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新娘》 序 也许去碧潭 欧倩兮写这故事的时候,天气很冷。 我在空洞的屋裹头握着笔,觉得从脚心冷土来。屋外有过年的鞭炮声,心不在焉的听它,那声音便成了在远方。 而稿子这样的漫长,无论如何书之不完。 因为这样焦愁着,我需要一点安慰和勉励,嘴巴上挂着“等我写完之后,等我写完之后”,托上许多希望。 许多想像。 想像把事情做完,也许再走到碧潭,也许再发现那个画画的人。有几次的凑巧,使我发现他固定来画画的时间。 碧潭在夏天,有很幽凉的时候,穿黄衣的出家人挂在吊桥上纳那股子凉,往来有只身的,也有成双的人影。我从桥头望过去,画画的那个人在水边,拿的是铅笔,缓慢而不太认真的手势,时时停顿,有时他又凝视景物太久,以至于耗去了短暂的黄昏的光。 他容许许多人对他好奇,但不理会任何人。长发永远覆在眉目上。我怀疑他看到的碧潭,像透过竹帘子着到的晰晰沥沥的风光。 我也有自己着到的碧潭,那是很久以前,无意见到一张老照片,是雾黄颜色的,日据时代的碧潭,山水幽遽到像容不下一个文明人。 后来不管碧潭怎么变,我眼里看到的吊桥、潭水和纷披在岩壁上的林荫,就始终停留在日据时代裹。 喜孜孜带着朋友来,然而朋友望见的只是一片水泥地。他百无聊赖,不能够相信日据时代,或是比日据时代还要更古远的岁月,有过美丽的风景。 我从碧潭想到了自己的租母,从日据时代走过来的美人,她的的确确有过的美丽,如今埋在银霜的发里,埋在永久的记忆裹。朋友应该领悟这一点。 水边的画家打动我好一阵子,是因为他让我想起许多年前,我曾陪着一个人也来这里画画。道人有一种悲剧性,很忧郁地告诉我夹在两个女子之间,那种爱的挣扎和苦闷,两个女子终于拿起刀来,要做一个决断。 “那时你呢?”我问。 他没有回答,但是我知道答案。 那天他画了许久,最后生起气来,骂道:“怎么这些山昼得像鳗头?” 望着他,我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其实他的心就像他那天的画,鳗头一样的,纯良,软,容易塌陷。在爱情里,他是一个常常逃走的人。 我常常想到他,想到像鳗头的心。 仿佛写不完的故事终于写完,故事裹我想要有的古代情调,似乎也有了,涉及到历史的,一、两处与史实不合的部分,就把它当故事来看待,倘若有出岔的地方,那是我的错。 冷天气还没有过去,我也许去碧潭,也许不去,但是暂时我可以不需要依靠想像的,活在现实裹。 暂时,我是脱离了焦愁。 第一章 唐初长安城阴沉了大半日,长安的阳光终于冒出云头,雾也散了,正是一派初夏气象。骤然间,就在京城最壮观的一条槐荫大道上朱雀大街,一匹红瞟马箭一样的疾驰而来。 “快过云红!” 马上的青年壮士披黑甲,着一身戎装,一副腾腾的英姿。仿佛嫌那马儿还不够快,出声催着,有无比的心急,要赶往东宫僚属窦谦的家里去。 穿过粉墙碧瓦,宣阳坊的一道静巷,终于寻到了窦宅。大门敞开处,是座清清雅雅的捂桐院子,却有一把银剑落在石庭上,被他大步一迈,抬了起来。 不知怎地,他一种犀利的直觉,已感到不妙。 一路人厅堂,立刻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堂中凡椅凌乱,一只彩绘花瓶打碎在地上,当中倒卧了个女子。他失声而叫:“啊呀!” 难不成斩草除根的动作来得这么快,秦王李世民已下令来拿人了?不可能,这节骨眼,他们应当还在玄武门收拾残局……翻过那倒地的女子,见是个美妇,胸口划下一道血淋淋的刀痕,已断了气。他只觉得那刀痕奇异,来不及细看,忽然那内厅口的绣帘子一动帘后有人口 他掠进去,空手与那人对了一掌,他的一股内力,把那人震得连连倒退,站都站不住。 他自己却大吃一惊。 这一掌,触指柔腻,分明是娇娇小小,一个女人的手! 放眼望去,果然没有错就在内厅的那一例,泥金画屏之前,有个少女摇摇颤颤,扶桌靠在那儿,还自轻喘个不定呢。 看着她,这青年壮士又是一呆,暗想好美的一个姑娘! 她最多是十七、八的岁数,生一张丰腴的脸蛋儿,秀眉娇眼,双颊还贴着两片小小的,月牙般的金靥。她穿一款紫金绣儒,窄袖小领,紧紧裹着上身,是胡服的样式,中上正风行;其下的碧绿色锦裙,长长曳下地去。 她身上有一种娇贵之气,很不同寻常。但是头上的发髻半松了,一把翠翘也斜了,坠下来的一颗明珠,跟踉跄跄在耳边见着,模样儿很狼狈,仿佛她先与人有过一番打斗。 见他抢步而来,她惊惶地喊起来:“不、不要过来,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她那样子,哪还能对人不客气?这青年壮士心里这么嘀咕,依旧打住,急问道:“可是窦小姐?府上出了什么事?” 也不回答,带着戒备、恐慌的神情反问他,“你是什么人?” “在下魏可孤,来接姑娘走的,”情势仓猝,他匆匆道:“宫门发生喋血事件,大事不妙,现在没时间多说了,姑娘床快跟我走吧。” 大步到她跟前,好意要扶持她,不料她突然出手,以点穴功夫直指他胸口的要害这姑娘是有身手的! 幸亏他反应快,一把扣住她手腕,否则当场就要瘫痪。他急得大叫:“窦姑娘,我不是你的敌人!你爹和太子、齐王一起在玄武门被杀了,你如不快走,万一秦王展开剪除异己的行动,你麻烦就大了!” 这姑娘依旧抖瑟瑟,面色苍白,然而对于爹爹被杀的消息,却显得有些麻木,没太大反应。他正感到纳闷,忽然手背上一阵凉意……只见水珠一颗颗,滴滴答答从空中直落在他手背上,好似下雨一般,他吓一跳,扬头往上看就在头上方,赫然屋顶大梁蟋伏着一条人影!他马上想到这定是袭击窦家之人,便喝道:“什么人?下来说话!”他提气拔身一跳,手中的银剑往上刺,要通那人下来。 然而梁上之人斜了身,往窗口掠去。 “想走?”他道,当然不肯给人跑了,横身去拦。却依稀听到一阵呜咽声,仿佛那人哭着似的。 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他自不愿随便伤人,故而不出剑,只出掌,意在阻退那人。他一掌拍上对方的胸部一副又饱满又柔软的胸脯……这青年壮士感到头一阵眩晕,血脉都乱掉了,简直是骇然。他手碰到的是什么?那种触感,那样的弹性……那、那是个女人的胸脯! 就这么一呆,袅娜的一道人影儿已掠出窗口,一霎时去得无影无踪。 半晌之后,当他日过身来,又吃了一惊桌边的姑娘家已经不支,皆然倒在青砖地上了。 第二章 四月西域西山玉门关,一片黄沙,天苍苍,野茫茫,几千里地没有人烟。然而,便在逼近伊吾国不数里,一座险阻的峡谷边,营帐林立,落日照大旗,一支壮盛的汉家军队,威赫赫驻扎在那里。 暮色笼下来了,一群大雁飞过苍茫红的天空,却被大营一阵冲天的喧嚣,给惊散了。 这座西征的营寨,纪律一向整肃,今儿个气氛却有些骚动、有些兴奋。一块扬子给清出来,烧起又红又旺的火堆,越发撩拨起那心神不宁的空气。 大批官兵争先恐后的,都围过来了,有穿皂衫的、穿甲衣的、戴压耳帽的,一张张脸庞,免不了裹一层征战的尘色。等到一阵活泼爽快的西域乐声响起,官兵们喝起采来,脸上的尘色忽儿给扫落,欣欣然换上一股期待、一股雀跃。 原来,场上推来两座莲花盒子,有两名胡女由盒里跳出,着蛮靴,戴小帽,穿一身舞衫,一个桃红一个翠蓝,跟着乐声捉对儿舞起来,正是一曲传自石国的朽枝舞。 胡女舞得矫健婉转,不多时,更发声咦亮地唱起:将军奉命即须行,塞外领强兵闻道蜂烟动,腰中宝剑匣中鸣歌声末了,官兵们已叫起好来。好一首拓枝曲,唱出了沙场男儿的豪气:受到鼓动,胡女的舞蹈就越发卖劲儿。照说,军中本是禁声色之娱的,但今晚这场余兴,却是本营的统帅,厉恭将军所特准。 有这例外,是因为三天前本营一支轻骑,在北边沙漠撞着了铁勒部的大队人马,一场遭遇战,非但以寡击众,还抢回了主将,吓得铁勒部酋长急急来求和,别说营裹弟兄感到得意,厉恭将军也大大得了个面子。 因此,今晚的一场歌舞,算是给官兵们一个嘉奖。大伙儿也果然兴高采烈,一时间,把塞外怔战之苦暂时都抛开了。 歌舞热烈,胡女帽上缀的金铃,叮当响个不停。旋着、转着,也不知是有意,或是嬉戏,那个腰肢儿特别窈窕的红衣女郎,忽然一旋身,便朝前排一名军官怀裹倒了去。 这军官不过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生得高大刚健,足登乌皮靴,肩系一条石青色的方巾,火光下见得到他有双轩昂的浓眉,分外显出一股英气。但是这会子,给这胡女往怀裹这么一例,他却手足无措起来,俊脸也跟着涨熬了。 教他怎么办?他既不好当众抱着她,又不能撒手把她放了,放了,她可要跌到灰扑扑的沙砾地去了! 大伙儿大笑鼓课,这胡女在他怀里可躺得舒服,还腾出一手,勾住他结实的颈项,腻声问:“这位壮士,请教大名,在军中供何职?” 他也真够老实,呐呐道:“我叫魏可孤,是营裹的校尉。” “校尉,艳福不浅哪!”同僚在对他大喊,弄得他更加尴尬,像抱了一条活鱼在怀里,全身忸怩,恨不得这胡女自己快快离了去。 陡然人翠裹响起几声暴喝,压下了现场轰然的笑闹。一看,原来是将军的一名亲将,赵倾,领着几个持刀士兵,蹈蹈而来,马上将魏可孤团团围住。 “押下去!” 魏可孤吃了一惊,不明白为什么押他?却不及反应,怀襄的胡女已尖叫起来,他本能的出掌要抵御。迟了那胡女被士兵狠狠拖到一边,左右受制,赵倾命道:“这女人是奸细,拖下去斩了!” 霎时,魏可孤回过神,他们要押的人不是他,是这胡女。前一刻还是婉转歌舞,此一时却化得粉碎,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都不能反应,眼睁睁见那胡人女郎给押走。 “慢着!”一条高大的人影掠过去,把押人的士兵屏挡下来。正是魏可孤,由于他身形的魁伟,立在那儿,很有一份威势。 赵倾眯起一双细长眼。“魏校尉,你想阻扰军令?”他平日常在将军帐下走动,以将军心腹自居,一向颇有点气焰。 “不敢,”魏可孤道,瞄一眼那已是花容失色的胡女,对她生出同情心来。“不过赵大人指这姑娘是奸细,可有凭据?” 两名胡女是日昨随着骆驼商队来的,并末见得有什么可疑的行迹,赵倾骤然来抓人,反教人狐疑。哪知道赵倾只一声嗤笑,说:“没有凭据说她是奸细就是奸细,哪用什么凭据?” 这等泼皮的态度,可孤不免愤慨,他天性固然木讷,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个血性男儿,忍不住责道:“岂有此理,没有凭据就拿人问罪这算什么军法?” 另一方也不甘示弱,赵倾傲慢道:“少-唆,这可是将军下的令。”说着,即向手下吆喝,“把人带下去,斩了她!” 那胡女早吓得浑身软绵绵,只顾啼哭喊着,“校尉救我” “且慢!”魏可孤又进两步,硬是拦住去路。“无凭无据的,我不信将军会下这等胡涂令!” “你好大胆子!”赵倾也变了脸,手裹一口刀霍地指向可孤,众人都倒吸一口气。可孤提防着,然而气不过,仍旧不让半步。 赵倾厉叫:“你敢侮逆将军,来人,将这叛徒捆了,扭去见将军!” 马上五、六名兵士一涌而上,七手八脚揪住可孤,可孤本有一身好本领,这时候却怕乱中伤及无辜,不愿意施展拳脚功夫。 另一方,可孤队下的人手见状,忿忿不平。“可恶,敢对魏校尉无礼!” 一伙人想冲过来,却让可孤用严包给制止了。一动手,场面就闹大了,他不想起事端,又自信立场站得正,索性到得将军面前,论比个是非曲直。于是,由着赵倾的手下将他捆了,也不加反抗。 匆促之间,魏可孤和那名胡女,便教一群兵士扭送将军营去。赵倾提着大刀,朝众人瞪一眼,好像在说看看谁还敢造次? 很快,他随着走了,丢下大批错愕的官兵,和另一名舞女在火堆边嘤嘤哭泣,谁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能议论纷纷。 没有多久,将军太帐传来一声教人心惊肉跳的暴喝:“好一个大胆叛逆!” 扬子上,人人都襟了声,骇然往大帐那头望,都晓得那是将军的怒吼。营裹谁人不知? 厉恭将军一发怒,那简直是不堪想像的后果。 就在上个月,有个小卒触了法,便因为辞色倔强,恼了将军,竟给挖掉膝盖骨,扔到莽莽大漠去,连行军副总管韩将军求情,也不得通融……这一刻,整座扬子一片死寂绷得紧紧地,连那胡女的哭声都缩了回去,唯一出声的,是那堆烧得暴跳如雷的营火……将军人帐里,同样火腾腾地。两旁的铁铸灯炉吞吐着,是一条条透红的火舌,也像在发怒。当中一条大椅,铺了毛皮,厉恭就高坐在那儿,身上半副镇子中,是沉沉的铁灰色,为着久历战场的风霜,全不见当初黄灿灿的光泽了。 同属于高大魁梧的体型,厉恭似乎更有一副猛厉之状。他是三旬过半的年纪,紫糖色脸庞,不能不算是英俊,但是一对蚁眉下,迸出两道锐利的日光,奇的是,那眼神不见少壮战将的锋芒,反隐隐透着老成阴荐之色,倒像个谋臣了,有许多心机,许多城府似的。 现下,厉恭便拿他阴沉的目色,盯住了底下的青年将士,魏可孤。方才吃了赵倾的刀背一记,曲膝跪下来,颈上也让赵倾的大刀凛凛给架着,人在危机中,还是挺直着腰干,一张脸是枫爽的古铜色,不改那刚毅百性的表情。 算他确有几分胆气。厉恭不能不自己想到,这年轻人,是去冬在李靖营中的射箭场,给他一眼相中的。 当时的安州大都督李靖,领军出璐州道,正与突厥兵对决。而厉恭则奉了朝廷之命,调集兵马往西域来。他去向李靖调兵遣将。 射箭场上,一个年轻英武的军官,使厉恭眼睛为之一亮百步之外他拉强弓,不但箭箭都射中靶心,还穿透靶心:要知道那箭靶裹着重革,少说也有五寸厚,试想一箭穿过靶心,那份种准、那份力道! 厉恭当下向李靖要此人,眼见李靖满面的不舍,他更是非此人不可。 魏可孤到底随厉恭来到了西域,短短半年的表现,证明厉恭识人的眼力和营中一些野心勃勃,争强好胜的将士比较下,可孤似乎显得过于憨实了。事实上,可孤带队整饬,仗打得神勇,战术运用又极巧妙,已三番两次立下功劳。 就拿三天而北边沙漠那一战来说,领队的正是魏可孤,他把队伍分三支,利用主队假装落逃,让铁勒兵马追了几里路,到一处狭隘的谷地,另两支开始夹击,又吹起暄夭的号角,人人高声呼啸,恍如声势浩大,吓坏了铁勒兵,可孤三两剑,便把主将拨下马来,逮回到厉恭跟前……厉恭身为主帅,得此良才,心里自然满意。但是,有了战功,莫非这年轻人因而就嚣张起来,摆出骄蛮的姿态来了吗?厉恭生平最容不得的,便是骄蛮的属下,在他军中,不从命,便是死,谁也别想侥幸。 当下他重重拍案,喝道:“魏可孤,你包庇奸细,阻扰行刑,难道不知道这是死罪?” “请将军明察,”可孤忙道,平日他不是善于言辞的人,这时节可不能不说话。“属下绝没有这个意思,但这姑娘究竟是不是奸细,总要查明,才能论处,否则……便是冤枉好人了。” 厉恭冷笑起来。“你怀疑本帅冤枉好人?” 通常将军出现那副笑脸,意味着凶兆,可孤心头不免七上八下,然而他毕竟耿直,还是答了,“赵大人说是没有凭据,既然没有凭据,那就是……冤枉好人,不问是非了。” 这么一答,使得厉恭候地立起,“锵”一声抽出腰中宝剑。“好一个“不问是非”!”他大喝,霍霍走过来,持剑便朝可孤的顶上砍。 胡女的骇叫窜人可孤其中,剥光抽过颊边,可孤自己也不禁惊魂动魄,如何都想不到,今日竟要命丧在将军剑下! 他感到颈部一阵寒例,刀剑像雷电相击在他耳边,连悲哀的余地都没有了,人头就要落地“将军” 不想,可孤却清清楚楚听见赵倾在惊呼,也不知什么时候他闭上了眼睛,现在,他猛睁了眼,只见赵倾那把本来得意扬扬架在他项上的大刀,已沉甸甸落在红毡地上。 厉恭的宝剑停在半空,还索索地颤着呢,原以为那把剑来斩的是可孤的人头,哪知最后一霎,却格去了赵倾的大刀……所有人都傻了,加上不明不白的魏可孤,一起茫然望着魏魏站在那儿的厉将军……灰沉沉的黄金镇子申底下,他穿的是一制大紫袍服,脚上的黑革靴,绣出绿色胜突的豹纹。他一脸莫测高深,却不慌不忙的开了腔:“魏可孤,你且实在与我说,你这么据理力争,不顾性命,是不是对这娇滴滴的姑娘,心存着怜惜?” 可孤惊魂甫定,别说不是作梦,就算是作梦,也没法子想像,将军玩过一招剑式之后,突然和他讨论起怜香惜玉的问题来了!他愣了半晌,不觉回头望。 那胡人女郎跪在后头,朽枝舞帽半坠下来,惊恐的表情还在,脸蛋儿却红了,可孤也觉得自己面孔在发热。 “这……将军……”结巴着回不出话。 厉恭迳催着,“说呀,可孤。” 老实人便是老实人,可孤从来不懂矫饰,期期文艾地照实答来,“禀将军,属下……确实觉得这位姑娘……有点无辜可怜。” “所以你挺身而出,仗义执言?” “应该要有人说话……” 厉恭那双利目斜脱过来。“你倒也懂得护惜女人嘛,魏可孤。” 到这里,可孤就页不知道怎么回答了,表情一味的尴尬。女人话题本来就不是他在行的,至于护不护惜女人,天晓得,他一心为着伸张正义,压根儿没想到女人上头去……仿佛要为整个局面更流一点诡谲感,厉恭慢幽幽露一个笑容出来,三分神秘还带了七分自得。众人还没回味过来,厉恭已把剑回辅,转对赵倾道:“把这姑娘带下去吧,赏她五锭银子放了她。” 赵倾的下巴掉下来。“可是将军” 手一挥,厉恭简短地命令,“你们都下去,我还有事和可孤谈谈。” 退下的时候,赵倾那表情,好像马毯戏上他只玩了半场,就给判出局,而且似乎有什么重要机密,又不要他参与,非常的不甘心。不得已领着一干士兵,带了那胡女,快快离开大帐。 整个情况,可孤也没有更了解。厉恭已回到座上,喊他起来,火红的光下对他道来:“可孤,刚才只是本师开的一个玩笑。” 抓奸细、砍人头,吓得人冷汗百流,牙齿掉了一地,是个玩笑?可孤睁眼望着将军,心里直嘀咕……不会是灯炉的人太猛,烧坏将军的头吧?他郑重考虑其可能性。 然而厉恭看来神智清晰,不像疯了的样子。“这也是本帅对你的一个试验。” 疑云中似乎出现一点端倪了,将军对属下如果需要派用上“试验”,那么事情八成很大条,最有可能牵涉上的,非军机大事无疑了。这么一想,可孤振作起来,抱拳道:“尚析将军说明。” 厉恭沉吟良久,“本帅……要派你一个重要任务。” 一听是“重要任务”,马上可孤热血沸腾起来,晓得报效国家的机会,再度落到他坚硬的肩头上。他充满气概,朗朗答了声:“是!”用热烈期待的眼光望着将军。 投身军旅,为的便是保家卫国,可孤有这一腔热血,抱定了“赌命为天子”的慷慨情操,什么危险困难的任务,没人要干的差事,他都一肩扛起来,绝不敷衍。 “我要你跑一趟长安。”厉恭说。 可孤吓一跳。好端端的要他离开战区到长安,去做国民旅游?将军美意了,不过可孤是个工作狂,不想休假,只想上战场……很快可孤发现是自己多虑,将军并没有强迫他度假的意思,他真有差事要给他。 “我有个亲属在长安,最近京城政情动荡,恐怕受牵累,须得把人接出来,我想来想去,派你是顶适合……” 原来要他去做保镖……事情发展渐渐有点不够兴奋了。既不杀敌,又不平虏,将军指下的这档子任务,肯定干不出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可孤那副铁铮铮的肩头忽然有点垮。 “仗还在打,我不要此事张扬,这一趟,你只身前往,快去快回,务必要平安把长安宣阳坊窦家小姐给接来” 窦家小姐?那不就是个女人?可孤只觉得两耳之间打下一道雷,差点跌个四脚朝天。 接人送人这种差事,随便哪个老苍头都包办得来,要嘛护送的是个党国大老、开国元勋之流,起码有点接近保驾的威风,这会儿居然是、是个娘们,他得跟着她莲步姗姗:他背心上冒出汗来。长安单程,足足有三、四千里路,教他一路带着娘们三姑女人打交道,他老听营中的哥儿们大叹,女人是世界第一等的麻烦,硬汉一条,落一走,光用想的就觉得人生已经失去希望。再说他这个人,吃苦耐劳那不成问题,就是里,就成了死路一条……越想越战栗,可孤忙不迭喊:“将军,可孤情愿留在军中,为将军士战场效死,女,女人这事儿……呃,不,是窦小姐的问题……”一急,话说得吃吃疮疮。“可孤恐怕瓣营中有许多能人好汉,请、请将军另派高明。” 座上的厉恭沉下脸来,看着可孤。 不会……将军摩下多少能干之人,几个亲信也在身边,个个抱着一颗心热呼呼的想小小一个校尉,年纪轻,入行伍还未久,一股子的亢直,好像一点逢迎应酬的本事他都办事,他却谁都不要,独独挑上魏可孤……他忽然叹一口气,仿佛也发现不能强人所难。 “既然如此……”他沉吟道,紫糖色那张威严的脸孔,看不出太明显的表情变化。“也罢你去将帐门打开。” 可孤悄悄喘一口大气,掉身去打起帐帘的时候,心头虽有点狐疑,却极庆幸。将军做人今天特别豁达,也不来为难他。 将军大帐盯住小丘地上,地势略高些,可纵览全管。望出去,是淡墨荒旷的天色,远处火光隐微,便是伊吾国城了。 这伊吾国是块膏腴之地,一坐就坐在西域的门户上,据住了东西道路紧要的关卡。隋时内附,隋末天下大乱,它竟又掉头去和西突厥称兄道弟,对唐没有一点尊敬的脸色。唐本于经略西域抱了很大的兴趣,对这块门户之地,不甘让它落人西突厥之手,自然非拿下不可。 这会子,厉恭放出眼光,锋利阴沉,眺了眺远方的光影,又回来盯住可孤。“魏可孤,”厉恭喊道,转眼声色俱厉,“你如拒不到长安,本帅使命你团上两百人去攻伊吾城!” 闻言,可孤大惊。 现在攻打伊吾城,等于白白去送命! 伊吾国与唐军对峙了三个月,固守着高墙大门不出,唐军几回试着攻城,谁晓得这伊吾国中也不知哪个奇人,造出一种大炮,能打飞石几十斤重,百步外砸得人整个血肉模糊,又有巨弓,像个超级大车轮,一次连射十支箭,箭有斧头那么大,一削过去,整匹马几乎都给拦腰切成两段……数度交锋,唐军派出去的,无不全军覆没,到现在还想不出对策。厉恭如果下令强攻可孤团上的弟兄绝对有去无回。 他又惊又急,扑地跪下来。“将军,伊吾国军器骇人,此时千万不能硬碰硬,. 保团上弟兄,把心一横。“可孤”猛咽了咽,“可孤愿赴长安,完成将军交付的任务!” 将军座上,半晌没有动静,末了,厉恭微微露齿一笑,那笑容带了点诡恶,但也表示满意了。 “很好,可孤明日你即刻启程。” “遵令!” 到这地步,可孤再不敢有丝毫踌躇。将军分明是胁迫,拿团上两百口的性命赶他上路,他如不从,牺牲掉的是自己手下的弟兄。他怎能那么做?要死,死他一个好了。 正是他这副耿耿的脾性,为人不为己,头一个合乎厉恭的考量。 厉恭端详他半天,似笑非笑道:“端看你今晚维护那胡女,本帅相信你是能顾女性的汉子。” 原来,这就是厉恭前面所谓的“试验”,考考可孤于英豪粗犷之中,是不是也有细腻处?有着侠气,懂得维护女人的,让人放心把女人交到他手上。 然而,也正是这一点,厉恭不放心。必须给这刚直、飒爽,也可能带点多情种的年轻人,一个够清楚的警告。 并且够致命。 “好好照顾窦小姐,如果她出个岔,少根汗毛,我会把你全身筋脉,一根一根挑出来,一根一根剌钢掉,”这个身披黄金镇子申的战将,目露出凶光,一字一句却说得极柔和,“你记清楚了,魏可孤,这窦小姐是我厉恭未过门的妻子。” ☆☆☆ 魏可孤终于出了帐,只觉得头也昏、脑也胀,像是经历过度戏剧化的事件,还没有脱离剧情,一时回不过神来。 火堆那边,依旧人摹簇簇,都想赶过来关切,但是可孤远远地对他们摇头,示意大伙散了。他自踱到营后方,需要一个僻静处,整理他脑子里的一团混乱。 四月塞外,夜里大漠台起的风,夹沙文霜,冷得像刚出辅的刀锋。可孤的两搂给风削过去,一片冰,却起了一点提神醒脑的作用……他忽然惊觉到,明天他就得离开这片万里黄沙,离开男儿施展豪情壮志的这片疆场,赶赴那繁花似锦的长安城,去替将军迎接他未过门的娘子,像……像个……媒人婆! 呜呼,这是一个战士的梦魇。一切,就为了他今晚在歌舞场上,皆了一点闲事,失足掉入将军的陷阱裹去……“魏校尉……” 要出清胸中一口牢骚,还来不及,被一声娇咦打断,可孤诧异地回头月下一条绮丽的人影子,摇着一身舞衣来。是那胡女,脸上的惊色已平复了,含羞带笑脱着他,眼底有一缕媚意……太媚了,使他头皮发麻。 “红凤儿多谢校尉救命之恩。”一来,即盈盈一拜。 “姑娘别客气!”可孤哪里受得起?慌忙伸手去扶。 就这么一顺势,道俏生生的女郎朝他臂弯偶了来。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红凤儿愿意……愿意……”欲说还休连着两个愿意,究竟愿意什么,可孤还未搞懂,一张软腻的香唇已主动送上来。 堵住他的嘴,堵得他再没法子透气…… ☆☆☆ 刚静下来的将军人帐,后方,有道黑影子挪动了,不声不响的却极俐落,专挑暗处走。 很快,摸索到一处不知怎地,没有卫士的缺口,迅速出营。 峡谷那头,早有匹马匿在荒暗的夜色里,磨磨蹈蹈的等得很不安宁。那黑影子才翻上马,它即扬蹄冲了出去。去的,正是远方火光隐微,伊吾城的方向。 马跑得意,人也催得急,不消多时,已到了黑轰轰的伊吾城下。 一口气还没喘过来,突然漠地上卷起一阵狂沙,一支骑队风沙裹杀了出来。马上的黑影子一震自己不知道,早在半里路外就给盯上了。 刀枪锵锵,这支马队一律黑衣红革,军士的装束,可不就是出城秘密巡防的伊吾骑兵? 队首是个大胡子,放声喝道:“唐营来的拿下他!” 那黑影子一惊,要闪避来筑的兵刃,落了地,裹身的黑斗蓬翻开来,露出一张女子的脸,一身镑丽的蓝舞衫。 大胡子见了,显然吓一跳,滚下鞍来,急道:“该死、该死,不知是蓝凤姑娘有没有伤着了?”涎着脸作势要擦抹,手一伸就去捏人家白白嫩嫩的手……“咄”一声,那双粗手被打开。蓝凤瞪着他,一行歪歪倒倒爬起来,一行娇叱:“还不快叫开城门!我有重要消息禀国师怠慢了要你的头!” 大胡子笑嘻嘻的,“不要头,不要头,咱的头没啥用处,姑娘还是要点别的。”趁她人未立稳,一张臂把个玲珑娇俏的身躯儿搂住了,蓝凤惊叫。漠地上森森严严一支骑兵,倒被遣一幕逗得大笑起来。 正自不可开交,大胡子却不笑了,人也僵了,只听见蓝风寒着声说:“可以,姑娘要点别的教你做不成男人!” 别人瞧不见,大胡子自己可清清楚楚的晓得一把冷森森的匕首,就抵在他胯下那、那要命的地方! “好说话,姑娘,好说话,”马上他自己打圆场,舍不得怀裹这温香软玉,却再也没胆子吃豆腐,讪讪地把人放开。“这就给姑娘叫开城门,恭迭姑娘进城!” 暗号打上去,开出一睹石头密门。蓝凤重新上了马,香风一阵,人马掠进城去。大胡子让底下一股凉酸磁的感觉给惊动,低头一着他裤裆子裂了个大口,正哈哈笑着! 蓝凤马过城南的大寺,直奔皇宫。一路还是城郭宫室井然,独少了平日市街那分繁华、那分熙攘。 伊吾国本是南胡杂居之地,东西往来的行人、生意人又多,就算人了夜,市集作坊照样的热闹。自与唐军开打,商旅一下跑光光,戒严的晚上,市容更是萧条不堪。大繁华实在禁不起一点小破坏。 到得宫门,由于她身分的特别,她通过重重警卫,直接来到一座仿中原宫殿的宫室。内厅张着大幅锦帘,百垂下地,一只只织金的鹰和走兽,映着华灯,仿佛在帘上微微走动着:里外一片安静,她没注意到,张口便喊:“禀国师” “嘘……”她一只袖子被拉住,有人制止她。 回头一瞧,可把蓝凤吓着了揪着她的人深目高鼻,相貌雍容,一把美鬓修饰得十分端整,身穿金红色锦袍,镶有斑澜的虎皮……不是别人,正是伊吾的一国之君,玉顿王!蓝凤城一声“陛下”,待要下拜,国王已掉过头,望着锦帘那端,悄悄说:“国师正在练大法,别惊动他了……”按着,像在自言自语,“也不知他练得怎样,他不让朕来,朕就是想瞧瞧是什么光景……” 锦帘那端,什么动静也没有。国王引颈张望一会儿,回身在一张绿缎大椅坐下了。它是一脸舒泰,关心的是国师做法成不成,倒不是城外紧张的战事。 伊吾国中,从上到下,人人剿悍,独独这玉顿王,一派名士作风,从来不烦恼国家大事,有事,也一向交给能干的臣子去处理。 自从十年前,得了个奇人摩勒儿,拜为国师,事事听他主意,由他决定,玉顿只消坐在他的王位上,治天下像在看风景,更有了十分的逍遥,十分的惬意……这回唐军西来,打着招降的旗帜,伊吾国一片骚动,连国王也慌了手脚,冒了点难得的冷汗,幸亏有摩勒儿主持大计,造车器、守大城,硬是把唐军拒于门外……想到这里,玉顿王倒记起来,摩勒儿才派了人混入唐营,去打探对方虚实。他掉过头来询问蓝凤:“你是打唐营回来的吗?可得了什么消息?” 蓝凤抱着她的“重要新闻”,正在那儿发急呢,见国王问起了,兴冲冲道:“蓝凤儿刚探得一件事厉恭将军要娶亲!” 国王愣了愣,端详不出这个消息有什么意义。“厉恭要娶亲,干咱们什么事?规定还要迭他红包吗……?” 一句话未完,内厅骤然一阵震动,锦帘忽忽扬了起来,十几盏华灯飘来摇去,火焰儿都要灭了,跟着是“砰”地一巨响,什么重物倒了地……厅上,玉顿王和蓝凤都大为吃惊。国王立起,才喊了声“国师”,又被厅外一阵吵嚷声打断,有个上下一身紫纱罗的艳装少女,盈盈奔了进来,两名宫女跟在后头,跑得喘叮叮的,只到厅口便打住,不敢擅入。 “父王,您也在这儿!”那艳装少女见着玉顿王,拜了一拜。原来是玉顿的爱女,曲曲公主,此时一脸惊疑,望着锦帘那头,问:“发生了什么事?刚刚好像地牛翻了身!可是我摩勒儿师父练法出了意外?” 公主称国师为“师父”,并不是戏言一句,她还直是摩勒儿的门下弟子,跟着他学点本领的呢。只因曲曲公主天生机巧,摩勒儿也乐意给予调教,虽说公主金枝玉弃之身,粗重武功学不来,但是摩勒儿自有一些独家绝活儿,也把个公主教得头头是道。 此时国王茫然摇头。“朕也不知,”转对锦帘呼喊:“国师,国师,您还好吧?没出什么岔吧?” 众人屏了半天息,听着、等着,终于,重重的帷幕后方有了回应。 “老夫没事……陛下,公主不必担心,”那头有点喘意,缓缓说罢,歇了一阵,喊起蓝凤来。“蓝凤儿,你刚刚禀什么来着?厉恭那黑小子,要娶亲?” “是的,国师,”蓝凤赶忙回话,“厉将军指定了手下,明日即要赶赴长安,去把他订了亲的娘子接到军中。” 静寂了一会儿,帘里头阴阴笑起来,“陛下,厉恭有喜事,咱们可不能失仪,得给他迭个贺礼才行……” “迭什么礼?”国王愕然问。 国师在里头没有答腔,锦帘却陡然大动,平空起大风,厅上众人的头发衣带都飞扬起来。恍憾问,有个物体飞出帘子,“砰”一声重重掷下琉璃地。 众人战战兢兢围过去。是其石头人,鲜次长补,宫女的模样,那脸上的眉目唇鼻,栩栩然宛似个真人,而且,看来……看来面熟得很。 睁眼瞧仟细了,玉顿王大惊,失声道:“这这不是喜娃吗?怎地怎地”国王悚栗得说不成话。方才远见喜娃活生生的入帘侍奉,这会儿她却成了死硬的一块石头! 曲曲公主顷刻领悟过来,她胆子大,不像她父王大惊小怪,只觉得敬畏惊喜,孜孜问:“师父,您可是可是练成了化石术?” 织金帘子又动了,裹头响起一阵大笑。 “正是,厉恭那小子赶得功,也许老夫可以拿这个当礼物,迭他一尊石新娘!” 说完,笑声再起,那笑声内力十足,荡荡然震着金碧色的四壁,然而却是不折不扣,一个小孩子的笑声。 第三章 六月长安城仿佛注定了会是个阴沉沉的日子,初夏的这一日,长安的天迟迟地未亮。然而蒙咙的大清旱,宣阳坊窦家,依旧开出大门。 一声长嘶,响在晓气里,清烈烈的。只见一匹青马,驰出满植着捂桐的大院,马上坐了个中年男子,四十来岁,红纱袍、黑纱帽一身端然的穿戴,少说也是位四、五品官儿。看他仪表伟俊,但是形色匆匆,策马拐过了巷弯,转眼便去了。 宝家院落,又静下来……“爹” 不料一声呼喊,追出个少女。袅袅娜娜一副身段儿,却是身势奇快,她所著一袭绿地染白花的罗裙,都在晨风中飘飞了起来。 马上男子闻声勒缠时,那少女也已经飞身而至,一双素手捧着的,赫然是把精光四射的镶银长剑。 “爹,您忘了佩剑啦。” “梅童,傻孩子,”马上男子笑道:“爹是要陪同建成太子和齐王进宫去面圣,哪可以佩剑?” “可是”那少女不能够放心。“您说过今日进宫,情势非常凶险……” 窦梅童见着爹爹的神色,一霎沉重下来。他是这么说过,他也这么劝过太子……恐怕秦 王世民就要有大动作了。 窦谦做为东宫的官员,建成太子最倚重的策士之一,对于李家兄弟权力斗争那种激烈的局面,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只为李渊得了天下,立长于建成为太子,但那一统江山最大的功劳,却在次子世民身上,世民有雄才,朝廷里外都有威望,秦王府中,文官武将人才济济,对建成不能不构成莫大的威胁。 然而建成也不是省油的灯,再加上一个心有所图的老四,齐王元古,索性和大哥连成一气,合力对付起世民来了……朝中政争的种种,窦梅童多少由她爹爹那儿,听得一点,十分耸动。今儿爹爹入朝,梅童格外感到担忧,巴巴地捧了他的剑追来,无非盼着他小心。 窦谦跨在马上,只是和颜悦色的敦促:“乖孩子,快回去,风头有点冷呢爹上了朝,很快就会回家。” 不知怎地,梅童这天对着父亲特别显得依恋,不觉踞起脚,伸手去牵它的袖子,楚楚地像个小女孩儿。 窦谦心一动,恍憾又在她身上,见到心爱那女子的影子。一股凄伤,一时不得解,俯身去抚着女儿的腮帮子。风又来了,心疼地,柔声哄她回家。 梅童却未走,站在街头的大槐树下,望着爹爹骑马的背影,给那苍淡的晨雾,一层一层的抹去,再望不见了。出了半天种,隐约手酸起来,这才觉察那柄银剑的重量,沉沉的垫在双手上。 抱了剑,梅童慢吞吞走回家去。大门还敞着,梅童立在石砌地上,一院青冷的梧桐,由手掌大的叶间望上去,是稀稀落落未明的晨天。 往日这时辰,爹常领了她在这庭上练剑呢。 爹爹有文才,又有武艺,带着地出西域来到中原,差不多十来年了,一百在东市的大商客家里作客。主人家兴致来时,陪着清谈,闲时则给女儿讲书、教剑,生活倒也过得优闲风雅,自从被荐入东宫,做了官儿,由不得自主也卷入风起云涌的政局里去了……李家骨肉相争,合朝皆知。 建成就吃亏在他是储君的身分,不能多临战场,反而军功及不上世民显赫。因而他积极培植自己的武力,守在东宫,号“长林兵”,差一点就有纂皇位,杀世民的机会。没想到临时给他老子发现,人被抓住,遭一顿臭骂,关了几天,“长林兵”统统也给解散掉了。 硬的来不成,建成开始用软功,以金帛头一个收买世民的勇将尉迟敬德,敬德不受,接下来几个也未成功。建成于是向父亲进言,一些有的没的,说得李渊信了,把世民一些得力的文武亲信,诸如房玄龄、程知节等人全调出去,以剪除他的势力。 问题是,只要世民还活着,那就还是问题。建成和元古决定出狠招,把世民找来喝酒,酒里下了毒,哪知世民命底那么硬,只毒得他吐血,也没把他毒死。 不久,兄弟三人随他们的父亲出城南打猎,建成给了世民一匹凶悍得不得了的突厥马,元古佩弓跟在一旁虎视沉沉,就等世民摔下马时,要补他一箭,早早的送他走。 他偏不走。忙了一场下来,世民既没有被摔死,也没有被射死,累得建成和元古都想昏倒在地上。 眼见亲生儿子明争暗斗,做老子的李渊,除了庆幸他那第三个儿子自动的早死,省了事之外,对于野心勃勃的另外三子,如何摆乎,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不知道,现在建成把希望全放在他身上了。 建成大约也懂了,要干掉他那个洪福齐天的弟弟,非得他爸爸亲自出手才行。 从此功夫下在李渊的后宫,建成刻意拉拢他爸爸那些妃子,又是奉承又是贿赂,捧得后宫人人心花怒放,于是夜夜枕迭细语,向李渊说的无不是太子如何如何的好,而世民如何如何的糟。 李渊的耳朵果然禁不起进攻,这一招奏了效。 原来要遗世民到洛阳,干脆由他在东上当家作主的,这一来,又变了卦。世民留在京师,和太子对立的情势,越来越尖锐。 而皇帝耳边,也渐渐出现了请杀世民的声音……窦谦原是个风雅之士,看不惯争权夺利,身在风云中,常显得心事重重……梅童还记得,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爹爹黄昏回到家,她已为爹把茶煎好,拌了监和姜,这是时下的喝法,爹也挺喜欢来上一壶的。但是那天,他在厅中重重坐下来,日光筛过竹帘子,在他脸上落了阴影,他表情凝肃,雕花几上的一盏热茶,碰也没碰一下。 看着不对,梅童也蹙了眉,问:“爹,您怎么了?” 窦谦一叹,“朝中要出大事了……” 原来,这天窦谦骑马经过崇仁坊的尹府,目睹尹府的家仆在围殴路人,一看,他可吓一跳幅巾皂袍,一名中年书生,那不是秦王府的学士杜如晦吗?窦谦要叫停来不及,尹家人竟把杜如晦一根手指都打断了。 “这尹家……”梅童偏着头想,“可是尹德妃的娘家?”尹德妃是李渊宠爱的一名妃子,尹家因此得势。 “正是……” 尹德妃本来与建成交情匪浅,一见闯了祸,索性恶人先告状,去向李渊诬指世民的左右人凌辱尹父。李渊气得跳脚,找来世民当堂大骂。 奇的是,这回世民跪在大殿,从头到尾也不吭声,也不答辩,面色冷硬如石,任由父亲痛责。 一听到这情形,窦谦心头一凛,马上对太子提出警告,“秦王性情刚烈,有事总是力争到底,像这样一言不发,任人指责,那是从来没有过的,太子要小心,怕是秦王心中已经有了主张……” 建成却只是一笑,把蓝绿绣的大袖挥了开去。“京师如今在我的势力之下,世民就算有心,也没什么辙,你不必过虑了。” 最危险的态度,莫过于对敌人轻忽。窦谦前后劝了三回,还是没能引起太子的警戒。 见爹爹为政局忧心,梅童忍不住要劝,“政情这么诡谲,爹,您不如……不如离开这是非圈吧,清清静静的过日子,那也爽快。” 其实窦谦私底下,也称道世民的英才,断定了他有大作为,只是太子的知遇之恩,他不能不报……想到这里,又是一叹,窦谦对女儿道出心里话。 “你也知道爹的性情,本不恋栈碌位,但是太子赏识,对我十分礼遇,你没听说了为知己者死”这句话吗?我怎好在这个时节,辞了太子而去呢?” 晓得这是爹的义气,梅童一时没话说,然而心里想,她就只有爹一个亲人,父女相依,如果爹为了这劳什子朝廷,有个什么万一,她该怎么办……这时候不免忧侣起来,鼻子酸酸的,垂头不言不语。她爹却拉了她过来,慈慈爱爱的咦一声:“梅儿,”那语气合著焦虑。“爹实在舍不得,但看这样子,爹再不能把你留在身边了。” 梅童一惊,猛抬头。“爹,恕不要梅儿啦?” “直是傻丫头,”窦谦于忧急之中,挤出一丝笑容。“爹怎会不要你?可你别忘了,你已是个订了亲的姑娘,你那夫婿,人在关外,我得设法把你送到他身边才行” 蓦地红了脸,却急急喊道:“我不要离开您,爹,我我不要嫁!” “又说傻话了!过了年,你也要十八了,女孩儿早晚要嫁的……”窦谦突然顿了一顿,看着她。“你与你母亲生得如此相似,我有你陪了我道些年,日日就像着到你母亲人在跟前,我……我也该满足了。” 每回提起她死去的娘,说到相似的这些话儿,爹那过了四十,依然端正一如青年男子的面庞,便换上一种神情,一种遥远苍茫的神情,蕴著令人不忍的感伤……他忽儿把梅童拥住,出了种的呢喃,“仙呜,仙呜,是我对不起你……” 仙呜是她母亲的名字。然而爹究竟对不起娘什么?他可从来也不说。塞外的事,梅童是懵懵懂懂的,没一件知道。 当晚,窦谦在书房,把铜灯剔亮了,檀木案上黄麻纸一铺,伸笔写起信来。 到二更天,才放下笔,忽见纸糊的窗格子移过一条纤影,不多时,有个三十来岁,面目娟秀的妇人手托朱红漆盘,转进了书房。窦谦诧异道:“巧娘,怎么还不安睡?” “给老爷熬了点粥……”说着,便去铺桌子,举止十分温婉。 “何需这么麻烦?”宝谦过意不去,起身要帮她,又插不上手,站片刻,突然想到另一件事,温声问她,“巧娘,王公子那件亲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这位王公于是窦谦一个文友,有点家当,虽不在朝作官,也是位有见识的读书相公,对巧娘极有意,前些日子正式上门来说亲,虽是续弦,也打算隆隆重重把她迎回去。 不过巧娘在他们家的地位,是有点特别。她本是好人家出身,却因变故,失了丈夫孩子,给当初窦谦作客的主人家请来,做了梅童的乳母,梅童很喜欢她,小时候腻她得很。服侍他们父女多年,窦谦感激她,总也希望她有自己的好归宿。 谁知巧娘一变,答他一句,“老爷再拿亲事逼我,我便一死了之!” 如此决裂的态度,使宝谦失惊道:“巧娘,怎地说出这种重话?窦谦也没有逼你的意思。” 巧娘冶眸看他,神色变为幽怨,轻声道:“那么以后你别再提起别家的亲事,我只想留在这里,好好陪着梅儿,好好的伺候……你。” 听她这几句话,贫谦却不能够作声。这些年,他不会不知道梅童巴望着他收了巧娘做纤室,好让她顺顺当当喊她一声“娘”,他不是木石,更不会不知道巧娘对他的一片心,日常那一举一动,含着多少的情意。 只是,只是……窦谦不能不暗自感慨了,他心底就只有一个女人,再装不下别人,十几年来,他总是难忘梅重的母亲,来自玉门关那美丽悲伤的女子……巧娘去后,窦谦长长一呼,重提起神来,回到灯下去检视他刚写成的那纸书信……那信,言简意骸,却是语气紧张,隔日便急急送往千里远的西域去。窦谦以为,他总能够先安排好女儿的去处,万一朝中当真起了大变化……没有想到,才隔了这几个月,政变就发生了。 ☆☆☆ 这会子,梧桐院里,窦梅童还抱着剑茫然立在那儿,渐渐也觉得自己有点傻态,决定矫正一下不如练剑! 一调息,她抖致起精神,抽出那把银闪闪的长剑,也不按规矩来,打一个旋,便舞起“天女散花”她最纯熟的招式。 一霎,梧桐院里,剑光如花……遥远处,依稀传来钟声,是宫城里头的晓钟响了吗?爹爹该进宫了吧,他一夜辗转不安,今朝会发生什么大事? 梅童人在剑舞中飞旋,心思也在飞旋。但她万万料想不到,那禁中夺权风云,如此骇人就在昨日,秦王世民出其不意的向父亲密告告建成、元古勾结后宫,与妃子私通。 这可不得了,李渊脸都绿了,对世民道:“朕明日亲审,你一早就来参见。” 密报传到东宫,窦谦百觉不妙,力阻太子入朝,连元古心里也起毛,附和窦谦的意思,说:“推病别进宫,赶紧布置军队,准备大干一场!” 建成却是信心满满。“我兵备已严,怕他什么?咱们进宫走玄武门,守将是我的旧部,没有问题。” 再怎么想,窦谦心里就是感到不妥。玄武门是太极宫城的北门,也是宫廷卫军的指挥中心,一向重兵集结,能控住玄武门便能控佳皇宫,甚至是整个京师。就怕世民在这地方早布置好了,专等太子和元古……谁知他最大的忧虑竟成了真。玄武门晓气森森,雾裹影幢幢的宫墙、鼓楼、御柳,都像埋伏下了杀手。 徒然雾裹起箭光,太子乘马一脸骇然,窦谦飞身过去护驾的时候,传进耳襄的,正是秦 王李世民带兵而来的暴喝:“建成,元古今日休要逃走!” 玄武门,一场惨烈的宫廷厮杀展开来…… ☆☆☆ 天空云气变化,梅重的“天女散花”已然舞到尽头,一剑指向天,猛听见“当”一响一枚暗器打过剑锋,她只觉得虎口一阵发麻,手里那把剑生生给震落下来。 有人偷袭她! 念头才一转,屋里便响起尖叫声,竟是她奶娘在呼救!梅童大惊,连剑也顾不得拾,翻身往堂屋裹跑。 一脚跨入门厅,赫然一条黑影当头而来,梅童全来不及防备,一下给那黑影击中…… ☆☆☆ 影影绰绰的长安城,终于出了雾,市声也渐喧嚣,卖胡饼的、卖奶浆的都在街头摆起摊子来了,驯马高车施然通过朱雀大街,一切仿佛如常。 却有一匹雄骏的红腰马,由宫城的方向驰骆过来,蹄声疾疾,赶得飞快!一时人车都得暂避一避它。 “快——过云红!”马上那年轻人上下一色武装,身形高昂,俊脸上的神情急得什么似他正是魏可孤,拼命朝宣阳坊的窦家去,心里在祷告天老爷,千万不要迟了才好的。 其实昨日,可孤便已到达长安。旅途漫长,多亏有这匹日行千里的宝马,这一个多月的行程,不留延误。 不过毕竟赶了几千里路,可孤虽仗着年轻,体力好,精神依旧昂扬,却还是带了一身的仆仆尘色。从开远门进了城,已是掌灯时分,决定先我家客栈住下。 长安城正中一条朱雀大街,分开东西两市,总一百余坊,多有旅店。可孤寻往东市去下榻,因为宝家所在的宣阳坊就在东市边,明日上门,方便一些。 不想就在街头上,出了意外。 他的红膘马和一队疾行的铁骑不小心擦撞上了,差点干起架来。那支队伍个个披甲佩刀,都是绕勇的卫士,却人人脸上一股紧张情状,一个小摩擦,一触即发,立刻有人拔刀砍来。 见这等汹汹来势,可孤的佩剑也出了鞘。刀剑相击,“锵”一声,听得卫士惊呼起来硬当当的一口青钢大刀,竟给可孤的剥削去一个缺口! “住手!”领头的一名彪形大汉喝止了自己的手下。他一张黑脸倒有半面给落腮胡子盖去,露出一双豹眼,直盯着可孤掌中的那把剑。 那把剑其实是个老骨董了,裹着红柄,也都斑驳了,剑身又是生来暗黝黝的,看着一点也不起眼。 可是那黑脸大汉的注意力,却盯在它身上。“好剑!”他喝彩。“请问壮士大名?” “魏可孤。”他朗声答道。 “你这剑……我要是没看错,可是“红抄手”?” 可孤一奇,没想到对方叫得出这把川南古剑的名堂,他也很直爽,回道:“阁下好眼力,正是红抄手。” 那双豹子眼迸出锐光来。“红抄手乃是李靖大将军的收藏,如何在你手中?” 要提这个,可孤不能不骄傲地挺起胸膛。“我原是大将军的旧部下,去年转随厉恭将军出征西域,行前,大将军赠我一马一剑……” 那便是可孤座下这匹日行千里的红膘马,手上这把削铁如泥的红抄手……黑脸大汉“啊哈”一叫,拍了一记大腿。 “我记起来啦,若李回长安时候,提过这事儿,他山璐州和突厥蛮子打的第一仗,倒楣被困了,是个神勇的小伙子解了他的围,那就是你吧?老李夸得你活像他亲儿子,把红膘马、红抄手一起都给了你” 他突然一顿,扁嘴自个儿窃笑。老李出手直大方,万一一时头晕,连个国色天香的老婆红拂女也顺便给了他,这小子就赚翻了! 有这层关系,黑脸大汉的态度一下亲热起来,自通出来头,“我是老李的拜把,秦王府将军,尉迟敬总是也。” 这可是响当当的一个名号,可孤连忙抱拳道:“原来是鼎鼎大名的尉迟将军,久仰了!” 敬德“哎”一声,说:“别客气啦,过来过来”他把可孤招到一旁,压下嗓子迫:“我跟你那老长官都是秦王手下人,明儿有件大事,正需要精干之士,你可愿随我为秦王效力?” 可孤不由得睁亮眼睛。秦王是全国青少年的偶像,可孤虽不迷偶像,倒也拜服秦王的赫赫战功,何况他又是李靖的头头,可孤这个人天生的心肠实,感情重,一且忘不了当初老长官对他那份爱护、指点之情,现在有机会为秦王效命,也等于为李靖效命……但是话说回来,日下他有任务在身,实在不方便不容他多想,敬德一条粗大胳膊已勾过他的肩膀,睁一双豹眼,赏识着他,急剌剌道:“小老弟,我一看便知你是英雄出少年,建功立业,岂甘错过?走啦,走啦!大事要紧,别能在这儿了!” 扳不过这位打铁将军,就这样,可孤当街给敬德半拖半拉,“拐”带走了。 他怎么想得到?这一去,涉人的竟是后来惊动天下的“玄武门事变”,更想不到,因死在玄武门的,除了太子、齐王,还有一人叫做宝谦。 窦小姐的爹,厉恭将军的丈人! 宫门内,那一团杀气腾腾的混乱,可孤现在也没法子说清楚,只晓得必须赶快去把窦小姐带走,天知道接下来京师还会出什么乱子?指不定和东宫有关系的:都会受到诛连……好容易寻着了窦府,一座雅致的宅院,进了门,可孤却大大地一惊这府裹头出了人命:一名美貌妇人,也不知是何身分,被刀杀死在厅中,内间,一个穿紫绣懦的少女,看起来极娇贵的,当是窦小姐,也像受到了袭击,先是慌慌张张与他对了一掌,随后便扶东昏厥下来……而他莫名其妙的,和一团梁上的黑影交了一手可孤没把那影子看清楚,然而,由他一只发软的手掌他知道,那是个女人,他碰到了他不该碰的地方……人家正前面那团软绵绵的胸儿! 那一霎,可孤觉得他就要鼻子喷血了,一头菜鸟当堂傻在那儿,直到那人都穿窗而去,只丢下一个玲玲珑珑、微微妙妙的印象儿,让他半天还喘不了气! 回头见到窦小姐昏下地,才又警觉过来,同时恢复他的责任心……整个情形太诡异,不宜再耽留。他是奉了将军之命来的,这窦家小姐的安危自是他的责任,拚了一条命,他也得把她带出长安! 可孤转至画屏前,迅速将倒地的少女抬起来。 俄顷,只见一匹红色骏骑,掉头又奔出了幽静的窦家巷子。 第四章 西出长安,过了咸阳渡口,直跑了七、八十里,可孤才敢稍作停息。 也不知窦家何故破人杀上门去,恐怕事情未了,又须提防官家追逼,在两股威胁之下,可孤只得避开官道,拣那偏僻的郊路走。 所幸那窦家小姐只是被拂中穴道,气血震荡,一时晕厥过去而已。可孤已为她运了气,想必只消休息个一宵,便可以好转。 黄昏还未到,但可孤见到乡间一户农家看来可靠,给了一些碎银子,要求借宿。一方面也是顾虑窦小姐情况,要让她早点歇下了。 农家的老主妇捧了银子,欢天喜地去了。不久,用个陈旧的木托盘送来饭菜,可孤瞧过,是粟米饭和雨碟子野蔬,难得的还有盘白斩鸡。他指点那老妇先迭人房裹给姑娘。 突然一阵尖叫从房里传出来。 真凄厉呀,窦小姐那川法,可孤背心上一凉,不相信这么快又出事了,拔剑赶入房间。 那老妇跌跌撞撞从他身边跑出去,可孤几乎怀疑她有问题,但顾不得她,先掉头去看窦小姐。 一眼见了,可孤以为她中了暗算,她歪倒在床边,身子僵得很厉害,后来他才发现她手里握了个东西,两眼直勾勾的,死瞪着它看。 原来……她是在照镜子! 那是面圆圆的小铜镜,不过手心大,雕花镂草纹着银丝,一看就知道是珍品,应该是她随身的玩意儿,不是这寒穷农舍裹有的东西。 她一醒来就照镜子,一照镜子就尖叫……可孤的理解力就只到这里,他小心问:“怎么了,窦姑娘?你哪里不舒服吗?” 她一面盯着镜子,一面摸着脸颊,颤声道:“我……我的金靥掉了!” 就是女人贴在脸上那两片莫名其妙的东西吗?她就为了这个,惨叫得让他起了一身鸡皮吃塔?可怜魏可孤觉得他现在更胡涂了。 “窦姑娘,那东西掉了……很严重吗?”他虚心的问她。 “那当然!”她哇哇叫,“我就只带了这封金靥出来!” “那么等进了城,再买一对不就成了?” “你不懂,那对金靥是特别制的,金箔上还点了紫漆,好配我衣棠,你们中原根本没得买!”她抽抽嗒嗒哭起来。可孤正觉得她那句“你们中原”话说得奇怪,她手裹的铜镜陡然就砸了过来。 别以为她是乱砸,那一记可也有准头的,朝可孤的肩尖穴直飞过来!要不是闪很快,肯定可孤现场便要头破血流。那铜镜撞了墙,孤零零地跌落在地上了。 可孤不免气恼,但见她趴倒在床上,哭得那么凄惨,心又软了,好声好言地劝:“窦姑娘,你爹娘把你生得好,用不着那玩意儿点缀,人就够美的了。” 那姑娘原本肩儿一耸一耸的在哭泣,听了他的话,慢慢抬起头着他,脸上还挂着泪……猛地,她眼睛一张,跟着跳起来,整个人朝可孤扑了来。 饶是可孤反应再好,也料不到她这一着这回她攻击的手法就更离奇了,伸出一双玉手在他身上又摸又扯,一急,索性狠狠剥了他的衣服。 襟口一敞开,可孤那古铜色精壮的肩头和胸膛都袒露出来,给她那双柔腻娇小的手,上上下下,来来回回,一点忌讳也没有的摸来又弄去! 可孤是个年轻小伙子,怎经得起一个女人这样子折腾?他浑身打哆嗦,叫着:“住手,窦姑娘,你不要不要这样” 却听见窦姑娘发出一声欢呼,从他身上搜出了个东西,捧在手心,欢喜胜利地说:“我没看错,掉到你衣服裹头去了。” 就是她那对金靥! 可孤还站在那里头部充血,窦小姐已去墙角拾回她的小铜镜,盈盈转过身子,举镜端详娇容,揣摩着贴靥的位置。 镜裹映出可孤的影子……他那件交襟的青衫给她扯得半脱了,裸现的胳膊、胸膛都是垒起来的肌肉,远看着,也还是结实暖热。大块头的武士她也见多了,但要像他身势这么轩昂,肌理这么雄壮漂亮的,那挑不出几个。 她慢慢回眸过来,似笑非笑的瞧他,问:“你方才是不是说我生得好,有没有这玩意儿,人也够美的了?” 他真有说得这么谄媚?然而窦姑娘盯着他,在等他回答,那眉梢眼底有一种椅旎动人之色,不是个活脱脱的美人儿又是什么? 想到刚刚给她上下乱摸一遍,可孤实在脸皮薄,两个耳根烧得热辣辣的。 “到底是不是嘛?”见他傻着不吭声,窦小姐慎问。 “呀……是、是的,够美了,够美了。” 窦小姐嫣然笑了笑,忽走到木条窗前,“既然这样,我就不戴它了。”说着,把前一刻还呼天抢地要找的一对金靥,随手便往窗外扔了,转眼一点也不在意。 对于女人的了解和认识,魏可孤在这一刻到达一个最浑沌的地步,他断定自己是不可能更懂她们了。唉,还是算了。 匆忙整顿衣衫,束好腰上的革带,可孤准备告退,让窦小姐用了饭好安砍。突然窗外一道锋芒,闪过眼角,可孤凭一个习武之人的直觉,知道有蹊跷,立刻压声道:“把门锁上,窦姑娘,别出声,也别出来!” 刚回鞘的宝剑又抽了出来,可孤从后院子出,穿入枣子林,果然瞥见前头荆棘丛中,潜伏着四、五人,提刀在手,正窥伺窦小姐的肩闲。 他身法轻捷,已拣到那几人背后,只差三、五步距离了,对方还没一个觉察。他向来是作风坦荡的,即使在这种时候,也不屑使用偷袭手法,故而出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鬼鬼祟祟!” 这伙人反应也要得,一回头马上出手,几把大刀从他的门面、两侧劈来,凶悍非凡。不过可孤是武学行家,这些人固然有勇力,他却能以身手巧妙取胜,以一斗五,投给对方吃到一点便宜。 然而也不能小看这一票:观察他们穿着袍靴,头上也裹着黑帽巾,一派中土打扮,但那浓眉凹眼,黝暗的肤色,又显然不是中原人士。可孤非常狐疑,在打斗中放声质问:“你们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什么找喳?不说清楚,我可不客气了。” 几个人却是装聋作哑,吭都不吭一声,一味猛攻。可孤不想和他们歪缠,使出上乘剑法,算定了,十招之内挞倒这五人。 谁知才出了三剑,击倒一人,把另一人的大刀卸落地霍然有暗器击来,是弹丸之类的东西。搞半天他才发现,原来窦小姐在窗后发暗器,但她究竟是在帮他,还是害他? 她每一枚弹丸打的都是他! 这么一搞,倒让自知不敌的那票人,趁可孤分神应付暗器的当儿,一个个落荒跑掉了,留下可孤在那儿喘气把他弄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不是那五名杀手,是窦小姐的暗器!可孤气呼呼要回屋里,共检查窦小姐的脑子是不是出了毛病,他会用内功帮她“治病” 的:忽瞥见黄土地上敌人留下的兵器,他用脚一挑,把刀接在手中细看……很特殊的兵器,刃上有锯齿,可孤心一动,想起窦家那美妇身上的刀痕,与此吻合。明显这不是秦王的追兵,而是袭击宝家的另一路人马……这时候,猛听得一声激昂的马嘶,登时便见他那匹宝贝的红膘马由草棚子冲出来,马上一个人正是窦小姐! 这下不必检查了,这女人的脑子是坏了没有错,她骑了他的马跟着那票人后头冲,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样子不像追敌,倒像要和他们结伙儿落跑! 这么“幸运”的事,就让他给碰上!可孤拔身开始追,心里却比什么都明白,以过云红的脚力,又是那样子发足狂奔,追它一定会追到死……他正悲观,前头却“砰”地一响,有人哎吱叫起来,好像跌了大跤。赶过去一探,枣子林里,他的红膘马停在那儿悠哉的啃叶子,而窦小姐则趴在地上吃土。 见到主人,红膘马摇尾高高兴兴走过来,挨着他亲热,他笑咧了嘴巴,偷间马儿:“你是不是不服女人骑你,把她摔下地了?” 马儿昂首嘶了嘶,说“是”。 那一端,窦小姐大发娇嗔,气得俏脸都红了,“死马、臭马,居然摔我,坏死了! “见可孤幸灾乐祸,笑得一把脸都快像那匹马了,她颤声说:“你、你还不快来扶我,净笑我,我要……我要告到你上司那儿!” 马上可孤起了警惕,绝不希望回营之后被厉将军剥了皮,可是他过来要扶她,她却泥着不起,嗔声命令他:“抱我起来……” “抱……抱你?”可孤又被吓一跳。 “我动不了啦,都是你那匹臭马害人家,顽劣的牲畜,摔得我好痛。”她又一顿埋怨。 “过云红只是不喜欢陌生人骑它,”可孤连忙维护他的坐骑,反过来观着窦小姐,诘问:“你无缘无故的,干嘛骑了马跟着贼人跑?” 她的种情一阵闪烁,娇眼转了转,然后才说:“还不是刚刚为了帮你,金弹银弹都用光了,只好拔下玉钗来射敌,结果射中一个家伙的大屁股,他项着人家的玉钗跑了,我要去追回来嘛!” 说得倒合情理,然而提到她的金弹银弹,可孤又恼火了,气呼呼道:“我在对付敌人,你的弹子全朝着我打,这叫帮我吗?只怕我头一个就死在你的弹子下!” 她出现一种娇憨的模样,侧头说:“有吗?一定是人家太紧张了,失了准头打到你啦,跟你赔罪就是了嘛!” 作为一个男人,他能够和女人计较吗?就算吃了闷亏,也只能往肚裹吞,否则“男子汉大丈夫”这句话,岂不是说假的? 那害人精还自不胜娇弱的委在地上,斜睨着他,等他来抱呢。可孤只得一叹,伸臂把窦小姐抱了起来,他当自己在执行任务,心思端正,没多出什么念头。 然而,当窦小姐的娇躯偶入怀里,可孤感触到她的柔软,像引动什么记忆,一种异样感觉颤颤地掠过心头,他有只手麻了起来……那只在窦家拍上一副女人胸脯的手。 怎会想到那里去了?暗地里,他都觉得尴尬,可是当时掠出窗外,那道绰约的人影儿,却隐约在他心底荡来荡去,不想都没有办法,因为她实在生得……太饱满了! 顿时,他的胸口和他那只手,一起都麻到最高点。 窦小姐仰起脸来瞧他,“你是在发抖吗?” 可孤脸皮一阵躁热。唉,他也真不像话,心胸裹没一点正气在,马上邪念就入侵……他一股别扭神情,被窦小姐瞧在眼里,嗤地一笑。 “一脸恍憾的,也不知道脑子里歪七扭八在想什么!”是她故意这么说,其实短短相处,她早看出可孤是天生忠厚肠子,要他抱,又讥笑他,仅是作弄他。欺负老实男人,是聪明女人的快活事儿。 果然,他窘得脱口就说:“我只是想到躲在你家大梁上那女人!” 老天,这不是自己掌嘴吗?文小姐勾起娇眼来觑他。 “想那女人是吗?怎么,你对她有意思?” “你在说什么?”可孤大声嚷着,努力整肃表情,要谈点正经事。他抱着她回头走,他那匹红膘马自动跟在主人后头,也不贪玩。天色渐冥了,却还见得枣子林裹折枝断叶,金银弹子撒了一地,留着方才打斗的痕迹。 “那女人……加上刚刚那伙人,就是袭击你家的人马吧?你认得他们吗?”可孤问。宝小姐一下就摇头。 “府上遭人袭击,总有原因吧?又怎么会址上外族的?” 窦小姐漫声答道:“外头的事,我哪里清楚?” 他扬起眉来。“那么被杀害那妇人呢?她是府上什么人?” “还会是什么人?妈子下人嘛。” 她的一问三不知,她那懒慢的态度,都有点可怪,可孤将她迭回到厢房,他悬结的眉心带着疑惑。却一直到了第二日,他才赫然知道……这事情当中,出了大纰漏。 ☆☆☆ 隔日一早,都还未动身,窦小姐人便不见了。 本来可孤一整个晚上,都在木桩的中生打坐,守着窦小姐的房门,带了点监视警备的意味。 一宵无事,他一大早起来梳洗,并央求主人家给他们打点几日的干粮,随后便转到马厂去准备坐骑。忙了一圈回来,厢房里,哪还见得窦小姐的影子? 才一会工夫,她说不见就不见了。 居然这种失踪情节都演了出来,可孤又惊又急,寻遍农舍里外,没有她的下落。主人家更惶恐,什么都不知道,昨天枣子林的一场格斗,早把这户朴实的农家吓坏了……他跳上红膘马要追,望见四面漠漠的雾气,一霎十分茫然……他该往哪个方向追?天知道它是遭人挟走,还是自己跑了……很快可孤灵光一现,掉头往雾中的枣子林,昨天那伙人落跑的方向去,直觉认为这条线路的关连比较大。 结果都还没开跑,就见到一条人影从雾里冲了出来,他惊喜地“咦”一声,紫衫绿裙,衣带飘飘,可不就是窦小姐本人?她自己回来了窦小姐却由他面前“咻”地掠过去,一个招呼也没打,一下消失在果林的另一头。 她造是在干嘛?晨跑吗?可孤跨在马上,摸不着脑。 很快他听见-阵的的马蹄响,雾裹又出现另一团影子,一名戴面幕的少女骑了匹白马:一壁驰骋,一壁大喊:. “你不要跑!你不要跑!” 一转眼,也跟着从可孤跟前冲过去,不见了。 可孤心里凉了半截,觉得他已经失去做男人的尊严,不管是他识得或不识得的女人,都没把他放在眼里,大剌剌在他面前一个跑,一个追,好像当他是个白痴……杯中已响起兵器相交,一片刚烈的声音,他一凛,策马奔入林子,恰恰见到匹骑白马的少女,抄着蓝艳艳一把长剑,自鞍上飞身而起那凌空的身法无比轻灵,她穿的是胡服,飞动着黄罗织花的长衣,翻出刺绣的领子,袖儿窄窄,腰儿也窄窄,束一条锦带,条纹待子,足下软度靴,一副身姿伶伶俐俐,-美极了可孤心头猛跳起来,觉得一种熟悉感,认了出来是她!躲在窦家屋顶大梁那女子,窜走之前给他拍了一掌,他没有用全力,没有伤到她,她竟又追了来……他骤然间口干舌燥,咽了几下,极力想把她看清楚,偏偏她头上一顶帷帽,垂下一层翠纱,掩去了面孔,手裹一把剑,身形疾掠,杀向窦小姐“贼女,纳命来!” 她出剑凌厉,慌得窦小姐一边闪避,一边哎哟哟的了,“你这女人好凶呀,砍断我的衣带啦,恶婆娘!” “你才是恶婆娘!狠手辣,连不懂武功的弱女子也杀得下手你给我偿命来!”一连串怒道,剑光一展,又是毫不放松向窦小姐进攻。 窦小姐也不含糊,连发几枚暗器,挡她下来,还不忘与她争辩,“我没杀她,是她自己种经兮兮跑去撞刀子的,何况她也不是什么弱女子她和你一样狠毒泼辣,抱了花瓶把人砸得头破血流” “放屁!狡辩的贼女,谁比得上你狠毒泼辣,专用暗器伤人!”半空一片叮叮之声,那胡服少女一把剑,急管繁弦的扫落十几枚金银弹子,听来竟然灵脆悦耳,响铃一般。 愣在一旁的是魏可孤。都没人愿意告诉他怎么一回事吗?她俩自顾自的斗嘴打架,他连一脚的功夫都插不进,只得拉开嗓门来高呼:“两位姑娘暂时歇歇手,有误会可以沟通,武力不能解决问题……” 他所宣扬的和平理念,完全没有受到重视,武打场上,依旧一片如火如荼。她们真的一点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做男人被忽略到这地步,页教人郁卒呀!可孤长长吐一口气,没半点奈何。 他是内行人,看出来窦小姐尽管点穴、打暗器的手法巧妙,武艺却只是平平,而这胡服少女,因有一身精良的剑法,又加上来势汹汹,倒似更胜一筹。 本来他早该找个空隙介入,截下这少女的攻势,只因她一声声控诉,悲愤莫名,好像含若什么冤恨似的,使他犯了踌躇,可是,让她这样子打下去,也不像个办法……忽然窦小姐给自己的绿锦裙绊了一下,那胡服少女的剑尖即刻朝她胸前截了去。好狠辣的一招!她没见贫小姐手上空空的无一件兵刃,挡不了的吗?可孤急起身子,当然一响,剑已在手。. “这位姑娘,有话好说,下手别这么急。” 红抄手一出,用的也不过五成的内力,便将那把蓝剑格了开。原来这少女虽然剑术优秀,内家真力却远远及不上可孤,一下给他销了势,失去报仇的机会。 “谁要你多管闲事,臭小子!”她气得尖叫,一掉身,向他杀过来。 可孤连连倒退,没料到她这么杀气冲夭的,一方面也是不想和她打起来。他忽瞥见窦小姐指掌闲滚出了历历弹丸,趁机要打道姑娘的要害。 不知怎地,可孤脑中跑过的只一个念头不能让窦小姐偷袭伤了她。刹那间的情势那么急,根本没法子多想,可孤一支剑去拨窦小姐的飞弹,一只手把这胡服少女拦腰一抱,喊一声,“走!”条忽翻开了身去。 那少女整个儿呆了,怎么也想不到可孤会来抱她,他的动作飞快,臂力又大得惊人,她在他怀裹一时动弹不了,转头来怔怔着他,两人的脸仅仅隔层线纱,两人的喘息拂得那道纱颤袅袅的,仿佛都嗅到了对方的呼吸,那种暖意……可孤心头像装了半抚酒,在恍憾荡漾着。怎么这少女身上有这样一种香郁郁的气息?绵绵薰着人,把人都薰醉了,而且,抱着她的这种感觉……真好……他还想透过她脸上的绿纱把她瞧清楚,然而窦小姐人在那头发出了冷笑。 “这两位可真一见如故呀,等不及的就搂搂抱抱起来,郎情妹意的,果真一点也不嫌害臊:“她说得酸溜溜,手扶着一棵枣树,鬓角沁了点血花。 可孤抬头望见了,惊问:“怎么你脸上流了血?” 她抖嗓子怒道:“还不都是你!把我要打这恶婆娘的弹子打了回来……” 这时候,可孤才觉察臂弯裹的少女气咻咻的在做剧烈挣扎,他臂力不放松,她根本挣不开。他脸一红,忙把她放了,心底一缕模模糊糊的留恋……她的幽香还留在他怀里,然而她人已闪开了。可孤不好意思再去盯她看,又惦着窦小姐的伤,匆忙回她身边。 “伤得不要紧吧,窦小姐?”见她俏脸儿侈咦,都泛了白,一副的委屈凄惨,他作为一个保护她的人,竟让她受了伤,原因是护着一个对立的女人,他不免要感到惭愧。 “你还理会我吗?你这个没良心的,见了新人便忘了旧人,现下是要我死了,你和那女人才快活吧”一阵嗔骂未完,她竟翻山一把匕首,气嘟嘟指着他刺了来。 可孤吓得倒走三四步,又撞上那胡服少女,她已经回过神,或者还末,帽下的表情是见不到,却也有一副又羞又怒沸腾的情绪反应,冲着可孤道:“好不要脸的东西,与这贼女同流合污,还敢……还敢来抱我!”全不念着可孤方才抱她躲过弹子,也算一份救命恩情,狠狠一剑便挥向他。 顿时间左一把长剑,右一把匕首,全那迫杀他,可孤手忙脚乱,一下闪一下挡,还一面叫叫:“哎呀,两位,我只不过哎呀……只不过想做你们的和事佬!” 两女异口同声的啐他:“和你的头!” 这这究竟作何道理呀?可孤问天天不语,给两女劈来砍去,杀得没处去,又不能施展出一招半式,就怕一个不小心伤了她们,他不是不知道,这两姑娘的功夫,远远差他一大截子……可是两个女人杀红了眼,再不想法子解围,今天他准会被抬去做酷酱,都给她们剌烂了。急中他生一智,大喊:“不得了啦,你裙带松了,裙子要掉了!” 只见砍得正起劲的两女,双双倒抽一口气,住了手,也不知他指的是谁,一行后退,一行吃惊地低头检查自己。她两人尽管版式各有不同,都系有翩压的腰带,那胡服少女甚至穿的是裤不是裙,但是这世上有哪个女人一听到“你裙子要掉了”这句话,不会吓得惊慌失措的? 自然,姊妹淘一发现上了可孤的当,都咬银牙气得要死,变成联合武力,一路“臭男人、死男人”的娇声大骂,一起向他冲过来。 这回他准备好了,连足了真气,掌力一发咕咚一声,先是内力不足的窦小姐,像被一阵风扫中似的,哎吱叫着往后跌坐在地上,那胡服少女只撑了一会儿,也跟着跟跟呛呛的倒退,头上那顶绿纱帽子飞了出去,她一张脸庞终于整个露出来……一看到她的长相一直想要看的可孤被他自己倒吸回去的一口气噎住了,目瞪口 呆望着她,心里想,这位姑娘竟然生得是这么……这么……这么的丑! 她一把腊黄脸,倒吊着两条黑眉毛,那张嘴儿,既不是时髦仕女施大红口脂的“绛唇”,也不是着色浅浅的“檀口”,而是一口看来很晦气的乌唇,她的一团发髻梳得跟堆牛粪差不多像……这时候可孤的心情很复杂,他若有所失的觉得失望,对于绿纱帽下这张脸,与他遐想里的差距委实太大,然而,他又不自禁打心底对她深深涌起一股同情……可怜儿的,生成这个样子,她自己一定很不好受吧?活在自卑中,难怪她要戴帽子,垂面纱,不愿人家见到她,不像窦小姐到处亮着一张脸,因为生得美,可是美丑一半是天定,就算这黄脸八字眉姑娘直算丑好了,那也不是它的错,何况她也有它的长处……可孤自在那里,默默袒护那丑姑娘,窦小姐却璞嘛一声笑了,对她的死对头道:“不是我说呢,你那副尊容……也丑得太厉害了点,”她眼波一转,瞄了瞄可孤。“把咱们魏哥儿都吓傻了,嘴巴到现在还合不上来。” 马上可孤合上嘴巴,然而那胡服少女已被激得大怒。也难怪她,哪个女人受得了破人嫌丑?说她吓着女人,那是面子有损:说她吓着男人,那可就打击到自尊了。 “我尊容怎样?”她忿忿道:“看看你自己,人美心歹莓,有什么资格说找?你欠的一条人命,我还要找你讨呢!” 她猛跃了起来,像一头鹰儿腾空,扑向地面的小兔子,一例朝窦小姐的脑门刺下! 窦小姐花容失色,要闪躲来不及,可孤见状,也崔然一惊。 “休伤了窦姑娘”一句话未完,人比声先到,他因为急,出剑用是了力,两剑相击,那少女登时翻倒了。 一跤跌得似乎不轻,一时爬不起来,在地上喘着,对可孤破口大笃:“窦你的死人头,呆子!她不是窦姑娘我才是窦姑娘!” 道下,是可孤觉得好像他的脑门被刺中,他惊问:“你说什么?” 她现在也没空再跟他说,往前一看,变了脸色,大喝:“贼女,你往哪襄逃?” 原来那一头的窦小姐,提起身子准备要跑了,这边的丑姑娘情急之下,抓起尘土裹一枚银弹子,对准了她后心便打。 砰地窦小姐重重落了地,被打中要穴,痛得哼都哼不出来。可孤赶过去,急得诘问:“她说的是真的吗?你不是窦姑娘,她才是窦姑娘,那么你究竟是谁?” 然而这个与他处了一天一夜的婉媚少女,这会子已是容包惨淡,泪光盈盈,模样儿可怜极了。 “我……我好痛苦呀,魏……魏哥哥,帮我解了穴道,”她哀愁茗,气丝儿仿佛只牵了-线。“我什么都……都会告诉你。” 可孤大为不忍,怜惜着她,应道:“我帮你解了穴道,你可要坦坦白白追出一切。 “ 当下运功,一掌拍她背心,解她穴道。扶她起来时,还关切地问:“这会好些了吧?” 她颤然回话,“好多了,魏哥儿,页要好好谢谢你” 突然她一手百指可孤的心房要穴,纵使劲道还不够,被这么直接一点中,可孤依旧痛彻心肺,两眼都发黑了。 而这位“窦小姐”趁机跃上停在林荫下的白马,笑吟吟向他们道再见。 “两位,我先走一步了,魏哥哥,你要知道我的事,下回再告诉你。”她猛拍马儿一词,咯咯娇笑着,奔腾而去。 “太可恶了,狡滑的女人!你别跑,给我停下来”丑姑娘一连声大叫,从地上挣扎起来,追着那团马烟尘去。 一见两个女人都要跑了,可孤也顾不得给自己运气调元,忍痛扑上去,从后面把那姑娘一抱……好歹,好歹他也得留下一个,不论是其的是假的,窦小姐。 她骂人和她杀人一样狠,“你这头笨牛,天杀的,脑袋糊了的臭小子,你你抱着我干什么?放手,你放手呀,短命的!” 可是,任她使出了浑身解数,可孤那两条铁臂就是牢牢箍在她腰身上,丝毫推扳不动。 他天生有雄力,体型又高大,就算不用内家真气,本身的力道儿一使,也够瞧的。 邢姑娘挣扎钊后来,力气儿也没了,嗓子也骂哑了,忽然身子一软,瘫在他怀里。 枣林小道,烟尘寂寂地落下来,马蹄声早就远去了。 可孤怀裹那丑姑娘,若然放声大哭。 “你把杀我奶娘的仇人放走了!” ☆☆☆ 两个垂头丧气的人,各自拖着剑,一匹红膘马跟着走,依旧回到农家来。 也投进屋去,就在瓜棚底下呆坐。窦梅童眼泪干了一阵,重新想起来,又红了眼眶。 教她怎能不悲恸?仅仅是昨日一个上午,她失去世上唯有的两个亲人,一个是爹爹,一个是奶娘;奶娘死得惨,爹爹又死得冤,只教活着的人悲悲切切,无以为生……这一想,心里又一阵酸楚,忍不住落下泪来。 对边的可孤坐立两难,看着这姑娘,看着她哭泣时雨道八字眉倒得更厉害,他又是怜悯,又是不安,尽力劝说她:“姑娘也别太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总要节哀才是。 “ 梅童抬起她那镶滚的窄袖口抹泪痕,啼声道:“你告诉我,我爹爹是如何在玄武门遇害的?” 他就怕要跟她描述当时拚般的一幕,唯恐再说一回,震怖伤心又是一回,然而她坚决要知道,他只得咦了气道:“秦王是计划好了,在玄武门设下兵马……” “可是”梅童惊道,“玄武门是太子的地盘,怎么” “秦王早收买了玄武门守将常何:太于、齐王和令尊一人,宫门便关闭,太子的侍卫都摒在门外……”:就在临湖殿侧,秦王骑马冲了来,一箭射中太子,他自己却教树枝勾落了马,差点反过来遭元古射杀,危急间,尉迟敬德所率的七十骑兵,当中一名骑着红膘马的青年壮士,一箭击落元古的大弓,元古随即给敬德射死了……事后,秦王李世民汲汲要寻那位救他一命的神射手,却再也不知其去向……“这么说,你根本是和秦 王同伙出气的!害死了我爹,你也有一份!”窦梅童抚剑跳了起来。 可孤慌忙摆手,“姑娘,姑娘,技入秦王府,我也是无心的,”他将自己在街头被尉迟敬德收揽而去的经过,简快说了一遍,又戚戚然有感而言,“说真的,为夺权力做殊死战的,也属少数在上位的几人,底下对峙的人马,不过是各有追随,各有拥护,沾上一点利害关系罢了,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得拚个你死我活的呢?” 但是梅童在丧文之痛的当儿,哪听得进他的这番申论,抖索着身子,拿剑指着他,厉声问:“你说,你说你们究竟是怎么害死了我爹?” 可孤躲开了一些,重重一叹,耳里仿佛又听见那声凄厉的叫喊……“窦谦救我!” 那是昨日太子濒死前的疾呼,兵荒马乱巾,只见太子身边唯一的从人,窦赚,奋力想救驾,奈何形势比人强,他手无寸纤,终于拚不过雨一般射来的乱箭,倒了下来……在那时刻,可孤早冒出一身冷汗。窦谦?这名字在耳边打响着,惊得他崔然失色。窦谦不就是厉将军的亲家?可孤这趟到长安,便为了要接引这位宝大人的女儿到西域,因何窦大人会跟了太子入宫,在这里遭到围杀……听到这里,梅童泪流满面,喊着,“没一点天理,没一点天理!”她把剑高高举起来,可孤忙不迭闪开,以为她又要找他拼命,哪知她把宝贝剑儿往地上一插,然后坐下来哭。 唉,她那样子可一点女侠的风仪都没了,像个小女孩似的,一张本来就生得不尽人意的脸,哭成皱巴巴一团之后,就更不尽人意了。可怜,真可怜……一股对这姑娘的同情和怜意,-滥在可孤胸中,他慢慢靠过去,伸手轻拍她颤抖的肩,柔声道:“窦姑娘,你爹真的非常非常英勇,在玄武门,他一个人对付十个人,一点都不畏退,总是尽了忠,虽死犹荣,你该以他为傲的,别再伤心了才是。” 他本不是擅言辞的人,但出于肺脏,诚心说出来的话,却是十分的动人。 或因为如此,梅童一回头,撞入可孤怀里,揪着他的衣襟哭得更尽情,眼泪全泼洒在他衣上。可孤慢慢,慢慢举了手,将她拥住了。虽说只为安慰她,然而怀里给这少女偶着,可孤却别有一种温柔细细的情绪……呜咽许久,梅童渐收了泪,忽抬头看他,嗓子有点哑,说:“你身上……好臭!” “我身上……”她抱着他哭半天,回头又嫌他臭,这教他说什么好?可孤很无奈,还是要讲点原因,“这两天长安赶进赶出的,在玄武门又乱了一场,一直都……”他挪了挪被抱怨的身躯,不甚自在的支吾,“都还没洗澡……” 梅童脸上冒出躁意来,恼声道:“呸!你没洗澡关我什么事,告诉我这做什么?你这人就这么-唆吗?打一开头就婆婆妈妈讲许多废话!” 可孤被骂得讪讪地,“我,我只是想安慰你……” 梅童心头跳了跳,蓦然感受到自己就在他的臂弯,偎得他紧紧的,他一股男子暖热的气味包笼着她……一阵羞怯,却又记起此人和杀死地爹的那伙人是同一国的,由羞转成怒,用力把他推开,恨道:“谁要你安慰?你这杀人凶手,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 我不必你同情!” “姑娘别这么说!”可孤急道,她还是这样生他的气,使他深感枉屈,绝不愿被她误会,被归人“杀人凶手”的范围里。“其实关节上,我也试过要救令尊,只可惜,令尊受伤太重……” 急乱里,他把伤者拖到宫墙下,仓皇表明身分,那窦谦兄回过一口气,竭力交代,“快:护送我女儿出京师!”顶上一块玉佩拽下来,交给了他……眼睁睁见窦大人咽了气,救他不得,可孤有说不出来的情急懊丧,又爱他临死所托,一时间,简直是急如星火,恨不得插翅舶出玄武门,先抢到窦家去。 当尉迟敬德拎了太子、元吉的人头登上城墙,已在宫门外闹扯来的东宫兵将一见,都扔了武器作乌兽散,可孤乃趁乱设法出了宫门……待他快马赶到寅府,见窦府一片乱象,还以为自己来迟一步……突地,一只手讨到了可孤的鼻端,梅童嘶着声质问:“我爹的玉佩呢?” 他愣了愣,马上一睁眼。玉佩!他好生胡涂,竟忘了宝谦的遗物!当下忙着搜自己的身,搜出一块羊脂白玉来,穿玉的宝蓝丝绳已断了,但是待他把那玉佩小心安然奉到梅童的手里,心中着实松了一口气。 “这是你爹爹临终交托之物,所幸没弄丢了。”他口气很欣慰,自认对窦小姐有了小小一点贡献。 哪知梅童对着那玉佩流眼泪,却冲着他骂:“我爹的东西为什么不早一点交给我,到底安什么心?” 看来,对他的感激还是有限。 可孤觉得自己很倒楣,好像他做什么都不对。没什么意思的,去打理被哭湿的衫子,衫上几道刀痕,是给两女夹攻时划上的。他揽起眉头,一件疑案未明,他问:“那逃去了的姑娘,到底和你结下什么仇?” “她杀了我奶娘!”梅童把玉佩往怀里收好,一下拾回地上的剑,紧紧抓着,又是一股悲愤之状。“昨日送多入朝之后,我在院子练剑,这贼女领了几名大汉,侵人我家,我听见奶娘呼救,赶回屋裹一着奶娘……奶娘便已死在贼人刀下!” 那贼女企图偷袭她没有成功,反给拂中穴道,当时门外蹄声疾至,来的正是魏可孤,一伙人起了忌惮,纷纷逃避,就那贼女慢了一步……“你当时在大梁上,为什么不下来和我说清楚?” “一时间,我哪晓得你什么来头?”梅童怒叱,却又哽咽起来,“况且……我一听说爹死了,整个人心乱如麻,只想赶到皇城去探消息,根本没心逗留……” 说着,她两行晶莹的眼泪扑簌簌淌下来。可孤不由得一震,心头惊动,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原来,昨日在窦家厅堂,那一串滴落在他手背上的水珠,竟是她的眼泪!是她一听到父亲的死讯,当场在大梁泪如雨下……“后……后来呢?”可孤战栗地问下去。 “我到了里城附近,要打听消息……” 但那时满街车马已经乱成一片,到处有喊杀之声,梅童哪还能盘桓?只听说秦王已取得政权,着人开始捉拿太子、齐王之子,她也明白长安不能再留连了。 擒泪只得又赶回宅里,胡乱做点收拾,心一横,决意追上造杀了奶娘的贼女至少这个仇,她还报得了。 连夜的追赶而来,天才亮,就在枣子林撞上那偷偷摸摸,想溜之大吉的贼女,梅童本来有机会结果了她,偏偏给这魏可孤从中作梗,最后还是又让她逃去了……事情一弄分明,可孤心底那股子愧疚惭惶不知怎么说,口里啊呀啊呀直叹气。搞出这样的一个大乌龙,都要怪他不察,正牌的窦小姐被他当坏人,价品的窦小姐他却从长安一路巴巴“保护”出来,真个是非不明,真假颠倒! 难怪他隐隐觉得那假窦小姐透着古怪……父亲死了,她却一句话也没问到,一点也不显得悲伤,昨天黄昏她的同党跟到这里,给他打跑,她不是趁机骑了他的马想跟着跑?…… “那女人到底什么身分来历?”可孤蹙着一双浓眉发疑问。 梅童冷笑道:“这要问你才明白,你可是和她亲亲热热处了一天一夜的!” 给她这么一讥,可孤脸上红了红,然而他掉过身来,虔虔敬敬的向她拱手赔礼,“一切是魏可孤胡涂,出这种纰漏,委屈了姑娘,昨日在府上多所得罪” 突地“啪”一声,厉厉响在可孤脸上,他感到一阵辣痛,才知道丑姑娘赏了一个大耳光给他!他惊诧地跳起来,问:“你没事动手打我做什么?” 梅童脸上颤抖茗一种被冒犯了的,羞恼交加的表情,绷住嗓子道:“你……你这不知耻的小人,昨天伸手碰我的……我的……” 胸部!可孤不禁哑然,抚着刚受了刑的腮帮子,整张脸赦然火烫起来。坦白说,她打得有理,他能做什么辩驳?他摸了人家,而且还想了一整个晚上! 可孤还僵在那儿,梅童也不理他,抱了剑起身便走,去势断然。可孤这时反应倒快,赶着在瓜棚外挡住她。 “姑娘哪里去?” “我哪里去要你管?”梅童不给他一点好声气,然而他体型魁梧,牢牢堵在跟前,她脾气再大,也只能发在他那片城垣似的胸膛上,怎样也产生不了应有的效果。“咱们无瓜无葛,我过我的独木桥,你走你的阳关道,没什么好纠缠。” “姑娘有所不知,”唯恐你不了解,可孤十足耐心地说:“在下是厉恭将军的属下,跑这趟长安,是奉了命专程要接姑娘到塞外大营,与将军会首的,我得负责姑娘的安危去处。” “喔……”地,她长长拖了一声,似乎领悟过来。“厉恭是吗,你说?”她的语气柔和得有些奇怪。 可孤不疑有他,一路说下去,“正是厉将军,与姑娘订有婚约” 不料话才到中途,叮然一响,梅童的蓝剑一瞬便抵在可孤的咽喉上,剑尖隐隐刺痛了他。梅童的本事在这里,往往能趁隙使出快剑,即便是可孤这样的行家,碰上她,一不留神也会有吃泻的时候,像现在。 “我明白告诉你吧”她疾言厉色道:“厉恭这个人,我压根儿不喜欢,这桩婚事从头我就不愿意,我才不管什么婚不婚约的!你别再跟着我,否则”她手一推,那剑尖便凶险地陷入可孤的皮肉里,剌出点血星。“我便杀了你!” 唯可孤僵着没吭气,也别无动作,梅童啐了哼,也未注意到可孤的面色突然一阵阵在发青,剑一收,旋了身走。才两步,一具庞大的人体像座墙朋掉了,巍巍荡荡由她背后压下来。 她尖叫着,被压翻在黄土鹿中,在那硬邦邦的重量之下挣扎,挣扎过半夭,愕然发现是这高头大马的笨小子倒在她身上,皆厥过去了! ☆☆☆ 在这馆舍隐密的内院子,青柳荫后一间大房,门开得严紧,前后都有从人在看守,住的是位娇贵神秘的女客。 她才刚坐定,随意张望了一下,秀眉蹙起来。房里铺红毡,也点着了一笼名香,正冉冉而起,却也不过如此,陈设粗简,自比不上她在宫中住处的奢丽舒适……没人要她这样子劳动金枝玉弃之身,是她自己吵嚷着要出宫,摩勒儿师父根本不准的,还是推托了文王去说项,千万保证,这才许了……那玉顿王带着童心还很重,对于爱女迢迢赴中原,他不是不挂心,却更兴奋,恨不得自己也能暂时丢下宫廷生活,也去尝尝那闯荡江湖的滋味。 特为挑了一干熟悉中原风土的亲卫,手脚也十足机伶的,做她的随行。头一回出宫见天地,外头的世界多精彩呀,一切都是鲜闹有趣,这位娇滴滴的伊吾公主端的一路兴冲冲,没一点胆怯厌倦。 唐时,中国内地居留的外族本来就多,更有各方来来去去的胡贾、胡使和僧侣,到处是华夷相处,司空见惯。曲曲一行人扮成西域的商客,用马匹运了香料、琉璃和织毯,对外说是要到长安做买卖,一路顺风的,全没发生什么不便。 及至到了长安,打听出厉恭的亲家,才吃上苦头。 曲曲是负有重大任务来的,行前可也大言淡炎的向文王、师父拍胸脯答应,一定达成这条使命。 收拾中土一个小娘子,哪有什么难嘛?曲曲公主追么想。挟了人回伊吾,不怕那厉恭不屈服在城下,少说也足可挡他一阵,待伊吾向西突厥可汗求得兵力,大军联结,到那时候,还容得唐师再嚣张吗? 本以为是简单不过的一个活儿,没想到姓窦的女人那么泼辣!她瞧她其实也没什么大本领,只不过发起狠来,居然他们几个人一时招架不住她。关头上,偏偏那姓魏的小子又闯进来,结果阴错阳差的,姓窦的女人跑了,自己倒被当成正主儿,给那笨小子带出了长安……想到这段落,曲曲公主斜倚在榻上,不愁反笑,娇咯咯地。她自小在宫中,娇宠备受,过惯了称心日子,对于事事顺遂早烦腻透了,如今碰上曲折、碰上变化和不顺利,反教她觉得新鲜稀奇,越想越有意思哩! 此时,房门呀一声开了,来了个年纪稍长的女子,头体着高髻,却披圆领蓝衫,穿长靴,做男装打扮,一脸精明相,请了安道:“给公主打了水来,好梳洗梳洗。” 这是曲曲公主唯一淋出来的贴身侍女,阿嫦,但她真正身分却不只是个侍女,他们的队伍可说是她在领头。曲曲由她伺候着梳洗,换了装,仍旧款款回到镜台前坐下。 望着镜里的自己,忽然思量起来。 原来曲曲的母亲是位康居国的美女,曲曲同母亲一样,也生就了丰服的鹅蛋脸儿,莹润的肤色,长长眉儿一双杏眼,似喜似嗔的,总有一种别人比拟不了的娇抚之色。 宫里头人人争相夸耀她,免不了那种阿谀气味,捧多了,她反而不受听,觉得没味道,但是昨晚那叫魏可孤的小伙子,对她说了什么来着? 他说爹娘把她生得好,说她用不着点缀,人也够美的了……谁不知道他只是在哄她,偏偏他那种没经过半点修饰,直不隆咚的说法儿,进了曲由耳里,却比什么甜言蜜语都还要不同,都还要好听! 还不止呢,她剥他衣服寻金靥的时候,他那种憨样子!后来,他露出衣衫底下健壮的体格……那是曲曲头一回为一个异性心跳。他还真是个昂藏的男人。 唉,到这里,曲曲叹了息……可惜他是厉恭的属下,是和他们伊吾作对的人,留下他,只恐对他们不利。她是真的不舍得,但是逃走之前,也不能不给魏可孤点上一穴,用的是摩勒儿师父最奇诡的点穴法,据说那是师租的绝学,天底下懂得解穴的,那几乎是没有……她不是真想要它的命,却只怕他活不了,他要真死了,她可会想念他好长一阵子……阿嫦见公主忽然坐在那儿愣怔怔的,起了缓色,也不知怎地不欢喜了起来,为博她开心,便捧起一具尺来见方的镶金盒子,笑道:“公主,我来帮你贴花子,”仔细从饰盒襄挑出一片花铀,是嫣红的梅花形,用口呵软了呵胶,便可以贴在额上。“你瞧这个好吗?” 曲曲公主却看也不着,手一挥,慑慑说:“不了,你拿开吧往后这些花子、金靥什么的,我全不用了。” 那阿嫦捧着饰盒呆在那儿,想不透公主怎么突然变了性子,平日最嗜爱的玩意儿,一下要去了。 曲曲只把她支退下去,一个人在房里,慢慢自怀裹摸出一副金绿锦襄来。现在要对付的,就只是厉恭那小娘子一个人了,摩勒儿师父早有盘算,如果挟持不了她,也有一个治她最厉害的法宝。 就在这锦囊里。 第五章 攘开魏可孤青绢的衫子,只见他的胸膛成了一片紫青,而正中的檀中穴上,晕出了三个指头大的黑印,梅童吃了一惊即使到后来,仍旧惊诧不已,仍旧不能够置信。 这样的伤痕,是教一种极罕有的点穴法所造成,名做“三星指”,天底下能使这手法的,那几乎是没有了。梅童知道这些,是因为爹普经仔细告诉过她,而爹正是能使“三星指”的高手。 怎么那贼女也会三星指?功力或许不足,手法却与她爹爹如出一辙!难不成懂得这门武功的,天下不止爹爹一人?可是爹明明说过,三星指使只有师租一家有,师租早已仙逝,也不曾听说,爹从前还另有同门……爹对于前尘往事,向来难得说上几句,似乎胸中埋著有一段隐痛……思来想去,半天也不能懂,农家这带,梅童觉得形势不妥,急着要走。 她望着魏可孤许久,凝着一张面色。穴道若不得解,不消几个时辰,他使会一命呜呼,要救他,那也得是个能解三星指穴法的人……她能。 自小跟着爹习武,爹的一身本事,她纵没能学上十分,也有个五、六分,三星指的点穴、解穴法,算来她也有几成的实力……但是,她干嘛救他?这小子一路跟秦王、厉恭,甚至于那贼女,都扯上了关系,她对他的一场恼恨还未能消呢,有这下场,算他自找的! 这么一想,窦梅童把那匹红膘马的缠绳一揽,拨过身,断然地就走。 ☆☆☆ 他整个人是青冷的,死死的,体内却在滚啸,气流、血流像是烫红的人,五脏六腑里到处冲撞着,烧过了全身。 黑压压的意识里,迸出来一些闪烁的记忆……气血交迸这样的苦头他当年吃过,耳边昏昏的仿佛又听见了,那苍老沙哑的声音,在狠叱着他:“小子,你可要挺住了!老婆子我趁着死前,把毕生独门的功力尽输于你,可你得先受那气血翻腾,倒行逆施之苦,倘若你熬不过,一口气断了,送了小命,你也只能怨自己己少了那一点根基、那点福分……” 顿然那道火流,滚过他的四肢百骸,像是烧着、割着、撕着他,那剧烈的痛楚把他整个人都匝住了……贺婆婆,我受不了啦“嘘!没事的,你好生躺着……”忽然有双清凉的小手把他压回去,他满头是豆大痛苦的汗珠,被那手儿抚过去,它点住他身上三处穴道,他体内那把火似乎烧得小了点……他昏昏昧昧睁开眼来,眼前一张脸,一张年轻明艳,少女的脸,有着绝丽的眉眼,镶嵌得深又分明。她看着他,袖情紧张,又似带了一抹不太情愿的关切色。 “你是……是谁?”他喘茗问。 “傻子,我是窦梅童还会是谁?”又具那种含嗔的稠子,总像在恼着他,怪着他,可是他每听进耳里,心坎儿就仿佛被搔着了一样,像有一只纤纤的玉指甲,从他胸口刮过去他哆嗦一口气,又闭了眼,一时间,躯体上的痛苦油然给一种喜悦的,满足的感觉压了下去。 他就知道,她会是个姣姣好好的美人儿…… ☆☆☆ 这一带已是扶风郊区,距长安约莫一、两百里,烟林漫漫,十分的荒渺。但是梅童自小随爹爹出人此地好几回,颇识得一些路径。 原来她爹有位方外之交,就在这山里凿壁做了道房,修行起来。道士为人带着古风,梅童就近过来,还盼这一、两天老迈能托庇托庇。 然而穿林务崔的来到道房,却见荆条编成的一扇门半倾下来,屋里的石九百椅,合着一座香炉,都蒙了尘,才发现道士不知在何时,已出门远游去了。 这也无妨,梅童照旧进了屋,寻出烛火,忙进忙出一阵子。现在,她盘膝坐在那儿,肃肃然望着躺在石床上的魏可孤。昏红的火光在他胸口上跳着,使那片胸膛看来像在起伏急喘。 才半灶香的工夫,他的情况便又加剧了几分。 梅童对自己板着脸从她在农家把魏可孤千辛万苦的弄上红膘马,赶几十里路到这里,又千辛万苦的,像欠了他似的,把他弄下红膘马,拖进这石室来,她始终都是板着脸,不知恼的是他,还是自己。 她这是在做什么?这个人合该丢在那儿不理他,为什么她就不能干干脆脆的走掉?偏要回头又着他,似乎她还真暗暗地在担心,偏要让那多管闲事的声音一阵又一阵扣她的心要是丢下他不管,他就死定了……石床上耶魁伟的身躯猛震一下,跟着又开始抖索。梅童轻喊了声“唉呀”,跳起来到床边去。 沿途她为魏可孤点了好几次穴,先以为能暂时把他的情况控制住,怪的是,他自身体内却有一股极强大,又极怪异的内力,每每又把她点的穴冲开来。她不禁怀疑,这小子学的,究竟是哪家子的功夫? 见他科得凶,梅童连忙又拍了他三处穴道,他却忽然睁了眼,茫茫看着她,咕脓着问她话。他是失了神智的,但有一刹那,他那双眼恍憾掠过一抹意识,重又开了眼,唇边,竟然:有一丝微微的笑意。 梅童有些发愣,良久望着他。他檀十穴上的三个印子,越发阴深了,一路渐晕到腰部:他的腰窄而挺实,向上扩展成宽且厚的肩膊,那片胸膛有着很硬的质感,像岩石可以敲出声响来,充满一种男性美……忽然梅童约两道目光羞怯起来,闪烁地从这青年男子的身体移了开,却仍然盯着他,那张古铜色的脸庞……最引人注日的是他一对飞眉,生得浓长,他的一股英侠之气,都在那对眉上,他的嘴又是有棱有角的,然而饱实的唇却使那棱角变得柔和了,那眉宇变得可亲了:有远成不了一个刚冷无情的人……梅童摸着怀裹那块羊脂白玉,心头一阵激荡爹的贴身之物,还是这个人从玄武门的混乱裹带出来,完好交给她的,就算她表面上做一副严厉状,内心却不能不感激他这一桩。 也许还不止这一桩……想到这里,梅童不怎么情愿了,却明白得很,那贼女企图暗算她的时候,是魏可孤及时把她抱开,躲过那弹子,是他救了她……但是他干嘛把人家抱得那么紧,而且抱那么久不放手? 被他臂弯紧紧圈住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梅童被记忆襄那股男子烈烈的体温又包围了,登时满脸都在发烫,孩子气的羞恼起来,抬了靴子去踢魏可孤一脚,便掉头往外走。 “贺婆婆” 他突然大叫,把梅童吓一跳,回头见他整个人在有床上剧震,像体内山崩地裂似的。梅童一下忘了羞恼,也不敢再闹孩子气,赶回床边。 果然,她点的三穴又给冲开,压不住他。救他要快,她很清楚,其实方才盘坐运气,她早准备好了。 把魏可孤从床上扶坐起来时,又累得她抱怨天知道怎么这小子块头这么大?贺婆婆又是谁?是把他奶成像头金刚的姆妈吗? 找着了一件事儿笑他,梅童开心了,吃吃笑着盘腿坐到他背后去。行啦,本姑娘救你就是,这种举手之劳……三星指既是梅童的家学,她自不当什么难事,心情非常轻松,双掌一抬,拍上魏可孤的后心猛然一股内力,把她震得往后跌了出去,很难着的趴在地上。 这……这魏何孤体内是装了什么机关?好惊人的内力!居然在他昏迷之下,还能有如此强烈的反弹!她两条手臂都给震麻了,几乎动不了。 可恶!扶着腰挣扎起身,有点气急不平地爬回有床,重新回她位子坐好。她不信邪!凝神调了气,再度向魏可孤发掌又是那股内力,强而紊乱,她顶多抵挡了一下,又被震开来……这回算稍有进步,人只翻到床边,没滚下地,不过姿势上又更不雅了点,像只翻了肚的蛙,半天坐不起来。 真是岂有此理!她解穴的功法是爹也夸口的,他那什么内劲,这样顽强的抵抗她,连着两次把她弹开!是嘲笑她火候不到家吗?没本事料理好他? 梅童是最不服输的性子,被激上了,什么也顾不得,非摆平魏可孤那虎虎有力的内劲不可。就不信她和一个昏死在那儿的人比内功,还会输给他! 咬着牙生回去,她颊上起了点冷酷的抽捂。一回不行,就来两回,两回不行,就来三回、四回……无数回!总之,她她跟它拚啦! ☆☆☆ 他身体表面那种阴恻恻的寒意消失了,但是体内……体内的乱流,却仍然嚣狂,处处灼烧他。浑噩里,他又感到有一股外来的力量,三番两次强权人他体内,总和他内在起冲突,却是固执的,倔强的,说什么也不放弃。 终于,内外相冲的两道力量,在他体内的某一处关道,蛮横地对撞上了他像体内打起一道霹雳,整个人霍地一震,醒了,颤魏魏睁开眼睛……倒在他身后边的,一动不动一位姑娘家,不就是窦梅童吗?可孤气力衰竭,惶惶然出声问:“窦姑娘,你……你是怎么了?” 得不到丝毫反应,急了,颤手伸出去,正好碰着她的脚,便拉着她那只脚喊:“喂,喂,窦姑娘,你没事吧?” 这……这个呆子!梅童人趴着,哆嗦地咬牙,他让她敬一歇不行吗?这大半夜卖了命为他解穴,把打出娘胎以来的力儿、气儿、劲儿差不多耗光了,现在她浑身是轻飘飘的如烟似云,想端他一脚也力不从心……也不想想他一个大男人,把人家裙底下一只小脚这样抓着,要传出去,他羞不死,她可没脸做人了! 从梅童弯曲的臂弯裹她的脸还埋在那儿传出一个软软的,但相当清晰,值得警惕的声音,“魏可孤你不把你的臭手拿开,我割了你那只没家规的手!” 先以为地出了意外,晕厥过去,现下听见她说话她说什么都没关系;可孤心头一宽,手松了,人也跟着往有床瘫下去。 感觉到不对,梅童扭过头。“你又不行了吗?”她慌忙爬回去查看,只见他双眼紧闭,气喘得又短又急,脸灰灰的,犹未好转。 “喂,拜托你争气点!我一晚上帮你解穴,吃奶之力郁搬上了,好不容易才把你中的这三星指穴法冲开来,你要又倒下,我……我可也没力气再救你了!”说到后来,那哑了的嗓调,像急得要哭了。 可孤睁开一只眼。“三星指?你帮我解了穴道?” 对于自己内功的路数,可孤岂有不知的道理?不禁一吓天老爷,她势必耗尽了自身的真气:同时他也敏感地听出她那不寻常的语气,她对于他……似乎抱着那么一点关心,顿时他感到一颗心欣喜了起来。 “窦姑娘……”他歪在那儿,颤然抬起半褪下去的袖子,断断续续说:“我袖……里头有颗“还神丹”,是专治气血失调,元种耗竭的绝世奇药,你帮……帮我取出来罢。” “怎么不早说?”梅童埋怨道,她就怕只救了他半截,接下来功亏一簧,既然有治他的奇药,总算她可以安心。忙从他袖裹摸出一只小银瓶,倒出来机伶伶一颗指头大的乌丸,果然一股幽沉的异香。 “窦姑娘,你帮我解穴,耗了内力,床快把这丹丸服下吧。”可孤竭力说。 “什么?”梅童眼一瞠,马上晓得这小子不但损伤了元神,连同脑子也伤了。她自己也还喘着,半叱骂,“该吃还神丹的人是你,不瞧瞧自己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这节骨眼还装慷慨” “不,宝姑娘,你吃”就这一句,可孤也不商量,手一抄,朝梅童的嘴巴扣去那颗还种丹滴溜溜地滚人她口襄。 梅童噎着似的呆了。这小子不想活了,还种丹便只一颗,她吃了他就没得吃,没得吃他搞不好仓死……可恶,她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救他,怎容得他这样轻贱自己的性命! 偏偏那还种丹人口即化,稍一踌躇,已在舌下化去了一半,梅童一急,哪还能够考量? 奋力地扑上去,一张嘴儿重重盖上魏可孤的嘴,趁他吓得口一张,把那半颗还种丹送人他口 里,还给了他。 可孤只觉得眼前乱啾啾的,冒出许多小乌来,这和气血失调全没关连。他身体给窦梅童压着,嘴给她封住,口鼻间所闻尽是她如兰的吐气,她双唇紧紧、密密覆着他,他尝到一种香泽感,是女人的,她的……滋味。 他会死。 就在天旋地转的片刻里,半份丹丸咽下去,忽然小腹开始冒热,正是还种丹药力发作了,给人带来一阵一阵的昏热怔松,两人折腾过一番,都支持不住。 可孤下意识的伸手,把梅童拥在胸前,悠悠闭上眼睛,先沉迷了过去。梅童吃力地仰起头,待要睁开,却觉得人一阵胭乏,力气全失,一倒回到魏可孤怀里,也跟着昏睡过去。 ☆☆☆ 窦悔童在搔他,搔得他的胸口又床又痒,好顽皮的姑娘!可孤笑着出手去抓她,喝,炮着了他霍然睁眼,醒来在一个幽暗的石室里,一条狭小的走道通出去有些光……他怀裹果真有个女孩,原来她松了的发丝鼠窜地敬在他胸口上,梦裹作弄他。 可孤还没来得及动,她先蠕动了起来,也醒了,先是半晌没有反应,忽然在他下巴底倒抽一口气,一下疯狂挣扎,一边叫喊:“魏可孤,你好卑鄙你干嘛压住我?你想做什么?” “窦姑娘……”他略有点难喘,微弱地说:“我没压住你,是你压住我……” 她那玲珑的身子由他臂间滚了出去,在石床远远一端坐起来,拢头发拉衣服,人是老羞成怒。 “都是你,呆头呆脑的!只有一颗还种丹,吞下便是,自己的命快不保了,偏还要硬塞给我,害得我我”她骤然满面通红,说不下去。 昨夜的整个情景,荡在脑子里,她双唇丝丝地发麻起来,仿佛又和他贴近了脸,两嘴密合在一起,他的鼻息是热的,唇也是热的,又有点软柔,有点湿润……她又觉得身子骨没了气力,在发软。 那些个周章,可孤当然也都有印象,脸孔也烫了,更是讪然,可是想到梅童奋力救治它的那片心意,心头却是温暖的。他呐呐道:“其实昨天晚上,你也不必急成那样子,那还神丹,我鞍袋里还有一大包……” “什么?”梅童叫道。可孤已瞥见搁在床下他的皮鞍袋,想必是梅童昨天自红膘马上卸下,拿进来的,他下床去翻找,找出一只油布包。 “在这儿!” 掀开来挤得满满一袋子的药丸,即使三代同堂吃到下辈子也吃不完!梅童这时候头昏眼花,手脚更软了,全是气出来的!指着他的鼻子就骂:“你这个人,总把最重要的事留到最后才讲吗?” “姑娘请息怒,”可孤连忙向她拱手,“无论如何,昨天多蒙姑娘” 话陡然一断,他仅在那儿,旷一双眼睛呆瞪瞪望着她,走道口一股光色透进来,正照着她,它的脸……黄腊色的,两道粗眉依然是外八字,不好看的一张嘴,不好着到像是故意涂成那样子……昨天那副明艳姣好的容光哪里去了? “姑娘,这是你吗?”他迷迷惘偶问着,有些失望,又有些疑惑,“可是昨儿个,我看到的明明是姑娘一张很美的脸,不是这样子的……” 一听,梅童的面色条地沉下来,跳起来寒声对他说:“你在作梦,昏了脑袋!我天生这副样子,你嫌我丑吗?也同那些好色之徒一样的瞧不起我?我当你是个敦实的好汉,和别人总有些不同,没想到你肚里也只是一副俗肠!” 可孤回过神,非常惭愧,“姑娘说得对,是我昏了脑袋,必是我于昏沉之中看到了幻象,以为是你不过,我绝不是赚床丑,更不会瞧不起你!” “你不嫌我丑?”梅童冷笑。“你指望我会相信?我处处受人嘲笑,被人说得一文不值,全为了这副长相,众人皆日我丑,你又有什么不同?” “那是他们不识得姑娘的长处,领略不出姑娘动人的地方!”可孤急辩道。 “笑话,我只是个丑八怪,我有什么长处?又有什么动人的地方?” “天下人形形色色,没有完全的美,也没有完全的丑,总是各有特长,姑娘头一点:“他一顿,脱口道:“就是身材好。” 末了一句,马上引来叱啐,“不要脸,讲到人家的身材上头来!” 可孤忙着解释,“我的意思是,姑娘生得亭亭玉立,风姿一等的迷人,是少有人及得上的。” 那头静了一会没作声,然后勾起眼来瞟他。“是吗?那……还有呢?” “还有……”可孤儿她眼波灵灵流转,心一动,虔诚地说:“姑娘眼神明媚有光彩。” 那对明眸垂下去,被长睫毛掩住了,她低低的又问:“还有呢?” 他回忆那使他心跳的时候,有些服然吞吐。“姑娘……身上总有一缕芬芳,真真的沁人心房。” 跟着人也别过去了,背对着他,也不说话了,垂头捏弄一双手,由那绣着金鹏鹄的衣领口露出来半截颈子……可孤猛觉得心血汹涌起来。 她虽生着腊黄脸儿,额上的肌肤却是白腻腻的,这会儿大约是脸红着,那颈子也从白腻之中透出一丝粉红,更显得粉嫩晶莹。 怎地会有这样大异其趣的差别?可孤心头想着不能懂,半天没声波响。 梅童回过头,见他痴痴站在那儿,动也不动,迳望着她,她脸上又一红,低声又娇笃起来:“又一副呆相!骨碌碌盯着人家做什么?难道那贼女的三星指真把你伤得这么重,命魂还没回来?” 可孤一醒,才仿佛打通了血脉,挪动起关节来,略略尴尬地说:“我已经没事了,多亏姑娘相救……”他忽地眉头一锁,“你说那三星指,究竟怎么一回事?” 把那三星指的渊源说了,梅童还是不明白何以那贼女也会这门功法,再三与可孤推敲,也还是摸不出那女人的来历。 “对于你,我也纳闷,”话头一转,梅童问:“你学的到底是哪一路的内功?我帮你解穴的时候,只觉得你内勤飘忽不定,完全抓不到它的走向!而且瞧你没多大年纪,怎么就有了这等浑厚的内力?” 可孤搔搔头,不大好意思地说:“其实我十来岁才习武,十七岁那年,贺婆婆嫌我鹭钝,学得太慢,把她的功力灌注给我,她死前对我说过,这门内功与天下不同,乃因它是反向而行” “唉呀,贺氏的“反天功”!”梅童跳起来大叫,“我听爹爹说过,这是武林中一门奇学,仅仅一位传人;难不成,难不成……“悔童兴奋得发抖,揪住可孤的衣服把他摇来摇去,“你遗位师父贺婆婆,便是前朝皇帝杨广的乳母?” 可孤头都晕了,张口结舌,惊吓地说:“我、我不晓得贺婆婆跟皇帝老爷有什么干系,她从不告诉我她的身世,也不许我叫她师父,只说教我武功,是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什么?”这下,梅童更奇了。“你多大一点儿,怎有能耐救了这位武学奇人?” “我碰见她的时候,她已断了一腿一臂,受伤奇惨……” 那年的寒春,哀恻恻的,可孤一口气葬了爹娘,在太行一个惨怆的山村,他才十岁。双亲都是饿病死的。 那几个年头,不要说是太行的山村,茫茫九土,莫不一片惨状。隋政已烂到了根柢,全因为畅帝的穷奢极欲建宫苑、造龙舟、游江都,每一样都把老百姓当成猪狗一样的奴役:为征高丽,在东来海口造船,工人日夜站在水中赶工,腰以下都生了蛆,十停就死了三四停:其他的征战营造,那死的更多、更惨、更不人道。 及至中原发大水,漂没了三十多郡,人民被逼到绝处,开始抢官仓放粮,天下便大乱了。在这土崩鱼烂,暗茫茫的时世里,一个十来岁的山村小孩,像苦地裹一株禾草,挣扎着活下去,一种柔韧的生命力在他身上,同那禾草一样,在黑塞里等待破云而出的阳光……他冒着冷咧风霜走上田陇,田陇几已荒芜,但也许可以掘点着根。村中男丁,被朝廷征调的,多死在外头,而留乡的,为在荒年里讨一口饭吃,又都出外做了乱民。正所谓后来隋书所载“行者不归,居者失业,人饿相食,邑落为墟……” 走着走着,可孤突然绊了一蛟,荒陇间又有死人,这一具白发萧萧,身形威武,却与那瘦巴巴的饿俘大不一样。死人看多了,也不甚怕,他好奇去拨动,赫然见那尸首少了一条胳膊一条腿,血染着壤上的枯草,刚淌下来……他惊叫着要跑,那死人伸手抓住他细疫的脚,他一跌,就跌在死人的脸孔前头。一双眼睛瞟开来,怒瞪着他“小鬼,你大呼小叫,是想引那杀手来取我余命?” 马上村子口便起了一片刀光马影,汹汹地喊杀。那对怒眼颓然合上去,嘎声道:“老命到此休矣……” 可孤的脚被放开来,他却没跑,小小的心胸生出一股义气,要救这重伤老者。那陇上一堆草杆,他全抱来堆在这老者身上,把人盖着了。 还不放心,眼看着杀手便要到了,他忽然跳上草堆,解开破麻布裤子,蹲下来拉屎……一批刀客掩鼻速速通过,追往别处去了。 拣了一张烂席子,可孤将那白发老者拖回自家屋子,他自己不过是个弱小,这时候一团热肠的救这老人,无非是纯真的心思,恻隐的性子,全忘了自己。 老者醒来,气咻咻的,一掌把可孤打得跌出屋子一丈远。 “小鬼,你敢作老身背上大便!” 骂完,人又昏泡去。可孤哼哼啷啷,战战兢兢爬回来时,才明白此人为何自称“老身”。这人一脸横眉厉目,身架子高大而威武,比起寻常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却居然是个道道地地的老大娘! 她复苏时,一腿一臂截断处那黑萨萨的伤口,裹着一层又厚又黏的东西,嗅起来呛得要死。蹲在席子边的小鬼来不及走避,给她一手掐住琵琶骨,半条身子都软掉了。 她厉问:“你给老身涂了什么东西在身上?” “山……山头挖回来的草根子,咱们村裹的牛长了大脓疮,都涂这个……” 她愣了一下,蓦地厉声作笑,喘着说:“老身一世荣华,享尽了富贵,没想到老来落得在山村乡野,给一个小鬼涂这臭不可当的牛药!” 喘了一阵子,她放开他,命令道:“老身袖裹头有瓶“还神丹”,你摸出来给老身服下。” 她在给截肢的一刹那,即刻自己开了几处大穴,始支持到现在,现有这牛膏药裹住伤口,止住血流,一瓶还种丹服下去,她或可保得住老命。她一生强悍,犹胜男人,虽残了一艘一臂,要倒下来,也没那么容易……几个时辰后,她忽忽转醒,见那小鬼捧了只破碗在一旁,胆怯怯对她说:“婆婆,吃点薯根汤……” 他喂她吃完带着涩味的薯根汤,却又另捧了一碗发浊的东西,要摸到墙角去。她鼻端何其敏锐,马上嗅出一股今人作岖的气味,知道不是能吃的,一出手便打翻他手里那碗汤,一摊乌水和几块黑烂的骨头全泼到地上。 “你吃这什么玩意儿?”她喝问。 可孤呆呆望着地上他的食物,猛咽着不知是饥饿,还是羞惭,喉咙里发出咕噜吞滚的声响,半天才慑儒说道:“连署根都……都很难掘到了,我找了一整天才找着那一点,咱们村子很穷,大家没得吃,老……老村长交代,”他一下哽咽起来,“他一吊死,大家就烹了他的内吃,可是我:我……”眼泪由那张照疫的小脸滔滔滚下来,“我不能!老村长帮我葬了爹娘,我……我不能吃他的肉,我情愿挖沟渠泥巴里的死蛇、死老鼠塞肚子……” 说完,这孩子嚎啕大哭。 她听得是呆若木鸡,不能反应,民间的疾苦,她不是不知底细,然而从一个山村小孩口 中说出来的,这样的民生惨状,却要加倍撼人肺腑,割人的心肠。 突然问,她仰起白头,朝空中啸叫了起来:“杨广呀,杨广,你这无道的昏君,你看看你造的天大的恶孽!这岂止民生凋敝所能形容?这是生灵涂炭,死生奇惨呀!你却在朝中杀忠臣,事与小人为伍,干不尽那狂暴骄淫的作为筑长城、造宫室,几于无日不奴百姓;征林邑、攻高丽,几于无地不征丁男!最最荒唐骇绝的,莫过于你三吹游幸江都,四层龙船,金碧辉煌,随行的嫔妃、七公、群臣、僧 道蕃客,出船几十艘,挽船男女八万人,舶纤相接两百里,两岸远有骑兵朗街浩浩荡荡,所过州县五百里内都须责献山珍海味,食之不尽,便沿途弃掷。先帝所营,盈积的仓库,殷实的国力,都教你一个人消耗殆尽,大好的山河,就在你手裹全盘的崩溃掉了!” 她停下来呸叮喘一口气,抚胸又道:“我贺璧心爱先帝先后之恩,身为后宫亲贵,出身三品,你是我一手哺养长大,理当情同母子,可你荒淫无道,屡劝不听,老身为天下苍生故,也饶不得你!可恨此次我随驾下江都,却在龙船上刺杀你这暴君不成,反教你今大内鹰爪,一路追杀到这太行山村,只剩半条残命!黎民之苦,何人得解?苍天呀,苍天,莫非你也同这暴君一样的昏庸、胡涂、不省人事……” 说到后来,她声如风吼,字字句句都成了飞沙走石,横扫四壁,一间破黝黝的小土砖屋子,顿然间摇摇荡荡像要整个的给她夷倒! 本来哭着的可孤吓坏了,吞住了哭声,他一个十来岁的乡俚小孩,哪懂得她的狂呼疾叫是些什么意思,只怕得转了身要跑。 “站住!” 是那老婆婆的怒喝,同时一股掌风追来,虫上可孤的背心,他“哇”地吐出一口乌血,倒地的时候,当他自己已给老婆婆打死了。 他被拖回去,被撬开牙关寒了颗丹丸人口,一股药香漫过胸腑往腹内去,他懵懂昏睡左隔天到底醒了来,可孤感到通体不曾这么舒畅过,他食污物,中了毒,昨晚已给老婆婆一掌追出污毒来,自己不知严重。老婆婆坐在席上,道貌岸然,不可侵犯,身上穿的赤铜色织锦袍子,血染在绿寿字上已干涸了,成一种阴黑色。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爹娘喊我可孤……” 她忽然发出干哑的笑声,念他名字:“可孤,可孤儿女可孤,妻子可寡,父母可丧……这种败坏的时此里,连人命都可丢!这名字有道理,是你爹给取的吧?你爹有学问。” “我爹只是个种庄稼的,没念过书,”可孤期期文艾道:“没什么学问……” 老婆婆一瞠目,“你爹没念过书?”厉问着,赫然发功,墙边一堆斑驳的箱笼,劈劈啪咄碎裂开来,里头都是一册册久埋了的,带着陈腐味的书册卷籍。她一只钢一样冷厉的手揪住可孤的领子,转他过去看,“你爹没学问,不是读书人,为什么家里头几大箱的藏书?” 可孤发着抖,又有点迷惑,“我……我也不知道,爹从来不许我碰那些箱子,说裹头尽是些没用的东西。我一直想到垫师那儿学识字儿,爹也不答应,他说读书没有用,读书人救不了天下……” 她感到一阵心有戚然,问:“你爸叫什么名字?” “魏博文。” “魏博文?太行魏博文!”她脸上起了变化,“莫非你爹便是当年朝中的门下侍郎魏博文?曾因为当朝无道,忠心耿耿上了一纸谏疏,竟让那昏君当场在殿上廷杖,差点给活活打死……” “不,我爹不是什么郎,我爹只是个种庄稼的,”这个老实孩子显然经过许多次告诫,一律是标准答案。他却又偏了头想,似乎还记得点什么。“不过很久以前,我家住热闹的大街,爹每天要到一处叫做“朝廷”的大城去办公,有一天爹却给人抬回来,全身都是血,腿也破了,在床上养了好久的伤,后来,我们就回到乡下老家,耕起田来……” 她望着可孤,发浩叹。这孩子是忠良之后,如今却成了目不识丁,孑了然无依的孤儿! 这天可孤又从山边挖回来大把草根捣药,贺婆婆问他,“这一带山林还算苍深,山上该有些猎物吧?” “偶尔看得见鹿影子,可是她们见人就跑,我抓不到。”村中无壮丁,山里纵有猎物,妇孺也没有打猎的能力。 贺婆婆以指割地,列出一些奇怪的线路,并授他要诀。“你照这些步法走,三、五十遍练熬了,上山走这步法,自可无声无息接近猎物。” 可孤正处于一个最易受到启发的关节上,他天性单纯,而且肚子娥,救他什么,他学什么,学得很快。隔天他深人山林,才花一天的工夫,便兴高采烈拎回了一只野兔! 当晚贺婆婆突然出手抓他肩膀,捏他几处骨骼,痛得他眼睛都花了。然后她表示满意。 “小子筋骨不错,是学武的料,老婆子可以教你一点武功……” “武功?”开章明义追么讲,把可孤吓一跳,“我不学武功!爹交代过,不许学文,不许学武,只种庄稼,什么都不要懂” 他猛被揪回去,贺婆婆的指爪锁住他的肩脾骨,她冷笑道:“什么都不学,什么都不懂,不学无术,任人欺侮像这样,是吗?”她手一掐,他细瘦的身体便剧颤起来。 然而他还是坚持,“不不学文、不学武,爹交代过……” “你爹经那昏君一打,颓丧失志,成了废人,你也要同他一样的作废人?”她怒道,掌力一使,可孤几乎痛晕了,她通着他问,“小子,学不学?” “不学!”可孤牢牢奉守父亲的教诲。 贺婆婆大怒,“好一个没出息的东西,既然你想当废物,老婆子这就废了你!” 一掌打下可孤的天灵盖,他眼前一黑,人便倒了地。 不知过多久,悠悠醒来,眼睛还末睁开,嘴里已经是咕咕脓脓的,“爹说的,不许学文,不许学武……” 一个寒森森的声音问:“你爹也不许你救人吗?” 张了眼,贺婆婆倚在那儿冷看着他,“爹娘你救不救?村人救不救?老村长你又救不牧?村头闹饥荒,老村长都吊死了,是也不是?”她问,“村人煮他的肉吃,把他吃完之后,又该如何?再杀一个人吗?还是大伙儿活生生等着俄死,连你也一样?” 可孤涌出满眶泪,一脸可怜茫然的模样。 “如果你有点身手,可以人山打猎,得了猎物,可以分享村人难道你爹会不许你这么做?难道你爹会希望你和大家一起饿死?” 自那一天起,可孤开始练箭。 贺婆婆激他的一番话,还来不及显出它的道理,大局有了剧变滞留江都不归的隋惕帝,给叛将宇文化及一伙人杀了,万乘之尊,终死于一夫之手! 消息传来,贺婆婆放声狂笑,大叫:“可喜可贺,天下有教了!”转眼,却又俯地倒哭,久久不能停止。 从此,对可孤的督促越发严格,拣出魏文箱笼里的经卷,教可孤读书,并授他各家兵法。七、八年之问,可孤脱胎换骨,成了一名文武兼修的有为少年。 那时候,中土仍是翠雄割据,一片混乱的局面,贺婆婆为便可孤早日出去发展,把一身内力尽输于他,然后赶他出门。可孤却跪在门槛上,流泪磕头道:“可孤愿奉养婆婆到天年!” 竟使贺婆婆怒不可遏,大骂:“不争气的东西,学武是为了行侠,学文是为了济世,你现放着一身本领,不济天下,却要死赖在这儿,婆婆妈妈的一副软骨头,白费了我这些年对你的苦心调教!” 她抄出一本本厚厚的兵书经籍,纷纷朝可孤砸过来。饶是她砸得手软气喘,砸得可孤头焦额烂,他依旧跪在那儿,寸步也不移动。 她气索素的歇了手,纵使她嘴上骂他,心里却什么都明白,这孩子是软心肠,硬骨头软心肠使他放不下感情,硬骨头却又使他要坚持到底。到这里,她只有一步路走了。 第二天,贺婆婆便自断了筋脉。死前,不许可孤哭出一点声音来,依旧凛然对他做最后的交代:“走正路,寻明主,尽一份心力救百姓…。:“ 可孤葬了贺婆婆,坟前拜了许久,泪都不止。终踏上征途,投入名满天下的大军事家李靖摩下。那年,可孤十八岁,唐达元才七年。 ☆☆☆ 阳光晒进来,便便这石室有了一种鲜暖气,可孤从记忆里悠悠走出来,拂着身上一股阳光,轻声道:“喔,出太阳了……” 回头却着见梅童泪流了满脸,他怔怔问她:“你怎她哭了?” 被他一问,梅童别过身去,泪落得更汹涌。她是哭了,哭一个长者刚傲凛烈,把深情埋着:哭一个孩子在乱世里,凄凄求生,那样子的熬过来:哭他子孑然一身,而今,自己也同他一样了……没爹没娘的,她能往哪里人呢?难道,真由着他把她带往西城,由着他把她交给厉恭,嫁了厉恭……心一耸然,梅童跳了起来谁要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没有那一镂情意,没有那一种爱的感觉,走到哪里都愿意跟着他,被他照顾也照顾他,这样亲然要相守的心意,谁能够和一个人在一起,把一生托给他? 然而,她也知道厉恭没什么可挑剔的,一年前在东宫的中秋筵席上,厉恭刚从北方打了胜仗回来,受封得赏,妹子又是太子的爱妾,他自然是东宫红人,少了一房妻室这点缺憾,马上由太子给成全了。 每回想到道里,梅童忍不住便要踝脚。都怪她自己,跟爹进宫去凑热闹,忘了出去露脸会招来的麻烦! 当时太子瞧过她一阵,和厉恭相互点了头,便对她爹笑眯眯的擎起酒杯来,通:谦,由我来为令女儿牵一门亲如何?” 她爹能说不要吗?即使她爹素知她的性子,勉强来的婚事,她一定不情愿,然而满庭宾客都已笑轰轰的把酒喝了,闹着道贺起来……一个莫大的疤搭横在心头,一年来,梅童一直要设法开脱这件婚事,法子还未想出来,厉恭却从西域派人来了。 梅重回眸,瞧见可孤魏毅立着,那阳光焕然照着他,他脸上的神情是笃实的,一身都是英气,想必厉恭一定很信得过他,才指派他来。然而……为什么要是他?偏偏不是个惹人厌、让人没感觉的人,偏偏要是他? 突然梅童感到心上一阵刺痛,一种奇怪的情绪,自己也不能分辨,使她冲着他叫:“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替厉恭办这件事?你不知道我不愿意的吗?” 不知她因何生起气来,可孤迷惑地间:“窦姑娘,你在说什么?” “我”她把地踝了一踝,抱了剑说:“我要走了,我追我的仇家,你回你的西域我们分道扬镳!” 她去得那么快,可孤才追出那扇荆门,已看不见她的影子,他心头落下去,感觉自己一转眼失去了她。 林崖静寂,徒然来了声惊叫,可孤的胸口一绷是梅童的声音! 第六章 可孤追人一带杏树林,地上草叶纷纷,俯了个人,像被制住了不能动,正是梅童。 他赶过去,她忽然回头,惊惶叫道:“不要过来,有陷阱”可孤却快了一脚步,踩中她身边的草药堆,只听得“咻、咻”的数声,一团绳索从他脚下弹起,连环套似的将他通体捆住了。 跌在她身边,顾不得自己,先自问她:“你没事吧?可受了伤?”梅童怎会听不出他那种急切关心?虽落在险境里,心儿也不由得甜丝丝的她才摇了头,却有一阵窑翠的衣裙声,有条人影自一株分叉的野杏树后,姗姗转了出来。 “是你!”梅童油然怒道。 抬头望过去,可孤跟着心头一撞是那神秘姑娘,穿枣红色的心袖花锦衣头上梳个懒懒的堆云髻,一支银丝编的步摇臀在黑云里,随着她摇曳生婆,即便她是仇敌,可孤还是不能不心跳的想,这姑娘比前番见到的,还要更美了。 她一双美目投到可孤身上,乍然露出个又惊又喜的表情,喊着,“魏哥哥,你没有死!” 马上她又蹙了眉怎么她功夫这么差劲,三星指如此狠手法也没把他点死?还是……冥冥中她也不想要他死,下手的时候不知不觉放经了点?想必是这样的。 自己有了解答,曲曲公主吟吟笑着靓:“我一直悬着一颗心呢,还好你没死,我可松一口气了。” 见她害了人又一副喜孜孜的模样,可孤又觉得可恼,又觉得可笑,叱责道:“你好狠的出手,我与你无冤无仇,你竟要置我于死地,要不是窦姑娘相救,解我穴道,我一条命早不明不白送在你手里了!” 那双美目一瞳,曲曲惊道:“她解你穴道?” 曲曲转过头去,梅童也正瞪着她看,两女同时喊:“你怎么也会三星指?” 梅童恨她恨得牙痒痒的,冷哼一声说:“三星指是我家学,我打小跟着父亲练,可熟悉得很!” 倒退一步,曲曲对着她摇头,“这怎么可能?我师父说三星指法,天下唯他一家,别人没有……” “你师父是什么东西?”梅童鄙夷道。 “你敢对我师父出言不逊,”曲曲很是气愤,“我抓你回去见他,让他老人家收拾你! 来人” 杏树林后霍地出现四名武士,黑巾裹头,浓眉凹眼,都是胡人。可孤等的便是这个时机,蓄势一发,“啪、啪”几大声,不但绷断了捆住他的绳套,也一并把梅童身上的束缚扯开来。 他是同时间对付那四名武士,掌力连发,把几个没防备的家伙弹昏出去。身后又起了声惊叫,这回叫的不是梅童,是那姑娘。 显然她也是仗自己这边人多,又设了陷阱,轻了心而没有提防。梅童抖开绳子,出剑攻向她,眼看一剑便要刺穿她的咽喉。 可孤急喝:“不可,窦姑娘”他掠过去,一把长剑合著剑销横出去,格开梅童。 梅童退了几步才收住身子,忿然叫道:“你为什么拦着我,不让我杀了这贼女?你这样护这女人,难道”她的声嗓儿一尖,沉下脸去,“难道你心里喜欢她,舍不得我把她杀了?” “我……”给梅童这么一质问,可孤一时有些哑口。 他本来的意思是,该先把这姑娘的来历目的问清楚,再做处置,可是看她在剑下一副惊楚的样子,他也有些不大明白,自己是不是不忍心见她一剑就给刺死了。 那姑娘躲到他背后去,把他当座靠山倚着,与梅童斗嘴,“他喜欢我又怎样?你见不得他喜欢我吗?瞧你那股醋劲儿,莫非你心里也喜欢他?” 梅童捏着拳头,两颊热烘烘,骂道:“谁像你这么不知羞,冲着男人就说喜欢!你喜欢他,我可我可” 一句“我可不喜欢”,支吾半天,偏偏说不出口,却惹得曲曲在可孤后头嗤她笑了。 “哎呀,窦姊姊,你想要口是心非也不成,不如坦白一点,喜欢一个人就直说了罢,” 她讥她几句,粉脸凑上可孤肩头,拿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望着他,“咱们两个都喜欢他,就不知他喜欢的是谁?” 这下,连可孤也窘得耳根子都红透,待要反应,梅童已经挥剑而来,羞恼得不得了。 “贼女,满口胡言,再不收拾你,你越说越不像话!” 曲曲娇声喊起来,“魏哥哥,救命呀!她要杀我啦,你不拦住她,我可没命了!” 谁给她那样千军万马似的大叫,谁都要心慌意乱起来,何况可孤造个软心肠,听人切切求救,怎么也没办法不理会。一时他也忘了要记仇,只顾挡着梅童杀腾腾的来势。 “窦姑娘,你先别冲动伤了她……”他急道,横山一臂屏护曲曲,依旧合著剑鞘扬剑,一记就把梅童连人带剑的震开去。 剑落了地,梅童人摔在一株细树干上,树折了腰,她也挣不起来。摔得这么重,因为可孤对她使了内力,他不知道,梅童见他身挡特耶姑娘,出手根本不敢用力,他真一发功,她只有巴巴挨他打的份儿。 一个动作两句话,都在护着那姑娘,现她躲在他一条胳臂底下,完全一副小鸟依人之态了。梅童倚着细树儿,气得浑身乱颤,那树上的弱枝也跟着颤抖,她从牙缝迸出话来:“魏可孤,你这胡涂虫!这女人无故杀我奶娘,又对你下毒手,累得我千辛万苦才把你救活,现你见了她,就鬼迷了心窍,全忘了孰是孰非,看这样子,你是真给她迷上了,和她同一个阵儿、一个鼻孔出气,按着就要联手反过来对付我了!” 原来气虎虎的一番话,说到最后都变成委屈怨怒,充满了伤心,她一对眼睛,可孤夸过的,说是“明媚有光彩”,也颤颤地在闪动,就快迸出眼泪来了! 见梅童那么一副凄楚样,可孤就像一颗心给人揉过去,顿时疼惜起来。也自惊觉到,刚刚出手似乎重了点,没伤着她,也一定把她打痛了。 望一眼身边的姑娘,此刻顾不了她,几大步赶到梅童身旁,一边扶一边说:“不是,窦姑娘,不是这样……”急于解释,口舌却不太灵便。 梅童不领他的情,拿肩膀顶开他,人却立不稳,反而摔进他怀里,气愤的眼泪忍不了,滚滚落下来,急得他想伸手去替她拭泪,又不敢唐突,懊悔酿成误会,只得低着嗓子又道:“你误会啦,真的不是这样……” 后头,又是嗤地一声。曲曲公主跳上分又的杏枝干坐着,微微冷笑,瞟着梅童。 “你以为你把他救回来了吗?事情可没那么简单,那三星指经我师父一、二十年的苦心孤谐,威力早胜过当初,如今解穴,少了我师父的独门解药,那也是白费心机,再发的时候,死得更快!” 一听这话,梅童呆了,一下挣出可孤怀里,来不及抹去泪痕,便急叱道:“你在编派什么谎话!我一辈子没听我爹说过,解三星指法,还得配上解药!” 可孤本人沉得住气,梅童却变了脸色,比他要急。 曲曲也不答腔,只慢条条地,从腰际解下一副金线锦囊,翘着指尖拎起来,向可孤招手。“解药在这儿魏哥哥,你过来,我把解药给你罢。”虽是对可孤说话,她一双眼睛却只管盯住梅童着。 这边没动半步。可孤暗想着,昨晚经梅童解穴,服下还神丹,今早一番运气行动,没丝毫异状,他还是站得和大树一样,对这姑娘的说辞,又是给她骗过了的,也不那么相信……既然不信,曲曲把俏脸一撇,哼道:“不识好人心,那就算了,可别说我儿死不救!” 说着,她轻巧地翻过杏枝干,又忽然回头,对梅童英靓,“对啦,窦姊姊,你若要魏哥哥喜欢你,就别再拿这副可怕的尊容吓他了。” 话里有弦外之音,可孤没能意会,她已条忽往林中遁去,林中影幢幢,是接应她的人来了。 “你别走”梅童大叫,空手追上去。 杏林裹,曲曲的红衣,梅童的黄衣,交错在一起,可孤还未赶到,听得啪啪几掌,黄影子跌落地,红影子被簇拥着,飞风而去。连同几名昏躺在地上的武士,也都不见了。才一瞬间工夫,一批人走得干干净净。 “窦姑娘!”可孤惊呼,见她倒地,以为她遭了不测。 她动了动,总算仰起了头,可孤急急过去将她扶坐起来,发现她背上给刀划了一线,她却不理,伸出一只手,掌上赫然是那副金线锦囊。 “我抢下了她的解药。”她声音颤着,脸上却极欣然,因为得了解药而安心。 可孤胸口一热,晓得她都是为了他。可是看她索索动手,就去解锦囊,他却起了警戒心,一种不妙的直觉;行走江湖,常靠着直觉来保命。可孤忙阻拦她。 “不要,窦姑娘” 迟了。金丝带一拉开,锦囊裹一个玩意儿演人梅童手心,一颗阴沉沉的石头,像块炭似的,突然间变重,重得离奇,梅童手一沉,差点掉下去,及时用了双手才把它托住。 瞪着它,梅童讶然惊奇,片刻间明白过来,脸色垮了,骂道:“给她骗了,根本没有解药!” 就是觉得不对,可孤急着说:“快把这玩意儿去了” 却来不及,蓦地只见一团黑雾卷起,那石头化了,没人梅童的手心,她惊叫起来,一团雾条忽把她笼住。 “窦姑娘!”可孤向雾里撞去,不料像撞上铜墙铁壁,整个人震开来。他背梁上冒了一阵阵寒意,满头都是冷汗,听得见梅里在雾里头叫,却看不见她,也救不了她! 怎么会这样? 然而一眨眼,云消雾散,不留一丝余意,只有四周的杏枝在风头上摇动。梅童跌坐在落叶上,喘着,一副锦囊掉在脚边。 “窦姑娘,怎么一回事?”可孤问。 她颤抖抬起头,一脸茫然,“我、我也不知道.,…。”她要挣扎起来,忽儿身子一软,又倒下去。 ☆☆☆ 匆匆回到道房,把梅童轻放在石床上。她昏着的,背上那道刀痕冒了血,沁红了黄罗衣衫,这伤,想来是在抢那姑娘的解药之时,给划上去的。所幸只是小伤。 但那团黑雾却吓坏人了!可孤钻着眉头想。整个情况太诡异,这伙人显然不是寻常的仇家,要害梅童的用意很明白,那姑娘存心要骗梅童去抢锦囊,梅童果然上当。都怪他保护不周,才让地出了意外。 他心头栗栗地,赶紧自鞍袋取出裹伤的金创药,随即轻将梅童翻身,卸下她的黄罗衣衫,露出来除一道细细的刀痕……竟是一片艳腻绝伦的雪白肌肤! 可孤登时动不了,血潮在两耳间宝轰隆地向,都有傻了……他不会又在作梦吧?谁能够想像,梅童一张黄脸底下,有这样一身的冰肌玉肤? 他心跳不止,迷迷离离伸了手去,就快触到她时,猛一回神,手缩回来。不由得满面愧惶,暗骂了声“该死”,怎可以做出这非分的动作来? 忙拿巾于为她拭清了血迹,裹上金创药,重新把她衣衫披好,从头到尾颤着手,心跳都没能回稳。 瞧她人在昏沉中,还是变着脸儿,一股对她打一开始就有的怜意,又在胸中鼓荡了。可孤说不上来,怎么对她特别有这种感觉?她虽然常常带一副倔强、激烈的态度,但心地是温暖、善良的……救他、治他、为他抢解药,对他的好,每一样都使他感激,记在心里,然而,却也使他产生一片难言的惆怅……他可没有忘了,她是厉恭将军订了亲的妻子,把她交到将军手上,是他的职责……这么一想,忽然一股苦闷沉重,压止了心头。这般强烈的情绪把他自己吓一跳,猛从床沿立起一阵痹銮鞭子一样抽过全身,“砰”地一重声,可孤整个人倒了地,手脚挣动着却起不来。差不多是同时,走道口影子推推挤挤,闯进来一伙人。 “这小子倒了,曲曲公主果真料得不错。”是胡语。 “快,把有床上的女孩捆了,我们马上走。” 七手八脚的,把梅童从可孤身上抬出去。另一人问:“这小子呢?” “不管他,横竖他撑不了多久,对咱们伊吾有用处的,是她厉恭的小娘子。” 倒地的可孤还有意识,听懂了那几句胡话,心里骇绝,拚了命半爬起来,像喉咙裂开一样的吼道:“把窦姑娘留下” 一只靴子硬狠端他回去,脚步纷沓,一伙人挟了梅童,扬长走了。可孤滚在地上,体内像大火烧着,身上却淋淋迸着冷汗。 他总算晓得对方的来头,他们的目的了。但是,他的脑子逐渐地泛黑,生气一点一滴的在消失。 那姑娘没有说谎他被三星指点着的人,没有全解,现在再发了。她的声音光也似的,闪过他昏暗的脑子:三星指再发的时候,死得更快! ☆☆☆ 天还未明,又飞着细密的两雾,得靠廊下的鹅黄大风灯照路。一匹匹的缓罗绸缎,精丽的中原织物,用漆布包好,搬上马匹这是西向的道上,最重要的商品,销路远达波斯、大食和棘林,一行人既扮成商贾,就少不得这些配置。 “那小娘子呢?”问话的是阿嫦,依菁是青衣男装打扮,非常俐落的身段,督促众人的动作。 “喏,”为首的大汉也做商人的装束,朝一只大麻袋哎下巴,“对了嘴,绑了手脚,和几大疋白练捆在一起这样款待她算周到了。”他嘿嘿笑几声。 阿嫦点头。“等公主准备好,就可以启行了。”她掉头上阶,往大房要去伺候公主。 在房门口站班的卫士却面带仓皇,“公主没回来,”他慌张地说:“公主入夜一个人出门,不许我通报姑娘,否则要搬我的脑袋!” “什么?” 听阿嫦直冲云霄的这么一声尖叫,那卫士一下明白了关于他的脑袋,不是给公主搬掉,就是给阿娣搬掉,总之他是逃不了的! 震惊下,奔人房间一着果然空荡荡的不见曲曲公主的人影,镜台上一只锦匣打开来,里头原有的一袋酒和一枚药盒,全都不见!阿嫦身子软了半截,倒坐下来。 这下糟啦!公主回头找那姓魏的小子去了叨叨劝了她一晚上,甚至威胁回了伊吾,要上告摩勒儿国师,她还是不听劝,不顾其严重后果!阿嫦太清楚那三星指的厉害,最厉害的却是解那三星指的“火酒凝冰丸”,药力发散之时,会使人乱性! 为什么公主偏偏要去救他? ☆☆☆ 有人拂触着他。 一缕香气撩动他的知觉,他扭曲了身子,由于强烈的抽震。任何外来的扰动,都使他战栗得更厉害。 那人半叹半怨地说:“折腾成这样子,谁叫你不信我呢,解三星指是需要解药的……” 一只香滑娇小的手抚摸他的腮帮子,轻呼呼的呼吸,就在他脸上。 他于昏沉中转出一丝清醒来,喃喃唤:“窦姑娘……” 一声嗔叱,“窦姑娘,窦姑娘你心里就只有她,再没别人了吗?” 他被骂醒过来,一惊,睁开眼茫望着一张丰泽美丽的脸蛋,一抹晕红的火光曳上去,使得那脸上的两道眼波盈盈欲流……他陡然坐起,把她的手腕抓住,大叫:“贼人,伊吾来的!” 他好大的力量,曲曲公主吓一跳,挣脱不掉,连点了他肩头的肩井,和手肘的曲池两穴,他才松了一股劲,又瘫回去。 “我巴巴地赶来,你还把我当敌人!”曲曲怨道。 “你……你本来就是敌人,”可孤喘着,神智是一阵白,一阵黑,眼前忽然看见战场,喊“起来,“伊吾狡兵,别走看我厉害!” 见他人已恍憾散乱,曲曲不由得嘀咕:“你还要打!看看你再晚一步来,你就要没命了!你与我为敌,我本不该救你,就不知怎地,牵肠挂肚偏是放不下你,回了伊吾,摩勒儿师父要责要罚,我……我也只好受了,谁教我碰上你这个冤家!” 咕咕侬脓,自说自叹了半晌,她拿着骆皮酒囊挨过来,扶起他的头,便将囊中物灌入他口里。又毒又辣的汁液割喉似的滚过咽头,他呛得半个人从地上翻起,嗓子都嘶哑了,吼着:“什么毒物?又要害我!看掌” 吃了他一掌,曲曲跌到墙边,差点撞晕了。这小子怎还有如此强大的内劲?曲曲很感到震惊,却也无暇细想,急忙爬回去,伸手点他一个麻穴,制服住他。 “好胡涂的小子,这是解药,不是毒药!”她迅速掏出一枚犀角刻花盒子,剔开盒盖,把一颗砰冰似的丹丸倒入他口中。“火酒凝冰丸,冷热交荡,才能把你锁住的穴路冲开。” 那酒和着丹丸一下喉,就像一股热流般,在可孤周身游荡起来。他躺在那儿,胸膛半敞着,咻咻地呼吸起伏,像醉了酒,两顾烧得红红,脸庞显出一种奇异的英俊之色。 曲曲捧住他的脸,对他说:“你可别忘了,今日是谁念着你、谁来救你的,这片情分,你可要明白……” 可孤眼皮颤瑟地张开来,呢喃道:“公主……曲曲公主……” “是我,”她的嘴悄悄凑近了,“你要把我记得,把我放在心上……” 她情不自禁去吻他的唇,它的唇极其灼热,他身上有着风沙和男性的气味,使她又有点颤抖,又有点兴奋,一颗心悻悻跳起来……她本来就有西域女子热情媚艳的天性,一旦碰上这样一个英姿飒爽的小伙子,他又不同于她在伊吾宫中所见,那些油滑作态的男性,因而特别地使她心醉,更不能拘束自己。 现在,他的身体一片酒晕,冒着热度,曲曲着了迷般,一双手滑过他的颈项,探入衣里,摩准那一片发红发烫的胸壁,像个孩子,好奇迷恋,背着人玩……可孤体内果真是在冷热交荡,一阵强过一阵的耸动,突然间他好像再也承受不了,大作呻吟,胳臂一张,把胸前这个女人狠狠地束住。 被点着的麻穴冲开了,体内千百条血路滚滚奔腾起来。 曲曲惊叫了一声,本能地挣扎,竟丝毫抗拒不了他的力量。他抱着她一翻身,便将她牢牢压在地面,虎视着她,他那眼神,烧得像两国黑火,迷乱生烟……迷烟中所见,渐渐是一副绝丽的媚眼,容光秀艳,从他作过的一个梦里走出来,他喜得心头一荡,把她抱得更紧,低喊:“梅童姑娘……” “魏哥哥!” 一声喘叫,他一眨眼,眼前又换了一张脸,羞惧惊慌,却是十足的美色,他认出她来。 “曲曲公主……” 怀裹她的一副娇躯扭动着,他那男性的知觉马上触通,挑起了最原始的反应,虎虎地去捕捉耶片女人的香腴。他的重量压下去,他的嘴攫住她喘着的双唇。 他一只手揪住那袭花锦衣,裂帛一纤,撕成了两半…. ☆☆☆ 情况有蹊跷,梅童知道,一股气氛极不寻常,这伙胡子人心惶惶。 她清醒过来时,除了背上略有些作痛,她感觉不出来自己是好或不好,人已经被捆得像塞外的一头羊,和成四成匹的绸缎搁成一堆,一支人马组成了商队,即要出发。 突地,一切行动戛然而止。那个名叫阿嫦的年长侍女奔进奔出,又是吆喝,又是抹泪,急得什么似的。胡语嘈杂,梅童勉强听出一些片段来:爹原是西域人中土,颇懂得一些西域方言,多少教过她几句。 他们的曲曲公主临时给他们生了事端,一批人手冒雨派了出去,去得快,回来得急,人声嘎嘎中听到魏可孤的名字,梅童一怔,这才惶悚起来。 是他出了事!他和曲曲公主……梅童还没有听明白,他们已把她从麻袋拖出来,架上马背。她一下又惊喜起来,是她自己的白马,给那贼女从枣子林骑走的,那马儿也认出了主人,高高兴兴长嘶一声。 一团布把梅重的嘴巴塞着,她一堆狐疑,要骂要问,都只能在那团布后面咻咻唔唔,作不了声。一路奔马,这帮人挟着她走,越是不了解形势,梅童越觉得忐忑发急,先想到的不是自己,是魏可孤。 那个人,现在到底遭遇如何?他那副直心肠,那种傻性子,那狡滑的贼女,不知道又怎样把他害了! 梅童为他一颗心惴惴不安,跟着马蹄扑通扑通跳。林中一群鸦,因被惊动,落荒地离了枝头,梅童抬头着他们已然又回到昨日交手的杏树林。 她给押在最后,两名胡汉在她左右,压着喉咙嘟嚷。 “公主没出事最好,出了事,咱们一伙人,预备回去给砍脖子!” 另一个含糊地咳了咳,显示出他的不安。“公主太大意,半夜裹一个人跑来找这小子,何必管他死活” 陡地,一支红绿扎成的马鞭“咻”地打过来,割裂了空气,阿嫦在前头的马上,回过身,恶狠狠化道:“谁嚼舌根,把公主和姓魏的小子在石室过了一夜的事漏一句出去,谁就别想保住身家性命!” 在场没有人再敬动嘴皮子。 梅童却仅在马上,觉得她药片胸脯透过背脊,都发凉了。魏可孤和曲曲公主在石室裹过了一夜?那贼女斗夜来找可孤,结果他们两个……他们两个……好好不要脸的一对男女! 霎时梅童没法子再呼吸,觉得她死也不想待在现场,不想看到等一下可能会有的场面,她宁可给口里那团布噎死了在这里。 但是,那阿嫦命人把梅童合著马拉过来,一把刀口逼住了她的咽喉。随即率了人,从马奔到林子边端,隔着影影绰绰的杏枝的细荫,朝道房门口喊话:“魏可孤,你若要姓窦的小娘子活命,就快把我家公主送出来!” ☆☆☆ 外面一场叫嚷,先惊动了可孤怀里那绵绵的一团,它蠕动起来,一种椅旎香软,恍憾地,使他把它又抱紧了些。一双凉滑的手臂勾住他的颈项,贴在他胸部上那张娇软的嘴,嘤咛发了声:“魏哥哥……” 这声唤,便可孤霍地醒过来,很快又疑心他还是在作梦有个女人在他怀里,半裸身子,裂开一瑷锦衣,枣红的花色底下,透出一片……一片看得见,还摸得到的娇躯他倒吸一口气,惊得要摔开,那双手却把他勾得更紧,从他胳臂弯抬起一张脸,馥馥红着。他失声叫道:“是你!怎么怎么你在这里?弄成了……”他两道目光朝那片掩映的花色底下一掠,又慌忙收回。“弄成了这副样子!” 这般迷糊,使曲曲嗔起来,身子烧烧又扭又动,实在娇态撩人,可孤简直禁不起,只觉得喉头热呼呼的,好像胸口一股热血就要涌上来,想推掉她又推不开,被她攀住了肩头,一味嗔怪,“我没把你救活吗?你吞了人家的人酒凝冰丸,得到好处,尝到甜头,就把昨天晚上的事全给忘光啦?” 昨天晚上,昨天晚上……可孤整个人是胡涂得厉害,满脑子挣扎摸索,要寻回一丝记忆,这姑娘偏不给他一点帮助,沿着他的下巴醉醺醺地吻上来,堵住了他的嘴,堵得他喘也不能喘,想也不能想,整个脑子更昏乱。 这昏乱却让可孤渐渐觉得有熟悉感,渐渐记起来陷在另一场昏乱里的过程……他记得的确是有曲曲公主在,有狂暴的吻,他把人家压着了在地上,撕开了人家的衣棠像给天雷当着脑门打了一记,可孤大震,抓住曲曲约路膀,猛从她唇上拔开嘴,骇问道:“昨天晚上,我、我对你做了什么?” 这样直剌剌地问她,连她也要脸红,忍不住抛他白眼,“你做了什么,自己不知道,还教人家一五一十告诉你?” 他打着寒颤,“我……我没什么把握……” 曲曲扭开红脸蛋,似嗔非嗦冷笑道:“一个男人在私底下,能有多少光明正大的举措?”她是看他意,故意要拨弄得他更急,且要让他不能够安下良心。他这个人,光是这一点,就会给人掐得死死的。 可孤果然是毛骨炼然,心情乱糟糟,质问她,“你为什么去而复回,还要回头来找我?” “我是给你送解药来的,回头来救你。” 疑心的眉头妊住,“对立之人,为什么你要救?你又是害我,又是救我,你道是在耍什么手段?”可孤对她一片怀疑。 “我若是要手段,你此刻也没命好活了!”曲曲猛扬起头,这时倒真正显露出一股激动、一股在乎的神色。“你我两国正交战,本该势不两立,但我并不愿意你死,你受伤待救,我却不能够就这样去了,丢开你不管,可是你并不相信,是不是?你不相信我有这一片心,你对我就只有怀疑,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对你费这些心思力气?” 那口吻带上了幽怨,闪动的睫毛见得到泪光。曲曲一时收起了惯有的桃达狡黠,一番话裹露出真感情,让谁都会觉得动听。 而可孤正当一个最具多情盛气,青春的年纪上,又有极重恩义的肺腑,面对这样一位娇俏少女,水一般的柔情,他焉能不被打动?心涛荡荡地,放经了声量道:“你真救了我……都是为了我?” “不是为了你,又为了谁?”曲曲瞟他一眼,细着嗓子说。她自小在文王的后宫长大,早熏陶出莺莺燕燕专对男性的那一式媚态,她因有公主之尊,那媚态又要来得稚气些,非常地动人。 可孤简直是支持不住,双臂把她一揽紧,低了头便朝她的红唇吻去“姓魏的,你不把我家公主交出,我等立时杀了这窦家小娘子!” 外头传来急暴的呼喝,莫大一个威胁,打醒了可孤。他一惊而起,愕然与曲曲对眼望着,两人都看见了对方眼底的机锋,瞬间两人都出了手可孤快一着,点住曲曲的穴道,她一霎不能动、不能言语,只能看住他,恨恨地含泪,仿佛在说:“魏可孤,你未免太忘恩负义,枉我不顾一切救你一命,你现在反把我制住,要拿我作人质!” 这是可孤最没办法的一步,也觉得自己有点欺负人,对她不住,然而他不先制住她,反过来便要为她所制,石室外一路人马挟着梅童在叫阵,他也只能挟着公主,做成一个最有利的条件,士与他们谈交换。 “曲曲公主,事非得已,只好得罪你了,”他急迫道:“昨晚你救我的恩情,还有,还有……”还有按着的那些情节,他脸一红,却说不出口了,咽了咽,才低低道:“我……我不会忘了你的。” 然而在他心底,却还有一个更教他放不下的人儿,那是窦梅童。她落在伊吾人马手中,他切切担心它的安危,光想到她可能受了惊、可能受了伤,轨无法承受。 当下,抱了曲曲纵身跳起来,也顾不得-腆,伸手把她敞裂的花锦衣拉土来,尽力掩住些身子,他自己更没有整理仪容的工夫了。 匆促跨出道房门口,只见杏树林一端马匹罗列,那领头的青衣女子,一见到他们的模样,便猛抽一口气像匹马嘶起来那么响!可孤造才了解到他的狼狈相,当然曲曲公主也算上一份,到达一个什么样的地步。 忍不住望了一下自己他裹头的蓝纱软中早掉了,头发半披在屑上,下边只有有古钢色块状的肌理,一顿青衫不知去向,他根本是半身赤裸的,单-一件阔裤子,蹬着乌皮靴,原本的一身英气,现成了活脱脱的一身野气! 至于曲曲公主,他又不便给她当胸揪着衣棠,因而那袭花锦衣的另一半,便自顾自的由她香肩落下去,而公主人的半边儿,也就婆娑可见了。 在场的一批武士,要瞄到公主殿下玉体的影儿,大约一生也只能巴到这一回,于是个个放下手边的工作,全副精神,能有多少就算多少。 这尴尬当儿,可孤目光一转,见到梅童给塞着嘴巴,五花大绑的由一把刀架在马上,他先像是心被割了一下,疼起来,随即一把怒火煽上心头,喝道:“你们公主在我手中快给窦姑娘松绑,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那青衣女子态度上不甘心,也绝不敢逞强。早上一班人马发现公主和魏可孤在石室,便是顾虑到公主的安全,不敢莽撞,决定拿窦梅童来救公主的。 此时,阿嫦喝了今,“来人,放开窦姑娘!” 绳索被切断,布团取出来,梅童松开了手脚,人作着抖,歪歪斜斜倚在马背上。她一双眼睛盯住了可孤,盯住他和他怀襄的女人,黑滔滔地,充满受伤的表情,她死咬着嘴唇,然而下巴却又抽掐得不能控制,像是拼命在忍着痛苦,但又忍受不住。 这样一张表情,让可孤整颗心都啐了。 “窦姑娘”他哑着声才一喊,梅童的身子便倾了,从鞍头翻落下来。 想都不想,他冲过去,一手还抱着曲曲,躇下来在梅童的身边,伸手去按她肩头,急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不料梅童眼一睁,手裹已多出一把匕首,是先前藏在靴里,没有被搜出,这时候她大叫一声:“偿我奶娘的命来!”刀光明晃晃的,条地抹上曲由约颈子。原来她的昏下马只是个动作,只为引可孤过来,要杀曲曲。 整批伊吾人马都吓住了,谁也不敢蠢动,就怕有个不小心,那雪亮的锋刃一霎便划过公主的咽喉。可孤却比什么都还要惊恐,眼见那刀汹汹地来夺曲曲的命,一刹那里,是他也未必救得及,只急得喊:“梅童,梅童。”连着两声。这是头一遭喊她名字,这样亲,舌尖有着甜蜜,却不免充满了求情的意味,他的声调、他的种情,都是一片惶恐。 他当梅童一刀便要由曲毙命,竟没有疑心她下手就只用了那么一点劲道,她那把刀抵在那儿,磨磨躇躇的,始终也没有真正划下去。这痴小子怎么知道,梅童这一节哪里是冲着奶娘的仇来的,她是冲着他来的,是恨他与那曲曲经历了这一夜,至此地步,要通他放出一个态度来,究竟他是向着谁、护着谁?对谁顾着、念着多一些? 他那两声叫,使得梅搜心头震了震,手也凝住了,见他急成这般山地,她忽然觉得喉咙涌上来一种又酸又泄的滋味,苦苦地堵着她,咽都咽不下。 她含恨诘问他,“你可摆明态度了,你和这女人相好过了一夜,如今是让她到底,绝不许我碰她一步,是也不是?” “不,不,”他的手还在她肩上,慌叫着,却一下觉得不对,又道:“是、是……”也不对,满脸发烫,舌头钝了半天,才呐呐说来,“她昨晚是来送我解药的,她……她救了我一命。” 梅童颤抖地冷笑,“她救你一命,我没救你?你惦着她那份,不惦我这份?我若杀她,你便杀我,是也不是?” 句句逼问,简直把可孤逼昏了,他胀头胀脑想着自己从前不懂女人,今后也不会更懂,单这个局面就可以证明。此时此刻,他怀里抱一个,手裹又抓一个,一颗心剖成了两半,让了这个,又想顾那个,两个都是舍不得……他的犹豫傍徨,两边都在踌躇,只让梅童更恨!她下狠劲握住了刀柄,寒声道:“你不让我杀她,可以,你把我杀了你如果不杀我,我就杀她!” 搭在她肩头的那只手,只消一拧,便能断她筋脉,梅童太清楚了,索性耸起肩来,方便他下手。掌上的刀,也没放松,丝丝逼人曲曲的筋肉里。一群伊吾人,只急得满头大汗,却丝毫救他们公主不得,一莽动,只会让公主更快送命。 拧住梅童肩头的手,一紧,一松,又一紧。她厉声道:“魏可孤,你想保住这女人,就快动手把我杀了,否则,你就看她死在我刀下!” 可孤像被人死死掐住了喉管,解脱不了,把怀裹一个抱得更紧,手裹一个抓得更牢,两个都放不掉,他一张年轻的俊脸,牵扯着,都是矛盾和挣扎。 英雄无奈是多情,多情这样的折磨人!没有哪一个他能够不顾,由着曲曲约杀死,他怎么忍心?他到底欠她一笔情,救命的情、温存的情……不能攘曲曲死,他更不能让梅童死,晓得自己是心向着她的,对她不知在何时,已萌出了情苗,纵使是他不能发展,也不能承认的一腔情凄……梅童都明白,因而更恼恨,更要逼得爱怨分明。她像咬断银牙般说:“要谁死,你说! 你到底挑哪一个?” 这如何是他能够取舍的?他出现一种表情,像情愿自己给她杀了,也不要她杀了曲曲,梅童一阵昏眩,忽然觉得掌上一把刃有了千斤重,使也便不动,她被压得沉甸甸的身子却又一轻是可孤把手从她肩头拿开了,慢慢伸向她的脸,慢慢触着了她的脸……她的指头沾上一片泪渍,原来她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演出泪来。他轻轻唤她:“梅童……”一声里,含满了柔情。有他的不舍、他的告饶。 她的手剧烈地发起抖来,快掌不住那把匕首了,眼泪完全不能忍,成串滚下来。她霍然收了刀,翻身跳起来。 “我恨你,魏可孤今生今世,我再也不要看到你!”话里全是哭声。她一转便翻上她那匹白马,凄厉地一叱,奔了出去,像把她不要了的世界都丢在后头。 惊愕有片刻,然后可孤一跃而起,对伊吾人喊:“接住公主!” 把曲曲直抛过去给一名武士,可孤飞起身,撞开马上的另一人,占了他的位子,纵马跟着冲了去。伊吾人道时节只顾着抢救公主,也无心要对他们追逐了。 由杏树林百追出两、三哩路,到一段陡崖。满面呼呼的风声里喊梅童的名字,眼见着就要追上,她颠颠荡荡从马上回头,怒喊:“我说我不要再见到你,你追个不休,莫非想死在我刀下才罢手?” 可孤一咬牙,也喊:“你要真的这么恨我,就把我杀了,否则我追你到底:有还不罢休!” “可恨,看我刀子”梅童挥着匕首叫。 他毕竟年纪轻,受不了激,被梅童这么厌恨茗,不禁灰心绝望,突然心一横,催马加快一程,索性挺出个胸膛往她的刀尖送,决意拿自己的一命来消她的恨。 绝没料到可孤有这举动,梅童大惊,喊了起来,“唉呀,你你” 他来势太快,她的刀子收不及,只得把身子往后仰,要避开他,却不知马蹄下便是陡庵,她整个人离了鞍,尖叫着,忽溜溜地翻下崖去。 “窦姑娘”可孤的身手甚至比声音反应得还快,一霎从鞍上掠起,驾着轻功向崖下飞。“我来接你!” 她的衣带长发凌着风,身子孤零零的在半空,飘堕下去,他看到她的脸、她的人、她的整副躯体一层层的变僵、变硬、变黯淡……在她坠地之前,可孤双臂一张,把她接住,连翻带滚跌落在一带草地,都顾不得喘,翻身起来着,一眼便骇得五脏六腑都像裂开了。 他泡在怀裹的窦梅童,冷凝荒便已化做一具石像! 第七章 古来行者谁想去西域,谁都得在兰州渡黄河,牛皮、羊皮筏子或小船,闭着眼睛搭上去,你总得在凶险的黄浪里,经历过那番浩浩荡荡。 翻过苦寒的乌鞘岭,因为是初夏时分,来到凉州,满城的绿树,碧沁沁地沁人了有风有沙的眼睛里。 黄昏满街的骆驼商队,铃声叮咚响个不停,有人吆喝着要打尖了,大大小小的酒肆,门口一把青旗都在风头上招徕客人。 西大街尾端这家小酒楼,虽也有座酒的胡姬,道时候倒还显得清静。当窗坐了个年轻人,头裹着一方肯纱巾子,两角系领下,两角悠悠垂下脑后,当中一副俊昂的眉宇,却不知何故,带一股阴郁紧张的神气,且颇有些风尘,像已经赶过了千里的急路,还没有结束。 “大爷,烧肉来了!”一个剪了发的小明儿,捧一大盘带骨羊肉兴冲冲跑过来,直接便撞上条凳上一尊黄布包着,不到半人高的石像。 “小心点!”幸亏那年轻人动作快,一手扶住石像,一手止住小胡儿,然而不免露出粗嘎的口气。 一旁的胡人侍女听见了,忙过来伺候,一边对小朋儿呵叱,“还不快去把客倌的饼和酒拿来!”说着,拿起盘上一把快刀,要切羊肉,脸上一片巧笑。 最后,可孤还是把她支开了。石像换了位置,紧紧搁在身边,他的手摩擎过去,黄市底下那种坚冷的感觉,使他的心又是一阵椎痛。 他把她害成这样子!从扶风到凉州,十几天了,没有一天他不苦切自责。当时在崖下,睁眼见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儿,平空化做石头,他那股子魂飞魄散的感受,到现在还仿佛抹在脑门后,随时他都会再战栗起来。 伊吾人好阴毒的用心!他终于完全意会了,对付梅童是为了牵制厉将军,他只恨自己一路来太少警戒,全没想到伊吾人得了消息,抱着毒计,千里迢迢的尾随而至。 杏树林的一伙人,连同曲曲公主,在可孤带了石像冲回来之前,早走得一个不剩。他是又急又惊又惧,收拾红膘马,在扶风一带团团转了几天,也寻不出他们的下落。 末了,他觉悟到当今之计,唯有全速赶回西域大当,一来同将军请罪,二来设法进逼伊吾。 那解救之道,必在伊吾。把人化做石头,这样奇诡的法术,一定和伊吾城中那造巨弓、大炮的奇人有牵涉,伊吾一国,全靠这个人在主掌大局,他便是摩勒儿国师,要救梅童,非找上他不可……如果梅童还有救……思路走到这里,可孤心又痛了,拧着似的,一桌的胡饼、羊肉和葡萄酒,胡乱吃了几日,都推开了。 才立起身,方才那胡女一下摇过来,抢先捧起石像,瞟着可孤说:“大爷,我帮你捧回房间去。”还有些言外之意在。 “不必了,谢谢我自己来!”他好不解风情,一把抢回石像,当胸抱着。 “哎呀,大爷,”那胡女有些恼他,半调笑道:“你又不是那些头上无毛的和尚僧侣,干嘛老抱着一尊佛像不放?你不会晚上睡觉也抱着佛吧?” 可孤只瞧她一眼,也不搭腔,拖着沉重的步子过后院,回他房间去了。人家当“她”是佛像,也好,省得惹起一些不必要的疑窦。 然而,当他在暖融融的灯焰下,解开黄布,看着它,怎么也不觉得它和那些泥塑菩萨一样的呆板,即便它着来、摸来都像块石头,也不相信它真的已经失去了生命。 两眼刺热起来,可孤伸手去碰触它,喃喃道:“梅童……” 他手裹起了一缕震动,微乎其微的,却使他僵了,他发誓那颤抖的不是自己的手,就像是,几乎是……这尊石像在颤抖。 是梅童在那里面颤抖…… 他叫她,期望听到她的声音,心胆欲裂的把它抱人怀里,沙哑着嗓子赌咒:“我会想法子救你回来,拚了一条命我也要救你回来!” 忽然可孤再不能让它凄凄凉凉的,站在黑暗的桌面过夜,他想到那胡女说的话,坚傲的下巴一抬。“有何不可?” 宽了衣上床,把石像放入被窝,它依然有着纤细的腰……在那农家的枣子林,第一回抱她,第一次的接触,便已经动心了,她为奶娘报仇,那股子烈性,满腔情义之心,又使他倾倒;拚了命的救他,他不是傻瓜,他懂得那份情! 一只手已不自禁搬上那石像,不,是梅童,梅童的脸,这么冰冷,可孤心好痛。 指尖轻划过冷凝的她的肩,她的眼,仿佛它们还愁蹙着,怪他在杏树林护那曲曲,负她的心……如果那时候,他没有使她负气而去,也许她不会奔马那么快,她不会坠下山崖,她不会……化做石头! 这么一想,可孤心惊地掩住梅童的石像,明知道理不是这样,他依然止不住全身的颤抖,许久激动不能够平复。 六月边城的夜里,照样寒人,他要它和他同床共枕……像给一口烈酒灌过了胸腔,他再度激荡得抖索起来,感觉到一股甜蜜,又一股酸楚。 这一生,也就只有这种境地下,他能够和梅童伺床共枕了,他焉敢奢求什么?这女人本来,本来就不属于他。 可孤把梅童石像拥着,让它扎痛他的胸膛,悠悠合了双目。 ☆☆☆ 都还没醒来,房门便给人砰地揖开,一口还带点稚气的声音,中气十足喊着,“天要亮了,大爷给你打水来了!” 隔着客栈层叠的院落和屋宇,远远大街那头,依稀传来初醒的骆驼声。房里,空气还雾雾的,可孤从枕上仰起头,望见小胡儿立在床前,他呻吟了一声,仿佛抗议这小鬼一大早扰人清梦,然而是他昨儿个自己做这样吩咐的,他打算早早的赶路。 小胡儿却睁大一双滚圆的黑眼睛,直盯着可孤床上,“要再打一盆水给姑娘用吗?”他稚态可鞠地问。 什么姑娘?这小鬼一早就神志不清一整条胳臂的酸麻他却感觉到了,胳臂弯里给填得满满的,是是一副温热的躯体,有个人在他床上! 吓一大跳,可孤倏地翻下床。他没邀请任何人到他床上,会是店里那女侍自己跑来,坚决要他比较抱人睡和抱佛睡,那绝对不同的差别?冥冥中看不清她的模样,又不便去翻弄人家,只得吆喝那胡儿:“丢开窗,房间太暗!” 木板窗子推出去,微薄的晨光下,可孤先认出的是那袭黄罗衣棠,然后,偎在枕上的脸,眉毛鼻子……他欣喜若狂地大喊:“梅童!”不是石像一尊,是个人,有血有肉的一个人! 忽一阵冷例的晨风扑了进来,他才觉得耳际凉凉的,已听见那胡儿鬼哭神号地叫起来:“有鬼呀!有鬼呀!姑、姑娘变成变成” 一大一小都惊得呆了,同样在这咒语裹似的,动也动不了,瞠目望着梅童一点一点的在转变,一层一层的拟缩着,她甚至还来不及张开眼睛,便又化成了石头。 又具砰地一响,一阵疯狂的脚步声跑出去,那胡儿夺门逃了。给这么一吓,从此他对于清晨床上的女人,多少会带疑心病。可怜的孩子。 ☆☆☆ 祁连山下千里驰马:永远当头一轮赤金的太阳,轰轰烈烈追着人跑,追过黄的大漠,绿的草原,风沙行人,千年百年。 然而这烈日,也有焚尽的时候,火屑渐渐落下去,堆成地平线上的暮云,叠一层紫,一层红,又一层黄。一下半天,可孤的红膘马跑出了百里远,歇在这处水草丰美的牧地。 他掏银子向草原一家牧民借了座小庐帐,急着要歇下,婉谢了进主人帐裹去享受热腾腾一锅炖羊肉,只接受一碗酪浆的招待,配上他自己鞍袋裹几大块洒芝麻胡饼,算了一餐饭。 把黄布包裹的石像抱过来,可孤的双手有点抖,心突突直跳。他急着要睡,不是因为累,是因为它,要看它是不是会再起转变。 客栈里,他自兴奋了一场。那胡儿去后,他锁门在房间,把梅童的石像供在桌上,便嗔大一双眼睛牛铃似的,直直地、定定地,痴痴地看着它,看着它,看它会不会再生变化。 可惜他一双眼睛望得再也望不清楚房裹其他的东西,她始终没有变回来。 给那胡兄出去一呼喳,当然没人相信小孩子的鬼话,可孤还是求谨慎,午前使策马离开凉州。 赶路当中,满脑子满肚子的问号,可孤不时反手去抚触缚在背上的石像它是如何有那一个片刻还原回来的? 总有个原因,总有个原因,使梅童脱离了石头的束缚,哪怕只是一下下,可孤几乎倒栽过来想了,想来想去,指向自己,是他做了什么,还是没做什么?天知道,昨晚他不过被那胡女刺激了一下,抱了石头睡觉……难不成,玄机就在这里? 现在这莽荡的大草原上,除了牧民,没有闲杂人等,他又是独自占一座庐帐,可安心多了。梅童回不回得原样,就看今天晚上。 可孤抱了梅重的石像在厚厚的羊毛毡上躺下,要证明他白天的惟敲对或不对,依旧有那种甜蜜中还带了点痛楚的心情,又多了一份忐忑感,同帐内那烧来取暖的马粪一样不安宁,吱吱乱响。 他一晚上没办法睡,双手始终紧张敏感的贴在那冰凉的石身上。它也始终是冰凉的,沉默没有反应。 帐内那堆火终于烧尽了,取得它该有的宁静,圆帐顶上,一口天窗也蒙蒙地泛亮了……一夜过去,可孤怀里约石像还是石像。 他摸着它、看着它,百般检查,还是一样。他说不出来有多丧气,痛苦地喊一声,“梅童,你为什么没有变回来?” 抱着它,可孤废然倒回毡上,感到心灰意懒,而煎熬了一晚上的倦意蹑手蹑脚来了,他浑浑噩噩睡了过去。 梦见梅童。她在骂着他,梦里的骂声娇滴滴的。 “魏可孤,你这死不要脸的,不抱女人你活不下去吗?走到哪里抱到哪里!你再不放手,我就……我就……” 他把她抱得更紧。她因为挣扎不开,气哭了。 可孤醒过来,真的清清楚楚听到嘤嘤的哭泣声,怀里赫然有一副温玉软香!他张大嘴巴,却出不了声,由于过度惊喜,人也变傻了,一再结巴:“窦窦窦” “窦什么窦!”活生生的梅童从可孤怀裹抬起头,脸上挂着泪,啐他,“我被那石头锁着,差点活不了,好不容易有出来的时候,又被你束得死死的,我,我究竟交了什么毒咒,怎落得这样下场?”说着,又哭了。 挨了骂,可孤松开她来,但只能克制那么一下,一扑,又将梅童完全抱回来。他不管了,她要打要骂、要杀要割,都由她,他就是不能不把她牢牢地拥在怀里,压着、挤着,像要把她整个的挤进胸膛里,嵌在那里一辈子。 “梅童,梅童,我以为我再也看不到你了,”他满喉咙的沙哑颤抖,“老天,我……我好怕!” 梅童忽然不挣动了,软在他热呼呼的臂间,半晌,凄哑地哭着间:“我究竟怎么了?” “伊吾人对你下手,作怪的必是那装了石头的锦囊,他们企图拿你来对付厉将军。” “我、我变成石头了吗?”她心惊胆寒问:“我是不是还会再变回去?” 可孤也不知道接下来变化会是如何,只用手将她的头埋进他深深的颈窝,咬牙发誓,“倘使你又变回去,我会救你,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会救你。” 她的眼泪消淌在他坚硬的肩头,“这等妖术,怎么救?”她曾听爹爹讲到西域的法术,据说庄玄师租就身怀着几门绝技,但是这种化人为石的邪道,却是闻所未闻。 他显得极气愤,“施法之人,我猜必是伊吾的国师,西域传说他有出神入化的本领,要找一定要找他,摩勒儿……” 梅童忽一定,“摩勒儿?这名字……”她扭动起来,窑窑窒萃从怀中掏出爹爹那块羊脂白玉,那玉的背面镂有一行回纺文字。“我小时候问过我爹,这些字是什么意思,他说这是一个人的名字,就叫摩勒儿!” 提到这名字,当时爹一股阴暗的神色,梅童还有记忆。 这可奇功,可孤把那玉食过来前后揣摩。“令尊何来这块玉?” “本是我娘的饰物,爹常年佩在身上,总为着怀念她……”然而他也是在赎罪,忘不了从前铸下的一个错,让这块玉提醒他,像一个惩罚……这是爹唯一一次提过的话,往后不管女儿怎么追问,他都不愿再提。 想起已死的爹娘,自己孤单一个,如今又中了恶人的妖术,吉凶如何都不可测,忍不住伤心,又抽噎起来。“遭到这种灾殃,我……我可是完了?” 可孤舍不得她,把人经搂住,自责道:“都要怪我没把你保护好,使你中了暗算,你……你一定很恨我吧?” 哭声蓦然僵了,梅童别过脸去,“我为什么恨你?我才不恨你,我说过再也不要见到你!” 果然恨恨的,一字衔着一字说,有好多怨意。可孤懂得,想到这件事情之前的那件事情,脸微红,声调低得仿佛耳语,却一定要说。 “梅童,我……我没有和那曲曲公主怎么样。” 她瞬间静得可以,一点声息都没有,一句话都不吭,然而可孤感觉得到她胸前紧张的起伏,橡被敲中一个紧要的地方,呼吸都屏住了。他意识到他得要提供详细的下文,于是喃喃说下去:“她让我服下三星指的解药,人酒凝冰丸,我恢复了一点知觉,后来……后来情况变得有些失控……” “失控?”梅童眸子一抬,还合著些泪光,灼灼地着他。“怎么样的失控?” “呃,就是……两个人都有点激动,在我,那是解药的影响,当我发现我控制不了自己时,我于是点住了自己的穴道。” 那是后来,可孤一一把那晚的情况,都回想起来,一切真是万幸,虽说他不免偷偷地感到一丝失望,转念一想,却又具坦坦荡荡,神清气爽。 “那她呢?”梅童对于曲曲,的确有比较关心。 “我在点住自己之前,先点住她。” “所以你们两个……” “清清白白,一宵无事,直到天亮。” 如此正派,梅童不能不对他露出一个肃然起敬的表情,然后,她脸一沉。 “既然清清白白,一宵无事,那为什么出洞门的时候,她的衣服像是跟乞丐借来的,你的衫子索性就不见了?” 他的面庞微微烧着。“那……那是在那之前弄的。” “在哪之前?” “点穴之前。” “那之前你们怎么样?” 天啊,她是要他做详细的现场报告吗?没有这个必要吧? “你说呀……”娇脆而致命的口气,表示他别想打马虎眼。 “我……我抱着她。”他的耳根子按着烧了。 “像你现在抱着我这样?”听得出来带妒意。 “松一些。” “松一些?” “呃,可能紧一些。” “有多紧?”她务必要求确实,甚至亲身体验,“你抱我看看。” 可孤双臂把她用力一勒,她又细又急的倒吸一口气,一会才又出声,“然、然后呢?” 他的脖子也烧起来了。“我有摸她一点……” “摸哪里?” “肩膀,背部……” “还有呢?” “还有……,她,她前面。” “你……你摸我看看。”梅童说得轻飘飘的。 他的手不傻在抖,并且在出汗,心慌意乱地山那纤秀的背移到那纤秀的肩,顺着脆薄的黄罗织花衣衫往底下滑,晓得薄罗之下是一片极艳的肌肤,隔了一层触不到,却够他盈盈一握的在手里。 她的心在他的手里跳,滚圆饱满的。 这个从一开始便便他销魂的地方,有多销魂,他现在才算知道。 梅童在它的手掌下觉得浑身麻软,他身上的男性气息那么强烈,使她都晕了,无力得不能不闭上眼睛,细细地惴,细细地间:“只……只有这样?” “不止,”现在,火窜人可孤的胸腔了,听得见他也熊熊在喘,“我还亲了她。” “你……亲我看看。” 太轻微了,几乎听不到的一句话。久久都等不到他的动静,梅童的长睫毛娇颤着,偷瞧似的睁开来,对上两国火焰似的眼神,热气直往她脸上冒来,他像要把她烧掉似的看着她。 陡地他呻吟了一声,低喊:“天老爷,梅童,你真要我的命!” 他俯下头,灼热的嘴吻上去,层与唇之间交换着激楚的喘息,他晚到了她的滋味,太甜 了,都使人醉了,那口舌问的柔热感直薰进他脑子,薰得他恍恍惚惚,除了她,其余的全没了知觉……全不知帐外已经叫了他许久,狐疑他为什么还不起床。 “军爷,军爷,您没怎么吧?军爷……” 等他回过神,都来不及阻止,帐门已霍地给打开来。 “不”他惊喊。 大草原来的一股莽风,抢过空宕的帐门,像一张巨大的斗篷,冷飕飕扫进来。 “可孤”也只痉銮地叫这一声,梅童便僵化了。 ☆☆☆ 她觉得奇寒无比,魂魄被禁钜着。唯有人了夜,她能够慢慢的复原,在可孤怀襄。 是什么道理,也不能明白。也许是可孤身怀的那种强大的内力,足以化解她,也许是他身心的温馨暖意,不怕那石头的冷硬,也许,只是他的怀抱……天涯海角托护她。他的多情化得了石头的绝情,使她一次次历经长夜,又能够回到活生生的世间来。 他与她,也仅仅有匆匆的片刻。 尽管可孤满怀希望在于去向摩勒儿讨救她的法子,她却有种渺茫、不确切的感觉,只有在他怀里的时候,她才能短暂觉得安稳……就因为她抓着了他的把柄,总是拿曲曲公主折磨他。蒙咙里,她问:“总不止这样吧?你说你说,你还和她怎么样?” 百般娇呢。可孤把她抱得够紧了,不让她透气,她还是通着。老实归老实,很快他也学聪明了,附在她颊边透露,“我和她玩游戏……” “什么游戏?”它的心忡忡跳着。 他一只手穿进她头发里,把它弄散了,于是一弯黑发便披上他结实的肩膊,他的嘴慢慢靠近她耳下,鼻息呵着她,她呼吸略有些急快,他暗中笑着。 “然后,我亲她……” “你又亲她!”梅童抗议。 “这回,我亲她耳朵,唔,这儿……” 梅童开始觉得他有些坏了,但是他把嘴热热的靠在她耳边,她从身子襄透出一种软弱感,不太能动。 “她的耳朵白白嫩嫩,”可孤咕喽着,有温顺的形状,掩映在发鬓中,可爱极了。“像一朵菇,可以吃” “你说我可以吃”梅童挣起来。 “我说她,”可孤将梅童制服,嘴没离开过她的耳朵,“而且她有好希罕的耳垂,跟人家都不一样……” 那珠儿似的,软嫩饱盈的耳垂使他觉得惊奇,太特殊的耳型了,逗着他,他忍不住一口 含着……她像花在微风中,丝丝颤着。呵着她的那股鼻息渐移动,一路点着小小的人,从她的颈子到胸口,待她感觉到胸前一阵清凉,才知衣衫让他给解开了,他发烫的唇相手,都贴在她肌肤上,要把她溶掉。 可孤又有作梦的感觉了。如何,如何才能形容这片艳九四射的肌肤?这样雪腻的质地,仿佛手一碰,便要化了。终究情不自禁,手抚过处,唇便吻着来,他呢喃:“梅童,梅童,你真美……” 一把针刺着了她,她猛把可孤推开,用手掩住胸口。 “你骗人,你说违心话!我明明不美,美的是曲曲公主,你脑子想的是她,你”她的下领激动地作抖,“你把我当成是她,想像是在和她亲热!” “没有,我没有,”可孤急辩,伸手把她抓回来,很奇怪,她并不怎么反抗,轻易又回他怀里。他看着她,眉色俊而认真,“在我心目中,你是美的,风仪一如大家闺秀,总有一种动人心处!不管是为了你爹,为了奶娘,甚或为我,都拚却了一腔情义:你孤傲刚烈,敢爱敢恨,”他的嗓声低下去,变得又甜又浓,“令人……令人销魂。” 梅童头垂下去,抬起来,又垂下去,掩饰着不知是脸上,或是身上某一处深刻的震动。 她低低问:“你……你说的都是真话?” “不是真话,不敢出口。”他答道,音量不高,但是清清楚楚。他本没有特别的好口 才,也不是讨好女人的能手,一番话只因为心诚意正,字字都打肺腑出来,竟是婉转天成。 许久梅童不说话,头一回主动搂住可孤,柔柔顺顺偎着他,温存得像只小鸽子。可孤人憨实,眼见自己一番坦白,便把女人变乖,自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一会儿,她又想到新题目,仰脸来问他,“那么曲曲公主呢?你觉得她美不美?” 可孤略感到尴尬,“她……是挺美的。” “你心里爱不爱?” “这……我……” 梅童瞟着他,“吞吞吐吐的,一脸汗颜,想来是爱了。”他还我不到话来缓颊,梅童忽然不依,双手捆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胸膛,望着他问,“那我与她两个,由着你要,你要哪一个?” 她那语态、那模样,有说不出来的娇痴可爱,可孤心头一荡,一条胳臂把她拥在身上,才一张口,却顿住了。 梅童是什么身分,他能对地表什么情意?千里往返,只为把她送到终身所托的男人手上,那男人不是他。 “梅童,”可孤痛苦地迸出声音,“我不能要你。你是厉将军订亲的妻子!” “你可以把我抢走,不必管他厉将军什么!” 他吓一跳,连连摇头,“这不是好汉的行径,不忠不义,我不能这么做!” 梅童变了脸色,“我以为你懂得真情真义你不是!” 她推开他,眼泪哗哗,滚出那厚厚的羊毛毡,往帐门外冲。他们这天宿着的是弱水一带的草野,风从河土来,晨间带着霜意,她忘了自已经不起寒,一倒就倒在帐门口。 把她抱起来时,可孤的心和她的身子一样僵冷。 ☆☆☆ 过燕支山,过瓜州城,走的是陇右最荒厉的地段,沙里理石,处处可见白骨离乱。 突然一片莽莽黄风从天外来,一地的碎石头,随风飒飒乱走,大的如斗,小的如卵,满头追着人打,打得人天昏地暗,寻不出一条生路可逃。 红膘马厉嘶着,仰天站了起来,风沙中可孤睁不开眼睛,拼命的控缠,一川乱石彷-都盯住他背上,他背上缚着一尊石新娘,他发苔听见她惊悄的叫喊。 “不可伤了她!”可孤狂吼,好像在向追片蛮石兜风做最大的抗议。 他滚鞍下马,避在一具刚死的骆驼尸身下,面朝着外,把梅童的石像紧紧藏在身后。红膘马的悲呜从狂风中传来,他心如刀割掩面说:“马儿,马儿,主人救不了你!” 恍如是没有止境,其实只一刹那的工大,那阵飞沙走石的呼号便荡然去了,留下惨澹的天和地,和人。 和马。 可孤跳起来,跟跆奔到红膘马边,它余悸犹存,浑身都裹了创,可孤抱住他的头,热泪和它身上的血迹消在一起。 所幸都只是皮肉伤,可孤的金创药也治得了马。他在边塞的一个小聚落停了两天,让他养伤。 梅童也没有如他所忧虑的那样受了伤,然而她明显的越来越羸弱,清晨他拥抱她时,也无法使她回复温暖。 梅童自己黯然道:“我在那石头里面,隐微还有一点知觉,但只怕这点知觉,也即要化成石头了。” “梅童,”他心抽痛着,“我魏可孤一天不救你回来,一天不会罢休,也绝不会去下床,离开你一步,哪怕是一辈子!” 这话直贯入梅童内心,泪眸抬起来看他,只见他眉目深凝,一股坚决凛然的气态,使他突然成熟了好几岁,在自己之外,能够把她的命运也担当进来。她往他肩头一攀,不自禁喊:“那么我情愿做一辈子石头,好让你一辈子不离开我。” 这话使得可孤心头一阵甜蜜,可是他却必须否决她,“不、不,梅童你要好好的变回来,好好做一位……”他的面容暗淡下去。“荣华富贸的将军夫人。” 她欲振起,却乏力气,恨命运不由自己做主。“可孤,可孤,”她喊了他两声,嗓子却一紧,勉强说道:“厉恭领军在塞外,你带了我走,他不会知道!” 却见可孤慢慢地,沉沉地摇了头,“我已在十天前修了快书,送往大营,把你中了伊吾妖术的原委,全禀告将军。”他把她轻轻一摇,想求得她的谅解。 梅童嗦了半天声,忽把他的手一抓,“可孤”她是个倔脾气,求人的时候,露出了绝望之色,“不要把我送到西域去!” “梅童,”他比她还要绝望。“明天我们便要出玉门关了。” ☆☆☆ 峡谷边的唐军人营,一匹快马穿过凛凛的旗帜奔进来。不久,将军帐头便起了骚动。 亲将赵倾匆忙报道:“禀将军,卢彬回来了。” 厉恭一身紫袍,在帐中回过身,天生阴惊的气色,使那千里赶回来覆命的黎黑军官,先炼了一炼,须得定定神才能开口。 “属下五天前到了沙洲,一番打探,果然探出魏校尉的行踪,他正朝西域的方向来,但是……”他犹豫了一下,“他独来独往的,并未见到他护行着任何人,倒是背上缚了一尊布包石像……“赵倾冷啐一声,插口道:“这小子果然想以石像之说这等荒谬事儿来欺瞒将军” 给厉恭那对厉日一瞪,马上赵倾开了嘴。厉恭询问过一番,遣退了卢彬,阴着脸立在那儿,负手沉思。 这半个月来,不断有路过的骆驼商旅,传来谣言,说是唐管内根本是有叛将,早被伊吾收买,要来对付厉恭,以妖道邪术之说要要得他团团转……那厉恭身边的红人,赵倾,镇日像锅盖一般,在将军耳下呛呛响不停。尤其自可孤的快信送达之后,他更是日夜对将军煽火。 “将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魏可孤年少,意志不坚,为敌人以金帛美女诱去,那是有高度可能的,您想想,否则何来的“人化石头”这些歪话?” 这赵倾对于可孤年纪轻、资格浅,却一再约立功受龙,早吃味在心里,此次来了机会,非拉他下马不可。 “这小子根本没有到长安去,他八成在伊吾快活了大半月,编派好一个荒唐绝伦的故事,再溜到某一个边城,假惺惺跑回来,抱了一块石头想唬倒将军!” 他扬了扬手上一张布条,“今早玉门关传来的鸽信,姓魏的小子已出了关,越大磺,将军,您可要及早定夺才是!” 厉恭却是始终不动声色,锁着一张表情,也不知他是什么心思,简直急死赵倾。 骤然帐外一声报:“巡兵回报,正有百人伊吾骑队,向大磺移动……” 这下赵倾有如天助,挨到将军耳下去,兴奋道:“将军,事情有这么巧合?魏可孤越大磺,伊吾兵也在大磺,莫不是两方准备接应” 厉恭却冷冷剪断他的话,单问:“赵倾,那些敌方来的谣言,你相信?” 一对郁浓的眉下,压着两道锐光,赵倾给将军一逼视,不由得脑门一凉,心里发起毛来,猛发现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这半月,任何谣言、任何悠惠,似乎都动摇不了将军,他对那魏可孤还真像当成了心腹,十足信得过……对于将军的问话,赵倾一时没胆子吭声了,万一言语上一个闪失,他恐怕自己唯一一颗脑袋……果然厉恭慢条条地开了腔,“你要知道,这种事人命关天,如果我们认定那谣言是真的……”他紫阴阴的脸忽然狠狠一笑。“那就有人保不住命了。” ☆☆☆ 佩剑在腰,石像在背,魏可孤陡提一口气,一声叱呸,“走过云红!” 马嘶烈烈响过玉门关。此去八百里,是西域的一片绝漠,唐军人营便在绝漠裹。 纵马越过一座邻邻的黄沙丘,可孤回头望,只得望见玉门关上一缕漫长的孤烟。 “梅童,”他手抚背上的石头,柔声说,像她在听似的。“我必须把你带回大营,见了将军,商量救你的计策。” 她命在日一夕,就算她不愿意,他也得把她带回去。并且要快。 无涯无边的黄色大漠。在烈日下,像一带镀金的沙海,马蹄过处,喷起一片胡沙,胡沙迸着人面,和着淋漓的汗水直往下涧,可孤抹去满眉的沙汗,日光一眺忽然在北角上出现林立的亭台楼阁,阁前一带碧湖,湖上甚至泛着船只……他看到幻景了。大漠里,渴水的旅人往往被这些幻景所感,迷失方向送了命。 他用力把眼睛一闭,再张开来……那片华丽的景象变了,变成错落的人影马匹,沙丘上蹲着一例列的弓箭手,黑衣红革……伊吾兵!可孤大吃一惊。他一路提神小心,始终未见到伊吾人的行踪,没想到他们是布置在磺口,要包围他。正前的黄色沙坡上,临时搭的一座亭子,挂上碧纱,有个俏影子掀了碧纱,笑盈盈走出来……可孤胸口陡震,是曲曲公主!虽然他手已鞍上剑把,实则心头很纷乱,还未条理出对她的情绪,不知如何反应。这时候猛来了一道大风,台得黄沙蔽天,太阳没人云后,天地成了浑黄的一片,再细看哪有弓箭手?哪有伊吾兵?四周,依旧只是千年苦寂的大漠。原来,一切都只是幻影“可孤哥哥!” 赫然身后的一声叫,一条红丝扎成约马鞭也同时由风沙中劈来,将他绕头绕脚的捆住,马嘶声里,他被卷落沙地。 不是幻景,是其有埋伏的并吾敌手! 他一时挣不开,由下往上着,一条女人的影子剪在黄云里,是耶男装打扮的中年侍女,马鞭上一股隐隐的内劲,把人死栓着。 “好厉害!”可孤咬牙道,没想到这女人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那当然了,”那娇滴滴的声音,不是曲曲公主是谁?她小心超过在一边乱转的红膘马,来到可孤身边,“阿嫦是我摩勒儿师父的女大弟子,功夫不得了,否则,怎会由她带队到中原士?” 可孤看着她,也不知是激动、是怒气,还是什么,百般情绪在体内滚啸。她穿一身胡服,暗花紫缎子,戴着尖尖一顶金绣胡帽,显得俏丽极了。 吞咽半天,可孤还是骂出来,“贼女,你好狡诈的心思,一路用计,现又在这里投下埋伏,从头至尾,都是阴险的勾当,可恶至极!” 听他开骂,曲曲俏脸微变了,那阿嫦却叱责,“小子,休得无礼!”马鞭一扯紧,可孤一下没法子通气,一阵痛,眼前都冒黑了。 曲曲却伸手拦了拦,慢慢在他身边蹲下,阿嫦反对的喊声“公主……”,她也不理会,迳柔声对他说:“看你,一来就骂人,”她伸手抚过可孤浓眉上的大汗。“个把多月没见丁,你都不想念我吗?只骂我……” “我当然骂你,你把窦姑娘害惨了!” “我也是不得已的,两军对阵,谁都想占上风,总要用点计谋。” 说着,曲曲睨见了可孤背上的黄布包,出手要拿下,哪知可孤大叫,“不许碰她!”奋力一扭开,虽没挣脱阿嫦,也把她拉得一个跟蹦。 曲曲“咦”了声,笑起来,“哎呀,可孤哥哥,你好死心眼,一块石头,你当宝贝!” 他怒迫:“你等在窦姑娘身上施了什么妖术,快快将她解工,否则待我把窦故娘送到我军人营,见得厉将军,保证发出大军,攻得你伊吾城落花流水!” 他说得气势汹汹的,曲曲却只是笑,一根指头戳他额头一下。 “你还真是胡涂,苦哈哈抱一块石头去给厉恭,你以为他信呀?老实告诉你吧,现在唐营里谣言满天飞,都说你叛变了,你那厉将军这会儿正磨刀霍霍,准备要杀你呢!” 可孤闻吉变色,怒喝:“你在胡扯!我魏可孤顶天立地,坦坦荡荡,何来叛变之说?一定是你在造谣!况且,厉将军岂会相信子虚乌有之事!” “说你这个人死脑筋就是死脑筋,一点不知人心莫测,跑回唐营去自投罗网,只怕你一脚踏入营中,就给一刀劈了,成了冤枉鬼啦!我说,不如现在你就把石像交给我,随我回伊吾宫中,我把这笔功劳让给你,从此你在我文王脚下效力,保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呸!我只为大唐天子效命,休想叫我做叛国贼!”他气愤填膺地大叫。 见他丝毫不领情,脸色越来越恶,曲曲索性不和他说了,一声娇叱:“你落在我手中,不做也不成!来人,把他捆上马” 突然在沙山那头,大片黄尘卷上天,金戈铁马惊人的声响直轰了来。一名伊吾兵从沙丘奔马过来,慌张大叫:“不好啦,唐军的千人大队杀来了,咱们后头几支马队全溃散了!”见得到埋伏丘上的弓箭手,也都去了武器,纷纷逃散。 “可恶,怎么泄漏了行踪?咱们只有百人,打不过,公主,快走” 就趁阿嫦这一紧张分神的当儿,那鞭上的内劲弛了弛,可孤一翻身,把她拉倒,同时一脚踢上她的头,把她踢昏了。一霎的变化太大,曲曲眼看着不对,早跳上一匹马,夹在零落的并吾其中奔逃。 “别跑”可孤的吼声追着来,人已飞到曲曲身后,一把揪住她背心,活活拖下马。 “随我回营去见厉将军!” 人伏在黄沙上喘茗,曲曲回过头,两眼闪着泪,“可孤,你怎地对我如此心狠?抓了我,把我当人犯。” 可孤咬紧牙,像在坚定意志。“你到窦姑娘下毒手,便是人犯,我须得把你带去见将军,由他发落!” “厉恭严酷有名,落到他手里,我还有幸存的道理?可孤,可孤,你这样置我于死地! 我可是救过你一命的,除了救命之恩,尚有那没法子估量的情分,你对我于心怎么忍得?怎么舍得?怎么下得了手?” 她眉蹙泪滴,哀哀凄凄,将她抓着的可孤那只手,早失了三分劲道。他回头一望,唐军大队已上了山头,摇撼着大地,来了。他也急了,绷着嗓子间:“把梅童化做石头这法术,如何解得?” “我、我不知道……” 阵阵沸人的吹角声越过越近,可抓人吼:“快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把我逼死了,我也不知道!”曲曲面色惨白,叫道。 “前方可是魏校尉?”一阵高喊挟着大片飞沙,自黄丘上传来。唐军已到,认出他了。 可孤一惊,五指一开,放了曲曲。“快走!” 她滚过地,抄起昏迷的阿嫦,便掠上马背,跑几步马,回首对他喊:“要救你心上人,你得到伊吾来,方法有一个……” “你不是说你不知道!” “骗你的!” 她丢下一串似笑非笑的声音,骑着马跑了,可孤仅在黄沙里,是要追她,还是任她走,两边都不是主意,咬着牙只是恼自己、恨自己。 不多时,数十匹铁骑已率先驰来,将可孤层层围住。那赵倾穿一身耀武扬威的黄金甲,一来便厉叱:“魏可孤,我军到来,你为何将那伊吾贼女放了?” 他只得答说:“我让她骗了。” “你让她骗了?”赵倾发一声嗤笑,高踞在马上魄着他,“我们才让你骗了!营中早有密报,指你和伊吾勾搭,今天要不是亲眼目睹,我还真不敢相信你会干出这种叛逆不道的事!” 又是这种讹言!可孤猛从沙裹跳起,气急道:“你你要妄断,这一路我和伊吾的种种过节,回营我自含一一向将军票明。” “将军?你还有脸提到将军?我问你,那窦家小姐人呢?你为何没将她带回来?” “我将她带回来了。”可孤的嗓门一哑,提到梅童,他心就痛,一手抚着背上的黄布包,然而详情他却不愿向赵倾多说一句。 赵倾哪肯放过他?驱马绕着他走,打量他的黄布包,黄布破了,露出里面的石像,赵倾大声讥硝:“就在你背上是吗?唉呀,窦小姐几时成了石头做的一尊老祖宗啦?就不知这名祖宗的屁股是软的,还是硬的?” 他身子一横,出其不意伸手去摸那石像的下盘,惹得在场官兵大笑,却猛一声怒叱,小而失声,自那石像之中迸出。 “拿开你的贱手!” 可孤疑心是自己听见幻想的声音,然而十几名官兵都怔住了,那赵倾更是一吓,险险歪下马来,千来人不觉都倒退了几步。是耶石像在发声吗?没有人肯定。而可孤对赵倾已是忍无可忍,厉声讯:“赵倾,你再唐突无礼,我回营一定上告将军,将你严办!” 好容易赵倾才回过神,不禁老羞成怒。“臭小子,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种话?将死之人,在这里张狂?”他忽然狞笑起来,“你想见将军是吗?小子,张大眼睛看来,将军在此” 意子,他在将军身上算是赌了一局,结果赢了。 要不是他肚里早明白,将军本是个多疑之人,他也不敢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在将军大帐硬头皮回答:“敌方来的消息,我确实认为可佶。” 将军的脸色,从那一刻起产生变化,越变赵倾是越开心。他押对了宝!厉恭道辈子对人是怀疑的多,信任的少,宁可怀疑,也不相信。 疑心之人经不起挑拨,何况各方面已是疑窦丛丛。眼见将军的脸色像堆上暴云,一层压过一层,赵倾的精神,便一层高过一层。 一句“将军英明无伦,如今竟给外人当成傻子在作弄!”赵倾晓得他击中了要害。自命英雄之人,绝不能给人当傻子。一面将军令牌掷出来,猛得他差点接不住! 现在,赵倾扬着那张黄澄澄的今牌,声势非凡地喊:“魏可孤,你听仔细了,将军有令一旦发现你果有勾结伊吾的情事,或则你依然编派什么石头人的鬼话,便就地把你斩了!” 他“当”一响抽出大刀,“如今证据确凿,来人,将他拿下,本将要立刻行刑!” 马上刀枪铿锵,可孤陷入包围中,人也发昏了,想怒吼、想喊冤,喉咙却给一股又惊又急之气给塞死着。他想到曲曲之言……难道将军竟真的听信谣言,冤屈他,一个申诉的机会都不给,便要斩他!这么一来,他真真要成为曲曲口中的“冤枉鬼”了! 他或许死不足惜,可是,可是,梅童怎么办?他一死,谁来救她?别说救她,到时她或被砸了,或被弃在荒漠里,任由滚滚沙尘给埋没掉不!不! 这个刹那,可孤那乱麻一样千纠百缠的脑子,一下理出一个清清楚楚的头绪他不能死,为了梅童。她还待他救。 他丹田一提,骤然发出巨大的掌风,卷起一片狂沙,当场倾人马大乱。趁乱里,他飞上红膘马。 “将军冤枉我了,待我救回窦姑娘,再回营向将军请罪!”他话未喊完,红膘马已亮开四蹄,一阵风似的奔腾而去。 两座黄丘之外,一点微影,是曲曲公主,可孤朝她追去。在他之后,赵倾领着百马千军,像一团沙暴夺着命,向他追来。 第八章 大磺上,由连着天的那一端,滚起腾腾的黄云,追的人马,逃的人马,都跑得浩浩荡荡。 伊吾边境近了,一带黑色的山峡自远方升上来。可孤奔着马,梅童的石像依旧牢牢缚在肩上,一面他希望快跑人峡中,一面又希望慢一点。 这带山峡他知道,峡径太窄,赵倾的大队人马进不来,大可以在此把他们甩掉。然而峡径又是千回百折,迷宫般的,给那曲曲一逃进来,可孤要邀她,那也难了。 眼着她已奔人峡中,可孤提一口气,催马也跟上去,不久,后头闹哄哄的,赵顷的人马同样想挤进来。 忽然前头的曲曲不跑了,她扣马停在斜壁上,回头眺望他们。可孤一时起疑,也勒了马,观察形势。 即刻他听见轰隆之声,不必抬头都知道,那是落石一大片忐忑忑在他前面数百丈高的崖顶,全要落下来了,这分明是要断他们的追路,把峡口封住! “可孤哥哥,想追我你要快呀!”曲曲在那一头笑喊,好像这是个游戏。 “可恶!”他只有千钧一发的时间,如果不能在落石封峡之前抢过去,便要卡死在这儿,不但追不到曲曲,更会给那赵倾像囊中取物似的擒到手! “快冲,过云红!”他早把石像解下,抱在怀里,喝马。 哪知红膘马不进反退,索性掉了头,控也控不住,急得可孤哇哇大叫。然后那马匹蹄一转,才回身,便往前冲出去。 原来她刚才后退,是要腾一处助跑的余地这马有多宝贝,这一刻看出来,它就像支离弦的箭,从一片滚滚巨石之下射过去,立刻那阵惊天动地的崩塌声,便在它蹄后轰了起来。 “好险!”可孤在躇瞪的马上回头着,整座峡口像起大雾,飞沙滚石,依稀可听见那一头人在惊嚷,马在嘶叫……赵倾他们一个也过不来了。 “多亏你了,好马儿。”可孤抚抚爱马的长腮,掉过身。原在斜壁上的曲曲公主,已不见影儿。 他开抬头痛,在迷宫里找人。 梅童的石像又绑回背上,他喃喃对她税:“找到曲曲公主,一定迫出救你的方法,你别怕……”他仿佛又感觉到她的那丝颤意。 拐来拐去费去一、两里路,突然瞥见前头石盘上坐个人,他大为吃惊:是个小孩子,独个儿落荒在这种地方。 那孩子约莫十岁,束发戴帽,穿线锦袍,袍上跑着金麒麟,袍尾泥银宜拖到地上。荒地里,出现这么一个衣着华丽的孩子,可孤只觉得古怪狐疑,策马过去问:“小哥儿,出了什么事?你怎会一个人在这儿?你没有家人同伴吗?” 那孩子一迳俯着头,沉思似的,也不作声。看他穿着模样,约是胡族贵人的孩子,可孤四下里张望,为他担心,便催促道:“这地方荒凉危险,小哥儿,你还是快走,”他顿一顿,“我此刻忙着找人,没法子迭你一程……你一个人走得了吗?” 那孩子慢慢抬起头,一张脸白白的,很俊秀,伸手往峡谷一端指道:“我不是一个人,我的同伴在那儿……” 放眼望过去,可孤吓一跳。峡谷远远一端簇拥着一群人,有摇扇的、执剑的、捧香炉、捧玉孟的,男男女女但是衣履风流,更后头,还有骏马、锦轿,简直是贵人出巡的大阵势。 可孤还来不及问,眼睛一尖,却见到那群人当中夹着一条紫影子,可不就是曲曲公主! 他喝一声:“你在这儿,别跑!” 一心要抓她,顾不得别的,他条地便扑过去。曲曲见状叫起来:“师父,救命哪!” 一阵风从可孤背后来,把他连人带马往后拖开,他落了马,只感觉当头有团影子飞过,再抬头时,赫然前方立了个人,正是方才坐在石盘上那穿线袍的孩子。 后头锦绣的一苇人皆俯身下拜。有抬出锦椅,伺候上生的,有把拂尘恭恭敬敬送到他手上的,另有摇扇的、焚香的左右侍立……可孤简百着傻了眼。 一个小家伙高踞在那儿,像个老道摇着拂尘……他玩的玩具未免太老气了吧?他究竟什么来头? 却闻见曲曲公主在座旁,曼声喊适:“魏可孤,我摩勒儿师父在此,还不快来参拜!” 什么?可孤一双手在地上浑摸过去,没有,他耳朵没掉在地上。他没听错。摩勒儿!他瞪着两只眼睛看那孩子,嗄哑地说:“这怎么可能?摩勒儿?伊吾国师摩勒儿,怎么会是个小毛头?” 那“小毛头”双日一顿,一股逼人的寒气由那对眸子透出来,便可孤心头一栗。那对寒利的眸子,复杂阴沉,深不见底,绝不是小孩子的眼神,然而他从头到脚,那长相那个头,分明是个小孩子! “放肆,敢说老夫是“小毛头”!”连他说话,都是一口童音。他却翻山一掌,掌心整个透红,喝道:“看我教训!” 可孤突然给在一般炎风浪,火烧着似,他的发梢、他的衣角在吱吱响,嗅到一阵焦味,他要着火了! “师父,师父,您要把他烤焦了……”是曲曲有点发急的声音。 那人似的掌风,这才一收。可孤在地上喘,整个人还热烘烘的,“这……这是什么邪门功夫?” 一句话又惹摩勒儿发怒,他手一翻,这回却是一只像结了霜的白掌心,他寒声道:“冻死你这个出言不逊的小子!” 霎时可孤落人天寒地冻中,冷,冷死人了,连骨子都像耍结冰了!他牙关猛打响,想到梅童最具畏寒,怎么受得了?拚了命颤手把她解下,用整片胸怀去保护她。 不行,还是冷,要想法子。他咬牙筋,竭全力,开始运功,用他的内力,用全身的温暖,用那片发自肺腑之中,强烈巨大的暖意,或者说是爱意,护着她。 摩勒儿练这冷热双掌十数年,今天却有点失灵,他猛收了掌,瞠那小子,他浑身都是霜气,拼命打寒战,怀里却紧紧抱着个小姑娘! “梅、梅童……”可孤抚着她,给他刚刚那样使全力的运功贴烫,她变了回来,就如同以往长夜的拥抱,只是这次她没有转醒。 “是窦家小娘子,”连摩勒儿都大惑惊异,“怎么你解得了老夫的化石术?” “我没解得,这只是暂时的,她会再变回去,”可孤忿忿着着摩勒儿,痛恨这个对梅童施法的人,“她怕冷,需要温暖,得要有人……他忽然脸红了红。“有人抱她。” 摩勒儿蹙着白白的小脸,“没想到老夫的化石术,有这种破绽……” 明明一个小孩子,“老夫、老夫”的挂嘴上,听来实在碍耳。可孤刚被他整了两回,见他穿线袍的小个子,慢慢立起,慢慢行过来,有十二万分的紧张。 他倒没有大动作,只顾端详他怀裹不省人事的少女,看着着着,突然一定,出了手,朝梅童颈上抓来,动作之迅疾,可孤要反应都来不及,他已经来了又去。 “这东西怎会在她身上?”摩勒儿厉叫,手里抓着一枚白玉佩,蓝绿断了,悠悠荡着。 “那是窦姑娘她爹的遗物。”可孤见他态度剧变,不免愕然。但他即刻想到,那块玉刻有摩勒儿的名号,不知这其中有什么蹊跷? “她爹……她爹叫什么名字?” “窦谦。” “窦谦?”摩勒儿一个颠倒,差点站不稳,曲曲见了有异,忙赶到他身边。当初派人去长安,只知要抓厉恭的亲家,却并不知道家的底细,此刻他一味喘息说:“她爹是窦谦……她是宝谦的女儿,她是窦谦的女儿……” 废话,可孤心里想,她爹是窦谦,她自然是窦谦的女儿。不知这怪小子,怎么突然癞狂起来,……“她爹……人怎么了?”摩勒儿又向可孤诘问。 “上个月长安有场政变,她爹死了。” “那、那么……她娘呢?” 问到她娘身上?“她娘也死了,大约死很久了……”可孤这是根据猜测。 “她娘死了,她爹也死了,他、他们全死了……”那张小孩子的面孔,忽然出现一种嗒然若失,着来十分凄惨的表情,他抓着那块断线的玉佩,站在那儿,好像一时间整个人迷失在痛苦和茫然里。 趁这缝隙,可孤一边动脑筋想如何对付局面,求得救梅童的法子,一边悄悄抱起梅童,她脸靠在他胸前,露出一例的耳朵不想,在那儿发傻的摩勒儿一声厉啸,扑了过来,可孤给他一只小孩子的手掐着,竟然动不了,他另一手抓起梅重的一把长发,狂叫起来:“她也是!她也是!” 曲曲吓得赶来问:“她也是什么呀,师父?” “她这耳垂……” 形状稀罕,如珠一般,可孤早知道的。曲曲瞧瞧她,又瞧瞧师父,像明白什么,面色微变了。“她的耳垂……” 摩勒儿一放手,将自己高高的绿锦袍扯开,长发撩起来,露出的一只耳垂形状,竟与梅童的完全一个模样! “珠状耳垂,是我家的遗传,”他说,一阵一阵在颤抖,满脸惊快的颜色。“她不是费谦的女儿,她是、她是我的女儿!” 可孤望着眼前这条战栗的小绿影子,他嘴巴一张,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 这种离奇怪事,简直教人没法子相佶。 曲曲越解释,可孤越觉得眼花缭乱。曲曲说她摩勒儿师父是练了一种移空大法,人才返老还童的。可孤完全看不出来,把自己从一个昂藏大汉,变成了个小不点儿,有些什么好处?他从贺婆婆研习乃是正派真宗的功法,对于摩勒儿的本领,样样他都觉得邪门。 因此,当摩勒儿在前头的雕鞍上,回头对他阴阴一笑,问他,“小子,想学吗?” 他连忙回道:“呃不,我想做个成熟的男人。” 摩勒儿变了脸,绣金的大袖一挥,可孤便跌下马来。他又得罪他了。 曲曲策马过来,居高睨着和一堆灰石砾躺在一块的可孤。 “可孤哥哥,你要学着点,讨了摩勒儿师父的欢心,说不定他大发慈悲,把女儿嫁给你!”她说得酸溜溜的。师父认了女儿,她虽未失宠,也已经一副酸样子了。 讨他欢心?可孤揉着背,爬回马上时想,从一开头,这人就一副阴阳怪气,一下烤他、一下冻他,一下打他下马,他被他整惨了! 在山峡中,他从可孤怀里把梅童抢过去,抱着她哇哇大哭,看来足小毛头一个,却满口 “女儿女儿”的喊,那种突兀的场面,说有多怪异就有多怪异。 他又哭着朝天呐喊:“仙呜、仙鸣,我错怪你了,我……我好后悔!” 众人围上去劝慰,曲曲也急着说:“师父,都没一定呢,她未见得是其的” “她是真的!”摩勒儿大叫,一激动,便向石壁发掌,弄得整座峡谷啜嚼作响,大家只顾着躲,没法子劝他。曲曲也再不敢与师父唱反调。 突然他哭声一停,望着已渐发价的梅重的脸,呆呆咕侬,“这丫头长成这样子……怎么仙鸣给我生了一个这么丑的女儿?” 曲曲爬过来说:“她实际不是这样子的……”她在师父耳下嚼了一番话,他这才点头,像是豁然了解。 却换成可孤一头雾水了。“什么意思?她实际不是这样子?” 曲曲一双娇眼瞟过来,要笑不笑的一副表情。 “你等地自己告诉你吧,我才不多嘴替她说呢。” 可孤的目光探过去,一见冷僵的梅童,他顿回过神,跳起来对摩勒儿叫:“你别光在这儿哭哭啼啼,梅童人又僵了,你快把她救回来!” 坐在地上的小绿人呆了半晌,才抬起泪脸,嗫儒说:“我……没法子救她。” 原来他只能把人变做石头,不能把石头变做人。唯一能解的,要靠天山脚下的鹈鹕泉。 现在,他们大队人马推向伊吾的西北方,寻找摩勒儿口中的鹈鹕泉。这段路程一般要走上三、四天,但他们日夜赶路,两天使逼近了日的地。摩勒儿说,当年他师父发现这口奇泉,便带了他、窦谦和韦仙呜师兄妹三人,来到泉下结庐练功。 没想到他们师兄妹三人,却在此发生一段剧变,摩勒儿一怒而去,从此没有再回鹈鹕泉。 是怎样一段剧变,曲曲追问着,摩勒儿却不肯多说了,端凝着一张小白脸,兀自坐在一株萧萧的胡杨木下,闭口冥想。 曲曲失去了一点兴头,嘟着嘴兄回过身,见可孤正独自蹲在地上,小心重新包裹梅童的石像,一块黄而破了,包得捉襟见肘的,好不像样。 正伤着脑筋,有条粉香的翡翠色披帛掷了来,可孤诧典地抬头,几步外立着,是俏生生的曲曲。 “用我的披帛包她吧。” 见可孤踌躇,仿佛眼裹还带点猜疑色,她嗤笑了笑。“这披帛刚自我身上取下,没沾什么穿肠毒药在上头,你尽管放心包她吧,”她也过来蹲下,对着石像说:“只要她变回来之后,记得我这献帛之情,别再找我报仇,要把我杀了。” 想到梅童的性子烈,又给曲曲作弄过,可孤没把握。“这很难说……” 见他不附和,曲曲有点气恼,便道:“她也不一定会变回来!” 可孤惊了惊,立即通:“她一定会变回来!你不是说你摩勒儿师父很厉害?既然他说鹈鹕泉会让她变回来,她就一定会变回来!” 这是拿曲曲自己的话堵她,曲曲头一回被可孤驳倒,哑了片刻,又佻笑起来。 “才隔一阵子,可孤哥哥,你的口才和窦姊姊一样溜啦,这一路,是你一边抱她一边和她学说话的吗?” “哪来这些闲工夫!”他讪讪道。 “不学说话,那你抱它的时候做些什么?” “没……没做什么!”他的面皮躁热。 “你这话教谁相信?”曲曲忽然凑过来,粉颊几乎要摩擦上他的脸,她低问,“你像抱我那样的抱她吗?” 可孤简直要大声呻吟出来。她们两个真是死对头?还是姊妹淘?或者天下的女人关心和记得的事情都是同一件? “你有亲她吗?像亲我那样?”曲曲一缕口息拂他的脸,痒丝丝的。“有碰她吗……” 她一只玉手按上可孤的大腿,他猛震起来,慌忙扣住她的手,迭了回去。求饶似地说:“公主,你去歇一歇……” 幸亏老天爷要给他解围,这时候蹄声达达,几名探路的从人回来了,滚鞍下马报道:“国师,国师,您说的那片芦苇滩找到了!” 胡杨木下的摩勒儿闻声而起,寒沉的眸子透出光彩。 “如此,太好了!芦苇滩再过去不远,便是鹈鹕泉了我们走!” 从人跟在他后头跑,又迭声喊:“国师、国师” 摩勒兄回头,逼视几个人,见他们支吾着,叱问:“有。快说!” “那鹈鹕泉……”有一个鼓起勇气开口,“已经干涸了” 一听,可孤吓得抱了梅童的石像跳起来,却重重抽了口气,给那耳尖的摩勒儿闻见,掉头质问:“怎么了!” 那张英气的深色脸庞,变得苍白,他说:“梅童好像结了冰……” 她快不行了。 ☆☆☆ 奔马鹈鹕泉。四周是给了云的山峰,插入天里,穿过大笔的芦苇滩,只见到一个枯荒的地盆。泉,果然是干涸了。 邀来一名山下的老牧民问,原来十年前一场大早,早枯了这座泉。 可孤和摩勒儿绝望相对。摩勒儿那对老成的眸子突地迸出凶光,盯住了可孤问:“魏可孤,你怕不怕死?” 他昂然扬起头,“都要看为什么而死?” “为你怀里这女孩呢?” 她现在不能称为女孩,她已经像块冰了,再不设法救她,就来不及了。 可孤把梅童抱着,才说了个“我”曲曲跑上前来,似乎意识到什么,慌张地问:“师父,您要叫可孤做什么?” “我要他带了我女,共寻那十年之前的鹈鹕泉。”摩勒儿虽是在回答曲曲,双日却直看着可孤。 他茫然不懂,“我如何去到十年之前?” 不知怎地,摩勒儿那孩子的笑声,听来特别寒人。“你以为我牺牲少壮之年,变成了个黄毛小儿,练的是什么?”他朝那干枯的地盆走两步,指着地说:“十年之前,泉水尚在,我的移空大法,可将你送到十年之前去……” “师父,这太冒险了……”曲曲叫着。 “只要救得梅童,我愿意试!”可孤此除是一股毅然决然,尽管他对摩勒儿的说法,感到极度不可思议,然而怀里这冰块也似的梅童,却使他再不能去怀疑或犹豫什么,任何法子救得了梅童,任何险路他都走! “很好……”摩勒儿日色深沉,度量可孤。 也只有他使得了。用冷热双掌对付魏可孤那时,摩勒儿早暗暗吃惊,没想到这小子有那么高的内力修为,简直携不倒他! 无疑是高人调教出来的,一身功力己入了化境。摩勒儿也猜想得到,他是年纪轻,江湖经验不足,老实肠子又不懂得险诈,才常常被人算计了去。 移空大法,也只有内力够的人,才支持得了。 摩勒儿解下腰间一条长锦带,交给可孤,“把你和梅童缚着,记住,以你的内力抵抗外力,不消不长,才能安然通过,”他仔细叮嘱,“见到鹈鹕泉,找着了泉眼,将梅童浸人水中,几个时辰,她自含慢慢复原。到时,只要你再缚上锦带,我自会知道,召你们回来一条长锦带层层缠上身,缚住可孤和梅童。众人都肃肃地退立在一旁,屏气凝神要观这移空大法,只有曲曲公主奔上前,娇盈的脸儿明显有一抹忧虑。 “可孤,可孤,你一定要回来……”说着,她踞起脚尖,也不管那么多人看着,抱了可孤的脖子吻他的嘴。 可孤头一阵昏,下意识向曲曲伸出手时,扑了空,曲曲人已经被拉开。天色突然浑沌起来,风呜呜吹,可孤听见摩勒儿在风中喊:“记住,别带一草一木回来,任何东西带回来,哪怕是人,都会毁灭……” “轰”一响,可孤整个人跌了开去,不知跌到哪里去了,天地上下一片黑,像个无底洞,还一直在跌,四面都有闪迸的、拉扯的力量,他人要碎散开了快运功!以内力抵抗外力。他很清楚,须持住一个平衡,否则就要在转移之中形销骨毁!然而这片黑茫茫的坠落,究竟有无尽头?他的劲道一片片的被削去,那跌势越来越猛烈……扑通一大声,仿佛听见了水起水落,可孤气叮叮的,猛张开眼睛他人躺在一片迷蓝的草泽中,悠悠的蓝烟,悠悠的蓝草,悠悠的蓝水,一只大鸟飞出水云间……鹈鹕泉不,是十年之前的鹈鹕泉! 大气还没喘过来,已喜上心头,可孤紧抱着梅童的石像,一边奋力爬起,一边说:“梅童,你有救了,你有教了!” 忽然淡荡的烟气里出现人影,远看十分窈窕,是个女子,悄悄伫立在水边。她那形态好眼熟……可孤才诧异着,却见那女子放声哭了,竟纵身技人水中。 她要寻死! 可孤慌得大叫:“万万不可,夫人!” 身形疾起,飞过去一把拉她出水。她跌在草上,淡红衣棠尽湿了,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可孤一看便傻了,脱口喊了声“梅童”,自己不知不觉。 眼前这女子,容包清瘦,蕴着一股沧桑,却依然留有明媚的轮廓,一双眸子合著泪,迸出逼人的艳光,她那眉目口鼻栩栩如同……他昏迷的时候看到过的梅童! 她爬过来,抓住他的衣袖于,激问:“你是何人?为何知道梅重的名字?她现在人呢?” “我叫魏可孤,”他望着这似曾相识的美丽女子,像在作梦,“梅童她……她中化石术。”这时他猛回过神,急急解开锦带,揭去石像上的披帛。 那女子惊叫起来,“她变成石头了?”她比他还要急,“快,快把她浸人水中,这鹈鹕泉可救她回来!” 她的动作也比可孤娴熟,拨开草泽,寻寻觅觅,终于寻到泊泊而出的泉眼,把石像一半浸水,一半泼洗,一边又哽咽地追问:“是谁让她变成这样子的?她爹呢?她爹呢?” 关于她爹这问题,可孤觉得很为难,不自觉地就说:“你指她哪一个爹?” 这女子愣了,然后失声笑起来,“都为了这个计较,不是吗?哪一个才是爹?是的说不是,不是的说是,而我说的为什么他不信?丢下一切就走了。”说着,她凄凄切切哭起来。 见她一会笑,一会哭,前面一堆话又教人听不懂,可孤只得问:“夫人到底是谁?” 她流着泪,指着泉中的石像,颤道:“我是梅重的母亲,韦仙呜……” 按着,她悠悠说出一段凄伤往事…… ☆☆☆ 同前头两位师兄一样,韦仙呜也是孤儿,她爹是隋边关的逃将,逃到半途,丢下她病死了。她给长年在西方游历的奇人,庄玄,捡回去当徒儿。 几年照顽下来,这原来干瘦可怜的小孤女,已出落得花容明貌。她两个师兄看待她的眼光,也有了改变。 她二师兄待她一向亲热些、爱护些。窦谦是高昌孤儿,生相文雅,偏于优闲的性格,喜欢的是吟风咏月,诗篇词今,学起武来,便显得有些疏懒。 两个孩子年相近,许多事,庄玄师父索性由窦谦带仙鸣。仙马喜欢她二师兄,是由两小无猜那样的感情发展来的。 那大师兄和他们的距离便有一段了。摩勒儿的租先是疏勒人,九岁流来到碎叶城行乞,和人打群架,庄玄路过时看他筋骨极优,个性又强悍,便带了他一起走,对他调教特别悉。 也果真不负庄玄所期望,摩勒儿很争气,他是极端好强的人,又具嗜武如命,凡师父所授,他无一不钻研透彻。平日沉默寡言,只埋头练功夫,由于年长一大截子,他也不大理会师弟师妹。 年少的时候,见到这个老绷着脸盘的大师兄,仙呜总闪避着。渐渐大了,她对于他,却发生了一种少女的好奇心。她怀疑他不笑的表情底下,有些什么心思:倘使他笑了,牵动那张沉重英俊的面庞,那又是什么模样?可不知他那双坚实的大手,是不是也和二师兄一样的温暖……? 她想知道。于是那回她在月下跳胡旋舞,大师兄独白远远坐在一边,她便大胆过去拉他的手,硬要他一起跳舞。他吃一惊,定是不要,她定是要,两人拉扯间,他太使劲了,便她重重摔倒,舞衣也裂了,人也哭了。 为此,二师兄窦谦还和大师兄大吵了一架,两人几个月不说话。 得此教训,仙鸣不敢再动大师兄分寸。然而,她一颗少女的心却越来越烦恼,她发现自己对大师兄的关注,一天比一天还要强烈,他越不睬她,她对他越有一种没法子解释的渴盼。满腔情怀,有意无意的,辞色间流露了出来。 偏偏那摩勒儿像长了铁石心肠,瞧都难得瞧她一眼,镇日里练武,几近不顾一切。 一回,庄玄师父出远门,摩勒儿闭门练功两日了,没踏出一步子,仙呜心里很是嘀咕,捧了一孟枣汤,便去闯他房间。 他正赤膊打坐,满头迸大汗,仙呜见着,心动了动,拿着手绢去给他拭汗,他一惊,所凝聚的功气全散了,人是勃然大怒,跳起来为她。 仙呜碎了一片心,又气又委屈,哭着嚷道:“我晓得你讨厌我,从头你就讨厌我,从投给过我好脸色,我对你做什么都不对!你既然这样看我不过去,我从此再也不必向你表什么好意,索性再也不教你见到我!” 她旋身使跑,却一下给她大师兄抓回去,他突然把她抱得很紧,第一次,他正眼看她,低着声说:“我没有讨厌你,仙呜,你刚好想反了……” 他低下头吻她,她心头蒙蒙——想着,她终于知道他双唇是什么滋味了。 后来仙呜反而躲着他。羞赧了好几天,不和他打照面。到底一天黄昏给他逮住了。鹈鹕泉边静幽幽的,都没有人,他把一枚玉佩塞到她手里,也没有说什么。 仙鸣的指尖摩准玉佩镂着的一行细细的字,是摩勒儿的名字,终于明白他是喜欢她的,也许喜欢的地步还远超过她的想像。 不久,庄玄师父有了个盘算,他年事已高,急着传下衣钵。他的三个徙儿,仙鸣是个女孩儿,习武资质毕竟有限,而窦谦聪颖,却志不在此,唯有摩勒儿论禀赋、论毅力,都是上邹之材,庄玄最希望把晚年所得的几门奇功,皆传给他。 “要练成这几门奇功,你得摒绝一切,随老夫到那天山的险处,凭着天地精气,苦练个十年八年,才能见出真章。” 听到这里,摩勒儿那坚峻的神情,忽然闪烁一下。 庄玄瞧出端倪,叹了叹。“师父晓得你和窦谦两人,都对仙呜有意,”他话锋一转,使摩勒儿吓一跳,脸上不甚自在。“你若有心追求武道绝学,就得抛却儿女私情,一心不能二用,你我师徒上天山去!我自然也就将仙呜许给窦谦,你知道,窦谦昨儿已向为帅的表明心意,他要带仙鸣到中原去发展……” 师徒两人的一席对话,不意给仙鸣听见了,吓得她心乱如麻。她爱窦谦,但更爱摩勒儿,对那摩勒儿更有一番婉转绸缪之情,她愿意的对象是他!是他。 却不知他小里究竟意思是什么?庄玄师父嘱他一个月内做出个决定,便又出了门,迳上天山共寻找适合的落脚处。仙呜忐忑不安地探了摩勒儿几回口气,他始终没有表示,仙鸣陷人绝望中。 终究他追求的还是武林奇学,他还是想要扬名上万,仙鸣明白,他曾经这么对她说过,幼时那乞儿的生涯给他太刻骨的刺激,他一心往上爬,人生裹的其他,都要不惜放弃,也许甚至是感情……满腹的幽怨,这一宵,仙鸣恨恨地拎一壶酒找大师兄去。 “算是先给你饯别了,迭你走上那未来不可限量的青云路……” 她放浪地灌起酒来,也逼他喝。摩勒儿不擅饮,几杯下肚,便挂不住。他不知道酒里有着蹊跷,仙鸣下了媚药在酒里,图以这一招使他走不了。 谁知第二天醒来,仙鸣醉昏昏的,人却不是在摩勒儿房里,是在窦谦房裹。摩勒儿什么都记不得了,脑子念念响的是窦谦咬定的一句话:“仙呜一夜和我在一起。” 摩勒儿给那句话轰得像要耳鸣似的,他冲出去的时候,觉得整个人天旋地转。 一个月后,仙呜开始害喜,窦谦口口声声说孩子是他的。三个人的爱,一个一个的粉碎掉。 先是摩勒儿,他即使到了最后也不留说出口,其实他已经决定要留在仙鸣身边,他需要人生机会,然而更需要心爱的女人,来使他抓住的人生机会显出意义来。 如今什么意义都没有了,天生孤傲刚强的气性,使他接受不了事实,也听不进解释。甚至没等到师父回来,他使走了,走的时候,身上只扎着师父传他的几册秘笈。 他走后,仙呜才真正了解,他原来是把感情压得那么深那么重。 隔年春天,仙鸣生下女儿,一双奇特的珠状耳垂,明明白白证得孩子是摩勒儿的。 窦谦这时候已是后悔莫及。他年轻气盛,一方面也因为极力要争取仙鸣,一方面也因为他认定摩勒儿不是能给仙呜幸稿的人,因而那晚他发现仙呜的意图,已来不及阻止,索性趁着两人都昏沉过去后,把仙呜抱回自己房间,制造了一个骗局,以为最后一着能够把事情挽回来。 他没想到摩勒儿爱仙鸣那么深,而仙鸣根本忘不了摩勒儿,失去他,仙鸣根本过不下去。 一年的变化这么大,连庄玄师父也遽然仙逝了。仙鸣卸下摩勒儿迭她的白玉佩,悬在女儿身上,能留给她的,只有这样东西。她要走了,娇弱的小女儿是不宜跟着她漂泊的。 她把女儿交给窦谦,知道他会尽力照顾她。窦谦设了骗局的用心,从头到尾她知道,当初醉后她不能把事情说明白,却晓得窦谦是为了她在说谎,她不怪他、不想他,然而就算他再苦苦哀求,她也不能够留在他身边……“我要去找摩勒兄回来,”她含泪对窦谦说:“他是个很记恨的人,我不能让他含恨一辈子,我一定要找到他,让他晓得我没有辜负他……” 韦仙呜忍下离别女儿的痛楚,离开了鹈鹕泉。 风霜雪雨,寻寻觅觅,仙鸣找遍了各地,却一直寻不出摩勒儿的下落,他竟像在这个世间消失了一般,已经不存在了。就这样七年过去,仙呜倦了,病了,也绝望了,她沧桑地回到鹈鹕泉,然而,芦花丛里的小屋早已破败,窦谦早带了梅童黯然离开……生命已是一场空,仙鸣望着恍惚的鹈鹕泉,觉得如今那水深处才是她最终的去处…… ☆☆☆ 听完这一切,可孤目瞪口呆,望着眼前这瘦损的美人,讷然道:“原来,摩勒儿说的没错,梅童真是他女儿” “你说摩勒儿?”仙呜拉住他,瘦容上睁着一双艳丽而又颤惧的眼睛,“你认得他?知道他人在哪襄?” “就是他将我送到这鹈鹕泉来的,”可孤期期艾艾说着,“他本不知梅童是他女儿,对她施了化石术,后来发现岔错,才把我们送来……” 仙鸣一声又惊又喜的叫喊,脸色乍然而开,散尽了黯淡之色,那模样仿佛又回到当年初初坠入情海,那十六、七成的娇痴少女。 “带……带我去见他,他不能再躲我了,我找得他好苦好苦!” “夫人……”可孤面对她的满副期望,不知怎么告诉她才好,话说得备其艰难,“你不知道,我们……我们是从十年之后来的。” 仙呜那春花样的脸庞,一霎化得雪白。 此时,水边传来一个低微的嘤咛声,可孤一看,整个人狂喜得大叫:“梅童变回来了! 她变回来了!” 仙呜跪在水边,惊愣地看着半卧在水中,还未完全醒来的小女郎,“她、她长这么大了?她今年应该只有七岁……” “夫人,”可孤柔声道,对这苦命女子有无比的怜悯。“我说过了,我们是从十年之后来的,梅童现在十七成了。” “十七,十七,我女儿现在十七成了……”仙呜浑身都在抖索,一只手瑟瑟地向梅童伸去。可孤忽然又叫:“梅重的脸” 不知是何物,糊成一片在她脸上,仙呜趋近瞧过,微弱她笑了笑,喃喃说:“这丫头易了容,那些胶料在水里化掉了,这一定是窦谦教她的,他从前最擅长道个。” 做母亲的取了那条翡翠色披帛,仔细为女儿拭脸。梅童的真面孔一-一-露出来,水光中,映出一张晶莹剔透的容颜,和她美丽的母亲几乎同一个模子。可孤看呆了,看傻了,一双眼睛没法子眨动一下。 就是她!他梦里见过的她! 年轻明艳的脸蛋,深镂着姣好的眉眼,一管娇瘦的鼻,还有底下那张秀气的嘴儿,红泽微微,他吻过的,现在光一想到,心头又要酥掉……连她一脸的肌肤,也都是白嫩嫩的吹弹得破! 曲曲公主已经够美了,她……她比那曲曲公主还要美艳三分! 她竟是一路易容,拿一副黄脸八字眉骗过他!他中三星指昏迷之际,她一定是暂时卸了妆,被他迷迷糊糊的看见了,事后又抵赖不承认。难怪曲曲要说她实际不是那样子的,想来,曲曲早见过她的真面目,晓得她易了容,还两度拿这个取笑她……可孤想得神魂颠倒,忽忽听见仙呜问他话,“她那抚养她长大的爹,窦谦呢?” 他回过头,犹豫里叹一口气,晓得说了又要使仙鸣伤心,他极不忍,又瞒不了她,只得把玄武门事变前后盘出来,才道了一半,仙鸣已经又哭倒下来。 突然她人一振起,搂过水里的女儿,迫切道:“梅重已经复原,走,我随你回那十年之后,去见摩勒儿,一刻再不要拖,我们马上就走!” 半晌可孤望着她,心里感到异常哀怜,“夫人,你不能跟我们回去,摩勒儿交代过,一草一木,哪怕是人,带了回去,都会”他不能不毁了她的希望,“都会毁灭。” ☆☆☆ 摩勒儿早有准备,然而那股庞大轰烈的反弹,仍旧把他震得跟踪往后退,倒走十几步,两旁凡来扶他的从人,一个个都给撞倒,好容易他才站定,头一抬前方灰飞烟起,茫茫里浮山三条人影,隐约可见魏呵孤抱着梅童,显然化石术已解,她已复原!摩勒儿心头大喜,然而一口气还没稳定,马上又打雷似地暴跳起来,破口便骂。 这浑小于,明明叮咛他一草一木都不能带回来,他偏又弄来一个人,到底是……头一个解了锦带,淡红影子悠悠摇摇,一步颤着一步走了来,忽然哽咽一喊:“大师兄,你总算让我找到了……” 摩勒儿从骨子里打起寒战,双眼立刻模糊,拼命摇着头不,不可能,不会是她!不会是她! 然而,韦仙鸣已经颤袅袅来到他前方,美丽惨淡,满脸热泪直滚下来。 从那小绿身子里发出一声狂叫,摩勒儿翻身便跑,仙鸣扑上去,一把抱住他小孩子的身躯,死不放手,使得摩勒儿疯狂地挣扎嘶吼:“不,不,我不能见你,我如今这个样子” “我都知道,一切可孤都对我说了,我不管,你什么样子我都不在乎,只要再见到你,只要这一面,我就算死了也甘心!”仙呜哭着喊,和摩勒儿挣在一起。 摩勒儿吼着、叫着,却一点通天的本领都施展不了,然后他一瘫,返身抱了仙呜嚎啕大哭起来。 “是我错怪了你、冤枉了你,那孩儿是我的,只怪我当时拧脾气,负了气使去,我对不起你!可是你为什么还要来寻我?这十几年我绝了望的练功,不管它是会畸身或变形,只想藉此忘却你、忘却痛苦,如今我成了这种样子,怎么好再见你?我、我没这个脸……” 他一声声、一句句的哭诉,这样悲怆的一番话,由一口孩子清细的嗓音,肝肠寸断的说出来,让人听人耳感到特别的凄惨,特别的酸楚,在场众人都露出不忍卒听的神情,像自己心头给割着似的,更有侍女掩面跟着哭了……这时候,蓦然仙呜起了变化,黑发一丝丝泛白,青春的脸蛋逐渐松褪,皱纹一条条列上去,连窈窕的身段也佝偻了,转眼之间,她从朱颜绿鬓的一个美人儿,变成了老态龙钟的白发妇人! 众人眼见这离奇的一幕,纷纷惊叫起来,摩勒儿更是骇绝,摇着仙呜的肩膀,泪如雨“仙呜、仙呜,你难道不知跟着移空大法而来,会有这样的结果?我的力量只够护持可孤和梅童,不足以再护第三人,你怎么这么傻,这么不顾一切?”他迁怒到可孤身上,扭头冲着他叫:“都是这小子!我、我交代过他” “不,不要怪他,”仙呜拉住摩勒儿。“是我通他的,他劝过我、警告过我,但我已经没什么好损失的了,我有病在身上,也许没多少日子了,知道你在这里,我不能不来,为了见你,我不怕什么……” 摩勒儿抱着她大哭,“仙呜,你……你还是太傻!” 然而,那已爱成老妇的仙呜,微微一笑,笑裹无一丝怨尤,无一丝悔恨,她一份宁静祥和的神情,只能以美丽来形容。 “我这一生,最美的年岁里,皆经有你,当青春去了,老迈之际,还能再见到你,我就是死,亦是死在你的怀里,合目的那一刻,是你的影子随那临终的记忆,伴着我去,我已是心满意足,再没有遗恨了。” 她轻抚他的腮边,声音是苍迈的,和和缓缓诉说着最后的情意,宇字打人人心,使闻者都泪湿了满襟。 一旁,可孤低头望了望尚未醒来的梅童,他的两眼和心头百端的酸痛,不自禁把梅童紧拥在胸口,仿佛害怕下一刻便要失去她。 唉,他终究是会失去她……不知什么时候,可孤涧下了两行泪。 摩勒儿突地跳起来,紧拉着仙呜的手,喊道:“不,我不会让你死,不会让你老,我要带你上天山去寻奇药,想尽世间一切方法救你回来,如果救你不回,我也会和你作伴一起去走黄泉路!” 此时梅童已略有些意识,颤着睁开眼睫,可孤用脸贴了贴她温润的面颊,哑声告诉她:“梅童,你爹娘在此……” 她半昏半醒,迷惘地唤:“爹……娘……?” 仙鸣缓缓回身走来,捧着女儿的脸,流泪道:“娘对不起你,从没有好好照顾过你,若有来生,让娘再和你结一回母女缘,偿还这辈子对你的亏欠。” “魏可孤,”摩勒儿一声厉喊,走来对他命令,“我把女儿交给你照顾,你要将她安顿好!待我救回她母亲,千里万里也会赶来与她团聚,若是我们一去不回,往后每年的这一天,便向天遥祭吧我和她母亲是永世的在一起了。” 他凝看女儿最后一眼,把仙鸣的手一挽,悠悠转身。这时候,曲曲心惊胆战奔过来,拉住师父的袖子,啜泣道:“师父,您要弃我们去啦?从此不顾徒儿、不顾文王?您这一去,徒儿怎么办、大伙怎么办、伊吾怎么办?还有父王呢,他一切都得靠您!师父,您、您不能去下我们走呀!” 伊吾宫人见状,也都吓得俯下地来,连连磕头,哭的哭、求的求,都嚷着国师怜悯他们,不要走。 深深一叹,摩勒兄回首望着跪了一地的众人,眼底透出两点哀矜之色。 “一缘起,必有一缘灭,我与伊吾的机缘合谈到此,我势将走,你们不必哭泣,总还有后缘。”说着,他卸下锦带绿袍,交还曲曲,并朝伊吾方向拜了三拜,向君主辞别,重挽了仙鸣走。 曲曲蹒跚追两步,朝师父的背影喊:“师父,伊吾和唐这一战又该如何?” 摩勒儿那细长的声音,遥遥传了来,“中土已出现真命天子,唐之气势如虹,未来四宇都将在天子脚下,伊吾……伊吾也将同沾雨露……-他的声音越来越远。漠黄的暮色里,荡然两条影子,清瘦的小孩扶着发苍苍的老妇,两人竟是一对恋人!如此光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诡异,让人打心底发凉,却又深深感到悲伤,不能自抑。 那对相扶相持的影子,终于化人暝包裹,不复见了。 久久,伊吾众人回过神,有人嚷起来魏可孤已带了窦梅童趁机遁去了。 第九章 他们停歇在一处叫石构子的地方。此处地势低,露出壁垒的石洞,可避风沙,又有一口 井,虽是苦水,好歹是水,因此过往可做个宿处。 梅童在可孤的腿上睡着。可怜的女孩,哭了好久,为了她爹娘。教她怎能不悲不哭?即使是可孤现在想来,还是感到离奇难过,也要为她一鞠同情之泪。 所幸百般的抚慰,她渐渐能够乎静了些,哭肿的眼睛也渐消了。这时候他轻拂她松落的发丝,动着一缕温柔的情绪。 却惊醒她了,她睁眼怔松了一会,慢慢坐起来。 “你醒了?要喝水吗,还是要吃点东西?”柔声问她。 都摇了头。往洞外张了张,蒙蒙天色,像一张灰纸笺。梅童问他:“你怎么没睡?” “我要看着你……”虽然化石街已解,可孤还是存着余悸,格外悉心关照她,如今着来,她已是一切无恙。 一句话蕴含着不自觉的情意,使梅童垂了头,长发也跟着掩下来,她诧异地摸摸浓鬓,自己嘀咕:“我的头发都散了……” 索性拔钗去绳,全解下来,用双手仔细重新条梳,云发掩映着美人,便可孤看得像要痴了。给梅童察觉,她脸一红,轻啐:“干嘛盯住了人家看?” “梅童,”可孤还其是痴了,呢喃般说:“你易了容,为什么一直不让我知道?” 她愣了一下,飞快触了触自己的脸,惊道:“我的妆都不见了!” 她还不知道:可孤忍不住要笑。“早不见了,在鹈鹕泉你母亲都帮你拭干净了,你的真面早被我看熬了。” 梅童咬唇,脸忽然崩下来,一副委屈要哭的样子,扭过身去不理他。可孤觉得奇怪,去扳她回来。“怎么了?” 她在他手裹挣扎,果然哑了声,嚷道:“你不会喜欢我了!你喜欢的是我易容的那个样子,那时候夸我多好又多好,你爱那种样子。现在我变回来,其面貌相差太大,你不会喜欢了!” 梅童便是为了这个担心,到最后越发惴惴然,硬是蒙他在鼓裹。他既认为黄脸姑娘可爱,眼光与人不同,就不会欣赏她的真样子。过去,她的容貌已给她带来莫大的困扰,如今这副长相,又使她心头添上更大的烦恼! 这哪里是可孤能够想像的?他哑然失笑了一会,把人拥住。 “梅童,你易了容的样子,很俏皮,我喜欢,现在恢复真面貌,更……”他-腆地一顿,老实道:“更是教人爱了。” 她愕然抬头着他,“是吗?为什么?” “美人儿人人爱嘛……”可孤有点赧然,倒很坦白。 不吭声半晌,她回味过来,又引发心头的一桩弩扭,恨恨把可孤推开。 “说来说去,还是贪着美色,惹人厌惹人爱,都是为了一副皮相,难道除了皮相,人对人已经失去其他的感觉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易容,都是这副长相害的!” 才十三、四岁,她爹还在做清各的那段日子,就有大富人家捧银子上门,要说回去作姬妾,天生艳容处处有人盯、有人夸,她感受到别人眼底的那种贪恋,仿佛她不是个人,只是个物!她气不过,一天,一个来意不轨的老贵戚赖着她爹不走,她便把自己收拾得像堆牛屎,出去见客,吓得那色迷迷的老头抱了头就走。 从此她找到对付贪色者的法宝。 总算几年平静无事。直到去年中秋,天知道她怎会一时鬼迷了心窍,起了那点虚荣心,存心要和人争奇斗艳,便刻意明妆丽服,随爹赴太子的月宴,给那厉恭一眼看中……这件事,她懊悔得提都不想提……“这些可以了解,”听了梅童的一堆牢骚,可孤势不能不表示点同情。“不过,站在一个男人的立场,呃……” 她怀疑地衬着他为难的表情。“怎么样?” 他真的很想支持她,可是没法子说谎话,“呃,我实在不觉得女人美丽是种遗憾。” 梅童气结,张嘴要驳他,见他一张笑脸只管看她,一嗔,素日的伶牙俐嘴竟搬不出来,像给他欺负了去,较着脸偏开身。 但是可孤伸出一双健壮胳臂,把她搂着了,少不得要对她款款说几句贴心话。 “喜欢美好的东西,是人之常情呀,梅童,而在你身上,美好的不只是外表,还有你的心:惹人爱的,是你从里到外整个人……” 一股甜甜的颤意在里面摇着她,梅童开了眼,她就是爱听他对她说道些,他让她觉得她是最珍贵、最宝贝的,哪怕再听一千遍,一万遍,她也听不厌。 “你再说一遍,我从里到外怎么样……”她娇声要求他。 “惹人爱的。”他重复。 “再说一遍。”她泥到他胸前了,双手攀着他一副宽肩。 “惹人爱的。”他又重复。 “再一遍。”仰起来的秀脸,显得好娇小,一只荡漾的眸子望着他:像耍漾出水来,而他已是给它淹没了。 “梅童……”他悄悄咦一声,不由得一口吻住她。 心荡种迷的,梅童就等他这动作,玉臂一张便把他人勒着。她不被动待他吻,她吻他,吻得又甜又热又久又长,一只手酥酥地探人他衣内,抚摩那片峻整的胸膛,另一手却又栓得他紧紧的,一丝不松开。 一个轩昂多情的小伙子,怎堪这样的情怀撩乱?他的嘴、他的手都像生出自己的意志,再不知要有节制。不知什么时候,梅童那已半损的罗衣,给整个揖开来,他的吻带着喘息,乱雨般落在她雪腻的肌肤上。 她或许人已迷乱了,然而她知道自己要什么。正如可孤所说的,她是敢爱的女子,对于所爱的男人,她毫不犹豫,这一身情,一片芳心,女子最珍贵的,纯情而不悔,都待献给他。她勾着它的颈项,悄声道:“可孤,我爱你,把我……变做你的妻子。” 那已经昏昏颠蚕的脑子,霍然抽过一道雷光,可孤像被什么轰着了,整个身子僵住。他喘着,震惊地望着梅童,烧红的脸庞透出一片惶恐愧色。 “我、我真是该死!我这是在做什么?不怪将军要将我杀了,我这是、这是在侮辱他的妻室!” 一听是这种话,梅童失色,锐声问:“到现在你还这么说,难道、难道你还打算把我交去给那厉恭?” 那片发红的愧色,转换成青苍的,极端的痛苦。 “将军当我是叛将,要治我死罪,我逃亡全为了救你,如今既将你救回,如不带你回去覆命,反携了你私逃,我岂非成了失职、失信又失德的小人?自今而后,我如何再做一条男子汉?如何再拾得起头来?”可孤本性所铸一种刚正秋直,使他在这种关节上,不能有转圜。 然而梅童所想的,却和他不一样。她满嗓子颤抖,“你只顾做你的男子汉,却不顾我的意愿,不顾我对你的情衷心意?” “梅童,”可孤抓住她的手臂,急切说:“待回到大营,你且句将军表明心迹,倘使将军不要你了,我魏可孤定满心欢喜娶你为妻,一生一世照顾你!” 他犯了大忌不知道,梅童已经愤怒创伤的跳起来。 “我是一具鞍,还是一张椅?你将我推推让让!且等厉恭不要,你再要,你好客套,好谦让,我尚且没有半点名分,已成了现成的人情,要让你拿回去和厉恭相互巴结,当做礼物!” 她是生来高傲的烈性子,与她亲爹摩勒儿没有两样,对可孤既用了真情,也要他不计一切的来相待,偏偏他心心念念不忘节义,竟像不顾了她的一片冰心、一片痴意,这时候她只觉得整个人整颗心是给践踏了过去,心裹恨可孤的迂腐,回肠荡气满腔的怨怒和痛苦,眼泪像溃了堤,涔涔滚下来。 “可以,魏可孤,既然你这么巴望我嫁给厉恭,我便遂了你的心!也不必你送,我自去找他、自去嫁他,做你所谓的荣华富贵将军夫人!” 她泪眼模糊往外冲,两匹马立在洞口,都没有配鞍,她也不管,跳上去喝马便跑。 这可把可孤急坏了,她这样横冲直撞,必然要出事!也顾不得上鞍,他直接跃上马背,大喊:“等等,梅童!”飕地迫出去。 没有想到,出事的不是梅童,是他自己。 红膘马一出洞,乱箭就来,他全副精神急着追悔童,根本没提防,凄厉的马嘶叫里,一箭穿过他的肩脾,一箭穿过他的胳臂,又一箭穿过他的大腿,他翻倒下马。 碧血洒在黄沙上。 ☆☆☆ 入夜的唐营,还显得扰攘不定的。 事实上,这片骚动下午就开始了。一支厉将军派出去的骑队,威风八面押了两个人回营。闻道那血淋淋的,已昏迷了的人犯竟是魏校尉,大家都吃了一惊,而另外一个,还更教人吃惊。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衣破发乱,却依然见得到一副惊人的美貌,谁看了谁都咋舌,除了美貌,她还有一副惊人的坏脾气,从她被捆进将军帐后,整座大营,几乎都听得到她那严厉高亢的叫骂声。 “放了我、放了我,你们这群杀人凶手!魏可孤没有罪,你们凭什么伤他、抓他、拿他当人犯?他受了重伤,你们要眼睁睁的看他死!放开我,让我去救人,你们这群天打雷劈的王八恙子!” 人在帐口,冷眼旁观,听她叫骂已有好一阵,这会儿厉恭缓缓跨进帐中,凝着紫糖色面孔,没有表情。然而梅童猛扬起脸来,他倒惊了一惊。 那张脸,落满了泪痕,泪光映着艳光,更显得美得出奇。 “梅童,”厉恭开口,他是能征惯战的武将,这时面对一个青春女子,竟按不住心口的闯动。“大半年未见,你……还是这么动人。” “你还是这么阴险!”她的嗓子早喊哑了,“你无故降罪魏可孤,乱箭把他射成重伤,不救不治,你下的这是什么令?安的是什么心?” 咄咄逼人的问话,厉恭也不答,只沉吟道:“你,这么维护他、关心他。”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只是这样?”厉恭走过来,伸手强抬她的下巴,猛眉下两道锐光刺着人。梅童被缚死着,他粗糙的大拇指划过她脸颊时,她挣脱不开。“这泪,又从哪里来?” 她扭开头,不回答。 “维护别的男人,为别的男人流泪,这不合你的身分,”厉恭低声对她道:“别忘了,你已经许给我,和我订有婚约,是我的妾室,只差未过门而已。” “那不是我甘愿的,你也知道!”梅童咬牙说:“我当面拒绝过你,谁知你去向太子讨好,太子当庭做这门亲,我爹下不了台,只得接受,说来,都是被逼的!” 忽然她起一阵凄厉冷笑。“想必你也已经得到消息,太子被拱下台,死在玄武门了,你偌大的靠山就此倒了,眼下你该打算的不是婚事,而是往后自己怎么办?” 后头这几何话直扎进厉恭心里,玄武门的噩耗传来,大大使他惴惴不安,他是太子一帮,就未知李世民会如何摆布他……当下他变了脸道:“有太子没太子都一样,你都是我的人,都得嫁给我!”说罢,他拂了袖走。 “厉恭”梅童叫住他,灯下,她美丽的脸微微抽掐。“如果你放过魏可孤,我……我甘愿嫁给你。”一句话,她说得摧心折肺。 帐口那硕长的男人,阴沉地看了她许久。 “你会嫁给我的,”他慢慢开了腔,“可是,我不会放过那魏可孤!” 帐帘“啪”地摔回来,梅童张口想大喊厉恭,然而整个人发寒,再也叫不出声。可孤受伤垂危,而厉恭是存心要他死! 梅童身子一例,在毡上呜呜哭起来。想到可孤浑身是血,这会子不知被丢在什么地方,受什么苦,却无人救治他,她就像身上钻了比他更多的箭,一支一支直痛入心肝。 “可孤,可孤……”她满声是泪,连自己都听出了那股无望。 ☆☆☆ “姑娘,姑娘。” 起初,她以为在作梦,帐里黑幽幽的,灯不知何时灭了,她也不知何时哭昏过去的,身边窑窑窒窒的,果真有个人。 “是谁?”梅童惊问。 “嘘,别出声,”是女子紧张的声音,“我割了你的绳索,带你出去,你得想法子救魏校尉,他……快不行了。” 梅童炼然而起,“他人呢” “嘘”一声制止她,一把小刀匆促移动。“我都安排好了,让你带了校尉走……”片刻后,绳索自梅童身上纷纷断落,她爬着起来,手脚缚久了,都不听使唤。 帐后一个洞,那影子拖地出去。外头星斗满天,大营寂静,她摸索着幽黑随那影子走,绕到一处缺口,才要钻出去,突然有人喝住她们。 “谁?” 无论如何要逃,梅童闪过这样的念头,就要出手,琳带头的影子应了声:“是我,红凤儿……” 空气松弛下来。另一个声音低道:“在峡谷那儿,快走、快走!”仿佛还不止一、两人。 出大营,红凤儿拉着梅童跑,一边告诉她,“那些是魏校尉的部下,深知他的为人,坚信他是被冤枉的,一下午都在想办法……” “你是谁?为什么要救可孤?” “我是个舞姬,魏校尉对我好过,我不忍见他死。” 借点星光,梅童打量她几眼,还是个挺标致的姑娘呢,魏校尉对她好过,是吗?梅童的腮帮子鼓了点起来,像合著醋水在里面。 忽闻马的喷气声,前方的人影子叠着马影子,昂藏的形态,她一看就认出是他的人它的为那匹红膘马,乱箭中奇迹似的只受了些微外伤。她拔腿奔过去,可孤被系在马背上,断箭还在身上,人没一点知觉。她抱住他冰冷含血的身躯,泪如珠落。 还未失去他,已尝到失去他的断肠滋味。什么时候爱得他这么深,他竟比她自己还重要,还不能舍! “姑娘,救他……” 翻上马时,那红凤儿揪着梅童的袖子,切切道。梅童往蛮荒的四下裹一望,人先冷了半身,这四面大漠,她带了个奄奄伤者,既跑不远,又躲不了,不多时候便会被厉恭擒获。她能上哪儿?哪儿才是救他的地方? 有一处……梅童的脑子亮了,心,却沉了,她把银牙咬了又咬:她没别的法子,为了他,为了他……她开口间:“告诉我,伊吾在哪个方向?” 红凤儿似乎愕了一下,然后遥遥一揩,墨色里,远处有光闪烁。“姑娘要往伊吾去?那是敌阵……” 回过头,梅童盯住了她看。“你正是从敌阵来的吧?” 红凤儿倒退一步,梅童却俯身去把她拉上马。 “走,带我去伊吾,伊吾有个人能救他! “谁?” “曲曲公主。” 两点马影,像夜里不发光的流星,扑向伊吾。 ☆☆☆ 公主奔出宫廷时,场面已乱成一片石砌大庭上几十名卫士,有的亮刀,有的举火把,包围着两匹马,一匹驮了个伤者,另一匹上头跨着的……果真是窦梅童! 且压下嫦疑,先和这不速之客周旋,曲曲“哎哟”一声便娇笑起来,“窦姊姊,你好高的兴致,赶这三更半夜来咱们伊吾作客,你是存心扰人浦梦,还是给大伙一个惊喜?” “曲曲公主,我没有心情和你说笑解闷儿,”梅童着急的声音,从刀枪阵中高高传过来。座下的马在慌张蹬躇,她极力的控缰,人也和那马同样的惶惶不安。“魏可孤中了厉恭的陷阱,受了重伤,你说一句救他不救?” 这一听,曲曲心头猛撞起来,竟是惊惶无度。怎地他受了伤?会把窦梅童都逼来伊吾,那伤势一定不轻!无奈大阶下人影幢幢,没法子细究他负伤在马上是什么景况。 这时候要把自己还牢牢按在原地,那是费了好大的一番劲,曲曲再开口时,喉咙便不大可靠了。 “怎么,窦姊姊,你这么赏面子?把人带来给我救,大笔人情让给我,你好舍得?” “因为只有你能救!”那一头的嗓子也像挤出来似的。 “我或许能救,但你也不问一问我为什么要救?” 喝一声,硬是排开刀枪的包围,梅童拉着马闯到大阶下,廊上两大盏红纱宫灯,映得曲曲和跟在后头的一群官人一身华光,梅童仰头灼灼看着她。 “因为你爱他。” 那上头的曲曲明显地一震,袖一挥,却别过身去,风吹得宫灯晃荡,在她身上落了闪烁的红影子。灯影还未静下来,曲曲回了眸,问:“你这样带了他来,心里可想过没有人到了我这里,你可能再也要不回去?” 梅童人在马上,越是拚了力气要镇定,越是抖索得厉害。 “现下只求救他,保他性命,哪里能想自己要的、不要的?如果只想着自己要的、不要的,就不会带他来!” 仿佛僵持的局面被这几句话打碎,曲曲再也稳不住,娇身一旋,拖着长长的紫罗纱飞似的奔下阶。乱里听她急叫:“来人!小心拾下他,进宫去,快召御医”一顿,又叫:“全找来!这回有闪失,都别想活!” 梅童扶着鞍,心头一宽,身子却软了,蓦地感到一阵旋量,倒头便栽下了马。 再醒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外面是什么辰光,她人躺一座绣榻上,四面曳下淡淡的青纱帘,还有座象牙雕案,蒙蒙——薰着一炉幽香……她一时有些昏,想不起来自己怎会在一处这么华丽的地方,忽然纱帘给掀开,摇进来一个紫罗美人。 曲曲公主。梅童脸色变了变,挣扎着要起来,又是那副一见她便要找她拼命的来势,惹得曲曲挑高了秀眉,“咦”了声。 “又要找我报仇了?” 这才脑子一清楚,全想起来。她是来向曲曲求助的,求人家自然再没有砍人家的道理,要算帐也不是这地步算。然而还是没退回去,忧心忡忡问:“他呢?” 那双挑高的眉蹙住了,看得出来也甚忧急,“伤得页重,几个老先生累得满头大汗,再晚一步,恐怕就……” 噤住了没说,两人对视,各自脸上都有些苍白悚惧。曲曲叹口气道:“忙到天亮,现在轮番看住他,按着,得靠他自己争气了……” “我看他去。”梅童从绣榻撑起身来。 曲曲斟酌了一下,才领了她走。 就隔一个厅,人躺在绣帘锦褥,一座极绮丽的寝宫。梅童飞快一个环顾,玫瑰红绣花椅前头有座高大的妆台,琉璃镜中映出银瞥、粉盒、几串璎路,心里便明白了。这里是公主的闺房。 曲曲把人放在她自己的香榻上。有一刹那,梅童几乎想抱了可孤就走,离开这地方远远的,不给曲曲再接近他一点点。 但是一见到直挺挺躺着的可孤,马上她又衰弱下来,两眼泛红。 他……好惨、好可怜!纷披的头发底下,脸是灰白的,唇是灰白的,才一夜工夫,两颊便瘦削下去,双眸开得沉沉的,仿佛再也不睁眼了……箭是取出来了,扎满白布带,俊美的身体上有干涸的血,也有新沁的血,处处狼籍。当着外人,梅童虽想力持从容,却还是忍不了,握住可孤软垂的大手,放在胸口呜咽起来。 有片刻,曲曲不出声,末了才咕侬,“救得回他这口气,该谢天谢地了。”哭着的梅童,突然心中一动,谢天谢地之外,还有一个该谢,全靠了这一个……她头抬起来,看着曲曲。 “谢谢你,”她说了,要向仇人说这种话,那不容易,但人家毕竟是伸出了援手。“这份恩情,我不会忘记……” “又不是做给你的情。”曲曲睨她,要笑不笑的。 是为了他,梅童自然明白,但是,“你救他,对他好,于我而言,也像受到了恩情,我不是不懂感激的人。” “这么说,你是与我化敌为友了?” 望着曲曲那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神色,梅童心涛翻动。奶娘死在曲曲一帮人手下,自然是笔仇,当初追着要杀她,也没想到她会是自己亲爹的徒儿,奉的是自己亲爹的命今来的,仇再怎么报,也不能报到自己亲爹头上! 况且,这是两国征战造的孽,非关个人,要怪也只能怪老天弄人,拿奶娘牺牲了。 今晚她走投无路,虽是不得已来投曲曲,要没有曲曲,可孤这条命也就要给死神拿去……这样一条条算来,纠缠着的一团恩怨,渐渐算了分明。 梅童离开床边,走了几步,终于慨然回头对曲曲道:“我与你的冤仇,到此为止,奶娘的一命抵了可孤的一命,我们一场恩怨,算扯平了,从此,我也不再拿你当仇人,也不再找你报仇了。” 明明白白表示化干戈为玉帛。曲曲立在那儿,微偏着脸,看梅童许久,慢慢露出了笑靥,眉目格外显得妩媚。梅童不由得心中叹了叹。 真是个美人儿!也难怪可孤三番两次抗拒不了她,而地,对于可孤还似真有那份心……这一想,梅童心底不免酸酸的,堵堵的,有几分难言的滋味。 曲曲轻拍手儿笑起来。“真没想到,我与姊姊会有讲和的一天该喝一杯!” 即要唤人取酒。梅童却摇头。“我现在怕是缺乏喝酒的心情。” 她这人虽是爱恨分明,仇不报了,但和曲曲之间,依旧有一份情感上微妙的敌意,也谈不上就此和她亲热起来,何况此刻尚有牵挂。 做主人的有另外的想法。“姊姊也折腾了一夜,总要喝点、吃点什么。” 于是摇曳出去,亲去吩咐宫人传膳。待又回到寝宫,见梅童又挨在床边,依旧把可孤的手握在胸口,含泪痴痴看着他。 走过来,曲曲带几分调笑意味地说:“看得出来窦姊姊一片心在他身上,也难怪他只要姊姊这位痴心人儿,别的谁都不要!” “他不要我!” 梅童那么一喊,曲曲是既愕然又好奇,散件谨慎地问:“这话怎么说?” 突然梅童也没法子激动了,只是黯淡嗄哑,可孤那只手搁在她胸口,像有千斤重。 “为了厉恭……他不愿背叛他,硬要把我送回唐营,他说除非厉恭不要我……” 为了可孤这点坚持,梅童心里好恨他,然而也因为他有这点坚持,她不能不服了他晓得他是个值得敬重的好汉,他磊落的心胸,使她不能不更爱他。 “以姊姊这等绝色,厉恭怎可能不要?” “我死也不嫁厉恭!”梅童赌咒地嚷起来。 曲曲笑了,“你不嫁,谁也不能逼你嫁。”过来强将她拉起,“来吧,咱们到外厅,酒食该备好了,你得尝尝咱们伊吾的薄皮羊肉包子!” 花毯上,摆一张嵌珊瑚的长几,除了羊肉包子,还有腊鱼里,一大盘大米、羊肉、葡萄、杏干合成的油香焖饭,饮的是浓酪浆,果有感季里最饱满的瓜和桃,主人招呼得热热络络。 梅童拗不过,只得敷衍一顿,屡屡回头往寝宫那头望,总是坐不定。仿佛曲曲也被她的不安感染了,起了身到厅口去张看。 回头后,她忽然瞧着梅童问:“告诉我,窦姊姊,假使你救回他的命,却这么失去他,你后不后悔?” 几前的梅童,慢慢坐正起来,面对曲曲钻探的目光。 “没有后悔,只有遗憾,遗憾之中,心安理得。” 停伫在那儿的曲曲,轻拨着帘上滴溜溜坠下来的琉璃珠子。 “你再告诉我,寅姊姊,你若是同他订了白头之盟,不想他心中滚另有个爱着的人儿,不能割舍,那你又将如何?” 看着曲曲,梅童心里明白了,曲曲话里有话,她是在为自己而问。这好尖锐的问题,直刺做女人的肝肠,梅童自也免不了要在极端的矛盾里挣扎,然而,她知道自己会做的抉择。 “如果割舍了那个人、那份情,使他痛苦、使他煎熬,从此凄凄惶惶,我纵使独享了他,又于心何忍?又怎么快乐得起来?” “这么说,”曲曲低问,“你是接受他枕边有另一人?” “如果非得有那另一人,如果有了那另一人能使他快乐,那么他要了,我也受了。”梅童对于情的取舍,有着既决绝又婉转的态度。 一时厅中好静,唯听见琉璃珠子相击那有意无意的声音,两个人对看着,那声音彷-把她们隔开来,又仿佛把她们拉近了,许久都没人说话,只让那珠子无可奈何的敲着,一会儿打,一会儿和……忽然帘子动了,一名宫女施施而入。 “公主,送酒来了。” 一把玉壶两只夜光杯,公主亲手斟上葡萄美酒。“来,我们为他喝一杯,析祝他早早康复。” 酒举到唇边,淡绿的林光、薄红的酒光交错映上去,在公主的脸上形成复杂的光泽。 有地那句话,梅童怎能推辞?她将酒一饮而尽。 曲曲却放下酒杯,看着她缓缓道:“我希望你是真的不后悔……” 那别有意味的口吻,使梅童讶异地抬头。“这……”才吐出一字,一股强烈的昏旋感袭来,梅童扶头惊适,“你……你在酒裹下了” 她要立起,手襄的酒杯却滚下去,她也随着那酒杯倒在花毯上。曲曲慢慢移来,蹲地去抬那只杯子,一个深叹。 “我是不得已的,窦姊姊,只要有你在,他,就不会接受我,”呢呢喃喃的,道出内心的原由,“没有了你,他才能完全属于我……这或许是私心,但是女人在爱情里,没有私心的又有几个?” 望着倒在花毯上这中了迷药的“另一个女人”,曲曲像有满腹的无奈,这可能是她做为公主,娇尊而无所不得的人生里,头一回尝到的实实在在的无奈。 但是她毅然起身,下了令,“传下去,准备车马,把窦姑娘送回唐营!” 这么做不能算她过分吧,她不过是人归原主,把窦梅童还给厉恭。她本就是他的人。 第十章 他即便在梦裹也是魂飞魄散的,喊她的名字。喉咙像被撕裂了,喊不到人。那种撕裂感直下肩膀、胸膛,全身每一处地方,万节齐钻,他追不上她……梅童,回来——闻见他喊叫,马上曲曲移身过来,伸手去安抚他的额头,锦帕抹去他凌乱冰凉的汗意,加上一阵温声细语。 “别再开了,乖乖的,好生休养着……” 他捉住她的手,“别走……” “我不走,我在这儿陪着你。”她应它的,。 昏去又醒回来。找不到那手,他发起狂念他那身体也不知是挣扎,还是颤抖,震得榻摇帘动,帘外人惊走。 才离去一会子,他又是发作得这么剧烈,急得曲曲赶回榻边,一壁压制他,一壁说他:“好好躺着,这样子闹,你哪吃得消?你道会儿可只有半条命!” 是不是半条命,他都还留有一股力气,臂膀一句把她勾住了,她伏在他半边胸膛上,听他神魂迷茫的呢喃,“别……别恨我,” “我不恨你,我爱你。”她回答他。 “我心里……只有你一个,梅童,没别人了……”只几句,他的手臂渐渐松缓,人又往那昏黑裹沉下去。 曲曲能挣开的时候没有挣开,仔细避开可孤的伤处,她把他牢牢抱着,用一种占有他的姿态。 如果说她心里还存着犹疑,现在她晓得了,把窦梅童交还给厉恭,这一件她没有做错。 ☆☆☆ 如此日夜关照,可孤一味昏沉着未醒,公主守侍在床榻边,秀腴的脸儿竟也憔悴了几许,便有那年长的宫女要来强押公主去做歇息。公主望着褥间躺得僵僵的人,不禁滴泪。 “也不知他要这样睡到几时,才会醒来瞧我一瞧,喊我一声?” “曲曲……” 才说着,就有造一声,众人骇了骇,回头去看,只见可孤在枕上悠悠睁开着一双睡眼,曲曲喜得扑到他身边去。 “可孤,你可醒了!” 可孤茫茫看着她,讶然间:“你怎么在这里?你赶紧去吧,回头梅童撞上你,又要找你拼命,我又不好说话,又不好拦着,由她伤了你,我也为难。” 见他一醒来,别的不问,便是絮絮地关注她,曲曲心间油然一阵喜悦,伸进被子去握他的手,格外含着柔情说:“你不必为这个伤神,她人在厉恭那儿,有他守着,她动不了,也伤不了我。” “厉将军……她在他那儿?” 隔着锦褥曲曲感到他人的抖栗,为了让他定下心来,更周到地说:“用了车马送她回去,唐营出来接应的,是厉恭一名亲信部将叫赵倾,亲把她接回” 曲曲的话不曾完,榻上一声怒吼,跟着便惊天动地起来,可孤整个人跌撞地翻下床,披发站在那儿,索索耸动,咬牙切齿地喊:“赵倾小人,对梅童无礼,我不准他再欺负她,不准、不准、不准” 陡然他发出一股凶蛮的内力,竟连扎在身上的布带都绷断了,顿时伤口血花迸飞,吓得宫女有的尖叫,有的走避,乱成了一团。 在可孤蹶倒之前,曲曲冲过去,然而他的身形太魁梧了,扶不住,反随他一起重重摔下地。 就这样又折腾了两天。不说御医、宫女喊累,曲曲也吃不消,见伤者略躺得安稳些,便各自找位于打沌去了。 午后的宫廷偌大安静,吹过塞上的风,产生一种空凉感。可孤却在这时候醒来,身体迟钝沉重,处处都觉得痛!然而受伤几日,这是他头一次神智这么清楚,清楚地发现他在一个陌生华美的地方,床前有个人……正好奇地盯着他看。这人生相很福态,穿泥金的大红袍子,一把丰鬓看来花去不少时闲 在整理。见可孤醒来,他似乎有点无措,左右张着要唤人,现场却无人可唤,他只得回过头自己招呼。 “你醒啦?” “这……这是什么地方?”可孤试着,但一时撑不起身子。 “这里是伊吾国城。” 他大吃一惊。“伊吾?我人在伊吾?” 那美鬓男子显得很不以为然,“伊吾又不是夜叉国,还是十八层地狱,吓得你这样子?” 躺在锦绣之间的可孤,满脑子浑沌,从石构子中箭之后,许多混乱的场景无法连接起来,正在越想越纠缠的当儿,那美发男子的声音岔进来。 “听说你刚打长安回来?长安有什么好吃好玩,新鲜有趣的?” 一下可孤的脑子变成一片空白。好吃好玩,新鲜有趣的?他活一辈子到现在,吃苦受难的份儿占大半,好吃好玩的这种好命人的生计,他哪里摸得到?但是眼前有这美鬓男子这样期待地望着他,他不能不设法想出点新鲜玩意儿,满足对方的求知欲。 “呃……长安东西两市有波斯人开店卖抓饭,有卖马奶子酒,有回纰女当炉的……节庆时可看百戏,有吞剑、吐火、走索;平日呢,规模大的就打马毯,规模小的就玩双陆下棋子这个躺在榻上刚从昏迷中醒来的伤者,现在卖力地把他这辈子知道的、听过的外国玩意儿,介绍给这位打听者。没想到中土正当新鲜的吃喝游乐,给这位美胡男子听了却大为泄气。“这哪是新鲜事儿?全是咱们这里的老把戏,原来中原人也搞和咱们一样的老套,不好玩,不好玩!” 可孤恍然大悟,同西域人卖西域土产,他当然觉得不好玩,他要的是道地的中原风情。 这回可孤再开腔时,便是不同凡响。 “是这样,中原四时都有佳节,吃的玩的也都不一样,上元观灯,满城鱼龙,火树银花:正月半后,人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乘车跨马,游山赏花,叫做“春游”……”他透过一口气,软了歇,才又接下去,“端午看龙舟,蒸粽子;中秋赏月,吃月饼:九九重阳,又要插茱萸,把菊饮酒……” 美胡男子聘出兴趣来了,拂着须,双眼生辉,频频点头,说:“这便有意思了,观灯、春游,好热闹,好盛丽,又有你说的那赏月、赏菊、饮酒之日,端地心旷神怡,合我脾性,合我脾性!如此说来,去那长安向唐称臣子,倒也不是太坏的事,摩勒儿国师说的“同沾雨露”,大约是这个意思。” “文王!” 这时一声喊,可孤认出是曲曲公主的声音,心里惊诧。一道香纤的影子即奔过来,拉着那美鬓男子撒娇道:“文王,您怎么来了?也不咦女儿一声!这会儿站在这里做什么?” “我正向这小伙子打听长安的形势哪,”玉顿王掉头一看,见床上的伤者头已经重重歪向一旁,眼睛又合上了,惊道:“他又昏去了,是朕和他多说了几句话,将他弄昏的吗?” ☆☆☆ 可孤是在装病,等机会。 曲曲公主照顾得他无微不至,然而什么都不告诉他,他一开口,她总推他回去,一切要他康复了再谈。 伊吾宫中锦衣玉食,随时一班官人袅袅地侍奉在侧,可孤却是提心吊胆的,丝毫不轻松,他是身陷敌国,情况不明,如何有一刻安宁? 况且一想到梅童,虽然曲曲淡淡地提到遇她人在唐营,他大不必为她费心,但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境况,可孤想知却不得知,只急得五中如焚,就恨自己节骨眼上不中用,偏偏动不了。 实际上他不是动不了,是让曲曲一班人以为他动不了,尽管伤势未愈,他的力气还是一点一点的在恢复,等到力量蓄积够了就算还不够,这个朦胧平静的夜晚,觉察到众人疏防了,他立刻抓住机会逃。 他负伤披上青衫子,草草束了腰,但一双乌皮六缝靴子可得仔细穿好,逃亡的时候,靴子最重要。 他的身手因伤受了点影响,幸而伊吾宫中没有太曲折的建造,显然防备也不顶严密,小心给他避过一干卫士、几名官人,忽感到一阵凉风袭来,已到了一道透空的偏廊。 往底下一探,可孤大喜,下面便是黄色的宫墙了,只要提身一跳,使出了这座金色牢他自然什么都不考虑,也不管自己现在能不能驾轻功,一头便由那七、八丈高的偏廊,像只鸟的纵身飞下去结果不是鸟,是块笨石头,“飕”地直往下坠。糟啦,可孤心里大声叫苦,他轻功便不出来,这会儿是石头,等一下就成了道地的肉包子。像曲曲下午才喂他吃的那一种? 眼看着那片黑油汕的石子地,就要撞上他的鼻尖,霍地一条鞭子灵蛇一般卷来,缠了他就走,他整个人被凌空提到一带草坪,滚了下去。 可孤四脚朝天躺在那儿,伤口犯痛,人喘着,一条人影像文笔插在他身边,凭那使鞭的手法,可孤认出是阿嫦。也不知是不是上回在磺口让他踢昏过头,心里记恨,这次她那鞭子捆得他特别紧,特别无情。 话说回来,却也是这条鞭子救了他,免除他做肉包子的下场。他大大咽一口气,忍着痛才抬起头,阿嫦劈头劈脸的便朝他骂了起来:“好一个狠心薄情短命的汉子,我家公主是怎样的救治你、服侍你,几天几夜不敢合个眼、走一步,把你捧在心窝里的担心着、记挂着,总算伺候得你回过一口气,把一条命捡回来了,这会儿你不声不响的就要走,你把我家公主当成了什么?你还有一点心肝吗?” 这时候,从一道镶着黄绿花纹的拱门,曼然转出个人来,立在月下幽出道:“也罢,阿嫦,他要走就让他走吧。” 来的正是曲曲公主。她要是带刀带枪率了人来追可孤,他会跑得更快,可是现在她一句话就放他走,他反而走不了。阿嫦刚刚笃过的一番话,敲在他心头,他是个忠厚人,承了人家的恩情,这时候也不免觉得自己的不告而别,还直有点没良心。 他心里一面有愧意,一面有苦衷,开口时合著深深的求恳味道:“公主救命的大恩,可孤不敢忘记,但是我身为唐军的一员,实不便久在伊吾逗留,我得速速回营去报到,公主的恩泽,但愿来日有报答的机会。” .曲曲未曾答腔,那阿嫦冷笑了道:“你说得好纤土你回到唐营里去,和我伊吾做敌人,一碰上了便打打杀杀,又怎么报答我家公主?” “这……”可孤为之语寒。 见他尴尬着面色,不能答话,阿嫦对他又一阵冷笑,跟着摇起头来大叹。 “我家公主也真傻,拚了命的救你回来,掉头又让你回唐营去自投罗网,送掉一条命,白费一场心机!” 他听不懂。自他受伤,人有一半是懵懵懂懂的,却不至于到胡涂的地步,他问:“什么叫“自投罗网”?” “什么叫自投罗网?整座唐营磨刀霍霍,只待见了你便要杀你,这就叫自投罗网!” “怎有这种事?”可孤又吃惊又怀疑,不表相信。 “浑小子!”阿嫦忍不住又开了骂腔,点破他,“你在石沟子被乱箭射了一身,做了蜂窝,那厉恭要你死的意思,你还不懂?” 谁知可孤反而出现释怀的表情,“这大半是误会,”他拿坚定的口吻道:“原为了梅童姑娘化做石头的事故,将军不能理解,我为救梅童姑娘而走,又被当成叛逃,这一切,只要我回营当面向将军禀明,所有讹误就一定会澄清……” 说到这里,他真正发急起来,转而对曲曲道:“公主,你让我走吧,如果你有一丝为我着想,就放我回营去,否则,你只会让我成了真正的叛徒。” 阿嫦怒叫起来,“你敢这样歪曲公主的心意” “阿嫦!”曲曲一声制止她,颤悠悠道:“你照他的话,放了他吧,拱门口有匹马,就让他骑去吧。” 曲曲那股伤心凄怨的语调,揪住可孤的心,有片刻他非常犹豫,晓得这样断然地一走,对于她未免辜负,然而他能够不走吗?几团影子在他心头浮现,一个比一个庞大深重,梅童、将军、朝廷……他的心让更大的力量揪住了,揪得还更紧。 捆着他的鞭子已经不情愿的松开来,他也瞥见拱门口的马匹,要走就只能趁这个时机,要把立在那儿那道美丽幽怨的人影撇下,也只有这个片刻。 牙一咬,可孤掠过去翻上马背,那马唏厉厉一嘶,掉头向拱门外。 “可孤哥哥”这头一提嗓子,呼声拉住他,他拉住马。 “走之前,你且先看着这个……” 由她一只绮袖裹抽出一卷黄纸,抖了开来。可孤光是一怔,疑疑惑惑策马走近几步,一看仔细,他不禁大惊失色。 那是一张被揭下来的告示,略有些破烂,但上头的一幅人像,一段文字却看得清清楚楚悬赏拿人,不论死活,拿的是他,魏可孤! “你到伊吾的第二天,厉恭就大贴告示,一路贴进了玉门关,捉拿叛将,唐营里人人得令,一见到你即格杀勿论,”曲曲凛凛看着他,间:“可孤,可孤,你能回营吗?你能进玉门关吗?外头风声鹤唳!到处要拿你,你能跨出道裹一步吗?” 曲曲一步来,一步问,可孤骇得浑身迸冷汗。那纸告示张在眼前,不信也不行。将军下令杀他,几乎打一开头就是,他根本不打算给他任何申辩的机会! 回大营是死路,同内地,他以通敌叛逃的罪名,被将军一口咬定,也难逃一死。突然之问,可孤四顾茫茫,完全失去主意,人一阵阵发虚,负伤的身子禁不起这莫大的刺激,一顿,便忽溜溜落下马来。 曲曲掠过去扶他时,他揪住曲曲的手,身子虽虚弱,他的神智却比什么时候都还要清楚,他从牙关迸出悲愤的声音来,“我、我没有变节反叛!” “我晓得你没有,可是外人不晓得,你现背上了叛逆的罪名,成了众矢之的,走到哪襄都有人要拿你,你要不是就此躲在西域,就是隐姓埋名,流荡天涯海角,老家故土你是回不去了。”曲曲点出了他可怖的命运。 “不,我不愿蒙受这不白之冤!”对一个有气节的男子来说,这比死还要令他不堪。 没有作声,曲曲久久凝视他,他一张俊脸扭曲着,痛苦全刻在那儿。她反常地不同情他,不怜悯他,但是很冷静地对他说:“我有个法子可以救你,只要你帮伊吾一个忙,你就有条生路走。” 可孤一对眼睛瞠得很大,里面是仓皇空洞,仿佛他了解落到这样的下场,很难碰上奇迹,何况,“帮伊吾一个忙”这话裹便充满险恶的感觉。 曲曲挣脱他的手站起来,阿嫦早退远去了,接下来这里不必有她的位置。宫墙一例的这带园林极茂密,被裹的草木都像是怪影,曲曲走入怪影里去,但她传出来的声音十分清晰。 “伊吾地狭人少,没什么国势可言,本谈不上和唐对阵较量,当初全靠摩勒儿国师举几套策略,做一时的应付,国师一去,伊吾便成了断头的苍蝇,朝中根本没有能人主持大局,如今能够巴望的,就是和突厥联合……” 这番话是极机密的,无论如何不该透露,可孤虽然胸中充塞着吐之不出的冤郁,这时却以一个军人的直觉,警惕了起来。 曲曲绕出一株胡杨木,突然站定对他说:“伊吾要归附,需要一名使节,只要你愿意,这个任务便交给你。” 像被人狠狠掴了一巴掌,可孤激昂地跳起来喊:“我不替伊吾勾结突厥,我不做叛贼!” 曲曲只对他冷笑,“你不做叛贼?你已经被当做叛贼,做不做还不是一样?” “被冤是一回事,自己真正亏心那又是一回事!” 瞬间一把小刀割上他颈项,曲曲威胁道:“你不从,马上就得死!” “死便死!”可孤虽然负伤,却未见得不能反制曲曲,只是这时候他在心灰意冷的当头上,感到活着无趣,索性把眼睛一闭,任她宰割了。 如此却引来曲曲一顿轻笑,刀的寒气不见了,换成她温香的气息,她凑在他颊边娇骂:“傻子,谁要你死!谁要你勾结突厥来着?” 她身上的香气一阵阵便可孤昏晕,她却又挪开了去,兀自说道:“现在就算突厥兵马来了,伊吾也无心恋战,文王说大家只求安居乐业,谁都不想上战场搏命,而国师临去也留下明示,要咱们伊吾“同沾雨露”……”曲曲转过来郑重地肴着他,“咱们伊吾不想打仗了,文王和摹臣商议已定,伊吾愿归附于唐,受大唐天威托庇……” 就算可孤正在落难的处境里,听得这样的消息,也不禁要雀跃,伊吾自动求和,唐军等于是不战而降人,皆裹谁都要觉得神气了! 接下来,一幕大军凯歌荣归的盛大气象,便在可孤眼前兴起,他看见自己钴甲铿锵,也领着属下两百人小队,驰人长安大道,那京师的阳光,照得战士的刀剑一片闪亮,夹道百姓的欢呼,轰上了天宇……他会是大军荣归里的一分子吗?突然念头一转,可孤从天上掉下来,记起自己蒙了大冤在造里,已成个待罪之身,所有扬眉吐气的份儿都轮不到他,他一下整个人又失去生气,比方才还要失神落魄个几分,甚至连眼眶都刺热起来,要掉下屈恨的泪了。 双眼模糊中,他看到曲曲足下的一双小花鞋履,她回到了他跟前,见他这模样,用一种亲热的口气叱他:“又丧气什么?伊吾要归附,是你将功赎罪的大机会,你以伊吾使节,同朝廷呈递伊吾降书,天子面前一并禀明你所受的冤屈,不要说你是蒙冤的,就算真干了什么叛逆事儿,有了策动伊吾归附这种天大的功荣,不怕朝廷不买帐,不怕不能翻身,只怕翻太高,还会晕了头!” 没有晕头,可孤只是定住了,脸上一副极力要把事情弄清楚的表情,纳讪地问:“伊吾朝中大事,为什么找上我?” 蓦然间曲曲踌躇起来,不知为什么,出现一种欲说又止的模样,咬了半天嘴唇,一双娇眼才斜倪过来,说了,“伊吾要办附唐这件大事,朝中找来找去,得不到个有力人士,若有位有才干的堂堂驸马爷做代表,论身分地位也够分量了,如此文王和群臣才能安心。” 说“朝中无人”只是曲由的一种托辞,真正用意在可孤身上。可孤脑中轰地一响,胸头开始猛震。前面说了几大长篇,拐了许多弯,到这里只剩下一个意思,他没那么呆,不会办不出来! “你、你是要我做伊吾的驸马?” “伊吾正缺驸马爷。” “是、是哪位公主要招驯马?”他还自以为不呆。 曲曲跺一下脚,脸儿绯红的骂他,“怎么这么呆?那位公主追会儿就在你眼前!” 这下他就更呆了,眼睛瞠住了,简直转不动,好半天才使动舌头,“曲曲,你、你是要我娶……娶了你?” 听他口气,看他表情,似乎全没一点儿喜意,只一味惊骇,曲曲好生嗔恼,回脸质问他,“你不顶纤?” 可孤心头麻乱,一时是什么感觉都答不上来,就别提愿意或不愿意了。他那副发僵的反应,显然使得曲曲心里很不是滋味。公主之尊主动提亲,居然人家不领情!换个别人,要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可是这一个、这一个……突然曲曲从一双美目之中迸出眼泪,像个小女孩受了好大的委屈,呜呜咽咽道:“我就知道你你嫌恶我!” 吓一跳,可孤忙道:“我没有。” ,“你不必撒谎了,”她蒙着俏脸泣说:“我看得出来,你当我是胡子,对我没有好印象,又因为起头的几场冲突,我对你略一动手,你一直气恨我,到现在始终拿我当敌人看待,我对你好,你也不感激,我对你的心,你也不放在眼底,你明明就是讨厌我!” 她立在那儿,一声哭,一声诉,人在桃红的纱罗衣衫裹轻颤,月色拂了她一身淡光,使她忽然显得十分纤小,柔弱。可孤自诚得曲曲以来,见到的都是她刁俏精灵,占上风、作弄人的一面,从未看过她有这副楚楚可怜之态,顿时大为不忍心。 当下蹦刚过去,按着她双肩,婉言道:“全没有你说的那回事,过去的冲突已经过去。 我不气恨你,你对我好,我很很感激,我是记在心底的,怎会讨厌你、不喜欢你?” 曲曲一扑,便技人可孤怀里,搂住了他哭问:“那你为什么不要我?” 问住他了。其实可孤的问题并不在于要不要,曲曲天生的娇俏,已足以打动人心十分,又对他格外的有情,要说他全然无动于衷,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他心中却另有一段深深种下的情根,那是对梅童的情。明知是无缘无分的,它却依然顽固、执意地攀越在他心田,砍不断,也拔不掉……可是现在曲曲仰起含泪的脸蛋,凄凄楚楚望着他,却又是一股缠绵,“你真的不明白吗?从一遇见你,我的心便放在你身上了,该杀掉你的时候,下不了手,因为我实在不忍心、舍不得,我不能伤害我爱着的人!这些你都不懂吗?” 可孤一向最禁不起感情的打动,面对曲由约柔情,款款的吐诉,他的心波荡动了,不禁深深一叹,将她拥抱住,呢喃道:“我懂的……” 她恨着他,双手仍然紧环在他身上。“如果你懂,你明白我爱你的心,那你也该了解,你需要我,除了和我成亲,接受我的帮助,你没别的路走了。” 蓦然另一条少女的丽影,压止可孤的心头,压得他好痛好痛,使他像受伤一般颤悸起来。 似乎曲曲也感受到他内心的挣扎,那股子压抑的激腾,于是把他抱得更紧,说:“忘了她吧,她不属于你,也不再和你有关连。再过三天,她便要和厉恭在大营成亲了。” 条地可孤感到一颗心往下坠,仿佛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照窟萨去,一生再也找不回了。 他抬头往东方的夜空望,人营和梅童都在那个方向,然而那里一片黑,黑得今他寒心而无望。 梅童就要嫁给厉恭了,可孤觉得他的人生,再没有此适一刻还要惨淡,还要无望!他人一阵虚软,头像折枝般的垂落,抵在曲曲顶上,突然滚出热泪,一颗颗没入曲曲像夜色一般黑的头发里。 一个呐喊从迷惘凄恰的心深处发出,“曲曲,我的命运真的在这里?我真要不得已依你的话,做了伊吾的女婿?” 他喊着,自己不知不觉,曲曲却听人耳,她起了一股异常的决断。 “我不管你是不是不得已,可孤,但是我要你做我的丈夫!”说罢,捧住他的脸,悯然中那张脸依旧有俊姿,曲曲吻住了他带泪的双唇。他心意未决,她却已经不许他反悔。 ☆☆☆ 公主大婚,三天后举行。 如此仓猝,一方面是伊吾朝中也急,几场战事下来,小小城国委实吃不消,如今都巴望早日与唐议和,求得平静。挑这一天,也是故意要和厉恭的婚日撞期,他忙着自己的大喜,不会有闲空趁机来用兵。曲由不希望婚事夜长梦多,自然也足一桩考虑因素。 花毯那一端,曲曲由一群衣履华美的官人簇拥而出,可孤立在这端,他被披戴上宝蓝锦缎大袍,袍上起暗红团花,金环束发,头上一顶恫俪的金冠,他尽管伤势未愈,此时仍显出一英挺的风采来。 望着那头就要与他结为夫妻的曲曲公主,他的情思霎时鼓荡起来。曲曲梳高髻,又拥上花冠,两鬓处处是摇曳的珠翠,一缕薄纱披头,飘飘地直曳下地,她穿的是银红绣袍,缀满了珠玑,才微微一动,满身便是灿烂之色。 可孤觉得眼前一阵蒙-,看见了另一道丽影,另一个新娘,梅童……此时此刻,她是不是也同样一身的明艳,披上红萝盖头,就要嫁给了厉将军做夫人……顿时间,可孤满心都觉得刺痛,像扎满了针,受都受不住。她可知道他要和曲曲成亲了?倘若知道,她心里怎么想?恨他吗?怨他吗?可是曲曲告诉他,送他到伊吾宫中那晚,梅童便明白表示,要回营去和厉恭完成婚约,曲曲不愿留难,任她走……“魏驸马……” 官人莺声唤回他的意识。曲曲已来到跟前,对他浅浅娇笑,她的脸隐在薄纱下,显得恍恍惚惚的不实在。 不知怎地,可孤遽然害怕起来。这三天,他胸头始终压着一段矛盾和疑虑,怕自己错了什么、误了什么,在此一刻,他充满疑窦的情绪整个翻开来,他抓住新娘的手臂,迫切焦虑地问:“曲曲,你没有瞒着我什么,骗着我什么吧?你没有私自做了什么安排,对不起梅童,而我不知道的?” 曲曲抬了眼,隔着薄纱她一双眸子也是蒙-而不实在。她的心思却是清楚的可孤答应和她成亲,不全在于他的前程落空,而是爱情落空的刺激最大。一场无望的爱是真正无望了,他觉悟到了,他的生命裹失去了梅童。 他只是不知道他是如何失去她的。 不该让他知道的事,就绝对不要让他知道。故而曲曲回答他时,更有十足的坚定,使她自己都相佶自己。 “你得信我,可孤,我没有骗你!” 有几句话已一说再说,此时重提,可孤露出了特别绝望,也特别绝快的口气,“如果你欺骗我,对我用了计,使我和你成亲,我就不会认了这件婚事,不会认你做妻子!” 曲曲心一凛,未曾答腔,大殿上内侍已朗声唱起:“皇上皇后驾到” 道场宫廷婚礼要展开了。 第十一章 梅童的确是一身明艳。 她穿一袭小袖朱红胡服,梳超高髻,唯点缀了一颗明珠在发间,别无他物,使她越发透出一股冷艳之色。 她等着和厉恭完婚。 被曲曲公主遣人由伊吾送回来那天,她便告诉厉恭,她愿意嫁给他,条件一个放过魏可孤。 “这已经是老交易了。”厉恭寒笑道。 “没错,”梅童冷冷看着他,“但是你答应了,至少你能得到我。否则,就算你不放手,如今你也未必逮得到他。” 事实上梅童内心战战兢兢的,一点也没把握。可孤重伤卧倒在伊吾,万一厉恭发起狠来,大军猛攻,破了伊吾城,可孤也逃不了……厉恭当时倒没有驳她什么,只说一句,“我能得到你吗?”猛地便抓住她,咬她似的狠狠吻她。 不多时,帐外的卫士都听见将军的一声嗄叫。帐内,梅童暗藏的一把小刀,割破了厉本的下巴,他抽出宝剑,剑光一周,梅童的衣带断了,衣衫敞开来……真要拚起来,梅童不是厉恭的对手,况且帐外兵将如云,她也跑不掉,然而她只把小刀一翻,抵在自己咽喉上,厉恭便知道她的意思了。 梅童还记得,那一刻厉恭瞪视她的眼神,合著一种憎恨。 他憎恨她,因为几乎从一开始,她便一直在挫他男性的威气,拒绝、不屑、反抗,甚至不避讳的让他明白她爱的是另一个男人,不是他……一个自尊自傲像厉恭这样的人,绝受不了在一个女人手裹吃这种败仗。他忿然掀帐而去时,梅童几乎有种直觉厉恭不要她了,她让他失去了男性的威势。 厉恭不要她,那最好!梅童冷冷的窃喜,却一下又忧惧起来,这关头上,厉恭果真不要她,她马上失去最佳的武器没法子拿自己来挟制厉恭,护佐伊吾城内的可孤。 她被囚在帐内,四围是重重警卫,外头有些什么动静,厉恭在盘算什么、谋画什么,她全然不知,成日焦灼得如同坐在火忙上被煎着一般。 突然昨日,厉恭来的时候,掷给她一套朱红胡服,脸上暧昧的冷笑,似乎隐隐有股作弄人的恶意。她背脊上发凉。 “你得习惯着胡服、吃胡食,梅童,你大约要久留在西域了。”他说。 “什么意思?” 他望着她微笑。“你想不想做西域的王后?” 她只瞪着他看。他却忽然去把帐门掀开,指着伊吾的方向说:“眼前便是一片膏腴之地,咱们为什么不留在这里?” 梅童的眼睛瞪得更大,背脊上更凉,她勉强地问:“你,在做什么打算?” 厉恭反剪了手,背过身去。“你知道吗,那李世民在京师把太子、齐王的九子统统杀了,他是在斩草除根,铲掉旧东宫的所有势力,皇上已正式立他为太子,马上便要传位给他。”他回过且来,黝暗的脸庞堆满阴云,又暗了一层。“京师大势已变,咱们这些东宫的旧人,回得去吗?” “秦王以肚量大闻名,他的作风一向是“只要归服,既往不咎”,从前李靖、尉迟敬德这些人,都是敌手,如今都成了心腹。”梅童客观地指出。 “谁相信这一套,我才没那么傻!”他怒道,满眼是阴沉的疑虑,把袖子一挥,“我不会回去自投罗网的!” “你不回去,又焉能久留在异域?”她质问。 “我手上握有几万大军,何苦不在此日立门户?”他厉笑,回身一指,“一旦破了伊吾城,我便是王。” “你想谋反!”梅童大惊,脱口便叫,“我不嫁叛贼,我不和叛贼为伍!” 其实算来梅童是西域出身,有一半西域血统,只因自小在中土长大,黛染已深,观念上是把中土当做故乡的,眼前乃有这激烈的反应。 厉恭充满讥诵地盯着她看,“你好忠贞呀,梅童,你不和叛贼为伍,却和魏可孤一路厮磨,倒似个患难与共!” “他不是叛贼!” “他不是?他这会儿和伊吾打得才火热呢,”厉恭笑起来,脸像一团阴影般逼到她面前,阴影的嘴巴附在她耳边说:“他有件大喜事,你大约不知道,要我告诉你吗?” 梅童僵挺着没动,不愿意退却示弱,心里却怕极了,怕厉恭要说的事,那未知裹埋着会伤人的消息,她忽然宁可不要听、不要知道。 但是厉恭没有这么大的挣扎,慢慢打起身子,夷然道:“你那心上人已经给伊吾招做驸马,明日他使要和曲曲公主大婚。” 一霎梅童成了一具壳子,人里面整个空洞洞,她依旧僵挺着,然而从原来是心口的那部位开始颤抖,直颤到了眼眶,她恶狠狠地喝斥自己不准哭,不准哭!可是那豆大晶莹的眼泪全不听人话,还是一颗颗滚下来。 厉恭面无表情看着她,立在那儿,像隔着一片万里塞沙。 末了他才开腔,低着声像在娓娓而言,“没什么好伤心的,梅童,明天我也会给你一场婚礼,”他又出现那种暧昧、合著恶意的笑。“会比他们还要热闹。” 这日天方亮,帐外远远近近便有一片特别的喧嚣,气象很不寻常,使梅童备觉得惊心。 红凤见被叫进来为她打点,外头是什么动向,红凤儿也不知底细。 梅童是一直到今天才又见到红凤儿。那晚帮助可孤出管的几个人担了罪,全被斩了,红凤儿反因此没有被疑心到,重回唐营,这阵子却也被看得很紧。 梳妆完了,不多时,红凤儿便给唤走。独留梅童一个人坐在帐里,虽是匀脸上妆,施了胭脂,她的脸依然透出一抹脂粉也掩不去的苍白,人在私下,那种凄恻欲绝的神态便全然显露出来了。 她是含恨嫁厉恭的,但是可孤呢?今日他和曲曲公主成婚,得那金枝玉叶的美人为妻,他可开怀?可欢喜?姑不论他为什么会做了伊吾的驸马,梅童晓得,他心里是喜爱曲曲的,他会好好的疼惜她,与她有那无尽的椅旎绸缪之情。扶着娇美新人的当儿,他……他可会想到在唐营里另一个冷凄凄的她? 顾不得脸上有妆,梅童双手蒙住颤瑟的脸,觉得她就要放声痛哭了。然而来不及迸出眼泪,那帐门一开,厉恭着一身盔甲,宝剑在腰,赫赫地跨进来。他来带她了。 见到她,上下一番打量,厉恭点头露出诡笑。 “很有些样子,如此场面会更精彩。”说着,他一把扣住她的手,突然满面杀气,“时辰到了,走,就要开出好戏了!” 即刻梅童感到寒冷,已觉察到不妙。等到她被拖出帐外之际,才真正骇住。 放眼望夫,人营前的荒凉,唐军的旌旗一片招展,战马林列,马上将士千万条的刀光,烈日下像邻邻大海的波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来。 大军虎虎地就要出动了,厉恭带了她不是要成亲,他是带她去攻击! ☆☆☆ 琉璃大殿上,玉顿王携着王后盛装高坐,辉煌的琴瑟乐声奏起了,花较远处那端,一对鲜艳的壁人在官人扶持下,正隆重地向他走来。 望着新婚,玉顿王拂须心想确是个仪表英俊的青年,难怪他女儿那么中意他!只盼大婚之后,这位新驸马趁早与唐议和,要与厉恭议也好,要上长安议也好,总之快了了这段 战事!国师去后……他为什么便这样去了呢?如今,大小事都落到他这个做主的头上,闹得他快抵受不住了……正忖思着,玉顿王被王后的手肘轻顶了一下,回过神来,新人的行列已来到他座前。按着叩拜文王母后,按着交换婚戒。内侍以红锦捧出金匣,由玉顿王赏下的一对镶金红绿宝石指环,引起殿上一阵赞叹。 先由新郎为新娘套上红宝石婚戒。然后,曲曲公主纤纤拈过绿宝石戒指,她隔着薄纱,隔着薄纱上线的星光,羞答答瞧新郎一眼,她抬起可孤结实的大手时,他的喉头绷紧了,不能够吞咽,那枚象征就此缘结终身的戒指由他的指节套下突然远处筋声隆隆,随即大殿外起了一阵惊暄。公主一震,那枚绿戒指落了地。一名守城的将领没命地闯进来。 “票君主,不好了,唐大军来袭了!” 顿时合殿哗然,玉顿王失色地立起。 “怎会这样?那厉恭自己不是也在办喜事?” 可孤觉得事况来得蹊跷,向前跨一步,曲曲一把拉住他,喊道:“且别管他,行完婚礼再说!” 守将满头大汗道:“厉恭人在阵前,高呼驸马爷的名字,要他亲自出迎,还说驸马若不出面,定要后悔终生!” 曲曲猛掀了头纱,脸上奇惨,仿佛预知到什么可怕的结果是她无法承受,她对守将声色俱厉地化道:“大胆!公主大婚,你在这里喳呼,存心阻扰。来人,把他拖出去软了!” 只道公主是一时惊惶过度,可孤伸手阻下,对她说:“你莫慌张,我出去看看。” 哪知曲曲死揪着他,头纱也坠了,花钗也斜了,浑身乱颤,迸了满脸泪,整个人一下乱糟糟地好不凄惨。 “不,不要去,你还没有和我完婚!” 见她吓成这个样子,可孤对她极怜惜,抚着她发抖的脸颊,柔声讯:“你放心,我去去就回来,外头情势紧张,总要去看个究竟,你好生在此等我。” 可孤挣脱曲曲,又向玉顿王一拜,排开喧哗的众人,翻身便随那守将走。曲曲见他那道英武的蓝色身影,一霎走出她的视界,仿佛也走出她的生命,顿时只觉得眼前一阵阵昏暗,好像一切都茫茫地看不见了。 以兵马元帅身分,可孤匆促登上城墙。伊吾为加重他的分量,给他这名位,所以就算厉恭不向他叫阵,他这个兵马元帅,这种时节也不能不出面。 一看唐军场面,可孤也震慑住了伊吾城外一片黄色大地给刀枪人马填满了,大风吼着旌旗,像座翻飞的树林,一阵阵尖厉的军筋声,紧刮着人的神经。 出动这么大的阵仗,从未有过,官军此来,倒像有恃无恐。 想到他原也该列易于这片车阵当中,如今却立在墙头上与自己人敌对,可孤的胸口又是一阵郁塞,说不出那种苦恨滋味。 那底下,为兵将所簇拥,乘着一匹黑色大竣,全副甲装的厉恭将军高声发笑。 “好一个魏可孤,畏罪叛逃,本帅拿你不到,原来你躲在这伊吾城里悠哉快活,如今索性校招做驸马,准备在公主怀中安安稳稳,享一辈子福了!” 可孤的悲愤、屈屏之情给这几何话挑开来,不由得怒迫:“厉将军,要不是你不分青红皂白指我叛变,全不给我申辩机会,便要治我死罪,我又怎会走投无路,归不得大营,回不了中土,竟至于来仰靠伊吾的庇护?” “你自己干的事自己清楚!”厉将军的吼声传来,“本帅托付重任给你,你竟把脑筋动到将军夫人头上,这便是头一条叛逆!” 也是导致最后厉恭饶不了可孤的关键,然而一开头的听信谣言冤屈他,厉恭却一字不提。 可孤的确被说到了痛处,只是他虽然爱上将军夫人,有这一段无奈,却自认问心无愧,也万万不愿使将军夫人的清白受到怀疑,便急急地说:“可孤奉命到长安迎接将军夫人,这一路碰上的种种曲折事故,将军实应听明白了,再做论断。” “我不必听,我够明白了!瞧瞧你”厉恭怒指着他,“穿着伊吾的驸马服,踩在伊吾的墙头上,你的叛逆行径,昭然若揭!你听仔细了,本帅率大军前来,伊吾若想保得残命,便快快开了城门,迎我大军入城,听命于我,否则,我便杀得伊吾片甲不留!” “厉将军,”可孤高喊,“伊吾不想打杀了,这两日传讯给将军,要求议和,将军为何不理不睬?” 先向厉恭求和,是可孤的提议,没想到对方相应不理。他这一说出,引起厉恭背后队伍一阵哗然。 “破了伊吾,自立为王”乃是厉恭和他几名亲将的图谋,这支西征大军中,固然厉恭有自己的心腹部众,但是不知他真正用意的官兵还不在少数,比如说他底下的行军副总管,韩将军,碍手得很,厉恭还没想出个法子来解决他! 为避免引起骚动,厉恭这时候急叱,“所谓“议和”,不过是你们的缓兵之计,拖延时问罢了,本帅岂那么容易上当!废话少说,魏可孤,你开不开城门?还是”他冷笑起来,决定这是抬出撒手锅的时候。“你要你的心上人求你才成?” 千军万马中,一条红艳艳的人影坐在马上被拉出来,可孤一眼望见,霎时一颗心大超大落,运转三折。 是她!日夜他梦着、爱着的人儿,梅童。一见到她,他胸中便抑不住的涌起一团喜悦,按着,她穿一身红,那艳丽的模样,又使他被当头浇下冷水,心也凉了,她今日出嫁,已给了厉恭做夫人,他再没有爱她的权利……可孤咽着那苦涩的感觉,悸动地再把她看仔细,陡地心猛跳起来,怎么她像个犯人一样给缚着?而且,怎么给带到战场上来?事情不对,大大的不对。可孤勉强按捺心神,大声诘问:“厉将军,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捆了夫人,这样对待她?” 远远的,可孤都可见到厉恭露出狞笑,霍然拔出宝剑横在梅童肩上,她震了震,厉恭大笑菁纤:“这样懂了吧?你开城门,她活下来,不开城门、她便得为你而死!” 可孤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心胆欲裂的忍不住怒吼:“厉恭,你好卑鄙,竟拿自己的妻室当人质,来威胁对手!她千里迢迢赶来西域与你完婚,这当中受了多少磨难,你这样对待她,你是人不是?” 厉恭最为自傲,禁不起骂,也向城头吼回去:“她不是我的妻室,她压根儿没有一点一滴的意愿要嫁我,你最清楚,不必在我面前装蒜!说到这里,我还得感谢你那位公主夫人梅童带了你逃到伊吾,要不是她用药迷昏梅童,把人送回我营中,今日我还没法子押了她来和你讲条件!” 墙头上大风扫着,但是可孤清楚听到背后有人倒抽一大口气,回头见到是曲曲立在那儿,双手掐住自己的喉咙,脸孔上除了大红胭脂,只剩一片白。 他一字一字间她,“厉恭说的是真的?你迷昏梅童,把她迭回大营?” 他那黑色惊怖受伤的眼神,庞大地罩住曲曲,她受不了他用那样的眼神看她,想尖叫,想嗔闹,想哭想喊,最后却只剩下沙哑的声音道:“那样做没什么不对,她、她本来就是厉恭的人!” 城下厉恭又在呐喊,做生死的催迫,“魏可孤,你磨磨躁蹈的不开城门,是愿意眼见心上人死?” 曲曲惊叫:“不、不能开城门,厉恭会把伊吾夷为平地!” 可孤握紧了双拳,拳头裹都是汗。城门不能开,梅童他也不能见她死…一阵风却传来远处梅童那嘶哑急促得不像她的声音:“魏可孤,你不必理会他!厉恭要谋反,打下伊吾城,自己做王” 一语未毕,梅童被厉本周那坚硬的手背狠狠一击,脸歪了开去,人摔在马背上。墙头上的可孤发出怒嘶,“厉恭,你要对付的人是我,不是她,我下去与你对阵” 他向琛口跨一大步去,蓝缎袍的背心却被曲曲揪死了,她对他尖喊:“你疯啦,可孤?你这样一下去,别说她要死,连你也要死!” 底下的马阵中跳出了一匹灰骑,赵倾坐在上面,头盔压着一双妒恨的眼睛,眺着墙头上戴冠着袍的青年人影……也许他比厉恭更知道如何对付这个已飞上高枝的小子。 谋反之事,赵倾是主事者之一,许多主意是他替将军出的,这会儿,他和将军点个头,便大声喊:“将军,墙头上那小子躲得缩头乌龟似的,让他的心上人代他吃苦受罪,八成他需要一点鼓励,才会像个男人!” 说着,赵倾楚马过去把梅童拉起来,她挨厉恭一记,嘴角沁了些血,但仍然一脸倔气,对赵倾怒日以视,他只是冷笑,突然往她胸口一抓,撕裂红罗衣棠,红罗下面一方胸脯,雪白的敞露在风中在上方的可孤,一霎只觉得全身气血往脑门冲,冲得他两耳轰轰响,他牙筋要咬断了,手筋也要迸断了,从胸腔发出厉吼,响过了原野。 “赵倾,你这下流胚,我饶不过你” 歪在马上的梅童哆嗦得坐不稳,含着口里腥涩的血味。那墙头上的可孤和曲曲挣扎成一团,要不是曲曲强抱住他,他早跃下城来。 一下来,他便是死路一条。 她晓得他已是伊吾驸马,曲曲的丈夫了,他头上那顶金冠的华光每一迸闪,便穿入她泪蒙蒙的心房,她失去他了,她与他的情缘终究是断了……然而一切不能悔,只要他好,她也不悔。王国娇妻,他在伊吾有大好的人生前程,她决不愿碍着他,何况眼前,她不能让他受制于人,更不能任自己给人凌辱。 当下梅童提起颤哑的嗓子,朝墙头高声喊:“可孤,你顾好你自己和伊吾城,我、我不会让你受胁迫” 话都未完,梅童骤然耸起身子,厉恭那把利剑就亮在她身边,她迅捷地把脖子往剑锋抹了过去,鲜红的血花立刻由剑下注出,机内碧蓝的天。 溅向厉恭的脸。他惊呆了,挟梅童做人质,不过为了通魏可孤就范,并不是真正要她死,谁知她竟如此激厉,掉头就来剔剑自尽! “梅童”墙头上可孤那撕心裂脉的狂喊,还要更撼人,一时厉恭和赵倾都不禁倒退,身后的大军也跟着骚动,在原地站不住脚。 可孤头上的天、脚下的地都在倒转,满目飞的仿佛都是梅童的血花,他看着她滚下鞍去,看着她带一身红倒在黄扑扑的大地。 他一下不再和曲曲挣扎了,人被抽光所有力气,好像一生在这一刻都瘫痪掉了,有一刹那他不声不响不动,没有听觉没有感觉,一直到曲曲惊悸的声音钻进他脑子。 “她……她自尽了!” 可孤跌回可怖的现实里,回头对恐慌的并吾守将说:“照我的安排去做!我要到城下,无论发生任何事,你们都不必理会,只管自保。” 他把抱着他,紧贴在他身上颤抖的曲曲办开,她泪流满面,但他心已经死了。 “我说过,曲曲,如果你用了计、瞒了我、骗了我,我就不会再认这件婚事。” 摘了金冠,脱去缎袍,可孤瞬间从那琛口一跃而下,墙高教文,它的功力这两日已有恢复,或者没有,他都不顾了,只知他耍赶到躺在血泊里,他爱的那人儿身边去口 梅童自剔是为了阻止可孤到城下来,没想到反使他把性命也抛开了,一切不顾的赶向她。落地时打了几个滚,连翻带爬的来到她身边。 他把她抱人怀里,血染着它的双手,也渗入它的白衣,他感到一阵阵透骨的寒意,人比梅童的身子还要冰冷,还要麻痹。 “还真是个痴情种子,魏可孤,心上人丧了命,你来给她殉情!” 厉恭那强自镇静的笑声在可孤对面响,但他全无反应,他怀里的人儿失去了生命,而他失去了魂魄,眼前虽有厉恭的利剑,浩大的车阵,凛烈的杀气,但他再没什么好害怕、好在乎的了。 可孤把梅童软瘫了的身子一拥,涌出了热泪。 眼着是擒人的机会,厉恭就要过来,突然一匹快马自陈后驰来,大叫:“将军,不好,后方有大批突厥兵马来了!” 先例抽一口冷气,厉恭掉头去看,就在西北方向大片腾腾的烟尘,整个烧黄了天,简直教人怵目惊心。这一定是突厥兵马来援伊吾了! 唐军没防到这一着,顿时间阵脚乱了起来。却不知那只是小批伊吾人马在远方制造烟幕,伪装突厥大军而来,正是可孤早就安排好的欺敌术,这节骨眼派上用场。 厉恭哪里想得到?突厥兵一向凶悍,从前他使吃过他们的亏,这时候只急得拼命掉转大军的阵头要迎敌。 唐军正在兵荒马乱的当儿,伊吾城开出一睹石头密门,一支敢死队冲出来,把驸马连同他怀裹那死去的姑娘,一古脑儿住口拖,还没走得及,闹哄哄中听到一声暴喝:“叛逆小子想走?拿下他!” 原来给眼尖的赵倾发现,提刀带入便奔马过来。伊吾人慌了,手忙脚乱拔出兵器,就差一段距离,赵倾几个人突然勒了马,瞠眼往上看。 墙头上隆隆地,架起那教人丧胆的巨弓、大炮,这一来休说是赵倾,整文唐军谁敢再逞强?霎时节节的退去。赵倾可跑得出什么都快! 这头的并吾一干人,总算回到密门口,可孤却像忽然惊醒过来,一把挣脱了说:“我不再回伊吾城了。” 几个人怔住,密门内奔出一个人,是乱着一头珠翠的曲曲,煞白着脸说:“可孤,你不回伊吾,难道你就这样不想活了?” 可孤恍惚掉头着,荒烦士是弃了他而去的唐军,回过来,他低低凝望梅童躺在他带血的臂弯里,无魂无魄的,她,也弃他而去了……终于可孤抬起头,一双悲哀到几近空洞的眸神,使曲曲得到她的答案,她滔滔流下泪来。 “送……送她回唐营,也许是我错了,我不该骗你,但是可孤,你真要就此弃了我,抛下我而去?” 从可孤那眸底透出了几许哀矜,但即使那份哀矜,也显得十分的渺茫。他年轻的生命,追时候所承受的感情的悲哀,已超过他能负荷,他再无力量去负荷其余的悲哀了。 “曲曲,你我是无缘做夫妻了,你……好生珍重自己,我走了。” 说完,可孤悠悠忽忽地转了身,抱着梅童一步步走向大军刚践过的荒地,铁蹄留下了跟跟蹈蹈的窟萨,吞吐着他的脚步。 他仿佛已走了很久,很远,又仿佛只在片刻之间。蒙-闻见一声马嘶,好熟悉,忽儿一道红影子奔到身边,紧挨着他,原来是他那四天涯相随的红膘马。 “过云红,你也要来陪我与梅童走吗?”可孤呢喃道,见到爱马如见亲人,他死灰般的身心才略有些反应,是眼中的一点热意。 又有一匹马来,曲曲跃到可孤跟前,身上珠光宝气的绣袍越显得她容包无比的黯淡,她拉着他哭诉:“可孤,你一走了之,倒教伊吾怎么办?你替伊吾臣民想过没有?厉恭如今是起了反心,要打下伊吾,自己称王,伊吾好歹对你有恩,你总不能见死不救,真正成了个忘恩负义的人!” 被她这么一说,可孤沉到底的心不免耸了耸,却兀自茫然,“我……我能怎么救?” “这儿,”曲曲抹去泪,急急由怀裹掏出一只锦袋,“这里面对的是伊吾国玺和降书,都是早就备妥的,你至少帮伊吾这个忙,千里快马上告朝廷!伊吾不与突厥结盟,如今是孤立无援,靠着摩勒儿国师留下的装置,只能再支持一阵,一切一切全凭你、全靠你,你要是撇了手不管,等于是毁了伊吾国!” 不论这是不是曲曲最后拿来激他的一个手段,可孤此时面对公主及随从,一群人惶惶的表情,想到在伊吾宫中所受的礼遇,朝中对他的信赖,心头不觉活动了。 他内在的情感虽死,侠义的部分却仍留有余温,厉恭谋反,伊吾待援,这城裹的人民同样是天下苍生,他若是个有血性的人,就不能眼睁睁见他们受无情的摧残。 如此层层想来,终于打醒了十二分精神,强压下心里的悲痛,可孤把锦袋一端,抱着梅童纵身跳上红膘马。马上已备有行囊。 “这件事,我尽力而为!”一古道过,他叱了马便走。 “可孤”曲曲追着喊。 又急扣了马,曲曲来到他脚下,望着梅童的尸身她颤抖,望着他则含泪哽咽道:“窦姊姊的事,我……我好悔!” 他凝看她像有半晌久,再没有说话,缠绳一扬,便向那片不许人回头的苍茫天际,飞驰而去。 ☆☆☆ 浩瀚的大漠上,可孤催着马快跑,晓得他们未脱出险境,还不能喘息。 梅童仍给他抱在怀里,他已割去她身上的束缚,将她当成伤者似的小心怀抱这是自欺欺人,不肯接受她已殡命的事实,但是他不管,只要他还能够,他就要再多抱她一会儿,也许已经失去气息的她,比那化成石头的时候,还要更畏寒凉,更需要人来相拥……可孤觉得他又要滚下悲枪的泪来,却猛感受到大地上一股风起云涌的压力,他逼来,举目四干里着,不禁大骇不止一股,好几股,有从后方来,有从前方来,尤其前方的一团烟尘,已近。看来是唐军已发现在伊吾城外上了当,追着他的行踪来了。 咬了牙,可孤抽出腰际的红柄宝剑,把梅童抱好,准备拚了。前方的烟尘小,人不多,应当冲得过……才刚转念,突然斜刺里冲出一支轻骑,疾呼:“姓魏的小子在这里!围住他!” 他吓一跳,一看是本营弟兄,实在不想和他们干起来,忙道:“自己人,别开杀戒:“ 向他冲来的两个骑手一听,便停下来,对他咧开嘴笑。 “自己人是吧?没错,别杀、别杀……” 可孤感到不对时,刀风一道已自后方欣向他脑门,赵倾得意的大叫:“这下你逃不了了,姓魏的” 一截头发飞向空中,散成几百条青丝,就差一丝丝,脑门便分半了,是可孤闪得快。回头见到的人马全是赵倾一伙的,下手不会留情,可孤挥剑砍开两个,立刻开跑。 多亏它的红膘马脚力实在比人家太好,一下甩掉赵倾他们一大戏,不幸他一时忘了前方还有一队,等他睁亮带汗的眼睛时,已撞上了。 只听见刀剑锵锵,武器全亮出来,对方质问:“来者何人?” 大漠上给自己营中的官军追得穷途末路,可孤这时候觉得无论他对哪一路,都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便大声回答:“唐营校尉魏可孤!” 然而一细看,眼前这行不过六、上人,个个动装,却不是唐当兵将,他未免一愕,急收了势道:“你们不是唐军!” 队伍中有人高问:“唐军在哪襄?”此人穿圆领袍衫,腰系红程玉带,戴纱帽子,不是武夫,那派头倒像个官儿。果然,他气躁地,一派命令的态度道:“快带了本官到唐营去!” “阁下何人?”可孤反问。 他一名侍从即此道:“无礼!这位乃御史中丞潘大人,唐营校尉见了大人,还不下马拜见!” 此时可孤哪匀得出那婆罗门时间来拜见?也搞不清塞外地域怎么突然冒出一个官儿来,只急道:“大人恕罪,然则小的正在奔命,唐营出了大乱子,小的须得赶回长安向朝廷求助!大人若是无事,为保安全,这节骨眼也别到唐营去的好。” 这位潘大人大约因为褥暑天气,跨马跑了千里路,人极不爽,这一听便大发脾气道:“岂有此理,本官领了圣旨来的,皇上下诏停战,本官要赶到唐营去宣旨,怎说本官无事!唐营出了什么大乱子?”他往可孤怀裹的红衣姑娘瞄一眼,“你一个校尉,不在营中,却抱了个女人大漠里乱跑,是怎么一回事?快快说与本官知道!” 那“下诏停战”四字儿,直窜人可孤心底,他仿佛在眼前看到了奇迹,回头遥见赵倾的人马滚着尘灰来,他立刻翻下马,跪拜在沙上大喊:“大人明察,伊吾求和,厉恭将军却要谋反……” 当下把厉恭起反心,自己又如何落荒逃命的一切经过迅速说一遍,听得潘大人和一干侍从都变了脸色。可孤却来不及从沙上翻起,赵倾已经赶到,一来便围住可孤,又具挥刀,又是叫为。 一副张狂之态,惹得潘大人火大,他斥道:“你们是什么人?在本官面前如此放肆,挥刀弄剑的这是做什么?” 刀指着可孤,赵倾道:“此人勾结伊吾,阻扰战事,我等要拿他回营治罪,”他睨视潘大人,“你老家伙又是什么玩意,好大的口气,敢阻扰我等捉拿叛徒?” 潘大人气红了脸,他几名侍从人数少归少,也都持剑堵上前去,形成对峙。 “我是朝廷命官,御史中丞潘威,此来宣读皇上圣旨!伊吾已经求和,一个多月前伊吾国师摩勒儿的降书,便上达朝廷,皇上下了诏书,要你们停战啦!” 这回,登时换成赵倾变了色,而沙地上的可孤却先是惊诧,再一悟,之后大喜过望。 他明白啦,一个多月前,曲曲一行到中原挟持梅童失利,摩勒儿担心此计未成,早另出一计,向唐诈降,企图换一点时间,没想到假戏成真,如今伊吾真的要降,当时那道做假的降书现成了救命仙丹! 伊吾有教了,他……他的冤屈也可望洗刷。 忽闻轰隆的马蹄声,飞沙走石约又来一支骑队,正是厉恭所亲率!队伍还未到,赵倾便圈马跑回头,一边嚷着,先给厉恭示意。 “将军,将军,有位中丞大人领着圣旨来啦,说是皇上要咱们停战,不再和伊吾打啦!” 厉恭一闻,当场呆僵在那儿,面色像扫过风暴,黑霾霾的一片。皇帝老子这时节来喊停,把他的计划活活摧坏!那一刻,厉恭恨不得掉头就走,不管它那劳什子圣旨! 然而,那名所谓中丞大人却满脸的不高兴,已抽出黄刺刺一卷诏书,开腔喊了,“厉将军,圣旨在此,还不快快下马跪接,恭听圣旨!” 厉恭督促马儿过来,瞧一眼,通:“果然是圣旨,很好,本帅便接你这道圣旨” 岂知话都未完,厉恭一剑像闪电般的快,在中丞大人的胸膛穿出一口血泉,众人惊叫,他已又左右开弓,一口气劈死两名举剑的侍从。 只一个转瞬,朝廷派来宣旨的一行人,便死了三个在地上,另外四人全被赵倾手下所制,动弹不了。 在场官军目睹这一幕,一时寒襟得同这片荒漠一样,吭不出一点声气。队中只有一人骇绝地挺出身来,便是行军副总管韩将军,指着厉恭惊叫:“厉恭,你你是疯了,还是反了?这来宣圣旨的中丞大人,你竟给杀了!” 这位韩将军做为厉恭西征的副手,为人忠耿,甚受官军的敬重,但与厉恭私下交情并不和睦,被厉恭压得很死。前些日子,厉恭怕他碍事,借口要他探查军情,支出营去,没想到他完了事提早回营,觉察到厉恭打伊吾的行动有异样,便跟了来追人,竟然便撞上这一幕。 这时厉恭回过身,眼珠发出玻璃一样透空的冷光,“我不是疯了,韩将军,我是要反了!” 同样是杀人一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韩将军,谁都料不到,连韩将军自己都防不了,那剑尖已到他胸口 突然一声年轻的怒吼,使人听不见两剑相击那“锵”地一响,只看得韩将军胸前迸了一团凛热的剥光,他往后倒,而厉恭的身势也被逼退了一段。 “厉恭,你休想把韩将军也杀了!”正是魏可孤,早提防到厉恭会出毒手,把他截下一种像撕裂开来的狰狞的表情,出现在厉恭脸上,他擎住剑像扑兔子似的杀过来。可孤拚着伤势未愈的身子,力道逊了厉恭一截,偏又紧抱着梅童不能放手,只怕一放手,连已死去的梅童都会让赵倾夺去,用来威胁他,他舍不得她死了还要给人作践……“魏可孤,梅童人死了你还抱着不放,可惜她死得早,不知道你有这么痴心……” 大笑中,厉恭斩了一剑过来,竟是对着梅童,可孤顾着梅童,顾不了自己,给厉恭下一个狠招逼得没法子立足,歪斜了几步,一例倒在卧它的中水大人身上。 “中丞大人你没死,快把圣旨宣了”可孤骤然这样大叫。 厉恭不能不吃惊,猛地一定,就这么一刹那,可孤手中的红抄手飞出去,飒飒削走厉恭的半个头。他站着摇晃像败倒的旗杆,剩下的半张脸充满着震惊,扑下地去了。 从幸免于难中被手下扶起的韩将军,还压不下那股子激愤,气咻咻指着厉恭骂:“这反贼死得好!” 可孤一手仍按着中丞大人的尸身,喃喃道:“潘大人,是你让我灵机一动的,多谢了转。 他等着自己的一口气喘定,不料那赵倾灰败着脸,狂叫:“我杀了你这坏事的混帐。” 赵倾举刀拚足了力气来,可孤手上空空的,一霎没得挡,前有厉恭后有中丞的尸身横着,他要翻出去竟生了几分内力。 难道就死在这小人手裹?才一想,居然从他怀中喊出来一声娇叱:“看刀” 匕首一支带着雪亮的光,直直插进赵倾的心口。 赵倾一倒下,局面使横乱了起来,全赖韩将军一股威仪镇压现场。主子败倒了,那些有反心的部众,怕给自己惹祸,再没一个敢声张的,赶紧服贴下来。 然而四周怎么样的轰动着,可孤全没一点知觉,一双眼睛迸着精光却瞠得直直的,望着怀裹这个……这个……死而复活,还救了他的梅童! 像没事人似的,梅童轻轻把可孤的胸膛推了开,慢盈盈打起身子,拢发鬓、扣衣棠,抽出手绢儿抹颈子,也不理睬他,只管整理自己。 咽喉给什么滚热激动的东西堵着,可孤挤不出话,一味“你……你……”的打她忽然回过一双眸子,艳艳地盯着他,啐它的时候声音轻而娇,“什么你呀你的,人家没个名字吗?” 一霎间不知是在他心中,还是眼前,整个的云破天开都光明起来,可孤喜得一边张臂,一边大喊:“梅童,你没有” 她起了身走,可孤一扑扑上一双含沙带泥的乌皮靴……韩将军代替梅童,暂时让可孤给搂着,他双手奴着腰,眺望那玲珑摇开了去的红衣姑娘,咕喽着说:“显然她没有死,你有空替本将军问问,她那番诈死的技术是怎么练来的?” 可孤的昏眩感还未过去,人已经结韩将军拉起。老将军谢过他方才的出手相救,但更要紧的是,要他说清楚全盘的事故。 一切原委听后,韩将军撑不住跳脚,没想到自己让厉恭瞒去那么多!西征军这么大的乱子,事态非同小可,可孤既身怀伊吾归顺的文书和信物,那么事不宜迟,当下韩将军交他一面今牌,这伊吾求降、厉恭谋反、中水被杀的几件天大事儿,由他赶回长安上古天子。 “你且慢走一步,”韩将军心思缜密,指示一支小队先赶到玉门关,一来通知守将,一一来揭去捉拿可孤的告示。“免得你一人关,就像一头鹿一样的给捕了去。” 至此,可孤心头的一桩冤屈、一副重担终于是卸下了。 官兵捆上厉恭、赵倾、潘大人和两名侍从的尸首,韩将军急着要回去整顿大营,领着大队,从苦寂的大漠上沙沙有声的去了。 可孤一掉头,不见梅童的影子,一颗心差点跳出喉口。她人呢?慌得四面的找,这才见她一道伶何的影子在漠上淡荡走着。 “梅童、梅童”的唤叫她,她不是没听见,却把他丢在后头不理会。他拔了腿追去,那奔沙的,迫切紧张的步伐声,由热风迭人她耳中,她竟也跑了起来。 她越跑,可孤追得越厉害,绝没有这时候再失掉她的道理!可孤聚起内力,大大喊她一声:“梅童!” 梅童回头吓了一跳,见他虎虎扑过来那种态势,人软了一半,给他推倒了在沙上,两人都喘着,他伸展开来的躯体魁伟而庞大,压得梅童像只小红蝴蝶,扑着翅娇脆的拧扎。 “你为什么不搭理我?为什么要跑掉?”可孤又动气又恐慌地问,使全力镇着她。 梅童被他压得动不了,别过头去,一半秀脸贴在暖黄的沙上。 “你现在是伊吾驸马爷了,咱小门小户人家,不配和你这种贵重人物说话对答的!” 可孤重重一叹气,那结实的胸膛便压着梅童扑扑跳的心口,“你不知道我已经不是伊吾驸马了吗?从我抱着你上马离开,便和伊吾断去道层关系了。” “那更糟,仿佛是我坏了你的好姻缘,又把你的光明前程误掉了,你只会想我、恨我!” “梅童,”可孤幽幽道:“在伊吾答应了那桩婚事之后,我心里便像垒起一座石头山,沉甸甸的压在胸中,塞住了一口气,日日想到你、惦记你,心里更有说不出来的榜徨难过,直到在墙头上卸去了金冠、驸马袍,这才觉得胸中豁然开朗,那口气也才透了过来。” 沙上半张秀脸慢慢转回来,睫下微动着眸光,瞧着他问:“失了这么一桩得意姻缘,也不悔也不恨?” “不悔不限。”他坚定回道。 “失了曲曲这么一个娇人儿呢?全没一点舍不得?” 又一叹,可孤道:“她对你用计,迷昏你,把你迭回大营给厉恭,欺瞒了我,这是我没办法接受的,我……只能希望她另有好将来了。” “其实,”梅童缓缓道:“那天我并没有真被她迷昏,我对她早有提防,只是假装不省人事,由着她把我迭回大营……” 可孤睁目,“为什么?梅童,你为什么这么做?” 她轻轻去碰触可孤肩上的伤处,说:“我怕如果我不回去,厉恭会犯伊吾,你人在城中,万一……”她打了个哆嗦。 几乎和她一样的哆嗦起来,可孤喊:“梅童,你这是为了我在牺牲自己!”他一双眼睛熬了。 忽然他把她拥住,嗓子发紧,这阵子他所受的煎熬,这一整日历经的惊乱焦愁,全堆上了俊脸,“梅童,梅童,你才是我舍不得的人,我以为你死在厉恭剑下的那时候,我、我几乎也想随着你死去!” “傻子,”梅童柔声骂他,“赶紧别这么想,你一定要紧顾你自己,否则枉我为你费心思!” “我明明看见你溅了血,怎么……”可孤去触摸她的颈端,手颤得厉害,但那截皓颈除了还染有些红渍,好端端的没一点瑕疵。 她璞嘛笑了,笑得眉眼儿俏生生的。“抹脖子自戕的把戏,我行小玩到大,得先在脖子厚厚裹一层,也算易容术里的一套,红凤儿帮我找来的酱料,还直管用。” “我求你,梅童,以后再不要玩这个,自己去抹刀子,万一抹得太猛……” “那倒是要捏拿得准,”梅童咕喽着,感觉可孤的身子在发抖,脸上仍留着悸色,真切地为她担心,她不觉涌起一股温柔情意,轻声道:“还不都为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可孤心头一荡热,克制了好久想吻她的冲动,这时候放开来,把他饥渴火烫的嘴覆到她唇上。 这是可孤头一次能够敞开胸怀,没有一丝愧意和墨碍的吻她,认定她是他的人,整个的属于他。那吻柔悦裹带着迫切,可孤一双热烘烘的大手,捧住他唇下这张明媚的脸蛋,他吐露出来的声音,也带着迫切。 “告诉我、答应我,梅童,你愿意许给我做妻于,让我爱惜你、照顾你一辈子……” 一双纤娇的手臂把他束紧住了,梅童轻轻回答他,“你怎么还不知道?从你夜夜怀抱我,让我由石头变回来的那时候,我就在心底把自己当成你的妻子了……” 她感觉到他的嘴弯起来,是无比喜悦的笑意,使得那吻越发缠绵紧密。突然来了第三者,庞然之物直往他们脸上凑来……梅童吃惊地张了眼,一张热情的大嘴巴,呼呼喷着气,决定如人这亲密的阵容。可孤含糊嘀咕:“过云红,你也有讨人嫌的时候……” 他将马儿那把长脸推开时,它嘶嘶抗议着。梅童笑了,但是可孤灼热的嘴又吻下来,她没办法再分心。 ☆☆☆ 玉门关明丽的月色为新人作了证,不必有华衣,不必有排场,也不要外人来喧哗,唯须这肃静的天地,看着他们跪拜,听着他们虔心的誓言,结做这一生一世的连理……这已近胡天飞雪的八月,边关的小客栈烧起枣红色的炭火,使得小小的厢房荡漾着春意一般的红光,红光裹四目相对,便已经痴了,醉了……可孤温温柔柔唤一声,“娘子……”用双手散去她被火光薰得像晚云的头发。 新娘子颊上有羞气,他吻她耳际,那羞气使漫到那里,吻她历过险的颈子,那羞气又漫到颈子,吻她的肩、她的胸、她一身的冰肌玉肤……待她羞红了整个人时,他用自己的温存和坚峻将她覆盖起来。炭火也似狂喜了,跳着、跃着,纷纷爆出了红星…… ☆☆☆ 秋日长安城,两匹竣骑,一双俊秀的男女,的的飞着马蹄,驰回京师。一口气都未歇,便超人皇宫,伏谒圣上。 那新即位的青年皇帝,闻说伊吾求降归顺,先是一喜,闻说西征的统帅谋反,杀害宣旨使者,又是一惊。 他目炯炯望着呈上来的并吾降书和国玺,沾满着风尘,仿佛也同此刻伏跪殿上,这个有着飒爽英姿的年轻军官一样。忽然他眼睛一亮几个月来,一直悬在他脑海的一道人影,变得清晰起来。尉迟敬德上了殿,一眼指出骑红膘马的那名青年壮士,这会就在眼前!玄武门一箭击落元吉大弓,护佐主子一条命的人便是他! 又惊又喜的皇帝离了座,江山大业里,最可贵正是肝胆相照,得力的战友,他匆匆下殿把这少年英雄亲自扶起…… 尾声 隔年春天长安处处见到了柳青色,五月新爽的天气,紧挨着皇城的崇仁坊也是绿得盎然。 这一带多有富丽的府第,唯眼前这座青石宅院,却不见华丽,满园的绿荫,倒有一种特别的幽雅之气。不过真正特别的是,这宅院是皇帝赐的。 清静的院子给一片奔到的马蹄声惊动了,开出铜环大门,一名年轻英武的紫衣将军跳下马来,正是魏可孤。 去秋在金銮殿上,李世民扶起他,爱这少年英才,执手舍不得放。几个月后,吾归附,底定了大事,西征大军跟着回了京,殉职的潘大人,谋反的厉将军,朝廷按功过一一发落后事。 领着几项的功荣,可孤受封为武卫将军,赐绢七百匹,皇帝赏识他,留他在身边,知道他有新婚之喜,又赏下一座宅院……尽管夫婿得了这些荣宠,梅童对于李世民可还是没什么好感,直到寻到了窦谦坟前,如是李世民事后赐葬,心中一口怨气这才平下去。 这时候可孤尽自把缠绳抛给随从,便匆匆跨过石庭,寻往后房,一路“夫人、夫人”的呼唤。 厅堂中,帘子一掀,先有一缕郁郁的香气飘出来,即使到现在,特属于梅童有的这缕芬芳,仍旧薰得可孤陶醉。他定了定种,已见梅童轻转了出来。 她不变繁复,梳个松髻,只有斜斜一支玉搔头,映着发光,她穿葱黄绣衫子,长补曳地,裙上级出小簇的折枝花朵,脸上淡淡匀了些胭脂,一把纯扇执在手上……便只这样,便有了夺人日光的丽色! 她多几分少妇的韵味了。去年此时,她是怎样的百般抗拒做一个将军夫人,如今却只有将军夫人这份位衔,是她生命的归宿。然而,她看待位衔总是淡然的,真正放在生命里的,是做将军的那个人……她的郎君。 这会儿一见郎君,梅童的唇色、眸底都有柔情的笑意在泛流,可孤才刚定下的心种,又让她给挑动了,一阵阵发紧。老天,他简直不知怎么说明爱它的那种心思! 跨一大步上前,把人纳入怀里,吻过她的眉眼,又去吻她的唇,喃喃问她今天一个人在家可好,喃喃说着他在朝中不知怎地今天特别的想她……早做了恩爱夫妻,什么样的亲热没有过,梅童这日却忽然害臊起来,脸儿红馥馥,左右闪着他,一支发瞥落下来让他按着,梅童便又轻骂:“也不羞,一回家来便抓着人又搂又抱,把人家的赞子都弄掉了!” 可孤笑着放开她,哄道:“好娘子,我来替你赞回去。” 取过一面背铜镜子,一支替子在发上左挪石移的,男人手脚笨,反而把好端端的发髻拨乱了,又惹来一顿项。 小俩口笑闹一阵,梅童抢过铜镜,自己端详。是镜光闪动的缘故吗?恍惚她瞥见镜里面可孤有股不安的种色。现在他有最轻微的一点变化,她都会觉察。 慢慢把镜子搁在一旁的朱漆小案上,梅童瞧着他问:“怎么了吗?” 可孤的面色变得有些纠缠,话也说得支吾,“今天我在朝中听得一个消息,伊……伊吾有文王室队伍要到长安,朝观天子来……” 她明白了。绒扇闲闲摇起来,一双明艳的眸子却盯住了他问:“怎么?担心撞上你那位曲曲公主,不知如何面对人家?” 可孤让她道破了心事,轩昂的眉宇登时一片尴尬,发窘地说:“好娘子,别取笑我了那把带着幽香的扇子敲他胸口一词,“你呀,担心得太迟了,”梅童娇声道:“人早上门来啦。” 蓦然听见一声“可孤哥哥”,帘子后头幽幽走出个人来,可孤胸头猛一撞,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会儿立在他家厅堂的,便是刚才他还摄孺在心里的曲曲公主日好像全没看见可孤的那副手足无措,那副窘样,梅童摇着扇走了两步,翩然回头,顾盼它的时候,带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两人叙一叙吧,”她一行移步往外走,一行说着,“长工晌午来说,园子的粉牡丹新开了几株,我还没抽出空儿赏艳去呢,趁这会子去瞧瞧吧。” “梅童,梅童。”可孤叫了惶恐的雨声,却也留不住她。 廊上似乎听她在咕侬:“这块丫头好大的胆子,这样闯上门来,都不怕我活剥她的皮,握着我的手叨叨絮絮的,倒像失散的亲人又见了面,一个鬼丫头,对上了一个痴心的傻汉子那低微扑防的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她在暗笑。她走远了。 厅堂这边,可孤回过头,曲曲立在那儿,有种娇怯怯的模样,连髻上一把金步摇也是忐忐忑忑,像一个人心种不宁。她穿紫锦衣棠,银丝的腰带束得腰肢窄细,他发现她瘦了,不住第一句话便说:“你……瘦了好些。” 曲曲抚了抚脸,轻声道:“可不是,我是瘦了……” 由伊吾回到中原,这几个月间,可孤不是没想过曲曲,想到她的心情,却又纷杂难言。 有梅童为妻的人生,可孤已是心满意足,即使是刚得来的荣华,那也是身外物,他人生实实在在的满足,都是从梅童身上来的,只不过……偶尔一掠曲曲的影子,会是耶心满意足当中,微现的一个黑点……这时候出乎意料的见到她,情绪转折之余,又脱口傻问一句,“曲曲,你、你怎么来了?” 她两扇睫毛抬上又抬下,双手捏弄着银丝腰带,咕侬道:“你离开伊吾的时候,忘了一件东西,我给你送了来。” “什、什么东西?”可孤惴惴地问,感到不确定。 从她怀里掏出一方锦帕,她悄悄走到他跟前,拉起他一把大手。他只觉得眼前光华流现,一只绿棱棱的玩意滚人手心正是当日在伊吾宫中,在他指间欲人而未人的绿宝石婚成口 “这这”可孤望着戒指,望着曲曲,心悸地,结巴地,没法子说话。 曲曲也不理他,忽忽一笑,往外走去。“窦姊姊说什么来着?园子开了牡丹花,我在伊吾便听说长安有这花中之最,我也随窦姊姊瞧瞧去……” 到了厅口,她又同眸,斜睇着呆在那儿的可孤,“你手上那贵重东西,该怎么收存,怎么放,你可好好想想。” 她一笑,眉梢眼底又有了旧日那刁俏样子,迥身走了。 可孤太心慌了,完全不敢去揣测曲曲的,甚至是前一刻去了他走的梅童,任何一个的意思。捧着那只宝石,可孤追着两个女人出去。 追到了曲廊,远远见到迄逻在牡丹花问,魏崇姚黄,两道影子,后头的那个赶上了前头,春日细细的阳光下,忽儿这里一闪是玉搔头,忽儿那里绽了绽是金步摇,两个绝世美人,掩不住的光色……都进入他的眼睛裹。 可孤感到一阵旋量,脚下跟蹈起来,打开颤抖的掌心,绿宝石也是一闪一闪的像在笑着……是笑他的茫然无措吗? 这一刻,可孤的的确确心神失去了主儿,整个人端的是茫然无措了! 跟读者说几句话前头的一本书《痴心咒》出版后,有读者朋友来信,谈到“无条件的爱”这样的话题。那本书给人这样的感觉,我倒有些意外,因为那时候我真正想写的是人物,其他都有点其次,也没有这么明确的主题,不过听到造些声音,我不免也要想一想,“无条件的爱”这个意义。 能够无条件的爱人,也许出于不自私的心,人不自私,心自然开阔,对人也就有包容力,出自这样的心态,使人觉得“无条件”。 在感情里,也许我们都要学习不自私,然而,也都要有原则,才不致使那“无条件”成了-滥。 愿看书的朋友,都有自己美善的爱的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