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染灵》 平城里的新鲜事 这是大历朝边塞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小城,枯草丛生,白骨盈地。它本该充斥着死亡和黑暗,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城镇却并不显得慌凉,相反的,这里人声鼎沸,这里生意洋洋。 平城地靠近边塞,自古就是兵戈之地。平城处于要地,也因为偏远,物资匮乏,这里的人反而更加努力的活着。 刚刚结束的战争没有打消平城人的意志,卖烧饼的摊子仍然饼香四溢;胭脂水粉铺子前的女人们大声的讨论着成色;就连青楼门口的女子也似乎没受到战争的波及,烟视媚行的看着车水马龙的过客。一切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若硬要说平城的变化,就是城尾的药材铺子拥挤不堪,伤筋断骨的父老乡亲们争吵着,谩骂着,抱怨着。挤挤攘攘,抢着就诊间,:“都给我排好队!不然老子不干了!”金大夫骂骂咧咧的啐着一屋子的伤残,不悦的表情令他本身就满脸褶子的脸更加丑陋。“金老头,就你着牛脾气……”对面的人还没说完话,就被一句话顶了回来“十一!送客!什么人都来我这药铺子,真当我是收破烂的?” 药材铺子里的叫骂声渐渐小了下去,来人都识像的闭了口。没办法,谁叫金家铺子的药材是最便宜的,金老头的医术是平城数一数二好的。“唉,师傅。十一师姐今天出去了。”自门后出来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儿,俏声声的看着老金头笑个不停。“什么?十一又出去鬼混了?看我不打断她的腿!”老金头低低啐道。满脸都是凶神恶煞的表情,带着药材铺子都染了几分低沉。那十岁左右的女孩也不恼,圆圆的脸上满是无奈。 只直勾勾的看了老金头一眼,就敛了满眸担忧,一言不发的为病人架起伤腿,熟练的接骨缠纱。 晌午十分,病人总算是走的七七八八。女孩儿思来想去了好久,终于凑近了老金头,却一脸的局促望着门口。“十二,亏你是个沉稳的!你师姐还能不回来不成?”老金头撸了撸八字须,一本正经的说着话,将翻看着近来的账目。连眼神儿也没分给十二。 “师傅,十一师姐去后山采药有好几天了。又正是刚打完仗……”十二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翻着医书,倒是惹的老金头发了一通脾气,将十二自己赶出了门厅。 平城虽然是边塞,却是座名副其实的山城。这也能解释了物资匮乏的平城人是如何在这穷乡僻壤的地儿挣扎着,却仍然没有被自然打败。若说平城有主子吧,也不全对。这里的人自己自足,都保守本分,压根不需要治理也能四通八达的过活。 可若说没主子吧,这救人有术的老金头就算个人物之一。虽说他脾气暴躁,却是个实打实的靠着本事吃饭的。他开的盛春堂药价最低,药效却好。城里人边恨恨的骂着,边在头疼脑热时不得不低头叫声金师傅。久而久之,老金头的名声在外,这盛春堂也成了一方福地。 除了救人,老金头还收养了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乞丐。人们不明白这么抠门的老头为什么甘愿养了两个乞丐,每当平城人那这两个乞丐打趣时,总能收获老金头的一通臭骂。十一和十二就是盛春堂的小乞丐。 十一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她的药篓子满满当当的随着身子的晃动而晃动,不时能看到翠绿的叶子探出脑袋来,豆儿大的汗珠子顺着十一的脸庞流了下来,绯红的脸颊似在无言的诉说着采药的艰苦。十一的双唇紧紧抿着,一双眼睛却是滴溜溜的随着脚步转个不停,透出小兽一般的狡黠。不知情的人只道盛春堂的十一姑娘生了双秋水般的剪瞳,如同明月出云崖,皎皎流素光;只有在知道喝药治好了头疼病却喝得拉肚子贵叔,东家长西家短的马婶子吃出了活蜈蚣的十二了然,每当十一师姐眼睛弯弯的笑意拂面,都是师姐动了歪心思的时候。 可走在山林里,闻着越发腥重的血味儿,十一难得的没了兴趣四处张望着,选择了快速的离去。夜色赶在十一出山之前来临,山岚混着水雾将这座在白昼仍生气勃勃的铜钱山围个严实。十一卸下了药篓子,打探着周围的情况。 入了夜的山里再不复温和的白日,显出了魅一般的危险。有簌簌声儿传来,间或者几声猿猴的哀嚎。十一仔细地听了又听,又重新背上药篓走在月光初覆的林荫小路上。她的眼角渗出了凉意,原本紧抿着的唇抿的更加紧,手也不自主的摸向了药篓去。 走了不大会儿,十一就看到了绿幽幽的眼睛在暗夜里闪动,远处有兽吞咽的声音,在近些还能听见毛皮在地上摩擦的滋滋声。即使不动分毫,十一也能感到狼群的靠近和迫人难挨的危险。 缓缓亮出手中的匕首,十一心一横就如同离铉的箭般飞快往前跑去,她不能死!要不逃命,要不就被狼吃。飞奔的猎物激起狼的愤怒,绿幽幽的眼睛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十一逐渐体力不支,终于在躲闪不及的情况下吓得踉跄着跌进了深沟,失去了意识。狼群靠近了深沟,长啸不停。一只灰色狼崽正打算咬破十一喉咙却被狼王一脚踢开,黑色狼王绕着深沟走了一圈,欲一口咬上十一动脉间,突然有寒意跃上心头。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狼王首先撤退了。等有冷的感觉侵入全身,十一新鲜甘甜的血液顺着腿流下,绿色衣衫洇湿加重了颜色,就着月色,十一再不复往日的玩闹,满是慌张的为腿上划痕敷上了刚从嘴里嚼碎的药渣。 “狼群哪?”十一不解的挠挠头,劫后余生的喜悦给苍白的脸强加了一层潮红。映着月光,受惊的眼睛格外明亮。 思量着腿伤难行,十一挪动伤腿走向了雾岚,借着山雾的遮掩,这个夜晚注定难熬。 客从远方来 十一颤颤巍巍的摸黑走着,山风料峭令黑夜无端生了寒。死一般的寂静如同最锋利的刀,似能划破来人的心扉般不停的拷问着,责问着。 越往里去血腥味越浓,在夜色的笼罩下,人的嗅觉空前的灵敏。十一硬着头皮向前走,血气翻涌上来,:“哇!”终是忍不住吐了出来。狠狠地用袖子揭了嘴唇, 十一脚步却没有停顿的走着,没有丝毫畏惧。她知道除了那里,确实是没有更为安全的地方了。 终于走到了尽头,在月色的爱抚下,一切都渡上了层银边。树林子呈现开阔的局面围成了圆形,白纱轻覆,美得不切合实际。可若仔细瞧着,你就会发现这葳蕤的林木染着层层叠叠的血渍,在白光下泛着凝固的黑紫;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味。 十一抬眼就看到了尸山,成片成片的尸体堆堆叠加。鲜血早已将山下的土地腐蚀出了个暗色大坑,分不清谁的手和残肢落了满地。除了前来觅食的野兽,没人会来到这煞气诡异之地,更没人知道这些尸体的主人生前到底是师出有名,又或者是哪个春闺梦里的良人。 “唉,新鬼厌烦旧鬼哭。”十一开口叹息,眼睛里满是痛惜。打量了四周并挑选了个较干净的树下,十一方才微微喘口气。 素白的脸上因为失血过多而泛着苍白,她的眼睛虽平静的望向远处,可颤抖的嘴唇揭露了内心的恐惧。并不是这堆堆死人的尸体令人恶心害怕,要知道平城小孩见过的死人比外面人吃过的饭就多。山岚本就是天然的葬尸场,不论是多少尸体,深山的豺狼虎豹都会吃个干净。有不劳而获的肉吃,自然没有耐心再捕猎了。 可内心止不住的翻腾着,微眯眼睛,十一在恍惚中似乎是看到了年幼的自己。 那是七八年前,仍是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年仅四五岁小小的幼儿在尸山上讨生活,幼小的十一自然是不敢靠近这片阴煞之地,就蹭在老乞丐们的身后捡些废弃的衣衫布料。河边的水寒且凉,她用生着冻疮的小手浆洗衣服,好能去山中猎户那换点食物。 猎户自然是不害怕煞气的,可换了的食物总是少的可怜不说,还总被抢去了不少。走在街上看着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和狼吞虎咽的路人,除了狠狠的咽下口水,小小的十一满眼倔强和不甘,只能含着泪水看向过往笑得开怀的小姑娘被家里人抱起,渐渐走远。 若不是师傅…… 十一回了神儿,突然有钝钝的感觉传向头皮来,腿疼难奈。下意识低头看了看伤腿,十一松开了撕衣摆的手。唇早已退了绯色,只剩苍白,若使用泥泞不堪的布料,恐怕会感染。十一心想着,眼睛快速往向面前看去。 十一的瞳孔却是惊的放大,连腿疼也顾不上,身子直直往后扬,脸上是无以拒加的恐惧。“你,你?是死……是活? ”十一说话颤抖不清,语气也充满了害怕。尸山下的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突然伸出一只手来。 过了好半响也无人应答,只有死寂的风阵阵吹来,令人不住打了个寒战。“看来是我看花眼了。怎么可能……”十一拂了拂急踞跳动的心脏,自言自语道。语气却是愉快的透出浓浓的自我安慰。 又过了好一会儿,天色快亮时,十一走向了夜间诈尸的地方,棍子紧紧的被抱在怀里,手指被按压的泛白。脸上的紧张出卖了她,“呼——”长长的呼吸试图让十一平静下来,可内心恐惧却不情愿的走上前。 停在‘尸体’面前,十一望了望‘尸体’通身的打扮倒少了几分害怕多了几分感叹,只看‘尸体’一身战袍裹身,体姿修长。虽然被血污覆面看不清脸,可望着内里雪白的里衣,“这么好的料子给你陪葬,可惜了!”十一毫不犹豫的伸向了‘尸体’内衬的雪白布料,“正好给我包下腿,谢谢啦!” 十一欢快的说道,对衣衫的渴望压制了害怕。手颤颤巍巍的伸进了‘尸体’,手上的布料触感极佳,定是上好的料子,多余的还可以带下山接济盛春堂,这样想着,十一的眉眼都溢出了喜悦来。 “啪!”清脆的拍声穿到耳膜里,火辣辣的疼让十一突然清醒过来。“啊——!!!你,你!诈尸了!”十一大声尖叫,心里像揣了一万只兔子似的跳的飞快。害怕,恐惧,疑惑让往常爱捉弄人的十一受到了惩罚。 “做死人钱财,你?……不怕有损阴德?”‘尸体’开了口,男子的声音语气凉凉,仿佛冷得能使血液凝固。他缓缓睁开了眼睛,似有薄雪落云端,又似月色射寒江。虽然有冷意传出双眸,可男子的眼睛如同暗夜漆黑中的寒星,仿佛能吸纳天地的光芒叫人挪不开眼,干净纯粹。十一被眼睛吸引住又回了神儿突然将手抽了出来,玩世不恭的笑道“原来是个走运活命的,我是做死人钱财,可没有这死人钱财,我如何施救活人性命?” 等了好久,也不见有回应。十一思量那人也许死透了。就挥了挥手,顾做镇定的走向药篓。步调欢快的走在通往下山的路上。 走出了好久,又想起男子冰冷的眼睛,十一打了个哆嗦,急急慌慌的向前跑去。可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跑回了尸山扶起了那将死之人。 绝妙的‘医术\’ “你,你……,你怎么这么重啊!”十一抱怨的话语撒满了山路,惊起了山边的野兔子和小鹿。“我,我……可不是非要救你的……”等十一气喘吁吁的回了盛春堂后院,还来不及饮口水就被尖叫声振的头疼欲裂。 “啊——!!!!师姐——,你终于回来了!!!”十二的尖叫贯彻云霄,吵的人头疼却并不令人生厌,十一累得抬不起手来,只能勾勾嘴角摆摆手指止住十二的哭喊声。 “十二,听我说,你去……”两人嘀咕了好一阵儿,看了看十一师姐苍白的脸色和虚浮的身子,十二郑重的点点头,小圆脸上一脸的不放心的离开了。 十一望着满院如火去荼的爬墙虎蔓,鲜艳的红色让人耳目一新。微风正好在阳光下摇动枝叶,簌簌款款的切下一地碎金。 “师傅!我回来了!”十一大叫着,脸上洋溢着满满的笑意。 等例行公事的挨了老金头的臭骂,十一仍旧笑嘻嘻的忙前忙后,拿着药方子对着药柜轻车熟路的抓起了药。 时间就在缓缓的嘻笑中度过,等夜幕降临,盛春堂在宁静的月光中一片安谧的打着盹儿,十一悄悄的猫着腰进了药材房。 浓厚的药材味儿下有血腥味暗暗浮动,十一蹙了眉,嘟囔:“也不知道死了没?唉……你,你还能说话吗?”久久无人应答,十一逐渐严肃起来,加快了走路的步伐,她可不想千辛万苦带回的人没了。等摸着‘尸体’微弱的脉搏,“呼——”十一松开了紧拧的眉,脸上也重新换了笑意。 一边替‘尸体’擦拭着血迹斑斑的身体,十一边说个不停“你叫什么名字啊?你知不知道我为了救你答应十二要替她抄好久的汤头诀?”“你……”十一自顾自的说着话。等勉强脱下了‘尸体’的战甲,突然就没了下文楞住了。 男子满身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有的结了笳,更多的却淌着血丝,伤口早已化脓,散发出阵阵恶臭。上半身的皮肤松松垮垮的坠在身上,全身瘦的隐约根根肋骨突现,一看便知是受了剥落之刑。就更别提脸上细微的伤疤和脖颈上青紫的勒痕,也是多的数不清。“嘶——”十一饶是见惯了断肢的伤员,养成了一副冷心冷肺的心肠也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人根本就不是战死而是被折磨的恹恹一息的!或许想让他死的人见他死了,才……”十一心里想着,手上的动作越发轻柔起来。 正红着脸替‘尸体’脱衣验伤时,‘尸体’缓缓睁开眼睛,注视着十一手上的动作。似乎是察觉到那人的目光,十一也回望了过去。满眼的戒备让十一内心一颤,带着狠厉的杀气更是让几欲开口说话的十一没了声儿。可男子的眼睛在昏暗的月色下亮得惊人,仿佛天地的光都吸纳眼底。即使伤口覆面也难掩长眉如鬓,说不尽的魏晋风流,道不出的美人如画。 “那个,……那个,我,我给,给你治伤。”十一舔了舔唇,往日的话篓子乏乏怯怯的找着话语。“……”男子不言语,杀气倒是收敛了不少。直勾勾盯着眼前眼睛弯弯的姑娘看。 “多……谢。”男子艰难开了口,就又昏了过去。 过了许久,十一才活动活动酸痛的肩膀。“师傅!”十一被吓了一跳,刚出了门口,就看到了对月自饮的老金头。“过来!”老金头的脸逆着光威严的开了口,十一看不清神色,只能看清老金头深深的皱纹。 “师傅。我……”十一的脸红的厉害,被师傅抓住干坏事的感觉又浮上心头。只能软软的迈着步子,直直的低头对着老金头。眼睛里也满是为难和不安的绞着素色衣角。 “行了,都知道你干的蠢事了!还不快去把人带出来,闷在里面死了不是砸了我盛春堂的招牌?”老金头沉默了许久,恶狠狠的说着。“师傅!”十一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一扫往常的乖巧,飞快的跑开了。 等老金头看了又看男子的伤势,也是不住的叹息。“十一,这……你怎会带将死之人……”老金头出了房门,似乎是为自己医术不精而暗自伤神。 “师傅也……”十一难过的低下头。眼里都是说不出的痛惜,或许是同病相怜的经历让十一多了分担忧,十一颓废了好一阵儿,又打起精神来。 “我,我医术不好,我只能用毒术救你了。你,你可得撑过去啊”十一慌了神儿,竞对着昏迷不醒的人儿说个不停。“十二,过来按住他!”十一的手细致入微的剪开了腿上的破碎布料,比上身更加可怕的是大腿内侧新新旧旧的疤痕和欢畅活动的尸蛆。也不知伤他的人该有多恨他,大腿内侧是人最柔软的地方,一次次的伤害加上虫子的啃食,确实是万痛穿身。 十一只能勉强替他上了药,拿刮板处理了腐肉,清洗了伤口。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的像是对待稀世的珍宝。“师姐,我,我害怕。”十二颤颤巍巍的开了口,虽然覆上了眼纱,可手下人一动不动的轻颤却让十二发自内心的恐惧。 “别怕,师姐在。”十一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水,手却是分毫不犹豫的抠出清香扑鼻的药膏脂,慢慢涂在伤口处。膏脂所到之处清凉舒服,灼痛之感也稍稍减缓。男子似是有了清醒的迹象,却终是忍着没有开口。 “十二,你替师姐看着他。我去配点毒来。”十一净了手,飞快的擦拭着脸上的汗珠,眼神坚定的盯着男子。 “师姐,师傅的医术都没办法,他心脉有损,你的毒?会不会……”十二弱弱开了口,十一起身搭上十二的肩膀,秀丽的脸上满是疲惫不堪的笑了笑,转身出了房门。 落了一城雪 十一没日没夜的连轴转,老金头开始冷眼看着不发话,可眼见十一眼下的乌青越来越严重,眼睛也不如往常明亮起来,只带着雾翳昏昏沉沉的就只能强行勒令十一躺下休息休息。 “师傅,我想救救他。他,像当年的……”十一刚被按住身子,就挣扎着起身。“十一,你要是不想我把你们都赶出去,你就躺好!”老金头啐道,眼里满满的无奈和恨铁不成钢。 十一没了下句,安安静静的躺着。眼里埋着担忧,不安分的睡着了。 “师姐,师姐!”十二急匆匆的呼喊着十一,待十一昏昏沉沉的一觉醒来,阳光已经落满了十一的床边,满地和煦的闪闪烁烁。“师姐,他,他,他!醒了!没死!” 十二开心的跑到床头,笑得像个得了糖吃的孩子。 “嗯?真的吗?师傅怎么说的?”十一也一脸震惊,还是耐住性子的问道。“哦,师傅在给他把脉哪,奇怪了,师姐的医术这么差劲,还能治好师傅都治不好的人?”十二吐槽道。 十一“……” 等十一换了衣衫出门问诊时,就远远看到了躺在榻上休养生息的男子。他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无法起身下地,还是可以见到大大小小的疤痕。手指甲也被纱布包得有模有样,听到了来人的声响静静抬了头望去,不复狠厉的眼里云淡风轻,似一株萱草葳蕤,遇风而不折腰,在阳光下伸展枝叶。 “你醒了?”十一笑道。眼睛晶晶亮亮的看着男子,如秋水过境般明眸正弯弯的溢出笑意,少女的绿衫随风而起衬得肤白透亮,清新的如同初发的梨花打着骨朵儿。眼角眉梢都是喜悦的望着对方,没有一丝阴霾。 “我要出诊去了,今天天好,你多晒太阳可以加快伤口愈合。”十一说着话,大步走出了药铺子。 走过湖边替伤病卧床的张姨看了诊,又去巷口给没钱治病了李叔施了药……忙活了一整天,余辉洒满了十一的肩头,姑娘的侧脸在晚霞中格外动人。 “我回来了,十二!我饿了!”十一蹦蹦跳跳的唱着小曲儿,眉眼弯弯的走到后院,一屋子的药材香传开,“师姐回来了,开饭了!”十二也开心的蹦出来围着十一笑个不停。 “都笑笑,不吃饭了!”老金头蹒跚的走来,对着两个人大声喝着,眼里却满是慈祥。风平浪静过了月余,那男子渐渐的好了起来,可以慢慢地借住拐杖下床行走。“唉,你不知道,我今天又给何媒婆下了药,哈哈哈哈!”十一的眼里满是笑意对着男子说个不停。男子却沉默寡言,只定定看着十一,眼里满是认真。 见男子不吭声儿“额,那个,你……你,我给你准备了热水,你,你去洗澡……”十一支支吾吾的红了脸。“这是细布,这是浴桶,以前你是病人我替你……现在你好了,你可以自己洗的,对吗?”十一闭着眼扶着男子进了浴间,脸像煮熟的虾子般落荒而逃。男子若有所思的盯着门口,深深的望了一眼。 “师姐,这个男子叫什么呀?”十一和十二亲密的头挨着头切着草药聊着天儿。“我,我也不知道。”十一挠挠头,垂下眼帘,心事重重的低下头。 师傅的话语又浮在耳边,“十一,他可不是一般的人族,他或许就是王族。十二分辩不出来,可你该知道的!”十一分了神儿:“王族的人落到这个地步,”十一喃喃自语。 “什么?师姐?”十二凑了过来,“噢,没什么。”十一摇摇头,定了定神儿。再抬起头就看到了檐下站立的男子,如一株清幽的青莲遇劲风不折,男子的乌发虽然还半湿却随风飞扬。长眉如鬓,薄唇轻抿。“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十一喃喃道,掩饰着自己的眼里的惊艳。 她从小就生活在边塞平城,自然是没见过太多的人和事,可就是无端的感觉这个人干净好看,令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哎,你叫什么名字啊?我们不能一直喊哎吧!”十二的圆脸满是疑惑,盯着男子看个不停。“陆……城……雪……”陆城雪艰难的开了口,声音嘶哑难听。十二当即吓得变了神色,后退了好几步。 “十二,你去找师傅吧。”十一上前温和的对十二拍拍肩,落日余晖洒了满面,少女的轮廓在暖光下柔和起来。确认十二走远后,十一伸出了手。 白嫩的小手紧纂着什么东西,“吃了。”十一微微勾起了唇,眼睛望着陆城雪狡黠的笑道。面不改色的拿起了手中的药丸放入口中,陆城雪的表情微不可微的变了变,眼睛直直看着十一不说话,身子却不听使唤的向后倒去。 “真是个傻子,我给你毒药也吃啊!” 十一连忙扶起陆城雪坐在一旁,眼里笑意更盛的望着陆城雪紧闭的双眼和蹙起的眉。 等陆城雪能够不需搀扶久坐在后院时,老金头斜视着喝着粗茶如同品茗般的陆城雪,脸上布满了阴霾。“十一——,他病好了,盛春堂不收没有用的废人。趁早送走吧。”老金头恶狠狠的切着草药,十一望着被切的惨不忍睹的草药背后生凉,感觉自己要是不把陆城雪送走或许会被像草药一样切的很惨,连忙脚底抹油的后退着说:“师傅,陆城雪还没好呐。再说了,师傅都花了那么多心血救人了,哪有救人救一半的道理。”,脸皮厚厚的腆笑。 “滚——”老金头的切刀飞了过来,锋利的刀刃闪着银光划过天际,寒气逼人带起阵阵凉意的直冲十一而来。十一闪退不及,眼见就要撞刀片上。说时迟那时快,就见一道天青色的影子划向十一,“叮!”的一声响起,还未看清去势就见到了斜入木头的切药刀打着轻颤儿。 陆城雪的长发随身影的晃动而飞扬,青衣乌发站得笔直,唇瓣轻抿的看向老金头。虽然没有言语,可就是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感。 “你,你没事吧?师傅平时就是这样的,他,他没有说要赶,赶你走。”十一望着脸色难看的老金头也不感多言语。 生活的意义 “我,自己,可以的。”陆城雪的声音已经好了不少,可能是伤了咽喉,就算是好了也难改嘶哑之声。陆城雪望向十一,眼底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没有,陆公子,我没有觉得你是累赘。你看你刚刚还保护我了是不是?我可以多多的出诊,这样就可以替你养好伤了,等你伤好了,我再送你离开这里。”十一软软的开了口,眼底都是真挚的笑意。随手拿出几株药材递给陆城雪,陆城雪迟迟不接。沉默了良久,就在十一觉得他再也不会说话时“我,没有家。”陆城雪转身离去。 “师姐,师姐,你怎么为了个外人惹师傅生气了?”十二瞪着眼,圆圆的脸上写满气愤,大声的让十一头疼。 “没你的事,切药去!”十一难得厉声喝斥了十二。急匆匆的进了内室,分开遮挡的布帘子,十一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师傅,”十一艰难开了口,眼里满满的都是后悔和委屈。眼眶也红红的,直直的跪在老金头面前。 “十一啊,自师傅救你时到现在有多少年了?”老金头突然问道。十一望着老金头满脸的皱纹,久久不语。 “我估计该有十一二年了。那时候你才四岁左右,小的可怜,又没有活命的本事。还特别招鬼怪的惦记是不是?”老金头叹了口气。“是,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总有鬼怪山精想抓住我。然后我就被师傅救了,后来再也没有小鬼小怪的事情发生了。”十一回忆起往事,身子仍止不住的哆嗦。 除了挨饿受冻外,精怪们的出现也给十一的心灵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痛。不是被关在笼子里投喂各种恶心的虫子毒物;就是被放血割肉换得对方口中的长生不老。 “我说过不能救他的,你用毒术救了他。我现在说送他走,你又想留下他。十一,他本来就不是普通的人族,王族之怒血留千里。你难道要……?”老金头开了口,忧心重重的看着眼前明媚的少女。 “是,十一知道了。”十一的眼中满是不甘和无奈,但仍旧微不可微的点点头。“我知道你不会送他走的,你带他进山挖点草药吧。西辽跟大历又要打仗了,以他的现状估计也走不远。”老金头转了身,十一定定看着老金头的背影,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寂寥笼罩着老人,心一动,十一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抬眼看着熟悉的院子,紫色的花蔓垂下碧树枝,小桌子上的茶水烟水袅袅。十一眼神飘忽不定的望着远方,“师姐,师姐。”连喊几声都没叫醒十一,十二猛推了十一一下,冷不防得差点跌下台阶。 “推我?你惨了?今晚上你会哭的。” “师姐,你除了下毒还又别的招数没!”十二气的直跺脚,十一惊魂未定的抚了抚胸口,眼里的愁怅也随之而散眉眼弯弯的笑的得意。两个人又打打闹闹的开怀大笑,光线下落投在两个人脸上身上,那就是生活本来的面貌。 空山新雨后 也不知道十一是如何说服十二留在盛春堂的,虽然瘪着嘴但好在未像上次那般哭闹不停。 就这样十一和陆城雪‘静静’的走在通往群玉山的栈道上。说静也不静,十一大刺刺的撸着袖子蹦哒着,不成调的曲儿自嘴中断断续续的哼出。隔老远的地方,群玉山上的云雀都能感受到少女心中的欢乐。说静也静,陆城雪背着药篓子,不吭一声的尾随其后,眼睛平静温和的望着咋咋呼呼的少女。她的头发高高束成马尾,白色的发尾在光下黑的发亮,随着脚步一颤一颤的,直晃的人的心里,叫人挪不开眼。 也不知走了多久,十一就开始闭紧了嘴,小心翼翼的顺着溪流而上,再不复刚刚天真烂漫的样子,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严肃谨慎。 杂草丛生的溪边雾气极重,厚厚的露珠很快打湿了衣摆,十一满不在乎的小心前进着,幽幽的群玉山上除了潺潺的溪水叮叮咚咚和鸟鸣兽吼外,就只能听到杂乱的脚步声。 “嘘——”十一回过头来对陆城雪做了禁声的动作,她的手指按在鲜红的唇上,水光弥漫的眼里都是严肃的神情,偏偏却弯成了月牙儿。对着陆城雪指了指原地后,十一猫着腰继续向前走着。 刚刚抬起头就有温热的触感传来,十一惊的猛回了头就看到了凑的极近的陆城雪。少年长而密的睫毛下是黑亮的瞳仁,眼睛好像一笔浓墨流畅划过,眼尾偏偏打着小勾,罕见勾起点点暖色。 十一平复了惊吓没出息的红了脸,扭过头去不说话,可心里沸腾的厉害。等平静下来就看到了一株红珠子点缀的药草在阳光下散发出生机,在草丛中跑来跑去的。“你留下来,我过去抓它,它很灵敏的。”十一再次扭头凑在陆城雪耳边咬耳朵,脸上满是庄重,望着少女莹白的侧脸如同暖玉般耀眼,陆城雪的耳朵传了阵阵热气,十一回头专心的盯着那株人参精,丝毫没见到陆城雪发烫的耳朵鲜红欲燃。 十一踮起脚尖轻轻的走到人参精后面,“嘿!”药篓子用力一扣突然惊起了人参精,红红的珠子变得发紫,人参精被扣了半边身子慌慌张张的在篓边挣扎,“吱——吱——”的叫声显出人参精的害怕。眼见人参精突然要越出药篓子,陆城雪飞快的朝药篓抛出了一道青色的物什,如同一道闪电飞过,快的几乎看不清是什么,十一就再也听不到人参精的尖叫了,只有时不时的挣扎声呲着竹制药篓,发出声响。 十一眼睛里都是狡黠的凑上前,笑嘻嘻的踢了踢药篓“吱吱——”人参精害怕的叫着,“嘿嘿,终于落我手上了!” “十一,厉害。”陆城雪开口附和,,声音仍是嘶哑难听,可难得见陆城雪开了口,十一的重心立马转移到陆城雪身上,“陆城雪,你终于开口说话了,我还以为你被我的血毒毒伤了嗓子,再不能开口了。”十一吧啦吧啦围着陆城雪说个不停。 陆城雪就安静的看着眼前星星眼的姑娘笑得像只小狐狸,唇角难以察觉的微微勾起来。 又走了好一会儿,天渐渐亮的晃眼。群玉山的空气少了湿意多了几分清冽。“哇!阿雪,你真厉害啊。我捉了好几次都没捉住它,每次都让它跑了——”十一和陆城雪一前一后的走着,马尾仍是晃晃悠悠的,发带在风中翻飞不停。少年人相处久了自然而然的改了称呼,连十一也毫无察觉的由陆公子到陆城雪在到阿雪。 在群玉山转了又转,十一本想衬着进山多捉点人参精之类的药精药怪,可兜兜转转了好几圈也只挖了点当归黄连之类的常见药材。 “好累啊——”十一泄气的放下了药篓,望着天边的月色又望了望远处聚拢篝火的陆城雪。少年的头发极黑,额前的碎发微卷而不凌乱露出美人尖。额头在火光下白皙饱满,再往抬眼就对上了一双黑亮的眸子,如同湖水中完整的两枚月亮。 发觉了十一的偷看,陆城雪的抬眼回望,十一不自觉的低了头,脸烧的滚烫。“搭个篝火都搭出了云淡风轻之感,可以想见阿雪的来历有多不平凡,十一啊十一,你这个没爹没娘的小乞丐在想什么呐?还是快把他送走吧。平城不属于他。”十一泄了气,再不复刚刚的好心情。 就这样在群玉山上呆了几天,眼见采不到什么珍贵的药材,十一决定下山回盛春堂。“也不知道师傅跟十二怎么样了?哎呀!抓了只人参精,师傅他老人家肯定乐坏了,也就不会非要赶阿雪走了!”十一嘟囔着嘴,对着面前的干饼说没完,眼里严肃的小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陆城雪就在一旁站着,他的衣衫既不精致也不花俏,就是老金头穿剩下的粗葛麻衣,细看了还有染色不匀的青印。可乌发青衣硬压得美人如画,雪雾纷纷,直叫人挪不开眼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下了山就远远的望见平城,走在官道上,四周寂静的像是未出群玉山。这样说也不恰当,群玉山上好歹还有几声清越的鸟鸣,可平城里静的掉根针也能听得见。 十一的心跳个不停,星星似的眼睛不见往常笑意,惊慌的像只红了眼的兔子。连带着扇子似的睫毛也垂下,遮住了脸上的情绪。 城里的烟火气息很浓,粥摊上的粥还“滋滋——”冒着热泡儿,炊烟袅袅在绛紫的天幕里升起。可街道却空无一人,连平日里叫得欢快的来福也不愿意多叫一声。 “师傅,十二!”十一的眼里布满了担忧,消瘦的双肩似只蝶轻轻颤抖,心里默默的念着。苍白的脸上血色全无,浑身上下都冷得哆嗦。 “我,我师傅他不是人族……,十二也不是的,……我要去找他们。”十一的脸上淌满泪水,怔怔的向前走去,没有一点头绪。 “别去,他们没事,我感受到了他们的气息。”陆城雪眼急手快的拉住了十一,“你……?”十一被拉得回了头,眼里泪痕犹在,可光芒四射的看着陆城雪,希冀的样子让人生了错觉,仿佛给她一根尾巴她就要摇个不停。 “是上京来人了。我出去后,平城就没事了。”陆城雪的眼睛望向空空的街道,晚风吹起垂摆的杨柳,波光在水中平添了几分艳色。少年的语气凉得像沐雪后的晨冬,黑水银似的瞳中满是深深的难过。柔软的长发调皮的垂在脸前,越发衬得线条柔和。 十一没了言语,定定看着眼前的少年。没过多久,就见狂风四起,有奇异的紫光在天边升落,远看泛着白边儿。十一被风吹得站不稳身子,陆城雪则如同一株立根在岩石的翠竹,一动不动的望着紫华。 “哟!这不是上京公子陆城雪嘛!子予哥哥,别来无恙啊?”有傲慢的男声自紫华中传来,十一偷望了一眼,就感到了冷意。 只见一只白绒绒的白虎在云间摩擦着爪子,隔老远就能看到锋利的牙切齿外露。虎的眼睛呈异样的魅蓝,似乎是感觉到有人打量自己,恶狠狠的对着十一吼。用天地变色,飞沙有石形容也不为过。 十一不敢再多看,偷偷又躲在陆城雪背后。少年的背影单薄挺立紧紧崩直,却让人分在安心。 有嘈杂脚步声纷踏响起,“子予,我们找了你好久了!我还以为子坊骗我呐 !太好了!太好了!”又有声音响起,愉快的男声还带着些娃娃音。 “呀!子予,这是谁家的小奴仆啊。瘦不拉几的,眼睛还挺有神儿的。”娃娃音又响了起来,语气分明带了些鄙弃,却让人既没生了厌烦,反而多了几分喜爱。 娃娃音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天生的贵气流转。丹阳眼里流光溢彩,唇红齿白的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十一暗想这男儿长大了定定是个惑国殃民的主儿。 “我才不是什么奴仆,我是平城的大夫,你们把我们平城乡亲放哪儿了?”十一大声嚷嚷着,身子却丝毫不动的站在陆城雪身后。陆城雪身上的杀气明显减轻,身子也放松了少许,但仍然是站的笔直。 “子予哥哥,我们来接你回上京。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奶奶和大夫人惦记的很。对了,还有嘉乐公主……”白虎上的少年郎下了坐骑,拍拍白虎的头,那虎竟然飞走了,这时十一放看清了白虎还有双巨大的翅膀。“吼——”白虎在天际翱翔,欢快的叫着,十一却冷不盯的打着寒颤。 “什么?子予竟然失踪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来平城捉妖兽呐!”娃娃音的少年抢过话题,拉着陆城雪的手臂摇晃着,笑得神气飞扬。 “谢杞,放手。”陆城雪淡淡的开了口,可仍然有压迫感传来,谢杞无奈的松了手。望着陆城雪俊逸的身姿眨眨眼,又对着十一瞪了瞪。 十一“……” “既然见了面,就把平城百姓放了。谢杞,你去吧。”陆城雪发了话,只见谢小公子一步三回头的望向陆城雪,眼里满是不舍和委屈。看的十一也内心不忍。“那个,我也去看看去。”十一开了口,不等陆城雪发话,也喜笑颜开的追上了谢杞。两个人拉拉扯扯,也不知怎么就突然好的如同阔别多年的老友。 山山水水几万重 “哎,本公子问你,你怎么会和我子予哥哥走那么近的?你身上一股黄连精的苦味儿,快离本公子远些。”谢杞的眼角上扬,唇角带着轻蔑的嘲讽。明明白白的将十一嫌弃的里外不是人,十一却这会儿子没有刷嘴皮子的功夫,一把推开了谢杞,直直奔向盛春堂。 “哎,你这刁民!本公子的翩翩形象都被你毁了!”谢杞的大呼小叫被抛之脑后,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吹来。 刚刚下了一场雨,空气中都弥漫着甜丝丝的水气儿,蓦然抬头,被风催残的青梅果怯怯的在绿叶的掩饰下半探着头,有水珠子不时落在芭蕉叶上,溅起朵朵水花。 “师傅,师傅,十二——”十一的声音打着颤儿,裙摆在雨水的浸润下青得发蓝,眼里的焦急呼之欲出。 从前厅到后院,从药圃到厨房,每一个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有感受到一丁点儿熟悉的气息,十一的眼里满是痛苦,秀眉紧蹙的对着老青梅树放声恸哭。 四周微风刮过,明明是清凉的夏日,可无端生了寒,叫人心神都浸了冰似的,落了一层霜。 “哎——我说你这个人真是性子急,你看看本公子的衣衫——”谢杞的特色娃娃音仍叨叨个不停,十一只觉得有只蜜蜂嗡嗡的响。 抬眼望去,丰神俊朗的小公子俊采飞扬,雪白的云衫飘飘,惟余衣襟处少许显眼夺目的翠绿,在暗白的云纹锦缎下衬出死灰来。 “我师傅,师妹哪?”十一的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唇,含糊不清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因为刚哭的太大声,声音哑得谢杞也只能凭借口型辩认。 姑娘的眼眶红的生艳,嘴唇微瘪着。抱着胳膊蹲在青梅树下,由下往上的抬眼望着谢杞,一双眼睛亮得璀璨,含着云雾水光,叫人定定挪不开眼。 “小桂圆精顶撞子坊,被子坊的白翅虎兽咬碎了神魂。那个老黄连精护不住小桂圆精,就散了修为想救小桂圆精,但是……”谢杞的声音低了下去。有些担忧的瞟了十一一眼。“但是什么?”十一的语气凉且冷。眼里的水光溢出,像群玉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隐隐约约的翻腾着。 “他修为不够,又即将坐化,也死了。”谢杞幽幽开了口。腿边的少女仿佛成了一座雕塑,再没了言语。谢杞就站在十一身旁,久到他以为姑娘不会再开了说话时,“都死了啊——”十一轻轻叹息道。 “我……节哀。”谢杞的话从嘴唇划出,连自己内心也惊了又惊。“”他杀过多少妖精鬼怪,从来就没有把精怪当人看过,不过是个提升修为的工具。可眼前少女难过的情绪蔓延开来,竞然……”谢杞暗暗想着。“定是我这几日没休息好!” 谢杞慌慌张张的想着,匆匆离开了。 城中居内,陆城雪和白虎上的紫衣少年相对而坐。烟气袅袅而起,到平添了几分朦胧美。 “子予,你都不知道我们花了多少士兵找你。终于让为兄找到你了,也算是给奶奶和大夫人一个交代。”紫衣少年的唇角勾起,明明是在笑晏晏的说着家事,可眼睛里的冰冷却散开直直盯着陆城雪。“陆城余,你还是没变。”陆城雪望着对面放荡不羁的陆城余,黝黑的眸子里在灯下闪着光,叹息道。 “我没变,可你变了。你看看你自己,我们名动大历的上京公子连说话都艰难,更别提吟诗作对了。你再也不是那个风化绝代的少年郎。而我,就是下一个上京公子。可惜哟……”陆城余吹开了茶叶,眼底却是满足的快感和疯狂的恨意。越发显得英俊不禁的脸上阴郁不定,与陆城雪云淡风轻的气质泾渭分明。 “子予哥哥,子坊,你们在说什么呀?这么开心!”谢杞跨步走来,望向相似的两个人笑得晏晏。 “阿杞来了,我们在说回了上京该给阿杞找件趁手的兵器呐!”陆城余的眼里散了冷意,如同春风和煦的少年郎一般优雅的夹箸为谢杞布菜,可谢杞老是不自在的看着陆城雪。 “谢杞,平城人如何安置?不可滥杀无辜。”陆城雪淡淡开了口问道,放下手中的茶杯,望着水中起起浮浮的翠色茶叶。“都没事,我们已经散了百姓,子予哥哥放心吧。”谢杞回答的飞快,抬起头望着陆城雪英挺的面孔信誓旦旦的保证,可眼神儿却闪向别出不敢看着陆城雪的眼睛。 “子予,我们何时回上京?”陆城余为陆城雪夹了一箸菜。眼里都是笑意的开了口,可微笑的面皮下都是嫌弃和恨意。 “对啊,子予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你不知道,赵荧花每天都去雍宫询问你的下落。唉!我都快被她吵得头都大了。”谢杞放下筷箸,抱怨道。 “嗯。”陆城雪点点头起了身,转身离开。“他怎么了?我说错话了?”谢杞感觉到压抑,偏头斜视着陆城余,只见陆城余不急不徐的品着酒,也久久不语。 盛春堂的水干了七七八八,有轻薄的月色拢招着青梅树,月华如水般流淌,水中藻荇交横原来是苍劲的芭蕉叶迎风起舞。陆城雪快步走向了蹲在青梅树下一动不动的十一,黑亮的眸中满是溢于言表的担忧和心疼。 “十一,听话。”陆城雪的手轻轻地搭在十一肩头,轻柔的哄着双眼艳红的少女,眼里的少女蜷缩着身子,似是这世上唯一的珍宝。 “我师傅没了,十二,也没有了。”十一的身子摇摇欲坠,声线里的痛苦与自责粘稠的化不开。单薄的双肩一抽一抽的,像只受惊吓过度的兔子。 恍惚间天旋地转,有月华刺得眼睛生疼,再一抬眼陆城雪的脸近在咫尺。少年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的向上翘着,调皮的弯曲出好看的弧度。往日那么清雅,那么淡漠,那么处变不惊的黑瞳中好似裂开了道道缝隙,自内心深处透出深深的爱慕。 “嗯,十一乖,还有我。”陆城雪的嗓音仍然嘶哑难听。十一抬起头,眼皮发红的看着陆城雪发愣,又很快的低了头去,惴惴不安的感受着些许的暖意。 上京城里月如灯 一阵儿一阵儿的强烈颠簸传来,十一自昏睡中半睁开眼,迷迷糊糊的打量着四周的装潢。 轻纱垂帘微微摆动,紫金鎏兽型炉中的沉水香在空中吐着袅袅细烟。木质的地板和天花板连成一派,再远处些是张玉质的桌案。十一突然惊醒,快速掀开身上的锦被,连鞋子也来不及穿就作势要跑。等转了好几圈也找不到出去的门时,又恼火的坐在地毯上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别吵了!”谢杞的娃娃音自外围传来,带着极度的不耐烦。十一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了刚刚还没见人影的陆城雪。 少年脱下了粗麻衣衫,着了一袭雪白的衣袍,袖口和衣摆处绣着银白的暗纹,每走一步仿佛流动的银华。巧夺天工,精妙绝伦。精致的好像跌落凡间的谪仙,眼角眉梢都是温润之意。随身佩带着雪花型的玉佩,红缨穗子直垂下地,随着步伐似水般摇曳流动,在空中仿佛也激荡出一小圈波纹。 “醒了,怎么急得没穿鞋?”陆城雪看着呆呆望着自己的十一,笑得眉眼舒展,如同一株随风摇曳的劲竹,风清月明。 “我要回家……我”十一的声儿弱弱的,低头看着自己小巧莹润的粉红脚趾蜷缩着。脸上烧得厉害,不敢再抬起头来。 “嗯,”陆城雪没了下话,认真的蹲下身子替十一穿鞋子。只见那锻面鞋子上的大颗冬珠亮得夺目,新绣的荷花如真得一般散发出十里荷香。十一连忙缩脸,可仍在缝隙间看着陆城雪的动作。“妖孽!”十一的心里暗暗想道,脸却随着心跳加速红的像个熟透的大番茄。 “平城灵气稀薄,不适合你师傅和师妹重聚神魂。我带你回上京,也好给他们一个安稳的修习之地。为妖者,百年可化形,千年可化人。”陆城雪重新将十一抱到榻上,淡淡的开口说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十一,亮得惊人。 “真的?”十一突然抬起头笑得神采飞扬,星星眼里满是光华。笑意随着眼流向唇上,带起春风十里。“彭——”的声撞上了凑近的陆城雪下颌。 “唔……——”陆城雪却吃痛低声呢喃,面上都疼得扭曲,剑眉紧蹙。“没事吧,我,我对不起。”十一看着陆城雪吃痛的模样内疚的说着话。余光却不住的打量着陆城雪,狡黠的像只可爱的小狐狸。 “以后唤你陆绾,阿绾,上京不是平城。你要乖乖听话才是,我不能时时护得你安宁,你也许会受委屈。”陆城雪看着灵动的少女,替陆绾撂起了垂下的调皮碎发,眼里的欢喜却溢于言表。 “为什么是我?”陆绾红着脸,舌头都打颤儿,星星眼里满是紧张的望着四周。他的安静和儒雅,像盛夏院角开放的紫茉莉,不抢眼,却叫人暗生欢喜。而陆绾只是个平城街巷最为平常的蹩脚医师。 陆城雪思索了一会儿,缓缓说道“阿绾,我生来就是王族。从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子。有女子练十年舞,只为了让我看她一眼。有名士不远万里去上京,一住九年,只为了和我下一盘棋。有人花万金只为了和我切磋剑法。也有人挖空心思只为了听我唱一曲《阳关曲》。我被人称作一字之师,也称作上京公子,一直以来,我都曾觉得那就是我。可我被拘禁后,那人折磨我了两年,日日折辱我,说我什么都不是。我不屑于反驳他。只默默忍受他的折磨。他气极之下,说可以证明给我看。他呆我去我以前去的地方,每个白日,他把口不能言,衣衫褴褛,浑身恶臭的我放在闹市里。正如他所言,果真没有一个人愿意多看我一眼。很多次,我看到以前熟悉的人走过,用力爬过去,企图接近他们。可他们不是给我点钱就憎恶的捂住口鼻,就是叫下人把我打发了。他这一年带我去了很多地方,没有一个人愿意接近我。他大笑着道‘看见了吗?这就是你。’我真的明白了,脱落那些华丽的外衣,我真的什么也不是了。他知道我被摧毁,就废了我的全身筋脉把我扔进天河里。我顺着天河而下,有意识时就感觉自己在草丛里,我知道自己就会在河水里烂死。我只想在死之前看看随我出身入死的将士们。我废了全身灵力,爬到了后山。我昏昏沉沉的睡着了,再醒来,就听到了又个姑娘声叫着想要我身上的云锦布料。我想着,我都这样破落了还有人打我的主意。我一定要死前看看她,我用尽毕生了气力开了口,就遇到了你……” 陆绾早忘记了扭捏,认真的听着陆城雪的话语。慢慢的将陆城雪伤痕累累的双手握住,头也靠在了陆城雪的肩上静静聆听。陆城雪的额头贴着陆绾的长发。“我睁不开眼睛,就只能感受着你的一切。你细心的为我上药,刮骨。当你的师傅都放弃我的时候,你没有。”陆城雪揽过陆绾轻轻拍打着陆绾后背。 “你用你的血救了我,可我伤的太重了。你就每天替我放血医治。你怕我害怕,就告诉我你的名字。你怕我尴尬,就给我讲你的趣事。你把我抱在怀里,替我清洗两年未洗的头发。你陪我去群玉山捉人参精,为我补亏空的灵力。两年的折磨,我知道自己的身子有多么恐怖丑陋,我自己都没办法走到镜前面对自己的身子,你却如同对待一件珍宝。把我小心的捧在怀里。那天,我看到你红着脸为我准备洗澡水,你看到了我的身子,像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要求我自己洗澡,我才感觉我又活了过来,我仍然是个男人……能让你心……” 陆绾大叫“不许说!” 陆城雪的眼里有泪溢出,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笑声。吻了吻陆绾的头发,“那日,我走出屋子,于别人而言如同寻常,可于我却如同凤凰涅槃。我从那一刻就决定了,阿绾,” 陆城雪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少女唇角上扬,“无论如何,我都要带你回上京。” 陆城雪第一次说了这么多的话,嗓子疼得厉害,可陆绾却迟迟不抬起头。陆城雪沉默了好一会儿,“阿绾,你有师傅师妹,你活在阳光下。我若不带你走,我怕我稍微一转身,再回头,就找不到你了。” 上京城里花似锦 “那到底是谁害了你?”陆绾把玩着陆城雪腰间的雪花形玉佩,装作漫不经心的瞟了陆城雪的手腕一眼,如玉琢磨而成的手腕仍然泛着几道夺目惊心的红痕,骨接分明的修长手指亦是如此。 “阿绾,大历阶级分明。除了处在统治阶级的皇族,就属士家大族的王族最为尊宠。皇族的尊贵与生俱来,王族的高人一等依靠皇族的分封。王族如同一枚枚棋子被皇族紧紧的掌控在手中,替皇族平内乱,镇守河山。我自小便在上京长大,习得是兵法谋略,琴棋书画;过得是顺风顺水,锦绣人生。但是每一个锦衣玉食的少年郎背后都有挑起责任重担的人忍着苦和泪硬撑着。” 陆城雪淡淡说着上京的门阀制度,可眼里却丝毫没有欢愉之感。更多的则是深深的无奈与疲惫。陆绾看着陷入痛苦的陆城雪,突然就不觉得繁华的上京有多么的令人向往。 “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大哥,陆城余。他天资聪颖,根骨极佳。若勤加修炼必定是上京城中的佼佼者。可每每修习灵术,他分明胜过了我,术师却总夸赞我多一些。奶奶和大夫人也过分的疼爱我,大哥总感觉到难堪。他自小与我亲密无间,裂隙却因为不同的对待而一天天变大,直到难以忍受的地步。大哥自请去穷荒镇守上古凶兽,边关不分身份地位,即使是大哥这样的灵修也总被妖兽伤得血骨累累。可他不要命似的斩杀心存侥幸的妖兽,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穷荒百年无宁日,大哥却在那里谋得一席之地。陆门也因着大哥而更加门楣生辉。就在爷爷弥留之际招他回了上京,他满心欢喜的认为自己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可爷爷含泪要求他辅佐我将陆门发扬光大,并此生不得窥予族长之位。多年的功劳和打拼尽数为我做了嫁衣。” 陆绾的手紧紧抓住了陆城雪的前襟,几欲张口也没说出话来。陆城雪拂着陆绾的头发,沉默了良久又道“大哥的生母出身人族,我的母亲出身谢氏自然而然的众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我更加尊贵。大哥打小事事都让着我,好在爷爷奶奶并未因着他的出生而轻贱他。他出生八天就没了生母,奶奶就对外宣布他是我的双胞胎哥哥。他开始也并未有或多计较,直到自军中回来,满心欢喜的盼望着自己能够成为族长替陆门做些什么。可爷爷要他在祠堂列祖列宗面前立了血誓,他终生不得背叛陆门。大哥自小受爷爷奶奶的照拂,自然不能违背爷爷心意。有一日,大哥突然说有事找我商议。我没有疑心,跟着大哥离开。等我醒来时,就在一个黑不见光的密室里,四肢都被龙筋绳索捆缚住。” 陆城雪一口气讲到这里,那些残酷痛苦,无休无止的折辱,好像又回到了眼前,在回忆里袭来,陆城雪的身子不自住的紧绷。陆绾忙抚了抚陆城雪的心口,轻声说“这不是那里,我在这里。”闻言蹙眉良久的陆城雪重新睁开眼睛,盯着陆绾看了又看。水光潋滟的眸中满满的都是陆绾的倒影,仿佛要把这张脸刻在心里。 可怜美人落程家 “上京之行必定艰难重重,我,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可——”陆城雪的头埋在陆绾的发间,半响才平静下来。 “我知道的,我是为了师傅和十二。才不是别的什么缘故的。”陆绾的星星眼中溢满小女儿家的娇羞,抬起头与陆城雪对视着,少年郎面如冠玉,黑亮的眼中呈满光华。 “子予哥哥,我们到了!”谢杞的娃娃音隔着马车传了过来,掩盖不了的兴奋叫人的心情为之一振。 “那你快下去吧,我就在上京城里转转。”陆绾望了望车外繁华的上京城,又看了看陆城雪突然笑晏晏的说道。 上京城环水而建,除了各色明**人的美人其中外,就属花灯最具特色。许是城中在过上元节的缘故,张灯结彩的长街上热闹无比。 陆绾嚷嚷着要下车,陆城雪被吵得没了法子,只能叫随行的侍女绿枝配同着小姐转转,自己则回了陆门请安。 陆绾笑晏晏的看着上京城,各色的花灯垂委而下,轻且薄的棉纸上画着讨喜的瑞兽,在明亮灯光的映衬下仿佛要跃纸而出。护城河外的水河沟渠被大大小小的花船画舫占满了河道,鼓乐吹笙不分昼夜的飘来,有身披轻纱的舞女穿行其中,一颦一笑间为水面添了魅色。 大大小小的摊位一堆一堆挤得整条街道拥挤热闹,“卖浮元喽——吃了浮元团团圆圆!”“卖首饰——首饰——”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儿充斥着耳朵,夜色里行人如梭,为这恢宏的上京城粉饰了车水马龙的太平气息。 若望天上望去,就能看到灵力高强的王孙贵族骑着灵兽纵横夜空,呼啸而过的风带起了霸桥柳,枝枝叶叶随风无骨似的摇曳多姿。 绕过柳树梧桐树白烨树林,又是一番灯火通明的新天地。“从前听师傅总说,大历美景数不胜数,上京当占十之八九。这番繁华当真会叫人失了清明。今日一见,倒应了这句话。”陆绾的眼里映着万家灯火,感叹道。 “是吗?那姑娘可说得不对。这上京城的美景不会叫人失了清明,反倒是会叫人更加清明。”有声音自背后穿来,陆绾听了听这清朗的声音,竞生出几分赞赏来。心中只叹道:“好声色!” “公子。”绿枝连忙福了身,陆绾也转了身子看着那人身后的柳树摇曳,就是不抬眼望向那人。斜视过去的余光将那来人打量了周全,只见那人俊美绝伦,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与陆城雪有几分相似。外表看起来好像放荡不羁,但眼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精光叫人不敢小看。一身华贵紫衣越发衬得面如敷粉,唯独额头上的狰狞疤痕破坏了美感,虽然有额间碎发掩盖,却仍有少于阴郁之感。 身后一声烟花裂响,孔明灯飘上天空后四散开,苍茫浩渺的深蓝色夜幕被这一簇簇如火般的天灯点亮,辉煌的城池像盘踞在山下的巨大琉璃灯城。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堕地惊彩散,飞空旋雨来。”有清灵的女声倏然念起了即兴发挥的诗赋,陆绾下意识的抬起头来望向声源。好像下了一场经年不化的雪,又好像落了昆仑山下的淡雾。马车上的女子只露出了半张脸,却无端叫人想到了月出里的诗篇: 月出皎兮。 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 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 佼人懰兮。 舒忧受兮。 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 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 劳心惨兮。 女子的眼中似有万丈光华,眉眼间满是柔和的对着的璀璨烟火窗外轻浅一笑。陆绾竞看的呆了,只觉这女子的脸刚刚生得多一分则艳媚,少一分则柔弱。可她却生得不多一分不少一厘,只叫人思之如狂,见之难忘。 马车匆匆的驶向远方,陆绾却久久不能回过神儿来。同身为女子都被惊艳到,陆绾心里暗暗想着“若是男子见了这美人,还不得金屋藏娇去了。”眼睛好容易收回了视线,没有了半分赏花看景的兴致,垂下眼帘任由绿枝替自己带了椎帽掩了身形离去。 陆城余只认真的看着陆绾的一举一动,少女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可看向程家小娘子时脸上的惊艳却未曾逃过陆城余的眼底。是了,世人都恋上京城,却有半数的爱慕分给了程家姑娘的一张祸国倾城的脸。 陆城余的眼睛多了几分深意,唇角勾起了玩味的笑。远看是清风月明,可凑得近了些,脸上却布满了冷霜和阴霾。 入我相思门 自初入上京城别后,陆绾就再也没见过陆城雪。住在聚福客栈里倒是听说了不少陆城雪的佳话,不必说少年郎艳冠天下的翩翩身姿;也不必说少年郎千里追击敌寇的英勇善战;更不必说少年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说起陆城雪的清冷守礼的气质就叫人欣赏到了魏晋时期的谪风仙姿。 陆绾由最开始的赞叹不已到现在的耳朵生了茧子,却迫于绿枝的哭腔功只能无奈的剥弄着碟子上的花生米,生无可恋地趴在桌子上挺尸。 “小姐,奴婢给您叫了些新鲜玩意儿。您看……”绿枝堆着笑,好声的哄着陆绾。陆绾抬眼暼了暼绿枝细眉细眼的笑脸,悻悻得摆了摆手:“算了,无非就是些糖人簪子什么的——我不要——”陆绾拉长了腔。又阖了眼皮,继续挺尸。 “小姐,不是的!不是的!今天有别的玩意儿,你快看看!”绿枝急得抬高了声音,又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身份,飞快的环视了四周,确定无人注意这边才又哄着陆绾。 “算了,不是飞天猴就是侏儒鲛人。别虐待小动物了,不然我出去走走吧!”陆绾开始说的百无聊赖地样子,可到了最后一句话,就冷不丁的来了兴致,完完全全就是有预谋似的。星星眼里满是浓浓的渴望,一眨一眨的看向客栈外。 “小姐,别难为奴婢了。公子会废了奴婢的!”绿枝急得快哭了出来,红红的小脸上溢满了委屈,水汪汪的眼眶盈满了泪水。一想到上次陆绾差点跑没有了,就打了冷不丁地个冷颤儿。“算了算了!回房看医书!”陆绾抬起头看了看绿枝的泪眼,烦躁的扭过身子,气冲冲的上了客栈楼梯。 眼下心里烦燥的厉害,也看不清脚下的路。等自己被撞出了老远,眼冒金星的坐在地上愣愣的没了脾气“小姐!您没事吧!!!”绿枝的嗓子软软的含着深深的担忧,陆绾疼的呲牙咧嘴的方欲抬手间,就看到绿枝的眼泪不要钱似的哗哗的流下。 陆绾的嘴角微抽,这下更疼了。 “你是谁家的下人啊,怎的敢冲撞了我家小姐!”绿枝虽然是个爱哭的,可身为陆绾贴身侍女的气势时时体醒她要以小姐第一,为小姐申张正义。此时绿枝颇有骨气的瞪向那人。 确是称不上多好看的面孔微微愣着,丝毫没有要道歉的意思。反而唇带戏谑的越过张牙舞爪的绿枝,静静的看着眼下毫无女儿姿态的陆绾。 “呀!我被你们小姐撞到了,哎呀呀!是内伤!不得了了!”小厮打扮的赵承間突然洋溢出了一个笑,本想笑得开怀却顾忌着脸上的人皮面具僵硬无比,只能笑得牵强。报着手臂看着眼下的少女慢慢地站起身子,星星眼在灯光的映衬下亮得像是暗黑宇宙中最亮的星云,明明应该笑不漏齿,可她偏不,唇角微微上扬,牙齿也露了出来,狡黠的眼睛也弯了起来,整个人脸一抬,像一只邀宠的猫儿,骄傲又傻气。 “是呀,绿枝,是小姐撞伤了这位公子,去把我的针盒拿出来。本小姐倒要替这位公子治治病!”陆绾眼里都是得逞的笑,衬得人更加可爱了。 入我相思里 “别!别!别!有话好好说!”赵承間连忙摆摆手,脸上的表情要多丰富就有多丰富。可碍于人皮面具的僵硬触感,在陆绾看来就是冷冷的笑,连带着些许的不屑一顾。 “绿枝,闪开。”陆绾的眼睛溢满了笑意,看着赵承間如同看着笼子里无路可逃的雀儿。朱唇一启,就见数支银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直射向赵承間,还没反应过来,赵承間就眼睛生黑,“你……”向后倒去。发麻的感觉从脚底板渗到眉心,赵承間心里还没来得及骂娘,就没了意识。 陆绾则淡定的站起了身子,大遥大摆的跨过了赵承間上了楼梯。绿枝瞪着赵承間看了半响,又抬起头望了望渐行渐远的陆绾,连忙也跨过赵承間跟了上去。 还没走到门口就被“砰——”的一声,再抬眼就看到了被关上的门。绿枝叹了口气,乖乖的坐在门外的小锦凳子上。 室内,陆绾越发烦躁的翻着医书,往常还能看下去一点的书惨遭蹂躏。毛边都翻了卷着,陆绾盯着桌子上的时上时下发暗的魂灵,深深的闭上了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陆绾醒过来时就看到了撑着额头假寐的陆城雪,他的额头光洁饱满,在灯光下本就清俊的容颜更加俊美无双。陆绾睡的昏沉,只当这是一场梦,可手却不自住的探向了陆城雪高挺好看的鼻梁,刚刚触摸到鼻尖就在此时陆城雪睁开眼睛,他的眼里含有千山暮雪,清润透亮的瞳仁里倒映着小小的自己。陆绾认真的看着陆城雪温柔的轮廓,脸上却泛起苦笑。“他怎么会来哪?我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陆绾的呢喃轻且软,但一字不差的落在了陆城雪的耳朵里,陆城雪的心里涌起满天的苦涩和无奈。 当初在平城还能朝夕相伴,反而是到了上京城里不得不把她藏个严实。生怕她变了心,生怕她失了意。费尽心机的将她带来了上京,她却以为自己是梦。 陆城雪的唇角微微勾起,笑得风华无双。饶是心里泛起洪天巨浪,脸上也看不见任何的伤感。 陆绾趴在桌子上又盯了一会儿,突然直起身子,揉一揉眼睛,再瞧了过去生怕自己做了场春秋大梦。可眼前的陆城雪虽然笑得温文尔雅,眼底的自责却清晰可见。带着些许的无奈感,陆城雪看起来像是个没有吃到糖委屈巴巴了孩子。 “你怎么来了?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呐。”陆绾的声音尽力的想平静下来,可声线颤抖透露了她的兴奋和开心。“阿绾,我——不知道带你回来是不是最好的选择……我……”陆城雪垂下了长长的眼睫,灯光在他白玉质地的脸上透下了一层小小的阴影。长睫几欲颤抖,眼前的少年紧张不安的呢喃道。陆绾几欲张口,却始终没有再说出什么来。 “子予,我来都来了,师傅和十二还等我找到他们。”陆绾暼了一眼桌上聚魂袋子里面的魂灵,“我会救活他们的,上京城里不缺乏医术高超之人,我也可以增长医术……”陆绾絮絮叨叨的说着,言语无序且不着调,陆城雪却格外认真的听着陆绾的话,没有一丝不耐烦。 “阿绾,要是能选,你永远都不知道我有多么渴望我自己能留在平城守着你。可我不得不是陆城雪,为此,我比你更痛恨我自己。我知道你不喜欢被束缚,我却偏要将你关在这里试图磨磨你的性子;我知道你更喜欢炼毒,我却给你送了不少医书只因为医术更为正统;我……”陆城雪还在自责的说个不停,陆绾却早软了心,像是被蛊惑似的看着陆城雪粉嫩的唇角,恍惚间就俯身吻了吻陆城雪的唇角。 直到陆城雪没了声响,房间里突然静的只听得见两个人的心跳声。陆绾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眼前的少年仍是面无表情,可他的眼底像是跌落了满天的星河,光华璀璨流动,熠熠生辉,再不复刚刚委屈模样。 陆绾看着眼前俊美的少年郎,星星眼里也溢出了笑意。 “所以说,你是要带我回陆门。认我做陆门的表小姐?”陆绾听了陆城雪的话后总结道。眼里的笑意不减,却叫陆城雪失了神儿。 “阿绾,我带你回家。总有一天,我会重新给你冠上陆姓,以另外一种方式。”陆城雪坚定的望向陆绾,手不自住的抚上陆绾的长发,动作轻柔的像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知我相思苦 陆绾在陆门安顿了下来,她看着窗外的红花绿树发呆,星星眼中满满都是向往。窗外的蝴蝶飞的婀娜多姿,忽上忽下的在花间穿行;窗外的灵兽在绿绒绒的草地上打着滚儿,与同伴嬉戏玩耍;窗外的小婢女都悄悄的咬着耳朵,说着叫人开怀大笑的事情。 陆绾就在相思里的窗内静静看着,从渴望的要命到尘埃落定。可分明眼底的不甘是骗不了别人的,饶是她能够在往常看都不看的医书前认真的看的书起了卷儿;饶是她能够将毒术束之高阁在不问津却将医术修的出神入化;又或者她变的跟平城的十一不一样了,说话细声细气不再咄咄逼人,看见谁都谦虚有礼,她终究还是不快乐。 陆绾在鲛纱窗茜下看着金丝笼子里的人参精,眼里满满的同情“小参参,你好惨啊。呆在这个豪华的金丝笼子里,心里想的估计是群玉山的野草丛吧。唉,算了算了,你走吧。” 陆绾叹了口气,随手打开了笼子门。只见人参精惶恐不安的缩在笼子一隅雀雀发抖,陆绾看着望着笼外一脸欢喜的人参精,再不忍吓它,只转过身子去。 “小姐既然喜欢这只人参精,何必放它走哪!”白栀眼看着人参精“吼吼”一声尖叫短腿生烟的跑了出去,却又顾虑这替陆绾添茶没有多余的手去捉住它,只能巴巴的劝道陆绾宽心。陆绾却再没转身,只安安静静的以手托腮。不言不语,背影望上去有萧萧瑟瑟的孤寂。 相思里的主子越来越沉默寡言了,平日里捉鱼逗鸟成了主子的一大乐事。可任哪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陆绾不喜欢这里。至于为什么愿意住在这里,估计是贪恋陆门滔天的权势和高贵的地位。 “小姐,听听外面的人说什么话!我这就去教训他们!”白桑怒火直上脑门心,立刻拂袖就要用灵术教训嘴长的婢子小厮。“退下吧。”陆绾淡淡的看了白桑一眼,淡淡的说道。 白桑瘪了瘪嘴,委屈的退下了。 白桑和白栀一直觉得陆绾是个极好伺候的主子,她没端小姐架子,说话做事也不像惠兰里的之言小姐,总是对着下人和灵兽又打又骂的;她也不是个爱折腾人的主儿,香兰里的之芸小姐?虽然端出一副好脾气,可动不动就指使下人去昆凌山采云露敷面,去无藏海夺晶珠攒簪子。 陆绾只喜欢静静的坐着,实在是坐的久了,小姐就在院子里溜达溜达。从来没有去过相思里以外的地方,这偌大的陆门对她来说,好像一座监牢。可小姐虽然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白栀和白桑却觉得自己伺候的不够周到。让小姐为难,让小姐忧愁。 从来就是被打发走得远远的,白桑和白栀姐妹除了笑得委屈之外,也只能隔着天然的心障望向陆绾。 又是个下雨的夜晚,白桑刚刚替陆绾点了安息香就照旧的出了闺房。雨后的空气格外的清新,伴着阵阵的木樨花香,暗香袭人惹起无端的情思。望了望雕龙画凤的亭台楼阁在雨夜的衬托下别有景致,白桑就在长廊下听雨。 雨夜香冷,白桑坐的久了,渐渐的有了困意。合眼良久,正欲睡了过去时,迷迷糊糊间看到有人在相思里外站了许久,像是淋了一场经年的雨,又像是覆了层皑皑的白雪。有人在门里睡得心绪难安,有人在门外站成了雨幕里的夜幕布。千古最难结的是相思,千古最好结的也是相思。 白桑终是睡了过去,这场雨季还是不可避免的来了,像是有预谋,又仿佛是不经意间落了下了,悄无痕迹的下着,再不停歇。 旧时王谢堂前燕 陆绾在相思里安顿下来了良久,陆城雪和陆家的人从未来探望过一次,反而都避如蛇蝎,仿佛这相思里出了什么毒舌猛兽似的,连走路也远远的绕过相思里院前的捷径,改走弯弯曲曲的小路。 陆绾也不在意什么,等到白桑和白栀都开始窃窃私语陆门的人从未来探望表小姐时陆绾才意识到陆城雪已经很久没再看望她了。 好像就是从来福客栈到相思里换了地方,什么也没变,还是一样的画地为牢不能够肆意妄为的活得潇洒,又好像什么都变了,门窗住房,吃穿用度变得越来越好,可陆城雪也越来越远了。陆绾突然憋屈得厉害,她生来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主,天大地大四海为家。谁也不能够困住她,谁也别想困住她。“白桑,白桑,我要出门!”陆绾沉默的让人几乎忽略了她的存在,她突然的爆发让人愣了许久,又忽然明白了什么。就在大家犹豫不决间,相思里的门外探头探脑的露出了半张警戒不安但细眉细眼的小脸,“小姐,小姐,我来了!我来了!”绿枝飞快的奔向陆绾,眼里的笑意遮也遮不住的大喊大叫道。 “绿枝?你怎么来了?”陆绾的星星眼里满是惊讶和开心,弯起了可爱的弧度。绿枝背着小包裹一脸骄傲的跑到陆绾身边,紧紧的拉着陆绾的手臂不放,大有向陆绾撒娇的意图。眼里满是敌意的看着同为侍女的白桑和白栀。 “小姐,我是小姐的贴身丫鬟,自然是以小姐为主的。我来了小姐才能逗小姐开心,让小姐解解闷儿。”绿枝的脸对向陆绾,口中的话却分明指向白桑和白栀。眼光还时不时的瞟向两人,一脸的不屑一顾。 “好了,知道了!知道了!你最好!快去准备马车吧。”陆绾心思飘向了远方,随口对绿枝说着话,眼睛却定定的看向了窗外的夹株桃。明明都是桃花,可它满身剧毒,叫人难以靠近,只能远远的观望。而月下桃则沁人心脾,直让人想起月下温婉可人的美人,平白无顾的惹人怜爱。 陆绾到底还是出不了相思里的大门,刚走出门口“阿绾,阿绾!本公子来了!本公子来看你了!”谢杞在卷珠帘大呼小叫,生怕别人不知道谢家的小公子来了相思里。更为严重的是,这货的排场大得让人瞠目结舌。陆绾无力扶额,眼看着谢杞身后浩浩荡荡的纱衣女娥点香提灯,拿巾提缕,将谢杞照顾的无微不至。“谢杞,你这是……”陆绾满头黑线。 “哎呀,我听说你都来这破地方了许久,竟然没有个人来慰问你一下!”谢杞的眼光带着探究的意味看着白桑姐妹,又嬉皮笑脸的对着陆绾说道“总之,本公子是来替你撑场子的!别怕啊,以后出了门就横着走,有我谢小公爷给你撑腰!”谢杞用力的拍拍陆绾的肩膀,一副哥两儿好的样子。陆绾看了看谢杞“……” 但内心深处却有了异样的温暖。 “谢杞,其实你本来气场就很足,下次别带这么多人了。太破费了。”陆绾委婉的说着,眼光不住的瞟向谢杞威风凛凛的金猊兽坐骑和清一色的美人婢女。 “嗯嗯,是的。下次我就不带那么多人了,还是阿绾考虑的周到。碧玉,下次把本公子的剑齿兽带来就行了。”谢杞颇为认同的点点头,一脸我就知道的懂我的表情看向陆绾。 陆绾顶住碧玉哀怨的眼神望着谢杞,又想了想剑齿兽血腥暴力、善食人生魂的模样,再次无力的扶额“……” 飞入寻常百姓家 “阿绾,阿绾,我就知道子予哥哥去平城是去找你的。”谢杞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陆绾,眼底散发的炙热光芒让人不敢直视,谢杞沉默了良久,指骨分明的手紧紧攥着腰间的配佩剑穗子,红穗白手让人挪不开眼来。陆绾的眼神落在谢杞手上,微微失了神儿,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谢杞看了看陆绾静静的望向自己,只当她还在生自己没有亲自去找她的气,急急忙忙的解释“柳姑姑当年在穷荒退敌,以身魂祭了明阿剑,才在险恶的穷荒杀出了一条血路来。可刚出了穷荒就身死魂散,只留下了一柄明阿剑了寄哀悼。若不是为了我和谢家,为了我……”谢杞颤抖着身子说得含含糊糊,好像陷入了痛苦的回忆里无法自拔。等好容易平复了情绪,又抬起头看向陆绾“我念了她好多年,她也没给我留下任何念想。相思里虽然还按照当年的布局重新设计搭建的,可一把火过后终究不是原来的相思里。都是我害得你在平城流落他乡,有家不能回。阿绾,现在你被子予哥哥找回来了,我太开心了!你放心,以后谢杞哥哥会保护你的。柳姑姑若知道你重回陆门,肯定会含笑九泉的。”谢杞望向陆绾,精致的脸上满满的都是陆绾回来释怀和喜悦,眼里的对陆柳逝世的哀痛却清晰可见。 陆绾听了这番话,心里却翻滚的厉害,她明明就不是什么陆绾。非要背着陆绾的名字活着委屈求全,“我……”刚想说出“我不是陆柳的女儿”这句话,就在谢杞真挚的眼神和满心的欢悦里没了说辞。“陆绾啊陆绾,你真幸运,死了还被人念叨了好多年。可我不是陆绾,我是十一呀,”陆绾的内心在大喊大叫,脸上的表情变化莫测。“谢杞,是不是陆绾回来了,你们都开心了?可……”陆绾顿了顿,又低了头。心里犹豫不决得厉害,占用陆绾的身份所带来的爱和荣誉让陆绾满心愧疚。“阿绾,你是柳姑姑的宝贝女儿,自然是我们心心念念的。大历的珍宝若有十分,我谢杞拼了命也替你挣三分!阿绾乖。”谢杞的娃娃音让人心里格外安定。可陆绾却越发急躁的绞着衣袖,心里满是对真正陆绾的愧疚和抱歉。无端的瞥向白桑和白栀两姐妹,两个人同时微不可微的点了点头,眼神却是肯定的掠向陆绾。陆绾终究是在白桑和白栀的示意下点点头,艰难的开口说着“谢杞,阿绾回来了。你莫在自责中挂念我母亲了,我这些年过得很好。”陆绾的星星眼里溢满泪光,谢杞只当是陆绾过得不好委屈的泪花,只有陆绾自己知道,从此刻起,真的就没有十一这个小人物了。现在活着的只能是陆绾,陆门第一女将的遗孤——陆氏阿绾。 “好!好!好!”谢杞拍着手笑着一连说了三个好,碧玉在谢杞的授意下把纱衣婢女带来的物品一一的交授给白桑和白栀。不必说什么灵器法宝,也不必说什么绫罗绸缎,更不必说什么东海绿腊,单单就是一支钗头凤就叫众人晃了眼。绿枝也抢着去凑热闹,陆绾就在一旁,无奈的劝说谢杞“谢杞,别在给我送东西了。陆门就送了不少……”可谢杞铁了心,没过多久,陆绾的相思里看上去就像个气派的货物房了。 谢杞在陆绾好说歹说中不情不愿的离开了相思里,陆绾再没有了外出的兴致。望向白桑和白栀匆忙的身影,在花红柳绿中悄悄的叹息。 青山留不住 相思里内茶香袅袅,混着刚刚点燃的沉水香,格外沁人心脾。白桑谨慎地放下杯子照例准备退下去,陆绾突然开了口。 “白桑,你和白栀是影卫吧。”陆绾漫不经心的将刚刚沏好的茶放到桌面上,对着略显惊讶仍恭敬福身行礼的白桑说道,星星眼时不时地瞟向白桑,寻常的就像是富家小姐对婢女的闺房话,语气凉得却叫白桑不敢再抬起头。 “小姐,族长吩咐奴和白栀来保护您。”白桑滴水不漏的圆着话,却是大气也不敢出,生怕陆绾一个不高兴就把热茶泼在自己脸上。她虽然是影卫,可灵力再高也只是个奴才,主子之怒是不能还手的。何况…… 陆绾没有再过多为难白桑,只推推手,示意白桑退下。一双眼睛里充斥着打量和好奇地盯着脊梁挺直快步行走的白桑。 照旧是入了夜,陆绾也没过多闹腾的乖乖就寝,像是将白天的事情忘了干净再不提外出之事。白桑和白栀松了口气安心的退守在门外,咬着耳朵说悄悄话。就在大门关好的一瞬间,陆绾慢慢睁开眼来,侧头望了过去,有几丝调皮月光绕过妆镜台爬向陆绾的床边,隔着帷幔柔的醉人。陆绾静静的望着相思里的摆设,红窗朱椅虽然是奢华大气,可终究是少了几分灵动感,又因为没有了主人家灵力的支撑,就像华丽的袍子过了时般的难为情。 飞快的掀被起身,陆绾毫不犹豫的走出了门口。门外的白桑与白栀早已经被迷晕,低垂下眼帘打量着二人,陆绾头疼的厉害,这两个人的防范意识太强,若不是自己日日点香悄悄的下了迷药,只不定连闺房门也出不去。 毫不留恋的大步迈出了相思里,刚刚行至卷珠帘,就听到有人急急忙忙的叫她,“小姐,小姐,我在这儿!”绿枝压低嗓子小心翼翼的喊着,眼睛则警惕的掠过四周。陆绾的眼里闪过一丝戒备,手上的毒针蓄势待发,一个转身就将毒针抵在绿枝的咽喉处,口中虽然没说话,可眼睛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 “小姐,小……姐……”绿枝的声音染上了哭腔,害怕的颤抖着。“谁让你来的?”陆绾厉声喝斥着手下瑟瑟发抖的绿枝,“我,我,小姐,我……来给小姐送门禁的,没有门禁,小姐……”绿枝的话还没说完,就没有了知觉。等再醒来,就只见到了空无一人的卷珠帘,珠帘仍在,而陆绾早已经没有了踪影。 有人慢悠悠地晃在上京城的街道上,四周由热闹无比到寂静的空旷,有人在人山人海里游荡,又在万人空巷的大街上行走。这一刻,陆绾才感到了上京城的无与伦比的美丽和寂寞。 这座金漆银粉的城市啊,在白日看来是何等的风光无限好,但到了晚上,百姓却在屋檐下瑟瑟发抖,在寒风中失去知觉。就像被虫子蛀食般,每一个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都被黑暗充斥。 毕竟东流去 当夜色慢慢退下,有金边在云层间升起,明亮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质。天儿渐渐的透出了蓝影。凉风吹的河水微皱,有少女在河边坐着,在暗夜与日出的分界线中格外动人。陆绾在护城河边坐得久了,风吹的上了头,起身时摇摇晃晃的走着,如同喝了酒水,像要醉倒在晨曦里。 就在摇摇欲坠中陆绾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里,有好闻的冷香钻入鼻尖。陆绾有一瞬间沉醉的不想醒来,只想抱紧那人,最终还是猛的抬起头望向头顶那人好看的下巴。他的脸真好看呀,柔和的线条映着刀削般的轮廓,少年的眼睛里满是焦灼,仍然好看的眸中是通红的血丝。清冽的空气让陆绾没有了言语的欲望,只静静的被对方抱着,星星眼里满是光辉,晃得陆城雪分不清到底是晨光还是她眼中的光。 “阿绾乖,跟哥回去。”陆城雪嘶哑的声音满是隐忍不发与后怕,黑水银似的眸中映出痛苦的神情。手却越发大力的抱紧了陆绾,仿佛陆绾会在下一秒失踪。陆绾未出一言,可颤抖的双肩出卖了她。陆城雪在她身后自然看不到,可也能猜个八九分,阿绾哭也哭的隐忍,狠狠地咬着唇不溢出一丝哭腔,可身子却抖得叫人慌了神儿。 “陆城雪!”陆绾一把推开了陆城雪,似乎是没料到陆绾会推开自己,陆城雪踉踉跄跄的跌出老远,完全失了陆门族长的风范。他的脸上痛苦不堪的凝视陆绾的背影。有清冷的女声随风传的久远“我要走了,你别来找我了。” “阿绾,回家好不好?”陆城雪嘶哑的声音格外低沉,一把又锁过陆绾单薄的身影,手上的力度加大,几乎要将陆绾揉碎在怀中。语气却忐忑不安,惶恐失措的让人心疼。“不好。陆城雪。你走吧!你该好好的重振陆门,别在来了。”陆绾挣扎着脱离了少年的怀抱。飞快的跑出了护城河边。 陆城雪就在暗黑的夜色中痴痴看见陆绾越过黑暗,跑向了晨曦中。她还是那样轻盈的走着,微抖的身姿也丝毫不影响美感。就是这样美好的少女带领他走出了暗无天日的地狱,可就在他渴望接触光明时,他心爱的少女却无情的将他推回了地狱,远远的逃开了,她走的轻巧,却忘记将他带出黑暗里。 陆城雪在暗夜中立了良久,就像一座雕塑般一动不动,任风吹的衣袍猎猎,任心浸入冰冷的湖水再无法跳跃,他终究是伸出手来触摸晨曦,可隔着一座座大山,仿佛被关压在透明的冰室中无法取暖,好容易来了光影,好容易探出了手,可光线美好,入手到底还是一团冰凉。 美人如花隔云端 “你真是厉害了,我从来没见过陆子予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儿。看看他那面具般的脸上有了除了不屑以外的的表情,你……”赵承間在陆绾耳边说个不停,陆绾也不理会,只直直的快步走着。赵承間的话像烙铁般烫在陆绾心头,陆绾只觉得怒火中烧,眼里心里满是对陆城雪的思念和失落。 “闭嘴!”陆绾反手一挥,就有一排银针擦着赵承間的脸划过,银光乍闪,赵承間英俊过分的脸上立刻就留下了几道红痕,赵承間也不恼,仍然笑嘻嘻的跟在陆绾身后掉耳浪荡的走着,棕黑色的眸子里溢出的欢快越发晃眼。有风吹得赵承間的发丝扬起“傻子,你怎么不躲哪?”陆绾猛地回头看着赵承間妖孽的脸上可笑的红痕和永远上扬的唇角,急得跺了跺脚,星星眼中碎光晃荡。“这针有毒”陆绾突然就笑出了声,唇角勾起,脸上的笑意直直晃进了赵承間的心里。 看着赵承間的笑脸陆绾突然就没有了烦怒火气,只剩下铺天盖地的难过像湖水般涌来,将人溺得眼眶发红,一碰就疼的钻心,原来擒贼先擒王诛人先诛心。陆绾走得双腿麻木,缓缓蹲了下来,将头埋在怀里,不言不语。平城的芭蕉树下少女也有过平生三人,余生一人的绝望,可至少那时还有陆城雪陪着她,给她指明了方向。现在陆城雪也走了,可叫人如何了却相思意!陆绾定定的捂着脸,双肩微不可微的颤抖,硬生生没哭出一声来。 赵承間刚想伸手去抚摸安慰陆绾,就没了知觉,只能四肢僵硬的望着陆绾,笑得像个可笑的小丑,往常的贵公子哥儿成了滑稽的耍戏人。赵承間满不在乎的盯向陆绾,眉眼里光华流转,倾国倾城。 “阿绾,都过去了。走吧,承間哥哥带你回家吧。”赵承間难得正经常说道,淡棕色的眼里布满刚毅,语气坚定,配着可笑的表情格外可爱。陆绾始终没有抬起头来,多年以后,陆绾总想起若是当年抬起头看一眼赵承間,也许…… 陆绾换了新的居所,胡同院子不大但胜在小巧别致。满院的草药香飘满竹居里,远处是望不到边际的湘妃竹,大风刮过,竹虽弯但不折,所到之处布满竹香。赵承間花了不少心思设计院子里的景致,年头过了许久可院子因为用灵力锁得严实,仍旧是当年陆柳封侯拜相时居住的院子。陆绾本就没了心思把玩院子里的景致,她本就不是陆柳的女儿,挂了人家女儿的名号还霸占陆绾的一切,陆绾自然没有兴趣再转悠闲逛,可望着竹居里简洁精致的摆设,越发很难想象这就是大历第一女将的府邸。陆绾没了别的心思,只能用繁重且忙碌不停的活计和切药收药的体力活来麻木自己,脑海里总飘出那晚的景致和那晚的美人来。 美人在疏影阁中端端正正的坐得笔直,着了一袭淡紫色的衣裙,身上绣有黄色的栀子花,头发只随意的绾了个髻。显得随意而不失典雅,略施粉黛。陆绾就在阁外的楼下静静望着美人,似乎是感觉到有人正窥视着自己,美人背对着陆绾扬手轻轻一挥,优雅的像要扬袖起舞,有无数透明发光的蝴蝶在灵力的驱动下涌向陆绾,蝴蝶在风中翩翩起舞,黑色无边只有蝴蝶流光溢彩。 陆绾被蝴蝶迷了眼,只想伸手去触摸这份无与伦比的美丽,就被人慌忙粗暴地拉了过去。“阿绾?别碰!”玄衣少年暴厉的对着陆绾大吼大叫,棕色的眸中满是后怕。少年的衣袍无风而自动,黑发随性的松散着,唇色妖艳红冶,眼角微微上挑带着艳红,眸光流转间满是摄人心魄,真真是个难得地人儿。 陆绾眼瞅着妖孽的少年,打破脑袋也想不起来到底这翩翩公子是何方神圣,只哭笑不得的看着自己被抓紧的手腕示意少年放手。“你是……?”陆绾试探性的开了口,身子大力的扯着手腕。那少年却丝毫也没注意到陆绾的示意和动作,一把扯过陆绾上了疏影阁。 美人就这样突兀地呈现在陆绾的眼前,她的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朱。艳丽无比的脸上媚态横生,可偏偏一双眼睛生得极冷极寒,让人忍不住想起昆山之巅经年不化的冰晶,寒气逼人间硬生生压制了三分媚意。此刻美人就这样慵懒的坐着看向陆绾,笑得水光潋滟。端端叫人想起了一句好诗:仿佛兮如轻云之蔽月,飘飘兮似流风兮之回雪。 相煎何太急 “这是作甚?肃王殿下可还别来无恙?多日不见倒是叫我等念道了许久。”美人缓缓地开了口,微微一笑间不请不愿的起了身遥遥一拜,紫色的华衣上蝴蝶翩翩起舞,姑娘的身上带着微光。就像是天仙下凡,陆绾看得惊呆了,忘记了自己仍然被赵承間扯得礼仪全失只直直的盯着美人。“竟然有人行个礼也好看成这个样子。”陆绾暗暗想道。 美人的身子柔弱无骨仿佛下一秒就要摔倒,明明是恭恭敬敬的对着赵承間福了福身,眼睛却含着笑冷冽的扫向陆绾的脸上。只起身间就将陆绾上上下下的打量个周全,陆绾的心里冷不丁的打了个颤儿,这眼神太犀利,像要将人透过衣服看得透透彻彻。 “哦?程如瑂?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看见本王不情不愿的行着礼!这是藐视皇族天威!”赵承間怒火中烧的看着程如瑂,妖孽的脸上布满了阴云,眼里的凉意叫程如瑂不敢直视,可偏偏似笑非笑地盯着对方。陆绾拍拍自己的小心脏,暗暗琢磨着王族的人都非常奇怪,话说不透算了,还硬要笑给别人看。 “奴家有错,这厢给肃王殿下赔罪了。”程如瑂端端正正的行了大礼,伏地叩首以请罪。陆绾看着美人趴在地上于心不忍,悄悄的拽了拽赵承間的袖子,眼睛里水光汪汪满满的都是委屈的看向赵承間,希望为程如瑂求情。赵承間见陆绾看得久了,也顶不住陆绾哀怨的目光,慢慢才开了口。谁知这厮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把陆绾雷得外焦里嫩的。 “嗯,既然知道错了,那就一直跪着吧”。赵承間突然松开了陆绾的手腕,快步走向了茶室坐下,安安静静的喝着程如瑂刚刚煮好了茶水,茶香四溢间,众人透过袅袅炊烟看不到赵承間的脸,可也是能大约猜到陆绾的身份地位在肃王殿下心中不一般来。 陆绾望望美人,又看了看赵承間,再低着脑袋滴溜溜的望了望一众饮茶品茗的华服公子哥儿和犹遮半面的贵女小姐们。只能无措的揪着衣袖低着头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自始至终陆绾都没想明白她就偷偷逃离了陆门为什么回来到这个权利与奢华的地方,与一众的掌权者同处一室。 有人自帘后缓缓而出,素手粉润如玉,只有一丝丝微不可微的伤痕影响了美感。雪白的衣衫带起千堆雪,雪花形的玉佩随着步伐的迈进荡起湖水般的弧度。陆绾只感觉有莫名的凉意袭来,再一抬起头就看到了一双格外冷淡,格外清雅,格外冰凉如水般的眼睛。 那眼里连一丝惊讶也不曾泛起,平静悲悯的看向程如瑂,连多一分都目光都不愿意分给陆绾。 少年的身姿挺拔修长,陆绾呆呆傻傻的痴痴望向日思夜想的背影。眼里心里再也见不到别的人,听不到别的声,这天与地融为一体,化为静景,只有少年是唯一的亮影。 陆城雪小心翼翼的搀扶起程如瑂,那仔细的动作与眼里的爱慕能让每一位女子为之疯狂。难怪人人都说,不怕素手千金误,只盼陆郎顾。 “繁臣何必为难一介女儿家哪?我陆子予在此替如瑂赔罪了。”陆城雪动用了灵力,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他的话。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哪? 程如瑂是陆城雪的心上人,他不愿意心上的姑娘受委屈。连跪也舍不得让她跪,陆门中人见了皇族免了礼数,他要把荣誉和宠爱都加冕给程如瑂。陆门最年轻的族长为了美人竞折了腰,生生压抑着脸面替本不用折腰的人折了腰。 诛人先诛心 陆绾的耳朵再听不见别的声音,只定定的看向被安置在座位上柔柔弱弱的美人。程如瑂的脸上仍带着惧意,双眉微蹙,清冷的眼睛里盈满光辉,真真是美目盼兮。 “子予既然都求情了,本王还有什么好说的。阿绾,过来。”赵承間淡淡的开了口,双手一挥间陆绾的身子就不由自主的向前飞去。陆绾惊恐万分的看着自己不受控制的身体,眼里的泪水晃荡在眼眶内。赵承間似乎是感受到了陆绾的害怕,大手一揽间陆绾就在天悬地转的眩晕中落在赵承間的身侧。 “你……?”陆绾刚刚想开口大骂这个登徒子,就发现自己张不开嘴来。“快帮我解开!”陆绾用眼神示意,脸憋的通红。 “好吧。”赵承間含笑望向陆绾,眼睛里满满当当的戏谑。小指一勾,陆绾的手臂也动不了了,只能侧躺在赵承間身上。 “我会杀了你的!”陆绾瞪向赵承間。 “好啊,等你能动了再说吧。” “……”两个人眼神大战数回合,偏偏在外人看来就是眉来眼去。 “哎呀哎呀!干嘛啊这是,子予哥哥,别和繁臣哥哥一般见识。他就是个见色忘义的人,看看,看看,为了个女人竟然为难我们大历第一美人,陆门未来的族长夫人。”谢杞口无遮拦的说着,“就是就是,繁臣,别这样啊。”“对啊,肃王殿下难得来一趟,快快上座……”…… 周围的气氛渐渐回了暖,陆绾却觉得如坠冰窟。大历第一美人?陆门的未来夫人?那她算什么,一个可笑的,没地位的,借用了别人身份的可怜虫? 陆绾就像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再也得不到任何的救助和安抚。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的游荡着,心也丢的找不到了。 “嗯,是吧。我也这样觉得的。陆绾,你怎么看?”赵承間掰过陆绾的身子来,星星眼里呆呆的看着众人,愣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美人无罪。还请肃王殿下饶过她吧。”陆绾再次低了头,小脸皱在一起,丝毫没注意到自己被赵承間结了禁言又能说话了这件事情。仔细看看,少女的眼眶微红,双肩颤抖的厉害。 下面的人却炸开了锅,“陆绾?陆柳将军的遗孤?”“阿绾妹妹,谁把她找回来的?”“陆家阿绾?……” 而谢杞则是瞪大了双眼,自己竟然把陆绾妹妹说成了逢场作戏的扬州瘦马!谢杞的心里疼的厉害,看着陆绾颤抖的双肩,内心更加的难过与自责。也许自己就是个拖油瓶,连累了柳姑姑不说,还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自己最喜欢的小妹妹。 陆绾的脸上再也看不出来别的表情,只能尴尬的盯着面前的虾仁馄饨,心里却大声尖叫着想要逃离这个混乱的地方。 “是啊,美人无罪。我自然是可以原谅程如瑂的不敬之罪。可……可她竟然放出了幻蝶诀伤害阿绾妹妹。说说,这笔账怎么算?要知道,阿绾灵力本就打小低微,又失落民间多年。根本就不懂得御灵之术。” 郎心似铁 “繁臣,如瑂也是无心之过。阿绾也没有受伤对吗?”陆城雪遥遥望了陆绾一眼,假装淡定的开了口,谁也注意不到他手中的杯子几乎在下一刻就会化为齑粉。陆城雪冷淡的眼神背后是快要被灼伤的热情和懊悔,可偏偏温温润润的望向程如瑂。陆绾的眸光扫过刚刚看到陆城雪深情的凝视着程美人,她突然就想到了什么,伤透的心再次跌入谷底,仿佛被当众揭穿了假身份般的为难和无助,此刻她有多想逃离这个地方。少女的星星眼里满满的都是水光,隐忍不发了良久终于爆发了。 “够了,为了我至于为难个名门淑女吗?我陆绾,一个连爹娘也没见过的野孩子,受了伤也好,死了也罢,跟你们有何干系?”陆绾飞快起了身,少女的单薄衣袖迎风招展,素色的发带早也不知道被风吹到了哪里,只有一头浓密的海藻似的头发在风中摇荡着。星星眼睛里光华崩裂,她仿佛吸纳了天地间的光芒,气势如虹的骂着底下的一干人等。上京的哥儿姐儿震惊的看着没有一丝淑女风范却市井气息浓厚的陆绾,再不复刚才的吵闹和议论。 “阿绾,……我……”赵承間慌张的解释着,大手紧紧的拉过陆绾的衣袖不放,神情焦灼的像是丢失了自己最喜爱的玩具般无助,仰头看向风里的少女,几次张开了唇也说不出话来了。 “我要走了,上京本来就不适合我。要不是我的出现,这里根本就不会是这样的。哦,来上京就是个意外啊……”陆绾喃喃自语,用力的扯过被赵承間拉住的衣袖。失了一身的气力和勇气,重重的跌落间,再也累得睁不开眼睛。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钝钝的疼痛感。 眼睛逐渐模糊不清,耳朵渐渐失了声音。 她恍惚听见了十二嬉笑怒骂着叫“师姐!师姐!”也许又回到了被老金头骂得抬不起头的时光里,平城成了她日思夜想的天堂。眼前亮的刺眼,“阿绾……”“阿绾……”声声的叫声也弱了下去,四周一片寂静。 窗外的湘妃竹郁郁葱葱,竹笋尖尖的顶破地面出了鹅黄色的嫩芽儿,四周的湖水泛起湖皱带起层层涟漪。 陆绾迷迷糊糊的再次睁开眼睛,全身疼的钻心,冷汗淋漓的流不止,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刻骨的痛感。“我……”她发不出了别的话,只能默默流着眼泪承受这份痛苦。有早鸭在春江湖水上叫的叽叽喳喳,明明是一片和煦的春景,陆绾只觉得聒噪之极。 “阿绾乖,承間哥哥会救你的。”似乎是察觉到陆绾清醒过来,赵承間快步的走到陆绾床前,紧紧的握住陆绾的手递送灵力为她止痛,棕黑的眼里呈现出滔天的怒意和怜惜。 “我……怎么……了?”陆绾艰难的看向赵承間半掩的桃花眼,少年的睫毛长而直,像一把小扇子似的遮蔽住所有的情绪,陆绾说不出话来只能动动口型。眼睛也累得再也睁不开,只能阖着眼大口大口的喘息。震得床外的帷幔影影绰绰,光线恍得刺眼,陆绾的眉拧的紧,小嘴失了血色白得惊心。赵承間心疼的抚平陆绾的眉,脸上却没了素日里的镇定自若。 “你会没事的!繁臣哥哥在这里,乖。”赵承間低头贴着陆绾冷汗淋漓的额头,喃喃细语。他的手紧紧握住陆绾的手,仔细又柔和的哄着陆绾,少年的眼睛里溢满温柔。手起手落间,“我……”陆绾只来得及惊慌失措的细吟就没有了知觉。 “鬼医快来!”赵承間丝毫不顾形象的大吼大叫道。英挺的眉早拧成了一条线,眼底下的阴霾像翻滚的海水,吞天噬地的都是阴厉。都说天家生九子,只有肃王殿下最为薄情寡义,一张风华绝代的脸上永远布满放荡不羁的笑。连母妃去世都不曾皱下眉头的少年惊慌失措的此刻却突然没了姿态,呆呆的望向床上脸色苍白的少女,抓住少女的手一遍又一遍的输送灵力压制疼痛感。 等了许久也不见陆绾痛性减轻,赵承間怒的里欲发狂,狭长的眼里充斥着阴厉与恨意,玄色的衣衫无四周的树木花精感受到了赵承間的怒意,都悄悄躲起来透过树缝看着对面屋子里阴晴不定的少年郎。 “主子,他…,属下无能,请主子责罚。”暗影从地面传出,有黑衣人在暗影中跪的笔直。赵承間凉凉的开了口“退下吧,自行去领罚。”而那厢黑衣人冷汗直流,绕是他在不怕生与死,也在面对赵承間时有深深的惧怕。谁都怕死,谁都想多活两天,可遇上赵承間这样的主子,叫人生不能生,死不能死,黑衣人打了个冷颤儿连抬起头望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匆匆忙忙的化为黑影离去。 赵承間望着陆绾痛的拧成一团的脸颊,陷入了往昔的回忆中无法自拔,他俊朗的脸上神色不明。脑海里却滑过一帖帖画卷,有春和景明,也有大雨滂沱。 “阿绾听话,叫声繁臣哥哥就给你吃!”小小的赵承間逗弄着可爱软萌的小阿绾,仗着自己比阿绾高半头经常欺负陆绾。可陆绾总不恼不闹,只笑晏晏的看着举着糕点的赵承間,亮晶晶的月牙眼儿里呈满碎金,深深的酒窝迷人可爱,身子胖乎乎的跳着笨拙够点心盘子。两个人乐此不疲的玩笑嬉闹。 赵承間刚一转身就看到了泪眼迷蒙,笑的凄清的阿绾,她长得高了,瘦了。往常圆鼓鼓的脸上凹进去了,瘦出了尖下巴,尖得好像能戳人似的,静静的抱着明阿剑站在廊下,风吹起了她粉嫩的衣衫。廊外的花开的如火如荼,廊下的姑娘笑的比哭还难看。赵承間来不及再与她多说上一句话姑娘就转身离去,除了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外,玄衣少年只能拼命忍着泪意。 等再一转画面,就没有了陆绾,仿佛她从来就没有出现在赵承間的生命中一样,有好像她的出现过以后,可往后余生只有孤寂和清冷陪伴着赵承間。后来赵承間纳了妃,娶了妾。 繁臣阿绾 “阿绾,阿绾……你别走行吗?你别……阿绾……”等陆绾在琐碎的轻叹中醒来就看见床头双眼紧闭的赵承間。玄衣少年郎不安的呢喃着什么,紧锁的眉头浓愁不散,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薄唇殷红,若仔细看过去,少年的眼角微微勾着湿润的红。憔悴无助的像只惴惴不安,如临虎口的小兔子,一言一行都透露出不符合年纪的无助。 陆绾看着赵承間高挺的鼻梁,实在是不明白她不就是偷偷在鼓楼外就看个美人月下对酌为什么就成了眼前妖孽少年殿下最为看中的人儿。而且看样子这个陆绾的身份还非常的不一般,不仅出身大历王族血统正宗,还与皇族纠缠不清。 陆绾盯着少年俊美的容颜看呆了,导致腿蜷缩曲卷时间久了,酸的厉害。她轻微的动了动腿缓解酸困,刚刚想好好思考思考此刻的境遇和今后的打算,就被脸前的妖孽少年一把拽过衣袖,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就在天旋地转间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被某人锁在怀里。陆绾听着少年人胸口咚咚跳动的心跳声,惊的面红耳赤,一脸羞愤的突然伸出手,只在下一秒就不动声色地将银针抵在了赵承間的咽喉处。 “敢占老娘的便宜!你谁啊你?看看这都成了什么事,我不就看了几眼美人就成了这个样儿,我全身怎么回没了力气?快说,不然你马上就会命丧黄泉!”陆绾仗着体型优势飞速逃离了赵承間的怀抱,一边痞里痞气的问道,一边慢慢悠悠的擦着针尖范着幽幽绿光的银针。少女的星星眼里有无与伦比的璀璨,像银河里的河流突然炸裂,星河似水一般的流泻下来。她的脸上满满当当的都是运筹帷幄和自信,一张如画眉眼上的表情生动万分,就像当年神采飞扬的小阿绾般笑的狡黠。仿佛跨越了时间的长河和多年的隔阂,那一刻赵承間突然就肯定眼前的少女就是他的阿绾没错,少年在陆绾笑晏晏目光中喉头哽咽,心头一热,棕黑色的眼里喜悦溢于言表,眸光里炙热无比得倒影着小小的陆绾,“阿绾,我终于找到你了!”赵承間这厢还在感叹中陷入回忆里浪潮中无法自已,那厢陆绾的毒早以顺着毒针进入了赵承間的体内。 熟悉的毒性袭来,又是麻木和钻心的痒主宰了整个身体,细细碎碎的好像小虫子撕咬皮肤似的,赵承間全身没有了别的感官连动也不能的动,再然后就看到陆绾越发放荡不羁的笑脸凑的近得厉害,近到能感受到了她炙热的呼吸,能看到她细细的绒毛,能凝视她水光潋滟的眸子,还能看到眸中的自己。 “别叫我阿绾,我可不是你们说的什么陆绾!不过是撞了名字而已。天下叫张三李四的人多的去了,难道每一个都是你要找到张三李四吗?现在你最好乖乖回答我的问题,否则你马上就……”陆绾得意忘形的笑着带着些市侩痞气,可并不觉得叫人生厌反而多了几分王族女子没有的古灵精怪,即使穿着顶级的雪蚕纱裙也挡不住无边的春色艳丽。她天生就生得极好,不外乎没有好好调教罢了,这反倒是给她添了一丝王族女子没有的洒脱和率真。陆绾笃定的望着赵承間,星星眼睛里闪着小流氓似的痞气,赵承間看着陆绾的眼睛心里痒得厉害。 “否则我就会痒得钻心,挠烂全身皮肤溃烂而身亡对吗?阿绾,你这也太低级小儿科了,让繁臣哥哥给你推荐点好玩的吧。你猜,我中毒了没?”赵承間突然就起了身,宽大的玄色袖袍无风自起,嬉皮笑脸的凑上陆绾的脸,陆绾只感觉到一股无法对抗的王者之气压了下来,若不是陆绾的头转的及时,怕是马上要一亲芳泽了。 陆绾的表情变化极快,笑意冻僵在脸上,眼睛里的神采暗淡下去,只剩下任人宰割的凌绝和无助。连仅剩的一丝狡黠都荡然无存,只是不自主的揪着广袖,“我,我说了我……不是陆绾,只是……”陆绾的嗫喏着什么,话还没说完,就被禁了言只能够哼哼唧唧的抗议着。 “闭嘴!你就是阿绾!当年我找不到你,护不住你!你是不是还在怪我?阿绾,别这样吓我,我是你繁臣哥哥啊。你忘记了吗?你还答应我让我守护你一辈子的!”赵承間的举动疯狂而又无奈的摇晃着陆绾,就连处在暗处的幻卫也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肃王殿下。他的脸明明还挂着风华绝代的笑意,可眼睛里的悲呛却如同燎原大火,誓言要将这天地燃尽似的,余光所致皆是这个眉眼市侩又张扬的少女。 幻卫静静看着失态的肃王殿下,他其实身为绝情绝爱的魅妖非常不明白,肃王妃那样温婉可人的女子怎么会得不到殿下的欢喜,就连府上的名门望族的贵妾和媚眼如丝的舞姬也极少能够分得殿下一点点的垂怜,除了将女子一个接一个的娶进肃王府当做摆设之外,殿下再没有多余的眼神分给她们,甚至于极度的厌恶府上的女子们。可这个没有一丝王族灵力的,连灵脉也尚未成形的街市少女怎么就入了殿下的青眼?不仅替她耗费大量的灵力修为解了幻蝶诀之毒,还帮她疏通了从未打通过的灵脉,提前催化灵脉生成,更不提叫他誓死效忠陆绾不得违背命令了。身为魅妖,他不能开口说话,可妖不懂人的感情,只能愤愤不平的看向眼前不知好歹的女子。 “阿绾听话,繁臣哥哥就带你回家。你若答应我以后不离开我半步,我就解禁。否则,……”赵承間的眼刀飞过陆绾,嘴里却说着甜蜜动人的话语。陆绾看了又看这个口腹蜜剑,占有欲极强的妖孽殿下,只能飞快含着泪光点点头,毕竟保住小命要紧。此刻她突然没骨气的想念陆城雪,他虽然是故意冷落她,可至少不会无端吓唬她。 以柔克刚 “所以你就是那天的那个面具男人!难怪你中了我的毒还没事,你……,你到底是怎么解了我的玉蛛毒的?这可是千年蛛王的唾液啊,我师傅也是费尽千辛万苦才得到了那么一小块儿的!你快说。”陆绾急不可耐的看向慢悠悠地细水分着茶的赵承間,少年的指骨根根分明,在一片暖融融的流金日色中白的透明,侧脸就若隐若现的掩在碎金光芒下,看不清表情与神色,可单单是看着刀削般的轮廓,也知道这是个极好看的人儿。眼下这个极好看的人儿不急不徐的烹着茶,故意吊着陆绾的胃口。明明如画一般的动作行云流水,陆绾却觉得分外可恶。 “你呀,打小就改不了性急的毛病。快过来尝尝,刚刚煮好了悦颜茶,你小时候最是喜欢不过了。”赵承間眼瞅着陆绾焦灼的推理着玉蛛毒性为什么给自己下不了毒,只含笑什么也不说,边打着太极将问题重新抛给陆绾,边招呼圆眼溜大的小少女吃茶水。陆绾的脸上越发焦虑,赵承間偷偷的瞥视着少女好看的星星眼睛,唇角的笑意更加的明显了。 “算了算了,就知道你不会说的,我还是靠自己去琢磨琢磨吧。赵繁臣,你能少提些陆绾小时候的事情不能?我都忘记的干干净净,你若非得让我记得什么,估计也是母亲大人战死穷荒,我流落民间时受尽屈辱和白眼。对,当年锦衣玉食的阿绾早就没了,为了活下来我在死人堆里摸金,与狼群抢猎物,若不是师傅救下了我,我根本就不会活下来。更不提别的难言之隐,这些都是太痛苦的回忆了,我宁愿此生都不再想起来,若能选一个好的结局,我宁愿我从未出生在王族陆门,我也宁愿自己不是大历女将军陆柳的女儿。我只愿生在普通人家里,晴耕雨读,当庐酌酒,有爹有娘,一家人吵吵闹闹的说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吃的坏点,穿得坏点都没关系的,只要永永远远的在一起就好了,只要不抛弃我就好了。可师傅没了,十二也没了,再也没有个人愿意真心对我好了。若真有个别例外,也只是因为我是陆柳的女儿这层身份不得以为之吧。”陆绾背过身子,闷声的说着,小脑袋缩在宽大的裙衫中,像只没人要的瑟瑟发抖的小鸵鸟。光是看着就觉得孤寂,更别提再说上这一番诛心之论了。 赵承間听的心如刀割,添茶水的手顿了顿,脸上的笑意还尚在僵着,香茗顺着竹筒流了下来,隔着十多年的光阴和经历,隔着岁月长河的阻力,隔着两个人千山万水的距离,这盏悦颜茶到底是喝不成了。 陆绾的余光瞟向赵承間,也不知他在沉思些什么,任由茶水滴滴答答流了一地。陆绾的眼睛里露出少许狡黠的光,星星眼睛弯的像只偷了腥的小狐狸,精光一闪而过,面上表情只悲痛得厉害。少年的情绪低落得越发紧,少女就越发懂得了些什么,果然是攻人先攻心。陆绾是这人一辈子也过不去的坎,一生都背负的债。 “阿绾,你今天先退下休息吧。竹居里是柳姑姑的身前的住所,你先安顿下来。不要闹,去吧。”赵承間沉默了良久,久到陆绾以为少年睡了过去,再不能够开口说些什么辩解,他就突然开了口,再没有了皇族中人君临天下的霸道和凌厉,少年像薄暮苍苍的老妪无人可识般寥落,陆绾只用几句话就抽走了他全身的气力,仿佛多年的铠甲化为虚无,顽固的堡垒轰然倒塌,陆绾只一人单枪匹马就伤得他体无完肤,就让他不能够安心的过好余生,即使陆绾被找回来了,也没用。她永远怨恨着自己,永远都是独来独往,此生都无法释怀,她跟柳姑姑一样的决绝,一样的让人敬而远之难以亲近。 陆绾难得乖巧懂事的行了蹩脚的庄安礼,匆匆退了出去。她出了门静静的站在台阶下望着肃王府飞檐走壁的青瓦红墙,望着大片灿若云霞的落烟花紧促密集的你挨着我,我挨着你,远处是素净的廊桥菡萏,近处是祥和春色,流水人家。谁能够想到堂堂肃王会住在这样朴实无华的地方?少女突然间有点怅然若失,她本以为赵承間会反驳些不得已的苦衷,可他今日竟然一反常态的劝退了自己。看来陆门阿绾在他心中的分量真真是不轻,可此陆绾非彼陆绾啊,空有个相同的名字也不能够承受这份情意啊。陆绾正想的入神儿。 “陆小姐安好?给陆小姐请安。”有柔柔细细的声音传了过来,陆绾闻生识人,眼睛一扫只见不知何时台阶不远处一名鹅蛋脸的女子惶恐不安的行着礼,女子的宫装熨烫得贴贴服服,发髻上碎簪花随着身子的晃动打着颤儿,连像样的流苏也没戴着一支,却美在三分素雅无花自艳,此刻女子整个人拘谨的福着身子。原本也没有太多引人注目的地方,可偏偏胜在生了双极好看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带着水光,一抬起头就我见犹怜,仿佛是梨花一支春带雨。有诗为证: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眉螺。 “这是做甚?快快请起,快快请起。”陆绾只觉得头大的看着眼下恭恭敬敬行礼的小美人,虽然她没有程如瑂那般美的飞扬跋扈只叫人不敢直视,可这来了就跪安不起又是什么道理? “给绾姐儿请安,这是肃王妃殿下。娘娘得知王爷寻回了失散多年的姐儿,特意来拜见姐儿。”肃王妃郑妍的大丫鬟抢先开了口说道,明明神情飞扬无礼的紧,可语气偏偏温和的叫人挑不出来半分毛病,只定定的笑着。“绿珠,不得无礼!”郑妍缓缓起了身厉声斥责绿珠,可陆绾只觉得假得厉害,连仅存一丝的好感也荡然无存。 “哦,肃王妃万安,肃王就在里面。就恕本姑娘不带路了。幻卫,我们走!” 花落成尘 “恭送陆小姐,陆小姐慢走。”郑妍起了身子向陆绾姿态万千的走来,仍然是柔柔和和的说着,头上的簪花随着步伐的频率而抖动出好看的弧度,巴掌小脸上的笑意不减,温婉得体。陆绾却蓦地感到前所未有的恨意向她扑来,压迫感如同潮水翻涌起伏,绕是她再蠢也该明白郑妍动了杀意,陆绾清楚的感到眼前的女子用了十足十的灵力,树叶随风晃动带起无边无际震荡,天地也突然变了颜色。果然王族之怒竟能万物死灰,陆绾只能硬着头皮警惕的握住手上的银针作蓄势待发状,此刻陆绾仍然是想不明白郑妍为何动了杀意。 “陆小姐莫怕,这王府里哪个下人若是苛待了您,贱妾定然要好好惩治他一番。贱妾恭送陆小姐。”郑妍说得风轻云淡,在一步开外的地方停住了脚,眼含秋波地对着陆绾说着体己话,陆绾低头望了望地面久久不语,心里却对银针极度的不自信,就凭着几根针也保全不了她的小命。就在郑妍脚步停住了一瞬,陆绾突然间就感觉到压迫感消失的无影无踪,风静下来,树叶也晃晃悠悠的在天空飞舞,不再见半分被操控的迹象,郑妍眼睛里的惊讶一闪而过,几乎快得叫人看不清,陆绾也没有多注意些什么只边轻松了口气庆幸自己的小命还在,边听着官话听得头疼欲裂,却忍住不适继续客套。“多谢王妃的美意。”陆绾见郑妍终于肯放过自己,早早地脚底抹油状溜走了。 “奇怪了,她竟然灵脉未开!可我明明能感觉到她身上有股强大的灵力游走。难道……?”郑妍望向陆绾单薄的背影,震惊的瞪大双眼。再不复刚刚柔柔弱弱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猜忌和探寻。陆绾的身影在长廊上渐行渐远,郑妍的目光也随之而去,阴晴不定。 陆绾搬进了竹居里,四周的环境清幽烟草纤纤水自流,许是灵力醇厚的缘故,竹居里虽然离肃王府不近也不远,但是孕育出的花精水灵也数不胜数。每当夜色降临时,陆绾总能看到窗外的小精灵们偷偷咬耳朵,一闪一闪的在竹居里飞舞。陆绾倒是没再过上相思里时吃吃喝喝睡睡的日子。自从她在肃王夫妇处受到威胁,她越发体会到毒术的重要性,每日刻苦的查阅毒典,淬炼药性。硬生生将堂堂一代名将的居所弄得烟雾缭绕,毒瘴弥漫,可陆绾偏偏乐此不疲。 “绾姐姐,天家来人了,说是,……啊,对,说是要见见姐姐。”精明可爱的人参精从门外跑了进来,此刻它早已经在上京灵气的催化之下成了个五六岁的童子模样,一身土黄色的道袍将它圆圆的身子遮得严实,巴掌大的圆脸上却严肃的紧,小小的眼睛里溢满了严谨,与它幻成的人型极度反差萌。陆绾看着它卖力的越过门槛,三番两次的因为腿短的缘故迈不过去,懊恼的纠着头发瞪向门槛,头上的红缨随着小动作一动一动的,煞是可爱,陆绾自己也是忍俊不禁的乐了。 “花生,是真的吗?你看你说话吞吞吐吐的不利索,姐姐都不信你了。”陆绾故意逗着小花生,脸上的表情严肃认真的问着小花生,星星眼里溢满了戏谑和狡黠。整个人都焕发出勃勃生机,如同群玉山的云雀般鲜活得叫人忍不住想靠近。“姐姐,姐姐,是……是……,啊,对,他说自己是的,我……花生也不……不知道。”小花生低下头,越发小声的说着什么,心虚的不敢看陆绾的眼睛。 “哦,是吗?那估计就不是天家的人了。你呀!下次被别人卖了还替别人数钱!真是个傻的。去玩吧。”陆绾的指尖用力戳了戳小花生的额头,笑得更加的戏谑。少女的唇角上勾弯出好看的弧度,眼睛里有碎金流淌,尾尖微微上翘一笑,似春光咋泄。 白衣少年自竹居里外不经意间经过,恰恰看到了这幕场景:少女的侧脸逆着光看得不太清,可轮廓却柔和温暖,她的唇角自然上扬,和上翘的眼角交相辉映。有清风徐来,吹起她素色的衣袂,她该是笑得欢畅,她该是活得自在,她该是远离自己。 至少她现在过得比以前好,少年的脸上泛起苦涩的笑意,眼底下的炙热滚烫翻涌,明明想要靠近的心上人无论如何也不能靠近,明明想要给予的爱慕无论如何也不能倾诉,只剩下这清风,绕过了她的眉眼发梢又攀附上他的如雪衣袍,刚刚还温柔绸隽的掠过她,可眼下只给他留下了一片空白。微微摆动的雪花型玉佩缨穗提醒他风曾经来过,她却不曾来过。 陆绾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视线炙热的凝视着自己,心里乱的像一团乱麻。再一抬起头只能看见空无一人的竹林沙沙作响,竹叶婆娑,切割的月影斑驳陆离,夜下的竹林少了几分高雅,多了几分孤寂,想来陆柳也定是个寂寥无比的人儿。“定定是我感觉错了,怎会有人来哪?何况……”陆绾收敛了气息,星星眼下一片苦涩和难过,脸上笑得凄凉。“姐姐,你怎么了?”小花生察觉到了陆绾内心的苦涩和委屈,仰起头关切的碎碎念道。 小胳膊小腿努力的伸着想抱着陆绾安慰安慰她,可碍于身高差小花生只能拉住陆绾的衣袖大力的晃动着刷新自己的存在感,“绾姐姐,你别怕。花生知道你想金师傅和十二姐姐了,上京城里坏人多,花生会保护着你的。”小花生坚定的看向陆绾,肯定的点点头。 “你呀,修为低得任何一个妖都能捉了你炼药去。姐姐啊不需要你保护,你快快长大吧,小傻子。你去玩,去吧。我没事,就是眼睛看得久了,累得厉害,所以才红的。”陆绾红着眼对着小花生笑了笑,袖子一抹,终于是收回视线。 又见故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陆门陆绾,贤良淑德,遗落民间。特昭觐见,盱眙慰问。钦此。”王大监的话还未落下,陆绾就脸色苍白,身体止不住地瑟瑟发抖,虽强忍住情绪的起伏波动可星星眼睛里充斥着丝丝的恐惧。陆绾也不知道在害怕些什么,可天子突然召见让她心生胆怯,就像与生俱来的恐惧刻入了骨髓里,再上好的药与灵药术也医不好这份恐惧似的。 “臣女,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陆绾的声线颤抖着,跪的笔直的身子仿佛突然没了支撑就直直的软了下去,若不是陆绾眼疾手快的撑在地上面,估计马上就倒躺在地面了。陆绾的脸色掩饰不住地难看至极,可不得不勉强笑着接旨。 “陆小姐,莫不是喜极而泣吧?接旨吧。咱家的三日后来接您。”王大监的脸上洋溢着标准的微笑,可目光总是有意无意的在陆绾身上绕过,陆绾在王大监探究的目光里颤巍巍的接过了旨意,此刻陆绾的手心里全是汗水,指尖发凉,背后的冷汗已经淋湿了中衣,陆绾的内心在恐惧害怕的狂啸中忽上忽下,但现实中的陆绾却没了一定点的法子,只能硬着头皮接过圣旨,久久得跪在地上低头不起,不陆绾是不想起身,是害怕被王大监看穿自己的内心和表情。 等王大监走得远了,陆绾彻底慌了神儿,她再不复刚刚强行镇定自若的模样:“花生,花生!快!快!我们跑吧!我带你回平城,我们早就该远离这个是非之地的。对!快去把师傅和十二的魂灵带上吧!”陆绾语无伦次的说着,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往常捉弄人的狡黠和伶俐可爱。此刻的陆绾就是个没了主意且慌了神儿的普通人。陆绾忙里忙外的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和毒药,衣袖拂过瓶瓶罐罐带起叮叮咚咚的碰撞。少女不管不顾的抓住眼前的一切,仿佛这样做能够缓解缓解恐惧。可她的心里怕的要命,紧紧咬着唇不再吭一声,只有身体的微微颤抖透露出了伪装的坚强下柔软的心灵。 “姐姐,你在干什么呀?有个可好看的白衣哥哥在门外。他说要见见姐姐,我们为什么要跑啊?”小花生从药庐门外探着脑袋眯着眼,笑得纯良无害。嫩嫩的声音传到耳边,陆绾突然就从内心的情绪中清醒过来,不再慌张得胆战心惊。 “那个好看的白衣哥哥长什么样儿?快告诉姐姐!”陆绾立刻丢开了手上的物品三步做一步的快步跑到小花生脸前,着急的摇晃着矮小的小花生。陆绾力用得大了些,险些吓到了弱弱的花生。只见小花生眼眶发红的看向陆绾,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样儿。“哇!姐姐欺负我!”小花生大声的哭着,不管不顾地躺在地上打着滚儿。陆绾看着这只做妖的千年人参精,嘴角止不住得抽了抽。 “也许就是长成我这样吧,阿绾。”有嘶哑刺耳的声音传来,陆绾在一瞬间顿了顿手,突然间就愣住了。小花生的哭声太大几乎盖过了陆城雪的嗓音,可纵使如此陆绾也听出来了什么,到底是有了几许爱慕之心的人,在意一个人仅凭微不可闻的声音就听出了他的存在来,陆绾的心仿佛雀跃欢喜的要跳出来。总有那么一天你会遇到一个人,他也许好也许不好。可他仅仅就是说了一句话,做了一个微小的动作就让你把恐惧委屈害怕等等一切的负面情绪都抛之脑后。他明明什么也没做,可就让你拥有了与世界对抗的勇气。于是你铠甲加了身,战无不胜地行走在这世间,可每当你遇见了他,就有了软肋,有了牵挂。陆绾轻轻的叹息着,除了风儿知道她的忧愁外,再无他人知晓了。 “花生,乖乖的,别哭了。绾姐姐不凶你了哦。你这熊孩子听到了没有?”陆绾并没有转过身子,仍然背对着陆城雪哄着小花生,耐心的再不能够。可小花生哭得太过专注,太过尽兴。全然不顾陆绾头上越来越黑的乌云,反而在陆绾温柔的声线里得到鼓舞似的哭得更为大声和委屈。甚至大有一哭百哭之意。 “人家不是熊孩子,人家是人参精。你,你坏……哇!”小花生哭得肝肠寸断,陆绾突然就乐了。刚刚想逗逗这只做妖的人参精就感到肩上一阵子微热,像是羽毛落在肩头般轻柔,可在心上留下得却是阵阵颤栗。 “阿绾,别吓着小花生了。”陆城雪的声音嘶哑刺耳,格外叫人不舒服,陆绾觉得这人的嗓子都毁了还清清凉凉的,若是他的声音还完好无损的,那得叫人多着迷啊。他都毁了嗓子失踪这么久了,还有个大历第一美人心甘情愿的愿意下嫁与他,她陆绾有什么好?不过是个连身份也没有的刁民罢了。 这样想着,陆绾不动声色的挪开了陆城雪的手,丝毫不顾及少年人痛苦的表情和眼底剧烈挣扎的情绪。陆绾起身弹了弹根本就不存在的灰尘,敛了敛藕红色的广袖衣裙静静站在小花生身侧。她本就生得白皙饱满,如今多日不见更是盈盈可爱。少女在月光下站得笔直,眉眼故意皱做一团,星星眼里水光荡漾。让人看得心里直痒痒。 “花生,捉你的人都到家门跟前来了。你还就知道哭,我要是你,我就把自己打晕得了。瞧瞧你,还直夸人家长得好看。”陆绾笑得眉眼弯弯,风吹得她的发丝飞扬起来,星星眼里溢出了看好戏的神情来。“对了,陆家族长还是洗洗手比较好,毕竟我是个半吊子的毒师,说不定就在刚才给你下了点好玩的毒药呐!”陆绾伸出脚来轻轻踢了踢止住哭声的小花生,小朋友的眼睛瞪得溜圆恶狠狠得望向陆绾,又怯怯的盯着陆成城雪不敢多言语。头上的红铃铛随着扭动响得悦耳动听,陆绾看着憨态可掬的小花生笑得弯了腰。 妾心似结千千结 “花生乖乖的出去吧,我和你绾姐姐商量一下事情。”陆城雪温润如玉的笑着,衣衫上的雪花型玉佩更添加了几分飘逸出尘之感,少年的眉眼间似有大雪纷飞冷冷清清地看不清神色。小花生看得惊呆了,这世上怎会有如斯清冷雅致之人?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个好看温润的少年郎莫名地就有种令人见之难忘的感觉。小花生暗暗想道。 小花生再转过头瞧一瞧笑得极没风度,弯腰咧嘴的陆绾,少女的眼尾上挑,眼眶红的发艳不说,尾端还打着一个小小的勾,陆绾黑亮的眸子像一湾湖水里的两个明晃晃的白月亮,碎碎的满满的溢出了流光。虽然可爱狡黠的令人心神荡漾,可与陆城雪的清冷气质决然不同。陆绾笑得像只邀功的小狐狸。小花生无奈的扶额叹息道:“果然人和人是有差距的!”话还没落地,就听到陆绾咬牙切齿的微笑道“你说什么?在说一遍?花生?”不知何时陆绾偷偷地溜到小花生的身后,缓缓得对着小花生的红铃铛吹着气威胁道。 陆绾随意间将广袖一挥,只见满天盖地的藕红色猎猎作响,映得这天这地,这月这风都染的红装素裹,都染得艳红异常。花生暗暗叫道不妙,他虽然是只千年人参精可如今只有五六岁孩童的躯壳,自然不能跟陆绾这种灵脉初启的灵修者硬碰硬。何况绾姐姐的毒术虽然时好时坏,可毒倒自己却是分分钟钟的事情,若是不顺从她的心意,吃亏倒霉的就总是自己——一只失败的人参精。花生抹了一把心酸的老泪,从自己多次悲惨的经历中总结出了教训,最后只能无奈的对着陆绾假笑晏晏,身影灵活一闪间就在窗户口边越过,匆匆忙忙地逃离了现场。就在他越过窗户的一瞬间,红铃铛叮叮咚咚响个不停。有银华一闪而过,几根暗绿色的针尖泛着幽幽光泽。陆绾扬脸一笑,满满都是得意忘形的神情。 “阿绾,他还是个孩子。你……”陆城雪淡淡的开了口。眼皮也不抬的为小花生开脱道。少年安安静静的坐在桌边摆弄着茶器,修长的手指像上好的羊脂玉般在灯下熠熠闪光,即使细碎的伤痕也挡不住儒雅的风度。他的袖子被月华渡了层光,明明是温润如玉的少年郎,可灯光衬得少年眼底明明灭灭,陆绾瞧着觉得他格外落寞。 “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陆子予,你今天来作甚?我没空听你说些没用的废话!”陆绾心一横态度强硬的恶狠狠啐道。脸上的表情变化莫测,可眼底下的怒意清晰可见。少女的脸气的圆鼓鼓的,像只被惹毛的河豚般可爱。仿佛看不到陆城雪费心伤神的样子,陆绾还喋喋不休的说着心里的愤懑不平。 “阿绾,不是你想那样的。我……”陆城雪的难言之隐压抑在喉中,只哀哀地望向陆绾开了口:“我和程如瑂的婚约,是奶奶一手操办的。阿绾,我还没遇见你之前并未真正见过这位未过门的女儿家。只是因为两家的利益关系才不得已而为之与她订了婚约,我从前只听闻她是大历第一美人,艳绝满上京而已。可年少时候我根本就不屑于与女儿家为伍,女儿家于当年的我不过是拖累,她生得再好于我也不过是些世人间美人如画,红袖添香之类的美谈。我只把她当做一个好看的花瓶,从未放在心上。后来我参军卫国征战沙场,从大漠孤烟里重重突围时身受重伤,到雪山冰湖九死一生她从未现过身来,连问候也没有一句。同袍都说这可怜美人落程家到底是说错了,该是可怜美人落陆家才对。我的生死仿佛跟她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似的,她漠不关心的凝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可我远在边塞疆域,上京的荣耀和光环都只能加注在陆门和她的身上。我向来不在意这些名利之争,也就由着她去了。我又未曾见过她,权当她就是个物件也从未放在心上。可谁也没想到、当年我突然没了踪迹,连命也没剩下多少若不是你舍命搭救,恐怕我……。世人都传闻上京公子陆城雪死透了,连灵力也化为虚无,硬是探不到半分的气息来。陆门多少能人异士不知道废尽了多少心血也追踪不到我的下落。连最不愿意相信我撒手人寰的奶奶也没有了找寻我的念想,准备上奏朝廷并寻找下一代陆门的接班人。可她偏偏不信,坚信不疑认为我还活着。程尚书多次要求陆门解除联姻放了她自由,许她重新婚嫁。她倒是刚烈,自己用灵力震碎了全部的彩衣和首饰,每天身穿白色孝服为我诵经祈福。她曾扬言:‘生是陆家人,死是陆家鬼。’世人夸赞她的忠烈刚毅,程家也只能任由她的性子。奶奶听说她在因为这件事在程家受了委屈和为难,二话不说就接了她回了陆门,这些年来一直将她当做族长夫人培养。这些年来,我不在奶奶身边,她确实是做了不少替我尽孝的事情。我不能随口说说她的不好就……,阿绾,你能明白吗?” 陆城雪的眼底挣扎得厉害,几欲抬手拉拉陆绾,最终还是放了下来。杯中的香茗由茶香四溢到凉透了散发出苦味儿来,竹居里的两只影子也仿佛被冻结似的:一个站得笔直,一个坐得端庄。任由光阴流逝将两个人的影子拉的又细又长,也没有人再开口多说一句话来。 “我要回平城了,你既然回来了,就该好好接管陆门事务。”陆绾终究还是打破了寂静,像一滴水汇聚成河流,河流又汇聚成了江海,她的话语陆城雪琢磨不透似的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江海翻滚,巨浪滔天的向他袭来,溺水般的痛苦从口鼻蔓延到胸腔。少年郎的眼底似有十里寒霜,将他高拔的身影以及背后的月光剖成两半。 月华窗锁人独坐 “阿绾,你不能走!留下来!”陆城雪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少年起身大步走向陆绾的身侧,一把捉住了陆绾纤细的手腕,他的手劲大得惊人,陆绾只感觉自己的手腕快要被捏碎,灼热疼痛无比清晰地自手腕一波一波的传来。陆绾几欲挣扎着想要挣脱陆城雪的桎梏,可陆城雪则冷眼看着少女痛苦挣扎的表情不为所动,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任凭陆绾手中的银针蓄势待发也毫无惧意。月下风起琉璃醉,少年郎的五官更加深邃,剑眉星目,英姿朗朗之下,眼底的懊悔和难过溢于言表,仿佛全天下的委屈的堆在他眼眶似的,陆城雪的眼睛里水光潋滟。陆绾看得差一点就心神荡漾要松了口,幸亏自己在最后关头刹住车,在美色面前坚守底线。 “别叫我阿绾!陆城雪,你放手!”陆绾不为美色所动,一瞬间收敛了全部的笑意,任由脸上的冰霜蔓延。她已经笃定陆城雪是不会轻易放手的,便放弃了无谓的挣扎重重地把两个人的手丢下去。熟悉的疼痛传遍四肢百骸,陆绾得意的看着眉心微蹙的陆城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过了好一会儿,陆绾再没有了玩乐的心思,少女眼睛里似笑非笑的神情统统都化为虚无,只有深深的惧意和愤怒自心中萦绕。陆绾的眼角艳红妖冶无比,眸子却格外清亮的瞪着陆城雪那张清冷艳绝的脸。 “陆子予,想不到啊想不到,你堂堂陆门族长竟然大庭广众之下挟持一介弱女子。说说,你怎么跟你未过门的妻儿交代?你怎么向你家门第森严的陆门交代?”陆绾恶狠狠的奚落陆城雪,口中不饶人罢了。手上也不老实,乘机又挣扎着想要挣脱束缚,陆城雪早料到陆绾的玩劣脾性,手上越发大力的拉扯着陆绾的腕子,到底是心疼陆绾,巧劲只虚虚的锁了她,再没弄疼她半分。而陆城雪刚刚还委屈难过的眸子突然像被点亮似的,有光华蜿蜒曲折自眼底到心上,少年漆黑暗淡无光的眸子突然像一万束星河迸裂,银河炸裂,亮得叫人想不到与之媲美的物什。只能胡乱的将鲛珠美玉,昆山盐湖等扯来充数。陆城雪双睫微颤,惊喜若狂的盯着陆绾。那转变快得陆绾笃定的认为委屈的像个小媳妇似的陆城雪是装出来的。 “阿绾,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陆城雪喃喃自语,开心的凝视着陆绾,情意绵绵的望着自己心尖上的少女。此刻这个执掌一方陆门生杀的抉裁者化为虚妄,只有个为心上人或愁眉苦脸、或喜于言表的羞涩少年郎。 “陆子予,你知道什么呀!求求你放我走吧。趁现在皇帝还没召见陆绾。你明明知道我根本就不喜欢勾心斗角的上京城,你执意要带我回来;你明明知道我根本就不是陆绾,你捏造什么身份不好,偏偏就让我顶了陆绾身份。陆绾是何人?她是王族里最尊贵的姑娘,陆柳将军在外镇守一方水土时最为牵挂的就是她。陆绾在上京住的那些年里,哪个王孙公子不想讨她欢欣,好加固自己族中的门楣。连皇族亦亏欠于她,除了赵承間,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赶着堂儿想要讨好陆绾。你们亏欠了她什么我不管,我也管不着。可我知道我就是市井街坊上的一个半吊子毒师,师傅养育我长大教我安身立命之本,我师妹敬我爱我不掺杂一丝利用讨好。你初次带我回来就将我藏得俨俨实实的,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的存在,陆城雪,你这有是何必呢?搞得自己左右为难不说,还背着家里偷偷出来看我,像个贼一样的提防这个提防那个的。你到底怎么了?子予哥哥?或许你对我有几分真心,可现在我累了,不想跟你再玩什么金屋藏娇的游戏了。我灵力低微,谁都能杀了我。不过是在上京街头多看了几眼就被拉在上京贵族的上流社会奚落作践。幸亏陆绾的身份搁在哪里,我才能相安无事的出了疏影阁。若是换了平民百姓你们又会如何惩治人家?拖出去斩了还是抽了人的灵脉玩乐?陆子予,上次程如瑂的幻蝶诀打在我身上到如今也清不清余毒,我只能硬抗着撑到现在。现在皇帝要召见我,我要是说错一句话就能立刻没了小命。我从来就不想要什么劳什子的贵族身份,我只想好好的活着。没有压力没有恐惧的晒晒太阳,吃吃茶赏赏花。可这上京真是个吃人的地方,你以前在平城不是这样的。” “哦,也有可能你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只是我没发现罢了。天地不仁尚能以万物为刍狗,可掌权者不仁,能以谁为刍狗哪?我既然改变不了这天这地。就应该行走在这世间行医问药,施针灸毒。不能治根也好歹解除些人间疾苦。怎么样也好过缩在这间本不属于我的竹居里里,等待着王孙贵族的垂怜。”陆绾一口气说的太多话,有些气息不匀的微微喘息着。她的眼睛里清亮无比的直视着窗外蓄势待发的晨曦,有朝霞混着橙光跃上云头,每一朵云都镶着金色的亮边。像是要撕裂这漆黑一片的大地与天空,太阳喷发出了耀眼的光和热均匀的洒向这世间。月亮早早就隐藏在了云层后面,远远看着天空是透明的蓝。 这才是盛世该有的天色,可毕竟还未到盛世。陆绾叹息着没了言语,她或许说得多了些,可…… 陆城雪到底是松开了紧握住了手,他无比清晰的感觉眼前的少女离得太远,又仿佛离得太近似的。她的脸庞与晨光融为一体,温暖的让人止不住想要靠近。她的抱负和见识叫都男儿心惊肉跳,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陆城雪的思绪飘的远了,他透过了时间的长河也曾见到过那样一个英姿飒爽的好姑娘。她透过天色望着自己,笑得分外开怀。 殊人如柳 “阿绾,你且坐下来。听我给你讲讲过去的故事吧。至少现在你也回不了平城。”陆城雪突然在这寂静的天色里开了口,少年的嗓子嘶哑难听,像是有锤子打破了不起波澜的湖面,在这无声的地方有些突兀。陆绾眯着眼瞧一瞧陆城雪温凉的眉眼,转头看了看天色,有晨光自竹屋间透出光亮,给少年的英俊深邃且温润的脸上平添了层祥和。 陆绾没了下话,只能乖乖的提着裙角扭扭捏捏地坐在陆城雪的对面,满脸不自然得不时用望望房檐和桌角的小动作掩饰自己无奈的尴尬。少女藕红色的衣衫虽然飘逸但略显单薄,清晨微凉的风带了彻夜的寒气,起初凉的舒服,可你若贪凉吹得久了就该是看郎中这另一个说法了。陆绾坐在风口处冻得嘴唇发紫,眼皮子也因为一夜没睡而发红,一双眼睛光泽暗淡地盯着地面发着呆久久不语。难得两个人能相安无事的面对面坐着,陆城雪勾了勾嘴角看着面前气色不好,撅着嘴的小姑娘。 大手一扬间就给陆绾披上了件厚实的披风,陆绾蒙蒙胧胧间只感觉风势也弱了下来,周身暖得极舒适。少女的脸隐隐约约在狐狸毛之间,想必是得了暖和,她的脸上露出了餍足的浅笑。安然的,静静的,没了一丝戾气的坐着。 “柳姑姑出身陆门,她本来是……”陆城雪徐徐开了口,严肃认真的看向陆绾为她讲述过往云烟般的旧事。可站了一夜刚刚才落座的陆绾像是被瞌睡虫附了身,睡意如浪潮涌来不说,陆城雪说了什么也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陆绾再也听不清陆城雪的言辞。只能偶尔的抬一抬沉重的小脑袋表示自己还在清醒着。少女起初困倦得睁不开眼睛,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打盹儿。 陆城雪看着少女困倦难受却强撑着了小模样也是微微一笑,似有菁华乍泄迎春光,少年笑的腼腆好看,便再没有了声息。竹居里安安静静的仿佛不曾有人来过似的,陆城雪抱起了睡得极其不安稳的陆绾。像是大漠里渴得嗓子直冒烟有了甘甜的水源;寒冷的冬日冷得打颤儿有了火炉。这个怀抱来得及时与难得,就在无声间安抚了陆绾焦躁不安的内心。少女在陆城雪的怀里调了个更舒服的睡姿。微蹙的眉也舒展开来,沉沉的想要忘了一切。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离开我,阿绾,阿绾,阿绾。”陆城雪将陆绾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握着少女的手自言自语的叫着陆绾的名字,神情认真地像是对待自己最珍贵的宝物,珍而爱之,行也思之。 此刻无声胜有声,陆绾渐渐得睡得十分踏实。她感觉手上温暖如春,有热意自指尖传来,那是她毕生都不能渴求的温度。 她刚刚想握紧手上的温热,思绪和灵识就在突然间被狠狠地拉了下去,陆绾想大声尖叫着求救,可张不了嘴只能愣愣的任由自己精神的下坠,飞速下坠的间隙里,一幅幅地画卷像风翻过似的,让人眼花缭乱无所适从。她看到了大历最为传奇的女子策马啸西风,远远站在马背上笑得飞扬又轻狂,她的身后是万里江山点缀的背景。 画面又是一转,女子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她布满泪痕的脸颊似暗夜绽放的佛陀幽昙,明明看似难以入目,却不动声色间就夺人心神。无数的画面像镜子被打碎在空中,一个接一个的情节被倒影在各式各样的碎影里,每一片都是陆柳或镇定自若,或运筹帷幄,或凄厉迷蒙的脸。 “阿绾,阿绾。你来了啊。”有人轻轻的叫喊着什么。陆绾迷迷茫茫间听得恍惚。再一睁开眼就看到了十五岁的陆柳笑晏晏的站在护城河畔,少年将军身披铠甲站得笔直,平凡无奇的眉眼因为笑意染上了几分柔美。水中似有有流金碎影,一条彩带当空舞,半池杨柳显风流。 “我是陆柳,陆门庶出的小姐。我生来就知道自己没有得天独厚的美貌……”陆柳一张一合地叙述得断断续续得极不真切,陆绾却是听得上了心。隔着时空的对话,在这一刻弥足珍贵。 陆柳是大历王族陆门的一颗肉刺,陆门是对她又爱又恨。欲除之吧舍不得她的盖世英明,不除之吧,她实在叫陆门在王族贵胄中丢尽了颜面。怎么说哪?还是要从头说起来。陆门家主不过是醉酒后拿了个美貌胆怯的婢子玩乐,就连他恐怕也是不知道自己该有个注定名垂青史的女儿。 婢子的月份大了,就被陆门了赶出去。有丧门风,侮辱陆氏。一条条罪状让这个胆怯的女人没了发言权,只能忍气吞声的哭着离开陆门。就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里,婴儿的哭声划破夜空。陆柳的出身注定了她这不平凡的一生即将开启。 陆柳开始时过得并不好,她不过是陆门家主一夜风流的产物,在她十岁前谁也不知道她的存在,除了她可怜的忍气受委屈的母亲为了她的生存苦苦操持。陆柳决定从军,她已经可以养活自己了。因为他没有得到过多的养分此刻陆柳像个瘦的过分的假小子。她努力得女扮男装苟且生活在军营里只是为了替自己体弱多病的母亲挣口粮食吃,好不至于让两个人在寒冬腊月里活活饿死。可就是这样一个出身低微的女子连家族也不愿意接纳的弃儿在敌军兵临城下时多次冲锋陷阵,在灵兽撕咬时面色不变反手摄了兽魂,在应当封侯拜相时退居山林不问世事,默默地守得大历近百年的国泰民安,“国未立,何以家?”她远大的志向叫男子都自叹不如,羞愧难当。生子当如陆门柳,护得大历百年安。 陆柳的出生虽然是个意外,可她是被神眷顾的孩子,天命本该如此活得轻狂而又热烈。陆柳传奇的一生开始于军营,她于军营结下了不结之缘。 烈火如歌 陆柳进入军营预备参军时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小姑娘不仅小还瘦的可怜,双颊凹陷下去趁得一双眼睛大得惊人。四肢像芦火棒似的瘦弱纤细,怎么看都像是个巨大的滑稽稻草人形玩具。看不出颜色的灰蒙蒙的料子布裹着细幼的躯体,陆柳撑着硕大的头颅静静地坐在军营外面的台阶下,唯独一双眼睛如同废弃的古井般不起一丝波澜,整个人不言不语的安安分分地坐着,她的眼睛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式的目光,反倒历尽沧桑感,直直的让人相起老人迟暮的挣扎,守营的小卒斜眼望过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陆柳安安静静的坐着,无论看守的官兵如何大力啐着嚷着赶她滚出军营,叫嚣声,责骂声,难听的字眼一个字一个字的砸在陆柳的身上,就连旁人听了也如同刀子一片片割在肉上似的疼得钻心,可小姑娘木木愣愣得像是没听见似的,浑浑噩噩的不知道在等待些什么。 台阶上的彪型大汉们个个威武雄壮的比试着什么,口中含糊不清的叫骂着低俗的言辞直叫人脸红心跳。等人一个接一个的被录用了,陆柳仍然不动声色的坐在地面上。看远了仿佛感觉她定有什么盖世无双的绝技所以才如此气定神闲,可你若走近了看过去,陆柳的眼眶猩红有戾气翻滚不休,双拳紧握着似在克制着什么,唯有双肩大幅度的颤抖透漏了陆柳的隐忍不发。 “官爷,您在考虑考虑我吧。我虽然是个矮小的个子,可我是个能干的人。我只吃一个人的饭,就能干三个人的活儿。官爷?”陆柳还是不得不起身,她已经不知道笑了多少回了,此刻陆柳双眼生辉如同假寐,掐媚的笑得脸皮子生疼,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巴结感,一张一合间满满的透露出了生活难讨的无奈感。 “滚开,你都来几天了。要收你早收了,还不快滚!别挡了爷的道路!”官兵恶狠狠的啐道,推搡不定时一把将陆柳摔在地上。眼冒金星中全身的血液上涌,陆柳的眼底泛着微弱的叨光。少女像只受伤的猫咪舔舔自己心上的伤口,再不复一言,冰冷冷地看着官兵大步离去。 有血液顺着胳膊肘流了下来,浑身都是火辣辣的疼痛感,陆柳缓缓起了身揉了揉擦伤的胳膊肘,走路时一阵儿骨肉切割的疼传来时才发现伤了腿脚,只能缓缓顿顿地跛着走。每一步都钻心的疼,每一步都步履维艰,每一步都如刀尖跳舞,陆柳想笑,却几次三番扯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陆柳的心隐隐抽痛,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活得这么窝囊,为什么自己一出生母亲就没有笑过,为什么呢?到底是为什么呢?陆柳想着想着突然间就眼前一黑,没有了神志。 等陆柳醒来就见到了上京城今年的第一场雪,她当然没有被哪个殷俊的公子少年救助,在上演那么件以身相许的佳话。生活总是骗人的,你如果不能适应它就只能改变,要么改变自己,要么改变命运,陆柳选择了后者。 陆柳走在薄雪覆盖的路上,咯吱咯吱的踩着晶莹剔透的白雪。雾松落了一层又一层的雪,这世界还是啊,明明那么无情无义,却偏偏给人间覆上了一层纯洁无暇的白。让人在美景中沉醉沦陷,忘却此身此地此中愁。陆柳跌跌撞撞的拐向了街尾的破巷子里,在最后面的小窝棚,是她破的不能再破的家。 “嗯……啊……哈……哈哈……” “爷,爷,好久不来看奴家了啊……” “贱人……” 陆柳刚想抬起手推开鄙陋的柴门好避一避这越下越大的风雪。就远远得在门外听见了什么,陆柳不得已只能躲得远远的。她仿佛生怕被什么脏乱的东西给玷污了似的,只能红着一双眼睛在雪地里狂奔着,此刻没有了伤痛和无奈,只有个委屈的孩子在无声哭泣。 “啊——啊——啊——为什么——”陆柳的眼泪落了下来,痛恨地问着大地和苍天,她的叫喊声划破了天际,误打误撞地召开了身混沌里沉睡多年的灵脉。紫光如水般涌出陆柳的身体,听得有阵阵惊雷炸裂开来,远处的大地上绽放出道道耀眼的白光,隔着大雪霏霏的雪夜里,格外明亮。 “啊——”陆柳大幅度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挤起了陆柳的肺里面。有寒冷自心底传向了外面,带起彻骨剔透的凉意。 “这都是命啊,这都是命啊。我命由我也由天!”陆柳面无表情地自嘲着不自量力的自己。有行人的衣袍在夜色里被风扬起,却是久久不语。回到了衰败的家里,烛火头昏昏暗暗地点亮了一方小屋子,四处漏风但好歹是个窝。 “小柳,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母亲很担心你的!外面下雪了是吧?看看我们今天有肉吃了。你开心吗?”兰姬温柔的举着手上的肉片对着陆柳比划着那片肉适合做什么菜,明天该如何改善伙食之类的云云,混着呼啸而过的北风,兰姬的尾音堙没在寒气中。 这个可怜的女人自始至终都没有露出过笑意,兰姬眉眼间的美艳却叫人大吃一惊。任岁月不饶人美人生出了细细的皱纹也不能惊扰到她被岁月润泽所沉淀的美感。 “娘亲,明天我再去军营试试吧。总不能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娘亲,今天军营虽然没有要我,还管了我一顿饭呢!你看,我吃饱了饭还给你带了个馒头。你快尝尝看,这新鲜的馒头是不是很甜?”陆柳胡乱地摸了把眼角的泪痕后,自背后掏出来了个小小的白馒头。 馒头早没有了热气儿,干硬得叫人难以下口。兰姬却是笑着咬了一口接一口,不说难吃也不说好吃。 “小柳,你去休息吧。母亲等会儿要去值夜。你自己睡吧。明天要穿厚实点别被风冻着了。哦,还没有厚衣服呀。” 人间难留 陆柳被军营征用了,当她得知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时先是愣愣的不知所措,突然间就被官军推搡间得知这个消息,“我被征用了!”陆柳大声的叫着笑着,鞠着躬一次次得对着来来往往的士兵们 笑得连嘴也合不拢。或许不会有人知道为什么大历的军营为何要破格征用一个瘦骨嶙峋的萝卜头儿,但陆柳就像被幸运女神光顾了一样被破格征用了。除此之外,这也意味着她这一生的悲喜交加也开始在步入军营的此时画上了起点。陆柳的脸上泛起了惊喜若狂的潮红,在寒雪倒影下可以看见道道冻裂的疮口还渗出丝丝缕缕的血丝子。她破败的灰色碎布挡不住这凛凛的寒风,凉气儿直直往她的袖子里头钻,姑娘冻得直打哆嗦,可脸上分明是在笑着的。 陆柳缓缓的走过了上京城西城区的每一条街道。她分外不舍的徘徊在路上,眼睛里满满都是对生活的餍足感。 提着酒食进了巷子里,有双眼发直的小孩子直勾勾的盯着陆柳。陆柳一狠心,眼也不眨的过了巷子一转身就消失不见在街角处。尾巷子里的破屋子里,陆柳难得的拘束的坐着等待着兰姬的归来,她的脸上都是对未来的向往。 听说她这个年纪大了的姑娘家都是千娇百媚的坐在阁楼里绣者花儿与鸟雀打发时间,意兴阑珊的等着心上人归来求娶自己。可陆柳马上就要承担起家庭的重担,为可怜见的兰姬分担些生活的压力。桌上的酒菜还泛着热气儿,虽然都是些粗糙一般诸如:炒豆腐,炒豆芽,韭菜鸡蛋之类的普通酒菜,可于两个人而言却是难得的美酒佳肴。 陆柳的脸上在没有了往昔的丧气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幸福感。风雪下得一层又一层,将窗外的世界点缀的如同水晶殿堂般粉琢玉砌不染尘埃。屋内的豆灯却亮堂堂的闪着温暖如春的光芒,等待着意中人的到来。 等到酒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陆柳也没等到那个苦命了一生的美貌女人。有白光骤然间点亮了夜空,随后是一场又一场的盛大的守岁烟火,陆柳即使坐在最偏僻的犄角旮旯胡同中,也能感受到了年的气氛扑面而来。小孩子大声笑晏晏的跑近又跑远,声音由盛大到悄无声息。唯有这场又一场的璀璨烟火不停歇着欢庆着年节。它到底在庆祝些什么呢?是家国未立大历烽烟四起;还是思妇难见意中人独独守空闺?陆柳没了任何想法只抬眼望去,红的,白的,彩的……在大雪纷飞中格外明亮好看。 “你说,兰姬她怎么还不回来呢?哦?兴许是雪天路滑,对了,雪天路滑她必定是难以行走的。”陆柳自言自语的问道冰冷地空气,她明明没有喝酒双眼却红的吓人,想是醉的厉害没有了知觉。定定地看着油灯渐渐地灭了下去。仿佛是突然间预感的什么似的,陆柳的心里慌得可怕,她的心里突然间难受的想找人叫骂,想放声大哭着宣泄。 等陆柳坐的几乎成了雕塑,桌上的菜冻得起了霜花,几乎叫人辨别不出形状来。陆柳远远得听到了有人自门外推门而入。后半夜本就寂静,更何况柴门年久失修,柴门被推开的声音吱吱呀呀的像个久经病患的老者,钝钝地敲在听者的心上,响得人心一颤儿一颤儿的。 门推开的一瞬间,有冷风忽然就袭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冰雪卷着雨水打的陆柳措手不及般全身生疼且刻骨铭心的透凉。如同悬井的绳子断了线,久飞的鸽子迷了眼,陆柳的心终究是大声的哭了出来。 “小柳,兰姬夜里没了。她……”有女声自门口响起,连带着一声闻不可闻的叹息。此后没了声响。只余夜里风月人的呼吸悠悠,过了半响后,陆柳身后的女子在黑暗中希希索索中给陆柳披上了件物什,久违的暖和感让姑娘内心一哆嗦,后知后觉得抬起手摸了一把眼睛。有大滴大滴的水流了下来,陆柳发了疯似的颤抖着身子和手想要重新点亮油灯,奈何情绪不稳定连着点了几次也没有点着。身后的女子接过火折子一下子就点亮了一屋子里的亮堂。陆柳静了几秒中,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间不顾一切的拿起了手中的筷子,扒着那些冷透了的菜吃的急切且快速。仿佛这样就能够挽留住兰姬,这样就能够和她好好的吃一顿年夜饭。 “小柳,小柳!别吃了!兰姬走的急,她并没有痛苦。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见你最后一面。听芳姨的话,去送送她吧。”芳姨退居到门外柔柔弱弱的说着。 “我娘亲,她说了什么?”陆柳捂着眼睛哑着声音迫切的追问。 “她说呀,她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她想好好看着你长大,但是不能够了。她要你好好活着,活出个名堂来。”芳姨的话带着尾音,一点点的带出了陆柳的情绪。少女哭得无声而悲哀,眼睛红的像只找不路的小兔子。 陆绾看到这里心也是一抽一抽的疼,画面的尽头是满天纷飞的大雪和走的慢慢的少女…… 镜头在一转,就看到了初入军营的陆柳,她奋力的操练着自己稚嫩的肩板。一次次被队友打的鼻青脸肿也毫不犹豫的冲锋陷阵永往直前。 “怎么又受伤了?你呀你呀!”谢云起俊雅的脸上透出些许的心疼,口中却得理不饶人得说教着陆柳。“这不是有你吗!轻点!轻点!我疼死了!”陆柳看着眼前的男子恶狠狠的对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摁了下去,疼得呲牙咧嘴得笑着。 “谢云起,你说,我什么时候能当上将军啊?我就可以帮助你平反冤情了。对了,我还可以给娘亲修建个园陵。好不让她在受了委屈。”陆柳笑得傻气又可爱,心中满满当当的都是对未来的向往。 烽火狼烟 陆柳在大历的军营里度过了最美好的年华,没有饥渴难耐为了几粒米几口水而奴颜媚骨的心酸,没有痛失兰姬连最后一面也不能够相见的悲凉,她身在边塞大漠的军营中再也看不见上京城中的黑暗,只有一个春风拂面折桃枝,嬉皮笑脸玉面郎的意中人陪伴着她,替她在每一次出征受伤的夜里治疗伤势,帮她谋划出处,陪她在戈壁滩上粗砺的沙滩上数一数银河如涟的星光。五年的时光弹指一挥间,陆柳渐渐的长成了身姿修长的女儿家。 少女的眉眼缓缓的看过去像有泉水叮咚叮咚流淌,脸也似花骨朵儿似的长开来,秉承了兰姬的美貌,又继承了陆门家主的风骨,陆柳生得与之前小鼻子小眼睛的模样大不相同。少女的丹阳眼狭长而微微上挑着,内有寒冰凌冽,薄唇一勾,就是天生的毒药。 “哪怕她天生就身染剧毒,我也想尝尝这毒药的滋味。”谢云起看着风华正茂的陆柳在阳光下策马而过,这样淡淡的想着。有暖风带起了细小的尘埃,迷了人的眼。却是在半清半模糊中见到了少女瘦弱但坚定的背影打马而过,奔向远方。 陆柳的身份和背景天生就注定了她不该是人后人,她高贵的陆门血统渐渐苏醒开来,灵力天然的和她的身体融为一体,吻合的让陆门中人都自暇惭愧。灵力超群使她总能在战乱之际化险为夷,每每都在绝处逢生处立下赫赫战功,都是浴血奋战中杀出重围。 她身上的铠甲越来越坚固,越来越华丽。陆柳眼中的困倦随着身上的名誉的叠加而不断的叠加并且一点点的积攒着,她很少再问谢云起什么时候她才能当上将军之类的云云。更多的是对生活的向往和现实的无奈,更多的是两个人相对无言的僵局。但两个人谁也没有说个明白,固执己见的把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默默给予对方。 “小谢,小谢,你说……我们能等到四海齐平,将军卸甲,武士归田的那天吗?”陆柳难得得了半日的清闲,她安安静静的躺在谢云起的腿上慢慢的问道。她本来就是个没有见识的的姑娘家,好在遇上了谢云起——曾经的上京状元郎,他总是教给她写字念诗,替她看清前路漫漫,给她输送些家国天下的伟大抱负。 少年的眉眼如同昨日初见般英挺,一双眼睛分外多情的看着怀中人,春水泠泠直直叫人溺蔽在少年人的眼中。陆柳忍不住的摸了摸谢云起高挺的鼻骨,软软的,柔柔的。 “会的……会的……”谢云起叹息着拉过陆柳不老实的手,她的手不似寻常女儿家般白玉无瑕,自然也不会素手柔夷轻抚琵琶泄下一江的春愁和闺思。陆柳的手粗大且指骨变形,摸在细腻的脸上只感觉有砂砾打在脸上般生疼和钝化。“看不到的话,我也会留在你身后。我还等你卸甲归田后给我传宗接代呢!”谢云起打趣道捏捏陆柳精致的脸,眼前人媚眼如丝,直直叫人心乱如麻。 不出意外的话他又惹了一顿好打,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陆绾身为局外人只觉得眼前的画卷飞速间一闪而过,快的几乎叫人看不真切。唯一能看个大概:可乱世烽火,狼烟四起。北狄的铁骑踏上了大历的国土,百姓流离失所着在战火中哭泣,清清的河水染成了暗红色,新娘子泪眼婆娑的送着自己的心上人加入了征途。一帖帖画面快的叫人心酸,但每一帖都不近相同的显示了大历的当时的狼狈和难堪。 田地里的农民颗粒无收,商户上的账本入不敷出。天地玄黄啊,这大地上的人总是过得艰难。位高权重者没了踪迹,徒留百姓承受乱世烽火。 陆柳的到来结束了战火纷飞,她像是战场上战无不胜的神,敌人见之退避三舍。百姓见之感恩戴德。陆柳的声望越来越高,凡是她出现的地方必定百姓担浆携壶,她出现的地方必定子民喜极而泣。她拯救了岌岌可危的大历王朝。 陆绾只能在在一贴帖画面中体会到了陆柳后天的尊贵都是她应得的、甚至说是欠她的。她本来可以苟且偷安浑浑噩噩的度过这悲惨的一生,可她没有抱怨命运不公,她拿起明阿剑斩断了大历的乱世。陆绾再不为陆柳的事迹而反感,更多的是顶替她女儿的身份而感到自豪和不安。自豪自己的母亲是个人人称赞的大英雄,不安真正的陆绾下落不明。 陆绾还没来得及自责多久,画画就突然定格在了金銮殿上。有金色的光自殿内柔柔的散发出,明明就是普通的光芒,可有了皇族灵气的滋养它竞生出了几分天家的威严。 殿内的人直直的跪着,她的背影挺立着逆光中模糊不清。可身姿如同断月割日似的将金光剖成了阴阳两面。 “陆门陆柳,治国安邦有功,殊人平定天下内乱。特此封卿永宁侯。钦此……——”那时还尚且年轻的王大监还不是现在般镇定自若,他的声线打着颤儿,念个圣旨手抖个不停。抖得当时的圣上眉毛蹙得老高,好在陆柳态度认真的接过了圣旨,这才让皇帝稍微舒展了眉头。 “臣……谢家…………………………………………”后面听的极其不真切,陆绾只能凭着陆柳的口型大概猜着是关于谢家的事情。皇帝脸色变了变,一扬袖就挥洒了刚刚煎好了春雨茶。没有声音的画面如同默剧,陆绾也不知道两个人说了什么。可看着陆柳眉眼坚定的模样,就知道了必定是关于谢云起。这个温柔的岁月,陪伴陆柳走过了最艰难困苦的日子的少年郎,终于有了个好的结局。 陆绾看着两个人十里花嫁风光了整个上京城,看着两个人在四海齐平的年岁里全身而退。画面越来越模糊,陆绾听不到任何声音,也看不到任何的影像。 下毒欠三分 幽幽的香气儿自翠玉小鼎中散开,轻轻一嗅就有沉水香袅袅婷婷的柔上鼻尖。陆绾只觉得头疼的厉害,眼也困的睁不开,涩涩酸酸的感觉压迫着眼睛。 “呦,绾姐儿你可算是醒了。可算了担心是大家了。”有脆生生地声音自远远门外传了进来,陆绾只感觉口渴的厉害,躺在厚实的被衾里感觉一阵儿火烧似的通体发烫,一会儿冰水泼面似的冷的上下牙齿打颤儿。 “吱……”门被推开时呼啸而过的北风卷着冰凉的雪花飞去了室内。陆绾被吹的头疼脑热,晕晕乎乎的勉强睁开眼睛望了过去,白桑耐心的背对着她忙上忙下的手上的动作不停歇。 “水——我要——水”陆绾刚刚开了嗓子,就有尖锐的疼痛划过咽喉。声音几乎哑得发不出声儿。床上的人儿几欲挣扎着起身无奈头重脚轻,只能恨恨的跌落在榻上。 “姐儿,起来喝药了。你呀,不过是吹了一夜的风就浑身滚烫。连连的烧了好几日不说,还耽误了圣上的召见。亏得主子向圣上求了恩典,这才让绾姐儿你白白歇了些时日。”白桑碎碎念叨着,陆绾眯着眼看着她粉色的衣袖在寒风中翻飞着,衣袖所到之处连带起丝丝缕缕的清苦难闻的味道。 “什么味儿?难闻死了。快拿开!”陆绾撅着嘴用手捏着鼻子,星星眼睛里闪过几分不耐烦来,此刻陆绾的脸刚刚退了烧又捂得严实,泛出艳丽的红晕来,眼角也是红的赛过一枝胭脂压海棠。“绾姐儿,是退烧的药。姐儿喝了才能好起来,不然主子该担心了。”白桑好言好语的哄着孩子气的陆绾,眉眼具是柔和,潋滟的眼睛里荡着微光,仔细看看白桑也是个细嫩的小美人,通身的气质也绝不是个暗卫这么简单。白桑手上的汤药分明微微的晃荡着,带起一圈圈的波澜,苦气四散开来。 “白桑,你主子不过来竹居里坐了一宿,就又把你派来伺候我。连肃王殿下都没点头你就来了,你不怕哪天我不高兴了就让你死在这里吗?”陆绾定定地看着白桑手上黑亮棕红的汤汁儿笑道。眼光却时不时的暼向白桑温和的皮相下戾气极重的眼神儿。 “奴婢惶恐,若有任何让姐儿不顺心的地方请绾姐儿责罚。”白桑听了陆绾棉里藏针的话语,仍然是心里一慌。做奴才的天生就是卑贱,可陆绾也不过是主子捡回来的玩物而已。自己的灵脉明明谢绝超群,不过是缺了个高贵的姓氏罢了。白桑暗暗地咬碎银牙恨恨想到。 “噗!——不过是逗逗你了。我喝就是了。”陆绾松开了绷紧的面皮,满脸的猜忌悉数化为泡影,转而换上了甜甜的笑意。少女自锦被下突然就探出了盈盈一握的白嫩小手,快的叫人错防不及就抢过白桑手中微微散着热气儿的汤药一饮而下。 白桑目瞪口呆的看着阴晴不定的陆绾侧着脸,少女的喉结快速的滚动着,肉眼可见那药进了陆绾的胃里。有细碎的汤药洒了出来,滴在陆绾雪白的里衣上,看着格外扎眼。 “咳——,好了好了。这药我也喝了,你的仇也报了,说吧。有怨说怨,有理说理呗!”陆绾清了清嗓子眼,一双眼睛分外清明的看向白桑,没有一丝的恨意和怒火。有的不过是浓浓的同情悲悯。 白桑看着陆绾嘴上调皮的粘着几颗药渣,在暖光下泛着灰红的光泽不禁愣住了。她眼底下的戾气终于是抑制不住的散发出来,浓墨重彩的悲哀将白嫩的小美人的眼底猩红分外妖娆。白桑的脸上露出了恨不得杀了陆绾的神情,“陆绾!你不过是恰好生得好从陆柳的肚子里爬出来罢了。你失踪了就失踪了,你还回来也就算了。当年公子不过是见你可怜见才带你回了陆门,你也该知足。你哪里来得劳什子,不过是个街头市井的无赖也得了公子青眼。你可知我是何身份?”白桑怒火中烧,压抑感将她脆生生的嗓音扭曲成了嘶哑的怒吼。陆绾静静看着白桑扭曲不堪的眉眼,几乎不能相信这是刚才那个温和的侍婢。 “我是蓬莱仙岛的仙使!若不是为了追随公子我定定不会下了岛入了红尘,受尽这红尘纷扰。陆绾,你一来全乱了。公子从来没把程如瑂放在眼里,她不过是个行走的摆设。可你!公子让我亲自伺候不说,你一跑路,公子嘴上不说什么,回去就惩治了小荷。她本来就灵脉微弱,哪里受得了抽灵之刑呀!我蓬莱白桑!意!难!平!” 白桑怒极反笑晏晏的望着陆绾,四目相对皆是心中之言难尽。陆绾竟然不知道陆城雪背后还做了这么多,一下心中是又酸又涩的垂下眼睑久久不语。 “白桑,绿枝如何了?”陆绾哀哀怯怯的问道,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任性给别人带来了不可磨灭的痛苦。陆绾手下的床单几近叫她抓破,露出了苍白的指尖。 “还能如何了?小荷受了抽灵之刑。你觉得她躲得过吗?对了,她更惨啊。估计程如瑂也不会放过她的。”白桑幽幽说着,每一个字都如同针扎似的戳向陆绾防不胜防的心灵。陆绾痛苦的闭上了眼睛,脸上的肌肉也微微颤抖着。白桑几近疯狂的欣赏着陆绾每一个微小表情,猩红的眼睛里倒影着癫狂。 “呼——白桑,我为我私自逃离向你们道歉。我马上就去找陆子予,让他放了小荷与绿枝。至于他的心思在谁身上,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或许子予已经不是当年艳绝天下的上京公子了,你也不介意吗?”陆绾幽幽的叹息着。一双星星眼睛里存满了懊悔不已。 “怎么可能?公子当然是当年的公子,都是你,害的公子成了现在这幅模样。陌生的叫人不能靠近。”白桑诧异的反问陆绾,像是肯定自己的观念似的,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自我催眠着。 怜天意 陆绾掀了锦被刚刚要起身就被白桑一把大力的按住了脖子,死死的被盯在竹床上陆绾意识逐渐削薄。只有撕心裂肺的疼痛感传遍四肢百骸。想不到她看似柔弱却有这么大的力气,陆绾被她掐的双眼发直,额头上青筋暴起。有大滴的冷汗淋漓着自陆绾的身上淌出,就在意识涣散的跌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全身发麻之际,陆绾涣散的瞳孔射向了白桑,陆绾看到了白桑眼底的滔天的恼怒成了黑幽幽的浓的滴水的绝望,美人家温和善良的眉眼挤作一团再没有半分窈窕淑女的样子,扭曲得叫人见的陌生的不真切。白桑眼底下猩红不已不过是妒忌在作祟,说到底还是个情字造孽。 陆绾的呼吸渐渐的困难,下一秒仿佛就能上了天堂,鹅蛋脸上失了病态的艳红,惟余死气沉沉的苍白挂在下坠的唇上,陆绾垂死挣扎着也逃不过死亡的玩乐。 ,想是突然间得到了缓解似的,有新鲜的空气丝丝缕缕的钻进了陆绾超负荷工作的肺里,清新的空气带了点水气儿的甜儿,这看似平淡无奇的空气却在此刻显得弥足珍贵。陆绾边大口的呼吸着空气,边轻抚着自己的胸口。白桑渐渐松开了陆绾脖子上的双手,眼睛也失了焦距往外翻着死灰,她的手渐渐的彻底的松开来。随着她手上的劲儿渐渐张开,她的每一寸的肌肤都迅速的失去了光泽和水嫩感,快得像是被什么吸食了精气似的。 不过是陆绾刚刚死里逃生喘息的间歇,白桑就变成了行将就木的老者,有光华自她的身上崩裂散发出,她则在白光里变成了黑炭枯皮。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子?”陆绾眼怔怔的看着白桑骇人的样子,致死至中白桑都用发红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陆绾。陆绾虽然是见过比这更加骇人的目光,仍然感觉心头发怵。 “她本是蓬莱中人,私下仙岛已是大忌。离了本家仙源的滋养她本就是强弓之末,又与饕餮兽做了交易换了一碗离神汤。如今神魂反噬,自然就成了这幅模样。”影卫缓缓的开了口,明明事关重大死生,可他说的轻描淡写,像是在拉家常一般。 “天可怜见,送她回蓬莱岛上吧。到底是主仆一场,本来就是我的出现让她生了怨念。”陆绾移开视线,星星眼睛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姑娘确定要这样做?她刚刚给姑娘下毒想害死您哪!”影卫难得诧异的问道。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影卫迅速的低下头掩饰情绪。坦白来说,赵承間是个锱铢必报的人物,凡是给肃王殿下不痛快的人十有八九都得到了惩戒。按理来说,作为殿下的心尖尖的姑娘,陆绾他们该会是一样的性子才对。可眼下姑娘的话确实让他与平时的作为大不相同。 “退下吧,我乏了。”陆绾疲惫不堪的挥挥手示意,她眼角的倦意爬上了眼角眉梢。苍白不堪的脸上唯有一双星星眼睛亮晶晶的还带着些许的神采,可那不过是她眼勾微微上翘的结果。你若仔细瞧过去会发现陆绾的眼眶及脸色难看的厉害。 “属下告退。”影卫悄无声息的退下。 陆绾猛的吐了一口血出来,压制不住的血气翻涌溅得月白的里衣如同洒了点点红梅。“绾姐姐!你没事吧!”陆绾刚刚支撑不住自己身子摇摇欲坠,有脆脆的孩童声从陆绾身后传来,并急忙的搀扶住了陆绾颤抖不止的身体。 “幸好服用了你的头发煎的水,不然今日躺在那里的就是我了。不过是离魂汤太过霸道了些,好花生,快去把你城雪哥哥叫过来。就说姐姐……”陆绾没了下话,强大的妖术让她灵力融为血液不能镇痛,只能坐地静静调息毒性。 陆绾只感觉游走在冰火两重天中,又冷又热的触觉让她几欲崩溃。陆绾的灵力一点点的涣散,像是盲人行走在灯花通明的上京街上,明明是热闹的风景也欣赏不了任何光亮般绝望。她的周围有星星点点的碎华散开,引得花精鸟兽垂涎不止。若不是顾忌陆绾的身份不敢靠前。陆绾怕是要被吸尽灵力而衰竭而死。 等陆城雪赶来时就看到了灵光四散的陆绾躺在奇艺的阵法中央,巨大的光罩将姑娘包裹其中,远远望了过去她的唇色失了光泽。不用靠近也能感受到了冰冷的气息,陆城雪刚刚想靠近就被影卫硬生生的拦下来。赵承間就在旁边极速的输送灵力,玄色烫金的衣袂无风自动,红艳的发带上下翻飞中有灵力乍泄,少年郎勾人的桃花眼难得的带了几分浓厚的薄冰,一眼扫向陆城雪的身侧就有几排冰棱直直飞向陆城雪。十足十杀人的恨意让陆城雪躲闪不及,赵承間额头上滴下大滴大滴的冷汗。陆城雪一颗心都扑到陆绾的身上,若不是手下挡得及时,陆城雪胸膛非得被戳出血印子。 “主子!”影卫急急忙忙的叫着赵承間想要替他继续为陆绾续命。 “退下!”赵承間大声喝斥骂着影卫,就在他发脾气的间歇陆城雪也快速的输送了自己的真气。紫色和蓝色的光华盈满竹居里,玄色和白色衣袍的少年郎们面容紧张的盯着阵法中的少女。 这一刻钟每一分钟都显得极为珍贵,也不知输送了多久的灵力。只见阵法的光芒暗了下去,陆绾的呼吸渐渐的平复起来,脸色也稍微红润。 赵承間和陆城雪身心俱疲的坐在藤椅上,起褶皱的衣摆和恹恹的表情让上京城里的贵族失了往昔的风范。而赵承間更是累得用手捏着自己高挺的鼻梁缓解什么。 “长风,送客。陆门门中事务重多,难为族长屈尊前来为舍妹救治。”赵承間放下了白玉似的手,用力弹了又弹不存在的灰尘,公事公办的对着墙角说着。绵里藏针的话让陆城雪无所顿形。 初见天颜 赵承間和陆城雪到底是没能够痛痛快快的打上一场,两个人剑拔弩张的对持了一小会儿,连贴身的佩剑都还没有祭出就被花生打也似的给赶出去了。 “出去,出去。一个两个的是没见到陆绾姐姐的情况吗?还是扒不得她早死?”小花生的脸色铁青的推搡着两个人,心里面也是七上八下的担忧着陆绾的状况。 “姓陆的,本殿下会向你讨个说法的!”赵承間的眉眼向上挑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满当当的怒意剜着陆城雪。 “我自有自己的打算,请肃王殿下稍安勿躁。”陆城雪微微一作揖后便敛袖而立,少年的脸上因为灵力涌动、内糟反噬而更加的苍白。他一动不动的站在竹香缭绕的药圃田外,晨起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衣摆显出些微微的金线银丝来。陆城雪整个人一如往昔的脱俗除尘,黑水银似的眸子里波澜不惊的盯着门内的姑娘,可他象征身份的雪花型玉佩再也摇得没有月华如涟般澄澈,连环绕的白色灵光也暗淡了不少。 陆绾到底是没能见上陆城雪一面,她不过刚刚清醒过来就被一顿的梳洗打扮。发暗的唇色点上了胭脂水粉顿时显得肤色明亮,几支水钗明钿越发衬得乌发堆鸦。一双眼睛最是吸引人,像是吸附了天地间所有的光芒璀璨夺目。陆绾飞速的套了水红的衣衫,整个人被打扮的艳丽无双,眼波流转间像是要勾了谁的魂魄。 “哟,姐儿就是身段好。看看这鲛衫裙套装衬得姐儿真真是俊的!”梳洗的嬷嬷脸笑的成了一朵菊花,一脸欣赏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陆绾通身的气派。 “我为什么非得穿成这样啊?”陆绾一脸的不情愿,她的身体还疼的厉害,刚刚醒来就被强行拉过来一通打扮,灵力撕扯的太过厉害让她伤了元气。此刻是个脾气极好的人也该带些恼怒了,更何况陆绾本来就不是那般好拿捏的人儿。 “姐儿去了就该知道了!”嬷嬷替陆绾打了层腮红就将陆绾塞了似的赶进了软辇中,陆绾只好叫苦不堪的坐在其中。眼前白纱翻飞的软辇由二十四个美貌的婢女抬着,浩浩荡荡的离开了竹居里。 陆绾只看见陆城雪和赵承間颔首低垂的模样,心下也明了了七八分来。一路上也不知走了多久,等陆绾昏昏暗暗的睡得死沉间突然又个细声细气的声音传透了纱辇。 “请姑娘移步——”王大监的话语恭恭敬敬的传到了陆绾的耳朵里,陆绾周身的困乏被这响声吓得一激灵,这下子就是用脚趾头也该知道要见她的是谁了。 陆绾来不及欣赏欣赏上京王宫的雄伟壮观和奢华就被王大监带着引到了一出泉水叮咚的亭子里。到了亭外面,陆绾才得以稍微放松一下看一看这天下人都趋之若鹜的地方。这不过是王宫里随处可见一斑的地方,就有这么多的曲曲折折绕在里面,也难怪了,毕竟这天下是人都想来睡一睡这琼瑶殿,住一住这天上居。 陆绾的眼角略微的扫了过去,只见到幽幽的树木丛生,肥美的百草丰茂。有河流淙淙的淌向了远方,带起了几片叶子来,水汽儿散开让陆绾恍若置身芦花摇曳的汀州小岛上惬意。那边有几处像是随手种了几株花树开得正是荼靡花事了,可仔细看了过去哪里是什么花骨朵儿呀?分明是有人用灵力凝了幻物诀投在了花树上面。毕竟是严冬,灵力强大的皇族也不能更改时令强迫百花齐放。 单单就几株花树就这般废心思,更不提别的张翅欲燃的凤仪亭子和灵兽飞舞的水池子了。 “哟!这不是城雪哥哥带回来的那个小乞丐嘛?子坊哥哥你也是的,到了今日才将她带来见见父皇。就是陆柳将军当年也没有这么大的脸!”有娇媚的女声自凉亭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伴着窣窣的裙摆划过地面的声响来。 陆绾本能的寻着目光望了去,有一位十五六岁的美人姿态高傲的站在亭子里,她内穿薄蝉翼影霞纱玫瑰香胸衣,腰束葱绿撒花软烟罗裙,外罩一件逶迤拖地的秀梅白翠烟薄蝉纱,腰若细柳,肩若削成。明明该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可在宫装的打扮下偏偏生出几分俗气来。 “给贵人请安。”陆绾虽然是看不上这位娇媚的小女孩,可此刻也不得不放低了身段侧身行礼。 “倒还知晓些礼数,可这天家的圣旨也敢不接莫不是装的?”那女子仔细看看陆绾的脸上拘谨的神色反问道身后紫衣黑发的少年郎。 “禀公主,圣上还在等着陆绾妹妹的召见。还是让臣下配公主习习字吧。”紫衣微动敛风流,陆城余的黑发齐齐的绾了起来,说不尽的少年风流倜傥,一双眼睛分外勾人的凝视着宫装少女,似有脉脉含情。 “去吧,去吧。”少女不耐烦的挥挥手,陆绾大气儿也不敢出的又行了一礼。却是在转身处朝着陆城余感激的递了眼神过去,少年只微微回首一颔首,算是认可了陆绾。 “陆姑娘,请移步。”王大监亲自带了陆绾望主殿的方向引去,主殿附近的建筑群高耸入云,盘盘焉,曲曲焉,蜂房水涡,杳不知其几千万落。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戚戚,一宫之内,一室之间,而气候不齐。 “给万岁爷请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王大监沉稳的行了大礼就急急退下去了。自阴影处坐着一个沉默的男子,白袍上绣着的金龙张牙舞爪,远远的看过去栩栩如生的像要一跃而起。 “陆门陆家阿绾给皇上请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陆绾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绕是陆绾的脾性再洒脱再猴急,面对此刻的场景,也不能够抬起头来瞻仰天子的圣颜。 强烈的压迫感让陆绾无所适从,只能深深的低着头直到额头触到了地面。 嘉乐公主 大历的皇帝静静的站了窗棂前欣赏着长廊上随风翻飞的素纱灯笼,陆绾跪得久了,也不敢出口大气儿更别提开口请示一句免礼平身的话语。 窗棂的光影绰绰的跃进了永乐殿里,明明灭灭的自陆绾的眼前暗红的枫树木板上慢慢地爬上陆绾单薄的脊背。仔细望过去可以看到少女脸上有细小的汗珠沁出额头,陆绾水红的裙套装渗出了微微的湿意。 “啊,陆绾?当年你急急逃命不就是为了躲避孤家的召见,现在倒是端端正正的跪在孤家面前了。起来吧!” 雪白的龙袍上绣着耀眼的盘龙,栩栩如生的像要一跃而出。陆绾听得大气也不出了,只定定的憋着气儿死死盯着眼前暗红的木板,仿佛要给它盯出个洞来。心里却是直想骂一骂陆绾来,“陆绾啊陆绾,你干什么不好非得逃离上京?现在害得老皇帝怨起我来了,我就不该用你的名字!”陆绾暗暗的想道,灵力游走全身,疼得她此刻如糟凌迟。 “吾皇明鉴,自臣女回上京前就忘记了前尘往事。臣女若是以前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请皇上责罚。”陆绾眼骨碌碌一转,鬼主意突然就跃上了心头,面色沉重的对着皇帝跪了又跪直直的趴下装作乖巧的样子。 皇帝又没了下话,转身在桌上上慢悠悠的煎起了烟水茶。陆绾等的犯了困也不敢睡,只敢微微眯着眼睛打着盹儿。 “陆绾,你退下吧。孤家累了,你去吧。”皇帝行云流水的将海壶里的滚烫雪水缓缓的倒进了小杯之中,耐心的用茶盏敲打着六安瓜片,又不急不徐的咬着茶杯,一套动作下来直让人看的眼花缭乱。 “臣女告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陆绾疾步出了永乐殿的正门口,刚刚小胸脯还冷汗淋漓的心惊肉跳,现在直直靠在鎏花描金的柱子上大口大口的喘气。 “阿绾妹妹,你没事吧?我一听说父皇他……”赵承間急急慌慌的自柱子后的阴影处走出,少年郎的玄色衣衫随风而起,潋滟的桃花眼里写满了担忧和后怕。他欲抬手想要扶住陆绾就被一阵儿银铃般的笑声生生打断了。 “给皇兄请安。子坊哥哥,这不是父皇刚刚传见的陆姑娘吗?这会子又得了皇兄的青眼,说说你,皇兄!这要是让爱吃醋的妍姐姐知道了,还不得酸醋横飞?”娇滴滴的声音自陆绾眼前飞来,赵承間和陆绾齐齐转身就看到了骑在飞马上的小美人拿着把贵妃扇子半遮半掩着自己的脸。 美人穿着薄蝉翼的纱衣,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就媚态横生的斜视着陆绾。陆绾抬起头望了望高高在上的女儿家,只感觉这女子分外熟悉。 “荧花,你真是越来越会开玩笑了。不外乎是陆子坊这个太傅教得好呀!”赵承間笑晏晏的看着飞马下坦然自若的紫衣少年郎,陆绾这才看清楚阳光下一道疤痕贴着陆城余的额头,即使有碎刘海遮掩也遮不住的难看。真真是可惜了,好好的一个风清月明的美男子竟然被一道疤痕给毁了通身的气质。 “谢肃王殿下廖赞,余愧不敢当。”陆城余平静的抬起头望向陆绾的身侧,和陆城雪相似的面孔让人分外熟悉,可气质却大相捷径。 “臣女就不打扰诸位叙旧,臣女告退。”陆绾险些撑不住了身子,只能急急的行了礼数退出了永乐殿附近。她也在害怕,刚刚皇帝的意思她还没琢磨明白,就又被上京的王族包围其中。她自然是不应该得罪他们的,可此刻她撑不住的想要倒在地上。 “阿绾,你还好吗?”陆城雪嘶哑的声音自耳朵传来。陆绾拼了命上了软辇回了竹居里就看到了等在家中的陆城雪,少年郎的雪白衣衫无风自动,眉眼温润如玉的流淌着默默的情愫此刻,正认真的看向陆绾。她的眼眶微湿,嘴唇也委屈的瘪了起来。被皇帝刁难的时候她没有委屈,被赵荧花逞口舌之快她也没有见得太难过。可此刻她看着眼前芝兰玉树的少年郎静静的对着她举着手,心头悸动的厉害。也是委屈的,心酸的,痛苦的厉害。 “我……”陆绾的话还没落地儿,就被陆城雪拦腰抱起,少年郎清冷的香气扑鼻而来。陆绾浑身疼的来不及欣赏陆城雪的盛世美颜,就被陆城雪给老老实实按在了床上不能动弹。“别动,我给你化毒。”陆城雪仔细看看陆绾的周身就开始了催化毒素,有轻盈的感觉自心里传来连带着全身都像是躺在云朵上的柔软幻觉。 陆城雪的灵力引导之处,陆绾只感觉舒服的不想样子。她此刻更不知道陆城雪为她开启了混沌初蒙的灵族灵力,她就在此刻被命运召唤着前进不止,如同飞蛾扑火般的走上一场其生也荣,其死也哀的一生。 “阿绾,阿绾,还疼吗?”陆城雪剑眉紧紧的拧在一块儿心疼的望向陆绾。虽然心里是有至多的话语,可此刻也只能够问上一句疼不疼。 “不疼了,不疼了。子予,子予,我好想你。”陆绾眼中的泪模糊了视线,哽咽着缩在陆城雪的怀里贪恋着少年身上每一份的温暖似的紧紧抱住了陆城雪。 “嗯,我都知道。我也好想你,可不能时时来见你。”陆城雪叹息着垂下眼睑自责道。 “我……”陆城雪还想说些什么话来解释自己的难处,陆绾就等不及的偷亲了一口陆城雪好看的侧脸,两个人的脸颊都是绯红一片的互相抱住了对方,再也没有了言语,只有两个有情人在深深深拥抱之中缓解相思之苦。 而窗外有微风吹过了树梢,掠过了药圃田的各种草药。有玄色的衣角跃起了几片草叶子,一闪而过的还有几朵高高低低的云。 这又是谁解了相思意?谁结了相思苦?又是哪个人在感情里品得几味甘草苦,几钱蜜枣甜? 镇妖司 上京的王族里突然就多了位炙手可热的贵小姐,而将门陆门突然就多了位待字闺中的表小姐。当陆门的太夫人接到圣旨的时候那丰富绝伦的表情真是让陆绾过了好久也笑的直不起腰来,只能用飞扬的泪花来掩盖内心的暗爽。 “小姐,既然都被圣上承认了是大历的宁夙县主,干嘛不回去住在相思里呀!偏偏住在这个都是竹子做成的小破屋子里,连绿枝都觉得委屈了小姐!”绿枝愤愤的握紧了粉拳为陆绾打报不平,细眉细眼的小模样直直让陆绾忍俊不禁的笑得开怀。 “你呀,可真是见识短浅……这可是陆柳将军当年住过的竹林!”陆绾伸直了细长的手指戳了戳绿枝的头,绿枝躲闪不及的挨了一顿猛戳,正是主仆二人嬉戏打闹间冷不妨的被一声咳嗽打断了玩乐。 陆绾只好起身上前到,眼前一排排的少年郎都身穿着统一的暗绿色长袍,云纹布料绣的灵巧灵动,头顶整齐划一的乌纱帽都绑在颔下,连系发都一模一样的。可最引人注目的不单单是少年郎们整齐的服饰和肃杀的姿态,他们胸口前的浪云魏紫开得如火如荼,若不是你看得仔细些还真以为这是朵国色天香的牡丹花。 “咳咳,卑职韩尚给宁夙县主请安。卑职隶属于镇妖司,今日特奉司主大人之命前来追查前几日发生的连环自焚案。不巧,每次线索追查到县主这里就断了,请县主通融一二让属下好查个明白。”韩尚的身子弯得是十足十的恭敬,可眼睛却时不时的瞟向竹居里内。 有清风吹过湘妃竹,带起一阵又一阵的淡淡竹叶香气。混着陆绾药圃田里馥郁的药草和毒药,更加的奇异芬芳。陆绾将韩尚的话琢磨了好几遍,确认了好几遍确实是没有毛病。刚刚将笑意贯注在星星眼睛里,还没来得及露出个谦和的笑容就被绿枝给生生瞪了回去。 只见绿枝眉眼一扬就开了口,“大胆!这可是先主子陆柳的居所。本姑娘都不说柳将军的丰功伟绩了,单说说我家小姐尊贵的县主身份和陆门你区区一个镇妖司也不该如此猖狂!怎么?莫不是想着我们县主没人撑腰了?”绿枝插着腰给韩尚了好一顿臭骂,那横眉冷对的模样直直将眼前这个呆头呆脑的年轻后生给唬住了。陆绾越发觉得绿枝是个衷心耿耿的丫鬟,对,还是个极护主的丫鬟。 韩尚只能越发低着头不语,他不过是个实习的猎妖师,抓的不过是些迷路在上京城的没有恶意的小妖怪,连一只像样的大妖都不曾捉到过。不止一个人责骂过他,此刻更是没了下话将头低的更深些了。 “哎呀,真是笨死了!将你师傅的脸都让你个呆头呆脑的臭小子给丢完了!”有个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子凶神恶煞的自队伍后面冲了出来,对着韩尚就又是一顿的好骂。只见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一边逃着躲,一边瘪着嘴连连告饶道“宋师傅,我错了,我错了——” 两个人的出现让竹居里的婢子们都笑的前扬后合的,陆绾也是染上了几分的笑意,弯着眼看向对方。 “卑职宋鹰,见过宁夙县主,请县主妆安。卑职的徒弟不懂事,请县主和姑娘见谅。”宋鹰毕恭毕敬的垂着手明明是极温和的行着礼却因着天然的长相不见的恭敬在里面,还有几分的霸道存在。 陆绾不语只笑着望向宋鹰背上的追日弓,在他背上,那炳式样普通的长弓微微的颤抖起来,弓上的纹路在暗中发光,是正被层层云纹托出来的一轮太阳。 “是吗?我看宋教头的弓箭都快按捺不住要发作了,这还有什么见谅不见谅之说呢?”陆绾突然就发难了,她水红色的长袖敛了敛褶皱,少年的腰身在得体的裁衬下越发婷婷玉立,此刻微微一笑更加明媚单纯。 “这?卑职隶属镇妖司,镇妖司守的是天下百姓的安危,皇室特许镇妖司可自行出入王族贵胄的府邸。就是陆将军在这里我宋鹰也是照搜不误!”宋鹰顶着陆绾的反驳道。他背上的追日弓光芒大胜,似乎是在赞同主人的话语。 陆绾看着眼前人信誓旦旦的说着自己的信仰和期许,好笑的眯着眼睛看着对方的脸,是怎样的一张脸哪?是为了守护万千百姓的安危而私闯陆柳将军女儿府邸的一张脸啊,他信誓旦旦说要守护着什么,可怜陆柳当年血战穷荒大地,镇妖司的鼠蛇之辈又在哪里说着百姓安危这句话吗? 陆绾迎着光微微的阖着眼,她再也没有了下话,只转身给镇妖司让了路。宋鹰进入竹居里的时候微微诧异的张大了瞳孔,他想着按照嘉乐公主的脾气该是闹的天翻地覆叫镇妖司的人都不得安宁,大历从未出现过异姓的县主,连陆柳当年也不过封了骠姚大将军。 陆绾该是气性更大才对,可她偏偏只对着自己笑的温婉可人,只几句重话就打发了他。此刻还为他让了路,宋鹰一边琢磨着陆绾这猜不透的脾气,一边老老实实的在竹居里转了足足有三圈有余,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和犄角旮旯胡同口,可就是连丝妖气也没有找到。 这也太不同寻常了,宋鹰暗暗想道。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吗? 带着满腔的疑惑和不解,宋鹰带着愣头愣脑的韩尚等一行人恭恭敬敬的推离了竹居里。期间还夹杂着绿枝不怀好意的嘲弄:“宋教头,欢迎常来解说解说镇妖司的宗旨啊!”宋鹰只觉得朋了我鼻子灰。 等确定宋鹰一行人彻彻底底的离开后,陆绾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儿。“还不出来?让本县主请你吗?看看你干的好事!”陆绾的话带了三分戾气,压迫的花生直愣愣的想要大哭起来。换做是以前,陆绾姐姐是万万舍不得大骂自己的,更何况是说这么重的话呢! 花想容 “还在作妖呢?把你辛苦藏匿的那只妖精带过来,不然我就把你的头发全绞碎了熬延年益寿膏。”陆绾看着假悻悻在地板上打滚的某只土黄色肥圆子丝毫没有任何表情的冷冰冰说着,期间还威胁的打量着花生锦缎似的黑油油的长发。 “绾姐姐,不要不要,不要绞花生的头发,这些参须每百年才长了那么几根!”花生一跃而起,惊恐万分的捂住自己宝贝的头发连连退后。 “那你还不把小姐要的那只妖带过来?”绿枝详装恼怒的拿起了断月剪,还别有用心的吹了口气像是要吹掉原本就不存在的灰尘。 “可是……”小花生纠结的挠挠自己的红铃铛面带难色的垂下头嗫嚅道:“书焰姑娘现在也不在这里啊!刚刚她就离开了。而且她也不是妖精!”小花生委屈的撅着小嘴巴,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拍着胸脯。 “书焰姑娘?她不是醉香馆里的花魁吗?”绿枝快嘴巴的如珠吐玉的将心头的话吐了干净,可立马顾忌的陆绾的身份只好难为情的低下头掩饰。 “说下去,这书焰姑娘该是个什么样的角儿?”陆绾的星星眼睛含着笑意,可脸上的神色却不见半分的嬉笑,就连自己的披帛何时掉了也不知道,反而冷静的看着绿枝接过话茬。 “说起来,这书焰姑娘倒还真是个角儿。”绿枝替陆绾披上了披帛继续娓娓道来。 “书焰姑娘本来就……” 书焰姑娘不是本地的上京人,她也不似陆绾是被王族带回来的贵客。可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并不是她成名了原因,她本该出名,这是天时地利人和都靠向她的缘故吧。 醉香馆里讨的是风月债,醉的是有情人,香的是十里上京,自秦淮河的吴侬软语响起了柔美的调子让上到王孙贵族,下到市井之徒都徜徉在温柔乡中无法自拔。 后来又接连不断的被各种元曲小令充斥着,混着折子戏曲成了上京老少皆宜的娱乐场所。自李香君的血溅桃花扇到窦娥的六月飞雪,自张生夜会崔莺莺到这‘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的杜丽娘之叹,让醉香馆实打实成了一个勾栏院子。谁都想在这里红起来,可也不是谁都有这个福分。这个醉生梦死的地方多的是今日红遍半边天,明日失了颜色的憔悴妇人。 书焰姑娘却是个例外,没有人知道她是何时到来醉香馆的,她穿的破旧陋滥风尘仆仆的安安静静的背着一把素筝坐在角落里。 小厮催了几次都催不走这个叫花子打扮似的女子只能硬着头皮带她见了管事妈妈。一桌子的管事都禽着冷笑想看看这个弱女子出丑,江浙沪皖地带的女子不外乎弹些春花秋月的曲子,还能弹出个花儿来不成? 可书焰姑娘弹出第一个音就叫众人大吃一惊,她的手微微的拨弄着琴弦,有一层一层的音波流淌下来。带起的不是刻意的软糯曲子,而是肃杀的破阵曲。想是有秋风带起边塞的白草般,一把将人拉到了军临城下的嘉裕关。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麟开。她的曲子一改往常迷迷之音,仿佛是一股涤荡的清流散开了脂粉烟气,将这繁华的上京城生生的改了风尚。 书焰姑娘就凭借自己的绝活儿,在醉香馆里成了头牌儿。她素日也是没什么脾气,对人也是和和气气的。随着她名气越来越大,找她弹曲的人挤破了上京街。和和气气也算是一种自我保护吧,书焰姑娘来了这么久,久到人们习惯了她的兵曲儿和冰冷的眉眼,可她自己也没有一个知己好友。要说什么非有那么一个人,那还是又一段的佳话。 当时尚在二楼的书焰姑娘还在温温柔柔的替众人弹着钪锵有力的入阵曲时,自楼下的花街上直直的射来了一支普通的箭簇,明明是穿云裂石的臂力急急的飞向书焰姑娘,可书焰姑娘不见半分惊讶害怕反而款款的起身向射箭的人福了福身子。 就在此刻众人才在屏风的应声炸裂、随着飞溅中见到了一只碗口粗的双头蛇精倒在了书焰姑娘的脚边下,它的心口正中一只剑尾刻着浪云魏紫的图腾。原来书焰姑娘在弹琴时被蛇精缠住了脖子,她不能呐喊着只能通过峥峥的琴音向众人求救,可无一人听出来她的玹外音,除了镇妖司最粗糙的,最野蛮的汉子宋鹰给了那双头蛇精一箭,这一箭不只救了书焰姑娘的命,也射中书焰姑娘的心事,就这样宋鹰教头成了书焰姑娘的知己好友。 “哦,这书焰姑娘按理来说是不应该害怕见到宋鹰教头的,她怎么回躲在竹居里,还祈求你一只妖力极弱的人参精庇护?”陆绾边吃着茶水,边看着规规矩矩坐在一旁吃糖果仁的小花生。眼睛里难得没有了似是而非的笑意,可疑云重重困扰着陆绾,让少女的眼里覆盖上层水光来。 “绾姐姐,其实书焰姑娘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我,我不能说……”小花生惭惭的放下了糖果仁为难的低下头来。 “白荷,去把谢杞小公子赠送的断月剪磨的锋利些!不然这剪头发可疼了!”陆绾突然就笑晏晏的看着小花生,明明就是温和的口吻可话语却让某只花生不寒而栗。 “我不说,就不说!你想知道真相就自己去查吧!”小花生说完这句话就化成了人参精的本体模样飞快的钻进了花盆里只将一双小眼睛滴溜溜的望着陆绾和绿枝等一众婢女。 “好啊,你个花生,真是张胆子了!算了算了,给醉香馆交代一句,我明天回去那里品一品那里新出的花想容。”陆绾像是想起了什么,故意大声的对着花盆说着,眼睛里都是狡黠的笑意。 花想容兮 陆绾还没来得及赶上去醉香馆里坐上一坐就被谢杞半道给拉走了,“阿绾,不能去那里!”谢杞的娃娃音难得的带了严肃的意味在里面,陆绾看着对方一板一眼的说教忍不住的“噗嗤!”一声给笑出了声儿来。 “你笑什么?难道姑娘家就该逛花楼吗?你说说你,好歹也是堂堂的宁夙县主!”谢杞的俊脸黑得彻底,可眼前的少女笑的更加放肆,明媚的光线透过皑皑白雪落了下来,姑娘撑着把素净的伞几乎快要端不住了。 “唉,你说说你……阿绾!你怎得与幼时顽皮无二呢?”谢杞头疼的替陆绾接过了伞,少年比她高了一个头,侧过去只能望到他好看削瘦的轮廓。 雪落得越来越大了,几乎将整条街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陆绾刚刚被谢杞一通好劝安顿在酒楼里吃着茶赏着雪景,就听到了市井街坊和天南地北的人谈起了近些日子发生的稀罕事儿。 “唉,唉,听说了吗?琅琊王妃突然暴毙了!”绕是隔间的声儿压得极低极低,陆绾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琅琊王妃的死来的太快太猛,更诡异的是她就暴毙在寿辰宴的当日,当时琅琊王特意在春来阁为她设宴祝寿,连醉香馆的瑶卮姑娘也亲自操持,上的是近来风头正旺的那道‘花想容’。 “知道吗?那日本来没有什么异常……若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王妃向来就不是饕餮之徒……那日吃下‘花想容’后却……”隔间的人压抑着声音,后面的陆绾是在也听不清楚了。 “所以琅琊王妃到底怎么了?”陆绾锲而不舍的问着买了糖山楂球献宝似的递给自己的谢杞,“不要多问,这些事镇妖司会解决的。你一个姑娘家好好的别让我再担心你……”谢杞的后半句还没有说出口来,就被一阵儿香气扑鼻的冷梅香生生给打断了。陆绾和谢杞齐齐的向门外的楼梯口望去。 有婀娜多姿的女子款款的迈着步子走了上来,她的美丽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大红色的披风下微露出来一枚雪花型的玉珏,那成色与陆城雪的玉佩一般无二。 女子径直的走向了陆绾那桌微微的福了身子:“给宁夙县主请安。县主妆安。”程如瑂低着头却不见丝毫的恭敬,不待陆绾开口就姿态万千的坐在了陆绾的对面。对面的女子艳丽逼人,一双眼睛却生得极冷极寒。骨子里透出的冷意生生的压制了三分艳色。 “后来琅琊王妃愣愣的坐了一阵子,面上还流下眼泪来,说:‘有生之年,没有想到还能再吃到如此美味!’”程如瑂用帕子拭了拭嘴角,笑的倾国倾城。 陆绾的内心因为想着自己的打算,也就没有计较程如瑂的越礼之举。更是没有再抬头看看窗外的兴致,而是低低思考着。等再一抬起头就看到了陆城雪和赵承間以及嘉乐公主等一行人将自己给围了个严实。“这醉香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竟然让我们宁夙县主想的出了神儿?”嘉乐公主赵荧花打趣道,今日她身着了一身的青衣幂笠,难得的没了宫装的艳俗的加持,清丽脱俗的格外惹人注意。 “咳——没什么,对了,给公主——”陆绾恍然想起来要请安,却是在赵荧花的摆手中又坐了下来。“何必呢,都是自家人。绾姐姐莫不是要给荧儿见外?”陆绾听着赵荧花的体己话,眼神却是飘忽不定的看向了程如瑂。都说人的喜怒哀乐表现在脸上,虽然程如瑂的表情已经控制的完美无瑕,可陆绾却在她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厌恶和嫉妒。 陆绾下意识的望向了陆城雪,少年郎的黑眸泛着水光不动声色的坐着,可一只伤痕累累的手却握紧了手中的杯子。程如瑂的视线微不可微的扫过了陆城雪的手和脸,带着浓浓的厌弃让陆绾的心里如同针扎一般难受。这一刻,陆绾心疼的看着自己的少年郎呆呆着坐在一旁煮水烹茶,安静的不像样子。 “这说来也巧了,本公子倒是掺和了这件案子。这还有个关于琅琊王妃的逸事呢!”赵承間放下了细瓷的水杯眼光灼灼的盯着陆绾说道。 琅琊王妃曲雅儿在寿辰结束的夜里偷偷的私会过一个制扇师。陈泽如约赶到时,天空的一轮新月恰好被涌上来的云团所吞噬,只留下了一角残余的光亮。 借着那点光,陈泽一眼便望见了湖边等待的牛车。四周尽是白茫茫的芦花,在微风中起伏,牛车帘幕低垂,寂静无声,期间连盏灯火也未点。相起车内等待之人,陈泽不禁欢喜起来,一路涉水过去,也顾不得弄湿了衣裳。 “雅儿?” 陈泽在窗外敲了敲,压着嗓子喊道。车内仍是一片寂静。 莫非?这是个圈套?陈泽猛地警觉,立刻背靠着牛车凝神静气,朝四处张望。天幕低垂,四野静寂,唯有远处传来的窸窸窣窣的草叶摩擦声,是那只被放开的拉车的牛,正在慢条斯理的咀嚼着。陈泽松了一口气,两根指头搭着车窗的边缘,朝里望去。 月色虽然模糊,却也是渗了少许进车内,映出端坐在其间的妇人的剪像。陈泽望见了绣有凤鸟纹样的腰带,再望上,是他曾经无比熟悉的下巴轮廓,还有胸口的一段雪白肌肤。 “雅儿!” 陈泽心中激荡不已,伸手就要去掀那车帘,帘间却突然现出了一把利刃,直指他的胸口。 “你这有是何必?我的为人,你还不清楚?” “你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那妇人缓缓开了口,“所以这把刀才在这里。” 陈泽的胸中纵然有再多的热血,此刻也凉了,苦笑道。 “既然如此,你有为何前来赴约?” “我想要个了断。” “了断?” 一只锦缎制成的荷包被扔出了车帘,沉重的砸进芦花间的泥地。 花想容3 “这是十两黄金,拿了去,江陵、云陵,哪里不能开你的扇子铺?” “这是要赶我走啊!”他慢慢的咧开了嘴,“是怕我跟琅琊王泄露了你的秘密?” “王爷胸襟广阔,早知我出身贫贱,却仍旧是宠眷不衰。” “是么?他连你我二人之事,也尽然知晓吗?” 陈泽趁她露出一瞬间的失神,突然闯入帘中,握着她持刀的手腕朝向旁边一扭,那刀哐当一声,掉在一旁。陈泽再顺势一拉,将她整个的拉入怀中,她的身子开始还僵硬,后来也慢慢软掉了。 “雅儿……”陈泽尽量柔声道,“我这次来,就是要带你走。今日是你的生辰,我给你备了件礼物。” 陈泽将那物件从袖中取了出来,摊在手掌上,朝她递了过去。是一柄半圆形的扇子,扇子没什么特别的,扇柄却雕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周围围着一圈细小的火焰。 “这些年我走遍神州,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犀角,做得你最爱的扇骨。你还记不记得了小时候,你总嫌夏天热,总要我替你打扇?我那时便说,这么懒的姑娘,倒不如嫁给我,我日日替你打扇。” 那贵妇人将那扇子捏在手里,紧贴在胸口。 “我记得,所以我在等。一个寒暑,又一个寒暑,陈泽,我等了你足足十年!你若肯早来,我心口还有一丝活气,倒如今,只剩灰烬了!”曲雅儿声调哽咽,“更何况,王爷待我情深意重,我不能负他。” “雅儿!” “你的雅儿早就死了,你得称我琅琊王妃。” 陈泽还要近前,曲雅儿却操起一旁的刀,将刃放在了自己脖子上。 “这些年来,我也想明白了。你我虽有情,却注定不得长相厮守,全都因为当年一时贪口舌之欢。天网恢恢,果真疏而不漏。” “你胡说什么!不过是吃了几个鸟蛋……”怀中的身子忽然发起烫来,叫陈泽不由自主松开了曲雅儿曲雅儿朝陈泽抬起眼帘,一双眼瞳犹如融化的黄金,照得睫毛根根通透。陈泽哪里见过这等骇人景象,朝后一退,撞在车壁上。一时间,车内光芒更盛,曲雅儿寸寸肌肤都在龟裂,裂口朝外透出光线,终于照亮了陈泽曾经朝思暮想的容颜。 曲雅儿望向空中,表情似有所悟,红唇微张,吐出感慨:“没想到,我还记得当年那蛋的味道。真美味啊……” 猛然间,有火焰自她的体内炸裂,如巨蟒般将曲雅儿层层包裹。陈泽惊叫着,一下子滚出了牛车,落进了池中。被冰凉的水一激,陈泽清醒了几分,用衣襟兜了水,一兜兜地波向牛车。 “雅儿,雅儿……” 陈泽忽然愣住了,缓缓松手,手中湿透了的衣襟垂落在地。陈泽的雅儿端坐在火焰中央,面上却没有丝毫的痛苦之色,只有诡异之极的平静微笑。陈泽眼睁睁看着曲雅儿皮肤翻卷,五官融化,白骨炸裂,一点点化为灰烬。 在曲雅儿身边的,还掉落着那只画着朱雀的扇子,面已经烧起来了,只有犀角上的朱雀还振翅翱翔。 “所以说,陈泽有可能是杀害王妃的凶手。毕竟只有他最后见过了曲雅儿。”赵荧花推理道。 “非也,这故事还得继续听下去。”赵承間替众人添了茶水后,神秘莫测的笑道。 镇妖司在上京城的总部叫人给炸了。 爆炸发生的时候,韩尚正在街口李大娘的包子摊上吃早饭。他才刚刚将一只梅干菜扣肉馅儿的包子塞到嘴里,便听到了身后“轰隆”一声巨响,镇妖司门口的石狮子紧贴着他的后背就飞出去了,他一扭头,望见另一只在原地摇晃了一阵,也朝一侧倒了下去。 “我那时反应的那叫一个快,当时心里就转了好几个弯。”韩尚事后跟人夸口:“镇妖司虽然说只是捕猎妖兽,却也包不齐得罪了哪些乱臣贼子,要真有人存心滋事,埋伏在内,我若从正面冲过去,岂不是正好落入网中?辛亏我多了个心眼,绕道后门,爬上那棵歪脖子柳树——” “嘴里还塞着包子吧?” 韩尚不好意思的挠着脑袋。 “李大娘的手艺这么好,总不能浪费啊。” 韩尚叼着包子趴在树梢,朝院子里张望。镇妖司的总部是处四和院,自从翰林院的孙疏影学士借调过来之后,总教头宋鹰让箭师们将西厢房全部腾出,供孙学士摆放他那些沉的要死的古旧书籍和不及其数的瓶瓶罐罐。现在,整个西厢房的一面墙都垮了,院子里一片狼藉,到处都倒着灰头土脸的箭师。韩尚先是心中一惊,接着见他们尚在辗转哀嚎,这才放下心来。他跳进去,将其中跟他相熟的先扶起来,帮他拍打着身上的灰。 “谁干的?贼人在哪里?”他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摸着腰间的弩箭问。 那家伙有气无力地抬起一只手,指向西厢。哪里烟雾缭绕,尘埃飞腾,隐约展露出一个身影。韩尚立刻以标准的姿势半蹲在地,举起弩箭开始瞄准,但很快又疑惑地偏了偏头。这个人身材滚圆,完全不是当刺客的材料,更可疑的是,他的动作太过笨拙了,几根断梁就差点将其绊倒。韩尚眼看着他被灰尘呛的渐渐咳嗽,一路上跌跌撞撞地摸索到了一堵残墙,立刻趴了上去,露出了一张熏得漆黑的脸。 这张脸看起来钹为熟悉,如果添上胡子,再加上顶纱帽的话…… “孙学士?”韩尚丢了弩箭,站起来喊。 “咳,刚才到哪里了?” 箭师们就地找了张还算完整的椅子,孙疏影坐了上去,脸都没顾得上擦,便唤着韩尚过来赶紧做笔记。他本来就胖,如今没了脸上的胡子,更显滑稽,韩尚不敢看他,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便笑出声来,只凝了神去念自己刚刚才写下的字:“朱雀羽通体金黄,顶端分四五股或五股不等,可瞬间自燃。” 花想容4 “嗯,再接着写,万不可将其放在硝石和硫磺附近。” 舒巡检正指挥着箭师们打扫院子,检查损失,听他们这么一说,也凑了过来。他是个精瘦黑黝黝的中年人,颧骨突出,花白的胡须根根四散。 孙学士点着头,一面用帕子擦着脸。 “没错!没错!四股金羽,那就是朱雀!昨晚宋鹰教头带回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它不是尽然不敢相信。还记得十九年前宝云村闹过一次朱雀,之后世间在无人得见,我还以为它们就此灭绝了呢。如今看来,尚有希望!”他两眼发光,说得高兴,又转过头四顾,:“宋鹰教头呢?得禀告他才是。” 韩尚身边所有的人的动作都在同一时间出现了短暂而微妙的停顿。舒巡检颇不自在的低咳了一声。 “宋教头去醉香馆了。” 对韩尚来说,醉香馆是个完全陌生的词。他人生的头十九年中,都是在上京城北的九颐山中,跟着爷爷当猎户一起度过的,身上这件崭新的箭师制服才穿了十来天,摸起来甚至还有些烫手呢。但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词的含义,连平日里呆呆傻傻的孙学士都露出了了了然的表情。 “又去?何时?” “昨晚从芦花地池边回来,将物证交给孙学士后就去了。”舒巡检回答。 “现如今天都亮了。” “整整一晚?” “唉唉,春宵苦短啊!” “只怕要花掉半个月的俸禄了。” 箭师们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你们究竟在说啥?”韩尚好奇心大起,舒巡检却在一旁咳了咳:“打扫都做完了,就都在闲着没事干?今天的五百次射靶练习完成了吗?”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闭了嘴,挨个过来拍拍韩尚的肩膀,在他央求的目光中摇一摇头,走开了。倒是舒巡检停顿了片刻,问他:“听说你对宋鹰教头颇为敬仰?” “是!”韩尚挺起了胸脯,“宋鹰教头在我们那里可出名了!天下第一神射!就是为了这个我才来上京做箭师的!” “那你去吩咐厨房给宋鹰教头炖点鸡汤补补吧。” “为啥?” “废话那么多,叫你去你就去!” 简直叫人无法理解!韩尚对宋鹰教头的事迹可所谓是滚瓜烂熟,从小便守着村里唯一的盲眼说书人,央求他将宋鹰教头的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宋鹰教头不到十五岁便得了逐日弓,接着战白泽、斩巴蛇,少年英雄,一战成名,是何等的风光,却偏在此时发现挚友竟然是蛟龙所化,遭遇背叛,因此才一路追杀蛟龙到上京——凡此种种,他闭着眼睛也能够数得出来。到眼下,居然出了新情况,所有人都知道,偏偏唯独他不知道! 孙疏影学士刚从椅子上抬起半片屁股,韩尚便扑过去,生生又将他按了回去。孙疏影学士往右边躲,他也往右偏,往左躲,又叫他给挡住了。 “孙大人!”韩尚努力做出这辈子最为可怜的表情,只差生出条尾巴来左右摇摆。 “咳,其实也没啥,醉香馆是上京的歌姬坊,宋鹰教头去见书焰姑娘了。” “喔——”韩尚恍然大悟,一手放在下巴上,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照着孙学士的说法,宋鹰教头是书焰姑娘的挚友知音。 那日,花蛇正于闹市中现形伤人,镇妖司宋鹰教头带人一路追进了醉香馆,正巧遇见了书焰姑娘端坐在屏风后,弹奏破阵曲。他听了片刻,竞张弓搭箭,一箭朝书焰姑娘射去。屏风应声而倒,书焰姑娘将指尖按在最后一根颤动的铉上,缓缓转过来看了他一眼。 以宋鹰教头的见多识广,竞也下意识心中一顿。那一眼流光飞转,咄咄逼人,有如当胸而来的巨石,避无可避。在她裙边,那只花蛇被一箭射了七寸,正在垂死挣扎。 “原来那妖兽劫持了书焰,她在无奈之下正以琴音自救,座下诸多风雅才子、达官贵人,却无一人听出她的琴意,唯独咱们宋鹰教头听了出来。”孙学士捻着仅剩的几根胡子,“这正是高山流水,恰逢知音啊,只可惜书焰姑娘身为歌姬,又如此盛名在外,宋鹰教头纵然有意,此事恐怕也难……” 韩尚跟他一起皱着眉,连连点头。 “我、我这就给宋鹰教头炖鸡汤去,要乌鸡!” “哥哥,这怎么又跟镇妖司扯上关系了?还有还有,我们不想听什么韩尚的事迹,我要听听书焰姑娘的事迹!”赵荧花嘟着嘴抱怨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事儿还刚刚开了个头儿。不过眼看天色渐晚,不如让宫人接你回去?等我将案子办好了再给你仔细的说道?”赵承間难得好脾气的哄着赵荧花。 “不好不好!阿绾姐姐也是没走呢!你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坏哥哥!”赵荧花气的直摔了茶盏,可似乎是没控制好力道,那茶盏直直的砸向了陆城雪,几乎来不及闪躲间。风度翩翩的公子就被碧绿色的茶水溅了一身,陆城雪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程如瑂蹙眉不动声色的望旁边挪了又挪。直到婢女悄声提醒才极不情愿的替他擦擦滴滴答答的残茶。 “子予哥哥!你怎么会连一只小小的茶盏都避不开了!我……荧花给你道歉了!”赵荧花天真烂漫的皱着脸欲上前替陆城雪擦擦身上的衣服,却是被陆城雪微微一笑而打断了前进的步伐。 “不防事,哥哥本来就不是厉害的人啊,快回去吧。不然贵妃娘娘该担心了。”陆城雪平静微笑着,陆绾偷偷摸摸的看过去,少年郎的眼中亮的暗淡无光,仿佛被什么阴翳给遮住了天色,虽然黑水银似的瞳孔中仍旧是如同潋滟湖水中两汪亮晃晃的白边月亮般,可分明有情绪暗涌流动。 陆绾的心中难受的像针扎一般。却只能眼怔怔的看着陆城雪表面上笑的春风化雨,内心里大雨滂沱。 花想容4 “好了好了,本公主要走了!下次一定要给我讲讲案子哦。绾姐姐,我走了哦。”赵荧花起身任由贴身的婢子给自己系了兜风,粉红色的兜风衬的少女格外娇气可爱。赵荧花的眼睛里都是满满当当的天真烂漫和笑意。 “恭送公主。”程如瑂略微福了福身子,柔弱的叫人可怜见。倒是陆绾定定的与众人坐在桌边,若无其事的绞着细碎的流苏目送赵荧花的离去,期间点点头算是对嘉乐公主赵荧花的回答。 “那我也该回去了,陆绾靠退。”眼见赵荧花退出了门外,陆绾也笑晏晏的捋一捋自己鬓边几丝调皮的碎发。正要招手让绿枝给自己的披风拿过来时,赵承間深深的望了陆绾一眼。那目光里的审视太重,纵然有含情脉脉的桃花眼作承载,也压不住猜忌。 陆绾顶着赵承間和众人的目光退了出去,心里却直直的打着别的算计。“县主,县主?小姐?”绿枝连连叫了好几遍也叫不醒沉思中的陆绾,也只能替她提了逶迤拖地的长裙,任由她胡思乱想了去。 陆绾却没有直接回了竹居里,她在上京城有名的花街上游的心不在焉。好几次都差点被路上的行人给撞了去,“哎呦!小姐!你这是怎么了?”绿枝大惊小怪道,细眉细眼的饱含关切的望着星星眼的瘦弱少女。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绿枝!快!去镇妖司!”陆绾突然激动不已的叫着,大大的星星眼睛满满都是清明于己的透亮,绿枝没有念过多少书,此刻却看着陆绾的眼想起了句诗来:‘其神若何?霞映澄塘。'' 还没来得及于陆绾说了自己心中所想,就被对方揪着望镇妖司的方向跑了过去。 “一别数载,无日不相思,今偶获珍宝,欲献与卿。新月夜,芦花池畔,再见故人。” 韩尚手里的纸条只有廖廖数语,并无落款。它本来是被卷成了细细的一小条儿,他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它打开,将上面的字念出。 陆绾看也不看他,只示意绿枝朝他伸出一只手,韩尚赶紧将字条递给绿枝。绿枝得了陆绾的许可将字条放在桌上,压上了两根指头,推了出去。 “陈师傅,这上面的字,你可认得?” 她们如今所在之处,是镇妖司临时关押疑犯的一间简陋囚室。室内只有一张桌一把椅。窗户和门上都落了锁,墙上尽是斑驳陆离的霉迹。巡城士兵抓住了那个自称是扇子匠,叫做陈泽的男子就站立在桌子的对面。陆绾坐在唯一的那张椅子上打量着陈泽,这是个四肢短小的矮个男子,颧骨突起,面色阴沉腊黄,瞪着两只滚圆的绿豆一般的小眼睛。 “我自然认得。那是我亲笔所写。” “果真?陈师傅还是好好看过再说吧,这字条是从琅琊王妃的贴身婢女身上搜出来的。” “王妃多年前曾托我替她寻一把犀角做成的扇子,我费了些功夫,这才寻着。这些实情,之前我说过很多次了。” “一把扇子,值得朔夜相会?” “贵人,你可知那犀角有多珍贵?点而燃之,可通幽冥,便是死去多年的魂魄也可前来相会。”陈泽的小圆眼睛里跃动着烛火,:“王妃于我有知遇之恩,我绝不可能加害于她,这一点也说过很多次了。” “我信你。”陆绾点了点头,宋鹰教头却在此刻从怀里取出了一样物件,正是那把绘着朱雀的扇子,问:“韩尚,你管着这叫什么?” “哎?”韩尚突然被点名,愣了一下,“屏子面?” “陈师傅,你管着这个叫什么?” “……屏面。” “若是我问的是现在外面任何一个人,他们会管着这个叫做摇风。整个上京,不,整个江浙沪皖地带,这样的东西都会被叫做摇风。孙学士考究过,屏面是汉朝的叫法,到如今,只有一些深山里的村落因为交通不便,才残有屏面的叫法。陈师傅,你是哪里人?” “九颐山宝云村。” “真巧啊。”宋鹰教头若有所思的抚摸着脸上的伤疤,那道疤从左侧眼角一直延伸到嘴角,给他平添了几分的煞气。 “我却还认得另外两位宝云村人:葛根,城北布商,十年前迁居上京。半月前与手下伙计发生争执,忽然身上起火,家人冲入施救,见火焰金黄,遇水不灭,而他端坐火焰中,狂笑而亡。李四曾,原来幸善街的泼皮无赖,欺男霸女无所不为,七日前忽然销声匿迹。邻居疑惑,破门而入,见其床榻尽皆烧毁,其间唯有灰烬而已。我手下的箭师们探访了他的邻人,知道他平日里将扇子,也唤作屏面。” “陈师傅。难不成,这二人都与你有关?” “凑巧而已。”陈泽脸上面无表情。 “好个凑巧。陈师傅,你可知道最近一本民间颇为流行的话本,叫做《神州妖事录》的?” “啊,那书我知道!”谈话间出现了韩尚熟悉的部分,他插话道,:“摘星楼主写的吧。我可爱看了。哎,里面也有关于我们宝云村的故事嘛,就是讲一对朱雀……” 忽然间,他想起孙疏影所说。四股金羽,这就是朱雀的羽毛。 “一个身量短小的孤儿,在村中受尽欺辱,忽然有一日,竞叫他引来了朱雀,还是一对儿。宝云村几乎在火焰中毁于一旦,还是村长紧急向上京求救,调派了箭师过去,杀了雄鸟,雌鸟却消失了踪迹。陈师傅,这故事听起来,是不是很耳熟?”陆绾幽幽的开了口,她的脸在明灭不定的光线中半明半暗,透着几分的神秘。 陈泽不发一语,他在桌子上握紧了双手,身体前后摇晃。 宋鹰教头叹了一口气儿,缓缓开了口道。 “我派人去宝云村的箭师刚刚飞鸽来报,葛根是村长之子,李四曾从小就是他的跟班。两个人当初在村里时,没少干欺凌弱小的事情。” 花想容5 “据说他们二人最经常欺负的一名孤儿,竟然也姓陈。”宋鹰教头在桌上轻扣着手指,“你如今既然得了朱雀的帮助,想要报仇,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个知道琅琊王妃如何得罪于你,遭此横祸……” “不!不是我做的!我也没有杀雅儿!”陈泽激动起来,张开两手,像是要朝前扑出。 “好大的胆子,敢直呼王妃的闺名!” 绿枝大声喝斥道,身上却不动声色的挡在了陆绾的前面。 韩尚抢先一步绕道陈泽后背,抽出随身的刀来用刀鞘将陈泽压在桌上。陈泽挣了一阵,动弹不得,却咯咯怪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你,大错特错。我跟雅儿青梅竹马,情深意笃,陈某便是肝脑涂地,也不会伤她。” “那也难说。”宋鹰教头站起来,俯视着他,“琅琊王是何等神仙俊逸出众的人物,既然王爷钟情,王妃怎么会依旧钟情于你?她不肯从你,你激愤起来,索性让朱雀连她一起烧死,也是有的。” “胡说!” 陈泽激烈地挣扎起来,他虽瘦小,力道却非常大。韩尚一面奋力压住他,一面心里诧异。 “你们如此污蔑于我,我若有朱雀的火焰。第一个要烧死的就是你们!”陈泽偏过头来,小眼睛中闪着犹如野兽的光,“只可惜陈某有心无力。你们休想从我这里得知真相,慢慢摸索去吧!哈哈哈!” 韩尚跟在陆绾和宋鹰教头后头出了囚室,往门上挂锁的时候,还能听见他在门后疯狂的笑声,正在颠三倒四地喊道:“我还要把你们一起吞了,连着骨头一起嚼!从蛋里活生生拖出来!那味道美妙无比,你们永远也无法想象!” “县主,对这案子有何看法?”宋鹰教头略微保手俯身问道对面淡定喝茶的素衣少女。 “这镇妖司何时会连一个小小的焚烧案都解决不了了?竟然问起了什么也不懂的宁夙县主?”有男声自暗处朗朗穿来,明明是清越的调子,可传来的压迫感让韩尚和宋鹰教头都弯了腰。 陆城雪缓缓走了出来,他的眉眼仿佛有雪缓缓的落下般宁静,带起来满天纷飞的寒气。单薄的身影绰绰显得少年瘦弱挺拔,可眼睛里满满的审视着镇妖司的众人,让众人不敢小觑。 “参加陆将军!”箭师们齐齐的行了礼,陆绾看着他们胸前的浪云魏紫一片片的逶迤下去,只觉得头疼。 “咳咳咳!本县主觉得……”陆绾刚刚想打破死寂的气氛,就在陆城雪冷厉的眼神中乖乖闭了嘴。 “宋鹰教头,本公子昨天晚上恰巧在醉香馆安了暗桩,倒是听说了些书焰姑娘和你的风流逸事。”陆城雪淡淡的瞥了宋鹰教头一眼,那眼神中暗流涌动带着说不明道不清的审视,绕是宋鹰教头再少年英雄也难敌这肃杀的视线。 晨光熹微。 东面的花窗中央是一对用整块乌木雕出来的鸳鸯,原本面目模糊,此刻也在晨光中一点点的清晰起来。书焰伸了手指,沿着那雄鸟的羽冠描绘着:它侧了头,正痴情地望着它的爱侣,雌鸟将脖子靠在它身上,垂着一片足以遮风挡雨的荷叶。 书焰出神地望了它们一阵,忽然惊醒一般缩回了手指,又回头去看那坐在她客室内整整一夜的人。 宋鹰手中拿了一根筷子,盘腿坐着,正将几只龙泉窑的茶碗在地面上摆来摆去,对她的凝望没有丝毫察觉。 书焰将她的凤头古筝取了出来。抱在怀里,款款走过去,他也没有回头。直到她开始调铉,欣长的手指在铉上一根根地抹了过去,最后挑动了最后一根,发出“铮”的一声。 宋鹰抖了抖肩,略微点头。 “思虑过多,恐走火入魔,宋大人小心。” “多谢。”他转过头来,眼神总算是落在了书焰的身上,略微有笑意,“姑娘今日在唇上点了绛唇?之前倒是从未见过。” 书焰移开视线,面颊微微发烫。 “不过是随意涂着玩儿罢了。” 宋鹰教头又埋下头去,将那几个碗挪来挪去。 “昨晚分析了一夜,还是未想通?” “此案有两处疑点,第一,若巡城兵士捉住的那个扇子匠所言不虚,是琅琊王妃约他在湖边相见,为何非要选在夜里,还是如此偏僻之所?” “这还不简单?”书焰漫不经心地开始调下一根铉,“那人在撒谎。” “我也疑心他有所隐瞒,但他直呼冤枉,说他甚至还尝试过泼水救人。从牛车上的泥水痕迹看起来,这点倒是所言非虚。现场既无灯油残留,也无火石痕迹,反倒是掉落了不少奇异的四股金羽。这案子恐怕真的另有蹊跷。” “和妖兽有关?” “没错,我已经将四股金羽给了我司的孙疏影学士,他博闻强记,相信很快能辨认出来。” 宋鹰教头想得出神,拿起手中的茶碗就要喝,杯沿磕到了牙齿才反应过来——昨晚喝了一夜,茶早就喝干了。书焰放下古筝,膝行过来给他重新斟满,宋鹰看也不看便喝了一大口。 “还有便是第二了,凡被烧死之人,无一不是蛐卷成团,表情痛苦。但琅琊王妃的骨骸却是抱腿端坐,尽管肤如焦炭,面上还残留着微笑。” 无论怎样想,都很难掩饰那笑容当中的诡异之处。宋鹰想了一阵,仍无头绪。这边书焰已经再度抱起古筝,弹拨的是可定神明志的清心咒。往日里他若有案件,思虑不透时,书焰便弹这曲子给他,可疏解胸中烦闷,有时一曲子未了,他便已经相起了头绪。 今日却与往日不同。宋鹰教头听到一半,便开口问道:“书焰姑娘。你有心事?” “怎会?” “我不过是个粗人,音律之事一概不通,偏偏却能听出你的琴意。你今日颇为犹豫,若是想到了什么,不妨直说。” “奴家也没有想到什么,”书焰垂着眼帘,久久的思索着。 花想容6 “只是觉得奇怪,最近这样平白无故就这样自己烧了起来,却面带微笑的事情,像是出了不少。” “没错,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城北布商,还有幸善街姓李的泼皮,若真算起来,琅琊王妃是第三人了。只是前两桩安检司都已经结案,说是意外事故。莫非这三个人之间有什么联系?” “这奴家倒是不知,奴家只是在想,这杀人方法如此古怪,那行凶之人,说不定也得先找人试验一下。” “你说得对!这三桩案子,极有可能是同一人所为!书焰姑娘,你果真是我的福星!” 宋鹰一下子站了起来,却忘记盘久的腿已经麻了,差点摔倒。书焰用袖子掩住嘴,唇边却没有笑意。 “瞧你欢喜的,跟个孩子似的。” 一抬起头,他已经站在了她的身边,眼神灼灼。 “书……焰儿。”他低声言道,声音嘶哑,“这些日子来,我常想,你若笑起来,会是怎么的模样?” 书焰被那眼神望得有些受不了,只觉得皮肤灼热,觉得自己的血都要沸腾起来,烧出火焰来了,所以只是低了头,将那古筝的琴铉数了又数。 “奴家早年糟逢变故,从那之后就不会笑了,也不会哭。” 有短暂的一刻,他略微加快的呼吸就在她的耳边。她的心跳也跟着加快了。那些尚未被他召唤成型的言语,就在他们之间悬浮,她连它们的形状都看得一清二楚。 但他最终还是退后,推门而出了。 书焰又低眉弹拨了一阵,古筝的调子却越来越高亢激烈,犹如大雪纷飞的破城之夜,黑暗中刀剑的光芒破空而来,鲜血与烈焰交织在一起在她的指尖飞跃,却在到达最后的高潮之前,叫她自己生生地将全部的琴铉都按住了。 她呆呆地望了一阵儿空,忽然起身,将一扇靠墙绘着葵花和鹦鹉的屏风推向一侧,屏风后面是一堵平常的墙壁,不知何人在上面用极粗略的手法,随意描了几笔墨线。就这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了悬浮在半空中的仙山,山上宫殿林立。一轮圆月被簇拥在卷云当中。 看得久了,便会觉得那卷云渐渐舒展,而自那仙山之后,竟然飞出了一样手掌大小的物件来。是架孩童玩具般的牛车,拉车的是只雪白的狻猊,它四掌腾空,在空中如履平地,渐渐的越靠越近,车头上挂着的圆形灯笼左右晃动。 上面写着一个斗大的“瑶”字。 书焰整了整袖,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头顶紧贴着地面。狻猊停在她前方,左右甩了甩背毛。牛车前飘荡着半透明的车帘,上面浮动着手绣桃花。娇媚的女声响了起来。 “我来取这个月的份。” 书焰默默起身去了内室,很快托了一只四角垂着流苏的软垫出来。垫子中央卧着枚小巧的蛋,闪着宝石一般的冰蓝色磷光。书焰将垫子双手举过头顶,车里伸出了一双女子的手,接了过去。 “怎么这次劳烦姑娘亲自来取?” “我是来提醒你一句,最近这些时日来,蛋的味道发生了变化,连我的客人们都快有所察觉了。” 书焰却只是不语。 “你既然动了情,却又为何不肯言明?依我看,他未必对你无情。” “人妖殊途,奴家与他,所隔何止天堑。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虽说隔天堑,别忘了你身有双翼。” “姑娘说得轻巧。”书焰抬头,“姑娘身边,难道不也是一直带着位人类?既不敢轻易靠近,也不肯放他离去,踌躇至今?” 此话一出,帘幕后面立刻隐隐有沉重的阴影弥漫,牛车的形状朝两侧胀鼓开来,仿佛有困兽困在其中,正不甘地挣扎。娇媚的女声带上了回响,有如咆哮。 “与你无关!” 那咆哮带出了炙热的风,正不甘的挣扎。书焰在其中衣袂翻飞,却依旧面无表情。待风过之后,她略微行礼。 “是奴家僭越了。” “罢了!我知你五十年之期将至,但绝不可波及荷心塔。” “否则?” “我会吞噬你。” 书焰再次低伏在地。 “若有那一日,奴家欢喜不尽。” 竹居里内,陆绾一脸凶神恶煞的瞪着某只圆滚滚的人参精。“看看你干的好事!那只朱雀杀了人,连着三条的人命!连琅琊王妃都牵扯进来了!” “我,……那是他们罪有应得……书焰姑娘很……很可怜的……”花生小声的反驳着。 “你还不说实情?花生儿,你如今倒是胆子大了起来,也罢了。区区的醉香馆里一道花想容竟然牵扯出数起命案。你当我真没法子?花生儿,我这就亲自去尝一下这花想容!”陆绾的手指一点一点着桌面,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花生,仿佛要把他看穿似的。 “你呀!我就知道你这性子急!宋鹰已经去了,你就老老实实的坐在竹居里等消息即可。”赵承間自门外推门而入,他看着陆绾和绿枝凶巴巴的坐在桌子两侧,再低头看着委屈的小花生。这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子倒让赵承間忍不住笑出了声儿。 “简直就是一派胡言!你是在告诉我,上京城内凡是自焚而死者,均是因为吃了我醉香馆添香楼的菜肴?” 宋鹰眼前之人抬起一边的眉毛,不敢置信地问。这人是添香楼的账房,姓汤名清,在别人眼里,是名相貌堂堂的公子哥儿,待人也温和有礼,经常笑咪咪的。但在宋鹰看来,这人完全是只笑面狐狸。 “我派人查探过,葛根和李四曾在死前的确都吃过添香楼的一道菜,跟琅琊王妃在那日的寿宴上所吃的菜相同。” “什么菜?” “花想容。” 汤清朝一侧抬了抬嘴角。 “宋大人,平日里只知道练箭,对上京城里其余的事务不甚关心吧?花想容不是新品,从第一次上市至今已经摆了将近一年。而且,瑶掌柜这次做的可不仅仅是一道菜,而是包含着花想容在内的整整一桌宴席。” 花想容7 汤清慢吞吞地将桌上的几叠账本,连同一只红珊瑚做算珠的算盘朝一旁挪了挪,从桌子底下拿出来一只签筒。 “这里的竹签,每一个价值一百两银子,出的起这个价钱的,才有资格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签子上。这宴席每月只摆一次,每次都是瑶掌柜本人亲自抽取,被抽中的人方可邀请另外七位宾客共同赴宴。” “那花想容呢?” “花想容虽原料难得,但不过是其中一道普通的菜肴而已,宴席上每个人均可尝一勺,如此算来,如今上京城里,吃过我家这道花想容的。怕不是百十人,偏偏让他们三个人燃起来,就叫你怪到我们头上!” “若他们三位毫无关系,还可解释为意外,但三人均来自宝云村,这其中必有隐情。” “宋鹰教头不是已经捉拿了嫌犯?何不直接去问他?”汤清将手中的算盘一抖,“抱歉,今日事务繁多,无瑕招待了。小二!送客!” “且慢!汤公子,下个月的花想容何时开始抽签?” “宋鹰教头来得巧,今日便是。” “我也要参与抽签。” 汤清从袖子里伸出一根手指头,晃了晃。 “一百两银子。看教头的样子也知道你钱不够,还是回去再攒一阵儿——” 宋鹰教头将背上的银袋子取了下来,甩在了汤清的账本上。绣着飞鱼纹的鲨鱼皮袋子在阳光下熠熠闪光,说不出的华贵艳丽。 “镇妖司的箭师教头特制箭袋,押在此处。” 汤清的额头上明显跳出了青筋。 “我忽然后悔了。花想容卖给别家都行,只是不卖给宋鹰教头,教头还是请回吧!” 两个人四目相对,几乎要从空气里激起火花来,没曾想自宋鹰教头身后闪出一个梳着玉冠的小少女,伸手就捞走了签筒,回身往汤清面前的桌上一坐。她的星星眼睛里倘佯着深深的笑意,明明穿着男子的服饰,可一眼就看出来是个俊俏的姐儿。 “我的账本!”汤清惨叫道。 小少女眨着星星眼,极其无辜的地看着他,将一根签子举到汤清眼前。 “看!宋大人这次抽中了呢!” “什么?这上面明明没有他的名字?” “本县主说有就有!”陆绾鼓起了脸颊,“若不让宋鹰教头尝一下这花想容,本县主就叫陆家军踏破你添香楼的大门!” 汤清磨牙的声音连宋鹰教头都听得一清二楚:“宁夙县主……你究竟作何打算?” “嘘!你们瑶掌柜的说……”陆绾将一只手指放在唇上,悄悄得朝他凑近,“一会儿有好戏看!” 锅是普通的黑铁锅,口大底小,虽比一般的锅厚了些,但并无特殊之处,一旁早已经备下了肉末、豌豆,葱沫、宋鹰教头也一样样的都检查过,俱是寻常物品。倒是那冰蓝色的鸟蛋很罕见。它的表面布满了鳞片,有如镶了无数细小的宝石,被端正地摆在垂着四角流苏的软垫之上。 自绣着桃花帐子里簌簌传出了动静,有双生的红绿两色的婢子看眼色立刻分别打起来账帘来。娉婷袅娜的女子带了面纱款款而来,微微一笑间眼波流转。绕是书焰让宋鹰教头都惊呼见之难忘,也不曾见过这样的绝色佳人,这就是添香楼的美人掌柜的——瑶卮。 瑶卮正往手上套着一双灰黑色的皮手套,一面解说:“这是用火涴鼠的皮毛做的。做花想容,非得用它。” “为何?” 瑶卮没有搭话,只将那卵取来在铁锅边缘一磕,瞬间便有光焰从中爆裂开来。宋鹰教头不得不遮住眼睛,再睁开眼时,金黄色的火焰已经熄灭,安静地躺在铁锅中的,不过是外表普通的蛋液,一枚通红的卵黄正在微微晃动。 “这是差一点就可以成为生命的存在,每一枚都是,曾经蕴藏了无穷无尽的憧憬和希望。只可惜雄鸟已死,仅存雌鸟就算是日复一日的下蛋,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谈话间,瑶卮已经用筷子挑破了那卵黄,迅速搅拌起来,又加了油盐和肉末,种种调料,动作快得宋鹰教头几乎看不清楚。接着她取了只透明的小瓶来,将其中琥珀色的液体洒了一些在手套掌心,顷刻之间,皮手套上燃起了青蓝色的火焰。 瑶卮用烧着火焰的手捧着铁锅,目不转睛得望着。 “火候是一等一重要的事情。稍有不慎就会产生气泡,口感全毁。非得亲自掌控不可。” 瑶卮将铁锅朝上颠了三下,每一次锅里的蛋液都又涨出一分,片面生出一层金黄色的焦痕,状如火焰。三次之后,蛋液已经到达了铁锅的边缘,三重火焰彼此重叠,正是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还以为是怎样惊天动地的大菜。”宋鹰教头双手抱怀,“区区一道烧蛋羹而已。” “嘘!” 汤清的提醒来得太晚了,瑶卮的眉毛已经竖起来了。 “区?区?”她掌心的火焰已经熄灭了,此刻捧着整只铁锅,朝他逼近了过来。 “你都没有吃过,不算数!” “吃下去会被活活烧死,你当我是傻子吗?” 事情不妙,宋鹰教头忽然意识到,瑶卮正在步步逼近,四周的光线开始暗淡。他了后退,肩膀撞上了墙壁,却被粘着了——一道绕道他身后的阴影,竟然犹如粘稠的浓浆,将他的半只胳膊都吞了进去。 “不白吃,吃完要付钱的,宁夙县主替你花了大价钱,不然汤清该念叨我了。” 第一口,唇齿之间却落了空,那蛋羹如此滑嫩,刚入口就融化掉了,他还来不及回味,第二口的鲜美已经激起了颤栗。这就像是在嘴里衔了一团光焰,连舌头也被点燃,勺子退出去的时候,他尽然想要咬住那勺子不放,好将那剩余的每一丁点儿都添干净。 “怎样,”瑶卮得意洋洋地晃着勺子,“这味道,至少抵得上五十两吧?” 宋鹰教头却没有回答。虽然是咽下去两口,他身边燥热难耐。 花想容8 宋鹰教头身上已经燥热难耐,胸前一会儿便尽都汗湿了,视线开始模糊。再加上瑶卮靠的太近,她袖间一阵阵奇异的熏香味道传来,他只觉得晕头转向。不知何时,衔着他手臂的阴影已经松口了,宋鹰教头沿着墙软软的滑下来,瘫痪在地。 难不成真的要跟那富商,跟琅琊王妃一样,活生生烧死在这里?倒不如拼死一搏,说不定能有条活路——虽然是这样想着,他身上却没有一丝力气,只得睁着眼睛,瞪着墙上的一副画。 那画原本就挂在此处,只是宋鹰教头之前并不在意,如今仔细看来画的是一株茂盛的桃树,一辆牛车靠在树下,垂着绣了桃花的帘幕。渐渐的,那牛车在他眼前越来越大,半透明的帘幕也飞了起来,拂在他的脸上。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已经躺在了牛车里,依旧是浑身燥热,动弹不得。透过帘幕低垂的缝隙,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能望见一轮占据了半边天的月亮。不时有卷云从牛车旁边掠过,又极速的被远远的抛在了后头。 “你这有是为何?”他听见一人不解地问道。 “算我好事做到底。”另一个人回答。 又过了一阵儿,他迷迷糊糊地感觉牛车停住了,眼前的帘幕被卷起,下方竟然是一处宫阙,被卷云拥簇在其间。殿前的长阶上,正有一人回首眺望,隔得老远了,宋鹰教头只能望见她身披艳丽的朱袍,头顶是高耸的头冠,犹如翎羽。 焰儿,他想。却有只手抵在了他的后心。将他整个人都托了起来,轻巧的朝外一推。 “有人跟我说,人妖殊途,如隔天堑。我倒想看看他到底是会活活摔死,还是干脆生出双翼来。” 宋鹰教头撞上了阶梯,却并没有特别的痛楚。他只觉得越发燥热,浑身犹如沐浴在火焰之中,伸手在胸前抓着,恨不得能将衣衫尽都撕扯成碎片。那原来在台阶上眺望的女子朝他靠近,他迷蒙抬眼,眼前的不是焰儿,却又是谁?她俯身过来,却叫他一把拽着了手。 那只手冰凉彻骨,摸上去却如此舒服。 “焰儿,焰儿!” 他再也舍不得放开,沿着那手臂一寸寸地摸上她的肩膀,抚摸着她的脖子,还有她的脸。她浑身颤抖,呼吸急促,却没有将他推开。他索性起身,将滚烫的脸也贴上了她的脸,嗅着她颈项间的香气,这下子真的是耳鬓厮磨。 书焰抖的更厉害了。 “好烫,焰儿……”宋鹰教头呢喃细语。“我就要烧死了,没想到,死前还能再幻觉里再见上你一面。”宋鹰教头笑起来,“我算是知道了,为何那些死者全都面带微笑,却原来,可以见到朝思暮想的人儿。” “我一直想跟你说的话,眼下却再没机会了。焰儿,我……” 他的话语生生中断了,只望着自己的手,手背上每一寸寸皮肤都在炸裂,从内里绽放出金黄色的火焰。 最后的意识里残留在她依旧木然的脸上,还有眼角一滴晶莹剔透闪烁着的泪,朝着他的额头缓慢地坠落下来。 瞬间就摔得粉碎。 再醒来时,却是一人睡在床上。 宋鹰教头眨了眨眼,失去意识前的种种情形都开始倒灌回脑海,衣衫却连一丝破碎的痕迹都没有。 一场梦?但自己所躺在的分明有是雕着龙凤呈祥的红木大床,垂着桃红色的纱帐,花窗上雕刻着鸳鸯戏水——这里是醉香馆书焰的居所。 昨天晚上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宋鹰教头环顾四周,没有见到书焰,却只听见外面隐约有调铉的声音,过不多时,便传来连续不断的古筝声,声声凄厉无比,犹如秋风扫落叶,肆虐残叶飞卷。 宋鹰教头认得此曲,他第一次见书焰,射死花蛇之时,她便正在弹奏此曲。他向来能听懂她的琴音,如今这曲调貌似愤懑,实则忧郁重重。 她在忧郁些什么? 宋鹰教头一起身,却自床头的缝隙中望见一丝蓝宝石色的闪光。他一伸手进去,将那物件一点点勾起来,才刚刚来得及抓入手心,耳边的古筝声就没了。 “刚刚想起来,这么些日子来,都没有请你喝过一次酒。” 书焰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内室,手里捧着只小盏,上面摆着只描了青花的长颈瓶,配着只雪白的瓷酒杯。书焰竞破天荒地描了眉毛,涂了粉,还在眉心间贴了花钿,形状是一枚黄金质地的小小火焰。 “昨天晚上我可有对你说过什么?”他将那物什紧扣在手心,问。 “昨天晚上你在添香楼吃醉了,嚷嚷着非要上奴家这里来,一进门就倒在地上睡了。什么也没有说。” 她将一只杯子捧给他,他凑在鼻尖闻了闻。 “‘潋滟’?” “还加了些青梅。” “难怪我闻着觉得略有酸味。” 他举在手里,作势要喝,忽然又停下来,将那杯子在手里转着。 “焰儿,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喝过你的酒?”他用大拇指细细摸索着杯子说道。 “我年轻的时候,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在绍兴一带走镖。看走了眼,竟然将一只化作人形的妖兽当成了之间好友,反倒叫他在身上砍一刀。” 宋鹰教头将手上的杯子举起来,直直望向书焰。 “还好我有你。” 他一仰头,便将酒液灌注喉中,书焰深吸了一口气儿,手中的长袖如蛇般卷了过来,缠着他手上的酒杯朝着墙上一甩。酒液洒在地上,竞丝丝作响,酸味四散。宋鹰教头怀中藏着掖着那物什也被带了出来,掉落在他们两个之间。 一枚冰蓝色的蛋壳碎片,细小的鳞片正如宝石闪光。 “明知有毒,为何还要喝?” “你给的,我什么时候不喝过?” 他望着她,:“你为何要误导我,好让我以为陈泽才是真凶?”书焰莫不做声,任凭他继续分析下去:“一直以来,是你在供应瑶卮做花想容的原料。” 花想容9 “也是你,用这道菜让三个人自燃而死。但我不明白,你是如何做到的?吃下花想容的人这么多,如何能保证只烧死他们三个?”宋鹰教头低低问道。 “他们三个自然是不同。”书焰吐出来一句话,“只要吃过一次,便终身忘不了那味道。” 陈泽狂笑的样子闪过宋鹰教头的脑海,我要活生生吞了你们!他舔着嘴唇笑道。从蛋里拖出来,连着骨头一起嚼。那滋味如此美好,你们绝对无法想象! 宋鹰教头站了一会儿,他方才已经咽了一口毒酒,如今脚下虚浮,只觉得四周都在打转。 “你去哪里?” “那姓陈的扇子匠若是现在还没有烧死起来,只怕也差不远了。” 他朝前勉强迈出了一步,又一步。 “不可!他是最后一个人!我必须杀了他!” 与书焰的喊声同时响起的,是外间的那架凤头古筝,上面的琴弦同时争鸣作响,一根根地崩断了。它们在空中曲卷,如有生命般直射入内室,缠绕在宋鹰教头的四肢上,生生勒入骨肉。 墙上有一处霉斑,每日的形状都在悄然变化。 陈泽死盯着那堵墙。他被羁押在镇妖司已经有数日,除了那日宋鹰教头跟一位贵人前来询问过,便在无人拜访。这几日来,他闲极无聊,连桌腿上的节疤都摸得光滑了。他能肯定,那处霉斑确实与众不同,每一次他眨动眼睛,它都好像变得更大了一些。 不仅如此,起初它不过是聚集在墙的一处,如同溅上去的墨点,渐渐地,墨点开始在墙上缓慢朝下流淌,勾画出线条。连同它旁边的霉斑,也被吸引着,一点点朝它靠拢。陈泽不敢在眨眨眼了,他抱紧了腿,躲在离那块污渍最远的角落。它的形状如今就要形成,能看出来发髻高耸,细腰丰肩——却是个女子的剪影。 万万不可眨眨眼!陈泽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却终究控制不住,眼皮直往下坠。转眼间,室内多了个穿透红背子的婢子,长着鹅蛋形的圆脸,说话的声音还脆脆的。 “奴婢的是添香楼瑶卮掌柜的。唤作樱桃。” 樱桃手里拎了一个食盒,大方地走出来,将其放在陈泽身侧。他正在惊异不定,一会儿看她,一会儿看她身后那堵空空如也的墙。 “掌柜的叫我给您捎样菜来。” 樱桃自食盒中取出一口样式普通的黑色铁锅,朝他捧了过来,微笑道:“掌柜的还说了,须得到趁热吃,凉了,可就不是这个味道了。” 琴弦震动起来,竞然还在奏着乐曲,每振动一次,便会深深的割入血肉。但宋鹰教头还在门口迈着步子,一步接一步。他咬着牙,不发一语,整个背都弓起来,缠绕在他身上的琴弦被他绷得紧紧的。 “我们夫妻二人见那孤儿遭人欺辱,实在可怜,才收留他过夜,没曾想到他知晓了我们的真实身份,盗走了我尚在孵化中的一窝五只宝贝。先夫去寻,一路追到宝云村,却叫箭师给捕杀了!” 更多的鲜血沿着弦掉落在地上。 “宋鹰教头,你如今要救了这个人,是个背信弃义的禽兽之辈,可怜奴家尚未睁眼的孩儿,一个不剩,被他敲碎了壳,拖出来活生生吃了!” 宋鹰教头喘息着,转过头去。眼前的形体,已经不在是单纯的女人形状,在那之上,又加上了由火焰组成的一双翅膀,头顶招展着火红的翎羽。 “奴家身为妖兽,便该造比横祸?只因为个人类,便值得你如此相护?” 那只锅出现的第一刻起,陈泽就知道里面是什么。 不,确切的来说,还更早一点,从他还是个瘦弱的孩子,站在用枯枝和树叶装饰的房间里,望见那五枚冰蓝色的鸟蛋的时候起,他就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那香味如同铁钩,深深地扎入了他的后脑勺。好想吃啊,哪怕是死,哪怕现在就死去。 陈泽逃走了,怀里抱着鸟蛋。从那一刻起,他的生活就只剩下了逃亡。但他从来就没有后悔过。虽然葛根和李四曾,那两个混蛋从他手里抢走了两只,一路逃亡的时候,又有一只掉落进了路边草丛,但他终于还是将那剩余的两只带给了雅儿,而她,也终于因为这令人惊艳的美味,朝他绽开了笑容。 如果不是这鸟蛋,雅儿怎么可能会朝他微笑?像他这样一个丑陋,渺小,一无所有的家伙?陈泽跪在囚室的稻草堆上,头顶抵着地面,嘿嘿的笑了起来,直笑得流出眼泪来。 吃下朱雀蛋者,就算逃到了天涯海角,也终将被那终生渴望所狩猎。他们无法忘记那味道,只要一口,便会融化在血脉中。 那日雅儿端坐在火焰中,脸上是迷醉的笑容,她所说的是什么?哪怕烈火焚身,她却还在说:“真美味啊——” 如今这美味也找上了他。陈泽颤抖着手,缓慢靠近铁锅,一点点掀开锅盖,却又猛烈地爆发出来,将那陶质的锅盖朝地上一摔,锅盖顿时四分五裂,他捡了尖锐的碎片,朝自己的手臂深深的扎了进去。 “让你贪吃,让你贪吃!” 陈泽抬起头来,声嘶力竭得笑了起来。 “想要我死,没那么容易!” “先夫去了这十九年,奴家已经心如死灰,没曾想到了这一年,却如期生起蛋来。” 书焰捡起那枚碎掉的蛋壳,将其捧在手臂上,轻轻的摇晃着。她的眼神如此温柔,如同怀抱着婴孩。 “每个月,都会有一只宝贝出生,奴家孵啊,孵啊,可是总也听不到里面有琢壳的声音。每次奴家总以为这次一定能成功,上天眷顾,奴家还能做母亲,却一次又一次地绝望,发起疯来将蛋琢碎了了事。幸好遇到了瑶卮掌柜,劝我拿了去做花想容,给了我这报仇雪恨的机会。” “焰儿……你还年轻……未必不能再遇良人……” “再遇?宋鹰教头,奴家与先夫。是大历大陆上最后的两只朱雀。” 花想容10 “幸得瑶卮掌柜提醒,教我得知,既无雄鸟,从今以后我族便就此灭亡了。”书焰怀抱着碎掉的蛋壳,周身的火焰越发炙热了,连眼中都透出光线来。 “宋鹰教头,你来评评理,灭人一族,该当何罪?” 陈泽在囚室的地面上急速摸索着,将能抓到的一切都塞往口中,生生地咽下了去。 泥土和稻草从他开合的唇齿间掉落,但他再也顾不上了。被抑制了十多年的渴望冲破了阻挡,在他的体内呼啸倒灌而来,将理智和恐惧都淹没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反复咂嘴品味。 “是这个……是这个味道!” 陈泽的脸上出现了狂喜,以及与哪天晚上琅琊王妃一模一样的迷醉,陈泽朝着两侧伸开了手臂,仰天长啸起来。 忽然之间,对面的空墙轰然开裂,盛装的曲雅儿自其中款款而出,还是她嫁给琅琊王之前,不顾一切奔出来地找他,求他带她一起逃走时候的样子。曲雅儿笑靥如花,眼角没有一丝皱纹,遍他绽开笑容张开了怀抱。 陈泽也朝她伸出了手。 “砰!”的一声,火焰开始燃烧。 在火光照耀之下,墙面上的那出霉斑又开始变幻出来,勾画出一只头上生角的赤豹。它在墙上左右冲突着,形体尚且不全便穿透了整个墙面,直扑向陈泽,连同他身上的火焰一起吞噬了。 同时响起的还有骨头碎裂的声音。 “唉呀妈呀!接着骨头一起嚼,口感果然不一样。”娇媚的女声这样感叹道。残余的火焰从赤豹齿间掉落,落向地面上的稻草,剧烈的地燃烧起来。 宋鹰教头喘息着,伸手扣住割入肩膀的琴弦。 “这首清心咒,后面还有三节。你若奏出,我必死无疑,为何不奏?” “宋鹰教头虽无逐日弓在身,但右手此刻便有三枚寒冰凝成的箭矢,要取奴家性命,手到擒来——你为何不射?” 两个人四目相对,却是书焰先转开了视线。 “冤冤相报何时了,焰儿,收手吧……”书焰吸了一口气儿。还没来的及开口,便被爆炸声打断了。 他们两个同时转头,只见窗外绵延不绝的青瓦之间升起了滚滚的浓烟,就方位看来,是镇妖司无疑。 “来不及了。”书焰缓缓道,“那人已死。” 书焰松了一口气儿,闭上了眼睛,宋鹰教头身上的全部琴弦纷纷掉落在地。 “宋鹰教头。奴家如今,任你处置。” 书焰紧紧闭上眼睛,她能听到他忍着疼痛的喘息,听他跪行着,一点点地朝自己靠近。他的手放到了书焰的肩膀上,掌心灼热滚烫。 “你遇到我之前所做之事……都可以不再追究,但既然遇到了我,之后……” “之前如何?之后又如何?” 淡淡的血腥从宋鹰教头的身上传来。 “之后,有我和你。” 书焰猛的睁开眼睛。在她耳边,顷刻之间便有无数的破空之声,铺天盖地朝她扑来。她曾经对此畏惧万分,此刻竞动弹不得,叫宋鹰教头在肩上一拽,整个人滚在了一旁。再睁开眼时,却是宋鹰教头跪在原地,咬着牙,正拔着手臂上的一枚白羽的箭。 “休叫杀害琅琊王妃的凶手逃离了!” 更多的箭矢如雨而下,将纸窗撕的粉碎,箭雨过后,扑进来两只剑齿利牙的海东青,每个足有半个人高。宋鹰教头朝书焰望去,正好她也朝他望来。 电光火石之间,宋鹰教头意识到书焰的打算,叫起来:“不可!—” 但书焰已经不见了,空中多了只纤细的鸟儿,金翎长羽。它欢快的展开了带有熊熊烈火的金翅膀,灵活地与那两头巨鹰擦肩而过,穿碎了鸳鸯戏水的木雕纱窗,头也不会地掠过瓦蓝色的天空。 “宋鹰教头,这次抓捕逃犯,你立下了大功。” 公主少傅的声音遥遥传来—— “之后的事情,就交给我的海东青吧。” 宋鹰教头恍惚之中想到了那夜的场景。他行走在黑暗深夜的巷道之中。青石板上湿漉漉的一层,地面洒满月光,除此之外,唯有他的脚步声在两侧的墙壁之间回荡。忽然之间,眼前的月光被交织的翅膀所割破,两只足有半人高的海东青一先一后地飞落在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其中一只磕了磕喙,朝一侧偏了偏头。 妖兽!宋鹰教头紧紧的盯着它的眼睛,一面缓缓地伸手。在他背上,那柄式样普通的长弓微微地颤动起来,弓箭身上的纹路在暗夜之中发光,是被层层云纹托出来的一轮太阳。 有优雅的男声从他身后传来,低沉悦耳,犹如玉石相击。 “宋鹰教头不必紧张,这是我的暗卫。” “少傅!” 宋鹰教头正要下拜,那男声又说:“不必了,我从未来过此处,你也从未见过我,何必行礼。” “属下明白。” “听说你抓到了谋害琅琊王妃的凶手。” “是有一名疑犯在押审,但那人疯疯癫癫,言谈举止之中可疑之处甚多,未必便是真凶。属下尚需探查……” “琅琊王妃虽然只是侧妃,却一只受琅琊王的宠眷。本官在其位谋其职,倒是要为王爷讨个公道话了。”那男声轻缓,却有压迫感层层逼近,“只怕本官这两只海东青,饿得紧了,等不到你查清楚,便想要吃人肉了。那人现在何处?” 宋鹰教头抱拳:“少傅大人,属下的职责是追查真凶。此人一日没有定罪,便一日只是个普通的百姓,滥杀无辜百姓,于追查真凶并无益处……” 一阵激烈的咳嗽从他身后传来。平息下来后,那男声平白无故添了阴霾。 “为了如此恶徒,你竞不惜违抗我?” 宋鹰教头保持着抱拳的姿势,沉默不语。 “也罢!我只给你两日,两日后若还是找不到谋害琅琊王妃的凶手,拿你的肉喂它们也是一样的。” 海东青蓝得几乎发黑的眼珠在对面转动着。时不时发出几声喉咙里的咕哝声。 花想容11 “恕属下冒昧,琅琊王妃可是九疑山宝村人?”宋鹰教头抱拳问道。 “不错。” “属下斗胆再问一句,遇害当日。琅琊王爷可注意到她是否有什么异常举动?” “当日是琅琊王妃寿辰,琅琊王特意在醉香馆的为她设宴祝寿。连添香楼的瑶卮掌柜的这次也亲自操持。上的是近来风头正旺的那道‘花想容''。若说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陆城余沉吟了一会儿,“琅琊王妃向来不是饕餮之徒,那日吃下花想容后,却愣愣地坐了一会儿。面上还流下眼泪,说:“有生之年,没想到还能再吃到如此美味!”宋鹰教头将牙咬的咯咯作响。 “果然是添香楼! “报少傅!朱雀焰水土无效,无法扑灭。福庆街以东五十多户均烧成焦土!” “报少傅!火势蔓延,城南望族高氏、王氏均受波及,损失惨重!” “啊啊,先不用着急,先欣赏一下燃烧中的上京城吧,”隔着半透明的纱帐,公主少傅陆城余陶醉的摊开了双手,“某个曾经承诺过要守护上京城的家伙。此时此刻,该坐不住了吧?” 陆城余话音未落,大地便开始了震动。自上京城的另一端,挂着“陆”字灯笼的添香楼背后,有庞大的阴影如同愤怒的乌云般缓缓升腾起来。 “那,那是什么?” 远远望去,那更加类似于有粘稠的黑色液体所组成的不固定的形体,头顶层层翻涌,竟翻出了一张铜目巨口的兽脸,双目灼灼,犹如燃烧着火焰。它张开血盆巨口,无声地咆哮着,六根长短不一的巨腿从身侧冒了出来。 “怪物啊!”那怪物挥动着腿,开始在层层屋檐之上爬行,朝着火光冲天之处扑了过去,一口便将那还在着火的屋舍吞噬殆尽,只于下还冒着缕缕青烟的大坑。 “那个?一直被彻底惹怒了的饕餮而已。我要看看我的好弟弟是如何挽救上京城的,他不是很有能耐吗?让我们拭目以待吧,让我们拭目以待看看这只忠心耿耿的饕餮走狗是如何挽救的上京城的。”陆城余的嘴角弯了起来,紫袍黑发的身姿越加艳丽。倒是额前的一道深深刀疤直直给他添上几分阴厉,。陆城余将手中乌黑的纸扇漫不经意的朝向一挥,身侧的婢女立即举起了手中的哨子。吹了起来。 那哨子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说来也怪,原本飞在空中,只见两个若隐若现的黑点的那两只海东青,立刻改变了飞行的姿态。它们原本紧跟着那只全身披着火焰的朱雀,此刻却前后夹击。眼看着将朱雀逼向了荷心塔,一头扎进了佛塔的第六层。 佛塔笼罩在火焰之中。 宋鹰教头寻到书焰时,她正依着佛心塔六楼的窗户,俯瞰看着燃烧中的上京城。远处,那只庞然怪物已经横扫过整片上京。生生吃出一整块隔离区域,将失火之处和尚未受到波及的城区分隔开来。 “你为何会在此?” 书焰没有回头,问。 “为求书姑娘一滴眼泪。”宋鹰教头抱拳,“孙疏影学士刚刚告知在下,朱雪焰并非寻常火焰,无法扑灭,只有朱雀的眼泪冰寒无比,可就上京。” “奴家早就说过了。奴家既不会笑,也不会哭。”书焰转过去看他,“更何况,你们人类全都是坏种,全部死有余辜!” “也包括我吗?”宋鹰教头持着逐日弓,却是脸色苍白,他本来就失血过多,又加手臂受伤,任谁都能看出,此刻只是勉强站立。 “你以为我会烧死时,分明是有落泪的。” “焰儿,我们还有将来……”宋鹰教头朝前一步,书焰却向后退,连连摇头。 “奴家,如今大仇已报,只求一死。宋鹰教头,若要取奴家性命,动手便是。若要眼泪,确实没有。” 两个人沉默的对峙。远远的,风中传来木柴和血肉燃烧的味道,还有隐约的哭喊。 书焰终于听见宋鹰教头沉默的说,“好。” 利箭破空而来,而书焰不闪不避,任由剧痛撕裂肩膀,整个人瞬间失了重心。一下子便朝窗外发出去。 鲜血四溅。 “韩大爷!我的乖囡还在里面!我的乖囡!求韩大爷救命啊!”韩尚放低了重心,想要拖住那抱着她的腰哀哭的包子铺李大娘,却没有成功,连带着韩尚自己也一并跪在了地上。19岁的初级箭师抬眼望去,韩尚面前是一片熊熊燃烧中的屋顶,房梁被火焰舔舐着正在跟跟爆炸。而他腰间,只有一柄袖珍的可笑得弩箭。 而在这些嘈杂当中,韩尚偏偏听得到,火焰包围中,一声声细嫩的哭喊,仿佛随时可能断绝。 韩尚的拳头越攥越紧,终于一咬牙从地上蹦了起来,将李大娘朝旁边一推,扎向了火海。 灼浪当中,韩尚用袖子掩了脸,伏在地上,寻着那哭声一点点抚摸过去,竟然叫他在碎瓦和断梁间摸到了个软软的小身体,他大喜过望,抱起来便想要回身。 两三段房梁紧接着掉落,将他的退路堵得严严实实。四处尽是火焰,再无出路。韩尚内心一片荒凉绝望,只得交那孩子牢牢护在怀中。 金色的火焰扑了上来,将韩尚完全吞没。 鲜血四溅,他颓然而落。 却被一双手臂紧紧的抱住了。便如同千百次。她曾经在梦中梦到过,却从来不允许自己去想的场景——他紧紧的抱着她,对她说:“但求同死。” 书焰猛然睁开眼,宋鹰教头正在跟着她一起急速坠落,地面已经近在咫尺,绕是他迅速地展开翅膀,奋力拍打,才在最后一刻将他们两个人生生又拉上了天空。 “傻子!”书焰恨恨地骂道,却只觉得眼角发烫,视线渐渐地模糊,“我摔不死的你忘了我是鸟吗?” “人类欠你的,便由我来还如何?”书焰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只觉得心乱如麻,身后却响起了雷鸣般的咆哮声。 花想容12 那只吞噬火焰的青铜兽头从半空中探了出来,气势汹汹地俯瞰着他们。 “殃及佛塔,汝可知罪?” 那火焰抚摸着韩尚,如同母亲温柔的手。 韩尚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只知道那金黄色的火焰在他周身流动,却没有伤害他分毫。它们就像是钻入了自己的皮肤里面,让他觉得暖洋洋的,浑身轻飘飘的。好像随时能生出翅膀飞起来。 这个念头刚刚从脑海里冒出来,韩尚的双脚就离开了地,自己竟然真的飞了起来!惊喜交加之余,韩尚将李大娘的孙女儿抱在怀里,还不忘回头确认了一下——在他的身后,竟然有一双由火焰组成的翅膀! 这下子舒巡检他们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那怪物是什么?宋鹰教头与那燃烧的兽眼两两相对,满心疑惑。上京城中,竟然还潜伏着这等妖兽?确只听得怀中的书焰姑娘朗声回答:“书焰知罪,谢姑娘成全!” 成全什么?宋鹰教头没有来得及问出口,怀里只是一空,自己已经被甩向了荷心塔。幸好他尚有一臂可用,抓着佛塔的飞檐,抬头望去。 那只朱雀已经飞的很高很高了,是纤细的火红影子,直直投向那怪物张开的巨口。 但在最后被吞噬之前,它却停顿了一下,朝上京城的东面扭转了长长的脖颈。 自那个方位却有另一双一模一样的翅膀升起来, “莫非……宝贝?”宋鹰教头最后一次听到书焰的声音,略带哽咽。下一个瞬间。那庞然巨兽张开了大口,将书焰整个吞噬了。 但是怪兽的齿缝间,已有一滴晶莹闪烁的细小冰凌,缓缓飘落。宋鹰教头望着它落向燃烧中的上京,就像是在那个晚上,它落在他的额头一般。 瞬间变碎裂了。 “哎呀!连朱雀的火焰也不行吗?”飘荡着的纱帐的车辇停在高处,纱帐里美貌的少傅俯瞰看着眼前的景象:一片焦土当中,唯有荷塔依然屹立不倒。 “”如此看来,我那弟弟倒也算有些能耐。不过……”乌黑的纸扇一下下抵在下巴上。 “有意思……我也看够了,回去吧。” 上京城的这次走水,镇妖司首当其冲被烧了个干干净净,司里全部的箭师倾巢出动参与救火,或多或少都得到了表彰。尤其是韩尚,他成功救出了李大娘的孙女,肩膀都差点儿被前辈箭师们拍到脱臼。但,“我生出了对翅膀哦。”的说法,毫无意外遭到箭师们的集体鄙视,认为他肯定是被烧坏了脑子。唯一能够解释清楚这是为什么的孙疏影学士在听完了他的叙述后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却连半句解释都没有给他。韩尚为此消沉了几日,但不到五日,他又重新振作起来了,还拎了只罩着蓝布罩子的鸟笼。在镇妖司的临时据点里逢人便炫耀。正巧宋鹰教头因在救火中受了重伤,休养了几日,此刻刚好前来述职,说是伤的好的差不多了。可他手臂上缠着绷带,脸上烧伤未愈,面色更是阴沉的能拧出水来。这副尊容往镇妖司里一坐,无一人敢上前嘘寒,只有韩尚依旧毫无察觉,仍是将那鸟笼拿去献宝。 “韩尚,你这鸟儿在哪里买的?” “不是买的,失火那天晚上在火场里捡的。” 宋鹰教头捧着鸟笼转来转去地看。笼里的鸟儿羽毛零落,蜷做一团。见宋鹰教头在看,索性把屁股转过来对着他。 韩尚也凑过来。 “捡到的时候,就这样。我猜是让火把羽毛给撩了,丑是丑了点……” “别瞎说!现在还是雏鸟,成鸟我见过,可漂亮了。” 宋鹰教头伸了一根指头进了笼子里,那鸟张开了翅膀直后退,他耐心等待着,终于等到它试探着靠近,一口啄在他的手指上。 他眼神很柔和,只差呵呵笑起来。 “这鸟现在可珍稀了,十九年一产卵,五十年可于火焰中重生,再为雏鸟。” “宋鹰教头什么时候也懂养鸟啦?” “那是。你这水可不行,快去换点儿泉水过来。” 韩尚出门的时候还听宋教头在那儿对那笼子念叨:“……从今往后,有我和你,可好。” “骗子!骗子!都是骗子!”明明说好不重生,给我吃的!” 瑶卮眼含热泪,挥舞着拳头正在抗议。汤清正抱着一大堆药瓶走来,闻言差点直接扔在地上。 “你还吃!也不看你的胃装不装得下!青云街一路吃到福寿市,连安宁坊都吞了半边!那里是烟花厂啊!” “嗝!”瑶卮打个嗝,喷出两三个火星。汤清将药瓶一个个摆放在桌上,一边翻找着,一边继续数落:“那朱雀就那么好吃?连正在重生的都照吃不误——这下可不是烧到了喉咙又吐出来?” “朱雀就是好吃。”瑶卮瘪了嘴嘟囔:“朱雀蛋更是美味,只可惜只能吃一次,便永远沉淀在血脉当中,第二次只要入口一丁点儿,就能叫人从内而外的烧起来。” “宋鹰教头可是第一次吃,怎么也觉得自己快烧起来?” “啊,他不一样,我在里面另外还加了——” “嗯——”汤清拖长了声调,正待好好盘问她一番,瑶卮却忽然捧住了肚子,露出了苦哈哈的表情:“吃太多了——胃疼……。” “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吃那么多!噢!找到了!珠铂消食散!翠烟赶紧取温水来化了!樱桃,去给姑娘找暖手的香炉来捂肚子!” 陆绾和陆城雪站在添香楼的对面的长桥下慢慢得品着茶水,遥遥望着对方,两个人的嘴角却越翘越高。 “你笑啥?”陆城雪看着陆绾的星星眼睛笑意盎然,忍不住问道。 “你说那朱雀,后来为何又肯重生?” “这个吗?或许是找到了愿意活下去的理由吧。”陆城雪替陆绾添了一瓢梅花雪化落的沸水,余光所致里满满的都是宠溺地望着不安分地踢着桌腿的素衣少女。 陆绾正四处张望着上京城的风景,猛的回头落在了陆城雪倒映的眸中。 花想容13 “那朱雀一窝有五个卵,其中四只分别为四人所吃,剩下的那一只呢?” “是啊。”陆绾点头,“剩下的那只去哪里了呢?” 两人相视,又在同时笑起来。“没想到被养成了那种憨憨的人类样子。” “是憨了点儿,倒也挺可爱的。” “这下可好了!朱雀只烧了半边的上京城,主子你就放出了饕餮巨兽来扑灭火势,陆门又该出多少奇珍异宝来挽救上京的损失了。更不说圣上那边……若是责怪起来……可当如何是好?”绿枝苦着脸,愁眉不展地对着陆城雪抱怨道。 “自然有你主子一力承担。” 陆绾笑得得意洋洋,孩子气儿的望着陆城雪。“啊,天儿是该回暖了吧!”陆绾突然不应景的瞥着一闪而过的紫色衣衫淡淡道。其余几人皆不再多言语,只安安静静的品着碧螺春,赏着上京雪。 又是在茶楼街肆的暖阁桌边,艳红的流苏摇摇欲坠衬得骨瓷小杯中的茶水越发碧绿剔透。有雪白的葱指敛了小杯,一举一动间都是优雅万分。新培育的美人桃在寒冬怒意勃发的吐着暗香,几盆山水盆景也是各有特色的花枝招展着。争奇斗艳间为暖阁添了活气儿,只顾热络的姐儿哥儿都习以为常把玩着这些用灵力催开的花叶,一番品头论足间却是把这辛苦栽培的花叶说的什么也不是,陆绾渐渐微不可微地蹙起了眉。直直将脸扭过去,对着窗外的满天飞雪。 窗外北风吹得卷起千堆雪,呼啸间带来的寒气直直的让路上的行人睁不开眼。冷冽的寒风迷了人的眼,只能将身上的衣衫一紧再紧。挑担的小贩在路上细声细语的吆喝着,唯恐西风吹进了嗓子眼儿。年老体衰的乞儿蜷缩在冰冷的犄角旮旯胡同里,也不知道能否熬过明天。 “绾姐姐,你可是听说了?那镇妖司案子突然之间就已经结了。本公主听宫里的多嘴婢子说那么多人自焚而死,却是因为一只朱雀所为。这真真叫本公主开了眼!除了少傅大人的剑齿虎兽外,本公主再也没见过别的妖兽了!”赵荧花激动的拉着陆绾水光潋滟的蓑衣纱袖,丝毫不顾及皇家公主的身份,反倒是像个撒娇卖萌的小姑娘,天真无邪的紧。 “是吗?是吗?这倒是一件稀奇事儿。我今儿个也是知道上京城里还有此等千年妖兽呢!听说父皇因为这事情发了怒,不仅连素日青眼相待的镇妖司都罚了半年俸禄,还将镇妖司的司长连降三级。这次上京城中百姓们损失惨重,皆因饕餮所为。只怕那放出饕餮之人,该要遭殃了。”赵承間淡淡的望了一眼陆城雪,眼里颇带了些耐人寻味的视线。陆城雪却是连眼皮也不抬,兴趣盎然的把玩着腰间的雪花型玉佩。 “倒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那放出饕餮的罪魁祸首,不过我眼瞅着公主殿下杯子里的水,再不喝就该凉了。”陆城余温润如玉的笑晏晏打趣道。今日他垂了半头发,半遮半掩着额头的疤痕,却是在紫衣的衬托下格外身姿飒爽。 寒暄了数个回合,陆绾借着身体不适为由回到了翠竹弥漫的竹居里。有经年洋洋洒洒的大雪压弯了翠竹,只听得有阵阵折竹之声在耳边回响。雪白的天地里只剩一点翠绿,既不是灵力催开的假物,也不是毫无骨气离了秋便抱香枝头醉死菊香的八爪龙,苍劲的暗黄混着鲜明的翠绿色,倒也是难得一见的良辰美景。 “阿绾,你万不该如此冒险?你也是!谁允许你去审案子的?若是出了事情我又该怎么办?你是我唯一的绾妹妹,让哥说什么好呢?”赵承間担忧的跟在陆绾身后叹息着,黑衣红衬,整个人说不出的妖艳妩媚,竞然媚过女子三分。 “这次朱雀妖兽作祟,不仅伤及无辜,更是波及了荷心佛塔。但是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得知这件事情的内情,并且还……” “自然是有得知这件事情的方式啊,”陆绾笑着打断了赵承間的问询。“你既然来了就喝一杯千年人参精的参须煎熬的茶吧,这个是难得一见的滋养圣品呢!有助于提神醒脑。”陆绾示意白荷端了参茶糕点,一双笑的眉眼弯弯星星眼中满是光辉,赵承間在她的笑眼中难得的体会到当年玩闹嬉戏的快乐,也是相视一笑,再不言语。绿枝也在一旁笑得眉眼弯弯,心意相通。 倒是屏风后面某只圆滚滚的土黄色小花生,怜惜的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心里却只想着:“这次绾姐姐又该赔我多少包松子糖了。” “所以说,小姐……你到底是如何得知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呢?”绿枝眼巴巴的捧着自己的细眉细眼半蹲在小马扎上,笑得一脸讨好。若是有条尾巴,此刻她就该摇起来了。 “这的确是件天大的事,自己身为陆门最衷心的婢子自然是要事事以小姐为重的!”绿枝的心里暗暗想道,小拳头握得紧紧的,一脸的严肃。 “你既然叫我一声小姐自然该知道小姐的本事。莫要再问了,快速去镇妖司送些滋补的药品吧,也不枉镇妖司来我竹居里坐一坐了。”陆绾的脸上带了淡淡的讽刺,绿枝终究是在陆绾极具冰寒的目光中退了下去。 陆绾自己一个人在竹椅子上陷入沉思,她突然又想到了那天的场景。到底该如何说起呢?在自己好奇心的驱使下,陆绾夜探了添香楼。隔远远地在楼中,她第一次见到了身为饕餮妖兽的瑶卮掌柜和陆城雪不知道在讨论些什么,突然就化身成了青铜兽脸的模样,陆绾惊的尖叫出声,却突然被黑暗中探出了一只手捂住了口鼻,不得动弹。 刚刚想反手用银针射向那身后之人,就有一阵醉人的熏香味儿缭绕在脸上身上。陆绾身为医师自然对香味并不陌生,但却不从分辨。 战穷荒1 陆绾只觉得却无从分辨,只觉得一时如芙蓉花,一时又如龙井茶,一时却如新出的糕饼一般,一层层地纷沓至来。 竟然引得她腹中隐约“咕咚”一声。“陆绾……”娇媚的女声沿着着陆绾的脊梁而下。仿佛无数双抚摸的手。陆绾不由得寒毛直竖,朝门内探了探身。他在楼下时望见的了那扇挂月白色窗帘的圆窗就在眼前。只要一掀开,便能望见上京城陆绾惊恐万分的睁开了眼,“谁?你是谁?你到底要干什么?”陆绾的双手无助的伸开想要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抓住了一团冰冷的空气。“阿绾,阿绾,你不要害怕。是我啊……”有细微的叹息声自里间传了出来,过了好一阵儿才断断续续的又传出了女声来,“现在还为时已早,总有我们相见的……” 陆绾在一阵一阵的香风中迷迷糊糊渐渐闭了眼,她的眼皮越来越重,像是不甘心似的,陆绾挣扎着瞪大了双眼望暗处瞧去,却只来得及看见对面一身纱衣扮相的女子风姿绰约的晃动着,她的背影绰绰,衬得长发如瀑,看不清正脸只能隐约间看窈窕的身姿。 “那女子到底是谁?”陆绾最终失去了意识,等再醒来时,已经安安稳稳的躺在竹居里的床榻上,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陆绾大力抬起了衣袖,芙蓉花的熏香还缭绕在衣袂上提醒着陆绾这一切都不是梦。 “阿绾!阿绾!你快些出来!”谢杞激动地挥舞着双手,脸上的神情神气而又自豪。自他的手中托出的是一柄银白色的剑,那剑身修长通体流畅。鲜红色的璎珞衬得剑体上繁体的‘明阿’二字熠熠生辉。 陆绾飞快的自内间跑了出来,星星眼睛里第一次透露认真肃静的表情,她的手指缓慢拂过明阿剑,像是有感应般,陆绾听到了钪锵女声怒斥道:“大好男儿不为国捐躯,只要将满腔热血洒在这内斗之中吗?” 陆绾猛的被惊到,步履紊乱的连连退后。这才后知后觉得从幻觉之中抽离出来,定了定神儿望向明阿剑 ——丝毫没有被抽动迹象。 “这……明阿是怎么了?”陆绾定定问道。 “自从柳姑姑湮灭后,它就自己封印了。”谢杞的语气悲呛,再不见几分玩味。指骨分明的手指轻轻划过剑身,那曾经银光四射的明阿剑再也发不出一丝龙吟之声。留给后人的,不过是把上了封的破铜烂铁。 整整五个白天和六个夜晚的嚣战,他们终于捕获了那位玉面女修罗。东边的天空露出了晨光,这是一支主要穷荒妖兽组成的军队。作为穷荒主王军的主力,他们曾经横扫平原和山林。将人类的村镇焚烧殆尽,如今他们驱动着胯下白身黑尾的独角波马踏着同伴残缺的尸体正谨慎地靠近。 包围的中心,是那位高挑丰满,腰肢纤细的人类女子。正是二十六七岁荣光正盛的时候,她半边脸都叫鲜血给污了。露出一道斜飞入鬓的剑眉,陆柳蔽了双眼,面色凝固如雕塑。只单腿跪在地上,身上重重地缠着铁链。为了缠上这铁链,穷荒王军付出了数十具无头尸体的代价,也正是靠着这铁链,他们终于将这位名振一世的女将军拖垮了。 此刻陆柳一动不动,骑兵们却围绕着她一圈圈地踏着不敢靠近。在后方的首领终于按耐不住喊起来:“穷荒主有令!取陆柳首级者,可食人类万户!” 一名骑兵从队伍中奔了出来,手持着长柄大刀直奔那半跪在地的女子,一瞬间女子细长的眉眼,忽然睁开了一条缝,眼波闪动,这是那名骑兵所见到的最后一样事物,接着它只觉得自己脖颈一凉,便是黑暗降临。“没用的东西!再来啊!”陆柳催促道。 军队忽然沉默下来朝两侧分开。穷荒骑兵的首领,打马而出,在离她还有一丈的距离时停住了,手中长枪平举。 “永宁侯将军,我敬你是位英雄!如今,大历气运已去,何不归降?” “不想要我的首级了吗?不想要人类鲜嫩的血肉了吗?过了嵩阳关便应有尽有了!”陆柳失笑道,手中长刀交错,火星四溅。“真可惜,你们得过得了我!” “将军托我精锐在此,留下穷荒主在那关山城与陆老将军对峙,不过是在等谢府训练的数十万水兵前来救援。否则以陆老将军一人再有神通又如何能抵得过我穷荒主?” 首领咧开嘴,露出一排尖利的牙齿。“但将军有没有想过,如今已经是第六个夜晚,援军何在?你以为他们真的会守诺前来?”他一扬手,抛出一样捆得跟粽子一般的东西。 他一路滚到女将军的跟前方才停住,却是个半透明的粉红色水母,四周的触角都痛得抱成一团。陆柳低头问:“援兵何在?” 那水母挣了挣,从顶端翻出一只诺大的单眼,左右转了转,又紧紧的闭上眼皮。但它的眼皮是透明的,它还是能看见她:瞪着大眼,等待着它的答案,身上的血在一滴滴无声的滴落下来。 “奉谢将军之命,报、报与将军。”它结结巴巴的说,“救兵不会来了——”伴随着鲜血滴落的声音。那女将军的瞳孔,忽然间急剧扩大。 穷荒首领没有错过陆柳短暂的失神,拯出手中的长枪,将她整个都贯穿了。 首领慢悠悠的打马过来拾起枪柄,像是很享受这一刻。陆柳咬牙切齿,却仍是在笑。双手握住枪柄生生长了一拉,再往前猛的一送,那长枪倒退回去,竞是将穷荒首领也当胸穿透了。 电光火石间,两人同时倒地。那首领从马上被拖了下来,一头摔在地上,面具摔碎了一半,眼见已经断气。水母在一旁瑟瑟发抖。这便是最后的吧,它正想着,那只落在它身后的手却开始一点点动起来。 它目瞪口呆的望着女将军。“为何不肯死?竟然战到如此境地?” 战穷荒2 陆柳伸手在身边的草丛中摸索。将水母一把捏在手里,“镇妖司那个大眼睛的信使,你叫什么?” “九,九英。” “你这眼睛倒还有些用处。”陆柳躺在平地,一手将它高举。 “替我看看,嵩阳关下是不是有一座小城?” 九英眨了眨眼睛。重重关隘之下,迷雾之中,隐约有一处青瓦连绵。 “那座小城叫做关山,我陆门和大历的大好儿郎皆在那里。”她语气温柔,眼中却是铿锵有力。 “陆门数不胜数的儿郎们血战至此尚未脱险,我不敢死,告诉我,那城如今可还安好?” “安,安好——”。它刚嗫喏着吐出这个词,便有万丈佛光,从那小城中射出,青瓦上空,浓云聚集,有花瓣从云间散落,隐约有梵乐声,竟是无比平安喜乐。这副奇特的景象只维持了几个心跳的时间,那佛光遍瞬间收敛了,聚拢出一座佛塔,立于那层层青瓦之上。九英离得太远,只能望见无数细小的黑点正从佛塔旁边逃开,朝向他们所在的嵩阳关,铺天盖地的飞过来。领头的是一只通体漆黑的灵鸦,声嘶力竭的喊着:“佛塔已成。通灵引绝!” “穷荒主输啦,穷荒主输啦!我们再也回不去大荒了!”九英只听得身后穷荒王军大哗,接着便是波马长嘶,兵士惨叫,想必在彼此践踏,也不知死伤多少。但它只望着身边的红衣将军——竞有一行眼泪,从她面颊上缓缓而落,将那半面脸上的血污都冲得花了。她拖着层层铁链,从地上勉强起身,双手合十。朝佛塔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最后一次叩拜后,她久久没有起身,只将头顶在地上,双肩抽动,如在哽咽。等她终于抬起头,却双眼放光,犹如燃烧的火焰。束缚在她身上的铁链,一根接着一根地崩断了。 “愿——万里江山,四海齐平。愿天佑我大历!陆门好儿郎们,魂归故土!”陆柳笑着吼完这句话后,将头紧紧的放在地上,贴着冰冷的粘稠的暗红色地面,再无别的言语。 她还记得自己出征前那人信誓旦旦的保证道:“你若在穷荒有难,我必定执了铁杆石枪去救你,便是废了这条腿也在所不惜。”她甚至能清晰的看到谢云起额头前被晨风掠起的碎发和他坚定的表情交相辉映。 陆柳在穷荒的边境战得太久太久,这位仅凭一柄明阿剑誓挡百万穷荒王军的女子,一直坚信不疑坚定不移谢云起会带领镇妖司的十万水兵前来救援。可最终等到的——不过是陆门数以万计的将士们生生抽离了自己的魂魄向荷心塔献祭,百万的儿郎们死在了穷荒大地上才换得了荷心塔重启,阵阵的佛光似乎不是在普渡众生而是在索命。金光流转间平添了杀业,那遇献放才开放的荷心塔将穷荒主魒冝镇在了塔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陆门死伤惨重简直无从说起,九英眨眨眼将关山城的景象倒影给陆柳,只见得关山城方圆百里的灵气都瞬间凋谢,葳蕤的花草树木一叶知秋,灵力匮乏到如同一座死城,再不复青砖绿瓦模样,岁月静好的样子。 绿柳愣愣王者一个接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倒下,“张玉福……韩颂……汤兰……” “柳将军,这仗打完了后,我要回蜀地吃上一碗俺娘亲手亲手做的担担面。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我,我,还有我。若是能在这场战役中立了功,就能跟村头儿槐树下的豆腐西施搭上两句话了,当年我走的时候,她说,瞧不起没有战功的人……也不知如今……她嫁人了没有?” “还有我!”“还有我!” “我!”……陆柳眼睁睁看着士兵们手心里都是汗,刀柄也即将滑落。战前种种美好的希望街化为齑粉,如今穷荒大陆剩下的不过一具又一具新鬼厌烦旧鬼哭的累累白骨而已。 “谢云起!”陆柳再没有了责备的意思,或许是她来不及责备,或许她怨恨到了极致。九英在一旁看着呆呆傻傻的望着那铁骨铮铮的女将军,哭得泣不成声,可眼眶却干干的没落下一滴泪。 有大风自北面吹来,带起腥臭的风,陆柳的身后突兀间放出万丈光华,那光哗亮且极致,直直耀得人睁不开眼来。当九英勉强睁眼时,就见到陆柳满头黑发悉数变白。原本二十六七的姑娘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妪。她的身体渐渐的透明并化为光影碎片,迎合着向北方归去的风再不一丝痕迹,连她的战袍碎片也都化了轻风随风飘去。 像是感受到主人的逝去般,明阿剑自行出了鞘,银剑指北方,有哀鸣的龙吟之声不绝于耳。 “陆门罪将陆柳,我要带儿郎们回大历……”最后一句话湮灭在九英的耳朵里,关山城中的荷心塔,突然间就不见了。上京城却出现了一座一模一样的荷心塔,荷心塔的佛堂简陋至极,只有一座面目模糊,雕工拙劣的石像。盘坐在莲花座上。脚下一盏长明的孤灯,手持一杆银枪与佛门清净格格不入,却依旧坚持被摆放在这里。唯一的那只蒲团经香客长年跪拜,早就破败不堪了。 陆绾人说起过,这尊石像是在荷心塔形成的第二日忽然出现在底座的佛堂之中。联同佛像背后的墙上,也叫人画了两句佛偈。用“画”这个字是因为那自己潦草至极,至今为止无人能够认出。 身为塔。心为灯。十方菩提。生合欢。死何惧。究竞涅槃。 那铁骨铮铮的女将军竟然燃烧了自己的生命将荷心塔移至到了上京城内。用自己的生命践行了誓言:若有朝一日,我陆家儿郎们不能归家异途,战死沙场,我陆柳必定在大历的占星台上竖着招魂幡为汝等招魂;若有朝一日,我陆门儿郎们客死他乡识不得归家的路,我陆柳必定带上你们的尸骨返回大历。 战穷荒3 陆绾的手突然间像是摸到了什么滚烫的物什似的,飞快的松开了握在手上的明阿剑,它传递的信息太多,太杂,太压抑。让陆绾忍不住像摸了烙铁般松了手。 “阿绾?你可安好?”谢杞担忧的问道,娃娃音平白无故的将陆绾拽回了现实。 “无事,谢杞,我问你,你可有看到什么?……当你抚摸明阿剑的时候?”陆绾循循善诱道。 “我当然看到了东西,每当我看到明阿剑的时候,我就像见到了柳姑姑一样亲切。柳姑姑永远活在我的心中。”谢记深情款款地说道,风吹得他披风上的狐狸尾巴毛扬风而起,陆绾不经意间暼了眼青丘狐狸皮毛做成的大氅,添了添嘴唇后再次问道: “你有没有……?你有没有看到过关于穷荒的景象?……”陆绾再一次开了口,试图从谢杞的口中得到什么珍贵的消息。 “没有!”谢杞斩钉截铁的打消了陆绾的猜疑。望着陆绾的星星眼睛,谢杞缓缓的拂了拂明阿剑的剑身道, “这事说来也怪了,上京城大大小小四百八十座寺庙。按理说,每一座我都应该有所耳闻。可突然间上京城里就多了一座荷心塔。而且自从上京城平白无故多了一座荷心塔后,明阿剑见就尘封了。多少人说,柳姑姑战死在了穷荒,再也回不来了。也有人说,柳姑姑勾结穷荒主魒冝遁入大荒深处。我不信!我日日夜夜都守着这把剑,总盼望着有一天有一个人能解除它的封印,让我再次听到龙吟之声。”谢杞垂下了眼睑,再不复刚刚天真孩童模样。而是满面忧伤的,痛苦的追忆着什么。 “这都是在竹居里干什么呀?阿绾你这主子当的也太见外了点。竟然要我们都站在门外面。”难得的见了程如瑂放下了陆门准夫人的架子温婉的说道,不过是缓缓的几步路,她竟然走的摇曳多姿,柔弱的叫女子都为之动容。陆绾看了看那双冷光四射的眼睛,怎么会有人生出这么好的一双眼?一双寒眼压艳光!总有人美得那么惊心动魄,却不知自己是在犯罪。 趁着款待众人的间隙,陆绾借着头痛欲裂醒醒酒为由独自一人在桥边吹着风。 “阿绾,怎么这么不小心?”陆城雪悄悄的替陆绾披了披风,又伸出手催动灵力替陆绾驱寒。眼前的少年眉眼如画,一双黑水银似的瞳孔如同两只发光的满月倒影在海上般透彻,轻轻一笑就是倾国倾城。 “你怎么出来了?若是让别人发现了你不在……又该……”陆绾嘟囔着嘴,眼睛里却是欣喜的亮了起来,那神情如同小童儿见到了心爱冰糖葫芦,又甜又黏。 “不用担心,我用自己的头发做的人偶正在那里烹茶。我本来就话不多,不会有人发现的。”陆城雪温温和和的替陆绾拂去了头上调皮的雪花。一本正经的好像在查找上古卷轴,陆绾看着他的模样“噗嗤!”一声笑开了。 “你说?陆柳将军当年有没有跟谢小公子……?”陆绾没头没脑的打趣道。她本就是市井之徒,如今对着陆城雪更是肆无忌惮的厉害。只见陆绾双肩颤抖着压着低低的笑意,似乎是压抑的厉害,发梢也一点一点的挠的陆城雪心里直痒痒。 “阿绾,莫要拿陆柳姑姑说趣!”陆城雪到底是沉了沉眼色,顿了好半晌,清冷高贵略带矜持的说道。 “好!好!好!不打趣!不打趣!那你总该告诉我程如瑂今日怎么破天荒的与我对上了眼?她又是得了你的什么好处?”陆绾嘟起了小嘴,满口胡说八道,眉眼却飞扬神采,高兴的晃动着双腿。 “……”陆城雪抬眼怔怔的望着陆绾,今日雪下的仍旧很大,姑娘穿了鸦青色的裙衫越发衬的肤色透亮,暗蓝色的锦缎披风给她添了几分厚重感,这才过去了一年,陆绾的眉眼就越发的灵动了,像是七八月份潺潺的溪水下颤微微的荷雏,无声无息间就蜿蜒曲折到了天边儿,带着若有若无的香气。 “奶奶许她明年年底与我成婚。”陆城雪低低的说着话,神色紧张的盯着陆绾的脸,格外仔仔细细地将陆绾望了个周全,却是没见到半分的不悦和为难,陆绾反而笑得更加开怀,连雪白的牙齿都露了出来。“咯!咯!咯!”陆绾直笑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陆城雪就定定望着笑得没心没肺的陆绾,再不复气定神闲的长身而立着看着没心没肺的某人。 “你怎么不生气了?换做以前你该打我骂我的……是不是你……”陆城雪垂了眼睫,闷闷不乐的轻轻说道,连捂着陆绾的手上的力道都轻的几分。陆绾低头看着陆城雪指节分明的玉手上浅浅的疤痕,又凝视着陆城雪青筋暴起的手背。 “我为什么要生气?有个人来替我照拂你不是挺好的?还是绝世美人儿?可怜美人落陆家?……哦,不对不对’程家。”陆绾存了心逗着陆城雪,板着脸严肃道,眼底下的笑意却如同滚烫的沸水翻滚而出,烫的陆城雪心尖尖儿疼的厉害。 “阿绾,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我……”陆城雪的睫毛颤动的厉害,想是要急剧争论着什么,他激动的喘了口气儿,方压制住内心里的狂躁不安说道:“阿绾,你轻柔的帮我你轻柔的帮我清理伤口,细致的帮我洗头,耐心的喂我吃药吃饭,体贴的为我擦洗身体,你怕我疼痛,和我说话;你怕我难堪,给我讲笑话;怕我放弃,给我描绘美丽的景色;怕我孤单,给我讲你眼中的趣事;你不仅治愈了我的身体,还治愈了我的心。你永远都无法想象,我有多渴望:我永远都留在平城,陪你上山下河,可我不得不返回上京,我不得不重新执掌陆门。为此,我比你更恨我自己。我知道你不喜欢上京城里的人和事,你讨厌王族贵公们的骄奢淫逸,我努力的克制着自己不去见你。” 大结局 后来的故事怎么说呢?将军战死,美人迟暮。爱恨情仇都一笔勾销了。陆绾回了灵都成为了新的女皇,她重回了守护着灵都的安危,想着永远都不能得到的那个人。生活总归不是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向前看吧,毕竟你会遇到新的人,开启另一段不完美的人生。而陆城雪则冰冻在穷荒大地上的深处,不老不死,尝尽苦楚。为了天地百姓,斯人如彩虹也不能够再次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