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绝配》 序 蝴蝶,飞呀欧倩兮 拣到一张旧报纸,大陆六四民运领袖王丹自述,六四之後系狱的日子,台湾小虎队一曲「蝴蝶,飞呀!」正是激发他的士气,给予他希望的源头。 相同一首歌,想到自己也一度迷恋过,蹲在小录放音机前,近乎残忍地一遍遍重复让它唱著蝴蝶飞呀,直到带子崩坏,呜咽失声而止。 这样一首歌,带来什么样的激荡,当时懵懂而不了解。 又过许多年,终於成熟到明白自己的需要——是那歌里欢唱的蓬勃开展,自在飞扬造成那麽大的感动。 一个朋友在黄昏里来了又走,我思索这人性情的温悦顺柔,对照自己,惊心而大悟。一辈子的性格——没有耐心,不负责任,随心所欲,种种是与不是,一一在眼前展现,我没有比此时更明白自己的了。 我往山上跑去,初夏碧绿,热腾腾的风,树木努力地抽芽,鸟从天空划过去,即使一只蚂蚁也掌握住自己的路线,生命里有了前所未有的方向感,在风口里也同样的笃定,我没有比此刻更开怀的了。 是这样的心情道出蔺宛若的故事,一再逼她去了解自己——人生是必须从这一点才能开始。 我成了一个能够面对自己的人,常常不够聪明,然而顽强进取。王丹有蝴蝶飞的远大希望,我追求蝴蝶飞的开阔自在。种种劣迹,在自嘲的时候,我知道我会再成长,也因为如此,我应当是快乐的。 第一章 一九七○年 那地方在密林深菁的尽头,一走进去,谁都会恍然以为是座仙境,而在其间徐行漫游的一对男女,便是下凡的神仙人物了。 这对男女的确是神仙人物,男的俊逸,女的妩媚,举手投足俱有一股言语无法形容的风流曼妙。 轻艳的阳光下,两人皆是身无寸缕。 男的在草地上斜卧下来,那女子则盈盈踱向前方的水潭。水潭之上是一道数十尺高的流瀑,从弯月型的黑色岩壁飞洒而下,因岩壁磷峋,水流冲激开来,撒成漫天舞扬的水珠。岛上的原住民称之为「珊卡拉」瀑布,而他们则昵唤它为落珠瀑布。 这地方一直是他们的世外桃源,不透露给别人知道。年年他们总挑在春天,岛上最美的季节,来到此地,度一段无比恩爱绸缪的日子。 并不是只有在这里,他们才显得恩爱绸缪。今生今世,天涯海角,不管在何处,他永远觉得疼她不够,爱她不够,恨不得挪了下辈子的力气,把她牢牢捧在心窝上来怜惜。 此刻,他凝目看著她轻摇款摆涉入水中,一双纤足在水光映照下,晶莹得像透明的葱白。她踩到苔石,身子摇晃了一下,他心一揪,连忙坐起来喊道: 「小心,曼鸿。」 她回身对他一笑。他的心像被箝子夹到一样,喘不过气来。老天,她那绰约的体态,不从正面看,谁会知道她已是个怀胎九月,就快临盆的孕妇! 见她安然步入水潭,开始优游嬉戏起来,他才又回卧草地,一颗心仍是激荡的。九年前,在大学晚会的舞台上乍见到她,他就知道自己这一生已经交到她手上了,他不再有自己的人生,只有与她共偕的人生。结-九年,他彷佛把一辈子的幸福快乐都享尽了—— 「晚塘——」 水潭那边突然一声惊叫,把他吓得魂飞魄散。曼鸿是奇女子,就算黑水沙漠一只狰狞的毒蜘蛛爬到她脚上,她也绝不惊慌。 他翻身而起,只见潭面水花飞扬,不见曼鸿,「曼鸿,曼鸿?」他边喊边向她奔去。 曼鸿挣扎出水面,美丽的脸痛苦地扭曲著,一只手抓向半空。「我我要生了!孩子,孩子——」 「我的天呀!」蔺晚塘惊喘。本来这趟旅程,他和医师都大力反对,拗不过曼鸿的娇呢恳求,勉为其难带她到了这里,晚塘一直在暗中祷告,不想孩子竟然真的在这个时候,违背他的意思降临人间,要是曼鸿有个万一,他非掐了这不肯合作的小顽童不可! 「撑著,曼鸿,我来了!」 「来不及了,哦,哦,孩子出来了——」她唉叫著,身子渐往下沉。 蔺晚塘纵身跃入水潭,一束水花激溅而起,再扑簌簌落下。他在水面下朝曼鸿的方位拚命搜寻,不时又急促地探出头四方查看,再钻回水中。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他急得像沸腾的壶盖,总觉得时间是一小时一小时在跳动。顾不得危险要游向瀑布冲激处,却见一对圆溜溜的黑眼珠子贴在水面上盯著他。 「掉了什麽宝贝吗?拽得这麽急,命都不要了!」曼鸿故作无事地问。 他瞠目结舌,又急又惊,又喜又气,「你——」一时接不上话来。 「我是宝贝,嗯?」她指著自己的俏鼻子。 晚塘反应过来,凶相挂上脸,「我来仔仔细细告诉你——」猛地伸手扑向她。 曼鸿拨水想逃,「谁叫你老担心个不停,啊——」水底石滑,她一慌,没踏稳就栽入水中。几乎是同时,晚塘追上来,一把攫住她,又见她一脸痛苦的表情呻吟道:「我……我要生了……」 这一回,晚塘热情配合演出。「我的天呀!你又不行了——」 「这次……是真的!」曼鸿苍白昏厥,瘫入水中。 他半信半疑伸手入水拉她,「曼鸿!曼鸿!」 没想到,水面上浮现出涟漪血花,晚塘最後一点狐疑完全被扑灭,一头往水里钻,不见了人影,一时间,天寂地静。但是,他终於冲出潭面,踩过错落的苔石奋力上岸,怀里抱著的是湿淋淋的曼鸿,而曼鸿则拥著——湿淋淋的婴儿。 蔺晚塘把妻子安放到草地上,先顾不得孩子,一迳焦急万端的俯身在妻子面前,拂开她贴著脸颊的湿发,连声问著: 「你还好吗,你还好吗,曼鸿?」 她星眸紧闭,面色比纸张还要雪白,口鼻间不闻丝毫气息,霎时间,蔺晚塘以为—— 「孩子……?」曼鸿却睁开了眼睛,微弱地询问。好像不知道婴儿就在自己的怀里。 见妻子恢复意识,晚塘抚著她的腮吻她一下,这才赶忙把初生的孩子抱过来,迅速一番查看。小娃娃「噗噗」呛了几口气,小屁股挨了晚塘一记拍打,顿时「哇」一声大哭起来。 晚塘终於笑逐颜开,把孩子移入曼鸿臂弯里。「瞧,是个女孩子,生气勃勃的!」他搔著下巴沉吟。「这孩子挑这孤岛野地,用这种吓人的方式出生,将来大约也不甘过平凡人的生活。」 曼鸿把脸偎入婴孩毛细细的发里,灿然微笑。 晚塘随即转身,奔向停放在小径那头的吉普车,拿下两张鹦哥绿毯子和一瓶威士忌,很快回来。他用酒消毒随身携带的瑞士刀,旋即割断孩子的脐带,把母女两人分别用毯子里好。「我送你们到医院。」 ☆☆☆ 一九九四年 「这蔺晚塘和曹曼鸿两个人呀……」语气一顿,啧啧两声,惊叹似的。 提到这两个名字,柔黄灯光下众人的眼睛都像星星一样亮了起来,有的微笑,有的若有所思,无一不是一种奇特的、向往的、惊异的表情。 初夏的凉夜。这里是苗公馆,西班牙式二楼建筑,小门小户,却是极其抢眼漂亮。这栋接最初是一位西方传教士所造,传教士回国前将之卖给苗教授,苗教授用他收藏多年的东方艺术品把屋子布置得备极雅趣,一家五口人在此生活是既舒适又惬意。 屋里有挑空二楼而成的中庭,铺设著西班牙式花地砖,当中一座喷泉随时喷洒出清新潺潺的凉意,环境精巧而怡人,苗家一向在此款待客人。就像今晚,这里办的是一场家庭式酒会。 空气中飘荡著熏鲑鱼、牛肉卷和酒香味。在这样一幢古色古香的屋子里,众人感到温馨之馀,也不免怀旧起来,一些人、一些事的回忆,雾一般的在脑间心田氤氲而起。 这位身著藏青色西服,两鬓微霜,长相十分体面的男人,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侃侃说道:「没见过像这样两个人。」 又来了! 蔺宛若坐在喷泉旁边一张高脚凳上,她明明哀叫了一声,却没有半个人理会,想必她是没真的喊出声。问题可没有就此完结,谈话继续下去。年年如此,屡试不爽。差不多这样的聚会,差不多这样的气氛,总有某人在喝了这些红的、黄的、绿殷殷的酒之後,慨然感叹起来,而戚教授总是说「没见过像这样两个人」。他总是说一个人有十八般武艺已经够厉害了,而蔺晚塘却有十九般武艺—— 「一个人有十八般武艺已经够厉害了,而蔺晚塘却有十九般武艺,」这位地质学权威,拿学术上的威严口气,辅以断然的手势说道:「他永远在翻新,永远在给人惊奇,当大家还在为他西太平洋断层海岸的研究成果惊叹不已的时候,他已经掉头去钻研西周的玉器了,他精通人类、生物、地理、艺术和考古学,他是位了不起的博物学家。」 「他也是伟大的探险家,」日本学者中村先生热心的接口道:「青莲岗的地下千年石窟就是他发现的,里头大批丰富的古迹宝藏,一直到现在还研究不完呢。」说罢,他抿抿嘴,咽了一咽。日本人谈到宝贝,口水就沿著嘴角淌下来。 主人家苗文远教授薄饮一口红酒,微微笑道:「我和晚塘同学共事将近二十年,在学问上,他是个天才,自不待言,其他的表现则堪称是个鬼才,就拿吃的一项来说好了,他考究之精,手艺之佳,实在教人绝倒。」 「这话说得一点没错!」抚掌而笑的是位园艺学界少有的肥硕男子。「我和蔺先生曾经受聘到西爪哇的农场去当顾问,一次跟他深入丛林打野猪,当场看他露了一手扬州『扒烧整头猪』的绝活儿,打下的野猪去血去骨,再用竹垫托猪头,加各色调味料,文火焖到酥烂,入口香浓鲜美,一点杂膻味也没有,那滋味、那口感,」他顿了顿,喉头滚动一下,彷佛美味就含在口齿间。「隔了这麽多年,怎麽也还忘不了。」胖人讲起美食,格外有种幸福欢喜的表情。 「蔺晚塘教人忘不了的,岂止这一项,」理学院的女教授伊莲娜道:「当年他横刀夺爱的那一著,他和曹曼鸿轰动一时的情史。」说著,她很有风情的把蓬松的咖啡色头发一拨,咕咕笑了起来。 话题转向风流韵事,女士们的谈兴就益发热络了,素来娴慧的女主人苗太太,也忍不住插嘴笑道:「晚塘从来不认为他是横刀夺爱,他总说他和曼鸿是姻缘注定,两个人谁也逃不掉。」 蔺宛若开始不安地扭动身子,好像椅面变成了针毡,背上长了骨刺,巴不得博人同情,巴不得把话头引开,可是得有人先听她说话,注意她。她穿一身塔夫塔料子裁成的杏子红小礼服,香肩微露,长裙曳到纤丽的足踝,前半场一直像一颗香艳的红宝石,集众人的注目於一身。 「你真的长大了,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打小看她成长的叔伯阿姨们对她这麽喟叹,他们打量她、观察她,彷佛想从她身上抓出昔日的一丝回忆,或是青春的一点线索。 不是她爱招摇,不过她也知道,她的风头很快会被抢掉,没有人比得上蔺晚塘和曹曼鸿令人疯狂的魅力,他们多采多姿的事迹,说的人百说不厌,听的人也百听不腻,好像一则童话透出梦幻的麝香,把所有人薰得颠颠倒倒、如痴如醉。他们异口同声道,这两个人是惊异,是破天荒的传奇。 蔺晚塘和曹曼鸿。她的父母。 「苗太太这么说我相信,」这位于教授也是蔺晚塘的同学,他放下酒杯,非常肯定的把手一抬。「要不然怎么就在晚塘拿了普林斯顿的奖学金,临出国的前一晚,教他给碰上曼鸿?」 「那一晚曼鸿美得像摩纳哥王妃,她主持的那场校园晚会叫什麽来著——?」 蓝色琉璃光。蔺宛若知道无需她开口,马上有人接应,这一类的问答题,从来不愁没人答上来。至於她,听过这些情节一千、一万次,使她相信就算她意识昏迷,也照样可以倒背如流。 「蓝色琉璃光,对了,就是蓝色琉璃光!她的未婚夫,萨大使的儿子,也在现场,很俊的一个青年,非常引人注意。」 「蔺晚塘就这样活生生把人家的准新娘给抢了来!」又是伊莲娜,她老是计较蔺晚塘抢了什麽,夺了什麽,语气总有一丝酸酸的意味,像为了什麽在吃醋似的。 另一位答了,很是津津乐道,「曹曼鸿本来不肯理睬他的,人家那萨公子也不是等闲角色,论家世,萨家的权势自然高过晚塘出身的寻常市井商家,论人才,耶鲁的高材生,生得又是一表人才,论性情,据说对曼鸿是处处温柔,处处体贴,当成心头一块肉似的。」 「晚塘拿什麽和人家比?」有人诧问。 「拿一条不怕死的胆子!」 伊莲娜猛地爆出一句,众人哄笑,威教授却正色道:「这可是真的,晚塘这人就是胆识高,什麽都敢闯!咳,女人哪,」他望了望在座诸位女士,有些谨慎,依旧说得理直气壮,「都晓得老实丈夫的好处,偏偏都爱英雄和王子。」 说著,他像冒犯了似的向女士们点个头,唯女士们并不觉得受到冒犯,兀自露出秘密的微笑,内心深处都各自作了一个梦。 「总之,蔺晚塘苦苦追了曹曼鸿三个月,」故事迫不及待的发展下去。「曹曼鸿对他始终不假辞色,最後索性躲避他,不和他打照面。这时普林斯顿来了通知,再不去报到,就要撤了入学资格,这下晚塘可真谓进退两难,学校不能不去,偏偏美人如花隔云端,关节上又刻意避不相见,逼得他铤而走险,闯进彤园去找她。」 「这麽说那场有名的彤园大火果真和他有关连?」 「没有这回事,」苗文远教授岔话进来,他是蔺晚塘最好的朋友,袒护他的时候,平日温文的口吻不知不觉多了几分激昂。「那场大火纯粹是老旧电线走火的意外,晚塘只是碰巧遇上,当晚我开车送他到女生宿舍後墙,他翻墙进去的时候,身上只套了件夹克,两手空空。有人指那场大火是他烧起来的,真是岂有此理!他冒险救了曼鸿和十几个女生出来,自己都受了伤,心丽当时也在其中,她就是证明。」 苗太太点头附和,接下去道:「彤园失火的时候,把东厢的出路阻断,四间宿舍,十来个女生,包括我和曼鸿在内都被困住,好几个女孩号啕大哭,大的都认为逃不过这一劫了,晚塘却冲进火场,撬开地下室通泳池的水道闸门,领著众人爬了出来,他一条手臂还因此受了挫伤,住进医院。」 「那一晚到底晚塘翻墙溜进彤园要做什麽?」有人好奇地问。 苗教授莞尔笑道:「晚塘出国在即,曼鸿避不见他,他却有几句话非当她的面说不可,他告诉我,拿不拿得下曼鸿的心就靠这一著,他一定要说服她。」 「他可没想到曼鸿那麽铁石心肠,他躺在医院一整个星期,我们几个女生一天两班轮流照顾他,曼鸿却一次也没露面,」苗太太回忆道。「晚塘倒是神色自若,每天写诗,右手受了伤,拿左手写,没想到他左手也写得出好字!情诗托我们拿回去给曼鸿,曼鸿看都不看,顺手就扔进纸屑篓里,我们根本不敢告诉晚塘。」 听到这里,都起了惊愕哗然之声,好像都为晚塘著急和扼腕似的。宛若坐在凳上,一脚勾住另一脚的足踝,手上则托著一只水晶杯,幸灾乐祸,偷偷地冷笑。别急啦,就算罗密欧追茱丽叶,刚开始也有一二回吃瘪的纪录。 「後来那跳机事件又是怎麽一回事?」在座总有几个比较逊的,大家也不嘲笑他,娓娓地向他解释。 「眼看著女方拒意坚决,晚塘自觉无望,闷闷不乐提了行李上飞机,飞机都开始滑行了,坐在晚塘邻座和他同行的一个同学却告诉他,曼鸿悄悄来机场送行,他恍然大悟,曼鸿原来一直对他有意!他强通空姐开了机门,一跃而下,一个鹞子翻身落了地,冲到机场大厅截住曼鸿——」 「呀!」大家异口同声骇叹。 说的人愈发手舞足蹈起来,比画著当时精采的实况。「他揪住曼鸿告诉她跟了萨公子,她过的会是豪华但平凡的一生,跟了他,她的人生绝不可能豪华,但也绝不可能平凡!一句话说得曼鸿泪流满面,一头栽进晚塘怀里,手里还抓著他写给她的情书!」 众人的惊笑喝采像鞭炮声此起彼落的响著。 「一对璧人终成眷属,晚塘和普林斯顿绝了缘,但是隔年他携了曼鸿飞到欧洲,旅行、研究、修学位,夫唱妇随,不知羡煞多少人!」 「更可观的是他的论文和研究报告一篇篇的出炉,每每有独到的见解,不出十年,在好几门学科上他已是名满国际,著实让我们这些人一个个自叹弗如。」 宛若抬头瞄了瞄在座这些个也都是素负众望的专家、学者和教授,她耸耸肩——有的人乐於褒奖别人,或许是因为他知道对方再也没办法跟他竞争了的缘故。 「後来几年,晚塘热中旅行探险,夫妻俩走遍世界各地,几个朋友想见他们一面,都不容易。」苗教授说。 「可不是,那几年,曼鸿从一个原本是冰肌玉肤、娇滴滴的小女人,奔波成了个油润金黄的大美女,每次回来都教我们几乎认不出她来!」苗太太笑道。 那还用说,宛若自己努著嘴想,她就从来没有认识过自己的妈,每回对她稍有熟悉感了,她就又走了。中村先生接著说,「他们夫妻合作的旅行纪实的著作,是同类作品中最出类拔萃的,他们在这一方面下足了功夫,他们去过许多人迹未至的地方,发掘出许多人所不知的世界。」以至於他们也成了宛若所不知的世界!! 她低下头望著自己在酒杯中琥珀朦胧的影子,聆听人们叙述她父母最後的一段人生旅程。「他们在鹰子嘴探勘,有人说晚塘是为了敲一块稀罕的绿矿石,也有人说是为了曼鸿要摘取断崖上的一株奇兰,上头都是石砾,一块石头突然松脱,晚塘——」顿了一顿,不忍卒言的语气,最後还是需要作结。所有故事都一样,都要结束。「晚塘就那样子掉下去,曼鸿一扑,也跟著下去,底下是黑洞洞,看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救不了,根本救不了……」 谈笑风生的热闹现场沉寂下来,好像一首波澜壮阔的大乐章,轰轰烈烈地奏过去,留下最後一缕哀音袅袅地在呜咽。中庭里好静,有人轻轻的咳嗽,有人轻轻的挪身,轻轻的把酒杯放下,每个人的动作都有点鬼祟,像做错事一样不敢声张。头上,则是夜空的繁星,吵吵闹闹的亮著。 宛若仍低著头凝望酒杯,杯下,是她美艳的裙色,恍惚间她忘了自己今晚为什麽做如此亮丽的装扮。然後她听见戚教授清清喉咙,好像这样就能够把这片已经弄僵了的气氛扫除似的。 「嗳,大家该敬晚塘的掌上明珠一杯,今晚是她和苗教授的长公子文定之喜,来,敬准新人!」 她怵然一惊,是了,今天是她和苗立凡订婚的日子,这场派对便是她和苗立凡的订婚派对,但是原先那股喜气不见了,一场订婚酒会被他们搞得比莎士比亚的悲剧还要悲哀! 她就知道今晚铁是这种下场——这十二年来哪次不是这样?每年一回,她父亲过去这些老同学,老同事,老朋友,在苗公馆齐聚一堂,交换这一年来的经历和见闻,然後,看著她,夸奖她几句,感叹起来,话锋就转到她父母身上来了——好像她是一种病毒,专门引发大家的怀旧病似的!他们把她老爸老妈的罗曼史从头细数一遍,就像老片重播,重新拷贝,演个没完,而且还是个让大家眼泪鼻涕流成一团的大悲剧! 他们用那种闪闪发亮的眼神看著她,彷佛在说:「恭喜你,蔺宛若,你当选为这出悲剧的孤儿啦!」 那个教哲学的德国人向她走过来,欠个身,首先说道:「祝福你,宛若小姐,」他朝自己脚下那块砖望了片刻,然後抬头,握住她的手。「你的母亲……实在是个令人怀念的女人。」 他走後,宛若猛翻白眼。是,她知道他暗恋她妈十几年,但是他也没有必要拿那种苦情的眼神看她,好像接下来她会主演这出悲剧的续集一样! 宛若旋过身,撞上伊莲娜——简直是自投罗网!伊莲娜肩托著镶金线向日葵图案的披巾,亲热地把她拥住。 「宛若,好女孩,恭喜你了,今天是你的大好日子,我真为你高兴,」她连给宛若道声谢谢的机会也没有,一迳滔滔说下去。「瞧瞧你,出落得这麽明艳动人,打你小时候,我就跟你父亲说过,你是个美人胚子……」 「伊莲娜,你自己也是个美人。」宛若说道,神态笑意隐然有抹矜持。矜持和压抑与其说是她的个性,不如说是她的防护,谨慎的感情状态总是比较安全。 「岁月不饶人哟,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就像这块料子,」她拈拈晚装的腰身。「巴巴族手工制的绒锻,当年你父亲拿回来送我,我裁成礼服穿出门亮相,总是人见人叹,可是不管我再怎样悉心保养,锻子上的光泽到底渐渐失了色。」 伊莲娜每年穿这套礼服来参加聚会,每年拉著宛若数落晚塘送她的绒锻失了色,好像宛若该为失色的料子负起责任似的。当年她父亲不娶伊莲娜,实在不关她的事呀! 伊莲娜走後,接踵而至的是中村先生、龚教授、于教授、于太太……他们向宛若恭喜,轻声谈起她的双亲,语气里夹著怜悯,让宛若觉得他们不是来道贺,而是来悼亡的!她尽管言笑楚楚屹立在那儿,胸腔里的空气却彷佛一点一点的被挤压出来,渐渐没法子呼吸,没法子透气。 看在老天的面子上,立凡人呢? 宛若四下张看,焦急地寻找未婚夫的去向。他在一树垂叶榕前,和三四人围成一圈在谈话,眼睛瞄见她,凭空对她一笑,远远的还是觉得温暖可亲,但是他并不知道要走过来解救她。他不知道她在向他求救。宛若叹气,立凡是个好人,她这麽告诉自己,他只是常常不大懂得她的意思。 但是这个世界并没有规定别人一定要来懂得我们的意思,我们又几时深切的去懂得别人的意思?所以结论是,人总是寂寞的。至於宛若,她在苗家这十来年,由於得到这一家人的关爱照顾,所以她不寂寞——好吧,就算是有那麽一点寂寞,但不孤独。 此时谈孤独,未免有点文不对题,四下都是人,她的世界恐怕是太拥挤了!宛若四方回顾了一下,以往苗家的聚会,顶多十几位客人,今天由於逢著宛若和立凡的喜事,多邀了些亲友,前前後後来了二二十人,宛若在水泄不通的盛况里,不知要往哪里站。平日她不是禁不起这样的交际的,可是今晚她觉得特别的烦躁,一直想把脸转到一个看不见人堆的角度去,妥妥贴贴的吸口气,然而到处是人面,躲也无处躲。 宛若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钻出人群,穿过小小的拱门,溜进这道小廊的。她直走到小廊的尽头,把身体靠在粉绿的墙上,合上了眼睛,耳里还听见天井那一头的人声,空气在这里却彷佛流通了许多…… 她好像站了很久,又好像才一会儿工夫,睁开眼睛来,却看见廊道的那一端立了个男子,背对著拱门外的光,脸看不真切,只有他的身形,修长高峻,异常清楚。 他闲闲地踱过来,几乎是慵懒的步子,但那份态势,却蕴著一种剽悍的力量。宛若看著他,挪挪身子,本能地感到不安。她没有退路,否则就要迎向他,和他擦身而过,然而他已经来到她跟前二、三步外了,端凝地看著她,没有出声。 壁上只一盏幽黄的仿古壁灯,在他背後,宛若仍旧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见到一双很深的眸子,很深,盯住她,令人战栗的注视。 宛若不认得这个人,不知道他的名姓,不知道他的来历,对他全然没有印象,她或许该说些话,把他当成寻常客人的应酬,她的嘴是启开来了,却发不了声。 「宛若。」他唤她的名字,她震了震,他那种叫法,那种语调,好像他们之间有一种由来已久的亲密。 宛若的呼吸变得有些喘促,她拚命思索,但是得不到对这人的记忆。他穿著铜锈色,或暗砖色,并不十分正式的宽上装,微波般的头发,长及颈项,几乎有股妩媚的韵致。他又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她立刻注意到,一只纤长漂亮的手,他轻轻碰了碰她流苏一样拂在颊边的发丝。 「你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他说话的嗓音低沉而醉人。宛若一惊,心头里像有一只陀螺在疯狂的旋转蹦跳,她想移开,但他的手把她的脸颊抚著,并没有使力,她却彷佛被制住,她开始颤悸起来。 「你是谁?」她质问。 他微微一笑,微微露出莹白的牙,他的手抚过宛若的脸,往下旅行,扣住她白皙的颈项,大拇指按在她的锁骨四处,这回轻轻一使力,宛若被迫向他移了寸步,她镶著小水钻的鞋尖撞及他坚硬的鞋头。 中庭的人声笑语还听得见,但在这道小廊的角落,只有与世隔绝的宛若和这个男人,这个陌生的,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男人。她没道理的感到惶恐和心慌,不敢喘息,两个人的身躯靠得太近了,一喘息,她心型衣领下的胸口就要碰著他…… 他却慢慢把脸凑向宛若,气息逼过来,无形的压迫她,隐隐约约地,宛若发现他有道刀一样削直而挺拔的鼻梁。他却用著一种温存斯文的口吻对她说: 「蔺宛若,你不能嫁给别人,你是我的人。」 第二章 接下来一整晚,她的脸是滚烫的,她的心像只受惊的小鸟,扑来撞去,一直到送走最後一位客人时,她的呼吸甚至还没有恢复正常。 苗家是个风气质朴的家庭,日常生活就像整点报时一样规律而忠实,所以即使家里开了酒会,即使年届二七独子都已将成家立业,酒会散後,苗太太依然跨入灰色调的厨房,系起那件乳黄围裙,忙著为家人冲调睡前饮用的热牛奶,三个孩子固定加二匙麦粉,老爷则一匙阿华田,滋补且安神,十年如一日。 但是今晚立芝可能是太兴奋了,她和宛若帮著把成簇成簇装点酒会用的天堂鸟捧进厨房时,大声嚷道: 「妈,我不喝牛奶——酒会吃太多东西,头有点发晕呢。」 枫木桌前布置著杯碟的立凡回过头调侃他妹妹,「不是东西吃太多在发晕吧?是被阿超、达德一票人捧得在发晕吧?」 立芝圆圆的脸孔泛了红,像只苹果,身上一袭翡翠小礼服成了绿叶子,她把丰饱的嘴一嘟,嗔道:「谁理他们?我一直在和中村太太聊天——嗳,听她说到伊豆的温泉,诗情画意得不得了,哥,你和宛若不如就到那儿度蜜月去吧。」 立凡笑了起来,他今晚穿的是黑蓝套装,配一只喜气的缎红领结,伸手搂过宛若的肩。「八月大热天去泡温泉——我看你是真的发晕了!」 打赌立芝绝没有她晕得厉害,宛若暗想,仍然有心律不整的感觉。 「谁发晕了?」刚打发掉外烩人员的苗教授从拱门走进来。立芝警告地白哥哥一眼,转身去打理天堂鸟,立凡笑著和宛若互瞄,果然没有再多话。 苗家一家人凑在一起,每每令人惊笑觉得有趣,原因是一家人都生得一个样子,红润富态的一张脸,笑咪咪的一团和气,像中国百子图里的小孩儿。苗教授的个子原本不矮,中年发福後体型才压缩了下来,脸型方里带圆,鹤发童颜的五十来岁。苗太太的岁数要轻一些,不及五十,脸圆而小,笑起来眼睛眯住,显得随和没有心机。苗立芝是举家当中最有身段儿的一个,芳龄二二的年轻小姐,餐餐挨饿,硬是把滚圆的身材塑出了点曲线来,她爱笑,偏著脸瞧人,也有几分活泼俏丽。 苗立凡酷似父亲,个子来得高些,体重也重些,有点腰围,一头头发倒是墨浓,剪得很整齐,方圆脸,有双笑眼,什麽时候看来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事实上,这家人没有一个不是好脾气的,也没有一个不恋家,平日生活相亲相爱,同心协力,不畅行什麽个人主义,有事大家参详,一起出力,也没有个人活动,一律是同进同出,有福同享。苗太太回个一百二十公里外的娘家,不出半天,全家人就开始发慌,就是苗太太自己也记挂不下,匆匆便赶回来。苗教授更是推掉许多到外地讲学做客座的机会,不愿撇下家人离乡背井。孩子们就学,一律挑离家近的学院,立凡後来索性便在当地念研究所,放弃出国机会。在苗家,有最牢不可破的家庭观念。 「你和杨师傅在後头咕哝些什麽呀?」苗教授走到水槽去洗手,苗太太问他。 苗教授用一条白毛巾揩著手回道:「老杨在提他家那个最小的男孩,九月要到义大利自立门户了,」他笑著慨叹,「记不记得,头一回跟著老杨到咱家里来做外烩,才八、九岁光景,比立芝都还小,现在已经要到国外当家开餐厅了。」 「真的,时间过得好快呵,咱们头一回请杨师傅到家里来做外烩是——」苗太太一顿,看著宛若偏头思索。「宛若来咱们家的那一年,算算也有十二年了。」她现在一切以宛若为年历计算基准,立芝出麻疹是什么时候?宛若来咱们家的第三年;全家人一起到美国迪士尼乐园是什么时候?宛若来咱们家的第五年;翻制客厅那套皮沙发是什麽时候?宛若来咱们家的第八年……准确好记,条理分明。宛若也没意见。 苗太太忽地想到什麽,把手上的长杓一放,露出十分惊异的神情。「咱们这十几年一直是包杨师傅的外烩?一直没换过?」 「一直是。」苗教授证实道。 苗太太自己似乎也觉得不可思议。「杨师傅不是做得不好,不过咱们也该换一家试试,尝尝别家口味,十几年没换,这实在……」她不知要做什麽评语,但没有说下去。 苗教授有同感似的,颔首道:「是可以换别家试试。」 夫妇俩对望了一会儿,嘴巴这麽说,并没有特别坚决的意思,随後也就不了了之的各自转身。苗太太把热牛奶端上桌,招呼家人道: 「大家过来吧——立芝,多少喝一点,否则当心晚上睡不著。」这不是无的放矢的警告,习惯一旦养成,它就成了主人,控制著一个人的生活。在苗家,少了睡前一杯热牛奶,没有人能够安稳的上床去。 立凡为母亲和宛若拉出椅子,苗教授踅到另一头,立芝有点不情愿,也慢吞吞过来了。大家各自落坐,位置必然是苗教授和苗太太相对,立凡和宛若相对,立芝在宛若旁边,像棋盘上的棋子一样固定,谁调了位子,会弄得大家坐立不安。 这就是苗家,一成不变,但是井井有条,保守单调,但是其乐融融。 宛若常怀疑,如果当初她没有来到这样一个家庭,今天的她会是什麽样子? 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她到哪里,绝对享受不到在苗家这样温馨安逸的家庭生活——即使在她自己的亲生父母身边。 她把一杯阿华田传到苗教授面前。「文远伯伯,您的阿华田。」 苗教授笑著对她说:「宛若呀,你是不是该改掉伯伯的称呼啦?」 宛若羞赧微笑,她的笑总带点自我克制,一如她的感情。围著桌子的几张脸都笑嘻嘻地看著她,坐她身边的立芝更是亲热开心的一把握住她的手——便是这样的一种温暖可亲,常勾惹宛若想起她从前的孤单寂寞,有父母却像没有父母的那些日子。她热著眼眶,心里感伤,却更感动,她爱这个家庭,她爱这一家人,她永远也不要离开他们。 立凡送她上楼回房,站在门口黛绿碎花的墙边,双手轻轻搭著她的肩,不卑不亢的吻她。非常敦厚,非常令人心安的一个青年,即使订婚之夜一个吻都是这麽敦厚,这麽令人心安。 她喜欢这个男人,打心眼底把他当做家人,也不必迸出什麽火花就有一份感情在,她自然明白,他们的感情是亲情来得比男女激情要浓,然而这并无不妥。嫁给苗立凡,她会有一个安稳快乐的家庭——这是她从小想要的。实实在在的丈夫,实实在在的家,她知道这是最正确的人生决定。 她搂住他厚实的腰身,不知为什麽特别依恋,像小孩赖著身边唯一的大人,不愿放手。立凡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把她送入房里。 「累了一天,好好睡。」他温和地叮咛。 「立凡……」 「嗯?」 宛若欲言又止,望著他和善的眼神,心里头压抑著微微的慌乱,想告诉他点什麽,又说不上来,而立凡似乎什麽都不懂。末了,宛若只期期艾艾说道:「能做你的妻子……我很幸运。」 「哪里这麽说?我才幸运。」他回答得憨直,两人像在客气谦让什麽。 立凡不是个擅长谈情说爱的人,但他是个好人。宛若眷眷地靠在他胸前。 「好好睡。」 「你也是。」 他为她带上门而去。宛若立在门前,看著她的房间——十二年没变,黛绿碎花的小房问,窄小,安全,有点老气,不太适合一个青春少女,但她并不抱怨。 她不抱怨,十二岁来到苗家,她就安然住下上麽多年来,只有感激。宛若坐在水银色的镜前,把身上的塑金首饰一件件摘下,一只手抚著胸口,望著镜子忖想,或许有的时候、有点莫名的感到烦躁——像今天晚上,但没有什么能妨碍她的快乐,或是阻止她追求快乐——那个疯子也不能。 那个疯子!宛若针刺著一样一下站起来,卸下华装,掉头进浴室,什麽都不想,很是决绝地洗澡,突然间觉得自己需要赶快上床睡觉,把麻烦丢到梦里头,让它给吞咽掉。 半个小时後,宛若穿著简单的白锻子睡衣,颊上化妆水的玫瑰香还没有褪光,端端正正躺在床上,闭著眼睛,说三遍她是幸福的,然後等待庞大的睡梦,慢慢爬出来,好把她的意识吞掉,把她的烦恼吞掉——可是爬出来的不是睡梦,是那个陌生男人半笑半讽的脸庞。 小廊上的那一幕一下充斥她整个脑海,全然不顾她的反对——宛若即使只身躺在幽黑中,一张脸还是无法控制的躁热起来。她把脸埋入冰凉的枕内,希望把它冷却。没有用,她的脸依旧热呼呼的,那一幕继续在扩大。 没有人那样吻过她。 立凡也没有。 你是我的人! 宛若这辈子没听过这种狂话,委实吃了一惊。她张大眼睛看他,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他脸上没有一丝玩笑之色。宛若的背心一凉——这人是个疯子,她直觉这麽认为,开始挣扎,斜身想闪出去。 他却伸臂把她拦腰一抱,拥到身上,他的躯体又热又结实,宛若不知道自己是惊悸,还是骇然,心跳得像在发狂。她做徒然的挣扎。 「你要做什麽?」她知道自己问的是傻话。 他却正正经经的回答:「我要吻你。」 他的脸压下来,宛若的眼前变得暗了,她被一张灼热软润的嘴吻住,他吞掉了她的呼吸,吃去了空气,她不由得张开嘴来,他的舌则趁隙有力的探入她口里,像一只热辣饱满的饺子,把她的口填满。宛若的身子经过一阵惊震,开始瑟瑟发抖,她像开了门户迎了强盗进来。 一定要把这个强盗赶出去,宛若昏乱而著急的想,但是他的嘴、他的舌,吃著她,这个强盗,吃著她。他的吻像一种吞噬,既令人害怕,又令人亢奋——再恐怖不过的亢奋,恐怖的是——她竟然会亢奋! 心惊之馀,宛若不由得仓皇挣扎起来,然而他的臂弯像个笼子,把她牢牢关住。宛若知道凭力气地绝无法挣脱他,急中生智,一只手伸入他衣内,摸到了他温热坚实的腹肌,然後狠狠一拧—— 「哎呀!」他喊道,脚步一退,双臂也松开来,宛若趁机掠向一旁,两手反按在墙上,警戒地看著他。 他半讽半笑瞅住宛若,「你搔我的痒——小人伎俩。」 不会吧,他只觉得痒? 「正好对付你这种小人。」她回敬他一句,立刻搴裙头也不回的跑出小廊。 「宛若!」 黑暗中一声喊叫,把她吓了一跳,有人摸近她的床边。「是我啦,」立芝压著声音笑道。「吓著你了吗?」 宛若挪挪身,赶紧收拾意乱情迷的心思,让立芝爬上床,两个女孩挨挤一起。她们常这样,许多时候窝在床上讲悄悄话,立芝总是坦率的、活泼的把所有心事告诉她。 「我睡不著,在隔壁房间听见你在床上翻来覆去——你也睡不著吗?」立芝问。 宛若有点吃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床上翻来覆去。她咳笑一声。「我睡不著还有几分道理,你呢——你兴奋什麽?」她故意逗著立芝问,她知道立芝近来夹在两个追求者之间,心慌意乱的。 「我哪里是兴奋?我是心烦。」 「又是阿超、达德吗?」 立芝在凉被下推了宛若一把。「别取笑我,人家烦都烦死了——」她口气一改,叹道:「还是你最悠哉,风平浪静的安顿了下辈子的人生。」 她这句话说进宛若心坎里。「我也觉得自己幸运。」 「哥哥这个人是呆板了点,」立芝吃吃笑著,然後端正道:「不过他绝对是个可靠的老公,他会给你一个安稳的家——我们女孩子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女人要的是什麽?宛若心里琢磨,女人要的东西可能很多,然而往往最後都只是一个最俗的选择,因不能拿人生去冒险,於是只要遇著可靠的对象、可保障的生活,就恬然以为是幸福了。 「你说得对,立芝,我们要的不就是这个?」她幽幽道,自以为很明了,但是刚才的心还在胡里胡涂的跳。 立芝静了片刻,然後又开口,回忆著今晚的酒会,宛若恍惚地没听仔细上半截,只听到她在描述一个人。「……一头头发留到肩上,比女人的还要漂亮,可是那双眼睛像会招魂似的,看得人心里发毛,我和他讲了几句话,就赶快走开,于小姐据说和他跳过一支舞,下来的时候两条腿都软了——那男人看来好坏,好邪气。」 宛若身体里面在颤抖,还佯做不知的问:「你说的是谁?」 「和音乐学院那票人一起来的那个男人,叫做李弃,没人要似的——连名字都邪气。」立芝把哪个「弃」字告诉宛若。 「他是哪里来的?」宛若谨慎地问,分明是好奇,却还假装。 「好像说是刚从玻利维亚……还是——嗳,天知道他哪里来的。」立芝放弃的说。 「他是做什麽的?」她又试著。 「天知道他是做什麽的!」 宛若不再出声,立芝戚戚促促说到别的地方,她心不在焉听著,心里像风向鸡在团团转。 李弃。他到底是何许人?跟她说那些话,到底是什麽用心?宛若一闭上眼睛,他又在她脑海里吻她,那种亲密挑逗的吻法,对她几乎是种……是种侮辱。不必怀疑了,他是个坏人,宛若如此断定,立芝刚刚不也说了?这是个邪气、怪异的男人,没有女人喜欢他。不必再去想他了。 不必再去想他了。然而脑波还是那样敏感而神经。 一旁,立芝结束了她的叙说,叹口气,安静下来。两个女孩躺在那儿望著幽暗,心神不宁的都知道睡神不会来眷顾。 立芝翻过身来,抓住宛若的胳臂,像想到什麽新戏法,小声笑道:「我们去找哥哥,窝他那边——像小时候那样!」 宛若也笑,这不是什麽新戏法——宛若十二岁刚到苗家,夜里一人在陌生的房间饮泣,被邻房的小立芝听见,她过来想要安慰,年纪太小,不知所措,只得把宛若牵到哥哥房里。立凡从不嫌两个小女生领,他年长数岁,生活经验较丰富,他有运动会、实验室里的事好讲,可以尽量娱乐她们。从那时候起,偶尔苗家夫妇出远门,碰上暴风雨夜,或是起兴致想讲鬼故事,两个小女孩就跑到立凡房间,三个孩子里一条被子,叽叽咕咕,推来挤去,成了最美好有趣的回忆。 立凡那间房在楼梯转角,房间大,床也大,当窗一扇月光照下来,看得见他躺在床中央,隐隐的鼻息。 「他睡得可好,」立芝凑在宛若耳边笑道:「过去吓他。」 两个女孩一左一右潜行到床的两边,各抓住立凡身上那床被子的一角,用力一抖,他却一动不动,毫无反应。两个女孩诧异地互瞄一眼,一起凑到他面前去看究竟。立凡突然伸出双手,左右开弓把两人的肩膀一搂,按到床上。 两个女孩吃惊尖笑。「他在装睡——上他的当了!」立芝滚到床上,笑得发喘。 立凡嘘道:「小声点,别吵醒了爸妈,」他笑著张望两人。「是谁唆使谁,三更半夜不睡觉,跑来吓人?」 「睡不著嘛,跑来跟你借几只瞌睡虫。」立芝把被子扯过来一点,笼在自己身上,舒适地躺下来。 立凡又把被子拉过去一点,盖在宛若敞露的胳膊上,她偎著他的肩头,有种心安的感觉很奇怪,她老是觉得自己和立芝一样,是立凡的妹妹,即使已经和他订了婚。听著他们兄妹俩低声交谈,眼皮渐觉沉重,最後竟也悠悠睡著了。睡著後,她作了梦。一双眸子。 在看著她,一双凝黑的眸子在梦中看著她。 ☆☆☆ 她似乎逃不过那双眸子的凝视。它像是长在她的脑海里,无时不刻盯著她。 宛若从没有如此心慌意乱过,她不喜欢这种不安宁的心情。被苗家收养的这十二年,她最器重的也就是一份安稳与自在的感觉。她的父母是传奇人物,她却彻底扬弃了他们的戏剧性,十二岁到苗家,她随他们过著中规中矩的生活,像一个圆圈画在脚边,一步也不踏出去,这样小心的生活、行走、呼吸,是的,是无法和父母的人生相提并论,但她觉得安全。 安全感正是她的父母无法给她的。 她绝不容许有人来破坏她的安全感。 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一对黑森森的眼睛,一个嚣张的吻——她会把它当成是个意外,微不足道的摔到脑後。忘了它。 只要她不再碰见他。 三天後,宛若和立凡坐在音乐会的贵宾席上,她发现愈怕碰上的人,就愈会碰上;愈怕碰上的事,就愈会从天而降,这不是倒楣鬼的专利,所有幸福和不幸福的人都有这机会。 音乐会的入场券是音乐学院的朋友送的,立凡中午在电脑室挂电话给宛若。 「德布西的音乐有没有兴趣?」他问。 说真的,宛若不是德布西迷,但她不想给立凡扫兴,他把时间花在听音乐的机会也不多。她笑著问他: 「音乐会几点开始?」 「七点整,不过我今天要忙到六点多才能走,这样吧,晚餐我们各自吃,下班後我直接到学校找你。」 立凡在六点半来到大学的东亚研究室找宛若,宛若并没有回去换装,就一身芥茉黄短裙套装,搭著咖啡色短靴,和立凡直接赶赴音乐会。 会场设在音乐学院的剧场,请来的是旅法的青年钢琴家,由於观摩和交流的意味很浓,前来聆赏的大都是大学的师生和城里的艺文界人士。座位环绕演奏平台呈半圆型,宛若和立凡坐在第一排,以下座无虚席,後头站票的也有。 德布西的音乐,一种不著边际的缥缈感,让人脑筋变得浑沌,视线变得朦胧,心飘飘的不知所终。所以当宛若发现她眼光望去,看到远远一张脸——三天前那陌生男子的脸,她只当白己受了音乐的影响,产生幻觉,而幻觉又不具威胁性,所以她安安稳稳坐著,壮著胆子欣赏那张脸。 那张脸真是俊丽,乌亮的头发委婉地分披下来,真的,就像立芝说的那样,比女人的还要漂亮。一对秀浓的眉,嵌著深邃的眼睛,眼睛里有神秘的光影,酒色般幽荡著,一张唇角微微上翘,待笑不笑的嘴,下巴画著俊美的线条,倒过来的小山型…… 宛若把眼睛一闭,再睁开来——他依旧在那儿,端然俊秀如雕花金框里王子的肖像。宛若胸膛里的心跳,像自远而近的击鼓声,一个分贝一个分贝的加大,掩盖过了德布西的前奏曲。 她差点就要大声对自己说抱歉——对不起,我以为我是在音乐会上作白日梦,结果不是,我看见的不是幻象,是个真人,他就坐在对面的观众席上,穿著松果色的风衣,微微露齿对我笑,嘲讽著我…… 好像如果她早一点发现他,就可以呼叫机器战警来把这个人处理掉似的。 现在一切都太迟了,音乐会是最具自由活动意义的,观众在这儿可以听音乐,可以拘耳朵,也可以打瞌睡,和旁人说悄悄话,或是胡思乱想,神游四海,当然也可以找个人来举行瞪眼比赛,就像李弃卯上她一样。 噢!或者这一次不能说是他挑衅,而是宛若自己,宛若一瞬不瞬净瞧著这怪人,他也同样瞧她以示回报。当然,他後来居上,目光变得放肆,打量她,看她……不,那不是看,宛若坐在那儿,彷佛感觉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被他用眼神剥掉,成了赤裸裸一个人! 她好像正被他摸索和玩弄。 热焰沿著宛若的两颊烧了起来,她双手紧紧握著,握出一拳头的汗,心里直喊叫不,不要任这个男人这样操控她,想点办法,随便,随便怎样都可以,只要别再受这人的影响 突然间,宛若看见他站了起来,不知是音乐中止,他才站起来,或是他站起来,致使音乐中止。他立在上百名坐著的人当中,高大的身形显得格外出人意外。他不慌不忙走过去,微笑欠身对钢琴家耳语几句,钢琴家居然离开座位,退了下来。 现场一切私人活动全停止了,全体目光投向这个打断音乐会的男人身上,他的出现比音乐会的节目还有吸引力,观众的注意力再没有像此时此刻这麽集中的了,连正在补眠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寂静给惊醒。 哦,他要做什麽?宛若和所有人一样,瞠大眼睛望著。 李弃把风衣下摆往後一撩,优闲洒然在那架贝森朵夫平台钢琴之前坐了下来,扬头对台下一笑,然後把眼光拐过来,笑睨对面的宛若,说道:「这一首是拉赫曼尼诺夫的钢琴曲。」 众人还没有回过神来,他的琴声已经扬起,一股燃烧般的热情,凌厉地侵入听者的灵魂,软绵绵的德布西顷刻被遗忘,全场人都张目结舌聆听他慑人心魄的演奏。 他弹琴的姿态极其秀拔,特别显得背部修直,他没有花俏的手势,但一双手却运行得十分流利有力。 宛若坐在那儿,像坐在一场激情的暴风雨里,他的琴声充满浓郁激烈的情绪,像一剂迷药,勾引著洁身自守的宛若。她的世界被爆炸似的全面打开,他时而抬眸看她,每一眼都让她再粉碎一次,让她毫无收拾自己的馀地。 他那威势逼人而又缠绵无比的弹奏把所有人都惊呆了,即使在场的乐评人也无从界定他。一曲终了,李弃缓缓从黑白双色的琴键上收回双手,把头发甩向肩後,站了起来,他向退坐一旁那无辜的旅法钢琴家躬了躬身,旋在鸦雀无声中向宛若走来。 宛若像被他的紧箍咒镇住,只能目瞪口呆看著他。他在她跟前站定,执起她的手放到唇边一吻,然後微扬起头,像对她独语,又像对众人宣布。 「我把这一曲献给这位令人梦寐以求的女人——蔺宛若,我会争取到她的。」 宛若的一张脸霎时红透得像根胡萝卜,立凡的一双眼睛则瞠得像两支放大镜。 而他在全场疯狂的掌声中,带著一种恣放不羁的笑意走了出去。 第三章 赫威路的黄昏金碧辉煌。 山岭叼住一轮红日,整片天空都镀了金,山腰里那幢瑰丽的白色巨宅,洋洋洒洒站在夕阳下,有如金雕玉砌。 李弃是搭了计程车来的。车开进以宅邸主人的祖父为名的林荫道路,司机相当好奇。「你是部长家的亲戚?」 李弃眺望巨宅那排十分巍峨的希腊式白石圆柱,闲闲答道:「我有亲戚在部长家。」 李弃之所以进得了部长的家,是因为宅邸里有个老侍卫官认识他,这老侍卫官是部长夫人当时陪嫁过来的。 老侍卫官穿著泥灰色的制服,发已经斑白了,脸上有种认命似的平静之色,把李弃领到西厢的草坪,指了指开在草坪上几朵鲜丽的遮阳伞。李弃不要他通报,自行走过去。 他慢慢穿过几何图形的花坛,好整以暇的校阅园圃里的花种;蓝星花、美女樱、马齿牡丹……多少认出几品。 遮阳伞下正在举行下午茶,花枝招展的几个女人,有两个脸上的粉擦得死白,像政客的太太;有一个嘴涂得血红,像奸商的太太,另一个断定是恨男人的老小姐,相貌生得刻薄,但一双眼睛带著饥渴。 不过还有一个,有著芭比娃娃似的,极其稚气可爱的一张脸,满头的发发,其下却是一副特别丰满娇娆的体态,唯其因这丰满娇娆,更加显得那张娃娃脸天真得可以。她头一抬,看见李弃,惊声喊道: 「哦,我的天。」却毕竟是高兴、不假思索的奔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胳臂。 李弃低头对她微笑。「嗨,妹妹,好久不见。」 「你回来了。」女孩喜孜孜看他,却又忧虑的回头往遮阳伞那边瞧。 李弃跟著她的眼光望去,这次看准了端坐在一柄红白大阳伞下的女人,她穿一身葱绿,一双手交叠在腿上,直视李弃,脸孔严而美艳。美艳得全无人情味。 李弃本来就不指望她对他会有热情的欢迎。 他和妹妹一起走到伞下,一派绅士风度的向众女颔首笑道:「午安,各位女士。」便往旁边的空位子坐下来,惬意地把一双穿著黑色紧身裤的长腿伸出去。 几个女人瞄著他那双漂亮的腿,嗫嗫嚅嚅回应,唯有那美艳的女人一言不发,把两片朱红薄唇抿成一线,像在强自镇定。 粉白的一个太太开腔道:「这一位可是部长的公子?我还没见过,说是正在舰上见习是吧?」 血盆大口的那妇人紧张地向她摇个头,做著暗示,显然是知道一点内幕的,却徒然弄得另一个满头松水,形成一张o型嘴,左右张望著他们。 李弃笑了,拣起桌上一块焦糖派扔进嘴里嚼,觉得该负起解释的责任。「部长的公子是在舰上见习没错,部长却和我扯不上关系,」他斜眼睨著美艳的女人,微微撇唇笑了笑。「和我有那麽一点关系的,是部长夫人。」 这一句「部长夫人」,满蕴著鄙夷和亵渎。 那美艳的女人霍地起身,向他的客人说道:「抱歉,失陪一下——妹妹,你替我招待太太们,」然後从李弃身边走过去,抛下一句话,「你跟我来。」 李弃向女士们做一个优雅的欠身,随部长夫人去了。她的脚步走得细碎而急促,像狭长的窄裙绊脚似的。她跺跺登上线阔的走廊,穿过玻璃门,进了一间布置得一尘不染的雪白客室,旋即转身愤怒地看他。 「你当著人在胡说些什么?我告诉过你,先打电话给我的秘书,不要一头就到这里来。」 他知道她不喜欢他上门来找她,几至於畏惧而严禁的地步,即使他们已有足足两年不曾见面,也几乎不通音讯,这条禁令似乎也没有动摇分寸。 他偏喜欢向禁令挑战的那点趣味性。 「我本来也不想到这里,但是——」李弃耸耸肩。「我有时候管不住自己。」 部长夫人的胸部一耸一耸的,气得喘息似的,她瞪他半晌,恼怒而没有治他的办法,不得不作罢的时候,还留下一缕积怨,态度也就更显得苛刻了。 「什麽时候回来的?」寒著声问。 「前两个星期——噢,就是院会通过预算,部长大开庆功宴的那天。」他非常讥诮的说。 她不理会,迳自打量他。「你晒黑了,也瘦了点。」像是做体检的护士,用著精确而不带私人感情的口气说。 「我跑了一趟南美洲。」 她眉一挑。「寇蒂斯学院呢?」 李弃又一耸肩。「玩完了。」二年前进美国寇蒂斯音乐学院,本来就是玩票心理,没有认真。何况他的指导教授,像鼓号乐队的指挥,不像音乐家,才一年李弃就决定,跳楼和走人,两者只能挑一样。 「这已经是第三所学校了……」 他头一侧,搔著下颔回想,「柏克莱、爱荷华、寇蒂斯……的确是第三所学校了。」开心的证实。三所学校,短则一年,长则三年,全都半途而废,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 「你要混到什麽时候?」 他咧嘴一笑。「这重要吗?你在乎吗?」 她没作声,但两人都知道答案。这不重要,她也不在乎。噢,她自然有她重视的那一些,比如说家运门风、部长的声望、那个在舰上见习的儿子的前程,一切她的风光,她的荣华。她是很懂得分辨,懂得选择,懂得去芜存菁的,她的生命里绝不留下渣滓,像李弃这样的渣滓。 李弃反过来打量她。这些年了,依旧是他当年挨在门脚上看她走时的风华绝代,可见她替自己做的决定没有错。她出身富贵,也只有富贵才是归宿。世家小姐特别有一种脆弱的娇贵,是禁不起错的,一错像百年身,不是人人都有像她这样翻身的机会。 「你有什麽需要?」李兰沁站在白色大理石壁炉的前面,壁炉上方的白色义大利钟计著拍子的走著,好像随时会喊一声「时间到」,然後把人淘汰出局。 「需要?」李弃笑道,绕著一尊水晶雕成的圣母像走。「我没什麽需要?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趁部长不在家的时间。」老天,他对她从来不说实话,但这一句却是真心的。 她却彷佛要尖叫起来。「不要再来!我告诉过你上里人多嘴杂,你想给我惹麻烦吗?」 他背对她,赏析著那尊剔透晶莹、没心没肠的圣母像,不在意地挑挑肩。「那麽以後我们在电脑网路上联络好了。」 她让他去说笑话,交握著一双丰白的手,向前走几步。「下星期李家祭祖,你顶好避一避,到别地方去。」 李弃回过身,看她。「这是怕我丢人现眼,还是担心你自己出丑,或是部长受窘?如果部长担心受窘,当初何必娶了你?如果你担心出丑,当初何必——」 李兰沁陡然变色,不待他说完,上前便给了他一巴掌。「不许你侮辱我——你只不过是个私生子!」 他从容的、冷冷的笑,颊上的红印子一条一条浮上来。 常常,他不得不佩服她的胆量,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宇眼,她总能如此无畏地说出来。她不怕伤害自己,当然也就更不怕伤害别人。 「你知道吗?我几乎能够了解我父亲当年为什麽抛弃你一走了之你是个屠夫,你用你的自私和冷漠杀人。」李弃对他母亲这麽说,转身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 赫威路,和三代的昌隆一样长,和他的一辈子一样幽暗。 夜幕已经垂下来了,对李弃来说没什麽差别,他还是走得漫不经心,走得慢,一点也不怕浪费生命。他在乎什麽?自从八岁那年,他母亲选择了自己的幸福,走出他的生命,他就明白,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方式。 而他选择无所谓。 无所谓人生,无所谓走路,自然,一辆车来到他身边时,也无所谓上车。 驾车的是妹妹,她仍穿著茶会的衣服,一件樱桃红的洋装,充满许多花边和皱褶,让她蓬松得像个樱桃小蛋糕。 「表哥,怎麽走得这麽匆忙?」她嗔道。「表姨也真是的,老长的一条山路,也该派辆车子送你下山。」她在宅邸时那份忧虑的神色不见了,此刻净洋溢著一股娇憨,是个生活被照顾得很好的小女人。 妹妹的母亲离婚不久就亡故了,妹妹投靠到李家,和李弃一起都住在大宅子。李兰沁婚後,也许为求个伴,回来把她接走,自此她便一直随表姨过著官家生活,显然是也过得不错。 「你这不是来救火了吗?」李弃舒适地坐在皮椅上笑道。 「是刚好我也要下山,」妹妹操著方向盘说道,然後问:「你这趟是回来度假?」 「不算是。」李弃回答。他只是回来,其他什麽也不是。 「表姨说你在美国念哲学和音乐。」 「现在全都不念了。」 妹妹看他一眼。「很难念吗?」妹妹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子,所以谈起实际人生,显得生疏、隔阂、愚蠢,但不失善良。 「就看你从哪一个角度来说。」然而妹妹是没有角度、没有观点的,她只是活著,幸福的活著,於是李弃改口道:「别谈我了,说就你的事吧,这两年都在忙什麽?」 她偏头想了想,很认真的回答:「我学法文和插花,加入『给流浪狗一个家』的活动,不过也常常做表姨的跟班喽,陪表姨忙东忙西——她一直把重点放在帮助孤儿的工作上,募款啦、盖孤儿院啦、成立基金会,做得有声有色,公益社团还颁奖给她哩。」 「照顾孤儿是吗?」李弃觉得胸膛在抖动,简直要失声狂笑。「我母亲这人做事,可真会绕远路,而且总是遗漏了什麽。」 妹妹听不出李弃的讽刺,尽管天真诚恳地说:「如果你觉得我们做的有什麽不足,请多多批评指教,我们会研究改进的。」 李弃只是微笑,让妹妹面有得色的讲述她们娘儿俩的公益活动,也不答腔。一路下山,进了大学城,妹妹才想到似的问他: 「你还是住大宅子吧?」 「是的。」李弃外公死後,几房亲戚分散各地,老房子只留下一个老佣人,李弃住那儿也乐得清静。 这时车过一栋灰白色调的西班牙房子,李弃望著它。是苗家,屋里是暗的。他起了个顽皮而冷酷的念头,如果此刻屋里有人,他或许会跳下车,敲开苗家大门对他们说: 「我来带走我的女人。」不由分说的,像个狂人。 也只有狂人,才抢得走蔺宛若。 因为她不是那种会束手就擒的女人。 而他不是那种会轻易罢手的男人—— 他认识蔺宛若有十二年了,虽然她一直不知道他。蔺氏夫妇意外死後,李弃回来过,远远见到苗家长辈把她接走,十二岁的小女孩,异常清秀的小脸带著一股镇定和坚强。他自己十六岁,就算蔺氏夫妇嘱托过他,他也不能做什麽。况且他何必?他有自己的麻烦。 他把双手插在口袋,踢著地上的石头,人就走了。 第二次去看蔺宛若,她上了中学,亭亭玉立,眉目已显出了她母亲的那分美色。她和苗家的两个孩子在打网球,看得出来,她过得很好。他飞到美国上大学,没有和她打交道的意思。甚至把她忘了。 没有,他没有把她忘了,更糟的是,他还常常梦到她——梦到她母亲最後对他的嘱咐。 「告诉我女儿,爸爸妈妈爱她。」 这些事永远让他感到不耐烦,一对死前尚念念不忘孩子的父母,一个显然够坚强,根本不需要他费心思的孤女,却像捆在他肩上的重量,他扛著走,在国外漂泊。终於他受不了,这次回来,他上了苗家,在她的订婚酒会上见到她。 她穿一身瑰丽的礼服,秀发盘梳起来,露出皓洁的一张脸。 李弃没有想到她会长成那麽美。 她母亲的美是一种锋芒毕露的美,清楚分明,一眼即让人喝采——而蔺宛若却美得淡雅,美得出尘,像朵淡淡几笔的白描栀子花,非凡的清丽。 然而那副极其秀致的眉眼,却总是蕴著一抹自矜的神色,整个晚上,李弃看她始终用一种控制住的表情笑意面对著大家,他不由得感到稀奇、感到纳闷。最後竟至生气而厌烦—— 她是怎么一回事?她没办法开开心心的和人说话谈笑吗?她非得那麽矜持、那麽保留,好像把真正的情绪都隐藏起来了,让人看到的并不是真实的她似的。 等到李弃目睹蔺宛若和苗立凡在一起的样子,更是觉得荒唐怪异。这两个人全然不是那回事,他们显得固然是熟稔融洽,却见不到一丝男女闲的柔情蜜意——他和他那个老奶奶邻居都要来得比这对未婚夫妻亲热! 然而李弃竭力告诉自己——这不关他的事。蔺宛若的感情和婚姻,他管不著,也不想理。综合这几年来打听到的消息,那又怎样?苗家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家,苗立凡是个安分守己的人,蔺宛若已跟著他们过了这些年,她的下半辈子再如此这般过下去,也未尝不可,他只消去向她道声恭喜,把她父母的事略事交代一番,就可以甩开这一切,一走了之。 於是他随她到了那道小廊,看见她靠在墙上,定著一双大眼睛,怔怔望著对墙,她脸上有种嗒然若失的表情,像她面对的那片墙,空洞,茫然,一片虚白。 李弃那种天生的敏锐聪明立刻发挥出来,他明白——蔺宛若做了错误的选择。 但是不关我的事,随她去,他对自己这麽说,完全没有一点良心不安。 李弃走向前,打算好了,只消说句「恭喜」,然後就拜拜,无事一身轻。 他看到她在灯下的脸,他伸出了手,他触及她的粉颊,他唤了她的名字—— 完全始料未及的,他吻了她。 ☆☆☆ 李弃在车椅上挪了挪,想到她那张柔软饱满的樱唇,一口就可以含住,源源不绝的吮它的蜜香,她的皓颈有醉死人的芬芳……他的小腹一阵收缩,差点要呻吟出来。 「……你说好不好,表哥?」 李弃听见妹妹在问。不好,怎麽会好?把一句恭喜改成「你是我的人」,这个弯也未免转得太大,这就是李弃有时候搞不过自己的地方。但是妹妹显然不是在问这个,而他幸亏不是波士尼亚的士兵,战场上像这样分心,有十条命也别想保住。 「妹妹,真是抱歉,如果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我保证一定专心听。」他虔诚地说。 「我说晚上你要是没别的事,我索性取消和别人的约,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这附近有家酒吧,气氛很好,你觉得怎么样?」 「当然好,妹妹。」李弃笑答。 当然好。把时间消磨在酒吧,总比消磨在绮思幻想里来得自然健康,李弃自嘲地想。至於蔺宛若的问题,势必要等到他略微镇静一点的时候再做定夺。 二十分钟後,他随妹妹推开街口一家酒吧的彩绘玻璃门。酒吧名做「早晨的呵欠」,是有由来的,原来酒吧的气氛太美,教人舍不得走,泡了一夜,隔天早晨自然不像人,像河马,张著大嘴猛打呵欠。 荔枝红的灯光下,爵士乐在流动,几对跳舞的男女影影绰绰,李弃却一眼望见他思想里的人物——蔺宛若,她正挤在那个再过八百年也不适合她的男人怀里,简直就像一只穿错了鞋子的脚。 蔺宛若也同样一眼望见他,她不相信整座酒吧没一个人听见她在大喊救命。 没别的解释了,一定是她倒楣撞了邪,否则怎会三天两头碰上这个神经病? 音乐会上有多少熟人,她说得舌头都掉下来了,才让大家好歹表面上相信,她和此人绝无瓜葛。立凡的眼睛从「放大」现象恢复过来之後,就开始开她的玩笑:「我就知道我早晚会碰上情敌的。」一直到今天在礼服公司,见她国色天香穿起新娘装时,他还在糗她。 这两天,他们一头忙著结婚的准备工作,虽然议好要行个素简的婚礼,但是各种琐事拉拉杂杂像地上的蚂蚁那么多,也够人昏头转向的。 结婚比决定结婚要麻烦太多了。 他们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试礼服,立凡守旧,宛若则尽量依他的意见,排除一切新款的色泽和式样,好不容易有了定案。立凡一白一黑两套礼服,宛若除了一袭法国来的白锻蕾丝新娘礼服,就是一套蔻丹红的花纱宴客装了。 出了礼服公司,站在欧洲式的雕花柱下,立凡问她:「晚上爸妈去探病,立芝带幼稚园的小朋友登台公演,我们上哪儿吃饭?」 「前两天我们才在祥云居吃过饭。」不是回答,是提醒。这几年他们都在祥云居吃饭。 她和立凡有著最保守、最定型的约会模式,固定周六出游,固定在三条街外看一场电影,固定在两个转角外吃一顿饭,最多移到隔壁的咖啡小铺喝杯卡布奇诺,最多踅到公园买一支霜淇淋。仅限於此。晚上十点前一定回家。 宛若曾经试过打破惯例,她会说:「这一次我们换家餐厅试试。」她跃跃欲试。 「好呀,」立凡答应,踌躇了一下又道:「哪一家好呢——我们知道的不多。」 「我们到兰屯去吃碳烤。」宛若兴致勃勃提议。 「好呀,」都先应好,顿了顿,又迟疑地说:「可是兰屯那儿我们又不熟,而且碳烤油烟弥漫,对身体不好。」 「那麽我们到金象苑,他们卖巴西菜——我听同事说,他们吃过炖蜥蜴。」她非常好奇兴趣。 立凡吓了一跳,「嗄,那种东西能吃吗?」 见他害怕,宛若改口建议上印度馆子。立凡非常为难的抓著头。说真的,宛若也不清楚印度菜是不是真用手抓来吃,而且立凡说他们店门上头是盘了一条大眼镜蛇的招牌,也许他们是吃蛇肉的。 所以最後他们总是回到祥云居。他们从来没有新的尝试。宛若知道她的父母见识过世界上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他们有过各种稀奇古怪的经历,如果他们还在……如果他们还在…… 不,宛若坚定地摇头,一切免谈,他们不在了,而她现在拥有的是一种平凡的生活,这些年她总深信,平凡本身就是幸福。 然而,小小的变化,无损於幸福,所以令晚她硬把立凡拉到酒吧。她和学校的同事来过「早晨的呵欠」,入夜後,这酒吧有种旖旎的情调,连木头都有可能陶醉。她和立凡虽然不讲究浓烈的感情,但也许她可以开始努力,给两人之间调上几分旖旎感,相信立凡应该比木头通灵吧。 宛若对今晚多少抱著希望,岂知他们在玻璃窗下,刚用完义式的奶油蛤蜊面,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展开,便有人往立凡肩上一拍——是他电脑室的同仁,立凡和他一谈起研发小组的案子,就好像他是趴在实验台上,而不是在这人夜迷人的酒吧里,身边还有他楚楚动人的未婚妻。 立凡过去有过一回的情场挫败,或许是伤得过度严重,从此以後行为越发谨慎,不堪多情之馀,使得本来就木的性格就越木了。 立凡是好人,勤恳笃实,一个女人不能太贪心,盘子里每一种甜头都想要,宛若叹著气想,认分地坐她的冷板凳。 半个小时过去了,冷板凳成了铁板烧,宛若必须起来走走,做壁花已经够惨了,她可不想变成乾燥花。两个男人仍在热烈的讨论,宛若踅到吧台去点杯酒,才回过身,就看见在音乐会上差点害她名节败坏的家伙,挽了个玲珑可爱的女郎跨进酒吧。 她像看到炸弹滚进来一样。 她用的是弹跳的姿势,瞬间掠回座位,一把拉起立凡,拆开他的两臂,挤进他的臂弯。 「宛若——」他惊喊。 「我们跳支舞,」宛若喘著气道:「这首曲子很美,我不想——我不想——」 我不想让那男人形成我的威胁。 我不想让那男人破坏我的兴致。 我不想让那男人把我的心作弄得像无主的游魂。 「——我不想错过这一曲。」急急把话作了结,头埋入他的胸膛,露出一双眼睛骨碌碌地在他肩线上观看李弃的行动。 他把女伴安顿在吧台边一盏小水晶灯下的座位,点了东西,然後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好整以暇「欣赏」他们跳舞。 立凡不会跳舞,僵硬地跟著宛若移动脚步。宛若转过身去,背对李弃,背後像爬了一百只毛虫啃著她;转过身来面对他,又觉得眼冒金星,招架不住他直勾勾的凝睇。 不要那样子盯我,我又不是美国舞娘!她想尖叫。 「宛若?宛若!」最後才听见立凡在哀呜。 「呀,什麽?」她茫然问。 「你把我的手臂掐得好痛。」 「噢,对不起,」双手是放松了些,仍然像抓著救命恩人似的死揪住他。「跳舞真好,是不是?我觉得意犹未尽,下一曲我们再跳……再跳……」 李弃坐在那儿,厌恶地摇头。这两人的舞技蹩脚得让人看不下去,他们以为他们在做什麽?晨操是吗?分明是一双筷子在跳舞嘛!苗立凡是一脸含辛茹苦的表情,在舞池里扭得生不如死,而蔺宛若…… 蔺宛若今晚穿一件高领削肩的纯黑洋装,背後挖空,露出一小部分光洁的肌肤,腰际一条环型细金链子,随她的动作,在挺秀的臀上轻情地荡著,她攀著苗立凡像攀著一块人肉盾牌…… 李弃的眼神在灯下闪烁起来,她想用那块盾牌挡驾什麽呢?他不知道,他根本没有趟浑水的意思,可是一见到蔺宛若,他就不晓得哪里钻出来的一股坏劲儿,尽想去逗她,惹她,得罪她,酒会上如此,音乐会如此,不亦乐乎地看这表面上冷静的漂亮女孩世界大乱。 一股笑意漾了上来,远远的,他对她咧嘴笑了。 他笑了!天老爷,这个坏胚子笑了後面准有坏事要来!她知道!宛若像被一阵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击中,整个人冻成冰,心惊肉跳瞪住李弃。 果然,他歪过身子对他的女伴说了几句话,那女郎点点头,他即慢吞吞站起来,然後,像一个会走路的厄运朝她走过来。 她的脑子变模糊了,视线变模糊了,四周一片混乱,只有这个男人的形影是清晰有线条的。等她想到要逃,已经来不及了,他已来到他们身边。 「好音乐,好地方,不是吗?」他低沉道。 立凡扭过头,看见李弃,怔了一下,眼睛又放大了,他结巴道:「你是……你是……」 「我是李弃,」他把身子一挪,宛若这才发现他把女伴也带过来了,那女郎正俏生生立在他身後。「这位是魏妹妹小姐。」 魏小姐千娇百媚地向宛若颔首,向立凡伸出玉手,询问贵姓,邀他共舞,交际手段纯熟非凡,可怜的立凡哪禁得起这些?三两下就被带走了。 宛若瞠大眼睛望著他去,心里狂叫,别去呀,别丢下我呀,这是卑鄙的离间—— 她的腰身被一只有力的胳臂搂过去。「有幸和你跳一支舞吗?」温热的口吻凑在她耳边。 救命呀!她还看著她远去的未婚夫,整个人已落人李弃的怀里。她挣扎著,咬牙回这:「不要,我不要和你跳舞——」 温热的口吻这时近在她颊边了。「安静,否则我当场吻你。」 「你敢?放开我,放开——」 他的嘴压下来,像个吃人的黑洞,宛若一惊,倏地把嘴咬住。他来真的,在这大庭广众,他来真的!然後,那黑洞移开,只剩一对幽幽的眸子注视她。 「乖,听话——否则下一次会是真的。」他哄道。 乖,听话?他把她当成什麽?宛若怒道:「不要用这种对宠物的口气对我说话,我又不是你的马尔济斯狗!」 他的唇角往上牵,形成一个性感的角度。「我没有马尔济斯狗——你知道,我不把狗当宠物,我把女人当宠物。」 可恨,可恨的男人!有谁比他更值得丢入碎纸机去碎尸万段? 他却用手——弹拉赫曼尼诺夫的那手——挑起她的下巴,小心珍重的,只顾端详她。「怎麽?想到什麽不愉快的事吗?你的脸色难看得像过期的土司。」 宛若气结。「我想到要杀人!」她把下巴扭开,忿忿回道。 他在她鼻尖前西摇动一根手指,「女人最好不要动杀人念头,她们会像开车一样,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最後还白白折断一双玉手上的长指甲。」 「我没有长指甲!」 「但是你有一双玉手。」李弃说著,爱惜地把她的双手执起,抬到唇边一吻。他的嘴吻著她的手,像吻著她的唇,亲密得让人惊悚。 她像撞见猎人的小兔子,一心想逃,才逃了半寸,便又被拘捕到他怀中。李弃一手揽住她的腰,另一手轻抚她的背,他的手心不时触及她衣服挖空处的皮肤,温度在那里升高,渐次蔓延,让她热,又让她晕…… 「嗳,轻松点,」李弃说,带著她随音乐款摆。「四肢别这麽僵硬——我们是在跳舞,不是在做复健。」 宛若长长吸口气,决定用文明的方式解决这个疯子的问题。也许这个疯子受过教育,能够和他讲点道理。「听好,先生,我不知道你是谁……」 「我是李弃。」 「——也不知道你是做什麽的……」 「我是个浪子。」笑嘻嘻回答她。 「——你对我胡说八道、对我无礼,我们就当你在开玩笑好了,我的未婚夫人在那边,」宛若向那幽暗见不著什麽的一端努努头。「再过三个星期我们就要结婚了,我请你不要再骚扰我——」 「宛若,宛若,」他一迳对她摇头。「你还是没搞清楚,从一开始我就对你说了,你不能嫁给别人,你是我的。」 「我不是你的,我和你没有关系,我就要结婚了——你没听过名花有主这句话吗?」她心里有气,措词也就傲慢了点。 李弃咧开嘴,那笑盈盈的眼神不知有多坏。「有主的名花我都敢抢,更何况你还不算有主呢。」 宛若气得浑身乱颤。她到底在想什麽?和一个野蛮人沟通?她咬牙道:「你是古代的匈奴吗?野蛮成性,不讲道理——」 「我讲道理,就是讲道理,我才来找你,」他那张俊脸蓦然严肃起来,他郑重对宛若说:「十二年前我在西非救过你父亲一命,他为了感谢我,把你许给了我,」他凑向前来,逼临宛若的面孔。「也就是说,你从十二岁那年开始,就算是我的人了。」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她岂不做了他十二年的老婆?宛若整张脸羞红起来,啐道:「你无中生有,鬼话连篇,编派毫无根据的故事。」 「要是我有证据,你又如何?心甘情愿履行婚约?」他越发笑意盎然。 她红著脸哼道:「拿出证据来再说。」他有才怪。 李弃忽然站定,手插入外套内侧,像个杀手亮出夺命金牌,用两根手指夹出一张发黄起皱的旧照片,横到宛若的鼻子前面。 宛若的两只黑眼珠立刻自动集合,并成一线往前看。照片上是个一丝不挂的……嗄,他居然现这种宝!这家伙不止是个疯子,还是个变态,恶心透顶!宛若想把头扭开—— 不对,怎么照片上的人物有点眼熟?她定睛又瞄一眼,简直不敢相信——裸照上的女主角,竟然就是她自己! 第四章 「你这是哪儿来的?」宛若吼道,伸手去抢,却抓了个空。 「找个隐密的地方,好好欣赏这张照片吧。」说著,李弃挟著宛若,一阵龙卷风似的出了舞池,袭入走道的一间包厢。 包厢内只开了一盏小灯,李弃一手把她按在门上,一手擎著照片,对她评头论足。「啧啧,十足的美人胚子,珠圆玉润,粉雕玉琢——瞧瞧这酥胸,这玉腿,还有那副媚眼!你那时几岁?一岁?还是两岁?就已经媚态横生。」 宛若脸上两团红晕,一直红到鬓角去,瞪过他之後,再回去瞪那张照片。一个胖婴儿坐在一张藤椅上,举著一只特别粗大的拇指,笑得傻兮兮。她质问李弃: 「你怎么有这张照片?」 「令尊送我的,他说这张照片他随身不离,交给我当信物,日後你如果抵赖悔婚,可以此为证。」 宛若翻眼向上看,这人的肚子起码装了五吨重的鬼话! 她凑上前细看,婴儿的特大号拇指原来缠了厚厚一圈绷带,上头还扎了一只红色的蝴蝶结。 「我的大拇指是怎么一回事?」她疼惜地问。 「你玩指头,把自己敲得皮破血流,上药包扎的时候,不哭一声,勇敢得像个小魔女,於是特别拍照,以资纪念。」 「我爸爸说的?」她问。 「你爸爸说的。」他证实。 「他们也真够无聊。」宛若把脸往旁边一撇,不屑地咕哝。定了一定,倏地出手。 「照片还我!」她叫。 一定是他弹琴的缘故,手快得出奇,宛若只觉得眼前一闪,那张照片已没入他的外套口袋。一双手空出来,也没闲著,顷刻把她拥住。 「等你嫁了我,照片再还你。」还是笑吟吟的。 宛若恨不得打他一拳,她生气地喝斥:「你不懂人类语言是不是?我说过一遍又一遍,我已经有对象,我就要结婚了——」 「宛若,」他的嗓音突然变得好柔好柔。「你和那个男人根本不搭调,难道你从来没有格格不入的感觉吗?我一直在观察你们——他根本不知道怎样对待你,又怎能让你快乐?」 宛若闻言,心头一震。这个疯子在批判她的选择,质疑她的判断力?她再没有比此时更觉得受到冒犯、受到侮辱了。她涨红了脸,油然发怒。 「你根本不懂!我的未婚夫温文又厚道,他是个好男人——只有好男人才能让女人快乐!」她气急败坏地说。 李弃露出一个微笑,带著一种险恶的男性魅力。他慢吞吞回道:「那可不见得。」 他伸出手臂把宛若的颈子一勾,来势汹汹吻住她,舌尖撬著她的牙关。宛若直觉的要抗拒,然而她的嘴却彷佛有自已的意识,像太阳下的球果,遇热而绽开来,微露颤然的丁香颗,被他诱了去,像两道火舌,热辣辣的交缠不放。她在他唇下嘤嘤的出声,抗拒力像花瓣似的,一片一片掉下来。 然後,在心的更深层,有一种稀奇罕有的情绪奔放起来,使得宛若的肢体变得酥软。酥软中却自有一股意志力,向这男人迎去。但他是个坏男人呀,她彷佛还留这样一点理智,然而没有用,那股堕落似的情绪太强大,把她推向他。 她是怎麽了,她是怎么了? 一个声音在宛若脑门上喊,她不明白,只知道她甘愿让这男人这样近乎蹂躏的吻著。他的吻像烈火,在宛若唇上留下烙伤般的痛感,那把火还一路烧下去,烫著她的面颊,她的耳朵,她的下巴…… 宛若不知不觉昂起头,现在,他吻著她的衣领,隔了一层衣料,他的嘴还居然让人觉得烫。李弃把双手扶住她的两肋,一张脸埋入她的胸部,他的气息穿过纤缕衣料的毛细孔,弥漫在她的肤表,她体内冉冉升起一股难言的快感,是拉赫曼尼诺夫般的迷魅浓情和蜜意,回荡,再回荡…… 他隔著衣服,把她胸前绽放的小芽一口吞住,那种从未有过的激情反应,赫然吓著了宛若自己,她喊著不,猛烈挣扎起来。 李弃抬起头,但是用身体把宛若抵制在门上,他也在喘息,双眸黑幢幢,格外的慑人。 宛若颤著声开口:「冒犯别人的未婚妻,你不是君子。」已经够狼狈的了,还试著维护自己的尊严。 「我不做君子,我只做男人。」他像带了三分醉意的说。 宛若在颤抖。没错,他是男人——会把女人毁了的那种男人。她越来越害怕。 「让我出去,我要回我未婚夫那儿。」她哑声道。 「苗立凡不是你的归宿,他或许是好人,可是你需要的却不只是好人。」他太多事了,他明知道,可是这已经不是在逗著她玩,而是要她觉醒。 听了这话,宛若的脑子里像有一队轰炸机掠过,轰轰隆隆地响,她用两手护著喉咙,瞪著他,有千百句话要反驳他,到末了却一句也挤不出来。 她陡然出力把他推开,反身拉开门,飞也似地奔了出去。 她在吧台找到立凡。他和魏妹妹已下了舞池,各擎著一杯酒,靠在那儿谈笑,两人状似融洽。看来今晚立凡的运气比她好。 她连礼貌都顾不得了,一把抓住立凡的手就往外走。 「你怎麽了呀,宛若?你要拉我上哪儿?」立凡被她拖得跌跌撞撞的,骇然问。 「我们立刻去结婚!」 ☆☆☆ 他们自然没有去结婚。立凡太为难了,这个时间神父早上床睡觉了,而且他今晚又没穿西装。他再三追问宛若怎麽回事,为何突然这麽心急起来? 宛若在夜色里,捧著发烫的面颊,脱口回道:「我怕拖太久我们会结不成婚。」 「怎麽会?」立凡愣问,根本是摸不著脑。 因为我怕我会被挑拨、被勾引、被…… 好在街道幽暗,宛若殷红的一张脸不是那麽突兀,不过立凡还是觉察有异,关心地问: 「你有点怪怪的,没发生什麽事吧?刚刚我在找你和那个怪家伙,没看到你们……」 宛若背对立凡,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这才回身。「没事,刚刚……酒吧走廊有幅现代画,题为世界末日,我们在那儿……讨论,」她神经质地笑了。「我才突发奇想要赶快去结婚,谁知道世界未日什麽时候到?」 她的世界末日已经到了也说不定,否则她为什麽失控到此地步?对一个疯子,一个陌生人,一个狂妄之徒,应当讨厌却不讨厌,应当唾弃却不唾弃,心里头不知从哪个角落生出那些个秘密的喜欢,秘密的心动,甚至是那种激情不能自抑的反应? 这不是她自己,这种状况太陌生,她不知道怎么处理。宛若一时烦躁无措,抱了未婚夫胖圆的胳臂,急急就走。 立凡以为她这是要打道回府了,不料她却踅往河堤的方向去。他诧异地问:「我们不回家吗?」 「我们沿河边走路回去,怎麽样?」宛若望著灯彩如画的河堤,存著希望的建议。一段路的缓冲,或可帮她平定平定心绪。 「走路回去?」立凡惊道。「那不就绕了一大圈?等我们到家起码十一点了。」 「立凡,你从来没想过试试夜生活吗?」 他愣著没答腔,宛若叹了叹——明显是没有。立凡的生活是嫌呆板了些,一向宛若也视为理所当然,但是今晚,她硬拖著他走。他虽不情愿,倒也没有强烈反对。 这段河道,整治前,沿岸蜿蜓有致,水声清越,整治後,河床平整得像根尺,每隔两下怠慢地发出「漉漉」两声,音节单调得让最守节的女人也不耐烦。两人静默的走,足音和河水声同样单调。然而风吹著毕竟舒服,不久,立凡放轻松下来,侧头对宛若道: 「那个叫李弃的怪家伙,对你好像真的很有兴趣。」 宛若的喉咙堵了一下,她咳了咳。「不过是个古怪的人罢了。」是极力以不屑的口吻说的。 「古怪归古怪,那家伙倒挺有意思的。」没料到立凡道麽说,宛若看著他,好像他的脑袋突然裂开了似的。不可能,再过三百年,她也不会从那无赖身上体会出任何一点意思。「和他一道的那位小姐也有意思。」立凡加上一句。 宛若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妒意,她说:「看你和她有说有笑的,这位小姐想必非常迷人了。」 立凡听出来了,对她笑道:「咦,你不会是在吃醋吧,宛若?」 宛若被点破,自己也骇了一惊——她在吃醋吗?心里一问,更像胸口浸了一片冰,不由得伸手按著那处凉飕飕的地方。她不为立凡吃醋,竟然为了她发誓没有一点意思的那个无赖在吃醋? 有个娇俏的女人和李弃在一起,和她分明没有关系,她却思前想後;好奇,还夹杂著醋意——那女人是谁?和李弃是什麽关系?带了一个女伴在身边,还要厚著脸皮来纠缠她,他到底是什麽居心? 想不出所以然,对他气恼,对自己苛责,心就更乱了。掉头对立凡讪讪一笑,问他:「我像在吃醋吗?」不等回答,就又把他的胳臂一拽,改口问他和魏小姐聊了些什麽。 立凡没有卖关子,大致说了内容。而魏小姐是司法部长夫人的外甥女,话锋健,人可爱,显然是十分活跃的社交名媛。宛若没吭声,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越发气愤起李弃来了,气他带著有头有脸的女伴,跑来戏弄她的那种游戏人间的调调。 可是刻意藐视他,宛若心里还是不安,他说的话留在她心房咬噬她,像一排小而尖锐的牙齿。他最後是怎麽说?「苗立凡不是你的归宿」,一副严肃正经的态度,让人觉得自己彷佛铸了天大的错,非得及时修正不可。 如此心乱如麻,宛若还是奋斗地理出一条思路来——不,不必把这个人的话看得太重要,他是个存心不良的人,他存心毁坏地的幸福,如果她听信,那她就是和他一样疯。 宛若反反覆覆地想,好歹安慰住自己,略微近乎是自欺——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的,自欺下去。 ☆☆☆ 这不能怪宛若,自欺有时是种人生的必要手段,让人在面对自己时,不至於显得太狼狈。於是宛若能够回来继续忙地原有的生活,彷佛若无其事。 学期快结束了,她除了筹备婚事,也忙著赶写学年研究报告。资料室的窗口看得到碧朗的天空,一对比肩的山鹰接连几天在山巅回翔,使得宛若想到自己的双亲,也像这对鹰,始终出双入对,如影随形。他们有各式各样的旅行,宛若是不能随同的,那一年冬天也不例外,临走前他们安慰地道: 「爸爸妈妈要到西非沙漠去探集很多动物、植物的标本,并拍很多照片回来,到时雇宛若就可以看到了。」 但是那一回,他们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宛若把头埋进胳臂弯里,轻压著有点疫疼欲泪的双眼。 西非之旅成了绝响,没有照片,没有标本,甚至其间的详情也不清楚,一个随行的当地向导因为语言不通之故,无法把情况交代分明。 现在,有个人自称十二年前在西非救过她父亲一命……她父亲甚至因此把她「许配」给他! 她不相信父亲会做出这种事——他们又不是活在指腹为婚的时代里!可是,若事出无据,那个人又怎能句句说得如此确凿?她儿时一张照片又怎会落入他的手中? 那段西非之旅成了谜上加谜。 但对她来说没有什麽意义,双亲是带刺的回忆,她一向闪避著,她告诉自己,不想再追索,不想知道太多…… 不想不想不想——宛若连唱了三个不想,却把笔往纸页上一掷,拿了那只陶红压花皮包,起身往门外走。 她一路到了音乐学院的联谊社,周三下午是他们惯例的聚会时间,在这里可以打听到各路和音乐有关或者无关的消息。 联谊厅播著义大利歌剧,她随著「公主彻夜未眠」的乐声走进去,眼光四下梭巡。太好了,熟人都在这儿,只要拉住一个包打听,到一边私下去询问……李弃这人的下落就出来了。她订婚那晚,立芝不是说了,李弃和音乐学院的人是一票的? 她拣中靠在吧台上的刘助教,那角隅人少,谈话比较机密。她直接过去打招呼。刘助教是指挥家申先生的助手,酒会那晚她和申先生都到场了。宛若点了一瓶沛绿雅矿泉水,和刘助教言不及义一番之後,清清嗓门,压低了声道: 「呃,刘助教,有个叫李弃的人……」 刘助教眼睛一亮。一在音乐会上为你弹拉赫曼尼诺夫那一个?」 宛若在心里呻吟。不是她低估别人的记忆力,就是这件事还在一周新闻大事的范围内。她企图装出一副自然的微笑。 「嗳,是的,这个弹拉赫曼尼诺夫的……他,嗯,他常和你们碰面吗?你们平常怎麽……」宛若结结巴巴,把手拧了拧。「如果你们要和他联络,那……?」 「你要找他吗?」刘助教可不像宛若拐弯抹角的,她嘴衔著咖啡杯缘,瞅著宛若直接便问。 宛若脸上那个微笑,渐渐丧失自然,变成发烫的微笑。她用指甲尖刮著矿泉水的瓶身,好像突然和那面绿底子标签有仇似的。 「呃,我是想……他——」 助教已经转过头去,寻著红格子窗下的一桌人,嗓门一点也不含蓄的拉开来,「申先生,您知道怎么和李弃联络吗?蔺小姐要找他!」 「弹拉赫曼尼诺夫的那个李弃吗?」申先生的嗓门与记忆力和他的助教势均力敌,他在那一头回道。然後搔著下巴沉吟。「这要问孟教授,他可能比较清楚……」申先生把身子斜倚出去,对著大厅远远一头咆哮,「孟教授!孟教授!蔺小姐问怎麽找李弃?」 教乐理的孟教授回过头,茫然反问:「哪个李弃?」 刘助教在这头帮忙提醒:「弹拉赫曼尼诺夫的那个李弃!」 宛若闭上眼睛。 「哦,他呀,」孟教授方方的一张脸笑开来。「怎麽,蔺小姐想再听他弹琴?」 义大利歌剧霎时添了满堂的笑声做陪衬,这会儿,宛若不单是脸上的笑容在发烫,她成了浴火凤凰,遍体上下无一处不是烫得滋滋作响! 孟教授迳在那儿摆手。「其实我和他也不熟,这要问赵博士——不过赵博士出国去了。」 孟教授对申先生耸耸肩,申先生转过来对刘助教耸耸肩,刘助教又转过来对宛若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然後趁著一旁有人叫她,一溜烟走了。 宛若握著拳头揉她发疼的鬓角。就算赵博士不出国,赵博士八成须得去问范博士,范博士又要去问程博士——这一路问下来,最後班师到动物学系的铁笼子那儿去问猴子,知不知道李弃这个人的下落! 宛若抄起沛绿雅像抄起一瓶伏特加,仰头痛饮,然後把瓶子撂下,喘了几口气,抓过皮包想走。 「小姐?」吧台里的酒保喊住她。「你要找那个弹琴的李弃是吗?」 宛若睁眼望著他。李弃已经成了这座校园的风云人物了吗?大学城里还有谁不认识他的? 酒保手上的白毛巾在红橡木台上,抹过来又抹过去。「他上回来过,我和他聊过天——他就住在青峰路的李家古宅。」 ☆☆☆ 由於在联谊社经过了一番折腾,宛若终於来到李家古宅时,显得有几分杀气腾腾的。她狠狠甩上车门,立在镂著老式菱型图案的灰石墙外。这里已是青峰路的尽头,再过去便是大片的草坡树林,荒无人烟。眼看著四下萧瑟,宛若不知怎地打了个颤,一肚子火气顿时消减不少。 精致的雕花铁门已经锈了,没有上锁,宛若找不到电钤,只得迳自推了铁门入内。 放眼望去,是座郁郁苍苍、十分宽敞阔然而荒荡的庭园。一道笔直的碎石子路,竖了一列高大魁伟的南洋杉,像一尊尊巨型古佛那麽庄严。林荫掩映处,李家著名的百年古宅,美丽苍凉的,站在岁月里。 宛若穿过古老的桂树,屏住气息走向她,像走向一位百年的绝色美人。 两层高的欧式洋房,由红砖和洗石子材质砌造得古色古香;半圆型山墙,精雕细琢的花草纹饰只教人叹为观止。更有那座华美的八面角塔,冠上刻有鱼鳞图纹的圆帽屋顶,尽是浓丽的巴洛克风味。 一般大户人家的宅邸,往往以宏伟见长,李家古宅却独独别具一种风流,一种妩媚。宛若走过长长的拱窗,却见到壁面上的花鸟、蝙蝠,和月桂叶的各种精巧浮塑,都凄凄迷迷的淹没在青苔下了。二楼花台,一只蝴蝶从蓝釉的宝瓶栏杆里,闲闲飞了出来。 她沿弧状的台阶而上,面对森严紧闭的大门,忽然踌躇起来。 她真的到了这里来找李弃,不能不有一种羊入狼口的顾忌,但如果竟然就此却步,掉头回去,又显得在联谊社那场丑出得太没有价值。这是李家,谅李弃不至於在家人面前太过造次吧?不过……宛若踢踢蒙尘的原石地面,回头张看了一眼。这地方实在不像有人住过的样子。李家曾是显极一时的大家族,近年虽然家势没落,名气还是在的——没想到这个李弃的出身,这麽有根底,她还把他当做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蛮人哩! 宛若吃吃一笑,随即警觉地收住笑声,整衣敛容,毅然拍了大门。 拍了半天,无人应门。宛若跑到长窗去探看,百叶窗扣得密密地,什麽也瞧不见。她有些嘀咕,越发不甘心走人,便顺著碎石子路踅到屋後去。 不料屋後是一片更大的园林,但是荒废残败,满目凄凉。大段的围墙倾塌了也没有再修筑,只安上薄弱的竹篱笆了事。 宛若正发著愣,忽然瞥见荫下一座亭子有人影走动,她赶上前去,判断是个病著身的老人。她刚开口喊了声「老先生」,他慢悠悠转过身,穿一身民初的黑布褂,一张皮包骨的皱脸,拿一对混浊的白眼珠子看看她,又面无表情的回身,飘飘忽忽移入一座砖楼去了。 宛若骇然地用手抓住喉咙,脸也吓白了。老天,这地方闹鬼!从她一进来,一个生人也没见到,独独那老人……那身装扮,那一脸的阴气,分明是个死了很久的鬼—— 宛若骇叫一声,转身想冲,却一头撞上一具人体,一双凉凉的胳臂把她抓住。她放声尖叫。 附近一株老树上的鸟群都受惊飞了起来,草丛里一只不知什麽玩意儿也「吱」一声窜逃了。宛若还在叫,恍惚中听见一个熟悉而又权威的人声喝道: 「好了,宛若,没事了,没事了,别再叫了。」 宛若茫然抬起头——一张俊秀的脸,面带关心的看著她。 「李弃!哦,老天!」宛若如见救星,呜咽似的抱住他。 李弃拍抚她的背,一边喃喃安慰:「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儿……」他的嗓调十分温柔,十分和悦,而且他很会安慰人,他说的话很有安定力。宛若伏在他胸前,战栗感渐渐缓和下来。他这才问她:「你是怎麽了?」 「我看见鬼了!」她带著馀悸喊道。 「鬼?」 她猛点头,气息还有点喘促。「对,一个老人,全身黑褂子,飘进砖楼去了。」 李弃回头往砖楼瞄了瞄。「那是老藤根,我祖父留下来的老佣人。」 「老佣人?可是他的眼珠子是白的!」 「老藤根九十多岁了,腰也弯了,耳朵也聋了,两只眼睛得了白内障,怎麽也不肯开刀,所以变白了。」李弃解释著,唇角泛起了笑色。 温馨的时刻结束了,宛若一下把抱得紧紧的李弃推开,她整理上衣,像十八世纪的淑女那样尊贵骄傲的说:「叫他别再这样装鬼吓人。」 「老藤根年纪虽然大了,脾气可还冲得很,他要是知道你把他当成鬼,一定会拧掉你的耳朵。」李弃说著,凑到宛若耳下热呼呼呵著气。 宛若闪开去,转著皮包,嘟了嘴就要走,却听见李弃警告道:「不要从那棵紫薇树下走过从前有个小丫头在那儿上吊过。」 宛若倒抽一口冷气,踉跄後退。 「不过她两三下就被救活了。」李弃优闲地补充道,不顾她在一旁瞪眼怒视,吹著口哨便走进後侧一座木造仓库,在门边乒乒乓乓不知拿些什麽,一面问著她: 「蔺小姐大驾光临,找我有什麽事?」 宛若踱过去,靠在门边上脚斜放在另一脚上,在那儿拢著头发。到这地步,势不能开门见山的表明来意,於是装著腔嗤道: 「谁找你来了?我下班回家,经过这儿,好奇进来瞻仰这栋老房子——怎麽知道你也在这里?」 仓库里发起一阵大笑。 「得了,你的演技拿不到金像奖,」李弃在里面说。「何况一个小时前,我就接到情报电话,」他的声音突然逼近宛若耳边,她吓了一跳,转头看见他把一颗头从门边的窗口伸出来,靠在她颊边,同时手一伸,戳著她的鼻尖。「说你下午在联谊社逢人就打听我的下落。」 宛若一跃而起。「我逢人就打听——」她一咬牙,是那酒保!「我才没有!我……」 可是李弃已拎了一只桶子,离开仓库,很快就没入林荫,看不见人了。宛若站在满天黄黄的暮色下,一阵风起,把林树吹得簌簌作声,听来萧飒极了,她抱著皮包打了个哆嗦,左右观看著。 「李弃?」她喊著,咽了一口,尖著声又喊。「李弃!你在哪儿?」 经她这麽一叫,林荫深处响起一阵马嘶声。嗄,这个男人遭了天谴变成一匹马了? 宛若蹑手蹑脚循著声去。 「这儿,」他在林荫那头喊著。「过来吧。」 宛若惊奇地发现,林园中央竟盈盈有座小湖,湖边柳树簇簇,柳下立了一匹高头大马,是锈黑色,鼻尖白;李弃手拿毛栉,打著赤膊,正在那儿刷马呢。 宛若咬住下唇,把皮包抱得更紧,压制著怦然而起的心跳。难怪刚才觉得他的胳臂凉凉的,他原本就没穿上衣嘛,他只著了条灰橄揽色的紧身leecooper,展露著结实均匀的肌理曲线,在黄昏的光色下,他的肌肤显得温温润润的,极为……极为……悦目迷人。 她倒退寸步,直到这一刻才发觉自己太莽撞了,没有考虑的就跑来找他。像这麽一个狂妄、自大、漫不在乎、随心所欲的男人,偏偏发了心闹上她,原是她最该回避的…… 「你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想站在那儿训练吐纳吗?」李弃蓦然发问,手里依旧忙碌地梳理马鬣。 宛若这才发现自己张著嘴在呼吸,她猛地闭拢嘴巴,把两手一绞,心想既来之,则不能无功而返,爸妈在西非那一段的事故,一定要向李弃问个清楚。 人真是只患无志,这一决定,空气立刻两样了,她抬头挺胸,做出极有分量的要求,「你和我爸妈在西非旅行过,我希望你把当时的情形仔仔细细的告诉我。」 果然,李弃亦不打马虎眼,当下慨然应允。「可以。」 他把毛栉扔下,收拾工具,拎了桶子就回仓库,不久扛著鞍具和鞍毯复返,纯熟地装勒、配屉、上鞍。最後,他一面扣肚带,一面对她说: 「周六早上六点钟,我们在四季广场碰头吧。」 宛若愕然问:「做什麽?」 李弃把挂在树枝上一件黑色背心拿下,往头上一套,然後踏蹬上了马背。他跨坐马上的姿态实在是英俊伟岸,宛若仰望著他,一张俏脸又变得红红的了。 他却把两肘横在鞍桥上,俯下身来笑著对她说:「我们去爬『一线棱』。」 她睁大眼睛。「一线棱?」南郊山区最险恶的一段地势。她往後倒退,脱口道:「不要!我才不和你去爬山。」 这拒绝也太直接了点,李弃只是怡然一笑,扬起缰绳,喝马过湖畔,跳越墙边一丛低矮的夹竹桃,到了竹篱笆外。 宛若怔了那么一会儿,一回神就奔向竹篱笆。李弃在篱外奔马,宛若在篱内追著他,连声呼喊:「李弃,李弃——等等!」 到了篱笆尽头,李弃勒了缰,马儿在原地腾转。宛若攀在篱笆上,喘吁吁探出头,著急而又气恼地问他:「你不是答应要把我爸妈的事告诉我!」 他驯服了马匹,靠向篱笆,斜出身子,伸手将宛若的後颈连著秀发把住,勾了过去。 「周六和我去爬一线棱,我就把你爸妈的事源源本本告诉你,绝不食言。」他对著她的鼻端低声的说,然後在她唇上深深的一吻,即把人放了,策马朝著开满野牡丹的草坡驰骋而去。 ☆☆☆ 李弃骑马上了山岗,天色像酒一样,黄得醺醺然的;宛若樱唇的滋味,也像酒,香香的,醇醇的,蜜蜜的,同样醺人欲醉。 他的目光越过苍茫的草坡,看著远远那部开下山的翠蓝色小本田,笑意抿在嘴边,一双修长的眉却蹙了起来。 这样拨弄蔺宛若,到底为什麽?难道他还真把她的人生幸福放在心上,自认该负起导正她的责任?他自嘲地一笑——那种笑容永远带著三分的放荡不羁。 也许他不过是想给自己这段过渡时期寻点开心——寻欢作乐向来是他的专长,一个人活著不找乐子,那简直是徒劳无功的人生。他从小有这等见识,正正经经的李氏一族始终很难把他视同己出,那也不是没有来由。当家族全体都在恪守祖训,力争上游的当儿,他却在尽全力的颠覆这个传统。 他祖父收留他,无非不想这个带了一半李家骨血的胚子,在外头浪荡得让整个家族的脸都难看。 他们到底看他不过去,十来岁就差人把他送出国去,哈,那可正合孤意,从此他无拘无束,玩得更是一点也没有辜负自己的人生理想。 李弃在风里笑,望著远处那逐渐消失在弯道上的翠蓝色小本田。周六她会到吗?也许蔺宛若只是个胆小鬼,没有勇气接受挑战,除非她找到更大的理由…… 他把掌心一只银耳环拈了起来,夕阳光照得坠子上那颗清水珠透红透红——是刚才吻她的时候,顺手把这玩意儿卸下来的,失去娇滴滴的这麽一只首饰,她一定很心疼吧? 越是美丽的女人,对美丽就越难割舍。 李弃咧嘴笑了,把掌心一收,牢牢拿住那只耳环。随即踢了马儿一著,喝道:「掌中轻,咱们再跑它一趟!」 他御著骏马,在满山灼灼的红花丛里飞驰,风把他的长发吹得潇潇洒洒的,不可羁绊。 第五章 绝不食言。 一个小偷的保证能够当真吗?十之八九他的话和他的人一样没信用! 宛若手持那枝包在玻璃纸里,其娇无比的紫玫瑰,瞪著秀眼,鼓著嘴,一副和花儿赌气的样子,枝末系著一张象牙白的卡片,却不以为意的荡呀荡的。卡片上写著: 明日如期赴约,耳饰自当奉还,令尊令堂之事,知无不言,绝不食言。 她的耳饰!打从周三在晚餐桌上,立芝指著她的耳朵问另一只耳环哪里去了,她足足找了三天,也急了三天。十分钟前,一个花店的男孩把这枝紫玫瑰送到研究室,宛若才恍然大悟。 李弃不知几时趁机偷了她的耳环,现又小人行径的以此要胁她! 宛若一会儿咬牙,一会儿吐气,终於是气不过,悻悻把那枝玫瑰花往窗外扔了出去。 一只耳环有什麽舍不得?然而,那是母亲的遗物,又是……又是她至为心爱的一副首饰,光凭这一点,她就注定要受他要胁。 她抬起头,窗外,是瓷一样的蓝天,远处层峦叠起的南郊山脉,历历可见。 她六岁就随父亲去登过一线棱了——整条岩棱,寸草不生,窄不容足,两旁峭崖直泄下深不见底的溪谷。大人屏住气,步步为营,像蹑著脚在刀锋上走,她却是初生之犊不畏虎,轻巧张著两臂,像颗珠子滚在瘦棱上,来来回回,流流俐俐。同行的山友看了都捏了一把汗。 那回返家後,妈妈还著实叨念了爸爸一番,不过隔年她又上了一线棱,这次父亲引路在前,母亲护卫在後,一路用温柔的嗓声小心叮咛。她跨骑在棱石上咯咯笑不停。父亲答应过,等他们从西非回来,还要带她去爬一线棱…… 宛若又觉得眼睛酸酸刺刺的了,她垂著头把手背贴在眼皮上,隔了半晌,才缓缓放下手来。日光札著眸子,但她还是看见了躺在绿殷殷的草丝上的那枝紫玫瑰,那麽丰艳…… 宛若走出去,把玫瑰花拾了回来。 母亲的耳环要索回,父母生平最後一段旅程也要问明白,两样李弃都别想给她蒙混过关。她爬一线棱的身手还是很矫健的,李弃不见得能在这上头欺负到她…… 宛若倚著窗,沁沁然嗅那玫瑰花香,嘴稍勾起了一个形似菱角儿那样的微笑。 这天,一家人用晚饭的当儿,宛若宣布要去登山的消息。她眼睛望著立凡,有争取立凡做盟友的意思,然而立凡绝无一丝兴趣,即使不是冒险犯难的事。他忙表明态度,说办公室诸事得赶在结婚之前处理好,宛若这阵子够忙的,学校既从明天开始放暑假,她偷个闲上山活动活动也好。 宛若颇感到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她拖出她的登山背包,打点水壶和雨具,不知怎地,心中乍然涌现一股兴奋热烈的情绪。一线棱…… 李弃要爬一线棱是吧?很好。没有人能够要胁她而不付出代价。宛若冷笑三声,把父亲送给她的那把二十四用瑞士刀扔进背包。 ☆☆☆ 清早六点的四季广场,几只鸟儿从行道树飞到铜像头上,有个老人手拎著黑布罩的鸟笼,走过红砖道。除此之外,街上是安静空荡的,到一种十分洁净的地步。 宛若在广场边下了车,嗅到一阵香滋滋的气味,回过头,李弃已经靠在小本田另一侧的车门上了。果然没错,他手里拿著白底黄条的纸袋子,装的正是安东坊那远近驰名的鸡茸热狗。那股子刚出炉的的香味,宛若再熟悉不过了。 李弃回过头来对她笑。「过来吧,我来开车,你好好享受一顿早餐——鸡茸热狗和枫糖松饼,还有咖啡,吃饱喝足好上山!」 他说得真是诚心诚意,宛若却拿娇眼白他一下,她打赌这绝非巧合,鸡茸热狗和枫糖松饼,打小她就爱这两味,那两回登一线棱,父亲也是先绕到安东坊,买了热腾腾刚出炉的热狗和松饼…… 看来他手里掌握的资料还不少。 李弃把纸杯装的咖啡喝了,扔进街旁的粉红垃圾桶,然後踅过来。两人在晨熹的阳光下相互打量。宛若今天穿浅蓝上衣,洒黄雏菊印花,配深蓝轻磅牛仔裤,高原黄的野战鞋。李弃束著发,著一件军装式墨绿外套,黑色牛仔裤,黑色短统鞋,黑色登山背包。 宛若闪动著睫毛,垂下眼上会儿又半抬起来,悄悄度量他。大凡男人生得过度的秀俊风流,往往就显得文弱,独独李弃身上总是展现出一股英气,拘束不住。她父亲蔺晚塘也是个美男子,但他是纯粹的男性美,不像李弃,李弃彷佛是个综合体,看得到俊爽、阳刚、放肆不羁,譬如他的眉、他的鼻、他的笑;也看得到深沉、婉转,甚至妩媚,譬如他的眼神,他的头发…… 宛若在那里娇眼流转地对人评头论足,当事人於是开腔说话了:「你不会是突然决定——烹了我当早餐,会比吃热狗来得过瘾吧?」 宛若脸一红,「啪」地抢过他手上的餐袋,从另一侧上了车。两人的背袋都丢在後座。李弃坐在她的驾驶座上,像坐在自家客厅一样舒适自在。 宛若侧眼看他。「我以为你该有一部悍马吉普车,或是yamaha越野车什麽的。」 他笑答:「我一无所有。」 他自然是在开玩笑,不过怎麽听来不大像是玩笑。 宛若把餐袋打开。「走三号公路一个小时可到南郊山区,单攻一线棱,来回脚程四个小时,健脚的还可以更快。」 「yessir!」李弃响亮喊一声,小本田如箭倏出。吓,他开车的架式也和她父亲不相上下。宛若反倒悠哉了,往椅背一靠,一口一口吃起她的松饼来。 美味在口里咀嚼著,一波波的山水送进眼睛来,一切都是熟悉的,好像背下来过,藏在心的角落,现在都争先恐後的回到了眼前。 一个小时後,他们抵达目的地。宛若下车望著莽莽群山,内心澎湃充满了回忆。 ☆☆☆ 李弃下了骆驼,望著莽莽大漠,内心澎湃充满了新奇。 在他的前後左右,八荒四野,全是浩浩荡荡的黄沙,炎阳在头上煌煌的照著,他痛快地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好像一阵风来,他就可以化做一颗沙粒,消失在这片大漠之中。 其实,他不在乎自己消失在哪里。 只要那地方不是纽约。纽约太冰冷。 多年前他们让一个远亲把他带到纽约,美其名出国念书,其实是把他放逐。身边唯一熟悉的,是个从家里跟著来的、略识英语的老仆。他们住在一栋偌大、冷清、老式的公寓里,上下邻居全是老人。李弃觉得他也和他们一样是个待死的人,虽然他才十三岁。 他倒不是在乎什麽。母亲别嫁,进了另一户豪门,从此和他再不相干。李家亦怕他碍事,迢迢把他送出国门。然而三年後的岁末,他母亲偕同丈夫和他们七岁的独子,来到纽约访问时,李弃还是冒著风雪,兴匆匆跑到饭店想见母亲一面。他在饭店大厅和他们一家三口不期而遇,他雍容华贵的母亲只瞥了他一眼,整张脸就冻住了,搂著丈夫孩子匆匆走过,避著他像避个来要依索命的小恶魔。 李弃内心剩下的那一点儿盼望,整个儿荡然无存。 他在风雪中走著回去,越走越有种想要抛开整个世界去流浪的念头。回到公寓,他抄起飞镖往挂在晕黄的墙上那幅世界地图一掷——一镖射中撒哈拉大沙漠。 至少那地方是热的。 他可错了。沙漠的白昼固然酷热,入夜之後却是奇寒无比。他到了茅利塔尼亚北方,沙漠边缘的一个小村子,第一个晚上就差点给冻死——全拜蔺晚塘和曹曼鸿两人之赐! 他在村里找到一个向导,雇了三匹骆驼,那黑人操著蹩脚的英语,拍著胸脯保证,会带他去看最壮观的沙漠,然後收下李弃大把的钞票——李弃没有亲人和温情,但他有他祖父留给他花不完的钱,他对李家有这点唯一的感激。 然後这天黄昏,一架直升机载来了一对夫妇。从一开始李弃就不喜欢他们,这两个人从头到尾一股劲儿的在那里亲亲我我、婆婆妈妈,简直让人受不了。 等到蔺晚塘发现村里唯一可宿的一间客房,给李弃先占了去,他立刻朝他而来,软硬兼施,逼著他把房间让出来给他太太。其实那所谓的客房不过就是座小茅棚,但至少有张木条钉成的床。 「女人嘛,总需要一点私密,一点舒适,」蔺晚塘对他勾肩搭背,笑著说。「咱们大男人,将就将就也就过去了——他乡遇故知,今天晚上,咱们就在外头搭帐篷,喝酒聊天!看过沙漠上空的星星没有?那才壮观!你会明白为什麽古代的阿拉伯人和波斯人都是优秀的天文学家。」 蔺晚塘没有告诉他,晚上沙漠的上空有星星,沙地上还到处是蜘蛛、蝎子和蛇! 这天晚上,李弃果然抱著无花果酒大灌特灌,因为气温骤然降到了冰点,蔺晚塘把一张红黑色的游牧地毯里到他身上,他依然猛打冷颤。 这男人谈兴可好了,他告诉李弃他们此行的目的,是预备对沙丘地带的动植物做一次广泛的观察。「乘坐骆驼是欣赏沙海风景最好的方法了,」他侃侃道来。「骆驼脚程不快不慢,无声无息,高坐鞍上既可把四周景物一览无遗,又不致对沙丘造成干扰。」 李弃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著的——或者说醉倒隔天他醒来,人在帐篷里,外头已是日上三竿,他雇来带他游沙漠的向导和骆驼,早被蔺晚塘夫妇另以重金拐带走了! 等到李弃终於向沙漠出发时,带著他的是个瞎了眼睛的摩尔人,这摩尔人还坚持要把他整批家当八只骆驼一起带出去,李弃无可奈何只得答应,因为村子上上下下都说他是最要得的沙漠向导。 跟个瞎子走,起先李弃简直是提心吊胆的,但是不久後,他对他的信心完全改观——这摩尔人穿著长长的蓝布袍子,把可兰经文挂在胸前,头脸则用一块大头巾缠住,走著走著,就蹲下抓把沙起来嗅一嗅,然後说出他们的位置所在,比李弃带来的罗盘和指北针还要准。 他要带李弃往哈达绿洲走,天气十分炎热,他们穿过沙尘和热雾,千辛万苦爬过一座让人头晕的黄色沙丘,然後听到有人在欢声对他们呼喊。 李弃还在原地团团转,摸不清楚声音来向,摩尔人已牵了骆驼,朝一簇相思树去了。 李弃没想到还会在沙漠里碰上蔺晚塘夫妇,原来他们的黑人向导夜里偷了装备,带著骆驼跑了,两人正在这儿发愁,不知怎麽办好呢?李弃差点拍腿大笑,阿拉终於主持正义,代他惩罚了这两人,他心里还在大喊活该,却见蔺晚塘把剩下的装备扛上摩尔人的骆驼背上。 他忍不住嚷道:「你做什麽?」 蔺晚塘抬头对他笑。「还能做什麽——这下咱们只好同行了。」 和他们同行?除非撒哈拉沙漠变成撒哈拉大海,否则李弃死也不依。可是他的摩尔人却开口用阿拉伯话叽哩哇啦像流沙般说了一大串。 「他在说什么?」李弃疑问道。 蔺晚塘搂过摩尔人的肩膀,笑著答说:「他说如果你不答应让我们一起走,他也不做你的向导——毛萨和我是熟悉的老朋友了。」 李弃气得差不多七窍生烟,蔺晚塘的妻子却款款走过来,用天使般温柔悦耳的声音对他说: 「小兄弟,就请你帮这个忙了,好吗?」 小兄弟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望著曹曼鸿含笑的脸庞,不知不觉点了头。没有女人能够那麽美丽又那麽和气。 蔺晚塘在一边大笑。「早知道小兄弟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我早请我夫人出马了,还在这儿多费唇舌!」 这一回,曹曼鸿帮著李弃瞪了蔺晚塘好几个白眼。 这天傍晚,一行人在一处沙掌环绕的凹地扎营。蔺晚塘问他:「你多大年纪了,小伙子?」 「二十。」李弃谎报年龄。 「二十?我还当你才十五岁呢,」蔺晚塘摸著下巴打量他。「不过个头小的人,看来总是比较年轻。」 个头小?李弃觉得血气冲上脑门,他今年十六岁,身高一七六,而且还在长! 他瞪著身材硕长,足足高上他一个头的蔺晚塘,蔺晚塘却兀自笑咪咪地向他招手说道:「来来来,我教你一招——小个子如何打胜比自己体型大的对手。大个子的弱点在於重心太高,脚步不稳,你要尽可能缩小身体,扑上前抱紧对方腰部,吊在他腰上,让他脚步更不稳。如果你把头钻进他的胯下,用力一抬,他就会翻倒过去——」 李弃倏地向前扑,钻入对方胯下,用力一台——蔺晚塘整个人往後栽,「碰」一声躺在沙地上呈大字型。 瞎眼的摩尔人坐在营火一旁问:「帐篷垮下来了吗?」 蔺晚塘甚至无法博得娇妻的同情,她走过来挽住李弃的胳臂,对他说:「过来喝咖啡,烩羊肉也好了——毛萨直说香呢。」不理会她丈夫。 往後蔺晚塘不再教李弃搏击技巧,但是他教李弃如何分辨沙漠里有毒和无毒的植物,他告诉李弃什麽是鬣狗的爪印,什麽是羚羊的蹄迹,他带李弃到沙沟的灌木丛下去找蜥蜴和小啮齿动物的洞穴。一个乾冷的清晨,他们一起追踪一只黄茸茸的小猓狐,拍下它吞食甲虫的照片。 他随时向李弃丢下一个问题,然後扬长而去,李弃只好一个人去想答案。想得最多的是,在人皆日无用的沙漠,你看到什麽?李弃发现,那是自然的力量,自然的贡献。他们躲过了一场吓人的沙暴之後,李弃心悸地领悟到蔺晚塘说「你带著狂妄来,走时却只有谦卑」的道理。然後有一晚,李弃用望远镜观测到几个月亮环绕木星的天文景象,那是另一个星球世界,他大喜若狂,终於明白蔺晚塘何谓「跑了一趟沙漠,你连时空的感受都会改变」那句话,他果然有种想自负也难的感觉了。 李弃渐渐搞清楚蔺晚塘是怎样一个人——此人霸道、狡诈,一逮到机会,不是唬你就是整你;他是科学家、哲学家、探险家,同时,他也是最好的老师和朋友。 ☆☆☆ 李弃拨开山藤,跃上阻路的一块巨石,回身向宛若伸出手,要拉她上来。他们在浓荫的山路上已走了一个小时,宛若却站住了,仰起脸儿打量李弃。 如此听来,她父亲最多收李弃当门生,可没收他当女婿。她按捺不住的问:「我父亲什麽时候把我的照片给了你?」 李弃低著头对她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那是我们到达哈达绿洲的事了——你爸妈只顾著效调查,害我和我的向导陪著他们团团转,拖了十天才到哈达绿洲,你父亲问心有愧,就把你当谢礼送给了我。」 宛若啐道:「胡说!你明明说是你救了他——他遇上什麽意外?」 「这说来可惊险了,」李弃端正脸色道,一双眼睛却闪烁著笑意,俯下身去把她拉上来。「我们找个地方休息,我慢慢告诉你。」 宛若安静随他走了片刻,然後好奇的问:「沙漠里的绿洲是什麽样子?」 李弃侧了头,俊脸出现回想的表情。「绿洲上有水井、枣林和果树,看得到欧洲飞来的候鸟,游牧民族和骆驼商队来来去去。」 那天亦是相同的情景。他们在绿洲宿了一宵,一大早,在附近扎营的游牧人用木碗送来羊奶,答谢蔺晚塘昨晚以打火机相赠。他们在枣椰树下铺了地毯,羊奶佐以浸过蜂蜜的炸糕饼当早餐吃。正谈笑间,一条缆绳粗的有角蝮蛇从树上掉下来,不偏不倚落在蔺晚塘肩上,瞬间捆住他的颈项。 什麽都来不及想,李弃就扑了上去,一把他在诺克绍买下的阿拉伯山刀握在手上,猛刺向蔺晚塘的脖子。 蔺晚塘躺在沙地,那尾血肉模糊的蛇还像领带似的挂在他胸前,他抱著脖子咻咻喘了半天气,陡然跳起来,勒住李弃的喉咙吼叫。 「小子,你想杀了我不成!我的脖子险险被你戳成蜂窝!」他却又突然纵声大笑,把李弃的肩头一抱。「你的反应可比蛇还快,再迟个二秒,你们只好把我抬到沙漠去埋了。」 蔺晚塘被妻子拉到水井那头去清洗身上的血污,李弃却在沙上拾获一张照片,照片里一个全身光溜溜的,胖白可爱的娃娃正在痴笑。 「那是我女儿,」後来蔺晚塘对他说,满面的得意。「别看她年纪小,论起机智、反应和敏捷,那可不在话下……」 从这时候开始,这具话匣子打开了就再也关不上——蔺晚塘把女儿挂在嘴巴讲个没完,李弃则是困得直打呵欠,也不知什麽时候睡著了,最後被蔺晚塘一巴掌打在肩膀上吓醒过来。 蔺晚塘搔著下巴,兴致勃勃瞧著他。「我看你这小子挺有意思,咱们又这麽投缘,今天亏你眼明手快救了我一命——这样吧,我就把女儿许了你啦!……」 到时如果你拿得下她,蔺晚塘最後是这麽说的。 ☆☆☆ 李弃没有把结尾这一句告诉宛若。看她坐在石头上,好像也想不出什么话来驳斥他,一会儿瞟著他,一会儿咬指甲,最後又专心一意的数起自己的手指头来,脸颊粉粉的,勾著彷佛一吹即散,一抹缥缈的红晕。他也不慌不忙倚著一棵野树,欣赏她那副逗人的模样,越发觉得她可爱,忍不住要笑。 过了半晌,似乎宛若决心暂时放下这道题目,改口问他:「你和我爸妈同行,一直到……」她顿挫了一下,嗓音变得不太稳定。「最後一天?」 总要交代这个段落的,李弃也知道,他却有些不情愿,缓缓站直起来,双手反剪在後,踢著爬在地上的树根。 「是的,」他说。「我们在哈达绿洲的第二天,有个游牧人提到附近一座裂谷有些古老的壁画,你父亲立刻请他带路,毛萨留在营地照顾骆驼,我也跟你爸妈去了。」 那座裂谷约莫半天路程,他们沿著一条旧河床向上攀登,满地都是黑色乱石,极其难行。他们在悬崖上看到第一幅史前石刻,那是一只大角羊,蔺晚塘显得非常兴奋,前前後後的搜索其他的图画,一一拍摄下来。 後来他听说悬崖下方另有一幅油彩,规模更大,图样更精,他怎可能按压得住?立刻打定主意下崖去。这次连曼鸿都露出迟疑之色,悬崖实在陡峭,加上土石松散……然而她没有劝止丈夫,只亦步亦趋跟著他。 蔺晚塘身上别无任何装备,单背了相机,徒手便攀下崖去。谁也不知道他在崖下出了什麽事,只听他一声叫,士石簌簌崩落,他一道黑影直往下坠。 「晚塘!」曼鸿失声喊道,纵身便向深谷抛去。 李东更是骇然,扑过去拚命一抓,两人双双翻倒在崖边,他趴在崖边,曼鸿吊在崖下——李弃後来知道,徜若不是後头那个游牧人牢牢抱住他的一只脚跟,他也要跟著滚落悬崖。 曼鸿热泪盈眶仰起脸来,对李弃说了最後一句话——告诉我女儿,爸爸妈妈爱她——然後挣脱他汗淋淋的那只手。 跟著蔺晚塘坠下万丈深渊。 ☆☆☆ 风落脚在树梢,山林很静,一只小鸦在山头的那一边呱叫一声,停了停,又一声,四野都起了一种荒旷的感觉。 宛若依旧坐在石上,头垂得低低的,李弃却不认为她是对地面的落叶产生了兴趣。他清扫一下喉咙。 「宛若,」他和声道:「你母亲要我告诉你——他们爱你。」 她许久没有作声,然後猛地扬头,脸上一条条绘著的都是悲愤的表情。「不,他们不爱,他们根本不爱——对他们来说,我一向就是多馀的!」 李弃彷佛没有想到会是听到这样的话,挑了眉惊诧地看她。她也不理,抄过地上的背包就走。李弃望著她那发著脾气、僵硬的蓝色背影,随即揣了背包追上去。 她生著气,走得甚快,李弃惊讶於她的速度。在一处峰回路转的地方,他追上她,伸出手把她抓回来。宛若跌到他的胸前,她满脸全是汗,或是泪,纷纷漫漫往腮下落。 「宛若……」李弃柔声唤道,把她纳入怀里,依稀感觉到她哆嗦著的双唇在他胸口,像雨中的花苞那样微微颤抖。 然後,他捧起她湿濡的脸,用一根手指慢慢推去她颊上的水渍,先是左颊,然後右颊,又回到左颊……她眼里的汗汪汪直流,一会儿便又湿了一片,李弃索性低下头,用他乾爽温暖的脸去擦拭她,他的嘴唇像柔软的棉花,吸取其徐过多的水分。 最後她把脸偎在他的肩头,像疲倦了的小孩,她原本有些抽搐的双肩,现在柔和的垂了下去。李弃让她伏在他的胸前歇著,听著她彷佛还有些热烘烘的鼻息。 她父母是爱她的,他想这麽对她说,想想又觉得没有必要,谁能替别人决定这样的恩怨?何况是他。何况是一颗对亲情总是冷嘲热讽的心。 於是末了,他只是挑起宛若的下巴头儿,带著微笑说:「早知道我就不背那麽大一瓶矿泉水来了——光喝你脸上的就够了,而且更香呢。」 宛若把他推开,赧然地骂他一句:「狗嘴吐不出象牙。」 她转了身又走,李弃在後头哀哀叫。「别再用跑的了——丢了你我可惨了,这地方我又没来过。」 宛若踩在一根倒木上回过头。「你没来过一线棱?」她瞅著他问。 李弃耸著肩摇头,四围看了看。「你父亲把你六岁爬一线棱的事说得好神!!我看来没有什麽嘛。」他还把句尾的音节轻佻的拉高。 「或许吧。」宛若转身回去,背对他抿著嘴慢慢笑了。 李弃没有来过一线棱,而且他觉得这地方没有什麽——宛若一直在等待的机会到手了。 不知轻重的人,保证死得很惨。 ☆☆☆ 他们已经在山棱上了,林树渐稀,荒草在参差的岩块间偷生,蛮蛮荒荒一片粗黄的色调。宛若在弯道上打住,双手叉腰吁了口气,便指著前方一座黄腾腾的大峭崖说道: 「喏,一线棱到了。」 後头没声没响的,宛若回头去看,李弃就站在她身後,直著眼瞪住那座活像巨人使了大斧劈出来的断崖绝壁。 「路呢?」他绷著嗓子问。 路是有的,在大峭崖下方另有一条山径,窄是窄了点,但有林木蔓藤可以攀附,也可以扶壁而行,不过这种「敬老路线」,李弃走来一定觉得可耻,宁可直接上棱面对出生入死的考验。宛若吟吟笑道: 「我父亲没告诉你吗?走在棱线上那种两面悬空,摇摇欲坠的感觉有多刺激!」 把妻女带到这种地方来的是疯子,李弃阴沉地想,却见宛若也不等他,迳自朝裸露的棱脊去了,他赶上前把她拽住。 「等等,宛若。」 她回头斜瞟他。「怎麽?怕了?没胆子走?」 李弃铁青著脸,把宛若拉到身後。「我先走,你跟住我——小心点,这不是闹著玩的。」 没想到棱线上的风那麽大,呼呼刮著人的两耳,脚下是细窄得一条线似的岩脊,宛若张著两手维持平衡,手心出著汗,绝不往下看,心脏在亢奋地跳跃。她却不时在李弃背後娇笑,风凉的调侃他。 「嗳,不必太紧张,你就当你是在学校的围墙上走就成了——你总爬过围墙吧?」 一会儿她又喊: 「这样吧——你要是实在害怕,那就跨坐在棱线上,用爬的前进,胆小的人都是这样走的。」 李弃停下来,回头对她说:「前面很陡,得手脚并用爬上去,你先等我上去再跟上来,以策安全。」 这个陡棱像个鹰喙,耸向空中,李弃才攀住失峻的裸岩,头就昏了,一不小心滑了一脚,身子陡然向下溜,他挂在那儿,风吹起他的墨绿外套,他像悬在枝上欲坠未坠的一片危险的叶子。 宛若却是不慌不忙跨坐在棱上,朝上对他摇著头。「我说你这是何苦?来爬一线棱?这可不比坐在那儿弹钢琴那麽写意,没有点身手……」她叹了一下。「我早该想到的嘛——英俊小生通常是钝一点,笨一点,胆小一点,身手也差一点。」 李弃咬牙。「宛若——」 她笑著挪向前。「好,好,我来推你一把。」 她往李弃的背部一推,他借力上了陡棱,匍匐在那儿喘气。宛若却是轻松敏捷地攀上棱岩,站在他後方整顿衣服,把衣上的绉摺一条条顺平。 「咱们现在刚好在棱线的正中央,向前也得走,後退也得走——你後悔可来不及了。」她没有办法不露出高兴的神情。 李弃慢慢从棱岩上站起来,慢慢回过身面向她,慢慢用低沉的声音道:「我干嘛後悔?我或许又钝又笨,胆子又小,身手又差,但是我可有很强很强的——好奇心。」 他所在的地势高一些,他的背後是蓝油油的天,阳光在头上,他的形体成了个幽暗的、漂亮的影子。他话说得特别的心平气和,宛若起了怀疑。 「什麽好奇心?」她小心问他。 他笑了,从容向前移一步,教宛若看见他那准备要使坏的诡笑。「我在想……在一线棱上拥吻美女不知道是什麽滋味?」他又向前进一步。 宛若觉得身上有些部位开始发麻,她的脚尖往後点,颤颤寻找退路。「喂,你别乱来,这里可是悬崖峭壁,底下——底下是上千公尺深的溪谷。」 他还是带著笑,眼睛里迸著疯狂、刺激的光芒,步步前来,宛若不敢逼视他,又不能不提防。 头一次,她感觉到两只脚下是凉阴阴的虚无空荡,她朝深谷瞄一眼,立刻人就旋晕起来。李弃已经近了,她没有退路,後面是他们刚爬上来的陡棱…… 他一寸寸向她迫近,她慌张地喊:「哎,不要闹!哎——你疯了,你是疯了吗?」 李弃一把将她抱住,宛若只是惊叫,丝毫不敢挣扎。他的脸蒙下来,蒙住宛若的视线,她的嘴被他堵住,她像没入水底窒息了,呈现一种轻微溺毙的感觉。然而她不是在水底,她在空中,风在四面呼啸,李弃像要吻她到地老天荒。 她紧闭著眼睛,还是感到天地在旋转,他们两人好像抱成了一团往峭壁下掉,她忽然睁了眼,才看见李弃已经离开她的唇,他们依旧在棱上,相互抓著,都在喘息。 「你果然是个道地的疯子!」宛若喘道。 「我总算尝到了在一线棱拥吻美女的滋味了。」 宛若对著他那张可恶的笑脸咬牙,今天绝不给他占了便宜去。她把他的胳臂揪得牢牢的。「那你想不想尝尝从一线棱往下掉的滋味?」 他冷静地回道:「你不至於这样玩命。」 宛若眼中闪烁奇特的光辉,她对他阴险而娇媚的一笑。「你可小看我了——」 一语未毕,宛若已拉著李弃从棱线上倾身跌了下去。整个山谷被李弃的惊叫声喊得轰轰响,但是李弃听到的不是自己的呼喊,是疾速削过耳际的风力。心脏从他的嘴里跳出来,不知摔到什麽地方去了。 坠落万丈深渊的滋味原来如此,霎时他想大笑,至少他比蔺晚塘幸福,他死是死在温香软玉的怀抱里!他一向浪荡命,死了自己都不觉得可惜,可是宛若在怀里,刹那间,他忽然对生命感到莫名的难舍,难舍她,难舍自己…… 到底的时候,两人的重量结结实实发出「碰」的一声,但是很沉,像大鼓蒙在布单里槌了一下。李弃背压住背包,像个驼子躺在那儿,头往後仰,他睁眼看见枝桠绿叶绣在蓝色的天空里,飞起来的尘土像烟一般的飘著。 宛若还在他胸前,两人还是相互抓著,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在搐动,过了片刻他才发现她是在笑! 「你没有死。」他说,嗓子哑哑的,是刚才猛喊的结果。 「你也没有。」 李弃左右张看,他们彷佛是在一块平台上,他用身体蹭了蹭,感觉到一层厚软有弹性的地皮。「一线棱下有人在卖弹簧床吗?这里怎么这麽软?」 「松杉落叶经年累月的堆积,形成了一片天然的弹簧垫子——我跳下来过好几次了。」宛若的喉咙里仍含著笑声。 她跳过好几次是吗?李弃想,他刚刚居然还想到死! 他仰起脸来瞧著她。「有其父必有其女,你和你爸爸一样坏。」 「比不上你坏。」宛若驳道。 他突然哈哈大笑。「难怪他要把你许给我——原来咱们是天生绝配!」 「谁和你天生绝配!」宛若板下脸,挣扎著想离开李弃,他不肯,抓著她不放,她圆圆柔软的胸脯在他胸口上揉擦,两人都起了异样的感觉,刚回到位置的心脏,噗通噗通地蠢蠢欲动。 「宛若,宛若,你就像你父母,骨子底都带著冒险犯难的因子。」李弃摇头叹道。 宛若陡然变了脸色。「你错了,我不像他们,我一点都不一欢冒险犯难!」她一股劲地挣开李弃,跳了起来。 「宛若,你这麽不了解自己吗?还是你在自欺?冒险犯难是你天性的一部分,你父母的遗传,你该珍惜的。」 「你根本不懂,我讨厌冒险犯难,冒险犯难对我有什么好处?冒险犯难让我父母浪迹天涯,让我父母丧失性命,让我失去家庭,成了孤儿,它在我生命里制造这麽多悲剧——我怎麽能够接受它、珍惜它?」 她激动的说罢,走到平台边缘,不断扯动石壁上的蔓藤。她原本编著的辫子松脱了,斜挂在肩侧,她站在那儿像站在天边,身形纤瘦得楚楚可怜。 李弃起了一阵怜悯温柔的情绪,他走过去,原想把她扳过来拥著,却只是静静立了片刻,然後说: 「至少你把自己打点得很好当年在你父母的告别式上,看你表现得那麽勇敢、那麽坚强,我就知道你不会有问题的。」 「你有来参加我父母的告别式?」宛若问,没有回头。 「我只在灵堂外绕了一圈,」李弃跟著她望著远方。事故後一个星期,他就离开了西非,他知道他永远不会忘记蔺晚塘和曹曼鸿这两人。「後来几年,我回来过几趟,我远远的看过你,苗家对你显然很负责。」 「他们疼爱我,照顾我,他们让我知道什麽是温暖的家。」宛若转身对他说,特别强调般的,倒像在跟前面的一番话做对照。 他们也让你忘了你是蔺晚塘和曹曼鸿的女儿,李弃心里这麽想。为了使她高兴,他从外套的暗袋摸出一只小巧的碎花纸包,塞到她手里。 「耳环。」他柔声道。 「这是我母亲留下来的。」宛若喃喃说,没有把纸包拆开,只是握得很紧。如果她拆开来看,会发现那并不是她母亲的遗物,而是另一对令人心醉的耳环。 李弃绕著平台走了半周,上下观察,然後问道:「我们怎麽离开这里?」 「你可以攀岩回到棱线,也可以下爬到棱下的山路。」她回答。把纸包小心收进口袋,扣上扣子。 「棱下有路?」李弃转过身看她。 宛若耸耸肩。 「棱下有路,你没告诉我你却带我上了危险的棱线?」他顿时恍然大悟,指著她说:「你存心整我!」 「我以为你崇尚冒险犯难的精神呢,」宛若油滑地说,看见他逼过来,她喊道:「你又要做什麽?我告诉你——别再对我无礼!」 「对你无礼?——我索性直接把你推下悬崖!」 李弃挣开背包,脱下外套,露出里面剽悍的黑色紧身背心,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宛若抓住岩壁边一根老藤,往後倒退。 「没有必要这样心狠手辣。」她劝著。 「我非要给你一点制裁不可!」李弃偏不善罢甘休,他向前一步,突然看见宛若的一脚往後朝空荡荡的崖边踩了去,他惊喊:「小心,宛若——」 然而来不及了,宛若身子一翻,拖著那老藤,栽下茫茫深谷。 ☆☆☆ 「宛若!」 李弃直觉一个念头是——她又在恶作剧了!然而恐骇过度,他失去了幽默能力。他冲到崖边,探首苍茫起雾的山谷。什麽也无法得见。他只用了三秒钟勘察地形,一切都顾不得,旋即攀岩而下。 多亏了几年前一时兴起,受过攀岩训练,略知几手技巧。可是当他一脚踏著了溪谷的岩石时,仍不免惊异——宛若口中这上千公尺深的溪谷,断不可能这麽轻易的就下来…… 李弃眯眼抬起头,由下往上看,一目了然,这座大峭壁最夸张也只是四层楼高,要说有上千公尺,那是,那是…… 「宛若,宛若,你到底在跟我开什麽玩笑?」他焦灼地自言自语,提著一颗心在谷底乱石里搜寻。 他仔仔细细、前前後後找了半小时,肯定这溪谷没有任何人摔下来过。 而大峭崖也没有任何人挂在那上头。 他不知是要松一口气,还是要更惶恐。然後,他注意到了岩壁上的垂藤,极粗、极韧,从棱上直垂下来,足可支持一个人的重量。他拉住一根老藤,一手攀著岩沟,又往上爬。 灰头土脸的爬到了平台下方,就在宛若坠崖的那一点之下,蔓藤密密麻麻的生了一片,有几处是弯曲折断的痕迹,李弃心一动,拨开蔓藤,赫然见到一个天然的石洞,钻过石洞则接上了一条窄窄的山路——李弃在石砾上抬起一条锻子黄的发带。 那是宛若扎在辫子上的发带。 ☆☆☆ 登山口已经在望了,她在清细的山溪里洗了手,立刻匆匆下了土阶。她的车忠实的守在路旁,她把背包往後座一丢,倒车退出石子路,上了南郊公路。午後的山峦起了雾,一线棱看来非常的诗意。她觉得她得到了彻底的胜利,简直得意极了。後视镜里她的脸有些脏,然而却笑嘻嘻地。 没有人能够要胁她而不付出代价。她把松散的秀发往肩後一甩,哼著歌儿一路开车回家。 ☆☆☆ 李弃跟著十笼子的鸡回到大学城。天早就黑了,他又脏又累又渴,而且肯定接下来好几天没法子弹琴他攀过岩的双臂已经在隐隐作疼了。 他不认为自己是受了什麽报应,但是他知道绝对有一个人要受报应。 要离开一线棱时,还有点不放心,甚至再度爬上那要命的棱线进进退退的找,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下山时由於途径不熟,颇费了一番工夫。他在荒僻的南郊公路徒步走了个把小时,好不容易拦下一部满载家禽的货车,这才回到市区。 这时他已被满车飞舞的鸡毛弄得打足了一百个喷嚏! 他把黏在鼻尖上的鸡毛掸掉,拖著像恐龙一般沉重的步伐往苗家走。事实上,他很想先停下来买罐可口可乐,但是不,他要先去苗家,去苗家找宛若——和她算一笔帐! 万一宛若并没有回来? 李弃感到背脊一凉,那种不确定、忐忑的感觉又堵住了心头——直到他看见那部翠蓝小本田停在苗家的院子,直到他透过苗家的大窗,看见了宛若。 她神清气爽的在那儿,换了件家居服,是粉嫩的桃子色,秀发半盘在头上,捧杯啜著茶,靠在沙发上,正和苗家老小谈笑著。 你完全看不出来她今天曾经两次跳过悬崖。 霎时间,李弃的情绪产生快速的变化——一下午的焦虑、紧张和暴躁,在看到宛若安然端坐家中之後,忽然都像一阵风似地去了。 却又刮起更强的风,是恼怒,愤愤望著窗里语笑嫣然的她。然而望著,望著,那恼怒悄悄离开了,李弃自己都呆了,像作了梦,把她也带进他的梦里来,和外界一切全断了关连,见到的、听到的、嗅到的,就只有眼里这一个,他的人从头到脚整个地生出感觉,全都感觉眼里这一个实在是太可爱的人儿了,真恨不得、忍不住要去捧来捏著、疼著、爱著。 这种不可理喻的情致使得李弃非常吃惊,并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他难得觉得什麽是需要珍重的。他慢慢往後退,然後掉头离开苗家。他体内起了变化,有些新的元素带著叛逆的味道在那儿纠结,他必须先把它们弄清楚。 但是他会回来的,回来找宛若——因为他是个记恨心很重的人。 而且从不错过生命里的任何什麽。 第六章 宛若觉得自己像犯了一条谋杀罪,不知李弃的下落如何。 她明知道不必有罪恶感如果他笨蛋到无法发现平台下的石洞,也大可向上爬回棱线去。除非,他非但脑筋差劲,手脚也差劲,爬著爬著一忽溜就跌下溪谷,摔成了饼。 她料想李弃下了山,必来兴师问罪。然而整整一周过去毫无消息,她不能不有些心惊胆战,彷佛李弃真被她害死了在山上。 宛若亦没有意愿到李家古宅去问人,总像那地方是设了陷阱——李弃这个人根本整个地是设了陷阱,在等著她。从一线棱回来後,忽然生活没有办法平静的过,当然婚期近了,心情浮躁,很可以做为一种解释,然而宛若知道不是这麽一回事。 李弃在她心头凿开了一个洞,里面埋藏的是她自己,她却不愿意去看个详细——因为不知道去面对,去了解,会有什麽结果。或许,或许她是软弱的,是自欺的,她没有准备要为自己负起责任;四周的人,苗家的人对她也没有这样的要求,她是个好女孩,矜持、乖巧、守规矩,绝不离家和现实太远,他们对於现状的她很满意,连她自己都很满意。 就只有李弃。李弃抱著某种企图在挑唆她,原因不明,但是根显然,他是想要把一只谨慎的寄居蟹引诱离开它安全的壳。 宛若躺在床上,把凉被紧紧揪在身上,好像那就是她的壳,她绝不放弃。她维持这姿势数分钟之久,即使听见野猫跳上阳台,也没有移动。 那头野猫八成害喜了,动作很笨重,而且它居然在叹气,好像扭到自己的脚。宛若正感到狐疑,阳台的落地窗发出暧昧的「咿呀」一声,开了,月色里赫然出现一条高大的人影。 宛若只来得及抓住床几上的一只陶瓶,闯入者已经扑过来,重重压在她身上,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扣住她的手。 「别出声——把你的杀人武器放开。」他低声命令。 她的手松开来,双眼却瞠大了。房间里是明的也好,暗的也好,她都认得出这个人——他的嗓音,他的气味,他给她的感觉…… 他的手一移走,宛若即压住嗓门惊叫:「李弃!你跑到这儿来做什麽?」 他摇头低叹,「难道我不管走到哪里都不受欢迎吗?」 「我们是普通人家,屋子里没什麽东西好偷的!」她的心怦怦直跳。 他笑著把嘴凑向她的脸。「我只要偷个香吻,也就值得了。」 宛若慌忙把脸扭开,挣扎间低嘶:「你也太嚣张了,半夜爬到人家房间里来,立芝就睡在隔壁——」 他在她耳根下笑著。「立芝小姐很累了,刚刚我找错阳台,进了她的房间,她已睡得不省——嗳,你们这家人今晚真奇怪,怎麽十点钟不到,全都熄灯睡觉了?明天要参加运动会吗?」 不,不是运动会,是别的宛若咬住牙关,生怕略一松口漏了口风。 「你到底要做什麽?」宛若推他,「你发了狂,万一有人听到声音,有人进来……」她还是推著他,手腕儿却显得软,没什么力气。他的躯体冒著热气,结结实实镇著她,她心跳得厉害,一双手有点管不住的想绕到他身上,把他搂住。他没事,他平安回来了,她心里这麽想,在体内某一个角落悄悄地、安慰地吁了口气。 「对一个从山里历劫归来的可怜男人,你未免太没有温情了——何况这个人还是被你害的!」李弃控诉道。 她忽然想笑,嘴角抿著抿著,小声说:「你还是有点本事的嘛,自己下了一线棱,居然没有断手断脚。」 「还说风凉话!!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他凶她。「说,说对不起,求我原谅你。」 她是真的想笑,一个被害的冤魂,回来向债主娇嗔。她渐渐觉得有种兴奋感——深夜在她幽暗的房间里,他们压低了声音秘密的谈话,像两个躲在角落讨论如何恶作剧的坏孩子,有点心慌,有点紧张,还带著刺激性。她彷佛和他是一夥的,可以和他要好,也可以和他打打闹闹,因而更生出一种亲密的感情。 「下次有机会,我还会害你!」 黑夜里,宛若轻而娇脆的声音,划过李弃心中。他把她抱住了,说道:「那你得跟我走——跟了我,你才有机会害我。」 宛若却僵住了,胸口一阵热,然後一阵凉,涩著喉咙说:「我是别人的未婚妻。」 「你是我的未婚妻。」 「那不算数!那是个玩笑,没有人当真!」 「我当真,」忽然李弃的声音变得沙哑,他又重说一遍,「我当真。」把宛若抱得更紧。之所以隔了一周才来找她,是因为他必须确定——他在别的很多事情上开玩笑,这一次却不愿意在宛若身上开玩笑,是确定了他才来,确定了就不会轻易走开。 宛若身上一件嫩黄的缎子睡衣滑溜溜的,两人都感受到了它的单薄,单薄之下是那娇柔的曲线起伏,不唯是李弃,连宛若自己都不免心荡神驰,在他怀里扭动,不自觉地嘤嘤出声,弄得李弃呻吟了起来。 「别动,宛若,拜托,别动,」他说。「你再动,我会忍不住吻你,吻了你,我难保自己接著会做出什麽事来。」 立刻她挺直了不敢再动,一张脸对著他,蒙胧中那眉目樱唇,格外的柔和,格外的美,李弃简直是绝望,他呻吟道: 「老天,我没办法,我不能不……」 他攫住她的嘴吻她,那吻像乾草原点起来的火,直烧到两人身上。宛若的一双手终於把他搂住了,她老早想这么做了,缠住他结实的腰围,把他抱在身上,像抱住一个属於自己亲爱的东西。 她把舌尖探入他的嘴里——这也是学他的,第一次他便是这样的吻她。男人的口底深处,有一种神秘诱人的气味,她贪心的吮他,吻他,尝那从来没有尝过的滋味。太醉人了,像小孩子玩火,一次比一次烧得猛烈,一次比一次还要亢奋。 她腾出一只手,游移进入李弃的衣内,他的乳尖挺著,啄著她柔嫩的掌心。她完全是天真未凿的动作,充满自然的挑逗性,抚揉他的胸肌,不知其严重後果。 但是李弃知道,他附在她耳边喘息道:「宛若,你的动作会把男人变成野兽,除非你已经打定了主意,否则……否则……」 他的话力道很大,一起把两人从云端掉回现实,她僵在那儿,他也僵在那儿,都是痛苦僵硬的姿势。 宛若把头转过一侧去,颤声道:「你为什麽要来找我?你不该来!你明知道你这是在作弄我,我都——我都快要和别人结婚了。」 李弃久久凝视她。「你在做胡涂事。」 「不要这麽说!!这是我想要的,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宛若哀怨地申辩。 「你的选择是错的——这个对象不适合你,」他坚定地说,抬头趁著月光四下里看著。「厚重的家具,灰黯的布置,老太太似的房间……」他摇著头。「这个家庭也不适合你,这种刻板陈旧的气氛会把你的生命力一点一点的侵蚀掉,你在罐头盒里生活太久了,你需要飞向开阔的天空——就像那耳环。」 什麽耳环?宛若不知道李弃在说什麽,但是他的一番话太令人惊心了,她在他怀里挣扎,无助地低喊:「你快走,你快走吧。」 李弃定了片刻,然後拉过她的手,把一样小东西放入她手里。 那是一只耳环,是她母亲的清水珠。 她恍惚地感到疑惑,这只耳环他不是还她了吗?而李弃已在她唇上深深一吻,温柔地保证,「我还会回来找你。」 他没有声息地翻过阳台,就此走了。 宛若躺在那儿,拳头茫然握著,全身像一个哽噎住了的哭声。她没有告诉李弃,明天她就要结婚了。 ☆☆☆ 碎花纸包里是一对银鸟,绿松石嵌著翅膀,红琉璃做了眼睛,鸟喙仰得高高的,闪闪振翅要飞向天空去。 它们在她的首饰盒里闷了七天——那天从一线棱回来,忙乱中并没有查看,就把碎花纸包收入化妆台的抽屉去了。她母亲的清水珠昨晚才回到她手里,而这对银鸟耳环今天才见了天日…… 宛若独坐镜前,满身是重重叠叠繁复绮丽的白纱,她像坐在雪堆里,有雪的那种冷冷清清的感觉。然而窗外是明丽的八月天,苗家里外一片的活泼热闹,参加婚礼来的车子排在街道两旁,客人则挤在院子和客厅里。都因宛若坚持要提早婚期,苗家好不容易设法重做了安排,造成许多不便,但是大喜之日,仍旧十分的高兴。 这是她要的,她坚信会让自己幸福快乐的选择——但不知怎地,心中感到那样的空洞和凄恻! 她听见立芝登登爬上楼来,一边高喊:「上教堂的时候到了,我去通知新娘子!」 宛若身子震了震,嘴唇开始发抖。她把那对银鸟耳环握在心口上,双眼忽然充满了泪水。 她感觉银鸟扑著翅膀飞走了,她人却还在这里。 再见,李弃。 ☆☆☆ 李弃再也没办法睡下去,整栋屋子闹烘烘地,活像他死了十五年的祖父还了魂,又回到老家似的。隔著上了年代的墙砖木头,还听得到老藤根在大厅的吆喝,李弃隐约想起来,祭祖的日子到了,旧宅照例要找批人过来打扫整理一番的。 李弃躺著,一手枕在脑後,一手搁在胸前,慢慢想到昨晚,同一个部位,也有一只手,柔柔地按在那儿……宛若的手。那部位触电似的微微发麻起来,他的身躯起了一种痛楚而甜蜜的感觉,他的心,却是幽幽地快乐著。 他在那股气氛中耽溺著不起床,直到老藤根摇摇摆摆上楼来踢他的房门。 「小王八蛋,都什麽时候了,你还赖在床上,你混呀你!」老藤根跟了他祖父一辈子,说话骂人学会一口官腔,越老越辛辣。他喊李弃,也完全照他祖父在世的叫法。 李弃只好起来,棉背心外套了件沥青色的衬衫,一边卷袖子,一边下楼。老藤根则已经在屋子的另一头指挥工人了。李弃到厨房拣了一个老藤根蒸熟的粗馒头,啃著走到大厅。 大厅乱七八糟堆著水桶、扫把、梯子这些清洁工具,李弃在乱阵里走,已经够小心了,还是一脚踢翻了一桶水,把躺在地板上一份当日的早报给淹了。 他咒骂一声,赶过去抢救那份报纸,刊头下一则鲜红显目的结婚启事,流弹一样射进他的眸子。他愣了一愣,然後镇静地把报纸拿近来看清楚。 谨詹於八月十二日为长男立凡与阳山蔺晚塘先生令长女宛若小姐 於圣光堂举行结婚典礼…… 她要结婚了,李弃心忖,她还是要嫁苗立凡,就在今天。李弃慢慢把报纸搁在一张花梨几案,走到大门外。太阳滚烫地晒在背上,他站在那儿一口一口吃他的馒头。 他一向不管人家闲事,也没有把别人的麻烦兜到自己身上来的习惯,但是蔺宛若让他大大破了例,他为她费了太多苦口婆心……霎时,李弃决定他不干了。 他不干了,他不再多费唇舌。李弃把嘴里的豆渣吐掉,咽下最後一口馒头,霍然转身,走回屋子。 如果蔺宛若自己还没能懂得,李弃却有他斩钉截铁的明白主张——他要她,这个女人,他非要不可。 他抓过一串钥匙,大步走到後院。三天前牵回来的一部黑色越野机车,以一种霸道蛮不讲理的姿态横在那儿,他跨上机车,让它放肆地狂吼一声,随即冲出了花园。 ☆☆☆ 他在仰山大道风驰电骋地追,每绕过一个弯道,就看见那列车队远远的在前头——把他要的那女人带走。 黑色礼车结著红色彩球,车两旁的穗带在风里飘,庄严中透著喜气,直奔前程——却有种一切都已经决定了,不可更改的悲伤。 因而宛若坐在车里,沉默异常。她的新郎可能是过度兴奋,反倒是喋喋不休,失去他平日的厚重。宛若也只是对他微笑,做为应合。 不意瞥见路另一边山壁的一丛白花朵,她用戴蕾丝手套的手拉拉他的袖子。「看上凡,蝴蝶花——会香呢。」 立凡突然决定这一生要有一次浪漫,就是现在,他猛拍司机的椅背,喊道:「停车,停车!我要替新娘子摘一朵会香的花!」 宛若惊笑。「立凡!不要了,不要了。」 「要!要!」他现在反璞归真,纯粹是个小孩子,非常固执。「停车,让我下——我去摘花。」 李弃发现路上交通失去顺畅,车子一辆堵著一辆,他开始蛇行,把机车存在於都市的功用发挥到极致。他已经望见那部结彩的黑色礼车,带头阻在那儿,车後座依稀是个雪白锦簇的人影,他压抑住的血气陡然愤张起来,他加速向前驰—— 一个男人全身黑礼服,从路旁盲目地冲出来。 宛若手攀在车窗上惊叫:「小心,立凡!」 李弃想要减速,想要闪避,想要掉转车头,然而一刹那间,太过逼急,他连人带车一头撞上去。 「碰」地那一声,惊心动魄,是人体对上金属的不堪一击。 「立凡!」「天呀!」「怎麽一回事?」「怎麽会这样?」李弃在那片刻觉得昏沉,满耳朵是人们惊惶的叫声,煞车声,开车门,关车门,奔跑声……他狠狠甩一甩头,试图恢复清醒,他发现他居然还好好跨坐在机车上,车头架著山壁,引擎依旧虎虎地响。 李弃回过头,穿过混乱的现场,穿过慌张的人群——看见马路上躺了一个男人,穿一身白纱的宛若趴在他身上,却抬著一张脸,直勾勾望著这一头的李弃,脸孔整个刷白,远远看去只剩下腮红,人面桃花,不真实的艳丽。 李弃停住机车,排开人群挤过去,在苗立凡身边蹲下,先测鼻息脉动,迅速查看,然後回头喊:「有人打电话叫救护车没有?」 「我去,我去。」答应的人跑著走了。 李弃转向宛若,急切地问:「你没事吧?」 宛若吃力的摇头,看她那表情,好像想扔开新娘捧花,把自己投入他怀里,寻求慰藉。 他想丢下众人,丢下躺在地上的苗立凡,当场把她带走,他做过太多不道德的事,不在乎多这一条。 立芝在哭,有人扶住苗太太,著急地说:「您挡著点,苗太太,您撑著点!」现场众人还是忙碌的跑来跑去,宛若不肯离开立凡身边,蝴蝶花带泥散落一地。 警车和救护车一起来了,救护车运了伤患,把家属及亲友的车队一并带走,警方留下来处理现场。肇事的汽车歪在那儿,好像还有点头晕,车主十分无辜地向警方叙述对方是如何鲁莽,突然就从路边冲出来。 李弃也交代他的一部分——他因为及时一闪,机车撞上了山壁,所幸人车都没有大碍。警方放他走。 他赶到市立医院的急诊大楼,所有人都挤在那儿。宛若虽然一身白,但是置身在白色的医院、白色的医师、白色的护士当中,依旧显得怵目而唐突。那样的白纱是非常娇弱的,一折腾,就破旧了。他看著她,为她心疼著。 人推出来,大家跟在後面跑,医师解释病情——左脚挫伤,此外身体倒没有太严重的外伤,比较麻烦的是,倒地时头部受到撞击,造成昏迷,需要进一步检查。 从一个检查室出来,又进另一个检查室。亲友渐渐不支,走了大半,但是後来闻讯赶到的也不在少数,人来来去去。苗家几个人处在紧张而疲惫的状态中,包括宛若在内,都是滴水未进。 到了下午,换了一名医师出来说明,提到立凡仍然昏迷未醒,恐怕脑部受创,这部分的情况不乐观——大家顿时崩溃,立芝放声大哭,苗太太半昏厥在苗教授怀里,众人七手八脚把她抬入病房,歇斯底里的亲友大喊医师护士过来救人。救醒後又与女眷抱头痛哭,一时间,整个病房全是哭声,夹杂苗教授忧愁的咕哝和亲戚的议论。 李弃再也顾不得了,他走过去把宛若揽住,她像破娃娃似的靠著他,呼吸急促,全身都在抖颤,他握住她的手像握住一块冰。 他不能让她再待在这里受折腾,横竖眼前的情况她全然帮不上忙,苗家自有他们的亲友在场照料。他准备带她走。 宛若失魂落魄的耳语:「立凡他……立凡他……」 李弃安慰她:「医生会照顾他,你不必担心——你穿这样一身耗在这里不是办法,回去卸了装再说。」 突然间,被遗忘了一整天的新娘子受到注意,李弃也遭到质疑,他们诘问他:「你做什麽?你要带新娘子到哪里去?」 「新娘子挡不下去了,我要送她回去。」 「你是什麽人?这关你什麽事?」 他昂然回道:「我叫李弃,我是新娘子父母的朋友,我有照顾她的义务。」 他们谴责,「新郎人还躺在这里,生死未卜,你要带走新娘子?」 「新娘耗在这里,新郎还是生死未卜。」 宛若蓦地感到昏眩虚软,站不住脚,李弃赶忙把她扶紧。众人还要拦阻,李弃终於发怒喝道: 「你们看不出来她已经支持不住了吗?一个人出车祸已经够不幸的,还要大家陪著倒下去?」 说完,他再不理会众人,把宛若抱了起来,完全无视於一路上的众目睽睽,大步离开医院。 ☆☆☆ 他没有送她回首宅,他把她带回青峰路。 打扫的工人走了,老藤根退回他的砖楼去了,不会再出来,他们没有受到任何打扰。 他喂她喝了牛奶,把一份医师开的镇静剂给她服下,然後将她安置在红木大床上。 她抓著他的手说:「我要回医院看立凡。」 他柔声道:「先睡个觉,等你睡醒,我再带你去。」 她侧躺微微蜷曲著,身子偎在孔雀蓝的绫子被褥间,显得十分弱小。她非常疲倦,不久,即悠悠睡去。 ☆☆☆ 宛若醒过来,忘记自己长大了,一心惦著要找母亲。 「妈妈?」她在幽暗里喊,然後发现自己的错误。妈妈不会在这里,妈妈和爸爸在一起,而爸爸在天涯海角。 这地方只是某一个保母的家,陌生,安静,床头留一盏晕黄的小灯,露著温暖但是寂寞的光芒。 其实这种情形,她也已经习惯了——打小她和保母相处的时间,一向要比和爸妈相处的时间多,几乎每一个保母都夸奖过她,说她又乖又勇敢又独立,爸妈听了也感到骄傲和高兴,其实他们不知道,她常常是觉得孤单,迷惘,而且自怜的。 她想念爸妈,盼望在他们身边…… 宛若怔仲地坐在床沿,房门悄悄地开了,她看见进门的人影,自然而然涌生一股熟悉感,她赤脚跑过房间,把他拦腰抱住,直觉地知道这个人是可以给她依靠,可以给她安慰的。 李弃手扶著她的背,说道:「宛若,你醒了——睡得好不好?觉得怎麽样?」 宛若的记忆力慢慢的复原,她喃喃道:「除非我疯了,否则我现在应该是个二十四岁的大女孩。」 「你是——而且你饿了,你一整天没吃东西,」李弃说:「我帮你做了一盘烩鸡肉饭,来吧。」 他顺手把大灯打开,房里大放光明,宛若看见了自己,顿然尖叫起来,「我为什麽没穿衣服?」 其实她有,只不过裸露了点,一件小小的细肩带白绸底衣,遮住小部分,露出大部分——这是女子衣著最撩人的比例,给人感觉是她根本就身无寸缕。稍早李弃为她卸装时,已经因此受到根大的刺激。 「没有人能够穿著足够做上十面窗帘的白纱上床睡觉。」他拿过自已一件大衬杉,加在她身上——防的是他自己。他太有自知之明了,不顾一切也是他的特长,不顾一切之馀,他会把别人的女人变成自己的,何况如果本来就是他的…… 宛若瞥见披挂在一张扶手椅上的新娘礼服,所有一切回到脑海,她掩住嘴,跌坐在床边。「天呀,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她猛抬头,惊慌不已。「立凡!立凡他——」 李弃双手按在她肩膀上。「你冷静一点,苗立凡他现在状况还好——我刚刚才打电话到医院问过消息。」 「他醒了吗?」宛若颤声问。 李弃摇头,但是补充道:「医生说头部受创的伤者,睡上一两天那也是常事,他的情形还要观察,但是目前的情势算是好的。」 「苗伯伯他们……」 「他们都回家去了。」 「我要回医院陪立凡——」她跳起来。 「他们找了特别护士照顾他,你去医院帮不上忙,只会累坏你自己,甚至还打扰了病人,」李弃把宛若按回床上,劝道:「今天晚上你好好休息,明天再去医院。」 他总算把她劝住。她乖乖吃了那盘烩鸡肉饭,虽然食不知味。他问她要不要去洗个澡,好把脸上的新娘妆卸掉。宛若站在细砖子铺成的老式浴室外,怪异地问: 「我怎麽会在你家?」 李弃对她十分同情——她更像头部受创的病人。 出浴後的宛若,整个人白白净净的,隐约飘著香气,那是他的男性香皂的气味,平日李弃惯用并不觉得稀奇,何况这味道偏於阳刚,也没有引人遐思之处……然而用在宛若身上,那股男人气融合了她天然的女人味,化成一缕独特的媚香,飘散开来,竟然,竟然变得无比的荡人。 李弃只觉得那股媚香绵绵地直钻进他的脑子里,他知道他的自制力一涣散,是连这样一丝丝香气也抗拒不起——话说回来,他又何必抗拒呢?他要这个女人,她已经在他手上,今天上午飞车去追她,不就是抱定了「强抢」的主意? 现在她唾手可得,李弃却发现他不想在这种节骨眼儿上侵犯她,她对他一点防卫也没有,她越纯真,越脆弱,他越不屑使出「趁人之危」这种手段,他或许浪荡,却不下流——他至少还有这麽一点自尊。 他把宛若送上床,要她休息。她躺下来,秀发散在枕上,孔雀蓝被子下,白皙的肩膀露出玲珑的一角,李弃感觉体内起了一小簇火,慢慢地烘著他,烘得他全身热呼呼的——就这一角,他的自尊面临严格的考验。 镇定剂的药效仍在作用著,宛若在睡去之前恍恍惚惚地说:「李弃,你骑车别那麽狂,今天早上我替你担心死了。」 就这一句话,李弃忘光了有自尊这回事。 ☆☆☆ 深夜里,宛若作了梦,梦里有遥遥的琴声,她赤著脚沿一条暗红的走廊,摸索著琴声而去。 琴声引她到一间空旷幽暗的客室,高大的落地窗上一片霜白的月色,窗前一架平台钢琴和弹琴的男人,是映在窗上朦胧美丽的影子。 她立刻知道他是谁,不是看出来,是听出来,由於那样的琴声。他在弹李斯特,同样有一种让人想逃也逃不了的激情,在梦里听,更是销魂。 她悄悄趋近,打扰到了他,然而他只略微一顿,旋律又潺流下去。她站在他的斜後 方,他弹琴的姿势很俊,又很柔软,没有花俏的手势,可是每每他的手一扬起来,她的心也跟著它往上提,他的指尖在琴键上做细腻锦密的爱抚,她感同身受般的起著颤意。 一曲不知何时终了,但是整个梦里仍旧都是琴声,缠绵地,让人在梦里又作了梦。 宛若轻轻把手搭在他肩上,他偏过身抓著她那只手,把她转个身拉入他身体形成的椅子里。她是半仰躺著,自下看著他上才知道他有个极端整的下巴,她不禁伸手去摸,触及那些森然细小的胡碴子,彷佛是种私密的接触,心悸了起来。 「你的琴声,」她幽幽说。「好激烈,却又好悲伤。」 「那是因为我在想著你,」他凝眸看她,眼睛里有一个世界。然後他说:「你不该骗我。」 「什麽?」她问。 「你不想嫁给苗立凡——今天早上,你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就知道了。」 「你不知道——」她突然冒出眼泪,揪住他的胳膀。「你那样骑车吓坏我了,吓坏我了!」 「宛若……」他低唤一声,哀感顽艳,是唤久别重逢的情人那声音。 她迎向他,他也迎向她,四片唇做猛烈的厮摩,彼此吞下对方的呻吟,两人扭抱在一起,恨不能再贴得更紧,相互嵌到对方的身子里。 她任由他把她推到琴键上,轰乱一阵响,细肩带自两肩滑下来,月色下的肌肤纤白如霜,他扶住她的腰,咬噬她胸前的白绸子,她把头往後仰,下垂的长发在他手背上扫荡。解禁後的自由,根快感觉到不够,还要更多;今夜,他想要一切,而她想给一切。 这不是真实的世界,不必求安全,不必怕走错,不必压抑感情,她如果只有一次机会,那麽就是现在——做这件危险的事,爱这个危险的男人,因为在梦里,她就只要作梦就行了。 他把她抱上琴台,她彷佛躺在一面黑色的镜子上,镜光里映著她纤灵白色的身影,如梦似幻。白绸底衣被推上来堆在腰间,他没有任何等待,他的欲望撞击著琴键,重重地弹奏,混乱不成调子——感觉突然太过逼真了,痛楚而甜蜜,她喊他的名字。 然後是无尽的喘息,好像他们只能靠喘息活下来。久久之後,她的十指仍然插在他的头发里,他顺著她的身躯往下滑,他的脸就贴在她光裸的小腹上,爱过了,灼热的小腹彷佛仍在召唤。 他说:「我不行,宛若,我必须再……再……」 她双手勾住他的颈子,他把她抱起来,穿过暗红的走廊,他不停地吻著她,脚步带著醉意,像喝了酒抱著新娘回房的新郎。 回到房间,此番是旖旎的红木大床,醉意浓得化不开。白绸衣飘落在地板压片月光,随即被李弃的黑衣服盖上。如果说第一次是激情,那麽这一次就是柔情,缠绵的时候,充满肌肤相亲的喜悦和甜美。 李弃的吻在她的耳根和粉颈之间游移。「你戴了我的银鸟耳环……」他喃喃道,鸟眼上一点宝石红在暗里反光。 「我戴了它,我要它们慢一点飞走,」宛若紧紧拥抱他,感到羞惭,但是极端快乐。「今天晚上是我的新婚之夜,我和你在一起……这是一出戏吗?」 「如果这是一出戏,我什麽都可以放弃,就是不放弃我这个角色。」 「我什么都可以失去,就是不要失去你这个角色。」宛若自己也不能相信她有这样的绝决。她的双臂把他箍得更紧,好像他就要溜掉。 这样一激动,欢乐的极致就根难再被控制,两人被身体制造出来的强大力量卷了进去,宛若在狂喜中挣扎、呻吟起来,「李弃,这不是戏,这是梦!」 失控後有刹那更惊人的狂暴,人被逼得表露一切,尤其是理智时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一些,因而李弃咻咻地喘,咻咻地说: 「不是梦,宛若,是真的——我爱你,是真的!」 第七章 「你们也该起来了吧?」 一个硬邦邦的声音,没什麽音韵,却极有节奏性的一再重复,比上了发条的闹钟还要固执。 那麽多缺德事,他偏挑这一件做——在人家新婚的第二天,催人起床! 宛若在睡了一夜的暖香里挣扎,脑子残留著温暖的朦胧,身心是溶化的巧克力,还没有凝固。 「你们也该起来了吧?」又一声,渐渐带上了感情,一次比一次尖利。 宛若恍惚咕哝:「那个人好烦呀。」 李弃偎著宛若的肩膀,呻吟了一下,算是最大的反应。「是呀,好烦呀。」一双手臂喃喃地把她拥紧。 两个人在被子下是难分难解的姿势,腿和腿是交缠的,身体和身体是相贴的,她依旧搂著他的腰,十指交叉成一个锁,她自己则整个地被他困在怀抱里。情人如何在这种高难度的动作下完成睡眠,始终是一个谜。 门边的人文攻不成,开始武吓,拿鞋尖去敲门,叩叩叩地吵,吵得人心都碎了。宛若终於放弃新娘子可以赖床娇懒不起的权利,困难地睁开眼睛。 首先入眼的是李弃宽朗的额头,秀长的眉,他的眼睛仍闭著似睡非睡,嘴角有轻微带著性感的笑,从昨夜勾连到现在……李弃。 李弃! 宛若骇叫一声,石破天惊的清醒过来,展开猛烈的挣扎,身上却像突然长出了七手八脚,合力打结在一起,无法开脱。她整个脑子轰轰响著,她什麽都不知道,只知道新婚第二天醒来,枕边看见的男人不该是李弃,他们不该在同一张床上,天经地义,好像你是属於我,而我是属於你。 「宛若,怎麽了?你在做什麽?」李弃惊问,还是初醒惺忪的嗓子,把她抓著,身体一挪就压住她。 她躺在红木大床上挣扎尖叫,痛苦地感觉到每一寸光裸的肌肤都在和他厮摩。「放开我——别碰我!」 「你们这像什麽话?」门上霍然一声厉叱。 两个人一僵,抬头看见门口站了位身段高佻的女士,连著头上的帽子穿一身黑,黑得却极其艳丽,然而除艳丽外,宛若还觉得她眼熟得出奇。 她听见李弃用惊讶但是慢吞吞的调子说:「妈,『进别人房间请先敲门』,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那妇人不理会他,顾自寒著脸说:「我早交代过你,祭祖的日子你避一避,现在都什麽时候了,你还在这里闹!回头亲戚看见了又要变成笑话,你不在乎,我还要做人呢!你趁早走,否则待会儿时间到了,我不骂你,你那些舅公姨奶奶也要骂你!」 「一切听您的吩咐,妈,」他讥嘲道,令天不想和他母亲抬杠斗嘴。「但是现在你得率先『避一避』,」他用下巴暗示他床上的机密。「我保证我这里一处理好,马上就滚远远的,不给你添麻烦。」 那妇人嘴唇翕动著,想说什麽,却拿奇异的眼神望著床上的这对年轻男女,彷佛那麽一下,脸上出现一丝深沉的表情,严厉的唇线放柔和了一些,然後,她一言不发地转身,拉上房门走了。 宛若瞪著李弃说:「那个人不可能是你的母亲——她是司法部长的夫人,李兰沁。」 李弃耸耸肩漫应道:「说真的,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太相信。」 宛若僵著身,眼珠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发抖地问:「我为什麽在这里?我应该要到圣光教堂的。」 「你一直没有到达目的地。」李弃很遗憾的告诉她。 宛若辛苦地回想,「立凡出了车祸,躺在医院……你却把我从医院绑架了来!」她叫道。 「这麽说也不为过,」李弃笑吟吟承认道。「故事的前半部比较惊险,好在接下来的就都是美好的情节。」他涎脸上前亲她,她猛把脸别开。 「我发誓我要杀了你!」宛若不能动,胸部却喘得汹涌起伏像大浪,她咬牙羞怒道:「昨天晚上你趁我——趁我脆弱的时候,占我便宜!」 李弃马上举起双手,一副天地良心,人神共鉴的模样。「宛若,宛若,我发誓昨天晚上我比你还要脆弱!」 「这是我的新婚之夜!」 「的确是你的『新婚之夜』。」李弃慢吞吞道,一脸正派的表情,然而表情里不知道什么地方闪烁著狡黠的微笑。 宛若气极,当胸把他狠狠一推,他没有防备,身子一翻就跌下床。 她听见他在床底下哼哼唧唧。「她老爸八成也教了她一招『小个子如何扳倒大个子』。」 他还有心情插科打诨!宛若把一只枕头掷到李弃脸上,祈祷它把他闷死。似乎有点效果了,他被那只肥胖的枕头堵住声息,躺在那儿,暂时没有反应。屋里头忽然可怕地安静下来,因而使她脑海里的尖叫声更是尖锐,更是响亮—— 怎麽会发生这种事?怎麽会?怎麽会? 宛若抓过另一只枕头压住後脑,使自己陷入黑暗,於是又有了入夜的感觉,她重新作起昨夜那个梦,但是老天——那不是梦! 夜里的琴声,钢琴上的激情,红木大床上的旖旎,所有肌肤与肌肤的私语,男人与女人的缠绵,一切一切,都是真的!真的! 冷锋和热浪两个天气系统同时在她体内运作,让她的身体一半是热,一半是冷,让她想要脸红,又想哭泣,让她觉得快乐,又觉得痛苦。 宛若趴在那儿,不知道自己冷热交替有多久,她怎麽也没办法解释这样一个「新婚之夜」是怎样造成的!到这地步,她真正体认到李弃是个最最可怕的男人——他毁掉你,你还不愿意杀了他! 「就算你想杀了我,你也得先起床才行。」李弃把她後脑的枕头拿掉,他的头从床底下冒上来,一双眼睛靠在床边瞅著她。倒像他真的知道她心里在想什麽! 宛若牢牢把眼睛闭著,决定她永远不要起床,不要面对爆炸过後的现实,不要面对—— 立凡!她想到还躺在医院可怜的立凡,还有文远伯伯、丽姨和立芝——老天,他们怕不要急疯了吧? 李弃在床边——地制造声音,他把自己的衣服穿好了,拾起地上那件羞人答答的白绸衣,非常恩爱地挨到床边说: 「我来帮你。」 宛若把被子里在胸前,猛坐起来,伸手去争夺她的底衣。「不必你好心——还给我!」 两人都抓著白绸衣,都看见裙面上一缕芳魂似的隔夜血迹,宛若大大地一震,李弃却肃静了下来。阳光过了窗户,照著两个人面对面,反省似的,昨夜发生的事情,彷佛到这一刻才完全明白过来。 「宛若……」李弃紧著声叫,放手让她把底衣拿了去。 宛若连喉咙都变小了,声音很细的说:「你出去,我要穿衣服——穿了衣服我马上要走。」 这回,他晓得尊重她的意思。到了门口,他又停下来,回头对她言道: 「我实在不能说我觉得後悔——就算你真把我杀了。」 房门第二度关上了,宛若揪著她的绸子,怔忡了半天,都已经不知道该怎麽想。她勉为其难地挪动身子,这一动,感觉到她那身子有种异样的敏感娇娆,不再是从前单纯的躯体了,是历经过秘密,自己有了特殊的感触和清醒,自己的意志决定。 她坐在凌乱的被褥上,羞红著脸,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挫折。 她急著要走,再困难也要靠自己的力量把一套新娘装穿上了,从头到尾不敢和镜子打照面她知道只要一照镜子,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她就走不出这个房间。 这个房间……火辣辣的感觉从小腹冒上来,现在,她连眼睛也不敢随处瞄了,抓了头纱,往门外冲去。 李弃靠在走廊的墙上,宛若从他面前跑过去被追似的,然後又跑回来,蕾丝手套依旧戴在手上,一把拉住他的衣领。 他立刻表明态度,「我会负责到底的。」 「闭嘴。」宛若说。「你马上送我到医院。」 她放开他,即往前走,李弃把她胳膀拉住,用下巴回头指点。「不要走前面——我们从後头走。」 走廊远远那头,是道形迹可疑的暗楼梯,宛若观了一眼,把李弃的手甩开。不,她再也不要跟他走,再也不要让他带到任何他可以害她的地方。 「你别想再把我拐骗到别处去。」宛若严厉地瞪著他说,扭头往厅堂的大楼梯去了。 李弃双手一摊,认为自己已经尽了力,也就施施然跟著她走。 大楼梯的扶手是上好的檀木,栏杆雕花,有一道弯。宛若把头纱夹在腋下,两手提著花篮一般膨大的裙子,颤巍巍只顾下楼,到了弯处才赫然发现大厅挤了衣冠楚楚一群人,全都仰著头愕然盯著她看,好像她是站在楼梯上的驴头公主。 「我叫你走後门的嘛。」李弃在她背後低声道,活该她不识好人心。 「他们是谁?」宛若咬牙问。 「今天李家祭祖,这些全是各房各支的亲戚,谁是谁我从来没有弄清楚过。」 宛若还僵在那儿,底下的舅公六老太爷觉得胡涂了,吟吟哦哦问著左右,「今天是办喜事,不是祭祖哪?——哪一房娶媳妇呀?」 一个把脸涂抹得粉光脂艳的婶婆级妇人,尖尖撮著嘴道:「明明是祭祖日,没听说办什麽喜事。」 「那上头的新娘子是哪一房的?」六老太爷务必要弄清楚。 众人仔细打量了,都说新娘子很眼生没见过,但是後头那个高大的年轻人,有人眼尖认出来,挨过去交头接耳,「不就是大房底下的小王八蛋吗?兰沁从前的那一个嘛。」 「小王八蛋不是到美国去了?几时回来讨老婆?看来又不像。」 「这我倒有听说,」六老太爷眯住眼睛想著。「大房这个後生放了洋,後来还做了太空人不是?」 这下众人一致确定六老太爷已经老胡涂,忙把他搀扶到一边去歇著。 「喂,」宛若压低声音对她身後的太空人道:「你的太空船开来了没有?我买一张票。」眼前她只求能够立地升空,离开现场,贼船她也上了。 李弃在咳嗽,但听来更像笑声,他凑到她的发鬓边说:「太空船没有,不过摩西准备分开红海了,你想走就跟上来吧。」 他挤过她身边,卒先下楼。他把一手大拇指勾在牛仔裤口袋里,另一手则潇洒地朝大厅挥动,连声笑喊:「华弟、明弟、蓉妹、老小……」 他祖父属大排行的老大,他是大房所出,年纪虽轻,却是辈分极高,亲戚群中有大半算来都是他的晚辈。这些上了年纪,在社会上又有点头脸的,给他这麽弟呀妹呀小呀的一喊,都觉得索然无味,见他下楼一副要来六亲相认的样子,更是走避纷纷。他一个七十八岁的表弟行动略微迟缓了一些,被他搂住肩膀亲亲热热叫了声「小表」,当著自己的儿孙面前,脸都绿了。 李弃果然像摩西分开红海一样,使得大厅人群自动裂开,让出路来,宛若的视线固定在李弃的背部,匆促跟著他走出李宅的门厅。 李兰沁独自站在一架玉石凤凰屏风後方,静悄悄望著白己的儿子,内心蓦然起了一阵牵痛,回忆刺著那儿。二十八年前,同样有个高大轩昂的年轻人不回头的走出那扇大门,她站在二楼花台看著他走,一双手把蓝釉栏杆抓得都要断了,眼泪流了一脸。 是的,那时候的她还会流泪——她也认为她懂得爱。 爱上郭牧涛那年她才十九岁,刚从第一女中毕业,新烫了头发,穿起娇红的丝绒旗袍,美得就像印在衣上的一朵花。围绕在她身边的阔少贵公子多得数不清,然而见到郭牧涛第一眼起,她眼里再也看不进别人。 郭牧涛虽然出身书香世家,但传到他这一代,家境已经十分寒微,当时他亦只是她四叔那主委官邸里一名小小的侍卫官。刚开始半年,兰沁想尽办法折腾他,端架子、使小姐脾气,没有给过他一点好脸色,他始终无动於衷。 一个下著滂沱大雨的晚上,她四叔派牧涛开车送她回李宅。兰沁在半路上故意将一把象牙扇子扔出车外,蛮横地命令他冒雨去帮她拾回来。 牧涛一言不发下了车,顶著大雨拾回她的扇子,然後开了车门,一把将兰沁拉下车,在雨雾迷蒙的街上狠狠地吻她。雨水把两个人打得一身湿透,兰沁在牧涛怀里冷得直打颤,然而她终於明白——牧涛老早就爱上她了。 兰沁疯狂与牧涛相恋,却嫌弃他的一切——他败落了的家世,郭家那些寒伧的亲戚,甚至是他那个从小订了亲、小家子气的未婚妻。所幸这些不是不能够整顿的,兰沁对牧涛做了许多的安排,一步步要扶他上去,哪里知道牧涛不是一个能被安排的男人;赵主席为人贪诈,他那里的职位再高,他也不去;洪参谋一帮人,志不同道不合,他无法与之共事;重要场合里他走避了,许多要人,他根本懒得去打交道。兰沁白费了许多苦心,开始怪他是个没有城府、不懂得经营前途的人,牧涛却坚持他不愿折腰,是有他的原则和作风。 他的确有原则、有作风——他也偏巧有良心,他对於他的未婚妻始终过意不去,念念不忘那女孩曾经在他最拮据的时候,默默拿出私蓄帮他垫补家计,在他分身乏术的期间,留在老家为他照料病重的老母,她对他从来没有怨言过,始终痴心地等待著……兰沁讨厌再见到牧涛那种歉疚的神情,更讨厌他的委绝不下,她差人把那女孩找来,让那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在李宅气派的大厅瑟缩坐了一个下午,然後在赴宴之前盛妆下楼去见她。 兰沁没花什麽力气便让那女孩明白自己一点机会也没有,有的只是对牧涛前程的阻碍。後来听说那女孩别了家人,悄悄进了山里一座庙庵,她丝毫不惊诧,令她惊诧的是,牧涛竟然为了这件事对她勃然大怒,他指责她是冷血残忍的女人,她则讥他优柔寡断,没有男人志气。她给他下了最後通牒——抛开那女孩,断绝和他那些穷亲戚的往来,专心谋求仕途的发展,否则他就毫无资格跨入李家大门。 牧涛站在那里咬牙,咬得颈上的筋脉暴绽。他恨自己,恨自己在这个时候还爱这个女人,爱得无可救药,然而他永远没有办法像她那样的残忍、自私和无情。 兰沁眼睁睁看著牧涛走出李家大门,她想对他嘶吼,告诉他她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但是她是从来不求人的,在种种的冲突里,必须有人屈服,有人让步,那应当是他,绝不可能是她。 三个月後,进了庙庵的女孩正式落了发,牧涛决然请调到南太平洋一座孤岛。兰沁依旧坐在她的房间,等待牧涛跌跌撞撞回来求她原谅——她坚信他一定会回来,她替他留著肚里的种。她用一条绸带把日渐隆起的肚子死死缚住,卧床不起,也不见人。 然後消息传来——牧涛死在基地後方荒凉的海边,不知是殉职,还是自杀。 兰沁在惨烈的嚎哭声中产下一名男婴,随即陷入昏迷,日夜哀叫牧涛的名宇,她足足休养了半年,才稍有力气下床。及至兰沁第一眼见到自己的儿子,那眉目口鼻与他父亲酷似的孽种,她发狂地扑过去要把那孩子掐死,好在一群老妈子及时把她拉开,抢下孩子。 然而那阻遏不了她对牧涛的怨毒——她恨他自始至终不向她低头,她恨他竟敢撇下她一死了之,她更恨他让她到了这种地步依然刻骨地爱著他。她把满腔对郭牧涛又恨又爱又怨的情感,全部转注到他的孩子身上。 兰沁对那孩子阴晴不定,经常十天半个月对他不理不睬,兴起时逗他玩,然後把他打哭。她也学著屋里人私下的戏称,「弃儿弃儿」的喊他,最後索性恶毒地给他定名叫「李弃」,算是对郭牧涛身後做了最轻藐的侮辱。 李弃渐渐大了之後,兰沁发现她再也没办法从他身上得到报复的快感。他完全不同於他父亲那种倔气刚强他浪荡敷衍,吊儿郎当,对任何加诸於他的褒贬没有反应,他不在乎任何人的想法,所以也不受任何人的伤害。 最後兰沁不得不对她自己的私生子起了敬畏心——他比谁都要成功的做到了「没心没肝」这样一种人。 在她最後真正抛弃他之前,他已经先把她抛弃了。 大门外蓦地起了一阵喧嚣,兰沁一名侄亲气急败坏冲进来嚷道:「他把我的莲花跑车开走了,那小子就这样把我的车开走了,姑姑,你也拦拦他呀!姑姑——」 他在喊著她。兰沁的脸色是凝固著没有表情,她在玉石屏风後面悄悄转身,从走廊避去了。 李弃的事她是从来不管的,因为她从来就没有能力去管。 莲花跑车下了青峰路,在交叉路口正要转向,被宛若给喝住。「你要上哪儿?市立医院明明要往前走。」她现在对他处处是猜忌不信任。 李弃偏过头,慢条斯理的上下瞄她一眼,说道:「除非你不怕招人侧目,否则我建议你先回苗家,换套正常一点的衣服。」 说著,他自顾自把车子转了向,宛若绷著腮帮子没再作声,觉得自己很蠢。 苗家空无一人,势必都在医院。宛若赶回房问,又撕又扯把新娘礼服重卸下来,顺手一抛,它憔悴地摔落在床角,像老掉了的白雪公主,宛若看著它,几乎觉得歉疚。 「不是故意折磨你。」她喃喃道,从衣柜随便摘下一件灰格子洋装就往身上套,踢掉银灰高跟鞋,趿了双米白色凉鞋,胡乱收拾一个袋子,便又飞奔下楼。 她重新上车,李弃看她一眼,立刻就不同意。他操著方向盘说:「没有哪个新娘子结婚第二天穿这样灰扑扑一身。」像个媒婆,嫌她不够喜气。 「我根本没有结成婚!」 李弃也觉得自己很恶毒,还是忍不住说:「哦?婚没结成,哪来的新婚之夜?」 宛若再也受不了他这种恶劣的幽默了,咬牙切齿对他说:「不要再提『新婚之夜』这四个字!如果,」她的脸顿时成了一颗发育不全的青苹果,有的地方晕红,有的地方青惨。「如果你敢把昨晚的事泄漏出去我会杀了你。」 李弃觑她一眼,咕哝道:「看得出来你不是在开玩笑。」他继续开车,完全没有料到宛若会猛然横出一只手,箝住他的手腕,那麽甜白撩人的玉手,箝起人来这样痛!他好不容易才让打滑的车子稳住,宛若不管,一味灼灼盯住他看。 「我要听你发誓。」她的声音咬人似的。 「这到底——」 「发誓!」 他根本不知道她要他说什麽,他用猜的,结果猜对。「我发誓——我不会把我们昨天晚上的……私事说出去。」 那把箝子松开了,恢复成女人的手,收了回去。 白色的医院建筑,有著特意强调出来的光辉焕然,却无法让人感到快乐。越接近这团沉甸甸的白色庞然大物,李东越觉得踌躇——把宛若送回这个地方,他怀疑自己有没有搞错?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她绑走,带她到天涯海角,她已经是他的女人…… 宛若或是感受到了李弃的强盗心思,或是不耐烦车子在医院大门的车道上三心二意,踯躅不前,忽然就拉开车门,跳了下来。 她没来得及跑进大厅,就在门口给李弃拿住,他抓著她两臂,低头看她。宛若鸟黑的一双眼珠充满惊惶,像被捕获的鱼苗在网子里窜跳。李弃霎时完全了解——她晓得他的心思,也知道他会把她留住,她不敢冒这种险,只怕会面临狰扎,然後看出自己的脆弱。 李弃却没有决断的困难,势要截下宛若。他哪里不知道宛若优柔寡断?这一进医院,毫无防备,看到立凡昏迷病榻,苗家一家子丧气的丧气、啼哭的啼哭,一夥人悲从中来,牵连拖累,徒让一个原就拿不定主意、摸不著方向的宛若陷得更深。 他不理会医院大门口人来人往,只管抓紧她的胳膀,低声命令,「不要进去。」 宛若轻轻跺了一脚,凄怆而著急,也是低著声说:「你别为难我了,立凡躺在医院——他需要我。」 「你之於他无用,他之於你无用——你又何必趟一浑水?」 「怎能这麽说?我们是夫妻,本来就——」 「你根本没有嫁给他。」 她又跺了一脚,嗓子里带上了泪意。「如果不是昨天出了意外,我现在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他目光凛凛看著她。「但是昨天出了意外,现在你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你是我的人,你属於我。」 门警在车道那一头吹起哨子,过往行人侧眼瞄他们,宛若开始挣扎,突然间恨起李弃来了,觉得他才是她最大的牵绊,最大的痛苦。 「我不属於你,我不是你的人,从头到尾就都是——」宛若的口齿颠踬了一下。「你自己在一厢情愿!」 李弃猛地把她拉到胸前,鼻失几乎要戳到她脸上来。「别让我知道你没有把昨晚当一回事。」 宛若没想到撒谎也要费这麽大的力气,她艰难地说:「那不过是一场阴错阳差,我才不把它当一回事!」 说完,她推开李弃便跑,才跑了两步却又打住,回过头来,人站在幽深的医院大厅,脸像一张白纸,薄凉发颤。她对他说: 「不要再来找我——我不想再见到你,和你有任何瓜葛!」 这一次,她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 她先跑到护理站,问明立凡仍在原来的病房,道了谢要走,却听见护士小姐冒了句话出来: 「你昨天那套新娘礼服真漂亮。」 宛若望著她。 柜台一侧,另有一名护士正在整理药瓶,也搭腔道:「那男人抱你走的时候,真是糟蹋了那礼服——那麽漂亮的裙摆整个拖在地上走!」 她们全认得她! 「工友还开玩笑,说你们帮了他的忙,他可以不用拖地了。」说这话的则不知是谁。 宛若羞得无处可躲,早走得不见影子。 她一头奔到立凡房间,手扶著门框喘气。躺在病床上的不是立凡,却是苗太太,丰胖的眉心攒成一团,侧卧在那儿,显得极不安稳。 「丽姨,你怎麽了?你病倒了?」她赶过去,握住她的手急问。 「宛若!」她睁眼见是宛若,立刻洒起泪来。「你要把我和你文远伯伯给急死了!你让那个什麽弃的人给带走,没有回家,也不知下落,我和你文远伯伯又是担心立凡,又是担心你,一夜没法子合眼,我们正打算再没你的消息,就要报警了——你到底上哪儿去了?」她这一哭诉,萎靡的神色不见了,反倒显得精神百倍。 宛若咽了咽,搪塞道:「我没事,我回来了——立凡呢?他醒了吗?他情形怎麽样?」 问到立凡,苗太太更是悲从中来。「人还是昏迷不醒,医师说没有变坏,可也没有好转呀。一早,又来把他推去,说要做电脑断层——」 「我去看看。」宛若移身想走,一来实在忧虑立凡,二来也真怕丽姨追问她昨夜的行综。 苗太太却一把揪住宛若的手腕,好像怕她会像只小鸟飞走似的。「不必了,刚刚立芝回来过,说他们马上回来,你留在这儿陪我。」 宛若想走走不了,挨在床边儿,苗太太却又语带哽喳道:「宛若呀,你在咱们家这些年,我和你文远伯伯一直把你当成自家孩子,对你,只怕比对自己的女儿还要心疼,我曾经向你文远伯伯说过这女孩又懂事又贴心,改天出嫁了,我还真是舍不得!你和立凡决定婚事的时候,我可是满心欢喜,能把你留在身边,天天看著,天天关照,有什麽比这更让我高兴、更让我安心的?对你父母,我也算是交代得过去了。」 宛若鼻酸,点头应是。 苗太太一手仍紧抓宛若,用另一手抹眼角的泪。「谁知道立凡会出这种意外,他要是真没有福气,只能怪他自己,最怕就是把你给耽误掉了——」 「不,丽姨——」 苗太太抬手制止她说话。「如今喜事变成了哀事,你文远伯伯那身子你也知道,一急起来,血压就窜高,人都支持不住。立芝那孩子又不争气,只知道哭,昨晚上哭哭啼啼找不到你,自己一个人不敢睡,钻到我们房里来——立凡倒下来,她还得要人照顾!而我,这副心脏就这麽不济事,歪在这里,这个家现在是乱成一团,丽姨唯恐是顾不到你,你人又单纯,怕你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了岔错,这会比立凡出事还教我心痛呐,宛若!」 一番话说得宛若羞惭心虚,万箭攒心似的痛不过来,她抱住苗太太,趴在她身上哽咽道:「丽姨,丽姨,你别担心我,我知道,我懂得,」事实上,经过了昨晚,她已经没有把握她懂得什麽。「我在苗家长大,受苗家的关照,我一直把自己当成苗家人,不管发生什麽事,我都会和你们在一起,尽心尽力,我不会逃避责任的」 如此坚定的保证,苗太太彷佛这才满意,幽幽叹一口气,抚著宛若的背道:「你聪明伶俐,这个家现在还真要靠你呢,你要是懂得,我可就放心了。」她这般顺势的,把责任交给了宛若。 宛若站到她自认该站的岗位上,丝毫没有踌躇。 立凡推回了病房,医师在他的脑部查不出明显的伤害,他依然在他沉睡的世界里,而苗太太索性就在他床边,另搭起一张小病床——做悲伤的守候。就连立芝和苗教授也都寸步不离,他们展现出坚决而团结的家庭之爱,紧紧地厮守在一处。 然而这种全体动员的方式实在太没有效率了,宛若却无法让他们了解轮番看护、轮番休息的意义。果然不出数日,这一家子就全累倒了。现在,宛若不单要照顾立凡,连同苗太太、苗教授和立芝三口人,全都得靠她张罗打点。 他们开始懂得要休息了,他们在立凡病房休息,对宛若发展出一种密切的关注,叮咛她自己也别累著,然後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宛若发现她每回离开病房,必定被询问要到哪里?要做什麽?只要她走到超过三间病房口外的地方,立芝就跟著她,她打一通电话,立芝一定竖起耳朵倾听,宛若知道立芝是要回去报告的。他们对她格外的叮咛,殷殷的交代,百般都是为了她好——这种虎视耽耽的关心,给宛若带来难以承受的压力。 要命的还不止这个——她父母的那班老友,威教授、伊莲娜等人都闻讯赶来探视,他们看了看病榻上昏迷的新郎,然後转向随侍一侧的新娘,不住地摇头叹息。表面上他们说了许多安慰和祝福的话,其实私下已把立凡认定是一场悲剧,没有希望了,因而对宛若充满了怜悯。宛若真想对他们大叫——她需要的是鼓舞和支持,不是这种同情! 苗家的亲戚来时,连谈话的气氛都变了。在病房一角,他们絮絮夸奖立凡是个多麽优秀有人品的青年,和宛若又是多麽登对,话题於是转到宛若身上,有意无意提到宛若这些年受到苗家多大的照料和眷顾,抚养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等等,那没有说出口,然而意思相当明显的下半截话是——苗家这麽大笔的恩情,宛若该懂得知恩图报,如今这种事故之下,就看她怎麽表现! 这种时候,宛若总感到特别消沉落寞——她自认不需要被人家用这麽不信任的态度来提醒,她知道她该做的。她坐在床边,握著立凡厚软没有生命力的手,竭力地希望他好起来——只要他能好起来,做什麽她都愿意。 可是立凡没有好起来,苗家把宛若盯得更紧,她宁可相信这是一种关切,是苗家方式的关切,她应该习惯而且感激才对,不知为什麽她却有种难堪、苦闷的感觉,像被塞进了一只压力锅,在那里煎著,熬著! 这天下午,宛若到护理站取冰块,不知怎地没有人注意到她,任由她离开——事实是苗家三人都各自有客人,苗太太正对二名亲戚太太讲述她自己的病情,苗教授与一位学校来的同事在门边交谈,立芝则和阿超——或是达德——靠在走廊的角落低声私语。 宛若跨出房门,走超过三间病房的距离——没有人喊住她,没有人跟著她来。突然间,她体会到做一条漏网之鱼的快乐,享受著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的自由自在。 她可以这样继续走,走过长廊,走下楼梯,走出医院,走出这十二年的人生历程——走向一个可以飞的未来。 她到了廊窗前,遥远的青峰路是山里银灰的一线,看不见尽头,也看不见坐落在尽头的那幢百年古宅。她的心起了一阵牵痛,跌入一股强烈而哀愁的思念中。她一惊,从窗边後退,急急回转。那股情绪,都不敢分辨。 宛若匆促到护理站取了冰块回病房,还没踅过转角,就听见房门口一阵喧闹,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说: 「你们没有权利不让我见她!」 众人七嘴八舌的拦阻和反驳,有人喊著叫警卫,护士奔过来调解。宛若整个人惊悸起来,背贴著墙,双手变得和那包冰块一样冰凉,一颗心却像跑马似地在胸膛里冲撞不已。 李弃仍在那头坚持要见她,沸水似地激动。宛若想跑过去,又想躲起来。但是很快的她连自己做决定的机会也失去了,立芝忽然出现在转角,一发现她,立刻冲过来抓住她的手,苍白紧张,猛对她摇头。 「爸爸妈妈叫你不要理那疯子!」 宛若被立芝紧紧抱住,然而她一直没有动的意思,她的影子在对面光亮的瓷砖面上冻住了,只有李弃低抑的吼声震著她,震著她,把她的心整个都震碎。 有人一再威胁,「叫警卫!叫警卫!把人撵走!」 李弃喊著她的名宇,「宛若!宛若,你出来!」 她僵在转角,一直到医院的两名警卫来把李弃架走,护士把看热闹的病人和家属赶回病房,而苗家立刻和医院协调换房间。 从那时候开始,宛若成了一具木偶,由著人安排。苗家透过关系把立凡转入门禁森严且不对外开放的私人病房,宛若也受到更严密的保护,除了待在病房顾守立凡、足不出户外,索性连苗家也不回了,由立芝帮她收拾了些衣物用品,暂时住到苗家一个亲戚那儿,出入医院皆由人护送,做得滴水不漏,绝不让李弃有机会触及宛若,再来干扰。 宛若一心记挂立凡,企望他早日有转机,此外的种种全顾不得了,苗家要她怎麽做,她就怎麽做,没有任何自己的意思——或者说她认同苗家的做法。 她应该忘掉李弃,志掉曾与他有过的一切纠缠、温存和撕痛。她像个女权运动者那样坚决自信,准备把一个她从来就忘不掉的男人忘掉。 结果很快就发现她被打败。 这天晚上九点多,亲戚驾车载宛若回家,让她可以好好洗个澡歇一歇,她已在医院足足待了一个星期。宛若疲倦地立在路旁,等候亲戚把车驶人车库,她连抬起头来看看月弯儿的力气都没有。 一部车幽忽开到宛若身边,她只知道有个人俐落地自驾驶座跳下车来,来不及看清楚,就被那人一把捂住嘴巴,推进车里。 她听见苗太太的表弟在车库大叫,「喂,你做什麽?宛若!宛若……」 车门「砰」一声关上,宛若还在那儿昏头昏脑地挣扎,引擎吼一声,车子立即呼啸而出。 宛若赫然明白——她被人绑架了! 第八章 宛若没办法原谅这个绑匪。 他不该挟持一个累得只巴望有座浴缸泡个澡,有张床睡个觉的可怜女人,不该一味眉开眼笑,轻松得好像只是要邀她上山看花季! 千不该,万不该,他不百是她下定千百万决心要忘掉的男人。 李弃! 宛若奋斗了半天,才从驾驶座旁的位子坐起来,回头张望,苗太太的表弟挥动双手,从车库追出来,已被甩在大後头了。 她冲著李弃就叫:「你这是在做什么?」 车快得让她头晕,暗橘子色的路灯光一波波筛进车内,李弃偏头对她露出一个很酷的微笑,宛若不知自己是怎麽了,她就像疯了一样的快乐起来,整个心填满了见到他的欣喜。 她不能相信自己有这样思念他!她一直在按捺自己,按捺任何与他有关联的记忆,她发过誓,赌过咒,不要再想到这个人——难道那都只是白费力气吗? 宛若不由得气恼心虚,越发锐声地责问:「你到底在做什麽?这算什麽意思?」 「带你走呀。」他掌著方向盘,甜甜地说。 她七天没看到他了,七天,和他像隔了一个世纪活著,现在他就在她的眼前,只消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他,肩膀、下巴、双唇……他还是一样上样的无赖,可恨与可爱。如果她不稍微自制,她会一头就往他怀里栽。 宛若假装嗔怒,拉下脸诰道:「用抢的吗?像个土匪?」 他用一种非常客气的口吻道:「他们把你押著,千方百计的藏住你——又是换病房,又是到亲戚家住,就是不让我见你,我只好出此下策。」 他这麽一说,使得宛若的头脑恢复清楚,回到她的世界。「不关他们的事,这是我的意思,」她偏袒道,咬咬牙,用决绝的口气说:「我不是说过我不想再见到你的吗?」 李弃的嘴角依旧是那点不在乎,放纵的笑。「我有说好吗?」 你绝无法和一个自大狂在这种事情上辩论。宛若气给,不由得鼓起脸来骂道:「你还有什麽坏事没做过的!你要把我载到哪里?」 「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见他说得认真,宛若渐渐感到事态严重,她说:「我哪里也不去,你快把我送回去。」 李弃摇头。「说什麽我也不会把你送回那个火坑。」 宛若发急起来。「你在胡说什麽!我不跟你到任何地方,停车——否则我跳车!」她伸手去抓车门把手,哪知车门卡得牢牢的,怎麽也扳不动。 李弃优闲地向她解释:「车门动过手脚,你打不开的——你现在插翅难飞,乾脆舒舒服服坐著,车後座有吃的,有喝的,也有酒,自己来,困了就休息,路很远,目的地到了,我会叫你。」 宛若冒烟地瞪他半天,然後说:「你是玩真的?」 他咧开一口莹白的牙笑道:「只有不了解我的人,才会总以为我是来假的。」 宛若咬住下唇,她至少了解他一点——他带有匈奴的血统! 她傻到想对绑匪动之以情,「立凡的情况没有好转,我不能离开他,他需要我——」 李弃嗤声一笑,「任何病人都不需要一个累得一张脸成了破拖把的看护。」 破拖把?宛若几乎要凑到车镜前面去检查她的脸,然而她的确是累了,痛苦地暗自叹气,而李弃继续在批评,十分不屑。 「搞不清楚你们在想什麽——一大家子不分日夜守在医院,索性就在病房扎起营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得,弄得疲惫不堪,又於事无济,这是何苦?」 宛若辩解道,「苗家一家人平日感情亲密,一向同进同出,立凡出了事,家人守著他不忍离去,那也是真情。」 李弃又是一嗤。「有真感情未必要死守在身边,死守在身边如果对人对己都没有好处,那也不叫真感情——那可能要叫依赖、无助或脆弱。可笑的是,你们在关头上没办法照顾一个真正无助的人,反而还要依赖他!」 宛若无言以对。 李弃放柔了嗓子道:「暂时离开一下,对你有好处,相信我。」 「如果我还是不同意呢?」 李弃又侧过头,慢慢对她一笑,这回,他的笑意里包含了一些较复杂的意味。「那麽我只好用强的了。」他腾出一手把她的手拉过去,吻她指尖。 宛若手一颤,连忙把手收回来,懊恼间坐。她不知道李弃有什麽计画,要载她到什麽地方,但止肯定他是不会放她下车了。 车朝不知名目的的方向飞驰,她被拘禁在这小小暗黑的车厢里,和李弃关在一起。李弃又一次的强迫她、掠夺地,可是老天,宛若却不能不承认,李弃也同样又一次的带给她美妙的刺激。 而她根本无法抗拒。 宛若很清楚这并非她太累的关系,她体内有某个因子在蠢蠢欲动。她朝後座爬去。 「你说你有酒?」她在纸箱里翻找,那只是清凉的水果酒,但是对脆弱的神经也许已经足够。「我觉得我需要醉一场。」 ☆☆☆ 她真的醉了。 脚下三只空瓶子,那也不过就是水果酒,连一只猫都醉不死,她却如此不胜酒力。 抵达目的地时,已近午夜,夜极霜凉。宛若斜倾在座位上睡沉沉的,李弃小心把她从车里抱出来,她像小鸟般弯曲在他胸前,香软温热的娇小身子,他胸口一荡,涌起一阵喜悦而又激腾的感觉。 他又把她抱在怀里了,这样实实在在的!回想这一个星期,他是怎麽熬过的?他没有一分一秒不想著她、惦著她。他们竟然异想天开把她给藏起来,李弃苦笑摇头,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人能够抢走属於他的东西。 他把宛若抱紧了,她恍惚醒来,咿唔地出声。他柔声对她说:「宛若,我们到了,我抱你上楼,让你好好睡一觉。」 宛若半睁开眼,迷迷糊糊见到满天飞来飘去、闪闪的光点,她呻吟道:「天呀,我在眼冒金星!」 李弃笑道:「你不是眼冒金星——你是看见了萤火虫。」 「萤火虫?」宛若非常惊奇。「我这辈子只看过一次萤火虫——在『大自然的奥秘』影集里,」她在他怀里挣扎。「我要仔细瞧瞧它们……」 李弃制止她,哄道:「明天再看,这里到处都是萤火虫——现在先进屋子好好休息,你醉了,我也累了。」 三个小时的车程,走的又是迂回曲折的山路,焉有不累的道理?再不休息,接下来眼冒金星就会成为残酷的事实。 「明天……记得叫我看萤火虫。」宛若惺忪道,头又低垂下去,像朵折枝的向日葵。 李弃微笑。明天,後天,大後天……永远,他如此答应她。 李弃睡醒时,中午的阳光烫烫地蒸著他。二千公尺的山上,阳光要更艳、更辣,却也来得短暂一点,过午之後雾起,日头的艳色就褪了,像美人的青春。 宛若不在榻上,楼下一阵乒乒碰碰的声响,忙碌的活动著。李弃闭著一只眼睛微笑。 「她已经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他带著鼻音咕哝,呼吸著枕上宛若遗下的一缕发香。 楼下哼起歌来,愈唱愈开怀,索性拉开了嗓门。李弃霍地睁开眼睛,宛若再厉害,也不可能模仿出一副大男人粗嘎沙哑的歌喉! 李弃起了床,把昨天穿的那件烟草黄的帆布长裤穿上,登登地下楼。果然,在底下吵死人的是一向雇来照管李家这栋山中别墅的汉子,他笑嘻嘻向李弃打招呼,李弃无暇他顾,前前後後寻找呼叫,但哪有宛若的影子? 他转回厨房冲著那汉子质问:「她人呢?她人呢?」 那汉子惊得倒退。「我老婆今天没来,我们才刚把这屋子大扫除过,所以她——」 「不是,」李弃把长发扫向耳後,急躁说道:「我是说一个小姐——」 「哦,是那个模样儿很漂亮,可是有两个黑眼圈的小姐?」他咧开嘴笑。「她才跟我聊了两句,很斯文,她说她赶时间,很快就走了。」 「走了?她怎么走的?」 「大门有部白色的车子,她——」 李弃冲到窗边往外探,只见一片空旷,他捏住拳头恨著。宛若开著他租来的福特车走了,只留下地面两道轮胎印给他。 「要命,要命,」他可以不计较,可是山上马上要起雾,加上道路拐弯陡峭……李弃觉得他的心一阵一阵的绞紧。「她走了多久?」 「快一个小时了。」 「要命!」李弃咒道,把挂在客厅一件黑色夹克披上,一面大步往外走,一面说:「老古,借一趟你的机车,我得去把黑眼圈小姐追回来。」 老古像迫命根子似的追上来。「车子你骑走了,待会儿我怎麽回家?」 「你长脚做什麽?」他拉开大门。 「长脚?……可是走路回到我家起码要两个小时呀!」 「那你待在这儿,等我回来,请你吃晚饭。」他摔上大门。 李弃跨上停在碎石路口那部破锈的机车,他知道他只要一冲,这部破机车八成就解体了,然而他还是狠狠踩下油门,冲了出去。 ☆☆☆ 宛若在山路上小心转了一个弯,结果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一样陷入一团迷雾里。这山里的地势天气真是怪异得很,雾来雾去,走了一段晴朗的山路,很可能才过一弯道,就进入云乡,四顾茫然。 所以她的速度这麽慢!上路有一个半小时了,彷佛仍未脱离危险地带。宛若知道她开了车走,李弃很难追上来——他那栋别墅地处深山,方圆数哩没见到其他人家,他不是那麽容易能找到另一部车的,可是……很奇怪,宛若就是有一种在劫难逃的味道,晓得他一定会追到她。 她不懂自己何苦跑给他追,或许仅仅只为了她不能让自己就这麽投降,没有经过一番周折,她不能说服自己她是爱他的…… 雾里传来一阵喇叭声,宛若从车窗往外看,上方之字型的山路上,一个弹丸般黑色的影子飞驰而来,她的心猛地狂跳起来,像石头撞击著胸膛。 他追来了!! 宛若忘了所有理由,只有反射动作,把车子加速就跑——还是不懂自己为什麽跑,只知道心在跳,手在出汗,脸在发烫,一种惊险可怕又甜蜜的兴奋在体内奔窜。 她顾不得小心了,猛旋过一个弯,又一个,把李弃甩在後头。有一阵子没见到人车的影子,然後她听到她的上头一阵强烈的引擎嘶吼,心一惊,抬头望见李弃在山坡上——他竟离开道路,冲上崎岖的山坡,与她平行前进。 他抄捷径!他企图赶到前方拦截她! 一种濒临失败的绝望刺激著宛若,她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加速。李弃在一处陡坡俯冲下来,她往前闯——谁都要抢快,谁都避不开。李弃就要撞上她了,宛若停不下来,在电光石火的瞬间冲了过去,而李弃却在落地的最後一个段落人仰车翻,摔到路旁一株松树下。 宛若骇然地煞车。两轮朝天的机车在痛苦的呻吟,李弃躺在地上挺直了不动,宛若下车跑了两步,忽觉得旋晕——她不能见到生命里第二个车祸昏迷的男人!风吹过来把李弃的头发扫到他的脸上,她奔过去。 「李弃!」宛若跪伏在他身边,喊他的名字,不敢轻易动他。「李弃!」她又喊,轻轻拂开蒙住他脸的头发。他双眼紧闭,听不到鼻息。「李弃……」第三次喊他,已然呜咽了,眼泪扑簌簌落在他脸上。「我把你害死了……」 这个昏厥在地的男人,却蓦然双臂突出,把她抱住,「我不会随随便便就夭折的。」说完,他的嘴浩浩荡荡的吻上来,把宛若吞没。 他在耍诈!可恶的男人,然而她抵抗不了他。 宛若目眩神迷,悲喜交集,她的热情顿时更盛於他,揪住他的衣领,把他压在地上,狂暴地回吻他——让他试试,试试心跳气喘,无法呼吸的滋味;试试爱一个人的那种绝望。 宛若听见呻吟声,不知是他,还是她的,这时如果不是在光天化日的路边,如果不是—— 一个扎人的东西掷到宛若身上,接二连三的来,连李弃都叫了起来。有人拿著一球一球的松果砸他们,她抬起头张望,对面路上三、四名穿黄雨鞋、衣衫不整的山地学童,扔下手里的松果,失笑著就跑,跑了一段又停下来,回头隔空向他们喊话。 「羞羞脸,羞羞脸,女生爱男生!」激发你的羞耻心,这是他们制裁妨害风化的方式。 宛若果然感到赧然汗颜,挣开李弃,拍衣服拍膝盖的站了起来。李弃还躺在地上,满脸是被爱的幸福,向宛若伸出一手,求著说: 「心肝宝贝,好歹拉我一把,刚才撞那一下,我的魂还没全回来。」 宛若朝他的厚靴子踢了一脚。「谁是你的心肝宝贝!」她啐道。「你要飙车、要撞车、玩特技逞英雄,你自己请便,不要把我拖下水,我可没有九条命陪你玩!」 宛若把扎在头发上一枚松果摘下来,用力扔到李弃身上,李弃抱住肚子惨叫,逗得他们的观众大笑。宛若红著脸,丢下李弃自顾往回走,还没到车子,突然整个人被拉回去,跌入李弃的怀里。 她一仰头,触及他那忽然变得危险的眼神,立刻心跳狂打拍子。他的魂想必都到家了。 「以後绝对,绝对不要不告而别。」李弃以极低的音量对她说,两度用嘴攫住她的双唇。 一群小孩子看著他们不怎麽看得懂的剧情,笑嚷得声嘶力竭,东倒西歪,把空荡荡的山谷吵得都骚动起来。 ☆☆☆ 老古没有留下来吃晚饭,口袋里装了一叠李弃的钞票,开著白色福特把他摔成两截的机车运下山。他脸上有种跌到臭水沟,却捡到五百块那样的表情。 李弃利用老古为他带上来的材料,尽可能的料理出一顿可口的晚餐,安抚他美丽的客人——或者说人质——的心。 种种的天分总能给一个人带来好处,李弃看著宛若满足地搁下匙筷,餐桌上的炒饭、酥虾、桂笋汤都见了底,他知道他的厨艺奏了效,他对她至少又多了几分掌握。 果然,饭後宛若还是不忘要打电话和苗家联络,李弃对她晓以大义,授以机宜。 「打到护理站,跟他们说你平安无事,过几天自然会回去,让他们去传话,不要直接和苗家任何一人接触,他们不会尊重你,只会扰乱你,让你不得安宁。」 宛若信了他,可是她搁下电话时,脸庞上带著罪恶感。李弃发誓要让宛若从她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当她认明了自我,甩掉旧有的一切,心中不会有歉疚。 他卸下了围裙,牵过宛若的手。夜把天色染黑了,连宛若都咕哝:「山里,好黑呀。」 李弃说:「是很黑,不过有一些东西,是必须在黑暗中才见得到它的美丽。」 藉著窗口透出的馀光,李弃带著宛若往屋後一条山溪走,水声激激在树影的後方,李弃一拨开草丛,宛若便呆住了。 绝大一幅黑丝绒的夜色,飞满桔子红的萤火虫,点著微小的灯笼,在无边的梦里闪闪烁烁,飘飘欲仙。 这样的景象!宛若屏止气息,走到溪边,昂著脸伸出双手,萤火虫从她惊喜的面前飞过,她慢慢转著圈圈,彷佛置身在遍野的星光里,欣欣然不能自已。 「为什麽看到萤火虫,让人感觉这麽愉快?」她问。 李弃走过来。「也许它们让人想到好心肠的小仙子,夜里提著灯笼给人引路,它们在你的身边飞来飞去,好像是你的朋友,和你作伴。」 李弃的说法,让宛若听了十分欢喜,她望著这美丽的一幕痴迷惊叹:「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真正的萤火虫,而且这麽壮观!」 李弃拉著她在溪边的石头坐下。「现在环境污染太严重了,它们没有乾净的水土,是很难存活的。」 宛若点头感叹,李弃轻轻抓了一只萤火虫在掌心,递给宛若看。 「萤火虫会发光,是因为它们的腹部有发光器,雄的有两对,雌的有一对,」他说明。「闪光的频率,因种而异,有的数秒,有的长达好几分钟。」 宛若感到敬佩,她问:「它们发光有什麽作用?」 黑夜里,宛若看不清楚李弃的面孔,但她感觉到他在微笑,他的嗓音略显低沉而有磁性。「它们在求爱,向异性发出罗曼蒂克的讯号。」 宛若的体内有道热流微微地滚,赶快换了话题,「它们的发光作用是怎麽形成的?」 李弃侃侃解释他所知道的萤火虫发光现象,一连串冗长的生化反应。宛若聆听著,不知不觉靠在他的肩头上,他说话真好听,不疾不徐,起伏有致,他的声音有种魔力,让人松懈入迷…… 李弃讲到氧化反应,发现宛若已经睡著了。 可怜的女孩,她是真的累了。她轰轰烈烈地闯荡了一天。 他把她抱起来时,她呢呢喃喃呓语:「李弃,谢谢你,让我看到了萤火虫。」 李弃把她抱回别墅,安顿上床。这一晚,他锁上了房门,钥匙压在枕下——不过他知道,她不会再离他而去。 ☆☆☆ 这是这段日子以来,宛若睡得最是宁馨安适的一觉,几乎舍不得醒,然而精神已经养得饱足,而且窗上阳光簇亮的,她张开了眼睛。 李弃在枕上看著地笑。 她把被子拉到下巴。「李弃先生,你没事跑到客房来做什麽?」 「这里是主卧室。」他更正她。 「你把客人搬到主卧室做什麽?」 「贵重的东西我一向随身携带。」他煞有其事道。 宛若知道这样和李弃鬼扯淡下去,只会没完没了,故而不理会他,暂且躺在那儿未动。昨天的一切,对於她只有快镜头似的扑朔印象,但是她感觉到被子下的自己似乎没有什麽损害,这才略略安了心。 过二秒,她却猛坐起来。「我不敢相信!我竟然没有洗澡就上床睡觉。」 李弃把双手枕在脑後,闲闲道:「不要放在心上,我不介意。」 宛若完全没当他说过话,急忙掀被下床。「我需要一切装备——毛巾、香皂、洗发精……」 李弃跟著离开床榻,把她拉住。「你需要先吃早餐,吃完早餐,我给你一个惊喜——」 「我不要惊喜,我只要洗澡。」 「和洗澡有关的。」 香喷喷的熏肉炒蛋和烤吐司之後,李弃带宛若穿过一片原始林,上溯溪谷。李弃的迷彩背包里装的是浴巾香皂,这真是非常奇怪的登山配备——如果他们是要去爬山的话。 他们不是。 就在前方,宛若眺见一阵白烟云雾,从地表蒸腾而上,她眼睛一亮,问道:「那些白烟不会是……?」 李弃回答:「没有错——就是温泉。」 宛若一喜,热切地攀爬过垒垒的乱石,来到一片清浅的溪床,源头是座阔长的瀑布,四周的石隙,草丛,甚至地底,都见得到涌流生烟,云雾缥缈。 李弃过来後,把手作弧状一挥。「温泉水滑洗凝脂。」 宛若恨不能够立刻享受!她四周张看,诧异地问:「澡堂呢?」 李弃哈哈大笑。「你以为这里是观光大饭店吗?」他指著一处潺潺的水潭。「喏,那是天然的浴池,瀑布水流和温泉调和出最怡人的水温,保证让人欲死欲仙。」 他卸下背包,登上水潭之前一块大石,双手把一件翻领衫从头上脱了下来,露出结实的胸膛。他看著宛若,微微笑著。 「知道什麽是『体露金风』吗?裸裎的去和大自然相亲,让你的身体发肤切切实实去感触阳光、风和流水,」他敞开双臂,作深呼吸。「把你隐藏住的、掩饰住的、伪装过的那些欲望,那些感觉都放开来,让它们恢复自然,给自己一个机会,看看真正的自己。」 宛若彷佛不明白他在说什麽。 李弃比画一下,指点她,「把你身上的束缚解除下来。」 指的是她豆苗绿的衣衫吗?宛若低头望自己,这身衣服连日穿著,虽然已经发绉,依旧是端秀而具有蔽体的效用。 「衣服不是束缚,是文明,它给人安全感。」她道。 李弃摇头。「文明让人越来越远离自然,失去纯真和自我,所以迷失了——一个迷失的人,绝不会有安全感。」 安全感,安全感,宛若自小迫切需要的,直到现在也还是迫切需要,但是近来她却开始有一种旁徨的感觉,她在她追求的人生当中不快乐——这是迷失吗? 李弃把裤头上的黄铜扣子解开,鼓励她:「就这样,把你的衣扣解开。」 宛若非常非常犹豫。她有预感,她就要失去一些东西,然而——失去之後的空洞,也会是开阔、是自由。她小心解开了上次第一枚扣子,李弃对她微笑,那微笑促使第二枚、第三枚扣子解放。风从领口钻进来,凉凉的抚摩她的胸口,她停止了动作。 「风吹著你,让你的皮肤畅快的呼吸吧。」他说。 宛若慢慢把剩下的衣扣全解了,风吹敞了衣衫,她的上身时隐时现。她想把上衣揪住,遮掩自己,却有点不甘心功败垂成,故而紧紧垂住双手。 李弃则显然是心无挂碍,他把帆布长裤抛开,除去身上最後一件文明物,以做为一个人最原始的面貌,站在巨石上。他的背後是大瀑,四周是青山,风迎面而来,把他及肩的长发吹得飘飘然。 宛若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喘起气来。 她绝不可能把一个男人看得再更分明。阳光绝对爽亮,阳光之下的李弃,真实得令人惊心动魄,那峻整的胸膛之下,腰围窄小,双腿挺拔。他身上的每一条肌理,每一道曲线都是紧张有力,充满著美感。他非常漂亮,十足男性化的漂亮。他完全裸裎,可是宛若没见过比他更坦然自在的人。 他转过身,朝水潭一跃而下,在宛若的心口激起一大丛水花。这一生她不会忘记这一刻的灵魂激荡。 李弃在水中变成一条鱼,而宛若终於超越理智挣扎的阶段,她承认她对李弃所说的自我和纯真十分向往,於是豆苗绿上衣和白色长裤被丢到了岸边,最後被弃的是一套粉红的底衣裤。 初踏入水中,宛若还放不开,轻手轻脚的好不羞涩,然而那温泉水质无比柔滑,温度怡人,兼有一股清香,宛若像飘落水里的花瓣,不由自主的软化掉了。 她游泳技能一向优异,在水中浮潜,伶俐曼妙,李弃都不得不自叹不如。 宛若不知自己戏水有多久,最後一圈,她从潭心深处冒上来,发现李弃已退到岸边,半身在水中,靠著石头抱著胳膊,正瞧著她。宛若对他一笑,脸却红了。 「看来你已经知道怎麽让自己放松玩乐了。」 「洗温泉的确是一大享受。」 他下颔一点,召唤她,「过来。」 宛若在水里迟疑了一下,但是他吸引著她。她脚踩著水底,缓缓向他踱去,身子也一寸一寸浮出水面,先是颈子、双肩,至於胸部,她停顿在那儿,双掌隐约浮在水中。 李弃看著她,眼里分明是挑战之色,宛若纵然心里噗通噗通地跳,但不能不展示出一点勇气。她一步步走出潭面,来到李弃面前,水珠在胸尖袅袅滴下,她的腰身以上尽现无遗。 李弃久久凝视她,眸子折射出深奥闪烁的光芒,使她心悸颤抖。他伸出手,四指微曲著,用指节轻抚她的面颊,然後,他发出呻吟似的一声,说道: 「天呀,宛若,我真是想你!」 宛若发现自己瞬间坠入李弃的怀抱,他的吻来势汹汹,像饥渴许久的人尝到他的头一餐,每一口都来不及。 宛若根本管束不了自己,她把双手往李弃的颈子一兜。难道她不想他?难道她不想?过去的那七天,在那些隐味不为人知的潜意识里,刻的、画的,全是他的名字,他的影子;全是酸楚而又甜蜜的思念。 现在分不清是李弃吻她,还是她吻李弃。带水的身躯滑溜溜的,需要更紧密的缠结。宛若整个身子几乎全贴向李弃了,他一双强壮的手臂上下将她固定在他身上。雾茫茫的水潭,辽阔无边的天地,他们只有彼此,只剩下渴求。两个人成了一个人,两个人的心跳混成一个节拍。 後方的大瀑用那不可控制的热情在奔腾。 ☆☆☆ 「宛若……」李弃轻声喊道。 她的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上,一双手软软抱著他的背,两人是靠著石头坐在水中的。李弃轻轻把宛若推移开来,端详她,她的脸孔依旧漫著一层红红的娇色,不知是因为前一刻疯狂的激情,或是温泉的热气薰的。看得他又起一阵轻怜蜜爱。 「你真是令人销魂。」他叹道。 「我?」虽然面含羞色,宛若还是睁大眼睛,故作天真地说:「我还以为你是个见多识广的男人呢。」 李弃笑著拥抱她,不作答辩。 过片刻,他亲她的额头说,「得上岸了,再泡下去,我们就要像加了太多发粉的面团,发了起来。」 她的胸部耸动著,伏在他肩头娇憨的发笑。「那你就会像个圣诞老人——只不过你的大包包是抱在胸前。」 李弃大笑,抱著她走上岸。两人各以浴巾裹身,李弃寻一处凉荫铺上毯子,两人依偎著卧下,听山中特有清越的鸟鸣,无言但是心满意足。 然後宛若幽幽闭口,「我记得我爸爸妈妈也有一个世外桃源,叫做珊卡拉瀑布,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小时候我百般要求,他们就是不带我去——他们总是两个人独来独往,不让外人介入他们的世界,我虽然是他们的女儿,却常常和一个外人没有什麽两样。」 李弃的一只手在宛若背上来回摩挲。 「他们长年在外旅行、冒险、做研究,每回出远门,总夸奖我勇敢独立,然後把我交给保母,他们不知道我总是一个人躲在房间哭到睡著。他们爱我,但是不了解我对他们的需要——或者说他们把自身的需要看得比我还重要。」 李弃不由得把她拥住。 「十二岁那年,他们遇难的消息传来,我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掉,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恨他们,恨他们在冷落我之後,竟然索性把我遗弃在人世,自己一走了之。」宛若的声音开始变得喑哑,然而李东没有办法再把她抱得更紧了。 过了一段沉默,宛若清理嗓门,以较平静的声音娓娓道:「我是到苗家之後,才有了真正的家庭生活,享受到真正的亲情温暖,苗家一家人都关心我、照顾我,我内心的伤口被抚平了,他们满足我对家庭的一切渴望——这是我在自己父母身上,从来没有得到过的。」 「所以你才决顶苗家这样的家庭、苗立凡这样的对象,是你所需要的?」李弃和声地问她。 「难道不是?」宛若诧问。 李弃且不回答,只反问道:「你知道自己是怎样一种人吗?」 「这……」宛若顿了顿,却改口道:「不论是怎样一种人,没有不需要家庭、不需要亲情的。」 「但是不同的人,不同的性格,有不同的需要——你走对路了吗?」 你走对路了吗?李弃在宛若心头那口钟上敲了一记,引起阵阵的震动。宛若知道李弃对於她和苗家,从来有不同的见解,然而他怎能明白地是多麽的缺乏安全感? 李弃没有再多说了,或许他以为宛若已经了解,或许他要给她一个思考的空间。他只是拥抱她。此时此刻,这样的温柔相拥,对他们俩已然足够了。 这天黄昏,李弃领著宛若登上别墅後方的小山岭,指著偌大青翠的谷地说: 「这一片林地都是李家的产业,是族人共有的。」 宛若回头望望那栋苍灰色石砌别墅,回道:「连同别墅也是族人共有的?」 「噢,那是我祖父私人的房产,现在则归我母亲所有——但是她从来不上山,她离不开繁华一步。」 宛若听出他的话里有嘲弄的意思,犹疑著,还是忍不住说了,「我没有想到李兰沁夫人就是令堂,她在社会上名气很大。」 李弃转过来对她微笑,「但是知道她有个私生子的人不多。」 宛若没有办法控制她那震惊的表情,她嗫嚅道:「私生子?」 李弃拣起地上一枚不知名的植物果实,用力扔向对面的深谷。「我是她婚前私生的儿子,我不但是她一人的耻辱,也是整个家族的耻辱,所以他们给我取名叫『弃儿』。八岁那年,她嫁入豪门,从此和我画清界限,不相往来,直到现在。」 宛若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李弃缓缓面对她,说道:「所以你看,宛若,你不过是有一对爱出远门的父母,而我有的,却是根本不要我的父母。」 他整张脸是宛若熟悉的那些神情——随便,恣放,满不在乎,可是全部都是假装的。宛若可以发誓,她看得出来,他在乎,他比任何人都要在乎。上帝,他从小承受父母带给他的痛苦,甚至可能远远超过宛若! 宛若的喉咙被什麽堵住了,也许是心痛,也许是泪意。她伸出手把李弃连同两臂都抱住了,踮脚去亲他的嘴,喃喃说道: 「我爱你,李弃,我爱你。」 这一刻她却感受到比椎心折肺更剧烈的痛苦——因为她爱他,却不能要他。 ☆☆☆ 是夜,不知什麽时分,李弃醒了过来。极深的幽暗,微霜凄凄的窗口。他躺在那儿没动,等待他太过熟悉的一种感觉涌上来,把他淹没——虽然笼罩著他的,俱是宛若的温香。 许久许久过去,他不白禁低吟,「天呀!」有一点像是呜咽。 宛若立刻醒来。「李弃?」她惺忪地问。 他又是一声,「天呀。」 她翻过身用手抚摸他的脸。「怎麽了?你作噩梦吗?」 「我没有那种感觉了!」他低哑道,却蕴著一股惊喜。 「什麽感觉?」 「从懂事以来,只要午夜梦回,夜半醒来,就会有一种非常非常荒凉的感觉,让我整个人都变得冰冷、那种荒凉,像死一样。可是现在……我没有那种感觉了,没有了!」 「哦,李弃。」宛若手抚著他的胸口,他让她好心疼。 李弃却一翻身,将宛若的娇躯压住。「原谅我,宛若,我需要你——我现在需要你!」 ☆☆☆ 再一天,宛若在心里立志,只要再一天,她可以和李弃跑过夏日蓝的天,穿过温泉缠绵的云雾,学会纯真,尝尽浓情蜜意——像度过生命的最後一天,放开一切,得到真正的自由。然後,过完这一天,她将重回尘世,继续过她平安、稳定、负责任——但不快乐的生活。只要再一天。 他们借了老古刚修好的机车去兜风,在碧殷殷的山路一圈圈地转,宛若发现了李弃二个秘密。他骑起机车简直笨得可以,像中枢神经出了问题的人在赛车,东倒西歪不成体统,连他都为自己捏一把冷汗。 「难怪,」宛若双手擦腰,对他皱眉头。「我两次看你骑机车,两次你都跌得四脚朝天。」 他露出暧昧的笑,自己招供了,「我这辈子也不过就骑过那两回。」 她吓得眼睛一瞠。「没见过这麽自不量力的男人!」 宛若把机车接手过去,李弃非常不情愿承认宛若的实力比他好太多,她载著一个体积没有大她一倍也有半倍的男人,能够把一部比六舅公还老的破机车骑得四平八稳。不过他还是不放心,为了要表达他的信心缺乏,他为她捏一把冷汗。 这就是宛若发现的第二个秘密——李弃是个胆小鬼,她只要车速略快一点,略近悬崖一点,他就在後座哇哇叫。 她故意把车骑去追一列森林铁路的运煤小火车。 李弃一双胳臂抱得她都快喘不过气来,她在风里笑,把车打了个圈,倒骑回去。 「你做什麽?」他小心翼翼问。 宛若先是一顿,加足油门往前冲——李弃惨叫起来,「别,别,宛若别开玩笑!」 宛若冲上铁轨,跟著小火车後头跑。 「不能在铁轨上骑车,这是犯法的,而且你也不知道下一列火车什麽时候来!」轮胎在枕木上跳动,李弃的话像一颗颗核桃从嘴巴里滚出来。 「放轻松!」她笑著喊道:「你知道怎么玩乐吧?」 「这不是玩乐,这是玩命!」 「相信我——」 「我不要!」 然後他们听到一声汽笛响,宛若回头一看,另一列火车从远处高高兴兴向他们奔过来了。李弃在呻吟,她全速往前冲,老古的机车全身都发出吱咯声,和李弃合唱。 那列小火车一路逼上来。 「这次我死定了!」李弃对上帝说。 宛若把车头猛地一弯,拐进了分岔的轨道,彷佛不到三秒的时间,那列小火车就在他们背後呜呜跑了过去。 他们的机车也歪倒了,两个人躺在铁轨上喘气。喘著喘著,宛若笑了起来,笑声又甜又脆,李弃爬过去,爬到她身上,要勒死她。 他看到她粉颊上的苹果红,看到地亮晶晶的眼睛,他病入膏肓般地嚎道:「老天爷,救救我——我杀不了这女人!」 李弃低下头吻她。宛若再也想不到他们可以躺在铁轨上吻得这麽缠绵。 然後他贴著她的唇说话,「只要告诉我你快不快乐?」 她耳语回道:「这是我一辈子最快乐的日子。」 李弃缓缓吸一口气,好像这就是他等待的回答。 「不要回去,宛若,留在我身边,和我在一起,我们会有最快乐的生活——」 「不,」宛若把头别向一侧,痛苦道:「别这麽要求我,我不能不回去,苗家在等著我。」 「难道经过了这一切,你还没有办法领悟?」他不可思议的问道,「你需要的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人生,你的生命里有著不能被限制的本质,苗家对你而言只是一个笼子,如果你不抛开首家,追求自己的人生,你不会有真正的快乐可言。」 「就算我可以抛开苗家,也不能抛开立凡,在这种节骨眼儿上,我必须在他身边!」 李弃抓著她的双肩摇她,锐利地问:「如果立凡永远不醒呢?」 宛若噤声不语。 「如果立凡不醒,」李弃替她说,他知道立凡不会醒。「你就回我身边,跟我走。」他再一次摇她双肩,命令她,「说,说你会跟我走。」 「如果,」宛若咽了咽,悄声道:「如果立凡不醒,我就回你身边,跟你走。」一道甜蜜的暖流,随著这句话在心底淌过去。 「你是我的,从一开始就是,」李弃用一种鸷猛的眼神看著她。「你不是苗家的,不是苗立凡的——」 宛若伸手挡住他的唇。「如果立凡醒了,」她咬住牙,一股酸楚使她想掉泪。「我必须回他身边,把一切告诉他……由他做决定。」 李弃挺起身要抗议,却没有抢在那部疾来的山地巡逻车前头。两名黝黑的警员板著脸下车,笔直向他们走来。李弃闭了闭眼,对宛若说: 「我们被捕了。」 ☆☆☆ 首先当然是违反铁道安全,可是警方似乎对他们躺在铁道上情不自禁的演出,更不能谅解,非要治罪不可。被带到半山的分所,小主管更禁不起刺激,认定这两人大有追究的必要,又送到山下的警局。 经过警方的一再处理,居然问题越来越大,最後他们发现这长发男子根本就是个通缉犯,是大学城警方捉拿的对象。 「这一切都是误会,」宛若尝试解释。「这一位是我的朋友,家人不知道,所以才报警。」 「你是说绑架你的是你的朋友?」侦讯官问。 「不!」宛若喊。「他没有绑架我,我们只不过出门去玩罢了。」 「也就是说,你和他一起逃家?他用了诱拐的手段?」 宛若瞪著天花板。他永远有他的一套逻辑,像全本印好的条文,很难更改。他执意要把不法之徒绳之以法,宛若眼睁睁看李弃被押上警车。 可是李弃像蓝波一样对她说:「我还会回来。」 他没有回来。几个小时後,匆匆赶到警局的是苗文远教授。 「宛若?宛若!谢天谢地,我们终於找到你了——你没受到什麽伤害吧?大家都急坏了,」 「文远伯伯,我没事,这是误会——您快跟他们说清楚,叫他们放人!」 「什麽误会?嗳,现在没时间了,让警方去处理吧,我们要立刻赶回去,」苗教授一心急著把宛若带走。「立凡已经醒过来了。」 第九章 李弃在牢里坐了两夜,没想到第一个见到的人,会是他的表妹魏妹妹。 妹妹今天的服装出奇的素重,神色也很是紧张。李弃跟她出了警局,上了车,一路紧紧咬住牙关。他总算知道牢狱之灾带给人最大的磨练是什麽——它让你腰酸背痛,而你却必须表现硬汉的样子不叫疼。 宛若人呢?他想问妹妹,然而妹妹不会知道,况且他自己心里有数——宛若势被苗家带了回去。 只要她好好的,李弃心里许诺著。当然他必须问明妹妹怎麽会保了他出来,不过车一发动,妹妹便迫不及待嚷了起来。李弃莞尔,妹妹是个沉不住气的女孩。 「表哥,我找你找得要死要活,差了几个人到处打听,好不容易向音乐学院的人问出来——他们说你挨了苗教授的告,我向警方问清楚原因,又巴巴赶到医院去找苗教授谈这件事。」 李弃脸上的笑意加深,他觉得有趣——可以想见妹妹是如何展现她训练有素的社交才华,这点,想必得归功於他母亲对她的栽培。 「谢谢你,妹妹,」他轻拍她的肩膀。「辛苦你了。」 他这样的反应,是不是符合他母亲的标准,那就不得而知。 显然没有。因为妹妹仍然激动得很。 「辛苦?」她道。「我说好说歹,嘴皮子都说破了,苗教授他——不,还有苗太太、苗小姐!!他们才答应撤销告诉,我从来……」她一顿,没说下去,但李弃似乎知道她要说她从来没有碰见过这麽难交际的对象。 不过李弃已经觉得很欣慰。「难为他们想得开。」他咕哝。 「你说什麽,表哥?」妹妹问。 「噢,没有,我很谢谢你,」他又说,然後转过去看她。「你说你一直在找我?什麽事这麽急?」 霎时,妹妹那强自镇定的脸孔垮掉了,两个面颊颤抖著,哽著声音道:「小豪在战舰上出事了,表姨……表姨整个人都崩溃了。」 说完,她放声哭起来。 ☆☆☆ 起居室没有亮灯,昏昏黑黑的,她独坐在厚重的沙发椅上,她原是十分高佻的女人,现在她的身子彷佛萎缩了,那只大沙发张开口,可以把她吞掉。 李弃静静走到她面前,藉著廊道的光审视她,不认得这憔悴衰老的女人。 「妈……」他轻声喊。 她浑无反应。 有人蹑脚快快自门外走过,可能是某一个佣人。这幢华宅整个死沉沉的,压在庞大的灰黯之下。部长在战舰上见习的独子在爆炸的意外中丧生,送回来时尸骨不全,部长素来就有心脏的宿疾,当场便倒地晕厥,到现在还起不了病床,而女主人…… 「妈,」他又喊道,慢慢在她跟前蹲下。 兰沁略动了动,目光慢慢集中到李弃脸上,好半晌才嗄哑地出声,「小豪?」 「我不是小豪——」李弃告诉她。「是李弃。」 「小豪,小豪,小——豪!」兰沁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李弃将她拉住,她猛烈地扭动挣扎,失去了理智,李弃低喝,↑小豪已经死了,你叫不回他、安静下来!」 她的身子一僵,面色变得惨白,开始瑟瑟发抖。他不爱她,她也从来没受过他,但是他慢慢将她拥抱住。 她的身体还有一丝温暖,李弃那遥远、含糊的记忆出现一抹影子,很小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偶尔也有舒坦的心情,她抱过他,哼著儿歌,她身上有缕玫瑰香,她的胸怀也是温暖的。 李弃觉得眼眶有点刺痛,可是他没有放开母亲。 她在他怀里哭嚎,却是乾哭,没有眼泪。他不知道她对小豪的爱有多深,但小豪的摔死绝对是一大打击,使她荣华富贵的人生变得不再那麽完美,这,才是她无法承受的。 李弃了解他的母亲,因而同情她。 他也不是不知道,她从头到尾没喊过一声他的名字。 ☆☆☆ 「她会恢复的。」李弃说。 妹妹绞著双手送他出来,他们走过花园,天空是阴凉的,满园欲哭无泪的花色,不过它们依然会欣欣向荣。像他母亲。 「我实在担心死了。」妹妹抹著眼角说。 「她非常强悍,她不会容许任何状况破坏她成功的生活。」 妹妹点点头,吁了口气,把李弃挽住。「表哥,幸好你来,表姨的情绪稳定多了谢谢你。」 李弃双手插在裤袋里,笑著摇头。「不是我的功劳。」他掉头看她。「我才要谢谢你,不是你的话,我现在还在坐监。」 「真不知道苗家的人怎麽想的,他们一口咬定你挟持了他们家的儿媳妇!」妹妹抱不平。 「我是。」 妹妹倒抽一口气。「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望著种在园园那规规矩矩、死死板板的花草,嘀咕道:「我只是不能让她死守在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身边。」 「昏迷不醒……」妹妹拖长了声音,然後问:「你是在说苗立凡吗?」 「是他。」李弃回道。 「可是他人已经醒了。」 李弃忽感到一股寒意从背脊蠕蠕爬上来。 ☆☆☆ 傍晚,宛若把直嚷著在床上再也躺不下去的立凡,推到医院的中庭花园去透透气。立凡的情况相当好,像睡了一觉醒来,只不过这个觉睡得过久,以至於还有点昏头昏脑。 宛若对他颇感於心不安——她绝不後侮她与李弃的一切,然而对立凡却不免觉得愧疚,因此嘘寒问暖、递茶递巾,服侍得格外周到。 最後他说:「快别忙了,宛若,你也休息休息——来,坐到我身边来。」 她挨著他身边的石椅坐下来。 立凡一声吁叹。「我真是害惨大家了,都怪我不小心,」他执起宛若的手。「你一定很失望吧?要不是我出车祸,现在我们正要搭飞机到日本度蜜月。」 他还没把时差调整过来,一直以为这是隔天的事,殊不知自己已经在床上躺了将近两个星期! 然而他的话却让宛若打哆嗦。她不能不想到立凡卧病的这段期间,她自己与李弃种种的纠缠和发展——原来世界已经两样了,宛若忽然觉得自己才是昏迷初醒的人! 「宛若?」 立凡一叫,宛若发现自己在发呆,她忙握住他的手说:「你能够平安、康复,我就够高兴了,怎有失望的道理?」 立凡拍著她的手背,叹道:「你真是好女孩,宛若,你聪慧、漂亮、体贴,有时候我几乎觉得自己不是那麽配得上你,我常常是那样的……笨拙。」 「你不是笨拙,」宛若抗议道,把头靠到他肩膀。「你老实厚道,你是个好人,立凡——你也会是个好丈夫。」 「好丈夫,」立凡喃喃道:「这个,我想我应该是做得来。」 站在一棵酒瓶椰下的李弃看红了眼。 他费了好一番劲儿才找到他们,起初是不得其门,最後还是在护士小姐那儿下的功夫。他不能够清楚听见他们在谈些什麽,然而观其状,显然不会是让他额手称庆的内容。他绷住脸,恨不得斥喝——宛若这个小傻瓜在做什麽?她应该和那个男人保持距离,不该那麽亲昵、那麽贴近,好像他们是一对夫妻,一对情侣…… 李弃以控制住的步伐,向他们踱了过去。 一条黑影笼罩到宛若身上,抬头见到竟是李弃——穿著黑白横纹的上衣、黑绒布裤、漆皮靴子,一绺长发被风扫到他带点胡碴的下巴。从下往上看,他的面庞显得稍小,眉目分明,越是俊秀了。 宛若几乎跳起来,投入他怀里,捧住他的脸吻他,问他警察有没有为难他,问他别後的情况,问他是不是也和她一样著急迫切的想念,可是……即使立凡不在现场,李弃的脸色也太阴沉,目光也太尖锐。 她望著他,开了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蔺小姐,」他带著讥嘲味说。「我是不是该恭喜你——你的未婚夫平安无事的醒了呢?」 宛若没办法回答,立凡却问道:「这位……?」李弃带给他的震撼似乎不能和宛若的震撼比较,不过他很快记起这位人物。「是李先生吧?我的事你也知道?」他搔搔脑门赧然道:「真不好意思,这种事弄得人尽皆知。」 李弃微笑,「也不见得,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那天如果不是那部小汽车撞上你,就是我的机车撞上你了。」 立凡非常吃惊,他绝没有想到他卷入这麽复杂的交通状况。他呐呐道:「这麽凑巧,当时你也在同一条路上?」 李弃两道视线看准了宛若,把她钉在那儿动弹不了。「也算不上凑巧,我那时是刻意去追蔺小姐的。」 「李东……」宛若绝望的耳语。 立凡的脑子胡涂得厉害,他望望宛若,然後问李弃:「这是怎麽说?你为什麽要追宛若?——我们是要到教堂去行婚礼。」 李弃一笑,把双手插进裤袋。「问题就在这儿,恕我直言,我不认为宛若嫁给你是对的——」 「李弃!」宛若无法坐视,她站起来试图阻止他。 他不受影响,滔滔说下去:「你知道,我和蔺小姐的父亲曾是忘年之交,蔺教授生前把女儿托付给我,基於这点,我对她的婚事不能不有一些关切。这些年你的家庭照顾她,她的双亲地下有知,想必是含笑九泉,不过——宛若和你论及婚嫁,那就非常非常之不妥了。」 「为什麽?」立凡茫然问。 李弃不耐烦的一笑,他原谅他是个脑震荡的病人。「因为宛若和你根本就不适合,你和你的家庭很难带给她真正的快乐。」 「李弃!」宛若使劲一叫,脸色发白。「你没有权利介人我的婚事,在这里发这种言论!这完全不关你的事!」 李弃慢悠悠转向她。「不关我的事吗?我没有权利吗?即使你已经爱上我,而我已经爱上你?」 再没有比这更锥心的质问,再没有比他更可恨的行为了。宛若觉得李弃已经逼人太甚,然而李弃却认为他必须再做得更绝。 否则她不会醒悟。这僵局不能打破。 他必须下这个猛药。「即使——」他一字一句低沉、但是清晰的说:「和你在新婚之夜上床的,是我,而不是别的男人?」 他们全听到一声气喘。立芝不知几时来到後头,两手抓著喉咙,张口结舌看著他们。她的表情比任何一个当事人都要来得可怕。 宛若再也支持不住,呜咽一声,掩面跑走了。 李弃立刻追了她去。 「我的天,」立凡吁道。「我完全不懂这是怎麽一回事。立芝,你懂吗?」 立芝哑然望著哥哥。也许他迟钝一点是好的。 「来吧,我推你回病房。」她说。 轮椅滚出去几步路,立凡忽喊道:「立芝?」他半转过身,叮嘱妹妹。「回去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爸爸妈妈。」 立芝蓦然明白——她哥哥其实不是那麽迟钝的。 ☆☆☆ 李弃在磨石子坷茸プ⊥鹑簦她狠狠甩开他的手,羞愤的眼泪滚滚而下。 「你太过分了!」哽咽之馀,她只能迸出这句话。 「我只是解决问题,也是为了你好——」 「不!」她嘶声道:「你只为了自己好,你是个自私的男人,心中想的只有你要的,不怕伤害别人,从一开始你就不断的强追我,干预我的生活,想要做我的主人!」 宛若的指控像耳光,一记一记掴到他脸上来。他没有侮意,只是心痛。 「也许对於你,是需要一点特别的手段——你是聪明的女孩,但是聪明人经常自误,我不这麽做,怎能让你看清楚事实?」 「你还不懂吗?——我把事实看得很清楚!立凡是个好男人,只要他要我,我是不会离开他的。」 李弃瞠视著她。他让自己陷入情爱的网罗,已经够傻了,难道宛若竟为了情爱以外的理由,甘心去嫁一个她不爱的男人?是他根本不了解她,还是他刺伤她太深? 然而宛若从来没有过如此决裂的态度,她对李弃说:「我不再信任你了,我也不要再看到你。」 她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眼眶整个发红,但是字字断然的说:「这一次,是真的。」 李弃看著她走,脑筋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要怎麽想,只知道五脏六腑全在拧绞,他特别能够感受到事无可挽回的那种关键,像他母亲当年离开的那时候。 像宛若离开的这一刻。 李弃凝固在那里有一百年之久,一名工友扫地扫到他的两脚中间,他才尝试挪动了几步,然後跌跌撞撞离开了医院。他盲目地来到「早晨的呵欠」,或是「茱丽安娜和她的猫」,坐下来,要酒保拿出最可以麻痹神经的东西,然後大喝特喝。 李弃轮流在「阿欠」与「猫」之间消磨馀生,一家打烊就换一家。可是他忘了自己的酒量是千杯不醉的,当年在沙漠和蔺晚塘拚无花果酒,最後不支而败的永远是蔺晚塘。 李弃对著黄澄澄的一杯酒发笑。蔺晚塘,蔺晚塘,你有个最笨的女儿,她向外人索求她已经有了的东西,她不明白,有了爱,她就有了安全和踏实,她的人生再也不会荒凉。 可是,难道你不需要反省吗?你是个自私的男人,你不断强迫她、干预她,你答应守住你和她之间的秘密,却背叛了她,失去她的信任!你能怪她什麽? 这些谴责连连轰炸李弃的良心,就连他终於醉倒,也还在潜意识里折磨著他。李弃不知道他是在几日後回到青峰路的李家古宅,也不知道他把自己往床上一摔,浑浑噩噩又睡了几日。 老藤根进进出出,踢他,推他,但他不愿醒来——就算他醒来,世界也不会变得更好。 世界变得更坏了,李弃苏醒的时候,连太阳都毁灭了,天地一片漆黑,然而他瞥见床边立了个人,那人走到窗前,「唰」一声把垂地的锻蓝帘子拉开。 李弃呻吟起来,遮住眼睛,白亮的阳光像刀子一样尖锐。原来银河系还是维持原状。 「如果你现在意识不清,我改天再来。」他听见他母亲的声音。 李弃把手从眉上移开,他是趴著的,脸孔往外歪,连枕头也没有。他母亲回到床前,一身宝蓝滚黑边的套装,脸上精细的妆,从他这角度看她,她十分挺拔,几乎和他一样高。她又是「好汉一条」了,除了这形容,他找不到更贴切的句子。 「妈,」李弃用惊喜沙哑的调子说。「你的气色真好,想必你是熬过来了,我就是对你有信心——小豪也不至於承担太重的不孝之名。」他不怀好意的补上一句。 兰沁脸上有某处在抽搐,但整体上,她是冷静的。「海军方面为小豪办了隆重的丧礼。」 光是听到「隆重」两个字,李弃就差点向她恭喜。 兰沁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李弃的姿势一成不变,她似乎不介意。她缓缓开口: 「部长出院回家了,不过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很大,他们家一脉单传,小豪这一去……」她只在此处稍有顿挫。「断了後,部长非常想不开。这几日我和他认真谈过,跟他拿了个主意,他很心动。」 李弃慢慢从床上坐起来,他太好奇了。一醉醒来,他发现这个从来没有把他当成家人的女人,找他在开家庭会议。 「我们让你认祖归宗,部长收你做义子,正式进我们家的门。」 李弃看他母亲家看外星人,然後开口,「认祖归宗?我父亲姓郭,要认也是认他家。」 「他郭家算什麽东西!」兰沁怒叱。 哦,二十八年了,他母亲对他父亲依然心怀怨恨。那麽宛若呢?她会不会也对他来个二十八年的怀恨?她会不会也有个像他一样的私生子?这麽一想,李弃几乎像一只冻住的南极虾,痛苦的曲起来。 「等到你和妹妹结了婚,有了孩子,两家的产业也都归你。」 「慢著慢著,」李弃扶著宿醉发疼的头叫道。他突然对他母亲不再那麽有信心,也许她的精神状态仍未恢复。「为什麽扯上我和妹妹结婚?」 他母亲理所当然道:「妹妹年纪也不小了,外头追求的人多,合格的却有数,有些她自己又不中意,你们两个一向相处得不错,给为一家亲,相当理想,部长也同意这样的安排。」 事实是,兰沁心里打算得好——让李弃成家,藉婚姻的束缚,削一削他的浪荡性。况且收妹妹做儿媳妇,也便於对小俩口作掌控。 没错,她的精神状态仍未恢复。李弃好像唯恐冒犯一个疯子似的,小心地说:「妹妹又不爱我。」 「她没意见,」他母亲把手一挥。「妹妹很容易调教,你会发现她意见很少,配合度高,是个不会让人花太多精神的女孩子。」 「所以你把她嫁给一个不爱她的男人?」李弃问。 他母亲跳过这个问题。她使用一种爱的教育的口吻说:「或许你对婚姻和财富的兴趣不大,不过我相信你不会不要名分和地位,你一个人浪荡这麽多年,不可能不希望安定下来,部长收你做义子,大家成了一家人,总算也是个圆满的结果。」 好像在外浪荡是他自己设计的伟大计画! 李弃抱头坐在那儿,没把充满惊异的脸抬给他妈看到。他母亲几时变得这麽了解他?他过了一辈子没名没分的人生,清清楚楚记得那种渴望被接纳的心,曾经迫切得像在淌血——他要一个身分,要一份尊重,要亲人的接纳,他可以拿一切去换。 现在,他母亲在冷落、遗弃他二十八年之後,终於要给他一个家——他甚至还可以有一个爸爸! 李弃低低的,低低的笑了起来,最後往床铺一躺,越发笑不可遏。 他母亲不悦地问:「什麽事这麽好笑?」 「我在笑我真是托小豪的福,他不死,我还没有这时来运转的一天——太妙了!」李弃笑得喘气。 「这麽说——你同意了?」 李弃一下止住笑,根慢地坐起来,一板正经回道:「部长夫人,我恐怕没这个福分,我不过是个私生子,你们收我入门,小心被我玷污了门望。」 李兰沁站起来,稍事整理衣服。「你仔细考虑考虑,想通了,再来找我。」 她很快的离去。很奇怪,李弃发现这一次,他母亲对他似乎有著空前的把握,临出门之际,她甚至对他一笑,彷佛在说——她抓住了他的要害。 ☆☆☆ 把事情和盘托出之後,宛若垂著头,不能面对立凡。她晓得从今以後,她会遭到立凡的唾弃,她和立凡自小到大的感情,也会因此烟消云散。 这是立凡出院回家两天的事,他们终於有独处的机会。家里其他三人,都因这段日子在医院固守太久,如今重获自由,都变得格外活跃。一早全不见人影。 这天立凡忽然怀念起七○年代的音乐,宛若陪他坐在客室,始终忸怩不安,挣扎了许久,最後终於鼓起勇气把必须让立凡知道的事告诉了他。 宛若没有推托是她一时胡涂铸下了错,也没有说她後悔,因为老天——全都不是!她心里只盼望,自已的行为不要对立凡造成太大的伤害。 立凡唤她名字的时候,宛若打了寒颤,他用手托起她的下巴,她看见他脸上依然是兄长在安慰妹妹的那种神情,她内心所积压的苦闷、痛楚和惭愧全化成泪水,潸然流下。 立凡把她搂在肩上许久。等她平静下来,他对她说了一番话。 「哪个人没有走路跌倒的时候?我还记得我好几年前谈那场恋爱时那种胡涂劲儿!人的一生难免碰上一二回这种事情,不过我们终究得回来过平静的日子,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人必须仰靠的毕竟还是未来。至於你,宛若,不管你发生过什麽事——我还是信任你的。」 立凡原谅她,重新接纳她!宛若知道自己再也得不到比这更大的幸运。苗家再度兴致勃勃计画婚礼,虽然立凡主张缓一阵子,可是苗家夫妇一心想藉婚事来冲喜,二来也担心夜长梦多。这阵子所发生的枝节,委实让他们都怕了。 宛若可以归入幸福的女人之列了,但是她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病症——她不时感到自己头重脚轻。 她趁著二度婚礼之前回大学,处理一些暑假里的文件。她独坐在寂寥的研究室里,陡然间明白她头重脚轻的原因——因为她的心是空的,她的心被掏光了。 於是在这四下无人的环境,不必有任何伪装,不必强颜欢笑,宛若再也压抑不住的痛哭流泪。泪水染湿她的十指,她震惊地望著双手,警觉到自己不能独处,不能在这里再待下去。 她会崩溃。 宛若掉了皮包,匆匆离开研究室,立在研究大楼无人的廊下。这是个雨雾迷离的黄昏,过度的湿气,使得所有的景物都有一种凄凉的青色。 凄凉的青色里,有条幽微的影子向她走来。宽大的长夹克,三角型的帽兜,不清晰的脸孔,然而宛若知道他是谁。她的双手跟这飘雨的黄昏一样的冷。 他没有跨到廊上来,他在她面前站住,两人之间隔了一层雨,他在雨中,黑色的防水夹克上,雨丝淅淅沥沥直淌下来。 没有言语,听得到微微的呼吸声,两个人像濒死的仇人最後相见,有无比无比的悲哀。 李弃在雨色中凝视宛若,她简单穿著一件圆领窄腰的白衬衫,蓝色的牛仔裤,长发披肩,脸上脂粉未施,素净得像一片白色的花瓣。 他低哑地说:「我必须来向你道歉,那一天……是我不对。」 宛若的指甲扎入手心。这一切都没什麽不同了。原谅他,或不原谅,有那一天,或是没有。 「我……都告诉立凡了,」她做最後的交代。「我们会在下个星期天重新举行婚礼。」她把所有过程归结在一句话里。 李弃依旧凝视她,久得连他自己都受不了,最後他笑起来——怪事,最近他对诸事特别有幽默感。可是他的怒气不知从哪一处迸出来,他看见宛若是很吃力的屹立在原点没有动。 「没什麽不同,对不对?」李弃的想法和宛若是不谋而合的。「不管那天我是不是去找了你们,说了那些话——你还是会做同样的决定。」 就算她不能对别人,甚至对自己诚实,她也得对李弃诚实,她说:「我必须——」 「你必须自欺欺人,」李弃帮她填词造句。「你找不到安全感,用各种束缚把自己绑住,害怕掉下来,现在,你拿了一副最大的枷锁,用不当的婚姻,重重的镇住自己,决心要埋葬掉自己。」 宛若没说话,她不敢,因为不知有什麽会趁她开口的一刹那宣泄溃散——她绝无能力收拾那种後果。 李弃跨向前,湿凉的两手插入宛若的鬓发里,把她的脸捧过去,他的声音极低,但是像响雷一样,「你真的可以让自己这样懵懂?你真的可以不断在逃避真实的自我?你真的可以抛下真正所爱的人,去嫁一个你不爱的男人?」 宛若用生命里最大的能量来控制自己,因为没法子喘息,她一个一字一个字地说:「我——知道——我——要什麽。」 她觉得李弃的一双手一直在加压、在使力,就要把她的头挤碎了,但是他陡然放开她,两个人都踉跄退了一步。 李弃像一个跑百米的人,还拚命要讲话,以至於也成了断句,「你——或许知道你要什麽,但是——你不知道——自己要得对不对。」 两人都处在呼吸困难的状态下,都在乾喘。 然後李弃的质问像鞭子一样的抽过来,「那麽孩子呢?万一你有了我的孩子呢?」 宛若的脸孔变得惨白,他们有过的都是没有任何防范的缠绵,她退了退,不停摇头道:「没……没有这方面的问题,我肯定。」 他冷笑,「原来如此——你大可把这一切当成一场露水姻缘!」 说罢,他旋身往前一直走、一直走。现在他不需夜半醒来,那股生命的荒凉感就像巨大的梦魇,把他罩住,天地茫茫,他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李弃猛停下来,回头在寒冷的草地另一端,对廊下的宛若喊道:「我们就此别过!」 雨丝是流不完的眼泪,不断飘坠。 「还有一件事,」他又喊。「我会遵照母命和我表妹魏妹妹结婚。」 那一瞬间,宛若空掉的不再只是一颗心,她的脑子、她的感觉、她的意识全都空了。但她挤出最後的力量来问:「为什麽?」 李弃仰头哈哈大笑,帽兜滑下去,冷雨打在他的头上、他的脸上。「因为我母亲要让我认祖归宗,要给我身分地位,而我和你一样,是个怯懦、无助的人,我们的生命都有欠缺,我们都出卖自己来满足欠缺。」 他又成了雨中一条幽微的影子,消失了,永远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 第十章 宛若选定这袭新娘礼服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已经迥然改变了。 她端坐镜前,看著自己。她不再要传统的白纱,这一次,她选择这身明黄的纱锻,优雅但是大胆的露出香肩,胸前心型的镂空,有精巧的绣纹,整幅裙摆缀满熠熠生辉的珠花。她戴黄蕾丝手套,头发盘梳在上,坠著几缕妩媚的流苏,双唇所施,是这一季新款的玫瑰紫。她是丰姿绝艳的待嫁女子。 她是出卖灵魂的儒者。 和他一样。 一个星期以来,他成了最热门的新闻,媒体追逐的对象,像她嘴上的唇膏,红得发紫。他们挖出他一生的事迹,全刊载在报上。不知怎地,她老想像他面对挖他新闻的记者时,那种暗中咬牙的模样,忍不住想笑。 最後却总是哭了。 报上都说了,他和她一样,也是这一天行婚礼,也是为了冲喜。部长的义子,这一对是亲上加亲。宛若记得这个叫魏妹妹的女郎,非常的甜美讨喜,新闻照片上,见得到两人相亲相爱的依偎著。 可是李弃,李弃,你怎麽能够?我这一生再没有比这更确定的——你爱的人是我!你看著我、拥抱我、触摸我,甚至是强迫我、痛责我的时候,你的呼吸、你的气息、你整个生命的意识都是爱意,这样的刻骨铭心,一旦你失去我,或者我失去你,我们都会凋零枯萎。 宛若的一双手蜷曲著,抵在心头,就像心痛得不得了。他启发过她,他教她解除束缚,追求自我和纯真,他是最好的示范,他给她最犀利也最美妙的刺激,他让她心惊肉跳,然而清楚的看见了自己。 但是为什麽,为什麽,你竭力阻止我迷失自己,到最後你却也成了让自己迷失、把自已出卖的人? 又为什麽她一直到这一天才赫然醒悟? 黄蕾丝手套蒙住了脸孔,却来不及吸收汪洋的眼泪。直到一只厚重的手往宛若肩膀一搭,立凡说:「你快变成泪人儿了,宛若。」 宛若要掩饰已来不及,抬起泪眼,立凡西装革履,脸色显得很沉重。 「我怀疑很久了——我们该不该结这个婚?现在好像有了答案。」 立凡把宛若手上一张报纸抽掉,她不知道她一直捏著它。他瞄了报上李弃和魏妹妹结婚的消息一眼,平静地问: 「你爱他,是吗?」 宛若不能再隐瞒,这对立凡不公平。她哑著嗓子吐实,「从……第一次碰见他,我就爱上他了。」 「那是什麽时候?」立凡惊讶地问。 「我和你订婚的那天晚上。」 立凡最起码该有受到打击的样子,但他只一迳摇头。「你为什麽不早说呢,宛若?」 最困难的部分来了,坦然认错毕竟不像吐掉一片口香糖那麽简单。她期期艾艾道:「我一直认为你是我最好的选择。」 「但是现在你发现你错了?」 「我和你结婚的理由是错的,我对你有感情,但那不是爱情。」宛若不得不直言。「我只是缺乏勇气离开这个家,我依赖你们,我需要安全感。」 「这对别人来说,已经是结婚最好的理由了。」 宛若摇头。「但是我没办法让自己快乐,也没办法带给你快乐——苗家永远都是我的家,你们永远都是我的亲人,然而我的归宿却不在这里。」 我的归宿是李弃说的,那片更广大的天空。 到这地步,全都明白了,心变得澄澈和笃定,宛若在哀愁中,感觉一股快乐在上升。原来,把自已认识清楚,有这样的魔力,你会知道你该怎麽做。 她可以不记恨她的父母了,因为爱就是这麽自私——而她正是个陷在爱里、自私的女人,终於能够了解她的父母。 宛若毅然转向立凡,拉住他的手,婉然而言:「对不起,立凡,我造成这麽大的麻烦。你该有配得起你的对象,而不是我——我爱你,但是我永远只能把你当兄长。这一切请你谅解,请你宽恕,好吗?」 立凡沉吟许久。「一个男人被他的新娘如此对待,实在不是光荣的事,」他沉著脸说,转眼却咧开嘴笑了。「不过,做哥哥的没什麽不能原谅自己的妹子。」 宛若投入他敞开来的怀抱,久久不离。 楼下一阵喧闹,吉时已到。两人分开来,相互望著,都起了相同一个念头——她爱的男人在另一座礼堂准备要结婚了。一个人该如何来扭转生命里的定局?如果勇气能够,宛若有那个勇气追回她的幸福吗? 她的眸子迸出奇异的光芒,像有两颗星子坠落在里面。她有。 立凡迅速从几上抄起车钥匙,拉过宛若的手。「你得赶快离开这儿,从後楼梯走,我陪你跑这趟路。」 宛若整个心胸都被温情填满,她凑上去亲他。「谢谢你,立凡!」 一屋子人没发觉预定中的新人,为了更值得追求的目标跑了。立凡冲向停在後门那部翠蓝小本田,在车门前一顿,然後隔著车顶把钥匙抛给她。 「你开车,」他决定道。「你必须负责这场追逐。」 两人立刻换位。接著他就後悔了,宛若的驾驶技术固然不凡,但是这样子的冲刺!连那个世界第一赛车手洗拿碰上她,都得让她三分。 宛若朝阳光的方向驰骋,到处是闪亮的、激腾的,她的两颊烧热著,心里举著一把火焰。这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但她充满希望。 红色的天主堂在晴朗的天空下,像座华丽典雅的小官殿。宛若丢下浑身热呼呼的车子,提著及地的黄纱裙,飞也似奔向排石走道,心中有种奇特的感觉,彷拂童话里公主赶来解救遇难的王子。 她在心里呼喊——等待我,等待我。 她冲进大门,巍峨的天主堂里一片隆重肃穆,一排排原木长椅坐满衣冠楚楚的宾客,圣坛上,神父手捧经本,长袍飘逸,唱诗班如天使般歌咏。在长长的走道那一端,李弃面对圣坛,立在那儿,用红带束著长发,一身凝黑的礼服。黑,使得他身形清瘦,因而更显得隽拔。 宛若渴望看一看他的脸庞,然而是背面,他的表情无从得见。白衣新娘偎在他的身边,但是为什麽他的形影看来那麽萧条?这个女子,这个伴侣能够安慰你的心,带给你喜悦,在夜半驱赶你的荒凉吗? 神父摊开经本。宛若高喊他的名字:「李弃!」 这声呼喊嘹亮地传到了教堂的那一头,彷佛钟声响起又落下,这声呼喊也阻止了一切进行,所有声音霎时都静止下来,所有人都诧异地往大门看。李弃如在梦中,悠悠转身。 门外的天光彷佛一支燃烧的腊烛,她站在白灿灿的烛色中,一身明艳的黄,盎然的生气,逼人的风华,像旱地里一朵执意要让自己盛放的黄玫瑰。 李弃绝望地耳语:「宛若……」 宛若向前走几步,与他隔著依然是一条悠长的走道,她颤著声音,怛是字字清晰的质问:「你真的这麽怯懦?这麽懵懂?你真的可以忘了真实的自我,放弃自已?你真的可以抛下真正所爱的人,去娶一个你不爱的女人?」 教堂里顿然一片惊哗,李弃瞥见他母亲从人堆里站起来,但是她这一生显然也有手足无措的时候。宛若却已经迈向前来,她站在五个步子外的距离,黄头纱歪了,样子十分狼狈,可是她奕奕有神,美丽绝伦。 李弃觉得就像有千百万人在他胸中同时击起鼓来,他的脑子充满光和热,多日来幽幽盘桓在体内的那股寒意,一点一点的离去。他向身边的妹妹望了望,必是他眼花了,她似乎向他点点头。 他往前走一步,教堂恢复安静,整个世界等著听他回答。 他的嗓子是沙哑的,可是异常坚定,他知道这是他生平最重要的一场演说。「我从来没有忘记真实的自我,也从来没有放弃,也许我一度怯懦过,也迷失过,可是——」他目光炯然看著她。「我永远知道什麽时候应该要回头,什麽时候应该要把握。」 他缓慢但是坚决的走到宛若跟前,问道:「你呢?」 宛若看著李弃。哦,他像一把刹刀,刮得她灵魂流血,而後——重生。 「你教过我,要认识自己,走正确的路。从前,我一味的追求安全感,不知道一个人在了解自己,接纳自己之後,就会有自信,有了自信,就会有安全感,」宛若刻骨铭心的表白。「现在我又明白,当我心中只记挂著别人,一心想安抚他的心跳,为他驱赶荒凉,我就有了充实的力量,足以支持自己。」 现在,天地只剩下他们两人,宛若又移一步,几乎与李弃碰著了,她灿烂的黄纱裙拂著他黑亮的鞋面,她悄声对他说: 「我不能抛下真正所爱的人,去嫁一个我不爱的男人。」 李弃把头抵在她额上。「你终於弄懂了。」 「是从你的错误中,我才看见自己的错误。」 四周是吱吱喳喳的耳语,骚动渐起。妹妹摇曳过来,把万紫千红的新娘花束递给宛若,喃喃道: 「她比我更适合当最佳女主角。」 李弃转对她说:「对不起,妹妹……」 「不,」妹妹却像卸下心中的大石,逃过表姨这回的安排,她承认她松了一口气。她靠过去在李弃耳根下说:「我不知道表姨怎麽想,不过我觉得这是很棒的结局呢。」 李弃亲亲妹妹的面颊,回身扶正宛若的头纱,将她一挽,走到神父面前,朗声道:「神父,你可愿意为两个有勇气、有信心,而且真心相爱的人做见证?」 「李弃——」 他听见他母亲厉声喊道,但他不回头,这一次他有绝对叛逆的理由。 「请为我们证婚。」他向神父要求道。 「侍卫官!」 他母亲在喊,李弃掉过头看见大门出现两名黑西装男人,他张臂把宛若拥住,回头紧急对神父道: 「请立刻为我们证婚!」 底下是充满动荡的气氛,满堂骇异骚然的宾客,两名侍卫官赫赫的足音是紧张的进行式,直冲著他们来。 宛若迫切道:「神父!」 神父眼里闪迸出幽默温暖,有人性的光芒,他瞄一眼走道上急迫而来的侍卫官,丢掉正式的仪式,断然向新人发问:「你们两人一个愿娶,一个愿嫁?」 「是的!」异口同声答道。侍卫官已到了圣坛下。 「我宣布你们两人结为夫妻!」神父一说完,两名侍卫官也同时逼到新人左右,神父「啪」一声,大事底定地把圣经合上,对侍卫官露出胜利的笑容,朗声道:「向新婚夫妻道个喜吧。」 一座教堂被压在巨大的沉默下,只听得到震惊的吞吐和呼吸声。 然而不知道什麽人轻轻拍起掌来——表示支持,表示鼓励,接著有第二道掌声,第三道掌声,来宾一个个站起来,兴奋和欢欣具有强烈的感染力,滔滔传布开来,直到整座天主堂,掌声如雷,欢腾不已。侍卫官悄悄退下,李兰沁人老早被淹没不见了。 宛若一颗心还是跳得很凶,仰头对她的新郎说:「我不知道结婚有这麽惊险!」 李弃喘息著,亲吻新娘道:「现在咱们扯平了——上回我抢了你,这回你抢了我。」 宛若唇边一抹巧笑,问道:「谁干得比较漂亮?」 「这很难说。」 他将她的纤腰一揽,她用双手环住他的颈子,展开柔情蜜意的长吻。 ☆☆☆ 立凡趴在天主堂的彩绘玻璃窗台上,见到礼堂内的一幕,感动得热泪盈眶,他舒了一口气,退下来,却在侧门碰见另一位新娘,他喊道: 「魏小姐!」 妹妹也是含著满眶泪,抬头见到他,眼睛一亮,「苗先生!」 两人都是一身大礼服,都是泪盈盈,有些尴尬,有些趣味,相视笑了。立凡忙掏出手帕,递上前给妹妹。 妹妹用手帕抹著眼角,一边问道:「你在这儿——你的病体都康复了?」 立凡想到与她在酒吧第一次的见面,她带著他跳舞,对他的笨拙毫不介意。她非常平易近人,而且话题丰富,那晚他们聊得愉快极了。後来那回她到医院,他苏醒未久,仍然有点昏沉,但他记得她到床边来慰问,拍著他的手,祝福他早日恢复健康,语气好是温柔。 说句实话,立凡觉得这位魏妹妹小姐,实在是位顶可爱的女郎。也许是这个缘故,他体内起了一些化学变化,他的口齿忽然变得灵活起来,他说了有生以来最挑逗的一句话。 「都康复了,妹妹小姐——有资格讨个老婆了。」 奇怪的,见惯社交场面的妹妹闻言,却泛红了脸,但她对立凡嫣然一笑。立凡自然而然向她横出胳臂弯,她也自然而然挽住了他。 「我们去哪里?」妹妹问。 「也许去一个适合咱们这身打扮的地方。」 妹妹清脆地笑起来,立凡很得意,觉得自己越来越会说俏皮话了。 ☆☆☆ 二千公尺山上的李家别墅 「准备好了吗?」李弃跨坐在老古的破机车上,戴上墨镜,回头问他娇滴滴的新婚妻子。「咱们要出发了。」 宛若扎了条辫子,穿一身锈红色牛仔衣裤,伸手环住李弃的腰,但不免担心地问:「你真的可以?」 李弃决心把机车技术练好,他根有几分大男人气,受不了老是坐後座抱著老婆,何况他舍不得把她累坏了。 老古对李弃却是彻底的没信心,把车借他时,嘀咕道:「第一次断头,第二次断尾,这机车还能保多久?」 「你还指望它万寿无疆?」说著,李弃把一叠钞票塞进老古的口袋。「开我的车载老婆孩子下山好好吃一顿。」 老古似乎觉得这点子不错,他往门外走。李弃喊道:「往後三天不必来了,老古。」 老古立刻抗议,「楼上的露台还要粉刷——」 「五天。」李弃改变主意。 老古怀疑地觑李弃一眼,不过他很快便放弃了,他和老婆小孩久没下山,这倒是个好机会。 解决掉老古,李弃觉得轻松多了。这家伙好不识相,也不管人家是来度蜜月的,成天在屋里碍手碍脚,把人烦得要死。多亏宛若涵养好,换了李弃可不行。 想到老婆,李弃立刻心花朵朵开。他母亲自然是气翻了,在天主堂里。不过李弃郑重对她表示,他永远是她——以及部长——的儿子,他甚至破天荒的给她一个拥吻,她脸上那种表情……呃,是有些五味杂陈。至於部长本人则大方多了,他向宛若恭喜,也可能是被她迷上了。 他和宛若少不了要回苗家去解释一番。其实他觉得苗家也没什麽损失,他们愿意的话,还可以把他当成半子。不过苗家可没办法这麽随和,连著两次办喜事都落空,金钱耗损事小,如何向诸亲友交代,这才事大。 宛若对苗家再歉疚不过了,可是当立凡带了另一位新娘回到家时,连她都跟著目瞪口呆。没有人能够想像立凡如何在这麽短的时间里,把一个女人弄到手。 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另一对新人身上时,李弃带著宛若溜之大吉。 他们又回到山上——这个让他们真正尝到情爱的甜蜜,对人生有了领悟的地方。比任何蜜月地点都要好,宛若快乐地说。 他们过著神仙般的日子。清晨醒来,在枕上望著对方笑;宛若向老公学习烹饪,因为他的厨艺实在好;当然了,一天当中最怡人的节目之一,就是去泡温泉——在那处温柔乡里,会发生许多许多美妙的事。 如果是云淡风轻的好天气,两个人也扛起背包,沿著森林铁路健行,碰上突如其来的山雨,成了落汤鸡时,宛若难免产生心理上的不平衡。 「为什麽妹妹嫁了立凡之後,可以只是上超市买买咖啡,窝在家里看一晚上的电视,最多到河滨公园散个步——那麽轻松舒适,而我却要在这里跋山涉水、风吹日晒的?」 李弃把她拉到都是跳蚤的猎寮去避雨。「因为妹妹适台那种生活,你不适合。」 他吻她。嗯,他的吻香甜无比。 然後她猛跳开来,往手臂一拍,拍掉一只叮人的跳蚤,瞠目质问李弃:「你是说我适合被跳蚤攻击的生活?」 李弃把她拉回怀里。「你适合当钢琴家的夫人——下个月我要到国家乐团去了。」 「恭喜你!」宛若喜气地把他拥住。过片刻,她往後一仰,怀疑地问:「这次是正派弹琴,不是赶人家下台那一种?」 李弃举双手发誓,「绝对正派弹琴!」然後他搂著她,在她唇上问:「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对我的拉赫曼尼诺夫有什麽感觉?」 宛若悄声回道:「像在享受鱼水之欢我喜欢。」她深情地吻住他。 「你的骑车技术果然进步神速!」回程中,宛若在风里喊。 「没什麽难得倒我的。」近来李弃非常臭屁,学会骑机车和娶得美娇娘这两大人生成就,让他开始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是吗?」忽然宛若的声音惊颤起来。「你看看前面。」 一条幽深狭窄的溪谷,架在其上的小石桥不知何时崩塌,那损坏的程度,势不能通行。 「怎麽办?」宛若问。过桥直走,半小时可到别墅,掉头回去,绕行得花上好几个钟头,暮色又已经深了。 李弃观察过地形,一咬牙。「和它拚了!」他开始加足马力,准备飞车横越溪谷。 「李弃,这是在玩命!」宛若惊叫。 「相信我。」他信心十足地说。 李弃加速往前冲,宛若抱紧他,相信他——和他一起高高的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