住女的,扳下她的头便去强吻她。 雪关一头奔过去。晓得这一男一女是什么人,她纵然吃惊,却无暇多想,撞过竹帘子大叫,「三泽,放开我丽姨!」 她使了吃奶之力朝三泽冲撞过去,三泽不备,整个人被顶开来,倒退了好几步。 雪关紧扶住丽子,她虽是娇弱少女,但此刻为维护她的丽姨,完全忘了害怕,指着三泽道:「你从一开始就不安好心,丽姨住院时,你送那些康乃馨去刺激她,现在又对她无礼——」 要不是被雪关扶持着,丽子那颤抖的身子就要倒下去,她脸上泪痕斑斑,含惊带怒地望着三泽。「那些花……是你……为什么?」 倾靠在木栏杆上,三泽仰天大笑,笑得喘吁吁的。他唇破血流,是方才丽子咬他一口,血淌落苍灰和服,他也不管,只看住了她道:「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你心里还不清楚吗?送那些花是要点醒你,你是孩子的母亲,你应该回到这个家,我要一家团圆——」 「这不是你有资格说的话,三泽!」竹帘之后,蓦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叱道。 铁舟掀开竹帘子跨进来,头发微乱,脸孔布着胡髭和阴影,可是神态凛然他先是看了雪关一眼,眼底掠过一抹柔色,然后瞄瞄丽子,确定她没事,一转向三泽,目光立刻变得冷峻。 「警方已经找到阿木和六次郎,两个都供称是你指使的。」 铁舟一下午都在警局做笔录,警方动作很快,组队赶上爆炸的山头,同时派员在三泽大宅周边搜索。那两个家伙是在半山狼狈不堪地被逮到,都受了伤,把什么都供出来了。 见到铁舟,三泽更加激狂,扭曲了一张脸,捏住两只拳头叫嚷,「我没做错什么,我只是要让不该待在这里的人离开,这屋子不幸在有了这些非分的人,你就是一个! 今天早上我不该救下你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没了胆子,我该让你死、让你死——」 被接连揭开了秘密,这男人也没什么好再隐瞒的,他爆发积压了多年,已成怨毒的情绪,人失控了,拿他那粗大倾斜的肩膀向铁舟撞过来,由于动作不够灵活,铁舟一闪,让他扑了空,重重地摔到木地板上。 三泽匍匐在地板上喘气,他是个无法抬头挺胸的人,委地时就更无从抬头挺胸了,但他扬起一双充满妒恨的眼睛看着铁舟。 「你才是没资格的人,三泽大宅不是你的,三泽大宅是我的,那孩子也是我的——」 铁舟猛掉头朝竹帘子外面喊,「后藤警官,你可以过来把他带走了。」 一名便衣、两名警员出现在回廊。三泽被架走时,依旧连声嘶喊,「你听见没有? 小悠是我的亲骨肉,小悠是我的亲骨肉——」 他骇人的话在整座宅院里回响,然后逐渐远去了、消失了,周遭再度安静下来。 露台留着三个人,静,太静了,雪关甚至能听见自己浅促的呼吸声。 丽子骤然挣脱雪关的扶持,向前走了两步。接下来的场面是雪关完全没有办法理解的——阴凉的露台上,丽子站一方,铁舟站一方,两人对望,两人脸上都像挂了能剧的面具,不是没有表情,而是一种死死的、没有灵魂的表情,令人见了有说不出来的骇异。 雪关张口想呼唤,但不知要唤哪一个,下唇抖索着,眼泪就快迸出来了。她受不了他们这样子,她情愿看见他们愤怒、痛楚、大发雷霆,或是丽姨像刚才那样的流泪哭泣。 然而,丽姨没有流眼泪,她平静柔和得……使人发冷。她轻声道:「他说的是真的。」 铁舟似乎震了一震,只是太轻微了,看不出来。「我早就怀疑了。」 「但是,你不在乎——」丽子的嗓子有点颤跳,转成质疑问:「你真的不在乎?」 「打从我发现我已经没有任何事值得在乎的时候,我就不在乎了。」 「这就是你残酷的地方。」 「残酷让我活下来。」 雪关傻站在那儿,听着他们交换着她不懂,或者不愿懂的话语。露台上像在扮演一出戏,披露了令人寒惊的真相。 这时,一名警员忽地又转回来,在迥廊那一头喊,「铁先生,后藤警官请你跟我们再跑一趟警局!」 这边铁舟点点头,起步要走,雪关跑上去叫声「铁先生」,咽噎、无措,眼中涌出忧伤的泪光。 望着她,铁舟脸上那面具似的僵硬线条稍稍放松下来,他多年来坚冷紧闭的心,现在似乎只有这女孩能送入一丝暖风。伸手抚一下她的面颊,「等我回来。」他道,转过身去。 「铁舟——」丽子突然在后方叫住他,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爱我?」 他回头看她,眸光生疏而悲凉。 「从我开始不在乎那时候。」说罢,他掉头而去。 丽子全身起了一阵轻微的抽搐,然后慢慢顺着枯瘦的木栏杆伏倒下来,雪关赶快移到她身边,她的脸埋在徘红花纹和服的袖子间,久久俯伏不动,在冷冷的露台上像一朵晚春凋零了的樱花,那身姿看起来里异常地凄艳。 雪关终于潸然滴下泪来,为两个她爱的人而心碎。「丽姨,这一切,究竟怎么一回事……」她摇着她悄声问。 丽子蠕蠕抬起头。「你想知道怎么一回事?」盯着雪关,眼中闪出一种奇异的冷光,忽然捉住了她的手道:「是的,也该让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雪关心头一阵发寒,丽姨那脸,白若清腊,空空洞洞的,不但没有灵魂、表情,也没有了生命。 第八章 铁舟在傍晚离开警局,回到三泽大宅。 玄关的白格门扇边挨着一条影子,颤幽幽地,咬着牙筋对他道:「三泽说得对,你才是没资格的人,你从头到尾的不属于这里——」 铁悠拄着拐杖,手里握一把刀。铁舟闭了闭眼——真是幸运呀!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恨他! 显然铁悠也听见了下午三泽春梅喊得震天价响的那些话,这男孩子瞠着一对红眼睛,也不知是震惊、是忿恨、是鄙夷,还是什么,直瞪瞪地看铁舟——这个十八年来扮演着他父亲的角色,实际却与他毫无血缘的男子,过去他们如同陌生人,如今他们被证明了是不折不扣的假父子,整个事实对铁悠的冲击,彷佛比铁舟来得更剧烈。 「为什么?为什么把我当白痴,瞒我这么久?」 「相信我吧!被当白痴的绝对不只你一个。」铁舟很平静,几近于麻痹。怀疑和痛苦,他尝得太多、也太久了,他最后终于对这两种滋味失去了味觉也许他对丽子所说的「不在乎」,就是从这里开端的。 铁悠由于没有铁舟的那种痛苦,就只有拿偏激和怨气来面对事实。「你是个冒牌货,对我一直假惺惺,明知道你我之间没有关系……」 会是这个原因吗?铁舟凝娣眼前这哆嗦、怀恨的年轻人,思想着——会是他内心清楚地知道他和这孩子没有关系,他对他才会始终少了那一份父子情分,他和他之间才会始终那样的隔阂-无法亲近? 沉吟着,铁舟摇起头来。「这么说不公平,小悠,我从来不曾对你虚假过,因为我从来不曾——」他坦承了,「把你当成我的儿子。」 闻言,铁悠的脸孔蓦地变白,像受到莫大的侮辱,叫声「混帐」,踉跄地朝铁舟挥刀过来。 铁舟一把便扣住他持刀的手。「别自不量力!」他喝道:「你这样子对付我,又有什么意义?」 他一放手,铁悠一条伤腿支不住,倒靠在格子门扇上簌簌颤着,突然一古脑儿喊道:「你不把我当儿子、不把我当一回事!从我小时候你就忽视我,对我不闻不问,不管我花多少心思和力气想博得你一点点的注意,千方百计的找机会想和你相处,你却从来都没有发现到我,你的眼睛从来没有看到我!你够自私了,只顾在自己的世界里活着,完全排除了我!」 铁悠声嘶力竭的,那充满受伤、冤屈的口吻,像个小孩子的哭诉,铁舟惊怔住了,这是有史以来他第一次听到铁悠说出这样的话,他从不知道他埋藏着这样的心思。 他呐然地道:「我一直以为……你不屑当我的儿子。」 「是你认为我不配当你的儿子!」 哦,老天!铁舟仰天闭目。如果说,这十八年来!他和铁悠生疏的父子关系—— 纵使他们不是真父子——活脱脱是一场误会,那么,一切真的都要怪他!铁舟颓然在玄关坐下来,久久不能言语。最后,终于才又开了腔。 「不是这样的,小悠,」他十指交叉,望着脚下那寒湿褪色的地板,缓缓道来,「我不是忽视你,或是排除你,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你……」 这也是铁舟多年来第一次道出他对铁悠的内心——晓得这孩子是可疑的,却也是无辜的,被这孩子的母亲背叛的男人,他也不是残忍没良心,不能够厌弃这无辜的孩子,却也不知该从何接纳他,于是用了最拙劣的方法,闪避他、闪避自己最椎心、最痛楚的那个伤处。 既然知自己对铁悠是没有权利去爱,或是去拥有他的,索性放任他,随他自由吧! 铁舟这样一认定,便一撒手,在他和铁悠之间就此坠下了那道鸿沟。 在后来的岁月里,铁舟对于铁悠不能有做父亲的情分,因而把他视为是对等的,站在相同的地位上。他赋予铁悠如此一份尊重,对他也就有同分量的要求——他们是男人对男人,彼此不讲谁退谁让。 他们之间后来有那么多的冲突对立,也是这么开始的。 是铁舟错估了这一点——铁悠永远是没办法和他平行站立的,在他面前,铁悠永远是个孩子;没办法得到他的父爱,那孩子生命里就有一个部分也永远成长不足。 至此,铁悠终于明白了一切。过去他所受的那些冷落,而今真相又给他如此大的震骇,他控制不住地喊出连他都害怕的那句话,「这一切,就因为我不是你的儿子——我是三泽的儿子!」 他丢下刀子,倒地痛哭了起来。 铁舟双眼发热,却感到心头无此凄凉,前尘今事满布了风霜。他从来没有好好关照过这无辜的孩子,但即使是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要悔疚,或只能无奈,只晓得他和他一样的觉得怆痛。 慢慢地,铁舟转过身来,慢慢地拥抱住了铁悠。一个受伤的人向另一个受伤的人伸出双臂,这是头一遭他们这样的贴近,在这幽暗、温暖的小玄关里,如同父子一般。 这年轻人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哭嚎过后,他显得困乏而苍白,身躯异常软弱。铁舟叹口气,扶他起来说:「回房间去吧!就算你还有什么想头,也得等伤好再说。」 ?他把铁悠送上床,铁悠立刻昏沉欲睡。这时候,他才忽然觉察到屋里了无声息,纸门望出去,暗的走道、厅堂,没一丝灯色。 「小悠,你母亲呢?」他起疑地问,「雪关呢?」 「露台那里……」铁悠合着眼,蒙蒙胧胧说:「她带她开了栅门,到后园去了……」 铁舟赶到迥廊,廊外暮色深沉,冷风拂过空荡荡的露台,拂过绿阴阴的竹林,竹林深处有一搭一搭的声响…… 一道栅门敞开来,被风怂恿,自己拍打着自己。栅门过去,荒芜幽微的一条林径,茫茫延伸而去,没入那看不见的暗处…… 铁舟整个人结了冰,脊背上一股股地冒出寒意。她带她到后园去,丽子把雪关带到她母亲十年前丧命的地方去…… 是后园,其实和三泽大宅还有段距离。破碎的石径,路越走越荒凉,林相也越晦暗,雪关根本弄不清方向,她几乎是被丽子拖着走的,走得那么急,脚下的路又潮湿,三番两次的差点跌跤。 「丽姨、丽姨,」雪关焦虑地喊,「我们究竟要到哪里去?」 「水窖,三泽家的那座老水窖。」 喘息着,丽子的步伐比雪关还要吃力,衣领上一截雪白颈子汗涔涔的,她却一步都不肯停歇,紧扣住雪关的手直走。她的脸色青苍中泛红,透露出一股热切。偶尔她驻足聆听,喃喃说:「溪声,听见溪声就到了……」 四周的老杉、樟树、马醉木摇着沉甸甸的树影子,使她的神情忽暗忽明的,显得有种虚幻感。 虚幻中,她彷佛听见雪关在问着「你带我到水窖去做什么」……或者,那是良子的声音?哦!是的,良子,那个已蜕变得光彩夺目,凌驾于她之上的白羽良子—— 不,应该称她「小出良子」。她早已嫁为人妇,不是吗?既嫁为人妇,却再度对初恋男子燃起情火的女人,干不该万不该,她又从台湾回来,又一次闯入丽子和铁舟的生活,甚至于还把丽子从她的歌唱地位挤了下来…… 「丽姨——」 一声痛呼,是雪关,丽子愕然回头,女孩倒抽着气对她说:「你掐得我好痛喔!」 丽子低眼看,她一只手箍在雪关的手臂上,尖尖指甲陷入内里,雪关疼得要掉泪了,竭力想挣脱她。 但她终究没挣脱成,丽子依旧抓着她,转过头去,发了一下呆,忽然欢呼起来,「水声!有没有听见,哗啦啦的水声?」 雪关一颗心凉了半截,丽姨根本没有听见她。丽姨沉陷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她那迷离恍惚的样子,令雪关又愁又怕,不知该如何是好,只一味被迫地跟着她团团转。 丽子狂热地寻找水声,发髻给树校弄散了披在脸上,她也不管。她满耳朵都是那潺潺的水声、那飒飒的风声,那地方近了,她知道,那是她十年前一切计画的起点。 也和十年前一样,来到这地方,她整个人既觉得兴奋,又觉得恐惧,恐惧和兴奋,一个化冷,一个化热,如大汗一般湿漉漉的在她周身淌流。 她一步没走稳,仆倒在灌木丛上,雪关也跟着跌下来,一群乌鸦由林中扑飞了出来,她头一抬便看到了—— 林荫深处,一座石砌的古建筑伫立在那儿,默然地与四面的相对。 「水窖……」丽子拉起雪关向它走去。 荒草中有小石塔,鸟萝从破墙上垂下来,青黑色的苔藓布满了古径、石阶…… 整个地方充满着废园的妖异气氛,着实令人忐忑不安。 前面,就是那四四方方,低矮简陋的水窖建筑,一道黑洞洞的小石门,凿了石级往地下去…… 雪关忍不住开口哀求了,「丽姨,天晚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丽子却轻飘飘地微笑,「这水窖底下有个大秘密,难道你不想知道?不想让我告诉你?」 难道你不想把歌唱得更好,不想在京都一举成名,良子? 恍惚之间,丽子眼前的人由雪关幻化成了良子,她依稀听见自己十年前那哄诱的口吻,也依稀看见当时良子的眼神一亮,表情一下变得热切起来。噢!她当然想了,她等了这些年才有的机会! 如果想,那就跟我到水窖底下去。 林稍上的天空,忽然响起闷雷,酝酿了一下午的云气破了,豆大豆大的雨点滴滴答答撒下来。丽子仰起脸瞧——很好,下雨了,这样山麓的溪水会一寸一寸的涨上来、涨上来…… 她回头捉住雪关的手,力气蛮强得惊人,由不得雪关挣扎想逃,一个拖拽,她把雪关带入了那道黑门。 铁舟在树林里奔跑,山道崎岖,阻碍了他的脚程,一段路后,他煞住了步子。 他由山腰拨开枝楹往下眺看,茫茫林树像灰海,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老水窖的方位。 三泽家那座水窖的地势很低,如果沿之字型的山路走,太费时间,他应该抄捷径下去—— ?才这么一转念,雷和雨便打了下来,铁舟心头凛然,感到一阵阵的不祥,如此急雨,会使山麓的溪水迅速上涨,冲入水窖…… 雪关、丽子…… 铁舟猛地跳起来,那莫大的惊惧感像催赶着他,他跨出山径,亘接窜下了陡坡。 大宅的水窖有着什么秘密? 其实,当初盖这座水窖的原因并没什么奇特的,不过是先人为了防旱,由山谷凿沟,引溪人害,储存水源,如此罢了。也和大宅其它的一些老设施一样,早年就已经闲实不用了。 后来却让三泽春梅的祖爷爷无意间发现它一个奥秘。 据说,老祖爷爷也曾经年少轻狂,一度和京都只园最红的艺妓有过一段火热的日子,一个炎炎夏夜,两人起意溜到后山水窖去饮酒戏水。这艺妓一向以歌艺着称,那回趁兴在水窖中唱起小调儿来,竟发现水窖的回音之佳,能够将歌声里种种微妙的音色反映无遗,宛如一面镜子,把人照得清清楚楚的,美丑都瞒不了。 后来有人说,这水窖之所以有此奥妙,可能是因为水窖特殊的结构。那是一个地下两层,呈漏斗状的大空间,上下层当中一条引水道,外面闸门一开,水由此灌入,涨满水道,先流入下层,水位逐次上升,最后涨满整座水窖;另外,也有人说是石材的影响,有人敲下一片水窖的石块回去,竟琢磨出玉一般的质地来…… 「三泽水窖」成了个练嗓子的奇佳之处,说穿了,还不是当年三泽的祖爷爷编造出来的说法,好有个理由与隐密之处和他的只园情人私下幽会。 然而,就拿了这样一则传奇性的说法,十年前,荒川丽子把良子诱到了后园荒废的水窖里去。 故事是真是假,良子也弄不清楚,但是,她兴致勃勃的很愿意试一试。 她人生最大的机会现在就握在她手里呀,号称是京都战后最大的一出歌唱剧「出尘之声」,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夺得女主角的位子。天知道竞争有多么激烈,众多强硬的对手之中还包括了荒川丽子,而她最后居然打败了她! 良子会投入「出尘之声」的角逐战,实在是有点无心插柳之意。她和丈夫吉原由台湾返回故乡,本来只打算探亲,恰巧就碰上京都文化单位筹制「出尘之声」这么大的盛举,整个艺文界、音乐界一片热闹,良子所遇,几乎人人都在谈论此事,她实在很难不被这股气氛所打动、所感染。 这次回京都,良子内在有一处深埋的、压抑的情感起了变化,使她一直心神不宁。 凭良心说,这些年在台湾,他们一家人的生活算是十分和乐的,她有丈夫可伺候、有女儿可疼爱,闲来,在台北还有个艺文圈子可供她展现歌喉,交际酬醉,日子过得充实而惬意,良子没有感到不满足过。 或者说,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不满足,直到,再度见到了铁舟。 五年不见,铁舟已是名满学界的学者,当然,他那份名声是毁誉参半的。他变了不少,眉宇之间有一抹凝肃之色,招呼一千旧友为他们夫妇接风,也偕同丽子与他们夫妇小聚过几回,但是面对她,他并没有多少话说。 直等到他接她到三泽大宅的那一次,由于吉原临时应邀到东京出席一个讲座,良子没有跟去,她一个人留在京都没得照应,便暂时移至三泽大宅去落脚。那天铁舟亲自开车接她过去,自她返京,这是两人第一次单独相处。两人的态度显得够生分的了。 到了三泽大宅,下车之际,她那红色细跟的鞋子踩到小石子,差些跌倒,铁舟伸手扶住了她,两人身体靠得很近,他的手心有一种灼灼的温度,穿透她镂空的衣袖子,一种肌肤相亲的记忆感突然间翻涌而上,良子半靠在铁舟胸前,在两人绷张的空气之间,她望着他,他望着她。 铁舟手抓着良子的臂膀,半晌,慢慢地说了一句话,「这些年,你丰腴了不少……」 良子心弦震颤。那晚,躺在三泽大宅的客房里,她整夜不能成眠,一夜之间,那些悱恻的、缠绵的过去,不知从什么地方的一个缺口整个渗漏出来,整个淹没了她。 原来,原来她自以为装得满满的那颗心,有这么大一处空洞在! 她的脑子像一池水给浮萍塞满,也给铁舟的影子塞满了。朝朝暮暮,她见他总是独来独往,不苟言笑;见他与丽子相处,表面上和谐,两人却明明隔着一段距离—— 他们不大接近,接近的时候不大说话,说话的时候眼神迥避着对方,良子不见他们一起吃晚饭,夜里,甚至不见铁舟回卧房! 那么,这个形单影只的男人在哪里?几天后,良子深夜悄悄来到松林里的小屋—— 这屋子一向是铁舟最喜欢流连的地方,从前,他在这里醉心捏陶,现在,他在这裹封闭自己。 孤灯下的男人,影子长伶伶的,旁边一只炉子,原本该温着酒,或烧着茶,发散着暖烟,可是那炉子一味冷冷寂寂的,跟它的主人一样。 铁舟不快乐,在这座大宅院里,他寂寞而孤单,良子这样告诉自己。而且铁舟的不快乐,也许是她造成的,是她当年为了使他幸福,做了反而让他不幸福的事情。她突然又变回当年那个关心他、怜惜他的小女人,又重新掏出了当年对他的一腔爱意。 可是,当她从后面搂住他清瘦的身躯,把脸贴在他的背心上时,她又发现到自己与当年绝大的不同,因为她脱口说了这样的话—— 「我们走吧!铁舟,我们到一个新的地方去过新的日子。」 这段时间在三泽大宅辗转反侧,被旧情所煎熬的女人,她只是没有去分辨,她是忘了她现在所拥有的幸福,还是想要抓回她从前失去了的幸福。 事实是,对于人生的种种希冀和愿望,她已不再是昔日那个自信不足,甘心退让的女人了——如果良子自己不知道,丽子却知道,清清楚楚地察觉到她的改变。丽子的内在锐利得像一只刺娟,一根根刺都指向良子,在观察、在防御。 那天晚上,她尾随良子到松林,冥冥中晓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她在泥地屋子的长窗上窥见良子拥抱铁舟的那一幕时,一股恐骇感好像从地狱里窜上来,窜过她冰冷的脚心、她冰冷的胸腔,直窜进她响烘烘的脑子。 她心神大乱。她怕,怕极了,觉得自己握有的爱与人生,再度要被掠夺而去了—— 尽管,她的人生事实上已经没有什么爱了,她与铁舟的感情已如同槁木死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铁舟竟无话可对,两个人总是在迥避对方。为什么会演变到这种田地?她也不明白。或者,她心里明白,只是不愿承认。 但无论如何,铁舟毕竟是她生命的全部,她的日子因他生、因他死、因他狂乱、因他痛苦,她不能没有他、不能失去他,不能让良子又来夺走他! 虽然,那晚铁舟并没有反应,由背后看起来,他的姿势显得很僵直,然而,良子的一双手缠绕住他,像蛇一样、像蛇一样…… 丽子扶住发胀的额头,颠颠倒倒地走开,彷佛被蛇缠身的人是她,而她完全摆脱不了。 没有错,她是摆脱不了了! 四天之后,消息热热闹闹地公布,「出尘之声」正式决定了女主角人选——他们要白羽良子。 半年以来的选拔过程,诸多角逐者当中,一直以丽子的条件最优,呼声最高,艺文圈子里有不少朋友都私下向她道喜,但是几个星期前,白羽良子回到京都,在主办单位面前一试声,情况整个改观。 他们说,良子音色清丽,婉约兼而缠绵,在众人之冠,而相较之下,丽子的唱腔趋于优雅华美,虽是绝佳的美声,却不若良子那般能够完美契合的表现「出尘之声」 的飘逸感、清灵感。因而「出尘之声」非良子莫属。 自然,持反对意见的大有人在,坚决支持丽子的人也有,可是整个发表酒会上却祝贺声不断,且都是针对新出炉的女主角白羽良子,镜头灯光闪烁不已,都是集中在笑语嫣然的良子身上,记者问她如何为「出尘之声」的演出做准备,她答说将留在京都不走了。 没有人听见丽子内心里的狂叫,她掉头离开喧腾的酒会,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像发着热病,脑子里、耳腔里都是良子甜孜孜的声音—— 她将留在京都不走了、她将留在京都不走了…… 她就像那销魂蚀骨的毒虫一般,再度钻入她和铁舟的生活里,一点一点的,要把他们的根本、他们的人生,人生里仅存的那一点血肉和希望,完完全全给啃蚀殆尽。 丽子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在阴冷的三泽大宅里,突然拚命地叫唤起铁舟的名字,忘了有多久她唇上不曾呼息过这两个字眼。她一路跌跌摇摇,弄歪了墙上的古画卷,撞倒几上的黄铜座钟,最后在后廊给三泽春梅拖住了。 「你怎么搞成这样子?」 她头散发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咬破了唇,她满嘴染着血迹,也许摔倒过,手肘上有擦伤,枣红腰带掉下来,镶边白洋装沾了大片的污债,随身一只白色漆皮手提包也不翼而飞了。 这样的狼狈模样、这样的心神丧乱,三泽不是没见过,他不再吭声,强把她带回屋子,帮她脱鞋、卸装,拧湿毛巾擦拭她唇上的血迹,仔细在她的手肘上药。 她意识不大明朗,仍叫着「铁舟、铁舟」。 「他不在这屋子里,别指望他了!」三泽停下他细腻的动作,粗声叱喝,「昨天他就到四国去了,把那些考古工作看得比这个家重要,他心中没有你,你还不明白吗?」 她哭起来,翻身喊道:「我要铁舟、我要铁舟!」 三泽把她按回去。「找他没有用,你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不在,他从来没管过你的死活,」然后,他放柔了声调,伸手揉她纠结的眉心,「姓铁的没良心,可是有我在,我会照顾你,你放心。」 他半哄半劝,拂掉她腮边的泪债,他的手移下去,抚她的颈心、她裸露的胳臂。 她惊醒般的睁开眼,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是鼓不动力气来。三泽像在催眠,呢呢喃喃地他说的那些话,他那些动作。她好晕、好虚软,像漂流的浮枝,需要攀住一点什么,让自己稳住。 后来是她抱住了三泽,还是三泽抱住她的,她不清楚,这种时候,她从来没有弄清楚过,也不想弄清楚,她只想被拥抱、被覆盖着,好让一条空洞的身子不再浮浮荡荡。 他畸形的身躯有足够的重量,使一个娇小、颓废的女人放弃抗拒,他浓浊的喘息也足以掩盖那一点仅存的神志。 她任他除掉她丝质的底衣,把一张热辣的脸埋入她的胸脯间,呻吟道:「哦,天啊!丽子!我多么想你!你是我的,不是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的,八年前——八年前你就已经是我的了。」.她痛苦地偏过头去,宛如又听到八年前那个夜晚隆隆的乱雷在响,她对着铁舟在尖声质问:「你如果不是心甘情愿的,又何必跟我结婚?」 铁舟已经酩酊了,却于那一刻强烈地感到身心的疲惫,他需要被了解,也需要老老实实地说一些没有虚情、没有矫饰的话。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解脱,才能真正丢掉压在心胸上的沉重负荷。 「因为我不能不结婚,只有我也结了婚,良子才会定下心来,才会有美满的生活……」 铁舟是不该的,不该忘了在这场爱情纠葛里,丽子同样受到打击,她负伤甚至比他更重。现在,他让她晓得在他们这场婚姻里,他的出发点是为了另一个女人,他那时顾念的是另一个女人,他的坦白对丽子来说,又是一大打击,而且更难堪、更致命。 她渗血的自尊心再也支持不住,又怨又妒的眼泪滔滔直下,她大嚷大叫,「你滚,你滚,不要在我面前——我不想看到你!」 铁舟在充满雷声的乌暗的夜色中走出去,衣襟上别着半凋的紫玫瑰那一晚,是他与丽子的新婚之夜。 心碎的新娘扯掉身上晶莹闪烁的婚纱,孤魂似的在三泽大宅里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游走,刚成为她丈夫的那个男人一夜没有回来,她也走了一夜。 天微明的时分,突然觉得自己好冷好冷、好虚好虚,浑浑噩噩中听见一个惊诧的声音问:「丽子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空旷的后堂,她伏卧在木地板上也不知道有多久了,被扶起来时,身子和窗栏上的霜气一样冰凉。她抬头看扶起她的人,三泽家那个年轻汉子,平日沉默寡言的,总埋头做自己的活儿,不太搭理旁人,以往他似乎连她也不理会,但是,他是真的不理会她吗? 她一双清冷的手臂攀住他,脸歪在他的肩窝像折断了颈子似的,她微热的气息直嘘着他的发脚子,这汉子颤抖起来,他歪倾的肩膀似乎也跟着在摇动。碰触到那团畸形的骨和肉时,丽子一阵畏惧,又夹杂着恶心感,可是突然间,她觉得不管是畏惧、是恶心,还是什么,她需要有别的感觉来掩盖她,把她埋掉,或者干脆把她毁掉—— 否则,她也会自己毁了自己。 她让三泽把她抱进后堂的一间空房,躺在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地板上时,紧闭双眼心里一遍遍这样想着。 雷声又响了,但是丽子不能分辨那是八年前她新婚的那一夜雷呜,还是此时此刻的雷呜。三泽粗糙生茧的手抚过她娇嫩的身子,像砂纸般抚在最细致的丝缎上,一刮过去,就把它毁了。 她全身泛起了一阵痛楚,忍不住抽搐起来。 那些个年头、那段孽缘,丽子绝不肯去正视它。 大部分时候,她刘三泽春梅要不是不理不睬,就是故意躲着他、避着他,不得已面对他时,态度也是冷冰冰的。然而,在深宅大院里一个又一个寂寥、幽愤的夜晚,她一次又一次的崩溃,一次又一次的靠三泽来解救她,虽然,她根本就不承认她需要?他,甚至依赖他,在她神志清醒的时候,她完全无视于这个人的存在。 或许这也不能怪她,因为在她的意识、她的感情里,一直就只容纳了一个男人—— 铁舟,她的丈夫,那个她已经不知道是爱,还是恨的人。 三泽忍抑着不吭气,他最大的一个心理障碍是自觉卑弱,配不上丽子,以三泽大宅一个下人的身分,也不敢把事情抖开。小悠出生,他心里有数,更不敢声张,他怕毁了自己的种! 为了那孩子,他甘愿忍气吞声,他本来是两手空空的人,在自己的祖宅做人的奴才,他已经是无望了,但那孩子不同,那孩子将来会是这片土地山林的主子,事情实在是够讽刺了,三泽大宅终究又回归到三泽的后人手上,就算没有个名,也有个实! 每回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满腹的痛快,但又心酸得想掉眼泪。 是的,他可以忍,每天巴巴地望着他想要的女人,恨她对他一点儿情意也没有,更恨自己对她心里那个男人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明的、暗的,他都觉得对付不了铁舟,铁舟太犀利,有时候那男人拿一对眼睛瞅他久一点,他就好像整副肚肠全给他看穿了。 有一段期间,活在这宅子里的人,都像认了命,无悲无喜的过日子,反倒有一种平静气氛。丽子重回声乐界,本来唱得很有点声色,恢复了不少精神,没想到,白羽良子竟然回来了,一见到那女人,三泽就知道事情不妙,这屋子又要给掀乱了。 果然不久,丽子开始做恶梦,夜里尖叫,那种不稳定的感觉一寸寸的倾斜。投入三泽怀里这一晚,她像个被摔碎了的瓷娃娃,他没见过她那么脆弱的样子,这一回,她是结结实实受了创。她一夜的梦呓、呻吟,可是隔天三泽睁眼时,她却不见了,凌乱的枕上只留下她一根缠卷着的发丝。 三泽一屋子前前后后的找,在过道上瞥见一道女人的影子,正要跨进主书房,他上前冲口就说:「三泽大宅虽有个待客之道,也不是没一点规矩的,主人家总有几处地方不便外人随意出入,白羽小姐在这里做客,该懂这点道理吧?」 一眼认出白羽良子,他胸头漫起一股气,就是这女人在捣乱啊!坏了这屋子原有的平衡,害惨了丽子,她留在这里,还不知要继续兴出什么风浪来。 听闻如此不善口气,良子愕然地回头看他,还未答腔,书房里有个人踱出来,慢吞吞的说:「这地方就只有一堆书在,不必管得太森严吧!三泽?」 站在良子背后的,不就是铁舟?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藤灰色的风衣都还未卸下,显然才进家门而已。见到他,三泽马上眼红了,为着与丽子的牵缠,他对铁舟本就积压着一层的妒仇,如今又有良子扯进来,他看两个人更不顺眼,更有理由要出气,丽子的问题全是被这两个人折磨出来的! 「这屋子已经失去体统了,外人随便,自家的也任着这样随便——」 「三泽——」 话未完,突地被岔断,丽子出现在过道那一端,换穿了一身淡雅的蔷薇花家居和服,挽起秀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的脸很白,几乎没有血色,可是抹上了极红嫩的唇膏,唇边带笑,那眉眼、那模样,一派的明媚和悦——三泽完全傻眼了,这是昨夜那个狼狈破碎、一塌胡涂,像个被丢弃在沟里的娃娃让他又捡回来的女人吗? 不,绝对不是! 她姗然走过来,半嗅半叱责,娇滴滴的说:「你真失礼,良子又不是一般的客人,咱们家有什么地方是她走不得的?」她亲亲热热地将良子挽住,一双灵灵闪动的眼睛却是紧勾在铁舟身上,像要钻进他骨肉里似的。 三泽不知自己根本不在这个战场上,激动地想发声,「我三泽就是看不惯——」 始终就不曾正眼瞧过他的丽子,这时回过头来,目光落在他脸上,吐出冷若冰霜的一句话,「你三泽是这屋子里什么人,你该知道吧?」 像挂在竹竿上风干的白萝卜,三泽整个地萎缩下来。这人甚至什么角色都算不上,他和这大宅子里的一股闷霉的空气一样,飘过去时没人知道,只有那股味道让人不悦。 丽子别过身去,忘了那股闷空气的存在,笑吟吟地对丈夫道:「天大的消息,良子告诉你没有?她硬生生地从我手里把『出尘之声』给抢走了,这女人是可怕的敌手哟,我早该提防的,不过……唉!这该怎么说呢?良子的的确确比我适合唱『出尘之声』,我甘拜下风,谁教我实在没有那种轻飘飘的歌路,现在制作单位要为我加戏码,谱一套新曲目,让我有更大的发挥空间,我还真是因祸得福呢!良子,咱们俩从现在开始要好好加油了喔!」 两个女人果真积极的投入准备工作,谁都看得出来丽子对于良子的支持、协助,她和她一起读剧本、试曲子,研究剧中角色,琢磨服装造型,两人从早到晚一股劲儿地忙着,良子有任何需要,丽子几乎是有求必应,就拿一套登台所需的首饰、行头来说好了,丽子甚至开了柜子任由良子自己挑、自己选。 处处得到照拂的良子,显得企图心更强了,在歌艺上的钻研也更精了,她不是被丽子拐骗入那座老水窖的,她是自己热切地要去,打第一次听说在那水窖唱曲儿的神奇现象,她便不断地提到它。 丽子微笑道:「哪天我就带你去试试吧!」 她也在做准备……另一套准备。 一连几天,她坐着聆听暮春泼辣的大雨打在屋瓦上,檐下的渠道发出像小瀑布般的流水声,从前,这正是三泽水窖用以储水的时节,而今水窖早就荒弃了。那天下午,丽子领着良子一步步走下石级时,那窖底只有一片厚厚的,干死了的黑苔藓,空阔的水窖间,她们交谈的声音清亮的迥荡着。 良子的歌声迥响着,只是,同时间还有一股隐约的水声,淙淙不断的流着,没有被发现。 良子真是忘我呀!在自己的歌声中,一支曲子接一支曲子——丽子远远望着她想,她要承认自己是真的不如她了,少了那股子热劲,现在的她,能做的只有等待。有些惆怅地,她抽出手帕,慢慢擦拭起刚才偷溜出去扳开水闸时弄脏了的双手。 「好美妙的回音,这不是练嗓子的地方——这是自我陶醉的地方!」终于,良子唱得尽兴,停了下来,还兀自抚胸轻喘着。 「很适合你,不是吗?」 丽子的声音传过来,她高高的立在引水道之上,对着窖底的良子闲适的微笑。 「这不就是现在的良子?打从回到京都,就处在一种自我陶醉的状态中,什么都顾不着了呢!别人因为你受了多么大的伤害,你也一无所知吧——你要返乡的消息传来没多久,我就差点死掉一次呢,胸口被一把利刃划了过去……」 要不是当时铁舟夺下那把刀,它就要往丽子的心口戳下去,但也就是铁舟和她抢夺那把刀,它才会走了偏锋划过她的胸口,留下一道狰狞的伤疤,说到底,铁舟还是得为这个意外负责任的—— 那晚,她无意中发现他关在书房,胡桃木老式唱机在低迥慢唱,那熟悉的、哀婉的调子,「红豆词」…… 有多久了,他们不听这首歌,不碰这首歌,提也不提这首歌,因为那歌里锁着一些记忆,那些记忆是不堪被提起的。可是现在,他独坐灯下,定定地听着「红豆词」,他是在缅怀什么吗?是故人即将返乡的消息掀动了他什么吗?丽子无可名状地震动起来。 对于后来的情节,她其实没有多少的印象了,只记得她走进书房,问了他一句,「你心里对她还是念念不忘吗?」 铁舟的神情变了,不过不是为了她问的话,一时兴起听歌的他,甚至搞不懂她在问什么,是她抓着的那支拆信小钢刀,那刀光直透入她的双瞳,她的瞳子雪亮雪亮地,是她要自残时的眼神—— 铁舟就算不懂,他的反应也够迅疾的了,跳起、抢刀,那把刀在划过丽子的胸口之前,先划过铁舟的手,血喷在镶银的刀柄上,他一时毫无感觉,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哪个白痴把拆信刀做得这么锋利! 他抱起晕厥了的丽子,急急冲出书房…… 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丽子轻叹,对着底下那听得一愣一愣的良子摇头,「从一开始,事情就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我急哪!心想,得给你一些什么警告才好——外头贪心愚蠢的人真不少,描声绘影地制造一点藏宝图的风声出去,就有觊觎之徒给引了来。前阵子有跟踪你的、有给你神秘电话的,可你的警觉性一直不够,每天大刺刺地系着那条白丝巾进进出出,还弄到那回当街被抢,差些给人割脖子、扯走白丝巾哩,良子,你这不是太迟钝了吗?其实意思很简单,就是要你走,要你离开,你不属于这地方,怎么你就不懂?你要是领悟力高一点,今天我们也不至于跑到这阴森森的水窖里来了……」 放了水,这窖里有一阵一阵的风跟着来,丽子把她有些发凉的双臂抱住;引水道里流水匆匆,她趋近去探视,水花溅上她缀着珠的麻编鞋子,她颦眉往后退她讨厌弄湿鞋子。 「坦白说,我本来没多大把握,却没想到这座老水窖进水能够这么顺畅,」她小心翼翼地沿着引水道走,一边说道。 良子如大梦初醒。她原本站在一堆零散的石块上,此际低头一看,偌大的窖底已是水汪汪的一片,先前她太专注于吊嗓子,后来又太专注于听丽子说话,这空窖子什么时候开始进水的她一点也没知觉到! 这会儿水淹得还不算太深,但也逐渐由良子脚下的石堆涌了上来,她位在水窖中心,想离开窖底爬上石阶,非得涉水而过。她慌了,一脚踩进水里,哪知原本一片干巴巴的苔藓,一浸了水,就变得滑溜无比,站都站不稳,加上那水冰凉得沁骨,她一惊、脚一滑,整个人便跌入水巾——整个水窖充满了良子的尖叫声,不谙水性的人,惊恐落水,怎么也挣扎不起。 引水道上还有一排小水门,丽子才拉开几个,大水便沿着石壁滚滚而下,益发把在水里打滚的良子往窖中心冲回去。 水位越来越高,那女人一身的鲜绿衣裳在水影下翻腾,看起来像化黑了。有好半晌,丽子呆呆地站在那儿望着,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好,然后她跳起来,道:「我没办法再陪你呢!我还有事要做……」 她得赶一趟岚山的庵堂,去探望她那衰老的姑母,可怜的老人家病昏头了,她会当你一整日都守在她身边哩!除了她,还有另一个不在场的证明,三泽春梅—— 无论他知道什么或不知道什么,他都会站在她这边说话。 她出了水窖,天空有阴霾的云,雨,还会再下。她把窖门封上,把滂沱大水、黑暗和死亡一块儿封在里面。 良子之死,被当成是意外,而且大半是她自找的——那段时间,谁都听见她一股劲儿的提三泽水窖的事儿,地方又不熟,她实在不该自个儿闯去啊! 如今,「出尘之声」的重任再度落到荒川丽子的肩上,她以最卖力的演出来哀悼她最好的闺友、最好的歌唱伙伴。她力求完美,可不幸还是留下了一个疏失,让事情泄了底细—— 良子不是自个儿闯入水害的,有人跟她一道,那个人反锁了窖门! 所有的证据,彷佛在一夜之间全翻出来——良子与铁舟过去的情史、两人现在可能的纠葛、铁舟与妻子不睦,与老情人也似乎谈不拢;大宅里干活儿的佣人,简婆瞧过两人像是有些牵牵扯扯的情景,三泽索性就说两个人要私奔,何况,良子遗下的一些手札也透露出她的挣扎情愁;最后,致命的一记打向铁舟—— 良子溺死在水窖的那一天,这男人酒醉朦胧的,他已说不清楚自己当日的情形了,却有一个人证实是他与良子最后在一起的,那人就是荒川丽子。 嫌疑的笼头全指向铁舟,这原不是腿子最初的打算,却成了她最后的手段,因为,她终究发现了,良子的死也无法挽回她与铁舟的爱。无法挽回的爱,她情愿让它毁灭,并且是——彻底毁灭。 荒川丽子笑起来,有几分凄然,却又有几分舒畅,「小雪关啊!现在你都懂了吧? 我后来投奔你父亲,而你父亲之所以接受我,无非是命运在牵线,不要!不要责备我们,我们都是身不由己……」 雪关几乎已听不见丽子说的话,窖子里水声太大了,到处轰隆隆地响。隔了这些年,这窖子竟残破得如此厉害,剥裂的四壁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流,有的差不多跟那条引水道一样湍急了,而那条引水道根本已坍掉了一半,水是直接往窖下灌,而窖下则是一窟巨大汹涌的水潭,不知道有多深,丽子还一直拖着雪关往下走。 「不能再往下走了,丽姨,太危险了——」 「不不,是你母亲自作孽,是她自己要来的,是她……」 丽子答非所问的,仿佛不在这个现实里,无视于眼前的险境,而雪关早已是魂飞魄散了。这窖子,这到处渗水、发霉的地窟,这个她母亲埋了魂,而她继母做了凶手的地方……这是雪关作过最最恐怖的一个梦。 她满脸的眼泪。「求求你,我们离开这里,求求你。」 「到这地步,我们还走得了吗?」丽子笑起来,然后越笑越厉害,越笑越支不住,美丽的脸孔在那样的笑态中都走样了。 一声哭嚎,雪关甩开丽子的手,返身往阶上跑,丽子追她,在引水道上方的石级擒住她。两人拉扯,突然,她们脚下的石级开始倾斜,破碎的砖石纷纷崩落,雪关根本来不及吃惊,只感觉和丽子还揪在一起,人便滑了下去。 像那些荪砖石当中的一块,骨碌碌地往下滑,然后一瞬间,翻滚的世界戛然一停。 雪关终于听见自己的喘息声,抖簌簌地睁开眼睛—— 她半挂在残破的石堆上,一只手抓着壁缝中一根裸露的铁条,那铁条已经半弯了,她身子下面的石级也是摇摇欲坠的,而丽姨就攀着摇摇欲坠的石级,她的脚尖下去仅仅咫尺的距离,就是那窟阴绿汹涌的大水潭了。 雪关脸上满布的不知是汗、是泪,还是从她头顶冲刷下来的水流。她和丽姨就要掉丁去了,如果她们不赶快往上爬的话!她尝试以抓住铁条的那只手把自己往上提,但没有多久,就变成失败的体操选手,在恐慌中,一条手臂渐渐的失去力气,身子渐渐溜下去、溜下去—— 突然,一只大手从上方伸下来,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一张面孔出现在她眼前,满布着紧张的线条、阴霾的黑云,那英俊的眉心因而压出一道深纹,绷住的下颚也像坚峻的岩石…… 可雪关再没此这时候更觉得那张脸是那么可亲、那么甜蜜,她高兴地哭出来喊道:「铁先生!」 铁舟的胸膛在猛烈起伏,鼻孔里热辣辣的净是急促的呼吸,心中直诅咒—— 该死!他早该封了这座造业的水窖!已是长久失修的老建物,几年前的一场地震又伤了结构,几度雨季里大水的渗漏,这唯一一条石级的底基,不知有多少处都被掏空了,就等着像今天这样的倾盆大雨,灌水、冲刷、崩塌…… 方才一到窖门口,他就听见崩塌声,赶进来一看,就见到雪关、丽子两个人像玩具似的悬在底下,一颗心差些从喉咙里跳出来。他沿着破碎的石阶而下,顾不了危险,因为看这情况,下层这一段随时就要整个坍落下去了。若想拉她们上来,他就得快一点! 「雪关,试着踩住一个稳固的地方。」但这简直是在开玩笑,他在上方也差不多没个立足之地了,同样是靠着裸露的铁条撑住了半副身势,一个不小心,他也会跟着栽下去。 此时,下面的丽子微微动了动,一些碎石肩滚下水潭,她攀住的那截石级在晃荡,铁舟晓得不妙,只是他还未有动作,雪关已扬手出去大喊,「丽姨、丽姨!」 她想构丽子却构不着,急得喘吁吁的。上方的两人都没有馀地再挪动身子了,铁舟呼喝,「丽子!动一下!」 这一喝,似乎把丽子给惊醒了,慢慢地仰起头来,发现了雪关那只手,机械般地她把自己的手伸向雪关,她俩的手终于在空中碰着了,可丽子的目光一落在铁舟身上,便一迳怔怔地望着他,就不再动了。 「丽姨,再挪一下,抓紧我,你下面的石阶在动!」 那半凝固的女人、半凝固的目光缓缓移过来,看着雪关,听着她的求恳,彷佛不觉得有任何意义。雪关越想抓住她,越觉得指尖滑溜溜地抓不牢,这绝望、害怕的女孩,眼泪一颗颗迸落,喊着,从肺腑深处喊她,「求求你,丽姨——妈妈」 一声呼唤,彷佛比四周的水声还要更轰然,直震入荒川丽子的心腔。那女孩的呼唤里对她没有恨、没有怨、没有敌意和鄙视,只有一个孩子的感情,一个爱母亲的孩子那种由心底而发的感情。 被这感情震慑住的女人,从她已呆滞的眼眸里闪过去一道极其灼亮的灵光,揉合了千百般复杂的情绪,热的、冷的、喜悦的、愧柞的……慢慢的,她像是承受不住了,她眸里的光黯淡丁来,从枯槁的双唇缝里挤出声音,嘶哑地,对着喊她「妈妈」的女孩说:「你很久以前就没有妈妈了……」 丽子的手开始挣动,一寸一寸的脱离雪关的手心,她的双眼仍望着雪关与铁舟,可是眼神已经空了,她的脚尖渐渐浸入底下的潭水,雪关骇然地要拉住她,却被她使力一抽开—— 「丽姨——」 丽子由那倾斜的破石级滑下了水窖。波澜冷冽,有东西在她眼前、四围飘着、飞着、舞着,漫天漫地的红血点,呵!是樱花,鸭川上红色的垂地樱,肯拚尽性命的开花,也不惜从枝头沦落下地…… 「良子,看见没有?多美丽的落花啊!」她在叫唤她,「起来,我们看樱去……」 残破的窖中央藏着漩涡,漩流凶猛的力量把人捕捉住,卷入涡心,吞没。 铁舟没有听见雪关的哭喊声,他听见的是自己胸膛内一种巨大,但是完全没有声息的爆裂,那爆裂,将一切全都结束了。铁舟流下这一生最烫热的眼泪…… 第九章 一个月后古老的大木门被推开来,跨进一个人,北山杉的庭院里,一群灰羽雀从绿枝上飞起来,啁啾个不停,有了这阵阵清脆的鸟呜声,给这原本寂静的庭园添了许多生气。 林荫深处另一条人影子,恰好也朝着前院徐徐而来,两个人在杉园摇曳的碧杉下相遇了,默然了片刻,那才进门的年轻人开了口,「我刚从拘留所回来……」 「情况还好吧?」 「他……」顿一顿,「算是很平静,跟检方也很合作,律师说,他的牢狱之灾应该不严重。」 闻言,铁舟点点头,他表示过,他个人部分不跟三泽春梅追究,其余的,包括水窖意外,都交由警检方面去处理了。说实话,铁舟对于三泽一向没有好感,然而在发生这种种变故之后,这个他本当更为厌憎的男人,他只觉得他可怜;他放过他,会是为了小悠吗? 「那么你呢——」铁舟望着年轻人问:「也还好吧?」 低下头,两手插在石洗蓝灰牛仔裤的口袋上,铁悠挪了挪脚步,脚伤还未完全复元,但他行走步履已经回稳了。这段时日以来,他消瘦了不少,事实上,他历经了一段可怕的风暴期——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一个接一个而来的震骇、意外与打击,铁舟不敢想象他能熬过去,然而,奇异的是,他熬过去了。 扬起头时,铁悠瘦小的脸庞出现一股坚毅神色,是昔日在他脸上难得见到的,连说话时,口吻也是罕有的缓和,「我想,我会一天比一天的能够面对这一切、接受这一切。」 这时,枝桠上的几只灰羽雀乘风飞起,落在三泽大宅的檐头上,啄弄那一条条垂荡的老石莲花。年轻人向前走几步,仰望眼前的古旧建筑,突然道:「我把北白川的公寓退了,我要搬回来,回三泽大宅。」 铁舟不能不惊讶了。「你肯定,小悠?」他问,前些日子他自己才表明过,打算离开这座老宅门,离开他生命里那个裂灭的部分。 「是的,」铁悠低而清晰的应道,「我该回来,守住这个地方,毕竟——我是三泽家的后人。」 末一句话的撞击力,虽说已不再那么强大剧烈了,可犹然是个震荡,使得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言。不知道是为他,还是为自己,铁舟又觉胸口有点沉,但他仍旧对那孩子颔首。 「我想,他们……」他嗓头有点沙嘎。「会高兴你作这样的决定。」 铁悠回过头,郑重其事地面对他。「我晓得有些事要做到并不简单……谢谢你,原谅他们……」 铁舟端详男孩,他真的变了——一个月前曾经拿刀子对着他,曾经伏在他臂上嚎啕大哭的那个男孩,不能相信刚重逢的母亲竟横死于深水漩涡之下、刚相认的父亲必须问审坐牢,他在那些冲击里翻滚,然后,一步一步爬了起来,现在,他面对事实,有所承认,他,有了能力代替父母承担与悔疚。 铁舟到此时候,才算真正地安了心——这孩子终于长大成熟了! 他转了身,往来的方向走,边说:「你得重新收拾屋子。」 铁悠却又一声呼唤止住他,有那么一点羞躁,嗫嚅地对他说:「这一整个月,谢谢你……天天帮我包扎换药……」 扶持他、稳定他,在他需要力量爬起来的时候,把力量给了他。 那男人回首相看,深深的一眼里,铁悠于那一刻看出他自小就看过的一抹眼神—— 长久以来,一种关切深蕴,而无从表达的眼神,他到此时此刻才体会了。 不!他不是自己爬起来的,是铁舟的温暖感情将他拉拔而起的。 「小悠」 那立在杉风中的男人,从黄麂夹克口袋掏出一物,说:「这东西该交给你了。」 刻花小铜环上扣着一把老旧的黑铁,琅铛铛飞落到铁悠的手心里,三泽大宅传用了数代的大门钥匙。铁悠揣着那把老黑铁,三脚两步地登上玄关石阶,进屋之前又掉头过来,说了一句话,「对了,刚知道一个消息,雪关要回台湾了。」 铁舟未答腔,其实他也知道,就是今天。 那男人慢慢的往松林走,走在古木寂寞的影子下,走着自己寂寞的路,一如昔日,却因为明白一切结束之后,各有各的归处,使得这时候他的步调走来格外的寂寞。 他来到泥地屋子,蜇过铺地的草席子,蜇过樟木条大桌,在木格子架前停了下来。 依旧是那些个看似凌乱,却是极有次序的破磁、陶片,汉唐明清,那些个天青、影青、月白、描红、紫金,仙人的袖子,瓜蒂,麒麟…… 那少女是怎么说的? 即使是残缺之物,也有残缺的美。 他一格一格的看过去,架子最后边却是一只完好的灰釉陶,薄薄的一层飞尘—— 一个月前从新窑里烧出来,就在他要打碎它之际,被那少女挡了下来。 她要他留下它,她要他看出它的意义。 一尊不完美的陶瓶,悄然立在那儿,铁舟作梦似的看着它。他是打造它的人,面地失败的作品,他该如何去思想、去观照,给予它意义? 有瑕疵的线条、有瑕疵的质地,在在都显露他当时形塑它的手法,那或许是无心的,或许是力有未逮,但,也或许是明明有意……难道说,失败之作的价值,就在于它代表着他,他打造它的历程,他在这个历程中显现的心思与力量,难道,它最大的意义就在于——它是他? 铁舟站在那儿想着,神情恍愁,定定的,如静渊一般。 不知多久,忽然,由他身后轻轻传来一句话,「你知道我喜欢它什么吗?」 铁舟的心胸猛地动了动,虽然没有回头,但他晓得那可爱的声音是何人的;他也没有应答,一心聆听下文。 「我喜欢它……站得稳稳的样子。」那声音如是说。 是雪关,她来了,在远离之前,她告别般的回到三泽大宅,穿过松林,来到这里。 铁舟重新去审看那尊陶瓶,这时候,仿佛才发觉到它所处是一个凹凸不平的木条架子,端详它的姿态,他显得有点骄傲,也有点欠自信,然而,他点头同意了,「可不是,它站得稳稳的。」 长窗上的阳光穿进来,那灰釉陶于清烁的阳光下,有一种素朴的光辉。雪关走到铁舟的身边来,两人一起看着架上的灰釉陶,静静的没有说话。 久了,铁舟忽然觉得心有点痛痛的,他不想看陶了,他想看雪关——好一阵子他一直没看到她,他们一直没有见面。意外之后,忙于善后收拾,他一度暗暗为雪关担心过,她在丽子的牌位前供花时泪流满面,然而,她能自己拭干眼泪,自己做好整理,回饭店待下来。她以自己的力量平定自己。 在完全知晓了过去的种种,这女孩并不怨尤,也没有质疑,不知道是怎样一颗清真、温柔的心,她厘清一切,并谅解了一切,就这样,铁舟晓得这少女比他还要有能力,而且有勇气。 他爱她,却不知从何得到她那种勇气。 而今,她要走了,他只能让她走。 「你……准备回台湾了?」 雪关「恩」的轻应一声,把一只绿皮小行李箱搁在地上,然后,绕过铁舟身边,走到架子前面,她穿着素净的条纹缀榨浆草白色小洋装,转过身来面对他,那脸上有一种惹人怜爱的文静表情,铁舟觉得他心里的痛感更甚。 她尝试地问:「我可以把这只陶瓶带走吗?」 他一时没作答,望了她半晌,问:「你喜欢它,只是因为它站得稳?」 女孩慢慢摇头,明丽的一对眸子看着他,「不是的我——喜欢它,是因为它代表你。」 过度受到震动了,铁舟的脸色刹那间凝滞下来,他的眼神变得深暗,双唇抿得紧紧的,他像是个被冒犯的人——仅仅是前一刻他对自己才有的领悟,这女孩知道,甚至于比他更早就知道了,他不明白他的内心是如何这般的被她闯进去,被她一一的碰触、一一的捕捉住! 雪关感受到了,他的表情变了、气氛变了,他会怎样她不知道,不过,她很有决心,掉身过去,踮起脚尖从架上把她要的灰釉陶抱下来,再度转过身来,她看着他,心里忽然起了害怕,然而对于他,她明白她得要很勇敢、很勇敢才行。 「我还有一个请求——」她对他开了口,声音很轻柔,但是清清楚楚的。「我可以把做这只陶瓶的人也一起带走吗?」 没有回答,泥地屋子里静得可以。那少女和那黑暗的男人站在那儿,你对着我,我对着你,都是僵持般的姿态,固执的、倔然的,宛如各有各的执拗,都无法松懈。 因为聆听到的是那沉重的安静,雪关觉得她的耳朵都痛了起来,她瞧不见自己的脸,否则,她会见着她脸上的绝望之色,她竭力地想再说话,可是似乎没有半句话可说。终于,不知道能够再做什么,她慢慢垂下了头,小绿皮箱的影子在她对边,她移过去,拎起箱子。 铁舟自始至终都没有动,他的脸始终朝着一个方向,所以,后来他只能听着雪关的脚步声,听着她往外走,轻得令人心疼的脚步声走向了门口,走了出去。 然后,铁舟才发觉到自己并不是文风不动的,他在颤抖,他的一双手尤其颤得厉害,仿佛它们应该抓住什么而没有抓住,那股空荡荡的感觉从十个指尖窜过胳臂,袭击他的心,他的心空洞得让他痛苦地喘息起来,有些直觉凌乱地闪过他脑中,他还未能分辨,人已经一跃而起—— 铁舟奔出泥地屋子,奔过松林,松下一地的碧针,奔过松根州生的崎岖地表,在松与杉幽然交错的地带,阳光下的明与暗在风里、叶里闪烁——或者,闪烁的是他眼底的泪? 「雪关——」 走在前方那女孩悠悠的回过身,手上的绿皮箱子掉在爬满松根的地面,她连同她怀里的灰陶瓶被铁舟张开来的双臂紧紧地拥抱住,他的脸抵在她的秀发上。 啊!是的,果然是泪,否则,他的两眼不会这么灼痛、他的鼻腔不会这么堵塞、他的嗓子不会这么沙哑…… 「为什么?为什么?我……我只是一个失败者,我不值得,」铁舟用力哽咽着,满喉咙都在颤抖,「你母亲、你丽姨……我对不起她们……」 是呵!像他这样一个人,这沧桑痛楚的半生,牵缠着两个女人的爱与死亡,两个都会是压在他与这女孩心版上的阴影,他不能够奢望可以将这片阴影从生命里挥除掉,他不能够相信,自己还有能力去过有价值的人生……他更不能、不敢相信,雪关是看重他,而且愿意接受他的。 然而,雪关挣起头来看他-她说:「不,你是一个人,就好比这只陶瓶一样—— 努力的站稳着,努力的做着自己,即使不完美,仍然器字非凡。」她那青春秀朗的脸庞透出一股坚定、明晰的神态,忽然使她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成熟感。 说下去,她的语调里虽带上了丝丝的悲伤,却更显得坚定而婉转,「你没有对不起我母亲和丽姨——我知道,你为所发生的不幸感到痛苦、感到自责,如果可以避免这一切,你就绝不会让它们发生,因为,你不会抛弃你的良知和感情。」 「可是……」他垂首,乱乱的发丝底下藏着忧郁的眉眼。「这一切,也许我该尽力地去扭转它……」 「也许,这是谁都没有办法扭转的;也许,不幸是一种选择,连选择不幸的人,自己也没有办法扭转……」 啊!雪关清楚地记得丽姨说过的话,她对樱花的形容——花开花落,自有意志,它们选择自己的命运,哪怕是幻灭……这对于丽子自己,甚至是她母亲,岂不是最好的说明了? 铁舟呆了许久,雪关一番话有如温柔的波浪在他的心胸起伏,一阵一阵的抚慰着他。然后,他屏住了气问:「你忘得了……你母亲,还有,你丽姨?」 「我不忘记她们,但是,我让她们远离。」 雪关眸底闪着泪光,用空出来的一只手将铁舟拦腰搂着,她轻轻地贴在他身上,吸嗅他温暖的气息,心里有的是一种绝对的恬然喜悦。是的是的,她让一切都远离了,悲哀与不幸,她的母亲、她的继母……与他在一起,她排除了所有那些藤葛,忘却一切,独独留下她与他,独有自己对于铁舟那纯净、无瑕的感情。 铁舟开始慢慢的呼吸,顺畅的呼吸,感觉像是一百年来第一次能够这样真正的吸进空气,吐出空气!他一颗忐忑不宁的心,到这一刻终于踏实了,多年旷冷晃荡的生命,终于在这女孩身上,寻获了最终的定点。 是的,他愿意,他愿意让这少女将他带走,带回台湾、带到海角、带到天涯、带到生命那个最满足、最恬美的境地。 「带我走吧!心爱的,带我走!」他呢喃、轻叹,「天啊!雪关,整个世界只有你有这力量能够安顿好一只不完美的陶瓶和一个不完美的男人!」 他拥抱她,也让她拥抱,将那只陶瓶紧扣在两人的胸臆之间。喜悦的眼泪滚落下来,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 松涛开始轻吟了,春日的暖风忽然拂来了许多的白色小花朵,纷纷飘在两人的头上、身上,啊!是大森林里的油桐花,总是在樱花萎落,一片残红之后,悄然结苞,绽放花蕊,以它的纯白来点缀人间,净化人间。 铁舟和雪关双双扬起头,仰望那满天的白色小花朵,忽然都有一种莫逆于心的、相同的感怀——那种纯白,是真正幸福的颜色。 虽然眼中都还蕴着泪,但两人深深的相看着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