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零落》 第一章 赤心点破山长霁,初遇卿哉 秋水白而洌,最宜动情思。 槁木烹茶,苦梗有味,是入世香。 “店家,来盏茶,佐些杂果成膏。”石青色长衫的剑客解下斗笠搭在破旧小木桌边,撩开衣摆坐下,秋日多清风,直裹挟着茶香跌在他面前。 “就来。” 茶棚里声音微带着些沙哑,咳嗽几声后,多了些女子的轻柔:“客官稍等。” 这间路边的茶棚看起来有些年头,或许是卖茶多年浸染,草棚也有清幽馥郁之韵,青年剑客看向竹帘下露出的一点云杉色裙角,步履轻盈。 他再看向天上。 卷云掩山色,叠翠微凝,是秋雨将来之相。 素手旧案,托着一盏青瓷茶瓯、茶盏与一碟红枣糕,从竹帘后缓步而出。 只见一张素净清淡的脸,云鬓垂垂,眉如翠羽,秋水一点。 这卖茶女子依次将眼前剑客所要的茶与点心摆好在他面前,绿茶略带金石味,清幽甘淡,正宜甜腻的红枣糕。 “客官请慢用。” 语毕收回茶盘,送到草棚内,卖茶女子又掀开帘端着碟红豆云片糕走到另一张桌子边坐下,看向剑客报之一个清淡的笑容,而后自顾读起了书来。 青年剑客摩挲指腹也回之一笑,敛去了内心的思索,端起茶盏啜饮。 却听见那女子说:“碾茶费了我不少功夫,只是茶叶粗糙,又少了些工序,不知还能不能入口?” “山泉煎水,尚能入口。” 卖茶女子忽而一笑,顿时神采鲜活起来,她将原本捏送到唇畔的云片糕放在碟中,道:“五千两黄金。” “什么?” 咬了一口云片糕,她道:“吃了我这一盏茶,要收五千两黄金。” “若是我不给呢。” 剑客说完,便见她自桌下抽出一对双刀来,足尖一点身影似乎还在原地凝滞,却陡然从身后袭来了细若游丝的战意,他于是拔剑挥破击退女子,而后三步惊鸿拉开距离。 女子面色微凝,被凌然剑意惊了一瞬,复又踏风而起又欺进,恍如身影消失却瞬间出现在剑客头顶前,单刀强刺。 一剑逼退,剑客运气互体,而后剑气破军直向刀去,女子却陡然抽刀避开,退开多步。 吐息之间正了身体,她菁华内蕴,原也算是当世才具,可这般剑意,不由令她陡然敬佩。 剑客亦是见猎心喜,刀剑相碰的一瞬间便知这也是难得的用刀好手,原先还在思索只是若是前来寻仇为何露出种种破绽给自己,此刻却只想一战。 二人对立而望,风愈大,堪堪锁青丝而起。 钝刀长断秋江水,宝剑堪定瀚雨声。 女子握紧双刀,又涌出战意,将左手刀前掷出沿着刀迹极速而去如刀未曾离手,直至剑客身前顿而卧紧,起刀利索势如寒囚。 这一招原是必杀之法似乎是要置他于死地,却偏偏看着剑客自若避去,剑与刀碰,只是那刀不过是普通铁钝刀,若不是有女子灌入真气早不敌那宝剑一击,此刻更是又多了些许裂纹。 自己也不过这一把劣刀,女子叹了一口气。 雨接踵而来,女子转瞬收刀微湿肩发,却没了再次进攻的意图。 剑客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果然挣钱很是辛苦,看来这五千两黄金我没法拿了。”女子颇有些幽怨的表情,“进去避雨吧,为了接待你我特地把这间的茶棚好好收拾了一通,还算干净。” 剑客收剑回鞘,顺势双左掌右拳而拱:“在下秦址卿哉,游方到此。” “上江下水。”她也回之一拱,很是有些索然地擦身而过,又侧身毫无诚意地添了一句,“有幸相见。” 两人这才相继步入屋内,卿哉掀开茶棚竹帘时看江水随手将刀放在桌上,拿来一壶水便向嘴中灌去。 扮作卖茶女子的江水自然知道眼前这位剑客名唤卿哉,秦址人士,名家之后,剑术绝佳,单一颗人头价值五千两黄金。 “你倒是君子,我说避雨你便收手,不怕我暗算你?” “你若是想暗算,不至于这么漏洞百出之后明刀明枪地来打。”卿哉自然不至于这点都看不出,故而方才饮茶自得,且之后她的双刀战意虽浓却无杀意,更加证实了他的想法。 莫名地,他觉得这个小姑娘颇有些和他胃口。 江水是个落魄杀手,她这样和卿哉说到,师承一位练刀的医师,师傅脾气古怪只许她以杀手谋生,原先生活在山谷之中倒也不愁吃喝,只是临近十年一约武林会被赶出来。 “若是不能取得魁首,我便只能以死谢罪了。” 卿哉若有所思:“你接我的单,是为了衡量自己的实力?” 江水笑,“然也~可惜不敌你,不然我早在暗处一击必杀去换赏金了。” 是啊,五千两黄金,即便是卿哉自己也不能对此若无其事,她只要精细些藏好马脚,一点毒药便能换了这些黄金,思及此处他对江水更添了几分欣赏。 只是他初出江湖不久并不曾结识什么仇家,若是家族旧怨也不至于去请杀手解决,一时间思索不少。 其中曲折,江水看他面色大约能知一二,却也知道不适合追问,她转了话头:“卿哉也是去武林会的?” 摇摇头卿哉道:“并非,现今距离武林会还有半年之久,我此行别有所去。” “看来日后你我之间还有一战。”江水自然是敌不过卿哉,却满脸只有与之一战的兴奋之情,全不见夺不得冠首“以死谢罪”的慌张。 卿哉认真分析道:“观你刀法诡异轻灵,确实是暗杀的作风,只是根基不劳,过刚易折,且真气不足,又用的寻常刀具,怕是难取冠首。” 还有一句话不说江水也知道,卿哉剑气凌然,轻灵正气更盛江水,她练的又是暗杀之术,殊胜殊败一目了然。 “你到敢说,”江水并不在意,“真气我自有法子,总不至于莽夫般跑去闹笑话。至于兵器——我此行正是去江安取我的兵器” “江安?你是要去江安叶家?也是,你这武器——” 江水依言取下双刀递过去。 结果刀看着刀身上的稀碎裂痕和豁口,卿哉开口:“这刀的做工实在是粗糙,确实需要换一换,江安叶家的铸刀技术也堪配你。” “其实无碍,刀身完整即可,寻常事足我自保。” 江水微微一笑,素白的脸上添了几分明艳,杏眼含光,“我虽不及卿哉少侠剑法绝世,钝刀驽马已够行走江湖。” “小姑娘家家,一个人行走江湖?”他将刀还给江水也笑得轻快,尽管杀手这职业并不算是正道,可他连江水接了自己的榜都不在意又怎会在意这些正邪之辨? 对着对他胃口的小姑娘,卿哉委实有些照拂的念头,思及她意欲取得武林会冠首开口道:“不若你我结拜为异性兄妹,喊我一声大哥,我教你剑术如何?或是刀法我亦有涉猎,你想学也可一并学去。” 江水对于卿哉的了解只有海棠榜上描写暗杀对象的寥寥几个字,却也信他真的能教自己些真东西,只是一面相见何至于此,她想,这位卿哉少侠真是心肠赤诚。 可是总没有这种伸手的道理,她只笑着反过来信口开河道:“那倒不如你喊我一声师姐,我也传授你些医术易容之法?” 卿哉话刚出口便知道都写突兀,但的确没想到江水是这么个回应,他有些失笑“小姑娘家家……说什么姐姐,倒是怪可爱得。” 江水越发自然地信口开河:“我们江湖儿女,就是要痛痛快快地,我看你骨骼惊奇,不然喊我一声师姐,待我功成名就之后好让你狐假虎威。” “哈哈哈哈哈,照你这样说来狐假虎威倒也确实不错。” 二人这样一来二去相互打趣,倒委实有那么些相见恨晚的意味在其中,所以有人道那各方世界中人与人的相遇即是重逢,今日共看东流水的新友,焉知非是前世对镜照花人? 此行卿哉遇见江水,也算是运气好,如果这间废弃茶棚没有被江水收拾出来他也不会在此多做什么停留,眼看棚歪雨声滂沱,没带任何雨具的卿哉自知今日无法赶路了。 “你做什么?” 卿哉出去的动作一停,回头道:“这雨越来越大了,我去牵青司进马棚。” 江水想起他的坐骑也了然,以她的眼力自然知道这匹马乃是被誉为马中龙种青海骢,若是自己现在也有一匹这样的青海骢自然也是爱惜非常,她直接丢给卿哉自己的斗笠。 带着斗笠的卿哉将青海骢牵到马棚中,安抚般顺了顺它的毛发,青海骢也亲昵的任他梳理,而那边江水买的老马早已退避三舍。 可不是么,江水摇摇头,剑术超绝,赤诚之心更不必论,连武器与马都远胜自己,若是真在武林会上相逢……她还算镇定,也不过是输尽了。 待到卿哉重入屋内,江水坐在板凳上用衣服擦拭着自己的双刀,面色之于刚才并无差别。 “你饿了么?”江水刚才准备的茶水点心早就被雨水打湿,习武之人虽然身体强悍却还是需要三餐进食的,加上之前一战多少损失了些体力。 听到江水开口卿哉顿时觉得腹中有些饥饿,还好不是难以抵挡的地步,他原本意图用青司日行千里,只准备了两日的干粮,此时也所剩无多。 当下两人就在茶棚内四处搜索起来,找了半晌只找到些残留茶叶,那些糕点本是江水从先前城镇购入,也已用光。 只怪这场大雨来的出乎意料,原以为片刻能停却下的越发大了,眼见天色渐黑江水只好又点了灯来照明。 前方即是山林,连夜赶路能避则避。 二人都有些饥肠辘辘,一时间相顾无言。 “我去打些野味。” “不必——” 拦住了预备去抓野味的卿哉,江水开口,“先前你说我这刀做工粗糙,却不知道我用这劣质的刀和年迈的马其实是还有好处的。” “嗯,什么好处?” “山野之中与君初遇,没有酒倒也算了,总不能让你我空着肚子。” 闻言卿哉已然明白她的打算:“所以你是要用着劣刀杀老马,给我们饱餐一顿?” “那当然了,你觉得这算不算好处?”江水挑眉。 卿哉与她对视,更觉得这个丫头确实与他意气相投,可爱得很:“那自然算是一个好处。” 江水带着斗笠出去,先是点了马的穴位叫它昏睡不知疼痛,而后娴熟地开始庖丁。 “其实还有一个好处。” 卿哉倚在门边正惊叹她一个小姑娘居然这么熟练地能够肢解马匹,动作利索还不见半分不自然,听到这话反应有些迟钝,“嗯?” “因为我没有银子。” 她诚实开口,“我身无长物要是非得按照江湖少侠的配置买一匹千里马和一双绝世宝刀才肯上路,那还不知要攒到哪年日月。” 又怎么能此时相遇呢。 第二章 於菟啸气雁惊飞,力斩二虎 后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手上动作也没有落下。 卿哉在屋内寻找了些未曾受潮的柴火,只是茶棚之中无有做饭的用具,只好在屋内生了一簇火,两个人围在火烤制,就着白水吃着马肉。 江水动作利索地把马肉用刀削成几大份,还有好些剩余,这匹刚入手没多久的马就这么归天了,有些枉费她从农人家里买来。 食用完毕,二人很有默契地各自打坐休息,等到雨停时刚好第二日天色将明。 虽然是废弃的茶棚总归是别人的家产,江水为了防止带不走的马在屋内腐烂将大半马身拖到室外草草掩埋,卿哉也来搭了把手两人无法避免沾染了些马血。 收拾干净后,卿哉从马棚牵出他唤作青司的青海骢来,两人目的地并不相同,预备就此别过。 “你接了我的榜却没有杀了我,对你不会有影响吧?”卿哉到底还是正派子弟,并不清楚杀手的行规,临行前有些担忧一问。 只是既然江水一开始便不想置他于死地,自然是因为失手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损失了些银两而已。 “我只是传承师门散养的杀手,大约算是受雇于阎王楼。”江水如是解释道。 曾有人如此写道: 刀醒长安夜,剑破平湖秋。 阎王分价钱,买君项上头。 还如长风过,海棠落金瓯。 江水很久没有干杀手这个一行了,原因无他,只是之前虽然困顿却并不十分缺钱用。 先前她住在山谷之中专心练刀,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但确实谷中四季都有可裹腹的东西,能温饱,能蔽体,其他的倒也没什么需求。 至于阎王楼—— 这阎王楼是杀手行业,尤其是散养杀手心中的老字号,客源广不说,还贴心的附上了七日之内大概行踪,极为方便,价钱也是按着海棠榜上的武力与家境排来,除了入门前要交一两入楼钱,完工之后提头换钱除去供奉阎王楼的分利也是快捷。 按照各方面来评定暗杀的难度,海棠榜又分为红海棠榜,白海棠榜与垂丝海棠榜,又各自分上中下三品,更有不用等级的杀手。 而发布海棠榜的雇主有两种选择,一是实名发榜,昭示着阎王楼的杀手只是执行人,有仇报仇有怨抱怨别牵扯到杀人的兵刃上。 二是匿去姓名发榜,只是只有白海棠榜与垂丝海棠榜可以匿名。 其中白海棠榜与红海棠榜要求别无二致只是可以隐匿姓名,但价格翻了五倍不说,杀手成功了也只能靠雇主自己探听,好处便是不担心被来寻仇。而垂丝海棠榜可由雇主自由选择匿名与否。 相比较家养杀手往往劳累还吃力不讨好,主人令下,即便是不敌也不能退却,散养的杀手除了有些坚持职业道德和口碑的,其他的都会审时度势。 江水那当然向来是审时度势的,她每次出任务还会很贴心地询问客人有什么小心愿,比如说他是愿意被刀砍死还是被毒死,又或是死之前有没有什么话想带回去,再就是要不要她提供刻碑服务,木碑免费,石碑花些时日要酌情加几两银子。 当然,偶尔也会另外提供刻字服务。 曾经有一批江湖人士觉得阎王楼是冤孽邪道,想群起围攻,可是却被阎王楼中人重创,可这一战于所谓的正牌江湖人而已却不仅仅是重创而已,只因失败反倒助长了阎王楼的声势,一时间正道人心惶惶。 凭借那一战,此后幕后之人将阎王楼越开越大,几十座阎王楼分布大旸,各有各的看楼人,再无人敢正大光明提阎王楼正邪之辨。 当然这些都是江水幼时听到的传闻,传闻中阎王楼楼主后来自己出了真金白银将那些围攻的江湖人写在阎王楼的榜上。 说是好心给杀手同行造势,顺带也算是给杀手同行们一个发财的机会。 而她此前所接卿哉的海棠榜,自然是隐匿姓名的一类,更因为价格过高被贴在那座阎王楼的顶层,上品垂丝海棠榜。 “左不过是退一等级罢了,我的杀手令本不是我的,上品海棠榜根本不是我所能击杀的,自然也无甚所谓,与你一战也足够了。” 卿哉多少有些了解,自知他不值得上这上品垂丝海棠榜,此刻在内心更有许多思索,向她点点头。 一阵山风刮过,青司忽然后仰而起,前蹄在空中扑腾着站稳,又不住地打起响鼻。卿哉忙去安抚它,却并无什么作用,只由着青司后退几步只勉强站在卿哉身侧。 江水内心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抬眼看向卿哉与他对视,二人目光相对更是确定对方都有察觉,卿哉会意让青司后退,马儿迟疑一瞬也乖顺退到后方。 江水将身后的双刀取下紧握在手中身子前倾微伏,身侧卿哉同时抽剑出鞘寒芒更胜,他二人齐齐盯着山脚树林中,一时间气氛肃杀。 啸气伏青木,回风骇紫云。 山虎混成态如乾仪,只因为被他们身上沾染的马的血腥味吸引前来,一跃而出与江水卿哉对峙。猛虎自古称为王,难怪青海骢如临大敌,更嘶鸣几声。 来不及思索,猛虎看见生人,有成人脑袋大小的前爪按在地下,猛然朝着江水扑过去,江水运气点足一跃后退险险躲过。 卿哉忙疾速追去,出剑,猛虎吼叫一爪挥去力能移山,江水自知兽类敏锐自己所修习收敛气息之法效果甚微,只能以劲破力。 二人对视,江水直刀而跃一击而中这头猛虎的背部,猛虎怒而长啸“吼——”惊得林中栖鸟跌撞飞尽,江水翻身下来卿哉长剑亦至,他所学一门真气遍体可挡千钧之力,不畏虎扑剑锋凌然。 此刻二人合力,一者刀迹鬼魅,一者剑气浩然,猛虎仿佛不觉背后伤痛,被卿哉剑所伤左前爪骨头更啸一声,猎猎寒风自此起,震尽秋山。 然而异象突起,自山林中又蹦出来一只老虎,魁梧比之更胜先前,原来这山中由着一雌一雄两头猛虎,平素各居山之南北,眼下时节将近深秋,两只虎也汇聚与此处不远。 江水心中骇然,顿有退意,她与卿哉轻功卓绝躲开自非难事,可是宝马有灵更与卿哉亲昵非常,先前也并没有弃其主奔逃而去,又怎能忍心丢弃。 “我引这头辗转。”江水心思已定。 卿哉闻言登时明了,与她点头:“小心。” 江水意图引着未受伤的这有猛虎退远些与之辗转,待到卿哉解决伤虎之后与自己合力克杀这只。 虎扑迅速,江水双刀璇璇,弯腰而割破猛虎胸前一层皮肉,引得它暴怒,也不管别的直向已经在它身侧的江水扑去。 并不求击杀,只是企图引开这头来减小卿哉的压力,昨日一战二人对对方的实力多少有些了解,加上并未露出的自保手段,卿哉定神对付眼前伤虎。 猛虎虽背爪皆伤,却气势汹汹更胜之前,咆哮而起,卿哉复又剑引惊鸿。 另一边江水行迹迅而鬼魅,可猛虎之行如风卷枯木,不多时将她仪仗的地形优势毁坏大半。 糟糕! 江水杏眼含怒,于是从腰中摸出许多灵浸针,这原是她闲来打造的暗器,江水身为杀手却并不精通制造暗器,将灵浸针全向前掷去。 命中颇多,只是她忘了这针只是粗劣之作,浸了一点微毒与人也不致死,更枉论猛虎皮肤厚实毛发葱郁,并未造成多大的伤害。 该死! 江水恨恨,无暇顾及其他,难道今日就要用“那件东西”么,纵然有万分思量此刻也顾不得了。 她手神向袖口正准备取出什么却突然见一柄飞剑破风,卿哉逆光而来。 解决了伤虎的卿哉忙不迭去帮江水,正见猛虎背对自己,运气全身真气,一击入颅。 只见这头猛虎也长啸而倒,飞起纷纷枯叶。 “江水?”卿哉用力抽出长剑,斜挥洒落剑上血渍收剑回鞘,带了些喘息地问:“你可还无恙?” “我并无大碍......多谢卿哉少侠。” “还叫什么少侠,我才该谢你留下来帮我,不然我这匹马儿可能保不住。” 青司从远处飞奔而来,卿哉很是愉悦地抚摸着。 大约青司也知道面前的小姑娘救了自己,踱步向她走去,在她身侧站定低头,江水有些茫然试探地伸出了手。 “青司是想让你骑上他,这家伙——”卿哉在一旁开口,江水于是跃然上马,低头看向卿哉。 “你的马真有灵性,可惜前路不同,不然我真想抢了你这匹马儿。”江水俯下身抱着马头轻轻抚摸,十分心爱。 卿哉道:“你若喜欢,送你也无不可。” 江水道:“我骑了你的马,那你呢?” 卿哉道:“我?轻功赶路也无大碍,你的马裹了我的腹,青司喜欢你跟着你也算好的。” 江水忽而笑了,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荒唐如一见钟情这种事情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从俯着的动作改做正起身子,看着卿哉的目光澄净有秋韵,很合宜她的名字。 于是下马,江水笑得恬淡:“不必了,既然有缘相逢,哪用计较这么清楚。等日后再相见,还望你不吝赐教,与我再接错一番。” 卿哉也道:“好啊,不说切磋,日后定送你一匹好马。” “卿哉少侠——” 江水认真抱拳。 “珍重。” 卿哉也回之,道:“珍重。” 二人终于转身各自前行,江水负刀南行,卿哉策马西去,似乎都是踏光而走。 只留二虎尸身,狼藉血迹。 第三章 殷鸦山里秋尘浊,土匪喜宴 山山水水,干净落沓。 沿着长风游过的竹林飒飒作响,天上白至大地,初阳清淡。 持刀远客江水从树影婆娑之中走出,渺渺远山,一应长黛,江水照影石惊鸿,寥寥隔世明如镜。 “敢问老人家,这里可是江安地界?” “你要是去江安那还早呢,再往南走......”挑着长担的年迈农人正准备去往自家地里,看她一个姑娘家独身在外,想提醒什么却还是未曾开口。 “再往南走个七八日才要差不离能到,姑娘沿路多问问人也就知道了。” 于是低低道了一声谢过后,她继续往南走去,路过了各家农户耕作的田地,一派脉脉烟火气。 “殷鸦山。” 读出地界碑上的字,才恍惚已过了大半日,到了土匪横行的山头。江水摸摸背后包裹,并没有什么贵重的事物,也全不怕土匪。 那便继续走。 山路崎岖,荆棘和野草浑开一处,可能是这群土匪改过自新,亦或是前不久的一场大雨冲刷,只是寻常山景不见血渍。 然而未多时江水便听见有零零碎碎的脚步声从远方传来,人数不多,她也当做不知。 “来者何人!” “来者何人!” “来者何人!” 原本悠哉游哉三五成群的小喽啰们猛然看见江水还有些怔愣,旋即整齐划一地大喊,倒是颇有气势的样子。 “哟,小娘子一个人赶路啊?” 小喽啰的头头呸地突出嚼烂的草,起身舒展了下蹲久了有些僵的身体,挠挠腰间又弹出指甲间泥汗,挂着油腻假笑,“赶巧我们大当家今儿大喜,也过来喝一杯?” 他身后的十余号人也或是搓手或是提溜裤腰带地往前走,稀稀拉拉也将江水围了一个圈。 看见她身后双刀也不以为意,他们这些做土匪的见多了往来之人,江湖里最是不缺花里胡哨的角色,又有几人拔刀。 倒是江水面无惧色地点了点头,恍然大悟一般开口:“方才便说怎么今日山脚没有看守,原来都是沾喜气去了。” 看见她这样不咸不淡的模样,一众喽啰开始有些吃不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为首的那个眯着眼试探问:“这位娘子认识我们当家的?” “久闻大名,未曾得见。” 那可不就是没什么交情,那个喽啰头子正准备大手一挥让去手下“请”这小娘子上山,然而下一刻江水身形鬼魅已经绕道他身后。 众人甚至无一能看清身影轨迹,喽啰头子只听见身后传来略带疑问的女声:“沿着你们修的路便能够到了吧?” 这是个什么角色! 喽啰头子看到自己人围成的包围圈里空无一人,身体不由得僵硬起来,暗想怕不是来了个硬茬子,等他像老黄牛一样缓慢地转过头时已经看不见人影。 他并不知道,这只是因为江水素来疲懒,又眼光高看不上这几个人的粗浅身手不屑于动手,于是轻功震慑一番足以,刚好上山看看喜宴......殷鸦山土匪的喜宴,也不知有什么好戏? “李哥,这可咋办?” 他手下的人也没见过什么世面,眨巴着眼询问,交头接耳地嗡嗡作响。 “诶呀!李哥你说这小娘皮怕不是来搅和大当家婚事的,我们要不要通报?” “通通通!通你个脑瓜瓢!人家跑得比你快,你通报得及么!” 重重咳嗽一声,李姓喽啰头子挨个踢了靠近问话的几人一脚,“上山看看,绕点近道赶到那人前面,你们几个给我好好看着路,知道?” “懂懂懂!李哥放心!” 他不解气又踹了一脚临自己最近的小弟,脚步飞快地从近道赶。 近道到底不是人走的,路上满是堆积的秽物和路人尸身,新鲜的压着腐烂生蛆的,虽然是自己贪便利丢的,还是恶心得他直骂。 一直等这喽啰头子大汗淋漓赶到大当家酒席上准备通报时候,转眼就看见那个暗青色衣服的女子坐在一张桌岸后,还在悠然自得地吃菜。 识时务如他立马不动声色地意图退下,不过......他想,这新娘子穿着嫁衣还真是漂亮,怪不得大当家硬是要抢来当媳妇儿。 新娘子盯着突然闯入却还被当做上宾的江水已经许久了,只是嘴巴呜呜呜发不出声音,又被捆在椅子上,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暗暗地冲她递着眼神。 而江水只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新娘子,便自顾自地开始吃菜。 “这位......吃了酒,李鹰我也不知女侠高姓大名,师从何处呀?” 殷鸦山大当家李鹰坐在新娘身旁,自然将这一来一回看的清楚,刚才忌惮这人身法诡异又探不出深浅,她说只求一个裹腹就请她坐上了宾客席位,现下如此识时务的表现让他心里大概有些底细。 约莫就是个初出江湖的小姑娘,有些武功傍身,倒还是知道些不得罪人的道理,他想。 于是放下筷子端起了酒碗,大当家李鹰满面笑容地问道。 此话一出,在座的众人也都暗自注意起来,不知是敌是友,被押着的新娘子也按下激动。 “在下江水,师乘青梗医师。” 此语让在座大多数人放下心,这不响不亮文邹邹的名头,当是一个没听过名头江湖游医,背着刀也只是假把式,不打紧。 只是新娘子眸色一亮,显然是听过这个名字,更向江水瞧去。 “恰逢大当家今日大婚,在下在此敬您一杯。”挂着笑,江水举起桌上茶盏,“家师素来不许我饮酒,今日以茶代酒希望大当家莫要在意。” “原以为得到了晚上才吃的酒席,现在都已经沾了满满的喜气。” 一盏饮尽,她道。 听她此言,席间哄然而笑。 各个醉醺醺的土匪汉子,早就沉溺在这一团喜气之中,管什么尊卑,闹哄哄的互相喷着酒气。 “嗨,我们粗人不管什么吉时,晚上得留时间洞房,可不就将这酒席排到傍晚前了。” “我们大当家可是威猛无双,几个夫人哪个不是尝了滋味就变成了千依百顺的小女人,哈哈哈哈。” “可不是,我们殷鸦山的小伙哪个不是勇猛不凡的,不像外面的白净得跟小鸡仔子一样哈哈哈哈哈。” 粗俗的言语充斥席间,新娘子自然也听得明白,江水扫过一眼,权衡着要不要出这个头。 果然,殷鸦山土匪结的亲还是一贯的抢劫风格,只是这次的新娘子风流隽秀,清雅一场,红衣劣妆画的妩媚之色被通身清气洗涤干净,真是皎皎如玉。 在木为樗,她面上挂着笑饮尽杯中酒,势单力薄又与自己无关,待会看着情况尽力而为便是。 摸了摸身后劣质双刀,江水神色黯黯。 那新娘子原以为这横然闯出的女子是来解救自己的,却不想自己几番使眼色却没有用处。 江青梗这个名字并不闻名于江湖,但是他却知道那位曾是越家前家主深深赞叹为绝佳剑骨的一个女子,却不知为何一心学医,学医也罢结果始终不曾悬壶。 越家与叶家世交多代,这位江医师正是前任叶家家主的养女,也是现任叶家家主叶景行的妹妹,他年少时曾见过一面,比他大了不过几岁,却长了他一辈,他也要喊一声江姑姑。 几年前叶景行登上家主之位时这位江姑姑好似烟散长空,倏忽间失了踪迹,如今却居然已经养出来这样一个轻功绝佳的徒弟!也不是医者打扮,却是个持刀的。 外人只道叶家几年前闭门谢客许久,并不止有个江医师离开。 酒席已经行至大半,江水余光看见新娘子面上十分着急,却无哀求神色,颇有傲骨。 难得有一位佳人,被糟蹋在强盗手中有如美玉陷入淤泥,江水还是有些不忍心,她对貌美的女子总是有些怜惜。 江水于是开口:“大当家这位新娘,似乎有些不适?大喜的日子一言不发怎的。” 李鹰满脸横肉,心道果然来者不善,皮笑肉不笑道:“我家新娘害羞,关你这小姑娘什么事,等你以后嫁人得了乐趣自然知道。” 江水道:“这其中乐趣在下自然不知,只是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大当家英雄人物应当知道。” 英雄人物真也没说错,李鹰众人盘踞殷鸦山多年,打家劫舍,奸**女,烧杀抢夺,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 李鹰冷哼一声,挥手示意小弟围上,席间站立的几十喽啰上前将她围成一个圈。 这就是草莽的战术了,管他来者何人先围一通,仿佛这样便能战无不胜一般。 新娘子不由有些担忧看着人群中自若饮茶的女子。 “小姑娘,今天是李鹰我大喜的日子,不想见血。你要是识趣就滚下山去,不然也叫你知道什么是厉害!” “什么叫厉害?凭这些乌合之众?” 江水抽到在桌岸上猛插住,口中说着挑衅的话语却并无得意神色,只是很平淡地叙述事实般:“我也不愿见血,你若将新娘放下山去我自当想你赔罪,你若定要强扭这瓜我也不想如你的愿。” 李鹰笑得轻蔑:“你是那小书童搬来的救兵?没听过我这殷鸦山的名头吧。” 江水道:“曾经有所耳闻,只是闻名不堪,谁知道见了面还不如闻名。” 李鹰气急,招呼着手下人围攻,一时间刀剑棍棒齐涌而上,喊打喊杀眼看刀在江水头顶正要劈下,陡然拔刀双手同时横扫抛出收回,只见周身七八人皆被割伤倒地。 第四章 君以长剑出青蘋,越家生桑 “我杀人的开价不便宜,不想浪费在这些喽啰的身上。”江水不管双刀血迹,只见衣裙还是干净的让她心情好了不少,“你们作恶多端我也懒得管,今日我只要带走这位新娘子,不然端了你们山寨也无甚所谓。” 话虽如此,其实也不过是假意震慑,江水实在懒得挨个杀人太过劳苦,干脆放了大话。 可那李鹰也不是个胆小的,豁然从位上起身,朗声道:“我到要看你怎么端了我这殷鸦山几千人!” “大当家的武功盖世!叫这小婆娘知道厉害!” 更有其余人在一旁呐喊助威,李鹰提着刀走下位子一步步来到江水面前,看着还稳坐安然的女子:“既然不听,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说罢拿着半人高的大刀狠狠砍下去,端的是夺人性命。 江水眉眼一挑:“莽夫之力而已。” 一击杀之! 席间众人骤然惊慌愣住,旋即回过神来:“她杀了大当家!兄弟们替大当家的报仇啊!” 火光四起,尘土如飞,乌压压众人蜂拥而上不要命了般,大刀砍,长棍摔,叫嚣声破天! “一起杀了她!” “替大当家的报仇” “兄弟们上啊!上啊!” 千仞不穷,乱勇围师,剑光映火慌如海,透心全是打杀声,穷寇恶匪势如崩,刀刀断送半肝胆! 江水刀风隔断新娘的绳索,直接从座上飞去将新娘揽入怀中,新娘颇为不自在地歪在江水怀里,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 都是见过血的壮年儿郎,此刻都红了眼朝着二人来,江水并不畏惧,“姑娘莫怕,你双手挽住我脖子小心掉下去。” 新娘子脸色微红点了点头。 席间一时喧哗,拼了命地攻击,江水险险避过多出刀剑,却还将新娘揽在怀里护地妥当,幸是步伐诡谲捉摸不透总能避开,只是土匪众多屋内腾挪不开,眼见一刀照着面门直砍过去,身后有几十把刀,拼刀力退! “小娘皮今天就要你留下来给大当家陪葬!” “杀了她杀了她!大当家的!” 这些叫骂之声不绝于耳,江水有些意外这些汉子如此得不怕死,若不是知道殷鸦山的杀孽她还当是哪路豪杰。 落草为寇真有些可惜了,但是她一个杀手行当也不算什么正当行业,说不来什么叹息。 “大家停手!” 急忙赶来的是是殷鸦山二当家,尖耳猴腮,眼色污浊,作的一身白衣禽兽打扮,“小姑娘,放下那位新娘子,我可以饶你不死。” 二当家尤科早觊觎大当家之位久已,他对如花似玉的新娘子毫无兴趣,只是想留下来活埋了“安慰大当家在天之灵”,好叫他继任地更顺畅些。 原本即便今日没有这突然闯来的不速之客,他也预备过段时日叫大当家退位让贤。 他自诩文曲星转世,屈居一座山头本就可惜了,还被一个莽夫压了一头,简直是天妒英才。 因为这层原因他今日未来参加酒席,和手下在屋内谋划,结果听到了个这么大的好消息,匆匆忙赶来,看到狼藉一片对这个小姑娘有些“多谢”的意味,也不想折损人手,只叫她离开便是。 至于江水会不会妥协?笑话,一个小姑娘怎么比得上殷鸦山千百人! 可惜江水嘲讽而笑:“何必要你饶我,别拖延时间了,你们只有两条路。” “第一,让开一条路来让我们走下山去;第二,我来杀出一条血路。” “笑话!”尤科突然拔高了声线,尖锐得像被烫的老公鸡,心里忽然觉得可以用大当家的死来立威,直对着江水道“我今天倒要看你怎么杀出一条血路来!” “给我围起来!弓箭手都瞄准了!” 早知会有弓箭手埋伏,江水也只是又对怀中新娘子道:“看到箭来不必惊慌,我自会避开。” 自知自己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着实拉低了她的实力,新娘子坚定点头,总不能再给她添麻烦,见新娘子如此懂事江水甚是欣慰。 二人且战且退,江水暗下思索只许退到屋外便可甩起轻功逃下山去,不然担心怀中新娘子在乱兵之中受了伤。 二当家尤科被往自己方向直冲来的女子惊得后退几步,也怪他站的不巧,正巧站在门口。 “你你你你来干什么!外面我们的弓箭手围满了!” 江水恍若未闻,直接一脚将尤科踢出门外飞在空中扑腾着跌在地上,而后接着一脚踢起来刚好刀剑戳过后衣领。 “叫弓箭手撤下去,不然可能我也留不得你的性命了,”叹了口气,江水说:“不过你也莫着急,就算今天留着,总有一天我还是要来取走的。” 个小娘皮......尤科陪着笑道:“女侠嫉恶如仇,应当的应当的——” “我并不是女侠。”江水笑着说:“黑吃黑,我是个刚上任的杀手。” 忽然后方又传来喧哗,只是喧哗之间突然冲透了剑风长啸,江水便见一人踏着足下腌臜红尘而来,顾盼神飞,决占寒川色。 殷鸦山里秋尘浊,君以长剑出青蘋。 来人正是卿哉。 她当机立断抽到斩下尤科头颅,破出重围,单身将双刀背在身后。点足轻起用双手抱紧新娘,心有灵犀一般同卿哉对视点头示意,江水带着新娘子冲出重围,由他断后。 一直运轻功到山脚停步,江水把新娘放下来,认真道:“我回去助他,你小心些先往南去找个地方安身等我来找你。” 新娘明白,郑重点头面含感激之色,看着新娘子那踉踉跄跄的背影,江水调整了气息后双手握好刀,又沿着来路直直反回酒席。 沿路荒山白骨不知。 所幸这次没有忘记路线,等她一来一去回到酒席之外场地,卿哉已经将在座的众人扫平致伤,悠哉游哉地从席间挑出个干净圆润苹果那在手中啃。 原本预备着并肩作战的江水抿了抿唇,有些无措地将刀背回背上,同时随意打量周围。 “送到安全的地方了?”随手丢了个新的苹果给江水,卿哉语气熟稔。 “嗯......”江水问:“几日不见,你怎么也在此地。” “碰巧遇见路边求救的,便上山救人了。” 卿哉看着江水捧着苹果手足无措的样子,将手中残梗向后一抛,不顾横七竖八的伤残土匪往出处走。 她左右大致打量了一下,江水心下再次惊叹卿哉武艺出神入化,除了几个领头的土匪头子其余土匪分分寸寸造成的后果都是瘫痪。 而他石青长衫依旧如玉积石,迎风阔步。 捧着苹果的江水忙跟上去。 一边赶路一边四处寻找着新娘子的下落,他们过了大约半柱香才看见了新娘子歪在一颗大树下,身上的喜袍显然是人为扯烂。 而不喜自己这一身喜服的新娘子没力气将衣服彻底毁去,也只知道毁了衣服没有这荒山野岭里面可换的,现下远远瞧见两人身影,新娘子颇为激动,张嘴啊啊啊了几声,却因为下了药而说不出话。 “这位姑娘可是喉咙不适,我学过些医理,需不需要我替你看一看?” 江水说着走上前去,将新娘子扶好让她能舒服一些靠着树干,然后捞起手开始诊脉。 然后...... 她笑得有些抱歉的意味,“原来是公子啊,在下看错了,真是抱歉。” 这天杀的殷鸦山大当家原来是个男女通吃的货色,方才新娘离她距离稍远又先入为主地以为是个姑娘,脸上涂抹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竟然是个公子。 还好自己现在这张脸端的是平淡无奇,江水眨眨眼有些觉得好笑。 认真地把脉片刻,又看了喉咙,江水放下心来。 “只是寻常的化功散片刻可解,不过我身边没有带医具药材,你身体又特殊与常人,一时也没处去开药......“江水想了想说:”你的嗓子只能等到了药铺我抓些药给你,这几日最好少些开口。” 而后将他掰成背对自己盘腿坐着,江水运用内力替他祛开了阻塞的经脉,新娘子顿觉浑身轻快。 他在地上徒手写了越生桑三个字,鹤形梅骨,起身抱拳向江水与卿哉,而后深深一拜。 “原来是越公子。” 江水忙上前扶住他,心道,原来是越家的小公子,怎么不在越家好生照看着却跑到了殷鸦山地界来,还被绑了做新娘子去。 “在下卿哉,先前遇到你家的小书童在路边哭,我让他去城里客栈等我救你。”卿哉原本就是受人所托,早知道这新娘子是男儿身,故而没什么反应,“眼下还有不少路程,越公子可还走的动么。” 越生桑面露难色,江水与卿哉自也了然。 “眼下赶路即便是走到了城里,大约也已经入夜了,宵禁之后不方便找人。”江水沉吟道,“不如就在这附近休息一晚,你身体也不适合奔波。” 卿哉倒也同意,越生桑依言点头,只是他之前在土匪窝里抗拒万分滴水不进,现在腹中空空,原来绷紧了神思还不觉得,现在放松下心神之后突然肚子叫了出来。 江水也不好笑出来,将包袱打开取出干粮递给越生桑,卿哉也寻了些树枝生火,三人围坐着倒也相安无事,只是江水觉得这一幕颇有些眼熟。 “夜里寒凉,你将就着御寒,我运功即可。”从包袱里面拿出自己干净的两套衣物递给越生桑。 为了行走方便她的衣服总是大了一些,刚好一套供他换下来,一套夜里盖在身上御寒。 看他涨红了脸也不知道如何拒绝,江水轻声劝,“这是干净的,总不能着了寒又要我替你医治。” 第五章 剑起曾引天垂虹,银叶三枚 天色已晚。 卿哉卧躺在树枝上,怀中抱着名剑風琐,看着下面两个人。 倒像是长辈在劝家中小孩子,还是说她们这些学过医术的都有些仁慈胸怀? 越生桑原是越家娇生惯养的小公子,自幼因为身体虚弱鲜少见人,只是不久前越家忽遭横祸被灭满门只剩下他一个越姓血缘。 也不知祸从何出来,虽说越家倾向武林中,却也算是清贵之家,灭门惨案朝廷竟无半点动作,还有些推脱遮掩。 南叶北越,是两家世交,一武一文,到了越生桑这一辈家里人早早为他定下了与叶家的亲事。 此行正是去叶家求援,狼狈地经过了殷鸦山居然还被土匪掳去百般羞辱,家中不明不白的血仇与自己的奇耻大辱,让这个娇公子一时间无法接受。 此刻换了崭新衣物将身体靠在温暖篝火旁,依稀又像是当初在家中,他自知此番不求同叶家结什么亲,只求看在世交面上帮衬一番。 前路黯淡啊,他几尽垂泪。 “忧思过度不益于身,”江水小憩片刻便恢复了精神,感知到背后越生桑的心情有些叹息,她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早些睡,天亮了还要赶路。” 然后等到越生桑终于昏沉睡了过去时,天已经开始蒙蒙亮,卿哉从树上跃下,知道她想让越生桑多休息一会,也不做声响地擦拭长剑。 剑鞘古朴,大巧不拙地做了些点缀,流转之间如将军百战沙里行军路,锵然苍苍。 “这柄剑叫做風琐。” 江水点点头。 “想看我舞剑么。” 卿哉话音未落便抽检出鞘,凌厉五岳,长破虞渊。 剑起引垂虹,骤停凋花机。 将断九州之雾黯,欲平万里之悲风。 这也是卿哉的剑,不同昨日肃清宴席的凛冽快哉,不同于与她交手时的收敛试探,清灵傲气,光华无双。 江水一时惊至哑然,即是惊他剑法超绝当世恐无有出其左右者,又是惊他此番舞剑简直与教授自己独门剑术无异。 不过是两面之交,何至于此? “卿......” “我此次出门是为圆陪未婚妻游历的心愿,等送你们到城中便要离开,可能要劳烦你陪着越公子一段时间,”卿哉顿了顿,江水瞧见他从衣袖里掏出三枚镂花银叶,“这算是信物,来日若有什么困顿或是尽管找我,一枚一愿。” 闻听此语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的江水有些显得慌乱,不过还是快速调整过来,轻轻点头,收下银叶放在了腰间。 还好没有来得及做什么出格的举动,她自嘲笑笑,无事般开口:“那我要你叫我一声师姐算不算心愿?” “你这小姑娘。”卿哉实在是觉得好笑又不知说什么。 “好啦,不说这些。”江水语气轻快,“天都快大亮了,我收拾一下再去叫他起来,一并赶路。” “嗯,我去周围看下地形,你动作快些。” “好。” 两人分工明确,江水想着这情丝断的真是快,我遇君时已来迟,也好。情之一字,最是误人。 不过是初见惊鸿,必然不得长久,忘了即可。 趁着情丝刚起就掐灭免去了日后辗转反侧也不算是坏事,她想。 吐出一口浊气,她弯下腰轻拍越生桑的肩膀将他唤醒,朦胧醒来的越生桑有些茫然,看看四周后记忆回笼。 越生桑很是有礼地将衣服还给了江水,然后安静地背过去不看她将衣服叠好放进包裹。 等到卿哉回来时,江水还有时间用包裹里的水和越生桑两个人都洗漱了一下。 “动身吧。” 一行三人如今都是轻装上阵,照顾行动有些不便的越生桑放慢了速度,路上越生桑本就不便说话又觉得麻烦了两人更少有交流,而江水亦不知该说些什么。 全程没有多少交流,只是知道了卿哉的未婚妻名唤俆酥月,最喜欢四处游玩,看山看水。 是个娇俏明艳的小姑娘,未经世事,娇憨动人。 他们一路走到了城门口,白日里赶路总快过夜里,间又吃了一次干粮,到达时居然也不过晌午。 此间乡野小城盘查地并不严格,守城兵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只要没有神色猥琐的都懒得盘查路引。 “那,就此别过。” 江水点头,并不见依依不舍之情:“前路小心。” “你也当是。” 越生桑与他拱了拱手,如此,卿哉与江水各自转身。 而巧的是江水和越生桑没寻找多久便在一个路口遇上了横冲直撞的越家小书童,更是险些与他直面撞上。 那慌慌张张的小书童刹住身体,又愣得揉把揉把了眼睛,忽然像受了天大般的委屈,眼瞧他将嘴抿成了一条线,瞪大了双眼差点哭出来,“少爷,我好害怕啊呜呜呜呜。” “少爷呜呜呜,我梦到你嫁了人还要我喊那个土匪头子叫姑爷......” “就算是找姑爷我们也得找个好看点的啊......”擤了擤鼻子,书童啊城继续嚎,“吓得我都梦醒了,就往外跑呜呜呜呜,就看到少爷了。” “少爷你想我了没有呜呜呜呜.......” “少爷,少爷你为什么不说话啊......” 越生桑从险些落泪到涨红了脸再到最后别过头不忍直视,啊城这才泪眼汪汪地从少爷怀里抬起头看见他家少爷身边的江水。 神色可怜得倒像她在谷里养的一只雀儿。 “这位姑娘,你是?” 江水觉得这小书童甚是好玩,笑了笑:“我名唤江水,你喊我江姑娘就可以了,你家少爷嗓子被下了药,待会我去药店抓几副药给他服下,约莫一夜便可开口说话了,只是最好少说些言语,多休息也就没事了。” 啊城似懂非懂地扯着越生桑的衣袖,突然发现自己太过逾矩,慌忙收回手,还是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家少爷。 “原来这位江姑娘是大夫啊,那真的是太感谢了,太感谢了,我,我给少爷在南祠客栈开了间房,上二楼的第一间,包袱还在客栈......” 懂了他言下之意的江水毫不在意,“治嗓子的只是寻常草药不值几个钱,我与你家公子交好,你不必如此拘谨。” “况且我此行也是去往江安叶家,倒是有赖你们一路照应,这一点不值钱的草药勉强当作我的心意也就是了。” 啊城又急了,忙说:“那怎么能让江姑娘来破费!我们越——我们家少爷,我们,我们.......” 一连说了好几个我们却是嘴笨什么都说不出来,啊城简直又急又羞,最后还是越生桑温和地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主仆二人相伴时日不短,啊城知道是少爷让自己先带路去客栈。 越生桑自知江水这两日帮助自己良多,此刻无法,也只能等自己身体好全之后徐徐报之。 这边江水自然也没有哄骗江城,确实也都只是寻常的哑药,过了十天半个月也就自然好了只是对嗓子有些损伤,眼下抓药只是温和照顾一下嗓子让他早些好。 包了二花连翘桔梗等独家药方,想了想又添了一味甘草,味甘性温,止咳祛燥,且能中和药性。她将方子微改,调整了细微计量好叫这药药性适宜。 她冲药堂学徒颔首示意,取出五十枚铜钱给他,而后拎着药袋背着双刀跨步出了药堂。 刚巧看见蹲在门口玩泥巴的垂髫小童,江水面对小孩子总是会心肠软绵些,便也蹲下身问她:“小妹妹,你知道南祠客栈怎么走么?” “知道吖!”仰起脏兮兮的小脸,小孩子擤了下鼻子觉得这个大姐姐温和可亲极了,“沿着路往前走,走啊走啊走啊,一直走到县官大老爷那边,唔,往旁边再走啊走啊,就到了!” “嗯,谢谢小妹妹吖。” 江水掏了掏包裹,掏出来一颗调制失败只是甘甜可口的糖丸给她,摸摸小姑娘的头然后挥挥手,“给你糖哦,可甜了。” “谢谢大姐姐!” 江水报之一笑,然后按照小姑娘的指路一直走到衙门前,对着积了些灰半旧不新的鸣冤鼓,四处看了看瞧见南祠客栈的招牌。 而刚才与她分开的越生桑主仆二人来到客栈时,啊城掰指头算了算,数出来两百铜钱,给江水在南祠客栈开了一间算是乡下小城里面很不错的房间。 这才反应过来自家少爷换了一身衣服的啊城扶越生桑的手一顿,结结巴巴地问:“少爷,你,你没出啥事吧.......” 听懂了他未尽之言的越生桑神色难明,皱着眉摇摇头。 不过这身衣服确实小了些,针脚不够细腻,好在干净妥帖穿着也还舒适——总好过之前。 他将越生桑安置好,又倒了一杯水捧到越生桑面前,接着啊城走下楼预备着等江水过来迎她上楼,在门口站定,刚听风儿呜了几声,又见叶子落了几片,江水已经从转弯处走来。 她走的不快不慢,书童啊城来得及看清她身后粗制滥造的双刀起了豁口,提药的手与空余的一只都有不浅的茧,脚步沉稳,吐息自然,来到他身前时还闻到了淡淡的草药香。 “江姑娘我已经替您开好了房,您现在是要先住下还是?” “不着急,我先去煎今日的药,你将剩下的拿回去,待我煎好先去你们房间。” 双手接过余下的药袋,目送她询问了店小二厨房所在转身去了厨房后,啊城回去了房间。 越生桑将水喝下了,此刻坐在凳子上面前铺开了客栈提供的劣质纸笔。吸了饱满墨汁的笔在他指甲凝滞住,不知该落何处。 越生桑,惯写汀州与潇湘。 从仓皇出逃一路颠簸,这十余日他第一次在安静而清洁的地方提起笔。 第六章 玉酒金罍朱颜子,越家祸事 “少爷——” 啊城将一切看在眼里,担心他又陷入到以前的思绪之中,轻声喊了一下少爷,这才叫越生桑回神。 越生桑闻言对上啊城担忧的目光,他闭目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这孩子是三年前刚拨到自己身边的伴读书童,平日里也只是安静地陪着自己。 如今越家的一切都被焚烧在那场大火里,只有他还留在自己身边,也只有他是越家还活下来的故人,还是一如往常地喊自己少爷,一如往常日夜不息地照顾。 过了几柱香后江水煎好药端进来放在越生桑面前,踌躇了片刻问:“虽说有些唐突,但生桑可有拿我当朋友?” 越生桑点了点头,那是自然,且救命之恩岂止是朋友二字可以说尽。 “我师傅江青梗想必生桑也是知道,她与叶家越家都有些交情,只是我们师徒避世几载不通世事,可是越家出了什么事?” 是啊,江水自称青梗医师之徒,自然是与越家叶家交情匪浅。 他想了想,在纸上写下字来。 半月前深夜,我与啊城赏月,忽有众人黑衣如蛇行,越家上下百口,除我与啊城具...... 他顿了顿,写下一个“殒”字。 而后寻仇无门,官府按下不发,此行前往叶家路经殷鸦山,后为二位所救。 那夜的月色其实不算上佳,只是被啊城缠着无法披衣观月,只觉天地乾坤一亭榭,千古月见千代人,而后血洗长夜,火渡冤魂。 是他此生再难忘记的一幕,被啊城死死捂住不发出声,啊城说,少爷,你身体弱可千万不能被发现了啊,越家至少得留下你一个呀少爷! “节哀。” 浅言淡语的文字如一方素帕,轻轻盖住了鲜血淋漓的伤口,伤口中有十余年的锦衣玉食,百来条鲜活人命。 江水知他不愿多言,更无法多言。 再凄厉腥伐的故事说来道去,外人也不过是一声悲叹。 玉酒金罍朱颜子,算来几人得终老。 越生桑终于泪滴纸上,再写不出那些青衣自谙风陵声,云浮飞尘着月色的句子。 读的是春日昭昭,见的是枯阳衰草。 一夕之间,天荒地迥萧条尽。 静静看他沉浸在自己思绪之中,估摸着药快凉了她无奈端起来递给越生桑看他一口饮尽,而后才开口道:“我之前在殷鸦山宴席见本不知你是越家后人,未曾一开始便就你出来,还好有卿哉少侠出手,不然真是对不住越家。” 无碍,只是大恩不言谢。 越生桑并不是是非不分之人,对与江水的做法他由衷感激,更何况原本不知两家有旧便为自己开罪殷鸦山众匪,他欠江水泼天恩情。 “但是若说你觉得屈辱,我自可替你缴了那殷鸦山上下来,你意下如何?” 江水现下已然将越生桑归为自己的同伴,更是为之前没有一开始就动手感到自责,虽说经由昨日一闹殷鸦山必然严加防备,但伤了元气的殷鸦山与她而言并非难事。 只是越生桑表示不必,担忧她二上殷鸦山有所不测却只道眼下赶路要紧。 被问及她此行的缘由,江水摩挲了自己背后的刀开口:“叶景行......前辈,多年前曾答应为我师傅铸一对刀,我此行正是去取那对刀,师傅许诺那对刀是我的。” “师傅她虽医术高明,却也有奇妙刀法。” 叶家兵器享誉武林几百余年,锻造了多件神兵利器,吹毛断发,江湖无人不吹捧之至。 而每一任家主亲手所铸的武器更是千金难求,所以叶家如今的家主自然不会糊涂到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者制造凶器,即便这个医者是他的妹妹。 或者说,江青梗,这个叶家曾经的养女,叶景行叶家主的妹妹,本来便是一个用刀的好手。 只是出了越叶两家,居然再无人听过她的名字。 “江姑娘原来和越家有这么深的渊源啊!”啊城孩子气般开心地叫了出来,“如今在这里遇到也真是很有缘分呢,是吧少爷!” 越生桑自然点头表示同意,这啊城性子活泼,这些日子总亏着他开朗来安慰自己。 “渊源倒不至于......只是你若不嫌弃,除了这嗓子,我连你的体弱之症一并琢磨一番。” 还不待越生桑对此有什么表示,啊城已然是十分激动的样子,看他仿佛立刻就想抓着江水的手往自家少爷手腕上扣了,到底还是乖巧地憋住。 “我并无太多把握,但总归不会变得更坏。” 江水踌躇了一下,玉指轻扣在自己肩上:“先喝了这几日的嗓子药,一路上相伴我再慢慢替你调理,可好?” 世人都晓得那些医术高明的大夫大多是皓首穷经了一辈子,而一个小姑娘再是天姿卓绝又是如何呢? 况且武艺高超并不等同于医术好。因此越生桑对于江水的提议并无太多希望,却总归觉得是对方有意照顾自己,一番好意不忍拒绝。 因此他点了点头,不见方才失态。 “那便说定,我先去歇下了。” 江水撇了眼空了的药碗抬眸示意啊城端下去,又与越生桑说了会话,见啊城返回来由他引领自己来到自己的房间。看了眼身后的路,啊城上前替她将门打开好叫她进去。 房内算得上十分干净整洁,待到啊城替她关上门之后江水把包袱直接抛到床榻之上,预备稍后叫两桶水来沐浴休息一番。 这于她又何尝不是久违的安逸呢。 稍微休息了片刻,江水出了房门说要热水洗浴。稍后便有两个客栈小二搬了热水进来,又倾到在屏风后面的木桶里面,留了一壶热水备着添加,摆了干净的手巾,这就退出去了。 原本连带身上有三套换洗衣物,一套男装,两套女装此前将那套男装偏巧送与越生桑之后只有两套可用。 江水解开绑发的墨绿色发带,青丝如烟,素手迎波。 试探了下觉得水温尚可,她解开了自己的衣裙,随手搭在屏风上面,从包裹中取出干净的一套白袍也搭在屏风上,与旧衣隔了一些空隙,穿着亵衣去关了门窗。 而后坐在镜子前梳理自己的长发,对镜自看眉眼温和,平淡清雅。 听户本有佳玉色,何须明珠挂春情。 江水本身并不佩戴任何首饰,且耳垂白软,没有学人家挂上珠玉耳饰,一是她未曾打过耳洞,二是耳朵也是易容的一部分。 梳顺了长发披散在身后,她绕进了屏风内。 双刀就在浴桶旁的椅子上摆着,离开了持刀人的这对刀也就是两把破铜烂铁,可能就连村里杀猪的都嫌它不够锋利。 衣衫褪去,江水跨进浴桶躺下,只是浴桶有些小了,她将上半体埋在水中,颀长的双腿轻轻架在浴桶边缘。发如荇藻,浸润其中。 红尘自宜凌波解,绿腰不用铅华香。 江水伸手掬了一捧水抚在双腿上轻轻擦拭,清水游过玉脂,涤去微尘,等到她再坐起身时已然觉得通体轻快。 用手略微沥干些发上的水,她取过宽大手巾擦拭身体,并换上了新衣。 她颜色平庸,只是肌肤赛雪,堪配白衣。先前换下的云杉色长裙待会预备交给店家清洗,如今她一袭白纻衣,腰间用三指宽的新桥色腰带系住。 原本伸去拿发带意图随便束发的手拿来发带之后对着镜子愣了愣,比划了一下任着半干的头发披散在肩头。 初秋天晚的早,天已经蒙蒙黑了,想着包袱里还有些许干粮江水便也不多乐意下楼去正儿八经吃饭给越生桑添些经济上的负担,而且她啃几块干粮也就够了。 况且等天黑透了,她尚有事要办。 “江姑娘。” 却听见门外传来啊城的声音,她走过去开了门,与啊城对视,“怎么了?” 啊城挠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说:“少爷叫我来喊江姑娘下楼用餐,啊城没打扰到江姑娘休息吧。” 摇摇头,江水只得推翻了之前只吃干粮的想法,让啊城先下去她束了发就过去。转身关门将头发束好,抓来椅子上的刀就下楼去。 还未踏上通往一楼大堂的楼梯时江水就看见越生桑与啊城坐在那大堂中央的一桌,菜还没端上桌,空荡的大堂里只有他们一桌人和客栈老板。 年久失修的楼梯本来应当吱吖作响,但当初她飘然而下时却安静极了,径直走到越生桑桌前坐下。 刚坐下小二就打着哈欠送来了菜,说了声客官慢用,回去被老板敲了下脑门。 越生桑用饭十分斯文,换回自己衣衫的他如阶前青竹,月华偏照。 粗茶淡饭被他夹在筷间仿佛是天大的恩赐竟能慰他脏腑。江水也提起筷子夹菜入口,寂然饭毕,越生桑擦擦嘴角眉梢带笑,复又饮了茶水祛口中油腻。 偏远小城亦有秋月,只是眼下没有人有心赏月。 说来真是可惜了月色,浸沉在黄白之物的客栈掌柜一家没有赏月的灵犀,而有灵犀的人却没有闲情。 “我们且在此休息几日时日,银钱不必担心,我这还有许多,生桑你养好了嗓子在上路也不迟。” 她顿了顿。 “晨间饮食便不用叫我了。” 第七章 宛若青谷留翠色,问檀郎君 是夜,江水用黑布裹住自己的钝刀,又拿了皂纱幂蓠戴在头上,将就着还是穿了那身云杉色的旧衣,收拾妥当之后就着月色轻轻掩门,运起轻功赶路。 一直夜行许久,才到了阎王楼前,江水在楼前机关口放了一两银子开启机关,而后踏入阎王楼。 先前失败的那一次海棠榜无疑降低了江水手中杀手令等级,如今垂丝海棠榜已经接不来了,不过与她无甚差别。 缺钱了弄点银子而已啦,江水心想。 挑挑拣拣,最后江水选了个价格五十两白银的普通读书人,中品红海棠时限五日,所幸离的不远,一来一回也不过一个夜晚。 等到江水交了头颅拿来钱财,加加减减多了三十六两银子,心满意足地往南祠客栈赶回去。 揽下一桩罪孽换得三十六两银钱,算不得亏。 她将银子妥帖收好,善恶之辩与自己又有什么干系呢。 她有钝刀一对,饮血哪管什么善恶,江湖混浊恶浪涛天啊,死后谁知可有阿鼻地狱。 泼血也不过如泼墨行书。 待到她返回南祠客栈天已大白,第一眼就看见小书童啊城站在门口翘首以盼:“江姑娘你终于回来了!” 听完了来龙去脉,江水忽然觉得很有可能她认识的这位越家小公子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蓝颜祸水。 这才出了土匪抢亲的困境,转眼又被采花贼掳走。 还是说这年头龙阳之好正大行其道? 看着泪眼汪汪的啊城她几乎要绷不住严肃神情。 “你快别哭了,怎么我刚离开了一晚又发生了这种事情来。”江水实在有些无力感,“这什么问檀郎君耿玉儿又是何人?” 他还抽抽嗒嗒得简直就......想到啊城大约也就刚过束发之岁,江水内心扶额。 原来那所谓的问檀郎君耿玉儿,本是近些年刚闻名江湖的采花大盗,只是与他的前辈们不同的是他这人偏好断袖,说是人如其名生的美如冠玉,临风玉树。 流水本应向东去,静驻为谁鬓上霜。 问檀郎君若是看上哪家少年郎,要么现身对方房中来一个夜间相见,要么干脆掳去别处亵玩几日再还回来。 掳走人时,更是嚣张地留下自己的信物,红线缠绕的一枝花。 据江湖传闻,见过的人都惊叹这样姿容的男子竟然做了采花大盗,更是个采雄花的。 不过惊叹归惊叹,可没有哪个男子愿意雌伏于他身下。 说是有有一次问檀郎君耿玉儿看上了京城高门世家一位世家子,夜里跑去给人家“自荐枕席”,谁知跑错了地儿进了小姐的院子,虽未曾毁了人家清白但一身清誉也是受损。 而被世家盯上的问檀郎君自然不好过了许久,销声匿迹如今怎么跑来这荒野之地了又。 江城一着急就容易说话不利索,“江姑娘,你,嗝儿,你快去救,救救我家公子啊!” “你家公子是何时被掳走的?” “江姑娘您昨晚走后不久,啊城守在少爷身边睡觉着呢,半夜醒了突然发现少爷不见了,桌子上还留了问檀狗贼的信物。”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等着江姑娘回来。” 江水眼看他又要哭出来忙给他眼泪打住,无可奈何道:“只有信物?没有其他线索之类?” 心中却有些不明,虽说越生桑长的唇红齿白且气度清华,但是他们一路逃亡似得来到客栈之中什么时候被耿玉儿盯上的。 何况自己耳聪目明,并没有觉察到有人注意自己,那耿玉儿又怎能精确把持好时间掳走越生桑。 可眼下这些都不重要,总还是要先将越生桑救出来,谁知道那耿玉儿猫到了哪里去。 “嗯?什么?” 啊城刚刚又说了些什么沉浸在思绪之中的江水有些没听清,拧着眉头询问他。 “除了信物还有一张信纸。” 啊城捧着从袖子里面掏出来的信纸,看见江水回神询问忙不迭递地冲她递过去。 接来信纸打开,铺面粘腻的脂粉香呛得她皱眉,仔细看下却全然是一封挑衅意味十足的信。 ——闻有越家颜如玉,姝色不与人间同。 今夕一见知故事,原是仙官游青松。 前世与君缠绵久,渡我相思下九重。 侠女自可向南去,檀郎枕上情不穷。 江水读完不由暗骂,这写的都是写什么狗屁不通的句子,还好意思丢人现眼留下来。 可骂完还是觉得为难,瞥了一眼啊城希翼的眼神只能开始想法子,去者已久眼下能做的只能靠她的追踪秘术。 可怜她其实并没有太好的方向感,却一直奔波在路上。江水内心怅然,将信叠好,又重新递给啊城。 “江姑娘你说这可怎么办啊.......” “不必着急,带着一个人他到底不方便应该走不了多远,或者就近藏了起来。” “可是这么久了我家公子不会有事吧,江姑娘?” 江水只道:“你回去休息等我,我定然竭力救出你家公子。” 说罢她边轻功飞跃出了客栈直藏在树干之中,疲懒如江水有些后悔,让她杀人,给了钱一刀下去干净利落,让她奔波劳累,实在让人烦躁。 若今日被掳走的不是越生桑,她还真的可能不管这事了。 取出她自配的能够放大自身五感六觉的药“金零落”,仰头吞下,喉中如起寒冰,她忙运功催化药力流转。 片刻之后睁开双目的江水抽出双刀,催动内力直向前方飞过刀风。 孩提哭声,织纻机声,朗朗书声。 都不是。 她转身又催动内力以刀风感知周围。 浩浩水声,潇潇风声....... 找到了——了然睁开眼将刀背回身后,江水向着所感知到的越生桑所在地飞奔而去。 身法奇妙,刀法卓绝,医毒自成一脉。 站在窗边逆光的男子低声细数这所谓青梗医师之徒江水表现出的种种能力,这样的变数得告诉主子才行。 转瞬间他站过的地方又空无一人,叶落静谧。 一夜过去耿玉儿并没有将越生桑如何,只是将他绑在床脚,等到越生桑悠悠转醒之时只看到坐在铜镜前烛光旁一个背影。 描金绘红的衣衫极尽旖旎暧昧,手腕纤巧,拿着一柄木梳梳理着长发,偏偏是满头白发。 动作轻盈像是在梳理月下流云。 “醒了?” 耿玉儿侧过身,白到近乎病态的脸露出好看的笑容来,宛若青谷留翠色,更似星海映幽潭,偏偏雪肤华发,惊艳到叫人不忍苛责。 他带着笑开口:“江湖人多叫我问檀郎君,你可以唤我檀郎,或者是玉儿。” “檀是檀木的檀,玉是良玉的玉。” “公子啊,我慕君已久。” 这便是江湖传闻中那能令秋川静驻的容颜,问檀郎君耿玉儿。 饶是越生桑见多了各类绝色,也有一刹怔愣。 耿玉儿见他如此笑得愈发明艳,又拿了梳子梳理自己的长发,语气却不无哀怨:“都道春宵苦短,我可是等了越公子一宿良宵呢。” “这是何处?” 越生桑反应过来,暗道居然这便是问檀郎君,虽然喝了药勉强开口声音还是有些嘶哑,“我家书童如何。” 不解风情,啧。 耿玉儿语气越发哀怨,“公子只记挂着自己家呆头呆脑的小书童,我难道还比不上他么?” “......你且放开我。” “公子喊我一声檀郎,我就放了你,要是喊一声玉儿,我就再告诉你你家书童的事。” “......玉儿。” 不知为何越生桑总觉得这问檀郎君耿玉儿虽然淫名在外却是个纯善之人,也就当作是“妹妹”一般哄着他玩喊了一声玉儿。 不料耿玉儿反倒觉得无趣,轻叹一口气:“这般重视那个小书童,哪日我和他之间起了争执,我死在公子面前恐怕公子都不会为我说一句。” “名门越家怎么生了公子这样的人物。” 真有几分小姑娘脾气,耿玉儿索性不去梳头,几步逼到他身前与窘迫的越生桑对视。 吐气如兰,他说:“为了不唐突公子,我在这里冷冷清清地等了越公子半个夜晚,半个白日,公子你说你可得补偿我一二。” 越生桑升不由嘚起了和江水一般的想法,自己怎么这么招断袖的喜欢。 只是一回生二回熟,他默默后倾了半个身体微微向后仰去,“在下,并不好男色。” 谁知耿玉儿又欺进了更多,整个人险些贴在他身上,全然小女儿姿态,只是眼神中充满了侵略感,盯得越生桑委实有些吃不消。 见他如此于是耿玉儿收敛了危险气息,只听他悠悠道:“无妨的,我好便够了。” “公子,我会温柔一些的。” 越生桑之前在殷鸦山挺多了土匪间的荤话,多少有些能够抵抗。 他沉声道:“这风月之事行多了不好。” “公子无须为我担心,”耿玉儿贴在他耳边低声道,“为了不玷污公子的身体,玉儿修身养性了好久呢——而且公子也太小瞧我了吧。” 耿玉儿又是一笑:“还是说,呀,越家公子原来是个雏儿?” “耿玉儿你——” 刚说了几个字嘴就被耿玉儿的手挡住,耿玉儿穿的恰好是红衣鲜艳欲嫁般,此刻桃花眼微挑带了一些威胁,眸光流转之间恍然像是寒天烟花在眼前突然炸开,璀璨无双,“喊我玉儿不好听么?你若是再喊错了,下次堵你的可不是手了。” 越生桑虽然觉得这耿玉儿不似淫贼之流,可是他也是个男子,忍不得这般被当做女子调戏,恨不得自己有江水那般的武艺能够挣开桎梏。 他冷声开口,视那绝世容颜于无物:“我家书童到底在何处。” 耿玉儿道:“啧,他当然还在原处咯,我哪有那么大本事带上公子又再带一个他。” 越生桑道:“放我回去。” 耿玉儿笑道:“我可是采花贼之中的琢玉郎,这上好的美玉送到我面前,岂有不雕琢的道理?” 他一只手撑着身体,一只手轻轻捻起越生桑的墨发在指尖摩挲着:“何况你有什么理由让我放了你呢。” 突然一阵风来吹的铜镜前烛火颤了颤,镜中两人像是在耳鬓厮磨。 “若只是为了满足你的私欲,你大可不必说什么放不放过我,”越生桑自知这次已经无人能助自己,面上还是一派风轻云淡,“我也全当作是沾染了污泥。” 有介君子,霁月风清。 耿玉儿也为他的风华所动,轻笑一声,便去解他的衣衫。 第八章 且许妙算申帷幄,越祸有因 忽然刀风直冲,耿玉儿连忙后仰躲开,未挽的白发旋转如花轻绽,更是险险被削去发末一段。 一刀刚过,直见破窗而跃进了一人手执双刀直直冲向自己的面门,耿玉儿摄于气势后退几步抽出腰间玉骨画扇去挡。 打开扇面挡过先行的一刀转眼另一只刀也来势汹汹,耿玉儿一退再退直到墙角足间轻点云踏而上企图躲过一套攻势。 谁知江水早勘破了他的意图,收刀旋身斜批将刀抛掷逼去而后身影如鬼魅胜过刀的轨迹。 等她欺近耿玉儿身侧刚好又接住刀,横亘在他颈边。 钝刀所在的地方浅浅沁出来一点血,还好只是破了一点皮,耿玉儿心有余悸。 “小姑娘做什么这般急躁,上来就动手动脚得,打扰了我们这一番好事。”他侧过脸娇嗔般看向江水,“人家这边还没来得及怪你,你倒好给了哥哥一刀。” ......啧 断袖啊断袖,真是江湖代有人才出,江水上下仔细打量了这人。 与之前越生桑所注意的重点不同,除了如花颜色与天然神色,她一眼过去还瞧出了这人一身的虚浮毒素。 “小姑娘怎么不说话,噫?莫不是看人家看傻了?”耿玉儿将玉骨扇合起来,两指按住扇柄将它轻轻搭在刀上,耿玉儿笑得纯良。 江水也被他的美色晃神一瞬,问道:“问檀郎君,耿玉儿?” 耿玉儿道:“自然是人家,小姑娘真有见多识广呀。” 江水道索性给他塞了一颗暂时封住内力的药丸,拍他咽下去,而后上前用刀割开越生桑捆绑的绳索。 身后耿玉儿被苦得直跳脚。 顺势坐在床头,她问:“生桑预备怎么处置这家伙?” 而那边耿玉儿居然丝毫不慌,灌下一口茶水,又坐在铜镜前细细端详自己的脸,悠哉游哉地梳理自己的头发,看到被削断的那一缕更是苦着脸心痛不已。 饶是越生桑已经将江水当做好友,也未免有些尴尬,这怎么每次都是自己被断袖看上而后由江水来英雄救美呢。 并且看看那个丝毫没有因为被封内力而觉得危险的耿玉儿,越生桑更是觉得困扰。 “先不提这个,啊城可知我在此,没有叫他担心吧?” “他只知道你叫耿玉儿掳走了,”江水说着又想起来那个狗屁不通的诗,稍微侧过身看向耿玉儿,“相貌生得这般好,怎么写出来的都是些狗屁不通的句子。” “相貌好就够了啊,小妹妹~” 耿玉儿毫不在意:“反正人家是个采花贼,写得好写的差谁在意呢。” 江水扶额道:“......确实美貌......我们先回客栈找你家啊城,免得他担心,在商量他如何处置。” 越生桑道:“好。” 耿玉儿丹凤眼一横,颇有些女子娇嗔的意味:“嗯?好什么好?越公子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要怎么处置人家?” “卖到南风馆岂不是妙事一桩?”江水露出笑来,“恰巧在下最近有些穷困。” 谁知耿玉儿又噗嗤一笑:“南风馆太不风雅了,与人家的美貌并不相衬。” 江水虽说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姑娘,也有些轻佻习性,但是总归这人是差点轻薄了生桑不免有些对待上的区别。 她其实在窗外调息吐纳有段时间,自然听得这件房间之前所发生的事情。 询问般看向越生桑,对方也有些哭笑不得,想来皮囊果然是有用的。 同样是强迫手段的断袖之癖,他对于耿玉儿的态度总比那殷鸦山的当家好上太多。 只是如此到底不是个办法,他只得对江水道:“先回客栈吧,啊城必然担忧坏了。” 耿玉儿明明还想说些什么,丹凤眼怒中含情,江水一边嗯声答应一边扫他一眼便叫他噤声。 药效已然完全发作,之前还能运起一星半点的内力现在经脉却仿佛上了枷锁,耿玉儿很不开心,“你封了内力人家怎么赶路啊。” 未想到这一层的江水一愣,越生桑自不必说,耿玉儿也不能运功赶路,只能靠着步行了。而越生桑才知刚才喂下的药只是封住内力,心神微动。 “诶诶诶诶你干嘛啊不要对人家动手动脚的!” 耿玉儿被江水陡然伸出的手惊到了,哇呀吱呀地一通乱叫。 “慌什么,”江水觉得他实在太过大惊小怪,“你当真是个男子?” 耿玉儿哼一声:“那可自然!” 江水看向越生桑一眼,与他点点头后转而对耿玉儿说道:“自然不自然再说,跟着我们身后走,等见到了啊城在考虑你的去处。” 谈话间江水开了门与越生桑出了房间,耿玉儿倒也一派听话乖巧地模样跟上去。 越生桑目光描过四周,原来是一间废弃的农家居所,向来方才那间是耿玉儿自己收拾出来的,将将开辟出一小块与他相衬的地界。 路还没走多久,耿玉儿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满是好奇:“说了许久还不知道你这小姑娘叫什么呢?多大了?可许配人家了?” ...... 江水原本正努力回忆着路线,被他一打岔愣了一刹,却刚好记起来了。 “上江下水,二十有三。”她答得轻快,又走得坚定了一些。 “江水?” 耿玉儿明明看起来病弱地仿佛薄薄一片,又是因为刚才的打斗白发有些凌乱,眼眸却带了好些天真的意味。 他将“江水”两个字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跟在后面自己絮絮叨叨不知说些什么。 江水越生桑也未曾管他,走了好一截路却听见他挤出来一句:“江水你这个名字倒是好听,清清澈澈得很,很适合小姑娘家。” 拂开树枝的手顿了一下,陡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江水有些好笑:“你的也好听。” 江水又问:“你今年多大?” 耿玉儿道:“二十又一了,怎么啦?江水倒是较人家长了两岁。” 江水张张口未说什么,转问其他:“你一直以这真面目示人?” 哪知耿玉儿原本高兴的神色黯淡了一下,却还是笑着说:“那是自然,如此月貌花容你说岂有藏起来的道理。” “你用着这张脸,又何苦要做采花贼呢。” 耿玉儿老神在在地摇摇头:“好男风但是憋着不敢说的人自然不少,可惜一个个都拿人家当做女孩子对待,人家不喜欢。” 是的,耿玉儿是个有追求的采花大盗,“你说人家这般的容貌能与他们春风一度可不是恩赐么,还要我做下面那个,可不太欺负人了?” 江水这个人,说好听是自在随心,不拘泥于世俗,其实也就是个朝秦暮楚的性子。 同一件事同一个人,可能今日相见能有兴致把酒言欢,但若是换了一个时间碰上同样的事物与人可能只是抽刀冷眼。 反复无常而又极易放弃,疲懒自私,这是江水一直以来对自己的评价。 所以今日恰好心情尚可,听着耿玉儿言语也自在轻快。 而另一边越生桑则是因为自家修养不知如何处理这类情况,更是心境明澈,不做多言。 而且皮囊美色确实很重要,比起山贼,如明月清光又未做出实质伤害的耿玉儿显然更容易应对。 他虽遭大变故,一路血泪,却还是有着骨血中的温润君子意。 “越公子这样看我做甚?”耿玉儿语音辗转,却不显庸俗脂粉气。 “他嗓子多有不便,你还是不要引他开口了。”江水说道。 耿玉儿问:“说来江水你武功是哪家路子?初入江湖啊?以前没听说过有使刀厉害的姑娘诶!” 江水不答只反问道:“你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耿玉儿又是千娇百媚地一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何况越公子一看就是个心软的好人,人家有什么可怕的呢?” 江水“......” 江水道:“我便不是好人了?”她倒想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耿玉儿道:“人家也算是阅人无数了,江水你勉勉强强还算是个好人,就是没得越公子剔透,简直是水晶儿般。” “说我勉强算个好人凭的什么?相由心生?” 耿玉儿手一挥:“自然不是,看你行事风度而已,身上又萦绕着些煞气,勉强算个好人已经很是抬举了。” 江水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隐晦地摸了摸刀。 “你别是想杀人灭口吧!”耿玉儿大惊,“人家随口一说你可别恼羞成怒了,要不得!” 面上惊恐口里还在挑衅,江水想着这张脸真得是上辈子修了大德才能长出来的,哼了一声不去理他。 只是暗自决定回去照着这张脸做两张面具来。 耿玉儿也知趣地缠着越生桑去了,一口一个越公子,忽略了越生桑那张略带尴尬的脸,不知道的还以为真的是郎情妾意。 “不如送去官府吧!” 等到一行三人回到客栈,说清来龙去脉,对于耿玉儿的去留啊城斩钉截铁地说出了报送官府这个主意。 啊城一跺脚:“什么人都来觊觎我家公子美色!” 越生桑不自在地咳嗽两声,伸手去安抚啊城,又引得耿玉儿媚眼一横。 江水却不知么想,她说:“江湖之事何必捅去官府,何况此间官府又有几个光明。” 她想起来那个落满尘埃结蛛网的鸣冤鼓,与朝廷。 “可是毕竟采花贼在官府有备案啊?”啊城不解。 江水解释道:“此法不妥,你还小不通朝中形式,天子年幼众臣各有思量,眼下年岁收成不错也无大事还看的表面安稳足以养活那些尸位素餐的蠹虫,你切看着吧不待多久这朝堂便要乱起来。” “可是这和耿玉儿有什么关系呢?他是坏人啊。” “你家公子之事必有暗中敌人,如此大事此前并无官府与你们回应,想来是打点好了,也算是你们行走的快去寻找叶家,不然幕后之人可能还会对你家公子出手。你现在去官府无异于自投罗网。” 闻听此言越生桑豁然明了,只是促紧眉头。 “这种事叫人家知道了不怕人家伺机报复么?”耿玉儿见自己被忽视突然开口。 江水横了他一眼:“你先能活着从我身边逃出去再说。” 顿了顿对越生桑道:“眼下最为稳妥的是带着他前去叶家,你也好寻个庇佑,我不知幕后之人还有什么打算但是总是小心些为好。” “江姑娘——”啊城说,“你真的好厉害啊。” 江水笑笑:“不过是观而知之。” “我其实驽钝,也不经夸的。” 第九章 秋月渡谁尘七尺,前路未卜 与越生桑啊城又谈论了一番越家之事,江水这才想起来话题偏了。 皱眉看着坐在窗边玩自己头发十分自得的耿玉儿她只好说:“再停下路程休息两日,先把你嗓子调理好全了——你住在我房间。” 第一个你自然是指的越生桑,越生桑也了然颔首示意。 至于那第二你——耿玉儿迅速向后仰:“做甚!你做甚!你又想对人家做甚!” 语气夸张,动作更夸张,面部表情尤其夸张,白瞎了一张红颜祸水的脸,给他弄出了七分好笑的喜气来。 江水又嗤了一声:“我只是怕你逃走而已,你要是不愿意也没什么,我这里还有几枚需要每日服解药的毒,你也可以选这个。” “说得正儿八经的,你莫糊弄人家,谁知道你是不是嫉妒人家貌美呢?” 耿玉儿表示自己宁死不从,大有慷慨就义的风骨。 只是瞧着江水真的从袖口摸出一枚碧绿色小药丸来,他又有些踌躇:“这个药,苦么?” 啊城瞪了耿玉儿一眼,十分瞧不起:“亏你还有些个名头在外,吃个药还怕苦。” 江水点头:“是有些苦。” 耿玉儿扭扭捏捏还是接过来,丢进口里咽下去,被苦得像只皱了脸的猫儿,江水见他服用下去也不再留神关注。 给他另外开了间房拈他过去,越生桑与啊城便各自休息去了,江水算着时间刚好还去煎药给越生桑。 是夜,斜月垂光,流风清堂。 由于江水日夜颠倒惯了所以她并无困意,而因为陡然换了从未上过身的崭新白纻衣,她忽然觉得白衣绿鬓的自己又不像是个杀手了。 她长舒一口气,试着牵起清浅笑意,还似不知愁苦的温润少女。 索性去练刀,先前衣衫粗陋还不觉得,此刻风吹衣袂在提着把破刀出门,颇有几分好笑的意味。 江水弯了弯眼眉,好风啊。 秋月徊碧色,寂寞耿长河。 渡尽白衣外,南光任雪折。 坐在屋顶澄净了好一会心思,她终于起身。 前日卿哉殷鸦山外所授的剑法她铭记于心,但却并不准备学习他有意传授予自己的剑法。 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剑法不适合自己,更是因为她天性并不想平白受人恩惠,宁愿旁人多欠我绝不肯欠他人情。 更何况那人是卿哉呢。 还是练刀吧,她想。 于是挥刀,钝刀过处割破凝固痴寒的夜色。 江水素来修习的便是致命的刀法,招式并不追寻并不美观,即便此刻白衣飘飘,所用的所有招式直接也只是快而诡谲。 而屋内的越生桑也有些夜不能寐,啊城睡得酣甜不忍打扰,他披了外衫在倾泄而入的月华中摸索,点上了烛火一豆。 桌上还铺开着纸张,雪白的智障上面上面未着一字,他努力将心神安定下来,吸满墨汁意欲作画。 该画什么呢? 虚明水影,孤鹤覆雪,远淡若无,色相空去。 一幅寒潭孤鹤图。 看着这副墨渍未干的寒潭孤鹤图,他恍然又回到了当初围炉听雪,梅下清谈的时节。 越家家训,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而他是越家最疼惜的孩子,自幼被越家众人捧在手心。 他也是越家一脉最出色的子弟,除却先天体弱,全然是完人般。 越家生桑,清玦之名不止于江湖之间。 兄友弟恭,读书明思,琴瑟和鸣,寄情江河。 这原本应是他清乐和美的一生,纵然先天不足,有着富庶的越家养着,总还是无恙。 而如今遭此横祸导致忧思悲愤,加之一路颠簸风尘仆仆,身体更是伤了许多,此刻又低低咳嗽了好几声。 看着啊城还睡着,他捂住嘴放下了心。 这一路他也察觉了,只是为了不叫啊城担忧,总是忍着不多言语。 越生桑待墨渍干透,将画卷轻轻卷起,又回了床榻上。 另一边独卧厢房的耿玉儿左臂枕在脑后,右手放在胸前,玉指在胸口轻叩,躺在床上神思飘远。 嘴中还小声哼着淫词艳曲,歌不成调,仿佛是在给自己助眠一般。 他也不由想起了越生桑与江水,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仙人清姿,一个是面容一般的刀法大家。 再想起自己的毒,耿玉儿笑得更加动人。 三人心中各有戚戚,总算天明。 江水缓步从楼上下来时,瞧见越生桑、啊城与耿玉儿三人已坐在一张桌上吃着早餐,而越生桑显然已用餐完毕。 她自知起的迟了却也不在意什么,打了招呼后懒懒叫着店小二给她添了副碗筷与吃食,她也一并做下。 取来碗筷,江水夹了一筷子菜,早餐味道粗陋却有朴素滋味,比山谷之中的食物与干粮好了许多,咽了下去问越生桑道:“嗓子好些没有?” 越生桑一夜浅眠,精神还算很好,闻言点了点头道:“已经好了许多,说话也无碍了。” 耿玉儿原本正在向店家抛着媚眼儿,听闻他说话也凑过来,想给越生桑献点殷勤什么的。 “那便好。” 江水突然向来什么,凝了神色开口道:“其实你的先天之症我已经有了些许头绪,只是其中三味必须的药材并不常见,可能还是要耗费一段时间。” 越生桑一怔,眼中充斥着惊喜,尚且来不及说话就被啊城插了一句:“江姑娘真的么!” “越公子的病症你能治?” 耿玉儿也颇有些惊讶,毕竟越家小公子的先天弱症他也多有耳闻,当初为了这事,越家拜求了不少的名医却总是无一所获。 越生桑站起身来,朝她一拜,把身侧耿玉儿和啊城都惊到,江水微蹙着眉也受了这一大礼。 她也没去试探着问例如你怎知我不是框你的之类的话,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太过实诚了些。 “等我们到了江安,你安置好了我去替你寻草药吧。” 越生桑先天体弱不仅是因为胎中受损,更有许多纠结缘由。 为了稳妥起见江水用的温和药方,毕竟多年的顽疾任是神仙也无法药到病除,索性稳妥些。 其中有三味草药比较难得,落金樱、不常青与浮碧荆山玉,江水只知道落金樱与不常青生长之处。 落金樱生长于沙漠之中,色如金石,根茎坚韧,遇水而开,无香,嚼之生津。不畏寒暑,花冠状如金边六月雪,花柱收敛于内,未开之时多藏匿岩下。 而不常青则仅仅生长于雪山断崖之中,类鸦羽,色浅葱,香有兰意,不常之名缘于此草若被摘下即便用玉盒存储也只有约莫七八日日药性,因此难以长期储备。 至于浮碧荆山玉......江水心下叹息,传闻是生长于和氏璧周围的草药,卞和抱璞玉而泣血落于其上,碧血盈盈,有冷香。 这还是她从古籍上瞧来的,若不是再三确认她看的是本草药书,书中又有其他草药的详细介绍,江水恐怕真要当这是杜撰出来的仙草。 可惜书中所言因其晾干后可储藏久远,早被众人收藏完好,时至今日倒不知何处去寻。 江水预备着到了叶家,求叶家之力搜寻,大约也能找到吧? 以她的医术造诣,早察觉越生桑如今的脉象不仅仅是先天弱症,更是短折之相! 也不知这幕后之人是何目的!江水心中思绪万千。 “江水?” 身侧传来疑惑声音,江水中断了思绪问越生桑有何事。 越生桑也只是瞧她面色凝重,意欲关心一二,见江水看向自己时神色如常心中以为是她有不远多言之事。 只说:“江水是如何遇见江姑姑的呢?” 他口中的江姑姑自然是江青梗。 耿玉儿与啊城也有些好奇,侧耳听去。 江水想了想,素白手指扣在桌面上轻轻敲打仿佛是在回忆:“我与师傅相识是在山谷之中,她与我岁数相差不大,却有意传授我医术刀法,故而我称他一声师傅。” 越生桑想着早些年江青梗清雅的气度,江青梗最是心软可亲,也曾给自己塞了好几块糖糕。 不由又关怀问道:“那如今江姑姑又在何处?” “死了。” 江水眼神一凛,陡然迸发出了一阵恨意,“师傅识人不明,叫人害死了,我已经替她报了仇。” 越生桑自知失言多有愧疚,江水大约知道他的想法,摇摇头道:“无碍,我与师傅早已不在意这些事了,更何况师傅将生死看得很开。取了刀我去赢下十年一约武林会的魁首,也算不负师傅的教诲了。” 那叶家家主知道他妹妹过世的消息么? 越生桑不免想到那个曾经颇为轻佻的长辈,在江姑姑失去消息后变得异常稳重,把持着叶家一路砥砺前行。 他若是还未知道......越生桑内心叹息。 “江水姐姐,来头不小呀~”耿玉儿有意无意地揭过话题,问:“怪不得刀法这般好,又通药理,就是不知道人家身上的是什么毒呀?” 江水正色道:“其实只是补药而已。” 耿玉儿大喜:“真的?” “不,放任一个有前科的采花贼在生桑身边我总是不放心的,怎么可能没有毒呢?”江水笑笑:“只是不用每日吃药而已,七日一枚足以。” “......” 耿玉儿:“那每天的解药又是什么?” “配药失败的糖豆而已,滋味还不错,看你怕苦特意挑了甜的给你。” 心道自己被封了武功无法挣脱,耿玉儿实在有些悲哀索性不去看江水也不理啊城幸灾乐祸的脸,不过那解药确实甜丝丝的。 挺好吃的还? 第十章 最是寻常见海枯,九楹风月 两日后江水一行人来到了九楹郡,临行前江水自掏腰包买了三匹马,因为啊城不通骑术只好让越生桑与他同骑一马。 耿玉儿颜色太过出众,又张牙舞爪地不许江水糟蹋自己那张天地钟灵毓秀之德的脸。 无奈之下想着他被封了内力给他裹了严实的秋衣,又洗干净了妆容,总算是媚色稍减。 只是一路雪发清颜如耿玉儿还是吸引了不少目光,也不知现今小姑娘如何想的,清玦君子还不如妖艳的耿玉儿收到的关照多。 耿玉儿倒是十分开心,直夸这南方的姑娘们有眼光得很。 一进了城江水就发现整个九楹郡洋溢着喜气,而对于这种现象的好奇直到在食肆里才被店小二解开来。 江水虽然还有些银子,却是不愿去酒楼糟蹋银两的。 于是四人直接去了一间看起来不贵的食肆坐下,店小二推荐了几个招牌菜都带着荤腥,又推荐了自家的米酒。 而越生桑在孝中绝三月饮酒食肉,江水先替他婉言谢绝了,只说再添两份素菜即可,酒也不必。 小二摸摸头笑道:“几位客人若是吃不惯酒肉可就可惜了。” 耿玉儿咦了一声道:“你家的酒很好吗?” 小二忙摆摆手,笑得憨厚:“哪能啊,客人从外地来的不知道,三日后寸家大小姐要抛绣球,寸老爷摆了好大的宴席在城东呢,整整要摆三个日夜!” 闻言耿玉儿兴趣缺缺地“哦”了一声,江水笑了笑让小二下去准备菜即可。 他们都没有掺和的意思。 越生桑未出孝期,啊城又是越家书童,江水是个女子,耿玉儿又是个龙阳之好的。 江水与越生桑商议后预备找个客栈大家洗漱一番好好休息一晚,她再买些干粮水囊以备接后路程。 耿玉儿嘟囔几声怎么又吃干粮啊被江水以贫穷为由镇压下去。 耿玉儿这才突然想起来一路上自己都是在花江水的钱,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闭嘴了。 至于啊城自然是听他家公子越生桑的。 倒翠客栈里要了三间普通客房,由着小二牵马吃草去。 又找店家准备了三五日的干粮肉脯与水囊放在自己客房中,江水看天还亮堂预备着出去看看。 走了一路想着耿玉儿嗜甜,又单独替他买了些糕点。 因着这几日的相处江水也看出来他之所以“采花”乃是身中毒素积淀。 她给他吃的确实也算是压制毒素的药,眼下有了甜点总不用担心他每日央着自己要吃糖豆了。 七日一次服药,大约四十九日后就能除了一身淫毒。 这个孩子,倒是个招人喜欢的,江水虽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却总有些做姐姐的操劳心思。 街上行人不多,大约都去凑热闹了吧,江水心中想到。 “姑娘可来点胭脂水粉?” 回过神她居然已不自觉停在了一个卖女子梳妆用品的小摊之前,老板娘原本打算收摊,看见有姑娘过来亲切地停下手中收拢的活计问道。 江水素来不施粉黛,但多少有些爱美心思,当下也不推辞在摊前挑选了起来,拿着洗朱色的一盒胭脂倒真的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 老板娘见她犹豫笑着夸道:“姑娘肤色白皙,这颜色正配姑娘,用的是最娇嫩枝头花。” 江水有些意动,放在鼻前轻嗅香清幽,间有药香意。 老板娘将耳畔碎发别过耳去,露出铃铛耳饰,笑得亲热,从摊子下的抽屉中取出来一盒胭脂,打开来正是与江水手中一样的颜色。 牵过江水的手,老板娘用手指点了些胭脂在她的手上晕染开来,“姑娘你瞧,多好看啊。” 白皙盛光的素手晕开了洗朱色的胭脂,芊眷缠绵极了,确实很好看。 老板娘看她怔仲神色,又拿起了口脂与黛粉,笑盈盈地朝她推荐着。 江水问了价格也还实惠,也挑了七八样,老板娘乐极,又添了件小的口脂当做添头送她。 “姑娘找你的钱,”擦拭干净了涂抹在江水手背上的胭脂,老板娘将这些梳妆用品都收拾好连带着找回的银钱一并递给她,又夸了一句,“姑娘模样生的真好。” 江水一愣,“这便算是好模样了?” 老板娘乐呵呵地道:“姑娘生得干净,周身气度也好过了富家小姐,叫人看着舒心。” 不由摸摸自己的脸,江水微微笑了笑道谢:“您过奖了。” 江水见过不少的美人,自知这张脸只算颜色平庸无功无过,除了太过白皙也无其他出众的地方。 何况她终日对着媚色浑然的耿玉儿与清逸风雅的越生桑,因此更加不在意这张脸的美丑与否,终归是做陪衬的绿叶罢了。 却在此时被人夸了,虽然内心知道这张脸不如何,总还是夸自己气度好,江水不由觉得有些开心。 左手拎着给耿玉儿的糕点,右手拎着胭脂,江水此刻就像是寻常的江湖女子出门游玩。 但是想着自己剩余的银子江水又开始思考着什么时候再接一单海棠榜补贴家用。 有孩童笑着闹着跑来跑去,天真无邪地玩闹,更有几个闹得凶的险些撞到江水身上。 全然寻常的日子般。 走了一半瞧见了间书肆,她又想替越生桑买些书来,出一趟门江水倒像是个散财童子般。 挂着“或丹书林”的牌匾,普一进去就闻见宜人的书香,坐着一个穿着半旧不新长袍的中年人,案摆枯梅,痛饮读书,直读到涕泗横集。 看见这样一幕,江水自然不愿去打扰他,将胭脂糕点轻放在门口置物案上蹑足入内。 可至于挑哪本叫她犯了难,越生桑自幼通读百家书,也不知她能否买到合适越生桑的书籍。 挑了好一会儿,犹犹豫豫地拿了《洗冤集录》与《三刻拍案惊奇》,读些轻快的书大约也有益于神思吧? 江水不是很确定地想,却还是拿着书去结账。 走到书肆主人前时那位中年人还在读书,读到激动处手按在桌案上狠狠下压,江水看去,读得正是《离骚》。 秋风凋枝,寒鸦红树,痛饮读骚自高格,奇光隔绝拒流霞。 踌躇片刻江水轻声问:“劳烦?这《洗冤集录》与《三刻拍案惊奇》价值几何?” 那人头也不抬,只挥挥手道:“拿走罢,今日书肆送书与乡亲。” 江水道:“我并非九楹人士,先生还是开个价吧。” 那人抬着醉眼看她,分明神思清明,又看了她手中的书便低下头去,摇头道:“不必,明日书肆关门,今日能送便送,客人若是有喜欢其他的也一并拿走罢。” 江水还是有些踌躇地点头道谢后拿起了糕点与胭脂,又悄悄留下了些铜币约莫价值相抵,出了门去。 然而刚出去没几步,江水瞧见浩浩荡荡二十余人朝着自己走来,为首的少年玉面锦衣面色不愉。 等到他们与江水擦身而过,江水转身看见他们停在了或丹书林门前。 “陈萧你这书店怎么还不关门哇!” 少年嗓门很大气焰嚣张至极,却只引来陈萧一声轻飘飘的回答:“晚间便关门。” 少年还不满意,直跨步进去横骑在桌案上,“你还在读《离骚》啊,看了少说得百八十遍了吧,快别看了跟我姐姐回家去。” 陈萧摇摇头:“令姊今日等绣楼抛绣球,寻得良人,与我无关。” 难道不是来砸场子而是抢婚的? 江水避开到一旁有些好奇,而且这陈萧看来是风骨如剑的人,也不知怎得窝在一间书肆做起了货郎。 少年正是寸家小公子,名唤寸之鉴,看着陈萧这般作态气不打一出来,招手让手下来:“给我把他的店砸了书都烧了!” 又指着陈萧鼻子:“不跟我姐姐回家我就把你腿打断,拖也要拖你回去!” 陈萧依旧不为所动,还将手中书页翻过一张。 寸之鉴“......?” “我家姐姐真嫁给别人了你不心疼啊!” “可别装了吧你,当初不知道是谁老大不羞地给我姐姐写酸诗。” 寸之鉴也只是吓唬陈萧一下,带着家丁给自己壮胆子的,他向来怵这个老师,只是后来瞧见他对自己姐姐有意思才胆子大起来摆着小舅子的谱,递“情书”也是他勤快。 陈萧这才回应道:“即便是情爱之事,时过境迁又有什么稀奇。” 寸之鉴不敢置信地问:“那若是我姐姐嫁给了个丑八怪呢?” 陈萧想了一下那个笑容明媚的女子,古井无波般开口:“令姊不会随意糟蹋自己的。” 又说:“你们砸吧,在下告辞了。” 语毕将残酒饮尽,落盏案上,卷起《离骚》起身而去。 看着陈萧远去的背影,寸之鉴狠狠剁了脚,大声嚷道:“陈萧你就走吧!走的远远的!我可告诉你我家姐姐一定会找个比你好八百倍的!” 又对着众多家丁骂道:“以后看见这个人一回就给我打一回,听见没有!” 跟在寸之鉴身后的一众寸家家丁无不诺诺。 不过旋即他又转口说:“算了,本公子懒得和他计较,白白错过我家姐姐已经倒了八辈子霉了,下次见到他你们就当没看见。” 直接跳下书案,竟然就这样置气地走远了。 江水在一旁目睹全程,忽然对那位寸家大小姐与陈萧的纠葛有了兴趣——隔绝世事久了,总是对一切故事都抱有浓烈的好奇心。 第十一章 锦绣夜衣孰辩之,解封内力 回去的路上江水又给啊城买了套新衣,一路上啊城将越生桑照顾的很不错,自己却反复浆洗着一件衣衫,看见新衣多有惊讶欢喜。 越生桑毕竟是男儿不比女子细腻,况且以往在越家书童服饰共有三套样式相同,他一时注意不到这些,对着江水也笑了笑。 而后看见自己也有礼物,还是两本书,接过翻阅内容顿时明了是给自己解闷用的。 另一边耿玉儿本来看着胭脂黛粉有些嫌弃做工粗陋的意味。 江水觉得有些好笑在他伸手欲接的时候手腕一转让他扑了个空,耿玉儿一脸疑惑。 接着个耿玉儿看见了江水拿出的糕点,霎时眼睛亮起来了:“江水!你这个好吃嘛!” “不知道,我吃块试试?” 耿玉儿这会机灵多了,直接拿过来:“不用不用,我自己试就好了!” 想了想又问:“不然你还是吃两块吧......这个贵么?” 江水笑道:“还计较什么价格,你吃我的又不止这些。” 长相貌美就是有便利,江水将姐姐这个角色代入得很好,突然想起来问道:“你怎么跑来生桑的房间了?” 此话一出耿玉儿登时有点尴尬,看他这样江水皱了皱眉头问:“你想......?” “不我不想!”耿玉儿失口否认。 一旁摸索书本的越生桑开口替他解释道:“方才你走了有段时间,有人前来搜查客栈,见他以为是女子,多有侮辱之意。” 耿玉儿此刻着的是寻常的衣服,加之不点珠钗,猛然瞧见是有可能当做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偏偏瞎子都能看出来他生的甚好。 那个搜查客栈的人敲门本就急促,当时耿玉儿正在梳洗头发,几日奔波没有精力梳洗他多有心疼,听见这么急促的敲门声十分不悦地去开了门,谁知道来人比他更不悦。 两个人直接冲进房间胡乱翻了一通,将屋内弄得一团糟,正准备出去时偏巧看见拢着滴水雪发神色不快的耿玉儿。 传闻中只有雪山妖女才有的雪色长发,加上灯下观美人,一时间那武夫竟看痴了。 惊为天人都不足以描述,倒不如说是惊为妖精。 而当隔壁的越生桑听见屋外争执声出门看去时,只见耿玉儿手腕被一个粗俗武夫篡住,耿玉儿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你想做甚。” 那武夫是衙门官差打扮,脑满肠肥衣冠楚楚,明明眼中淫色都要晕出来还是强作正经。 只听他道:“小娘子不知道城里出了贼人,可是专爱偷你这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了。” 这什么采花贼采到自己头上了还?还真把自己当个姑娘看待? 问檀郎君毕竟是风头最盛的采花贼,闻言笑得更僵,抽了抽手抽不出来反而被篡的更紧:“那你现在不去抓贼,在这里逗留什么。” 武夫嘿嘿一笑,殷勤道:“这郡里哪有比小娘子更标志的人儿?俗话说得好,我们这些个当官差的就是要保护百姓,依我看来小娘子这里最不安全了,需要严加防范。” 那武夫身后一个身量稍微瘦小些的官差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句:“头儿,正事要紧......” “去去去,你个小孩子家家懂什么,百姓的安全最要紧!你们几个去找,我留在这里照顾,不,保护小娘子。” 见此情形越生桑不由上前,将耿玉儿护在身后冷冷道:“多谢大人美意,只是他并非女儿身,不劳烦大人贴身保护了。” 越生桑生的一副世家子像,纵然衣着朴素,举手投足之间的风雅唬的没什么见识的武夫一愣一愣地,但是最先反映过来的居然是“这是个男的!” 这般如花似玉,居然是个男的! 武夫顿时觉得这个人是在唬自己。 耿玉儿揉揉被他篡紧生疼的手腕好笑道:“怎得?不像?”这笑容倒是比刚才的好了许多。 武夫这才仔细打量耿玉儿,又联系起刚才没注意到的声音,心下信了七八分。 他思量着越生桑看起来来头不小不好招惹,陪着油腻腻地笑道:“我粗人一个眼力不行,打扰二位公子了!还有公事在身,我先行一步了。” 说罢使眼色给身后人走得飞快,其他随行的小官差早就奉命搜查完毕,全都集合在大堂里,看他下来跟在身后一队人马走得着实不慢。 越生桑直到那些人走远了才微不可查舒了一口气,见耿玉儿还颇为生气地揉自己的手腕,垂眸看他道:“你如今全无功力,先来我房里待会吧。” 耿玉儿于是依言入内,啊城坐在屋里看他进来一点好气没有。 听完来龙去脉之后,江水有些思虑,压下心头思考并无多言只是问耿玉儿:“不若我解了你的内力?遇事还可自保些。” 耿玉儿闻言倒是一愣,他是真的没想到江水会心软到这个地步。 一路上对自己照顾颇多丝毫没有歧视的意味,待自己亲如弟弟般,原本想着她封了自己内力也是应当的比较他淫名在外。 可如今连内力都愿意给自己解开...... “你不会真的觊觎我的美色吧!”耿玉儿一脸惊恐道。 “去!”江水被他逗笑,“你不想解开也算了。” 一边的越生桑与啊城闻言也莞尔,啊城更是指着他笑道:“你这个人呀!” 耿玉儿横了啊城一眼:“解,怎么不解,没有内力都觉得我老了几岁了呢。” 话虽如此,耿玉儿内心其实已经柔软下来,也没有之前那般扭捏作态。 闻说要褪去上身衣衫也褪的利落,顺势就趴在越生桑的被褥上,后背肌肤细腻极了。 江水取了银针来,说是解开内力更是暗中替他清理毒素方便日后吸收药效,耿玉儿不知这些只觉得浑身舒适。 银针雪肤交相映,一时间竟有些易碎的美感。 越生桑转头不看。 忙了好一会,江水收起银针让他穿回衣服:“如何?” 耿玉儿试着运功然后笑道:“我的内力已经全部解开了。” “好了也不早了,你快回自己房间吧。”江水补充道:“别想着偷摸溜走,你的毒还没解呢。” 耿玉儿道:“不溜不溜。” 说完提溜着点心回了隔壁,脚步轻快极了,站在房门前又回头向江水挥挥手:“早些休息。” 等到耿玉儿关上门江水对越生桑道:“下回遇事不论是什么你都莫要一个人去,好歹要带着啊城,知道么?” 越生桑点头。 江水又道:“这种情况要是再遇见,若是对方看出来他是男子还要调戏你就小心点,你们两个我一个也不放心。” “......好。”越生桑还是点头。 江水再道:“或者遇见好龙阳的又避无可避,你就框他说耿玉儿与你是一对,拖到我赶来,可明白?” 越生桑终于无奈道:“可......这有悖伦常。” 啊城也探头:“江姑娘这样不好吧?” 其实说来耿玉儿与越生桑抛开其他不谈,容貌确实十分登对的,江水说完才想起来这一茬,看越生桑与啊城这样微微笑了。 “若是遇见女子,生桑你应当是熟练的。” 自然,昔日倾慕越生桑的女子不在少数,越生桑却还是纤尘不染的样子,他对于婉拒女子的爱慕又不伤其心有许多经验。 可是他还是有些踌躇于方才江水的那句话,江水却不做理会,丢下一句好梦也回了房。 “公子......你该不会真的对耿玉儿他有什么意思吧?”啊城想了想还是决定告黑状,“他是个采花大盗乱的很,虽然我之前说少爷要找姑爷也要找个好看的,可,可是——” 啊城卡壳了一下:“耿玉儿漂亮得太过了呀,看一眼都晕乎乎的。” 越生桑摇摇头,只道:“你伴我许久,自然知道我无龙阳之好的。” 他将手中两本书放在了桌上,说:“你去试试衣裳可还合身吧。” 啊城捧着衣裳在屏风后换了,衣裳有些紧,还是合身的,他出来问越生桑:“公子,可好看么?” 放下手中刚翻开的书,越生桑侧身看去,啊城年纪是四个人中最小的,才堪堪十七岁。 此刻啊城穿着新衣神色满足,稚气未脱有几分天然涩可爱。 “自然是好看的。” 啊城喜不自胜美滋滋地摸着自己的新衣服,嘴里还带着谦虚:“公子从来不会说人半点坏话,啊城知道自己只有一点好看的。” 越生桑微笑道:“好了,你先去休息吧。” 闻言啊城疑惑道:“公子不睡么?” 微抬起手中的《洗冤集录》,越生桑低声道:“我翻阅片刻便睡了,你不必等我。” 可是啊城却执意要陪着他,说什么也不愿意先睡去,越生桑拗不过他也就整理了书本也意欲睡去。 啊城看着刚才被耿玉儿趴过得被褥,仿佛还有些他发上的水渍,越生桑已经躺下浑然不觉,他也只好闷声睡到靠墙的小塌上。 那个耿玉儿,啊城想,肯定是对自家公子有意思了,还好公子不为所动。 想到这里啊城有些开心,即便是容貌倾城又怎样,我家公子容貌也不输你,你休想染指我家公子。 他仿佛天生与耿玉儿不对付一般。 此刻心满意足,倒也沉沉睡去。 而江水在房中将购入的胭脂水粉一一打开,捻在指尖辗转,尽是旖旎颜色。 良久她洗净双手,将瓶瓶罐罐都塞在包袱最里处,全然没有之前神往神色,还是素颜寡淡地背对着墙壁静坐养神。 第十二章 枕春醉也笔墨,女也亦剑 与此同时,原本应该是办喜事的寸府上下陷入慌乱之中。 寸老爷踱步来去多次,停行行停看得寸小公子心烦气躁地,他坐不住直接冲着要往外冲出去。 “你干什么!” 寸之鉴头也不回:“去找陈先生要人!” 因为爱女在大喜的日子失踪已经急不可耐的寸老爷听见这话不由大声骂道:“孽子!陈先生与你姐姐何干!” “那怎么办!” 寸之鉴也叫嚷起来:“不是陈先生还有谁会掳走姐姐!爹您老说陈先生是有大学问的人,有大学问的人回来干这种勾当嘛?” 陈萧是在三年的一个春日来到九楹郡的,来时长衫破烂,只提酒壶,醉倒在城门外。 枕香泥,被春光,醉也厌笔墨。 踏青而归的寸家大小姐寸亦剑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春日遇见了陈萧,金钿残妆惊鹄髻,绛绡披衫恍春暮。 寸亦剑在城外游玩之时与邻家女郎饮了些酒,于是遣开寸家的一众仆从独自回城。 她也有些醉了,看见城门恶卧的陈萧,寸亦剑俯下身看他,笑地犹胜春光道:“席天枕地,先生好潇洒。” 忽遗金靥尚未知,那晨间呵贴的金钿飘然落在了落魄客发间。 寸老爷原本正想给自家一双儿女请个先生,被寸亦剑捡回家的陈萧拾掇干净之后很有些真名士自风流的味道,唬得前来探底的寸老爷一愣一愣的。 “不知先生贵姓?”寸老爷言辞间颇有敬重。 “某姓陈,陈萧。” 清醒来的陈萧道谢欲走,被寸老爷问及欲往何处去时只答:“并无定向,不过随性游山玩水罢了。” 也不知寸老爷是不是将商场上的天赋拿来观人了,坚定地认为这个陈先生是有大学问的人。 闻说要走不由地挽留道:“陈先生若是无处可去,不如留在舍下,衣食住行寸某自当为先生安排妥帖,只求这指点我家两个稚拙的孩子一二。” 寸亦剑也有些期待地看向这个被自家爹爹推崇的陈萧先生,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昨日会在城门口捡一个醉鬼回来。 可能是当时自己也醉醺醺的,觉着遇上同类了吧?寸亦剑内心给自己解释到。 陈萧深深看着寸老爷,只言:“某才疏学浅,恐有负老爷青睐。” 高人嘛,总是有自己的脾性的。 寸老爷自认为眼光毒辣,又对自家女儿有求必应,女儿想同男儿一般遍读经纬他更是自豪万分。 相比较大女儿,小儿子寸之鉴却是个耽于玩乐的小皮猴,不然也不至于拖到九岁才启蒙,问他他还振振有词有父母姐姐照顾自己。 给寸老爷气得把寸之鉴院子里的树都给砍了,好叫他下次挨打的时候没的地方躲。 现在看见气度远胜过九楹郡所有教书先生甚至是太守老爷的陈萧,寸老爷摩拳擦掌,想着势必要把他留下来给大女儿当先生。 至于寸之鉴那个小泼猴? 不把先生气走就算不错了,寸老爷想的简单得很。 “我寸某人虽然不敢说慧眼如炬,但是总还是有些识人之术的。”又给陈萧拍马屁到,“何况陈先生气度不凡,但凡眼光好些的人都能看出您的才华来。” 陈萧还想推辞,寸亦剑开口问:“陈先生瞧不上我的天资么?” 她原本是站在寸老爷身后,此刻问了话之后上前两步走在爹爹前面,直视着陈萧笑道:“我观先生也不似志在山水的隐士,是觉得亦剑驽钝不配先生大才么?” 寸老爷忙替女儿圆话:“小女不懂事,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也不知到底是不是寸亦剑的话打动了陈萧,他最终决定留在九楹郡寸府,做一个启蒙先生。 得知他同意,寸亦剑出门之前轻轻一拜道:“方才亦剑所言还望先生莫要怪罪。” 回应她的只是陈先生满不在意的一笑。 这一教便是近三年,到了寸亦剑该出阁的日子了,不顾寸老爷千方挽留陈萧执意辞别,也未走远,只在城内开了间书肆,门可罗雀也不在意。 寸老爷听见自己小儿子的话语,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踢脚就想踹去还是忍住了。 他恨铁不成钢地对小儿子说:“你从明日起去南城门口守着,要是你姐姐是独自一人想走你不用拦她多给些盘缠暗地里派人照顾。要是有人窜托你姐姐离家出走——” 寸老爷冷哼一声,“把他带到为父面前。” 寸之鉴还是有些不满:“那其他三面城门呢?再说了直接找陈先生要人不就好了,姐姐除了陈先生那里还会去哪。” 还是没忍住踹了小儿子一脚,寸老爷骂道:“白日你去找陈先生麻烦我还没和你计较,说了多少次!不许冒犯陈先生!” 然而正如寸之鉴所想,自家姐姐确实是在陈萧的草棚之中,在床上翻阅着陈萧的手札。 “先生,你是预备云游四海去么?”寸亦剑就着陈萧的杯盏饮下冷了的残酒,满足地眯起眼睛,“有时我在想,我若是个男子便好了。” 陈萧正在收拾背囊,闻言回头轻斥道:“胡闹。” 寸亦剑知道这个胡闹是因为自己偷溜家门跑来这边,但是她就着身为男子这个话题往下说:“若我是个男子,就可以继承先生衣钵了,不用拘在九楹郡找一个上门夫婿。” “春日舞雩,秋风渡江,白首斥銮堂。” 寸亦剑很是神往道:“匡扶社稷,挽大厦之将倾,在青史上横亘半生。” “先生以为呢?” 陈萧摇摇头,“你不适合入朝廷。” “但还是有资格的,对吧先生?”寸亦剑又给自己到了一杯酒,摇晃着酒杯笑嘻嘻道:“除了女儿身,我是有资格进入朝堂的,只是性子不适合对吧先生?” 夜风长长,陈萧捏着粗布从一旁的火炉上取下刚温好的酒来到了两杯,一杯从寸亦剑手中换下冷酒来。 “不提这些,你怎么跑来这里了。” “我给爹爹留了书信,想去外面闯荡一番,成亲管家柴米油盐未免太糟蹋我读过的圣贤书了吧?” 到底是教了许久的学生,陈萧揉揉额头:“我教你那些本不应该,你当个大小姐才是最好的。” “先生忍心看璞玉蒙尘么!”寸亦剑朗声道:“您一早便知道与我是一路人,只是男女之别,您一开始不就是希望自己的意愿得到传承么!” “您倾囊相授所铸就的学生就要和平俗女子无二地成婚生子,所以您才沉郁顿挫至此不是么?先生之待我如同自己的孩子,连之鉴都会误以为是因为您爱慕于我。” “可是亦剑知道,先生只是将我当作世上另一个自己,眼看着另一个‘陈萧’日暮穷途,您又要寄情山水麻痹自己么?因厌世而求超世,又沦落于玩世,难道这能解您心中忧苦么?” 被寸亦剑连番话语逼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陈萧狠狠饮尽杯中酒。 妄落闾阎利禄废,星河不在觥筹间。 寸亦剑将手札合上静静看着他:“先生以为呢?” 狂歌自诩京州客,盗尽山河供我痴。 “你......”陈萧开口,“你不必替我担忧什么,能教出你这样一个学生,我已然心满意足。” 屋外是秋风萧瑟秋月明。 第二天清晨江水一如既往地起迟了,收拾妥当下楼时候又已经越生桑耿玉儿啊城已经用餐完毕,她拿了块饼往嘴里塞着坐下。 “江水你买的糕点味道真好,”耿玉儿左手托腮笑眯眯道:“我们今日早点走,路上再买些可好?” 啊城嘟囔一声贪吃,江水看着他穿着新衣也有些害羞模样。 江水道:“那可不行,赶路要紧,最多等到下一个城镇再给你买些当地的甜点。” 越生桑看江水快吃饱了,叫啊城去牵马来,啊城从客栈后院牵来马分给个人,一行四人又向着城门走去。 因为时辰上早,叶露未干,进出城门的人零零碎碎也没有几个,寸之鉴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门口一眼就看见了清逸出尘的越生桑。 以及他身侧的江水。 “你不是昨天在陈萧那里看见的大姐姐么!”寸之鉴蹭蹭蹭跑过去,仰着头费力道:“你可看见我家姐姐了?” 江水满头雾水,先微微摇头回应同伴疑惑的目光而后开口:“小弟弟你家姐姐不见了么?可惜我并不认识你家姐姐,我们四人是路经此地,马上便要向南去了。” 可是寸之鉴还是有些不信:“那你昨天跑到陈萧那里做什么。” “恰巧看见了书肆,进去买几本书而已。” 而耿玉儿则心道,怪不得昨晚官兵大肆搜查,原来是有大户人家小姐失踪了,这小朋友口风确实不牢,被其他人知道了未免对他姐姐清誉有损。 江水与越生桑亦是想到了这一层。 啊城却茫然道:“即便是江姑娘和陈萧认识又如何呢,你跑来问罪倒是理直气壮得,也不知道你们家怎么教得。” 闻言寸之鉴大怒:“一个小书童也来欺负到我头上了,还说什么恰巧,给我通通拿下!” 一时间众多家丁将四人三马团团围住。 不欲与孩子多计较地江水只是上前挡在越生桑与啊城面前,柔声道:“他不懂事,我替他先向小公子道歉了。” 可是为家姐担心的寸之鉴早已怒火中烧,管什么道歉不道歉,只说:“一个两个吃什么呢,还不给我把这个小书童抓来!” 江水正想护着啊城,转身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哼,啊城跪倒,大约是被他身后的人打了双腿。 耿玉儿迅速护住越生桑,江水上前看啊城还未来得及整治,啊城整个脸蜷缩在一起痛苦道:“江姑娘,我的腿好疼......” 将背后双刀取下握在双手,江水冷冷道:“此事我们需要寸家给个说法。”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形势一触即发。 第十三章 沉于诗词耽于酒,两腔愁闷 眼见着江水一个人须臾之间击退了所有家丁,又利落地将寸家小少爷绑了起来,周围民众都吓得离他们远远地,将这一块困出来了。 更有几个曾受过寸家恩惠的围观百姓,丢下活计赶忙向寸府通报去了。 等到闻讯赶来的寸老爷看到自家小儿子只是被被绑在椅子上不由长呼了一口气,客气地问候江水等人。 其实说来他内心还觉得对于自家小儿子,这样一个不伤胫骨的小教训来的也挺好。 “敢问女侠名讳?” 寸老爷看着四周精壮家丁无一不被打倒在地呻吟,还站着的三人中两个都一副弱不禁风模样,他于是小心翼翼地看向在场唯一一个拿着武器的女子。 他见那女子挂着极其不真诚的笑道:“在下江水。” 还好还好,看来是个好说话的。 寸老爷擦擦额头不存在的汗。 寸老爷又试探到:“此事全怪老夫没有管教好这小子,不如女侠且在寒舍小住几日,养好了伤再说?” 啊城知道自家少爷在外多有风险,于是在江水用询问的目光看来时只是摇摇头说:“啊城身子不值钱,不用养什么的。” 只是虽然江水已经替他将骨头正回来,又用真气调息,他还是疼得眼中噙满泪水,强忍着不说。 到底还是越生桑心软,不忍心让他就这样拖着伤体上路,他与江水合计约莫一两天才能骑马,便也答应了寸老爷的请求。 两人和解之后,江水前去解开困着寸之鉴的绳子,一边慢悠悠道:“小朋友啊,小时候太闹腾了长大了可是会死的很快的。” 寸之鉴登时被江水吓住,原本就又惊又怕地被呵斥不许哭才憋到现在,终于能扑倒爹爹怀里嚎啕大哭。 却没来得及哭出声就被寸老爷提溜出来骂:“听到没有!你下次再敢皮看你老子不打死你!” 本来还想辩解我没有下令打他是他装的,结果被爹爹直接丢再后面,十二岁的小孩子哭的都说不出来话了。 寸府几十年的老管家给小少爷擦擦泪,抱在怀里哄着塞进了车厢里。 寸老爷吩咐着留了十几人守在城门,叮嘱看有没有大小姐踪影,其余与昨晚和寸之鉴的嘱咐相差不大,而啊城也被安放在另外一辆车上。 一路上寸老爷解释了一通自家孩子确实是太过担心他姐姐了,又年纪小不辨是非,这才误伤了啊城。 听他解释江水虽然没有释怀多少,却也还是面色缓和了些。 江水思考了一下也解释道:“我们四人都非九楹人士,只是那陈萧先生我确实昨日恰巧遇见,正在或丹书肆中。但据我观之陈先生不似是小公子口中所言之人。” 寸之鉴口中所言的陈先生自然是个口是心非的拐了自己姐姐的人。 寸老爷也叹道:“我也知陈先生高风亮节怎会诱拐女子,我家亦剑自由便是个有主见的,此次也只是想要外出闯荡才修书离开,可之鉴只当他姐姐是跟着陈先生去了,哪能如此呢。” 在寸老爷的描述之中,寸家大小姐寸亦剑是个有剑心兰气的女子,与陈萧狂放如出一辙。 “若有需要尽管提,此事全怪我家那小泼猴太放肆了,寸某再给诸位赔罪了。”引着一行人来到寸府厢房前,寸老爷又施大礼,给越生桑扶住了。 寸府有医生,虽然不及江水医术精湛,但啊城伤势不重也就没有推托寸老爷好意。 江水越生桑耿玉儿啊城四人各有一间厢房,江水与越生桑居中,啊城与越生桑厢房相依,耿玉儿也在江水厢房外侧。 送走寸老爷不多时,江水忽然看见窗外偷偷探出了一小撮黑发,她走过去直接按住小孩儿的头,问道:“你来做什么?” 这个小孩儿自然是寸之鉴,被寸老爷勒令前来给江水道歉,但是在这个母夜叉窗外徘徊不敢进去。 那可是一瞬间就能把自己二十来个家丁打到的母夜叉啊,他还是个孩子,他害怕。 此刻被母夜叉面无表情地问话,寸之鉴讨好地笑了几声,举起手中的若干珍奇小玩意儿,想是他临走前在桌上胡乱抓的,声色慌乱道:“大侠,我是来给您道歉的。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了我这一回吧,我下辈子给您做牛做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瞧着到也就是个淘气的孩子,江水干脆抓着他的衣襟,使劲一提溜将他拎到屋里来。 皱着眉问:“你这些话谁教的?” “嘿嘿嘿,话本子里看的。”寸之鉴将手中物件都放在窗边桌子上,得意道:“一看就知道您是行走江湖的大侠,一视同仁,对仆从和朋友没什么两样。” 这小孩油嘴滑舌的,可惜江水是杀手出身,但是思及昨日或丹书肆前的话语,江水先前压下的好奇心又被激起来。 她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问道:“你姐姐和陈先生是什么关系呢?” 听到这话,寸之鉴想起自家下落不明的姐姐又是一顿沮丧:“陈先生是我和姐姐的启蒙先生啦,他们两情相悦,可惜我爹非要给姐姐招一个入赘的姑爷进门,先生就走了跑去卖书了。” “那你昨日为何要砸他的店呢?” “我没有!” 寸之鉴委屈巴巴地辩解:“陈先生那么凶,我就是怕一个人去被欺负才带了家丁的,而且是他说昨天就关门的,我不就是去激将一下嘛......” 何况最后也没砸成,还折回去给他把店门给关好了。 在寸之鉴的思想里,陈先生总会看着姐姐出神,又多次要自己传递书信给姐姐,而姐姐提到陈先生每次都脸红,自然是两情相悦的。 自己都不嫌弃陈先生年纪大愿意撮合他和姐姐了,怎么反倒他不愿意起来了? 还害的姐姐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大侠你可不可以帮我找姐姐啊!”寸之鉴突然双手支撑着桌面兴奋道:“你绕着九楹飞几个来回,实在不行郊外也飞一飞,肯定能找到我姐姐的!” 江水本意只是想听故事,万万没有想要找人的意思。 她懒惰惯了,这些时日的赶路已经是让她身心疲惫好容易能多休息几日她可不愿意出门给自己找活干。 因此她对寸之鉴闪亮的眼眸熟视无睹。 江水懒懒道:“你也知道,我们大侠除暴安良,不管这些找人的鸡毛蒜皮小事情。” 寸之鉴小手一挥:“没关系,大侠是会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我知道!” 江水嘴一挑,反问:“你觉得我们是朋友?” 嘻嘻一笑,江水对小孩子的亲和力早让寸之鉴放松下来:“对啊,大侠都是很喜欢小孩子的!” 江水只觉得这孩子看话本子看魔怔了,依旧拒绝了他的请求,她只想窝在房间里待两天。 撵走寸之鉴的时候寸之鉴还是不肯死心地扒着门框,对于江湖大侠的神往让他觍着脸坐在江水厢房门口坐下来,打定主意江水不同意他不走。 这个实诚孩子委实没想到诱之以金银,毕竟他心里武艺高超的大侠都视金钱如粪土。 从满目坚定坐到知打哈欠,最终还是睡倒在清凉石阶前,江水叹了口气打开门将他抱紧屋里放在外间美人榻上。 小孩子睡在美人榻上也不显得挤,她有拿了被子盖在寸之鉴身上。 一旁照看啊城的越生桑早已发现了这边的动静,瞧着江水抱了寸之鉴进去才前来询问,说起早晨之事她才想起来还未曾解释。 将昨日遇见陈萧的事情说于越生桑,听完后越生桑直感叹道:“痛饮读骚,散书不顾,真狂者也。” 对此评价江水也深以为然。 等到看着越生桑回了厢房说要读书,江水最终还是决定出门,只是为得不是寸之鉴的姐姐,而是为了那个陈先生。 直觉告诉她,这个陈先生身上有令她惊叹的故事。 不论是何年代,人们总是会对风味高雅的失意人抱有极大的崇敬。 江水少读千家诗,自然也是如此。 关了门窗,在刚才和寸之鉴的谈话里江水得知陈萧家住城西一处草棚,屋外有一面一人高的书架,供陈萧平日晒书用。 提炼出城西、草棚、书架这三个有用信息,江水运气往城西赶去,终于这次她迷路了。 她在四周转悠许久,又问了好几个当地住民,这才找到了陈萧的草棚。 将自己因为赶路而有些凌乱的发型稍微整理一下,再向前走去,看到了草棚与书架。 正有一个咬着酒杯的女子将书挨个翻过来晒。 寸亦剑翻晒完了书正,用手拿下嘴中咬着的酒杯,美滋滋地喝了一口,蓦然回首却看见一个容颜清淡的女子瞧着自己。 那女子声音清冽绵软,带这些迟疑:“寸亦剑?” 寸亦剑大方地点头:“姑娘是来找先生的么?” 江水道:“在下江水,敢问陈萧先生可在屋内?” 寸亦剑并不知道先生何时认识这样一个女子,她瞧着做的是武者打扮,虽然容貌只算平常但是气度菁华,不似寻常。 心中思量一瞬,她笑着道:“先生还醉着,屋里酒气大,江姑娘且随我来吧。” 走进草棚之中,关门带起了一整秋风,吹起满屋草纸在斜落微光之中上下纷飞,带起满屋灰尘。 陈萧咳嗽几声,醉中还在喃喃吟诵着什么,似醉非醒,竟也似月中狂歌。 第十四章 自言甘作杜康臣,京州狂客 草棚里多有简陋,寸亦剑环视四周从灰尘里扫出一把旧椅子给江水坐下,然后去煮茶。 寸亦剑说是煮茶其实也不过就是烧一壶熟水,添点茶叶沫子冲泡了事,沾了一点茶味而已。 等到水开了,寸亦剑倒了两杯茶来,一杯拿在手里喝了,顺势将另外一杯递给了江水,开口问道:“不知江姑娘来找先生有何事?” 接过茶来,江水看着杯中白水碎绿低声道:“昨日曾见过陈先生一面,只觉得先生风格高古,特来拜访一二。” 昨日才见过第一面? 看来是个外乡人了。 寸亦剑笑得明艳:“江姑娘是外乡人吧,你这样推崇先生他听了必然是要摇头的。” 想来真名士也是不需要俗人如江水的夸奖的,江水也并不在意。 仰慕之情人皆有之,她有兴致来拜访之前便好奇的文人也就当给自己长长见识了。 如今世道颠簸有才学真性情之人颇少,她想着,能多见一个是一个。 “那寸小姐眼中的陈先生是如何呢?” 毕竟寸亦剑还算是闺阁女子,平日里交往的都是邻家的年纪相仿的姐妹们,讨论的大多也都是些女红服饰之类,在旁人面前评论陈先生倒还是第一次。 看了眼塌上还未醒酒的陈萧,寸亦剑沉吟了片刻低声道:“陈先生是我生平所见之中最富才情,最旷达却又最愤懑之人。” “江姑娘方才在屋外瞧见我却没有揣测我与先生的龌龊,可见也是个通透的人,想来是能够明白先生的。” 寸亦剑又是叹息一声“可惜我已立志远游,不能常伴于先生左右。” 江水带着些疑惑道:“寸小姐未曾考虑过你的父母兄弟么?” 听见这句话,寸亦剑若有所思看了江水一眼。 旋即她直笑着回答:“是之鉴说给江姑娘的吧,他最喜欢行走江湖的侠士了。父亲是知我志向的,原本想着让我成了亲便走不了了,只是这种决定我不能接受。” “至于之鉴,没了我在家中也好叫他多被父亲管教些,总想着以后寸家依靠我他好当个纨绔子弟,可真需要好好管教。” 寸亦剑知晓自己父亲为了自己清誉绝不会大肆宣扬自己的出走——可这位江姑娘并不认识自己却能叫出自己的名字,且确认之后毫无惊讶。 可见她与自家父亲与弟弟多有沟通来往,却不会揣测男女龌龊,委实算个冰心霜骨的女子。 同样,江水也暗觉这位寸小姐人如其名,女也亦剑,万金不折。 江水问:“寸小姐欲往何处去?” 寸亦剑直道:“北去上谢,寻访名家。” 江水又问:“以何名讳?” 寸亦剑笑道:“布衣寸亦剑。” 江水再问:“若名家轻视女子?” 寸亦剑凝着神色道:“便以女子身,遍与之清议。” 说完她的目光从茶杯水痕中移开,目光灼灼看向江水,眼中似有山河万里涤荡虏尘清。 寸亦剑怀着满腔有悖纲常的热血,她绝不甘于做一个富商之女,一辈子困于闺阁之中。 她想,带着先生和自己的梦想博一个天清地宁。 与生死皆湮灭于江湖中的江水不同,寸亦剑自幼读尽圣贤书,受到的教导亦是河清海晏之术。 她放下茶杯仰起身子笑道:“曾有枭雄图天下,还做七十二疑冢,徒添惶恐耳。即便八尺男儿又如何?” 还未等江水说什么,她忽然发觉塌上呼吸声变了,显然是陈萧已然醒来,只是寸亦剑不曾知晓。 而寸亦剑第一次遇见除了先生之外能诉说志向的人,一时间只听她情绪激动又道:“前朝亦曾有摄政公主毓殚精竭虑救万民于水火,今日多我寸亦剑一人,又有何不可。” 谁都曾听过储毓公主摄政十二载的故事,可是敢于拿储毓公主当自己指路标干的,也只有寸亦剑一人。 “说得好——”陈萧竟然也在塌上大声赞叹道,“若是奸佞当道当如何?” 听见陈萧的问话,寸亦剑忽然微红了眼眶:“含辱忍垢,徐徐图之。” “若是奸佞蛮来生作同流合污又如何?” 亦剑愣了愣:“万事皆有通时合变之法。” 陈萧摇了摇头,撑着身子直起背来,冷哼道:“浊雨不可展翅,敢于贼子同谋?我把你教得太正直了,你送上去莫说含辱忍垢的机会,我看你最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先生!”寸亦剑也大声反驳道:“那先生就忍心看着大盗窃国么!” 江水听得有些疑惑地蹙了眉,她向来觉得江湖与朝堂距离深远,并不很能理解文人观念,也不比他们对朝堂风云变幻敏感。 而陈萧却仿佛才看见有其他人在场一般,看着她道:“你是......昨日的客人?你来找陈某有何事。” 江水忙起身恭敬道:“在下江水,昨日书林外瞧见先生气度非常,特来拜访。” 心向往之? 陈萧嗤笑一声,懒懒仿佛酒未醒一般坐起身穿鞋,然后缓缓走向他从未在寸亦剑面前打开过的画匣前。 用已经不再年轻的手缓缓抚摸过黝黑的匣身,拂开了多少年旧尘。 良久后他长叹一声,开了木匣,缓缓道:“你们都来看看吧,看我这几年丹青可有退步。” 说完他便转身与江水寸亦剑擦身而过,坐在踏上背靠土墙,无声笑着。 江水看见匣中共有三幅画。 先是云山林壑图,又见湘水神女图,皆是落笔澄澈,境界超迈。 可等到最后一卷却是笔墨间江山万里狼藉,笔试斩截,直看得人惊心动魄,也唯有这一副画的下方落了一方小印。 等到寸亦剑看清小印上刻的“京客呈萧”四字,惊讶地不由向后退去好几步,回头悲愤万分: “先生!” 寸亦剑三年间多次猜测先生的出身,只猜是被奸臣所害黜官至此的小官员,此先并不得高位。 她一心想替先生将他的思想传承下去,也为自己博个出路,可谁知道他竟然真的是魏呈萧! 曾有京州狂客魏呈萧,十五入仕,宦海十年余,致仕。 如今笔里风月醉话潇湘,哪里是曾经模样。 魏呈萧是京州曾经巍然高山一般的人物,关于他的传闻有千百种,他少负才名,笔底腾蛇驾雾,先帝在世时钦点其为状元。 魏呈萧在高台邀月同游,也在朝堂呵斥谗佞,于外风骨铮铮,是为狷介孤高冠首,却也喜饮酒后以笔作剑长破浊浪。 是京州女郎心中夫婿的第一人,从他及冠到而立,再到年近不惑,说媒的人踏破了门槛,却始终是一人。 而一切都在七年前变了,先帝骤然崩逝,太子不过韶年登基,逸王势大,党同伐异,其心可诛! 魏呈萧终究落得个贬谪的下场,他索性醉酒登上金銮殿,递书请辞,自颜甘作杜康臣。 小皇帝慌忙间不知道该如何,逸王也假意挽留,最终还是由着魏呈萧“纵情山水”去了,对外只道魏先生终是情在山河不在朝堂,重回天真。 而这一纵情便是四年,直到那日九楹郡城门外,醉见寸亦剑。 “怎么?很惊讶么。”魏呈萧挠了挠头发打着哈欠懒洋洋道:“魏呈萧也不过是一失意人尔。” 好似酒还没醒般。 江水并不知其中纠葛,但看寸亦剑的神色大约有了些许了解,应当是不可置信原来巍然如魏呈萧也无力回天。 那么她呢? 怪不得,怪不得他斥责寸小姐的志向。 看来她这番来的不是时候,江水内心感慨一声预备告辞,却引得魏呈萧有些诧异。 只听魏呈萧问:“你不是储诚庭的手下?” 他原本看江水虽为女子却背负双刀,面容气度不似平常闺阁小姐那般柔弱,又是初见一面便说有意“拜访陈萧”故而当作是逸王的手下。 方才让她们看自己的画也就是占据主动,大方地显示了自己确实是当年的魏呈萧,从而保寸亦剑一条生路,毕竟这怎么看都觉得时机太过凑巧不是? 毕竟逸王并不会对自己的性命下手,但是对于寸亦剑而言,却不好说。 可他却没料到江水真的只是个江湖儿女,除了一点敏锐嗅觉可以举一反三外,对朝堂上的事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江水也明白了关节所在,她心叹这魏先生果真待寸家小姐如同至亲般。 毕竟这位寸小姐得他三载倾囊相授,是他此生节气与志向的延续。 江水按下神思只拱手:“原来是魏先生,江水失敬了。” 寸亦剑也从这些纷繁旧事中醒悟过来,她不顾着又江水在场,忽然笑出泪来。 边抹去面上珠泪,她边悲戚道:“我说先生怎么甘心碌碌在山水之中呢,原来先生也曾位极人臣,竟也败了。” 她还当先生只是仰慕魏呈萧,故而自称“陈萧”,天下文人谁不羡魏呈萧? 谁知竟然真的是魏先生本尊! 魏呈萧与寸亦剑好歹是朝夕相伴多年,此刻见爱徒如此话语,不由多有叹息。 他说:“亦剑你是个好孩子,可是朝堂上的风云于你而言太过艰险。” “如果江姑娘不嫌弃的话,我今日给你们讲一讲当年旧事。” 魏呈萧有条不紊的穿戴好衣帽,请江水和寸亦剑坐在她的面前,神思悠远地回到了多年以前。 那个时节京州已是三月,状元绯袍的玉面小公子坐在高头大马上,放眼京都全是欢喜气象。 第十五章 北去畅写笔刀行,弟子亦剑 京州寒木落,百死自今朝。 皇帝朱批钦点的状元郎魏呈萧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小了一号的绯袍穿在他身上直衬得他如同玉娃娃一般,面上只隐隐有些喜色全不见寻常人的兴奋。 等到他游完了,躲去逸王府上偷个闲。 “士为知己者死,皇兄这般待你你怕是要鞠躬尽瘁一辈子了吧?” 年幼的逸王正在垂羽亭中观鱼,带着寒意的春息让他不得已过上了银白色的鹤羽大氅在身上,看见魏呈萧过来也不转身就直接问道。 “那是自然,匡扶社稷本就是天下文人心之所向。” 魏呈萧和逸王交好,从桌上拿起鱼食与酒壶坐在栏杆上,直接把壶中美酒一饮而尽。 他笑着道:“不过也不全是为了知己之恩,以我才思,若是皇上看不见才是损失。” 这话倒是有些娟狂了,储诚庭撇了他一眼不说什么。 说完魏呈萧将手中鱼食的盘子向上一抛,看着鱼儿争食的样子,却说:“家父最近十分忧心,直叹我这性子在朝中活不长久,还好皇上是个能用人的。” 逸王抬起他的小脸,一字一顿道:“妄议圣上是死罪。” “我知。” 魏呈萧也只是私下说说,他向来与逸王交好,只说:“你也知圣上绝不会因此责备旁人,何况还有你护着我,我又有何可担心的?” 逸王是皇帝的表弟,年纪比魏呈萧还小上五岁,却是早慧极了,这点魏呈萧与皇帝比旁人都要清楚。 可逸王只是皱着眉,蛮不赞同看着他说:“那也不该如此,你的性子确实不适合朝堂,好歹也装装样子吧。” “我怎地没有装腔作势?”魏呈萧哈哈大笑,“再过几年,你且看京州谁惹提起我魏呈萧,不说一声端人正士。” 逸王也笑了,带这些孩子的狡黠得意:“怕是朝堂上端人正士,酒杯里疏狂名士。” 而其后多年,京州人谈起位至吏部尚书的魏呈萧,果然如逸王所言那般。 听到这里江水有些疑惑,却只安静等着他向下说去。 “世人皆知,逸王患有腿疾。” 原本锦衣玉面的小王爷,是大旸皇室之中最清俊的一块璞玉,善齐射,能赋诗,颇有谋略。 那是在逸王十八岁的生辰,那一年魏呈萧二十有三,如今已过了整整十年。 “我不通医术,只能够暗地里调查到底是何人对他做出了这般残忍的事情。” “可是百般探查,只依稀查到与蛮夷有关,但是所有可以勘察的线索却似是有意而落下。” “再后来,先帝病逝,新皇继位,逸王却起了不臣之心。” 说到这里,魏呈萧猛烈地咳嗽起来,少年交友意气相投,他对此可谓痛心疾首。 “我也曾想,大约是先帝对他有忌惮,可......”魏呈萧面色莫名,“有些事于我而言不便多说,你们也不宜多听,总之逸王起了不臣之心。” “我与逸王多年的情谊,最终给我换了个醉心山水的儒雅之名,也不枉了。” 听到此处江水还有些疑问,看魏呈萧似乎说完了才开口问道:“可逸王身有残疾,图谋皇位有有何用呢?” 这话一出,魏呈萧终于放下心来江水真是个不通朝政的江湖人,还是多年隐居的那一类。 虽然逸王不臣之心他所知一清二楚,毕竟是多年好友,他其实不愿再见到他。 谁人不知逸王有个弟弟,只比他小四岁,多受宠爱,他愿在江湖玩耍也就随他。 这皇位,是留给他的。 闻言江水这才明白却不由看向寸亦剑。 寸亦剑看似恍惚,却眼中有坚定神色。 “江水隐居多年,今日才知魏先生已然辞官数载,可在在下眼中,魏先生始终是那个京州狂客魏呈萧。而今日能见先生,算是全了在下一桩心愿。” 江水小时也曾听过关于魏呈萧的传闻,今日相见也算圆了小时的心愿。 江水沉吟而后开口:“多年闻名不如见面,想来先生是为了寸小姐而倍感骄傲的吧,她还如您当初一般,我想魏先生还是想看到寸小姐走到当初与您一样的路上吧。” 魏呈萧良久不语。 江水也不急,许久才听他说:“她只是个女子。” 寸亦剑的声音从江水身后传来,坚定更胜之前:“亦剑只是先生的弟子。” 魏呈萧定定看着寸亦剑良久,起身到她面前,依稀看见了还要比当年耀眼的自己。 他拿来笔在最后一副画上题了“千岩烽烟图”,将它赠给江水。 魏呈萧的画作,一卷千金,江水不敢受。 “拿着吧。”魏呈萧此举只为谢江水三句点拨,横亘在师徒之间的迷雾,原来只能由外人开解。 郑而重之地拿好画卷,江水拱手再揖。 有时候文人信仰叫人热泪盈眶,但是却隔绝不能懂,江水默默退开,留下师徒二人在破旧草棚中。 只见他们互相一拜,对坐整衣而论。 这是魏呈萧送给即将远行的弟子最后的礼物,他将京州十年风雨,都倾倒在这一场师徒辩论之中。 即便是沉水入火,自取灭亡。 草棚中论道,天地间舞刀。 等到江水将最后一招收回离开之后,寸亦剑终于从草棚之中走出来。 寸老爷早与寸亦剑商议过,若是有一天她真的决意要离开,东南西北中只有南门会有家中助力。 若是选了其他的,他便再也不管。 被问及欲往何处去时,寸亦剑低声笑道:“一路北去。” 她将容貌遮掩住,文弱书生装扮,但凭笔墨一路北上,死生不论。 若是连京州都无缘,亦剑也不配做先生的弟子。只是——“恳请先生留在九楹,弟子此生必然归来。” 张张口,寸亦剑咽下了原本的话,掀衣而跪:“亦剑绝不负先生心血。” 魏呈萧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鬓发,却颤颤许久落在她的手臂下,将寸亦剑扶起。 二人对视,各含泪光。 寸亦剑走时只看青天,阔步前行。 魏呈萧掩门,俯下身将散落纸张一一收拢整齐,看见了寸亦剑落下的一小块贴在额间的花钿,花钿后呵胶还未微着。 怎么就让她这么匆忙走了呢? 至少...... 再同他喝一杯酒吧。 江水捧着画回了寸府,在寸府门口迎面遇见了寸老爷,翘首等着什么。 说起来,寸家大小姐去游方了,那两日后的喜宴怎么办? 江水突然想起来这一茬,也没敢去问寸老板,回到房中看寸之鉴醒了坐在椅子上摆弄手指十分无聊的样子,而越生桑则坐在一旁似乎是在等她。 与越生桑打了声招呼,她先问了寸之鉴:“小之鉴,问你个事儿。” 寸之鉴笑嘻嘻地看着江水:“大侠你问,我肯定知无不言。” 将画卷放在桌上,她问道:“你姐姐若是真的走了,两日后不是要登绣楼抛绣球么,这可怎么办?” 听见是这个话题,寸之鉴挠挠头。 他撇着嘴说:“爹说直接告诉人家姐姐生病了,算命的说十年之内不宜嫁人。” 十年? 看来这个寸老爷也是个明朗人物。 寸之鉴又突然想起来了,眼睛亮晶晶地问:“对啦,大侠你看见姐姐了没有啊?” 江水回答道:“嗯,你姐姐说要去京州。” 只见寸亦剑一脸失望却又理所当然的表情:“我就知道,姐姐肯定是想去京州的,早知道昨天死也要把陈先生绑回家来。” 江水奇道:“陈先生在家你姐姐便不走了?” 寸亦剑不无得意道:“那可不,他们都说我小不知道感情什么的,都说姐姐对陈先生是对老师的恭敬啦。我才不信呢,你说为了老师一个大姑娘出门去闯荡,换你你信吗?” “我姐姐就是嘴硬,还非说我造谣......要是陈先生和我家姐姐成亲了,再给我添几个外甥,哪里需要姐姐做这么大牺牲。” 意识到那里不对的江水打住了寸之鉴的话:“你家招上门女婿?入赘的那种?” “对啊!” 寸之鉴理所当然:“不然呢,我们家这么有钱。” 好吧,魏呈萧要是能做入赘的女婿才怪了吧。 大约是几年相处亦师亦友,又是与自己极其相似的人,生得明艳动人,或多或少有些动心,不然也不会在她要成亲之前搬出去。 只是江水又想,身为女子她自然看出来寸亦剑眼中情谊,不仅仅是爱慕,更有高山仰止之情。 所以沉水入火,求一个明亮。 “姐姐走了,你伤心么?” 寸之鉴神色暗淡下来,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他眼底也多了些不明意味:“大侠,我走了,告辞。” 就那样沉默着离开了他死缠烂打要留下的大侠的房间,寸之鉴忍住没有哭出来。 目送着寸之鉴走开,回头看见越生桑不知何时打开了画卷看得入神。 “那位陈先生是昔年的魏呈萧,这便是他赠予我的。” 江水见他如此爱不释手叹了口气,“魏先生如今比传闻更加怪诞自在,我这样一个粗人拿着他的画卷平白辱没了魏先生,生桑你替我保管吧。” 尽管她知道越生桑定然很敬仰魏先生,但是他们都不提前去拜访,只静默地看着画中山河。 最终越生桑拿了画卷回了自己厢房之中,江水还在擦拭自己的刀,两把割不动肉的钝刀。 直等到星河在天,万里秋霜,魏呈萧靠在椅子上举酒对屋外不曾看见的月色星辰。 “怎么,逸王还想着我这个老友呢?” “我魏呈萧啊,放荡惯了,你回去和你主子说。” “就说你别把人弄死了,其他的随你折腾,毕竟是我的弟子。” 夜色里,有信鸽飞起。 第十六章 庸人天鹅我海青,妖女鹿衔 等到寸家的事情尘埃落定,寸老爷押着寸之鉴去学习的时候,江水一行人已走出去老远。 山色翠微,南方水色宜人,更有山间悠悠传来的琵琶声。 江水会一些筝,听到疏密浓淡千百和谐的琵琶声,先勒马驻足听了一会,侧头看向后来的越生桑。 越生桑近了才听见琵琶声,颇为赞赏道:“是琵琶武套《海青拏天鹅》。” 明明在远处,声音却十分干净凝练。 “嗯,好听。”耿玉儿十分认真地点头评价,引得越生桑有些惊讶。 “你懂琵琶?” 耿玉儿不乐意道:“什么你不你的,说好了叫玉儿的呢——不懂啊,就是听着好听。” 越生桑微笑着摇头,带着啊城上前与江水并肩而行。 江水悠哉评价道:“有骨无肉,不耽不溺,弹者必然是琵琶大家。” 越生桑十分赞同:“只是不知为何在此处弹奏。” 江水还犹自笑着,目光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为何? 自然是来者不善了。 她是个杀手,对于敌意杀意之类的感觉向来很敏感。 乐理上的造诣她远不如越生桑,但是带有杀意的琵琶声,她绝不会听差。 耿玉儿忽然道:“江水在想什么?” 单手握着缰绳驱使马儿往前走,江水将背后双刀取下一并握在右手,显然是要动手的预兆。 江水只对耿玉儿嘱咐:“你留在原地照顾,我去去便回。” 耿玉儿是余下三人中唯一有武功的,虽然他内心还啧了一声这份“委以重托”的信任,但还是风情摇曳地斜了她一眼。 “行~人家听你的~” 其实耿玉儿已经大概知道前人是谁了,大家都是妖魔鬼怪的邪道,耿玉儿有些幸灾乐祸地等着看那个小魔女遇上江水,不过要是她周围有其他护法那江水可能要吃些亏。 不过权衡了一下耿玉儿选择绝口不提,就算江水打不过回来的时候大不了自己带着越生桑江水带着啊城跑路呗。 江水却不知道他内心里思量,只是看他又恢复之前的肉麻,惹得江水拿刀冲耿玉儿头上作势敲去。 闻得此言越生桑看了眼啊城,又看了眼耿玉儿,只说:“江水小心些。” 而后江水松开缰绳,踏着琵琶音节疾步而出。 弹琵琶的是个红衣女童,约莫十一二岁,身量尚小,素手红袖,只用一根红色丝质发带编了个麻花辫自左而右夹在散落的青丝上聊做装饰。 赤脚金铃铛,坐在悬崖边危石上快弹琵琶,可以窥探出日后艳丽风采来。 看见有人来,女童极为惊讶,旋即玩心大起改了指法运起真气。 容教的小妖女鹿衔,修习的音杀之术。 杀机更胜,弹的还是《海青拏天鹅》,一曲激荡起刀光,如万千无形箭雨刺向江水。 分明不将人命看在眼里。 可惜她遇到的是江水,在这个江湖之中,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杀机的存在了。 不管是意识上的杀意,还是凝成实质的杀机。 江水起手开刀在鹿衔的惊讶之中身形完全消失了,琵琶声顿时一停,鹿衔跳下石头站起来环顾四周睁大了眼睛。 “妖怪?” 怪那个字刚说完就感到脖间一凉,低头看是一把不光亮的刀抵在自己喉咙间。 “姐姐,你干嘛这么凶啊。” 鹿衔抱紧琵琶回头天真无邪笑道:“我只是弹个琵琶给过路人助助兴,不用动刀子吧。” 人骨琵琶? 江水这才仔细观察了这把琵琶,心下猜测这定然不是正道人士,这么小的孩子周围也没人陪着。 江水把握着小姑娘内力不如耿玉儿深厚,只是取巧的法子,直接以穴位封了鹿衔内力。 江水问:“你叫什么?” 鹿衔笑得更加天真:“姐姐,我叫鹿衔。小鹿的鹿,鹿衔枝的衔。” 江水伸手将琵琶拿过来,拨弄了几个不成调的音节。 鹿衔又坐回在石头上,她的脚还够不到地,只前后摇摆着,金铃铛是个哑的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她看着江水抚摸过琵琶,笑得很开心,脑中念头一转开口说:“诶姐姐,你是哪家哪派的啊?” “家师江青梗。” 江青梗?没听说过。 没说门派那就是江湖散人咯? 鹿衔兴奋道:“姐姐要不要来我们容教啊,以你的功夫当个大护法绰绰有余的。” 江水把琵琶递还给鹿衔,奇道:“容教?” 她了解的容教是个不折不扣的魔教,和正道井水不犯河水,但是每年的龌龊也不少。 “你不怕我是正道的棋子?” “怎么可能,你看着也不像个正道的女侠。” 鹿衔上下看了又说:“姐姐~你手上的人命不比我的少吧。” 可这也不是要她加入容教的理由吧,江水表示有些疑惑。 “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鹿衔这才接过江水手中的琵琶,笑嘻嘻地转移话题道:“姐姐你是不是太没有女人味啦。” 说着将琵琶放在身旁,鹿衔欢快地跳下石头,郑重咳嗽一声将腰一扭手一捏:“要腰肢儿软。” 又冲江水眨巴眨巴十几下眼睛:“眼儿媚。” 什么玩意儿?江水皱眉。 “你在做什么。” 鹿衔看到江水一脸不赞同的神色,她有些疑惑道:“教里姐姐都是这么做的啊,虽然我没有她们好看,但是我学得可好了啊。” 又说:“不过没关系啦,姐姐你要是来了我们这边我就不是最难看得了诶嘿。” 鹿衔甚是爱美,只是因为年纪还小,比不得教中众位哥哥姐姐张开了那样姿色出众,但绝不算是貌丑的小姑娘。 虽说教里有不少侍女之流,但是在鹿衔眼中,那些小侍女配和她谈论什么? 这个姐姐功夫不错,也不是个正道的,长的也马马虎虎,给自己当个陪衬的刚刚好。 “你去了直接就给你当个左护法怎样?” 江水想着越生桑他们还在原地,摸摸小鹿衔的头说:“你在这里是想埋伏谁。” 鹿衔笑嘻嘻:“那些找宝藏的江湖人啊,不然呢?” 得知江水居然不知道宝藏的事情,鹿衔低下头眼珠一转,只说:“就是宝藏啊,前朝宝藏,听说武功秘籍奇珍异宝都有呢,姐姐要不要也凑个热闹啊。” 她又苦恼一般:“可是教主要我伏击江湖人的,现在被姐姐欺负地都不好动手了。” 反正现在宝藏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知道的江湖人一大把,与其藏着掖着还不如大方说出来博这位姐姐一些欢心。 先前将自己的几位护法支走了,现在鹿衔孤身一人却遇见克制她音杀之术的江水,有些担心自己的小命。 江水若有所思,只想着若是真有前朝宝藏会不会有越生桑需要的浮碧荆山玉。 打定主意在外围看看形式再做决定,江水又问鹿衔:“那宝藏的具体之处在何处?” 鹿衔抿嘴有些苦恼地开口:“这个我倒是知道的,在前面的觅笛城一座山上,正道那些人约好了过几日一通入山寻找,然后他们各自平分。” 嗤,各自平分?谁不知道谁的那些小心思啊。 鹿衔心中暗暗鄙视。 江水又问了些把自己需要知道的都问清楚了,便丢下鹿衔不管预备直接回去。 看到她果然放过自己鹿衔狡黠眯了眯眼,又在背后喊到:“喂姐姐!姐姐你还没答应去容教呢!姐姐你叫什么呀!” 充傻装愣地跟在江水身后追,鹿衔预备装模作样跑几步就“追不上”停下来,谁知江水却返回来一只手将她夹在胳膊里,一并往回赶。 “我名唤江水,江水为竭的江水。” 呼呼风声里鹿衔抱紧琵琶,谁要知道你叫什么啊! 江水将鹿衔直接抛到耿玉儿马上,正准备开口却听到鹿衔声音里满满的惊喜:“问檀郎君!” 鹿衔原本以为江水是要杀人灭口,却不明白为何不在原地动手,现在看见耿玉儿就知道自己性命无虞了。 大家都是邪魔外道,耿玉儿又是个断袖不存在什么情爱的意思,鹿衔登时放下心来。 鹿衔对问檀郎君耿玉儿早有耳闻,此刻看到他远胜教中众人的容貌,又起了小心思。 而耿玉儿原本在逗越生桑说话,陡然接住一个抱着琵琶的红衣小姑娘,他皱眉问江水:“你怎么把容教的小妖女带回来了?她可不能和咱们一道,她爹是容教教主。” 江水有些迟疑地开口:“我多年隐居不知外事,她说前方有什么宝藏,我特地带回来给你和生桑盘问一二。” 听见“生桑”二字,鹿衔眼眸陡然一亮,忙向一旁看去,见到越生桑的容颜时惊得呼吸停了一瞬。 容教之中的美人大多如耿玉儿般张扬,所以她看见耿玉儿更多的是勾搭进容教的心思,但是越生桑...... 鹿衔打定主意要跟着江水一行人,至于伏击江湖人?管他呢。 “宝藏?前朝那个?”耿玉儿饶有兴致问:“你不是对这些兴趣不大么,再说那么多人一窝蜂过去,你能讨到什么好处?” “话虽如此......罢了。” 江水无意在此时告知越生桑他所需的草药有多微渺难求。 鹿衔却道:“越家哥哥,你定亲了没有啊,你看我如何?够不够当你童养媳的?” 江水听到这话比耿玉儿更快一步,将鹿衔提溜到自己马上,看向越生桑微微一笑又对鹿衔道:“说什么呢?” 已然察觉到江水对越生桑那种类似长辈的维护意味,鹿衔将江水划出情敌的范畴,正色道:“众所周知,咱么邪魔外道的姑娘找如意郎君可比正道女侠难多了。” 这话倒是真的,找正道的少侠吧,有多少鸳鸯在前面死的凄惨;找邪道的同类吧,又实在浑身不在。 只听鹿衔又道:“而且我有办法让你们比那些江湖人更快一步拿到宝藏哦?” 江水越发觉得越生桑是个蓝颜祸水了。 君不见连魔教巴掌大的小妖女都被迷惑得拿出了宝藏的秘密么? 莫名的,江水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诡异欣慰感。 不过他们也都知道鹿衔之所以拿出这个秘密,不仅仅是为了一个越生桑——用刀决绝的江水,邪魔外道耿玉儿,都是她想要拉拢的对象。 她秉持着小孩子活泼天性来和他们交涉,江水几人也乐意这样与她交涉。 传闻中的前朝宝藏有一份密道图,拓印的有一份正在鹿衔手上,江水斟酌了一下又和越生桑耿玉儿商讨之后,决定前往觅笛城。 但是红衣金玲骨琵琶是容教小妖女鹿衔的标志,本来带着一个耿玉儿糊弄江湖人已经很勉强,再加上一个魔教妖女...... 江水问:“你换件衣服吧,有鞋子没有?” 鹿衔摇摇头,江水叹了口气将琵琶找了块布裹着又背在自己身上,给鹿衔自己的衣服披上。 鹿衔嫌弃地看着针脚粗糙的衣服,把它当做披风一样裹着自己,然后又朝着越生桑看去,一路上倒是像在和耿玉儿争宠一般。 闹得越生桑哭笑不得。 第十七章 玉麈久偃东流水,名门弟子 觅笛城里聚集了不少名门正派的弟子。 “连玉麈的弟子都来了?不是说玉麈的都是修道的,不理会江湖事么,怎么也来趟这趟浑水?” “那修道的又不是修仙,也要吃穿,过来讨点便宜呗。” 身着烟草色门派服饰的两位玉麈弟子听到这些议论交换了个眼色,也各自不动声色。 谈论的正开心的几个江湖里混混突然看见那一端正一轻佻的玉麈弟子从自己面前走过,后面那个轻佻的忽然回头狠狠看了他们一眼,收了声。 为首背负剑匣的男子名唤微生盛湖,是玉麈小一辈的大师兄,步履轻盈,上半身沉着稳重。 他身后跟着个神色怏怏的青年,懒懒散散地打着哈欠不紧不慢地走路,左右看看。 “师兄,我还以为师傅会派二师姐来呢,你身上不是还有伤么?” 微生盛湖淡淡扫了小师弟一眼,并未说什么。 青年见师兄如此也不放心上,坐进一间露天茶棚的桌椅上,让卖茶姑娘上了两盏茶。 饮着茶水的功夫他问师兄:“我这几日就在觅笛城看看吧,师兄你也最好别去找什么前朝宝藏,这事闹得这么大也没有朝廷来管多半不是真的。” 微生盛湖这才仔细看向师弟,沉声道:“也好,不二你就留在城中,你若是有事便以门派烟花联系我。” 他说着从袖间取出两枚烟花在桌上递给师弟秦不二,手还按在烟花上,有些担忧:“若是你与旁人起了冲突,记得报我名号,可知晓?” 其实他并不觉得朝廷不管与这真假有何干,毕竟朝廷式微,大家有目共睹。 秦不二点点头,拿起烟花放在腰间浑然不在乎的样子看得微生盛湖有些皱眉。 看来是因为自己师弟向来运势好,让他失了在外的警惕之心。 罢了,眼下还是前朝宝藏要紧。 玉麈向来不问江湖事,微生盛湖原也不愿沾惹这些因财而引出的事端,只是师傅万般嘱托才让他在有伤在身的情况下出门。 只因据说那宝藏之中,有玉麈百年前遗失的传派至宝,微生盛湖心道由自己一人来行事,师弟们可以抽离这些事端,也算稳妥。 “微生师兄,秦师兄。” 忽然身侧落下一道影子,看到那一袭蓝衣,微生盛湖起身问:“洛姑娘怎独自在此?” 秦不二看见来人,端起茶杯向她一敬,引得洛霜满低笑一下又迅速掩饰好羞意。 洛霜满师从以医入武的寸霄门,悲天悯人,与不沾江湖事的玉麈有几分相似,世代交好,两派弟子在外遇见也多有结伴照顾的。 听见微生盛湖问话洛霜满温柔一笑,只说:“门主担忧有人因此受伤,门中霜字辈弟子出来了十余人,我们已同各大门派取得协商此次宝藏寸霄不取分毫。” 如今江湖正道,有五大派分庭抗礼。 分别为以医入武寸霄,仰天问道玉麈,伽蓝修行少林,御剑狂歌丹峰,风流力斩紫光。 而在这五大派之外,又有为其锻造神兵的江安叶家。 至于邪魔外道,只一个容教。 洛霜满所说的各大门派指的自然是其余四派,而此次的寻宝之行主事之人正是紫光山庄庄主,北溯。 “原来如此。” 微生盛湖只知此次寸霄门不贪图所谓前朝宝藏,原以为会有一两位寒字辈的长老出山,却是出来的全是小辈。 不过转念一想,此次出行也只是为了给门下弟子一个历练,寸霄门主安排的也很妥当。 只是除了玉麈寸霄,其余三派出动了不少弟子。 “霜满方才看见两位师兄,才来问候,此刻也该回客栈与师兄妹们相聚了。” 微生盛湖颔首:“应当的。” 秦不二忽然看向前方,惊叹道:“好一匹红鬃马!” 洛霜满也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赞叹道:“也不知是谁家养的马儿,跑在路上还知道避开人。” 这自然是鹿衔的马。 吹了口哨唤来自己的小红,也就是先前被称赞的红鬃马到自己身侧,鹿衔亲昵地蹭了蹭马头。 转脸嫌弃地对江水道:“护法你的马品相也太差了吧,回去我让他们给你指两匹好的。” 鹿衔说的理直气壮,江水抽动了一下嘴角,只问:“待会要进山,你带一匹马来干什么。” 因为啊城与越生桑一个不通武艺,一个身娇体弱,他们已经找了家客栈休息下了。 至于那三匹马也被留在客栈,江水又去成衣店买了件小女娃穿的嫩黄色衣裙给鹿衔,金铃铛被鞋子遮掩住,琵琶还由江水背着。 真是个清清爽爽的小姑娘。 江水千百叮咛,什么夜间不许开门,白天也少走动,直叫越生桑窘迫地笑着答应了。 然后拽着在越生桑旁边期期艾艾的耿玉儿,由鹿衔领着来到了觅笛城外连绵群山下。 南方总是山重水清,深秋寒气簌簌不凋山色。 “当然是血祭啦。” 鹿衔从袖中抖出一片薄如蝉翼的指间刀,一脸天真地将红鬃马隔开喉咙,拿出一个瓷瓶接满。 看到江水在瞧自己,鹿衔歪头解释道:“难不成要用自己的血?这红鬃马我驯服用了不少时间,可惜了。” 耿玉儿不解马的习性,只皱着好看的眉问:“只需要一瓶血,何必要直接杀死呢。” “红鬃马性子最烈,纵然是主人,伤了它也是不认得。” “可惜啊已经被驯服的差不多了,没了傲骨,也不知道会给哪个东西骑走,干脆杀了。” 鹿衔将瓷瓶抛给耿玉儿,又问江水:“护法你说对嘛?” 江水只道:“我并非是你教护法,再提这两字,我便挑断你的脚筋。” “带路吧。” 听见这话鹿衔撇嘴不高兴地走在前面,对比着地图,一路上山。 虽是正午,入山却衣履尽湿,悬岚墨树,路渐西曲,累层而上直至琼崖之顶。 “就是这里了。” 鹿衔被江水扛着“走”过了半天山路,此刻终于能够双脚落地了,欢脱地做到山顶上一块还算光洁平整的石头上。 弯腰把鞋袜脱了提在手心,凑近用小鼻子嗅嗅,她嫌弃地拎地离自己鼻子远远地。 江水纵观四周,问道:“这里?” 耿玉儿却有些警惕,挂着笑说:“呀~小鹿衔儿,你说这里真的只有宝藏么?” 当然不该只有宝藏入口,应当还是有容教左护法花子期。 鹿衔原本支开了保护自己的左护法花子期,让他在宝藏入口处等自己,谁知此刻他却不知所踪了。 听到江水和耿玉儿的问话,她还作天真状回道:“那是自然啦,姐姐你等我看看方位该把血滴到哪里嗷。” 这个破花子期,可真不靠谱! 江水上前弯腰看着她,微笑着伸出手:“地图给姐姐看看。” 打开地图的手也不停,直接将地图大方打开双手捧着递给江水——虽然内心里鹿衔已经将花子期唾骂千百遍。 她接过地图直起身,却是把地图交给耿玉儿:“你看看。” 又坐在鹿衔身边。 是不是该改改自己这个对小孩子偏心的弱点了?江水看着鹿衔,笑得浅薄。 “你给人家干什么呀?江水你不要看看嘛?” “我分不清东南西北,看了没用,你看。”江水头也不转。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对于寻路向来苦恼,她也不想把这个小妖女带在身边,被耿玉儿一说她才反应过来这里可能会有伏击。 感受着江水微妙的视线,鹿衔挪了挪屁股往江水坐得更近,歪着身子都快凑上去了。 她揣着天真无邪的笑容说:“姐姐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好看啊?别沮丧,等回去我让他们给你一屋子的美颜丹。” “不必了。” 诸如美颜丹之类的,江水自然也会炼制,此时她并不准备在鹿衔面前表露出自己更多的价值。 与耿玉儿不同,这个小鹿衔真是个棘手的人物。 也不知道等她长大了会引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耿玉儿看完了地图,将地图卷好轻托着递还给江水,又站远了些四处看去:“江水,你瞧瞧是不是这里呀?” 他左手正是鹿衔和江水坐着的那块石头。 顿时江水和耿玉儿的表情都有些意味深长来。 ...... 鹿衔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瞎坐的这块石头正是入口处,也不解释,乖乖巧巧地从石块上下来。 江水却还坐在石头上,只是目光一直跟随着鹿衔:“欸,我果然是愚钝极了。” 把握不好这个话怎么回,鹿衔没有说话,只是背对着走到耿玉儿身边。 耿玉儿笑道:“江水何必妄自菲薄。” 江水也摇头笑笑,呼出一口浊气来:“好,先不提这些。” 她起身绕过石头站在它后面,略微拂过遮挡眼帘的碎发,对耿玉儿道:“把瓷瓶给鹿衔,让她来。” 又说:“小鹿衔,姐姐也有些好奇这前朝宝藏里有什么呢。” 鹿衔垫脚拿过瓷瓶,双手捧在胸前,却反问江水:“那姐姐你有什么想在宝藏里得到呢?” “其实不管姐姐想要的是什么,容教都可以给你的。”鹿衔一步步走向那块石头,“即便是姐姐想要这整个宝藏的话,容教也不会心疼半分。” 山顶风寒,鹿衔有些畏寒般缩着脖子摇摇头。 “人家难道没有得到宝藏的机会么?小鹿衔儿,你可有点偏心呐。” 不理会耿玉儿在身后试探的话语,鹿衔已然站在石头前。 江水前倾身体,左手攀在她肩头:“姐姐受之有愧啊。” 她说:“姐姐,鹿衔可是很喜欢你呢。” 手一放开,瓷瓶直接摔碎在石头上。 血四溅,竟然浮现出一个诡谲的图案来! 第十八章 阎罗曾恐问归期,误入山洞 江水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这种令人心闷的感觉却转瞬即逝。 那轰然打开的隧道是在她他们身后的悬崖峭壁之上,动静之大连觅笛城中人也有察觉,连正歪在床榻上把玩着玉佩的秦不二也察觉了。 他咦了一声,将玉佩往上一抛握在手中,兀自喃喃到:“难道有人现在就开了山?” 突然见听见屋外传来师兄微生盛湖的脚步声,秦不二又转过去假寐。 而这边江水却不急着进隧道,反而好整以暇地看着鹿衔,将她整个人映在自己的眼中。 鹿衔还是无辜神色,两只手搅着衣带。 双鬓垂如羽,玉面减三寸。 “姐姐。” “你会保护好我的,对吧。” 耿玉儿有些无措,他也觉得有哪里不对,却还是选择相信江水。 可惜江水辜负了他的信任,她并不懂鹿衔这番话的意思,只是顺着说:“那是自然。” 鹿衔又有些难过地说:“那我就和姐姐一起进去了哦?姐姐可一定要保护好鹿衔啊,不然容教不会放过你的诶。” “我可舍不得姐姐死掉呢。” 其实鹿衔说的没错,她如果死了,江水必然逃脱不了干系。 虽然江水有把握躲开容教的追杀——左不过给自己和越生桑他们换张脸罢了。 可是鹿衔这话确是有意思极了,她早就知道这藏宝洞穴里有能让她有生命危险的东西。 料想她不会如实说,江水看了耿玉儿一眼,可是耿玉儿却没有和她的思绪接上,只是茫然与她对视着。 耿玉儿的眉眼极其好看,茫然而又无辜得看了看江水,又疑惑着瞧了鹿衔一眼。 江水突然有些后悔带着耿玉儿了,他也是个不能打的。 算了算了,好在他还能逃命,轻功不错。 “姐姐你们进不进去啊?你看我一个人没法下去的哦。” 鹿衔站在山崖边喊江水和耿玉儿,其实她手心也捏了一把汗。 容教教主,也就是鹿衔她不靠谱的爹,在她临行前曾漫不经心提点过—— 能不进山洞就不进去,收尸也挺麻烦的。 看见江水有些疑迟,鹿衔还在引诱着她和耿玉儿进去,毕竟这么反常的情况下人都是惜命的。 如果江水一定要进去她一个失去内力的小姑娘断然不能一个人走下山,也不一定能够在原地等左护法花子期。 何况江水怎么可能让她一个人在外面? 只要江水不选择在现在进去,她就能暗地里联系到左护法,不至于去那凶险万分的山洞。 至于宝藏? 好笑,容教本就富可敌国,再拿那些宝藏白白当个靶子给正道围攻? “江水......” 耿玉儿将雪发分出几缕在指尖缠绕着,这里没有男人他也没地方抛媚眼,只是神色低垂。 “还等什么?” 江水向前走,将鹿衔拎在手中,“你轻功也不差,一起进去看看啊。” 话音刚落,耿玉儿的面前已经没有了江水和鹿衔,好在他早察觉出她轻功比自己好上不少,不然他可要受到更大的打击了。 鹿衔又一次唾弃自己为什么要挑拨江水,这姐姐怎么总是不按正常的回合来! 不过这般身法,先前的消失大约也只是轻功练到极致的用法吧? 鹿衔暗自揣测。 “诶?江水你等等人家呀,你走这么快人家——” 可等耿玉儿来到入口的洞穴时,却发现那洞穴居然已经关闭了,在山石纹路的遮掩下居然浑然一体根本没有“门”的踪影! 他之前的话语戛然而止。 “江水?” 耿玉儿攀附在山崖边危松上,试探着唤了一声江水的名讳,可是无人回答。 只有他的声音在山谷之间回荡随风。 他又大声了些:“江水?江水你听得见吗?” 还是无人应答,耿玉儿四处看看,身旁只有怪石嶙峋,脚下即是万丈深渊。 鹤唳更不闻,旋风如有根。 若非耿玉儿轻功极佳,这分明是阎罗问归之地! 耿玉儿更加大声,顾不得平时那般做派:“江水你给我回个声!江水!江水你听见没有!” “江水你装什么哑巴!江水!” 而在洞中刚点燃了火折子的江水,蹲下身把火折子递给鹿衔,浑然不觉外面的情况,只是内心担忧耿玉儿会为自己的安危担忧。 刚才她已经试过,以她的力道绝不可能破开石门出去,眼下唯有向前走这一条路了! 可是伸出的火折子迟迟没有被鹿衔接过去,定眼看,这小姑娘快要哭出来,扑倒江水怀里直踢直打。 “你干什么嘛要死你一个人啊,我还小你拉着我进来我不干,你带我出去带我出去带我出去......” 江水保持着蹲下的姿势僵住了,想了想还是用左手揉了揉她的头:“不怕,姐姐会保护你的。” 鹿衔扁着嘴:“真的啊?” “姐姐不怕死的,我保证死在你前面好不好啊?” 江水郑而重之地像鹿衔保证着,也不知是在怀念谁。 鹿衔想着反正是死路一条管她呢,又推开江水从她怀里出来,手一伸:“把琵琶给我,再把我内力解开。” 江水直接解开穴道,在鹿衔运气的时候解开背后琵琶,又弹了几下,只是一出手就让人知道她没正经学过琵琶。 等到鹿衔运完气,她第一时间从江水手里抢过琵琶抱在怀里,认真对江水说:“教主说最好不要进山洞,不然收尸很麻烦——毕竟我是他的血脉,不可能叫我的尸骨流落在外的。” 鹿衔抱着快有她大的琵琶赤脚在山洞里走来走去,昏暗的火光照在她脸上,江水忽然觉得这个小姑娘很可爱。 她有些想捏捏鹿衔的嘴巴,还是忍住了在山谷里多少年没看见过外人,刚被放出来的江水就想一条饿狼,对于别人的美貌有了很深的执念。 但凡是好看的,她都多了三分包容。 若是女子,则更添两分。 若恰巧是个小孩子,那便有了七分。 还是红衣好看,江水看着鹿衔有些慈爱地想着,鹿衔穿着红衣才最是动人了。 “你在想什么啊?” 鹿衔有些疑惑地看着江水,江水挥挥手:“没什么,不过你爹爹除了这些还有什么说过的么?” 鹿衔想了想有些不确定:“他说我要是实在进来了,就等着正道人更他们一起出去,我们手上有许多杀孽,运气没有正道的好,跟着他们走出去容易些。” “你爹爹怎么知道这里面有什么,这是容教送给正道的‘礼物’么?” 江水问。 可鹿衔摇摇头:“不是,只是那前朝的宝藏与容教有些联系,容教仅仅比旁人多了一份密道地图而已,如果不是得知旧址就在觅笛城中,九州这么大一张图也寻找不到的。” “他让我埋伏正道中人,也就是想借我的手把地图给他们,原本花子期,哦也就是我的左护法该在山上,然后伪装进正道人之中一同进去,看看到底有什么东西,浑水摸个鱼嘛。” 鹿衔一口气说完,长长叹了口气,稚嫩的脸上说不出的苦恼神色:“不然我们在这边睡一宿吧,等大概明天那些正道人士过来,我们再跟他们一起出去。” 江水听完这一系列的安排,只觉得选鹿衔来当这个递地图的人选最好,杀之有损道义,又不会带进洞穴,还要留下人手来看守她。 江水四处看了看,惊喜地看到了个火把。 将火把点燃收好火折子,举着火把对鹿衔道:“可就算是等,那正道中人也不一定会寻到这里啊,往前走走?” 本来就很苦恼的鹿衔听见这话噔噔噔抱着琵琶退到门口,猛烈摇头:“不去!很危险的!” 江水向鹿衔伸出手:“你牵着我的手吧,不用害怕的。” 鹿衔还是摇头,意志很坚决,拒绝得也很干脆:“才不要,你当我是怕什么啊?我是怕死诶,我才活多久还没有长大呢,你不怕死啊?” 关于怕不怕死......江水的脸隐在火把不曾照耀到的阴影中神色不明地一笑,她大约是不怕的。 “我答应你,就算是死,也会死在你前面,乖。” 鹿衔还是不愿意,更是对江水所说的话颇有些嫌弃:“谁要你死在我前面啊,我又不想死......诶你干嘛?” 故意转身走出去一小截的江水停下身,背对着鹿衔道:“你可以在原地等,我去前面探探路。” 说完竟然头也不回地走了,看着光影越来越暗,鹿衔跺跺脚跑过去追着江水。 听见奔跑的脚步声,江水将原本就故意放慢的步子更放慢了些,等着鹿衔过来停在自己身边把她的衣袖扯住。 鹿衔哼了一声:“我怕黑,我和你一起走。” 江水逗她:“不怕死了?” 鹿衔瞪了江水一眼:“怕!” 这一声怕说的理直气壮,江水笑了笑,将她的手攒在手心。 真好,这下又多了个好看的妹妹。 再加上越生桑和耿玉儿,江水表示很满意。 江水拉着鹿衔一点点向前走。 “好啦,我不能保证你不会死,但是在我还活着的时候,你就一定不会比我死的早一步。” 说完她看向四周,竟有苔痕,刀斧劈砍之迹。 只一眼,江水便断定这是个阴谋。 鹿衔还在小心翼翼探查四周,江水将火把向下拿了些好给鹿衔照明,她也刚好在相对黑暗的环境中思索。 不是容教,针对五大派的阴谋。 还能有谁呢? 江水忽然打通了症结,无声轻笑,又蹙紧了眉。 可是九死一生啊。 第十九章 我心剑气不生苔,丹峰游侠 翌日,天朗气清,澄碧如洗。 宜进山。 于是以紫光山庄门主北溯为首,五大派弟子一并进了觅笛城外群山之中。 只是江湖里除了五大派还有好些小门小派的江湖人,这些人也都一并跟着浩浩荡荡地进去了。 “微生师兄,”洛霜满樱唇微张,目光向微生盛湖身后寻找了一会,却不见秦不二身影:“秦师兄没有跟着来么?” 秦不二算得上是世俗意义上的多情种,微生盛湖虽觉得这般轻佻于人于己都不好,却还是向着师弟的。 只听他客气道:“不二他并不参与此次行动。” 怪不得昨晚的会议上不见秦不二。 她有些失落,但洛霜满毕竟是寸霄一辈杰出的弟子,礼貌地点点头与微生盛湖攀谈起了有关宝藏的事情。 其实少林按理说也不该来这趟觅笛城之行,出家人五蕴皆空,何况沙弥第十戒即是不蓄金钱。 而紫光山庄庄主北溯却执意邀请少林同行,只说有少林的那份自可交给少林穷苦信徒,虽然主持多有疑虑,还是派了六七弟子前来。 至于丹峰,个个都是当剑换酒的游侠儿,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他们也不过借古人几两银钱下酒而已。 剩下的江湖人之中,也多是好金银玉石的。 而原本在丹峰队伍中的丹峰大弟子沈眠星远远就看见了洛霜满,这时笑容满面地赶过来,热情极了:“洛师妹,好久不见啊!” 洛霜满正与微生盛湖探讨完,就看见沈眠星那个莽撞的样子,犹如饿虎扑食般往自己这边狂奔。 她点点头正常回应道:“不知沈师兄近来可好?” “自然是好极了。说来怪可惜的我用旋影换的酒没带过来,早知道洛师妹也在我就给带来了。” 说完他才看见微生盛湖也在,笑着抱拳问好:“微生师兄也在啊。” 微生盛湖也回了一礼:“沈师弟。” 其实沈眠星昨日也在觅笛城,只是被城中便宜量大的酒给勾住了胃,和师弟推脱说自己胃疼没有去会议里,自然也没看见心心念念的洛师妹。 御剑醉踏三山海,我心剑气不生苔。 沈眠星当初遇见洛霜满也是因为他贪杯误事,喝多了非要一个人跑去除恶扬善,结果居然甩着轻功在天上忘了运气,就这般半道摔了下去。 他的运气还不错,刚好摔在出门游历的洛霜满面前,那户人家的独子伤了腿,洛霜满正在替他医治。 洛霜满心底绵软,看见有人摔伤也招呼他过来给自己瞧瞧。 有句话怎么说的?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辗转反侧,什么什么。 还是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沈眠星名字文雅,本人却没读过多少书,当下只是尴尬笑着在给人家赔罪的间隙偷偷看洛霜满,满脑子颠来倒去都是那些曾经被师傅按头读的句子。 蓝衣药篓,白襟莲纹,原来她是是寸霄的弟子啊。 就连以后是生男孩还是生女孩,他都想好了,正所谓一见钟情。 此刻他在身上上下摸索,居然摸出来一块还温热的石头,只是碧绿如烟,煞是好看。 洛霜满却还是有些疑惑地看着沈眠星捧过来的小石头。 只听沈眠星笑着道:“前些日子去了趟远门,碰巧捡到了这个,挺好看的我估摸着洛师妹会喜欢。” 他又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是什么稀罕的,师妹可别嫌弃。” 洛霜满眨眼,这才衔着笑意接过来放在自己左手中举到眼前细细观看。 而后她才说:“多谢沈师兄。” 有一句“多谢”已经让沈眠星心满意足了,不过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对着在一旁的微生盛湖道:“对了微生师兄,我有个朋友也想进去见见世面,待会劳烦师兄也帮忙照看下?” 说着他冲身后喊:“越公子!这边!” 丹峰弟子没有固定的服饰,因此越生桑便衣在丹峰队伍中也没有多显眼,只是被沈眠星喊出来时看到的人再也不能移开目光。 越公子? 难不成是南叶北越的越家公子?也不知是哪一个。 至于越生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要从昨日江水失去踪影之后说起。 从山崖赶回来的耿玉儿在越生桑房门口踌躇许久,才忍不住冲进去,拉着越生桑的手腕向外走。 简单和越生桑说了在山中发生的事情,耿玉儿原以为越生桑会担忧失措,却看他不过片刻镇定下来,反倒安慰耿玉儿。 看着客栈外行人来去,他对耿玉儿道:“你在这里照顾啊城,我明日与江湖人一并进去。” “我陪你,你又没有武艺在身为何要独自进去!” 越生桑拍了拍耿玉儿的肩膀,不赞同道:“你恶名在外,若是被江湖正道群起围攻该如何?你不必担心我,我自有办法。” 耿玉儿并不听解释:“可那里面必然是凶险万分,江水也不会同意你去的。” 对没错,江水确实希望越生桑别来掺和,他的身体状况让她胆战心惊。 不过越生桑不知道。 他深深看向耿玉儿,只说:“玉儿,你先照顾好自己。” 耿玉儿笑着捏住在越生桑拍自己右肩的手,语气百转千回:“人家可不能看江水一个人送死去呢,你也知道,她手里可还有人家的解药呀——” 二人争执不下,最终越生桑缓和着说:“我与丹峰大弟子有旧,有他在我也当无恙的。” “那又如何?” “玉儿......” 耿玉儿将他的手按在他的胸前,只轻蔑道:“越公子,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他当然知道越生桑实在担忧自己问檀郎君的身份叫正道中人知晓了,毕竟一个淫名在外的采花贼,总有乐意用他的性命给自己添几分名头的江湖人。 纵然你轻功举世第二,又如何?剑雨人潮,可不是比轻功的。 越生桑与耿玉儿对视,眸中神色翻涌,耿玉儿竟然全都读懂了。 他还沉默良久,终于放手:“好,明日我在客栈等你,你一定要和江水平安回来。” 听见这话,越生桑终于放心下来,就要去寻找丹峰弟子所在处。 走出门时他突然转身,耿玉儿还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的背影,看见越生桑突然转身神色还未来得及收好。 越生桑笑了。 “其实耿公子正经起来,也是个清雅的俊俏公子。” 等到越生桑在酒肆中找到半醉的沈眠星,说明了来意,沈眠星到底是头脑发热的丹峰弟子,二话不说答应带他进去。 “在下越生桑。” 在越生桑回忆的时候沈眠星已经介绍完了双方,越生桑先一步问好。 微生盛湖和洛霜满也各回礼互通姓名。 “在下微生盛湖。” “洛霜满,越公子唤我洛姑娘即可。” 四人说话之间,百余人已经到了一处山脚下。 只是由于江湖中人的轻功也都是参差不齐,越生桑竭力赶着,虽然多有心悸却还勉强跟上。 最后的一批除了懒懒散散的江湖混混,就是三两结伴的丹峰弟子,而微生盛湖与洛霜满各自回了玉麈与寸霄。 沈眠星突然问:“越生桑你家也不缺钱,干嘛要来看这些前朝宝藏呢?我啊,我是想那些金银珠宝出来把我的旋影赎回来。” 越生桑只笑笑:“久在家中,想出来见些江湖事。” 越家惨祸,被掩盖的彻底。 闻言沈眠星点点头,伸手揽过越生桑的肩头,哥俩好地凑近对他说:“说起来好久没见了,越生桑你长高了不少啊。” “眠星亦是。” 沈眠星笑了:“那自然,我日夜不停地练武,自然长的壮实。你看什么时间来丹峰坐坐,我还欠你好些银两呢,干脆这次宝藏我多藏些给你,怎样?” 越生桑摇摇头:“不必了,当时也只是救急而已。” 沈眠星不同意:“那可不行,要不是你我可能就被那个卖酒的疯子砍死了......真是的,谁知道他的酒那么贵,还不许抵债。” 越生桑道:“无妨,此次你领我进山也算是我们相抵消了。” 想了一下这个两相抵消的价值,沈眠星勉强接受了,毕竟丹峰弟子穷是真的,爱酒也是真的,最具豪侠气更是真的。 酒可以不喝,美人可以不看,剑可以当了。 但是信义二字,决不能辜负。 这便是丹峰 “等这次出来你要不要顺道来丹峰坐坐?我那还有坛子好酒放在我被褥里藏着,嘿,走的太匆忙了。” 沈眠星说着又想起越生桑向来不善于饮酒,改口道:“小酌怡情嘛,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不会喝酒呢?等你闻了就知道了,我算够意思吧,师弟我都不肯给呢。” 对沈眠星的热情有些招架不住,越生桑有些能体会江水对耿玉儿那种包容,无奈地点点头,实在不忍心拂了他的好意。 “待我此间事了,必然前去丹峰,只是饮酒就不必了。” 两人在路上来来往往,不知不觉居然落到了队伍的最末尾处,越生桑内心有些担忧,但沈眠星向来大大咧咧也没有察觉。 走着说着,还在拉着他谈起了丹峰山的景色。 “门开了!” “大家进去吧!” 一直到听见吵吵闹闹的声音沈眠星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抬头开发现一众人都停在一处瀑布外,挨个沿着山崖上突出的石块往里小心翼翼地走。 这是,找到了? 第二十章 今我怀璧为蝉蠓,瑶殿宝藏 洞穴里江水将已经睡着的鹿衔用左手拢在怀里,右手还举着火把。 鹿衔睡着还算乖巧,双手无意识环住了江水的脖子,怀里还抱着她的琵琶。 山洞中空气有些稀薄,怪不得她睡的沉。 江水想起话本子里那些误入山洞遇见无数奇珍异宝的江湖人,暗叹自己怎么第一次进山洞,就是个要人性命的圈套呢。 大约因为是在陷阱的后方,埋伏陷阱的人也并不知道这里还有一处门,只是不知道是人力埋伏,还是其他? 转念一想若是有人藏匿在此,昨日便该前来找人,这也是为何她执意要前走。 赌运气走了几个岔路,江水也摸不准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拍拍梦中呓语的鹿衔,她想,这小妮子睡得倒是香甜,可怜她一夜没合眼。 包袱里还有些干粮和水,也给鹿衔用了些,她忧心的时候向来吃不下饭。 又走了许久,等到火把将近燃净的时候,江水突然发现路前有幽微荧光。 是什么? 等她缓步移近,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绛珊涂广,碧玉为堂。 蛇骨龙翼日月扬,玉楼瑶殿垂华光。 低头疑紫霄,举目语昭皇。 先前的荧光正是铺地明玉与微弱火光的呼应,这一方山洞的洞顶全是绛色珊瑚与夜明珠点缀。 以巍巍山脉为基,浩然金银玉石琳琅。 “这难道,真的不是陷阱么?” 江水有些怀疑自己的的判断,有谁会用这铺天盖地的富贵金银做诱饵? 不对! 这不对! 江水慌忙压住内心贪念,熄灭火把,单手从背后琵琶下抽出双刀带着鹿衔迅速退到暗处,居然以滔天富贵为饵,他想钓什么? 江水将自己隐匿在浑然黑暗之中,盘腿坐下闭目深思眼前一切。 她并不是清心寡欲的人,对于眼前的一切,她庆幸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面对这些诱惑。 如果是混在人群中,她不敢保证自己会保持冷静,不去和他们一同争抢。 江水也爱财,可惜她并不是特别注重钱财,富贵时千金买一笑也使得,落魄时点头哈腰求一枚铜币也使得,平常日子也不在意自己钱财去处。 破财消灾是古来诤言。 好,冷静下来。 泼天富贵有谁能出? 朝堂之上,皇室中人,前朝余孽。 泼天富贵由谁得知? 江湖侠士。 谁为蝉蠓? 江湖正道。 谁为黄雀? 邪魔容教。 谁为虎狼? 尚未可知。 江水扯出一个笑容,脑海中神思百转,只能换一个思路。 若是以此作饵,可钓何鱼? 小儿怀璧,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难道要扣上谋逆的帽子? 肃清江湖巩固皇权,得利者谁? 江水忽然很感谢魏呈萧先生与她和寸亦剑说的那番话,并且后来她在屋外舞刀时也听了些朝堂旧事,此刻一看,幕后之人的人选只有一个。 逸王。 肃清江湖,籍此举兵,下澄澈山野,上震慑朝堂。 好一个逸王。 江水虽然满心都是半年后那十年一约武林会的冠首,但其实她对江湖并没有什么归属,此时她倒有些期待见一见这个逸王。 可惜现在自己是他人谋划下的一枚异子,或沦为此次的陪葬品,或被其视为变数...... “逸王啊......” 江水喃喃道,缓缓将鹿衔放在自己身侧的地下,小心解开包袱,翻看各类解毒灵药具有,见血封喉的毒药也存了不少。 若是寻常毒素应当无碍。 她又将包袱收拾好背在背后,又拿起刀,预备绕着这些诱人的珠宝探查一圈。 想了想又蹲下身将鹿衔抱起来,估摸着已经过了一日,今天就是正道入山的日子,江水不放心将鹿衔一个人留在原地。 于是她又点起火把借此四处查看,之间除了刚才的地方富贵逼人之外,其余都是怪石钟乳,间或有陈年的骸骨。 “啧,也不知道都是谁的。” 江水又转悠了多出,委实没有发现到有人埋伏的踪迹,也不见陷阱机关之类。 等到她预备回去时却愣住了,好的吧,江水又好笑又嫌弃地摇摇头,怎么又忘了自己方向感奇差这个事实了。 想了想江水预备叫醒鹿衔,她睡的也差不多够了,免得待会在不清醒的情况下迎敌——既然没有埋伏与机关,就只有下毒,或者是...... 装作普通江湖人一并混进来。 “小鹿衔,别睡了,该起床了。” 鹿衔迷迷糊糊“嗯”了一声,在江水怀里扭了扭窝得更舒服些,没有半分想醒来的意思。 江水笑了笑,凑近她耳朵又说:“小鹿衔起床了,乖。” 鹿衔很是烦躁地摇摇头,更把脸埋得更深。 这小妮子还会赖床? 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江水也不由失笑,赖床好啊,小孩子就是该多睡会,只可惜现在不是睡觉的好时候。 于是她更大声唤道:“鹿衔起来了,不然把你丢下去。” 还在做梦的鹿衔听见这话迷迷糊糊睁开眼,又用手揉把揉把,傻愣愣地看了江水好一会才意识回笼,打了好大一个哈切眼角沁出泪来。 这才跳下身,鹿衔对江水说:“知道啦!这么大声干什么,吵人耳朵。” 又小嫌弃得看了眼江水的胸前,嘟囔道:“那么硬睡的一点都不舒服。” 江水闻言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看,江水弯腰用右手指头点住鹿衔的眉心,威胁道:“小鹿衔,你和姐姐想清楚了再说。” 鹿衔眨巴眨巴眼睛,讨好地开口说:“我那里还藏了不少的塑体丹,姐姐你要是需要的话尽管开口。” 这孩子。 江水收回手表示不和她计较。 “小鹿衔,待会你跟着我走,看见人不要上前,看见财宝更要远离,知道么?” 鹿衔点点头,江水满意地按照记忆来找路,却突然看见鹿衔气鼓鼓地嘟着嘴跑到自己面前。 然后手一伸,分明是要自己去牵的意思。 好笑地将手递给鹿衔握住,火光黯黯,鹿衔满意得跟着江水走。 其实也怪不得鹿衔前后转变这么大,江水对于孩子仿佛有天然的亲和力,尽管鹿衔能够察觉到她并不是什么至纯至善之人。 而且洞里大约凶险万分,她跟江水多亲近一些也多了一层保障不是? 容教虽说是以她父亲为主,上下教众千万莫不听从号令,可她这个“教主之女”却是尴尬得很。 她右手捏了捏琵琶,流露出不该属于一个十二岁小姑娘的悲伤神色。 不过很快鹿衔脸上就不是悲伤了,而是木然,她忍不住侧头看向江水,她不会真的不认识路吧? 这绕来绕去自己都知道前后左右了。 正巧看见江水一脸坚定地向左拐,鹿衔拽了拽她的手:“右边。” 江水疑惑:“你方才不是睡了么,怎么认得路?” 鹿衔撇嘴:“你想走左边也可以啊,反正最多也就是绕回来。” “那要是走右边呢?” 鹿衔不看她,理直气壮道:“我不知道,反正不会再像之前那样绕回来。” 江水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她虚心得接受了鹿衔的“建议”,往右走去。 又过了好一段路程,鹿衔已经彻底看破江水不记路的特性,干脆自己在前面探路,偶有兜转一次下次便不会再犯。 等到重新看到那让人失神的光辉就在远处,江水特地蹲下身和鹿衔又重复了一遍“看见人不要上前,看见财宝更要远离,知道么?” 鹿衔认真点头,把江水的手握的更紧了。 江水原以为应该还同之前一样,却惊骇发现倒地一片江湖人。 越生桑! 他怎么在这里! 江水忙撒开鹿衔跑上前去,蹲下身查看越生桑,忙切了脉象,她忍不住在内心破口大骂。 谁触发了毒气!这样一来越生桑的药必须更早集齐,至少在三年之内! 鹿衔也小跑着上前,疑惑看着越生桑:“越家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中了毒的一干人等都倒在地上,越生桑还算好些有个箱子依靠着不至于太过狼狈,看见江水他才放下心来舒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 江水恨铁不成钢:“说了要你在客栈等我,你又不会武功跑来干什么?送死么!” 从包裹里翻出一堆药,解毒的强体的美颜的一股脑都拿出来,掏了水给越生桑喂下去,又提他运功逼出毒素。 而旁边的沈眠星看到江水眼睛一亮,还有力气和越生桑开玩笑:“越生桑不错啊,这是哪家小姑娘?” 江水并不认识他,瞥了一眼不在分心。 其余江湖人也反应过来,哀嚎着求药,都被鹿衔狠狠唾弃:“姐姐干嘛给你们药,谁叫你们那么蠢中了毒,又不好看,鬼才救你们哩。” 一时间众人又闹起来,沈眠星看这边两个人不能分心,就去问鹿衔:“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我叫什么关你什么事啊?” 鹿衔可没有暴露自己妖女身份的准备,只说:“你叫我好漂亮吧。” “行!好漂亮,你家姐姐和越生桑什么关系啊?” 闻言越生桑正欲说什么,却被鹿衔抢答:“姐弟关系啊,还能有什么?” 姐弟关系?沈眠星挑眉。 这边将越生桑体内的毒素逼出得差不多了,江水收回内力,看着倒地众人的数目开口:“我带的药不够多,各位,不好意思了。” “你什么意思!” “不想救人?” “女侠,女侠救我啊,我爹是掌门可有钱了。” 不理会这些,江水指着沈眠星问越生桑:“这位你认识?” 越生桑点头:“嗯,他是丹峰的大弟子,行沈。” “在下,沈眠星。”沈眠星也自介绍道。 丹峰?江水递了一枚药给他:“在下江水,师从江青梗。” 然后又问:“是谁引发了毒?” 众人停下争吵面面相觑。 “是我。” 江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第二十一章 千金长鞘如奉光,宝剑惩尺 说话的正是沈眠星,他服下药后已经面色红润了不少,直接将一众江湖人的贪婪都大包大揽在自己身上。 江水看得出来他是担心自己因为那些不相干的人害了越生桑而迁怒不给解药,所以干脆将事情承认下来,反正他原本也是想拿些财宝出去挥霍的。 果然是丹峰的儿郎,正气凛然,最宜江湖。 江水原本见他相貌只算中上,眉眼不比越生桑精致,只有侠气夺目。此刻看来,总是有可取之处。 江水撇了他一眼,便问:“如何触发的?” 沈眠星指着金碧交错中的一柄宝剑剑鞘,原本是插在这几顷碧玉铺满正中的。 那些一道进来的江湖人看着这么多宝藏,加上一路畅通无阻,自以为最难的一关只是寻路。 又试探着在周边拿了好些财宝都无事发生,这才将目光放在正居中的宝剑上。 千金长鞘如奉光,乘宇浮风云。 玄铁为鞘,不见其刃而觉斩日月之芒,混然如天雕灵铸。 绝世宝剑,江湖中人哪有不动心的道理? 只是剑鞘插得极深,无人拔出,呼朋引伴十几人来才将宝剑抽出半寸寒光。 当时沈眠星正在一旁美滋滋地拉着越生桑,一边捡地上散落的金子,一边畅享着赎回旋影还能够买许多酒回家。 但是变数突起,那剑鞘之中一点毒粉在江湖人的气息之下无踪而潜,一时间众人惊恐发现自己失去了内力,并且浑身奇痛难忍。 想到方才越生桑也经历了这些,江水就气不打一出来。 于是她的语气很是有些嘲讽:“呵,即便是前朝宝藏,这样大大咧咧地摆在这里,你们没有半点警惕之心么?” 也不能怪他们没有警惕之心,总有那么些见钱眼开的人一看见就疯狂地充了上去,眼见无事众人也都试探得前行。 结果...... 沈眠星不好意思地问:“江水姑娘是与微生师兄一道的么?还是与紫光山庄庄主随行?” 江水总不能说自己是找了密道进来的吧? 她只道:“并未,你现在感觉如何?” 谈到自己,沈眠星轻易被揭过话题,只说自己感觉甚好,多谢江水姑娘相救。 原来进了山中他们便分成了三路人马,分别以紫光山庄庄主北溯,玉麈派大师兄微生盛湖,丹峰山大师兄沈眠星为领头人。 寸霄门中十余弟子分别分散在三个队伍之中。 除了寸霄医者,北溯带领着的是紫光若干弟子,微生盛湖与少林几人一并前行,而沈眠星则作为草根江湖人的领路人。 提到寸霄门,江水有些疑惑:“寸霄弟子如何也中了毒?” 洛霜满是寸霄门主嫡传弟子,门派霜字辈中排名第二,医术也是其中翘楚。 江水虽然不认识霜字辈的传人,但是总觉得连毒都不会解,看来如今寸霄真是没落了许多。 洛霜满听见江水的问话,苍白了脸色:“霜满学艺不精,连累了大家。” 她身后还有三四师妹,也都窘迫低头。 江水方才也探查过,这毒素并不致命,只是让人失去内力外加缓慢侵蚀生命之息,多有痛苦,除此之外并无大碍。 她也不想管。 但是沈眠星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她套着近乎,希望能够让江水出手,至少先解了洛师妹的毒啊? 只一眼,从他殷勤的神色里江水就勘破了他的意图,但是有一就有二,这种事情多了反而吃力不讨好。 于是江水轻轻撇过眼睑,只对着越生桑嘘寒问暖,不放心又取了些有益补体的药丸就着水劝越生桑用了。 洛霜满自然也察觉到,她也不觉得江水救自己是理所应当之事,只忍着痛楚和旁人说:“方才我已经说了,这些毒素并不会损害性命,大家莫要担心了。” 可她说是说了,可是疼又是一回事。 这种时候谁还听一个无能的医师的话做什么,如果不是疼得站不起身,早去抢夺解药了。 更有甚者开始骂起了寸霄:“还五大门派呢!什么东西也敢称五大门派!” “就是!救人都不会,干脆收拾收拾都嫁人算了!” 寸霄向来只收女弟子,因此常被江湖人诟病,此刻她们听到这话,一个个都低下头不去理会这些人的狂吠。 见此江水内心嗤笑一声,其实她并不清楚这些毒素到底厉害与否。 她只知道寸霄门以武入道是江湖中不多得的医医术闻名的门派,原来这毒竟然有些棘手么? 也是了,若非棘手怎会作为山洞中唯一的屏障呢? 江水不禁有些自得,原来自己医术还算上佳。 但是也仅仅自得了须臾,没叫任何人看出来,她想了想还是给穿有寸霄门服饰的五位女子服下了解药,好叫她们能够试探着缓解些毒素。 寸霄门下弟子具是十分感激。 “洛霜满谢过江水姑娘。” “顾霜迟谢过江水姑娘。” “魏霜袭谢过江水姑娘。” “凌霜华谢过江水姑娘。” “苏霜寒谢过江水姑娘。” 五个妙龄女子整齐划一的声音响起,江水颇有些欣慰,寸霄门中的女子倒是个个水灵。 鹿衔见江水被美色诱惑,不满地跑了过去,开口说:“姐姐,我们还是找找看怎么出去吧!” 抚摸着鹿衔细软的墨发,江水点点头。还是小鹿衔最可爱,长大了定然艳冠群芳。 寸霄五弟子已经在替其余人压制毒素了,虽然不能如同江水那般药到病除,总算是能叫痛楚缓解一二,也回复了些许内力来。 当下就有人趁着内力恢复想从江水身上抢夺解药过来——破布衣衫只背着两把杀猪都嫌弃的刀,算什么东西? 只见一人魁梧异常,手握两把纹龙寒铁斧大喝一声:“速将解药交来!” 便直冲着江水去了。 风既动,光忽顿,一击透骨。 那大汉只觉得胸口一凉,来不及低头便轰然倒地,流血涓涓,不知何时江水已在他身后,接住了飞速的带血钝刀。 她说:“我这刀虽然有些钝,杀人还是马马虎虎的。” 她又说:“可有他的亲朋好友,若想报仇不必等以后,现在先来吧。” 江湖众人全然没有想接话的意思,眼看着那白衣女子身上不见一丝血迹,却提着还在滴血的刀缓缓向他们走来。 分明阎罗座上客! 江水环顾看他们并无人敢开口,冷冷一哼,又去看了那宝剑。 她依稀记得曾在何处看过这种描述的剑。 “你们丹峰可是用剑的?” 江水忽然问沈眠星。 而沈眠星还在为刚才江水杀人的事纠结,只觉得受了一个不将人命看在眼里的人的恩惠,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他没反应过来,只“啊?”了一声,反应过来又补上:“嗯,丹峰用剑。” 江水抿嘴一笑:“剑客都是这般天真的么?” 沈眠星一时把握不准江水的意思,却看她直接扯着自己的手,将自己带到了宝剑的面前。 沈眠星咽了口口水,他当然也很心动,但是江水要干什么? 他转头看向洛霜满,后者还在尽心医治病人,无暇理他。 他又看向越生桑,越生桑微微颔首。 江水又问:“怕疼么?” “不怕。” 这回沈眠星回答地爽快,却看见江水一瞬在自己手心上划开好大一条口子,还在往外流血。 还没感受到疼痛就被江水一下子按着手握住了剑柄,沈眠星满心疑惑,那边一直关注着江水的其余人也各自有思量。 忽然又细微的蝉蜕之声。 “剑身玄铁铸就,无主之时浑然一体,犹如天地为炉日月光辉作焰而造就。” “以赤诚之血浇灌之,有缘之人方能认主。” “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这是惩尺剑。” 江水说完“惩尺剑”三字,之间那原本的玄铁剑鞘轰然崩塌,只露出雪光长明的剑刃来。 果然。 江水松开手,对于绝世宝剑她没有什么贪念,只是对沈眠星道:“宝剑惩尺,归你了。” 什么什么什么沈眠星茫然抽出剑,爱惜地抚摸剑身。 惩尺剑,只以天地为鞘。 配丹峰正气,也算不枉了。 “江水姑娘......” 被喊住的江水停下脚步转身,面无表情地问:“何事?” 沈眠星又抚摸了一遍剑身,双手将剑奉上:“沈眠星愧不敢受,此剑若非姑娘绝无重见天日之时,而我等连宝剑其名都不知,此剑合该归于江水姑娘。” 说出这话的时候沈眠星并无半点贪念,更叫江水对他的观感好了几分。 她看着沈眠星神色松动了几分:“它已认你为主,我并没有驾驭它的能力。” 沈眠星还想说什么,江水却笑了:“惩尺之名,在于规衡正邪,它既然能够认你自然只有你才配做它的主人。” 贪福易损,江水自认为她绝不可能配得上惩尺剑,可让这一柄宝剑被遗忘在此又有些可惜。 刚好沈眠星没有佩剑又是与越生桑认识的......生桑能够认同的人,必然不会太差。 干脆做个顺水人情。 何况,江水知道,这一趟寻宝之旅的凶险远不在此。 她一一扫过地上运功的众人,谁知道哪些是逸王的棋子呢? 可沈眠星在她不说话时却还是执意要江水收下。 “我已有佩剑,名曰旋影。” 江水点点头表示她知道了:“可是......” 她扬起了手中的刀:“我是个用刀的。” 不再与他争辩,安静下来之后,江水等人忽而听见有脚步声传来。 江水心念一动,拉过鹿衔在她耳边叮嘱了些,鹿衔点点头哒哒哒跑到了越生桑旁边。 第二十二章 恶钓丹翎绝青河,惩尺定罪 “北溯庄主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啊!这个妖女,这个妖女有解药不给大家吃,还杀了我的哥哥!” 忽然有人从地上爬起来向来人奔跑过去,江水并不认识来人,只听他喊“庄主”有些思索,也懒得做什么辩解。 紫光山庄庄主北溯正欲说些什么,却突然面色一便,他身侧微生盛湖亦是变了神色! 江水有些讶然地看着他们,难道说他们身上另外有引子么? 而那个奔向北溯的精瘦男子却突然抽出了刀,猛然朝着北溯刺去,北溯陡然失去内力一时间来不及躲避仓惶退后。 只见场中忽然站出许多男子,纷纷抽刀向身边失去内力的人砍去,江水无暇顾及旁人,只和沈眠星一起跃向北溯。 江水更快一步,先杀了那个精瘦男子,取出两粒解药一粒给了北溯,还有一粒抛给沈眠星。 沈眠星见北溯已被救下,直接去往微生盛湖面前,用惩尺剑替他挡下冲来的三人,将手中药丸直接塞给微生盛湖。 “北溯庄主,微生师兄,快运气调息!” 那边还有几个少林弟子,所幸他们练的大多是外功,此刻受到了提醒还能够保全一二。 而鹿衔早就拉着越生桑躲了起来,并且义正言辞地指点他:“越家哥哥,我跟你讲哦外面可危险了,你千万别在想不开出去。” 越生桑相信江水的武艺绝对能够游刃有余地应对面前这一切,但是相信是一回事,可担心确实不由人的。 那边恢复了的北溯与微生盛湖也各自提起武器加入战斗,江水直接将他们队伍里的人交给他们和沈眠星处理,自己折回来英雄救美保护住五位寸霄门女弟子。 等到江水挨个处理完了才想起来没有留活口,回头看见还有个站着的,沈眠星正拔剑刺向他的胸膛,江水忙丢出去一把刀挡开了惩尺剑。 虽然用了十成真气保护自己的刀,还是不敌惩尺剑一击,刀片四碎。 江水上前道:“留一个活口。” 可是那唯一活下来的人看了看四周,突然神色一凛,江水暗道不好,上前一步却迟了,那人已经软绵绵地倒了下来。 将手伸到他的鼻前,已然断了气息。 “江水姑娘你的刀......” 这种时候了,沈眠星还因为江水一把不值钱的刀断了而转移了注意力。 江水站起来踢了踢他的尸体,面色凝重:“无碍,我再去买一把就是了。” “不知女侠高姓大名,师从何处?” 北溯先反应过来,他忙问江水。 江水道:“在下江水,师从青梗医师。” 北溯对于这两个名字都很陌生,试探看向身后弟子,也都向他摇摇头表示不知情。 这边江水也和微生盛湖与少林众位弟子打了个照面,北溯等他们短暂的交流结束之后,又郑重地谢了江水解围之恩。 他们都当是谁队伍里不曾出名的江湖人,北溯问:“不知江少侠对此有何高见?” 江水道:“我也不清楚,只是依我看来,这些宝藏还是不取为妙。” 那边鹿衔从遮挡物后面探出头来,却看见一个身着烟草色太极阴阳图为印的男子正在看她,刚好遮挡住了满壁光华。 原来这就是玉麈的弟子啊,看起来真是仪表堂堂正气凛然。 鹿衔绽放出一个最天真的笑容:“道士师兄,你叫什么名字啊?” 微生盛湖原本只是在寻找玉麈的传派至宝,自他看见这里的第一眼已然失望,大多金银俗物,并没有传派至宝的踪迹。 却在一个转角,看见了个小姑娘。 微生盛湖敛眉道:“复姓微生。” 微生?真好听啊。 论起容貌气度,微生盛湖自然是比不上越生桑的,可他身上有一种出尘却又光明的气质,正是妖女们最为喜欢的那一类少侠。 鹿衔咽了口口水,把琵琶藏在身后:“微生,我,我能不能跟着你啊?” 跟着自己? 微生盛湖摇了摇头,转身便走。 此地并无自己此行所求之物,加上刚才凶险万分,若是没有那位江姓侠士的解药,恐是五大派都要折进不少弟子在其中。 他缓缓走到北溯身边,北溯看见玉麈大弟子回来了也冲他点点头,讲起了几人商议之后的对策。 由于不知道幕后之人,他们决定按照江水的建议来到了她前一日进来的入口。 众人互相扶持走在路上,再也无人提江水先前杀人的举动,他们自然而然地以为是这位女侠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了那人心怀不轨。 当然,事实也相去不远。 “微生师兄,你看我这剑怎么样!” 沈眠星在和师弟们吹天捧地好一通之后,拉着微生盛湖,向他展示起了自己新得的惩尺剑。 这是柄绝世宝剑。 在看到惩尺剑的第一眼,微生盛湖就做出如此评价。 鹿衔早就从越生桑身边窜到微生盛湖这边,毕竟小孩子见风长,她出门又不多,此时换下红衣穿上了鞋,虽然抱着琵琶却也没有人将她和容教小妖女联想到一起。 江水留神注意了一会,觉得并无大碍,也就收回了注意力。 现在她背后背着的双刀一把多有豁口,一把断了半截。 江水问越生桑:“所以说说吧,你怎么一个人进来了?” 越生桑道:“我与耿玉儿皆担忧你。” 江水不满:“他也是,他怎么和你说的?你不会武功跑进来送了命怎么办?” “无碍。” “什么无不无碍的,你这样我怎么向你家先祖交代?一次两次从来不省心,你再出事,我也无能为力。” 越生桑笑道:“江水不必忧心这些,你我之间,总是你一直照顾于我。我却并不真是个孩童。” “你!” 江水说不过他,摇头:“罢了,干脆回去我去交给啊城一些武艺,好叫他以后贴身保护你......耿玉儿如今还是不适宜出现在人前。” “对了,耿玉儿呢?” 听见江水问话,越生桑皱眉:“大约和啊城一道在等我们,我来得匆忙,并未告知啊城。” 江水“啧”了一声。 “生桑,我知道你一直是个正直心软的,可是你不必为了一个朋友将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江水拦住越生桑不让他开口:“你与我不同,你并无自保能力。你能为了我来这里,我很感动,但是你这样也叫我担忧。生桑,你不必一直这般君子,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江水忽然笑着反手摸了摸断了一半的刀:“惩尺剑之名在于能断善恶,我的刀如我一般,在惩尺剑看来都是罪孽之身,所以尽管我用了十成真气,还是保不住它。” “等你日后经历得多了,你会发现我这个人绝对算不上一个值得托付的朋友,如果在你我的性命之间做抉择,我只会选择我自己,而不是你。对你的一切帮助,都是顺手而为之,不费力气,我并不值得你拿出君子交心那一套来对待。” 江水一直都是看不上自己的,或者说,太明白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胸无大志,疲惫不堪,该清醒时沉醉,该面对时逃避,最为不堪。 越生桑是块美玉,而她只是一颗顽石,刀劈不动笔刻不了,她根本不配得到一位君子的友谊。 “你值得。” 可越生桑并不这么看她,他不懂江水到底遭遇了什么,却体贴地不提,只说:“如今我不也安然无恙么?” 江水有些落泪的冲动,就像长辈看见执迷不悟的孩子那般,在惩尺剑击碎自己刀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此身绝无善终。 不论是亲人还是挚友,最好与她少纠葛。 最后众人还是在鹿衔的引路下,才找到了昨日的石门前,众人合力破了石门,只见崖高万丈,偶闻鹤鸣。 他们各自使出本里上了山顶,越生桑由江水带着飞了上去,各自四散开来找下山的路。 这也是江水与北溯、微生盛湖商议好的,她无意让别的人知道她猜测这是朝廷的阴谋,只说分开来目标小一些。 也督促着,除了惩尺剑不许带任何东西,以免让对方恼羞成怒。 想来在原本的入口处,已经有了大批人看守吧。 还好有鹿衔在,江水特地捏了捏鹿衔的小脸蛋当做感谢,邀请她和自己一起,却被鹿衔拒绝了,看看微生盛湖再看看小鹿衔,江水了然一笑。 “小鹿衔,小心一些哦。” “好嘞姐姐,成了请你喝喜酒,记得备礼!”她倒是回答的大言不惭,全然不顾微生盛湖冷漠的态度。 就这样,鹿衔就粘着微生盛湖热热闹闹地走了。 江水和越生桑等到人都散去才预备往山下走,突然看见一个人从另一块山头月过来。 江水抽出断刀,正欲迎敌,却看见那一头仓皇雪发。 他眼中分明有秋川如渡不归人的悲喜,只一眼,夺尽天地风华。 耿玉儿跃了过来还不忘打理下散乱的发丝,神色掩不住的激动,却还是捏着腔调:“诶呀呀,你们可把人家吓死了,越公子你回去可好好好补偿人家呀~” 看他那样,大约也是不眠不休在此等了两天一夜吧。 越生桑低声道:“好。” 三人寒暄一二,终于一起下山,啊城早就在客栈焦急等待了许久。 此刻看见公子回来,啊城终于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嚎啕大哭,呜咽泣不成声。 越生桑不由多有安慰,耿玉儿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丢下一个要梳理一番就回了房。 江水看着啊城的小细胳膊,突然说:“啊城,从明日起你和我一道练武吧。” 第二十三章 瘦水凭寒寄雪岸,啊城练武 花谢催冬,瘦水恨宾鸿。 秋期将尽,水滞云留风不兴。 觅笛城中人已经穿上了较为厚实的衣物,街巷边也开始叫卖红薯,江水靠坐在树上贪婪地看着这一切的红尘迷蒙。 树下啊城正在扎着马步。 江水说到做到,第二日清晨便拖着啊城起来练武,尽管她是喜欢夜间练刀,但毕竟清晨习武练体更合适大多人。 她先前捏了啊城根骨,还算中上,于是打量着四周树木拿刀砍了两截递给啊城。 “江姑娘,学武的话真的不需要打基础的么?” 啊城昨夜知道江水要教自己习武,兴奋了一早上,此刻拿着两截树枝有些掩饰不住的失落。 江水思索了一下,很干脆地回答:“你先扎一会马步。” 啊城便依言乖乖地在原地扎起了马步。 但是怎么教导徒弟让她有些犯难,自己当初也不是照着刀谱练的,她也画不来刀谱。 瞧见耿玉儿在一旁端着叠糖炒花生米正在看热闹,江水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耿玉儿又抓了半手塞进嘴里,端着花生米也蹲在树便围墙上,略微比江水矮了一些,拖着盘子往江水面前凑凑:“要嘛?” 伸手捻起一颗送进嘴里,江水下巴扬了扬叫他的目光在转到啊城身上:“你可会教导徒弟?” “你说人家?” 耿玉儿舔了舔手指,轻轻摇头:“不会,何况人家能教他什么?他这皮相,学了也无用呀。” 江水颇为嫌弃地虚踢一脚,耿玉儿忙避开了。 她说:“之前不还好么,怎么又人家人家,就好好说‘我’行不行?” 耿玉儿风情万种斜了她一眼,从抓花生米往嘴里塞改为一种娴静多情的姿态,倒似手中捏的是雪点玉珠。 江水奇道:“说来你真不是容教中人?” “自然不是,容教之中怎有比人家更貌美的。” 耿玉儿独自来去惯了,虽然容教曾有拉拢之意,却还是没有加入。 “啧”了一声,江水挥挥手叫他下去:“没用。” 听见江水说自己没用,他有些不乐意:“人家怎得没用了?” 江水道:“不能打,没用。” 耿玉儿更不乐意:“江水你这话说的可不对了,人家怎么不能打,你当人人都是你?” “我如何?” “也对,江水你多年隐居大约不清楚自己的武功。” 耿玉儿将花生米又向江水推了推,江水象征性地拿了几粒在手中预备听他仔细说。 耿玉儿清了清嗓子:“便以五大派来说吧,新一辈的弟子之中,鲜少有能胜于你的。” 江水有些欢喜,又听耿玉儿向下说。 “其实论起内力,他们应当是强于你许多,但你所练习的应当是见血封喉之法,以命搏命,谁似你?” 耿玉儿又道:“况且人家的轻功原也算是江湖之中居二无一,却也不及你,你当高手都是什么?这盘花生米,一抓一捧?” 江水听罢更有些高兴的意味,笑得开心,但是耿玉儿下一句话便让她的笑容凝固。 只听耿玉儿道:“但你这般,并不能夺武林会之冠首。” “为何?” 白了她一眼,耿玉儿开口:“比武台丁点大儿地界,明刀明枪得动刀子,你轻功也似废了,更何况在台上暗杀之术到底失了先机。” “再说了,江水,你拿着把破刀能砍谁?” 原来如此,江水也不沮丧。 她说过取刀之事,但是耿玉儿显然并未曾放在心上,江水也懒得再说一次。 想了想,她突然问:“你知道有位名唤卿哉的侠士么?” 耿玉儿自然颔首。 “你觉得他如何?” 想了想,耿玉儿道:“大约是我辈江湖第一人,怎得?你还想击败他?” 江水点点头,有些期待地看向耿玉儿。 他直接笑了:“你可算了,他练的剑法刚巧克你克得死死地。他呀,内力比你深厚不说,就说名剑風琐,名家之后,你可知就连紫光山庄庄主北溯都曾败于他剑下。” “半柱香而已。” 江水忙打住他,她不愿意听这些,又把话题绕回来:“诶我发现耿玉儿怎么每次和你说话都容易跑偏?先不说这些,你觉得我该怎么教啊城?” 院子里啊城还在扎着马步,频频看向江水,眼神哀求。 大概是累了吧?江水点点头,累了才锻炼的效果,说了声“继续”。 “你怎么好好端端地,想起来当师傅了呀?”耿玉儿心知是为了让越生桑以后的安全多些保障,但还是懒懒开口问。 江水学着他三分摇曳撇了他一眼:“明知故问。” 嫌弃地缩了头,耿玉儿道:“人家好心提醒你哦,门派武艺外传,可不是小事呀~” 她知道耿玉儿这番话确实是出自真心,却只揪下身侧一片枯叶在手心把玩着,叶脉残破。 “无碍。” “罢了,江水你既然执意于此人家也不多说什么,别等有一日你师傅将你逐出师门了,你再哭哭啼啼。” 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来她师傅已经不在,江水眼色凉凉扫过来,他愧疚地笑着找了个借口溜回了房间去。 江水看他有觉悟地溜了,便也不计较,还坐在树上看着天迹泊云。 过了一会,却迎来了三拨人。 第一拨是紫光山庄下几位弟子,代表着江湖众人而感谢江水,送了不少的银票与刀谱剑决。 江水看了两眼刚好将那些丢给啊城练习,银票直接塞到袖子里,想着自己现在也算是个富裕之人了。 第二拨来的是几位少林僧人,赠了一串据说是高僧开过光的佛珠给江水,江水也心安理得收下。 第三拨则是寸霄门的女侠们,十余个花一般的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送了许多草药之类给江水,她们也知道自己医术不及江水,故而没有送什么丹药。 好容易送走三拨人,晚间江水正在院中矫正啊城拿刀姿势的时候,却看见沈眠星带着微生盛湖和一个不认识的男子远远过来了。 想着啊城也累了一天,学武不能一蹴而就,就让他先回去休息,又给了一瓶能舒缓酸痛的药给他。 啊城欢喜接过,慢步走回了屋。 “沈少侠。” “微生少侠。” 江水依次打过招呼,等着二人向自己介绍那位不认识的青年男子。 那男子生得端正却有些懒散样子,瞧见江水时神色一亮,顿时收了方才那懒散的态度,道:“在下秦不二,江水姑娘不知芳龄几何?” 江水有些不悦,这人怎么这般轻佻,只快速报出二十三这个数字。 秦不二也不觉得受到冷落,在师兄后面瞧着江水只一味地笑着。 沈眠星开门见山,拿着惩尺剑便道:“江水姑娘,在下想了一夜,总觉得欠了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这人怎么听不见劝呢? 江水摇摇头:“没什么,那般情况下救你们也是为了多谢抗衡的力量。” 沈眠星不赞同道:“在下说的是惩尺剑之恩情。” 我还能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么? 江水继续装傻充愣:“我也是误打误撞,这全是你的运道好。” 微生盛湖忽然开口:“江水姑娘——” “如何?” “日后江水姑娘若有所求,燃此烟花,玉麈弟子定然为姑娘达成所愿。” 微生盛湖递过来的两枚门派烟花是昨晚从师弟哪里讨来的,秦不二听了白日里江水的作为,直要跟来。 修道之人讲究因果,江水也不推辞直接收下。 见江水收下,他也不在多逗留,立刻便要辞行。 秦不二在他身后试探几声,才不情不愿跟在他身后回去,临走之前还叫江水千万记得自己的名字。 这一来一往看得沈眠星有些发愣,他并不明白为什么江水姑娘收玉麈的回礼那么自然,他的“报恩”却推托多次。 又磨了半天,江水无奈开口:“你是不是要参加半年后的武林会?” 沈眠星有些疑惑:“江水姑娘不知道么?” “知道什么?” 沈眠星解释道:“因为昨日之事,紫光庄主提议将武林会之期延迟到三年之后,信已经传给各个掌门了。” 看来是为了收敛江湖中的锋芒,紫光庄主也是有此举思量的,江水表示理解。 恰好,有时间替越生桑去寻找那三味药材。 沈眠星接着说:“不过武林会在下自然是要参加的,因为延期,所以下次武林会的年龄期限比原来增长了三岁。” 原本武林会便是为了青年才俊扬名之用,也无成名多年的老前辈会来欺负人,江水表示理解。 她于是说:“那你武林会上若是遇见我,让我三招,也就算是回报了。” “可是......” 沈眠星也同耿玉儿所想一般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是江水对手,只是她的刀太差了——她应该这次能换一把刀吧? “好了好了,听生桑说你有美酒,不如等哪天我去丹峰你请我喝酒,怎样?就算交个朋友。” “好啊!” 朋友之间自然不用计较太多,沈眠星扒拉着让她三招再请她喝酒,朋友之间换算恩情来去也差不多,高兴得答应了。 江水就着他高兴,半哄半骗地让他兴高采烈地原路回去了。 可惜,沈眠星并不知道她其实不会喝酒。 第二十四章 万里孤危冷月圆,介尔昭明 前两日没来得及,也差不多是因为忘了,第三日江水将才猜测逸王是背后主谋的事说于了越生桑耿玉儿啊城三人。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更是为了不在路上打草惊蛇影响越生桑安危,江水决意多逗留几日,多处去勘察。 而对于江水的猜测,越生桑没有什么看法,耿玉儿表示毫不关心只是催着她出去勘察的时候顺便给自己买些糕点,啊城则一如既往对江水表示崇拜。 然后越生桑被江水按去修养,耿玉儿被虎口夺食,啊城还好,只是多蹲了几个时辰的马步。 毕竟是为了之后习武打的基础,多几个时辰自然也是有好处的。 江水对他们说,这算是对啊城慧眼识珠的奖励。 这算什么奖励啊? 啊城表示如果能够再来一次,他绝对不要再拍江水的马屁,他就安安静静地当个小书童跟在公子后面就好了。 越生桑假装看不见啊城求救的目光,偶尔路过招呼他喝些茶水休息一会,可不能被江水看见了。 毕竟啊城也与越家有关,他若是能够自保,自然是好的。越生桑如是想着。 当然,耿玉儿总会在啊城扎马步的时候端着一碟客栈的甜食,再拿一壶茶水,慢悠悠美滋滋地绕着他走。 耿玉儿表示欺负啊城让他再舒心不过,也不计较江水虎口夺食的恩怨——自然甜食的钱还是由江水来出的。 这一日江水将四周打探了大半,没有发现什么踪影,反而送走了几拨五大派的弟子,鹿衔也来和自己道别,临行前给了她自己的腰牌。 说是要是遇上什么搞不定的事情,随时欢迎来容教,她来开后门。 江水哭笑不得地收下了。 最后走的倒是沈眠星,他打包了许多当地特产的佳酿,特地在走之前溜出队伍让江水改日一定要过去丹峰看他。 江水也一一答应下来。 诸事落定,江水揉着额头回了客栈,却并没有腹中饥饿之感。 她忽然有些失神,瞧见越生桑的身影也躲避了来来,独自来到了大堂后的庭院之中。 一直等到红日西斜。 “江水。” 暮色下江水依靠在树干上双手环胸神思空明,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侧脸看去。 越生桑站在三丈开外,似乎是要让她进去用晚膳。 江水摸摸肚子,还是不觉得饥饿,便道:“生桑你先去用饭,用完了过来,我和你说些事情。” 越生桑并未劝江水什么不用饭食的坏处,只是点头示意,便转身回了大堂。 这一幕很是似曾相识,她想。 她于是干脆将头也枕在树干上,木心清寂,最能抚旧恨。 天地之小,只容一树一人。 想来大约是因为在光色昏暗、日月交替之时,最容易叫人想起一些难堪的旧事。 “江水?” 去而又返的越生桑手中已经提了一盏昏黄的灯笼,看形式大约是从店家那里借的。 后院虽然也有些灯光,但是江水所在的树影之下还是漆黑。 越生桑眯了眼看了片刻,只模模糊糊看见树下人影,这才试探叫出声。 江水停顿片刻,也似定下决心一般开口:“你过来吧。” 于是越生桑领着光走向江水,在江水即将能够被灯光笼罩时,陡然被她叫停住了脚步。 于是江水和越生桑被那微弱的灯光隔绝开来。 “你就站在那里吧,我有些事与你说。” 越生桑:“洗耳恭听。” 黑暗中传来江水的声音,带这些沙哑:“是关于你姑姑,江青梗的事情。” 这些日子越生桑跟在江水身边,看见江水每次自报家门,必然会带上“江青梗”这三个字。 他想,对于江水而言,这三个字的意义不仅仅是普通的师徒之情。 “你姑姑,也就是我师傅江青梗,她是个傻的。” 江水停顿了许久,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却又欢喜起来:“其实她和我提过你,小时候玉雪一团,在越家那些孩子当中她最喜欢你。所以那日你一报名字,我便庆幸,能将你救出来。” 当初江青梗还是个抱着医书能静坐一下午,娴静万分的女子,比越生桑大不了几岁,但却是真真长了他一辈。 而越生桑的先天弱症让他很少出门,所以他孩童时期唯一一次出门,正是悄悄央着兄长带他去世交叶家。 他被身边兄弟姐妹窜拖着,想看看那个在他刚出生时就定下亲的叶家次女。 叶俟清。 当然,擅自出门被身为越家家主的他祖父发现的下场,就是勒令他不许吃晚饭,还在院子里面壁思过。 小生桑也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乖巧地站在院子里忍着肚子饿反省。 一直到后来越家家主心软让他进来他也不愿意,只说自己饭了过错,需要惩戒。 见他坚持,越家家主也有些欣慰自己孩子的态度,便让仆从在一旁看着,若是他有哪里不适便让他回去休息。 而江青梗就是在这个时候抱着一盒子糕点从他面前路过,走了几步,又折了回去。 她很仔细地用目光丈量了越生桑,越看笑容越盛,明明也是个小孩子,却带着慈爱。 竟然也不显得怪异。 江青梗问:“你就是越家的小公子,叫越生桑的那个是吧?” 江青梗生得清秀万分,眉眼恰好点醒一张清媚不俗的脸,唇角微垂,凝神时更添了三分寂寞风雅。 “嗯,”越生桑还在面壁思过,看着绕到自己身边的小姐姐,有些紧张:“不知阁下是?” “噗,阁下?” 江青梗从盒子里拿出几块糖糕递给他,神色温柔:“我啊?我是你姑姑。” “小生桑啊,你喊我一声江姑姑就可以了,你果然是可爱极了。” 此后几天,他都由江青梗陪着。 江青梗听说他的体弱之症,还特地给他把了脉,说等自己医术大成之后一定会帮他药到病除。 于是叶家一行,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并不是威严的叶家家主,也不是娇俏可爱的未婚妻,而是这位并不姓叶的江姑姑。 “你在想什么?” 江水的声音忽然响起,居然带着几分笑意:“是不是想起了我师傅?” 越生桑如实点头,他毕竟在灯光照耀之中,江水是能够看的见他的动作的。 “师傅要是知道你还记得她,她一定很开心的,她也是最喜欢小孩子了。” 然后语气一变:“你知道她是为什么死的么?” 越生桑自然不知,他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黑暗中传来细微的声音,似乎是有一只手将古树的树上鳞片般的苔状树皮剥下,江水的声音也在此时响起:“害她的正是她的义父,前任叶家家主。” “我是她的徒弟,自然也是那个老贼的晚辈,我手上的第一条罪孽,便是大逆之罪。” “生桑,一路护着你只不过是为了师傅曾经的念想,和叶家那浅薄的养育之恩,你与我之间从来不是故人旧交之类的关系。” “先前的都是我诓你的,眼下也快到叶家了,这些旧事也该同你说清楚。” 越生桑一时有些怔仲,不由上前几步,让江水直接暴露在灯光之中。 只见她眼睑半合,神色无悲无喜。 越生桑问:“那你何苦还要去叶家?杀父之仇,叶景行焉能不报?” 即便他知道,叶景行有多么宠爱他这个妹妹。 这个傻孩子,这种时候想的居然是自己的安危,江水冷冷一笑:“这是叶家欠她的,叶景行欠她的,你当那个老贼为了什么要一个孩子的命?还不是为了叶景行。你以为叶景行他当真一无所知?” “先前那把刀断了也就断了,反正也不过是一对钝刀。” “叶景行铸的那把是赎罪之兵,最配我这种罪孽之身。” 越生桑又上前几步,将灯笼递给她,一言不发。 江水知道,这个傻孩子内心里还是在为自己辩解的,有友如此,江湖不枉。 她笑了:“等我取了刀,就去为你寻找草药,这是我答应你的......也是,师傅的心愿。” “好。” 越生桑尽管不能接受大逆不道之罪,但是江水是他一路遮蔽风雨之人,刎颈之交,如同长姐。 而江青梗,则是他年幼时带他至诚的长辈,连对自己的照拂都能延续到徒弟身上。 这一对师徒啊。 越生桑想让江水尽可能地减轻自己内心的罪孽之感。 他甚至想就此别过,让江水能够不再接触叶家那些恩怨纠葛。 可是他也知道,江水即便是为了她师傅也决不允许自己受到伤害。 更何况......她还要去叶家取回那对,为她师傅赎罪的刀。 于是他只能沉默,让江水来做选择。 “生桑。”江水想了想说:“你应当离不干净的人远一点,离肮脏复杂的事情远一点,离我也远一点。” 这是江水第二次让越生桑远离自己。 越生桑终于答应了。 江水长舒了一口气,欣慰地想,这样才对嘛。 她将灯笼重新交还给越生桑,还替他整理好衣襟,轻声道:“君子万年,介尔昭明。” 愿你长寿万万年,赐你光明常慧黠。 一瞬间,越生桑透过江水,恍惚间看见了多年之前那个温柔可亲的长辈。 我与君相识,寻之迹逾远。 小人应笑我,皆不尚虚华。 后来江水独自一人又在树下站了许久,从孤月冷圆,看到千里清光。 看啊,好一个澄澈人世间。 第二十五章 城外放马践胡尘,大巧若拙 去年秋,黍稷收;今年秋,饥鸦尽。 城外放马践胡尘,不借司南燕云深。 边草避春夏,青泥雪纷纷。 一骨压黄河,万里烽火沉。 兵者凶器也,点尽铁衣卒,皆为红泪人。 长风过,湖中小亭里传来几声轻微的咳嗽。 “怎么,又是那个叫江水的女子?” 用釉岩玉制成的的两色棋子乱在棋盘之中,被人看似随手地捻起来一粒白子,放在手中把玩着。 玉制棋子质地温润细腻,投过玉石能看见比之美玉细腻不相上下的一只左手,指节修长。 “呵,竟是个江湖中少见的大巧若拙之人。” 锦衣男子用左手两指缓缓摩挲着棋子,沉吟片刻道:“若是试探到还有些别的用处,留她个侠客名声。” 而后将那枚白子轻轻地放在了另外一个位置,棋局忽变,白子隐隐有了喘息之机。 白子先行,当初我棋输先著失了先机,如今却还让你一子。 你又能如何? “是。” 这边江水并不知道自己被盯上了,还是一如前几日那般教导啊城。 刚巧,北溯送来的教材她用的还是颇为顺手,现在已经开始教啊城一些粗浅功夫。 像啊城这般年纪开始练武,又不是绝顶的根骨,有些粗浅功夫已经算不错了。 她和越生桑很有默契地不提那日的谈话,面上也和之前差别无二,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而江水为了将四周全部打探完毕,也是为了啊城练武,又逗留几日。 这日恰好,耿玉儿起了个大早。 深秋近冬的晨风还带着些舒爽,耿玉儿拢过半散未梳的长发,长吸了一口气。 他其实早就发觉自己体内的毒素已经许久没有发作的迹象了,连带着整个人都松快起来。 显而易见,这是江水的功劳。 但是既然江水不说出来邀功,耿玉儿也不提,并且觉得债多了不愁,因此他花起江水的钱来更加肆无忌惮。 还好江水刚刚暴富,不计较这些小钱。 看他喜欢,更是大手一挥地给他买了不少甜食,还买了些时兴的胭脂水粉。 耿玉儿直言此后江水便是自己的好姐妹了,但凡是姐妹赏眼能看上的男人,他绝对不去沾染。 被江水拿着断刀追了一圈要划花他的脸。 “不过江水,”耿玉儿收拾好自己的包袱溜到江水房中,带着些试探:“人家觉得你这几日有些反常。” “给我好好说‘我’,不然头给你拧掉。” 江水对耿玉儿的包容度越来越低,大约是相处久了,也能够学着越生桑不以皮囊的便利来对待耿玉儿。 “好好好,诶呀,我就想知道江水你怎么了?” 耿玉儿有些苦恼:“瞧你和生桑那样子,到有几分像侠侣之间闹别扭,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人,我?” 江水将啃了一半的苹果拿在手中,做出欲砸的样子。 耿玉儿期期艾艾:“姐妹?” 江水:“滚。” 耿玉儿:“不嘛~你明明知道人家看上生桑好久了,求求你成全我们吧~” 这次不是欲砸,而是实打实地冲着耿玉儿面门砸过去,还好他早有准备躲得巧妙,面上还是一副小媳妇儿般的模样。 江水其实也不懂,耿玉儿长得这般妖孽娇媚,为何非铁了心要当上面那个? 她虽然也曾经在九楹郡调笑过耿玉儿和越生桑之间,但那只是对越生桑的试探,断袖之情到底是有悖伦常。 她可以不在意,耿玉儿恶名在外也是无碍,可是越生桑怎办? 就算是越生桑真的和耿玉儿“两情相悦”,她都可能用刀给他们两之间劈出来一道银河,更何况这明明是耿玉儿一头热。 越生桑这样的人,合该一世坦荡顺遂,灭族已成事实,他以后的人生平安喜乐才是最好。 你说,何必来趟断袖这滩浑水呢。 再者而言,耿玉儿到底是喜欢生桑什么? 听到耿玉儿还在自己耳边喋喋不休,江水懒得理他又是在哪嫌烦,只说:“耿玉儿你给我再说一句?” 耿玉儿顿时蔫了,辩解几句话就被江水轰了出去。 而他弹弹衣领,转身便瞧见越生桑在转角处,于是又眉开眼笑地凑了过去。 公子呀~ 今日越生桑换了一件霜灰色新袍,芳树兰池,溪山清远。 悬隔世事风烟,全然浊浪间清洁儿郎。 风霜不折。 而在此时换衣,是为了两日后拜见叶景行,路上必然无处换衣。 江安近在眼前,原本江水一个人七八日的路程,因为越生桑他们拖了许久。 看见江水推开门出来,啊城忙上前问:“江姑娘,今日便要动身去江安么?” 江水点点头:“是的,你身上可还疼痛么?” 啊城当然不会让江姑娘为了自己耽误行程,加上江水的药药效奇佳,每日用完他身上也只有些许酸痛。 只摇摇头。 江水自然是知道自己所炼制之药的药效的,此刻看啊城摇头,当下定了午后去江安。 那边耿玉儿不知说了什么,越生桑也随着他笑了起来。 用了午饭四人便上路,还是啊城与越生桑同骑,江水、耿玉儿各自御马。 耿玉儿与江水一个是轻功用惯了,一个是山谷中也无马给她骑。 而越生桑虽然体弱但是君子六艺从来不曾倦怠,不比拼了命赶路噼里啪啦地抽马鞭子,越生桑带着啊城走得最为风雅。 这次江水不在四人中的最前端,反而在后面悠哉游哉欣赏着越生桑的背影,冲身侧耿玉儿招招手。 耿玉儿还以为她要说什么,拽着缰绳驱马离江水更近一些,却听江水带着笑开口:“生桑连背影都这般风姿卓然。” “啊?” 江水拍拍耿玉儿的肩膀:“其实你能看上生桑我倒是不惊讶的,你看不上我反而会质疑你的口味——不过好像一开始你就是想和他成就好事吧?” 还是先前耿玉儿要江水“成全他们”,江水才想起来好像耿玉儿跟着自己一路的缘由,就是他对越生桑的见色起意。 她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提起旧事,耿玉儿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面上笑出一朵花儿来:“是呀~” “呀什么呀,我好像还没说怎么处置你吧?” 江水左手做了个推开耿玉儿的姿势,表示拉开距离:“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你来说说想要什么处置?” 大约是自己先前的话刺激到江水了吧?耿玉儿不确定想到,他又怎知那夜江水与越生桑的对话。 江水只想在临走之前尽可能地,帮越生桑将未来的隐患尽量除清,很不凑巧,耿玉儿也是隐患之一。 还是个类似美人关的隐患。 耿玉儿用食指抵住下巴,看似在思索。 江水并不着急,嘴里还在哼着歌儿:“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 耿玉儿没有听懂,江水虽然声音婉转轻柔,却字字不在调子上。 前面的越生桑倒是听懂了,这是一首禅诗。 她居然会唱禅诗。 江水一曲唱罢,耿玉儿还做思考装,她便问:“想好了没有?我替你想了几个。” 耿玉儿心一颤:“姐妹你说,人家听着呢。” 江水将左手举起伸开,掰下大拇指:“第一条,斩断烦恼根不错。” 掰下食指:“第二条,毁去容貌也不错。” 掰下中指:“第三条,废尽武功你看如何?” 掰下无名指:“第四条,送进南风馆刚好还能抵一些你欠我的债。” 耿玉儿抢着开口:“那些糕点钱旅馆钱人家一定会还的.......” 他的话被江水的眼神逼了回去。 江水满意地又掰下小拇指:“第五条......不再纠缠生桑。” “不再纠缠越生桑”此言一出,耿玉儿忽然似泣非泣,西子捧心般缓缓摇头痛苦万分。 活像戏台上被棒打鸳鸯的病弱小姐,江水就是嫌贫爱富的状元郎之父。 又像是再演被下堂的糟糠之妻的情节。 总之就是个柔弱无依的是吧?江水就看着他演戏,面无表情。 演了一会,耿玉儿无奈发现平日里风情卖弄太过,让江水已经能够很冷静地面对自己。 生平第一次,耿玉儿对自己的容貌产生了怀疑,伸手摸了摸,明明还是比女儿家更加细嫩的肌肤。 江水弯腰取来水袋,往嘴里灌了几口,喝完还眉眼温和地对耿玉儿说:“乖,不着急,咱们慢慢想,好妹妹。” 被那声“好妹妹”恶心到了的耿玉儿,忽然明白自己这几日叫江水姐妹时,她有多不耐烦。 他正预备说些什么,却看见江水神色一凛,策马冲到越生桑前面。 回头大声冲对耿玉儿吼道:“运气!” 耿玉儿来不及思索,听见江水的话直接从腰间抽出多日未用过的玉骨画扇。 但见江水直接飞起,抓过越生桑远远离开。 耿玉儿咬咬牙上前抓住啊城,也带着他朝着江水的方向跑去。 下一刻,明火炸起,震天撼地! 声如雷震,热气远传,林间飞禽走兽一应伤亡,皮肉崩碎,焦土黑烟。 居然埋伏的是火药,焦臭刺鼻,刺激得叫人呛出泪来。 耿玉儿只觉得背后痛不欲生,重重摔倒在地。 他眼中所见最后一幕,便是江水白衣浸满血色木渣,护着越生桑重重跌在地上。 他忽然想,只要他们无事,那便选最后一条吧。 第二十六章 江边浣衣江水浊,困兽之梦 “秋曲你别说,这个耿玉儿长得还真不错,真不忍心把他绑在这种地方。” 女子把江水的琵琶骨也给穿破,牢牢绑好,又从腰间拿出来几颗废武功的药捏着嘴给她塞进去。 被她称作秋曲的男子正在耿玉儿面前站定,听见她说话回头轻蔑道:“秋芜你喜欢这种?” “我可不敢喜欢,这可是问檀郎君啊。”秋芜走到秋曲身前轻轻捏住耿玉儿的脸,痴迷地看了好一会,不无惋惜道:“真是可惜了。” 他只道:“好了,别在这里逗留,这个江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醒过来,看到我们就不好了。” 秋芜故意唱反调:“看到了,杀了不就行,主子问起来就说是她自己不争气,反正她也不重要。” 看到自己的同僚一脸不赞同,秋芜这才收回手施施然往外走。 走到一半转头,看见他正在用刀子割破越生桑的越生桑的左手,她奇道:“你做什么?” “他伤的最轻,添几刀。” 秋芜啧啧几声:“你倒是真舍得啊,要换了我我可不忍心。” 收回刀子,他走向洞口,秋芜已经站在洞外。 “秋曲这里就交给你来处理了,我力气小,我先走了。” 秋曲对她的做法嗤之以鼻,不过二人任务不同他也不与她啰嗦,照着指示行动。 等到一切准备完毕,也不过片刻。 许久后,越生桑突然恢复了些许意识。 在一片昏暗之中,越生桑感到隐约有什么粘稠清凉的液体滴在自己的脸上。 是血液么?越生桑不确定地想。 可是为什么会有,冰凉的血液...... 苍茫无际的黑色。 是谁受了伤?是他么,还是江水...... 越生桑艰难扯动了嘴角,又重新陷入无边的墨色之中。 一直凝视着越生桑神色的江水看他没有从昏迷之中挣脱出来,缓缓别过了眼,不再看他。 江水醒来得比越生桑早了许多,她背后是被黑火药炸开的溃裂伤口,周遭还有浓烈的硫磺味。 此刻她正被玄铁锁了琵琶骨,捆死在石柱上。 周遭一片昏暗,只有山洞门口巨石堆砌未封严实露出一缕光来。 江水在醒来的第一瞬就打量了四周,除了自己、越生桑、耿玉儿和啊城,这山洞中并无他人。 四人随身的物件也都不在身边,只有两条长长血迹,一直从洞口层层石堆处延伸到江水和耿玉儿的身下。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了自己被用毒封住内力,用了毒,还锁了琵琶骨,真是看得起自己。 江水想笑自己居然这般叫人看中,可是实在笑不出来。 她最是怕疼,连死也不怕,只是怕疼。 作为一个杀手,她如今只有一个怕疼的软肋。 江水身边是同样状况惨烈的耿玉儿。 大约是因为先前他离黑火药爆破的距离比江水更近,此刻被绑在石柱上紧阖双目,江水艰难看去,尚未知生死。 而相比较江水和耿玉儿的大礼,啊城和越生桑只是躺在地上,不如他们俩受到重视。 越生桑面色通红,刚刚江水听见他呼吸声变了,强打起精神辨别出来他大约是发烧了,十分严重。 先前情急之下,她果断地抛弃了啊城,尽可能地让越生桑少受些伤害,对此她并不觉得自己残忍,反而觉得自己太过优柔寡断。 所以说,这次又是谁? 越生桑刚好躺在离江水不远的下方,方才滴在他脸上的血滴,正是江水的。 因着他高烧不退,只觉得清凉。 江水的血液有一点点滴到了越生桑脸上,间或夹杂了两滴泪珠,她想我那么怕疼,为什么不能够干脆地死掉呢? 江水对于疼痛的触感比平常人更加敏锐,如今恨不能昏死过去,但是她不能。 越生桑与啊城即便是清醒也全无自救之力,耿玉儿现如今未知生死,此刻若是想要活下来只能够靠她。 靠她? 光靠她又有什么办法! “格老子的!王八蛋!” 江水忍不住骂出声来,就像贩夫走卒一般粗俗,又牵动了伤口刺激出不少泪水。 怎么所有人都不可靠,凭什么每次都要靠我来作困兽之斗! 江水十分委屈,她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救越生桑,她为什么不能够一个人逃得远远的? 哪怕少一些疼痛也好啊? 越生桑死了就死了吧,耿玉儿死了也就死了吧,啊城也跟他们一起死了吧!人都是要死的,别再来连累我了可以么? 真的好疼啊。 她内心不无绝望,恨不能回到之前的那一瞬间,她发誓一定会一个人逃走。 好疼啊,真的好疼啊...... 江水开始哽咽,眼中噙满泪水,闭目缓缓落下,浸润在衣襟上。 “这次又是谁?”她带着哭腔在幽暗山洞中大声发泄着,更是连番骂了不少低俗字眼。 无人应答。 当然无人应答。 只有她的话语在山洞中萦绕冲撞,不死不休。 越生桑、啊城、耿玉儿,他们三个还在昏迷之中。 照这样下去,不出两日,自己必死无疑! 江水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她所作大多都是为了粉饰太平,和举手之劳。 她的刀碎尽,还有些刀屑枯枝插在背后血肉模糊之中,她猛然向后一靠,将那些尖锐之物扎得更狠些。 只有更为剧烈的疼痛,才能让她又力气走下去。 就像当年,逼着自己,留下了一个活着的理由。 她恨恨地想,为了越生桑她不能死在这里,这是她答应过他的。 江水闭着眼睛压下泪水,思索着解困之法,可是算来求去,只有四个字。 山穷水尽! 天时?地利?人和? 她有什么? 冬日将近,石困洞中,无人与我同行。 绝路。 江水用指甲狠狠抓过石柱,直到十指鲜血淋漓,痛得她落下了数不尽的泪珠。 就这样算了吧? 算了好不好? 我们不活了,干脆利落地死去好不好? 你的一切理由都是借口,贪生的借口,如今恰好有一个死去的最佳时机,我们放弃好不好? 你不是害怕疼痛么? 越生桑与你有什么关系? 耿玉儿与你有什么关系? 啊城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们就算了,好不好? 江水看向那洞口透过来的一丝光亮,隐隐有尘埃在光缕中纷然如蜉蝣。 对着自己内心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声好。 人世何所苦? 江边揽镜江水清,江边浣衣江水浊。 青阳雨万户,犹有旧草枯。 炎节白日长,鸣蝉长厌处。 商秋千亩金,一税饥肠辘。 寒辰颓槁木,不许复青时。 短生壮心坠尘波,尺素不舍葬体肤。 愿为山中石,愿为锈生剑,死生相同求不得。 求不得,可奈何! 劝君渴饮盗泉水,劝君赤骨作艳歌。 唱的是,死生颠倒; 也笑称个,视死如归。 江水放松的那一瞬间,撕心裂肺直达骨髓的疼痛瞬间淹没了她,她如溺水之人主动放弃了浮草。 陷入重重梦境。 梦中江边柳,一一系风流。 清晨小小的江水与娘亲一同站在渡口等着她们的父亲和丈夫,如果潮信如期,今天应该是个团员的欢喜日子。 “娘,我有点累。” 小江水才五岁,被娇宠得很好,平日能被抱着走就绝对不愿意自己走路。 她一说话,江夫人就笑了,弯腰将已经张手准备好了的江水抱起来。 用手稍微梳理了一下女儿的头发,又亲了亲小江水的脸颊:“累了啊?” “嗯!” 小江水点头,环住娘亲的脖子依偎在她怀里看向江面:“爹爹怎么还没回家啊,说好这次会给我带一百样好吃的呢。” 江夫人用食指点了点小江水的鼻子:“就知道吃。” “诶呀娘~” 过了好一会,小江水忽然看见了一艘船正破开江面雾气向自己和娘亲这边开来。 一定,一定要是爹爹啊。 江水虔诚地许愿,可千万要是自己的爹爹呀。 等到小船驶近,从船舱之中走出的男子正是江水的爹爹。 看到爹爹风尘仆仆地背着包袱走下船头,小江水从娘亲的怀中挣脱下来一路跑到爹爹面前跳到他身上。 “乖女儿~” 江先生抱着自家的小女儿转了个圈,在她的催促下让她坐在自己的肩头,两只手抓着她的腿防止她掉下去,小江水咯咯笑出了声。 突然看见了自家爹爹肩膀上的包袱,小江水用小肉手拍了拍爹爹的头顶,引来江先生宠溺的一声“胡闹”。 压根不怕这种教训,小江水甚至还揪起了两把头发:“爹爹爹爹,里面是我的糖嘛!” 提起这个,江先生忙空出右手拉住神色温柔的妻子:“累累,我找到了最后一味药,女儿有救了!” 江夫人原本温柔的神色一凝,不敢置信地整大了眼睛,猛然扑进了丈夫的怀中小声抽泣。 渡口分别聚散之事最多,来往人见怪不怪,小江水却有些不明白。 什么叫女儿有救了啊? 江先生把小江水抱下来放在自己和妻子之间,他抱着母女二人,疲惫之中掩盖不住欣喜:“我们的女儿有救了,你该高兴啊累累。” 小江水才知道自己体质特殊,一堆什么什么她听不懂的术语,她抱着娘亲给自己每日布置的书籍,打着哈欠在门口随手翻着。 然后小江水跟着父亲学会了一身不好不坏的医术,平平安安地长到了十八岁,在小村庄里找了个眉目俊朗的儿郎定了亲。 生了一双儿女,侍奉爹娘,家庭和睦,平平淡淡地到老到死,一生与江湖无缘。 在她弥留之际,儿孙满堂,她想着这样的一辈子也是没有遗憾了,撒手人寰。 不知是谁还在喊“江水”。 为何要喊江水...... 第二十七章 涉水轻云共如许,道义之交 一声声“江水”如同招魂,年迈老媪江水的身影也渐渐消散。 一切幻像,悉数崩塌。 江水终于从美梦中醒过来,刚睁开眼依稀就看到了一张十分眼熟的脸,可是头疼得厉害一时看不清晰。 她眨了几下干涩的眼睛,这是谁? 那人看她刚醒过来似乎还有些茫然,笑着替她掖了掖被角:“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样子,我的名扬天下好姐姐?” 这话一出江水立马想起来了,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结果刚动了就疼痛难忍,还是窝在被子里。 她半睁开一只眼问:“卿哉你怎么在这里,你救了我?” 此人正是卿哉,如今一袭淡柳色长袍,正弯下腰关切看着江水。 见她还算清醒,卿哉示意寸霄门的弟子帮忙将她扶起来,然后将药递给她:“恰巧看见你受了伤,来先喝药。” 江水谢绝了那位寸霄师妹喂药的好意,她也不怕什么苦不苦的,直接拿过来一饮而尽。 看见江水喝得干净,这位师妹也双手接回药碗汤匙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这位师妹正是当日被围困在山洞中的寸霄门人之一,名唤顾霜迟,江水此刻并未注意到她。 而顾霜迟只想着江水姑娘受伤这般严重,多半是因为替他们挡了一劫,因此配药救治十分上心。 用了药后,江水觉得舒适不少,也渐渐能够正常地说话交流。 “说说吧,你怎么沦落到这么凄惨的地步了?” 卿哉看她面色还十分苍白,多有咳嗽,干脆前去把之前通风的窗户关得小了些。 他又坐回来神色轻松道:“前几日刚听见,有个用双刀的江姓女侠以一己之力挽救五大门派,我便知是你了。” 江水又咳嗽几声,对于以一己之力挽救五大门派这种事她可不敢承认,只说传言而已。 又自嘲说先前的遭遇大约是旁人“嫉妒我身边美男环绕吧,总之多谢你了。” 提起美男环绕,卿哉才想着补充道:“对了,与你一通受伤的三位可是与你同行所伤?受伤各有轻重,已经醒了两个了。” “醒来的是哪两个?” “一个是越家公子越生桑,一个是他书童,似乎是叫啊城的?” 他与江水意气相投,特意为她找了寸霄门的女大夫来救治,而越生桑是一回生二回熟,啊城也勉强算是他认识的人,马马虎虎记得个名字。 至于耿玉儿,虽然他们之间并无交集,可是看着那一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与雪色长发,卿哉便猜到他是问檀郎君耿玉儿。 也亏他对自己的武艺有信心也不在意什么断袖不断袖的,也返回往去几遭都将他们救了回来。 听闻耿玉儿还在昏迷中,江水撑着身体掀开被子刚准备下床,就被卿哉拦住:“你要去何处?你身上还有伤。” 江水只皱着眉说:“去配药。” 她自己体内的毒还没有解开必须要今早解开,加上背后与琵琶骨处的伤口虽然处理完毕,但是服用的药物还可做些改良。 顺便......再去看看耿玉儿。 江水不由暗自唾弃自己真不是个东西,先前恨不得让别人都去死来成全自己,现在倒是眼巴巴地赶过去救治。 虽然越生桑与耿玉儿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曾经有过这个念头,但是江水还是有些愧疚于自己阴暗的想法,只能不动声色地来补偿一二。 却被卿哉拦住:“你如今需要多休息。” 江水叹了口气搭住他的手:“我知道,可是还是我自己配的药药效好些。” 卿哉见她执意如此,也不过多阻拦,只是坐在床尾,看着她颤颤巍巍迈出去一步都费事。 他于是笑着摇摇头:“你还是靠着休息吧,我待会让大夫带着那个还在昏迷的问诊单子过来,你有什么需要或是要配药尽管与他说。” 比较了一下自己拼了老命过去看耿玉儿可能半道就昏过去,和坐在床上等着人来,江水很自然地选择了后者。 卿哉又与江水聊了些分别后的事情,他和未婚妻俆酥月游玩了多处,两日前她接到家中来信有事归家,留下卿哉一人在临近觅笛城的名山之上。 “说来原本酥月也想拉我去凑热闹,可惜后来她突然感觉身体不适,我留下来照料她也没有赶过去了。” 江水闻言点点头,原来是这个原因。 卿哉又道:“后来恰巧前两日我送她回家的路上经过一处树林,四处焦黑,便猜测是有人中了火药的埋伏。” “送完她后我便在四周多有走动,又在亦剑山石堆叠的洞口前发现了血迹,破开石块便看见你了。” 江水了然点头示意,想来也不知是何人,若是逸王要来对付自己,却不至于用这种法子。 江水对于杀机的感觉十分准确,若是有十余人的埋伏,在她全省情况下必然不会让人得逞。 若是仅仅有一名敛藏气息绝佳的,多半也不是江水的对手。 可对方偏偏选择了硝石硫磺,也不知那幕后之人是无心还是有意。 若是无心倒也罢了,若是有意,江水忽然惊起一身冷汗,也不知是从何处得知。 敌在暗处我在明,对于江水来说不算是最不利的,只是她有些担心其他人。 不过...... 江水低声确认:“我已经昏迷两日了?” “在我发现你时到现在已经两日了。”卿哉又指出一点。 怪不得腹中很是饥饿,可惜她刚用完了药,并不适宜吃东西,只能倒了些水喝。 说完自己的事,卿哉不无担心地又提起先前的问题:“你可知此事大约是何人所作?” 见他坚持,想到也是他救了自己和越生桑耿玉儿啊城四人,也是能让他知道自己猜测的。 何人所作? 江水将自己原本的分析向卿哉细细道出,却在提到自己被锁琵琶骨之事产生了疑问——这倒不似是逸王行事,故而都有犹豫。 一旁洗耳恭听的卿哉自魏呈萧论道听到宝藏之事,已然对江水满心赞叹。 听到最后她并不确定,也只是感慨好友并没有一味相信自己的判断,是个灵巧的人。 卿哉于是拍拍江水肩膀,也不让她忧思过多伤身:“你最近且好好休息,不管幕后之人是如何,有我在,必然不会让你们有半分差池。” 这是个天大的人情,若是放在平日江水决计不会让自己欠下来,她蹙紧了眉在思索如何开口。 看出来江水推托感谢之意,卿哉也不多逗留,预备着出去让顾霜迟进来帮她睡下。 而他刚他起身,却听到江水声音里明显改了口的意味:“好,师弟的好意作姐姐的自然心领了。” 居然还带了满满笑意。 卿哉方才唤她一声“姐姐”不过是教她少些局促,此刻重提,只觉得这小姑娘虽然身受重伤还不忘嘴上占便宜,笑着摇摇头。 “你是伤患,我不与你计较。” 江水“嗤”了一声,丝毫不在意,将自己曾经的小心思藏的甚好。 她虽然自诩不是个好人,但是夺人所爱,插足感情之事向来为她所不耻,更别提玩弄人心之辈。 一个一见倾心的卿哉,并不能让她降低自己的底线,现在江水只知道相比较后背的疼痛内心那一丁点的不适简直可以当做一下挠痒痒。 于是她耻笑完自己摇摇头:“不提这个占便宜的事情,等我后背的伤好了,有恩报恩有礼回礼。” 卿哉闻言又笑:“说什么报恩回礼,你我之间何必言此。” 人家君子坦荡荡,自己便也不戚戚怯怯了。 江水表示明白地点了点头,劳烦他也将耿玉儿的问诊单子带过来,就任由进来的顾霜迟将自己轻轻放倒在床上。 盖了被褥,药劲一下涌上来,来不及撑到问诊单子,江水已经睡得十分香甜。 顾霜迟见此,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刚巧遇上拿来问诊单子的卿哉,低声告知江水姑娘已然安睡,取过单子预备等她醒来交给她。 而屋中许久没有自己喝过药的江水,在熟悉而又恍如隔世的药香之中做了一个梦,竟然还续上了先前的那个。 年迈的江水撒手人寰之后,父母碑前遍生荒草,自己冢上青苔久积。 儿女离心,各生龌龊。 一个成了断袖,一个英年早逝,都是世俗交口相传的大悲之事。 江水已然是个可悲的老人,站在虚空之中看他们死的死伤的伤,只觉得惆怅万分。 等她又醒来时,顾霜迟正枕着手臂寐在小桌上,听见江水因为扯动伤口发出的动静悠悠醒来。 见她醒了,桌上是热了几番的流食,摸了摸还温热着刚好入口也就端来一勺勺喂给她。 这次江水到是清醒起来,觉得面熟得很,听到她是那日山洞中自己“英雄救美”过得一个姑娘,便也由着她喂饭给自己。 貌美心善念恩,寸霄弟子也是有不错的。 漱了口让江水再次歇下,顾霜迟就歇息在江水房中的美人榻上,以便贴身照料着,也算是报答一二。 江水强打起精神,看顾霜迟也安息下来,才闭目侧头睡去,后背朝上,还是十分疼痛。 但是如今也都无碍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如若这般,偶尔做些善事,似乎也无不可? 第二十八章 红粉埋骨犹葳蕤,雪翎鹧应 离离北海离离斗,岁岁红莲岁岁枯。 等到江水勉强能够下地的时候,耿玉儿在她的调理之下也悠悠转醒,看见身边站着的江水他良久无言。 等到江水端着的药碗已经不再冒着氤氲热气,让她的面容清晰浮现,耿玉儿忽然就笑了。 他哑着声音道:“姐妹,人家的容颜憔悴否?” 唇如素蜡,面色憔悴,却丝毫不减耿玉儿的容光。 她蹲下身挺直背,哄道:“好看着呢,沉鱼落雁。” 闻言耿玉儿无声笑着用眼光轻刺了她一眼,看见江水的药有些抗拒。 “不要。” 耿玉儿看见江水掏出若干蜜饯,也不愿意,推托说闻起来就跟苦。 江水不理他,用汤匙舀了一勺就送到他的唇边,耿玉儿和江水一样受伤在背部只能趴着睡,他试着扭了扭头还是无法躲避过去。 只能不情不愿地用了药。 而这药一入口,熟悉的苦涩让耿玉儿陡然睁大了眼睛,不再抗拒任由江水一勺勺喂完了,只是神色凝重地审视着她。 等到江水把他唇角药渍擦净,拿着蜜饯给他时他忍着苦抿紧了嘴。 江水不知他是何意,取回蜜饯撑在床榻上带着疑惑看向他。 耿玉儿忽然神色一凛:“你到底是谁。” 江水有些不知所谓,歪了歪头。 她从未见过耿玉儿如此严肃的神色,蹙着眉问:“怎么?” 耿玉儿却挣扎着起身,全然不在意背后骇人的伤势,缓缓探身看向江水。而江水因为疼痛无法弯腰,一直是蹲在窗边,此刻刚好比他矮上不少。 压迫的气势霎时展开,饶是江水曾推测耿玉儿平日的作风都是伪装,此时也有些心惊。 这样的耿玉儿,宛如雪翎鹧应,万鹰之神。 “擅药的秋鹭,还是秋芜?” 并未曾听过这两个名字的江水内心有些怔仲,面上还不动声色,看向耿玉儿的眼神慢慢带上了杀意。 是的,杀意。 耿玉儿用力捏住江水的手,冷冷开口:“你又是来做什么的,解开我的毒博取信任又意图何为!” 那般熟悉的味道,是耿玉儿对世界最初的味觉。 江水忽然意识到当初耿玉儿的出现,必然不只是为了越生桑,此刻有心试探到底,也冷下声音回答他:“你觉得呢。” “我觉得?呵,又改了什么计谋,我怎能知道。”耿玉儿将江水手狠狠撒开:“玩弄人心,阴脏谋略,不正是你家主子所擅长的么。” “怎么,如今你家主子已然找到突破口,便用不到我了么。” 耿玉儿原本前倾的身子慢慢随着抬头收了回来,居高临下般道:“阁下自便吧。” 稀里糊涂听了一堆的江水还在思索着,看见耿玉儿挥手向自己胸膛拍去忙拦下他,开口迅速说:“你误会了!” 误会? 耿玉儿眼神锐利看向江水,只等她接着往下说。 “我真的不是什么秋芜秋鹭,我只是用刀的江水。”江水怕他再想不开,牢牢抓着他的手:“方才我只是试探一二罢了。” 其实江水对于自己试探耿玉儿还有些许心虚,不过想到耿玉儿瞒了自己许多,也理直气壮起来:“你到底瞒着我们什么。‘你家主子’又是谁?” 江水神色认真,耿玉儿拽了拽手发现拽不出,神色几变。 最终他只能缓缓又恢复先前扭捏神色:“姐妹你弄疼人家了啦~” 看来是不准备说了? 也不知他到底隐瞒了什么。 江水看他这般,也歇了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心思,但还是凝视着他。 自知失言的耿玉儿落寞了神色,在江水放开了手劲之后,缓缓将自己的右臂收回,又是那个娇柔多情的问檀郎君。 他哑然张口,不知从何说起。 耿玉儿并不确定要不要将自己所知全部告诉她,如果说她真的只是江水,这些事情都告诉她也不知会有什么变故。 若她不仅仅是与越生桑巧遇的江水......耿玉儿抚上自己的胸膛,刚才气急攻心的自尽想法已然被他压下,活着多好。 与江水对视许久,双方都没有读懂对方的思虑考量。 “罢了,若是你不想说就早些休息吧。” “等等。” 江水起身顿了一瞬,问他:“怎么?” 耿玉儿低下头看不清神色:“那碗药你是怎么得来的,这种味道,是为了什么。” 他问的颠来倒去,江水却明白了。 看来是因为这碗药了,她垂眼看向被自己忘在耿玉儿窗边小案上的药碗,回去又将它端起,放下几块蜜饯在桌案上。 她用汤匙敲击了一下碗底,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江水低声道:“我是个医者,只会尽自己可能地让药效好一点。” 之前一路上只是解开耿玉儿被封住的内力,外加顺带清理了些毒素,却没有彻底更治。 而现在这碗药,则是江水出于愧疚的补偿,尽可能地稳妥有疗效。 误打误撞地,和耿玉儿的解药极度相似,一口就让耿玉儿怀疑起了她的身份。 听她这般解释耿玉儿也释怀了,说来也是,那位并不需要在来一个江水添蛇画足,对他的计划并无半分作用不说,还平白添了分险。 江水端着药碗出去关上门,让耿玉儿好好休息,又去还药碗去刷洗。 看着像不打算追究了一般。 这里是卿哉购入的一间小宅,园林清幽,风雅高格,还有好大一方演武台。 将药碗交给顾霜迟后被她牵着,又交谈了一会医术心得,顾霜迟直赞她有寸霄长老的作风。 这是何等推崇,江水笑了笑并不敢应下,只是让她得空便可来自己房中。 如今江水伤势转好大半,顾霜迟也不再屈居在她房中,听到江水的邀请她很是感激。 远远地,卿哉瞧见江水在与人交谈,提着佩剑便向她走去。 “感觉如何?”卿哉关切问了一声,用素帕擦拭了晨间练剑时出的一点薄汗。 江水点点头:“尚可,后背伤势已无大碍了,还是要多谢你与顾姑娘。” 没等卿哉开口,顾霜迟倒是先一步摆摆手:“是我该多谢江水姑娘指点,此前照料不过是略表心意罢了,江水姑娘不用放在心上。” 卿哉道:“不提这些了,只是你的刀呢?” 他发现江水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她的刀,至于她背后的伤口上碎屑,他也只看了一眼便别过头去。 此时提起来有了些交手的意思,到底是直来直往的江湖少侠,并不清楚江水伤势的恢复情况。 只是看她能够神色如常地交流且步履稳健,起了对练的心思。 不提这个还好,提起来江水便觉得身后隐隐作痛。 她苦笑一身:“先前在山洞中弄断了一把,后来硝石火药爆炸时,恰巧在我身后炸碎了。” 顾霜迟想起来当日取出的刀片碎屑,心有余悸,江水已然有了伤势感染的苗头,还好被卿哉发现。 不然一代刀法大家,怕是要就此陨落在无名山洞之中。 想到这里,顾霜迟面露不忍,多亏江水医术卓绝否则依靠自己的医术不一定能将她救回来——也不知为何,她的药对于江水的病势总是疗效甚微? 江水正在和卿哉讨论,不知顾霜迟心中所想,疗效甚微自然是因为她的血脉与旁人多有不同,如今只有她最了解自己的身体,知道如何用药。 顾霜迟还要按照药方替越生桑和啊城煎药,也就先离开了,江水和卿哉并行前去演武场。 卿哉思索了一会,只遗憾自己并无收藏刀剑的爱好,而且江水使的是双刀他也不知世上有无适宜她的双刀。 看来只能等她去江安叶家,取自己的刀了。 不过......“你的剑术最近练得如何?” 江水脸色一僵,她并未练过一招卿哉有意传授于她的剑招。 见她如此卿哉也明了,这个小江水果真是不愿欠下别人恩惠,于是他拉着她上了演武台,抽出一柄长剑袍给她。 拿着长剑,江水挑眉看向卿哉。 “比试一二?我身上可还是有伤的。 卿哉笑道:“自然不能占你便宜,过来看着我的起手练。” 这是打定主意要教自己练剑了? 江水想起之前耿玉儿的话,也笑着回道:“我又不是你家中人,私传武艺,可不是小事。” 卿哉自然不会在意这些,随手挽了个剑花,站定。 他开口:“我寻常御敌自然也多有出手,你当我家武艺是随便何人看了便能学会?” “说来也是,如我这般天资卓绝领悟过人的,如今可不多见。左不过等某日你被逐出师门,我收留给你留几顿饭食。” 江水也学着他似模似样挽了个剑花,只是用刀惯了,陡然换上长剑有几分不适。 但是天下百兵殊途同归,她把握一会也能够摆出糊弄人的驾驶来。 看她束手束脚怕牵扯后背的样子,卿哉才意识到她伤口还是十分严重,思索片刻道:“先前答应送你的名驹我已然寻到,不若你先去看看?” 提起这个江水收回剑,嘶了一口气也不推辞:“好啊,只是这个给你。” 只见她从腰间摸出一片什么东西,用了巧劲甩给卿哉,接过来才发现是当初自己赠送的三枚银叶之一。 “多谢了,卿哉少侠。” 卿哉目光看去,江水笑得轻快明亮。 第二十九章 良驹目藏江湖意,汗血宝马 卿哉也没有推辞,只是感慨她居然随身收着。 便直接收下银叶放入袖中,又顺手接过江水手中剑随手放在了兵器架上,领着她当下便去了马棚。 路上江水更直观地感受到了卿哉的财大气粗,她单知道他是秦址名家之后,却也不知到底是如何的名家。 边走着,江水边提出这个问题。 卿哉见她不知,也没什么避讳直言自己家族是个避世多年的隐居大家,出门游历的小辈不多,在江湖之间颇有些名声。 避世的大家?她却不知有个以卿为姓氏的。 卿哉解释道自家避世源于百年之前,如今若非卿哉出入江湖之间,旁人大约早已不曾记得,大约只有往昔仇家还在寻找吧? 原来是这般,怪不得自己不知,看来是自己孤陋寡闻了。江水颔首。 又提起最初相遇那一战,江水卿哉皆有些还念当时快意一战,更提起了当时相遇的缘由。 只是即便过了这许多事日,江水对于卿哉的海棠榜还是有许多疑问。 她告知卿哉,待到她失败之后第二次去接海棠榜时,阎王楼垂丝海棠榜之上已然不见卿哉的名姓。 江水特地检查许久,又看了红白海棠榜,均无卿哉。 她当时心还有些担忧怕是卿哉有恙,如今见他还好端端的,也算放下一桩心事。 二人就这般走着,一路到了马棚前。 江水第一眼见到的,就是那日他们共同救下的青海骢,似乎是叫青司,江水上前凑近了看它。 原来青司只是埋头吃草,卿哉不愿拘束它,也就没有将它栓住。 平日里也是乖巧安静,自处时吃草饮水随意,也不会到处乱闯。 突然察觉有人走近,它一抬头就发现了江水。 而后亲昵万分地伸出头在江水手下蹭蹭,显然是还记得她,江水对此也很欢喜。 卿哉于是也上前抚摸青司的马脖,油光水滑。 他道:“青司也还记着你呢。” 江水也欣然点头,卿哉问:“要不要再骑他一遭?” 想到自己背后的伤还在隐隐发痛,江水看着青司绕过栏杆走到自己身边低卧下来,终于还是忍不住抚摸了一通,然后跨步而上。 青司大约也是知道江水身上还有伤,只是缓缓绕着园子转,卿哉背负长剑牵着马绳一路与她交谈。 此刻江水笑着抚摸青司的毛发,直夸它比之前还要精神,青司愉悦地打了好几个响鼻。 惹得江水更笑得将眼睛眯起,手下抚摸的动作不停。 她对卿哉说道:“我真是越看越欢喜青司,卿哉你替我找的马若是没有青司讨人喜,我不要也罢。” 卿哉闻言朗声而笑:“那是自然,我总不能随便拿来一匹打发你。” 分开之后他一直惦记着江水的约定,想着江水轻功独步天下,坐骑不用过快,只想着要美观。 而寻常品种又怎配江水? 即便江水曾言“钝刀驽马已足以横行江湖”,他总不能真的再送人家一匹驽马吧。 故而卿哉耗资千金,终于为她求得一匹汗血宝马,只是野性未驯。 如今那匹汗血宝马就在青司的后方,只是江水第一眼只看见了熟悉的青司,又被青司争宠驮走没有看见罢了。 此时江水委实被吊起了胃口,侧身问道:“还能有胜过龙种青海骢的?” 卿哉却三缄其口,只让江水好奇猜着。 江水笑着,一连猜了几个寻常名驹,都被卿哉摇头否决,不由有些心灰。 “到底是如何?” “不如你自己去看看。” 青司虽然马绳被主人拉着,其实也没有受到拘束,只往四处瞎跑。 湖边竹林,亭外曲廊,绕着走了许久。 在这里做事的仆从知晓这是主人家的马,远远得看见了,便纷纷都避让开来。 落英杂飞蓬,枯荣重纷叠。 他们走了一路青司终于驮着江水回到原点,江水肩头落了些稀碎枯叶,她侧头轻轻拂拭下了马来。 下了马便直问卿哉:“我的马儿呢?” 卿哉挥手而指,江水目光从他的指尖转向了他所指的前方,霎时怔住。 良驹目藏江湖意,堪配千载流芳情。 价值千金的汗血宝马,便是他为自己挑选的礼物么? 江水叹息,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自己这种暴富又暴穷的比不来。 “可还满意?” 卿哉的声音还在耳畔,她不由抿嘴笑出声来:“自然是满意极了,半匹拖货的老马换了一匹汗血宝马,我简直可以去做商贾了。” 江水当初茶棚外杀马只是为了自己和卿哉得以裹腹,如今得见千里宝马,拍拍青司的马背就小步跑到那匹汗血宝马面前。 引得青司一阵委屈,蹭着卿哉好一顿要着安慰,人马相处亲密。 而江水这边却不如卿哉青司这般和谐。 宝马骨傲,都是名驹被放在同一马棚之中,而青海骢却显然待遇比他更好,汗血宝马自然心有不服。 此刻江水一路跑来,他也是十分不待见的,只低下头没好气地嚼着草在嘴中。 江水自然是不管这些,回头问卿哉道:“这匹马可有名字?” “尚未取名,毕竟是赠送于你的自然要你来取名。” 江水了然点点头然后转过视线,将不情不愿地汗血宝马拍拍,开口问:“就叫你千金如何?昔有君王千金买骨,如今更有卿哉少侠千金裹一腹。” 卿哉抚掌附和。 那汗血宝马还有些不情愿,但是江水不顾背后疼痛,解开他的缰绳翻身而上,一夹马腹策马而奔。 马儿多有腾挪前后,四处奔跑,眼见几次要将江水摔下马背! 卿哉见此腾跃上马也跟着追去了,骑着青司赶到江水身旁,看她背后已然沁出血来。 卿哉不由着急开口:“江水,跳过来。” 他朝着江水伸出了自己的手,想让江水借力上得自己的马背之上。 江水摇摇头大声回道:“不必担心!你且等我一会!” 出于对江水武艺的信任,卿哉还是让青司停在原地,看着她御马。 当然他不知江水并不精通马术,他也不曾见她骑过马。 其实她只是一力降十会,任由汗血宝马腾挪多次惊险万分她也忍着疼痛稳坐马背。 汗血宝马仰头嘶鸣,前蹄空中扑腾许久,发了疯般摇摆后背,江水呼吸急促将缰绳缠在自己手腕上防止跌落下去。 江水脚上用劲狠狠驱策,马儿吃痛更向前狂奔而去,卿哉只看着她的背影皱眉。 做什么这般拼命,等伤势好全再来驯服也是不迟的啊,她在想什么? “好马儿,你若是乖呢就跟着我,如果你要是不听话呢我只能委屈自己再吃一次马肉了。” 江水渐渐累了,她也不愿意再磨合,干脆把他当做能听懂人话的直接威胁。 如今她虽然手中无刀,但这却丝毫不影响江水话中威胁的真实性。 兽类的感官比一般人还要敏锐,马儿察觉到令他胆寒的杀意,不由心生惧意慢慢减轻了幅度。 江水感知到了,为他的识时务赞赏一笑。 “乖,走慢点。” 她将缰绳超马嘴递近了些,收了缰,如今汗血宝马到是乖乖低头驮着她回了原地。 卿哉在远处未曾听见江水话语,此刻看她驯化烈马,也多有恭喜。 不过江水却沉吟片刻,改了主意:“还是叫他千钧吧,千金太过女气了些。” 一诺千钧,也是合宜的。 卿哉自无不可,只是提醒她背后的伤势。 江水自然已经疼痛万分,强忍着亲自将千钧送回到马棚之中,给他绑好了缰绳,安抚了几下。 再由卿哉搀扶回房,又叫来了顾霜迟。 闻讯赶来的顾霜迟提着药箱大步跨进了房门,等到她进来时江水已然昏迷过去,她当机立断请卿哉出门避嫌,而后解开江水衣物。 只见她背后的伤口还是狰狞万分,尽管已经见过不止一次,顾霜迟还是倒吸了一口气。 “江水姑娘,你忍着些。” 说完她开始了对江水的治疗,江水早遍疼混过去了,自然无法回应。 门外卿哉开始后悔为何自己要强拉着江水前去看马,明明她背后还有严重伤势。 若是她有什么事,又该如何是好! 于是在屋外等待许久,直到顾霜迟收拾好药箱推门出来,又轻轻掩好门才上前低声询问:“江水如何了?” 顾霜迟摇摇头表示并无大碍,才开口不赞同道:“卿哉少侠,江水姑娘伤势并未恢复多少,能够下床走路已然很勉强,也不知她方才做了什么。” 卿哉这才带着悔意,说了方才的事情。 顾霜迟更加不赞同,还带着些谴责意味:“她的伤口又撕开许多,往后几日还是需要少下些床。” 想了想又叮嘱了些注意事项,还有忌口之类,这几日她可看出来自己的恩人江水姑娘及其嗜辣。 卿哉无不诺诺,一并应下。 顾霜迟这才满意退下,虽说寸霄门人以悬壶济世为己任,但是当时她正欲回到寸霄门,对于卿哉的请求有些踌躇思虑。 但是听见居然是江水姑娘受了伤,这才忙收拾了药箱等物件,随着卿哉少侠赶来了这边的小宅之中。 全然是出于报恩,此刻更是对待自己的病人一般关切,即便江水她的医术比自己高明上太多。 江水也不知自己无意之间多了许多人的推崇,若她醒了,必然会哭笑不得——这些孩子真是单纯极了。 第三十章 今朝雪遇昔年燕,云杉轻容 待到第二日清晨,江水醒来在床榻上由着婢女伺候用完了饭食想要起身时,却被告知要在床上休养到伤好。 问她为何,小婢女只说事大夫的决定,而后匆匆退下。 可能是自己被人唤醒时无意识的杀气吓到人家了吧? 江水有些不确定地看她逃也似的关上门,毕竟主人家卿哉虽然也是江湖人,确实个从不滥杀的。 虽说江水也不是闲不住的人,要是有话本子什么的,她能赖在床上十天半个月,也开心圆满得很。 可是让她像这样趴在床上,只能放空神思,也太过无聊了些。 于是江水在顾霜迟给她换药之际,极度诚恳地表达了自己想要下去走走的愿望。 自然是被顾霜迟给拒绝了:“江水姑娘,即便你的医术比我好,也该听大夫的。” 江水十分沮丧:“可是这样趴着也太无所事事了些,你应当也是知道的,伤患需都要调养心神不宜,不宜忧思烦闷。” 这个也倒是...... 顾霜迟有些迟疑。 江水见她犹豫,趁热打铁道:“你也知我自己便是医师,昨日是我鲁莽了,以后必然好生照料自己。” 顾霜迟还是不好定夺,问江水:“当真?” 脸贴在枕头上连续点了好几下头,江水哄着她道:“那是自然。” 看她这般,顾霜迟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可是如今天气寒凉,顾霜迟思索了片刻只好由着她去了,叮嘱着多加穿衣少些奔波。 江水自然一一应下,神色真挚不似作伪。 这才被人伺候着穿戴好衣物,是卿哉叫院中采办特地从城内成衣店购入的云杉色轻容,最是飘逸出尘。 样式颇有些类似当日见面时卖茶女的模样,只是服装更为精致轻薄,纱之至轻,是江湖女儿不常用的衣料。 这便是男子购物的不是了,若不是江水有内力不惧寒温,这般天气穿着早被冻死在大风之中。于是江水又裹了件斗篷。 原本想着还如往常一般,随手用发带扎一个马尾就出门,却被婢女伺候着戴着银丝缴作流云样式的流苏儿梳了朝云近香髻。 她微微侧头,冰凉的流苏依偎在她的脸颊一侧,揽镜自观,依稀闺阁女儿家。 人寿几何,今朝雪遇昔年燕,知是重逢,知是来世? 江水缓之又缓地眨了下眼睛,放下了铜镜。 婢女想给她额间贴上时兴的翠羽钿,却被她摇头拒绝了,问她是否需要略施粉黛也被拒绝。 便还寡淡着一张脸,出门去寻越生桑与啊城。 早在等到江水刚醒来的第二日,越生桑便带着啊城赶来看望。 江水劝他先去江安他也不答允,自然不是不放心卿哉少侠的品行,只是不忍将江水一人留在此处。 还是因为自己,江水才受了这般重伤。 这便是江水所说的离她远一点?还不是拼着全力护住自己,他越生桑何其有幸。 莫说他不知江水曾想着放弃自己,即便知道了又如何,总还是大恩难谢,谁如圣人一般饲虎无怨! 江水自然也是不可能主动说起自己的小心思的,她当然不好意思得很。 只是她跑去越生桑屋中石却扑了个空,问了还在房中的啊城,啊城绕绕头只说他去看耿玉儿那个臭东西去了。 昨日与耿玉儿交锋让江水记忆很深刻,但是她很确定耿玉儿并不会伤害越生桑,既然这样便让他去吧。 不论那个“主子”是谁,他又打的什么注意,都留待日后再谈吧。 江水并没有料到,日后她会多后悔这个决定,现下她只是摸摸啊城的头。 啊城被耿玉儿护着,伤势不重,这几日比江水还要活蹦乱跳许多。江水估摸着再有几日就可以继续练武了。 “江姑娘你还疼么?” 啊城十分担忧。 自然是疼得要命,若不是顾及着吓到啊城,江水能够破骂幕后主使一个时辰。 但是她只是僵硬笑着,说,不疼。 “我们习武之人皮糙肉厚的,什么伤势没经历过,不必担忧。” 啊城怎会信,神色狐疑点了点头。 忽然殷勤问:“我家公子不在,江姑娘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大约是这孩子闷得慌,江水想着闲着也是闲着,便预备带着啊城四处走走看看。 “江姑娘,你知道这次是谁要对付我们么,还是那个逸王嘛?” 啊城这个问题江水也有些把握不准,但是她也不想将啊城当做不懂事的孩子糊弄过去,不然等到了叶家万一生桑被欺负他没心眼也护是不住他家少爷的。 思索了一番言辞,江水对着啊城道:“原先我料想着大约是逸王......不过经过那一次黑火药的埋伏,我倒是不大确定了。” 啊城有些疑惑:“为什么?难道逸王不是害越家的罪魁祸首么?” 江水并没有将越家的灭门与逸王联系起来,她只想着黑火药之事大约与越家惨案有关,但是是否如她所想却不一定。 “这我不敢断定,若是莫后黑手是想置你家少爷于死地,不会这般埋伏,倒像是冲着我来得。” 江水环抱着手臂深思:“照理说,也不应如此啊......那个幕后之人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对我的了解十分深刻。” 啊城挠挠头,他实在听不懂,说出来让江水轻叹了口气。 “啊城啊,你以后遇事要长点心眼知道不?” 江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家少爷以后要交给你了,他那个性子,我是真的担心。” 啊城茫然:“江姑娘你要走嘛?” 江水笑笑:“总要安全送你们到江安,不必担心其他的。等到了江安,就在叶家好好住下,你家公子伤的是左臂不影响写字,若是江湖之路走不通以后也可试着走一走仕途。” 走仕途?可是越家不正是因为朝廷而灭门的么,怎么反而要送上去? 啊城十分不解,将他的想法都向江水倒出来。 江水解释道:“换个姓名与籍贯,以你家公子的文采自然能夺魁首,到那时朝廷中人再下手便多有顾虑,总好过现在。” “而且只要入了朝堂,查起来越家灭门之事也方便些......总不能碌碌一生,也不知仇家是谁吧。” 啊城这才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啊。 江水倒不是担心越生桑在叶家之时会有人欺辱他,只是以越生桑之傲骨,必然不愿长久寄人篱下。 江水又带着啊城走走看看,竟然又绕道一处不认识的院落,刚巧看见了卿哉。 看见江水和啊城他有些惊喜:“江水,你怎么绕来了?” 江水笑笑只说自己迷路了,问他又缘何在此。 隐隐得,江水听见前面有练武之时发出的“喝”“哈”之声,带着疑问看向其中又看向卿哉。 卿哉于是解释:“那里面是个一心拜我为师的孩子,可惜根骨太差,拼命练了三年也没什么起色。只要我在这里,每日便抽出些时间来看他。” “原来这般,若是根骨太差为何不作其他出路?” 江水有些疑惑。 卿哉无奈道:“三年前我刚入江湖,恰巧遇见他一个人浑身是血地倒在路边,天热,还有好些苍蝇蚊虫聚集。” 卿哉古道热肠,发觉他还有呼吸,便将他捡了回去,找来医师救了回来好生调养。 正是为了他,卿哉才购入了这一间院子,也让江水一行人如今有落脚之处。 等那个孩子醒了,如狼狗一般见人就撕咬,将准备为他饭菜的仆从咬伤了手臂,卿哉赶过去时候仆从将门锁住纷纷躲在外边。 看见主人家过来,告饶般下去用药了,卿哉于是开门而入。 清理干净之后那孩子脸上有贯穿半张脸的伤疤,原本可爱的小脸此刻横肉翻出,浑然是个骇人模样。 看到卿哉他还拼了命般往前一扑,卿哉用剑鞘挡过,又反手一击将他击退到床榻之上, 制服一个孩子对于卿哉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那孩子原本还多有抗拒,后来却抓着卿哉的剑问:“是你救了我?” 卿哉自然承认。 “你的剑术很好。” “教我武艺,我要报仇。” 江水听到这里忽然开口:“你便这般答应了?” 卿哉摇头,他看得出来那孩子的根骨已被残忍毁去,强行练剑苦不堪言。 何况他是要练剑报仇,以他目前的状况来看,无疑是送死。 卿哉又开口:“当初我初入江湖,也是个热血的,原本想替他报了仇去,可是他却死也不告知我仇家的名姓。” 江水问:“他想要自己手刃仇敌?” 卿哉点头。 后来三年他照着卿哉给他的功法日日练习,却并无太大进展,尽管卿哉不通医术却也知道他丹田根骨一一毁去。 多有不忍。 “他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一刻钟用饭,其他时间都在练剑。” 可惜并没有什么作用。 江水心念一动,这孩子倒是坚韧极了:“他今年多大了?” 卿哉想了想不确定道:“大约不是十五岁便是十六岁。” 那么三年前只有十二三岁了? 江水问:“恐怕为了能报仇,他什么都愿意吧?” 那是当然,卿哉说起那孩子曾经有一日不眠不休练功直到累到,请来医生休息了不到半日又怕起来练功。 卿哉劝他欲速则不达,他才给自己每日两个时辰的睡眠,风雪无阻。 江水点点头,卿哉方才也看完了,便和她一道往回走,啊城默默更在后面。 忽然,她停住了步子。 “卿哉,我能否见他一面?” 第三十一章 赤骨南柯以命搏,苦银零落 数百剑,蛮力斩桃木。 江水看了他许久,那个已经长成少年的孩子也没有发现有三个人一直在角落站着。 他一身短打,已然是深秋却赤裸双臂,面无表情只是那个骇人的伤疤让他显得凶恶万分。 明明是和啊城差不多大的孩子,却让啊城看见他之后不由退后一步,轻吸一口气。 看了一会,江水发现果然是徒有熟练剑招,却没有发挥出那一招一式应有的威力:“你不打算收他为徒?” 听见有女声在不远处响起,那少年练习也没有一瞬间的停顿,还是一剑又接着一剑。 挥汗如雨,汗水沿着刀疤缓缓流下,狰狞万分。 卿哉点头回答江水:“嗯。” 江水于是看着卿哉,带了些试探开口:“若是他报完仇会死,你会阻拦么?” 卿哉闻言摇摇头,他知道对于有些人来说,浑浑噩噩地活着远比死去更痛苦,更何况这三年来他早就看透,若是这孩子有办法报仇他定然不惜赴死。 江水点点头:“那便好。” 又抽出他背后长剑低声道:“借我一用。” 当下便运气,一跃而上砍了两截树枝下来,又将剑送回卿哉的剑鞘之中,把两截树枝分开用两只手分别握住。 “你要做何?” 经历昨日一事,卿哉可不敢让她在有什么大动作,方才她运气起身都已经让他捏了一把汗。 江水将就着摆了几个刀势,只动用臂力,满意点点头回答卿哉:“无碍的。” 说罢,她便向着那个少年走去。 少年刚刚听见江水说“若是他报完仇会死”时手下动作已然慌乱了几分,此刻看她一步步向自己这边走来,明明是柔弱单薄的女儿模样,却忽然让他内心升起了希望。 他居然在三年内第一次在练功时主动停下了练剑的动作,就这样紧张得等着江水过来。 在他的眼中,这个看起来如柳枝儿一般纤弱的清贵女子正缓步而来,宛若闲庭信步般,却是步步有着奇怪韵律。 必然是武艺高超之辈。 只听她说:“小友,可否比划一二?” 他许久不曾与人交谈,只睁大着眼睛朝她点了一下头,提着剑变向她冲去,而江水只轻轻腾挪一步便顿在他身后,用着一根树枝将他击溃在地。 力道把握地极其精确,让他无法起身,也不至于折断树枝。 他听见这女子声音里带着些惋惜:“你可认输?” 他从喉咙里挤出三个沙哑的字:“我输了。” 卿哉也从后面赶来:“你身上还有伤,怎么就要动手?明日还是休息吧。” 江水不耐烦撇了他一眼,迅速摇头几十下。 又侧过头看自己后背,干干净净,没有血渗出来污了一件新衣,这才颇有底气道:“你看这不也是无事么?” 其实江水已经疼得说话都费力,可是她就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姑娘,为了面子忍着不说而已。 受着伤? 少年从地上爬起来,受了伤还这般厉害,也就是说这个姑娘也是个顶尖的高手了? 那她刚才说的报仇,是不是,是不是...... 不眠不休的三年,他对于灭门之仇已经痛苦到麻木,所有激愤感情都化为了每一处剑痕。 他忍不住开口:“你说报仇?” 江水点点头,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少年身上的灰尘连拍也不拍,江水看在眼底。 她问:“你叫什么?” 少年沉默许久:“郭遇安。” 江水又问:“你的仇家在何处你知道么?” 郭遇安坚定点头:“知道。” 江水再开口:“你的仇,只需要高超的武艺就能报么。” “不涉及朝堂,没有厉害的背景?” 郭遇安愣了一下,还是点头:“只要武艺比他高,就可以。” 闻言江水了然。 于是她说:“报你的仇有两种办法。” 伸出食指:“第一个方法,其实我本职是个杀手,明码标价的那种,你去周边找个阎王楼下榜的话阎王楼还要收抽成费用,你可以直接交银子给我不用抽成我给你打个折扣今晚就动手,一刀解决一条人命。” “物美价廉,童叟无欺,甚至你还可以选择他怎么死的。吊死淹死被火烧死都行,花样死法的加价也不多。” 卿哉还来不及劝她别冒险,郭遇安已经摇头拒绝了。 如果他能甘心假手于人的话,他何不在三年前,就让卿哉替他杀了那个畜牲。 江水见此也点点头,从腰间摸出来一个小瓶子,抖出来一粒异香扑鼻的银色小药丸来。 “第二个方法——”江水捏着这粒药碗眸色深幽:“我有一药,名唤银零落。” “服下它,三日之内功力大成,幼童可媲美二流高手,一流高手可媲美各派宗门之主,绝世高手可一剑直破长河。” “只是三日之后,经脉尽断,沦为废人。” 并不是会死,只是求死不能的剧痛。 江水在卿哉和啊城讶然的目光下,将药丸递给了郭遇安,后者颤颤接过。 他的颤抖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他心中充满了兴奋与梦幻般的不可置信。 卿哉第一反应就是阻拦,但是刚刚伸出手便看见了江水递过来的眼神,他读懂了。 报仇尽须断肝胆,赤骨南柯以命搏! 江水又轻声开口:“我名唤江水,这药你可愿接受。” 这个自称江水的女子动机或许并不单纯,是用自己来试药,还是恰巧仇人相同,或者把自己当成了个乐子戏耍。 可是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他直觉告诉自己,这个药一定能让自己报仇。 三年了,已经过去三年了。 从树枝抽芽,到剑身覆雪,已经过去三轮了。 可是自己除了身量缓慢生长,其他还和当年一样,弱小,无力,空有千金宝剑握在手,不能砍断仇人头! 若能报仇,身死无惧,况断经脉乎! 郭遇安当机立断给江水跪下,但江水先他一步将他扶住,只不带任何感情开口又问了他一遍:“你愿意接受么?” 他红着眼眶:“多谢恩人助我!” 这便是答应了,江水点点头将他扶起来:“从明日开始我来替你调养筋骨,大约三日便可尽可能地发挥药性。” 郭遇安自然是感激万分地点头,他的仇家也不过是普通的二流高手,有奇药“银零落”他必然能够报了灭门之仇! 江水又道:“既然你确定了,我也告诉你,经脉尽碎疼痛万分,有我在会尽力让你少些痛苦。” 断经裂骨之痛,他在三年之前已然尝过,自然不害怕这些。 低头寻找片刻,用剑割下身上一块干净的布,小心翼翼地将银零落一层层地包裹好,轻轻放在胸前拍拍。 动作温柔地连刀疤都没有先前狰狞,满是怀念神色。 江水内心长长叹息,果然,所有人的选择都是一样的。 飞蛾扑火,心无超脱。 她温柔怜惜了神色,眼中带了些晶莹泪意:“明日我来找你。” 说罢她不顾卿哉啊城转身便走,闭目再睁开已不见丝毫悲戚。 看见江姑娘走了,啊城也忙追了上去,口中还喊着“江姑娘江姑娘。” 等到他追上刻意放缓步子的江水,啊城气喘吁吁地问:“江姑娘你那个银零落,真的那么厉害嘛?这种功效我听也没听说过,恐怕寸霄门门主都炼制不出来吧!” 江水愣了愣,摇摇头:“寸霄门若是有心炼制大约也能炼出,只是这药太过霸道,说是药还不如说是毒。” “那也很厉害啊!江姑娘你怎么这么厉害,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卿哉这时也赶了过来,问江水能否借一步说话,江水闻言便让啊城先会屋自己待会直接回去自己房间。 看着啊城的身影消失,二人伫立在静谧竹林之中,风过叶声瑟瑟。 江水凝神看他,卿哉也与她对视。 “想问什么?” 江水心道他应当不会因为她赠药给郭遇安而有什么质问,都是烈酒洗剑的儿郎,他应当懂得郭遇安的选择。 那么又会是什么呢? 卿哉渐渐皱眉:“你是不是想在武林会上与我比拼之时使用银零落。” 她一怔,卿哉居然能猜到这个。 江水笑着道:“我便说真气之类我自有法子,怎样,你也需勤加练剑,不然被我打败了可是堕了你的名声。” 卿哉看她还有心思开玩笑,不由有些怒意:“若是你一定要武林会之冠首,以你的武艺除我之外必无敌手,我认输便是!” 江水却冷静摇头:“不必了,这种推来让去的名头我宁愿不要。” 卿哉又道:“以你天资,练习我所赠予的剑法与我比拼也不见得定然落败,我明日便抄纂一份给你。” 江水又笑了:“你怎这般古道热肠?只是我却不需要,这和你让我又有什么区别?银零落是我自己所炼制,也算是我的底牌,可你的剑法我却是学不得的。” 看她还笑得轻快,仿佛废经断骨只是寻常一般,卿哉痛心疾首道:“江水!你为何要白白浪费这一身天资根骨!” “为何?” 江水更加觉得好笑一般开口,“天资是父母所赐予,根骨则是杀父弑母之仇人所铸造,我即便是浪费又有何不可?” “卿哉,若你还当我是好友,便不要再提。我能与你说这些,也只是觉得你与我相似不会拦我。” 卿哉看着面前清丽少女轻轻抚弄发件银钗,神色温柔冰凉:“我是个杀手,用毒,用暗器,用尽机关只要能达到目标便够了。” “三年之后,愿与君一战。” 他握紧了手中剑:“江水......” 江水冲他点点头,轻轻拎起裙角走得风流不轻佻,恍如青竹之间的天地精灵。 即便双刀断去,她还是一对锈迹斑驳的刀。 腐蚀面目,也能叫人鲜血淋漓。 第三十二章 人世谁非水上萍,夜雨无月 转眼已过去两日,这两日江水白日教郭遇安杀手的独门技巧,晚间给他准备药浴。 也亏是卿哉不在意黄白之物,也由着江水列单买药。 第三日江水起了个大早,看见屋外细雨蒙蒙便让婢女取了一柄伞预备出门。 婢女担忧积雨湿衣摆,问她可需要自己替她撑伞,江水想着郭遇安也拒绝了。 伞面清白素净,她撑着伞便出了门去。 低徊贫倦雨,叩玉水如花。 清秋解落无根水,人世谁非水上萍? 这一日她走得有些慢,身影渐渐与秋雨浑然共黯淡。 等到了郭遇安院前,江水举着伞叩响院门,而后便推门而入。 她原以为自己起的已然很早,但郭遇安已然是汗流浃背练习了许久的样子。 江水向他点头示意,问道:“下了雨怎么还在练剑?郭遇安先向江水行了一个班师礼,才不卑不亢答道:“大仇未报,不敢懈怠。” “也罢,你先进屋换件衣衫别沾染了风寒,否则药效可能不如预料。” 听到此言,郭遇安点点头行礼退下,去屋内换了件干燥整洁衣物,还打了把伞出来。 郭遇安认真问:“江前辈,今日您教我什么?” 原本郭遇安执意要喊江水为恩人,江水多有推辞之后才改口为江前辈,连江水名讳都不敢唐突。 江水无奈向卿哉道自己何时又成了前辈,卿哉还在纠结于她昨日的话,听她语气轻快,也就笑着道当初这孩子也执意要喊自己为恩人,现在也将自己喊做“卿前辈”。 这个江湖,从来不缺赤诚之心。 江水颇为欣慰,她对于真心的推崇便如同掩耳盗铃一般,缺什么补什么。 听见郭遇安还在问今天要教什么,她有些苦恼,能够一蹴而就的暗杀之术她已经教完了,其他的他一天也学不会啊。 于是她走近了些,开口道:“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了,晚间再泡一次药浴,明早辰时服用银零落也就行了。” 郭遇安有些遗憾还是恭敬点头,他原本是寻常商贾之家的独子,并不向往江湖大侠的刀光剑雨,也从未在意过自己的根骨天资。 而后来当卿哉告诉郭遇安他的根骨尽毁之时,他并无太大触动,可三年来的练武之路让他一步步陷入了自厌却不敢放弃的深渊。 郭遇安道:“多谢江前辈,若有来世,遇安愿为江前辈当牛做马,万死不辞!” 江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对他的身世有了兴趣,卿哉当初曾经问过郭遇安却死死掩饰不肯说出,后来卿哉也怕让郭遇安多思多伤也没有再问。 可是这个三年来一日不停习武报仇的郭遇安,恐怕是每时每刻都在痛苦之中挣扎吧。 马上就要大仇得报,在那之前,他需要一个倾诉的机会。 江水给了他这个机会,尽管江水并没有开口问,只是用一种温柔怜爱的神色看着他,可却让他有了倾诉的冲动。 “江前辈,您愿意听我家的往事么?” 郭遇安沉溺在江水所表现出的温柔之中,从万般坚韧的心中生长出了一点绵软而又脆弱的根茎。 江水想着在雨中谈旧事太过凄凉,寒气随着悲愤侵入肺腑之间,太过伤身。 可眼下她又如何能让郭遇安去屋内呢? 她点了点头,只说:“我听。” 为名利,为金银,为美人。 江湖之中纷繁恩怨的起因,这三样占了最大的份量。 郭遇安,郭遇安。 不求飞黄腾达,只求这世间所遇,皆为吾儿能安处。 郭遇安的母亲是一家教书先生的女儿,幼时跟着郭遇安的外祖父读诗书,出落成娉婷袅袅的一枝花。 岁大旱,人相食。 而那时,昧着良心发灾难钱的商人郭父刚好跑到了他母亲的故乡,也不是救美人的英雄,而是大腹便便在青楼里怎么都看着姑娘不满意的奸商嫖客。 青楼妈妈最爱这种没什么见识又财大气粗的客人,照例谄笑安排了两个姿色一般的女儿。 却不想郭父早听闻南方女儿娇媚,看着送来的各个不满意,极其挑剔。 妈妈无法,又委实不愿意让着托肥汪汪的金锭给滚走,便说后院还有几个没调教好的新人,但是胜在干净清爽。 郭父本来都准备换一家,听见干净的新人这才勉强答应,跟着妈妈扭去了后院。 确实是花骨朵儿一般的小姑娘,排成了一溜,神色怯怯身上还带着不少伤。 郭父来了兴致,捡了一个姿色不错的只说就她了还说要给她赎身,妈妈自然眉开眼笑。 可那姑娘抖了一下,毕竟不如调教过的姑娘懂事,看着郭父猪头一般的脸忽而哭了起来。 这一哭登时败了郭父的兴致,丢下一句不识抬举托着肚子便转身。 “赎我!” 忽然有个面瘦肌黄的小姑娘站了出来,姿色比不上刚才郭父指定的那个,只是目光坚定万分,黑瞳清亮。 看到郭父转身,又喊了一声:“赎我!” 郭父有些挑剔地打量了上下,干瘪寡淡,便问她:“我凭什么要赎你?” 小姑娘约莫十五岁,看着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也没有其他表情,只说:“我读过书,会女红,懂伦理纲常。” 妈妈把不准郭父怎么想的,于是上前就拧住了小姑娘的耳朵,嘴里还骂着。 小姑娘还是看着郭父:“求你救我。” “这是爹做的最赚的一笔生意,五两银子啊,五两银子就换了一个干净能干的媳妇儿!” 后来郭父多次喝醉了拉着小儿子郭遇安念叨,什么赚了,什么没想到小姑娘张开了居然那么好看,什么还会生儿子! 五两银子!多赚啊!五两银子买了个比他小了一轮的媳妇儿! 说到这里郭遇安神色怀念道:“我曾经是一度以为,我爹和我娘之间是谁也看不起谁的。” 可不是么,一个是误入风尘的读书女子看不起面容憎恶的商贾,一个是算不上家财万贯却也富庶的商人看不起烟花女子。 何况每次醉后和儿子谈起自己的妻子,都要提出她当年的烟花身份。 两个人都是泥里打滚的人,偏偏都有那么一点出众,紧紧捏着自己的一点好处来低看别人。 郭遇安的名字是他娘起的,郭父不识几个字,听到遇安这个字却直夸她会起名字,可不愧是读过书的人啊! 而他娘只是抱着小遇安不说话。 那些旧事,郭遇安不知道听醉了酒的爹爹颠来倒去,当着笑话讲了多少次。 “后来,有一天我爹的义弟来投奔我家了。” 那个义弟郭遇安记得清晰,尤其是那人左边眼角的肉瘤,让他永生难忘。 彼时郭母已过而立,却生的显小,还是风韵不减更添温柔富贵气息。 郭父的家财,郭母的美貌,都让那个义弟嫉妒万分。 而那时郭父已经带着一家三口,过起了小门小户的日子,花着以往赚来的钱,日子也还和美。 这也为义弟的狼子野心提供了便利的条件。 “他杀了我爹爹,又将我砍伤,以为我死了,就想要强迫我娘亲。” “爹爹那时候尸体都僵了,娘亲就抱着爹爹,抱着他跳进了屋后湖里。” “我在他去屋里的时候,就跑了,跑了很远,一直跑到昏过去。” 再醒来,就成了个被迫进入江湖的孤儿。 江水忽然开口问:“已经过去三年了,你的仇家一定还会留在原地么?” 郭遇安点头:“他当初投奔我爹爹,就是因为仇家太多,不可能再走开。” 如此也对,这种人最是贪欲惜命,多半在此处娶妻生子,安享晚年。 江水打定主意晚间替他打探一番,问了具体地址,郭遇安说的十分详细。 这孩子,虽然三年以来未曾踏出院子中一步,却还牢牢记住十二岁那年的家。 商人与烟花女的孩子,也有彻骨之仇。 还好能够向自己倾诉一番,江水暗自叹息,不然他可能会后悔一生吧? 想了想,江水突然说:“我有件礼物送给你。” 她说:“你在这里等我,这就是我对你最后一日的教导。” 郭遇安便在原地等待江水,等了许久,江水才捧着一个木匣子来了。 打开木匣子,郭遇安忽然睁大了眼睛:“这......” 江水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 郭遇安好生收好,又跪下,向江水磕了三个头。 江水扶他的动作顿了顿,还是等到他磕完了头,才将他从地上扶起。 起来之时,他的衣衫已经又被秋雨淹没。 “为了不叫你扑个空,今晚我去替你探路,看看你的仇家是否还在。” 江水道:“但是他当初毁了你的根骨,即便有药浴,在偏僻的这里找不到更加有效的,只能让你服下药后可以与一流高手不相上下。” “若是这三年你的仇敌武功大增,而你不敌的话......” “我会在你死后替你割下他的头颅,捞出你父母的尸骨,将你们一家埋葬一处,用他的头颅来为你们祭奠。” 江水没有说会替他出手,郭遇安欣然接受,万分感激。 等到晚间,江水确实去了郭遇安所描述的故园,又是慈母严父,一家三口,天伦之乐。 只是眼角一颗肉瘤,让江水沉黯了神色。 苦啊,轮回苦啊。 她走的时候,幼儿还在父亲怀中嬉笑,夜雨无月天。 第三十三章 寂灭蒙山梦几轮,月落日升 “今日郭遇安要去报仇,你要不要去看看?” 天还未亮,烛影次第。 江水将手中茶水微微吹拂,午子仙毫茶已至三水,寂灭蒙山,缓缓品过。 卿哉第二次品江水所投之茶,深秋下透,比最初山野间多了些许灵犀。 听她所言,卿哉自然无声颔首。 “断经裂骨之痛,我唯恐他不能承受。” 听到卿哉话语,江水摇摇头:“恐怕你需要担心的不是这个。” 不过瞬间,卿哉便读懂了江水的话语,眼中带了些痛意。 吃茶毕,各起兵械。 江水昨日找了两把菜刀,拿着铁丝将刀挨个绑在两根粗些的树枝上,比量着用起来还算顺手。 她的伤势恢复许多,连顾霜迟都为之惊叹。 只是不知道是她的药效太好,还是因为她那一身迥于旁人的体质? 江水将昨日郭遇安给自己描述的地址,又给卿哉复述了一遍,她总怕因为自己跑错了路耽误了大事,这种事情交给卿哉让她放心些。 “你就用这两个......刀?” 江水挑眉,卿哉居然还有闲心管她用什么刀,只是挥挥道不碍什么事,她当初练刀的时候可是连菜刀都没有。 还不是用两截树枝,杀开血路。 这两把菜刀也算锋利,割肉割的快,估摸着是厨子惯用的,锃光瓦亮还带着洗过的水珠在。 “走吧?” 江水问。 卿哉点点头:“好。” 二人先郭遇安一步,毕竟江水叮嘱他在辰时吸收最好,他也认准了江水的话一点也不肯偏。 江水说辰时也算是框他,她怕郭遇安一早便跑了,自己还未起来。 等到江水和卿哉藏在树上隐匿好气息的时候,天光乍破。 而他们一路飞电踏重光,还未来得及抖落露水的草叶被江水与卿哉所过的长风激醒,整个小山谷静悄悄地。 这就是郭遇安曾经美梦所在之地。 山谷中只有一户人家,屋后湖水之中还有游鸭三两。 过了片刻,刀疤短打千金剑子,也一步步朝着重山走来,一步溅晨露,一步畏枯草。 这一程,恍若一生。 他请出长剑,用双指抚过长剑,这是三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体内充满了力量。 三年来只有你陪着我,今日也请君,与我同断恶人头! “郭端、齐安之子郭遇安,前来替爹娘报仇雪恨。”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是足以惊醒屋中人。 郭端义弟申白,申白之妻张九娘。 “申白,我来寻你报仇了。” 申白忙安慰张九娘道:“没事,那个小子我和你说过的,根骨都给我毁掉了,就算有大造化三年也不是为夫的对手。” 张九娘也握住丈夫的手,只嘱托他小心一点,留人家孩子一条性命给自家儿子少造些孽障。 申白自然答应,披衣拿着刀便出了门。 “用刀的?”江水嘀咕一声。 卿哉忙示意她收声,江水点点头,凝神看去。 郭遇安已然红了双眼:“申白!当初我爹娘收留你,你却反而丧尽天良害我爹娘!” “今日!我便要替我爹娘报仇!” 申白哈哈一笑:“那又如何?当初你爹害得我家破人散,也是报应!你当你爹怎么赞下钱财来?还不是荒年作恶多端!我杀了他,也算是给你和你娘积德!” “你胡说!” 郭遇安哪里听申白狡辩,当下提着剑冲过去,剑术颇类卿哉只是笨拙许多。 劈砍遮挡之间,申白心下骇然:明明当年废了他的根骨怎么短短三年便习得这般厉害的武功!要是再这般下去,自己全然不是他的对手! 申白虚晃一招,后腿一步提起沙子想要迷了郭遇安的双眼,可惜昨日的雨水让这些沙子只是起了微弱浮动。 剧烈喘息着,申白瞪大了眼睛直胡乱劈去,乱刀没有章法,郭遇安这几年虽然根骨不佳却将破解百法记得熟练。 此时他已功力腾飞,对付起来自然不在话下! 直逼退得申白连连向后退去,溃不成势,眼见大仇能报在即,郭遇安剑势更大!招招凶险,多次差之毫厘便能将申白斩于剑下。 终于! 窥见申白命门大露,郭遇安长剑直破用了十二分的力! 鲜血四溅!喷射到了郭遇安的脸上,他连退几步,踉跄脚步。 怎么,怎么自己杀了别的人! 冲出来的正是张九娘,她眼见丈夫即将被刺穿胸膛,来不及发出声便冲了上去,硬生生挡下了那一剑。 “申,申郎——” 直接断了气去! 郭遇安到底还是十五岁的孩子,此刻有些害怕,第一次杀人杀的还不是自己的仇人,只是一个无辜之人! 看到爱妻身死,申白状若癫狂,仰天长啸! “九娘——” 惊飞山中秋鸦,黑羽四逃。 将爱妻的尸体放好,用手轻轻合上了她的眼帘,又俯下身吻了一口妻子的耳垂。 这个有肉瘤生在左眼睛显得丑陋万分的中年男人,轻轻地,怜爱地吻了妻子的耳垂。 “九娘......” 他忽然提起刀看向还在惊慌失措的郭遇安,气势大变,速度比先前快上数倍,刀刀狠辣,郭遇安仓皇之中显然不是他的对手! 只十余招,郭遇安便被申白按倒在地以刀抵着脖子,只听他红着眼睛嘶吼道:“有仇你冲我来!为何要杀我爱妻!” 郭遇安更是红了眼,咬牙切齿:“那当年,你又为何暗杀我父欺辱我母!” “那是你爹应得的!大荒年!我家就那么一点粮食一点钱财!因为你爹这个骗子,什么商人!偏光了千百百姓的最后口粮!害的多少人家离子散!” “我杀了不少人结了不少仇,可是我没有残害过百姓一分一毫!这就是你爹的报应!你娘也不是好的,烟花巷里的贱蹄子!你爹娘应得的!” 郭遇安痛苦道:“这也是你应得的!我爹娘害了你,你杀了他们,如今轮到我来杀你,杀你妻子,杀你儿女!这也是你应得的!” 申白忽然仰头长笑,笑出满面泪来,狰狞悲怆。 申白笑着哭着恶狠狠道:“我不会再给你轮到杀我,杀我儿子的机会,我今天就要了你的命!” 郭遇安一时间竟然不能抵挡,剑也在刚刚的打斗过程中跌在一旁,他拼命握着刀把抵挡住闪着寒光的大刀。 卿哉原本以为郭遇安必然无事,此时异变突起,他忍不住下去帮郭遇安一臂之力。 刚动了动便被江水伸手拦住,摇摇头,无声地告诉他必然无碍。 卿哉于是停了下来,可是二人还在僵持,渐渐江水也有些按耐不住,将手按在了腰间刀上。 突然,申白软绵绵地倒下了。 郭遇安挣扎着起身大口气息,他的右手,正是一把小小的匕首。 那是昨日江水给他的最后一个教导,让他绑在腿边练习着如何生死之间作最后一击。 那柄匕首之上已然被江水浸染了见血封喉的毒。 郭遇安看着这柄匕首,忽然听见有孩童啼哭,惊得他将手中匕首一扔。 那是个约莫两岁的孩子,跌跌撞撞跑到了娘亲的身边,还在喊着“阿娘,阿娘,阿娘饭饭,饭饭。” 郭遇安明白了,这是申白的孩子。 他的腿在刚才的打斗之中不慎被割伤,此时有些狼狈地走到一边弯腰捡起了长剑。 又一步步地,走到了这个孩子面前。 孩子还在有些着急又疑惑地戳着娘亲:“阿娘饭饭,滴饭饭。” 郭遇安举剑在他头顶。 卿哉和江水都急促了呼吸,只见郭遇安狠狠将剑插在地上,撑着剑蹲下身,抚摸起了那个孩子。 他的刀疤太过吓人,孩子看见便嚎啕哭了起来,喊着:“阿娘不怕!爹爹不怕!不怕!” 郭遇安灿灿收回了手,转身却看见卿哉一人站在他身后,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他忽然解脱地笑了。 他说:“卿前辈,其实我原本根本不喜欢江湖打打杀杀,我只想和爹娘一起好好生活,可是这一切都发生了。” 他说:“多谢卿前辈与江前辈,助我报仇雪恨。” 他又跪下身,缓缓磕了六个头。 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他却用膝下黄金,换来报仇雪恨。 不论前因,不计后果。 卿哉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瞬,郭遇安已然抽刀自刎。 两家纠葛,湖里二尸,地上三人。 只留下一个还在安慰爹娘不怕的稚子。 “你早便知道他会自刎?” 卿哉看江水终于现身,带着比先前更为浓烈地复杂感情开口:“那么你呢?” 江水也湿了眼眶:“我?我答应他会让他们一家三口得以团聚。” 深秋,湖中多淤泥。 江水和卿哉在屋后湖水淤泥之中刨出来了郭遇安爹娘的尸首,还是相依相偎,连着郭遇安一并埋葬在地下。 虽然二人身上都狼狈万分,江水还是拒绝了卿哉立碑的请求,她说,她是杀手,这事她比较熟练。 于是卿哉将申白张九娘也埋在一处,江水也草草造了个碑。 造化弄人,两处坟冢,遥相对立。 待到来年三月桃花如雨,这间坟上的红花,也会落到那边的碑上。 江水和卿哉将郭遇安曾用过的剑与匕首都插在他们的碑前,就当是代替了申白的头颅。 江水哄睡了小孩子,和卿哉带着满身湖泥也回了。 这山谷也空落起来了,月落日升,都是后话。 第三十四章 怜谁转徙流离身,何苦来哉 郭遇安练剑三年的小院住进了新的主人,和一个奶娘,三四婢女。 卿哉原本想将这个孩子送去玉麈或是丹歌,只是他忽然想起了郭遇安自刎之前,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江湖纠葛代代传,不如让他如普通百姓家孩子一般长大,江湖事,便也罢了。 江水对于他的举措也觉得合宜,当日匆匆换下衣物由婢女伺候着洗了个澡,就匆匆赶去哄那个骤然失去爹娘的孩子。 江水问他,你叫什么啊? 孩子说:“啊宝。” 问他,阿宝你爹爹娘亲叫什么啊? 孩子说:“白白,阿娘。” 江水摸着骨龄,发觉这孩子大约还差三四个月才有两周岁,未免多有怜惜。 于是哼着自己编的无名短调,将小小的一团抱在怀中,他刚喝完了奶又在江水的投喂之下用了些肉沫蛋羹,此刻在江水怀中已然慢慢睡去。 小孩子,向来是经不得颠簸的。 “阿宝阿宝,以后就叫你申宝吧。” 江水怜惜万分地开口,轻轻抚摸过申宝的头发,又捏着肉笋般的小手摩挲,这才将他放在床榻上。 用锦被将他盖好,脖子周围按得严实不透风也不至于压得他呼吸困难。 “你好像一直都很喜欢孩子一样。” 卿哉站在一旁早已凝视她许久,等她弄完一切动作安静看着熟睡中的孩子之时,他才开口。 江水点点头,轻声道:“稚子何其无辜,我只是有些许心疼罢了。” 卿哉于是也坐在床榻边,看着屋外还是日光正好的样子:“是因为你是医者,所以有恻隐之心,不忍见众生之苦?” 江水自然摇头。 卿哉自然料到江水会摇头。 他看透江水,她分明是尝遍悲凉,再不愿周遭人经历半分苦楚。 “咦——你倒是高看了我。” 听见江水勉强笑着的声音,卿哉才发觉他居然将自己内心所想说了出来,还被江水听了个清楚。 “或许算是早经苦楚,以己度人,他们能少吃些苦就少些吧,我尝过,滋味太坏。” 江水摇摇头:“毕竟我虽然懦弱自私,却还是能够逼着自己活下去,换了旁的赤胆碧血之人,也不知会如何。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我何苦来哉?” 轻轻抚过眼前碎发,江水带这些自嘲继续同卿哉说:“没有接榜单的时候,还是少造些杀孽,死后说不定也能少下一次油锅。” 是的,她是一个杀手。 郭遇安能够报仇,最终凭的不是卿哉的长剑,而是江水的匕首。 不同于话本子里,学成武艺回来的少侠,正正当当将罪孽深重的仇人斩于剑下。 反而是用的杀手之毒。 他到底是商贾之子,不执着于江湖正道的比拼,在生死之际,郭遇安选了江水的道。 这让江水欣慰而又恨铁不成钢,可是人已去了。 选的是江湖正道,还是杀手邪道又有什么用呢? 还不是迟早都化作一捧黄土。 “江水......” 卿哉开始不知该怎样看待江水,温柔,冷漠,知李而叛道,坚韧而脆弱,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却偏偏悲怜众生。 这又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江水看见他眼中探寻,轻笑一声打断他的思绪,起身便说:“走吧,申宝睡得还浅。” 于是卿哉跟在江水身后退了出去,让婢女进屋照看着,他二人一路走到了小亭之中。 江水这时也不管什么主人客人的规矩,先卿哉一步,直接坐在了亭中栏杆上。 卿哉也坐在八面小亭中与江水隔了两面的栏杆处,江水一只脚踩在拦杠上,靠着亭柱看向卿哉:“申宝的身世,等他十五岁之后再告诉他吧。” 郭遇安报仇身死之时,便是十五岁,万千是为报私仇。 严格说来,江水和卿哉拐弯抹角地也算是申宝的仇人,江水提起这个卿哉思索了片刻便答应了。 郭遇安死得自愿,死得安然,他虽然痛惜,却也赞同他的决定。 而申宝——自己将他养到十五岁,权当补偿。 江水看他同意,感慨一声:“果然卿哉少侠家产万贯,养孩子养得熟练,我这种一贫如洗的杀手可是远远比不来的。” 卿哉也同江水开起了玩笑:“若有一日你家揭不开锅了,来我这看家护院,每月给你拨双倍工资。” 双倍工资? 江水嫌弃地摇摇头,向卿哉表示了自己的贪得无厌:“不了,我还有阎王楼的生意,老本行可是不能断的。” 毕竟江水没有什么职业操守,光挑软柿子捏,要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接一单换几十两银子也就是了。 好赖也算是一技之长不是。 看她嫌弃万分,卿哉笑了笑,忽然问:“武林会还有三年余,这段时日你想要做什么?” 想要做什么? 江水见他想知道,便直接将自己预备取了刀后便独自动身去为越生桑寻药之事,一一告知了卿哉。 取刀之事卿哉记得江水曾经提过,也没有过多在意,但是寻药...... 还是为了越家公子寻药。 这三年行走江湖之间,他也听闻了些越家公子的体弱之症,自然知是治疗不易,忙问江水所需之药有哪些。 “寻常的医院里都能寻得,只是有三味草药颇为难寻。”江水蹙紧眉头,问向卿哉:“卿哉可曾听闻落金樱、不常青、浮碧荆山玉,这三味草药?” 落金樱、不常青、浮碧荆山玉。 卿哉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三味药的名称,可惜他并不善杏林之术,这三味草药更是闻所未闻。 他无奈道:“并未听过。” 江水也没有太过失落,只觉得果然如此。 卿哉又接着道:“不过我会替你多加留意,若是有了消息,便以信鸽传书与你。” 对于卿哉的好意江水欣然接受,只是想着日后该怎么还清他的人情,虽然这药是为了救治越生桑,可江水已然把欠下的这个人情记在自己身上。 “那便多谢了。” 江水笑着双手举起来向卿哉一捧。 此时江水其实有心与卿哉一战,不过相别无多日江水疏于练习,卿哉更念着她背后还未好全的伤拒绝了。 卿哉便只道:“你这般菜刀,風琐剑一击便碎了,你还需分出内力护着刀,等到你取了宝刀再来一战便是。” 他们都没有提起那日竹林之中江水的决定。 但卿哉已然决定放水,想着以江水的医术即便用了银零落,大约也能有环转之地吧? 卿哉提起宝刀,让江水神色不自然了一瞬,又问卿哉風琐剑的来历。 卿哉直言是家中传下的宝剑,至于具体来源,怕是只有太爷爷那一辈知晓了。 原本就是为了岔开话题,看见卿哉轻易被转开话题,江水也没有失落于不知道風琐剑的来历。 而后卿哉主动向江水提起自己的计划,便说自己还在此地等着未婚妻俆酥月归来。 两人再四处走走看看,等到三年之后便去往武林会。 提起俆酥月时,江水已然全将卿哉当做意气相投的好友,没有半点旖旎心思,只是有些好奇。 而后哭笑不得地发现卿哉果然同自己一般,喜欢往自己身边捡人,俆酥月也是他游历江湖时在路边捡来的。 英雄救美,古来佳话。 从家中逃出只为游便大旸山山水水的小姑娘,江水觉得,确实是个妙人啊。 明媚,娇俏,最适宜英雄疼惜了。 只是虽说是未婚夫妻,却有些私相授受的意味,卿哉叹道也不知拜望未来岳父之时该带些什么。 “怎么?还未曾见过爹娘?” 不怪江水有此一问,卿哉无奈摇头,虽然俆酥月与自己相伴多时,但她却不同意让他见自己的父母。 俆酥月的父母早为她定下了亲事,若是知晓她与卿哉私定终身,定然不会同意。 而俆酥月此次回家也是为了看望爹娘,顺便旁敲侧击一下自己的婚事,到底能不能作废? 原来如此,江水了然点头,只盼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眼见将要到了用晚膳时间,卿哉与江水一并去用饭,越生桑啊城耿玉儿已然被婢女请到了正厅,刚好看见卿哉江水一同入内。 饭毕,几人各自回了房中,江水看见耿玉儿还有些别扭,必然是后背伤还未好全。 等到晚间,婢女又添了几盏烛火,好叫江水看话本子少费些眼睛。 忽然江水听见了脚步声由远及近,片刻之后响起了叩门声,只听来人道:“姐妹~开开门呀~” 婢女瞥着江水脸色开了门,放耿玉儿入内。 耿玉儿示意婢女出去,婢女已然看呆了,只觉得魂魄飞逝,还是江水开口她才恍如大梦初醒一般赶忙退了出去。 “欸,人家这副皮囊又迷惑了个小丫头,真是罪过罪过。”耿玉儿轻软了腰缓缓坐在江水对面,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江水直接问:“滚滚滚,这么晚了你不去翻生桑来找我做甚?” 耿玉儿轻轻啜饮一口白水,分明没有滋味还是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他放下茶杯道:“姐妹如今允许人家同越公子双宿双飞了么?” “你再给我说一遍?” 江水言语中的威胁都快凝成实质,耿玉儿委屈一瞬,但是想到来意还是释然了。 “好啦不逗你了,真是的。” “人家是来告诉你,以后都不会再干扰越公子了。” 耿玉儿分明还是在笑着。 第三十五章 千年幽谷一灯照,众生皆苦 江水于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水喝地缓慢。 她原本就是不信耿玉儿对越生桑有什么真感情的,此刻也就施施然等着耿玉儿,看他能说出个什么一二三四五六七来。 谁知耿玉儿却欲语还休,只一直盯着江水看。 被耿玉儿的目光看得有些奇怪,江水摸了摸自己的脸,开口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窗还开着,有夜风忽过,烛火颤了颤,耿玉儿的容颜也恍然了一瞬。 江水忽然想起一句话来,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 此时耿玉儿不在月下,却恍如月中未归客。 耿玉儿轻叹一声才道:“江水,我不会再干扰越生桑了,他确实是应当清清澈澈一辈子的。” 对于耿玉儿能有这个觉悟,江水觉得是很不容易的。 但是,这是为什么呢? 轻咳了一声,江水假装不在意地开口:“怎么忽然想开了?” 虚虚推搡了江水一下,耿玉儿笑着道:“诶呀姐妹,我们这就属你心眼最多,又来套人家话了不是。” 耿玉儿这一声声姐妹叫的确实不枉,这两个人都一肚子心思,表面上姐俩好,实际上一个断袖和女子之间的勾心斗角容不得一点马虎。 对于江水来说,卿哉是好友,越生桑类似晚辈,耿玉儿就是小么小鬼机灵的“姐妹”。 她冷冷一瞥,没好气地对耿玉儿道:“废话怎么那么多?快说!” 耿玉儿不情不愿地开口:“人家就是想还是别祸害越公子了吧,你看他长得这么周正,怪不容易的。” 行吧,就当你是想开了。 江水点点头,这回到确实有种自己是让儿子抛弃糟糠之妻的老母亲的感觉了,看见耿玉儿提步便欲向外走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等等。” 耿玉儿脚步一顿,忽然有些慌乱,却知江水感知敏锐连气都不敢大呼,只是状若无事般回头:“怎得?江水你想留人家吃宵夜?” 江水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觉得用点宵夜自无不可,耿玉儿也好久没吃到心心念念的甜食了不是? 于是唤婢女去端些时令盘饤,做得甘甜些,再替耿玉儿专门添了壶蜜酒。 婢女正是之前被耿玉儿美貌迷的五迷三道的那个,听见江水吩咐,忙不迭地就去了。 耿玉儿内心无奈地坐下了。 还在等宵夜,就看江水给自己倒了杯茶,又替他续了一杯茶水。 然后江水将自己正巧看到的那篇文章摊开,放在桌上,推向了耿玉儿。 她问耿玉儿:“你曾经读过几年书?” 耿玉儿想了想,思索着笑道:“一年或是两年?杂学了,读不懂什么正儿八经的君子言论,看得懂字就是了。” 江水第一次见到耿玉儿带走越生桑时所留下的所谓律诗,骂了一句,狗屁不通,便知道耿玉儿是有心学文,奈何画虎类犬。 她也笑了,将书又推近了几分,收回手靠在了椅背上,漠不关心的姿态:“你读读,写的真好呢。” 见她如此作态,耿玉儿可不敢当做她是真的漠不关心,左手拾起书本,歇在眼前。 一息尚存,弥天之恶,犹可悔改; 古人有一生作恶,临死悔悟,发一善念,遂得善终者。 耿玉儿看了两句,忽然不敢直视江水,只是继续将后面一段读出了声:“谓一念猛厉,足以涤百年之恶也。譬如千年幽谷,一灯才照,则千年之暗俱除;故过不论久近,惟以改为贵。” 江水看着他读书,玉人对烛,画面十分地娴静优美。 故过不论久近,惟以改为贵? 耿玉儿在心中默默念了即便,只要我能够改,她便能够护着我么? 这就是江水想要说的么? 耿玉儿正在思索,却听江水开口道:“怎么,不读了?这后面可还有一段呢。” 于是耿玉儿忽然一凛,按着江水所说,又读了下去,只是这一段他却没有读出声来。 但尘世无常,肉身易殒,一息不属,欲改无由矣。 江水是想说什么? 是在敲打我?还是想助我? 耿玉儿有些不知所措,声色慌乱地合上书本,看向封面上写的《了凡四训》四个大字。 江水见他读完,向前探了身子伸手取回了这本书,轻声道:“我们这些手上罪孽太多的杀手,闲着无事总是要读些书来宽慰自己的。” 顿了顿,她状若点拨:“这本《了凡四训》我读着甚好,你若是有空了想读,我便借你。” 《了凡四训》么? 耿玉儿从前并未曾听闻过,他只知道四书五经、大学中庸什么的,也都没有正经读过。 其实他也曾有,读书明智,解笔为军的抱负。可惜造化弄人,连脂粉气的打油诗,他竟也作不好。 江水她到底是想救我,还是在试探我? 耿玉儿忽然惶恐万分,却没有勇气与江水对视。 尽管江水的眼眸总是无神,远思如痴,并没有半点堪破人心的锐利。 可是耿玉儿却知道这般无神的眼睛却是最为凶险。 又响起了敲门声,去而复返的婢女端着食盒进来了,恰好打破了二人之间诡异的气氛。 耿玉儿悄舒了一口气。 一壶蜜酒,摆放精致的甜果子盘饤,还有两碟甜糕。 将东西摆好,婢女依依不舍地看了耿玉儿几眼,又退出了门外。 耿玉儿还拿捏着他那副虽然千娇百媚却让江水倒胃口的姿态,如若是旁的好美色之人恐怕早就已经魂不守舍了吧。 得亏现在是江水对着他,还能发觉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江水也随意用了些宵夜,滋味清甜,原本只想做做样子结果却忍不住多用了几块。 她心下却有些不自在,想着自己拿了别人的菜刀,还要吃得翻出花样,委实有些过分。 不过大约她拿的是主食杀猪刀,不与甜点的师傅是同两把吧? “怎么,不吃了?” 江水神游一圈回来,看见盘中还剩下好些,耿玉儿却不再用了,她不由问道。 有这些甜食慰问五脏六腑,耿玉儿已然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好了,只笑着道:“姐妹,你也是,夜间用食过多会发胖的。你不在意,人家可不能不在意呢。” 行。 江水懒得理他,耿玉儿这个傻的不敢相信自己就算了,大不了出了什么事自己拉他一把,再逼下去这个小可怜估计要被自己吓死。 是的,吓死。 就像那天耿玉儿误以为江水是什么“秋鹭”“秋芜”,一掌意欲震碎胸口般。 江水气定神闲地拿起了书,又随手翻阅着,随口道:“你若是舍不得就拿着食盒回去,别在这杵着耽误我读书。” 这已经是在给耿玉儿台阶下了,可耿玉儿却偏偏开始作妖,笑容满面俯下身将身体探到她面前。 “江水?好姐妹?” 听他语气就知道这人没想着好的,江水施舍给他一个眼神:“做什么?” 耿玉儿羞涩一笑:“你和那个卿哉公子之间是什么关系呀?不会——” 会的尾音还在拖长,江水已经拿着书狠狠抽了过去,耿玉儿吓了一跳避开。 “他是我弟弟,有问题?” 虽然卿哉当初说的是兄妹,但是江水可不愿意让谁妹妹,当姐姐多快意? 于是她便说,卿哉是他弟弟。 看到江水这般坦荡,耿玉儿撇撇嘴,看来是没有八卦可以看了,真是无聊。 还以为就连江水都能遇上姻缘呢,啧啧,可惜。 “你这眼神什么意思?” 江水看他眼神就知道这个小耿玉儿又在想什么坏东西,“你给我把糕点带着滚回去,不然明天可能我就要喊生桑给你烧纸钱了。” 耿玉儿捏着兰花指,故意恶心江水地绕了一圈冲她面前空气一点,娇声道:“姐妹你也太不近人情了,真是的。” 耿玉儿虽然嘴上指责江水“不近人情”,手上收拾宵夜的动作却也不慢,三两下就把食盒收拾好。 毕竟这里是卿哉的地盘,他又知道卿哉不是自己采得了的,也同主人家不熟不好意思白吃白拿还要宵夜,此刻有江水给他的糕点自然要通通带走。 说什么夜间饮食太多会发胖,也没见他想着给江水留下一碟,还好江水不与他计较。 看他出门时高兴,顺带抛了个眉眼给婢女,而后婢女魂不守舍地关了门,江水就觉得头疼。 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不能叫人省心? 自己出一趟江湖,弄得跟走亲戚认小辈一样,真是个劳碌命。 过了一会便将书本翻完,让婢女进来熄了烛光不用留一盏,就着半开窗户里落进的月色,靠在墙壁上开始放空神思。 她草草想了许多旧事,与许多旧人。 有的早死了,有的还活着。 有自杀的,有被人杀的,有生活安康活着的,有求死不能活着的。 想了许久想得头疼欲裂,江水用手背擦拭了眼角,却发现这次并没有流出泪来。 于是又想起了这次从出谷到现在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似乎众生皆苦一般。 似乎? 江水累了,看看天迹明月,也就呼出一口浊气继续背对着墙壁静坐养神。 总归于自己无关,旁人的爱恨情仇,还是冷眼旁观为好。 有自己落泪的机会呢。 第三十六章 依稀烟雨卖花声,叶落江安 等到耿玉儿的伤终于好全了,江水也将他体内的毒逼出,只有一些残留的根深蒂固在脑部,江水眼下没有趁手工具只能作罢。 幸好那些都是积年旧毒,就好像死火山一样,险少有爆发的可能。 反正现在没有根治的法子,江水同他说完之后,也就盘算着等日后自己得空再治。 而那天清晨,江水一行四人便向卿哉辞行了。 天气愈寒,四个人都穿得厚实,尤其是没有内力的越生桑的啊城,主仆二人裹得十分暖和。 由于先前江水买的马匹也都不见了,随身物品也都没有留下来,越生桑还惋惜了好久那幅魏呈萧的真迹。 走的时候江水只牵了卿哉送她的汗血宝马千钧,还有顺手牵羊摸出来的两把菜刀。 宝马配菜刀,也是少见得很。 可是一匹马实在不够骑,只好让体质弱一点的越生桑和啊城同骑,虽说这些时日啊城练了些外功强健了些,可是江水到底是女子,多有不便。 耿玉儿则更是不用多说了。 走了一程之后,眼看就要到江安境内,耿玉儿却突然提出来他要独自离开。 问他要去何处,他只笑说问檀郎君自然是江湖采花去。 江水倒是猜测他大约是为了不给越生桑惹麻烦。 毕竟和有断袖分桃之癖的问檀郎君耿玉儿同路,越生桑未免会染上污名。 也就有些不舍地让他走了,相逢江湖,也是自然要离别与江湖之中。 毕竟即便今日不分别,等她拿了刀,也是要离开的。 越生桑还多担忧他身体,啊城只是欢喜他终于不再缠着自家少爷,江水目光扫过去才收敛了快要翘起来的尾巴。 一路踏秋霜,终于来了江安。 是水乡,依稀烟雨卖花声。 进了城内街道,行人熙攘,不用江水说越生桑便领着啊城下了马。 江水牵着马在左侧,越生桑和啊城在马儿右侧,一行人就这样来到了江安叶家。 啊城道:“劳烦通报一下,越家公子前来拜见叶家家主。” 那看门的家丁上下打量了啊城,又看了身后衣着清贵的江水与越生桑,看出来人身份必然不一般。 家丁却有些疑惑:“怎么越家公子孤身前来?今日也不是约定了的时辰,也没个长辈陪着?” 虽然他拿不准越生桑到底是不是越家的公子,但他就是叶家一个看门的家丁,思量着不能得罪于人,也就说前去向家主通报一番看看。 啊城自然是多谢多谢再多谢。 就在江水和越生桑觉得水到渠成之时,忽然在身后传来一个女声:“怎么什么人都能进我叶家的门了,也没个拜贴就放进来,你待会去管家那里拿了这个月的银子就走吧。” 和一声小小的劝阻:“小姐别生气——” 来人正是叶家家主叶景行的掌上明珠,叶家二小姐,叶俟清,年芳十七。 叶俟清带着丫鬟小帘,她刚出去游玩,结果带着一肚子气回了府。 只见她三两步并做一步向前走,转头看向越生桑时神色惊艳一瞬,却嘀咕道:“长这么好看的怎么也干起了骗子营生了。” 又和家丁说:“想留下就把他们赶走,停在家门口干什么,多晦气。” 说完领着小帘进了叶府,虽然对越生桑的容颜颇有几分惊艳,却先入为主地将他当做了骗子也就多看了几眼丢开不管。 家丁是叶府世代养着的,为防叶家锻造之术流落在外,叶府中每一个家丁都算是叶府的私有物,离开叶府他们是万万不能的。 于是他只能向江水与越生桑道歉,并恳请他们离开此处。 江水并不喜欢叶俟清,侧头看向越生桑,问道:“未婚妻?” 越生桑知道叶家只有一个小姐,除了与自己有婚约的叶俟清还能有谁? 也皱眉点了点头。 不过虽然家丁十分有礼貌,但是江水和越生桑自然是不可能走的。 看到叶俟清的身影已经消失,啊城好言好语央求道:“家丁大哥您就去通报一番,我家公子真的是越家公子。” 家丁也很无奈:“大家都是做下人的,主子发了话,你也别让大哥为难啊。” 啊城有些着急,没想到马上就要近叶家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求助似的看向江水。 毕竟一路上都是江水开山开水,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现在遇到这种事啊城也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江水的身上。 江水也无法,就一个劳碌命。 她上前一步问家丁:“待会喊大声点。” 家丁还疑惑什么大声点,就看见面前的女子拿着两把造型怪异可笑的刀,用刀背在自己背上重重一击,忍不住痛呼出声音来。 果然一发现有人在叶家门口打斗,打的还是叶家家丁,很快就有旁的家丁通知了叶管家。 叶管家风风火火赶过来,正要问罪,却忽然看到了越生桑的脸,惊唤了一声:“越五公子?” 越生桑家中排行第五,他也只是小时曾来过一次叶家。 管家居然时隔多年还能够认得,让他颇有些惊讶,而那一声“越五公子”则多了些物是人非之感。 他颔首:“劳烦叶管家通报家主,便说生桑前来拜见。” 而现下叶府之中叶俟清正被自家爹爹逮住,十分心虚地躲在婢女小帘的身后。 “日日跑出去做什么,看看你,有没有半点女儿家的模样!” 爹爹的话叶俟清并不在意,讨好地笑道:“诶呀爹——我们叶家本来就是江湖世家,我说不准以后也是个行走江湖的女侠呢,怎么没有女儿家模样了?” “再说了,也不就是这几天才跑出去嘛,我有很乖的啦。” 叶景行看到女儿这个样子,语重心长道:“你若是有你梗梗姑姑当年一半乖巧便好了。” 又来了又来了。 叶俟清很不喜欢那个不知道在哪的姑姑,小时候她比自己大了几岁,爹爹就喜欢夸姑姑来说她怎样怎样。 好容易有天姑姑离家出走了,这么离经叛道,爹爹还整日念叨着她,何必呢。 何况那个姓江的姑姑又不是自己家真正的亲眷,叶俟清表面上受教,内心却十分不以为意。 寄人篱下当然要小心万分咯,要不是叶家收留她,她那副狐媚样子指不定沦落到哪里了呢。 “说来为何这几日你总是溜出家门,可是有人教唆?” 叶景行忽然意味深长地看向小帘,小帘身子一僵,不敢辨别什么。 叶俟清却有些惊慌摇摇头:“没有!女儿就是在家里待着太无聊了,这才想出去透透气,明日女儿便不去了!” 反正明日也没必要出去了,叶俟清生气地想。 见女儿如此,叶景行也知点点头示意她快回院子里梳洗,父女说话间叶管家匆匆赶来。 行礼之后对着叶景行道:“家主,越五公子孤身前来拜见。” 越五公子? 叶俟清脸色突然难看,她当然知道自己有个未婚夫,就是越家的五公子。 好像叫越生桑还是越桑树的。 怎么那个人居然真的是越家的人? 过几日就是自己的生辰,现在赶来,该不会是来提亲的吧?这怎么可以! 她登时叫嚷道:“爹!女儿不嫁!” 叶景行吓唬着瞪了她一眼:“胡说,这是你祖父当年定下的。” “那女儿也不嫁,女儿不嫁嘛!” 叶俟清抓着爹爹的袖子,央求着让他不要走,叶景行无奈道:“胡闹,今日越家小五来我家自然不是为了你的婚事,你是叶府的明珠,若是提亲怎会单单派一个越家小五来?” 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叶俟清也就放开了袖子,带着小帘回了自己院子梳洗换衣去了。 而一路上叶景行也在思索为何今日越家会有人前来,除了家主的重要生辰,江湖世交的家族也不会过多走动。 等到他看见坐在客座上的越生桑,还未等越生桑起身就当他坐下便是,而后也坐在主人位上。 越生桑坐着,啊城与江水各站在他的两边。 叶景行问:“贤侄今日怎么孤身前来啊,令尊近来可还安好?” 越生桑缓缓起身,在叶景行面前,说尽了越家惨祸。 车马慢闲,消息闭塞,叶景行这才知晓越家的灭门之祸,骇然悲痛。 叔侄二人相拥而泣。 江水就冷眼看着,摸了摸背后的刀。 叶景行直言既然是越家唯一的血脉,叶府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只让他安心住在叶家,内设灵堂,等到越生桑孝期过了,便让他和叶俟清完婚! 越生桑却多有推辞,只说自己委实配不上叶家明珠,只求一个安身之所。 叶景行也不好太过勉强,当下着人去置办灵堂,又开始安置越生桑三人。 他思索片刻,令人收拾出来对谨院让越生桑住下,啊城也配他一并住去,再安排些人手。 看向江水背后双刀,叶景行便知这位大约就是当日以一己之力替五大门派解围困之局的江水,江姑娘了。 这一路应当是她互送着越生桑前来,当真是个心肠甚好的姑娘,叶家合该好生招待,叶景行想到。 于是语气之间颇有尊敬,他问道:“这位便是江水,江姑娘了吧。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不知是何方人士,师从何处?” 很寻常的一句问话,江水一路听了许多。 她于是深深看了叶景行一眼,只道:“在下江水,师从青梗医师。” 叶景行原本正想说一句名师出高徒,待听清了最后四个字之时,忽然怔住,露出了些激动与不可置信的神色。 “江青梗?” “是的,家师,江青梗。” 第三十七章 高山险涧孤明月,当年青梗 红锦莲池,步步皱绮罗。 鹿衔抱着琵琶走过莲灯烛光中的容教,跪在遍地红锦上,半睡在高座上的容教教主看着她虚虚打了个哈切。 “回来了?玩的可还尽兴。” 说话的正是容教教主,迟焰。 容教是个美人儿扎堆的地界,虽然没有一人如耿玉儿那般摄人心魂,但是总体来说还是推崇皮囊之美的。 教主迟焰却终日用着个颇为厚重的金面具遮掩面容,曾有人费尽心思讨巧,送了个轻巧且花式华丽的金面具给教主。 却被他命人用素纨裹在腰间,不许她饮食,只说等有一日腰能一手而环握再用餐。 直到生生饿死,他了无兴趣道,果然细腰难寻。 鹿衔听到教主的问话,还是跪在地上温顺地开口:“秉教主,此行诸事顺利,只是为何不见左护法花子期?” 容教左右护法原应伴教主左右,可是上一任教主退任之后,却将左右护法留给了鹿衔这个少教主。 想来也是,新教主迟焰神功盖世,用不着这些。 迟焰见她问及花子期,也扬了扬手让她起身再说:“几日前尸身已被发现了,过些日子本座给你再挑个左护法。” 花子期死了? 怪不得。 鹿衔疑惑一瞬,乖巧笑着回道:“原来如此,这番鹿衔孤身进入山洞,发现了许些前朝宝藏。” “正道之人中了计谋,也分文不敢动,现下紫光山庄庄主命门人将山洞封死,不知教主下一步?” 说完才站了起来,乖巧正经,全不见在江水面前嬉笑怒骂的自然。 好似江水与她过了命的交情,比父女之情浓烈不少般。 看了眼她怀中抱得紧紧的琵琶,迟焰挥挥手示意她不用多想:“那些事掺和着无用,拿了财宝反而引火烧身。” 这话倒是和江水所想相同,提起江水,鹿衔想起自己早便想把花子期从自己身边换下,刚好与教主提起。 她开口:“教主可知那日山洞之中,有个名唤江水,使双刀的女子?” “本座倒是记得这个名字,”迟焰点头:“她又如何?” 鹿衔笑道:“她必不是正道之人,纵然此刻受江湖推崇也必然不得长久,不如将鹿衔左护法的位置空下留给她,也算是容教的诚意。” 何况江水机敏远胜常人,刀术身法超凡不俗,更有解毒之术,寸霄门中弟子远远逊色与她,若是能将她拉拢来容教...... 这边鹿衔还在筹谋,便听教主迟焰摇摇头:“她可不能为容教所用,留着左护法的位置聊表诚意也无不可,但示好一二便足以。” 鹿衔不敢顶撞教主,也不问为何。 但是迟焰却解释开来:“她怕是已然入了那人的眼,不论是敌对还是收为己用,若是容教与她沾染必然少不了断足而求生。” 这般严重? 鹿衔有心想知道那人是谁,但是看着教主这般说辞必然是不会告知自己了,一时间多有思量。 迟焰又问:“有人说,你去了玉麈?” 鹿衔脸色不变,只轻轻点头:“是的。鹿衔想去玉麈寻一位名门少侠,好早日为容教留下继承者。” 鹿衔虽说在江水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其实已然十五岁了,只是天生幼嫩水润,还带着讨人喜的圆润小脸蛋。 若是别的女童在未有夫婿之时说什么继承者,恐怕会叫人骂一声思春早慧,可迟焰却来了兴味。 他突然道:“也是,当年你娘也是十五岁便对为父一见钟情,你看中了哪个?''” 假名“好漂亮”,死缠烂打跟着微生盛湖进了玉麈的鹿衔此时有些后悔,还是如实说了微生盛湖的名字。 她原本只是想着,反正自己孤身一人在外,多逗留几日也没什么的,谁知居然让教主知道了。 还好他想起了自己的娘亲,未有多过追究。 此番她回来,也正是因为被微生盛湖发现了自己的身份,被呵斥回来。 鹿衔想的很清楚,他只是呵斥自己却没有将自己的身份公布开来,若不是对自己有意便是对容教的并无多少偏见。 微生盛湖这个人,她鹿衔要定了。 迟焰思索了微生盛湖这个名字,有些满意:“这人确实最得玉麈真谛,你若是能将他驯服,下一任少教主便立你的孩子。” 他丝毫不觉得鹿衔未出阁便提生子有什么不妥当,只思索着微生盛湖虽然大了鹿衔九岁,却也没什么大碍。 鹿衔对此并不意外,只谢教主恩典。 迟焰又道:“既然他已知道你的身份,便不好再让你留在玉麈,你若是愿意便去找个借口呆在江水身侧。” 留在江水身侧自然是没有性命之忧,毕竟江湖中能以武力胜与江水的也不过寥寥几人,她更有超绝医术。 迟焰的意思是混个善缘,但是要小心别将自己卷进去,鹿衔心有思量也应下痛快。 看她应下,迟焰点点头让她下午休息。 “教主,鹿衔告退。” “去吧。” 鹿衔依言退下,夜露沾衣,她回了容教便换回了原本的装扮。 瞧见她的侍女无不行礼。 进了屋内无多时便有人送来江水的消息,只说她如今身在江安叶家。 而此时身在江安叶家的江水,也换了一身缟素,为越家众人上了一柱香。 白日里叶景行听到江青梗的名字时,几乎是落荒而逃似的后退几步。 他思量着越生桑大约也知道江水与江青梗的关系,只想家中事不便多过说于越生桑,将江水安置在江青梗当初的衔山楼中。 此刻他走到江水身后,低声示意她跟自己过来。 江水心下大约知道他想确定什么,看了眼跪在灵前的越生桑与啊城,也就随着叶景行一并去了叶景行的书房。 叶景行沉吟间在屋中站定,试探着问:“梗梗,你师傅......可还安好?” 他眼中带了些期盼。 梗梗她,还好嘛? 有了这样一个出色的徒弟,她名扬天下的心愿,也能够了了吧? 她会回来么? 她的刀,自己穷尽心血,也不知她是否喜欢。 叶景行在来见江水之前,梦到了六年前的江青梗。 青阳雨万户,月共玄都新。 那时节,正是江安最风雅的日子。 “我生来便是个愚人,读了百家文章也还是朽木雕花,枉自华丽,愚钝万分辨不清恩仇。” 月光依次落在江青梗的鬓边,肩头,纤纤素手与手中握着的锐器上。 “叶家养我至今十二载,此恩青梗已然还清。” 她的脸亦如同刚歇的春雨,泪痕犹未干,“其余仇怨,青梗如今无力计较。兄长若是还愿被青梗唤一声兄长,便请离去吧。” 高山险涧,能困孤明月。 被江青梗唤作兄长的男子正是叶景行,他只沉声,如同长风飒沓过平岗,“先前答应你的武器已经找到了材料——” “我学的是双兵刀法,兄长可曾知道?” 叶景行自然不知,但他上前一步意欲带她回去,“梗梗,随我回去,你不会有事。” 江青梗也往后退去,“来日的叶家主,劳您费心了,终有一日青梗自去取刀。” “多谢成全。” 在叶景行还沉浸在之前的回忆中之时,传来了江水快意的声音。 “她死了。” 叶景行一瞬间变了神色,上前两步到江水的面前,失控道:“你说什么!” 丝毫不畏惧于叶景行的气势,江水还是低着头一字一顿地说:“她、死、了。” 说完这三个字,她忽然笑了。 这个笑容不该出现在一个谈论过世师傅的人的脸上,叶景行心中生出些许希望,还是紧紧盯着她。 江水笑着笑着,忽然眼睛酸涩,看着叶景行怔仲留下泪来。 她嘴唇颤颤,与叶景行直视,眼中有衷素狼藉之色,无语良久侧过脸去。 “师傅她太傻了,一直识人不清叫人害死了。” 江水并不看叶景行,只是自顾陈述着。 “江水此行前来并非是为了投奔叶家,只是师傅临死之前将她的刀许诺给我,让我替她名扬天下。” “叶家当年将她藏得那般好,她却不愿意就那样寂落而终,便只能由江水来替她完成心愿了。” 这些话委实刺耳,可叶景行却没了计较的力气,他年已不惑,却此刻十分不可置信。 “她怎么就死了呢?” 当初越生桑担心江水会遭到叶家报复,但江水不以为意,这并不是没由来的自信,而是江青梗太过了解自己这个兄长了。 叶景行看向江水,低声说:“好孩子,好孩子你,你师傅可有说过我什么?说过叶景行,她义兄什么?” 江水就那样看着他,眼神中带了些悲伤,叶景行想起了当年江青梗的目光,不禁悲从中来。 可他还有些希翼,左手在空中屈伸颤颤,似乎想从江水的口中引出多一些关于江青梗的旧事。 哪怕是一点也好。 看他这般,江水狠狠闭目再睁开时已然神清目明,还带着些讥讽:“我师傅若是知晓叶家主如今还这般惦念着她,该是死也瞑目了,叶家主不必担心,她并未记恨于你。” 只是并未记恨又有何用? 叶景行看她不欲多说,只能作罢,他并非没有想过可能江水并不是江青梗的徒弟,只是来骗刀的。 可是若是骗刀的,又怎能这样隐约却准确地点出当年之事? 那目光中的神色与她师傅一般无二,叶景行几欲落泪。 第三十八章 谁人河洛坠多情,最是堪怜 江水看着叶家主叶景行还有些陷在当年旧事中,有些叹息,更多的是悲哀。 余花沉,青梗枯。 谁说芳音如春草,分明无有复生时。 怎么说呢,当年江青梗说她会回来,叶景行信了,如今江水说江青梗死了,叶景行也信了。 有些人终究还是带了些单纯。 若是越生桑知道,他定然会疑惑为何叶景行不知道是江水杀了他的父亲,难道说叶景行并不知晓这一层? 可惜越生桑与叶景行均不知所有真相,江水挑拣遮掩了部分,也无意告知他们。 如此便很好。 不过到底是当了多年叶家家主的人,叶景行很快就恢复了过来,看着江水只想多过弥补。 他不由感慨道:“一路上生桑那孩子多亏了有你照顾着,你同你师傅一般,总是疼惜别人。” 对于这话江水不置可否,但她现在只想着将越生桑托付给叶家。 江水忽然问:“对了,不知叶家主家中可有落金樱、不常青、浮碧荆山玉这三味药材?” 了解当日正是因为江水的解毒药才救了五大门派,叶景行对江水的医术没有什么怀疑,只是疑惑为何要提这些? 可他在脑中寻找片刻并未曾记得这三味药材,便道:“不知江贤侄需要这些做甚?” “江贤侄”喊得江水有些不自在,她只好同叶景行又阐述了一遍越生桑的病症,且如实说了若三年之内不能服药恐怕...... 并且,“叶家主直接喊我江水便是。” 叶景行觉得十分惊奇,想着越生桑猛然遭受大悲之情必然伤身也就了然,也不再喊她江贤侄,只连名带姓喊她江水。 虽说有些不妥于礼数,江水却是自在了许多。 可他却也委实没有着三样草药的下落,江水无法只能按照之前计划自己动身去寻。 她无意告知越生桑,也没有不让叶景行故意瞒着他。 她虽是心甘情愿地助人,不求什么回报,却也缺一些感激的真心来煨热脏腑。 叶景行看着天色已晚,多留江水也有些不合时宜,便叫她先回去歇息,明日晨间来书房,自己领她去铸剑阁取刀。 同江青梗当年所说的一般,是双刀。 待江水退下,叶景行沉沉坐在桌前,将之前所读到的部分展开,却思绪混沌读不下。 他还是无法接受,江青梗已经不在世间的这个事实,盯着书上笔记神思远逝。 明明当年她说会回来取刀,叶景行一直将这对刀当做约定,终有一日江青梗会回来。 她或许会长大一些,长成了足够动人的大姑娘,或许已经有了夫婿,甚至可能会给自己带回来一对可爱的侄子侄女。 都很像她。 当他知道江水是她的弟子时,第一反应便是觉得欣喜与好玩,梗梗果然孩子心性,养了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徒弟。 整个白日,就在梦中叶景行都在想着若是江水来了,是不是梗梗也会回来看自己? 或许她一路跟在江水后面,现在也在暗处看着自己。 可是江水却说,她死了? “江水此行前来并非是为了投奔叶家,只是师傅临死之前将她的刀许诺给我,让我替她名扬天下。” “叶家当年将她藏得那般好,她却不愿意就那样寂落而终,便只能由江水来替她完成心愿了。” 叶景行的耳畔又想起了江水所说之话,他自然知道当年江青梗又多么想要名扬天下,不论是悬壶济世,还是其它。 当年寸霄门的薛长老客居叶府,为自己和梗梗调理身体,她便缠着薛长老想学医。 父亲不许她拜入寸霄门,薛长老却对她颇有爱才之意,多加指点,虽未收入门下却倾囊相授。 学成医术之时,梗梗说,兄长,青梗想出去悬壶济世,就算在叶府外面摆个小摊子替人瞧病也好啊? 他去同父亲请求,却被父亲断然拒绝,并且勒令全府上下看好江小姐不许她踏出叶府一步。 自己的女儿也不过比梗梗笑了六七岁,却整日在外玩耍,彼时叶景行并不明白父亲的用意,只是咳嗽着退了下去抚摸着梗梗的发鬓。 他当时以为江青梗会十分失落,就像自己的女儿一般大哭大闹也是可能的,谁知江青梗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抱着医术便回了衔山楼中。 “当年我以为你只是乖巧,谁知梗梗竟然这般聪慧,早知叶家是个抽骨取血的无间地狱。” 叶府多嘉木。 他白日只梦到了江青梗用磨成锐利形状的树枝破开叶府重围,硬生生退到了悬崖畔。 叶景行至今不知道在父亲那般严厉的看管之下,她一个年幼的小姑娘哪里学来的轻功刀法。 他还劝她,兄长的绝症近日便要好了,等着她与自己一同庆祝。 却听见了惊天的暗幕。 江青梗道:“兄长以为你的绝症是如何好的,兄长以为你的药是什么?是青梗的血,叶家耗尽半数家财将青梗培养成兄长的药引,便是为了兄长近日便要好了。” “兄长可知最后一副药是什么?是青梗胸膛中还在跳动的那颗心!” “薛长老为何违背门规教导我?因她知我命不久矣;义父为何从不许我踏出叶家一步?因他好将我毫无存在地抹去。” “青梗莫说名扬天下了,就连这小小的叶府也踏不出!兄长!” 子规泣血,江青梗步步后退。 叶景行在无法回想下去,狠狠将桌案上的书摔下,从桌下暗格取出了江青梗的小像。 叶景行与江青梗差了十余岁,父亲将小小的江青梗接到家中是,他的独子刚刚夭折。 小小的江青梗沉默着更在父亲身后,他忽然起了疼惜之情,想着若是未来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该多可爱。 次年,他便又添了个小女儿,正是叶俟清。 小小的江青梗看向叶俟清的眼神满是艳羡与疼惜,叶景行说,梗梗,你真是兄长的福星。 福星么? 江青梗来了叶府,他的病症便开始好转,又有了添丁的喜事,可不是福星! 江青梗怎么说的? 她好像说:“清清若是能平安喜乐便最好。” 六岁的孩子,对着另一个孩子,祝愿起了平安喜乐,满心真诚。 书房外的家丁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隐约听见有呜咽声,不过也可能是深秋大风。 但是家主半夜出了一次门,而后书房的烛火亮了一整夜。 第二日江水早早起身打扮,换了叶府提供的雾绿色衣衫,由自己梳洗了一番,才出门独自绕到了叶景行的书房。 路上遇到江水的几个丫鬟恰巧昨日见过江水,行礼擦身而过之后相对嘀咕,一个道:“这是江姑娘?” “大约是吧,住在叶家的女客人也只有江姑娘一个。” “可是长的也太过好看了吧,昨日我倒是没留下什么印象来。” 另一个戳了戳她的脑袋:“人家一路颠簸,现在定然是换了装扮施了粉黛,这有什么的。” 捂着自己的脑袋又扶好托盘上的物件,小侍女点点头,大约是这个理儿。 这边叶景行一夜未睡,听见叩门声便知大约是江水来了,将江青梗的小像收好,便去开门。 “江......” 他瞬间失了声,分明故人来! 叶景行颤声开口:“梗梗?” 素然长颦,远川含烟。 清媚寂寞,谁人河洛坠多情? 这眉,这眼,这无情也如诉的神色,不是江青梗还能有谁? 叶景行不可置信地看着“江青梗”,喊了一声梗梗之后,便再无法说话。 “江青梗”凝神看了他许久,笑着开口道:“叶家主,在下江水。” 江水又解释道:“我这一路结了不少仇家,只恐此行入大漠会有不测,便装扮做了师傅的面容,也好躲避仇家。” 原来如此,叶景行闭目不看这张熟悉万分的脸。 徒弟眷恋师傅,易容成他的模样也没什么,他也无权干涉。 更何况......这也算是睹物思人。 江水将两侧青丝绾到脑后,梳了半个低伏的朝天髻用素白的发带装饰着,还有许多青丝洒落在背后,分了两缕左右垂在胸前。 头上带着一点额间金琼流苏,恰好与秋水交相辉映,衬得这张脸美得不可方物。 最是堪怜目,最是风流身。 看叶景行闭目又睁开,江水内心叹息,她的唇缺少血色,又微垂如泣,万分怜惜。 她道:“叶家主可有什么指点?” 叶景行能有什么指点? 他昨夜去问了越生桑许多,更知江水每次自报家门,都会带上江青梗,偏偏白日里看到自己并没有第一时间将师傅的名讳提出。 她是真心想带着江青梗名扬天下,也是知道自己与梗梗之间的纠葛,他又能指点什么? 用着与江青梗一般的刀法,与江青梗的脸,拿起自己为江青梗所铸造的双刀,也算是对她的一种成全。 且当日竟然遇到了黑火药的埋伏,江水与越生桑也不知招惹了什么人! 眼下越生桑能够留在叶府,自己还能多有照拂,尽管越生桑推辞他已配不上叶俟清,可这桩婚事他又怎会反悔? 以他眼力自然知越生桑是举世难寻的君子,女儿配他,才是委屈了越生桑,他也不是见风使舵之人,刚好让越生桑与女儿多加陪伴着相处。 至于江水执意孤身前往。 换一张脸出门,也算是稳妥。 第三十九章 刀伏百姓鬼长哭,赐名青昙 今日江水用的这张脸委实让她受到了不同之前的注视,叶景行问起,她只道易容术是师傅教的。 师傅教的? 叶景行原本只因为那夜所见,才知道江青梗素擅医术与轻功刀法,却原来易容之术也颇有所成。 可自己却没能让梗梗放心将一切告知于我,他有些感慨。 只是今日江水实在是动人异常,背着两把曲曲绕绕木棍缠着铁丝的菜刀,就太过不伦不类了。 他们二人一路走到铸剑阁前,说是铸剑阁,其实各类兵器都有铸造。 各大门派都曾在叶家求兵,若非叶家家主世代是个谨慎远思的,这般大的声势恐怕早就被旁人试做眼中钉了。 换言之,如果有一日叶家大肆铸造兵器,必然引起祸患。 因此自不知哪一任家主起,便定下了家主所铸造之武器出售至多一件至于,其余叶家弟子的却没有多少约束。 叶景行登上家主之位时,便有丹歌长老前来求剑,只是被叶景行回绝,说是已应允了旁人。 那个应允了的旁人正是江水的师傅,这张脸的主人江青梗。 那个长老也就是为了大弟子沈眠星求剑,后来退而求其次,买下了叶家弟子昔年所造的旋影剑。 当日江水赠他惩尺剑,大约也是命数。 一剑换双刀,当然把柄旋影剑被沈眠星赎回之后转赠给了师弟这话,便不提了。 铸剑阁看守及其严密,层层看守,为了不教旁人偷学到叶家铸造之术。 不单单是铸剑阁,整个叶家便似一个铁桶,多少人曾经想安插棋子,无一成功。 首先叶家的一应弟子都是叶家子弟,虽然不说是人人君子,却也都通晓大义,受着叶家的庇荫自然不会对叶家有什么坏心思。 而所有家丁侍女等,都是一代代的家养仆从,在叶家仆从的待遇绝对不低,但是也没有脱离叶家的先例。 于是之前那个家丁无奈之下的行为,江水也了解。 她明面上是动手,实际人家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态度也颇为不错,她倒是乘机替他掰正了骨骼。 虽说看门的肯定不懂叶家锻造之术,但是若是被有心人得知,不知要遭多少的罪。 连看门家丁都如此,更何况铸剑阁呢? 铸剑阁之间看守的众多弟子一一停下手上活计向家主叶景行行礼,等到叶景行继续向前走,才继续着锻造。 地上积攒了不少废铜烂铁和不成功的武器,每隔三日便会有人来打扫。 最外几间是初学弟子,而后依次是铸造之术小有所成的叶家子弟,再到铸造大家,最内的是每位叶家家主才能铸造武器的“玉羽鸣”。 看着“玉羽鸣”,叶景行有些感慨。 自从当年为梗梗铸造了那对双刀,凶器太冲,他便再也没有进入这间铸造室。 当初叶景行想为她铸造一件合宜的兵器,却百般无法,直到有一日他看着侍女端来的药,浑沌之间想起来江青梗所说。 这才闻出了被浓烈药草味盖住的血腥味,当下端着碗将那碗药泼入铸造炉。 至此,刀成。 叶景行是千年难遇的奇才,虽然他已然是个年过不惑却只留下一件刀的铸造师,但是所有感知过刀成那日气势的人都知道: 叶家家主叶景行,一兵可留千古名。 只是现在叶景行有些犹豫,那是为了江青梗所铸,此时芳魂已逝,不知她的徒弟能否驾驭? 凶兵无名,只待其主。 江水不知这些,只是感知到了其中必然有绝世神兵,绝不下于風琐与惩尺! 看她神色有些激动,叶景行推开落了灰尘的门,开口道:“江水,这对刀是为了你师傅所铸,你且去试试可否驾驭。” 叶景行内心还是有些不看好江水,虽然不知为何江青梗的刀为何那般杀意凛然,但那必然是最为契合江青梗的刀。 江水与她师傅之道,又是否相同? 江水大约明了,便走进了“玉羽鸣”,叶景行为她掩上了门。 若共同归剑似人,彻天雪刃玉羽鸣! 门闭。 四周气息忽然凝滞。 这是杀气! 江水一眼便看见的那对刀,除了那对刀其余处处落尘,唯有刀身光洁。 神兵有灵,尘埃无落。 江青梗的刀是背叛与杀机屠戮,千里血色,不辨正邪,一一屠戮之。 原本江水以为自己这一路,已然是收敛杀机,贪图真情,拼命地将自己的善心捧出来,足以掩饰住浸入骨子里的绝望与杀意。 可是无用,她身上的杀意被江青梗的刀逼了出来,逼得江水心中剧痛寸步难行! 这就是当年江青梗该用的绝世凶兵! 江水身上的杀意稍逊一成,多年山谷涤荡已将她心中的温柔捡出,宛如恶如黑海之间微微托起一叶温柔的舟楫。 无人知道江水曾经历了什么。 多年未遇生人的刀原本有些沉寂,现在却如遇知己般兴奋嗡鸣,只是这个知己还是太过懦弱。 仿佛有人在耳畔说,难道你忘了那些怨恨么? 用血来祭我们,我们便为你所用。 你的仇人还活着,你的父母抛尸荒野,天不能收,地无处藏。 黑鸦,秃鹫,山狼,野狗。 你连他们的尸身在哪个畜牲肚中都不知道。 一声声一句句,让江水几乎咳血,可她知道自己一旦屈服,这对刀必然先一步以自己的性命来满足饕餮之欲。 她终于眼中充血,一步步上前双手握住双刀。 “你们是我的刀,该合如今我的道!” 江水狠戾万分,刀光一黯,却转瞬间杀机更甚让江水险些招架不住。 叶景行果然不愧是被其父看重,即便身患绝症也不愿放弃的绝佳弟子,上下千年,有此双刀谁能不知叶家盛名! 只是今日,还得降伏她们。 是的,她们。 江水已然将这两把刀当做了有神志的人来对待。 此时的江水并不能令双刀臣服,她们所贪图的是江青梗血中浓烈的恨与杀意。 惩尺是衡量正邪之剑。 風琐是侠气纵横之剑。 那么这对,便是愤恨屠戮之刃! 原本江青梗也是个内心软绵,至诚温柔的女子,可是那是天塌地陷的恨与杀意让她失了心智。 所有留下的血,都沾染了她的恨,她的杀意。 江水知道江青梗所有的故事,她也说过,江青梗与自己的经历极为相似,可惜江青梗已经没有了重回光明的机会。 那么江水呢? 是选择重新沉回湖底,还是放弃这对刀? 杀意互相交织,眼见江水险些握不住双刀,缓缓地跪了下去。 那个声音还在蛊惑。 为什么要将这些恨压下呢?为什么,所有一切只能由你承受呢? 你看他们,死去的都利落,活下来的还在安康,只有你一个人在承受这些。 听到这些,她忽然低声笑道:“不过是饮血而知罪孽之兵刃,妄图噬主?” 一举双手起刀,挥舞尽寒光,刀风所过无不残破飞屑! 也不知是人在舞刀,还是刀在宣泄。 慢慢地,江水的动作慢了下来,手上青筋毕露,两厢杀气终归一体。 她张口,喷出满腔鲜血,却丝毫不在意地开口说于这对刀:“以后你们便叫青昙。” 以江青梗的名讳取一字,这是江水最终的决绝。 双刀的杀意忽然被血所逼退,凝在刀身之中,再不敢随意探出。 绝世神兵终于臣服于青昙之名,万里江天暗,百姓鬼长哭。 一时间众人心有戚戚,仿佛心中的罪孽全然被逼出,落泪而狂笑,几经失神。 叶景行先前被刀鸣中的杀意逼退几步,在看杀机忽然间无影无踪,便知刀以认主,骇然万分。 他在刚才已然想过,江水定然降伏不了这对凶兵,那么刚好这对留给梗梗的刀可以作为她的葬品,他再挑其他的兵器给江水。 可是她居然降伏了? 除了江青梗之外,怎么会有人能够令她们认主! 江水第一眼看见这对刀,只感受到彻骨的杀意,可是叶景行是铸造这对刀的人,他所知的江青梗最是温柔真挚,偏怜众生。 所以这对刀中,还藏了星点的有情。 又是一个天性纯善如璞玉浑金,却被逼入杀道的女子,又是一个。 叶景行忽然落泪,梗梗,怪不得你会选择江水作为你的徒弟,她与你真的是太过相似。 他能够想象出江水经历了什么,必然同当初的江青梗一般,甚至更甚于她。 等到众人心中不再悸动,凶刀认主的威压散去,叶景行却发觉江水还没有出来。 思量之下,他唤了几声江水的名讳,却无人应答,于是他开了门。 四处狼藉,江水倒在铁屑血泊之中,青衣点朱,手上还握着那对刀。 叶景行眼见双刀的杀意全被江水降伏,尽数收敛进了刀身,由江水压制着如同普通刀刃,只是寒光幽暗。 叶景行看了一眼刀便觉得心悸,在看江水倒在地上,恍若是当年江青梗死在他的面前。 他忙上前不顾血迹铁锈将江水抱起来,探她鼻息尚存,知道只是昏迷过去安下了心。 再看她脉搏,叶景行虽然因为最后没有服药不能练武,但他知道这是走火入魔之像! “来人!来人!” 听见家主呼声的弟子也都感知了方才的动静,有机灵的知道是凶兵认主,此刻听见家主传唤都涌了上来。 当下叶景行便抱着江水,一路赶去了府中大夫的医舍,悲怆地如同怀中的是自己的妹妹。 而江水昏迷之中,还紧紧握着青昙。 第四十章 桀离漫漫侵灵府,走火入魔 赶在路上一心想着姐姐江水的鹿衔对于江水现在的处境一无所知,骑着新的小马,得儿驾地一路跑去江安。 这次不是给正道下陷阱送套子,鹿衔把琵琶好好包裹住,穿了个小巧的鞋子将脚踝上的一对金铃铛遮住。 也没有穿最爱的红衣,换了和当日江水给她挑的差不多的嫩黄色衣衫,再在身上系了一件狐狸毛的大氅。 她还梳的双平髻,想着可爱些讨江水的好。 她看得明白,江水这个姐姐想一出是一出,但是对于她这样可爱的女孩子是没有半点抵挡力的。 可是还在路上时,却忽然碰见了一个她意料不到的人。 深秋白日延,为君颜不灭。 她嘴一撅:“诶?你怎么在这里啊,你没跟我姐姐一起么? 这个人,正是先前与江水越生桑分开的耿玉儿。 他看到鹿衔也有些惊讶,还是招呼道:“小鹿衔儿,去找江水的?” 鹿衔不知道耿玉儿怎么知道自己的目的,但是瞧着样子大约无碍,她神色有些苦恼:“对呀,我去投奔姐姐啦。” 看看耿玉儿又道:“哇你不会——是被我姐姐赶出来了吧?” 约莫知道了鹿衔的打算,耿玉儿不与她计较,哼一声,流露出的风情让鹿衔有些眼红。 鹿衔也学着他那样奶声奶气哼了一声,拽起马缰绳就说:“我可要去找姐姐去了,你在这里吹风吧,等皮吹皱了我看谁还要你。” 耿玉儿斜了她一眼,同样是在马背上,他却居高临下地摸了摸鹿衔的头。 语重心长道:“小鹿衔儿,你也少吹些风儿,少用些乱七八糟的护颜丹,你这脸还嫩。” 鹿衔自然没有什么护眼丹,她可美滋滋地等着自己长大了的模样,用什么护眼丹?她可天然了。 耿玉儿又仔细端详了鹿衔的脸,掐了掐小脸蛋,满意道:“等你长大了,估计能有你娘七八分好看。” 鹿衔没有见过她娘亲生前的模样,她有时对着模模糊糊的铜镜,也想过娘亲的模样。 她只知道自己随着娘亲姓,至于娘亲叫什么,她却是不知道,不过现在教主的位置倒是她娘亲给的。 据说她爹当年也是个正道少侠,被她娘亲看上,死缠烂打连恐带喝拜了堂成了亲。 后来就死了,大概是被她爹弄死的吧? 鹿衔这个少教主位置并不牢固,教主嫌她腰肢不够纤细,眉眼不够妖娆,琵琶声也不够动人。 直说,她糟蹋了这把琵琶。 那自然是糟蹋了琵琶,鹿衔娘亲美人骨制成的琵琶,她一个没长大的小女娃,能弹出什么来? 此时耿玉儿提起她娘亲,她虽然没有多少眷恋,还是懒懒问道她娘亲的事。 耿玉儿却只说她娘亲容貌胜极,也和鹿衔差不了太多,都是显着年幼却天真不失风情。 这一点,鹿衔还要多加练习。 鹿衔听了便要调转马头,耿玉儿却将她唤停,开口道:“你若是看见了江水,就和她说——” 却忽然哽住。 鹿衔有些不耐烦,没好气道:“要和说什么?” 耿玉儿迟疑许久,最终还是摇摇头,只说:“让她多加珍重,万不可轻信他人。” 听了这一句,鹿衔心中腹诽,这不就是要江水多提防自己么? 鹿衔念头一转,绝不与江水说,自己曾经遇到过耿玉儿,更别提这句话了。 这次她去找江水虽然十分开心,却也有些动机不纯,不过...... 看着耿玉儿策马,鹿衔用手指绕了绕自己的发尾,最终还是决定告知江水。 毕竟这种事情,若是江水与耿玉儿再见面,轻易就能说开,还平白容易生误会,干脆坦坦荡荡告诉江水。 不然藏着掩着的,更容易生事端。 然而此刻江水正在医舍之中,陷入了昏迷。 多年前薛长老曾住在在叶家,就是住在医舍。 而后留下江青梗与叶景行二人后续的调养药方,便回了寸霄门。 后来据说,是死于走火入魔。 现在住在医舍的,就全是叶家的医师,医术虽然不及寸霄门长老,但也够用了。 原本守孝的越生桑听闻江水受了伤,昏迷不醒,第一时间便赶去了医舍。 瞧见昏迷的江水的脸时,越生桑惊艳一瞬。 他并未曾想象过江姑姑长大后的模样,因此他不如叶景行一眼认出,这该是江青梗的容貌。 他只是觉得床上的女子容颜媚而不妖,清而不浅薄,看了她背后铁丝捆着的菜刀,方知这是江水。 他还在疑惑这是江水本来面目,还是易容之时,叶景行看他思索神色当他认出了这是江青梗的脸,从床畔起身走到他面前。 他沉吟着,低声咳嗽了几声道:“生桑,这是你江姑姑教她的易容术。” 原来如此,越生桑点点头。 其实现在江水的面色已然好了许多,脸上血渍也一一被擦去。 只是江水易容术十分高明,之前越生桑与她相伴一路都未曾发觉她是易容,此刻替她擦脸的侍女也并未找到破绽。 倒是啊城看着江水的脸,悄悄问越生桑:“江姑娘不会出事吧?” 之前因为黑火药收的伤刚好,现在又不知道为什么晕倒,江姑娘万一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 越生桑虽因为江水面色尚可心安不少,但还是颇为担忧,不用啊城询问他也想问叶景行。 他带了些焦急地开口问叶景行:“叶伯父,江水她可还无恙?” 江水的状态委实不算好,叶景行方才听医师说,江水气血淤滞,文武失衡,且忧愤过度。 加之先前受过重伤,江水体质又异于旁人,他才疏学浅如何如何。 而后说了许多,得到的最终答复和叶景行先前的推测相同。 走火入魔。 医师说,只能多用些滋阴降火的药物,其余的,便只能看江水的造化了。 叶景行看越生桑十分担忧,也只能如实说,且补充了一句:“她原本还预备着前去沙漠替你寻找一味叫落金樱的草药,若是她醒了,千万好生修养,别让她孤身涉险。” 江水要为了自己,孤身去寻找草药? 越生桑微皱眉一瞬便展开,依言点点头。 这个江水啊,到底把自己当做了什么。 而他看向床上,陷入心魔的江水还如柄断刀,黛眉颦蹙,额间还在渗出冷汗。 越生桑有些疑惑:“叶伯父,不知江水为何会如此?” 叶景行叹了口气:“多年前,我为了你江姑姑铸造了一对刀,可惜刀性太过凶恶,我便将它放在叶家家主的铸造室玉羽鸣之中,多年不见生人。” “是我忘了,江水时隔多年孤身进入,最容易被这对刀诱发心魔。不过看现在凶兵已然认主,江水只需渡过心魔,便无碍了。” 方才他也看见了江水手中的刀,心下猜测这便是她曾提过的,师傅留给她的那对刀。 如今被叶景行证实了猜想,越生桑也内心长叹。 江水必然不愿久留于此,若非今日走火入魔,怕是已然抽身离开了吧。 那对宝刀此时大约也知主人陷入心魔之中,无人压制,隐隐向外蔓出了令人胸闷的杀气来,屋中众人忽然觉得十分不适。 叶景行知晓这是因为自己所铸造的刀,便让越生桑等人都出去,他虽无内力但常年铸铁将病弱的锻炼地还有些出色。 虽然叶景行多有咳嗽,但毕竟凶兵是他所铸,他还能抵抗一二,便留他在屋中。 医师叮嘱药就煎在屋中,只待微凉之后即刻服下最好,因此叶景行还带着几个侍女,好服侍江水。 江青梗,江水...... 叶景行忽然想到,当年父亲带梗梗回来之时,可有说过她有什么姊妹兄弟? 她二人都以江为姓氏,是为了梗梗而改姓江,或是原本就是姊妹,或是应缘巧合? 不过这些如今都是次要的,只待江水能够度过此次难关。 他的梗梗啊...... 能将身世托付给江水,易容术、医术、刀法、身法也尽数教授,还有她的刀。 目光落到了江水昏迷之中还死死握住的双刀,叶景行猛烈咳嗽了几声。 侍女看见想要上前却被他挥推,叶景行示意呆在原地便可,侍女迟疑一瞬也还在原地担忧看向家主。 她不敢思索为何家主这般看重这位江姑娘,而那把刀,似乎是家主所铸造? 不过一个侍女的思想,叶景行并没有察觉,只是看着那对刀回想着。 当初刀成之后,他也想过铸造一对刀鞘,但是似乎没有能够收敛这对刀的材料。 于是后来便也作罢,如今看到昏迷中江水背后的刀,大约也是知道她就不是个需要收刀入鞘的。 这应当也是阴差阳错的缘分吧。 他并不知道江水杀手的身份,只是以一个铸剑师的目光来看她的武器,忽然觉得,青梗的刀也能够与她合宜。 只是不知,她何时醒来。 梗梗已然不在人世,她这般倾心所待的弟子,叶景行已然打定主意将她当做叶家子弟来照顾。 而江水还在昏迷之中。 屋外越生桑站了好一会才回了灵堂,他心中对于叶景行自是感激不尽。 一路上他并未将灭族之伤处处提着,让江水担忧。 于是江水也不知他昨夜晚间一人跪在灵堂前,无声落泪多久。 第四十一章 梦与轻尘借光阴,三年之约 从很久之前,江水一直都在惶恐,自己的心魔会是什么。 那日山洞,她梦见的是幼年的光景,可江水后来思索那个梦境大约只是一点念想,算不上心魔。 而此刻,江水在混沌之中看着那个熟悉的女子,只见她一笑,天光在云外。 她开口:“很累么,江水?” 江青梗的脸上还带着些泥渍,脚下是山谷中的野兽,被放了血堆积在她脚下。 这就是生活在山谷之中江青梗的模样。 江水缓缓走到她的面前,惊奇发现自己现在是白日里的装扮,两双一般无二的美目凝视。 只是江水衣着整洁云鬓琼玉,而江青梗粗布衣衫一绳绾发。 “还好,还能够忍受得住。” 她走到江青梗面前,欣赏了片刻江青梗的容颜,又开口道:“换个景致好点的地方,我们好好谈谈。” 对于江水的提议江青梗并没有什么异议,她用手掩住嘴打了个哈欠,而后挥挥手随意换了一个山崖。 又问向江水:“这里如何?我再改改?” 这里,是江青梗与叶景行最后相见的那个山崖。 江水敛眉:“总得换一个风雅些的地方,我们好坐下来谈。” 风雅些的? 坐下来谈? 江青梗思索了片刻,笑着道:“好。” 下一瞬二人置身于漫天飞花之中,江青梗换上了件猩红色轻纻所制的长裙,腰间霜白色腰带,系着叮咚禁步,纤腰一握。 此时江水与江青梗宛如邻水对花,一绛一青,相似风流。 江青梗轻轻坐在石凳上,替她续了一杯水:“想说什么,江水?” 江青梗的皓腕上还有两枚玉镯,碧环相碰,是叩玉声。 江水也坐下,端过了茶杯。 她沉思片刻开口:“我并不记得曾经见过这里。” 江水自然明白,眼前的江青梗便是自己内心的心魔了,她低垂眉目。 不过江水是否曾经来过这里,此时也不重要了,她看向江青梗,与她的眼神交错纠缠。 轻尘沉艳骨,绿酒久微茫。 风流无去处,不为断肝肠。 看着江水笑了笑,江青梗又问了一开始她出现时提出的问题:“很累么,江水?” 江水摇摇头,放下手中茶杯:“我说了,还能够忍受得住。” “可若是有一日忍受不住了呢?” 江青梗伸出手轻轻抚摸过江水的脸颊:“何苦要粉饰太平呢,江水?” 粉饰太平是江水演的最好的一出戏,无论实在遍布杀机的仇人家中,还是在杀机如实质的青昙刀前。 从弱小,长成了能够一力降十会的杀手,这一生二十三载她粉饰出了多少太平模样。 这一路上,江水几乎都在照顾越生桑,照顾啊城,替耿玉儿解毒,点拨魏呈萧寸亦剑师徒,解围五大门派,替郭遇安圆了报仇的心愿。 打眼一看,好一个济弱扶倾的江湖侠女啊! 可是谁又能真正通晓江水呢? 其实江水远不如她自己所想,那般地罪孽缠绕,朝暮相处的越生桑将她想得太过温柔,耿玉儿则心有戚戚不好定论。 但是卿哉当日的评论,恰好就是江水。 她内心太过柔软,太过心软,对待着有些亲近的人恨不得什么险恶都能够自己以身相替。 有怨有悔,义无反顾。 拼了命地求来一点真心,又惶恐自己实在配不上,于是将半条命搭上,才觉得不让别人的真心贱卖给她了。 纵然事后必然后悔,但是下一次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真心怎么是自己所能拥有的呢? 江水想,还不是因为自己能够装作善良模样,才将别人的真心骗来。 这都是假的,自己不配。 不过江青梗怎么会和江水所想的一样呢? 她是她的心魔,能够洞悉江水所有的脆弱,与温柔。 江青梗劝她说:“我自然知道你有多善良,可是,那些惨烈的悲伤又该怎么办呢?” 江青梗起身走到江水身后,缓缓抱住了她,贴在她耳边低声道:“先天之善,与后天之恶,你又当如何抉择呢?” 江水偏了偏头,神色黯黯:“至多三年我便会死去,善恶之辩有何意义。” “何况那些力所能及之小事,算什么善?不过是为了日后作恶之时,方便脱身罢了。” 有何意义? 自然是有意义的。 “若是没有意义,你又为何要给自己下毒呢,江水?” 江水当初说,若是未能取得武林会之冠首,便要以死谢罪。 可事实上不论是胜是败,她都不得长久。 原本江水天资绝世,根骨被仇家调养地也万里挑一,可是那还不够,对于江水而言远远不够。 她没有太多时间了。 尽管在她不用银零落的情况下,武林会上的对手,能不败与她的不过一个卿哉。 沈眠星有了惩尺剑,但是换上青昙刀的江水亦无所惧,这天下少年英才,只有一个卿哉。 她要战胜卿哉,要夺得武林会的冠首,而后死在天下人之前。 不要像圈养的猪狗,死在别人的团圆宴上。 江青梗洞悉了此刻江水的思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挑眉而笑:“银零落的毒对你和旁人药效不一样,因为你体内还有另外一种毒,淬体拓脉,以阳寿换来一日千里的资质。” “你说说,你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江水?” 江水并不回答她,只是商量道:“你宽限我三年,武林会之后我必然赴死。” 她不愿意回答心魔,也不知是不愿意,还是自己也未曾读懂。 不过普天之下与心魔讨价还价的,大约也只有江水一人了,心魔“江青梗”看她这般也叹了口气随她去了。 心魔之类,江水只觉得新奇。 她神思浑沌将自己变成了一方顽石,一柄死刀,这般心魔对她而言委实不算什么。 至多不过是死罢了,她怕什么? 不痛不痒的刺激而已,没心没肺也就过去了。 无惧亦无畏,她甚至笑着对心魔开口:“三年之后再来找我吧,我尽量给你一个答复。” 关于善恶之辩的意义。 还是尽量给。 “江青梗”凝神看了她许久许久,终于轻轻捧起她的脸,将她的被自己弄乱的青丝捋顺,怜惜道:“这张脸比之前用的好了许多,你该多爱美一些。” 心魔自然不是真正的江青梗,她抚过江水的眉眼,开口:“我等你三年。” 江水点点头:“好。” “那你便醒来吧。” 于是江水轻轻巧巧地,就渡过了对于常人而言凶险万分的走火入魔之困境。 她睁开眼时,秋月正孤。 叶景行到底身为家主,不可能守在一个小辈的床前,还是个女子,传出去太不像话。 所以先前已经回了去,只留下三四侍女照看。 发觉江水已然醒来,其中一个侍女忙上前询问江水可觉得好了些,用不用扶她起来。 江水点了点头,看到她还是在医舍,叶景行关心则乱并没有将她送回衔山楼,大约是忘了。 不过走火入魔,贸然颠簸恐会引起外动不止,江水替自己把了脉,觉得自己已无大碍了。 她背后原本只有一个鹿筋制成用来卡刀的绑带来固定双刀,现在多了一对青昙,她想着刚好在叶家让叶景行替她配两幅。 青昙刀太过凶恶,她并不预备多用,江水已然决定再购入一对普通的刀来平常对敌时使用。 毕竟以她的武力,寻常钝刀足以飞扬跋扈,何须青昙? 饮多了血,谁知凶兵青昙在她死后可还压制得住呢? 看江水一直思索,有个侍女上前询问道:“江小姐您可是住的不舒适?不若我扶您回去吧?” 早在江水醒来之时,就有人去通报叶景行与越生桑,这也是叶景行一早叮嘱的。 “好。” 江水也没有让侍女扶着自己,只是让两个在身前提着灯,刚出了医舍便遇上快步赶来的越生桑。 两人隔着两盏灯笼,如隔两岸,越生桑憔悴得仿佛走火入魔的是他一般。 还来不及说什么,越生桑就在两个侍女行礼时穿过她们之间,来到了江水面前,江水看着越生桑灿灿一笑。 有时候君子真的很麻烦,江水十分无奈,她大约能猜到越生桑要来责备自己了。 越生桑却说:“江水,我并不是个需要你一直照料的孩子。” 不需要你一次次挡在我的面前。 江水一怔,不明白这话从何说起。 江水疑惑道:“生桑你?” 说什么呢。 越生桑深深看着她,满是不赞同:“你要孤身去大漠?为了我的草药,何必如此呢。”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江水只觉得好笑,她摇摇头对着提灯的侍女说继续走吧。 留下越生桑在原地,江水与他擦肩而过后他才转身看着江水的背影,他才发觉自己甚至不知江水原本的面目是如何模样。 其是越生桑不该是轻信于人的那类人,他甚至不知道那么久的相处,江水都是以易容的面目示人。 明明是对越生桑他们的不信任,可是他只觉得心疼与疼惜。 让他知道江水一直都在易容的一瞬,他也曾升起了难道江水并没有将自己当做挚友,可是转瞬就打消了念头。 若是没有,这一路她的所作所为是如何呢。 江水现在还是易容的样貌,他并不知江水到底是何等模样,是美是丑。 可是江水的背影,却能让人看出清寂无边的风骨。 月影沉沉,越生桑抬首。 第四十二章 五瓣花形重台履,俟清生辰 这日正是叶俟清的生辰,叶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越生桑还在孝期不便去宴会,但是江水却是参加了宴席。 对于越生桑带来的晦气,叶俟清觉得十分可恶,直对着侍女小帘说死了家人就跑来叶家打秋风。 “诶你说放着他们进来,万一偷学了我们家的铸剑术,怎么办啊。” 叶俟清正在梳妆,突发奇想,对着小帘开口。 小帘怎么敢评论越公子,她只能陪着笑说小姐说着有道理。 其实她倒觉得那个越公子实在不错,可惜小姐现在满心都是......诶。 听着小帘吹捧的话,叶俟清点了点头,替她梳头的几个侍女忙放轻手脚。 等到梳完垂鬟分肖髻,簪了她素来最喜爱的四蝶金步摇钗,又插了小小一柄鎏金花卉纹梳,加以点缀三两朵樱桃色绢花削弱厚重之感,多了女子娇俏。 叶俟清对着铜镜左右看了自己的模样,还算满意,又让她们添些脂粉。 今日是她大喜之日,自然要艳丽富贵些。 待到一切装点完毕,叶俟清模样艳丽动人,她问小帘:“本小姐好看么?” 小帘说:“小姐自然是好看的,小帘从未见过比小姐更好看的女子呢!” 叶俟清很是受用,却还道:“你自幼就在叶家,总共也就陪我出门了几次,能看到什么好看的女子。” 摆了几个手势在脸侧,叶俟清觉得镜中人确实貌美,正要起身换衣,却忽然想起了什么。 她问小帘:“那我和江青梗比起来谁更好看?” 其实小帘早就不记得那个养在叶家的江青梗姑娘长什么模样了,只是家主总是在小姐面前提起,她是小姐的侍女跟在小姐身边也听了不少次。 江青梗自然是堪称只稍逊绝色三分,只是时光久远她并不记得清楚,可这并不妨碍她夸自己小姐叶俟清“怎么会是其他人能比的呢”。 闻言叶俟清赞同地点点头,她小时候和江姑姑关系还算可以,只是等到她的年纪稍大了一些,父亲总是拿江姑姑来比较自己,这才让叶俟清对江青梗心生怨怼。 这才让两人的关系一度很恶劣,她是叶家独女,又得当时家主的疼爱,江青梗自然只能退让。 嗤,两面三刀没骨气的孤女,长的再好看又有什么用? 听说那天那个背着两把难看菜刀的是她徒弟,果然是有什么师傅,就有什么徒弟,她瞧着也不对付。 不过那个叫江水的却没有她师傅好看,叶俟清不无得意地想。 她师傅就算再好看又如何?大了六岁的老女人,怎么和她比。 被众星捧月养大的叶俟清心中没有太多的是非观,她只是希望那个讨人厌的江青梗赶快变老,这个江水反正也没有多好看,就不计较了。 她才是叶家独一无二的掌上明珠,叶家正儿八经的小公主。 想到这一层,她眉看眼笑地起身道:“更衣。” 身着宝钿吉祥纹茜裙,红帔轻纱罗,足下是五瓣花形重台履。 明艳大方。 对着一人高的特制铜镜前后端详,叶俟清又拢了拢青丝,满意地让侍女准备出门。 于是不过片刻,她便领着侍女去了宴席见人。 武林之中的世家即便壮大如叶家,也就是叶俟清一人,过得最像官家小姐般。 这也是因为叶景行素来娇惯叶俟清,虽然叶家向来低调,却让她养得娇憨不知世事,练功也马虎,颇为寻常的小姑娘。 宴会已然开始,江水早坐在了宴席之上,正一个人夹着花生米随意思索着旁的杂事。 原本那日她醒来各一日就要动身,还是被越生桑压下,加上叶景行的劝说,江水终于勉强答应等过了叶俟清的生辰宴会再走。 那一日叶景行还说:“我与你师傅是兄妹,你算来也是俟清的姐姐。” 江水十分不以为意,但当着叶景行的面不好表示出来,只能敷衍地点点头。 今日江水又换成当初一路上与越生桑他们相处的那张脸,且叶景行之前特地送了她两对固定双刀的背带,只是此刻她背后只背上了一对刀。 一对被凶兵压制地黯淡无光的寻常兵刃,是江水随手挑拣的弟子练手之作,叶景行执意要送她,她也就收下了。 而青昙被她放在屋中,她既然换回了那张脸,便不欲让旁人知道那时山洞中解围的江水女侠,有一对神兵。 钝刀,驽马,泯然众人。 这是江水在武林会之前想要留下的印记,迷惑幕后之人的印记。 谁又知道明日从叶府之中走出的那个,人绝世神兵,汗血宝马,绝色容颜的女子,会是江水呢? 没过多时,就在江水吃了几口凉菜的时候,有几个叶家弟子前来攀谈。 一个稍胖些的称赞道:“阁下就是叶姑娘了吧,能够降伏家主的兵器,果然是不同寻常啊!” 一个高挑些的也补充道:“是啊是啊,江姑娘果然是名师出高徒。” 听到名师出高徒,她来了些兴致,直问:“你知道我师傅?” 看她提起这个,高挑的叶家弟子忙说:“自然知道了,那可是家主的义妹,医术刀法那是一顶一的。” 又腼腆笑道:“当初江姑姑离开之时,还打伤过我呢。” 当初江青梗逃出叶家并不是叶俟清以为的悄无声息离家出走,而是伤了许多人,只是叶俟清年纪小,又睡得早不知道这些。 这两个弟子正好是拦阻江青梗的那些叶家弟子中人,对于江青梗伤了自己也没有什么怨恨,毕竟平常江青梗也常常替叶家弟子诊治些小伤势。 而且那一日虽然受伤流血颇多,但是,无一弟子伤亡。 江水愣了愣,黯淡了神色:“原来如此,我替家师道一声抱歉。” 听到抱歉二人都有些慌忙:“不必不必!你是江姑姑的弟子,我们也未曾怪过江姑姑的。” “是啊,只是不知道江姑姑现今可还安好?” 面对着两个人真挚的关怀,她僵了下嘴角,比面对叶景行更加艰难地开口:“师傅她,过世了。” 两个弟子都有些不可置信,他们并不知道当日叶景行与江水的谈话,只知道这位江水姑娘是江姑姑的弟子。 而叶景行...... 他当然也无意大肆去宣扬江青梗已经去世。 他倒是想为了江青梗摆下灵堂,但是与江水商议之时,却被江水的劝住。 江水说她已经将师傅安葬在二人隐居之处,无须再来惊扰她的在天之灵。 碑还是她自己刻的。 正当江水和两个弟子,三个人对视无言之时,今日宴会的主角,叶俟清姗姗来迟。 虽说是宴会,但到底只是叶家小辈过生辰,且不是什么特殊的数字,也就给所有的弟子放了一天吃酒的机会,免了一天的练功铸铁。 看着盛装而来的叶俟清,叶景行忽然生出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他停下与叶家长老的交谈,一步步走到宴厅门口,将女儿带到了宴席中央。 叶景行想,只等着女儿再张大些便与越生桑成婚,生些儿女,好替叶越两家延续血脉。 他已经想好了,到时候女儿生两个儿子,一个随越姓,一个随叶姓。 当然叶俟清可不这么想,虽然越生桑长得实在是好,她也觉得很好,可惜先入为主的印象让她实在欢喜不起来。 何况......叶俟清心中小鹿乱撞,爹爹根本不知道,其实她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 不过这个大喜日子,他们父女二人都不提这些,相处融洽。 而坐在下方的江水看着一派祥和喜庆的氛围,看久了觉得有些刺眼,索性不看了安心吃饭。 她正视自己的小心眼,她就是看不惯,并且还觉得嫉妒。 可是扒拉了半天饭菜之后,江水发现这些菜还不如在卿哉那边顺口,于是无奈地又开始从盘子里挑拣出花生米来吃。 用餐许久,她的碗具还干干净净的,旁坐的弟子看她状态低迷也没有去触她的霉头。 都是些寻常的祝福话语,只是江水发呆地看着叶俟清,觉得这件衣裙她并不能很好的压住,倒是比不上小鹿衔。 只是今日叶俟清的扮相,倒是让她觉得有些眼熟? 江水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这眼熟得缘由是来自何处。 江青梗名字听起来清清淡淡,其实颇为喜欢红衣,偏偏红衣白裙都能合宜。 而叶俟清似乎在江青梗离开的这几年,有意无意地,居然有些模仿江青梗的意味,也不知为何叶景行没有发觉。 可惜她模仿得不到家,江青梗虽然不算是绝色佳人,可是气质太过出众。 而叶俟清勉强学来了三分神态,还不如原本天然的讨喜。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江水心中比量了一会想到,叶俟清她还不若多穿些浅色衣物,类似丁香色、茶绿色之流。 以浅色衬少女明艳,更为适宜,而不是这般。 不过今日是她大喜的日子,穿的隆重些也难怪,江水闲闲想着。 关自己什么事。 宴席间欢声笑语,让江水听得烦闷。 好容易挨到了宴席结束,江水跟着人潮踏出宴会厅,长吸了秋日微凉的气息,觉得终于解脱了。 参加宴会本来就让她觉得烦躁,何况是叶俟清的宴会,江水十分嫌弃。 第四十三章 俟河之清寿几何,再遇鹿衔 叶俟清生辰第二日,便到了立冬。 水始冰,地始冻。 俟清之名的缘由便是玄冥掌雪,只待春日,俟河之清。 俟河之清,人寿几何? 而叶俟清却不俟黄河清,只俟天地冰销雪释,河清水绿。 原本这日该迎冬,祭祀北郊,但是江水却不愿意多过停留。 她远远看了眼迎北方黑帝颛顼的排场,就牵着千钧走了。 她走的时候水乡霜落,依然熹微。 “姑娘你这么早就出门啊,不去看看祭祀?” 江水路过了馄饨铺的时候,刚好被开锅烧水的店家瞧见。 看到个容颜清媚最合水乡的女子牵马,店家忍不住出声,带了少许痴迷意味。 微微诧异地侧过脸,江水摸了摸千钧的毛发,也对店家点了点头,想着干脆用一碗混沌。 说来,她也是好久没有吃过馄饨了,于是要了份不要香菜的,坐下细尝。 等到江水慢慢悠悠吃完馄饨,又端起碗小口尝了些还温热的汤,她觉得五脏肺腑都舒适,满足地笑着放下些铜钱便起身了。 她并不清楚如今江安的物价,只估摸着多放了些许,等到店家痴痴回神时,才发现多了好些。 再想还回去之时,却发现已无女子踪迹。 而江水已然骑上千钧,逆风无酒,便孤身前往大漠。 直到策马向前许久,忽然路上出现了一个小点,马蹄踏过秋草,近了江水才看见这是鹿衔。 “姐姐姐姐!” 鹿衔看到远远处有个骑着大马背着刀的女子,便将她当做了江水,可近了看到江水的脸却停下声,看了两眼就准备继续往前走。 果然没有认出自己,江水暗暗想,倒还是叫住了她:“小鹿衔!你怎么来这里了?” 这边忽然听见熟悉声音时,鹿衔皱了皱眉,试探性回头喊了声:“姐姐?” “嗯,是我。” 见江水承认鹿衔这才高兴地咧嘴笑了笑,迅速掉过马头和她齐肩。 不过怎么江水变成这个样子了? 鹿衔有些疑惑,是易容术么? 她伸出手摸了摸江水的脸问:“真是你呀姐姐,不过你这张脸哪里来的?” 这话问得,像是这张脸是自己哪里买来的一样,江水失笑。 看到江水不说话,手下皮肤又十分细腻,鹿衔起了掐一掐江水脸的心思。 江水洞察了她的心思,直接抓住想去捏自己鼻子的小肉手,把鹿衔的小手按回去:“自然是易容术,怎样?可还入你的眼啊?” 搓搓手,鹿衔一本正经点点头:“够了够了,不过姐姐——难道说你之前那张脸也是易容啊?” 江水看了她一眼道:“自然。” “怪不得姐姐你不要我的驻颜丹呢,不过姐姐你到底长什么样啊?”鹿衔小小沮丧一下,忽然好奇。 江水干脆勒停马,反过来捏了捏鹿衔的小鼻子笑道:“肯定没有你长大后好看呀。” 相比较叶俟清,江水更喜欢鹿衔,此刻能在江安境外遇到鹿衔对她而言委实属于意外之喜。 听到江水说她没有自己长大后好看,鹿衔免不了洋洋得意,却还是口头上谦虚:“无碍姐姐,你的气度好,我还小比不了你的。” 不过现在还小,以后也未可知。 这就是鹿衔的小心思了。 鹿衔这个小姑娘实在讨喜,江水摇头笑笑问她道:“还没说呢,你怎么来江安了?还是说容教又派你做什么?” 虽然江水知道即便容教安排了什么,鹿衔大约也不会告知自己,可是这不妨碍她逗弄逗弄小鹿衔。 鹿衔生性活泼,鬼灵精怪的,偏偏容教里过得不是太舒心有了些装疯卖傻讨人欢喜的本领。 这些作态若是由旁人做来,可能会让人不喜,可是鹿衔就是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 即便是江水知道她是在假装,却还是觉得欢喜。 当然,这也是因为鹿衔一直未有做过什么真正危害到她的事了。 不过江水却未料想到,鹿衔倒是点点头如实说了下去:“有的,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教主给我放了个假,我玉麈待不下去了刚好就来投奔姐姐啦。” 这话一出,江水也想起来这妮子见色起意跟着人去了玉麈的事,忙问她发生了何事。 终于有一次江水能够按着自己的想法来了,鹿衔无奈地歪了歪小脑袋,她可记得这个姐姐最是让人琢磨不透,不按着常理来。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鹿衔叹了口气,开始说:“照理说我这般可爱的小姑娘是最讨人喜欢的。” 而那时当她缠着微生盛湖跑去玉麈,路上微生盛湖的师弟恰好跑走玩乐去了,给她和微生盛湖创造了无与伦比的环境。 当日微生盛湖问她叫什么,鹿衔眼珠儿一转,只说:“我叫好漂亮,你叫我漂亮就行啦。我娘说这个名字最适合我啦。” 郝漂亮?这是什么名字。 微生盛湖被这个名字哽住,耐下心来问她:“你怎么进了山洞之中?” 那时还是在宝藏洞府之中,灰尘蒙寐,鹿衔眼中的势在必得掩饰得很好。 鹿衔对着手指无辜地说:“我之前遇到个弹琵琶的姐姐,她说我琵琶谈的太差了,想要杀我,然后被我姐姐救下来了。姐姐怕我一个人不安全,就带着我一起进了山洞。” 暗想她那个“弹琵琶的姐姐”必然是容教鹿衔,微生盛湖也了然,又问她姐姐在何处。 微生盛湖想着,若是能寻到她的家人便好了。 谁知鹿衔开始卖惨,她说:“姐姐和哥哥走了啊,我现在只能一个人,听婆婆说道士哥哥都是好人,你能不能收留我呀?” 花了好大力气,微生盛湖才知那个姐姐只是江湖侠客,顺手“救”下了鹿衔,最后挨不过只得带着鹿衔回了玉麈。 毕竟他也料想不到,会有容教中人胆敢这样光明正大混进玉麈。 而且鹿衔一路上实在是乖巧,多少让人......有些不忍心抛弃。 湿漉漉的目光,让一心求道的微生盛湖都有些招架不住。 谁知道一回到玉麈,鹿衔就回复了小机灵鬼的样子。 玉麈位于仰天山,仙鹤云烟,世外求道。 当然,鹿衔去了玉麈做不了弟子,只是个伺候大师兄微生盛湖的小道童。 扎着严肃的两个小丸子头,拿着拂尘到处去捉仙鹤。 明明是在旁人地盘,她却显得十分有底气,有次鹿衔拖着仙鹤的细腿跑到了微生盛湖面前,想给他展示一下自己的手艺。 彼时微生盛湖正在闭目塞听,以悟上道。 直到终于被鹿衔烦得睁开了眼,就发现玉麈的仙鹤已经被这个小家伙拔秃噜了屁股上的尾羽,心如死灰地哀鸣。 鹿衔其挺喜欢仙鹤的,看着就仙气飘飘的,好看得不行。 可是她倒是想试一试,仙鹤的滋味。 “你在做什么?” 她瞧着微生盛湖的语气不似生气,也大了胆子说:“微生我给你做肉羹啊!” 理直气壮极了。 说到这里,鹿衔有些小得意地靠近江水说:“后来我还是捉了一只,不过煮的老了,没什么调料不是很好吃。” 而微生盛湖当时自然不给她下毒手的机会,毕竟仙鹤也是玉麈的生灵。 当时他正在未没有取回玉麈传派至宝而自责,鹿衔也知晓,不过她没对江水提起来。 至于后来怎么被发现撵出了玉麈,鹿衔表示这个她不好说,总归是伤了自己的心。 她控诉道:“等我长大了,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直接上去抢亲,看他怎么糊弄我。” 还哼了一声,气鼓鼓地畅想未来的光景。 看她不欲多说,虽然觉得鹿衔年纪这般小就思春有些好玩,却还是摸摸她的头。 小女儿的情爱,这般不管不顾,倒是让人羡慕极了。 江水问:“可是我现在要去大漠,你也要陪我一道么?” 大漠? 鹿衔吓了一跳,江水怎么想不开要跑去大漠?可是自己已经和教主担保了,若是无功而返...... 察觉到鹿衔有些迟疑,江水也是理解,大漠之中太过凶险,鹿衔害怕也是应当的。 她倒是挺希望鹿衔能够陪着自己,毕竟鹿衔不是越生桑需要自己多加照顾,也不似耿玉儿那般背后不知隐藏了何人。 可是到底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她想着,自己拉着她去大漠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于是江水捏捏她的耳垂:“好啦,小鹿衔,你自己四处玩玩吧,姐姐还要赶路呢。” 鹿衔却问:“姐姐,几日不见我才发现你换了匹宝马,又多了对宝刀。” “你预备带着马儿进大漠么?” 江水倒是没想起来这点,她只预备着到了大漠边际买两匹骆驼,倒是忘了卿哉送自己的汗血宝马了。 总不能又——随手丢掉吧? 于是她说:“到时候将它安置在大漠边际,怎么?” 听见江水去意已决,鹿衔也不再疑迟,她问:“那要是我和姐姐一起,这次姐姐还会死在我前面么?” 江水失笑,她还记着这一句呢? 不过却有些感动,不论鹿衔来意是什么,愿意陪自己前往大漠,实在让她感动。 “自然,这次姐姐也保证死在你前面好不好啊?” 得到保证的鹿衔满意点点头:“行!那我跟姐姐一起走!” 二人又策马而去,沿路风中还散落了鹿衔的歌声。 多欢乐的样子。 第四十四章 雁影山遥去归来,一路向西 不过二人骑马走了好一会,江水忽然想起来似乎有哪里不对,她眯着眼看向鹿衔:“小鹿衔,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江安的?” ...... 混水摸鱼,没混过去。 鹿衔笑了笑,转过头假装梳理脖子上的碎发,小声道:“是容教的情报啦。” 江水就知道是这样,揉了揉眉心道:“算了,走吧走吧,我不计较。” “真的?” 听见江水居然说她不计较,鹿衔十分惊喜,隔着空朝着江水撅了个嘴又啵一下张开:“姐姐你真的是可好可好的人了。” 说来如果不是江水突然变了个模样,让她没认出来,鹿衔多的是不动声色跟在江水身边的借口,谁料想到她居然还会易容术? 不过虽然江水说了不计较,但是她到底还是提出来了,鹿衔想着该怎么补救一二。 于是故意让自己落后了江水一些之后,鹿衔夹着马肚子,让她的马跑快一点。 千钧毕竟是卿哉耗资千金的汗血宝马,鹿衔新换的马儿虽然也是良驹,但是追赶江水有些吃力。 余光看到鹿衔可怜兮兮地跟在自己后面,又不敢开口,虽然江水明知道她是装的,还是软了心肠慢下马来。 “好啦,我真的不计较了。” 江水安抚她道:“我自然也是知晓,那些关于我的情报有许多,这才换了一张脸不是?” 鹿衔点头点得虔诚万分:“其实姐姐,我在找你的路上遇到了耿玉儿哦。” 江水有些诧异,遇到了耿玉儿? 看到江水果然并不知情,鹿衔小心翼翼回想着耿玉儿所说的话道:“他让我如果看见你,告诉你一声,万不可轻信于人。” 江水又问:“只这些?” “对,只有这些。” 联想到先前耿玉儿的作为,江水敛眉多了许多思量,这必然不是个寻常的叮嘱。 难道说自己会遇上什么需要注意的人么? 看到江水陷入了思索之中,鹿衔又想了想添了一句:“姐姐你可不能说怀疑我哦?” 先发制人,鹿衔美滋滋得等着江水安慰自己说必然不会怀疑她,可是江水忽然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虽然面无表情,但是看不透神色。 这个看似平常发呆的神情,真是耿玉儿一度防备的,谁知道她那个呆愣的神色之下心中在想什么。 如残花照水,原形毕露。 鹿衔又开始恨起了自己的多嘴,怎么搞得,每次都记不住教训呢。 只能说鹿衔长得实在是太合江水胃口了,看到她这副悔恨的小表情,江水没绷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顿时反应过来的鹿衔小声嚷道:“你耍我诶!” 听见这话,江水嘴角的弧度更大:“好啦,只是逗你一下,当然不会怀疑你了。” 江水虽然知道这大约是鹿衔的小心思,但是她下意识觉得鹿衔与耿玉儿背后之人无关,只是不知道背后之人到底是谁,所求的是什么? 太过麻烦了,若不是还要去寻找草药,江水简直想躲回山谷等到三年之后再出来,什么麻烦事啊。 真是。 “对了姐姐,有件事我觉得还是要告诉你比较好。” 鹿衔忽然开口。 她说:“我曾与教主提议,让姐姐来我教做左护法,但是教主并不同意。” 江水知道,若只是普通的正邪之见,鹿衔不会这样严肃地提出,于是等着她的下文。 眼见江水果然对自己的话上心,鹿衔又继续开口“教主说你绝不能为我容教所用,只需示好一二,而且你似乎已入了某个人的眼。” “而且教主说,那人对于你除了收为己用,便是除之后快,而且容教也绝不是那人的对手。” 江水略微惊讶几分,容教都非那个人的对手? 而且以鹿衔的少教主之位,也不能知是何人? 而且耿玉儿他...... “耿玉儿他可还安好?” 鹿衔点点头:“我瞧着还行,挺欢快的呢?” 她是不知道耿玉儿什么毒素不毒素的,只是瞧他有力有气,活蹦乱跳。 江水略微放下心来,却有了赶鹿衔走的想法,她总怕自己连累了她。 可是鹿衔一听说江水要赶自己走,顿时不乐意了,直说这次自己下了这么大决心,才不走呢。 江水又确认了几次,鹿衔还是态度坚决,并且告诉江水她坚信江水能够保护自己。 鹿衔说,这回我不怕! 一回生,二回熟! “反正姐姐这么厉害,实在不行,你带着我跑不就成了么?” 毕竟她还没见过,谁轻功能够比江水还要好的,有了山洞那次的铺垫在前,鹿衔在江水身边十分有安全感。 江水叹了口气哭笑不得,她只好点点头,又问鹿衔:“所以送你来我身边,算是示好?” 不小心被江水抓住重点,鹿衔讨好笑笑:“对呀,姐姐你想,嗯,我是不是挺招人喜欢的?” 这个小鹿衔呀。 江水摸摸她的头:“好了,赶路吧,等到了歇脚处姐姐请我们招人喜欢的小鹿衔吃饭。” 鹿衔忙点点头。 江水的目标,是塔克拉玛干沙漠之中的落金樱。 浮碧荆山玉现如今并无思路,而不常青即便采到手中了,也无法在七八日之内集齐其他两位草药,平白做了无用功。 所以江水预备一路向西,前去塔克拉玛干,先将落金樱找到。 只是如何寻找落金樱还是个问题,江水和鹿衔一路飞驰,她内心还在苦恼。 之前未到江安之时,满心都是想着赶快到江安取刀、安置越生桑,至于落金樱、不常青与浮碧荆山玉的下落,她几乎是在逃避思索。 眼下终于没有逃避的时间了,她并不愿意让叶家弟子来陪自己,一来人数过多会比较显眼,而来她也不想照顾那么多人。 江水心想,总不能遇到个岩石就往下面泼水吧? 看来只能等她们到了,再询问当地的老乡了,江水想着鹿衔暗暗定下了决定。 悲风鸣树,野色浩然。 江水与鹿衔停在一个小镇之中,眼见天色已晚,便预备着先歇息下来。 也让两匹马吃些草料。 鹿衔有心掏客栈住宿的钱,但是人还不如客栈前面的木台子高,还在她低头掏包袱的时候江水已然轻车熟路地付了钱。 低头看到鹿衔还在扒拉自己的包裹,江水摸摸她的头:“一间上房,两张床。” 这个小镇不算繁华,多少年也没有出过什么好看的女子,客栈算账的看着江水的脸咽了咽口水。 听到“一间上房”忙低下头安排,让小二带她们去房间时抬头又咽了咽口水。 鹿衔有些疑惑:“咱们住一间?” 江水娴熟地牵起了鹿衔的手:“是啊,开两间房岂不是浪费?” 也是,和江水住也没什么的,鹿衔自然地想。 其实江水只是将她当做寻常十一二岁的小妹妹来看,即便她是闻名江湖的小妖女,但是她却不放心让鹿衔一人住一间房。 只是她忘了相比较小鹿衔,如今看起来美貌异常而看起来十分柔弱的自己,可能更遭人惦记。 不过现在却不是入房休息的时间,她又反手叩了抠桌面,对着账房笑了笑:“店家,再给我们来些饭菜吧。” 账房这才回过神,直说对不住,又问江水需要些什么饭食。 略微思索,江水只说够两个人的便可以,有荤有素,店家随意上一些。 于是账房立马回头,招呼着后厨上几碟子特色的招牌菜,又指了个隐蔽却视野开阔的桌子给江水。 皮囊的便利,往往在于各种小事之上。 鹿衔偷偷对江水说:“姐姐你还能不能捏得更好看一些?” 江水也低声和她说:“改明儿我捏成耿玉儿那样,你觉得如何?” 耿玉儿的脸自然是最好,天下再无人能比过他来,鹿衔觉得跃跃欲试。 她又问:“那姐姐,要不——你也给我捏一个好看的脸吧?” 鹿衔这是在得寸进尺地试探着江水的底线。 然后她惊喜地发现,对于这种小事,江水对她可算是无条件的包容。 真的是! 自己怎么这么招人疼! 江水点了点她的鼻子:“好啊,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呢?” 鹿衔眼睛一亮,看着到了桌子前忙给她拉开凳子,殷勤地让她坐下还给江水捏捏肩膀。 捏捏吹吹,又忍不住伸出手比量了一下她的耳垂,又小又软又香。 看了看,居然还比自己白皙。 她忽然小声开口问:“那能不能把我捏的和你一样呀?” 江水侧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你自己不就是很好看的小姑娘么?我可没有你好看呢,就是一个庸脂俗粉。” 鹿衔才不相信江水说的,她是个庸脂俗粉,即便是用着江水那张平淡的脸,都在举手投足之间多了不凡的气度。 除非是毁了容,不然怎么可能......毁容? 鹿衔忽然惊了一下,江水姐姐不会毁容了吧,不然为什么一直都易容示人? 江水可不知她这些心思,见她没有言语只当她是“贼心不死”。 看着有小二端着饭菜陆陆续续上了桌,让她别捏了,坐下快用菜。 “啊?哦哦。” 鹿衔又卖力地捏了几下,才提着裙子跑到江水对面拉开凳子挪着屁股坐了上去,拿起筷子在嘴里舔了一下不知道在哪里下筷。 她抬头,发现江水正在吃一块看起来就很辣的鸡块,表情十分满足。 第四十五章 霜天松影阶前暗,一夜无眠 白日里吃饭,鹿衔特意看了江水的喜好。 发现她专捡着辣的咸的重口味吃,问她为什么不喜欢清清淡淡的,江水思索了一会。 而后认真解释道:“我自幼整日吃药,将口味吃的重了。” “辣要八分辣,甜要十分甜,才有滋味。” 鹿衔原来如此般点点头,又问:“那苦呢?” “苦?” 江水想了想,勉强笑笑:“少吃些苦总是好的,但是五分苦以下于我而言不过是没滋味的白水。” 鹿衔又问:“那真正没滋味的呢?” “若是水也无事,若是其他的,除非饿得很了否则我实在吃不下去。” 江水如实说到。 叽叽喳喳用完了饭,鹿衔还想着出去逛逛,看看周围风俗,却是转眼就到了晚间。 于是出游的计划只能搁置了。 坐在自己的床榻上,鹿衔捏捏还算干净但是有些旧了的被褥,有些小小地不满意。 江水倒是替她将被褥铺开,看她欲言又止便笑着问鹿衔道:“怎么啦?” 鹿衔忙仰起头摇摇:“没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鹿衔虽说在教内地位尴尬,但是这些年来衣食住行还是顶好的,因此她瞧着江水这般贤妻良母的做派有些新奇。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江水长得不好看,她可是会易容术的呀。 易容成天仙一样谁会舍得让她沾染一点烟火气呢? 鹿衔有些疑惑,不过反正江水不可能再跟容教牵扯上关系,她也就干脆当一个关心姐姐的小妹妹。 相处起来还比较舒适,鹿衔如是想。 “好了,我去叫些水你来洗漱。” 江水看鹿衔点头,也就打开门,喊了守在大堂的跑堂小二要了些水来。 不多时便有人端了两桶水来,一桶刚从井里吊上来的,一桶烧开了的。 关上门江水解开最外层的衣衫,丝毫不避讳鹿衔,只剩下亵衣,预备端着两桶水到屏风后面时看到鹿衔还一动不动。 江水疑惑道:“怎么这般看我?” 鹿衔咽了咽口水:“姐姐,你怎么不避着我一点啊?” 鹿衔咽口水倒不是江水身材有多好,只是高挑纤细,先前她就趴在江水怀里嫌弃过江水的身材干瘪。 听到这话江水一愣,也是,人家是少教主必然自幼锦衣玉食,没有和旁人一道洗漱的先例。 于是江水有些尴尬,问:“我这不是还穿着在么,端到屏风后面,我洗完了你快些来。” 等到江水洗漱完毕出来,招呼着鹿衔快去洗漱,鹿衔也就抱着换洗的衣物去了。 江水并没有换衣服,鹿衔再出来的时候却换了套韦叶色小裙。 挂着叮当银饰,煞是可爱。 她趴在自己床头瞧着江水,仿佛想瞧出一朵花来,江水正在看书解闷,察觉鹿衔的视线扫了个询问的眼神给她。 鹿衔忙捂着头诶呦诶呀叫唤着。 “怎么啦?” “头疼。” 鹿衔委委屈屈地说。 可是她突然想起来,似乎江水的医术很是不错,下一瞬江水就放下书走到她面前。 江水似笑非笑:“头疼?” 鹿衔只能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期望着能够糊弄过去,却看到江水看了自己几眼就走到了屏风后。 还传来了倒水的声音。 过了片刻,江水左手端着一盆兑过凉水的温水搭着手巾,右手拎着半桶热水,又拿着把剪子过来了。 热水? 手巾? 剪子? 虽然知道江水不会对自己做什么,可是这三样,她不会要给自己做劳什子开颅的治疗吧? 鹿衔还在天马行空地思索着,就看到江水轻轻巧巧地坐下,举起剪子在空中咔擦咔擦。 然后剪起了自己的指甲? 鹿衔愣愣地看着江水,就这样把自己纤纤如玉的十指的指甲都修剪得光秃秃了。 又看她捏了几下手,似乎刚修剪完有些不适应。 “姐姐你要干什么?” 江湖人虽然也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易毁伤,但是指甲有时太长了拿不住兵器,也是要多加修剪的。 毕竟好生保养指甲,可不是一般江湖人能够保养得来的。 可是江水的指甲整洁盈盈,恍如玉屑,她怎么舍得这么粗暴地剪掉呢? 鹿衔看着自己小贝壳一般的指甲,好生心疼。 “不是头疼么?你去床上躺着,盖好被子。” 江水将剪下来的指甲包好,丢在一旁,将碎发别过耳畔又把双手浸润在热水之中。 察觉到水温不够,江水又添了一些热水,拨弄着微微有些烫手满意地笑了。 转头看到鹿衔乖乖躺在被窝里露出个头来,还在眼睛都不眨巴地看着自己。 拧干了手巾,将冒着热气的手巾覆盖到鹿衔的上半张脸上。 江水低声哄她道:“我给你按按头,舒服些。” 她自然看出来鹿衔什么头疼完全是装的,但是江水不介意替鹿衔按摩按摩头部穴位,让她能够好睡些。 刚才她就注意到了鹿衔并不满意这里的条件,却没有提出来,江水粗糙惯了一时没有想起来。 于是她剪了指甲,好更加贴合地能够替鹿衔按摩穴位放松。 普通的手法,却足以让一路颠簸的鹿衔睡个好觉。 江水轻轻哼起歌来:“青萍昨夜秋风起。无限个、露莲相倚。” 鹿衔眼前一片黑暗有些紧张,但是也料想到江水大约是在替自己按摩穴位。 此时听见江水哼歌,不由开口问道:“姐姐你唱的是什么啊?” 江水停下一口气,说:“是晏同叔的词。” 哦,听起来是个往朝的文人。 鹿衔心道,江水还挺喜欢读词的呢。 江水继续唱道:“独凭朱阑、愁望晴天际。空目断、遥山翠。彩笺长,锦书细。谁信道、两情难寄。” “好听~” 鹿衔有些迷迷糊糊地拍马屁,“好听——” 江水笑了,又小了声恍若呢喃:“可惜良辰美景、欢娱地。只恁空憔悴。” 一曲唱罢,在江水那换热手巾敷脸又按摩穴位的“伺候”下,鹿衔已经香甜地睡了过去。 江水摸着手巾又凉了些,轻手轻脚取下来,又放在热水里拧了几下,给鹿衔擦去遗留的水渍。 然后端着水盆拎着水桶到一旁,好让夜里万一鹿衔起身不至于踩到。 她熄灭了一盏烛火,替鹿衔掖了掖被角,又端着仅剩的一盏烛灯走到自己的窗边。 将灯放在自己床边,江水就着微弱的烛光继续读书。 他乡起远风,露挂行秋色。 江水将书翻过一页,看得并不是很入神,她在梳理白日里鹿衔的话。 是自己这一路上所遇一切,必然有人在暗中谋划,可之前便断定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耿玉儿先前所说“秋鹭”“秋芜”必然是两个女子的名讳,如此相近,而她所知的各大派没有以秋字为辈分的。 一般的小门小派,想来也没这么大的手笔。 且耿玉儿与她们并不熟悉,今日鹿衔的到来也证明并非魔教中人。 他托鹿衔的口来说不可轻信旁人? 一者,他怎么知道鹿衔会来找自己? 二者,若是自己即将遇到的人,以耿玉儿在背后人之间的份量,应当也是不知晓得,他却偏偏笃定? 江水又掩饰地翻过了一页,眼色黯黯。 鹿衔容教教主口中的“除了收为己用,便是除之后快”也十分有意思。 “难道兜兜转转,还是逸王?”江水不禁呢喃道。 可是为何偏偏是自己? 因为那日山洞之中,堪破了他的计谋? 若说收为己用,又缘何不试探便直接下死手? 江水直觉告诉自己,还有什么自己没有注意到的被忽视了,而且一个王爷的计谋远不该被自己轻易堪破。 到底是为什么? 思量太多,江水吹灭了最后一盏灯,还打坐着回转精神。 霜天松影阶前暗,朔风怀冰百年身。 一直到街上渐渐有了行人,天色还昏沉之时,江水穿戴妥当出轻手轻脚起身。 看着鹿衔还在睡梦中,也没有喊她的意思。 江水取来纸笔写下“出门采买,即刻便归。”,放在了桌上。 想了想,又怕她醒来怪自己不带着她出门玩。 江水低下身子,又试探性地趴在她耳边低低地喊了两声道:“鹿衔?小鹿衔?” 鹿衔睡的正香,只是烦躁地揉揉鼻子调过头去。 江水就知道,这小妮子嗜睡惯了,于是起身一个儿出了门。 打扫的小二看见她出来,忙放下扫帚,替她打开了门。 晨雾茫茫,来往人倦眼朦胧还有搭着张口的,忽然雾里飘出一个青衣不染尘的女子。 看的人跌落了困意。 当初与耿玉儿越生桑同行之时,让他们多加遮掩面容,可是到了江水她却忘了现在自己这张脸的美貌。 而鹿衔看惯了容教美人,自然也忘了提醒什么。 加之越往西去,地属越偏僻,穷乡僻壤没有见过世面的大有人在。 江水又一次感知到这张脸的冲击力,但是她没什么所谓。 这一条街的人她都打的过。 不过这也因为是清晨,人们还在昏昏沉沉之中,恍若梦中闯入了一个仙子,这才多有惊叹。 江水包袱中还有两件换洗衣物,预备买些干粮之类的,在挑甜点之时一愣。 却还是买下了,毕竟不光是耿玉儿一人嗜甜。 还有小鹿衔呢。 题外话直接写这里了,不是,我没上架呢盗文嘎哈 盗文就算了吧,你还都市言情? 崽,你这样我很伤心,反正还没上架呢来起点康康吧又不要钱 ??????都市言情,哼 第四十六章 一望罗纹断肝肠,我恨实验 鹿衔迷迷糊糊被喊醒,口里还打着哈切问:“几点了?” 是谁说了声:“三点了,你预习报告写了么?下午不是轮到你去实验室么?” 慢慢顺着梯子爬下床,鹿衔揉了半晌眼睛,拉开了写窗帘透进阳光来,谁知还下着雨寒风吹得她一激灵。 于是清醒不少,又打开了小台灯,抽出实验报告本开始奋笔疾书。 有个姑娘靠过来问:“呀,你还没写完?现在写来得及么,这次的实验原理我看了,可长了呢。” 鹿衔懵懵地想什么实验原理? 但是口上却说:“来得及来得及,大不了做实验的时候偷偷补呗。” 而后奋笔疾书,一路纂抄下来,抄到实验原理时傻了眼,翻了翻辅导书,倒吸一口凉气。 鹿衔脱口而出:“这么多?玩我呢吧?” 四五个小姑娘在床上笑了起来,一个乐不可支道:“就说你来不及了吧,今天下午就你最先有实验,你还不急。” 还有一个也停下了啃苹果的动作,嚼了两下咽下去:“我跟你说这个老师特别严,你加油。” 鹿衔哼了一声,不理她们:“幸灾乐祸,你们不也要写么。” “可是我们时间充裕啊,小可怜,加油,我继续睡了啊灯调暗点。” 又是一阵笑闹,鹿衔无奈调暗了灯,隔壁专业的两个妹子轻手轻脚穿戴衣服。 等到两个妹子穿戴完毕,凑过来看鹿衔还在苦大仇深地怼着预习报告,忍不住笑出声来:“还有多少?” 鹿衔看了看,一脸悲痛:“还有好多,刚抄到经常使用的电子仪器有示波器、函数信号发射器、直流稳压电源、交流毫伏表及频率计等。” 那姑娘想了想记不起来是抄到哪里,直接看了看她的报告本上,刚开了第四项实验原理一个头,“嘶——”了一口。 然后看看时间:“你加油我先走了,拜~” 鹿衔娴熟“拜~”了回去,而后内心还是十分恍惚,这是哪儿,自己在干什么? 这是什么字为什么我认得,但是根本看不懂。 但是莫名地,鹿衔继续抄了下去,终于抄完最后一行“根据被测信号波形一个周期在屏幕坐标刻度水平方向所占的格数(div或cm)与‘扫数’开关指示值(v/div)的乘积,即可算得信号幅值的实测值。” 抄完这一行,鹿衔一跃而起。 关灯,装书,拉窗帘,夺门而出,关门。 一气呵成。 又折了回来,拿了把伞,匆匆跑下楼赶去实验室。 虽然脑子还是不清醒,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那么奇异却不以为意,终于冒着雨跑到了实验楼。 鹿衔刚抖落伞上雨水,就遇见了眼熟的男子,问她:“诶大姐~你怎么来了?”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了,这个人又为什么油腻地喊自己大姐,但是鹿衔自然而然地说:“我第一组啊,怎么了?” 那男子于是干脆拉着她往外走,鹿衔一脸茫然被他拽着:“干什么?我没迟到吧?我跑了一路呢。” 听到这话,那人笑了:“没看群啊?” 什么群? 鹿衔满头雾水,但是自然而然地掏出个黑黑扁扁的东西。 按凉了划拉几下,突然愣住。 她听见自己说:“又他娘的调时间?调了几次了?老娘爬起来肝预习报告肝得都快死了,又调时间?” “不然你下次逃课吧?” 鹿衔登了他一眼:“逃个鬼,你以为我是你们?咱们专业就三个女生,我逃得了么!请个假没来及说都能被老师问,我慌得很哦。” 一时间鹿衔莫名觉得十分伤感和悲愤,她口中又蹦出一句:“靠!我回去补觉!” 那人拦住她,问道:“你实验预习报告写完了么?” 鹿衔点点头:“废话,我定了闹钟起来爬预习报告写了半天,我容易么我?” “给我看看?” 鹿衔抽出实验本给他,男子接过翻了几下,惊叹道:“哇你写了好多啊——你字怎么这么丑?” ......鹿衔冷眼看着他。 “滚。” 男子将实验本还了回去,嬉皮笑脸道:“好嘞,姐,我麻溜滚了。” 然后鹿衔将东西收好,重新撑开伞,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没了睡意。 于是她更加悲愤地站在实验楼台阶上,只听她忽然压抑着委屈道:“我恨实验。” 一阵夹着雨的寒风刮过。 “啊湫!” 鹿衔一下子坐起身来,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做了个稀奇古怪的梦,还有些例如“低频信号发生器”“双踪示波器”的古怪名字。 颠来倒去念了几遍,又打了个梦醒的长长的哈切,也就模模糊糊记得醒来前最后一句“我恨实验”了。 可是“实验”是什么呢? 大约是个害死人不偿命的东西吧,鹿衔揉揉鼻子掀开床单用脚摸索着找鞋子。 将双脚伸进鞋子里,她又弯下腰别起来脚将鞋子提好,已然将这个梦境丢到脑后了。 只是还残留着些悲愤的心情,类似起床气一般。 环视四周,却发现并没有江水的踪迹,鹿衔打开了窗户才发现已然日上三竿。 客栈外熙熙攘攘,卖绢花卖甜面卖糖人儿,鹿衔仔细瞧了一会就觉得无趣。 都是死气沉沉的欢乐,委实无趣极了。 鹿衔心中有底气,江水不是那种会乘自己睡着把自己丢下的人。 也就不紧不慢地预备安静等待,还在猜江水会不会给自己带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 发了好一会呆鹿衔才瞧见桌上留了张纸,拿起一看写得“出门采买,即刻便归。”,行书隽永,稍带锋芒。 算不上绝世好字,但是却颇有骨血,小鹿衔不懂这些只觉得这个八个字有些精致好看。 嗯,是个妙人。 鹿衔一本正经评价道。 只是等了许久还等不到江水回来,鹿衔已然饥肠辘辘,她包袱里自然是有干粮的但是她怎么可能委屈自己啃干粮呢? 想也不想地,鹿衔取来些银钱揣在兜里开门又关好门,走到比她还高些许的木账台前。 “一份饭菜。” 算账先生听见声音探出来往下看,瞧见小鹿衔有一些惊艳,回想起是那个貌美女子带在身边的小姑娘,语气多了些柔软。 他问:“小客官可需要送到你房间中?” 鹿衔摇摇头,送去房间还要人再端走盘子多麻烦,她直说:“就在大堂,和昨天的差不多就行。” “好嘞,小客官还坐在昨儿那桌可好?” 账房先生见她年幼秀丽,此时又孤身一人,怕她糟了旁人欺辱有心让她坐得隐蔽些。 鹿衔全不知这些好心,只是轻车熟路地坐到了那个小桌上,等着小二上酒菜。 看着还算色香味俱全的菜,鹿衔很有兴致地还冲小二甜甜喊了声“谢谢小二哥哥”。 让那可怜的小二失了神地往回走,看得鹿衔不动声色地嫌弃。 下一刻鹿衔就看到个壮汉站到自己面前,她嗅了嗅,没什么血腥气。 “那个——” 还没等壮汉那个出什么所以然出来,账房先生远远就着急地叫出声:“客官这是我们掌柜家的小姑娘!” 其实鹿衔虽然没有琵琶在手,但是并不怕打架的,但既然有人要维护自己她了得看戏。 不过有些人啊,没那个本事,偏还色胆包天。 当然也有可能是个拐子。 只听那壮汉大声道:“什么狗屁掌柜的?这小姑娘分明是老子走失的妹妹!” 妹妹? 账房暗里呸了一声,但还是舔着笑:“客官,壮士,大侠,我们掌柜的小姑娘有些不懂事,碍着您的眼了,我这就让她回后厨吃饭去。” 听到账房先生喊他大侠,鹿衔十分不乐意。 那个壮汉却呸了口吐沫在地上,还好鹿衔收脚快,不然她好看的小鞋子就要被污染了。 壮汉还在嚷嚷:“就你们这小破客栈,也配有这么个姑娘?” 鹿衔真的气着了,什么人都敢叫大侠? “你说得对,一个小破客栈确实养不出来我这样水灵的小姑娘。” 鹿衔缓缓站了起来,“当然,你更不配有我这么个妹妹。” 听到前一句壮汉还有些诧异加欣喜,听到后一句却勃然大怒,当下掀开桌子要着鹿衔。 菜都撒了一地。 鹿衔怎么说也是有名的小妖女,怎么可能轻易叫他捉了去? 她也不躲直接迎拳而上,一拳击退了壮汉。 万万没想到这么个小姑娘竟然这么大力道,壮汉顿时被激起了怒气,甩甩手又准备上去。 鹿衔看他不死心,倒是十分开心。 容教虽说是魔教,但是却不是为了快乐而杀人,只是因为杀有些人会觉得快乐。 她甚至眉眼弯弯笑得十分好看:“傻大个儿,我这样的妹妹可不是你配叫的。” “我呸!今日我就叫你什么叫好哥哥!” 说罢那个壮汉又朝着鹿衔扑过去。 这会鹿衔没有直面相碰,而是轻轻巧巧地避开凶猛而来的大汉,手上用了暗劲儿让他扎在一地饭菜当中。 鹿衔对于战胜这种货色的对手没有什么好骄傲的,但是还是觉得开心。 她笑眯眯蹲下来说:“都说了你可不配喊我妹妹了。” 暗暗觉得手似乎断了的壮汉还是不服气,挣扎着起身:“那谁配喊你妹妹!” “我配。” 壮汉与客栈大堂中其他人寻声望去,忽然眼神中充满惊艳。 江水抽下了那对普通的刀,分开握在手中。 她说:“我配。” 恍若河洛之神。 第四十七章 星霜二十空回首,典当真心 那个宛若河洛之神的女子说了两遍“我配”之后,提着刀转瞬到了那个趴在地上的壮汉身后。 两把刀交叉插在他脖子左右侧的地上,用脚踩着两把刀的重叠处,安稳坐在了凳子上。 许多人直叫见鬼了! 白日见鬼了! 有些有见识的人知道,那个壮汉惹上了个凶狠人物,也不都敢出声,各自转过身收敛存在感默默吃菜。 鹿衔瞧见江水给自己撑腰,虽然她不需要,但还是高高兴兴地蹲下来拿碎了的碟子戳壮汉的脸:“都说了你不配,还和我争。” 江水看他还有些不负,被鹿衔用碎碟戳得脸流出血来还在说着腌臜字眼。 于是笑了笑问:“想对我们家小鹿衔做什么?拐了卖,还是拐了当媳妇儿?” 那壮汉啐了一声:“臭娘们还不给老子放开,不然待会喊着好哥哥也没用!” “还有同伙么?” 江水看他气焰还这么嚣张,轻蔑笑了笑,环视一圈道:“有同伙的麻烦站起来,不然日后再来算账多麻烦。” 她背后有一桌人刚互相使了个眼色,就被江水发觉。 江水还当做无事般笑盈盈招呼账房,再上三人份的饭菜,银钱地上的人来出。 鹿衔刚才就注意到跟在江水身后那个穿着烟草色长衫的男子,忽然想起来。 这不是微生他师弟秦不二么? 怪有眼色的一个家伙,怎么在这里? 反正现在有江水在,鹿衔干脆走到秦不二面前,好奇问他:“诶道士你怎么在这里啊?” 江水还在等着那一桌七八个人出手,结果有一人刚骂骂咧咧拍桌而起,转瞬右手一疼。 不知何时手腕上插了一柄刀,正是方才江水踩在脚下的,甚至无人看清她何时出手,甚至没有转身! “妖,妖女——” 骂完妖女就跪下长嚎,江水看着愣住的账房先生,和蔼说:“上菜啊。” 又转过身问:“我可不是妖女,正儿八经阎王楼的杀手,今天碰巧,黑吃黑么各位?” 剩下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又坚定了神色,不过一个小娘皮,七个人一起上总不至于打不过! 而他们来不及动身,江水比他们还快,抽下刀欺近身前挨个放血,又拔起地上那个人胸膛的刀丢回拔腿欲跑的大汉腿上。 壮汉腿被贯穿,其余几人也都被割伤了双腿,还有个断了一只右手。 “江水姑娘!” 得,忘了还有个道士。 江水从善如流停下手,问:“有何指教?” 架都打完了,秦不二又能作何呢,只能劝着说:“女儿家总是动手不好。” 这话倒是新鲜,江水摇摇头,看着脸色苍白痛吟出声的壮汉。 抽回刀甩去血液,又背回了背上:“小鹿衔还有胃口吃饭吧。” 鹿衔的丢下秦不二,拉着江水袖子点点头,还是天真对账房先生说:“劳烦了,再上三人份的饭菜。” 原以为是个小仙童,结果身后是个女罗刹。 账房先生虽然不耻那个壮汉,但到底没见过这样放血的,哆嗦着让小二去端菜。 估摸着待会会有官兵? 江水吃着饭菜想,随他呢。 三人用完饭时,几人还在地上求饶哀嚎,并且江水的杀气硬生生逼得所有用餐的人不敢走。 终于江水回房收拾包袱,鹿衔嗤笑看着所有客人都轰然而散,一直装死的壮汉和同伙们瘸着腿往外跑。 鹿衔可没空理他。 她正兴趣缺缺地盘问秦不二:“你怎么跑过来了?你师兄呢?” 看着鹿衔小大人一样,秦不二只说他离开之后并未再回玉麈,只是一直在江湖上辗转。 辗转来辗转去,辗转到了江水身边。 鹿衔还想问,江水已然带着二人的包袱出来了,招呼账房先生记得掏死人口袋就预备走。 也没人有胆子拦他们。 鹿衔出了门瞧见秦不二也有匹品相十分好的骏马,鲜衣怒马,有那么几分意思。 只是没有微生长得好,仙气飘飘得,又会发光一般。 秦不二还在说:“这一路,便由秦某护送江水姑娘吧。” 鹿衔满是不屑,说得好像他打的过江水一样。 倒是江水思索片刻,只道:“我此行前去大漠,委实多有不便,秦少侠还是就此别过吧。” 好,说得好! 鹿衔心道,什么人都掺和进来? 秦不二却坚定道必定要跟着江水,又言他已知前路必不会放弃。 在鹿衔的注视之下,江水居然没能拒绝。 因此一直到下一个城镇,鹿衔都在生闷气,江水拿出来的甜点丝毫没有让鹿衔消气。 她也悄咪咪问过江水,但是江水看着秦不二却缓缓摇了摇头,只说等找到下一间客栈再说。 至于官兵? 除了出城时有些喧哗,倒是没人阻拦。 江水乐得清闲。 一直到第二次找到了客栈,比先前的更加简陋,鹿衔却不嫌弃。 甚至还主动拿着江水的包袱,要了两间房,她和江水姐姐一间,抱着包袱就扯着江水过去了。 等关了门,鹿衔又趴在门上听到特地选远的那间秦不二的客房关了门才满意点点头。 江水看得哭笑不得:“你做什么?” 鹿衔转过来双手握住江水的手,认真道:“耿玉儿说你万不可轻信身边人,你都忘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 “我几时轻信于他了?” 见她不承认,鹿衔诶呀好几下,“那你让他跟着你做什么?你喜欢他吖?” 这话其实不算是童言无忌,是鹿衔仔细思索来的,她急道:“教里姐姐都玩过不知道多少这种无趣的男人了,你别没见识,就给拐跑了啊!” 江水安抚地摸摸她的头:“不会的,姐姐又不喜欢他。” “那你干嘛要他跟着我们?” 这话一出,江水有些恍惚,她低声道:“他似乎欢喜于我。” 欢喜姐姐? 鹿衔更加不解:“那和你有什么关系呀,姐姐你直接说你瞧不上他不就妥了?” 江水凝视着鹿衔,又抚摸着她的鬓发:“可是我又没有侠侣,他要跟着就跟着吧,万一姐姐与他合适呢?” “况且,真心多难得。” 可鹿衔不这么觉得,她觉得秦不二就是动机不纯,退一万步就算动机纯了那也配不上江水。 再说了,这要是成了,一路上她又变成什么了? 鹿衔还在撒泼打滚:“真心这玩意姐姐你这张脸能典当个百八十斤,稀罕他一颗?” 这就是年纪小的好处了,不像江水,目观短浅到看到隐隐约约的真心就泫然欲泣,感动万分。 看鹿衔还在缠着她,江水笑了笑,说:“那日——” 那日鹿衔还在客栈里睡着,江水也倦倦起来上街去采买,水雾向晓,人影娉婷。 乌鹊南飞去。 她看着推荐脂粉的老妇人有些不忍心,但是这些脂粉确实太过粗糙,最终还是草草买了两盒。 干粮水囊自然是一开始便备好了。 江水又转了转,没发现什么值得驻足的。 忽然看到见小摊子上的首饰,虽然粗糙,却颇有山野雅趣,忍不住停下看了些许。 “江水!” 那一声江水中的惊喜太过明显,还有好些委屈,她正预备放下手中簪子回头就发现背后人已经将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依稀有些印象的脸,江水不动声色地思索。 良久才因为他身上玉麈的弟子服有了印象,似乎是那个微生盛湖的师弟,怪无礼的秦什么? 而秦不二跋山涉水,终于瞥见一个背影,虽然背着四把刀却还是新生希望。 转过脸来却是清媚恍然,不似故人。 秦不二也不禁晃神,而后试探问道:“敢问姑娘可认识一位姓江的女子?也是使刀的,双刀?” 江水蹙眉,他在寻自己? 放下手中的簪子审视了她一会,才缓缓开口:“秦少侠,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听见她的声音秦不二舒了一口气,却又束手束脚起来:“近来甚好,只是......” 江水等着他的只是。 却发现这个似乎有轻佻习性的玉麈弟子,此刻十分拘谨,眼神不敢看她落在了她方才放下的簪子。 然后他说:“江水姑娘喜欢这个簪子?不若当做见面礼可好?” 拿起簪子,秦不二咽了口口水紧张说:“先前姑娘救了师兄,我还未曾好好谢过姑娘。” 江水也不差这几个钱,更不喜平白欠人什么,她只是摇摇头说不必。 毕竟她腰间还有两枚玉麈的烟花,玉麈更不欠她什么。 许久秦不二才开口:“那若是我想送给江水姑娘呢?” 那就更不能要了,江水却问:“你怎么刚刚认得我?” “我看着背影相似,便大胆喊了,江水姑娘换了一副样子确实没认出来闹了笑话。” 这也不能怪他,江水忽然道:“这张脸也是易容,我的容貌不如这般。” 秦不二点点头,只说原来如此,江水姑娘竟然有如此出神入化的易容之术。 而后江水后知后觉地想,这个玉麈的小师兄,莫不是欢喜自己? 便问:“那你怎么只我在此处?” 秦不二笑笑:“我去了趟江安叶家,打听来说江水姑娘往西去了,就一路......” 寻找了过来。 于是等到他提出想跟着江水时,她说,她要前往大漠,生死一线。 秦不二却并不退缩。 这是真情么? 江水有些惶恐,又些欣喜,这是旁人给自己的真情么? 她轻轻点点头,心中却忽然落下泪来。 真心,真情。 最珍贵不过了,她不愿放手。 即便他们只见了一面。 “姐姐想着,说不准这人的一颗真心就在我手里,该好好珍视才是。” 江水也不知是对鹿衔说,还是对自己说。 第四十八章 蔓草芜城好星子,谋财劫色 鹿衔其实很是不能理解江水。 于她而言,她根本是不懂为何会因为有人爱慕自己,便要处处迁就的。 可是任凭她心中腹诽万分,江水还是带着秦不二一起上路了。 毕竟江水最是贪恋真心。 如鹿衔所想,现如今她并不是对秦不二有什么男欢女爱之情。 但江水一想到,有个人可能落了一颗心在自己身上,便狠不下心来。 就像是要吃人心来维持美貌的精怪一样。 “总归他是打不过姐姐的,若说他真的是坏人姐姐就打死他好咯?” 原本江水是想哄鹿衔,可听见这话鹿衔忽然歪了歪头。 鹿衔说:“可是我们就是坏人啊?” 是了,与名门玉麈弟子相比起来,容教妖女与阎王楼杀手自然不是什么好人。 江水随口糊弄小孩子的话没有成功。 但是江水愣也不愣,又说:“姐姐是说,对我们做了坏事的话。” 鹿衔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就像被哄好了一般,问江水姐姐有没有觉得饥饿。 江水方才说了许久之前她和秦不二先前相遇的情景,此刻也有些渴了,正预备出门端水时听见了脚步声。 步履稳健,气息绵长,是个练过武艺的。 江水便料想来人大约是秦不二。 果然,两声敲门之后秦不二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了。 只听他说:“江水姑娘,可方便让在下进门说话?” 鹿衔本不想让他进来,虽然他是微生师弟,但是既然对江水有了非分之想那便是普通的臭男人。 臭男人总是叫人讨厌的。 但是为了不让江水厌烦,想着自己先前已经铺垫了许多,鹿衔也就不拦着江水去开门。 秦不二说完静伫无多时,便看到眼前的房门被人从内部打开。 看着江水的脸他眼神暗了暗,而后含着笑跨步进入。 等他进来,江水先合拢了门扉,门边多尘埃。 摩挲指腹沾上的尘埃,听见秦不二在她身后喊她的名字:“江水姑娘?” 她回头问道:“何事?” 秦不二沉吟良久才道:“江水姑娘莫要怪在下言语唐突,可是姑娘不必万事出手狠辣。” 江水有些诧异,这是觉得自己心狠手辣? 她瞧见鹿衔那满是不赞同的眼神,想了想还是觉得没有解释的需要,总归人没有死便是了。 秦不二又说:“往后在下定然护着江水姑娘,一路安然无恙。” 其实江水也知道男子的言语不能偏听偏信,何况她不仅仅是个姑娘,还是个杀手。 裹上面纱,拿起刀,对面管你是男是女? 于是敷衍地点了点头,江水道:“我知道了,多谢少侠美意。” 秦不二自然是忙摆手到不必如此,锄强扶弱本是江湖人职责所在。 江水不置可否:“敢问秦少侠可还有什么旁的事情?” “有的。” 当真还有? 鹿衔等着这个臭男人说,她都想好了,诉衷肠、买首饰、讨欢心,左不过这些。 教中姐姐说的果然不错。 可是秦不二只说他已经点了菜,问江水与鹿衔可要去大堂用餐,现下菜已上了。 目光真挚。 江水忽而笑得温柔,看向鹿衔直说好的。 看到秦不二先一步去外间等到自己和江水,鹿衔撇撇嘴,诉衷肠买首饰讨欢心都不会,谁跟你。 但是江水却来牵她的手:“饿了吧,去吃饭吧?” 瞧着江水神色,鹿衔有些疑惑,江水瞧着不是个缺钱呆愣的怎么听到吃饭这么高兴? 这一路也没有饿着她呀? 不过鹿衔还是跟了过去,满满当当点了一桌的菜式,看起来排场不小。 只是这里实在算是穷乡僻壤,菜式不堪,鹿衔尝了两口觉得很不满意。 秦不二也是,举起筷子久久不能落下。 鹿衔看在眼里,不知是同微生一般有着洁癖,还是嫌弃菜色? 而桌上三人之中唯有江水倒是还用饭用得津津有味,一言不发地用完了餐,也没有太过挑食。 看鹿衔没吃多少,又侧过身问她:“怎么了?不合胃口么?” 鹿衔一路上被江水惯出了小脾气,将筷子直接放在碗碟上,扯住江水的衣袖便撒娇道:“想吃糖。” 秦不二也是认得鹿衔的,看她说想吃糖便问可需要自己出去给她买一些来? 江水瞧着天色还早,只说:“不必了,我已用完这便带她出去,秦少侠好生用餐便是。” “那好,江水姑娘早些回来。” 江水颔首。 于是牵着鹿衔就出了门,还顺带将这顿饭食的银钱先结了。 鹿衔倒是有心拉着她别掏银子,却被江水轻轻敲了敲脑袋,也就不闹了。 只是立冬之后,天地静缓,风沉日薄。 原本便不是十分繁荣的长街也逐渐静默,江水并未牵着鹿衔的手,只是在她身后看她四处挑拣。 一路走一路游荡,鹿衔裹着白狐狸毛的大氅跑起来犹如一团玉绒。 鹿衔停在糖人的摊前,问画糖人的老爷爷怎么还不收摊,画一个糖人多少钱? 老爷爷忙说不贵不贵,又问鹿衔要什么。 想了想鹿衔道:“你有什么?” “有嫦娥,有玉兔,有骏马......” 不等他说完,鹿衔有些失望:“不能对着人画么?” “能到是能,只是要等上好一会儿。” 买糖人的老爷爷望着逐渐暗下来的天,劝着小鹿衔早些回家,不然家里人该担心了。 江水此时却走出来,笑道:“我是她姐姐,不用担心。她若是想要劳烦您给她画一个,不然她可要闹腾了。” “诶呀姐姐我哪有闹腾。” 老爷爷瞧见江水一愣,不过既然发话了他也就画了起来,瞧一眼鹿衔低头画几道糖浆。 不多时俏生生的一个小糖人便捧在鹿衔手心。 鹿衔也就图个开心,捏在手里掏了铜版给人,又问江水接下来去哪。 那神情就似乎是在出门玩游。 江水只说天色晚了,再不回客栈可是会摸着黑的。 鹿衔不怕黑,江水也不怕,可这话就是告诉鹿衔该回去了不然江水该不高兴了。 鹿衔撅着嘴点点头,又下口舔了舔糖人觉得太过甜牙,走了两步就丢下了。 糖人的头已经被啃了下来,鹿衔含着糖走在前面,领着江水找回去的路。 “姐姐你不认识路怎么敢一个人出远门的?” 含化了糖人咽下去,鹿衔觉得有些甜腻过分。 江水瞧她神色便知道是渴了,只能加快步伐预备早些回到客栈:“即便一个人多问些路也就能够出远门了,敢于不敢又无区别。” 若不是这一路状况百出,在过不了多久便是她的忌日...... 回过神来时已到了客栈之中,催着小二端水过来给她,鹿衔咕咚咕咚喝下去好多。 小二问江水姑娘可要用水,江水也并未推辞地接过了,井水还有些土腥味很是熟悉。 “多谢。” 江水一饮而尽之后将茶碗递回给小二,鹿衔也喝完了两碗,颇为舒适。 看鹿衔也喝完,江水便领着她进房,还问要不要吃糖。 鹿衔自然是要的。 小二端下碗回了后院,对着几人使了个眼色。 “那边房的男的没有下药,刚才小五去吹了迷魂烟,瞧着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待会动手小心些。” 小二排名恰好是老二,掌柜老大,账房老三,厨子小四,看大门的小五。 掌柜老大又说:“老二,你确定哪两个娘们喝下药了吧?” 小二点了点头:“我看着她们喝下去的。” 夜黑风高,谋财劫色。 “老大,这两个小娘们咱们怎么分?” 想着江水和鹿衔那两张脸,老三有些克制不住,这小镇无名又地处偏僻,他们开的客栈本来就是为了好掩饰打家劫舍。 地方再偏,该处的恶人一个不少,该苦的百姓一个逃不了。 老大笑着说:“大的那个小娘们今晚就给兄弟们挨个享用,小的养几年——老三,亏不了你的!” “那那个男的怎么办?” “先去把两个女的给拖到地牢,再去弄死那个男的,照往常!” 而江水问鹿衔,她出手么? 鹿衔小声埋怨道:“不然怎么说没有见识的男子最可怕呢,怎么一路上全是这种小喽啰货色。” 这种货色简直不能被称为对手,鹿衔打了个梦醒上下摆摆手:“姐姐你去睡吧,我来,这种人是我六岁时候练手的。” “琵琶?” 鹿衔摇摇头:“用不着,姐姐你借我把刀。” 江水依言取下一把刀给鹿衔,她也测算过这几个乌合之众的武功。 鹿衔对付他们自然不在话下。 其实她同鹿衔一样,对着这些人的武艺稀疏有些不知说什么为好。 不过片刻也就想开了,天下百姓,江湖也不过其中一点而已。 若是遇上荒年,千百年一遇的练武奇才,骨骼还未定型便可能被煮在锅里。 若是寻常的穷苦人家,天生兰心的女中诸葛,将将能开口便被许配给了村口的天生痴儿。 若是运气好些,王侯将相之能一生平安至死,也无力迈出破败村落一步。 她能有幸无趣活着,修习刀法,炼制药毒,已经是很好了。 于是江水看着平凡众生,总有些叹息,叹息完了却也知道自己也不过是稍微好一些的众生。 野草与山花的差别罢了。 她看向鹿衔笑了笑:“动作小些,别吵醒了你秦师兄。” 第四十九章 昔日唐虞成山陵,鸾鸟悬镜 “公子?” 听见声音越生桑又咳嗽了几声。 对着在自己身侧举着灯的啊城摆摆手道:“你可是困了?先回去睡下吧。” 越生桑与啊城住在叶家已有许多时日,这些日子叶景行待他十分宽厚,与叶俟清相差无几。 可公子还未就寝,啊城怎么能先去睡下呢? 他于是又劝道:“公子不如也先歇息吧,明日再温书也没什么的。” 啊城有些担忧,越生桑近来读书十分刻苦,都有些向书呆子一般。 轻声而笑,越生桑裹了一下披在身上的衣衫,有端起茶盏啜饮两口还温热的茶水。 他嘱咐啊城道:“先将窗户关好吧。” 闻言啊城即刻将烛台放下,关上了窗户,又有些怨言:“这叶家怎么也不安排个好一些的住处,公子你身子不好,万一受了风寒该如何?” “叶家能够收留我们主仆二人已然仁至义尽,以后这话你莫要再提。” 对于啊城的怨言,越生桑能理解他是为自己鸣不平,但这大可不必。 江安叶家素有不留外客的传统,即便是昔年的世交越家前来拜访,也不过三五年留宿几日罢了。 况且如今的越生桑,贫病难堪。 古人诗中君子固穷远浊富,免逢迎,可清雅不能让越生桑活下去,更不能让越生桑能够找到复仇的出路。 他看着被啊城重新捧起的烛火还有些摇曳,多似昔年世家风流日。 啊城见他失神,忽然问:“公子......你想好了要走仕途这条路了么?” 越生桑颔首:“自然,总不能一辈子都安家在叶府。” 江湖中人与上谢世家相似,不贪名利官场,只求自在潇洒。 清官嘉名,贪官骂名,蝇营狗苟之辈也有个贪名爱权的粗俗之名。 上谢多文人世家,每年有几个朝堂官员推举的名额,不论士农工商,不论老弱妇孺。 只是这些权利却为他们所不屑,年年家中出几个小辈,一年致仕,交还官职。 越生桑曾经也嫌官场污浊,天地江湖一叶舟,方能安此身傲骨。 可...... 事与愿违。 啊城虽然之前被江水提点过,却还是有些迟疑。 他道:“江姑娘先前说,进了朝堂多了个庇护也方便调查灭门之仇......” “公子真的要为了那些人,为了他们......” 啊城想问,真的要为了那些屠戮越家的人而改变他自己的意志么? 越生桑用狼毫吸饱墨汁,停顿许久不能下笔。 他说:“自然,灭门之仇焉能不报?” 焉能不报? 雪压青松犹有雪化之时,血浸清玦难免污衣衫。 “啊城,此仇不报我怎配以越为姓?” 越生桑忽然心悸,啊城看他脸色不适忙拿出江水临走前配出的药丸就着茶水让他服下,又在越生桑背后替他顺气一二。 江水的药见效十分快,几息之后越生桑面色恢复如常。 虽然知道一路上江水都有在替越生桑调理身体,但啊城第一次瞧见公子这般的样子,与他在越家服侍的几年相比简直太过严重。 “公子,公子你可还好嘛?” 啊城急得快要哭出来一般:“怎么忽然身子这样差了,公子你别吓啊城。” 觉得好上许多的越生桑听见啊城的声音,有些无奈道:“一路上都是如此,江水与我说了,难过时用一丸药便好,不必如此担心。” 啊城稍稍安下心来,还有些抽噎地劝他道:“公子快别看书了吧,早些休息吧。” 对于啊城的大惊小怪越生桑有些愧疚,总叫这孩子担心。 他说:“江水不是替我去寻草药了么?她的医术你总该相信的,我无碍。” 提起江水,啊城才想起来问:“江姑娘可说了她什么时候回来?大漠那般凶险,江姑娘若是有什么差池该如何是好啊。” 先前越生桑也知她预备孤身前去,但他此刻并非越家的小公子,无力护她无恙。 而江水与叶家的种种纠葛也让他无法开口让叶家弟子与她同去。 你大约,是故意将那些旧事告知于我的吧。 越生桑恍惚地写下“悬镜见影,鸾鸟悲鸣,无穷衰柳复为谁。” 啊城看了看,不懂是个什么典故,只是瞧着公子似乎依然下定了什么决心。 鸿雁长去,冷潭无情。 越生桑将笔放下,把写下的字折成了正正放放的长条,左手招着啊城将烛火递地更近一些。 等到啊城将烛火递近,他将字条点燃,焚烧后放入了砚池之中。 那是先前叶景行所赠予越生桑的,日日清水保养,莹润浅匀,观其悦目。 而此时残烬零落其中缓缓浸润,如滴墨入袖。 “公子,我替您清洗。” 这应当是上好的砚池,啊城忙放下烛台匆忙就想去挽救,却在拿起砚池慌慌张往外走时听见了越生桑的声音。 他说:“这般粗鲁清洗也不过是毁了砚心,不必了,就倒了水渍换些井水即可。” 啊城有些踌躇:“可是......” 越生桑又提笔在写些什么,并不理会啊城的踌躇与犹豫。 等到啊城倒了井水端着砚池回来时,越生桑屋中的灯已经熄了。 他轻手轻脚推开门,就着微弱月光将砚池摆在他的桌上,瞧见了被镇纸压住的几张纸。 疲民耽长夜,唐虞成山陵。 谁人传偃草,百罹压青云。 鸾鸟愿见镜,一奋悲而死。 怀忠且抱义,不为奉明君。 啊城伸手正预备掀起来看下一张时,越生桑在床榻之上翻了身。 担忧惊醒越生桑,啊城又缓缓地退了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怀忠且抱义,不为奉明君。 那是为了什么? 一奋碑而死,一奋悲而死...... 等到屋中恢复了沉寂,越生桑在黑暗之中睁开了双眼,良久地看着窗上月影。 许久之后他低声笑了笑,自言自语一般道:“昔罽宾王获鸾鸟,三年不鸣,悬镜以招。” “《鸾鸟诗序》云:鸾见影,悲鸣冲天,一奋而死。” 啊城正在窗外徘徊担忧,听见这话便知越生桑还未睡着,甚至这些话是说给他家笨拙的小书童听的。 说什么呢? 要为了什么博功名么? 紫袍玉带换白衣么。 啊城在窗下也低低说了一声:“公子。” 第二日清晨越生桑又很早便醒来,中午时叶景行着人来请他去用餐,未多推辞他便带着啊城去了。 刚进花厅,叶俟清看见越生桑便停下了和父亲的谈话。 夹了一筷子青精饭送入口中,咀嚼咽下便说已然没了胃口,只说退下。 叶景行有些不悦:“胡闹,怎么这般不知礼数。” 叶俟清心道与自己同桌用餐的外人,除了江青梗就是越生桑。 她可是记得,当年自己这个“未婚夫”与江青梗走得十分亲近。 加之如今她明明心有所属,却被一个破落了的公子的婚约栓住,怎么可能对越生桑有什么好脸色。 “爹爹,女儿真的用好了,留下来也无用呀——” 叶俟清起身走到自家爹爹身边,讨好地弯腰撒娇道:“你不是要我这几日好好练剑么?女儿这就去练剑了。” 当然不是为了练剑。 明知自己的女儿的作为,可他总不能在越生桑面前斥责女儿。 于是叶景行无奈只能挥挥手让她离开。 看着听到自己发话开心地溜走的女儿,叶景行又对越生桑道:“我家俟清有些女儿家小性,让贤侄见笑了。” 叶俟清已带着侍女小帘踏出花厅的门,听见自家爹爹这般说自己,回头看着爹爹笑了笑又小跑出了去。 而越生桑自然不能说什么,只道叶俟清天性自然,天真烂漫。 “贤侄如今可有什么打算?” 越生桑回答:“先父昔年便期望生桑能够养好身体,而后考取功名。” 叶景行点了点头:“你身子自幼便弱,等江水寻来草药将你身子调养好,走仕途也是好的。江湖之中刀光剑雨,你若有什么差池,我也是无颜面对越家先辈。” 虽然越生桑相比较江湖中人有些文弱,可是越家也是江湖之中的文人传家,越生桑的父亲对他有这种期望也是应当的。 越看越生桑,叶景行越发满意,怀瑾握瑜,雅人深致,秉节持重。 堪为佳婿! 他自然不知道,越生桑的父亲对他的期望是寄情山河。 随心而动,心之所向,行之所至。 而不是踏入官场仕途之间浊浪,父爱拳拳。 而今越生桑已预备以此身入朝堂。 叶景行只是不知情地感慨堪为佳婿。 回去的路上恰好遇见叶俟清在树下荡秋千,被推着悠然自在,笑声如银盘碎落叮咚。 他看了一眼,就在啊城以为他喜欢上叶俟清之时转身而走。 这是最好的生活,父母疼爱无忧无虑。 他先前察觉到了江水对叶俟清的不喜,这几日也意识到了叶俟清与江姑姑的不对付。 一个是围困叶府的孤女,一个是背负冤孽的杀手。 谁不能嫉妒叶俟清? 越生桑并不嫉妒叶俟清,他只是想起了昔年深秋,自己的妹妹也被自己推着秋千笑得欢喜。 他一路回到了自己的院落,不用啊城服侍,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中。 只愿血海深仇能报,纵然清玦染尘,青竹折腰。 便为鸾鸟,一奋而死。 砚池中还有昨夜未换的井水,莹润似乎如旧。 第五十章 浮云驻影云中信,朱门穿烟 转眼之间,当年的小皇帝已经到了舞勺之年。 终日惶惶不安担忧逸王谋逆,可明明已然权倾朝野的逸王却终日懒散。 倒是让人猜不透他想做什么。 每逢秋猎冬狩,逸王也还总坐在能工巧匠制造的木椅之上前去观赛,仿若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腿疾般。 让小皇帝直叹狼子野心还沉得住气,朕哪里是他的对手,倒叫有些忠臣老泪纵横。 这日浮云驻影,有云中信来。 那逸王府所驯养的信鸽,扑腾着飞到了逸王府之中,恰好落在了逸王储诚庭的面前。 看过了弟弟传来的飞鸽传书,储诚庭笑了笑。 便对身侧男子道:“笠格近来的江湖之行似乎颇为顺畅,还说自己得了件宝物,也不知是何种宝物叫他这般高兴。” “秋劫,你可知那是何种宝物?” 秋劫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晓,且开口道:“属下不敢妄加揣测小主子的意图。” 储诚庭也不在意,又看了遍书信,眉宇间的阴霾渐渐散了去。 这便是储氏子弟独有的皇家气度,矜贵无情。 想着自家弟弟,储诚庭又道:“他自幼便喜欢江湖,总说余生要当个江湖侠客,仗剑观花。” 这话中带了些宠溺,毕竟在旁的储氏子弟看来或许是不务正业,可他有个只手遮天的哥哥,谁敢说什么? 况且众人皆知逸王腿疾无望皇位。 这未来的大旸帝王,指不定便是储笠格来做。 秋劫也不开口,只是听着主子储诚庭缓缓诉说,主子对这个弟弟是放在心尖上疼的。 明明储诚庭也比储笠格大不了几岁,却总是储笠格要什么,便给他什么。 这边储诚庭还在对着书信思索什么,秋劫忽然看见了同为主子手下的药师端着药向他们走来。 那女子调制好了新药,毕恭毕敬地跪下,双手举起端给储诚庭查阅。 看了一眼储诚庭点了点头,却不问药效,只是问道:“还无耿玉的消息?” 逸王手下的四名秋属暗卫,分别为秋曲、秋芜、秋鹭与秋劫。 其中的秋芜与秋鹭为女子,而秋曲与秋劫则为男子。 眼前这位女子,便是当日耿玉儿惊慌之中误认的那个善药的秋鹭。 秋鹭不敢抬头,只道:“那个名唤江水的女子替他借了积年毒素,不必定时再来去解药,属下......” “又是江水。” 储诚庭看着天迹暮鸦,微微侧头,示意秋劫将自己推到前方的清涟湖水前。 淅淅瑶花如春丝,玉砌清塘。 还留着秋鹭跪在原地。 “纵观江湖中人,大多不过是腹中草莽之徒,这个江水倒是有趣得很。” 他的身影倒映在了湖水之中,便如置身另一个人间。 “还未探出她的来路么?” 秋劫闻言半跪,直道:“属下无能。” 储诚庭冷哼一声:“无用。” 秋劫将头埋地更低:“求主子赐罪。” 看了秋劫两眼,储诚庭挥挥手只让他起来:“稍后自去请罪。” 又点拨道:“她既然能接卿哉的海棠榜,先前又并未出现在阎王楼之中,必然与耿葵关系匪浅。” “她所用双刀之法,原为耿葵所创。” “耿葵多年不曾露面,且说不准,江青梗便是耿葵所认定的下一任阎王楼楼主呢。” 闻言秋劫一惊:“那耿玉......” 耿玉儿原名耿玉,阎王楼楼主耿葵之子,却并不知他的娘亲是何人,练的何种兵器。 江水所修习双刀,本是耿葵所最为擅长。 若非耿玉儿并不知他的身世,看到江水双刀手法的时候,又怎能不联想到耿葵。 “不过是替故人扶养个孩子罢了,耿葵怎么说也算我半个师傅,帮她留下个血脉。” 耿葵先生,也不知江水何处入了你的眼,却不知疏麻令是否在她身上呢? 疏麻令出,可号令阎王楼归属千百杀手,生死无论。 如今的储诚庭并不需要疏麻令,可是这疏麻令若是落入旁人之手,却是会让他有些难堪。 谁人知道那震慑江湖的阎王楼,也有逸王几分力在其中呢? 而秋劫自然知晓这些。 于是他曾经以为主子给耿玉下毒,改其天性,囚而不收用,是为了阎王楼楼主留下的疏麻令。 毕竟耿玉当初也是个端正孩童,却硬生生变成了那般娇柔的模样...... 虽然耿玉的面容,绝胜瑶光。 “那江青梗与叶家的关系,可曾探查清楚?” 秋劫忙道:“前任叶家家主杀其父母假作收留,实为炼制江青梗奇异血脉为引,为当今叶家家主叶景行医治绝脉之症。” “而后江青梗不知为何修习轻功刀法,六年前逃出叶家,而后不知所踪。” “江水自称为江青梗之徒,如今已得叶景行确认身份。” 秋劫语毕。 储诚庭缓缓看向天迹,云涛停息。 暂掩天光。 “那江水又是何时与江青梗成为师徒,且得其倾力教授?” 秋劫道:“属下无能。” 这便是不知道的意思了。 储诚庭于是摇摇头:“呵,她当真只是江青梗的徒弟么。” 耿葵、江青梗、江水,谁又是谁的传人,谁又奉谁为师? 风过影皱,储诚庭忽然开口:“秋鹭,你说那江水是否能够医治我的双腿。” 原本双手举起药碗跪在地上的秋鹭闻言连忙起身,快步走到了储诚庭面前,复又跪下举起碗。 秋鹭毕恭毕敬道:“那个江水医术远在秋鹭之上,若是她聪慧识时务能够为主子所驱驰,想必也有些可能。” 只是有些可能。 毕竟以秋鹭的医术,她所下给耿玉的毒自己也不能如江水那般轻易解除。 况且...... 在每次耿玉所讨要的解药之中,她也混了些其他的毒,竟然被江水轻松解开。 可她却不敢将话说满。 不仅仅是担忧那个江水并没有回春妙手,还是担忧她不会愿意屈居于主子手下。 看破秋鹭的顾虑与思索,储诚庭的手搭在腿上拍了几下:“若是没有江水,这个江湖大约已在我的控制之中了。” 忽然有些兴味:“你可知,为何我仅仅用你们四人来谋划江湖?” 秋鹭秋劫相视一眼,都将身子俯低。 “属下不知。” “属下不知。” 储诚庭道:“当年先帝,最喜《战城南》之句。” “可惜江湖之中,多为驽马,驽马之流,以你们四人便足以倾覆。” 他将储笠格的信交给秋劫。 “不用跪了,你先去调查耿玉的去向,” 秋劫起身,储诚庭看了一眼秋鹭,将她手中的药端来,也让她起身。 向主子退安之后秋劫迅速离开,秋鹭还立在储诚庭的面前,弯着脊背。 秋鹭的脸上有鱼鳞般的毒素印记遍布整个眼睛以下大半张脸,此刻被储诚庭注视着有些不安,却还是低眉顺眼。 忽而储诚庭开口:“那江水比你医术高明,若是本王得她,你又将处于何处?” 秋鹭大惊,却因为方才被命令起身而不敢跪下,只是更加弯下脊梁:“全听主子调遣。” “你脸上的印记,当真除不掉么?” 曾经储诚庭也这般问过她,她当时已然回答过,从缘何染毒到解毒之法一一诉说。 储诚庭必然知晓,却不知这时提起是为何? 不由抚摸着自己的脸,秋鹭道:“这是当年属下所研制之毒,不经意间沾染,除去并不难只是需要一味草药。” 储诚庭复问秋鹭:“所需是何种草药?” “浮碧荆山玉之叶。” 浮碧荆山玉之叶? 储诚庭点点头,可秋鹭却不敢认为主子这是要耗费如此价值连城的草药只为自己恢复容貌的。 果不其然,只听储诚庭又道:“那是何毒?” 秋鹭回道:“此毒属下并未命名,只因它是属下配置出的第三十四味毒,便一直以三十四代而称呼。” 秋鹭并不擅长起名,因此每有新作,效果得到储诚庭的认可之后便以制成的顺序来称呼。 险少弄混,纵然偶有失忆,只需一闻药味便知。 “三十四......” 储诚庭笑着道:“以后便叫它‘渌水’吧。” 渌水,江名。 听见这个名字秋鹭也微微笑了,她明白了储诚庭的意思,忙道:“是。” 逸王府之中仅有一株浮碧荆山玉,若是江水让越家子以浮碧荆山玉入药,便无法以自己的药方解毒。 若是她无法解了渌水之毒,即便主子收服了江水自己也有容身之地。 若是她解了,那自己可能真的要担忧自己的日后。 不过若是江水直接以浮碧荆山玉借了自己的毒,那么越家子的事她便再不能干涉,储诚庭的若干谋划便能回到正轨。 主子似乎打定了主意,江湖草莽,只配他们四人颠覆。 正当她预备下去找到渌水,好寻机让江水中毒之时,却被主子叫住:“不急于此时,终有一日她会前来逸王府。” 秋鹭闻言站定。 储诚庭将手中药碗悬看着,只问秋鹭却不看她:“这碗便是诱发耿玉体内毒素之药?” 秋鹭回:“是。” 储诚庭又问:“滋味如何?有何种病痛?” 秋鹭答:“味苦,饮下如有万蚁吸食脑髓之痛。” 于是储诚庭将药水倾倒在湖中,看着逐渐浮上来的死鱼,意味不明地笑了。 “他嗜甜,做得甘甜些,也让他少些痛苦。” “总归是耿葵先生的儿子,让他走得体面些。” 接过空碗,秋鹭道:“属下明白。” “明白便好。” 云影西东,朱门穿烟。 逸王储诚庭,独坐逸王府之中。 第五十一章 君为江湖窃红尘,征衣风尘 而此刻客栈后堂里的江水这边,自是对越生桑的信念与储诚庭的谋划全然不知。 江水甚至只是自得其乐地瞧着鹿衔动手,还笑着点评小鹿衔的柔韧甚好。 而被鹿衔揍得五荤七素的那五个乌合之众却是欲哭不得,还挨个被绑在后院的石磨,围成了个圈。 “女侠啊,女侠啊饶命吧!” “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 “女侠发发慈悲饶了我吧!” 五个人挨个嚎啕,倒像是在台子上唱着戏,你方唱罢我开口热闹得很。 还引得深巷里犬吠几声。 一句句听得鹿衔觉得好笑,但是想起方才江水认真叮嘱的那句“别吵醒了你秦师兄”,也就晃了晃刀威胁他们。 鹿衔学着江水的眼神:“谁在说话小心他的子孙根!” 此话一出,余下两个人不再哀嚎求饶,且五个人齐齐闭嘴不敢说话。 还迅速地夹紧了双腿。 这句话听得让江水有些忍俊不禁。 她摸摸鹿衔的头,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说什么呢?小鹿衔,你知道什么叫子孙根么?” 鹿衔一本正经点点头,认真道:“我自然知道,传宗接代的东西,在男子的双腿之间,是个弱点。” “而且宫里面的公公太监就是没有子孙根的,是阉人不男不女,不算东西!” 咬字清楚,声音清亮。 说话间江水一直盯着鹿衔看,仔细辨认她是在假装不知晓,还是真的这般单纯。 后来被江水的目光看的有些茫然,鹿衔眨眨眼睛抿嘴皱着眉问:“怎么啦,姐姐?我说的不对么?” “无事。你说的都对。” 看来是真的不明白,江水无奈想,到底鹿衔还是个孩子。 又说:“只是这又是谁叫你的?” 瞧见江水说无事,鹿衔点点头,又将刀的刀背向下抗在肩头。 鹿衔说:“就那个死了活该的花子期,他一直想让我与他生下容教的继承人,凭他也配?” 江水默然,拍拍她的头:“以后有人再说这种话你告诉姐姐,我来动手。” 鹿衔隐约知道男欢女爱的意思,却没有认真了解过,但也是明白江水是在关心自己。 笑着点头:“好呀姐姐。” 笑完后鹿衔又回头看着地上的几个人,面撸嫌恶:“那姐姐,这些人怎么办啊?” 江水稍加思索,只微微打了个哈欠道:“这些人都不是个好的,你想怎么处置?” 听见江水说自己不是个好的,掌柜又升起了哀求的念头开口道:“女侠我们今后一定改心革面,好好做人。” 鹿衔可不吃这一套。 江水和她都不是好人,要你改过自新?有什么意思? 她挨个看了这五个人,又转头问江水:“不然直接斩草除根吧?” “嗯。” 江水点了点头,直说:“你动手我动手?” 鹿衔忙道:“我来我来,不用劳烦姐姐的!” 江水想了想又问:“你们谁是厨子?留个厨子准备完明晨的饭食先。” 那做厨子的小四一阵激动,直嚷着对江水大声说:“我!我我我!女侠我是厨子!女侠想吃什么!” 江水沉默了一下,忽然问鹿衔:“你在玉麈的时候,可知道玉麈弟子喜欢吃什么?” 玉麈的弟子? 玉麈的弟子自然也皆是人间修行之人,最多是偏爱些高洁自然的饮食。 鹿衔先前在玉麈的时候嫌弃过好几番饮食,毕竟微生盛湖他身为玉麈大弟子,每日用的也不过是薏米苦笋之类。 少盐无油,倒像是佛家修佛那些家伙的饭食。 而鹿衔后来偷溜进了玉麈的伙房,才发现原来玉麈弟子也是吃肉的。 她在山上的时候刚巧是微生的妹妹,也就是玉麈二师姐的生辰,一些玉麈弟子围坐着火炉汤锅吃着兔肉。 用酒、盐与辣酱制成调味的佐料,兔肉切片在锅中煮沸,一一涮至熟透,而后加上调味料一并送入口中。 因为知晓鹿衔是微生盛湖带上山的小姑娘,也有弟子颇为照料地给她送了一碗过去。 其中膻腥虽然不及容教之中精致,却也有绣口檀心的野趣。 于是鹿衔道:“微生他惯来茹素,但是其他的弟子大多是馋肉的,大概是除了山上口味清淡些之外也没什么。” 闻言江水点点头,便去亲自解开了那个厨子的绳子。 厨子此刻也不敢有什么动作,毕竟方才没几下就被个小丫头放倒,这个大了许多的定然更加厉害。 江水懒懒打量一眼,便挥手让他去后厨:“去备明早的饭食吧,三人份。” “至于你们四个——” 话还未说完,江水忽然听见了屋外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给鹿衔使了个眼色。 鹿衔还不懂,只是对那五个人说“闭嘴啊”,而后疑惑看向江水。 用食指中指做出了走路的动作,又瞥一眼屋外,鹿衔于是了然点点头。 半夜来客。 客栈的门先前便没有锁,在夜色里虚掩着,露出一隙烛光。 此刻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还席卷着夜风。 “店家?来二斤熟牛肉!一壶烧酒!” 清亮的少年音,说出的话倒是让江水放松了下来,对鹿衔说一句利索些别沾上血就出去了。 而看到有人从客站后堂走出来,少年眼睛一亮,连忙问道:“老板娘?” 江水笑了笑走过去,叩了叩少年面前的桌子。 她只道:“这是家黑店,刚被我们端了,想吃什么去后面和厨子说去。” 那少年这才看到江水背后的几把刀,有些惊讶地开口:“这位姐姐也是江湖中人?” “嗯。” 看了眼他的打扮,江水又说:“初入江湖啊小兄弟?” “啊,啊对的。” 少年揉揉鼻子站起来,江水瞧见他手上还拿着柄利剑,只点了点头便回了后堂。 而鹿衔已经杀完了四个人,还打了一通井水来清洗江水的刀,江水进来时她正用稻草在擦拭刀身。 “姐姐,是谁来了?” 鹿衔问道。 江水看着随后而入,看到四个还热乎着的死人有些懵的少年,对鹿衔道:“刚入江湖的小剑客。” 又声音大了些:“厨子在做些肉菜端些酒来。” 鹿衔将刀递还给了江水,牵着江水的手便预备着回屋休息,却被那个少年叫住。 “你们,你们杀人了?” 多天真的孩子话,鹿衔弯弯眉眼,却在转过身时红了眼眶。 只听她声音里还带着些颤抖:“他们是坏人,要把我和姐姐卖到青楼里面,我害怕。” 少年慌了,两步跨过去弯下腰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是好。 “我我我错了,小妹妹别哭了,别哭了。” 鹿衔又流下两滴泪来:“要不是姐姐厉害,我,呜呜呜呜。” 打了个哭嗝儿又说:“要不是姐姐,说不定你也会被他们欺负,被欺负。” 江水心知鹿衔又在逗人玩,也不戳穿她只是淡淡说:“好啦,回屋睡觉吧。” “哦对了。”她对少年问,“还不知小兄弟师从何处?” 那少年感激江水解围,又想到若非江水自己这个江湖新人恐怕讨不到好。 于是抱拳道:“在下姓北名岭,紫光山庄门下弟子。” 哦,名门正派的弟子。 江水点点头只说:“我姓江。” 便拉着鹿衔走了,北岭在原地茫然站定,看着地上的四人还是有些不忍心。 于是大半夜找了个铁楸,就在客栈里面挖了个大坑将人埋了,期间厨子送来了饭食却不是熟牛肉。 “嗯?怎么是兔子肉?” 厨子心道谁敢在那两个女阎王面前说没有牛肉?这个小青年看起来好说话些,也就陪着笑说:“客官将就将就。” 北岭也只能点点头,等到挖好坑埋好人填完了土,忽然想起来这是个黑店,那厨子...... 他忙提着剑去找厨子,去发现客栈门大开,人早不知跑到了哪里去了。 只能悻悻回来,关好大堂的门长长伸了个懒腰随手找了一间客房便推门走进去。 “何人?” 在黑暗中传来了声冷淡的男声,让北岭一个激灵少了困意,慌忙道:“走错了走错了!我这便出去!” 说完连忙往外退,但推到一半没关上门又添了一句:“对了兄台这里是个黑店,呃,不过现在没事了兄台好好休息吧。” 然后啪一下关了门。 屋中的秦不二其实并未被那些不入流的迷烟迷倒,却也一直没有发声,只是收敛气息地关注着屋外动静。 听见了江水与鹿衔的交流,也听见了北岭埋人的动静。 他给自己倒了杯滋味寡淡的茶水,缓缓饮下。 秦不二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 说是十余年前,有个玉麈的小道士游历山川湖海,踏霜渡月,遇见了折柳惊鸿的侠女。 抚琴舞剑,连枝共冢,传为一代骂名。 小道士霁月清风,侠女却不是真正的侠女,行事为江湖正道所不耻。 于是二人最终约定相隐于江湖,携手同归。 到这里为止,还是个很好的故事。 征衣风尘亦正亦邪的侠女被未知世事的小道士收服,婉转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风花雪月,灿烂夺目,与心爱之人心心相印。 君即为江湖,妾便是红尘。 可惜故事最后却是暮翠朝红,各生他念。 小道士终于不愿与妖女同流合污,而妖女追逐起了无上武功,自此决裂。 秦不二笑意凉凉,似乎这类故事都有些醒世警人的意味,妖女与正派的结合总是会难堪于世间。 可他现在倒是很想试试,同一位亦正亦邪的姑娘谈情说爱呢。 “江水。” 他又呢喃了江水的名字。 “你真是与旁人都十分不同呢,江水。” 第五十二章 愿为玉壶藏冰心,报之琼瑶 夜里又寒风在外面呼啸了一宿,直到天光熹微北岭才睡了过去。 而等到他伸了个懒腰翻身而起,给自己倒了一碗凉水喝了下去之后,江水一行人已然走远。 他还特地回了昨晚那间房外敲了敲门,才发现已然只剩下自己一人。 不辞而别倒是说不上,江湖中萍水相逢的人太多了,北岭拍拍肩上灰尘也阔步而走。 少年侠气,足踏江湖。 “姐姐,还要走多久啊?你认得路嘛?” 鹿衔手上还拿着之前城镇上买的还带着些热乎气的包子,白菜馅儿的,她倒是也不嫌弃什么吃得津津有味。 恰巧在看地图的江水闻言内心一僵,却还不动声色地说:“只需一路向西便是了。” “嘻,迷路了吧?” 鹿衔咬下一口包子在嘴里咀嚼着,咽下去后用拿包子的手托着腮歪头笑眯眯看江水:“那哪里是西边啊?” 鹿衔一路上热衷于和江水开玩笑,并不仅仅是把她当做无害可亲的姐姐。 还是因为,她大约知道江水想要什么了。 她自然是希望自己能够被他人所需要,只要旁人云初一点情谊,江水便能奉上整个真心。 偏偏她还当自己铁石心肠呢? 鹿衔不介意给她真心,反正自己也挺喜欢她这个姐姐的不是? 鹿衔有些天真地替她惋惜,心软,可是死的快呢姐姐。 江水莫名地看了眼鹿衔,怪道这小丫头怎么近来这般喜欢你对自己。 却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西方,应当是往前吧。” 还是秦不二开了口:“前方便是西。” 可是他不开口便罢了,一开口江水就有些忍不住试探问:“秦少侠昨夜睡得可还好?” 昨夜那个小愣头青的动静,她和鹿衔都听见了。 她还预备着,等到尘埃落定再去给秦不二解了迷魂烟,可早上她刚出门边就看见秦不二衣冠整洁坐在大堂。 他面前桌上还摆了昨晚江水让厨子做的饭菜。 实在是拿捏不准他到底知不知情,江水莫名有些畏缩。 秦不二笑了一声:“江姑娘为民除害,在下受你照拂了。” 鹿衔眉头一皱,小心看向江水。 今日江水还是和之前与越生桑一路时无二的简陋打扮,青衣墨发,用一条墨绿色发带束起了满头青丝。 碎发在风中微微起伏,江水不自然笑了笑:“秦少侠缪赞了。” “只是女儿家,打打杀杀委实不好。” 秦不二又如是劝道。 江水叹了口气,小道士真的麻烦,自己还是阎王楼的杀手呢怎能不打打杀杀? 不过这话她可不预备着说,点点头便假装听了进去。 秦不二虽然知道她是在敷衍,却也还是含着笑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只觉得江水可爱十分。 与寻常名门正派侠女相比多了爽朗肆意,与魔教妖女相比却内心软绵,更不提无趣的寻常闺阁女子了。 路草寒马蹄,珂连芳树结。 鹿衔忽然驱马到秦不二身侧,仰头问道:“小道士,你是不是欢喜我家姐姐?” 江水正预备将地图收回包袱中,听见鹿衔的话又匆忙假装是在看地图。 注意到江水的动作,秦不二沉吟后只道:“此关江姑娘清誉,小妹妹还是莫要再提了。” 听完后将目光从地图上移开,江水再很是自然地开口:“说什么呢?” 原本鹿衔还想要说什么,看到江水只是哼了一声,小声嘀咕着“假正经”。 “好了,继续赶路吧。” 江水似乎已然习惯了在尘土日月内奔波,似乎目标十分明确一般,按部就班地前行着。 策马前行。 而鹿衔越发不喜欢秦不二了。 跟在自己和姐姐后面做什么? 武功比不上姐姐,还管东管西,这些怨念在看到江水在新一个小城镇挑选珠钗时爆发了。 秦不二一直念叨着江水堪配红衣,于是先前江水居然还特地买几套红衣。 此时红衣姝色,居然在把玩着劣质珠钗? 简直是暴殄佳人! 于是她夺过江水手中粗制劣造的珠钗,直接放在小摊上。 “姐姐你若是喜欢珠钗,何必在荒蛮之地买这些货色?” 鹿衔一心想把江水唤清醒:“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江水怔仲片刻,神色不明地开口:“他心悦于我,我亦是应允了与他携手白头。” 晴! 天! 霹! 雳! 懵了好久的鹿衔咽了口口水问:“定情信物是什么?” 江水愣了愣道:“什么定情信物?” “就是定情信物呀!什么成双成对的玉佩你一块我一块,什么玉镯子什么金耳环什么古铜镜的。” 江水后知后觉地摇摇头,一时间竟然有些被鹿衔给震慑到了。 鹿衔急了:“诶呀姐姐你怎么这么容易被人骗走了呀!” 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鹿衔用小手拉起江水就往外跑,跑到了一棵大树之下。 古木素参天,常遭霜雪辱。 有些不知所谓,江水好脾气得问道:“怎么了鹿衔,到底出了何事?” 鹿衔痛心疾首,这傻姐姐还问自己出了什么事。 “姐姐!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你要是这样轻易答应了,以后人家可不将你放在心上呀。” 江水忍俊不禁:“又是谁教你的?” 鹿衔想了一下:“教里姐姐都这么说的,男人总归是要好好调教的。” 男人天生就是没尾巴的大恶狼。 “那微生盛湖少侠呢?” 微生盛湖? 鹿衔抠抠指甲:“玉麈清心寡欲修道的弟子,品行不错,可惜现在还不是让他动心的时候。” 日光透过树叶在鹿衔稚气未脱的脸颊上逐渐零碎,她带着不符合年纪的老成。 江水闻言有些好奇道:“那是什么时候?” “等到我张开了,变成了艳丽无双的妖娆魔女,就是他入红尘劫的时候。” 看向江水那一眼的风华,能窥未来绝色。 却不知鹿衔又经历了什么,总归不会是什么好的过往。 鹿衔修习媚术时日不短,江水却是她第一个尝试的对象,看见江水恍惚一瞬鹿衔有些得意。 但转瞬板起了脸:“等等,险些给你带跑了,说姐姐你的事情呢。” 江水索性坐直接在地上背靠着老树,拍拍身侧地面,示意鹿衔也坐下。 摇头飞快,鹿衔可不愿坐在地下。 脏兮兮的咧。 见她执意站着,江水也就笑着:“一路上你也瞧见了他对我十分体贴,于是我......” “我可没瞧见。” 鹿衔飞快补充。 江水摇摇头:“他到底是名门弟子,于是我便主动挑破了这层窗户纸。” 涧户寂无人,夷光复几轮。 居水待归客,时节红纷纷。 江水想起来寻常的恩爱侠侣,似乎都是要互赠礼物的以表情思的。 且此番...... 到底是自己主动挑破话头,来将情情爱爱摆到了明面上。 她看了眼身侧秦不二的脸,心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是人家费尽心思寻找自己,总归是需要好好对待他。 只是自己向来身无长物,穷时餐风露宿也可,豪达也借饮三水君山。 只是如今除却青昙刀,锦缎绸,费了好大力气制成的药与毒,包里仅剩下二两银子与半吊铜钱,这也是用来以备不时之需的。 鹿衔正在一个人闷闷不乐走在前面,右手牵着马左手捏着全。 “红衣,为何这般看我?” 秦不二声音并不悦耳,带着点点口音,有些别扭,但是听在江水耳中却是宽慰极了。 这个人不计千方地寻找我,给我承诺,她想,我得好好对他。 于是摇摇头表示无事,江水莞尔,“只是觉得你这名字甚好。” “九戒,一者克勤,二者敬让,三者不杀,四者不淫,五者不盗,六者不嗔,七者不诈,八者不骄九者不二。” 江水舒展纤细玉指,朱衣艳艳,衣袖都是宽大风雅的模样。 她仔细看着秦不二收敛了笑意:“九者不二,奉道专一,是登真戒。” 秦不二有些讶异,认真看向她:“你竟还懂这些?” 江水别过碎发在耳侧,收敛起了小得意。 见她如此,秦不二笑着顺手买下路边小贩的糖葫芦递给她。 江水捧地满心欢喜,不好表现出来叫他知道,低头啃了半颗山楂,酸涩不提。 她想,真情不易,我得好好对他。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至于卿哉——她敛眸微叹,只愿他景福昭明,君子万年。 幸好自己先前将真心藏的严实谁也不知,各自安好便罢,不可贪心。 只是先前鹿衔提起的定情信物——江水又想起自己囊中羞涩,委实无法给秦不二什么像样的信物来。 也就和秦不二走走看看,找了间客栈住下。 期间秦不二有一次去没有江水银子掏得迅速,算账的本想收秦不二的银钱,好让他在“侠侣”面前做些表现。 却被江水一句“此行拖累与你太多,你就别推辞了吧。”按下。 算账的左右看看,也就收下了江水的银钱来。 给他们开了两间房,笑得暧昧。 等到冷月长明,万里饥鸦眠。 替鹿衔掖好被子之后,江水将青昙和普通的双刀分别用黑布裹住,又拿着用惯了的皂纱幂蓠戴在头上。 推开门收敛生息,唯恐惊醒了秦不二。 缓缓踏出去二十余尺,这才运起了轻功,预备赶向周围最近的一座阎王楼 但是江水并不知道,秦不二并未睡去,他在黑夜里缓缓睁开眼,神色难言。 这个江水...... 第五十三章 何阖而晦悲陆离,有青烟起 孤月在天,四隅莽莽。 对月独酌的卿哉忽然觉得一瞬失神,手中酒盏无力送入口。 身后之人递上了一方信封:“公子,家里传来的信。” 他侧头单手拿过了信,点了点头:“退下吧。” “是。” 先前为了江水所托付的几味药材,他特地修书回家询问可有落金樱、不常青与浮碧荆山玉这三味药材。 此时家中来信应当是着三样药材的下落。 卿哉取出信纸展开来。 果不其然,娘亲洋洋洒洒诉说了好些担忧,卿哉一路看下去终于瞧见了关于三味草药的消息。 卿哉娘亲直言浮碧荆山玉昔年家中一株,只可惜如何已然遗失,而不常青虽然较为易得却是十分难以储藏。 因此并无浮碧荆山玉与不常青。 但是家中落金樱还有几株,她已随信送去了一截根茎,极为耐旱遇水而活。 忙从信封之中取出被纸包裹的落金樱根茎,卿哉喜上眉梢,忙拿着落金樱的根茎回了书房。 放下从不离身的風琐剑在桌上,取来一方小信纸,提笔便开始书写。 “江水台启” 而后思索片刻,又写到:“不负所托,寻得落金樱一株,随信可寻。” “友卿哉,齐延六年初冬,小院灯下。” 写完后将信纸卷成细条状,中间塞入了落金樱的根茎,又以蜡封口。 明日便寄出去吧,卿哉将信与落金樱根茎放在了桌下暗格中的小盒之中,又将一切复原。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握住風琐剑,又回到了刚才月下饮酒的八面小亭之中。 他出世本便不是为了住在小院之中,可如今却在这里困等许久,且...... 也该回来了吧,酥月? 又有仆从前来:“公子,小申宝一直在哭闹,您看这?” 卿哉有些无奈,他是个男子又怎么懂得照顾婴孩呢? 但还是让人收拾了酒具,前去了原本是郭遇安习武的院落,正看见申宝哭个不停吵着要爹爹娘亲。 记得江水走之前曾说过,这般大的孩子已能够简单地交流了,也就让乳母停下喂食将他抱了过来。 “怎么哭?” 申宝看见卿哉减弱了哭声,嘴巴抿啊抿地不说话,只是水汪汪地瞧着他。 卿哉摸了摸他的头,将他放在地上,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能够自己走路了。 他问:“不想吃饭么?” 使劲摇了摇头,申宝说:“阿娘,阿娘跑,爹爹跑。” 阿娘跑,爹爹跑。 他还太小,不懂什么叫死亡,只是稚嫩轻巧地在净土之中长大。 爹娘不见了,便是爹娘跑了。 他又懂什么呢? 卿哉只能哄他:“爹爹娘亲过几日就回来看申宝了。” 申宝眼中有了对世界万物的疑惑,他还是重复着带着委屈地说:“阿娘跑,爹爹跑。” “跑,跑。” 声音里又带了哭腔,只是重复着。 卿哉实在不知道如何处理,只能用指腹擦去他的泪水,笨拙地哄道:“娘亲回来给申宝带糖糖,带裳裳。” 折腾了许久,还是申宝自己哭累了,在卿哉怀中睡了过去。 乳娘看着手中喂到一半的肉沫糊,试探着问卿哉:“公子,小申宝饭还没有吃呢。” 当初卿哉出去半日便带回来了一个一岁多的孩子,又告知仆妇他名为“申宝”,自然不可能是卿哉的孩子。 于是上下仆从都喊他小申宝。 卿哉摇摇头,把申宝递给乳母让她在怀中哄着睡熟再放下,轻声道:“等他醒了饿了再用饭吧。” “是。” 安置好了小申宝,他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这孩童实在需要多用心照顾才是。 第二日,俆酥月天色将黑之时骑着马进了卿哉的院落,恰巧看见了申宝。 “这是?” 她问乳母道。 乳母行了个礼回答:“是公子与一位女侠外出时捡来的孩子,名唤申宝。” “女侠?”俆酥月皱了皱眉,“可是姓江?” “是的。” 江水?江女侠? 她复又看了申宝一眼,淡淡道:“天色快黑了,早些带他回屋吧,小心着凉。” 乳母顺从答:“是。” 抱着申宝回了住处。 卿哉已将落金樱与信件寄给了江安叶家,正在演武台练剑。 而俆酥月恰好踏着月色而来,俏生生地扑进了卿哉怀中,仰头笑道:“我可是连夜赶了回来,可有想人家?” 此刻虽非更深露重,却也是冬日的夜晚。 卿哉忙让仆从备好热水在俆酥月的房间之中,体贴问:“这一路可累着了?” 俆酥月摇摇头,舒展了胳膊笑着道:“没有没有,只是怕你等我急了,赶得忙了些。” 卿哉点点头,忽而想起来问道:“还未知你爹爹可还好呢?” “他身子骨硬朗着呢。” 俆酥月一袭白衣,清丽娇俏,抱着卿哉的胳膊道:“爹爹让我多回家瞧瞧他,不然不应允你我的婚事。” 卿哉一怔,忙问:“你说什么?” 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俆酥月忽然脸颊飞红,瞟了两眼四周无人贴近他的耳畔:“爹爹说,亲事替我回绝了,等以后你带我回家乡拜堂。” 毕竟是自己的未婚妻,卿哉早便告知了自己的来历,此刻听见俆酥月这般话语,忽然间喜不自禁。 “我去置办给岳父岳母的见面礼。” 说着他便要拉着俆酥月出门,却被俆酥月笑着拦住:“这大晚上的,你去哪里置办?” 卿哉也才回过神来,对她道:“也是,夜深了,你快回去歇息吧。” “歇息?” 俆酥月笑靥生辉,点了点他的鼻子:“我一个人睡不着,你来陪我。” 说罢移开眼神,等了片刻又偷偷瞥了他一眼,看到卿哉有些茫然的神色跺了跺脚跑回了自己的房间之中。 卿哉这才反应过来,握拳又松,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烛火静谧,影在门中。 他一路慢步刀俆酥月的屋前,边看到俆酥月的倩影正映在了木门素纱之上,正在沐浴。 粼粼水媚处,阶短无苔花。 卿哉站在了台阶之下,只觉夜风回夏,心神摇曳。 良久,他摇了摇头转身欲走。 还未走出两步,忽然身后的传来了木门被猛然打开的声音,他回头便看见了俆酥月裹着亵衣站在门口。 肩上还有被湿漉漉长发侵湿的痕迹。 她起朱唇,曳纤手。 “怎么不进来呀。” 那是这几年来,卿哉从未见过的神色,他喉结上下滑动还是摇摇头道:“还是不了。” 俆酥月噗嗤一笑,两步跳下台阶,挽着卿哉的手就说:“进来帮我捏肩,奔波这么久可累了呢。” 二人就这般凝视着,最终卿哉笑着妥协:“好,别冻着了,冬日夜风寒凉。” “欸,知道啦。” 她挽着卿哉的肩膀,一并走上了台阶,又松开手去关了门。 俆酥月素来不喜欢旁人服侍,因此她的住宿处并无侍女仆妇,方才沐浴过的木桶还在屏风之后,地上洒了零星水渍。 卿哉看了一眼便别过眼去。 又引得俆酥月笑了几声。 “卿哉——爹爹说,把我交给你了。” 俆酥月缓缓贴在卿哉的胸膛上,低声呢喃:“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对待人家呀。” 不恨缺月沉,不恨冬风寒,春山入君怀。 卿哉缓缓用双手环住了俆酥月,他看不见未婚妻的神色,只听她说:“爹爹给我们准备了合卺酒,我已经倒好了。” 烛影下两支小酒杯,安静地晕开酒香。 俆酥月挣脱开,看见卿哉手中还拿着風琐剑,嗔怪道:“这种时候还拿着剑呢。” 说着轻巧将風琐剑拿下,摆在放置酒杯的桌案之上,又端起了两支小酒杯。 一支递给卿哉,一支拿在手中。 “喝合卺酒吧。” 俆酥月的主动让卿哉十分欢喜,却又有些不解加怜惜,他道:“合卺酒等到我拜见了你的爹娘,再带你回家之后再用。” “酥月,我们不必急于这一时。” 这几年他多少次发乎情止于礼,也不急于这一时,卿家虽然避世,却也教习子弟君子之举。 可俆酥月却白了脸,勉强笑着问道:“可是我总害怕你叫人给抢走了。” 这委实是无稽之谈了,卿哉拿下两支酒杯放在了剑旁,拍着俆酥月的肩膀哄她:“我又怎会是那种人呢?” 缓缓摇头,俆酥月低垂眼帘。 她低声说道:“我听家中仆从说,你同江水女侠一起收养了个孩子,叫做申宝。” 卿哉视江水为知己,自然在未婚妻与知己之前都描述过对方,可此番确是俆酥月误会了。 她泫然欲泣一般,喃喃道:“我便想着,我也能给你个孩子。” “酥月,那孩子是先前郭遇安的......故人之子,我收留他与江水无关,何况你才是我的未婚妻。” 卿哉领着她坐在了了床榻之上,轻轻拍着她的手:“我既然已许诺了你,我便不会变心,你会是我的妻。来日方长,我不会在洞房之前动你分毫的。” “你应当也累了,早些睡吧,明日我们便启程去游历旁的山河。” 说罢卿哉便起身,他并非是柳下惠,软香温玉在怀又怎能不心动,只能匆匆起身。 “卿哉——” 他拿剑听见俆酥月的声音,心神不宁地回头,打翻了桌上酒杯。 正弯腰预备收起杯盏时,却突然睁大了眼睛。 有青烟起。 是毒。 第五十四章 曾笑画楼裙上泥,秋芜失利 袅袅青烟与酒香交缠,卿哉忙捏着未沾染到毒酒的地方拿起了杯子,正开口想问俆酥月可有饮酒中毒。 可他担忧的神情落在俆酥月眼中,她皱眉只当卿哉堪破了她的作为,扯下床幔便向卿哉冲去。 于是以床幔遮住卿哉视线,转瞬之间欲夺卿哉的剑。 虽不知俆酥月何故如此,但卿哉匆忙向后以剑鞘抵挡,侧过身道:“酥月!” “卿公子,这几年的陪伴我可是动了真心呢,你若是还怜惜我,便将風琐剑给我!” 话语之间还带着依恋,却是招招狠辣。 俆酥月自知卿哉剑法超绝自己远不能及,只能在他还未回转过来之前,以俆酥月的身份给自己博得一些机会。 而卿哉闻言也有些恍惚,只依着下意识地避让。 见他挥开床幔,俆酥月滑步以空手夺剑,反被卿哉避开绕道她身后。 “酥月!” 卿哉不忍伤她一再避让:“你到底是谁!” 俆酥月回转过身抓住他的肩膀,以腿扼制住卿哉的腰身,伸出左手飞速向風琐剑夺去。 哪里有闲暇思索如何应答。 只是巧笑道:“卿哥哥,你猜呢?” 卿哉将剑抛至左手,速旋转身来,以剑抵在俆酥月的喉咙之间将她逼退至墙角。 在她的头磕在墙面之前,用右手护住了她的后脑。 “酥月,你到底是何人!” 卿哉原想厉声呵斥,却还是柔软了语气问:“可是有人逼你?” 俆酥月见此,只落寞神色:“各为其主罢了,我也不愿欺你,那杯原本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卿哉由是问道:“那现在那里面是什么。” “无名之药,只会让人昏迷三日——三日之后,你便够能忘了我,忘的干净。” 情泪落風琐,鸩毒污妾心。 少女梨花带雨地诉说着自己的悲恸,诉说着曾经与他看过的岭上花重影,曾经与他数过的耿耿涧秋星,曾经与他笑闹过的画楼裙上泥。 都似片羽吉光。 毕竟是自己捧在手心呵护多年的女子,卿哉险些拿不住剑。 她是与自己私定终身的俆酥月啊,自己初入江湖,所遇见的第一个心动女子。 俏丽娇柔,婉转动人。 而今却扭过头,泪滴在自己的風琐剑之上。 卿哉与俆酥月纠缠良久,最终嗫嚅无言。 俆酥月闭目止住了泪,鼻尖微红:“卿哉,你杀了我吧,没有带回風琐剑我无言面对主人。” “能够死在你的手里,我死而无怨。” 看着俆酥月的侧颜,还是如初般娇俏,卿哉终于开口:“你背后的人,可是......” “逸王。” 听见逸王二字,俆酥月陡然睁大了眼睛转过头来,冷笑一声:“原来卿哉全都知道了,我竟全然不知你已了如指掌。” 俆酥月冷冷道:“还是说,你觉得逗弄我很有意思,怪不得这些年的相处到今日水到渠成的美人计你都不上钩。” 枉费她方才落泪演戏,呵。 “卿哉,我倒是小瞧了你。” 俆酥月看见卿哉失神,忽而摸出迷魂烟,移步撒开! 等到卿哉良久伫立等迷烟散开时,俆酥月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俆酥月并不知卿哉只是听了江水的推断,才说出逸王二字,他那杯酒也不是什么三日忘情之药,只是让人痴傻罢了。 她在月色下策马,时不时回头看,心中却在忧虑此番失利主子该会如何大发雷霆! 定然又是那个叫江水的,先前在山洞之中便该将她解决,也不必引卿哉去救她! 俆酥月,不,秋芜恨恨地想。 而卿哉却只是伫立在原地良久凄然而笑,几年倾心,换来了什么? 他的手抚上風琐剑,也不知酥月她到底需要風琐剑作何,也不知逸王...... 忽然觉得不妙。 自己先前去发现江水被困山洞,便是因为俆酥月执意要自己送她一程,看见了树林焦土更是她说了一声。 “莫不是哪个遭了难?看这血迹,怕是不好。” 他并未多想便去寻找落难之人,而今俆酥月亲口承认她是逸王手下,那江水必然有难! 卿哉不去想俆酥月的事情,只是阔步而出,衣袍沾染上了浴桶中的水渍,也浑噩未觉。 只是夜风吹拂,忽然眼眶湿润。 他是故意将俆酥月放走的。 他原本可以截住迷魂烟,甚至在迷魂烟弥漫之时拦截住俆酥月的路。 可是他没有。 走吧,不必再出现在我的眼前了。 卿哉闭目,便去马棚牵青司,眼下江水的安危更为重要。 他不能,不必,也不可再去思索关于俆酥月的任何一件事。 抚摸着青司的马鬃,卿哉带着浅浅的笑道:“便说怎么你从来不愿让酥月,不愿让她骑在背上,你大约也知道她的不怀好意了吧。青司。” 打了个响鼻,青司亲昵地蹭蹭卿哉的脖颈,颇通人性地安慰着主人。 走吧,我们去找江水。” 卿哉翻身跨上马背,“就是那个救过你的姑娘。” 青司仿佛听懂了般十分兴奋,前蹄轻轻叩,轻声嘶叫。 看着与自己心意相通的青司这般兴奋,卿哉终于微微露出了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拍着马背道:“委屈你连夜赶路了。” 在夜色之中便策马南去,与俆酥月的方向背道而驰,再无同路之可能。 他的目的地是江安叶家,可等到他披星戴月赶到时,却听闻江水已然在前去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路途之中了。 而他的信在越生桑手中。 因为江水与越生桑私交甚笃,所以这封信留在越生桑手中代为保管。 信鸽刚到无多时,方才啊城出去前还好奇信中内容想让越生桑拆开来,只是这到底是给江水的信件,越生桑笑着拒绝了啊城。 看见卿哉前来,越生桑取出并未打开的信件交还与卿哉,又问:“卿哉少侠,你要寻江水么?” 卿哉点头,直说他有要事寻江水,且将裹挟在信中的落金樱根茎交给越生桑。 “这是落金樱的根茎,先前江水托我多加留意,便得了这一点,施水便可转活。” 知晓落金樱是为救治越生桑的先天之症,卿哉便直接将落金樱留下。 瞧见越生桑独自在室中无人伺候,不由问了一句:“越公子不需要多些人伺候?” 越生桑笑道:“不必,有江水留下的药调养每日服用也无什么大碍。卿哉少侠若有急事,先行即可。” 二人都十分通透,不必学什么三留五推的主客僵礼,卿哉抱拳告辞,越生桑也笑送出门。 “青海骢,长剑客,你就是用半柱香的时间就击败了紫光山庄庄主北溯的,那个第一剑客卿哉?” 在卿哉牵马将要出叶家之时,刚巧遇见闷闷不乐地回家的叶俟清。 瞧见卿哉,叶俟清眼睛一亮,仰头问了以上的话语。 叶俟清与俆酥月肖似,看着都是清理娇俏的少女,她一笑,又叫卿哉想起来俆酥月。 在心中微微叹息,卿哉点点头:“姑娘便是叶家明珠,叶俟清了吧。” “你知道我?”叶俟清笑开了,两步蹦到他面前好奇问:“你来我家做什么呀?” 卿哉急于抽身,却也不好对一个小姑娘说什么,只说:“前来寻友。” 叶俟清只当是来拜见自己爹爹的,她笑嘻嘻得双手背在身后歪头问:“卿哉少侠又要去何处呀?” 小帘原本跟在叶俟清后面见她一路闷闷不乐有些心惊,此刻看她和卿哉相谈甚欢,也就放下心来。 等到卿哉终于抽身,策马而去时,叶俟清望着卿哉的背影若有所思。 “小帘。” “欸,小姐。” 小帘忙答应。 叶俟清眯着眼侧头问她:“你说卿哉少侠和他比谁更好些?” 那个他自然就是摘下叶俟清芳心之人,可前些日子却与她道别之后再未出现,今日叶俟清偷偷溜出去也没能等到他。 小帘自然说:“卿哉少侠自然是江湖称赞的少年侠士,可他——才是懂小姐的,自然是那位公子更好些。” 这话说的令叶俟清十分满意。 她用左手食指轻点唇畔,笑着说:“等到了约定时间他再不回来,我就和爹爹说,我宁愿嫁给卿哉少侠都不嫁给越生桑那个破落户。” 我的小姐啊,越生桑公子怎么能是破落户呢! 可是小帘这也只能内心想想罢了。 她不知叶俟清为何这般厌恶越生桑,若是她是叶家小姐,怎样也要嫁给越生桑公子啊。 想到这里小帘忙低头掩饰红了的脸颊,她怎么敢肖想越公子呢。 她们做叶家下人的,只能与下人相配,世世代代都是叶家的下人。 小帘想起了越生桑身边那个面容俊秀的书童,忽然开了窍一般,想着与他在池畔巧遇时他喊得一声“小帘姑娘”,突然觉得那个叫啊城的书童也是自己的良配。 在叶府门口站了片刻,叶俟清挑眉对小帘说:“回屋吧,让爹爹知道我又背着他出去定然要在那个越生桑面前数落我。” 又对着看门家丁嘱咐道:“谁告诉爹爹我出去了,便打发你们离开叶家。” 家丁自然无不喏喏。 正当叶俟清自得之时,忽然听见了自家爹爹的声音:“你要他们不告诉我什么?” “嘿嘿嘿,爹爹......女儿错了嘛。” 叶景行无奈被叶俟清挽着往里走,哪有缓带轻裘之风度? “你啊,等到你成了亲,我便教你叶家铸造之术吧,总向外跑像什么话。” 叶俟清笑嘻嘻道:“诶呀,我一个姑娘家家学什么铁匠,好爹爹~” 父女二人相携进了门中。 家丁关门时抖了抖,这天是越发冷了啊。 第五十五章 长风不敢乱幂蓠,浅薄真心 江水在夜色下行走。 摸到阎王楼中,教了入楼的银钱等到阎王楼打开后去挑海棠榜。 估摸着给秦不二的礼物大约需要三十两银子,又找了个中品红海棠榜,交令牌取榜。 这座阎王楼的看楼人是个姑娘,瞧着江水遮头盖脸的笑了笑,拿着她的杀手令记下她取的榜。 又翻找出海棠榜上客的所在之地给她。 阎王楼雇主,柳枝,海棠榜上客,顾识风。 将中品红海棠榜揣在怀中,江水出了楼找不到大致路程又特地找了一户人家问路。 那家的老小儿被夜里突然出现的人吓了好大一跳。 而后江水流电速驰,天地还眠中,便来到了该去的地方,连溪村静谧万分。 她立在村头古槐之下,长风不敢乱幂蓠。 浣纱女子最是早起。 女子端着今日的活计走到溪水边蹲下身来,还未捻起衣衫忽然听到了身后泠泠如这清澈溪水的声音:“顾识风在何处。” “他家是村里最往南的那间房,门前有个老石磨和大树。” 初醒朦胧只当是问路,等浣纱女说完回头却早已看不见人,一句“姑娘”便跌落溪水之中。 那寒士顾识风此刻正被一把弯刀扼住咽喉,虽非江水背后青昙杀意滔天,可那宛若实质的寒气逼得他心神震慑。 “有人花五十两银子买你性命,你可有遗言。” 顾识风苦笑着,居然还有些文人风骨的样子:“五十两......买我命的人可是柳枝。” 江水眯了眯眼,“一两银子,换名字。” 寒门学子哪里接触过杀手这类人? 他能够再被刀抵着的情况下,不失气度地说完一句话已经是除了满身汗,哪知这杀手居然还与他开价。 于是更苦笑一声,“顾某的家当全在枕下匣子之中,姑娘拿便是。” 等江水转身去找匣子时,他抄起砚台预备往这杀手头上砸好逃命,刚扬起手便被飞刀击中砚台整个人被带到了墙上。 鬼魅身影瞬息已欺身。 左手握住钉在墙上的刀,江水与这个文弱书生对视。 “五两银子,换你两个问题,自己挑个死法。” 此时顾识风已然被吓的三魂惊逃,哪里说的出话来,只是颤颤不敢对上她的目光。 江水是个杀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雇主柳枝,一两银子。” 她木这脸,“你不选的话,我便直接动手了。” “三。” “二。” “一。” 手起刀落,血泼满壁。 很少有女雇主,还是这种档次的目标。 江水本还想听一个多情女子负心郎的故事,可惜这书生实在太没有样子了,俗人的故事听多了,腻歪得很。 柳枝柳枝,倒还是个风雅的名字。 她拿走一两银子,将剩下的四两丢在地上,割下头颅装进特制袋子里,悄然离开。 等整个连溪村从睡梦中醒来时,先前的浣纱女柳枝端了满盆浣洗干净的别人家付了钱的衣服,回到了她与顾识风的家中,看见一片狼藉。 还有地上那个死不瞑目之人。 她的夫君,顾识风。 柳枝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轻松却又心痛欲绝,又还是紧紧抓着盆沿,良久才放声大哭惊来满村人。 “夫君——” 哭声凄厉。 “识风——” 如唤故人。 多少痴情女子负心郎的故事,皆是大同小异尔。 江水却不知这一切,她交了头颅,看楼人清点之后交还给江水三十五两银子,再将杀手令给她。 抛去进楼的二两银子,这会江水又多了三十六两银钱,十分满意。 阎王楼素来是同杀手三七分赃,江水很是满意。 可惜如今并不是在什么很繁华的地界,江水数着银子将它们妥帖收好,预备等回了江安给他买些东西。 想着想着,江水便笑了起来。 她回来之时,鹿衔正在客栈外一棵古树上坐着弹琵琶。 秦声琵琶行,锵锵铁烟尘。 不为小儿女,韵短如利匕。 鹿衔心情十分不好。 她自然是知道江水杀手的身份,而能够那般潇洒走江湖的杀手自然不是寻常人家养的。 那便是阎王楼的杀手了。 先前江水和鹿衔说想要赠送礼物于秦不二,她便已经多有埋怨,哪有这种事情? 可江水随后又说银钱不够,她先是觉得这样便能够不给那个秦不二买礼物了,而后又觉得苦恼—— 江水姐姐是想买多名贵的礼物? 买些小玩意儿糊弄便是了。 鹿衔想,反正若是他欢喜你你便是采朵半蔫儿的花人家也会当作个宝。 何苦来哉? 等她一觉睡醒,发现江水已然不在,但是汗血宝马千钧还在院子里,便知道她肯定是去接榜单赚银子去了。 她还在弹着琵琶,并没有融入音杀之术。 苍茫沉郁,一曲《霸王卸甲》。 鹿衔转过头笑得十分天真无邪:“姐姐回来了呀?出去赚钱养家了么?” 江水诡异地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勉强笑笑:“小鹿衔你今日起得真早。” 又随手拨弄了几个音,鹿衔笑道:“不及姐姐起得早。” 自然不及江水起得早,她可是一夜未眠呢。 虽说常言道气足不思食,神满则不思睡,可终归江水外家功夫更熟练,多休息些总是好的。 将而后一缕短些的青丝缕道脸颊旁,又用指尖略微缠绕着,江水想了想还是哄着:“进去再说,这事莫要告知你秦师兄。” 鹿衔刚听着前一句点足抱着琵琶跃下树,听到后一句却将脸庞靠在琵琶上,疑惑极了。 她问:“为何不能告知?” 她预备到江水又要说傻话了,果不其然,江水低声道:“我......不愿他认为欠我什么。” “一条人命换一个礼物,还不许说?” 鹿衔有些嫌弃地评论:“姐姐,你不愿说我便来说。” 想了想又恍然大悟一般,她点点头赞许万分:“也对,你说多少有挟恩图报之嫌,还是我来说比较自然,也能让他多怜惜你。” 江水扶额,她是当真不知容教到底是什么样子,能教出来这么个早慧的小姑娘。 看鹿衔已经在衡量何时说出效果更加好,怎样旁敲侧击比较自然,江水忙打住她的思路。 摸着鹿衔的小脑袋哭笑不得,江水说:“不必如此的,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这是姐姐自愿的。” “那姐姐你真的欢喜秦不二么?” 鹿衔抬起头,抓住自己脑袋上的手认真问。 江水点了点头:“他欢喜我,我十分感激,一路上已然在慢慢地接受他了。” “小鹿衔,姐姐真的很需要他。” 她无法向鹿衔解释太多。 她能够解释什么呢? 因为秦不二,所以她觉得自己配得到真心,所以在寻找为自己续命的方法么? 因为秦不二,所以她觉得这个世界还能容纳自己的喘息,所以有了苟活的念头么? 因为秦不二,所以她觉得,她终于能够有了依靠的坚壁么? 她太需要一颗真心了。 医者不自医,江水知晓自己病了,可她并无办法医治。 江水牵着鹿衔的手领着她走回客栈,她想。 自己多似雪山之上在猎户陷阱之中奄奄一息的雪狐,只因他不经意之间救了自己,便修炼成人,倾尽全力来报答。 她太需要一颗真心了,她太需要一颗真心了。 一颗为自己跳动的真心。 便是自己能够活下去的药引子。 于是秦不二来了,江水满心欢喜。 其实我的真心也并不值钱,低贱浅薄,只能以双刀造杀孽来换你的倾心。 方才能不叫你做了赔本买卖。 方才算得上,盈亏合宜。 第五十六章 飞沙塞草孤城没,莫啼胡尘 牵着鹿衔的江水刚走了一小截路,就看到秦不二站在了客栈外,翘首等着什么一般。 还能等什么?自然是等江水和鹿衔。 江水的脚步一顿,鹿衔看看情形从江水手里挣脱开来,十分不乐意。 “姐姐。” 鹿衔小声嘟囔着什么,江水也未曾听清。 而秦不二看到江水终于牵着鹿衔回来,微微蹙眉问江水道:“可是昨夜未歇息好?怎得这般憔悴,还早起?” 其实江水哪里憔悴,至多不过有些口渴罢了。 只是秦不二关心则乱而已。 而且原以为这时秦不二总该还在厢房之中修整,于是江水特地赶回来地飞快,并未来得及想好应对说辞。 最终还是鹿衔咂咂嘴懒洋洋看向秦不二,还稍微弯起嘴角幅度,带着不真诚的笑意。 鹿衔带这些小挑衅的意味说:“姐姐喜欢我的琵琶,我便弹给她听,你不喜欢?” 琵琶一曲,《霸王卸甲》。 先前秦不二在客栈之中也听见了楚歌之感慨,只是鹿衔尚且年幼,并不解败军之师心中之感。 江水也想着鹿衔的琵琶,郁气尚存,不解英雄末路,涕泪横四之情。 她所听的《霸王卸甲》不及当日初见的《海青拏天鹅》弹得好,《霸王卸甲》到底是琵琶武套双璧之一。 她还小呢,却已然有了大家风范,江水十分期待着鹿衔的未来。 她总是期盼着旁人一切都好,苦难由她一人承担便是。 可见鹿衔如此解释秦不二也就摇摇头,又侧过脸对着江水问道:“包袱我已收拾完毕,你可还需要准备的?” 自然是没什么需要准备的。 因此江水留着鹿衔在客栈之外,她上楼收拾包袱去了。 只留下鹿衔抱着琵琶和秦不二,二人大眼对小眼。 其实鹿衔对于秦不二,原本只有“微生的师弟”这一层浅薄的意识,可是微生的师弟却看上了江水姐姐,她便很不喜欢了。 这个姐姐是个容易吃亏的性子,鹿衔暗想。 连自己这个曾经对她起了杀意的容教妖女“妹妹”,都能够让她待之以诚,更何况这撞上来的一个捧着情爱的秦不二? 上来就一下子便轻松扼住了江水的命脉,那还了得! 人与人之前的缘分其实很玄妙。 鹿衔到底是有些真心喜欢这个总护着自己、将自己当做可爱的小姑娘看待的,江水姐姐。 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她可不希望,有谁能够用情来伤江水,透骨而不见血。 鹿衔顺着音阶拨弄而下,状若天真道:“我说小道士,你可千万别辜负我姐姐啊。” 秦不二同鹿衔一般,对她的最初印象也就是跟在微生师兄身边的小姑娘,可这一路走了早也知道她是容教小妖女鹿衔了。 而小妖女鹿衔的话语—— 他自然不会当作,是寻常的托付姐姐。 于是秦不二笑道:“如江水这般的女子,自是上天所馈赠独一无二,我怎敢辜负。” 如此独一无二,与他曾经红尘江湖所遇的女子全然不同。 让人不由地想探究下去。 见到秦不二这般,鹿衔还是有些不放心,却也知道男欢女爱的事情自己一个小丫头是管不了的。 不然......容教中也没那么多痴狂入魔的美人了。 千红一哭啊。 不仅为了负心男子,更为了风刀霜剑的世间。 鹿衔于是按住琵琶弦,笑着说:“小道士,修道之人可不能随意唬人哦,黄老之学也有青天在上。” 秦不二疑道:“自然,可小鹿衔你为何总叫我小道士?” 说着他还预备学着江水那般去摸摸鹿衔的发顶,却被鹿衔避开了。 鹿衔小儿女骄横状,开口说:“别叫我小鹿衔,喊我小妖女便是,我同你并不相熟。” 秦不二也不恼,只反问她:“可是与妖女同行会给你江水姐姐惹麻烦,也无事?” “......” 自然有事。 鹿衔哼了一声,道:“那便不用喊什么了,你、你、你地叫就可以。” 鹿衔接着又补充道:“像你这样不戒淫的,自然是修不成大道的,不叫你小道士叫你什么。” “况且我是容教少教主,怕是叫你一声师兄你也受不得。” 鹿衔笑得还灿烂,秦不二以为更在江水身后就代表着她会不喜少教主的身份?笑话。 还拿着给江水惹麻烦来压自己,不过是看着江水等我面上给他几分脸色罢了,容教富可敌国,她有什么不情愿的。 正当她同自己的傻姐姐那般好骗? 可笑至极。 秦不二也没料到她就这般说出来自己的身份,好在清晨街前无多少行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而等到江水解了口渴出门,牵着千钧想让他们去各自牵马时,只看到一大一小两个人对视着,氛围古怪。 大约知道是因为什么,江水有些失笑,却还装作是无事牵马走近。 只是她改口道:“不二,可否将两匹马牵来?” 江水此刻有意让鹿衔和秦不二分开片刻,秦不二看着她也点了点头,便去牵马。 鹿衔看着秦不二跨入门中,又鼓着嘴看江水。 神色及其可爱,实在让江水有些忍俊不禁。 由是她习惯性得摸了摸鹿衔的小脑袋,江水问鹿衔道:“你和秦不二刚刚说什么呢,小鹿衔?” 鹿衔趁着江水的手还覆在自己头上时,狠狠摇头蹭着她的手心,闹小脾气一般。 江水不禁笑了出来:“怎么啦?” 鹿衔缩着脖子退后一步从她手下钻出,瞥着秦不二片刻便会出来,又凑近到江水的面前。 她看着,江水狠狠地说:“以后!不许在我睡觉的时候一个人出去!” 看到江水不解,又说:“听到没有啊姐姐——” 上次是捡回来了个大尾巴狼,这次是为了给大尾巴狼买礼物跑去接榜杀人,偏偏都选自己睡得香甜的时候。 真是,太可气了! 江水只当她担心自己安危,也就笑着应下了。 说:“听见了,听见了。” 见江水根本不放在心上,鹿衔更加生气加上恨铁不成钢。 若不是便宜爹爹说了江水不能同容教太多牵扯,她真想现在就把江水拐回容教。 好让容教姐姐们来教一教她,怎样才是男女之间正常的来往! 而恰巧,江水应下之后秦不二也牵着两匹马走了出来,三人上马,即氪赶向大漠。 没过几日,便来到了大漠边际。 这也是大旸的国境之中最干旱炎热的边境。 莫啼城。 飞沙塞草孤城没,蜃海还如梦里乡。 梦无同天彻,情难渡玉关。 胡尘做九庙,拜此家河山。 边境岁月更如刀,江水牵着马瞧见戍边将士的苍苍白发,忽然有些触动。 谁言黄沙终无雪? 不见白尽征人头! 人,总归是要有个信仰才能够坚定地走下去。 她其实很钦佩这些将士,江水这短短的一辈子都只能够粉饰太平,又怎能不钦佩这些信念坚定的人呢? “这般出神,在想什么?” 伫立风沙之中的红衣丽人,恍如乱世之萍,凄惶而瑰丽。 那是秦不二所认为,江水最适宜的颜色。 于是他走到江水身边,温柔低声询问着。 江水闻言侧头,对秦不二笑了笑道:“只觉得,大漠风光甚好。” 有些事物无法以言语表达,她只能说一句大漠风格甚好,长河已远。 莫啼城,啼不成。 秦不二不置可否。 牵着小马的鹿衔在他们身后有些气馁,江水实在是太容易被哄骗了吧? 第五十七章 玉心为剑霜雪衣,琵琶罗刹 夜里,江水趴在鹿衔床头满脸小女儿神态地询问鹿衔,可知道男子喜欢什么物件。 大约是大漠边际有许多平素不曾见过的新鲜事物,让她有些意动,想要买些小东西来纪念。 原本鹿衔当时正捧着琵琶在调音,听见这话手下一重便拧过了头。 她忙又往回拧了些,拨着弦听到音色才放下心来看向江水。 鹿衔抿着嘴有些懊恼,开口说:“你问我做什么,我只是个小姑娘,我可什么都不懂。” 江水点点她额头:“小鹿衔?” 带着些亲昵的威胁,鹿衔只好佯装妥协。 “男子所好,多为声色犬马。” 想着教中姐姐曾说过的话语,鹿衔估摸不准秦不二到底喜欢什么,只好捡着坏的说。 毕竟江水可不会计较她这点小性子,反而会觉得开心。 如鹿衔所料,江水只是无奈笑着捏捏自己的脸。 “好啦,不和你说这个。” 其实按照常理,鹿衔的“心上人”微生盛湖的师弟,她不应当是这般的态度。 江水也不知为何鹿衔这般不喜秦不二。 想着,她索性问:“小鹿衔,你怎么这般不喜欢你秦师兄?” “秦不二可不算我师兄,玉麈和容教算不上水火不容,但谁不知道正道人士人人以除魔卫道为己任?” 鹿衔将琵琶放在身侧,起身去端着桌案上的小油灯,放在自己和江水的面前。 和原先床头的那盏并立。 两苗火光,勉强映照出方寸光明。 江水问道:“那微生少侠?” 鹿衔想了想说:“他啊,比秦不二能够印证大道的机会大多了。” 鹿衔又说:“姐姐,你知道我其实是和我娘亲一个姓氏么?” 江水并不熟知容教之事,自然不知。 于是江水摇摇头,问:“你娘亲是谁?” 鹿衔双手托腮看着烛火,呼吸幽微。 过了子时,便该是她及笄的日子了。 迟焰并不记得她女儿的生辰,不过大约记得也没有什么,该派她与江水亲近还是会派她来的。 鹿衔并没有什么异议,总归在教中也就是那些姐姐们给自己稍微庆祝一下。 但她是少教主,也不稀罕那些礼物。 “我娘亲是容教前教主,琵琶罗刹鹿拂柳。” 而迟焰则是玉麈的小师叔,红尘之中可得常清净。 玉麈虽为修道门派,但弟子大多修习剑术,迟焰算得上天资绝艳,最是光风霁月。 旁的玉麈弟子下山,多为江湖琐事,即便是如今的玉麈大师兄微生盛湖,也免不了为了传派至宝来回奔波。 而迟焰的下山,只为看红尘浮华。 霜雪为衣,玉心为剑。 鹿衔并没有看见过少年的迟焰,但是有在教中资历久的老人说,迟焰生了张极为稚嫩的脸。 明明已是弱冠之年,却还如舞勺之面。 资历久的老人说:“也不知柳柳看上这小白脸什么?在一起都像是她是个吃嫩草的老鹿。” 吃嫩草的老鹿与迟焰不同,她还比迟焰年幼上一岁,却生得妩媚多情,似是迟焰的姐姐一般。 老人说,谁也不看好这一对。 其实容教之中崇尚美貌与武功,教主若能拐回来玉麈的小吉祥物,那可真是太好了。 不看好的也就那一个老人,花子期。 鹿衔知道,花子期一直恋慕自己娘亲。 只是活着时候不敢表现出来,人死了又和她女儿拉拉扯扯。 恶心,枉费了那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庞。 花子期说:“柳柳喜欢弄泉,你爹也喜欢,当谁不知道他们定情的地方就是弄泉呢。” 迟焰小道士游历山河,所到之处虽不是人人称赞,但也摸摸做了不少的好事。 活脱脱,就一个救苦救难的菩萨。 “那年弄泉好像出了什么事儿”,花子期哼哼唧唧地说,“你爹一道士抢了人和尚大师的活计,跑去超度人。” 鹿拂柳便是在这样一个情景之下瞧见了迟焰,她分花拂柳而来,弯腰戳了戳淹死之人的脸。 嫌弃地再那道士身上擦了擦指尖,可那小道士却丝毫不为所动。 于是鹿拂柳问迟焰道:“真惨啊没个高僧超度,你家亲戚?” 也不知她怎这般自来熟,迟焰摇摇头并不理会。 她也是有眼力的。 虽然迟焰一路游历下来衣着并不华美,她却也不至于将迟焰当做寻常小道士。 联系着容教打听来的消息,她猜道:“迟焰道长?” 这下迟焰才正眼看了她,他道心坚固,虽一路被当做少年人却也未有不喜的时候。 可这初次见面的女子便能够喊出自己的名字...... 看着鹿拂柳手中拿着的的琵琶,迟焰迟疑片刻猜道:“小妖女鹿拂柳?” 妖女“姐姐”尊称道长,“小道士”猜作小妖女。 也都算是正确的一个开场白,自此,一念遇芳春,处处柳复青。 鹿衔说到这里看向江水:“姐姐,一见钟情是最好。” “勉强而来的感情,最易沉迷其中,最终肝肠寸断。” 江水本在听着故事兴致勃勃,猛然听见了鹿衔的“告诫”话语,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鹿衔有些口渴,捞了茶壶也不倒在杯中,学着江水平素模样干脆豪迈地一饮而尽。 又继续讲起了故事。 那时候江湖人对于鹿拂柳的认识并不深刻,只是小妖女小妖女地喊着,知道她绿衣琵琶金铃铛。 等她闯出个琵琶罗刹的名头时,迟焰收到门派之信,赶回了玉麈。 据说临行之前信誓旦旦地说,要回来娶她。 玉麈到底比寻常江湖人眼界开阔了那么一些。 知晓迟焰与琵琶罗刹私定终身之事后,掌门也只是沉吟着让他在玉麈留下三个月。 静思己过,取舍道与红尘。 当年的玉麈委实仙风道骨不拘于凡俗。 后来鹿衔在玉麈暴露身份难以混下去,完全是因为她娘亲的缘故。 琵琶罗刹鹿拂柳,一人攻上玉麈,琵琶弦断只剩一弦。 当她孤木难支,被她勒令守在暗处的左右护法也按捺不住预备冲出去之时,杀阵止。 迟焰出。 手持玉拂尘,背负玉心剑。 花子期说,“你爹,就这样和柳柳走了。” “然后柳柳为了生下你,自断功力将数十载内渡与你爹,没有容教秘法的加持,她又变成了个娇俏的小女儿家。” 容教秘法下的鹿拂柳,面如槁木,行如老妪,除了武功绝世之外似乎并无可取之处。 鹿衔顿了顿说:“明日便是我的生辰,也是我娘亲身死之日。” 第五十八章 陇树倦倦系龙骧,芳辰吉乐 散尽功力的鹿拂柳,和当初的迟焰一样,都是面容稚嫩。 花子期不会总在二人周围。 因此花子期并不知所有他们相恋的细节,只是有次瞧着鹿衔不肯穿绿衣只偏爱红衣,十分恼怒。 他道,终有一日鹿衔会走她娘亲的老鹿,又何必在一件衣衫上纠结! 鹿拂柳曾对迟焰说:“那日我为你落泪,此后又因为你一句我知道你哭了而展颜,便知我再也无法逃脱。” “便只能放下一切计谋手段,好好爱你。” 而当时花子期在鹿拂柳的暗处,与右护法一并守护,听得清楚。 神女无心,襄王有意啊。 说完这一段旧事后,花子期就不愿意再和鹿衔说往事了,只说她长大后嫁与自己才是最好的归宿。 不用再步她娘亲的后尘。 什么后尘? 抽了骨头,再将她做一把琵琶么 鹿衔嗤笑。 鹿衔有时会想自己长得嫩,也不知是因为娘亲多还是爹爹多。 可这也无从查起了。 如今容教全然是迟焰的一言堂,她这个少教主,呵。 江水对这些故事很有兴趣,但鹿衔并没有亲眼见过当初自己爹娘的风度,而今玉碎珠沉...... 又当如何? 且眼下有些事情显然更加重要。 鹿衔还在思索。 江水拉着鹿衔的手,惊喜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鹿衔,芳辰吉乐。” 说着江水习惯性地拿刀预备出去干一票大的好给鹿衔当做生辰贺礼,鹿衔看她动作倒是笑了起来。 将原本的幽怨之情散了干净。 拉住江水的手,鹿衔小声问道:“姐姐,你会煮面么?” 她知道江水想做什么,但鹿衔只要江水姐姐做一碗面条就好了。 鹿衔不需要什么贺礼,粗制劣造的她瞧不上,高价昂贵的她又替江水的口袋心疼。 她在容教之中不是没有吃过面,只是那些都是卑贱奴才准备的饭食。 江水姐姐亲手做的自然不一样。 江水愣了愣,也就笑着应下了煮面的活计。 想来是鹿衔提起旧事,不由地脆弱了些吧? 看她应下,鹿衔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开口道:“现在就想吃......白日里没有吃饱。” 白日鹿衔瞧见江水和秦不二那幅腻歪样,直觉自己实在多余,生闷气地吃不下饭食。 扒拉着饭粒,恶狠狠看着秦不二,就像是饭桌上一碟不合口味的小菜。 这些江水也是知道的,她都一一看在眼里。 于是江水在夜里和小鹿衔一人端着一盏烛火,穿过幽暗长廊。 二人的光影在漆黑之中朦胧,恍然如梦。 如是黄粱见沧海,陇树倦倦系龙骧。 一梦能穷碧落天,梦不到绿衣坟上土。 鹿衔并没有抱着琵琶,只是举烛赤脚行走着,金铃恍若有声。 在大堂守夜的跑堂的瞧见两位女客下来,忙客气上去问询可是需要什么,还是住着有什么不适? 江水只轻轻道可否借用一下厨房。 “小妹饿了,我想做碗面给她。”江水又补充道:“所耗费的一一在押金之中扣除便是。” 跑堂的还当什么大事,听到这话也嗨呀一声笑着招呼道:“客官你歇着,我去喊厨子起来给您做好了端来呗?” 江水还是轻轻摇头,笑道:“今日是小妹生辰。” 得,明白了。 跑堂满脸笑容的指引着方向:“客官和妹妹感情真好,那我给您带路。” 向他点了点头,江水跟在他后面,鹿衔跟在江水后面。 厨子每日都将锅早晚擦的干净,跑堂的说:“客官你用完了喊我进去刷锅,食材什么的您自己看着拿。” 到是很爽快。 江水在山谷之中多为捕山中猛禽来做食物,面条这种精细的,她倒是不大熟练。 边境风沙少有绿植。 江水仔细看了四周才瞧见些姜与葱,洗净抽出厨子的刀似模似样切成姜沫与葱花。 让鹿衔打下手烧开了灶,加了少许油放入姜沫,等到有了少许香味又加入了些干净井水。 看了周围又加了少许麻椒碎,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下入了面条。 鹿衔递上早就取下的长筷,江水接过长筷一边搅动一边摸了摸鹿衔的小脑袋。 瞧着大约熟的差不了,放入葱花,又加了写粗盐与酱油。 特地少放了些,怕口味太重鹿衔不喜欢。 而后起锅。 江水捞过鹿衔捧过来的碗,将面条都捞出放入碗中,有些烫手便放在了灶沿之上。 “还想吃旁的么?” 江水如是问道。 鹿衔摇摇头,她看江水煮面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直觉味道不会太差:“不用啦。” 端着碗就预备去大堂找间桌子,江水抽了双筷子走在她身后,还夹起了两盏灯。 那跑堂的看她们出去了,也就进厨房去刷锅洗灶台去了。 看着鹿衔坐下,江水便将筷子递上,坐着看她吃面。 面条有些夹生不熟,鹿衔嚼了嚼觉得勉强还能够入口。 江水有些不信任自己的手艺,问道:“怎样?” 鹿衔还在小口吃着面,咬断这一筷子认真道:“有些生,但是还行。” 有些生啊。 江水无奈托着腮在桌面上:“以后等姐姐练好了手艺再给你做一碗。” 鹿衔笑笑:“谢谢姐姐。” 有这个心便好了。 看着鹿衔吃面,江水忽然想起了这一路自己似乎都是捡着便宜的客栈,便宜的吃食。 委屈鹿衔了。 “姐姐,你看我做什么?” 鹿衔有些疑惑。 想了想江水问鹿衔:“小鹿衔,你眼中的江湖是如何模样?” 鹿衔咬面条的动作一顿,不解开口:“嗯?为什么问这个姐姐?” 而后想了想,才说:“江湖啊,正道行正道,魔道入魔道,热热闹闹。” 游侠自上太白楼,太白楼下白骨稠。 等到鹿衔不嫌弃江水手艺咕噜咕噜喝完了汤,取出手帕擦了擦嘴,忽发奇想。 她问:“姐姐,你不是说要替我捏一张好看的脸么?” 江水自然记得,笑着问她:“想要什么样的?” 鹿衔掰着指头想了想,试探问:“是人皮面具那样,还是?” 自然不是人皮面具那样不透气且破绽多出的样式。 江水摇摇头,只说:“师门秘术,并不是面具——并不会有什么异常之感。” “那姐姐,你看着我的脸,想象着更妩媚一些年长一些,捏着给我一张,可好?” 江水想了想也就答应下了,她大约知道鹿衔想对镜窥谁人。 人间不见已白头。 反正只需用她特配的药清洁面目便可卸去,对于肌肤没什么伤害。 小鹿衔既然想,她满足便是了。 第五十九章 煮月红岩低树色,谁在九冥 由于实在太晚了,等她吃完了面江水就催着鹿衔去洗漱歇息。 鹿衔也乖巧,端着自己那盏小灯便回了房。 她的影子也是风姿绰约的模样。 江水若有所思。 被问到何时给她“捏脸”之时,江水捏了捏她的脸,只说:“明晨我早些喊你便是。” 得到保障后,鹿衔睡得心满意足。 而江水又是一夜未眠,打着哈切从包袱中翻出了瓶瓶罐罐,依次摆在了桌上。 又仔细瞧着鹿衔的面容,思索着年长些,妩媚些该是如何模样。 后来有些倦了,索性就趴在桌上和衣而睡,等到天光未显时她便揉眼直起了背。 煮月红岩低树色,胡霜客冢雁声失。 谁堪怜朝暮? 醒来后,直接用昨夜剩下的凉水净面洁口,江水将窗户微微推开来。 有寒凉气息侵入,好叫她不再昏沉欲睡。 这次她倒确实没有让鹿衔继续睡下去。 依言坐在她的床榻边,轻声唤她道:“小鹿衔?小鹿衔?” 语调太过温柔,因此鹿衔好一会才苏醒过来,嘟囔不清地喊了一声姐姐。 忽然想起来江水答应的事,她一下子清醒起来。 眉眼弯弯地喊了一声“姐姐!”坐起身来。 江水好笑“诶”了一声,便让她去洗漱。 鹿衔起身穿衣瞧了眼桌上的瓶瓶罐罐就跑去洗漱,等她回来时发现江水搬了好大一面铜镜在桌上。 似是梳妆台上的那个? 瞧了眼已经光秃秃的梳妆台,鹿衔若有所思。 江水让她躺在床榻之上,用着不知什么揉搓这鹿衔的脸。 鹿衔觉得还有些困倦,找了个话题便开始聊,顺带着驱逐睡意。 她问:“姐姐,你师傅是叫江青梗的那个?” 江水手上动作不停,只点头道:“是的。” 鹿衔嘴巴也不闲着,思索着说:“容教情报里只知道江安叶家有个叫江青梗的养女,姐姐你怎么拜入她门下的呢?” 容教的情报虽好,却委实查不出江水与江青梗之间之事—— 若不是叶景行家主都确认了身份,她都要怀疑是江水姐姐随口胡诌的身份了。 因此才有这一问。 江水知她试探,也不在意地开口说道:“因缘际会罢了。” 因缘际会可也分许多种,鹿衔又问:“姐姐,叶家同你是不是有仇?” 江水疑惑道:“着又是容教的情报?” 鹿衔“嗯”了一声。 她又道:“姐姐你若是想同叶家报仇,等我五年十年,容教入我囊中之时必然倾尽容教之力来助你。” 语气轻松,仿佛说的不过是折下一枚枯叶罢了。 江水笑了笑并没有表示什么,只是下一步要在面部针灸,她道:“好了,噤声,我给你讲我师傅与叶景行之间的故事吧。” 鹿衔看着明晃晃的银针,点了点头闭目躺好。 “江青梗初入叶家之时,待她最为亲厚的便是她的兄长,叶景行。” 叶景行彼时病怏怏的,不比越生桑的身体康健。 于是父亲领着一个五岁的女童来叶家之时,他只当这是父亲流落在外的,一个私生女。 是看他无能,从而回来继承叶家铸造之术的。 而后父亲却说,她叫江青梗。 江是江海欲无波的江,青梗是我所居兮青埂之峰的青梗。 江青梗,多遣卷的名讳。 叶景行俯下身念了一遍她的名讳,在知道这是爹爹收养的故人之女后,便缓缓笑着说:“那以后我就叫你梗梗了。” 彼时那江青梗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也被父母娇惯着养到了这个年纪。 叶家主只和叶景行说,她的爹爹在外游行时遭遇水匪尸骨无存,她娘亲得知噩耗撒手人寰。 于是留下孤零零一个江青梗,家道零落。 一夕之间,成了个孤女。 叶家主又说怜她孤苦,便收为义女,恰好与叶景行做个伴。 其实叶景行哪里需要什么伴? 他已然成家多时,甚至前不久还夭折了个儿子。 可是江青梗实在太过招人怜爱,他便认下了这个妹妹,还百般照料。 甚至次年叶景行发妻所生下来的叶俟清的名字,也是江青梗这个小姑姑给她起的。 那时叶景行拟了好些类似于叶平安,叶妗兰,叶玉萼的名字都不满意。 最终江青梗去看望新生的婴儿,她大病初愈般有些面容憔悴,对着叶景行缓缓道:“兄长,不若叫叶俟清如何?” 俟河之清,人寿几何? 叶景行又怎知江青梗每日服用药物,来促使自己的血液与身躯能够成为叶景行的,治病之筏呢? 俟清二字,正是她满心仓惶的最好诠释。 但当叶景行问起时,她只说:“她生辰便是玄冥掌雪,只待春日,俟河之清。” “不俟黄河清,只俟天地冰消雪释,河清水绿。” 她生于立冬前日,天地间冰雪,只等着春日。 多美好的寓意。 这一番话语让叶景行十分欣喜,当下便敲定了叶俟清的名讳。 当然...... 这个孩子能够健康出生,其实也源于江青梗的骨血。 可是谁知晓呢? 他们父女二人其乐融融,江青梗忽然觉得有些眼眶酸涩。 可当时一无所知的江青梗只想着,叶家收留我,报答一二也是应当的。 她很羡慕叶俟清,也希望叶俟清能够平安顺遂。 于是当兄长夸她是福星时她愧不敢受,只是艳羡看着叶俟清,道:“清清若是能平安喜乐便最好。” 次年,叶景行妻子感染风寒,阖然长逝。 灵堂之中江青梗跪到险些昏厥,叶景行只当她是体虚,并不知她手腕上一道道的放血刀疤。 “梗梗?” 江青梗勉强笑笑,便退了下去。 “你知道么,叶景行后来对于......我师傅,有了禁忌一般的感情。” 江水俯到鹿衔耳边,声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可惜鹿衔被江水叮嘱着不能开口不能睁眼,于是鹿衔只能按下激动,摇了摇手示意姐姐继续说。 觉得有些好笑,江水复又继续说。 也算是回应昨夜鹿衔的那个故事了。 后来无意之间,江青梗知晓了自己爹娘的死因。 分明是叶家主看她骨血奇特堪入药中,杀父弑母,掠为他儿子的禁脔! 血海深仇! 可当江青梗察觉到,叶景行对自己不同一般的感情时,她又担忧着“兄长”的安危。 她素来视叶景行为兄长,且血海深仇只于“义父”有关,叶景行毫不知情。 江青梗只想着以血偿还叶家十余年的“饲养之恩”,而后......报仇 为爹爹报仇,为娘亲报仇,也为他将自己的所有羽翼折断而报仇。 她也曾想,闻名天下。 最终却只是一味药罢了。 叶景行心中的江青梗并没有错,偏怜众生,柔软心肠。 谁能想到该是她坠入杀道呢? 第六十章 一题二面三问之,上谢清议 等说她到江青梗隐居山谷之时,鹿衔已昏昏然睡了过去。 将小鹿衔要求的面容修饰好,江水终于也舒了一口气。 欣赏了片刻,将手洗净,复又将瓶瓶罐罐收好。 所谓绿云扰扰,梳晓鬟也。 而鹿衔的青丝还蔓延在枕上,她已然似是一夕之间偷过岁月。 正如先前江水所想的那般,人间绝色,更胜江青梗清媚的一筹。 鹿衔美得灵动狡黠,江青梗清得如江心流云,前者可称绝佳。 又看着窗外的天色大约还有片刻才能亮透,江水在内心中笑了笑,替她掖好被角。 也就拿着本书细细看着。 而当鹿衔再次醒来时第一反应,便是冲去被搬回原地的铜镜前。 良久无言。 她想,这般的模样若是鹿拂柳也是应当的。 对这张脸,江水如是评价:误入千碧中,不为钓金鳞。 全然是误入绿荷深处的小鹿儿,狡黠天真,低饮清溪水,还与红鲤嬉戏。 绿衣金铃,琵琶罗刹,这便是昔年的娘亲鹿拂柳么? 鹿衔不确定地想。 看她出神,江水在鹿衔身后开口提道了卸去之法:“若是哪日想恢复原本模样,以手帕沾取少许擦拭脸颊后清水洗净便可。” 话毕,江水将一个小木盒摆在鹿衔面前,当下便看着鹿衔打开木盒,抠出了药膏便往脸上抹。 于是她精心雕琢的脸,就这么快便被小鹿衔擦去了。 不过自己的杰作被毁了江水也没什么想说的,只是含着笑看着鹿衔的动作。 “姐姐,谢谢了。” 而后恢复了原本面目的鹿衔十分郑重地向江水道谢。 江水自然是摆摆手,毫不在意道:“不客气,就当是生辰礼物了。” 鹿衔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向江水笑得明艳。 江水并不知她在高兴什么,但这也无碍的,不是么? 而此时上谢的,正为一个女子翻覆天地。 天清气朗,清议之日。 正有人朗声读出今日清议之题。 “公主毓者,旸齐帝之姊也,女修平将军。嘉命三十八年,窃国辅旸齐帝,摄政一十二载。牝鸡司晨,群黎困顿,众吏脏污,边疆环敌,偏逢贪狼。 梦金凰困笼,以钺欲杀之。神鸟人语,曰封吾者天之道,安敢犯乎。公主毓素果决,言困笼梦中之禽,不可杀乎? 次年,公主毓梦薨,齐帝归权。 齐帝少有大智而荒唐,能平四海,万民敬仰。” 座下上谢子弟有交头接耳者,奇道:“今日清议,以公主毓为题?” 另一个子弟点点头:“前些时日,有荒蛮女子求上谢仕途之法,今日清议便是为其。” 他疑道:“何处荒蛮之地所出,竟这般醉心功名?” 那弟子忽而示意友人慎言:“家父曾言,此女子颇有昔年魏呈萧先生之风,万不可轻慢。与其清议者,三世家之子。” 先前提问之人这才收起失态,笑着回道:“如此雅声,今日可要正冠而闻。” 而被他们议论的,正是不久前在九楹之中,与江水不过一面之缘的寸亦剑。 她换上了与上谢子弟无二的白衣广袖,素面竹冠,缓缓走到今日清议之地。 青槐树下,四方竹垫,四盏清酒。 而今日与她辩论的三人已然坐下,见寸亦剑已来,各起身深拜复入座。 上谢有三大世家,王、卫、林。 与寸亦剑而对的,正是王家子王合疏,卫家子卫回辕,林家女林五言。 入座复拜。 王合疏言:“牝鸡司晨,危国深矣。” 三人拜。 卫回辕言:“天下大同,何惜病国。” 三人拜。 林五言言:“恶官污吏,以江河濯。” 三人拜。 四人相敬,起五枝香。 五枝香者,焚十数天,香可抵九重天。 寸亦剑再叩,举王合疏前清酒,一饮而尽。 “青阳开动,根荄以遂,膏润并爱,跂行毕逮。公主毓辅帝摄政一十二载,三年地动,七年大旱,九年边祸,天之命也。 危国者,天之不与我也,非女之罪。 地动与民在,大旱亲贪食,边寇犯境以女征之。 保幼帝,除佞臣,合众家,非公主毓,无旸齐帝之位。” 寸亦剑将酒盏放回王合疏座前,与其互行坐容礼,此时香不过燃过少许。 接着,寸亦剑又端起卫回辕座前清酒,复又一饮而尽。 她道:“病国贫民,一国不治而妄图九州,非愚即恶,猿猴取月尔。 天灾无数,世家不支,公主毓以一己之力而肩大旸众民生机,王家子言,牝鸡司晨,妄念闭目不理国生,纵有天妒之才,又奈之何? 旸齐帝,负运齐心,万家助之,天下升平九州一合。公主毓,贤士避之,众官欺之,勉无饥荒于大旸之中,其中大才,之孰能掩?” 寸亦剑将酒盏放回卫回辕座前,又与其互行坐容礼,此时香亦无寸短。 在林五言的注视之下,她从容不迫地端起第三盏酒,一饮而尽。 连饮三盏,面有绯色。 寸亦剑又道:“窃国者,断千里龙脉,昔虞、夏德运而兴,沧浪得清。 后众国纷争,兵革不休,血可飘橹,江河浊矣。 非卿,沧浪不得清兮。” 又将第三盏酒摆在林五言面前,互行坐容礼。 她又深拜三人,道:“所谓钺者,君之器也,公主毓梦斩笼中凰,实为皇权所薨之征兆也。” 侍酒青衣女上前,续白堕酒于王合疏、卫回辕、林五言盏中。 五枝香不过燃去少许。 有外围子弟用手肘捣了捣身侧友人问:“这女子,想必是惯读历年史?” 他们上谢子弟读史不过明思,谁将历年战乱天灾都记下? 友人摇摇头,恨铁不成钢道:“你怎得只注意到这些?此女子连对三人而无疲态,且将三人之议都归拢到一处。” 友人面露赞赏:“此女子之言,答三人之疑,却以一点破之,因此不费吹灰之力——可是狠狠下了对坐三人的脸面。” 那弟子忙悄悄问:“为何?” “你初次参与清议,自然不知。” 友人解释道:“清议者,一题两面三问四酒五枝香。一题便是以时政或史为题,两面便是分为例如此女子与三家子辩论,三问便是那三家子该提出的三问,四酒便是一答一饮,五枝香则为香名。” “清议至今,还未有三问都归为一言而回的先例,此女子有大才。” 那弟子还是不明白,瞧着无人注意到自己悄悄挠了挠头。 他问:“那三家子为何要提同一个问题?” 友人忍不住叹了口气:“王合疏所言公主毓牝鸡司晨有违天道,卫回辕所言公主毓所求百姓无饥目光短浅,林五言则是劝此女子不如寄情江河何必入朝堂学摄政公主毓。” “是此女子,硬生生将此三问都拜到同一回答之前,你可懂了?” 第六十一章 青天一色羽客观,非尔觊觎 上谢清议后,魏呈萧先生之亲传唯一弟子寸亦剑之名,便响彻于上谢世家之中。 都言寸家女子亦剑,连饮九盏,泠然独畅,寻微深思无出其右者。 能典大旸年史、鉴先贤渊慧,简旷喻广,不似如今上谢浮华虚誉之风。 储诚庭听着秋劫复述着寸亦剑在上谢清谈之上的话语,挑眉问:“这是他的弟子?” 秋劫自然知道,那个他必然指的是魏呈萧先生。 那一日秋曲传来飞鸽,说是寻到了魏呈萧先生的踪迹,询问主子该如何。 又在信中提到了魏呈萧的女弟子,寸亦剑。 他与秋曲同为储诚庭的手下,彼此之间虽算不上私交深厚,但也是能够互知消息的。 因此秋劫回道:“是的。” 储诚庭笑出声来,拍拍手称赞寸亦剑道:“寸亦剑,好名字。” 魏呈萧,寸亦剑,倒是一脉的剑气箫心。 该是他的弟子,虽为女子身却并无寻常女子扭捏,魏呈萧这些年也算不枉了。 可昔日京州狂客魏呈萧,如今潦倒在一个勉强富庶的九楹郡之中,他的弟子竟然要来京州。 她要做什么? 学她先生匡扶社稷么? 当真如魏呈萧一般的天真气节呢。 他有些叹息璞玉将堕:“所谓钺者,君之器也,公主毓梦斩笼中凰,实为皇权所薨之征兆也。” 又只顾复述一遍寸亦剑的话,储诚庭摇摇头:“君之器也不过无灵之兵也,这丫头有些才干,却实在肖似魏呈萧。” 储诚庭看得通透,寸亦剑即便入了朝堂也翻不起什么波浪。 并不是她没有才能,也并不是因为她是个女子。 名士也罢,狂客也罢,空有心救国。 可惜这救国哪里是她与她师傅所擅长的?不如归去,做个清名狂客。 不过似乎,自己便是她和她先生魏呈萧眼中的窃国之人? 储诚庭有些失笑,心情颇好,对着秋劫说:“若他知道他的弟子入我阵营中,你猜他当如何?” 秋劫摇摇头:“属下不知。” 说着不知,他却也猜测大约魏呈萧先生是恨铁不成钢,他的弟子居然与“贼人”同流合污吧? 储诚庭把玩着玉笛,淡淡道:“他会庆幸,有我护住他所剩下最后的寄托。” 这......倒是让秋劫有些诧异。 虽说在他们的眼中,主子遭受不平,又有帝王之谋略,帝位能者居之主子又有何不可? 但也知旁人看来,他们不过是窃国之众,主子如此说辞...... 委实让他有些看不透。 窥透秋劫思量,储诚庭也不多做解释。 只是随手拢了拢穿旧了,但胜在妥帖舒适的银白色鹤羽大氅。 储诚庭让秋劫去取大旸秘史之中,有关公主毓与邳王的那一卷拿来与他。 秋劫领命前去,不多时便捧着秘史回来。 所谓秘史,自然是寻常人所不知的。 青阳时,公主毓宴邳王储介。 公主毓言:“众庶熙熙,群生啿々,惟春之祺。真为佳节。” 邳王禄重荣宠,性好中庸,喜弄墨,回春阳之句,尚缺夭胎之法,言:“春自主万物,生迟荣枯,无不能施,一念之雨露而已。 而今虽未及春盛处,众生亦知四季实为春势后二三,谁能辩之? 琪花玉树,复许新色,幽涧飞瀑,溢闻玉鸣。 羽客得观之青天一色,危岭初知此霞光碧痕。 大旸地阔,万籁依春。众生无托春之地得以延绵,春自当主万物。” 公主毓言,春亦有温寒之分。 邳王所言春之温和,自怜夭胎,至于槁木,何惜寒而折之。 后可全邳王一脉,公主毓辅幼弟旸齐帝摄政。 储诚庭十分欣赏那位传奇的摄政公主储毓,并不是因为他们都是世人眼中的“窃国”之辈。 于是他将那一卷秘史又交给秋劫,云淡风轻道:“等她进朝堂,便也离入我阵营之中不远了。” 对于储诚庭的话语秋劫自然是信的,他倒有些替魏呈萧先生惋惜了。 好好一个弟子,偏还回到朝堂之中,可那又如何呢,有储诚庭在谁又能挽大厦之将去? 储诚庭沉吟片刻,忽然道:“秋芜可受完刑了?” 秋劫一怔,忙道:“已受完刑休养去了。” 内心还有些惴惴不安,秋芜奉命去与卿家未来之主纠缠,却在最后一关功亏一篑。 以主子的性子,不知还容不容得下秋芜? “休养?” 如秋劫所料,储诚庭对于“休养”二字十分轻蔑。 他淡淡道:“让她前来见我。” 执圭求九鼎,天何不闵闵? 秋芜是负伤而来,面色惨白地跪在储诚庭脚旁,瑟瑟不敢说出一字。 注视着秋芜良久后,储诚庭悠悠叹了一口气。 “你可知,错在何处?” 储诚庭在秋芜负荆归来之时便知晓了那一夜的情形,秋芜辗转思绪,试探回答道:“属下不该急于求成。” “急于求成?” 储诚庭有些怜悯她的庸智,这个秋芜,空有着撩拨男子的手段与美貌,可惜了。 他道:“错了。” 闻言秋芜忍不住抖了一下:“属下,属下不该让江水与卿哉多过交谈,属下应当一路守在卿哉身边。” 她所想着,定然是因为江水告知了卿哉所有。 这倒是高估江水了,那是她还在犹豫,到底是何人? 也是低看了卿哉。 看她还不解,储诚庭笑了笑。 “当初你设垂丝海棠榜悬命卿哉,实为庸招!” 他将玉笛敲击在桌上,“卿哉武功可列江湖第二,可他不过一个无背景的少侠,又怎配垂丝海棠榜?” “何况阎王楼中,除了江水又有何人有把握斩杀卿哉。” 秋芜低声解释:“属下知错,可当初阎王楼中......并无江水这个人物。” 听她还在解释什么,储诚庭摇摇头:“能够接垂丝海棠榜的杀手,你当有几何?” 他已不愿再向秋芜解释什么,挥挥手让她闭嘴。 秋劫见此上前:“主子?” 秋劫是四人之中最聪慧的一个,储诚庭对他多了些耐心,懒懒道:“先前解围山洞之局,而后遇危不舍越生桑,有情且有智谋,可她绝不可能与卿哉说你便是我的手下。” “况且,秋芜,是你太过自负。” “我让你去埋伏黑火药通知秋曲,务必保全那江水的性命于我,可你刻意迟迟才引卿哉救人。” 秋芜自然是担忧那江水有旁的手段,让主子礼贤下士收入囊中,因此才..多有拖延,何况...... 此刻被主子点出,她无地自容且惶恐万分。 而且她为何不愿留在卿哉身边,非要借口归家放任卿哉和江水接触呢! 秋芜恨死自己,却在听到储诚庭随后的话时僵硬全身。 储诚庭道:“笠格他,可不是你觊觎的。” 主子,主子怎么知道自己心怡少主子,且受命在外也与少主子纠缠! 秋芜眼前一黑,旧伤未愈,昏厥而去。 冷冷看了眼秋芜,储诚庭挥挥手:“交给秋鹭。” 炼为药人。 秋劫迟疑道:“主子,那風琐剑?” “不必急于一时,那江水废了一个秋芜,由她添上岂不是妙哉。” 储诚庭带着些笑。 第六十二章 谁人赋尽红裙媚,金根祀舞 可以给自己置办新衣服了! 还是大漠边际的新鲜特色款式! 鹿衔看着江水手中的衣服,有些跃跃欲试。 她犹犹豫豫问:“可是姐姐,你为什么不去跳舞呀?” 江水笑笑回答鹿衔道:“姐姐我会杀人,不会跳舞。” 说得也对哦。 这样一想,鹿衔也就抱着衣服跑去成衣店的换衣之处去预备换一身,临走前还瞪了秦不二一眼。 秦不二也不将她放在心上,还笑着问江水:“她这是要去,参加莫啼城的那个祀舞会?” 江水点了点头,笑着看向鹿衔跑去的方向。 而祀舞会,则是昨日江水前去打听落金樱之时,听当地的乡亲所说的。 昨日原本江水正在一家小店前,询问着坐在门口年迈的老人,可知何处有落金樱? 毕竟常言道,老人家最是见多识广不是? 又担忧边境称谓与书中记载不同,江水弯腰笑着用手比划出形状来:“就是一种小花,生长在沙漠之中的,颜色和沙子有些相像,遇到了水才会开,一般在岩石下埋着。” 那老妇人有些耳背,听完了还在那边坐着缓缓嗑瓜子。 似乎全然没有听见一般。 见此江水有些失落,还是笑着轻声道了声谢,转身欲走。 这时老妇人终于回过神来,用手指拨开有些乱的枯发喊着:“诶女子!那女子!你莫走捞!” 声音倒还是挺粗犷的,且气息厚重极了,像是大漠里的风。 江水眨眨眼转过身弯腰问:“怎么了老人家?” 那老妇人又磕了两个瓜子,笑眯眯道:“莫斯,那花叫金根子,明后那祀舞会上有!” 金根子? 祀舞会? 倒是没听说过,是当地独有的称呼与活动么? 江水记在心中,也就不再打扰老人家嗑瓜子。 于是她站在路边,估摸着寻了个路过的小姑娘问。 被她拦下的那个小姑娘俏生生的,眼眸明亮,她说:“金根子啊,是我们的神花,年年祀舞会上当做给第一名奖品的呢。” 祀舞会其实并不拘是异乡客还是当地人,都能够参加,其中拨得头筹之人需在冬弥日舞祭祀之舞。 至于缘何异乡人也可,只说是祖宗留下来的传统,不过异乡人多为大漠之中的传说而来,没几个会来参与祀舞会的。 小姑娘看着江水笑着说:“姊姊可要一起来?姊姊真好看呢!” 面对小姑娘的夸奖江水有些羞涩,摆摆手直说自己不会跳舞,又问:“那祀舞会在何时,又在何地举行?” 小姑娘笑着介绍道:“后日便是祀舞会之日,就在莫啼城外,你除了城东门过不了三五里便能瞧见。” 小姑娘十分爽朗,走之前还朝江水挥挥手,大声劝她:“姊姊可要加油呀!” 莫啼城虽受边境苦寒之困顿,却是民风淳朴极了。 江水如是想到。 又了解到祀舞会上,不分舞种,只要有祭祀求风调雨顺之心便可。 也没什么拘束,多的是羞涩女儿被小姐妹临时推上台,给台下人舞一曲。 而若是有幸能够夺冠,便以金根子为饰,舞于水台之上。 是为冬弥祭祀之舞。 即便是冬弥祭祀之舞也都不拘于形式,有挥舞手帕的,有体现五谷丰登的,庄严也可,多情也可。 莫啼城只管莫啼哭,笑着热闹,便都是好的。 “你怎不去?” 听见了秦不二的话,江水笑笑又解释了一遍:“我又不会跳舞,你让我上去做什么?” 秦不二深深看着江水,看得她有些不自在,而后轻声道:“可,我想看。” 男子的话有些低沉,带着些别扭口音与小心试探,江水有些恍惚。 江水温柔地摸了摸秦不二的脸,哄着他道:“可我不会啊。” 可秦不二还是惆怅万分的看着江水的脸,如含山潭星,寒且深幽。 江水没有读懂他的思绪,只是笑着低下了头,有些小女儿姿态。 她疑迟着许诺:“那......等到此间事了,我学舞给你看。” 瞧见女子这般作态,秦不二深了眼色。 鹿衔还在那边试着新裙子,浑然不觉这边的打情骂俏。 江水察觉秦不二有些话并没有说出口,她忽然想起前不久他所说的那些事情来。 他说,他父亲严苛,母亲比之父亲更胜一筹,他们定然不会允诺自己与一个江湖游荡的女子在一起。 “不二,我会等你的。” 江水有些失落,却还是缓了语气安慰他,“我们来日方长啊。” “江水......” 秦不二沉吟道:“我可能需要离开一段时间,走之前,我还想再看你穿一次红衣。” 顾不上离别,虽然十分突兀,江水慌乱一瞬还是将落寞掩盖不叫他担心。 她还是勉强对秦不二笑着说道:“我不是,一直穿着红衣么?你不喜欢么?” 诚然。 江水这些时日里,总是变着花样地穿着红色的衣裙。 可秦不二摇摇头:“我想看你穿那种广袖长摆,风流轻灵而千娇百媚的那种红衣。” 秦不二深情地注视着她,仿佛眼中只能容得下她一人般:“我瞧见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与旁的女子都不一样” “锋利而百态,似正而非邪,叫人捉摸不透,叫人忍不住探究。” 月殿寒光不可觅,谁能一解相思芽? 他语气中带着憧憬:“江水,我想看你穿一次那样的红衣。一定让人神魂颠倒。” 巫山暮雨淹,赋尽红裙媚。 他们就这样对视着,江水最终笑了笑,将自己的手递到他手中,说:“好。” 秦不二眼眸亮了。 全然得偿如愿的快乐模样。 可江水心中有些忧虑,还是忍不住询问:“不二......你何时动身,又何时归来?” 即便是江水,面熟秦不二也有了小女儿情爱牵绊的模样,她的声音落在秦不二耳中让他的笑意淡了些。 而后说:“后日。” “那我若是思念你呢?” 江水有些慌乱。 秦不二曾说过他家中富庶,不如自己一个清贫杀手刀尖上讨生活。 因此她接了好些榜单凑银两,想给他准备个能够入眼的礼物。 可如今,可如今还没来得及挑好礼物呢,他怎么要走了呢? 她有些舍不得,更有些卑微的担忧藏在心中。 秦不二想了想道:“我会尽早去江安寻你,有事的话可以飞鸽传书与我。” 说着他拿出笛子吹了一声,须臾便有只通体雪白的信鸽飞来,将小笛子交给江水。 他说:“你大可每日都写信与我,江水,我亦会思念你。” 第六十三章 雾里春山耕烟人,山雾林鹿 所思刀前万丈冰,山河白日没晦冥。 所思足下千履血,天地浮沉一气中。 美人兮美人,不必长袖跪太平。 江水由衷赞叹:“小鹿衔你真好看。” 鹿衔今日穿的也是红裙,她抱着人骨琵琶,脚系金铃铛,娇俏机敏。 江水用朱笔点在了鹿衔的眉心,动人万分。 而后鹿衔也讨要过来朱笔,细细点在江水眉心,带着些小埋怨道:“姐姐明明比我更好看。” 倒也不是嫉妒。 鹿衔昨天看着她和秦不二那大尾巴狼在那边郎情妾意地,鹿衔也自觉没有去打扰。 更是看到江水悄悄给她自己添了一件新衣—— 还是红色的衣裙,今日便穿上了。 而这袭红裙是为谁置办的,自然一目明了。 于是鹿衔自告奋勇道:“姐姐我来替你梳妆吧!” 虽然有些惊讶,江水却还是从善如流地将木梳递到了鹿衔手中。 环佩铃铛尔,手中濯青丝。 鹿衔梳理得十分细心,这一套红衣虽质地粗陋了些,却还是飘然欲仙。 如今江水的脸庞虽清媚,却也能压得住这般妖娆的颜色,风清而无风尘。 便为她梳随云髻。 “姐姐呀,你可知道女子还是要多打扮的。” 鹿衔语重心长道:“你即便送男子一座城池,都不如将自己打扮得美一些。” “自己掏心掏肺,不如让旁人掏口袋给你买胭脂水粉。” 拉着江水的手将她领到了铜镜前坐下,鹿衔对自己的手艺十分自得。 她得意洋洋道:“我再给你添上一些胭脂水粉,包管姐姐和我能够一起艳压群芳!” 今日便是祀舞会的日子,各家姑娘不论是参加还是不参加的,都会将自己收拾得比寻常更美些。 鹿衔喜欢这里女孩子蓬勃的美,却不喜欢有人美过自己。 江水想着秦不二即将远行,她想在他走之前更加美好一些,于是也由着鹿衔捯饬。 一边用清水晕开茜色的绵燕支,鹿衔一边思索着妆面。 又捏了捏江水的脸,鹿衔由衷夸赞道:“姐姐易容术真是巧夺天工,与寻常的脸无异。” 江水一张脸上最讨人喜的不是似泣非泣的双目,也不是小巧合宜的鼻子,而是那微微翘起如诉的双唇。 于是她晕出一个玲珑唇妆,水润小巧微微翘起,让鹿衔欢喜极了。 美人面亦如名家画,须有点醒处,需择留白地。 烟云变灭,天地幽幽,方为名画中佳处。 于是画法大家又称作耕烟人,而于美人面上施加粉黛,也似云中点染。 那般浩浩荡荡一股脑糊上满脸胭脂水粉,那是匠气的脂粉盒,而非夺天地造化钟灵之德的美人。 于是在细细描完唇后,鹿衔用莺色眉黛晕染了江水的眉毛,将其修饰细长如诗句中思绪。 再以浅红色水粉在眼上稍作修饰,因她肤色白皙并无瑕疵,也就不多去在脸上施粉,最后晕开一点腮上醉意。 斜插银流苏,点配人间红,眉眼盈盈春山霭,素唇微落绛草心。 额间朱砂此刻有些与朱唇呼应,鹿衔思索了一下也就没有擦去,只是用手绢将它修饰成小巧一点。 因为江水素来是素面朝天不在意装扮的,所以即便江青梗只差绝色半步,却看多了也习惯了。 而此刻打扮起来鹿衔惊艳了好一下,才开口喊道:“姐姐......” 瞧见她那副模样,江水有意逗弄她一下,故意用含情如诉的神情看过去含糊说:“嗯?” 鹿衔又咽了口口水:“我给你打扮的这样子,你还喜欢不喜欢?” 江水点点头:“姐姐自然是喜欢的。” 哪有女子不爱美的? 只是江水不擅长梳妆罢了,何况在山谷之中梳妆做什么? 对水自怜?与花同哀? 更不可能是,打扮给那些食物看的吧。 江水摸摸鹿衔的头:“你也快些打扮吧,别误了时间,赢不回来落金樱姐姐可唯你是问。” “好嘞姐姐!” 鹿衔拍着胸脯:“我虽然修习音杀之术,可舞技也从不曾落下的!” 说完便坐到了铜镜面前,预备给自己也来一个巧夺天工的妆面。 江水笑着推开窗看着边境风沙,如今还算太平岁月,莫啼城的日子也算是安好。 三两结伴的姑娘家挽着手,提着篮,娉婷袅袅走向了城东门的方向。 个个绰约多姿,明朗风秀。 和正在细心打扮的鹿衔说了一声,江水呼了一口气,摸着头上发饰还佩戴完好,缓缓开门走出去。 秦不二便在大堂之中等待着她。 看着江水缓步走出,脸颊还带着有些不自然的红晕,秦不二惊艳一瞬。 他起身上前问:“江水你今日怎么这般打扮?” 自然是因为想让你喜欢啊。 可这话江水抿了抿嘴,还是含羞未肯说出口。 她只是摇头笑称:“鹿衔替我打扮的,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秦不二牵着江水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侧,语气温柔道:“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只是有些觉得你该被藏起来,只叫我一人看。” 忍不住噗嗤笑出来,江水捂唇笑着说:“怎么?” 又仔细打量了下,秦不二盯着她道:“记得裹严实些,别叫旁人看去。” 江水摇摇头:“知道啦。” 这时鹿衔走了出来,同江水一般她肤色匀称不需要可以修饰,于是她打扮得轻灵妩媚而不自知。 如月下饮水的小鹿。 同江水一般在额间点了朱砂,唇如叶上清露透亮莹润,眼眸明亮不经意间倾泄风情。 如初阳清玉宇,烟云渐消,全然天真的妩媚。 和江水站在一起,两袭红裙,照应风流。 一个含情远山雾,一个自在林间鹿。 她轻轻巧巧挽住江水姐姐的手臂,就像是寻常的姊妹一般,得意洋洋向秦不二问:“怎么不许旁人看去?我姐姐不好看么?” 不等江水或是秦不二说什么,鹿衔又摇头晃脑一本正经复述着教中姐姐的话:“让美人困在密室之中,无异于以明珠照面疮,简直是暴殄天物!” “何况你是谁?和姐姐无亲无故的,管的倒是挺宽的咧,哼。” 居然想将自己耗费心血的“作品”藏起来,可有把她放在眼里? 鹿衔十分不高兴地想,又非九五帝王之尊,有什么底气将佳人藏起来? 这小道士修道不成,花言巧语会得很,脸还挺大的呢。 当他是谁哦。 若秦不二不是微生盛湖的师弟,像这种觊觎江水的美色的登徒子,她瞧见一个就得弄死一个。 江水勾了勾鹿衔的鼻尖:“好啦,小鹿衔。” 鹿衔这才收了气焰,黏黏糊糊地抱着江水的手臂。 只见她兴致勃勃道:“姐姐过会儿你可一定要看我的舞,这种荒莽之地没什么好瞧的,你瞧我就是了。” 也不怪鹿衔这般得意舞技,容教又不是寻常的人家,只请着教习嬷嬷教导一些女红之类。 那可都是魅惑道中之人亲手指点,她又是有鹿拂柳血脉的少教主,学习舞艺自然是不在话下。 秦不二只在一边笑着,鹿衔太过黏着江水,他可插不进去。 江水也笑着哄她说:“除了小鹿衔姐姐也没什么好看的。” 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姊妹热闹粘糊,倒是叫人见了便觉得心旷神怡。 第六十四章 玲珑心有痴人言,何付真心 不过可惜最终秦不二还是没有去成祀舞会,他接到了家中的飞鸽传书,不得已先行离开了。 而秦不二临行之前还叮嘱江水将自己捂严实,也要少些动手,端庄文雅一些。 都一一被江水答应下了,还学着寻常女子般温柔贤淑地送走了秦不二。 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目光中,才收回了神思惆怅。 江水有些依恋不舍,鹿衔却是十分开心于这个小道士终于能够给她滚得远远的了。 这可真是上苍有眼啊! 鹿衔开心得简直想要苍蝇搓手。 道士走,美滋滋; 小鹿衔,美滋滋; 跳舞去,美滋滋; 新衣裳,美滋滋; 姊妹装,美滋滋; 怎么都,美滋滋。 但是瞧着江水那副魂不守舍没出息的样子,鹿衔不由啧了一声。 趁着现在只有她们两个,且没有外人在,鹿衔凑过去问江水:“姐姐不如咱把他踹了吧?你看这武艺差,长得也不算绝顶,我觉得不行。” 江水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何况她贪图的是真心,不好辜负的也是真心。 对于鹿衔的童言稚语江水也就是一笑而过,死不悔改。 江水敷衍着哄她说:“好啦好啦,不提他了。” 小鹿衔有些失落地嘀咕:“先悦己,后爱人,姐姐你这样深情不悔,会有你哭的时候。” 江水听得清楚,心中有些难言,只装做没有听清地“嗯?”了一声。 看了看江水,鹿衔撇撇嘴:“没什么,走吧。” 由于鹿衔总是用一副阅尽千帆的模样来指点江水,此刻江水倒有些好奇她与微生盛湖的情感了。 不过正好如今就她们两个人,微低了身体她咬耳朵问:“小鹿衔,那你和你家微生是如何?” 原本脚步轻快的鹿衔顿了顿,有些苦恼说:“微生一心修道,我如今还未长大,不好行引诱之事。” 鹿衔是知道引诱之事的,也似懂非懂一些,也不觉得当着江水的面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 说得坦坦荡荡。 说得正大光明。 倒是显得江水的心思有些龌龊。 她不由扶额问:“那你怎么偏要微生盛湖呢?他我也见过,若论容貌不及耿玉儿,若论风骨也不胜于越生桑。” “倒不是说微生盛湖他不好,他也是绝顶仙人之姿的修道人,可你为何不心悦越生桑或者耿玉儿呢?” 对于这个江水一直有些好奇,毕竟当日鹿衔可是口口声声要给越生桑当童养媳的。 越生桑、耿玉儿与微生盛湖都是不分上下高低的优秀儿郎,分不出谁好些谁坏些来。 可小鹿衔,怎么就是非微生盛湖不可呢? 这个古灵精怪,全不顾礼法的小妖女啊。 鹿衔环住江水的手臂,笑嘻嘻开口道:“我就好这一口啊,微生就是最好的那个,不染纤尘心怀苍生,和我多相配啊。” 其实妖女和道士,真的不配。 原本江水听到这里,只当她是可以要追求妖女与道士的传说,刚要放下心来时,就听见她的下一句话。 鹿衔说:“况且我对他一见钟情,百般手段,我也要将他拉到我怀里,死也要和我死一起。” “姐姐,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喜爱,我只知道我可以为了得到他暂时隐忍,可我不能最后得不到他。” 鹿衔觉得十分挫败:“情情爱爱的连一个小姑娘都不放过,欲念真是造孽呢姐姐。” 她说的一本正经,还带着天真的笑意:“我自然是非他不可的,不过倒是挺希望这种念头能够淡化下去,不然我可能真的要步我娘亲后尘了。” 她自然是很看不起自己娘亲,容教前任教主鹿拂柳的。 虽说花子期是烂人一个,但好歹也是容教左护法对吧,容貌艳丽,功力深厚,为人痴情。 结果呢? 她被花子期倾心多年,还非要赶着送骨头给旁人。 自己绝世的武功,偌大一个容教,就这么给旁人做了嫁衣裳。 仿佛这个女人脑子里除了情爱就没有旁的了。 可是看见微生盛湖之后,她反而期望着能够轰轰烈烈地抽骨重生,至少他拨弄琴弦之时,会听见自己满腔悲鸣与真情。 江水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玲珑心,也有痴人言。 可她并没有这种感觉,她张了张口只说:“别将妆弄花了。” 算是劝慰。 鹿衔只微微红了眼眶,她挤出笑来道:“姐姐,你莫要小瞧我,鹿衔可是容教的小妖女啊,区区一个微生盛湖我还不是手到擒来。” 拍拍鹿衔的肩膀,江水不知如何安慰她,好在鹿衔对自己的手段还是很有信心的。 披荆斩棘也要抱得微生盛湖回来,实在不行...... 鹿衔偷偷撇了江水一眼,让姐姐给自己抢回来当入赘的夫婿,好像也不是不行? 此刻并不知道自己被鹿衔打起了小心思,江水只是忽然抖了抖,以为是天气冷了。 鹿衔诉说完了,只觉得有人倾诉十分愉悦,心情好了不少。 小姑娘家家,天大的事与交好的姐妹哭诉一通总是能够好起来不少的。 任是天上九重雷,捏着新鲜热腾的糕点,与交好姐妹说着私密话,总是心头愉悦多了。 “姐姐,我真的不看好你和秦不二。” 鹿衔郑重了脸色说:“姐姐你却居然已经就喜欢上他了,你这么心软又无所求的,我真的很担心你。” 连续说出的两个真的,再加上鹿衔严肃的脸色...... 江水不知如何说才好,只是拍拍她的手臂笑称:“无碍,是他先心悦我的,总归还是要任我拿捏不是?” “不是。” “什么?” 江水以为自己听岔了。 鹿衔冷冷说:“不是。” “男子的真心最不靠谱,即便是微生那样——你这样轻易地就将那一腔真心奉上,他们只会觉得得来太过容易。” 鹿衔想了想,说:“姐姐你有没有听过,顺母桥的故事?” 江水有些疑惑,这是什么故事? 据说古时有个读书人,父亲早逝,母亲与一和尚私通。因家中去往寺庙的途中有一条小河,担忧母亲会在过河时不慎摔倒,于是读书人在和尚修了一座小桥。 而后读书人高中,接母亲去京都不成,就修缮了寺庙与桥面,而后母亲逝世,那中了状元的读书人立刻将和尚杀了。 读书人说,修桥是为顺母心,杀僧是为报父仇。 等到鹿衔一口气说完时,二人已经来到了祀舞会的舞鼓前,已有姑娘在舞鼓上起舞了。 舞姿质朴,胜在韵律自然。 有大漠苍茫自在之神韵。 “姐姐,我不懂这个故事,可是你该懂的。” 江水并不觉得鹿衔是要说男子两面三刀,可能她想说的是,有些时候,有些事情,看似冲突其实并不对立吧? 她并不确定,只是忽然有些心慌。 摸了摸怀中笛子,触手温润,于是江水敛眉又笑了起来。 她想,只要他心悦于我,我又担心什么呢。 江水缓缓地说:“小鹿衔,我希望能够好好对待旁人的真心。” “因为我喜欢旁人好好待我,所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我先对他百般好些。” “不然,我会受之有愧啊......” 而江水的话语,已然在祀舞会欢快的音乐之中渐渐消散开来了。 第六十五章 飞翎白鹭钓不得,青衣飒沓 早先鹿衔就看见鼓上已有女子起舞了,便乖巧等着,她已预备自弹琵琶给自己伴奏而舞了。 毕竟寻常乐曲,又怎配得上鹿衔的舞蹈呢? 那舞鼓上的翠裙女子跳道欢畅处,从头上扯落髻上大鲜活的绢花直让青丝滚落,而后将绢花丢到台下自己小姐妹的怀中。 翠裙女子笑着喊到:“卷卷,上来跳吧!” 彼时江水正巧站在卷卷的身旁,这个眼眸明亮的女子自然也不扭捏。 只见她笑着诶呦一声,便将绢花拿在手中,提着裙摆就一溜小跑上了舞鼓与之共舞。 晓光飞马鞍,将军破虏围。 旋急舞鼓上,踏声传波澜。 被唤作卷卷的姑娘与翠裙女子笑颊粲然,对应共舞。 春露轻落青槐叶,花转草迭纷星宿。 祀舞会,鼓上舞。 祀舞会上若无伴奏之器,那么在鼓上跳舞的女子也可自歌自敲击鼓点,以乐众人。 那卷卷正是先前江水路边遇到的小姑娘,美得恰如其会,带着大漠风情。 此刻也跳得欢喜快乐,欢乐的氛围感染着众人。 看到多了个俊俏姑娘上去跳,周围或坐或站的百姓都鼓起掌来,还有叫好的声音不绝于耳。 祀舞会嘛!管那许多的条件? “居然还可以这样?” 无拘无束得,这般自在是么! 鹿衔忽而眼眸一亮,她摸了摸琵琶问江水:“那该怎么评论高低上下呢?” 这个......江水其实也是不知道的。 她单知道说是赢了祀舞会,便能够拿到落金樱,却是根本没注意评鉴的方式。 至于冬弥祭祀之舞,江水也不过就是一点了解罢了。 刚巧,有个关注江水鹿衔二人许久的小少年听见了她们的对话。 毕竟江水与鹿衔实在是,美丽得过分了,而且那与莫啼城不同的风情让人不由晃眼。 况且,注意到她们的何止少年一人呢? 那少年此时插了进来,他笑着对江水问道:“二位姑娘是外地客人吧?我们这祀舞会其实没什么讲究的。” 说是二位姑娘,其实眼睛并没有离开过江水,面色绯红语气有些急切。 少年指着舞鼓上合舞的两个女子说:“等到跳完之后啊,鼓下人便向台上丢绢花,只用数一数绢花个数便好了。” “绢花数最多的那个,便是冬弥祭祀之舞的舞者了。” 就这般简单? 对于少年的善意解释,江水有些感谢,她客气问那少年:“并无其他的了?” 少年挠了挠头:“确实没什么其他的了,祀舞会的传统到现在,大家也就是图个乐呵,没什么拘谨的。” 江水又问:“那金根子?” 毕竟金根子落金樱才是她们此行的关键,若是祀舞会拿不到落金樱,少不得要做旁的打算。 听到江水提起金根子,少年有些恍然大悟:“姑娘是为了金根子而来的啊,怪不得呢。” “金根子是我们莫啼城的神花,虽然用处不多,但到底是先辈历经千难万险拿来的,如今也用不到就每年拿出些来当添头。” 说着笑了笑,少年有些不好意思补充道:“其实不值几个钱,可惜是祖宗传的有些意义,不能够随意送人的。” 江水大约明白了。 落金樱于广袤无垠的大漠之中生长,嚼之生津,大漠之中不通医术之人只需放入口中咀嚼便可代替水囊的作用就是了。 若是祀舞会上拿不到落金樱......江水眼神一暗。 不过总归是传统,江水还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谢过了那个小少年郎。 少年原本只是想在漂亮姊妹前说上几句话,收到感谢有些不知所措,捂着脑袋傻笑着说:“客,客气了。应当的应当的。” 鹿衔扯过江水拉着她弯下腰来,使了个眼色看着那少年说:“瞧瞧,这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能够将你放在心尖上宠的那种。” 不通风月,只随心动,才是才会疼人的呢。 鹿衔如数美滋滋地想。 何时微生才能情窦初开,也不知道是哪种样子? 江水有些羞恼,轻轻地拍了一下鹿衔的手,悄声假意凶道:“说什么呢!” 二人说话声音不大,自然少年也没有听见,只是在原地欢喜与江水搭上了话。 鹿衔也不恼什么,还是笑嘻嘻地对江水说道:“姐姐,你不是想要真心么?总归咱们就在莫啼城呆个三五天,何不来一次三五日的交心?” “你瞧,一日跳舞,一日把臂同游,一日互赠离别的话语,足够了足够了。” 江水愣住了,还可以这样? 江水回头看看少年,忽然噗嗤笑出来。 鹿衔抹了脂粉不好捏她的脸,江水就顺势捏了捏她的小耳垂。 嫩嫩软软的。 她笑着说:“胡闹,我平白作贱旁人干什么?以后这种话不许你多说,知不知道?” 玩弄真心最让人难堪。 其实江水并不介意鹿衔开这种玩笑话,可她总不会为了煨热自己胸膛而把玩旁人真心。 自然,鹿衔也就是玩笑话。 她可看透了江水这个没出息的良善人:“我就打个比方呀姐姐。” 江水提手欲打:“就属你胡闹。” 和鹿衔相处起来的方式与耿玉儿有些相似,江水想起耿玉儿后忽然心念一动,也不知道那个“姐妹”,现在在何处。 当初耿玉儿走得蹊跷,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一直没有细想。 不过...... 耿玉儿的大部分毒都被自己除去,他轻功那般好,遇到什么事逃开也似乎可以? 只是耿玉儿的背后之人,到底会是谁呢? 她到现在还没有多少思绪,许多猜测对象在她脑海中一一浮现。 而寻着她而来的卿哉还在路上。 江水需要更多的线索,她似乎已经被卷入了什么当中,可是却迷迷蒙蒙看不真切。 可早些饶了我吧!江水心想,动脑子多费事。 被江水想起的耿玉儿此时正在江上钓着鱼儿。 悠然自得极了。 还是山清水秀的地方 粗服乱头,提着小鱼篓,扛着小鱼竿,坐在小鱼船中,独钓寒水埋马骨。 耿玉儿甚至还在哼着歌儿。 “钓一杆清名,鲤鱼吃了蚯蚓。 钓一篓侠骨,白鹭猎了鲤鱼。 钓一船气节,飞翎射穿了白鹭。” 都是粗俗之语,江河中都没什么鱼儿,也不知他在钓些什么,开心着什么。 偏偏他唱得十分之得意,用脚踩着节奏,半日也钓不上来什么,只是桂花酿吃得肚皮圆滚。 打了个嗝儿,他瞧着鱼篓里空空如也。 又打了个哈切,苦恼道:“这劳什子隐士生活,怎么这般清苦?” “找我家越公子去咯~” 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一般,一头如墨青丝在他起身时从江中也被捞起,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气。 耿玉儿随手用衣摆将发擦了擦,又笑了笑。 已经快要黑透了头发啊,耿玉儿无奈想着。 他又吃了一口红豆酥,咀嚼着咽了下去满口甜味。 娘啊,孩儿无能,没法替您报仇啊。 到了下面,您可得轻点教训您家可怜的孩儿啊。 他运功渡江微漪上岸,拍拍灰尘整理衣冠。 不施粉黛,青衣飒沓,也是俊朗儿郎的模样,于旁人并无什么不同。 只是较之寻常人,更加俊俏许多罢了。 哪有什么分别呢? 第六十六章 空而闻色无梦欲,鼓上起舞 在这多年前,这个异彩纷呈的江湖还是属于鹿拂柳、耿葵、迟焰他们的。 江湖,江湖,江湖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各式各样鲜活的儿女侠士。 还有儿女侠士之间的恩怨情仇,或荡气回肠,或蝇营狗苟的故事。 任他几个春秋,也不过就是剑上半寸划痕。 而今呢? 有的人已然德高望重,有的人却是死无完尸,有的人反而生死不知。 江湖之中,春秋过后,得偿所愿的有许多人,背道而驰的人更多。 而如今,在江湖之中能够搅弄风云之人,已经悄然变幻。 卿哉、鹿衔、微生盛湖、沈眠星、洛霜满......这些人,都是江湖人。 正道的,魔道的,修道的,都是江湖人。 都是生死于江湖故事之中。 “七十一只花!” 原来卷卷与翠裙少女已然舞毕,在下面的莫啼城百姓多有捧场,冲鼓上投掷着绢花。 最后数来,卷卷与翠裙少女获得了七十一只花,两人欢欢喜喜地在鼓下抱着欢呼起来。 欢喜极了。 因为祀舞会上不拘小节,鹿衔抱着琵琶运起轻功便上了去。 弄频乱风沙,参差起音尘。 回雪盟玉破,嬿婉逐柳身。 鹿衔回旋而舞,那天地万物原为一气派生,人便是山水之中孕育的灵魂。 如影如空,无限情意。 江水看得有些痴了,鹿衔此刻琵琶弹的什么? 这是她并没有听过的曲子。 绛袖翻飞,以欲动人。 江水忽然察觉到鹿衔用了媚术,台下众人无不痴迷至极。 于是她闭目只听鹿衔的琵琶声,琵琶有骨无肉急弹不可以歌之,并不以婉转长吟出众。 开合大度,便如出入江湖之中。 听着听着,江水忽生仓惶之感,孤鸿灭天迹,名花碾尘泥,万象自由,生灭若无,取舍合一。 寂落长河,风生幽谷,空而闻色,月没江水。 一切一切纷沓而至,又轻若尘埃无拂而逝。 无色,无声,无香,无名,无挂碍,终而无梦欲。 在所有人都沉溺在那软香如玉之中时,江水却只觉得红尘慈悲。 而鹿衔还在舞,琵琶声还在起。 江水忽然想起一位诗人所写的那一句“是身如幻,从渴爱生。”了。 而鹿衔还在舞,琵琶声还在起。 江水忽然觉得心境不稳,竟茫茫落下泪来,四周人无不面露痴迷,江水却不敢再看。 她练的多为外家功夫,心境并不如卿哉微生等人看重,且江水还有心魔。 是的,江水一直都记得她其实还有个心魔。 于是江水不忍再看。 只是静默听着琵琶声,悄然运气守心好让自己心魔不动。 等到鹿衔一曲舞毕,台下却似凝住了般,竟然无一人掷花上鼓。 鹿衔也不由怔住,缓缓走下台让另一个神思不明的姑娘上去了。 看到江水的眼色,鹿衔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不小心玩脱了啊...... 是她媚术用得太过,忘了这些人都不会武艺,没有个把时辰回复不过来啊这是。 先前江水也早就回过味来,看着鹿衔眼神无奈。 与江水姐姐对视,鹿衔很是有些欲哭无泪:“姐姐......这怎么办啊,我一不小心就玩脱了。” 原本算是十拿九稳的祀舞会,就这么被鹿衔的媚术弄砸了,江水实在忍不住扶额叹息。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江水无奈道:“算了算了,先把他们媚术解了吧,实在不行,我试试?” 那个“我试试”,江水说得十分勉强,但也只能让鹿衔先解开媚术。 鹿衔委委屈屈地又弹起了琵琶,不多时就解开了混蒙之中的众人,而后台下众人从痴狂状态恢复过来。 可鹿衔没有第二次上台的机会了。 这也是祀舞会唯一的规矩,每次祀舞会上,每人只能上舞鼓跳一次。 可江水实在是不会跳舞,只能赶鸭子上架了。 于是她拍拍鹿衔的脑袋,好让她别太过丧气自责了:“待会我上台,小鹿衔给我伴奏琵琶吧。” 点了点头,鹿衔又多了些笑意:“无妨无妨,姐姐这张面皮好看,上前随意摆几个动作就能唬人了。” 这自然是鹿衔在哄江水了,傻子都能瞧出来。 江水叹气。 看来只能上去耍一套刀法糊弄过去了?江水有些苦恼。 可自己的刀法都是一击必杀,没什么华丽炫目的姿势。 这可如何是好呢? 难道要给他们表演一个,双刀一横原地消失么? 真叫人为难。 等等...... 江水取下刀,忽然之间电光火石般想起了一个人—— 風琐剑卿哉。 他的剑法,光华无双,明河青蒲月。 当日他教于自己的那套剑术,曾被自己评价为“剑起引垂虹,骤停凋花机。” “将断九州之雾黯,欲平万里之悲风。” 若是加以改编,未尝不能当做舞刀之法来用。 江水舒展眉目,总归能在此赢来落金樱好过涉身荒漠去寻找。 她对鹿衔说:“会弹《绿腰》么?” 《绿腰》乃是琵琶名曲,轻盈娟秀却不失惊鸿剑气,鹿衔自然会的。 于是鹿衔点点头。 江水十分满意,说道:“待会我上台站定之后,你便用《绿腰》曲融入音杀之术,冲我攻来。” 毕竟江水做不到依曲而舞,只能尝试着用刀法来回击,才能显得自然些。 用音杀之术攻过去,以武替舞,原来姐姐是打算这样啊? 鹿衔若有所思,江水姐姐真是个有急智的,毕竟方才自己也是在舞蹈之中融入了媚术不是? 虽然,似乎确实是自己玩得过火了一些。 并且说起来,其实她早就注意到江水换了两对新刀,鹿衔试探着问:“姐姐,那你用哪对刀啊?” 原本想说用寻常的那对,可江水转念想了一想,又有些不放心将青昙离开自己身边。 想着青昙刀杀气仍在,若是鹿衔无意触发,还不知会如何呢。 于是顿了顿,咽下了原本想说的那句话,江水张口对鹿衔道:“自然是那对好看的。” 青昙刀原本就是叶景行送与江青梗的礼物,自然是被铸造得十分美观的。 同体雪白,缠枝如江中青梗,点醒两枚碧玉镶嵌在两把刀上。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顺手与犀利。 鹿衔笑了笑:“这对刀我倒是没听说过,只是堪称神兵啊,姐姐,那我可不能留手咯?” 鹿衔自然能看出来青昙刀的不同凡响,大约也能知道她这把刀的由来——定然是叶家不出世的神兵。 江水也没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直说:“这是叶景行替我师傅所铸造的,我用着甚好。” “嘻,我看这对刀现在也就只有姐姐配用了。” 鹿衔忙真心诚意地溜须拍马,惹得江水失笑,心情倒是松快了不少。 不由点了点她的小脑袋,溺宠万分道:“你呀你呀。” 丝毫不介意鹿衔搞砸了祀舞会之事——毕竟原本这便是江水的“私事”,虽说赢不了唯鹿衔是问,可到底也不能真的责备她什么。 总归自己这样上去试一下,也是无妨的。 大不了丢些人不是? 正如鹿衔所说,无论拿不拿得到落金樱,她们在这莫啼城也就至多逗留三五日。 冬弥祭祀也就在三日之后。 丢一点人算不得什么,有这样便捷的方式,反而跑去沙漠丢命才是傻呢。 等到这一轮的女子平平无奇地跳完拿了三十二朵绢花后,江水将寻常的那对有了些豁口的刀交给鹿衔。 瞬间足下乏力,转眼便上了舞鼓。 她并不是很适应这样高高在上,虽然也曾期许过被所有人注视,却不是这样。 江水抽出了青昙刀,心中默念可千万要赢过其他的小姑娘啊。 毕竟她虽然做好了完全准备,可还是希望能少些颠簸就少些颠簸。 大漠之行她带着一个人小鹿衔,实在是有些危险了,行走于大漠之中便如同沙之天地而斗。 再加上漫无目标地寻找......能避则避便是。 她将青昙握好,鹿衔忽然拨出了第一个音。 江水嗅到杀机迅速抬手! 第六十七章 江河芥子宇宙船,心如月高 而这一次,鹿衔并没有留手。 她所弹奏《绿腰》之声由缓而疾,一音十二刃,弹指杀人乐。 婀娜了杀机。 而在那舞鼓之上,江水以青昙双刃舞出了卿哉的剑式,稍加改编,也似美人长袖破阵舞。 只见江水步履轻快,辗转回旋间故有惊鸿之影,凌波独妙。 至于鹿衔琵琶声之中的那些杀机与攻势,她全然不收到影响,只是有意回应着起舞挥刀。 见江水回应得这般轻松,鹿衔心下一凛,果然这对刀非同凡响。 于是鹿衔下定决心现在要使尽浑身解数,看看是否能够否伤到江水分毫。 姐姐啊姐姐,你可千万别怪你家小鹿衔不留手哦? 鹿衔翻手轻挥,松了松指尖,总不能这样跟着姐姐一路,自己却什么都无所得吧。 总要知道些情报,人家才好回去向教主去交差呀不是~ 鹿衔笑着,将原本纯粹的琵琶音刃之中又加入了些许媚术。 方才她在台上舞蹈之时看得分明,江水姐姐必然有心魔,恰好借此机会来试一试! 纵然说,鹿衔的确十分喜爱江水姐姐,可她却到底不是什么纯善无害的小姑娘。 她可是容教小妖女,鹿衔啊。 踩着旁人的底线肆意妄为,无法无天的小妖女鹿衔啊。 可能被轻易收服么? 倏忽之间,江水也察觉到鹿衔的攻势更甚,且加入了惑人媚术,不动声色地收紧了心神。 她也舞得更投入了些。 江湖旧曲三千首,冻海凝华塞剑光。 谁拂朔风堪一舞,落刃回轻雪欲霜。 欢容道,昔年青青,今年老。 舞尽满袖红尘土,多于人间草。 江河芥子宇宙船,我心如月高。 南来三千岁,佳人总萧萧。 她挥刀回击得并不吃力,甚至有意让鹿衔的媚术牵引着自己,好让她身姿更加轻盈些。 而台下弹奏的鹿衔她毕竟是年纪尚小,阅历不足。 鹿衔到如今所遇到武功在江水只上的,也就只有容教教主迟焰,与紫光山庄庄主北溯二人而已。 因此一时之间,鹿衔倒是分不出是江水武艺更加精进了,还是因为那对青昙刀的威力。 可是不论如何,以江水原本的武艺再加上这对神兵青昙刀,不算上不出世的那些老妖怪,在这个江湖之中江水的实力必然能够记入前十! 江水姐姐她也才不过多大! 鹿衔满心惊叹,就连医术易容也堪称大家,还有这般武艺! 何况江水即便光凭武艺,在同龄人之中,怕是除了那江湖人称的第一剑客——風琐剑卿哉之外更无敌手! 且鹿衔还记得,那日在觅笛城外山洞之中,江水已与江湖各大门派结下的善缘。 常言道:救命之恩,没齿难报。 鹿衔大约能猜出各大门派都会给些金银财宝,武功典籍什么的给江水,可这些都不足以报恩。 这样一来的话,即便江水姐姐的杀手身份公之于众,这个江湖也与她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敌意。 毕竟阎王楼的事情,江湖正道魔道都不怎么沾染,似正非邪的杀人兵器罢了。 而那且丹峰这一辈中,天资最为出众的弟子,沈眠星,更是受她之恩惠得了宝剑惩尺。 就连微生盛湖也对她有些许赞赏,直说江水虽有杀气却存道心,阴阳浑然似愚非拙。 江水姐姐...... 你可真不简单呐,等我以后彻底掌握了容教,可少不得要好好地查查姐姐的底细呢? 鹿衔灿烂地冲着江水笑了笑,苟富贵,勿相忘呀。 苟相忘,勿富贵哦? 她手下动作仍不停,《绿腰》一曲已然快要接近尾声了。 鹿衔瞥见周围人的狂热目光,灵机一动又加了些媚术弥散开来,好给江水的舞蹈再增加些效果。 毕竟...... 鹿衔可算是看出来了,江水刀法十分巧妙,身姿妙曼,可确实是赶鸭子上架跳得十分不熟练。 糊弄糊弄普通人就算了,鹿衔倒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不好。 就当是打探情报之后给江水姐姐的一点报酬好了,鹿衔想。 果然当媚术不再只冲着江水,而是弥散开来之后,鹿衔看见周围人的眼神更加痴迷。 当然这也得益于江水颜色出众,刀法浑然有自己的领悟,鹿衔只需要加上一些媚术便足够了。 至于她先前? 那自然是因为她喜欢,她喜欢跳舞时瞧见那些蠢人露出愚钝的目光咯,嘻嘻。 江水等到最后一个音落下,也就持刀而立,款款大方地站在了舞鼓之上。 譬如宝刀,无光而凛凛然。 等着终于有人回应过来投掷花时,江水抿唇笑了笑。 她挑来一朵绢花在刀尖,而后手腕一转将绢花隔空丢到了鹿衔的发髻间。 她也听音数过,投掷绢花共一百三十七朵,除却了别在鹿衔鬓间的那朵,就应该是一百三十六朵。 果然,片刻有人数完喊出来了:“一百三十六朵!” 台下人无不鼓掌热烈,江水走到鹿衔勉强捏了捏她的耳朵问:“小鹿衔,好不好玩呀?姐姐厉不厉害?” 鹿衔摸着头上的绢花笑嘻嘻道:“姐姐文治武功,天下无敌!一统江湖,千秋万代!” 还是忍不住“噗嗤”一笑,江水嗔怪着道:“你呀!” 鹿衔歪着头,问江水道:“姐姐,你说这样大约可以赢了不?” 江水扫过一眼,估摸着有舞艺功底的也就十余人,于是点点头道:“应当是十拿九稳了。” 听到这话鹿衔这才放下心来,想来也是,这种荒蛮地方又有什么高雅的舞蹈大家呢? 江水并不知鹿衔心中的话,可即便听到了也没什么,鹿衔这可不是自大。 果不其然,祀舞会持续整整一日。 等到星河在天,人举火把之时,除了江水之外获得绢花最多的那个姑娘也不过一百一十七朵。 先前那个少年郎原本还想去找江水说些话,可是江水身边已被许多献殷勤的男子围住。 少年怔怔看了一会,也不走,也不上前,十分失落的模样。 本就不堪其扰的江水瞧见了那个少年,报之以一笑,而后冷着脸应对狂蜂浪蝶。 所以说......有时候容貌过于出众,也是不好的。 等到全都退开之后,那少年鼓起勇气上前对江水说:“姑娘跳得真好,第一次有这么多绢花呢。” 估摸着还有几个人上台便结束了,江水奇道:“莫啼城人数不少,拿着绢花的也不少,一百三十六朵算是很多么?” 少年点点头:“大多都是投花给自己家亲戚的,祀舞会上的绢花要花大价钱买,就当是为了冬弥祭祀筹的钱款。” “一般来说外乡人得不到多少的,姑娘真是利害呢。” 江水笑笑也不在说什么,只说了“谢谢”二字。 这就是年少爱慕之情啊,鹿衔捧着脸看着少年与江水。 笑得十分开心。 少年鼓起勇气问道:“不知姑娘是何方人士?可曾定亲,我叫谷中留,若是姑娘不嫌弃的话愿不愿意与我把臂同游?” 鹿衔更加笑得乐不可支,用胳膊捣了捣江水。 内心觉得欢喜且无奈,江水柔声说道:“我名唤江水,已有了未婚夫婿。” 鹿衔还捂着嘴在笑,眉眼弯弯。 她可喜欢这样的情形了。 第六十八章 不辞人间红炉味,冬弥相遇 今日便是冬弥祭祀之日。 江水寻求多日的落金樱,而今编成了花环佩戴在她的头上。 当地老人又十分郑重地交给了江水一个十分古朴的面具,她试探性地敲了敲面具,大约是流传已久的青铜面具。 “莫啼城,真的不拘小节啊。” 江水苦笑着换上了若芽色长裙,将青铜面具佩戴好,再讲巧手编织的落金樱戴在头上 仅仅露出了双眼,也未施粉黛,锈迹斑斑的青铜面具如渡光阴,落金樱还是鲜嫩纤弱地绽放着。 捧着琵琶,鹿衔好奇问:“姐姐,这次真不用描眉画黛么?” 江水摇摇头:“面具都带着呢,看又看不见,画什么?何况这样的装扮,也不适宜浓艳装饰。” 只求风调雨水,自然清淡,素颜才是合宜天地风韵的祭祀之舞。 江水才知道自己其实只用舞一小段儿,余下的交给莫啼城百姓变好,笑着闹着,举着灯笼唱着歌儿。 等到了太阳将要落山之际,卿哉终于来到了莫啼城。 青司奔波了几日,让他感到十分抱歉,牵着青司走到酒肆中,让垫脚石牵去刷洗喂食。 他也好休息片刻,用着餐跑堂的来了,卿哉问了一声:“这位小哥,敢问可曾见过一个用双刀的女侠?骑着汗血宝马。” 恰好,这家店就是江水与鹿衔住下的那家,跑堂的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江水。 跑堂的客客气气笑着说:“女侠不女侠小的不知道,但确实有个骑着汗血宝马的姑娘,这不,那匹马儿现在就在后堂呢。” 卿哉闻言忙放下筷子,跑去后堂,刚好看见千钧和青司互不对付各自吃草。 他是认得千钧的,毕竟是自己千挑万选的马儿。 摸了摸千钧,千钧脾气颇大扭过脖子惹得卿哉觉得有些好笑,气喘吁吁赶来的跑堂的陪着笑问:“客官怎么了,饭不合胃口?” 卿哉自然笑着摇摇头,客气道:“并非,只是不知道那位姑娘现在在何处?” 那跑堂的挠了挠头,他是要养家糊口的,没有去看那一日祀舞会自然不知江水便是今日在冬弥日起舞祈福之人。 想着她似乎出去有了段时间,因着容颜出众他还好生注意了一下,似乎是往城东门去的? 于是跑堂的试探着说:“先前瞧着那位姑娘和她妹妹去了东边,今日是我们莫啼城的大节日,大约是去瞧冬弥祭祀的热闹去了吧?” 妹妹? 卿哉有些迟疑,何时江水多了个妹妹? 但还是不愿就此揭过,少了江水的线索,卿哉询问道:“却不知冬弥祭祀在何处举行?” 待问清楚了冬弥祭祀的具体地址,卿哉客气谢过跑堂的,拍了拍青司的马脑门。 问道:“你是要在这里吃草,还是去找江水姑娘?” 青司又嚼了一口草,喝了两口水,而后用前蹄刨地示意要跟着卿哉去找江水。 解下马绳,卿哉向跑堂的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饭钱交给他,牵着青司出了客栈门便其上青司策马狂奔。 一路踏过莫啼城风沙,直来到了一处似湖非湖的水潭前。 卿哉走近了才发觉,那所谓的湖其实是由酒水所构成,众多莫啼城的百姓用着杯子从中舀取酒来喝。 中间有个女子在起舞,边上有个弹琵琶的小姑娘。 卿哉早在远处便听见了曲中杀机,可现在找到江水更为重要。 他牵着青司绕着人群走了两圈却都没有看见江水的身影,不由有些挫败。 忽然听见曲中杀机更甚,卿哉眉头一皱抬头看去。 那水中台上的女子,握着可以传世的一对宝刀在起舞。 风月三千界,识君知半子。 卿哉也曾见过画舫之上舞女拟侠客舞,泠然美丽,却到底少了劲道,可这个姑娘招式游刃有余一看就知刀法有成。 再看两招,卿哉忽然觉得有些眼熟。 虽说是双刀,却颇为类似自己曾经学过的一套剑法,微妙而至寰宇。 那是,江水么? 卿哉有些怔仲地瞧着台上女子起舞,一招一式虽有变幻,却万变不离其宗,正是那套不辞剑。 不辞剑招式是他年幼所学的一套剑法,当初传授与江水,正是觉得自己与江水志气相投,自己喜欢的她应当也获之欣然。 可江水先前一直没有练习,如今却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了,江水的不辞刀。 鬓丝清淑洗古剑,岁岁古槐新流水。 不辞人间红炉味,微闻梦外啷当声。 卿哉不自知地抚摸起了青司,喃喃对青司问:“等江水跳完了,我们再去寻她吧。” 不辞剑是卿哉最为喜欢的一套剑法,比之美观它的威力也更为人所看重,如今江水竟然已经能够舞出七分风神。 当真是天资卓绝,冰心内蕴。 但细细看了片刻后,卿哉又皱起了眉——那对刀上的杀意与屠戮之感太过浓郁,难道这便是叶景行前辈所为她师傅铸造的那对? 等到江水舞毕缓缓退下,第一件事便是去捏小鹿衔的脸,佯装生气道:“怎么又拼尽全力呀?姐姐回击不费力气的嘛?” 鹿衔的脸被江水双手捏住,含含糊糊说:“这样好看一些嘛~” 看她还在狡辩,江水笑着哼了一声:“怎么好看?你觉得好看便是好看了?” 那一句“看姐姐不掐死你”的玩笑话还没说出,就听见身后有人而来,步履平稳呼吸稳健,是个武艺高强之辈。 而后听见了一句:“的确十分好看。” 是,卿哉。 江水的面具还未有拿下,她有些庆幸不用拿下面具来面对卿哉,只是缓缓转过身道:“卿哉也在这里呀。” 四目相对,卿哉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青司已经哒哒哒地跑到江水身前蹭了蹭她的掌心。 一时之间,两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是鹿衔打破了僵局,对着卿哉问:“想必你便是天下第一剑客,風琐剑卿哉了吧?” 容教的情报也提到过,卿哉和江水是意气相投的好友,鹿衔笑得开朗道:“原来風琐剑卿哉,也认识我家姐姐呀。” 江水摸摸鹿衔的头,对卿哉说:“这是容教的小妖女,鹿衔,她喊我一声姐姐。” 知晓卿哉并不在意这些正邪之分,况且鹿衔也只是行事怪异罢了,江水此话一出卿哉也了然,这边是那跑堂的口中的江水妹妹了。 于是卿哉也笑道:“在下卿哉,江水挚友。” 第六十九章 傲骨折无病客身,庐山之外 屋檐上有霜意。 苍石满睡青苔盛,傲骨折无病客身。 疲马困月,睡蛇眠冬死而未知。 在三更钟响后,越生桑赴约而来,白衣清怀。 “坐。” 耿玉儿并不会沏茶,案几上的苦丁茶全为附儒风雅的摆设。 这是江安庐外城。 庐外城,江安并不盛名在外的偏僻风雅之地。 庐山之外,见山是山。 越生桑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他在白日看到书桌上红线缠绕的一只绿梅,下面压着一张信纸。 打开后,只有寥寥几字。 “今夜三更,庐外城中,冷茶待客,独行勿言,友耿玉。” 并无什么格式可言,但越生桑还是来了,谁都没有告知,悄悄地披着满身月华而来。 绿梅与信纸,都在他袖中。 耿玉儿替他倒了半盏茶,越生桑恍惚看见月色下他的发丝还如雪中银色,可再看—— 却是华发归于青丝,白衣墨发,疏冷艳骨,敛眉倒茶的耿玉儿也还似一个寻常的俊俏儿郎。 越生桑的心微微一颤。 将茶杯放下,耿玉儿端起自己面前那盏茶,一饮而尽。 似乎他并不觉得苦一般。 “原本,我写了许多字,大约你总是欣赏那些多些才气的人。” 耿玉儿竹蒲外有许多褶皱了的纸张,写满了字迹。 他面色无悲无喜,只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可后来想,罢了,我还是别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为好。” “今夜,我是来与君辞行的。” 说完这句话,耿玉儿脸上忽然多了些血色。 越生桑也沉默良久,最终举杯轻声道:“君行江湖中,山河应无恙。” 将茶盏放下,耿玉儿轻轻绽开一个风雅清贵的笑容:“山河应无恙,山河应无恙,极好的祝福,可如今山河危危半落贼手,又哪里来的山河应无恙?” 也将茶盏放下,越生桑低声道:“那便祝君,万事应无恙,余岁皆顺心。” 二人话语皆轻且低,稍不注意便会消散在长风之中。 他一直盯着越生桑看,良久才勉强道:“万事应无恙,也算是很好。” 与耿玉儿一般,越生桑也在等着耿玉儿说些什么。 夜风簌簌,秋木飒飒。 耿玉儿勉强笑了笑说:“生桑......我似乎并不常这般叫你,你若是听不惯就忍这一回吧。” 越生桑口中还有着苦丁茶的余味,苦而未回甘。 原本耿玉儿应当是浓妆雪发,慵卧金台,捻一块甜腻糕点的雌雄莫辨之美人。 可是现在素衣墨发,艳眉清骨,举重若轻饮尽两盏苦丁茶的,竟然也是耿玉儿。 越生桑话语抵在舌间,点了点头。 耿玉儿终于笑得眉目舒展,多了些殷勤道:“不知生桑近来在叶家生活得可好?” 点了点头,越生桑道:“尚可。” 若有所思地,耿玉儿也轻轻点了点头,看着越生桑道:“原本应当和你将一个故事的。” “一个被生母遗失,当做女子养大的男儿的故事的。” “可是后来想了想还是算了吧,多说无益,也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耿玉儿又给自己续了一盏苦丁茶,又一饮而尽,仿佛察觉不到苦味一般。 当耿玉儿如醉酒般,给自己再添上苦丁茶时,越生桑伸手拦住了他。 目光坚定温和道:“你说,我听。” 带着些诧异,耿玉儿放下茶盏,凝视着越生桑。 良久他苦笑一声:“也没什么,陈年旧事过去了自然不必再提,最后我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他说:“生桑,我心悦于你。” 越生桑并不讶异,但他无法回应,只是面色温和点了点头。 “你应当是知道的。” 耿玉儿痴痴笑了起来,说:“原本,掳走你的时候不过是觉得你好玩,何时心悦于你我倒是不记得了。” “总归,现在还是心悦于你的。” “生桑。” 越生桑手颤了颤,按上他的手掌,缓缓道:“可惜我并不好龙阳。” 而后,越生桑近乎一字一顿地对耿玉儿道:“惭,愧,倾,心。” 怎么该惭愧呢? 耿玉儿摇摇头,将手从越生桑手中抽出,他叹了口气。 庐外城能见天上月,即浊也清。 耿玉儿道:“原本我便不奢望什么,我原也不是个好男色的。” 他又说:“铮铮儿郎,谁还不羡慕?” 也曾梦,铁骑平九州,胸中万沟壑。 何必如这般,勉强当一个断袖之中的在上男子。 可到底他遇见了越生桑,谁知他竟然倾心了呢,断袖之道个中人,谁知千端之中得遇越生桑? 他并未纠结于心悦越生桑这件事,忽然道:“江水曾予我读了一段《了凡四训》中改过之法,我读完觉得十分不通透,白费了她一番好心。” 越生桑摇摇头:“她对你总是柔软的,何不等她归来,与她解释?” 这是越生桑的挽留。 可耿玉儿纵然心悦越生桑,也只是笑着推托:“她若见了我,定然恨铁不成钢先拿着刀追杀我一程,我这残体病躯可招架不住。” 越生桑终于忍不住,他问:“你的头发......” 披散开来如荇藻,墨色浓郁。 抚摸着自己的墨发,耿玉儿半开玩笑道:“如何?可还有君子之风?” “可......” 见越生桑面露犹豫,耿玉儿收敛起了玩笑话。 淡淡道:“原本压抑在长发之中,导致白头的毒素,已经蔓延开来了。” “药石无医。” 越生桑大惊,猛然起身道:“我带你去寻江水!” 挥挥手让他坐下,耿玉儿摇头:“我没有太多时间了,何况,这解局之法也不在我的毒上。” 越生桑倍感无力。 耿玉儿招招手,道:“生桑,附耳过来,我与你说些体己话。” 越生桑附耳过去。 耿玉儿说完后,有些不舍得看着越生桑许久。 最终释然而笑起身,站在庐外城临江栏杆之上,伫立远视。 终于到了最终分别的时候了。 二人都明白,也该是越生桑离开的时候了。 越生桑捡起了离他最近的一个纸团,展开来,便是熟悉的字迹。 上面写着:“生桑台启, 自经判袂,秋去冬来。山沉水凝,清供枯折。 自江安境外分别,每忆初遇唐突,惭而生喜,迩日别离不舍,而今绿梅新开,如君清骨妙风。 今夜三更,庐外城中,冷茶待客,独行勿言。 友,耿玉。” 写得十分用心,多难为了耿玉儿,却最终没有亲手寄出去。 越生桑将纸团折叠好,放入怀中,不去看身后耿玉儿嘴角渗出黑血,坠下高台,落与浊浪江河之中。 如玉碎,如耿光灭。 他怀中揣着他的笔墨,却不能再看一眼他的血渍遗容。 趴在桌案上的啊城揉揉眼睛打折哈切,问公子半夜去了哪里。 越生桑并不回答,只是忽然十分无力道:“啊城,这几天你都陪着我可以么?” 并不知公子为何忽然这般萎靡,但啊城还是答应下来,扶着越生桑上了床榻和衣而睡。 啊城就在一边的桌上趴着,越生桑一夜未眠。 在这夜之后,很多夜里越生桑夜不能寐。 只能让啊城默默陪着他。 第七十章 解局水中星月像,还差一环 “不过,卿哉你怎么突然来了莫啼城?” 江水并没有取下面具。 在表演完之后,江水已经掐下几朵落金樱以及落金樱的根茎,妥帖地收好在怀中。 而她此刻左手像带小孩一般牵着鹿衔,和卿哉在莫啼城陶然乐乎的百姓之间行走。 被问及这个,卿哉霎时间有些不自然。 江水有些奇怪,却也不催着他,只是摸了摸鹿衔的脑袋不去注视卿哉好让他放松些。 卿哉长呼了一口气,而后才低声开口对江水道:“酥月,俆酥月她是逸王的人。” 江水原本逗弄鹿衔,带着笑的眉眼忽然凝固住,久久不知该说什么。 最终她叹了一口气:“这个逸王,怎么这般阴魂不散。” 此时江水也不得不再次动用快生锈的脑子,边走边思索着。 三人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江水那唯一裸露的双眼,被灯火映照明灭如星辰变幻。 月中山河影,水中星月像。 卿哉道:“我知道后,便前往江安叶家寻你,可惜来迟一步,还好越生桑公子告知你来了这边,我一路上询问也就来了莫啼城。” “还真是,”江水喃喃叹息,“好生麻烦呢。” 这个麻烦自然不是指卿哉,卿哉与江水皆了然。 一旁听了一小会的鹿衔揉揉耳朵,好奇问:“姐姐,俆酥月是谁啊?” 不知该如何介绍,江水询问似地看向卿哉,卿哉直言:“她曾经是在下的未婚妻。” 闻言点点头,小鹿衔若有所思。 这風琐剑客千里而来,只为说一句俆酥月是逸王的人,难道......先前迟焰口中,那个“他”就是逸王? 先前骗了姐姐,山洞之行她也是知道迟焰是与人密谋的,而且迟焰对那人也处于下风。 果然,并非江湖中人。 这边鹿衔有心将此事告知迟焰,可走了两步又反悔了。 鹿衔想,就当自己不知道便是,让姐姐不战而败可不是她的本意。 江水原本想托住下巴,手触及到冰凉的青铜面具后顿了顿,又放下了。 卿哉却是瞧见了,疑惑问:“说来,为何你还是带着这副面具?” “......明日便要将这面具还给莫啼城,我有些喜爱,便多带一会。” 很显然的睁着眼睛说瞎话。 卿哉盯着江水看了一会,短促地笑了一声,而后用手握拳挡在嘴前遮掩了下。 早便知道他不会信,但江水不管那些。 她也不避着鹿衔,直说:“若是俆酥月真是逸王的人,呐有些事便可以解释的清了——她接近你是为了什么?” 卿哉垂眸道:“風琐剑。” 点点头,江水用空出来的右手画了个圈。 在空中被她画出来的那个虚无的全中,江水用手指点了点,道:“逸王这局棋下的极大,也极偏。他必然十分自负,江湖在他眼中也不过就是寻常一碟小菜罢了。” 她又问卿哉:“你可还记得耿玉儿,先前与我和生桑同行的耿玉儿?” 问檀郎君耿玉儿那般绝色,谁能忘怀? 卿哉颔首:“自然记得。” 江水分析道:“若我猜的不错,俆酥月便是下你垂丝海棠榜的人。” “有能力付得起垂丝海棠榜的报酬,且有资格下垂丝海棠榜的人,也没有多少。而你虽然武功独步江湖,寻常人只当你是无家无门的侠客,自然是不值得垂丝海棠榜的。” 被江水说不值得,卿哉也没什么介意,只是十分在意为何是俆酥月。 仿佛看出了卿哉的疑问,江水思索着道:“江湖中人不知,逸王与阎王楼,其实有些关系。” “原本我并没有将你的海棠榜与逸王联系起来,可现在......” 串珠成线,江水惊奇发现逸王所安排的一切恰好都被自己碰上。 看来终有一日要与逸王对上啊,江水不免有些戚戚。 卿哉自然也不是愚钝之人,江水言而未尽,他便足以明了。 也没有问为何江水如此了解阎王楼的秘辛。 鹿衔听了也好好记下,悄咪咪看了眼江水,感概江水姐姐真是心大。 而卿哉离家之前,母亲曾叮嘱过,風琐剑中有个不为外人道的秘密。 他当时不解,既然有秘密,那为何还要自己直接带着風琐剑出去。 母亲只道,若是卿哉收不住風琐剑也就是命数,不必强求什么。 如今看来...... “除此之外,你来找我还为什么?” 听到这话卿哉精神一振,他只见过那落金樱的根茎,并不知它开花时的模样。 因此卿哉并不知,此刻江水头上的便是落金樱。 他笑着道:“先前你所说的落金樱,我已然寻到,交于越生桑公子手中了。” ...... 江水摸了摸还戴在头上的花环,又看了看他。 忽然微微一笑,隔着面具没有被卿哉看出。 她轻声道:“多谢。” 卿哉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你我兄妹何必言谢。” 鹿衔可看出来了,这个驰名江湖的風琐剑卿哉果然如传言那般霁朗如乾,既然姐姐认下了这个人情她也不多嘴戳破什么。 只是百无聊赖地跟在江水身边。 稍后,江水思索着说:“那卿哉可知浮碧荆山玉之所在?” 卿哉摇摇头:“不知。” 江水有些失望,却还是笑着道:“不碍事,还是多谢了。” 一路上卿哉都在以寻找江水,让其增加防备而日夜兼程来麻痹内心,此刻终于看见江水,卿哉心中却又有了些怅然。 先前他也有些察觉,酥月心中并不是对自己全然爱慕。 可他想,酥月逃出家中安排的婚约与他同行,必然心中会有些难言,于是他从不愿轻易动她。 可如今......罢了。 总归是还她归去。 江水默然思索良久,而后对说:“可是还缺了一环,俆酥月,耿玉儿,逸王的谋划中定然还有更为重要的一枚棋子。” 江水忽然觉得不妙,心中极为焦急,可却左右思索不出缺了哪一环。 求救似得看向卿哉,她道:“还缺了一环,还缺了一环。” 江水有预感,若是解不出这一环,她会满盘皆输。 尽管她并不愿在棋盘上与逸王博弈,可眼下最少也要博一个平局! 卿哉伸了伸手,安抚性地想拍拍江水的背,却被她避开。 摇了摇头,江水勉强在惊慌焦急之中扯出一抹笑来,道:“不二醋劲大,不喜旁的男子碰我,即便你是我挚友也是不行的哦。” 鹿衔小小翻了个白眼,姐姐这个痴货,却没有说什么。 闻言卿哉十分理解,不再拍她的背以示安抚,转而道:“青司十分想念你。” 终于被主人记起来,青司热情地蹭着江水。 坐在青司背上,江水才觉得自己手心出了些汗意。 似乎已经有什么,输了。 她并不知耿玉儿已然生死,只是心悸万分,有落泪的冲动。 第七十一章 尘心纵横雪精神,非我江湖 即便是隔着面具,江水骤变的脸色也让卿哉察觉了,这让他实在有些担忧。 他原本是牵着青司的,现下摸摸马头好让青司走得更稳妥些。 “姐姐,你在担忧什么?” 鹿衔的声音将江水的思绪拉回,江水摇摇头,将面具轻轻解下拿在手中。 后知后觉地,与卿哉对视时才江水想起来自己已经将面具取下了。 新花带露铜锈莽,尘心纵横雪精神。 相顾无言,江水尴尬地笑了笑对卿哉解释道:“先前之事你也知晓,换张面孔,好自在些。” 卿哉点了点头,惊艳一瞬也就放下了。 回到客栈后收拾一番行礼,又用了膳食,修整一晚第二日将青铜面具交还后,江水又踏上了回江安叶家的路程。 而今落金樱已寻到,可浮碧荆山玉却没有半点头绪,这也让江水拿到落金樱的喜悦消失了大半。 与卿哉商议后,决定先回江安叶家看越生桑的病势可有变化,也好决定下一步动作。 鹿衔却有些踌躇,江安叶家好歹也是江湖大家,江安也有不少江湖人士。 她好好一个容教的小妖女跑过去,有些心虚。 最终商量着先同行一段时间,等快到江安时与鹿衔分别,任由她回容教。 归途雪深。 一路上江水写了许多信,却没有一封来自秦不二的回文。 信鸽来回多次,江水只沉默着取下旧的信纸,换上了新的。 莫不是,遇上了什么不测? 江水总有些担心。 这些都被鹿衔和卿哉看在眼里。 只是纵然江水与鹿衔都身负内力不畏寒暑,可也都在大雪纷飞之中系上了大氅。 鹿衔裹的火红狐狸毛大氅是在路上买来的,虽然制造一般,但胜在皮毛没有一点杂色,鹿衔颇有几分喜爱。 江水原本扣扣搜搜想买件杂毛的大氅,但是无奈,有富豪卿哉在一旁。 为了避免卿哉看自己没出息,要给自己买下最贵的那件,江水最终忍痛买了件洁白的不知何种皮毛的大氅。 不过肉疼归肉疼,真穿上那件大氅江水倒是舍不得再脱下了。 又有哪个女子不爱美呢? 等到了岔路口,鹿衔骑着小马哒哒哒地走了,恰逢飞雪漫天,红衣猎猎消失在远处。 江水笑了笑,侧头对卿哉道:“小鹿衔这次回去,我又要换一张脸了。” 卿哉笑道:“为何?” 江水冲着鹿衔消失的方向努努嘴,捏了捏自己的脸笑着道:“你当这个小鬼机灵为什么跟着我?小鹿衔她倒不会刻意害我,可容教的那位大神我是信不过的。” 毕竟早在江安城外遇见鹿衔时,她就说出了迟焰的计划,这自然也就暴露了她的真正目的。 卿哉与容教交流不多,只知是个崇尚美色与无上武功的魔教。 而对于鹿衔的态度,却与先前接了他海棠榜的江水并无太大不同。 毕竟虽然江湖中人人都知晓容教小妖女鹿衔的名头,却也不没有真做出什么大恶之事。 况且,他与江水相似,都觉得鹿衔这个小丫头虽然陪伴时间不长但是怪可爱的。 见卿哉明白过来,江水又补充着说道:“何况,那逸王说不准也与容教教主有些纠葛。” 这些事卿哉并不清楚,只是在江水身侧,同她一并缓缓行路。 可事关逸王,也由不得他不上心。 毕竟俆酥月也是......那个人的手下啊。 看着卿哉面色有异,江水须臾间明白了所谓何事,也不再谈论有关逸王的事情。 只是一边骑在千钧背上,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周遭风景,索幸还有卿哉陪着不至于迷失方向。 她自己一人也不是不敢赶路,只是有人带路总好过一腔孤勇向前闯。 活像个疯子般。 江水幽幽叹了口气,她道:“若非那日山洞之事,十年一约武林会,也就没有多少时日。” 取回青昙刀,服下银零落,击败十年一约武林会上她唯一的对手卿哉。 便足矣死去了。 可没想到这般多的变故。 其实她这般快将一颗心落在秦不二身上,也未尝没有借着秦不二来挽救自己性命的意味。 就像多年前服毒练刀是为了给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如今的秦不二也是。 江水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愿意死去,还是苟延残喘地活着。 人,果然是个矛盾而又痛苦地在罪孽之中打滚的脱了毛的猴子。 悲哀,又恶心。 她低声道:“未曾想武林会之前,我还能好好看一看这个江湖。” 卿哉到底比她早破隐居避世多年,听她这话,不由笑道:“你觉得如何?这个江湖。” 这个江湖,江水并不满意。 她垂眸抚摸着千钧,摇了摇头:“这并不是我心中的江湖。” 没有快意恩仇,没有江湖热血,没有扶危济困。 她只是一步步看似混乱却认命地往前走,对自己的生死冷眼旁观。 这怎么能是江湖呢? 这怎么配是江湖呢? 不过是一局死棋,而她是误入棋盘的乱子,仅此而已。 江水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是此间江湖中人,她宁愿当一个杀手,一柄刀。 可是—— 江水抬眼看向卿哉,忽然多了些笑意在眼中,这却是她所熟悉之中最有江湖少侠气概的人。 收拾了落寞,她反问道:“对于你又如何?这个江湖,卿哉可还满意。” 与江水不同,他出世便是为了马踏江湖浪,于是卿哉笑道:“路上虽有魑魅魍魉,总还是有知己之喜。” 谁说不是呢。 江水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对着大好河山白练万里笑了笑,少了些许眼底阴霾。 她收回目光,道:“不早了,赶路吧。” 说完这句话江水当下策马狂奔,卿哉有些猝不及防,旋即朗声笑着驱使青司追赶。 雪更深。 上谢林家之中,尚且有围炉听雪的雅兴。 林五言净手煮酒,笑着递过酒盏与寸亦剑道:“这是陈年的春清缥酒,今日拿来待客也倒是不枉了。” 纵然先前被寸亦剑狠狠下了面子,可林五言也不是无知妇女,计较这些。 她能与王家子王合疏一并同座清议客上,便足矣证明她绝非寻常女子。 于是一盏林五言递过来的缥酒寸亦剑饮得十分自然。 而后林五言命退侍女,对上寸亦剑的目光有些不自在。 今日本是为了仕途推举名额而来,见林五言如此,寸亦剑只当名额有什么差池。 却十分有眼神地只低头饮酒,绝口不提名额之事。 最终林五言还是惭愧道:“其实今日,是有个人想见你。” 寸亦剑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却还是看着她所指向的地方。 第七十二章 罗生草木少还多,如何爱人 翌日江水却并没有如她所说那般,真的再换一副面孔行路。 毕竟青昙刀已被小鹿衔知道,而旁人也不知这张脸,所以也没有什么换的必要。 总是换来换去也对皮肤不好,还多有麻烦,江水如是想到。 而卿哉心知她昨日必然是说笑,也没有追问什么。 等到路过一间茶棚,江水和卿哉同时回忆起了初遇的场景,江水笑着问道:“说来不知卿哉可喝酒?” 卿哉也笑着道:“并不好酒,却也能喝些。” 说话间二人都下马稍作休息,端茶的是个耄耋老翁,陪着笑说没什么好茶二位大侠全做解渴。 快速上了两大碗茶水与一个笨拙茶壶,也不提收什么银钱,恐是将他们二人当做飞扬跋扈的江湖蠹虫了。 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茶水,江水忽而侧头对卿哉说:“如今这个世道,最苦的,怕还是那些连手上功夫都没有的寻常百姓。” 江水这话卿哉自然同意。 他叹息道:“非涝非荒,却似饥年。” 江水也叹了口气,江湖游荡之人向来不依附朝堂,不似佃农商贾全依庙宇恩惠。 她不懂什么治国安邦,只知道如今并无强敌在外,更有许多清廉官吏。 九楹郡中卖胭脂的娘子都能佩戴银饰,莫啼城虽地处边境却无面黄肌瘦之苦,而江安素受武林庇护也是一脉欣欣向荣。 可其他的......大多朱门结网,冤鼓不鸣。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逸王,既然能剑走偏锋便证明他并非愚人,可却放任贪官勾结,蝇营狗苟。 他想做什么? 如此般,即便是山河到手之后也还需花大力气调教。 逸王会是制衡不住手下攀枝错节实力的人么?江水并不这么认为,那他此举确实让人委实有些看不懂了。 不过江水笑了笑忽然说:“卿哉你你知道的,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其实我并不在意坐上那里的是谁。” “逸王也好,正统也罢,我没什么文人气节忠君爱国的思量,这些都与我无关。” 卿哉原本沉默着听着她诉说,此刻开口道:“即便逸王曾加害与你?” 他所最关注的竟然是这个。 江水不禁有些讶异。 思索片刻,江水解释道:“我不过一个杀手,与逸王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若非必要我自是不愿的。” 对于一个合格的杀手而言,自己的命和他人的头颅其实没差。 只是江水还有些不得不做的事。 不过,无色无味不会疼痛的致死毒药,她也为自己准备了不少呢。 “也是,”卿哉点点头,“不论如何,保全你才是最重要的。” 江水笑着饮尽陶碗中的茶水,粗劣却也甘甜的味道,胜在带着些热气。 凛冬之中舌头也少了感知滋味的灵敏,这碗热腾腾的茶水来的甚好。 她道:“那你呢?” 提及自己,卿哉摇摇头:“尚未及眼下,我亦不知。” 说来也是,江水点头附和。 车马聚还散,草木少复多,万物更替今时非彼时多的是权衡利弊。 若是自己有一战之力,自然也可能乐意演一场君君臣臣替天行道的好戏,若是不敌,还是要审时度势为好。 可不是么。 卿哉看了看天色,忽然说:“今日却是无雨的。” 初遇江水时有天降大雨滂沱,酣畅一战得遇知己,哪有如今许多惆怅事。 洒脱不拘的知己早存死志,只为了十年一约武林会之冠首——她的师傅,到底是在想什么? 江水啊江水,你又是何苦呢?断骨挫经之苦不提,一身资质亦毁。 便如宝刀青昙,自己虽非铸造大家,家中收藏兵器谱却也不少,也能粗略看出青昙刀的样式类似装饰之物,远不该有这般凛冽煞气。 可偏偏,是这股煞气杀意成就了青昙刀,也终将毁了它。 卿哉端着茶碗的手暗暗发力,终于也一饮而尽。 江水刚给自己添了半碗,茶壶还没放下,瞧见卿哉喝完了将茶壶伸过去又给他添了一些。 都是能尝出平凡滋味不嫌弃的人,喝点山野粗茶,也觉得别有滋味。 虽然二人心中各有思量便是了。 等到吃茶完毕,二人也没有要旁的茶食来佐茶,放下一些约莫多些的银钱便离开了。 在马上走了半晌,江水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她问卿哉道:“先前你说,已然去过江安叶家了?单只为了送落金樱?” 卿哉摇了摇头头:“原本落金樱我已用飞鸽传书寄了根茎过去,后来是因为知道俆酥月的事情,怕你不知会有危险特地去寻你的。” “原来如此。” 江水笑着别过耳边碎发:“确实一路劳累你和青司奔波了,只是不知卿哉接下来欲往何处?” 这个问题卿哉却是有些不好回答。 原本是想带酥月看遍山川,还有大漠风光,还有雪岭长河,塞外景色,万里花海。 可如今...... 卿哉笑了笑,对江水说:“先同你一并去江安看望越生桑公子,而后我去处理些私事,再来寻你。” 江水奇道:“寻我作何?” “自然是要瞧瞧我未来的妹夫,”卿哉笑着拍拍江水的肩膀:“看看是何样的人,能够让江水你这般死心塌地。” 江水也被他逗笑了,看他再提起俆酥月没什么异常也替他由衷高兴。 但是秦不二,江水拿开他的手:“可住嘴!明明是姐夫,别叫错了总是占我便宜。” 闻言卿哉笑意更甚:“即便是姐夫又如何?你到真不羞,还未过门便说夫婿了。” ......江水忽然有些脸庞发烫。 她低声说:“与他面前却是没有的,他喜欢文静些,而我也叫不来太过亲热的字眼。” 不仅仅是害羞。 卿哉一时哽住,而后道:“如此,你平素喊他什么?” 卿哉也是知晓秦不二的,只是私交近乎于无,倒是与他师兄微生盛湖有些交情。 此刻被卿哉问起,江水只道:“无事时,只唤他不二便是。” “只是不二?” “嗯。” 卿哉笑了:“千万亲昵些哟,好师姐——你唤耿玉儿作姐妹都比他亲热,他总会介意的。” 江水声色寂落:“多谢,其实我总是不知侠侣之间是如何相处的,你也知耿玉儿都是随口调戏玩闹。” “还是多谢了。” 她未曾有过将一颗真心交上去的经历,远了怕冷,近了怕嫌,百般纠结。 我该如何爱人? 他将如何爱我? 第七十三章 所思百草紫陌中,雪山采药 雪满花枝外,不疑落梅惊。 “练剑,喝酒,喝酒,练剑。” 沈眠星弹了弹惩尺剑剑身,撇了撇嘴:“无佳人作陪,酒也不过清水。” 所爱湄前蓝衣女,所思百草紫陌中。 不过虽然口中说酒也不过是清水,他还是将目光落在了酒葫芦上。 而后沈眠星用遭人惦记的衡量正邪惩尺剑轻轻挑起酒葫芦,飞到自己怀中用手捞起打开来豪饮一口。 山高寒而饮酒佐热,天地阔亦醉里乱斩因果。 “师兄!师兄!” 远远有小师弟咋咋呼呼的声音传来,沈眠星打了个哈切,用剑撑着身体站起来。 沈眠星笑着问道:“莽莽撞撞脱了僵的野狗一样,怎么?山下那小老板又往酒里兑水了?” 小师弟气喘吁吁,跑到了沈眠星大师兄的面前:“诶呀不是!那小老板可不敢了!” 沈眠星又笑着咂咂嘴,还带着三分醉意:“那你这么慌张做什么?我埋的酒又给师傅瞧见了?” 小师弟还是摇摇头,伸手去够沈眠星的酒葫芦。 丹峰大大小小的都是酒鬼,沈眠星逗着小师弟,也不知道师傅怎么鼻子那么灵天天循着自己身上味儿就去了? 小师弟够也够不到,气的跺了跺脚:“师兄!寸霄门洛师姐来了!” 听见这话沈眠星将酒壶抛去小师弟怀中,提着剑阔步奔过山前待客厅去。 那小师弟在原地抱着酒葫芦笑得贼开心,谁不知道大师兄的酒是丹峰最好的,可叫自己赶上了报信的美差。 而沈眠星一路破风前行,到了待客厅前顿住,咽了口口水整整头发哈了哈多余的酒气。 “怎样?怎样?” 看门弟子忍着笑说:“大师兄自然是一表人才!” 不是反应不过来是在被调笑,沈眠星假唾一声,又整理了凌乱的服饰握着剑进了待客厅。 丹峰的待客厅,朴实无华,有霜雪侠气。 简而来说就是有些老破。 蓝衣白襟的洛霜满眸含秋水,回眸瞧见沈眠星柔柔一笑,行礼道:“沈师兄。” 沈眠星也回礼:“洛师妹好。” 而后对着丹峰掌门也行礼道:“弟子沈眠星拜见掌门。” 在外还是给足大弟子面子的丹峰掌门咳嗽一声,对着沈眠星道:“眠星,你可知为师唤你前来所谓何事?” 沈眠星回道:“弟子愚钝,不知。” 他确实不知,听到洛霜满来了丹峰她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谁在意师傅说什么啊。 掌门内心扼腕叹息,而后对沈眠星说:“寸霄门洛姑娘有心前去雪山采药,寸霄门门主修书希望我们丹峰能够派一名弟子护送,不知你可有何人选?” 掌门早知道自家傻徒弟喜欢寸霄门洛霜满小姑娘,此刻有意给他使了好几个眼色,但沈眠星被巨大的惊喜砸中,一时间有些怔愣。 嘿! 个小没出息的东西! 丹峰掌门恨铁不成钢,又咳嗽几声笑着对洛霜满道:“叫洛姑娘见笑了。” 洛霜满笑着摇摇头:“无碍,是寸霄麻烦丹峰了,此事沈师兄多有思虑也是应当的。” 看看看看,多好的姑娘,多会说话。 越看洛霜满,丹峰掌门越满意,这要拐,不,娶过来当下一任掌门夫人多合适! 毕竟是一派掌门,丹峰掌门的眼力还是很好的,洛霜满确实是个十分好的姑娘。 且为寸霄门门主亲传弟子,与自己傻徒弟十分相配 沈眠星终于回过神来,带着些傻气道:“自然是我,呃——” 被掌门瞪了一眼沈眠星忙改口:“在下愿陪洛师妹前行,定然不辜负寸霄门门主的期盼。” 这傻孩子,总算勉强说出个人话了。 为免再生变故,掌门当下抚掌而笑:“如此甚好,洛姑娘稍后老夫回信于令门主,姑娘且在丹峰住下片刻。” 洛霜满自然无二话,笑着应下了道:“如此便多谢掌门,多谢沈师兄。” “不客气不客气。” 沈眠星居然抢在掌门前面说不客气,掌门只觉得那个赠剑的女子简直瞎了眼,这传说中的惩尺剑也被猪油蒙了心。 他这个弟子哪里是正直,这是傻吧? 等洛霜满被普通弟子引去厢房时,掌门卸下和善的笑容,抽出剑就往沈眠星身上招呼。 “你个小没出息的!小没出息的!” 掌门一边抽一边骂:“见到人家小姑娘话都不会说!以后别说你是我徒弟!” 沈眠星被师傅突然偷袭习惯了,也拆招得游刃有余。 他陪着笑道:“师傅,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见他还有脸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掌门气的吹胡子瞪眼:“你还君子?老夫今儿就抽死你个君子!” 等到原本古朴大方的丹峰待客厅又添了些岁月痕迹后,掌门收了剑。 整袖坐回主位。 沈眠星也笑着凑过去:“师傅切莫气坏了身子。” 没好气看了一眼沈眠星,掌门叹了口气:“收了你这么个徒弟我怎么不气坏身子,没短寿就算不错了。” “行了行了,你去献殷勤为师也不管什么,只是别这副没出息的模样,想当年你师娘可是因为为师英姿飒爽才乐意下嫁的。” 眼见师傅又要提起师娘,沈眠星忙喏喏应下。 “师傅,弟子明白。” 被打断了回忆掌门哼了一声:“你明白还至于跟着人家小姑娘身后转?” 这倒也是。 不过沈眠星可不准备向师傅取经。 现下沈眠星满心都是在想,该如何与洛师妹相处。 而静坐厢房之中的洛霜满,此刻神色寂寞,不二已经许久未曾传书与自己了,也不知如今如何。 对于沈眠星的倾心,洛霜满并非不知,她深知门主有意与丹峰结为姻亲。 而眼下门中最合宜的人选便是她。 若论医术,顾霜迟更胜一筹,虽非门主亲传却带着独特见解,且顾霜迟是霜字辈大师姐。 而她是门主弟子,霜字辈二师姐,虽然不自矜于好颜色,但确实自己的容颜于寸霄门中最盛。 恰好可以作为结亲的人选,最为适宜。 可她,心有所属啊...... 师命难违,她咬住嘴唇一时不知作何取舍。 最终幽幽叹息,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想着寸霄门中新研制出的储存不常青之法,洛霜满多了些笑意,此法为顾霜迟所研制。 洛霜满与顾霜迟之间,其实并不似旁人看来那般水火不容。 她听大师姐说江水女侠需要不常青,而大师姐恰好研制出了不常青的长久储存之法,便主动揽下采药的任务。 还希望能遇见江水女侠,好还恩于她。 有恩记心中,有仇记心中,方是江湖路。 第七十四章 贵使己贱人难之,应当无恙 等江水与卿哉到了江安叶家,第一件事便是去寻越生桑,却与匆匆跑过的叶俟清险些撞了个满怀。 不动声色避让开,顺势将快要摔倒的叶俟清拉了回来,江水等到她站稳才收了手。 因着她还用着江青梗的脸,叶俟清先是惊艳一瞬,而后莫名有些不喜,问道:“你是何人?在我叶家竟出入如无人之地一般。” 偏偏这张脸,莫名让人看着生厌。 而后叶俟清才看见江水身侧卿哉,联想着江湖传闻中,第一剑客風琐剑卿哉似乎确实有个未婚妻。 于是叶俟清不悦道:“卿哉少侠,这位便是你的未婚妻了?” 又有些欲盖弥彰地说:“长得还算有些姿色。” 即便不知道自己就是江水,果然叶俟清还是与自己天生对付不来一般,江水摇了摇头:“我是江水。” 卿哉还来不及解释,叶俟清听见江水这个名字还有些发愣,侍女小帘拉了拉她衣角。 小声提示说:“小姐,是她的徒弟。” 江水,江水......对了,是江青梗的徒弟! 她皱了眉有些不可置信道:“你是江水?那你这张脸,又是怎么回事。” 江水轻轻揭过,不愿与叶俟清多说什么:“不过易容术罢了,俟清见笑了。” “易容术?” 叶俟清有些诧异,而后心中嫌恶万分:“可别是剥了别的美人皮,往自己脸上贴的。” 江水也皱了眉,对卿哉道:“卿哉,我们二人先去拜见叶家主吧。” 卿哉对着叶俟清微微颔首,二人便与叶俟清主仆二人擦肩而过。 先前放他们进来的家丁也是认得卿哉的,而江水也被当做卿哉随行之人也被开了大门。 叶俟清在原地跺了跺脚,恨恨地对着他们二人消失的方向道:“奇淫巧技换一张好脸,当谁不知她原本长得那副磕碜模样。” 小帘诺诺迎合,叶俟清还不解气,她也是世家娇宠小姑娘,却偏偏总和江青梗师徒不对付。 忽然她想起来这张脸,多肖似江青梗当年的模样! 叶俟清嫌弃道:“哼,真当她师傅那张脸倾国倾城啊?没见识。” 小帘并不清楚叶俟清缘何言此,只小心提醒道:“小姐,您不出门了嘛?” 大梦初醒般,叶俟清笑着骂了一句江水这个扫把星让自己忘了正事。 而后提起裙摆,又是一路小跑。 “拜见叶家主。” “拜见叶家主。” 卿哉与江水的声音同时响起。 江湖此行,江水已经能够很平淡地说“拜见叶家主”这五个字。 仿佛当初那个在卿哉前,聂聂说不出叶景行敬语的不是江水一般。 而后江水与卿哉一并去了越生桑的院落,啊城正在煮药。 进来公子身子越发不好了,走不得人,却还想着读书,还想着仕途,还想着报仇。 啊城曾说过,公子还是自己的身子要紧,越家之仇比不得他的康健来的紧要。 而后越生桑低声道:“啊城,你在越家待了三年,越家可曾亏欠于你?” 他惊得握不住烛火,慌忙摇头。 越生桑道:“那你怎能对于我越家血海深仇熟视无睹?” 啊城简直说不出话来,双眸瞪大近乎落泪。 越生桑并没有大声质问,他内敛而沉郁,冷静地抛出两个疑问。 并没有预备得到啊城的回答,越生桑摇了摇头,只说服药吧。 公子啊,越家可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啊! “啊城?” 江水第一眼便瞧见了啊城,疑惑着上前问:“怎么你在此煮药?生桑可是有何不愉?我留下的药丸可还在?” 一连串问题砸下来,啊城忙摇头:“近来公子一切安好,只是有些受寒,我担忧公子便在此熬药。” 原来如此。 江水点了点头,对卿哉道:“先进去吧。” 又对啊城道:“莫要累着,还是多照顾你家公子要紧。” 说来纵然叶家家业不小,却也深知越生桑如今也只能算是寄人篱下,江水本便清楚越生桑也不会要求什么。 眼下看来,越家受宠的小公子果然婉拒了叶家的过度照顾。 不过谁知道有没有几分是因为,江青梗的缘由呢? 江水暗暗想着,微不可查地叹息。 而后推门而入,却瞧见越生桑正在提笔写些什么。 卿哉倒是还拘礼些,江水却笑着走近:“生桑,别来无恙否?” 别来无恙四字一出口,越生桑的笔忽而一顿。 敏锐地注意到越生桑的情绪有变,江水回首看了卿哉一眼,又转过来。 “无碍,许久不见了,江水。” 没等江水问出来,越生桑便绝了她的询问,迅速回答道。 虽有些狐疑,江水却也体贴未提出来,绕过去看越生桑所写。 故明主之察其臣也,必知其无妒而建贤也。 贤之事其主也,亦必无妒而进贤。 夫进贤之难者,贤者用且使己废,贵且使己贱,故人难之。 ......大约是胡乱写的,江水看了半晌没发觉这与生桑有什么太大干系。 而后问:“仕途?” 越生桑颔首示意,又对着卿哉道:“卿哉少侠,许久未见一路风尘可还合宜?” “尚可。” 卿哉去寻江水一事他还是记得的,笑着道:“我如今并没有什么,你们二人前来可是蓬荜生辉了。”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江水正准备问什么恰好啊城端着药碗进来。 越生桑舒展眉头似乎十分放松,上前接过药便一饮而尽。 生桑并不是这般客套之人,也不迂腐刻板。 怕是心中藏了什么事。 看他引尽了药,江水道:“我替你看看身体可还有什么不适的吧。” 越生桑并无犹豫地便答应了,上前望闻问切把脉听针,许久之后舒了一口气。 江水道:“你身子并无什么变故,且调养得宜,按照我留下的药丸按时服用便可。若是药丸用尽了,也不必担心什么药方泄露,你只管交给大夫抓药配药便是。” 她总担心生桑这傻孩子,担忧他为了不让自己的药方泄露,而不去配药。 毕竟大多数人看来,对于一个大夫而言私家药方最珍贵不过。 越生桑无奈应下:“我自然知道。” 满意点了点头,江水又道:“先前卿哉所赠的落金樱你且收好,待我寻来剩下两位药材,便可。” 而后笑着道:“原本倒是想不起来,如今许久不见你忽而重逢,却有些记挂着耿玉儿那个家伙,也不知他近来可好。” 越生桑面色不变,只是淡淡道:“他应当无恙。” 应当无恙...... 第七十五章 琨玉秋霜梦生桑,愿卜书香 越生桑昨夜梦见了耿玉儿。 他知晓这是个梦。 生桑之名,说来有些不吉利,原本书香世家的越家是不该起这般轻薄易夭的名讳给宠爱的幼子的。 但越生桑却委实是有些不同的。 他能够梦见支离破碎的未来光景,亦或是没有被人为更易的过去。 所以当年幼时的越生桑,向家主懵懵懂懂说起那些疑问之后,他的名字便改为了生桑。 生桑之梦,征兆也。 越家家主只当他的先天弱症是征兆梦所携带的弊端,因此待他稍微年长一些,便有意克制自己的好奇心。 只做个端庄君子。 而取得生桑之名,权为感激上苍之恩德,以求怜悯之一二。 可越生桑昨夜梦见了耿玉儿。 原本应当模样的耿玉儿。 “在下耿玉,这位公子倒是十分面善,不知何方人士。” 皮囊之艳丽压不住骨中君子意,这个小少年郎笑得爽朗而亲和,他说他叫耿玉。 耿玉便耿玉吧,这原也没什么。 越生桑忽而一笑,对着耿玉行了一礼道:“在下越家生桑。” 耿玉点了点头,带着少年人的得意:“久闻公子之名,今日总算有幸相见。” 这便是耿玉儿心心念念原本的模样么? 越生桑凝视着他,满心安逸。 可这目光落在耿玉眼中之后,他却笑着打趣儿道:“越公子可莫要这般盯着在下,在下可不好男色,且若是叫青梗晓得了,可不得剥了我的皮。” 越生桑忽而一怔,他总还是想不到耿玉儿会与江姑姑有什么干系,那这个青梗......? 他十分自然地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却不知那青梗是?” 耿玉回答得从善如流:“是在下的师姐,江青梗。” 提起江青梗,耿玉忽然有些羞涩,他说:“也是在下未过门的娘子。” “此次来江安,正是为了替我师姐向叶家求一对刀的。” 听见耿玉此言,越生桑才陡然发现此处原是江安的夜市,灯火通明,叫卖熙攘。 于千顷灯火光玉尘转之中,含笑着的俊朗小公子耿玉,正提灯站着。 越生桑一时失言,这人世间风水流转之间,竟然到了耿玉儿对自己说不好男色。 他不禁有些失笑,却还是忍着鼻间酸涩意味,道了声:“如此,可要祝小兄弟百年姻缘,芝兰琴瑟。” 对他的祝福耿玉很是受用,也回礼感激。 应着耿玉的邀约,越生桑同他一并在梦境之中的江安里游玩。 不多时,二人便引以为知己。 阎王楼不为人知的楼主之字耿玉,与越家清玦公子越生桑,结为知己。 “水需遇金鳞,才不负明月寄情。” 耿玉看着江中群鱼游弋而过,将水面圆月激碎成粼粼银汉,随口对越生桑如此说道。 越生桑也颔首同意,而耿玉玩心大起,挽起袖子掬起水一捧。 他笑着道:“此处水洌江清,青梗若是见了必然十分欢喜。” 提起江青梗的耿玉面上掩饰不住的笑意,璀璨更甚江中银汉。 正正衣袖,二人又沿着河岸走在夜市之中。 于是越生桑问道:“那,令师姐如今又在何处?” 叹了口气,耿玉带着些宠溺道:“师姐她因偷懒,先前被师傅罚着一个月不许出门,还叫着我来带些江安的点心给她吃。” 说着说着有些觉得失言,耿玉有些歉意笑着道:“越公子怕是听腻了女儿家的麻烦事,我亦不爱吃甜食,怎知她爱吃哪样不是?” 而后耿玉停在一间卖着蔗霜糖饼的铺子前停下,娴熟地询问价格,又捻起一块放入口中品尝。 越生桑摇摇头,他其实很乐意听这些。 偷懒天真的江青梗,霁月风光的耿玉儿。 还有这个梦境之中尚还鼎盛的越家。 若这是一切应有的未遭更变,该有多好? 越生桑忽而心口绞痛,明知他该离开这个梦境,不能再窥探更多。 可他舍不得。 不仅仅是舍不得还未来得及见的江姑姑,不仅仅是舍不得可能解开眼下僵局的线索。 更是舍不得耿玉。 越生桑忍住心口疼痛,对着耿玉问道:“如何?” “太过甜腻了些,青梗味淡,喜好清甜一些的。” 无奈摇摇头,耿玉又往前走。 对这个说太过甜腻的耿玉越生桑并不十分熟悉,但却十分欢喜。 看着他继续游走在各类甜食铺子之间,越生桑忽而说:“耿玉小兄弟可愿同在下说些旧事?在下瞧见小兄弟,总觉得十分意气相投。” 耿玉自然没什么不好说的。 只是纠结了一会,才从江青梗为引子说起。 这也是越生桑所想知晓的。 原来江青梗的娘亲顾姨,与耿玉的娘亲耿葵曾是莫逆之交。 而江青梗天生脉象诡异,恐为有心人所作为药人,在顾姨多方求药无果之后,将女儿托付给了耿葵。 说是托付其实更像是拜师,耿葵虽不擅杏林却还恰巧因缘际会之中得了能缓解江青梗症状法子。 见爱女身子转好,顾姨和江父也没什么担忧的,撇下江青梗夫妻二人便去云游四海了。 倒是一对神仙眷侣。 越生桑听到这里方知晓,看来前一任叶家家主便是那个变数了。 若是没有他...... 罢了,不可妄议长辈。 “后来青梗便拜入我娘亲门下,也就是阎王楼之主——这些告知你也没有什么,阎王楼楼主也就是家母。” 越生桑一惊,竟是如此么? 却不知梦外江青梗可依旧得了阎王楼楼主真传? 那么江水呢? 纵然心中百转千回,越生桑还是维持着笑意:“得耿公子这般信任,生桑自不会告知他人。” 后来便是水到渠成的青梅竹马,师姐被娘亲压着练武修文,耿玉便偷偷替她砍烂每日的功课,传递四书五经的答案。 泪眼汪汪的江青梗摸着小耿玉的脑袋,说:“师弟可亏了你了,师姐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 不过等到师弟耿玉也开始习武之后,江青梗也没了欺负耿玉的优势。 听起来十分般配,尽管越生桑还是无法将江姑姑和耿玉儿联系在一起,可梦中他们如此安好也是叫人安心。 只能说是造化弄人啊。 在然后两情相悦,招猫逗狗,江青梗爱捡小姑娘玩儿,耿玉绝色受到断袖觊觎。 二人齐心协力,将好好一个羞涩的青梅竹马,弄得叫人啼笑皆非。 最后被耿葵压下,骂得两个人红着脸表白了心意。 越生桑听着不由地笑意更加温柔,却感到心口疼痛更甚。 他艰难开口:“那你们可曾遇到一个,名唤江水的女子?” 耿玉听见江水二字,居然笑出来。 他道:“江水?自然听过。” “她啊——” 第七十六章 耿然八幽不见君,初明玉心 梦中耿玉的回答还在耳边萦绕着,越生桑捂着胸口醒了过来。 耿玉,耿然玉心。 如新桐宿清风,如芍药对新雪,消艳减翠添朗润。 他醒来时最在意的不是最后有关于江水的话语,而是梦中的耿玉。 越生桑忽而落泪,耿玉儿,若有来世,当为知己。 “公子你怎么了!” 啊城原本睡得迷迷糊糊地,却在听到越生桑微小的声响便醒来。 越生桑摇了摇头,并无流泪的声音。 只是淡淡对啊城道:“我无碍,你回屋歇下吧。” “不用不用,公子不是要啊城多陪着公子么,啊城不累!” 明明困的要死,啊城却还是强撑着和越生桑笑着说。 又打了哈切,眼角沁出泪花来,啊城还拨浪鼓似得摇着头:“公子快先睡下吧!离天亮还有好久呢。” 看着啊城好一会,越生桑忽而想起了与啊城在越家相处的旧事,揉了揉眉心笑着道:“好,你也早些休息。” 啊城应得十分爽快,却还是看着越生桑睡下才趴下身子去。 “生桑?你在想什么?” 江水的声音响起,越生桑这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抱歉,方才走神了,江水你说到何处了?” 见他回神,江水方才笑着道:“说到耿玉儿那个家伙你便失魂落魄得,怎么了,还真的十分想念他?” 耿玉儿,耿玉。 他自然不是断袖之人,怎能会对耿玉儿有着同样的心思,至多不过是怜惜罢了...... 于是越生桑并不避讳点了点头,声色如常:“许久未曾见他,倒确实也有些记挂着。” 卿哉并不介入他二人的谈话,毕竟他只是与江水最为相熟,与越生桑和耿玉儿不过是几面之缘罢了。 而江水将视线重新移到桌案上纸张上,还拿起了两张仔细阅读,笑道:“得你记挂,他可不知要乐成何等模样。” 其实江水也明白,耿玉儿定然不会作让越生桑为难之事,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只是她如今并不知,耿玉儿已然身死。 越生桑忽然道:“这张写的倒是不好,江水可是见笑了。” 江水哪里算是见笑,她不过诗书半吊子怎么比得上越生桑,只是说:“那生桑可要叫我见识一二?” 原以为按照越生桑的性子,是不爱卖弄的。 却不想越生桑竟而提笔,又对着江水道:“近来读书,多有不明晰之处,凝塞约是心性不足。” “还望江水共我评鉴一二。” 而后行楷之中,缓带轻裘,书笔流畅。 “又闻谤而不怒,虽谗焰薰天,如举火焚空,终将自息;” “闻谤而怒,虽巧心力辩,如春蚕作茧,自取缠绵;” “怒不惟无益,且有害也。其余种种过恶,皆当据理思之。” “此理既明,过将自止。” 他写一字,江水便读一字,她声音轻柔且净,读来并不显唐突。 啊城并不是很懂这些,也就收起药碗走出门外。 待到越生桑写完,江水忽而问:“以生桑之心智,原本应懂的?” 卿哉并未看纸上字迹,只是听出来这些是教人修心补过的言语,锦言妙句。 越生桑道:“嗯,此篇妙语太多,忽而凝塞了。” 江水瞧着越生桑,疑惑道:“生桑可需我解释一二?只是愚钝见解,恐不能解释清楚。” 越生桑点了点头:“无碍,其实如今并无读懂的必要,只是我闲来翻阅不经意得知罢了。” 江水看了眼逆光而站的卿哉,仿佛和光同尘也从一个古语成了画卷。 她良久微微勾起唇角:“既然凝塞了便不去读这些,我与卿哉少侠还需再出去寻药,等我二人归来之日说不定能有新的体悟?” 三人相视,又轻松畅谈许多,不知觉已然日暮西斜该到了用晚膳的地步。 因着越生桑坚持,他独自用膳已有多时,寻常也不去招惹叶俟清。 而今日江水与卿哉上门拜访虽然告知了叶景行,江水却是不愿意再多蹭一碗饭的。 何况若是真留下了,哪里又仅仅是一碗饭的事? 于是江水与卿哉商议后便预备辞行,越生桑也不拘礼挽留,只道一路顺风。 等到江水与卿哉一并出门,啊城捧着饭食匆匆赶来,看见江水和卿哉欲走有些惊讶。 啊城带着些遗憾问:“江姑娘,卿少侠,你们这就走了么不多留一段时间?” “是啊,为了你家公子的安危我可累到了呢。” 江水难得亲昵地拍了拍啊城的脑袋,努嘴朝着越生桑的房门:“你可千万照顾好你家公子,我不日便归。” 啊城忙应下:“好的江姑娘!啊城一定将公子养得好好的!” 引得江水一笑,而后边走边与卿哉闲聊:“一无所知浮碧荆山玉的所在,该如何去寻?” 卿哉思索片刻,道:“你且在江安等我一段时日,我处理完一些琐事便来寻你。” 想了想又道:“若是不嫌颠簸,亦可在我庄子住下,免得住在客栈之中。” 江水笑着挥挥手:“知晓你是个赤诚的富裕郎君,不缺我这一双筷子,可我还是在江安待着吧,也好制备东西。” 可叹江水她刚见完越生桑,过些时日便又停不下奔波的马蹄,可真叫人头疼啊。 等到江水卿哉二人走远,越生桑吹干纸上墨渍,对着啊城道:“可懂这些?” 啊城凑过来看了好久,挠挠头实在是不明白。 他虽说是越生桑的伴读书童,也在墨香熏陶下待了三年,可确实对于笔墨纸砚没什么悟性。 于是放下食盒笑嘻嘻对着越生桑道:“公子先用餐吧,我今晚好好研究研究。” 越生桑抿唇一笑:“不必了,我这张写得不好,你研究什么?” 看了看天色,越生桑叹了口气。 “你如今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总让你陪着我睡得也不安稳。” 越生桑眼中带了些歉意:“你还是每日住在自己屋中好些,你家公子也不是纸糊的。” 体贴着啊城,越生桑总是将话说得通俗些。 啊城也知这是公子在疼惜自己,因而十分开心,笑着说:“好啊公子!啊城一定长高长壮,好来保护公子!公子可要等着啊城!” 等到以后,我可一定要护好公子啊! 啊城在心中默默发誓。 越生桑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说:“痴言。” 可不就是痴言么。 第七十七章 眉翠佩环弄玉女,俏色玉鹤 眉翠佩环弄玉女,肯抒三分与郎君。 水乡温柔,冬季也无多少的寒凉,天女只闲闲点漏指间香粉,便是一场雪了。 “花径今逢凝冻雨,添衣愿作惜花心。” 而叶俟清在伞下娇羞不肯与人对视,只拢了拢衣裳,浅言他处。 这些沉溺于情爱之中的女子,大多柔软而遣卷,面目也因此轻软可亲起来。 便如水中煮着的一小撮红豆,渐香渐温,带着不恼人的烫刚好下口。 秦不二将珠钗别在叶俟清的鬓边,而后道:“花期有信,风雪无摧。” 那枚珠本钗是先前叶俟清与秦不二交游时所遗落的,此刻物归原主,叶俟清抿唇忍了几下,终于忍不住笑开来。 笑颜明媚,颇有些惹人怜惜。 于是叶俟清依偎在秦不二怀中,用粉拳轻捶娇嗔道:“花期有信郎无信!” 又来了,秦不二眸色一暗有些不耐烦,却还是软着语气好生哄着。 他并不说什么妙语连珠的话讨女子开心,但总归叶俟清一颗心落在人家身上。 得不到好生哄着自己,叶俟清也就是指着他佯怒说:“你真是个呆子,也不会哄人。” 可旋即却又笑着道:“这样也好,你气死旁人了也就没人同我争。” 这话倒是十分耳熟,秦不二失笑,似乎前不久才听人说过。 那应当是在路上时,他同江水说,红衣最是艳丽姝色。 而后江水便在荒蛮地购置了一件红衣,带着些局促地站在他身后,轻声说:“不二,我有个惊喜给你瞧瞧,你且莫转身。” 不用转身,他也知江水大约是在打理自己的外貌,不外乎正衣敛发。 等到他终于被“允许”转过身来,他其实是有些惊艳的,那张脸实在再适合红衣不过了? 红衣迭丽的女子,似正非邪的气质,多么肖似年幼读书时所痴迷的狸猫儿幻化的小妖。 可惜......果然啊,不论是哪样的女子,陷入情爱之后都一般无二。 真是叫人失望。 秦不二带着些对江水的惋惜,怜爱地抚摸着叶俟清的头发,可惜啊,刀客江水也不过如此。 他并不刻意记着哪些女子倾心于自己,不论是怎样的女子,最后也都是面容模糊。 记着还恼人不是? 说来恰好在卿哉离开那一日,秦不二与叶俟清约好了相聚。 而从她口中听闻江水也在江安,秦不二想起江水粘人的一堆信件,最终回了一句:“安好勿念,尘物缠身。” 什么尘什么物,他并没有说。 可江水收到却觉得宽慰极了,这些天她总是担惊受怕,心中困扰。 有时想着,是否路上遇到了不测? 可秦不二武艺虽然稀松平常,到底是玉麈弟子,歹人应当是有眼色的。 有时又想着,是否他厌弃了自己? 可他明明那般赤诚赶来寻自己,而自己这张脸也算是千里挑一,应当是不会的。 有时还想着,大约是信鸽迷路? 那便是信鸽迷路了吧,江水幽幽叹息。 终于等来了八个字,叫她忍不住又提笔写下许多衷肠,可最终还是摸摸信鸽的羽毛。 “太重了怕你飞不动,还是少写一些吧。” 她对着信鸽喃喃自语,而后也只寄出八个字。 知君安康,吾心甚慰。 绝口不提许多泪渍惶恐。 提那些做什么呢,小女儿姿态叫人生厌。 江水回过神来,微微提起裙摆免得沾上水渍走在江安一处无名江畔。 秦不二并没有注意到江水举着伞,在他身后与他擦肩而过。 叶俟清与他相拥在烟雨朦胧之中的江岸,而江水也未曾分心于外物,径直地走过江畔。 她并未用回原先的脸,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顶着江青梗的脸在江安境内徘徊。 而叶景行偶尔邀她一聚,江水也就大大方方地前去,只是每回都有叶俟清作陪。 叶景行一个中年男子哪懂的小姑娘不对付的心思——纵然她们彼此不知对方去心上人的关系。 江水确实是想不到叶俟清会与秦不二有什么干系的,叶俟清也同样。 长叹了口气,唇齿间呵出了些许白气,她收了伞停在一间珍宝阁屋檐下。 阁名“碧云高”,颇有些雅趣。 抬首欣赏了片刻牌匾,又抚摸着背后青昙刀,心道用你接了好几个榜单总归是凑够买一件礼物的钱财了。 是了,今日江水是来给秦不二挑礼物的,江安富庶想来是能够挑一件合适的礼物的。 她一直惦念着秦不二的赠礼,江水并不愿收到秦不二的赠予,但这却不妨碍她给秦不二挑礼物。 乐滋滋地在博古架前游荡,把握着富裕的银钱,还有秦不二的喜好,江水挑得十分谨慎。 对于她这样的心思,鹿衔曾经十分恨铁不成钢地点评过。 鹿衔曾说,姐姐你这是在作践自己啊! 江水表示她与秦不二两情相悦,没什么作贱不作贱的,横竖是她不缺礼物也乐于送礼。 鹿衔又说,那死道士也不像是缺礼物的人啊! 江水认真点了点头,却还表示这与她送人家心意没什么冲突。 最终鹿衔叹息,指着江水说: 姐姐,你又不必旁人差什么甚至比许多人都好上太多太多,你值得被珍重对待的。 即便他真心实意,你总是这样不把自己当做值得重视的,他也总会腻的。 对于鹿衔的言论江水多少有些在意,可还是压下心中不安对她笑笑,而后说:“我又不图他什么,只求一颗真心,总要多付出些才好不辜负人家。” “姑娘?” 碧云高的小厮看她端详着博古架上一方俏色仙鹤玉饰许久,又打量着一番行头,瞧见那对刀便知这位姑娘也不是个买不起的主顾。 因而唤了一声,等江水侧过头带着笑疑惑地看向他时,小厮用丝帕包裹着取下来。 递到江水眼前,笑着说道:“姑娘若是心爱,取下来仔细把玩也可,只是要小心些不然磕着碰着小人可是担不起责任的。” 江水原本就喜爱这方,也不推辞取来细细观看。 “这是匠人新雕刻的,还是前朝古物?” 小厮陪着笑说:“自然是新雕刻的,却不输于前朝老师傅,只是年份浅了些,还未养好。” “姑娘气度清雅,倒是适合养着。” 小厮嘴还有些甜,江水噗嗤一笑,思索着新玉价格稍微便宜些也不至于送不出手。 于是拿在手中继续把玩着。 正当她预备买下时,忽然小厮小跑到她身后苦声道:“诶呦喂魏爷爷您雕好了叫我们去拿便是,劳您大驾送来哟,诶呦呦慢点!慢点您呀!” 第七十八章 无水盛木何苦哉,独缺润下 还未来得及走近江水便闻到了浓浓酒气,且来人虽然被人喊做爷爷却是下盘极稳。 对此江水不由有些好奇,也就顺势地转过身去,目光端庄自然打量一二。 不过可能是女儿家天性的缘故吧,第一眼江水便瞧见的却是那“魏爷爷”手中的神女玉像。 虽未看清雕刻面容,可青衣提灯的神韵却恰是佳处。 玉人洁净,以侍神女躯。 佳作。 看着这方神女玉像,江水多少有些意动,甚至在思量不知自己现在身上家当够不够。 然而江水还未来得及看清。 那魏爷爷委实有些醉了,只见他划开小厮欲捧神女玉的手就骂道:“别碰——你手洗了没就碰?” 可被挥开的那只手刚好砸在博古架之上,小厮吃痛叫了一声,却骇然发现博古架竟然摇摇晃晃。 娘姥姥的诶!这要是砸了!自己一家老小可就交代了哟喂! 小厮忙过去扶着博古架,总算是稳了下来,不由长舒一口气,不知何时冷汗都下来了。 他们这些跑在奇珍异宝里来回招呼的人,虽然不清楚这些东西具体有什么价值,但对于这些物什的价格却是清楚极了。 这但凡损伤一星半点,那可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的啊! 放下心来忍不住抱怨,可话还未说出个一二三,小厮忽然觉得不妙。 猛然抬头看去竟然发现那博古架上一套琉璃茶具的锦盒已然在坠落边缘! 他一瞬间满闹空白,来不及思索也手脚冰凉伸不出手来,眼睁睁看着锦盒往下砸去! 忍不住闭上了眼。 可意料之中叫人肝胆俱裂的撞碎声迟迟没有发出来,小厮眯着一只眼,颤巍巍地撑开另一只眼。 只见有只玉指修长的手,好好地托着锦盒递到了自己眼前。 再将双眼睁开,视线上移,正是江水面无表情地瞧着他。 小厮经历了大喜大悲,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锦盒,不由对江水千恩万谢:“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说得好像江水是方才做了什么大善事一般,江水在内心中叹了口气,对他说道:“不必了,你先摆好吧。” 在小厮去取板凳好摆上去的时候,江水也恰好见缝插针地走到魏爷爷面前,和善问道:“先生,不知这玉可否借我一观?” “腿脚怪敏捷的呀,”魏爷爷回护住玉像仿佛江水是要动手去抢一般,面上却还和和气气笑眯眯地问江水:“你这小姑娘,习武的啊?” 对于他能瞧出了江水并没有什么好讶异的,只是点了点头:“学过些微末身法。” 魏爷爷撇撇嘴道:“那老头子可不卖,习武之人血热,可养不好我这玉像的气韵。” 血热不养玉这话倒是少有听闻。 江水有些怔愣,她对于玉石之类并没有太多了解,一时之间把握不准这老爷子是不是在糊弄自己。 而且她有些疑惑,难道自己的喜爱之情如此溢于言表了么? 可是实在割舍不下,江水又道:“那何人可以养玉?” 魏爷爷想了想,忽然凑近江水。 酒臭味扑鼻而来,他说:“小姑娘你说说你叫什么,生辰八字,我给你瞅瞅五行合不合。” 江水不禁皱眉苦笑,这便是所谓的一技之长足以傲视群雄么? 可也无奈,报了自己的名字,江水说:“我这名讳中有江有水,清寒足以解血热了么?” 魏爷爷咂咂嘴:“尚且不行,还需你生辰八字,嘿小姑娘你可知道玉皆有灵马虎不得。” 玉皆有灵? 江水笑了笑,她并不信这些。 诸天神佛困顿时拜一拜图个吉祥也就罢了,怎得一方玉还有灵性起来了。 但说出生辰八字也并无什么,江水道:“二十三年前,阳月廿一卯时。” 那魏爷爷托着神女像似模似样那么一掐指,摇头晃脑后,忽然长长地唉声叹气。 魏爷爷说:“伸展、炎上、中和、收敛,五行之中满占四行,却独独少了润下水品。” “小姑娘你说你叫江水?” 那魏爷爷忽然凑近,眼神有些混浊似乎又更醉了些:“啧,命中无水盛木,何苦叫江水来哉?” 江水抽了一下嘴角,并未说什么,忽然间就对那神女像少了兴致。 “先生,你唐突了。” 魏爷爷忽而朗声大笑:“不唐突,不唐突!” “小姑娘若是喜欢,神女玉像老爷子送你也没什么,只是不知姑娘预备如何对她?” 峰回路转,江水有些意外,却还是拒绝了:“不必了,先前不过是为求一睹而已。” 不清不楚的赠礼,谁知要付什么代价?江水可不敢受。 于是魏爷爷嘿嘿嘿笑了,对着神女玉说:“人家小姑娘瞧不上你哦。” 话毕,愤而砸之。 转回来的小厮瞪着眼,张着嘴,愣愣看着地上一堆碎屑。 “魏,魏,魏爷爷。” “这我,小人,这怎么——” 江水冷眼瞧着他砸碎神女玉,盈盈玉屑,忽然在脑海中一遍遍重复着玉碎的声音。 这个魏爷爷不寻常。 她知晓了。 她微张开嘴,欲语却凝,最终道:“先生,在下不明。” 这位魏爷爷似乎在指点自己什么,可是江水实在不懂,但当她问出来时魏爷爷却摆摆手。 “诶,本来就是老爷子不得意的作品,小姑娘不如瞧瞧其他的。” 又似乎在嘟囔,却字字清晰:“什么明不明的,有什么可明的。” 他倒是走得利索,小厮思索少许还是觉得这事与自己无关,只是神色不振却还是勉强笑着问江水可要在看看。 江水去摇了摇头,只说:“结账便是。” 果然,虽是新玉却也非凡品,且工艺高超一下子费去了江水三千两。 拎着包好的仙鹤玉饰走出碧云高,江水后知后觉地有些肉疼。 这可是三千两啊! 江水忙将这价值三千两的礼物放在袖中,又有些踌躇,取出来好生放在怀中。 可怀中又担忧不便,最终层层包裹好放在了背后包袱之中,和价值连城的青昙刀都背在背后。 拍拍肩上的包袱带儿,她终于收拾完毕。 不过......江水有些安心,这样的礼物大抵能叫他满意吧? 至于那神神叨叨的魏爷爷? 谁管他,隐喻之类的她可不懂。 第七十九章 睥睨天下困羹汤,允诺真容 就这样哄了叶俟清好几日,秦不二终于寻了个借口抽身。 也恰好是叶俟清终日在外,她总担忧被父亲知晓与旁人私相授受,因而也十分乖顺答应在家中。 而此刻秦不二恰巧有兴致打开堆积如小山一般江水的信件,才知她现下人在江安,索性也就约出来瞧一眼。 叶俟清看腻了,拿江水的好颜色换换口味也是无碍。 不过秦不二却有些疑惑,为何霜满近日会去丹峰?莫非是寸霄门中有什么变故不成? 她怎么也了无音讯。 不过这些都无关他现在邀约江水。 当江水收到来自秦不二的回信时有些不可置信,且欣喜若狂。 她已然习惯絮絮叨叨诉说心事。 江水偶有失态在信中哭诉,也在未寄出之时便焚烧殆尽。 而那些从江水手中能够寄到秦不二手上的字句,也全都似枝上娇嫩新鲜的新花。 只是新花似锦,攀折之人有无,便不是她所能知的。 现下陡然收到回文,有种恍然隔世的恍惚。 再看到秦不二竟然恰巧也在江安,更是惊喜万分,有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落泪感。 可却还是好生地打扮了自己,只是太过匆忙,竟然忘了将先前购入的赠礼玉鹤随身携带。 这便是所谓的忙中生乱了。 江水知晓空口白牙说有赠礼不好,因此赶去约定地点的路上,便打定主意明日再将礼物拿出。 总是个意料之外的喜事,他应当会欢喜的吧! 等到江水她俏生生站在秦不二面前时,只是斟酌着挑拣了一两样烦心事撒娇似地说出口,片刻看着他脸色有些心不在焉便不说了。 也罢也罢,江水宽慰自己,相见了便不去说那些惹人烦的事情吧。 把握当下才好。 “不二,”江水唇齿之间如含着一枚酸杏子,她的面上却还是温柔万分:“近来天气越发寒凉了呢。” 秦不二垂眼看了看自己的衣着,点了点头:“确实,就连江安都有了如此寒意,也不知北方该如何。” 若论武艺,在江水所见识之中秦不二武艺并不出众。 且秦不二内力不足,御寒稍欠,因而早早就换上了价值千金的狐裘,江水讲这些看在眼里只觉得玉麈似乎颇为器重于他。 这样便好,这样便很好。 而后由着秦不二牵起她的手,虽然有些拘谨,江水却还是想起前不久卿哉所“教授的相处诀窍”。 毕竟虽说他的未婚妻是个探子,可他到底是男儿身,于是当卿哉看自己的好友为情所困,不由分说便大包大揽教授了许多的诀窍。 江水也由着他卖弄学识,权当做他失去未婚妻之后的泄愤了——也同看伶人一般逗趣。 而卿哉所说的,不外乎是哄男人的话与作为。 江水谨记着卿哉所说的,既然是侠侣,自然要比平常人更亲密些。 于是在僵硬地被牵手后,试探着反握住秦不二的手,而后展颜一笑。 秦不二也笑道:“今日怎么这般欢喜?” 江水抿嘴,好生藏起羞涩与慌张,只说:“许久不曾见你,而今日能够把臂同游,自然是欢喜的。” 其实现在江安也没有什么适宜的游玩之地,兜兜转转后,二人还是在一叶小舟上停歇。 虽为冬日,但江安气候温热,虽有寒气但水面还是未有结冻。 由此江水俯下身去掬水,船头的老人家叮嘱了句小心落水便自顾自撑船去了。 是江水拉着秦不二想要在舟上便看江安。 “其实我很心爱江安这个名字。” 江水自知并非擅长文墨之人,因此也不卖弄辞藻,只是瞧着水色清冽沉吟道:“无论是江湖安定,还是江山安宁,都有种尘埃不扰的味觉。” 秦不二原本拢着袖坐着,忽然瞧见江水回首笑靥如花,佳人映水如月照镜。 只听她说:“清清静静,很好。” 他眼神暗了暗,与江水相处时间虽不十分长久,但他早拿捏准了江水的心思。 于是他道:“江水,无论是江湖安定还是江山安宁,我都会同你一起去看。” 果然江水转瞬眼中盛满笑意柔情,似乎除他之外眼中再无其他。 江水其人,空有皮相之美,筋骨之资,却是个实打实的小妇人心思。 纵是百般的纠葛,也只想做个以夫为天的小妇人罢了,没得半点出息。 即便你武功足以睥睨天下又如何?还不是畏畏缩缩,渴爱如瘾? 不过一小妇人耳。 秦不二有些看不起这样的女子,连索求都不敢,劝说自己是知足常乐,其实是没有半点的安心总惶恐被抛下。 不过江水的真实皮囊到底是如何呢? 他起身,两步坐在江水身边,深情款款道:“与你相识许久,却还不知你的真实容貌。” “江水,你是不信我么?” 听闻秦不二这般话语江水不由有些慌乱,却急急否认:“我怎会不信你!” 秦不二敛眉:“那,为何从不以真面目与我相见?” 江水双手还有湿漉漉的水意,她别过了耳际碎发,默然道:“若是我生的不好看又如何?” 秦不二握住她的手:“无碍!人间皮囊美颜的,我也见过不少,可她们都不是你。” 江水双手被紧紧握住,这让她有些不自在,却还是睁着眼睛听他说下去。 他说:“无论你是美是丑,都无关。” 他说:“江水,我想能与你共度这一生,我想能给予你最好的一切。” 听啊,多么动人的情话。 江水满心都是共度一生不会轻易将自己抛下,忽然有了落泪的感觉,却还是笑着说:“那好啊。” 于是带着些俏皮说:“谁叫你运气好呢?我啊,其实也算是个美貌的女子呢!” 不过真实面目...... 江水斟酌着,对秦不二道:“明日江安有夜市,我便新衣真容,前去寻你。” 刚好趁着明日相见,将玉鹤赠予。 玉麈流云栖玉鹤,最好。 想起自己还有事,秦不二有些不愿多过逗留,可明日便要离开的花停在唇齿之间还是咽了下去。 现在弄恼了不好收场,先哄着吧,总归若是实在来不及明日先离开便是。 他笑着深情款款允诺:“好,江水,我会等你。” 面对这样的深情,江水完全沉溺于其中。 第八十章 千灯如雨身如寄,不知西东 千灯如雨身如寄,闻声双红菱。 江安的夜市算得上大旸境内少有的繁华,也算得上美名远播了。 夜市中有成千上万盏灯笼系在街巷间,而江安多曲水,倒映其中如水中绵延出了更多的一方小世界。 热闹更加。 而江水在熙攘热闹之中安静等待了许久,从天色微冥,等到夜市中千盏灯火如雨在天迹、足边、水中。 都没有等到她想等待的那个人。 等得温肠渐冷,等到知晓了结局,江水的心也就如落定的尘埃一般,出神地沿着夜市的曲折走。 蹦蹦跳跳的半大孩童小闹而过,江水也都遵循着下意识的动作,无意识地躲避开来。 “姐姐,要不要买个面具呀?” 一直到被卖面具的小姑娘声音抽回思绪,江水看了看小姑娘叫卖的那些做工粗糙的面具,温和笑着买了一个。 对于纯善无暇的小孩子,江水总做不出冷淡吓人的姿态。 她说:“好啊,姐姐买一个哦。” 将铜板递给那个小姑娘,又摸了摸她的头顶,江水将面具带上。 他大约的确是不会来了吧。 就同先前那般,消失地干净利落,且不知归期。 江水淡淡地在心中安慰自己,他总是这般忙,自己早就应当习惯了。 可道理说了千万遍,最终还不是参不透。 虽然江水带着面具,可她气度菁华还是惹得不少年少慕艾的少年郎前来搭话。 江水都一一婉拒,看着他们失落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可爱。 也不由想起了之前鹿衔的话语。 而后她安静地沿着河岸缓缓地行走着。 这副面具是露出双眼的样式,江水的唇被面具遮住,忽然觉得有些口渴。 她已经走得离夜市有些远了。 那水中只有零星飘散的莲灯,做工参差不齐,应当记载着不少人的愿望。 恰巧看见了有卖莲灯的小贩,江水也就随手买了一个。 总归三千两都花了,也不在乎这些三穗的小钱。 小贩处备有笔墨,江水沉吟片刻,写下:“愿知西东”后将笔递还于小贩,又俯下身双手托着将莲灯放在水中。 “姑娘是还乡的人吧?”小贩套着近乎:“如今江安可是比往年少了些热闹。” 江水摇摇头:“我并非江安人士。” 闻言小贩一怔,打着哈哈说:“诶呀看走眼了,原想着姑娘这样水似的人儿应当是咱们水乡出来的。” 江水也就笑笑,起身拍拍裙摆褶皱。 还未走出两步,忽然摸了摸胸口露出一抹苦笑,江水低声道:“心魔也这么聪明么,知晓我现下心境不稳,便出来作祟。” 也不知是否是江水的错觉,似乎心中有人嘀咕一句活该。 江水摇摇头,沿着河岸又走了几圈,也没有再起落泪的冲动。 只等累了便回去睡下。 夜市还未完。 玉鹤已卧在锦盒之中。 浑浑噩噩地,在梦中江水仿佛又来到了当初与心魔江青梗所交涉的那片飞花之中。 这会儿胸有成竹的是江青梗。 似模似样地沏茶,江青梗笑着对江水说:“这便是你为自己寻得的续命之情?” 那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讥讽之情。 似乎是在嘲笑一个错将稻草当成浮木的溺水人。 原本江水心中已然是烦躁万分,闻得此言更加焦躁,抽出青昙刀便说:“来战。” 可江青梗却绕过去,点了点她的眉心:“我可不与你斗,现在我手无寸铁你倒是惯会欺负我。” 何况杀人诛心,江青梗何必要来拼刀枪呢? 江水抽了抽嘴角,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将青昙刀收回了后背。 坐下,举起茶杯喝了一口寡淡无味的茶。 应当是在梦境之中没有味觉吧,江水想了想问江青梗道:“有酒没有?” 江青梗摇摇头:“你喝过酒?” 这倒是,江水并没有喝过酒,自然她的心魔也不会知道酒的滋味。 被江青梗噎住后江水颓然坐下,忽然对江青梗招了招手。 等到江青梗来到她面前后,江水忽然一把抱住她,哭得泣不成声。 “那个,凭什么,凭什么嘛。” “是我不好看么,还是我哪里不够讨人喜欢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你说为什么啊!” 颠来倒去了一堆,江水肝胆俱裂。 她毕竟是个女子,且患得患失,在情感之中犹如坏了的腊肉被丢到一边静静风干让她百般肝肠断。 隐隐约约地,江水也知晓秦不二并不如他所说那般心悦自己。 可又如何呢?又能如何! 江青梗一直在缓缓地拍她的背。 好好一个心魔被当成之心大姐姐来用,真是让人不知道怎么说好。 等到她哭得哽咽说不出话来后,江青梗带着些忧伤道:“若是实在难受,便放手吧。左不过你原本也就没打算活那么许久。” 心魔带着些引诱道。 若不是秦不二,江水本可洒脱许多赴死得干脆。 可那一点希望的到来,就让她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江水抽泣许久摸干了泪渍,对江青梗道:“无碍的,哭完便好了,好容易遇上一点感情我怎么可能放手?” 见她执意如此,心魔江青梗耸耸肩也不多言。 敷衍笑着祝她美梦成真,然后渐渐恢复成了寻常的柔和梦境。 等到第二日江水起身时枕上犹有泪渍。 可她已然铺开信纸去写新的相思。 而沈眠星这边与洛霜满却是渐入佳境。 洛霜满亦是常年行走于江湖之中,沈眠星锄强扶弱,她来悬壶济世。 一二来去相伴着,竟还有些志趣相投的意味在其中。 沈眠星看着被洛霜满夺去的酒坛子,有些讨好笑着:“可是酒气熏着师妹了?” 而洛霜满夺酒自然不是因为被酒气熏着。 这段时日相处,她虽对沈眠星并无男女之情,却也多少注意着他的身体。 于是她摇摇头无奈笑道:“沈师兄,如今天寒地冻的,冷酒伤身。” “天寒地冻方是冷酒的妙处啊!” 提起酒,沈眠星可是有了兴致,对着洛霜满笑得爽朗:“洛师妹不知,酒能发热,由冷而热酣畅淋漓才算是酒性。” “可师兄这一路上每日饮酒不歇,却总是对身体不好的。” 对于洛霜满的劝说,沈眠星还是能够入耳的。 看着酒坛子咽了咽口水,他还是笑着说:“既然师妹如此说了,我便听师妹的。” 想着又关切问道:“只是师妹,再有时日不多便要到雪岭山脉之中,你可需要备些御寒的衣物?” 洛霜满笑着点了点头:“自然需要,只是还不急于一时。” 第八十一章 缁尘白鹿不成舟,一举多得 迟焰正在用膳时,鹿衔恰好进来回禀一路所见知闻。 那侍奉的婢女颜色有些出众,一双水润的眸子生得很好,怯怯含雾。 不过容教自然是不缺美人的,这双眼眸也就是有些寻常的美丽,放在鹿衔眼中却是不够看的。 取过丝帕擦拭了嘴角,迟焰早察觉鹿衔一直盯着那个婢女看,也就问了一句:“怎么,不喜欢她?” 被点名的婢女一惊,瑟瑟发抖地埋下头丝毫不敢出声。 鹿衔不敢造次,谁知这婢女是缘何被调到教主眼前? 万一是教主新欢,她可讨不得好。 于是也就低头说:“鹿衔造次了,只觉得这位姐姐的一双眼眸生得美极。” “美极?” 迟焰嗤笑一声,展开丝帕覆盖在手上,而后轻轻捏起了那婢女的下巴。 略扫过一眼,在婢女害怕且羞涩的神色注视下又轻轻收回了手,将丝帕抛在了桌案上。 迟焰道:“这双眼,勉强有你娘三分韵味,当不起你一句美极。” 话音落下后婢女的脸庞霎时失去了血色,迟焰带着浅浅流露出的嫌恶摸索指腹,而后道:“少教主一声称赞,你受不起。” 鹿衔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笑起来,想必是哪里派来的探子吧。 于是状若天真道:“教主,我娘自然生得最好,哪里是这种卑贱的奴婢能比的?” 像是顽童撒娇,可迟焰却笑了起来:“自然,是本座说错了。” 而后他看也不看婢女,略一抬食指,护卫便知他有意发落婢女。 只听迟焰道:“将她的一对眼珠挖出来,给少教主解闷。” 由着婢女被堵住嘴拖下去,撤了残羹,鹿衔上前几步又跪下主动露出脆弱的脖颈。 鹿衔道:“多谢教主赏赐。” “这玩意儿自然不是赏赐,你是容教少教主,不过是个解闷的小玩意。” 对于鹿衔的识趣迟焰有几分满意,而后他向后一靠取来漱口茶含在嘴中稍后吐在玉盏内。 迟焰道:“你的赏赐本座另有打算。” 说话间从暗格之中取出一柄玉拂尘,对着鹿衔竟然笑得有些温和:“本座先前已放出了风声,当年玉麈所遗失传派至宝如今正在容教。” “衔儿,你觉得玉麈会派多少弟子前来?” 鹿衔一时猜不透迟焰到底想做什么,却还顺着猜测道:“若是门派至宝,想来应当有许多弟子。” 可迟焰却摇摇头:“当年因,今夕果,玉麈那些——人,只会派微生盛湖一人前来。” 他说:“衔儿,这般赏赐你可还满意?” 鹿衔对此自然满意,可她也不信迟焰邀微生盛湖前来只是为了给自己牵一根红线,内心暗暗担心却无法。 想来只能见机行事了。 所有思虑不过一瞬划过脑海,鹿衔叩谢得干脆利索。 等她站起身来,迟焰竟然起身走向鹿衔,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将玉拂尘交与鹿衔。 久等不到让自己退下的命令,鹿衔正心生疑虑之时,忽而察觉有一只手覆盖在自己的头上。 她忍不住身体僵硬,却听见上方传来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记得拂青万缕秋,弄泉初遇雨初收。冷香清瘦金铃铛,哑然似语侬未羞。 书泠泠,笔幽幽,封题二字呵手求。寒鸦半夜哭鸳鸯,缁尘白鹿不成舟。 拂柳...... 迟焰闭目收了手坐回于教主应当坐的位置上,心中并没有多浓烈的情感,只是十分浅,三分热地想起了鹿拂柳。 而后看着鹿衔道:“退下吧。” 鹿衔如蒙大赦:“是,鹿衔告退。” 鹿衔一路回到了住处,已经有人将血淋淋的眼珠子用锦帕托着见怪不怪地奉上。 取过眼珠子关上门,鹿衔立刻将眼珠子摔在地上,拍拍手让掩藏在房中的右护法现身。 容教右护法,谢娘子。 谢娘子妖妖娆娆抹匀了唇脂,而后才敷衍着跪下:“少教主~” “收起你那副烟视媚行的作态。” 鹿衔眼光扫向地上的眼珠,冷冷道:“谢娘子,这便是你选的人?” 谢娘子瞧了一眼那副眼睛,脸色不变,只是蹙眉道:“少教主也知教主手段,这个婢女勉强混进去已然不易,人家也没有什么办法。” 这位谢娘子是容教中武艺拔尖儿的那几个人之一,因着鹿衔娘亲才勉强听从鹿衔。 而如今容教上下被迟焰把持地滴水不漏,鹿衔若想夺权,却是十分不易。 方才在迟焰面前装的滴水不漏,此时看见谢娘子,鹿衔有些气恼。 于是鹿衔冷哼一声:“如此,谢娘子倒是让鹿衔惊喜了。” 谢娘子掩口泫然欲泣:“少教主神功未成,本就不敌教主,即便人家弃暗投明又有什么不对呢?” 神功未成,神功未成! 她才不去练那劳什子毁容的神功呢! 不过她也知谢娘子必然不会将自己的谋划透露给迟焰——毕竟有鹿拂柳的缘由在,迟焰并不会杀了自己。 那么帮凶般的存在,自然是难逃一死。 鹿衔冷静下来,又乖巧笑着:“谢娘子自然是对的,鹿衔这些年都是听着谢娘子的话,才能好生长大。” “不过谢娘子如今老眼昏花,一不小心看走了眼也没什么,鹿衔自然不会记恨谢娘子的。” 谢娘子最恼恨鹿衔说她的岁数,明明是姑姨一辈的人了,却因着驻颜有术总忘了自己的年纪。 此刻被鹿衔戳种痛脚,只能勉强笑着谦虚退下。 等到房中终于只剩下鹿衔一人时,鹿衔恨恨跺了跺脚。 方才迟焰那般自然是对自己的试探,恼恨自己一直被指使在教外,无法谋划过多。 以迟焰如今的性子,也不知自己战战兢兢能活到几时,自己除了夺权几乎没有活路—— 等等,玉拂尘之事,想必又是他在盘算玉麈什么,那么恰好可以此做文章。 鹿衔忽然笑了笑,先前从江水姐姐那儿知晓了逸王与迟焰的勾结,如今恰好叫迟焰以为是逸王的手笔。 皇亲国戚之逸王,虽为江湖门派却受朝堂看重的玉麈。 再以姐姐破局,呵,可不是一举多得么。 江水姐姐呀,你可真是鹿衔的好姐姐,鹿衔可最喜欢江水姐姐你了呢。 而后轻巧走过去,哼着歌儿捡起眼珠子包好埋在了花盆土中。 带着些怜惜:“这般好看的眼睛,真是有点可惜了呀。” 第八十二章 我欢的的子犹情,失济若还 几日后卿哉终于又赶来江安,与他一并前来的恰好是路上偶遇的洛霜满与沈眠星二人。 江水对于丹峰的大弟子沈眠星映像颇深,但瞧着洛霜满许久只觉得眼熟。 看着她身上寸霄门弟子的服饰,有些迟疑道:“这位是?” 洛霜满也不恼,笑着圆场:“当日山洞中光线幽暗,形势严峻,江姑娘想必是一时未能分心。在下寸霄门洛霜满,承蒙姑娘相救,感激不尽。” 原来如此,江水对于那一日山洞的映像有些久远记不清,因此有些尴尬于未分清。 但这位姑娘倒是个性子好的,江水笑笑道:“原来是洛姑娘,别来无恙。” 洛霜满点点头,也笑着回了。 沈眠星插进来:“江水姑娘你新换了刀?若是不嫌弃我们比试一二?” 不饮酒时,便好切磋。 江湖少侠都是这般意气潇洒么? 江水眼睛微微睁大,轻巧颔首:“自无不可。” 而后笑着说:“一别多时,沈少侠果真神采依旧。” 沈眠星得到比划的保证,又听见夸赞自己神采依旧,笑着摆手。 洛霜满小小地用胳膊捣了一下他,失笑骂道:“你这夯货。” 而后对着江水态度温和:“先前霜迟师姐曾告知在下,江姑娘需要不常青为药,恰巧寸霄新得长存不常青之法,若是姑娘不弃不若此行与我二人为伴?” 毕竟江水救了寸霄门新生一代弟子之事,江湖人尽皆知,寸霄门门主也是个有思量的。 虽说医术被江水压了一头,但恩情不能轻易不报,恰好以不常青之储存术来搏回一些脸面来。 自然,弟子学术不精不能怪江水,所以对于这件事寸霄门门主与洛霜满言明,若是那江水索要不常青储存之术,传授也无不可。 即是报恩,也是有意争一争保全体面。 好叫旁人知晓,寸霄并非医术低微且心肠狭小。 对于这些江水一时之间也没有细想,讶然看向带着他们二人来此的卿哉。 与她对视,知晓了她心中所疑惑,卿哉解释道:“当初在我别居时顾霜迟姑娘便已知晓,而此行恰好遇上他们二人,便一并来此。” 毕竟比起近来才声名鹊起的双刀客江水,传闻中的天下第一剑客,風琐剑卿哉,更是江湖中无人不晓。 若是论起来,沈眠星倒还是有些钦佩于卿哉。 平日私交尚可,算得上是熟悉之人,于是见面时一来二去说明来意,卿哉便干脆将他们带来。 此时他与江水也想到了一起,觉得门派秘法不能够冒昧窥求,因而与洛霜满沈眠星同行方是上策。 人家有心报恩自己多加推阻,反而会冷了心肠。 且,也少了迷路的概率。 江水想到这里也就爽快同意了,抬头看了看日头有些晚了,便问:“明日再赶路吧,劳烦洛姑娘与沈少侠了——若是不嫌麻烦,直呼我为江水便可。” 姑娘来,少侠去的,多也麻烦。 二人从善如流,也让江水与卿哉直呼自己为“霜满”与“眠星”。 而后洛霜满也瞧了眼天色,对着江水道:“如此便在江安停一晚,不知江水住在何处?” 将近年关,江安的客栈也开门不多。 只剩江水居住那一处还有零散的客房,四人便要了三间房,江水与洛霜满并居一间,卿哉与沈眠星各一间。 这倒不是为了省钱,不过江水也确实没有太多可以挥霍的银两了。 “早些休息,养足精神。” 江水又如是嘱咐,只是这一遭她倒不是年纪最大的那一个。 洛霜满掩袖而笑:“晓得晓得。” 进屋时洛霜满落后一步,随手将门关上,被江水把玩的玉鹤被放在了桌子上还未收拾好。 观之玲珑可爱,见之生喜,洛霜满忙问:“这是哪位大师的作品?” 这位江水姑娘衣着简朴,却将如此珍贵的物件随手摆放漫不经心,想来也是个身家富裕的。 洛霜满如是这般思索了一番。 江水待她提起,才想起来自己粗心惯了一时竟然都忘了收好。 也就顺手拿起与她观赏:“先前购置于碧云高,想必是其中老师傅吧。” 洛霜满凝神观赏,有些爱不释手的意味道:“这玉鹤栩栩如生,且工艺极佳,真是妙品。” 对此称赞江水也深以为然,不过总不好大大咧咧地回,于是笑着说:“这是准备给一位好友的赠礼,借你吉言,他应当喜欢。” 莫名地,如今江水对于说秦不二是自己侠侣有些犹豫,十分不自信。 听到是赠礼,洛霜满有些遗憾道:“原来如此,那位朋友必然是喜欢的,不知造价几何?” “三千两白银。” “这般珍贵!” 洛霜满一时惊呼出声,寸霄门虽为江湖大派,但她身为门主嫡传弟子,却也未曾一下见过这许多的银钱。 自然寸霄门的草药诊金也是不菲的,可治病救人的草药又怎么能与这一个小物件相论? 带着些憧憬:“若是那位朋友知晓,怕是要十分感动的。” 江水想了想玉麈的财大气粗,与秦不二一身矜贵气度,笑了笑摇头:“不过是一点心意罢了。” 他可不一定能够瞧得上呢。 洛霜满忽然有些泄气,带着些惆怅道:“可惜是江水的赠礼,且这般珍贵,不然霜满到也有些想要夺爱送人的心思了。” 江水也不觉得被唐突,笑着道:“你也欲送人?” 点点头,洛霜满小心翼翼递还给江水道:“不过我可不便夺人所爱。” 江水笑着收回,将其好生收好,忽然听洛霜满小声道:“不二定然会喜欢的。” 原本正微微低着腰在收入锦盒中,闻言江水正预备谦虚婉言,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她怎么知晓不二与自己,难道不二有同旁人仔细介绍自己? 想到这个可能性,不由猛然抬眼,她试探道:“谁?” 洛霜满才反应过来她居然说出了声音:“啊,啊抱歉,失言了。” 粉面含羞,她道:“江水应当是不认识的,一个玉麈的弟子,我的好友。” 看她这般神色,江水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下了。 她带着没有差池的打趣笑意:“好友?想必是意中人吧。” 而后看着洛霜满满面羞红,点头讷讷承认,江水的心忽然有些冷。 但还是面上完美无瑕,她又问:“两情相悦?” 洛霜满微微摇摇头,带着些踌躇道:“发乎情,止乎礼而已。” 语气中带着些央求江水莫要再提害羞事的意味。 江水手指微颤,笑得熟稔而揶揄:“好,我不提。” 多似一个聊听八卦的局外人。 洛霜满浑然不觉江水哪里不对,只接过她递来的茶水,道了声谢。 第八十三章 尘在三更觥筹上,我知我知 等到晚间时,洛霜满睡得香甜,江水却辗转着有些难以入眠。 她一直在想,为何白日里洛霜满会说,她与秦不二为“发乎情止于礼”? 论之相貌,江水自诩自己的容貌不输她什么,若是论其他的,难道自己确实差了许多么? 一时之间,不由有种酸涩且恼恨的心思。 玉麈修道人,莫非煎煮红尘种,偏偏要红鸾缠身才算好? 还是说是她单相思? 江水在黑暗之中闭上了眼,强忍住不用嫉恶的目光瞧向洛霜满。 不过几日前才相见,哪里冒出来的发乎情止于礼!必然,必然是有心魅惑! 可是...... 江水眼角忽然沁出一颗泪来,可未有定论,她又能如何呢? 难道像个泼妇一般,争执出个美丑新旧么! 何况洛霜满,也大约不知情才在自己眼前这样姿态,难道自己偏要为难一个无知天真的小姑娘么? 罢了罢了,还是先静观其变吧。 翻了个身,江水将后背露出,在黑暗之中又睁开了眼睛。 悄无声息地落下两行泪,稍微浸润进了枕衾间,酣睡的洛霜满并未察觉。 等到第二日时,卿哉有了之前的“教训”,先江水一步结了房费。 时辰尚早,卿哉在大堂吃早点时瞧见江水缓缓踱步而来,面上竟然多了些憔悴。 伸手拿起叠好的茶碗放在对面座上,又添了杯热茶,江水便如游魂般飘了过来。 瞧她坐下双手捧着碗缓缓喝水,目光呆滞,卿哉有些关怀问:“怎么了?夜间未曾睡好?” 江水用碗遮住了卿哉探寻的目光,又将碗端平了些,低低“嗯”了一声。 卿哉点了点头:“若是不惯与旁人同睡,往后住店时你独住一间便是,这些钱财我还是不缺的。” 转眼话题便到了金银上。 江水内心叹了口气,只对卿哉说:“我不过是觉得,我这般疲懒之人也有一日奔波来去,小时想也未曾想过的。” “你啊,有时倒确实不像是个江湖儿女,像个大家闺秀。” 卿哉笑了笑道:“一路奔波,也是劳累。” 谁说不是呢? 可奔波在路上也算是一种别致的麻沸散,药效奇佳。 江水放下茶碗,举起筷子想要夹菜饱腹:“大家闺秀也没什么不好的,累了还有轿子坐,不用自己骑马颠颠簸簸。” 卿哉将未动过的菜推向江水,随口道:“如此待会赶路时,只好劳烦洛姑娘捎带你一程了。” 不提洛霜满还好,提起洛霜满江水忽然没有了用餐的胃口,放下碗皱着眉瞪了他一眼。 就在卿哉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江水已霍然起身回了厢房。 一头雾水转眼看向打着哈切沈眠星,沈眠星也耸耸肩表示不懂姑娘家心思。 而后开了坛酒,甩过酒钱便想同卿哉共饮。 江水微侧过头看了眼推拒饮酒的卿哉,忽然走回了作为,将茶碗中的剩渍抛洒干净。 而后一扬,对沈眠星道:“不介意的话,我也想尝尝。” “诶好嘞,江水果然爽快!” 沈眠星原本被卿哉推拒,瞧见江水这样直接结果茶碗倒了慢慢一碗,正待递过去时忽然被卿哉截住。 皱眉问江水道:“你几时会饮酒了?” 看着满满一碗酒江水咽了口口水,而后对卿哉道:“还不会,不过我爹娘皆是饮酒的好手,想来我也不会差。” 闻言卿哉一怔,直接将碗中酒端到自己面前,而后说教一般嘱咐:“女儿家,最好在外少些饮酒。” 江水觉得有些好笑:“怎的,真当我是闺阁姑娘?日后总有宴饮的场合,早该适应的。” 说着伸手去拿碗,卿哉眼疾手快先她一步拿过碗伸到身后,江水的手愣在空中。 而后瞬时抽刀刺去,卿哉一时怔住松开了手,江水笑了笑恰好挑起碗送到自己嘴边。 卿哉反应过来也单手拨剑出鞘,沿着江水散落的青丝,斜劈来将碗稳稳当当送入手中。 见江水还欲再夺,卿哉干脆一口饮尽,还有些滚落而下。 江水看着他的动作,终于笑将起来。 她说:“难道天底下只有这一碗酒么?我若有心,何处醉不成?” 卿哉用袖口擦过嘴角,笑着道:“何处醉都可,只是我不能见你醉在眼前。” 沈眠星还有些闹不清状况,抱着酒坛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你是不信我的酒量?也对,我自己都不知自己有几分酒量,你也是——” “不,只是醉酒伤身,且不安全。”卿哉忽然认真神色打断了她的话。 他将酒碗放下,对着江水道:“不论如何宴饮,若有人执意劝酒,你不愿饮自可拔刀。” 江水嗤笑一声:“我是三岁小儿?天下敌我之人,又有几许?” 卿哉敛眉:“可你并非心狠之人。” 江水笑:“那又如何?” 而后起身走回厢房,今日起的太早了,回屋歇会吧。 她头也不回,只说:“好了,卿哉,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纵然我不曾知酒入愁肠的滋味,可也,愿与杜康两断肠。 人间倍有难平事,尘在三更觥筹上。 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卿哉酒量尚可,只是沈眠星的这碗酒实在太烈,他又喝得太急。 因而当沈眠星前来“劝”他说,女子总是要软声细语让着哄着才好时,他带了三分醉意抬头。 而后就着醉意笑着摇了摇头。 起身拍拍沈眠星的肩头,他道:“我知,我知。” 沈眠星咂咂嘴,对卿哉道:“卿哉少侠,阿不,卿哉。你与江水是如何认识的,她近来才在江湖声名鹊起,但我瞧着你们倒是......” 这也算是沈眠星缺心眼了,卿哉想了想也就说:“我与她相识不久,但意气相投,便较之旁人熟稔些。” 被归类于不熟稔的沈眠星恍然不觉,就着酒坛喝了一口,问卿哉:“相识不久?难道比我同她在那日前朝宝藏山洞还要时间短些?” 提起山洞,卿哉想起当时江水的惨状,与呢喃中的脆弱,黯了眼色。 摇头:“我与她相识在初秋的一场雨中,一场比拼,便引为知己。” “原来如此。” 沈眠星听了心满意足,说:“江水姑娘这样不拘钱财,两肋插刀的女侠,就连在下也不由心生敬意!” 卿哉忍不住觉得好笑,难道说因为江水现在用的是她与自己第一次见面的脸,所以只有敬意是么? 这般的女子,难道都不会生出些倾慕心思么...... 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卿哉脸色变了变,大约是自己确实醉了吧。 第八十四章 醉里映日朝云轻,皆是仙宫 “江水姑娘。” 等到洛霜满穿戴完毕,恰巧看见江水推门而入,笑着唤了她一声。 江水也微微笑着点头示意,道:“卿哉与沈眠星已在大堂用早点,你若是穿戴妥当了,先去用餐吧。” 闻言不由觉得有些羞涩,洛霜满解释道:“昨夜睡得熟了些,竟然起迟了。” 在江湖之中寸霄门虽以医术闻名,却也是习武之辈,弟子每日晨间也多有早课。 这段时日被沈眠星带得让自律的洛霜满都有些放肆了,竟然起晚了,这在寸霄是万万不可能的。 江水对于寸霄门的早课也略微知晓些,就是为了不在“情敌”面前显得懒惰,她才刻意早起。 谁想洛霜满却起迟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江水点了点头客气道:“霜满一路奔波,自然劳累些,我在江安这些时日倒是休息得很好。” 客套来回,谁还不会么。 江水再傻,女子之间漂亮的客套话她还是会说得很漂亮的。 洛霜满只是觉得江水有些奇怪,但是并未深思,自然她也想不到缘由竟然是她的心上人。 寒暄完了洛霜满也就下去用餐。 刚来到大堂,就看见沈眠星拉着卿哉在那边饮酒。 洛霜满不由觉得好笑,看那卿哉原也是年少轻狂的豪侠,被半醉的沈眠星弄得有些狼狈。 下一刻洛霜满的柳眉就拧了起来,快步走到了沈眠星的面前,带了些无奈开口:“怎么又清晨便饮酒?” 将洛霜满的指责听在耳中甜在心中,沈眠星立刻做出恍然大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姿态。 他说:“霜,霜满,我错了。” 每回都是这样无赖的样子,洛霜满也总被他逗笑,微微笑了也就揭过去话茬。 洛霜满点点头道:“那还不放下?何况你饮酒便算了,又作何来——” 她本欲说作何来摆弄卿哉少侠,可目光触及到卿哉微红的脸色时,忽然住了嘴。 凑近些,洛霜满问:“卿哉他是,醉了?” 任凭这般小声,武功如臻化境的卿哉又如何听不清,他直起身点头道:“确是有些不胜酒力,让你见笑了。” “呃,不妨事的。” 于是卿哉带着莫名有些欣慰的表情点头回应洛霜满,而后起身抱拳道:“我且出去醒酒,你们先用餐吧。” 喝足酒的沈眠星十分豪爽,挥手便让他随意。 卿哉也走得迅速,留下洛霜满有些满头雾水,她看着放下酒坛吃小菜的沈眠星,好奇问:“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看他走得那般迅速,似乎是在刻意躲避什么一般。 女子的敏锐让洛霜满故有此一问。 而沈眠星挠了挠头放下筷子,认真想了想说:“也没聊什么,只是聊了些江水的事情,喝酒聊天罢了。” 洛霜满有些疑惑:“如此?” 沈眠星点点头:“对,只是如此。” 洛霜满还有些不解,而后灵光乍现道:“莫不是——” 沈眠星眼睛也随着亮了一下,问:“莫不是什么?” “问那么多做甚?” 洛霜满心有思量,与沈眠星熟悉了也就自然而然地糊弄他,说:“吃你的菜去。” “哦,好!” 沈眠星也不觉得被糊弄了有什么不好的,笑嘻嘻地取出一双干净的新筷,殷勤递给洛霜满。 接过筷子洛霜满一边吃菜一边思量着,昨日一见便觉得江水与卿哉二人之间有种道不清的熟识,想来大约也是有羞于开口的情谊了。 看了眼纠结夹不夹菜给自己的沈眠星,洛霜满眉眼弯弯给自己夹满了菜,不留他献殷勤的空隙。 果然沈眠星霎时丧气地夹了一小筷子送入口中。 洛霜满见此不免有些失笑。 同样是心悦女子,怎么沈眠星是这样孩子气,倒是叫人有些忍俊不禁了。 只是传闻中風琐剑卿哉已有未婚妻,是个不显于江湖的女子,这般情形倒是有些复杂了。 洛霜满叹了口气,还不知江水姑娘是什么心思呢? 且她有心维护江水的名声,虽说是江湖儿女,但横刀夺爱,与有婚约之人纠缠不清不是什么好名声。 论起人品沈眠星自然是没什么不好的,但太过于实诚,还是不告诉他为好。 不然这夯货还不知道会怎样给他二人添尴尬局面呢!心直口快的小夯货。 “霜满,你在想什么?” 与心上人相处久了,沈眠星也发觉出洛霜满正经温柔皮囊下的小狡黠,更觉得十分喜欢。 被沈眠星打断思量,洛霜满机械送菜入口的动作一顿,而后轻轻横了一眼道:“想你可能胜过江水。” 提起这个,沈眠星嘿嘿一笑。 他道:“江水新换的那对刀,我一瞧便知不凡,似乎也不输惩尺几分!” “江水武艺之精妙,虽然未多展示,可我等心中皆有定数,只盼着能够一战!” “一战?” 二人同时回头,恰好瞧见江水笑着走近,她道:“这等小事有什么好期盼的,一路上何时不能够切磋。” 说着她环视四周,忽然发觉卿哉不在,微微蹙眉还是笑着道:“卿哉怎么不在?” 洛霜满赶在沈眠星前说:“眠星带他饮多了酒,方才他出去解酒去了。” “解酒?” 江水不由重复了一遍,笑着说:“好吧,那我先出去看看。” 她轻快地走了出去,沈眠星还想说什么,被洛霜满夹了一筷子菜在他碗中便晕乎乎地埋头细细品尝了。 畅览碧虚外,映日朝云轻。 其实卿哉一直卧躺在屋檐上,静看江安浓墨重山色,目光下落,逸品山水画中便出现了一位妙人。 背负双刀,清冷眉目的红衣姑娘,轻点足尖一跃而上。 带着露水气的笑容,挑眉问:“醉了?” 卿哉并不回答,只是拍拍身侧空位,丝毫不觉得让一个姑娘大咧咧躺在屋顶有什么不妥。 毕竟她可是江水啊。 “啧,看来是真的醉了。” 江水捋了捋头发,不忌讳弄脏衣物,自然而然地躺下了。 她说:“碧峭千行不讳险,清潭万尺方觉寒。江安景色闻名天下,你可觉得尚能入眼?” 卿哉观尽山海,江水不觉得这无境界之山能够让他多有溢美之词。 而卿哉忽然笑着说:“我醉了,醉里万物入眼,皆是仙宫。” 江水噗嗤一笑:“妙啊。” 第八十五章 满局庸招随意落,江水由来 二人躺了许久,看山看云,卿哉的酒意也消得差不多。 终于是江水率先坐起身,单脚曲起支撑着手臂好托住自己的脸颊,对卿哉问道:“清醒了没有?” 这边卿哉还躺着,侧过头看向江水笑了笑:“清醒了不少。” 江水也笑了笑,笑完立刻板起脸横着眼神佯怒道:“那还不起来!想着偷懒不成!” 卿哉于是也支撑着坐起来,与她对视后先一步站起身。 而后伸手做拉江水的样子,江水将他的手拍开,自己站了起来运气下了楼去。 卿哉自然也不输其后地赶上,与她并肩。 那在屋内的,先前被落下的两人看着他们双双入内,洛霜满眨眨眼睛,擦拭干净了嘴角。 江水笑着打了招呼便预备回屋,却被卿哉叫住,他问道:“你不用些饭菜?” 卿哉耳清目明,自然知道江水一入大堂便来寻找自己,还没来得及用餐。 而江水看了眼饭菜摇摇头,淡淡说:“不必了,收拾收拾便走吧。” 拟订的雪山位于北境,距离江安路途委实遥远太多。 其实原本洛霜满与沈眠星二人已然接近一处雪岭山脉,只是恰好遇见卿哉便又折了回来。 沈眠星对此不免有些惊奇,他瞧着江水纤细瘦弱的身子,问:“真的不用垫着肚子么?” 江水摇了摇头:“不必,近来胃口不佳。” 卿哉体贴地问道:“怎么,是身体不适么?还是江安的风味不合你的胃口?” 总不能说是情场失意导致无心用饭,也太过丢人了不是? 何况这如何在洛霜满面前说。 于是江水笑着打哈哈遮掩过去:“只是没胃口罢了,想来是天气太凉了败胃口吧。” 似信非信地点点头,几人也就各自回去准备了。 沈眠星还在内心感慨着难道女子的胃口还能够这般小么。 而江水和洛霜满一路,洛霜满斟酌后觉得自己与她还没到知无不言的地步,也就缄口不说什么。 江水落后一步,等洛霜满开了门后她跟着进去而后关好门。 二人各怀心思地收拾东西,一时氛围有些奇妙,却心有灵犀地都不开口。 偶有眼神交汇,也都是礼貌地各自笑笑回应。 而此时江安叶家之中,越生桑正在同叶景行对弈。 红炉古木之下,垂垂枝上雪意。 叶景行早命人备好了价值不菲的锦裘按照越生桑的身量裁成。 此刻兜着刚换的纯铜汤婆子,边上还有奉茶的小厮,越生桑也不觉得有多寒冷。 叶景行的身子也不算强健,因此与越生桑着装也相似暖和。 再看那棋盘之上。 端的是满局庸招,落子随意。 说是考量越生桑的棋艺,其实叶景行还是抱着试探他态度的心思。 他先前也劝过叶俟清,说这孩子芝兰玉树之姿,学富五车之才,高风峻节之品。 陡遭血仇却不颓唐,接人待物君子坦荡,且有心上进,叶景行看在眼里直觉得赞叹万分。 并不知叶俟清心中有人的他无论如何也不解为何女儿不愿与他成婚,只是一遍遍苦口婆心地诉说。 叶俟清娘亲走得早,娇惯着长大,性子也有些娇纵。这若是遇不到好的人儿,是要吃亏的。 因此,叶景行才早早敲定了越生桑和叶俟清的婚事。 现下倒好,女儿是不喜欢人家,越生桑偏还在孝期不谈婚事。 于是今日叶景行有意喂招,越生桑也可以收敛棋意,一步步下得及其缓慢。 叶景行如是问道:“生桑啊,不知这些日子住得可还好?” 越生桑颔首:“晚辈住得很好,多谢叶伯父费心了。” 知礼,温润,叶景行越看越称心。 又问:“你那院子虽然清雅,却少了人烟,你从越家带来的那个书童也算是老人了,若是照顾不来伯父给你多添些婢女侍童可好?” 那些红袖添香的故事,叶景行年少时候也读过,因此也是有心想知晓对于女色越生桑的态度。 而越生桑直言“多谢伯父美意,可生桑如今不过一落魄子弟,不劳那些,生桑也愿学卧薪尝胆之姿。”让他倍感欣慰。 不好女色并不意味着是个端庄君子,但是知晓进退的,方能算和谐共处之人。 若是等到孝期过了,他与女儿...... 越生桑心如明镜,可他对于叶俟清并无男女之情。 若非两家情谊与如今叶景行收留之恩惠在,因着江水的缘故他甚至对于叶俟清有着淡淡的不喜。 因而对叶景行有意无意的试探他有些抗拒,只是他惯来顺从长辈,才一言不发罢了。 “好啊,好啊,不愧是清玦公子。”叶景行哈哈大笑,落了一子,又道:“你父亲将你教得很好。” 提起父亲,越生桑感到自豪的同时也有些痛苦,只说:“伯父谬赞了,生桑愧不敢当。” 叶景行挥手道:“欸——无须自谦,你在叶家这段时日,伯父还是能看出来的,伯父也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 料想再说下去又要扯到婚事,越生桑忽言:“伯父觉得江水如何?” 江水? 叶景行一愣,而后叹息道:“江水这孩子,如她师傅有些肖似,都是心软善良的。” 越生桑又追问:“伯父未想过江姑姑缘何收她为徒弟么?” 叶景行摇了摇头:“想过,但是你江姑姑久未有消息,伯父纵然有心也无法。” 何况,江水想必即便问了也不愿多说。 越生桑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情道:“伯父也未曾想过,为何不过几年时间,江姑姑便能教养出一个这般出色的弟子?” 提起这个叶景行也有些脸色微变,他自然是知晓江青梗之才,可江水这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刀客,他也不知是如何而来。 总不能,江水是江青梗半路上捡来的吧? 见叶景行并未深思,越生桑对于这位前辈的崇敬之心不由减少了些。 江姑姑啊江姑姑,你见此心中不知该多酸涩。 这便是你的义兄啊。 不过越生桑自然不会说叶景行什么的,只是在叶景行一步步转而犀利的棋招中游刃有余地对弈。 叶俟清躲在树后瞧了许久,而后跺跺脚生气地悄悄走开了。 奉茶的小厮早就瞧见了,但是他哪里敢告诉家主呢?只当做不知。 第八十六章 迢迢白昼天上地,愿守金灶 迢迢白昼天上地,鹤来惊飞禅外机。 无名之山,百年前成派玉麈。 此百年间,求道,问心,朝仙,愿尝玉尘一斛,守金灶千年。 玉麈新一辈的弟子之中,大师兄微生盛湖与二师姐微生一二是兄妹之事人尽皆知。 寻常女子上山,多是为了疗情伤,解围困,脱苦海。 对于这些人,虽说玉麈有侍女,却也不能让她们来服侍徒弟。 大多是请她们离去,捎带着还认识了不少尼姑庵的前辈。不过真正剃发为尼的到底是少数。 有这些前鉴在,玉麈隐隐有只收男子的意思,但碍于这个二师姐与几位老师姐,没有将话说道明面上。 自然门中那些小顽童也不是个个一心求道的,不过长老掌门也不管什么,心思纯善着往正路上引便是了,其余的只能看个人造化。 而微生盛湖与微生一二,则是玉麈前掌门心中认定的,有大造化之人。 且在前掌门生前,更是对微生一二多有点拨。 而微生一二原本俗家名不叫这个,只因她入门时眉眼冷清有霜雪意,但眉间一点朱砂,如破冰而生的新种这才改名一二。 她原名微生红菱,微生一二之名正是前掌门所取,微生之姓有细小生命之意,而一二之名则为之能道生一二衍万物。 因为二师姐不常走动,大师兄倒是与师弟们更加熟稔些,也更受爱戴些。 于是当微生盛湖被掌门罚于细物崖长思己过的消息一传出来,就有小师弟身负师兄弟的嘱托一路疾驰,去给二师姐微生一二通风报信。 还未等那小师弟进屋,老远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咋呼地喊着“二师姐!”“二师姐”一直到停在微生一二的面前气喘吁吁。 瞧他那样子,微生一二并不着急于询问为何这般匆忙,先给他倒了一杯白水,双手端过去。 她道:“先用水,可累着了?” 小师弟本就口干舌燥,一杯茶水下去好了许多,只是冬日山上饮用凉水让他有些打了个寒颤。 他修行不到家,只是对师姐的清心苦修十分钦佩。 而后看着微生一二,小师弟又急切起来,语速极快地说了一堆。 捡着重要的将来龙去脉理清楚,方知是有传闻容教有传派至宝的消息,一众长辈希望微生盛湖前去,却被他拒绝。 不知为何长老们怒不可揭,一来去就让微生盛湖去罚禁闭。 抚掌示意自己知晓了,便让小师弟出门时捎带着关好门。 小师弟茫然万分地退了出去,不用说就将门关好,只觉得屋外比屋内还暖和不少。 这位二师姐比大师兄还要道心坚固,小师弟摇了摇头,回去后预备同师兄弟们说以后借口开荤还是不要拿二师姐的名头了。 不然总觉得有污二师姐的名头呢。 站在窗旁看见屋外隐隐约约的人影走远,微生一二心有定数——师兄大约是不愿踏入容教之中的,当真是无可奈何啊。 而后她将方才小师弟用过的茶杯又摆回了桌案上,只是杯口朝上,以示区别。 她不似大师兄洁癖严重,否则这位师弟怕是要等出了门才能喝一口热茶了。 等到小师弟回去后,一见到他各个师兄弟便簇拥上来,去七嘴八舌地忙问二师姐怎莫说。 得知大师姐冷淡的样子,虽然心中都有些这样推测,可一个个还是免不得担忧大师兄被饿着冻着。 一个抱着剑绕来绕去说:“这天寒地冻的,细物崖连个席子都没有,大师兄怎么受得了啊。” 一个即刻反驳道:“大师兄道法卓绝,驱寒还是有方子的,只是掌门下令不许去细物崖送吃喝的,我怕大师兄饿着。” 先前那个点点头说:“对对对,现下细物崖也就只有雪水可以充饥。大师兄毕竟还未辟谷嘛。” 又一个唉声叹气:“师傅长老也真是的,那可是魔教啊,大师兄不愿意一个人不是很正常么?” 掌门门下另一个弟子也使劲点头附和:“换了我,就算跟着师傅我都不敢去的。” 眼见着就要以“掌门厉害还是魔教厉害”吵起来,先前报信的那个小师弟忙打住。 终于,这些师兄弟围成一个圈,互相壮胆,预备去和师傅说他们愿陪师兄前去容教。 毕竟他们的师傅总不可能见死不救吧? 正当他们觉得自己足智多谋时,突然鲜少出门的二师姐正站在他们身后,凝视着他们。 众人当下噤声,互相看了一眼迅速站整齐,异口同声道:“二师姐好!” 对于不近人情到像快要白日飞升的二师姐,他们都是敬畏且崇拜的。 微生一二走上前去,用着冷冷淡淡的声音对一众呆愣的师弟说道:“各位师弟无须担心,我会去同大师兄说。” 这是,二师姐的保证? 师弟们不觉得说什么人家是亲兄妹,自己不过是师兄弟,不好意思麻烦什么。 只是都觉得是不是自己太过多嘴了,居然让师姐都分心了? 夭寿了啊,师傅,掌门,祖师爷啊! 不等他们做出反应,微生一二朝他们点点头,便转身离去,前去的方向正是细物崖。 “二师姐是要去看大师兄?可是掌门说了,谁都不许去的啊?” 此言一出,这群师兄弟中稍微年长些的,忽然想起了曾经二师姐在外多走动时前掌门的偏爱。 他咽了咽口水,而后说:“前任掌门有令,玉麈上下无有二师姐不能去出。” “正所谓道与心同,二师姐所为之事,除却大奸大恶,绝不可阻。” 原来如此,那二师姐是要去解救大师兄么? 师兄弟不由齐齐浮现出这个念头。 而微生一二只是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细物崖下,因为玉麈修道问心,没有什么私牢,更没什么看守。 其实所有全凭自觉。 当微生一二沿着路下去时,大师兄微生盛湖正盘腿坐在地上,怀中还抱着一个娇娇俏俏的红衣小姑娘。 并不认识这个小姑娘是谁,微生一二只是平淡道:“姑娘,我与大师兄有话要谈,你可否避让一二?” 鹿衔想了想也就嗯了一声站了出来,而后对微生盛湖道:“微生我等你来找我啊!记得我们的约定哦!” 看着小姑娘用不俗的轻功离开,微生一二有些疑虑,却只是静静看着大师兄。 还是微生盛湖主动解释:“她的武器是琵琶,此行未带兵器,无伤人之意。” 还带着些回护的意味。 微生一二颔首,而后道:“若是大师兄不愿去,我去容教一趟也无不可。” 但久久不肯松口甚至被罚思过的微生盛湖忽然改口,他道:“无碍,我已决意前去。” 说罢起身,微生一二见此也点点头与他一道往回走。 她想得简单,既然是不愿去而被罚,那么此刻愿去了自然也就无须在这里了。 不过微生一二回头看了眼,忽然觉得除却有些荒败,不失为一个修行妙处。 第八十七章 友诙谐者可解忧,山脚谈笑 一路上江水与洛霜满倒是熟悉了些,更觉得这个洛姑娘也并非是个坏心肠的女子。 这个认识让她有些纠结,索性也不去管她了,只待再与秦不二面见时候说清,就连来回信件也不提洛霜满半分。 自然,秦不二依旧鲜有回信就是了。 江水心中感慨,不论如何,先静观其变吧。纵然他人不仁,自己也不可不义。 等到终于来到雪山边缘时,江水已因为心中忧虑而消瘦了几分,卿哉看在眼中也多有照顾。 瑶砌玄英穷冬尽,临天下寒。 运功后加上厚重衣物,入山前又各干了胡辣汤发热,江水四人皆衣饰内艳而外素。 雪山之中也暗藏艰险,江水不认为自己有好运气如上次的落金樱那般轻易到手,所以求稳妥为上。 不过除了洛霜满外,一行人中具是当时才俊武功卓绝。 入山前三人相互交手,江水与沈眠星因着兵器相克而迥异,倒是多数平局,怕激起青昙刀的杀性江水每有克制,只发七分力。 沈眠星自然也能看出江水未尽全力,因而与卿哉交手更多,可惜十几场无一得胜。 而江水也与卿哉比试过四场,堪堪侥幸胜了一场,便颇为安心地养懒虫起来。 洛霜满武艺不精,只是每在一边看着防止失手造成什么损伤。 洛霜满道:“若是不出意外,半月便可返程。” 江水也笑着道:“但愿如此。” 卿哉正在与沈眠星商讨武艺来回,走在后面的两个姑娘家互相看了一眼,也就笑着更在后面。 沈眠星性子活泼些,朗声笑了一路十分畅快。 他道:“我小时候师傅就喜欢喝酒,嘿,我那时候身量不足剑高,就拿着筷子沾酒给我品。那时候我哪里知道酒的好处,被辣得直哭,那个老不羞的还笑着逢人就说我没出息酒都喝不来。” 那时候沈眠星在丹峰学剑时日也算长的,他是被遗弃的孩子。 尚在襁褓之中,就被丢在了一个算不上荒无人烟但少人走动的路上。 许是上天好生之德,让偷摸出门买酒的师叔瞧见了。 师叔可怜他生了冻疮,周身又没有什么棉服食物,最终咬咬牙也没法记挂着新生儿能够吃什么,灌了两口捂在怀里捂热的酒给他暖暖。 婴儿沈眠星果然咳嗽,可也没办法,就把他塞到衣服里面与自己的肉身相连。 右手隔着衣服托住沈眠星,左手揪严实松开了的衣领,大雪里袒露出大片胸膛阔步赶回了丹峰,来不及买剩下两种酒。 对于师弟买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掌门瞧见他回来了,只买了桑落酒和烧刀子,他最爱的椒浆和没有存货的竹叶青都没买,登时失望到准备诘问他偷出师门所谓何事! 而后,沈眠星哭了出来。 据掌门说,当时他哪能没注意到师弟大着个肚子,只是没来得及想是了。 于是当沈眠星哭的时候,他吃了好大一个惊。 而后连忙招呼着丹峰待客厅里的长老小厮过来,师叔的衣服被尿湿了还没来得及干,眼巴巴地脱了上衣喝着姜汤看沈眠星被伺候着。 等到鸡飞狗跳好一阵后,沈眠星终于吃饱喝足安心睡下。 一直等到思索他去处时,掌门才想起来查看他的经脉根骨,才知道是个绝佳的剑骨。 沈眠星忽然说:“原本掌门是想要师叔当我的师傅的,可师叔推托他剑术造诣不够,不敢教我这个好苗子。” 说着又笑起来:“不过等我大了,师叔发现师傅待我严苛认真,又开始后悔起来,总偷偷下山买酒时多给我买一份。” 洛霜满与江水跟在后面安静听着。 再后来,得知沈眠星居然被惩尺剑认主,师叔和掌门又是老泪纵横地挖出酒对饮了一整晚。 沈眠星本想过去作陪,却被两个小老儿齐心协力轰走,说什么老人的欣慰小孩子听了要哭的。 江水听着,只是羡慕得仅,想来虽然被遗弃但是自记事起便被收关怀,这才有了能被惩尺剑认可的沈眠星了吧。 友品性高洁者,可以宽怀。 友旷达诙谐者,可以解忧。 卿哉笑着说:“怕是令掌门师叔,是怕你来讨酒喝吧。” 沈眠星也深以为然点点头:“可不是么,我那天就是闻着酒香去的。” 偶有苍鹰飞过,割出雪与山河的脉络。 听他们说得畅快江水不由地也来了兴致,对洛霜满道:“不知如今寸霄的薛长老可还好?” 洛霜满点了点头,只说:“薛长老之前一心钻研医术,如今对习武也上了些心思,说要延年益寿好更多些精力才好。” “薛长老是个心善的。” 洛霜满好奇道:“江水同长老认识?可薛长老并不常在外走动啊。” 江水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一瞬,而后说:“也算不上认识,薛长老定然是不知道江水的。只是,我师傅有心记挂着。” 说着笑了笑:“论起来,薛长老倒是点拨过我师傅几句。” 洛霜满有些惊奇:“原来如此,不知道江水的师傅如今何处,若是薛长老知晓定然是高兴的。” 洛霜满想着既然薛长老有心点拨,自然是同江水师傅结过善缘,那自然是会高兴的。 不想江水沉吟者说师傅过世许久,而后勉强笑着说,她也不过一提想来薛长老没空接见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 对于江水的妄自菲薄洛霜满不知说和是好,下意识看了一眼还在和卿哉说说笑笑浑然不觉的沈眠星,而后被他的无知无觉气到。 正预备收回目光时,忽然瞧见卿哉用余光正在看江水,只是她低着头不曾发觉。 于是洛霜满也就牵过她的手拍拍,说道:“如此也没什么,有这一层关系在,我们倒是更加亲厚些。” 江水也笑笑,忽然说:“是啊。” 又可以拉远了些距离,对着洛霜满咬耳根子:“我这一路见沈眠星有些孩子性,但为人甚好。” 洛霜满脸微红,又看了一眼,而后更低声道:“我也知晓。” 江水是真心想要撮合这一对,自然对洛霜满的情敌身份也不太在意起来,她只觉得洛霜满是个好姑娘,沈眠星是个有情的好男儿。 他们合该一世顺遂,求仁得仁。 听罢了沈眠星的故事,江水微红了眼眶,柔软了肝肠。 这天下间的儿女生灵,若是能够顺心安康,那该多好? 第八十八章 银海倾落乾坤碎,雪崩二路 洛霜满迟疑着还是说:“江水可知卿哉少侠有个未婚妻子?” 想来江水是近来才名声鹊起,以此武功想必是久不接江湖事。 洛霜满怕她不知晓卿哉有个未婚妻,而后落得伤神失魂的下场。 江水点了点头,道:“自然知晓,不过他们的婚约出了些小问题。” 洛霜满见她这样说,一时脑中转过不少的思路,而后试探道:“这又是何故?” 江水道:“他那未婚妻不知是何来路,相伴多时此前却意图毒杀卿哉,去夺他家传的宝剑。” 陡然听到这个,洛霜满一惊。 瞧了在前面的卿哉一眼,有些惋惜加可怜,又追问:“这般凶恶!而后又怎样?” 江水笑了笑:“也未如何毕竟他的武艺大家也都知晓,只是他不忍动手,便将人放走了。” 洛霜满问:“那,这是何时的事?” 江水掰着指头有些记不清,便说:“前些时日的事情,早也揭过去了,我与他相伴许久却没发现有什么后招。” 洛霜满放下心来:“其实也该留着问问她来自何门何派,夺剑是为何的。” 江水不动声色地苦恼附和着。 这是卿哉和江水商议好的,纵然他们猜出来是何人所为,却不能大肆张扬往外透露。 结合着鹿衔往昔的消息,江水如珠串链般地,觉得至少让逸王不知晓自己的能力。 如今被人广而知晓的,也不过就是轻功刀法医术,虽然天赋不错,却也不值得逸王刻意留意。 最多只是有些对失控的一点关注与欣赏。 江水求的,就是疏忽的那一点。 突然,洛霜满问:“江水与卿哉到底是何种关系呢?” 江水说:“一见如故引为知己,而后结拜为姐弟。” 卿哉却耳朵尖回过头说:“嗯?难道不是兄妹么?” 江水对着讶异的洛霜满,说得斩钉截铁:“就是姐弟。” 卿哉无奈笑了:“你这小混账,非得压我一头?我可记得你生辰比我要迟。” 洛霜满眼瞅着江水提刀欲打,憋着笑拉着,好生劝慰:“总归是姊妹兄弟,不置气了。” 江水点点头,哼了一声和洛霜满一道走着。 沈眠星看着刚才的一幕,哥俩儿好地搂着卿哉的脖子。 他说:“别说寻常女子了,走江湖的姑娘也没有这么——” 好一会遣词造句,沈眠星吐出了两个字:“彪悍” 卿哉乐不可支拍拍他的背。 洛霜满又在咬耳朵,算是回敬江水给自己和那个夯货拉皮条般,她说:“许是人家喜欢你呢。” 这话的前情,正是江水和洛霜满说,卿哉那个傻不愣登脑子转不过弯的,婚约出了问题便来找自己,她又哪里能帮什么。 听到洛霜满这样说,江水有些诧异:“你怎么这般想?” 转念一想,毕竟她告诉洛霜满的都是遮遮掩掩的真相,人家怕是误解了。 卿哉听在耳中,却在江水眼神飘过来时拉着沈眠星走得正常。 步履稳健,年少英才。 江水忽而对洛霜满说:“我与他不过是本质相似罢了。” 只不过是足以惺惺相惜,如揽镜自照。 “如此啊,我失言了。” 洛霜满带着些遗憾道。 如此相安无事又走了好一段,忽而异象突起, 踏于雪中无声不起人警觉,江水突然开口说:“等等!” 余下三人也都不是愚蠢之辈,见此也都停下脚步,卿哉已先一步收敛周身气息。 她感受到了不远不近的杀意,并不纯粹,只是隐秘。 缓缓地抽出了那对寻常的刀,这些日子与沈眠星惩尺剑不小心碰撞几次,左手的刀断了一半,右手的布满豁口。 江水却还舍不得扔。 此刻拿在手中,江水努力感知着着股杀意。 自白茫茫处,终于有细碎踏雪声。 卿哉皱眉:“莫非是雪豹。” 果然卿哉余音还未被雪山冻住,雪岩之上霍然跃下杀来一只雪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四人。 江水先一步抽刀向前直面,雪豹接着一跃而下的冲击力压了江水一下,而后转转又一跃到两丈开外的洛霜满面前。 转眼卿哉与沈眠星也紧接着长剑出鞘,沈眠星挡在洛霜满面前:“霜满——!” 雪山傲视万兽怖,乱岩为局天然子,且战战且逃逃。 虽为兽中霸王者,难断江湖险恶刀。只怒吼长啸,惊崩千里白障! 如何七尺之躯,能抗万年雪难。 不过是,各凭心,求存亡。 等到江水在疼痛之中悠悠转醒之时,恰好看见卿哉坐在一旁烤肉,她睡在篝火旁边。 衣衫似乎是被雪浸透,又被火烤干,有种不自在得僵硬感。 身上还披着卿哉的两件衣物。 “他们呢?” 卿哉摇摇头:“雪崩之中,我拼着全力拉住你,并不知他们如何。” 江水缓缓点头,有些茫然,又问:“这是何处,还有篝火烤肉。” 卿哉刚好将雪兔肉递过去给她,说:“我也不知,恍然滚下来,恰好是一间山谷,有前人留下来的一些东西......还好你没受什么伤。” 其实还有累累白骨,怕江水见了生出哀意,也都当做柴火烧了。 江水摸摸背后的青昙刀还在,在看卿哉比自己狼狈太多,哪里还能不知道是他护着自己一路到此。 卿哉看她吃着烤雪兔腿正香,原本垂在腰侧的手指微微一动,却还是将剑归鞘,拿过水囊喝了一口。 气氛有些低沉,江水有心苦中作乐说:“你今日出剑比我慢了一瞬,” 她觉得有些口渴,也不擦手上的油,出手掠过卿哉的水囊,直直对嘴灌下去。卿哉也一时怔愣,“也走神了好几次。” “怎么,有心事?” 此时江水才后知后觉般开始斟酌用词,怕卿哉真有什么难言的心思不好说。 她弓着身手却往前攀把水囊递回去,然后收回手略无措地笑一下,在衣摆上擦擦手。 不是因为徐酥月。 卿哉知道她想到了什么,但是并未开口,只是沉默着拨弄二人面前的那簇篝火。 江水抬着头看着山谷外的景色,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漫天星寒,似银海倾落,似乾坤碎尽。 那是江水与卿哉相识之前写的句子,彼时她自惭笑笑,断句无韵,见笑了。 银海倾落乾坤碎,千山不似旧天涯。 卿哉现在只是心里盼着她能早些睡去,如此千山依旧,人也如旧。 不过像江水这种昼伏夜出的猫儿,总是月落入眠,且刚睡足了现在身上多处疼痛还断了两根骨头。 她预备着等卿哉睡下,再为自己正骨。 “你不困么。” 江水笑着说:“不啊,要陪我练武么?” 哑然一笑,卿哉终于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发鬓,草屑雪水里面有江湖味,还有半载的沙尘。 恍然间当初那个眉眼温顺的少女,已经手握双刀,在江湖漂泊了许久。 卿哉忽而开口“江水......” 江水还不知何故,因着疼痛不能大动作,只是装作乖巧温顺由着他摸自己发髻。 微微仰起头看他,眼神中带着一点询问。 “我心悦你。” 呲―― 篝火烈烈。 第八十九章 只留余烬煮真情,何苦来哉 情生于心,血脉涌动而传至四肢骨骸,最应当是炙热。 可在这茫茫雪色之中,再多炙热的情意也被冰冷的肌肤与呵气而生的水雾隔绝了。 于是有了所谓的冰雪煨心肝,余烬煮真情。 在此,无酒可借假作醉而不知,也没有喧闹之中强装未闻。 江水与他对视,看见了卿哉眼眸之中满满踌躇与雀跃的试探,而后迟钝着缩回了头。 在一阵隐秘的欣喜之后,她便恢复了清明—— 如今不论如何,她还是秦不二的“倾心之人”,且她最是知晓被背叛和欺骗的滋味,又怎能让自己也变得那般? 说她扭捏矫情也好,夸她纯善心柔也罢,江水最擅长的便是由己及人。 仿佛苦吃得多了,旁人心里的苦也都能被自己感同身受。 那便不如苦难都由自己来担,至少自己稍微坚韧些,也算是死得其所。 这话说出来没有多少人信,闻者说不定还会嗤笑,可江水确实有这种与自己冷酷矛盾的温柔。 而且卿哉,也断不能为了自己这个早该死的痴人做出有违道义之事,变成夺人所爱之士! 须臾之间江水便想好了该如何。 她自然是不能够容忍自己不忠的,也绝不希望看见自己眼中霁月朗朗的卿哉在情天孽海中沉沦。 那可是卿哉啊,恍如这世上未经创伤的另一个自己,她怎么忍心让他因为飘渺的情意而乱了他的剑心! 以爱为绳赌一个活命的借口,秦不二便够了,自己怎么能祸害卿哉? 何况她又哪里配得上他呢。 于是江水便打定了主意,绝口不向卿哉提秦不二如何,也不提自己曾经心动。 只让他打消念头便是。 江水内心不免苦涩,这世上间貌美聪慧的女子再多不过,比比皆是,何苦被自己蒙蔽呢,卿哉。 你应当是一剑长风生青蘋的少年剑侠,又何苦来哉? 她微不可查叹息了一声。 而后江水回避开了卿哉的目光埋下头,低低说了一声:“有些事情,说出来了便再也收不回去,你太莽撞了。” 卿哉也明白江水为人,早早便知晓她会说这些,先前只是实在按捺不住。 他也自嘲笑笑:“可是若不说出来,又如何能教你知晓?” 在雪崩之前卿哉也听到了她与寸霄门那个女弟子的一路交谈,包括那人所说:“许是人家喜欢你呢” 和江水冷淡回道:“我与他不过是本质相似罢了” 与此同时,江水也诡异地直觉卿哉怕是在想白日的事情,懊恼之余还庆幸未有多说。 卿哉滑动着喉结咽下紧张的情绪,呼吸之后道:“江水——” “不必说了。” 没等他诉说什么衷肠江水便打断了,粗鲁且直接地又补充一句:“闭嘴!” 可卿哉执意要说下去。 “江水,其实我不奢求其他的,我只愿伴你左右,护你江湖间自在来去无人可欺。” “我知晓你的为人,断不会同我做什么有悖道义的事情,自然,我卿哉也不需要那些。” “只希望你的江湖有我伴你左右,如此便够了。” “江水,我心悦于你。” 江水只盯着自己手上的茧发着呆,眼眶酸涩快速眨了几下后,笑着抬头道:“可我已有不二了,况且我与你不过是知己难寻的感慨,卿哉,不必多说了。” 卿哉分明看到了她眼中的哀求。 他并不懂为何江水会出现这般的神色,纵然是断然拒绝,也不该是哀求神色。 心神微动,卿哉把握着江水的心软道:“好,不提这个——只是当时我慌乱间只有余力护住你,回神却早不见沈少侠与洛姑娘的去处,却不知他们二人现如今如何。” 果然听见卿哉的话江水瞬间蹙紧眉头,甚至在明知无用的情况下环转着脑袋看向四周,企图找到他们的踪影。 这便是我心爱的女子,疏懒困怠却拼力允诺,无情己身却矜恤众人。 卿哉克制住了再次抚摸她发髻的念头。 “霜满不比你我,她武功并不高强,眼下他二人恐怕有危险。” 江水思索着当机立断将手擦拭一番道:“你可有哪里不适?我先为自己正骨,只是现在没有多少材料有些棘手——” 后知后觉她看向卿哉。 卿哉满目错愕,仿佛惊叹自己居然还是没能护好她,而又担忧着重复了一遍:“正骨?” ......江水抿唇点了点头,又轻描淡写地说:“也没什么的,我自幼便体质特殊,愈合奇快,且这些年大小伤势不断早也不觉得什么。” 自己容易受伤失去战力只能走轻灵鬼捷之道的弱点,江水不会蠢到大肆宣扬。 不过是骨折罢了,并且在冰雪之中疼到没有知觉,克制着不哭出声来也容易了许多。 对于她有多怕疼卿哉并没有太深的理解,可这样云淡风轻下微微颤抖的身体,才让他后知后觉地发现。 卿哉实在是心疼道:“难道不觉得疼痛么?你不必如此拼命,如今有我在。” 面对这样的卿哉江水忍不住心头甘甜,但转瞬反应过来便开始唾弃自己,紧接着皱眉。 江水对着卿哉认真道:“倒也没什么,你且感觉身上可有不适,我一并来瞧瞧。” 卿哉并没有什么太大损伤,先前手臂护住江水导致有些错位的骨骼早被他掰正,于是气氛又渐渐凉了下去。 其实若非是在这样一个避无可避的雪崩后,天地茫茫之所在,江水大约早也装作不知而后逃了去。 江水忽而庆幸着自己脸做过了修饰的伪装。 她原本的肌肤太过嫩软,又生来较旁人更加薄些,而后山谷风霜磨砺也是多有损伤。 因此每当她稍微心绪激动些,就会脸颊红如酣醉,叫人轻易窥透内心。 忽而江水像是想起了什么,起手便去抚摸自己的脸庞,触目的感觉却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更加细腻些。 把握不住现在自己是哪张脸,于是江水试探着看向卿哉。 卿哉原本便一直盯着江水看,见她忽然直愣愣看向自己有些恍惚,等到明白她在确认什么之后,他笑了笑,而后道:“原来你便是这般模样。” 如此便是确认了。 原来早在江水昏迷之中,被冰渣石砾磨损过脸庞,让附在其上的修饰有了损伤。 卿哉原本是担忧她容貌受损,却未看见血渍,于是在她脸上小心摸索。 也不知江水用的什么法子,固定得牢固紧密,也只能先将她放下在搭起的篝火旁防止着凉。 雪兔是他废了好一番气力寻来的,好在也算肥美,他自己啃了没有遗失的干粮裹腹。 等到第二次去查看江水情况时,见她的脸上苍白没有血色,不由用手敷上额头看可有发热,发觉体温尚可后收回手,却发现手背上留了些零碎如屑的东西。 他当然不知江水所易容之术在没有特定配置的恢复药膏外,最忌讳便是冷热不均。 原本寒透的雪山环境还能够游刃有余,可靠在篝火旁烤制便实在受不了。 加上脸上未拨开的雪已化消融,更加浸润侵蚀。 而果然,卿哉再一看,自他刚刚放上手的地方有了些细微的差别。 于是撕下一片衣角,他忙着寻找出口和储备食物根本来不及坐下烤火,这一片衣角甚至还十分之湿润。 轻轻地在她脸上擦拭,如洗去青釉上俗尘般,露出了姣好的一张脸。 与她先前所用江青梗的脸庞,八分相似。 只是更加憔悴些。 他不知道江青梗与叶家的旧事,更不会猜测为何她会有一张和别人如此类似的脸庞。 他只是觉得十分雀跃。 江水的真面容,应当是我第一个瞧见吧。 第一章 单修含德绵若存,五色夷希 曾伏峭壁石,更探翠盈山。 点驻千秋色,飞光尽赋之。 “二师姐。” 微生一二收回剑,回首看向出声的那位不知名小师弟,目光落在了他手上托着的拜贴上。 这拜贴设计清雅却不失贵重之感,只一眼微生一二便瞧出了来源。 她摇了摇头:“不必应允。” 送拜贴小师弟走得匆忙,原本的烟草色衣摆都因此浸了一点雪和泥渍,见二师姐这般回绝忙张口小声提示道:“师姐,这是......” 于是复看了一眼小师弟,微生一二的面容在高山雪枝的映衬下清奇不凡,松形鹤骨。 她开口:“俗家弟子的亲缘,相见不过徒添五色之盲,夷希之惑。我心未澈,唯施是畏。” 小师弟觉得似乎受到了些点拨。 这位二师姐本就是个冰雪做的人,除了有关大师兄的事,鲜少同他们说这般多的话。 可小师弟想了想还是不太通透,只好起身将拜贴攒在手里。 在玉麈的悉心教导下,他虽然入门不久,却也知那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的道理。 沿着路返回时,又觉得手中拿着的拜贴有千钧重的业障,他打量着左右无人,便自作主张地将价值不菲的那张拜贴埋在了一株久不开花的梅树下。 冲着梅树似模似样的行了一个礼,就回去和长老一起应付来人了。 嘿,二师姐说是不必要的人那就打发了便是,玉麈可也是国教不怵什么! 方才在练剑前微生一二替自己倒了一盏茶,如今已经凉透,她并不在意地端起一饮而尽。 说来微生一二的剑并不是行走江湖的利器,她习剑也不过是为了锻体修心而已。 微生一二如今所修习的也不过是玉麈的入门剑谱,名曰《草昧》。 而这本《草昧》,其实寻常弟子修习一年半载便可各受师傅传承。 微生一二与微生盛湖虽与一众弟子同辈,却都是闻道于前掌门座下的,只是二人并未拜前掌门为师,反而齐齐拜了现任掌门。 自然,前掌门曾多有点拨,微生盛湖修剑较妹妹快上些许,于是他便在前掌门的授意下又开始修习《宫君》。 可前掌门却迟迟没有告知微生一二在她修习完《草昧》后,又该去练何种剑术。 于是在前掌门仙逝之后,她翻阅了玉麈剑术典籍,拒绝了其他的剑谱,一直修习《草昧》至今。 斯道翎仙脉,单修含德绵若存。 将随身多年的寻常佩剑挂在了绿梅树上,微生一二向梅树微微颔首,便向住处走去。 她不常练剑,也不多走动,除却衣物饭食有专人打理外事事都亲力亲为。 每三日天蒙昧时踏出屋外挑水作为洗漱饮用,每七日于山崖练习剑术,只是自之前瞧见细物崖后她的练剑之地便换作了细物崖。 掌门长老也没说什么,玉麈中并没有大奸大恶之人,这个思过之地也确实派不上多大用处,索性就交给微生一二了。 玉麈上下都盼着出一个白日飞升的神仙人物,怎么能在小事上同她起龌龊呢? 微生一二对于这些浓重的期待也明白,不过对此她也没什么可说的。 她只预备着沿途回住处,却忽然心念一动,看向了遥远北方有些出神。 玉麈之外的天地景色夷且希微,不可追究,却让她忽然察觉到自己自己所寻求的道有了一点契机。 玄之又玄。 微生一二心中有预感,可能不久后自己便也需视五色闻五声尝五味,去解那红尘中一点道缘。 微生一二修行至今,虽然在外人看来如同仙者,却还是有着人的思虑。 对于那一点道缘,她颇有些欣喜。 莫名地竟笑着落下一滴泪来。 拭去泪珠后她又向回走去,掩在玉麈烟草色宽大衣袖下的手掐算几番却算不出什么大概来,微生一二斟酌只当是算人不算己。 忽闻有脚步声传来,毫无姿态席地而坐的玉麈掌门李倾昆含着笑回首,看向这个名义上是自己的弟子可却与自己以师兄妹相交流的女子。 微生一二向他行礼也恰是好处,李倾昆在早年意欲拦下她行礼都失败后也就随她去了。 李倾昆拍拍身侧地面,早被他内力催化了积雪露出了算不上干净的地皮,他笑得如同看待妹妹的兄长:“一二,且来此。” 微生一二依言而动。 等到她站定在李倾昆身侧却不坐下,只面带询问地看向他。 李倾昆并不常来与微生一二说闲话,他到底是玉麈如今的掌门人,处理各类大小琐事早烦得他脑瓜子疼。 若非是顾念着玉麈上下,他这个掌门也想学各位长老一心修道,管这些俗事做甚? 只是他的天资在他的众位师兄弟中并不算高,这些年俗务缠身又更加差了些,李倾昆也就只能揽下这个谁都嫌弃的摊子—— 他可不是师傅那样的人物,俗务缠身还能够道心明澈。 李倾昆捻了捻山羊似的胡须对她道:“你大师叔三师叔和我商议了下,等到盛湖从容教回来,也该是在你们这一辈弟子当中选一个当做继任掌门了。” 自然不是李倾昆那一辈都老得管不了事,可其中隐秘又怎么叫旁人知晓。 二人对视心照不宣。 对此微生一二并不觉得意外,她也未多推辞,只道:“掌门与长老权衡便是。” “这天下怕是不能这样太平咯,”李倾昆拍了拍膝前落的碎雪,而后眯着眼说:“若是此行盛湖出了什么差池,你这些师弟也还不知事......这玉麈便只能靠你了。” 李倾昆叹了一口气,说:“若果真有那一日,天下人与你的道心,总在玉麈的气运前头。” 微生一二只是点头。 李倾昆看着她轻轻笑着:“玉麈这些年依靠大旸龙气而增势,落得个纠葛的不清净地,怨不得声势浩大却寻不到一方良玉。” 他所说的这些微生一二又何尝不知? 她们这一辈的弟子举目皆为庸碌之才,比不上往前数的百年风姿。 她看着那些并无多少交集的师弟,说好听是孩童心性,耻子天真,不加修辞也就是寻常幼童。 没有天道眷顾的话,怕也都是练剑忘心的苗子。 而天道又怎会如此慷慨呢? 其实若非微生盛湖与微生一二被前掌门定为李倾昆的弟子,这一辈的玉麈,却果真似是个扶不起的。 微生一二道:“欲动亦作无为观,掌门不必如此介怀。” 李倾昆笑:“好,不提这些。” 他看着微生一二,沉吟思索片刻而后忽道:“你师祖在世时,似乎未替你拟订道号?” 微生一二颔首:“然。” “你心中可有打算?” 自拟道号并不是没有先例,可如今她师承完整,更有多为长辈,这才有些稀奇。 不过微生一二与李倾昆却也明白,他二人虽有师徒之名,李倾昆却未曾教导过她什么。 如今微生一二道心弥清,她自己来拟订也是最好的。 她一时思索未有心定,便道:“不急此时,待我游历归来再抉择也无不可。” 说起游历李倾昆有些怅然:“也是,拘你于玉麈已有数十年,若未见天地阔达,也终不能至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的境界。” 李倾昆问:“你可是有所感?” 微生一二精神看向北方,李倾昆随着她的目光也向北方看去。 而后听到她声如泠泠雪落音道:“然。” 俯仰之间,微雪如长,灵化清净方。 第二章 当处逆境见雪月,不为欲误 江水在浑沌睡去前已经将自己的身体调理了一番,于是睡得还算是安逸,但待到她醒来时天色还未吞白。 只是蒙蒙之间分不清月色雪色,还有天际几点不知是星光还是冰晶。 约莫片刻后天便可大白。 她的目光转到了坐在山洞口拭剑的背影上,雪岭之间的风并不浓烈,只是断断续续地牵动着他的衣袍。 江水看着遮挡住大半风霜寒意的身躯,感觉到手掌已经被自己压到没有知觉。 半宿未睡的卿哉察觉她醒来动了动指尖,还是去将她扶起,却被江水不着痕迹地拨开了手。 “这是......” 她许久没有这样昏沉安稳地睡过了,逐渐清醒后觉得有些面部异样,摸着脸上不知何处来的面纱,江水有些茫然。 向下看去,能看到十分精致的银色暗纹,布料顺滑温软。 卿哉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笑道:“你既不愿让旁人知晓真容,我便为你遮住。” 江水有些感动,她一直知晓卿哉是个体贴君子,可这份妥帖落在自己身上时比她相像的更让她觉得温暖。 试着找回以往相处的感觉,她点了点头:“多谢了,此间事了我请你去喝花酒。” 察觉到她打算的卿哉苦笑道:“这便不必了,也不过是一方手帕——本便是想送于你的。” 独一份的。 江水不想再听,她怕自己动心后一发不可收拾。于是笑着道:“那便算了,可惜我长着般大还未曾喝过花酒呢。” 卿哉想了想,道:“花酒也不过是喝个红颜旖旎,那些花魁并没有值得你刻意去瞧的,不过图个新鲜也不错。” 江水附和:“也是。” 卿哉顺手拨弄着并不多烈的火,问江水可还觉得疼痛。 但江水因为怕疼,一直都随身带了止疼的药物,虽然被雪浸湿了药性却还保存了八九分。 因此此刻她觉得十分松快。 “待到天明便去寻沈眠星与洛霜满吧。” 江水如此提议。 而卿哉虽不愿与江水分离,却也知道人命更为要紧,也就答应了,为了方便还约定分开搜索。 这也是江水与他相处愉快的一部分原因。 他们约好不论是否找到,三日后在山下汇合。 只是......卿哉有些担忧:“江水,你可认得归途的方向?” 毕竟就连他也把握不准能否全身而出。 正在分粮食的江水愣了愣,而后充耳不闻。 她既已然下定决心,卿哉无奈只好多拨了一半干粮到江水面前,江水却皱了皱眉反而拨回去了更多。 带着些忧愁的声音,江水说:“你是男子,本便比我食量大些,不必刻意照顾我。” 卿哉闻此言忽而起身,江水愣着问:“你要做甚?” 他道:“先前可以为你猎来雪兔,现在亦不算难事。” 而雪山之中又哪有够一个成年男子三日粮食的雪兔肉呢,白日他所猎到也不过是侥幸罢了。 多有逞强的男儿气性。 江水拗不过他,敛眉垂下眼睑,强作任性道:“你可以猎雪兔,难道我便捉不来山鹰么?” 大有若他离开自己也不带半分粮食的意味。 很少有人迁就江水的任性,她也很少有任性的机会。 如今的卿哉并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但还是不由舒展了眉宇,转身对江水道:“可若是你先遇见他们二人呢?” 江水也不依不饶:“也说不准是你先遇见,我的运气可一直不算好。” 谁知道迷路在雪山中会遇到什么? 二人争执不下想让对方更加有保障,却谁也说不服谁。 江水良久终于妥协:“天还没亮,先不说这些了,你守了半夜也该换我了。” 说着江水便拢了拢衣裳走到了山洞口,依靠在山壁侧对着不去看卿哉。 冷月烨烨,冰花银树,女子容色清碧,如江中落月辉般收纳着卿哉专注的目光。 她抚摸着脸上的面纱良久,最终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我——” 我字还未说完她已转头对上了卿哉的目光,余下的字在她唇齿间几番辗转,还是没有说出口。 呼吸间眨了两次眼睛,江水将脸又别了过去。 她轻声道:“这般月如虚舟,碎琼溢满,倒是值得静赏。” 即便是在不知吉凶的迷失雪岭之中,美好的事物也能让江水有沉溺的感觉,似乎这也不足挂齿。 她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 卿哉在她呼吸均匀睡下的时候也一直在看此方景色。 逆境见雪月,潦倒观太虚,也是一种浪漫。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懂得悲剧与痛苦的美,正如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欢喜中沉浸下来一般。 幸运的是江水和卿哉都足够强大,也有着相似坚韧的心境,正因此卿哉能够懂江水此刻观月的心境,江水也能坦言同他说可以静赏。 于是卿哉低声笑着回:“山静天阔,幽绝独赏,亦算人生一大幸事。” 江水这会儿笑得真心实意。 等到她笑停了,玉指在空中虚虚拨弄几番,道:“我的筝也不错,可惜你未曾听过。” 于是江水眼眸明亮,又带着笑意雀跃说道:“我的武艺能够跻身江湖前列,轻功更是绝佳,我的容貌也算得上十分貌美,性子虽不和善却也是能够体贴人意。” 她语气更加轻快,停下歇了一口气又继续说:“医术不比寸霄门差,毒术更是炉火纯青,易容术也堪称大家。” “虽说身家并不丰厚,但杀手这行来钱也快。” 说了一堆仿佛是个推销自己的媒人,江水细数着自己的好处,眉眼弯弯。 她笑得十分开心,对卿哉说:“怪不得你会喜欢我,我本便是个值得喜爱的姑娘。” 卿哉有些疑迟的猜测,果然在她乐不可支笑出了泪后又逐渐恢复了平静。 江水声音还带着笑意,眼神却冷漠极了,她说:“可惜我并不喜欢自己。” 卿哉看着她向自己走来,天色渐白,似乎她向前一步月色便虚无一分。 “江水......” 江水摇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言,俯身拿走了恰好一半的干粮,而后道:“卿哉,喜欢上我并不算个坏事,可为了我做出有违自己底线的事却并不好。我愿你能依旧克己、致虚,不为欲念所误。” “我很高兴你能够倾慕于我,可惜你我之间已有了一个秦不二。” 她笑了笑,轻松道:“三日后见。” 话音落下后江水并未第一时间离去,她仔细看了卿哉许久,向他摇了摇头才转身离去。 卿哉久久无言,最终拾取起干粮也离开了山洞。 是另一个方向,眼下不是顾及儿女情长的时候。 而在信息闭塞的雪山之外,江湖传闻玉麈大弟子微生少侠生擒容教少教主,单骑向行尽天容教。 正可谓是略影浮云,决去侠千里! 此时此刻,与江水分别许久的鹿衔正和微生盛湖一同窝在间破落山庙中。 若是江水在此,她会发现鹿衔的身量拔高不少,容颜更加精致,与当日她所调制的那张猜测中鹿拂柳的脸,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还要稚嫩一些。 鹿衔亦对自己的容貌十分得意,当今天下得钟灵造化的美人远不如上一辈来的多。 换而言之,江湖式微。 她是见惯美人的容教少教主,除了耿玉儿,这江湖间便在无能以容貌胜过自己的人物了。 只是还不够,鹿衔闲闲调着琵琶弦,离容貌最盛还差一两分。 “微生,”鹿衔拨弄出了一点零碎的音阶,忽而带着一些思索道:“你对迟焰可还有印象?” 怎么会没有印象,那本就是他的小师叔。 听到鹿衔要去“引诱”微生盛湖,迟焰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提到二师姐微生一二时让她少加接触。 鹿衔并不明白为何,当她问出来时,微生盛湖也沉默了许久。 第三章 春蒨冬霰寒风阙,回忆旧事 “一二道心浑然如完玉,为我所远不能及。” 微生盛湖对于鹿衔的感观委实有些复杂。 这个小姑娘到底是曾经崇敬的小师叔如今魔教教主迟焰的女儿,时善时恶,可先前的相处之中也明白了她的举步维艰。 他有些同情鹿衔。 这种同情还远远未曾上升到鹿衔所希望的男女之爱,但对于这个小姑娘到底还是不同的。 他虽自嘲远不及微生一二道心坚固,可他也是这一辈玉麈弟子中的佼佼者。 对于所有师弟都能够一视同仁的他,却为何会对这个小妖女有所不同呢? 不待他将思量迁移到别处,鹿衔已经托着腮挪到离他更近些的地方。 而后甜美异常地笑了笑:“等我过了门,你也是微生,她也是微生,叫来难免弄混。不如我从现在便唤你盛湖吧,多亲切!” 微生盛湖早被她纠缠地习惯了,但过门还是第一次听说,下意识便板起脸轻呵:“胡闹。” 鹿衔满脸可怜,怯怯地瘪嘴垂下眼眸。 虽然知道她是在装模作样,可微生盛湖还是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太过严肃了。 他又想劝说她要注重自己的名节,但小鹿衔早便展示出了毫不在意的心思。 忍了又忍,微生盛湖只好无奈道:“眼下不是闹这些的时候。” 鹿衔也见好就收,分寸捏得恰到好处:“好的盛湖,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庙外风雪肆虐,与玉麈山上雪落寂静不同。 鹿衔扒拉出一块比她脸还大许多的饼出来,撕成一大一小两半。 还特地将大的那一半递给了微生盛湖。 微生盛湖瞧她佯装乖巧不免失笑,而后又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当初小师叔也为一二而惊叹,如今竟也过去了这许多年月。” 在微生盛湖小的时候,也曾为了迟焰一句称赞妹妹的话而沮丧了很久,说嫉妒也算不上,说不羡慕也是假的。 只是随着年龄增大,阅历渐长,才逐步地成长为如今能担风雨的玉麈大师兄。 此次答应前来容教也不全是为了玉麈的传派至宝,更是因为他想看看那个在鹿衔口中的魔头迟焰。 何况他也并不相信迟焰师叔手中会有玉麈的传派至宝。 若是有可能,他还是想让迟焰重拾道心。 即便是容教教主,这些年容教也十分收敛,矛盾比当年少了许多。 微生盛湖与沈眠星、卿哉所代表的是新一代江湖,对于阎王楼千百噬血杀手和容教所带来腥风血雨并没有直接面对过。 于是他们这一辈对于正邪之辨,很像纸上谈兵。 于是微生盛湖想......若是迟焰能够回转,他定然拼死护住他们父女二人。 只是,微生盛湖看着一边抽出藏在琵琶里小刀擦拭,一边哼着小曲的鹿衔,内心感慨。 自己思虑再多,这对父女却不一定能够融洽。 他抬眼看向鹿衔,这个小姑娘又埋头扒出一小瓶的肉酱,在风雪声簌簌间更显香味扑鼻。 鹿衔一直记得他不吃荤,就自顾自蘸酱吃饼,但那一双明亮的眼眸还是看着微生盛湖的。 她的吃相一点也不粗鲁,小口小口咬着。 微生盛湖莫名觉得有些好玩儿,于是问:“为何一直看着我?” 难道要说是瞧他的好颜色下饭嘛?这话太过直白,不行。 鹿衔笑嘻嘻道:“盛湖知道的,容教里从没有盛湖你这一挂的美人,我怕如今不多瞧瞧往后便瞧不见了。” 微生盛湖想起了她的打算,脸色不变气息却低沉了些,无言摇了摇头。 她此行是和微生盛湖所约定好的,将容教换个新教主。 迟焰未必不知道她的打算,可也看在她是鹿拂柳的女儿面上默认了,给她一个颠来倒去的机会。 对于迟焰这种自大的纵容鹿衔有些不满,但也知道这是如今自己为数不多的有利条件——她也不傻,谁和你堂堂正正比拼来去? 现今的容教远算不上固若金汤,也没有花子期同她说过的当年令无数江湖人如临大敌的阴暗。 一盘散沙,各有心思。 君不见连淫名在外的耿玉儿都没有归拢来么? 鹿衔早有把握,她先前与江水一路也不是白来的,二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大肆宣扬。 可江水给了鹿衔一方药,一味毒。 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事情并不需要说得多明白,便可以闻鲜歌而知雅意。 她只需在生辰之日,说一句“倾尽容教之力”便可以了。 以江水的能力与她表现出来对叶家的态度,所需倾尽容教之力对付的,其实是当时迟焰口中的那个人。 不是么,江水姐姐? 于两个人交换自己师傅与自己母亲身上发生过的故事途中,江水在看似昏昏沉沉的鹿衔耳边低喃。 “木瓶中的银色药丸,碾碎分为三份,第一份以青弥草一株,飞丹三钱,煎煮一刻,服用即可。七日后葵菜根茎半钱,夏枯草半钱,煎煮一刻弃渣放入第二份。再过十日,以清水服第三份。” 彼时鹿衔有问过此药的名讳,江水轻声而笑抬起了前倾的身子:“原本并不是药,但这般熬用也只是有微薄之用罢了。” “切不可直接服用。” 后来鹿衔才知晓这般服用,有增加武艺催增身量的功效——那么若是直接服用又该如何呢? 不过既然江水如此督促,她也不会又不该有的好奇心。 至于第二方—— 江水带着些惋惜道:“朱红色的那丸‘窈窕’不过是寻常功效的毒药,无色无味见血封喉,只是还未来得及研制出解药罢了。” 迟焰不会察觉的毒药来源,且无解毒之法。 纵然鹿衔并不是全然信任江水,却也相信自己的眼力。江水姐姐并不足当同路之人,但是共谋一场也无不可不是么? 大家都付出了些姐妹真心。 鹿衔又想起后来江水所说:“你若真想知道药的名字也没什么,我给她起名为银零落。” 零落之名,也是鹿衔不敢不听江水的叮嘱直接服用的原因之一。 何况除了这一药一毒,她还给自己鹿拂柳的一点印象。 对付无情的所谓痴情人迟焰,足够了。 “在想什么?” 微生盛湖的话把她从回忆之中拉回,鹿衔笑嘻嘻地又继续咬着还没吃完的饼。 又蘸了些酱,饼有些凉了。 她见微生盛湖已经吃完并且擦拭掉了并没有多少的渣滓,说:“可饱了没有?我这包里全是素饼干粮,不用省着吃的。” 微生盛湖摇了摇头,他还不至于贪鹿衔一口饼吃。 等她吃完舔了舔嘴唇,微生盛湖先一步地上了洁净的手帕给她,鹿衔也不扭捏拿过来擦了嘴角就自然而然地把手帕收到怀里。 微生盛湖手指张了张,没说什么。 仿佛突然想起来什么般,鹿衔忽然开口:“盛湖你可还记得江水姐姐?” 他自然记得那个用刀的江水,近来因为觅笛城外一役声名鹊起的双刀客,也是鹿衔当日借口赖上玉麈的救命姐姐。 此时被问起,他颔首又有些疑惑为何提起这个。 鹿衔见他已经适应自己喊他盛湖后,不由笑着说:“没什么,只是姐妹一场我有些想她。” 忽然二人都察觉到庙外不近不远处有一行人冒雪赶路的声音,娇莺软语地埋怨该死的天气。 鹿衔睁了睁眼,捞过琵琶又开始闲闲地弹奏一曲三季歌儿。 春蒨绿满履,冬霰寒风阙,秋川寥落白马鞍。 第四章 秋波妙然软玉烟,女郎春华 等到鹿衔弹过了半支轻软的调子,闲闲带着哈切时,破旧的庙被缓缓推开,风雪侵入。 那费力推开了门的领头红衣女郎看起来不是个好相与的,放下方才撸起来的袖子,侧过身就招呼身后人赶快进去。 领头的那个女子连夜赶路,又带着一群身娇体弱肩不能抗的,本就没什么好脾气。 她小声骂咧转过眼,看到鹿衔和微生盛湖惊艳了一瞬。 对比她的惊艳,鹿衔则是对于有人居然能将红衣穿出丑得出奇,而感到眼睛有些酸痛。 鹿衔眼下只是在庙里躲避风雪不想多生波折,可对面那个红衣女却鸭子摇屁股地走向微生盛湖。 这让她有些小不愉快。 瞧着外面的那些人也都慌慌忙忙进来,合力推关了庙门,没有领头的示意连生火都不大利索。 “都在那边木着做什么?包袱里找找火折子,地上搜搜没少干净的柴火,点上啊先!” 那女子有些气恼地呵斥着,鹿衔若有所思。 想她身为容教少教主,也不是没见过容教里试药受刑长得奇模怪样的人,但是这一位委实让人倒了胃口。 可这脚步虚浮,看着像练过一些外家功夫。 鹿衔觉得这个女子有些怪异,她瞧了微生盛湖一眼,按捺住心思。 红衣女扭着屁股坐到了微生盛湖身侧,带着羞意说:“奴家贱名春华,不知这位道士小公子怎么称呼~” 春华鼻子上有一颗好大的黑痣,笑起来时侯仿佛是在颤动般。 她的体态勉强算得上高挑丰满了,只是腰太粗,脸四方且生了许多横肉,加上擦得歪扭的水粉......不忍直视。 微生盛湖并未注意到鹿衔眼中浮起的玩味,他并没有必要同这个春华姑娘有什么交集,于是并不做声 一直从刚才坐的离他不近也不远的鹿衔转了转酸涩的手腕,白日里做戏被他绑得手上经脉流转不大通畅,先前弹了会琵琶觉得有些不好受。 起来玩笑心思的鹿衔轻轻咬住左手食指的指甲,朝着春华身后的莺莺燕燕看去。 个个裙生牡丹,颊映金莲。 虽风霜摧残,任是秋波妙然,柔玉软烟。 哟,卖唱的伶人儿? 大概是并不时常出门,散开捡了一点草枝就慌慌张打火,却总也吹不出一星半点火来。 瞧着微生盛湖并不多言,春华也不恼怒。 反而更往前凑了凑鹿衔于是对着微生盛湖道:“阿兄,这些姐姐大冷天在这里也没有个取暖的地儿.......” 微生盛湖早注意到这些动静,对鹿衔的“解围”有些无奈。 若是江水在这里,想必是很乐意顺着鹿衔演戏下去,满足鹿衔的小趣味。 可如今在这里的是微生盛湖。 他没法睁眼说瞎话,却不能在无关紧要处露出破绽,也就无奈道:“方才不是说困倦了么?” 鹿衔蹭蹭蹭跑到微生盛湖身边,却没有直接的肢体接触,只是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微生盛湖道:“阿兄不是说外面坏人多,让漂亮要多加小心嘛?我听话小心不睡陪阿兄守夜,是不是很乖!” 这话说的,可有什么坏人能让小妖女吃亏? 方才听见鹿衔说自己这边的姐妹没有取暖的地方,语气还颇有可怜的意味,春华本想说什么却一时插不进话。 于是她笑了笑转过头对鹿衔说:“小姑娘是叫漂亮啊,果然是很漂亮呢。” 见拉过注意力的鹿衔很是热切地点头:“那是当然啦,我和阿兄是一家人,自然一样是的貌美。” 春华和鹿衔很快熟络起来,说她们是赶趟的伶人,天公不作美娇一行人只能在破庙里面暂且歇歇脚。 又说她是个农户出生的女孩子,力气大些,叫曲儿的师傅也就常常带她一趟出门,这行是来从乡下小地方去京州谋出路的。 颇有些恃才傲物的意味,只是不知道有几分本事?鹿衔颇为轻蔑。 说话间春华时不时便去瞟两眼微生盛湖,但几次将要话题牵到微生盛湖身上就被鹿衔不动声色地转开。 好几番下来,得益于鹿衔的天赋异禀,春华不觉得是这个小姑娘刻意在护着微生盛湖,反而还觉得这个小姑娘心思单纯是个敬爱兄长的。 至于微生盛湖需不需要她护着,这不是鹿衔所要在意的重点。 鹿衔胡诌说阿兄是玉麈的外门弟子郝英郡,此行是回家探亲顺带着给他拉扯个妻子。 “道士也能成亲?” 春华十分诧异,她哪分得清什么对什么的门派,不过是瞧着是个俊俏小道士起了些小心思。 想着认识认识也能做一桩美谈不是? 鹿衔悄悄凑到她耳边煞有其事道:“那可不能啊!只是我家爹爹死的早,娘亲和漂亮相依为命,阿兄就算是当道士也不能不给我家留个后吧?” 春华也啧啧附和,小声说:“可不是咧,留个孩子也好传承香火,现在世道还算太平,可你一个女娃也不好把持家中,还长的这样漂亮。” 说着还看了眼微生盛湖,有些意动。 笑了笑,鹿衔起身去帮那些手忙脚乱的女子生了个火。 生完火又坐回来继续拉家常:“春华姐姐也觉得吧?所以我劝了阿兄好久,又背着他师傅说是回家探望母亲,才能偷偷去找个嫂嫂给我们家留个后。” 鹿衔对于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颇有心得,游刃有余地将春华的底细扒拉清楚之余,还让旁听的微生盛湖觉得有些窘迫。 鹿衔虽一直在和春华说话,却更是留心在微生盛湖身上把握着微生盛湖的心思,在一个很恰当的时机停了嘴:“诶呀,我阿兄脸皮薄,春华姐姐可别说出来啊!” 闻言春华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目光暧昧地瞧着微生盛湖,还摸了摸鹿衔的手夸她为了这个家真是费心了。 鹿衔也佯装感动。 而以微生盛湖的耳力怎会听不见? 他窘迫过后也只余一点无奈,到底是玉麈修行多年的大师兄,这点不痛不痒的试探还不至于让他有什么发怒的必要。 “时候不早了,再不睡下明日怎么赶路?” 鹿衔笑着“诶”了一声,清脆无比,拍拍坐下时染到的土就两步跳到微生盛湖身边。 对着春华道:“时候不早了,春华姐姐也早些和那些姐姐们睡下吧。” 进也不是的春华也就退了回去,歇了结识微生盛湖的心思。 和她那些姐姐妹妹们一共,凑在一堆和衣而睡。 鹿衔看似睡得香甜,却对于今日微生盛湖的表现十分不满意,深感自己所期盼的双宿双栖还是道阻且长啊。 微生盛湖不知她在思索什么,只是轻声说:“安稳睡吧。” 迷迷糊糊点了个头,鹿衔又开始刨出脑袋里记着的那些容教好姐姐们教导的情爱绝学。 闭目将一步步在心头演练许多遍,还稳妥地推敲了好些应对方法,这才困倦极了打个哈欠沉沉睡去。 反正有盛湖在,谁能伤害自己呢? 在她终于睡下气息平稳后微生盛湖终于轻轻一笑,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盖在她身上。 这个胡搅蛮缠小丫头,微生盛湖内心有些无奈,怎么会是人们口中的小妖女呢? 他也有些困意,运转了真气几个周天回复不少精力,就还静静地等她睡足。 庙外风雪无归人,庙内佛陀灰满目。 第五章 春荆缠萦小儿女,许君偕老 俯瞰雪茫茫,天地不敢辨。 江水根本不记得自己找了几日,她并没有多余的精力留意日月交替。 只是当她又一次察觉腹中饥饿,捏起一拳看起来洁净的雪将就干粮入口时才发觉自己的干粮已经所剩不多了。 毕竟当时她所带的干粮已经全部遗失,自己后来从卿哉处拿走的也不过是卿哉一个人五六日的口粮。 怕是,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了吧?自己可真是言而无信呢。 可她还没有找到沈眠星与洛霜满二人。 江水不由自主起了就此收手不再搜救的念头,暗自成沉吟说不定他们二人已安然无恙原路返回,可定定站了许久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罢了罢了,说得好像我能找到回去的路一样。” 江水摇摇头自嘲笑笑,眼神中透露着疲惫,还是放心不下这两个交情并不深的人。 早过了兼济天下豪情壮志的年纪,江水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救世人于水火的大人物,可遇到什么事还是不忍心放手。 至于接榜单杀人时的冷静,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总归是师傅教的好,行有行规,敬业不是? 在江水满腹心酸地寻找他们二人身影的时候,洛霜满和沈眠星已经困在雪山崖底许久了。 一切如江水所料,洛霜满的情况比江水和卿哉危险不少。 沈眠星将她从雪中找出时,她已浑身滚烫,不顾自己满手鲜血沈眠星将她抱在怀中静静搂住。 四合耸峻。 沈眠星的脸颊擦伤不提,在茫茫白雪之中疯狂寻找洛霜满时悲愤交加,加上内伤吐出了好几口鲜血。 仔细将地上铺上几层衣物,摸了摸洛霜满滚烫的脸颊,沈眠星不得不去处理自己的血迹。 以防有野兽寻迹而来,那更是大祸临头! 还好他的运气不错,沈眠星不通药理只记得不知从哪里听说血可以止烧,用惩尺在手臂上狠狠劈开一道剑痕。 又仔细小心地将血送入了洛霜满的口中。 “沈师兄?” 洛霜满醒来时被眼前形容憔悴的人吓了一跳,晃神才喊出了沈少侠三字。 沈眠星自然十分感激上苍,像是什么事都没有一半生龙活虎地和洛霜满絮叨着。 而洛霜满先是不自在于被他抱在怀中,正想着该如何委婉劝说男女授受不亲,片刻才察觉到自己的处境。 环顾四周,她眼底流露出了迷茫的神色:“我们这是怎么了,沈师兄?” 沈眠星道:“先前雪崩,我恰巧和你落在一处,你昏迷的时间久了些......卿哉少侠和江水姑娘大约也在其他地方。” 洛霜满闻言觉得呼吸有些不顺畅,忙给自己把脉,又看了自身周遭,万幸只是有些寒气入体。 她又问:“沈师兄可有什么地方受了伤?” 沈眠星摇摇头:“没有,只是有些擦伤我一个男子不打紧的。” 洛霜满又问:“过了几个日夜?” 沈眠星想了想说:“雪崩后我记得又有天黑了两次,大约是第三日了。” 山中遭难哪记时节,不过是担忧心上人发热太久有性命之忧才死死记着时间罢了。 洛霜满还想在问什么,身为寸霄门门下弟子,她自然很快察觉自己的身体不像是三日没有进食的样子。 可当时进山时每人只准备了自己所需半月的干粮,洛霜满醒来到现在,在空旷的崖底并没有找到自己的那个包袱。 反观沈眠星,身上除了一柄视同生命的惩尺剑外,也都是破破烂烂的。 哪里来的粮食? 洛霜满呼吸一滞,这才明白口腔中残存的血腥味并不是自己发热所致。 她曾经心软只身前去一处贫困迷昧的小山落,却为那里人人相食的祭祀礼仪而惶恐,被迫着吞下了代表着顺从赐福的生肉。 最终她还是依靠着药理相克,才离开那个视已经服下族人肉体的她为所有物的小山落。 洛霜满神色一变几欲干呕。 她忍不住俯下身,沈眠星却误以为她哪里不适,慌忙万分地替她拍着背顺气,内心责怪自己本不该让她涉险。 随着沈眠星拍背的安抚,洛霜满渐渐平复下来,她第一次很认真地瞧着沈眠星。 凌飞神姿消黯色,点点是、惊羽穗缠枯草塘。 他脸颊上的伤还留下一点痕迹,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少年英气,洛霜满又瞧见他支在地上左手的五个指头都有斑驳的伤痕。 雪崩怎么会有这种伤痕呢? 自己是寒气入体,久浸冰雪的症状,那这伤...... 洛霜满忽然想起自己那个虽身为寸霄门门主,却一贯宠爱自己的师傅。 临行前她也仗着师傅宠爱,而表达了一些自己的小心思,可师傅只说她此番举动不仅是为了寸霄门,也绝不会为了寸霄门而卖自己的徒弟。 她原本还是有些难以言喻的不情愿的。 可如今...... 洛霜满抬起头,看向沈眠星:“你割了肉喂我,舍了雪解我的渴,可是?” 沈眠星见被察觉有些心虚:“我记得有人说,说是血肉有救病的起效。就——” 洛霜满带着些哭腔嗔骂道:“你这个夯货,不知道等我醒了再做决定,你从哪瞧来的歪点子?我拖累了你,若是二人都活不下去该如何!” 说话间洛霜满带着些气不过轻轻捶了沈眠星的胸膛,看他丝毫不敢反抗,又用了三分力气捶下去。 捶过却又后悔了,别过头问:“可疼?” 沈眠星只当她在生着气,哪敢说什么,期期艾艾地说:“你手不疼,我便不疼。” 被他闹得没了脾气。 转过脸瞪了他一眼,洛霜满又将注意放在了沈眠星不自然弯曲的左腿之上——那里并没有血迹往外渗出,大抵是天气的原因。 洛霜满轻声道:“你可不是个夯货么,从哪里瞧来的歪门邪道,还敢被我这个寸霄门的二师姐逮住马脚。” 她忍不住又加重了声音:“你可不就是个夯货么!” 沈眠星点头止不住附和,只要洛霜满有力气骂他,他便很开心了。 何况一直以来洛霜满大多数时候都是克制有礼的冷淡,这样鲜活的样子,其实沈眠星十分欢喜。 说着说着,洛霜满却怔怔落下泪来。 沈眠星不知道她在哭什么只以为是被自己自作主张气到了,手足无措的替她擦泪都不敢。 而洛霜满知道,如今自己是心甘情愿和这个夯货一辈子了。 只是有些,舍不得少年时的梦罢了。 春荆缠萦小儿女,曾许君偕老。 坚冰方破红缕心,翠减酣醒后。 她何尝没有察觉到秦不二的越来不越不上心?而今对比上了沈眠星,更知真情可贵。 洛霜满不满于沈眠星的畏手畏脚,止住泪说:“连帮姑娘擦泪都不会?” 沈眠星恍然大悟,低头左右看了看,才小心翼翼用衣袖替她拭去泪痕。 洛霜满盯着他的腿有些愧疚,预备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而此时江水终于找了他们二人的踪迹,匆匆赶来没有察觉到二人气氛的转变,只是环顾看见没有卿哉的身影,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落。 她出声:“霜满,眠星,你们可还好? 江水的突然出现让他二人有些措手不及,洛霜满想起自己曾与江水提过秦不二的事情,此刻却已决意嫁给沈眠星,觉得有些羞涩。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沈眠星的腿。 他可是丹峰最得意的少年剑侠,万不能躯体有什么损失啊! 第六章 岁年人间终独在,山中雪大 江水本想瞧瞧沈眠星的伤势,却比洛霜满还慢了一步,稍后看她紧张万分地查看也就停下动作。 略微思索,她又从怀中掏出所剩不多的干粮交到了洛霜满与沈眠星手上。 “呀——”洛霜满捧着干粮有些担忧问道:“江水那你呢?” 沈眠星也向江水看去。 而江水则是笑了笑说:“既然已经能够找到你们,再有几日大约便能走出去,我这几日过的尚可还是你们需要多用些。” 三人又来去推辞几番,洛霜满最后还是担忧着沈眠星的身体,将粮食匀出了一些强硬喂着沈眠星吃下。 再将剩下的都收好。 而沈眠星这几日失血过多,加上整日担忧,方才其实也不过是强撑着。 如今看见江水能够照顾到洛霜满,他勉强笑着稍稍吃了些就晕厥过去。 还好江水随身带的药物不少。 江水替洛霜满将沈眠星好好安置了一番,也为她传功用药好让她能够在这天寒地冻中更加舒适一些。 江水一直心不在焉地在想卿哉的去处,以至于连找到了洛霜满与沈眠星也没有太多的喜悦之情。 何况......她心中迅速浮现出沈眠星的伤势,偏偏还是伤在了腿部,该如何走出这冰天雪地呢? 而这一边可能是因为终于松懈下来的缘故,沈眠星竟然渐渐地发起了热,洛霜满替他担忧万分。 雪盛山愈危,万马不留迹。 自己一行人当初实在太过自傲,自诩功高无敌于天下,无力所穷尽无退路时。 江水对自己嗤之以鼻,可是这天灾又怎么能够是自己能够抗衡的,果真是找死。 你瞧这世间的事有太多无力抗拒的变数,她能做的只是在随波逐流中尽可能地抓住一点稻草罢了。 洛霜满的声音不适时地响起。 “江水?” 江水低下头看洛霜满,她一直站在山间断了大半的松树之上。 而洛霜满并不知道她在思索什么,原本只是担忧此刻她与沈眠星的情况这般糟糕,若是江水再将他们视为拖累该如何。 她从清醒过来到看到江水,也没有多长时间。 于是直到江水一言不发站在离他们距离不近的地方许久后,洛霜满才惊恐地发现若是江水不施加援手,她与沈眠星恐怕都要命丧雪岭之中。 行走江湖中,最忌讳将生死懵懂托付给萍水相逢之人。 她与江水虽说算不上萍水相逢,但也绝不是生死不弃的存在。 先前江水并不知现下沈眠星不良于行,如今见到了,在粮食所剩不多的处境下她若是只想保全自己该如何? 万一如此呢? 莫说回去与沈眠星厮守终生,怕是连这雪山都走不出! 洛霜满对上江水的眼神,语气带着些恳求道:“你也来吃些干粮吧。” 江水摇摇头:“不必,你如今还在病中还是先照顾自己为好。” 洛霜满被拒绝了,心中思索这是江水的有意照拂还是要与自己和夯货撇开关系。 而江水也察觉到她语气中的不自然,略微思索恍然大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虽可以救人,却不乐意被人揣度,因此眼下也没有让洛霜满安心的想法。 只是站久了有些劳累,她缓缓坐在松树上,怅然看向天上明月。 岁年人间终独在,江水舔了舔唇角觉得有些渴了。 如今已然找到了他们二人,了了一桩急事,还有好月色,刚好可以静下心来思索与卿哉有关的事。 可她也明白,思索到最终自己还是不能像洛霜满这样轻易地放弃秦不二。 是的,先前她就发现了洛霜满对沈眠星态度的转变,加上沈眠星腿上的伤痕她这种蠢笨之人都能明白为何。 可自己对于秦不二所付的真心并不全是源于情爱,她若此刻轻易放弃,怕是再压不住心魔。 只能固执地假装不知,求一个怜悯的虚假情意,好好活着。 恍惚间听见洛霜满又在说什么,江水一时没有听清,看向她淡淡问:“什么?” 洛霜满见她回神,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此行毕竟是为了不常青而来,如今却实在有些落魄,我寸霄门怕是未能榜上江水什么了。” 江水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将进山的初衷全然抛在脑后,只顾着自己的小情小爱却忘了越生桑的性命! 并且通过洛霜满的话语,她才发现—— “那储存不常青的秘盒不知去处,大约是在雪崩途中一并遗失了吧。” 洛霜满惊呼:“什么!” 江水用平淡的话语说出这个让自己恨不能以头抢地的事实,洛霜满也不由为之一惊。 原本洛霜满只是想提出自己所带来的不常青的储存之法,好让她们之间的关系更加亲密些,增加些人情的把握。 大师姐废寝忘食与寸霄门中诸位长老合力研制出的储存之法,并且还费心地按照那样的方法制造出了合适的秘盒。 此番秘盒丢失总不能报恩到一半便放弃。 看来必须主动告知江水,那储存之法了。 江水看出洛霜满的惊讶与纠结,终于还是轻轻开口:“如今并不是商讨这些的时候,你先休息一会,等沈眠星好些了我们一并走出这雪山才是最紧要的。” 眼见江水并没有索要储存之法,还体贴地解了自己的心事,洛霜满又羞又喜。 还想说些什么但江水已别开头去,显然是不想多说的意思。 洛霜满尴尬之余还为自己的多心感到愧疚。 夜里沈眠星醒了两次,洛霜满就侧身躺在他的身侧,稍有惊动也清醒过来喂他喝水之类。 这让沈眠星好生感动。 江水将一切看在眼中有些羡慕,索性还离他们更远一些,不至于碍了他们的眼也能够在视线范围内照看到。 等到过了一夜,在江水奇药的作用下沈眠星已经好了许多。 看沈眠星与洛霜满都问及出路,江水便与他二人商议,由她背着沈眠星而洛霜满独自行走。 可这一提议缺同时遭受到了他们两个人的反对。 沈眠星道:“江水你毕竟是女子,我怎么能够由你背着呢?况且男女授受不亲啊!” 洛霜满则道:“我来交替背着也可以,江水不必将重任全部揽过去。” 闻言江水略微沉默了一下。 她本来是想轮流交替着将沈眠星和洛霜满背出去,可是考虑到缺少粮食情况下自身的情况这才作罢。 而后扫了一眼面前二人比自己憔悴不少的脸色,她对着洛霜满开口:“你身体还未痊愈,怎么能够由你来背?何况我的武艺在你们之上,不过是多负担百十来斤罢了,算不得什么。” 又对沈眠星道:“江湖儿女扭扭捏捏做什么?难道你忍心看着霜满来照顾你?” 此话一出恰好让二人无话可说,最终还是听从了江水的提议。 看着剩下的至多一个人半日的口粮,江水叹了口气,让沈眠星将惩尺剑交给洛霜满。 洛霜满看了看江水身后,担忧问道:“江水你的刀可需要我来替你拿着?” 江水摇了摇头:“这刀我自己拿着便可。” 说着将青昙从背后取下拿在手中,又弯下身把沈眠星担在背上。 青昙刀和惩尺剑共存与一个武艺境界皆低迷的人手中,怕是不可长久。 依靠着洛霜满辨认的方向,三人缓缓地离开了。 山中雪大,时有风雪,留不住脚印。 第七章 鹤衣丹霄九关风,憔悴兰意 走得越慢,那风夹杂着冰屑剐过脸庞便越痛。 原本只有江水一人带着面罩,后来洛霜满也替沈眠星和自己都将脸颊围严实。 她和沈眠星都没有去问江水为何将脸遮掩住,之前认出江水也是通过衣物与不凡气度。 两个女子都埋头赶路,为了少消耗些体力二人并不一直运用轻功,氛围有些凝重。 沈眠星却察觉到了洛霜满对自己态度的转变,一时间忘乎所以,颇为絮叨地和洛霜满说着丹峰的趣事。 倒有些给未过门妻子讲解自家兄弟姐妹的势头。 江水原本只觉得,这沈少侠是个少年才俊,如今见到这般作为却觉得有些好玩。 “我们丹峰上下兄弟姐妹亲如一家,有山下村民养不起孩子送上山的,也有慕名而来拜入师门的,还有丹峰前辈的儿女。” 江水不动声色看了一眼他的腿伤,感慨是不是自己的药镇痛太过见效了,该叫他睡过去才好。 不过内心好笑腹诽一番后,她颠了颠好让沈眠星更舒适些,不过沈眠星一心都是洛霜满也没差觉。 反而是洛霜满瞧在眼里,分外感激地冲江水抿唇而笑。 沈眠星又道:“我师傅这人平生最好美酒,不,也不是单单我师傅一人。大家师兄弟也都好杯中物,除了小师妹慕千遥外,都是能豪饮的。” 沈眠星虽身为丹峰大师兄,却不像同为玉麈大师兄的好友微生盛湖那般老成持重,反而带着一股丹峰特有的正气与潇洒兼顾的逍遥态。 简而言之,就是没有微生盛湖那样让师弟们觉得靠得住,丝毫没有什么不同地厮混在一起练武。 可能一直要到险要关头,他们才能发觉自家大师兄的可靠之处。 不过他对于小师妹却是十分照顾,慕千遥身为掌门的独女,也是自幼在丹峰山上长大的。 慕千遥小时候皮实的很,最喜欢的便是四处捉弄师兄们。 偏偏大家虚长她几岁,捉弄没有几次成功反而都会失望地哭鼻子,而后去找沈眠星或是爹爹来教训没有捉弄成功的师兄们。 不过等她渐渐长大了也就懂事了。 丹峰上下从避着这个小姑娘变成了刻意去宠溺着她,有什么新鲜有趣的都少不了带上慕千遥。 久而久之,惯着小师妹小脾气倒是成了丹峰所有师兄妹的传统,沈眠星也在其中。 江水听了听不由看一眼洛霜满,巧的是洛霜满也将目光转到江水脸上。 二人一对视,身为女子的感觉便涌了出来,江水挑了挑眉分出个眼神给洛霜满就低着头看路。 洛霜满眼神不变和沈眠星还在浅浅交谈着,江水本想提醒他们保存些体力,却一时组织不好语言,遂作罢。 鹤衣丹霄九关风,银龙狂遏灵日断。 江水呵出点点温热的雾气,察觉远处渐渐起来的雪风狂暴暗暗叫苦,偏这两人还未察觉。 不过凝神分辨离自己一行人似乎颇为遥远,也就没说出口徒增烦扰。 只是忧心可莫要叫卿哉遇上—— 想什么呢,江水笑了笑在内心摇头,卿哉向来守信更不会对自己失信,想来是早便安然地下山了吧。 “江水。” 洛霜满的声音带着些忧虑,“卿哉少侠与你未在一处么?” 先前因着沈眠星的事,江水忘了同他们提卿哉的去处,却自然而然地觉着他们二人应当知晓,此刻被洛霜满提出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说过。 江水顿了顿想好措辞便道:“先前雪崩之时,我恰巧与卿哉同时跌落一处,都担忧你们的安慰,便约好分开两路来寻找你们好有个依靠。” “约定三日为期,我路上花费颇多功夫,此刻他应当也在返回的路上吧。” 洛霜满闻言点了点头,舒缓了紧张神色:“如此也不必担忧了,只是不知卿哉可有什么伤势?” 沈眠星也缄默地看着江水。 江水摇了摇头,安抚道:“何必烦忧呢,他的武功我们也知晓,我与他分离是他尚且健壮,必然是无事的。” 二人这才放下心来,又觉腹中饥饿,只是都知道干粮已然所剩无多,三人也不知如何划分。 就这样又走了好几日,终于只剩下了最后一口干粮,可前路还是茫茫。 洛霜满也多次提议将沈眠星交给自己,可江水把握着她孱弱的身子也就拒绝了,任由沈眠星如何,也都不肯将他撇下。 总归还不是山穷水尽之时,她并无当恶人的意图。 虽多几日未曾饮食,江水只觉还可以受的住。 这日夜晚,洛霜满轻轻唤了声“江水”并未得到回应,于是起身捣了捣昏睡中的沈眠星。 这几日沈眠星的伤势时有反复,让她心疼不已。 此刻被洛霜满废了好久唤醒,沈眠星还带着些病气的茫然,环视四周见江水还在卧睡,压低声音问:“怎么了,霜满?” 他的语气十分疲惫,叫洛霜满一瞬间有将最后一口干粮喂给他的冲动。 忍了忍,她轻声道:“你可有不适?” 将自己叫醒就为了问一句这个? 沈眠星有些茫然,带着些疑迟:“却也,尚可?” “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洛霜满咬了咬下嘴唇,瞧着侧背对自己的江水,对着沈眠星道:“江水她一路对我们颇为照顾,我想着,那些口粮本便是江水带来的......” 她说得多有停顿,沈眠星却全然明白她的意思。 他点了点头,垂眸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洛霜满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颊,二人商议了少许时刻,洛霜满便让沈眠星继续睡下。 夜色厌厌,在他们二人都睡下后一直呼吸安稳清浅的江水默默睁开了双眼。 自己本是昼伏夜出的杀手,可他们却当她睡得安稳,倒是好笑。 就一直保持着着原本的姿势,江水内心翻涌着好笑二字,终于无声嗤笑一声,自己又何必别人来体恤,还是并无太深交情的此二人。 只是当她闭上眼的时候,天迹有碎星分袂,如零星落泪。 第二日白日洛霜满果然捧着干粮走到江水面前,似乎还在斟酌语句。 江水忽而笑了笑,她道:“放在我这边保存也好,必然不会丢失的。” 洛霜满张了张嘴不知如何接话,江水却已然快手拿下收在怀中,而后笑着背起沈眠星。 她道:“好了,继续走吧。” 江水的神态太过理所当然,只叫二人无法反驳,顺着她的指令走下去。 又走了数日,江水终于带着洛霜满与沈眠星撑着走到了山下有人烟处。 当她再度醒来时已过了两日,而洛霜满与沈眠星还在昏睡中。 江水稍微用了些好心人的饭食,留下些银两只说半日后便回,拜托他好生照料昏睡之中的二人。 顾不上昏睡中的洛霜满与沈眠星,也顾不上带着面纱,她直直冲向与卿哉约定好的地方。 却并没有见到那个人。 只留下了卿哉昔日相赠的宝马千钧,和盈盈碧色的那方被自己遗失的秘盒。 触手寒凉霜雪。 她轻轻打开。 鸦羽浅葱色,憔悴秋兰意,雪崖不常青。 山雪寒凉,犹透玉指。 第八章 故人履霜涉绛河,皆无庸碌 ??如今江水并不知道此刻卿哉是在何处。 更不知,那方她与洛霜满皆以为已经遗失了的秘盒,是卿哉早在当日雪崩后她醒来之前便刻意收拢在自己袖中的。 而雪崩那日—— 我又如何不知你呢,江水? 卿哉瞧着江水利落地走远的身影,飞雪徒频频,故人履霜涉绛河。 或许直到许多年后,自己都会记得这个坚决的背影罢,卿哉如是想到。 而如今他也只是摩挲着袖中冰凉的秘盒,那江湖人眼中的潇洒剑客良久无言。 若是留着这秘盒在你身上,怕是无论能否找见他们二人,你在遇见不常青时还是会为了越生桑而拼了命地去采摘吧。 卿哉对于自己的看法并不加疑惑,他十分确信江水会这样做,于是笃定地藏下了秘盒。 何况......呵,不论寻见与否你想必也会蹉跎到最后一日再离开,又哪里来的三日为期呢。 你又不识得路啊,我的小江水。 卿哉修长的手攀上了他紧锁的眉头,起身后又看了一眼江水曾脆弱无知觉睡下的地方,拾起她留下的干粮,也离开了山洞。 卿哉自笑,如今他也算是九译言语问情怀了。 辗转揣摩着江水的一言一语,剥丝抽茧地求问她对自己是否有情。 不过江水所想的也对,现而今洛霜满与沈眠星生死未卜了无音讯,他对江水的情意确实不是最重要的。 至少,在自诩无情杀手的江水眼中不是。 而一路上与江水相同的是在她四方寻找洛霜满与沈眠星二人踪迹时,他也一直未曾瞧见二人的踪影。 所幸运气尚可,卿哉在粮食用尽下山前,遇见了一株不常青。 那不常青摇曳在断崖之上,清雪微覆。 恍若江水眉眼的倦倦清寒,柔情轻藏。 卿哉原本就是个痴心剑术江湖客,对杏林之术算得上一窍不通,可当日江水在他小住的别院中第一次提出“落金樱”、“不常青”与“浮碧荆山玉”时他便牢记在心中。 后来也还多有托家中的古籍,因此卿哉对不常青与浮碧荆山玉的外形药性都有些了解,正因此他现下才能一眼辨认出这边是不常青。 说来当时他并不知自己缘何这般上心,如今看来果真是万事有因,情起亦有迹可循。 此刻陡然在这里看见不常青,他先是一愣,而后不由笑得愉悦。 若自己眼下先采摘了来,日后江水便不必再冒险行事了。 甚好。 卿哉见那山崖分外陡峭,而先前所带的用具也都被他为了护住江水而遗弃在雪崩的慌乱之中,好在他对自己的轻功十分有信心。 勘察着地势,卿哉并没有费去多大力气便摘下了不常青。 卿哉将不常青连带着根茎山雪都好生放在了秘盒之中,小心盖好,护在怀中。 其实卿哉原本只觉得江水会为了越生桑的病将不常青看重,却不知原来这株不常青在自己的心中,也万分重要。 而这一点在他看见那狂风暴雪时渐渐明晰。 所谓的人定胜天,有时也不过是一句笑言罢了。 驱雪万里驰,崟岌破撼凌厉割。 卿哉被裹挟在狂乱雪狂暴之中不知东西,任凭他有千般武艺,也无用! 慌乱之中他只得拼命护住風琐剑与不常青。 遍目皆雪,无处施力,更无处借力使出自己的一身功力,只沦落到被狂雪摆弄。 等他终于能够拼命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走到了采摘不常青的山崖边,被风席卷着直向下跌去! “锵!” 他狠狠将風琐剑抽出插入山崖石体之中,紧紧抠住風琐剑,将不常青揣在怀中,双手死死抓着風琐剑。 那风暴仿佛无形巨手,捏着卿哉的身躯向石头上撞去! “噗——” 卿哉喷出一口鲜血,只觉得五府六脏皆收到重创,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发现怀中的不常青不知何时滑落。 左手用力抓住不常青秘盒,可那秘盒通体光洁,卿哉又被风雪摔撞不能稳住身形。 他左手抓着渐渐下滑的不常青秘盒,右手是家传宝剑風琐,也是他的性命。 卿哉自知五脏受创,却也不能就此丢弃秘盒,那可是江水所求! 若是寸霄门只得这一盒又当如何! 風琐剑..... 他最终狠下心松开了右手,双手抓住秘盒,用尽全身气力顺势减少自己的损伤,东撞西碰向下坠去。 等到他恢复神志时,浑身上下无不疼痛难耐,撑着一步步往回走。 青司通灵性,感觉到主人遭受不测焦躁不已终日嘶鸣,卿哉好生安抚了好久才让它渐渐平息下来。 “好青司,并没有什么大碍。江水曾给我许多的药物,她的医术,你也不用担心。” 哄罢青司,卿哉终于能够咬牙拿出江水昔日所赠的药物,替自己用下。 在江水一步深一步浅背着沈眠星向回走之时,卿哉正在逐步恢复身体;在江水一行人被好心人救下之时,卿哉已然牵上青司留下不常青去寻回自己的配剑。 当江水合上秘盒怅然若失时,卿哉已寻找多处取回了風琐剑。 而当江水取来自己的药物,将容貌修改成了初见的寻常颜色时,卿哉已思虑明白如今江水并不知如何面对自己。 可他不信江水对自己没有情义,尽管她绝口不提。 于是卿哉骑着青司,回往江安。 再遇应是江安昭,莺花水榭,玉眼柳眉。 春梢连芳树。 卿哉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可当江水瞧见不见了的青司时,已然或多或少明白卿哉的想法,失落之余确实多了几分欣然。 她坐在好心人家中院落前晒着冬日的阳光,和煦温暖,听着大婶絮絮叨叨说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觉得惬意。 有声声唤“江水”,她回首正是回去牵马取物归来的洛霜满与沈眠星。 幸她妙手,洛霜满与沈眠星已无大恙,此刻是来与她辞别的。 虽说是与江水辞行,可沈眠星的眼神一直都落在洛霜满的身上。 此刻沈眠星看着洛霜满笑道:“霜满此行的任务已然完成,她师傅嘱托丹峰弟子相助护她安稳,我也需送她回寸霄门。” 洛霜满有些羞涩地推搡了一下:“江水若是去江安的话倒是与我们不同路,也只能就此别过了。” 沈眠星道:“是了,也不知道江水何时动身?我与霜满今日便要启程了。” 说是启程送她回寸霄门,怕是借机提亲吧? 江水含笑打量着他们二人,原先的一点芥蒂也都尽消了。 江水想了想说:“我再过个三五日,这里还有些草药可以摘取。” 洛霜满闻言了然一笑,也点了点头。 拍整了衣角,江水施施然从小木凳上站起来,与洛霜满、沈眠星相向抱拳。 江水道:“一路顺风。” 而沈眠星、洛霜满齐口同声:“他日相逢!” 眺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江水又遥遥想起了卿哉,还有越生桑与耿玉儿,甚至是还未长大的小鹿衔。 她也算是有幸,江湖路上同行之人皆无庸碌。 不负一生。 第九章 洋洋东海全一拜,固所愿也 春秋无别事,缥缃小乾坤。 白身寸亦剑行平民礼,与仆婢无异,跪在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轮椅前。 “才思若此,不该行这卑贱之礼。” 寸亦剑挣扎着醒过来时,耳畔还隐约回向着储诚庭的那句话,冷汗泠泠。 距离初见逸王已过去许多时日,而她也被归为逸王一派久矣。 眼下正是她受命出行的时候。 马车缓缓前行,婢女本想点上安神香却被官服打扮的寸亦剑抬手制止。 婢女窥一眼寸亦剑的神色,不敢多言,小心施礼便退到一边。 寸亦剑原本是正襟危坐,行车许久却觉得有些闷热,想来是春日将尽,南方已经开始有些燥意了。 她看了一眼帘子,另一个帘边侍奉的婢女眼关于心,正要卷起金丝锦帘时马车前却传来了一声通报。 说是恰巧遇上了回京述职的晏小将军。 婢女停下了卷帘的动作,寸亦剑官职低微,此刻思绪略转已整衣出了车厢。 小将军晏平沙并未下马,带着百余亲卫兵在马上低眼俯视着毕恭毕敬行礼的小女儿家。 按例晏平沙也当下马回礼,可他惯来厌恶逸王一党,至于这以小女子之身受命南下为君王寻找美人的寸亦剑,更是尤为烦厌。 虽说是镇守在外,他对这一行人却还有些了解。 “原来是琢玉郎寸大人,怎么——” 他讥笑着打量一圈又看向马车后孤零零的十几护卫,“寻不到小姑娘,打算自己顶上,好充盈咱们圣上的后宫?” 寸亦剑脸色不变:“下官皆以美人礼为聘,怎敢留诸位娘娘于身前多受烦忧,何况下官将近江安,自古水乡多佳人,必不至于叫陛下苦于鱼目。” 晏平沙驱马绕着寸亦剑打圈,这可恼的女人自打入朝便是逸王那方的小人,枉有一张美艳皮囊。 正事不思,倒是有好些的斜思左道,天子选妃入民间? 呵,好生昏聩的名头! 不乐意再同这种媚上的宵小多说什么,晏平沙冷哼一声丝毫不给这圣上所命的“点酥郎”什么面子。 寸亦剑一直是秉礼守节的模样。 二人沉默对峙时,有疾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晏平沙久在军中甚爱骏马,但听着快马蹄声便知是个马中神将。 不由得眼睛一亮,直直看向寸亦剑后方。 寸亦剑也在第一时间察觉到晏平沙心思转变,她不通武艺也没有那般好的耳力,只是留出三分心神在背后。 不待晏平沙心不在焉地与她打什么太极,就看着一个淡柳色的身影由远及近,而她胯下的赫然是一匹淡金毛发的汗血宝马! 江水一路疾驰,近了才发觉前方有两路人马,似乎是朝廷打扮。 一直到近前她才勒马翻身而下,疑迟着要行个什么礼。 而寸亦剑终于转过身来,讶异地看见那个有一面之缘的江水女侠正对着自己与晏平沙行了个武人的礼。 她忙上前一步,托起江水的双臂道:“许久不见,江水风采一如往日。” 陡然瞧见寸亦剑她还有些认不出,待听了她出声,再看她的打扮江水这才恍然记得似乎有个姑娘是立志入朝为官的...... 似乎是姓寸? 眼见寸亦剑面上神色无常,还多有亲昵,江水直觉有些茫然,她同这寸小姐的关系并无多少亲密为何却如此作态? 寸亦剑却也心中略乱。 为了取得储诚庭的信任,先前在九楹郡中她未去见一眼先生,甚至不敢见父亲与弟弟一眼! 原想安稳离开九楹已是无碍,却不曾想天不随人愿,端叫她遇上了这江水! 还是在这人多口杂的地界,寸亦剑笑着看向江水,只但愿她有些眼力劲。 而江水虽然有些茫然,却还记得这寸小姐与她先生魏呈萧都是个忠君爱国的人臣。 ——也就是逸王的对立面,此刻寸亦剑如此她虽把握不住情势却还是顺势而为。 她顺着力直起身,也笑道:“瞧来大约是要恭祝寸小姐一声得偿所愿了。” 寸亦剑面前一笑:“不过是奉旨选妃的琢玉郎罢了......” 又向晏平沙拱手:“晏将军,下官偶遇旧友便不好叨扰将军陪我们一同吃这沙尘了。” 一直盯着江水手中牵着的千钧瞧的晏平沙回过神,也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 晏小将军带着军中人的利爽劲,直接就问:“这匹汗血宝马是你驯服的?她可有什么名字?” 江水瞧他通身的气势也有些明白,点点头道:“是我一挚友所赠,为我所驯服,起名为千钧。” 也不顾江水口中自称的失言,晏平沙十分之宽容。 晏平沙有心想要摸一摸汗血宝马的毛发,他虽是将军世家,却十分之清苦,就连他自己的坐骑也不过是比寻常的百夫长好些罢了。 因此他十分眼馋这匹价值不菲的好马。 晏平沙:“千军?可是横扫千军的千军?” 江水摇摇头,看千钧避过这个没经过什么战役没染过什么血腥的小将军的手,解释道:“是君子一诺重于千钧的千钧。” 被千钧佛了面子晏平沙也不气恼,反而连连称赞好名字。 又问江水,能否借他一骑? 毕竟来人是将军,江水虽不乐意,却也没什么办法,抚摸着千钧的毛发给它一个眼神就将缰绳递给了晏平沙。 正如江水所想,千钧心高气傲又有她以血腥杀伐之气驯服在前,任凭晏平沙马术再高超她也终究不服的。 晏家世代将军,自修平将军起,可惜到如今却也只是镇守边关为多数,少有见过真刀枪战场的。 这个晏小将军,也是其中之一,千钧又怎能为他所驯服? 颠倒了许久,直叫寸亦剑眼含深思。 再而三被摔下马来,晏平沙实在有些失望,但对于能够驯服这般烈马的江水多了些欣赏,连带着对她和寸亦剑相识的芥蒂都少了许多。 他虽爱马,却也没有仗势欺人夺人骏马的意思。 恋恋不舍地将千钧交还给江水,晏平沙这才想起来还未曾问过江水的名讳。 “你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谁?” 江水回道:“江湖中人,无父无母,师傅所赐江水为名。” “江水。”晏平沙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只觉得明朗利索,夸道:“是个好名字,你要往何处去?” 江水回:“与人有约正要往江安赶去。” 江安? 晏平沙笑着道:“那也算是遇上了,你这寸大人也正好要去江安,何不让她与你同行?” 寸亦剑正求之不得,又寒暄两句,晏平沙对江水分外满意,抚掌而笑。 说着又将话题扯到江湖之中,晏平沙颇为好奇道:“我这一路听闻江湖盛事武林会改了时间,不知道江水可有参加的意向?” 江水闻言愣了愣,此行她居然将武林会之事全然抛诸脑后,此刻被提起她只是木然点头:“固所愿也。” 是啊,她还是要在两年后服下银零落,夺取武林会冠首的。 又怎么能快意江湖呢。 等到晏平沙终于尽兴而去,寸亦剑请她入车厢之中,屏退众人,忽而长跪。 如今天下,不知所向趋义者,不知所立违害者。 拳拳之心难尽剖,洋洋东海全一拜。 昔日白身寸亦剑轻跪逸王,今日官身点酥郎长拜江水。 有所求,盼重诺。 第十章 玉路君臣一世梦,求允二诺 被寸亦剑突如其来的跪拜惊到,江水先是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又连忙上前弯腰俯身扶她起来。 可寸亦剑并不起身,执意跪下,也不发出声响让江水也不好大声说什么。 玉路君臣一世梦,誓献碧血钺书诚。 江水定定看着神色坚毅的寸亦剑,眼中神色涌动却缄口不言。 只听得寸亦剑低声道:“昔日与江水姑娘相逢,我与先生皆知江水姑娘为江湖中义士,而今亦剑沦为逸王合污之辈,且不过小小琢玉郎,但求江水允我二诺。” 见她先是提起魏呈萧先生,又提起了逸王,江水直觉有个重要的担子要落在自己肩头。 寸亦剑言罢,抬起头与江水对视,眼中光亮不如当初明亮,却更加稳着。 二人就这般对视许久,寸亦剑虽说是请求却毫不退让,最终还是江水蹙着眉开口:“你说,何事?” 寸亦剑亦长呼一口气。 “先生与江水姑娘曾有两面之缘,却也在姑娘离开之后多有赞赏,直言姑娘虽有诡道之息,仍存清正于胸膛之中,是为人杰。” “今朝亦剑惭只能以逸王之党而保全己身家中兼并先生,却也终日如履薄冰时时警惕,身边全然无人可用。过九楹不能见父兄,辩六书不敢言先生。” 随着她的话语,江水的神色也渐渐凝重,疑迟着没有偏移开目光。 寸亦剑又缓缓道:“而今知我志向,除却父兄先生,唯姑娘一人,素问姑娘武艺卓绝,亦剑一求姑娘能替亦剑交一封书信与先生,二求姑娘存天下社稷留胸中!” ...... 这些个注定能够名留青史的忠诚烈士,江水先前委实没有接触过。 可怎么都是这个模样?叫她一个躲躲藏藏的杀手,有些吃不消来。 她不由摇摇头。 江水明白周围恐怕尚有逸王之羽翼,也低声叹气道:“这第一件事原也不过是费些脚力,只是九楹离江安尚且有许多山水阻拦,我不能保证第一时间遍替你送到信件。” 不论如何,这第一件事江水算是应下了。 她估算着来回路程,觉得虽然有些劳累但是也还能够忍受得住。 正当寸亦剑满目希翼抬起头的时候,却只听江水说:“至于这第二件,天下之任太重,我担不起,亦与我何干?” 那漠然的神色,连拒绝都不上心的模样,让寸亦剑明晰在她心中社稷正偏比不过一份书信。 甚至再没有让她恳求的底气了。 个个都有匡扶社稷之心,江水虽能理解,却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忠肝义胆的义士。 甚至她还有些莫名的好笑,自己倒是捡来个忠君爱国的机会?可谁稀罕? 可不知是魏呈萧先生看走了眼,还是这寸小姐宦场沉浮里昏了头,要自己存什么天下社稷于胸中,她哪里像是她和她先生的同路人了? 还是值得托付重任,交与性命的那种。 这也真是件,颇为可笑之事了。 接下送书信与魏呈萧这件事也是她的私心——生桑自幼便十分崇敬魏先生,她有心为了生桑与魏先生交好。 何况江水对于魏呈萧也是有仰慕的,她小时蒙昧不解其他时也曾一心崇拜这位京州狂客,接下来第一桩事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且以她的轻功路数,也不至于会被逸王发觉,只是对于被寸亦剑陡然拉近与逸王的距离她还有些纠结。 至于那第二件事? 她若是应下了岂不是还要正面与逸王交锋?她可不是什么正道官场上人,没有这个必要。 寸亦剑哑然,她素有机瑾之誉,可江水这般姿态却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她至今还记得先生对于江水的评价,这才郑而重之地跪求,可现在这个局面她着实未曾想到。 被封为点酥郎的寸亦剑其实也知眼下绝非无寰转之局,可莫名地她直觉江水可以相助于自己。 江水叹息。 自己只是个苟活于世的小人物,痴心于江湖中留名已然是执念,这朗朗乾坤又哪里轮得到自己来匡扶? 不再看寸亦剑的目光,她只说:“写信吧。” 这车厢内饰奢靡,与寸亦剑的傲骨全然不符,唯一的好处就是事物一应俱全。 就连纸笔都是上好的。 江水冷眼看她写信,言辞铮铮,不过寥寥数字,写得极为顺畅似乎已在心中写下百余回。 可这与江水又有什么关系呢? 看着寸亦剑将信自己吹干,收入信封,双手奉上,江水也双手接过放在了怀中。 忽而想起方才她所说的素闻姑娘武艺卓绝,江水有意窥探逸王所思,遂开口问了出来。 虽江水并不曾应许自己的第二件事,寸亦剑还是为她解释清楚。 原来她虽为逸王党派,但没有得到逸王多少的信任,因而她并未面见逸王几次,至于江水更是未曾听见逸王提起过。 想来也是,以逸王的城府哪能与寸亦剑多言无关之事呢。 至于先前她所言的,不过是在北上路上恰好听闻了有关江水的传闻,加上当时草棚外的惊鸿刀法所知而已。 闻言江水有些失望,寸亦剑对于逸王确实知之甚少,先前魏呈萧先生所言果然有理。 寸亦剑与她对坐在车厢之中,又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她们只不过是曾经说过几句话罢了,江水不是九楹城的家族女子,寸亦剑也非江湖中人,先前在晏平沙面前佯装是“密友”已经十分勉强了。 江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与她互相自述了少许见闻,也算是打发时间了。 最终江水还是没有与寸亦剑同路,她骑着千钧,直向江安。 新昼渐长燕雀倦,分花满街香。 侍女放下前帘掩盖住策马引起的飞尘,俯身问道:“大人为何不与那位姑娘通路?” 寸亦剑翻过一页诗集,见她提起江水带着些怀念的笑意说:“她呀,最不耐做马车了,拘她坐在马车里少不得要同我闹腾好久。” 侍女点点头便退到了车厢的一角。 寸亦剑掩盖住眼眸中神色,读诗读不入心中,只是每一页都上下默然凝视片刻再翻过。 当初满腔赤诚与先生对谈,如今真入官场,方知艰难。 纵她博通经籍,得先生指点有三分肖似,还不是个浑名蹊跷的琢玉郎。 琢玉郎啊,真是为先生丢人。 马车前行处并非处处平坦,路上偶有颠簸,寸亦剑索性闭目养神。 总归以她们的脚力,这般护卫,还有两三日才能到江安,在江安停留月半再去往下一个地方。 而疾驰远去的江水内心并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虽然目视前方,可神思还落在身上的信件之中。 摇摇头甩开一干思绪,寸亦剑如何遮掩与自己无关,她所谋划的也最好波及不到自己。 反倒是寸亦剑此番言行提醒了自己,她江水既不是忠君赤诚子,也不是什么江湖逍遥客,一个心境驳杂投机取巧之辈。 救人是为了什么,允诺是为了什么,就连武林会为了什么,只有她自己清楚。 呵。 愚钝!无情!自苦! 若不是一念痴心又贪生畏死,她早该引颈自戮! 察觉到自己又心生怨怼,满心戾气,江水不由悲从中来。 若非自己一念痴心,若非自己贪生畏死,何苦在人世恶浪之中苦苦煎熬。 十一章 绕碧清清湿欢绪,重返叶家 叶俟清的闺房里传来阵阵怒骂之声,惊得鸦鹊飞起。 “什么狗屁点酥郎!就是个替皇上选妃的小官!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腌臜蛮妇,倒是来我们这里选来选去的,当她是什么?” 叶俟清将一应首饰珠宝往地上用力而砸,小帘连同屋内侍女皆不敢出声。 又奋力砸了几样水色上好的美人镯,叶俟清霍然起身,指着小帘留下叫旁的全都撤到屋外。 “小姐......” “喊什么!”叶俟清已然许久未见秦不二,心中爱慕难忍,偏偏她应允过心上人要乖巧文静不得娇纵。 此刻她瞪了一眼小帘,语气越发焦躁:“江安世家这般少,叶家也就我一个姑娘,那个蛮妇指定便要选我去填充那破落皇帝的后宫。” 若不是还好,要是那个劳什子点酥郎真选中了自己,可到是麻烦。 “小姐!” 听见小姐如此大胆的言论,小帘吓得直接跪倒,不住地磕头:“不可妄议圣上啊!” 嗤笑她的大惊小怪,叶俟清道:“皇帝又如何?我们江湖与官府鹰犬也不是一路人,何况你个丫鬟懂什么?这皇帝便尊贵了?” 如何不尊贵啊!小姐! 小帘不敢出声,只压着脊梁死死贴在地上。 偏叶俟清还十分气恼:“你也就是个没见识的,跟着小姐我与秦郎也没少接触,怎么还当那皇帝是什么英明圣上?真是个丫鬟的命,没沾上半点机灵。” 小帘只得喏喏应声,连话都不敢接下。 叶俟清联系不着心上人,也恼恨越生桑偏偏还在孝期,没法与自己做个虚假鸳鸯躲开那个点酥郎。 至于被叶俟清所怨恨的越生桑正在他的院落之中作画,有禾雀花开地断续在窗头。 而卿哉收剑归鞘,越生桑的丹青恰好落下最后一笔,神形兼备。 花下舞剑,清平快哉。 越生桑与卿哉相视而笑,那词中所谓少年侠气,立谈中生死同,正是卿哉交友的写照。 卿哉与越生桑先前相见几面只是匆匆,而今江水未归,他带来了不常青的好消息再与越生桑相对几日,只觉得相见恨晚。 对于越生桑而言自然也是如此。 原本叶景行想要将卿哉安置在旁的上好客房,却被卿哉婉拒。 所幸叶景行从来不曾亏待越生桑,越生桑的院落虽小,却也雅致,能留下卿哉小住几日不显得怠慢。 “江水约莫也快到江安了,不是今日便是明日。” 对于卿哉的预估,越生桑有些好奇,问道:“你便是这般笃定?” 卿哉瞧着画中的自己,笑道:“晨间收到了眠星的来信,说了江水动身的日子,估摸着她的脚力正是这两日。” 越生桑轻笑,只说:“江水眼力不俗,倒是恰好能赶上指点我这幅拙作。” 卿哉点点头,想起了什么又低声笑了起来。 他道:“这话她听了必然觉得为难,也不知她那般自觉才疏是为何。” 闻言越生桑的笑容一顿,浅了几分:“是啊,她本该踌躇满志。” 而不是这样处处卑微,勉强自持着不落于下。 在场的二人恰巧正是如今世上最了解江水的两个人。 卿哉思索片刻心有所感,拿起風琐剑对越生桑说道:“我去城外迎一迎江水,生桑可要同去?” 摆摆手,越生桑可不想江水见自己在外吹冷风,否则又絮絮念叨许久。 见他如此,卿哉便去马厩带上青司去城外先行迎接江水。 春城暮暮杳垂云,绕碧清清湿欢绪。 习武到极致后,大多有能堪破秋水十里的眼力,卿哉骑在马上遥遥看着远方才不过片刻,便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夕阳余晖之中向他奔来。 “卿哉——” 还未及近,江水便认出了卿哉,重逢的喜悦一时间压过其他,笑着长唤一声他的名讳。 卿哉驱马上前相迎,走到近前二人齐齐拉住缰绳。 他畅快笑着道:“与我一同去见生桑?” 江水十分欣然:“自无不可,走罢!” 她与寸亦剑分别后赶在夕阳之中回到江安,春日尚不及夏日白昼苦长,等他们回到了叶家时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夜色吞没。 而此刻,江水忽然觉察起来似乎她先前拒绝了卿哉,方才太过欢喜居然全然忘记了这一茬。 她用余光瞅了一眼卿哉,见他面色如常眼神坦荡,想必已经不再介怀,放下对自己那些绮念了。 虽然有些怅然,江水还是由衷地觉得欣慰。 这样多好,一个俊朗潇洒的卿哉。 “不常青、落金樱已然备全,”江水将储藏着不常青的秘盒郑而重之地交给了越生桑,“我先前倒是夸口了,这两样都多亏有卿哉,反而叫我和生桑捡了个现成得了。” 江水对着越生桑笑得温柔,见他有些讶异,便敛去缺衣少食的险恶,同越生桑简单说了那几日的情形。 当她说道自己发觉那盒中的不常青时,江水下意识瞧向卿哉—— 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 江水直接将话头抛给卿哉:“我一路上都没瞧见一株,你怎么这般巧便遇着了?” 卿哉也没有如实说的准备,只说是恰好那秘盒在江水昏迷时落下被自己收到怀中,又恰好忘了交还给江水,最后恰好在离开之前瞧见一株不常青。 他没解释为何自己会不告而别的,江水也没好意思多问,忙将越生桑的注意拉回他的身体上。 江水道:“且伸出手,我来替你把脉。” 越生桑笑着拂开江水递来的手,只说:“近来用药如常,也未觉不适,想来我这身体也没什么变化。” 江水还要再探,越生桑点道:“你一路奔波,叶伯父早问过几次你何时归来,你进府应当早有人告知叶伯父了,不若去衔山楼中换身衣物好一同去用餐。” 也是,合该去拜见主人家。 不待她亲自去衔山楼,便有侍女在叶景行的授意下送来了换洗衣物,在越生桑的院落之中借了一个小偏间洗漱换衣。 还是一件雾绿色的衣衫,只是款式较之前简洁许多,却不显得简陋。 江水无意再次用江青梗的脸来试探叶景行,也就简单地将自己洗漱一新,换上了新衣叫侍女随意挽一个单螺髻。 还用她先前用的墨绿色发带装饰着,轻插侍女捧来的一个不易碎的银钗就算了事。 这身衣物虽然不是十分飘逸华丽,却胜在简洁,她又将青昙背在身后,也十分相宜。 还要再叶家找对刀,明日便去瞧瞧吧。 出来时越生桑与卿哉作为客人已经先行一步去往花厅,留下啊城等待江水。 她瞧啊城许久未见还是先前模样,随口问了一句可有勤练武艺。 谁知啊城瘪了瘪嘴,道:“叶家安全极了,公子说要教我读书识字,不用练武。” 他又有些希翼道:“江姑娘,啊城也想像你一样能够保护公子。” 虽然江水原本有意要啊城练些基础后传授他一些独家诀窍,好在她力所不及时能够护卫越生桑一二。 但既然生桑已为啊城做了决定,她也没想着干涉什么。 到底是从前越家养着的仆从。 江水笑了笑不置可否,只对啊城说:“先前教你的那些闲暇之时多练练,强身健体也好。” 这般,便没有再传授独家诀窍的意思了。 第十二章 上巳之辰思丽人,酌水献花 席间叶景行忽而提起他欲在明日前去寻访旧友,恰逢三月三日上巳之辰,与之踏青叙旧。 又说若是江水与卿哉有意,不妨与越生桑一并出府散心,如今虽尚在孝期之中,却也改舒缓心情。 这青年如劲竹沉雪,虽然雪重方显坚韧,却也要小心折竹之声。 叶景行字里行间并不提起叶俟清,她今日忽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自然是不乐意前来陪客人的。 江水鼻眼观心,察觉到她离开的这段时间,似乎叶景行已经打消了将叶俟清与越生桑结为夫妻的念头,一时竟觉得有些诧异。 这番倒是不像是叶景行会做出的事情,难道有何变数么? 她本有心饭后与越生桑探讨一番,刚向越生桑分去一点目光,忽然被叶景行叫住。 “......江水。” 她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在听。 叶景行沉吟着道:“你一路奔波,如今药材也差不多齐了,先前我将衔山楼又着人好生收拾了一番,你安心住下休养一段时间可好?” 带着些爱屋及乌的愧疚与讨好。 但江水只是浮出一些歉意的神色,真假难辨地推诿道:“并非江水不愿,只是尚且差了最重要的一味草药,我恐生桑的身体......” 谈话间侍女又上了些时令鲜果,叶景行只好转开话头让她多用些果蔬。 越生桑也与卿哉共与举筷。 等到用餐完毕,江水下意识与越生桑同行前去他的院落,又忽而想起了什么,与卿哉和越生桑道别之后径直回了衔山楼。 驱散仆从,江水从柜中摸出备用的烛台,点燃后坐到床边,将怀中书信取出。 对着朱鹮色的床幔,江水用烛光照耀着企图透过信封瞧见什么。 待到片刻后,江水挥开信封,摩挲几下又重新收入怀中。 虽然并没有瞧见什么,但她也没有打开看个仔细的必要。 传信之人就要有传信的样子。 先前江水便打定主意不想掺和什么皇位什么正异,因而收拾妥当后就神色如常地叫人来送水沐浴。 白日虽然简单梳洗了一翻,可她毕竟奔波劳累许久,此刻将好休息松乏。 等她洗漱完毕换上亵衣出来时,等候已久的侍女上前告知,卿哉少侠已经来了许久,而听闻她在沐浴后便在楼外静候。 江水点了点头,听由侍女捧出一件退红色绉银丝皱裙?? 因着江水发间还带着湿意,为了不显得轻佻,侍女仔细擦干后绕好发髻有加了些首饰在江水头上。 她原本不在意这些,奈何人在叶府,也就随侍女去侍弄了。 因此闲闲过了半盏茶,才将卿哉请进来。 看着卿哉,江水笑着道:“卿哉少侠踏月而来,所谓何事?” 卿哉见她没有屏退旁人的打算,也就按捺下心中思念,只关心起了浮碧荆山玉的所在。 此刻卿哉提起这个,江水亦觉得十分怅然。 卞和抱璞玉,泣血芳百世。 这到底只是神话般的传闻,江水虽然也信一些诸天神佛,却到底只是浅薄一层信任罢了。 困顿时祷告一二求个心安,谁还妄求神迹? 何况自旸齐帝开疆拓土定国安邦,魑魅宵小皆无处遁形,百来年未有仙迹。 江水不曾见,便不信。 她这两番奔波之间也未忘打听着浮碧荆山玉,可即便如此,要寻找起来又谈何容易。 卿哉见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模样十分沮丧,在为越生桑担心之余有些觉得可爱。 江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卿哉也不出声,端起刚沏好的茶啜饮着。 这茶水只能勉强解渴,不比江水的手艺。 等江水终于回神时,两人对视良久,卿哉看她的神色从茫然逐渐变得清明。 正当他静候江水与他探讨对策之时,却听见她说:“天色将晚,你还不回院休息?” 卿哉闻言笑道:“这便下逐客令了?” 不然呢? 江水与卿哉大眼瞪小眼,卿哉低低笑了一声,他从不会唐突江水,顺从地起身告辞。 卿哉只是想与江水独处罢了,并没有其他的念头,顺心而来,尽情而回。 待卿哉的身影模糊在茫茫夜色之中,令侍女退出屋外,赶路许久她也确实有些劳累。 如今既然没有浮碧荆山玉的线索,她也可暂时歇息,久违地早早歇息。 一夜无梦,清晨时侍女悄然推门欲开窗通风之时才将江水惊醒。 她闭目片刻,等到侍女又关上门出了房门,江水方才起身。 许多年未让人伺候穿衣,江水还是习惯了自己动手。 既是上巳节,穿的艳丽一些本无不可,江水的手停在一件茜色锦霞纹花间裙旁,有些意动。 最后还是取出一件淡水色银线月华裙,以淡水色为主幅,配以白绿与珍珠灰色,斜压两只薄银点碧萝琉璃剑钗。 虽然未施粉黛,却也不至于太过素净。 她福至心灵,忽而探出身瞧往窗外,树影纷叠之下两个长身鹤立的人影。 正如江水所想的那般,虽身在上巳节中,他二人却还是素雅矜贵的打扮。 树下原本正与越生桑闲谈的卿哉若有所感回头,越生桑也随之看去,正巧与江水对视。 颔首示意之后,江水背刀下楼。 “可要去游春?” 江安南城外有一条河,平日便有小夜市,今日正逢佳节更多的是游人采青。 听见江水的话,越生桑却摇了摇头道:“这也不急,我昨日有感作画一幅,不如先请你来点评一二?” 江水奇道:“昨日为何没拿出来?” 卿哉开口:“摆在了案台之上,只是你归来太晚挨着洗尘,说话间忘了,你倒是也未曾注意到。” 江水仔细回想了一下,并不十分记得,于是笑着说:“是我的错,画的是什么?” 回想着那副画的内容,越生桑道:“你见了便知晓。” 竟然还卖关子,江水行走直接心中猜了几类,等到打开看见呼之欲出的青年剑客,她不由沉默。 对比着小院景致,不难看出正是在此舞剑的。 对于越生桑与卿哉交好江水没有半分意外,在她心中理所当然觉得他们二人本该投契,因此看见这画后好生表彰了一翻。 只是—— “为何不用五色墨?” 江水问出口意识后到越生桑大约并未麻烦叶家取用五色墨作画,她细细端详着墨迹,果真只是寻常的习字墨水。 想了想,江水走到树下折下几只禾雀花,找越生桑讨要了一只笔与空盘,轻轻将禾雀花碾碎,鲜红如血的汁液氤氲如开。 越生桑对于她这般熟悉叶府陈设到随手拈来的地步没有丝毫意外,接过笔在江水的商议之下点醒画中一树春花。 虽与真景不同,却胜在雅致。 而后相伴出了叶府,但见云物清幽,多有贫家酌水献花,以示虔诚。 上巳思丽人,环溪芙蓉碧。 沿途有更换亭台陈设的工人,将烟紫色轻绢取下,换上与水色相似浓淡的蓝绢,便有了清凉干爽之息。 恰好相迎之后的苦夏。 花色绝佳,江水不知怎么忽而想起了耿玉儿,带着怀念意味与越生桑道:“耿玉儿那个臭东西许久未曾到处招摇了,也不知现下在何处?” 越生桑正侧对着江水细看亭柱上留诗,闻言低声道:“许是,读书去了。” 第十三章 我与天下两相负,草泽无悔 打点好一些旧事,江水有意赶在自己忘记之前先去履行对寸亦剑的承诺。 于是再次来到九楹郡,千钧虽是汗血宝马,江水却有意用轻功赶路。 普天之下弃骏马不用而以纯脚力赶路的,也就只有一个江水了。 而途径或丹书林时,江水有意观望一二。 她看见或丹书林如今是寸家人在打理,微微颔首,而后便摸索着找到了当初的草棚。 那院里还种着些蔫蔫的黍稷,比上次所见却还要旺盛些。 而魏呈萧就在院落之中,身着布衣荆冠,摆酒于案。 江水足间轻点在树枝之上,遥遥与魏呈萧对视,能看见他鬓边忽生银发。 其实魏呈萧已然奉酒待客多日。 自从那日弟子寸亦剑以琢玉郎之名过九楹而不见父兄师,他便知会有寸亦剑的人来他草棚之中。 又或许没有,毕竟她只是一个无实权的琢玉郎,又有什么人可供她驱驰。 而今日却有人前来,还是当日解决师徒困惑的赠画之人。 江水。 那一日他曾赠之以千岩烽烟图,本是便看重江水灵韵,又兼有武艺超群之长,为他所欣赏。 如今寸亦剑又托江水捎带信息前来,更让他不由惊喜。 但是当江水从怀中抽出书信,双手交与魏呈萧之时,魏呈萧却不接。 他伸手请江水入座,风姿卓然。 魏呈萧亲切道:“江姑娘,不知可愿与在下共饮一杯?” 江水本不愿过多牵扯其中,可在魏呈萧面前,她没有因为小事拒绝的理由。 于是她也就却之不恭的跪坐与案边,正与魏呈萧相对。 寸亦剑所托付的那封信还在她的手中,此刻被摆在两人之间。 江水沉默片刻,看着有些混浊的麦酒,轻声开口道:“在下,不善饮酒。” 她并没有与魏呈萧对视。 魏呈萧闻言,却毫不介意的将江水面前的酒杯端到自己面前,而后又取出新的茶杯替她倒了一杯茶。 似乎完全不觉得被唐突一般。 江水有些难言滋味。 魏呈萧先生还记得自己,甚至还在她推辞不善饮酒之后,依旧为自己倒茶。 这是莫大的殊荣。 可这杯茶,她不敢,也不能饮。 魏呈萧见那信封完好,且确实是弟子的笔迹,眼神深邃。 当着江水的面,魏呈萧打开信封,展开信纸,轻声将信上所写全部读出。 “先生钧启, 亦剑愧受先生教诲,今入逸王营,徐全范知州。 弟子亦剑,字车尘上。” 魏呈萧声音虽轻,却十分清楚。 江水垂首。 她原本便不能一走了之,如今仔细将信中语句全纳入耳中,更难抽身。 那信中所写的除去前后,正文只有一十八字。 八字愧先生,其余十字,半言自身处境,半求保全范知州。 江水并不知范知州是何人,她能知晓一个魏呈萧,全然是因为魏呈萧身为文人德风深入人心。 而江水的神色落在魏呈萧眼中,他便了然。 范知州,本名范弼泽,为大旸肱骨之臣。 却也落得需要一个小小琢玉郎谋划保全的境地了么? 一时之间魏呈萧几乎拿不住信纸,有仿佛苍老许多——若他如今还是吏部尚书,即便官位再降,也能替这位老臣再做些什么! 可他只是个草棚里的教书先生! 江水本想就此辞别,却听见魏呈萧仿佛是对待晚辈一般,缓缓提起一些范知州的旧事。 这让她自觉不能拂了魏先生的面子,只得又乖巧坐下。 “范弼泽那老儿,性子孤直,颇有文思,早年还与我之间有些芥蒂,等到圣上继位后,却也惺惺相惜。” “论才德,范弼泽不如我三分,论治国,他却远胜我矣。” 魏呈萧细细地说,江水静静地听。 这一说便是许久,魏呈萧说得有些渴了,江水亦觉得口干。 可桌上的两杯酒与一盏茶,谁都没有动。 他们都知晓,若是共饮,江水便必然与魏呈萧师徒为一个阵营之中。 江水有自知之明,不敢饮茶。 “......若是失了范弼泽,这大旸的江山,怕是不会长久了。” 这话算得上大不敬了,江水没有接话,只是垂首静坐。 魏呈萧又道:“江姑娘虽是江湖人,却不同于寻常草莽,有文心,存正气,生清骨。” “天下何其多博学之士,各有所短,多有不及江姑娘。” “若非贼子将窃国,某不当叨扰逍遥于江湖之中的江姑娘。” 而最终,魏呈萧果然也说出了与当日寸亦剑马车中别无二致的那句话:“但求姑娘,存天下社稷留胸中。” 江水微微张口,斟酌言辞,而后摇头道:“承蒙魏先生青眼,江水愧不敢受。” 说罢她便要辞别,魏呈萧却一把按住她的手。 在她吃惊之时,魏呈萧万分诚恳开口:“江姑娘注定不会是一个单纯的江湖人,我虽潦倒,但能观你胸中能容天下之不平!” “武功之利虽为长处,然正气存于心,兼有锦绣之气,更胜于武艺。” “而今我勉励以魏呈萧之身,求江姑娘,共谋划之!” 江水眼眶微润,讷讷张口不知言何。 她自诩庸人俗物,纵有人称赞,也多有避退不敢信。 而今魏先生如此称赞,又以魏呈萧之名求她与之谋划,这一切更让她觉得受之有愧。 江水开口道:“江水不过庸碌,顽石朽木之德,实非良子,恐败天下棋势。” “且,在下未必不为逸王所知。” 她将自己的一些看法与经历说出,引得魏呈萧陷入深思。 而当日与鹿衔合谋,并非为与逸王起冲突,只求保全自己此方寥寥数人而已。 江水见他这般,苦笑后开口:“何况江水实为庸才不堪大用,天下不得救......范知州之事,江水亦无能为力。” 她这一番话魏呈萧并未放在心上。 良久,魏呈萧道:“犹未晚矣——” “汝为奇子,绝下敌不能胜处,赢社稷安!” “如今入局,执子而行,犹未晚矣!” 魏呈萧豁然起身摆袍欲跪,江水忙双手托住不令他跪实。 仓促间打翻了酒杯茶盏,泼水湿衣摆,滚落的酒杯滑到魏呈萧脚下,他踩下缓缓跪下半膝。 江水长吸一口气,霍然双膝跪地:“魏先生!江水不当受!” 她的膝盖也赫然跪在了茶盏之上,白瓷之裂,碎玉之声。 这一跪,她于晚辈之礼当不起,于大旸之民担不起! 江水缓缓道:“江水不过是蜉蝣看高山,千秋功业何德指点,今日有幸得魏先生相赐箴言,望先生珍重。” 草泽无悔奉王事,尸殍炳然光大同。 将魏呈萧扶起后,江水的膝前有着星点血迹渗透而出,她恍然不觉疼痛地与魏呈萧一并直起身。 “魏先生,江水告辞,望先生珍重。” 她的脚步并不似来时轻快,天下安危虽被她抛诸脑后,却依旧全然挤压在胸中。 还有三步,便出院门。 江水忽然停住脚步,背对着问:“魏先生,离开朝堂这些年,你可有后悔过。” 魏呈萧道:“魏某,自负栋梁才,惭愧万民心。” 巍峨高山被满苍苔,轰然如崩。 忠良? 魏呈萧先生如何不算忠良!德风领文人,不肯跪食俸,宁舍去尚书之位。 奸佞? 他魏呈萧只为清名气节一退再退,眼见大厦将倾,未能挽救一二! 六尺黄土收清气,傲骨何曾救一人? 魏呈萧落泪:“后悔至今。” 江水敛眉,走出门外。 今,大势将去,我与天下两相负。 第十四章 一庭清寒一庭花,着出决定 “范知州......” 越生桑如水沫玉般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他不忍看见贤良被污,可他亦无能为力。 江水赶路回来之后将她的所遇全都告之了越生桑,没有半分隐藏,她也说不准自己是不是有求越生桑点评的意思。 而江水看着越生桑将心神放在范知州身上,欲语不言的纠结神色,觉得有些头疼。 如今她不由有些后悔当初提出仕途之法给越生桑,现在若是越生桑学着魏呈萧先生执意相求...... 她也是无能为力的啊! 先不说她全然摸不准朝中形式,也不知那范知州沦落到何等处境,即便是斩立决,她也不能说去劫法场吧? 即便退了一万步,她去劫法场,她也不认识范知州是何等模样。 她双刀虽厉,总也不敌正大光明下救人至于还能击退守法场的数百士兵。 何况能够让寸亦剑这样慎重提出的事件,谁知暗地里还有哪些人在关注? 江水思绪太多,并未察觉虽然她早就拒绝,可心中还是有思索救助的可能性。 而前几日托她送信的寸亦剑已然抵达江安,正在各个家族之中寻找适龄女子。 原本江水讲这事已经忘记,只想着如何揭过范知州这个话题,却忽而听见越生桑面带忧色道:“这几日叶俟清同她父亲争吵不休。” 揭过话题放下心来后,江水带着些好奇:“为何?” 叶俟清虽然性子有些许娇纵,却总是与叶景行娇娇俏俏的,为得什么竟然还会争吵不休? 越生桑解释道:“琢玉郎似乎有意选叶俟清入宫为妃,而她却不甚愿意,只说一心恋慕着......” “卿哉少侠。” 陡然听见卿哉的名字,江水忍不住皱眉,却在意识过来是就缓缓舒展开来。 她问:“卿哉如何回话?” “自然是道心有所属,叶伯父有意询问却被他避而不答。” 没有留下太多空隙,接着江水就意味不明地开口:“而后呢?” 越生桑叹道:“叶俟清以死相逼,叶伯父也舍了脸面相求。” 叶景行向来溺爱这个女儿,这也不足为奇,可叶俟清却心爱卿哉? 只是若果真叶俟清爱慕卿哉,那叶景行不提与越生桑的婚事倒也是合理,何况如今三年孝期还未过。 忽略心中少许酸涩,江水只觉得叶俟清虽然不为自己所喜,又有些小女儿娇惯脾性,但较之自己更是佳配。 她一个活不过三年的将死之人,有什么底气横在卿哉前面,何况,何况她还有秦不二...... 果真离开自己后,卿哉才是那个耿然潇洒的侠客,能有着家庭和睦的未来。 甚好。 “江水?” 越生桑唤了好几声才让江水回神,他问:“你可有什么——” 江水断然摇头:“叶俟清清秀明媚,又是叶家独女,足以配上卿哉,我觉得甚好。” 越生桑七窍玲珑,如何看不出二人之间与旁人不同的氛围? 想起他在梦中求见的种种真相,越生桑面色渐白,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在身后。 江水心绪太过不平,故而并未发现越生桑的细微动作,也没有察觉到不知何时起院外忽而有一缕气息。 此刻悄然而去。 等到夜间江水正要闭目养神之时,忽而听见了屋顶有稀碎的声音传来,她摸来身侧的青昙也隐匿气息而上。 皎洁月色下,玉人独立。 江水一时惊至哑然。 她在看见卿哉的一瞬间,便知晓先前的响动必然是他有意引自己前来,否则以他的轻功怎会有声响。 “江水。” 卿哉凝视着江水易容后寡淡的脸庞,他声音平稳中带着些黯然:“我心悦与你。” 从雪岭离别之后,二人一直心照不宣地维持旧状,今日陡然再听见这句话江水心中微微一颤。 江水正要摆出秦不二这个托词,去仿佛被面前人窥破意图。 在她开口前,卿哉的声音便传来:“你不必瞒我,秦不二若真有心待你,又怎会让你寂落至此。” 桩桩件件,卿哉全然看在眼中。 甚至还知道至今江水未收到一封来自秦不二的回信。 卿哉不知该如何对待自己超俗的眼力,能看到江水的一封封书信。 喜的是锦绣文字,诉清了长久漠视。 悲的是他心上之人被旁人轻易攀折后随意坠落。 好似只是一株较为清奇的花般对待。 江水浮出些悲凉的心思,果真瞒不住他,可自己却不能扭扭捏捏让他与自己都落入不堪境地。 江水道:“而我只视你为挚友,与旁人无关。” 神色坚决,不露半点心思。 卿哉问:“叶俟清清秀明媚,又是叶家独女,堪为佳配?” 江水有些慌乱,没想到他居然有听见,面上却还是神色淡淡的颔首:“是。” 春月虽清,落在她眉宇之间更显漠然。 “若是你不喜欢叶俟清,这天下女子多的是,不必在我这里停留。若你执意如此,等日后回想起来,必然后悔看上我这般不堪之人。” 江水利落地说了许多,似乎完全没有困扰的样子。 如练斜月一方影,委地不如霜。 她身上沾染着夜半的凉意,月影霜色全在她一身,好似倾尽天地无情递到二人间。 无形的鸿沟。 卿哉本以为自己会气恼,或是质问她为何总觉得自己不堪,可沉默许久后只是将風琐剑紧握在手中。 他道:“可否一战。” 江水摇摇头拒绝:“我远不如你。” 二人静静对视,分不清是夜半还是梦魂中。 一岁湮一岁,一月暗一月,一日减一日,一秋失一秋。 一点一江河,一撇一川流,一转一重山,一恍一云头。 曾一去霜瘦,君一程我一程;终一丝不求,生一身亡一身。 卿哉看着江水的脸庞,良久方才开口:“沉白酒精酿甘洌而不易醉,届时婚宴酒席之上,你或许可以饮一杯。” 而江水轻轻笑着说:“即便是烈酒满杯,我亦不会拂了你的兴致。” 明月偏怜谁家院,一庭清寒一庭花。 江水别过脸将目光落在了月色下舒展的禾雀花上,卿哉却独看高天远月。 叶家没有梗漏声,不知过了多久后,卿哉悄然离开了屋顶。 未有半分响动,凭风而去。 江水却呵了一口气,坐在屋顶上静静看了半夜的月色,一直等到东方熹微。 她想,是该下去的时候了。 正当江水预备起身时,忽而察觉什么。 当下抽刀而起直冲向远方,转瞬间相与交手十数下,她的青昙便横在了来人脖颈间。 生死在毫厘之间,来人却似乎将其置之度外,毫不在意般。 “素闻江姑娘刀法独步于天下,今日一见,果真所言非虚。” 江水眼睑闪烁着微光,冷声问:“你从何处学来的刀法。” 眼前男子虽只手持一柄刀,轮转间却有三分她先前所修习双刀法的影子。 此人武功不俗,只是用劲太过刚猛,失了诡异长处,将一份绝佳武艺使得落了下乘。 那男子却并不回答,只道:“主上欲请姑娘一叙,还望姑娘给些面子。” 主上。 江水忽而皱眉,种种猜测附上心头:“你是何人。” 那男子颇为郑重地从怀中取出一份请帖。 “姑娘不嫌弃,可叫小人为秋劫。” 态度竟然十分之尊敬,似乎代表着那身后之人的礼遇之意。 第十五章 愁听春后草木凋,逸王邀约 晨露未散,犹带寒气。 这些寒气却不及江水的气息冰凉。 江水未曾想到自己会收到来自逸王的邀请,或者说,逸王的邀请会在这个微妙的时候来到。 送信之人所展现的身法虽不及她,却也有着阎王楼秘法的影子。 可耿葵绝不会教导一个愿意奉他人为主的属下。 此刻,那自称秋劫之人早已离开。 并非江水留不住他,只是留下一个小小的秋劫却与逸王立刻正面相对没有任何必要。 她尚且还需要时间思索。 且来人仿佛笃定,自己会认识秋劫这个名字。 而她也的却想起了昔日耿玉儿曾口不择言说出的“秋鹭”“秋芜”名字,再联想起来时,她的眼神透露出了三分讯息。 “江姑娘果然聪慧过人。” 当时秋劫如是恭维,并不似作假。 此刻江水手中拿着一张薄薄的烫金请帖,整个人沐浴在清晨微冷的气息之中。 看见“浮碧荆山玉”这五个字时,江水心中不由浮现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想法。 她只在越生桑独处时讲这个消息告之了越生桑,越生桑面有忧色。 “江水,”越生桑看着面色凝重的江水,迟疑道:“逸王......” 江水摇摇头:“无论是希望拉拢我,还是其他,我都有把握全身而退。” “可若是不去,你与——旁人都会受到牵连。” 微名北邙坟,异客沧浪水。 即便是没有浮碧荆山玉在逸王府中作为“邀请”的诱饵,这一遭她也是非走不可的。 这件事,越生桑和江水心知肚明,别无他法。 江水勉强笑着安慰他:“无妨,若真的取来了浮碧荆山玉,你的身体也能痊愈,于我而言也是好事。” 越生桑忍不住说:“江姑姑昔年所做出的诺言,生桑虽然感激万分,可绝不忍心让你这般为我奔波生死。” 江水指尖微颤,她紧紧盯着越生桑,而后道:“如今你既是我之好友,我为你寻药也全然甘心,即便是师傅也是愿意的。” 二人眼中都有化不开的思虑,清风过,越生桑拱手:“好。” 江水轻舒气。 她伸手,拍了拍越生桑的肩膀。 “我教你年长些,也算是你的姐姐了,照顾你原本便是应当的。” “待我寻药归来,替你医好身体,我们之间的缘分也该尽了。” 一如当时江水灯下疲倦神色,她第三次告之越生桑应当离自己远一些。 眼中还有着越生桑熟悉的慈爱。 越生桑有万语千言横哽在喉头,他想告诉江水,想告诉江水耿玉儿已死,想告诉江水她将会遇到什么,想告诉江水自己已经全然懂得。 可他不能。 越生桑不敢改变那些未来将要发生的轨迹,变而复求,他没有太多的机会了。 愁听春后草木凋,天地匆,一场空。 他最后笑,又说了一声: “好。” 春又清,云又空,江安百里峰。 可知满眼飞枯中。 江水离开之后,越生桑站在原地,对着身后人道:“我本以为,你会去送送她。” 卿哉背倚老树,对于越生桑的说法不置可否。 他道:“我送了她许久,可今日不行,往后,我会送她一个新的江湖。” 越生桑渐渐有了些笑意,他对卿哉的话语有些憧憬。 “她会喜欢的。” 卿哉顿了顿,有些别扭地问:“你不问我为何不去送她?” 似乎毫不意外一般。 越生桑道:“你与叶俟清佳期将近,自然——” 豁然转身,卿哉正准备说什么,看见越生桑含笑的眼眸却停了下来。 卿哉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与叶俟清相处后打消她的念头,既是替越生桑解忧,也是叶景行所托,更是为了江水能够安心。 越生桑自然是明白的。 只是他笑着笑着,却忽然咳出血来。 “生桑——” 越生桑摆摆手,取出手帕擦拭之后缓缓直起身。 他道:“无妨,江水能够救我。” 他笃定,江水能够带着浮碧荆山玉平安归来,并且治好他。 另一边,玉麈高山掌门座前。 “你当真要入觉月洞。” 地清境绝仙人府,古阶苔久生明月。 玉麈现任掌门李倾昆神情严肃,看着面前面容沉静的弟子微生一二:“你可有把握。” 觉月洞为历来掌门候选人方可入其中悟道的玉麈圣地,前身则为一百三十余年前,开宗师祖所居修行之处。 当初李倾昆是在迟焰悟道未成下山之后才入了觉月洞,等他出来时迟焰早改换门庭,与容教合流。 他尚且不及迟焰,更是未悟出师祖所流传下的仙旨,碌碌无为至今。 此刻忽然间听见微生一二要入觉月洞,李倾昆有些思虑。 对此,微生一二解释道:“细物崖下修行至今,偶得一点灵犀,未免时机差池还望掌门应允。” 原来如此。 李倾昆闻言点点头,捻这胡子道:“本想待你多领悟些时日再入觉月洞中,可现下既然你有所感,入觉月洞也是甚好。” 虽然微生盛湖久出未归,可让微生一二较他先行入觉月洞也无不可。 只是这般,也该将玉麈前尘都告知这一辈的弟子了。 对于玉麈这一辈的二师姐微生一二,李倾昆报之重望。 若是微生一二不能证道,天下间更无人有飞升之期,她得灵机入觉月洞,应当也是天定。 想了想,李倾昆开口道:“自大旸齐帝平四海后百余年,祖师夺天命、定大旸、辅齐帝,仙脉毁溃只留不到三分,至今飞升艰难。” 彼时仙脉无恙,四海之内尊有三仙者。 青阙君时非谢,苍髯君妙杯中,破微君李还。 玉麈开派于旸齐帝在位间,为青阙君时非谢所创。 而旸齐帝围困蛮夷之中,得青阙君强破大旸外三国五夷之气运,毁溃仙脉十二州,力护大旸。 世人只当是玉麈开宗师祖有全然爱国之心,方才涸血相助旸齐帝,又立派曰玉麈。 只有每一代掌门才明白,师祖时非谢是何等超凡之人,他何至于为了国运而身陨? 所作万千,也不过是为成全公主毓的一片爱弟之情,爱民之心罢了。 玉麈代代掌门相传之见闻,师祖时非谢苦慕公主毓,久矣。 微生一二静静听着秘闻,一言不发。 原来如此,仙脉溃毁导致百年间无一人飞升,而玉麈也因与大旸皇室联系紧密而日渐式微。 可若真只是这般,为何师祖在世不修补仙脉,却落得个身陨的下场? 奇也,怪也。 ...... “掌门,”微生一二忽然抬首,道:“自今日起我便前往觉月洞悟道,还劳烦掌门着人替我备下所需干粮清水。” 微生一二虽天资卓绝,可受仙脉溃毁所拖累仍未至辟谷,自然也不能学师祖那般行事。 觉月洞传承至今,每一位进入觉月洞的前辈也自然都备有干粮清水。 而觉月洞虽名为洞,实则广纳一山之半。 李倾昆并未假手于人,亲自将若干干粮清水都放在觉月洞中,待到微生一二练剑完毕便领她前去。 送到山麓后他将前行路线告知微生一二,便虔诚离去。 十九阶上山势开,复行百余步,有三人环抱之古松独在,前八十步,渐见山合如笼盖。 抬首,觉月洞三字熠熠百年仙韵仍存。 微生一二心中忽而有了一丝探究,师祖时非谢,究竟是何样人。 第十六章 冷眼深寒压千芳,惭饿蠹虫 与卿哉不辞而别之后不知几个日月,涉江河,翻山岭,风尘仆仆,前来京都。 百年国都,老态龙钟。 江水孤身一人,白衣冷刀,扎在逸王府正门前。 先前因着不忍千钧与自己共涉险,她又一次将千钧留在城外一处小林中,未系马绳。 千钧似乎也习惯了,只在周围傲慢地转悠。 江水摸了摸千钧的毛发,也笃定它不会逃走,好笑地安抚它说:“待到回程,我请你吃上好的马草。” 这点犒劳千钧且不放在心上,打了个响鼻颠颠儿不去看江水,扭过屁股对着她。 一直等江水飞远才在周围又转悠开来。 死而不亡者,寿。 而现在江水抚摸着青昙刀,将眼神轻轻放在门口的石狮子上。 十分之骁勇,十分之洁净,十分之威严。 江水并不认为自己会身死此处,可陡然看见逸王府檐牙高啄如鹰摄兔,心中还涌出了阵阵的担忧。 逸王手握实权,势力极大,然而身有残疾纵然有力推翻王储,也不得头戴帝冕。 因此在来的路上江水便一直在思索,此番她该如何应对。 不能同对待魏呈萧先生那般,推托自己无才无德,也不能坚决对抗,否则叶家就是大好一个靶子。 叶家? 叶家...... 江水的脑海中倏忽闪过什么,可于电光石火间却没有来得及抓住。 未及叩门,逸王府下看门的也是伶俐人,见惯了高官要臣,江水虽是白身打扮,却颇有不凡气度。 早便有人通报去了。 朱门缓开,只见娉婷袅袅走出一个轻纱覆面的女子,白衣上绣有云阶山月图,头挽乌云单螺髻,长珠东陵玉花纹钗。 除了江水背后背有双刀,女子脸上覆有轻纱一方,其余二人的打扮似乎别无二致。 与这个女子对视,江水手指微僵,却也不过瞬间舒展开来。 这也没什么,毕竟是逸王府下。 自己这身打扮是在进京都后寻了一间成衣铺所购,就连路引都是昔日耿葵为自己量身定制的几十之一。 江水不是不知晓,自己早在刚入城时便暴露在逸王的耳目之下了。 路人佯装随意的打量,店铺伙计殷勤的眼神,她都一一察觉在眼中。 可现在这个女子明明白白讲一切以这种方式和盘托出,既是示威,也是示好。 逸王与江水遥有所感,以江水其人其思,她焉能不明白这一点? 仅这一个照面江水便定下了该如何应对,而后用着江青梗的脸,一笑百媚。 她笑得嫣然,口中道:“秋鹭之名,久仰。” 江水不是记忆超群的那一挂人,只是她脑中十分容易模糊记得些零碎的琐事,熠熠如新。 重要之事譬如武林会她都有忘记的可能,一些细碎如屑之事她却也有可能一直埋藏在记忆之中。 这都是说不准的。 但是既有秋劫相送请帖,那么擅药的秋鹭以此装扮前来相见,似乎十分合情合理。 至于为何不是秋芜——秋劫试探刀法身法,那么医术合该擅药的秋鹭来。 不是么? 是的。 正如江水所推测那般,来人确是秋鹭。 而在秋鹭讶然之余,仍有条不紊地以待客礼将江水请进正门来,她道:“江水姑娘日夜兼程,旅途辛苦,且虽秋鹭前去梳洗一二,好洗尘接风。” 瞥见她面纱下的鱼鳞印记后,江水若有所思。 第三处不同。 “有劳。” 秋鹭,或者说逸王储诚庭为江水准备的厢房绝对算不上寒颤,但也算不上奢华。 秋鹭弯腰低声道:“请。” 厢房平平无奇,无人偷窥,也没有暗藏腌臜毒物,留下来侍奉洗漱的八个丫鬟也都是圆脸无奇的普通人。 仿佛知晓王爷对这位姑娘的重视,某个小丫鬟面露妒色,气息一瞬间扭曲。 江水安然等了片刻,没等来什么话语,也就十分自然地任由她们伺候梳洗。 过了好久丫鬟才似鼓足勇气一般开口:“姑娘真是好福气啊,王爷从未这样招待过旁人呢。” 哟,还等着了? 声音倒也还不算难听。 江水闲闲看了她一眼,把她当做见逸王前的解乏物,随意地“啊”了一声。 那丫鬟还想说什么,被另外一个伺候梳洗的丫鬟轻轻拽了一下衣袖,湿了衣肘一块。 另一个丫鬟小幅度地摇摇头,刚才的丫鬟却揪开了她的手。 只听见丫鬟又说:“姑娘瞧着像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呢,奴婢瞧着实在羡慕。” 江水瞥了眼那丫鬟,生的有几分姿色,可惜连叶俟清都比不上。 于是她又点点头,“嗯”了一声。 等到梳洗结束后丫鬟奉上一件章丹色为低,铅丹色妃色长帛相间却并未缝合的花间裙,为有绣花,只是裙摆处有细碎金屑。 只看着,便可只行走之中委地风流,长帛纷飞。背后却以金线绣着一只无叶海棠花。 并没有绣出花色,仅金线勾勒出花型而已。 但瞧着并不是新制,大约制成了有些年头,但保存妥当,依旧美得叫人惊心。 江水怔仲许久,又听见方才那个姑娘带着试探说:“这衣裳真是好看,我们下等人从未瞧见呢。” 压低眼睫,江水神色怔仲地笑了一声。 “你的确不配。” “姑——啊!” 江水收回刀,冷冷看着被削去头发只留有耳上青丝的丫鬟,说:“滚出去。” 血腥煞气瞬间炸开,连厢房外低眉静候的秋鹭都为之一惊,她转头看向屋内面露深思。 直面这个江水,秋鹭才明白主上看重她的所在。 而且......秋鹭眼含笑意,这位江水姑娘与方才进门前相比,似乎已然有了不同了呢。 攻心为之上。 的确有不同,江水用着江青梗的脸,凭由着剩下瑟瑟发抖的七个丫鬟替自己梳了一个双刀半翻髻。 金钗怒海棠,醉晕仙娥妆。 冷眼深寒压千芳。 江水展臂在丫鬟的服侍下穿上了这件“花间裙”,行走之间因为步履轻快且平稳,并没有如她所想那般百般摇曳生姿。 那重重长帛除了轻微浮动之外,只是紧紧贴着江水的身躯。 前方有引路人,秋鹭便以侍婢之姿缀在江水其后,越看越讶异。 方才进门前还算得上是个正统的江湖侠客,此刻—— 却已然周身遍布杀伐血腥之气,真真正正是有了阎王楼里杀手的味道。 比秋劫还要烈上七分。 而她背后的海棠花,栩栩如生。 江水察觉到背后的目光,停下脚步,向后掷去如钉般的一个目光。 这个目光生生将秋鹭钉在原地,过了三息才能勉强跟上。 这就是,江水么? 这回秋鹭甚至不敢再随意打量江水,只是又一次在心中衡量起渌水之毒的各类配比起来。 但求能够用渌水之毒来限制住这个江水。 否则,否则...... 忽有清脆的喜鹊鸣叫,叽喳在枝头。 春风鸟鸣,没有分去江水此刻半点的心神。 此时此刻,身着此衣,江水仿佛又回到了童稚之年。 回到了,十年前唯一能够配得上这件衣服的女子的指导之下。 君不见,气长物盛墓里空,朽骨惭愧死蠹虫。 第十七章 休写丹青白云来,虚左以待 体会过生死之间骤怒的海棠么?纷繁叠簇,有脑袋那般大,美极。 江水最开始所修习的刀法,名曰《海棠怒》。双刀旋落时有海棠怒放而骤散之美,血花喷涌间,唯有红衣不污。 这门刀法虽然大开合中生绝色,伶俐非常,却也在阎王楼秘籍之中。 若有卓越的杀手,以往昔工作来兑换也可。 但后来她却在摸索之中,自创了一门新的刀法。 原本没有命名,江水也不预备多加练习,却在后来被人称赞诡谲犹胜海棠怒,更合江水本心后,她便改为钻研新的刀法。 取得青昙刀的那日江水忽而忘了自己的刀法,只因青昙凶性太过,一时克制。 于是一直等到如今江水方才想起来,自己似乎还没为自己的刀法取一个名字。 行走在逸王府中,这里的春日还有着些许寒意,江水腾挪着记忆想给它取一个妥帖的名字。 江水身上的杀意逐渐外泄,引得青昙微微颤动,若不是江水按住仿佛要发出轰鸣。 一时之间,包括秋鹭在内的众人都冷汗泠泠。 良久,江水的手轻轻划过青昙,将它的凶性一点点压回刀身。 佛曰,河中有火,物为灰烬。以比烦恼。 佛曰,灰者谓三恶不善觉,欲觉恚觉害觉。 佛曰,河者谓三爱,欲爱色爱无色爱。 佛曰,流谓生死。 佛曰,河中有一人,不愚、不痴者,谓,菩萨摩诃萨。 《灰河》。 亦是十八灰河地狱。 越生桑曾惊叹,江水竟会唱禅诗。 却不知她只是略读佛语,不以为意,偶尔减秽而已。 至于她是否信佛? 大约是不信的。 她连自己的刀都不敢信。 好在此刻她收敛了杀心之后青昙也安静下来,不知是被佛意所慑还是受江水之困。 而在秋鹭的眼中,眼前人又恢复到了入门前的模样,倒是真的不凡。 再不敢起小觑之心。 不过灰河之名,也恰合江水的刀法,河中火燃成烬,不浮于其上,不沉于其下。 庸者,无武功之人,未及灰河而因刀气死,血泼如盛花满河岸。 智者,武艺卓绝人,悄然没刀剑之中,青衣不染,灰河燃烬。 魔气青昙,佛语灰河。 还有一个摇摆不定的石头心。 江水被引道逸王待客之亭台中外时,方才又觉得自己可笑可怜,嗤笑一声。 而后与逸王对视。 在逸王储诚庭的注视下,行了一个武人的礼。 亭台六角垂有五面蓝绢,剩余一面正依着清湖半壁,清波粼粼。 储诚庭端详了片刻江水的脸,早在引江水到亭前时,其余人都十分有眼色地退下。 秋鹭本欲进前,却听见主上命自己退下。 待秋鹭退远后,储诚庭轻压棋盘,问:“江姑娘,可愿共我手谈几局?” 江水听见他自称为我,心中颇有思量,拾级而上。 逸王其人,手掌有薄茧,眉间存沟壑。 实在是面如冠玉,卓尔不凡,兼有北斗之尊。 一时不知该是感慨这般人却落得个腿疾,还是该庆幸有腿疾来束缚此人。 江水坐在储诚庭对面,执白子。 她棋力平平,自然不及逸王,转眼间五局已过,江水接连惨败。 但今日却不是来风雅手谈的,输了也无碍。 “江姑娘可见过我那属下秋鹭了。” 江水精神一振,而后收拢这一句的残子回盒,将自己所觉察一一说出。 她道:“秋鹭学艺不精,炼毒反噬自身,难堪大用。” 储诚庭眼生笑意,微微向前探出上身,左手支在棋桌之上支撑着脸颊。 颇有些好奇的意味,他说:“哦?” 江水捻起棋局上剩余的最后一枚棋子在指尖把玩着,态度随意道:“这类毒,何须求浮碧荆山玉之叶而解?糟蹋仙品。” 听到这里,储诚庭喉咙间发出些压低的笑声。 好,不愧是耿葵先生教导过的弟子。 既然与自己打扮相同,又是炼药之人,若储诚庭有意收拢自己那么让自己在医术之上与她一较高下。 她端详之后联系上本可不出现在请帖上的浮碧荆山玉,便猜测浮碧荆山玉便是解毒所需之一。 江水并未蠢到将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给储诚庭,而是凝视着手中白子,缓言慢语:“江水虽不才,却不至于会身中这等拙劣之毒。” 储诚庭颔首。 凌凌清光映在江水的脸上,她眼中有寒潭千尺,不被波光所影响。 只是江水周身气质越发地,诡异。 “江姑娘所言,”储诚庭也捻起棋盒之中一枚随意的黑子,笑言:“甚是。” 江水将白子收回棋盒,直视储诚庭:“却不知逸王所求为何。” 任意贤愚,难脱皇权。 储诚庭笑着道:“江姑娘不妨一猜?” 江水见他有开了一句,边落子边开口:“治愈双腿?” “是。” “银零落?” 储诚庭顿了顿,笑着道:“是。” “甚至还有,疏麻令。” 储诚庭悬子良久未落,道:“然也。” 听彻千古喧名声,难识蓬窗与玉堂。 若是没有那件衣裳,江水或许还没有察觉的机会,眼下不论是给与不给,救与不救,她都必须将自己的所有推测全盘托出。 逸王眼下,怎敢藏拙? 江水面色不变,道:“那逸王又能给予在下什么呢?” 储诚庭抚掌笑道:“将以千军,横压武林会。” 如此,江水便不必死在武林会之后。 此话之后二人未有他言,只是又开新局。 休写丹青白云来,怎话袖中万顷星。 储诚庭又下了一子,瞧见棋盘之间诡谲黑白纵横,不由一笑:“江姑娘果真有决胜千里之智。” 此言真是昏话,江水只看到自己还有三五子便要满盘皆输。 她道:“不及逸王。” 储诚庭摇摇头对着她忽而一笑:“算来,我也是你半个师兄了。” 江水不置可否,量身为耿葵定制的衣衫穿在她身上,虽美却没有耿葵的韵味。 但这身衣物便能说明很多事情了,于是她方才才说出疏麻令这件事物。 而储诚庭果真知晓。 她垂首一笑,意味不明地开口:“原来如此?” 储诚庭子落定,忽而道:“江姑娘与我隔空对子许久,亦算是像是许久,江姑娘还称呼我为逸王倒是有些分外不亲近了。” “江姑娘日后不妨称我为师兄,而我......” 储诚庭下了最后一子,气定神闲道:“便唤你青梗可好。” 江水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别人唤她青梗了,此刻被储诚庭轻松叫破,让她有些晃神。 她克制着没有骤然起身,周身气息却缓缓凝滞。 江水抬起头瞧着储诚庭,抿唇一笑,道:“是,师兄。” “若是青梗不嫌师兄身有恶疾,愿以正妃之位,虚左以待。” 储诚庭又如此说道。 似乎江水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不必死,名远播,享金玉。 自私者如何会拒绝呢? 江水不由笑了笑。 以她的武功,自然察觉到周围并没有任何人守卫,暗处也处理的干净。 敢同一个以杀手为业的女子共处一亭,轻易叫破来路,这番胆色谋略便远胜江水。 或者说,是那个在小山谷之中有着一座空坟的江青梗。 第十八章 窈窕青枝挂晚日,来日方长 清河时有片云睡,绿枝垂三寸。 年幼时住过的小村落江青梗已然不记得全貌,只恍然是渡口有着连岸随波的绿柳,江中有清澈可见游鱼的碧水。 江青梗生来玉雪可爱,如点清露,只是身子太弱,骨血诡异。 江父为了她的绝脉之身自出生起便开始奔波,企图为独女找到续命之法。 而她的生母,姓顾,名曰累累,与江父相识七年之间,零零碎碎相聚之时不到三载。 清晨小小的江青梗与娘亲一同站在渡口等着她们的父亲和丈夫,如果潮信如期,今天应该是个团圆的欢喜日子。 “娘,我有点累。” 江青梗才五岁,被娇宠得很好,平日能被抱着走就绝对不愿意自己走路。 她一说话,江夫人就笑了,弯腰将已经张手准备好了的江青梗抱起来。 用手稍微梳理了一下女儿的头发,又亲了亲小江青梗的脸颊:“累了啊? “嗯!” 小江青梗点头,环住娘亲的脖子依偎在她怀里看向江面:“爹爹怎么还没回家啊,说好这次会给我带一百样好吃的呢。” 江夫人用食指点了点小江青梗的鼻子:“就知道吃。” “诶呀娘~” 过了好一会,小江青梗忽然看见了一艘船正破开江面雾气向自己和娘亲这边开来。 一定是爹爹回来了吧! 小江青梗看着小船驶近,归人散去,却不见爹爹的身影。 她失落地趴在娘亲肩上,闷声闷气拽了拽娘亲背后的衣襟说:“娘,我的小圆子爹再不回来就要凉了,就不好吃了。” 等到回到了家中,顾累累将饭菜又热了热,端给了女儿。 可小江青梗瘪嘴吃不下饭,追问了几遍爹爹为什么没有回来,最后生气地说爹爹回来要是没有带一千样好吃的她就再也不理他了。 顾累累笑着捏了早晨给她扎的如菱角般的发尖儿,道:“好啦,过会儿娘亲再陪你说会儿故事。” 说话间听见叩门声,顾累累放下手里事前去开门,踏进门的男子一派正气。 他们谈话间,小小一只的江青梗被娘亲哄着端着碗筷蹲到屋外吃着果子,等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娘亲眼睛微肿。 她对女儿道:“来,快叫声义父,以后你就跟着义父去吧。” 小江青梗乖巧喊了声义父,然后把吃剩的果子连碗带筷子捧给娘亲,扑进娘亲怀里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娘亲。 然而哭闹着不离开也没有什么办法,顾累累的坟很轻易地就树了起来。 年幼的江青梗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坟。 她一滴泪也没有流。 被义父牵着衣袖走的时候她只问了一个问题:“义父,我爹爹还会回来么。” 江水已经不记得当时他回答了什么,甚至养在叶家许多年,义父也刻意削减她对爹爹的映像。 她甚至不记得爹爹叫什么名字。 只是爹爹再也没有回来。 小村落的名字也落灰在回忆中。 因为血脉奇特可以入药的江青梗是她,亲手给自己挖了一座空坟的江青梗是她。 还有为了不与叶景行相认改头换面,却在回叶府后忍不住恢复真面想要试探叶景行的江青梗,也是她。 江水笑着抬起头看向储诚庭,“怎敢。” 天生绝脉累死双亲其罪一; 识人不清认贼作父其罪二; 手刃义父罔顾人伦其罪三; 心窍不开恋慕义兄其罪四; 牵连师傅身死异乡其罪五; 无力回天不救苍生其罪六; 罪孽成刀遗祸于世其罪七; 七罪如孽海,江水不浮云。 她始终清楚自己是何等造孽之身,如今逸王伸手,似乎江水并没有拒绝的必要。 难道还怕多一条危害社稷之罪么? 逸王正妃之位,更能不以银零落为引燃烧寿命而名誉江湖,十足的诱惑。 储诚庭静待着江水的下一步说辞。 江水一点点捻回棋盘中残喘白子,还挂着笑道:“师兄,似乎我并没有推脱的必要。” 这样罪孽深重的江青梗,和逸王一拍即合,沆瀣一气,有什么可诧异的呢。 储诚庭适当地表现出一点讶异给江水捧场,而后凝视着江水的脸庞,目含情意。 似乎见之忘俗,倾心难以自已般。 可虚左以待,却不该和正妃之位共提。 这是要看重自己,以示招揽之情,又兼之她的身份与寻常幕僚不同,这才—— 江水洞悉。 她甚至没有把秦不二的存在说出,一是即便秦不二或许与旁人情意相投她还是不忍让他成为靶子,二是逸王未必不知。 良久,果然听储诚庭道:“甚好,玉麈的弟子虽为江湖名门,却于女色上有些浅薄,江湖地位与你并不相配。” 听见这样的评语,江水默然一瞬,而后开口说:“师兄所言有理。” 储诚庭也笑起来,有金流玉熠之神。 他道:“不妨,青梗可愿推师兄在周遭走走?” 江水这些年修生养性所维持的善良之态早已步步皲裂,此刻她素手搭在储诚庭的轮椅扶手上,笑得带了几分邪气。 与江水相比,储诚庭反而更像一个寻常的世家子般。 什么武林会,什么浮碧荆山玉,江水似乎全然抛诸脑后。 “九州薄一家,九庙今泥沙。” 说话间储诚庭折下一枝花,逸王府上下皆有仆婢打理,连一枝随手攀折而下的梨花都开的清丽脱俗。 江水原本用回自己的脸庞只是顾虑到此行或许会围困逸王府许久,她也完全没有必要在逸王的掌握下捯饬易容。 以真面容示人,也算是一种微妙的诚意与试探。 但是恰好,与这枝梨花相配。 口中随意说着大不敬的话语,逸王却只是将梨花又修理这多余枝丫,而后神色淡淡地递给江水。 顺着花色玩看向储诚庭如玉的指尖,江水敛眉深思。 见她不接,储诚庭微微一笑,道:“可惜师兄无法起身,只能在低处寻一枝较好的赠予青梗。” “若是你不觉得喜爱,往前还有一片桃花,往左亦有花匠侍弄开的半塘玉色藕荷,只是要青梗自己挑选了。” 储诚庭顿了顿,鸦羽般的睫毛轻轻一扇,郑而重之地看向江水,问道:“你最喜欢哪种花?” 江水看着他的笑容,也舒展出一片笑来。 她道:“劳烦师兄费神,我都喜欢。” 两相凝视间,再不见,遇雪冰枝婀娜花。 储诚庭闻言颔首,带着些怅然。 他道:“如何算是费神?只要青梗答应,你便是本王唯一的妻子,天下间再无比你更加尊贵之人。” 储诚庭没有唐突地表白什么,他只是说:“届时,你便会知晓这点费神实在不算什么,多的是蝇营狗苟之辈匍匐于下。” 江水也只是瞧着他摆着笑容,没有说信与不信,也没有说喜与不喜。 储诚庭怔仲瞧着江水许久,而后笑了笑,将那枝有幸被逸王金手所修折的梨花轻轻放在地上。 他说:“无妨,师兄与你来日方长。” 江水只是轻轻将头颅往下一垂,聊做点头迎合。 储诚庭摇摇头,道:“天色将晚,扶我回屋吧。” 窈窕青枝挂晚日,凌波碧水摇余晖。 第十九章 轻贱皎然新雪色,雕琢一二 江水在逸王府上住下了。 储诚庭允诺,若她留在逸王府一个月,则浮碧荆山玉必将亲手奉上。 因而江水自然不会不答应。 至于江水留下的住处,还是那套既不奢华也不寒碜的厢房。 夜里她本想披月练刀,刚开了起手式,却听见一阵细索的声音。 于是收起刀,江水悄然隐匿到暗处。 而后却发现居然来了许多举着烛火的仆婢,竟然是在移植着白日里储诚庭所路过的梨花。 这时候移植过来,也不知能不能成活。 但梨花纷纷叠叠,如雪浸霜,在烛光的照耀下有着别样的美丽。 毕竟只需在讨好的女子前美丽几日便可,日后死活不论。 浩荡的队伍后还有几个人抬着块盖着绸缎的牌匾,隔着布匹倒是看不出写了什么。 江水冷眼瞧了一会,随意收起青昙回了厢房闭目养神。 等第二日在丫鬟的伺候下梳洗完了之后,又换上新的一件与昨日所着别无二致的花间裙。接着便有人来通报,说是王爷欲请姑娘共用晨食,烦请姑娘移步。 从昨日江水便在思索为何储诚庭要这般行事,总不能是以她来怀念耿葵先生。 先不说她与耿葵先生并无半点相似,她还曾一度怀疑耿葵先生的死与她另一个师兄有关。 如今知道了,她这个便宜师兄是储诚庭。 那么江水还有什么好想的? 留在逸王府之中见招拆招,或者顺水推船。 她倒是有些期待这一个月会如何呢,抚摸着激动到战栗的青昙刀,江水笑着压了压它的颤动。 不着急。 说来惭愧,她在山谷之中避世练刀,乃至出谷时却以在瓶颈久矣,纵然拿到了魔刀青昙却只是承利器之便。 先前的一路上,她有时甚至还压不过刀的魔性。 可就在为越生桑奔波的路程中,所见所感,点滴积累至今,加上昨日霍然被储诚庭解开她的真正来源。 一时间心境松动,仿佛有几分打破桎梏的意思。 倒是能够更轻松地压制住青昙刀了。 江水在无人可窥见处露出凉凉的一个笑,储诚庭想将自己驱之邪道,误打误撞之间却成全了自己。 真能够称得上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是否放不下江青梗是一回事,可由旁人拿捏住江青梗的过往又是另外一件事。 为今之计,还是按照着储诚庭的布局来走,随机应变。 她施施然走出了厢房,却被眼前景致迷惑一瞬。 昨夜里烛光羸弱,轻贱了梨花的皎然,此刻素华静驻,举目清寒。 纵有昨夜曾相见,却还是不俗极了。 果真多的是人诚惶诚恐地争着为逸王妃示好,费神,匍匐于下。 但不论如何,这确实是江水十分之喜爱怜惜的一种花。 如今还未来得及生长出嫩叶,只有令人望而却步的重叠雪色压在云下蔽日遮天。 这也确实是江水十分喜爱怜惜的时节。 她的小山谷中也有几株梨树,每逢花盛处,孤月满山笛。 爱怜一瞬后江水便收拾好神色,轻巧转身去看匾额,将那些梨花抛在身后。 惊华屏。 嗯,是个朗然不矫情的名字。 她已然记不住昨日来时这个厢房可有什么名讳了。 储诚庭静候江水许久,侍奉左右的只有秋劫一人。 秋劫是个聪明人。 鲜少做无谓之事,恰到好处地揣摩主上的心思,这也是秋劫深得储诚庭信任的原因之一。 且据秋鹭所言,昨日她与江姑娘普一照面,便输给了那江姑娘。 原本主上只有着拉拢之意,但多番权衡着,却居然在屏退众人后许下正妃之位...... 也多亏他深得储诚庭信任,这才能够得知,要知晓他昨日也在被主上屏退的众人之中。 不论结果如何,秋劫暗自揣度道,对待这个江姑娘绝不可轻慢。 储诚庭似乎察觉到了秋劫的心思起伏,不过他并没有同他说什么的意思,只敛眉瞧着精致菜色。 忽而有声音从远处传来,秋劫微微俯下身向储诚庭道:“江姑娘已到门外。” 储诚庭抬起眼,江水绿云风流挽,皓腕停烟柳。 当年耿葵容颜艳丽不可逼视,红衣在她身上倒像是与好容颜争相斗艳,而江水则不然。 清丽含光目,倦倦流哀眉,轻易牵扯住了过艳的章丹色衣裙。 一时间分不出谁胜谁负。 自然,储诚庭并没有将她当做谁的替代品之类,正如江水所想,他是用耿葵先生来隐晦动摇她的心神,好将她驱逐至于邪道。 昨日江水一时不察果真入了圈,可到底他们都算耿葵先生教导过的弟子,各有经历,谁又差了谁许多? 因而一夜之间江水便回过味来。 看着储诚庭“费心”讨好也就一笑而过。 至于她长了多少杀意,暂且不提。 江水先道:“师兄。” “青梗。” 储诚庭还是唤她青梗。 对此江水并不以为意,施然近前落座于储诚庭对面。 耿葵先生自然是知晓她在叶家的“调养”下味觉喜重的,因而此刻她也不觉得这些菜色有什么问题,更没有大惊小怪。 储诚庭见她并无疑问,真心实意露出了极为浅薄的一个笑容。 寂然饭毕,漱口净仪。 储诚庭便预备去书房处理政务,临行前体贴询问江水可需多些人手伺候。 昨日因为多次出言不逊被江水割发示威的那个丫鬟已被储诚庭发落,他将此事未有遮掩地告之江水。 江水颔首表示知晓,却只说无须再加人手伺候。 被江水拒绝了也不恼,只拿出对未来王妃的敬重来待她,储诚庭又道若嫌王府拘束,午饭后他可陪同去王府之外走走。 现下他手头还有些事物需要亲手处理,江水可在王府之中随意走动,若是有兴致藏书楼刑房药堂,她皆可入内细观。 江水只是含着笑。 她客气道:“不妨事,师兄不必在意青梗。” 两人相处非敌非友,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争锋相对在无形处慢慢凝时。 勉强相称为师兄妹的二人都不算什么好东西,他们心知肚明,然而棋逢对手方才有意思不是? 储诚庭摇摇头,抬手止住秋劫预备推他前去书房的动作。 秋劫顺从地退后半步。 花厅门未阖,储诚庭斟酌词句,而后开口:“若青梗想拜耿葵先生的坟冢,待日落西山后,师兄前来寻你,与你同去。” 江水喉头一涩。 耿葵先生的坟冢居然会在逸王的封地,那么曾经手迫为储诚庭所驱驰的耿玉儿,又同耿葵先生是什么关系。 姊弟,姑侄。 或是母子? 储诚庭欣赏着江水克制不住流露出的稍许痛苦,只可惜那痛苦只有一瞬,未能长久。 但因此储诚庭反而更加赞许她了。 不愧是耿葵先生的弟子,堪与自己互称师兄妹。 只是还是稚嫩了些,倒是叫人觉得怜爱,有进一步雕刻的欲望。 储诚庭在秋劫的侍奉下前去书房,江水起身送行,却并未行礼。 便静静站在原处目送他远去。 第二十章 芙眉笑剔侠客头,容教易主 闻言鹿衔停下晃动欢快的赤脚,脸上还挂着些娇俏的笑,眼神却是冷的。 她瞧着微生盛湖,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央求的语气说:“可以将他全权交给我么,盛湖?” 他们同行一路,回到行尽天的容教本营,又布下诸多谋划,再加之鹿衔在容教多年留下的大小明手暗子。 且鹿衔又在更易改变了大部分药性的银零落下催发身体成长,在江水所指点的修饰面容手段下与鹿拂柳十分肖似的那张脸。 迟焰输得堪称慌乱。 如今容教上下被鹿衔以雷霆万钧的气势拢到手心,只是因为计划上有不周全之处,两相对抗之间,容教实力也因此大打折扣。 而容教教主,不,迟焰已经是前任教主了。 前任容教教主迟焰被他的亲生女儿鹿衔废去武功,锁死琵琶骨,打断四肢丢在了水牢之中。 红蓼衰减珠子黄,芙眉笑剔侠客头。 鹿衔亲手送着生父走到这个地步,她只觉得解恨,以后再不必担忧自己的性命。 本以为至此万事圆满,可谁道微生盛湖却偏偏在这个鹿衔正志得意满的时候,向她提出要去看望他的小师叔。 微生盛湖微微摇头,他对着鹿衔道:“鹿衔,若你执意,我愿与迟焰师叔同去。” “同去?去那水牢陪他一同生死?” 鹿衔激动至极声音都有些尖锐起来,比生死一线间还要狼狈几分。 鹿衔恼恨于微生盛湖的不识抬举,可她拿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委屈地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她的小手还是伸出去握住微生盛湖的衣袖,又讨好卖乖地央求道:“他不会死的,我是鹿拂柳的女儿,我明白迟焰是不会这么轻易地去死的。” 她眼中闪烁着盈盈的泪意。 于迟焰而言鹿衔是鹿拂柳的女儿,容貌随她,叫人喜爱,可却间接害死了鹿拂柳。 看在鹿拂柳的面子上,他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机会让她成长,乃至推翻自己。 可鹿拂柳也是坏他道心之人,沉溺情爱之中又将他豁然抛下,迟焰能将鹿拂柳的骨头抽出制成琵琶,那鹿衔又算什么东西? 而于鹿衔而言,迟焰亦只是鹿拂柳的夫婿,自幼将自己抛如蛊虫厮杀,为了寄托心思却还给自己受难的机会。 因鹿拂柳,她受尽折磨,十年苦恨。 因鹿拂柳,她脱胎而活,今囚老贼。 她对于生母都有着不知是恨是爱是悲悯的情绪,更枉论罪魁祸首迟焰! 他们之间又哪里有什么所谓的父女情分? 微生盛湖生长于玉麈,虽少时家贫无奈被抛弃,但玉麈门派和谐,又有兄妹扶持。 即便是后来接管容教的魔头迟焰,在微生盛湖面前时,只是那个卓然俊逸的小师叔。 他不懂。 正如玉麈高山危崖上舒展羽翼的白鹤,全然不懂失足跌落山崖下的走兽,为何血渍斑斑? 微生盛湖看着自己的袖子被鹿衔紧紧攒住,心下生出了无奈之感来。 他虽然不懂,可他也不能无视鹿衔的血泪,执意去照拂小师叔。 不懂又怎么能够成为伤害鹿衔的理由呢? 他最终还是转过身来轻轻拥住鹿衔,微生盛湖带着些妥协的口吻,他说:“如今长大不少,怎么还这般爱哭?” 鹿衔本以为微生盛湖会撇下她走开,此刻被轻拥在怀中,一时身躯僵硬,根本未曾想到。 见她不说话,微生盛湖更加觉得无奈,回想起掌门哄师弟的模样来轻轻哄道:“莫哭了,你想要如何,我都听你的。” 鹿衔自持身为容教少教主,受到无数痴男怨女的指点,拿捏一个玉麈弟子爱上自己不在话下。 可如今真到了有些苗头的时候,她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听见微生盛湖说,他什么都听自己的,鹿衔心口发烫,磨蹭好久抬起头来。眼眶还挂着一滴将落未落的珠泪。 她小声抽泣了好一会,又缩进微生盛湖怀中。 闷闷地说:“盛湖,你肯定是喜欢上我了。” 微生盛湖无奈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是有一些。” 如此真诚,鹿衔心跳飞快,却更加闷声闷气:“我早就知道等我张开了肯定是世上最好看的姑娘,可就算我小,那也是最好看的小姑娘,你却原来只会喜欢大姑娘嘛?” 微生盛湖不由失笑,他本向道,无意间招惹了这么个小妮子,却并不如迟焰那般会觉得她有碍大道,只是总不由自主地迁就。 稚嫩纤弱的小姑娘献上了孱弱的脖颈,明明不该是懵懂春心的年纪,却偏偏凭着直觉与天性固执地使用各种手段来祈求一点目光。 又不甘于那一点在意,一步步地牵扯进胸膛之中,随着鲜血流转于骸骨间。 乖巧且执傲,他虽心存求道之愿,可不会蒙蔽自己的双眼。 谁说微生盛湖只是修道的天才? 鹿衔久久听不见言语,正要一鼓作气说些什么,好借着良好的氛围将他一举拿下。 可话还没斟酌好,就听见微生盛湖笑着开口。 “我原本不知该喜欢谁,可如今觉只有你,让我觉得欢喜。” ......鹿衔眨了眨眼,张嘴又闭上,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她说:“盛湖,我不会辜负你的。” 言之凿凿,煞有其事的样子。 微生盛湖名正言顺地摸了摸小鹿衔的发尖,他道:“好。” 仿佛被抽光力气一般,鹿衔倦怠地靠在微生盛湖怀里。 她吃过许多苦,受过许多伤,信错过人,做错过事。 等到鹿衔遇见微生盛湖时,她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处理诸多事宜,无论是与迟焰斗法,与江水试探,还是向喜爱的人展露自己的手段。 而今她如倦鹿入林,临溪而卧。 有了一个能够真正容纳自己的庇护之地。 “我还有些东西,需要迟焰,若是你实在放心不下迟焰的话,我们去请江水姐姐来吧。” 鹿衔终于轻轻地提出了解决方法。 她恨迟焰,看不起迟焰,更怕微生盛湖因为迟焰而与自己反目。 如今既然她得到了微生盛湖,那么收敛锋芒,正是甘之如饴。 鹿衔不知道她会爱微生盛湖许久,只知道此刻自己恨不得就此死去,将她的时间凝固在这一瞬间。 情之一字,果真叫人痴狂。 微生盛湖沉吟后答应了这个提议。 鹿衔本想即可修书与江水,又念及她怕还在为越家公子的身体寻药而四处奔波,便指使容教的人手前去打探消息。 回过神来,鹿衔又在心中谋划起来。 盛湖这样唐突地就表白了心迹,简直打乱了她一步步的计划,虽然,虽然,虽然确实让她万分惊喜。 可她还是知晓即便是两情相悦,这情谊还是要好好经营,才能够生爱有道。 她要慢慢来,她还要和盛湖一起活十年,二十年,一辈子,一点情爱是不够的。 鹿衔要竭尽所能,赚足一辈子的情爱。 至于迟焰留下的不知去向的玉麈传派至宝,他们都仿佛忘却了。 第二十一章 穷尘肃杀委骨髓,耿葵之冢 这一路上她欺骗了许多人,那些人都以为她的师傅是那个寂寂无名于叶家后院的江青梗。 在那些人的一面感慨一面倾佩之下,她没透露出去关于耿葵先生丝毫的讯息。 可如今真的见到了恩师耿葵先生的坟冢,江水甚至跪不下膝。 如她所想那般,坟冢不在逸王府中,而是在储诚庭名下所拥的京州海棠苑中。 四季皆有海棠开。 耿葵甚喜海棠,刀法名曰《海棠怒》,衣裳仅绣海棠花,连阎王楼的各类榜单也都是海棠花名。 这一处海棠苑似乎常有人精心打理,花色绝艳,她若在生前路过应当也是会愿意在这里留下小憩片刻的。 只是空有满苑海棠,坟冢却空落干净。 耿葵先生的坟头什么也没有。 幽石栗冽埋魂魄,穷尘肃杀委骨髓。 隐在风中的微香依附到了江水的刀上,她无法在耿葵先生坟前口出不逊,而储诚庭自己推着轮椅上前,递给她一柱香。 这轮椅是京州巧匠所作,若储诚庭愿意,上山涉水皆无不可去处。 捧过香线,江水再三叩拜,奉上了这柱香。 “刀呢。” 江水的声音还如往常,她说:“耿葵先生的刀呢。” 耿葵从不许江水称她为师傅,但偏偏师徒情谊深厚,为了昔日挚友顾累累之女倾力相授。 江水曾问过,为何不直接救自己出去,明明耿葵先生出入叶府教授她武艺如入无人之境。 而耿葵却说,阎王楼并不是那般安全,她需要学好一身武艺,才能离开叶家的庇护。 耿葵又说,若是早些发现她,自己还有更改根骨的方法,可当江青梗被叶家当做药引来饲养后,只有散功可救一二。 所以那一声师傅,耿葵从来不应。 只让她唤自己先生。 后来为何江水也不提呢?是担忧杀害耿葵先生的势力,还是单纯为了不违背耿葵先生呢。 江水从来也不明白自己的内心。 储诚庭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他似乎有些怅然道:“刀断了,也埋在她身侧。你若想见,明日师兄命人开坟取来予你。” 江水本该呵斥他的大不敬,但她只是背对着储诚庭笑了笑,道:“疏麻令可不在耿葵先生的刀中。” 耿葵的刀也非凡铁,怎会两柄具断? 江水道:“耿葵先生曾欲将疏麻令传于我,可惜还未来得及收下,她便死了。” 若储诚庭有心,他便可以查到,耿葵先生身死之后不过半月,便有江青梗以两支树枝开路。 生生杀出了叶家,弑父而逃。 江水又说:“师兄,你如何知道江青梗便是耿葵先生的弟子,你还有多少耳目。” 她醒悟的不迟,储诚庭摇摇头,真是聪明。 “青梗,你觉得呢。” “师兄若觉得为难不告诉青梗也无妨,”江水微微转动身体,侧过头瞧他,“师兄可要敬上一柱香。” 储诚庭只道:“不必了,今日以你为重。” 江水冷声:“那便回府吧,师兄体弱想来是不该吹着春日寒风的,此处亦没有侍从。” 江水上前推着逸王出了海棠苑,她没有蠢到失态,今日只是第一日,距离一月之期还有二十九日。 第一日便打出了耿葵先生这张牌,往后又会有什么举措呢。 她怎能在第一步露怯。 储诚庭的随行车队静候在海棠苑外,秋劫瞥见江水姑娘推着王爷走出来,当下便上前接过活计。 储诚庭入车厢前不忘回首看向江水。 “近几日政务繁忙,师兄怕是不能同青梗一共游玩了,还望青梗莫怪。” 说话间秋劫取来储诚庭早早吩咐下的腰牌,双手向江水奉上。 储诚庭见她接过腰牌,漾出一丝笑意,复又对她道:“京州繁华,若有喜爱的事物尽管记在逸王府账上便是。” 如今见过海棠苑中耿葵的坟冢,储诚庭已然确定江水不会轻易离开,由车厢内看江水娴静的侧脸。 笑得深沉。 而江水拿着腰牌,只见腰牌花型淡金色光华流转,贵而不奢。 她现在倒有些希望千钧能够先行离开,也不枉她为千钧早早解开了缰锁。 站在原地思考许久,在心中默默重复了几遍随机应变见招拆招,才能够解开一点头绪,末了面无表情地走出原地。 储诚庭回到逸王府后第一时间便去了书房,秋劫则退守于外。 “主上要娶她为王妃。” 秋鹭自暗处走出,她眼光很冷:“你为何先前不告诉我” 虽然秋劫与秋鹭之间交情更为深厚些许,可还没有深到会同她饶舌有关未来女主子的事情,秋劫索性仗着秋鹭不通武艺察觉不出自己于何处而默不作声。 许久没等到回声,秋鹭冷笑着说:“你装作没听见也无用,今日你不现身,我自有办法去找那个江水。” 秋劫无奈之下现身,秋鹭心道果然。 他走近秋鹭,劝道:“主上既以许诺正妃之位与江姑娘,无论后事如何,眼下你莫要触怒主上。” 秋鹭道:“若我偏要呢。” 秋劫见她没有悔改,说:“秋芜在你手下,又有个全尸么?” 不提秋芜还好,提起秋芜,秋鹭当下便冷笑一声。 只听她道:“秋芜一心只当储笠格便是未来的大旸之主,有心委身,连主上的命令都放置其后,那是她该死。” “你若去寻江姑娘眉头,且不说能否讨到好处,单这件事便不是忤逆主上么?” 秋鹭顿时反驳:“江水又怎么会由主上驱驰?秋曲的消息你我皆不曾少读,你难道觉得她会真心实意为主上考虑!” 简直是冥顽不灵。 秋劫嗤笑着道:“你倒是真心实意地违背主上。” 秋鹭皱眉:“即便是她归顺主上,可又为何非要许诺正妃之位,那个江水只是江湖草莽而已。” 秋劫正色道:“慎言。若未来江姑娘为逸王妃,我们也无须对她忠诚,我们只是主上的刀不该过问其他。即便江姑娘未与主上想谈合拢,眼下也不是斩草除根之机。” “另外,你应当称呼她为江姑娘,或青梗姑娘。” 话已至此,再不投机。 秋鹭忽而道:“我知道你觉得我觊觎主上实在是大逆不道,而我也觉得主上实为天人,不敢有旁的心思。” “若她真能治愈主上双腿,则大业可期,而不必......” 秋劫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秋鹭其实来此也不是为了什么问罪,她没有问罪的理由和底气,此刻将心中话说出反而快意一些。 见到她情绪稳定下来,秋劫顾念着同僚情谊,提点了两句。 他说:“你我既为主上麾下,自然该喜主上所喜,憎主上所憎,替主上洞察先机,却不可立于主上之前。” “忠诚,只需要绝对的忠诚与服从。” 至于秋鹭是否听进秋劫却是管不了了,他目送着秋鹭神色纠结地走远,拍拍落在肩上的碎花,闪身又归位暗处。 以绝对静谧而忠诚的态度守护着他唯一的主人,储诚庭。 第二十二章 落魄间遇金玉人,食肆书生 在储诚庭走后,江水漫无目的地随着人群而走,意外瞧见怡红快绿的招袖楼,酥软娇啼。 江水饶有兴致地看了几眼,却觉得入眼皆脂庸粉俗,连比自己美的都没有那自然也没什么好瞧的。 她素来不善于寻路,行走之间因着脚力较寻常人便利些,也不容易觉得疲累,一走竟走出许远来。 腹中渐觉饥饿,她看见间半旧有些落魄的小食肆便径直走了进去。 她不是必定要批绫罗绸缎而享玉酿金液的。 小食肆的账房本靠在柜台后,就着瓜子看一群书生争辩,发觉有人进来推搡着身侧的小二上前招呼。 小二哪见过这种容貌,期期艾艾地引江水坐到窗侧好通风好视野的位置。 又殷勤地擦拭了好几遍桌椅,嘴上也不闲着,捡着讨好卖乖的话想要讨得佳人一笑。 江水只觉得聒噪。 点罢饭菜便将小二打发走了,她腾出一点目光给另一桌。 瞧着是五个书生的模样,却失了风度,面红耳赤地争论。 之中倒是有一个虽然相貌平庸却气质不错的,江水等着上菜的间隙,留神听了一耳朵。 是在辩论“心与欲”的从属与先后,那平庸书生被其他四个联手反驳,所辩论的“欲主心附”观点居然也不在坚持。 仰头干了一碗残酒,拱手说了“才疏学浅”,又同他们坐下吃菜。 这边江水的菜也上齐,滋味尚可,江水夹了几筷子便觉得已然不再饥饿。 遂又对那一桌书生有些关注的兴致。 平庸书生衣襟发白,手肘处磨损严重,长衫已十分之旧。 好在破损处用颜色相近的布匹细细缝好,若不仔细留神是发觉不了的。 正在江水这样想的时候,就瞧见有个肥硕的书生用两根手指夹起那一块缝补过的地方,说了些讥讽的话,引起了好一阵笑闹。 那平庸书生居然没表现出受屈辱的模样,又说了两句俏皮话,逗的又是一阵哄笑。 可背后的那只手却紧紧握起。 见此,江水忽而有些猜测,怕先前他的辩论失利也不过是顺势讨好罢了。 京州虽是天子脚下,可也有汲汲求生的小人物,常言道龙蛇起于草莽之间,这话并不值得取笑。 江水又吃了几口菜,暗想那其余几个书生瞧着周身气度与金银玉石至多是寻常的小康之户,竟而也能够引旁人折腰讨好。 这百年京州,果真是兼有众生相。 过了片刻那张上的吃席也散了,江水歇了会顺手招了正在收拾的小二过来,掏出自己积攒的碎银来结了帐。 而后不近不远地缀在那平庸书生之后,她没有刻意掩藏身形。 书生若有所觉往身后瞧,但见一个容颜美甚的纤弱女子,微微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地痞混混,他原还当是有人见自己从酒楼出来想要打劫一二。 他倒是不觉得这样秀美的女子会与自己有什么干系,但佳人在后,他羞愧于浆洗多次的衣衫,与手中拎着的剩饭剩菜,只匆匆加快了脚步。 江水发觉书生的态度,略觉失望,可还是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 书生回了家中,走动间不小心踢翻了接漏雨的木瓢,忙弯腰扶起。 “是胥儿回来了?” 屋内传来母亲的声音,书生抬高了音量回了一声,放下外衫,拿过粗布的罩衫套在身上。 又走到灶台前把从小酒楼带回来的一应饭菜放在其中温着,留下半包糯米鸡,又端了一瓢半温不热的水走到屋内。 扶起老母亲,书生先是奉上水给她解解口渴,接着仔细揭开糯米鸡上的油纸,捧来母亲面前。 带着些轻松道:“今儿邵兄顾兄同我讨教文题后晚了些,便请我去了见酒楼吃喝,儿子特地留了好些叫娘也尝尝滋味。” 母亲欣慰点了点头,说:“那几个孩子都是好的,胥儿千万记得人家恩德,以后好报答他们。” 书生胡乱“嗯”了一声,只是又往前捧了几分:“母亲也尝尝,如今天也还凉爽,儿子估摸着能留住两三日来。” 病体寒凉的母亲哪里知道春已暮,夏将至,只以为今年的春寒较之往常更加深一些。 提点着如何储存熟食后就觉得精力不支,书生忙扶着她睡下。 糯米鸡才尝了边缘一点,书生又仔细包好,预备放回灶台里。 将出了里屋,便在窗前瞧见那个一路跟着自己的佳人正在屋外神色温和地摸出几枚糖丸给附近的小孩子们。 “姑娘可是来寻人的?” 江水早听见吱呀开门声,又将最后一颗带着甜味的甘草丸递给小姑娘,直起身看向书生。 她道:“方才听见你与人辩论,言语机巧,只是似乎有未尽之言。” 书生面带窘迫,但还是镇定道:“原来如此。” 又咬咬牙,他说:“若姑娘不嫌弃,不若进寒舍说话。” 这里地势偏颇,多是贫苦人家,哪里会有这般天仙似的人物来? 他不清楚江水深浅,但还是带着善意地希望她不被二流子之类瞧见,惹上祸端。 即便佳人笑话他屋内贫寒,也比被人觊觎来的好。 江水没过多察觉他这一层心思,只是点点头便提裙踏进低矮门槛。 屋子虽小而破旧,好处是整洁并不显得脏乱,书生窘迫着不住地说着屋内简陋,拿不出什么东西来招待。 摆摆手,江水说自己方才在食肆用过了饭菜,书生这才用一个街边三四文钱的小杯舀了一杯水灌入,递给她。 看他这般,江水无意给他难堪,也就和气端在手中。 坐定后江水开口问:“所谓欲主心附,你是如何所看?” 书生缩着手,低头像是在努力思索一般,江水也不着急,她本就是觉得这书生言辞不俗又可隐忍,若逢乱世或许会是一个人物。 眼下既然乱世不远,她也乐得结个善缘。 可惜这书生不只是为何,讷讷许久,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难道是只将心思放在皮囊上,羞愧于秀美女子言语么? 江水不由失望。 正低头的书生仿佛察觉到她的不喜,苦笑一声而后开口:“今日虽有未尽之言,但某自觉尚有漏洞处,待来日思虑周全才敢放话于人前。” 这话说的还有几分意思,江水点点头,她早就闻见了浓郁的药味。 闻起来可以确认是治伤寒的,江水问道:“屋中尚有伤寒病患?” 书生闻言一愣,忙不迭点头:“我家母亲染上伤寒,正在内屋休息,姑娘也通医术?” 分辨出气息里驳杂着少许对于这个书生来说名贵的药材,在看他此刻身上穿的不是入门前的长衫,反而是一件粗陋衣罩。 想必是为了减少衣物的磨损,这个家庭到真是捉襟见肘。 在这般情况下还能有心购买药材,江水眼神幽幽,倒是个有孝心的。 她道:“略懂,我可否进去看看令堂?” 书生虽然有些思量但是也知道这般的姑娘想来是不屑于骗他什么的,也就领她入了内屋,还上前一步提她掀开门帘。 江水仔细看了舌苔面容,又不加嫌弃地伸出手仔细号脉,询问过近些时日的症状。 又问过以往方子看看可有相克之类,罢了心下有数,令书生取来纸笔,有意替他重新写下一份单子来。 第二十三章 陋室相授知伯乐,物伤其类 等到落笔时江水却有些愣住,思量了片刻,而后写下了两张方子。 还未吹干书生便有些按捺不住,他瞧着方才江水风度自然,胸有成竹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问:“如何?” 语气殷勤期盼,其中纯孝可见一斑。 而江水则一边轻轻吹拂墨渍,一边轻声道:“并无大碍。” 其实只是年老后脾胃衰退中气不足,湿寒并重,那先前的方子又太烈并不合宜老人家病体。 与她不过信手拈来之事罢了。 待亲手拿到两张方子后,书生有些不知所措地问:“姑娘,这两张方子......” 江水瞧了他一眼,对于有孝心之人,江水还是会有些赞许与耐性的。 而后她阐述道:“你左手那张方子成效更好些,右手那张价格低廉些,不过这张成效也比你曾经用的好上许多。” 这话普一听来似乎有自卖自夸之嫌,但江水只是实事求是,说罢便止,至于他如何选取江水却是不十分在意的。 总之不会医死人,见效快慢而已。 书生对她也十分信服正要拜谢,江水却拦住他激动的动作,示意出去再说莫打扰了病患。 等到出了内屋,书生捧着两张药方不知道如何做好,江水却又转到他的桌案前,问了一句:“可介意我瞧一瞧?” “不妨事不妨事,姑娘尽管拿着读便是,只是写得不好......” 江水不管是自谦还是其它,得到同意之后拿起来细细观看。 她也算博览群书,看纸上有利国之论,也有机巧诡辩,沉默片刻...... 瞧着平平无奇,倒是个有才学的? 江水忽而问:“你叫什么名字。” 书生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似乎自己确实忘了自述身份,因而快速说了“关胥”二字。 至于眼前江水的名讳,他倒是不好意思唐突去问姑娘家。 江水点点头道:“我记下了。” 她心下已然有了决策,此人有些才学,也颇有孝心,只是时运不济而已,既然如此江水为何不个投资取利之人呢? 虽然她命不久矣,可若是能贡献几个有才之士也算不枉了魏呈萧先生昔年所赠的那副“千岩烽烟图”吧。 她无法相助魏呈萧先生如何,心中其实一直有些许的愧疚。 但还是要考校一二,于是她随口问了几个问题,关胥对答如流之余也免不了心惊。 结果也算是和美,江水虽然还介意着他先前的讷讷不敢言,但经过此番倒还是满意的。 她问出的问题都颇有剑走偏锋之嫌,关胥也明白这大抵不是贵女一时兴起的好玩,反而心思沉重等待着江水的下一步动作。 甚至还未方才自己的扭捏姿态而后悔,该以平辈读书人相待她的。 江水笑了笑,而后向袖中摸去,预备取出些金银之类的好算作押注的资金来,摸来摸去才想起来自己许久没有接过阎王楼的榜单,袖中其实羞涩。 袖中温润的玉鹤,价值三千两,原本是早该送出去给秦不二的,只是当初他未曾赴约。 江水神色落寞一瞬,后来便知晓他其实多有所爱四处撩拨,原本想着求他的真心来做求活的筏子,在知晓他的欺骗后已然死心。 她其实已没了活下去的筹码,两三年而已,死期将至。 秦不二骗走的其实不是芳心,是她的生机。 但是思量之间还是未拿出玉鹤相赠,只想着待来日相见,赠予玉鹤,而后方能开解一二。 江水最终拔下来头上斜插的两支金簪,逸王府中皆无凡物品,着两只金钗做工不俗即便是黑心的当铺想来也能抵百余两银子。 即便是京州富贵,也定然够关胥与他老母亲一家生活二十余年的。 她道:“关公子文采斐然,颇有见地,我身无长物便以金钗相赠,以期鸿鹄展翅之日。” 关胥原本见她动作便隐隐约约有些猜测,如今瞧见那凝玉纤手中握着的两支金钗,一时间喉头发涩。 原本陋室之中美人赠钗该是戏本里津津乐道的旖旎故事,可他先见这姑娘从容不迫地把脉开方,又语出惊人不似闺中娇客。 如今她眉宇清朗全然没有小女儿姿态,反倒是丛生侠气,关胥不知该如何言语。 他咬牙开口:“幸蒙姑娘青眼,可在下......” 江水摇了摇头打断了他预备的说辞:“我并非乐善好施之人,只是你文采尚可,又有老母卧病,这才起了爱才之心。” “你也无需推辞,伯乐识骏马,授之以千里名,却至死供人驱踏胯下。金钗于你,亦复如此。” 江水说的明白,并没有粉饰自己的意图,既为了他能够收下,也懒得演什么惺惺相惜的千古名剧,更不愿做什么赠钗多情小姐。 关胥想起卧床不起的老母亲,每日只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清醒日头,一时之间摇摆不定。 他道:“可在下不一定能够相助到姑娘。” 对于他的顾虑江水却觉得不以为虑,投资倒把本就是未知之事,若非他有拳拳孝心,江水其实也不一定会做出这个选择。 说到底,物伤其类罢了。 江水只道:“无妨,世间万物总非全然能料知,若有可助之机自然是好,若是没有也无大碍。” 这样说罢,关胥才顾虑重重地接过金钗来。 他瞥见江水袖中的腰牌上文字,双眼睁圆,忽而觉得金钗中逾千金有些捧不住之感。 关胥颤声问:“姑娘,姑娘可是逸王门下?” 江水顺着他的视线抬起袖瞧见了那面腰牌,颔首“嗯”了一声。 “金钗是逸王府中物,但你只需记得,我姓江便是。” 她可没有把关胥的情分记在储诚庭头上的想法,但这金钗确实是储诚庭准备的。 不过若是储诚庭遇见关胥,难道会相赠金银么?且无论是与否,如今投资者,是江水。 听见江水这番话语,关胥也明白了自己只需要记下江姑娘今日之恩便是,无须攀扯上逸王。 虽说江水表现得只是投资之意,但是于困境之中苦苦挣扎的关胥而已,她便是慧眼识英雄的伯乐,此恩大过天! 陋室之中得遇卿,万死岂为纸上谈! 江水见他思虑明白准备跪拜,轻轻闪身至一边,只道:“今日如此,我也该向主人家辞行了。” 并不嫌弃地拿起方才倒给自己的那杯茶水,轻轻啜饮一口又放下,而后拱手走出门外。 关胥留在屋中紧握着手中金钗,一时间热泪盈眶,只觉非五体投地不可。 金钗朝系美人鬓,慕替将才名状投。 问了几次路江水发觉找不见逸王府的回路,绕着运轻功小心在屋顶腾挪许久避开管辖的士兵,终于瞧见了逸王府的屋檐。 待她与储诚庭相见时,储诚庭已然解决了政事,正独自坐在惊华屏外的梨花林中。 听见江水踏花而来枝丫间发出的声响声,他也未回头,只淡淡道:“回来了。” 江水单足立在梨树枝丫之上,忽而开口问:“师兄独自在这里做什么。” 此情此景,若非江水心存偏见,或许能称得上一句玉人萧疏。 “昨日见你神色似乎十分喜爱梨花,师兄只是来瞧瞧下人可有上心,不知青梗可还喜欢。” 江水道:“师兄见微知萌,我自然心中喜爱。” 储诚庭微微颔首:“如此便好。” 第二十四章 绿窗兰烬满光刀,甜辣之争 待到他催动着轮椅转过来,储诚庭第一眼便发觉她鬓边少了两支金钗,略带疑惑问江水:“你是去了何处?发饰都不见了。” 江水伸手抚上原本插着金钗的地方,同储诚庭直言:“路途遇见了个落难的良才,便拿去救济一二。” 末了江水又轻笑道:“擅自拿了师兄的事物做个人情,还望师兄莫怪。” 储诚庭随意笑道:“怎会?” 未尽之言,自不必赘述。 江水从善如流地从树上轻跃而下,好叫储诚庭不必仰头与自己对视。 未及她走到近前,便听储诚庭又开口:“只是不知是何方良才,竟能引青梗留心?” 江水便站定在储诚庭的轮椅之前,垂眸与他凝视,客气笑道:“师兄莫不是还要同我抢这知遇之恩?那何须青梗告知,逸王耳目遍布京州,有何不可知。” 不得不说,尽管江水知晓逸王储诚庭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但当入局未出时他所呈现出的气度很难让人恶语相向。 换而言之,同他演时光静好的戏目也畅快些。 因而这句话也意外带了些寻常师兄妹间言谈的味道。 多思如储诚庭,焉能不觉? 他也没由来地轻簇起眉来,竟还似在向江水解释道:“我既然允诺于你正妃之位,便会给你应有的敬重,自你入府后师兄便断了监督你之人手。” 这话倒是不假,但储诚庭也知江水定然不会单单信这一层,又笑着道:“且如今天下,又有几个能够有心勘察之余隐匿气息不被青梗所知的人呢?” 江水听了这一番解释倒也没什么好指摘的,忽而扬眉浅笑,转到储诚庭身后去。 “是青梗想岔了,”她的手轻搭在储诚庭的轮椅手柄之上,微微弯下腰来问:“不知师兄现下要去何处?” 储诚庭道:“府中新入了个蜀地的疱人,拨霞供别有风味,我已命人备下,想来也到了用餐时了。” 江水闻言便道:“那要劳烦师兄指路了。” 当初江水在叶家时她的一餐一饮皆有剂量,寸霄门欠了叶家生死之恩的薛长老终日除了替她更易骨血外。 更要在每日晚间调制一碗浓浓的补血药给她,看着她喝干净才可。 因而那许多年,她连正常的饮食都没有许多。 一开始她还不明白为何,只当是为了自己好,可随着年纪越发长大,或许即使没有耿葵先生点破一切,她也有一日能明白。 但她是知晓拨霞供的,以火沸炉鼎中汤水,以新鲜菜蔬于调制肉类涮入其中,待起熟后,辅以秘制蘸料,即可入口细尝。 在她年幼无知时,曾一度神往。 后来江水久居山谷之中,其中并无锅碗瓢盆,初时甚至曾茹毛饮血,更别说奢侈的拨霞供了。 于是等到入座,取来洁白象牙筷,江水吃得缓慢而矜持。 这种能够刺痛味觉的辛辣,江水用来却觉得恰到好处。 这拨霞供太过辛辣,储诚庭略用了几筷子便放下了,转而尝了两块菱粉糕,只细瞧着江水用餐。 看她虽然是不紧不慢十分淑雅的姿势,却是一筷接着一筷未曾停过,储诚庭心中暗道,想来她是极为喜爱这拨霞供的。 却还强忍着矜持在。 储诚庭眼角微弯,甚至屈尊亲手推了那碟清甜滑嫩的菱粉糕与江水,只对她随意道:“用些菱粉糕,解解辣。” 江水那侧的丫鬟也机灵地上前弓腰奉上了漱口解辣的凉茶,江水原本恍然不觉,听储诚庭说起才觉得口中确实有些辛辣。 江水内心忽而觉得有些羞恼,但还是就着用了一盏凉茶漱口,而后再吃了两块菱粉糕解辣。 只是这碟菱粉糕倒是比寻常的甜味更加深些,某些人瞧着是个谋略大手,却原来这般喜欢甜腻的糕点呢。 “耿葵先生曾与我言,师妹在叶家的挟制下连芽糖都少有吃得,当时师兄便想等来日与她相见,定然要领她好好尝一尝这人间绝味。” 储诚庭忽而出声,他似乎陷入了遥远的思绪之中:“那时师兄可不是如今这般,尚且有一双完腿可以策马踏花。” 但耿葵先生为何不直接将她救出叶家,江水难道不知道这与储诚庭是有着莫大干系的么? 可因缘际会,当时储诚庭也确实对江青梗这个便宜师妹有些微妙的同情与好奇。 因此后来他对越家与叶家发难,冥冥间似乎也存着几分为江青梗出头的意味,只是江水至今还未察觉...... 呵。 如今那个孤苦无依的便宜师妹历经风雨,已经成长了许多,惊才绝艳到连他见了都要赞叹一声。 此刻正安静坐在他的面前,吃着他特地为她备下的人间绝味之一。 他虚长江青梗五岁,又有着王室腌臜经历的打磨,如今看她正是看一个尚未定性的小姑娘,且正是她的不完美处才让储诚庭觉得恰到好处。 令他有着每日剧增的雕琢欲望。 江水用了菱粉糕后已然觉得腹中七八分饱,加之储诚庭已放下筷,她也不能失礼于人前。 便也住了筷,抬眸看着储诚庭道:“劳师兄记挂这许多年,耿葵先生也与青梗说过师兄几桩趣事,文思斐然,天资更胜青梗一筹,也令我心有所往。” 心有所往自然是假话,不过二人你来我往之间,本就是虚实不定。 储诚庭自然也似被取悦了般摇头一笑,问道:“可还要再用些?” 江水微微摇头,她道:“不必了。” 储诚庭又问:“可还合胃口?” 江水颔首:“滋味甚好,想来是那疱人多年的手艺。” 储诚庭这才接过漱口茶来,用以细盐净口。 等到用餐结束,江水也预备回房洗漱换衣,驱一驱举手投足之间的辛辣气味。 等她洗漱完时,丫鬟们接连退下,她推开窗户一看,已然是星河在天。 金檐宝华十顷月,绿窗兰烬满光刀。 惊华屏窗口距离最近的那株梨树还有着一段距离,假以时日若是还能生长,或许有一日会横斜到屋中。 “江姑娘,主上请您去垂羽亭赏月。” 她早察觉有人遁影而来,此刻看着自己这一身单丝罗青磁色渐变云中鹤暗纹花笼裙,确实是十分合宜赏月的衣衫。 便说为何今日丫鬟们送来的不是那件海棠章丹花间裙,江水心下叹息,事无巨细地早早安排下,他储诚庭可不是一个闲人。 相反,他是个图谋甚广,百事缠身之人。 没有惊动侍女的念头,江水只随手取来一枝素净的银镂内镶天河石垂三寸稀碎流苏的两股钗,也未对镜,随意估摸着方位压在蝉鬓边。 此刻江水素面黛眉,不必如白日那般压住艳丽衣衫,也十分相宜。 等到江水姗姗来迟时,储诚庭已在垂羽亭中静候许久,翠幕轻松垂落,他的身影正隐隐绰绰藏在其后。 烟蒲淡欲还,雪衫旧参差。 江水惊觉她这个名义上的师兄当真是好相貌。 第二十五章 喝令子规泣血啼,曾经血洗 “青梗。” 储诚庭似乎的确是真心实意,身体力行地在亲近他的师妹。 江水内心无由叹息,冲他微微颔首而后轻声回答道:“师兄好兴致。” 此刻亭中已没了棋局,反而是桌案之上供着一壶清茶,两只杯盏,还有两碟糕点。 待到江水落座后,储诚庭方才开口:“师兄苦于政务许久,只缺能够谈心之人,如今青梗来了,师兄总是要厚颜来替自己寻个徜徉处。” 江水本便是因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才来这里与他见招拆招,好知己知彼。 眼下储诚庭既然这样说,她也就客套着寒暄。 储诚庭被江水这样敷衍也不是十分在意,他反而单刀直入,开口便向江水问道:“不知如今青梗可还对于叶家耿耿于怀?” 言语之间大有若是江水还有介怀,下一个灭门的便是叶家的意味。 这话问得...... i江水原本是想同鹿衔借容教之势来抗衡逸王,此刻知晓储诚庭是她未蒙面的师兄,这情形却又几番反转起来。 一时之间连江水也找不到解局之法。 她确实记恨叶家不假,甚至内心讥讽即便自己又装扮成当年模样,兄长还是未曾认出自己便是江青梗。 可叶家家中还是有无辜之人的,更不必说如今卿哉与越生桑皆与叶家相系一处。 在江水沉默着斟酌语句时,月辉细敷在她的脸颊上,储诚庭边瞧着她也边等她的结论。 等江水抬眼时,冷不丁与储诚庭对视,她抿了抿唇道:“老贼已死,其余众人,我懒得挨个血洗。” 储诚庭却毫不在意道:“无妨,有师兄在。” 江水摇摇头,只说:“既然是赏月,便不必提不想干之人了,师兄你觉得呢?” 还是心软了些,对待旁人不够锐利。 储诚庭如此点评。 而后他却道:“师兄倒是好奇那些年青梗是如何渡过的——可介意同我说一说?” 语气不算锐利,便同老友许久不见想要知晓她的那段过往一般平常。 但江水其实很少有能够倾诉之人。 卿哉本是无暇剑客,且还是江水心目中更加完美的另一个自己,她不愿说出太多旧事徒惹他怜惜,更加藕断丝连,多令江水觉得缠绵唾弃。 越生桑至今记得他的江姑姑,一个死去的温柔江姑姑,比活着的执傲杀手江水更好,他还需要依附叶家一段时间,何必捅破让他两难? 更不必说狡黠聪慧难以捉摸的小鹿衔,早知变心的秦不二,以及私交平平的沈眠星,洛霜满,微生盛湖之流。 而这逸王储诚庭...... 她垂眸凝视着轻薄透光的玉盏,是敌非友,同根同源,竟是个最好的倾诉对象。 且储诚庭还当那一段江青梗的旧事是她的软肋呢。 江水轻声道:“耿葵先生是在一个寻常的夜里找到了我的。” 衔山楼里江青梗住了许久,熟悉到能够随意便在黑暗之中摸到储存蜡烛的柜子。 她颤颤靠在柜子边,勉强壮起声势小声道:“我不会点灯,你且早些离去,否则你我皆讨不了好。” 她竟以为是歹人。 黑暗之中耿葵笑出声来,那一声笑里带上了妙龄女子的鼻音,江青梗却没有因此而放下防备。 但听她道:“青梗,我是你的姨姨,你的娘亲托我来照顾你的。” 江青梗只是僵硬着道:“姐姐不必哄骗我一个小孩家,您直接离去便是,我人虽小却不会告知叶家您的行踪的。” 耿葵却只让她莫要害怕。 时至今日,江水还记得那一日耿葵先生身影隐匿在黑暗之中,同她说了什么。 她说:“你的母亲,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兵道鬼才,阎王楼楼主耿葵结拜之姊妹,云隐小村的村妇,顾累累。” “我是你的姨姨,但是从今日起,你只能唤我耿葵先生。” 后来江水曾想,当夜耿葵先生潜入叶家前必然已在暗处关注她许久,知晓了江青梗再也无法依靠她的那门武功来自救,方才只叫她喊自己一句先生。 耿葵先生常在江安逗留,每有机会便去教导江水,从浅显的刀法轻功,再到如何分辨每一缕杀气。 叶家无疑是江青梗最好的试炼之地。 前有杀父弑母之仇,后有抽血挖心之恨,叶家一草一木与江青梗而言皆是杀机环肆。 耿葵曾半是哀怜半是怒其不争地斥责江青梗,说她心肠太过绵软,若是能与她的刀两相融合自然是绝上之道,若是被刀性压制则平庸至极。 而到如今,江水自衬大约还未完全辜负耿葵先生一番苦心。 当日留她在叶家,除了磨砺杀机刀意,与杜绝外方眼线,还有便是耿葵将整个叶家的生死都交给江青梗。 希望江青梗能够屠戮叶家上下满门,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可惜江青梗最终还是未能做到。 辜负了耿葵先生多方筹划,一片苦心。 耿葵先生提过储诚庭,但向来只有寥寥几句,而且也从不说他到底是何人。 只说年少孤苦,慧极必伤,又说金玉虽裂,犹胜锻刀。 还说那个师兄随着年龄渐长,多受不平,生了些不该有的心思,让人心惊。 但江水在讲述之间将有关于耿葵先生的那一份只捡了无关精要处说来与储诚庭,反而在叶家众人上着墨颇多。 她说叶景行虽为江青梗的义兄,却待她比亲妹更好。 当江青梗第一次遇见耿葵知道所有真相后摇摆不定不该相信谁时,她试探着义父能否让她走出叶家,结局自然不言而喻。 但叶景行却替他多番劝说父亲,病体陈科地去央求家主父亲,无法满足江青梗出府或者说名誉天下的愿望后,十分之愧疚。 等到耿葵先生身死后江青梗再也等不来她,又快到了剖心制药之日,便她折了两只夭雀花枝说是要放在屋中。 一点点磨平了边缘,揪落干净花枝。 手上夭雀花的汁液暗沉如血。 素手捣殷色,子规泣血啼。 她路过了薛长老的住所,念及曾有相授医术广赠医书之恩放过了她一条性命,而后运用起耿葵先生所教授的一切。 轻而易举的割下了义父的头颅。 灰河刀法未至大成,她用的是耿葵先生的绝技,海棠怒。 新衣泼满臭恶鲜血。 后来破开了叶府重围,又被硬生生地逼退到了悬崖畔。 她恨那些人为何要阻拦她,明明自己心善,还留了他们一条性命! 叶景行不知父亲已死,只是与她劝说,兄长的绝症近日便要好了,等着她与自己一同庆祝。 可怜可笑。 待她将多年疯狂如数道出,众下哗然,叶景行面如金纸。 仔细想来竟然还如昨日。 其实江水也不算是看开了,只是不会因为别人的言语而陷入困境,某种意义上的更加偏执无法开解。 但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她已然放下,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储诚庭听到此处,只是道:“那叶景行,当真是目明心盲。” 江水正欲说什么,却又听闻储诚庭道:“觊觎逸王妃,当诛。” 第二十六章 敬亭绿雪二三投,逸王真心 在江水的言辞之中联系他所探查到的内容,储诚庭难道还不能分辨出叶景行对她的特殊情意么? 耿葵先生既然未曾同江水说过她的师兄是逸王,又怎会同有心隐藏江青梗存在的逸王提起他的师妹就是叶家养女江青梗呢? 在储诚庭面前,耿葵只不过偶尔提起两句。 说她那个不成器的姑娘悟性绝佳,聪慧偏颇,心软情绵。 说她那个不成器的姑娘被人圈养如狗彘,渐渐败坏了味口,最喜欢重辣重甜...... 每次只是如夜露轻点残海棠般轻轻提点一下,叫两个人都知晓对方的存在,却不戳破。 如梦如真,两相模糊。 至于为何耿葵先生这般行事,又有谁知晓呢? 当初储诚庭在猜测江水,江青梗与耿葵先生之间的关系之前,早将叶家养女江青梗的过往揣摩通透。 江水那一身绝学又怎可能是三五年便可以学成? 当初秋芜擅自做主,去阎王楼中重金布下垂丝海棠榜,欲消磨卿哉实力好轻易取得風琐剑。 误打误撞被江水接榜,虽然未有成功,但突然冒出的一个能够接取垂丝海棠榜的女杀手,如何不显眼? 纵然往后江水若有所觉,置换了其他的杀手令,但那时她便入了逸王的眼中——比他们所猜测的都要更早。 可以说江水自遇到卿哉后这一路上,储诚庭都有刻意留意她。 殷鸦山后遇见的耿玉儿自然也是他安排的,耿玉儿只当逸王的目标是越生桑,却不知一石二鸟之间揭开了江水身上几层迷雾。 再到银零落,再到易容后与江青梗一般无二的脸,一桩桩一件件,储诚庭总不至于兵临城下方知江水便是江青梗。 他是持子下局人,为了江水的来历夭折一个耿玉儿本不足惜。 想来若是江水早知耿葵先生有一个儿子,或是耿玉儿曾亲眼见过他娘亲的刀,储诚庭这局棋还能够更完美一些。 而在储诚庭看来,无知无识愚钝如叶景行居然敢以师妹为药,更对他的师妹抱有不伦之心,其罪当诛。 江水不知他所说的觊觎是觊觎江青梗还是她胸膛中正跳动的心脏,也只是沉默着不言语,她是无力改变逸王的意志的。 见江水只无言静看湖中银波,储诚庭忍袖伸出手斟了一杯茶与她,又替自己也斟满七分茶。 江水谢道:“多谢师兄。” 储诚庭只微微笑着伸出两指,以指背微测是否温度合宜,而后手微舒展开来示意她可以饮用了。 而他也端起玉杯,浅嗅茶香。 江水敛袖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唇齿中尝出是半温的敬亭绿雪,约莫在于二三投之间。 绿雾清香,入口但觉神思间爽。 珍品。 又浅浅尝了些,江水舒展眉宇问道:“是初春便采摘下的?” 储诚庭颔首,直接揭开了茶盏令她能看清白毫绿香,江水看在眼中于心中不住赞许。 春茶味清滋味妙极,她许久不曾沏茶,风尘仆仆间也享用不来这般好茶。 辛辣爽快的拨霞供后用着一杯清茶,实在是人生之幸。 她神色中流露出的星点喜欢落在储诚庭眼间,素常喝惯了的敬亭绿雪竟也又似更香一分,储诚庭亦尝了一口。 却想着明日又该准备点什么吃食。 江水歇了片刻,却又问:“那么师兄又是如何同耿葵先生相处的呢?” 这倒是储诚庭有些未料想到江水居然会主动问起,不过正如江水刻意模糊耿葵先生转而诉说叶家一般,储诚庭也欲如此。 他思索着,慢慢道:“当年逸王府中,我尚且只是个世子。” 好友魏呈萧只道他善骑射,能赋诗,却不知他一身骑射之术是由何人学习。 老皇帝储诚庭避而不谈,他的腿为何废了储诚庭也只是同江水轻巧道不过是误信歹人,棋差一招。 方才江水多言叶家中人与事,储诚庭却是提起了自己的弟弟,储笠格。 老逸王后院有正妃梁氏,妾室岑氏。 储诚庭便是正妃梁氏所生唯一之子,而储笠格则是妾室之子,当年储诚庭俊雅飞扬其实并未在这个庶弟身上留多少心思。 等到王妃去世,世子废腿,储诚庭一夕之间累造巨变,却只有储笠格一小儿亲近安慰着。 储诚庭本没有图谋大旸的意图,但人世易变,他又为何不能将着天下攒在手中把玩? 明面上一个废腿之人又如何坐这个大旸皇帝之位,储笠格便在这时入了他的眼,储诚庭图谋的可不只是一个大旸。 昔有旸齐帝平定十二洲三分之二的土地,号为齐,而今他储诚庭又差了么? 储笠格乖觉,便是个好弟弟,纵然并非一母同胞储诚庭也乐意将这个大旸送与储笠格,他做个天下社稷暗中帝。 但是他看到了江水,一手医术出神入化,进府来种种表现都显示着或许她有治愈双腿的把握。 那么储笠格便不用趟这趟浑水,以他的才干本便不堪为帝为君,如今放下捧他为帝的念头渐渐打消也不必之前轻微愧疚。 但也因此失去了些亲近。 于储笠格言尚还不知是福是祸。 可是他最爱江湖中玩乐,储诚庭放下茶杯,随了他的性也没有什么亏欠可言不是? 储诚庭讲到他的庶弟储笠格喜好江湖游走之后,忽而看了江水一眼,又道:“若是青梗有意,待此番事了你不必拘泥于一方屋宇之中。” 只是那屋宇又岂是平凡屋宇,自然是龙檐凤殿,赤金铺地。 江水只笑道:“天下间又安有能困住我的屋宇。” 其实加入逸王阵营自然不是坏事,多少人呕心沥血一生求而不得的机会,如今正在江水面前轻巧摆着,触手可及。 更可恨的是逸王这个机会留给江水整整一个月的考虑时间,今日坚定拒绝,明日绝不妥协,那么后日,后后日,乃至三十日后。 谁敢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绝不会妥协? 江水遍体身寒,从现在起她才真真正正地端正起了十二分的态度与储诚庭周旋。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陷阱,偏偏江水心知肚明,储诚庭所说的天下最尊贵女子之位全不作假。 她为什么不能自私一回呢? 与其与权倾朝野的逸王为敌,难道与他合谋不是更好的一条捷径么? 江水又道:“青梗自幼所遇,大多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之辈。如今师兄这般重利相诱,青梗反倒是不敢伸手了。” 她看似神色庸然,捻起一块红豆云片糕放入口中,甜腻宜人,糯而不粘。 储诚庭亦是笑起:“那便预祝青梗早日能够体谅到师兄的一番真心了。” 二人饮茶吃糕,水亭观月,不经意间夜已过半。 储诚庭是否真心江水不愿评论,她只知道今夜逸王所在处,三十息内无人把手。 她背有青昙,能杀而轻逃。 若这是逸王的真心,那么确实是个有胆色知权谋的真心。 第二十七章 倚寒漏月方沈微,拟白蘋洲 这日里一大早储诚庭便出门去了,自那日月下交锋已过去数日,等到江水睡眼惺忪醒来时丫鬟们已静候许久。 江水早同储诚庭达成了平衡,如今衣衫打扮也不尽然是耿葵先生的喜好。 而储诚庭也特地划出一大片空旷演武场给江水,想来自己已许久没有活动筋骨,江水挑了一身松快短打将青丝绕住在脑后便一路走去。 表面上看来,江水在逸王府是越发如鱼得水了。 为了没有偷学监视的嫌疑,储诚庭特地下令江水在府中期间,演武场闲杂人等不可接近。 江水对此则不置可否,只是并刀霜风,坠叶乘鸣镳。 等她练到汗流浃背之后,正预备拿过洁白的擦汗巾来,却先随意往后看,等到那一袭淡蓝色的身影从远处走来时她挑眉道:“秋鹭姑娘。” 来人不是秋鹭又是谁。 “我想同你比试医术。” 秋鹭走到她身前,将手掌伸开,露出握在其中的那个瓷瓶。 江水却不接,她好笑着道:“秋鹭姑娘,在我尚未考量好是否加入逸王阵营中之前,我可无意削减师兄他的势力。” 她可不觉得趁储诚庭离府来找自己比试医术的秋鹭,再被她主上知晓后不会受到处罚。 这几日其实她也在思索是否真的要加入逸王阵营之中,她许久之前便曾说过,目前的她与逸王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若非必要她自然是不愿的。 何况她本就不是圣人,逸王的提议她自然也眼热。 秋鹭未料到她会这般说,微沉吟后道:“你会这般好心?” 与储诚庭交涉多数时候破费脑子,可与秋鹭这般直言直语的人说起来也不是很累。 江水只是摇头:“若我是你,不会来这般同我交涉的。” “我也不会同你比试医术。” 秋鹭却问:“你可是没有把握能够赢过我?” 江水只反问道:“同你比试于我而言又有什么益处呢?若我所猜不错,这味毒便是需要浮碧荆山玉为解的那份。” 原本这渌水之毒就是储诚庭为了衡量江水才被单独拎出来命名的,如今“师门相认”,储诚庭有意许她正妃之位。 那么秋鹭此刻拿出的渌水之毒便显得十分多余了。 秋鹭看着手中的瓷瓶,她这几日思索,也明白了为何主上再也不提渌水。 可秋鹭虽明白,却并不能因此舒心。 她道:“可是你也明白,你不一定能够胜过我。” 江水叹道:“你又何须执着于这点?无论我是否能够胜过你,我却是不会有中这种毒的机会的。” 秋鹭深吸一口气,她说:“凡事不可太过自信,纵然君子不立于危墙下,终究还是会有顾及不到的时候。” 她上前一步:“难道你忘了当初觅笛城外,遇到火药,被困在山洞之中的事情了么?” 江水内心忽而一惊,她抬眸认真瞧了秋鹭一眼,懒懒道:“那又如何?她(他)已经受到了惩罚不是。” 风轻云淡的一句已经受到了惩罚,令秋鹭怔仲一瞬,而后她嗤笑道:“是啊,秋芜被主上赐给我做药人自然是生不如死,比之你当初所受的苦还要深上许多。” “秋芜为了储笠格那个无能之人的后宫份位而罔顾主上命令,擅自拖延着你的援救时机,死不足惜。” “可秋曲尚且还......嗤。” 江水心下叹息,这个姑娘真是个醉心医毒不通人情世故的。还没有怎么引诱着她说当日的细节,她便扑撸扑撸全都说出来了。 最终她道:“你不必同我说这些,有闲暇来找我,还不如将心神全都放在医术上。” 秋鹭皱眉:“你是在以什么身份来指点我?” 江水便道:“你距离我不过三步半,我能在一息之间取走你的性命,单这一点还不够么?” 秋鹭道:“不够。” 江水又说:“耿玉儿的毒想必是出自你的手笔,而我能轻易解开,自然能够证明我于医术之上强于你,这一点可还够?” 秋鹭摇摇头:“不够” 江水叹气道:“那你便是希望我以逸王妃之位,自上而下地指点逸王的手下么?” 秋鹭脸色一变,有些难看。 她从来是不曾遮掩脸上的毒素痕迹的,纵然丑陋万分,但主上岂是在意皮囊美色之人? 且这是为了主上而生的印记,她既去除不得,那么又何必羞愧地遮遮掩掩呢。 可如今看着江水那张清婉凌波如洛神的脸庞,秋鹭竟然不敢说一声她怎敢不知廉耻地说是逸王妃。 此刻,秋鹭又回想起了江水进府那日迸发的杀气。 尽管现在她只是似笑非笑十分淡然的模样,秋鹭却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她专攻医毒,本来就鲜少与亡命徒直面相处。 如今对着江水,她只能颤抖着握紧手中渌水说一声:“告辞。” 江水则看着她缓缓走开,风拂过江水散落的碎发,她垂眸凝思。 原来如此,怪不得当初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何俆酥月,或者说秋芜,她是逸王的手下却在事后要卿哉去救他们,可能其中有着自己的一些原因。 但为何是有关于储笠格的私心?储笠格又是何时入局,从何入局?秋曲又是哪个? 江水思绪寰转万千不过瞬间之事,于隐匿在暗处未来得及走远的秋劫眼中,那个手握双刀的女子只是轻笑一声,而后开口。 她说:“既然听了这许多,秋鹭已然走远,你也该离开了吧。” 诚如储诚庭所言,他再为安排任何人监视江水,而秋劫自然是一路随着秋鹭前来。 今日秋劫并未同储诚庭一同外出,因而他见秋鹭往江水的演武场所去,便悄悄跟上。 秋鹭不通武艺自然并未察觉,他顾及到江水,还特地退后了许多距离好不被江水误会,没想到还是被江水察觉。 既然如此秋劫干脆从暗处现身,毕恭毕敬地向江水略微点头以示尊敬,而后道:“秋劫并未刻意监视江姑娘,只是循着秋鹭前来,若有打扰到江姑娘还望您见谅。” 江水本探听到许多消息便不有多少在意,因而她只是摇摇头,道:“无妨。” 秋劫又道:“今日秋鹭对江姑娘出言不逊,秋劫自当告知主上,会给江姑娘一个解释。” 江水对于这个更是毫不在意,她还不至于和一个拎不清的小姑娘计较,于是知道:“无妨,本便未曾唐突到。” 待到晚间逸王回府,秋劫将白日发生之事全盘告知主上,储诚庭只是端茶而笑,点评道:“世间女子大多容易被情感左右,可师妹却偏是个认死理,将所思抽离己身之外,觉得情感甜苦皆可忍受的女子。” 末了只让秋鹭在药堂之中禁闭思过三月。 “青梗既然不与她计较,本王又何必偏要替她拿主意?” 正抱刀坐在床上闭目养神的江水忽然觉得一阵战栗,她睁眼,看向未关的窗户。 有夜风送梨香入房,她皱眉一瞬,赤脚踏在地上走去将窗户掩了掩,只留下一丝透气的缝儿。 倚寒漏月方沈微,多情花胜处,孤渚白蘋洲。 第二十八章 一晌关河渐次第,新雪满树 相比较在逸王府中日子过得如鱼得水的江水,被叶俟清纠缠得头疼的卿哉这日已经收拾好包袱行李,准备去援救江水。 他是答应叶景行要来断绝他独女痴心妄想的——好似在知晓叶俟清与越生桑结亲无望之后,叶景行便打起了替独女收一个倒插门的心思。 叶景行年少时也算是个多情病弱的世家子弟,如今人到中年,却开始干涉起叶俟清的姻缘来。 想来也是有原因的。 而卿哉若不是顾及着江水和越生桑,他大概率也不会接下这个烂摊子—— 他同这个叶家小姐统共相遇不过几次,怎么就引得人芳心暗许了呢?且不说经过俆酥月之后,他对于这类娇媚的姑娘可真是敬谢不敏。 早知道当初便不答应叶景行了,事到如今卿哉着实后悔。 这些日子以来摆脱叶俟清的纠缠又保全她的脸面,委实是让他精力交瘁。 如今江水去逸王府取浮碧荆山玉,却久去未归,让他十分担心。 他直抓了干粮清水,一件衣衫,裹在早准备好的包袱里,提起風琐剑便要夺门而出。 而此时却见越生桑施施然堵在门口,手中拿着一卷书挡住了大半张门,笑着道:“欲往何处去?” 卿哉看见越生桑,还略略克制了一下焦灼的心情,才对他说:“江水已经去了这十多日还未归,我心下担忧她可是出了什么意外——生桑,我去去便回。” 见卿哉已然快要克制不住满心担忧,越生桑以书卷掩面后轻咳一声,脸颊上透出血不正常的红。 越生桑而后轻声道:“先前江水曾寄信回来,道她无事,还有二十日便归来,你且安心便是。若我们这边贸然前去,反倒是打破了她的谋划。” 卿哉闻言先是惊喜道:“果真!” 却又不由皱紧眉头,上前一步问越生桑:“那她的信呢?” 越生桑则摊手道:“江水特地嘱咐了阅后即焚,我又怎好拖到白日来再说?还是说卿哉不信我?” 卿哉:“自然不是,只是......” 卿哉本还有些迟疑,但看到越生桑的面色十分不好,他登时关切问:“怎么脸色这么差?” 摆手示意无事却说不出话来,又缓了缓,越生桑才开口:“可能是昨夜未休息好,不打紧。” 无论如何,越生桑又怎么可能会害江水呢? 卿哉将風琐剑换到左手,扛着越生桑的臂膀搭在自己的肩上,扶他坐到屋内桌凳上。 又小心给他倒了杯八分满的热茶,看越生桑接过后卿哉将包袱与風琐剑惯到桌面上,撩开衣袍坐下隐忍着叹气一声。 越生桑用完茶水脸色稍微好上一些,也缓了过来,倒是开始打趣他:“怎么,还是担心江水?” 卿哉点点头:“自然,她遇见万事都爱自己承担,若我不能保护她又有什么资格站在她身侧?” 越生桑笑着道:“你本不该答应叶伯父的无礼请求的,江水当真以为你会同叶俟清结亲,难道她还会接受你么?” 闻言卿哉苦笑一声:“若是我一味逼近,江水怕是离我更远。” 这是自然,可...... 越生桑也没有可提点之处,他少不知情,又怎么懂得揣摩女子心思,给卿哉一个好的建议呢。 何况那个人是江水。 过了会卿哉打破两个相对缄默的局面,笑着对越生桑道:“不提她了,怎么每会我们二人每次都会提到他。” 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水,卿哉对着越生桑道:“既然江水那边她已有主张,我便不去打扰她,今日道不知做些什么可好了。只是你这身体怎这般孱弱?待她回来该给你好好梳理梳理。” 对于江水,卿哉如同信任自己的剑一般信任她。 但明明说了不提她,言谈间还是不由自主带出来“江水”这两个字在舌尖,卿哉反应过来懊恼一瞬,只笑着喝茶掩饰。 越生桑也啜饮着自己手中的那杯茶水,递出一个微笑来。 渺邈尺素,一晌关河渐次第。 而后他提议道:“你本是江湖中人,何必困在一处?你告饶外出游历,不也恰好能躲叶俟清一时么?” 果真是当局者迷,卿哉眼眸忽而一亮。 他住在叶府本便是雪山一行之后为了等待江水的,如今虽然答应了叶景行,但他离开江安不是更能够表达他的抗拒么? 昨日江水所住的惊华屏外那片梨花林开的已经有些败了,然而还来不及叫人惋惜,储诚庭便命人又重新移植了一片新的梨花林。 一如当初,满树新雪色。 储诚庭又亲手送上了一副头面,共有绕金点碧戒面的挑心面帘,镶制梨花型分心,一对细杆单股坠花钗,一对三股镂空金金钗,一对多花垂木金掩鬓。 另外一个盒子当中放着一对玉镯,一对臂环,一只璎珞,一盒金粉花钿。 正是捻金并琉璃,天星愿降鬓边花。 倘若用大白话说来,那就是简直富贵得一塌糊涂,美丽得无可救药。 江水沉默了一会,换算了一下她要接多少海棠榜才能凑齐这一套,而后觉得自己恐怕要割去好几个垂丝海棠,才能凑一湊吧。 但也就随意收下了,交给身后站立的丫鬟,只让她收起来便是。 却是不预备带着的。 储诚庭见她并无多少真心欢喜的模样,忽而开口道:“明日晚间有一场宫宴,青梗不若便用这套首饰,对应衣裙师兄也一并替你挑了。” 江水闻言,抬眸却问:“却不知师兄是以什么名目来带着青梗前去呢?” 储诚庭不在意地一笑:“何须抬举他们还找什么名目。” 是啊,区区一个宫宴,若不是因为江水,逸王本该是连踏足都不屑的。 听见这话江水也不去做无谓之事,似笑非笑地颔首,带着些松乏的语气道:“那若是我不愿意去呢?” 储诚庭竟露出了少许微妙的为难神色。 他想了想,方开口:“若是你不愿,推了也就是推了吧,只是今日饯春宴味鲜浓烈,想来应当是合你胃口的。” 顿了顿储诚庭又道:“那便明日着那御厨来逸王府中,替你单做一席。” 本不碍什么事。 在喂师妹人间绝味这个事情上,储诚庭执行的一丝不苟,因而江水在坦然接受后这些时日也是十分有口福。 若非她每日都有练刀不辍,想来如今也该肥硕上许多。 至于她有没有留神分辨其中可有毒药,便不必细说了,平白伤了师兄妹感情不是? 江水自是不愿去宫中,如今在逸王身侧,她越接触朝堂往后便越难以干净抽身。 何必为了一个饯春宴而给自己多加几条枷锁? 但话到唇边,转了个圈却变成了:“不必那么铺张,只略做几种尝个鲜便是。” 储诚庭见她乘势而上,竟笑着道:“却同师兄客气什么?那今晚便先吃明日的笋宴,可好?” 江水咽了口口水,点头道:“便听师兄的。” 第二十九章 昼长且酣灯如水,榴火将燃 储诚庭说到做到,第二日果真江水自晨间便用上了一碗春韭羹,零零散散的只觉得十分鲜活,更不用花费大肆言语去点评午间席面了。 至于同逸王府中其他厨子疱人比起来,却也分不出一个高低上下来。 毕竟擅长的菜系各有不同。 江水并未在意,余下的日子也过的很快,转眼三十日之期便只剩下最后两日。 储诚庭又送来了一套衣裙首饰。 说“又”似乎不是很恰当,准确来说自那日江水拒绝了去宫宴的提议之后,储诚庭便常常送许多珠宝首饰过来。 他的眼光自然是极好,江水怎么也不能昧着良心道一声不好看,不喜欢,不贵重。 今日送来的这套倒是只是两支银钗,一方素纱坠珍珠玛瑙幂蓠,月白色襦裙,十分清雅。 若说有什么一见便知道抛费的,可能是那枚红玉鱼牌压襟吧,正如点睛之笔,赤灼在江水的胸前。 储诚庭也是一身相似的衣衫,端坐在轮椅之上,瞧着江水的面容轻叹一句:“甚美。” 丫鬟又毕恭毕敬地将幂蓠屈腰奉上,江水接过,只问:“师兄是要同青梗去何处?” 储诚庭道:“孟夏已至,今夜有夜市,不知青梗可愿与师兄把臂同游?” 江水与他对视,能够轻易看到那双只有算计的眼眸里映着些许真挚。 若有一个鹓动鸾飞,典则俊雅的男子,手中握有叫人垂涎到卑贱的滔天权势,却唯独待你视如珍宝。 是邪非正,是敌非友,偏偏在有一击必杀之局中待你关怀备至。 你是否会怀疑一个猎人为何要这般郑重地对待一个猎物? 江水曾不止一次动摇过,与她所想的后招不一样,储诚庭在往后二十多日只是如寻常对待珍视的未婚妻那般。 今夜把臂同游之邀,江水应下了。 不带侍从,只有江水的素手搭在储诚庭轮椅的手柄之上,缓缓地推他向前行走。 逸王无随侍,江水未佩刀。 绿萝天上月,盈眼翠红。 榴火将燃,新暑惊蝉,昼长且酣灯如水。 推着轮椅停在一间卖吃食的小摊面前,储诚庭竟还同老板攀谈起来,他问:“你这糖蒸酥酪做了也有十余年了,怎得还只有这两种口味?价格倒也不曾变过。” 老板憨憨一笑:“粗人就学会了这一门手艺,我家那口子也怪我总也不知道学些新的,好在邻里捧场,赚一口饭吃也够了。” 储诚庭侧头看向江水,道:“这一家虽瞧着简陋,但是味道也不差,劳累你推我这一路,我买来也给你解解乏。” 说话间取出十余枚铜板,交给老板:“两碗糖蒸酥酪。” 老板笑呵呵接过,打眼一看收到袋中便去舀酥烙,他又说:“听公子这话是来这里吃过的吧?只是我记不得还遇到过公子这样的人物赏脸呢,哈哈。” 储诚庭伸手接过两碗酥烙,一碗递给江水,一碗自己留下。 他道:“那是在下是走着来的,想来老板生意红火,记不住了。” 老板一直是笑脸迎人,听见这话想了想说:“嗨,那该是我忘了,不过你这腿也没什么,你看我们摄政王不也是个瘸子么?” 储诚庭摇摇头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用勺子舀了一口,送入嘴中后回味了片刻。 他忽然说:“味道还比当年更好些,老板手艺有长进。” 老板跟着说:“谁不是呢?这以前刚学的时候,买了一堆材料也不会熬制,现在手熟了,每次都刚刚好,甚了不少钱。” “不然我家那口子也不能让我不涨价啊不是?” 储诚庭笑着道:“老板是个实诚人。” 又看向江水:“可还喜欢?” 味道十分甜腻,还有着恰好的奶香,于寻常人来说或许腻了些,但对于味重的江水与嗜甜的储诚庭而言,确实刚好的。 江水舀了好几勺后听见储诚庭这般问,笑着回他道:“好吃。” 老板看看江水,看看储诚庭,由衷感慨道:“你们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儿,姑娘也是个人美心善的,若是我瘫了,我家那口子指不定每天骂骂咧咧成什么样子呢。” 他对储诚庭说:“这样好的姑娘,公子你可得快点娶回家,不然不知道要便宜了谁。” 江水梳着未出阁女子发髻,老板当然是不能眼瞎到说她是夫人,自然是苦心劝储诚庭。 闻言储诚庭讶然而笑,看向江水一眼,而后直说:“那便托老板吉言了,带我们成婚之日定然可还要找老板定几桌酥烙来招呼客人。” 老板忙摆摆手说不敢当不敢当。 江水捧着碗看储诚庭与老板有来有往地攀谈着,觉得倒也是有趣,也一面冲自己嘴里送着糖蒸酥酪。 待一碗吃净,储诚庭又未尽兴地要了一碗,江水笑笑将空碗递了回去给老板。 夜风吹拂在脸颊上,因为春寒将过,寒暑未至,一时分不清是凉是热。 只是吹动了满街烛火,摇曳如水上灯。 江水一直推着储诚庭走在人群之中,储诚庭兴致勃勃地看了好几个摆着首饰的摊子,却都悻悻而归。 他对江水说:“实在是太过粗陋了些。” 语气之中颇多抱怨,江水则想起了他给自己塞的那一屋子首饰,笑了笑。 江水道:“师兄不是已经送了许多给我了么?” 储诚庭摇摇头:“那都是从前送的,今日是你我第一次游玩夜市,怎么能用以前的来敷衍你?” 笑了笑,江水并不开口说什么。 京州地势往北去,并无多少溪流江河,在储诚庭的指点下她们二人只找到了一方浅浅的荷塘。 翠荷亭亭未开,疏散生长在池塘几处并不结伴而舒。 中间恰好有一轮月,映在凉雾波心处。 储诚庭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方池塘不是我命人开凿的,原本是在幼年时发觉原来每年这个时节都恰好有一番景致。” “今日是你我第一次游玩夜市,师兄没有找到合适的礼物,索性先前做了一手准备。” 他说:“三里之内无逸王府中人,从此直往南去警戒最弱。” “今日的礼物,便是师兄的一条命。” “你是耿葵先生的弟子,不会没有刀就杀不了人。” “青梗。” 储诚庭的脖颈就在距离江水双手十余指距离处,没有一丝防备。 江水与他相对沉默许久,忽而轻声一笑。 她道:“我又怎能杀你呢。” 江水的语气中带着怅然。 是陷入茫然之中的声音。 好一番,以性命而鉴真心为礼。 且不说她的青昙还在逸王府,她杀了逸王独自回府取刀必遭围攻。 只说储诚庭未展出獠牙前当为国之重器,若他一死,其下百余官吏环环相扣无人制衡,大旸必亡! 何况...... 若是没了逸王,她与鹿衔的联盟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乃至逸王安插在江湖之中的各个暗桩,变回脱离掌控。 逸王决不能死在这样一个无名之夜。 储诚庭难道不知道江水会做出的抉择么?多甘洌的真情。 多妙的真心。 第三十章 白日惶恐避肩头,歹竹脱箬 江水来到逸王府中三十日,认了一个便宜师兄,得了一株浮碧荆山玉,离开的时候将一应细软与那枚腰牌都放在惊华屏的桌案上。 她最终没有选择沉溺其中,不愿亦不敢,更是不信。 江水是确信自己经受不住欲望驱驰的,所以她宁愿尽早断绝自己的退路。 她并非天纵奇才,意志力也绝非顶尖,但江水难得清醒。 自己没有决心,那么就创造一个必须走下去的外在环境即可。 储诚庭的真心即便不是包裹在重重算计下,也与她的理想相悖,她早便不愿活了,只是不甘心就那般寂寂无名而死罢了。 她死后可化黄土,可喂野畜,可生虫蛆,但她毕竟还活着。 十年一约武林会本就是支持着她活下去的支柱,她怎会让储诚庭以千军万马践踏江湖? 待她拨得头筹,死而无悔,便可以撒手不管了。 于是江水走得甚是轻快,只青衣双刀,翩然而去。 惊喜的是千钧经过竟然一个月还在原地,将周围的地啃秃了一大块,见江水居然还知道回来十分没好气地踹了她一脚。 江水躲过后笑着抚摸千钧不再油光水滑的毛发,哄着道:“好好好,我们去吃上好的马草,我在亲手替你梳洗打扮。” 在她走后秋劫便向主上回禀了一切,彼时天正熹微,储诚庭则已坐在垂羽亭中半夜未眠。 桌案上一副残局,还有冷透的半盏敬亭绿雪。 听完秋劫的话语后,储诚庭良久未言,她竟走得这般干脆。 这一月的交锋让储诚庭对于这个师妹有了别样的认识,他直觉未来这个师妹会给自己带来很大的惊喜,甚至不该放她走。 不过江水已然走远了。 秋劫又将被江水退回代表逸王权势的腰牌奉还储诚庭。 “你还是坚决不信我的真心呢。” 储诚庭缓缓前倾身子,从玉盏中倾倒出最后一杯敬亭绿雪,手指在腰牌上摸索着。 他缓缓地饮尽冷茶,渐渐浮现出一个凉薄的笑,随手将腰牌抛掷于垂羽亭外湖水之中。 如同初见那日抛落的梨花。 他像是对自己道:“当真是可怜的聪明。” “怕只有笠格会觉得她是鱼目。” 而后对秋劫吩咐了往后的布局,末了神色如常补充道:“对上江水如有必要时,格杀勿论。” 秋劫当下领命:“是!” 他本想问为何这三十日里主上不去追问江水身上那些有利之处,例如主上的双腿,与银零落,疏麻令。 可到底不敢自作主张,只是按照着主上的指令形式。 至于笠格殿下......秋劫对他只盼自求多福,仗着年幼时对主上亲近,便无顾及大肆败坏主上计划,愚钝不堪,竟还奢望着属于主上的皇位。 如今那江水若是能让主上对他改观,那可真是再好不过。 储诚庭则又在垂羽亭多坐了一会,并未提惊华屏内若干事物与外面那一片梨花林该如何,下人们也只敢维持原样。 他不禁习惯地想江水该在何处? 如今正是在京州城外,地势不算偏僻,江水居然瞧见有歹徒劫道。 白衣贵女由她的贴身婢女扶着,被家丁护卫围在中间,外面却有五倍的歹徒虎视眈眈围绕在周围。 那女子忍不住瑟瑟发抖,却还颤声问:“你们是受了何人指使?放我们离开,卢家自然会给你们双倍的报酬!” 围着家丁护卫的歹徒只一并的粗布衣裳,没什么规律纹饰,也没有什么派别可言。 只是来势汹汹的,为首的那个开口:“我们怎么知道什么卢家不卢家的,只是小娘子你时运不济,遇到了我们。” “哈哈哈哈哈就是啊!” “什么卢家不卢家的?叫一个奴家给我们听听?” 卢家小姐羞愤欲死。 江水牵着千钧本来还在暗处,见那姑娘体态风流,身材纤细,腰肢不盈一握,如此情形下她在思考是否要出手。 随机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孤身一人,生桑卿哉也管不着也看不见,惹祸上身才好。 虽然这样想着,江水还是把手按在背后刀鞘带上,正预备拔刀时忽而察觉到远处有浩荡荡一群人赶来。 发觉这一点江水迅速指了一个方向给千钧,让她先远离即将赶来的那群人。 而后江水却看见了一个她绝对没有想到会在此地遇见的人—— 秦不二。 高头大马,锦衣玉冠,匆忙赶来。 他身后的是逸王府的侍卫,江水在逸王府中见过那个衣饰纹饰许多次,她还未来得及遗忘便被这样震撼地印在脑海中。 恍惚间江水想起来有一日储诚庭曾与她说,他的庶弟,储笠格。 在储诚庭的评点下,江水认识到他对于这个庶弟也只是流于表面的喜爱。 而在他口中,储笠格心中所爱只是一个一个小官之女,但颇会造就孤芳自赏之姿,储笠格久求不得因而奉如天间明月。 储诚庭断言不过半年那个小官之女便回假意逢迎——火候到了,身价够高了,便可以从天间明月落为怀中美人了。 江水曾经问他,为何对储笠格好到连皇位都可以拱手。 储诚庭只说,大旸皇位本于我无用。 他告诉江水,因为储笠格,他损失了一个还算顺手的属下,也因为他求不得小官之女索性大肆追求江湖中十数女子而闹出许多小波折来,只不过养着一个储笠格对他而言实在是不算什么。 江水当时只以为他是随口一言,如今想起他看似温和的眼神,背后渗出一点汗意。 所以当初储诚庭早知道与她“结为侠侣”的秦不二便是储诚庭了是么。 歹竹脱箬,老蟹换壳。 江水念着那个“十数女子”,忽而笑了。 她早察觉了秦不二对她并非真心,去无踪迹,来时无期,总有飞鸽也鲜少有来自秦不二的书信。 三月一回,堪称凉薄。 如心中解开了枷锁一般,江水摇摇头,自己竟被这样的人蒙蔽了。 世间男子多薄幸,为梦巫山广缘云。 她冷冷看着那个对秦不二不假辞色的卢姓女子,又看着秦不二从未有过的失态神色。 千钧还未跑远,她不能在此大开杀戒。 因而江水只是轻轻地将袖中玉鹤拿出来,正欲用力碾成粉屑,又松了劲道。 及时止损。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样的人,配不上我,更不值得浪费这三千两银子的玉鹤。 她骑上千钧,一路赶回江安。 只要将浮碧荆山玉交回去,配置出草药给越生桑治病,在喝一杯卿哉与叶俟清的沉白酒,她便可以功德圆满地退到黑暗里。 如同山谷中那般,隔绝所有人。 合格的杀手并不会觉得孤独与冷,他们即是黑夜里游离的冷香,只带血液喷薄如火,才能引燃一点惊艳。 是沾满鲜血而无人知的绀色衣袍。 是美,如夜狼独行至目前,死者恐慌而不知其美。恐惧占据了心神,驱逐了刀若惊鸿。 竹叶忽落,白日惶恐避肩头。 其实我的真心也并不值钱。 也不过是三千白银,一对奇兵,五尺皮囊。 自作多情,幡然明悟,仅此而已。 第三十一章 江山紫陌别来久,武林绝唱 寄给秦不二的最后一封信江水是路过一家村户,随手拿了一张草纸写的。 只说,姓名且非真,料无几真心。 君既有所爱,何必抱柱声。 而后随意卷了卷塞到信鸽脚上,这信鸽油光水滑,膘肥体壮,风里来雨里去的也没什么损失。 江水认不出来这是否一直都是同一只鸽子了,待鸽子飞走后她留下几钱银子给请她进入吃饭的农户,便牵着千钧找了一处有溪水的地方。 她看着千钧身上的灰,压得她十分邋遢,笑了笑揪下溪边几握水草便浸湿来提千钧洗一洗。 初夏有旭日,千钧原本便因为江水丢下她一个月而有些哀怨,如今洗刷干净毛发懒洋洋地走着晒太阳,也高兴起来。 江水被她伸过还未干透的马头蹭了一脸,笑着轻轻拍喜爱了千钧一下。 一人一马相处分外和谐。 等到江水赶回江安时,江山气色新,紫陌别来久。 她听越生桑道点酥郎已然离去,叶俟清也如愿待字闺中,只是她与卿哉的婚期迟迟不至。 江水一面心中欢喜,一面觉得自己可真是面容可憎。 而后随意在越生桑未反应过来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却察觉到越生桑下意识地想要将手抽出,正预备打趣怎么和小姑娘般害羞,江水却突然脸色一变。 她飞快抬头看了越生桑一眼,而后面色凝重地继续把脉。 探知到脉搏之后,江水仔细地看着越生桑的面容与脖颈。 好一个灯枯油尽之脉! 江水一瞬间勃然大怒,她不在的时候越生桑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身体虚弱到这种地步! 但她长长舒了一口气之后,渐渐冷静下来,她问:“先前我要替你把脉时你便左右推脱,你是早知你的状况了?” 越生桑也不狡辩,他如实道:“是。” 江水每对上越生桑,总是如关切的长辈那般,见他回答坦荡也只能叹气。 好在如今落金樱、不常青与浮碧荆山玉具已找全,她也能替越生桑调制对症之药了。 调整好自己的心情,江水看他穿的单薄,苦口婆心道:“既然知道自己身子不好,还穿的这般单薄,生桑你倒是贪凉。” 越生桑则无奈道:“是了是了。” 江水见他这般做派,也只是笑着摇摇头,当下便说:“你且将落金樱与不常青取来,我现在去买些其他草药,回来便替你熬药去。” 越生桑奇道:“也不急于这一时,你刚从逸王府归来还是要先修整一番。” 江水正色道:“我是大夫你是大夫?” 越生桑无奈道:“自然是你。” 而后他想了想,又说:“如今卿哉正外出游历去了,你既然回了江安,稍后我便书信一封给他。” “卿哉不在叶家?” 江水愣了愣,想问一句那他预备何时与叶俟清成亲,又觉得这其实与自己没多大干系,她便不要多问了。 老实说来她本是十分不喜欢叶俟清的,明明自己算是她姑姑,也是她爹的“救命药”,没有自己更没有叶俟清。 可当初这小姑娘偏偏处处针对自己,一面扯着叶家独女的阵势来给自己难堪,一面处处学着自己的穿衣言行。 谁会喜欢? 可在知晓卿哉要与她成婚后,江水瞬间就对叶俟清改观了——小姑娘嘛,可以理解的。 仿佛她不改观,江水就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恶心的人般。 见江水陷入微妙的沉默之中,越生桑贴心道:“是,不过他说大约近几日便回。” 江水几乎又坐立难安起来,但是她却只说:“原来如此。” 又站起身来对越生桑道:“我先去买药去了,你记得先将落金樱与不常青备好。” 放下话便匆匆走了出去,越生桑正无奈而笑时,啊城却不知从哪里走出来。 他问:“公子,刚才可是江姑娘?她回来啦?” 越生桑巧了啊城一眼,点点头道:“替我买草药去了,你很想他么。” 啊城挠头笑了笑:“江姑娘一直在为公子来回奔波,现在是不是找齐了药材,能够给公子治病啦!” 他看起来欢喜之情溢于言表,越生桑只是摇摇头:“是我一直拖累了她。” 公子兴致不高,啊城也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啊城道:“江姑娘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呢。” 了不起。 越生桑品味了这三个字许久,才沉重地点点头,是啊,了不起。 他似乎是对着啊城说:“她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等到江水提着大包小包百余种草药,还新买了个药炉回来时,越生桑已经用过晚饭了。 他问江水可用过饭食,江水没好意思说被逸王养刁了口味一时吃什么都不香,所以晚饭只是随手买了几个烧饼。 她咳嗽一声,道:“我先替你熬药。” 越生桑笑着递过去落金樱与不常青。 其实落金樱不常青浮碧荆山玉之位药引,江水先前同卿哉所收集的那些便够了,又将剩余的药材分制成三十份。 晨间用餐前一份,睡前一份。 又仔细写下各类要求在纸上,嘱咐他记得每日都要用药,早晨用哪一服,晚间用哪一服。 啊城听得十分仔细。 越生桑却问:“你是又要远行了么?”怎么说得这般详细。 端着药碗的江水闻言一愣,她笑了笑说:“是啊,出谷本就是为了十年一约武林会,如今还有两年,总是奔波着怕到时候武艺疏松。” 她道:“我预备走走瞧瞧,多用些时候练刀,怕是不能久居叶家了。” “总归没有外客长住两三年的例子。” 越生桑结果药碗一饮而尽,其味甘苦,大约因为药材名贵的原因,颜色宛如茶汤般清澈。 江水见他并不抗拒,心下舒了一口气。 而后她不由笑道:“如今我也算是替师傅圆了她的承诺,等到两年后武林会时你大约便与常人无异了。” 江水带着怀念的神色道:“她在九泉之下,也终于可以安心了。” 越生桑神色莫名:“江姑姑她为我劳心劳苦,如今若能安心而无憾,也算是上天恩赐。” 江水点了点头。 她想,江青梗所答应越生桑的已经完成,如今也该安心了。 就此将旧事掩埋住吧,而后专心练刀,不辜负青昙灰河之名。 而正在江水预备找个时机离开好不与卿哉尴尬重逢时,她收到了鹿衔的来信。 信中只有两句话。 容教已归心,迟焰囚于水牢中,望姐姐能够助鹿衔一臂之力。 吊住性命,废除武功,逼问秘辛。 江水看着这封直白到张狂的信,心中已明白如今容教定然是鹿衔的一言堂,所行所言皆无顾及。 可鹿衔不知为何没有用她所给的见血封喉毒药“窈窕”,否则迟焰绝不能保住性命。 可如今鹿衔才几岁?二八年华? 她不认为这是一个陷阱,相反,在她收到信之后便开始收拾细软,披星策马而向行尽天去。 鹿衔比她想象中还要聪慧且有谋略,假以时日,必然又是一代武林绝唱! 她不再是琵琶罗刹鹿拂柳之女,更非容教教主迟焰少教主。 而是一个新的传奇。 鹿衔。 第三十二章 春思横割千里蹄,莺花犹惊 江水并不知晓的是,就在她离开江安两日后,想来冷漠对待的秦不二也追寻着她的踪迹来到了江安。 若她知晓了,怕也只会嗤笑一声。 莺花犹惊夏日长,衰情何必,重提鸳盟? 秦不二本是万分不愿来的。 原本他刚英雄救美,与卢凌雪之间的感情与日俱增,却不知为何被兄长问起江水的事。 他当时怎么说的? 好像是“只不过是一个江湖草莽,原本瞧着伶俐结果也就是个粘腻的女子,没什么稀奇。” 恰好那时收到了江水的来信,秦不二本不想看,储诚庭却似乎很有兴趣,拿来展信而读。 ——这鸽子本来就是逸王府中的物件,秦不二虽对江水已经腻烦,然而颇为这般痴情女子烦忧而苦恼。 但是没有料想到这封居然是诀别信。 江水的信件秦不二闲来其实偶尔也会看上两眼,自然知道她是能够在一首五绝之间,腾挪出淮水般深且沉情谊的。 有时看的连秦不二也会觉得她几分可怜。 而这封——却简单直白如口语一般,仿佛不值得为他浪费笔墨才思。 秦不二正欲同储笠格说些什么来,好不显得先前说她情深不悔的尴尬。 却听见逸王道:“你该去取得她的原谅。” 秦不二,或者说储笠格还觉得没什么,正要嘻嘻哈哈过去,却看见储诚庭面上不带丝毫笑意。 只好前来。 可是很不巧,等他多放打探之后发现江水已经不在江安了,甚至还被叶俟清捉住。 他看着哭哭啼啼想往自己怀里躲的叶俟清,心中嫌恶,一个即将嫁为人妇的女人居然还这样不知廉耻。 可叶俟清实在是喜爱秦不二的,更觉得大旸未来的帝王还是一个普通未封王的殿下时与自己相恋,那是自己的造化。 何况她情窦初开便是因为秦不二的挑逗,又心智平平不觉得敷衍,加之秦不二的地位。 叶俟清果真是万分喜爱。 至于卿哉只是一个寻常的江湖才俊,尽管俊朗非凡,武功盖世,又哪能同未来的皇帝相比? 对于秦不二叶俟清带着些小心的讨好,而对卿哉她只是撒泼卖滚般撩拨。 在叶俟清心中,有幸和大旸未来的皇后有过一段,才真是卿哉的造化,上辈子求来的福祉。 秦不二却对叶俟清早便心生腻烦,这类趋炎附势的姑娘他见过不知多少,简直败人胃口。 二人各存心思地好生互诉衷肠一阵。 “......纵然我与那个卿哉成了亲,我定然不会让他近身沾到我半点便宜的,秦郎——” 原本秦不二正在神游,猛然听见卿哉的名字,急切问:“是那个風琐剑卿哉?” 叶俟清只当他嫉妒,又是羞涩又是自得地说:“是啊,他过几日便要来叶家了。” 秦不二却想到了另外一层。 如今江水找不到踪迹,储诚庭抽了风非要自己取得她原谅看来也是无法完成,若是能够拿到風琐剑...... 于是他忙又抽出几分耐心来:“你与他婚期在何时?全怪我先前未来叶家,如今名不正言不顺地也不好去找咱们爹爹提亲。” 叶俟清眼色失落了一瞬,又讨好道:“不怪你,是我慌了神总担心那个点酥郎选了我去做宫妃,若不是为了躲开她,我也不会和卿哉扯上关系。” 又带些娇嗔:“你那个哥哥也是,手下人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也不知道怎么当上官的,嘁。” “你说那个寸亦剑?”秦不二若有所思,记得是个长相艳丽的女子,“她啊,办事一根筋也不知道哪里学的。” 秦不二接着道:“眼下不提这个,我纵然是皇家人,但也做不来抢人未婚妻之事,连带着你也受到屈辱。” 闻言叶俟清怔仲不已。 难道自己真的就要嫁给卿哉了么?虽然他也很俊美优秀,可,可这哪里比得上当皇后来的好啊! 她期期艾艾道:“秦,秦郎,我,我——” 秦不二却深情款款拉起她的手:“俟清,我定然不服你,可为了成全我们两个的情意总有一个人会受伤的。” 叶俟清一边甜蜜他对自己的情爱,一边惶惶开口:“那要如何?” 秦不二低附在她的耳边小声开口。 叶俟清脸色倏忽变得苍白,却渐渐浮现出一个兴奋的笑来。 栽花结果,春思如线,横割千里蹄。 “秦郎,我知晓了。” 若论起柔情歹毒,叶俟清最与秦不二相配,但焉知这世上为了一个未来皇后之位而蝇营狗苟的只有叶俟清一个呢? 情爱这事,最忌不纯。 便如同斑驳的染料,单瞧还有几分五彩斑斓的意思,一放入素娟,便是污秽毁了织女几个日夜的辛苦。 秦不二回去时只当解决了一桩烦心事,心情甚为舒畅,但又思觉如今毕竟还未做到储诚庭所要求的事情,一时之间有几分不敢回逸王府。 说来储诚庭虽是他的兄长,但嫡庶有别,若非年少时同储诚庭亲近,秦不二也不会在京州被众人高高捧着。 都尊称一声笠格殿下。 他虽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但这一切都是源于储诚庭是个不良于行的人,与皇位无缘。 秦不二的确向往江湖,但若是选择最重归宿,他定然是选择九五至尊而不是玉麈一个名声不显的小弟子的—— 鲜少有人知道秦不二便是逸王的弟弟,储笠格。 一来是因为怕遭遇他什么不测,储诚庭并未大肆宣扬; 二是因为玉麈的特殊性,一百年前有一个时非谢替旸齐帝拨乱反正,那如今呢? 但这一切都架不住秦不二在撩拨美色时,偶尔透露一二,诸如叶俟清一类。 秦不二是不明白储诚庭考量的,更不知道储诚庭曾向玉麈的二师姐微生一二发过请柬,却居然被驳回。 他对于玉麈并无太多的归属感,原本便不是自由生长在玉麈山上,加之身份与寻常人不同,不像那些小弟子一般全心修道。 秦不二深知万万不能被储诚庭厌弃,否则莫说还未到手的皇位,怕是以后也要同那些没什么存在感的王爷庶子地位相差不多了。 先前江水客居王府之时,储诚庭派了一桩事交与他历练一二,除了让他不与江水对上外更有检测他才干的意思。 这也是当初遇上卢凌雪被歹徒围困时,恰好他身后跟着一大群侍从的原因。 那时他满心都是娇弱无依靠在自己怀中的卢凌雪,并未注意到江水也在现场,不过大约注意到了也只会担忧卢凌雪的看法吧。 至于现在好容易卢凌雪渐渐接受自己,却被派来江安求江水什么原来,一时间秦不二有些后悔招惹江水。 更不知他这个兄长抽的什么疯。 现在既然找不到江水,秦不二虽然乐得不与她纠缠,却也对储诚庭说“你该去取得她的原谅时”的眼神有些发怵。 但他只待叶俟清争气,废了卿哉,拿来風琐剑好将功补过两相抵消,这段时日也不好回京州。 秦不二拿定主意这段时间便在江安逗留,待叶俟清事成再走不迟。 第三十三章 无愁无恨行尽天,梦身石火 俯光朱,瞰金波,眉下自盛无忧物。 江水在去见鹿衔之前,特地将身上衣物换购一新。 大约是靠近容教大本营的原因,为了迎合容教爱美的教义,不远处的城镇里不论是卖米卖油的都会有几件簇新衣裙。 江水用的是精心修饰后的原本样貌,原本她姿色只差绝色半步之遥,而今精心打扮一番,端的是含光长流。 而后她来到了行尽天。 佳骨佳皮瑶台镜,无愁无恨行尽天。 距离鹿衔将容教上下彻底洗牌已过去了约莫一月时光,却未走漏出半点风声,外界除了江水更是无一人知晓容教易主之事。 江水一路前来时曾隐晦打探过,意料之中,江湖中人对于鹿衔的映像还是一个喜着红衣金铃,赤脚弹琵琶的小妖女,看起来约莫十一二岁。 似乎唯一值足道的只是迟焰之女,容教少教主的身份。 江水走过的路上有异花盛开,移步暗香侵。 她牵着千钧,背着青昙,看着拦住自己去路的两个锦衣窈窕的女子。 注意到江水背后通体雪白,镶嵌碧玉,刀柄上有青梗缠绕般纹饰的双刀,两个女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开口问道:“敢问阁下可是江姑娘?” 江水微微颔首。 另一个绿衣女子立即恭敬道:“教主已等候姑娘许久,姑娘这边请。” 先前开口问话的白衣女子预备替江水牵马,江水略微思考一下,便松开了千钧缰绳。 摸了摸千钧脖子边顺滑的毛发,将她交给白衣女主之后,自己便随着之后的绿衣女子走远。 一路寂静,只有绿衣女子华美的拖尾在花草间摇曳而产生的摩擦声。 畅通无阻行走到正门前时,绿衣女子也同路上遇到的那些人一般向江水恭敬行礼,而后退下。 门从内缓缓打开。 霞光锦缎长映水中莲灯,满殿灯火,鹿衔的琵琶睡在她的足下,正被一只白嫩的藕足玩闹拨弄着。 琵琶慵懒声中夹杂着清脆的铃铛声,如若江水记得不错,当初她那对铃铛还是哑然无声的。 情景昏沉,犹如梦中身,光似石上火。 打破沉默氛围的是鹿衔,她原本倚在温凉高座之上,单手支头,单手把玩着发丝。 鹿衔打了个哈切,倦倦地开口:“姐姐,我美么?” 那是改良后弱化毒性,更易药效改为催化身量,只有微弱增加武艺功效的银零落。 如今她险些认不出鹿衔了。 几月不见,便似在她身上过去了十年光阴,容颜已盛放。 但那双眼盈盈瞧过来时,还是幽然懵懂清澈如月下饮水的小鹿。 当今天下,容颜上能与鹿衔相争的,唯有耿玉儿一人。 或者说,这就是如今人间唯一的绝色。 容教,鹿衔。 江水缓缓点头,真诚赞叹:“绝色。” 鹿衔登时就笑了起来,慵懒的神色被兴奋驱散,用脚拨弄开顺势站起来便跑下高座。 一直空着双手来到江水面前,鹿衔拨开颈侧因为将才奔跑而有些散乱的青丝,比量着身高。 “你还是比我高着一些呢,”她十分快活一般,“我还是叫你姐姐好不好?” 江水点了点头,却不说话。 鹿衔孩子气地一拍脑袋,抿着嘴又笑了笑,而后道:“呀,忘了,我现在已经是个大姑娘。” 她眨眨眼:“而大姑娘可不能做许多孩子气的事情了,你说是不是呀,姐姐?” 江水笑了:“正是如此。” 于是鹿衔舒缓地笑了,她对于美的掌握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资,适应这具皮囊不过月余,她便能够挥发出最美的笑容了。 未落色相,不见雕琢人工,只有纯然之美。 微妙玲珑,正是佳处。 鹿衔如今身为上位者,自然不会同以前那般与她的江水好姐姐撒娇卖乖了,但有着先前情分在她倒也有些舍不得生疏。 好在两个人心有灵犀,进退得宜,身份改变后的第一次会晤十分融洽。 二人俱觉满意,又松懈下来,回到了闺中密友般状态。 “姐姐可还没有吃饭吧?如今我做东,姐姐想吃些什么都有,就是比不上逸王那儿的。不过姐姐赶路定然累了,吃什么也都不会觉得差是不是?” 江水笑道:“你便知晓我先前在逸王府了?” 鹿衔挽着江水的手,带着着抱怨道:“是啊,还好我先解决了几个递消息的间谍,不然逸王那儿我可瞒不住。” “原本我便猜测,或许迟焰与逸王有着交易,给我猜中了?”江水奇道。 鹿衔点点头:“是呢,不过暂时还没逼问出来,迟焰倒是嘴硬。” 江水放松下来,笑道:“先不提这些,你家微生呢?” 闻言鹿衔脚步一顿,江水也被带着停住脚。 正在疑惑时,突然发现鹿衔憋不住笑得脸颊圆鼓鼓。 “盛湖他早就喜欢上我啦!” 鹿衔十分雀跃,到现在说起来还忍不住手舞足蹈:“他如今正预备等此间事了后,回玉麈准备物件,向我提亲呢!” 江水见她这般欢喜,也不由地觉得喜乐。 二人又向前走,鹿衔道:“到时候姐姐来陪我挑选婚服吧,还要观礼!” 与鹿衔相处起来,虽然江水还是有一种微妙的长辈感觉在,但其实觉得松乏愉悦。 她掰来算去,交好的姑娘家也就只有鹿衔一个人。 能够说些咬耳朵的女儿家悄悄话。 “好啊。” 江水自然答应。 末了鹿衔又忽然想起了秦不二,带着嫌弃地开口:“姐姐,你和秦不二那个臭道士现在如何了?” 江水早已以泪洗面多次,心如死灰,如今提起秦不二只觉得可笑。 因而她嘲讽一笑,只道:“他难道还配与我有什么干系?” 鹿衔点头:“早便说这个人配不上姐姐,姐姐看不上他抛弃了他也怨不得什么。” 摇了摇头,江水笑道:“可却是他抛弃我在先呢。” 从原本的每次离开便不见回信,每每约定相见总是违约未来,以冷漠为刀在自己心上横割数百刀。 再到原来他是个错把鱼目当珍珠,把拿捏矫情当高洁的愚人,长爱四处留情以慰籍对心中所爱的求不得。 江水都与鹿衔一一说来。 只是敛去了他是逸王的弟弟之事,这件事鹿衔知晓对她暂时没什么好处。 呵,逸王的弟弟。 他也只有这么一个拿的出手的身份了。 鹿衔听完后沉默许久,似乎想找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好好唾骂一下这个秦不二。 她想了想,认真道“姐姐,所以说这种感动转化而来的情爱本来便不能长久,你与其寄这种人会有真心还不如将他们的情意践踏。” “也只有你了,姐姐,才能抱着这般冷漠的所谓情意坚守这么久。” 鹿衔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医者不自医,你是不是有心病?” 姐姐,你这般执著于一颗真心,你是不是有心病? 江水笑着摇了摇头,并不说些什么。 可这个摇头只是希望鹿衔莫提的意思,却不是反驳。 那个伪装成正常模样的心魔江青梗,还在心底虎视眈眈呢。 心病还是心魔,且随他去吧。 江水已经没有再次寻找救命稻草的气力了。 第三十四章 清商声韵摇曳起,儿女筝音 当江水问起,为什么鹿衔不带着琵琶时,鹿衔如此回答: “那原本是鹿拂柳的尸骨做制,亡母的尸骨我用来总是有伤天和的,先前顾及着迟焰我这才常常佩戴使用。” 鹿衔随意一笑:“眼下终于能够不用了。” 虽口中说着亡母的尸骨,鹿衔心中却无太大触动,江水也只当方才没看见她拿着脚来拨弄鹿拂柳骨头所制成的琵琶。 江水点点头,便听鹿衔又笑着对她说:“那一日迟焰那个老贼也算是败因在鹿拂柳,一报还一报了。” 如今鹿衔的头上已无一个如大山盘亘的迟焰了,她既觉得正春风得意,也在处处小心。 江水是能够明白她这种状态的。 她于是轻开合眉睫,伸出纤弱白皙的手替鹿衔拢过脸颊细发别在耳畔之后。 鹿衔也笑着把自己另一边的碎发也拢了拢。 江水略微思索片刻,带着些疑惑提点:“那你如今用何种兵器?” 鹿衔松了松手指,说:“先前属下进献了些不错的,其中有一把金颈琵琶声锵然,音铮铮,只是有些年代久远。待修好了若是音质未损我便用这把。” 颔首觉得尚可,江水见她已有打算便不想着琵琶之事了。 鹿衔笑盈盈瞧着江水:“也亏了姐姐的银零落,如今我功力且涨了许多,过些时日不如在单独为姐姐弹奏一曲《海青拏天鹅》?” “你倒是骄傲起来了。” 江水用右手掩唇笑了起来:“好,《海青拏天鹅》便《海青拏天鹅》,姐姐也瞧瞧你有多少长进。” 她想起来当初与鹿衔的初次见面,那首曲子便是《海青拏天鹅》,可惜被自己压制地死死地。 如今再提,想来应当是武功大有进益了? 又说:“容教可有得用的筝?” 鹿衔想了想,不大确定道:“应当是有的,放在库房吃灰,姐姐是会筝么?” 当下叫过一个行了礼预备离开的容教侍女,鹿衔施令命她即可去将库房中所有筝取来,席后送到为江姑娘准备的客房之中。 侍女受宠若惊地接下差事,行了两个礼之后匆忙赶去与先前目的地方向相反的库房。 鹿衔转过头来对江水道:“用完饭后姐姐就可以拿到了。” 江水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点了点头,带着些怀念神情:“其实我的筝不错,可惜没有几人听过。” 这下鹿衔不由有些好奇了。 江水本不是个喜好自夸之人,她既然会在自己面前说她的筝不错,想必也是大家水准。 琵琶俗雅间,短韵利骨,本无肥腴感,向来多为侠客声。 清商声韵摇曳起,瑟本五十弦,减半而为筝,柔婉颇似水,激荡亦动人,长发儿女声。 江水姐姐可以弹好正真的筝音么? 察觉到鹿衔带着好奇的目光,江水弯了弯眉眼:“怎么,不相信?” 鹿衔也不否认,只是好奇道:“只是有些想知道姐姐你学了多久?” 江水默默数了几下,不确定道:“约莫有十年,可如今许久没有碰过早就生疏了。” 鹿衔闻言了然“哦——”了一声。 她说:“姐姐,你想重新练好筝弹给一个人听是不是?” 江水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嗯,算是吧,也有派遣无聊的意思。况且毕竟学了许多年,白白耗费了实在有些可惜。” 谈话间已到了宴厅。 迟焰铺张奢靡,如今容教实力受损,财力也有损好,鹿衔自觉地轻减了许多开支。 微生盛湖已然如主人般端坐在桌边,瞧见江水与鹿衔联袂而来也起身相迎。 “江水姑娘。” “啊衔。” 江水也应声回:“微生少侠。” 瞧见微生盛湖江水才又想起来当初那个传言由前朝宝藏的山洞,逸王府之行里她已经全然确定这是逸王的手笔。 虽然还未清楚逸王此举除了打压江湖之外还有更深刻用意,但不可辩驳的是,秦不二必然知晓。 储诚庭必然不会不告知秦不二,江水与秦不二初次见面便是在微生盛湖前来感激之时,而却并未在山洞之中见到他的踪迹。 半分提示皆不透露给微生盛湖,秦不二果真是个好师弟呢。 江水眼神凉凉,对他更觉厌恶。 预备寻一个时机略微与鹿衔说上一声,好有个提防。 微生盛湖食素,鹿衔也在吃食上有节俭财力的意思,纵使容教富可敌国她也是要多做打点的。 江水客随主便,何况容教待客的餐饮也没什么挑剔的。 只是财力尚且能够节俭,容教身家广富,损失的那些不过寥寥分毫罢了。 但先前与迟焰那一战,虽鹿衔不曾刻意宣扬,但也死了许多没有实力,和太有实力而愚蠢看不清形式的人。 可财力方面尚且能够忍受,实力方面却有些人才凋敝之感。 餐后,鹿衔照例在处理一应事物前与微生盛湖耳鬓厮磨了好一阵,江水便在侍婢的引领下去了她的厢房。 只有一个词能够形容。 奢华。 甚至不是厢房,而是个独立的院落,院中便有一人半高的琉璃屏风,其下的底座用的是青白玉。 屏风后探出十人合抱的桃花树,花期刚过,鹿衔特地嘱咐人仔细打扫,还要留下一些细碎的花瓣来,以增色相。 江水一路看去,侍婢又在茶室停了片刻,回禀道:“江姑娘的筝已被教主安置在茶室,姑娘可需先调试一二?” “嗯。” 她并无休息的需要,索性挨个试音过去。 容教婢女的效率委实高,这些筝都已被拧好了弦,音阶准确,音色也尚可。 都不是凡品,可也没有足够传世的名筝。 江水在心中默默点评,但念及自己也似乎配不上传世名筝,便示意婢女收起来。 配给江水院落的侍女共有二十人左右,江水用目光扫了一眼各司其职的侍女后便入房休息。 稍后门外跪了一片,江水若有所感推门而出,正与鹿衔对上了视线。 鹿衔径直走到江水面前,而后转身挥退众人,走进屋中后还体贴地主动关上了门。 “解决了?”江水问。 鹿衔点点头,直接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她也不避讳江水什么。 “姐姐稍后陪我去下水牢吧,迟焰那儿我用药材吊着了命,可惜有些事他如何都不肯说。” 江水接话道:“嗯,路上我改了从前的药剂,你是要哪种?” 鹿衔兴致勃勃:“可有那种能让人实话实说的?” ...... 看见江水无奈的神色,鹿衔改了口:“我说笑的嘿嘿,姐姐~” 江水叹了口气道:“你若是想要这种的话,只有一种抑制脑髓的,中毒后三五年如同痴傻,不会玩什么心思。” “就要这种!” 鹿衔大喜,在桌子上双手托着下巴眼眸明亮地看着江水:“姐姐,这天下间可有你解不了的毒?” “自然是有的。” “是什么?” 江水幽幽道:“大约是有两类。” “其一,便是经年浸染,深入百骸千髓,与自身长相共存,药石无医。” “其二,便是罂粟。” 至于心病,暂不提。 第三十五章 年少观花缠乌鬟,知恩图报 幼时叩首求大道,年少观花缠乌鬟。 之后洞房花烛摇珠影,因缘际会血脉延。 再到所爱谋绝技,两相反目,道心毁尽,规整容教为其主。 迟焰这荡气回肠的一生,修道,练剑,乃至统治容教,一直都站在芸芸众生难以企及的高处。 最后却凄惶地沦为了自己亲生女儿的阶下囚。 不由得惹人啼笑皆非。 鹿衔在上位之后的第一日,曾来找迟焰长久地谈心了一翻。 细腰可以一握,姮娥惭愧花黄,却偏有睥睨天下的气度。 “爹爹,女儿可曾辜负了你的期望?” 迟焰是向来不喜鹿衔唤她爹爹的,虽从未明确说过,但鹿衔何其敏锐? 教主但凡对她有一丝不喜,她会收到许多磋磨。 但若是让教主太过欢喜,那么又会引得迟焰过重注意,不利于行动。 在迟焰的眼下鹿衔只能当一个不出众的小聪明人,直到今日。 “从不曾。” 到现在迟焰的脸颊上还扣着那张不知跟了他厚重的金面具,他面色苍白,衣裳也血迹斑斑加之污渍遍布,风度全失。 鹿衔见他还有着教主的散漫傲气,也不觉得气恼,只是伸手覆上了他面具。 轻声问:“这张面具后是什么呢,爹爹?” 迟焰是被锁住琵琶骨,跪在鹿衔面前的,他略抬高眼看向鹿衔:“你自己来揭开本座的面具即可。” 鹿衔用指尖细细地描绘这面具上纹路。 “爹爹以为鹿衔不敢?” 她这样问,旋即便笑着摇头:“爹爹自然是知道我敢的。” “当初鹿拂柳做了什么,让你这般痛恶于我呢?” “这张面具又代表了什么呢?爹爹?” 随后鹿衔却只蜻蜓点水般收回了手,又用那只手缓缓抚摸着自己的脸庞。 她经量让自己的笑不显得那么得意,太过得意,有损天然情态。 “谢娘子是鹿拂柳身边的老人,她说我同她有七分肖似,但更胜一筹。” “诚然,当年你是玉麈的高足,是修道上领悟非凡的天才,鹿拂柳引你乱了道心滚进红尘,而后她转而却为了修炼武艺断情绝爱与你决裂。” “于是,爹爹你便记恨到了鹿衔的身上。” “哪怕这与我并没有什么干系。” 鹿衔笑着吐出两个字:“懦夫。” 每听她说出一字,迟焰便气息沉寂一分,可鹿衔全然不惧。 如今迟焰算是什么? 阶下囚,落水狗,平阳虎。 鹿衔可不会同迟焰那般,因为对鹿拂柳的感情而给一个离了心的虎狼机会。 但她却也弯下腰狠狠钳住迟焰的下巴,逼他与自己对视。 “其实你一直还是那个玉麈之中的小道士,纵然比我早生了几十年,却可笑的天真。” “你一面痴心地想着重建道心,又全然不愿放手半点执念,可世间哪有这般两全之事?” “真是叫人觉得苦恼呢,我早看透你了,爹爹。” 句句是诛心之语,迟焰却始终一声不吭,甚至闭上了眼睛。 鹿衔并不觉得无趣,相反,眼下她快乐得血都快热了。 接着她站起身,带着些娇俏的抱怨:“这水牢可真是有些破旧,可惜刑堂还未重建,只能委屈爹爹先在这里休息了。” 却又抿唇一笑:“不过这儿倒比鹿衔以前的居处还要好些,爹爹要是嫌弃了,鹿衔可是会不高兴的。” 转了转,看见盆里吃剩的冷渍,带着些嫌弃。 “那些下人真是不懂事,爹爹放心,鹿衔绝对不会姑息他们的。” 鹿衔笑言:“总归当年能活下来,离不开爹爹在饭食上的关照,鹿衔无论如何也不会忘恩负义的,否则如何服众呢?” “你说是不是啊,爹爹。” 如今每日送到迟焰嘴中的饭菜,也确实都是热腾的饭菜。 迟焰明白她所说的关照。 在鹿衔还未在鹿拂柳腹中出现时,鹿拂柳同迟焰的感情极好,而那时她的名字便被定下了。 “若是女孩子,便叫衔。” “若是个男孩子,便叫饮。” 这是鹿拂柳当年亲口取的,迟焰曾好奇这个名字的含义,鹿拂柳却只是笑着说图个好听上口。 那时迟焰又哪里能料到人世易变? 鹿衔是在几岁被送到那些被选入容教的孩子们中厮杀的,迟焰已然记不清了,大约是四五岁,亦或是七八月。 他对于容教的掌控远不如鹿拂柳,因而纵然他是一教之主,仍有鹿拂柳的忠心属下偷偷照拂鹿衔。 那些人当中既有对鹿拂柳的忠心,也有人是觉得奇货可居。 而今迟焰被囚,似乎自那时起便埋下了祸端。 迟焰只不过用武力镇压,简单粗暴,而今鹿衔不过刚掌握容教月余,已经是上下归心。 假以时日,必然恢复当年威名! 而当他知晓后却也没有斥责那些人,只是下令,只允许给鹿衔提供单独的饭食。 除此之外,不可干涉。 那些被容教培养的孩子全是争吃大锅饭,没有哪个孩子知道鹿衔的身份,只是眼馋鹿衔例份外的饭食。 但在尝试几次发现既是抢走了鹿衔的饭食也不会受到惩罚后,那些孩子便将鹿衔当做一个额外的点心。 鹿衔则也找了三个最强壮的孩子,将自己的饭食献出来寻求庇护,每天只留下一个馒头。 那怎么吃的饱呢? 但是可以活得更久。 等到这些孩子差不离长到十岁时,便可以相互厮杀了。 因为鹿衔的特殊性,那些孩子只将她当做最后的点心来解决——她的武功并不算杰出,似乎并无多少天资一般。 等到迟焰漫不经心查看那一届剩下的那个孩子时,陡然看见了一张,让他回忆起前程旧事的稚嫩脸庞。 那时她还没有名字,也没有用的到名字的地方。 他不知道鹿衔如何活了下来,但既然活了下来,又这般像鹿拂柳。 给一个稚龄孩童当不起的位置,又有什么不可? 迟焰高调宣布了这个孩子就是他与鹿拂柳的独女,容教尊贵的少教主。 给了十岁的她本应得的名字,鹿衔。 鹿衔生而丧母,迟焰因为悲恸于鹿拂柳撒手人寰,也记恨她在毁了自己道心之后断了夫妻情谊,他便抽出了她的尸骨,做成了一柄琵琶。 “既然你拳脚资质平常,往后便修习音杀之术。” 鹿衔就同当年的鹿拂柳一样,在音杀之术上有绝妙的资质。 也像散功后的鹿拂柳一般,脸庞稚嫩,让人失去警惕。 不知哪一日开始,鹿衔越来越像鹿拂柳,除了一袭红衣之外,她浑然是一个年幼的鹿拂柳。 迟焰对她越发纵容,也因为那件不同的红衣而清楚知道这是她和自己的女儿,而减少对她心智的警惕。 此去不过五年青春,鹿衔便能够咬断容教这株巨树的根茎。 自己输的不冤。 这一点在他看见谢娘子时更加清晰。 谢娘子当初权衡迟焰与鹿衔时,曾伤害过鹿衔的利益多次,而如今鹿衔却仍然敢中用她。 甚至还让谢娘子有进出水牢的权利。 不愧是鹿衔。 第三十六章 蓍草洌洌吻焰火,迟焰自尽 这是江水第一次看见迟焰,一时间只想到四个字,宝器遭污。 “盛湖总一直记挂着他,如今姐姐你解决了迟焰,我倒是可以给盛湖一个交代了。” 鹿衔轻捏着裙角绕迟焰走了一圈,看他还在昏迷中,挑眉对江水道:“姐姐,开始吧。” 江水点了点头,直接将配置好的药剂交给鹿衔。 接过来拿在手中把玩了一番,鹿衔便听江水问道:“待问出你需要的东西之后,他是死是活?” 鹿衔自然是不希望迟焰就这么干净利落地死了的。 此番为了进水牢,鹿衔还特地穿了一双小小的靴子,用脚尖踢了踢迟焰的膝盖。 鹿衔道:“便留他一命呗,否则盛湖会不愉快,好在容教还是养的起一个废人的。” “也好。” 见迟焰还在昏迷,鹿衔有些讶然,又加了几分力道踢了起来。 江水对他们父女间的仇怨也知道一些,更不会用什么孝道来说闲话,随口问了一句就依靠在墙壁上静静看着。 不多时迟焰便被鹿衔踢醒了,被废武功后他比普通人还不如。 在水牢中这一个多月生不如死,折磨地他连呼吸都很微弱。 “醒了?” 此番鹿衔没有再喊他爹爹恶心人的意思,她打了个哈切,先前处理大小事务有些困顿了。 “怎么不做声?她瞧着新做的蔻丹玉指,懒懒问。 而迟焰的嗓音则带着一点嘶哑:“成王败寇,要做声干什么。笑着点头,鹿衔赞许道:“你说的不错。” “你可知今日我带了什么人来?” 昏暗烛火在江水身后摇曳,之虚虚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身躯形状,若不被刻意提起,便好似一柄鞘中眠刀。 迟焰艰难扯出一个讥讽的笑,并不十分确定:“江水?” 江水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又继续看戏。 转过头来冲江水笑笑,鹿衔又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对迟焰道:“你最是惧怕逸王,于是便连被他知晓的江水姐姐都不敢示好,却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她是不是?” 至于迟焰为何能够认出江水,大约是因为那对双刀。 如今迟焰已经没有太多说话的气力。 江水陡然被提起,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冲鹿衔笑了笑。 已经亮出獠牙的鹿衔再不会被旁人遮掩光芒,就连江水也要暂避锋芒。 “我确实未曾想到。” 迟焰奄奄一息,他看着鹿衔轻轻抛起一个小瓷瓶又接住,便知道这大约不是什么好东西。 眼下能够出现在水牢的,会有什么好东西? 迟焰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只是缄口不言。 鹿衔笑了,她知道迟焰在想什么。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我虽不如你读过许多大家之作,单这句话我却还是知晓的。” “可惜迟焰,你不配。” “毁了道心便谋求权利,而如今沦为阶下囚便妄想重新凝聚道心,你以为你是谁?” 看鹿衔咄咄逼人,江水心中叹息而哀怜。 若迟焰不败于她手,恐怕鹿衔至死也无法解脱,而今倒像是要将所有不平屈辱还回去般。 而且还留着胜利者的姿态,可怜可敬。 以后不能只当她是个娇美的小妹妹了,江水心道,她已有了令江湖震慑的资本。 水芙蓉一般根茎深扎清列水波下,旁人只顾着欣赏她美丽无双的脸庞,却忘了何等的底气,才能够展示出这般姿容。 鹿衔还在笑着骂他:“你当你是天之所钟,你当你是系百年基业于一生的人物。” 听到百年基业,迟焰忽然一抖。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眼中迸发出不弱与鹿衔的光芒:“这是谁告诉你的!” 鹿衔歪头:“这世上一叶障目之人,可是有许多呢。” 迟焰挣扎着想要挣脱,晕开了殷殷鲜血,江水看在眼里只觉得浑身都疼,索性偏过眼不去看迟焰的惨状。 可原本死气沉沉的迟焰眼下却疯了似地挣扎。 鹿衔有了一丝怔仲,她没见过这样的迟焰。 就好像......拼命护住最后的一丝焰火一般。 枯片寒蓍草,洌洌吻焰火。 迟焰嘶吼道:“微生盛湖已经去了觉月洞了么!他解出来了么!” 是自断根茎后悔不当初,自扑烈火的蓍草。 鹿衔却只是笑道:“你猜呢?” “他解了出来.......” 迟焰喃喃着,忽而狂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 敏锐嗅到了一丝杀气死意,在鹿衔还未反应过来时,江水便闪身上前掐住了迟焰的下巴。 他正想咬舌自尽。 鹿衔此刻也察觉过来,冷笑着直接将能叫人痴傻的药灌了进去。 江水又按了几个穴道,十分没良心地逼他咽下去,确定没有问题后卸下他的下巴。 便轻轻甩开手。 “姐姐,这大约要何时才能起效?” “不到一刻钟。” 江水忽然道:“觉月洞,是什么?” 她对于能够引起迟焰巨变的这个词有些好奇,眼下迟焰已无法寻死,江水也不怕刺激到他让鹿衔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殊不知鹿衔也确实是不知道的。 她有些苦恼地想了想:“这个我真不知道诶,行尽天是绝对没有觉月洞的,盛湖那儿我也不曾听过。” 江水摇了摇头,正预备说她不过随意一问,不一定需要答案,就看见鹿衔笑着拍手,恍然大悟道:“等他傻了,我在给姐姐问不就成了?” 如此也是。 看着迟焰的眼睛渐渐失去光彩,把握着药效已然发作,江水无意窥探容教内务,更不想伤了姐妹情分,便主动提出离开。 鹿衔自然是差人好生送她出去,嘱咐着等自己问话完了,便去找她。 余下看守之人也自觉屏退开来。 鹿衔那边暂且不提,江水这边则是在容教随意走动,侍女是个灵巧会说话的,但只是在江水问起是才多说几句,不让人觉得喧闹。 “这是微生公子练剑之地,江姑娘身为教主贵客,应当可以进入的。” 江水与微生盛湖并不相熟,闻言只是略点了点头,便要走向别处。 可巧门本打开着,微生盛湖正从其中走出来。 两相照面,不说些什么倒是有失礼节,于是江水这才向微生盛湖走去。 而微生盛湖比她快了一步,上前客气道:“江水姑娘。” “不知可有看见啊衔?” 江水是不习惯听微生盛湖喊鹿衔啊衔的,总觉得是个拐了自家小妹的臭男人,眼下她倒是有些理解当初为何鹿衔为自己愤懑不平了。 想起这茬,原本的不习惯被对秦不二的厌恶盖去,江水神色淡淡道:“微生少侠找小鹿衔有事?” 微生盛湖知鹿衔极为爱重这个姐姐,也就不端着对外人的架子,带着些客气的微笑。 他道:“只不过见她近来忙碌,江水姑娘来了应当是能够修整一二的。” 江水脑海中浮现鹿衔像自己当初打基础时那般吭哧吭哧练习肉搏的画面,噗嗤一声竟笑了出来。 旋即正了神色,只带了一点笑意道:“她稍后便有空,微生少侠若无不便,不如与我一同等待?” 第三十七章 一曲音阙三千转,比试武艺 原本,鹿衔为了能够欣赏微生盛湖练剑时候的矫健神姿,她还特地在演武场外添了一个小亭台。 因为嘱咐不能打扰到微生盛湖练功,这个亭子只能半夜开工。 可还未来得及建好,鹿衔便被微生盛湖带着一起练剑起来。 鹿衔底子不差,好歹是厮杀中活下来的孩子,只是相比较音杀之术的天资她的拳交功夫略显平常而已。 可微生盛湖本是一流的高手,这略显平常在她眼里就是不足以自保。 后来鹿衔曾和江水咬耳朵,说自己是可以偷懒耍滑的,微生盛湖一日不放心就要记挂一日,等她超出盛湖期待后才能让他倍加欢喜。 江水只是给了她脑袋瓜一下。 眼下小亭台好容易赶工完成了,倒是被江水先享用了一番。 晓烟香可意,浑成天然妆。 一看便知是鹿衔的手笔。 等到鹿衔抱着琵琶赶来时,正瞧见她与微生盛湖想谈宜洽。 “盛湖,姐姐~” 她笑着又走快了些,挥了挥手道:“都下去吧。” 行礼的侍婢纷纷快速离开,奉茶的也将茶壶放在桌上,而后匆匆退下。 江水看她站在桌边,似乎很有些纠结该做得离谁近一些,末了十分艰难地靠着自己坐下了。 不由盈出一点笑来。 “未成婚前矜持些也好——” 她刻意拉长了声调,鹿衔如何听不出这是当初自己对江水姐姐耳提面命多次的话语,此刻也有些烧面感。 饶是她惯擅辩驳,此刻鹿衔也只是憋出来了一句:“姐姐你就是嫉妒。” 微生盛湖却正色道:“江姑娘说的不错,你啊。” 鹿衔哪能不知道这是盛湖害羞,她着实喜欢这种一本正经的腔调,便也也不说什么只是靠头在江水肩膀上。 笑道:“好好好,那我同姐姐热络些就是咯,也不定是要抱着一个人过的。” 江水嫌弃地避开:“做什么怪?” “姐姐嫌弃鹿衔了?” 鹿衔也就只有在江水面前才天真几分,乐于卖乖讨巧,她总是记得这个姐姐曾说过无论如何会死在自己前面的。 就连江水也没有察觉到,鹿衔在没有大的利益冲突的情况下,对她的感情不比对微生盛湖的爱少多少。 但好在当江水在鹿衔不知情的时候拒绝了逸王后,她们间便不会有什么大的利益冲突了。 三人又闲话一阵,惹得几场笑声,微生盛湖也暖了脸色。 想来大约是同鹿衔接触多了,玉麈上冷气萦绕的微生盛湖如今也染上了些烟火气。 江水看他们算得上郎才女貌,除了正邪之别到真的是天作之合。 只希望现在的玉麈掌门长老们还和当初一样超然,不多加干涉,想起鹿拂柳的传闻江水不由脸色有些古怪。 “姐姐怎么了?” 鹿衔察觉到江水的不对劲,疑惑问道。 江水只是摆摆手:“没什么,只是陡然间想起了些事来。” 她装似不经意看向微生盛湖道:“微生少侠可知令师弟秦不二如今在何处?” 秦不二? 微生盛湖一怔,只如实相告:“师弟他素不清修,多在江湖行走——先前对江水姑娘失礼之处,我已然训诫过他了。” 失礼之处? 江水略转了转思绪,想来大约是第一次见面时的事情,但具体的她却不多记得清楚了。 鹿衔闻言却有些气恼。 居然还有失礼之处! 但听她开口:“什么失礼不失礼?秦不二这个三心二意的人,盛湖你往后可少于他攀扯上。” 鹿衔也怪自己同盛湖在一起时,总是忘了旁人,也没想到和微生盛湖说秦不二与江水姐姐的事情。 见微生盛湖有些茫然,鹿衔直接点破:“你还不知道你那个好师弟赶着来追我和姐姐,找她剖白心意吧?” 这......微生盛湖确也不知。 他不由一时失神道:“可他不是同——” 江水打断了微生盛湖的话:“皆是过去之事了,我只是想找他做个了断罢了,若是微生少侠不知他去处也没什么。” 什么做个了断当然是托词,如今破除迷雾,江水自然笃定秦不二不会同微生盛湖说自己与他的有什么关系。 她可懒得主动起什么纠葛。 如此说道,只不过先埋下个种子而已。 但江水又转念想起,秦不二当初能够寻找到自己的踪迹,莫非也有仪仗逸王府的眼线。 有些事当真是,不能深思啊。 微生盛湖却有些坐不住,只说待回去后定然会让师弟同江水赔不是,且要好好管教。 窥他神色,似乎果然是不知道秦不二真实身份的。 江水心下叹息。 只是神色淡淡不着痕迹提点道:“不必了,我早已看开,微生少侠不必做这些为难之事。” 鹿衔补充道:“姐姐你偏好说话,明明那个秦不二就是个油嘴滑舌担不住事的。” 又转过去对微生盛湖说:“我看人一向很准,他就是个不聪明的白眼狼,盛湖你往后在同他亲近我便不理你了。” 而后顺手朝微生盛湖那边挪了过去。 江水看在眼中,心中微笑。 微生盛湖自然是又在鹿衔的胡搅蛮缠下认真保证了一番。 他早也看不惯秦不二拈花惹草的情态,但身为大师兄总是要多加照顾一二。 而今为了鹿衔,他早已决定将玉麈放置为第二顺位,对于长辈与师兄弟们的照顾自然也要排在鹿衔之后。 何况一个秦不二呢? 鹿衔没有看见他的眼神有多温柔。 江水期间不动声色地说了几处,果然引起微生盛湖深思,加之有鹿衔当捧哏想来以后微生盛湖不会如之前那般不设防。 等微生盛湖问她何时练习拳脚剑戟时,鹿衔忙不迭道:“今日不练那些,姐姐来了说好要瞧瞧我的音杀之术可有进益的。” 江水也不拆穿她,还跟着打掩护:“你这琵琶今日才修好,也不算误事。” “是哩!” 微生盛湖见此也就独自坐在小亭台里,看她们各自站定,开始比试。 音未起,千军之势已渐起。 江水先动了。 一瞬间她的身影便消失在鹿衔和微生盛湖的视线之中,微生盛湖从未见江水使用过这般身法。 他低喃一声:“和光同尘?” 鹿衔早便料到,缓缓剥了两个试音,音波旋刀般四处挥开。 前后左右俱无? 那么——便在上方! 鹿衔急急后退,可下一瞬她身边便有刀光凌厉千百!江水留有分寸并未有什么实质性伤害,在鹿衔反应过来想要回击时她又悄然闪身到远方。 鹿衔杀气蓄满,一曲宫商三千转,一转音阙一转箭。 江水只是隐匿身形,并不是消失,她难免割破了些衣摆。 正当鹿衔得意时忽而察觉不对! 已有一柄寒凉刀身,横在喉前。 她方才如梦如幻想起来江水姐姐的刀是杀手的刀,不动则已,一击必杀之。 “我输了。” 鹿衔郑重开口,没有半分撒娇意味。 江水十分之欣慰,她道:“比当初长进不少。” 鹿衔点了点头:“姐姐,总有一日我会击败你。” “会有那么一日的。” 江水凉凉说。 第三十八章 雪影冰痕光三昧,总算起了 一直等到兴尽而散后,鹿衔才摸着黑找江水去了。 当时江水正在看书放松,察觉到屋外有人隐秘靠近,先是心中思索而后就听见了敲窗声。 “叩叩——” “姐姐~” 鹿衔的声音响了起来,窗户是内里扣住的,江水失笑站起身走过去给她开了窗。 第一句话却是:“轻功有长进了。” 连她都只是在靠近窗户不远处才发现,了不起。 鹿衔美滋滋道:“那是自然。” 她本还想长篇大论,却巴巴垂下眼卖乖:“姐姐让我进去说可好?进了夏,山中蚊虫实在是讨厌。” 江水自无不可:“你是从窗户进来,还是我去给你开门?” “窗户窗户,姐姐你推后些。” 落地后鹿衔拍拍手,颇欢快地挽着江水的手,亲亲热热坐到床榻上。 白日里顾及着微生盛湖在场,鹿衔没有说出有关迟焰的事,于是竟干出夜半偷敲人家窗的事情来。 看她表情,似乎关于容教的许多秘辛,迟焰都已经吐露出口。 十分满意。 但她高兴之后又蔫儿了一下:“觉月洞我却是没问出来,他虽然痴傻了,却像一条咬人的疯狗死不肯说。” “不过其他的倒是一点不露,这下我可轻松了不少呢,姐姐真好!” 鹿衔是知道江水只是随口一问,也没在心上留多少愧疚,更不消说同江水提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容教秘闻了。 但没有什么可以报答江水这点,让她有些懊恼。 鹿衔现下就像一个摆弄着所有珍藏想送给喜爱的伙伴时,却突然发现人家似乎并不缺什么。 想如今她坐拥容教富可敌国的财富,又是年轻貌美,手段凌厉,众人心悦诚服。 却偏偏连一点好处都卖不了给江水,这实在是让鹿衔不由咬了咬唇。 总不能因为江水不在意,便白拿好处吧?可也太没分寸了。 江水等了好一会,见她还是懊恼着,轻轻敲了她一下脑壳。 分明没什么力道,鹿衔却“啊呀”一声叫起来,很是娇气道:“姐姐你就知道欺负我!” 啧。 个小鹿衔。 心下带着笑,明知这是鹿衔在亲近闹着自己,江水也办着脸配合道:“不欺负你欺负谁?” “我又美又聪明,你定然是嫉妒于我!哼!” 鹿衔飞快瞟了一眼江水并不丰满的凹凸,特地挺了挺胸:“还身材玲珑!” 江水讶异张口,下一刻笑逐颜开当下便去捉她挠痒痒,鹿衔躲避不得被她挠得哈哈笑着。 “江姑娘,可是有什么事么?” 门外的侍女听不真切,隐隐听见了笑声,扬声问了一句。 而后听见内里传来一句没什么起伏的声音:“无碍。” 侍女于是继续安静守候了,鹿衔却不甚开心,她松开掐在江水腰间的手。 十分纳闷:“姐姐你居然不怕痒么?” 江水点点头,矜持道:“未曾想到吧。” 语气似乎带着些兴味。 鹿衔只当她天生少了痒痒的弱点,殊不知江水也是憋着忍着,恰好能忍到旁人疑惑到松手罢了。 想来也觉幼稚,两个武林之中拔尖儿的姑娘大晚上互相挠痒痒——写成话本也估计没人看。 半点都不香艳。 两人都笑了片刻而后平复下来,鹿衔又接着方才的话道:“我是预备着过几日将迟焰拾掇干净了,在送到盛湖那儿去。” 江水不由挑眉:“不怕你家微生一定要恢复他神志?” 要知道,制药高手就在眼前摆着呢。 只要不是个痴傻的,必然明白让迟焰沦落到如此境地的,就是江水。 可鹿衔只是斩钉截铁道:“不怕。” 玉骨不曾毁,自在惊雪身。 见她笃定,江水倒也只是颔首。 幽微冥鸿振翅后,雪影冰痕光三昧。 以自己局外人的目光来审视,微生盛湖,正是良配。 原本江水其实有半分嫉妒小鹿衔,但一切都只能归咎于自己识人不明,重复碎心,哪里能牵扯别人呢? 可能还是有一点好处的。 如今情爱与她,只如画船衣香,纵然感受温柔,却知终有曲终人散时。 江水无可奈何,再不苦求。 鹿衔只道:“即便他不曾爱我,也是有分寸的。” 顿了顿,鹿衔又捡了件虽与江水没什么关系,但无伤大雅的话题来说。 “姐姐你可记得当初我同盛湖怎么认识的?” 江水自然有映像:“还不是那日山洞,你缠着他说自己叫好漂亮。” 虽是糗事,鹿衔却只是满满自得:“对呢!” 仿佛是件值得自豪的事情一般。 但能拐一个喜欢的夫婿,到也确实值得让人忽略掉那一点不只羞,直接夸是一桩大好事了。 “当初盛湖是为了玉麈的传派至宝才去的,你当如何?那个至宝当真在迟焰手里。” 江水心道果然。 鹿衔比划出一个模糊形状来:“这般大,是个拂尘。先前我没仔细看过,今天知道是玉麈的至宝,我仔细看了看,有这般大。” 带着些疑惑:“瞧着没什么稀奇,用的是个白玉做的把手,拂尘那段倒是分不清是什么毛发制成。” 鹿衔还在想,凭什么这是传派至宝呢? 但她没说出来。 江水也只当闲话听了一耳朵,等到死死生生之后在想起这一点虚无缥缈的映像,只觉得恍如隔世。 眼下两人也就是凑着说些闲话。 渐渐鹿衔有些困顿了,打了个哈切,而后殷殷切切地开口:“来之前我沐浴焚香过了。” 此刻她身上还有幽香不散,江水笑着说:“我又不是没同你一道睡过,还怕我嫌弃你不成?” 从前为了去寻找落金樱,她与鹿衔少不得同居一室,偶尔不便是也曾共眠一处。 如今鹿衔身量长高不少,散开头发身着亵衣蜷在薄被里直勾勾看着江水,又眨了两下眼。 这是谁孝敬的美人? 江水这个念头一转,自己倒是忍不住抿了抿唇,也钻进了被子中。 “如今不需要姐姐哄你睡觉了吧?” 鹿衔神色一僵,颇为可怜地“哦”了一声。 因着江水睡眠需求不大,最终鹿衔挨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何况江水离得她这般近,到真是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惊动到她。 这个孩子...... 纵然鹿衔有七窍玲珑心,又催动了身量变得同寻常二十岁左右女子差不离的样子,可她到底还是个孩子。 还差好几个月才到二八年华的女孩子。 半睡半醒间,知道身侧是自己的江水姐姐,鹿衔嘟囔着说:“明儿我也要打个好看的面具带上。” 又过了半会,似乎睡着也不放心,挣扎着起来半个身子:“姐姐?” 江水摸了摸她的发旋,温柔道:“在呢。” “嗯.......” 鹿衔又软了身子,睡了过去。 若不是相差年岁不够,鹿衔又对娘亲这个身份没多少认同感,或许她会很想将江水叫得更老些。 但是姐姐也没什么不好的,亲密又亲近,也不隔着恼人的辈分。 在江水姐姐身侧,鹿衔真正地睡了回到容教以来第一个好觉。 无梦到天明。 江水酣畅淋漓收回了刀,转眼和趴在窗口笑的鹿衔对视,远远说了一声:“总算起了。” 第三十九章 春罗含珠乔官人,后山孩童 原本鹿衔有心留江水在容教,江水也乐得找一个清净地方躲一躲卿哉与越生桑。 总之生桑知道自己在容教,若有发生什么大事,他自然是会捎信前来。 江水心道,至于卿哉和叶俟清的沉白酒,只当忘却,若没有请柬便当做不知罢了。 何苦? 于是二人一拍即合,鹿衔当下小手一挥给了她一个挂名客卿的位置,还说有劳她指点教众武艺。 也未有推辞太多,鹿衔指了谢娘子领她去后山如今年年选拔孩子的地方。 只预备等过几日容教的月会之上,再正式指认江水为容教客卿。 “江姑娘。” 谢娘子生得艳丽窈窕,却不是生嫩姑娘模样,举手投足间带着独特的妇人韵味。 只一眼,谢娘子便察觉这个受教主倚重的江姑娘是个“好相与”的。 只要不触犯到她的极大利益,这江姑娘甚至懒得计较,可按理说这样一个无所谓之人不该有这般杀气。 谢娘子只庆幸教主鹿衔是个拎得清的聪明人,不计较当初她多番投机倒把,如今一应活计她俱分外上心。 “右护法。” 江水不冷不热地回应一句,谢娘子手中还掐着一柄推玛瑙玉滚推,原本她还在闲闲的滚推着眼角细纹,见江水回应也就放下了手中动作。 她道:“江姑娘既为容教客卿,也不是外人,只是现在那些孩子还未定性,江姑娘可是眼下就去看看?” 江水略思索,而后又问:“共有多少孩童?” “十岁的有一百余人,还有五岁,七八岁的各两百余人。” “那便先去看看十岁的那一拨。” 江水无甚所谓。 容教之于那些孩子,其实也就如叶家对于自己,但她对自己是没什么同情心的。 容教之中也不是没有出过心怀怨怼的孩子,可自幼的教导,让他们觉得眼下荣华更为重要。 扪心自问,江水能在容教之中活下去么? 绝无可能。 单这一点她便比不上鹿衔,可恰好江水的路是最为适合她的,适合到残忍。 只能说,各人缘法而已。 “已经死伤过半了,如今留下的苗子都还不差。” 谢娘子的声音适时响起,原本血迹斑斑的孩子们都恍然抬头,或是惊慌,或是警惕地看着前来的二人。 谢娘子神态雍容,江水清冷生硬。 华服美饰,闲庭信步般。 看着看守之人脸上毕恭毕敬的神态,便知道这两个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如今这群孩子之中已经没有了一个奇货可居的鹿衔,身为右护法的谢娘子自然也不曾踏足至此处,平白惹自己触景伤情可就不好了。 看江水目光逡巡一番后,谢娘子言笑晏晏:“我倒有多年不曾前来,事物变化不少了。” 江水看她一眼,带着些疑惑:“谢娘子也是此处出生?” 谢娘子道:“是呢,我运气尚可,恰好于是拂柳教主继位后右护法空位有缺,她怜我貌美便给了我右护法之位。” 算来也是容教独一份的高迁。 “花子期却是老老实实升上左护法位子的,嗨,不提那个死人了。” 其他孩子听得也怔愣,他们单知道最后只能有一个人可以活下去,却没几个知道活下去之后会遇到什么。 如今听到那阿姨如此说,一面惊恐之余,又多了几分隐秘的期待。 谢娘子又道:“花子期死了一年了,左护法之位到现在还空着,教主如今也还小膝下无人,今年说不定又有个得了大运的呢?” 江水反问:“便无人不服?” 谢娘子摇摇头:“当初我倒也惶惶许久,但却是无什么大事,左右护法听着超然,其实也非容教之中除了教主外第一得力之人。” “原本左右护法养来,多数是为了下一任教主的培养之用。” 可谢娘子却敛去自己当初投机倒把之事不谈,只是笑得意味深长。 江水颔首:“原来如此。” 谢娘子又道:“除了左右护法,还有五位堂主,先前折损了三位,已经填补上位置了。江姑娘若是有意长留容教,客卿倒是最好的。” 谢娘子其实并无多大恶意,只是江水恰好也不知道容教具体情况。 “今年也只选出一位?” 谢娘子有些惊讶:“江姑娘可是看重了哪个孩子?” 江水却干脆利落地否决:“不,没有。” 容教,容教。 从教名到教义都是爱美的,她方才留神到一个长相并不出众的男孩,心下有些惋惜—— 纵然胜出了恐怕也难有大作为。 晚间谢娘子将一切告知鹿衔之时,她从繁重教务之中抬起头,眯眼问:“她当真这般问?” 谢娘子自然不敢欺瞒:“是。” 鹿衔若有所思地住了笔。 转而却道:“往后有关后山之事你去青黛堂处告知一二,只说往后江姑娘有如副堂主。” “是。” 谢娘子领命而下,心中却惊叹不已,教主居然这般轻易就给了江水那般重要的位置。 一时之间不知该说江水太过出众,还是鹿衔眼力极佳。 青黛堂的堂主是个笑起来恍若春风的男子,年近不惑却还是生得朗然,当初谢娘子可没少受他磋磨。 “右护法。” 青黛堂主闻颂拱手道:“可是教主有何指点?” 谢娘子颇为幽怨地横了他一眼,软了骨头般逶在软榻上:“怎么,闻堂主眼力我便只是教主跑腿儿的?” 闻颂笑着站定:“自然不是。” 天香春山杨花净,谢娘子忽然心情大好,容颜老去的不止自己一人,还有闻颂这个王八犊子笑面虎。 她用指腹摸索着下巴,眼波流转:“教中来了个江姑娘。” 这点闻颂自然知道,又是一个清丽却不娇软的美人,容教正缺这一款。 又听谢娘子道:“你可莫要打人家主意,人家比你小了一轮还有富余,又深得教主信任。” 闻颂听罢脸色不变:“自然,怎么,如今教主指她来青黛堂?” 不然谢娘子也不会特地来跑一趟。 她舔了舔指尖,反问道:“闻堂主这是想要近水楼台先得月?” 闻颂走近坐下,顺势捞起她垂在腰间的右手:“怎会?” 谢娘子笑笑抽回手:“老不正经。” 她将那只被握住过的手放在鼻尖,嗅到了些许怡人的香草气,又化了个弧度将手移开。 “如今她是容教客卿,教主看她对后山之事有些上心,便要你移一些权给她,形同副堂主。” 形同副堂主? 闻颂暗暗记下,但眼下可不是说什么副堂主不副堂主之事。 “右护法从后山出来,也有二十余年了吧?” 谢娘子皮笑肉不笑:“闻堂主记得到清楚。” 十年加二十余年,三十多岁的老女人,这天杀的王八犊子怎么这么不会说话! 最忌讳别人提自己年纪的谢娘子一下拽住闻颂的领子,慢条斯理道:“当年闻堂主便是青黛堂的堂主了,这二十余年到是稳定。” 闻颂也不恼,他又压低些头。 青琐窗中檀口娘,春罗含珠乔官人。 袅袅捣玉杵,的的晕红香。 颠簸玉珂声。 第四十章 菁菁江湖此风萧,尚不及她 “英雄宴。” 卿哉疲惫地揉揉额头,将信件又细细读了一番。 風琐剑卿哉与双刀客江水交好之事在沈眠星与洛霜满的见证下江湖皆知,也都知道江水的师傅出生叶家,因而特地送了两份英雄宴帖子到叶府。 叶景行本为此辈中超然之人,自然也是收到了请帖,紫光山庄庄主交接宴。 但叶景行是江湖人皆知的深居简出,年少体虚,因而只让独女叶俟清与一个得意弟子叶向衡前去。 卿哉却连带着江水的那份收下了。 他修书一封连带着请帖寄过去,用的是私人名义,但江水是否前去他确实拿不准。 卿哉本不愿去,他昔年刚出江湖,年少轻狂,与北溯一战成名。 后来知晓了江湖道义,只觉得当初自己颇有些踩着紫光山庄扬名的意味,好在都是胸怀坦荡之人,并不介意。 请柬上所说,北溯庄主之三子北岭游历归来,北溯不愿俗务缠身,便将紫光山庄交与北岭打理。 北岭这个名字卿哉有映像,近些年才闻名江湖的刀客,刀法大开大合,迅猛刚劲,有伏龙刀之美名。 相比之下北溯的其他儿子确实有些不成器了。 卿哉念及自己与北溯本是忘年交,此刻他卸下紫光山庄庄主之位,无论如何他也该去。 至于与叶俟清通路这点小烦恼,算了,不当提。 江湖之中,自谋衣食。 这场英雄宴办的浩浩荡荡,不拘是名家弟子,还是草莽英雄,若有意大可来座上饮酒。 江水收到书信时先是心漏跳一拍,而后拿着半晌儿才拆开,缓缓打开请柬见是英雄宴而非卿哉婚宴,一时分不清庆幸更多还是失落更多。 使君有妇,罗敷不求。 原本只是误打误撞结交那么多正派,可她不想周旋在正邪两派之间,因而并不回信,也不愿前去。 “卿哉~” 叶俟清手还离卿哉袖子八丈远时,卿哉便眼疾手快地抽开,叫她扑了个空。 “叶小姐,还望庄重些。” 他只能这样克制回答。 可叶俟清哪里领情?毕竟是如今江湖第一人,生得这般俊朗,她小女儿家心思作祟,只觉得非拿下不可。 秦不二是她心爱之人,后半生荣华富贵的源泉,可如今既然秦郎不在,现成的俊公子还不许她招惹? 叶俟清娇笑说:“别叫我叶小姐,叫我清清,俟清,清儿,都可以。” 叶向衡默默别过眼,有些看不上自家大小姐这番做派。 叶景行说不准是还有撮合的意思,托付着卿哉一路照顾自己的女儿,受人之托,卿哉不好拒绝。 明明与叶伯父说好只是作假一番糊弄琢玉郎,顺带着打消叶俟清的痴念,怎么,怎么这般为老不尊? 不由得卿哉对叶景行也有些失望,他不知江水已放下秦不二,只念着如何让江水舒心。 她既然不愿做负心之人,便不坳着她。 天大地大,但求江水能够随心便好,无论如何总有自己站在她身后。 等他们赶到紫光山庄之中时,卿哉肉眼可见地消瘦了几分,只说是旅途劳累。 叶俟清本想同卿哉住得近些,但女客与男客相距甚远,招待的弟子有眼色地发觉卿哉不乐意当下便正色拒绝。 那可是風琐剑卿哉! 一柱香击败老庄主的少年剑客,叶家虽是神兵世家,但叶俟清只不过是个刚学铸剑术没多久的小妮子,如何能够越过卿哉去。 “你这小厮好生张狂!可是我是谁!” 您是谁请帖上不写着叶府么,小厮陪着笑道:“叶女侠大名自然是如雷贯耳,只是男客那边怕冲撞了娇客,还望女侠体谅我们一二。” 叶俟清不管不顾:“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值我体谅?” 小厮点头哈腰:“是是是,小人说错了,可这是主家安排小人也没办法。” 这一路受了颇多冷遇,又风吹日晒,眼下居然一个小厮都不肯听自己的话,叶俟清恼火不已。 她低声威胁道:“当真不给我安排?” 小厮也是个机灵的,为难许久看见卿哉恰好同新庄主相携而来,大声道:“叶女侠,男客那边厢房怕是您住不惯的。” “发生何事?” 北岭的声音传来,叶俟清本就是堵着人在暗处,毕竟还知道些礼义廉耻,此刻被叫破那还不知道是这个小厮故意的? 狠狠挖了一眼那小厮,叶俟清挂着娇俏的笑容回头,俏生生道:“没什么,我只是想同我家未婚夫婿住得更近一些罢了。” 而后就看见卿哉居然也在,还变了神色冷声道:“叶小姐慎言,在下同叶小姐并无多少干系。” 美人榻,英雄冢,叶俟清也算是一个俏丽明媚的小美人了。北岭本是敬重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但更为出众的少侠,如今听到了这一桩闲文下意识咳嗽一声掩饰尴尬。 北岭客套道:“叶小姐?您便是江安的叶俟清小姐了吧,久仰久仰。” 叶俟清扬了扬下巴:“阁下便是北岭庄主了吧,真是少年英才。” 语气中不无自得。 “叶小姐是姑娘家,更是我这紫光山庄的贵客,本该是独一份的安排,这也是家父特意叮嘱的要好生安置叶小姐。” 什么北溯特意叮嘱的,不过是北岭扯过长辈这张大旗,叶俟清愤恨一瞬,但还是不愿把自己的名声闹得难听,也只能答应下来。 更是勉强维持着僵硬的笑容,夸了几句北岭年少有为,必成大器。 卿哉本想着她是女子,更是武艺平平,不忍给她太多难堪。 可眼下叶俟清一再挑战自己的底线,卿哉纵然是君子端方,也只是强忍着才未拂袖而去。 见叶俟清离开,卿哉脸色才略微缓和一些。 北岭倒是内心觉得叶家若是有此女子当家,怕是撑不起几代风光了。 杯聚盏散英才稀,菁菁江湖此风萧。 北岭其实一路与卿哉攀谈除了有倾佩他的原因,还有一点,众人皆知他同江水交好。 而今江湖,用剑者众,爱刀着寡。 使剑之人,譬如一剑长风独步天下之卿哉,醉舞飒沓丹峰徒,叩道炼心玉麈,还有许许多多以剑出名之人。 而用刀的除了紫光山庄,便是一个双刀客江水。 紫光山庄虽有武林魁首之风,然而练出自己刀意的,此代也只有北岭一人。 而独门独派游离于五大派之外的双刀客江水,却名头比之伏龙刀北岭更胜。 少年儿郎,天生英才,被压了一头自然是不服气的,若非江水不来他倒想堂堂正正与江水打一场,拼一个胜负高下来! 卿哉对此大为赞赏,直赞有乃父之风。 北岭却又带着些扭捏地开口:“早先外出游历,并未在那前朝宝藏的山洞之中遇见江女侠。” “后来却在一个边远小镇的客栈中也看见了个用双刀的姑娘,身旁还跟着个小巧可爱的妹妹,恰告知我那是个黑店......” 卿哉沉默地看着他。 北岭带着些不好意思道:“卿哉少侠可知那位姑娘,可是江女侠?” “......不知。” 卿哉有些想收回先前的赞赏。 切磋比拼?胜负高下? 江水命定的敌手只有自己。 他想着北岭的武艺,带着微妙的高兴道:“你的武艺尚不及她。” 他心思藏得很好,又因为武艺出众受人敬重,一时间北岭也没察觉到哪里有不对。 第四十一章 燕赵歌行浮云尽,梦中唐突 燕赵歌行浮云尽,十三句诗九句定。 歌自在逍遥,歌长风迢迢,歌万里悲鸣,歌天涯月小,歌东风,歌时花,歌新雪,歌残月,歌青衣年少踏马去。 韵尽歌未止,徒增拖沓情。 阴晴之间,北岭大宴群雄之日,天朗气清,上佳之时。 座上客皆是江湖名宿,少年才俊。 翠微新华,推盏之间往来,具是面带红光。 卿哉久在江湖中,这类义气宴会参加不少,无一不是座上贵客。 如今他身侧却空了一个千人争抢的位置,那是属于江水的。 紫光山庄自然是不会吝啬于一个位置,即便江水未来赴宴,却还恭敬留着位置。 原本江水当不起,可她阴差阳错解救五大派便是天大恩德,又多得卿哉称赞,因而能够与卿哉同坐并肩。 可惜她没有来。 但卿哉略想了想江水带着些不喜交际的性格,又转而觉得不来也好。 她总也记不住人名人脸,真上了座,同桌皆是江湖名宿,她怕是会交际得郁闷不已。 江水是个敬重前辈的人,也不爱丢面子,爱惜羽毛极了。 卿哉想着若是江水在身侧,他应当是一边替她挡酒,一边费心思提点人名还不让旁的名宿知晓,一时之间竟然不自觉笑了起来。 左右座上客不知卿哉为何发笑,只是气氛热烈笑起来也不显得突兀。 他正想再饮一杯酒,却忽然想起江水不喜酒味,便只小酌一口。 其实江水并不知她的细微举动都落在卿哉眼中,她从未同卿哉或是旁人主动说过那些。 人间幸事,洞房花烛,金榜题名。 紫光山庄的英雄宴布置地一团喜气,卿哉恍惚间想着,倒有些像是结亲宴。 若是江水穿上嫁衣该是如何模样? 他原本是觉得不拘什么秦不二不秦不二的,他若是能抢来,便是自己的。 可顾及着江水近乎偏执的在意——明明只是口头侠侣,还有对方冷落在先——他只能选择尊重江水。 但这并不妨碍他爱她。 他同江水同年,如今已经二十有四,早该成家,知晓一个失败虚假的情意是如何,才能确定自己胸中这颗胸膛之中有多少下是为了江水而跳动。 他爱江水什么呢? 一如当初雪山之中,江水近乎自嘲地说着自己的那些优点。 可不止如此。 他爱她柔肠深藏,爱她刀光惊鸿,爱她偏执渴望。 我来迟一分。 卿哉想。 但如今还不晚。 那可是江水啊,他忘了是自何时起,他发觉自己与江水越发肖似,便似另一个饱受创伤的自己。 又怜又爱,又敬重并肩。 这场宴会卿哉喝得醉了,烂醉之后方有烂柯梦。 合欢阶下莲子心,湘竹不必斑红泪。 惟愿与她,永结风月襟。 挑起喜帕,盈盈清寒的一双眼眸,卿哉只觉灯花摇,熏然看不清晰。 大梦一场总有清醒之时,卿哉醒后苦笑一声,怎么该在梦中唐突佳人。 明明当初自己也是个守礼克制的......咳。 昨日狂醉后,有不少人不胜酒力,吐了满地。 等到收拾的仆人来到卿哉厢房时卿哉早便出去练剑去也,敲门未有应,打开后发现意外地整洁。 又退出一看,该换洗的衣物早已浆洗干净挂在竹架之上了。 那仆人感慨一句,不愧是風琐剑卿哉,到真是比寻常的侠客爱干净许多。 又对同伴与有荣焉道,只有这种懂得克制的才能成大侠呢! 英雄宴大摆酒席三日,昨日不过才第一日,卿哉早早地便应酬开来了。 “卿哉大侠!” 昔年江湖有些薄名的鸳鸯环早已成婚,生下了个机敏可爱的小孩子,此刻抱着卿哉的大腿不撒手。 鸳鸯环成名之时卿哉还未出江湖,但二人的名气却不可同日而语,因此鸳鸯环先是溺宠地呵斥了儿子一声无礼,而后同卿哉攀谈起来。 卿哉说来其实也不是十分喜爱交集的,送走一拨又一拨的套近乎客人,晚间宴饮时还有些提不起劲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容教中的五位堂主分别是青黛堂闻颂,含丹堂千里雪,乌鬟堂云潮,金镜堂楼春水,鹭羽堂郁画眉。 青黛堂主要便是负责后山这一块事物,江水连带着也与闻颂有了几分点头交情。 江水对被鹿衔安到后山事务之中并无多大反应,向堂主询问了一应事物之后,便每日带着青昙刀坐在后山的青石上看那些孩子。 每七日一厮杀,其余时间按部就班地练习。 有几个机灵的看江水是个新来的,有意亲近捞些好处,却又有着幼兽的直觉不敢造次。 先前江水注意到的那个孩子......姑且叫他小八吧。 “八”与“疤”同音,小八原本便生得平平无奇,更有横贯鼻梁的一道疤,更加面容丑陋起来。 江水在意他那一股死气与求生交织的眼神。 天气渐渐热了,江水最厌恶暑,闻颂便命人每日都备好浸在冰水之中的时令水果。 江水也可有可无地收下,只是每日捧着冰碗倒像是看戏的。 对于新来的客卿注视,已经十岁的小八多少有点察觉到。 他在这群孩子之中不算是佼佼者,有幸能成为现在存活的二十六人之一,已经是上苍垂怜了。 留下来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交情,只是寥寥拉帮结派似的聚在一起,小八刻意留神听到他们想要让那个新来的看起来良善的客卿救救自己。 真是好笑。 小八头也不回走开。 却冷不丁看见那个客卿正送入一块瓜入嘴,目光却并不含多少温度地看向自己。 她招招手,小八左右看了看,便捏着拳头走了上前。 “有把握能够活下去,成为最后的胜出者么?” 江水这样无所谓地问,已经有许多孩子看过来,眼神中不免恶毒。 她一面问着,一边又捡了一块梨放入口中拒绝,浑然不在乎的模样。 小八声音涩涩:“没有。” 江水闻言了然点点头。 她道:“若是你侥幸能够活到半个月后......” 似乎还在斟酌什么。 来自客卿的橄榄枝很少,小八僵硬地站着等到,半个月后意味着他只需要在接下来两轮厮杀之中活下来即可。 那时至少还剩下六个孩子。 江水并不在意小八在想什么,讨一个看得顺眼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但有时候这就是另一群人求之不得的救命稻草。 这是江水的恶趣味。 她让他们期待着。 “那便跟着我学刀吧。” 容教之中除了鹿衔与微生盛湖,没有谁看过江水出刀,小八更没有。 江水饶有兴致地等着小八的回应,只看到他无措且激动地跪下。 霎时江水便失去了兴致了,这世上无趣之人还是太多,江水只让他回去。 并没有什么额外庇佑,若是小八能够活下来也就是多了一个学刀的孩子打发时间。 若是死了,也乐得清闲。 江水觉得这人间世可真是无趣,连一点乐子都没有。 她大约是变了许多。 第四十二章 凭崖雾敛幽况后,寻仙问道 迟焰痴傻之后被鹿衔命人洗洗刷刷,然后送到了微生盛湖的院落里,开辟了个新的小间给他住下。 江水事后也去看了一眼,她对于自己的药有把握,但还是特地勘察了一翻。 确认迟焰已经成了一个废人,连带着痴傻。 不知何时迟焰的金面具已经被卸下,露出一张......一看就很清爽的脸。 微生盛湖对迟焰十分上心,但拿到传派至宝玉拂尘之后却要当下动身回玉麈复命。 眼下情形,迟焰已经不适合再回玉麈了,微生盛湖只托江水力所能及之内稍微照顾一二。 而江水则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 涧碧芙蕖路,水月有谢时。 微生盛湖一路赶回玉麈山下时,有等候许久的小弟子欣喜上前迎接。 “大师兄你可算回来了!” 从记忆中提出这个小师弟的名字,微生盛湖低声问:“元销,玉麈可有何事发生?” 元销牵着微生盛湖的马儿,又殷殷切切地拿着大师兄的包袱,带着欢喜和担忧道:“二师姐从觉月洞中出来了,掌门说她悟道已成!只是,只是......” 闻言微生盛湖心下担忧,忙问:“只是如何?一二她可还无恙?” 咦?大师兄似乎多了些人情味? 元销心思比较浅,但还是老实道:“二师姐她三日前出关,可是昏迷到现在还没有醒来。” 微生盛湖点点头加快了脚步,神色焦灼而担忧。 觉月洞乃祖师留下的传承,一二能够得此机缘微生盛湖为她欣慰不已,更担忧着她可有什么损伤。 掌门李倾昆接到微生盛湖回来的消息不过一会便看到微生盛湖直接前来拜见师长,掌门知他心忧,心中还记挂师长伦常先来拜见自然不会多留。 当下便站起,对他道:“我与你同去。” 微生盛湖行师礼回:“是,掌门。” 在微生盛湖归来之前,李倾昆还有一丝隐秘的忧虑,一二既得觉月洞传承,那大弟子盛湖自然也没有再入觉月洞的必要。 玉麈觉月洞,曾经一度是微生盛湖的目标。 他有些担忧师兄妹二人会因此产生嫌隙,但此时看来微生盛湖却只有对微生一二满满的担忧。 李倾昆叹息至于又倍觉自豪。 “掌门......” 屏退众人之后,微生盛湖取出玉拂尘交与掌门李倾昆:“弟子幸不辱命。” 李倾昆一怔,而后缓缓接过手。 果真是那柄玉拂尘。 微生盛湖弯腰坐在床榻边,以手背探了她的面颊,入手冰凉触感让他心中难安。 她可是自己的亲妹妹,这人间血脉相连的唯一一个妹妹。 自幼微生盛湖便知妹妹聪慧寡言,多思沉着,连前任掌门也多有赞叹。还特地为她改名。 菱花本生于清湖之中,因而他名盛湖,妹妹名为红菱。 后来改为微生一二多年,兄妹渐渐生分许多。 可不论如何,她总是自己最在意的亲妹妹。 莫说一个觉月洞传承,即便是减寿微生盛湖也甘愿求她平安。 “这柄拂尘本便是师祖旧物,而今一二既得觉月洞传承,也当交付与她。” 对于李倾昆此言微生盛湖自然没有任何异议。 “理当如此。”微生盛湖如是说到。 李倾昆见他这般,也劝慰一番:“一二也只是昏迷之中,应当无碍,我早已为她服用了汤药。” 微生盛湖如何不知? 他沉重地点了点头,眼下如此,也没有说自己同鹿衔之间事情的心境。 可微生盛湖不言,李倾昆便不问了么? 将拂尘摆在昏睡之中微生一二的枕侧,李倾昆询问道:“容教之行,可还妥当?” 陡然被问起,微生盛湖神色便柔和下来了。 他想起了鹿衔。 在李倾昆眼中,得意弟子微生盛湖满脸都写着思春神情,他心口颤颤。 然而既然师长已然问起,微生盛湖便不会遮掩。 直截了当地,他郑重开口:“弟子微生盛湖,愿求娶容教鹿衔。” 愿求娶,容教,鹿衔...... 愿求娶!容教!鹿衔! 李倾昆胡须颤了颤,手指也不由抖了起来。 鹿衔是谁?那不就是迟焰和鹿拂柳的女儿么! 当年旧事微生盛湖不知,李倾昆作为同琵琶罗刹对阵之一的弟子可是记得清楚。 姝色绝世的绿裙姑娘,怀抱着金颈琵琶,一音破百阵,直闯入山门! 还是个没见过几个女香客的李倾昆哪里见过这种场景?在师弟舍身饲魔之后,涕泗横流了许久。 而今他身为掌门已有多年,依稀记不住当时之心境。 此刻陡然提起鹿衔,李倾昆痛心疾首之余又觉得怕不是容教是特地来褥咱们玉麈羊毛的? 上一辈褥走了迟焰,这一辈褥走了微生盛湖。 可还真算是一脉相承啊? “还望掌门成全。” 李倾昆一时不知作何言语,鹿衔那个孩子他也有而闻,迟焰师弟毁溃道心之后对她十分之恶劣。 对了—— “玉拂尘既然已归,迟焰如今如何?” 微生盛湖早在归来之前与鹿衔对好了口供,眼下容教还未能重回当初声势,根基不足,若是叫旁人知晓容教易主,且教主还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怕是会生出许多变故。 因而微生盛湖只是如实说了一部分:“迟焰师......迟焰他仍在容教之中。” 李倾昆只当有什么不便宣扬之事,也点头不在多问,拿回传派至宝便够了。 可他同鹿衔之事,李倾昆咳嗽许多,觉得自己并不能接受。 “此事暂且不提,如今最重要的是一二的伤势。” 微生盛湖道:“自然。” “不知弟子可否写信同......” “不可!” 李倾昆当机立断地打断了微生盛湖的话,只让他先回屋,过午再考量他可有退步。 话已至此,微生盛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提。 只得起身长拜而后退出门中。 凭崖雾敛幽况后,百物凋敝,门庭萧瑟。 已经有了一个道心毁溃的迟焰,这一代玉麈出色弟子唯微生兄妹二人,李倾昆怎忍再舍去一人将一切担在微生一二一人之肩臂? 他深深看了一眼微生一二,仿佛又苍老许多。 李倾昆有心替微生盛湖斩断孽缘,灭绝情欲,却一时不知如此对微生盛湖而言到底是好是坏。 自己修道问心只是师兄弟之中平凡者,微生盛湖与微生一二更不纯粹是自己的晚辈。 纠结万分之下李倾昆长叹一声,负手也走出屋中。 过了不知多久,床榻之上眉间生有一点红痣的微生一二缓缓睁开了眼。 觉月洞中多月不与人言,此刻她嗓音嘶哑十分嘶哑。 捧起玉拂尘,微生一二低声道:“盈琭麈。” 玉麈者,拂尘也。 麈之名,仙鹿也。 仙君便是能够一念断天运,一句续国舴,掐算百年之人么。 寻仙问道。 微生一二气质更为冷冽,她眼中多了一丝什么,寻仙问道。 执大象,天下往。 执欲能毁仙君清德根。 第四十三章 野马微花妙化境,袖中青阙 “二师姐醒了——” 玉麈上下为了这件传遍的欢喜事雀跃不已,就连扫山脚落叶的外门小弟子,都将扫帚挥舞地比往常轻快几分。 而当她推门时瞥见许多躲在一边的师弟,分明在看到自己出门时脸上有许多喜意,微生一二只作不知。 “二师姐大病初愈瞧着更加飘渺了些?是不是?” 一个嘀嘀咕咕捣了捣旁边的师兄弟几下。 另一个却扭捏道:“明明是更加好看了些,二师姐真是我看过最俊的姑娘。” “什么呀!二师姐这叫做仙姿飘渺,懂不懂?” 微生一二身上是与寻常弟子无异的烟草色道袍,并无男女之分,只是手持一柄古拙的玉拂尘。 春雨日时,草木怒生,铫鎒于是乎始修,草木之到植者过半,而不知其然。 等到周遭无人处,只有大梅子树几株,微生一二已用拂尘代剑,又温习了九遍《草昧》。 而后回房掩门,取出一套洁净茶具,静候假客。 未有多时,便有微生盛湖轻叩门后应邀而入。 “大师兄。” 这一声大师兄落在微生盛湖耳中,莫名让他觉得有些不适,分明早就以师兄妹相称而非亲兄妹,可眼下微生盛湖还是微微皱眉。 “一二?” 他迟疑了片刻开口,只是带着些担忧道:“可还有何不适之处?” 微生一二沏茶两盏摆上,她无甚在意般道:“且劳大师兄记挂,并无什么不适。” 在来之前前微生盛湖被掌门压着背诵门规又演习剑术,此刻虽算不上劳累,但有些莫名的踌躇。 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反倒是微生一二先行问起:“但观大师兄红鸾星动,此行可是......” 她带着些体贴似的未将话说完,可微生盛湖却还是微红了耳尖,端起手前那杯茶水啜饮一口。 因他的洁癖,微生一二每每替他斟茶都是用那盏独属于微生盛湖的杯子。 今日也不例外。 微生盛湖将杯子端在手中,思量着开口道:“是那一日细物崖之下的姑娘,名唤鹿衔,迟焰之女。” “她生来机灵聪敏,是个好姑娘。” 对此微生一二尚且有些映像,却分不清是红衣或是蓝裙,微微颔首。 而后她复又问:“大师兄似乎已然情根深重。” 话虽如此,微生一二却并是不懂得何为情根的,只不过话音落下便见大师兄的整个耳朵且红透。 一句话竟然就让他激动至此么? 微生一二看在眼中。 可微生盛湖并不迟疑,他坚定道:“是。” “与大师兄而言,大道之音与儿女私情,孰轻孰重?” 微生一二的眼眸并不十分明亮,只是深沉广阔,如万顷天河。 带着温吞的视线。 朝闻道,夕死可矣。 这个问题微生盛湖早已在心中问过自己多次,更有迟焰的碎玉之鉴在先,可他又怎能抵挡得住鹿衔的嗔痴啼笑呢? 他却徐徐笑了,如轻轻漾开的杯盏中温热茶水,似乎想起了些值得微笑之事:“她之于我,远不止儿女私情。” 此言一出微生一二的眼眸带上了些疑惑,儿女私情她已很难理解,那么超脱于儿女私情又是何物? 可情字焉压道心? 万艳同悲处,自然长啼哭。 她摇摇头,心中并不为微生盛湖放弃修道而觉得惋惜:“想来大师兄去意已决。” 若是他去意已决,突然拘留于玉麈,反而是不妥。 但若是想与鹿衔厮守,自然不可能是让微生盛湖留在玉麈,莫说没有成亲于玉麈的先例,单说鹿衔容教的身份也绝不可能。 相携手江湖自然也是不可的,玉麈天骄微生盛湖,江湖之间又有几人不知? 算来思去,大抵只能如同当初迟焰一般,只身入容教。 这是李倾昆万万不愿见到的。 然而微生盛湖只浅笑道:“是。” 微生一二与微生盛湖二人相对沉默良久,而后微生一二道:“此事,我同掌门详禀,大师兄无须担心。” 至于她是如何详禀? 玄袖微振云海翻,烟涛尽处蓬莱阁。 微花兰庭道,野马妙化境。 微生一二足下凭虚,自万象天宫中缓缓走出。 她身后是一座巍峨瑶台仙池,异花奇树,飞鹤游碧,天阶十万八千步,其下山高万仞百千仗。 这是昔年玉麈开派师祖青阙君时非谢之绝技,袖中青阙。 挥袖之间,凭虚而有浩荡天门,可容天下寻仙问道痴人梦。 时人谓之瑶台仙,青阙君。 幻境独步,时非谢。 如今的微生一二已没有俯首之必要。 她挥过拂尘,只垂眸道:“觉月洞中得悟师祖先旨,微生一二自请下山,十年之内,修复仙脉,重布大道。” 李倾昆一时竟看痴了。 这是神迹。 自仙脉毁溃之后,未有人得见的神迹啊! 微生一二既得传承,苍天可鉴,玉麈香火流传有望,不负师祖开派初心! 老泪纵横之间,竟不知今夕何夕,李倾昆只听见微生一二开口道:“大师兄道心渐冷,红尘避无可避,望掌门成全。” 成全他同鹿衔。 李倾昆不过思索一瞬便答应了。 原本他便也不愿执傲偏转微生盛湖的前路,如今微生一二如此——他也可放心让微生盛湖红尘之中百锻道心。 并不是放弃微生盛湖,相反,这正是李倾昆对微生盛湖的一片拳拳爱惜之心。 李倾昆忙又问:“如何修复仙脉?” 微生一二自幻象之中走出,踏实在山石之上,她闭眸良久,而后轻声道:“还需一人。” “是何人?” 李倾昆急切不已。 可微生一二却摇了摇头,带着薄情的悲悯开口道:“如今时机未至,那人还未出现。” “还未出现?”李倾昆先是一愣,而后不可置信:“难道那个有缘之人还是个腹中胎儿?” 李倾昆所想其实并无大错,既然还未出现,大约也不在人世,那么除了胎儿还能是什么? 其实不然。 正当李倾昆还在纠结于一个婴孩如何修复仙脉之时,微生一二却缓缓笑了,她道:“去尘归元后,方是所求之人。” 却并未说到底是何人。 只言如今虽已悟得觉月洞,却境界不稳,她还需闭关于觉月洞之中,时机成熟后她自然出关。 又道此番无须备用其它,她已然辟谷。 微生盛湖直到微生一二离开后,才走到李倾昆面前。 他也看到了那番神迹。 时隔百年,借微生一二之手首次重现人间的神迹。 被玉麈上下传颂百年的师祖绝技,袖中青阙。 一二居然已经如此......绝世了么? 微生盛湖一时又喜又忧,他克制住自己的万般思绪,低声道:“一二她不同于当初了。” “大道至简,一二却已极情。” 李倾昆抚摸着自己的山羊胡须,长而久地忧叹。 他又何尝不是微生盛湖的担忧呢?那可是他的亲妹妹! 李倾昆的话语飘散着风中:“若生逢百年之前,一二之资质,未尝不能同师祖争锋,只叹——” 师祖时非谢之道难道便是微生一二之道么? 第四十四章 平远妙境风中静,唤我前辈 远在行尽天的鹿衔尚不知为何微生盛湖久无音讯,但明晰微生盛湖情感与人品的她并未有过多猜测,只是每日处理事务时不由有些烦躁起来。 等到一日江水说她挑中了个孩子之后,鹿衔方才想起再过不久又要选出新一届孩子了。 鹿衔不禁揉揉头,分明之前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如今当上教主反倒是诸事缠身思绪难理了。 “是怎样的孩子?男孩还是女孩?” 鹿衔闭目揉着头,很是用力地按着额角。 江水看她面容疲惫,却有些欣慰,浑然是带入了个老父亲的角色。 今晚该给她熬些养神汤,江水如是想到。 面上却不显,她回道:“一个没什么出众的孩子,但瞧着眼神有些意思。” 鹿衔闻言混不在意点点头:“姐姐既然想要,领走便是。” 丝毫不在意那个孩子的想法,在鹿衔思绪之中半点没有什么譬如活到最后得到的地位更加超然之类。 江水姐姐的注意,可比许多事都精贵许多。 但她转瞬长叹了口气:“也该到重立左护法之时了。” 鹿衔并不忌讳江水,她撑着脑袋右手将正在看的事务卷轴直一抛,带着些小烦躁道:“只是眼下继承人还没个着落。” 江水看那卷轴抛得远了些,屋中侍奉打灯的侍女鼻眼观心移动也不敢动,她便上前施施然弯腰捡起来。 又拍了拍拂拭去尘埃,重新撂回她案头。 “又闹小孩子脾气。” 江水掀过裙摆坐在一侧,偏着脸道:“你如今年纪尚小,继承人之事不可操之过急,否则可别想我替你调理。” 鹿衔巴巴瞅了她一眼:“我本就没想要什么继承人啊姐姐,你想那产后发福多瘆人,才要不得哩~” 这话十分孩子气,江水笑着勾了她鼻尖:“不急是可以,过个五六年七八年的才好,你看姐姐都是个老姑娘了,不是也不着急么。” 说起这茬鹿衔方才想起,江水如今也二十之三四了,似乎自被秦不二伤后便没有了嫁人的心思。 或者说从一开始她便打定主意孤独终老? 鹿衔有些把握不准,她试探道:“江湖儿女,婚嫁之事远不着急呢。” 轻轻拿起案头砚山,江水摇了摇头:“我是无碍的,你却不同。” 这砚台有山形奇青色,中空开凿而为砚,虽然机巧气压过了实用,却也还算是个不俗的把玩之物。 鹿衔间氛围不对,只得娇笑了几下又拿过刚刚被她随手摔了的事务看了起来。 见她认真做事,江水也不打扰她,十分娴熟地让伺候的侍女拿来一卷《治世龟鉴》看了起来。 侍女又添了些烛灯光亮。 “江姑娘看上了哪个孩子?” 虽然鹿衔让江水直接领走即可,但她还是先去青黛堂与闻颂堂主说了一声。 假装没有发现屋内甜腻的香气,还有闻颂凌乱的衣襟,江水道:“一个面上有疤的。” 闻颂日理万机哪里记得什么有没有疤的孩子,只是和气道:“既然江姑娘喜欢,便自行去拿人即可。” 江水点点头:“多谢闻堂主。” 闻颂送客十分爽快。 而后江水便去了后山。 小八脸上身上全是血渍,今日刚活了下来,还没来得及清洗。 江水摸着下巴瞧了他有一会,看他眼眸中的雀跃神色觉得有些刺眼,这个孩子活了下来,死了的却不少。 她有些后悔了。 但还是伸出手来,等着那孩子牵上来。 “我身上脏。” 小八的话出乎在江水的意料,她有些索然无趣,有些觉得多了个拖累,还有些神游为何自己要给自己招一个麻烦。 但既然已经许诺下,还是对一个孩子,江水却只是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掌。 “走吧。” 往后许多年,小八都为江水选中他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 她向后看了看他身后生死不知的那些血泊中孩童,有一个也对上了江水的视线,爬过来抓住她的衣角。 那孩子殷切而凄惨道:“姐姐,我也想同你走。” 小八陡然绷紧了身体,躯干僵直,江水默默感受了一下小八的不平静,而后对那个孩子道:“你若是能够活到最后,往后路途平坦,比跟在我身后更有作为。” “大约,还会是容教的右护法。” 那孩子摇摇头:“求求您,我也没有办法活到最后。” 眼神中带着深深期盼,可江水却不是什么圣人。 其实这孩子也有些趣味,于江水而言,他与小八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江水只是说:“我没有选择两个孩子的权利。” 她看那个孩子颤抖着收回了手,记住了他的脸庞,而后缓缓道:“有时人世之间世事就是这般残酷,希望你能够活到最后。” 其实何止是残酷呢? 江水不过是容教的客卿,就能掌握这群孩子的生死,轻佻的命运。 她又似乎发了善心道:“若你能够活到最后,我会同教主说,给你一个尊荣。” 而后牵着小八的手:“走罢。” 行尽天中作为客卿的江水居所还有许多间空旷房屋,小八就被安置在其中。 江水看他被拾掇一新,上手摸了摸他的根骨,还算尚可。 “我与你起个名字吧。” 本想直接叫他小八,但思量许久,江水问:“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镗棍棒槊,你喜欢哪一个。” 小八看着江水的眼睛说:“师傅教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江水与之对视,十来岁的孩子还未脱稚气,如今清洗干净后也带着江水惯来宠溺的孩童感。 摸了摸他的头发,江水态度缓和了下来:“不要叫我师傅。” 小八重重点头,然后问:“那我该怎么称呼您?” 您? 江水道:“江前辈,你喊我江前辈就可以。” “你跟着我学刀吧,我只会用刀。” 平远妙境风中静,江水看着他面颊上的疤痕,忽而福至心灵:“往后你便叫其迟。” 容教之中多的是无姓之人,譬如谢娘子之谢为春林花谢意,千里雪亦只为意象名。 还有什么楼春水,还有什么郁画眉。 其迟也是。 江水并没有将自己的姓氏与他分享的准备。 从此后其迟便同江水一同练刀了。 “你看我,是如何?” 鹿衔来时恰听闻江水这样问其迟——这个名字早就穿到鹿衔耳中了。 其迟想着不知如何回答,只迟疑着说:“前辈身着青衣,手拿双刀......” 愚钝了些。 江水摇了摇头,瞧见鹿衔走来同她招了招手:“来坐。” 其迟局促地向教主行礼,却被鹿衔挥袖。 “姐姐你在教什么?” 鹿衔坐下时顺势将带给江水的糕点放在桌上,半点眼神都不分给其迟。 江水挑眉:“他基础尚可,正在温养经脉。” 鹿衔“哦”了一声。 对这个教主,其迟心生惊恐,不知如何动作。 然而江水却笑着对鹿衔道:“你看我又是如何?” “容颜清俊,吐息自然,端坐如钟,手上薄茧分毫不错必定有十余年勤修苦练。” 江水点点头。 “其迟,你如今只能注意到一个人的衣着表像,而略懂武功之人便会注意到一个人行走姿态,吐息之法而判断武艺精疏,再有精益之人更会观察于细微之处。” 她身上有极为浅薄的草药香。 其迟若有所思。 而后江水令他先扎马步两个时辰,便被鹿衔拉去又比试武艺了起来。 第四十五章 终身不可得微道,本无不同 六安茶甚苦,江水原本是不耐喝的,于是在不经意间喝下一口之后便停在手中把玩。 其迟正在不远处练武。 江水没有教他《海棠怒》,也没有教他《灰河》,原本她便不把这个可怜的孩子当做自己正儿八经弟子的。 不过也没有随意糊弄他,如今教他的刀法是江水初入山谷时伤了左臂之后摸索的单手刀法。 没什么名字。 不过其迟乖觉,学刀就是学刀不会多问什么。 客卿带着教习的孩子自然比不上容教未来“教主夫人”待遇好,只在院落里随意地操练着,但江水深知习武之事与外物干系不大也婉拒了鹿衔要开辟场地单独教习的好意。 “江姑娘,含丹堂堂主前来拜访。” 心中略有了些数,江水向后挥手示意侍女退下,而后起身。 含丹堂堂主,叫个什么名来着? 来人是个身量纤细,面如冠玉的儿郎,江水直接问:“含丹堂堂主不知有何贵干?” “江姑娘不必客气,同旁人一般喊我千里雪即可。” 哦,千里雪。 江水随意一想,原来是个男子。 她点点头:“千里雪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千里雪见她并无寒暄之意,到似乎有些踌躇般,而后道:“江姑娘似乎不是很待见于我。” 谁给的他这般大的脸?江水笑笑,同自己熟到不需要客套的地步了么。 她先转过头对其迟遥遥指点道:“腰间发力,带动臂膀,晚饭前不得要领便不要用晚饭了。” 然后才回头,没有诚意问:“你刚才说什么?” 饶是千里雪来前做好了打算,却也被噎住说不出话来。 其迟没有察觉到什么,只是沉默着默默挥刀。 江水翻过话篇,揽手邀他坐下,自己反倒先一步坐下还拿起方才那杯六安茶继续喝了半杯。 莫名地,她有些怀念那杯敬亭绿雪。 她对逸王府之中的美食好茶有着不浅的好感,茶者三昧,大多数人终身不可一得微道。 储诚庭虽偏颇裂金,他的茶水却得尽、清、幽、甘、柔、浓、烈、逸、冷、真之九香。 可惜了。 江水也替千里雪倒了一杯,既然他不说来意便算了,只是不是所有人都配呵江水尽心烹制的茶。 这杯六安茶倒是正好配他。 据悉这千里雪原本不是含丹堂堂主,原本的那个也有个好听名字,美丽的皮囊,只可惜追随错了人。 鹿衔拿他开刀之后便认命一直追随自己的千里雪为含丹堂堂主。 江水原本对这位追随者没什么映像,她惯来记不住人的名字与面孔,也没有强求自己记下来的必要。 接过茶,千里雪表现出一点受宠若惊来。 “前几日在下偶见江姑娘舞刀,衣袂飘飘,阿娜多姿,叫人见之忘俗。今日斗胆来叨扰江姑娘,还望江姑娘莫怪。” 在千里雪心中,这个不知道打何处而来的客卿生得清若浮光,又自带孤傲之色,十足十的一个美人。 他不知江水会易容术,所以压根未曾怀疑是否是假的面孔,只道容教之中男欢女爱本为寻常,只是这江姑娘同教主颇为亲近,这才起了先接近的念头。 两厢情愿地做一对即时鸳鸯,岂不美哉? 江水哪知他心中如何? 只是对他口中那“衣袂飘飘”和“婀娜多姿”觉得不屑,词是好词,可惜她的刀不是舞。 说什么舞刀身姿,见之忘俗的大约就是这张脸。 原本没什么不好的,有人赞叹也是叫人欢喜的好事,可江水眼下的心情并不好。 于是她只是慢条斯理道:“阁下既然已经叨扰了,江水怪罪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 千里雪有些窘迫,然而美色当前,这一点奚落又算得了什么呢? 美人总是有资格娇纵些的不是? 他半是假装地羞愧了片刻,而后道:“江姑娘原来是名唤江水是么,果然人如其名。” 江水挂着还有些客气的笑:“不敢当。” 既然有心讨佳人欢喜,自然是要做足功课的。 千里雪这几日看在眼中这江姑娘虽待人寡淡,但被伺候时没有一般江湖人的不安。 反而十分自然。 于是理所当然地把她当做哪个大家族的女子,可偏他在行尽天汲汲营营许多事日,不曾知道有哪个江姓大族。 行尽天地处偏远,因而许多人都不知江水。 他们虽名为魔教,可许多年来只是教中争宠争貌美排名,迟焰确实拘束了这群人许久不去闹事。 在鹿衔看来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养废了容教就为了换来一个江湖正派不计较的和平?真是万分可笑。 但眼下江水只是看千里雪卖弄学识,如春日的野山禽般撅着尾巴。 若不是千里雪容色不俗,早被江水赶出去了。 但越应对便越是厌烦,江水终于下了逐客令:“将近用晚膳,我还需考校他的进度,堂主应当也要回去休息了。” 千里雪又赞叹一句:“江姑娘真是为这孩子着想。” 心里却道,为了亲近江水他推了半日的事务,眼下正是教主大刀阔斧革新容教的时期,怕是晚间少不了挑灯批阅了。 好好一个魔教美人,反倒是比许多清官还要操劳起来,可千万别早早就生了白头发。 江水送走千里雪之后冷冷看着身后侍女,原本想让他往后不要放千里雪前来,却又想总归算是半个同僚,撕开脸皮不恰当。 因而在侍女被看得毛发悚然几乎要跪下时,江水只说:“把杯盏残渍收拾了去。” 侍女一瞬间冷汗泠泠,勉强不让手颤抖着端走了杯盏。 江水见她已走,便不再把目光放在侍女身上,反而闲庭信步般走到了其迟身边。 先前她看似与千里雪相谈甚欢,但也分出三分心神留意了这孩子。 因而知晓他未曾怠惰,百八十次劈刀恨砍后只喘口气便继续练习,倔强坚强地很。 江水有些随意地猜测,这样他能坚持多久? 今日不过是第二日,等以后发觉再也不用回去厮杀,这孩子又还会像现在这样么? “练得不错。” 江水带着些客气的鼓励,其实以她实力又怎能看不出他进步不大呢? 但这不妨碍她虚伪地夸一夸他,不是么。 其迟不知有没有听出江水口中的敷衍,他只是停下了挥刀的动作,恭敬道:“前辈。” 江水点头:“嗯。” 她道:“去洗了身上汗渍,稍后有人送餐到你房中。” 说到此江水又想,当初挑中的若不是其迟,可能其他人也没什么区别。 死着活着也没什么区别,真是叫人觉得为难。 但江水旋即又开心了起来,好在自己有一个一旦完成便可以死去的愿望,这样人生才不算难挨。 什么情爱,那可救不了自己。 江水瞧着其迟渐渐离开,忽而笑了,带着些恶意道:“你资质并不出众,容教之中比你出色的大有人在,你即便日复一日苦练也没有多大用处。” “可好在你是被我挑中了的,无论如何,我在之时你便没有谁敢轻慢。” “其迟,你本无不同,却从那些将死或已死之人中区分开了,这是你的姻缘造化么?” 说到最后一句时,江水话语中已经没了多少恶意,只有纯粹的一点好奇。 第四十六章 何须愁杀王孙儿,鸩羽袍下 “江前辈挑中了我,于是我才有幸活了下来,还能够站在这里和前辈学刀,安稳吃饭,安稳睡觉,不管是谁这都是一场造化。” 其迟如此说道。 可江水并不满意这个说法,她于是又问:“若你是那个孩子呢。当日那个扒我衣角却被我撇下的孩子,难道还会这般说辞?” 见其迟正想开口说什么,江水却不给他先说话的机会。 只说:“我其实并不讨厌旁人骗我,只要话说得好听,或者教我永远发现不了,便不是什么大事。” 她声音里还带着些欢快。 其迟还在思索之中。 江水也不催促他,甚至还神色温柔地看着其迟并不多大的身量,她大约是在怀念耿葵先生吧? 自己不算是个好师傅,可也是救了他一命的人,听一些好听的话难道都不该么? 何况她从不已其迟师傅自居,也绝了其迟想要拜在自己门下的念头。 一直等到许久后其迟才开口。 却叫江水听得十分失望。 其迟说:“我会十分怨恨前辈,既然选谁都差不多,为什么不选我。” 这是一句一点都不好听的大实话。 江水叹了口气,她道:“这个江湖上,不会说好听话是不行的。” “你且洗漱去吧,用完餐在院中等我回来,来看我练刀。” 江水在其迟走后也去用了餐,顺带着拎了一盒饭食去探望废寝忘食处理事务的鹿衔。 果不其然,鹿衔并没有用晚膳。 瞧见是自己的江水姐姐来了,鹿衔原本想要发火的呵斥也被悄然咽下,而后她不无疲惫唤了一声“姐姐”。 小猫儿一般。 江水看在眼中,挪出一点空位摆上饭食。 江水一面摆出各色菜式,一面对鹿衔絮叨道:“教众说你忙的没处进食,当真是如此。” 活似一个苦口婆心的老妈子。 鹿衔本也不想这般苛待自己的,可她一面要与储诚庭周旋,一面要收服属于迟焰的势力,鱼面还要努力在江湖正道面前粉饰太平。 简直是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柄琵琶,四根弦化作四个人来处理。 此刻见了江水她也放松下来,但昨日拉着江水比试武艺已经是忙里偷闲的一点乐趣,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松懈? 江水嗅到一点安神香的味道,瞥见鹿衔桌案上摆着的小巧玲珑香炉,问道:“这香凝神效果不俗,是何人手笔?” 鹿衔道:“含丹堂呈上来的。” 接着她皱起一张好看的小脸:“姐姐,你没记住每个堂的内务么?” 先前鹿衔当然详尽解释了一番,可江水只记得一个青黛堂是主管后山孩童的,毕竟算是自己的一个职业。 至于其他的,委实没大记住。 见江水这般神态,鹿衔不由有些小脾气道:“再与你说一次,若果记不得,若是记不得的话问谢娘子也要一遍遍对上!” 索性现在右护法就是个闲职。 江水作讨饶状:“是是是,鹿衔教主且说,我听着呢。” 鹿衔横了她一眼:“替我捏头。” 她还记着当初客栈里江水耐心地按揉头部穴位解乏之事呢。 原本江水便是要劝她休息的,虽然眼下鹿衔还没用餐,但如今天气渐渐转热不必担忧菜冷,替鹿衔按摩一二自然也是极好的休息方法。 当下便让鹿衔坐到一旁软榻上,又往自己腿上垫上一方薄枕,好让鹿衔的头能够舒服地枕在江水膝上。 “左右护法,是为了辅佐少教主而设立。” “青黛堂掌管后山一应事务,无论是采买还是养殖。” “含丹堂为药堂,咦,说来姐姐大约也能去含丹堂的。” “乌鬟堂中多为各类死士探子,是把利刃。” “金镜堂可视为府库账房,楼春水是可用之人。” “鹭羽堂清闲,制造衣衫首饰,也最得容教真髓。” “其余大小诸人,你不必放在心上。” 说着说着鹿衔声音减弱,江水见她睡得不加设防心中有些触动,按揉地更加上心。 然而鹿衔还记着自己尚有未完成的事务,就在江水估摸着小憩一会足以消磨疲惫该起来用餐时,她睁开了双眼。 鹿衔笑起来是一双眼如夜中溪水沥沥,明暗着数以万千计的星子。 她道:“多谢姐姐,当真是神清气爽。” 说着要去继续处理事务,却被江水拉住,鹿衔不解回头。 “先将饭用了。” 鹿衔也叹了口气,只好先扒拉饭,没有盛湖在身边连饭也吃不香了。 江水哪管她多少小女儿柔肠,见鹿衔吃的差不多也就不管了,命人进来收拾干净后便预备回去了。 院里还有个孩子等自己教他练单手刀。 江水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问道:“马可会吃肉?” 被问的侍女惨白一张脸,小心道:“不,不知道,大概是不吃的。” 鹿衔的声音却传来:“千里马是能够吃肉的。” 江水笑了笑,似乎有些高兴的模样。 侍女忙跪倒在地,直呼江姑娘千万不要怪罪,一切只怪自己无知。 江水看了一眼,只同鹿衔相互颔首便离开了。 “你怎么这么怕她,她又不杀人。” 教主不怒自威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侍女越发发抖起来,嗫嚅着道“奴婢也不知,只是,只是一见江姑娘便觉得心惊。” 是么? 鹿衔饶有兴味。 等江水回到小院时,其迟已经抱着刀等了许久,一动不动的模样。 江水并没有第一时间教他练刀,或者自己练刀演戏给他瞧。 反而是绕着其迟缓慢走了一圈,带着一些打量端详。 其迟大气也不敢出。 江水问:“你可喜欢刀?” 刀声梦里斩青鸟,滴血阶上瑶池门。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的,其迟表现的有些迟疑,他能有多喜欢刀呢。 可江水却忽而冷了脸色,轻且缓地道:“我只会教导你练刀,即便是你不喜欢也要练。” “又或者你不在想要留在我这里。” 其迟自然是万般不愿离开的,他不知道江水为何这般问后脸色阴冷,却也只得委曲求全般讨好。 然而江水也自觉方才自己有撒泼的嫌疑,略在心中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她缓和了脸色。 “江前辈......” 其迟还在费心想要使她高兴些,江水却已经回过味来。 她道:“退后吧,我练刀给你看。” 就像一个和蔼的前辈演练武艺给有心指点的后辈看一样。 逐光破夜双翼刀,何须愁杀王孙儿? 鸩羽炮下,万千魂销。 其迟不知什么情字杀人,但他也学过容教男女通用的粗浅媚术。 都说媚术大成后,可以诱万千人沉沦甘愿赴死。 可这又怎么比得上绝美的刀光,以绝对的锐利劈砍出一个对美的新定义。 在此之前其迟没有见过江水的刀,如今看见,他万分艳羡。 “如果能像江前辈一样的话,那么我最爱刀。” 江水将青昙刀放回背后,以一种怜悯且快乐的目光看着其迟。 她道:“可你永远不能。” 第四十七章 会心杀本色贪嗔,桃花绚烂 “江姑娘?什么江姑娘。” 金镜堂之中也掌管着马匹的照看,有消息不通的仆从听到江姑娘来看马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是什么江姑娘。 “嗨,先前送来那匹汗血宝马,金色毛发的那个,你记得不?” 忘性大的那个仆从一面向前走迎接江姑娘,一面冲同伴点头:“好俊的一匹马,就是脾气不大好,这我当然记得了。” “那匹马就是江姑娘的,前不久江姑娘才成了咱们容教的客卿!教主十分看重这位江客卿,江姑娘,诶不是我说你这个呆脑瓜怎么什么都记不住?” “哦哦哦!是那位江姑娘啊,嘿嘿忘了忘了。” 江水被两位仆从毕恭毕敬带着去到了千钧的马棚边,江水每日无聊少有食欲,可看它倒是吃好喝好,膘肥体壮的。 而等到千钧察觉到江水前来之后,停下吃草料的动作,矜持地站立着。 觉得心中熨帖,江水严重含笑。 只是一旁的仆从有些碍事,江水索性让他们离去。 便直接道:“退下吧。” 仆从自然听命,快速地恭敬退下了。 上前几步江水解开千钧的缰绳,又伸手摸了摸千钧的毛发,莫名地想起与卿哉初遇的那天。 大雨倾盆之中,钝刀拼利剑。 初入江湖的钝刀女儿,与名扬天下的无双剑客,酣畅淋漓地以战相逢。 砍豁了自己随身带的钝刀,砍死了自己带出山的一匹老马裹腹,开始了一段缘分。 千钧真是一匹少见的骏马,有着神驹独有的傲骨,江水虽无多少言语,却很喜欢。 物类其主,说的正是江水的青昙刀与汗血马。 恍惚之间她已经离开那个扬言“钝刀驽马足我横行江湖”的时候很遥远了。 绝世凶兵,千金神驹。 大约足以开启一段传奇故事了吧。 她甚至不记得当时说这话的自己是什么心境。 千钧嘶鸣一声,将江水从渺茫思绪中拉回现实世界。 金镜堂将千钧养得很好,不输被世人称为马中龙种的青海骢青司什么。 就像江水不输卿哉什么一样。 “小鹿衔告诉我,她说千里马是能够吃肉的,”江水摸了摸千钧,想起了什么般莞尔一笑,“往后穷山恶水,你也有饭吃。” 虽然千钧有灵性,但它到底听不明白此刻江水云里雾里说的什么,亲昵地蹭蹭江水的脸颊之后打了几个响鼻。 “江姑娘?” 早听见脚步声以为是过路人不欲理会的江水回过头,看带着些惊喜神色的千里雪。 千里雪快步走上前来,带着些热切道:“江姑娘是来选马的?” 这话里话外,似乎都不知道这匹汗血宝马是江水的一般。 可江水焉能被他蒙蔽? 淡淡扫了千里雪一眼,江水心中厌烦,闷出一声“嗯”之后便不去理会他。 千里雪兀自讨了个没趣,但也不过分在意,他到底是容教出身。 至于江水——并不是千里雪的姿容有什么欠缺,实在是她已经见过世上最美的男子,与最灵的姑娘。 且自己也是差一点便可以流芳传颂的美人,眼界可谓十分之高,既然和千里雪话不投机又何必耗费心思呢? 随便敷衍几句,江水看千里雪仍有余力的样子心下不耐。 “江姑娘......” 江水打断了他的话:“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回去教导其迟,且不同含丹堂堂主寒暄了。” 江水本性如此,若非实在撕破脸是说不出狠话的。 千钧察觉到主人又要走开,本有些不高兴,但在容教金镜堂好草料好洗刷,也只是咬了一口江水袖口就罢了。 金鞍长裙,腻脂拈花手。 “江姑娘且去便是。” 千里雪丝毫不介意般,江水略疑惑一瞬,但她向来信奉一力降十会,因而随意做了个结尾边离开了。 在他走后,千钧嫌弃地蹭到一边离千里雪远远的地方。 而千里雪眼眸随着江水渐行渐远却越来越亮,兴奋难耐。 每个人的武道都不尽相同。 江水心中对其迟的愚钝觉得有些可惜,看他始终不得要领,周而复始地重复着劈砍。 她托着腮百般无赖,而后饮下一杯山南绿茶,奉茶的侍女还是昨日那个奉六安茶的。 微微蹙眉。 俗念充斥灵台方寸间,江水品不出什么灵光,觉得厌烦。 好好的一杯茶偏被俗物沾惹。 江水将不耐的目光落到了侍女的身上,仔细打量一番,颇为认真道:“若你不懂茶,便不要糟蹋名品。” 闻言侍女瑟瑟发抖地扑通跪倒,止不住地颤抖,竟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废物。 喝下杯子剩余茶水,其中茶味厚重粘稠叫人厌恶,江水轻描淡写地将杯子放下。 她开口:“起来。” 跪在这里委实碍眼。 “奴婢......奴婢不敢。” 江水微微拧眉:“不敢?” 忽而笑了笑,她毫不在意道:“那就跪五个时辰吧。” 那侍女面如金纸,咬唇泫然欲泣般,但最终晃荡了几下便不做声地跪着了。 真是,越来越无趣了。 其迟余光发觉无端罚跪侍女的江水正向自己走来,在她走到近前时停下了动作,恭敬问好:“江前辈。” 江水略微点头,抽出青昙漫不经心道:“同我打一场。” 其迟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前辈,我,我,我——” 几个“我”还是说不出什么,江水心下不耐烦,直接欺近给了他一刀。 自然一刀便横在其迟的脖颈之前,她的右手还随意垂着。 会心杀本色贪嗔,疏离解此在彻悟。 江水挥刀之时心中唯有自己的刀,一时间抛开一切,除了有心只留两分力气来应对其迟不让他太过狼狈外,只沉浸入刀光之中。 她求不得本源清净心了。 其迟躲避狼狈,根本无力反击,直到江水停下攻势才用刀支撑住自己半跪在地上深深喘息。 而后抬头,瞠目结舌地发现江水正在流泪。 江水并没有太多感受,只是鼻头酸涩,而后缓缓地留下两行情泪。 自己在哭什么?她不知道。 入目只有桃花绚烂。 江水迷茫恍然一瞬后,眼睛渐渐清明,无妨,心魔已生也不过盘亘石上。 一颗石头心,要什么本源清净。 足够尖锐冷硬便够了。 她的刀,足够快,足够利便够了。 江水自以为明悟,稍感松快,她收回青昙指点其迟道:“眼下你力量不足,也没有过人天资,便不强求你领悟刀意做这般好高骛远之事了。” “但你臂力不足,下盘虽稳却不够灵通,这刀法本便追求灵巧,你还需多加练习。” 看他记得认真,江水缓和了语气:“等你略有小成后,我替你疏通经脉。” 疏通经脉本该越早越好,但江水还需考量其迟配不配浪费材料疏通经脉。 总归她在容教之中要逗留许久,一点时间她还是等得起的。 若是一直等到江水离开其迟还没有达到她的预期?那么只能说其迟是个庸才,没什么好遗憾的不是吗。 来到江水院落这些天其迟只当江前辈是个美貌如花武艺高强却脾气古怪的前辈,眼下江水只不过拿出对越生桑与鹿衔十分之三四的柔和来说话,他便觉得受宠若惊了。 算了,到底是个孩子。 江水抿唇并不说什么其他的话,留下一句“继续练习”便离开。 第四十八章 膝跪袍裂口衔珠,濯沙射鹰 岭险山松短,眠花空似雪。 路途颠簸,而点酥郎寸亦剑却昏昏欲睡。 时节已热,暑气渐起,车厢之中更是分外烦闷。 何况每日点香侍女都会在车厢里还点上几支不算上好的香,日日嗅闻到如今,叫她已然心生不喜。 眼下见点香侍女还欲续上快燃尽的香灰,寸亦剑不由开口道:“不必点了,将帘子掀开。” 闻言点香侍女低低回了一声“好”后果真退回到原处,而卷帘侍女也旋即乖训地轻开车帘来。 从寸亦剑的眼眸里,能见山石泥沙,寻常野景。 自车窗外透出一点清凉的风,寸亦剑暗暗打起精神,抽出一本书又开始读了起来。 可却读不进去,原因无他,寸亦剑有些渴酒。 可惜离家多日,却只得一介微官,空有满腔欲醉事,却无半点饮酒之时机。 什么所谓栋梁之材,什么匡扶社稷之能,官身微贱无法登高位还不是一个荒唐无能的小吏! 逸王将朝堂把持地滴水不漏,寸亦剑即使心有他思,却不得不承认储诚庭将大旸治理的很好。 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王爷,却能够管辖贪官,胁迫良臣,却还没有将这个国家变得危如累卵。 优秀得简直令人汗毛耸立。 可怜她寸亦剑骄傲一世,居小郡而谏苍生,以为天下间无不可为之事。 可到头来,却还只是战战兢兢地蜷缩在点酥郎的位置上。 眼下她已经完成民间选秀之责,正要班师回朝。 想到又要见到那个叫人毛骨悚然的储诚庭,寸亦剑还没回到京州,车上便已经在思虑对招。 寸亦剑不禁想到,江水又是否已经将信交给先生么? “警戒!” “警戒!” “警戒!” 马车一个颠簸,寸亦剑还来不及询问便听见几声“警戒”,当下抓起桌上裁书刀。 而后她掀开帘大步走到马车外。 是一个醉意熏然江湖人,腰间还别着一直酒葫芦,看见车厢里站出一个拿着把小刀满脸肃然的女子。 仔细看了一眼,那醉汉大声斥问:“你就是寸亦剑!” 居然确实是冲自己来的,虽觉意外,可寸亦剑丝毫不惧,她傲然问:“正是,你又是何人!” 那醉酒截道的江湖人哈哈大笑好一通,寸亦剑周身侍卫都严阵以待。 但听他道:“你这储诚庭座下走狗!且来受死!” 当下便带着酒意攻了过来,寸亦剑被一队侍卫护住,看着那醉汉被立地格杀。 血溅三尺,她的靴子上也有几点血渍。 “属下护卫不力,望大人恕罪。” 话虽如此,侍卫长的面上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寸亦剑心知肚明他是逸王的人,怎么动他。 寸亦剑泰然自若:“无妨,继续行路。” 说完她便回了车厢,没有多看尸体一眼。 想也知道定然是会被这些侍卫解决干净,寸亦剑又神色如常地展卷而阅。 只是她掩藏在袖中的左手止不住地颤动。 既惊且恨。 以储诚庭的才能与权力,明明可以不动声色地给他自己谋一个清白名声。 甚至若他有意,明日大旸境内庙堂阡陌,皆是传颂逸王功德的声音。 愚人无耳目,闻过当真,逸王贤名轻易便可让千万人敬仰。 难道这不是一个造势的大好方法么? 可偏偏有江湖中人仇视,甚至连自己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卒,便会因为一个“储诚庭走狗”的名头而遭到仇视杀意! 寸亦剑陡然看见前一刻醉里喊着斩杀自己的人在下一刻被立地格杀,她又投过窗向外看了一眼—— 尸骨已无存。 连路上的血渍都被尘土沙石掩盖除了自己靴子上的几滴血渍,没有一点能够证明刚才事件的痕迹,寸亦剑几欲干呕。 但她忍住了,面前点香卷帘侍女,也都是逸王的耳目。 不过一个死人罢了。 寸亦剑逼迫自己迅速成长,她若想在风雨欲来之中匡扶大旸,又怎能因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而失态! 不过是,一个死人罢了。 运筹间,火中取栗。 隐风雷,封疆孤立。 乱世之中何足道尔虞我诈,自比胸中气阔天地为丈! 寸亦剑豁然抬首,点香侍女的窥探视线还没来得及收回,寸亦剑直视她的眼。 而后她道:“取酒来。” 临行前寸亦剑收下了魏呈萧先生用黍离五谷酿造的一坛酒,一路风霜独破褴褛至上谢。 看上谢文风凋敝,无一能臣,全是逸客。 被引荐拜入逸王门下,眼见旷世奇才不著传奇只做贼子。 后又沦为浑官微吏,替年少天子造成昏聩之名。 咬紧牙关步步溃。 天时地利人和,储诚庭一人占尽,她一个点酥郎又要挽起多大的波澜才能颠破! 酒来了,寸亦剑抚摸着坛身:“都出去。”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还是行礼走了出去。 壮志等闲补天,眉下万里江山。 浊酒肝胆拼如铁,先视苍生为草芥,吾为奸臣有所为。 直到这一日,寸亦剑才恍然大悟,为何当初先生急流勇退,为何当日先生绝不愿自己身入朝堂。 ——若是奸佞当道当如何? ——含辱忍垢,徐徐图之。 ——若是奸佞蛮来生作同流合污又如何? ——万事皆有通时合变之法。 昔日先生曾道:“浊雨不可展翅,敢于贼子同谋?” 如今寸亦剑提坛饮尽,状若癫狂,当为乡野间散发披衣饮酒人。 先生,沧浪已浊,天下醉中病。 亦剑甘为濯沙筛,愿做射鹰弩,纵弯不折。 好浊的一坛酒啊。 寸亦剑一坛饮尽,且泪且笑,砚中无墨索性以刀割指,蘸血提笔。 狂骨终做帝廷椅,膝跪袍裂口衔珠。 车厢外行走的众人听见一声清脆的摔坛声,虽然对这个“大人”没什么敬畏之心,但还是默契地不出声。 逸王并不是对所有人都会这般上心,何况她的官职足够低微,那么只能证明这个人有不凡之处。 而逸王手下又有几个没眼色之人? 寸亦剑摔坛之后有了三分醉意,她自幼嗜酒,先生所赠的一坛酒何足让她醉尽。 但喝完这一坛,却可以让她清醒。 既然先生说浊雨不可展翅,那么便折去双翼,跪膝于浊浪之中。 她想,大约是储诚庭过于自负,全然看不上江湖草莽,更觉得碍事,因而他势必要将江湖之中人一网打尽。 因而一点点将自己的声明刻意败坏。 但寸亦剑并没有全然明白。 她虽有匡扶社稷之才,却在阴冷谋略之上远逊储诚庭,更不消说储诚庭之才与她本便不分上下。 而且,如今她不过一个小小的点酥郎,无权无势,又哪里来的消息门路? 与江湖人的视如毒瘤不同,在百姓心中,逸王储诚庭实在是一个为数不多的“青天”。 毕竟,储诚庭并不需要得到一个千疮百孔的大旸。 江水在九楹郡中,曾感慨连一个卖胭脂水粉的娘子都能够有银铸首饰,也在替越生桑治疗哑嗓时,叹息朱门结网冤鼓落灰。 可见大旸虽有贪官满地,却仍旧能称得上一句富庶安乐。 这全然是逸王储诚庭的功劳。 第四十九章 深锁月陵碑中刀,大梦不觉 寸亦剑所猜测的并无大错,甚至如果她的官位更高一些,或者她手中的权力能够多一星半点,聪慧如寸亦剑就能够察觉。 可同先前的魏呈萧先生一样,她也没有预料到一个过客江水会与逸王有什么干系。 纵然江水姑娘刀法绝世超凡卓绝,又能和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有什么联系呢? 可若是原先的江水恰在此地,知道了所发生的一切,或许会好心提点寸亦剑一二。 储诚庭如此,是要将所有江湖中人都驱逐到一个下不接民众百姓,上反对甚至刺杀逸王的反贼地步。 这是逸王的拿手妙招。 将目标随心所欲地驱逐到他所为其选择的道路上,然后静静看着目标可怜地沉沦挣扎。 何况,这诺大一个江湖,储诚庭只看重江水一人。 既然江水已态度坚决地表明她并非可以并肩之人,那么储诚庭为何还要顾及什么? 干脆将所谓的侠客都玩弄鼓掌,难道堂堂摄政王储诚庭还需要在意江湖之中对他的评价么? 若是寸亦剑有一点可用之人她便能够全盘知晓。 可惜,至今她只是个无人可用的点酥郎。 与此同时,大旸皇宫之中,大太监汤安领着摄政王去“觐见”小皇帝。 大太监汤安面对储诚庭虽然笑得热切,却大气也不敢出一个,只是低低俯身往前走。 摄政王不喜喧闹,汤安在他面前从不敢多言。 而储诚庭则在心中思索,这小皇帝如今多大,十五,还是十六? 正是羽翼渐丰的年龄呐,可惜这个小皇帝连他父皇的三分,甚至两分都达不到。 当真是可惜了。 初五端午,佳节之际。 江水今日越发昏沉困倦,除却教导其迟刀法,几乎都是在昏睡之中度过。 鹿衔知她素来只爱小憩静坐,故而笑言她如今是要将过往十数年的觉给补回来。 给自己诊断后发觉只是心病,因而江水也没觉得不妥,甚至也就安安稳稳地睡了去。 大有不知今夕何夕,大梦不觉的意味。 最烦忧的就是雷打不动每日过来一同喝茶的千里雪,江水简直忍无可忍,最终闭门谢客。 同样,虽然对江水容貌有些喜爱垂涎,但多番吃了闭门羹千里雪也同样羞恼。 谢娘子对于千里雪并无什么好感,但同他欢愉一场亦无不可,耳鬓厮磨之际,千里雪便提起了客卿江水。 “江姑娘?你问她做甚。” 谢娘子支撑起手肘,饶动着千里雪散落胸前的长发,带着些幽怨道:“你们这些小少年,半点不怜惜我们这些姐姐们,这才刚欢愉一场,你就无端问起了旁人,可真叫姐姐伤心呢” 又往下向他的胸膛趴了趴,谢娘子幽幽问:“对江姑娘那般在意?” 将才做了一对即时鸳鸯,千里雪怎会做什么不解风情之事,他揽过谢娘子玉肩。 只听千里雪道:“那江水一看就是还未破瓜的涩果儿,哪里比得上谢娘子千姿百媚,消人骨髓呢?” 嗔怪地瞪了千里雪一眼,谢娘子用手指堵住了千里雪的嘴:“好端端叫你说得我似乎是吸人阳气的狐狸精了,怎么说人家也算是你的前辈。” “谢娘子可饶了我吧。” 说话之间千里雪又扶着谢娘子躺了下来。 江水未尝不知容教中诸多糜乱,可她并不十分在乎,如今她也明白当时储诚庭所作所为对她的境界影响颇多。 若是在清正之气中大约能够得到压制,可她偏偏选择前来容教。 无异于赶着徒增心魔。 但她已经不在乎了,行事怪异反而快哉,又什么不好的呢? 江水在千里雪又一次上门时,开了院门,千里雪普一进门便见黑衣雪肤的江水寂站于玉座琉璃屏风前。 她宛如一幅画那般,绰约如幻。 今日喝的,是君山银针。 香韵本应低沉,微苦而生津,她瞧了一眼杯中条索灰清色的茶叶。 还是先前那个侍奉茶水的侍女,江水看她沉默奉茶,不动声色地接过茶盏。 “其迟为何不在院中?”千里雪半是好奇地问。 江水垂低了眼,只道:“今日是选出最后一个孩子的时候。” 鹿衔与江水以及闻颂一并前去看了那个孩子,江水不只是遗憾还是什么,发觉并非是当日那个抓住自己衣角苦苦恳求的孩子。 想必已经死了吧,江水看着眼前这个孩子身上还带着血气,神色安然地瞧着那个孩子。 根骨不错,比其迟好了许多。 虽然满脸血污,但清秀有余,鹿衔觉得有些嫌弃,不乐意让一个颜色平凡的孩子作为自己未来少教主的左护法。 因而干脆也随着其迟丢给江水教导,说若是张开了容貌不俗,在捡回来当左护法。 至于为何不是交给青黛堂堂主闻颂,鹿衔心中自有考量,江水似笑非笑地敲了鹿衔的脑袋一下也就应下了。 江水对千里雪道:“其迟领着左倾秀去了金镜堂。” 左倾秀便是鹿衔随口赐给那个孩子的名字。 还是个姑娘家。 江水尚且不知要教导她什么。 而千里雪也是一堂之主,江水不会傻到认为千里雪是不知道这件事或是将其忘记,因而她说来随意。 果然,千里雪只是了然点头,半点没追问所谓左倾秀是何人。 江水瞧在眼中,心中嗤笑。 而后轻轻啜饮一口茶水。 奉茶的侍女早被千里雪命令退下了,院落之中只剩下江水与千里雪二人。 江水还在老神在在地想,也不知是否风水不同,这都五月初还有着绚烂桃花。 明日且去问问鹿衔也好。 千里雪看她喝下最后一口茶水,却忽然眼色明亮。 不过片刻,江水忽而脸色一变,面带绯红地质问道:“你做了什么!” 千里雪轻轻振衣而起,走到江水身前,低下腰恋爱地瞧着她轻翘的玲珑唇。 虽然江水多次拒绝,但千里雪实在喜欢江水这一调调,容教之中虽千花百艳,却从无江水这一挂的。 多的是媚术,无论如何总有一股媚意在其中。 无论是柔美,娇媚,还是纯粹的肉意媚。 千里雪看美人动怒,雪白的肌肤上如有温焰吻过,激动的声调都高了几分。 他道:“江姑娘,男欢女爱本该是你情我愿鱼水交融之美事,可你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委实让我心中悲怨。” 江水怒极反笑,她眼眸中还有着笑意:“千里雪,你难道不知道,我是怎么同你教主认识的么?” 千里雪忽觉不妙,但念及自己一直买通侍女,在茶水之中日日布下的合欢秘药,又压下不安来。 而等到鹿衔闻讯赶来时,地上只有两具尸体。 含丹堂堂主千里雪,与奉茶侍女。 鹿衔忽而道:“姐姐,如今你的杀心越发重了。” 闻言江水倒是偏了偏头,带着些天真神色反问:“难道不好么?如今我会在这里逗留一年,一个杀心重的江水难道不是更加合适么?” 鹿衔意味深长地笑了。 深锁月陵碑中刀,岂问此道旻与幽? 第五十章 京华年光清花气,班草凄凉 如今距离与秦不二达成协议后已经过去了许多时日,可叶俟清发现秦不二交给自己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但一路上卿哉都避自己如蛇蝎,她又能如何呢? 于是当叶俟清回到江安再一次与秦不二见面时,她欣喜之余也有些担忧—— 心上人对于自己的态度显而易见得变差了,面对如此情形叶俟清不知如何才好,只能紧紧抱着秦不二不愿撒手。 水风弥清碧琉璃,顾影青嶂,班草凄凉。 秦不二同样心中甚是不满,但他只是在她耳边道:“我还有一个方法。” 于是他细细同叶俟清说来。 闻言叶俟清心中忧虑不已,可对于后位的渴望,以及对秦不二的热爱,让她颤抖着接过秦不二递来的东西。 “每日放在饮食之中,趁他不备,替我拿来風琐剑可好?” 秦不二又温软了神色,轻轻拢她在怀中,好言轻声道:“俟清,你是这世上唯一懂我的女子,眼下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这里是极其清雅的庭院,秦不二的私产,叶俟清神色恍惚地回到叶家之后久久定不下心来。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可逸王的弟弟能够郑而重之地拿出来的事物,绝对不同寻常。 秦不二说:“俟清,此生我绝不负你。” 与卿哉少侠前些时间的相处,让多情的叶俟清也有些倾向,一时之间摇摆不定。 叶俟清收好药包,将它藏在梳妆匣暗格里,而后打扮一新又去找越生桑。 卿哉为了躲避叶俟清的骚扰,避之不及地四处游历,叶家只有越生桑与他有几分私交能够时常书信往来。 “卿哉可有来信?” 走进门叶俟清就坐了下来,命令啊城到外给自己和越生桑独处,小帘见到啊城出来一时也略感欣喜。 彼时越生桑正在读策论,秋风频生,藏鸦渐稀,最适宜读书。 啊城被叶小姐打发走也让他没什么不愉,只是叶俟清一坐下便问卿哉,让他内心闪过一丝厌恶。 他卷起书卷,克制着自己的神情,而后道:“叶小姐身为女儿家,不该这般多事问他的行踪。” 叶俟清本便因为卿哉而摇摆不定,此刻听到越生桑这般说话,更加气恼。 她豁然一拍桌:“越生桑,几时轮得到你来管我的事!” 不过是一个死光全家来投奔自己的破落户,有几分自知之明知道高攀不起叶家,竟然现在来教训自己? 叶俟清自觉忍无可忍,气恼道:“你这衣食住行全是我爹供养,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闻言越生桑面上也有怒意,他起身:“叶小姐太过失态了。” 而叶俟清嗤笑一声:“我失态?你难道还要赶我出去?” “确有此意。” 越生桑虽然被称为清玦公子,但他也不是全然没有脾气之人。 何况面对的是这么一个心思恶毒且无脑愚蠢的人! 可恨他无力改变,甚至还要推波助澜。 叶俟清有些不可置信,这越生桑向来如泥团子捏成的一般,今天竟然还敢赶自己走! 一时之间叶俟清几乎怀疑自己的打算被这个破落户看破了,但她旋即便否定了这个念头,只是更加怨怼。 她冷笑一声:“好,好,好!” 只听叶俟清道:“若不是我爹庇护你,你真当你还能这样活着?还但自己是什么越五公子?早该和你那些死人爹娘一并下黄泉去了!” “我告诉你越生桑,没有叶家你什么也不是,你——” 话音未落忽然看越生桑缓缓起身,眼中有血色翻涌,向来儒雅的面容竟然透露出一点凶恶来。 叶俟清下意识住了嘴。 她缩了缩肩膀,但又提起声音壮其声势:“你不过是个破落户罢了!” 越生桑再也不看她一眼,只是低声道:“叶小姐太过失态,请回吧。” 叶俟清有些心惊,她佯装气急地站起身:“好你个越生桑!我走就是!你给我等着!” 匆匆走到门外,小帘一时摸不清发生何事,喊了一声:“小姐。” 叶俟清狠狠蹬了她一眼,而后气恼道:“走!” 看着叶俟清主仆二人渐行渐远,啊城面上透出几分担忧,他小跑进院中。 “公子......” 啊城组织了一会语言,才试探道:“公子,叶小姐方才?” 越生桑只说:“你去取药来。” “公子可是哪里不适!” 啊城一惊,上次江水前来已经将不常青,落金樱与浮碧荆山玉全都集齐,研磨入药之后调理至今,自家公子的身体是越发得好了起来。 此刻陡然听见公子说要取药,啊城不由有些惊慌。 他上前想扶住越生桑,却被越生桑避开:“你只去取药即可。” 啊城才反应过来公子大约是想将自己打发开来,深深看了公子一眼,才一走三回头地离开了。 等到啊城取药回来后,越生桑已经在读书写字了。 面上毫无异色,听见啊城的请示只让他进门,而后道:“将药放下,便出去吧。” 这一桩发生在叶府中的小事,尚且还未传到叶府主人叶景行耳中,却先摆在了逸王储诚庭案头。 秋劫看着主人展开纸张,神色莫名地读完。 大约是有人遭到主上的厌弃了。 秋劫如是想到。 储诚庭则是随手将密信放在灯前烧了去,而后继续批阅政文。 三月期限已过,秋鹭自然不必继续闭门思过,此番前来是来奉上新研制的药给主上储诚庭的。 她眼中没藏好的情意落在秋劫眼中,令他觉得可惜。 秋鹭与秋芜皆是四秋中人,更是主上手下为数不多的女子幕僚。 可惜都为情困,一个恋慕上了储笠格而不顾主上旨意如今生不如死,一个痴心妄想暗慕主上也没有太多的冷静情感。 怪不得主上曾说,世间女子大多容易被情感左右。 若为寻常女子也无不可,可逸王手下,又怎么能够容忍? 检阅完新制的药剂,储诚庭并无多少满意神色,只让她一并同秋劫退下。 等到二人齐齐退出屋外,秋鹭本该直接离去,却在踌躇之下叫住了秋劫。 她问道:“屋中有燃灰味,可是秋曲又传信而来?” 秋劫只道:“主上阅过即焚,不知内容几何。” 闻言秋鹭只得作罢,江水虽然离开逸王府许久,但她对于那个女子身上的杀气与主上对于她的爱重任然耿耿于怀。 甚至于知道江水并未因为逸王妃之位留下还是心中忧虑。 她看了一眼主上的书房,内心黯然。 自归为主上麾下,便见主上所向披靡无一失算,为大旸之中唯一翻云覆雨之人。 可偏有一个女子无视他的好意。 是的,主上对于江水绝对不只是单纯的利用,秋鹭万分笃定。 这样一个脱离主上的变数,偏偏又已经入局,成为了一枚至关重要的暗子。 还是一枚隐隐不在掌握之中的棋子。 秋鹭想,大约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够引得主上注意吧。 用手轻轻抚摸着自己脸上坑坑洼洼的印记,秋鹭不由神色黯然。 自己就连最拿手的毒术都比不过江水,又怎么配痴心主上呢? 京华年光清花气,兴亡游絮暮云阔。 第五十一章 离方驻马沉璧水,曙鸟惊秋 蛰虫笑贪墨,曙鸟早惊秋。 秦不二却不知它的所作所为都在兄长储诚庭的眼下,还在自得自己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以献上風琐剑。 殊不知储诚庭却已然厌弃了他去。 昨夜收到秋曲的传信,加之储诚庭早知他的诸多行为,因而猜测得一清二楚。 储诚庭不禁想,江水居然会妄想这样一个无能之人能够用真情救她,当真是天真。 储诚庭生来不凡,若非腿疾他本不该与这个庶弟有什么密切关系,先前调查江水来路时也洞悉了储笠格对于她的诸多借口。 他倒是和卢凌雪是个绝配,储诚庭意味不明地深笑。 一个是小官之女却故作清高引皇室中人倾心甚至痴恋,一个是平庸玉麈弟子投机取巧偏了江水一颗真心。 堪称绝配。 看来等储笠格回了京州,将卢凌雪指给他便是,打发去庄上也算了结一段兄弟情分。 于储诚庭看来,他到觉得自己这个庶弟储笠格远配不上江水。 眼下既然师妹已经离开,那么当初那个青梗的名字储诚庭也不屑继续唤她青梗。 他也不全然是为了江水而发落储笠格。 至于信中所提到的叶俟清...... 储诚庭对于这等愚蠢之人甚是轻蔑,他当初留下越生桑一命,未尝不是有看重他清玦公子的名称。 虽未能见,但储诚庭不至于分辨不出一个人是否有负盛名。 覆灭越家本便是因为对叶家的谋划,那名唤叶俟清的蠢人居然那般痴傻,倒是和她父亲一般无二。 唇亡齿寒的道理都不明白,只在越生桑上门后加强戒备又有何用? 储诚庭摇摇头,棋局已至尾声,江水,你该如何横竖? 而被众人记挂的江水却对于叶府,逸王府,已经种种纠纷浑然不觉。 如今她在行尽天待得很好。 千里雪被她杀死之后,鹿衔向她讨要一个含丹堂堂主,她便将毕身所学都编撰成册。 说要将医术毒术全然教给左倾秀,绝不输以医入武的寸霄分毫。 “姐姐,你当真放任心魔?” 无论是正派还是魔道,无不谈心魔而色变,鹿衔只见过江水一个浑然不在意心魔之人。 若是普通人,鹿衔或许会猜测是企图入魔而大增修为顾不上心境,可偏偏是江水。 当今天下,能敌江水一刀之人不过寥寥。 江水瞧见鹿衔闪着光的眼眸,无意让她知晓自己的目的,只说:“心魔于我并无威胁。” 得到这样一个回答鹿衔有些兴味阑珊,托着腮闷声闷气道:“不说就不说嘛,真是。” 她又抬起头:“姐姐,逸王手又伸进来了,我好烦恼哦。” 鹿衔虽聪慧狡黠,坐拥容教,但如今的容教不适合大动干戈,她对于逸王自然是能避则避的。 养活容教这一大家子可不容易呢。 江水笑了笑:“无妨,储诚庭他如今不会对容教动手,这不在他的图谋之中。” 鹿衔“哼”了一声:“你又知道了?” 自己这个姐姐就是聪明过人,一肚子坏水儿,所以看别人的小心思一看一个准,看别人的阴险图谋也都是大差不离。 可惜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永远是一副不自信的样子。 不过如今倒是长进不少了,鹿衔为她觉得高兴。 擦擦嘴,鹿衔揉了揉自己的腰,坐久了实在是有些酸。 “左倾秀根骨比其迟分明好上许多,也适宜练刀习剑,为何姐姐你偏要教其迟刀法而教左倾秀医毒?” 对于这个问题鹿衔有些好奇。 人总是会变得,譬如江水,她眼见江水一点点变成了如今这样,道不知该不该感慨储诚庭是如何多智近妖了。 江水本把玩着一柄小扇,闻言在指尖旋了个扇花儿啪嗒一下打开。 扇面上是江水一时兴起,题的几句不诗不词。 离方驻马沉璧水,何曾渡,千金羽。 鹿衔只听江水道:“因我高兴。” “高兴?” 咀嚼一遍江水的话,鹿衔也笑了起来:“是呢,姐姐高兴就好,旁的不管。” 以江水的刀法,其迟能学得五分便足矣留在容教当一个不在几位堂主之下的教众。 而以江水所表现出的医术与毒术,左倾秀若能修习三分则更不必再惧正派寸霄如何。 即便是根骨更适宜练刀又如何?鹿衔不过是随口试探,没有半分让江水因材施教的意愿。 只要江水姐姐高兴便可以了,无论如何,与她都不是一笔亏本买卖不是么? 鹿衔又磨着江水去弹筝,先前她听江水续续断断拨弄几段,虽然事隔经年,但其中韵味犹在。 虽然鹿衔不喜爱鹿拂柳尸骨制成的那把人骨琵琶,但她确实是甚爱琵琶的。 否则也不会得到江水一个“琵琶大家”的赞叹。 以乐会友,鹿衔更是其中翘楚,她自然听得出江水曲中本该有千万悠悠风雅韵。 若是就此埋没,岂不可惜? “不去,在你面前献丑我可不愿意。” 江水一口回绝。 末了她神色嫌弃地问鹿衔:“这几日看你十分清闲,怎么,容教已经打点好了?” 鹿衔骄傲地挺了挺胸膛:“自然!” 她笑着说:“不过一个小小的容教,难道要耗费我一生才智去打点?我可不是迟焰那种蠢货~” 听她又自得又幸灾乐祸的语气,江水抿了抿唇,又压下笑意弹了下她的脑门。 “那你也还需韬光养晦。” 其实江水前来容教之时曾暗想迟焰必然曾同储诚庭达成协议,因而或许迟焰会得知自己师承阎王楼楼主耿葵。 江水本有几分以阎王楼助鹿衔的意思,毕竟鹿衔执掌容教对她而言利大于弊。 虽然没有号令阎王楼所有杀手的疏麻令在手,可江水是耿葵先生一直属意的继承人,她还是能够调动几分阎王楼势力的。 只是她一直没有暴露自己的意思 如今既然便宜师兄储诚庭的身份浮出水面,江水也不必多加遮掩,可未想到鹿衔却全然不知自己身份。 不过如此也好。 江水扇了扇风,虽然如今已然初秋,但她惯来不耐燥热。 听鹿衔显摆一样说着自己的种种谋划,江水也暗自盘算一番,觉得无甚不妥后赞许地点了点头。 “姐姐姐姐,又快到我生辰了哦!” 江水愣了愣,从回忆里扒出上次给鹿衔过生辰的记忆,迟疑道:“不是还有两月么?” 鹿衔点头:“对呀,盛湖说会回来同我一道儿庆贺生辰的。” 原来还是在想着情郎。 笑着点点头,江水也不说什么,只道:“那他也该从玉麈动身了。” 鹿衔点点头。 而后她问道:“姐姐,你生辰是何时?” 江水愣了愣:“你问这个做什么?要同我庆贺生辰么?” 自然如此。 鹿衔歪着头道:“是呀,不然呢?” 可江水却沉思片刻,带着些轻快道:“不必麻烦了,我并不记得我自己的生辰。” 她自幼失去双亲,如何记得一个生辰呢? 第五十二章 古月千载如吴钩,钝刀泣血 古月千载如吴钩,豪杰赖儿斩万头。 黄叶秋梦浅,聊胜春情。 行尽天虽有尽天之名,却到底还是人间。 顺应四时,而今快到冬日。 今日江水见屋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推开窗来留住一点微凉的空气,而后不其然看见仍在秋雨中练刀的其迟。 他还如刚开始时那般一丝不苟。 江水本以为,其迟会坚持不下来,可暑去秋来,他倒是日日勤修不辍。 她忽而想起一年之前送出银零落的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人来客往,虽见证死生却相识不久,对于那个曾经让她心有戚戚的孩子,江水其实已然不大记得了。 只是还记得那个孩子的眼睛。 这世上相似之人何其多,无一人不可是我。 左倾秀早被江水打发去含丹堂,练刀尚可站定后一直挥动,学医却不能够纸上谈兵。 容教之中也有些珍奇药材,江水没有觊觎之心,也没有一一看过去。 只甩了自己编撰的医术给左倾秀,叫她先将各种草药都熟记于心。 “江前辈。” 直到其迟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江水才恍然自己不知何时撑了一柄伞,走到了他面前。 江水见其迟有些困惑地看着自己,沉吟片刻而后才道:“练刀不急于一时,欲速则不达,如今秋气已深,你若继续练刀,未免有寒气入体之险。” 话里透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关心,其迟先是下意识地回了一声:“是的,江前辈。” 而后才察觉出江水逐渐软化下来的态度。 他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江水的脸,明明还是同样的一张脸,却比相遇之时和蔼温柔许多。 先前教主说江前辈的心魔,难道如今......是江前辈压制住了心魔么? 其迟每日看见江水,能够察觉到她每日皆有不同的气势。 而江水也只感慨,无心冷肝肠,才能够压制心中恶念。 虽然秋气衰落,但她却逐渐清明了回来。 因此对于这个被自己冷嘲热讽多次的其迟,江水抱着微妙的一丝尴尬与歉意。 见其迟还在愣着,江水拧了拧眉头:“还不来伞下。” 其迟:“哦,哦!” 他忙小跑两步小心翼翼地挤进江水的伞下,而后跟着江前辈一并缓缓地走到屋内。 “去备下热水,”江水先是吩咐侍女,又侧过头对其迟道:“你先去洗漱一番。” 语气不容置喙,却不似平时冰冷讥讽。 一时之间其迟简直是受宠若惊。 晕乎乎地跟着侍女去了浴室,其迟还没走两步忽然听见江水带着些笑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去洗漱还要带着刀么?” 他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还一直紧紧捏着那把江水给他的刀。 看其迟将刀轻放在桌上走了出去,江水缓缓上前,拿起了他的刀。 这还是当日捡他出死门之后,从柴房之中抽来的劈柴刀,粗制滥造。 等到其迟洗漱一新之后,停在浴室之中给自己打了一番气,才推门而出。 等他走到院中曲廊正预备往江水前辈所居处行走时,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侧身一看。 秋雨困烟涛,刀尖灭红尘。 何处是江湖? 江水将一把劈柴刀用得出神入化,自起云气。 其迟练习这门刀法月余他早察觉到这门刀法飘逸灵动之余并不追求极致的速度与力,并不凶狠的一门刀法。 这门刀法江水只教导了口诀与要点,加之矫正姿势,并没有亲身演习过。 而寻常刀法虽只以单手握刀,却也有左右周身呼应之势,以求大周天畅通。 可如今其迟看江水几乎不动左臂,又如何不懂这刀法根本用不到左手! 与江水曾演示的《灰河》全然不同。 他本便不是真正的资质愚钝,否则早就死在厮杀之中,或者说不配进入厮杀,只是入不了江水的眼而已。 而普天之下,又有几个江水,几个卿哉? 江水收了刀,停住周身运气,定定看着其迟。 “你可知我教导你的这门刀法——”江水将开了个口,却忽而沉默了下来。 摸不透江前辈想要说什么,其迟只好站在原地,等着她发话。 命为天夺。 江水笑了笑,轻抖右手将刀抛掷到其迟面前,分毫不差地插在他足前半步。 裂石开碑地竖直扎在地面上。 “这门刀法不是什么顶尖功法,但胜在有一股生机韧劲,你倒是与它颇为契合。” 江水走到其迟前面,看着刀说:“往后换把锋利些的刀吧。以外物弥补不足,也该是应当。” “你给这个刀法取个名字吧。” 其迟才知晓,自己苦练多时的刀法,居然无名。 他慢慢红了脸:“江前辈,我不通文墨。” 青黛堂不是不提供后山的文课,只是文课不能让其迟更容易活下来。 叹了口气,江水叹息庸人何其多。 她道:“无妨。” 江水的声音渺而遥远:“往后只有你一人会这个刀法,无论是你弃而不用,还是视如珍宝,都只与你有关。” “你可以决定它的名字。” 其迟看这个带着愚弄兴致的拯救者从雨幕之中消失,他还太年轻。 像一把还没磨锋利的刀。 而其迟并没有料到这居然是此生他见过江前辈的最后一眼。 这个破雾而来冷若兵刃的前辈,在收到一封书信之后,枷锁尽断,钝刀泣血。 在他眼中喋血无情的教主半分也不阻拦江前辈的离去,仿佛与她约定的造就一个含丹堂堂主是一桩无关紧要之事。 * 江水砍断束缚千钧的绳索,翻身上马便冲向鹿衔事务堂。 “江水姐姐?” 鹿衔看她来势汹汹一时有些疑惑,却没摆起御敌的招式。 江水只急急道:“卿哉有难,我先行一步。” 说罢便一骑绝尘而去。 来如骤雨,去似狂风,鹿衔又怔仲片刻才去询问旁人发生了何事。 “秉教主,有自江安叶家传来的信件。” “江安叶家......” 鹿衔才想起自己命令众人不得窥探客卿江水一切事物,怨不得事出突然。 她颔首表示知晓了,轻叩桌案,对属下施令:“将其迟和左倾秀带来。” 属下半跪:“是。” 过了片刻二人皆被带到鹿衔面前。 其迟与左倾秀惶惶不安,他们这种无名小教众,本不敢奢望单独面见教主。 他们二人都知道这是因为江客卿/江前辈的原因。 鹿衔瞧着跪着的二人,冷着眼眸。 “今日起搬出江客卿院落,金镜堂会给你们安排旁的住处。” 两个无用的俗人,留不住江水,还配住在她特地为姐姐挑的院落中么? “是。” “是。” 其迟与左倾秀同声回答。 鹿衔看他们退下,招乌鬟堂堂主云潮入内。 她对云潮道:“派出甲下探子前去江安,务必探清江水与卿哉所遇之事。” 云潮有些为难:“教主,乙中......” “甲下。” 由不得他继续说什么,鹿衔面含深色地看向云潮:“甲下。” 教主威仪日渐肃穆,云潮自觉冒犯道教主的指令当下便跪在殿中:“是,教主。” 第五十三章 春目纤腰小金莲,红袖新欢 “卿哉,卿哉我不想的。” 叶俟清涕泗横流,她几经癫狂地求着卿哉:“你把風琐剑的下落告诉我好不好?好不好!你告诉我!” 暗室之中灯火续断,这是叶俟清告诉爹爹她想学叶家铸造之法后叶景行欣喜万分为她建造的铸造室。 除却剑意不足,半点不输于家主才能使用的“玉羽鸣”。 可谁也不知道,此刻这里没有一柄正在铸造的剑,只有一个浑身血污抓痕掌印的人。 天之骄子,卿哉。 卿哉已经从一阵非人痛苦之中熬了过来,此刻跌坐在地上,冷眼看着叶俟清出尽丑态。 叶俟清怎知他居然有了防备,还将風琐剑不知藏在何处! 拿不到風琐剑给秦不二,那她废了卿哉又有什么用! “卿哉,我求求你,求求你把風琐剑给我好不好!” 卿哉内脏六腑有如百万虫蚁啃噬,他现在还能强忍着,冷笑一声:“滚。” 那一声滚字用尽卿哉全身气力,可冲击不到叶俟清面前,便坠落在地。 甚至激荡不起一丝尘埃。 看着卿哉因为自己沦落到这个田地,叶俟清心中其实有点难受,她来回走了几圈,又蹲下身。 只见她小心而又可怜道:“若非你不愿意娶我,哪来的这么多波折呢,我虽也不愿嫁你,却也不忍心看你这样。” 若不知情者听罢,大约还觉得叶俟清可怜可哀。 可落在卿哉眼中耳中,只觉得恶心厌恶! 只恨他无力提剑! 叶俟清又恳求又威胁,多番都无果,最终耗尽了耐心,她愤恨摔了手畔灯台。 “啪嗒!” 火焰接触地面后便熄灭了,叶俟清的脸庞更加阴暗不可见。 她说:“卿哉,一日我拿不到風琐剑,一日你便出不去,卿哉你——你可要想清楚了。” 莫非得到了風琐剑,你这毒妇便会将自己放走么?带着一身罂粟留下来的暗伤,难道就不能够让她身败名裂么? 卿哉垂下头,绝不看叶俟清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自己出身秦岭隐逸之家,江湖之中漂泊,虽结交四海,却无一人可以相救水火。 估摸着时间又快到下一轮毒发了,叶俟清本就记恨他多次拂了自己的面子,又多少有些得不到的渴求。 此刻她内心五味杂陈,说不出得怪异。 叶俟清又站定片刻,收拾好自己的装扮,擦拭去失态的泪痕,语气柔媚道:“你好好休息吧,我明日再来瞧你。” 她自然是不担心卿哉逃走的,秦不二一共交给了自己两样东西。 让人沉迷的上等罂粟。 还有废尽筋脉的毒药。 卿哉越发疼痛难忍,恨不能剔骨断骸! 叶俟清走出铸造室,外面的叶家弟子见到大小姐出来忙行礼问好。 轻轻扶端正额角银钗,叶俟清对那个不记得名字的普通弟子展颜一笑:“天气渐凉了,可不要将剑庐的火给灭了去。” 弟子愣愣点头:“大小姐吩咐的我们自然记得。” 叶俟清满意地颔首,又问一句:“我今日可还美么?” 那弟子真挚道:“大小姐今日格外美丽!” 听得她浑身舒畅,笑着走开了。 玉臂香粉醉如痴,叶俟清见到秦不二时先是踌躇一番,而后上前道:“卿哉那家伙已经完了。” 闻言秦不二先是一喜,而后忙问:“那風琐剑呢?” 叶俟清神色微僵,却转而埋怨起秦不二:“你便只顾着風琐剑,風琐剑,卿哉是何等的高手,你都不问我可有受伤。” 说话间她还轻轻捶了捶秦不二的胸膛。 叶俟清只求秦不二能够多记着自己的难处,别因为一点小失误就恼了自己,她抛弃卿夫人的位子可不是为了遭秦不二厌弃的。 叶俟清还等着秦不二高调迎娶自己成为大旸皇后呢! 而秦不二内心烦躁,这叶俟清怎么半点不分好歹,若非眼下还要依靠她秦不二简直连见她一面也不愿意。 二人各怀鬼胎,抱着的姿态却还万分亲密。 单看二人郎才女貌,不辜负山山水水。 却不知皮囊内里恶,埋汰尽江安风光。 最终还是秦不二顺势服软:“好俟清,好清清,好娘子~你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叶俟清飞霞上颊,娇嗔道:“呀!你喊谁娘子呢!” 秦不二笑着继续说:“自然是你呀,我的好娘子,可饶了为夫吧!” 这一个“娘子”一个“为夫”,让没见过几个外男的叶俟清吃了定心丸,她虽知道男子多薄幸,但—— 这未来大旸的皇帝,如今是被自己吃定了吧? 叶俟清如此想到,不免有些自得,却还面上不显继续娇骂:“你这个登徒子,可不许说,不许,不许!” “好好好。” 秦不二道:“娘子说不许就不许,好好好!” 二人耳鬓厮磨一阵,终于让秦不二不动声色将话题绕回了風琐剑上。 他见叶俟清脸色微僵,心中有些不好的猜测。 果不其然,下一刻叶俟清道:“卿哉是废了,给我锁在铸剑室里,现在想必正在忍受罂粟之苦。” “只是......” 抬头看一眼秦不二,叶俟清小声道:“他不知将風琐剑藏在了什么地方,我没有拿到。” 无用至极! 霎时间秦不二几乎要将这个没用的女人甩开,但他还是忍住了,挤出一个深情款款的眼神。 “俟清——” 他的声音中带着些悲伤:“没有風琐剑,我便不能得到兄长的认可,也就只能接受他安排的婚事。” 又怎么和我心爱的凌雪在一起? “可是我想同你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因为你没用,我才只能在凌雪刚缓和对我态度时留守在江安! “我出生京州,多的是如云的美人,多的是歌舞的姬乐,可是你与他们都不一样。” 从未见过如此愚蠢无用之人! 秦不二又重复了一遍,深情且真挚:“你是我想携手一生的那个人,我只为你而来。” 叶俟清惊喜万分地扑进秦不二胸膛,这个奇货可居的大旸帝王终于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当真不枉费自己狠心废了卿哉。 可惜啊可惜,卿哉你为何不爱我呢?你也十分优秀,为何不能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偏偏受这些折磨呢? “我......” 叶俟清似乎在压抑住自己喜极而泣,她颤声道:“爹爹看守叶家严密,我不能带你进去。” “我一定会为我们取得風琐剑的!” 落音掷地有声。 叶俟清与秦不二相拥,恍若岁月静好,春目纤腰小金莲。 若是秦不二能够在焦躁得不到風琐剑之余,略微低下头看一眼叶俟清的眼神,他就会发现这个女子眼中亮如冥火的眼睛。 他不知道,叶俟清早已备下了江湖秘药。 和之前的罂粟一样,放在了她的梳妆台上小匣子中,没有半分遮掩,一打开便能够看见的—— 一举得孩的合欢之药,红袖新欢。 我是这般的爱着你,秦不二,储笠格。 爱着你不如卿哉英俊的皮囊,爱着你身后滔天的富贵。 爱着未来会属于我们的孩子,爱着属于我们孩子的下一个皇位。 叶俟清笑了,谁也别想赢过自己。 秦不二亦于无人可见处牵起嘴角。 第五十四章 多情江安埋杀人,夙梦流缘 香梦酥铁骨,江安埋杀人。 晚间叶俟清以要勤勉练习铸造兵刃为名,令人送了餐食进入她的铸造室。 “爹爹,那女儿便先去了。” 叶俟清从秦不二身侧离开后就赶会了叶家,本想第一时间去看看卿哉的情形,却不其然被叶景行拦下。 自己这女儿自由便是被娇惯坏了的,叶景行见独女对于铸造之术这般上心,不由觉得称心。 但他却担心女儿太过劳累了。 叶景行道:“爹爹知道你如今长大了,懂得延续传家铸造之术,看来我家清清成熟了不少。” 被自家爹爹拦下时叶俟清原本有些惊慌,但听见叶景行这般说话,她却也逐渐放松了下来。 抱着爹爹的胳膊摇了摇,叶俟清亲昵道:“女儿总是要长大的呀~” 这孩子,叶景行慈爱一笑。 忽而想起了原本在叶家但前几日不告而别的卿哉,叶景行略感不愉。 卿哉是一月之前被叶俟清以越生桑的名义,伪造信件留下来的。 为了防止卿哉知道那封信件是自己的手笔,叶俟清还特地告知叶景行,说是卿哉少侠要来叶家小住。 她心中爱慕难耐,希望爹爹千万留住卿哉少侠。 叶景行本便属意卿哉,比之越生桑卿哉许多地方更胜一筹,他原本既有让叶俟清死心的心思,也有些隐晦地希望卿哉能够留下的意思。 江湖中人谁不知卿哉出身秦岭,可秦岭之中又有什么大家族,望族传承多年之后还不是一个没有背景横空出世的青年游侠? 他也算是卿哉长辈了,既然女儿真心喜爱,又能引卿哉来叶家——他却不知这并不是叶俟清说的那样因她而来 ——既然能够因为独女前来,那么应当也对清清有几分意思。 少年人嘛,脸皮薄,可以明白的。 叶景行自以为懂得,但卿哉的“不告而别”让叶景行觉得自己前辈的地位被他践踏了。 念及此处,叶景行忽而对叶俟清道:“前几日卿哉少侠又不告而别了?” 叶俟清不敢抬头,依旧抱着爹爹的胳膊佯装无事:“嗯,嗯。” 叶景行以为女儿正在伤心,劝慰道:“他既然这般失礼,你也不必一直放在心上,你是叶家唯一的大小姐,什么人配不上?” 叶俟清垂眸唤:“爹爹......” 叶景行道:“你如今已经老大不小了,爹爹也该为你担心未来大事了。” 笑嘻嘻糊弄过去。 叶俟清撒娇:“诶呀爹爹,我还不着急啦。” “怎么不着急?你看你,你——” 叶景行一怔,忽而想到梗梗,他道:“你江姑姑若是尚在人世,怕是连孩子都有了。” 又来了! 又提到那个死人江姑姑! 叶俟清甩开叶景行的手,气恼开口:“爹!” 她愤愤不平说:“江青梗早就死了你管她做什么!再说她除了一张脸有什么拿的出手的,就算没死也是个孤独终老的命!” “啪——” 叶俟清不敢置信地捂住了脸,她瞪大了眼睛:“爹你打我?你为了那个贱人打我!” 叶景行一时气结:“那你是江姑姑!” “我没什么姑姑!” 叶俟清半点不依饶,她往后退了几步:“一个死了全家来我们家的拖油瓶,狐媚贱人,她也配当我姑姑!” 说完她看叶景行右手颤抖,委屈地跑开了。 还丢下一句:“爹你太让我伤心了!” “孽女,孽女啊!” 叶景行挥开上前的弟子侍从,仿佛苍老了十岁般独自走到自己的书房。 而叶俟清冲出去后在又在门外站定许久,路过弟子不敢触她霉头,只远远地走过。 咬咬唇,叶俟清心中不无恶毒。 她生平最恨死光全家的晦气货色,江青梗如此,越生桑亦如此! 凭她不知那越生桑年少时就和江青梗那个贱人亲近?果然是一路货色,晦气! “小姐——” 身侧是新的丫鬟,小帘早被叶俟清打发给人牙子了,叶俟清唯恐有除了秦不二之外第三人知道自己的计划。 而小帘又是自己的贴身丫鬟,故而留不得她。 小帘是世代为奴婢的,爹娘兄妹都在叶府中,但叶俟清又怎会顾及到那些小人物的心思? 发卖干净了事。 叶俟清横了她一眼:“喊什么!” 丫鬟害怕地缩了缩脖子,小声回禀她道:“您的饭食已经送到铸造室了。” 叶俟清不耐烦点了点头,迈开腿就镶嵌走去,才走过三五丈又猛然摔下一句:“不要跟着我。” 丫鬟不敢再跟着叶俟清,目送着她的身影直到消失。 * 卿哉浑浑噩噩之间恍惚不已,冷热之间他第一个想起的不是罪魁祸首叶俟清,而是不知在何处的江水。 夙梦流缘,点滴落阶前。 可等到翻涌的疼痛挤压来时,他连自己是谁都忘却了。 再清醒过来时,他眼前摆了一碗饭。 先前叶俟清锁住了他的琵琶骨仍旧不放心,甚至还用上等的精铁铸造的锁链困住了卿哉的四肢。 这碗还带着余温的饭,是叶俟清拖了个凳子到卿哉嘴前,让他只要张口就能吃到的。 叶俟清刚走不远,就听见身后轰然传来的碎瓷声音。她又快步原路返回。 果真见到卿哉怒目而视,状如困兽。 叶俟清先被叶景行打了一巴掌,现在又看到卿哉罔顾自己的好意,当下抽出腰间软件直指卿哉心脏。 “卿哉你不要不识好歹,你还能坚持多久?” 叶俟清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卿哉居然瞧不上自己,转而心心念念都是江青梗那个贱人的徒儿,一个易容面皮下不知道丑陋成什么样的女人? 她是江安叶家独一无二的大小姐,在江湖中有着超然的地位,就连紫光山庄庄主都要给自己面子来求取叶家神兵。 可偏偏只有这个卿哉几次三番无视自己的示好! 简直叫人咬牙切齿。 叶俟清念及他原本翩然少年的模样,又道:“原本我只要拿了風琐剑就可以,我本不想伤害你,奈何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难道又能够怪我么?” “权当我求你,说出風琐剑的下落,你我两全其美就是!” 卿哉冷笑一声,他说:“我不想看见你。” 当下叶俟清的软剑便向前几分,卿哉胸前浸出了殷红血渍。 她道:“你以为这是你可以决定的?” “我可不是非你不可,卿哉少侠。” “你心中喜爱着的,江水是不是?你即便答应爹爹心中也只有她,而对我不耐烦是不是?” 叶俟清有仿佛虚张声势一般重复:“你将自己看得太重了,卿哉少侠,我可不是非你不可。” 叶俟清本可以一举捅破卿哉胸膛之中有力跳动的那可心脏,可她却忽而收回了剑,横甩去剑上沾惹的血渍。 这个女人疯了。 卿哉如是想到。 他无声而笑,谁管你是否非我不可。 叶俟清还在说:“原本我不想废了你,可谁叫你对我的示好不屑一顾呢?将我的恻隐之心都挥霍干净了,这可怨不得我啊,只能怪你自己。” 叶俟清还在口若悬河,就如同公堂之上的状师,将杀人之罪的名头挑拣干净。 卿哉却半分不愿入耳。 第五十五章 百伤瘦雨寒鸦死,光朱万里 江安的水还在沉睡,但裹挟着杀伐之气的江水已经双刀开劈,破了叶家的大门! 万刃埋红唳铁衣,百伤瘦雨寒鸦死。 叶家上下一致对外的御敌之势,江水恍惚又回到那个以两支树枝破开重围,逃出叶家的时候。 当年青阳,挥血染银宫。 今朝冰月,凶兵攻赤轮。 “江,江姑娘!” 弟子中有人认出了江水,但她满身杀气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大着胆子问:“江姑娘何故闯我叶家!” 江水懒得同他们废话,直接呵斥:“卿哉在什么地方!” “卿哉少侠早在半月前就离开了叶家!” “是啊是啊!卿哉少侠早就不在我们叶家了!” 冷笑一声,江水横着刀在一个弟子脖颈前:“叶俟清在什么地方!” 那弟子被吓得两股战战:“大小姐,大小姐在她的铸造室。” 叶俟清也学叶家铸造之术了? 江水松开那个弟子,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在她还是江青梗的时候,兄长叶景行曾对她说,叶俟清被自己和她娇宠坏了,一点苦头也不愿吃,更不愿学习叶家的铸造之术。 而当时叶景行指着江青梗的衔山楼往南处独立院落,说若有一日,清清愿意学习铸造之术,便在这里给她建造一间铸造室。 叶家诸多弟子看江水居然不问铸造室在什么地方便绝尘而去,一时间齐齐没有反应过来,那铸造室是前不久才完工的。 一个外人居然能够精准地知道铸造室的地方? 叶俟清走出铸造室的时候听见喧闹之声,她十分不愉,正要问发生了何事,忽而看见一匹马在自己面前扬起蹄子又重重落下。 一把刀对准了自己的喉头。 寒光凛冽。 “卿哉在什么地方。”江水语气虽冷,却说的急切。 叶俟清忍不住颤抖,但强忍着颤声说:“你说什么卿哉!不要拿到刀指着我!” 此时叶景行终于也闻讯而来,他见爱女被江水杀气腾腾地用刀指着不禁瞠目欲裂! 大步干上前去,叶景行揽着叶俟清的臂膀将她护在身后:“江水!你这是在做什么!” 好一副舐犊情深的画面。 可江水不愿就此收刀。 她没有说其他的,只重复道:“把卿哉给我。” 将叶俟清好好护住在自己身后,叶景行十分愤怒道:“卿哉早不在叶府之中!” 看他说得笃定,江水却摇摇头:“滚开。” “我是你长辈,你就这般态度?你师傅要是知道,定然不会让你如此!” 江水垂低眼,自己现在用的就是原本的面容,只是连续赶了多日,眼下一片乌青,嘴唇干裂。 比当初杀死义父逃出叶家还要狼狈。 她说:“不要再提江青梗。” 江水翻身下马,在叶景行来不及反应之时就用刀格其叶俟清的脖颈。 “如果卿哉不在这里,我便走人。” 叶俟清内心恐惧万分,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江水知道,一时之间连被自己发卖的小帘都怨恨上了。 她不敢与江水对视,更不敢接过江水的话,含泪看着叶景行:“爹......” 叶景行早知江水武艺不凡,但却没有知道居然精湛到这个地步,他伸手握住两把刀:“若有什么你冲我来,何苦为难她一个小姑娘!” 英雄老易,命难已! 江水看青昙饮血,无悲无喜地开口:“叶景行,你放手。” 她一直都不明白,为何叶家父女能够视自己的付出如轻羽,为何即便是江青梗“死了”叶景行还能轻飘飘地提起自己。 真的,将自己视为他们人生中必要的一个垫脚石了是么。 纵我千般凄苦,纵我万钧难言,也不配当一个人。 叶景行有着叶家人一贯的好面子,看重尊严,这点江水也收到了些浸染。 因而当江水听见叶景行还在纠结自己该叫他伯父时,凄凉一笑,用着属于江青梗的神色。 她少加孤露,又受真正的叶家明珠排挤,不被叶家掌权者当做孩童看待,兄长虽温和却是导致自己一生悲惨的罪魁祸首。 江青梗美则美矣,却有着满面苦相。 清寂如明月,孤苦如秋潭,无泪而红碑凝愁,蹙眉如秋兰泣露。 她盈盈的目光漾来时,又有谁能够不为她而悲从中来,万分怜惜。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叶景行几近失语。 梗梗—— 可惜如今江水已经能够将自己同当初的江青梗剥离开来,她冷眼看着叶景行沉沦在往昔记忆中,觉得烦厌恶心 可人在孤立无援之时,眷恋上唯一的阳光,又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是如今她发现自己不是飞蛾,而叶景行也不是烛光。 她只是江水,双刀江湖客,阎王楼杀手,武功卓绝睥睨天下的江水。 就像现在,她想闯进叶家任何一间屋宇,又有谁能够拦住她? 在叶景行还没能回神之时,江水已经挟持着叶俟清,一路踢开,来到了卿哉的面前。 这一幕何其相似。 江水鼻头微酸,她俯下身犹觉不够,半跪在卿哉的面前。 带着身后的光,轻轻跪在卿哉的面前。 尘起倾光落,欲吻子襟湿。 身后哑然的众人与险些昏过去的叶俟清此刻都不重要了。 卿哉刚挺过一阵罂粟瘾发,汗与血泪并下,身上还有着行将就木之人的死气。 他迷迷糊糊分不清是谁,在嗅见让人安心的清浅药香之后,卿哉艰难地睁开了眼。 “你来了。” 卿哉笑着。 “我来了。” 江水轻分开他两侧的鬓发,她对卿哉认真地说:“我来带你走。” 她用青昙砍断了卿哉的所有枷锁,而后生疏地将他勉强抱在怀中,他竟然已经骨瘦如柴了。 这可是卿哉啊。 缓缓起身,江水看着已经晕了过去的叶俟清,还有紧紧护在叶俟清面前的叶景行。 他在说什么? 江水缓缓向他开合不断的嘴看去,才如剪开雾茧一般听见叶景行的话。 “——清清她一时糊涂,往后伯父定然好好管教她——” 这话江水本该笑出来的,可她没有,连冷笑都挤不出来。 只是木然地看着叶景行。 而后低头看着力竭昏死的卿哉,她想,自己现在应当给卿哉一个吻。 可她没有理由吻下去,只是用手背摸了摸他的额头:“她伤害你的,留着以后你一点点来讨回来。” 将卿哉小心背在身后,直接用捆住卿哉的铁索将他和自己紧紧绑在一起,而本该背在背上的青昙刀转而被她拿在手中。 “现在,我先替你拿一些彩头。” 叶景行甚至向江水跪下,可她只是越过叶景行,走到叶俟清的面前。 “啊——” 叶俟清痛呼出声,再也装不成昏过去,看着自己齐齐断裂的两只手几经疯狂。 她不住地打滚哭泣,叫嚷着疼痛,谩骂江水与卿哉。 而江水只是看着她。 冷冷地,看着她。 “你的一双手,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彩头而已。” 出得门外,云帆东山,光朱万里。 卿哉,我来带你走。 五十六章 万象寒光渺归去,巫山乍晴 青绿古铜博山炉中正点着香,安神而静谧,天地虽已入冬,屋中却温度怡人。 但不久之后却有匆匆刻意响起的脚步声,与侍女行礼的动静,等到秋劫自门外进入时,带来了一阵让人清醒的寒气。 秋劫面色镇静其实心中却有些不安,原本此事本该尽在主上掌握之中,可今朝传来消息时却发觉陡然出了岔子。 秋劫虽不喜笠格殿下处处占主上便利而愚钝以小局乱全盘,但他更不愿出什么岔子。 尤其......事关風琐剑与江姑娘。 但他站定在储诚庭五步之外后便即时跪下,半点不犹豫地如实禀述道:“笠格殿下计划失败,卿哉已被江姑娘带走。” 原本储诚庭正在闭目养神,闻言缓缓睁开眼,饶有兴味地挑眉:“她从何处得知?”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江水。 储笠格行事上不得台面,同样是阴谋阳略,他之所为皆透露着一派小家子气。 无论是逃避京州里兄长对他的隐隐压迫感而选择于江湖中游戏花丛,还是托妇人之手来窃取風琐剑以求自己宽容。 都让储诚庭觉得这个庶弟越发不成器。 他是谁? 堂堂大旸摄政王,幼年即被封王的储诚庭,对一个已经失去兴趣的庶弟又有几分耐信? 而秋劫则恭敬答道:“尚且不知......” 储诚庭若有所思。 若无意外,江水本该向先前那样停留在行尽天,却居然在此时出现在江安。 鹿衔,江水。 储诚庭虽不屑于储笠格托妇人之手行事,本身并无轻视女子之意,他客官而公正地觉得那个叫鹿衔的小姑娘的确有几份本事,远胜她的生父迟焰。 只是有时没有迟焰那般好拿捏。 便如此君之群而不倚,但储诚庭还远没有将鹿衔放在能够与自己争锋相对的地位上。 索性那个叫鹿衔的小孩儿也十分乖觉,将迟焰之位推翻后便紧锁容教,竭力避免与逸王正面争锋。 大有独全己身之意。 她与江水到真是英雄相惜了。 原本鹿衔封闭行尽天,却独独让与容教本无干系的两人有特例,一个是心之所爱,另一个就是江水。 当真是带着些江湖义气。 储诚庭念及此,对秋劫道:“秋曲至今还未完成任务?” 听见主上问罪秋曲,秋劫更加埋低脊梁:“秋曲办事不利,还望主上恕罪。” 秋曲与他们三人都不同,武艺稀松只有轻功足道,但有一手绝学缩骨功,而且吐纳之间与寻常人全无不同。 可以蒙骗过天下人。 也是因此主上才将覆灭江湖之中的最重要一环交给秋曲,可已过多年却没有什么大的进展,而如今朝堂局势却已将定。 储诚庭并未将喜怒摆在脸色之上,只道:“让他按原计划行事,只是需要加紧些动作。” 江安叶家,储诚庭不愿让他再有多久的荣光了。 而后他对秋劫道:“而今江水与卿哉所往何处?” 秋劫回禀:“二人一路向东去。” 却不知江姑娘打的甚么主意,逸王府中眼线一路留意,江水奔驰多日未曾停歇。 储诚庭神色淡然:“笠格手段低劣,但那罂粟与按金线之毒却不是那般好解的。” “江水若有救治卿哉之心,必每日以心头血为引。” 说到此,储诚庭的面容上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哀怜,但秋劫未敢抬头自然不曾发现。 秋鹭本便不是对储笠格千依百顺的秋芜,因而储笠格在向秋鹭讨要能够对付卿哉的毒药时,秋鹭请示过主上后,给了他金线之毒。 而这金线之毒是她在江水住在逸王府中几日,按照江水自身奇特而做出的毒药。 说来也巧,秋鹭早年便有过类似的想法,因而更改了几味剂量,变成了新的金线之毒。 而这也是储笠格所授意的。 当他知道江水便是被叶家以药物喂养大,浑似药人功效的江青梗时,便授意给了秋鹭。 又过了片刻,秋劫便听储诚庭沉声道:“你领百余暗卫,七日后出发,而后将卿哉带到本王面前。” “如有必要,可就地格杀江水,只需保全卿哉性命即可。” 秋劫领命称是。 可为何是七日后? 主上这是担忧自己百余人都赢不过一个全胜时期的江水,还是说...... 想要在江姑娘最虚弱之时,逼她无力反击而束手就擒,好连着江姑娘一并温顺带回逸王府? 秋劫不敢多加深想,更不敢妄加揣测主上意图,只是沉稳着领命退下后便去挑选随行暗卫。 “秋劫大人。” 暗卫长现身秋劫面前,秋劫点点头:“主上命我挑选百余暗卫。” “是,秋劫大人。” 京州倦客,长沟恐流玉关西。 在秋劫退下之后储诚庭复又阖上双目,如今天之近冬,他的膝盖有些隐隐作痛。 每逢此时,他都会想起耿葵先生。 榴花焉比海棠红,前岁孤鸿仍留影。 他对于耿葵先生自然不是说有什么深厚的师徒情谊,否则也不会将耿葵先生的儿子耿玉变成那番模样。 耿玉儿若是没有被自己设计身死,也不过是二十有二,比自己小了七岁。 一个年纪尚小的天潢贵胄,本不该同阎王楼那类江湖势力有所纠缠,最开始是源于他的一个属下。 那个属下贪花好色,耿葵一时不察着了道,这才有了腹中骨肉。 而储诚庭得到属下被阎王楼楼主一怒击杀后只展示出了招揽之意,引得耿葵收他为半个弟子。 多年前江湖正道围攻阎王楼,若是没有皇室中人手笔,又怎么能不痛不痒的渡过? 后来耿葵先生一朝分娩后将耿玉寄养在逸王府中,耿玉这个名字是耿葵所起,她虽杀了耿玉生父,但还不至于迁怒到耿玉身上。 再之后......寻到江水传授武艺,而后储诚庭废腿,再到耿葵先生身死,能够号令阎王楼之疏麻令下落不明。 而储诚庭又是何时开始动起养废耿玉的心思的? 储诚庭隐在暗处而意味深长一笑,耿葵,江水。 “主上,已全部安排妥当。” 秋劫重新走入室内,恭敬地半跪,对储诚庭如是回禀道。 储诚庭并不抬眼,只略挥动手掌:“退下吧。” “是,主上。” 江天霜风几时收?多情垂泪向芳州。 他似乎已沉沉睡去,深睡而无梦,更没有什么佳人踪影。 自江水与之相别后,储笠格并未有什么变化,只是府中多了些没人吃的完的糖蒸酥酪。 惊华屏外梨花开了又谢。 花匠胆战心惊地依旧枯萎凋谢后都换一批新的花树种上,不经意间有许多株已经生根健壮了。 当梨花花期实在留也不住后,花匠们战战兢兢地等着逸王等我处罚,却发现逸王仿佛已经将这个花谢后便即可换一批的命令给忘却了。 岁将零,尘满树,万象寒光渺归去。 巫山乍晴。 第五十七章 谨以双鹤盟乐康,银碗雪霁 银碗的雨雪已经下了七天七夜,好雪当风,尽在此处。如今终于万籁停雪,深谷不知霁,于浑沌中放大光明,痴话琉璃境界。 而天地之间唯余一点。 云来壑中,翠微空色。 千里足,满光刀,血里策马的一对男女,眼下乌青,唇里失绛,是多少传世名篇里浓墨重彩的一幕。 可画中人只是下马,缓缓地走着。 将昏迷之中的卿哉背在自己的背上,江水惶惶如逃难地策马多日,终于回到了山谷之中。 山谷无名,因有春时梨魂无住,夏夜皓月独明,秋后霜凋太虚,冬见大雪白头。 于是便叫它银碗。 终年盛满不歇的白。 而如今江青梗的空碑前衰草萎谢风中,而碑外亡人江水已虽风雪白头。 这一路她轮换着骑千钧和青司,即使卿哉瘾发时将她肩头啃噬出泥泞血肉,也不曾有一刻停歇。 终于,她恍然隔世地想,终于到了。 前路已罢,江水终于体力不支地跪倒在自己的碑前。 “卿哉,我们到了。” 她也静静昏了过去,紧系的铁链还将他们二人捆绑于一处,浑然像是江水安眠于卿哉怀中一般。 江水在还是江青梗时,瞒着耿葵先生,接下了一个中品白海棠榜。 彼时那个人,正在叶家求剑。 十年之前江湖赫赫有名的君子剑,以风雅剑意,而被人交口称赞。 他的配剑百战身死,于是特来叶家求剑。 这也是在叶家密切监视下江青梗能够接下的最合适的海棠榜。 一个娇弱无依的无害小姑娘,美貌可怜,却只是不得重视的养女。 君子剑本君子,叶家家主也就是江青梗的养父虽不能为他破例铸剑,但也得到了叶家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替他量身铸剑。 因而君子剑捧千金而来,长住于叶府。 月夜苦练杀人刀,何不顺斩君子剑? 没有跟着耿葵先生学习多久的江青梗,远不是成名已久的君子剑的对手,于是她只是捧着医书匆匆走过,而不经意间将医书洒落一地。 君子剑只当自己一个外人出现在叶家,将这个孱弱的小女孩吓到了,带着歉意地帮她捡起一卷卷医书。 “拿好着,走路小心些。” 江青梗怯生生抬眼,“多谢大侠。” 闻言君子剑笑了笑,伸手摸起江青梗的头发来:“你是家主的孙女,叶俟清么?” 叶家多年前得了一个小丫头,算起来也有这个岁数了,而江青梗身量不足又兼之脸庞稚嫩,君子剑这才认错。 可江青梗摇了摇头:“我叫江青梗,是叶俟清的姑姑,家主的养女。” 养女? 君子剑并不知叶家有一个养女,叶家也从未对外有透露过家主收养女儿之事。 君子剑住在叶家半年,江青梗也同他渐渐亲近,而好色又是大多数男人的劣根性。 而江水第一次祭刀开刃,用的便是君子剑的大好头颅。事后耿葵先生知道了,却只是将她的刀毁了。 耿葵先生说:“锋芒毕露于未起时,愚蠢。” 从那之后,再高明的刀法,江青梗也只拿两截树枝来练刀。 * 行尽天。 银装素裹于外,满堂金碧于殿中。 容教教主生辰。 金镜堂自两月前便开始筹备,而今万事俱备,除却含丹堂由副堂主暂管,其余四位堂主,青黛堂闻颂,乌鬟堂云潮,金镜堂楼春水,鹭羽堂郁画眉,齐跪余下,与含丹堂副堂主一并祝词而供奉贺礼。 但鹿衔眼见奢华结彩,却有些兴致缺缺。 金镜堂堂主楼春水原本还惴惴不安于是否是自己何处为安排妥当,连座上歌舞都无心细赏。 然而不久后楼春水就放下了心来。 有一人负剑而入,自殿外缓布而入。 “玉麈微生盛湖,恭贺容教教主鹿衔,芳辰吉乐。” “今携玉麈白鹤一对,利剑十二柄,秘术十二卷,特此求赘。” 江湖儿女的成亲没那么些繁琐之事。 燕雀无心,谨以双鹤盟乐康。 座上容教众人看着以雷霆手段镇压容教的狠厉教主豁然起身,赤脚奔向那个长衫负剑的男子。 金铃叮当。 “你是来入赘的?” “是。” “玉麈的那些老前辈都愿意?” “本不愿意,可我还是来了。” 鹿衔笑着抱住了微生盛湖:“太好了!我都已经在纠集人手,预备再去玉麈抢你一道呢!” 鹿衔不由想道,若是江水姐姐知道了,怕会沉默半晌而后感慨一句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她二十有五还漂泊江湖,小鹿衔不过十五六岁,便已经娶夫入赘。 等到宴散人酣后,只有乌鬟堂堂主云潮保持着清醒,回到乌鬟堂中将原本纠集的上千教众归为原处。 教主她,是真的预备倾容教之力,逼迫玉麈交出微生盛湖来。 乌鬟堂堂主云潮如是想到。 还好微生盛湖来了。 缺月妙危。 鹿衔并不是因为武艺比不上她的生母鹿拂柳,而不选择孤身闯玉麈,来接心上之人回家。 那天骄鹿拂柳破阵之后又如何? 还不是百般伤痕,撕破了脸皮,两厢无可解! 自己可不会像她那般愚蠢地义气行事,鹿衔看着微生盛湖的脸,痴痴想。 微生盛湖却是又问了一句:“路上听得传闻,風琐剑卿哉受难,双刀客拔刀救至交,可是真的?” “呀,你提这个做什么呀!” 鹿衔锤了一下微生盛湖的胸膛:“不过确实是真的,前些日子江水姐姐收到来信,便火急火燎地赶去了江安。” 带着些担忧,鹿衔道:“也不知是何人买通的叶家独女,到真是手眼通天,只是这番谋划不像是出自储诚庭手笔。” 虽然微生盛湖的不解风情让鹿衔有些嗔怪,但她还是有为江水担忧的。 至于为何江水不带着卿哉前来行尽天寻求庇佑呢? 江水是聪明人。 她知道容教教主鹿衔并不是一年前那个莫啼城中没有实权的小妹妹了,也不再适合同卿哉有什么关系。 一是正邪有别,容教是根深蒂固的魔教,与她隐藏的阎王楼杀手身份不尽相同。 二是鹿衔已经为她破例一次,知道鹿衔计划的她自然明白鹿衔不可能再破例第二次。 第三,江水还有些珍惜这份姐妹情意。 鹿衔乱七八糟想了一通,想到江水之后又想起曾经江水的话语,忽而带着些娇羞道:“就算你入赘了,我,我也还小的,我不想这么早生孩子。” 微生盛湖失笑:“自然,你还太小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催动身量陡然增长,加之催深武艺的改良后银零落,又怎会一点无害? 微生盛湖绝不愿鹿衔因为自己受到半点伤害。 鹿衔定定看着微生盛湖好一会,又故意装作不愉的模样。 但听她道:“你的彩礼是不是有些少了?我可是富可敌国的容教教主,你就两只大白鹤十几把剑十几本书,我不是吃了大亏?” 微生盛湖失笑,而后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件事物。 “那些都是玉麈长辈给我们的贺礼,这才是我的文入赘彩礼。” 宝华流转。 第五十八章 此心何惜死同归,唯我一人 泥下空骸骨。 山雪冷胸怀。 最终还是江水先一步挣扎着从重重梦境之中醒来,而后费力地用青昙砍开铁链,放开自己与卿哉。 这一路上卿哉多次毒发,或痛哭求饶,或伤人伤己,江水看着他身上被铁链所摩挲出血的印记,一时为难。 只得又一次点住卿哉的睡穴,江水勉强支撑着扶着千钧让自己停止双腿站了起来,而后突然一愣。 垂垂老矣的一头狼,正站在不远处与她对视。 “我回来了。” 她这样说,老狼不为所动。 安抚地摸了摸如临大敌的千钧和青司,江水有些抱歉,为了尽可能地快速与逃避旁人耳目,这两个家伙一路也累坏了。 而老狼呜咽一声,慢慢地向前试探地迈出一只前蹄。 江水却比它还要块些,走到老狼的面前,与老狼相抵住额头。 “我回来了。” 江水这样说。 她以为她走后便能够顺利地身死于山谷之外,却万万没有想到,还有与这头老狼重逢的一天。 老狼已经很老了,却还没死。 江水已经很累了,却还没死。 竟是重逢。 但老狼闻见血腥味有些狂躁,刨了刨地而后开始舔舐江水的脸颊。 “......那两个都是我的马儿,不是食物。” “......不,那是我的朋友,也不能吃。” 江水看老狼垂涎欲滴的眼神,揉了揉眉头制止住老狼危险的想法。 “嗷呜——” 老狼有些不愉快,分明以往她打来猎物都会分自己一大半的,现在居然想自己独吞。 江水却站了起来,转身回去将卿哉抱在怀中,而后走了一段路到门前,一脚踹开自己曾经居住的小木屋。 旋即她被尘埃迷了眼。 江水仔细将卿哉放在了勉强能够称为“床榻”的地方,又将那床破旧被褥——其实也就是破布干草,都拂拭一番。 地方简陋,江水索性将她身上的连肩披风直接扯下,当做盖被轻轻盖在卿哉的身上。 又再次确认一番卿哉还未到再次毒发之时,江水按照记忆找出各样陈设,而后抱着瓦罐各类走到山谷外活水处清洗一番。 先割了一筐马草给千钧和青司,又摘了些果实,打了些野味,江水托着满身倦怠再次来到河边,想要浆洗被褥。 从河水的清波里,她看着老狼的眼睛,忽而沉默了一瞬。 她招手让老狼上前,用半干的手顺了顺老狼的肮脏打劫的毛发,轻声说:“我受了伤,但也不是你的食物。” 老狼耸了耸双耳,趴地在江水身侧,神色厌厌地看着江水浣衣的倒影。 它老了,前蹄儿也陂,牙口也豁落,皮毛也打结不再光滑。 能够在死之前见一见奇怪的老朋友已经是意想不到的好事了,老狼现在胃口不大,吃不下一个朋友。 江水见他安生下来,也就继续浆洗衣物。 先前她便孤身一人在银碗谷里生存练刀多年,虽然出得江湖有华服美饰,金盘玉馔,但如今事事操劳她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又过了好一会,眼看着差不离了,江水起身往木屋走回,老狼也站起身一深一浅地跟在她身后走着。 屋外有着几杆晾衣的地方,乘着今日无风雪,江水将浆洗一新但刚加破损严重的破布被子挂在上面晾干。 从破洞处,能看见渐渐融化了斑斑雪迹,宛如疮痍的天地。 略微收拾了一下打来的几只野兔,从包袱里搜罗出未用完的调料,江水费力地生火炖了一锅兔肉汤。 顺便将两只野雀和一只野兔喂给老狼,总不算是厚此薄彼了。 香味已经飘了出来,江水摸了摸卿哉的脉搏,便坐在床畔看着他。 当日自己遇险黑火药后,是这个人将自己救下,好生照料,延请了寸霄女弟子为自己贴身照料。 而今二人处境颠倒,她只是个浮萍般的杀手,无处为家,自己都求不得一个安稳,又怎么给卿哉一个温暖且安全的养伤之地呢? 且那封信还是...... 江水本不愿过加揣测,但她清楚的知道,单单以秦不二或者叶俟清并没有能力得到卿哉身上这种凶残阴狠的毒药。 更何况,路上她为卿哉在心中开出来的药方契合得让自己心惊。 这样的毒下在卿哉身上,又让自己能够有救卿哉的机会。 翻遍记忆,只有一个储诚庭的手下秋鹭,鱼鳞可怖。 她曾经解过秋鹭下在耿玉儿身上的毒,看似轻易,但也为那毒的诡谲霸道而暗自警醒,医毒到了一种境界后,更有灵犀境界。 秋鹭擅长为每个人制造独一无二最为何何时的毒药,顺应天时,借揽地利,而后由逸王储诚庭算来人和。 若说这一切没有半点储诚庭的推波助澜,江水绝不肯信! 千樽之后,犹不吐心。 是为逸王。 因此江水根本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最终只能凄惶地回到收容自己难堪岁月的银碗谷里。 她什么都不求了,只希望能够保全卿哉。 什么武林会冠首,什么报仇雪恨,什么正邪之别,她只求能够保全一个卿哉。 由她兀自死死生生,惟愿卿哉安康此生。 岁极山川呼不应,芳树何辞逢故人。 故人何不返? 呜咽水长红泪短。 消瘦尽。 老狼终于把江水分给它的食物啃噬完毕,流了不少涎水,江水看它餮足地懒洋洋趴下,想也知道它多久没有轻松惬意地吃一顿了。 还真是老得连肉都吃不动了。 江水忽而对着老狼开口:“你也老了,靠你不住。” 老狼耳朵动了动,依旧趴着装死,不去理会江水。 反正它这个朋友叽里咕噜说的,它也不懂,怪烦狼的。 江水看老狼不比曾经矫健的四肢,尤其重点看了一下它的左前蹄,而后说:“到头来还要靠我给你养老,你是我可是前世欠你的?” 她索性蹲下身和老狼平视:“不然你死了我也给你立个碑,以你我的交情,不收你钱。” 老狼大约是听出了几分不好的意思,不满地哼哼两声,江水见他吃饱之后还喘上了,横眉冷竖就要掐腰开骂。 “呵——” 忽而听见清浅的一声笑,江水停住对老狼絮叨打发时间的动作,缓缓地站起身,却不敢转身。 血肉殊未合,不敢窥秋水。 她该说什么,她能够说什么? “这里是我练刀时的山谷银碗。” 卿哉这才想起来今夕何夕,再也没有方才茫然间看见江水,下意识的轻笑一声的情意。 卿哉看着女子的背影,缓缓地抬起了手,复又落下。 他道:“江水,你走吧。” 尘霜屋宇七尺躯,尔何哀声泣新茔。 可卿哉没有看到江水的眼睛,因而他绝不会想到,江水落泪之余还带着喜悦的笑容。 我又怎会离开? 我曾于深渊之中缓缓伸出手,而今,为何不可与君并肩于苍茫沉郁长夜中。 自今日起,天地间唯有一个江水。 唯有她能够与你同去同归。 无论是九冥之高远光明,还是八幽之幽凄荆棘。 若君求光明,愿为经下鬼。 若君愿沦落,何惜死同归? 何惜,死同归? 老狼番外 白刃击寒火 狼吃肉是天性。 老狼第一次看到那个瘫在地上的人类时,只闻到了她满身的血腥味。 正值壮年的狼警惕地绕着她转了几圈,嗅了嗅,是活着的牲畜,能吃。 江青梗看见比自己还要身量大一些的狼,挣扎着用刀将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 她的刀尖还有着粘稠血脓,闻着十分新鲜,只是有些不干净吃了要拉肚子的。 狼试探着走向前,弓低了身,毛发悚然。 绿油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团活物,还有闪着寒光的破铜烂铁。 兵刃卷折,江青梗分两只手拿着那两把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刀,这一路上为了躲避来自那个不知名师兄的耳目她费劲了气力。 狼正想扑上去撕咬一番,忽而双耳耸动,转过身龇牙朝着忽而出现的几十个同样打扮的来人。 来了,江水看着那些人还有着熟悉的被自己留下的刀疤,还有与自己手上一般无二的刀。 没什么你来我往的废话,暗卫见到江水便抽出兵器刀刀凶险! 白刃寒击火,试饮通血江。 江青梗尚还稚嫩,一刀刀解决比自己高大不少的杀手暗卫,她眼中含着泪十分脆弱无助的模样,但刀刀狠厉下了死手。 剩下的暗卫也都暗暗心惊。 他们受命一直跟在这个才十几岁的小姑娘身后,虽然只能活捉,但一路上多次失手,死伤惨重!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煞神! 刀起潮落满江红,溪山霞光无颜色。 这些暗卫每一个身上都带有着层出不穷的暗器,江青梗早已无力支撑,渐渐显出颓败之势。 骷髅荒草乡,天地灵柩堂。 我何须饮酒?豪杰魂拜拥! 她一路凶险,逃出叶家一路杀伐来到这处山谷,不知身上有多少大大小小的伤痕。 叶家之中虽囚禁为药人,终日喝药不会受到半点血光,但江青梗死也不愿做叶景行的药! 即便是身死之后葬身狼腹,也好过当叶景行的药! 死生不过去留。 狼却忽然动了。 江青梗半跪在地时还剩下最后七八个暗卫,那头从头到尾都被忽视的狼却突然凶猛上前! 扑上衔住打头之人的喉咙,咬合之间人头落地! 转眼之间居然只剩下了两个人,狼回头看了瘫软在地上的江青梗,又继续同那两个暗卫围转着蓄势待发。 “咻——” 狼咬断其中一个人的脖子之后,江青梗也甩出一把刀拼着最后的气力抓着刀横弯在那个仅剩的暗卫脖颈出。 她虽虚弱,却还是冷静问:“还剩下多少人。” 那暗卫神色一变,却旋即狠狠咬牙,江青梗来不及制止,眼睁睁看着他服毒而死。 但至少知道了,这是最后一批。 江青梗本该将进路封死,但这样无异于掩耳盗铃,她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原地。 而后那头狼又摆出狩猎的姿态紧紧盯着江青梗。 没什么跨过种族的生死之交,不过是那些肉里有毒吃不得的畜牲要和它抢口粮,仅此而已。 现在抢食的废料已经解决完了,噢,可以饱餐一顿了。 狼不禁十分愉悦地想。 江青梗只剩下一把刀。 她逃不出,却也不能逃。 为客不逢英雄时。 江青梗看着狼的双眸,绿莹莹的两个球珠,她拿起刀一直向前走。 自己伸出脖子给自己吃么?狼脑子没多大,转不过弯来,就绷紧着四肢躯干盯着眼前的口粮。 手起刀落。 江青梗居然生生割下左臂大半深可见骨的一块肉,她惨白着脸色,将那一块肉拿在手中。 “多谢。” 手臂上的肉划出了一个起伏不大的弧度,狼飞跃而起一口咬住,肉质鲜嫩不腻不柴,它几下吞噬完成之后又贪婪地看着江青梗。 但江青梗却拿着刀,有如潮水般的杀气渐渐弥漫开来,压地狼一时不敢动弹。 纵然是狼,也怕这个口粮不要命地殊死一搏。 再说现在肚子已经填饱了大半。 这样的话...... “嗷呜——” 狼长号一声,早在先前打斗时山中鸟雀早已飞散,它缓缓后退,而后转身矫健迅猛地离开了江青梗的面前。 好疼。 江青梗看着自己白骨一般的左臂,忽而娇气地哭了起来,哽咽抽泣。 “好疼......” 她最怕疼了。 这一路上为了应对层出不穷的试探和刺杀,江青梗所有的,全部的,保命手段都耗费干净。 没有一根毒镖,没有一颗药丸。 只有从前两个被她杀死的暗卫身上扒来的已经豁口卷折的一对刀。 江青梗知道此刻她要做的是先去寻找草药止血,而后收拾暗卫尸身防止污染水源,以及炼制更多的草药。 可她绷紧着心神确定那头狼已经走远后,只是陡然收了气势,而后缓缓坐下。 将头埋进双膝中,完好的右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腿,左手无力垂在地上。 低声抽泣着。 她孱弱的肩膀微微颤动,呢喃着“好疼啊......”涕泗横流。 真的,真的好疼啊。 江青梗开始哽咽,她又抬起迷离一双泪眼,看着周围横死的数十暗卫,和早已没有踪迹的那头狼。 这是最后一次了是么? 江青梗来不及闭眼,斗大泪珠狠狠跌落,将她衣衫上早已干涸的血花又晕开了哀婉色彩。 “好疼啊......” 江青梗渐渐哭出声来,难以忍受的疼痛,锥心刺骨,她疯了地想要像野兽那般嚎叫。 最后还是忍住,只是抽泣着说:“兄长,梗梗好疼啊。” 这样的痛苦,为何不趁着这样的痛苦直接死去呢? 有什么不好的么? 江青梗似乎受到蛊惑一般,抓起刀,刀尖埋到胸前一点。 就这样吧。 她早便不想活了。 缓缓将刀尖送入心脏,江青梗从来不是什么能够忍受痛苦的人,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可她不是那个能够顶天立地之人。 她会被一个个挫折痛苦生生击溃。 绝佳资质,玲珑心肝,清丽皮囊,也只是个不堪大任的俗人而已,江青梗如何不明白自己的软弱? 不,不能死。 还不能就这样死! 可为什么要活着呢? 江青梗一时之间陷入了两难境地,是死,还是生? 死了一了百了,多似阖家团圆,得享天伦之乐。 活着百般难挨,只是山河辽阔,此生未曾一晤。 她之所爱憎,皆于九泉下,是百年后重逢,还是今朝便相见? 天地正茫茫,余晖渐凄凉。 最后在心中轻声道,此身不敢负师恩,愿摘武林冠,以谢生死情。 等到自己得到了武林会冠首,再去死吧。 这是唯一的理由了。 江青梗逼着自己,留下一个活着的理由。 而后江青梗嚎啕大哭。 垅头月明一如寄,人间时刻死生别。 梨花正开,银辉素转,山谷中除却血色便是极惨艳的一片白。 荒荒山谷如盖,倒看如坟亦如碗。 江青梗哭倦了,痴痴看着满树新梨,不见半点绿意,只是纷纷然的好雪色。 往后便在此处安家吧。 银坟太过凄惶,以后便叫你银碗吧。 老狼番外 长命无衰绝 银碗中落户,江青梗拖着血迹斑斑的一只手臂,将那些死得乱七八糟的所有暗卫都处理干净。 山谷之中珍奇草药不多,但养活江水一人还绰绰有余。 将所有死去的暗卫身上能用的东西留下,在没有养好伤时,江青梗只用右手来料理事物。 她所修习的两门刀法皆是双刀之法,用力之事双臂呼应,如何虽然受损见骨的不是右手,却还让江青梗行事狼狈。 时维进秋,江青梗的医术是跟着薛长老身后所修习,加之后来耿葵先生阎王楼的偌大藏书支持,自然不可能不精湛。 而她的左臂刀伤却还没有好全。 几月之间江青梗和山狼划地而分各不相干,江青梗在原地搭起了小木屋,期间进进出出几次,制备下了能够隐居于此的基本设施。 山静风后草有声,剥啄之间,川流日落。 江青梗独处经年,对狼论纲常,杀鹿辩禅欲。她的刀没有见人血,可天下之人与草木鱼虫,又有何异? 如天地之优伶,古今圣贤奸雄皆粉墨。 此风随魂灭,流传千古,交口接耳于后人,鲲鹏闻之,强似虫鸣。 我病了。 江青梗又一次为自己把脉,气血和畅,只亏神思。 而在江青梗能够娴熟运用单手刀时,银碗下了好大一场雪,天际苍茫。 握刀于手,江青梗银碗中观雪。 荒唐地希望大雪乾坤,四盒八荒皆被雪填平。 但雪有落尽时,那头狼又一次出现在江青梗的眼前。 山中鸟兽或迁徙过冬,或冬眠隐处,狼寻不着实物,而后找到了江青梗的小木屋。 它的眼睛紧紧盯着江青梗的小木屋,喉头发出低低地嘶吼声,这次它想要的不止一只胳膊。 彼时江青梗正坐在屋中生活取暖。 她察觉到屋外情形,随手将一壶半凉茶水放在炉上温热,而后提着刀走了出去。 开门好风雪。 狼已经饥饿多时,门一开便急不可耐地扑了上去,却陡然扑空进了屋中。 翻了个滚狼转来面向江青梗,压低腰胯预备再次扑上去撕咬,却看见江青梗轻轻将门关上。 叽里咕噜说了什么,狼也听不懂。 江青梗说的是:“外面天冷,就在里面开打吧。” 不过听不懂也没事,狼蹬了蹬腿,一跃而起,而后被江青梗一脚踢开飞撞到墙壁上。 江青梗在它刚被踢飞时抛出刀,旋转一踢让刀迅猛扎在了狼的前蹄上。 而后直接上前,一只手抓住了狼的咽喉。 “一个畜牲,也想要我的命?” 江青梗分明在笑,今时不同往日,她自觉无须对一个牲畜百般退让平白让它整日以自己为储备粮。 她的手倏然松开,抓起那把穿破狼前蹄的刀,用整个臂膀将狼狠狠锁住。 刀抵在狼的胸前。 众生有灵,狼虽然不懂为什么好好一个口粮突然就咬不动了,但还是识时务地呜咽几声。 江青梗本想杀了了事,狼皮保暖,正好过冬。 但她却松开了,认真地盯着伏低做小的狼,托着腮道:“你毕竟救了我一次,行吧,一起过冬。” 她屋里有腌制了好储存的各类肉,江青梗挑拣出一些还没来得及腌制的丢给狼。 但因此想起来先前自己割肉喂它保命,江青梗笑笑,看着它被自己斩伤的左前蹄,摸了摸嘴唇。 狼可以驯服么? 江青梗认真地思索,试探着想摸一摸狼的后颈毛儿,却被它嘶了一嘴。 嘁,不能就算了。 后来每到冬天狼都会来投奔江青梗,而平时偶尔打多了猎物,也会分给江青梗一些。 而后矜持地看着江青梗料理,舔顺自己漂亮有光泽的银灰毛发。 江青梗有时也不管它听不听得懂,就骂它把自己当做寄存的货铺,有本事冬天换她来找它吃肉。 破窗冷衾急霜雪,后来江青梗甚至给狼做了一个窝儿,每年冬天等它不见外上门。 一人一狼搭着伙儿过冬,大雪茫茫里,倒也不算寂寞。 吃过了自己的肉,江青梗想,便是自己人了。 如果是白眼狼就送他去锅里好了。 后来江青梗的胳膊也好全了,狼看见口粮活蹦乱跳,也就蔫儿了再没动过吃她的心思。 江青梗有时心血来潮,想要骑一骑它,可狼心气极高死活不愿意让她爬到自己背上。后来江青梗也渐渐不再强求,只是有事没事喜欢拿它练刀。 “江青梗之墓。” 狼带着些新奇地看着江青梗挖坑,往里面埋了些什么东西,又找了个刻着花儿的木条插在上面。 江青梗摸了摸狼的头:“我要走啦。” “嗷呜?” “噗嗤——”江青梗笑了起来:“你是狗么?” “这个是我的碑,其实早就该立起来了。” 江青梗也不顾狼听不听得懂,捧着它的脸揉了揉,带着些轻松道:“不然,我也就活不成了。” 她不信叶府之中耿葵先生是有事才来迟未能赴约,耿葵先生早说,或许她会身死于师兄手上。 可江青梗时至今日还不知那个师兄是谁。 只见到了一波又一波的,追问疏麻令下落的暗卫杀人者。 “我答应了师傅啊,一定要名誉天下,冠绝武林。” 她不欺人只自欺,江青梗早已不记得,武林会冠首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活着理由。 耿葵先生是否这样说过?谁也不记得了。 江青梗道:“如今也该到时间了。” “屋里我留了许多的肉给你,但是你也老了不少,得赶快吃完,夏天还没完全过去,不然腐烂了小心肚子疼没人给你医。” 狼被她捏痛了,龇牙咧嘴地让江青梗神色缓了下来:“干什么?你打的过我么?闭嘴!” “......” 委委屈屈闭嘴,被凶了又。 江青梗又发狠捏了好几下,心满意足的单手托腮看着狼:“我要走了,估计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你说,我是不是要改个名字?” 江青梗拍拍狼的头,狼躲了过去,甚至还跑远了几步,一不留心掉到了河水中。 江青梗不由笑起来,又戏谑说了些什么。 狼分外郁闷——这东西吧嗒吧嗒说什么呢? 笑尽了,江青梗想,那就换个名字吧...... 爹娘留给自己的除了名字,就只有这具躯壳了,可惜叶府多年受得经年药材灌溉,又受耿葵先生散功解救绝脉之体。 这已经不是那个小山村里的,早该死去的江青梗的躯体了。 江。 江什么呢?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她想,就叫江水吧。 似乎是一语成戮,江水出得江湖后,妄图以真情来挽救求死之心,来求一个长命无衰绝。 然而终究是刨心之后,江水为竭。 狼看着江青梗的坟,抖了抖河水里打湿的毛发,而后看着江水头也不回地离开。 静静地趴在坟前。 它只是一头听不懂人话的狼而已。 这是持刀远客江水第一次踏入江湖,渺渺远山,一应长黛,江水照影石惊鸿,寥寥隔世明如镜。 此次踏入江湖,只为那十年一约武林会之冠首。 非绝世,即赴死。 除了江水这个名字,她什么也没有从银碗中带走。 也什么都带不走。 第五十九章 金玉膏梁焚始知,稍隔一尘 卿哉心知江水并不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轻易离开。 但看她毫无反应,甚至都没有出言对自己说些什么,反倒是又低下身去摸了摸一头老狼,卿哉心下难捱。 他如今,只是个拖累江水的废人罢了。 昔日山洞中救下江水时难道他不知道江水身后必然有人虎视眈眈的觊觎图谋?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救了,并且只当做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可眼下——又同当日,何其肖似? 卿哉艰难开口:“江水,你......你走罢。” 他又一次这样说,语气中满是萧条。 江水却依旧不去看他,捏着老狼的脸颊,声音平淡道:“这天下间,唯有我能救你。” 可卿哉却不信,若是江水有把握能够救治自己,她又怎会一路上只顾仓皇逃窜? 或者说救治自己真的这般容易的话,江水又何必至此! 而且——他只是心中赤诚,却不是愚钝。 经此大难,卿哉难道还不知是何人谋划?难道还要眼睁睁拖累江水?他已然拖累过一次了! 而今卿哉虽四肢尚存,然而内力全无,经脉阻塞,长发癫狂。 早已与废人无异。 他看着背对自己的江水,看着她肩膀上被自己癫狂时啃噬出的血肉模糊印记,到现在江水都来不及换一身干净衣衫。 那时江水一声不吭忍下的疼痛,她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语,只是狠狠用另外一只手驱动缰绳。 他又如何舍得这样的江水陪自己一同遭到那人沉重的打击? 卿哉不去劝她什么不忍同生共死连累对方,由己及人,江水怎会听从这般的劝阻而离去? 因而他低声道:“你走了还可以为我报仇,江水你......留下来,又有什么用呢?” 道不自器,与之圆方。 老狼舔了舔自己的毛发,好整以暇地看着江水。 江水不给卿哉一点继续劝说的机会:“你若一心求死,我自奉陪。” 竟然直接将话说死。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但至少能够共同前去黄泉路,也足够令人欣喜了。 江水如是想。 而卿哉却默然良久。 金玉膏梁焚始知,俗世一团烟。 “江水,你......” “我爱慕于你。” 寒窗清辉满,江水忽而转过头,一双霁痕初晓的眼:“你不是早便猜到了么?” 她双目盈盈却还含着笑:“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只要你不走,我便不会离开。” 郑重地犹如发誓。 江水并没有击掌为盟,也没有指天为誓,只是一字一句地缓缓将她的决定说出。 卿哉几次张口,却不知如何劝说。 而江水洞若观火,只说:“我饿了,先吃些汤吧,只是没有什么调味料你且忍耐一下。” 她径自走到锅边,因为从前银碗中只有她一个人居住的原因,小屋中也只有一只刚被她洗干净的碗。 没有什么迟疑,江水伸手拿过那只碗,舀了八分满的兔肉汤在里面,拿了碗筷递给卿哉。 贫贱夫妻这个词便忽而出现在二人的脑海中。 江水心中失笑,她怎么配和卿哉是夫妻。 而卿哉只是自哀之余,不忍江水为了自己忍受寒苦。 看他不去接碗,江水心下叹息,却只做不知道:“不饿么?” 卿哉这才如梦初醒地接过。 山中兔肉质干柴,江水的放血虽然干净,也处理地利落,然而在缺少调味料尤其是盐的情况下有些难以入口。 ——先前储备在银碗中的盐早都江水被腌制成咸肉,连着新鲜的山禽留给老狼吃完了。 但卿哉还是一言不发地将一碗兔肉汤全都用下。 江水又重新接过空碗,现在庖制时她已细心地将骨肉都分离,卿哉自然也不用吐骨在完中。 他因为叶俟清的卑劣手段而肠胃积弱,一碗八分满的兔肉汤已是极限,用多了不好克化,江水把碗筷放在了桌台上又给他递了一片青涩山梨。 看卿哉靠在床上一言不发,江水未免他难堪没有用碗喝汤,也只是继续啃着剩下的大半个梨子。 分梨本不是详兆,但已经落到这副田地,还管什么征兆不征兆的。 她将青涩但胜在解渴的梨子吞食入肚,对卿哉道:“我点你睡穴了。” 只有陷入梦中,卿哉才能松懈一二。 他无时无刻不忍受着撕心的疼痛,还要惊忧,不知何时毒发,又狼狈艰难! 卿哉对江水低声道:“好。” 魂梦中,尚有剑气入青霄。 将他睡穴点下,江水从怀中取出两颗药丸,一颗丢到火炉里焚烧出淡淡香烟,一颗自己服下。 放在炉火焚烧的是能够镇定安眠的药丸,江水服下的那颗,则正好能够抵消药性。 卿哉没有求死之心,江水用手轻轻划过他的眉眼,他的鼻息都比寻常人微弱幽冷。 她知道心如死灰而几欲求死的人是什么样的,可卿哉不是,他眼中还有眷恋光明的神色。 江水且爱且哀。 既然堕落只是你无力自救的借口,我欲与君共死无门,那便由我来救你吧。 你既然还热爱着这个无趣的世间,那么,江水来救你。 江水向来多思忧虑,而如今她却只想着,救下卿哉就可以了。 往后之事,恕她愚钝,半点不敢妄加猜测。 她与卿哉之思想,已稍隔一尘。 江水站起身,老狼本在假寐,看江水有动静挞开半只眼眯着瞧她。 月色下凶刀寒光凌冽,江水解开自己上身衣物,未着寸缕。身前摆着被她破膛开肚做成的羊皮袋,将好拿来盛放心头血。 小木屋之中还有着炉火舔舐着寒气,江水的身躯触及寒凉微微一颤,而后她一如既往轻且坚定地抓起了刀。 我有凶兵,可撼星斗。 卿哉我哉,是耶非耶? 江水冷静地控制好了出血的剂量,将止血草药覆好在胸前,又裹上在卿哉没有察觉时,于他无法赶路中勉强收集来的绷带。 她只将胸前略缠绕几圈,动手前就已经喂自己吃下了镇痛的药剂,此刻失血的脸庞依旧坚毅。 来不及穿好衣服,裹着几层胸前的绷带江水便将装有自己心头血的羊皮袋给收好。 路过老狼时,江水警告地看了它一眼,若是敢打卿哉或者这袋子血的念头她就剥了它的皮过冬。 老狼鼻子里出气,又重新闭上眼靠着炉火舒舒服服躺下。 它可闻见了,这个东西的肉也不能吃,老狼才懒得咬呢。等着好久没回来的老兄弟投喂,又舒服又新鲜干净,不香么? 江水见它重新躺了回去,原本想说些什么,但失血过多,她只是摇摇头:“离远些,别又把毛给烧到了嗷嗷叫的。” 她其实本想同卿哉同死而归,可既然卿哉心有不甘,仍旧眷恋这个他眼中山河大好,而自己只觉得倦怠难忍的人间世。 举头好大雪,吹裂玉笛声。 银碗谷里梨花不会再开了。 第六十章 了知此身如寄后,唯卿知我 卿哉原本想要绝食,但每次江水都为了躲避风雪而在他眼前侍弄每日的饭菜,他终究是不忍心让江水一番心思白费。 而他的诸般心思落在江水眼中后,她却只当不知,只是偶尔来不及擦拭染上脸的灰尘便出现在卿哉面前。 可叹她一双手虽白皙,但却因为练刀多年而有力粗糙,即便江水刻意也不能留下太多痕迹。 索性放弃了苦肉计,太过刻意反而不美。 只是当卿哉问起,自己的身体是否还有转寰之计时,江水却不似那日笃定。 她停下手中活计,不知是不是卿哉看错,她这些日子竟显得比自己还要憔悴许多。 但闻江水道:“若是......” 可她看着卿哉若是了半晌,江水却又低下了眼,而后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什么。” “有我在你不必担忧什么,我必然竭尽全力地救治你。” 江水只是这般说。 明明上天,苍苍雪原。 此身如寄后,雪落小空山。 江水每日在卿哉被点了睡穴后剖体取血,而后便托着躯壳去研制药物,卿哉病困缠身浑然不觉的他曾在昏睡中喝下什么。 因而更没有察觉到,他的身体是否有细微的变化。 而江水......她亦是不愿告诉卿哉的。 不仅仅是为了不让卿哉知道那药会大大损耗自己的身体甚至影响寿命,更是因为江水想知道,卿哉若是在绝望至极,会做什么? 不惜舍血为药而救他,江水心甘情愿乐意之至,即便是现在以命换命,想必江水也会眉开眼笑地坦然赴死。 可惜眼下还用不着自己的性命,江水细细敷药穿衣,带着些遗憾地想。 “卿哉。” “你会怎么做呢?” 江水喃喃自语,不指望被她点了睡穴又加之强力药剂昏死的卿哉能够回答她。 老狼在这时走了过来抖了抖毛发,趴在她身侧懒洋洋地等着投喂。 江水摸了摸老狼的耳朵,起身去给它找吃的。 临出门前,江水忽而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手——此生春秋秋尽二十五轮,痴心几付,性命几诺。 却至今未曾与哪个男子,真正的牵过一回手。 她轻轻阖上了门,披着霜雪走出去。 就连江水自己也不明白她对于卿哉是何等感觉了,一见忘俗后知晓他有未婚妻,以江水的脾性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横刀夺爱之事。 再遇到了秦不二,或者说,储笠格。 他坦言爱慕,江水苦求真心多时,偶然得知不加考证便欣喜若狂地愿以身家性命所托付。 那时纵然卿哉有心鸳梦,可江水既然不愿意自己做横刀夺爱之小人,又哪里忍心干净浑然如卿哉做出有违本心之事? 原本便是强掩情意,知晓他有心与自己,更是多番退却拒绝。 可惜也是个荒唐事。 再之后又是心怀不轨的......叶俟清。 她与卿哉之间,隔了斩不断的情丝干扰,三千弱水轻鸿难度,早非良人。 所有种种,皆不过是江水心有不甘而已。 我会救你的,纵然我死,也会救你的。 不问未来,至少此刻,江水甘愿饮鸩止渴。 江水满身尘孽俗障,刀挥得越快,越伤己身。若说不心疼卿哉那是天大的假话,只是她带着隐秘的喜悦,耗尽心血地救他。 至少我死后,仍有卿知我。 足够了,不枉了。 什么情情爱爱,人心冷暖,唯有苦恨绵长而已。 江水她......自知无福。 仰见云雾苦倦,于青天之下,浩荡围漾。 * 逸王府正门。 储诚庭自宫中回得逸王府,马车之中无人侍奉,一直到逸王府正门前方才传来秋劫的声音。 “主上。” 马车上风铃微响,储诚庭且不睁眼,但问:“何事?” 秋劫看着跪在逸王府正门前身着缟素的贵女与她的贴身侍女,退守储诚庭车马侧,恭敬道:“是卢氏次女。” 卢氏次女? 储诚庭不值得为一个卢凌雪而垂见,秋劫明白主上心思,只照旧迎主上下轿。 卢凌雪看见储诚庭下车,本欲起身上前,奈何久跪不稳还未起身便又踉跄跪倒于地,当她在一起双手并用爬起来时却被逸王府侍卫拦下。 她眼睁睁地看着储诚庭恍若无人地入了朱红正门。 摄政王储诚庭虽为权贵之首位,可逸王府却偏而幽静,加之逸王御下有方早在卢凌雪跪下是便有侍卫自发守卫驱散。 好不至让旁人有饶逸王府舌之机会 卢凌雪心下万分难堪,不由有些埋怨不知去向的储笠格,可她父亲如今恐有牢狱之灾,她的脸面怎么比得上卢家荣耀? “卢小姐,您请回吧。” 来人既不是秋劫,也不是秋鹭,只是逸王府上一个寻常仆从。 虽然心中难堪,但卢凌雪却还是低声和气道:“劳烦您再通报一身,卢氏女求见摄政王。” 虽然低声垂首,但还有着一股贵女的底气。 这仆从却不敢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贵女而去冒犯主上,只是为难道:“卢小姐,您还是请回吧。” 他看了看天色:“现下天色已晚,小人着人给您备轿,不然入夜之后可就不大方便了。” 于储诚庭而言这个卢凌雪不过是个有些小聪慧懂拿捏的小官之女,可卢家至少也是京州一门有些家风的大家。 因而仆从不敢给这位姑娘什么难堪。 摄政王能够对卢凌雪视如无物,那是因为他是摄政王啊,他们这些为人仆从的怎么敢对世家小姐摆眼色? “小姐......” “多嘴。” 卢凌雪低低训斥一声不知礼数的贴身侍女,而后挺直腰杆缓缓起身,不去接受贴身侍女伸来的搀扶之手。 她冷淡而有理地道一声:“劳烦了。” “卢家马车就停在不远处,不劳逸王府上费心,今日之事是小女子莽撞,还望摄政王莫要怪罪。” 她心急如焚,却自知自己得以能够跪在逸王府门前也不过是因为储笠格的倾心所带来的三分底气,可她跪了半日,储笠格却始终没有出现。 卢凌雪上了马车,接着暖手炉怔仲发愣。 以储笠格其人行事,对自己应当尚且有七八分痴情,若在逸王府上必不至于对自己避而不见,甚至不差人提点叮嘱。 至于储笠格已然成年却无单独府院,还要跻身于逸王府门墙下之事,卢凌雪心中略有几分轻贱。 若不是为了卢家,她本是不愿意与一个不解朝堂,只顾武林之中打打杀杀的纨绔虚与委蛇的。 正所谓无真心方能谋而后动,卢凌雪之于储笠格,便是如此了。 念及回家后又要应对的继母姊妹,卢凌雪更觉十分头疼,一时间饥寒交加。 逸王府前虽有人勤扫雪地,但门前冰凉,她跪了许久此刻能够端着风度已然是艰难万分。 “眼下储笠格居然不在京州,那可难办了啊......” 卢凌雪低声自语,她拧紧秀眉,难道真的要看着爹爹受到牢狱之灾么? 那么她卢氏一族,恐怕再无出头之日了。 第六十一章 千古英雄关山死,千岁绿色 天寒水冻,书房之中早备好热水熏香,温热怡人,可储诚庭却没有第一时间去往书房。 千古英雄关山死,滴醉寒浩然。 近日来京州那些基本上有些眼色之人,都能察觉到风雨欲来的气势。 可怜小皇帝却一无所知,只是终日夹在克敬职守的老臣和诱导玩耍的佞臣之间,为此感到十分地难以抉择。 那些个硕果仅存的忠良,莫不长吁短叹,只差指着储诚庭的鼻子骂他丧尽天良,罔顾纲常! 不过那些能够做到这般的刚烈的臣子,早就在朝堂里死绝了。 于是忠良们瞧见储诚庭,还是客客气气地行礼,面上恭敬地尊称一声:“摄政王”。 但那些诱导小皇帝的人,却的确不是储诚庭所安排的,他还不至于对一个废物做这种失了品格的谋划。 那小皇帝可不就是个可笑的废物么? 好好的一个——大旸正统皇室的纯净血脉,却只晓得贪图享乐,割喉之刃近在耳畔尤不自知。 储诚庭并不是没有怀疑过,小皇帝是韬光养晦,但他横竖不知道是怎样的忍辱负重能像小皇帝那样。 若是自己处于小皇帝的位上,储诚庭曾在闲暇时思索过这个问题,而后顷刻间便盘出六条翻盘之法。 短则半年,长则十载。 无一不是狠厉决断,绝无纰漏。 “——主上。” 一直等到秋劫的声音响起,储诚庭才发觉自己催动轮椅走的,不是回书房的路。 而是通向惊华屏的。 储诚庭神思不由歪了一处,想必是方才听闻卢凌雪严阵以待地跪在逸王府前,叫自己不其然想到了不成器的储笠格。 而后又联想到了识人不清的江水。 这才于无意之中,便习惯地走向了惊华屏。 储诚庭抬眼看了一眼远处还没有看见屋檐的惊华屏,遥记曾有江水如鹊踏枝,足尖轻点立于梨花枝上,章丹色衣裙经风不动。 那一双清亮不含情的眼眸中除了逸王之外,拥尽天地江河万物。 她轻声问了一句:“师兄独自在这里做什么。” 好如雪中滴血凝冰的一把刀,不问寒风,美得叫人心惊后觉惆怅。 江水在逸王府做客一个月,储诚庭送出的金银玉石,绮罗华服,多如杨花倾落。 可惜落花虽美,江水却无意。 “第一日拿了耿葵先生的旧装,倒是怠慢她了。” 储诚庭如此说道,竟还带着些许笑意。 这副轻松的模样落在秋劫眼中,叫他心思翻涌,不知如何劝阻祖上。 而秋劫却几番克制后,终于忍不住半跪于前,自知僭越而问:“主上当真心悦江姑娘?” 欲成大事者,不必断情,只是那江姑娘虽然天纵奇才却与主上不为同道中人。 主上万不可因为儿女私情而断送多年筹谋啊! 虽然是秋劫的僭越,但储诚庭却并未多加责备——他焉不知秋劫的顾虑? 况且...... 他不带着甚么神色,只淡淡反问道:“几件衣物饰品,便是倾心了?” 闻得此言秋劫心中大定,他惭愧言道:“是属下僭越。” 逸王府中,又几时缺过华服美饰了? 是自己一时糊涂了。 “无妨。” 储诚庭俯身去搀扶秋劫,可秋劫却不敢就此起身来:“属下僭越,还望主上责罚。” 而后储诚庭略微发力,轻轻将秋劫扶起。 “那便去领十鞭。” “是!” 秋劫当下领命离开。 而储诚庭则没有继续去往惊华屏,也没有掉头去书房处理政务,反而是直接去了垂羽亭。 还挂着半轮残日。 魏呈萧啊魏呈萧,见到这般有才略却不涉朝堂的女子,你应当很希望将她也拉拢去吧? 正如方才所言,储诚庭浑然不觉得自己那般对待江水,是因为什么倾心。 秋曲这个暗桩已经埋得很久了,久到天衣无缝,几乎无人可由蛛丝马迹而察觉。 他本不曾命手下人刻意追寻魏呈萧的下落,否则一个小小的九楹郡,又哪里能够挡得住逸王的耳目? 但储诚庭曾想,老友既然有心醉情山河,不涉朝堂,那么储诚庭也不至于一点面子也不给。 总归年少时有几分情谊。 奈何秋曲所传来的几番事件所联系,叫储诚庭发觉魏呈萧这个识时务的老朋友,又天真地有了新的想法。 归纳一个点酥郎寸亦剑入羽翼之下不算什么,那个女子若是生逢盛世,与自己分庭抗礼怕也不差太多。 储诚庭如是想到,并未有多少不能稳胜于一个女子的挫败,他自矜之余也之天下之广必有不输于自己多少的奇才。 这才是大旸叫人着迷的地方不是? 可惜寸亦剑为人刚直,与她师傅魏呈萧如出一辙。 但江水却又不同于寸亦剑了,储诚庭催动轮椅来到了垂羽亭中,又拾起残局执子却不下。 魏呈萧啊魏呈萧,狂放一生又如何不可?偏也执迷入局。 叫人无可奈何。 储诚庭略还原了一个棋局,执黑子而静思。 亡国尚有佳时月,野草常伴胜宫夜。 无妨,而今天下大势尽在掌握之中,一个魏呈萧搅不起什么风雨。 十鞭对于秋劫而言并不算什么大事,他也知这是主上有心宽待,可他不敢挥霍主上的看重,因而受刑完后仔细敷药保证不会损伤到这具身体一分一毫后又回到了储诚庭身边。 秋劫、秋曲、秋鹭、秋芜,他们这四人本就该是储诚庭一人的兵器,休养打磨,只待为君出鞘! 秋劫拿着刚到手的新情报,恭敬对储诚庭道:“主上,寸亦剑已达京州驿站中。” 寸亦剑虽然是个不足为道的小官,但也还是有自己府邸的,却偏偏屈就于一处驿站。 储诚庭见他脊梁挺拔,不见一丝勉强,到底顾下之心,着他坐下。 然而秋劫不敢与主上相对而坐,只绕到储诚庭身后,坐在来横栏之上。 而后储诚庭这才漫不经心问道:“她意欲何为?” 秋劫回:“尚且不知,只是她归途上收了不少的礼,途径九楹郡时也同父兄相见。” “魏呈萧呢?” 储诚庭伸开手掌,数着手中黑子。 秋劫道:“寸亦剑并未与魏呈萧相见。” 储诚庭由是想起曾经传来的消息,有醉酒游侠,欲斩“逸王走狗”而死。 这个寸亦剑倒还有几分心智,比她师傅强上几分,可惜正因此不如她师傅纯粹。 既然要于烈火中取熟栗,入泥沼取明珠,那么他也不会刻意打压。 一个虚与委蛇的君子能臣,也算是有趣。 储诚庭无意给自己培养对手,他没有自大到这种程度,但是让生不逢时的蝼蚁挣扎地持久些,却也新鲜。 于是他道:“明日她上门求见时,不予入府。” 秋劫不明白主上深意,但言:“是。” 萝薜埋雪余日落,冬日的夜来的早,月也生冷锈硬,僵直地烙在天上。 储诚庭看着寒潭里唯甚的一点千岁绿色,忽而若有所思地想起了什么。 雪浦碧山无计掩。 他轻轻一笑,遮住多少算计与谋求。 第六十二章 槛外衰烟月自清,请君拔剑 卿哉没有了風琐剑,难道就不是卿哉了么? 江水选了一节刚劲的树枝,细细地削成一柄剑的模样,摆放在卿哉的枕边。 有时江水会有孩子气的联想,她瞧着卿哉两片单薄紧抿的唇,只觉得是美的。 好雪枯坐,江水近乎偏执地喜爱那些洁净的痛苦,譬如雪压寒花唯余幽香一味,开的艳的花总不比清净寂灭的香魂来的叫她怜爱。 但江水定定看了许久,盯着卿哉消瘦许多的脸颊,却不如欣赏一缕香魂那般。 骄傲快意的卿哉她也喜爱,放纵自厌的卿哉她也喜爱。 一时割舍不下,到底是共赴黄泉,还是救他无恙? 于是江水不由得又垂头长叹起来,每次都将难题抛给自己,可真是...... 江水是明白最终自己不会忍心让卿哉与自己沦落到同样憎恶的境地的,可这不妨碍她向往两个人汲汲营营与幽潭中搀扶的画面。 可真让她向往啊。 “呸,不要脸。” 她忽而笑着骂了自己一声,站起来走到老狼身边,用脚轻轻蹭了蹭它的肚皮。 老狼不悦地睁开眼。 江水自上而下地看着它:“好好看家,姐姐要打猎去了,知道么?” 回答她的只有老狼又埋下去的一头乱毛,江水又轻轻踢了它一脚,又去仔细将火熄弱一些,防止一时不察失火。 这才拿着青昙出门去了。 家——姑且这么称那间小木屋,家里还有些之前猎的雪兔山鹿,还有几条砍成几截的蛇,以及若干有着虫洞的干瘪果子。 江水自然不挑的,只是卿哉身体虚弱,她私心还是想尽可能把他养得好一点。 不然还要同老狼争吃的,未免太过凄惨。 却也不知眼下她思绪飘到了何处去。 天如颦蹙黛痕久,江水久寻无果,只能凿破湖冰以求鱼,涉水寒骨,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而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似乎在过几日便是月信了? 罢了罢了,索性这些时日备下了不少镇痛的药草,到时候煮一碗就是了。 忙活半晌才捧着几尾远算不上肥美的活鱼上来,江水本想用青昙穿着鱼提回家,但到底没下得去手。 拎着鱼便回了小木屋。 老狼闻见鲜活的肉味抬起半只狭长的眼看了一眼江水,而江水只是匆匆瞧了一眼尚还昏睡的卿哉,丢下两尾鱼给老狼,将剩下的放在缸里养着。 活鱼熬汤也是一道补食。 而后江水又匆匆出去,小木屋太小容纳不下两匹马儿,因而江水早在来时的第一日便强忍着疼痛在屋旁开始搭一个简易的马棚。 虽然简陋无比,可到底也能够党一些风。 江水先摸了摸千钧,又摸了摸青司,这两匹不怎么对付的高贵马种此刻只能屈就在一起,两个都有些脾气。 好在马通人性,青司知道主人卿哉如今的身体实在不好,也只是烦躁地刨地而已。 千钧也有些小姑娘家脾气,咬着江水的袖子不撒手。 原本看着剩余马草不多的江水正在发愁,被咬住袖子之后无奈地挤出一个笑容。 养儿到百岁,常忧九十九。 可叹她一个妙龄女子,就要担起一大家子的衣食住行,江水不无忧愁地摸了摸自己越发粗糙的一张脸。 千钧又伸舌头舔了她半脸口水,江水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青司不甘示弱也舔了另外半边。 ...... 江水简直万分嫌弃。 皱眉给两匹马挨个锤了一下脑袋,江水骂骂咧咧:“两个臭东西,再添把你们喂狼去!” 语气不无恐吓,谁知两匹马儿毫不在意,仍旧像听不懂一般又要舔去。 江水生无可恋地退后一步:“好了好了,我给你们找马草去了,记得不要打架。” 她可没忘了这两匹马时不时就要互踹,也不知是冤家路窄,还是打情骂俏。 ——青司是一匹公马吧? 一时想不起来卿哉是否与自己提过,江水搜刮了一下记忆,干脆蹲下身。 果然是个公马。 也不知青海骢和汗血宝马之间能否配种生下小马驹? 江水天马行空地想着,走到方才凿破的冰面前,还没来得及重新结上厚厚一层冰,但那洞里的水还飘着稀碎的冰渣。 直接就着冰凉的河水来清洗了一翻脸庞,江水又向山谷深处走去。 不是近前没有能够供青司和千钧咀嚼的马草,只是江水特地留下,以备不时之需。 眼下她手足完备,自然先从远处开始着手。 等过了许久,江水背着一大框马草之余手也不闲着,环臂抱着几捆马草满意地往回走。 这么多够他们两个吃几天了,小木屋依水而造,这几日恰好是极寒之日,待会再劈些树枝柴火给马棚加固,就能够安心过冬了。 还没等她美滋滋地计划下一步,江水忽而脚步一顿,脸色惨白。 她听见了卿哉痛苦的嚎啕声! 江水抱着马草极速运功赶去木屋,将怀中背上马草摔在马棚前,豁然闯入门里。 屋内除了温热的气息,还有卿哉血红的一双眼。 “杀了我!” 卿哉青筋毕露,痛苦万分:“江水!” 他厉声哀求:“杀了我!” 江水眼睁睁看着他手中崩裂的木剑残骸,知道这是避无可避的一次毒发。 缓缓抽出背后青昙:“你想死是么?” 江水的声音亦如往常清寂,却含着无端的悲愤:“卿哉,拔出你的剑来!” 压着卿哉的脖颈,青昙忍不住战栗渴血,江水重复说:“拔剑!” 卿哉正是毒发涕泗横流,散衣乱发,四肢颤抖。 他能够说出江水杀了我这五个字已经是竭尽所能,而今荒唐凄惨的模样全落入江水的眼中,他痉挛之余说不出话来。 江水并不哀求,她将青昙刀的凶性挥发到极致,甚至难以压制。 她也在流泪。 那毒何其凶烈!更与罂粟纠缠! 普天之下,谁能忍受! “拔剑!” “卿哉!” “拔剑!” 卿哉就连摇头都不能,颤颤张口含糊吐出几个字节,江水紧紧盯着他的唇形可什么都读不出来。 “江——” 卿哉甚至连她的名字都说不完整,江水依旧泪流,她压制住卿哉自残的行动,可却无法控制青昙饮血。 卿哉的脖子已经被青昙割破一层浅浅的血迹,江水仍道:“拔剑!” 没有了風琐剑,没有了多年功力,没有了健全四肢,便不能拔剑了么! 卿哉! 江水最终无法压制住青昙的凶性,但她来得及将卿哉击昏,而后双刀直接狠狠割裂腹部两道。 疼得她几乎以头抢地。 可江水只是流着软弱的泪,颤抖着给卿哉又喂下了一碗心头血熬制的药。 她既悲伤,也失望。 又欢喜,又悲怆。 可当江水凝视着卿哉的睡颜时,无边的悲怆又被悄然地吞噬淹没,她强撑着给自己敷药换衣。 “卿哉......” 她呢喃着:“还剩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还愿意赴死,我便真的与你同归了。” 江水想要摸一摸他的手,学着普通侠侣那般执手,可她到底还是失血过多疼昏了过去。 风霜早住,人归何处? 槛外衰烟月自清。 哪问来时路。 第六十三章 檐外枯风断有声,我之灵山 从古有天地之大,人生的诸苦无渡法,却又皆是浑噩之中。 此生便有此生的境界。 以文可以载道,却不能言境界。 于是只说雪喻大涅槃。 江水先是怔然默泣了许久,才撑着站了起来,心心念念的先去熬汤。 新鲜的鱼还在吐着泡泡,江水手起柴刀落,将鱼头和鱼身一刀两断骨肉森然。 而后刮鳞片,去肠肚,除鱼刺,热气腾腾地起锅熬汤。 老狼不大爱吃鱼,加上自打江水回来之后他也不缺少吃食,此刻老大爷一样窝在原地半点不稀罕那一锅不是很香的鱼汤。 又盖上了锅盖,江水这才去换了药。 就这样一直枯坐到晚间,江水的镇痛药失了效,她给自己又灌下一碗。 此刻明月早已栖息在远山之上。 江水擦拭去额间因疼痛而沁出的汗珠,后知后觉地想起,说起来,似乎自己已经两月没有仔细洗漱了。 每日只是略加清洁便衣不解带地照顾卿哉,替他洗漱倒也轻快,却一直忽略了自己。 放弃了打水烧热之后沐浴的想法,江水替自己诊断,发觉再过几日便是月信,便预备直接用寒冬的刺骨河水洗漱。 刚好逼迟月信。 江水每回遇上月信,好一点时只是隐隐坠痛,若是时运不济,会痛不欲生,失明失聪都有,药也喝不下,总是会呕吐出去。 虽说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可现在......江水看了一眼小木屋的方向,解衣赤着脚踩进还被破开的冰面之中。 寒水伤云影,心空溢雪魂。 今夜有上好月色,满月光华无垠,江水易容之时只未曾掩饰满身如雪肌肤。 如今泠然月色敷在她的凝脂般肩头,锁骨出涡住了浅浅一轮光。 卿哉就是在这个时候又醒来了。 他浑身的疼痛还未散去,理智回笼,看着手边折烂的木剑与满身血迹。 檐外枯风有声。 她呢?她去了哪里? 卿哉不由得惶恐一瞬,她在什么地方? 每当卿哉醒来时都能第一时间看到江水的身影,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有了些许懦弱的眷恋。 记得自己几个时辰之前要求江水杀了自己的卿哉不由心痛,他捂着胸口踉跄下床,赤着脚衣服也没有批就走到门前。 老狼打了个长长的哈切缩了缩脖子。 “就在那里停下吧。” 江水的声音穿过刺骨的寒冷,停住了卿哉正要打开门的手。 雪岁极寒,天地唯有莽莽然之感。 江水仍旧掬起一捧寒冰的河水,轻轻浇盖在自己的素脖之下,涤荡污垢。 卿哉不知发生了什么,更不知江水正在溪水中,他只是停下了步伐,情难自抑地低喃:“江水......” 二人隔着一扇门,江水泰然自若地洗漱,而后披衣上岸。 拢起湿冷结冰的长发,她走到门前。 隔着一层勉强抵御寒风的木门,江水也将手附上去。 “去老狼卧着的那里拿出一个小坛子出来,我请你喝酒。” 说完她松开手,转身走到了溪水边坐下,双手环膝。 卿哉依言找到了那个经年累月,坛身有着苔痕的小坛子,将门朝内里拉开。 雪溪丸月下湿发的女子,未点绛唇,未坠珠玉,却美得惊心动魄。 是霎那间,灵光风骨的惊悸。 这一幕当可入画。 江水见卿哉提酒而来,扫去膝前的方寸间草地请他入座。 “这是昔年偶得灵犀,对着古方酿造的白堕酒,又加了些药材得使其调谐。” 她道:“即便你现在仍需草药调理,也是可以饮用的。” “因缘际会,果真是巧合。” 为了不暴露踪迹连累到山谷之外平民,后来江水并没有再制备碗筷杯具,现在摆在她与卿哉之间的酒具,是两节竹杯。 “请。” 她不愁不喜,不笑不啼,只是轻轻地倒了一杯白堕,摆在了卿哉的眼前。 卿哉端起那杯酒。 深深地看了一眼江水,卿哉忽而问:“你为何不饮?” 江水摇了摇头:“我不善饮酒。” 卿哉又问:“可是不喜酒味?” 给自己也倒了浅浅一层,江水捧在手中放置与膝上,她垂首看着杯中夜色。 “只是从未曾饮酒罢了。” 江水有说往事的兴致,卿哉自然愿意去听。 “年少时怯懦乖巧,只以为喝酒之事孩童不该沾惹,方能使得父母兄长喜爱,因而虽有好奇,却终究不至于为了一点好奇去寻酒喝。” “待到胸有郁闷,却恐有酒后失言,招惹祸端,因而人前从不敢饮酒,更因从不曾饮酒而不知醉后情形,自然多加克制。” “于无人之时也并非刻意不去饮酒,只是不大能够想起这件无甚意义的事来,即便想起,也不会可以为了锻炼什么酒量而去饮酒。” 她难道有足以饮酒高歌之事,有能够醉后胡言之人么? 不,江水什么都没有。 卿哉大约知道江水现在需要安慰,他正预备出声,江水却已经收拾好那一点微不可查的落寞神色,开口打断他。 卿哉分明听见江水说的是:“你知这杯可是送命酒?” 在卿哉怔仲之时,江水轻轻笑了出来。 她鲜少有这般清脆的笑声,平素江水的笑,都是短促如嗤笑的一声。 可现在江水笑得十分轻松且怡然,仿佛只是一个妙龄女子,瞧见一件欢喜事物后,发出的最寻常不过的笑声。 谁敢说江水不够美呢? 即便是此间绝色中唯一见过江水真容的鹿衔,也绝不敢说,江水姿容平常。 “江水——” 可怜卿哉这一杯上好佳酿,他没有尝出半点滋味。 江水回应地“欸”了一声,她的眼睛比月亮还有明澈冷寂。 “骗你的,这酒没毒。” 但她这样说:“卿哉,我自然是愿意陪你一同沦落的。” “你若是想就此了断,那么我即刻便愿意拔刀,你我将好用青昙一对两把,同去同归。” “你若是想苟且地行走于世间,待我解决完所有的疑虑祸端之后,我自甘废去全身武功经脉。” 江水说得十分虔诚,她看卿哉,像是在看她自己的妙塔灵山。这话她一直只在心中重重包裹,第一次对卿哉吐露。 不出意外地,让卿哉惊而忘苦,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是爱么? 是,但不止是。 这是江水一个人的朝拜,类似于信徒般的虔诚,卿哉观江水亦如观满心灰暗的自己,他如何不知不解? 分明当初,自己也甘心为了江水做一个龌龊小人,死而情愿! 可卿哉他...... 他给不出一个回答来。 江水浅浅啜饮了半舌的白堕酒,含在唇齿之间,宛如含着一个欲诉还休的梦。 她眼中是含有着泪水的。 “若是下次发病之时,我还是执意求死的话,那么便动手吧。” 卿哉这样妥协道。 江水颔首,终于笑逐颜开。 但她旋即给卿哉添了满杯白堕酒。 又提起了一桩事:“不提这个了,来说些其他的。” 卿哉痛下决心已经失去诸多气力,此刻听江水似乎还有言语,勉强问道:“何事?” 却没想到,接下来江水的话犹如一个惊雷炸开在他的耳畔。 第六十四章 此生情恨唯一句,弃子与否 “难道你不怀疑,自己是一枚弃子么?” 卿哉倏忽之间便听懂了江水话中的未尽之言。 逸王储诚庭如此汲汲营营,多番下手企图得到卿家世代所传承的風琐剑,可见剑中一定藏着一个足够有分量的秘密。 那么将風琐剑奉为传家之物的卿家众位族老,难道真的会不知道么? 却还任由着卿哉骏马宝剑,肆意高昂地行走在江湖之中,储诚庭的耳目之下。 看着卿哉几番克制隐隐流露出的一点苦楚,江水敛去试探目光,转动着手中的竹杯。 她道:“秦址,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 崩崖颓石,岚生润黛。 秦址到底是什么样一个地方? 卿哉喉头梗塞,他出乎意外地提起,自己还有一个双生的弟弟。 “弟弟?” 江水有些诧异,卿哉竟还是双生子。 卿哉点头:“他单名一个臣,与我容貌十分肖似,只是他更加顽劣些,母亲多加宠爱。” 当初卿哉出门游历时,能得到族中长老的一直赞许,并授之以吹毛断发的風琐剑。 其中爱重可见一斑。 卿哉又说:“原本小臣希望与我同行,却被族老所制止,其中劝说枝节并未曾告知于我。” 江水神色难辨地嗤出一声短促的笑来:“于是便只留你一个做皇家的靶子,甚至半点没有告诉你風琐剑的由来。” 话里话外透露出一股不屑。 卿哉注意到月光下江水消瘦的脸颊,如减损之兰,但他还是摇摇头:“族中长老皆明事理,不是断送子孙而保全己身之人。” “可除了那些族老的己身之外,难道秦址就没有其他的小辈了么?” 江水反问道:“卿哉,你可是在自欺欺人?” 她声音并不严苛,说话间夜风灌入喉头,还引得她轻咳几声。 但江水凝视着卿哉的双眼,企图找到他一丝一毫的破绽。 可惜没有。 卿哉虽不言语,可他眼神中的坚定告知江水他不认为自己是家中弃子。 或者说即便他是一枚弃子,他也毫无怨怼。 ......果然即便卿哉疼痛煎熬至疯狂时求死,却在清醒时还能有一颗,澄澈坚韧之心。 江水不明白这是为何,难道这便是因为自幼家中和睦而未早尝苦毒么? 她深深叹息了一声。 “人间之事,其实不过鹏游蝶梦耳。” 江水犹带着些笑意:“听你说有个双生弟弟,我倒也曾梦过我有两个妹妹,她们双生花一般,一个名姝,一个名婳,最爱同我亲昵。” “于梦中浑然喜乐一生一世,叫我眷恋难舍,正是当初为黑火药所伤后神思难付而导致。” 今夜的江水尤其地多言语。 “最后把我从梦境里生拉硬扯出来的,却倒是你。” 她仰头看着小小的一丸月亮。 卿哉依旧缄默。 悲凉之雾,遍被华林。 江水笑笑:“既然如此,我也不在多说什么了。山里天寒,喝了酒虽然能够暖一暖身子,但还是不要在外就坐为好。” 她正预备起身,却听见了卿哉涩然开口。 “不。” 卿哉说:“若能身死而不练累亲足母兄,我也是甘愿。” ...... 江水还是站起身来,拍拍身上露水。 “......江水。” 卿哉踌躇之际唤出了江水的名字,认真地问:“我的身体,还有转寰之计么?” 他还是渴望的。 江水盯着他月光下的脸庞细细瞧了许久,忽而觉得陌生,又仔细地端详了许久他隐隐作痛的神色,这才恍然觉得方才的陌生是假的。 她笑:“你当我是谁?若是没有转寰之计,难道我会就这样大大咧咧地从逸王手下抢人,还带你到这个地方么?” 卿哉心道,难道不是么? 江水纵然冷静克制且聪慧,但也会有炙心不顾千万而为之时。 她笑着说:“自然是有救你的方法的,不过是看你如何抉择了。” 这话说的一点也不巧妙。 望穹苍以四顾尔,何其之茫茫? 卿哉不由问道:“什么抉择。” “自然是你的康复与旁人的性命咯。” 话到舌尖被江水咽了下去,她还是选择了谎言:“救你的命也不难,十个康健壮年男子的心脏却是不可或缺的。若你愿意,卿哉,待雪化了躲过逸王追查我便去替你杀人剖心。” 卿哉大惊:“绝对不可!” “为何不可!” 江水语气忽然凛冽起来:“我再说一次,你当我是谁?我是阎王楼楼主的弟子,阎王楼足以接垂丝海棠榜的杀手,更是下一任楼主!” “你说这区区人命何足道也?” 月光下,卿哉的脸庞算不上好。 江水道:“不过如果你不忍心的话,我就用我自己这一条命来陪你去死,怎样?” 可怜天上月,独恨旧游客,今照沸里人。 卿哉保持着饮酒时坐着的姿势,他看着江水终于克制不住流露出的病态痛苦,分明比自己还要绝望。 他伸出手企图给江水一点温暖,却发现自己根本触不到江水仓皇躲避的指尖。 “抱歉。” 卿哉自责且怜爱地看着江水:“抱歉,江水,是我连累了你。” 江水眼眶已经酸涩难堪,强忍着不肯落泪,拂过眼前碎发转过身去。 她的声音一点波澜也不起:“没什么好抱歉的,这与你本便没有多大干系,一直以来孤立无援拖累人下水的,只我一人而已。” 给卿哉的只有一个冷寂背影,单薄孱弱得不像一个能够见血封喉的杀手。 卿哉猜不透江水是否落泪,她的声音平稳,肩膀没有半分抖动,风轻云淡。 “江水,我从不觉得你有面目可憎之处,你是这世上最值得怜爱的姑娘,你只是缺了一些温暖。” “但你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姑娘,你有绝世的刀法,脱俗的灵性,以及虽然怠惰但懂得利用外物来逼迫自己前行的意志。” “这个江湖在我眼中是快意恩仇,策马江湖,可能在你眼中只有风雨飘摇,人心难测,可你纵然这般觉得但其实还是向往着我眼中的江湖的,是不是?” 我如何能够不爱你? 在见到了你的种种之后。 江水的声音又响起:“是啊,卿哉,你倒是将我看得比我自己还透彻几分可向往本便是没用的东西。” 卿哉替自己满上一杯酒:“若是一定需要十颗心脏,我又何必活着,你是个绝佳的杀手,每一颗心除了金钱的价值不同其他平等而视,我自然也一样。” “可笑我自以为天才绝世,却也熬不住那般痛苦折磨,我有——” 话音未落,卿哉忽然倒地。 是江水出手,将他劈昏。 “果真不愧是你啊,卿哉。” 江水留着泪笑了起来:“就是比江水来的高尚磊落,如长风起青苹,浩荡于九州。” 红尘皆为君足下踏之。 下一次毒发后若是能挺过,你就算离开我,也能够独活了。 若是你依旧挺不过。 江水亦不会食言。 银碗中本就有了我的一座坟冢,前身父母恩赐之名有所寄托,此身寄白骨于天地,又有何不可? 如此这般本就是我一直所偏爱的结局,也算是上天所垂怜了,是不是? “卿哉。” 她呢喃着,只敢拢住卿哉昏睡中的身体,却连牵手都害怕。 “卿哉。” “卿哉。” 此生情恨唯一句,凄厉三声“卿”“卿”“卿”。 第六十五章 万川众生施莲露,寸霄求医 两月前。 叶俟清与秦不二计划败露后叶俟清双手被江水砍断,叶景行肝胆决裂将独女送去寸霄门请求医治。 寸霄微然广爱之,万川众生施莲露。 马车颠簸极速,叶景行舍下脸面,请求寸霄掌门医治。 洛霜满为掌门弟子,又与丹峰大弟子已经定亲,婚期就在不远之后,正是身份卓越。 此刻由她亲自前来迎接江安叶家家主一行人,可见寸霄对叶家的重视。 只是眼下叶景行顾不得许多,礼数周全地说了几句之后便请寸霄掌门医治独女,洛霜满见他匆忙也只是瞥了一眼昏死的担架上女子便去请示师傅。 “叶家家主亲自上门?” 掌门略沉吟片刻,问洛霜满:“那孩子受的什么伤?” “弟子见似乎是刀伤,砍去双臂,切面平整想必是武艺高强之辈所为。” 既然是武艺高强之辈,为何要与锻造兵器为名的叶家起冲突? 掌门经历无数风浪,本便有一套趋利避害的直觉,但不论如何救死扶伤是寸霄职责所在,因而也让洛霜满请他们入内由她亲自诊治。 “是,师傅。” 看着叶家的人进入室内,洛霜满略踌躇片刻,托一位师妹留心,若是师傅召唤自己便说她去寻找大师姐顾霜迟去了。 师妹自然应下。 洛霜满的水蓝色衣裙很快消失在转角。 而顾霜迟正在教导新入门不久的小弟子们药理,她颇有耐心地指点。 “大师姐。” 闻声顾霜迟抬起了头,略带疑问道:“怎么了?” 看看环绕在大师姐周围的小弟子们,洛霜满冲她摇摇头:“大师姐同我出去说话吧。” 洛霜满分出几颗糖丸给师妹们,顾霜迟收拾妥当后也起身整理衣裙,叮嘱小弟子复习刚才她所说的,一会回来世界还要检查。 这才二人相携出门。 “发生了何事?” 顾霜迟不由开口问道。 洛霜满道:“方才来了许多求医之人,是江安叶家的家主领头而来。” 对于江安叶家,顾霜迟如何不知,况且当初留在叶家的薛长老正是她的授业恩师,顾霜迟这个大师姐虽然不清楚当初师傅为何久留叶家,但对于当年的事略有感悟。 此刻听见江安叶家,本是没多少好感的。 但毕竟是江湖大家族,更是锻造兵器供应所有江湖人的,地位卓越。 因而顾霜迟还是有些忧心:“竟然连叶家家主都特来求医?” 洛霜满颔首:“是叶家主的独女,我略瞧了,是双手被人斩断。” “这般残暴!” 顾霜迟蹙眉微呼。 恰逢几个师妹路过,向大师姐二师姐问好,二人对视一眼抿唇笑着点头回应。 待人走远后恢复清净,顾霜迟又道:“可是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她同叶家本也没什么关系。 洛霜满为难地四处又看了几眼,低声道:“那伤口及其平整利落,瞧着不像分开斩断,而且若是我观察不错应当是刀伤。” 顾霜迟并不会质疑二师妹的医术,但听她所言一时却还未有反应过来。 “那又如何?莫不是哪个求兵不成的江湖人......一齐斩断的?” 洛霜满见她神色若此,明白她大约反应过来了,也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当今天下,用刀,双手......” 未尽之言何须再说? 顾霜迟摇摇头:“她于我们有救命之恩,不可妄加揣测。” “是啊。”洛霜满附和:“她曾救了我两次,霜满私心不愿多加思虑,只是想同师姐交流一二。” 二女一并有些沉默起来。 洛霜满见大师姐还在思索,她也低了声:“此事也只是我的推测,大师姐先去忙吧,我去掌门处看可有需要侍奉事。” 顾霜迟点点头:“那你便去吧。” 回到屋内后很快顾霜迟又被几个小弟子围起来,将杂乱思绪先搁置不理会,她果然仔细挨个考量师妹们的功课了。 而洛霜满匆匆回到掌门门外,不其然看见来回踱步的叶景行。 她上前恭敬道:“叶前辈。” 叶景行看是寸霄掌门高徒,也不好冷着脸色,收敛了面上焦灼勉强和蔼道:“洛小友。” 洛霜满应了一声:“师傅已经在为叶小姐医治了么?” 叶景行忙道:“你可需要进去帮忙?” 洛霜满摇了摇头:“治病医人最需心静,何况这次是外伤,霜满若贸然入内恐怕引得师傅分心。” “好,哦,好好!” 叶景行一片拳拳爱女之心,生怕有半点差池。 而洛霜满虽满腹疑虑,却也不好贸然开口询问此事,只是安静地在外静候着。 屋内时不时传来痛呼之声,直听得叶景行老泪纵横。 一面自责为何没注意到清清居然做下这等错事,是自己这个爹爹太过失职,一面心疼万分,恨不能以身替之! 想起江水也不由得恨上了几分。 虽然清清所错在先,可她师傅是自己的妹妹,她和清清也该以姐妹相称! 怎么做姐姐的居然会对妹妹下这种狠手! 叶景行本不是是非不分之人,可他是在爱女入骨,叶俟清不仅仅是他这辈子唯一的血脉,也是他和青梗一直多加照顾的孩子。 清清,梗梗,她们两个都是叶景行的心头至好! 可江水全然不知道叶景行爱女如痴的背后居然还有自己几分原因,但恐怕知道了也就是冷笑一声,而后觉得恶心万分。 时过境迁,她早也就不是江青梗了。 当初特地换回自己的脸叶景行还未认出,江水又怎么会因为一点虚假的兄妹之情,而对她厌恶不已的叶俟清留手? 留着叶俟清一命,或许更多是为了卿哉。 掌门屋中还有阵阵难以抑制的痛苦之音,叶景行忍不住攒起拳头来,而后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有赖于江青梗当初逃了出去,少了一颗心脏,叶景行也没有多康健。 洛霜满使了个颜色给师妹,低声嘱咐:“取一杯热茶来。” 那师妹点头:“知道了师姐。” 好奇地看了一眼叶景行,便快速走了下去。 过了一会端着热茶来,洛霜满接过杯盏奉给叶景行:“叶前辈不用太过担忧,师傅既然出手医治,必然竭尽全力。” “多谢洛小友。” 叶景行接过茶,洛霜满看见他手掌中有着点点血印,并不多言。 且不论到底如何,毕竟叶前辈拳拳爱女之心。 洛霜满看一眼屋中,待叶景行喝下茶水后将茶盏又双手交给小师妹,退后一步。 寸霄门以悬壶济世为己任,那个叶小姐她也曾在几月前紫光山庄的英雄宴上见过。 因着洛霜满对于江水与卿哉少侠二人私心的看好,见到叶俟清那般行事,本便有些不喜。 但大家都是女子身,诸多不易,洛霜满也只是看在眼中。 如今落了如此境界,洛霜满想,不知可与卿哉少侠有什么干系? 不,江水不是那般为了吃酸捻醋便害人断手之人。而且叶俟清双眸混浊,洛霜满直觉此女并非善类,心中之思量几经转折。 第六十六章 永照腰间三尺剑,惩尺哀鸣 叶俟清睁开眼时,恍然看见,爹爹鬓边多了许多白发。 两鬓霜雪,一夜如此。 爹爹怎么这么老了?叶俟清恍惚地想。 “爹——” 她感知着双手的余痛,哽咽着靠在叶景行怀里。 叶景行小心地将女儿拥住,不去触碰她的双手,老泪纵横道:“诶——” “清清!你,你又是何苦啊!” 叶俟清流着泪摇摇头,绝口不提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对待卿哉,只是小声小声地喊:“爹爹......” 今日,气清朗,宜会友。 叶景行长叹:“不论如何,往后他们二人就算再踩上门来,爹也绝对护住你!” 而叶俟清泪眼婆娑:“可她不是江青梗的弟子么?” “你是我的女儿!” 叶景行落字掷地有声:“我不会让你再受到伤害!” “可是清清,你到底为什么要那样害卿哉?难道他真的有天大的过错么?还是说你被人蒙蔽!” 几乎就要将秦不二合盘托出,但叶俟清只是蒙着声摇头:“爹爹,我疼。” 屋内是同仇敌忾的父女情意,只是这二人都不是精通武艺,耳目通明之辈。 因而门外正预备敲门换药的洛霜满停下了脚步。 她也打探过叶家发生了何事,可不论是江湖传闻,还是询问打听叶家仆从,都一无所获。 可见叶景行将此事遮掩地十分严实。 等了片刻,洛霜满无法任由自己逃避而耽搁上药的机会,还是轻轻叩门。 “叶前辈,我来换药了。” 等到进门后洛霜满看见叶俟清憔悴的脸色心中摇头不已,但还是克敬职守地将手中物什仔细放好。 而后她对着叶景行道:“晚辈可以开始了么?” 叶景行自然拜托:“劳烦小友仔细些,我家女儿娇弱,受不得疼的,有劳了。” 洛霜满认真点头。 等到又重新包扎好后,洛霜满不其然看见叶俟清白皙柔嫩的肌肤,养得十指不沾阳春水,不像是碰过刀枪的人。 铸造世家的独女,怎会有这样一双手? 叶景行唯恐哪里怠慢了寸霄弟子后拖累叶俟清,于是执意送洛霜满出门。 而洛霜满扶伤多年,对于患者家属的心态也十分明晰,也就任由着前辈相送。 只是关上门之后,洛霜满才变了神色。 当玉树沙河,雪压湖坻旧绿。 心下病疴,肩上尘缁。 居久天地中。 “当真是江水姑娘?” 顾霜迟听她复述,向来平和的脸庞也浮出愁容。 虽然叶景行叶家主的话语中并未提及江水二字,可偏巧,寸霄门大师姐二师姐都是见证風琐剑卿哉与双刀客江水直接密不可分情谊之人。 正如焦不离孟般。 而且——叶景行居然将风声藏得这般好。 由顾霜迟点醒,洛霜满这才恍然大悟。 江湖上没有关于叶家家主独女受伤的一星半点关系,若不是寸霄是他们求医的归处,怕也是全然不知。 偏偏是叶家家主独女受伤,却被叶家藏匿了风声,这只能说明叶俟清这个伤受得有蹊跷。 或者说是,受得理所当然。 甚至不敢将受伤的原因广而告之! 其中还掺杂了卿哉,如今确实可称之为江湖中第一人的卿哉! 且听叶景行所言,“他们二人”,又不止卿哉! 其中种种,为之奈何? “大师姐——” 洛霜满内心早就没了对大师姐的一点芥蒂,此刻更加是由衷地佩服她。 这厢洛霜满与顾霜迟师姐妹二人为了江水与叶景行之间扑朔迷离的事情而感到担忧,另一边却还有个地方,有着念叨江水的人。 不是行尽天,不是逸王府,不是魏呈萧的草棚。 倒也不能说得这般绝对,但此刻最念叨江水的,只有一个人。 丹峰大弟子,沈眠星。 近日来不知为何惩尺剑终日凄鸣不止,他练剑时又多次为惩尺剑所扰,险些受伤。 将惩尺剑放在身侧,不顾着石头冰冷,挑了一处干的地方直接坐下。 拿出酒给自己灌了一袋。 “宝剑哀鸣,必有呼应。” 掌门认真道:“莫非是与惩尺命连的神兵有难?” 沈眠星本来不信这些,陡然听见掌门的声音从身后炸起,手忙脚乱地收起了酒。 讨好笑道:“师傅武功又有进益了啊!踏雪无痕,叫弟子见识了!” 掌门手一伸:“油嘴滑舌,哪有练剑人的样子。” 沈眠星佯装不知:“弟子知道了,多谢掌门指点。” 而丹峰掌门到底是江湖前辈,还是绕过去抢走了,哦不,拿走了沈眠星的酒囊。 掌门打开闻了闻,心满意足地揣进怀里——自己身姿俊逸,就算塞了个东西,也不算臃肿。 这才是侠士风范啊! 见大弟子幽怨地瞅着自己,掌门罕见地心虚了一下,然后整理仪容正色道:“你可知惩尺剑命定的神兵是什么。” 沈眠星挠头:“弟子不知。” “你不知也是应当的,那柄刀早就神裂身碎在一百多年前了,据说那时惩尺剑悲鸣七日,而后收敛灵光,最终泯然不知所去。” 沈眠星听得怔愣,抚摸着自己手上的惩尺剑,心中五味杂陈。 他又听师傅开口:“当日你捧着惩尺剑回来时,为师也大为所惊,你说,是一位女刀客替你取来的惩尺剑?” 大雪尽后涤荡,江清水寒。 师傅的眼神闪烁着一种沈眠星看不懂的光芒:“她用的刀,叫什么名字?” “青昙。” 沈眠星说:“是江安叶家这一任家主所铸造的双刀,由她赐名,叫做青昙。” 青昙。 掌门重复了这个名字。 “当真是个——诡异轻折的名字。” 沈眠星不置可否,他到觉得江姑娘冷硬卓然,不会为刀所误。 师傅既然提到江姑娘,自然是说与惩尺剑相斥的是江姑娘的刀,这点他虽然未曾想到过,此刻被戳破却也没什么意外。 惩尺剑为他所用,虽然不是为了自己量身打造的兵器,却也是合适自己脾性品格的。 惩尺剑所憎恶欲惩戒的青昙,沈眠星也曾多加留意过。 他也不是个会无缘无故去记住他人佩刀由来之人。 除了霜满。 咳。 沈眠星没由来地红了耳廓。 “师傅所言之意,是江水姑娘有难?” 掌门摇摇头:“不全然是。” “惩尺剑,饮光刀,是正邪相对之兵,当年饮光刀身断,惩尺剑不过哀鸣,国运断,才有惩尺剑隐匿。” 他眼中含有万钧山川:“祸福常相依,持剑之人,以蛮力断十步内生死。” “而协人以警示之兵,却能知世事更迭,江山更易。” “眠星。” 沈眠星一个激灵:“弟子在!” 掌门缓缓说:“我等虽为江湖人,亦是大旸民,生于大旸,血骨精神皆取之大旸。” “你有惩尺剑,为师很欣慰。” “不论如何,丹峰掌中剑,不染忠骨血。” 千古凭栏,不过是,国姓轻换。 山丘曾赋故园歌,白勿也撰春怨词。 沈眠星一身酒气,却清醒万分地跪下:“弟子绝不负师傅所托。” “今生丹峰游侠儿,深受师门恩,纵死不变节,但求魂归大旸千百川流。” 掌门缓缓点头。 好! 有丹峰的风骨! 醉又如何?仍有肝胆,永照腰间三尺剑! 只是—— 惩尺哀鸣,国将生祸啊...... 第六十七章 忠骨死尽方绝唱,忠君爱国 “寸大人的拜贴?” 晏平沙收了枪势,接过拜贴看着上方娟秀字迹,又抛回给小厮。 “不见。” “恐叫晏将军失望了,寸某不请自来,讨将军三碗酒喝。” 远远便有女子艳洌之声传来,晏平沙听得确实与那个点酥郎有几分相似,旋即看着寸亦剑身着官服以剑挟持着一个小厮走进院中。 原来寸亦剑早知晏平沙不屑于见自己这般“媚上欺下”之人,因而传过拜贴后当下便挟持着门口小厮,一路来到院中。 晏平沙倒是有些意外,瞧着亲卫兵还要上前围住寸亦剑,开口道:“都退下吧,寸大人总也是朝廷命官。” 寸亦剑遂也收了剑,她没怎么学过剑术,晏平沙练武多年眼光何其毒辣,焉能不知? 可她今日前来却不是为了和他短兵相接的。 很快,酒便上来了。 今日寸亦剑一番举动,反倒让晏平沙多了几分赞赏,赏她几碗酒喝。 端起自己的海碗,晏平沙垂头看着酒面波纹:“却不知寸大人今日来找本将军,所谓何事?” 寸亦剑却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而后悬碗以空,笑言:“美酒当前,下官先饮一碗,还望将军莫要怪罪。” “寸大人竟也还是个豪爽之人。” 晏平沙也一饮而尽,奉酒小厮本预备再添上两碗酒,却被晏平沙拿来酒坛给自己和对坐的寸亦剑一人添满一碗。 “将军还是叫旁人都下去吧。” 晏平沙看了她一眼,小女子而已,毫不在意地也就屏退众人。 于是空荡院落里便没有无关之人了。 寸亦剑没有学过剑术,可她以清谈入仕。 今日,也无非是一个说客。 仁,忠。 她举起酒碗,道:“下官今日所来,是为大旸之臣,虽为小吏,却有一言欲谏之。” 闻言晏平沙也渐收了笑意:“本将军与寸大人,几时这般熟稔?” “以烈酒为之媒介,下官一时高攀。” 寸亦剑并无惧色。 碧血未洒,何惧未见血刃之兵? 纵然晏家历代为将,拥兵为国,而今百年安稳,晏家平沙,也不过是初生之犊。 “好——”晏平沙也道,“那今日,本将军便给你一个高攀的机会!” 寸亦剑轻笑:“与将军初见时,下官不过小小点酥郎,将军自边关而返以述职,何其光耀。” “而今下官已为中书舍人,而将军却不得驰骋,困守一府——将军,可是觉得这全赖下官之媚上?” 不然又为何? 对此晏平沙不以为意,灌下满满一碗酒,又给自己灌满一碗。 寸亦剑摇摇头:“或是将军以为,下官趋炎附势,攀附逸王,才得以女子之孱弱卑贱之身,步步青云。” 自当如此! 晏平沙见他说得明朗,停下灌酒的行为,轻视地扫了她全身:“寸大人今日就是来奚落本将军的?” “我晏家世代为将,誓守边疆,涸血无悔!” 晏平沙狠狠将酒碗摔碎,握起拳头:“又岂是尔等蝇营狗苟之人可以知晓!” “只因君上年少便欺辱之,大旸天子,竟仰逸王狼子鼻息而存!” 寸亦剑只是淡然起身,而后弯腰拾起摔碎的一块瓷片,握在手中:“主少懦弱不足以平众臣?” “天子早已至束发之年,所谓欺辱主少,不过是因为天子平庸,用大旸天下无用。” 他豁然站起身,怒目而视:“寸亦剑!单凭你这句话!本将军现在就可以以大不敬之罪杀了你!” 可寸亦剑丝毫不惧。 她依旧神色淡然:“十余年前,天下大旱,加之地动,京州偏远,未受波及,边疆蛮域族人大受创伤。” “而今休养生息,将军守卫边疆多年,怎能不知如今异族已蠢蠢欲动。” “空有报国之志,满腔热血,却困守京州的滋味,将军自然比下官透彻。” 晏平沙闻言当下便想拿枪杀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却又硬生生忍住:“不愧是逸王门下,不至边疆,也能手眼通天。” 寸亦剑笑了笑,她自归来这些时日,可不仅仅是耗费心血于向逸王投诚之上。 “将军所言,是认同下官之叙了。” 她拿着瓷片缓缓走近晏平沙:“大旸而今外强中干,逸王空有纵横文官之能,却少了将军这般横扫千军之兵。” “若将军归顺,文武归心,那逸王自可上金銮殿中,不费兵刃不损百姓,不利外邦!” “而今天下将有哗变之势,主上无能,大旸之覆灭不过旦夕间,纵然将军自今日起秣马厉兵,却也无济于事不是么?” “同样是皇室血脉,能者居之何错之有!何必起纷争内斗而后有害于大旸!” 声声如杜鹃泣血。 一时间晏平沙分辨不得,他挥袖背过身,厉声道:“荒缪!” “诡辩之词居然敢在本将军面前卖弄!” “本将军只知道忠君爱国这四字!” 寸亦剑不给他回避的机会,直接绕到他面前,呵斥道:“将军忠的是什么君,爱的是什么国!” “你忠,该忠的是大旸的君。你爱,该爱的是大旸的国!” “国若不国,又谈何忠君爱国!” 她的手已经攒出血来,却还是一字一句道:“守着金牙牌位,哭嚎于首阳山丘么!” 晏平沙不禁双手颤抖说不出话来。 今日寸亦剑一番呵斥,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在心中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是诡辩之词不足听信。 可他却还知道,她说的那些关于异族的话丝毫不假。 朝中横流暗涌,晏平沙也觉惊心动魄。 “这,就是大旸。” 世代生存的疆土。 “大旸?” 晏平沙回过神来,他轻声道:“这大旸属于储姓一家,却也属于黎民百姓,但无论是谁也无法看到一个完整的大旸。” 寸亦剑笑了:“然寸亦剑之名,亦将砍豁青史卷策,作一行书。” 晏平沙沉默良久,坐会桌前。 他本想饮酒,却发现自己的酒碗已经帅裂。 看到晏平沙仿佛承受不住一般,寸亦剑张开手掌,将浸染鲜血的瓷片交给晏平沙。 而后也坐下,给自己斟下第三碗酒。 就在她预备喝下酒的时候,晏平沙忽然开口:“这便是你归顺逸王的原因?” 因为他能够给你这个小女子一个青史留名? 寸亦剑笑而不答。 寸亦剑本怀满腔赤血,诀别父兄授业恩师,清谈上谢遍传文名,虽入仕后只得卑贱小吏之位,无可奈何与贼子同谋。 却已洞悉此心所求之道。 逸王虽非正统,可寸亦剑既然能以女子之身孤入官场,她何尝不能理解逸王的狼子野心? 寸亦剑所求,只为保全大旸之疆土百姓,而非那万人之上的愚物。 但若是逸王不能,那么寸亦剑,同样是直指逸王的一柄剑! 晏平沙也没有指望再从寸亦剑口中听到些什么,他看着手中染血的瓷片,坚定地摇了摇头。 然后寸亦剑看见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 “晏平沙只知舞刀弄枪,保卫国家,其余党派之争我一概不管。” “寸大人请回吧。” 寸亦剑喝完了第三碗酒,轻轻将空碗放在桌上。 她说:“三碗酒已经喝完,多谢将军宽待。” 大旸京州百年,纵树生葱郁,下有枯根,上环饥鸦,却无治病之药。 凭玉关空望,羲和停鞭,望舒断笔,忠骨死尽方绝唱。 第六十八章 浩浩岁晏催少年,惊叹悲恸 在与晏平沙交涉完的隔日,寸亦剑便将自己所作所为,全都写为文字呈交给逸王。 储诚庭并非生性多疑之人,对于寸亦剑自己递来的案卷,也就草草翻阅。 对于她劝说晏平沙的说辞倒是有些意外——这和魏呈萧所追求的可不一样。 青出于蓝么? 想来也是。 只是那晏平沙本不是好劝说的,旁人不知,难道储诚庭还不知么? 晏家风光自修平将军始,而寸亦剑同为女子,晏平沙厌恶为自己门下说客之余却还是会多几分避退。 可笑这晏平沙口口声声的忠君爱国,晏家传承,居然不知晏家的血脉早就不纯了么? 修平将军为摄政公主毓之义女,死战大旸,一生未曾婚嫁——她何尝有什么子嗣延绵下来? 自然,这也是皇室能够容忍这摄政公主义女的子嗣延绵之缘故。 “那寸亦剑有几分可用,只是心性未稳,这套说辞她自己还不能吃透,现在便拿来向我投诚,倒是失了分寸。” 而寸亦剑自然是不知晓这一节的。 她还在摸索于官场之中,对于逸王的心思还是难以捉摸,只是为了避免被动这才主动递交。 不过,储诚庭笑着摇摇头,暗道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点掉即可地同他厮杀几个回合呢? 秋劫摸不准主上想法,只是认真询问道:“主上预备如何?” “放着吧。”储诚庭将纸放在桌上,指节轻叩:“这条道可不是适宜她的路,翻不起惊涛骇浪来。” 那寸亦剑如今不过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寸亦剑也只能选择这一条路了。 逸王对此乐见其成。 鸣雁阵悲声,苦冬百迁徙。 “明日便该是你动身之时了,”储诚庭又提起来这件事,他沉吟道:“无论如何,保住那卿哉一条性命。” 秋劫颔首:“是,属下明白。” 最寒冷的冬季已经悄然过去,距离储诚庭留意起江水时至今日,已经是第三年了。 浩浩岁晏催少年,春草秋风留不住。 于大雪深寒中,忽觉灵光,春已至。 “将一切都提上日程。” 储诚庭吩咐下去:“秋曲在武林会之前还不能完成任务的话,就退回来受罚。” 闻言秋劫心中一凛,当下受命:“是。” 与此同时,江安叶家,越生桑院中。 比之京州苦寒,江安算得上气候融洽了,用着冷水浣衣也不至于难于忍受。 啊城正在仔细浆洗衣物,他忍不住小声碎碎念,自家公子哪里都好,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面皮太薄了。 他自己明明是叶家正儿八经的世交与客人,还是叶景行的小辈,可是公子却一次次拒绝了叶家安排小厮照顾起居的好意。 欸,这不就只能由自己来包揽所有活计了么。 整个人腰酸背痛的,没得一刻休息时间。 念叨着一半,忽然拍了拍脑袋想起来还煎着药在炉子上,忙不迭地跑到咕噜咕噜的烧火炉子前。 在衣摆上擦了擦皂角的残留,啊城小心捧起来药壶,又进屋内倒进碗里等着公子回来。 说起来这几日也不知公子在忙什么,早出晚归的。啊城内心默默想到。 “越公子不必担忧,纵然家主如今不在府中,但对付几个纨绔也不算什么。” 叶向衡对于越生桑有些谦恭之态,又道:“越公子今日受惊了。” 而越生桑却也只是缓缓摇头,那不知谁家的纨绔嫉妒自己文名才貌,打杀上了那间茶舍,是他给那茶翁添了灾祸了。 但叶向衡是叶景行惯来器重的弟子之一,处世颇为妥当,也先一步便安抚了茶翁。 越生桑倦笑道:“此番多赖叶兄出手相助。” “哪里哪里,越公子本就是叶家贵客。” 不说叶家与灭族的越家的多年情谊,但凭越生桑这个人,叶向衡便不敢怠慢。 他看着啊城探出一个头来,想起这是越生桑自越家带来的小厮,也笑道:“那越公子便好生休息吧。” 又对啊城说:“好生照料你家公子。” 啊城点点头:“好的。” 越生桑与叶向衡二人复又寒暄两句,叶向衡这才离去,而越生桑静驻送客片刻后也进了院门。 走了四五十步入了门,瞧见冒着热气的药碗,越生桑指尖刚触碰到药碗边缘便感受到了烫灼。 他略摩挲了指尖而后缓缓收回手,啊城则是好奇问:“公子,你刚刚在和那人说什么?” 瞧了一眼啊城,越生桑慢条斯理地开口:“这几日受邀前去文会,今日遇见一个纨绔子弟,偏要给我些颜色,叫叶家制止了。” “哦原来是这样。” 啊城点点头,笑嘻嘻道:“真的是多亏江水姑娘呢!公子现在身体好了不少呢,是该出去走走看看。” 陡然提起江水,越生桑微微变了脸色,啊城也突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讷讷不敢言语。 叶景行为了叶俟清的名声喝令所有的叶家子弟保持缄默,不得外泄一点的消息,而后就匆忙带着叶俟清去往寸霄门求医去了。 即便叶俟清是为非作歹之人,但叶景行毫无黑白之辨,只有满腔的爱女之心。 这叫他怎能再对这个前辈怀有什么敬意! 这番作为,一如当年江青梗杀出叶家后,叶景行扫尾的掩饰。 江青梗,江姑姑......她也只是个不过比自己大了几岁,平白长了个辈分的小姑娘而已! 江水...... “往后——” “罢了。” 越生桑摇摇头,他端起药碗,转身走出了屋外。 啊城忙更在公子身后,看公子正对着渐显春景的院落一言不发。 他可只是一个小厮书童啊! 越生桑将渐渐冷去的药一饮而尽,而后把空碗递回给啊城,余温未凉。 “外边天寒,公子还是进屋吧,我烧了炭火暖和呢。”啊城小心翼翼抱着碗说。 越生桑摇摇头:“江安温暖,何必要进屋。” 啊城跟着说:“哦哦,那我先把药碗收拾了。” 越生桑微微颔首:“去吧。 啊城笑:“好的公子!” 江水,卿哉,你们如今又在何处,又遇上了何事? 一阵寒风吹来,越生桑原本下意识的以袖掩面,却久久没有咳嗽出声,这才想起来在江水的药效下他早已与寻常健康人无异。 孝期未尽,越生桑忽然有了饮酒的渴望。 于他不长不短二十年中,耿玉儿不过算是惊鸿一瞥的遇见,偏偏他至今还记得那张被耿玉儿自卑而弃之不用的信笺。 还有他唇角的黑血,跌落时的水花。 “生桑台启, 自经判袂,秋去冬来。山沉水凝,清供枯折。 自江安境外分别,每忆初遇唐突,惭而生喜,迩日别离不舍,而今绿梅新开,如君清骨妙风。 今夜三更,庐外城中,冷茶待客,独行勿言。 友,耿玉。” 想他越生桑此生所悲恸惊叹者,唯有一个耿玉儿。 枉他被称为清玦公子,难道耿玉儿,便不是一枚有缺陷但任然熠熠光辉的美玉么? 为了你的心愿,为了你眼中的盛世。 生桑纵死,又有何妨? 第六十九章 红梦昏杀少年客,此情何寄 曾伏峭壁石,更探翠盈山。 点驻千秋色,飞光尽赋之。 “二师姐。” 微生一二收回剑,回首看向出声的那位不知名小师弟,目光落在了他手上托着的拜贴上。 拜贴设计清雅却不失贵重之感,只一眼微生一二便瞧出了来源。 她摇了摇头:“不必应允。” 这小师弟走得匆忙,原本的烟草色衣摆都因此浸了一点雪和泥渍,见师姐这般回绝忙张口小声提示道:“师姐,是......” 于是复看了一眼小师弟,微生一二的面容在高山雪枝的映衬下清奇不凡,松形鹤骨。 她开口:“俗家弟子的亲缘,相见不过徒添五色之盲,夷希之惑。我心未澈,唯施是畏。” 小师弟觉得似乎受到了些点拨。 这位二师姐本就是个冰雪做的人,除了有关大师兄的事,鲜少同他们说这般多的话。 可小师弟想了想还是不太通透,只好起身将拜贴攒在手里。 玉麈的悉心教导下他虽然入门不久,却也知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的道理。 沿着路返回时,又觉得手中拿着的拜贴有千钧重的业障,他看左右无人,便自作主张地将价值不菲的那张拜贴埋在了一株久不开花的梅树下。 冲着梅树似模似样的行了一个礼,就回去应付来人了。 方才在练剑前微生一二替自己倒了一盏茶,如今已经凉透,她并不在意地端起一饮而尽。 说来微生一二的剑并不是行走江湖的利器,她习剑也不过是为了锻体修心而已。 微生一二如今所修习的也不过是玉麈的入门剑谱,名曰《草昧》,而这本《草昧》寻常弟子修习一年半载便可各受师傅传承。 微生一二与微生盛湖虽与一众弟子同辈,却都是闻道于前掌门座下的,只是二人并未拜前掌门为师,反而齐齐拜了现任掌门。 自然前掌门曾多有点拨,微生盛湖修剑较妹妹快上些许,于是他便在前掌门的授意下又开始修习《宫君》。 可前掌门却迟迟没有告知微生一二,她修习完《草昧》,又该练何种剑术。 于是在前掌门仙逝之后,她翻阅了玉麈剑术典籍,拒绝了其他的剑谱,一直修习《草昧》至今。 斯道翎仙脉,单修含德绵若存。 将随身多年的寻常佩剑挂在了绿梅树上,微生一二向梅树微微颔首,便向住处走去。 她不常练剑,也不多走动,除却衣物饭食有专人打理外事事都亲力亲为。 每三日天蒙昧时踏出屋外挑水作为洗漱饮用,每七日于山崖练习剑术,只是自之前瞧见细物崖后她的练剑之地便换作了细物崖。 掌门长老也没说什么,玉麈中并没有大奸大恶之人,这个思过之地也确实派不上多大用处,索性就交给微生一二了。 玉麈上下都盼着出一个白日飞升的神仙人物,怎么能在小事上同她起龌龊呢。 微生一二对于这些浓重的期待也明白,不过对此她也没什么可说的。 她只预备着沿途回住处,却忽然心念一动,看向了遥远北方有些出神。 玉麈之外的天地景色夷且希微,不可追究,却让她忽然察觉到自己自己所寻求的道有了一点契机。 玄之又玄,微生一二心中有预感,可能不久后自己便也需视五色闻五声尝五味,去皆那红尘中一点道缘。 微生一二修行至今,虽然在外人看来如同仙者,却还是有着人的思虑。 对于那一点道缘,她颇有些欣喜。 莫名地竟笑着落下一滴泪来。 拭去泪珠后她又向回走去,掩在玉麈烟草色宽大衣袖下的手掐算几番却算不出什么大概来,微生一二斟酌只当是算人不算己。 忽闻有脚步声传来,毫无姿态席地而坐的玉麈掌门李倾昆含着笑回首,看向这个名义上是自己的弟子可却与自己以师兄妹相交流的女子。 微生一二向他行礼也恰是好处,李倾昆在早年意欲拦下她行礼都失败后也就随她去了。 李倾昆拍拍身侧地面,早被他内力催化了积雪露出了算不上干净的地皮:“一二,且来此。” 微生一二依言而动。 等到她站定在李倾昆身侧却不坐下,只面带询问地看向他。 李倾昆并不常来与微生一二说闲话,他到底是玉麈如今的掌门人,处理各类大小琐事早烦得他脑瓜子疼。 若非是顾念着玉麈上下,他这个掌门也想学各位长老一心修道,管这些俗事做甚? 只是他的天资在他的众位师兄弟中并不算高,这些年俗务缠身又更加差了些,李倾昆也就只能揽下这个谁都嫌弃的摊子—— 他可不是师傅那样的人物,俗务缠身还能够道心明澈。 李倾昆捻了捻山羊似的胡须对她道:“你大师叔三师叔和我商议了下,等到盛湖从容教回来,也该是在你们这一辈弟子当中选一个当做继任掌门了。” 自然不是李倾昆那一辈都老得管不了事,可其中隐秘又怎么叫旁人知晓。 二人对视心照不宣。 对此微生一二并不觉得意外,她也未多推辞,只道:“掌门与长老权衡便是。” “这天下怕是不能这样太平咯,”李倾昆拍了拍膝前落的碎雪,眯着眼说:“若是此行盛湖出了什么差池,你这些师弟也还不知事......这玉麈便只能靠你了。” 李倾昆叹了一口气,说:“若果真有那一日,天下人与你的道心,总在玉麈的气运前头。” 微生一二只是点头。 李倾昆看着她轻轻笑着:“玉麈这些年依靠大旸龙气而增势,落得个纠葛的不清净地,怨不得声势浩大却寻不到一方良玉。” 他所说的这些微生一二又何尝不知,她们这一辈的弟子举目皆为庸碌之才,比不上往前数的百年风姿。 她看着那些并无多少交集的师弟,说好听是孩童心性,尺子天真,不加修辞也就是寻常幼童。 没有天道眷顾的话,怕也都是练剑忘心的苗子。 而天道又怎会如此慷慨呢? 其实若非微生盛湖与微生一二被前掌门定为李倾昆的弟子,这一辈的玉麈,却果真似是个扶不起的。 微生一二道:“欲动亦作无为观,掌门不必如此介怀。” 李倾昆笑:“好,不提这些。” 他看着微生一二,沉吟思索片刻而后忽道:“师祖在世时,似乎未替你拟订道号?” 微生一二颔首:“然。” “你心中可有打算?” 自拟道号并不是没有先例,可如今她师承完整,更有多为长辈,这才有些稀奇。 不过微生一二与李倾昆却也明白,他二人虽有师徒之名,李倾昆却未曾教导过她什么。如今微生一二道心弥清,她自己来拟订也是最好的。 她一时思索未有心定,便道:“不急此时,待我游历归来再抉择也无不可。” 说起游历李倾昆有些怅然:“也是,拘你于玉麈已有数十年,若未见天地阔达,也终不能至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的境界。” 李倾昆问:“你可是有所感?” 微生一二精神看向北方,李倾昆随着她的目光也向北方看去。 而后听到她声如泠泠雪落音道:“然。” 俯仰之间,微雪如长,灵化清净方。 第七十章 埋骨岂独是征人,惊鸿千里 江水勒住缰绳,让青司驮着卿哉在自己身后,她冷眼看着秋劫与他身后五十之数的暗卫。 “秋劫。” 她缓缓地喊出来人的名字。 老狼不由焦躁地刨了刨蹄子前面的干冷的土地。 秋劫却只说:“江姑娘不若就此束手就擒。” 她并不回答,只是将青昙刀分开紧握在双手之中。 身边卿哉还在昏睡之中,江水知道自己下的剂量,无论如何他是转醒不过来的。 江水并不十分怕死,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让卿哉好好活着。 “看来江姑娘是不愿意合作了。” 秋劫摇摇头,用刀指着她身后那匹马上的卿哉:“那还请江姑娘避退一二,将卿哉交给小人。” 江水嗤笑一声:“大约如逸王所料,我今日确实精力不济护不住卿哉,可杀你一人,我还是有把握的。” 十足十的把握。 原本秋劫安插了一半人手在另一处出口,而他思虑之后选择了这里,秋劫既然领命前来,自然也不会有退缩的道理。 主上所言,便为秋劫冷刃所指。 眼下的情形却还要更好些——难缠的卿哉的的确确中了金线之毒,且昏迷不醒丧失战力。 勉强握刀的江水也因为日日失血丧失精气,面容憔悴比之卿哉更甚。 因而秋劫不再多说废话,当即蹦出一个命令。 “杀!” 在他下令的一瞬间江水便已经踏马掠起,转瞬间双刀末入两个暗卫的胸膛,不见一点声响。 剩余四十九人。 江水擅长暗杀,最忌混战,她曾与卿哉谈论过正气纵横的惩尺剑主人沈眠星与自己的不同。 彼时卿哉的眼眸很亮,像是征兆着天灾人祸但是美得惊人的荧惑星。 “我啊,生性疲懒,敌我烦厌,从来也不喜欢同谁并肩作战。若是一个两个倒还好,五个人以上统一起来抵御外敌,我便不行了。“ 卿哉的声音里带着浅浅的笑意:“丹峰有数百剑阵,无一不是人数广而倍发,你怕是适应不来的。“ 对此江水也深以为然:“若是真的拼尽全力来争斗,沈眠星必然不是我的对手——我这可不是大话,你笑什么?你不清楚我的实力?“ 卿哉讨扰:“自然是知道的!“ 江水也笑了,而后道:“但一百个江水对上一百个沈眠星,必然是江水溃不成兵。“ 这些谈话想起来恍如隔世,只一瞬间江水便抽出了刀又游走在暗卫之间,血满刀身。 剩余四十三人。 秋劫也动了。 卿哉昏迷之中不必多管,只需要制住江水便可完美复命! 而连续杀了八人之后江水已经觉得有些体力不支起来,她腰间的毒针暗器早就没有了,江水喘息之间正与秋劫对上! 秋劫武力不凡,江水早已讨教过,她提起万分小心地狠狠与他批刀砍下。 《灰河》虽诡异轻盈,却也有着独特的巧劲与坚韧,对上刚猛霸气的秋劫刀气一时也不落于下乘。 须臾之间江水劈砍十数刀,刀刀死门,却因为精力交瘁而总被秋劫避过。 她的虎口阵阵发痛,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几时! 此时江水暗恨自己为何先前执意寻死,不留一线生机,连毒药也不研制一份。 可她也不敢过多走神,与秋劫对拼期间几度抽身躲避身后偷袭,隐匿身形的和光同尘之步法江水精血亏虚之下无法施展,只能生生地强拼! 还剩余三十四人。 瞅准时机,江水将秋劫等人打打退退引到一边,留出出口的一个缺口来。 此时江水已经浑身血渍,多处流血。 该死! 江水大口喘息着,额间的血泪混杂,辛辣万分。 她一旦受了伤便会大大失去战力,这也是她弃《海棠怒》而转练《灰河》的原因之一。 如今的江水连她十分之三四的实力都发挥不出! 所幸出口已经有了破绽。 乘着秋劫还没有发觉自己的想法,江水将能够麻痹敌人的迷药挥洒在空中! 而后瞅准时机当机立断地催动内力将自己瞬间送到卿哉身边,狠击青司。 青司长鸣之后便背着卿哉煞尘而去! 秋劫暗道不妙! 江水俯身预备抱起老狼跨上千钧随之而去,却不想居然受到怀中老狼百般挣扎。 失力一瞬就被老狼挣扎开来。 他不知何时左前爪已经鲜血淋漓,那一块被狠狠咬下来的肉,正被老狼咬在口中。 接下来这块肉,老狼埋下头颅放在江水手中,舔了舔她的掌心。 紧接着江水不敢置信地看着老狼冲向秋劫等人,疯狂地撕咬着那些老狼从来不吃的,肉质里带有毒药的暗卫! “吃了自己的肉,就是自己人了。“ 原来当初她的那句话,老狼是听懂了的。 爪牙猛而利,垂垂豁口禽。 不解千金价,不用万贯钱,啖尔血骨肉,何辜赤子心? “你这家伙......” 江水忍住泪,策动千钧驰骋而去。 与老狼擦肩而过的时候,迷药已经渐渐失去了效果,江水看到老狼在看着自己。 她将那沾着血带着皮毛的肉塞进了嘴里,狠狠地咀嚼着,满口的苦恨血腥味。 银碗谷中,江青梗吃过干草腐肉,血水鱼虫,还有老狼这块肉。 老狼看着老朋友渐渐跑远,丁点大的脑瓜里忽然有了一种让他感受到快活的东西。 是什么呢? 老狼不清楚。 他只是嫌弃地撕咬着这群不好吃的变质肉来。 老狼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肉,其实就是老朋友的肉了,鲜香可口,嫩滑而不油腻,还带着一股青草的香气。 老朋友是不知道啦,他被肉里那股青草香气勾得吃不下山兔肉,啃了好几天草去。 但是草吃到嘴里就很恶心了,没有老朋友的肉香。 她喂了自己也有好几年,还记得回来看自己,看在这个份上老狼宽容大量就不计较她曾经想骑自己的事情吧! 也不知道老朋友会不会觉得自己的肉老了不够好吃? “嗥——” 秋劫劈刀将老狼砍死,整顿剩下的暗卫手下,让其中一个去前山召集人手。 “剩下的人,随我追!” “是!” 还剩余七十三人。 短距离内千钧和青司虽是千里马,但江水辨路的能力极差,几经辗转终于走出了山谷。 再往前五里。 浩浩荡荡,涛声里宽江翻涌。 无渡,不见崖岸。 此时秋劫领着剩下七十二人也追寻而来。 “江姑娘,您还是不要负隅顽抗了。” 江水脸上混合着暗卫的血,老狼的血,自己的血。 狰狞如同修罗般。 她竟然在此时笑了。 “我有一药,名唤银零落。” “服下它,三日之内功力大成,幼童可媲美二流高手,一流高手可媲美各派宗门之主,绝世高手可一刀直破浩瀚江河之水。” “只是三日之后,经脉尽断,沦为废人。” 她将那丸银色药丸捏在手中,笑得让浩瀚长天都沦为她的陪衬。 巫山怨飞蓬,神女多垂泪。 不知江雪里,埋骨岂独是征人? 秋劫眼睁睁地看着江姑娘将银零落送入口中。 她光华流转的刀,惊鸿千里。 第七十一章 寥落白波孤汤汤,公竟渡河 片刻之间江水便将除了秋劫之外的所有暗卫杀了干净。 江中仍然清浊,却不染一点雪色痕迹。 杀心太重境界不稳,江水倒也顾不得了,她此刻气血逆行,但还提着刀向秋劫走去。 她就这样定定地看着秋劫。 “江姑娘不动手杀我?” 江水虽然身形高挑,却也只是相比之寻常闺阁女子而言,此刻与秋劫对视,她比秋劫还要矮上些许。 但江水的气势全然不落下风。 她用刀横在秋劫的脖颈之间,这样不将人命放在眼中,淡漠以对待生死的模样,才是主上的师妹该有的样子。 秋劫莫名如此想到。 “留你一命,替我同师兄捎一句话。” 江水瞧着秋劫沉默,也不恼怒,她说:“怎么,不愿意?” 寥落白波孤汤汤,千钧和青司在河边踌躇不已。 秋劫只能降着脖子说:“江姑娘有话便请直言。” 江水盯着他:“只说卿哉这条命暂时还不能够给师兄,否则师妹也不想罔顾师兄妹情谊。” 呵,情谊。 秋劫不由觉得几分好笑,这江姑娘同主上有什么情谊么,还不是威胁之语。 但他下一瞬便震惊地看见,真的有能够长断浩瀚江河的一刀! 江水在收回秋劫脖间的刀后,上马与卿哉二人双马驰行在河谷之中。 徒留秋劫一人瞠目结舌,留在原地。 河水将要令二人淹没,江水便挥刀驱退。 河水再一次倾盖而来,江水再一次挥动青昙。 河水一次又一次地向江水和卿哉发难,江水一次又一次地催动内力开拓出一线生路。 银零落对于江水,自然与其他人不同,不只是不是该觉得人世荒唐,叶家为了延续叶景行生命造就的药人江水非但没有讲心脏交给叶景行,更杀了那个始作俑者。 而现在她又用自己这荒唐造就的身躯,救下了卿哉。 又因为这与常人迥异的身躯血脉,让银零落的药性也发生了变化。 这也是江水敢于用银零落的原因之一。 她带着卿哉驰骋几个日夜,不知今夕何夕,所处何地。 江水在晨光之中将卿哉扶下马背,她不敢用一点内力,把卿哉背在了自己的背后。 “叩叩叩——” “谁呀?” 正在浆洗衣物的村妇用手背擦了擦额角,听不见人声狐疑地用围裙擦了擦手,走到门前。 隔着小破门,她问:“谁啊?” 门外是一个沙哑的女子声音:“婶婶,我与未婚夫遭遇了劫匪,好不容易逃脱出来,希望讨口水喝。” 劫匪? 村妇念叨着想起最近是有流窜的贼人,小心地开了一条门缝,对上血红的一双眼,吓了一大跳。 “吓!” 她情不自禁地退后几步,门也因此大为敞开,农妇惊吓之下忍不住又看了几眼,这才发现那女子虽然蓬头垢面满身血污,但身上还背着个俊俏的小伙儿。 勉强镇定下来,村妇走上前去向两边张望着,瞧见没人注意连忙叫江水进来。 又探头看了几眼,将门关上。 “姑娘真是受难了,快快快,我家里这粥还有些烫,姑娘吹吹喝了吧。” 江水将卿哉安置下的时候村妇捧着一碗粥走了过来,看着隐约可以照见人影的粥米,江水这才意识到这家人的贫困窘迫。 她体内的银零落早已经过了三个日夜的转化,此刻江水则虽经脉还未断,却也一直在忍受着刮骨般的疼痛。 原来自己还能这般坚持。 苦笑一声,江水双手捧过那碗粥水,轻声道:“多谢婶婶。” 农妇也是个心善的,看着江水清洗过后难掩的清丽艳姿,实在心生怜悯。 却也不好问这姑娘有没有遭受到欺辱玷污,但看她身后那一对刀估计是从劫匪手里抢来的,还能够救下自己的未婚夫,真确实是个刚烈性子。 “姑娘,你有什么打算么?” 正在埋头喝粥慰籍腹中烧灼的江水闻言一怔,在热气里恍惚起来,摇了摇头。 她说:“我与家中仆从失散,这才沦落到此处,为了不叫家人担忧,我还是要早些回去......” “门外的两匹马是我自家里带来的,希望婶婶能够照料着,连带着我的未婚夫。” 窥见农妇脸上的为难神色,江水从袖中掏出来那三千白银的玉鹤,郑而重之地交给农妇。 农妇哪里见过这般通透精巧的物件?她忙说:“姑娘你这是做甚!” 江水笑了笑:“这是一点心意,婶婶千万收下。我这未婚夫大病初愈,受不得伤寒困苦,还望婶婶多加留心。” 说话间她甚至跪下身给这个目不识丁的村妇,忍着鼻头酸涩道:“求您了,婶婶!” 自己还有着多余之前三倍的内力盘亘,这就是银零落的霸道,一路上她消耗了多少内力,她原本的内力又何其深厚! 可这些内力并不是她的,江水用一分,便少一分,丹田已毁,再也没有重新凝聚内力的机会! 一旦此身所有内力耗尽,便是江水身死之时。 她要走得远远地,掩盖住卿哉地痕迹,走得遥远,直到储诚庭暂时放下对她的谋划! “求您了。” 垂散的发丝掩住了江水双眸中多少无计可施的悲伤。 远念参差如碧波,托起多少莲子心! 江水想,或许此刻秋劫便已经回去复命了吧。 但路程原因,大约,只是有一封书信传到逸王师兄手中。 的确有那么一封书信,记载着江水与卿哉的书信。 而这封书信被传到储诚庭案上时,他正从一场黄粱中醒来,熏香的侍女正轻手轻脚地更换香料。 袅袅的篆香氤氲开来,是逸王用惯的安神香味。 此刻他周身除了些许薄汗。 秋劫尚未归来,这封密信便送到了自己面前,想来大约是失败了。 莫非是江水又一次脱离了自己的谋划不成? 储诚庭不由如是想到,但是也着实觉得诧异。 他观江水其人所行事与心性,想来必然不会对卿哉弃置不顾,那么以自己心头血为药的江水又如何能够对付秋劫所带领的上百暗卫呢? 莫非是—— 他将信纸展开。 略去前言百字,果不其然看见了江水断尾求生的那一句话。 江水出逃遇百里横广之江河,自知不敌,服下银零落,宝刀决断浩瀚江河而去。 “银零落——” 果真是银零落啊。 储诚庭忽而失神,他当然是记得信中所提到的,江水所说那“绝世高手可一刀直破浩瀚江河之水”后的那一句。 ——只是三日之后,经脉尽断,沦为废人。 难道江水就这样陨落了么?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储诚庭心中万分难以言喻,他的十指紧紧捏住信纸,直到指节苍白:“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奉香过后的侍女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对于王爷突如其来吟诗的兴致觉得有些好奇。 她不由得也在心中默念这四句十六字。 公无渡河。 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 其奈公何! 侍女有些茫然,这是什么意思呢? 第七十二章 自怜朱户千金珠,翠幄刀月 长夜岂有尽? 踽踽暗惊魂。 白日里下了些小雨,等到尘埃湿润再难飞起时,雨却又停了。 抱膝听雨至夜时分,卿哉的面容沉静,避着村妇江水又放了两轮血,擦拭去卿哉嘴角的血渍后江水端着碗将其洗涤干净。 水寒刺骨。 该到走的时候了,江水蹑足地将不多的衣物收拾好,便走过卿哉的床前。 一直到轻轻阖上院落门扉,江水走得无人知晓。 卿哉渐渐康复,可她银零落所带来的蚀骨之痛却越演越厉。 绝对是没有人会爱上一个终日痛苦嚎啕的疯女人。 江水如是想。 她看着最后几份镇痛药,勉强压下渐渐浮出骨骼的疼痛,将镇痛药放进怀中。 千钧与青司都留给了卿哉,又将身上所有值钱的事物都留给了那个村妇。 她并不是没有看见村妇眼中隐隐的贪婪,但如此也好,有所求,才会对卿哉更妥当。 在没有君子可以托付生死时,选择一个浅薄的小人,也不失为一个方法。 于是江水只带着澎湃的内力,还有喋血的青昙刀离开。 让村妇相信自己是个世家小姐对于江水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她拢了拢浆洗过后泛着窘困皂角香的旧披风,抬眼看着还未抽出新枝的老木。 “卿哉……” 尔我何必论肝肠。 其实扪心自问,对于服下银零落这件事江水并不是不后悔——可江水此生后悔的事已经有太多太多。 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江水就会让结局更加圆满。 于神失情落间江水眼中盈有两汪月色,无端空粼粼。 她恍然未觉一般地继续坚定地向前走着,路上有稀碎的坚硬石子且崎岖不平,江水总有失足踏空之时。 可她纵然踏空却也之时无意识地继续向前走,不曾回神。 直到她凝聚了目光,将那轮月清晰烙在眼眶之中。 我行月亦行,孤照来路明。 自怜朱户千金珠,碍谁观月身。 天上月依旧皎洁高远,而江水那眼中的月,也终于缓缓随着泪水滑落。吻过她消瘦寒凉的脸颊,死在衣襟之上。 她也不擦去泪渍,怔忪瞧着月亮。 漠漠自然明,好美的一弯月。 “好月色......” 江水缓缓的开口,而后牵起一点笑意,呵出一口热气来温暖双手,这才继续走着。 这世间事物万千,其实只有两种。 一种世人甚喜,如美眷对新花。 一种诗者甚爱,如病酒泪绝交。 其实江水一直很能理解悲苦的美丽,可那是在与之稍隔之时,以观玩之姿而欣赏。 她本以为自己不过是隔岸观花,俗人附庸风雅。 可如今死亡的阴影或者是光芒正在她头上轻悬,江水仰头,第一眼只看见翠幄间如刀明月。 美得摄人魂魄。 美得叫人惊叹落泪。 她的身影是浅淡与周遭融为一体的灰黑颜色,也是孤决而美的姿态。 * 消除踪迹,迷惑追踪。 耿葵先生将江水教导得非常好,一个杀手该有的技能江水都掌握的炉火纯青。 江水冷眼瞧着一拨一拨无功而返的人,等到她终于放心寻找出处时,已经将近是阳春三月了。 莺雏急呼晴。 江水离开前一直在思索要不要在看卿哉一眼,至少给他留下些什么。 后来才自嘲笑笑,他可是卿哉啊。 一旦撑过罂粟与那毒,又怎么会需要自己的照顾呢? 而她贸然前去,狼狈相见也不过是徒增二人烦恼罢了。 说不定,还会带来什么灾祸。 于是头也不回但是心中几番踌躇地向相反方向走去。 她还是想去武林会的。 甚至江水还隐秘地想,若是就此死在武林会上,这也是如今最圆满的结局之一。 为了节省内力不能轻功赶路,江水又实在囊中羞涩雇不起马车,只能迫于无奈地选择了走路前去。 虽然江水习武多年,可服下银零落后身体机能的改变还是在连续几月的赶路下觉得疲惫不堪。 避无可避得形态邋遢。 她行至少人的旷野处便再也抬不动脚,取出水囊来解渴解乏,预备稍作休息再上路。 恰巧看见一方较为平坦的石块,江水当下便朝着石块走去。 终于能够坐下来休息片刻,江水揉揉酸胀的脚踝。 而后来回循环地推拿敲打着自己的双腿,好使自己觉得更加松快些。 鸟雀淅沥而鸣。 骑在马上百般无聊的少女好容易瞧见一个坐在石头上的人影,眼眸一亮正要御马而去,好问一问路。 看她身后用破布条困着的两个不知什么东西,还有那一身破旧的不合时宜的披风,少女还没见到江水的面目,便猜测是个江湖落魄的人。 她轻呵一声“驾——”,驱使马儿小跑绕到那个坐在石头上人的面前。 少女漫不经心正要问路,江水却有所察觉地抬头,一时间两人的视线恰好对上。 ——不是逸王的人。 江水如是想到,而后略松了口气。 可她旋即发觉面前少女眼中渐渐染上的嫉恨之色,江水一路上因为不敢运功,无法制备药材,因而不便易容。 粗服乱头更显清骨幽神。 少女自诩清丽佳人,且身份不比寻常的江湖女侠,可这么这种荒蛮地方却有这种好看的女人! 原本只是想问路,然而话到嘴边少女却改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江水不由蹙眉。 她看了眼少女的打扮,只说:“在下不过一介江湖散人,萍水相逢何必通报名讳。” 少女眉头比江水拧得还要紧。 她可不想和这个人通报什么名讳,只不过是问她的名字而已,居然还拿乔起来。 当真是不知好歹! “畏畏缩缩连名字都不敢说,”少女转了转眼眸,不无揣测:“莫非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名字?” 江水只觉得厌烦,若真是见不得光的人,早就杀人灭口了。 她看着旷野虽然无人,却也是个开阔的地界,想来是不会有什么暗杀与设计的,念及此江水一言不发起身便走。 少女不更由带上三分怒意:“你给我站住!” 而江水又怎会听她的? 自然是走得利落。 少女见此愈发气结,她狠狠摔起马绳,又用右手抽出剑来:“休走!” 江水瞬间绷劲神经要抽刀,但那疼痛陡然翻涌而来让她想起自身处境,不由迟钝了动作。 见江水没有动作,少女眼中泛起一丝毒辣。 手起剑飞,挑过江水左脸脸颊的肌肤,留下森森印记。 而江水因突然运气真气而导致她体内的银零落余毒反应强烈,纵容被割破脸颊却也无法有什么动作。 狼狈翻身。 少女下马御剑几刺,却被江水险险避过,出剑数十次居然只有第一剑得手。 这边江水却再也支持不住,深深看了一眼少女的面容,而后仓惶向后倒去。 “师兄?” “那边没什么,师兄我们先赶路吧!” “嗯嗯!知道啦~我不会惹事的啦,嘻嘻!” 江水听着旋转在脑海中渐渐远去的少女的娇笑,终于昏了过去。 第七十三章 水寒冻伤宝马骨,岂惧魑魅 少女本也不是不知轻重便感下死手的人,因而听见有熟悉的马蹄声传来时,她看一眼烂泥一样昏死的女子,恨恨收了剑。 而后飞身上马赶在师兄发现端倪之前拦截住他。 她那师兄原本正十分焦急,远远忽而听见有“师兄”的呼喊声传来,打起精神看见正是自己担忧的小师妹。 他上下仔细打量一番,见小师妹周身完好不似被人欺负的模样常舒了一口气。 “下次切不可同师兄闹脾气了,眼下世道倒还算太平,不然你这样跑出去,师兄师傅会急死的!” 少女吐了吐舌头,讨好道:“知道啦,遥遥以后不会了。” 师兄见她神态自然,也就彻底放下心:“大师兄婚宴在即,我们还是早些赶路吧。” 这少女正是沈眠星的小师妹,丹峰掌门的掌上明珠,有小平澜剑美称的慕千遥。 平澜剑自然是她父亲、丹峰掌门的配剑。 此刻听见“大师兄婚宴”这五字,慕千遥不动声色咬了咬唇,然后勉强地说了一声“我知道。” 师兄似乎明白小师妹对大师兄有那么一些意思,可到底面前是全门派娇宠的小师妹,他不免和软些语气:“那我们走吧。” “林譬师兄!” 见林譬要往方才她教训江水的地方走去,慕千遥不由慌忙开口连名带姓喊了他。 而林譬听见师妹陡然拔高的声音有些意外,体贴问:“何事?” “没什么,”慕千遥是担心林譬烂好人要去就那个女人,因而笑着说“师兄糊涂了吧,走那边才对。” 慕千遥随意指了个方向。 林譬略微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可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千遥打断:“师兄可是糊涂了?我方才就是从那边来的呀。” 原来如此。 林譬不疑有他。 林譬慕千遥师兄妹二人当下便按着慕千遥随意指的方向策马而去。 镂锦逐釉云,惭愧日将夕。 等到余晖渐散的时候,忽然有一行人马经过。 灰衫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走在前头,心里恼怒着昨晚没有和那群畜牲拼命,一个个出老千还非说自己手臭。 愤懑不平地走在队伍前沿,灰衫男子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背后的众人,而后继续在前面走着。 “咦——” 猛然觉得自己脚下触感不对,灰衫男子下意识低头,竟然是个趴在地上的人。 看这身姿躯形,像是个大姑娘。 灰衫男子回过头,看见蒋家车马还在其后有一段距离,不知如何想的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声张开来,而是选择悄悄将这人翻过来瞧一眼。 “这小子,在做什么?” 骑在马上的蒋家小少爷眼尖,看着徒弟拖了什么东西绕到一块石头后面,碍着石头一时倒也看不清晰。 这里荒无人烟,有什么值得遮遮掩掩的好东西? 蒋小少爷有心留意。 而前面灰衫男子只是看着昏迷女子,也就是江水,发愣在原地。 原以为蒋家表小姐就算是顶顶的美人了,居然,居然还有这种美人! 灰衫男子看着江水脸颊明显是新出手导致的伤口,心下揣测约莫是落难的世家小姐。 想来自己年近三十却还没讨着个媳妇,日日跟在个毛头小子身后讨生活,此番也算是上天庇佑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雏儿……算了算了,能解渴就行,比怡红楼里要高价的还漂亮,还不要钱,可不能白白丢了这么好货色! 至于伤她脸颊是不是有仇家之类,灰衫男子只当不知道。 ——大不了,用完了再把她交给对方咯。 于是他当下藏好江水,用前摆擦了擦手,又往回走一些,若无其事地准备领着车马走到另一边去。 灰衫男子摆放的位置巧妙,只要不刻意看去是发现不了端倪的。 一行人温吞走过,灰衫男子悬着的心也缓缓落回去,正暗自庆幸,预备等晚些回来接...... “停——” 蒋小少爷慢慢悠悠看着这便宜徒弟的背影陡然一顿,策着马儿看似漫不经心地走上前去:“这路势平坦,何故陡然易道啊?” 灰衫男子忠厚笑道:“徒弟来时听闻前些日子那里有逃窜的歹人,虽然咱们武馆并不惧怕,可表小姐正在家中等待师傅,还是稳妥些为好。” 好吵—— 没有人看到躺在地上的女子微微动了动手指。 灰衫男子还在滔滔不绝,又顺势转了几个身位,好叫蒋小少爷看不见那边光景。 “区区逃窜的小贼,难道要我蒋飞熊避退?除恶扬善,蒋家家风!” 灰衫男子赔笑点头,正准备在说什么,却陡然眼睛瞪大。 在蒋小少爷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他冲到自己身后。 “啪——” 身后响起了巴掌声。 蒋小少爷转过身,被灰衫男子身躯挡住形式看不真切。 只听见他嚷着:“臭婆娘不在家好好待着!出来干什么!” 灰衫男子只想着大展雄威拿捏住这柔弱女子,颠倒黑白,刚好理直气壮地拖曳回家。 臭婆娘? 江水的头被打偏一侧,那一巴掌恰好打在她脸颊上的剑伤上,滑下泠泠的一行血。 灰衫男子一时间被她的眼神惊到,但他回头看一眼蒋小少爷,觉得骑虎难下,依旧不知死活地呵斥道:“欸你这个死女人!你!” 储诚庭说,她是耿葵先生的弟子,不会没有刀就杀不了人。 当江水的手掌握爆那颗心脏时,她竟陡然想起这句话来。 灰衫男子死不瞑目,瞠大着眼睛,不肯置信地颤抖着嘴,似乎还想骂一句:“毒妇。” 江水内心冷笑,腌臜废物,也敢欺辱于我? 蒋小少爷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那个手里满满血水的女子冷冷站了起来,自己的便宜徒弟死的干净利落。 岁去水任寒,冻伤宝马骨。 魔女。 罗刹。 煞神。 蒋小少爷一时难辨善恶,缓缓下马暗中运气走去,只预备着一场苦战! “你——” 他一个“你”字没说完,只见那女子唇色苍白,喷出一口血来,摇摇欲坠。 蒋飞熊下意识预备接住面前女子,但江水临昏迷前窥破他的好意,只觉得厌烦嫌恶。 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将这个不知那里冒出来的小子推远,不让自己狼狈到依靠陌生人胸膛。 蒋飞熊未曾料到这女子竟然连昏迷都不愿与人触碰,只呆愣看着她直锵然摔倒在地上。 一时间居然多了几丝钦佩的意味。 “少爷?” 蒋飞熊回头看着跟随自己许久的老仆从安伯,想了想说:“让谷芽和草儿来,将这姑娘扶到马车上,一同回府。” 安伯虽然年迈,却不至于老眼昏花,方才可看得真真的,这女子凶狠毒辣直接杀了蒋家的人! 虽然那钱三是个内里藏奸的。 怎么少爷却…… 但主命怎能不从,安伯内心警惕着这小姑娘,慢悠悠地吩咐下去。 蒋飞熊看着江水被扶拽上马车后安心下来,正预备上马,却听见安伯小心叮嘱:“少爷,恐惹祸端啊。” 蒋飞熊却混不在意道:“我有朗朗正气,怕什么魑魅魍魉!” 第七十四章 今朝玉山新蓬艾,二人醒来 “公子醒了?” 卿哉茫然睁眼,这是何处? 其实原本卿哉早该醒来,可惜江水惶恐之下估算的时日却忘了在农妇家的日子,又怎么比得上自己亲自侍弄? 即便不需要江水的心头血,这家农户人也只拿不出什么合宜药材来照料。 卿哉转过头看向方才出声的地方,是一个粗布衣衫的农女,挑着羞涩的神色道:“可有哪里不舒服的?” 这是何人? 卿哉慌忙寻找江水削制的木剑,却不见踪迹,他忙问:“她呢?” 农女只摇摇头:“不知道公子说的是谁?莺儿不知道。” “就是与我同行的那个女子,姑娘未曾看见么?” 莫非江水有什么不测? 卿哉掀开被褥,赤着脚便要向外冲去,莺儿却忙把他拦住,口中惊呼:“公子你做什么!” 一想到江水可能遇到的事,卿哉便无法克制。 感受到环绕在腰间的柔软触觉,卿哉冷了脸色,将莺儿的手掰开。 “男女授受不亲,还望姑娘自重。” 莺儿闻言觉得有些难堪,慌张地双手无处安放,但还是抱着侥幸说:“我与爹爹进林子里打猎时瞧见你的,你那时身边没什么姑娘。” 林子? 卿哉走离莺儿几步远,心中疑虑,面上却滴水不漏:“那便多谢姑娘救命之情。” 莺儿脸颊微红。 而后她内心鼓气,又开口说:“从那伙天杀的强盗手里逃出来不容易,可惜我们都是穷苦人家,也帮不上忙。” “嗯,公子身体强健,莺儿也没有帮上什么忙,说不上什么救命之情的。” 强盗? 卿哉不是暴戾之人,他原本听闻治愈自己需要所谓的十个壮汉的心脏,已然萌生退意。 他没办法将自己的性命凌驾于无辜之人其上,因而卿哉早便下定决心,要在江水动手杀人之前寻找机会离开。 既不会违背本心,让江水无端惹上杀孽; 也不会连累江水,连同自己成为瓮中之鳖。 他最后的记忆是江水含泪看向自己挥剑时的眼神,而后思绪混沌,再也无计。 此刻虽然功力散失大半,但运功无碍,且身强更胜从前! 江水却不见踪迹。 自己还在这般陌生而窘迫的地方醒来。 卿哉何其聪慧? 只有一种可能——江水不敌,将自己托付至此。 生死难测! 莺儿看着卿哉一言不发地坐回去,大着胆子问:“还不知道公子叫什么名字呢?” 还没得到卿哉的回答,门却突然被推开,来人正是莺儿的娘亲,江水托付的那个村妇。 “娘!” 慌忙喊了一声,莺儿拉着村妇的手,急急说:“是来喊我吃饭的么?公子刚醒,不方便下地,我去盛来吧。” 村妇来不及有什么反应,就被女儿拉了出去。 卿哉心念一动,又站近门口。 “这么慌慌张张干什么?” 莺儿咬了咬牙说:“娘,我和那个公子说,是我和爹爹救了他,你可千万不能说漏嘴!” 村妇睁大了眼:“你在想什么!” 她指着女儿眉心:“那个小姐给了我那么多好东西,就指望着我们来照顾她的未婚夫,你这样子要是被小姐家人知道了,我们可没好果子吃!” “娘也知道,那个小姐一出手就是我们家十几代人都赚不来的钱财;”莺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她的未婚夫肯定也是非富即贵!” “公子昏睡这么久,未婚妻贪生怕死丢下他一个人跑了,难道就不可以么?” “看他那一身容貌气度,比官老爷还要好上太多!” “娘,我要是能够嫁给这个公子,你说——” 村妇被女儿描述的大好前途吸引,却还是踌躇说:“那如果那个小姐回来了,怎么办?” “她一个姑娘家,真的能安全回家?” 莺儿轻蔑一笑:“再说,我是公子的救命恩人,公子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他难道不会信我?” “只要在那个小姐赶来之前搬家离开,不就可以了?” 坐井观天,莺儿与村妇都没有想到江水话中的真实性,想来那样的好容貌,除了是官家小姐公子,还能是谁? 江湖人? 耍大刀的江湖武夫哪有这种气度!她们压根没有往这方面想去。 “江水……” 卿哉握紧的双手缓缓松开,江水还活着,以她的武力医术,应该是没有性命之虞的! 忽略心中的几丝慌张,卿哉舒了一口气。 江水活着就好。 她还活着就好。 生死相附,此情不渝! 至于那两个人的谋划,卿哉无心应对,她们只站在略偏远之处商量,却没想到卿哉耳力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何况—— 即便卿哉未曾听见,他又怎么会将江水当做畏死而逃的小女子呢? 未婚夫,却真是个好说法。 今朝玉山新蓬艾,洗尘灼清磬。 江水见过卿哉最为狼狈的时候,愿同死,誓扶生,不曾离弃。 而今我已洗脱沉珂,又是俊朗儿郎,此情只盼与尔,永结同心。 卿哉满心欢喜地想着江水对自己的情义,恨不能现在昭告天下,二人两情相悦! 可造化偏如此。 江水见过他最狼狈的日子,却不肯让自己的不堪进入卿哉的眼眸中。 一丝一毫也不愿意。 何苦倔强。 * “姑娘醒了?” 江水醒来时,枕畔湿透,全是心湖溢出孽情恨,全是灵台泼溅无色血。 她向后一摸,却找不到自己的青昙刀,当下便擒住侍女扼住她的咽喉。 冷声道:“这是何处。” 侍女害怕地睁大瞳孔,正要叫出声来,江水却先一步加紧了手劲。 “敢叫,就杀了你。” 侍女疼痛而且喘不过气来,艰难地“嗯嗯”几声,江水才谨慎地松开些气力。 侍女不敢喊叫,诺诺说:“是蒋家,这里是蒋家。” 江水皱眉:“蒋家?” 她保持着扼住侍女咽喉的姿态环视四周,在桌上看见自己包裹严实的青昙刀,略微放下心来。 掐着侍女的脖子拖着她走到桌前拿起了刀。 侍女挣脱不得,脸色苍白地被江水拖拽着。 有脚步声! 江水猛然看向房门,一个人的脚步声,稳健扎实,像是练外功的。 “叩叩叩——” “谷芽,那位姑娘可醒了?” 原本江水打算先杀了这个侍女,再伺机逃脱,可听到这个声音却暂时蛰伏下来。 得不到回应的蒋飞熊有些纳闷,但随即猛然想起当初江水一招杀死灰衫男子的画面,脸色一变,踹门而入。 “谷芽!” 只见那个被他好心救下的女子正死死扼住侍女谷芽的咽喉! 江水看他装束,问:“这是何处?” “杨川,蒋家武馆。” 蒋飞熊试探向前走上一步:“我们蒋家与姑娘无冤无仇,不知道哪里出了龌龊,姑娘不必为难一个侍女。” 一个侍女无足轻重,杀了也无济于事,倒不如以此示好。 江水这般想着,然后将谷芽直接推向蒋飞。 她道:“是你救了我?” 蒋飞熊咬咬牙:“是。” 而他心中却想,这般容易放开人质,应当只是误会。 谷芽瑟瑟发抖,哭着抱住赶来的草儿,啜泣难言。 江水心中多有思量,如今不便暴露自己的身份,也不能多用武艺在这种无足轻重的小地方。 她看着稚气未脱的蒋飞熊蒋小少爷,敛眉道:“刚才得罪了。” 第七十五章 蘅皋糜烂别浦干,终只一人 蒋家里住了个女煞神。 这样一个消息悄悄蛰伏在蒋家的各个细微角落里,而被称作供奉女煞神的那间厢房也让众多丫鬟下人谈之色变,避之不及。 蒋飞熊这日里照例督察着武馆内徒弟们的练武,同那日被江水杀死的灰衫汉子有些交情的几个徒弟也曾像蒋小少爷答应过他的行踪。 “说是被那个女煞神一掌抓爆了心脏!诶,你说这是不是传说中的黑虎掏心?” “黑虎掏心?还真有人会这个?师傅那么厉害,也没见他这样使过。” “嗨,江湖人千奇百怪的武功那是海了去了的,我们蒋家武馆啊,在人家眼里可都什么也不是。” “就是就是,瞧你那没见识模样!” “我可听说了啊,武林会可是要在今年秋后举行,你们说是不是——” “你是说那女煞神是魔头?嚯,有道理啊!” “照我说就应该报官!也不知道师傅怎么想的,你们说——” 几人正兴致勃勃吐沫横飞地谈论着,忽而听见一声:“功夫练不到家,尽学着姑娘家家嚼舌根!” 原来正是几个人的师傅,蒋飞熊偶尔路过,听见有声响便静立屏吸听了几句。 眼见这几人越说越扯远,蒋飞熊忍不住出言制止,而那几人也只讷讷缄口,自知失言。 一个个心中惴惴不安。 “今天中午不许吃饭,再打三十组长拳!” “是师傅!” “是师傅!” “是师傅!” “是师傅!” 几个弟子下去了,蒋飞熊摇摇头又与身旁安伯说:“我这几个弟子,武学不认真,便只会怪起武馆传承来!” 安伯也附和:“若论武学精妙,自然是非丹峰、少林、紫光、玉麈与寸霄五大派莫属了。可那些大门大派收弟子又怎么能够像武馆这样,不拘三教九流,一一教授。” “是啊,我蒋家武学虽然平庸,却也有一股刚劲在其中,”蒋飞熊深以为然,“自己不上进,反倒是责备师门,这些个不成器的东西。” 蒋家武馆兼为镖局,在杨川周遭也有几分名气。 那些个无处投奔的知道蒋家现在当家的小少爷是个侠义之人,也都纠集而来,拜师学武吃着家恦。 没有打架斗殴之事,不肖之徒多有攀扯出蒋家的名头来狐假虎威,叫蒋飞熊十分之头疼。 这才有些恼怒于方才几人的闲话。 不过......?? 那自称是“顾惟兮”的女子自醒来已经有半月之久了。 他请来的大夫只说这女子体内有及其澎湃之内力,然而五脏六腑破损不堪,只有一点心气垫着才没成为废人。 那个大夫又说了好些什么才疏学浅,脉象诡异的话来,言语之中透露的像是遭了仇家毒手的样子。 怪不得那日杀了钱三。 钱三正是打了江水一巴掌的那个灰衫男子,也是蒋飞熊一个名义上的徒弟,探路的蒋家人。 原本蒋飞熊见化名顾惟兮的江水昏死,又极其残暴地杀了一个人,确实是该报官处理的。 可他偏巧与满脸血雨的江水对视了一眼,那是他从未曾见过的眼神。 想他自诩杨川侠肝义胆之下第一人,见过多少亡命之徒? 何况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上报官府,那群酒囊饭袋就能拿捏住这样一尊煞神了? “少爷?” 安伯看蒋飞熊漫无目的地闲逛着,渐渐停在那顾惟兮小姑娘的厢房之前,不由开口问道。 回过神来蒋飞熊爽朗一笑:“来者即是客,我这主人总是要会一会这客人的。” 若真是大奸大恶之徒,也定然是要将其绳之以法的。 瞧见少爷独自进了屋内,伺候的谷芽也随之推门而出走到了自己身边,安伯也只是垂首等着。 “安伯,少爷进去不会有事吧?” 谷芽有几分惴惴不安,安伯却反问:“你照顾顾姑娘这些日子,觉得那顾姑娘是什么人?” 想着清醒时候较少,沉默寡言的顾姑娘,谷芽还是有些心惊于那一日被扼住咽喉的情景。 她低声说:“虽然不怎么摆布下人,可也叫人生不起亲近来,一双眼睛怪吓人的。” “好几次夜里我打瞌睡看见她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安伯——我,我是真的害怕。” 大夫到底只是个普通的大夫,能够看出江水脉象诡异内力澎湃已是不易。 又怎么能知道她日日夜夜忍受着令人疯魔的苦痛煎熬呢? 由是江水会想,她这样单纯剧烈的疼痛适合卿哉来苦熬更加好受;而他身上毒瘾发作的苦痛,倒是自己忍受较为轻松。 可惜这种事情哪里有选择的余地呢? 一切都是冥冥之中不可更易。 “蒋少爷。” 江水不大能够流利地说话,她绷紧着驱赶坐在床榻上,只能勉强说出几个字。 “顾姑娘。” 蒋飞熊虽然有这着暴安良的打算,却还没想好如何试探,只能笑着说:“不知道这几日顾姑娘身体可觉得还好?” 疼到无法做出太多反应的江水只冷淡着神色:“尚可。” 而蒋飞熊又问:“正所谓美者颜如玉,顾姑娘为何不愿治疗这脸上的剑疮?” 颜如玉又如何? 凌波有冻水,蘅皋糜烂别浦干。 江水她只说:“皮囊而已,何必在意。” 目所不能及处,便是不必挂碍物,远处山河如此,己身亦如此。 何况她如今又能挂碍什么? 江水有百种养颜之法,有千张治伤之药,但她却不必拿出了。 “顾姑娘......” 蒋飞熊只是以为女子爱美,提到了她伤心处,不自然咳嗽了几声,又说:“那一日虽然我那徒弟失礼在先,可顾姑娘所为,实在有些不磊落。” 聒噪。 江水并不感激这个人给自己的养伤住处,尽管她确实需要修养,尽管离武林会还有整整五个月她其实没有必要那样没日没夜地赶路。 可人活着,总是要有个念头的。 她不能停,绝对不能停。 江水僵硬地控制着自己唇畔的肌肉:“技不如人,死之何惜。” 蒋飞熊一时哑然。 如此说倒也不错,可这样无所顾忌的杀人,到底不是江湖正派。 江水纵然疼得撕扯神志,却也还知道他在想什么。 “作为抵换,在我离开之前,我能够帮你杀一个人。” 蒋飞熊怔忪:“蒋某并无仇家,也不是文弱书生,怎么能让顾姑娘这样娇弱病患动手?” 昔日昙华寒飒飒,早知枯香终矮矮。 江水的手指像落了一地寒花的玉阶一样冰凉,她舒展了僵直的指节,感知着令人憎恶的疼痛。 而后冷冷说:“我杀人时的刀,比你想的要快。” 二人最后不欢而散。 蒋飞熊还有些气度,推门离开前问:“顾姑娘可有什么要求?” “把侍女调走。” 江水一字一顿:“我无需侍奉。” 虽然这样有违待客之道,但说到底江水一没缴纳什么钱财,二不是蒋家亲朋,三身上有人命分不清来路。 蒋飞熊也就允诺了。 江水的目光随着他移动,听见周遭再无人声,又苦苦熬了半晌,终于确定没有人会进来。 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缓慢艰难的俯下身,没有留着长指甲的手指将掌心刮出条条血痕。 疼。 江水无声地嘶喊哭泣着,好疼啊,娘亲,娘亲,娘亲好疼啊! 她绝不愿意在旁人面前流露失态,茫茫天下,都是他人。 最终忍受苦难的,最终也只有一个痴心决绝的江水而已。 第七十六章 何必安身诸芳中,粗衣有缝 偶然的欢乐就像冬日江中冰面上微弱跳动的焰火,掩盖不住冰凉的表里。 而一旦更加欢快,那么,冰销火灭,比冰更冷的,是吻火而熄之后的冰。 江水偶尔不被苦痛折磨,思绪稍加清明时,竟有些啼笑皆非地庆幸自己是早就习惯了彻夜不眠的生活。 而后凄惶地想着,自己最煎熬无救的时候却客居他方,无一人在身侧。 可这都是她早就知道并且认真做下的决定。 除了抱怨苍天偶解悲恨之外,又能如何? 苦痛撕咬理智的时候,江水恍然觉得,绝望才是人世本味。 江水并不敬畏生死,并不敬畏神明,或者说能够让她成为主宰别人生死的神明的那对刀,她也没有敬畏之情。 正应如此,她才不像卿哉,有足以支持救命的那根稻草。 等待她的只有无尽的痛苦无法超脱。 而当一个词带上“无尽”这个前缀的时候,总是让人绝望的。 于是无论是无尽的悲伤,还是无尽的欢乐,都是绝望的死水。 涉江而入,鼻息凝涩,死而不浮尸于朝暮,只寄枯骨与河沙。 说来算去,死去又有什么不好呢。 江水疼痛到呕吐出一地的肮脏腥臭,而后散乱衣襟长发,挣扎着赤足下地向前一点点挪到桌子旁。 她自己都万分嫌恶自己的不堪狼狈。 撑起身躯,攀来一杯冷茶,狠狠灌下。 冷茶虽然无味,但好在略微冲淡了一点口中的怪味。 又慢慢冲了几口。 至少比卿哉当初容易些,江水苦笑自嘲,总是没有折磨脑髓,还有着被褥膳食。 忽而喉头腥涌,江水无力克制,再次呕尽腹中酸水,一时不察跌落在地,发出猛烈的撞击声。 “顾姑娘?顾姑娘发生了什么事吗?” 被蒋飞熊安排在门外的小厮硬着头皮问,他心中直犯嘀咕,这女煞神也不知道在干什么闹出这么大动静。 “无碍。” 江水嗫嚅着说出这两个字。 而后撑起手肘,她哑着嗓子,更大声地喊出一句:“无碍!” 小厮这回倒是听得清楚,既然说了无碍,他可是乐得不去触女煞神眉头。 于是缩缩脖子,他走回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小厮正在打瞌睡,忽然看见那女煞神居然推开门出来。 “去拿些饭食。” 女煞神江水这样吩咐着,小厮不疑有他,忙不迭地便一路小跑。 而江水却没有回去,直直走向拐角处摆放笤帚之类打扫工具的地方。 等到小厮提着一份凉了又热的饭食回来时,江水已然将一切归位妥帖。 小厮放下食盒就走了出去,并不敢和这个面上剑伤狰狞的姑娘搭话。 只是关上门才暗自嘀咕,也不知这女煞神什么怪毛病,下雨天开窗通风,也不怕涑雨受寒,总是费了药钱。 可怜自己咯,下人命。 原本江水只是为了支开小厮随口要求去来饭食,并不觉得饥饿,可当饭菜馥郁的香气蔓到口鼻中时,江水蓦然想起来自己今日还未曾进食。 再除去先前吐出的那些,算着,她这三日几乎是滴水未用。 她还不至于饿死在一个武馆。 滑稽地落幕。 还见燕子巢,还见桃花树,九江琵琶仍旧哀。 且恨不曾嫁清雪,何必安身诸芳中? 江水就这样用下了许多饭食,收食盒时候小厮还有些诧异,怎么今天这饭盒子终于轻了不少?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这“顾惟兮”顾姑娘是客居蒋家,可连小厮都知道,这人是个挖心的暴徒。 得亏少爷心善才可怜她住下来,小厮丫鬟们却没什么旁的心思,只是厌恶惧怕,她不好好吃饭小厮还觉得是糟蹋粮食。 现在略微用了一些,小厮到觉得她没心没肺白吃白喝,尤为可恶。 江水没有漏看他眼中的丑恶神色,却不放在心上,也没有什么睚眦必报的心眼了。 类似于小厮这样的性子与身份,受到的磋磨来自命运的总比自己动手来的多。 她不屑而悲悯地,觉得不必与这种人计较。 与此同时,卿哉也牵着青司和千钧离开农家。 在他苏醒后没过几天,就同那一家三口开诚布公地交谈了。 缘由还是从第二誒清晨说起。 早晨莺儿端着稀饭小菜在门口踌躇半晌,而后鼓起气来,敲了敲卿哉的房门。 她的袖口上有昨夜熬红了眼绣出来的花枝纹路,浆洗地发白的裙子,却搭配着一只新绸香囊。 红着脸颊,莺儿说:“公子,家里没什么得体的东西,你将就着用下。” 想着公子未醒时的英俊面容已经叫人心如鹿撞,哪知道睁开明眸如星,更让莺儿觉得此生非君不嫁! 卿哉既知这姑娘的打算,纵是心中焦急欲寻找江水的去向,却也没有直接戳破她的谎言。 卿哉只是接下碗筷,道了一声:“多谢姑娘。” 莺儿还在等着卿哉的推辞与其他,见他吃的泰然自若,心中为了他不嫌弃粗茶淡饭而松了一口气,但还有些脱离预料的焦躁。 在她的设想里,公子是应该推脱几次才心怀感激地收下的。 可这? 卿哉吃着粗茶淡饭,心中只牵挂着江水,他竟然昏迷了几月之久,也不知中途江水遇到了什么。 难道真的为了自己而杀了十个无辜之人? 心中忧思甚重,一时也没有注意身后神色几变的村女莺儿。 自然,这点饭食比不上江水留下的东西,卿哉吃的安然。 “公子住下这许久,莺儿还不知道公子叫什么名字呢!” 带着欢雀的曲调,莺儿绕到卿哉面前,巧笑嫣然:“昨个看见公子醒来太高兴了,都忘了问公子的名字了。” 卿哉看了她一眼,只说:“我姓江。” 江水去向不明,这户人家虽然暗藏着自私心思,卿哉却也无法让他们一家牵扯进来。 ——想来之前江水谎称自己是世家小姐,而他是她的未婚夫,也有这般的思量吧。 念及此,卿哉的脸庞不自觉柔和起来。 就连口中寡淡无味的粗米粥,都仿佛变得有滋有味起来了。 是在想他未婚妻吧。 看着“江公子”莫名变换的温柔神色,莺儿觉得有些不是滋味,难道说那个小姐就那么好么。 莺儿俏生生喊了一声:“江公子。” 卿哉却头也不转:“嗯。” 莺儿并不气馁:“江公子可有什么打算?” 卿哉想了想,认真道:“还要劳烦莺儿姑娘一家,在下暂住几日后便不用叨扰了。” 莺儿闻言不自觉皱眉。 “你这人怎么这个样子!我,我救了你,你连句谢谢都不说,就要走!” “是,莺儿家是穷,供不起公子这样高贵的人!” 见她又要大肆虚言,卿哉只说了一句:“在下一身伤痕,可不是什么强盗所为。” 所以,不要再试图用拙劣的谎言来欺骗我了。 小姑娘。 莺儿清清楚楚看懂了这个男人眼中的话语。 她不明白自己天衣无缝的计划,为什么一下子就被这个男人勘破。 一时间窘迫难堪到极致,恰好母亲前来敲门,直接跑了出去,羞愤不已。 村妇茫然无知,灿灿同卿哉说着小女怕羞,不懂事之类的话。 卿哉只是不在意地吃着粥,不予回应。 第七十七章 刎首岂独重瞳儿,仇敌上门 “沈眠星,你磨磨蹭蹭地,做什么呢。” 白马玉盘千金裘,不及芙蓉新红妆。 等不到揭开喜盖的洛霜满娇嗔一声,她的眼前一切都是鲜艳而喜庆的,喜帕边缘细细坠着小巧的金缕线流苏。 垂头羞涩而笑时,流苏来回摇曳,欢喜雀跃。 沈眠星生平最好剑术与杯中物,拔剑从未有惧意,饮酒何曾怕烂醉。 今夜只不过喝了几杯喜酒,他却居然脚步虚浮,担忧自己一身酒气熏到了霜满。 霜满,霜满,霜满。 以后他不再是沈眠星,而是眼前夫人霜满的夫君,沈眠星。 “为夫,知道了。” 听见为夫这个词洛霜满心中欢喜且怅然地悄悄挺直了她原本就挺直的脊背。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揭开喜帕的那一刹那,便是两对新人携手余生的开端。 明丽鲜艳,带着最纯粹热烈的爱,凝结成云雨。 盟誓自古不轻言,洛霜满与沈眠星,认定彼此,绝不更易。 此情不渝,人神共鉴。 “夫人......” “夫君......” 殷勤试纤侬,药女捣合欢。 从前荒唐早已不计,此生与尔携手,绝不背弃。 * 蒋飞熊将那个女煞神顾惟兮也就当做寻常的养伤人士留在蒋家了。 在知道顾惟兮空有一身内力,但受伤掣肘无法全力对打之后,他也没有同她切磋指点的打算了。 江水醒来时只依稀记得有一个美好的梦境,有情人终成眷侣的美梦,与自己无关,但是正因此才能纯粹地觉得美好。 而后蚀骨之痛便再次席卷儿而来。 什么情爱,什么美好,都被溺死在脓血里。 江水恨不能有一柄细细的刀,将自己的骨髓全都挖去丢弃! 忽而有叩门声响起,江水才惊觉,自己为了少受些折磨,已经很久没有时刻留意外界了。 一个杀手该有的耳聪目明,闻风之能,她已经几乎废了。 江水一时之间羞愤欲死。 “谁!” 江水问。 却未曾想到来人是那个惧怕自己到要死的丫鬟,不敢推门,只带着哭腔叫喊:“蒋家仇家上门来了!少爷要顾姑娘先逃走!” 江水沉默片刻,而等不到回答的谷芽只是哭着又跑开,要去少爷身边。 “疼。” 江水喃喃自语。 而此时蒋飞熊这边身后众多弟子在练武场内,正与仇家两方僵持,剑拔弩张。 那扛着连锁大刀的壮汉收了势,拖着沉重的刀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刻出了深深的痕迹,退守到了领头人身后。 领头人是个年近不惑的长衫男子,鬓边生着些许白发,却一派斯文清秀的模样,笑着对蒋飞熊说:“我这徒弟素来鲁莽惯了,倒是叫侄儿见笑了。” 客套话说的惺惺,蒋飞熊还未说什么,身后弟子却一阵骚动。 更有暴脾气的当下说出不认这个叔叔的话语,赢得一片叫好声来。 虽则也是失了礼数,但弟子的圈圈爱护之心蒋飞熊却也甘之如饴,抬手止住了骚动。 心知此次龚尧许前来怕是凶多吉少,蒋飞熊面上也不带多少小笑意。 “龚前辈,”蒋飞熊拱了拱手“你同我父亲的渊源,飞熊身为小辈也不好苛责什么,只是诸位今日大张旗鼓来我蒋家,打伤我门童徒弟不胜其数,可到底没有一个长辈做派。” “侄儿你这话可是说错了。” 龚尧许笑道:“你我蒋龚而家本便有着旧,你那父亲归西,我没来贺喜是我的不是。现在给你加添点血气,也当做开开花,热闹热闹!” 蒋飞熊大怒:“你!” 他最是敬重父亲,龚尧许却直点七寸,叫他一时克制不住。 安伯眼皮跳了跳,可为了老主人,他也不知如何劝诫小少爷。 正当蒋飞熊想要动手时,安伯开了口:“少爷。” 他不回头,气息粗重:“怎么了安伯。” “龚先生。” 龚尧许记得这个老不死的管家,面带笑容道:“这是安伯?龚某记得你比蒋问还要老上几岁,怎么,伺候得不得意,没带着您老一起下去?” 这话可谓十分之不客气。 熟悉少爷秉性的安伯上前拦住了蒋飞熊,不卑不亢道:“老朽年纪大了,老爷觉得伺候不得力倒也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少爷年纪尚轻,和龚家素无仇怨,龚先生这般未免有些过于咄咄逼人了。” “真有些失了身份体统。” 蒋飞熊低声担忧地唤了一声“安伯”。 龚尧许其人没什么深厚武功,蒋飞熊本是半点不惧,可偏偏运道不错,那个扛着刀的男子名叫龚杰,是个差不多可以称为一流高手的人。 蒋飞熊自知不敌。 自上一辈开始,龚尧许就和蒋飞熊的父亲蒋问结下了死仇,可谓不死不休。 他本来已经命弟子将安伯送走,拿着百余两银子给他安度晚年,可偏偏安伯也放心不下蒋飞熊,强硬着回了来。 果不其然,龚尧许看着安伯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杀意。 “我叫你一身安伯,你这小老儿真把自己当做了什么人物?” 龚尧许这话一出,蒋飞熊当下便上前反将安伯拦在身后:“还望龚前辈客气些。” “怎么个客气法?” 横竖不过是瓮中之鳖,龚尧许混不在意地问。 蒋飞熊当下便说:“有怨抱怨,有仇报仇,飞熊是蒋家人,合该替父亲和龚前辈了断那陈年旧怨!” 龚尧许适时点了点头:“说的不错。” 而后蒋飞熊又道:“我这些弟子都是外姓,镖头武师也不过都是雇来的,蒋家和龚家之间的恩怨,也放不到他们身上。” “要是龚前辈看得起飞熊,今日遣散了我这仆从弟子,我蒋飞熊与龚杰兄弟以生死定仇怨。” “如何?” 众下哗然,有的高兴可以不受牵连,有的则气血上涌要与师傅同生死。 安伯摸了摸眼角,欣慰地湿润了眼眶。 其他人的态度蒋飞熊已不在意,他做好了妥帖的安置,只是坚定地看着龚尧许。 龚杰正是龚尧许认下的义子。 “好——” 龚尧许抚掌而叹:“不愧是杨川蒋家,果然是少年英杰,哈哈哈哈哈!” 可惜这少年英杰蒋飞熊,今日,就要夭折在此了。 拳脚怒杀东越气,刎首岂独重瞳儿! 清空场地,只留下了蒋飞熊,龚尧许,以及杀气腾腾的龚杰三人。 原本安伯老泪纵横恳求留下,可蒋飞熊不许。 第一次疾言厉色,让几个弟子将安伯架了出去! 安伯年事已高,若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打死,不知该有多悲恸。 蒋飞熊看着龚杰,方堪堪想起如今自己也不过二十又一,未曾娶妻议亲,至今还是个众人眼中的“小少爷”。 可这肩膀上的担子,蒋家人的恩怨,小少爷怎么会避退? “杨川蒋家,蒋飞熊。” 他拱手。 “龚杰。” 龚杰将肩上的大刀提在手中,也拱了拱手。 “请赐教。” 第七十八章 笑看汗血咄扶风,如光溶光 半世块垒,郁积于心。 龚尧许与蒋问之间仇怨不该让一无所知的小辈随意知晓。 龚杰一手破空刀法舞得拔地倚天,蒋飞熊被他来势汹汹面门的一刀逼得不疾驰后退,连退了数十步身拍在兵器架上。 掌心后翻,抽出一杆红缨枪便挑开那大刀的迹向。 枪虽为百兵之王,可眼下练武场内的兵器都是寻常弟子练手所用,比不上龚尧许为了今日给义子龚杰特地打造的玄铁连锁刀。 龚尧许安稳坐定,还自斟了一壶茶,叩了叩茶檐,吹拂着热气。 蒋家武学讲究平稳扎实,龚杰刚猛强硬,又年长蒋飞熊不少,他焉能讨到好处? 那厢蒋飞熊和龚杰打得有来有回,龚尧许只边品茗边盘算着该如何。 蒋家武馆是他心中的一大块垒,眼中钉,肉中刺,他对这个小辈没什么太大的恶感,只是可叹蒋问那个老贼走的安稳,没等到杰儿武功大成替自己报仇就死了。 走得还真是安稳体面。 “都是蒋家正义之人,杰儿堂堂正正打就是,别叫飞熊觉得你在欺辱他。” 蒋飞熊被龚杰压制,龚杰有心作弄一番,好替义父出气。 陡然听见义父开口,龚杰也只是刀慢了一瞬,而后粗声粗气回:“是!义父!孩儿晓得的!” 又添了力气,刀刀逮着蒋飞熊的破绽而去! 红缨是饮血之物,奈何蒋飞熊心中没有杀气,只有怒气和不忿。 加之龚杰坚韧刚强,直面他的蒋飞熊避无可避地有了焦躁之心。 龚尧许只笑着看。 日渐毒辣,演武场院门紧缩,被困在其外的若干弟子奴仆各个坐立难安,有娇弱怯懦如谷芽的丫鬟婢女已经在嘤嘤抽泣了。 “少爷,少爷不会有事吧安伯!” 安伯叹了口气摆了摆他的头颅,看见几个预备要爬上院墙的弟子,他呵斥一声:“胡闹!” “你们都安静待着!” 那些弟子受了训斥也不觉得委屈,只是紧张道:“安伯,我们就是想看看师傅怎么样了。” “是啊安伯!” 弟子如找到了主心骨一样围了上来,安伯却也没得法子。 如果当初没有拘着少爷去丹峰紫光求武便好了! 安伯不由自主浮现出这样一个苍凉的声音在心中。 蒋家武馆是老爷一辈子的心血,飞熊小少爷是蒋家独子,不论如何蒋家武馆都离不开小少爷。 在蒋飞熊年幼时候,有路过的丹峰长老替小少爷摸骨,直说是不可多得的好根骨! 如果蒋老爷舍得,带去丹峰拜师学武,前程必然不可限量! 奈何当时的蒋问痛失爱妻,只剩下一个独子在身侧,妻子的离去让他只能将蒋家武馆作为全部的寄托,又怎么舍得让武馆未来的主人离开杨川呢? 一年又一年,小少爷也从对江湖风波有着无限憧憬的孩童,变成了蒋家武馆武艺尚可的主人。 若是,若是当初让小少爷跟着那个长老走了—— 焦躁不安的弟子看见安伯堪堪落泪,反倒来安慰安伯:“安伯别着急,龚家总不至于打死师傅的,还有王法呢!” “是啊,是啊安伯!” “就算师傅不敌,也没什么!” 看他们七嘴八舌的样子,安伯只是在心中哀叹。 少爷怕是生死不论,只为了替老爷争口气啊。 汗血咄扶风。 此刻演武场内,蒋飞熊已经不敌,红缨枪砍烂了数十杆,木屑合着汗水,那把玄铁重刀就贴在蒋飞熊的颈间。 “飞熊,技不如人。” 蒋飞熊五脏受创,啐出一口血水,脸上火辣:“该杀该剐听由前辈指教。” 而端坐如瓦舍听戏的龚尧许却端起架子来,掸了掸长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 “飞熊都认输了,杰儿——还不收了刀?” 龚杰二话不说收回了刀,刀壁贴着蒋飞熊的脸划过。 欣赏了片刻蒋飞熊的狼狈模样,龚尧许只说:“你是小辈,你叔叔我呢,本来也不该和你太过计较。” “道上的事,生死由命那是富贵在天,我和你父亲的恩恩怨怨呢,你这个小辈是没什么干系的。” “龚前辈有意体谅,飞熊不胜感激。” 他撑着地踉跄着站了起来,拱着手说:“但蒋家在杨川也算个人家,有些名气,飞熊纵然是小辈也该担当起父辈的担当。” 言下之意便是不用打太极了,直言要求便可。 龚尧许笑了笑,含糊不明地夸了一句:“到真是个有志气的。” “杰儿,飞熊他的这点你可要学着些。” 龚杰抬眼看了一眼手下败将蒋飞熊,“嗯”了一声权做回答了。 见蒋飞熊如此上道,龚尧许也不多事,直言:“那我便直说了——” “将你蒋家武馆的牌匾砍下来,留给我带回家烧柴去,再替你那死鬼老爹向我磕几个头,叔叔便不计较了。” 什么! 纵然早就做好了准备,但蒋飞熊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不许欺辱蒋家!” “欺辱?” 讥讽地笑了笑,龚尧许说:“武馆主人都是杰儿手下败将,还有什么面目在开什么武馆,弄什么镖局?岂不是糊弄人的玩意儿?” 蒋飞熊斩钉截铁:“武馆招牌可以给龚前辈,飞熊也可以对龚前辈三叩九拜!” “但!” “飞熊不会替父亲向你跪下磕头!” 龚尧许骤然拍掌,也高声如喝彩:“好!” “可是我凭什么要听你这个败家之犬的话?” 蒋飞熊直直与龚尧许对视,话音掷地有声:“蒋飞熊愿签下生死状,再与龚杰一战!” 龚尧许此番怔忪片刻,终于真情实感笑了起来:“是那个老贼的孩子。” 他头也不回:“杰儿!” 龚杰上前一步:“义父。” “成全他。” 所谓生死状,也不过是蒋飞熊震声将一切言明,呵令其外弟子众人只许收尸,不许报仇。 众人静默,一如出敛。 玄铁连锁刀第二次虎虎生威地看向了蒋飞熊,他将断枪踢起握紧,也毫不退让! 身体擦过空气,如电射一般将长枪递出,玄铁连锁刀挥而断之! 方才蒋飞熊便受了内伤,此刻再难焦灼,几步之下便瞠目欲裂,看见那刀往着头颅劈砍而来! 雷霆万钧之势! 蒋飞熊即便是身死头裂,也绝不屈膝! “叮——” “杰儿!” 茶盏摔碎慌乱之声。 ...... 他没死? 蒋飞熊缓缓睁开双眼,有一支树枝贯穿了龚杰的肩胛骨,血流如注。 再看,地上除了掉落的玄铁连锁刀之外,还有另外一支树枝。 他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去。 面带剑疮的女子立在树枝之上,神色淡漠。 江水连出两支树枝,一支打落了照着蒋飞熊面门砍下的要命刀,一支贯穿了龚杰的右肩胛骨。 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看见了什么。 蒋飞熊一时失语。 “顾姑娘,你,不是受了伤么?” 江水只说:“疼痛难忍,服下了镇痛药物罢了。” 不是刻意为了救人。 说完这话,她便如鬼魅般消失,如水入水,如光溶光。 她曾说过,她杀人时的刀,比他想的要快。 第七十九章 怕听一句瘗花铭,我何卑贱 不论如何,龚尧许是真心爱惜龚杰这个义子的,他半跪着搂住龚杰,高声叫喊:“来人!来人!” 早就躁动不安的两家人手在听到这声之后,一并急不可耐地破开门浩浩荡荡闯进来。 可叹安伯年事已高,颤颤巍巍着赶在了最前头。 看着少爷虽然衣衫破损却还好生生站着,安伯不由老泪纵横,上前拉住了蒋飞熊的手:“少爷——” 几个丫鬟也哭作一团。 而蒋飞熊只是看着龚家人将龚杰好生抬了出去,并不出言阻止。 龚尧许弯下腰,仿佛一下子就老了好几岁,他捡起那把自己为了义子特地定制的玄铁连锁刀,缓缓直起身。 “方才杰儿也立下了生死状,生死不论。” “可那个女子不是蒋家人,蒋飞熊,你要给我一个交代!” 蒋飞熊拦住安伯,沉声道:“飞熊是龚杰手下败将,自然该双手将蒋家武馆的牌匾摘下送给龚前辈,但龚前辈要的其他交代,恕我不能从命!” 深深看了蒋飞熊一眼,龚尧许问:“那个女子叫什么名字。” 顾姑娘? 看透蒋飞熊的迟疑,龚尧许只是冷硬说:“我不至于使什么腌臜手段报仇,只是想知道,这样一个高手的名字,不让杰儿白白受伤。” 这本来就是蒋飞熊和龚杰的生死局,江水其实不该插手。 也没有任何立场插手。 蒋飞熊沉默许久,而后说:“她姓顾。” “顾......” 龚尧许拂袖:“我们走!” 蒋飞熊招来几个仆从,吩咐道:“把牌匾取下来,送去龚家下榻之处去。” 安伯不由道:“少爷这可是——” “龚前辈说的不错,我武艺疏松,父亲的心血纵然今日能保全这一块牌匾,到底也只是糊弄人的东西而已。” 看见少爷意志坚定,安伯也不在多言,只问可有哪里不适? 蒋飞熊摆摆手,让弟子仆从都退下去,自己被谷芽和安伯两厢搀扶着坐下。 “收了些内伤,请大夫来看看就是。” 安伯不住点头,有道:“刚才那龚尧许说的——是顾姑娘?顾姑娘来过?” 蒋飞熊也有些诧异:“你们不知?” 他偏过头看着谷芽,记得自己是叫谷芽去请顾姑娘外出避祸,难道是这丫头私自求了顾姑娘? 疑惑之下蒋飞熊也将自己的困惑问出,可谷芽抿嘴摇了摇头:“我都按着少爷吩咐去说了,其余就什么也没有。” 于是蒋飞熊将江水出现救下自己的经过都告知了安伯。 原来是这样啊...... 安伯沉思许久,对着蒋飞熊说:“少爷,我去看着他们上门送牌匾,顾姑娘那里,您自己权衡吧。” 等到蒋飞熊站定在江水房门前,还没想好词句,江水便已经察觉。 “有事站在门外说便可。” 她那带着些冷硬的话语停在蒋飞熊的耳边,反倒让踌躇不已的蒋飞熊镇定了下来。 他清了清嗓子,尽管知道隔着一扇门顾姑娘什么都看不到,可还是恭敬地拱手弯下半个腰,施了一个大礼。 维持着恭敬姿态认真道:“蒋飞熊多谢顾姑娘救命之恩!” 门中江水趁着服下镇痛药之后身体不那么难熬而温吞喝着水,听见这比自己小了一两岁的青年这样认真道谢,心中并无太多波动。 只是想着此番半路用上了银零落,怕是日后疼痛会更加剧烈,再要止疼定然要用虎狼之药。 心中对此略感不愉。 “早便说了,作为抵押,我会让你知道我的刀有多快。” 蒋飞熊直起身子笑了笑,对江水说:“飞熊先前不过是顺手为之,更对顾姑娘有许多偏见,还望,还望顾姑娘莫怪。” “今日本就是你们两家之事,只是我若不出手,平白欠下一个人情。” 江水神色厌厌。 蒋飞熊却更加激动,又说了一堆感激的话语,这才离去。 可江水却只是嘲讽一笑,这蒋小少爷倒是纯善,自己可没有什么不伤性命的顾虑…… 只不过是苦痛折磨多日,加之兵器不趁手,节俭内力这才没有直接杀了那个——那个什么人。 蒋飞熊只道顾姑娘虽然插手自己的生死有些僭越,但毕竟救了自己一命,何况十分有分寸没有将对方置于死地只是断了龚杰的肩膀,因而蒋飞熊没有什么不快的情绪。 可快乐离去的蒋飞熊又怎知,江水本意便是想割断他的咽喉呢? 蒋飞熊自知往日恩怨分不清对错,龚尧许和父亲都有错,但是他是儿子不好置喙父亲什么。 而江水只觉得她自己没心思听那些故事,她不凭善恶杀人。 “插手了你的生死,虽然救了命,但也有置你于不义的可能——” 江水如斯聪慧,神思通明之时想透彻也不过是霎那间。 左手附上剑疮,江水嗤笑。 我自己都没有什么活路了,哪里有什么性质,还顾上成全别人的一起么? 想她此生,大抵也能借古人那句“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渊止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吧。 呼灯冷过,翠尊徘徊,所谓之生死悲喜,自然全在幽微处。 第二日安伯上门来请求顾姑娘能够陪同自家少爷一同去武林会。 说是,近日动身,必然能够赶得上。 今年的武林会在姜台,马车三个月的行程。 江水本有意做个独行客,但眼下跟着蒋家车队倒也省了事端,其他江水只当做不知。 蒋家牌匾被龚尧许真砍了去,在杨川蒋家的声明一下子就有些微妙起来,安伯经此一难却也想开了。 这蒋家武馆不能够成为少爷的束缚,老爷过世前虽然满心都是基业,家产,可少爷已经为武馆所连累多时,如今正好乘这个劫难暂且蛰伏下来。 留下些赶不动路的老人在府中,缩减开支,遣散仆从,而蒋飞熊在安伯的支持下也预备去武林会上拜师。 江水略微一思索便回过味来。 大约那日看见自己身手不俗,又恰好同去武林会,让自己跟着也算有个照应。 到底他们是不知道江水那日果真只是压抑住病痛,个个以为她是已经“痊愈”了的。 将症结想开后,江水也不多亲近,只是开了些虎狼之药的镇痛方子,交给安伯抓药来,以备不时之需。 其中夹杂着些不起眼的草药,江水趁着不注意,做了几方见血封喉的毒,却没有涂抹在青昙上。 ——最快的毒,永远是她的刀光。 至于毒药的去处,此刻且按下不提。 等到镇痛的药力散去后,果不其然地江水比之前疼地更加凶猛,日日呕出腹中污秽。 果然是个肮脏下贱命,江水双目有些酸涩,就连痛苦,都比别人来的狼狈。 壮士呕血十斗,骚客啮雪一团。 悲壮的悲壮,清洁的清洁。 只她这般恶心,多苦瘀脓蓬舟溺,怕听一句瘗花铭。 “我有旧相知,凛然杳望何必见?” “我有杯中客,红蕖定罪轻万贯。” “我有芳树词,不敢为卑唐突歌。” 江水苦笑着摇了摇头,笑得美丽且孱弱。 第八十章 已是浅溪许春雪,高山流水 蒋飞熊与江水约定好的临行前那夜,寒塘翠满,直风苦硕鼠。 是个适宜做梦的夜晚。 江水睁眼时,正看见江青梗趴在自己的眼前,那张清丽无暇的脸上带着些忧虑,仿佛真情实意地为她哀叹一般。 见她醒来,江青梗眨了眨眼:“你醒了,江水。” “我都瞧见了,可痛了吧?” 心魔江青梗这样说着,颇为怜惜地抚摸着江水脸颊的疤痕。 那倒没有来被嫉妒所驱使的少女所造成的伤痕,从左眼下一寸,一直到唇边。 这样的剑疮,再好的容颜,也成了罗刹栖息之肌肤。 江水拍开她的手,不管她说的是剑疮还是银零落所带来的后患,只说:“早便不痛了。” 环顾四周,却冷不防怔忪住,原来这里正是银碗谷的景致。 江青梗踩在江青梗的衣冠冢上。 “……我有这么不在意自己的坟么?” 沉默半晌,江水这样说,她顿了顿瞧着江青梗又道:“那里也不平整,你踩着不累?” 江青梗从善如流地走了下去。 她对着江水说:“瞧你日日苦痛,我心中不忍,这才来看看你,你竟然都不知好处?” 江青梗说话间走到那小溪水边,蹲下身,轻轻拨弄着带着寒意的水。 能瞧见,有梨花残落于水中。 江水的目光注视着她,笑了笑:“梦里不知疼痛,倒也算你一桩好处就是。” 江青梗并不看江水,却也是笑着:“江水你明白就好。” 江水却开口说另外一件事:“可你又出来做什么妖?再过几个月我便自刎,你连这点时间都等不急了么。” 拨弄清水的手一顿。 江青梗侧过身来。 “我是依附于你的心魔,你死了,于我有什么好处?” 泅泅泪死绿蔓花。 江水瞧着自己容颜最胜时的一张脸,用着最动人的泫然欲泣姿态,有瞬间的失神。 谁能够不爱江青梗这张脸呢? 谁能够呢? 可她早就不配是江青梗了。 江水垂下眼帘:“可我活着,只会让你觉得恶心厌恶,你岂能容我?” 江青梗摇了摇头:“有些事物,死了便是虚无,难道会比你活着好?” “你活着,我才能够活着,你死了,我也该死了。” “江水,你猜,我是想你死还是想你活?” 时有熏风过,乱我碑前树。 江水沉吟半晌,居然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来。 见此,江青梗不由得面露失望,她将手从溪水里抽出,只轻声道:“罢了,你回去吧。” 谁知江水却陡然抓住了她的手。 江青梗也不觉得惊讶,只是无限愁绪地瞧着她身后的云光。 “你也不知道,何苦要我来回答?” 江水钳住她的下巴,逼着她和自己对视,两双一般无二美目对视:“江青梗,你到底想做什么?” 江青梗突然噗嗤一笑了,笑得乐不可支,眼角沁出泪来。 盈盈如星光银屑。 “你也不知道,何苦要我来回答?” 江青梗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江水,她笑了半晌,直到停下来时都还有些喘不过气来。 江水冷冷放开手。 “活着,我痛苦,你瞧着也觉得不利落,不够美,不够有诗意,不配。” “死了,我解脱,我惶恐,你瞧着够美够资格有意义,却也再也当不了看客。” “这两条路都恶心,你哪条都不想我选,是不是。” 江青梗别过头去狠狠笑了好一番,这才回过头,面带讥讽地对江水说:“何必要说的这么明白呢?江水?” “难道说你又真的想死?你又真的想活?” “懦夫。” 江青梗用她惨白却小巧完美的素唇吐出这两个字,面上是怜悯的神色:“你敢活么?你敢死么?” “你瞧瞧如今的你,配死,配活,配听别人一句歌颂之词么?” 似乎江水本该动怒。 可她也粲然一笑:“你说的对也不对,不论如如今的我,还是从前的我,我从来也不配。” 江青梗站起身来,她说:“江水,其实你发现了是不是?” 江水看着她。 “不,不是发现,其实你一直都清楚明白的是不是?” “蒋飞熊是个不错的,可蒋家却未必,那个仇家也并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可你偏偏忍心想要了他的命。呵。” 江青梗笑着继续说。 “你贸然插手,但凡蒋飞熊有半点私心,即便是全须全尾好好活着,他的名声也该毁了,江水,你说是不是。” 江水看着江青梗,只垂眸敛去眼底暗淡光泽:“我终日苦受折磨,哪里还能有多余心思管这个。” 江青梗摇摇头:“梦境中又怎么觉得苦痛?你只是不愿想是不是?” “都已经跨出了恶人那一步了,江水,你还在矫情着什么,要留着一层遮羞布?” 江水却反问:“你瞧。你不也是厌恶我沦落的样子吗?” 江青梗且叹且爱:“是啊,说到底谁叫你真的还不够呢?” 她所说的不够到底是什么呢。 其实江水是明白的。 可你瞧瞧这世事无常,又能如何。 难道真的还有人能更改么? 江水嗤笑:“行了,闭嘴吧,我懒得同你争执。” 江青梗也叹了口气,她说:“你该知道我并不是怪你,我只是心疼你的,江水。” “可为什么偏偏你要是江水呢?” 江水也沉默了许久。 她抬头看着银碗里的梨花,问:“能让梨花开,明月升么?” 江青梗并不说应允与否,只是当江水再次睁眼时,已是浅溪许春雪,铅石生凉月。 江青梗素衣银腕,腰间半尺空色纨,流风回雪细脂肤。 她膝上有一把筝。 “想听么?” 江水颔首。 并不问江水想要听什么,江青梗轻呼了一口气,一首炉火纯青的《高山流水》。 她在银碗里没有遇到过知音。 只有不会说话的老狼,连名字也没有取的老狼。 江水听着曲子,右手覆盖在自己的腹部,仿佛那块带着腥血结块毛发的狼肉,都还一直在那里。 “多谢。” 一曲毕,江水与心魔江青梗之间的气氛已经缓和了许多。 江青梗摇摇头:“不必了。” 江水带着些怅惘:“若是我还能弹奏当初的曲子,不知会如何。” “可惜你现在这双手,拿得起的只有青昙刀。” 江青梗拨了最后一个音,收起筝。 “你说的不错。” 江水并没有再起争执,只是疲倦地笑了:“不必留我了,让我醒吧。” 江青梗不问她难道不怕疼痛了么,她们本是一体,难道还有什么猜不着的吗。 于是江青梗只说:“珍重。” 江水挥挥手:“告辞。” 然后江水当真醒来了。 冷月在目。 疼痛又如同蚁潮一般撕咬上来,江水扯着锦被塞进自己的嘴里。 压抑着的嘶吼喊叫声被呼呼的风声遮盖住。 替少爷收拾行囊的安伯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悸动,他停下手上的活计推开门向外张望。 却只看到了冷如刀光的月色,还有长风呼啸而过抖动的树枝。 在万物复苏的春季,有大风强悍,刮下了一地青翠的嫩叶。 安伯看着没什么异样就又关了门,心想着将近夏季了居然还有着些春寒,该替少爷准备些稍微厚实些的衣物来。 第八十一章 千秋万载皆空过,退避锋芒 万里无云,车马行停。 人声鼎沸。 “...…抱歉,你方才说了什么?” 因为江水“虽然已经差不多痊愈但是不好舟车劳顿”,所以蒋飞熊特地为了她安排了一辆车马来,好让她能坐在其中。 少些路途的折磨来。 江水其实心中也有些感激来。 说来江湖儿女并不那么注意男女大防,这才有了蒋飞熊也坐在车厢里面,面对面地同她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 刚刚江水忍着疼痛听不清楚,又问了一句。 知道她还有些不适,蒋飞熊倒也着实不觉得又被怠慢,仍旧重复一遍:“飞熊不知道顾姑娘是师承何处呢?” 师承何处? 江水下意识就要说出“师承江青梗”这五个推脱之字,但旋即反应过来,深深看了蒋飞熊一眼说:“我有仇家,不便透露。” 蒋飞熊想起初见时候她的模样,心有余悸地表示理解。 “做什么?” 看蒋飞熊居然揭开帘子就要出去,忽然进来的冷风让江水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而后问。 蒋飞熊道:“我同下人们说说,万万不可透露顾姑娘的所在。” 江水摇了摇头。 之前蒋飞熊记念着江水救了自己一命,想要同江水姐弟相称,但江水拒绝了他。 被拒绝也不恼,自顾自想出了值得体谅的猜测,蒋飞熊实诚热枕。 等到蒋飞熊吩咐完了之后也没有再进来,他骑着马儿,走在车列最前。 一想到目的地是姜台,是武林会,蒋飞熊就不由得心中发烫。 安伯被留在了杨川打理蒋家老宅。 若是他能够看见蒋飞熊这般欢兴雀跃的模样,想必又要老泪纵横,心生宽慰了吧。 见他不准备再进来,江水舒了一口气。 她先前同蒋飞熊同坐车厢之中,为了不显露出病容,忍耐地十分苦痛。 蒋飞熊则不知道这些,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最前头。 “少爷,再往前走又是好长一路没有人家的地界,要不咱们在这里休息一晚?” 路遥疲马足,蒋飞熊押镖多年,自然也不是那种贪功冒进只知道一味赶路的莽夫。 小厮这样提醒了之后,蒋飞熊环顾四周,见人马困顿,也就让他们停下稍作修整。 还妥帖地替江水准备一个面纱。 江水并不接,她看着小厮,微微显棕的瞳孔向看着空气一般。 虽然这个女煞神救了少爷,可到底积威犹在,小厮阿侯抖啊抖地,不敢直视。 “少爷说,姑娘带着面纱,行事,行事能够少些顾及。” 其实为了躲避逸王的耳目,江水本就不预备就那样大大咧咧地出门,小厮被她看的冷汗都下来了。 “多谢。” 江水接过面纱,直接带上。 那黑绸面纱恰好遮住了眼下的伤痕,只露出浮玉微涟的两叶秋水,半点不透出疤痕。 黑绸愈黑而沉重,愈发衬出江水瓷白色的肌肤,半点不像是江湖人。 回过神小厮抽了一口气,那女煞神将那一团裹着不只是什么的两条东西那在手中就要下车,忙要去搀扶。 冷不防却被江水推开。 “不必。” 说完就看见江水轻轻巧巧地跳了下去,小厮呆了下也跟着下去了。 就看见顾姑娘走到了一个乞儿面前。 那乞儿江水瞧了片刻,乞儿瘦得皮包骨,被四五个乞丐一同欺压着,不知抢走了什么,手里扣出了条条血痕。 却始终一声也不吭。 “拿着吧,世道快乱了,努力看看能不能活下去。” 江水抛下一粒碎银子,对着那个乞儿说。 在江水后来短暂的人生里,在没有出现过这个无名小卒,生死不知。 大概是死了吧,后来她想,但是也只是蜻蜓点水一点的念头而已,管他死活? 眼下她借着一点兴致说完,便走了。 人生天地之间,千秋万载皆空过。 蒋飞熊原本正在同客栈的老板熟稔地砍着价:“我们一行人还有车马,都要在这里投宿,老板这价格——” 正说这话呢,感到有人走进料想是自己家的仆从或是那位顾姑娘。 蒋飞熊并没有回头,反倒是客栈老板笑逐颜开,夸张笑道:“这是小公子的姐姐吧,诶呦真是俊!” 蒋飞熊笑着圆了下去,侧头一看,果然也看着江水愣了下。 而后又同老板继续还起价来,江水却不是无故前来,她取出来之前积攒的一点微薄家底,说:“我自己来付即可。” 说完也不多费口舌,自顾自便要了房间,由跑堂的领着去了屋中。 蒋飞熊还不知如何说话,客栈老板倒是替他圆了过来:“小公子姐姐脾气有点大啊。” 蒋飞熊笑了笑:“啊,是啊,她是要强的。” 老板点点头,最后商议许久倒是也真的给了一个稍加便宜些的价格。 二人都十分满意。 另一边鹿衔正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殿内仆从跪了满地,微生盛湖进来时她还阴云遍布。 “啊衔。” 听见微生盛湖的声音,鹿衔的脸色稍微好了一些,看着地下的仆从淡淡说:“都滚下去。” 微生盛湖走上前去,替她捏了捏额头鬓角,这还是当初江水为了鹿衔而特意写下方子给她留下来的。 “盛湖,容教若是想要同储诚庭争锋,只是痴心妄想而已。” 鹿衔扯住他的手,从微生盛湖怀中挣脱着坐了起来,她瞧着微生盛湖,露出那么一点惹人怜爱的憔悴来。 “江水姐姐不知去向如何,怕是生死难测,这与储诚庭绝对脱不了干系。” 鹿衔紧紧握着他的手,汲取着那么一点的温暖。 微生盛湖低下头去,任由她用力地捏紧了自己的手,鹿衔外加功夫不俗,等到鹿衔反应过来之后微生盛湖的手已经青紫了。 “啊衔莫慌,万事有我在。” 微生盛湖看她慌张地松开自己的手,也就任由她仔细瞧看,用另外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发旋儿。 鹿衔郑重看着微生盛湖:“若想替江水姐姐报仇或是寻找下落,容教必然站在储诚庭,也就是逸王的第一刀尖所对之前。” 微生盛湖不管朝政,他只醉心武学道法以及鹿衔,因此不论是在行尽天,还是在玉麈,都与他而言没有太多区别。 “是与其争锋,还是,退避锋芒?” 并不是完全没有一争之地,可容教多年基业,本可以避退一方,甚至可以同储诚庭互利互惠! 一个江水的生死,真的值得么? 对此鹿衔一时之间并不能权衡。 但微生盛湖知道,自己的小鹿衔并不是平庸女子,她可以做出最好的决定。 属于鹿衔的上位者的决定。 “盛湖,你会觉得我面目可憎么?” 很久之后鹿衔做出了艰难的决定,但是与之而来的是些许的轻松,她看着微生盛湖,带着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疲惫。 她今年刚不过二八年华而已。 微生盛湖并不说话,他低下头,亲吻在鹿衔的额间。 “啊衔。” 他轻轻回握住她的手,将鹿衔拥在怀中。 栖红树,刀喝向天阙。 第八十二章 我做浑然神仙窟,朗月豪端 鸟僵风不止,绿叶睡新花。 早课之前扫洒的小弟子们打着哈切慢腾腾地弄着手上活计,感觉有个真传弟子的烟草色衣摆飘过,忙抬头。 一个激灵,脱口而出:“微生二师姐!” “见过二师姐!” “二师姐早!” 一路听着师弟们的招呼,微生一二走到了掌门李倾昆的住处,李倾昆放下手中书卷,和蔼看向微生一二。 看她玉冠道袍神清骨秀的模样,李倾昆有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笑呵呵问:“怎么这般打扮,是要下山历练去了?” 微生一二颔首回禀:“机缘将至,我是来求掌门两件东西的。” 闻言李倾昆有些好奇:“何物?这玉麈宝物,你自取便是。” 微生一二摇摇头,与李倾昆开门见山:“其一便是镇派之宝,玉拂尘。” 李倾昆不由问道:“那拂尘不是早便交于你保管了么?” 此刻被二人提及的玉拂尘正在微生一二的臂弯间,光华内敛。 “一二日后所做之事,将有损拂尘,兹事体大,还望掌门谅解。”微生一二如是回答。 微生一二并不告知掌门李倾昆这拂尘到底有什么用处,李倾昆虽然心中有所顾虑,但明白她所做一切必然都是为了修复仙脉。 玉拂尘是开派祖师时非谢所留下的仙物,难道当真要毁了去,才能够重现仙脉么? 仙脉! 仙脉! 玉麈人才凋敝,何尝不是因为他们这些掌门与长老,从一开始就知道如今飞升全然无望! “掌门。” 微生一二又喊了一声,这才让李倾昆回过神来。 他抚摸着胡子的手顿住了,嘴中呵出白气,只说:“若是有一线希望,你放手一搏便是。” “只是不能急功近利,揠苗助长。” 微生一二回:“一二必然不会若此。” 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 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李倾昆复又开口问微生一二:“你方才说是要向我求两件事物,其一便是这玉拂尘,那其二呢?” 说来玉麈上下能够与镇派之宝相提并论的法宝,也不过廖廖几件而已。 李倾昆思来想去,一时间却也是不知微生一二会要求什么的。 听到提问,微生一二并不拿乔,直说:“一二欲取素练涤玄,还望掌门能够应允。” 素练涤玄? 那素练涤玄确实也是自开派祖师时期所流传下来的物件,据说是取极北太虚羽冻云之寒石为心,宽约两寸,有澄明静心,涤荡玉府的功效。 见李倾昆不知为何有些犹疑,微生一二补充道:“修复仙脉后,素练涤玄必无损伤。” “不,并不是损伤之缘由。” 李倾昆伸出手:“走,我们边走边说。” 微生一二依言走在掌门李倾昆身侧,与他并肩同行,以她如今之修为并不越举。 “素练涤玄如今在你七师叔手豪端中,他桎梏难脱,前掌门,也就是你师傅特地将涤玄交予你豪端师叔。” “若是要取这素练涤玄,还是得要你七师叔应允,可你师叔他……” 李倾昆与她说话之间,微生一二便直接点指起云阶,聚山间霜雪云雾,架为阶梯,直通豪端师叔独处之朗月峰顶。 着实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路途。 微生一二道:“掌门请。” 李倾昆心中微感震惊,走上云阶,只觉得虽然脚底虽然不同于山间道路,却也凝实坚固,可见微生一二修为大有精益。 这还是在仙脉已毁的今朝…… 微生一二走在李倾昆身后,面色沉着不带悲喜,李倾昆心中欣慰。 若是生在百年前,若是微生一二与师祖时非谢同处于一个时代,三君之外,必有仙名! 只可惜—— 等到二人都稳稳站定在朗月峰上七师叔豪端的居所之前,微生一二轻挥拂尘,驱散云阶。 袖中青阙的绝学,微生一二已臻化境。 “掌门师兄,一二。” 豪端睡在一方大青石上已经许久,覆盖在他眼上的正是微生一二方才与李倾昆所求取的素练涤玄。 微生一二许久不见豪端,只轻声回了一句:“见过七师叔。” 李倾昆也咳嗽一声:“七师弟。” 朗月峰为玉麈诸峰最高处,终年琉璃雪,自在玉乾坤,疏木萧萧然,寥落阔败之色更添几分古意阔达。 豪端撑着手,从石头上坐起身,笑问:“早听掌门师兄说一二已得师祖仙旨,方才山间云气腾挪变化,想必就是一二所为?” 微生一二颔首:“师叔缪赞。” “你们来我这朗月峰,是所为何事?” 豪端青衫半开,袒露出大片胸膛,仿佛极热一般,伸手一捞捞来松针做扇,轻扇起来。 凡心偶炽,热毒余孽,荧结至今。 微生一二看他一眼,便知豪端是离不开这素练涤玄的,如若贸然取走,代价便是朗月峰闭。 “不说我也知晓,”豪端哈哈大笑,扇风的动作也慢了一拍:“我早就同废人没什么差别了,你是来找我讨要涤玄的吧。” 李倾昆开口:“师弟——” “师兄。” 豪端止住了李倾昆,将松针扇对着微生一二:“一二,再叫师叔瞧一次你的袖中青阙。” 他双目为素练涤玄所覆盖,又能瞧见什么袖中青阙? 但微生一二只是沉默着抬起手,翻掌心向上,引来松间风与清香,划至两峰之间。 坚定向下一掌。 袖中可起青阙楼,我做浑然神仙窟。 一条云阶。 豪端的散发亦为长风所乱。 “师兄,请吧。”豪端说。 李倾昆看向微生一二,微生一二也开口:“请回吧,掌门。” 李倾昆看看豪端,看看微生一二,自知不该插手,只说:“师弟,一二,山高风寒。” 魂惊魄悸,山仍静穆。 李倾昆在云阶末端等了三个日月,又一次看见了云阶凝聚,遥遥是仙光逆耀,孤身颀长。 微生一二独自归来。 她手中拿着一方洁白的素练,素练上镶嵌着一块凝聚冰寒的极北太虚羽冻云之寒石。 岁寒,雪盈头。 “掌门。” 微生一二在李倾昆面前郑而重之地将素练涤玄放在袖中,她眉间有松韵雪香,素指红僵。 “一二明日便下山,寻修复仙脉之楔,苦沦红尘之石。” 微生一二掀开衣袍,跪在李倾昆的面前。 她本与李倾昆都是前掌门的弟子,虽然小了一辈,却从未行过跪拜之礼。 “一二将为楔石之锉刀,去其尘,涤其浊,车其辙,振其冠。” 她脸上又渐渐浮现出一点似有若无的悲悯神色,不知是为谁:“一二自今日起,不敢以师傅所赐之名行走与尘世十二州。” “若功败垂成,仙脉损尽难复,红菱自愿削去一身仙骨,还于玉麈觉月洞中,以期未来。” 李倾昆这才想起来,一二这个名字是玉麈所给。 她拿了玉麈镇派之宝还有素练涤玄,却将“一二”之名留下了。 红菱,其实也是个好名字。 李倾昆目中含泪,微生一二——红菱跪下叩首九次之数,动身下山,双步行走不已云阶。 李倾昆没有看微生红菱,他看着朗月峰的方向,滚滚浊泪,炽烫寒雪。 都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大道未成,古来愿为路上碑界石的,又有几人? 第八十三章 浩瀚波澜为谁平,钦佩之人 临近姜台,这几个月的行程江水同蒋飞熊的关系也亲近上了那么些微少许。 江水自知逸王耳目遍布,尤其是在姜台这个多事之秋,越靠近武林怕是暴露的可能性就越大。 因此除了每日带着面纱之外,她将那些虎狼之药已经开始服用了。 算来到武林会结束之后差不多还有月余才会彻底失去药性,时间绰绰有余。 服下药物之后,压制去大半疼痛的江水,已经是肉眼可见得精神了不少。 “我最钦佩的江湖侠客?” 蒋飞熊陡然听见这个问题,着实有些兴奋,引得江水多看了几眼。 不入江湖,方觉得江湖千好万好。 江水这样想着。 只听蒋飞熊笑言:“若是最钦佩的,自然是那为一人一剑**九寨,半柱香击败前武林魁首的第一剑客,風锁剑卿哉!” 卿哉。 陡然听见这个名字江水还有些恍惚,落在蒋飞熊眼中,他问:“顾姑娘,是与那位侠客有过交情么?” “不,没有。” 江水摇摇头:“他确实是个剑客。” 一个罕见的剑客,被蒋飞熊这样推崇其实也是理所应当的,江水这样想到。 本来她只是想了解一下蒋飞熊,这个热血赤诚没有真正进入江湖中的小少爷,他眼中的江湖而已。 却不想会听见故人的名讳。 江水兀自笑笑。 她又问:“風锁剑卿哉,他确实值得敬佩,那除了他之外呢?” “你可还有什么钦佩的?” 提起这个蒋飞熊有着许多的兴趣,松开马绳就有些手舞足蹈的意味:“丹峰的上下侠士,紫光山庄的豪爽刀客,比比皆是!各个都是不可多得的才俊,英杰!” “我蒋飞熊如果有幸能够结识,或者还能与他们讨教一二,可才算是不枉此行了!” 江水微微点了点头:“都是些名门大家。” “说起来,不是名门大家的,其实也有一个我尤为敬佩的。” 哦? 江水坐在马上,微微侧过脸,问:“谁?” “和顾姑娘一样,也是个女子,不过是个用双刀的。叫做江水,双刀客的名头,顾姑娘一定听过!” 蒋飞熊兀自说着:“一己之力窥破杀局,挽救五大派!还有着江安叶家家主特地为她打造的神兵,真可谓是当世第一女中豪杰!” 不提防听见自己的“壮举”,江水瞳孔微张,她听着蒋飞熊吹得天花乱坠,心中只觉得苦涩。 什么纵横侠气,什么刀法绝世,也不过是个心性崩溃的废人而已。 “双刀客也不是什么响亮的名头,她也没什么杰出的成就,你何必如此推崇呢?” 蒋飞熊却“欸——”了一声,满不赞同地回答:“你瞧江湖人,这个海南刀王,那个霸道剑魔,个个响亮的不行也无济于事。” “我反而觉得双刀客这个名头轻巧且合宜,再者说,名头也不是衡量一个人的标准。顾姑娘,就拿卿哉卿大侠来说,他是吾辈江湖第一人,也不过是得一个“風锁剑“的名号,你说可对?” 蒋飞熊说得兴志高昂,仿佛觉得江水不认可自己的钦佩之人,便硬是要捡双刀客江水的好处来说,好叫顾姑娘心甘情愿地也打心底里敬佩! 真是孩子心性。 江水笑了笑,她说:“传闻双刀客江水与卿哉是挚友,二人约定要在武林会上一决胜负,说不定,你能够在武林会上看见他们。” 她知道卿哉的武艺必然因为那次的罂粟与毒受损,而自己如今也不遑多让。 只求别一开始便被三五杂鱼击败了,嗤。 “是啊。” 蒋飞熊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开心,江水也就继续驱驰着马儿缓缓赶路。 蒋家是杨川不俗的家族,可却没有千金买马的气魄,江水避无可避地想起了千钧。 还有送给自己千钧的那个人。 望断千嶂里,一片连江平,浩瀚波澜为谁停? 无论如何,与君一战,解我夙愿与桎梏。 “顾姑娘?” “顾姑娘?” 蒋飞熊神游结束之后喊了江水几声都得不到答复,眼见她眸色涣散,又喊了一声:“顾姑娘!” 这才叫江水被惊醒:“嗯?何事?” 蒋飞熊说:“顾姑娘武艺不俗,可也是想要上台与武林豪杰比试一番?” “我这残损如秋叶的躯体,你到猜猜,我能胜几场?” 江水神色淡淡。 蒋飞熊也不放在心上,只说:“这我到不知道了,我们蒋家武学虽然能在杨川这偏远地界有些名头,却也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 江水心中其实有几分认同,她那日其实看了一场蒋飞熊和龚杰的比试,只是她隐匿的功力实在炉火纯青动手之前无人发觉。 或许也是有场中众人都武艺平庸的原因在? 但江水目光何其毒辣,蒋家武学,不过是连阎王楼最下等武学书籍库都进不去的一个纲领而已。 难为蒋飞熊还能学到这个地步了。 若是从前,江水或许感念机缘交他一点什么高深些的法子,眼下却没这个打算了。 掏出干粮——干粮也是江水自己备至的。 除了一路上与之同行之外,江水不想和蒋飞熊有太多的交集,她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保全什么东西了。 当无力瓦全的时候,选择玉碎,就是最得体的模样。 江水对于自己现在的状态说不上满意还是不满意,总归,就这样呗? 半死不活地过着。 干粮有些干嘴,江水拔开水袋,给自己灌了几口冷水压了下去。 她喝完水,对着蒋飞熊说:“无妨,你根骨尚——还算不错,此次武林会上说不定会有门派看上,收了做外门弟子之类。” 江水忍了忍没有说只是尚可。 她其实对自己超俗的根骨也不是没有倨傲,只是分不清哪些是先天,哪些是叶家造就。 但总归,江水对于别人的根骨大多都是觉得不过尔尔。 能从她得到一句尚可,已经很不错。 蒋飞熊没有察觉太多,只是略微有些黯然下来:“我年岁已经不小,也不知未来在武之一道上还有多少进益,只求能够看这一场武林盛事,也就心满意足了。” 江水顿了顿,问:“固守杨川,没有其他抱负?” “没了。” 蒋飞熊故作洒脱一笑。 江水见此不在多言,克制着让自己没有多管闲事,她于是也顺势转回了头。 蒋飞熊还在说:“人生一世,志向总不能拘泥于一处,能够看看武道巅峰的风光自然是好,可也不能为此忽视了其他啊!” 江水,江水她没有再回答蒋飞熊什么。 看顾姑娘眼眸涣散,蒋飞熊只当她又想起什么难耐的旧事来,不在打扰。 自在地骑马走着。 而其实江水只是在主动感知着那些细微的,密密麻麻但是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忍受的疼痛。 忽然地有些嫌弃清水寡淡,江水开始觉得有些渴酒。 到现在江水忽然想起来自己从来都不知道,那杯中物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她忽然想不计醉酒的代价,尝上一尝了。 愿以北斗为樽,银汉为壶,斟千秋之丹青,与古来无名圣贤,相偎取火。 只看花下月色,天上灯灭。 第八十四章 荒丘郁郁壁怨山,不碍事的 荒丘郁郁壁怨山,无限空怅江晚舟。 青昙刀从来就不是死物。 一路上常有战栗欲出之势,都被江水依依镇压下来,但绕是如此,也让蒋家车马中多了一桩女煞神的传闻。 只说那女煞神,定然是苗疆养蛊之人。 不然为什么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还能够发出那种叫人慎得慌的声音呢? 蒋飞熊听见之后好生呵斥了无事生非之徒几句,但流言止于智者,天下却又有几个智者呢。 对于蒋飞熊表现出来的不自在的歉意,江水只觉得无甚所谓,点头表示知晓了,便解了事端按下不提。 女煞神就是女煞神,养蛊就是养蛊吧,和他们争执有何益处。 总归会有江水之名拂去尘埃的一天。 “在往前走个半月就到姜台了,届时必然是人潮人海,也不知可以便宜的去处住下。” 蒋飞熊说着,顺手就将盛着新打的甘冽井水的半个葫芦递到江水面前。 江水看看葫芦,再看看蒋飞熊,只说:“不必了,我不渴。” 蒋飞熊点点头然后自己转过手腕来咕咚咕咚喝下去,只觉得消暑极了,叫江水原地歇息着,他去看看自家仆从弟兄可还好。 蒋飞熊走得步履稳健,江水余光留神了许久,觉得大约是自己错怪。 顺手也拿起自己的水囊站起来走到水井边。 围着井休息的三两弟子正胡天海地聊得开心,有个看见女煞神径直向这边走过来,忙踹了踹面对着自己的伙伴的脚。 其中一个吃痛,骂道:“诶呦你做什么!我又不是说你!” 那个踹人的使了好几个颜色,可对面的还是不解其意,踹人的也恼了。 他站起来,欲盖弥彰地说了声:“我去找师傅问问功夫!” 便小跑开来。 “这孙子,居然还知道主动去找师傅,真是太阳打他爹被窝里起来了。” “嘿哟可不是嘛!” 两个人笑着揶揄几句,也突然砸吧回过味来,正惴惴不安时江水已经跨过他们身侧。 面容狰狞的女煞神居然在自己身后! 那两个弟子僵了僵身体,脸色不由难看起来。 另外一边还有几个将一切都看在眼底的两个弟子,捧着路边买的瓜吃着满嘴都是。 一个说:“要我说,这顾姑娘其实也就是那疤太丑了些,其实瞧着也是个顶好看的姑娘。这几个没出息的,不知怎么吓成了这样。” 身边那个啃了两口瓜,附和道:“就是——人家顾姑娘可还救了咱们师傅一命,要真是什么煞神,师傅认不出来?” “就算师傅认不出来,那,那安伯!安伯那闪着精光的小眼睛,还能看错?” 先前那个乐了:“可不是,安伯别说眼睛虽然小,那可真是一个慧眼识人,说谁有问题谁还真有问题嘿!” “背后议论成何体统!” 几个弟子被陡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停下啃瓜的动作,蒋飞熊又气又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蒋家都是一群长舌妇呢。” “师傅,徒弟知错了。” “徒弟也知错了,师傅!” 认错倒是爽快。 蒋飞熊抱着半个瓜,那和这几个吃瓜弟子吃的倒是一家瓜棚里买的,走到井边去。 人还没到,就听见蒋飞熊颇为爽朗的一声:“顾姑娘你瞧,我找见了什么!” 活脱脱是来献宝的。 江水蹙眉,喝水的动作都顿了下来,瞧着蒋飞熊捧着瓜走来。 “怎么,顾姑娘不爱吃瓜?” 看见江水神色淡淡,眉宇之间甚至有一股子倦怠神色,蒋飞熊反应过来。 但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说:“这瓜虽然不是最好的时令,但山野之间有这个解渴,到还算便宜。” 江水点点头,又摇摇头。 正当蒋飞熊不知如何接话时,江水忽而微微睁大了眼,却又很快恢复下来。 她却只问:“这瓜可还解渴?” 蒋飞熊见她果然有了兴趣,不由笑笑:“我还没来得及吃呢,这瓜才瞧见瓜农来卖的,想着顾姑娘走了一路,就先给顾姑娘用了。” 江水看着他正要开口,蒋飞熊误会了她的意思:“不不,顾姑娘不用和我客气!” “……不是。” 江水环顾四周,摸了一把井壁,捡起一块干净的小石子。 她闲闲比对着飞鸟的距离,将石子在蒋飞熊面前晃了晃,而后装若不经意说:“蒋少爷第一次单独出远门?” 蒋飞熊不知何故,只老实答:“也不算是单独,但独当一面领队,着实算是第一次......不过,顾姑娘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话语中还带着颇多惊奇,惹得周围十余人来人都朝着这边悄咪咪地偷看着。 江水略感无力,她说:“想来蒋少爷从前必然是一直带着安伯,安老先生一同押镖之类?” “顾姑娘当真神算一般!” 蒋飞熊大喜,又问:“顾姑娘莫不成还是江湖术士?那不知道,顾姑娘还察觉了什么?” 活脱脱就像个好奇的孩子般。 江水抛玩着石子在指尖,带着些漫不经心的神态:“安伯临行前大约同蒋少爷说了,类似于诸事要多询问在下的意见,这般的话语。” 闻言蒋飞熊更加欣喜:“确实如此!” 这—— 江水停住了把玩石子的无聊小把戏,而后说:“那边对了。” “什么对了?”蒋飞熊追问。 瞧着江水神色淡淡,蒋飞熊好奇心大起,又问说:“那顾姑娘可还能猜着什么?” ...... 江水索性直说:“还知道,有三十多的山匪,就在周围。” 风都忽然一顿。 蒋飞熊如临大敌,招呼着弟子仆从抄起家伙兵器来! 下一刻果真有着三十多个土匪,唰唰从林间窜出来,除了为首的几个满脸横肉,其他的匪气都还比不上满脸菜色叫人看着渗着慌。 蒋飞熊大喝一声:“来者何人!可是我们这是蒋家的队伍!” 又侧过头说:“顾姑娘你且小心伤势,在下不会让姑娘受伤。” 久久没有等到身边顾姑娘回复,蒋飞熊一转头,不知道江水什么时候居然已经不在原地了! 大惊之下蒋飞熊又慌忙看了周围几圈,这才惊愕地看见——顾姑娘指尖夹着一片小石子,就那么轻轻松松地把手扣在为首的土匪命门上。 这,这是个什么说法? 江水叹了口气。 有道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落魄凤凰不如鸡,可谁知这鸡犬实在太过无用了。 江水叹完了气,简直可以称得上和颜悦色对着土匪头子说:“解药留下来,劳烦你们滚了。” 来时气势汹汹,走得灰头土脸。 蒋飞熊第一次遇上这么个情况,还直愣愣反应不过。 江水把诸如“井壁干净必然先前有人接触”“荒野之地卖瓜太过蹊跷”“风平气和为什么有鸟雀惊飞”的事情咽下,只说:“往后行走江湖,注意些。” 又说:“这是下在井水里蒙汗药的解药,你们且拿去用了。” “——怪不得安伯总是忧心!” 江水看他无知无识的模样,也就只能内心摇摇头,喝了一口井水,蒋飞熊却惊呆了:“水里不是有药么?” 垂头沉默好一会,江水才说:“有解药,不碍事。” 蒋飞熊等了半晌听见这个,竟然也就呆愣愣地“哦”了一声。 一行人很快又上路了。 只不过——江水皱眉,临近姜台,为何还有如此肆无忌惮的土匪歹人? 果真是天下将乱么。 第八十五章 字翠圃囿衰精神,碎石在路 “飞熊知道,顾姑娘不是寻常人。” 斜月左入崭绝台,紫翠圃囿衰精神。 江水并不接过话头来,她撕下一片叶子的脉络,将手上染上了浅草汁的颜色来。 不知名的禽鸟开了几个嗓子,哑哑地呼应了森幽浊月魂。 蒋飞熊又说:“顾姑娘别怪罪我虛过了这些年岁还没什么见识,但飞熊总觉得,顾姑娘面前,从无大事。” “仿佛任何事情在顾姑娘面前都只是小事一桩,没有什么难处,都能过轻描淡写地度过。” 瞧了他一眼,江水说:“无缘无故,恭维我做什么?” 蒋飞熊被她一噎,还是继续说:“杨川虽说只是个弹丸小地界,蒋飞熊倒也见过不少的英雄豪杰,痛痛快快地比试过,也酣畅淋漓地喝醉过。” 蒋飞熊语气十分真诚:“可是不知道为何,顾姑娘和那些豪杰都不一样。” 江水已经在思索他想要说什么了,神色莫测地瞧着自己的手心筋络。 却不曾想一大堆溢美之词之后,蒋飞熊只是诚心劝慰:“顾姑娘优秀至此,为什么总是忧虑不堪呢?” 不远处穿来就地宿营弟子们的一阵阵鼾声。 但鼾声鸟嘶加上蒋飞熊谆谆劝慰,也只不过使这个混浊的月夜,从静的沉寂烘托成了躁动之后的疲惫。 仅此而已。 从来咫尺难相辨,何况千古乎? 江水可没有和蒋飞熊诉说“苦难”的兴致。 她只是反问道:“如你所说,那么真正的英雄豪杰就没有值得忧虑的事情了么?” 别说英雄豪杰了,天下人难道真的有几个没有忧虑的吗? 信神佛的,惶恐之余心怀希望,祈求来世,积攒福报,不解大道,自欺欺人。 不信的,有着自由与自我,却多了一种无法寄托惶恐的孤独。 在之高位的,卑籍劣贯的,容颜灼灼的,貌若无盐的。 聪明的,驽钝的,勤奋的,懒惰的。 江水瞧着蒋飞熊,打发无聊般等着他来一个什么说法。 蒋飞熊说不出来什么,只是自顾自执著地说:“可顾姑娘武功高强相貌不俗,还颇有见地,应该能够看开些。” 言之无物,可真是叫人失望的说法。 江水静静思索了一会,而后说起了不想干的话:“你有没有听过什么,精怪仙人的故事?” 蒋飞熊疑惑:“大约记得些,不过不知道顾姑娘说的是什么?” “不拘什么,说个故事来听。” 江水理所当然地要求着。 虽然蒋飞熊有些不解却还是老老实实说:“一时间,我倒是想不起来什么。” 江水点点头:“那诸如南柯,黄粱的,你总知道的。” 蒋飞熊自然说:“知道!” 江水听着蒋飞熊说知道,也就说:“精怪传奇,仙人点化,总有个什么缘法才能够脱离尘俗愁怨,人间诸多不平难以刀剑平息,只能希翼与仙君神人点化之。” “凭着一点自顾自的念头来指点别人,迟早是会吃苦头的。” 江水说的不客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越发暴躁但是不好轻举妄动的处境。 就像将要淹死之人,面对着飘来的稻草,从来不是轻轻巧巧捏住,反而是拼尽全力扑腾狼狈地抓着。 实在有辱斯文。 蒋飞熊不知道缘由,可无缘无故被小小教训了一下,也不好再去触顾姑娘的眉头。 也亏是蒋飞熊天生热枕,赶着来劝诫,只是不通人情眼色就算了,还估算不准人与人之间该有的礼貌距离。 其他人且不必说,如今的江水,又有几个人能够让她静心听下一句半句的无用话语? 但总归蒋飞熊是好心。 半晌之后,江水看蒋飞熊神色,似乎是已经想开了一点症结,还懂礼貌地和她保持了一个不错的距离。 她这才觉得孺子可教起来,说:“武艺高强也不代表着事事如意。” 听江水说起这个,蒋飞熊一下子就打起了兴致来,热切问:“顾姑娘你说!” 这话说完蒋飞熊又发现面前顾姑娘眉头微微皱了,他低头,发现自己又不自觉向前倾了许多,有些不好意思地后仰回来。 端端正正坐好。 江水眉头缓缓舒展开来,现在虽然是夜晚,但江水还是带着面纱。 她没有看着月亮,眼瞳也没有点醒一般的光屑。 语气平缓不带着什么感情色彩,仿佛是在评论着别人的事情一样,她说:“武艺高强,所以白天能够轻而易举地把那些不入流的土匪震慑住,减少去姜台武林会之前不必要的伤亡。” “是啊。” 蒋飞熊附和。 江水又说:“可如果我武艺平庸,和那些土匪厮杀之后只剩下你,我,寥寥几个弟子仆人,难道你就要就此打道回府么?” 蒋飞熊摇头:“自然是要报仇的!” “报仇完了呢?” 蒋飞熊不知所云,试探说:“看看能不能赶上武林会?” “那便是了。”江水说:“所以有,或没有那群土匪,都没有差别。” “在去姜台的路上有没有土匪,没什么差别。” “武艺高强自然是毫不在意,正如走路跨过碎石,碎石无碍前行,不改前路,可我自己知道路的尽头是何等光景。” “可你即使有移山填海之力,最多是轻松利落踢碎拦路的石头,却没有办法将这条路从地上撕开。” 但是可以选择什么时候停住脚步。 不是么? 一口气说了这么许多,江水停了下来,但顿了顿她就说:“好了,下半夜我守着,你去睡就可以了。” 压根没有想听蒋飞熊在发表什么见解的想法,江水开始撵人了。 分不清顾姑娘是好意让自己休息,还是忧郁不愿意躲过饶舌,蒋飞熊微微扳直了背。 看顾姑娘面色轻松了一些,蒋飞熊反而莫名更有种类似面对长辈的感觉。 蒋飞熊奇怪之余却忽然说:“顾姑娘,我其实就比您小了两岁。” …… 江水深深望了他一眼:“噢?” 似乎?提起姑娘家的年纪不大礼貌? 蒋飞熊有些不好意思,却又觉得顾姑娘不会是计较这种的人,但还是自知失言地笑笑。 其实江水确实也不大在意,只是瞧他的举止有些不妥,但自己和他也就是萍水相逢罢了。 如今已经算得上交浅言深了,江水不想在多嘴什么。 她只是半开玩笑一般:“蒋飞熊,你要是再小一些,假如你今年十岁八岁,说不准我还会传授你些武艺之类。” 顾姑娘果然是心情好了些,蒋飞熊觉得之前虽然莽撞,但是好在没有白费心。 又听她说:“不说这些,你去睡下吧。” 蒋飞熊这才高高兴兴站起身,和江水打了招呼,回去睡下。 不多时也响起了蒋飞熊的鼾声。 江水脸上浅浅的舒心神色也疲惫退场,她从怀中取出了能够放大自身五感六觉的“金零落”,掀开面纱,放进嘴里。 这些日子她实在无力支持无时无刻外放内里来保持警戒,只能靠着金零落了。 服下金零落之后,江水又吃了一剂虎狼之药,把萌芽的痛苦又一次压下。 最后她小心把见血封喉但是同样制作仓促的毒药取出。 开红在高树,旧翠君不见。 第八十六章 太阿遥哉千千盘,六七日数 清晨来的迟缓,蒋飞熊和普通弟子一样露宿在外,空着车厢。 ——毕竟顾姑娘之前住过,又有些算得上女子私物的东西在其中,总不好他自己住进去。 好在蒋飞熊身体不错,又正值青壮年,越临近姜台越兴志高昂,一路上的困顿窘迫都好像对他没有半点影响。 蒋飞熊随着天光渐亮也醒了,睁开眼睛掸了掸有些露气的衣服,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 他吐出一口浊气,正准备招呼着吃过早饭干粮继续赶路,却陡然听见一句“师傅!女煞——顾姑娘!顾姑娘不见了!” “你说什么!” 蒋飞熊闻言一惊,他当下站起来走到昨晚和江水坐着说话的地方前,地面干净没什么打斗痕迹。 自己好歹也是练过武功的,虽然远远比不上顾惟兮顾姑娘,可无论如何也不会在别人这么近距离打斗的情况下还死睡不差距啊! 再加上顾姑娘的武艺之高强,也没道理会被悄无声息地带走。 蒋飞熊焦躁且担忧地来回走,忽然停下来,脚上传来的触感让他低头看去。 挪开右脚,刚刚被自己踩到脚下现在碎开的,真是一个薄薄的小瓷瓶,碎了一地。 “师傅这是什么?” 伸出手臂挡住凑过来准备用手捡起来细细查看的徒弟,骂了一声“退后”,他蹲下来看了好一会。 从怀里掏出来行走江湖必备的验毒银针,蒋飞熊缓缓把银针靠近碎了的瓷片上剩余的一点液体。 周围弟子早在蒋飞熊拿出银针的时候就大概知道蒋飞熊想查验什么,一个个变了脸色,屏住了呼吸。 在许多人围着的见证下,银针停顿了一会,蒋飞熊看着弟子们的神态,又缓缓把银针下压。 直至触碰—— 没有变黑。 那些看着银针没有变色弟子们脸色缓了回来,或多或少地呼了口气。 而蒋飞熊略微放下一点心,想来顾姑娘她也……确实不至于因为一番话就服毒而死的吧。 想到这一层蒋飞熊捏着银针站起来,看着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弟子,一股子小气,只带着不快说:“都赶快吃饭!吃完饭跟着我去找顾姑娘!” 身后传来一声冷淡的话:“找我做什么?” 正是江水。 她站在众人身后,手中拿着包裹成一团看不清本来面目的青昙双刀,虽然话中尾音上扬,但却没多少意外。 蒋飞熊见她出现,瞪了一眼谎报情况的弟子,笑着说:“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弟子看你不在有些担心。” “嗯,出去走了走。” 原本蒋飞熊不问,就是经过昨晚之后他发现顾姑娘似乎不大乐意和别人太亲近,所以也不好太过越距地去问她去了何处。 却不想顾姑娘居然主动回答。 蒋飞熊闻言一愣,到也没多想地“哦哦”两声。 江水的目光落在他手上那根没来得及收起来的银针,只说:“验毒么?不是所有的毒都能够被银针验出来。” 啊?这样吗? 蒋飞熊看看手里的银针,又不敢有什么动作:“那瓷瓶里的到底是不是毒?” “不是。” 江水这样说着,迈开步子走到前头去。 得到回答之后蒋飞熊这才在衣服上擦了擦银针,又给它包了起来,正准备塞回怀里。 忽然一只白皙的手横在了他胸前,江水的眼里闪着奇异的光彩:“借我一用可否?” 爽快地把银针交给江水,蒋飞熊一面对着弟子们让他们抓紧时间准备,一面问:“顾姑娘想做什么?” “将才绕了绕,发现有一棵树瞧着有点类似古树上曾记载的毒物,借你银针一用。” 江水淡淡说,接过银针之后就转身又走到树林里,渐渐消失了踪影。 她看着银针,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瓶子将针插了进去,过了片刻取出来,直接把瓶子捏碎丢下。 又转身在树上划了几下。 等她把银针交还给蒋飞熊的时候,蒋飞熊闻了闻,果然有股子树上汁液的味道。 他笑问:“那什么树真是什么稀罕物种?可是真的有毒?” 江水摇摇头,递过去银针:“是我看差了,只是类似的平常树木而已,没毒。” 蒋飞熊于是重新包起来,好生放回怀中去,江水眸色稍暗却没说什么。 那边的弟子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女煞神该不会成了咱们师娘吧?” “我觉得不会,她脸都烂了,还那么狠毒。” “可我瞧着师傅对她不错啊?” “我们师傅什么人啊,有对人不好的么,那些个大侠师傅那次不是好好对待。” “说的也不错啊,那些大侠功夫还没有女煞神好,师傅看重也是有道理的!” “嘿嘿嘿嘿,其实女煞神也不错啦~” “小点声!” 江水纵然背对着离得不近,但听得一清二楚,啃着干粮不说什么但心中多了些许的躁郁之气。 不过江水一向不在意背后被议论,只要不犯到自己面前作死,她也只是阴测测转过身。 弥漫的杀意让那些嘴碎的徒弟打了个寒颤,其中一个不知所谓转头四处看的时候对上江水的眼神,吓得再不敢言语。 那边蒋飞熊正在和方向感不错的仆从看着地图,估摸着再有个六七日,就可以到姜台境内了! 又过了片刻,等江水吃完干粮之后,蒋飞熊招呼着闲散聊天的弟子们:“起来起来!赶路了!” 江水也抓着青昙起来,但她走到蒋飞熊面前,罕见地提出来一个要求。 “要在马车里睡一会?”蒋飞熊对于顾姑娘居然会有要求惊愕了,但却觉得荣幸为她服务,忙说:“你去就是了!” 江水点点头道:“谢了。” 她走到驾车的仆从面前,低声客气道:“麻烦了。” 那驾车的人唬了一下,连忙摆手,不敢接这话:“您您您是贵客,不敢当不敢当!” 江水踩着车板上去,弯腰坐进了车厢內。 待到她坐定后马车就开始向前走了,江水不着急休息,她先掀开帘子瞧了瞧周围景色,确定并无祸患。 把青昙刀放在身侧,江水把薄毯拉到自己膝盖上,头枕着车壁,轻阖双目。 自己所做这些,到底是为了谁呢? 难为了还这样心软,江水眼眶酸涩,却不流下一滴泪水。 生是久离灵台路,读作他解死如归。 “風锁剑卿哉,逸王储诚庭,清玦公子越生桑,容教教主鹿衔,问檀郎君耿玉儿……故人江青梗。” 她念着这些人的名字,手隔着粗布换换抚摸过青昙的刀身,一点点铭记它的纹路。 江水歪了歪头,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念一遍的名字。 “風锁剑卿哉,逸王储诚庭,清玦公子越生桑,容教教主鹿衔,问檀郎君耿玉儿……故人江青梗。” 她又喃喃念了一遍。 行路难,行路难,太阿遥哉千千盘,大道之行年复年。岁华何班班。 横吹琵琶手弹箫,懒卧花里啃月色,清浊醉醒一念间。一念间。芳魂浊落坟在天。 第八十七章 孤鸟在枝轻啄香,秋劫心思 有赖于当年耿葵先生的谆谆教诲,以及不留情面的鞭挞。 则虽江水是个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混账,但她牢牢记得,遍布在大旸版图之上每一个阎王楼的存在。 “何事?” 秋劫追捕卿哉不利受刑的伤势已经差不多好全,他拿着下级递上的情报先不拆开,只严肃问道。 下级回禀:“姜台境外的一座阎王楼,有蒙面女子手持高级杀手令,置换了一次上品白海棠榜,海棠榜上客正是江水。” 闻言秋劫面色肃然:“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蒙面女子,还拿着能够置换无偿白海棠榜的令牌,目标又恰好是江水,怕不就是她自己下的。 这个江水还真是会折腾啊 主上同那江水有些渊源器重,秋劫心下实在不愿这个江水再出来干扰主上,但知而不报违反了自己的准则。 他叩响书房的门。 侍从开门后秋劫走到第三重门侧:“主上,有与江水姑娘之事禀告。” 储诚庭并不停笔,将下巴一点,秋劫便上前将情报放在他的桌上,便告退而出。 出了书房外秋劫又归位暗处,他将自己的位置看得很明白,只是主上的兵器而已,没有任何理由能够左右主上。 但好在主上如今对江水并无太多注意,这也是应当的,主上的垂怜,岂能一之有二,几次三番? 秋劫的心思储诚庭并未思考,只是等停下了笔由侍女净手之后拿起了那封情报。 “昨日姜台境外二百里处阎王楼有蒙面女子持高级杀手令,置换上品白海棠榜,榜上客江水。” 储诚庭不过扫了一眼,就大概明晰。 这个蒙面女子必然就是江水本尊了,储诚庭将情报放下,端着敬亭绿雪抿了一口,将杯盏放下。 江水不会不知道自己在她踏入阎王楼坐下这些事后,能够轻松掌握她的去向,她此举是在向自己讨好卖乖呢。 秋劫大概能够推算出来这个女子就是江水本尊,但他只当做是挑衅之类,而储诚庭则不这么想。 如他所推测,江水其实是在主动透露自己还活着已经如今的行踪,她选的地方也很巧妙,临近姜台。 这是知道自己会在姜台周边刻意留心吧。 江水此举,意在求和,主动暴露自己想要去趟这一遭的武林会—— 都这般了,自己还和她计较什么呢? 储诚庭面上不见喜乐之色,只是展开一张洁白的信笺,仔细写下些什么。 而江水也与他所想的没有太大出入。 浊月在天无人醒,江水靠着记忆里的位置摸去了最近的一座阎王楼,若不是面容有损江水甚至预备不带面纱。 毕竟逸王的手下不该莽撞,就算发现自己,一级又一级分化明确,有关阎王楼的手下不会越俎代庖来替主子清理自己。 不过带上面纱也没有太多所谓。 江水身上银钱不多,可她的杀手令不少,用的是早年耿葵先生给的一大把杀手令中的一块高级令牌。 这种令牌可以作为代价,无偿抵换一次上品白海棠榜。 纵然江水现在狼狈,却也不至于上个几十两的红海棠榜,是不是? 她早就侧面印证出储诚庭已经渗透了不少阎王楼的势力,剩下的大约只缺了一枚疏麻令而已吧。 此举的确意在“投诚”示好,告诉那个便宜师兄自己还活着,也准备去姜台武林会,如果储诚庭再明晰一点江水的状态,就能够察觉出这其实还意味着她不准备再活多久的意思。 至于储诚庭是否能够明白这一层有一层的深意? 一个师傅教导出来的两个货色,又好好地相处了一个月,江水总还知道储诚庭其实与自己相似的那些部分。 何况上位者心思深沉。 储诚庭他又不傻。 “主上,这——” 秋劫被呼唤的时候就心有猜测,但当他真正地听见指示内容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怎么?” 面对自己的心腹,储诚庭不至于刻薄到容不下一点小小的诧异之声。 侍女上前换了一杯茶水,隔着侍女弓下的背,秋劫沉默着看着自己手中的信笺。 等到侍女举着换下的残茶退下之后,秋劫跪下:“属下领命。” 瞧着秋劫就要退下一丝不苟地执行自己的命令,储诚庭叩了叩轮椅臂,开口:“秋劫。” 秋劫起身到一半又跪了下去。 “属下在。” “你是个知进退的人,比秋鹭明白,又比秋曲看得透彻。” 闻言秋劫将头埋的更低,心中在猜测是不是哪里没有有了岔漏。 储诚庭慢条斯理道:“愚民拥政,智者寡命,你很好。” 秋劫:“主上赞扬属下愧不敢当。” 少有夸奖的储诚庭偶尔开口,让秋劫有些不知如何说话,但储诚庭并不计较这些小节。 他转而说:“去惊华屏外看看。” 秋劫当下起身走到主上储诚庭身后,推着他出了书房,一路走到惊华屏。 惊华屏也是江水姑娘曾经的居所,秋劫看着主上,始终把握不准主上是否真的对江水姑娘有所留恋。 主上少加孤露,惊才绝艳为人所妒,一路走到现在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满路荆棘。 常言总道慧极必伤,若果真的有个女子能够陪伴在主上周围,其实秋劫并没有丝毫的不愿。 以主上之冷静克制,想来定然不至于被儿女情长所牵绊。 与之同时,也会得到些慰籍。 可如果那个人是江水姑娘...... 秋劫真不是对江水姑娘有什么偏见,与其说是偏见,抛开二人身份的话,其实他反而对江水有些推崇。 就算不抛开身份,单论这个江水姑娘其实也是个上佳选择。 与主上师出同源,同样聪慧或者说是能够互相明白对方的路数,加之武艺医术皆不俗,又能带给主上一定的利益,还不受官场皇室间人情掣肘。 面容也是十分不俗。 若是那江水姑娘真的成了自己这一干人等的主上之妻,真心实意且不论,只要诚心合作谋求共赢,就可以算是大好的姻缘了! 秋劫意识到自己想远了,忙刹住了思绪。 只是可惜,那江水也是个拎不清的,为了她的一点大概是理想之类的,选择站在其他的地方。 甚至还有与主上为敌的可能,这就不能怪主上不留情面了。 想到这里,秋劫心下惋惜。 惊华屏到了。 然而…… “属下办事不利,还望主上降罪!” 看清惊华屏外梨枝枯萎,秋劫大为吃惊,当下便干净利落地请罪! 储诚庭则神色不变:“你又不是王府管家,事事都与你有关。” 其实眼下早已不是梨花花期了,可当初逸王既然能在花期之外让梨花为江水绽放,如今不能,只能是属下失责。 秋劫虽不敢看主上面容,但心下明白那个侍弄花草以及惊华屏这边的人手,怕都不好了。 连他都是在对江水姑娘有着成见的情况下,都不敢对江水姑娘有什么差池,这些人可到好。 将主上的命令罔顾脑后! 该杀! 该死! 储诚庭挥挥手让他去处理,秋劫当即领命而去。 而储诚庭独坐枯萎花枝之下,风哑日光稀。 但觉有孤鸟在枝,轻啄残香。 第一章 翠微春溪与赤牙,近乡情怯 几日之后,江水与蒋飞熊的家仆弟子一众人也都风尘仆仆来到了姜台。 江安与姜台具为武林胜地,且都有个同音字,不可谓不是缘分。 但前者是叶家以一己之力来牵扯出的武林,毕竟江湖之中人人都不能缺少一把武器,武林名宿更是不能没有与之地位不相匹配的兵器。 没有刀光剑影,单单是拳交功夫,那武林会哪还有丹峰紫光山庄这些门派的事了? 恐怕武林上都是大师行走了,倒也是算是一点别致的“香檀功德”了。 而后者却更加包容些,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喝酒吃肉比武招亲,数不清。 正如上谢秉持着流传渊源然而到现在也只就剩下个名头的清谈一样,姜台的武林味道也是姜台的招牌。 只是姜台不见衰败之像。 江水这也是第一次来姜台,所见所闻十分新奇。 前边貌美的白衣女子衣袂飘飘多有仙气,手里却是拿着一把硕大的锤子狂奔着。 她前面那个登徒子被追的屁滚尿流,脸上还有个热腾的巴掌印。 这边砸吧着嘴抚摸着胡须挂着“闭眼观天,哑语言道”招牌的黄袍道人,衣袍倒是有些类似玉麈弟子的样式。 江水仔细一看不难发现针脚多有不齐。 笑着摇了摇头,这个江湖和自己小时候设想的居然差别还挺大。 不过江水也不算太过失望,哪有那种完美的侠气与真诚并存的江湖呢? 不存在的。 永远不存在的。 “惟兮——” 江水眼眸扫过去,对着蒋飞熊冷淡道:“喊我顾姑娘就可以。” 好吧。 蒋飞熊眼神暗了暗,却还是老老实实说:“顾姑娘是先找住处住下来,还是先去报名?” 武林会不拘你是三教九流还是名家之后,总归来人就可以报名,只是要交个二两银子。 其实这二两银子不算什么,总归姜台的繁荣是在武林会的带动下达成的,不过到底要设立一点。 一则把那些没学过武艺也想凑热闹的,都给去了,省下不少气力。 二则是,武林会多有损伤,虽然点到即止不会死人,但是也有不少需要医药费的。 如果连二两银子都拿不出来,那么还是请走吧,不然别没钱买跌打酒还要赖上武林会的负责人。 江水略思索了片刻,对蒋飞熊说:“你去寻找住处,我先去报名。” 蒋飞熊一愣,忙说:“我也准备上台比试的!” 江水也一愣。 这才想起来不是所有人都是为了拨得头筹来参赛的,毕竟是武林会盛事,就算不能得到好看名次,多于高手交流切磋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可她不是“顾惟兮”顾姑娘,她是江水啊。 不过迟早都会被蒋飞熊发现,江水也不在意这一时的遮掩——行走江湖化名多常见。 但蒋飞熊认真思考了一下,还是让江水先去报名,他找到住处再过去与江水回合报名。 毕竟是十年一约武林会,姜台里人数众多,慕名而来的人实在不少。 而他们一行人不算来的早的那一批,还是要早早找到合适住处才好。 江水原本也就是这个打算,看他想通也不多嘴,只说:“好,等我回去后在将垫付的银钱给你。” 其实她本想自己寻找住处,不会妨碍别人甚至是拖累蒋飞熊。 但念及之前的行为,江水自觉储诚庭不会在现在这个时候动手,就算动手也不会向自己动手,于是也就懒得折腾交给经验更加丰富的蒋飞熊来。 这一路上顾姑娘总是自己付钱,不占一点便宜,到了姜台也没变,蒋飞熊从善如流地应下了。 而江水就一个人靠着偷听两个武林人勾肩搭背高谈阔论,一路随着他们的步伐,走到武林会报名处。 今年操办武林会的,正是五大派当中的丹峰。 江水随意走到三条队伍中的一条的队伍尽头,百无聊赖地等着排到自己。 队伍走的很快,江水看着前面一个人的脑壳,再前面就是这一队伍处理报名武林人的丹峰负责弟子。 瞅一眼,不认得。 再看看其他两个,也都是不认得的丹峰弟子。 然而她不认得别人,却不意味着旁人不认识她。 “姓名,门派,兵器。” 那弟子忙得头也不抬,习惯地这么一问。 江水开口:“江水,师承青梗医师,兵器青昙。” 江水,师承青...... 那弟子猛然抬头,“江水女侠!” 江水有些莫名,虽然未察觉到恶意却还是暗暗警惕起来:“是。” “江水女侠你怕是不记得我了!我叫李天珩,当初在觅笛城外你救过我们!” 这个弟子恰好是当初瞧着她在山洞之中大发神威的丹峰弟子之一,只是时隔久远,只有一面之缘不大记得江水的容颜。 无端被人提起这个,恍如隔世。 江水眉目却柔和下来,显然也是想起了当初自己初入江湖不久的样子,笑着说:“好,我往后记得你。” “李天珩是吧?” 被救命恩人与崇拜对象这样认真地询问着,只是丹峰普通入门弟子的李天珩有些不好意思,他忙点头:“是!是是是!” 李天珩有心多聊,但眼下处理报名更为要紧,他不无惋惜地说:“江水女侠你这种成名的侠客不用这样排队的,我们大师兄也来了,他也一直记挂着你呢。” 快速弄好江水的名牌序号,李天珩递给了江水:“你要是没什么忙的,可以在后面坐着等会,大师兄不一会就会过来瞧瞧。” 江水许久不见沈眠星,在雪崩之下建立起的情分还在,正好要等蒋飞熊,有个坐处也好。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名牌,翠微十八,是个吉利的数字。 这个叫李天珩的小朋友,怕是刻意挑给自己一个他力所能及的好数字了。 而李天珩此刻看她带着面纱,不由多嘴问了一句:“江水女侠怎么现在带着面纱?” 江水笑笑:“练功出岔子时候不小心遇到个不讲理的人来打斗,受了点伤还没好全,别吓着别人。” 李天珩面露愤慨。 江水则轻巧坐下来,只等着沈眠星和蒋飞熊二人。 武林会虽说什么人都可以来比试,但总不好让武林名宿也和普通人一样,一圈圈和三脚猫功夫的浪费时间。 也不能让没什么根基的新人遇着太大打击,丧失了斗志,也是一桩憾事。 于是自上而下,分为翠微,春溪,赤牙三个类别。 由于武林会约定俗成,那些辈分太高的不会下场来欺负小辈,于是翠微大约是武林中颇有名气的一行。 春溪则是五大派已经诸多有些名气的弟子,或是有些名气但还不够杰出的散人那一行。 而赤牙多为无名小卒。 赤牙与赤牙比拼完后胜出几人于春溪比试,再留下几个胜者,进入翠微的比拼。 想那时初入江湖,还以为自己要从赤牙开始一点点地打拼...... 江水神思恍惚,有些与近乡情怯相似却又说不清哪里不同的情绪。 但李天珩只当她在发呆打发时间,等着自家大师兄。 却没想没等到沈眠星,也没等到蒋飞熊,或是卿哉微生盛湖,甚至是有可能踢馆的鹿衔。 而是,这个人。 第二章 太阿不作阵前兵,称心如意 慕千遥生来就是丹峰上下捧在手心的小公主,虽然性子有些娇纵,但丹峰的毛头小子们也有不少就吃这一套的。 场内不许骑马,她却不听,一直驾着马儿小跑到江水隔壁队伍的弟子面前。 “林譬师兄!” 她娇声笑着,拿着马鞭直接说:“师兄我来报名了,你快给我记上,翠微零一,快点快点!” 林譬正是那日护送她去沈眠星婚宴的那位,听到这句话有些无奈:“胡闹,必定要翠微零一?” 慕千遥头昂得高高得:“对啊,就是要翠微零一,旁的我才不依呢!诶呀,师兄你赶快赶快些嘛,我还同人约好了呢!” “真是胡闹。” 虽然林譬嘴上说着胡闹,但语气实在没什么呵斥的意味,反倒只是在旁的武林人面前维护着丹峰的面子而已。 而慕千遥且不管这些,她认定林譬这厮是不敢拗着自己的,兴高采烈地丢下一句“那我先走啦”就跑开了。 三年前她就摩拳擦掌要来和别人好好较量一番了,谁知道出了好大一档子事,都推迟到如今,可把她气闷坏了。 她来也匆忙,去也匆忙,兴高采烈地踏尘一路,却全程都没有注意到江水。 若是瞧见了也不定认不认得出江水,毕竟她现在带着面纱,那对青昙刀也暴露在外。 虽然不是打眼的装扮,可即使是没见过青昙刀本尊的人,也大概能估量出其主人必然不可小觑。 哪里又会是当日那个全无还手之力的,貌美羸弱的女子呢? 隐在日光晦暗处的江水瞧着少女无忧无虑的神色,眸光亦是晦暗不明。 “遥遥,遥遥!欸。” 林譬呼唤不得有些无奈,果不其然看见周围的武林侠客都颇有微词,只是顾及着主场是丹峰不好叫闹。 他和李天珩还有另一个师弟对看一眼,只安下心来继续地登记着每个武林人士的姓名门派与武器。 其实慕千遥这样堂而皇之地走个捷径也算得上理所应当,只是太过轻狂了些,那些为了区别成名侠客和普通江湖人的报名之处,原也不设置在这里的。 好在虽然慕千遥此举不妥,但前来排队的也都不敢说什么,只埋怨自己没有投个好胎。 总归是,王孙不语游侠儿,太阿不作阵前兵。 李天珩忙到一半,忽而一拍脑袋,他对江水说:“江水女侠,瞧我忘了,刚刚那个是我们丹峰的小师妹,早也说想要见你的呢,可我给忘了引荐了!” 李天珩话说的真诚,但不妨碍江水思考这个慕千遥为何相见自己。 那日偶遇,二人分明不相识,江水清晰记得那一股恶意算不上杀意,但分明是在看见自己的脸之后才爆发出的。 想来是女儿家的嫉妒心发作,以为自己便是世界的中心,乃至万事万物不能越过她去。 呵,这沈眠星口中伶俐讨喜的小师妹原来就是这样的,倒也竟然敢嫉妒上了? 这就是慕千遥,丹峰的小师妹? 江水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对李天珩说:“无碍。” 可心底那一点为数不多的柔软之感,到底也就因此而消散开了。 慕千遥若是能够在江水有意收敛自己气息的时候发觉到她,江水还真是对不起耿葵先生的谆谆教诲了。 早在看到马背上的少女时,江水便将自己的所有气息收敛,除非刻意分辨没有几人能够发觉到她。 时过晌午,登记编纂的弟子也换了一波,闲下空来李天珩跑去问林譬:“师兄,真要把零一给小师妹?” 林譬闻言也不知如何,他退后一步让交替的师兄弟做到桌前。 而后思索了片刻,道:“给她个零几十几吧,虽说这名次不打紧,可也不好给她这样一个小姑娘带着,太过惹眼。” 武林会开始比试之前的名次没什么意义。 这是来参加武林会中人众所周知的事,可即便没有意义,也总是有人要争些什么。 叫她带着“翠微零一”的名头,不仅显得丹峰狂妄,还会无端让她多收些瞩目。 因此林譬略微看了之前盛名侠客的排次,当下便说:“翠微十六给她吧,二八年华,到时候也好哄。” 江水闻言,对这个叫林譬的男子多瞧了一眼。 林譬察觉到后也冲她客套拱手:“方才没顾得上,这位就是双刀客江水,江女侠了吧,久仰久仰。” 江水点了点头,对这样只知道宠溺师妹的人没什么好感,连带着对李天珩也冷淡几分。 其实也有些迁怒的意味在其中,淡淡的,不多,但足够让江水原本就不近人情的气质更加冷冽起来。 翠微——那个叫慕千遥的,剑法在普通平辈人当中算得上凌厉。 江水又想起当初雪山下,沈眠星那个傻愣愣的剑客说的,是丹峰掌门的掌上明珠。 怪不得也能是翠微。 江水虽然心中记恨欺辱毁容之仇,却不屑于作弄什么下作手段,她只盼着慕千遥不要犯到自己的手上。 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了这个万千宠爱的掌上明珠,可有些不好处理。 林譬比大师兄沈眠星于人情世故上通透不少,想着刚才小师妹来时这个江水就有些避退,心中大概能砸吧出一点江水对自家小师妹的不喜来。 他不知其中的缘由,只猜测着估摸是嫉妒之类的。 心下也对于这个江水女侠有些不满起来,但不好明说,只对李天珩有些苛责道:“让江女侠干坐在这里,也不奉茶,像什么话。” 江水闻言,也顺势起身,只说:“别处还有些事,就不多坐了,奉茶也不必了,听闻沈眠星与洛霜满成亲了,替我道一声恭喜。” “江女侠在何处静修,这小半年前的事,现在才知道,当初大师兄婚宴上没见到你,可着实遗憾了呢。” 好一个护花使者。 脚步一顿,江水垂眸:“你倒是清楚。” 这个丹峰的弟子,倒真是可惜了他手中那把好剑。 她说完这句话,就对李天珩说:“你若见着沈眠星,替我道一声恭喜就是。” 而林譬却还在针锋相对:“江女侠囊中羞涩到连个贺礼都拿不出了?” 江水这次才转过身,眉目紧缩:“你同我亲近到可以说这种话的地步了?” 实在是让人烦躁,怎么现在何等的女子都有人爱之护之? 说完这句话,江水忽然察觉到一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只做并未察觉,不动声色用刀壁的反光去寻找。 是个半大孩子,瞧着着实有些面熟。 认识自己的人不少,江水并不太过在意,但下一刻有人从嘈杂难辨的人群中走出,很是惊喜:“江水!” 江水回头,正是洛霜满。 玉颜新沐芳,红鸾扇难遮。 她换下了寸霄的衣裙,身上穿着一件薄红梅的长裙,面上带着称心的生活才能养出来的安逸神色,走到近前。 仔仔细细地瞧着她一通,又问:“自别之后许久未见,你可还好?” 被她这样殷切地问,江水有些不知所措,只说:“尚可。” 洛霜满这才放下心一般转过身子,对着林譬等人说:“林师弟,李师弟,朱师弟。” 几个弟子也都各自回礼。 洛霜满又对江水说:“若是不着急,避开一步说话?” 对于洛霜满,江水早没了那些纠结心思,她记挂着这个姑娘在自己背后的温柔关照,也酸了一点眼眶。 “嗯。” 第三章 何异解舟棹歌止,一点而已 “叶家小姐叶俟清的一双手臂,可是你斩断的?” 避开人,洛霜满劈头盖脸就是一句问话。 江水不由得有些委屈,但落在洛霜满眼中被她瞧见的,似乎还是只有江水一如既往垂眸冷淡的神色。 不知怎么的,洛霜满有些心慌。 她觉得江水同自己疏远了不少,洛霜满又忙补充:“你若是惹了什么事也无妨的,寸霄,丹峰,只要不是泼天大祸都可以帮你一二的。” 初听此言,江水抬起眼,略微笑了笑:“你觉得是我惹事?” 洛霜满见她反问,有些犹豫地摇头:“我只是怕你真的惹了什么,若不是你惹事,自然是最好的。” 叶俟清,叶景行。 这两个名字其实早该风化而去。 何异解舟棹歌止?湿光昨宵月。 江水只说:“叶俟清欠了卿哉的,不只是一双手臂而已,我只是先替他还了一刀而已。” 以挚友的立场,最大地取了一点彩头。 “卿哉少侠也真出了事?”洛霜满闻言知道了霜迟的猜测果然不错,内心实在焦急:“叶俟清做了什么?” 霎时云,无端风。 江水的鬓发没有仔细梳理,被轻起的初秋之风吹拂地有些紊乱。 对于洛霜满的担忧,江水只道:“叶景行带着他女儿去寸霄门求医去了。” 医者仁心,纵然不知道叶俟清做了什么恶事害了卿哉,可如今也还是寸霄的医患。 何况他们求医行迹隐蔽,洛霜满本不该将叶俟清来寸霄门求医的事情说出来。 可如今显然江水已经猜出来了,纠结了片刻,洛霜满点点头:“是。” “医治叶俟清的还是薛长老?” 江水漫不经心问。 不想洛霜满摇摇头:“薛长老她,她不知为何不愿医治叶俟清,原本薛长老与叶家也有一份旧缘在,可如今却不可能医治。” “但断臂重生之类的也确实不是薛长老最拿手的,叶景行前辈也没有强求……” 说到这里洛霜满忧心忡忡,江水为了卿哉断了叶俟清的一双手,她们寸霄门却把这双手接了回去。 虽说寸霄门并不欠江水什么了,可洛霜满惦念着这一份私交,着实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江水倒也明白,她淡淡说:“医者仁心,我不怪你。” 活着也好,断不断臂的更不重要,卿哉如今大概好全了,他自己的仇,本该自己去报。 与她这个将死之人没什么干系。 若是叶俟清不幸给他带来了诸如心结之类的东西,刚好亲手把这个心结斩断。 不过对于薛长老,江水有些说不上惊讶的怅惘。 旧缘,好一个旧缘。 所谓的旧缘,还不是自己一家满门的骨血之上。 父亲母亲与自己,就像被打捞的鱼一样,毫无遗漏地成了叶景行的一顿无关紧要的下饭菜。 叶景行必然是自责的,可那点自责改变不了任何事,他甚至敢摆出一副深情的模样来恶心旁人。 江水说:“如今叶俟清可还在寸霄?” 洛霜满有些为难:“他们——” “无妨。” 在洛霜满不知如何诉说的时候,江水体贴地打断了她,由己及人,江水不会强迫洛霜满去违背一个医者的本心。 而洛霜满也愧疚地顺势停了话语。 江水叹了口气:“叶家,叶景行与叶俟清二人只顾自身,不以他人为意,若你信我,便不要同他们走得太近。” “叶景行前辈也?” 洛霜满吃了一惊。 往事何必一一重省,自皮骨血肉而下,血涸刀锈。 “霜满,不是所有年纪大的,都能够叫一声前辈。”江水轻声说:“不过平心而论,不是大奸大恶,只是一叶障目之痴人而已。” 还叫什么叶景行,改名叫做叶障目便是。 听出这话里必然藏着什么的洛霜满摇了摇头,只说:“我知道了,若你和卿哉真遇到了什么事,我和夫君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夫君?” 江水早知他们喜结连理,方才也祝福过,但真听见这个词还是愣一下。 而后反应过来,笑着到:“哦哦,沈眠星对你还好吧。” 洛霜满娇羞了一下,只说:“同以前一样,你又不是没见过。” “是啊,拼着不顾生死在雪山之下割肉舍血救你,虽然莽撞,但是难掩真心。” 江水十分真挚地说:“你们一定能够百年好合。” 祝福的话谁都不会嫌弃,洛霜满这次大大方方地接受了。 但她转过话头又问:“那你同卿哉呢?” …… 江水的笑意渐渐消失:“我同他,不过是挚交,不似你与沈眠星。” 洛霜满却不信。 江水也无奈。 她其实原本需要全心全意的爱,可如今,自己都舍不得给一点给旁人,又怎么够奢望卿哉呢? 自己与卿哉本便不合适。 只是一会他辗转反侧,一会自己不能无动于衷,这才纠纠缠缠,弄出这许多瓜葛来。 全都是不该的。 “他如今应当平安无恙,说不定你会在武林会上见到他。” 江水忍了忍,而后开口:“若他问起,只当做从未见过我,可好?” 洛霜满迟疑:“这……” 江水道:“总归是会有在武林会上打斗等的时候,届时他自然知晓。” “只不过如今我,我不大想见他。” 洛霜满忽而噗嗤一笑,揶揄道:“还说你们没什么,这副小女儿姿态,可从没见过你有。” 江水正要解释什么,可张口半晌,只憋出来一句:“不是。” 见此洛霜满更加笑得花痴乱颤,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好——我替你遮掩过去,不过夫君问起来我可要实话实说的,他一直想着和你还有卿哉再比试一场。” “沈眠星自然可以。” 江水也笑了。 洛霜满这才提起:“方才一直不知道如何说,你为何现在还带着面纱?” 提起这个,江水笑笑:“我也一直没同你说,从前见你们的时候是易容。” 洛霜满怕她下一句就是告罪,忙道:“无妨无妨!” 又说了一通,江水这才轻轻提起:“不过带着面纱是因为被人毁了容。” 什么! 洛霜满急急:“你怎么会!” 江水点了点头:“那是武功出了些岔子,被人瞧见,毁去了面容。” 洛霜满又忧又气:“你的仇家?” 江水直接将面纱揭开,洛霜满瞧见完好的半边时心有戚戚,想着怪不得要易容行走。 然而完整揭开之后,看着那狰狞的剑疮撕扯着白如玉腻的肌肤,洛霜满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江水!” 下一瞬她就问:“你为何不医治一番?没有药材,你找我便是!” 江水想起洛霜满似乎还是寸霄门的,这才虚虚实实地联系到了一起,她是会医术的。 自然能瞧出她这剑疮,从未被处理治疗过。 江水开口:“无妨,我有方法的。” 其实内心不以为意,毁容便毁容了,有什么要紧的。 她自己都不在意。 但是仇不可以不报。 洛霜满更加着急:“是谁!” 江水瞧着她微微一笑,将食指抵在唇前。 不论洛霜满是同慕千遥交好还是交恶,江水都无意把她牵扯进来。 除了独来独往不愿多生波折之外,大约还有那么一点,怜惜她新嫁妇不易的感情。 一点而已。 第四章 光摇忍容色成灰,日出砍柴 “姓名,门派,兵器。” 但听那小小少年开口:“何其迟,无门无派,砍柴刀。” 那队记载的丹峰弟子瞥了一眼他的刀,心下腹诽刀身锋利,放在丹峰也是个宝刀,怎么取这个浑名? 这孩子才多大?十一十二?算了算了。 手上却不停,干净利落地写好:“何其迟,赤牙一百七十二。” 其迟接过来:“多谢。” 把赤牙的名册牌拿在手中,其迟走出了队伍,又在原地张望了几下江前辈离开的地方。 所谓何其迟,正是当初容教之中受到江水传授刀法的其迟。 之所以在名讳前面加一个“何”充当姓氏,也不过是其字似乎是个颇为少见的姓氏,所以随意拿来一个字用就是了。 而方才偷偷落在江水背上的目光,正是来自其迟。 也不知道江前辈可有发现? 其迟不由想起临行前,教主单独将自己叫去的情形。 鹿衔并不睁眼瞧其迟,她甚至没有将半分眼神分给他。 将所有杂事处理到一个段落后,鹿衔放下了手中事物。 她将身体往后放松靠了靠,婢女窥见鹿衔神色,便上前跪奉着时令的鲜果,以供教主解乏。 鹿衔也伸手,边问:“江客卿所教授之刀法,练至第几重?” 如今其迟所练之刀法,其实是在割肉喂狼之后,江水为了解围一时窘迫而摸索出的单手刀。 虽然无名,也与其迟没有师徒之名,但江水还是有点灯熬油撰写出九重境界。 鹿衔未尝不知道这是江水在还报自己这容教的收容之情。 总算听到与自己有关的事,其迟打了个激灵,如实回答道:“弟子驽钝,至今才修习至第四重。” 莲灯吟诵般明灭,托莲之金盘于清波中互而碰触,有叮咚绿绮之古意。 莲弱本无音,光摇忍容色成灰。 鹿衔以食指轻轻拨弄着盘中的大宛红,手指也沾染了一点水意,她今年一十七岁,松泛一些,也勉强与其迟算得上相近的同龄人。 不过一个斜倚高座,一个跪叩殿下。 “第四重。” 鹿衔终于挑拣出一颗称心如意的大宛红,拿在手中:“刀是生死器,资质驽钝,只有第四重,你学什么刀?” 她并不十分严苛,眼中甚至有些许笑意,单听声音甚至还有些像是在询问。 如果他是谢娘子的徒弟,那么轮不到鹿衔纡尊降贵,亲自到这个小小弟子的面前来当个恶人。 可江水是教导其迟刀法的那个人。 寻常弟子哪里配得上鹿衔来一句责骂? 其迟不知道这许多御人之道,只觉得教主虽然行事利落,却不是喜怒无常之人。 自己还是江前辈的弟子,教主甚至更加“和蔼”。 若江水瞧见,少不得要在心中暗暗摇头,是个愚人。 鹿衔见他懵懵懂懂也不在意,这类普通弟子,愚笨一些其实更好。 “孤赐你宝刀一柄,前去武林会。” 鹿衔话音未落,便有旁侍捧着宝刀上前。 “多谢教主。” 其迟道。 纵然其迟心中满是疑虑,却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敢妄加开口询问。 “那刀法,如今你可取好了名讳?” 冷不丁被问及这个,其迟有些不设防,他着实是忘了取名的。 其迟接过刀双手横捧在手:“尚未取名。” 鹿衔略微坐正了身子,随意指着殿中五个侍从:“你五人出来,与他过招一二。” 其迟领命起身。 不过百招之内,其迟大败五个侍从。 其迟又跪下:“弟子献丑了。” 此番详细地观摩了真正对招时的模样,鹿衔也品出了刀法神韵,能够大败五人倒不是这刀法巅峰造极。 鹿衔本就是一等一的高手,侍奉的人如影归于暗处,明面上的侍从也只是寻常货色。 但这刀法确实也算得上一流。 “日后江客卿若是问起,便告知她,鹿衔越俎代庖,取了一个名字,叫《初旭》。” 鹿衔想了想,又笑起来:“这把刀,就叫做砍柴刀。” 初旭者,日出之光也。 日出砍柴,有几分意思。 其迟把握着这两个差距略显得有些大的名字,满头雾水。 鹿衔又笑了笑,却不是对着其迟。 笑完了才挥手:“下去吧。” 其迟举剑过头,退出殿外,与谢娘子错身而过。 “诶少侠让让,麻烦让让。” 突然的响声打断了其迟的回忆,他自己抱着刀横碍在路口确实有些拦路,便错身让了一下。 而后就看着那个相貌平平的男子,客气地绕过自己走到了……江前辈面前? 蒋飞熊来时洛霜满还未离开,远远听见一声:“顾姑娘!” 洛霜满以为是谁人在喊顾霜迟,正惊喜大师姐也来了,欢喜转头却只瞧见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 正当洛霜满犹疑时蒋飞熊大踏步到近前,又唤了一声:“顾姑娘!” 而后双目清朗:“在下杨川蒋家,蒋飞熊,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蒋少侠。” 洛霜满点点头便做知会,问江水:“这位与你相识?” 江水略颔首:“之前毁容受伤,有赖他收容住下一段时日。” 洛霜满面露不忍,她瞧瞧蒋飞熊:“洛霜满。” 她行医多处,因而洛霜满之名比之旁的寸霄弟子还是要重些,却也不大显于五大派弟子之外。 蒋飞熊也没有将她和丹峰大弟子的新婚妻子联系到一起,只当做是与顾姑娘交好的女侠,客气地又问好一次。 “洛姑娘。” 洛霜满出来也就是忙里偷闲,为了彰显对沈眠星的看重,一应事务都交给了沈眠星。 作为沈眠星的妻子,洛霜满自然也不能悠哉游哉,她耽搁许久也要回去了。 “看蒋少侠相貌不俗,炽灼清正,也是侠道中人,你与之结交也让我放心不少。” 江水无奈,洛霜满这话里话外都是在向自己提醒“顾姑娘”这三个字。 不过洛霜满知道顾全自己面子,江水也有些感激。 洛霜满看她神色,两厢眨眼,又问:“对了,你是多少号来着?我方才都差点忘了问了。” “十八。” 江水答。 点点头洛霜满笑:“好,等他来了我去让夫君留意,那我先走了?” 江水点点头:“好,也替我向沈眠星问好。” 洛霜满弯了弯唇:“自然。” 目送她远去后对蒋飞熊道:“你可报完名了?” 蒋飞熊爽朗笑道:“报完了,一百六十八,赤牙一百六十八!” 江水了然点头:“嗯。” 蒋飞熊自顾自解释:“这些年我都在杨川押镖,武艺也不够精通,更别提什么江湖上名声,赤牙也是应该的!” …… 第一次参加如此武林盛事,蒋飞熊激动得简直是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克制住兴奋到手舞足蹈失态的地步,蒋飞熊这才发觉江水从不离身的裹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对寒光锁魂的刀。 “这——” 江水低头看刀:“嗯,我用的双刀。” 双刀迷离,独敛一川之霜寒气,不浥一点尘袜。 “顾姑娘……” 蒋飞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江水无甚所谓:“其实我姓江,你喊我江姑娘就可以。” 蒋飞熊还有些怔忪:“江,江姑娘?” “嗯,双刀客江水的那个江。” 第五章 勒马岂独江左名,悼金哀玉 回去路上蒋飞熊才回过神来,沈眠星这个名字也是十分耳熟啊? 拘谨地走在前面带路,蒋飞熊他一时不能把江湖豪杰广为称赞的江水女侠,和孱弱负伤的顾惟兮姑娘挂在一起。 江湖,诺大一个江湖。 三千里,万重山,勒马岂独江左名。 有人穷尽一生,自称侠之大者以至于丑态频现贻笑大方,却都不能扑腾出哪怕一丁点的水花来。 可顾惟兮,或者江水却与他们是不同的。 普一出江湖便以一己之力挽救五大派,这个“挽救”或许有水份,但只这一件事,江湖之中一时之间便没有人敢同她针锋。 除了杨川,其实江水自始至终差不多都没有脱离江湖最顶尖的那一小撮人。 所以她其实一点都不知道,类似蒋飞熊这种因为各类原因耽搁,无法进一步追寻武道的人所在的江湖。 顾姑娘居然就是自己一直钦佩的江水,蒋飞熊第一反应不是被欺骗,也不是欣喜若狂,而是仿佛被浇了一头凉水。 武林中的门当户对,说的不是家中财富,更侧重于声明武艺。 那一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让蒋飞熊不知如何自处。 相较于蒋飞熊的拘谨无措甚至是茫然,反倒是江水先开口问了客栈自己房间的银钱。 蒋飞熊实话实话之后,江水当下就将银子交给了他。 “顾,不——”蒋飞熊终于开口:“江女侠,江姑娘。” 江水在他身后步履稳健,听见声音只是将留在天光云影上的目光收回一些:“嗯?” 蒋飞熊有些泄了气般:“江姑娘是翠微十八?” “嗯。” 江水颔首,语气自然,神态更不带半点心虚。 见江水如此,蒋飞熊有些胸闷,诚然她遇上仇家告知假名是妥当的行为,自己也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 想到此蒋飞熊的笑容颇有几分无奈:“江姑娘果然不愧是名满江湖的大侠双刀客。” 双刀客这个称呼也不是江水自己命名的,不知哪一日开始,由谁第一次提及,便渐渐成了江水的代名词。 江水忽而就站定于止步。 “侠客,侠客,我只能算得上江湖客,算不上侠。” 蒋飞熊只当她在推脱谦虚,并未察觉她停留在原地,仍旧带着几分心思说:“江姑娘谦虚了,飞熊能够与江姑娘结识一场,实在是三生有幸。” 江水无声嗤笑了一番,在他没有注意之前又迈开步子,快步走了几下又跟在蒋飞熊身后。 但听她说:“算了吧。” 蒋飞熊眉心一跳,却莫名不敢回头看江水神色。 两个人一路无言走到客栈面前,江水看着“沧州客栈”四个大字,开口:“就是这家?” “是。” 蒋飞熊与江水说话间,忽而有蒋家仆从着急跑来,口中只喊着:“少爷!顾姑娘!” 下意识看了一眼江水,蒋飞熊压根没看出来被喊顾姑娘之后江水有半分心虚和不自在,只瞧她神色如常地,“嗯?”了一声。 “何事。” 有了江水泰山崩而面不改色的气度在,那仆从也渐渐冷静下来,只是佝偻着腰大大喘息。 腰几度直弯之后,仆从才心有余悸地对蒋飞熊道:“少爷,刚才有个凶神恶煞的人说要找江水,阿晨说这里没什么江水河水,那人,那人就把阿晨杀了!” 蒋飞熊大惊,踏步上前:“阿晨现在在哪!” “就在后院!眼睛都,都还睁着呢!” 蒋飞熊与江水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赶往后院,江水心下已有判定,但一直等到真亲眼看见泼满院落的血渍,才确定来人必然是秋劫。 《海棠怒》虽有繁华夺目之血,但秋劫也有更改,这番景象,全是因为他改了一点路数。 江水原本落后蒋飞熊一步,但眼下她却冷着面越过不忍细看的蒋飞熊,走到近前勘察伤口。 一刀毙命。 撑开他的眼皮,江水又仔细看了一遍,蒋飞熊有些毛骨悚然:“你在做什么?” 江水恍若未闻,一直等确认这个人死与哪种武功路数之后才起身。 其实也就是片刻功夫,她站起身来,侧身问方才那个仆从:“那人可有交代什么。” 那个仆从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江水皱眉,又正过身问一直围在死者周围的人:“你们可知道?” 有个人站出来:“顾姑娘,那个人留了,留了个盒子说要交给江水。” 我们哪里知道什么江水啊? 下一刻就听见顾姑娘的声音:“我就是江水。” 众下哗然。 更有甚者窃窃私语“就是顾姑娘害死了阿晨?” 蒋飞熊自然也听见了,大声道:“都不许胡说!” 摄于少爷/师傅的威信,周遭确实安静下来了,但江水已经将全部话语听在耳中。 她只淡淡说:“盒子呢。” 抱着盒子那个弟子小心翼翼上前:“……盒子在这里。” 显然是怕江水的。 愚人往往分不清恐惧的来处,江水自知牵连别人,无力怪罪,只接过盒子。 可怜的小弟子还是第一次离女煞神这么近,他的眼界都困在小小一个杨川,不知道江水,不知道江湖。 他瞧着那双淡漠的褐色眼瞳,莫名品出一点什么叫做,悼金哀玉。 “多谢了。” 往后岁月,小弟子都记得这双眼。 接过盒子后江水毫不迟疑转身离开,她在蒋飞熊面前略微停了一下脚步:“我行踪暴露连累你受及牵连,如今姜台已经平安来到,你我也诀别于此吧。” 说罢,当下便丝毫不拖泥带水地走开。 蒋飞熊眼睁睁地看着江水的背影,说不出一点话来。 “顾姑娘!” 江水的脚步一顿。 出声的竟然是刚刚那个小弟子,四周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呼吸一滞。 讷讷开口:“顾姑娘还是先擦擦手吧,您刚碰了死人,擦擦吧……” 江水侧头撇了他一眼,竟然抿开了个浅浅的笑,稍感真实:“不必了。” 她到底是个杀手,纵然接单不多,但精准利落,又怎么会怕碰什么死人呢。 于是蒋家众人就这样看着那个女子离去。 埃蠹之杯岂可斟,的卢无马谁为御? 蒋飞熊心中五味杂陈,但他打起精神来, 吩咐着仆从弟子将阿晨收敛尸骨,将其好生安葬入土为安。 这边江水出了门,却“恰好”碰见了其迟。 但见其迟十分有礼地拱手招呼江水:“拜见江前辈。” 摆摆手让他不必行此大礼,江水早知有人跟着自己,但他这样大大咧咧现身着实叫她有些困惑。 而后蹙眉少顷江水才想起来,问:“其迟?” 见江前辈终于记起来自己,其迟欣然回答:“是我,江前辈!” 江水若有所思:“刚才就是是你一直跟着我身后的?早先报名时,也是你。” 便想秋劫不至于隐匿功夫这般差劲,若是其迟,倒也说的通。 亏自己这个脑子还能记住其迟的脸。 其迟被戳破,又是不好意思,又是自豪,他吹捧:“江前辈果然慧眼如炬!” ……用错成语了吧,这孩子。 江水:“慧眼如炬不是这么用的。” 她又道:“鹿衔派你来的?” 其迟点头:“是!教主命我前来武林会!” 第六章 明朝水势复于东,平安客栈 在得知眼下江前辈并无住处之后,其迟恭请其下榻容教在姜台的一处客栈产业。 平安客栈。 江水听其迟兴致勃勃地说了好一通下山之后的见闻,行走的路途上也听了一耳朵。 这客栈虽小,但也客源众多,盖因这个名字取得实在是好。 平安平安,其实武林人除了名扬天下,大多也就是图一个平平安安的好彩头。 姜台是比武逞强出风头的地方,为了些许微薄的名利追求而折煞性命的,总大有人在。 江水想起自己,其实也都是差不多的。 没有什么好指摘别人的。 单看客栈并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小二和账房先生都是普通人,只是那个跑堂有些粗浅的拳交功夫。 粗浅到普通江湖人都能发现,一眼看透这点可怜的小武功底细的地步。 不值得在意什么的小人物——谁都会这么觉得,谁想到这样一家平平无奇的客栈居然是容教的产业呢? 江水出于避嫌,也不打探窥探什么,只站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等着其迟去缴钱,告知账房先生再开一间上房。 其迟和账房先生很快就谈妥了。 跑堂光明正大地打量这江水,笑吟吟地应下,当下便领着二人去二楼客房去了。 跑堂把抹布一搭,客客气气道:“二位客官,这左边是您的,右边是您的。如果没什么其他事,那小的就先下去了!” 江水被跑堂领到自己的那间客房,发觉其迟有些犹豫,便点点头对跑堂道:“去吧。” 等到跑堂一溜烟地跑回下去之后,江水又开口对其迟:“进来一坐?” 其迟一愣,旋即兴高采烈:“好的江前辈!我不会打扰江前辈的!” 江水推开门,其迟便在她身后跟着落后两步也就进去了,还顺手将门关上。 屋内陈设简单大方,江水将青昙刀按在桌上顺势坐下,又把一直端在手上的盒子放到旁边凳子上。 其迟见她伸手拿起茶壶却没有倒出一点水,当即表示要去替江前辈烧水喝茶。 瞟了其迟一眼,江水默许了。 其迟得令便出了客房,江水沉吟片刻,在猜这储诚庭会交给自己什么。 敌非敌,友非友。 储诚庭不是圣人,不是江水说一声求一句,就能体贴地妥协的。 若是其他人有打压武林之意,姜台武林会自然是绝妙的机会, 毒攻,火攻,兵戎相见,阴谋诡计。 可以使用的计策数不胜数,其中除了筹备武林会的丹峰内部,参赛的武林人武艺越高,就越有用处。 可储诚庭会是用这些计谋的人么? 江水并不觉得。 名娃宫魂皆有尘中之眼界,堂堂摄政王,岂能独以诡计而掌权把玩天下? 在她眼中,储诚庭不吝于阴谋诡计,但更喜欢揣度人心,让别人别无选择地顺着他的要求逐步跪下去。 哦不,当初自己是有选择的。 是否与他并肩。 之前对于卿哉,如果不是他......江水绝不会知道卿哉的处境,更妄言为了救下卿哉而服下银零落。 其实储诚庭出于对耿葵先生留下的疏麻令,以及对人才的爱戴,对自己倒确实多有纵容了。 所以江水大胆示弱,刀不求忠,但求一击之锐。 江水“愿意”当一次逸王的刀。 古人云: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 钱财可为刀,杀人酥麻之间。 她这柄刀不是金错刀,青梗绵延绞杀后,抽刀可以断江水。 明朝水势复于东。 那个叫阿晨的奴仆的死是江水没有预料到的,但江水的手摸索着盒子的花纹,掩唇而解颐。 储诚庭不会信自己,自然,江水也不会真的办事。 但是有了交涉,你来我往,才是这个玩弄人心的储诚庭所喜爱的消遣。 江水搏的就是这一份消遣的机会。 储诚庭啊储诚庭,我的好师兄,现在你又会给我什么呢? 其迟敲门时,江水还没有停下来笑容。 等到其迟拎着水壶进来时,看见江前辈眼眸明亮,犹带笑意。 “坐下吧。” 江水接过那杯其迟殷勤斟下的茶,端在手中等着不那么烫口。 其迟应声坐下,看着江水笑得惬意,虽然不知何故却也渐渐少了拘束。 他问:“江前辈怎么带了面纱?” 江水闻言,直接将面纱揭下:“叫丹峰掌门的女儿慕千遥毁了容。” “江前辈!”其迟豁然起身:“容教必然为江前辈寻找灵丹妙药!为江前辈报仇!” 江水瞧了他一眼:“你今年才十一岁,已经算是少见的老成持重,我们容教,我们容教这种话还是少说得好。” “容教只是鹿衔一个人的容教。” 其迟讷讷应和,江水叹气:“坐吧。” 还是个孩子呢。 江水更加觉得这个其迟没有练自己的《灰河》是正确的,离开后山虎狼之地,这个孩子居然越来越单纯了。 叫人扶额不已。 她说:“鹿衔派你来姜台做什么?” “教主赐我宝刀一把,命我前来姜台参加武林会,其余的并没有说什么。” 江水闻言不由失笑。 早前自己还在想,鹿衔不会昏了头在这时来武林会砸场子,现在其迟倒真来了。 看江前辈如此了然于胸的笑容,其迟按捺不住好奇心:“江前辈笑什么?您知道教主的意思么?” 鹿衔主张收敛锋芒,江水自然明白,这个其迟说好听了是容教未来护法的预选人,其实也不过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教众。 即便折损了也没什么,尸体扔去行尽天鹿衔都不认。 瞧,左倾秀比其迟悟性根骨都好上太多,鹿衔才没舍得将她派来。 其迟不明白,江水还不明白么。 她又问:“鹿衔真的没有让你带什么话?” 其迟茫然地握着刀。 他思索了一会才说:“也不是,教主问我修炼到第几重了,我说第四重,教主问我说“刀是生死器,资质驽钝,只有第四重,你学什么刀?“” 江水闻言点点头,心中却不以为然,这那里是问。 明明是因为自己这个师傅不是她的手下,无处责骂也不好自降教主身价,才有此一“问”。 “其他没了?” 江水暗自忖量,不至于如此。 其迟又开口:“哦哦!” “教主临行前特地召见我,给了我一把刀,还给刀,给江前辈先前教导我的刀法赏赐了名字。” 心念微动,江水开口:“什么名字。” “刀叫砍柴,砍柴刀。” 其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接着说:“至于刀法,教主原话说,日后江客卿若是问起,便告知她,鹿衔越俎代庖,取了一个名字,叫《初旭》。” …… 原来如此。 初旭,砍柴。 对于在自己事发突然离开之后,已经成为了容教教主的鹿衔能够查到自己的过往,查到银碗。 江水没有半点意外。 只是先前一时未曾想起而已。 其生父前教主迟焰,大约为储诚庭隐藏之半附庸,鹿衔掌教自然是有些—— 江水笑笑,鹿衔这样借着取名,并不宣之于口,却也该是在告诉自己。 她全都知道了。 第七章 叹光月清冷月折,如许无聊 不能理解教主和江前辈这两个人到底通过自己传递了什么,其迟只是茫然看着江前辈的笑容。 瞥见其迟满头雾水的模样,江水笑着摇摇头,低头喝了半杯白水下喉头。 而后江水话锋一转:“才不过练到第四重,可有把握站到春溪?” 谈到练刀,江水整个人气势瞬间凛冽了起来,其迟也回忆起曾经在江前辈手下学武的痛苦。 他板直了腰杆,逞出些自信来:“有教主所赐之宝刀在手,其迟觉得,或许有可能。” “或许?” 江水面色不辨喜怒:“我教你的那些暗杀巧技可有怠惰?” 其迟认真回答江水说:“自江前辈离开容教之后,我日日苦练,不敢有一日懈怠。” 江水对此不置可否,也是相信的。 其迟是在后山张大的孩子,知道命有多精贵,有多脆弱。 陡然离开容教,要说其迟不兴奋不激动是不可能的,但劫后余生却也在悄悄滋长起来。 几个月前,他还在惶恐于下一场会对上谁,是杀了谁,还是被谁杀了。 就连对死亡的惶恐是理所当然的惶恐,在容教,在行尽天的后山,没有天资不够狠利的,本来就该去死。 他知道流血会疼,知道死会疼,那时候突然接到江前辈伸出的手,只是有种不只今夕何夕的震惊。 江前辈对自己,就是对一个玩意儿。 后来其迟渐渐就明白了。 其迟还知道,江前辈并不是特别在乎自己这个玩意儿。 可这是其迟的救命之恩,解火之水,惶恐无助之时其迟不由自主地想贴近江前辈。 甚至午夜梦回,梦到自己拒绝那只手之后,江前辈离去的背影。 满目血色,思绪断灭灰飞。 这一切其实都是好好地。 但是他为何偏偏出了行尽天?见到了容教之外的,人间。 江水察觉到几分阴戾,源头正是其迟,她又将剩下的半杯水又喝尽了。 “你有什么想问的。” 被话冰地一个激灵,其迟不自在地笑了笑:“江前辈……” 江水松了松肩膀,准备听听他想说什么。 其迟纠结许久,才把自己的所想全盘托出:“平安客栈是教中产业,这些人却也都不用去后山,我想,我想……” 并不着急打断他,江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其迟又“我想——”了几番,最终还是什么都说不出。 江水忽而道:“其迟。” “在!” 其迟条件反射地回。 “你可知道,你这个其迟的名字有什么含义,我又为何要给你取这个名字?” 其迟迟疑摇头:“我不知道江前辈的意思。” 江水又抿了一口水。 她道:“你脸颊上有疤痕,我从未问过,但八九不离是后山里拼搏落下的痕迹。” “疤痕,疤痕,七之迟滞就是数八,你这个名字要跟着你一辈子,可我却只是随口一取,和山月溪水纷雪之类,没有任何不同。” 她缓缓陈述:“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曾追往事,惊觉此生无功过,叹光月清,冷月折,秋月空负。 浮槎古今,如许无聊。 其迟失落难堪:“其迟不知。” “你知道。” 江水嗤笑,不只是在嘲讽其迟的自欺欺人,“你天资一般——不,或许在普通人里算得上拔尖的那一拨次,可是在真真的天之骄子面前,算不上什么。” “你和左倾秀本来是挣个死活的对立,结果现在是师兄妹相称,平时也和气安稳。” 其迟涨红了脸:“江前辈……” 江水很少口出恶语,正如水能覆舟这句词一样,真正让大舟颠倒的,最是温吞。 “你还不敢对我反唇相讥,但这不怪你,容教里你若是敢顶撞客卿无疑是自寻死路,不怪你。” 江水道:“你有那么一点天资,但偏偏那点天资还远远不够,所以这些天资带来的痛苦比好处更多。” “后山养的是容教的精英,真正的天才,天才才要九死一生,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都死绝了,才能留一个生。” “可是你只是侥幸存活的一个,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江水看着孩子眼眶噙满泪水,又微微软了一点语气:“这些普通的教众,只是最为普通的存在,追求顶端的路上总是要死不少人的。” 其迟滚滚落下泪来,自觉难堪,更加无措:“江前辈,江前辈是好人。” 闻言江水失笑:“我不是好人,你的教主也不是什么好人,可谁让你是我的弟子,她的教徒呢?” “其迟——” 江水少见地柔和地唤着他的名字,她已经二十七岁了,如果不是滚打摸爬在刀剑上,这个年纪的女子早该相夫教子了。 武林之中像她这般年数还没有成家的,无论男女都不算少。 可寻常百姓之家,也多孕育了儿女了。 江水语气中带着其迟听不懂的怅惘:“你天资比左倾秀低了许多,若无奇遇,你这一生在武道只说也难以望其项背。” “你不喜欢武艺,不喜欢刀法,不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都可以,但你只要喜欢活着,就只能匍匐在这些规则下。” 其迟已经有些哽咽了。 他带着哭腔问:“可是我有江前辈,江前辈就是我的奇遇,您教我的刀法所有人都说好。” “那是因为那些人都不够格。” 江水叹了口气:“乖孩子,我不是奇遇,我帮不了你。” “江前辈明明是无所不能的!” 怆然魂销千里斜阳,漂萍无根,乱梗无倚,憔悴高天有情道。 其迟固执的觉得江前辈可以帮自己,她帮了自己一次,让自己活了下来,她无所不能,她能够救自己。 可是这个可怜的孩子根本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被拯救。 他只是敏锐地察觉,这个看似一切都好的生活其实暗涌波涛,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却不知道一切的源头。 他想活。 却浑浑噩噩,不知道怎么活。 江水摇摇头:“我力有所逮。” 何况。 “何况我凭什么救你,其迟?” “你现在回去,洗干净你脸上那流淌粘稠的东西,明天我传授你另外一套刀法。” 其迟一袖子抹干了眼泪,他踌躇:“江前辈要我往后不练《初旭》了么。” 江水被这孩子触动了一些。 她自己不过也是天资稍微好些,经历更加多些的其迟而已。 同样没有任何含义与祝福的姓名,随口一起的,江水。 瞧见其迟的脸上还有些残留的泪渍,江水用袖子轻轻替他擦拭了去,又看他哽咽难止倒了一杯热水给他。 “不练了。” 小口啜饮完热水的其迟不在那么抽泣哽咽,他咽了咽口水,说:“我听江前辈的。” 江水随之颔首:“好。” 其迟又想说什么,却看见江前辈满脸倦色,摆摆手让自己出去。 也不敢仗着江前辈面狠心软再说什么,抱着砍柴刀,犹犹豫豫退出去把门关好。 江水分明察觉到其迟又在门口逗留许久才回了屋。 她不只是为了打发其迟,她确实也十分疲倦。 将储诚庭的盒子抱着,江水拖着身躯走到床边,将窗子打开。 微风拂面。 江水没有打开盒子的兴致,也没有与逸王博弈的气力了。 她脑子混浊疼痛。 其迟能够察觉到的只是一鳞半爪而已,江水所面临的,才是真正泥沼一般吞噬人的生活。 无穷难尽。 第八章 必将沉冤昭雪之,叨扰一日 说来江水不知道的是,卿哉其实比她还要早上许久动身。 只是路上他去取回了風锁剑,又去了江安叶家,这才有些耽搁。 自然,卿哉前去叶家不是为了有仇报仇有怨抱怨的。 “无论这柄剑有怎样的秘密,会带来何等的祸患,卿氏一族传承至今的东西,不该因畏手畏脚而丢弃。” 卿哉对着越生桑如此说,他手中拿着的正是被逸王惦念上,差点引来杀身之祸的宝剑風锁。 江安叶家的家主叶景行带着爱女叶俟清外出求医去了。 于是乎,偌大的一个叶府少了前拥后呼的一群人,越生桑需要静养的身子却还是那副模样。 明明是苦热夏日,越生桑还被院中的风吹出了几声咳嗽,他说:“江水见到你这样,不会高兴的。” 闻言卿哉有些无奈:“她总是这样。” 越生桑一顿:“你这是嫌她强加意愿了?” “怎会?” 卿哉笑笑,但却是十分认真地开口解释道:“江水能在我身上强加意愿,才真将我当做了亲近之人,我甘之如饴还来不及。” “何况带着風锁剑会给自己招来祸端,江水会怪罪也该,本来就是我太过轻狂了,只是毕竟是卿家之物,我总不能弃置不顾。” 闻言越生桑不置可否,他二人之间的事,他们自己有杆秤就行了。 自己多嘴偶尔提点一句就是。 越生桑差啊城去烧水沏茶,啊城不情不愿地退了下去。 卿哉倒是让越生桑不必费事,但越生桑只摆摆手,说是自己渴了。 “武林会她必然会去,武林会之冠首她势在必得。” 越生桑拢了拢衣袖:“为何你不退出,少了你这样一个劲敌,她能够出头的机会更大些。” 卿哉摇头:“那般的话,她会心有遗憾的。” 旋即卿哉又轻笑起来:“想你也不曾忘记,年前我那惨状,如今看着打好了其实也不过从前六七成功夫。” “江水对上我,其实未必没有胜算。” 前提是全胜状态之下的江水,卿哉不知那日挥剑昏迷之后自己遭遇了什么,更不知道原来江水已经服下了银零落。 此时此刻,两个与江水最为亲近之人相视一笑,都以为算无遗策。 都以为,眼前是完美的。 卿哉又问:“如今叶家只剩些小辈,若是真出了事情多半护不住你,生桑可有打算?” 他言辞之中听不出对叶家父女的半分埋怨,也没有因此迁怒于叶家其他人,越生桑笑:“你倒是不计较。” 卿哉闻言沉默片刻,哪里是真的不计较。 焚心蚀骨之苦楚,即便是卿哉最终能够走出挣脱,却也不敢再回顾。 他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只是这些无关之人何必受到牵连呢。” 啊城拎着茶壶进来了,丝毫不觉得自己打断了少爷和卿哉少侠的谈话,只是烦恼地和少爷说叶家真是越来越怠慢了。 卿哉挑眉讶然:“叶家待你多有怠慢?” 越生桑轻呵啊城:“不许饶舌。” 回答卿哉也只是轻轻放过:“叶家家主不在府中,大小姐又做了错事——虽然多有遮掩,但是外界不知,叶家内部还能不知么?” “眼下叶家也有许多事端,人心浮动,恐有祸端。” 卿哉皱起眉头,虽说叶家与自己有仇怨,但叶家铸造术也可隐隐称赞一句武林之执牛耳。 只是这一辈的叶家人有些立不住罢了。 但毕竟渊源深厚,若是叶家内部不稳,倒真是有大祸。 越生桑又补充:“如今代为管理叶家的,是一位叶家弟子,正是与你同行过的叶向衡。待我颇为礼遇,只是叶家如今也是多事之秋,难免顾及不到这边一二。” 卿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啊城却愤愤不平起来:“叶家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越生桑满目不赞同:“不得胡说。” 一而再再而三被少爷训斥,啊城有些委屈,“欸”了一声不想说话了。 卿哉叹息:“那叶向衡为人着实不错,行事也踏实。” 越生桑点头附和,自斟一壶茶。 “确实。” 二人相视一笑。 越生桑顺手拿过卿哉的茶杯,替他斟满一杯,卿哉笑着接过:“多谢。” “何必客气。” 过了片刻,卿哉复又开口:“我不欲在江安多做停留,留你一人在叶府也着实不安心,不如你我二人一同上路?” 初听此话越生桑还有些疑惑,满满啜饮着茶水来思绪。 对坐的卿哉也不着急,他早在取回風锁剑之前便将自己那处小院中人遣散大半,又将江水与自己收养的孩子申宝安置在别处。 更在别院中取了不少盘缠。 这些盘缠让越生桑隐秘安全且舒适地一路前去姜台,还绰绰有余。 一杯饮罢,越生桑的眉目也在热气氤氲之中变得柔和起来。 他笑颜失题,不知何处落笔添墨。 “既然卿哉这般盛情,生桑自然愿从。” 言罢又侧头:“啊城。” 啊城一个激灵:“少爷有什么吩咐?” “替我准备衣物盘缠,再去向叶向衡少爷知会一二,说你我二人也要去姜台凑个热闹。” 越生桑说得柔和,啊城却有些不乐意。 他嘟囔一句:“少爷你身体还没大好呢,跑来跑去地,受了风寒怎么办。” 越生桑笑容微收:“如今叶家俗事缠身,我们主仆二人逗留也不合时宜。” “可是叶家和越家是世交,叶家照顾一下少爷,本来就是应当的!” 明显啊城不乐意,他控诉完却又自知失言,小心补充道:“少爷你这么心善,也不能让叶家欺负我们越家的独苗苗啊。” 呵。 “越家的独苗苗。” 越生桑咀嚼着这六个字,如含黄连于口,苦涩难咽,吐之生秽。 发现少爷的脸色很不好,啊城手足无措:“少爷,是啊城错了!少爷少爷你别,你别伤心了,是啊城说错话了……” 倒后头越生桑只是面含愁绪,啊城却已经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卿哉不忍,挥手示意啊城退下。 啊城抽抽涕涕正要退下,却被自家少爷叫住了。 “我越生桑,难道必定要仰人鼻息?” “越家纵然只剩我之一人,但家规训诫里的自傲,也不敢忘却。” 他面上还带着深深的倦容,却执意要带着啊城前去武林会。 不想自己的提议竟然带来这般变故,卿哉略感自责,他道:“生桑且宽心,总有一日越家必然沉冤昭雪。” 越生桑却摇摇头:“需要沉冤昭雪的,不仅是我越家。” 卿哉不问还有谁该沉冤昭雪,他忽而察觉越生桑似乎还知道什么。 但他不说,他便不问。 君子不能言之密,卿哉不敢窥视之。 “见笑了,”越生桑让啊城退下办事之后对着卿哉笑笑,而后带着些疲惫道:“如今你在叶家,地位尴尬,今夜就在我这院子的偏房委屈一晚吧。” 卿哉也点头。 他是受人迫害的那一个,此刻这个受到叶家迫害的苦主现身叶家无意会给叶家造成一个大的波澜。 但大局为重,卿哉也察觉到山雨欲来之势。 戮力同心,之前仇怨自有来日,何必如今着急清算? “那我便叨扰一日了。” 第九章 青神暗满渐生潮,梦境之中 虽然说只是一间偏房,但也是被褥干净,陈设大方。 卿哉丝毫不觉嫌弃,只是入夜之后仍旧久卧不得眠,避无可避地想起了江水。 喜怒哀乐的江水。 练刀的江水。 劝酒的江水。 怅然提点郭遇安的江水。 起舞不辞剑,斜川落星子。 千里荒烟一并绿,青神暗满渐生潮。 他所痴恋苦求的江水。 所谓月明有天外之山河影,孤冷清华,自居高格。 无处可以寄感慨。 他早就发觉,江水最爱明月。 皓月当空时她站在月下,恍然有月之魂魄,江之清寒。 极冷,极淡,偏有内里柔和温暖,如坚韧冷硬但是光华流转之璧。 谁人见后不珍之爱之。 “江水,我做了一个梦。” 卿哉牵过江水的手,他说:“梦里你是只可爱的狸奴,玲珑袖珍,毛发正如芦上新雪皓皓洁白。” 江水面带笑颜,却无有笑声,她问道:“而后呢?” 卿哉满腔柔情,瞧见佳人的笑,也随之笑起来:“而后我日日捧在手心,爱不释手。” 那小小的狸奴扑腾着咬着自己的衣袍,细声细气,使唤着要被卿哉放在肩膀上。 “再然后,我将你弄丢了。” “你被人从高楼狠狠抛掷落下,就在我眼前,我却抓不住。” 卿哉说着,心中痛楚不堪,江水却缓缓笑了起来。 她说: “卿哉,你这个梦做得可真好啊。” 光影泯灭。 卿哉于是陡然清醒过来,翻身坐起摸来自己的風锁剑。 原来这也是个梦。 他恍然如此想到,这早已不是他第一次梦见江水了。 但多是些没什么言语的梦境,吉光片羽,天也模糊,地也虚无,看不见远山近水。 梦中无疆界,甚至没有卿哉自己。 只有一个或低声哭泣,或疲惫而眠的小小江水,卧在无边无际也没有光明的梦境之中。 就只有她一人,连思绪都没有。 缓缓将手按在跳动的胸膛上,卿哉将心悸仿佛也一并按下。 明日就动身,很快就能够见到她了。 只要江水与自己两情相悦,前路又有何所惧呢! 怀着这样炽热而甘甜的念头,卿哉渐渐平息下来,一夜无梦。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卿哉,越生桑与啊城三人便整装出发了。 只是啊城有些吃坏了肚子,卿哉不得不带着他共乘一骑。 越生桑骑着的是一匹良马,比不得千钧和青司可以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不过卿哉有意等待也是不妨碍什么。 加之越生桑身体羸弱,本来就要放慢行程脚力的。 青司托着啊城十分不乐意,而千钧是江水的爱骑,卿哉没有让别人骑乘的意思。 于是三人三马,但千钧背上却空着,青司累些托着两人,却也不是特别劳累。 一路上偶有波折,为了规避试探,卿哉和越生桑还做了些乔装。 避着人烟走,比寻常多了不少路程时日才干到姜台。 知晓今年的武林会是沈眠星来筹划,卿哉到了姜台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找沈眠星。 沈眠星处理事物处理地焦头烂额,洛霜满在门外向看守的弟子略微颔首。 “少夫人前来看少掌门了?” 洛霜满笑:“是啊,他又忘了吃饭,恰好闲着,我来送些饭食。” 沈眠星已经被命为丹峰少掌门这件事没有大肆声张,老掌门预备等沈眠星下场之后取得一个好名次,再昭告天下。 丹峰上下皆无异议,只是洛霜满偶尔听见掌门明珠的侍女的交谈,言语之中颇有些为自家小姐打抱不平的意味。 说什么“大师兄好是好,可是取了寸霄门的师姐,这以后的丹峰哪里还有小姐的活路?” 没有惊动谈话的几个小侍女弟子,洛霜满悄悄离开。 丹峰可不是叶家与紫光山庄那等族谱传家的地方,如同寸霄门一样,掌门之位向来是能者居之。 这一茬洛霜满只是耳鬓厮磨之际同沈眠星提了一点,沈眠星吻了吻她的眼角,直说自己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定然好好对待前掌门的后代。 又笑说他还要仰仗师傅教导,哪里会欺压小师妹呢? 洛霜满笑着锤他胸膛,又说了些小夫妻间的私密话,就当无事发生了。 沈眠星听见门外声响,从繁杂事物之中抬起头来,眸光熠熠:“是夫人来了?” 洛霜满正在和看门的小弟子寒暄,陡然听见沈眠星眼盖不住高兴的声音,面对看门弟子善意的笑容红了红脸。 “那我先进去了,你们辛苦了。” 弟子笑着回:“哪里辛苦,少夫人言重了,快请进吧。” 走到屋里洛霜满刮了一眼沈眠星,嗔怒:“叫唤什么?我饿着你了不成?” 成亲多日,沈眠星自觉掌握些自家夫人的脾性,笑着说:“可不就是饿着了?也不只是谁,总是饿着我。” 洛霜满到底脸皮薄,骂了一句“不正经”也带着娇羞。 可沈眠星不九折梯子下,满脸无辜:“这话说的,我可真不知道了,我又哪里不正经了你且说说。” 洛霜满气恼:“看你一点不饿,我耽搁你这个正经人做正经事了,我这就走!” 沈眠星急了,起身三步并两步跑到她面前,低声下气:“是是是,我不正经,我们家只有霜满最正经了。” “正经人不知道愿不愿意和我这个大不正经一起吃饭?” 洛霜满挣脱不开,小声嘟囔:“你小声点,外面还有人呢。” 又余怒犹在:“不知道你怎么回事,如今说话一套一套的,和从前一点都不一样。” 沈眠星心道这可是为了讨你欢心苦练的,当然和从前不一样,要是一样那还了得? 日日惹霜满生气,自己都想揍自己一顿了。 但是口中却说:“所谓水到渠成,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人呢?” 闻言霜满又要骂一句,但是听着那句“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人呢”忽然一顿,想起江水和卿哉来,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而沈眠星还沉浸在自己学艺有成,哄夫人之法日渐娴熟的快乐之中。 半点没察觉到自己夫人的心思。 这厢洛霜满糟糟乱乱想了一大通,本就纠结烦闷,一抬头看见沈眠星带着傻气的笑容,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猛然抽手,沈眠星不查之下给她挣脱了。 将饭盒狠狠塞到沈眠星怀里,洛霜满骂道:“你们男子都不是个好的!” ? 沈眠星满头雾水:“我不——” “你什么你?” “现在你还同我顶嘴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越说洛霜满越有些入戏,竟然倒真的有些委屈了,恨不得咬一口沈眠星这个臭玩意。 沈眠星又劝又哄,始终不得要领,又和从前一样笨嘴拙舌起来。 最后洛霜满还没怎样,沈眠星已经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看他这样,洛霜满反而噗嗤一笑:“你这个夯货!” 见到妻子终于展颜一笑,夯货沈眠星笑着说:“诶!我这个夯货!” 洛霜满又拍拍食盒:“不和你闹了,快些吃饭,还有一堆活计呢夯货少掌门。” 反被洛霜满揶揄一通,沈眠星无奈连连应声。 第十章 松柏常青君袖怀,怀有身孕 霜满如今可真是越发小性子了,不过这些小性子也可爱得紧。 那劳什子玉麈弟子,劳什子秦不二的,沈眠星小心眼地想,你可没见过我家霜满这副模样吧? 想到这层,沈眠星不禁十分自得。 就连吃饭都吃得摇头白闹了起来。 ……这副傻样,真叫洛霜满不忍直视:“你在乐呵什么呢?一点都不庄重。” “嘿嘿,霜满你现在越来越小性子了,那个玉——咳咳咳咳咳!” 沈眠星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赶忙刹住车,饭吃岔了气,咳嗽得撕心裂肺。 洛霜满狠狠一掌,就拍在沈眠星后背。 沈眠星止住咳嗽之后不由有些灿然,在寸霄门高徒之前假装咳嗽,似乎有那么一点的不妥? 不敢面对洛霜满,沈眠星埋头专心吃饭。 可洛霜满却不依饶:“我越发小性子了是吧?沈眠星你——” 你了半晌没等到宣判,咽下嘴里那团还没怎么嚼的饭,沈眠星试探性抬头。 洛霜满一只手打在脉搏上,神情呆滞。 “夯货,我,我?” 她声音还带着些疑惑,沈眠星不知所措慌忙伸手想扶着她。 却不想手刚碰到洛霜满的腰,就被洛霜满狠狠抽了一巴掌,沈眠星吃痛。 “嘶——” 洛霜满这才回过神来,瞧着沈眠星不敢碰自己,也不敢收回手,就把双手隔空搂着自己的模样笑了一下。 但旋即就板起脸来,扭过身子很是生气的模样。 “霜满我错了,你别生气,我不是说你小性子的意思,我,我混蛋!” “你确实是个混蛋!” 洛霜满还不回头,但是“坏蛋”二字咬字清晰,掷地有声。 沈眠星忙应声:“对对对我是大坏蛋!好霜满,好夫人,我是坏蛋!” 但见洛霜满肩头耸动,沈眠星急了,莫不是在哭? 他小心翼翼问:“霜满?” 洛霜满声音闷闷得:“做什么?” 沈眠星更加惶恐不安:“霜满我错了,我真错了……” 洛霜满声音还像是憋着一口气:“你错哪了。” 沈眠星抓耳挠腮。 “噗嗤。” 终于憋不住笑出声的洛霜满转过身,对着茫然懵懂的沈眠星来了一巴掌,拍在他的头上。 然后狠狠揉了好几下,浑似揉一只大狗狗。 沈眠星福至心灵,试探地:“汪汪?” 洛霜满瞪大了眼睛,狠狠拍了他一下:“多大人了!都要当爹了,还胡闹!” 说完洛霜满坐在他腿上,昂着头瞧他。 只顾着哄洛霜满,看见洛霜满又肯和自己好好说话,还坐在自己腿上,沈眠星心满意足。 “不胡闹了,不胡闹了,我多大……当爹?!” 声音可谓之凄厉。 门外弟子一脸茫然往里头瞧了几眼,可惜隔着门,什么都看不见。 里面又恢复到窃窃私语了。 弟子耸耸肩,继续坚守岗位。 屋子里面沈眠星三魂失了七魄,飘飘忽忽转了好几圈,仿佛看见一个又白又胖的…… 不对! 是一窝又白又胖的小沈眠星,和小洛霜满。 沈眠星不由傻笑出声。 洛霜满横了他一眼:“我就是你孩子的娘了?” 沈眠星仍旧游魂之中,但听见自家夫人的话,还是本能回:“是~” 这副傻模样,洛霜满都不高兴再和他计较什么,但还是有气。 踩了他一脚:“我可不乐意生孩子!” 听见这话沈眠星陡然惊醒,慌慌张张想说什么,但是又怕惹洛霜满生气。 委屈巴巴地瞧着洛霜满:“霜满……我不好么?” “……夯货。” 洛霜满彻底没了脾气:“你怎么好了?” 沈眠星更加委屈,患得患失:“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算我不好,你也不能不要我……” …… 翻了个白眼,洛霜满说:“好好好,嫁夯货随夯货,我就是,就是第一遭有身孕,我——” 沈眠星如梦初醒:“我在找几个大夫来替你好好诊脉?” 摇摇头,洛霜满抿嘴:“我自己的医术难道比那些跌打大夫差?说了有孩子,就是有孩子了,又不是哄你。” 沈眠星眉开眼笑。 “什么?” 门外弟子听到来报有些犹豫,他方才听见什么“当爹”“孩子”,不难猜出是少夫人有了身孕。 此刻进去打扰有些不合时宜,但他还是客气说:“好的,我这就告知少掌门。” 他叩响门扉,扬声道:“少掌门,有客求见!” 沈眠星正处于初为人父的喜悦之中,本能不想管这些,但职责难逃还是亲了亲洛霜满没有显怀的肚子。 二人端正姿态,让那个小弟子进门详说。 弟子进门便道:“有人自称为風锁剑卿哉,清玦公子越生桑,于门外求见。” 沈眠星闻言大喜:“快让他们进来!” 弟子刚得令要出去,沈眠星却又反悔,站起身来:“等等,还是我同你一并前去!” 他说完转头对洛霜满温柔道:“霜满稍等我片刻,我去去便回。” 洛霜满颔首:“好。” 当下沈眠星便与弟子大跨步而去,江湖游侠儿,壮行轻千金。 洛霜满瞧着自家夫君的背影,笔直挺拔,松柏常青君袖怀。 她的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露出了一点笑容,柔情万千。 为人母居然是这般的感觉,洛霜满只觉得胸膛温热,满心怜爱。 不多时洛霜满听见脚步声,摆好丹峰少掌门夫人的仪态,含笑迎出门前。 自家夫君走在中间四面介绍着,卿哉少侠和那位久闻其名不得多见的清玦公子伴在沈眠星身侧。 “卿哉,越公子。” 洛霜满又迎上前几步,沈眠星看了忙扶住他:“你别忙着,卿哉和越生桑都不是拘泥虚礼之人,你紧着歇息就是。” 这话说的实在是太过失礼了,洛霜满笑着圆场:“叫你们见笑了,我刚有了身孕,夫君有些激动。” 但卿哉和越生桑恭喜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计较这些? 两人连忙贺喜,知道自己是最先知道这一喜事的,都说着要补一份贺礼。 洛霜满瞧他们二人确实是不负盛名,都与江水交好,也就安心了些。 四人说话间又进了屋子中,仆从奉茶,他们便各自落座了。 卿哉与沈眠星寒暄许久,沈眠星当下便跃跃欲试想和他比划一番,洛霜满扶额劝下。 “你现在比试什么?着急什么?等不得了?” 自家孩子他娘连续发了三问,沈眠星当下缴械投降,再不敢提。 只是在座四人都有江水颇有渊源。 越生桑与卿哉自不必说,沈眠星得江水送剑之恩,又与爱妻洛霜满和江水共处雪山之中的生死情谊。 于是乎,避无可避地谈论起了江水。 洛霜满留神注意着越生桑的情形,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那般上心,受了恩惠后拖着病弱身体来找寻,叫人不得不多想。 好在她留神许久,发觉这清玦公子果然人如其名,与江水全然是君子之交,没得半点男女私情。 洛霜满宽慰不已。 忽而卿哉问起:“不知江水可已到了姜台?” 洛霜满刚打点过一干弟子,让他们将江水的行踪暂时按下不发,预备自己来和沈眠星细说。 谁知出了怀孕这一档子事,洛霜满还没来得及说。 牢记着江水的叮嘱,洛霜满只是笑着听他们说话,佯装不知。 第十一章 湘水萋冷留不得,一语成谶 几人说到兴处便停不下来,转眼就到了晚间。 客随主便,卿哉与越生桑应邀留下,预备同沈眠星吃了一通酒来接风洗尘。 洛霜满略陪了几筷子,大概有了些饱腹感,沈眠星知她食量小,便恐她劳累,哄了半晌着人送她回去歇下。 “你啊——” 到底是因为卿哉与越生桑都不是汲汲营营的小人,洛霜满也不担忧自己不看着时候,自家夯货行差踏错什么。 就算说了些没头没脑的话,这两位也不是那等小人多想。 她拍了拍沈眠星的手,替他整了整衣衫,低声叮嘱:“听闻越公子体弱,你莫劝他喝酒,待会我就安排住处,结束后直接叫弟子带着卿哉和越公子走就是了。” 沈眠星自是连声答应:“那你也早些休息,我今天喝酒有些酒气,你在侧卧留一盏灯给我就行。” 横了沈眠星一眼:“德行。你也少喝些酒,熏找了孩子,我可不饶你。” 顾不上里面有两人等自己,沈眠星连连保证不会熏着自己的宝贝孩子。 洛霜满心道这夯货估计不知道得喝多少,但也体谅他一只的戒酒,温柔道:“好~知道了,你快去吧。” 丹峰虽是江湖大派,但于钱财之上着实不必紫光山庄。 今年这遭武林会为了造出派头声势,丹峰掌门揪着几个师兄弟的胡子搜刮出了自己多年的私房金库。 “夫人小心脚下。” 洛霜满颔首,其实原本她也是赤脚行医的寸霄弟子,没有那般娇贵,丹峰也基本没有什么仆从。 这些仆从大多还是临时招应的,洛霜满深知不能托付,这才事事亲力亲为。 “将西边那两处厢房收拾出来,过会你去告诉少掌门门前的那个小弟子就是。” “是,夫人。” 这边,沈眠星、卿哉与越生桑,都是年纪相当的男儿。 越生桑喝酒不如沈眠星牛饮,一杯酒,品了半场。 醉里沈眠星还记得旧事,熏熏然地开口:“当初在,觅笛城外就说,此间事了你要来我丹峰小住的。” “可万万没想到啊!那坛酒我藏被褥里了,居然,居然还是被师傅给刨走了?” “生桑啊!我沈眠星对不住你!” 越生桑闻言无奈,他道:“不妨事不妨事。” 沈眠星大手一挥,固执开口:“妨事!” “你和江水,噢,噢江水都说过要来丹峰!一个也不来!是不是不拿我当兄弟!” 天知道沈眠星和哪些人喝过酒,市井小民之间的醉酒话,学了个囫囵全。 酒至半巡,卿哉也是将近烂醉。 猛然听见江水的名字,忽而痴痴笑起来,他指着沈眠星说:“江水是我的,拿你当什么兄弟?” 沈眠星不服气,拍桌而起:“你说什么!江水那是我好兄弟!你打的过她嘛,你,你的什么你的!” 显然沈眠星已经分不清对坐何人,卿哉也不遑多让。 “原本就是我的!” 理直气壮且得意洋洋。 因为洛霜满不喜欢自己喝酒,沈眠星真的戒酒多日,此番突然无拘无束敞开了喝,还真是有些醉的分不清东南西北。 迷迷糊糊地,沈眠星仔细看着卿哉,犹犹豫豫问:“你是卿哉?” 卿哉点头:“是我。” 沈眠星笑了:“是你是你!诶?江水呢?” 两个人说起话颠来倒去,从东边掰扯到西边,期间两人起了兴致当下就要比划一番。 门外的弟子听着里面丁玲桄榔的声音,剑气凌烈,透屋而出。 “越公子你怎么出来了?” 正当弟子想着是不是该进去观摩一番的时候,却看见门从里面打开,越生桑缓步而出。 越生桑微笑:“你们大师兄与卿哉少侠一时兴起,某不通武艺,便出来躲避锋芒。” 也亏得二人还记得有一个文弱的越生桑在。 被两人认真请出去之时,越生桑虽然忍俊不禁,但还是依言行事退了出去。 并未关门,小弟子忍不住频频看向屋内情景。 虽然烂醉,但那里面的两人对剑术的领悟,可谓是江湖之中没有几人比得上的。 越生桑看这弟子无心其他,也就敛衣静站一旁。 都没有失去分寸没用内力比拼,卿哉与沈眠星进行打了一场出了不少汗,酒气也散了许多,陈设也还是完好。 二人相视一笑,又邀越生桑入内而坐。 关了门,小弟子还是胸潮澎湃。 原来这就是風锁剑卿哉大侠的剑术! “清醒了?” 笑到一半听见越生桑问话,卿哉随之咳嗽两声,与他笑言:“许久未曾痛饮拔剑了,今日终于能够快意一场。” 而沈眠星也深以为然。 但听他附和:“是啊,霜满不喜我饮酒,除了推辞不得的应酬客套,多喝了她都会恼我。” 提起新婚燕尔的妻子,沈眠星眉目温柔,卿哉看在眼中也微生艳羡:“如今你得偿所愿,这是好。” 当初雪山里两个姑娘家窃窃私语,走在前头的两个大好儿郎,不也是互相扼腕而叹? 沈眠星回想起那时,也兀自笑了:“那时候只想着,她若能同我亲近一些,我只怕是立刻就死了也甘愿。” “如今成婚,生子,到现在我还怕是大梦一场!” 他说得有些夸张,但满满的情谊炽热不减当初。 如今算是剑心归鞘,月桂嫁春风。 “卿哉你呢?你与江水现在如何?” 卿哉被他的话语震慑,下意识地想,若是江水能够同自己亲近一些,自己愿不愿意立刻死了。 但没有若是,卿哉转瞬便神色柔和下来,江水心悦自己,武林会之后,自己就要带她看遍江湖。 看那个,她心中的江湖。 对于沈眠星的疑问,卿哉笑道:“自不会少了你们两杯喜酒吃!” 越生桑闻言抬了下眼皮,认真道:“卿哉,你切不可辜负江水。” 他的态度太过认真,在满室酒气之中,唯一一个眉眼清明不惹半点醉意的人说话,无端就有了严肃意味。 秋气主葳蕤,湘水萋冷留不得。 玩玩不曾想到明明知晓自己情谊的越生桑居然会以一种训诫的语气,来对自己说“切不可辜负江水”。 卿哉一时忘却举杯言语。 他不会怀疑越生桑对江水的情感,于是茫然之间,有一点淡淡的对于未知的惶恐在心中埋下了痕迹。 江水。 江水! 卿哉也随之严肃起来:“卿哉此生,绝不负她。” 生死不离,此情不渝,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那是江水,自己所痴迷的江水。 卿哉怎么会辜负这样让人心疼的江水呢。 越生桑神色却更加认真。 他近乎祈求:“无论何时,遇到江水之后,无论如何不要离开她半步。” “她即便绝盟断刀,即便水尽鹅飞,即便她说了千万次与你恩断义绝的话。” 越生桑道:“无论她说了多少狠话,一直到她不能回头之前——卿哉,只要你回头,就能够救她。” 这一段话,越生桑说了三个无论,三个即便。 他似乎已经洞悉了未来光景,怀着对两位挚友的悲伤与愧疚,祈求其中一个,瓦全另一个。 玉楼之上,疲马之鞍,几曾复相逢? 唯有杯中,窥君别后秋。 卿哉再不能饮酒,他想起先前那个梦境,只是梦话描述,如今却仿佛真正看见一只狸奴,摔落高台粉身碎骨。 “卿哉此生,绝不负江水!” 第十二章 一渠红笺隔音尘,其迟背书 第二日的一大早,其迟就将自己收拾整齐,心情坎坷站在江前辈的厢房前。 来回踱步,终于叩响了门。 江水擦去指腹一点泪水,心知门外逡巡许久的多半是其迟,却还是问了一句:“何人?” “江前辈,我是其迟。” 隔着门板其迟的声音显得有些闷,江水将手头活计整理了一下,片刻后打开门叫他进来。 第一眼就瞧见了江前辈眼下的青黑,像是一宿未眠的样子。 其迟不由感到有些局促,诚惶诚恐地唤了一声:“江前辈早。” 江水颔首,迎其迟进入屋内来。 顺势让将桌岸上点灯按照记忆撰写了一宿的《海棠怒》拿起来,她又草草翻阅一番确认无误,而后让其迟跪下。 指着桌前的地面,江水显得有些精神不济,轻声对其迟道:“跪吧。” 容教之中等级分明,江水又是教导武艺的前辈,其迟很从容地跪下去。 其迟的心头有一点好奇和激动,但是低着头不叫这些心思流露出来。 江水瞧了心下叹气。 她说:“这是教导我武艺的前辈修习的刀法——名曰《海棠怒》,使得左右手双刀,比之先前教导你的高明不少。” “你跪着将这本《海棠怒》背下,背完才能起来。” “五年之内,不可在他人前展示《海棠怒》,即便身死,也不可用。” “否则,只要你不死,我便亲自动手废了你。” 其迟听到比之前的高明不少不由欢呼雀跃,可又听到自己要把它跪着全都背下来,一时间左右为难。 在听到五年之期,已然是呆若木鸡了。 他提起勇气开口,却只是转着弯说:“江前辈,其迟记性不好。” 闻言江水浑不在意:“记性不好就背前面几招,背下来多少,就算多少。” “背不下来也无人怪你。” 确实没人怪他,可是,会多了更多可以杀掉他的人。 已经许久没有用杀气来吓人了,江水虽然心中只道他学的越多,死的可能性就越小,但是也不打算压迫什么。 端看他能学多少。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其迟死了又如何?一没有修《灰河》,二不饮拜师茶,三无师徒名分。 就算其迟死了和江水又有什么关系? 其迟旋即毕恭毕敬接过手稿,预备给江水三叩九拜,江水只说:“不必了,你背吧。” 冷眼瞧着其迟认真默背的模样,江水把那一点怜悯收回心中。 天底下可怜的孩子多了去了,这颗心摔成千万微尘,也不能落到每一个孩童的眉上。 喝了两杯茶水,越发觉得头重脚轻,如今自己的身体不必从前,江水只能好好休养生息。 她起身:“你继续背,我小憩片刻。” 其迟听见这话连忙猛点头不敢分心,江水默不作声,知绕过屏风摸到床边脱了鞋和衣而卧。 将头枕在柔软的棉枕上,江水轻轻阖眼。 时节梧桐多有悲声,天鸿略看菱花,紫萧短吹南澹。 一渠红笺隔音尘。 久寐不成梦,交织的光景安静地一点点演绎,江水且观且忘,等到她悠悠转醒之后什么也不记得。 赖有略微的郁结于心,无伤大雅。 透过屏风的间隙,江水瞧见其迟还在背书。 背书的其迟让江水忽而想到自己小时候。 那时娘亲哄自己,说等爹爹回来之后送自己去学堂和玩伴们一起上学。 小村教书先生严厉古板不讲理,会罚背不出书的小孩子跪着背书,还拿又大又长的戒尺抽人手心,打得孩子们哭爹叫娘。 那时候她还小,什么都还没有经历过,自然是被娘亲唬得一愣一愣的。 但是孩童天性摆在那里,就算有些害怕,却还是忍不住偷偷去看了教书先生。 趴在窗边探出头,偏巧就看见几个哥哥姊姊跪成一排,哭哭啼啼地背书。 回去后她就病了一场,烧得迷迷糊糊地,嚷着不要读书。 娘亲也不依,只是做了好几日她喜欢吃的东西。 当时吃的极为欢喜,可现在不光记不住那时的味道,就连自己小时候喜欢什么都有些模糊。 想着想着,江水觉得头也不那么痛了。 娘亲——耿葵先生说她叫顾累累,名字也有一股子冷酷杀伐气,和自己温柔的娘亲似乎并不那么相配。 但江水仔细想想,当初娘亲自裁于叶贼面前,未尝不是察觉到什么。 可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纵然悍不惧死殊死一搏,又能奈他如何? 娘亲自裁不仅是为了与夫君殉情,更是为了保全自己。 保全那个小小的,人没有刀高的,江青梗。 她若死得凄厉,叶贼只怕按不住耐心一步步熬打自己的骨骼血脉,当下剖心制药。 虽然药力欠缺,但是木已成舟。 ——你是知道耿葵先生会找到我的吧,娘亲。 很早之前,江水并不能明白耿葵先生为什么要对一个故人之女如此照顾。 耿葵先生…… 纵然是储诚庭害死了她,难道为了救自己而散功,就不是害死她的诱因之一么? 自己似乎是被人所爱的。 只是一个是因为血脉的延续,一个是深厚情谊不可辜负。 江水恍然之间又想起卿哉。 他爱自己么?自己爱他么? 思来想去焦头烂额,江水不愿再想这些。 赢了他,再去死。 想那么多做什么? 索性睡去。 然而不多时,江水复又醒来了。 “背齐了么?” 隔着屏风其迟看不见里间的情形,更不知道江前辈已经醒来。 原本也没过去多久,江水思绪太重梦了太多,其实也就睡了一小会。 此刻听见以为正在酣睡的江前辈冷不丁地开了口,惊得其迟把刚背下的一条又忘了去,当下竟然都不知道怎么说话。 江水见此低声说:“看来是没有。” 她坐起身来,将鞋袜穿好,间隙开口:“再给你一柱香。” 当下其迟冷汗就下来了,他才背了几页,尚未能融会贯通,再给三天他都不一定能够背完! 一柱香,一柱香! 不行,不能够在分神其他了。其迟屏除杂念认真背书。 说给他一柱香,其实就是江水腹中饥饿预备下去用些早点。 从其迟面前的桌子上将面纱拿起,将自双眼之下的脸部肌肤遮住,背着刀便出了外间。 平安客栈一楼挤满了形形色色的江湖人,江水在二楼侧角站定片刻,确认卿哉不在才走下去。 她这个容教客卿挂名隐蔽,平安客栈中的容教教众自然是不知道她的,如果鹿衔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了那也做不了教主。 于是江水只把自己摆得和寻常江湖人无二的地位,在小二光明正大的套话下泰然自若。 明明腹中饥饿却不知道吃什么,半晌江水要了一碗粥。 粥很快就上来了,小二仔细摆在江水面前,说着:“女侠慢用。” 还冒着热气,更加没了胃口。 江水神色厌厌,一边舀着稠粥,一边将周遭的情形印在眼中。 武林会期间的姜台,真是热闹啊。 热腾腾的人世间,我是秋禾上露珠一点。 搅动半晌的粥终于冷却,略掀起一角面纱,江水将它送到嘴中,反过来以自己口腔内的温度渡予。 第十三章 海生溯涉碧虚怀,阕潇湘神 自己吃完,江水倒也没忘了其迟。 小坐片刻,估摸着还不到一柱香时间,江水就端着几个包子上楼去。 不过账自然是记在其迟这个容教行尽天弟子名上的。 门是虚掩着的,其迟沉浸在《海棠怒》之中并未发觉门缝处江前辈正在关注自己。 这孩子,还在背呢。 江水看他一丝懈怠也没有,有些讶然,脱离后山生死搏斗之后到如今还保存有一股子韧劲,很是不错。 她原本预备跨进去的步子收了回来。 既然这孩子这般知进取,自己顺水推船就是了。 心头感官复杂,但江水倚在门外等了有三个一柱香。 直到其迟饥肠辘辘肚子发出抗议时,他才抬头,恰好瞧见了门外的江水。 江水正双手环胸眼神涣散,不知道神游何处,注意到其迟的视线偏过脸庞与他对视。 其迟一瞬间冷汗便下来了,如果不是跪了太久双腿酸涩,几乎要夺门而出。 “江,江前辈!” 他胆战心惊地开口,声调怪异,但江水却收回了视线揉揉头,再与她对视时那种濒死的窒息感已经褪去大半了。 其迟不知道刚刚江前辈在想什么。 他也不敢问。 江水跨入屋内,将包子连盘交给其迟,另一只手抽出她熬了一宿写的《海棠怒》手稿。 坐在桌边就着烛火,烧了。 “江前辈!” 其迟险些把包子摔了出去要去保护这本手稿,但是对上江水的视线,又不敢有什么动作。 他小心说:“我还没有看完,江前辈……” 江水并不理会他,一直等到焚烧干净只剩下灰烬,才分出一缕眼神给其迟。 “乖巧些。” 那眼神中没有太多神色,其迟却不由自主联系到之前的那个眼神,战栗一瞬低下头去。 江前辈要自己乖巧些,那就乖巧些。 乖孩子总是更加讨喜的。 江水点点头:“好了,回去吧。” 江前辈总是这样,站在紧闭的客房门前,其迟久久迈不开双腿。 他不敢埋怨江前辈,他分明是敬重江前辈的,可他同时也惧江前辈如虎。 嘴唇颤抖,其迟拖着身躯,一步,一步回了自己房间。 而江水敛眸,又忽然觉得十分厌烦起来。 那点厌烦像是煨火一般,咕咚咕咚地在心底,慢慢欢腾起来。 盯着桌子上尚在燃烧的烛火,江水发愣许久,忽然想知道火的温度。 于是她便伸手握火。 焰火炽热。 是疼的。 江水又将手缩了回来,瞧着灼烧的痕迹,继续发怔。 月落日升,烛泪渐冷。 第二日其迟来敲门时,江水已经静坐一个日夜,无悲无喜地流泪多时。 用衣袖将眼泪擦去,江水隔着门,说:“滚。” “武林会之前我若是见到你,我就杀了你。” 其迟明显是不相信的,他还预备说什么,继续敲门小心说:“江前辈……” 门豁然被刀气振开,其迟迎面而来就是寒气逼人的一束刀芒。 其迟躲避不急,脸上的疤痕上方肌肤又新添了一道血痕。 江前辈的声音远而冷:“把门关上,然后滚。” 其迟再不敢耽搁,爬起来就把门关好,捂着脸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江水听不见声响之后,忽而俯下身干呕起来,吐不出什么。 于是又开始落泪。 身上由内而外透出将死之人的腐朽气息,江水勉强站起来,撞翻屏风,一头栽到了床上。 衾枕湿复干,江水只觉得冷。 她开始怀念心魔了。 叫人谈之变色的心魔。 但是——“没事了。” 又过了一日江水终于坐了起来,拢好紊乱的发丝,摸着整整两日滴水未进的肚子,神色如常地下楼用餐。 那小二看她的眼神有些微妙。 昨日自己喝退其迟之后,便再也无暇顾及其他,大约其迟已经离开了吧。 江水察觉到小二的眼神,冲他和气笑笑而后低头安静用着饭食。 “女侠,昨日同您一起来的小郎君退了房,留下话和银子,说您只消安心住下,一应花销都不必担忧。” 许是那个笑容给了小二机会,他见缝插针地开口。 江水闻言点点头,并不意外,但还是随口说:“他倒是有心了。” 小二还当她是容教需要注意的重要人物,不敢张扬套话,赔笑几下就回去了。 坐到食客散去之后,江水招呼跑堂的给自己烧些热水送到房中,她要洗漱。 又坐了片刻,等到水已经备好之后,她才拾级而上。 闭门关窗,热水沐浴。 江水预备给自己写个什么方子治病,但思索许久,只觉得无能为力。 褪去衣衫繁琐,她触碰着浴盆中的水,素手起涟漪。 美是很荒缪的存在,江水将自己浸泡在水中,抱住膝盖这样想。 山峨峨,水汤汤,月在高天,才算是美么。 她是绝不敢说自己有一颗赤子之心的,所以怎么才算是美呢? 江水想不通,她想得快要哭出来。 然而她也的确哭了出来。 哽咽不已。 但她又在想,为何自己要在意这些,人活一世哪里全是玉碎之美?她这般,到底是什么。 她来此世间,又有何意义? 总是思考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江水觉得自己简直是不可理喻极了。 于是又慢慢停住了哭泣。 “我很累,我想回家。”她喃喃自语,“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 江水又无端陷入了一种奇妙的神往之中。 一直坐到水彻底冷却,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才回过神来。 擦干身躯穿好亵衣。 畅想了一番“回家”的美好之后,江水似乎心情都轻快了不少。 现在我已经有足够的精力,来面对储诚庭的盒子了。 她这样想。 盒中有一封信,压在锦衣之上。 “芳树台,芳树台,海生溯涉碧虚怀。 迩愿细听沧浪水,轻流三月。” 还缺了三个字,江水洞悉这是《潇湘神》之句,但末尾还缺了三个字。 江水看向下一张纸,上面却写得多了些,只说既然师兄妹一场,且武林会是她心中所愿,那么储诚庭便祝她得偿所愿。 白海棠榜已被他撤下,随信有鲛纱所制之裳为赠。 只字未言他对卿哉和江水的追杀,仿佛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鲛纱? 入水不濡,遇尘不惹的鲛纱? 江水缓缓放下信来。 储诚庭他这是,给了自己三月的时间,赠我千金袍,不为儿女私情。 刹那神思通明,江水灵犀恰开,知晓了储诚庭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将盒中的银制幂蓠展开,竟有三尺黑纱,层叠不得窥容颜。 逸王是不知晓她毁容了才带上面纱的,但她既然戴上了,储诚庭便要以鲛纱幂蓠相赠之。 墨色为主,千夜绿为纹,轻软飘逸,银饰为辅。 幂蓠,衣衫,靴履。 还有因为青昙不愿入鞘而长背的背带。 一应俱全。 江水于是笑将起来,她在昏暗的房中低声喘息着,终于落下一滴清透的泪来。 滴在鲛纱之上,又一路滚下,直至在江水的足间溅开一点涟漪。 怪不得,你会对江水多有迁就。 原是如此。 第十四章 即是月晦最高楼,清渭拒尘 金风早催银箭。 武林会热闹了好几日之后,被记为赤牙一百六十八的蒋飞熊,正在擦拭着自己的宝剑。 快要到自己上场了。 蒋飞熊一直以来都对武林会充满憧憬,凭着手中长剑,所向披靡摘地桂冠! 纵然这武林中还有如卿哉江水这样的不世之才,但身为男儿自当壮怀激烈! 身后忽然有些喧哗之声,蒋飞熊只注意手中长剑,并不回头。 却忽而有一双玄纹银饰长靴停在他面前。 蒋飞熊擦剑的手呆了呆,缓缓抬头,裙摆有深绿色花纹还有锐利银质装饰,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之露出皓腕霁光寒。 那有黑纱几重的幂蓠叠而不乱,不可窥其中真颜。 蒋飞熊一直到听她开口一句“专攻下盘”才恍然回魂。 而江水说完这句话便预备离开,蒋飞熊看她走得一如既往毫不留恋,忙站起身来。 “顾姑娘!” 江水脚步不停,走到其迟身边。 其迟显然对之前江前辈突然发难心有余悸的,但今日是自己和那个之前在江前辈面前的男子的对决。 其迟想着,或许该请示江前辈。 这才早上敲响了江水的门。 他不知那时江水已经枯坐屋中十余日了。听得他话中提到赤牙一百六十八,恍惚才想起这个数字自己听过。 于是换上储诚庭送来的衣装。 江水走到其迟面前,蒋飞熊也站起来小跑到她身后,欲言又止,最后喊了一声:“江姑娘——” 其迟不知道这个人怎么入了江前辈的眼,加之他还是自己此战的对手,瞧见蒋飞熊来到江前辈身后只当做看不见这个人。 江水今日装束并不出格,但有点眼力的都知道,这一身行头定然十分抛费。 眼下听见一声江姑娘,纷纷交口接耳询问是哪个江姑娘。 有心思灵巧的当下就说:“姓江又用双刀的女侠,除了双刀客江水江女侠,怕是找不出其他了。” “原来是那个一力挽救五大派的江女侠!这气度果然是超凡脱俗,不比常人啊!” “江女侠怎么会来看赤牙的比拼?” “那人是江女侠什么人?” 蒋飞熊听着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是被江水不经意间散发的气势压得无法开口。 还是江水转过足尖:“何事?” 蒋飞熊苦笑一声:“蒋家人没经历过那般仗势,顾不上江姑娘,飞熊替他们赔罪了。” “如果你得罪了什么人,蒋飞熊愿意助江姑娘一臂之力!” 他说得慷慨激扬不知天高地厚,江水本就无意牵扯到他,却也不会劈头盖脸泼冷水,叫蒋飞熊这样一个寻常人失去信心。 对其迟和对蒋飞熊,江水心中有着自己的思量,尽可能给这两个在她眼中还是孩子的人更合适的路。 于是江水说:“无妨,多谢了。” 蒋飞熊在知道顾惟兮其实就是江水的化名之后,很是辗转反侧了好几晚。 当初江水的感知其实没有错。 一个虽然面有剑疮但容颜清丽的女子,不必拔刀,摘叶指间就能窥得一段江湖光影的故事。 她敛眉,即是月晦最高楼。 虽淡犹真,清渭拒尘。 可如今再见江水,蒋飞熊那微末一点旖旎的心思,不知为何再不敢凝聚。 仿佛随着江河结霜,溃散不成。 蒋飞熊只得冲着江水与她身后的其迟拱手,缓步回了位上,久久不能平息。 一直到入场。 ——居然是他! 蒋飞熊这才反应过来“专攻下盘”是何意,原来赤牙一百七十二,便是这个少年。 可蒋飞熊还是败了。 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堪堪拿着长刀,轻而易举地击败了他。 知晓敌人最大的弱点又如何? 其迟看着江前辈,隔着幂蓠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是抱着刀默默站在她身后。 “江前辈是为了还他人情么?” 以其迟的想法,他只能这样想,甚至他还问了出来。 江前辈不在意孩子口中说的是真话假话,只要足够精彩,她都不会太过生气。 反而闷在心中才叫她厌烦。 这些是其迟摸索出的一点规律,于是他忐忑相问。 江水的步伐不停,只说:“先前叫你知道庸才与良玉的差别,如今你也该看看,未经打磨的璞玉又算个什么。” 在江水眼中,其迟与蒋飞熊天资悟性乃至根骨都差别不大。 只是一个学着普通外家功夫,另一个自小就在容教后山。 其迟闻言有些呆愣。 即便那个人知道自己的弱点,自己也能够完胜,所以这便是变强的意义么? 江前辈这是在教导自己? 双刀客江水现身武林会的消息飞一般,传到了沈眠星的耳朵里,他有些讶异:“江水已经领了翠微十八了?” 李天珩恰在一边,闻言颇为不好意思道:“夫人说,江水女侠要给师兄一个意外之喜,所以特地嘱咐我们……” 沈眠星没了脾气。 只无奈笑说:“我还在担忧这武林会都开始了,她怎么还没来呢,原来给你们这些小皮猴拦住了,罚你们一个月不许吃酒!” 恰好这是洛霜满走了进来,她恰巧听了原委,只说:“既然罚了他们,也该罚我一个月不许吃酒。” 洛霜满本便不好酒,又怀有身孕,沈眠星哪里舍得说什么罚不许吃酒的话。 “你们师嫂替你说话,那大师兄也就不怪你们了,下去吧!” 说着迎到她身边,赔笑道:“霜满?” 洛霜满心中觉得好笑,却还是装着神色不愉的样子:“怎么,那罚我连喝一个月酒?” 沈眠星讨扰。 打情骂俏好一会,沈眠星说:“对了,我得去告知卿哉!” 洛霜满正是为了此事而来,她听到江水现身武林会的消息,就来寻沈眠星了。 她道:“你可知江水她先前武功出了岔子,叫仇家在脸上划出了深疼的剑伤?” 沈眠星闻言大惊:“那她现在如何!是何人动的手!” 洛霜满叹息:“她不愿说,只说她原本与我们相见的容貌其实不过是易容,叫我们莫怪——” “我瞧着她不愿意说的。” 沈眠星登时急了:“那我这就去告知卿哉!” 说着便要拔腿跑去,洛霜满将他拦住。 “江水不愿见他。” 听见这话,沈眠星更觉得头皮发麻,追问:“这有是为何?” 洛霜满面露不忍:“江水的真容,淑丽清雅,卿哉未尝不曾见过,如今她毁了容……夫君,江水想要等到她上台之后,再与卿哉相见。” 这其实只是洛霜满的猜测,不过后来江水知道洛霜满以为自己是因为毁容才羞于见卿哉,也没有多加解释什么。 女儿家的种种心事,沈眠星实在是了解不得。 他握住洛霜满的手,“好,既然江水已有决断,那我便瞒一瞒卿哉!” 洛霜满满含愁绪地颔首。 沈眠星也难免扼腕而叹。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瞧见彼此目光中的担忧,沈眠星将她拥入怀中。 江水几次救了自己与霜满,沈眠星不信她是无端胡闹之人,相反在他心中江水睿智过人。 所以既然江水已有决断,那么沈眠星愿意帮助。 只是休叫自己知道那个伤害江水的贼子是何人! 和小姐妹们酒楼玩耍的慕千遥,忽而打了个喷嚏。 第十五章 寂寞姜台洗碧血,重逢如何 卿哉其实暗暗担忧过,江水是否会不愿与自己相见。 自然他当时以为,这不过是无端的担忧而已。纵然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江水这样做的缘由来,可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疑惑责问,江水为何那般行事。 他预备叩门的手顿住,守门的小弟子哪里有卿哉的耳力,只是憧憬地偷瞄着这位大侠,顾不上疑惑为什么卿哉不进门。 “小兄弟,”卿哉低声客气道:“可否莫要告知你家大师兄,在下曾经来过?” 面对着自己素来仰慕的侠客,小弟子连连点头。 一直到走出去很远,卿哉都没能反应过来为何江水不愿见自己。 果真是因为什么毁容了么?剑伤,剑伤,普天之下能够让全胜状态下的江水受伤毁容的剑客真的存在么? 卿哉恨恨一拳撼动古木,簌簌秋叶,倦游不思归。 “江水——”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执著于一个不可得的镜中花水中月,若即若离,纵在身侧心上,却只有落魄时温存,白昼便魂梦皆醒。 “江水……” 卿哉从不知自己会为爱而不得而落泪,心中怅然若失,有种自此之后再无江水的预感。 不。 他想,纵然是争夺掳虐,不择手段,自己也必然要得到江水。 卿哉不信江水不爱自己,无论她是有如何苦衷,皆可一试! “生桑有事?” 回过头又是郎月风清的笑容,卿哉早察觉到有人临近,脚步虚浮,果然是越生桑。 而越生桑也不值是否瞧见了卿哉方才的失态,他向卿哉走近,而后斟酌道:“方才于人群中仿佛听闻有人高呼“江水“二字,可惜我这孱弱之身,遍寻不到江水身影,不知卿哉可愿与我一同找寻?” “……” 卿哉笑笑,而后开口:“若是她见了你我,一个至今孱弱,一个功力亏损,也不知要生多大的气。” 闻言越生桑也有些无奈。 “总也没有一日痊愈的道理。” 卿哉则笑:“江水也不是迷路的孩童,哪里需要我们寻去?依我看,你不如好生歇着,别等见了她来不及叙旧先讨了一顿责骂。” 虽是笑言,入耳越生桑却难以开颜,他原本轻松的神色渐渐暗沉下去,卿哉留神看去竟有些灰败之气。 不由引得卿哉询问:“可是哪里不适?” 微抬起手止住了卿哉上前,越生桑皱眉踉跄几步站定身子。 “难不成是旧疾发作?” 卿哉顾不得越生桑的不愿便上前搀扶住,而越生桑却一只手按住双目,另一只手自卿哉臂膀之中缓缓抽出。 不知为何的卿哉只得双手虚虚向前,以备他当真摔了。 然而过了片刻越生桑的脸色渐渐好转,他也能再次开口言语,第一句话却是: “你为何不愿见江水。” 苛责恍如质问! 被这样盛怒的越生桑一时震慑住,卿哉心道分明是江水不愿见自己,他只是还未想好如何见她,见到之后如何开口。 “卿哉,生桑自知无法责备你什么,唯望你能听进我那一句话!” “只有你能救她。” 刹那间卿哉想起,那夜宴饮,豪醉之中唯有越生桑一人清醒。 他所言全非醉话。 卿哉喉头梗塞:“生桑你,你知道什么?” 车且住,万重山里斜阳暮。 风无凭,争求皆为青萍误。 越生桑不愿再言,以他修养能够说出这些话已经是备觉难堪,“罢了,我去寻她。” 眼见越生桑便要拂袖而去,卿哉茫然在原地,握紧風锁剑,怅然不知处。 喧闹潮流之中,有刀剑羁旅客,山呼看一场场拼搏比试。 自人潮内走出的越生桑毫无意外地找到了平安客栈,那个枯坐桌畔的斗笠蒙面女子,端酒久不饮。 “请——问”越生桑忍了忍,叫住小二:“那位客人面前可还有空座?” 小二刚展开笑容,江水便放下酒杯,轻声道:“若是你,自然是有空座的。” 越生桑坐在了江水的对面。 隔着幂蓠乌纱重重,削瘦肩臂,越生桑一时竟然不敢相认。 二人沉默许久,倒是江水先开了口。 她是带着笑意的,竟然显得十分温柔:“都要你好生休息,乱跑来这姜台做甚?” “卿哉与我都十分担心你。” 隔着重重的纱,越生桑实在难以看清江水的神情变化,只是江水似乎带着一些讶异与惊喜般开口:“他担心我做什么?我不是好端端的么?” 又宽慰似的,江水道:“等我得了武林会的冠首,我领你去我师傅坟前拜拜吧,她——死之前都在担忧你。” 虽然经过了几番死死生生奔波来去,江水已经不只是“青梗姑姑的徒弟”,越生桑也不仅仅是“师傅死前的诺言”,但江青梗一直都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羁绊。 困倦而又疲惫的一双眼。 寂寞姜台洗碧血。 越生桑几经克制,最终掖住自己衣袖,取下她手上斟满许久始终不饮的那杯酒。 将它落在桌上。 桌面上有酒有菜,大鱼大肉,但显然一筷未动。 “小二。” 越生桑要了一壶茶,不算名贵,但清雅尚可入口。 他替江水浅浅倒了半杯:“饮酒伤身。” 谁知江水却陡然有些不知好歹道:“我就是医师,我知道伤身与否,何必你来说。” 而越生桑则苦笑一声:“好。” 但江水还是在他的坚持下结果了茶,端在手中沉吟。 “你气息不稳,体虚血浮,为何?” 果不其然江水又来责问越生桑了,明明自己为他配制好了药,本该痊愈无碍,却又为何至今孱弱? 越生桑不愿告知缘由,江水索性抓来他的手腕细细把脉,不过片刻便自胸膛起了一团怒火。 她顾及着大堂之内不好给越生桑难堪,低声斥问:“你是如何对待自己身体的?怎么一副油枯灯尽之像!药呢!” 反观越生桑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只是油枯灯尽而已,生桑命该如此。” “荒缪!” 江水恨不能拍案而起,她的声音从黑纱之后传来:“我所做的那些事,可不是为了让你寻死的!” “……”越生桑欲言又止。 江水端看他能够说出什么话来,可以清玦公子闻名的越生桑,又怎么会拥有一双能被他人洞悉所想的眼眸? 越生桑一言不发。 江水也不知他原本想说什么,只是心中忽然有些惶恐,但是被自己生生按下。 她起身,轻掸衣上尘:“罢了……你既然执意如此,我力有所逮,总不好违背你的心意。若你坚持,无论是何事,江水也不过是局外之人尔,便不聒噪叨扰了。” 她言罢便云淡风轻似的上了楼。 甚至还在离座前轻笑出声,道:“互不相干,总还有一段情义,生桑便祝我武林会上凯旋夺冠吧。” 背后青昙双刀在被微风拂起的黑纱下流转光芒,还有一段柔弱白皙的脖颈,是墨色交织下唯一一节光。 越生桑看着她直到衣角消失在二楼转角,便将目光凝视在桌面。 滴酒未撒,杯茶未满,可那桌面上分明有混浊暗淡一滴水。 没有谁应当瞧见江水的泪,她的泪有千钧重,可以决堤。 第十六章 深秋依旧玉山颓,冷眼旁观 回到客房之后江水先将幂蓠取了下来,盖因有玄黑鲛纱长至半膝之上,出门她连发都不曾挽起。 此刻三千青丝垂泻于肩背刀身,眼眶湿红,唇畔半点血色都无,那剑伤在她脸颊上狰狞着。 回头看一眼,确认自己已经将门锁好,江水叫幂蓠搭在桌案上,不在意滑落委地的三尺鲛纱。 ——我想回家。 江水这样想,家不过是一个托词,她只是想要一个可以庇护自己的存在。 有些人位卑不敢忘忧国,有些人落魄长啸不甘败,有些人已经被烹煮得软弱无能。 她本也可肆意横行,不过是心头难允。 罢了,罢了。 以指背拭去左眼泪水,冷不防右眼也有泪珠滚落不止,江水忙又以掌心擦去。 笨拙宛若孩提。 越生桑何时走得谁也不知,只是江水收拾好自己泪水狼狈之后开门倚靠着二楼栏杆,那间座位已经有了别家鲜衣少年客。 谈笑间抽刀如笔,恩仇便销。 她静默半晌缩了回去。 而后倒水牛饮,卸刀深睡,她自半年前便开始嗜睡了,如今每每颠倒日夜,分不清今日还是明日,仿佛要将从前的疲惫全都消磨尽了。 可越睡越乏。 在越生桑回去的第五日,赤牙之中的赛事已然结束,胜者之中有其迟。 那孩子缩在门外报了一声便走了。 而后折戟在翠微之前。 江水恰好都睡醒,也就听在耳中,扒拉着手指慢数翠微。 翠微零一,卿哉。 翠微十八,江水。 还有,还有谁呢? “江湖啊。”江水摸索着自己脸庞上的疤痕,撑着手肘起身。 厮杀还是热血,她只做冷眼旁观人。 深秋依旧玉山颓。 朔风欺身,草拥花摇,大光煌煌,更欺倦鸦羽。衣裙摇曳,云影月痕,犹恨芳魂销。 原来当初的执念,现在却不能让自己有踏出房门一步去观看的兴致。 她行走在江湖人中。 江水行走在江湖中。 累赘到叫人觉得荒诞极了。 如今自己还剩下三倍内力盘亘体内,翠微之战,会消耗干净都无法得胜么?畅想着在高台上闭目的情形,江水站在了台下。 今日。 翠微十八江水,对战翠微十六,慕千遥。 姜台这个让囚笼之中的困鸟江青梗至死仍心向往之的地方,让这个自称江水的女子,选择为葬身之地的地方。 乡魂葬并并禽身,拾翠尝尽为此死。 她哪里记得此身来何处? 她怎么知道此身寿几何? 江水听着自己的名字在姜台比武会上被朗声提起,恍惚间才有种,尘埃渐落之感。 自比武台的一头拾阶而上,耳畔都是阿谀艳羡之声。 “这一场可谓是女侠对女侠,尤其是那个双刀客,可谓是江湖里超一流的侠客。” “嚯!怎么是超一流!你们没见过她动手,简直就是武学宗师!” “真有这么厉害?” “还能糊你?就算其他人说的不对,这丹峰里给的翠微,难道还能有错?” 花影敷粉,灯火带妆,何处不是欢乐场? 江水麻木听着,略侧过脸,让被风拂起的鲛纱擦拭去眼角一滴眼泪。 斗色终显宣纸透,春过方恨买酒迟。 时隔半生,两端姓名,叫做江青梗的那个,死在深谷。 叫做江水的,双足立定在台上。 身披翠微之名下的江湖荣光。 而这厢姗姗来迟的慕千遥显然是没有认出江水的,她的剑束在腰间,小跑数步轻轻一跃便踏上比武台。 轻踩在比武台上,慕千遥面对着对面全是裹得严实活像黑寡妇的江水微微扬起下巴,“在下丹峰慕千遥,承蒙江湖豪杰捧场,饶舌被叫一声小平澜剑!” 话语之间,少年江湖儿女的骄矜气显露无疑,眉目犹如骄阳下的蔷薇花,敢共风月叫嚣。 时隔几月伤口结痂。 可江水还认得她光滑细嫩的脸庞,还有她闪烁着寒光的剑。 “江水。” 小平澜剑慕千遥抽剑出鞘,笑言:“江水女侠,久仰久仰!” 江水没耐心说什么,只是“嗯”了一声。 而后说:“攻过来吧。” 被这般抢白的慕千遥有一瞬间的扭曲,随即笑着说:“那姐姐可就要小心了!” 起手便是看似刚正的死手冲了过去,而江水似乎停在原地,并不在意,慕千遥正在疑惑之时淬不及防就发现江水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来不及收去攻势,便察觉脸颊一疼,尚不知发生何事腰间便被一脚踹倒趴在地上。 两把刀交叉这贴在她脖颈间,与薄薄皮囊下跳动的脉搏共舞。 再进一步,便是死。 杀手一击毙命的手法而已,江水为了私心伤了她脸颊同一处,而后收了力道。 所谓出必见血的刀剑,终究不过是下三滥的玩意儿罢了,江水麻木冷静地与生死游离缠绵,怎会把握不好力道? 收刀,下台。 胜出。 台下第一阵的欢呼还没有冷,却在看见那个从另一侧台阶走下的女子自发流出一条不宽不窄,但足以无一人沾染她衣角的空路。 卿哉环抱風锁剑在路的边缘,江水或许看见了,或许没有看见。 脚步没有一丝停顿地继续向前走。 所有人都在高声呼唤“双刀客”与“江水”,盛名如同翠微之中第一人卿哉,所能呼唤的声音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 更何况他甚至没有说声“许久不见。” 就这样看着腰肢比寻常女子直挺的她越过自己向前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第一十二步,卿哉向她奔去。 第一十三步,江水回首望去。 第一十三步半,江水仓惶转过脸,不要命地运起轻功继续逃离。 “江水!” 人群尽头是深秋的光束,江水拼尽全力逃离,终于没有在人群注视下与他对上。 一直飞踏到遥远地界,右手撑在斑驳的树皮上,掀开幂蓠面纱呕血难止。 摸索腰间掏出手巾捂住口鼻,江水的手渐渐顺着粗糙树皮慢慢滑落,半跪在地。 最狼狈时,偏偏遇见了最不愿见的人。 “江水。” 将幂蓠又放了下来,任凭谁也看不见眼中泪珠唇上脓血,江水一如既往腔调里带着浅浅的笑意:“卿哉?你怎么追来了?” 卿哉来的迟没有亲眼瞧见她吐血的模样,但空气中沉浮的血气,又如何不能让他察觉到什么。 他弯下身一言不发地递出手,在江水触手可及的地方。 江水分明看见了,却没有动作。 依旧是轻轻笑了两声,而后说:“今日我划伤了那小平澜剑的脸,你可得替我和丹峰上下说说情。” 姜台比武场刀剑无眼,生死无论。 要什么讲情。 卿哉只是沉声:“将手给我。” 手上是满把暖尘。 自委地鲛纱之中探出了一只素静纤弱的右手,缓缓向上攀去。 卿哉又向前低腰将手递得更近一些。 那只手的手指指腹轻触这只手温暖的掌心,顿了顿,又将它推开。 而后轻轻拍打不染尘埃的衣裙,江水起身来,犹带笑音:“如此痴缠,不像你。” “回去吧。” “不论下一场会对上谁,记得再来瞧我如何胜。” 第十七章 抬眼量苍穹万丈,有韵则薨 听取枝上风,落地再叩首。 范弼泽的头颅和他那已经佝偻的身躯分离时,黍禾正香,京州有清贵之家开了赏菊宴,邀了近交或高士一并宴饮。 而寸亦剑奉命于刑场勘视,等到确认人已经死透了之后,她身为逸王身边得力的部下,也收到了三三两两的邀请。 她推脱了两场后,终于遇上了个执意邀请这个朝堂新贵来自己家做客,打着官腔死皮赖脸推脱不得的同僚。 “寸大人如何也是个女子,瞧见这血淋淋场面回去了一个人总也难受,我家小女最是仰慕寸大人了。” “还有王大人,李大人……” 瞧着周旋不得的范知州死在自己的勘视之下,寸亦剑心头有悲恸之情,却不可动声色。 忍着不适,做出被拍错了马屁的高官独有的轻蔑模样:“那便同去吧。” 坐在同僚家中,瞧着肥美的蟹,只由侍女取一点最近丹色的蟹黄,将各式佐料搭配,细细铺开于盘中。 食不下咽的寸亦剑略吃了几口酒,却晾着这叠抛废的宴眼不用,主人家瞧见了笑称,这盘有个名,叫“丹心一片”。 “既然不合寸大人的胃口,就撤了吧,另做些清淡的。” 寸亦剑有逸王羽翼下足以放肆的资本,撤席重做不过小事,她瞧着一直意图向逸王靠拢奈何不得其路的同僚,微微一笑。 “劳烦主人家了。” 酒宴酣畅,宾主尽欢,待着三分醉意辞谢出门后,寸亦剑瞧见混进泔水桶里被倾倒在角门,以供流浪猫犬吃食的腌臜之物里一点丹心。 如此丹心也只是喂狗的东西,忍淹留? …… “胜了?” 储诚庭偶得闲情亲自修剪花枝,收到关于姜台的消息后将剪子放在桌案,捡起侍女奉上的洁净手帕净手。 秋劫禀告:“是,江姑娘对丹峰掌门之女,一招得胜,伤了对方的脸。” 闻言储诚庭有些诧异:“那是何人,她为难一个俗女子?” 储诚庭自然不认为江水会无端伤人,对方还只是一个无名粗蠢的女子,这等俗物如何能入江水的眼中? 按下复问:“丹峰作何态度?” 而秋劫答:“那掌门之女发誓要令江姑娘粉身碎骨,沈眠星与其妻本是两相为难,而后不知二人商讨了什么,沈眠星命一弟子护送掌门之女回丹峰。” “此皆秋曲来信所言。” 秋劫直言并不揽功,他又简明扼要将其余主上有意之事阐述完毕。 而储诚庭却忽而轻笑起来:“定是这人狠狠招惹她了。” 储诚庭本不是睚眦必报之人。 他为人处世甚至算得上宽容,不然羽翼未丰且永远都丰不了的寸亦剑也不会现在还活蹦乱跳。 于是他大抵能够体谅江水为这种跳梁小丑而失态,就如同偶尔生出一点寄生草的松柏。 不毁其整体之美。 自然,江水无需他的体谅。 “渡河而死,为之奈何?” 储诚庭笑道,似乎也不是说给秋劫听的,只示意秋劫退下,得了命令的秋劫当即行礼告退。 去年这个时候,江水离开逸王府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此间无限英魂僵死,坠落高楼的,心如稿木的,呕血而死的,涉江濯污的,各有各的光灰飞如烟灭。 储诚庭早已是看厌了忠骨被熬成煨烂汤水的模样,大旸能够让他垂目的人如今也寥寥。 江水算是其中最值得观赏把玩的一个。 如今再听到她的消息,储诚庭内心委实有种愉悦感,大旸人才辈出,令逸王有雕琢揉搓之感的也不少。 可也只有江水,是个不必他多加雕琢便知道这是个能够对的上自己思路的人。 她还挣扎在勘破不透内心无法得到自己谅解的泥沼之中,便已经有十足灵气,逸王怜悯,予她一段自由。 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啊,江水。 储诚庭又将那花重新捧在手心,慢慢雕琢修剪起来,原本花色蔚蔚的海棠经他之手,显出矜贵不肯多露的情谊来。 将那九天月拈来,赐予佳人贴金靥。 等到海棠被香云般的侍女,用洁白细腻的臂膀搬去能瞧见云月湖水的窗边,储诚庭坐在轮椅之上出了书房。 他要去见一个人。 地上的泥无论如何也沾染不上天上的明月,替白骨锁魂的从来不是一个两个,储诚庭从来都未被谁追了命去。 “当真不从?” 储诚庭足下不染尘,身披白狐裘,斜靠在轮椅上,秋劫手扶其后。 地上跪着的书生,是小火慢炖的一块忠骨,一团血肉。 “不妨、不妨赐我一死。” 书生实在是遭受了太多的酷刑,血迹斑斑肠穿生龌龊,断断续续勉强说清一句话。 他显然瞎了一只眼,炽热转而归冷的烙铁不止烙印在他身上,储诚庭端详许久,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书生恍惚间似乎想笑,扯着嘴却笑不出来,嚯嚯几下吞气声:“你不配。” 没有逸王不配知道的名讳。 秋劫原本拔刀预上前,却被逸王挥手制止,储诚庭并不在意这点不敬。 他撑着脸,好整以暇瞧着这个书生。 “为了一个“旸“的国号,将性命全赔,也只是你们的一厢情愿罢了。” “尔等怎知,本王不会是个仁君?” 那书生其实早先伤的不这么厉害时,说了许多,此刻属下又一五一十地转述起来。 什么僭越,什么狼子野心,什么有腿疾不可登大宝便拿一个白痴做筏子…… 储诚庭听在耳中,颇觉可笑。 “真是个书生。” 可惜了。 心气比天高,却只有一腔愚昧的热血——不过愚昧到彻底,苟利国家也是可观之处。 储诚庭看他声嘶力竭的怒骂,滚落在地的血泪,自己催动轮椅转到离他三步之内。 居高临下瞧着书生,道:“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如今大旸,你可知除却前朝余辉还剩什么?” 那书生仍旧不思悔改,将支持信念的忠君爱国紧紧咬在口中,勉强愚昧中蹦出一点光来。 见他如此储诚庭摇摇头,出了水牢。 抬眼量苍穹万丈,落目,储诚庭吩咐下去:“给他个全尸,悬尸北城头七日。” 秋劫应声。 书生在知道自己的归宿后,时隔三月,终于朗声笑了出来。 许久之后江水才无意间知晓这一桩事来,听着所谓明眼人歌颂着无名书生的高义,讥讽着逸王的量小。 莫名想起前朝一个写诗的人,说了一句“有韵则生,无韵则死,有韵则雅,无韵则俗,有韵则响,无韵则沉。” 彼时江水割下数不清的敌人的头颅,看着喷薄的血液,想。 储诚庭大约是反其道而行之,无韵则死,有韵则薨。 这些人总归是要死的,薨比死体面些。 几人知道这还是权倾天下的摄政王,对于一个书生半带真心的成全呢? 想必连那个书生都不知道。 江水不由为自己和储诚庭笑了笑,这个疯子,这个……痴儿。 这个死不足惜的痴儿。 第十八章 从来野蓼无心开,感慨惟兮 “翠微零一,卿哉胜!” 台下一时之间呼喊如山倾海倒,所有江湖儿女都在呼喊这个人的名字,百年难出的天才,此间江湖第一人! 風锁剑——卿哉! 卿哉弯腰拉起面前的败者,而后四下眺望,不期然间果真如愿看见了那抹黑色的身影。 她还如当初沉静,隐在人群中。即便格格不入,却无人察觉。难道这就是阎王楼里一个优秀杀手的素养么? 卿哉一阵恍然。 下一场便是翠微零四沈眠星,对阵翠微十八,江水。 十年一约武林会从来都是天之骄子的专场,此战之后能够站在台上之人无论是谁,都有被千万人为之高呼的资格。 野蓼无心开,何如赴焮铄? 那夜巡着江水而去的洛霜满走进了平安客栈的客房,江水本想拦她,可想了想还是让洛霜满瞧见了自己煞白的脸色。 她不是卿哉,有这可以不将一切诉说清楚的距离。 “你的脸是慕千遥伤的?” 可洛霜满见她的第一句话语气虽似疑问,却带着洞悉的神色。 作为唯一瞧见江水带伤的女子,她用女儿家的灵犀窥破了其他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为何她平白无故要伤了慕千遥? 所有看到过江水认真时刀的人,有谁会相信她会控制不住“不经意”伤了旁人? 那慕千遥,洛霜满打过不少交道,是个满腹算计龌龊却偏偏面上天真烂漫的女子。 曾有旁的小门小派修暗器道的弟子,偶尔与她相遇却只注重脚下之路,眼见四下无人慕千遥竟拔剑伤人险些致死! 直言他拿着凶器而来,知道是否歹人? 那事被压得严实,委实是因为那个小门派的弟子不认识这个大小姐。 而后来姻缘巧合之下,洛霜满作为寸霄弟子将他救下。 可惜彼时手头全无草药救治不得,只能在那个小门派弟子弥留之际,听他诉说着那个伤人恶女的佩剑与打扮——如今洛霜满才从记忆之中翻出这一段来。 而江水笑笑,将手腕递过去:“霜满,你且来一试?” 这个态度是默认么?洛霜满暗想。 上前几步捏住了江水的手腕,略沉吟,而后瞠目结舌:“你,你!” 在将洛霜满当做可信之人后,江水虽不至于对自己的医术视如草芥,却也是同她指点交谈了许久。 而洛霜满其实也是敬重江水的不吝赐教的,一来一往,互相把脉自然是寻常事。 如今江水的脉象——洛霜满松开倒退几步堪堪站定:“你用了什么?” 江水:“银零落。” 此生凌波骨,碧蹄踏星碎满天。 她与洛霜满说起过银零落,这个她的得意之作,还和洛霜满探讨过如何增强药效。 因而洛霜满对银零落的药效一清二楚。 “……你何苦,江水?” 江水看似云淡风轻:“不过一死耳。” 洛霜满仍觉难以接受,她慌乱手脚起来:“你如今服了几日了?一个武林会,十年之后还有十年!你扬名何须一时?” “纵然是着急,你同我夫君与卿哉说下,除了他们二人谁是你的对手?你用这个做什么!” “不比了,往后的都不比了!你同我回寸霄,我去求师傅,寸霄不会救不了你!” 洛霜满情真意切说了许多,江水却只是走到她身后,洛霜满随之转身,瞧见江水倒了两杯水在手中。 “来,喝水。” 被江水理所当然的模样带动,洛霜满居然接下这杯水而后还认真说了一声:“多谢。” 然后才反应过来,她又道:“还喝什么茶水?你快些收拾东西与我回寸霄!” “回?”江水挑眉,“如今你嫁给了沈眠星,丹峰才是回,寸霄可不算。” 不知她在挑什么刺,洛霜满被哽了一口,只说:“你能不能——” “好了。” 江水将她未说完的话打断,好言相劝:“我与旁人不同,暂且死不了的,你瞧我不是无事么?” 又好生说了许久,仿佛快死的不是她江水,反而是对面焦急得洛霜满。 被她对自己生死混不在意的模样打败,洛霜满不知如何离去的,只是与沈眠星确认了是慕千遥先害了江水。 沈眠星原本不信小师妹会这样行事,等洛霜满将一切揉碎开来铺陈在他面前,仍旧心存疑虑。 然而无论是为了小师妹的容貌,还是为了知根知底妻子与好友,沈眠星都选择将此事压下。 先将慕千遥护送回去。 不知道如何面对江水的沈眠星瞧着她的这身打扮,向来有些跳脱的思维,第一时间竟然想的是她能不能看见眼前路。 “江水。” 瞧着沈眠星竟然有些发愣,江水首先“自报家门”起来。 沈眠星这才如梦初醒般:“丹峰弟子,沈眠星。” 他有些为难地瞧着江水,她受了重伤,青昙刀与惩尺剑又是天生对峙的神兵,如何能够再这样的情况下对战呢? 见他久不攻来,江水取下背后双刀握在手中:“在等什么?” 沈眠星一个激灵,他被不拿青昙的江水毒打不下十次,此刻却想起初遇时的一件事来。 理所应当道:“当日觅笛城外,山洞之中,沈眠星蒙受江水救命之恩,赠剑之情,便以剑心为证。” “此生若与江水姑娘争锋,必然相让三招!” “江水姑娘,请!” 江水早也忘了这一桩事来,此刻提起,不由五味杂陈感概颇多。 但江水却说:“不必了,比试而已。” 自己走的是速战速决的路子,一击必杀之法,沈眠星本便不敌她,莫说让她三招,一招先手便可定胜负了。 她不曾告知洛霜满自己用尽内力便会身死骨碎,沈眠星如此作为,大抵也只是笨拙地想要维护自己这个好友。 自己何德何能呢? 可台下都是英雄儿女,既然有诺言在先,断然是没有毁约的理由的! 沈眠星虽然赤诚,好赖也是在洛霜满的陪伴下掌握丹峰事物有一段时日,他不将自己与江水多次比试说出来,江水若在推脱反而陷他于不义了。 一击而胜。 如此而已。 于是又一次,江湖人瞧见了双刀客江水的轻灵诡异刀法,快极若鬼。 江水胜得轻巧,心中却郁垒更甚。 她期盼的武林会难道是这样的么? 台下高呼着“双刀客”“江水”,仿佛荣光就是来得这般轻易,江水对上卿哉的视线油偏移开来。 蒋飞熊这个早已被淘汰的人看着江水离开的背影,一句“顾姑娘”梗在喉头,只觉得她与此间格格不入。 即便是那个風锁剑。 轻罗一寸刀一寸,不以风月折清魂。 看看風锁剑,看看双刀客,蒋飞熊忽而想起那一句“唤我顾惟兮即可,顾盼之顾。” 惟兮,叹息之辞。 哉,慨叹之声。 蒋飞熊觉得自己似乎撞破了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他握紧了手中剑,生出些心灰与不甘来。 却无可奈何。 江姑娘那般的人,能够与自己相遇,已经是一件足矣感慨“惟兮”的事了。 第十九章 平生藐玉顽石骨,从来如此 沈眠星对上江水自然是败了。 沈眠星败也欣然,虽然直面江水凛冽认真的刀光时的确有刹那对死亡的心悸,可他自觉下了比武台他同江水还是好友。 诚然,十年一约武林会是这个江湖最大的盛宴,可沈眠星讲究洒脱自在,浑然不如旁人那般在意这些虚名。 因此当他看着江水离去的身影,全然不知他的成全让江水内心的荒芜更甚。 江水如何不知晓他的好意,可实在分不出心神来劝说自己认真感激了。 ……罢了,如此也好。 她如此想着,垂下眼帘波澜不惊地收刀离开,人群如那时一般让出空阔的道路给她。 有些英雄胜了,台下高呼姓名仍嫌弃力不足,还要聚起高呼,嬉笑恭贺。 可轮到江水,不知是因为她是女儿身还是她独特的气质,没有一个人会在她离场时恭贺。 江水不无凄惶,却也无可奈何甚至觉得如此便好。 落得清净。 “江姑娘!” “江姑娘!” 陌生却急切的呼唤原本不被江水放在心上,一直到一个紫衣佩刀的少年奔跑到自己面前,额上还有这闪亮的汗珠。 他克制不住情感有些不礼貌地冲江水幂蓠左右看了看,才反应过来失态,挠挠头。 江水不认识这个少年。 她等着少年开口,少年却圆了眼睛兴高采烈地瞧着她,活像一只油光水滑的貂儿。 内心有些许不耐之际,卿哉也走上前来,先抱拳唤了一声:“北岭庄主。” 闻言江水更加诧异,这是谁人? 但还是客气道:“见过庄主。” 北岭瞧见江水声色冷淡,有些失落却很快被自己打散,仍旧是兴致颇高:“江姑娘,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不知你可还记得?” ……不记得。 江水瞧瞧卿哉,瞧瞧北岭,诚实摇头:“抱歉。” 北岭不气馁,又道:“当初在客栈里头,江姑娘和你的妹妹,还有那一帮子贼人,江姑娘还想不起来么?” 这个故事北岭说给卿哉听过,卿哉出于私心没有多过饶舌,如今想起她当初鲜活模样一时也有些怀念。 而江水听见妹妹这句话便知道是小鹿衔,那夜似乎的确遇到这么个少年,江水却不曾放在心上。 平生藐玉顽石骨,空色别家句。 她在心中“噢”了那么一下,轻巧的如柳絮入江月,涟漪泛不过一丸清辉便住。 “原来是北岭庄主。” 北岭见她当真想起,喉头滚动然后咳了咳问:“明日是我与卿哉大侠之比,都说江姑娘是卿哉大侠的好友,可会来观战?” 卿哉闻言也道:“江水?” 似乎江水没什么拒绝的理由,可她还在沉吟。 这厢北岭有些窘迫,这是他第一次约姑娘家看自己的比试,就算对手是难以望其项背的卿哉,姑娘是刀法不逊于自己的大家。 可是如果江姑娘能来,自己好赖也有那么几手精妙刀法在! 江水瞧见他的眼眸,蓦得想起他说的故事结束之后与鹿衔一路,直到遇到卿哉之前,她说的那一句话。 舞鼓之上豆蔻年华的两个少女笑着闹着,鼓下人朝台上丢着绢花,比划着手势解释的少年。 俏丽的鹿衔扯过江水的衣襟叫她弯下身,咬着耳朵说:“瞧瞧,这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能够将你放在心尖上宠的那种。” “姐姐,你不是想要真心么?总归咱们就在莫啼城呆个三五天,何不来一次三五日的交心?” “一日跳舞,一日把臂同游,一日互赠离别的话语,足够了足够了。” 那时自己说了什么? ——胡闹,我平白作践旁人干什么? 思及此江水陡然笑起来,自己平白被人作践又算什么? 她瞧着北岭眼中明晃晃的倾慕,赤诚热烈,江水素来是分不清真情假意的,可不管是真情假意自己不动心难道会亏欠自己什么? 她轻声笑了笑,仿佛被逗笑一般:“纵然我去观战,也只是替卿哉助威,庄主又何必特地邀约呢?” 卿哉上前一步:“你倒是促狭,都是用刀的好手江水你难道不想见见伏龙刀?” 江水心知他是在为自己描画,好不叫自己落得个轻狂之名,往后行走江湖多个人照应。 可自己哪里有什么往后? 江水道:“我只看重自己手上的青昙刀。” 卿哉无奈笑劝:“你啊。” 眼见二人说话亲密,北岭却忙道:“习武之人爱重兵器本来就是人之常情,江姑娘刀法精妙,自然也是如此的!” 话语掷地有声。 江水渐渐感到有困倦袭来,自觉难以支持许久深思清明,闭目道:“庄主谬赞了。” 而后缓缓道:“明日若无意外,江水自当前来观战。” 百川伏清穹,冰心晦岁晏,从来如此。 江水觉得厌烦极了,心头郁然预备呕,可卿哉还在和北岭寒暄着。 又寒暄许久,江水终于得以走开,她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卿哉。 还是有难忍的情,却到底比不上那煎熬骨血的疼痛难忍,所以到底还是可以忍下来的。 她咬着唇强迫自己清醒,稳健着脚步前行,奈何她虽然怕疼但也生生熬过了这漫长的刮骨之痛,于是只有让唇齿咬出淋漓鲜血,才能有些许的痛觉。 正是这点痛觉叫她灰败的脸隐在幂蓠之下,步履轻快。 来时路满三光色,岁穷依旧上下花。 江水将自己缩进床幔围成的狭小空间内,抱膝垂手,只将目光落在微微起伏的纱幔上,耳畔全是虚幻却支零破碎的声音。 头疼欲裂,却仿佛有一种缓慢的绝望融进血液,在骨髓中粘稠的游走着,温凉地舔舐着每一寸肌肤下的骨骼与腌臜血肉脓块。 风过,灯灭了。 江水本该去将它重新点亮,掀开床幔,走下床榻,点上油灯。 黑暗之中江水抱膝坐着,眨了眨眼,又将头埋地更深了。 找不到火石的,火石找不到的,即便找到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受潮,也不知道能不能点燃…… 不知道…… 不知道…… 点不亮的,灯点不亮的…… 她想“这盏灯是点不亮的”,黑暗里一切的淤泥都在向前吞噬着,天上的星辰不是星辰,是天上巨大的泥沼中细微的丝线。 星光灭了,无边的污泥自万千里外蔓延而来,缓慢地将她包裹在其中。 江水抿了抿唇,她本就是个优秀的医师,自己除却银零落所带来的病痛之外并无其他病痛。 为何这样软弱。 为何这般怯懦? 明明只是寻常,现在伸手,必然碰不到一点淤泥,为什么偏偏只敢抱膝哀哭? 懦夫! 懦夫! 懦夫! 江水流着泪,一遍遍地埋怨着自己的无能与懦弱,以及无病呻吟,埋怨到满膝泪湿透。 她似乎有些累了。 武林会何时结束?青昙刀如何归宿?自己是谁? 江水?还是江青梗? 卿哉是谁?越生桑是谁? 她练得什么刀?学的什么医? 天外是星海还是泥沼?大雪落是涅槃还是活埋? 风何时止?光何时灭? 凤凰浴火后是新魂还是旧魄? 枯木逢春后是恩赐还是孽债? 第二十章 十方分影侠骨香,未必如是 第二日无论是卿哉还是北岭都一早起身,精神奕奕地来到比武台前。 相比较北岭的激动,卿哉显得游刃有余些,他虽然也不耐那些巴结讨好的人,却只是抱剑独立。 上前攀谈的人不少,但碍于身份名望有别,没几个抹得开脸皮真的套什么近乎。 而北岭身为紫光山庄的庄主,自然不同卿哉那般是个独行侠,先前还未继承家业时尚且能一个人摸爬滚打一脸的灰。 如今身后浩浩荡荡跟着数十身着紫光山庄门派服饰的弟子,各个紫衣佩刀,护卫身后。 昨日他一个人跑去喊江姑娘,都是偷摸摸地……咳。 总不好意思带着一帮说是弟子,其实比自己辈分大的人去见江姑娘吧? 此刻留神许久一直到开始比试之前都没有发现江姑娘的身影,北岭不由有一丝的失望。 但与一直敬仰的風锁剑的比试就在眼前,北岭脱下壮声势、显高贵的庄主特质披风,握着刀腾跃到台上去。 北岭拱手:“紫光山庄北家,北岭!” 卿哉同样回礼:“在下風锁剑,卿哉。” 台下精神一整瞧着一个是独步江湖的風锁剑,一个是新起的武林世家子弟,这二人对上实在是叫人期待! 北岭瞧见卿哉面色如常,也不拘泥那些小感情,真情实意道:“此战还望卿哉大侠不吝赐教!” 卿哉同样笑笑,这紫光小庄主和老庄主都是豪爽之人:“庄主客气。” 二人皆非贪图先下手之人,更不屑于什么偷袭的下三滥把戏,两厢站定摆开架势来。 剑气正惊云,刀磬伏龙音! 卿哉剑气清正,浑然豪光绝煞五陵候,尘飞风呵横七星,身轻意重道浑然。 北岭刀法霸道,大泽狂行快逐伏应龙,南山阴崩压楼兰,北江阳吞流沙丹。 天骄何耀耀,按剑回紫车,飞起彻光胜风急,三剑勒书侠客行。 新侯习战久,紫骝精神开,不顾三尺青峰锐,愿斩一刀欲谁待? 刀剑溯流电,叱咤长空荡。 十方分影侠骨香。 北岭到底不比卿哉,对于手中刀的驾驭领悟输了不少,兼之風锁剑又是难见的神兵,传承至今经历多少风霜。 若非仙脉以毁,这柄剑说不定还能生出剑灵来。 不过此刻北岭只道自己的确是技不如人,输了,坦坦荡荡道:“卿哉大侠果然武功盖世,不同于常!” 卿哉却有些窘迫,他此刻伤还未好全,更有暗疮在身,十成功力只能发出七八分来才勉强胜了。 不过北岭坦荡认输,他也潇洒回应:“哪里!” 二人相视而笑,相伴下台去,瞅着庄主输了下来的弟子拿着披风准备给庄主垫吧垫吧声势,却被北岭拒绝了。 “你们且观战去,我同卿哉大侠还有些话说。” 弟子瞧着二人走到僻静处不知在说什么,想了想拉着其余弟子一次排开,将自家庄主和旁的没格调的江湖人隔开。 一个个青壮弟子煞有介事,很是威风。 卿哉瞧他眉间还有稚气一团,笑道:“我不过虚长你几岁,你往后若不嫌弃直接唤我一声卿哉就是。” 大侠来,大侠去的…… 可北岭却摆摆手:“不可,父亲说了你同他是忘年交,我本该叫一声叔叔。” 说着有些不好意思:“现在叫你大侠,已然是占便宜了。” 虽然瞧着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颇为得意的。 卿哉一时语塞,虽然,额,倒也赤诚。 但是北岭还的确是有正事在的,他先前虽然也崇拜卿哉大侠,但有着这个“叔叔”的名头在总是不自在多言,更别说好好结交了。 可如今不同了! 既然江姑娘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卿哉大侠又是江湖人尽皆知的,江姑娘的好友,那么四舍五入一下就是大舅哥了! 北岭承认自己是被美色所惑,这才念念不忘到现在,不过他又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 江姑娘又美又飒,还不许旁人喜欢么? “卿哉大侠同江姑娘想来亲近,我有心结交江姑娘,还望卿哉大侠引荐一二。” 他说得真诚,卿哉却从他神色里捕捉到了——不,不是捕捉,明晃晃的倾慕就被他看见了。 卿哉自诩与江水互通心意,现今不过是一些情情爱爱的小波折而已,他对于同样觊觎江水的北岭…… 他觉得自己需要收回刚刚对北岭赤诚的评论。 “江水她不爱与人结交,但是诚心上门之人却也不会拒之门外,庄主何不与她直言?” 卿哉如此言语,虽是好话,北岭却直觉对面人有些不快。 他也认真瞧着卿哉看去,从心底生出一缕声音来。 这是男人看待情敌的眼神。 北岭好歹也是行走江湖闯出伏龙刀名声的人,即便为人赤诚到有些直白,却当真是不傻的。 他素来豪爽关了,见周遭近前无人便直言:“卿大侠也倾慕江姑娘?” 见他既然如此直白,卿哉也没什么可遮掩的:“她本便是我认定之人。” 北岭问:“认定之人?认定的是卿大侠携手一生的妻子,还是相伴江湖一时的侠侣?” 侠侣退隐江湖反成怨偶的例子,不少。 这个问题卿哉其实并未想过,但无需深思当下便答:“自然是妻子。” 北岭也无非是抢白一通,见他如此坚定又道:“北岭虽敬重卿大侠,可江姑娘未必如是。” “你无需同我说这些,”卿哉如此说到,而后又道,“江水只会同我在一起。” “我与她之间是你所不能想象的。” 北岭虽然有听闻風锁剑与双刀客间各种生死携手,却都是隔着他人故事,虚虚实实不知实情。 如今听到卿哉这般说话,仍旧执著:“即便如此,江姑娘同你经历多少,也不曾与你在一起。” “卿大侠——” “北岭。” 卿哉不常发怒,对上这个确实算得上后辈的小庄主,却实在有些浅薄怒意:“你若想想同她讨教刀法,尽可以去。” “但武林会结束前,若是我发现你同她有何接触,”卿哉顿了顿,“休怪卿哉不顾与紫光山庄多年交情。” 北岭急了:“你!” …… 最终二人争执一番,不欢而散。 北岭气恼为何平素为人称赞正直潇洒的卿哉遇见江姑娘,竟然如此不可理喻,但卿哉话语中的坚定让他着实不敢将紫光山庄的交情赌上。 不说其他的,就说自家那个想和卿哉穿一条裤子的亲爹,知道为了江姑娘和卿哉闹翻第一反应肯定是压着自己道歉。 而卿哉内心有些许愧疚,他本非仗势欺人者。 可…… 江水如今果真是有些叫人担忧,卿哉与她交心一场,怎么能够察觉不到她的反常? 江水果真是心存死志的。 卿哉越想越心悸,那日树下吐血,他问江水是否还执意要用银零落。 “我如今功力不如从前,江水,你可以胜我,光明正大地胜我!” “姜台武林会,无需什么银零落,你足矣夺得冠首!” 彼时江水似乎笑了,她说:“我不会再用银零落了。” 这可是承诺? 第二十一章 人间此后是如君,即便如此 卿哉“劝退”北岭之后忽而察觉到有人在暗处,来人收敛气息的功夫非比寻常,他猛然转身:“江水!” 江水不知何时开始,养成了在树上瞧人的习惯来。 而此刻卿哉就站在树下,惊喜地回望。 从前她下颚小巧瘦削,即便是树下人仰目直视也没有陋色,如今更显尖细,不过她现在行走皆将幂蓠带着,也无人看见她有些微微凹陷的脸颊。 方才卿哉与北岭皆以为江水不曾前来,北岭未有深思,可卿哉却是忧心忡忡。 他没有见过江水深夜呕吐的模样,也没有瞧见江水自爆自己目如死灰的样子,可卿哉不知为何心中有着强烈的预感。 叫他忧虑不已。 可其实江水来瞧了这两个人的比试,晨光初现时她哭干了泪,困倦地伏在床榻上。 而后将散乱发丝拨到耳后,撑起身来,赤脚走到桌前,拿起茶壶往口中灌下。 冰凉的白水滚落湿透衣襟,江水瞧着那盏灯,垂眸无光。 而后她便动身来到了台前,瞧着他们的比试。 比武有来有去,因而目光毒辣如江水自然能瞧见,卿哉果真是旧伤未愈。 而此刻被卿哉发现踪迹,于是江水索性就这般看着他,不避不退直唤他名:“卿哉。” 雁去南陌使君知,幽篁远青青,芳树今暮暮。 卿哉展出笑容来问:“江水,你是何时来的?” 他笑得江水一愣,仿佛自己还是初见模样一般。 顿了顿,江水道:“虽不如你早来,却也不迟,没有错过你们的比试。” 言下之意就是所有发生的一切全都在她眼中。 卿哉不知她听见自己同北岭那番话后,心中到底是何意,闻得此言他内心一时间倒有些无措慌忙起来。 卿哉笑言:“如何?” 江水笑了笑:“还能如何?” 二人一时无言,反而是江水先提起那一茬来:“北岭不过是少年爱慕,算不得什么,你何须那般苛责对待。” 她如今话语淡淡,将自己抽身事外,仿佛北岭爱慕的不是自己一般。 可卿哉却对北岭不能容忍,但他只道:“江湖路恶,他护不住你,江水,北岭如何能站在你面前。” 可江水想听见的却不是这些。 她只反问:“北岭凭什么要护住我?单凭那一点浅薄的所谓欢喜?” 凭什么护住自己呢?江水扪心自问,她不觉得自己值得任何一个人拼死相护。 旁人与自己萍水相逢,何必护着自己;至于卿哉……他霁月风清,何苦为自己搭上什么。 “何况普天之下,谁护得住我,谁挡的过我的青昙刀?” 卿哉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只运气也飞身上来树端,顾及着男女大防他坐在稍远的一截较低处树干之上。 虽然树干低了些许,可卿哉身量高挺,反而高出江水不少来。 “我护得住你,江水。”他如此说。 江水分明在重叠叶影处,有深秋霜重,缓湿衣袖。 又仿佛是孤身入川泽,偶逢罔两,一求问灵犀。 卿哉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江水一时挣脱不得,她冷声说:“我也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不需要谁来护,你也不用。” 卿哉道:“江水,我心悦与你。” 江水冷声:“闭嘴!” 卿哉又道:“我心悦与你,待你了却心愿,我便三媒六娉求娶于你!” 江水声音更加冷冽:“闭嘴!” “江水,无论你待我如何,我总是会站在你身旁。” “都说了叫你闭嘴!” 江水一时气血翻涌,将手狠狠抽了出来,旋身而起立于枝干上。 她道:“卿哉,我不愿伤你,可你我早无可能!” 江水本想说,自己从未爱过他,可这话说出来自己尚且不信。 若是不爱,何苦做出那些许多的事来? 若当真无心,她又何苦落得如此境地来? 卿哉,卿哉! 卿哉不知她正声历色下多少纠结心肠,江水自卑与骄傲交织,怎么坑在心爱的男子前暴露出她一点内心! 你看看,北岭、秦不二…… 哪一个不是瞧见一个稍有特殊的女子,便自以为是地拿着内心一点喜欢企图将她圈禁。 她心有泥沼,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周遭无意窥探的光亮,自己窒息尚且不够,还不知要拉多少人下水! 卿哉本是多好的儿郎? 菁华无双,轻踏足下红尘肮脏,朗然清风般。从这浅薄世中来。 遇上自己却畏畏缩缩,不解情苦,像什么模样? 自己何苦害他?她能苟活几时? 江水红着眼眶,却依仗着卿哉看不到自己险些落泪的模样,强笑道:“我如今觉得,一个人自由自在的甚好。” 卿哉怎肯轻信:“你遇见什么事了?” 这话一出,江水心中一痛:“我能遇见什么?卿哉,我独自生活了许多年,遇见了许多人许多事,你又占了几分?便问我遇见了什么?” 卿哉道:“可——” “卿哉。” 江水打断了他的话:“若你真的有心成全我的话,顾念着从前的情谊,等我们二人比武之日,就别退让。” “如今你的風锁剑有几分力气,便叫我看见几分来。” 江水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流露出些许脆弱来:“算我求你了,可以么,卿哉?” “武林会上只有你才是我的敌手,这是我自年幼便期盼的武林会,是江青梗至死不渝的愿望,别为了所谓的怜惜成全,将它糟蹋了可以么?” 武林会时至今日,早已成了江水紧紧抓在手中的一根藤蔓,越是好意的退让,越握不住。 这是武林会啊。 她擦拭干净摆在面前充当招魂幡和长明灯的武林会。 卿哉久久不言,他将手攀在树干上。 “好。” 江水看向他。 卿哉坚定道:“那日你我之间,堂堂正正一战,绝不想让。” 乱我心者何止水穷时,四顾无行者,古岸拨弦人。 尚未白头,此生尽一望。 江水定定瞧着他如旧的眉目,无间大千物,此后是如君。 “……多谢。” 她诚挚道谢,将手搭在帽檐上转身便要离开却忽然又被卿哉叫住:“江水!” 脚步顿了顿:“怎么?” 卿哉在她身后:“我想瞧瞧,你如今的模样。” 听他如此,江水才想起来自己毁了去的容貌——卿哉从谁处听说了? 毁容其实也不算难堪之事,江水本没有太过在意,纵然是丑陋模样她何等的好容貌拿捏不来? 可若是卿哉要瞧,江水却忽而生出些惶恐来。 怕他嫌自己恐怖丑陋。 不过也好。 “毁了容而已,”她转过身将右边的鲛纱别开,又将左侧的掀起,将狰狞伤痕彻底暴露在卿哉面前:“可瞧够了?” 卿哉一时目光复杂:“现在还疼么?” 本意是想让卿哉离开的江水没料到他这般问,蓦然红了眼,却反应过来此刻没有鲛纱遮面慌忙又将鲛纱放下。 她道:“早便不痛了。” 卿哉起身伸出手:“同我走吧。” 江水摇摇头,黑色的鲛纱摇曳起浅浅起伏的弧度来。 “卿哉,不必多言了。” 她不敢。 即便身后伸来的手是心上之人所递。 她仍旧不敢。 第二十二章 时生春草秋死情,江水胜了 人寰长夜冷。 无垠宿云寝荒秋,依约雁行,念旧霜露,时生春草秋死情。 “江前辈,其迟是来辞行的。” 其迟踌躇半晌才来到江水的屋子前面,坎坷说出这一句话后反而轻松了些。 他本以为江前辈不会给自己开门,却没想到下一刻,有脚步从身后传来。 其迟暗自警惕不动声色地转身回头,却惊讶发现来人正是黑衣融入夜色的江水江前辈,她深夜出去做什么? 没有管其迟的小诧异,江水直接开口:“教主叫你回去的。” 江水半点疑问都没有,不过其迟收到密信却有不解,可很快就选择了服从,这才有夜半辞行这一桩事来。 面对江前辈,其迟不由低头诺诺:“是,江前辈。” 而江水丝毫不觉意外,她只道:“好,去吧。” 言罢走上前来,其迟慌忙退开,江水便伸手推门而入。 关门,点灯,一气呵成。 被隔绝在门外的其迟看着屋内亮起的灯火摇摇头,又朝着门郑重抱了一拳,这才安心动身离开。 侧耳听见其迟已经远去,江水吹灭了烛火,凝神思索起来。 如今逸王不管武林会,容教也就此退出,江水将纷繁复杂的各路都算清,明日,只剩下我与卿哉的那最后一战。 江水嫌被衾温软,直将客栈所准备的被褥掀开,只穿着靴子抱着膝盖坐在床板之上。 一只手摸索着脚踝,江水一边安静地等待着天明。 繐帐憔悴,青天渐熹。 …… 假寐许久的江水以清水拍打着脸颊,拿着刀便出了门。 如今知道双刀客居住在这间客栈的人不少,虽然不至于有狂热之辈来肆意窥探,但她走下楼梯时还是热来不少目光。 “从前只听说这江姑娘刀法医术皆是一绝,没听过她素爱做如此之打扮?” “那是你不识货!你看看那布料,那纹理,老娘馋了好久舍不得买呢。” “女人家就是这样头发长见识短,就知道买布料做衣裳。” “诶你个瘪犊子?给老娘爬!” ……聒噪粗俗,却生机勃勃。 一直到台前还有不少窃窃私语的,等到江水吝啬内力徒步走到台上才停下。 卿哉见她如此而来,整顿精神。 “在下,秦址卿哉。” “上江下水,师承青梗医师。” 台下越生桑呕出一口血来,丹峰的弟子因着少掌门的特意叮嘱,忙问:“越公子可要回去休息?” 越生桑摆摆手,阿城已经取出药丸来递上,他服着温热茶水用下后面色稍安。 他道:“不必了,多谢少侠关心。” 被称为少侠的不知名丹峰弟子不好意思笑笑,偷闲朝着台上看几眼,说:“好,好,越公子如果哪里不适可千万要告诉我。” 台上二人已站定。 江水抽刀退后一步,背微微低伏,犹如野狼窥视獠牙已开,台下众人瞧着江姑娘这般作态不由心中嘀咕,从前几场江姑娘虽然胜的利落,可姿态遂意快哉,从不见什么身法姿态。果然只有与之齐名的風锁剑,才能叫这双刀客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可不论如何双刀客总是个女子,風锁剑是成名多年的江湖第一人,怕是难赢咯! 许多人都这样想着。 而卿哉见她一霎间便已然与刀通意,整个人犹如快刀缓抽,慢慢弥漫出森森杀意来。 江水双刀合十一批明晃晃便攻了过来,卿哉暗觉怪异先出一道剑气闪身而过,那剑气分明击中江水却没有令她的脚步有丝毫停顿。 她身后青石台轰然炸开,与此同时卿哉仿若脑后生目翻身下腰而旋挥剑,江水正在他身后。 台下人瞧着霎时消失而后陡然出现卿哉身后的身影,无不是张口结舌般,个个惊起后背冷汗来。 这是障眼法? 世间竟然能够有如此障眼法!简直叫人忍不住害怕! 就连沈眠星也忍不住惊起而环顾四周。 他早在之前的比试上便输给了江水,但身为此次武林会的主持人他还是有着观光十分好的位置。 与对江水毫无所知的旁人不同,沈眠星可谓是同江水交手不下数十次,自以为二人都有来有往,只是江水胜券更大些,可居然都没有逼出来她这一招! 这一招如此诡异如鬼魅,是身法还是步法亦或是障眼法?叫什么名字! 无数人内心如此想。 毫无意外,这一招不论是不是障眼法都足够杀人于无形了! 江水没有太多起名的能耐,只将这一招叫做障目浮光,她自出江湖至如今,用过的次数不过寥寥几次。 卿哉是有幸活着见到的唯一一人,其他人要么死了,要么埋了,恒河暗沙。 而卿哉能够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破了让她精神为之一振,她不自觉间毫无自知地漾起了笑容来。 而后卿哉一剑开紫薇,他剑锋险险刺穿江水的胸腹,江水足尖叠起飞身,下坠使出十八道刀芒! 卿哉依依挥破又上前一步——風锁剑与交叉青昙刀死死钳住,江水索性一力回抽转身只捉来一柄刀。 然而已来不及,風锁剑刺穿肩头有血色映出! 江水深知自己体质与功法最大的缺点,便是不可伤身,伤一寸,减去半身功力! 但见她翻腰以刀力撑起,足下横劈直逼卿哉咽喉,卿哉分明看见那靴侧利刀! 那是她教给郭遇安的保命之法! 江水到底是个杀手,她如今时日无多,顾及什么江湖评论善恶?就算是看出了她毙命的杀手作风,又是如何呢? 她何必在意! 而卿哉内力缺失,以風锁剑作为抵挡,却冷不妨有袖中剑射来! 卿哉旋剑飞翅式如白练横江,避开这一腿击,而后那擦过脸颊的三发毒箭簌簌射入台面有着森森褐色! 剧毒。 有些毒历久而狠辣,有些毒责出而易散,不可同开。 这是江水仔仔细细,隔着一个月回,两个深夜,就着月色一点点冷静地用见血封喉的毒药擦拭洗涤过的袖剑与匕首,她的生死之战,容不得任何人亵渎。 即便是卿哉——若是你亵渎了,那便同我一起死吧,抱歉。 卿哉刹那神思通明,他是知晓银零落的由来,江水行事准则,而如今偏激至此却是没有想到了。 因而一剑切玉声,直横扫过! 徘徊中微三千剑,鸣声唱彻神州光。 而江水则孑然不同,她索性弃去半身刀转袖直追卿哉而去。 泄银须臾吞金玉,窄袖乍啸万雨针。 多么似曾相识的刀法,容貌平平无奇却偏有倾尽天公怜爱的一双眼的女子,笑着说 ——我虽不及卿哉少侠剑法绝世,钝刀驽马已够行走江湖! 卿哉一时愣神江水窥见破绽已捉刀入掌,抓风借力欺身于前直一招! 刀横咽喉。 卿哉,败。 台下众人静默一瞬,转而高呼起江水的姓名! 而江水看着卿哉半跪于地的模样,心中忽而有枷锁轻开,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这似乎不是她心中的江湖。 第二十三章 小看梨花停且住,青梗姑姑 众人赞叹了许久之后,才放江水这个武林会冠首回去休息,又言晚间宴席在某某地某某时,天下英雄云集,双刀客可千万也要一并欢醉! 江水虽然不爱宴饮,然而却也笑着应下,这才匆忙离开。 她还有要事…… “江水!” 听见有熟悉声音高呼名姓,江水的脚步一顿,越生桑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他看见江水回头还不敢停下脚步。 一直小跑到江水身前,越生桑平复着呼吸而后认真瞧着江水才道:“江水,你要去何处,我与你同去。” 不知他缘何如此,江水敛眉轻笑:“我既然不负师命已取得武林会冠首,自然该回去师傅坟前,祭拜一二。” 银碗早已不是自己一个人的银碗了,可来年春初,满谷梨花落在埋骨之上,正是佳处。 若他年有行人,偶过幽谷,得见白骨旧坟破茅屋,且住片刻小看梨花,倒也不失雅韵。 越生桑见她如此言,又道:“如今我身子已无大碍,若是你去祭拜江姑姑,我也该去上一柱香。” 江水摇摇头。 她道:“你无故跑来姜台餐风露宿的,已经糟蹋了你江姑姑的心意了,至于祭拜更是不急于一时的,待你身体大好之后再去也不迟。” 至于身体大好之后还有没有江水这个人……她就不管了。 反正祭拜的是江青梗,不是她江水。 一阵深秋寒风吹来,越生桑见风又忍不住咳嗽几声,江水手指微握又松,上前半步。 她劝越生桑:“深秋风大,生桑你且回去吧。” 越生桑却固执不已,咳嗽地说不出话来还在倔强摇头。 看得江水叹息。 其实果真到了这一步,江水反而有些茫然起来,仿佛被粘腻的蜜蜡包裹其中,仿佛知道已经达到生命的终结。 不疾不徐,就这样缓缓地走到尽头最后几步。 远汀生兰草,蜡泪红海棠。 越生桑停咳缓笑:“我无碍的。” 见他如此固执,江水也无可奈何,她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而后道:“那我明日前去寻你,与你同行。” 纵然是要死,江水还有一桩事没有完成。 她的青昙刀,她的半身,没有自己压制着青昙它又会落在谁手中? 可以托付之人唯二,卿哉与沈眠星,江水已然做好决策,今日分而赠刀,而后悄然离去。 身亡银碗中。 正当她走神时,越生桑却陡然上前用力抓住江水的手腕,居然不顾一直以来的君子之礼。 江水心中一震:“生桑?” 越生桑欲言又止,手上青筋毕露,可怜他体虚病弱竟然还有如此力气。 被他拿捏疼痛,江水有些无奈:“可是哪里不好?” “罢了,你同我向前走上几步找个坐处,我替你把把脉。” 越生桑闻言依言松手,沉默地看着江水。 江水心知他必然是察觉到什么,或者有什么事想要说,但此地也不是适合谈话的地方,而且她果真是想要在替他的身体做一番谋划的。 总归往后便是生死相隔,既然接手了越生桑这个病怏怏的身子,江水还是想着要临死前多瞧瞧看看的。 小生桑啊小生桑,你当你江姑姑早就死了,这很好。 江水如是想着,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远山迢递,异乡人行路忙。 走了不到半里,有供人歇脚的小凉亭,四檐飞翼,苍竹精神。上书“留君亭”三字,虽有破损砖瓦,然桌椅完好,四野开阔恰宜闲坐。 江水不愿要越生桑到自己下榻处,加之看他衣衫温暖倒也不怕他冻着,便觉得着留君亭不错。 她问:“先在这里坐着歇歇?” 越生桑不置可否,江水便引着他坐进留客亭中去。 普一坐下,越生桑冷不丁便开口:“阿城你可还记得。” 阿城? 想了想,似乎是被越生桑一直带在身边一口一个“我家少爷”“我家少爷”的那个小厮书童。 江水颔首:“记得,你身边那个孩子。” 既然越生桑特地提起,应当有些什么事来,江水复问:“他怎么了?” 四下无人,越生桑沉默片刻而后道:“他是逸王的手下。” 什么? 江水难得一愣。 从与阿城初见,到越生桑被掳,再到留客九楹郡,得遇魏先生,树林埋火药,赠人银零落,江安求兵器…… 她猛然将此一切都串联起来! 越家灭族,只留下一个孱弱的越生桑,若是再遭山贼成为禁脔后再救出更为容易掌控。 而后进入这个江湖中最为缜密的叶家,掌握着江湖中八成神兵的叶家,可谓是武林的一大命脉! 更有甚者,说不定自己遇上耿玉儿,也是因为自己的刀法被阿城看在眼中才让逸王派来了他,以此试探! 怪不得,怪不得! 自己绞尽脑汁所求无解的那一点,在这里! 被自己从来视为越生桑可有可无的附属物的阿城! 秋劫秋鹭秋芜,她在逸王府的那一个月也不是空度光阴的,想必这个阿城,便是最后那个秋曲! 原来如此! 江水豁然拍桌预起,可随之却又缓缓坐下——这些与自己有何干系呢? 她将拍桌的手收回袖中,带着不以为然的腔调道:“那你应该早些告诉叶景行,不过是一个下人而已,只要别叫阿城知道,死一个下人算不得什么。” 至于会不会引来逸王的怒气,那可就不是江水能够左右得了,不是么? 她拍案之时越生桑眼眸一亮,而后听她语气淡然,不由开口:“那你呢,江水?” 江水笑出声来:“我?我去祭拜师傅啊。” 又道:“灭族之仇我如今心有余而力不足,更何况那是逸王——生桑难道要我两柄刀杀去,砍了他项上人头?” 说着这样无关痛痒的话,江水内心叹息,抱歉了生桑,我已心力交瘁帮不得你。 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 她又随意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起身便离开却被越生桑的这一句话震慑到不能动弹:“江姑姑!你难道非死不可么!” 她僵硬着身体,转过来看他,声音颤抖:“你叫我什么?” “江姑姑,青梗姑姑。” 她恍然想起越生桑那一日寻到自己落脚的平安客栈,开口的那句“请——问那位客人面前可还有空座?” 想来不是请,而是青。 江青梗的青。 她缓缓低头掀开自己的幂蓠,用露出的左眼深深看着他:“你知道卿哉受到叶俟清的迫害给我来信,你知道阿城是逸王的部下,你知道我是江青梗,知道我想寻死——生桑,你还知道什么?” “你知道,银零落么?” 这是越生桑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江水从他的目光中读出。 越生桑的确不知。 他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一味药,还是一根钗。 越生桑若是知道又怎么眼睁睁看着江水一步步走到如此境地,他怎会忍心让江水踏入如此地步? 江水扯出一抹笑容:“不知道啊,如此,也好。” 你只是想救我一命,才将这些全都说出,是不是?生桑。 可惜不论你是如何知道那些,我全顾不得了,生桑。 抱歉。 万壑云起,千载日落,百家香火,十方魂归,一命何消? 第二十四章 未有归期同归人,江湖共去 悲吟何贱关山内,金砌生杂木,小妇怨王孙。 江汀风寒,明明最是天上月何其遥远?可怜抬首便见,千百年惹得多少人在痴心神往。 还以为这月亮,就在自己身侧。 …… 狂欢的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卿哉醉里听起北风更紧,清晨踏步出门预寻江水时果真看见秋叶满地,一夕之后满地红泥。 而那怀抱双刀,将半边幂蓠别开露出清丽脸庞的女子正站在暗金飞绛之中,唇有艳色更甚榴花。 青昙刀从来都是没有鞘的,如今她这样虚虚搂着,一如不知刀利的小儿。 可她不是对青昙刀一无所知的小孩子,反而是最直视其狠恶的刀主人,江水。 武林会已毕,酒宴酣畅,她这个武林会的冠首本该熏熏然醉倒在一片艳羡声之中。 她就这样静静伫立着,目光看向极为高远的天际,盈盈自生波。 “江水?” 卿哉走进,才发现她的唇上不是胭脂,而是一抹血渍。 “你来啦,”听见声音江水将目光落在来人脸上,眉眼温和,“我有事要同你说。” 被这久违的安宁气息打动,卿哉不自觉地随着她走。 晨光熹微,昨夜宴饮叫整个武林都醉得熏熏然,二人行走之间除却几个扫洒仆从外没有碰见任何一个人。 没有客套的来往,他们就这般缓缓走着。 卿哉有心知道江水预备同自己说什么,却不忍打破这般静谧悠哉的氛围,只与她并肩走着。 “我预备回去银碗,同师傅上一柱香,”江水这般说:“青昙刀如今成了昭示我身份的象征之一,我想将它托付给你。” 卿哉忙问:“那你用什么?” 江水瞧着青昙刀,抬头冲他展出一个明快的笑容来:“一对钝刀,足矣。” 卿哉就这样定定瞧着她,仿佛要瞧她是真的只是如此所说,还是要去逃避什么。 而江水笑容丝毫不变,带着明媚而轻快的光亮,一如清江浮光点点,干净澄澈到不似尘霜一生的女子该有的模样。 清商,清商,一催衰情,一乱肩头。 卿哉喉头滑动:“那你何时归来?” 江水瞧着他,目光深处藏着难为人知的点滴不舍,而后笑言:“师傅待我情深义重,如今她遗愿已了,我亦是不知何时再出江湖。” 卿哉又问:“前路漫漫,不如我与你同行而去?” 他本想问,既然你都说了心悦与我,如今为何要撇开自己一人上路? 可忍了忍只这样说。 江水不由失笑:“我是回去祭拜,虽然不急于一时,可你同她无亲无故去了干什么?” “那你何时归来?”卿哉耳垂微微泛红,掩盖在长发之下不易被人看见。 “先前一路奔波,还没有与你好好地相伴同行江湖——” “上谢你可曾去过?我与上谢几家名家有些君子之约,来年春花陌上时,相约共看湖光山色。” “还有南海,有泣蚌生明珠,奇艺如瓣贝颜色艳如蔷薇,几瓣聚集可做簪花。” “就在姜台,我知道有家老酒馆在陋巷之中,不用入口就有三分醉意。” 卿哉这样说着眼眸明亮,是江水最喜欢的那种神色,引得心如冷石的江水也随着他描述的画面笑了起来。 这是很好很好的一个江湖。 可惜自己是见不到了。 “真好啊卿哉,你瞧见的江湖同我瞧见的,可是迥异的,”江水带着些若有似无的怅惘,将被秋风吹乱的一缕发丝别在耳后,“若无意外,我此后便在银碗安家,不再出来了。” 陡然提起银碗,卿哉记起如梦似雾的那一段山谷中相依相偎地时光来。 他试探问:“那待到尘埃落定后,江水可嫌弃我去银碗讨个清闲?” 此言一出,仿佛纷飞的红叶也缓了落地归根的思念,旖旎起来。 江水垂眸:“银碗常寒,谷中梨花花期在五月,若你有心……” “若你有心,三年之后蒲月之时,便去银碗吧。” 不会蠢笨到没有自己在还拿着風锁剑当靶子的卿哉,三年如何不能活着度过? 那时枯骨已被谷中鸦鹊鼠兔啃尽,许你一个未有归期的同归人,一场梦。 江水瞧着他,笑笑说:“我都忘了,到现在都没问你呢,叶俟清你预备如何处置?” 卿哉尴尬摸了摸鼻子:“你不是已断了她的手么?” 如此轻易便揭过了么? 江水摇摇头:“临行前我劝你一句话,若是不打算除之后快,那无如必要便不要再见叶俟清了。” 自当如此,卿哉虽然如今无甚大碍,可偶尔想起那时候的噬心蚀骨之苦,还是忍不住心悸。 他又怎么会刻意去接近那个始作俑者呢? 纵容江水将自己所推测的弃子说讲与卿哉听,他还是不会多苛责其他,就连目前的仇敌他居然都可以放过。 他道:“这我自然知道。” 江水瞧着他,像瞧着灵山妙塔尖上那一颗明珠,不该坠地的明珠。 而后颔首:“好。” 用手抚摸着青昙的刀把,一直到将它的纹路都再次记在心中:“这,就托付给你了。” 卿哉双手接过,认真道:“我一定妥善保管,三年之后,携刀而去。” 将手指向天盟誓:“神鬼共鉴。” “不过是一对刀而已,何必如此?”江水此刻空出双手来,忽而伸出右手攀上他的脸颊轮廓。 她指尖有着冰凉的触觉,即便与自己的脸颊还有着一指的距离,卿哉仍旧能够感受到。 他同江水一向是发乎情止乎礼,纵然当初在银碗谷中只有他们二人与那一头老狼,两心相悦坦诚相见之下,依旧从未做出半点逾距之事来。 如今江水伸手,除却当初他身中毒素时的多般照顾,已经算得上他们最为亲密的事情了。 “卿哉——” 江水轻轻念着他的名讳,“你这个名字很好听,我很喜欢。” 她言罢,抽回手转身而去。 俯身怜草木,草木憔悴尽,分明寸寸不胜霜,枯荣千里别欢路。 江水没有再看卿哉。 她就这样一直向姜台城外走去,走过冒着热气的早茶铺,走过散看安危的城门。 有早起摸鸟雀的顽皮童子,和坐吃馄饨的出城务农人。 武林会。 ——这三个字与自己再无瓜葛了,江水这样想着,一直走到叶上霜露水都被阳光蒸腾。 她忽而瞧见一只野花生在杂草间,忍不住蹲下身摸摸因为日照不足而打蔫儿花瓣,将遮挡在她身上的杂草拨开。 这株小而碎的花有着微红的瓣,小心地生长着,像是卿哉所说的南海奇艺珠。 待站起身,却有洒踏马蹄声急急而来,江水本不在意,却猛然察觉有暗器袭来! 转身而去正预备闪身避过,淬不及防发现是自己的青昙刀。 她顺势握住,看着逆光而来勒马的卿哉。 青年身姿如渊冰松柏,也如朔风寒树,他带着无限的期盼与不惹人厌的志在必得。 “在你回去之前,江水!” 千钧跟在青司身后,而卿哉从马背上俯身伸手:“拿上你的青昙刀,我带你看看我眼中的江湖!” 第二十五章 红萼城中红萼花,何以契阔 三月的时光转瞬即逝。 卿哉便寻江水不得,对于江水的突然离去百思不得其解,然而他还是试探着寻找。 自那一日江水握住他的手,翻身上马与自己同骑策马,这三个月他如约带着江水看了所有可以看到的江湖。 于藕花深处钓鲈鱼,沽满霜叶笑游侠儿,搅起九州千水月,兑酒当醉歌。 江水从一开始的好奇酒味,到发现她天赋异禀,百杯不醉,与卿哉很是畅快地痛饮了许久。 她有时端着烛灯在三更时敲门,指着好圆明月说,今夜月明,何不痛饮快哉?眼眸比明月更璀璨。 有时遇见赖上来的卖花姑娘,她也不气恼,只在冬日偏叫小姑娘卖花期在春的梨与海棠,却也在小姑娘郁闷时主动将一篮子花买下。 有时她瞧着意气拼刀剑的少年侠客,会饶有兴味地停着脚步端详,时不时还要和自己轻声说哪里身法有问题,哪里劲道稍显不足。 …… 而今早醒来他蔻响隔壁厢房的门,等待许久都没有等到江水的那声回应。 试探性地推开门,却发现门不过是虚掩着的,屋内空无一人。 卿哉踏入屋内将那被空瓶压着的信纸拿起,上面是女子纤瘦却沉着痛快的四个字“珍重勿念”。 没有缘由与结果。 前一夜他还在谋划着下一地该带她去洒金山,看那山间落日的余辉洒在江水肩头。 如今却找不到她半分踪迹。 这里是北方的一座小城,名曰红萼城,苦寒干燥,终年飞雪。 以雪树银光之动人闻名于天下间,更因飞雪虽俏却雪树从不生花而多了惋惜的色彩。 江水听闻有这样的红萼城后,有刹那的神色变化,被自己看在眼中询问后才说:只有飞雪无有花红,偏偏叫这个名字,有种动人的神韵在个中。 正是因为这一句话,让卿哉知道江水其实对这个红萼城的神韵很是向往,他这才敲定来这红萼城的行程。 谁知…… 卿哉握着手中的锦盒,脚步逐渐加快,走过一个个街道。 “这位大娘,你可看见过一个青衣带着面纱手持双刀的姑娘?” “敢为小兄弟,不知可曾看见过一个青衣带着面纱手持双刀的姑娘?” “大伯劳烦问下,有没有见过一个姑娘,青衣带着面纱,带着双刀的?” “这位大姐……” “大哥留步……” “小朋友……” 步履匆忙却没有章程地走街串巷,卿哉一直都没有找到江水的踪迹,不由得心急如焚。 两两相伴回家的村妇与卿哉擦肩而过,蓝衫的那个笑得眼睛眯起,摆摆手:“诶呀,谁叫我家那口子起的早呢?” 另一个口中不无羡慕:“这可是难有的福气啊,平白捡了这么大一颗宝石珠子,你家可要发达了。” 蓝衫的故作谦虚:“嚯,按在刀把子上的谁知道值几个钱?那些江湖人揭不开锅的多的是,万一要是假的,那也不值钱了。” “什么刀!” 被陡然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子吓到,蓝衫村妇唬了一口气:“嘿你这小伙子怎么神神鬼鬼的?” 眼珠转了转搪塞到:“什么刀?我哪知道什么刀?” 刀柄按有宝石的,难道是江水的青昙刀? 卿哉不由分说,追着拉袖溜走的村妇而去:“大娘!” 那两个村妇念叨着遇到了什么东西,蓝衫的疑心是刀主人,更不愿多说小跑着就回家。 刚进院门就看见自家那口子坐在院子里,拿着一把锉刀比划着,想把早上捡来的刀里的宝石撬出来。 “臭东西你干什么快进去!” “大娘。” 村妇气急败坏的话语和卿哉克制怒气的声音同时响起。 看着那把熟悉的刀,卿哉目光犀利:“你们从什么地方拿来的这柄刀,剩下的那一柄在何处。” 村妇死也不愿开口,卿哉心中急切,将手中風锁剑展出:“我用这把剑换你的刀,还有你在我刚才的两个问题。” 那挫宝石的男人有些心动,可村妇却不乐意:“你这剑光秃秃的,没个装饰,不是金不是玉的,值个甚么钱?” 然后颇为自得:“不换!门都没有!” 价值连城到当今摄政的逸王都想要得到的,不值钱的風锁剑。 卿哉着急:“那你们要如何才肯换!” 又说:“我无意伤二位性命,但二位也不要欺人太甚!” 从来都是翩然君子的卿哉第一次放狠话,有些别扭,可他急切之下上前踏去多步抽剑出鞘:“若二位冥顽不灵,执意要拿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招惹上杀身之祸也怨不得旁人!” 那村妇被明晃晃的剑光吓到,颤颤退后几步惊魂未定:“你你你!我们会报官的!” “报官?” 卿哉索性将風锁剑指向她喉头,“二位以为能够报官?” “总,总是要有些金子银子翡翠玉什么的,才好,好换的?” 卿哉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带包袱,自然没有什么金银在身上。 他咬牙将锦盒拿出,取出一双莹润剔透且雕功极好玉镯来,拿在手中:“这个够么!” …… 白雪频回灵光满,万里流风逐刀开。 卿哉握着青昙刀的一柄,走到这株树前,半跪在地上,用手挖开埋在刀上的雪块,而看着刀身末入树根的另外一把青昙刀。 早上农夫偶尔路过看见两把刀,贪念作祟将地上的那把捡起来,又试着拽这把,可实在埋得太深无法拿出。 他于是先把地上的那把捡回家,又趁着四下无人用雪把拿不出的那把埋住做上记号,预备等天黑无人的时候再来偷偷扒回家。 卿哉保持着半跪的姿态,浑然不顾半身入雪,伸手去握青昙刀,而后完整拔起。 普一拔出,树根链接树干簌簌掉下满树的白雪来,卿哉恍然抬头,看见满树鲜艳的红色。 万里飞雪,天地一色,只有此树灼灼胜火。 ——卿哉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我也不是故意捉弄她。 ——卖花的不知道,我却知道叫冬日开出春日海棠的方法来,真的。 ——找一个内力深厚且熟知草木药理的人,以自身内力为饵,循着树木脉络而养,便可在簌簌白雪之中叫雪树开出红花来。 当时笑容还在眼前,亘古雪城莽莽,卿哉看着树上如泼洒满树鲜血的红海棠纷繁,泪如雨下。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卿哉一字一句道。 他用预备在今日认真交给江水的信物,那对玉手镯,换来了这对青昙刀。 以及千百年来,唯一一树开在红萼城的红萼海棠花。 莫非你还是服下了银零落?你当真是一心求死么? “江水!” 他撑着刀半跪在地哽咽难以,却不知昨夜江水也是用着与他一样的姿势,将所有的内力全都输送到这株从未开花的海棠树躯干之中。 他一心只想知道,纵然江水已死,她的芳躯又在何处? 他怎能忍心让江水曝尸荒野? “江水——” 第二十六章 魂游东天观玉台,救命之恩 水气鸟噪,有日光过窗扇委贴面颊上。 陷入茫然的女子撑着手臂起身,摸索着覆盖在双目上似丝非绸的不知何等东西,茫然地闭目呆坐起来。 这是何处? 等等,她又想起更重要一件事来——我是谁? 搜刮脑海,居然找不到一点讯息。 无知无识地身在一个地方,这些让女子一瞬便开始凝聚内力紧绷肌肉,却又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哪里不对。 念着不知双目上的布条有何作用,女子勉强克制住解下它的冲动,而后下意识地替自己把起脉来。 内力尽失,经脉寸裂,毒素与药力萦绕,还有一股从未听闻的劲气在其中。 这样一个躯体居然还活着? 她又暗想这样熟悉把脉,想必医术精湛,难道自己是个医师? 这样想着,却又觉不对,手上薄茧与习惯而自然的打坐吞吐,和即便内力空空但仍能察觉壮大经脉,那毒如此狠辣精辟却也没有至死,显然未受伤中毒之前,自己也算是武功大成之人。 一个医武双精之人如何会落到如此地步?莫非自己是遇到了仇家么? 可这又是何处,是否安全? 女子满腹疑虑,正预备解下眼上障目的布条来好好打量四周以确定下一步,却冷不防听见一声:“不要解开。” 有人! 刹那之间女子便不自知地伸手到后背预备取下什么,却落了个空,她狠狠皱眉:“你是何人?” “红菱,微生红菱。” 女子听她话语中并无恶意,至少没有一丝杀意,虽然仍旧警惕却顺着说:“好名字。” “你是江水。” 江水? 她不由一愣,顺此而问:“你认得我?” “是我救下了你。” “……” “并且是我叫你失去了记忆,因为我需要的是个一张白纸的你。” 那个女声说得理所当然,她虽觉怪异暗暗提起提防,却还是稍微放松。 江水,江水,将这个名字在心中默念几遍觉得自己似乎并不排斥,她于是接受了这个名字。 江水抿唇,她能悄无声息地出现,且能够将自己的记忆除去,自然证明无论是武艺还是医术都远在自己之上。 她不知从前自己是何等样人,可如今的她知道该如何做是正确的。 “好,”江水说,“那么我能够知道什么。” 她并没有什么疑问的气息,无论这个自称微生红菱的女子说出什么来,她都可以选择相信与否。 一个人是否会被骗,除了与她的聪明才智有关系之外,更看重的是她是否有一颗属于自己的心。 “你叫江水,你的刀很好。” 竟然只这一句话。 江水听见那句“你的刀很好”忽而觉得眼眶酸涩,覆盖在双目上的布匹却在下一瞬清凉起来,叫她还没有起什么愤慨悲凉的心思就被压下了。 因而她颔首:“好我知道了。” “我叫江水,我的刀很好。” 这话说罢,江水伸手抚摸着清凉的布匹,问微生红菱:“这是何物?” 此时此刻才有脚步声响起,轻而徐,缓而定,非大功力者不可练就。 而微生红菱走到江水的面前,瞧着这个被自己用镇派之宝救下的修补仙脉的楔石。 她道:“这是素练涤玄,可以静心,于你养伤有利。” 虽同为武林名门,玉麈与其余几派皆不相同。 其一在于玉麈是唯一一个与大旸朝廷纠葛渊源的江湖门派,但修道之名在外,引来善男信女也非令人十分侧目之事。 其二则是在着仙脉溃散的尽两百年来,世人不见仙鬼,不信神佛,唯有玉麈依旧秉持这开派祖师时非谢的仙旨,修心问仙。 所谓玉麈之名,玉麈玉麈,麈便是鹿,鹿尾可以制拂尘,故而拂尘亦可以称为麈。 而那镇派之宝玉浮尘,本便是师祖寻天地间灵兽盈琭麈,以其尾与半身福缘所制,可以活死人,可以医白骨。 至于素练涤玄,本是师祖时非谢取极北太虚羽冻云之寒石为心,求苍髯君珍藏洗醉纱共制,赠与旸帝之姊公主毓,万望澄明静心,涤其玉府。 后十余年兜兜转转,又回归于玉麈奉为珍宝好生保管。 上一辈掌门怜门下七弟子豪端仙才天妒,无路飞升,由天降桎梏炙火灼烤。将这素练涤玄赐于豪端,残喘续命。 拿走这素练涤玄,无疑于拿了豪端的命与往后十世仙缘,可一边是修复仙脉,一边是飞升无望的豪端。 他自己就做出了选择来。 微生红菱自下山始便一路循着掐算而去,瞧见这个修补仙脉的楔石站在武林会的台上。 心魔尘埃,一应俱全,五毒缠身。 她素来无波古井般的心生出一缕疑惑:这般五毒缠身的女子,当真是师祖所留下的那个仙脉楔石么? 本预即刻带走,奈何楔石之命非她可以定夺,若是执意出手必遭因果反噬。 于是微生红菱隐匿神行,静待时机,从江水与那个文弱窥天人交谈时吐露出那些自杀的意图,她找到了去其尘、涤其浊、车其辙、振其冠的方法。 一路看着她从心如死灰到重生希翼,再到感念多活无益直至黑夜独行于撼天古树之下,将全身内力全然渡去。 她半跪在地,右手中的刀插得极深,待到内力全无后呕血倒底,那柄刀也没有移动分毫。 “魔刀?” 微生红菱一眼勘破这刀中魔心,虽则并非当年饮光刀,却也颇有一段渊源,如今江水本就魔气萦绕她自然不会留着刀在江水身侧。 于是当江水问起“那我的刀在何处”时,微生红菱只道:“在你所托付之人身侧。” 魔刀就是魔刀,若是真的流落于外未必不会引起祸端,微生红菱看着那个与江水同行的男子将刀取走后才安心。 这个叫卿哉的,往后也用得上。 江水颔首:“还未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 在微生红菱拿着玉浮尘救下江水时,容教内部也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迟焰跳崖自尽了。 迟焰是谁?忘性大的容教教徒思索了一会,才想起来这是那个脾气桀骜的前教主,如今教主鹿衔的生父。 养在微生盛湖与鹿衔成婚前居住院落的傻子。 他怎么死了呢? 觉月洞,百年基业。 原本被江水用药变得痴傻的头脑不知为何清醒起来,但整个人更加疯癫,他抓着微生盛湖直问:“玉拂尘在何处?江水在何处?” “觉月洞,觉月洞!” 他不眠不休,不饮不啄,将“觉月洞”“百年基业”“仙脉”“江水”这四个词颠来倒去地念。 念得七窍流血,念得血泪盈襟,直念到最终大笑而而挥开微生盛湖,直跳下山崖而去。 他振袖逆风而坠于深谷,也如凭虚御风之行上青天。 身生天地兮死以为归,释正蒙尘而放灵光。 身既死兮循昭明,风马宾兮客硃明。 九歌奏,竽瑟起,金鼓声。 魂游东天观玉台。 迟焰番外 金缕牵雪翎 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十牖之开不如一户之明。 当师傅牵着两个身量相似的小童领着他们一一看过几位师兄时,迟焰的目光就落在那个眉心长着一颗红痣的小姑娘身上。 她叫微生红菱。 旁边是她的兄长,叫做微生盛湖。 玉麈掌门认定这一对微生兄妹,皆是在修道之途上有着大造化之人,然而玉麈的真传弟子哪个不是仙姿卓绝之人? 除却掌门的时常点拨之外,他们兄妹二人则最多的是跟着最小的弟子,也就是迟焰身侧修行。 红菱这个名字很好听,也合宜她眉心的那颗红痣,然而这两个字尘意稍过,与小姑娘清冷神韵格格不入,因而之后由掌门亲自取名,曰一二。 一二之意,自然是道生一二衍万物。 普一听便知得了掌门青眼。 玉麈诸峰散栖玉鹤,说是养却着实算是无主之生灵,飞落自然无人在意,今朝梳翎明朝去。 没谁知道这里有多少只仙鹤。 可也有些人与鹤间相伴情谊,小弟子们质朴天真,拿着自己的口粮去喂鹤,修道之人收下偶尔仙鹤衔来的兰草。 仙鹤衔草报恩的故事百听不厌,但玉麈上仙鹤衔来的,也只是些稍微奇异些的朱果香草。 不过那些小弟子们倒全是很喜欢。 迟焰见微生盛湖与微生一二眼中都有对仙鹤的喜欢,小小的眼眶中盈满了不可思议的光亮,便自袖中取出一些素饼。 “拿去喂吧。” 掰开分别交给他们兄妹二人,迟焰笑得温和,宽袖长袍,玉人游光。 那时候还是小孩子的微生兄妹带着小小的雀跃,捧着素饼就小跑到仙鹤前。 仙鹤的腿比他们整个人都长些。 原本闲散的仙鹤纷纷收拢羽翼,踱步到兄妹二人近前,并不忙着吃饼,只是亲昵地用脖子蹭他们。 “天生仙骨,造化钟爱。” 掌门如此点评微生兄妹,比当初他的那句“绝仙之世,如星明明。”高了不知多少。 彼时迟焰因为这八个字生出些疑惑来,如何是天生仙骨,如何是造化钟爱? 谁是天生仙骨,谁是造化钟爱? 但他道心无垢只在心中转了片刻念头便放下,而后日复一日地修道,练剑,问心,以观太虚。 看着师兄们轮番进入觉月洞,最终轮到自己时,迟焰才惊觉已过七年。 山间云烟如旧,翠微朝暮不歇。 觉月洞,觉月洞。 仙脉毁溃之后,与青阙君齐名的苍髯君、破微君皆销声匿迹,不知是飞升天外,还是陨落入尘泥。 时非谢为了一己私心,以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换来大旸的盛世。百姓愚昧,只将这一切归功于旸齐帝,转而斥责摄政公主储毓牝鸡司晨损害国体。 公主毓身死仍挂碍着大旸百姓,辗转之下才叫时非谢不得飞升,魂消神散,换来这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仙人一怒而减国祚,一啼而万木枯。 觉月洞便是玉麈最后的出路。 迟焰不是天生仙骨,更非造化钟爱的那人,觉月洞形削骨瘦三年只悟得当年师祖一番泣血之情。 可他绞尽脑汁也不知为何自己一心求道,却只看见儿女情长? 是心念不坚还是上天示警? 于是那一年生于玉麈长于玉麈从未离开的迟焰恳求掌门允他出门游历,看看这红尘到底是如何模样。 为何儿女情长都能够逼得仙人陨落,迟焰万分不解,他迫切地希望解开这一谜题。 掌门捻须而叹,问他:“你如今修习的是什么剑法?” 迟焰答曰《鹤驯》。 仙人抱月来,点石生芝兰。 仙人乘鹤去,金缕牵雪翎。 掌门说:“你可知鹤为何物?” 迟焰垂首:“仙人之坐骑,万禽之灵犀。” 而听闻此言掌门不置可否,他唤迟焰上近前来,看着这个已经长大成人却干净更胜过玉麈峰上最尖出那一撮雪的迟焰。 “迟焰,此去你是为何而游历山川?” “弟子不知红尘是为何物,不入红尘,安解脱之?” 那一代玉麈真传弟子的服饰与如今不同,若说如今的是秋光里烟草之沉,当初的玉麈正是雪衣能转夜为夙。 于是脸庞稍显稚嫩的其迟穿上霜雪色的衣衫,背上美玉打造的长剑,郑重得拜别师兄弟。 万事俱备,临下山的前一日他去向掌门辞行却冷不防被引入藏宝室之中。 台上供奉的是正派之宝玉拂尘,迟焰一瞬间便认出来。 “师傅不可!” 在得知掌门要将如此珍贵的镇派之宝交给自己,由自己带着它一并游历,其迟第一反应便是惊而不敢收。 “这是师祖留下来的镇派之宝,若在弟子手上有了丝毫损伤,弟子万死难逃其咎!” 可掌门却执意要他带着上路,加之玉麈中各色式样的玉拂尘不少,没有几个人见过奉为正派之宝的这一柄,更别说其他门派的江湖人了,于是推脱不下的迟焰与有荣焉地带着玉拂尘开始了下山之旅。 但他还是小心谨慎地将玉拂尘收在锦盒之内,藏于包袱中,从不轻易视之于人。 他一路走,一路看。 第一次看见没有雪的泥地,和嗔痴笑怒的红尘。 见过交好的两个采桑姑娘,粉面翠巾,提溜着裙子一路小跑多到桑树后面,互相窃窃私语,瞧着走过的骑马公子红了脸儿。 一个指着另一个笑,另外一个锤得她诶呦呦跳开,换了一颗树看着别家俊朗的少年郎。 见过荒年活不下去,家财散尽的地主沦落到卖女二换粮食的地步。女儿生得只是清秀,被挑拣来去,谁都没有挑中,直到最后花楼姑子来挑还是嫌弃姿色平庸。 最后那个姑娘倔着脸说:“我读过书,可以陪大老爷!”才被挑走,那老地主又笑又哭,一巴掌又一巴掌得着打自己。 也见过丢失幼女终日嚎啕不止,最后哭瞎了双眼的寡母,临死之前仍旧心心念念叫着“囡儿”“囡儿”。 乡邻不忍她死不瞑目,想着她既然已经瞎了不认得人,索性找来旁的村落年岁差不离的少女站在病榻之前,抹着泪喊一声“娘”。 那时他恰巧路过,看得出这为寡母只是郁结于心悲愤难化,加之家贫无钱抓药治病才到如此境地。 于是在这一对寡母村女握手痛哭结束,众人掖被离开后,他叩门而入。 将身上的银两拿出一部分来,提议这位寡母找一个妥帖的人选去请大夫。 可寡母却气若游丝道:“小先生,多谢你的好心了。我的囡儿现下不知在哪个地方,我活着找遍了能够找的地方,现在眼也瞎了,身子也老了,找不动了。” “死了化成魂,再去找找吧,说不定那时候能看见了。” 微生盛湖一愣:“刚才那个——” “那个姑娘啊,是我这乡里乡亲可怜我找来宽慰我的,可我的囡儿我又怎么认不得呢?” “我的囡儿啊,我的囡儿啊。” 迟焰番外 耿介如松骨 “迟焰道长?” 后来无数次午夜梦回,孤醉金莲池的迟焰都会梦到绿衣女子站在柳树下,拂开碧绿的柳枝,转身看向自己。 可每每还没等自己踏出一步,妙龄女子忽而变成鹤发鸡皮,牙齿豁落的老妪模样。 再之后就是醒前女子所说的最后一句:“我已经为你生了一个女儿还不够么,滚出我的容教!” 你的容教? 不,现在是我的容教。 他是何时爱上这个叫鹿拂柳的姑娘呢?后来迟焰跪在玉麈细物崖,思过三月的时候思考过这个问题。 而后发现居然是第一面。 第一面,这个疑惑红尘到底哪里比仙道好的小道士就已经将魂魄都双手奉上,一如觉月洞中他曾经不解的师祖那般。 耿介如松骨亦被柳枝压弯,拔俗之仙鹤亦被铁链驯服。 听闻自己的徒弟与江湖上满是恶名的容教妖女搅和在一起,玉麈掌门一封急函送来,正在帮忙杀人抛尸的迟焰的心就慌了。 不知何时他杀了第一个人,是个恶贯满盈的混蛋,似乎死不足惜。再到后来罪不至死的小偷,和拼了命要杀死鹿衔的正道人士。 一步步从玉麈山上缓梳羽翼的仙鹤,被驯服成修罗链下的狎玩珍禽。 只是他们遮掩得足够高明,旁人只当是容教教主死活追着高洁的道士,不知道他们早就是狼狈为奸。 “弟子知罪,”久违的山间云气,和一声声迟焰师叔的称呼,叫他浸泡在鲜血中的心战栗起来,他将所有一切和盘托出。 血红着双眼看向掌门,“万望掌门赐死!” 比从前更加苍老的掌门看着这个昔日皎如山间云的弟子,满目叹惋道:“迟焰,过了三月还不悟,你何苦如此?” “这世上不止修道这一条路。” 迟焰苦笑:“师傅不杀弟子?” 掌门长叹道:“你不是同那个琵琶罗刹说,必然归去娶她么?” 迟焰陡然一惊,忙问:“师傅怎么知道?” “她拿着一柄琵琶,已经杀到山上来了。” 迟焰羞愧难当:“还望师傅留她一命。” 雪不如云,不可随意舒卷。 掌门抚摸着完好归来的镇派之宝玉拂尘,老泪纵横:“如今你可知,鹤是何物?” 迟焰在山下红尘中看遍悲欢,山下没有那么多仙鹤,更多的是农家人养在泥地里的肉猪耕牛,或者是富贵人家金架上的鹦鹉黄鹂。 玉麈上见惯了的仙鹤,是山下人津津乐道的有灵气的东西。 也不过是飞禽而已。 凤髻黯然飞,弦断血不止,那个将碧绿衣裙染上满衣红花的女子孤木难支倒在玉麈门前时,迟焰不知怀着何等心情走到她的面前。 将拂尘搭在臂膀上,他弯腰抱起凝神看向自己的鹿拂柳,一步步向山下走去。 他与柳柳何时沦落到后来那般地步了呢? 师傅违背门规,私自将传承一百多年的镇派之宝交给自己,希翼自己能够身在容教任然不忘本色。 可觉月洞中他悟得的,加之后来经历的种种,都让他将二十余年来所参拜的仙心狠狠摔在脚下! 而后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红尘那一端。 “柳柳——你怎么?” 看着鹤发鸡皮的柳柳,他几乎都要认不出来,在看着被包裹在襁褓之中粉雕玉琢的女儿,迟焰满心不是滋味。 鹿拂柳笑笑:“迟焰,我美么?” 一个“美”字迟焰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可他实在是怜惜鹿拂柳,他上前想要抱住鹿拂柳,却被气若游丝的她伸手拦住。 “往后我不想再看见你,”她眼中有着那时迟焰看不懂的光,“你是回玉麈,还是留在容教找个院落都随你。” 鹿拂柳的这句话来得淬不及防,迟焰不由慌忙起来:“柳柳?” 他想问柳柳是什么意思,纵然她如今容颜不在,可迟焰不曾因为这件事变心! 可是自那之后,鹿拂柳便闭门不出一心修炼容教一门更为诡异莫测的秘术起来,再也不曾见迟焰一眼。 一直到最后,迟焰才明白自己对于鹿拂柳而言,到底算是个什么玩意儿。 而后来迟焰到底有着鹿拂柳渡过来的数十年功力,他轻而易举地破开重重障碍,看着那个因为修行秘法而恢复了大半容貌的妻子。 “柳柳,你是为何不愿见我?” 他问。 而鹿拂柳却丝毫不回答他的话,只是笑着又问迟焰那个问题:“迟焰,你瞧我美么?” 迟焰满腹委屈道:“美,柳柳你一直都很美,你在我心中一直都是最美的。” 听到满意的答案,鹿拂柳无奈摇摇头,容貌的渐渐恢复让她终于有心情和迟焰周旋了。 她上前亲亲迟焰的脸颊,看着这张叫人舒心的脸,笑着说:“迟焰你也很俊俏。” “可惜呀~不如我美。” 鹿拂柳颇有些得意地笑起来,因为散功重练的缘由,现在她看起来只想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笑起来的时候有着单纯而明媚的光泽,看得迟焰近乎痴了,满腹委屈都放下开始怜惜她起来。 “至于为什么不愿看你——” 接着她话锋一转,“你几岁了?还信什么情,还信什么爱?男欢女爱讲究的是个你情我愿,如今都老夫老妻了,我瞧腻歪了不成?” “我们容教,什么样的绝色没有?个顶个的好看,床笫之欢又不比练我这门秘术来得畅快,我不愿见你有什么可奇怪的么?” 这是迟焰从来未曾想过的。 再后来,杀了鹿拂柳,登上容教教主之位,将自己的亲生女儿丢到后山,把尸身无法保存的鹿拂柳剥皮抽骨,制成一把人骨琵琶。 远得仿佛是前生之事。 红尘苦,瀛洲远,青鸟误引八幽客。 死前他想起痴傻的那段时间,一时不知该感慨鹿衔肖似其母,还是该想微生盛湖的往后。 不过最难以割舍的,还是觉月洞。 楔石已开始涤荡尘垢,由这一辈天生仙骨,造化钟爱的玉麈弟子一点点地重塑打磨起来了。 这一点仙脉的波动叫他陡然清醒起来,而后回望此生,竟然苦笑不得。 道心,红尘,皆一无所获。 迟焰抓住这仙脉激鸣而叫所有修道之人灵犀清明的一瞬间,在自己即将再次回归痴傻之前,踉跄地闯到最近的山崖边。 他小心将散乱的发丝小心拨好,扶正歪倒的玉冠,整了整衣袍,恰好是白衣玉冠,依稀当年模样。 山崖风紧,迟焰上前两步,冲着无底的山崖深拜。 “羽士迟焰,自三岁起修心问道,练剑《鹤驯》,偶堕红尘,今如黄粱梦醒,得见仙台。” “今,一谢仙鹤引路,二谢青云振衣,三谢瀛洲道开,送吾同归!” 在追赶而来的容教睽睽众目下,飞身一跃,坠落山崖之中。 有容教之人趴着看去,幽谷森森不可视物,偶有风啸声似夹猿啼,皆倒吸一口凉气。 这崖得多深啊?怕不是深到地府去咯! 第二十七章 十指娇憨春时笋,浮玉绿萝 “江水姐姐,江水姐姐!” 绿真趴在窗边喊着,挤开身边的小伙伴又菱到一边去,看着坐在床上那个蒙住眼睛的素衣大姊姊。 她举起手里的一大把五颜六色的小花兴高采烈说:“我采了花给你!” 一边的又菱也冒出头来,委屈巴巴说:“才不是嘛,我也有和绿真一起采的。” 江水听见她们两个的声音不由笑笑,摸索着拿起竹杖到窗边,她看不见花,却能够闻见花香。 “谢谢绿真,谢谢又菱。” 江水想要摸摸孩子脑袋的手不其然碰到了墙上,又移开手辨认着声音搭在其中一个小姑娘的肩膀上:“姐姐很喜欢。” 得到这句话两个小丫头相视一笑,绿真费力踮起脚把花都放在江水手中,远远传来招呼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江水也听见了。 她低头嗅了嗅花香,对两个小姑娘说:“好了,都快回家去吃饭吧。” “目送”着两个小姑娘离开,直到轻快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江水才一只手揽着花在怀中,另一只手拿着竹杖由走回床榻上。 转眼之间,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了。 这里是浮玉山,山半腰有个绿萝村,民风淳朴,本自天然。 微生红菱不说她是如何救下自己,也从不告知自己从前的一点事,只让着双目以盲的自己安心住下。 失明这件事江水接受得很好,全然不像一个突然失明的人该有的心灰意冷。 可她绝对不是天生目盲。 在醒来第二日,避开微生红菱的视线又一次替自己把脉的时候,江水就发现自己的确乎是新盲不久,有极其霸道的劲力将双目桎梏。 似乎浮玉山果然是一个世外桃源的地? 两声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悄无声息出现而后敲门的,除了那个满身谜团的微生红菱还会有谁? 纵然对她的来路警惕,江水到底是目盲无法劳作之人,每日多靠着微生红菱来送饭食。 她正坐道:“请进。” 木门支呀推开,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青菜白饭的香气,和女子不疾不徐的声音:“雨已经停了,现下虹销雨霁。” 果不其然,不远处依稀能听见绿萝村孩童十分惊喜的呼喊“是彩虹诶!” 听见这些奶声奶气的呼喊,江水也随之轻松起来,她展颜而笑:“是么,我没有怎么见过彩虹。” 这话不假。 虽然她对过往一无所知,可她知道天上悬挂的白日是太阳,黑夜是明月,春有绿意夏有凉风,秋霜凋岸草,冬雪白鬓头。 至于彩虹,江水的确想象不出来她具体的模样。 顿顿江水接过饭菜,如旧道:“今日也劳烦你了。” 微生红菱在下山之前也没有做过伺候人的活计,但她现在每日倒是能够按时递来热气腾腾的饭菜。 江水虽然不觉腹中饥饿却还是细嚼慢咽,将这山野间粗陋的饭菜用了大半碗。 而后微生红菱敏锐察觉江水似有话想说,便将碗筷收好后仍旧坐在原地,安静等着江水开口。 不是没有察觉到面前人对自己的厚待,江水不愿欠下人情,她道:“如今虽然我眼不能视物,可手脚还是完好,做些活计也不算什么大事。总是待在屋子中拖累你一个人劳作,不是长久之计。” “你当真手脚完好?” 微生红菱这一句话说出,江水忍不住沉默下来。 她拢着自己的臂膀:“一点小伤而已。” 一点经脉尽碎连大声说话都不行,养了大半年才能够下地走动的小伤而已。 奇怪的是并不会觉得疼痛,即便是江水狠心想试探自己的伤势,办法出尽也只是焖焖的感觉,仿佛与疼痛之间隔着一层膜。 难道自己连痛觉都要失去?若是痛而不自知,该是多大隐患! 但正也是因为她不会感到疼痛,所以提起“小伤”提得泰然自若。 不痛不痒的,小伤而已。 “你从前算得上是旁人眼中的十分得意人,身上有着许多引人觊觎的东西,而其中的某样东西也引来了我。” 微生红菱细细说,“站在世俗人眼中的境界上,我并不会害你,并且有求于你。” “你更不用觉得欠我什么,我们将会是两不相欠,共荣一体的。” 这是微生红菱第一次告知自己,她从前的雪鸿泥爪。 这一番话果真说进江水心中,微生红菱总能够完美得解决江水的思虑,仿佛她们曾经一度亲密无间到如今。 尽管目不能见,江水却还是抬首正脸对着微生红菱:“好。” 微生红菱也随之颔首,临走之前她道:“若是想出去走走,你自己掌握便是。” 此地有山,有水,有木,有鸟,无论寒暑,总有赤脚厚靴的垂髫小童踩着一串串笑声到处疯闹。 绿萝村不拘着孩子,让他们的天性就在这山野中随着春草疯长,扑簌簌飞鸟南去隔年又回的时候,那个喂白米给自己结果被娘亲打屁股的小孩子还认得它。 绿真揪着明哲的衣领,撅着脸:“你赔我鞋子!我娘新给我做的!你不赔我就去姨姨那里哭说你打我!” 明哲又气又恼:“你怎么和个小孩子一样还和大人告状?你羞不羞!” “哼!” 绿真飞快地摇头:“我本来就是小孩子!” 眼看着自己的小姐妹和邻居家的臭小子吵起来,又菱歪着脑袋想想,本想帮绿真,又气她不给自己和江水姐姐说话,干脆从怀里掏出松子仁坐在小板凳上看着他们吵。 看了有一会,又菱忽然发现那边有一个人,仔细看看居然是江水姐姐! 又菱撒了欢蹭一下站起来,一溜小跑到她面前:“江水姐姐!你可以出门啦!” 看看江水姐姐手里拄着探路的竹杖,又菱自告奋勇:“我牵着你的手!” 把松子仁放回兜里,又在肚子上擦擦手,又菱两只手搀着江水的左手一步步牵着她。 小孩子细嫩的肌肤一入手,就能够给人带来柔软的触觉,小又菱又生得十分有福气像,白白胖胖,像是十根小肉笋一般。 早就听见吵吵闹闹的孩子声,江水笑着问:“绿真和明哲吵起来了?” 又菱一边小心翼翼把**姐往那边牵,一边回答:“嗯!明哲坏蛋把绿真的新鞋子弄掉下了山,找也找不到的。绿真不敢告诉她娘,怕挨打,明哲也不敢,就吵起来啦!” 江水闻言失笑:“怎么回事?” 这边绿真也看到江水姐姐来了,松开明哲单脚跳着到江水前面,奶声奶气喊了一声:“江水姐姐~” 小大人一般的明哲也走到她面前:“江水姐姐你如今可以出门走动了?” 江水的右手拄着竹杖,左手被又菱牵着,腾不出手来摸摸两个小孩子的脑袋。 她于是缓缓弯下腰,问:“绿真,鞋子丢了?” 绿真很是委屈地“嗯”了一声,眼巴巴地瞧着江水姐姐:“江水姐姐,我怕我娘打我,她打人可疼了。” 第二十八章 犬吠渐歇炊烟热,温柔感动 绿萝村盖因坐落于山腰之半,多有山间云气腾挪,却不知为何终年少有雨落,总共年纪一只手数的过来的绿真又菱明哲他们这些小孩子,记忆里也都没有见过几次的雨后彩虹。 于是当听大人们说今天雨停之后说不定会有彩虹,这些孩子各个惊喜万分。 向来最是爱俏的绿真自早上睡醒开始,就一直央着娘亲拿出新做好的鞋子来穿。 绿真娘亲担心雨后泥泞脏了鞋子本就不大赞同,奈何她遭不住女儿的多番撒娇,这才小心取出那双鞋给绿真穿上。 “这鞋子是娘刚做的,你可不许给弄脏了,不然娘可要跟你生气了。” 绿真娘看她满心都是漂亮鞋子的快乐样也跟着笑起来,把她的小辫子又扎得精神些,然后催促着绿真说,“好了好了出去玩吧,别老是叫人家又菱和明哲等你,早点去早点回。” 等到绿真给在那边的小屋子里住着的漂亮姐姐采完花,鞋面还是干干净净的没有沾上一点泥点。 于是绿真娘才允许她继续穿着鞋出去玩,不过天黑前就要回家,把鞋子洗洗干净留到过年再穿。 绿真自然是一口答应。 然后,她就跟着明哲跑去挖蘑菇了,雨后冒出了不少蘑菇来,瞧着就生嫩爽口! “摔倒了么?可有哪里磕着破着的?”江水听到绿真因为路滑摔倒,鞋子掉下山忙问:“那悬崖这样危险,跑去那边采蘑菇干什么?” 更何况跌倒之后两个孩子六神无主,也顾不得什么蘑菇不蘑菇,游魂似地飘了回村子里。 原本绿真就是凭着不能被娘亲骂这一口气一直强撑着,现下听到江水姐姐这样急切的询问,忍不住哭起来。 她抽抽搭搭鼻涕糊了一脸:“江水姐姐我害怕!” 江水爱怜不已,将她搂在怀中:“好了好了不怕,没事了没事了,只是一只鞋而已,你娘不会怪你的。” 又好生安抚了许久,天色渐晚,山间炊烟都起来了。陆陆续续有喊自家孩子回去吃饭的声音,又菱和明哲也都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而绿真扭扭捏捏地不敢回家,她小心翼翼问江水:“江水姐姐,你可不可以送我回家呀?” 江水失笑:“好,姐姐护着你,一定不让你娘亲打你。” 绿真得到保证自然是认真点头答曰:“好!” 可她又只有一只鞋,之前气势汹汹抓着明哲的时候,还将一只脚踩在明哲的鞋上才没有歪歪扭扭。 江水虽然看不见,但大抵能够想到绿真的窘迫,她小心将绿真抱起来。 绿真不由惊呼:“江水姐姐不可以!你身上不是还痛痛么!” 诚然,绿真虽然瘦小些,可陡然加上的负担让江水有些呼吸急促起来,她把竹杖交给绿真:“来,帮姐姐拿着好不好?” “嗯!好!” 小绿真好好抱在怀里,江水于是双手把她抱住,换了个稍微省力气的姿势,按照绿真的之路,一深一浅地抱着她往前走。 狗吠渐歇炊烟热,夕阳将江水的背影牵得无限长。 “绿真?江姑娘?” 绿真娘等不到绿真回来吃饭,正擦擦手准备出门去找,一开门就看见离自己家还有十步路的抱着自家女儿的江水。 她赶忙迎上前去:“你这孩子!你**姐是病人,怎么能够让她抱你!” 原本看见娘跑过来又想要娘亲抱,又怕被娘亲打想缩进江水姐姐怀里的绿真一呆,然后被江水拍拍背安抚下来。 江水笑说:“一个小孩子才有多重?何况这个没有几步路,绿真也乖,只是今天绿真差点摔下山,吓着了,又丢了一只鞋,才叫我抱着的。” 听到自己女儿差点掉下山,绿真娘三魂飞了五魄,忙接过递来的绿真。 瞧着自家女儿瘪着嘴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绿真娘又气又心疼:“你这死丫头!跑山崖边干什么?” 将她好生拢在怀里像小时候那样子哄,绿真娘看向见事态解决就要离开的江水,忙开口叫她:“江姑娘!” 江水撑着竹杖侧过身:“怎么了绿真娘?” 绿真娘看着马上就要全黑了的村路,又看看蒙着眼的江水,她好言说:“来都来了,不如你吃了饭再走吧,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江水摇摇头笑道:“绿真娘你客气了,红菱还等我回去吃饭呢。” 这倒也是。 绿真娘是个寡母,家里只有绿真和自己,她想了想干脆拿了一盏灯笼抱着绿真说要送江水回去。 江水更是摆手:“不必了不必了,今日绿真受了惊,再走夜路不好,我一个瞎子其实白天黑夜都差不了多少的,您还是先陪她吃饭吧。” 可绿真娘执意要送:“那怎么行?” “你住进村子里来,从来没有出过门,这村里的路也不熟,那边还有个湖,万一栽进去就是我的孽了。” 江水还是不愿,两厢推脱到天都黑了下来,最后两个人各退一步,绿真娘让江水至少吧灯笼带上。 “那就带着灯笼吧江姑娘,你瞧不见路,别人好歹也能瞧见你。” 江水最终揣着这句话,带着一笼温暖的火顺着来时的记忆缓缓走了回去。 她出门前只是将门虚掩,一是因为她没料到只是出门走走,想真切地感受一下阳光洒落脸颊的感觉,却一不留神就蹉跎了许久。 二是因为她虽然在这屋子里住了许久,却自诩不是这个屋子的主人,加上之前一直都是卧床或在屋内走动,从不出门,也就没有要一把钥匙。 等到她推开屋门,能够感觉屋内的温度比较屋外高上些许,有些人气。 果不其然微生红菱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回来了。” 回来,这个词极妙。 桌上菜还热着,微生红菱住在隔壁的屋舍并不与她同住,江水曾问这些饭菜是否是她自己准备的,微生红菱只说是同村民买的。 江水将灯笼吹灭,仔细地挂在门旁:“嗯。” 而后江水坐下,安静地用饭。 微生红菱瞧着她的模样,忽而道:“你似乎心情很好。” 听此一问江水放下筷子,她感受了一番而后带着些莫名的情绪道:“似乎的确是这般。” 自打失忆起,有赖于素练涤玄的静心凝神作用,江水虽然不至于陷入无边的痛苦惶恐之中,却总还有着一股无形的郁结怅惘之气在心头盘亘着。 现在那股郁气似乎的确是少了些许,让她感觉有些轻快起来。 她于是真情实意地莞尔一笑道:“绿萝村民风淳朴,无论是孩子还是大人,都很好。世人都说山水养人,或许就是这样吧。” 这话微生红菱听在耳中也随之颔首,她又问江水道:“方才你提的那灯笼是旁人借你回来的么?” 江水闻言点头。 “她说,虽然我瞧不见路,但带着灯笼总还是能够让旁人瞧见我。很是一片好心。” 有时候人心就是这样煨软,越身陷囹圄的人,越容易被一点温柔打动。 即便她本人一无所知。 第二十九章 银盔白雪九万里,各怀鬼胎 又是一年冬,银盔白雪九万里。 寸霄门主再又一次施针之后告知叶景行他爱女的双臂已无大碍了,只需静养少动不多过劳累,在清净处好生养着。 又开了草药若干,交予叶景行手中,叮嘱每日用药内用外敷不可停。 “门主也知,我江安叶家自百年前便世代以铸剑为业,在下也只有这么一个独女,她——” 叶景行说得这般明了,寸霄门主却依旧只是摇头:“叶小姐双臂如今虽行动无碍,却不能动大气力,莫说铸剑,即便是练剑也没有太多可能了。” 这个结果是叶景行早就知道的,可他仍旧不愿死心:“若是门主能够妙手回春,叶家必然报之重谢!” 他说的诚恳,寸霄门主却只是叹息。 “叶家主还是早些带着叶小姐回江安静养吧。” 待叶景行离开后寸霄门主走到薛长老禁闭之处,屏退众人独自进了去。 江湖人都道寸霄门中女弟子熟识草药,因此容颜都比寻常江湖女儿家更加年轻些,这一点单看这位容貌不俗的寸霄门主就可窥一斑。 “师姐,他们已经走了。” 薛长老自从叶家归来后,便将自己锁在华夷楼中一锁就是许多年,除却教导弟子从不与人交谈,更不曾踏出华夷楼一步。 神衰气败,垂垂老矣。 寸霄门主没有说那个他们是谁,可薛长老与她心中都一清二楚,是江安叶家。 寸霄门主见它还是恍若未闻,忍不住叹息而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师姐,你可知你在这华夷楼中自囚了多久?” 怎么能不知呢? 可薛长老却依旧只是默然,不发一言。 想起当初她收下叶家家主女儿这个病患时,顾霜迟于她所说的那些蛛丝马迹,寸霄门主便觉头痛。 自己这个师姐原本是自己争夺门主之位子路上最大的对家,纵然她们师姐妹二人情谊深厚,却也不会在这件事上退让。 后来师姐受命前去叶家,她也没有起乘虚而入的念头,可师姐从叶家回来后便主动放弃门主争夺之势。 你到底做了什么?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若有疾恶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自古名贤治病,多用生命以济危急,虽曰贱畜贵人,至于爱命,人畜一也,损彼益己,物情同患,况于人乎。” “夫杀生求生,去生更远。吾今此方,所以不用生命为药者,良由此也。其虻虫、水蛭之属,市有先死者,则市而用之,不在此例。” “只如鸡卵一物,以其混沌未分,必有大段要急之处,不得已隐忍而用之。能不用者,斯为大哲亦所不及也。” “其有患疮痍下痢,臭秽不可瞻视,人所恶见者,但发惭愧、凄怜、忧恤之意,不得起一念蒂芥之心,是吾之志也。” 薛长老听这个已经成为了寸霄门主的昔日师妹,将这《大医精诚》颂出一段,烛光摇曳,她摇头:“门主,我有负师傅一番指教,害人害己,如今只自囚于寸霄已是逍遥法外。” 寸霄门主不知该叹还是该恨,她踱步到薛长老面前,看着她已经苍老万分的脸庞,浑然无光的双眼。 “当初在叶家,你到底做了什么!” 叶家—— 薛长老苦笑一声,再不愿开口。 当初自己违背医心而救活的那个孩子,如今当真与他父亲如此肖似。 青梗啊青梗,你如今是生是死? 可会怨我? …… 药碗碎了一地。 叶俟清瞧着这个传信的叶家弟子,胸脯气的剧烈起伏:“江水?她?居然是她得了武林会冠首!” “那些什么狗屁女侠少侠呢!一个个没有见过女人么!有个有点姿色的就把出名的路给人家让出来!贱人!” 那弟子耸了肩膀,她低声道:“小姐,我先退下了。” 叶俟清当即便骂:“滚!” 然后下床穿鞋就要去找爹爹。 叶景行就是在这个时候进门的,如今避开悠悠众人的耳目重新回到叶家,叶俟清的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不再灵活的双臂,让叶俟清再也没有了铸剑的可能。 其实不必寸霄门主直白说出,叶景行铸剑多年,焉能不知?在叶俟清不知道的地方,叶景行愧对叶家祖上,斑白了发。 弟子不肖,身衰体弱,又有逆女难承门楣啊! “爹,爹!” 叶俟清看到自家爹爹进来,她连忙跑上前去,慌忙道:“卿哉还活着,您知道么卿哉他还活着!” “还有,还有那个江水!她如今是武林会冠首了!” 这些事情其实叶景行早就知道了。 武林会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可他未尝没有希望卿哉就此泯灭人群,不在伤害自家女儿,可他总不能派人去杀了他以绝后患。 何况,他手下的那些个弟子真的能够杀得了卿哉么? 于是叶景行一直将这事好好瞒着叶俟清从寸霄门里不动声色地避开这些话题,到勒令叶家弟子不许在小姐面前谈论此事。 不论如何,叶景行只希望她好生养伤。 即便不能铸剑,她还是江安叶家独一无二的小姐! 叶家不倒,就没有人敢指责自己的清清! 叶景行暗想不知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弟子在嚼舌根,待会他定然要狠狠责罚! 此刻看着女儿又惊又怕的眼,叶景行压下满心苦涩:“清清不怕,爹会护着你。” 可叶俟清却捂脸痛哭:“他一定会回来找我报仇的!爹我不想死,不想死……” 怎么样才能让一个和自己有着深仇大恨的男子原谅自己呢?叶俟清慌乱之间已经想不起秦不二那个人。 什么王公贵族,什么逸王胞弟? 连一个卿哉都搞不定还要靠女人!害的自己原本对卿哉一片真心,却还要害人家受尽苦楚,也不来看自己一眼! 对!对! 这些全都是秦不二害的!自己只是受她蒙蔽! 自己对卿哉可是真心的,他,是他拒绝我在先我才这样!对对对! 叶景行不知道女儿心中所想,他内心盘算着如何把这件事压下,叶家声誉不能受损,也不能让清清退出去抵罪。 杀了卿哉做不到,现在和卿哉交好的越生桑也不知在哪里,只有交好这一条路了。 找一日将他请来,城北的地尽可以给他,他若是要奇珍异宝也可以寻来。 只是这事他必然还是一定要瞒着清清,她这样脆弱,将事情妥帖之后再告诉她吧!…… 这边叶家父女在对卿哉的报复而各怀心事,却不知,乱世的序幕已经渐渐拉开了。 断鸿不去潇湘水,马头满装疮雪耳。 第三十章 白马鞍上望京师,逸王谋反 十年沙场,生戈如野草,白马鞍上望京师。 大月连营,胡尘飞倚天,不断霜旗断铁骨。 谁也没有料想到逸王,不,乱臣贼子储诚庭居然会如此明目张胆地造反。但是逸王到底还是遮掩了一二,平头老百姓眼中只不过是与向来虎视眈眈的蛮夷里应外合而已。 小皇帝没有什么作为只是在龙椅上面抖腿听朝臣议事,一屋子的叽叽喳喳吵得朕脑瓜子疼,恨不得在上朝的时候把所有禁卫军都叫进来替自己护驾。 原因无他,是哪个向来不耐烦且不把朝会当事的逸王王叔开始了每一期的早朝。 在座的大臣们都对逸王的谋划看在眼中,逸王实在是又低调,又嚣张。叫人实在不能视之于无物。 而如今朝堂里面叽叽喳喳都没有说到点子上的,除了畏缩于逸王狼子野心的忠臣,就是站在逸王狼子野心旁边狼狈为奸的那个狈。 狈后面还要加一个“们”字。 小皇帝一边听着边关急报一边瞅着逸王,心想您老人家直接更朕私下说想坐这个位子,朕让给你还不成么? 非得这样! 啊?您就非得这样有模有样地造反,您何必呢? 不过小皇帝又愁眉苦脸地想,这禅位和被迫下台可是远远不一样,禅位自己好赖还能落得个无能但是慧眼识英才的名声,又有禅位的这一层保障逸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杀了自己。 若是换作自己,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酣睡呢? 再者,逸王患有腿疾又如何禅位了。 说起来,逸王他的那个庶弟呢? “笠格惯来性子闲散,只可惜路遇匪徒,学艺不精为带人杀害。” “!” 储诚庭这是用不到储笠格就兔死狗烹了?小皇帝这般想,却陡然反应过来自己居然把自己的疑惑说出来了。 他看向那个即便在朝堂之上也特例不行跪拜之礼的逸王,他坐在轮椅之上,甚至维持着平日的散漫斜斜靠着。 膝头披着一件白狐皮制成的披风,身后侍奉的寡言侍卫居然还在手中端着茶水。 储诚庭如何没有察觉到小皇帝传过来的视线? 其实说起这一桩事,用造反其实并不那么贴合实际,当初先皇,也就是储诚庭的皇兄在没有发现他蛮族血脉之前曾经断言三十年之内蛮夷必然有不臣之心。 那时他意气风发,与皇兄说:“皇兄无妨!若蛮夷敢犯,臣弟愿替皇兄踏平四海!” 先皇从不认为自己这个弟弟会说大话。 谁人不知京州双杰,一是自己的重臣魏呈萧,二是这个同族宗弟储诚庭。 一文一武,是他看重的未来量大臂膀,国之重器! 储诚庭没有什么野望,他虽然手可弯雕弓,御马快如电,可除了为皇兄解忧之外其实并没有对太多平常人眼中觉得有意义的事情抱有兴趣。 如果不是后来……储诚庭眸色微暗,流光不露,他如今说不定只是个闲散逸王。 不过现在倒也无妨。 好容易下了朝会,战战兢兢送走阎王一样的摄政王,小皇帝长舒一口气。 却又愁眉苦脸起来。 摄政王这是眼前的刀坑,远边蛮夷的火还在烧呢! 前几天才火急火燎地派晏将军去了南边,怎么现在北边又起了硝烟? 朝中不是没有帅才良将,可都是些不能用的摄政王鹰犬,要么还都只是读过兵书,一场仗都没有打过的“名将之后”,这沙场可非儿戏啊! 小皇帝就这样一天天一夜夜地焦躁着,朝会看着摄政王的脸色,白日食不下咽,晚间不得安寝,竟然渐渐消瘦起来。 这下慌忙了宫廷的太医,还有些苦口婆心,没有本事光有忠心的老臣。 哭天抢地地吵吵闹闹,搅得小皇帝心烦。 “陛下还在为乱臣贼子而烦忧?” 宋美人托着药丸一勺勺地喂,小皇帝本就急躁,连带着这个素来宠爱的美人都看不顺眼了。 他气得推开药碗:“后宫不得干涉朝政!宫规一个个都是给瞎子看的吗!” 被推得一踉跄撒了半碗药,宋美人也有些小性子,左过身子:“臣妾有心为陛下解忧,偏陛下还恼了臣妾。” 又道:“后宫不得干涉朝政,后宫不得干涉朝政,那还说忠君爱国呢,还不是养出了一个狼子野心的——那位?” 小皇帝看她侧过身,脖颈有着脆弱而优美的弧度,仿佛一掐即断一般,消了消气:“你这是责备朕?” 宋美人得了便宜自然借坡下驴,她扭过头来巧笑嫣然:“臣妾哪里敢呢~陛下~” 说着又轻轻靠上小皇帝的胸膛,小皇帝脾气没本就那么大,此刻软香温玉在怀更是没了刚才的生气。 他顺了顺宋美人的发丝,爱不释手地在她细嫩脖颈间游离:“朕的烦忧,你们这些后宫美人又如何能解?” 这话宋美人可不依。 她今天来本来就是来献宝的,听见这话抬起头来盯着小皇帝瞧去:“陛下这就是大丈夫不解小妇人之智了。” 小皇帝不以为意:“那你道说说,你这小妇人有什么智慧?” 宋美人索性撑起上半身来。 “都说忠君爱国,出了那个——自然是天下间少有,再者说那个不也只是暗地里谋划,怕别人戳他脊梁骨么?” 小皇帝正预备说逸王可不一定是怕被人戳脊梁骨,虽然他这个皇帝做得窝囊,可那种掌握天下人把玩之乐,有谁不能沉沦? 可宋美人下一句话让小皇帝不由为之一振。 “这大旸是陛下的大旸,百姓都是陛下的百姓,除了朝中这些精兵良将难道就没有可用之人了么?” 小皇帝闻言眉头一皱,追问道:“此话何解?” 宋美人嫣然一笑,向小皇帝娓娓道来:“这大旸天下武林之中,不是还有各大门派,千万高手么?哪一个不是有万夫莫敌之勇?” “纵然说不服管教桀骜的多了些,可陛下是天子,能够为天子征讨乱臣贼子那是多大的福分?岂还有不服管教的道理?” 此言当真有理! 小皇帝立刻着人前来,随意赐下若干绫罗绸缎于宋美人宫中,然后顾不上换上正冠匆匆得便去了南书房。 叫上那些个忠心耿耿的臣子们,避开逸王的耳目预备好好议论议论如何能够干一番大事!叫那些忠君爱国的江湖人士也来勤王! 毫无意外这话传到了逸王的耳中,他听着寸亦剑递过来的消息阅目即过,丝毫不在意。 只道:“待他们张贴出招贤榜或是举贤令之后,拓一份来。” 秋劫觉得有些疑惑,他斗胆相问:“主上,不做任何对策么?” 逸王这是才露出一点轻浅的笑意来:“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世人都以为自己才是大蒙昧中第一清醒人。” “可却不过是盘中人偶,徒增笑耳。” 第三十一章 乱世人命入药煎,无力回天 “玄冥不宥,穷苦厥路,朕之不明,痛哉哀惋……” “……百姓无伤,其道大光。” 半满的酒葫芦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好几圈,沈眠星却顾不得看更别说弯腰捡起,这是他在孩子生下来之后第一次喝酒。 沈眠星还没来得及好好畅饮,就听到皇帝陛下的求贤令,或者说是罪己诏,犹如当头棒喝! 他看着师傅,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师傅!” 丹峰掌门如何能够不知他心头所想?只是闭上双目凝神思索起来。 念诏文的弟子声如洪钟,叫丹峰的正厅里集结的弟子无一不是听得热血沸腾,放下就恨不得拿起手中长剑,杀尽贼寇去! 坐在一边抱着孩子哄的洛霜满自然也听在耳中,她一瞬间便在心中反复思量起来。 如今两地战事都在关外,朝廷未必抵挡不住,可如此落得人人自危满朝风雨……洛霜满忍不住打了个寒蝉。 但她思索一番又不知哪里不对,瞧见自家夫君的模样,明白沈眠星是决定要去报效国家的,便将那一点心悸按压下来转而去盘算如果真的要组成义军该当如何。 冷不防孩子却突然哭了起来,洛霜满一摸怕是尿了裤子。 孩童响亮的哭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洛霜满向沈眠星摇摇头,抱着孩子退到后厅去换尿布。 “夫人交给我来吧。” 洛霜满摆摆手:“无妨的,我来他舒服些。” 这个孩子叫做沈云冲,小名冲儿。 冲儿是今年的三月出身的,洛霜满在知道自己怀有身孕之后便倍加小心,终于生下来一个健健康康的白胖小子。 将干燥温暖的尿布换上,冲儿渐渐止住了啼哭,眼睛直溜溜得转。 洛霜满满脸怜爱地瞧着自己的孩子,用鼻头碰了碰他的脸颊,一边的侍女芬儿瞧见小公子不哭了问:“我来替夫人抱着小公子,您去前头一并议事吧。” 她上前两步想要接过沈云冲,洛霜满却轻轻摇头拒绝,仍旧抱着孩子在怀中轻轻拍着。 她道:“前面议论之事,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好杵在那里?” 芬儿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个道理,看少夫人和小公子亲近也就默默站在一边不去打扰。 而前厅丹峰老掌门也做出了决定:“君王既有忧,丹峰义不容辞!” 沈眠星身为众弟子之首,闻言自然欣喜万分:“师傅果然大义!” 余下弟子自然也是如此,各个欢欣鼓舞摸索着手中长剑! 掌门先是欣慰得看着这一切,将所有弟子的神色都看在眼中,不由点头在内心感叹了一声都是好孩子。 然后他脸色一板:“可为君分忧却不在今日!” 什么? 原本已经摩拳擦掌准备去洗刷兵器,翻找藏着的私房换酒钱下山买马买鞍去,听见一个不在今日都有些茫然。 一脉相承的赤胆不假,一脉相承的单纯更多。 沈眠星到底渐渐接管了丹峰事物,自以为有些了解师傅的顾虑,却不敢相信师傅居然会为了一些俗事拦着他们? 不用瞧第二眼掌门就知道沈眠星这个傻小子在想什么! 眉心狠跳,掌门安慰自己虽然傻了点好歹成家后比从前稳重,不会直接大大咧咧开口就问“为什么”“为什么”。 ……那也不能腹诽师长啊!这小子! “如今边关尚有戍边将士拼死杀敌,你们这些毛头小子冒冒失失去,平白送死不说,打乱他们的兵法战术才是大错!” “自今日起,你们这些小兔崽子都给我去练武练骑马去!” 与此同时,江湖其余四大门派也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紫光山庄之中。 北岭少年英豪,听着这招贤令自然是豪情万丈,当机立断便要从庄子里每年的资产中拨出来极大一部分。 一部分送往边关给戍边将士,好叫他们添置辎重粮草,一部分拿来,将自己紫光山庄的弟子都好好武装起来。 寸霄门素来以悬壶济世为念,虽为女流之辈,却不愿袖手旁观天下大势。 寸霄掌门深思熟虑后将一些武功医术皆不俗的弟子叫来,而后委以重任。 这些弟子虽有些胆怯,却也深知自己虽不食君俸禄,却有赖于大旸国力强横方有此太平光景。 悬壶济世,悬壶不止济之盛世,乱世人命入药煎。 天下武功出少林。 少林寺中弟子坐闻禅钟,对于什么求贤令还是罪己诏都如若未闻,只是主持方丈开始有些忧心起来。 玉麈本便是国教。 只是方外之人不便插手,加之掌门李倾昆模模糊糊知道一些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因而除却少数弟子有些心思浮动之外,一切如常。 邪教容教紧锁行尽天山门,却仍旧对外间之事洞若观火。 鹿衔一眼就瞧出其中凶险来,想着逸王和皇帝之间天差地别,忍不住撇撇嘴。 有时她都想要不然干脆投靠逸王那厮吧?这简直就是,就是……鹿衔都想不出该说什么好来! 兵连祸结,这皇帝?傻的? 鹿衔忍不住摇摇头,却又想起自去年年前便销声匿迹的江水姐姐,不由得拧起柳眉。 那个風锁剑卿哉至今还在寻找你的踪迹,几经潦倒不似从前,可你这般心软之人居然忍得住不出现,难道真的是死了么? 仁至义尽我再等你两年,若你再不回来,江水姐姐可不要怪小鹿衔毁约了啊。 至于其他无头苍蝇般的江湖人,更是一个劲地喊着要忠君爱国。 …… 发现江湖之中如同烈焰泼油,燃起满江火,小皇帝实在是高兴。 不过他再一看神色如常的逸王,那一点高兴的苗子就矮了,但是下朝之后听着臣子的称赞还是开心起来。 小皇帝心想:逸王手再长,能够长到蛮夷,还能再抓住江湖么? 得意洋洋之余就去召见了宋美人。 宋美人听见皇帝要来,笑着叫寸亦剑下去。 寸亦剑瞧着宋美人兴高采烈的模样,忽而就明白为什么自己当初为了陛下挑选宋美人,如今宋美人献计逸王却没有怀疑是自己为皇上献策。 那时她心中还怀着对天子的崇高精神,寸亦剑看着自己保养得比在家还要细嫩的双手,满目自嘲。 即便寸亦剑此前身为点酥郎,即便是为君选妃,也都带着些取贤取才的思想。 宋美人便是这样被自己选中的。 现在看来,自己当初实在是太过蠢笨,以为有贤才便有良君,以为—— 寸亦剑仰头看着朱阙青檐,仿佛青天也被围困其中,忍不住往后急急退几步不看青天。 而后听着内里隐隐约约传来的声音,夹杂着女子娇笑和男子得意声,微微摇头。 世人皆言儒冠多误身,可莽夫亦如是。 而今事已至此,天下间真的有能够力挽狂澜之人么? 第三十二章 花团锦簇窥麦秀,一叶障目 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十二洲上不是没有侠客以一己之力挽大厦之倾的传说,更莫说熟读皇家秘史的储诚庭,更枉论那些被上位者拼命压下的神仙鬼怪。 将一国气运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忠君爱国上,无纪无律,小皇帝可真是有出息。 再说这平乱的大旗一旦名正言顺得扯起来了,若有一个多些心思的,又有你这个皇帝什么事呢? 愚蠢。 如今的江湖有什么可以一看的呢? 储诚庭看着凭着一腔热血摸进逸王府,在自己示意下直接拿下的江湖侠客,摸摸下巴。 “呸!你这狼子野心的狗——呜呜!呜!” 这个壮士还没来得及骂完一句完整的话就被塞住了嘴,他不由更加怒目而视,企图用凶狠狠的目光把眼前的乱臣贼子挫骨扬灰! 储诚庭略觉无趣。 一盘散沙的江湖有什么用呢?一剑之利难道可以抵挡着白冈、飞骏两大蛮夷部族的数十万骑兵么 小皇帝的罪己诏写得独特。 似乎是缺什么便格外在意什么,扭扭捏捏不肯说自己大权旁落,宁愿说是自己能力不足,却又不好太过不足,便撇着嘴着重在求天下英豪上铺张粉墨。 这不,京州近来是格外得热闹。 酒肆里都是拼酒斗醉称好汉,刎颈之交随处可见,一个个嚷着士为知己者死,一个个痛诉着花团锦簇窥麦秀。 当真是一出好戏。 挥挥手叫手下把这拎不清的侠客拖下去,再把地面扫洒干净,储诚庭瞧着各地的密函险些笑出声来。 “秋曲办事不利,还望主上责罚。” 储诚庭并不看跪地的手下,他展函凝视,目光灼灼险些要把信纸烧穿。 跪地的秋曲久不闻主上命令已有死志,奈何在主上面前动刀光实在犯了大忌,才一直不敢有任何动作。 待到储诚庭的视线施舍到秋曲脑上时,他已经将自己的双手握得鲜血淋漓。 “叶家败像已显,如今即便没有拿到叶家铸造之术也无大碍,”储诚庭淡淡道,“可叶家父女都是胃口极大的,叫本王看着厌恶。” 秋曲闻言凛然:“还望主上能够让秋曲带罪立功!” 大旸金瓯尚无缺,他年孤雁归异园。 叶家? 一个小小的神兵世家又算什么?一个敢觊觎国母之位,一个敢凌驾于自己的师妹之上,果真是一叶障目。 当日越生桑所说的句句属实,江水所猜到的也八九不离十,阿城的确是逸王的人,更是那个江水住在逸王府一月都没有遇上的秋曲。 当初江水指点他练武时,秋曲未尝不是有试探此人武功底细的思量。 奈何江水素来懒散,既然有各个门派送来的一些武学典籍,索性就把这些挑挑拣拣给了秋曲学点。 也是后来她从未有想过越生桑这个后方会有间谍,更没想到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小书童,竟然就是那个秋曲。 所以在阿城反常地要求她在教导武功之时,江水只是散漫糊弄过去,毫不在意。 储诚庭道:“那越家的清玦公子倒并非全是虚名,是个难得之人。” 秋曲闻言忙道:“越生桑在武林会结束之后受到江水的照拂,丹峰的少门主将他收容下来,属下武功不济不敢贸然行动,更怕暴露后引得丹峰众人警惕,这才归来请罪。” 他又将如何发现越生桑居然不知何时就得知自己是逸王派来的耳目,又如何几番下手预初后患反被对方避过都一一说来。 储诚庭听在耳中,不发一言。 等到秋曲将来龙去脉全都解释清楚,储诚庭这才缓缓开口:“留他一命也无伤大雅。” 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书生而已。 但方才秋曲说江水有意照拂,引得储诚庭多问一句:“江水可知道你是本王的人?” 这…… 秋曲有些迟疑,思索道:“属下不知,可属下分明没有露出任何破绽,纵然越生桑能够在相处的细枝末节处发现,没有证据他不一定会告知他人。” 譬如好客的丹峰,就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的身份,还兴致勃勃得带他到处闲逛。秋曲木着脸想。 可储诚庭却与他想得不同。 江水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除了相信证据之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她既然能够为了医治越生桑而远去大漠,险入雪岭,住进逸王府,便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的确不同旁人。 …… 一直到平安无事地退了出去,秋曲都有种不真实感。 这就没事了么? 他不是天生贱骨头,可是对于主上的命令秋曲从未有过失败,如今陡然失利简直叫他有以死谢罪之心! 秋劫原本隐在暗处,看着小伙伴一脸呆愣地站在阳光下半晌不知道如何,在他忍不住出去之前秋鹭姗姗来迟。 “你来做何?” 秋鹭斜了他一眼,抱着瓶瓶罐罐道:“主上命我前来替你调理身体,不用的话我就走了。” 说罢转身佯作要走,可她走了几步还没有等到秋曲的呼喊,不由有些纳闷地又转回去。 瞧着秋曲不好的脸色秋鹭有些猜测:“你居然没有完成任务?” 扫了一个眼刀过去,这会轮到秋曲转身就走了。 留着秋鹭还在原地纳闷,这孩子又在干什么呢?被主上试了新刑法弄得痴呆了还是什么? 她小跑追上前去:“你一去就是几年,都没知道秋芜成了药人吧?” 秋曲的步一僵,他问:“药人?” 显然秋曲根本不能把秋芜和药人联系到一起,见他这样失态秋鹭忍不住噗嗤一笑:“我想起来了,你是扮作越家公子的那个任务是不是?” “那又如何?” “不如何。” 秋鹭眼眸里是满满的恶意:“但凡是与那个江姑娘有关的事,总能让主上有多余的举动。” 闻言秋曲忍不住正眼看她:“秋芜与江水有什么关系?” 除了山洞里和秋芜一起之外他为何从未听闻? “有关系的不是秋芜,是你。” “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主上的刑法比之从前不知苛严上了多少倍,偏偏只有你毫发无损,你说主上这是什么意思?” 秋曲算是听明白了,这个因为看惯了自己易容成小孩子而总自以为是姐姐辈分的秋鹭是在嫉妒。 就连嫉妒都还老老实实得,实在不像是那个一言不合就把有心高攀主上的女子毒得满身流脓的秋鹭。 “主上的意思轮不到你我来揣测。” 眼瞧着秋曲也摔下一句话就要走开,秋鹭气得不去拦他,更别说给他治伤了。 怎么一个两个都是这样,难道自己爱慕主上也是错么? 何况纵然如此自己也从没做过背主之事,哪里像秋芜那个蠢货,秋鹭眼眸一冷,只顾着儿女私情居然失手到要主上给她收拾烂摊子。 秋曲秋芜相继离去,秋劫又在暗处蛰伏下来。 个中得失,寸心自知,他们都只是主上手中有鞘之刃罢了。 谈论情爱甚至嫉妒,简直愚蠢。 秋劫只一心留意着主上周遭的安全,全然不知天上有浩浩荡荡的一场雪,无限深情地落下。 天地山川万种风情,于无心人之眼,不过障目之拖沓物而已。 第三十三章 满宴东风君且饮,一人之约 满宴东风君且饮。 涛声豪兴一棹潮水平,万仞峥嵘千里共皓然。 我劝郎君早还家,早还家,檐上春燕归,飞雪似杨花。 我劝郎君莫还家,莫还家,霜桥马蹄滑,肩头满杨花。 漫野厮杀已歇,旗帜上飞溅斑斑热血,被良弓射杀在城墙之上的将士们仍旧瞠目欲裂深看前方。 朔风苦嚎,先壮军志,死敛英魂。 于大旸与白冈之边界辽河战场之上,无有金银纸钱,不闻吹鼓哀乐,只有满山野双方兵士之尸骸。 战场渐渐下起雨来。 顾不得这点滴的雨势,行军医师和手足完好的残卒抬着伤患来回匆匆,被自己的血和他人的血糊住眼前路的士兵只顾着把自己的袍泽带去治伤。 卯时天色仍旧晦暗难辨,被新封为镇南将军的晏平沙看着满目疮痍,为国之孤臣,缘何竟辜负圣上深恩竟然十战败之八九! 我大旸的精锐将士在何处! “颠蹶之请,望拜之谒,虽得则薄矣。”晏平沙一字一句道,“而今战乱纷起,方知善伐交者不输千军之将。” 晏家家臣晏质牵着马在他身后走着,毫无意外也是对这接连的惨败而心灰意冷。 这是晏平沙南赴辽河以来数不清是第几场,第十几场的败仗。他忽而问晏质:“质叔你说本将军如此是否——是否担不起晏家的门楣?” 闻言晏质正想激扬高声说什么,看见晏平沙眼中的苦痛,歇了一番浩浩荡荡的话语。 大旸平稳已有百余年,素轻武将而重文臣,兼之文恬武嬉,比之穷兵黩武的白冈自然显得孱弱如孩童。 他比晏平沙大了二十余岁,自上一代晏老将军便在晏家为做为家臣,虽是半路辅助,却是在晏老将军横死之后一直以长辈之心操劳。 “将军,一人之勇焉能抵抗一国一族之兵卒?” “质叔老了,一辈子没有见过这样声势浩大的战争,将军也是没有看见过的,白冈暴虐却并非无谋,厉兵秣马数十年,而大旸自以为枕高而卧平安无忧。” “纵胜,白冈游牧,犹似坚壁清野之待,若败——” 几天几夜的战事饶是老将晏质也受不住,他望着苍茫原野,星斗连天光泪莫辨。 所谓兵之大道,胜从计出。而国之存亡,休戚于战,有百战苦耗国力之常胜将军,也有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名。 为将者之智信仁忠勇,军中制度之制法需,天之时,地之利,人之和,却也不可。 其上五者不解其一而得胜者,不过于幽谷中行崄侥幸,以一国生死做筹码之豪赌耳。 晏质看向满身风霜的晏平沙,他侧脸俊逸停发感慨万千道:“将军,人皆有庸碌俊逸之别,良将从来都是百年难遇。” 晏平沙并非帅才。 …… 明镜斑生疏锈绿,院中憔悴故人红。 一个人越是不知来路归处,等待了自己千百年的宿命越将他的獠牙睁大。 当山河动荡之时,英雄气魄不会泯灭,反而会烧成熊熊的热火。 若是当年有人告诉沈眠星,有一日江湖人会遗忘了風锁剑卿哉,他一定会笑那个人是在说痴傻梦话。然后带着酒肉与长剑,去与卿哉拼醉一番。 可后来连他自己也只是偶尔会想起那个惊才绝艳的風锁剑,却再也听不到关于他的一点踪迹。 只是偶尔有坊间传闻,有衣衫褴褛之抱刀佩剑人,三四流的江湖人觊觎那刀上宝石企图杀人越货,却被一道剑气掀飞。 不过也只是传闻罢了,流传得断断续续,没有传入几个人的耳朵中。 一晃经年,山河犹笑人白头。 卿哉记不清他抱着青昙刀走过了多少地方,从大漠孤月明,到广巷千盏灯,又或是上穷碧落下黄泉,醉里摘星作丸打飞鸟。 无有一处可逢君。 “江安?” 青昙刀性恶,卿哉不知当初江水是如何把这两柄刀用得行云流水不叫外人看出一点疏漏,可他拿在手中也时不时受到它的影响。 当年洛霜满知道江水的“不告而别”之后,身怀六甲苦闷之余一封书信将她所知的一切都告知卿哉。 在信的结尾处洛霜满表示,无论江水是生是死是遁世,还望卿哉能够体谅她的苦楚。 如今三年之约将至,卿哉正在前往银碗的路上,途经江安忽有请函。 “叶家。” 卿哉想起来似乎还有这么一桩事,这些年他任由发须同心绪一起飞涨、茂盛,有些事情早就已经抛诸尘后了。 送请函的叶家弟子还是多年前有些许交道的叶向衡,如今居然已经被叶景行他收为义子于身侧,似乎是预备将叶家铸造术倾囊相授。 如今相约之期近在眼前,卿哉怎么肯为了一个叶家而做无谓的逗留? 叶向衡在成为叶景行的义子之后,对于叶家的些许秘辛也有所传闻,卿哉大侠与义妹叶俟清之间的恩怨也知道一些。 因此他也不好执意邀约,可叶景行虽然把叶向衡收为义子,却一心只是希望他支撑起叶家好在他百年之后照拂叶俟清一生一世。 此番叶景行知道卿哉路过江安,便勒令叶向衡必须请他来叶家解决仇怨! 叶向衡也百般无奈:“卿哉大侠,当年义妹之事实在是对你不住,她自从断手之后一直悔恨,义父此番邀请也没有恶意,只是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希望您能赏光前来。” 叶向衡说得诚恳,他心想要是有人向对待卿哉这样对待自己,自己必然将她挫骨扬灰万死难解心中恨!只是断了她一双手未免太过便宜了。 其实叶俟清自持身份与叶向衡这些普通的叶家弟子天上地下,每每有出格之事少不得要将责任全都推到他们这些弟子身上,还在家主气头之上煽风点火。 叶家弟子之中对叶俟清这个小姐心怀愤懑的不少,这也是当初客局叶家的孤女能够很好笼络人心的原因。 但到底是因为叶俟清娇纵所以江青梗的温善能够叫人心怀感念,还是因为叶家弟子对江青梗的温柔让叶俟清心怀嫉妒,因果循环,也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叶向衡只预备等自己成为家主之后,在份内好好养着叶俟清,但是却没有什么兄慈弟恭的兄妹情谊在其中。现在看到卿哉不预备追究叶俟清的仇,越发觉得風锁剑纵然落魄,却依旧是光明磊落,侠义之人。 可他还是不好违背叶景行命令的。 卿哉被他缠得无法,只无奈道:“五月之后我或许会再经江安,那时若有空,自当上门。” 叶向衡忙不迭应下。 然后他有些疑惑:“卿哉大侠是有什么急事要去么?若有需要尽管开口,纵然叶家有前后顾虑,我叶向衡个人还是愿意鼎力相助的。” “多谢,不过不必了。” 卿哉一直无悲无怒的脸忽然多了一抹带着希翼的笑:“此行只为赴一人之约。” 第三十四章 试问参商何时晓,无人赴约 卿哉是不敢在约定的时间之前靠近银碗的。 就仿佛你在梦境之中陡然清醒过来发现这不是现实,却是实在太过美好叫人沉溺不愿醒来,只有到天之将明时才忍心最后亲自戳破这一层梦境。 于是卿哉在这三年之中从未试图寻找银碗,放任自己在这个约定的归期时光长河之中沉沦,以青昙双刀为闲桨,如一叶轻舟随意东西。 银零落,银零落,多么叫人心碎的三个字。 他在捡到青昙刀时对于江水用下银零落的猜测被洛霜满的信件道破,却又因为那一句“江水体质特殊大约不至于死”而生起新的希望。 倘若江水是躲在哪里疗伤,等到伤愈再与自己相见呢? 三年之期,倘若就是疗伤之期呢? 可卿哉到底是曾经和江水心意相通的那个卿哉,江水满心死志,至今仍旧叫他触目惊心。 进不敢,退不忍,方才一直浑浑噩噩直到如今。 卿哉才开始按照记忆寻找江水的银碗,那个有飞雪有明月,有溪流有坟冢,有卿哉和江水的银碗。 可那时江水一边躲避着旁人耳目,一边照顾着卿哉,她很是几番辗转才来到银碗。留下可供参考的地方不多。 加之卿哉病体沉,蒙昧时多,清醒时寡,他废了好一番力气才找到了银碗。 而卿哉在江安城外的别院早在察觉到逸王手下的时候就搬空了,除了老仆和那个他与江水共同收养的孩子申宝都给了一笔遣散费,叫他们离开。 在离开江安前来银碗之前,卿哉去了新的别院,将自己好生洗漱打扮了一番。 时光催人老啊,即便重着锦衣玉带,那个翩然神飞的青年眼中也不在有着当初光芒。 老仆不知卿哉发生了什么事,一开始瞧见邋遢模样的他还以为哪里来的狂放不羁之士,等到卿哉出声才恍然大悟。 而后把卿哉请回别院之中,老仆絮絮叨叨说着这些年的事情。 申宝小少爷长高了多少,今年已经有九岁了,听说自己的爹爹是江湖中的大侠一直嚷着要见爹爹…… 卿哉本来只想着别院之中衣食无忧,一个郭遇安能够好生长大,一个申宝自然也可以。 却忘了小孩子渴望爹娘关爱的天性。 他将自己收拾妥当,预备以最好的面貌去履行约定,却在出门后看见一个扒拉着假山藏在其中的小孩子。 那个小孩子正在满眼好奇地看自己。 发现这个人又俊朗又高大之后,小孩子又往假山后面藏了半分。 时隔六七年卿哉已经记不清申宝的样子了,不知道这个是不是申宝,只是冲他笑笑。 却没想到这个笑容好像让那个小孩子确认了什么一般,他探出半个身自,遥遥问:“你是不是叫卿哉?你是我爹么!” 爹? 卿哉不由失笑。他确实早就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可心仪之人不知何方,哪里是谁的爹? 不过倒是可以确定面前这个就是申宝了。 卿哉答应江水要在申宝十五岁之后再告诉他他的身世,所以不论是为了江水,还是为了不叫申宝的希望落空,他都朝着申宝走过去。 然后张开臂膀:“对,我叫卿哉,我是你的爹爹。” 申宝于是半带扭捏得蹭出来,却不好意思抱住爹爹,只是拉着他的手仰头问:“爹爹你又要出远门么?这次你要出去多久呀?” 自从申宝记事起,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爹爹。 卿哉原本准备立刻离开的脚就停下了,他摸摸申宝的头:“还没有用午饭吧?爹爹陪你用完午饭、再过一夜再出去。” 听到只是吃完午饭再过一夜,爹爹就又要离开,申宝感觉失落极了。 但还是珍惜这为弥足珍贵的时光,一直牵着卿哉的手去饭厅,直到落座才肯撒手。 两个假父子相处倒是和谐,老仆老眼昏花地迎风落了一滴老人泪,直念叨着年纪大了不中用,眼睛也不好使了。 晚上申宝本来该一个人睡,可他抱着整头躲开丫鬟下人,跑到卿哉屋门前敲门。 一边敲着门,还喊着:“爹,爹!是我呀!” 卿哉颇感意外得开了门,发现他光着脚丫子连鞋都没有穿,连忙叫他进来坐到床上,把脚放进被衾里暖和着。 “爹,我娘呢?” 申宝睡得迷迷糊糊忽而吐出这个问题,他知道自己有个爹,叫卿哉,是什么大英雄大剑客。 可旁人除了爹都还有娘,他的娘在哪呢? 卿哉看着申宝昏昏欲睡的模样,也黯淡了神色。 “你娘……她会回来的。” 第二日申宝记着卿哉说的话,以为娘亲和爹爹生气离家出走了,一直加油鼓气叫爹爹把娘追回来! 卿哉无奈笑着,当真踏上了“追妻”之路。 而后跋山涉水终于走到了银碗。 他抽出風锁剑,对着剑身反光看自己是否仪态正好,发丝是否紊乱,衣衫是否得体。 而后才背着一剑双刀,走进银碗。 从草丛里冒出两只尖尖耳朵的像是小狼,也或者是小狐狸在那里看着生人。卿哉忽然有种近乡情更怯之感,连小狼或者小狐狸都不敢惊动。 一直等簌簌之声停下,从草丛中伸出一个小小的狐狸头歪着看他,似乎在想这个双脚怪是个什么东西。 卿哉当下便想起来那个老狼。 他昏死不知外事,不知道老狼早在四年前就被人乱刀砍死了去,还满心希望能够看见站老狼身旁的女子回头看他。 再柔情万丈地唤一声:“卿哉。” 卿哉一路走一路看,当年没有闲情看这山谷景致,如今物是人非,凭添凄凉。 但他还是不放过这条路上的一草一木。 或许这株花曾被江水拈在指尖轻嗅,或许这片空地曾经是江水的演武场,或许……或许! 只是一直走到看见溪水残碑破旧木屋,除了山光,没有看见水色。 他来时已经日暮西下,怅然若失独立到影子被无限拉长直到月亮升起。 而今年银碗含烟胧月,梨花花期以至却久久未开,一直到嫩绿色的叶子都发出来还没有见到枝头几朵花。 卿哉恍惚间都以为是自己错过了花期,只能够瞧见迟暮光景。 那一座小小的坟上插着小小的碑,卿哉站在原地许久才敢上前看字迹,待看到上面还是“江青梗之墓”这五个字的时候微微松了一口气。 可接下来他遍寻银碗谷种每一寸草木,都没有看到江水生活过的痕迹。 这里没有她的墓很好,可也没有她,卿哉不知心中是哀大于喜还是喜大于哀,他记了三年的约定落空,这即是好事也是坏事,一时间辗转反侧不知如何。 相望复相望,所望天一方。参商何时晓?宽君旧衣裳。 银碗霜冷,无人赴约。 第三十五章 花逐流水空日轮,好做坟场 拳拳明月落,寂寂影簪光。 朝如碎琼暮寒消,梨花落尽后,满枝照碧霄。 江水普一踏入江湖便无时无刻不以“江青梗的徒弟”自居,从接下海棠榜茶棚初相见,到最后一战姜台武林会。 “师承江青梗”这五个字被江水不知道在多少人面前提起过多少次。 带着天真孩子气。 卿哉那时在银碗之中陡然看见江青梗的坟,有心想触碰江水的过往,企图在生命的最后一段用他自己来时光开解江水。 可无奈江水愿意共赴黄泉,却不愿将她心上最深的那道疤痕暴露出来在他面前。 卿哉费解。 但江青梗这个名字无疑给他极其深刻的影响,一直到如今。 不过卿哉当时自顾不暇,对于那坟墓分不出太多心神,如今再看到却发现这小小一座墓碑却陡然发现了什么。 那座江青梗的坟就在山谷里唯一一条浅浅的小溪边,都说风水宝地,朝南面水背山。 可偏偏这个潦草的小坟冢却是背水而建,还离木屋不远,将大半忌讳都犯了去。 大约当年那个掘土为坟的江水也不知道这人死后的诸多忌讳吧,她一刀生,一刀死,自己都是浑然不在乎生死的人物。 又怎么会刻意追求死后安宁? 卿哉想到这里心脏越发顿痛,不忍再看此碑。 还是进屋去吧,他如此想。 走到那个破败的马棚边,卿哉摸摸青司和千钧的脑袋准备把他们栓在这里,可青司却轻轻咬住他的衣袖摇摇头。 仿佛是在告诉卿哉自己和千钧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不会乱跑一般。 于是卿哉也就撒开手随这两匹马自由在屋外走着。 而他推开落满灰尘的小木屋,因为经年无人居住那屋上塌了一大个豁口,泄露月光。 当卿哉踏步入内的时候振起满地尘埃,在这一束月光里缓缓腾挪盘桓,像是绣在白纻裙袖间的暗纹。 明光暗晦。 屋内陈设简单到叫人无法想象这居然是能够住人的地方,只一榻,一灶,一桌。 墙上零散挂着若干木石刀斧,约莫是江水用来猎取野味的工具。 墙角还散落几张兽皮,有兔子皮也有獐皮,拨得干净利落。卿哉想起初遇之时江水那般利落得杀马剥皮分肉,原来是从一开始就无可奈何的。 卿哉走到小塌前,不顾上面布满灰尘伸手擦拭而后缓缓坐下。 昔日满斟白堕酒赠君的两节竹杯,而今在桌上送风迎雪载了半腹尘霜,垂垂老矣。 那雪溪丸月下山精水魅般的湿发姑娘,而今不知在何方? 卿哉坐了许久,情至深处忍不住滚落一滴泪来。 江水,三年之期我已应约而来,可你又在何方? 春秋代序,三年千日,千夜点烛光,灯灰叠如山,一夜须臾过,一芯孤而灭。 南山嘉木老已死,花逐流水空日轮。 “这江湖一梦,唯有你最动人。” 卿哉对着空室轻声道,他其实早可以归家了,秦址地处隐秘有秘阵抵挡外人足矣,这些年过去也没有逸王的再次发难,所以自己为何不回去呢? 是因为这三年之约。 他在来之前满心憧憬,先前给江水准备的那对定情玉镯交换拿回了她的青昙刀,所以这三年卿哉又重新自己找寻美玉,自己雕琢。 卿哉不知道她和江青梗之间的太多纠缠关系,但他隐约能够意识到,江水总会或多或少地在江青梗的事情上失态。 所以他没有对照着青昙刀的花纹雕琢,反而只是朴素简单的一对蓝水翡翠贵妃镯。 江水偏爱青色蓝色这类清澈澄名的色彩,江水手腕纤细更适宜椭圆浑然的贵妃镯,江水心心念念那句“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江水…… 卿哉曾无数次畅想着,银碗梨花满树,银月在天,清澈见底的溪水凌凌波光映在被料峭轻风吹起的江水衣袖上。 而江水抱酒坐地,扫开一片夜霜叫自己坐到她面前去。 接着自己为她套上这一对手镯邀她还家,杯酒共饮同归人。 有时睡梦中跨越三山四海,魂与色授。 可终究无处寻觅。 卿哉不由自嘲讪然,江水既然不在,自己为什么还要在这个江湖之中逗留呢? 他还有什么理由? 随之他却不由想起那个叫申宝的孩子,会一脸憧憬问自己娘亲是谁,还会给自己加油鼓气追回娘亲。 申宝,是个好孩子。 江水一直都很讨小孩子的喜欢,她也向来对孩童宽容以待,原来孩童果然是有那些历经沧桑大人所没有的长处的。 又枯坐了许久,这里的每一点尘埃都像在荒芜的心台上飞舞沉沦。 卿哉终于起身走向门外。 ——卿哉? 他猛然回过头去! 却只看见满室空空,那一声“卿哉”之是妄闻入耳而已。 出得屋外,冷月在水,残碧生霜。 两只马儿在不远处逡巡得啃噬着地上草,咀嚼之后又嫌弃地吐出。 卿哉一步步走到江青梗的墓碑之前,看到小而破败看不清字迹的那块木做得名碑上落着一朵极尽清丽的梨花。 他缓缓抬头看着四周梨树,只有着繁盛绿叶,和点点残花在夜风中回旋。 又一阵风吹来,这朵花颤颤被无力地席卷而起,卿哉慌忙去用手捧来,却无奈疏忽间便远去青天之外了。 卿哉若有所失地跪下。 这是江水的师傅,自己本是没必要祭拜的,可他还是怀着一种莫名的悲凉拢了一拢坟上土块。 我还是不愿就此离去。 卿哉如是想。 “江水,你说过要在申宝十五岁之后再告诉他的身世,那我就留下养着申宝一直到他的十五岁。” “他十五岁你不归来,我便等到他的二十五岁。” “他二十五岁你不归来,我还可以等到三十五岁,四十五岁,五十五岁。” “一直等过我这一生。” 卿哉擦拭去碑上灰尘,忽而取下背后風锁剑,扯开左袖。在跳动的脉搏之上肌肤以前朝汶字刻下“江水”这两个字。 匕头血热暖犹香,总胜木石碑上字,刻时泪煎骨,去罢尘埃生。 背血面我,好做坟场。 卿哉看着这两个字,心中想。 不论你在何方,不论你是生是死,你总还是栖息在我的肌体发肤之上。当我的脉搏因为喜悦或悲伤而跳动的时候,你能知道。 江水。 你若是活着,这就是指引你我相见的烙印,矢志不忘。 你若是已经不在这个世间,没能够在银碗之中安眠,那么我便是你的碑。 卿哉将青昙刀插在江青梗的坟边。 刀光流转之间宛若旧梦恍然。 而他骑上青司,归去江安。 在卿哉离开之后,草长花开落,燕飞兔西东,那攀上山隘的碧绿藤萝年复一年地枯荣,直至蔓延遮盖住整个山谷狭小的入口。 而银碗中又重归寂寥。 似是再无人可踉踉跄跄撞破的南柯梦。 第三十六章 瑶环夜听问侬身,滴碧岚光 一个鬼鬼祟祟身影翻过叶家的后花园,闪身进了叶家大小姐叶俟清的香闺。 烛影微微颤抖,原本有些打瞌睡的门外侍女一个激灵,四处看道:“谁!” 叶家的侍女仆从之流无不是叶家自家的家生子,也都身怀武艺。 而后侍女疑心莫不是贼子进了大小姐房中,握紧手中剑向门扉走近,贴着门边问:“大小姐可还好?” 屋内想起了细微布料摩挲的声音,侍女听见自家小姐的声音传来:“怎么了?” 因为只是有些直觉的警惕,侍女不敢在这个向来娇纵不把普通弟子当人的大小姐面前说自己的猜测。 于是她沉吟道:“方才看见几只老鼠乱跑不知道是不是跑进了大小姐房中,怕惊着了大小姐。” 哪有什么老鼠呢? 房内叶俟清的声音停了停,带着怒意:“连老鼠都抓不住,你们做什么吃的!” 侍女分辨着叶俟清的话语,似乎并没有贼人挟持大小姐,这才放下心来。 至于那句不痛不痒的责骂,侍女压根没放在心上,她们被大小姐骂得多了去了。 随意告了个罪就回到原地继续呆着去了。 侍女又百无聊赖地继续看守着,浑然不知道那只莫须有的老鼠在屏吸之后确定侍女已经离开才缓缓坐下。 “老鼠”恨恨一锤手,而后解下脸上黑布,赫然就是刚才出声的叶家大小姐叶俟清本尊。 她面容本来算得上一句上佳,既有江湖儿女的明媚张扬,又有些小家碧玉的清秀之感,削减了眉目间过多的攻击性。 若非江青梗珠玉在前,叶家明珠这个称呼倒真的是恰得其所。 可现在叶俟清面色极为难看,又惊又怒又恨又惧,那一张如花似玉的脸不由得狰狞起来,整个人有种鸢肩豺目之感。 “爹爹连你也要放弃我么?” 她眼中陡然露出一抹狠厉之色来,“果然这世界上,只能靠得住自己。” 这事还要从半个月之前说起—— …… 彼时卿哉在离开银碗之后便以扶养申宝长大为由,赶回距离江安不远处的新别院。 其实按照常理本该是里原本的住处越远越好,可老仆年迈经不起车马劳顿,加之申宝还小,于是只是南北东西对调,还在江安另一边的城外不近不远处住下。 而申宝看到爹爹又回来了很是惊喜,可是看来看去只有爹爹一个人,却没看到娘亲。实在是惊喜又失落。 再看到爹爹背上原本看着就重的两把刀一柄剑只剩下了一件。 風锁剑。 “爹,之前你背着的那两把刀是娘亲的么?” 已经九岁,明白了一些事情道理却不知人情世故的申宝这样问。 卿哉本不知道如何说,抱起申宝问:“你以为呢?” 申宝昂着小脑袋:“肯定是!” 卿哉笑而不语,将话题带到其他地方,申宝年龄小听不出来还是高兴附和。 又好生玩闹一通,小孩子本来就是精力旺盛却也说睡就睡的,渐渐软了身子趴在卿哉肩膀上呼呼睡去。 卿哉觉得好笑,他抱着申宝侧身看着老家仆问:“老叔怎么和他说他娘亲的?” 老家仆是看着卿哉从小到大的,当年卿哉离家游历怜惜家仆年迈本不想劳烦他,可是老家仆自己一声不吭跟着走了出来。 而卿哉哭笑不得,给他准备了住处。 这也是一开始别院的用处,给老家仆宽心养老,偶尔自己回来小住的。 而老家仆本来就看着之前那个妖妖媚媚的姑娘不喜欢,后来的江水姑娘他却只打眼就觉得是个好姑娘。 因此老家仆见申宝小少爷已经睡着,同自家公子如实说:“不知道那位江姑娘是否介意旁人编排,可也没有什么好的人选,老叔只好捡着些细枝末节来说给申宝小少爷听。” 譬如他的娘亲同爹爹一样也是个武艺高强的江湖侠女,人长得好看性子也柔和,很喜欢申宝小公子。 有时候申宝着急问娘亲叫什么,为什么不回来,老家仆无奈只能继续描补。 说他的娘亲姓江,而她的闺名自己一个下人不知道,在外面行走江湖是为了锄强扶弱,匡扶正道。 ……诸如此类,却不敢说“江水”这个名字,更不敢将详细的容貌特征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就算申宝哭闹不止,老家仆也丝毫不肯多说,生怕坏了江姑娘的名誉叫人家怪罪到自家公子身上。 说到这里,老家仆问:“公子,江姑娘没同你一道回来么?” 卿哉摇摇头神色微黯:“她许是有事去了吧。” 老家仆一生吃的盐比卿哉吃的饭还多。听到这话他意识到什么,又问:“江姑娘同公子怎么了么?” 卿哉只道:“她拿了武林会冠首之后同我共行,后来,却忽然不辞而别,我至今遍寻不到。” 说这话的卿哉活脱脱就是一个情场失意的模样。 老家仆看在眼里不由担忧。 从江姑娘当时伤痕累累来到别院,自家公子的焦急上心老家仆就意识到,公子对那个江姑娘上心而不自知。 而江姑娘呢? 武艺高强自不必说,更难得的是对两个孤儿都和颜以待,加上过来人毒辣眼光看出来那个江姑娘眼中极力掩藏的情谊。 自持身份,恪守礼节,进退有度,饶是老家仆也说不出半个不好的字来。 “江姑娘临走前没留下什么话来么?”老家仆问。 已经应约而去却无人赴约的卿哉摇摇头,答:“……并无。” 唉,老家仆也忍不住在心里叹息。 自己公子为什么就这么情路坎坷呢,难道果真是英雄天妒? 不过感叹归感叹,老家仆跟着卿哉走入内屋把小申宝好生放在床榻上,盖了一层锦被在身上。 而卿哉放下怀中孩子之后直起身,对着老家仆开口说道:“往后若是申宝问起他娘亲来,你还照着从前说,江水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家不能平白有这么大一个孩子。” 这话说得倒像他卿哉有个九岁的孩子,是男人本色一样。 老家仆正觉有些好顽,却从未尽之言中咀嚼出一点不对劲来。 他问:“公子还要出门远行?” 老家仆有些无奈:“公子如今已是二十又九岁,再有一年便至而立,还不准备回秦址么?” 提起这个,卿哉默然无言。 卿家避世多年,族中子弟因近亲婚契之故多为身体羸弱。 只有自己与弟弟的父亲是误入秦址,与娘亲成亲后受不了避世生活而离开的外来人士,这也是卿哉和弟弟比之旁人更为强健的原因之一。 秦址当中除了有自己的母亲兄弟,也有多年龌龊。 加之卿哉如今回去,即便被逸王及其党羽发现的几率只是微乎其微,他也不敢赌。 何况…… 卿哉对老家仆笑笑:“你也说三十而立,始有家室。” “老叔,我总得带一个妻子回家吧?” 他怀中的蓝水翡翠贵妃镯,滴碧岚光。 偶尔随着身体摆动,有清脆声响,多情瑶环夜听,如谁问侬身。 第三十七章 驰骋千里快哉风,是否鸿门 天色刚蒙蒙亮的时候申宝就猛然从梦里惊醒了。 一开始他还有些没回过神,后来申宝看着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和屋内陈设,想起昨天好像是爹爹回来了。 接着,接着自己和爹爹完了好一通连晚饭没吃就累得睡着了。 现在申宝感觉自己的肚子饥饿得很。 然后申宝突然想起来,爹爹他不会是又走了吧! 他连忙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趿拉着鞋就往外面跑去想找爹爹,正好和推门而入的卿哉撞了个满怀。 申宝被撞得痛呼一声,往后面退了两步卿哉忙出手扶住他防止跌倒过去。 又看见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卿哉含笑问道:“申宝,这么着急你要跑去哪里?” 申宝不好意思笑笑。 和爹爹没有太多接触的他说不出来“想爹爹,怕爹爹跑了”这类话,于是只是挠挠头发:“我饿了,想去吃饭。” 笑得多有腼腆。 卿哉到底是个男子,难免有些粗枝大叶。 他没有察觉到小孩子的羞涩只当他真是饿得狠了,觉得有些好笑又好玩:“把你鞋子穿好,爹爹带你去吃饭。” 现在卿哉把申宝的爹爹这个身份代入得很好,自称“爹爹”时候没有一丝凝涩。 小申宝“噢”了一声,乖巧蹲下身把压在脚后跟的鞋抠出来好好穿好,然后自然而然地伸手就去抓爹爹的手。 然后这父子二人一并去了饭厅用着早点。 “爹爹你又要去哪里啊?” 卿哉摸摸申宝的脑袋,他有意照顾申宝稚嫩的心,所以把他为什么要离开以及何时再回来都仔细说给他听。 “之前有个叔叔邀请爹爹去他家做客,爹爹已经答应了人家,那个叔叔家也不远,爹爹大概过个三天五天就又回家了。” 申宝听得半懂半不懂,但是他有些跃跃欲试:“离家不远的话,爹爹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啊?” 他有急急补充说:“我会很乖的!不会给爹爹调皮捣蛋!” 卿哉却有些为难。 他想了想,还是拒绝道:“不行,就在家里等爹爹回来吧,爹爹给你带糖人。” 申宝的注意力马上就被糖人吸引过去:“糖人是什么呀?” “就是糖做的像人一样的零嘴,好吃又好玩,想要么?” “想要!” 卿哉适时叫来老家仆,昨夜里和老家仆商榷好了以后对待申宝要像真的卿家子弟,文学武艺都不可以落下。 不能因为是收养的孩子,就放任他随意长大,既然申宝叫自己一声爹,卿哉就要对他的往后负责。 天下哪里有人愿意把一个对自己又孺慕之情的孩子,教养成一个没有作为之人呢? 反正卿哉行走江湖想同他结交者众多,他自己也家底丰厚,教导一个申宝总还是绰绰有余的。 虽然不好找老师怕暴露踪迹,但老叔也颇有些武艺在身,加上自己足够了。 现在该叫老家仆先带着申宝打基础去了。 而申宝依依不舍地离开,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爬树摸鱼的快乐童年已经结束了。 其实卿哉不带申宝去赴叶向衡,或者直接说是叶景行的邀约,是有多番考量的。 其一自然是他自己一个人的话能够骑着青司快马来回,不耽搁什么时间,加上申宝少不得就要备一辆马车。 脚力不如单骑便罢了,还要带着若干照顾申宝的仆从,拖家带口还要怕申宝是否太小受不住。 其二…… 有人驰骋千里,快哉风意,还有人尘土满面,恶声入心。 卿哉虽然此行是为了给叶景行一个态度,让叶家知道自己不耐追究,让叶家父女安心不要再大费周章打听自己行踪了。 可谁知道会不会是鸿门宴呢? 即便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他都不敢让申宝这个九岁的孩子赴险。 他将一切打点好,牵着青司出得门去便绝尘而去。 等卿哉来到江安的第一件事就是像叶向衡递信,而后叶向衡忙禀告叶景行,一并开始暗地里准备宴饮起来。 对于叶景行将卿哉来府中这件事向大小姐瞒着不告知,叶向衡有些疑惑。 他问:“家主为何不告知大小姐?” 叶景行如何不了解自己的女儿? 她若是知道这件事少不得还要闹出多少波折来,必然不肯信卿哉会原谅她。 说不定还闹得更加难看,自己还要赔上更多东西才能平息这件事情! 其实不光是叶俟清,叶景行自己都在内心嘀咕,不知道要拿出多少东西才能够让卿哉高抬贵手放过清清。 他倒是希望像之前那几年井水不干河水,可这个事情一日不解决,一日就是悬在他心上的大石头。 叫人坐立难安! “你只瞒着就是,问这么多做什么?” 见家主愠怒起来叶向衡忙知趣地退下,去给卿哉回信邀请他第三日来叶府做客,然后专心去置办宴饮事项来。 虽然是赔罪宴,却因为要瞒着大小姐所以不能大办。 只在离大小姐现今住的曙月阁偏远的西边水榭弄了一个小席面,灯光湖光交相映,算是一桩雅趣。 再者小席面也有小席面的好处,叶景行坐主位,卿哉坐客位,而叶向衡作陪,举杯起筷之间因为洗面狭小刚好能够拉进人之间距离。 这是流水般大宴席所不能够达到的。 第二日晚上叶景行好生查勘了一下水榭布置,觉得叶向衡做得差事着实不错,带着些赞赏地拍拍他的肩膀。 “往后这叶家就是你和清清做主了,”叶景行如此感慨道,“这些事往后都要你们来做,可马虎不得。” 叶向衡自然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不会辜负义父一片心意。 不过就是替叶俟清扫尾罢了,叶向衡本来就是叶家弟子,虽然不大喜欢这个大小姐但也没有让她落得凄惨下场的坏心。 这一点叶景行或多或少能够知道些,且正式因此他才在众多弟子里面选了叶向衡。 一味的舍己为人总有一天要把叶府也搭进去,更别说清清了,而彻底的小人在他百年之后又不会真心对待这个叶家嫡系血脉,更不可取。 叶向衡有几分计较,但其人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值得托付! 等到一切准备完毕之后,卿哉如约上门。 可叶景行却没有想到叶俟清是淫威仍在的大小姐,叶府中风吹草动都能知道,听到有宴会却所有人都是遮遮掩掩之后,她心下狐疑做出了窥探的举动。 然后赫然看见那张俊朗如日月,却叫她胆寒的脸! 卿哉! 爹爹你难道要把我交给卿哉好讨叶家安宁麽?叶俟清满头满脑都被这个猜测挤压着,一直压着心悸飞奔回自己闺房。 期间甚至不注意露出马脚叫门外侍女发现了,被骂是老鼠?可恶! 她忍下将满室物件都摔碎的心思,暗道万不能打草惊蛇! 然后她忽然想起来什么,环视着周围和自己之前闺房一模一样的旧陈设,眼睛盯着一处越来越亮。 铜镜中反射出她如饿狼般幽绿的眸光。 第三十八章 何必杯中求膏梁,红袖新欢 “来来来,卿哉大侠且饮!” 叶景行殷勤替他斟酒,暗自慨叹自己堂堂叶家家主,居然沦落到替人做斟茶倒酒之事,当真是风水轮流转,世事难料啊。 可是想起爱女叶俟清,又生起满心的气力来。 总归是为了清清的,这点奚落算不得什么! 水榭熏风拂拂,这一场小小的宴席便就此开始了, 而卿哉让他斟满第一杯酒后端起在手中,看着叶景行认真道:“叶家主不必客气。” 叶景行又忙道:“你是贵客,应当的,应当的!” 到仿佛像是唯恐他太客气了一般。 卿哉闻言只得一口饮尽。 纵容他无心再起波澜,同叶俟清那疯癫的小女子计较,可那些日子的苦痛却是仍旧存在身体记忆与梦魇之中的。 他绝非以德报怨之人,但大多小事都如云烟过眼。 在卿哉心中,这等苦楚既然江水愿意斩下那叶俟清的双手,便也是自己讨了个结果回来,不必再提起。 酒过三巡,卿哉听着叶景行话里话外暗示的叶家田产,金银珠宝,实在是不胜其烦。自己明明直白说了一遭,隐晦说了两三遭,为何这叶景行总还不信呢? 恰好一个侍女托着酒壶上来,精巧小壶中盛满的琼液佳酿被倾倒在卿哉的杯中。 而卿哉正预备说些什么时却又被叶景行继续劝酒,推脱不过又与之对饮起来。 一直到终于“宾主尽欢”,卿哉才从这场并不酣畅的饮酒宴中脱身而去。 喝下不少酒水却还是神志清明的卿哉不由感慨。 “卿哉大侠,家主为您安排的客房往这边走,我为您引灯。” 几位叶家侍女提着灯,将面前夜色晕开一抹橘黄色的暖意,时近初夏,夜风中浮动着一股子躁热的气息。 卿哉的客房距离水榭不远,众人簇拥着卿哉走了约莫半刻钟来到客房前,等卿哉入内后便各归其位去了。 给自己到了一杯水,卿哉坐下来大口饮进,却又觉得五府六脏内的酒气开始蒸腾起来。 叶家佳酿倒是有几分独到之处,卿哉如是想到。 他方才在席间就察觉到叶俟清那个始作俑者并没有出现,倒也有理,堂堂叶家大小姐冲一个男子赔罪未免堕了家风威名。 嗤笑一声,卿哉又觉目眩酒晕起来,草草收拾了一番就上榻睡去了。 这世界上好酒醉酒爱酒的不是酒鬼,只是酒壶堂中客,那些一事无成心灰意冷的,才是酒鬼。 大丈夫处事,自有正冠风,何必杯中求膏梁? 于是卿哉昏昏醉去。 …… “……退下吧……” “可小姐……若是……” “难道……不算了……” “……是……” 迷迷糊糊之间外面有女子争执之声,卿哉本预起身一探究竟,奈何饮酒过甚后劲上来手脚疲软。 酒酣正是好睡时。 卿哉念及这是在素来守备森严的叶家,也就索性侧过身不管了。 可当他头靠在枕头上之后却又听见“吱呀”开门声,眉头一皱便坐起身警惕看向来人。 披着朦胧月色举灯而来的青披风女子模模糊糊看不清真容,卿哉运功逼下一截酒意,却还是觉得双目有些眩晕。 那女子将门反关上,又走近几步将灯放在桌上。 而后揭开披风露出被包裹在薄薄纱裙之中纤细玲珑的躯体。 卿哉凝神看去,赫然是江水! 他一时大喜过望披衣下得床榻,快走几步来到江水面前,却又觉得自己衣冠不整太过孟浪不敢再靠近。 他问:“江水,你回来了?” 伊人坐于灯侧,蹙眉似有愁思,她瞧着卿哉缓缓地点了点头。 卿哉一时快活得忘乎所以! 恨不得当即把黑夜颠倒为白日,二人坐下好好执对看! 他看着江水清凉的衣衫,窘迫别过脸道:“江水你等我片刻,待我逼退酒气。” 卿哉正要运功,手腕却不防被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握住,他顺着看去只看见江水缓缓摇头。 她握着卿哉的手站起来,牵着他一直来到床榻边坐下,用另外那只手食指轻轻盖在卿哉唇上。 夜色正浓,卿哉体内酒气翻涌之余又有一股燥热难当之感升腾而起。 “江水?” 江水带着一抹奇异的笑容,缓缓得用那只细嫩得胜过初生婴儿肌肤的手揭开他披在身上的外衣。 烛火不胜娇羞得跳了跳。 温香软玉在侧,一切都随着朦胧的烛光微微摇曳,满室忽如巫山升云光。 卿哉几乎要坠入更深的酒乡梦境中去了。 他不知江水为何突然这般,却还是不肯乘人之危地坚持道:“不可,江水,我还没有三媒六娉娶你过门。” 说着他艰难得预备去怀中掏一直贴身从不离开的蓝水翡翠贵妃镯,却在想起这对贵妃镯时忽然脑中灵光一现。 他猛然擒住面前人的两只手,盯着她脸颊狠狠问:“你不是江水!你是谁!” 江水绝不是无媒苟合之人,且她多年习刀握刃,哪里会有这般凝脂般的手掌! “江水”惊慌失措一瞬,试着挣脱却挣脱无奈甩不开卿哉的擒拿。 卿哉又逼问:“你到底是谁!有什么企图!” 而“江水”却渐渐停止了挣脱,摆出妖娆妩媚的模样,嗔怪道:“卿郎~你弄疼人家了!” 这声音入耳有些熟悉,可卿哉一时记不起到底是谁。 他又伸手去揭面前女子的脸皮,企图把盖在上面的人皮面具揭下来,可面容光洁居然找不到一点面具的痕迹! 又有霸道的酒气翻涌上来,卿哉神色一凛:“你下了药!” “江水”于是笑了起来:“早说了,卿郎风度翩翩叫人倾心,我本就不愿意伤害你,而今我把自己赔给你。” “此番,我们可就算是两全其美了不是……” 多么熟悉直叫人生恨的话语! 卿哉咬牙:“叶!俟!清!” 叶俟清含笑看着他药力渐渐发作的模样,面红耳赤,不由噗嗤笑出声来。 “我可没有易容,只有江水那个贱人会这种狐媚手段,我怎么会呢?只不过我下的这药实在是取巧,能够叫你看到心上人的脸。” “江水?呵,你果然心里只有江水!” 叶俟清陡然冷笑起来:“一个死了也不肯歇的江青梗,一个和她师傅一路货色的江水,个个都和我过不去!” “江家的都是贱人不是!” 她愤懑骂完,胸脯上下剧烈起伏,又转过来带着温柔小意的神色向卿哉身侧依偎去。 而卿哉正运功想要把药力压下,淬不及防被她靠过来一时真气逆行。 卿哉发力推叶俟清下床榻,她踉跄跌下去,却趴在地上低声笑着。 “我不美么?” 她质问:“我是叶家独一无二的大小姐,不比江水和江青梗那个贱人好上千百倍么!你们怎么满心都是那个狐媚子!” “她们算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抢!” 卿哉感到那股燥热之气渐渐掌握不住,他问:“你下的什么药!” 叶俟清痴痴笑起来。 她拢了拢不比薄纱严实多少的纱裙,依在地上风情万种得瞧卿哉快要被药掌握的模样。 “是红袖新欢呀,卿郎。” 叶俟清舔唇。 第三十九章 夜色莽莽寒鸦啼,叶家后事 红袖新欢是什么呢? 渊博如卿哉不知道,这是一种秘药,给男子服用后可令他看见自己最心怡之人,且云雨之后必然有孕。 这本是叶俟清为秦不二准备的,因为他的另一个身份是逸王的弟弟,未来的大旸帝王。 一个帝王孩子的母亲,至少也是妃嫔之身。 等她嫁入帝王家,看看那些个劳什子江青梗和江水,怎么和自己比! 叶俟清把这个药连同从秦不二那里得来的罂粟与金线之毒一并放在她梳妆台上的小匣子中,伸手可拿。 可万万没想到! 在她所做的事情败露之后又被断手,而秦不二却像是人间蒸发一般没有音讯踪迹! 叶俟清感到血冷,帝王家多龌龊事,必然是卸磨杀驴身首异处了!她越想越心悸,再不敢把秦不二或是储笠格提在口边,深怕引来杀身之祸。 幸好她待价而沽,至今还是完璧之身。 可偏偏卿哉他居然又来了! 自己只是一个弱女子,除了委身谢罪,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当初用罂粟和金线之毒来加害卿哉,如今又用红袖新欢来求欢。 叶俟清心道,卿哉武艺卓绝相貌俊朗,配自己够了,虽然不是皇室贵胄却也不会比她们差! 她施施然对上卿哉的目光,带着把自己哄骗过去的真诚道:“卿郎,良宵莫负呀~” 对于红袖新欢的厉害叶俟清丝毫都不怀疑,她瞧着差不离已经到了火候,从地上站起来。 朝着卿哉走过去。 临到近前,也是一叹:“我也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家,还望卿郎怜惜。” “这红袖新欢入肚,你我……”叶俟清有些羞涩地红脸,“是必然能够怀上子嗣的。” “即便不看着什么,看着那个孩子,你可得好好待我啊。” 卿哉看着这个陷入自己内心癫狂而自说自话的女人,眼眸中厌恶之情满露。 他斥责道:“不知廉耻!滚!” 叶俟清恍若未闻,朝着自己未来没满生活中的比旁人都强的夫君,一步步走去。 卿哉余光看见挂在床畔的風锁剑,伸手捉来,一剑破空声就要冲叶俟清去! “不——” 卿哉的剑离她的咽喉不过一寸,他转头看着闯入的叶景行,神色幽冷:“叶家主。” 看到自己爹爹居然来了,身后还跟着之前在门外的侍女,叶俟清慌忙想要抓住什么遮挡住自己的酮体。 但卿哉的剑千钧一发,她不敢妄动。 叶景行老泪纵横:“清清!你怎么这般傻!” 卿哉竭力压下药性把剑离开叶俟清的咽喉,把床幔割下一片挑盖在她身上。 “叶家主早就来了么?” 叶景行光顾着父女情深,此刻听见这话有些窘迫地解释道:“是,是侍女说小姐来了客房不放心。” 果然如此!叶俟清狠狠挖了一眼那个退到门外的侍女。 叶景行还要说什么,却被叶俟清厉声喝止:“住口!” “你以为你就是什么正派人士么?你早就来了吧?爹!你不也是想着女儿配卿哉睡一觉,好把从前的事情一笔勾销么!” 叶景行双手颤颤:“你怎么会如此想爹爹?我是你爹!” “爹?” 她看到事情已经没有转圜之机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把这些年所有心中愤恨全都骂出来! 她用手指着叶景行:“你还这里冠冕堂皇装什么长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喜欢江青梗那个贱人!兄妹苟合,你不要脸!” “她都死了多少年了?你居然还留着她的画像!清清?你喊的是叶俟清,还是江青梗!” “她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我们叶家把她养大,可她倒好?处处打压我!勾引你!” 叶景行争辩无法,对着身后侍女说:“都退出去!没有我吩咐不许离客房三里之内!” 侍女们面面相觑,全都退下了。 等到屋内只剩下卿哉叶俟清和叶景行三人,叶景行带着悔恨道:“梗梗她不欠我们叶家的,从来都是我们亏欠她!” 叶俟清丝毫不信,讥讽道:“亏欠?亏欠什么?” 叶景行看着卿哉,摇摇头:“罢了罢了,卿哉你和江水熟稔,这些丑事也就不避讳你了。” “当年我体虚病弱,清清你爷爷抱来你江姑姑说要收养她与我做伴……” “……后来我才知道,每天她喝的药里都有补血药物,而她流失的那些血全都进了我的药碗,滋补我的身体。” “你爷爷名为收养,其实是囚禁,不许她学武不许她出门,不许她暴露在除了叶家人之外任何一个人的眼里。” “如果不是她……或许她那颗心脏,也要为了我而入药!” 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 叶俟清浑然不敢相信,她裹着床幔往后退,边退边摇头:“你胡说!” “不,不对,你说的是真的!” 她陡然失态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江青梗果然就是一个小贱人而已!我们叶家要她生她就生,要她死她就死!”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爹爹!”叶俟清笑着说:“叶家传承,还有我,都比不上你自己的脸面!” 料想不到听完这些叶俟清居然还会这样说话,叶景行饱受打击:“清清!我请卿哉前来做客就是为了让他不计前嫌宽恕你!” “宽恕?” 叶俟清摇摇头:“你以为你叫叶景行,就是圣人了?你用宽恕这个字?” “还不是因为你杀不了他!你才用我来宽恕!要是卿哉不宽恕我还不是得死!” “我们父女都不是什么好人,我道行浅了,比不过爹爹你装得人模狗样世人皆知!” 叶俟清说到这里,窥见空隙乘着卿哉动弹不得狠狠推开她爹爹就往屋外跑去。 而没有得到江青梗心脏的叶景行至今不算身体强壮,被女儿一番话语说得心神不宁,又被推到一边。 等他反应过来追出去的时候,夜色莽莽寒鸦啼哭,哪里还有叶俟清的半点行踪? 他失魂落魄地跑了出去。 而屋内卿哉用剑支撑着身体大口喘气,他觉得可笑,多亏曾经的罂粟让他对于普通折腾人的药有了耐性,这才没有叫他们得逞。 这江湖人看来高山仰止的武林神兵世家,内里居然一团龌龊肮脏。 他再也忍受不了在这个肮脏之地呆上一时半刻了,穿衣拿了風锁剑便出门去。 屋外灯火明亮没有一点风吹草动。 卿哉联想着叶俟清最后说的那些话,不由了然,定然是叶景行不好大肆宣扬自己女儿的丑事,连寻觅也都是偷偷摸摸的。 叫人看轻。 等卿哉连夜离开之后,叶景行万分焦急地找了好几个日月都一无所获,急得白了头发。 后来每夜叶俟清的话都在他梦中,有一日突然就中风了。 而叶家的权柄自然就到了叶向衡手里,他顾念着情谊将叶景行好生照料着,也在慢慢寻找这叶俟清的下落。 可始终是一无所获。 再往后,中风在床的叶景行想着不知道这样一个江湖,她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家只披着床幔赤脚跑出去。 又会是什么下场呢? 眼角滚滚泪,缓缓浊。 第四十章 危楼细生小蔷薇,流星许愿 江水醒来时察觉到一缕不善的气息,她瞬间景行想要去摸什么自卫,“谁!” “我。” 微生红菱? 她正诧异时那缕叫人不适的气息已经消失了大半,而后听见微生红菱道:“你可知你方才做了什么?” “什么?” 这话听得江水颇觉诧异,当下便道:“是、我有夜游之症么?” 微生红菱本是坐在床榻边的,见到江水醒来方起身。 而后听微生红菱道:“并无。” 江水暗自奇怪,却也顺势起身了并不记挂在心上。 绿萝村里与世无争江水也不能下地劳作,更别说练武了,于是她只能陪着村里孩子们玩耍打发闲时。 村里孩子不少,但与江水最为亲昵的还是绿真又菱以及明哲三人。 绿真是喜爱江水姐姐的好样貌,整个绿萝村就属她最是爱美。 而又菱纯粹是眼缘,江水待孩子们也都和善,于是喜欢一并玩。 明哲则是和绿真又菱厮混玩耍惯了的,也就每次都跟着来,小大人一般对两个小青梅满脸的嫌弃。 “江水姐姐你快过来抓我呀!” 绿真蹦蹦跳跳站在远方,江水听着声音拄着竹杖慢慢摸过去,她笑着道:“好!别叫姐姐抓住你!” 虽然目不能视物,可意外得双耳闻声清晰,江水估摸着自己从前应该确实是个武林中人。 大概率还是武功不低的那种。 她颇为高兴。 又菱站在原地捂着嘴巴,小心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来,生怕叫江水姐姐发现自己就在不远处。 绿萝村里晨露蒸腾,一切都和洽安详,微风拂过鼻息都是叫人舒心的味道。 江水往着绿真叫嚷的地方摸去,路过又菱时反手一下子把她搂住,然后笑着说:“是又菱对不对!” 又菱鼓起脸颊:“江水姐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呀!你都不去抓绿真,哼。” 闻言江水笑了,捏捏她的小鼻子:“因为你可爱呀。” 听见这话绿真不高兴了,从不远处一溜儿小跑就跑过来了。 她气势汹汹地掐着腰壮声势:“江水姐姐你说,我不可爱嘛?” 江水顺手把她抓住,然后笑着道:“你可爱,但是一逗就来。” 远远的小大人般的明哲看着这一切,又往旁边蹭了几步,自己的这两个小玩伴真是一个比一个傻诶? 嫌弃。 一转眼就到了午饭时间,几个孩子都回家了,江水抱着手站在原地摇头浅笑。 不知道什么时候,微生红菱已站在了她的身后,看着眼前江水不能见的景象敛了眉羽。 “绿萝村真是个好地方。” 江水察觉到她的到来将嘴角的笑容带了过去,语气中多有感慨。 微生红菱略微颔首:“能够看得出来,你很喜欢这里。” 怎么会不喜欢呢? 江水的右手搭在竹杖上,左手抚摸着覆盖在双目之上的素练涤玄:“自然,这里仿佛是个世外桃源般——可惜我不能亲眼看见他们。” 山中向来无四季,春溪晴暖斜飞雁,每一日都同前一日那般叫人感到惬意舒适。 时已至正午,微生红菱陪着她一同回了屋中,看她用餐。 有一件事江水一直都有些好奇,可微生红菱虽然救了自己,却与自己仿佛一直都有些什么隔阂在中间。 她同微生红菱无甚亲近,自然,微生红菱也不遑多让。 所以想了想,她还是把“为什么微生红菱她从来都不在自己面前饮用饭食”这个疑惑倒出。 只是摸着拿起筷子小口咀嚼着,因为不饿也不饱她只用了半碗便觉足够,放下碗筷。 对于江水每一日浪费饭菜微生红菱并无意见,看她放下碗筷微生红菱忽而说:“我昨日观星象,今夜似乎有流星经过。” 江水用饭完毕正拿着茶水净口,闻言端着茶杯的双手一顿。 而后轻声笑道:“纵然有流星,我也是看不见的,你同我说这个做什么?” 微生红菱没觉得被呛声,只道:“皆时流星过我告知你便是。” 又道:“听闻同流星许愿能够心想事成,你没什么心愿么?” 流星许愿能够心想事成? 江水随口说:“若当真有流星,就此砸下来了结我的性命,倒真是幸运了。” 说完她自己反倒一愣,而后江水不由失笑摇摇头自语:“好端端的,我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那厢坐着的微生红菱收起凝视的目光,也将茶水端在手中。 而后淡淡道:“绿萝村这般民风淳朴,当做养身之地适宜,若是当做埋骨之地倒是显得荒凉了。” “可不是么。” 江水随意接话,而后净口,接着道:“不过红菱居然信这流星之说,是我未曾想到的。” 微生红菱反问:“此言何意?” “这流星千万人都能瞧见,你愿海晏河清,他愿光宗耀祖,贩夫走卒愿白日拾金,将死之人愿延年益寿。” 江水摇摇头:“世上两全事也没有,怎么能成全千人万人之愿呢?” 说到这里她放下杯盏,对于这流星一说不屑一顾,生不出多少兴趣来。 “红菱心思灵澈,是为了宽慰我才说出这流星之辞来吧?” 微生红菱歪了歪头第一次有些不解:“缘何你会这般想?” 这次反而轮到江水疑惑了:“为何不这般想?” 顿了顿,江水道:“我从前是十分不堪之人么?” 这样的现世悲欢,风雨如晦转瞬变换,昨日听雨时赞叹的那句危楼细生小蔷薇,一梦罢了,只剩残梗。 就连落花之影都没有,雨打浮萍,雨打浮萍,随水皆去,哪有从前模样? 微生红菱并不知道最开始的江水是何等模样。 她只掐算过,不得甚解却从灵魂中流出一滴清泪来。 而微生红菱的沉默落到江水耳中,她只当自己的过往确实不堪,虽然好奇却也没多饶舌只是预备将这话揭过去。 “江水你没有猜测过自己的过往么。” 这没有什么好遮掩的,江水闻言想了想慢慢道:“醒来的第一日便猜测过。” “虽然没有内力,但经脉不似常人,显然曾有武力在身,加之对病理的了解,虽然浮玉山没有草药实验,但应当医术也是不俗的。” “虽然适应山野作息,却也有些不同于农人的精贵习惯,但克服也很轻易,大约是落魄过也受过教养。” “在其余……” 江水说到这里便不言语了。 微生红菱将她全无纰漏的猜测听在耳中,心中不知作如何思虑的,沉吟良久方道:“江水,你猜测的不错。” 而后微生盛湖又道:“你的眼睛,如今是不是快要好了?” 江水微愣,忙替自己细细查勘一番,果然那股盘恒在双眼的劲力只剩下浅浅一点。 她不由惊喜道:“果真是!” 又仔细把握,估摸着大约再有两三日便可重见光明,一时间有些欣喜若狂! 久盲不知日夜,江水甚至都不知道她在这浮玉山绿萝村住下了多少天。 失忆不知前阕尘,无光不解障目香。 江水守着一个名字懵懵懂懂地在绿萝村中活着,一年三百六十日,如今,有多少日? 纵然现在还是想不起往事前尘,可能够复明,如何能叫她不欣喜若狂! 第四十一章 碧血点点白蘋花,百姓何辜 江水失明了多久呢?微生红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如今经脉骨骼已养得与常人无异了,不如同我一并去山下城镇中看看能否买些药草。” 江水闻之欣然:“的确,先前只当自己往后都只能目不能视过这一生,倒没想过这个。” 寻常新盲之人的焦躁绝望,江水却没什么感觉,只是有些哀伤惋惜,却仿佛隔着一层并不浓烈。 犹如湖面上涟漪,风拂即平。 微生红菱虽是询问,但很快就开始动手收拾二人的包袱细软起来,一边遣江水临行前去同绿萝村人打个招呼。 “绿萝村离城镇很远么?” 江水有些疑惑。 而微生红菱道:“夤夜赶路,也要五日才能回。” 居然会这般远么? 江水轻声带着歉意问:“是我这目盲拖累红菱了么?” 微生红菱并不正面回答,只道:“你久在浮玉山,并不知外界光景,如今天下烽烟四起,生灵涂炭。” 秋猎白鹿,烽火青崖,安得圣贤靖九州? 碧血点点白蘋花。 “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山下不知道什么光景——” “若你只愿待在绿萝村,那也无妨。” 战乱?江水怔住不知说什么好,自己从前的亲朋好友如今还活着么,都在哪里? 她心口钝痛一瞬,忍不住捧心,但这钝痛来得快去得也快。 而后江水抬起头来:“不,我愿去。” “当真?” “当真。” 江水其实也不知自己要去做什么,可她只听这战乱一词,便想到千家万户儿女泣血之状,内心苦痛。 世人皆苦,岂独予我哉? 得到微生红菱的默许之后江水拄着竹杖出门去,绿真又菱听到江水姐姐的眼睛要能看得见了都高兴得不得了。 “江水姐姐,我长得可漂亮啦!”绿真兴冲冲拉着她的手撒娇道:“姐姐你回来能看得见之后,一定要第一个看我哦!” 又菱扭扭捏捏:“江水姐姐路上小心,我会想你的。” 江水搂着这两个无条件对自己释放善意的孩子,挨个亲了亲她们的脸颊:“姐姐回来给你们带糖人好不好?” 绿真和又菱都很开心:“好呀好呀!” 原本江水是没有银钱的,但微生红菱早在一开始便说她们未来两不相欠,在未来的那一日到来之前,她是亏欠江水的。 区区几枚铜钱,不算什么。 等到微生红菱拿着包袱细软从屋中走出来时,江水已经被小孩子们簇拥着挨家挨户得告辞了。 山中人纯朴,一辈子没有下过山,也没有下山的打算。 所以得知客居的江水姑娘要离开绿萝村,即便只是离开几天,却郑重道别,再知道江水姑娘要复明了,更是欢天喜地地恭贺她。 弄得素来只在心中亲近,不好意思太过亲昵的江水脸颊微粉。 不住得道谢。 虽然江水现在手不能提肩不能抗,还下了两只眼睛,可有微生红菱在这个山路到也不算是太过难走。 两个姑娘相互扶持着走下山去,偶尔有磕磕碰碰微生红菱也眼疾手快得扶好她,没叫江水有半点磕着碰着。 第一次离开山,江水心中有些雀跃之情。 但又往前走了几步她忽而觉得有些目眩,莫非是目盲痊愈前的症状?可不待她深思,便已四肢软弱支持不住。 最后的触感便是被一双手扶住。 大约是微生红菱的吧…… 江水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靠在一方石头之上。 呼吸之间全是粘稠血腥之味,苍风刮过平原万骨,自白骨尸骸见呼啸的哀风,多像死前绝望的嚎啕? 江水看不见。 当她忍不住跪在血潭泥渍之中时,不知在这天地昏暗血色之中,自己是唯一一抹白衣。 她分明想要哭着说些什么,可一直到泪水沿着她的脸颊滴落在这战后荒原之后,江水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雷鸣雨暴。 有脚步声自远而近,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怎么哭了。” 是微生红菱,她说在江水下山之后恰好遇到一支军队,于是她将江水藏起来一直等到军队离开才动身。 而山下城镇已经被洗劫一空,微生红菱接连去找了好几家药柜都没有可用的药材,听闻战后平原有草药能够治疗昏睡之症状所以微生红菱便朝这边来了。 又担忧如此乱世,江水一个昏迷的目盲美丽女子无论是一直昏睡,还是半路孤零零醒来都是极不安全的。 于是只得费尽心思找了一匹马车,带着江水一同来这战后平原。 谁想这马车虽然平稳却在荒原之中实在太过显眼,微生红菱思虑之下将江水抱出马车车厢,放在一方大石之后。 又拿幂蓠把她的脸庞遮住。 却没有料到“你竟然醒了。” 江水听到最后才察觉到一直覆盖在眼上的素练涤玄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方幂蓠遮住整个脸庞。 她喉头干涩仿佛已经几年没有开口说过话般,声音沙哑:“我闻到了血腥味。” “是这般浓烈又熟悉的血腥味,让我醒来的,”江水嘶哑着喉咙,“我从前一定对鲜血比医术还要熟悉。” 听到她这样说话,微生红菱还以为她居然又想起了从前。 可江水说完却从地上起身,她白衣染血,上半身是菩提落泪清净貌,下半身是跪地染血人间苦。 “为何要有战乱兵戈呢?苍生何辜!” 她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跪着,不知道是在痛惜什么,微生红菱的声音适时在她身后想起。 “这场战争,从一开始的边境战乱,到现在自南北渐渐向京州蚕食,已经快七年了。” “从一开始的帝王无能寄托希望于江湖人士助他平叛逆贼,到后来武林人士鱼龙混杂做出荒唐内乱,到现在各自割据。” “其中有逸王,江湖五大派,林世家,白冈,飞骏五支兵力最为强盛,各不相容。” “百姓苦战久已。” 江水一言不发地听着这一切,她无法想象这些日子绿萝村的与世隔绝之外会有这样一个时间。 自己是悲天悯人的那类人么? 江水不觉得,可当她一想像那些鲜活天真或美或丑的百姓就这样死在一场战乱里,悲痛到几欲干呕。 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猛然回头超微生红菱问:“红菱,你方才说我们刚下山就遇到了军队,你有没有看到那个军队是忘哪里去的!” 她越想越慌,踉跄着去抓微生红菱的手却扑了个空。 微生红菱却只道:“并没有,君队规整有序且绵延而开,看不到尽头。” 只是既然规整有序,便知道绝对不是江湖中的那一拨! 江水不由得心如擂鼓,她当下便顾不得什么目盲昏睡,执意要往绿萝村赶回去! 她道:“红菱!快,快回绿萝村!” 微生红菱似乎有些迟疑,江水没有竹杖只能摸索着往前走。 最终微生红菱坳不过她还是答应了。 江水心念一松,可不知是为何她又觉得头痛欲裂,再一次晕厥过去。 似乎有人在低喃叹息一句“终于”。 第四十二章 殷红化碧可照人,绿萝依旧 绿萝村对于江水而言是什么呢? 晨起追雀去,月落不归家。 生机勃勃得盘根在心头大树上的那根碧绿藤萝,一片叶子都是一声欢笑,一片真情。 一个平凡却美好到不该存在的地方。 而当江水再次从床榻之上醒来的时候,睁眼还是漆黑一片。 鼻息之间还是叫她熟悉的血腥味,一时之间江水以为微生红菱食言,她们二人并没有再回绿萝村。 但江水自诩有识人之明,顷刻间便打消了这个疑虑。 她同微生红菱即便不曾交心,却也共处多日。而她所认识的那个微生红菱会答应一个有意违背的承诺么? 绝不会。 微生红菱仿佛是仓颉造字时初闻人声的精怪,对一言一语都恪守,从不违背。 那么现在自己会在什么地方。 江水陡然便惶恐起来,她压下喉头稀碎的声音,轻声呼唤着微生红菱的名字。 “红菱,你在么。” 她问。 “我在。” 如初相识之时,微生红菱悄无声息地站在一边,轻声开口。 “这里是绿萝村么。” “是。” 一来一回之间,江水已经确定现在的安全处境,她本就鞋袜未脱即刻起床顾不上寻找竹杖就摸着墙壁走到门哪里去。 这是江水第一次痛恨自己的失明。 她心慌意乱之间无论如何也摸不到开门的门栓,气急败坏到用手去锤门,狠狠锤出满手鲜血。 还是微生红菱走到前来,轻轻牵起她的手放在门栓上,让她自己打开这扇门。 终于碰到了门栓,江水反而有些畏首畏尾,她颤抖着手一点点把门栓抽出来。 再将门推开,跨过那道矮矮的门槛。 那漂浮在空中的血腥味,更浓烈了。 “他,他们呢?”江水不敢往前走,她逆着浮玉山清晨最好的那缕阳光站着,却感受不到一丝光亮,一点温暖。 她全身鲜血冻结:“绿萝村里的人呢!” “在地上。” 微生红菱的声音一如从前那般从容克制,仿佛一个千百年后对着画卷,替友人解说画卷内容的不同风情主人家。 “离你足尖三步外,就是绿真,她还穿着那件最喜欢的花衣裳。” “她身边就是她的娘亲,已经撞死在墙上,墙面上有许多血迹。” “前方一丈远处是明哲和他的爹娘,他爹被一枪捅破了胸膛,他娘护着明哲却被一支箭贯穿前后。” “水磨上面趴着南边的李大娘,还有她养着的那条癞皮狗。” “锅里煮着的好像是三爷爷养的猪崽子,被人啃了几口,猪尾巴在地上有五条。” “芳姐在你左边树下,衣衫残破,似乎被人糟蹋了。” “云儿的铃铛也在树下,但人不知去向。” “文可……” “如歌……” “二丫头……” “红薯叔叔……” “……” 江水就这样听着,她从一开始的踉跄站不稳只能扶着墙,到后来慢慢挺直腰板,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一切。 可微生红菱分明看见有顺墙上石缝婉转而下的血。 殷红化碧可照人。 她缓缓开口问:“是哪一只军队。” 而微生红菱却道:“是哪一只军队重要么?” 哪一支的铁蹄之下,没有践踏过千万人的血液? 江水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忽而听见一声极其细微的“姐姐”,她连忙屏住呼吸听着风声中夹杂的微弱呼唤。 “姐、姐……” 她冲着声音发出来的地方疯狂跑去,浑然不顾自己什么都看不见。 被尸体绊倒再爬起来,被残剑割伤再继续跑,短短十几步的距离,竟然已经让她狼狈万分。 可她仍旧不管不顾。 江水终于再一次听到那声微弱的“姐姐”。 小小的,满是泥土血迹的手轻轻触碰了她的鞋面,江水连忙蹲下来想握住这只手。 可她瞎了。 看不见。 “又菱,是你么又菱?” 江水将抽泣声压下来,用最轻柔哄孩子的口吻问:“姐姐回来了又菱,姐姐回来了!是江水姐姐!” “姐姐……” 她满怀希翼地听着这声姐姐,希望还能再听她说些什么,可下一瞬听到的却是一声犹如花折的声音。 又菱的那只细嫩小手,轻轻垂到了地上。 可是江水看不见。 她在满是沙砾土石的地上摸着,原本鲜血淋漓的双手很快就变得灰扑扑起来,那些尘土全都陷入到创伤之中了。 等到微生红菱沉默着走过来的时候,江水还在摸索着,那双手已经全然不能看了。 “江水。” 微生红菱喊着她的名字,可将水恍若未闻。 “江水。” “江水!” 江水终于有了反应,她瞪大着空洞的双眼转过头:“你能告诉我又菱在哪么?红菱?” 她声音里只有隐约的哭腔,嘴唇轻微颤动,然后捏出一个笑容来:“可以么?” 不知为何看见这个笑容微生红菱眉心一跳,陡然向后退了一步。 “节哀。” 江水实在是美得孱弱悲伤,她的笑容还挂在脸上仿佛什么都听不懂一般,却蓦然落下两行血泪来。 划过她瓷白的肌肤,却干涸在落地之前。 传说中有凤凰浴火涅槃,可以不死,其泪如血。 而凤凰落泪,便失去了涅槃的机会,自此投身六道轮回之苦。 微生红菱看江水还在笑着,美得惊魂夺魄,让她都为之生出恻隐之心来。 “我哭了么?” 有一行血泪滑至唇畔,江水才道:“泪水怎么是这个味道。” 微生红菱最终还是说:“江水——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往后?” 江水用占满泥土的手擦过脸颊血泪,半张脸陡然如修罗可怖般,她却并不知道:“先将绿萝村葬了罢。” “若是我还有武艺在身,定然是要为他们报仇的。” 她话语轻飘飘,并不像是平常人发誓那般决绝,可其中蕴含的自恨实在叫人心悸。 何况若是没有,难道江水就不报仇只苟且偷活么? 时至今日,看着现在江水的种种作为,微生红菱以为不然。 可一个没有丝毫内力,并且体质孱弱的瞎子要怎么样才能够埋葬一整个村落呢? 她不眠不休,挖了三个日生,三个月落,终于竖起了此生最大的一个碑。 用血和泪在碑上写下“绿萝村”三个字。 而后她憔悴得就像是要被风吹走一般。 她问微生红菱:“我从前,心中定然也有愿意已死守护之人是不是?” 江水明明还是目盲,可那双眼却仿佛能够看到微生红菱一般锐利向前。 微生红菱并不正面回答,她只道:“只你一人,纵然有再高强的武艺,也不能在这乱世护住他人的一生。” 江水轻笑:“那便荡平这个乱世。” “海晏河清之后,处处皆是绿萝村,人人皆是绿萝村中人。” 果真这三个日月你不仅仅是在麻木得做一个人掘墓的痴人,你已经想得这般多了么? 也好。 微生红菱怅然而叹,点了她的睡穴而后把这个比纸重不了多少的躯壳抱在怀中。 她用袖中的拂尘轻扫江水脸颊,恢复那张光洁清丽的脸庞。 已经六年过去了,不论如何先好好睡一觉吧,江水。 第四十三章 前尘如梦,浑沌岁尽不知年 盲看花同雪,岁尽不知年。 有梨花若即若离在雪间,水中弦月清辉大于天,古槐树上有垂开之烟火顷盖。 当江水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便知晓自己如今所在之地必然是个梦境。 美到荒唐境地。 可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任何东西了,更何况是这些人间不存在的美丽呢?于是江水还是耐心在梦境之中游走。 她太过贪婪地看着这一切离奇的美景,以至于她都忘记分出一缕心神,看看自己的模样。 “江水。” 陡然听到有人再唤自己的名字,江水转身去看,而后便一怔。 那绛红色褴褛衣衫的女子不沾五行,狼狈跪坐在半空中,被绵密的金光锁住。 江水忍不住缓缓上前。 她的身躯孱弱到几乎透明恍若琉璃,五官也浅淡了轮廓,只依稀有绝代的风华。 “你是何人?”江水不由开口。 见她过来绛衣女子将手往前伸了伸,却奈何那金光桎梏了行动,她只能收回手,将佝偻已久的背竭力挺直好显得不那么狼狈。 这一点神态落在眼中,让江水对这个诡异的女子多了些怜惜之情。 却不想下一瞬那女子便道:“我是你的心魔,也是你的过往,你从前有个名字叫做江青梗,于是你一直叫我江青梗。” 江水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有心魔。 当她疑惑时江青梗却一眼洞穿她的心思,话语中带着些温柔的意味:“我大限将至啦,江水,你大可以信我。” 江水沉默片刻,而后道“可我这一年一直灵台澄明,心念通达,你是何时出现的?” 莫非是因为绿萝村?江水内心苦痛。 而江青梗却摇摇头:“不是一年。” 什么? “微生红菱——假若她真的只是微生红菱,”江青梗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继续说:“她囚你于领域中已经六年了。” “没有浮玉山,没有绿萝村,绿真是你,又菱是你,明哲与他人皆是你。” 江水闻言狠狠皱眉:“你说什么!” 江水的话语中多带愠怒可江青梗却全然不惧,她仍旧是那样缓缓解释。 “你在这六年醒来过无数次,我也醒来过无数次,醒来复又梦往浮玉山,一次次地循环往复。从第一次只用一息便察觉到微生红菱的不妥,到最后至今你都没有察觉她的意图。” “如今已经过去六年了。” 江水眉头紧锁,有关绿萝村的任何事都是她心头鲜血淋漓的那一块地方,可现在她只道:“红菱是我的朋友。” “可并不是挚友,对么?” 江青梗反问道。 她带着笑意道:“江水,你从来都分得清谁会是挚友,谁会是死敌,谁是萍水相逢,谁是冤孽纠缠。” “为何只有一个微生红菱,初见时戒备,却又是百般探查都无错,最后让她站在“朋友“这两个字上?” 江水本不该对朋友有怀疑之心,可她听着眼前这个自称心魔的女子所言所语,又回想起从前种种,一时间不知如何抉择。 再想起江青梗说的,她也醒过无数次,倏忽间想起那一天早晨她醒来微生红菱就在自己的床榻边,带着令人警惕的气息。 以及那句“你可记得你方才做了什么。” 这些让江水沉默下来。 她不是急躁之人,不知何年何月养成的习惯,让在没有证据之前她不会多说什么。 但江青梗却无意在这些小节上多过纠缠,她耗尽心思见江水,并不是为了说这些事情的。 “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江水。” 她说着微微抬起手,用不惊动蝴蝶的力气向江水微微招手:“你过来,我想瞧瞧你。” 或许是因为她不于人前落势的倔强,又或者是因为那一句大限将至,江水朝着这个直言是自己心魔的女子走去。 一直走到她面前。 看她还要向前,江青梗开口制止:“够了,这金光会伤你。” 而江水从善如流地停下脚步,她看着江青梗:“你找我是有何事。” 江青梗欣慰于她和从前相差无几的直觉,而后道:“我曾经问过你,我是依附于你的心魔,你死了,与我有什么好处。” “你当时只道,“可我活着,只会让你觉得恶心厌恶,你岂能容我?“” 江青梗想着从前光景,又笑了笑:“当时你便说错了,江水,你从来便不是大件大恶之人,我的存在也是你对自己的痛恨,我有如何会期盼你当真灵台腌臜,不清静地死去呢?” 她哪里忍心呢? “微生红菱,你大可以与她同行,如今你已经被她拂拭去了心上尘埃,往后她便不会害你,你或可信她。” 江水心底中泛起一点酸,她不知自己的过往从前,只是看着江青梗的模样,她大约猜到了一些。 这个时候再去问微生红菱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能够创造一个不存在的浮玉山,女娲造人般点光为人,都已经没必要了。 她明白了江青梗的意思。 过往的六年,江青梗和曾经察觉不对的自己曾经无数次从浮玉山绿萝村这个桃源仙境中醒来,直面满心淤泥。 又无数次地被洗去记忆,重新付诸轮回之中,直到江青梗大限将至,而自己成了一个“完人”。 她已不再怀疑江青梗了。 正如江青梗所说,她从来都分的清,谁是可以信任之人。 “你同我说说从前的事吧。” 江青梗见她如此,摇摇头:“前尘如旧梦,你听我说总还是不能明白,你结识了一些足够好却不该遇见的人,爱上了一个可以爱却不该遇见的人,只是这些。” 说到“爱”,江青梗忽然有些孩子气起来。 她凑近江水,隔着薄薄一层金光,带着些促狭道:“你想不想知道,从前你爱过谁?” 江水看着她这般模样,不置可否。 “你曾经对一个人一见钟情过,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可惜再见时他还在你心上。” “你爱他,不是因为他十分俊朗,而是他举手投足的姿态,他拔剑的模样,他看着你时的眼神,他的谈吐,他的神态……只需要一眼,你就看透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开朗,豁达,宽容,少年意气,不计正邪,可以诉衷肠,本就该是你爱的人。” …… 江水一直听,渐渐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模糊身影来。 “怎么?” 江青梗忽然停下话语,江水才从游离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她忙关切道:“你?” 而江青梗摇摇头:“我留不住你了,你快要醒来,或许这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见。” 可江水明白,没有或许。 她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让一个以自恨存在的心魔长留,江青梗明白她,她只笑着摇头:“我从来就留不住你。” “你尽管醒去,而后心静通达再无心魔,没有了江青梗,江水你便是真正的高洁之人。” 眼前的一切突然模糊起来,就像是昙花刹那开放时叫人炫目而忘了光阴,江水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最后只听到一声“珍重。” 流而不返者,水也。 当江水醒来时浮现在脑海中的第一行字,是梨花落尽了。 梦境之事太过恍然,让她怔愣许久才发现自己能够看见面前人烟草色的衣衫。 如今——她可以视物了? 心魔番外+玹朔三千界 心魔番外—蒲州尽是看花人 江青梗没有她和江水说得那么高尚。 舍己为人?纵然那是江青梗的本心,也是绝不可能的。 蔽芾青满溪,遥遥溅泪花。 微生红菱未尝没有察觉到心魔在和她着手重新雕琢的那颗浑然美玉相争这副躯体的掌握权,江水自己察觉而醒来许多次,江青梗伺机吞噬的次数其实也不遑多让。 但当最后江水已经的的确确地重生之后,江青梗那一直萦绕的怨气悲尤,和维持她存在的自恨已经几乎消失了。 于是江青梗似乎也如供案上偷吃灯油的小鼠,不知不觉间被普渡了满身皮毛。 失真而渡金身。 可到底还有一丝不甘心。 她要江水记着自己的从前,她更要江水别真正地脱离江青梗。 没有了心魔和血泪斑斑的过往,现在这个江水到底算是个完人,还是一个死去了的幽魂呢? 你在浮玉山中重生,也在浮玉山中死去。 江青梗所能圆满自己私心和庇护江水的唯一办法,就是最后见她一面,无论是让她不变成另一个完人,还是埋下日后的祸端,江青梗已然是顾不得了。 许久之前江青梗就存在了。 后来她想,难道自己一定只是心魔么? 为什么不能是居住在这副躯体中的另一个主人呢。 她爱江水所爱,憎江水所憎,除却江水为了活下去而蒙蔽内心,硬生生将自己的不能所忍受的苦痛视为无物之外…… 她们——江青梗与江水,并没有什么不同。 江青梗只是更加憎恶淤泥与黑夜,又她有什么错呢? 耿葵先生说,江青梗是天生的杀手。 不是因为她的悟性有多好,根骨有多合适,而是因为她对生命的漠视。 无论是对他人,还是对自己。 有些人不能活的太清醒,就像神灵不可触碰黑暗,要想在浑沌之中行走,必须要褪下仙心以麻木来裹挟向前。 如今这个修复仙脉的江水,世俗意义上的完人,人工雕琢的器具,算得什么东西。 诚然而今金光为囚,江青梗更算不上东西了。 在无数个江水浑沌的夜里,江青梗一个人在银碗中弹筝。 耿葵先生说月满则亏,给她定制的练功计划讲究的是游刃有余。 仿佛教导一个江青梗不过是反掌之易。 她那双手也是用叶家上好的膏药滋养过的。 在离开叶家之前从来没有末了命地练刀,以至于她和江水那双满是老茧的双手是二人外貌上最大的差异处。 晦月芳条已颓颓,红鲤在枯老的残冬里窥见一点春的踪迹,物是人非,远处有山有云,已经有青葱新意。 倘若她能够在最初遇到卿哉,会是如何? 亦或是遇到耿葵先生的儿子,又是如何? 若果…… 诸事过眼恍若昨日,江青梗缓缓叹了一口气,她比江水知晓得东西更多。 比微生红菱知道的也更多更多。 可惜到现在才想起。 用最后一丝力气将最后的梦境变做银碗雪月共梨花,而后无悲无喜等着泯灭,以及重逢。 最后她想起的却居然是真实的银碗,三年前是否有人替她轻念归寂姓名? 该是梨花胜雪。 扫了碑前心上雪,蒲州尽是看花人。 * 玹朔三千界—下本预告 行英仙子和她在任的第二百七十八位凡人心肝把臂同游时听闻小荒山神女归位,在佳人和好友之间迟疑片刻,而后把他就近送到一个自己掌管的小世界里。 又给了些延年益寿的丹药:“心肝,拿着这些。” 心肝有些愣,他问:“那你呢?” 行英仙子理所当然道:“昙华素来不乐意见我的心肝,我去见她自然不能带着你。” 昙华是小荒山神女的封号,旁人多称为昙华君,早年神格不稳如今终于归位,而行英仙子作为昙华君的好友如今自然是要前去祝贺的。 至于这位心肝,行英仙子颇为遗憾,只能多给些防身之物了。 等到心肝反应过来行英仙子已经难觅芳踪。 他茫然看着四周陌生的环境,以及远处传来的诡异兽叫,突然后悔自己贪恋仙途就跟着仙女抛弃妻小。 而当行英仙子潇洒来到神女宫时,发现昔日冷清的神女宫如今居然更加冷寂。 难道是消息有误?行英仙子暗想。 越过傀儡侍从来到昙华君面前,行英仙子发现她正窝在满堆绮罗里发呆,踱步到昙华君面前问:“发生了何事?” 抬起眼见是行英仙子,昙华君先是“唔”了一声,而后不以为意道:“不日之后我要闭死关。” 闭死关? 行英仙子看她这般不以为意忙问:“你不是终于归位了么?怎么反道要闭死关!” 神与仙修行不同。 神乃先天,仙为后天,二者修炼之法不同,行英仙子从一开始就不知道她为何神格不稳,如今更感震惊。 昙华君避而不答,只是问:“近来可有新的仙子飞升?” 玹朔三千界中的近来,三千年之间都算近来。 行英仙子略加思索道:“有一个自月折三百世界中飞升出的红菱仙子,修的什么道还不清楚。” 她灵犀一动:“你遇着她了?” 昙华君又“唔”了一声,对行英仙子道:“一不留神被她蒙蔽了去,所幸最终无有大碍,有些小龌龊。” 行英仙子来了兴致:“了虞山拨了十余间小世界予她,都是些普通货色,我这里有几个娑婆地狱界可以吞了她去,不如——” “这倒不必,”昙华君摇摇头,“只是有件事望你相助。” “何事?” 昙华君展出三枚界珠于掌心,无一不是上品小世界。 她对行英托付道:“月折不常于人前走动,我有心用这三个上品小世界同她换红菱仙子所来的那间世界。” “死关不知何时再出,她如今也不知何处修行,若你遇上了月折,还望能够同她商议一番。” 听得此言行英仙子不由咋舌:“你倒还同从前出手阔绰,月折至今在人前出现也不过寥寥三两次……” 昙华君凝神看她:“你帮还是不帮?” 见她神色疲惫,行英仙子心下一软:“好罢好罢,我多替你留意着。” 昙华君性子虽好,却不爱交际,若非昔年……她怕是连自己这一个好友都没有。 行英仙子自暴自弃想,自己能不帮么? “既然是闭死关就不要再多思其余琐事了,”将三枚界珠收好,行英仙子勘察一番,又道:“交换之前我替你将这三个世界的产物先收着——等你出关。” 死关,死关,行英仙子看着好友这般神思不属微微叹息。 不知此关是就此陨落,还是终有归期。 得到答复之后昙华君微微笑了起来,拢了拢衣衫。 清樾要妙,冷光千亿,尽在目中。 修行之人身姿容色皆不落俗,而昙华君在玹朔三千界中不过中人之姿,但却独有一身气韵。 行英仙子强颜欢笑:“原本知你归位,还想着能同你欢宴千百年,谁知这般快便要闭死关去。” 昙华君颔首:“我亦是有意等你一面。” 流风乎太清,白马恭六梦。 小荒山神女宫万年沉寂,一朝归位,而后锁宫死关。 行英仙子将三枚界珠收入,叹了口气没心思去找之前的心肝,随意又挑了个顺眼的小世界去了。 昙华君不在,那些个冤家也都逍遥去了,玹朔三千界里冷冷清清也没什么好呆的。 不如去找自己的第二百七十九个心肝吧,这次找个鲜嫩些的,好下口。 行英仙子如是想到。 第四十四章 寒江饮水君马苦,又是三年 让江水未曾料到的是,将自己照顾得妥妥贴贴的微生红菱居然是个女冠。 气度从容如雪中古松,眉目较之寻常女子更显方正有些许男相却不显难看,有儒雅清嘉之风。 眉心一点艳艳红痣,平添仙意。 她复明得突然,只觉得颅内有着绵密疼痛感不由得蹙眉。 微生红菱见她醒来不发一言只凝视自己,料想应当是复明了,心中略有惊奇。但还是先一步递来一杯水予她,江水接过略饮一口后对微生红菱道了声:“多谢。” 江水言罢才察觉喉咙甚是沙哑,她不由甚觉疑惑。 而后江水坦然抬头。 只见她对微生红菱笑道:“原来红菱竟是个坤道。” 虽然朝夕相伴,但微生红菱第一次与复明的江水对视还是有些踌躇,她接过那杯仍旧半满的水杯放在掌中。 “你双眼可以视物了?”微生红菱如此道。 江水泰然颔首:“一觉梦醒便如此了……约莫是受了刺激,血脉激涌经络舒展而催发的。” 这刺激自然是绿萝村惨案了,江水不眠不休挖了整整三个日夜的墓,而后晕厥过去七天。 大伤元气。 微生红菱怕她留在浮玉山绿萝村会触景伤情更受刺激,于是在这七天之内把她带回到玉麈细物涯。 这是微生红菱对江水的口述。 而江水看着屋内简朴至臻的摆设,还有一些修道人必备的事物也只能点点头。 她约莫不是心智坚定之辈,若是一味留在浮玉山怕是回走入偏路中,因此纵然有些心结却还是感念了微生红菱的体贴。 简略说完了这七日,见江水神色无异,微生红菱不动声色道:“方才见你梦中落泪,发生何事?” 江水怔怔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她倒确实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回忆了片刻后冲微生红菱摇头。 “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么? 微生红菱压下眼眸中微起的一点波澜。 如今已无太多时间供自己雕琢了,现下既已解开袖中青阙,便只能徐徐图之了。 养素穷侈,惟此发而已。 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 袖中青阙一切皆是虚妄,她能够在其中颠覆天地,变化神诡,却不能让楔石多一点不属于幻境的东西。 一点都不能。 若是能令师祖再世,微生红菱愿舍此身为祭,奉心跪迎。 她看着眼前沉默的楔石,即便对看了六年,微生红菱还是会有异样。 用了多少代价才换来这么一块修补仙脉的楔石,自己怎么能失败。 * 秉持玉麈灵气,梅花在雪里开得疏,清,淡,远,真,简。极尽好处。 偶尔恍然时,错将绿梅记梨花。 微生红菱说如今天下狼烟四起,玉麈子弟大多下山去也,企图能够在这滚滚乱世中修一点苦楚,平一点民生哀怨。 说起这些的时候微生红菱的眼神尤其淡漠,仿佛是在看一群对牛弹琴的痴人,江水居然意外得觉得她这般理所应当。 江水略微显示了一点哀叹,却也只是如此而已。 老一辈的玉麈真人只有掌门还健在,却也是佝偻了背,修道人的超然之姿少了许多。 但这些都只是小事而已,如今在玉麈山上的弟子极其稀少,李倾昆便也不管什么嫡庶内外弟子之分,也不管是跟着谁修行。 每日叫来,对坐讲道。 或许是留存一点玉麈的火种,又或者……谁知道呢。 掌门李倾昆偶尔也有被问道哑口无言的时候,而后第二日便会又少了一个弟子。 他们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 他们都下山去了。 对此江水没有多嘴问那个问题是什么,她只是沉默着读书。 微生红菱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各类兵书武学给她,江水便捧着读,她原本就知道一个人平不了乱世,总不能一人持刀剑血尽而死。 那不是为绿萝村陪葬,那是愚蠢。 武学她是不爱看的。 那些武学秘籍有粗陋有精妙,也有大巧若拙,粗里藏细。 奈何江水一眼看透这些都不合宜自己,便索性不学。在她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刀鞘前,她不会再抽刀。 她学谋略兵书学得极好,可自己却总疑心是纸上谈兵,好在这些年的大小战役微生红菱都记了下来,江水对比之下发觉自己的诸多谋划居然不错。 只是偶尔听闻片羽吉光般的名字,让她痴然少顷。 ——是要去做一个谋士么? 江水曾这样问过微生红菱,可对方只是摇摇头道现在的她还不足以思考这些。 现在是现在,将来又是哪一轮明月? 她将武学全都推开来一个都瞧不上,剑戟斧钺,全都不学,枪棍棒锏,皆抛身后。 也不在乎玉麈这个修道之地,吐故纳新,何必执着,酒肉财色,亦不上心。 在她日复一日的读书学习的过程中,玉麈也渐渐稀少到只有一些零丁年幼的小道士在山上。 那些小道士是听着玉麈各个前辈的故事长大的。 知道细物涯上有了个经年不出的女子,和当年的二师姐微生一二一样,日日夜夜独处不知做什么。 于是忍不住两两结伴而去,都惊叹于她竟然不觉得寒哭,简衣冷食住在山崖中。 那里只有简单的屋檐支起来,似乎是掩耳盗铃般遮住飞雪。 当小道士们被掌门逮着,被问为什么不去听道各个支支吾吾。 其中一个胆子小些的将他们的好奇和疑惑都一五一十得说出来,想着总归都犯了错了,受罚之前还是想满足一下好奇心。 于是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李倾昆。 李倾昆长叹:“内力深厚至臻化境兼之有大造化,方才不畏寒暑。” 等到小道士们叽叽喳喳离开之后,江水依旧保持着读书的姿态。 什么内力深厚至臻化境,什么大造化,江水隔着过往于真相,心知肚明。 她自复明后便发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全然大好了,暗疮旧伤全然了无踪迹,内力充盈有霜寒气。 虽与自己丹田运行略有不兼,但日夜吐息运行却也渐渐调和了。 试问天下谁敌? 雪满大灵光。 脖颈修长的仙鹤有时会卧在人的身边,温柔地用喙拨弄开她满头雪,将几枚朱果梅子放在案头。 原来鹤是会起舞的,霜翎墨喉,引天仰荒雪,歌长小迥远,缓过凌霄影在天,云气无阙垂青烟。 嬛风幽秀收满胸,尘襟与君徊。 江水会在她们收起双翅的时候将书卷压低,去看。 一直看到了微生红菱口中的那个将来。 一直到她又花了三年光阴将所有的兵书全都读尽,一直到她所有的推测都与天下大势丝丝入扣。 寒江饮水君马苦,草木四方。 她彻底放下书卷时有绿梅落于桌前,江水看着一隙月光雪色,只觉双膝冰凉。 呵出唇齿的都是冷气。 微生红菱就是在这个时候踏着月色而来的。 江水伏案慢整书卷,道:“你来了。” “我来了。” 第四十五章 峭寒铅霜孟陬新,清光昙像 峭寒铅霜孟陬新。 月色惶惶,似曾相识冷如冰。 微生红菱背染月色一身雪衣夹钴蓝,腰间鎏金如烬,显而易见昭示着不凡。 虽还是道袍样式却与平常模样相去甚远。 江水知晓玉麈虽有内外弟子之分,但在衣着上同辈的玉麈弟子却其实并无不同处,皆是烟草色道袍。 但无论是掌门、普通弟子还是微生红菱,都是一派的端庄玄雅。 反观江水却是有着惨不忍睹的对比。 这三年她的身躯虽然内力涌动生生不息,却不汗不尘,月信三年无期,发长不见丝毫增长。 对这些江水不是没有察觉,她心中只想,若非鼻息脉搏尚在简直就是个活死人。 风霜欺身经年而不自知,满眉白雪,衣衫褴褛。 江水将落雪后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书卷垒好在一侧,顺便随意问微生红菱,自己什么时候能够记起从前。 她早就知道微生红菱的不一般了,纵然她是不信神鬼仙灵,却在自己身上窥见了人间不能达之匪事。 而这一切都源自于微生红菱。 更何况即便微生红菱当初不直言是她让自己失去记忆,拥有着满身医术残存记忆的江水,也不会信这世上会有没有任何症状的失忆。 如今江水恢复光明的时间越长,越觉得尘世荒谬却不可割舍弃之。 可微生红菱却绝对不如她表现出来的那般简单。 “为时尚早。” 微生红菱肩头落下细细一层雪,又很快被体温所蒸发而去。 果然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江水笑笑便不再追问。 只是她将这些书都读烂了,今日微生红菱本该是带来新的书籍,或是新的战时消息。可她却只是空手而来。 江水料想必然该有什么事情发生。 而后她看向自己刻在桌角的记号——明日是正月三十,晦日。 微生红菱道:“明日我将在玉麈之中拟订道号。” 这倒是件大事,玉麈所有人都从来不掩饰对这个二师姐的崇拜,直接当个长老也是使得的。 如今加一个道号,该说太迟还是另有深意? 想起玉麈现在人才凋敝,江水自觉不去深挖太多他人的秘密。 江水看向微生红菱,缓缓颔首问:“上下何字?” “红菱。”微生红菱这般道。 闻言江水先是带着些疑惑,她看向微生红菱超然之姿,缓声道:“你——” 而微生红菱一扫拂尘只是敛眸不言。 微生红菱早就告知江水她曾经的俗家名称是为微生红菱,后来恩师改为微生一二。 彼时江水只道她是为了不叫自己误会她与名姓上欺骗了自己,这才告知自己,未想其他。 可是无论如何,她如今道号却还要与俗尘纠缠呢? 忽而江水便明白过来了其中缘由,一时不由感慨颇多。 踽踽睘睘,独行而穷。 下一瞬她便缓笑而言:“拟订道号是件佳事,我本该送上赠礼的。” 不过她现在身无长物,客居玉麈,哪里有什么东西可以赠送呢? 却不想微生红菱道:“确有一件事我有求于你。” 江水见她说完这句话便停了下来,自觉开口顺着她的话问:“所谓何事?” “玉麈有一峰,峰中有一洞名曰觉月洞,洞中有一卷经书。” “那卷经书是昔年开派祖师所著,命玉麈后人纵有天陷不可自取。” 江水认真听闻不加以打断。 “师祖毕生之术,尽在其中。”微生红菱看向江水,“你可愿替我取来?” 对于微生红菱突兀的话语江水并不正面回答什么,只反问:“江水如何可以行事?” 微生红菱道:“明日我将同你一并前去山脚,你沿着路上山,便可以进入觉月洞。” 又道:“师祖之命便是要一个合乎标准之人前去取得,不算违反师命。你也不必多思,此事掌门也知晓。” 江水看着自己苍白的双手:“你是说,我便是那个合乎标准之人?” “是。” 微生红菱声音飘渺却带着笃定意味,“两百年来,你便是唯一合乎标准的那一人。” 江水挑眉:“何种标准?” 天资?根骨?灵性? 可微生红菱却道:“此为玉麈秘事,抱歉不可以告知与你。” 好嘛,不可告知就不可告知吧。 江水随意笑了笑也不多过追问,虽然微生红菱她不能琢磨透用意,却还是知道她不会再这样的事情上欺师灭祖。 不过是取一本经书而已。 既然得到了微生红菱的嘱托和掌门的首肯,那也不过是顺手而为之事罢了。 但江水疑心觉月洞是什么重要之地,可惜自己对“觉月洞”这三个字没有丝毫印象,或许这与自己无甚干系。 她于是沉吟片刻便应下来。 只是—— 江水复问:“你何时进行典礼?” 微生红菱道:“明夜亥时。” 这倒是有些迟了。 不过江水心知微生红菱必然有自己的缘由或是玉麈传统,于是颔首表示知晓了。 说话间微生红菱跪坐在江水面前的书桌对面,但听她道:“再过一些时日,会有人想见你。” 这话说的叫人颇感意外,还在思索觉月洞事情的江水一时怔住,而后迟疑问:“是……我之旧识?” 她终归是对那段忘却的过往耿耿于怀的,江水这样想,却心知恐怕并非如此。 既然微生红菱有心让自己忘记过往,一个人住在无人能见的玉麈细物涯,又哪里来的旧识呢? 果而见微生红菱摇头,江水了然便制取不再追问。 雪下得更密了。 微生红菱问:“四时星象之说,你可曾读过。” 江水心念这类书籍微生红菱也曾带来过,她枯坐之中自然读过,此刻提起她下意识看着天空。 却只见寻常夜色而已。不知微生红菱何意。 暗想今日微生红菱着实有些不同,须臾之间抛出诸多话题来。 仿佛是见了一条毒蛇游过来,急哄哄地丢下一块又一块的石头,希望将它一下子砸死。 微生红菱轻挥拂尘,而后道:“日月同辉,万鹤尽舞,清光昙像,云起仙宫,皆昭示玉麈之中,有圣人出。” “止兵戈,清海晏。” 这皆是上上祥瑞之像,江水闻言恍然:“如此异像何时出现的?” 为何自己不曾看见?难道是之前读书太过专注么? 她倒是忘了方才的话题专心思索着。 “明夜。” 微生红菱轻声道。 明夜?这未时候委实叫江水有些费解。 她正思索为何明夜发生的事情微生红菱现在就能知道,却想起她那让自己失忆的手法,以及如今自己这般似死非生的躯壳。 一点凉意终于细细游过,如蛇如影。 这是这三年来她第一次感觉到属于活人的知觉,却又似乎只是幻觉而已,稍纵即逝。 微生红菱还是那副悲喜无心的神色。 于是江水带着些半真半假的笑意说:“红菱莫非是神仙转世?” “不是我。” 微生红菱看着江水,眼中有着什么正在汹涌生辉,“玉麈中即将出世的圣人,是你。” 风雪忽如住,不敢闻声息。 第四十六章 居小隙而能玩月,孤心个中 “孤心个中,觉月剪云。” 她提着一盏明灯拂拭开洞前所挂的一块木牌,念出这八个字来,心中有种细微的触动。 大凡世上觉者,皆洁癖爱清意。 惜人间草木腥,皆无可奈何处。 居小隙而能玩月,觉清光如水,剪云除影使其洁,妙极清响。 恨不能与之相逢。 此念慢停之后江水才如梦初醒,她回头看一眼天上月,又看了一眼洞上“觉月洞”三字,方入了觉月洞。 洞中别有一番天地。 暗而不晦,生尘而未颓。 江水将拿在手中的灯换了一只手,满心讶然得看着这个掏空了大半个山的觉月洞,洞内居然有绕壁而旋升的石阶。 沿着石阶向上看,居然有一丸形之漏,四设二十面古镜。 无论明月何处,皆有华光泄落于地,盈盈如洗。 又有一壑围住月影,枯干环缺,若是往其中注入清水或雪落融化,当胜清泉。 但如此枯去仍旧有着动人心魄的美。 江水无法抗拒这样的美,她吹灭灯中烛火,沿着那一点缺口向着中央那轮月影走去。 香魂孤洁葬诗境,江水越看阴谋诡计,越见乱世纷争,越觉得自己该是个诗山拾兰人。 她几乎在瞬间便爱上了这里。 她是那般的欢喜。 她跪坐在这一片月光之中,痴然醉眼。 正如有人爱极杯中物,有人色极求美人一顾,总还是有人爱着关于“美”和“诗意”的一切的。 ——那卷经书在最高处。 微生红菱的话语犹似在耳畔响起,将江水从浑然忘我的境界中扯出来,她微微叹了口气却还是先环视着周遭景象。 不知为何,虽然天上月色晦暗,满洞却还是有着足以视物的亮度。 小蒲团,小书案,案上空瓶,地中月影,围绕月光的枯壑,满壁背向的画卷。 还有蜿蜒而上的青石阶。 最高处……江水向上看去,莫非是在最上一层阶梯中? 江水本可以直接运起轻功轻而易举地飞身来到最高处,她知道自己可以,但还是选择向最开始的那一块青石阶走去。 这里不仅仅是玉麈的密境,还是一处十分美丽的地方,江水几乎从不糟蹋美丽。 她提起裙角抚摸着山壁拾阶而上,仿佛一个不通武功的普通人那样。 微生红菱给她带来了一件赤红色鲜亮的长裙,江水换上之后十分合适,英气逼人又飒爽气。 但唯一不好的就是太过张扬,与觉月洞不大相符。 ——觉月洞中有着玉麈最美的景色,但或许你不会喜欢。 微生红菱的这句话又在江水的耳畔响起,平静得像是一句代为转述的话,又或者像是在史书上写着结局批注。 江水走到三分之一的青石阶上,忽然看见一幅转过来的画卷,上面无人无景,却画了一只凤凰。 如焚朱明之羽,却囚于笼中。 画上未着一字却莫名有着强烈的情谊,昔有叶公之好龙,而今江水却居然能在这一幅画卷上看见强烈的喜爱。 若非她现在对于情爱没有太大感念,怕是要被这一卷情意引出疯狂爱念来。 这觉月洞的主人,玉麈的开派祖师,居然这般喜欢凤凰么? 可为何又画其囚于金玉之笼? 江水放轻动作在古旧的画卷上摩挲着,而后继续向上走。 这次才走了十几个青石阶,两幅背着挂的画卷,便又看到了一副正挂的画卷。 这次却是一个女子的背影。 即便只是一个宫装的背影,却显得雍容华贵,画中人仿佛能勾起作画者的无限深情,江水心到若是这画流入人间怕是有过半之人会爱上画中的背影。 但最令她在意的不是这份情谊,江水看着画中女子拿在手中的那柄刀,心中颇为挂念。 这副画卷上有两行字,上书“嘉命三十六年首秋,以此刀赠予吾妻,盼卿可以助之。” 江水将这两行字默读几声,便又沿着青石阶继续向上走。 而后走到距离最高处只有两层青石阶的那块青石阶的时候,又遇到了一副转过来的画卷。 这副画也是结尾之卷。 可这次的画卷让江水不由瞠目结舌起来。 满川碧将燃,起浣烦恼丝。 画中那个在河畔浣洗青丝的女子,坐在一片洁净中,对视着水中容颜,赫然是自己的脸庞! 她一时间呆在原地,而后飞速地环视了周遭一遍,惊心动魄。 觉月洞里为何会有自己的画像! 她仔细抚摸着画卷,破损程度以及画卷用料都昭示着这副画卷至少时百余年前的产物。 百余年前…… 百余年前! 江水心神激荡,只告诉自己这或许只是巧合而已,她匆匆往上走去只打算将那卷经书取出带给微生红菱。 以此来让自己不去多想。 可一直走到最上青石阶的尽头,江水都没有发现经书的踪迹,甚至连暗格都没有。 顾不上为什么自己对寻找暗格这般有技巧,江水蹙眉思索起来。 而后她提起裙摆,走到山峰之顶。 被四设的古镜环于内种,江水沿着峰顶积雪踩出深深的脚印来。 ——那卷经书据说与寻常书卷不同。 江水回想起这句话,醍醐灌顶般向着周遭的古镜中看去。 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八面。 代表着天上二十八星宿。 她走向代表西方白虎第五星宿的毕宿镜前,一月下旬的黄昏出现在南方的毕宿,光明朱红的毕宿。 江水不知哪里来的灵光。 她的指尖摸索着镜子上的花纹,而后在镜心自己倒影的双眼之中一点,催动内力。 先是听见细微的碎裂声,而后呲呲嚓嚓了几息之后,仿佛从内而外般一下子整个镜子呈现出细小的皲裂纹路。 而后一声嘹亮鹤鸣。 江水抬眼看去,有数以千万计的仙鹤自四面八方飞来,正面对她而来的最前的领头仙鹤口中仿佛衔着什么。 等到浩浩的仙鹤群飞到近前,只有那只口中衔着一朵昙花的仙鹤缓收双翼,落在峰顶。 江水看它向自己走来,不由自主地展开双手弯下腰肢,接过那朵昙花。 就在她接过昙花的那一瞬间,其余二十七面铜镜同时皲裂! 在玉麈最美的这座峰上,二十八星宿镜点亮了明月,光辉了白日! 那只领头仙鹤拍拍翅膀又回到了鹤群之中。 太虚神骏身如影,万鹤尽舞乾坤寂。 江水看见,自己手中的昙花经过二十八星宿镜之光,清清白白,辉映于天。 “日月同辉,万鹤尽舞,清光昙像,云起仙宫,皆昭示玉麈之中,有圣人出。” “止兵戈,清海晏。” 她蓦然转身,那辉夜之中云烟萦绕的天上宫阙,近在眼前。 而身着雪衣的微生红菱几乎与这座仙宫浑然一体,她拂尘在腕,凝神看着江水。 “玉麈中即将出世的圣人,是你。” 后世中广为记载的是那一年玉麈山中天降祥瑞,万人亲见,有红裙女子登云而入仙宫。 第四十七章 枇杷果落满声声,貌丑阿萝 比创造辉煌更难的,是如何不伤筋动骨地让这辉煌收起獠牙。 行尽天,容教。 ——从一个江湖中闻之憎恶恐惧的魔教,变成被人渐渐遗忘的暗流,用了不止三代人。 而鹿衔就是那个执绳引兽还不忘扫去痕迹的人。 仔细数来她与江水已有近九年未曾相见,九年,久到鹿衔几乎忘了这个人的存在。 “娘亲,想吃糕糕。” 鹿衔回头,正是微生盛湖抱着女儿阿萝缓步走来,她按下琵琶弦笑道:“就知道吃,爹爹都快抱不动你了。” 往昔的小妖女如今也已为人母,容颜却还是艳绝如往昔,也只有当鹿衔看着镜中这张脸时才会从记忆里捡出江水这个名字。 容教众人无不视美貌胜过性命,除了前任教主这个异端。 于是前任教主死的极惨。 “才没有!”阿萝本来伸出手去抱娘亲的手缩回去,趴在爹爹胸口,“就没有!” 然后犹豫了一下还是趴地更深,小声贴在微生盛湖耳朵旁边:“就没有~” 这副模样倒似乎又是自己凶她了,鹿衔本又想笑,可还是板正了脸:“阿萝。” 每次鹿衔这样叫阿萝都会乖乖站好。 微生盛湖是个很好的相公,他很少同鹿衔争执什么,即使是当他们产生重大分歧的时候。 譬如阿萝是否该留在鹿衔膝下。 阿萝脸上有大半张脸都布着细密如女萝缠绕粉墙的金色胎记,这些胎记让阿萝侥幸继承了爹娘所有优点的脸,多了狰狞丑陋痕迹。 “她不能留在这里,容教绝不能有这样的继承人。” 鹿衔的容貌被江水用药固定在了一直最胜的时候,这让她不必忍受挫骨蜕皮之苦来重修容教秘法。 这一点鹿衔一直记念于心。 江水不会知道她随手之举给自己带来了多大的恩惠,鹿衔在她销声匿迹之后用了整整三年动用容教甲上密探大肆探寻。 却因此被逸王打压得险些毁了她苦心经营的一切。 直到阿萝的出生。 “将她送出行尽天,找一户人家收养。” 鹿衔由着侍女替自己挽发,而后对着回禀依旧一无所获的乌鬟堂堂主云潮下令。 云潮抬眼看见了这出生不足一月的女婴模样,对着命令并无异议领命当下便称是。 在生下女儿之后鹿衔根本没有亲手抱过她一次,此刻抱着女婴的奶娘一惊有心让说什么,却不敢言语。 “教主……”您抱抱她吧。 后面半句话她到底没敢说出来,只能含糊道“此事不与微生先生说一声么。” 微生先生…… 鹿衔与微生盛湖成亲之后,延续了鹿衔娘亲鹿拂柳的传统,称呼微生盛湖为微生先生。 奶娘也随着教众一般这样称呼。 而后忍不住偷看鹿衔。 她眸眼乌亮有稚子神色,与一般生产妇人不同,为人母的朦胧光辉全然无有。还是一个眼中灵辉闪耀如稚子的少女。 鹿衔听了却不多言,只做恍若未闻般姿态。 奶娘本就暗觉不好,又听那凶神恶煞的乌鬟堂堂主低声斥责道:“教主所思,岂有你等置喙之地!” 那奶娘被吓住顿时便后悔起自己的多嘴起来。 将她神色看在眼中,鹿衔了然,容教最小的孩子都在后山,行尽天从没有奶娘的存在。 这个奶娘是几个月前从山下村落里选上来的,近些年容教名声不显,又在乱世之中庇护了一方平安。 这些个愚昧村民倒也忘了从前种种,欢欢喜喜地送了好些哺乳的妇人来供容教挑选,这个奶娘便是这么来的。 在容教这几月被表象蒙蔽,还当真以为只是个普通主人家,竟然头昏到开口说这话。 可偏偏微生盛湖确实是鹿衔心上最特殊的那人,这奶娘误打误撞,倒是叫鹿衔略感迟疑起来。 微生盛湖是个不拘泥于红粉骷髅的人,这点鹿衔深信不疑,且在女儿未出世的时候便欣喜若狂。 若不是两月前鹿衔请他下山去处理一桩事情,微生盛湖该是最爱这个孩子的。 “教主?” 云潮见鹿衔陷入思索没有轻举妄动接过那个女婴,此刻发觉教主回过神来才出声询问。 “云潮,你……”鹿衔话到一半忽而停顿,云潮凝神细听,却随即也察觉了屋外正有人飞速靠近这里。 没有通传暗报,云潮心想,莫非是微生先生来了。 反观鹿衔从容镇定,一直等门开了果真是微生盛湖踏门而入。 “啊衔!” 他风尘仆仆归来,衣衫上有着奔波疲态却还是满目思恋直接而来握住鹿衔的手:“你近来可还好?” 门已经被侍女门第一时间关上了,不然微生盛湖又要叮嘱她不能受冻。 鹿衔笑起来:“你终于回来了!” 而后挥手对其余人等道:“都退下吧。” 云潮便顺势起身接过女婴预备出去。 微生盛湖与鹿衔久别重逢正是欢喜时,而后看见她平坦的小腹,才如梦初醒般想起他该有一个孩子。 “啊衔,我们的孩儿呢?” 他如今已经是一个父亲了,不再是自己一个人的夫君,鹿衔忽而有些隐秘的嫉妒起来。 将眼一横,淡淡道:“在奶娘那里。” 话音刚落,偏巧那白嫩圆润的小女婴便中气十足地哭了出来,呜呜哇哇像是枇杷果落地。 微生盛湖旋即去看,还不忘小心将鹿衔的双手放在衣袖中收好怕她贪凉受了冻。 已经走到门边的奶娘局促看着微生盛湖,云潮不会抱孩子,怕就是因为如此才让娇嫩的小姑娘哭了出来。 既然是微生先生,云潮还是恭敬将孩子奉上去。 满心欢喜怜爱到快要融化的微生盛湖笨拙去捧自己的女儿,局促的拢在怀中,绞尽脑汁想要哄好她。 ——他未尝没有发觉这个小婴孩与其他的孩子不同的地方。 不过这又如何呢?先要将她好好哄住。 奶娘见过教主与微生先生甜蜜恩爱的模样,兼之这位微生先生对待旁人向来和煦,于是大着胆子道:“不如交给我?” 正手足无措的微生盛湖侧脸见是奶娘开口,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只是她这样是饿了?还是我抱着有什么不对?” 奶娘道:“才喂过一会奶水,应该是不饿的,只是小孩子骨头嫩,你该抱着平些的。” 微生盛湖点点头又小心将她横着抱,见果然不再啼哭,高兴地抱着女儿一步步走到鹿衔面前。 “啊衔,她的名字取好了么?” 鹿衔一时没有话语。 微生盛湖未曾察觉,仍旧欢喜道:“是随你姓,还是随我?” “啊衔?” 见他终于发觉自己的神态有异,鹿衔盯着他道:“不随我姓,也不随你姓。” “为何?” 微生盛湖大为不解,又低头看看女儿脸上的痕迹,瞬间明白了什么却不可置信地看着鹿衔。 而鹿衔与他相识相知这些年,早就到了心意相通的地步,因此他一个眼神鹿衔就知道他心中的不赞同。 “她相貌丑陋,留在容教也不过徒增烦恼。” “谁的烦恼。” “她自己的。”鹿衔捏住一根珠钗凉凉地说,“迟焰容貌不凡,又得鹿拂柳多年功力,却还是要以面具相遮才能坐上教主之位。” “她留在容教除了一个衣食无忧,往后只会随着年龄长大而逐渐自卑走入歧途,更甚者……” 鹿衔将珠钗插在乌亮的发间,对着镜中姝丽无双的容貌笑了笑,“我是为了她好。” 第四十八章 此间诸事两心知,来龙去脉 容教说一千道一万,总归是个魔教。 把控人心总是有她自己的一套,而鹿衔既然选择了这个“容”字,拿着美丽容貌作为圣典,又岂能容得下一个天生丑陋的孩子? 但凡,但凡她只是相貌平庸一些! 鹿衔就可以让她当个寻常教众,养在微生盛湖的羽翼下,不让他们父女分离。 “盛湖,我是容教的教主。” 她这些年已经放肆到敢踩着微生盛湖的底线张牙舞爪,可现在鹿衔叹了口气依偎在夫君的胸膛上。 “她若是留在我身边,容教这个容字又有什么可以震慑教众的呢。” 鹿衔的双手十只交叉盛住自己的下巴,眼垂着看着桌上瓶瓶罐罐的胭脂水粉,她笃定微生盛湖会对自己心软,却还是在想他会如何对待那个孩子。 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 在强撑着看到女儿第一眼的时候鹿衔就知道这个孩子留不得,既留不得,平白多一些母女情谊做什么? 徒增烦恼。 鹿衔没有亲手抱过这个孩子一次,啼哭不止也都是叫奶娘抱得远远去。 “啊衔,可这也是我的女儿。” 微生盛湖将女婴放在一旁,搂住自己的啊衔,“她可以不是容教的少教主,可以只由我一个人扶养,啊衔你不必为此担心。” 此间诸事两心知。 鹿衔靠在微生盛湖的怀中,带着些讥讽自嘲笑意道:“这十年间弄尽技巧只能求来一隅之地的安稳,我是不是果真很无能。” 她倒没有太大雄心壮志。 这天下混局乱作一团,内有旧日迟焰所投靠的逸王储诚庭,外有白冈、飞骏两大蛮夷之敌,江湖中又乱起门派。 容教没有什么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雄心壮志,山里人论美貌都是一等一的,更有泼天的财富。 但迟焰那十余年的统治,让容教的底蕴消耗得堪称惨痛。 高手凋敝,若非行事低调又暗地里投靠了储诚庭那厮,靠着行尽天这难攻易受的一处地势怎么可能死挡得住! 教中能够与江水姐姐媲美的武功,不,比江水武力更加逊色的都没有几个! 容教枉称为第一容教! 鹿衔苦心经营十年才有了这样保全一处的局面。 微生盛湖本就是玉麈的方外之士,既然夫妻一体,鹿衔如何能够让他蹉跎于俗事之中呢? 只要微生盛湖一直是那个玉麈的大师兄,并深爱这自己,就足够了。 她不奢求其他的什么。 所以也从不会让微生盛湖插手容教内务,微生盛湖也会避开她的雷霆手段,心照不宣。 此刻鹿衔突然提起容教如今的处境,微生盛湖心中怜惜至极,伸手替她细细地按摩着头颅穴位。 鹿衔难得有片刻安宁,被微生盛湖这样安抚也渐渐平息下了心潮。 “不如——” 被按摩得正舒适听见微生盛湖这样开口,语气之中少见得带了些迟疑之意,鹿衔也不睁眼哼出一点鼻息:“嗯?” 微生盛湖道:“将她留下吧,不冠你的姓氏,也不冠为夫的。” 听见又是那个孩子的事情,鹿衔心中忍不住叹息:“那要如何留在容教?同我当年一般送去后山么?” 总归是自己和盛湖的孩子,鹿衔即便克制住了亲近之心,却还是不能像迟焰那个疯子一样狠心。 不过——鹿衔内心暗笑,自己和迟焰居然还是一路货色。 儿女心淡漠得很。 鹿衔的话说出口微生盛湖只是无奈,手下动作却不停:“不,就养在容教之中。” “徇私之举可以开,但只为我自己徇私却万万不可取。”鹿衔笑笑,“盛湖你该知道这些。” 她笑完了又慢慢眯起了眼:“我如今便是容教之中最上之主,任性的后果只能有我一个人承担。” “眼下风雨如晦,容教不能有丝毫懈怠。” 这些年光阴,对于有些人只是须臾一瞬,可大多数人已经成长到了陌生的地步。 鹿衔平生最轻松之时,其实是与江水姐姐相伴同行的那些日子。 她知你有心谋划着自己,你知她聪慧不会被蒙蔽。 两相交锋互有来往,利益纠葛,戮力同心,一点情义。 微生盛湖是她所爱却不能全剖谋划的夫君,江水是臭味相投惺惺相惜的那个能够一起谋划的相识。 “你不是一直在找你的江水姐姐么?” 几乎一瞬间鹿衔便知道他在做什么打算,正预备开口却叫微生盛湖用食指抵住双唇。 “让女儿留在为夫身边,等到她十五岁之前若是能够找到江水姑娘便最好不过,若是找不到……” “十五岁,已足以让她自力更生了。” 这是这些年来微生盛湖替鹿衔做的有关容教唯一一个决定。 “与君为新婚,莬丝附女萝。” “就叫她阿萝吧。” * “你在想什么?” 阿萝正在拿着比平常剑短了一节的木剑有模有样地练着微生盛湖昔年偶尔得到的剑谱。 毕竟有言在前,只是养在容教,所以容教的秘法不好传授予她。 而微生盛湖如今早已不再算是玉麈的弟子了,虽然不用废除武功,但也不好将一身玉麈之学交给女儿。 好在夫妻二人到底不是寻常人,手上总还是有些独属自己的东西的。 阿萝练得起劲,微生盛湖接过她如今用的金颈琵琶,鹿衔端起侍女新温的茶盏喝了一口水笑着说:“在想昨夜玉麈的祥瑞。” 昨夜那般奇异的景象,远在行尽天的鹿衔和微生盛湖自然也看到了。 她看着那登上仙宫的红衣女子,尽管看不清面容却依旧有种万分熟悉的感觉。 鹿衔将这丝熟悉说了出来,微生盛湖却凝神细想之后并未觉得。 “混战已有七年,各地征伐不休,如今突然出了一个这样的祥瑞之女,怕是都要争破头颅去见一见她。” 微生盛湖不置可否。 但面对鹿衔,他还是询问了一句:“啊衔可想要见一见她?” “凭着你这个玉麈大师兄的身份么?” 鹿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又不争这个天下,见她做什么?” 她拉着微生盛湖做到自己的身边,要他放下琵琶给自己捏捏肩膀。 这夫妻二人一个喝茶,一个捏肩,看着阿萝苦哈哈地舞剑到有几分浮生静好的感觉。 “或许,她果真是你曾经认识之人。” 鹿衔听了有些疑惑:“这话什么意思?” 微生盛湖道:“昔日师祖时非谢创派玉麈,相传师祖有一成名绝技,曰袖中青阙。” “可以拟青云宫阙于天际,能容千万之数居其中。” 这些算不上什么隐秘,但也只是坊间画本上的传说,鹿衔也是当做神话传说看过的。 现在听微生盛湖这样认真开口,不由问:“你是说?” “当年我曾回玉麈,知晓一二她得了师祖觉月洞传承。” 觉月洞?那个迟焰无论如何没有吐露出任何事情的觉月洞? 鹿衔觉得事情有些微妙起来。 “微生一二……” 第四十九章 宫行私曲岂执子,天下大势 “微生一二——” 鹿衔想起这个当初有一面之缘的微生盛湖胞妹,并吩咐容教众人悄悄寻探玉麈中所谓圣人的详细事。 而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个人讲这个名字从唇间道出,他扶额而笑:“日月同辉,万鹤尽舞,清光昙像,云起仙宫。” “圣人出世,好阵势。” 他将这些话在唇齿间仔细磋磨,不免带着些嘲讽笑意,但皮囊姣好也不显得阴森深沉。 有种看着主家无知小儿娱乐,却并不戳破的有雅量的客人。 “是,昨日主上或许未曾看见,但属下与府中其余人皆有目睹。那道奇异景象必是来自玉麈无疑。” 而储诚庭摇摇头:“昨夜吾也瞧见了。玉麈上起来这么大的阵仗,若是看不见岂不是白费了这好一番辛苦。” 这话秋劫并不太明白,但继续道:“如今不过半日,京州已有童谣流传。” “童谣?” “是,街巷孩童皆唱——红衣既降,海晏将清,我之亍亍,表之于行。” 都是些常见的所谓预言之歌,早不知被前人玩了多少次的把戏。 譬如逸王的属下秋劫本该对此不屑一顾,但有了这惊世骇俗的祥瑞在前,总归让他迟疑起来。 加之秋劫动用一切了逸王所赐予自己的暗力都没有查到这个童谣是何来源,恐并非有人口口相授。 故而有此一提。 储诚庭将白玉所做的棋子拿在手中把玩着,听这童谣也跟着念了一遍,笑笑便示意他就此揭过。 秋劫只当主上联想到了其他什么,复接着上文道:“那皇帝知道此时后对着内侍涕泪沾襟,直言必有大贤拨乱反正,庇佑皇室。” 这小皇帝素来是个眼皮子浅的。 招招昏聩,步步愚蠢,储诚庭简直怀疑他当初为什么选中了这个皇帝留下来。 哪怕是当初他的随便一个皇兄,怕总也比现在有乐趣得多。 储诚庭对他早就没有太大兴趣,如今留着他一条命挟天子以令诸侯,无非是多点清闲而已。 只是想起昨夜的祥瑞,他难得有些在意。 “各地勤王与白冈飞骏军队——” 秋劫回禀到一半便被储诚庭抬手打断了,他道:“飞骏那边可有传信?” 秋劫摇摇头:“除了先前飞骏王粟赫所送的一点赠礼之外,并无来信。” “粟赫不写便罢,他身边一个得力谋士也无?” 其实秋劫或多或少也能明白这飞骏王为什么不多言,就算主上之前三两次相助,也还是两家战场。 飞骏又不过是个小小草原部落,敢来大旸分一杯羹已经是极限,哪里会有魄力跟在主上身后谋什么? 只不过——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恕属下多嘴,主上为何如此相助于飞骏?” 不过是一个马上飞驰草原的部落,主上素来心气高傲最厌凡尘,为何偏偏总是有意无意提点一下飞骏部族呢? 那飞骏部族大多是粗鄙蛮人,若无主上,早便输得一塌糊涂了。 秋劫实在不解。 不过他到底是储诚庭身边的老人了,此举也没有太过检阅,储诚庭也只是轻轻放下:“不过顺手而为罢了,河间之地交给飞骏才好和其他兵马抗衡一二。” 言谈之间他有闲情在河间之地放下一块白玉,“邙楚的战事如何。” 秋劫反应过来,忙禀告道:“百衣军紫光部署下与白冈廖鹰军激战半月不分胜负,各自扎营,只是廖鹰军主帅忽尔涉之子忽顿战死,原本有撤兵意向的廖鹰军如今却似乎要与紫光军众死战。” 百衣军,取百家之子皆为同襟之意,本便是当年应召傻皇帝招贤令的江湖人士组成的军队。 本意是为勤王,奈何战场风云变幻,江湖人大多腹中草莽。 或许一开始当真是满腔热血,但一旦入了天下局,前后进退如何能由己? 宫行私曲岂执子? “既然白冈未有来信,那邙楚之地的归属便端看这两只军队吧。”储诚庭似乎想起了什么趣事来,笑道:“这邙楚易得,可惜。” 秋劫又细将白家军其他几只军队去向,以及新起的两只民间百姓军队将来。 “……关胥……” 储诚庭侧过头:“关胥?是哪两个字。” “关心的关,华胥的胥。” 秋劫看了眼手中讯息而后道:“祖上是京州人士,家贫,寡母离世后搬离京州去往川阳,偶然得遇李季雎结拜为异性兄弟。” “后来二人一路打拼,关胥奉李季雎为主,共建李家军。李家军创建不过两月时间,才据川阳为营。” 将这些消息都说出来之后,秋劫问储诚庭:“主上,关胥此人莫非有什么问题?” “川阳李家不过是二流世家,如此迅速便能独占川阳,此人倒也不负她一番心意。” 此话秋劫有些听不懂。 他问道:“如此谋略却也算得上佳,只是主上所言,是何人?” 储诚庭却只是笑而不答。 等到一应事务皆禀告完毕之后,秋劫才踌躇着继续最开始的话题。 “玉麈那边,主上当真不派人前去探查一番么?” 秋劫心到无论如何,这可是天降异象,若真有大才出世主上无论如何也不可错过! 但储诚庭却只不以为意道:“不过造势而已。” 只是造势么? 可……哪有这种造势的? 如此声势浩大且无从下手,这等仙家手段世界上哪有人可以做到? 片刻后秋劫对主上的信任便占了上风,乖训退下。 断坐飘蓬来自去,天下何处不滨鸿。 他看着这自己的双膝,缓缓动手自己揉了揉全然无感的穴脉。 仙人如何,腿疾如何,三山四海,吾何须以双足而丈? 待到屋内无人,他自己推着轮椅缓缓走到了暗格之前,轻轻按动机关而后走进密室之中。 逸王府有密室本来就是很是寻常。 内中却不过只有些许旧籍孤本,以及一些珍惜收藏而已。 储诚庭走到其中一面书架前,抬手抽出第三层其中的一卷大旸皇室秘闻,细细看来。 目光落在被自己摩挲了多次的书籍封面上,储诚庭露出一点矜持的笑容。 ——昭邕起居注。 从来只有端坐皇座之上的陛下才有起居注。 可那位近两百年前的公主毓,偏偏也有这么一本秘不为人知的起居注。 昭邕本是旸齐帝封给这个公主毓的封号,奈何“昭”之一字犯了旸齐帝的名讳,所以即便他力排众议,大旸国册之上却没有敢以此封号称呼那位公主。 那可真是个奇女子呢。 引得天上仙人倾心,甚至不惜粉身碎骨。 青阙君,时非谢。 “这些果然是真的。”储诚庭将这烂熟于心的书卷合上,调转轮椅。 密室照明所用全是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那些被天下人供在头上酣求的的明珠,于储诚庭而言,也不过是铺地生光的踏足之物而已。 玩弄权柄,世间帝王不外如是。 被史书用了大肆笔墨称赞,并冠以“齐”之字的旸齐帝储昭,也不过是个窃取皇姊心血的义气中人。 偏偏帝运在身,所遇之将才贤德无不俯首称臣,又凭借着故人最后一点用处,保全了己身而已。 齐,齐。 焉配用齐。 储诚庭淡漠地摇摇头,内心不屑一顾。 第五十章 拔骨献策社稷事,两百年前 祥瑞大开,万人朝拜的那一夜,江水抱昙而观众生灯火明暗如烂柯落子。 “这昙花是你家师祖的毕生之术么。” 她俯瞰其下,带着些笑问微生红菱。 仿佛丝毫不介意自己被推上了什么本在意料之外的境地。 “是,也不是。” 江水弯腰试捉足下银光烟云,却只握了一手空落潮湿意。 她仰头看着距离自己最近却还是遥不可及的月亮,缓缓一笑:“玉麈之巅圣人出,能息乱世开太平,有这样一个名头在身上,无论做什么都会容易一些。” “只不过我有些畏高,我们何时下去?” 江水太过举重若轻,微生红菱看着她窈窕纤细却隐藏着无限力量的背影,也随之仰头看月。 许久等不到回答,江水抱着昙花轻巧地转了个身,好整以暇看着面前这个白衣同光隐去的微生红菱。 带着些温柔:“怎么了?” 垂在胸前的长发被一阵微风吹拂起,江水又缓缓眨了两次眼睛,等待着微生红菱的解释或者是遮掩。 “你为何不惊奇?” 微生红菱自小便在玉麈之中修习,未涉俗尘,不解人情,但有满身仙骨灵性。 她与江水接触了整整六年,一点一点剔除出江水心上的躁郁、阴寒、自卑、苦恨、心障以及盘桓着不甘的心魔。 对于她没有来的敏感微生红菱最是清楚熟悉。 还有无论如何都得不到的,她真诚的信任。 但时间紧迫,微生红菱只能让她醒来,给她一具用盈琭麈之尾所造就的新躯壳,引她去觉月洞,借师祖所留下的二十八星宿镜以及袖中青阙来造势。 毕竟没有谁会让一个突然出现的女子来执掌大权。 微生红菱不善揣测人心,更不懂行兵布阵,就练武学也只是最普通的玉麈初学武功《草昧》。 于是她遵循着师祖所留下来的仙旨,只能用最高调且直接的方式给江水造势。 告知天下人,这里有一个江水,这里有一个可以平定天下的江水。 大张旗鼓得告知天下人。 你若问微生红菱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江水,她只能说,时机未到。 哪怕只差了一天,时机未到便就是未到。 “我不是傻子。”江水轻轻叹了口气,她将作手搭在右手手腕上,摸着那遍寻不到的脉搏。 而后看向微生红菱一笑:“你是仙,是神,还是鬼怪妖魔。” 微生红菱默然,她也知道这具躯体太过劣质了,没有一点生机。 可当初海棠树下江水一刹那间静脉寸断生机尽散,决绝到满树海棠雪中艳,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盈琭麈本是仙物,只是在现在的微生红菱手上却没有办法发出她最大的效果。 强行逆转生死所带来的代价就是原本已经炉火纯青的袖中青阙有了致命的破绽。 ——所有人都会失去色彩。 于是微生红菱只能取来素练涤玄,并且让江水失去六年的视力,借此以假乱真。 微生红菱对自己的问题许久不答,江水也没有太多的不满,更多的感觉是意料之中。 她也不去多追究什么,江水现在甚至不知道浮玉山绿萝村是从来不存在于这个世上。 “我不去问自己的前尘,也不问你往后的准备,你如何做到的若是不说我也可以不问。” 江水笑笑:“我知道你会助我平定这个乱世就足够了,红菱。” 她又一次亲昵得喊她红菱。 微生红菱又一次察觉到这个江水的难以掌握,以及细微却难以忽视的寒意。 拔骨献策社稷事,铮铮光。 谋逆摆布全骍刚,踽踽往。 她管什么朝堂不朽,要什么其道大光,微生红菱愿意为自己铺路便铺吧。 江水只要让这个天下太平,她活着的一日便太平一日。 “我辈玉麈师祖名曰时非谢,”微生红菱最终选择将一些事情说出,“他本可以飞升前往上界之中,却最终沦为堕仙。” “并为一己之私断绝此间世界十二州仙脉,只为了一人。” 江水看着万仞齐下,扬唇一笑:“你说。” * 青阳开动,根荄以遂,膏润并爱,跂行毕逮。 被后世史书小心避讳却总绕不开的那个公主毓,如今还有机会慢谈机锋。 储毓抚平裙间折痕,浆洗多次的衣裙原是应当小心呵护的料子,因而她久用裙尾绣花也有些磨损。 而后她捏起落在案几上的一瓣白梨花,摩挲指腹,递出眼眸中点点光彩来:“众庶熙熙,群生啿々,惟春之祺。真是难得一见的好时节。 客坐的邳王忽而剧烈地咳嗽起来,颇为苍老狼狈的模样,慌忙间广袖又带翻了面前的茶盏,微凉的茶水沾湿了衣袖。 “皇叔无恙否?” 闻言邳王一时停了咳嗽,更是轻挥手示意弯腰的侍女不必领他宽衣去。 “今日这茶竟引得皇叔旧疾,倒是本宫的疏忽。” 储毓松开双指,任花瓣坠入自己的茶盏中,“还是说这初春寒透,不遂皇叔尊体?” 邳王忙道:“是皇叔年迈,毓公主多牵挂了,这四时季节寒的暑温凉由天命定,怎能反过来要顺遂皇叔这病体。” “皇叔言重,担忧您原也是晚辈所应当——玉台,先请皇叔去宽衣罢。” 邳王储敛自知行棋至此已无退路,转过几回心思,终还是勉强带着笑开口:“不过些许水渍,初春虽寒倒也片刻可干不碍什么,只是......” 名曰玉台的侍女立在邳王身侧,瞧见他两鬓星星,只听公主储毓带着笑问:“只是如何?还望皇叔不吝指教一二。” “谈不上,谈不上什么指教。” 储敛沉吟不过片刻,复又开口,“方才所言青阳之句,众庶熙熙,还缺了几字,想来是公主惯读经纬,不屑于这等轻浮之作?” 风过,拂乱了储毓一缕长发。 她索性前倾上身,左臂支撑着案几,右手顺便把玩着这一缕青丝。 “《青阳》又如何算是轻浮之作,只是如今虽有春势,还未有春雨恩泽疆土万物,又何来的夭胎可由春施?” 又端起那杯落了梨花残瓣的茶,似是不在意般轻啜一口:“皇叔以为呢。” “春自主万物,生迟荣枯,无不能施,一念之雨露而已。而今虽未及春盛处,众生亦知四季实为春势后二三,谁能辩之?” “琪花玉树,复许新色,幽涧飞瀑,溢闻玉鸣。羽客得观之青天一色,危岭初知此霞光碧痕。” 他重重得又咳嗽几声,声音低了些许:“大旸地阔,万籁依春。众生无托春之地得以延绵,春自当主万物。” 储毓放下茶盏,“春亦分寒温。” “春之温和,自怜夭胎,至于槁木,何惜寒而折之!” 手搭在案几上缓缓轻叩,她正坐起身:“皇叔所言甚是,夭胎无知,怜惜以全春之恩泽,至于槁木,虽有复青之计,终也需顺应四时之节不是?” 储敛终于放下心来,端起杯盏共储毓同饮,将自己的显得与寻常举茶赞叹一般,“毓公主所言极是。” 第五十一章 玉座金台焚身星,孽凰天命 于骄傲且聪慧至极的公主毓而言,时非谢只是个从未听闻的名字。 彼时她为了保全自己的弟弟昭儿,在得知必须要嫁人后发现那是个没有其他身份的男子,于是顺势买通监天司说昭儿与自己命脉相连。 这才能够带着一国皇子住在外头,避开王宫之中肮脏事,而后计较谋算。 因此这个夫君只是个有些用处的工具罢了,除却偶尔行事避着这位之外,储毓对他没有太多挂念。 谁能够想到,那个温吞爱笑的男子就是能够以幻术困住被称为天下第一剑仙破微君的那人。 人人都道青阙君爱独处,衣必整而洁,善解卦而寡言。 储毓只是看他家世清白,容貌不俗,无不良嗜好就嫁了。 而时非谢彼时化名为晏兰生,只是随意在那时还孱弱的旸国以游方学子现身,随意结交了些人。 他不是没有看见其中一人有着微弱王族之气,可只是随意指点一二而已——哪里想到会有一日碰见他的女儿。 深宫之中瘦瘦小小的一个,却敢不动声色对最为得宠的中宫太子下黑手。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青阙君少年成名,爱慕他却无处可寻的女子犹如过江之鲫。 时非谢又岂是贪慕美色之人? 只是那个公主不公主的小姑娘,身上却有着两股截然不同的气势,极其凶恶的煞气与辉煌朱明的帝王像。 奇也怪哉。 匆匆一瞥之后时非谢便无心在和小姑娘的父王多加谈笑了,回去御赐的居所他便开始演算命数。 时非谢演算之时怎有耐心同俗人交谈? 被拨来侍奉晏客卿的门童每一日都被上门求见的人烦的不堪其扰,干脆将闭门谢客的牌子挂在府外。 而时非谢越演越乱,千卦万象,不可捉摸,他自负仙才怎么甘愿被一个卦象击败? 一直到啼笑皆非得发现那小姑娘的卦象竟然隐隐约约与自己有交缠的可能。 随心而动。 时非谢索性将卦象全推,卜子各归卦匣中,出门去瞧瞧那个小姑娘。 至于那个偷懒的门童,因为时非谢出门是袖口沾上了闭门谢客牌上的灰尘,后被送回了旸国皇室之中。 他没有用晏兰生这个身份,干脆隐匿了身形在矮矮宫墙上瞧她。 连续瞧了好几日,发觉这小姑娘倒是对自己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很是在意,处处维护。 旸国经年乱政,国弱民疲,年年有战有战心而无战力。 列朝君上皆呕心沥胆,奈何内无法度,外无友盟,厚情而寡制,风雨如晦。 因为其余诸国皆鄙夷而不盟,旸国性悍有战便战,将国力消耗得元气大伤,有没有完整法度,内外疲乏。 于是得知君上有意用自己这个宗室公主来笼络外来贤达,给那个贤达更好的施展抱负机会后储毓迅速下手买通了监天司。 “晏兰生。” 储毓一日路上咀嚼着这三个字,他至今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举措,储毓自然没有半分映象。 但这个人选很是干净,有利于她的谋划。 “嘶——” 低头赶路加以思索的储毓不小心撞上了“恰巧迷路”的晏兰生晏客卿,她没有认出来这是谁,只是推后一步看着面前男子。 玉济奚临仙,玉几小欸乃。 而时非谢也在看她。 玉座金台焚身星,将杀徴引沛然煌。 “客卿晏兰生,见过公主。” 储毓今日收命拜见君上,故而特地换了最好的一件衣裙,但比起整洁大方的晏兰生还是显得些许朴素。 她看着时非谢,微微颔首:“晏客卿不必多礼,本公主尚还有事,便不多陪了。只是宫中多为女眷,晏客卿还是少莽撞些为好。” 时非谢笑笑:“下官一时迷了路,冲撞了公主。” 储毓心知他今日进宫约莫就是来与君上谈这嫁娶之事,如此偶遇说不定是君上有心安排,因此只淡淡道:“晏客卿预往何处去?” 她若是张扬着公主的态度,虽然能叫人觉得旸国君上是拿手中明珠来留住这个贤才,可到底储毓只是冷宫出生,有些事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时。 太过怯懦却反而会堕了君上面子,这门亲事怕是不成,叫君上忍痛割爱真正的明珠。 “勤政殿。” 方才她正从勤政殿出来,如此倒是恰好遇上。 旸国皇室崇尚简朴,储毓本人更没有带着宫女走动的习惯,于是她便道:“晏客卿随本公主来吧。” 二人稍隔了一段距离,储毓在前面带领着,时非谢在其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一直来到勤政殿门前,储毓方才颔首而离开。 叫她猜中的是今日君上果然是来谈这宗室喜事的,可没有猜到其实时非谢并不知情。 赐婚这一点试探刚被君上若有似无得提出来后,时非谢就明白过来怎么那太监直领着自己兜兜绕绕好几个圈,最后蹑手蹑脚离开了。 他耳目聪慧焉能不知? 只不过远远发觉小姑娘正离自己不远,才起了近距离瞧瞧这孽凰之命的由来。 “兰生以为如何?” 时非谢颇有些窥透前尘后事之能,也混不在意拿着后世的制度来给这个旸国君上。 变法之难不便多言,因而君上虽然对他所拿出的法度大为震慑却碍于朝堂宿老之流不好即刻落实,但也在着手将他牢牢稳固在旸国之中。 本来这般旷世奇才君上是想要以爱女妻之,奈何那公主被娇惯坏了,爱上了敌国质子誓死不从。 无奈之下只能选择合适年纪的储毓给他,君上内心对他颇有愧疚,也担心这晏兰生不愿。 才费尽心思安排了一场偶遇,怕晏兰生玲珑剔透早先察觉什么,才不好和储毓串通什么,只吩咐她前来拜见。 君上料想这孩子多年无缘拜见君上,应当能够知道把握住机会,谁曾想养的那般瘦小,与端庄富贵的爱女大公主截然不同。 此刻见晏兰生迟疑,君上也暗暗埋怨自己起来。 时非谢本预拒绝,却冷不防想起自己演算得险些走火入魔的卦象。 自己原本是想做什么来着?似乎只是想看看这孽凰之命,并想与这卦象较劲解开这和自身缠缠绕绕的纠葛。 万千心绪划过脑海,时非谢垂下眸假做沉吟思考状,其实是在暗自掐算后事。 ——公主……驸马他还在等你。 ——等我?你让他先歇息就是。 小姑娘被养得肌肤如雪,眉目间却如出鞘利剑,话语中透露着满不在乎。 时非谢看见自己居然在生闷气? ——这嘉命变法居然是驸马提出的?公主,驸马有如此大才,又为何将此名推于谷巷那厮? ——这变法虽好,奈何如今国力不足君心不坚,他将推行变法的差事推给旁人,才是聪明。 这次的小姑娘将手中信件焚烧干净,而后才对身边侍奉女官道:“今夜去瞧瞧驸马吧。” 这,这小姑娘! “既蒙君上厚爱,愿将公主千金之躯下嫁于臣,臣感激涕零!” 时非谢内心咬牙切齿,面上却还是那副温和带着些受宠若惊的模样。 第五十二章 裁光颜色以修清,必有舍弃 一个人若是在一项事情上付诸太多心血,便要舍弃让其他能力到达小有成就的时间。 譬如储毓。 先前去和储毓交锋的邳王储敛离开之后许久都还在心悸。 这个公主毓早年寂寂无名于后宫,谁知自嫁人后每每有惊人之举,如今更成了旸国京都搅弄风云之人! “父王也不必多过担心,那位储毓皇姐虽说是谋略出众,可是治国安邦靠的并不止于此,日后总归还要仪仗我们邳王府一些,她求的什么?” “让那个七岁的黄口小儿继位,她来摄政。” 储介点点头:“江山不稳,外敌环伺,父亲虽然输了她筹谋一场,可她毕竟是女子——” 未尽之言储敛也明白,抚掌而叹:“我与她商议好了,此后这邳王府便靠介儿你来谋断,为父知道你年少沉稳,可你在谋略之上还是远不如她。” “孩儿知道的。” “回府之后我仔细和你说,先帝总说我文治武功无一有成,这辈子做个闲散人也是甘心。” 他睁开眼,认真对着独子储介说:“若她一心辅佐王储也罢了,可那个十八皇子虽多受她庇佑却总归不是一个生母所出,日后若有牝鸡司晨的意思,我们王府一脉决不能作壁上观。” 储介点点头:“自然,父亲一向教我忠君爱国。” 马车平稳地往前走,距离公主府已经走出很远了,储敛笑道:“届时那十八皇子若是个贤明有才干的,储毓公主又没有夺权之志,我们王府一脉自然力助新君,若是个痴货,或者那储毓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冒出来了,介儿你可知如何做?” “孩儿知道。” “知道就好。还记得,当初先帝读我柬论,怒说是都是些无用的锦绣文章,可惜至今为父也没什么长进。” 储敛叹道:“这旸国我也没了图谋的意愿,江山代代攀枝错乱的,为父这也理不清,介儿。” 储介刚准备开口,刚巧马车停了,储敛掀帘出了去,他将心中一干计量埋下低头跟了上去。 生来满雪上阳花,裁光颜色以修清。 而储毓盯着廊外梨花静默良久,淡水色衣裙是初夏的样式有些单薄,侍女玉台取了一件薄披风匆忙而来。 “昭儿呢?” 披上珍珠白的披风后,她与满树未长出嫩叶的梨花莫名有些交相辉映。 玉台回禀:“还未起,说是天寒不适宜读书。” 储毓轻呵斥一声:“胡闹。” 储毓有些无奈,当初为了把他带出宫避一避,拿晏兰生当筏子。 谁知这一避四五年了,养成了他这么个懒散的性子。 储毓无奈之下吩咐道:“你吩咐下去准备洗漱,且自明日起我几时起身,他也必须和我一同。” 玉台屈膝退下。 等到储毓走到储昭房门前,挥退门前小厮侍女,她一个人进去。 房中只在门两旁点了两只蜡烛,窗户开了一条狭缝透出一点气息,绕过两层屏风,她看到床榻上睡相极不端庄的弟弟。 四仰八叉地睡着,口中还黏黏糊糊不知道说着什么,还好被子盖的严严实实的。 玉台带着侍奉梳洗的几个婢女来了,储毓抬眼示意她去喊醒弟弟储昭。 “嗯——过会儿,过会儿——” “过多久?” “一会儿......皇姐!” 储昭一下子从迷迷糊糊之中清醒过来,十分惊喜。 待看清站在自己面前吩咐婢女支开窗户点亮烛台的那个女子,真是自己的皇姐,又着实有些心虚害怕。 眼见她面色如常,只是眼睛直直看着他,储昭乖顺得由着人给他宽衣洗漱。 等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郎君打扮完了,还不见皇姐出声。 “皇姐~” 点点大的孩子沉不住气,半不好意思地讨好喊了一声皇姐。 端坐着看他的储毓开口:“日上三竿了你还在这里呼呼大睡,先生布置的课业都做完了?” “嘿,那是当然啦,先生还总夸我聪明呢!” 储毓带着些笑道:“你本就该是聪明的。” 储毓知晓自家弟弟天资尚还在自己之上,只是年幼贪玩,不然她也不至于替他谋划至此,劳心劳力都折了寿。 储昭笑了笑,说:“嘿嘿,皇姐,你今天有空儿来陪我玩么?” “整日就知道玩,你啊。” 储毓学不来严厉的做派,十分恨铁不成钢。 弯腰与他对视:“自明日起,我晨起了就有人来给你梳洗,往后三个月你随我一起,我给你置办的新的书册,你如今也不小了,明日也来学习骑术武艺。” “啊......皇姐~好皇姐~” 储昭央求一样拽着自家皇姐衣袖,讨好得喊她。 储毓好笑得戳了戳他的额头,储昭装作疼痛诶呀呀地闹:“嘴甜也没用!” “你的学业以后从七日抽查改为每日我来检查,听见没有?” “听见了......” “怎么?不高兴?” “没有——诶?那皇姐三个月后呢?” “三个月之后啊——” 她笑着摸摸储昭束好的头,语气温和,“皇姐替你拿回来你应该有的东西。” 时非谢在门外站定,对上侍女玉台也只是笑笑而后便踱步离开了。 等到储毓处理完政务独处时,玉台踌躇着上前说:“玉台瞧驸马对公主一番情深,也是这京州得到君上圣心的才子,公主这些年都冷落驸马,玉台觉得……” “觉得?” 储毓看了她一眼:“将先前君父送来的那本残局棋谱拿来。” 在等待玉台翻找的间隙,储毓才道:“你跟了我许久,旸国内部撕咬求权便罢了,如今昭儿继位在即,更要着手将目光放在这洋洋十二州。” “我岂能丢一个残破不堪的国家给昭儿。” “至于驸马——” 储毓摇摇头,“孕育子嗣会耗费太多时间,谈情说爱会消磨心智,此生是我负他。” 欲成大事者,必有舍弃。 自那时起储毓就隐约明白自己只能玩弄权谋,终就不是煌煌正道,她只想能够维持着旸国的小天下。 然后等着将所有的权柄都交给昭儿,她最亲近,最亲近的昭儿! 至于晏兰生…… 储毓只会在偶尔梦寐忽醒时侧过头看着睡在外侧床榻上他的睡颜,而后轻声叹息。 她没有想过舍弃晏兰生,却也没有将这个人摆在自己同等的位置上。 储毓所披衣夜观耗尽心血的,只有旸国和昭儿。 可晏兰生在她闭目之后则会起身来到她的床畔,动用术法为她消除疲惫,铸造美梦。 后世之中对晏兰生这个名字只有寥寥几笔,他所教给储毓君父的变法计策本便是借后人之果实。 于是晏兰生从未在旸国朝堂上有什么外露光芒,除了少许知情人,无人在意。 储毓明里暗里替他挡了几次那些知情人的攻击,不仅仅是为了晏兰生,更是为了夫妻一体。 这些时非谢都知道。 他看着睡颜疲倦的储毓,轻轻于她眉间落下一吻。 “你有这样的命数注定难得善终,可,储毓吾妻,我以青阙君之名,立誓愿为你之所望竭尽全力,宁死不惜!” 而储毓从不知道,这个人居然这样爱着自己。 她只在某一年见到那个名唤晏洗兵的小女孩,捧着那把据说是师傅心心念念要交给公主毓的刀,而微微一愣。 想起那个人的姓名。 第五十三章 洗兵赤墨鸟虫书,怀握明珠 “皇姐!这些都是旸国的蛀虫!他们各个草菅人命且无视法度为无物!你为何还要保住他们!” 本该思过的君上储昭气冲冲跑过来,他气急败坏得质问着自己的姐姐,如今的摄政公主储毓。 “朕是因为信任皇姐才将这些罪状交给姐姐处理,可皇姐做了什么?这半个月没有一丝水花!皇姐你居然还在为他们粉饰太平!” 储毓横眼过去:“君上慎言,他们都是旸国的重臣,将来是要辅佐你这个君上的。” “本宫焉能妄动?” 可储昭听不进去。 他九死一生送上那些累累罪状就是为了掰到那些贪官污吏,为了百姓平冤,为什么皇姐偏偏要把这些压下! “什么重臣?一个个酒囊饭袋也算得上是重臣么?这些世代相传的重臣朕不要了!” “胡闹!” 储毓比他还要气愤,沉声道:“本宫要你反省你便反省成这样?” 见储昭还不知反省,储毓忍不住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你为了这些臣下,居然跑出去搜集什么罪状?” “你是旸国君上!这旸国上下都是你的子弟,你去以身涉险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旸国怎么办?旸国百姓怎么办!” 梁下有悬鼓,我欲击之丞卿怒! 储昭听了储毓许久的训话终于软下声:“诸事但听皇姐吩咐,昭儿只当个撒手之人便是,反正昭儿总是思虑不全,还要靠皇姐善后。” 许久没有听到昭儿这样说话的储毓消了半身气愤,低声疲惫道:“罢了。” “昭儿,你如今是旸国君上万事不可以由着性子来,否则不只是你,整个旸国都会有难。” “昭儿知道,皇姐教训的是。昭儿这就回去反省。” “不必反省了,”储毓叹了口气,“你只要记得,如今你是君上就好。” 她没有看到自己弟弟眼中流转的一点失望光芒。 玉台扶着储毓正预备坐下,有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后殿传来,却见一个红衣背枪的小姑娘从那里走出来。 储毓记得她。 这是昭儿不要命跑出去微服私访带回来的两个姑娘之一,就是不知道姓名。 见她眼中满是亲近的神色,储毓让玉台不用喊人,只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姑娘扭扭捏捏道:“我,我叫晏洗兵。” 晏? “我师傅说有一把刀一定要给公主毓,我不知道公主毓是谁,但是储昭身上有帝王气象,我就想跟着帝王肯定能够找到公主!” “可是一直都一直都没找到,不过现在我终于找到你啦!” 玉台斥责:“怎敢直呼君上姓名!” 储毓原以为这个姑娘是昭儿的心上人,此刻听她这样说,又见她怀中确实抱着一个盒子,于是便道:“她既是昭儿之友,便不拘着她了。” 谁知晏洗兵却急了,急哄哄说:“我不是他的朋友!我是你的朋友!” “不不不不对,我想当你的朋友,我很喜欢你的!我很喜欢,很喜欢你的!” 就像储毓不知道时非谢竟会那样爱着自己一样,她同样不知道晏洗兵所说的喜欢,是那种喜欢。 储毓见她想起自己的昭儿,神色柔了三分问:“晏洗兵是么,小姑娘你见过本宫么?” * 江水听到这里顿了顿,问:“这个晏洗兵是时非谢的亲近之人吧?” 微生红菱颔首:“她是师祖亲传弟子。” * 两百年后的觉月洞总比两百年前来得衰败,身为时非谢亲传弟子的晏洗兵被师傅捡来之后,冠上了晏洗兵这个名字。 时非谢没有教导她术法,反而找来苍髯君和破微君一并教导她兵法以及人间武学。 将军百战断黄沙,洗兵赤墨鸟虫书! 养这个孩子其实就是为了给储毓送去一个将星,一个足以助她平定天下的将星。 他爱便爱了,怀握明珠何掷于土? 时非谢无事时便爱在觉月洞之中作画,冷宫中的储毓,与自己相逢的储毓,浓妆艳抹的储毓。 储毓的命数极贵极败,比起她皓然夺目的凰像那气数简直低迷到不可置信。 她最缺的不是资质,而是气运。 但好在有自己,时非谢将世间至正之剑至邪之刀全都寻来。 以己身仙为囚将正道惩尺剑镇压,而后将极恶之刃饮光刀送去给他的妻子。 储毓储昭这宗室姐弟的名字似乎就在冥冥之中昭示了他们二人的不同。 储毓这个名字就注定了,她是笼中之凰,匣中之玉。 而昭为光名,笼与木匣皆困不住。 既然不是大道之行,索性破而助之!饮光刀,饮尽这小小储昭身上帝王气,转到储毓身上。 助她浴火化为真凰。 觉月洞中有着仙人倾洒情义的满壁画卷,时非谢从不拘束晏洗兵,只道不可进入觉月洞。 但半大孩子最是好奇。 她进了去,还被满壁画卷摄魂入情,惶惶然爱上了画卷中的女子。 “不,我没有见过你。” 可面对心上人的问题,晏洗兵心慌意乱得立刻反驳。 倒是显得欲盖弥彰起来。 经过玉台之手将那匣子呈到摄政公主储毓的面前,她由着玉台小心打开匣子:“公主。” 好美的一把刀。 薄如蝉翼,浑然天成,储毓普一入眼便觉喜爱:“你师傅是何人?” 晏洗兵咂咂嘴很是歉意:“师傅不让我说,他说是公主故人……” 储毓闻言心中计较,她所交手具为手下败将,又哪里来的故人。 其实晏洗兵知道她喜欢的人是自己的师娘,师傅甚至还有一个口信,叫公主可以当自己的长辈来照看。 可晏洗兵当时并不愿意。 等到看着晏洗兵沿着来路轻巧跳窗而出之后,储毓微微啜饮一口往年陈茶,对玉台道:“等得够久了,传李尚书入内吧。” “是,公主。” 昭儿太过年轻气盛,只知道将所有的罪证嚯一下全都拿上来,犹如一块烫手山芋。 她若是将这些罪状全都昭告天下,值此动荡之世,百姓如何看待旸国? 无异于自毁城墙! 何况他是君上,为了朝臣的罪过而四涉险境是在是舍本逐末,储毓又焉能不知这些蝇营狗苟结党营私? 且不说牵一发而动全身,她如今其实,无人可用。 将罪状合着放在盘上,由玉台端去给李尚书:“前几日向本宫递了折子,可这非官非谏叫人不能轻信。本该当做笑话,可冷不防瞧见了李尚书的名字,不如就请李尚书为本宫细说一二?” 那些罪状桩桩件件罄竹难书,储毓连夜换了字迹手纂,哪能不记得清楚? 可下有幼弟贪图享乐白费天资,上有天灾人祸接踵而至,朝中官官相护无法撼动,手内人才凋零无人可用。 储毓所能做的,也只有敲打转寰,为我所用。 她听着李尚书辩解后不发一言,李尚书冷汗淋漓只当摄政公主是在思索,却不知她是在想自己的昭儿。 昭儿,姐姐护不住你太久了。 若你一直这般赤子无畏,如何能够坐得稳这旸国君上的位子,如何能够为旸国千万万百姓带来一个安稳无虞? 储毓从未贪恋权势,即便是以女子之躯摄政,被批判为牝鸡司晨。 她一心也全是昭儿。 只是后来,她渐渐也装下了整个旸国。 经年天灾人祸,百姓何辜? 储毓只想要旸国能够百姓安康而已。 第五十四章 北辰远兮多私阿,疏草苍生 可储毓所谓的百姓安康,在明君千古基业面前,不过微末小道而已。 储昭搏的是整个天下! 天下,目之所不能抵穷尽,人之难以越汪洋处,有浑然之大州。 乱林诸国,窜生众族其中,当以汶、安、万、旸四国为中原四大强国,兼备白冈、容斥、飞骏、涤、荆五部族为草原戎狄之杰。 妖道仙术横行的时代,每一国的百姓都只是鱼肉而已。 九天謇而彼降,北辰远兮私阿。 被后人推崇备至,比肩三皇五帝之政绩的旸齐帝储昭在少年时也是个一心偷懒,将一个国家的单子都压在自己的姐姐身上的顽童。 所谓天家之中父子猜疑兄弟阎墙,幼时的旸齐帝是从来没有想过的。 他的皇姐会对自己一个人温柔得笑,也会嫁人还带着自己把自己喂得白白胖胖。 会严厉得要求自己上进,还将旸国君上的位子夺来给自己。 她教会了自己一个词,疏草苍生。 储昭什么都明白,他也曾经缠着还只是一个普通公主的储毓,想要去辽河看战事。 而储毓果真事事应允。 天色晦暗难辨之中那轻骑一队手持密令自旸国都城而来,辽河郡守城门守卫莫敢阻拦。 那时还只是一个小小辽河郡守的那人听闻有王都使臣前来,急忙扒拉几口饭菜就吩咐侍女:“速备酒菜,要快!” 然而话音未落便有稚嫩一声:“郡守客气,酒菜便不必了,不知上将军何在?”直破入内。 因着旸国简朴素苦,辽河战场又已有郡守府邸,因而便暂容上将军屈尊而入。 这辽河郡守卫边境之官员,自然也是武将出身,氏族之后,骤然听见此话不由有些不解。 后来郡守实言告知,说他当时暗道这来的是哪位大人,竟然狂狷至此,两国交战之地竟然还容得一稚子狂言于前? 开口便是上将军。 等使臣入内,果真有一秀气小儿,一英气女官随行,辽河郡守不由侧目。 但还未来得及多想,那容颜隐匿于兜帽之下的使臣忽而伸出拢于衣袖中的手,将帽放下,露出未施粉黛却烈如剑上红宝石的一张脸。 再比对这小儿,虽只有十一二岁,却也是观之机敏不似俗器。 走动间除却这个年龄男孩该有的童稚姿态,更有些贵族气象。 二人容貌略有肖似。 辽河郡守当下有些揣测,上前多步,先行一礼而问:“不知姑娘是?” 没等到回答,那自觉被辽河郡守忽视的小儿有些淘气,抢先开口道:“本公子问你呢,我大旸之上将军何在?” 公子? 莫不成是王室贵胄! 储昭得意洋洋。 辽河郡守被抢白倒也难计较,又对旸国公子一拜:“回禀公子,一战方毕,眼下上将军应按例正在勘察战场一势。若是公子欲见上将军,还请稍作歇息,下官这边着人去禀告上将军。” 储昭点了点头,又仰头看使臣:“那皇姐便同昭儿一同等候上将军?” 被唤作皇姐的使臣自然是储毓,她面容一派谦和,看不出旸国王宫公主的盛气凌人,但有一分高贵之神韵向来难掩。 她同公子昭对视而后摇摇头,对着辽河郡守开口:“此为旸之公子储昭,我为储毓,得我王诏令,前来勘察战场情势。” 储毓身侧持剑女官上前恭敬道:“公主感念我军将士辛苦,折算家私筹得千石粮草,另有新制皮甲千件,棉服与伤药若干已在路上,尽有详录。” 等女官玉台言罢退后一步,储毓又道:“旸国不比安国富庶,此战辛苦,储毓虽为女流却也愿尽些绵薄之力。” 辽河郡守一时大为感动,直言:“公主高义!” “又怎比得上我军将士浴血杀敌?不过略尽心意罢了。” 储毓笑笑:“储毓既然领王命,便趁此机会先去战场好生勘察一番。” 她低头:“昭儿。” 正在左看右看的储昭一个激灵:“在!” 储毓与辽河郡守颔首示意:“公子便交由郡守照顾了,劳请费心。” 辽河郡守连忙摆手:“不费心,不费心!” 在那时起储毓就有心为了日后那个崇高的位子而努力着。 将一切都安顿之后,储毓便带着持剑女官玉台出了屋门,而看着王姐离开的储昭没了束缚自己的存在,又开始欢脱起来。 “公子要作甚呐?” 感佩公主高义的辽河郡守激动之余瞥见储昭揣饼入怀,预备离开的小小身影不由眉毛狠跳。 而储昭被抓包倒也不心虚。 他一板一眼问:“我身为旸国公子,难道不应当亲眼见见这些为我旸国披肝沥胆,呕心沥血之同袍将士么?” 这话……确实也不错。 辽河郡守摸摸自己的前襟肚皮。 方才听见都城来使,只马虎吃了几口饭,又刚经历一场征战…… 实在是腹中空空啊! 他和颜悦色哄孩子般:“公子身处宫中,仍思国事,实在是我旸之幸!可是现在天色已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将士们都需要好好歇息,公子现在去,也是瞧不见什么的。” “依下官看啊,不如等公主同上将军回来之后,明日公子与上将军同去,看看我军如何威武!” 然则小孩虽小,却不是寻常王孙,自有一番思量。 但听他道:“郡守此言差矣,有道是军之势不显于常,或见于大胜大败之际,然则胜负难料,罔论兵家之绝役,素来少得。” “或,可于疲马伤兵之言谈际遇,稍作窥探。” 辽河郡守闻言一喜,素闻公子朔方有政才军谋,闻名四国。 而这公子昭小小年纪竟然也有惊人之语句,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此战虽然与富庶安国交兵,但上将军胸中似已有足够筹划,加之郡守府中便有伤兵,守卫森严,这公子四处看看料应无妨。 于是索性答应了去。 得到首肯的储昭喜笑颜开,拉着辽河郡守衣袖便要去看。 辽河郡守小走几步告饶:“公子还是先容下官用些饭菜吧。” 闻言储昭有些不好意思,松开手扒拉出怀里的面饼,说:“那郡守且吃,本公子陪你一道。” 这一公子一郡守,一个啃饼一个吃菜,倒也是和睦。 辽河郡守不由感慨,王宫子弟也能这般朴素食菜饼充饥,当真是好啊! 另一边,公主储毓正与上将军季致缓步行于战地之上。 业已入冬难见鸦群,储毓瞧见他们回收的旸制剑戈多有锈蚀却也小心归库,以备后用,心中五味杂陈。 季致轻叹一声。 “公主千金之躯,本不该来杀伐之地。” 储毓听他似乎意有所指,却不深究,“是我久居临旭,不知军旅,旸国精锐本便稍逊其余三国,又在辎重之上无法更替老旧之兵甲。” “原以为,粮草千石,皮甲千件,大约能有些用处,如今看来还是储毓见识短浅了。” 闻言季致面色稍霁,却仍有不近人情之感:“其实公主本不必如此费心,损耗了公主的家私。” 储毓笑笑:“上将军是有把握能胜。” 还不待季致二度开口,储毓便自顾自道:“的确,安王有心鲸吞我旸国” “先许利于西部之飞骏部族扰我疆界,再已强国之势态压我辽河之地,本该是我旸国分兵之后节节败退。” “可偏偏安王急切短视,朝野无贤才良相,等不得飞骏部族,便先要开战,焉知安国吞旸是其余两国多扎眼的一颗钉子。” “如今大雪断了飞骏开战之机——” 储毓目光远眺,似乎要直接穿透万里看到安国王座上那张惊慌失措的面孔。 而后她继续笑言,“不论万国、汶国是否有所主张,那位安王怕已经是坐不住了。” 战意而不坚,后退有路,啧。 可惜,纵然安国撕扯不下辽河之地,旸国却也算不得胜。 储毓的一番话不知季致听进几分,他沉默许久,一直等到归途才说:“若非公主是为公主,当为列国闻名之辩士。” 而后季致又道:“某为粗人,不知这些邦交,只知道,这仗可以打。” 溜出来的储昭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包括皇姐脸上那胜券在握的神色。 从那时起,储昭便开始明白了什么是旸。 第五十五章 朱阙枕生无义草,梦斩孽凰 旸国国史所载—— 公主毓者,旸齐帝之姊也,女修平将军。嘉命三十八年,窃国辅旸齐帝,摄政一十二载。牝鸡司晨,群黎困顿,众吏脏污,边疆环敌,偏逢贪狼。 辽河骊珠黄复青,朱阙枕生无义草。 醉里仗剑斩白蛇是祥瑞,是帝王征兆,可储毓所梦以钺杀之金凰是什么呢。 赤脚孤身在旸国宫廷之中一步步踏过,储毓在自己的寝宫之中看见了那被玄铁之笼困住的凤凰。 凤凰虽通体金光,然而周身却隐隐有暗色火焰萦绕难去。 那是时非谢真气逆行,叫他被镇压的惩尺剑泄出一丝剑芒,让一直汲取储昭帝气供养储毓的饮光刀出了岔子。 这才有了金凰入梦。 “不要,啊毓不要!” 时非谢握住惩尺剑,用鲜血将它重新镇压,而后幻化云镜窥探储毓的梦境。 “窃帝气而转为真凰之身?” 储毓踱步到凤凰的笼子前,微昂下颚瞧着这个凤凰:“如此孽障,还敢入本宫梦中?” 那凤凰离涅槃重生只差一步之遥,陡然与储毓对上,又如何能讨到好处? 储毓环视四周见还是自己寝宫的摆设,只不过侍从女官皆不侍奉于前,猜不准如何行事。 而后余光扫到被自己一见便觉喜爱至今挂于寝宫的饮光刀,干脆阔步走去将其取下拿在手中。 身后却有人声传来:“饮光刀可不能伤吾。” 储毓了然回头,果真是那只来路诡异的凤凰能够口吐人言。 那凤凰在笼中昂首阔步得饶了个圈,凤眸直逼储毓:“你若想以这把刀来做什么,怕是想错了。” 储毓抽刀出鞘,刀身映出她描绘精致大气的眼妆:“你认识这把刀?” 浑然宝刀缓蛰光,如夜虎暗袭,亦如昏鸦见骨。 如附之影,其光森森然也。 储毓从前没有见过凤凰的笑,现在她看见了。 那凤凰的双眼眯了起来,似笑非笑道:“吾凭何要回答你的问题。” 这番话堪称挑衅,然而储毓凝神思索之后却也颔首:“无妨。” “既然是妖孽征兆,便可以国君之钺斩而杀之,这饮光刀看来来历不详,往后不居本宫寝宫即刻。” 翻手之间储毓怀中便捧出一把钺来。 云镜之外时非谢本已渐渐压住躁动的惩尺剑,看见储毓居然要以钺斩孽凰,不由呼吸凝重。 ——啊毓不可! 他结印起镜,将自己一影投入其中。 储毓原本正思索着如何下手,忽而见一人玉衣青拂琼佩珊珊而来。 近来才察觉居然是自己那早逝的驸马,晏兰生。 “……驸马?” 从前储毓行事素来是避着自己驸马的,他虽然没有党政之别,却也不是她自己的人马。 是以此刻陡然见到早该过世的晏兰生,储毓下意识想要收起手中的钺。 “啊毓,不能伤了它。” 等时非谢将这话说出之后,储毓才如梦初醒:“你也入梦了,我原不知自己居然还有心邀你入梦。” 显然一心为民的摄政公主从未想过自己对这个驸马还有什么特别深厚的情感。 毕竟。 一别多年,从未入梦。 时非谢对这个没良心的小姑娘甚是了解,她从未对自己有男女之情,如今居然还能认得自己已算是很不错了。 他看看凤凰,又看看已经颇有威仪的储毓,按下伸出的手:“啊毓,不能伤她。” 此时储毓望着眼前这个旧人,难得不独断专权问一句:“为何?” 杳冥巫山上,云海淹于眼。 “她就是你,你便是她。” 时非谢将那些叫人不可置信的卦数气运皆尽托出告知储毓。 从他寻来饮光刀与未来将星,再到偷转储昭帝王气运助储毓化孽凰涅槃之命。 他的右手背在身后,无人看到那手心的一团血渍。 “——啊毓你若是杀了她,你也没有了真凰之命,这摄政公主之位将会将你的命数消耗殆尽……包括旸国气运。” 他那心高气傲不肯听劝的小姑娘啊,只有在听到旸国气运才会认真思考他人的提议。 若是男儿身,何愁不为大丈夫! “你说昭儿有帝王气,是么。” 储毓握着钺,她没有太多时间精力来锻炼身体素养,如今只能堪堪让那把钺办拖在地上。 随着她渐渐向前的步伐,在寝宫的地上划出深深痕迹。 “旸国虽然不比中原其余三国强盛,却也有三千万百姓,四百万疆土!” 她如火灼之盛的面容浮起了怒色:“你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摄政公主,胆敢窃取君上帝气,罔顾这三千万百姓?” “啊毓,储昭虽有帝气却无明主之心,若是你登上这旸国至上之位,才能正真庇护天下!” 时非谢慌忙道:“只是让旸国百姓多受十余年苦穷而已,便可以有——” “旸国百姓已经穷苦很久了,若在为了一个摄政公主的位子,让他们流离失所食不果腹,我这摄政公主居其位又有何用?” 储毓打断了时非谢的话,面容冷峻:“什么天下大义,为了天下大义反而叫旸国百姓受苦,本宫没有权利替他们做决定。” 时非谢看储毓渐渐坚决,忍不住开口:“那凤凰即将涅槃,万千辛苦成败在此一时。” “啊毓,便当我求你,不去伤她可好?” 储毓笑笑:“我知你是为了我好,这旸国乃至天下,你其实从未放在眼中。” “可本宫不能。” “既然这是本宫的梦境,那驸马且先去吧。” “所谓凤凰,终究还是被封印在囚笼之中,于本宫梦有何不可以杀之?” 时非谢最终被驱逐而出,再无心力可以复如梦中。 待到储毓自塌上梦醒,顾不得梳洗先唤来了起居郎。 那起居郎兢兢战战,写下公主毓梦金凰困笼,以钺欲杀之。 神鸟人语,曰封吾者天之道,安敢范乎。 公主毓素果决,言困笼梦中之禽,不可杀乎? 天高气清,储毓如久病初愈汗湿了半背衣衫,她看着容颜关切的玉台虚弱一笑:“去请君上前来,便说本宫有事相谈。” 储昭来得极快,听说皇姐睡眠不稳还特地带来了特制的安神香命人点在皇姐寝宫,日日不得有懈怠。 闻见安神香的储毓神色淡淡,她招储昭上前。 “昭儿,如今课业可还好?”如此她问。 储昭嘿嘿一笑:“好着呢!好着呢!” 储毓却摇头:“太傅说你如今不爱读书,这又是为何?” 见瞒不过去储昭终于道:“朕不爱学这些,有皇姐在,学这些不如学领兵打仗来的痛快!” 他原本等好了一顿训斥,却许久不闻声息,小心抬首却看到皇姐满眼难寓得看着自己。 储昭有些慌了,他试探着唤了声:“皇姐?” 这一声才让储毓回过神来,她伸出手似想拍拍弟弟的肩,却碍于那一身帝王朝服而止住了动作。 “罢了,罢了。” 储毓轻叹一声:“无论何事,昭儿想做便去做吧。皇姐永远不会怪你。” 秋风瑟瑟,储昭踏出寝宫时被风一吹起了些细细密密的疹子。 ——皇姐相信昭儿。 他想起这句话不自然得动了动肩膀,将心头不适压下去,方才阔步离开。 而在窗边向外眺望的储毓唇畔嗫嚅几分,终究一字未吐。 孽凰之殒命,唯钺而已。 唯钺而已。 第五十六章 温丽小沉睨摩诃,求贤若渴 晏洗兵很久没有见到储昭了,她和储昭还有他的小心上人原本是一路同行的。 先前说是微服私访,其实是偷偷溜出宫完的储昭一路结识了不少有才学之士,可惜如今世道有才学之士大多手无缚鸡之力。 从实在是不走运被土匪劫进大本营,到因为储昭嫉恶如仇被当地官员构陷,或者是被他小心上人的爹、破微君李还暴打出气。 哪一次他们脱险不是靠着自己? 得知储昭又什么身体不适,不便见她,晏洗兵就知道这人定然有闹什么幺蛾子了。 但是这些都不打紧,她最最喜欢的那个人召见自己啦! 晏洗兵从接到旨意就开始忙不迭抓着侍女姐姐,央求她们给一定要自己梳一个一见就惹人喜欢的头发。 那些侍女都是宫中拨下来得,哪曾见过这般开朗如男孩的小主子,一个个捂着嘴笑着对晏洗兵说:“小晏姑娘本来就很惹人喜欢。” 晏洗兵却小声嚷嚷:“那不一样!” “诶呀,就梳得更惹人喜欢一点!” 那些侍女们想岔了,也相视后笑着点点头道:“确实不一样,摄政公主自然是尊贵无比的。” 曾经有个侍女打听到这小晏姑娘是和君上一同回京州的,暗搓搓有了押宝中宫的心思。 不过晏洗兵浑然不觉。 有一日拌起嘴来,红衣长枪,一下子就敢去挑君上储昭的屁股。 储昭知道这个妹妹惊天地泣鬼神的功夫,哪里有还手的机会? 他只能边躲边跺脚:“啊晏你怎么这样!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你知不知道!” 而晏洗兵啐了他一声:“呸!老娘就是辱你的斯文你知不知道!” 看他还敢躲,晏洗兵更是无法无天。 她骂道:“你个臭东西居然敢说你皇姐不好,老娘今天就要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一力降十会!” 她武力奇高,之所以储昭还有躲避余地完全是看在储毓的面子上都弄着他。 原本拨到晏洗兵这边的侍女或多或少都有些小心思,要么想着攀龙附凤,要么想着依附未来后妃。 可自从见了小晏姑娘追着君上要戳他的屁股,还大放厥词…… 她们都被迫淡了心思。 笑话,这君上不恼羞成怒把自己这些小侍女灭口都算好的了,还要什么未来谋划? 不敢,不敢的。 好在这些人虽然有些心机,却不是心思深沉之辈,淡了心思之后一心一意侍奉晏洗兵十分尽职尽责。 而这些晏洗兵全然不知道。 她手忙脚乱好容易梳了一个乖乖巧巧的双丫髻,忍痛把自己的宝贝长枪和宝贝小马驹留在家里,什么利器也不带就去拜见公主了。 玉台一直记着这个小晏姑娘武功不俗还无视章法得翻墙近到公主身前,对她没有什么好脸色。 于是不咸不淡得说一句:“小晏姑娘来了,公主候你多时了。” 谁知晏洗兵听了却十分紧张:“啊?宫女姐姐,公主没有生气吧?” 玉台瞥了她一眼,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肤色比起京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世家小姐显得稍微黑了些。 却有种莹润的光泽,想来从前也是娇惯养着得,没少用上好事物。 她只道:“宫围之中小晏姑娘还是少言语为好。” 晏洗兵愣愣点头,没有再敢出声。 储毓正随手拨弄着香灰,灰烬有兰意,屑屑如金,她翻过一页书籍一目十行地瞧着。 上位者有表率之需,因而储毓虽然贵为摄政公主,是旸国地位最崇高的女子,却没有学着他国皇室以明珠串珠帘。 只扯了些朦胧烟纱格挡住内外间,下面零星坠着些磨损半数的铃铛。 叮咚互碰时她抬眸瞧去。 室内幽暗早早点上了烛火,随着玉台掀帘而入带来的风颤了颤,晏洗兵看见她眼瞳之中似有星星之火。 温丽小沉睨摩诃,空海猎赤火。 她与有荣焉,这就是自己喜欢的人呀! 真好看呀! 储毓将书籍折了一角而后放在手边,向玉台递了一眼。 玉台屈膝便退下。 “晏洗兵,你可知道本宫是你什么人?” 晏洗兵内心茫然,她抿着嘴想了想:“不知道。” 这时玉台捧着先前晏洗兵送上的盒子走来,晏洗兵看见这个盒子有些闹不清楚状况,她小声问:“公主是不喜欢么?” 储毓心中知道这孩子大约是晏兰生的弟子,他口中的未来将星,有意替昭儿招揽,于是温和道:“倒不是不喜欢。” 至于晏兰生是谁…… 她心中虽有猜测,但未有定论,何况她注定要辜负晏兰生一番心血,何必深究…… 晏洗兵看公主毓比先前见面对她更加和煦,晕晕乎乎就被哄得接下了饮光刀,把师傅的嘱咐全都抛在脑后。 见她收回饮光刀储毓也放下了心中一件事。 “小晏姑娘怎么脸红了?” 储毓一个眼神,玉台替她问了出来。 正因为坐在公主毓面前而醺醺然,红了脸颊的晏洗兵陡然惊醒。 不好意思道:“我一直都很喜欢公主陛下,现在能够和公主坐的这么近,觉得像是在梦中一样。” 玉台只当这小姑娘是在吹嘘拍马,可储毓多想一层,她道:“小晏姑娘是知道,本宫是你的师娘了?” “嗯……啊?” 晏洗兵手一抖,茶水险些没泼洒出来。 她心虚地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储毓的双眼。 * 正在勤政殿内与心腹密探的储昭听闻晏洗兵被授予公主封号大为吃惊,他问:“你可听清楚了?” 那内侍谨慎点头:“回君上,说是小晏姑娘是昔日晏客卿的养女,公主感念夫妻情谊,便赐了小晏姑娘一个公主封号,算是自己的子嗣。” “公主,好一个公主!” 储昭冷笑道:“啊晏只是和晏兰生巧合一个姓氏而已,朕怎么不知那晏驸马生前还领养过什么女童?” 众多心腹面面相觑。 与储昭算是发小的穆远小将军站出来,愤懑不平道:“公主太过仗势欺人了,小晏姑娘原本是陛下的人,怎么一个姓氏就拉拢到她的羽翼下了?” “穆远慎言。” 储昭神色晦暗难辨:“啊晏一直都很仰慕皇姐,现在被赐公主封号,朕该备上一份礼去看这个侄女。” 穆远还想说什么,却被大哥穆杰拉住隐晦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多言。 另一个谋士叹息道:“君上本是旸国正统,如今天下正缺明君,若为公主所累错过战机,万民苦噫。” 若是储毓在场,她必然能够认出这个谋士便是自己三出宫门拜情出世,却被阻拦多次的大才。 她不知最后一次无功而返之后,在晏洗兵的庇护下储昭一行人误打误撞破了大才阵法,入谷拜见。 凡大才者皆有识人之明,储昭气运如日,当即跪而奉为主。 无人在乎那个求才若渴却无才入怀的储毓。 世人只见储昭明君气象,对储毓如此牝鸡司晨之辈从来不屑。 第五十七章 戍边征人久战苦,小妇人也 木生于东,火灼之南,土厚泽中,金常运西,水寒在北。 吃了旸国朝廷几十年供奉的御医细细替公主把了脉,又小心抬头看着公主的精气神,五脏之气血在外荣枯色泽之表象。 “公主烦请张口。” 储毓面色委顿疲困,将口张开,御医换上洁净毛巾仔细侍奉。 他切指而后问:“公主近日饮食如何,出恭尚安?” 玉台忧心忡忡道:“公主近日神思不属食欲不振,半夜盗汗易醒,其余只是平常。” 御医扶须谨慎答:“公主如此是疲累过度,当安心养神才是。” 他向四周看看目光落在了君上储昭送来的安神香上,对公主道:“此香雅致脱俗,其烟沉而不泄,夜间多以此香安神当可以缓解些许梦魇盗汗之症状。” 玉台随着他的步子看过去,冲公主点了点头。 储毓则端起手边茶盏抿了一口:“君上送的安神香本宫原本是想节省着用的,既然御医这样推崇,该厚颜去向君上多讨要些。” 御医赔笑谄谄:“安神香倒是其次,公主还是要多加休息才是最好的,平常饮食也要注意清淡,少思少虑,不耗费心神为上。” 储毓一脸早知如此的了然看向玉台,玉台瞧瞧公主,只好先命人送太医出去。 她绕到公主身侧苦口婆心劝道:“公主您也听见了,往后还是多注意修养才是。” 溪流汇而成川海,川海断而飞落为瀑,轰然溅破石土块垒,时为雄奇之势。 这浩浩荡荡的瀑布是人间奇景,可若是落在脉象上,便是大限将至之象。 天刚蒙蒙亮宫铃初响第一声起储毓便起身批阅奏章,期间只用了一碗碧梗粥,之后为了把脉她又空腹坐了许久。 午饭玉台吩咐下厨多做些清淡之物,虽然清淡但是花样要多。 说不定公主爱上吃哪个了便多吃几口。 正当她用午膳时宫人传报说是君上来了,储毓被玉台盯着一筷子一筷子吃得正压抑着,恰好如释重负放下筷子。 “昭儿你来了。” 她笑着起身迎上去,伸手拉住储昭:“刚好今日铺张了些,想着一个人用不完,你来陪皇姐一并用膳。” 而储昭看着她桌上那四菜一汤清淡的菜式忍了忍才说:“昭儿来之前用过午膳了。” 但还是落座,玉台即刻便取来一副碗筷添上桌。 “皇姐怎么如此节俭?寻常豪奢之家午宴也比皇姐多上许多菜色。” 储毓闻言笑笑:“而后用不完的都倒进了屋后水沟里,叫吃不起饭的流民捞起来裹腹。” “皇姐居然也知道?” 储昭一惊,仿佛从来不认识她一般:“是啊,正因为有这些不义之富人才让……” “食不言寝不语,用膳吧。” 储毓截过他的话头自己夹了一筷子青菜入口,显然是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谈的样子。 见皇姐如此储昭也歇了气,跟着用起膳来。 等到饭后储毓问起他的课业仍旧是往前那副不上心的荒唐模样,储毓看在眼中只摇摇头,不再像从前那般斥责。 她看了看时辰,预备走走消食之后再去看一会政务。 “昭儿,皇姐知道你想将这些贪官污吏尽皆铲除,涤污驱垢,可这些朝臣都是旸国储姓一家的世代辅佐之臣。” “储相之母是你临沂姑姑,毋斤祖上是先祖亲率之兵卒,还有……这些人不是不敢动,是不能动。即使你有阔斧之力横扫过去,那旸国这朝堂便犹如飓风之过岗。” “整个旸国光秃秃一片,谁来领兵,谁来谋划,谁来出使他国盟同伐异?” 储昭何尝不知道这些,皇姐同他提起政务有意提点,可储昭却不以为然。 他暗自想到,所谓世家相传一官而世袭久生疮脓,叫人触之如饮鸩。 皇姐只有玩弄人心那一套,不肯放权于下哪里来的贤才肯为她所用? 洋洋一国掌政之人若无容人之量,只会拨弄风云,凭着官员内耗自损,虽有小利,终成大祸! 终究…… 储昭看着从他记忆之中就一直光鲜明丽风华无双的皇姐,发鬓有了星星斑白,他不忍地别过头去。 终究,皇姐只是个女子罢了。 误国误民,小妇人也。 戍边征人久战苦,所思唯有家中老母与妻子,谁知当年鱼米乡,如今竟然颗粒无收? 这些年天灾不断朝中早起了牝鸡司晨招来天怒的传言,其余诸国更是虎视眈眈,想要从这个胆敢攀涉朝政的小女子身上撕咬下几块肉来。 那年储昭秘密出宫没有告知任何人,等到储毓察觉的时候他已经跟着穆远逍遥几百里去了。 储毓没有办法,权衡之下只能维持着君上久病的假象,再在暗地里寻找着储昭的踪迹。 她面上毫无破绽滴水不露,可到底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君上临朝。 其中端倪总会落在有心人的眼中! 多少人明里暗里得窥探,揣测着是不是这个公主她为了大权独揽而将小君上秘密杀害了? 储毓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她不想自己的弟弟再遭受这些。 “皇姐说的这些是希望你能够明白,那些开口便是天下苍生之大义,闭口全是济世救民万千归一的,并不是坏事也不是无能之人。” 储昭听见皇姐这样说惊奇抬起头来看她。 储毓顿了顿又道:“我在宫中也听了你从前偷溜出宫时做的策论,颇为不俗。” “可是昭儿,如今的旸国经不起这些折腾。你想要的那些,要耗费一代人,两代人,三代人甚至数十代人的努力。” “现在的旸国积贫积弱,早已不是先祖强盛模样,我们能做的唯有稳固自身谋而后定。” 储昭心道他有大才,你坐井观天如何知晓? 储毓看着他明显不服气却还是忍住和自己辩驳的模样笑笑,如今昭儿也渐渐长大了,自己的单子也可以放一放了。 只是昭儿。 你皇姐虽然是个女子,但曾经以女子之身掰折了闻名天下的公子朔方之羽翼,孤身出入敌国截断了三国攻旸的盟约。 在谋划人心纵横捭阖之上,比起皇姐你还差得远呢。 皇姐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你想要的是天下十三州尽入我大旸囊中,开创千秋盛世! 你不要万国朝拜,你要天下只有一个国家,一个称你为皇的国家。 昭儿,对此皇姐也很期待。 但是现在你还不够成熟。 你还小,看到了穷人便悲伤,看到了贪官便愤怒,看到了妙计就喜欢,看到了贤才就招揽。 你不知道有些人是无可避免要沦为千万人安稳的基石,不知道有时候贪官污吏比忠诚好用,不知道有些妙计在旸国这片国土之上注定夭折,不知道有些贤才虽好,却生错了时代。 你这样年轻起狂,皇姐不可能将旸国的千万百姓托付给你。 皇姐绝不可能将旸国的千万百姓,托付在你这样一个无知无畏只有一腔热血的君上手中。 抱歉了昭儿,你是我的弟弟,可旸国众生更是我的子民。 她目送着储昭远去的身影,觉得手心渐冷。 将双手拢进袖中去,极目天尽处,滨鸿羽翼夹光辉。 将起风了。 第五十八章 归途回首是来路,踩踏事件 有许多人听故事都不喜叫旁人告诉他之后会发生什么,似乎那样就没有了故事的趣味了。 但当你循着史书自后向前看,万事万物都有尘埃落定的哀艳。 聚散皆有前缘,归途回首是来路。 她无限深情的高明落子,时隔百年光阴,终究会在有心人的眼中溅起千层浪。 写在“梦金凰困笼,以钺欲杀之。神鸟人语,曰封吾者天之道,安敢范乎。公主毓素果决,言困笼梦中之禽,不可杀乎?”之后的那两句,失忆的江水也读了史书。 毫无疑问,她记得后面两句。 一句是:“次年,公主毓梦薨,齐帝归权。” 另一句是:“齐帝少有大智而荒唐,能平四海,万民敬仰。” 于是这是储毓死前看见的最后一个秋天,拖着枯朽病体,要以一己之力和储昭身后的那些大才们抗争。 一群只知道高歌理想的狂士,不愿脚踏实地,储毓站在他们目所不能及的幽深黑暗里紧握枷锁。 比何以敌君子?唯小人尔。 有些事当真是有理有据,叫人自己都能够倍觉可笑得发现,邪不胜正这一句话又多了一个可以佐证的依据。 后世人对这个摄政公主褒贬不一,但无一例外都觉得她比不上平定五湖四海的旸齐帝。 最多慨叹一声,她一介妇人居然能在旸齐帝的威严下苟延残喘一年,实在不容易。 除了最隐秘的记载,没人知道其实储毓后来也不再是光明坦荡的那个公主了。 储昭自以为行事隐蔽,想着不损伤姐弟感情而渐渐收回属于自己的权柄。 原想不动声色地安插人手却各个都落不在实处,看着面前各个傲骨博才的有识之士只能当一些没有实权的官吏,管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便觉得万分有愧于先生。 储毓原本只是想让这孩子慢慢成长,不矫枉过正,爱耍小性子那自己劳累些多担待着也无妨。 可既然昭儿有心藏拙来糊弄自己这个皇姐,她也选择陪他演戏。 想要夺权么? 来吧昭儿,帝气在身的昭儿,让姐姐教你什么叫真正的兵不血刃,衣冠楚楚魍魉为影。 古往今来多少真情都在或假或真的来回交锋演戏之中消磨干净。 储毓也不例外。 她也曾有被气得呕血不止,而后真动了杀机企图取而代之! “皇姐,皇姐!” 储毓以袖掩住唇猛咳不止。 她小幅度拉开衣袖看到上面艳艳鲜血,气急而笑:“君上既然已经如此说了,本宫难道还能抗命不成?” 只是想为手下那个不屑于同流合污的狂士求情的储昭见自己皇姐这般模样,心下当时一悸。 他没有看见皇姐已经口吐鲜血,储毓以袖掩面擦拭去了,储昭只看她渐渐平息恼怒才道:“他每每醉酒便爱踏马狂放,此乃真名士也。” “他的马儿险些——” 储毓说到一半停下来,意味深长看着储昭:“罢了,都说了本宫不敢抗命,君上要保他便保了吧。” 就算争夺权势,储昭也没有真正将皇姐当做敌人,听皇姐这样说他十分开心。 “皇姐此言当真!” 他那喜形于色的模样叫储毓心下失望,却也没有多说,只道:“此事本宫不插手,君上自作打算便是。” 一直等储昭兴高采烈得离开,要去和自己的心腹说这件好事,都没有发现自己皇姐有什么不对劲。 俗话说惺惺相惜,储昭所招揽的自然也多是赤诚之士。 那醉里策马踩伤了旸国相国独子一只手的狂士原本还在喝酒。 幽暗狭小的牢房里他拿着一小杯酒盏正在慢慢品着,看到储昭赶来还有些意外。 他忙问:“君上怎么屈尊来此?” “你能来,朕怎么来不得?”储昭笑道。 一旁狱卒十分有眼力价得替君上开了门,储昭当即踏入其中,看着此间陈设眼中划过不忍:“你受苦了。” “如此算不得什么,臣在乡野间放肆惯了,一时得意忘了这是在京州,叫君上替臣担心了。” 储昭摆手:“朕请你入京州辅佐王室,不是为了拘束你之本性的,若是如此都护不住你才是朕之失职!” 狂士又问:“那日臣不慎伤了相国的独子,他现在可还好?” 相国独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但相国的老母亲对这个孙儿爱如珍宝,容不得他有半分损伤。 那一日高高兴兴提着家仆出去街上,相国母亲还塞了些体积钱给他。 要他看上什么不用给爹爹打招呼,直买了去就是。 谁知还没过几刻钟这娇生惯养的孙儿就被抬着回来了,相国母亲又悲又惊昏了过去,相国无论如何要罪魁祸首伏法! 听到公主毓气愤之后骤然松口,那狂士顿觉不对,他忙开口:“君上!” 而与此同时,储毓寝宫之中玉台看着换了一身干净保暖衣裙的公主卧在塌上,踌躇了半分。 正在提笔写着什么的储毓察觉到,这个跟了自己多年的女官有些反常,她于是停了笔势问:“怎么了?” 约莫是她面色与寻常并无不同,玉台开口答:“玉台已经按照公主的吩咐去告知相国了,只是如此一来,相国必然对君上心生不满……” 一国君上和该是被万人敬仰羡慕的,可玉台从来不羡慕君上这个位子,她只羡慕君上有公主这样一个姐姐。 可惜总有人浑然不觉这些是有多难得。 玉台原本气愤君上居然如此顶撞公主,居然让公主都气到咳血地步! 可如今公主主动给君上下套子,她又担心公主日后会后悔。 毕竟——毕竟公主是那般疼爱君上。 而储毓闻言笑笑:“他既然要夺权,便要承受与之相对的代价,玉台你说,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 玉台却还是忧心忡忡:“可玉台怕您又要耗费力气替君上善后,您如今都这样了……” “哪样?” 刚咳血的储毓故作此问。 面色多有促狭之意,玉台便皱眉不再开口说话了。 “不过是咳血而已——此事你低调些传给昭儿身边的人知道,但不可让昭儿知道。” 储毓开口道。 而玉台接旨不由疑惑:“君上身侧之人知晓,君上不就该知晓么?” 她也是被储毓的信任宠爱惯坏了,想了想居然还敢试探问:“公主是怕君上以为我们故意示敌以弱,这才迂回行事么?” 若是旁人这般揣测挑拨姐弟情谊,储毓能让她死得痛不欲生。 可玉台一心为己,储毓只是小小敲打:“问这些作何,你去做便是。” 而后她在塌上坐得正了一些,好将手多出伸展空间来写字。 她忙着写些什么,头也不抬道:“不许叫旁人察觉到,也不能叫昭儿身侧人知道是你有意告知。” 玉台:“是,公主。” “嗯,那便去吧。” 等到玉台走后,储毓盯着寝宫南面定定神游了片刻,笔上墨汁悬而将落。 她回过神叹息着摇摇头,写了几个字。 而后将这本小册子合上打开床头暗格放进去,轻手轻脚将暗格合起来。 昭儿…… 她轻起唇却不呼唤出声,缓缓阖上眼去,苦笑着摇头。 昭儿…… 第五十九章 烂石嘉木煴生烟,木偶于堂 “清官,污吏,这二者在本宫的眼中没有区别。” 储毓在某一个问斩的秋日后偶尔静默,这样对着晏洗兵说。 这个小姑娘满心满眼的赤诚,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储毓没有讨厌她的缘由。 否则也不会凭借她是晏兰生的弟子便将她收为养女,恩赐公主封号了。 只是封地贫瘠苦寒,在旸国之极北处,是晏洗兵拿原本相对富饶一些的封地换来的。 长公主与君上的势力渐渐开始胶着起来。 储毓身为公主党派的领头之人,自然没有太多得空的时间,有时候储昭的出手也让她大伤元气。 在外人看来这两姐弟是彻底分道扬镳了。 但百姓们不管,哦哦哦君上长大了是要开始管理旸国了,理所应当理所应当。 唯一一次有些怨怼的声音,还是因为储昭改了储毓昔年制定的一项国策,加了税负而已。 “君上是在为开战做准备,秣马厉兵。” 储毓是天然的主和家,既然能不战而取利,为何要耗费民生? 这话晏洗兵不知道怎么接,她低着头坐在储毓面前,面色颇有沮丧。 “储昭是为了和长公主您争这一条国策,而放弃了那个清官么?” 她问完也觉得有些失礼,眼巴巴抬头看着储毓。 “你该叫他君上,”储毓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女孩子,淑质贞亮,又一心一意向着自己,“君上争的可不止一条国策。” 这孩子不是权谋家,储毓道:“那个姓祁的小官也算死得其所了,他空有些清明心。” “我不懂。” 晏洗兵摇摇头,耳边的红缨穗子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摆动:“公主肯定什么都明白,既然知道他是无辜的,为什么还一定要他死呢?” 风雨如晦啊。 储毓看她道:“修平,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修平是储毓当初拟订封给晏洗兵的公主称号,也只有储毓一人这样唤她。 “从前有个王朝,其中官官相护藏污纳垢民不聊生,一时冤孽四起。其中有个世家子弟见此情形,发奋要做官,还要做个清官。” “他也算恰逢其会,被举荐为一方官员,此人倒确实自始至终不曾收一点好处。有人献宝谄媚,一概不收,有人求打点上下,一概不应。” 她说着看向晏洗兵:“修平你说,此人是不是个清官?” 有人献宝谄媚一概不收,有人求打点上下一概不应,自然算是好官。 虽然晏洗兵不言一字,可她那双干净澄澈的大眼睛里,明晃晃的确认。 而后储毓又道:“然而正如芝兰入鱼垆不得久活,这个人虽然是世家子弟,却也终究抵不过他得罪了太多人。” “于是他临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晏洗兵咽了咽口水。 但故事还没有完。 “他死后魂魄飘然不知何去,怀着满腔悲愤,忽而见了八幽极暗之地狱景象,竟真叫他惊动了阎王。” “他分外不平,对那阎罗道,吾生前不取民之一文,所至但饮一杯水尔,何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阎王哂曰:植木偶于堂,并水不饮,不更胜公乎?” 大凡长袖善舞之人,都有三寸巧舌。 晏洗兵没有见到昔年储毓一人持节出入其余诸国乃至草原部族,以一口舌之利而溃诸国盟约的风采。 而今她贵为摄政公主,更不可能屈尊行伐交之事。 储毓被深秋的风吹得咳嗽几声,晏洗兵一挺腰跨出半步,却被玉台抢了先拿来披风披在背上。 等储毓缓过来发觉晏洗兵若有所思,笑着挥手让玉台退下,自己端起茶水正要入口。 “不行,”晏洗兵眼疾手快用手挡住了那杯茶水,“这水已经冷了,公主您不能喝。” 玉台复又斟了一杯半是滚烫的,储毓无奈捧在手中。 她于是道:“所以你瞧,那个清官并没有什么用。” “哪怕他有一丝政绩,偶尔贪脏也不打紧,本宫也不会将他作为饵。” 晏洗兵还是不明白。 储毓心知,这其中厉害储昭未必能够分的清,但他身后有那么多人,总能够劝他舍弃掉这个小小的无为清官。 好来换日后千里基业的开篇。 对此储毓不仅心知肚明,更备觉欣慰。 昭儿终于长大了些,知道有些事情有些人是必定要舍弃,而另外一些人只要能够得到足够的补偿利益,也可以舍弃。 掌权者之无情,于己更胜于其他。 凌露采之犹不足,烂石嘉木煴生烟。 如此方为帝王之道。 昭儿被条条框框忠义正气框死了,储毓冷眼看去他周身尽是无穷枷锁,比那有实质的囚凰之笼更为难以挣脱。 如果不跳出来,他永远也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既然有帝气,而皇姐窃了你的帝运,总该倾尽一切来弥补旸国。 “公主,您在想什么?” 晏洗兵看储毓久久不言不由开口询问,而储毓啜饮一口温下来的茶水,无言笑笑。 晏洗兵自己眨巴眨巴眼,忽而没头没脑得说:“公主您没想过和从前一样么?” 从前? 储毓愣了愣,“什么从前?” “就是储昭他还没有成为君上,您摄政之前,以使臣的身份游走诸国的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么? 储毓顺着她的话语回想从前,忽而真情实意得笑了起来。 见储毓笑了晏洗兵也高兴起来,她瞅着储毓的笑容,眉眼弯弯。 “你啊,有不曾看到过本宫当年情形,怎么知道本宫想不想?” 而晏洗兵不假思索:“因为我去问了储昭,他拉我去了史官那里,我都看完了!”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识字的,师傅教过我旸国的文字,我也会写。” 储毓这边还没怎么,她身后的玉台忍不住掩袖小小笑了一下。 储毓道:“我知道。” 晏兰生的徒弟怎么可能目不识丁呢? 她放下茶盏:“可那些被写在纸上供人看的都有修饰,也就是造假,本宫也曾赔笑劝酒以使他人轻视而误判,也曾欺上瞒下以利诱降,也曾遇到大雪在野,剥树皮就雪水以裹腹。” 晏洗兵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些,她只看到书中记载,公主毓素敏捷,凡有交涉无不得利。 “其他倒也不提,汶国如今的君上当年本宫那一块装了石头的盒子,骗他召回压我旸国边境之十万精兵。” “你师傅他对外是早逝,本宫寡居,若不是如今本宫摄政,多半也要外嫁联姻。那汶国君上前来求娶几次,当本宫不知道他想怎么磋磨本宫呢?” 闻言晏洗兵勃然大怒:“他也配!” 储毓只当她是在为师傅鸣不平,笑笑,而后道:“不必动怒,修平。” “本宫从前为了旸国有喘息之机,做了不少言而无信之事,如今其余诸国各有损伤旸国自然能够借机壮大自身。” “否则战鼓一起,本宫这七尺之躯,怕要自行祭旗以平诸国怨气,再行伐交伐谋之论。” “修平,你要活得长一些,看看本宫身后,是否除了一个牝鸡司晨还会在史书上留下其他笔墨。” 第六十章 落子无悔忽已老,欲拜女君 修平…… 修平…… 修平公主晏洗兵没想到储毓口中的祭旗戏言来得这么快。 自从她被封为修平公主之后,所有人都认定她是公主毓一脉的人,尽管此时她还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但没有谁真的敢小觑这个能以力破阵的小姑娘。 不论是她的武力,还是这个公主封号。 平日里衣冠济济的储昭如今跪在太庙之中,晏洗兵听到自己的封地屿尚传来战势,才明白这个君上到底做了什么。 “公主,君上他有命任何人不得入内。” “滚!” “公主!公主!” 听着身后的嘈杂声音,储昭知道他的内侍必然拦不住皇姐,果不其然片刻后便被人猛推开了门。 豁然有光洒在他的背上,幽暗的内室多了半堂光亮。 上下翻涌着空气中细小的微尘,拂便去,静还来。 储毓一个人进来了。 储昭未曾回头,皇姐的鞋底从当初一直就是木质,她也从来不会在鞋面上缀加刺绣珠宝。 这沉甸甸的踏步声在门关上后缓缓由远及近,敲在储昭心头。 “君上好生沉得住气,如今汶、安、白冈、涤、荆五国连兵已合纵为盟,呈兵辽河与屿尚关外,竟还有兴致独处祭祖。” 储昭双眼如古井无波,听到这般讥讽之语也无动于衷。 绕着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的储昭缓缓绕着圈子,那低沉的踏地声环绕。 “五国连兵!五国!” 储毓斥责道:“这不是五个人,不是五万兵马,是五个国家!五个不比旸国穷困多少的大国!” “这么多治世能臣,一个便足矣安天下。偏偏天地灵毓,你看看众狼环伺,哪一个谋士不是文韬武略,哪一个将军不是移山覆海!” “储昭!我的君上!旸国的君上!” “你还在为了一个女人闹笑话,你是想败光这南北二千七百里,东西一千六百里,每一寸的疆土么。” 移山覆海何其易?落子无悔忽已老。 储昭干裂的唇颤了颤,他本想说这非朕意,又或者是朕思虑不足未曾想到,在或者是那不是一个女子,是他心头挚爱。 是旸国未来的王后。 冷宫中九年,公主府又五年,一直到现在,储毓养了他整整近二十年。 二十年啊,二十年前她也只是个冷宫中撅野草裹腹的小姑娘。 抱着冷宫废妃生下的孩子手足无措的小姑娘。 她甚至不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只是看见这个孩子便怜惜他刚出生便没了母亲,在这冷宫之中生存甚难。 这才逐渐被得寸进尺,喊一声皇姐。 “皇姐,旸国不会灭亡在朕手上。” 此时储毓已是双目有泪悬而未落,她听着储昭这句近乎赌气的话狠狠拂袖,指着他问:“那你在这里跪着,便可以求先祖显灵么!储昭!” “皇姐!” 储昭大声叫喊一声,而后别过头,“这是旸国太庙,不可高声喧哗。” 看着高高在上享受香火的排位,世代君王皆列其上,静穆如斯。 她陡然用十分疑惑的声音重复了一遍:“这是旸国太庙,不可高声喧哗?” 又一遍:“这是旸国太庙,不可高声喧哗?” 她猛弯腰逼近储昭的脸,双目对视,储昭惊讶发现皇姐面色居然比自己这个跪了整整一天滴水未进的人还要难看。 堪称面若金纸。 “等到五国连兵攻下京州,他们可不管什么太庙不可喧哗,他们会在旸国祖宗牌位前杀伐抢略,先祖灵位都只是不屑一观的战利品而已!” “更有甚者,高声唱念做打拿出仁君之姿来赦免你我这灭国之废君罪女!” 她高高扬起手,储昭看着那个巴掌,忽而道:“从小昭儿再如何调皮,即便是弄坏了君夫送来的东西,皇姐也从不曾打过昭儿。” “啪!” 储毓狠狠打了储昭一巴掌。 “啪!” 她翻手又给了自己一巴掌。 “从前我为何不打你?你跟着穆家兄弟去玩闹整夜不归,你弄坏君夫御赐之物,你气我不陪着你而藏起我的出使符节,这些都没关系。” “我有把握能够力挽狂澜,或者最多是我这个人抛尸荒野而已,我相信你总会长大,你总会把你的聪明才智用到正道上来。” “后来你成了君上,你终于成了君上,我即便是有摄政之职也最多叫你去反省而已。” 储毓说到这里,松了力气,手渐渐垂了下去。 而她的语气也变得疲惫:“我如今已经,回天乏术了。” 储昭喉结上下滚动,他终于开口道:“昔年也有躲过合纵,皇姐以一己之力便可以拆解联盟。” 他看着皇姐,丝毫不在意她刚刚打了自己一巴掌这种蔑视君上的罪过。 态度万分诚恳:“皇姐若能救旸国,朕愿解冠而拜皇姐为女君。” 女君? “皇姐不要什么女君,皇姐没有这个能力,终究误国误民。” 可储昭却犹如溺水之人忽见浮木那般:“还望皇姐万勿推辞!” “不是推辞。” 储毓那滴泪终于落了,她开口:“皇姐已经无力回天了。” “昔年,皇姐走访朝拜诸国,虽以巧舌取利于旸,却也因此总有失信于人之处,如今天下谁人敢信公主储毓口中一盟?” “若是君上肯赌,明日便择个由头将本宫幽禁而后昭告天下,再将本宫送于千军阵前。或许临死一言,能有些许效果。” 储昭沉默着摇摇头,储毓笑笑:“如此……皇姐当真无力回天了。” 她移到储昭身侧,也一歪身子跪了下去。 原本没有人可以知道那一日太庙之中独处的公主毓与未来旸齐帝说了什么,可时非谢看见了。 在储毓生硬斩杀孽凰之后,时非谢的半数修为付诸东流,地仙之躯竟近乎僵死。 等他普一恢复可以重开云镜便看到自己的啊毓身中剧毒,而后举重若轻地跪在太庙之中。 慧剑,可杀人! 对那个君上似是而非举重若轻得说一句:“皇姐已经无力回天了。” 不论是旸国,还是她的命数。 时非谢挣扎着,做出了一个决定。 而晏洗兵阔别师傅多年,彼时终于与师傅重逢。 他们二人即是师徒,也算情敌,晏洗兵被觉月洞中储毓画像摄魂相思的事情时非谢于她皆了然于胸。 “师傅,旸国有难了。” 晏洗兵先自顾自开口。 时非谢虽是方外之人,但这些年为了使储毓孽凰涅槃化为真君之凰命不知耗了多少心思。 对于旸国的未来,他也可以说是洞若观火。 此刻听晏洗兵这样说,他沉吟着道:“徒儿,你师娘她——” “她知道你是我师傅了,还认了我当公主,我现在是修平公主。” “师傅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也马上要及笄了是个大人了。” 晏洗兵笑了笑露出了一颗小小的虎牙:“我知道师傅不愿意公主她伤心,我也不愿意,但是有些事情我想要自己去做决定。” 时非谢被她一通抢白只是笑笑,夹杂着欣慰和哀伤道:“若是遇见危险,便呼唤为师,千山万水为师必然保全你。” “不用了师傅,余穷已经将一切都告诉我了,我知道你如今也谈不上很好。” “你要相信徒弟呀,我可是您一手教导出来给公主殿下平定叛乱的将星,晏洗兵呀!” 第六十一章 砍山昏天暂芒昧,修平请战 晏洗兵逆风解开松散的束发带咬在齿间,双手一丝不苟地扎起干净利落地单马尾。 她并不是一个人在这空旷战场之上。 余穷是旸国史册上记载的旸国齐帝之后,也是他唯一记载在册的皇后。 然而除此之外,她还是破微君李还的女儿。 天生没有任何武学天赋的无用私生女。 旸国边境屿尚关外正逢风雪,两军对阵威严甚甚,中间却空出好大一片空地来。 空地之中只有一顶硕大的行军帐篷,光看外表猜不出是哪国的军帐。 但晏洗兵就是为了这顶军帐而来。 天空阔旷于霜雪之外。 倾盖飞雪下万物何其小小?一袭红衣一杆长枪,唯独她站在风雪之中,雪落于肩而后蒸腾化为水汽。 她已经击败了守卫军帐的所有人,晏洗兵知道,大概在远处埋伏着很多弓箭手,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可有这一顶军帐在,便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少顷,她将散落的碎发扎好。 正当她放下手的那一瞬间,一道剑气破空而出!晏洗兵左足轻点,旋身而过,身后长河轰然起浪! 再抬眸,金衣持剑人挑帘而出。 晏洗兵身前身后数十万隐蔽起来的各国将士都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分神唯恐错过天下第一剑仙破微君的出场。 盛名之下无虚士。 破微君成名在三十年前,如今算来该有一个甲子的岁数。 可他金袍缓起合,眉目正刚毅,浑然还是壮年模样。 举手投足之间有着无形之气运,紧紧一个背影,便让军中众人不由紧张。 一个弓箭手慌神之间松了手,霎时间一箭破空而去直逼破微君后颈! 对视的二人却丝毫未动,下一刻那枝箭竟然在空中咔擦一声断为两节,跌落在雪中。 对于这点小插曲,错射弓箭的弓箭手即可就被带下去行军法,可晏洗兵与破微君却丝毫不为所动。 但看他对着小女孩说一声:“啊晏,战场非儿戏,你来做甚。” 言语之间颇显亲密,仿佛那个打到破微君军帐周围一应子弟护卫的不是她。 破微君成名多年,细想起来比青阙君时非谢还要早上三十载,他一生单打独斗仅有一场败绩那便是时非谢的幻术。 如今被称为天下第一剑仙的破微君又被人打上门来,赫然是自己曾经受托教导过的小小孩儿。 晏洗兵。 她甚至不是空手前来,背着齿牙破虏枪,将栓住破微君女儿的铁链一端摔在地上。 当做拜贴。 “修平请同破微君一战,如若破微君败了,便不再插手五国合纵攻旸之约。” 她还不到长枪枪尖高的身量笔挺站着。 少女的声音并没有同龄女儿的尖锐气,但运气浩然内力,足以让该听到的人都听到了。 几国主帅原本各不服气彼此,只对公认的天下第一剑仙破微君推崇备至,以为有他于此此战必胜。 若不是旸国没脸没皮停战多日,这屿尚之地早也该攻破了。 “这小小女娃年纪尚小却能毫发无损得对战破微君十八弟子,莫非也是破微君门下?” “道未曾听说过,可看如此定然也是交谊匪浅。你看破微君何等人物,何时对人这么客气过?” “修平?这修平一名听起来有些耳熟?” “大人忘了,先前旸国那个摄政的公主收养了个女儿,封为公主,那封号正是修平!” “这屿尚之地,也正是这旸国修平公主的封地!” 破微君看着她身上一层细密热气,想来是这一路上与自己的弟子们多有交手,热身了去。 “修平?”破微君端详着手中长剑,“吾不接无名之约。” “若你是青阙君的弟子,当可与吾一战。” 晏洗兵抽出背后长枪,干净利落地挥而劈断余穷双手的铁链,郑重其事道:“旸国修平请同破微君一战!” 平地忽然起罡风。 跟在时非谢身后晏洗兵没有修习一点术法,只有昔年破微君见她懵懂可爱,所赠的踏云宝驹。 最终还是靠时非谢搬云驱长风,将她送到破微君面前。 而余穷被锁住双手受人制肘狼狈万分,她看着陌生的父亲,看着手腕上的淤青伤痕抿唇笑道:“啊晏我以为你不会如此孩子气,觉得捉一个余穷就能够逼迫闻名天下的破微君。” 晏洗兵却不去看她:“昔年蒙受破微君一剑之恩,晏洗兵不敢或忘。” 破微君受邀攻旸也不过是随心而来,余穷不过是他和一个汶国宗室女的私生女。 即便能以她的名头,来讨伐旸国不义,却还没有请动破微君的分量。 往后的诸多荣光皆在往后,而今她什么也不是。 对于这个小辈破微君分外欣赏,他劝诫道:“啊晏,你有这般天赋本应当一心武道,假以时日莫说击败吾,便是踏破虚空也大有可能。” “可你偏同你的师傅一同胡闹,硬是要下山入仕搅乱帝气国运,吾此番也是为了助你斩断尘俗。” 青阙、破微、苍髯三君皆是高傲的,在他们眼中一国生死也不及一个好苗子是否能够成长起来来的重要。 晏洗兵比余穷还要小些,她那张还带着孩童娇气的脸抬起来,目光逼进破微君沉沉的眼中。 “大道之行,千人汲汲营营,可我还小你们所追求的我还不懂。” “晏洗兵只求破微君应修平一战之约!” 那厢破微君还没说什么,余穷却轻轻笑起来,她转动着自己的手腕语气轻描淡写:“破微君会答应你的。” “在你这个绝世好苗子落入世俗之前,他忍不住不与你一战,”余穷和破微君没有太久的相伴,但她了解这个人,“但是啊晏你方才只说若你赢了该如何,那若是你输了呢?” 此言一处饶是破微君也有些许动容:“余穷——” “破微君可莫要喊我这个名字。” 余穷带着些厌烦的神色:“今日是您同旸国修平公主的对战,与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儿没什么干系。” 晏洗兵自始自终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若修平输了,自今日起与青阙君断绝师徒情谊,为破微君剑侍。” 若是晏洗兵说什么断手断脚,破微君必然不会应允这个无理之约。 正如余穷所说的那样,破微君清楚无论如何这个小小年纪的晏洗兵是胜不了自己的。 他爱武如痴,不舍得让这个还有无限未来可能成就的晏洗兵付出这般惨烈代价。 但如果是与她那昏了头的师傅断绝关系,转而接受自己教化的话,破微君有信心教导出一个比自己更显锋芒的武道怪才! 急管摧眉金石蹦,砍山昏天暂芒昧。 “如此,啊晏,本君便应你之约。” 破微君剑未出鞘已有风云之变,观者无不双股战战,几国主帅更是摩拳擦掌恨不得就近观看破微君出剑风采! 没有人觉得破微君会输给一个还没有自己佩枪高的小女孩。 可那个小女孩站在旷野之中,直面破微君浩然剑气,只是轻声道:“还望破微君谨记,你应的是旸国修平公主之约。” 吾之所处,沧浪皆起不当平。 第六十二章 剑指紫薇断泾渭,寄仙罡劲 若有人问,破微君缘何有破微之号,该是在大雪夜中烫一壶酒,由拉碴喉咙的老儿扯着嗓子,给你细细说来。 破微君有三把佩剑。 一曰解佩,而曰入破,三曰不道。 解佩皲裂,入破渐冷,不道之道。 他自大雪夜中持剑解佩,褴褛前行,独上魏真峰,天晦暗而与崩,剑指紫微断泾渭,天与地并雪尽皆堂堂亮。 当时汶国在位的君上正在饮酒宴客,忽而被三百里之外一道剑气穿透眉心,滴血未洒气息便绝。 而其余人丝毫无损。 “剑起。” 破微君不道之剑普一出鞘,晏洗兵先一步猛跃于前以赤牙破虏枪击溃他的第一道剑气。 长枪修霸气,赤色重叠如烈焰焚天,破微君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过敢同自己以力碰力的对手了。 他高声笑赞:“好枪法!” 破微君没用动用自己的成名绝技,却也不曾小觑这个后辈,他将不道剑飞出引晏洗兵来击。 而晏洗兵未曾动摇取胜之心。 旸国,修平。 这四个字原本只是轻飘飘的一纸封号,四海列国,何其太多? 可当这些将士们看着那还扎着稚气马尾的将笄之年女子,凭着一杆如怒摧风火的长枪,竟然硬生生逼近破微君三尺之内! 他们便敢断言,年轻一辈之中当以此女子为其中翘楚! 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在风雪之中坚韧地一遍遍挥动长枪,破微君心中爱才之意更胜。 余穷瞧着着场如猫戏鼠的打斗,拖着疲惫的身体慢慢向西南方位多走了五步,而后就此站定。 她何尝想让储昭成为亡国之君? 周遭风雪渐有停歇之势,然而晏洗兵了然这是破微君的隐雪藏风意,虽看似风雪将住天光预开,可其实其中千万回雪砾霜尽皆存剑芒! 她握紧赤牙破虏枪,御起浑身罡劲与这万千剑芒直相对战! 晏洗兵整个人周身都泛起浅浅一层绛色光芒。 与自己对战一刻钟竟然不落下风,还有余力运起寄仙罡劲,破微君惊觉这啊晏入世几年居然从未有过懈怠。 若是自己十四岁那年,遇上这样的晏洗兵,恐怕并非能敌得过她! 然而到底,尽管她是时非谢挑来的无双将星,到底还与破微君差了四十载光阴,百万次挥剑。 “啊晏,你若再强撑下去,恐怕对日后修行有损。” 破微君这样说,但晏洗兵没有开口的余力,她只能不断地挥动赤牙破虏枪。 见她丝毫不肯放弃,破微君内心更加坚定了要除去旸国的念头。 原本这旸国的君上姐弟二人,一个是孽凰之命,一个是帝气在身,和该前者呕心沥血为后者铺就通天之路。 普天之下,千秋外代,莫有能敌者。 奈何时非谢那厮昏了头,拼却一身修为要逆天转命,若只是逆天转命倒也罢了,这浩浩十三州,有什么是他青阙君做不到的? 可偏偏,他要改的是这两个人的命。 破微君也曾遇到过一见而觉风雪顿停的女子,刻骨铭心,可最终佳人怀恨去。 他也能明白一些时非谢的心愿,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时非谢毁了自己的同时,还毁了啊晏这个武学奇才! “好了,该结束了。” 破微君抬袖而引万剑出,诸国宝剑,无分敌我,具旋于天直指红衣少女。 这是破微君最终破了青阙君幻境的那一招,静流御万剑,万川苍苍色。 万剑齐诛! 晏洗兵暗道终于等来这一招,她也不再躲藏举起赤牙破虏枪回旋击破,破微君看这一幕只是摇摇头。 这孩子倔强过头,略吃些苦头才能明白。 可正在他松懈的一刹那晏洗兵竟然伸手去捉其中为领之不道剑,而后万剑不避,直追向余穷的方位而去! 感受到不道剑脱离自己的控制,并且晏洗兵是不要命了去镇压它的剑心,简直和她那个疯子师傅同出同源。 可是电光火石之间看着余穷的方向,破微君还是慌忙乱了阵脚:“念儿——” 自始至终没有躲避万剑锋芒意思的余穷听着这个名字,抬眸看向破微君,复杂难言地扬了半个唇角。 而晏洗兵也就在这时,抓住可能是破微君此生最大的一个破绽,一枪断发。 她赢了。 晏洗兵颤颤嘴唇似笑非笑,她张口正想说什么,却先喷出一口鲜血来。 可她用衣袖抹去鲜血,直接说:“修平胜了。” 晏洗兵那身红衣裳,染血更艳。 余穷看着破微君递过来又收回去的目光,只在内心苦笑,而后对他说:“破微君,她胜了。” 她胜了。 破微君尽管答应了赌局,却没想过会真正败给晏洗兵,更何况是这种败! 他看向晏洗兵:“还不松手,是想心脉尽断而死么?” 可晏洗兵还是不愿松开不道剑。 其实现在,破微君可以轻易召回不道剑,但那会对晏洗兵身体造成不可磨灭的损伤。 “修平胜了,还望破微君不负约定。” 晏洗兵固执地开口。 可破微君却终于怒了:“修平修平,你是晏洗兵,一个公主封号何德何能让你这样的天才记挂在心!” “你师傅也是,你也是!” “啊晏你何时竟学会这样下作取巧的手段?你这样,如何能算得上武道至诚!” 晏洗兵知道他说的是自己这样声东击西以至于乘人不备偷袭的行为,破微君眼里容不得习武之人有不端之心,她不敢辩驳。 只道:“修平所诚,只为一人。” 破微君没好气:“诚你师傅?” 晏洗兵只内心暗暗摇头,不再多说。 “罢了,吾一言既出断然没有反悔之意,”破微君仿佛看着一个自寻死路的人,眼中的惋惜不似作假:“你若想做什么便去做吧,破微君门下从此不再过问与旸国有关的任何事。” 说完这些,破微君道:“如此,可以放开不道剑了罢!” 晏洗兵终于笑笑,卸下满身罡劲内力,双手毕恭毕敬奉还不道剑。 拿回不道剑破微君本预拂袖而去,却在经过余穷的时候顿了顿。 “既然你和旸国那个小子两情相悦,就跟着啊晏去旸国吧,为……吾此生不会再踏入旸国一步。” “若是受了委屈,你自己回家。” 尘埃落定之后,余穷还是一直沉默着,反倒是晏洗兵先开口:“先前多谢你点拨。” 余穷笑笑:“那你还捆着我?” 她扬扬铁链,晏洗兵撇嘴:“那是两码事。” 余穷又笑:“你我自小相识,我拿你当做妹妹,何况你若是不聪明我也没办法赶在你和他之前先一步找好地方站着。” “你若是有一副平常人的经脉,他定然不会那样对你。” “这和经脉不经脉没有关系,都是前尘往事。” 晏洗兵摸着胸口:“你们之前的情情爱爱果真复杂,两个人的团圆总要醮着万人的鲜血,才够滋味。” 她想起了公主给自己讲的从前。 从前她为了旸国毁了自己的可能,如今我也同你一般,为了你的旸国丢下武者精神。 公主殿下,修平有没有离您更近一些? 第六十三章 枪止风雪不敢怒,何惜同去 枪止风雪不敢怒。 少女的血,滴落在旸国皇宫的地面上。 储昭看着那个背着枪的小小身影,对着如临大敌的宫廷守卫道:“尔等都瞎了吗?这是我旸国,修平公主!” 手持赤牙破虏枪的红衣少女自屿尚关外与剑仙破微君一战,天下哗然。 俗世之人如何能知晓,破微君之所以答应攻旸,插手家国大事,原是因为青阙君一番情深将旸国气运搅得七零八落。 否则以此半仙之身,怎会贸然直面一国气运? 奈何他们费劲了心思打探,只知道这个小小女子今年不过将笄之年,一年前突兀出现在旸国国境内,而后随着旸国密探一路回京州,被封为公主。 修平公主。 如今这个被所有敌国暗自忌惮的修平公主身上还扎着染红的绷带,便直接入宫,浑身煞气,活像是来闯宫谋逆的。 等所有的宫廷守卫都在旸国君上的呵斥下各归其位,给她让出了一条路。 晏洗兵看着储昭,垂下眼,而后干净利落地掀开衣袍跪拜于他。 储昭一惊正预开口让她起身,你我之间何必如此的话都在嘴边,但是被闻询赶来的玉台不着痕迹轻轻拦住。 玉台轻声道:“君上。” 晏洗兵向着旸国君上,跪而叩头,她失血太多,却还有唇上残艳不减气势。 青阙君的徒儿,曾戏九五尊,巧败破微君,如今却也屈膝跪地,俯首称臣。 晏洗兵开口:“君上。” “修平——拜见君上!” 何其雄赳赳? 紫红披卦,流朱雉翎,下践金行。 笼中学人语。 * 晏洗兵现在还是个孩子,她瞧不起那些奴颜婢膝的人,也瞧不起那些隐世避难的人。 她觉得自己此生定然要找一个心头挚爱。 最好是医师,自己上阵杀敌之后受了伤挂了彩回来,便絮絮叨叨替自己治伤。 或者是武功不亚于自己的好将军,不拘是哪一个国家,能够并肩作战也好,兵戎相向也不怕。 可万万没想到她最后爱上的是储毓。 时非谢在她做出决定的那一日告诉她,她所爱之心不过是虚妄而已,她还是个孩子,不该为了这虚妄之情担上一切。 “徒儿,为师从来没有想让你为了旸国死而后已。” 时非谢算不上一个清净无为的道士,甚至算不上一个旁人眼中的好夫君。 若非储毓无意梦斩孽凰,她甚至不知道会有这般情爱,一直在回护自己。 但他也是个真心爱惜徒儿的师傅。 “师傅你怎么婆婆妈妈的?” 晏洗兵早慧,不比寻常的女孩子。 她道:“徒儿又不会和你抢师娘。” “何况这个世道,又哪里容得下徒儿这样的觊觎呢?” 晏洗兵有时想,自己这个名字如此英朗,为何自己偏不是个男儿身? 可也只是想想罢了。 时非谢却不应允。 他甘愿为了储毓赌上仙途是他的事,让晏洗兵这样一个懵懂孩童因为自己的所造成的懵懂爱恋而做出决定,他不耻为之! 他甚至改变了找晏洗兵的初衷:“为师自然有法子,你切不可做出任何鲁莽的决定!” “你现在,即刻回来觉月洞,为师替你拔除情丝!” 但晏洗兵又怎么会听? 她只是咧唇笑了。 师傅痴恋公主殿下,不惜赌上全部仙途和一身寿数,却偏偏无法以真实面目与公主陛下久伴。 徒儿痴恋亦如是,甘愿践踏武人傲骨,跪拜人间帝王,却偏偏她们二人不仅皆为女子更是世俗名义上的母女。 可怜可笑。 可耻的情。 晏洗兵不会告诉时非谢,她或许一开始是因为觉月洞中满壁画像而动心。 但是与公主陛下相伴的这些时日,晏洗兵已经深深爱上了这金笼之中的凤凰。 愿断赤牙枪身,抛入锻造青焰,百炼千锤复为尔手中钺。 若出钺则死,何惜同去? * 晏洗兵脑中百转千回,却只是毕恭毕敬叩拜君上之后请见公主毓,而后随着玉台一路而去。 一路默然不语。 “……小殿下。” 玉台在晏洗兵拔腿预备进门之前开口,晏洗兵别过头茫然看着公主陛下身边这个持剑宫女。 那懵懂的眼神一递过来,玉台才想起,这还是个孩子啊。 原先玉台是很不喜这个小晏姑娘的,哪家女儿竟然会翻越宫墙,擅自闯到公主面前? 若不是这个小晏姑娘是君上结识之人,公主又对她颇为维护,即便她武功高强玉台也会拔剑相向。 后来公主发觉她是晏兰生驸马的徒儿,她才放下偏见来对待这个小晏姑娘。 公主虽不言不语,却也并非是无情人。 如今听见小晏姑娘,或者是小殿下,独往屿尚边境力战破微君,玉台才由衷佩服起这个身量不足的小小女孩起来。 剑仙在世,那个习剑之人不对齐怀有敬仰之情?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瞬息之间出现在边关,又鬼神莫测飞速回到府邸,略微包扎便和旸国传信神物金翎雕一前一后回来。 破微君在屿尚关外,一诺而广昭四海,没有人能够说听不见。 玉台道:“从前玉台对小殿下多有偏见,还望您莫要怪罪。” 晏洗兵似乎被逗笑了一般。 “玉台姑姑你从前可没叫过我小殿下,”她说着,故作轻松,“当初是我太莽撞了,该先向公主殿下请示,再来拜见的才是。” “我不怪你。” 晏洗兵如是道。 玉台瞧着她脸上唇上干了的血结子,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小殿下还是先擦下脸吧。” 晏洗兵一愣,然后笑着接过来说:“我本来就是要留着这个样子,好叫公主陛下心疼我的。” 话虽这样说,晏洗兵还是仔细擦拭了一番。 末了看向玉台,用眼神询问自己看起来可好了些。 玉台颔首接过被染得血迹斑斑的手帕,而后道:“小殿下请进吧。” 储毓为了见晏洗兵屏退了众人,包括她的多年心腹,持剑女官玉台。 旸国百姓想象中,旸国王室应当是拿着金锄头锄地,用着金盘子盛馒头,蜡烛烧得都比自己家亮堂,一只蜡烛能照亮一大片地。 在未进宫门前晏洗兵对这些话语只是付之一笑,真正进了宫,才发现这其中至少有一条是对的。 蜡烛烧得亮堂。 储毓桌案上只点了一盏,她裹着厚厚的披风怀中揣着暖炉,将左手放在暖炉上,右手正不停写着什么。 直到晏洗兵进门时带来的一场寒意才让她回过神来,将手头的事物先搁置一旁,看着她。 而此刻晏洗兵才明白为什么玉台刻意要自己擦拭一番,才进入殿中。 原因无他,储毓好似大病一场脸庞近乎透明。 而储毓看过来时眼神中的担忧,仿佛自己的病不算什么,眼前人才是最值得担忧的那个人。 还好自己不那么狼狈,晏洗兵想。 还好还好。 “修平见过公主殿下。” 晏洗兵如此道。 笑得灿若明珠。 殿外玉台看着关上的殿门,怅然看着开阔天空,极目云舒。 她抚摸着手中剑,纵然玉台所持不过一介凡人剑,亦甘为公主与旸国挥剑,直至身死。 第六十四掌 水云自后为同乡,自请为将 雪落为水,疑是龙王多贪,欲封十三州皆为水国之疆。 天地间,行欸乃,水云自后为同乡。 储毓病得不轻,终日觉得头晕胸闷,这般大雪天也忍不住偷偷开着窗户透气。 雪溸进来,将窗边的一瓶红梅浸湿了,那花瓣的颜色多如储毓唇上口脂。 晏洗兵径自上前关了窗,对储毓道:“公主您怎么又吹冷风了?” 储毓闻言失笑:“你怎么这般老成持重训话的模样?” 又道:“本宫今日气色很不好么?” 晏洗兵点点头,又摇摇头:“您今日选的口脂太艳了,可脸还是惨白的,叫人看着难受。” 闻言储毓微微一笑,没有和她说自己用惯了这盒口脂,从未换过。 说了,也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她招招手,晏洗兵便乖巧上前来:“你绑了昭儿的心上人,又去找破微君比试,是为了做什么?” 晏洗兵低下头:“破微君一人一剑便可以破一国城池,又有斩杀他国国君的先例在前……我不放心。” “可你说的这些都是旸国的事,是该昭儿和本宫操心的。” 储毓看她低头露出黑黝黝的发顶,活像一只油光水滑的小狸奴,她忍不住伸手安抚地摸了摸她头顶的发旋儿。 “你这般张哲武艺高强便只身涉险,那可是破微君,还好总归是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储毓叹了口气,“若是出了什么事你的爹娘会如何伤心?” “我没有爹娘。” 晏洗兵忽然说。 储毓一愣,赐公主封号不算一件小事,她从前也曾经问过晏洗兵的身世。 那时晏洗兵支支吾吾,只说爹娘在千里之外,储毓联想着那人偷窃帝气的能耐多想了些,于是没有过多追问。 眼下晏洗兵忽然这般斩钉截铁,带着决绝意味说她没有爹娘,储毓着实未曾想到。 “修平?” “我从刚出生就跟着师傅一起生活了,师傅从我记事起就告诉我,我是他选来辅佐公主您的将星。” “师傅最善幻术卜卦,腾挪山海,但是只托破微君来教导我武学,因为他说他已经扰乱了旸国气运,若是我在同他修习一脉术法,必然为旸国气运所斥,也就帮不了公主了。” 而破微君以武入道,天下武学皆有相思同源之处,尽管晏洗兵喜爱枪法,也是可以指点教导的。 但无论晏洗兵再怎么早慧,再怎么用枪如神,她也是有短胳膊短腿不能自己穿衣服的时候。 时非谢又是绝对不能容忍用自己的仙术,去给一个哭得脸通红的小女孩换尿布的。 破微君自然更不能。 彼时跟着破微君而来的余穷——那时她还叫李念之,也是个小孩子,同样不能。 于是时非谢去不知道哪里,提溜回了晏洗兵的姐姐。 她是天定的将星,可她的爹爹是个杀猪的屠夫,偶尔碰见了衣衫褴褛的叫花女,起了淫心。 前后生了四个孩子,一个儿子刚出月便夭折了,一个姐姐侥幸活了下来,而晏洗兵又是个女儿。 并且她刚生下来一脸红疮,屠夫便干脆把她甩在雪地里,最终是时非谢及时赶到将她带回家。 三岁之前她体质孱弱,时非谢又只想着储毓哪里管她死活? 只是令她沉睡在觉月洞中,以月华星宿闻养,后来江水所见的漏月光之阙,便是三岁之前晏洗兵的唯一襁褓。 等三岁的时候,她的姐姐已经十二岁了。 时非谢看这小小婴孩见他就笑,还颇为乖巧,也动了恻隐之心。 便将她姐姐带来,只道有一层血缘情亲在应当会更好些,而她姐姐得知能脱离爹娘更是求之不得。 时非谢没有透露她为何求之不得。 小孩子的记忆也不深刻,她后来根本不记得有过一个姐姐来照顾自己,还是余穷将一切告知了她。 一夜余穷起来练剑,偶尔察觉晏洗兵的姐姐怀中抱着什么东西,鬼鬼祟祟想要向悬崖边走。 她心中觉得有些奇异便跟了上去,发觉她竟然抱着熟睡的晏洗兵,想要将她丢下山去! 还没等余穷有什么动作,时非谢便出现在她姐姐面前,带走了晏洗兵。 他是青阙君,天下间有谁能在他的山上瞒天过海? 余穷又是愤恨又是不解,她便上前质问。 “原来后来那叫花女年老色衰,又生孩子伤了身体,没有男孩子傍身唯恐被屠夫厌弃,便亲手把还不到九岁的二女儿……” “我那姐姐恨我干干净净得离开了这两个人,又恨当初为什么师傅带走的不是她,可她如何知道其中的缘由?” 那个小小年纪受尽屈辱扭曲了心性的姑娘,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帝气将星,只看到自己满脚泥腥。 她以为仙人是来救自己脱离苦海的,却没有想到仙人只是那她当一个照顾妹妹的佣人。 甚至这个妹妹本该死去,却还干干净净活着! 即便自己怀揣不甘想带着她一起去死,仙人也只是接走了妹妹,自始自终没有多看自己一眼。 没有多和自己说一句话。 恍如地上淤泥一般。 “最终姐姐跳下山崖自尽而死,我甚至不知道那屠夫和叫花女是哪一国人。” 晏洗兵生性开朗,却也执拗骄傲,她难以忍受这样的人居然是自己的爹娘。 听完这一切储毓不知如何说好,如今以父为天,晏洗兵竟然有如此的思想,简直不像该生在此时。 但她还是怜惜得摸摸晏洗兵的脸颊:“无妨,你是你师傅的徒弟,也是本宫的义女,往后那行腌臜之类本宫绝不会让你沾染到分毫。” 晏洗兵笑了:“所以这就是原因。” 储毓看她,而她继续道:“修平如今是册封在案的旸国公主,为君上与公主解忧,为旸国解难,这些事本就是理所应当。” …… 储毓道:“可你还小。” “我能杀敌。” “你懂兵法么。” “我懂。” “你懂军心么。” “我懂。” “你懂治下么。” 晏洗兵直直看着储毓:“我不懂,但是他们没有任何人能够赢得了我。” 有人骊龙颔下取明珠,有人孽凰自斩破生机。 个求所愿,纵万死何妨? “修平自请为屿尚关外战事之主将,还望公主殿下应允!” 话已至此,再无退路。 储毓何尝不知若有晏洗兵出征,至少她可以安心将目光全都放在西境战争上,而不用多线来回。 能够省去多少烦恼! 旸国! 旸国! 她呕心沥血想要使其富饶强盛的旸国! 而今却风雨如晦岌岌可危的旸国! 可—— 她还是个孩子啊。 “你说,你是在雪里出生的。” “嗯,初春二月廿三日。” 储毓咳嗽几声,晏洗兵立刻上前为她拍打顺气,过了好一会她的气息才平复下来。 “修平,”储毓道,“待你得胜归来,我为你行及笄礼。” 晏洗兵看着她苍白的皮肤,还有咳出的点点血迹,忍不住蓄泪于眼:“好。” 你等着我得胜归来。 我盼着你可以见到那一天。 宫外的雪下得更大了,天地间皑皑如大丧。 而此刻距国史上记载的公主毓梦薨,还有七个月。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三岁孩童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楚、须臾即过的七个月。 第六十五章 心血万里泽青阳,落子雷霆 如果山塌地陷,星辰燃,江水眠,人间怪诞,鸿蒙初开。 那么光怪陆离中,便没有人能够看见我向你伸出的手。 它握着一朵细小的花。 “可是没有如果。” “你们不服气,不认我这个主帅也不打紧。” 晏洗兵索性摔破酒坛,挑起怒燃的篝火于枪尖,挑衅对着所有人道:“老娘就是你们的主帅,但凡有人自我枪下能走三招,这主帅的位子便归他!” 众多士卒看着这个到自己腰间的小女孩这般好爽,不由咽了咽口水。 众人相互对视,也不管她先前与破微君惊天一战的风采,群起扑了上去。 晏洗兵见此哈哈大笑:“来战便是!” 那一夜,大半个军营的将士都被修平将军打得怀疑其自己是不是个男儿。 随行的余穷将她的醉态看在眼中,无奈笑笑。 等到晏洗兵后半夜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猛然看见余穷眼光炯炯趴在自己的床边还被唬了一跳。 “余穷你在这里干什么!” 她扒拉紧自己的小被子,“黑灯瞎火里你眼睛亮得像野狼一样,怪吓人的。” “你才像狼呢,只知道撕咬,不给自己留活路是不是?” 余穷看她还有力气顶嘴,倒也嘴皮子伶俐起来。 晏洗兵知道自己的伤势瞒不过她,嘿嘿一笑,只想揭过这个话题。 “余穷你——饿么?” 抱胸半晌等来这么一句拙劣的转移,余穷险些被她蠢笑了却只是板着脸阴阳怪气:“我哪敢饿呢?万一吃饼噎死了,怎么办?” 晏洗兵瘪嘴:“诶呀别说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诶。” “阴阳八卦之术你懂还是我懂?还不吉利呢,我看你呀就舍不得让自己吉利。” 见她要起身,余穷先眼疾手快给她垫了个软和些的垫子在靠背处,晏洗兵“嘶——”了一口气。 余穷看了半夜早也困了,若是她再不醒,过会儿自己就要动手把这小妮子推醒喝药了。 她手中那碗药还泛着热气滚着泡泡,晏洗兵是对余穷这一手煮药绝活怕了,谄笑着往后缩:“余穷,我困了,你看这药还烫不如留着明早喝可好?” 原本想晾凉了再给晏洗兵喝的余穷见她居然这般抗拒,皱眉道:“怎么,喝我的药委屈你了?” 又故意做样子吹了吹,便递过去:“现在屿尚滴水成冰,一夜过去怎么喝?何况这药便是要热时喝才好。” 晏洗兵苦哈哈接过碗,踌躇半晌熬不过余穷几乎要杀人的眼神,只得一口闷下去。 余穷这才满意。 这药热时喝固然好,却也比冷时酸苦百倍,晏洗兵知道厉害一口喝完就和砍头一骨碌般爽快。 看她小脸皱得和什么一样,余穷伸手拿过碗。 向里面看一眼:“还有些残渣没有饮尽……” 晏洗兵连忙讨扰“余穷,好余穷~ 挂了半天脸的余穷这才开了颜,她斜了眼晏洗兵,笑道:“好——总归我日日都在,你明天还是逃不掉的。” 二人吵闹一番,压低声音叽叽喳喳了许久,天还不曾蒙蒙亮。 “不说这些了,”晏洗兵沉稳下来,“三日后开关迎敌,你不许上战场。” “我这么一尊大佛修平将军请来只是当军医的?” 晏洗兵小声嘀咕:“又不是我要请。” 余穷不和这个小丫头计较,她只道:“储昭他知道你和那人一战必然伤了根基,还要一人抵御三国连兵,才叫我来帮你的。你即便是不领情,我可也是不会走的。” “余穷,好余穷,好姐姐,”晏洗兵央求道,“你四体不勤,怎么上战场?” 余穷敲了她的脑袋:“你以为你可以肆意厮杀?你是主帅,也要坐镇军中不可妄动,我陪在你身边替你查缺补漏有何不可。” 闻言晏洗兵一呆。 “我来屿尚是要杀敌的呀?” 她急了:“我要杀敌的呀!我可以以一敌百凭什么不让我去!” “主帅被擒连累三军,护卫皆斩,你不要命人家可还要命。” “不过——”余穷笑笑,“如今天下谁不知修平公主力战破微君的威名,储昭说了,你不必拘泥这些。” 晏洗兵当下高兴起来了。 “是修平将军,我现在是将军,正儿八经的将军呢。” 虏尘太清回雁阵,诛寇濯缨当修平。 余穷将“修平将军”这四个字念了念,末了一笑:“你这封号,当公主时略嫌生硬不甚好听,当将军却正是合适,有气魄。” 自然如此。 早在听闻她是天生将星的第一刻,将孽凰斩杀于笼中,泼血满脸的储毓就有了让这个小姑娘成为旸国将军的想法。 只是—— 储毓看着屿尚大捷的消息吐出一片鲜红血于战报上,玉台忙递上药却被她兀自推开。 只是她没有想到会这么早。 “玉台,今日是哪一日?” “回禀公主,今日是二月廿三日。” 储毓强撑着想要起身,玉台满心心疼地搀扶着她走到窗台边。 “今日是那个孩子的生辰,本宫答应了要为她行笄礼的。” 玉台道:“是修平小殿下么?小殿下她如今远在屿尚,为公主分忧,必然不会责怪公主。如今屿尚大捷,旸国大难已然解了大半,公主您!” “已然解了大半?” 储毓伸手抓住窗边博古架上花瓶的边缘,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旸国若想千秋万代,便要有千百万年的忧难,何有解难一说!” 玉台慌忙之间只得跪下:“公主,玉台失言!” 储毓呵斥道:“不许跪!” “公主!” “玉台,本宫命你起来!” 风雪打在窗台上噼啪做响,一似两军阵前鸣鼓,一似春来家家点炮竹。 凄惶地翻开新的篇章。 玉台只得听命起身,储毓瞧着窗外风雪肆虐模样,如大国手持白子,落子雷霆,乾坤尽皆莽莽。 储毓笑笑仿佛想起了什么:“你不是有个乡野师兄么,两情相悦,夜里偷来见你还被当做贼子打了一通。” “他待你有心,你若是也有意于他,本宫便做媒成全你们二人。” 玉台只是用力缓缓摇头:“玉台哪里也不去。” 她道:“本宫旦夕死,本宫知你早便想去追求武道,那是你可以自去,若是有心,每年忌日无论身在何方,冲旸国皇宫方位遥遥一拜即可。” 玉台忍不住红了眼眶:“公主,玉台不愿追求什么武道,只愿毕生追随公主殿下。” 储毓却叹了口气:“别傻了。” “本宫有什么好追随的?” “可叹本宫筹谋一世,摄政也,揽权也,偏资质驽钝,学尽心术权谋却堪不破帝王权衡,命数不看偏逢贪狼。” 储毓伸手接过一点冰凉的雪花,不其然想起多年前踌躇满志,赢了最后一场权谋,将昭儿变成旸国君上的那一日。 她对着老去的皇叔,说—— 青阳开动,根荄以遂,膏润并爱,跂行毕逮。 她在心头这样想,也缓缓读出来:“青阳开动,根荄以遂,膏润并爱,跂行毕逮。” 玉台也想起那时公主的百般诡辩,无人可破,却在行煌煌正道之上越来越力不从心。 她缓缓落下泪来,又连忙擦去。 储毓念着念着,忽而咳出一滴血来,将手上晶莹雪染上白红夹杂的粉色。 淡如胭脂。 “愿以心头血,万里泽青阳。” 第六十六章 枯木摇华终无悔,丧钟声声 宇宙万物,相生相克,生生不息。 万物从无而来,空而去,始为慈悲。 天生的将星,自然也有命定的劫难。 从一开始与五国对抗中负责北部边境屿尚的战事,到后来餐食天下,列国惊恐,晏洗兵一直到储毓身死的那一日都没有再见她一面。 公主毓薨的那一段时间,正值七月盛夏。 晏洗兵所领定北军所在的极北之地,也少见得放了晴,她咬着绷带将自己流血的腹部裹紧,忽而听见了钟声。 丧钟二十七声,像是白日闷雷。 她踩着半个鞋便向外冲去,还未至帐帘前便见一缟素打扮的使者入内,晏洗兵忍不住头晕目眩起来。 “京州出什么事了!” 那使者神色悲惨:“昭邕公主薨了!” “昭邕是哪个?” “君上在长公主毓死后,全城戒严七日,默哀食素,而后追封公主殿下为护国公主,封号昭邕。” 任是哪一国也没有君上拿自己的名讳搬给过世公主作为封号的,晏洗兵只觉得可笑,血液都仿佛被冻结一般。 她一脚踹开使者,拿着赤牙破虏枪摔起帐帘便怒气冲冲向外走去,吹了一声口哨便叫来踏云宝驹。 晏洗兵翻身上马,“架!” 一众士卒莫敢有拦者! 眼见那披头散发的主帅就要冲出大营,余穷终于赶了上来:“晏洗兵!你要往何处去!” “老娘要去找我的公主殿下!” “你!” 见她还是要往外冲,余穷来不及其他思想,抽下发间暗器便啐向她胯下踏云宝驹而去。 正中马臀! 那药虽然不至死,却是药劲强悍,即便是余穷父亲所赠的半仙之躯也少不得嘶鸣而后卧地不起。 晏洗兵早在踏云宝驹有一丝不对劲的时候就借力起身,她看着脚边昏死的踏云宝驹,再看看提着马绳赶来的余穷。 她出枪如电直扼余穷喉头:“我要回京州,你为何拦我!” “如今军中正是需要你这主帅的时候,你这般鲁莽无诏回京州,啊晏,你如何能够抛下这些人!” 晏洗兵迟疑一瞬,渐渐赶来的定北军众卒将她远远围住。 所谓生死携手袍泽之情,晏洗兵和这些弟兄们浴血奋战多次战役,这些人从一开始的口服心不服,到后来的真心拥戴,晏洗兵实在不能以手中长枪指向他们。 她收回枪,只道:“我若不赶回去,怕是再见不到公主殿下最后一面。” 军中诸人也都听见了二十七声丧钟。 平日里晏洗兵虽然是个女子,却豪爽不羁,同他们一起操练共同饮酒。 上阵杀敌是他们是同袍,修养生息时他们都将这个比自己小不少的女孩子当妹妹看。 而晏洗兵每逢醉酒,不是耍酒疯要和人操练,边抓人去听她讴歌长公主殿下的威武高义。 定北军原本对旸国皇室中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没有多少好感,但自从修平将军前来,他们也渐渐得开始憧憬起那个运筹帷幄的长公主来。 此刻听闻丧钟响起,晏洗兵七情六欲皆紊乱。 她欲哭不下泪,想恨无人可以恨,便只能将一腔愤怒烧起燎原之势。 但悲伤的不知她一人。 在座无论千夫长百夫长还是无名小卒,尽皆缄默面有哀色。 余穷叹了口气:“啊晏,你可记得当初你是为了什么要来这边境苦寒之地当做封地,又为何不顾一切也要前来?” “自然——”她脱口而出,却不知如何说下去,“自然是为了公主殿下。” “我与那位公主相识不深,但能够看出她是个爱民如子的掌权者,啊晏,你比我更熟悉公主殿下,你也知道这点对不对?” 晏洗兵将赤牙破虏枪狠狠撑在地上:“她爱民如子,却没有人可以护着她,这有什么好说的!” “啊晏——” 余穷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未尝没有察觉到晏洗兵对她名义上的母亲尊上,有些越礼之思。 只是此事太过惊世骇俗,她唯恐自己猜错伤了彼此,便只强行压抑着猜测。 可如今看晏洗兵眼眸中那被熊熊怒火掩盖住的无尽绝望悲怆,余穷忽然觉得,她早就该猜到的。 情深者多有无暇之心,自己纵容有八卦连环计,五行诡机巧,却没有办法隔断情丝。 瘦水犹有清响,枯木摇华终无悔。 爱有什么错呢。 “你若是那位公主殿下,会让自己抛下这三十万将士,只为了回去扶灵柩而哀哭么?” 可余穷不能放她归去,否则储毓,储昭,所有人的心血都将毁于一旦! 哪想晏洗兵冷笑一声:“余穷,你总是为了大局考虑,你说你不懂公主是假的,虽然所为不同,但是我知道你也是想旸国好。” “但是凭什么,凭什么旸国强盛要压在她一个人身上!” 余穷和君上的关系,整个屿尚定北军中只有她二人知晓,从未外协。 此时晏洗兵如此作态,余穷脸色一白。 “他?” “不,绝不可能,我了解他——” 晏洗兵打断她的话:“可是他身边还有其他人,为了他的利益荣光,总要有人当小人。” “这件事情我和师傅早就知道了。” 她苦笑一声:“或许公主殿下,比所有人知道的都要早。” 远山淡影,眼前龌龊,千秋浪潮,终有不可向青史而寻之事。 将长枪收回背后,她转而去看着将自己围起来的诸位将士,却不知如何开口。 两厢静默之下,不知是哪个儿郎先开了口:“将军若是想回去看公主殿下,便去吧,屿尚还有我们在呢。” “是啊,将军您不必担心!” “那几个龟孙子都给咱们定北军打怕了,不就是挂几个月免战牌么,没什么!” “回去吧将军!若是君上怪罪,我们同您一起担!” “回去吧将军!” “将军您回去吧!” 原本乌压压的皂衣终军将晏洗兵和余穷一赤一白围在期间,恍若一局一开再无回首的卦。 而现在随着一声声期盼,向南的那面弟兄们全都缓缓想两侧散去,给晏洗兵让出了一条开阔的道路。 晏洗兵双手紧握而颤。 余穷坐在马上,看她一步步走到踏云宝驹旁边,弯下腰取出那枚暗器。 有运气催出麻痹毒素,踏云宝驹摆了摆毛发,再一次站起来。 “定北军全军听令!” 晏洗兵高声道! “在!” “在!” “在!” …… 她看向遥远南山,“自今日起全军缟素缠腰,为公主殿下守灵三月,屠尽犯我旸国之贼寇!” “是!” “是!” “是!” 说完这一切,晏洗兵忽而踉跄后退两步,朝着南方摔了下去。 余穷长叹息一声,下马去将她待会自己营帐。 那先前被踹了一脚的使臣赶来,对余穷道:“昭邕公主身侧玉台姑姑特意嘱咐,当日公主有约要为修平将军行笄礼,托下官带来一物,说是昭邕公主备下的礼物。” 他看着昏死不知人事的晏洗兵,面露敬佩:“余穷姑娘,待将军醒来后,您将此物转交给将军吧。” 余穷结果那木盒,沉默着点了点头。 第六十七章 饮碧光而痩神天,惩尺哀鸣 闹市飞尘还在上下漂浮着,丧期已过,不禁饮酒玩乐,路上又有了醉醺醺的公子王孙。 而旸国宫中仍旧是惨惨一袭白。 公主生前将一应事务处理得算得稳妥,拖着病体将一应交接事物都交待好了,奈何其中很大一部分人手都是储昭忍无可忍的恶吏。 储昭顾及着大丧刚过并没有大开杀戒。 只是将那些有着不端过往的官吏全都送去归乡,再换上自己的贤才良将,整个人忙得焦头烂额,边也没多少时间留着去哀叹。 但饶是如此宫中却依旧不敢着艳色,高笑声。 先前有一个被公主训斥过一直记恨在心的小宫女,她在和身边人说公主闲话的时候被恰巧经过的君上听见。 如花年纪一个姑娘,当下就被加入了人殉的队列。 自此之后便没有人再敢在明面上放肆了。 但多少还有放松之时,笑笑闹闹而后迅速遮掩过去。 至于昔日公主毓身旁最得脸的持剑女官玉台,则是至今肃穆庄严、不开笑颜。 她跪在寝宫中一点点收拾着公主旧物,有公主翻烂了的棋谱,有公主收藏着的幼儿玩物,件件酸楚。 旸国有祖制,凡宫中贵人身后必要停灵一月,选择与其地位相当的人殉。 储毓一为公主,又曾经摄政,本该凑齐三百人,可储昭偏要加到八百。 连着昭邕这个封号,吵吵闹闹一团糟。 玉台想来胸口闷恨便索性专注寻找。 一直到玉台终于找到公主交待的玉盒,她缓缓将其捧起,手掌摩挲着玉盒面上奇异如经传的纹路。 之后玉台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它。 入眼宝光流转,削红罗而裁烟水,饮碧光而痩神天,极美之刃,饮光刀。 在侍奉公主之前,玉台也曾是一名江湖间踏尘削浪的剑客,因为师兄为人所蒙蔽于是师兄妹二人一并去刺杀公主毓。 自然是功败垂成,但公主毓感念他二人武功不俗,不计前嫌之余还想收在身边委以重任。 师兄觉得挂不住脸面,决意不从。 可玉台留了下来,这一留居然就是十余年。 此刻她想起这些往事,并非是听公主所说要给自己留什么后路,要和师兄双宿双飞。 而是因为这把刀。 玉台在见到这把刀之前就已经听过它的名字了。 极恶之刀,极美之兵。 只有传说中的鸩神才敢佩此刀而行,但那也只是神话而已,没人知道真假。 但到底是不祥之物。 晏小殿下送来的时候没有说出此刀的名讳,后来公主将其交还于晏小殿下,终究觉得由一孩童保管此刀多有不妥。 储毓这才命玉台复将此刀取回,却仍旧未曾告知玉台此刀来历。 玉台亦是不知公主为何行事反覆。 直到那一日大雪如丧,公主交待给了自己两件事。 其一,便是在她身死之后将此刀给毁去。 “本宫已寻来毁刀之法,只需先将那一任刀主的尸骸取出,焚为灰烬,撒于刀身之上便可使其寸断。” “而后将其随着玉盒抛诸于东海,即可。” 玉台一愣,才哭过的眼眶还红着:“公主,那把刀是?” “饮光刀。” 储毓缓缓走回桌案前坐下,将书卷平展开来,压了一方镇纸于其上。 而后她看着不可置信地玉台笑笑:“你从前是江湖人,应当有听过此刀的传说,故而本宫便另派了人手。” 一国公主如储毓这边权势滔天,手下自然不会只有一股势力,只不过从前玉台甘愿事事亲为罢了。 她看着储毓克制着心情:“公主,为何小殿下要送你这把刀!” 见她一副又要去找晏洗兵拼死拼活的驾驶,储毓摇摇头:“正邪之辨,本不在此,何况本宫不过区区一公主,安能入得饮光刀之眼?” “饮光刀不除,本宫死后,旸国再无宁日。” 玉台并不知道饮光刀有吸取帝气之能,但她知道公主已然不愿多说,自己万般心酸,如何能够不应允这最后的一件差事? 储毓看她丝毫没有异议不由皱眉:“本宫有手书一封,已盖上本宫私印,届时你伺机盗走本宫尸体便是,若不幸被擒,便已此手书呈于君上。” 那涂着大红丹蔻的手此刻已经有了日后瘦骨嶙峋之像,比窗外荒雪白得更加冷寂。 手中的那封手书是储毓最爱的采菱笺,却因其制造昂贵而储毓素简朴,只得一刀之数,平日里皆藏而不用。 玉台觉得自己没有出息,年纪这般大了还像个孩子哭哭啼啼,枉费公主一番栽培。 可她到底不愿意接:“若是被擒,玉台殉葬又有何惧!” “胡闹。” 储毓淡淡呵斥道:“这是本宫的命令,玉台你可听诏?” 玉台下意识跪下:“玉台领命!” 一直到她上前接过这写了满笺小字并盖上私印的采菱笺,储毓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腕。 凉得厉害。 她道:“玉台,本宫不需你殉葬,也不需任何一人殉葬,都是旸国的好男儿好女儿,上阵杀敌裁衣务农做什么不好,偏偏陪一个死人去黄泉路。” “何况是你呢?玉台?要陪本宫殉什么葬?” “待本宫死后,心中总还是希望你能够做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她话说得老气横秋,若是晏洗兵在怕早已扑进怀里哭哭啼啼要公主殿下不许胡说,可玉台只是个下人。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她将这笺手书收入袖中,跪下:“玉台定不负公主嘱托。” “如此才是。” 储毓欣慰道。 而后她弯下腰,从桌下暗格中取出一方锦帕在玉台的注视之中缓缓打开。 内中是一根木簪,玉台眼尖看见锦帕之内还有细小的同色木屑,想来这是公主自己雕刻的。 “这第二件事情,便是这根木簪。” 储毓小心将它拿出来,为了雕这根木簪耗了她不少的心神,“若是我死前修平还未归来,你便将此物一并随着丧讯送去屿尚吧。” 玉台缓缓呼出一口气:“晏小殿下既然能够一战破微君,想来屿尚之役不过是小试牛刀而已,必然不迟便会回京。” 这话说得荒唐了。 储毓心知肚明但凡修平去了屿尚定北军,定然是个受人爱戴的好将军。 一个广受爱戴并且武艺高强到可以和百里之外取国君之命的破微君一战的将军,即便坐在君上位置上的是储昭,怕也不能让这种人轻易回京州。 再者而言,她到底是个孩子。 那一日匆匆入宫明眼人有谁看不出她受了重伤,甚至可能伤了根基! 屿尚一役纵然她是天生将星,却也不是天神在世,哪有能几月便败退并且震慑住三国之连兵的可能呢? “若是如此自然是最好。” 她只是这样笑着说,并不去反驳什么。 …… 玉台回想着公主的音容笑貌,不仅悲从中来,反应过来现在的处境之后她抱着玉盒匆忙起身预备出去。 然而她心神震荡之下忽视了外在事物,正当她起身时却不料寝宫的大门先一步被人打开。 旸国如今的君上储昭红着一双眼,看向她背后的那个小小的坛子。 “玉台!” 第六十八章 满江风色撒琼光,宜葬远行 ——公主毓,薨了。 从前储昭总以为自己和皇姐还有很多的日后,总有相视一笑重修旧好的那一日。 他们只是政见不和,理念不同而已。 他想的是恩泽天下,而皇姐只看得见旸国一隅百姓的小温饱; 他想要天下人人皆知礼尚贤,而皇姐只将他们当做吃饱便足矣的牲畜。 扪心自问。 储昭不觉得自己有错,而皇姐也只是妇人见识稍逊而已,手段也高明。 所以即便各自方略不同多有争论,偶尔有愤恨怨气,然而却并未伤及姐弟情深之根基! 至于国政之上,储昭自当无愧于天地鬼神! 但当听到皇姐薨逝的那一瞬间他忽而如梦初醒,又像是魂魄回溯。 一直回到当初懵懂孩提时,只知对着空当的君上寝宫,问一句:“皇姐不来看昭儿了么?” 年少观月江水外,满江风色撒琼光。 他年观月危楼上,无心只恨灯影痩。 所幸他果真是天生的无情帝王,这一切的一切储昭都可以按在心底,不露雷霆。 改天换地,拔除朝中余孽,剪除公主党羽。 留谁,杀谁,一丝不苟毫无争议,即便是冒着礼部所恐吓的不可以违祖制,还是强硬给皇姐一个“昭邕”的封号。 即便史书后人无人敢写此等封号,但储昭也必然要与皇姐同心。 没有皇姐,便没有如今的储昭。 这一切都有条不紊,雷霆阵落丝毫不乱。 直到接到昔日公主毓身侧的持剑女官,盗走其躯体并且将其焚烧殆尽,储昭才终于忍无可忍。 他看着玉台,那个陪伴皇姐的时间更甚于自己的持剑女官,将所有人屏退在外。 “朕与皇姐如此信任与你,可你为何反而恩将仇报!如此待她!” 相比较压抑许久终于忍耐不住情绪的储昭,玉台显得平和许多。 她看着这个如今旸国之中再也没有人可以制衡的君上,屈膝行了个礼,这是当初公主为她拿来的恩典。 屋内陈设还如往昔无异,只是凌乱了些。 不过储毓简朴惯了,屋内没有多少奢华事物,因而显得尚好。 “禀君上,这是公主遗命。” 储昭自然不信:“皇姐命令你唐突她的遗体了么!” 即便是玉台这个最得储毓宠幸的女官,也从没有对君上有过半点逾越不敬之举。 她低眉顺眼:“玉台有公主手书为证。” 将背后盛放公主殿下骨灰的小坛子小心放下,玉台起身从怀中取出那封手书,双手奉上。 储昭不疑有他大不上前接过,正预备展开的时候玉台突然起身! 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或者说即便是这种情况下,储昭内心也没有觉得皇姐身边的人会伤害自己。 就在下一刻变故骤生! 只见玉台毅然决然,撞榻而死! 血有分寸地溅在君上足前三步处,没有让血色染上旸国君上的朝服。 储昭瞳孔猛然瞪大不敢置信得看着玉台,他从一开始的大步流星到缓缓向前,等他到近前,玉台已然气绝。 她走得刚烈,面容却安然如被驯服。 这一刻储昭忽然就信了她口中的话了。 眼前这个年华未老的女子,也曾在皇姐气得斥责自己时拦住皇姐,也曾和自己偷偷拉勾不讲偷溜出去的事情说出去…… 也曾,在自己以为学武有成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同她比试时,真情实意劝过一句:“公主是最疼爱公子的,玉台永远不会对您刀剑相向。” 彼时他只当玉台是怕伤着自己才推脱,而今竟一语成谶! 玉台最后一次把握好力道,让自己的血不会溅污君上衣冠。 而今储昭弯腰衣摆垂地,遍染杜鹃。 储昭摇摇头,他确认玉台已经再无生还的可能,他只能摇摇头。 电光石火之间他忽然发现有一个地方血迹渗透而入,显然是有暗格。 储昭下意识摸去,摸了一手鲜血,终于拉开了暗格。 内里是薄薄的一本手札。 能在这里藏手札的,除了皇姐还能有谁? 储昭颤抖着手想去拿,可原本素白的手札被他手上鲜血按出多多红梅。 他将手札打开。 “今日小憩,梦中种种皆感念于怀。 兰生有心助孤为君,然昭儿既身复帝气,孤缘何争之? 只惜他已落子,以饮光刀为引,窃昭儿帝气于孤,无法,只能辜负他如此苦心,斩此孽凰。” …… “昭儿所赠安神香之味颇觉熟稔,于孤当年所用肖似,果是香书所记梦魂归,然如今昭儿虽与孤两相行远,终不至有害孤之心。 则必然是他身侧宫人谋士所举。 此举虽则僭越君上,却可体谅。日后孤死,有此忠心之士,昭儿可以无忧。” …… “今日昭儿复又为一所谓轻狂之士而做多情之举,何其不该,孤恨不得以身替之! 此念汹汹而来,孤为其所惑。 日后当多加警戒律己,时时注意,此举误国误民,亦害昭儿,断不能复起。” …… “饮光刀可以吞国,幸而已有解法,孤身后焚之为灰烬,皆覆其上,随苍髯君所赠之玉盒抛沉东海即可。 了却孤一桩心事,身后事再无寥寥。” …… “太医院竟然有能诊出梦魂归之毒并可医治的能人,实为旸国大幸,择日当晋。 奈何孤存一日,昭儿便多一日顾虑。 孤亏欠昭儿良多,如今既已决意赴死,何须诊治? 好在如今旸国帝气已有归其位之法,孤大可放心,只是昭儿,昭儿……” …… “修平愿死战,孤终不能留,此身终无再见之日,哀兮悲矣。 唯有一念欣喜,兰生直言她为将星。 若有她于屿尚,旸国可以无忧,百姓可以无忧。 只苦了修平。” …… “今日呕血不止,恐是大寿将近。 然孤所念,竟唯有人殉一事。 列国皆有贵人死,众人殉之祖制,然吾听闻黄泉八幽并无上下显贵之分,孤身上路又当何如? 不若男耕女织,早日富国。” …… “百年之后旸国必然大盛,是否因孤之缘由,世人皆怨恨女子牝鸡司晨之误国? 届时此前兰生所提科举制、均田制之类,当可推行。 然若因孤而束缚天下闺阁女子,实为孤之罪过,实为旸之不幸。 惟愿此皆不过吾之多忧也。” …… “近日甚是炎热,每每有力不从心处,拖累诸多。 昨日偶尔闻听一窑陶坛出窑,干净简朴甚合吾心,遂取一个,他日当借之暂客居吾身体发肤之灰烬。 虽可惜好坛一个,然孤堂堂一国公主,如何能与咸菜豆腐同居? 至此荒唐,不似平日稳妥,孤不由冁然而笑也。” …… “明日当有阴,甚好。 孤翻阅一通,曰宜葬,宜远行。” …… 储昭看着这手札中的一字一句,心神怆然,踉跄间竟不慎将手札松落于血中。 他连忙弯腰捡起,然而浸透血液,最后几页字迹已然模糊不堪难以分辨。 只有“宜远行”三自犹自清晰,不见笔者一点哀意。 然而观者储昭,不由悲从中来,怆然泪下。 “皇姐!” “皇姐!” “皇姐!” 第六十九章 万里遥隔而长唳,鼠辈窃国 最后将储毓骨灰洒在饮光刀上的那个人,是储昭。 饮光刀断,千般妄念皆丛生; 惩尺剑哀,万里遥隔而长唳。 而那个以己身最后的存在而毁灭饮光刀,令帝气重归的女子,如今也不过活在寥寥几个人的心中。 往后数十年在英明神武的君上领导下,旸国平定四海,吞吐六合,天下归一。 人人交口称赞着的那个古往今来第一帝王旸齐帝的光辉之下,有几个人能记着夹缝求存中给他们尽全力取来的一点安稳? 除了那些曾触碰过她内心的人。 不顾自己被一剑射伤的心脉,晏洗兵捂着胸口一路小跑到待客行帐前,猛然掀开帐帘。 但见一人雪衣银发,其之气度清若萱草,背对于帐门。 斯人已神削骨瘦,可晏洗兵还是一眼认出他是谁。 “师傅,当真是你。” 她声如哽咽。 当那人转过身来,确是多年不见的青阙君,时非谢。 时非谢容颜未变,只是三千青丝变为华发,眉心一点艳艳血色封行文。 而倒映在时非谢的晏洗兵,已经从一个还没有枪高的红衣长枪,绒球单马尾小姑娘,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将军。 她满面尘与血,银盔之内,血肉之上,尽皆新旧剑疮刀斧痕。 时非谢内心欣慰与不忍夹杂:“徒儿,为师来看你了。” 看到师傅的这一瞬间,晏洗兵忽而就什么都不怕了,只是万千悲凉涌上心头:“师傅!” 征轮曾过千重山,飞光更过千千重。 晏洗兵从一开始的只知陷阵杀敌,到之后渐渐能够将师傅拍脑袋教授的兵法运用得已入臻化至境。 这次被冷箭伤人,着实让她不曾想到。 “那个人妻儿为汶国之民,又受了拉拢,这才背后一箭,是徒儿未曾想到。” 她红着眼却还是笑着说:“不过师傅你这一来,到时让徒儿惶恐起来了。” 时非谢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张成明艳动人大姑娘模样的徒儿,拍了拍她的肩。 “这些年为师总想,为了为师一己妄念,强行偷转帝气,助你为将,反而让你师娘害了性命,也——” “师傅!” 晏洗兵忽然打断他的话:“您明明知道徒儿喜欢公主,师徒情归师徒情,公主是不可以让的!” 时非谢见她胡搅蛮缠一如往昔,忍不住用拂尘打了她一个爆栗。 “胡闹,为师与她本就是夫妻!” 晏洗兵哼哼唧唧:“那徒儿不管,徒儿都听到了公主那个早死的驸马叫晏兰生,才不是师傅呢。” “你当为师为什么叫你姓晏?” 晏洗兵眨巴眨巴眼,这才砸吧出一点味来:“所以师傅你一开始就想把我当女儿养?” 想了想又点点头:“对哦,师傅能掐会算,知道公主会认我当女儿,所以才占这个便宜。” 时非谢又气又觉好笑,这孩子小时候就爱胡搅蛮缠,现在这么大了还不改。 他道:“你呀,为师此来……” “诶师傅——” 晏洗兵看着他手中漂亮的拂尘,不由好奇得问:“这个拂尘从前没有见过。” 她看看这晶莹如雪的颜色,又看看师傅的银白长发,心中想什么不言而喻。 “……你这顽皮鬼。” “这是盈琭麈之尾所做。” 时非谢看着徒儿强打精神左顾右盼而言其他,一时悲伤,“当年为师带你所居住的那个无名山脉,如今已有了名字,为师在此开宗立派,名曰玉麈。” 晏洗兵想了想,高兴道:“那我以后岂不是一派大师姐?” 又道:“往后师傅你的小徒弟们出去,问起门派,嚯,掌门是青阙君,了不得了不得,大师姐是旸国战神修平将军,更了不得更了不得!” 谁知时非谢却摇摇头:“为师亲传弟子,永远只会有你一个。” 这时晏洗兵才怔愣着道:“是因为公主殿下么?” 她再也抑制不住,在师傅面前红了眼眶:“师傅您知道么,我连公主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她呕心沥血了一辈子,可我连最后送她一程都做不到!” “为师也未曾见到。” “什么?” 时非谢淡淡道:“她自愿挫骨为灰烬,断去饮光刀。” 而时非谢遭受惩尺剑反噬,才有了额间一行血色封行文。 * 江水听到这里,只道故事即将结束。 她看着微生红菱眉间的红痣,忽而开口打断:“就如同你眉心这点?” 微生红菱只道:“若我说是,那你该是自比晏洗兵,还是昭邕公主。” 江水笑笑:“能劳红菱费心若此,自当不会亚于昭邕公主。” * 定北军中晏洗兵素有威严,无人敢打扰她与恩师的谈话,军医焦急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想去喊一喊主帅。 晏洗兵掀帘而出时,正好碰上面有菜色的军医。 “将军您终于出来了!快快快,药快凉了!” 她颔首便随之上前,身后亲信掀开帐帘,晏洗兵回头一看果真再无师傅踪影。 她笑了笑,人间诸多事,便如出枪,在无回旋之势。 晏洗兵明白师傅此来,只为一件事。 但多年未见,她想,这最后一面还是要高高兴兴为好。 “什么!修平将军战死!” 储昭如今已是不惑之年,晏洗兵也已经有近十年未曾回到过京州。 从屿尚之役,到之后攻打汶国,万国,安国,四处征战累累功勋。 她的捷报频频传来,可她却再也未曾踏足京州一步。 即便是早些年穆家兄弟叛国,京州局势瞬息万变之间内政危如卵累,储昭一时不慎险些驾崩。 晏洗兵也只是派了五万亲兵回京州,待到局面稳定再回边境。 修平,修平。 长修此生而镇安平乱也。 储昭原本只当她是因为亲近皇姐这才有心给自己难堪,帝王一怒何其巍然? 若非感念她功勋卓著,边境离不得她,储昭早便诏她回京州一通发落了! 后来还是余穷,也就是旸齐帝后宫中唯一的王后,替晏洗兵说情才将这风波平息下来。 而今天下已定,晏洗兵却忽然战死。 储昭不可谓是不惊疑惋惜。 然而随着晏洗兵的死讯,渐渐传来的是各地战火又起,复有燎原之势。 储昭从一开始的震怒势必要诛灭叛军,到后来渐渐因为定北军军心溃散,而多有败仗。 旸国一时危矣。 微生红菱告诉江水,这是当初时非谢所窃帝气反噬之因果,将星陨落,帝气无依。 纵然是大贤重生,圣人再世,也于济无补。 这一点时非谢也曾清楚告诉过他的妻子,储毓,只要再多留孽凰一刻,她便能够成为天下第一,古往今来最富盛名的女帝。 但此时此刻,对此不知的储昭只觉焦头烂额。 他见民生衰败恨不能以身替之,若是以自己一死可以换来千秋安稳,储昭自甘愿付皇姐千尘! 可难道要他便任由鼠辈窃国? “圣上,圣上!” 慌慌张张闯进来的侍从还在大喊大叫,储昭一阵心烦:“何事?” “神仙!神仙来了!” 那侍从话音刚落,储昭还未来得及走下王位,便见青云垂入殿。 他看清来人,一时困惑,良久才道: “姐夫?” 第七十章 高阳暗淡长天暮,你是楔石 储毓储昭姐弟二人最大的共同点便是那一腔为国为民的真心。 彼时年少只当皇姐有心谋权,以自己做筏子,便干脆学做江湖游侠儿荒唐度日,不同皇姐争夺什么。 而后路途见闻无不令人垂泪,群黎百姓生活困顿,众吏贪污狼藉,边疆更是外地环伺。储昭为万民筹划,九死一生力呈贪官罪证,誓愿出征,却一一被皇姐按下。 那时的储昭既不解也悲愤,开始学着韬光养晦,暗中培养羽翼与皇姐抗衡。 无数次午夜梦回,他都对着那个摸着自己头顶的和蔼皇姐骄傲自豪道:“皇姐你瞧!朕没有辜负你的心愿,旸国昌盛,千秋万代!” 后来当他感受到了振臂一呼万人齐应的权力,与权力齿牙交错下种种暗流,才惊觉往昔天真。 细数皇姐党羽,可谓人才凋零,无人可用,如何能够清刷朝堂? 摄政多年,每每天灾人祸接踵而来,而自己贸然出宫,不知令她受了多少明枪暗箭。 只可惜储昭痴心的想和皇姐和解的这一切,都不可能实现了。 就连将皇姐的骨灰与饮光刀共下东海,他都因为朝政不稳,不能亲自前去。 只能够委托余穷代替自己,领三千精锐秘密前去,送皇姐最后一程。 且如皇姐手札之中所愿,废除人殉,减少无所谓之杀戮。 而皇姐不为人知的手札,最终被他和保命之物也一同藏在了整下暗格之中。 偶尔梦魇难眠时,便就着或明亮或暗淡的月光,一遍遍读。 知道编书线都脱落,韦编三绝当如此。 那一言“兰生有心助孤为君,然昭儿既身复帝气,孤缘何争之? 只惜他已落子,以饮光刀为引,窃昭儿帝气于孤,无法,只能辜负他如此苦心,斩此孽凰。” 储昭每每不忍卒读,更难免深思。 晏兰生是何人? 是昭邕公主早逝的驸马,是自己平生见过最俊俏的男子,是给旸国提出了诸多有建设性提议的才子。 是自己的姐夫。 将近二十年不见,朕已面有短髯,而晏兰生纵然银丝如雪,却和二十年前一般无二。 仍旧是芝兰玉树,难以亲近。 故人相见,不知如何开口。 但是储昭转瞬间便回想起,青云到垂入地,宫阙飞檐与天,正是青阙君之绝技。 他恭敬唤了一声:“青阙君。” 青阙君时非谢踏云而来,邀旸国君王入仙宫,天下闻之神往。 而真正踏入青阙君幻化而出的蓬莱仙阁中的储昭,却面临着一场诘问。 “吾当年为了吾妻,伤了圣上帝气,方有如今之局面,圣上可曾怨怼?” 储昭却反问问:“于青阙君眼中,天下万民还没有一女子重要么?” 吾妻,一女子,皆是储毓。 见储昭丝毫不掩饰对储毓应死的意思,时非谢幻化出一椅坐下,而后淡淡道:“天下人与吾何干?” 修仙之士于平民,莫若百姓之于虫蚁。 视而不见,偶尔拂之。 天地萌生万物,若说无有高尚卑贱之分倒也是当真的,奈何能达到无我境界,又有几人? 时非谢也逃不过为救一人而伤万人之念。 可储昭却出奇愤怒:“皇姐纵然有才,却不得贤能辅佐,青阙君此举如此危害天下,如何算得上世人一句仙君?” 他不在乎这个人是不是能够直接弄死自己,若是有这些顾虑他便不会一人进入传说中破微君都无法破开的幻境之中。 更不配当这旸国君王圣上! “青阙君今日是来替皇姐鸣不平的么?” 时非谢眼光没有落在他的身上,只道:“她选择了旸国为此纵死无悔,吾如何替她不平?” 储昭又问:“那青阙君此来,是为了全皇姐百姓安康之心愿?” 此言一出,云海翻滚之余忽而陡顿,高阳暗淡长天暮。 一直都是宁静淡漠的青阙君忽而有了微如涟漪的一点笑容,又如杨花忽而过,清月光尘香。 他噙着淡淡的笑,话语却是不带一点旧情可言:“若她如今还活着,吾自当为其一念奔赴千山。” “可她如今尸骨无存,”时非谢抬眼看向储昭,“而你正是逼死她的那个罪魁祸首,吾虽不会为她鸣不平,可为何要留一个不知感念吾妻恩情的天下,百姓安康?” 他话丝毫不留情面,但储昭却明悟了什么。 只见储昭上前几步弯腰行大礼:“储昭愿意一死,换来旸国百姓无忧,天下太平!” 时非谢沉默片刻,而后道:“你死后,谁人继承你的位子?” 储昭认真道:“次子允章,当可以为下一任君王!” 这姐弟两个一样脾性。 时非谢任由他维持着拜的动作,却说起一桩旧事:“吾记得,在你还小之时常常气恼你皇姐总不陪伴着你,于是找了两个玩伴,是穆家的两个嫡子。” 储昭答:“是。” “那是吾见此两人天生反骨,曾有意提点于你。” 时隔多年许多事情储昭都已记不清了,可时非谢提起这桩事,他忽然有了模糊一点映像来。 那是自己不懂事,和自己一直不是特别亲近的姐夫忽然上门,结果却是来挑拨自己的兄弟情谊。 储昭的回应可谓十分不好。 随后,时非谢没有半分修饰道:“那时你道,吾不得你皇姐宠便去同她撒泼卖乖,不必借着管教你来讨好她。” 旧事重提储昭羞愧难当:“那时不懂事,失言得罪了青阙君,还望青阙君不计前嫌助我大旸!” “大旸?” 时非谢摇摇头:“帝气毁溃已将近,旸国怕是不能久存了。” 储昭大悲:“可有解法?朕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一切代价?” * 微生红菱说到这里,流露出一点惋惜神色。 江水见此心中有了推测:“当年人才辈出,帝气将星修行频繁而出,而今却久无此等惊世之人。” “莫非皆是青阙君为了延续旸国。” 而微生红菱看她一眼,忽然道:“不愧是你。” “师祖以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将天下十三州仙脉毁溃殆尽,接连剥离气运之类,使青天之下,黄土之上,再无不可琢磨之事。” “仙脉毁去,再无飞升上界之可能,苍髯君与破微君或是此前飞升,再无踪迹。” 江水静静看着她,没有忘记微生红菱之所以讲述这个长长的故事,是为了给自己一个解释。 她一直在等这个解释。 “可此法只留了一点弊端,或者说是师祖有意为之,他恼怒公主之死,减去旸国国祚八百年。” “但他还是在旸国国祚将尽的那一刻,埋下了日后修复仙脉,并且延续国祚的——吾辈称呼之为楔石。” 光如水,月空虚。 微生红菱将玉拂尘递去一端,指着江水:“你便是那个楔石。” 江水忽然笑了:“楔石?原来如此。” 出乎微生红菱意料,她并没有恼怒,反而有一种庆幸:“既然我便是楔石,那么我想让天下太平,天下便可以太平?” “当真如此,可真是太好了。” 她分明是笑着的,可当她垂首看天下众生的时候,分明有晶莹一滴泪,淹没于夜色之中。 第七十一章 积攒善罪无为业,南碧霄州 这天下有多少州呢? 有人说是天下十二州,也有人说是十三州。 至于那饱受争议的传说之中第十三州其实有一个名字,曰南碧霄州。 据说登之者可以白日飞升,是为上界之渡津。 江水按照记忆从漫无边际的藏书之中找到记载有南碧霄州的那一卷,用指腹摩挲着上面不知过了多少年风霜的前朝文字。 从前天下间诸国林立,不只有多少晦涩难懂的他国文字。 这一卷更似从古老苍莽之混沌中而来。 但江水认得。 她从前大约十分喜好一些古籍的阅读之人,此间文字不知何朝何代的传承,可自己居然还能够认得。 微生红菱早已离去,她大费周折造势了一个圣人,若是轻易就让旁人见到岂非坏了之前多番苦功? 江水心道,自己到底还是当不上圣人这个名头,否则即便衣衫褴褛,有奇谋妙计如锦绣藏于胸,何须如此这般? 但既然已经造势了,不干脆加以利用犹似自欺欺人。 且江水虽对她将自己当做一块石头来打磨雕琢有些芥蒂,但殊方同致。 她不去管微生红菱的目的是为了修补仙脉,微生红菱也不将自己当做手头一无所知的棋子。 如此二人之间共赢互利,如此便最好。 收回发散的思绪,江水将有关南碧霄州的记载缓缓默读于心。 微生红菱在讲完故事之后,对于楔石的选择,只说师祖时非谢曾去往南碧霄州欲寻什么,结果之遇到了一只仙鹿。 便是后来尾毛做成拂尘的那一只。 后来回到玉麈开宗立派,在阻断仙脉,维持片刻安宁。 关于南碧霄州是去之者皆可以白日飞仙这一说法便是荒缪了,但或许代表着,能够找到南碧霄州的,便是足以飞升之人。 正当江水暗自思索时,忽而听见身后脚步声传来。 她在满地书卷之中回头,恰好看见玉麈掌门双眼中翻涌的激动与悲伤神色。 鹤发鸡皮的老人家露出这样神色,江水虽然疑惑但有些不忍见,她问:“掌门寻江水有事?” 玉麈掌门李倾昆看着江水笑了笑说:“是有些事,不过老夫先陪江水姑娘将这里收拾干净吧。” 李倾昆如此直言,江水却不能真的让老人家多次弯腰捡书,忙道:“无妨,我自己来便是。” 她眼疾手快,加之多年在此早已熟悉了,飞快地便将书摞好妈齐。 而李倾昆手都伸了出去,奈何走得太慢还没到近前便已没有让他再动手的需要了。 江水自知现在算是半个活死人,不渴不饿不寒不热,但是掌门看起来中气已衰,此等寒冷地方最好不要多留。 她这里也没有热茶,只好带着歉意请老掌门坐在稍微靠里的地方,自己多少能够挡下一点风雪。 “江水姑娘。” 李倾昆道:“红菱说,她将一切都告知与你了可是?” 果然是为此事而来,江水垂下眼:“是。” 李倾昆又道:“她十年前下山之时,便言若功败垂成,无法成事,便自愿削去一身仙骨,将所得传承还归觉月洞,以期未来。” 十年? 江水不动声色地咀嚼着这个时间,将它默默记在心中。 李倾昆看着江水,他是江湖之上的一派掌门,如何能没有听过十多年前那个声名鹊起的双刀客? 而她最后一次出现于人前,便是和風锁剑卿哉的姜台终比,出手之间隐隐有旁门左道之影。 若非是当真不想在这个江湖继续走下去,她何必要白白暴露一身邪功? 彼时江湖之中有不少暗流湍急,若非随之而来的战事,怕这江水姑娘也该是一名魔头的存在了。 如今时隔十数年,李倾昆面对着这个当初正邪难辨、如今却通身安神定气的江水姑娘,一时不知改如何说话。 他忍了又忍,江水见他苦思不好打断,只是低头等着老前辈继续。 “江水姑娘。” “晚辈在。” 李倾昆最终还是开口:“你的本心是什么?” 本心?江水一愣,而后道:“平乱安民,惟此而已。” 可李倾昆却悠悠叹息:“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混乱,有忠臣。” “今世之苦恨恼怒,如来如去,江水姑娘,你如今苦恨的是什么?天下苍生,生灵涂炭么?” 江水虽觉莫名,但仍旧道:“万物皆积攒善罪无为业,难道因此便该无心无我,尽皆消亡么?” 她又道:“江水,只期盼能让天下安稳,如此宽慰吾心。” 说来她果真算得上自私之人,所做一切,却原来只为自己宽慰。 但旋即之间江水又开始疑惑起来,为何脑海中会忽然有这般思索? 当真是奇怪。 当她再抬首的时候,发觉李倾昆掌门神色比先前好了些许,颇有些不明所以。 她问:“掌门是有什么见教么?” 可李倾昆却直摇头:“不敢,不敢。” 却又将话题绕回微生红菱身上:“江水姑娘既已经知晓了楔石一说,可对自己的千尘往事有所追寻?” 提起这个,江水又愣了愣。 良久她才一笑:“江水从前约莫并非良善之人,微生红菱既然有神仙手段,能封住我的记忆,想来大约现在不是该追寻的时候。” 她真诚道:“但狐死首丘,最终江水还是想寻回自己本心的。” 李倾昆咳嗽两声:“江水姑娘……” “你这个名字,十年前老夫便曾听闻过,奈何千山万水传来终究有失真之处,老夫唯恐语焉不详误了姑娘你的信念。” 他没有微生红菱那般得悟仙旨,可为了造就江水这枚楔石,整个玉麈付出了无可估量的代价。 这个代价是在听微生红菱说完计划之后,玉麈诸多长老一起做的决定。 而在每一个殉道而去的师兄弟临走之前,都将他们悟到的那一份,好好都托付给了李倾昆。 微生红菱一身仙骨不假,可她到底还是太年轻了,需要一个长者替她把握着更多的东西。 江水此前从未和这位掌门有过多接触,此刻陡然听起十年前自己便已经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下意识得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白皙修长。 而自己的身体更是约莫只有二十出头岁,且已经有三年维持着这个身形,那么十年前自己至多一十四岁。 这样一个稚童便可以将名声传到玉麈掌门耳前么? 她看一眼玉麈掌门,还让这个掌门有了语焉不详的神态。 江水忽然有了模模糊糊一层揣测,却总是隔着什么看不透彻。 李倾昆眼见他陷入思索,只道:“不久之后江水姑娘便将下山,江水之名毫无遮掩,可前尘旧事却一概不知。” 江水洗耳恭听。 “你此去便是卷入了天下局,其中凶险可见一斑,若旁人知你忘却前尘,可能会有欺你瞒你之举。” “但有一人,江水姑娘昔年曾与其肝胆相照传为佳话,此人老夫也有过相见,其人端方正气,君子无双。” “只是自江水此名消失之后,那人也渐渐销声匿迹于人前,若是下山之后再逢,江水姑娘尽可以信他。” 江水听着这一段过往,忽而有落泪冲动:“是谁?” “風锁剑,卿哉。” 第七十二章 点灯逐梦当头月,祭拜先生 平素无人的小道上有一脚深一脚浅的走路身,偶尔路过此地的小官暗自嘀咕,打眼看去远处似乎有个红衣的女子正在向这边走来。 那女子绿云如雾,金钏在臂,行走之间却无寻常女子袅娜娇弱姿态,但也耿不似已婚妇人那般。 再往近前一些小官更觉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而后电光石火间想起,这不是那位寸亦剑寸大人么! 怎么今日做得女子打扮? “寸大人?” 那路过的小官看见来人竟然是寸亦剑寸大人,一时之间居然不是十分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后他揉揉眼,确认是寸亦剑无疑,于是分外惊喜迎上前去:“寸大人!您来这荒野之地做什么?” 虽然寸亦剑以浸淫官场多年,但她还是对此谄媚阿谀之士没有好脸色。 但好在她如今位高权重,即便不好相处一下也没人敢去触她的霉头。 这小官也有脸色,看见寸大人脱下官服如此打扮加之面色不虞,便自己寻了个借口告退了。 寸亦剑没有管他离开的时候是否对着自己的背影啐了一口,她绕过荒凉小径,推开堆雪的枝丫,终于走到了一块石碑之前。 她呵气成冰,弯下腰轻轻扫去碑上枯叶与落雪。 那被扫干净的碑上写了六个字—— “恩师陈萧之墓” 魏呈萧生而娟狂,死得寂寥。 那一日寸亦剑一如往常出入逸王府,却在离开时被逸王身侧鲜少离身的心腹秋劫所拦住。 秋劫对待旁人素来冷峻,拦住她后只说了魏呈萧意图周旋在京州朝堂之中,被昔日仇敌所杀。 而寸亦剑既然是他的徒弟,逸王垂怜,将魏呈萧的尸骸交给了她。 寸亦剑那时如何做的呢? 她并没有多少吃惊,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先生终于奔赴无归之路了。 她沉着冷静地谢恩,带着逸王拨给的护卫,将先生葬在了一处无名山丘之中。 唯一不同与其他地方的,是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州,它格外荒凉。 很少会有人来打扰先生清魂。 相比较闻名于天下的读书人中佼佼者魏呈萧先生,寸亦剑更熟悉的是那个事无巨细教导自己的陈萧夫子。 一个当代的大儒,跑去偏远无名的小地方一户土财主家教书,说来谁会相信? 她看了许久,跪了下去。 而后寸亦剑从身侧的包袱中取出了一壶烈酒,两支酒杯,端端方方摆好。 一如往昔对坐饮酒而狂论。 “先生,许久不见,今日是您的忌日,亦剑来陪先生喝一壶酒。” 她将两支酒杯一并斟满,一支撒在碑前,一支自己饮下。 而后寸亦剑拿起酒壶,又各自填满,再将其中一支撒在碑前,一支复又饮下。 如是者三。 她已经有醺醺然一抹醉意,飞霞在颊:“昨夜玉麈有奇异之天像,所有人都说,将有圣人出世,结束这个乱世。” “先生高智,可否一猜这圣人会站在哪一方?” 只有山间穿林而过簌簌风声,落雪声。 “先生为何总是缄默不言,难道是还记恨亦剑投入逸王门下么?” 寸亦剑强颜欢笑:“昔年先生临别前曾言,浊雨不可展翅,可惜亦剑没有您所以为的那么正直,还是选择了随波逐流。” “但最终您也还是愿意重回京州,哪怕是时隔数年人脉全无,您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来到了京州。” “亦剑有愧于先生。” 她说着笑着,笑着说着:“可最终亦剑必将无愧于天下!” 说完这一句,寸亦剑摇摇头自斟自饮,而后醺然问:“先生为何不饮?” 摇晃着手里的酒壶和酒杯,寸亦剑的脸凑近墓碑,仿佛是在仔细看先生的脸色一般。 她撇嘴:“这壶酒是昔年亦剑刚去到上谢便置备下的,不是逸王所赐,也没有涉及任何党政……来历干净着呢。” 可先生还是不说话,寸亦剑唇上胭脂因为浸润酒水的缘由微微晕开。 待她看清面前的不是同样大醉的陈萧先生,而是冰凉一块石碑,又超后坐了回去。 却还是笑着的。 “先生,亦剑今年已经三十有三了,至今孑然一身。” 她晃晃酒壶,发觉还有大半壶酒,于是放心又给自己到了一杯。 却拿在手中不着急喝,寸亦剑捏着杯子比划着像要行酒说令一般。 驱异党同倒刃上,披锦着绣,漏声总催寿; 点灯逐梦当头月,柳枝折少,荒岸满秋草。 “之前有夫人来说媒,讲得如何少年英才,只是家境贫困云云,我一个女子即便官再高每个体己人又如何如何云云……” “她们倒全忘了,从前也有女子为官从政,何曾逊色与男儿?” “好吧,先生估计看出来了,亦剑只是想告诉先生您我至今还没有成家。” 摸着梳着的少女发型她自嘲般道:“如今容颜老去还这般打扮,先生怕是要笑亦剑的。” 她摔了酒杯,拿着酒壶靠坐在碑前,举壶对长空:“亦剑来世不愿做先生的弟子,要比先生更早功成名就,等着先生投入亦剑门下。” “匡扶社稷,戮力同心。” 她将整壶烈酒全都灌入嘴中,喝得太快居然呛到,一阵猛烈咳嗽出了眼睛泪光如星。 等到天色暝暝,寸亦剑满身酒气独自走在京州的路上。 “呵,当真是、当真是多年不曾饮酒,竟然一壶便醉。” 她扶着墙双目眩眩,难以抑制着苦笑,却忽然有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 小混混早就瞧见这个姑娘了,打扮看起了富贵,但是哪个正经人家姑娘会大晚上一个人喝醉了在街上游荡? 他按捺不住色心,将手搭在那个对着墙面的女子身上,略一用力掰了过来。 见是年纪已大,小混混难眠心生不满:“谁家老女人还装作黄花大闺女?” 但瞧着还是面容姣好,小混混不懂什么气度,只觉得这个女人想来是十分得劲。 于是假装懊恼,“十分大度”得原谅了这个女子的欺骗:“算了算了,小爷大度不计较这些。” 寸亦剑醉眼朦胧看去,见是一个鼻歪嘴斜之人,又上下打量一番,确认无疑是个走街串巷的二流子。 这样鼠辈也好说什么“大度”? 她嗤笑一声:“你要如何大度?” 那小混混猥琐一笑:“嘿嘿,过会自然是会让小娘子知道的。” 寸亦剑的不屑在这种满脑子都是渣滓的人眼里分明就是欲拒还迎,他更加放肆想进一步将手往下移去。 还没等他实施,忽然被人拍了拍肩,小混混不耐烦回头:“滚——” 噗嗤一声软趴趴倒了下去。 寸亦剑拍拍肩膀,嫌恶地瞧着地上摊成一团的小混混,周遭是一直藏在暗处的那群护卫。 “寸大人无事否?” 这些人虽不是她的心腹,这些年却也大大小小救过自己多次,寸亦剑斜一眼过去:“将他拖进暗巷解决了吧,处理干净些,别吓着清白人家小姑娘。” “是!” 转瞬之间除了一声闷哼再也没有能够显示这里有过一个小混混的证据。 寸亦剑看着地上积雪,笑着摇摇头。 她感慨一句如今竟然是不敢醉了,便继续往回走。 眼中又哪有半分醉意? 第七十三章 银泥无了冷香涧,拾冰为镜 玉麈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热闹了。 昔年下山去各自赴汤蹈火的弟子回来了不少,有的添了半脸刀疤,有的黄瘦了不少,还有追着要抱小师弟们举高高的。 然而没有回来的,却更多。 前两种师兄,小师弟们还能又好奇又心疼得围上前去,最后一种则是一边躲一边舍不得跑远。 李倾昆瞧着这副其乐融融的模样,也捻着胡子笑了又笑。 这些弟子还能够回来,已经是极大的幸事了,他想。 李倾昆比他们悟性天资并没有好太多,但心性才是前任掌门收他为嫡传弟子并且将掌门之位传给他的原因。 李倾昆看这些弟子,不敢期望来世,只盼他们今生无忧。 玉麈好歹也是五大派弟子,因而下山助战自然也大多是去的江湖百衣军。 百衣军之中最为广阔的赴战之人便是昔日紫光山庄与丹峰中人,国将不国,又哪有许多的门派之分? 至于寸霄的女豪杰们,她们也都换下了衣袂飘飘的门派服饰,将药篮背在身后,匕首刀剑别在腰间。 她们分散在各个小队当中,大多数时间里都充当军医的角色。但若是遇上强敌,也有咬着牙上阵浴血的时候。 少林不可开杀戒,然而乱世多年,佛陀未睁眼,与玉麈相似,也渐渐有少林弟子自愿死后入有间地狱。 佛教大乘第一戒律便是戒杀生,“诸恶莫做、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可若是杀十恶不赦之人,反而会积攒福德。 福德若与罪业抵,则未必将下地狱。 玉麈修道,少林念佛,虽然不同,但二者到底会知道一些对方的思想,于是这个问题被有个玉麈弟子拿来问同营的少林弟子。 那少林弟子只是缄默着啃自己的馒头,不加妄语。 “掌门!” 李倾昆闻听有弟子唤自己,便转过身去眯着眼睛笑着道:“方迁,你们可是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弟子方迁抱着一个小师弟,走到掌门身前。 他看着掌门苍老不已的的容貌,但铭记着前来所为何事的方迁还先激动上前道:“前几日天下人都看见,有圣人降世于玉麈,掌门可知她是谁?是二师姐么!” 大约是在外面奔波久了,玉麈原本各个仙风道骨的弟子也有些被五大三粗同化的样子。 方迁问得直白,直到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好像莽撞了。 可李倾昆并未责备,只是反问道:“你如何会猜测是二师姐?” 方迁见掌门体谅不好意思笑着道:“玉麈之中,不是只有二师姐意味女子么?” “不是!不是!玉麈还有个**姐!” 谁知李倾昆还没说什么,那被方迁抱在怀里原本生无可恋的小弟子突然一激灵。 扯着他的衣领献宝道:“那个姐姐她简直就是个神仙!” 修仙修仙,方迁好歹也是修了十几年,但还真没有见过神仙。 他低头看着被小师弟扯得变形的衣领,又抬头看掌门:“掌门,**姐是……” “你师弟总是逃早课去看那位江姑娘,你不如听他说?”李倾昆乐呵呵道。 小弟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方迁的鼻子,方迁低下头和他一对视,先哭笑不得将自己的衣领抽出来。 而后他问:“**姐是谁?” “一个特别特别好看的大姐姐!没有见过她吃过一口饭,喝过一口水,衣服从来没换过也没有脏!” “还一点都不怕冷!” 特别好看、一点都不怕冷的那个大姐姐,正在细物涯收拾书籍。 微生红菱说单凭一夜异像,虽然能引天下哗然,但仅仅如此还不够。 玉麈弟子是第一批回来玉麈的。 微生红菱与他们同根同源,也没有多为难什么,这几日她一直在准备的东西还没有到展示在人前的时候。 江水既然与她将话说开,便没有多问,她一面收拾着书籍一面想着终于到可以下山的时候了。 如今势力胶着,京州挟天子的逸王算一支,外来的飞骏部族与白冈部族算两支,还有江湖以五大派为首的百衣军一支,以及各地大大小小的勤王部队。 微生红菱属意她进百衣军,江水思虑再三,也觉得可行。 江湖中人大多讲究信义,没有其余几支部队的条框拘束,没有条框即是有点,也是缺憾。 其中人虽然悍不畏死,却奈何行兵不得章法,各自散乱还如街头比武一般横冲直撞。 殊不知一人之武艺即便再高绝,又如何能在千军万马前像单打独斗那般行事? 但江水看中的便是这一点,江湖中人赤诚者忠多,不像寻常军队那般铁血只知道服从上命杀戮攻地。 但即便是最钟意百衣军,江水还是要在百衣军派玉麈旧人来寻访时退而不见。 多少有些拿乔的嫌疑,可她如今对各个军队具体的行事作风还不清楚,有必要挨个见见那些派来的使者。 至于百衣军—— 有玉麈这一层在,即便无功而返一次也不会就此罢休,何况那一日的盛况天下谁人曾见? 即便是请来供着,也比天命落到其余的人马手中好! 另一边玉麈小师弟走在前头,一路带着方迁师兄来到细物涯。 一别多年,细物涯风雪依旧,银泥无了冷香涧。 那小弟子叽叽喳喳说了一堆去,却忘了这几日他是没有去细物涯看那个**姐的。 玉麈小弟子们年纪尚小,因而虽然身在玉麈,其实根本没有一个人看见那一晚的奇异景象,也没有见到穿红衣服的**姐。 于是乎当小弟子看到那一抹红色的背影时先一愣,暗想这个人是谁呀? 等江水转过身来,他才兴高采烈得跑去喊:“**姐!” 见果然是这小家伙来了,江水笑笑弯腰抚摸了他的头发。 小师弟每次来都喜欢趴在一边看**姐读书,现下突然江水姐姐就像突然长了手一般,居然能够摸自己的头。 他颇为不适应。 别别扭扭道:“掌门说了要正衣冠……” 小师弟将方迁师兄抛在了脑后,可江水却没有,她将小师弟劝回去,说是自己与他的师兄另外有话说。 而后等小师弟蹦蹦跳跳离开之后,江水微微展臂:“道长请坐。” 方迁看着这红衣女子窈窕身形,一时竟然有些痴了。 与旁人一样,方迁只隐隐约约看到是一个红衣女子,却是看不清那仙宫中圣人的模样。 如今一看,这眼前红衣又哪里是圣人? 分明红罗仙子凌波来,又疑瑶光神女碾尘过。 所谓“孔鸟飞而送迎兮,腾群鹤于瑶光”莫过于此! 方迁虽也曾是玉麈弟子,但—— 江水曾拾冰为镜,镜中人容颜姣好不见半点瑕疵,肌肤如冰雪,眉眼如烟云,不点绛而清如昙。 或许这就是曾经自己的容貌,又或许微生红菱刻意而为之。 红颜如何? 不过仙人一指而已。 她看着这个玉麈弟子失态的模样只是静静回望过去,不发一言。 第七十四章 苦茶抱月换清骨,上界玹朔 方迁不多时就回过神来,分外不好意思得开口:“在下玉麈弟子方迁,方圆之方,南迁之迁。姑娘唤在下方迁即可。” 他口中喊的是姑娘,其实内心到时有直接喊仙子的想法。 只是他还是克制住了没有闹出笑话。 江水颔首,只道:“方道长。” 未等江水在说什么,方迁就顺势接过话来:“姑娘客气了,不知姑娘姓名可否告知在下?” 好在他还记得自己的来意。 江水有心记着先前玉麈掌门李倾昆说的那一席话,虽然没头没尾,但总还是叫人无法不记挂。 她于是直言相告:“江水。” 江水,好名字,方迁陶醉想着,江—— “江水?!” 方迁的声音中震惊夹杂着疑惑,江水见他神态不似作伪,也只是轻轻颔首:“江水,寒江、流水。” 自己从前定然是个极为出名的人物,江水心想,玉麈掌门诚不欺我。 而方迁忍不住摇摇头:“抱歉,在下一时失态,认错了江姑娘。” 江水请他坐下。 她是不用饮茶的,但为了今日李倾昆从自己的收藏里掏出一罐子上好青城雪芽交给她。 早在替这位客人斟茶之前,江水拿到青城雪芽便自斟一品。她手法娴熟优美,茶叶沉浮上下有度,不必闻香,便知绝非凡品。 苦茶抱月换清骨,人在草木间。 然而如今江水既闻不出茶香,送入口中也没有一点让人欣慰的清明。 方迁细饮一口,眼神忽而一亮:“好茶!” 江水也略微唱了一口,连寒热都分不出,而后颔首轻声说:“谬赞了。” 又问:“道长从前也认识名叫江水的女子么。” 方迁闻言有些窘迫,而后如实说:“算不上是认识——那是十二或是十三年前了吧。” “那位江水姑娘,不如姑娘你容颜非凡,却使得一手极好的双刀,曾已一人之力挽救了五大派。” “彼时方迁只是玉麈里一个普通弟子,也在被江水姑娘,被那位江水姑娘救出的一众弟子之中。” 方迁说到这里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江水,微红了脸道:“再后来姜台最后一届武林会中,方迁也有幸亲眼见着江水姑娘夺冠。” “只是——那时江水姑娘她与風锁剑卿哉比试之中,所用种种武学,都有魍魉之影,非似正派。” 听到这里江水大约已然可以确定,他口中的江水姑娘,便是自己。 又一次听到風锁剑卿哉,江水似乎能够感觉到胸膛之中,有什么正在跳动。 但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悸动而已。 忍住心头思绪,江水淡淡问:“彼时那位江姑娘,年龄几何?” 方迁想了想,惭愧道:“江水姑娘的年龄,我并不清楚,想来约莫是二十三四左右。” 说到这里,方迁反应过来。 他忙愧疚道:“姑娘如今也不过如此年岁,是方迁唐突了,还望姑娘莫怪。” 江水自然不会怪他,她想起“自己”曾挽救五大派,却因为一点魍魉武功便被人觉得似非正派,不由觉得好笑。 果然,绿萝村只有一个。 想要教化天下,谈何容易? 见江水陷入思索之中,方迁也不敢贸然打断,只是一面谴责自己怎么这样唐突,一面忍不住时时看着她。 玉麈的小弟子们还小,分不清美丑,只觉得这个**姐为人可亲。 即便是没有时间搭理他们,小师弟们也还是忍不住时时跑来。 “道长此来,是为了何事?” 江水明知故问,但方迁已然将她当做神女降世,哪敢随意作答? 他踌躇着斟酌词句,缓慢道:“此前玉麈之上有千万年不曾一现的奇像,日月同辉,万鹤自四方而来齐舞于玉麈之巅,又有清光昙花之久开,更于月影之下起仙宫。” “之后又有姑娘,又有姑娘您的登天之影,故而……” 神女的眼神凝视着自己,方迁只内心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在来之前打好腹稿? 全然忘了他准备的那些说辞其实是给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了。 江水笑笑。 她着一笑,方迁又忍不住红了脸颊:“方迁此来便是想请姑娘您前去百衣军。” ……微生红菱看着李倾昆,问:“掌门,您找我?” 可李倾昆却没有她这般平和姿态,他上前几部,问:“红菱,你莫要急于事功!” 将掌门的见教听在耳中,微生红菱沉默片刻。 而后她才道:“红菱以为,此前已经同掌门与各位长老说清楚了。” 说清楚了这个江水到底是谁。 说清楚了所有将会发生的牺牲。 在微生红菱言而未尽的那个故事之中,藏着一个秘密。 一个有关南碧霄州,却远不止于南碧霄州的秘密。 宇宙混元天地生,天地之外又是什么呢? 道家说,三十六重天,分为六界;欲界六天,色界十八天,无色界四天,四梵天,圣境四天。 佛国说,一千个小千世界叫做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叫做大千世界,一个大千世界称为“三千大千世界”,是为佛国土之世界。 然而其实皆有所误。 众界如星,各自分落,无界门不可越。 南碧霄州便是传说中的界门。 跨过界门最终的那个世界,叫做玹朔界,也叫做玹朔三千界。 三千界中只有两种人,先天之神灵,后天之仙妖。 无论何等学说,无论是佛道妖人、先天既为神,后天既为仙。 而江水便是时非谢以挫骨扬灰的代价,卜算出的两百年后修心而来的一位神女。 一位神女,自上界玹朔而来。 虽然微生红菱得了全部传承,却奈何拒绝跨过南碧霄州的时非谢,纵然天纵奇才,却总是无法与神女抗衡的。 好在神女神心内眠,这个世界又是青阙君倾尽全力的一个阵。 强留一个本该离去的神女为楔石,到也不是不能做到。 只是勉强拖延越久,越有可能让神女的道心不稳,恐怕将来江水陨落的可能就会越大。 面对李倾昆的激动,微生红菱垂下眼:“红菱如今尚未得道,此时掌门劝阻,怕是有心无力。” 李倾昆道:“她是上界神女!若是失了道心——” 若是失了道心,即便不就此陨落,只怕日后回去玹朔三千界也只会沦为末等神灵。 这是一心修道却天资不够的李倾昆所不忍看到的。 “玉麈付出的代价,莫非比不上一颗神女的道心么。” 微生红菱摇摇头:“若是以一个神女为代价,换来此界仙脉重续,掌门焉知日后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不知多少个飞升之仙。” 神女又如何。 该当是她命中之劫。 微生红菱所知一切皆来自时非谢,然而即便是时非谢,也是无法窥迫一个神女所依存之道。 都说大道三千,又何止三千? 或许这个神女的道心便是天下太平呢?微生红菱想起那一眼凤凰泣血,垂下眼。 或许呢? “顺心而为,顺心而为……” 从她被微生红菱救下属于江水的性命时,就注定是压上上界道心的一场豪赌。 无论是输是赢,她都没有任何好处。 微生红菱看着山下云雾摇了摇头,朝闻道,夕死可矣。 第七十五章 满刃请酒过千杯,再三相请 但逢故君应战来,满刃请酒过千杯。 如今的江湖,早非从前的江湖。 倘若相逢,莫问君名姓。 江水在玉麈之上拿捏作态,等来了一波又一波的游说者,大多还在山脚就被微生红菱所造的护山大阵拦下。 云里雾里东南西北一通,天黑月落了几回,才跌跌撞撞走出了幻境。 当这些人面色惨白回去的时候,“江水”这个名字又重新在江湖之中传播开来。 只是与从前不同的是,这次不仅仅是在江湖之中流传。 * 当年拿着半壶老酒,提着惩尺剑便要上山入川去拼酒拼刀剑的丹峰大师兄沈眠星,如今依然是百衣军之中丹峰部署中有着赫赫战名的沈将军了。 沈眠星大小到大就不信神仙,那一晚他被惊呼声惊动提剑出门时,看着那奇异景象也只当是什么特别高明的江湖术士。 若是当真有圣人,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出世?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派遣了方迁等人前去查勘,原想此人必然是有些真本领,若是能入百衣军自然是最好。 他听着玉麈弟子方迁转述的当时场景,眉头紧锁:“江水?一介江湖术士也敢叫江水!” 方迁虽然被江水推搡得无功而返,却还是认真道:“将军,我问了玉麈所有的小师弟,都说那位江水姑娘在玉麈三年见不曾吃过一粒米,喝过一口水。” “我与她对坐时留心,她呼吸之轻微简直连我也察觉不到。并且——” 沈眠星抬眼:“并且什么?” 方迁有些不好意思道:“并且那位江水姑娘生得貌若神女……” 眼见沈眠星眯起了眼他忙接着道:“我也是玉麈弟子,对这些玄之又玄的存在,总归还是较常人明锐些!” 听他说完,沈眠星原本因为相同名字而加速片刻的心又回归了平静,他挥手:“去,去吧!” 方迁心中不觉自己有错,笑着作揖出了去。 沈眠星暗骂一声玉麈的小道士,而后摸索着粗糙的掌心思索起来。 卿哉与江水,这两个他认定的挚友,一个是七年,一个是十年,这般多年不曾相见。 霜满在江水一事上没有瞒沈眠星多少,他们夫妻二人都是一心希望着卿哉与江水二人能够有着敞亮的前路。 奈何总是事与愿违。 风雪呼啸。 洛霜满弯下腰替沈云冲整理好小袍子,看冲儿冻得通红的小脸她心疼不已,忍不住细细念叨:“你如今还在长身体,正生嫩着呢,别学你爹那样。” “怎么不可以学了?” 沈眠星一进门就听见自家夫人这样半带埋怨的话,笑声里带着些心虚,一把抱起冲儿转了几个圈:“冲儿今年八岁了!是个小男子汉了!” 沈云冲也握紧小拳头:“小男子汉了!” 这父子二人合起来对付着他们的娘亲和夫人,活像是凑在一起壮胆一样。 这一大一小两个男子汉是洛霜满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横了沈眠星一眼:“那也不能光着膀子练武,这大冬天冻着了怎么办?” 仍就是絮絮叨叨的埋怨,却明显缓和了下来。 沈眠星顺势将沈云冲放下去:“是这小子偏要学我,他主见大着呢!” 见爹爹这样就把自己推出去挡娘亲,沈云冲忙讨好笑着对洛霜满说:“这不是有娘这个杏林妙手在嘛~” 她没好气用手指揉了揉儿子冻得通红的小鼻子好一通。 “就你嘴甜,不知道是和谁学的。” “自然是和为父学的,”沈眠星颇为自豪,“你不知道,他们都夸我惧内呢!” “这也算是夸你?” 洛霜满忍不住嗔怪:“你都快不惑之年的人了,怎么还分不清好话坏话?” 沈眠星嘿嘿一笑,恍然又是十多年前那个傻里傻气要划血换命的少年。 他说:“夫人这样的姑娘,如果不惧内就是罪过了,他们自然是在夸我。” 这些年丹峰浴血,死伤无数,全都是曾和他朝夕相处抢酒喝的师弟们。 沈眠星也从无拘无束一身布衣,渐渐惜命带上了冰冷的盔甲。 越是乱世动荡,天伦之乐越显得弥足珍贵。 沈眠星自幼便是被抛弃在路边的孤儿,就算他被丹峰掌门长老视如亲子养大,他总还是会对寻常的阖家团圆有着无法言说的神往。 而今妻子是心上人,儿子活脱是自己的翻版。 一家人亲密无间,哪里有比这更好的事情! 人心总归是偏的。 沈眠星原本是想将“江水”这个名字说给洛霜满听,但是未进门前听着洛霜满絮絮叨叨的话语,忽然就想把这个声音咽下去。 他如今不仅仅是丹峰的沈眠星,江水的挚友了。 他是百衣军下丹峰部署的将军,洛霜满的夫君,沈云冲视若神明的爹爹。 这个“江水”最终不知道会选择辅佐哪里,万一不是百衣军,可能他们死前都不会见到这个“江水”一面。 夫人重情,沈眠星舍不得让她为了一个名字而做出涉险之事。 即便她当真是江水,隔了十年未见的江水,而今天下无人不知的圣人…… 沈眠星与洛霜满也不该是谁的附庸。 “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被软磨硬泡好一阵后洛霜满同意了冲儿出去的要求,只允许在大营之中。 而后她一抬头,发现自己的夫君竟然在走神,洛霜满忍不住开口:“是如今的局势有什么不对么?” 沈眠星和她已经算得上老夫老妻了,但是还是学不出如何不着痕迹地撒谎。 于是他干脆道:“算是吧,和那个圣人有关。” “圣人?” 洛霜满一听便通透,蹙眉想了一会道:“方迁他们若算脚程,一来一回三日前便该回来,我原想着既然耽搁了若不是路上遇上什么事,便是那位圣人有意留下。” 她抬头看沈眠星:“今日是方迁他们回来了么,他怎么说的?” 平素里有沈眠星拿不准的事情,也都会拿来同洛霜满说,军中大多都是知道这个少夫人/将军夫人的七窍玲珑的。 于是一来二去做出几次有效的决策之后,也有人提议干脆让洛霜满来做军事,却被爱护夫人的沈眠星推去了。 他心想洛霜满总不是圣人,难免会犯错,若是哪一日害了将士们自己既护不住她,也无颜护她。 洛霜满也自谦无能,当不得如此重职。 但到底这事情拿到明面上说过,有事算不上特别机密的事情,沈眠星拿来和洛霜满说,军中众人也没有什么不满。 “她言辞有些含糊,只说如今走不得留了方迁他们几日,说既然是往昔玉麈弟子,回玉麈多坐坐就是。没有明确说什么投奔之意。” 洛霜满闻言思索一番,道:“那圣人是如何模样?” “方迁说她呼吸幽微似无,而且玉麈众人亲眼见她三年不吃不喝,还有一股子什么玄乎的神韵——估摸是因为这个圣人长得好,这个当不得真。” 洛霜满无奈看他一眼:“术业有专攻,你这个拿剑的和旁人修道的说什么玄之又玄?” “那他们不也是练剑的嘛。”沈眠星小声嘀咕。 洛霜满忍俊不禁,清了清嗓子:“既然这个圣人的确有些本事,那么再三相请也是应该的。” 第七十六章 烽火草莽乘风去,再去玉麈 “再三相请,”提起这个沈眠星有些为难,“方迁此前回去已经算是有惊无险,路上几处敌军关卡好容易才没有出事。” “如果再三相请她还是请不来,怕是……” 沈眠星的忧心洛霜满未尝不知道,她柔声劝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若是有了这个圣人,但凡只是在军中显圣一次,那其中的好处便是无穷的。” 这点沈眠星倒没想到,他素来是讨厌那些欺世盗名的。 沈眠星开口:“可先前有一个小户家族,还吆喝地里挖出了金龙,被人戳穿是自己埋下的刷了金漆的石雕不说,后来还被人很快就收编了。” “金龙是有形之物,这种把戏更是不知道被前人玩了多少回的。”洛霜满劝道:“可是那等异像,又哪里是寻常人可以做到的呢?” “退一万步,即便那样的异像是是个骗局,退一万步,这样的骗局有几个人能解开?无人戳破便是真的。” 那声称挖出金龙的人家也是显赫了一时,后来被戳破之后,才招来旁边邻居收编了。 见沈眠星在那边还有些顾虑,洛霜满又道:“何况那个圣人说,方迁他们是玉麈旧人回玉麈多坐坐又说只是如今才走不得,言辞似拒还留,我总觉得她必然对百衣军是有倾向的。” “况且若是玉麈那个圣人当真选择了其他人,于百衣军而言可不仅仅是损失了一个圣人。” 提起这个洛霜满免不了忧心忡忡。 百衣军自一开始就是应皇帝招贤令而一股热血涌进这血水之中的。 然而不想后来皇帝被逸王那厮那捏住,几次三番斥责江湖中人是无君无父的乱臣贼子,在这个乱世里可谓腹背受敌。 若非开弓没有回头箭,可能百衣军早已各自散去了。 如果这个“圣人”选择了其他勤王部队,或者干脆站在逸王那里,洛霜满怕百衣军必将轮如万劫不复的境地! 沈眠星冷静下来一想,似乎也确乎如此。 他拉着洛霜满的手真诚道:“还是夫人好,夫人不光是我的贤内助,更是我军将士之福。” 洛霜满笑笑:“这样的混账话自家说说就行,在不许外头说了,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我夫人的好,别人哪配知道?”沈眠星真诚满满、油嘴滑舌。 洛霜满噗嗤一笑。 二人又说起刚才的话题来了。 “如此只能劳烦方迁多跑几趟了。”他道。 洛霜满又道:“即便是圣人不来,方迁是至今为数不多见过那个圣人的人,得让他务必久留,圣人不出世择师,不可归来。” 她感慨道:“此去不知有几路人马暗中留意,想必会是一路凶险,劳烦他了。” “这可算不上劳烦。”沈眠星想起什么兀自乐乐起来,他乐不可支道:“夫人,你是不知道方迁那小子提起那个圣人的样子。” “什么样子?” 洛霜满好奇问。 “他傻得活脱脱就……” 活脱脱就像当初看见洛霜满的自己那样,沈眠星心道。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又想起当初种种,一时柔情涌上心头。 只觉得无论去路如何,有对方同行便是好归处。 沈眠星重回政务堂,命人传方迁进来。 “诶方迁,你别走呀!和我们说说那个圣人长得什么模样?漂不漂亮!” “是呀是呀!活圣人咱么这就你看见了,说说无妨,无妨!” 方迁正被那些摩拳擦掌的臭兵蛋子们围住,此刻受到传召如蒙大赦,丢下一句“不可亵渎圣人!”忙走了。 留在原地的几个人相视嘿嘿而笑。 “看方迁那样子,估摸着是丑不了的。” “嘿嘿嘿。” “嘿嘿嘿。” 直到有长官路过训斥几句,他们才各自散开去了。 而方迁进了政务堂,看着沈眠星深思的模样问:“将军招我有什么事么?” 沈眠星早就听到这小子的脚步声了,故意摆出冷峻的模样,唬一唬他:“你不知?” “我知什么?” 他先是疑惑反问,而后忙惊恐道:“不不不我没有亵渎圣人!” “噗——”沈眠星绷不住笑了出来。 眼看他眼角都笑出了点点泪星,这才咳嗽着停了下来,而后道:“你怎么亵渎圣人了?” “还不是将军你那些个师弟,扯着我不许走,非要我说圣人长什么模样——我刚说了一句姿容非凡,他们就挤眉弄眼起来。” 方迁急哄哄解释:“可我当真没是有亵渎圣人!” “好了好了,我只不过是诈一诈你,再说你这算什么亵渎?” 面对将军的话方迁内心反驳,如厮人物,同俗人交谈就已经算是轻慢了! 面上他却正色道:“将军诈完了,可以说正经事了吧。” 沈眠星笑着摇摇头:“那个圣人——” 眼看方迁又要着急,沈眠星伸手拦了拦:“说正事!说正事!” 随之沈眠星道:“那个圣人既然说你是玉麈旧人回玉麈多坐坐,又说只是如今才走不得,她想必对百衣军是有倾向的。” 方迁闻言也正经起来:“原本我也有这样的想法,可圣人的思索我们怎么好妄自揣测……” “打住!” 沈眠星忙不迭道:“我想了想还是让你带几个得手的人,再去一趟玉麈,不论那个圣人是不是要来咱们百衣军,她不动你不动。” “如果能一起回来百衣军,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不管是哪个部队都好,回来咱们着你你跟着她。” “要是她选了其他的,你也得等她走了再快马加鞭赶回来!知不知道!” “是!” 方迁话语掷地有声。 他想了想,还是选了两个玉麈的旧日师兄弟,忙不迭就想走。 看他像是等不过明天,沈眠星笑骂一句兔崽子,也就随他去了。 早去早回,少生变故。 等方迁离开政务堂,沈眠星一个人坐在里面啃这军报,许久之后叹了口气。 他招了门前亲信守卫进来,指着桌上的军报说:“送去夫人那里吧。” 亲信点了点头:“是,大师兄。” “没大没小,”沈眠星在他过来时拍了拍亲信师弟的肩膀:“在这里要叫将军,多久了还改不掉。” “好——将军。” 师弟小心抱着军报藏在怀里,看周围无人急急走开送到洛霜满那里。 洛霜满看到这些军报,又无奈又气恼:“说了多少次了,这等军机密事怎么能搬来拿去?下次你不必惯着他,先找我过去。” 师弟笑嘻嘻:“嗨,少夫人您不当他是将军,可我们得听话呀。” 又说:“那下次我替您劝劝将军?” 洛霜满正展开看着,听见这话摇摇头:“罢了罢了,他那个脾气听得了谁的话,下次你机灵着点装听不见找我先。” “好,我记住了!” 师弟爽朗笑着回去复命了,沈眠星能如何?自己夫人的训话,可得用心记着。 “行行行你退下去吧,下次本将军亲自送去!” “好——将军!” “嘿你这!” 没等沈眠星骂出来师弟飞快退了出去。 沈眠星笑也不是骂也不是,手直愣愣指着门外好久才啼笑皆非放了下来。 他坐在空了大半的桌子前,叹了口气。 江水啊江水,你如今到底实在什么地方?难不成是和卿哉隐居去,当了一对神仙眷侣了么? 这个圣人“江水”到底是不是你。 烽火草莽乘风去,天上恐无路。 第七十七章 寒潭冷雪空离境,命门何在 微生红菱踏雪而来,而江水烧水却不是为了待客。 江水抬头看微生红菱一眼,伸手让她自便即刻,而后起身去拿杯子留给微生红菱一个背影。 有些人的习惯是无法改变的,尤其躯壳上的。 微生红菱看这个看似大大咧咧但自己似乎无法攻破的背影,兀自沉默了一瞬。 而后她越过江水看一眼正在燃烧的火炉:“烹茶?” “是啊,山下多血腥,可惜这般好茶。”江水拿着杯子侧过头笑道。 微生红菱见她这般说法,一时不知她是在调侃,还是其她。 沉吟片刻后她道:“百衣军之行,吾与你同去。” 正在烧茶的小火炉忽然噼啪跳动了一点火星。 江水诡异地一顿:“你要与我同去?” 微生红菱颔首,仿佛理所当然的模样。 自从那一日红衣显圣之后,为了区别玉麈唯二的女子,微生红菱和江水心照不宣地一个身着道袍一个终日红衣。 反正如今自己在不会有有汗渍污垢,衣服穿在自己身上,也和挂在衣架上没什么两样。 对此江水接受得坦然。 可此刻微生红菱如此直言要同自己一并前去百衣军,江水才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红菱,我有行差踏错的余地么?” 微生红菱沉默片刻,而后道:“没有。” 江水笑笑:“也罢,我就这一条命——一条命,不够死两次。” 玉麈常年大雪去并不是刮骨那般的寒气凌冽,雪如冷光,终年长存,平凡到叫人留意不到她冰凉的特质。 而江水得到意料之中的答复后,笑着摇摇头,她看着微生红菱:“此去,我总该有个称手兵器。” “当初第一面你就告诉我,我叫江水,我的刀很好,”江水的目光凝视在微生红菱眉间的红痣上,“一晃到如今,我还该用刀么?” 江水没有问微生红菱她的刀在哪。 能让仙人为之算计的刀,怎么可能是凡品? 微生红菱并不答,她只是回看江水双眼坚定而缓慢地摇了摇头。 好像是一个母亲对着问出不该问的问题的孩子那般,我是为你好,你不能知道,你不该问。 江水看她如此,也不管她是在学闭口禅,还是什么不得妄语,悠哉哉坐下将杯子放在桌子上。 拿着被雪压得掉落下来的松树枝,江水挑了挑火炉。 她闻不见是不是有茶香,好在自己如今看得见。 就在微生红菱当她已经偃旗息鼓之后,江水冷不丁开口:“我的刀是不是和饮光刀有关?” 微生红菱的手指微微颤动一下,在呼啸风雪和火炉噼啪的声音里丝毫不显。 见她避而不答,江水微微一笑。 穷寇莫追啊穷寇莫追,她将烧得滚起的松上雪水倾倒在杯碗之中,并没有像先前和微生红菱说得那般烹茶。 捧着略微吹了吹热气,江水便直接饮下大半杯。 这可是滚烫的开水。 见微生红菱还在看自己,江水笑着举杯问她:“我这里只剩下一个干净杯子了,你若是不嫌弃,可与我共饮。” 到底微生红菱只是摇摇头,无悲无喜,无怒无惊。 “你的兵器是一杆枪。” 江水听见这个“枪”字挑眉看她,笑而不应。 微生红菱是知道她先前拿来的那些武学典籍自己一字未看,一招不学,此刻陡然提起刀来谁不知她做的什么想法。 然而江水不问,微生红菱却不可以不答。 “那枪——” “那枪必然是昔年修平将军用过的赤牙破虏枪,亦或是赤牙破虏枪之后身。” 江水截过她的话,将发丝别到耳后:“青阙君当年所留之物还有哪些?” 的确,没有青阙君传承的微生红菱也只是一个生错世代的天才。 没有仙脉以供修炼,微生红菱连辟谷都做不到,更别说学先人那样更改一国命数。 故事不是白听的,而有些秘密,更在故事之外。 如女萝之依附,如浮萍之瓯水。 江水没有愚钝到思考不来这些,她将这一节树枝,这一瓯水捧在眼前,企图看清整个故事的根。 隐藏在顺其自然的枝叶下,支撑这整个故事的根。 江水温和笑笑,没有讥讽,不带惊疑:“有些事不便告知凡人,我明白。” 她将晾凉的剩下半杯水送入唇边,随着将要脱出口的话语一并咽下。 微生红菱见她没有讲剩下的猜测说出,不知是舒了一口气,还是揪紧了一颗心。 江水看她面色如常,眼底却有暗流涌动,摇摇头不去管她。 这青阙君为情欲而毁溃仙脉,纵然是天纵英才,可江水对这种罔顾秩序只为私利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好感。 那昭邕公主所想的,都是青阙君所不以为意的,如此怎能有什么好的结局。 从微生红菱讲那个故事一开始江水便知道,这绝对不是个有情人终成眷侣的故事,奈何她没有差距。 瞥一眼还在凝神自静的微生红菱,江水将茶杯举到嘴边来掩盖那一抹笑容。 你让一个心怀家国、能够说出“愿以心头血,万里泽青阳”的奇女子,同你纠缠小情小爱本就是大谬。 还自以为深情逆天改命——或许的确是深情,可昭邕公主如何能容忍? 即便退一万步,昭邕公主自始至终都没有梦斩孽凰,当真成了真凰之命,甚至为了旸国百姓而一直把涉朝政不放。 又将她对弟弟的爱置之何地? 为何总以为死是不好的结局呢?连青阙君都不例外。 江水如此想想,而后黯然摇摇头,自己为了一念心安而欲平天下又与青阙君有什么两样呢? 不过是看起来更正道些罢了。 但微生红菱既不是青阙君,也不是江水。 她的神色一点点安定下来,露出极为少见的一点笑容。 江水有心想说什么,却有觉得自己的“点拨”可能适得其反,只是缄默。 她又拨了拨舔舌的火焰,忽然侧过头捻来一缕青丝想掐断,却奈何掐不动,于是便直接递过去烧。 然而任由火焰满燃,发丝没有一点卷曲。 “连火都烧不起?”江水撇撇嘴:“那我这辈子该怎么个死法?” 微生红菱看她这样试探,如梦初醒,她忘了现在江水的这具躯体已经和不老不死无二。 发现微生红菱的眼神,江水也才反应过来,笑道:“这样,也没有行差踏错的余地么?” ——没有。 微生红菱沉默以答。 江水点点头,还兴致勃勃地烧着发丝:“火不行,下次再试试吞金看?” 微生红菱知她是在以五行来猜测自己的弱点,命门,然而其实连微生红菱自己都不知道。 她捏着玉拂尘:“吾先行一步。” 江水不抬头:“嗯,慢走不送。” 一直到微生红菱走开许久,江水才抽回发丝,俯下身呕出一摊水。 干净澄澈还带着丝丝热气在雪地上融化出一点痕迹。 她低下头用手绢擦了擦嘴角,瞧着外面飞雪叹了一声。 “好雪,”江水发自内心真诚地自言自语,“瑞雪兆丰年,来年耕农想来会有个好收成。” 寒潭冷雪空离境,也是农家好眠时。 好雪啊。 第七十八章 琴心三叠通明后,云舟直下 一晃玉麈已经来了数班人马,然而大多甚至没有见到江水一面便无功而返。 有些人受不了这窝囊气干脆走了,也有人暗暗驻扎在玉麈山门阵法外,把自己伪装成朝拜的百姓。 是了,玉麈显圣之后远的近的来了许多百姓。 他们每日都会固定跪拜几次,图个心安念想。 江水无奈且心酸,若自己当真是圣人可以翻手之间就能涤清四海便好了。 奈何她并不是。 还有些使臣江水亲自见过,都是些日后可能的劲敌,然而却也是不是在细物涯,且江水只是暗中观察。 可谓不怎么给人面子。 但毕竟是圣人,自己能够上山而不是被无形阻挡在山下已经让这些使臣足够惊喜了,哪里会怨圣人不肯相见呢? 个顶个以为自己是最得圣人青眼的那个。 而叫江水一直留心的是逸王那一方没有一个使臣前来。 没有亲眼与人交涉,江水只能通过昔年的事件中剥离蛛丝马迹,来确定这个储诚庭是何等人。 自傲自矜,慧极必伤,玩事轻佻却少有漏算处。 有腿疾。 而且仅有的几次正面交锋失败,都微妙使飞骏得势。 若说这其中没什么猫腻,江水绝不相信,然而饶是她也难以在一堆苍白的字句中继续填补这个人的血肉表里。 尤其是如今——这般震动天下的圣人出世,却引不来他一点兴趣。 是太过自大、自大到不屑圣人,还是另有其他隐情? 江水直觉是后一种。 回想起这段时间诸多“访客”,或低声下气,或谄媚讨厌,或诚惶诚恐,或另有心思……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这个圣人的身份可以大做文章。 就算是沽名钓誉之徒,拿来一用威名也未尝不可。 是的。 在江水又吞金又上吊的试验着的时候,毫不意外得看见有好几支军队,纷纷找来容貌姣好气质相似的女子换上红衣。 江水记得这几个是连山都没有上来的,但是具体哪家军队,到时没有多留意。 他们都扬言玉麈圣人在自己队伍之中,几方人马还为了那些个圣人互掐起来。 江水看着微生红菱为了给她打发时间而费力造出的二代云镜,笑得前仰后合,即便这个云镜本意是防止她再挨个试死法万一真死了怎么办。 一个说你看你这圣人皮肤差黄、死鱼眼、肥头大脸一看就是个冒牌货; 一个说你那边圣人是我们那边头牌以前我还点过屁股上有颗痣; 还有一个出来说你们都不是,其实圣人是个红衣服的男子不才正是在下! 前两个江水还能笑着看,最后一个江水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膛。 而后她严肃转过脸看向微生红菱:“为什么不够丰满。” “……” 微生红菱道:“太过丰满不利于行动。” 江水撇撇嘴又转过去看,把这几支军队记住,而后学着微生红菱那般挥挥手。 然而心头却将“这具躯体大约是自己真实面貌”的可信度提高了几分。 心头计较归计较,她还想看看其他队伍,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奈何江水不得要领,看不了别的。 微生红菱见江水在那里自娱自乐,却不敢真当她当没心没肺的人物。 江水挥了来回几次见没法像微生红菱那般随心所欲更换视线,也就放弃了。 此时微生红菱上前一步:“今日可以取枪了。” 便是今日么? 江水闻言垂眸,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道:“好啊,那可是修平将军的枪,定然不是凡品。” 却有想起枪法如何,但武学万通,她虽未曾用过长枪,也不觉得会差到哪里去。 微生红菱见她如此,知道:“如此便随我来。” 言罢转身。 在江水恢复光明之前微生红菱好歹还算得上她身边的朋友一个,可等江水挣脱素练涤玄,走出袖中青阙的幻境之后…… 微生红菱就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唤醒江水的那般场景,一句话便崩溃了全盘。 若不是有着之前浮玉山绿萝村的“情谊”在,或许江水还会和第一次被唤醒时一样,想要格杀自己。 微生红菱想到这里,又觉得不对。 即便没有情谊,现在她们二人也算是殊途同归,有利可图,不会轻易撕破脸。 这个神女到底是修得什么,这般冷酷,却还善良柔软到让人不可置信。 “红菱。” 动身去取枪之前,江水忽然叫住了她。 微生红菱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她,等待着江水的话语。 江水想了想,道:“如你这般,当真可以修成道心么?” 微生红菱不明所以:“如何?” 江水欲言又止,最终摇摇头:“罢了,当是我多心,你不用在意。” 这样无头无尾的话微生红菱颔首并不将它放在心上,她走到涯前停下,问江水:“可晕船?” 江水摇摇头。 闻言微生红菱又聚山间之云水,渐化成一叶乌蓬小舟模样,她先一步跨过悬崖与小舟之间的一道间隙,而后转身静等江水。 琴心三叠通明后,幽宿自知处。 江水看着深不见底的悬崖略感不适,皱眉提起衣摆走了上去。 缩地成寸的术法,微生红菱到也不是不会,然而却带不了江水。 因而她将云舟直下一直飞速来到涯地。 江水坐在船舱内看不见外部放松许多,等她听到微生红菱唤她出来时刚一站起身,云舟的顶部便消散了。 只留下脚底一层云,细腻。 玉麈细物涯崖底,居然是无尽寒潭,而她和微生红菱站在一片云上,幽深碧蓝的潭水中飘着稀碎冰粒浮雪,人影隐约。 极美。 微生红菱正预备说什么,转过身看江水怔然忘我的神情,不知如何开口。 她随着江水的视线遍览一通,未曾觉得哪里不一样。 而后微生红菱不用船桨,驾着一片天上云游过了玉麈山下寒潭水。 江水在她身后看着潭水,忍不住想鞠一捧水,却被留意着的微生红菱轻声阻止。 “云舟遇水易化,还是不要玩耍为好。” 闻言江水想了想,忽而问:“那若是对着袖中青阙以水泼之,可以破法么?” 微生红菱摇了摇头,江水想也是知道不会这么轻易。 她道:“此处之水是师祖所留,一滴可以同化一川之水,与这云舟有同源相似之比。” 原来如此?听起来倒是确实颇有道理,江水颔首而后也不再试图拨弄水花。 微生红菱余光看去也放下关注专心驾驶云舟,小心不让云舟底部碰到潭水水面。 二人乘着云舟一路游去,恰有一瓣梅花自万仞高崖之上落在江水肩头,不忍拂拭。 只是下一刻便被一阵风拂去了。 “呵。” 江水没有来轻笑一声,微生红菱本预开口询问,然而又恐她多猜出些什么,于是缄默不理睬。 心知多说无益,江水也缄口不言。只是微微笑着。 第七十九章 银灯光灭长河寂,焉能如此 赤牙破虏枪。 昔日修平将军之爱枪,身死沙场之后后人不见其踪。 赤牙闻名便知不会属于寒气之兵,何况藏枪之地有整涧寒潭幽冷来守护,除了火象不做他想。 看那枪身通体银白,枪尖却是赤红一点。 枪身可谓玲珑,却更是英气兼并风情。 “看见此枪,便可以遥知持枪人了。”江水道。 江水对于修平将军晏洗兵算不上有多推崇,也不觉得结局有何惨烈可惜。 只是见枪却不曾见面,而如今枪魂已没,她不由心生感慨。 然而在江水感慨之时,前面微生红菱仍旧是背对于她,却传来冷然一声:“往后你便是持枪人。” 话虽如此,江水想,可说得却太过直白不留情趣。 就像妩媚讲究的是一个妖而不漏,这样大咧咧白花花地把肉都摆上来,可不就是砧板上的猪肉,再怎么样也就是待价而沽。 可见微生红菱并不常同人交流,江水想到。 “胡说,”江水一笑,“我明明是双——” 双? 双什么? 在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便戛然而止,江水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与此同时,微生红菱也踱步转身。 她有一字一顿重复道:“往后你便是持枪人。” 好像生怕什么发生似的。 银灯光灭长河寂,空怅惘矣。 江水忽觉无端疲倦,这股无力感来势汹汹且万分熟悉,又随即被她压下。 “好。” 她低低笑着:“我答应你,不论从前我是什么,在这个我们约定的以后我都是持枪人。” 自己从前或许不算十分不堪,却也绝不是“心系苍生”的这个江水。 可从前? 江水现在不愿意想起从前了。 自私得保持现在这个江水的模样,一直到夙愿完成,一直到那个以后结束,再回到从前吧。 微生红菱凝视着江水平静的神色:“你又在想什么。” 江水笑:“玉麈红菱真人,竟也学会了怨妇口吻。” 闻言微生红菱也忍不住皱眉。 江水看她如此作态,笑着向她走去一直到站定在微生红菱身前与她对视。 二人身量皆是修长挺拔,在寻常女子之中算是高挑出众。 此刻两相对视,平静之间暗有交锋。 就在微生红菱想要开口的一瞬间,江水先动了脚步,越过了她。 “这次取枪不会有什么惊天阵仗吧?”她随口道。 江水从云舟上踏步而下,绕着这个插着赤牙破虏枪的巨石周围走了半圈,不待微生红菱开口便直接走到赤牙破虏枪前。 走到近前江水才发现原来这杆赤牙破虏枪的周身竟然覆盖着薄薄一层冰雪。 江水看着枪身冰雪,心下顿时有了预感,她转身问道:“这是这涧潭水所带来的?” 微生红菱并未解开云舟与她一起上岸,仍旧将云舟泊在潭水上。 对于江水的问话,微生红菱先是颔首,而后才道:“不仅仅是如此,其中机密不便告知。” 好,不便告知。 江水了然颔首,就在微生红菱以为她还要询问的时候,她忽然就伸手拔枪。 微生红菱不由瞳孔微睁,看着江水轻轻松松将赤牙破虏枪拔出巨石。 “好枪。” “不愧破虏之名。” 意料之中的简单,水到渠成,江水笑笑拿在手中随意一个枪花称赞两句便了事。 在江水拿着枪往回走的时候却被微生红菱以玉拂尘相拦:“为何你如此漫不经心。” 江水低头看了看赤牙破虏枪,笑道:“一切都在青阙君与红菱的计划之中,取枪又怎么会有风险?” “且不说这个,先回去吧,我困了。” 微生红菱总难跟上她有心的推诿,但事实的确如此,江水见她哑然后付之一笑,上了云舟。 “走罢。” 微生红菱无法,只能由着她的话掉头往回去。 “冰雪覆盖虽然不影响枪的锐利,可想来必然是有所影响,”江水摆弄着手中赤牙破虏枪,“有要做什么来解?” 环环相扣却看似豪无必要的设计,江水一时想不通青阙君此举用意。 或许这寒潭水是为了守护长枪,可…… 微生红菱仍旧是回答“的确如此”、“恕不能奉告” 江水也不追究,只是试探着拿赤牙破虏枪的枪尖轻轻划过云舟,不想云舟果然是被一分为二。 江水看着孤零零还飘在微生红菱身后的脚下船尾,颇为歉疚一笑,而后干脆坐了下来。 在微生红菱无言以对的表情下无所谓道:“无妨,你在前面领路便是。” 微生红菱漠然转过身,不想再管这个奇葩的神女。 而江水捋了捋头发,看着俯下身看着寒潭水面倒影笑了笑。 二人很快就又回到了细物涯,江水从云底上了山崖,脚落实地之后微生红菱还是没有任何异样。 她于是笑着道:“那这杆枪先放在我这里?” 微生红菱颔首:“自当如此。” 她姑算了一下时间,对着江水道:“云镜如今我将其一影放在山脚,你若是无事可以看看。” 言罢不一会便离开细物涯,择处继续修行去了。 江水则拿着枪,走到云镜前百无聊赖坐下。 毫无意外得看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人。 那人正是方迁。 方迁来到玉麈之前正碰上两军厮杀,又遭受了若干的围追堵截,等他来到玉麈山下的时候已经昏厥了。 江水看着云镜之中方迁昏死的景象,一面掰着齿牙破虏枪枪身冰雪,一面摸着来她这里躲早课的小师弟的头。 小师弟原本正美滋滋地啃着甜饼,忽然看见二师姐云镜之中方迁师兄的落魄模样,差点没被噎住。 “**姐!**姐!” 江水闻言内心一笑,之前方迁说十余年前自己便是二十多岁,恐怕这声姐姐是太当不起的。 她侧头:“看样子他正在山脚下,你不如带几个师兄弟一起将他救上来?” 小师弟在肚子前擦了擦手:“嗯!我这就去!” 一溜烟便跑得没影了。 而这边江水还在和赤牙破虏枪的冰雪作斗争,按理说此枪属火,本不该被霜雪冰冻。 江水想着那寒潭之水,眸光晦暗,而后她不动声色将发丝梳理到肩后。 “你不去帮你的师弟么?是叫,方迁。” 江水还在尝试着撬开赤牙破虏枪身上的冰雪,若不是牙咬太过不雅不好在人前,她到是很想试一试。 飘然而至微生红菱却只是看着她的手。 若这不是盈琭麈所修补的躯体,怕不仅仅是撼动不了枪身冰雪而已,恐怕她的五指早已留血不止。 这个人,明明忘却前尘却还是劣性难改。 如何会是上界神女? 等不到微生红菱回答的江水回头瞥了她一眼,又将赤牙破虏枪颠倒过来尾部朝上。 又开始从尾部开始试图剥离霜冰来。 看似锲而不舍,实则只是打发时间。 至于她刚刚问得那个问题,微生红菱不觉得自己的计划江水看不出,明知故问自上而下的“疑问”和挑衅无疑。 可她还是淡淡解释:“焉能让你现在便于人前显身。” 江水闻言也点头表示符合:“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丝毫不提既然的确如此她还提什么没颜色的问题。 第八十章 明珠坠地耀如星,流火游弋 其实江水问这个问题,本来也不是为方迁之流打抱不平的。 有个词十分巧妙,叫臭味相投,然而偏偏人们最讨厌的大多数都是与自己相似的愚钝短处。 就像江水也只是让玉麈的小师弟们出面去捡来方迁——总归是性命无忧,吃点苦头没什么大不了的。 天下粉墨登场,只等着角儿一展袖,敲锣开戏。 “只是红菱——”江水淡淡开口:“我虽不是修道之人,却也有一言相劝。” 微生红菱颔首:“烦请赐教。” “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江水手上的力道卸了下来,她何尝不知这样的蛮力定然破不了赤牙破虏枪周身冰雪? 她凝视着赤牙破虏枪:“而后绝学无忧。” 就像杜丽娘游园知春,荒凉的是自己的心台,萧瑟的是自己的灵魂。 每个人眼中的光景都是截然不同的。 就如同微生红菱与江水,即便追求的结果一致,目所见处尽皆不同。 微生红菱开口,却是将她所说的上几句背了出来: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慈孝;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为文,不足。” 而江水似笑非笑:“你修的,是这个道么?” 此刻提起道,微生红菱认真起来。 纵然江水各种作态与微生红菱所理解的仙神不同,她还是记得这个人的身份的。 她捏拂尘:“道法精妙,不敢擅自命名。” 江水摇摇头:“既然你连自己的道都不清楚,更妄论在因为青阙君,因为你师祖,所遗留下的旨意行事了。” “他的道多源随心,可你不同——” 于微生红菱而言,修道便是修道,若她当真问出不用的是什么,才当真是庸才。 江水见她不语,也叹了口气。 她道:“抱歉莫怪,我在你面前说这些的确是班门弄斧了。” 微生红菱自然不当怪她。 “无妨。” 这个女子—— 她从前是个寄人篱下的半个药人,后来是江湖中赫赫有名但内心柔软却冰凉的杀手刀客。 往昔她或许知道她从来都很招小孩子喜欢,却只将这当做可笑的亲和力。 殊不知越是合道之人,越容易受她蛊惑。 对,蛊惑。 方迁就是最好的例子,泄露的一点神魂,就足以让修道之人为之痴,消人魂魄。 若不是自己就是那个一手推着她向前走的人,微生红菱心道,怕更会奉若神明。 不——她本来就是上界神明。 明珠坠地耀如星。 还是会引来千万人不顾地上淤泥,想要捡起擦拭,置于塔尖。 江水和微生红菱两个人经常对坐无话,此刻一席话毕,也毫无意外地两相静默下来。 透过云镜,江水看到方迁终于被他小师弟们风风火火地跑过去捡起来。 几个半大还穿着道袍的孩子,捞起了长长的袖子到胳膊上,一个背起了方迁,其余几人在一旁帮着忙。 迷迷糊糊感觉到颠簸的方迁迷瞪着眼,耸了耸鼻子尖,一股子雪松味儿。 “师……弟?” 他显然伤得不清,江水略微看了一眼,确定这件事是板上钉钉了,也就移开视线。 时刻关注着江水的微生红菱见她神色,便知道这面云镜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她一甩拂尘收了云镜。 江水却忽然开口:“他的伤势虽不致死,但若无治疗足以废掉一条胳膊,减寿数十载。” 微生红菱颔首:“确实如此。” 沃洲山、冰雪堂,放鹤耕田,金镜桂魄。 何处不是尘埃场,何处非带冷香光? “这个方迁,”江水忽然说,“对你师祖有什么讲究么?” 微生红菱旋即懂了她的意思:“师祖虽占卜改命,然而天下悠悠,苍生如粟,不能尽算。” “的确。” 江水居然颇为同意得符合道:“的确,虽然改命一说我不大赞同,但在天命之下能够逃开的只有碌碌凡人。” “虽不至于蝼蚁,但也是被天道满不在乎地套用千万人相似命数,才能够轻巧挣脱又不至于贻误大局。” 微生红菱不当这个是胡言:“何解?” 江水笑着道:“与天道抗衡何其艰难,所谓三千世界,既然有上界下界之分,便定然有维持其中的制衡。” “但想来更改小世界命数总比上界简单些,但是谁知道这不是天道安排好的呢?” 见微生红菱陷入思索,江水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奇异感觉:“我只随口戏言惯了,你听过一笑即可。” 微生红菱不好解释,只是意味不明地摇摇头。 于是江水又提起方迁的事来:“虽然你未曾提过,但我觉得我的医术或许不错。” “的确不错。” 从前江水去用浮碧荆山玉救越生桑的时候,微生红菱还没有像现在这般可谓无所不知,但是对于她的医术造诣还是有所耳闻的。 “我也觉得必然不错。” 江水笑:“那方迁推崇从前的江水,医术比寸霄的嫡传弟子还要精湛,我总不好因为失忆便堕了江水这两个字的名声。” 微生红菱见怪不怪:“你要救他。” 江水摇摇头:“怎么算是救呢,只是寻常的一场医治而已——玉麈两百年基业,不至于连一点草药的储备都没有。” “你该知道,即便他只剩一口气为了大局也不会死。” 微生红菱只想让现在的她与从前尽可能剥离,还不到捡起从前那个“江水”身份的时候。 何况她能救下江水,区区一个方迁又算什么。 “我知道。” “可是我不喜欢欠人什么背负因果,无论是生死前程,还是污垢道心。” 闻言微生红菱沉默片刻:“的确是你的作风。” “我的作风还不止如此,”江水迅速结果话,“总归是相识一场,红菱,我本该是劝你不要下山的。” 此刻已经有远处喊叫“**姐!二师姐!**姐!二师姐”的呼唤声了。 江水将赤牙破虏枪放下,施施然站起身,看向微生红菱:“但我想,你还是要协助或者说是利用甚至是舍弃我的一些什么,才能够达成所愿。” 这个话题是绕不开的。 微生红菱清楚万分,如果自己不时时跟在江水身边,修补仙脉定然是功败垂成。 如今已经不是在袖中青阙所幻化的浮玉山绿萝村之中了,不能再一次不成抹去重来。 可修补仙脉的机会只有一次。 见她沉默不语,江水笑笑:“这赤牙破虏枪看来还不到时候消除冰雪,我也就不急于一时了。” “希望你能如你一开始所说的那般,同我两不相欠。” ——你从前算得上是旁人眼中的十分得意人,身上有着许多引人觊觎的东西,其中的某样东西也引来了我。 ——站在世俗人眼中的境界上,我并不会害你,并且有求于你。 ——你更不用觉得欠我什么,我们将会是两不相欠,共荣一体的。 两不相欠,江水笑笑,希望如此。 从来都是微生红菱离开细物涯,而江水一个人宿在飞雪之中。 今日她拍了拍衣袖,走了出去。 江水说:“我去看看伤患,红菱自便就是。” 而后头也不回便离开了。 没有云舟,山崖陡峭也拦不住江水的身影,她轻功卓绝如流火游弋在山崖之上。 胜血。 第八十一章 空羡枕上蝴蝶瘦,去而复返 方迁的伤势不算很严重,掌门李倾昆前来看望之后,江水借用了些玉麈的寻常草药就轻易压治了伤势。 但熬药的时候因为如今没有嗅觉,江水仅仅凭着自己残存的手感以及算得上本能的开药方能力,还是废了两幅汤药。 虽然不至于弄得满地狼籍,但这让江水着实懊恼了片刻。 还好不多时就找回了感觉,成功做出汤药让方迁服下了。 虽然这不过是微生红菱挥一挥拂尘便能做到的。 眼看方迁面色平稳,身上绷带也不再渗血,江水于是放心回去药庐。 将方迁师兄带回来的几个玉麈小弟子都有早课,于是争得掌门李倾昆同意之后,留下一个小弟子留下来照料,小心发生变故。 因为江水特地做的镇痛处理,等到方迁醒来时已经不觉得很痛,但口渴难耐:“水,水。” 在一边不住点头打瞌睡的小师弟听见还当自己在做梦,好一阵才反应过来。 他蹦蹦跳跳倒水喂下去,然后兴高采烈道:“我去给你叫**姐过来!” 方迁昏沉了好久,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含含糊糊胡乱“嗯”了一声。 便任由小师弟跑开了,大门都没关好。 这边江水正在凭着手感拿枣膏和蜜搓甘草丸,她更改了剂量,减少了药性多添了些乌梅肉和蜜使其甘甜。 又添了桂心少许,一个个搓成小豆般大,玲珑别致。 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瓶子来,江水将其打开正预备装进去,却忽然想起了什么。 她将这个小瓶子继续收好,换了另一个空的药瓶,这才将着手装起来。 正在她忙活的时候玉麈小师弟一路不喘气跑了过来:“**姐!师兄醒了!” 闻言江水缓了缓动作:“醒了?” “对!”小师弟使劲点头:“醒了!还说渴了呢!” “我还给他喂了水!” 瞧见这孩子一脸求表扬的神色江水笑了笑,顺手就塞了一个甘草丸到他嘴里。 问:“甜么?” 小师弟含在嘴里觉得十分甜,眉开眼笑答:“甜!” 江水颔首:“甜就好。” 这甘草丸原本便是寻常调养可用,小儿无辜也可以治,江水又特地减少了药性,闲来无事吃两粒当糖豆也无不可。 然而江水又眼疾手快将剩下的一一装好,便随着他一并前去方迁那里。 小师弟高高兴兴在前面走着。 等他们二人来到方迁的门前时,他恰好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江水虽然没有嗅觉味觉痛觉,但是好在感知脉搏跳动还是简单的。 眼下方迁已经没什么太大忧患了,江水将他的手放回被子中又摸了摸小师弟的头:“我去找你二师姐,这里就劳烦你啦。” 小师弟认真点头:“好的**姐,我保证把师兄照顾得好好的。” 然后又不好意思笑着说:“就是,就是——刚才那个糖豆子,**姐你能不能再给我一颗?” “糖豆子?” 微生红菱仿佛心有灵犀,在江水说完要找她之后便恰好进了门,而小师弟的话音还未落。 江水笑笑:“是甘草丸,药性不强可以偶尔当做当做小补品,我做来准备哄孩子的。” 又对小师弟说:“不可贪多哦。” 却还是从小瓶子里倒出一粒给他。 微生红菱嘱咐小师弟尽心照料,而后于江水一并向外走去。 出了门,各自踩在积雪上。 “为何想起来哄孩子?” 不怪微生红菱有此一问,江水想了想,蹙眉道:“若是下山之后遇见了流离颠沛的孩子,拿来哄哄。多少可以补气。” “……你想的着实细远。”微生红菱道。 江水含笑摇摇头,神态是说不出的无奈。 她说:“乱世动荡,稚子何辜呢?” 二人共走了片刻,江水瞧着梅树上的积雪,不由感慨道:“待方迁他修养完毕,你我便要正式下山了吧。” 适才微生红菱也在思考这件事。 她点头道:“的确。” 江水见她无惧且果然,丝毫不在意道心未大成之前久做违心事,不知该如何说法。 良久,她瞧着万里云海,忽而道:“若是当年青阙君未曾毁溃仙脉,怕你如今的成就绝不止于此。” …… 微生红菱沉默了。 平常教书先生都说,小孩子要早早启蒙,这样才能在日后稳固成才。 大旸两百年,未必只有微生红菱一个仙才,可因为仙脉毁溃的缘故,却居然是半点仙迹也无。 生生蹉跎了多少本该惊才绝艳之人? 包括迟焰师叔。 微生红菱想着那个已经陨落的男子,绝仙之世中如点点明星,何尝不是只差了少许的仙才? 没有仙脉,江水还没有到可以成为楔石的时机,觉月洞传承落不到他身上。 只能苦沦红尘之中。 时也,命也。 而微生红菱比起迟焰,又何止只是星点幸运二字? “修补仙脉,本就是吾此生之责。” 听见这话江水却忍不住笑起来:“我不是劝你拦着你,你不用这样斩钉截铁。” “千百年后,你若果真成道飞升,不知是否还能记得这个泯灭在轮回或是万物灰烬中的我。” 昆仑遍历瀛洲后,空羡枕上蝴蝶瘦。 微生红菱却认真道:“你既知我所言非虚,有南碧霄州,为何没有飞升之心?” 江水只当她对自己尤其注意,不甚在意随口道:“飞升之后,我是谁?是哪个江水。” “前尘不知,后顾无心,红菱,你不要太在意旁人,那些都有你的道无关——即便还没有确定那是什么。” 慧极必夭,道法至纯。 微生红菱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她顿了顿,道:“方迁醒了。” 还沉浸在自己思维中的江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微生红菱又重复了一遍:“他醒了。” * “江姑娘,您怎么来了!” 方迁原本和小师弟谈心,知道是圣人江姑娘将她救回来已经是觉得三生有幸,此刻亵衣卧在床上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小师弟跑去把门打开后发现来人居然是江水。 一时之间可以说是惊喜万分:“我一点小伤没有大碍,现在衣冠不整,江姑娘还是还是暂避吧?” 瞥了一眼不自在的方迁,江水直接坐在凳子边。 随意询问了几个关于伤势感受的问题,江水便缄了口。 方迁听到自己不会残废,一时间欢喜不已,而后想起了一路遭遇忍不住暗淡了眼神。 “其实原本来玉麈,我带了许多兄弟,可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若是不能请回江姑娘,方迁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兄弟?如何对得起百衣军? 江水看他这般,心道此人还不错,轻声道:“乱世难永,节哀罢。” “还是多亏了您呢。” 方迁见江水看来,接着道:“玉麈周边虽然现在水尤其深,但各方势力互相制衡,又有一众信徒走动,这才没有再遭到什么杀手。” 很自然得,方迁把这点归功于江水。 ……而江水自然也知道这点。 不然她和微生红菱也不可能放那几个小年纪的弟子去接人上山。 “为何去而复返?” 提起正事,方迁认真道:“百衣军一心护佑大旸百姓,希望江姑娘助我!” 第八十二章 秋阳竹叶簌簌飞,等一等她 江湖中人,能够粗通文墨已是不易。 玉麈是修道门派,自然比旁的文邹邹些,寸霄又是从医的主业,研究学问也自不必少。 而丹峰紫光,一赤贫一富饶,其中大多弟子却一般无二讨厌读那鸟诗书。 认得几个字,几个运气的穴位,便大差不差足够了。 至于史典经义更是除了俚语少有知道的。 所以玉麈弟子虽然只是零零散散下山,却也很招百衣军人喜欢,几个不同的部队分散着用。 ——总归都是江湖五大派的自己人,就是比秀才用得舒服! 这是昔日紫光山庄庄主、如今百衣军紫光部署自封的将军北岭之原话。 原本紫光山庄大刀阔斧,锦衣貂裘,喝不尽的美酒佳酿。 几乎每个紫光山庄的弟子,都有几个丹峰的穷朋友,拉着一起喝酒请客不亦乐乎。 身为庄主的北岭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他眼光更高,能入眼容人“打秋风”的只有沈眠星一个。 丹峰沈眠星唯好杯中之物,紫光北岭也不遑多让。 他们不常相遇,然而每每重逢必然得痛饮达旦,涛声呼啸犹不肯终。 有一次二人为了追偷儿误入花楼,原本面红耳赤准备掉头离开,措不及防同时闻到了一股奇异酒香。 于是二人索性将花楼当酒垆,千金买醉。 当真是千金,事后因为北岭的钱袋子被偷了无法付账,沈眠星抵押了佩剑,北岭典当了锦缎衣袍才还上了亏空。 花楼主人娘子年少时也爱过一个典衣当剑买酒的郎君,旧人旧事如在眼前,于是收了等价的东西也就不再言辞急切。 甚至还一人送了一小坛美酒,承诺会收着他们二人的佩剑衣袍,约定来取。 后来沈眠星拿着从山洞里捡来的金子换回了佩剑,也顺带着赎回了北岭的衣服。 后来武林会结束后又痛痛快快醉了一通。 那时候沈眠星已然是丹峰未来的掌门,武林会的主持者,虽然比不上北岭身家雄厚,却也能交还衣物后痛饮。 席间大醉,各自说起儿女情事来。 一个妻子刚刚怀有身孕,可谓春风得意,一个却刚被心怡的女子婉言拒绝,甚是郁闷。 从半夜喝到天明,秋阳竹叶簌簌飞,北岭热得敞开了衣襟,赤着大半健硕胸膛,汗水与烈酒婉言成溪。 “好酒!” “痛快!” 喝是喝不够的,但暂且解了瘾,北岭说:“听说你家的怀上了?” “什么你家的,大嫂!” 提起妻儿沈眠星笑着起来,与先前义气饮酒的大笑不同,他醉意之中带着一丝深情:“是啊才发现,不愧是我!” 北岭年纪比沈眠星还要小上些许,闻言哈哈大笑:“待我回了紫光山庄,定然要开府库给你送一份贺礼,压过群雄风头!” 沈眠星也笑着,抓过身边酒坛分了大半给北岭:“好!” “在喝!” 又一轮酒,北岭已经整夜饮酒更觉得精神奕奕,他抱着竹子站了起来:“我看上一个姑娘了。” “看上了就看上了呗,嗝儿,”沈眠星浑不在意,他醉的不轻抱着坛子,“这个酒还是三年多前,咱们扒光衣服买回来的,我又埋了到现在。” 想了想,沈眠星又补充道:“谁家姑娘?是江湖人么?” 北岭嗤笑一声:“那是自然,她武艺高强还着呢。” 沈眠星笑着说:“武艺高强不高强,自家婆娘总不会和你动手,要我说还是温柔些,体贴些好。” 洛霜满就同她这个名字一般,对外人而言是冷冷盛满的一碗霜,进退有礼摘不出任何错处,却也隔了许多。 然而当你当真用一颗真心去捂热,将霜雪融化,会发现这是一碗洛阳杜康。 饮之可以解忧。 北岭嗤笑一声:“你糊我?你对你家那位不是一见钟情,我喊你一声大哥!” 嘿嘿一笑,沈眠星忍不住笑得竟然有些憨厚傻气。 “你知道卿哉,卿哉——” 北岭说话有些颠倒了,而沈眠星又喝了半坛子酒,说:“自然知道!” “我和他看上了同一个姑娘。” 北岭看着天,而沈眠星痴痴一笑:“噢——我知道,是江水。” “——你和她很熟悉?”北岭语气一变。 沈眠星连忙喝空了坛中酒向他丢过去:“我和卿哉熟!” 北岭醉里行动还是利索的,轻快避开迎面而来快准狠的酒坛子,偃旗息鼓:“怪不得。” “江水姑娘那样的女子,独立冷静,武艺高强,聪明,我就是喜欢。” 最后是还是以沈眠星劝他不要和卿哉争抢结果二人稀里糊涂打起来,而沈眠星落荒而逃作为结尾。 再后来,沈眠星的孩子冲儿已经三岁满地跑的时候,听闻已经退下庄主位置的北岭父亲替他选了一门亲事。 那时候乱世的序幕才刚拉开不久,北岭还没有散尽家财充当军资。 那个婚宴办得声势浩大,在乱世之中大肆铺张,每个从各地敢来的客人都在一片喜气之中遗忘了外界飞枪炮火。 彼时百衣军还没有成立,沈眠星也还不是什么沈将军。 他携带妻儿重礼前来赴宴,比其他的宾客都早到许多。 百忙之中北岭抽空和他见了一面,两个已经有了担当的男子相视: 一个说:“我家夫人不许我喝酒,冲儿也讨厌我身上酒味,知道了一大一小都会闹的。” 一个说:“我家啊燕身子弱,酒味太冲她闻了会加重病情的,这几日也忙改日有空再小酌一杯。” 沈眠星和北岭相视一笑,惺惺相惜。 北岭说啊燕是新娘的乳名,她的身世很是可怜,自己偶然遇见她带着妹妹四处找活计却饿晕在半路。 于是北岭发了善心将啊燕姐妹带在身边,啊燕早年累坏了身体,北岭还请人来医治。 他家大业大不在乎这些,然而啊燕从未被人如此珍重对待过,惶恐垂泪无以为报。 最后又发生了若干因缘巧合,啊燕为了救北岭已经命不久矣,而北岭也对她情根深种。 于是才有了这样盛大的婚宴筹办。 “啊燕自小没被人好好宠爱过,她到现在还以为我只是感恩她以身相救才会娶她,我,无论如何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不,不需要所有人,只要让啊燕知道她也是值得被爱的。” 北岭面容有愁,也有爱意。 几日后,在盛大的紫光山庄庄主婚宴上沈眠星见到了那个叫啊燕的女子,瘦弱纤细,举止看得出来怯懦却没有一点失礼。 被夫君告知全部的洛霜满看着她,想来为了繁缛礼节,啊燕也是拖着病体瞒着北岭认真练习了的。 后来啊燕终究还是大病不治,撒手人寰。 她死之前留下了一个女儿,哭得比猫儿还细,北岭翻阅典籍取名为渭桥。 佳人在北燕,相望渭桥边。团团落日树,耿耿曙河天。愁多明月下,泪尽雁行前。别心不可寄,唯馀琴上弦。 并且散尽家财千万金充做军资,充了百衣军军库,挽救了到时难以支持的百衣军。 而今他们各自成家生子,各自领兵乱战,七年,已经再也没有人停在原处。 等一等她。 第八十三章 白头翠微玉麈山,后事顺遂 “为何去而复返?” “百衣军一心护佑大旸百姓,希望江姑娘助我!” 昨日与方迁的对话还热气蒸腾,像是玉麈迎来了夏日的太阳,将梅枝雪水舔了去。 口舌生津。 然而江水想了想,还是让他多留几日,养好伤再做打算。 就好像每个未出阁女儿家,都会抱着母亲说她不想嫁人只想一辈子侍奉双亲; 就好像每个抓蝶垂髫孩童,都喜欢说自己才不要长成又累又辛苦的大人。 虽然嘴上抗拒着变化,又到底是对美好的未来有憧憬的。 江水来的时候,方迁正在和掌门说些什么。 如今玉麈弟子凋敝,早没了什么通报不通报的,有时候还要李倾昆这个掌门去扫雪。 这些小弟子们身子骨嫩,做不得这个,这是李倾昆当时扫雪被江水看见后笑着解释的。 江水刻意不去多听李倾昆和方迁的谈话,在门口扣了扣,打断了正相谈甚欢的二人。 方迁偏过头看见来人是江姑娘,忙起身客气呼唤道:“江姑娘!” 李倾昆也扶着椅子站起身来:“江姑娘。” 江水走进来道:“冒昧前来,打扰你们了。” 三人就坐。 原来刚才李倾昆和方迁正在谈论有关逸王的事,江水虽然有心不去偷听,奈何耳聪目明总不能以手覆耳。 见江水已经听到了一些,李倾昆也不觉得被冒犯,毕竟逸王此时派人前来,除了是为江水别无他想。 她本来就有权且必定会知道。 而江水却额外问:“方迁,我的名讳你可有大肆传扬出去?” 江水,虽然是个常见的词,但拿起便用来当名字却是不多的。 方迁却坦言除了百衣军中丹峰沈将军自己谁也没有告诉,江水倒不敢妄自断言是否是因为这个名字,凝神正静思。 “那客人,现下正在偏厅等候着。” 李倾昆看向江水,解释道玉麈本是旸国国教,虽是方外之地,但来人手持陛下诏书若避之不见总归是不妥当。 因为这件事方才方迁和李倾昆说了好一会,现在江水也是表示理解。 玉麈清净无为,多年繁荣只靠大旸皇室出力,否则难有今日之景象。 可以说若没有大旸的扶持,觉月洞两百年后还能不能保持原样实在是难测,但也是因为觉月洞传承仍旧在,才有了今日微生红菱。 此二者不知是有心共生,还是无心插柳。 江水不去多管。 她只道:“既然能上得玉麈,见一见也无妨。” 当代之士,驰骛之曹,书读纵横,则思诸侯之变;艺长奇正,则念风尘之会。 连圣人都要顺时而动,作《春秋》制《孝经》,放萌杜渐,何况她这个假圣呢? 她有心去见见这个姗姗来迟的逸王门客。 一庐载山涛,一琴听寒涧,悠哉游哉的白头翠微玉麈山之行,经年将毕。 不知为何江水有种预感,有关于逸王。 得知圣人江水愿意拔冗相见,李倾昆尚没有什么举措,方迁却忽而抬头看她。 他分明想对江水说些什么,却还是生生忍了下来,主动说自己是百衣军中人,为了避嫌便不关注这件事了。 等方迁离开之后,一直若有所思的李倾昆却不由笑了出来。 “掌门为何发笑。” 李倾昆笑道:“江姑娘又为何明知故问。” 这个老掌门虽然没有多少仙风道骨超然物外的模样,却在人情世故上不输给谁。 江水得了一句算不上反问的话,也随之笑了笑。 两军厮杀,是你死我活阴谋阳谋齐上的,此刻天时地利具全,方迁却还保持着名门正派弟子的避嫌。 虽则迂腐板正了些,却也觉得可喜。 百衣军参与乱世之争时至今日,谁人手上没沾上血? 敌军的血,同袍的血,自己的血,无辜者的血、却还能留方迁如此。 又怎能不叫人觉得宽慰? 一老一少两个人相视,渐渐笑得合不拢嘴。 跑来说待客的东西已经备好的跑腿小师弟看见掌门和**姐笑成这样,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嘿嘿嘿跟着笑起来。 * 多年国教,自是底蕴深厚。 绿叶夹银白色毫心,汤色杏黄明亮,叶底匀嫩,是一杯极好的白牡丹。 寸亦剑看着面前泡茶的红衣女子,见她虽容色镇静,却并无一点谄媚之气,若不是玉麈之中久久未出世的圣人不做他想。 可玉麈会让一个圣人纡尊降贵到替人沏茶? 寸亦剑只想,莫非玉麈修道之人尽皆如此? 江水将茶盏放好:“请。” 江水没有抬眼看对面未着官服的女大人。 事实上,在知道来人是个女子之后,江水便知此人必然是逸王麾下亲信寸亦剑。 逸王麾下能人众多,她一个小地方乡绅之女居然能出头,自是不可小觑。 为她沏一杯茶不算什么。 但是江水想得轻松,寸亦剑却不敢轻松受之,她斟酌道:“敢问足下是?” 江水这才抬眼一看,顺手将水壶继续放在炉子上咕噜咕噜烧。 “客人问得是姓名么。” 她说,而后交叠双手道:“姓名江水二字。” 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话的寸亦剑内心砰然,她霎时将先前的准备都忘了。 虽然她又飞快调整好神态,可眼神的突然变化江水如何留意不到? 自己从前与这个寸姑娘有牵扯? 江水暗自思索,只是她心思藏得极好,寸亦剑没有看出半分不妥。 在内心改了说辞的寸亦剑忽而试探道:“江姑娘的名字,与我一位故人很是相似。” 江水:“是么。” 而后她便不在开口。 寸亦剑则挑眉:“足下不好奇么?” 江水礼貌性地笑了笑:“若是客人想倾诉,自说便是。” “只是不知那位江水是故人,还是仇人,”她看向那被白牡丹,神色淡淡,“若是叫一杯好茶遭了池鱼之殃,可比好奇难过得多。” 寸亦剑直接举杯喝了半杯,她好酒,不爱茶。 这些年为了汲汲营营,才多了许多名茶讲究,却终究是尝不出意思的。 即便是江水泡的,她也只是觉得不那么苦涩而已。 喝了茶,放下杯子,寸亦剑道:“好茶怎敢辜负。” 江水笑笑:“如此到确实不算辜负。” 心知对面人是在嘲讽自己,寸亦剑却不追着这个不放。 她说:“那个江水自然是故人,不该当做仇人。” 江水见她牛饮,也干脆取下滚烫开水直接为她续了半杯,不在费心。 “客人是要为我讲故事么?” 寸亦剑却道:“江水姑娘可愿一听?” 从寸亦剑口中听自己的故事,江水心道,有何不可呢? 她将茶水续完,笑道:“有茶有霜雪,客人慢讲便是。” 江水不觉得自己会有多大份量,一个名字就能让寸亦剑这样的人忘了来意。 多听一个故事,就能多看清一个人。 如此这般,后事更顺遂。 于是在茶烟缭绕之中,寸亦剑看着眼前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美丽脸庞,缓缓开始说一个故事。 故事的最开头,只有亦剑呈萧,在初遇的夕阳下拉开整个过往。 第八十四章 花在东篱独老时,折骨为剑 相遇,一个成为了对方的教书先生,一个成了对方混沌时的得意弟子。 未出鞘却宝光锋利的剑,将避世图自清的萧声挥断,告诉他,他是谁。 可是人事无常,摸爬滚打之中哪有那么容易坚持本心呢。 对着江水寸亦剑避重就轻,她只说:“或许你不知道,我的授业恩师是曾经的京州狂客,魏呈萧。” “二十年弹指过,如今有几人记得他,他不在意,我也不知道。” 江水端起茶用指腹试图感受温度:“名师出高徒,他人是否记得又有什么干系。” 花在东篱独老时,也有辜月悲树根深枝叶繁茂,泼茶养富贵。 若能真实而死,何须万人同呼一心? 对于魏呈萧的辞赋,江水不知自己从前是否读过,但她有调查过大旸近五十年的大事件。 有一句,她读来甚喜。 无酒不做臣,无翰墨枉为人,无傲骨则死生无畏,一器盛五脏而已。 江水若有所思的神色落在寸亦剑眼中,她忽而道:“江水姑娘似乎对先生很推崇。” 江水笑笑:“莫非寸大人不是如此么?” 此前寸亦剑没有与谁谈论过先生,没有几个人值得评判先生。 且事到如今,寸亦剑自问已经违背了先生的教导。除了每年忌日,她都无颜去碑前一醉。 她面色不变:“乱世浊流,清谈为空,傲骨不足一钱银子用。” “噢?” 江水倒是来了兴趣:“如此说来,寸大人觉得什么才重要?” “苍生,百姓。” 寸亦剑字字清晰。 苍生,百姓。 江水咀嚼着这两个词,一时不知该如何说。 而寸亦剑又开口:“其实姑娘便是那夜名动天下的玉麈圣人吧。” 江水含笑瞧着她并不作答,而寸亦剑却也笑了:“圣人怕是不会助逸王一统天下。” 江水似是而非道:“你如何这般觉得。”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在想什么,”寸亦剑眼睛明亮,“逸王身有残疾,不是正统,狼子野心。” “圣人这般的人,我寸亦剑遇到过不少,逸王御下之术厉害,但凡有傲骨的都跪不下去。” 江水忽然道:“寸大人没有傲骨么?” “没有。” 寸亦剑答得举重若轻,她轻轻啜饮着半冷的白牡丹茶,做派斯文。 她道:“大旸不能毁,如今的乱战只是小试牛刀,京州周边还有着安稳民生,若是大旸破了,百姓才会真正陷入无边苦难之中。” 沧浪已浊。 若是能折骨为剑,震慑一方魍魉,即便为他人驱使又如何? 寸亦剑不悔。 江水看着她,忽而道:“寸大人也是个奇女子。” 得到江水的称赞,寸亦剑抱拳:“圣人谬赞了。” 她又道:“若是圣人能够同在下一并回京州,圣人所想的安定天下必然能够最早达成,最轻易。” “逸王虽有腿疾,却更有治世之才。您与我等凡人不同,也无需弯腰屈膝,甚至不必劳费心神。” 此言不虚。 江水漫看天下大势,总有种逸王如猫儿捉鼠戏弄苍生的感觉。 这样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有很大的赢面。 即便他有腿疾。 江水久久不言,而后道:“寸大人的故事似乎还没有讲完。” 的确,寸亦剑的故事还没有提到那个“江水”。 深深看了一眼江水,寸亦剑继续道:“先生对那位江水江姑娘推崇备至,更曾欲跪求她相助——绊倒逸王。” “可惜后来那位江姑娘一去不知所踪,先生孤身上路,客死京州,我为其收敛尸骨,埋于无名荒山。” 江水道:“节哀。” 寸亦剑苦笑:“节哀?” 她摇摇头:“不,那时我已经是逸王手下之人,为他四处奔走,倘若是逸王有令,即便是让我亲手杀了先生,也无不可。” 寸亦剑很清楚知道,绝对不是逸王杀了先生,虽然医生的尸骨是逸王交给她的。 或许是寸亦剑心狠,又或许是她已经疯魔。 魏呈萧倾尽全力教导出来的宝剑,在逸王处开刃见血,为了心中之道如何不能无情? 倘若一死能换逸王变成忠臣,寸亦剑手起刀落,自刎也毫不犹豫。 而且—— “逸王殿下让我来收敛恩师,已经算是垂怜恩赐。” 她的眼睛有一种奇异的明亮,相视冰天雪地之中即将冻僵的赶路人,看到了一簇篝火。 寸亦剑对先生,敬仰有之,恋慕有之,曾经更将他视为引路之灯。 但现在引领她前行的,是自己胸膛中流着的血,是熬碎了骨头点起的灯油。 “先生教会了我许多,也曾想拦住我北上京州的路程,”寸亦剑道,“那时我不知道他是谁,京州狂客与我不熟,我只想肃清朝野。” “他不该告诉我他是谁——连魏呈萧都无力回天,我又能如何?最终我还是投入了逸王门下,真心诚意。” 寸亦剑面色沉静,时光催人老,常叫人面目全非。 “若是当初那个江水帮助了先生,或许我们就是仇人了。” 与昔日授业恩师两相陌路,寸亦剑比自己以为得海燕平静,她早就坐下决定。 这一生只为群黎百姓而生,而死。 无归之路若定然要她和先生其中一个人奔赴,寸亦剑只能选择先生,他会带来无可估量的后果。 为了逸王,为了天下。 寸亦剑只能碑前多醉一杯酒,仅此而已。 江水看着她,毫无意外看见她眼中木然的悲伤,心中惋惜。 可惜生不逢时。 又过片刻,江水道:“寸大人是女中豪杰,我也不虚言其他。” 寸亦剑:“但说无妨。” “逸王不是真心相邀,我也不会前去相助,寸大人若是心系苍生,不若早日另择明主辅佐。” 闻言寸亦剑笑了笑:“圣人好生直爽。” 而后将茶水一饮而尽,起身道:“那寸亦剑便不叨扰圣人了,他日再交锋。” 江水遥遥敬茶一杯,瞧着她大步流星走出了殿外。 “在想什么。” 微生红菱忽而现身,江水将一口未动的茶放在桌上,“在想那个逸王与我又有何干系。” 见她神态笃定,微生红菱颔首:“你所猜不错。” “猜?” 江水似笑非笑:“红菱,当初我既然失忆,你将我的一切都玩弄于掌,却又偏偏将江水这个名字还给了我。” “红菱,我真的很好奇,以我为蛛网中心,修补仙脉到底需要用到多少人?” 微生红菱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因为问这个问题的人是江水。 “逸王能够独独在此时派寸亦剑单独前来,无外乎是试图,我到底是不是江水。” “一己之力挽救五大派,一个名字便惊动逸王,甚至引来大儒狂客魏呈萧跪拜相求,江水,呵,我从前当真是个少见之人。” 她的手指在桌子上缓缓敲着,有节奏一下一下。 “我甚至在想,那样一个完美无缺的绿萝村,当真存在么?” “我没有看到任何人,和任何一个人应该有的阴暗心思。” “包括当时,我内心没有一丝一毫的阴霾,总是舒缓温柔的。” 江水说到这里,忽然一笑:“希望这些是我自作聪明。” 她不问了。 强问一个结果没有任何益处。 但微生红菱不觉得她是在怯懦于撕破脸皮,反而觉得这个是她最后的警告。 然而或许彼此都确定,如此无用。 第一章 芦花满岸系白马,天上明镜 芦花满岸系白马,雪在月下浑不分。 十年。 十年。 江水睁开眼时,躺在雪中大光月下,身上积雪已有寸深。 她就这样寂静地躺着,周遭只有缓缓月色流淌的声音,雪落得蛮荒,青杉朱殿尽皆一洗。 很安静,江水翘着月色,忽而再次明白为何月亮被称为天上明镜。 可以照见观月的自己。 自己的双眼渐渐有了零星光芒,同时也有了爱恨嗔痴,求不得,恨别离,但奇妙得让人只觉得惊讶。 我回来了——江水抬起手,积雪簌簌滑落雪地,她抬手捉月。 我回来了——江水看着柔荑白玉不染纤尘,不似往昔。 十年,她忘了自己整整十年。 江青梗那滴泪珠,红萼城中灼烧海棠,经脉寸断银零落。 她全都一字不差想起来了。 死而复生。 江水似笑还泣,颤抖着无声哭泣着,可那轮月亮分明看见她的眼是笑着的。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微生红菱在朗月峰顶大青石上以朱砂写下一个“微生一二”的小木牌,而后挂在朗月峰最古老的那株松树之上。 夜风偶过,木牌互相碰撞,还像这些名字的主人如往昔交互论道。 江水。 微生红菱已经压制不住江水的过往,在这一个好雪清光夜,她清楚地明白江水正式脱离了掌控。 但是无妨。 她终于知道江水是什么样的人,即便恢复了记忆,她也会继续向前走下去。 抱歉。 微生红菱看着木牌上包括自己在内每一个前辈的名字,撩开衣袍跪了下去。 欲得,必有先舍弃之举。 承担了算得上整个玉麈的厚望,一个世界的仙脉,即便是上界神女,微生红菱也不可不加以利用。 即便我的道心被师祖执念吞噬,即便被修复仙脉的责任侵蚀,但有些东西绝对要得到。 舍弃的,无论是寿数还是清心,都可以接受。 江水在捉月,微生红菱在拜松。 其实当初微生红菱可以选择告诉江水两个名讳,一个是“江青梗”,一个是“江水”。 微生红菱选择了江水,企图将江青梗消灭殆尽。 可她却忘了,只要有一片水,便总能生出无数的嫩芽绿枝来。 道生一二衍万物。 而红色菱花,是被衍生中的万物之一,依附在绿色根茎之上静静开花。 “今日是我输了,但局已至此,来日未定。” 微生红菱直起身。 * 被请上云舟的方迁还有些茫然,他左顾右看,而后吐出一句:“二师姐你是辅佐圣人的使者么?” 恢复了记忆的江水自然知道绿萝村不过是一处虚幻,她甚至记起微生红菱是如何一遍遍消除自己记忆,并且再重来的。 而方迁此言一处,江水抬眼去看微生红菱:“使者?” 怨不得方迁不将微生红菱的云舟和那夜异像联系在一起,除了掌门和各个前辈之外,玉麈上有幸亲眼看见微生红菱袖中青阙的,也差不多只有微生盛湖一个。 且他们到底是兄妹,对于玉麈这个离群索居的二师姐,微生盛湖总比旁人更了解一些。 何况…… 谁会觉得一个有如此大能的人,会动用浩大阵势,只为了给另外一个人造势。 方迁的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微生红菱不带任何情感的眼神扫过了,他就尴尬笑着闭了嘴。 赤牙破虏枪还没消除冰雪,江水将它靠在云舟一边。 对于十年前自己自尽时的心情,如今江水其实已经记不大清楚了,或许是微生红菱的功劳。 被江水的眼光盯着,微生红菱没有表现出半分不妥,仍旧驾驶这云舟不紧不慢在天上走着。 云舟倒不是不可以须臾万里,但选择云舟就是为了继续造势,慢悠悠得自无不可。 而江水却在想,自己的刀在哪里。 记忆的最后是自己用内力灌输在一株海棠树根中,那树经年积雪,能听见花开的繁华声。 但隔着重重雪,其实当下看不见零星多少红意。 而那时她已再无力做其他了。 青昙刀,不必微生红菱多加赘述,江水猜它定然是饮光刀后身。 叶景行不知如何能够找回饮光刀刀心,重新铸就的? 又想起叶家,越生桑说他那个小书童是逸王部下,也不知现在叶家铸造术如何乐? 先前没有多加注意,但叶家也是江湖赫赫有名世家,既然没有了声响,似乎也能侧面正面他至少没落了。 又想起此行,百衣军丹峰军中,将军是沈眠星。 提起沈眠星居然如今当了将军,江水一时有些觉得好笑,当初扯着自己非要比拼的儿郎,如今竟然在血里厮杀。 还有洛霜满,不知她如今可好? 成亲多年,是否有了孩子,又是否夫妻和睦? 对了,洛霜满她见过自己的样貌,如今这个躯体本就是自己的原身原貌,只是微生红菱将它改造得更加完美。 譬如练刀时手掌的薄茧,身上曾经的暗伤疤痕,以及脸上那道狰狞剑伤,甚至于一些因为昼伏夜出带来的眼下青黑,全都消失了。 虽然如此,但洛霜满定然是能够认出来的。 百衣军丹峰之中,方迁说将军夫人如何如何应当就是洛霜满,自己多年不见不知道她可还记得自己。 又想,如此一张脸洛霜满不该忘记才对。 江水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很美,即便偶尔憔悴,即便无精打采,也有种颓废之美。 如今微生红菱妙手回春,江水内心笑笑,不知小鹿衔会如何搅闹自己。 啊,如今小鹿衔也该是大姑娘了,应当早也是和微生盛湖成了亲的。 不能再喊小鹿衔了,她这些年机灵谨慎保全容教,已然是个不可小觑的潜在对手了。 自然,最大的对手还是自己的便宜师兄储诚庭。 看来百衣军之中定然有奸细——罢了,储诚庭那人从来便会悄无声息落子,有奸细本来就是应当的。 寸亦剑居然成了逸王鹰犬,而魏呈萧先生又居然已然作古。 桩桩件件,恍若隔世。 但十年无过往,原本就与轮回无异。 江水胡七八糟想了好一通,还有郭遇安,申宝,蒋飞熊等等,新鲜得像是读别人的故事。 “江姑娘在想什么——” 方迁见江水神游,不由有此一问。 江水笑笑,道:“故人。” 故人。 卿哉。 江水似乎忘了从前为何要自尽,却记得卿哉。 但仅仅是记得。 也只能仅仅是记得。 无论当年如何,十年,三千多次月落日升,三千多盏渐渐成灰的灯。 光阴分给了天空,分给了旷野,分给了开花的树,斑驳的朱栏,分给了卿哉。 却独独吝啬于自己。 江水想,他如今也已年近不惑,十年,怎样的情谊也抵不过十年蹉跎。 何况从前几次彼此辜负。 此生能得一知己足以,何苦苦求其他。 在方迁递过来的探究眼神之中,江水笑得安定满足。 只是故人而已。 如今的故事,在光阴老去而她被逸王的十年后。 第二章 圣人云舟出玉麈,神仙姐姐 当一个人在玉麈待久了,有时候看着银装素裹会忘了其实一年有四季,这个时节该是立春了。 自云舟向下俯瞰而去,水流云在,万物生长,正是青阳。 一叶便是一句诗。 生在怪石之上,也还是玲珑剔透的天然。 方迁有些恐高不敢出内篷,而微生红菱也无心观景,于是江水只一个人立在云舟无遮处。 凭高远望,总有往事浮上心头。 幼时她也有些畏高,然而耿葵先生不许她畏惧,每每如训鹰般对她。 江水其实也怨过耿葵先生,但是比起一点怨恨她内心却对耿葵先生更加依赖。 久而久之,江水便强迫着自己不畏高了。 慢慢得如同自己蛊惑自己那般,十分之简单。 就像她对爹爹没什么映象,最深刻的就是他喜欢挠还是孩子的自己痒痒,江水总是憋着不笑,久而久之便当真不怕痒了。 就像现在站在万仞之上,也不觉得有什么害怕的。 还能闲闲想着,这云舟所带来的浩大声势会有什么影响。 圣人云舟出玉麈的时候正是青天白日。 无论是聚集在玉麈山脚日日跪拜不息的信徒,还是暗地里观察动向的探子,包括偶然抬头然后惊呼声引来了万人同叹,浩浩荡荡。 先前那几个对骂自家圣人才是正统的小军队此刻都熄了火。 毕竟红衣服好找,但天上能坐云舟的,那可真是无能为力。 其中那个红衣男子圣人更是恼怒之下找来俩馒头,塞进自己胸口,死活强撑。 云舟缓缓朝着百衣军丹峰军队的方位而来,听到有显圣消息的沈眠星早也按剑注意多时,即便这个方位不知百衣军一家,但万一真是圣人亲临,绝不可怠慢。 何况方迁至今未归,比之其他队伍沈眠星觉得自己或许更有机会。 沈云冲被娘亲拉着手,好奇看天上缓缓行来的云舟问:“娘,那是神仙么?” 弯腰将沈云冲抱在怀中,洛霜满道:“对,神仙。” 飞天御云,仙家手段。 洛霜满不由担忧万一这个圣人选择了其他势力会如何,她抱着冲儿,内心不住对比百衣军与旁的军队的不同。 仿佛感受到洛霜满的焦灼,同样内心震撼的沈眠星将佩剑换了一只手拿,而后用温热手掌覆盖住洛霜满的手。 眼见云舟渐渐离近,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生怕云舟越过自己这边天空继续往远方而去。 只有沈云冲,无忧无虑且好奇得看着云舟。 发现这个巨大的云团越来越近,越来越低,他忍不住好奇挣开娘亲小跑到空地上仰头看着。 东风过颊,而云舟渐渐落在沈云冲的面前。 他快活得简直要拍手叫好,而身后沈眠星与洛霜满这将军夫妇也暗自松了一口气,缓缓迎了上去。 方迁先出了云舟:“将军!” 沈眠星上下打量他,面露赞赏,这小子! 沈云冲好奇地左看右看,伸出手戳了戳云舟又抓了一团云气在手中,抬头却看见一个好看的女道长。 沈眠星低声问方迁:“这位是那位玉麈圣人?” 方迁也小声回禀:“这是我玉麈二师姐。” “那圣人在哪里?” 沈眠星话音刚落,忽而见一红衣女子负枪而出,眉目清冷。 而微生红菱则退后一步搭这玉拂尘在她身后站着,还将云舟维持着,由着军队中人啧啧称奇。 红衣女子? 玉麈圣人! 看到这位姑娘的一瞬间,沈眠星觉得有几分奇怪的熟悉,随机他朗声问:“敢问阁下可是玉麈圣人?” 江水眼神落在沈眠星的脸庞上,看他已经成熟许多心下怅然欣喜,冷静道:“正是。” 而呆呆看着江水的沈眠星忍不住又伸手无法无天地拉了拉她的袖角:“神仙姐姐。” 江水一怔,她低下头看着这个眉眼像洛霜满,轮廓却与沈眠星差不离得稚嫩小童,左手揽住袖子用右掌摸了摸他的头。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洛霜满早在看见江水的脸庞的时候就已经惊讶失声。 那,那是江水!是江水! 可为什么她脸上没有了疤痕,又隔了十年容颜不老,还成了玉麈圣人? 洛霜满失神看着她背后银杆炙心的长枪,你的青昙刀呢? 难道只是容貌肖似的巧合么? 江水未尝没有看到洛霜满的失神,只是此刻不宜相认,她专注于眼下的小孩儿。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神仙姐姐居然摸自己的头,还亲切问自己的名字,向来大大方方的泼皮猴沈云冲不知怎么有些扭捏起来。 沈云冲拘谨着慢慢说:“我叫沈云冲,天上的云,一飞冲天的冲,我爹爹叫沈眠星,我娘叫洛霜满。” 他强撑着不能给将军爹爹丢脸,没有用蚊子哼哼的声音。 好生可爱的小儿,江水见之欢喜,这是洛霜满和沈眠星的儿子。 竟然已经这么大了! 她又问:“今年几岁了?学得什么。” 沈云冲这回放开了些:“今年九岁了!爹爹教我剑术,娘亲教我读书。” 然后又机灵加了一句:“还想让神仙姐姐教我法术!” 这小冲儿! 沈眠星上前几步携着神思不属的洛霜满走到近前,道:“小儿无礼冲撞了圣人,还望圣人不要记挂在心。” 多年不见,沈眠星倒是比从前毛燥气少了不少,江水笑着摇摇头:“无妨。” 她侧过头看微生红菱,轻声道:“收了云舟吧。” 来之前微生红菱就和江水达成了协议,江水需要微生红菱造势,微生红菱需要江水平定天下。 二人各取所需,约定微生红菱于人前便以江水为先。 听到这话沈云冲也朝后看去,只见那能容纳数十人的云舟须臾之间便消散,包括自己手中抓的那一片。 他不由赞叹:“好厉害啊!” 微生红菱窥见江水神色,知道她喜爱这个叫沈云冲的小孩子,于是在手心凝出一支云剑双手奉上。 江水不动声色接过,多看了微生红菱一眼。 而后将这柄云剑送给沈云冲。 沈眠星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圣人这般疼爱冲儿,倒有些受宠若惊,还未从前当她是江湖术士而感到愧疚。 而洛霜满摸摸沈云冲刚才被江水抚摸过的头顶,心绪万千低头道:“冲儿,还不快谢过圣人。” 沈云冲接过云剑,小孩子的准确感觉让他知道这个神仙姐姐肯定很喜欢自己,又有娘亲当靠背,于是胆子大了起来。 沈云冲脆生生道:“谢谢神仙姐姐!” 洛霜满心道还好这小子才九岁,不然这般油嘴滑舌以后定然也要和他爹一样,被姑娘加当做登徒子。 还想着往后定然要狠狠掰正他这性子,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江水内心叹息,她道:“进屋说话吧。” 此言一出沈眠星如梦初醒,忙让开前路开口邀请:“是在下疏忽了,圣人请!” 又让周遭亲信各自散了去,几人这才入了政务堂。 沈云冲本来也想跟着进去,却被洛霜满示意属下带离开了。 第三张 方寸画卷大洞天,摘花飞叶 沈眠星在前,洛霜满一旁屈膝,江水、微生红菱相继进入政务堂。 洛霜满先屏政务堂中侍奉的众人,而后亲自递茶两盏给江水和微生红菱,敬请二位上座。 江水坐在上宾之位上,接过茶刮了刮腻子后便端在手中。 虽然一直期望这个圣人招牌能够来百衣军落户,但亲眼见到江水几人从青天云舟而下,不可谓是不震撼的。 所谓袖中乾坤,那为红菱姑娘怕用得就是如此手段? 一个侍奉圣人的侍从都是成道之人,饶是沈眠星也唯恐说错了什么。 他毕恭毕敬道:“圣人莅临百衣军,实在是在下莫大的荣幸,不知圣人有何见教。” 听见沈眠星这有模有样的话语,江水内心不由一笑,而后捻起茶盏杯盖翻来将手腕一甩飞,那茶盖如飞镖般轻易豁开政务堂的大门。 “噗——”是利器入喉,鲜血飞溅的声音。 门外有谁? 自己的小师弟! 沈眠星扶案而起:“你!” 他恨恨收下怒气大步流星走到门前,还气恼自己怎么会因为一个名字就把江水和天上不顾平民的圣人联系到一起,简直是可笑。 拉开门,一直侍奉在门前的小师弟已然气绝身亡。 颈上呼啦一道血口。 原本被这里声响惊动的一些百衣军中人有些人心惶惶,此刻看见将军沈眠星走出来,不由围上来一圈。 沈眠星半跪勘察小师弟。 而门内,江水看着欲言又止的洛霜满,举杯到唇前掩住嘴,微微摇了摇头。 洛霜满猛然睁大双眼。 “圣人,无缘无故杀我百衣军人,可否给个缘由!”沈眠星看小师弟真的是无回天之力了,终于还是忍不住正面对上这个圣人。 他可不管什么神仙圣人,杀了百衣军人,自己身为一军之将自当该替他要个说法! 其他军队愿意当狗给圣人驱驰,用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卒换来一大臂力,谁都觉得那是最好的买卖。 可是百衣军中没有买卖,忠义之士的性命不该被当做交易的买卖! 沈眠星实在是太过愤恨不解,以至于洛霜满神思不属的苍白脸色,他一时都没有注意到。 看沈眠星气势汹汹而来江水反而却觉得熟悉,她切一眼门外地上的尸体,将茶盏放下。 “红菱,”江水极其自然开口,“取云镜。” 微生红菱颔首,而后一竖拂尘,转出一面云镜来。 来之前江水就猜测百衣军尤其是沈眠星部下之中定然有足够亲近的叛徒,于是商议让微生红菱在周遭布下云镜。 自然江水是看不见云镜内容的。 奈何这具死而复生改造后的躯体实在是太过惊人,只是轻轻一声头盔与门的触碰,江水都能过听见。 在联系方迁所言,江水毫无意外看见云镜之中那个看门之人鬼鬼祟祟趴在门上偷听,而后被突然袭来的茶杯盖儿割了喉咙。 死不瞑目,死得其所。 沈眠星看着这个不知如何解释,他剑眉一拧扫视门外啧啧称奇的众人,怒道:“将此奸细拖下,以儆效尤!” 众人严肃起来,又将政务堂的门关上了。 沈眠星看江水不冷不热神色,深吸一口气道:“是沈眠星莽撞了,还望圣人莫怪。” “无妨,我只是不喜旁人偷听而已。” 沈眠星的性子,江水多少还是知道些的,干巴巴的说教他不爱听,如今她也是个横空出世不惹凡俗的圣人。 若是自己多费口舌,反而惹来他不顺心。 沈眠星正预备说什么,洛霜满忽然开口:“夫君。” 他一个激灵转身看自己温柔文雅的夫人:“怎么了?” 朝江水充满待客之仪地笑笑,洛霜满对侧脸沈眠星道:“那间隙想来必然不是第一遭行事,如今圣人在此,我该去细细勘察一番才是。” 又转身对江水道:“不然若又有人对圣人有什么不益之处,是百衣军万死莫辞之罪。” 闻言沈眠星倒是想说看这个也叫江水的圣人,不提圣人的身份,武艺都堪称鬼神莫测比自己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怎么会有人对她不益? 但多年养成的习惯让沈眠星凛然道:“夫人说的是!” 洛霜满横了她一眼,又飞快看了江水一眼,与她含笑目光对视一时之间险些稳不住泰然神态。 她欠了欠身,而后走出政务堂。 看着新换的站岗侍卫洛霜满神色一凛,那个间隙从前常常拿沈眠星那个憨憨头脑的军政要务到自己屋内,不知看了多少军机要务。 忍不住回头看一眼紧闭的政务堂大门,似乎能通过那薄薄一叶缝隙看到江水的双眼。 那样的笑容,熟悉的神态,洛霜满心下已经有了六成肯定她就是江水。 “夫人?” 新侍卫不解得看着站在门前发呆的将军夫人,忍不住出声询问,却让洛霜满一惊。 她看着这个眼生的面孔摇了摇头,而后加快脚步去那个间隙的住处。 屋内混浊污气。 这几年虽然随身军旅,但洛霜满是将军夫人,随身常有人侍奉,加上沈眠星百般爱护还当真没有接触过什么脏污。 好在她也是寸霄医者出身,早年经手的伤患多有脓水秽物,洛霜满虽然有些不适却还是迅速调整过来。 她对比着姓名牌,走到那个间隙的床前。 当年丹峰虽然贫苦,但山大地阔,有泉有石,到处都是可以藏酒的地方。 这个小师弟还曾经抢过沈眠星的酒喝,后来因为身体瘦弱,有胆子小杀不得人,这才叫夫君调来做侍卫。 想起当初沈眠星像个大孩子般说着自己众多小师弟趣事的模样,洛霜满就不由怨恨这个乱世。 她的夫君,原本是丹峰山上最肆意的儿郎。 最大的忧愁就是如何偷偷喝酒之后哄好自己,平素像是长不大的孩子般,拼酒斗剑,指点师弟。 而今师弟竟不知为何成了奸细…… 不用想,洛霜满就能知道沈眠星现在该有多伤心。 这些年洛霜满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即便是冲儿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她都毅然决然带着沈云冲一通跟在沈眠星身后加入百衣军。 没有谁是生来就能够适应战场厮杀的。 尤其是他这样满心赤诚,手持惩尺剑的丹峰儿郎。 洛霜满怎么忍心放他一人去面对? 当年丹峰山上四处可以埋酒,偶尔走了大运还能挖到昔年前辈们藏起来的成年佳酿。 如今军旅之中,只有方寸之地。 洛霜满捏着找出来的寸长小卷与炭笔,这两样东西呗小心包裹藏在墙头石块之中,只觉得血液倒流。 竟然是真的奸细。 这样的间隙,百衣军之中有多少个? 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洛霜满猛然转身呵斥道:“谁!” 等她警惕着走到屋外,却发现地上赫然又倒了一个百衣军打扮的拿刀之人,以及背上正对心脏的一个细小骷髅。 而自己的夫君沈眠星担忧看来:“霜满,你没事吧?” 洛霜满缓缓摇头,她对上那个圣人的视线。 她站在树下,摘花飞叶,又杀一人。 第四章 挑红捡碧生死际,夫复何求 在洛霜满离开政务堂并停留了片刻之后,江水便起身,邀请沈眠星一同在军营之中走走看看。 沈眠星心中有愧,加上虽然现在刚打完一场恶战相对平和了些,然而却也时不时有敌军搅扰。 若是圣人早掌握了情景,早上手结束这个乱世,该有多好? 他看着江水的侧脸,的确是一个传说中的人该有的美貌与气度,却和江水那张平平无奇只是白皙过分的脸不同。 时过多年,其实沈眠星已经记不得江水极其深刻的模样了,只记得她那苍白脸色。 以及她那极其出色的刀法。 毕竟在沈眠星这种一根筋的人心中,太过关注别的姑娘,是对夫人的过错。 即便是比自己还要武功厉害的江水,也只是摆放在和卿哉同等的至交好友地位上——这可不分男女。 以至于他压根忘了洛霜满曾经提过的“江水其实一直是易容”。 江水对此虽然失落,却也颇感满意。 “不知百衣军中士卒的居所在何处?” 江水问道。 沈眠星不假思索:“共有三处,寻常士卒一般住在西边……” 江水打断道:“方才那个奸细,是住在哪里的?” 沈眠星顿了顿,开口说:“也是西边。” 江水问:“可否带我去瞧瞧?” 沈眠星自然是没有异意。 其实这也是江水料定了以洛霜满的性子,定然会比沈眠星这个粗糙大老爷们更细腻些,会抢先去奸细住所查看。 多年以前,洛霜满的武功便不算精益,如今江水看她举止想来也没有多大进步。 万一被其他的奸细发现,江水不确定她能否全身而退。 自己能游刃有余地在生死边际挑红捡碧,但故人,不比自己。 江水虽然从前总说自己驽钝,但有来于微生红菱的选择,如今她已经可以确信自己似乎确实与其他人不同。 至少在这个世界上,她与众不同。 但是也正因如此,江水在自己构建的未来走向之中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任何疏忽让所在意的人受到伤害。 譬如可能因为勘察奸细而被其余内应灭口的洛霜满。 当他们走来的时候,正遇上偷偷靠在门边背后握着刀的高大男子,沈眠星还来不及有什么动作江水已经先一步摘下树叶一击毙命。 摩挲着射出树叶后空无一物的两指之间,江水只感觉到一片冰冷的温柔。 就像那个隔着门被茶盏割喉的小师弟。 江水用茶盏,用树叶,虽然杀得干净利落总还是觉得不顺手,双手想握住什么却又松开。 自己从来便是练双刀的,她于是想。 洛霜满惊魂未定被沈眠星紧紧握住双手,听他解释眼前局面,胸膛仍旧起伏不定。 看这两个人夫妻十年情未转淡,江水不由有些浅浅的羡慕,走上前道:“夫人看来是受了惊,不如沈将军先行照看夫人吧。”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死尸神色淡漠:“此地由我来处理。” “圣人……” “圣人!” 沈眠星刚说了“圣人”两个字就被洛霜满突然的开口打断。 “圣人,”她说,“你预备如何处置这个奸细。” 春树花开在军营之中,并不飘红,江水远离树杆也没有半分花落肩头。 却有了无端萧瑟意。 她瞧着洛霜满,笑道:“同先前那个一样。” 有一件事洛霜满现在必须要确认,她烦握住沈眠星的手,认真看着江水问:“若是还有未尽的奸细,该如何行事?” “如何行事?” 江水为她的试探感觉到欣慰,她道:“自然是同这两个一样,杀了便是。若是有用,留下来反间亦或是迷惑敌人,皆可。” 獬豸之辞,及其笃定。 于是洛霜满可以确认了,这样的游刃有余的冷淡笃定,这样的模样,至少有八成是江水。 但虽然圣人说这里交给她来做,洛霜满还不至于娇气到受了惊吓就卧床不起的地步。 当年夫人也是历经艰险的英雄女子,巾帼不让须眉。 她还是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晚间的洗尘宴,以及江水的住处——离沈眠星和洛霜满的居所及近。 且尊贵。 等到一切都安排妥当,只等晚间宴会,洛霜满这才放松下来。 跟着沈眠星回到了政务堂,看夫君沉默地收拾着军机政务,她走上去温柔趴在他的胸膛上。 “这些不能怪你,夫君,”洛霜满知道他还在为小师弟的事情耿耿于怀,“我在。” 无论何时何事,洛霜满总能够轻易安抚住沈眠星。 洛霜满做了许多年寸霄医者,知道许多患者服药都要逐渐加大计量,更改药材,才能够进一步适应病情。 然而在沈眠星这里却仿佛失了效。 名叫洛霜满的这一味药,不必更改剂量,增减药材,永远都能让沈眠星痊愈。 如果不能,那便多敷一会。 “如今玉麈圣人选择了百衣军,不正是证明了这点么?” 轻轻拍着洛霜满的背,沈眠星道:“是啊,江水居然果真是选择了……” 洛霜满霎时之间抬头:“你说谁?” “江水,方迁说那个圣人也叫江水,如今一见可当真是巧合,居然恰好同名同姓。” 原本还担忧其他的沈眠星今日见了这玉麈圣人一眼,倒是稀里糊涂确认只是巧合而已。 而洛霜满听见他的说辞,缓缓道:“今日方迁并没有提到一句她的名讳,可见你早就知道了。” “沈眠星,你为何不告诉我!” 洛霜满几乎可以百分百确定这个江水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江水! 那个为了信念而甘愿服下银零落的江水!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十年不见她变成了玉麈的圣人,但她必然是故人无异! 见到夫人严词厉色,沈眠星沉默许久才道:“当时她敌友未定,为了一个名字若是让你……所以我才隐瞒了你。” “敌友未定?” 洛霜满像是第一次认识沈眠星那样,她不可置信退出他的胸膛,缓缓机械摇着头说:“因为敌友未定?” 她的模样实在太过伤心,沈眠星一时之间着急错乱不知道怎么回事:“好霜满,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不该瞒你!” “沈眠星!你记得你是谁么!” 洛霜满当头棒喝:“你是最看重挚友情谊的沈眠星!你是拿着惩尺剑的丹峰大弟子沈眠星!” 洛霜满红着眼睛道:“你要记得惩尺剑,记得那个自己。” “现在为了我,为了我你可以罔顾十年未见生死不知的挚友,往后倘若我与冲儿失手被敌军所擒,难道你要因为我害了你的袍泽兄弟么?” 洛霜满从不怀疑沈眠星爱自己。 可当这分爱让沈眠星迷失了自我,只被一腔爱意所驱驰,去违背他的背心。 这绝对不是洛霜满愿意看到的。 “霜满——” 听见此话,沈眠星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说好,他的确、的确是太害怕洛霜满受到哪怕只是一丁点伤害。 当初瞒下江水的名讳不告诉洛霜满,也是想着,怕她以身涉险。 可如今…… “我懂了。” 他复又将洛霜满揽入怀中:“往后,我还是那个沈眠星。”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第五章 义气一诺轻生死,座上二人 夫妻二人相拥久久无语,拿着云剑嚯嚯的沈云冲兴高采烈跑进来才看见爹娘抱在一起。 “爹爹娘亲!”沈云冲喊道。 看惯了爹爹把自己抛在身后去哄娘亲,晓云冲早就习惯了,他拿着云剑一溜烟跑到爹娘面前。 只见他兴高采烈道:“你们看!剑还没有化诶!” 先前在江水面前沈云冲犯傻得太过,洛霜满此刻有些嫌弃自家这个小小儿郎。 她开口:“现在这样起哄来劲,方才拿到手怎么不问问你——不问问圣人?” 洛霜满将险些脱口而出的“江姑姑”咽回去。 沈云冲挠挠头,怪不好意思道:“她,她送了东西给冲儿,冲儿还问东问西,多没礼貌呀。” 嚯,现在知道要讲礼貌了? 他们对视一样,最终是沈眠星笑了出来大掌抚过儿子的头顶。 他说:“看得出来圣人很喜欢冲儿,但你可不能蹬鼻子上脸!” 爹爹的吓唬沈云冲浑然不放在心上,他甚至撅着嘴说:“什么蹬鼻子上脸、这叫得寸进尺!爹爹你好粗俗——” 说到一半他忙蹦到娘亲身后揪着她的衣摆:“娘亲救我!” 沈眠星吓唬人的巴掌已经举起来了,对上洛霜满揶揄的笑容还是放了下来,委屈道:“夫人你不能总是惯着冲儿,你看他现在,一点都不拿我这个爹爹当回事。” “只偏偏我惯的?” 洛霜满反问,沈眠星嘿嘿一笑。 他弯下腰不顾沈云冲的扑腾把他抱起来,刮了一下冲儿的鼻头:“好——爹疼娘爱的好小子,晚上有接待圣人的洗尘宴,你去不去舞剑助兴?” 听到有关圣人的事情,沈云冲拍胸:“属下定不辱使命!” “噗嗤——”洛霜满不由跟着笑了出来。 而沈眠星更是爽朗大笑,直道孺子可教。 屋内一时欢笑晏晏,沈云冲左摸摸云剑剑鞘,右碰碰云剑剑刃。 白云看似绵软,但这云剑实而不锐,不会有误伤到小孩子的机会。 当然了,沈云冲好歹也是沈眠星的儿子,又有多年军旅经历,不是什么娇气公子哥儿。 洛霜满与沈眠星也自然不是把孩子当豆腐眼珠一样紧紧护在手心的人。 沈云冲和爹爹娘亲卖弄了新得的玩具一番,尽兴跑了出去。 看他忙不迭就要往外跑,洛霜满呼唤道:“冲儿,你去哪里?” 沈云冲头也不回:“去练习舞剑去!” 洛霜满好笑着摇摇头,冲儿亲近江水,不知道是恰逢其会还是因为江水生得貌美,这个小子。 笑着笑着又对上夫君含笑的眼睛,洛霜满忽而道:“那圣人的名讳你既然连我都不告知,在她主动说起之前,也给我尽量瞒严实咯。” 沈眠星闻言连连点头。 洛霜满不放心,有多问一句:“知道么?” “知道知道!夫人说的话我都知道!” 沈眠星忙不迭点头,模样比刚刚沈云冲还要紧张急切。 活宝似的一对父子。 先前沈眠星瞒了一个名讳,而现在,洛霜满想起江水那个笑容,也暂且压下不提。 毕竟无论如何从前的江水只是一个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在如何出神入化,都…… 若是只是借尸还魂之类,洛霜满不寒而粟,于是与沈眠星又待了片刻便寻了个借口出去。 她满心思量走着,根本没有注意脚下的路,不经意直接一抬手才发现自己居然来到了江水的住处。 虽然是圣人贵客,但行军驻扎艰苦,而江水也不愿进内城居住。 于是只能让她和那位微生红菱姑娘同居一室。 “见过夫人。” “见过夫人。” 几个小卒经过,洛霜满颔首示意而后问他们:“圣人居所前为何无人看守?” 他们面面相觑,然后站出来一个解释道:“并非小人不上心,夫人,那圣人说不爱旁人伺候,站岗也不行,叫我们别处去干活便可以。” 在将军夫人的吩咐和圣人的亲口话之间,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圣人。 那可不嘛,圣人能在天上飞,夫人虽然也很厉害,到底——是地面上的人物。 但是这多年威严他们还是记得的,又小心补充一句:“圣人还说,倘若夫人问起来她会来解释。” 倘若是自己问起来? 洛霜满蹙眉问:“她原话是如何?” 被选出来回答的小卒道:“圣人说—倘若你们将军夫人过问,不必拘谨只叫她来,我自与她解释。” 说完小卒还有些暗暗激动感激,圣人居然还能够体谅到自己这些小卒子的不容易,真好啊。 听完洛霜满点点头,道:“好,那你们便去休息半日,明日再寻新的差事。” 原本在附近逡巡不敢离去的小卒子们听见多了半天假,个个高兴起来,异口同声道:“谢谢夫人!” 洛霜满看他们各自散去,这才整理了衣冠上前。 门内江水将外间对白听得一清二楚,她笑着对微生红菱道:“稍后霜满要与我说些体积话,你出去避避?” 微生红菱听出来话语之中的揶揄:“你要同她承认你的身份。” 这个问题的答案自然是会,洛霜满是谁? 年少时曾经可笑的潜在情敌,到后面的生死之交,机敏聪慧有大局观不输与自己。 且重情重义。 “为何不承认?” 江水百无聊赖地翻过一页书,她眼睛落在书页上:“容颜未改,姓名不变,既然一开始就有利用原来属于江水人脉的心思,还是不要藏太久为好。” 莆一记起来自己的从前,江水就意识到这个身份有多少助力。 百衣军,江湖人。 义气一诺轻生死。 这几年军旅厮杀改不了的是对“侠”之一字的信念,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现在这个时代,除了四处开战的乱军,大旸各地起义军,担惊受怕居无定所的百姓,还有数不清的游荡之人。 习武之人有的选择了成为游侠儿,有的选择了明哲保身,还有的选择了百衣军。 能够毅然决然舍生忘死,放弃自由不羁无拘无束的江湖生涯,除了天下大势,还是因为每个人的信念。 有这样的一个信念在,江水这个“曾经力挽五大派、最后一届武林会冠首、江湖双刀客”的身份,足以有丰厚的利用可能。 不是么? 大侠,从前的江青梗为了武林会冠首做出了如何决定。 时至今日她仍旧记得。 只是江水冥冥之中总觉得,似乎自己还忘了什么。 不过…… 既然暂时没有影响到布局,或许不是最要紧的,暂且放一放应当无事,她想。 “何况洛霜满是聪明人,”江水抬头的时候洛霜满的手正预备叩门,“我信她。” “我信她”三字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叩门声。 以及洛霜满不卑不亢的一句:“妾身洛霜满,不知圣人可愿拔冗相见?” 江水笑着微生红菱一眼,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请进!” 她朗声道。 而洛霜满吐出一口浊气,自己动手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坐上二人,江水与微生红菱。 第六章 候雁北归烟草萌,情非得已 微生红菱从容离开,给这二人腾出一个私密的空间交谈。 对于江水时不时的出言讥讽她倒是没有放在心上。 修道之人少有睚眦必较之徒,至少微生红菱不是,而且论起来无论是洛霜满还是她那个心上人卿哉,都没有微生红菱与她相处的时间长。 她们足足相处了九年,不知有过多少次摩擦。 江水有多心软,微生红菱还是知道的。 加上自己的确是利用了她并且之后还要加以利用、控制,易地而处,微生红菱觉得自己也不一定能够比江水做得还好。 在与洛霜满擦身而过的时候,微生红菱冲她颔首示意。 等到微生红菱走到江水近前,微生红菱也退出了屋内,她看着江水捧着一本书放松的神态,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看到洛霜满眼中近乡情怯的神色,江水何尝不有同样的感受呢? 她将书放下,起身道:“霜满。” 洛霜满眼神渐亮。 “是我。” 江水噙着一抹笑,而洛霜满却又是好像没听见一般,呆呆立在原地。 良久她才又哭又笑跑到江水跟前抱住她说:“你回来,你回来了,我还当你死了!” “你知道么这十年里我都找不到你的痕迹,最后一面你还告诉我,你用了银零落,那样霸道的药,我常常怕你真的不在了!” 被洛霜满抱住江水还有些不自在,她温柔道:“对,我回来了。” 江水没有告诉洛霜满,她其实当真是死了一回。 若是没有微生红菱,莫说十年,就算是二十年,三十年,等待的人还是回不来。 她又怀念又好笑说:“霜满,十年不见,你怎么现在娇气黏人得像个小姑娘?” 听见这话洛霜满猛然涨红了脸,她拉开距离义正言辞道:“还不是怪沈眠星!” 带坏她总爱抱人。 江水无奈:“夫妻之间的甜蜜恩爱,你就不要拿出来让我心酸了吧。” 洛霜满擦擦泪珠,笑着说:“怎么,还不许了?” “哪里敢呢?之前一看到你,就知道这十年沈眠星把你照顾得很好。” 洛霜满却道:“胡说,分明是我劳心劳力照顾他,老大不小了还要我操心,我都老了十岁了!” 话虽然这么说,语气之中的甜蜜确实实打实的。 而后洛霜满道:“我原先看到你就一惊,一直到门前才敢确定,还在想你若是抵死不承认我该怎么说。” 江水噗嗤一笑:“你怎么认出我的?” 洛霜满横了她一眼嗔怪道:“你也不照照镜子,长成这样的能有几个?但当时我还不大敢确定。” “后来你杀了两个奸细,尤其是第二个,话语当中给人的感觉就是你,已经有了六分把握。” “再来沈眠星这家伙说漏了嘴你的名字,我才有了八分把握,但你如今——还是不敢确定。” “直到最后门前看见你对那些小卒都温和体贴,我就想,那十有八九就是江水了,错不了。” 听洛霜满说完江水不由莞尔:“原来先前沈眠星瞒着你,我还当你早就知道了呢。” 洛霜满叹气道:“早就知道也不敢确定啊。” 旋即她正了脸色道:“这十年发生了什么事?你如今的脸是容颜未变,还是易容术?这圣人又是怎么回事!” 看见洛霜满隐隐有斥责的意向,江水忙讨饶:“情非得已,情非得已!” 但具体如何情非得已—— 她和洛霜满大眼对小眼,一个字都说不出,只能无辜地看着她。 叹了口气洛霜满道:“罢了,我知道你肯定也有难言的事,我不逼问你。” 江水颔首,洛霜满如自己想的那般,她却又道:“霜满,我请求你一件事情。” 洛霜满道:“什么请求不请求,你只管先说。” “暂时不要将我是江水这件事情宣扬出去,还没到时候。” 这个要求洛霜满听得微愣,而后试探询问:“连沈眠星也不可以么?” 沈眠星…… 江水思考片刻,而后她道:“不必可以隐瞒,日后他若是察觉到什么再说。” 言下之意就是还是不要主动告之为好。 既然说了不逼问,洛霜满深深看了江水一眼也不再多问,她相信江水不会做出对百衣军不利的事情。 至于沈眠星,洛霜满内心扶额,这个憨憨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发现不对劲。 刚刚居然一本正经说确定此江水非彼江水。 洛霜满拉着江水相互坐下,她说:“如今你来了,这里的摊子我可以交给你了,终于能歇歇了。” 没有提什么夺权不夺权的,二人相视一笑,不提圣人有关的事,话题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夫妻生活上。 “你家的儿子,看起来就是讨喜。” 洛霜满自然道:“他啊,和他爹从前一样,乖巧时候恨不得抱在怀里亲,闹腾起来你十几个藤条都想打折了。” 这些家长里短是江水从前没有接触过的,她很是惊奇道:“你竟然舍得打?” “脾气来了自然就舍得了,总归我有分寸,打不坏他。”洛霜满笑着说,“但平时也是很乖的。” “对了——他要喊你姑姑呢。” 江水颔首:“若不是现在不到时候,我倒是真的想听一声姑姑。” 又说了一会话,洛霜满忽然道:“你可有见过卿哉?” 候雁北归烟草萌,偶起旧笺问王孙。 卿哉…… 许是江水的神色忽而落寞下来,洛霜满自知失言,多说一句“他后来再没了踪迹,凭任乱世也不听闻”便将话题又转到冲儿身上。 江水也微微笑着压下心底惆怅,笑着言语附和。 洛霜满道:“晚间宴会冲儿要给你舞剑,你是武道大家,可要多点拨点拨他。” 江水笑着说:“私下再点拨,那时我先好好夸他一番再说。小孩子高高兴兴地舞剑,可不能拂了他的兴致。” 洛霜满嗔怪道:“你瞧着像是奶妈妈。” 言语亲昵自不必说。 而后江水想了想自告奋勇道:“你要是不嫌弃,我来教冲儿一些武艺,叫不成姑姑叫师傅总也算对上了辈分。” 可不是! 想起儿子一口一个神仙姐姐洛霜满就忍不住发笑,和江水说起来的时候眼角都笑出了泪珠。 晶亮剔透。 “这倒好,他爹爹自己皮糙肉厚还带着冲儿各种折腾,根本不是个好师傅的样子,有时候磕着碰着我都心疼。” “偏偏他们父子两个不以为意,还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这样男儿本色,噗嗤——” 提起自己的小家庭,洛霜满就像所有的贤妻良母那样带着温柔的光芒,江水看在眼中不可谓不羡慕这种平凡的幸福。 她想起自己的几次指点教导,郭遇安一个,其迟(小八)一个,蒋飞熊也算一个。 自己虽然不算的是好师傅,但拔高一个孩子的武艺还是应当可以的…… 再语言温和些便是了,江水想。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直接敲定了今晚宴会上江水顺水推舟收下沈云冲。 明日开始就跟着她学武。 江水许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笑得开心了。 第七章 还当过客是良人,完美无缺 洛霜满虽然替沈云冲拿了主意让他拜江水为师,却还是和江水商议着让他高兴高兴,以为是自己被喜欢的师傅看中。 对于洛霜满一片慈母之心江水自然答应。 母亲讨来的名师教导,和自己卖力表现被人看中,在小孩子看来可是截然不同的。 江水虽然没有孩子,但这并不妨碍她感同身受。 “冲儿私下里一直喊你神仙姐姐,都乱了辈分了。”洛霜满状似埋怨,却还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江水其实并不在意,她笑道:“这说明我还年轻,怎么不好?” 洛霜满嗔怪:“油嘴滑舌。” 而后不轻不重叹了一口气:“阔别多年,倒是想不起当年此时自己的心境了。” 她说:“年少时我也曾励志要一路行医,誓愿普救含灵之苦,不避险峻与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万里赴救。” 江水静静听着这个消失了十年光阴已经走出去很远的故人讲她的心境历程,不由也暗自感慨万千。 “因为这个誓愿我救了很多人——你知道的,当初与夫君缘起便是因为我随手将他当做一般患者救治了,”洛霜满带着怀念的笑容对江水道,“彼时不懂事,还当过客是良人。” “还好没有错过沈眠星,如今虽然与年少心愿远了些,却也是甘甜其中,不觉得有什么可以后悔的。” 还当过客是良人。 提起这话江水不经意一怔,而后附和笑着颔首示意。 自己前身实在算不得短,但深入其中只觉得漫漫无期,全都是可以忘却之人。 “江水,十年不见你也变了不少,我也变了不少。” 面对洛霜满突然而来的感慨,江水只迂回道:“总归你还是能够确信我是我。” “是啊、的确。” 微生红菱重开笑颜。 二人又说了一会闲话,洛霜满想起还有一堆事务没有处理,于是便先行告退了。 这时微生红菱也掐着点进来再次与她擦肩而过,颔首示意。 等到大门再次关上洛霜满走远,江水坐下长长叹了一口气:“一别十年,她医术退步了。” 想来也是,战场厮杀活下来的伤残又怎么能和寻常一样,由大夫细细诊治,慢慢敷药呢? 何况如今洛霜满身为将军夫人,手下医者诸多,无大事轮不到她来。 微生红菱虽然掐着点进内,却并非是用云镜偷窥来把握时间。 她看江水陷入沉思,不知是否是自己叫她起了疑心,正在思考是否要解释的时候江水忽而道:“若她医术还同十年前一般无二,方才拥抱之时,就该察觉到我并无心跳脉搏。” 微生红菱缄默。 江水又何尝不是十年没有行医,但也只是稍稍生疏而已,由玉拂尘转化的躯体会完美得保持现状。 完美无缺。 “你确信她未曾察觉么?”微生红菱道。 出乎意料,江水说:“不能确定。” “她神态无异,可十年光阴,谁知道她有没有变成了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呢?” 有一瞬间,江水几乎开始怨恨起来,死亡是多好的结局? 偏偏自己现在非人非鬼,又已经放不下大旸,不舍得看百姓流离战火,不舍得看生灵涂炭之态。 让她现在再次自杀是万万不可能得了。 一是信念未尽,二是她如今没有死去的理由。 微生红菱,你连我的死志都要剥夺,多残忍? 看江水笑容玩味,微生红菱问:“那你不担忧么?” “我说了,她是聪明人。” “十年足够让一个人面目全非,让圣人堕落成鬼,让盗贼洗心革面,让河流拓宽到可以淹没头顶,但这里——” 江水用食指点点脑袋:“不会突然变傻。” 当然了,如果像寸亦剑那样为了一腔宏愿而宁愿欺骗自己变成傻子,是另外一回事。 不消多久,宴会开始了。 百衣军全是江湖人,五大派弟子即便困顿如丹峰,也是有历史底蕴的。 而除了五大派,百衣军之中其实更多的是寂寂无名的江湖人,多数家境贫寒,靠着热血投身军戎。 几次大捷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盛大宴会,于是宴请圣人的宴会叫他们期待了好久,在知道只是士卒每人加一饼一肉,不由有些泄气。 泄气归泄气,将军宴会上也不见美酒,大家也平衡得很。 江水瞧着自己案席上的三菜一汤一盘饼,又看了沈眠星方向一眼,发现他也是和自己一无二致的朴素。 还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不见十年沧海桑田。 没有酒过三巡,也没有宴饮正酣,只是吃吃喝喝互相谈话,吃了大半。 就在这时候沈云冲走了进来。 他眼睛锃亮拱手四方行礼,而后道:“今日圣人亲至,无酒无菜,小子愿为圣人舞剑助兴!” “好!” 江水十分配合地与宴上众人抚掌请舞。 只见沈云冲还拿着上午微生红菱幻化出来的云剑,执剑如岩,去来无形,形影四方如飞流之溅落。 江水原本只是拿他当“洛霜满与沈眠星的儿子”看,先下瞧见他不过稚子,竟然也将剑术舞得像模像样,不由坐正了身子。 江水没有什么桃李满天下的想法,但一身绝学若有人传承,自然是极好的。 只是这孩子连剑已然隐隐有形,若是贸然改学刀法,怕是有些困难。 一剑舞毕,沈云冲脸颊上已有薄汗,他收回剑势站定又拱手行礼。 “沈云冲,你可愿随我学刀?” 此言一出沈眠星不可置信抬头看她,而洛霜满也有些惊诧。 而沈云冲面对圣人的相邀,想了想问:“圣人不教我修仙法术么?” 江水答:“不教。” 沈云冲又想了想,再问:“那圣人不可以教我剑术么?” 江水道:“我刀法更精妙,若以剑术教你,埋没璞玉。” 沈云冲听懂了埋没璞玉的意思,他最后问:“我看圣人来的时候是背着一杆枪的,圣人不用枪么?” 没等江水答什么,洛霜满先是唤了一声“冲儿”,隐隐有制止之意。 而沈云冲仍旧认真看着江水,浑似一个小大人。 江水用眼神安抚下洛霜满,而后道:“我可以用枪,只是如今不到时候。” “噢,原来如此。” 似乎是下了什么认真思考的决定,沈云冲一板一眼答:“小子感谢圣人厚爱,只是我已经选了手中剑法,没有改弦更张的想法。” 此言一出满堂俱寂,不少人都在惊疑暗自打量着江水的脸色。 却见那个圣人并无什么多余神色,只是微微颔首,而后道:“剑心初具,也好。” 而后沈云冲懵懵懂懂看着手中云剑,突然问:“神仙……圣人,这把云剑能够一直跟着我么?” 江水凝眸不语,坐在她下位的微生红菱开口道:“云剑离开圣人,大约只有几日能维持形状。” 毕竟只是随手拿来替江水糊弄小孩子的,从一开始微生红菱就没有在云剑中注入多少心思。听到解释沈云冲显然有些失落,他有些闷闷不乐。 江水却道:“云剑钝而无劲,往后你会遇到更适合自己的剑。不必惋惜。” 第八章 心月孤圆可远否,请君入局 “你为何……” 江水转过身,看着这个明显是宴会结束出来逮自己的洛霜满,笑了笑道:“为何什么?” 洛霜满很想对对面的江水说一声明知故问,可隔了十年,光阴冲淡了太多的亲密,午间失态已经是因为突然相认太过激动才导致。 现在让她恢复二十岁出头的小女儿闺中密友姿态,已为人母的洛霜满还是做不到的。 她只好说:“你为何要在那时候替起你擅长刀法?” 什么时候? 沈眠星在的时候。 与他同床共枕多年,沈眠星一个眼神洛霜满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无外乎是又叫江水又会刀法,怎么这么巧合? 生怕被沈眠星先抓住追问的洛霜满心虚先找借口来寻江水。 心月孤圆可远否? 一点一夕一摩诃,不立不拘亦不解。 江水站在冷月下回头看她时,给了洛霜满一个模模糊糊的映像,好像她如孤寂而不变的光月。 离所有人都很远。 可当江水笑起来的时候,那种疏离感又荡然无存。 洛霜满不确定是因为什么。 而江水抿唇一笑:“他的确是个练武的好苗子,比之他父亲悟性不相上下,我总不能因为一己私欲毁了他前途吧?” 这一点洛霜满自然砸吧得出来。 她武艺平平,根骨普通,向来也不是光靠着自己的武艺行走世间的。对于冲儿的武艺她其实也只是一知半解,只是觉得江水可信,便托付了。 江水能够为冲儿着想自然是好的,洛霜满不是拎不清的人,可是这样直白说自己刀法好岂不是不打自招? 明明午间才说了要瞒着沈眠星,现在又“自报家门”…… 洛霜满叹息。 她说:“你对冲儿有此心我不是怪你,只是……” 洛霜满“只是”不下去了,她分明看到江水眼中极浓的悲伤。 “算了,”她改口,“沈眠星那个脑子就和摆设差不多,我都不敢确定是你,他怕也是不确定的。” 江水知道这是洛霜满善意的宽慰,她笑着点点头:“若他果真猜中了私下告之也没事,只是——” “我知道。”洛霜满飞快答。 * 沈眠星坐立不安,拿着一份军报颠来倒去地看,可其实抓耳挠腮一点都看不进去。 夫人怎么还不回来? 名叫江水,又说自己的刀法很好,现在沈眠星无论如何都不敢轻易把这个江水和十年前的双刀客分开。 但也却是如江水所料,没有办法把她们两个人真的联系成同一个人。 你若说十年不见江水武艺突飞猛进,他信。 可你一下子变成了圣人,沈眠星想起他们也不是没遇到过生死险境,为什么那时候就没有显出什么呢? 沈眠星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只点了一盏灯。” 洛霜满进来时就看见夫君貌似端正得拿着一份军报在看,屋内昏昏暗暗只点了一盏灯。 她说完便找出火石,手动又点了两盏灯,这才叫屋内亮堂起来了。 沈眠星立马放下手中物什,大步走到她的面前焦急问:“霜满,江水她——” 果然来了。 洛霜满转过身无奈看着他:“你觉得她们是同一个人么。” “当然不!可——” “夫君,”她忽然将耳朵贴在沈眠星的胸膛上,“无论她是不是从前那个江水,无论是也好,不是也好,我们只需要无愧好好对她就是了。” 这一点不用洛霜满多说,沈眠星自然知道! 如果不是江水,那她也还是玉麈圣人,选了百衣军自然是怠慢不得的上卿; 如若她是,就像之前沈眠星刻意瞒了洛霜满的那样,十年不见在如何也回不到当初,也只能客套客气相待。 似乎的确没有追问的必要。 洛霜满疲惫揉了揉眼角,她绕过沈眠星走到床前,沈云冲已经睡着了。 她轻手轻脚替冲儿掖了掖被角,冲儿今天欢脱了一天,先是亲眼看到云舟,受到圣人馈赠,再到舞剑助兴拒绝拜师,大概是疯累了。 看着冲儿酣甜的睡颜,洛霜满俯下身亲了亲他的额头。 忽然从身后被人拉住手,她不解回头,沈眠星受伤的眼神赫然就在近前。 “可是霜满,夫人,我也想知道当年的江水如今到底还能不能回来。” 除了百衣军这一点波澜,还有其他人,也想知道上面这个问题的答案。 譬如逸王,储诚庭。 “逸王不是真心相邀,我也不会前去相助,寸大人若是心系苍生,不若早日另择明主辅佐。” 寸亦剑复述完这最后一句话便屏吸凝神,静等主上决断。 虽然寸亦剑比微生红菱她们走得早了几日,但云舟在天半日便到,而寸亦剑紧赶慢赶从玉麈到逸王府邸也有几日路程。 最终还是迟了云舟半日回来复命。 听完寸亦剑的回禀,储诚庭不动声色只将温润白玉棋子捏在手中盘玩着。 “如你所观,她可是江水?” 任是寸亦剑这些年为储诚庭大业奔劳,在外人眼中也算得上“亲信”二字,但只有身处其中的寸亦剑才知道她其实一直都没有得到逸王的信任。 虽然寸亦剑也不遑多让就是。 寸亦剑谨慎答道:“属下不知。” 储诚庭听着寸亦剑的“属下不知”,垂眸,自己捶了捶没有知觉的双腿,让她退下。 寸亦剑得到指示没有半分犹疑便退出屋外。 “主上。” 储诚庭抬眸,秋劫不卑不亢道:“圣人已然选择了百衣军,您还需尽快做决断才是。” 看秋劫一脸认真,储诚庭反而有些觉得可乐,秋劫跟在他身边数十年,自己怎么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 明明比自己还要在意江水的存在,生怕他的主上为了儿女情长误了大业,却恪守本分忍耐着不敢说。 “知道了,你且下去。” 秋劫答:“是。” 屋内只剩储诚庭一人,窗外清光正好,万里无云,有了夏季旷达的夜景。 江水…… 十二年前知道她服下银零落——那个被自己安插的眼线回报的奇妙之毒——只为了救風锁剑主人的时候,他似乎又多认识了她一层。 逸王何许人也? 他不会沦落到羡慕一个被拼死相救的可怜人,也自信不会有山穷水尽的一日。 可那一日他说出“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时的心情,却又着实与平常不同。 好好一块璞玉,偏偏不肯接受雕琢,宁愿玉石俱焚。 疏麻令,寻找多年始终不见踪迹,随着江水的消失更是机会渺茫; 風锁剑,那个剑主卿哉躲了起来,自己又确实没有能与之抗衡顺利带走風锁剑的人手; 于是这两件事物储诚庭渐渐放弃了大肆搜寻,所幸天下已乱,少了两层保障也无碍谋划。 也可完美。 可当他听说“江水”这个名字的时候…… 师妹,他有种微妙的心情,有些类似失而复得,却又比这个浅薄了些。 十年一别,却还要生事,任性得不肯见自己这个师兄一眼。 那么只能请君入局了。 第九章 手持银光寒芒枪,绿筠可杖 灵珠有髓,绿筠可杖。 无论是江湖还是大至天下,有人看得到尔虞我诈,有人在意着群雄逐鹿。 一个人无论有再高的谋划,再巧妙的算计,在九天之上向下看也只不过是一粒粟。 在宴会结束的第二日江水将沈眠星别扭的神色看在眼中,她对此毫无意外——夫妻一体果真叫人羡慕。 告诉就告诉了吧,沈眠星现在戒了酒沉稳起来,不会拉着自己刀剑比拼。 兜兜转转,终究是回不到从前的。 赤牙破虏枪还没破除霜雪,但拿来用也是没有什么不适的。 只是江水从前身法轻盈,而今却要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冷眼持枪。 沈眠星可以为将,江水读了三年兵书,虽然还没有炉火纯青,但是在微生红菱的指点下难道会有什么败仗么? 只是偶尔血溅到自己的盔甲上,听着凯旋时的欢呼,她有些恍然。 微生红菱入内的时候,江水正在对着齿牙破虏枪发呆。 赤牙破虏枪离开寒潭也有了好几年,至今却没有让江水知道消除寒芒的方法。 微生红菱不说,江水想了想,算了,不问。 “今日大捷,局势又明朗一分,你为何不见喜色?” 听见问话江水方才抬眼,屋门未关,外面是热闹欢腾的士卒百姓。 她道:“有你在便不会败,早知胜负的赌局虽然可以一玩,但一帆风顺久了总也觉得疲惫无聊。” 将天下的厮杀万人的生死说得如此轻巧,也唯有江水一人。 可这几年死在江水手下的人何止千万? 孤身破围,一箭射杀敌军帅;粮草不足,杀尽降虏数十万。 她从前便是个称得上冷血的称职杀手,只要决定了杀谁,从来也没有心软的时候。 无论对方是何人。 无论死去的有多少人。 不愧是圣人,当真是战无不胜——所有人都在这么说。 曾经江水敢言一身武艺足以独步江湖,而今此言成真。 天下闻“银炎”之名无不闻风丧胆。 ——话说那圣人将军,手持银光寒芒枪,枪尖亡魂泣血成珠,遂以银炎将军称之,以示崇敬。 ——可止小儿夜啼。 当年身为阎王楼杀手,她杀的人既不多,也并非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却也要小心露出诡异路数而被江湖人视为异端。 如今是征战沙场的女将军,即便是生啖血肉,别人也只会叫一声好。 人生果然是比较奇特。 而现在这个“貌若神女”的“凶神恶煞”将军,正低垂着眼眸:“如今百衣军壮大鱼龙混杂,我在想战至最后,大旸又是谁的大旸。” 江水实在太过悍勇。 悍不畏死,刀剑如雨不曾惧怕,当她提着枪出现在你的面前,即便你有千军万马最终也还是会被斩落马下。 旁人都说,这是圣人,当然是不会死的! 你说你和不会死的比谁更不怕死,岂不是必输无疑? 随着江水的征战,死在她手下的人越来越多,为她而欢呼的人也越来越多。 渐渐这种欢呼声里多了另外一种色彩:称女帝。 微生红菱笃定道:“你听见了传闻。” 江水笑笑:“我看起来像是聋子,还是瞎子?” 其实不怪有这样的呼声,实在是微生红菱安排的浩大声势在前。 微生红菱瞧着她,知道江水是觉得自己失策,没有告诉她那样浩大的声势不是自己一个人造就的。 就连洛霜满也委婉来过,试探江水有没有当女帝的想法。 百衣军从一开始的忠君爱国,到后来被自己所忠的君上推入火坑,其实现在大多也只是想护卫大旸百姓安稳了。 四海升平,无论帝王位子上是谁做都行。 女帝? 女帝又如何,那样的圣人你让她成为谁的后院娇花岂不是在羞辱她! 江水当然是没有称帝的打算。 微生红菱道:“那你如何打算。” “我如何打算?”江水似笑非笑,“其实结束这个乱世很简单,我去逸王府杀了储诚庭,再去飞骏、李家军……都将他们的主子谋士杀干净。” “你和我心知肚明,我绝对可以做到。” “但你现在选择这样一板一眼地攻打——红菱,你究竟还要利用江水什么?” 她的话语字字锐利,因为江水实在是想不通明明可以简单粗暴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要这样迂回。 的确,现在局势十分明朗。 百衣军、李家军、依附上逸王势力的飞骏。 现在有实力争霸的只剩下这三只人马。 一直高歌凯旋的江水,也只剩下这两个对手要击败了。 微生红菱在她的逼问下沉默片刻,如实回答:“皆属身外。” 正在她们二人对峙的时候,忽然有小卒毕恭毕敬禀告:“江将军,有人求见。” 百衣军之中有许多人都知道圣人姓江,但也仅此而已,并不知道她就是江水。 江水闻言开口:“何人?” 小卒答:“不知,那人只说为解将军李家军之难而来。” 小卒说这话,语气却多有不屑。 他想,谁不知自家银炎将军用兵如神,战无不胜,还李家军之难,当真是可笑! 而江水却顿了顿,道:“让他来见我。” 微生红菱见此也顺势离开。 李家军,原本不声不响却一步步蚕食壮大的部队,在先前是私毫不起眼的。 攻城三五,修书盟好还之半,既有贤明声,也从未有实际亏损。 一步步壮大到现在,人数比苛刻收兵的百衣军多上不少。 即便江水不死不伤,却到底没办法一个人杀尽二十万。 虽然称不上难,但在自己高歌猛进到现在唯一的一个难题之时冒出来一个口口声声说可以解难的人,江水有兴致一见。 过了片刻,屋外传来叩门声。 江水不爱有人侍奉,也就没有丫鬟下人替她开门,于是外面窸窸窣窣一阵后由屋外开门。 那人入内只见一银甲女子,背对着自己擦拭长枪。 女子虽盔甲裹身,却不如寻常将军魁梧,仍旧是纤细挺拔的。 关胥看那枪一眼,银身赤心,当下毕恭毕敬道:“在下关胥,拜见银炎将军。” 江水悠哉哉转过身正在想为何李家军的谋士要来此自卖谋划,与那自称“关胥”的人对视一眼,分明看见他眼中的不可思议。 下意识江水就在想自己以前是杀了他家人还被他看见了么? “江姑娘!” 江水眯了眯眼:“你知道我姓江?” 脱口而出之后关胥便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他恢复了稳重道:“早年与姑、与将军有过一面之缘,想必是将军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小人了。” 关胥语气谦卑,江水却没有如此轻易放过。 她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看着面前人,总觉得似乎有些眼熟。 “听闻关胥是李季雎的义弟,更是他麾下第一谋士,伐交筹谋无一不精,今日怎么卖弄计策于百衣军中?” 不论他是真心示好,还是有意揣测。 江水有着绝对到无聊的自信,一个文弱书生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她温和的笑容与外界相传的百战百胜银炎将军破有出入,但关胥看着,只觉往昔如昨。 第十章 黄沙浪起游不返,为求两全 “关胥此来是为求百衣军与李家军之两全。” “两全?” 闻言江水抬眼:“你且说说,如何两全?” 关胥道:“我家主公与将军相同,皆是心系天下之人,不愿见百姓因为百衣军和李家军开战而再度颠沛失孤。” “此言中听,只是除了百衣军,似乎你家李季雎主公更要忌惮的是逸王。百衣军还没有自大到必胜逸王。” 对于储诚庭这个便宜师兄,江水可谓是心有余悸。 如今死过一回,有些事情能够跳出来看,当初自己的自尽可谓都是在这个好“师兄”的推波助澜之下。 这样一个对手,占着如今名正言顺的皇帝,手下精兵良将不计其数,自身谋划有远比自己出众。 反观自己,似乎除了不死不伤就没什么优点了。 但是江水也知道,微生红菱定然不会让自己暴露这一点——否则天下大定之后,圣人就成了妖孽。 既然是圣人就不该掺和凡俗,既然厮混红尘就不能太过清醒。 否则最后下场都是惨烈的。 江水不知道在没有办法暗杀的情况下,怎么能赢过储诚庭。 “将军似乎对储诚庭那厮颇为推崇?这不像将军为人。”关胥试探问。 关胥这突如其来的话语打断了江水漫无边际的思索,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在她思索的时候出声打断了。 江水闻言倒是没有觉得被冒犯,她又问了一次:“你我从前,何时见过?” 若至单纯是一面之缘,似乎不该是这样的。 白狼浩叹川后息,黄沙浪起游不返。 对待江水的再一次发问,关胥忍了忍,最终撩袍欲跪。 江水见他突然要行跪拜大礼,来不及问缘由先将他稳稳扶住。 关胥跪拜不得,看着江水近在身前的面容忽然一叹:“一别一纪又三岁,如今江姑娘盔甲在身,而关某亦脱贫跻身于殿前,姑娘不记得也是应当的。” 见他没有再跪下去的意思,江水微微拧着眉心收回手:“抱歉,我并无太多映像。” 这些年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江水现在有的绝佳记忆,也是在复明之后的。 关胥应当至少是武林会前认识的人物,奈何自己确实没有映像。 说到这里看江姑娘还没有记起来,关胥只能在袖间摩挲出一个用锦帕包裹的事物来。 江水看他神色伸手接过,一层层解开没有半分褶皱一看便是时时换新的帕子,发现手心当中静静躺着一支金钗。 刹那之间,江水想起当年在逸王府客居的那一个月随手资助的一个书生,以及当时他没有跪下的膝盖。 “你,你是当年那个书生?” 被自己视为伯乐的江姑娘想起自己,关胥正浮出满脸欣喜,却又听她问:“你的母亲近来可好?” 当初除了以金钗相赠,江水还提笔为他病重难治的老母亲写下了两张药方。 对于自己的医术江水还是自信的,但旋即看到关胥淡下来的笑容。 她自觉失言,道:“……抱歉。” 见江姑娘兼圣人银炎将军居然出乎意料得体贴,关胥受宠若惊忙道:“不不不,江姑娘,娘亲她用了姑娘的药后来已经好上许多了,是后来京州地痞生事……” “节哀。”江水道。 “后来离京州,记着姑娘青眼金玉之言,便辗转各地谋求出路,后来投入主公门下,有了余钱便连忙去赎回了当初姑娘所赠的两支金钗。” “只可惜往后追随主公四处征战,有时战败仓促逃离,不经意间遗失了其中一支,后来便随身带着,也算是牢记当初姑娘伯乐情谊。” 关胥说得情真意切,江水细细看了许多,才从这个中年人的峥嵘岁月过往里看到当初那个脸红书生的影子。 一晃十五年,所有人或长大或衰老,只有江水还有着一张能够被一眼认出未曾老去半分的容颜。 在当时几重困境之中苦苦挣扎的关胥眼中,那个走入自己破漏小屋并夸赞文章词赋相赠金钗勉励的姑娘,正是伯乐。 更不肖说还有救母之恩! 很多年关胥其实都在寻找这个恩人,无关其他,只想亲口说一声当年她没有看错人。 如果那位姑娘是世家女子,世道乱了生活困顿,他也愿以亲姐之礼待之! 金钗朝系美人鬓,慕替将才名状投。 可是后来寻找多年便无所获,关胥想,是否那个美丽得过分了的姑娘已经芳魂消逝,红颜薄命? 如今看见这样身着戎装未曾老去的江姑娘,关胥不由感慨万千。 关胥拳拳盛意:“这十余年光阴匆匆而过,关某已然渐渐苍老,却没有让姑娘失去半点荣光。” 提起旧事江水总是不能冷言冷语,她腹诽了一番自己的无能心肠,而后温和了些道:“如果你也算是功成名就。” 提起这个,关胥又恢复了初入门时的正经。 相赠金钗是恩,引为亲信同样是恩,关胥不会因为江姑娘的恩惠而将所侍奉的主公至于身后。 “其实今日关某前来,是主公授意。” 关胥的主公李季睢除了是个人杰之外,其实是的确不辜负他的仁义名声的。 而且天下大势还未到胜负终章,鹿死谁手上未可知,李季睢居然便派关胥前来“议和”。 说是议和,其实倒算是俯首称臣。 关胥话中之意,是如若江水能够代表百衣军善待自己一方依附之百姓与将士,他也愿意拿出足够的诚意。 这个诚意就是如果她能够说服自己的二弟关胥,那他愿意放弃所有的往昔战果,俯首称臣。 江水沉思半晌,忽而问:“你如何敢来单刀赴会。” 关胥此来是冒了风险的,即便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他暗自孤身前来,没有告之旁人。 若是不明不白死了,这脏水也大可以泼往别处。 而李季睢若失了关胥,犹如飞虎失双翼,便也再翻不起什么波浪。 照样是会以一败涂地而结尾。 关胥浅笑:“观百衣军行事,坦坦荡荡,将军又素来光明伟正,主公愿意为天下百姓一试,关胥为了主公亦愿一试!” “而倘若关胥不归,虽天下人不解,主公亦愿为关胥而拼死与百衣军一搏,届时无论后果如何,全凭上天!” 看他说得不卑不亢,江水也觉得此人当初是自己没有看走眼。 她说:“那李家军为何不向储诚庭示好?” 关胥答:“原因有二,其一储诚庭虽然实力最为雄厚,然而其人却无容人之量,视百姓如蝼蚁,不可信之;” “其二,便是方才与将军一席话,百衣军坦荡行事,有英雄气,更有闻名天下之圣人所栖。” 其实还有第三点,当初赠之金钗的江姑娘似乎并不推崇逸王,与当时的关胥不谋而合。 于是在李季睢有所犹豫的时候,关胥力荐百衣军而摒弃逸王。 但这一点关胥没有必要说出。 他看着这个昔日的伯乐,如今的圣人,不由感慨莫名。 第十一章 谁怜寂坐几中秋,故人来时 当李季睢向百衣军圣人俯首称臣这个消息传到京州的时候,储诚庭正在裁剪梨花枝丫。 自从松懈了惊华屏外梨林的花匠被下令砍断双手之后,逸王府再也没有人敢无事踏足惊华屏一步。 而现在储诚庭手中的这枝梨花,是晨踏起漫行时偶至惊华平,随手而折下。 彼时犹带清露。 “主上!” “莫要吵醒了花,”储诚庭将手中修剪好的花枝递给秋劫,“拿去插在瓶中。” 秋劫无奈,只得上前接过修剪好的花,快速选择了一个花瓶就给插了进去。 而后他迅速回来:“主上,李季睢他——” “无妨,”储诚庭不见丝毫慌张,“原本便是挣天下,又并非失去一个盟友,有何所谓。” “将圣人其实是昔日双刀客江水这件事放出去吧。” 闻言秋劫精神一振:“主上是要借此来钓風锁剑主人?” 水竭逸光饮绿时,茶开白瓷第三投。 逸王不答,只让他下去行事就可以。 储诚庭身边不止秋劫一个得力之人,在秋劫离开之后,他召来了秋曲。 秋曲、也就是之前潜伏在越生桑身边的阿城,他弯腰恭候主上旨意。 却见主上自暗格之中取出一物,形似薄薄一片木板,被素孛好生包裹着。 秋曲附耳过去,逸王遂发号施令。 …… 秋曲道:“是,属下定然不辱使命!” 储诚庭却道:“你可知为何这件事交给你做,而不是武艺更加精湛的秋劫?” 秋曲答:“属下不知。” 储诚庭左手支着脸颊,漫不经心道:“此行不为起刀兵,你需尽心。” 秋曲问:“可需属下易容前去?” “不必——” 待到秋曲也领命离开,储诚庭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 他父王毕竟是大旸皇室贵胄,而自己汲汲营营,总也知道些隐秘之事。 譬如两百年前那个仙人之堕所换来的旸齐帝威名。 但看功绩旸齐帝无愧是千古一帝,他所推行的一切何止让天下整齐跃进了千年? 奈何这并非一人之功,储诚庭并未看得上。 但是对于那个仙人之堕,他还颇有兴致,以至于现在留了小皇帝一命。 人间滔天富贵,其实储诚庭并不看得上,正如当初江水死了他才多肯赞许。 就如同他成全那些忠贞义士一般,足够有气节或是足够纯粹的,把玩才有意思。 天上逍遥神仙,说来储诚庭倒也并不特别向往,否则早早封了玉麈夺了觉月洞,又有今日微生红菱什么事? 到了储诚庭如今地步,富贵荣华,生生死死,不过如是。 穷人求富贵,修道者求遇仙,伤患求健康,慈悲者求太平。 而储诚庭慢数过往,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必须拿在手中的东西,他向来寡薄。 只可惜他权势滔天,所多见一眼之事物大多皆易得。 也就得之无味,不过如此。 * “我都不着急,你这样急什么?” 看着洛霜满来回踱步江水觉得有些好笑,她顺手将沈云冲略有些走形的姿势掰正,回头道:“你家冲儿吃什么的?才十二岁,长得都比我高了一截。” 沈云冲与江水厮混熟了,现在又知道她是自己娘亲的好姐妹,张口就是笑着说:“姑姑也不矮,怕什么。” 江水横了这小孩儿一眼:“叫什么姑姑叫姐姐,没大没小。” 沈云冲笑着说:“不行,娘亲不让的。” 看着自己从前的姐妹现在和自己的儿子倒是像同龄人,洛霜满原本的焦急也散了大半,好笑道:“从前你喜欢当长辈,如今怎么还非要把自己往小了说?” “从前只想着稳重,如今觉得,还是年轻好。”江水睁眼说着瞎话。 洛霜满无奈:“好了。” 她说:“也还好你现在这圣人之名盖过了往昔,什么阎王楼,什么杀手,百姓们没看见的都与你扯不上干系。” 江水还是笑着的,内心却道,怎么没有关系。 那就是我,就是江水。 阎王楼里的杀手,江水。 她收回手道:“只是不知道,为何这件事会忽然被传扬开来。” 她语气之中没有怀疑洛霜满和沈眠星夫妻的意思,洛霜满凝思道:“或是昔日故人误打误撞?又或是有人觉得这个污名可以打击百衣军?” 污名? 江水笑着摇头,她说:“虽是污名,可对百衣军造成的损失不过微乎其微,他绝不是如此目光短浅之人。” “他?” 看江水一脸笃定,仿佛已经知道这是何人所传扬出来的,洛霜满不由疑惑:“你知道是谁了?” 可江水却道:“不,我不过随口而言罢了。” 洛霜满还觉狐疑,但这事确实不算是什么大事,也就放下了。 “夫人,将军请你前去政务堂一叙。” 听见传话洛霜满笑着对江水道:“我先走一步,若是冲儿哪里懈怠了,你只管打他就是!” “娘——”沈云冲不满,“你怎么可以在姑姑面前拆我的台嘛!” 江水乐不可支:“走走走,你们母子两个都走,我这里可容不下这么高的个子。” 沈云冲还想要说什么,洛霜满却回过味来,她笑着骂沈云冲:“冲儿,姑姑嫌你资质太差了知不知道?快来,娘教你怎么讨姑姑欢心。” 沈云冲不疑有他,兴高采烈过去:“真的?” 洛霜满拉住他的手回头看一眼江水,而后一起走出门外:“娘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可就多了!上次娘就骗我桂花糕吃完了。” “还说?是谁吃得牙痛,还要娘开方子?” “诶呀娘——” 洛霜满与沈云冲母子渐行渐远,欢声笑语也渐渐淡去,随之一起沉寂的是江水脸上的笑容。 她走到桌前端起一杯茶,轻轻吹拂着滚烫的茶水:“有客来访,何不自正门入?” 同时心下暗自提防,不知这里何时被人潜入,自己一直到小卒前来传令邀洛霜满离开才发现屏风之后有呼吸。 在此之前竟然是半点的端倪都未曾察觉,如此实力简直堪称恐怖。 同时江水也在反省自己,这些年是否太过自大松懈了? 忘了自己虽然状态巅峰,却不可能再有寸进。而天下诸人皆有未来可言。 而在江水那句“有客来访,何不自正门入”话之后,原本继续被刻意隐匿的呼吸又重新出现了。 从屏风后传来的一步步踏地之声。 脚步声一直到距离江水三尺开外忽然停下,来人不出声,江水垂眸转过身。 在看清来人面孔之后江水不由一怔,手中茶盏随之滑落。 盏中茶水在地上溅出一捧水花。 夜听春草怜霜重,谁怜寂坐几中秋? 她无意识微张双唇,却哑然说不出话来。 来人青衣长剑,飒踏如前,只是眉目间平添几分沧桑,如长风吹过,匆匆翻过故事便到终章。 一则说如花美眷,而今唱似水流年。 似我入昨还念旧,而君南去相别久。 他从身后取出那一支梨花,皎洁若雪,像是郑而重之为一个执念化成结尾。 江水只是眼睛酸涩,流泪不出。 她挤出一个笑容,却是摇着头往后退去,不肯接过。 “银碗谷前绿萝遍生,久无人烟,我来时折了一只梨花,好在还未败。” 第十二章 白发结束扫心雪,瑰丽如梦 十二年。 卿哉的功夫已经到了连如今的江水都微敢说不败的地步。 从前只觉江湖之中只有彼此可以并肩而立,如今方知,除了江湖,还有天下。 除了天下,还有光阴。 彼此错过太多,终究只能对坐,道一声别来无恙。 “时隔多年……你如今可还好?” 卿哉看着江水一如往昔的面容,眼神之中没有外露的情爱,也没有欣喜若狂,只是像一个疲惫不再准备远行的旅人,看到了曾经追寻的海市蜃楼。 她没有遭受到半分时光的侵蚀,美好得一如往昔,瑰丽如梦。 却只能照见霜尘满面。 他道:“一切都好、你呢?” 江水将左侧发丝别国耳后,顺势别头看向右侧不敢对视,她开口:“也同你一般,一切都好。” 她幻想过很多次久别重复,却忘了自己不老,故人已远,或许却又是她刻意忘却这一点吧? 手中梨花枝轻轻捏着,不敢用力。 你不该来,江水想,该彼此留最后一个念想好渡余生。 可卿哉来了。 默默无语良久后,卿哉打破了沉默。 他道:“其实今日前来,是为了还你一些东西。” 江水忍不住抱有一丝幻想:“什么?” “青昙刀。” 卿哉说完之后起身,走到屏风之后取出了木盒,双手递还给江水。 江水微微笑着接过:“我还当她再也回不来了呢……千钧和青司呢?” 卿哉道:“千钧生了一头青海骢小马驹,青司寿数已尽,葬了。” 往事历历在目,江水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她维持着体面得笑容道:“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又过了片刻,卿哉道:“今年申宝已经快要加冠,他一直想见他母亲,我未曾告之他得身世。” 江水道:“那——她母亲是谁。” “他缠着家中老仆叔,无奈之下,只说他的母亲是双刀客,”卿哉说完看了江水一眼,疏离道,“唐突了江水清名,甚是抱歉。” 江水怎么会怪唐突呢? 那个孩子,他还在自己的怀中酣睡过。 可不待江水在说什么,卿哉又道:“后来我娶妻谢氏,与她育有一子卿望之,谢氏小家之女溺爱惯了,与申宝难以相处和谐。” “如今他听说你还在世,便要前来见你一面,希望你不戳破,算是我欠你。” 我欠你? 江水仿佛听见心田干涸的声音,却还游刃有余笑着说:“怎么会呢?当初是我执意麻烦你收留他,既然他与你夫人难以和谐,便来我这里叫我一声母亲也没什么。” 卿哉又道:“我身无长物,一支梨花抵不上——如今你与储诚庭必将针锋相对,昔年他为求風锁剑百般手段。” 他解下風锁剑递给江水:“如今此剑赠你,便当你我二人君子之交的信物。” 江水已经失去了思索的能力,她只是木然笑着道:“好。” 卿哉看她收下了青昙刀与風锁剑,道:“此刻申宝应当就在沈眠星处,我、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多有不便,便先告辞了。” 白发结束扫心雪,花颜仍在人将老。 卿哉走出屋内却并没有离开,他坐在屋檐上对着明月,一口一口喝着酒。 江水打开木盒,发现除了青昙刀,内里还有一对翡翠蓝水贵妃镯。 她颤抖着手将这对手镯拿起。 十二年前,她舍不得在最后的时光里少见卿哉一眼,拖着残躯跟着他,看见他一点点雕琢出这对翡翠蓝水贵妃镯。 十二年后,依旧剔透。 她不知道那对手镯曾辗转为了青昙刀而沦落,这又是另外一对。 虽然也是卿哉所雕,却终究不是最开始的两支。 江水轻轻带在手腕间,有玲珑之声。 而卿哉坐在瓦片之上明月之下,忽而展开了袖口,看着手腕上的纹字江水。 ——她还活着? ——不,她算不上活着了。 越生桑啊越生桑,多谢你曾经给予我的那个梦境。 “江水,我来陪你,无论如何我一起陪着你!” “我没有时间了”江水苦笑,“我无能为力,我一向自傲于天资,可纵然我又哪样的天资,我也只是个从未接触战场的新手而已” “我能所做的,只有死战,冲在最前头” “抛弃杀手的暗杀,用枪,用戟,用斧钺勾叉,正大光明地冲在最前头。” “千万将士,只会死在我身后,不会在我前头被人斩下头颅” “如今,情,爱,已如尘埃。” “卿哉,你不能像我一样,你要一直是那个青衣洒脱,不沾晦暗的卿哉。” 从梦境之中醒来之后,他大醉一场,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而后同越生桑秉烛夜谈,最终怀着满腔悲伤回了秦址,接受父亲最后安排的妻子人选。 越生桑给予了他一个梦境,告诉江水的选择,和他该做的事情。 卿哉在梦境之中无法冷眼旁观,于是一次次看着江水的选择,看着一个个无法规避的噩梦。 他最终妥协。 ——我要如何才能成全她? ——你先要成全你自己。 屋外卿哉小醉一场,天明而去。 屋内江水隔着屋檐,听他自饮自斟,凝视着梨花开至衰败,微黄了皎白。 卿哉成亲了,甚好。 自己从前污秽不堪,而今不死不伤,无论如何也无法与谁并肩一世,如此甚好。 她等到天明,收拾好了仪容前去政务堂。 “你这里可来了一个名叫卿申宝的少年?” 她话音未落,便听到好生响亮一声:“娘!” 而江水侧脸去看,那个喊自己娘的少年从惊喜变成了满脸震惊,小心翼翼改口:“妹妹?” 洛霜满以为这个孩子当真是江水和卿哉的孩子,打心眼里把他当后辈对待,看他犯傻笑着说:“傻孩子,那就是你娘!你娘年轻貌美,可也不能犯傻。” 她又笑着去看江水,却见她一脸神思不属,渐渐停下了打趣的话:“……江水?” 卿申宝看看江水,觉得这个“姐姐”和爹爹收藏着的画像一模一样,可是怎么会是这么年轻呢? 他又怕自己叫错了人,闹出笑话。 上前一步先行大礼,而后小心问:“请问您是……” 江水这才回过神来,看着申宝道:“她说的不错,我是你娘。” “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我姓,姓江。” 洛霜满不知何故诧异看着他们二人。 而卿申宝则道:“是!来之前爹爹说了,万事万物要顺着娘亲,从前是爹爹对不住您,要我全听您的话。” 江水问:“你爹爹说了要把你托付给我么?” 申宝摇头:“爹爹只说,无论何时,听您的话便是。” 江水深深吸了一口气,假装自己还是个有呼吸的活人,她说:“白水鉴心,往后你便叫江鉴。” 申宝、不,如今是江鉴。 江鉴当即跪下谢过娘亲改名。 江水忽而有热泪盈眶之感,即使她知道自己并不会真的哭出来。 她想,这些年卿哉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又知道了些什么。 才将一个这样的江鉴,不辞万里送到自己身边来。 江鉴跪谢完娘亲之后起身,看见自己容颜如花简直可以当自己姐姐的娘亲似乎红了眼眶。 而洛霜满忽而惊呼:“江水你找回来了青昙刀!” 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双手的青昙刀。 如今背后是冰冷盔甲,在没有特质的刀带可以放在身后的时候,自己只能双手拿住。 刀身泛出幽冷的光。 大结局 罪孽劳苦及我身,生桑来信 江鉴已经加冠,江水一阵恍惚之后发觉他竟然对自己的双刀颇为得心应手。 细细问来原来是卿哉教授,江水不知内心是何滋味。 又是在和逸王焦灼的一日,万里无云。 突然有传信小卒跑来。 “有我的信?” 江水接过信件。 任是她如何想都不知道会有谁给自己寄信。 “江水吾友,见字如晤。 我已久病无力提笔,故请来门前学语幼儿替我捉刀,他学字不久,多不能写,还望见谅。 我入梦可解尘雾,窥前路,小儿已烦,便长话短说。 疏麻令藏于卿哉所还青昙刀盒下,風锁剑为钥可开觅笛城外前朝宝藏……” 江水看着这薄薄几层纸,仿佛写尽了天下隐晦秘密,甚至还有之后每一场对兵的结局! 她又向下看去,手却忍不住轻微颤动。 “抱歉吾友,我早知万事,奈何若不顺应而为贸然干涉,不知可还有解局之策。 储诚庭有玉竹(麈)先祖之物,微生必与其合谋,全他心愿…… 你可还记得根(耿)玉儿? 他已然逝世近二十载,所求天下安定之愿,吾未曾敢忘。 惭颜汗下,今愿焚身入梦求解,万望姑姑随心无恙。 生桑。” 越生桑信中最后一句,不仅是越家需要沉冤昭雪,耿玉儿需要泉下有知,是大旸千万万百姓,都要一个盛世太平。 江水读罢了信,一时间脑袋轰鸣,她拨开长枪跌跌撞撞到锁住青昙刀的盒子前。 她不看什么疏麻令。 断锁,取刀。 而后直冲向营帐之中,在旁人惊呼之中将双刀如剪压迫在微生红菱脖颈之间。 她简直觉得可笑急了:“红菱,我是银炎将军,是玉麈圣人,那你呢,你是什么?你是军师,还是执子手?” 周遭的小卒不知道为何她们二人反目,有心想上前劝诫,却先被江水周身杀气吓软了腿。 “都给我走!” 随着江水一声呵斥,他们忙不迭逃开去找沈眠星将军报信。 此刻屋内空旷,只剩她们二人。 微生红菱看着她即便怒火滔天却在脸上泛不出一点血色的瓷白肌肤,淡然道:“算不得军师,不过是个领路的看客罢了。” 自那日江水濒死于灼灼海棠古树之下时,微生红菱便知晓,就是这个时机,就是此人了。 师祖时非谢留书中人。 时非谢,玉麈开宗之祖,本有白日飞升之机,强留大旸之外三国气运,为镇国之钺。 后,公主毓薨,仙人大悲,而减国祚八百年。 留一线情,百年后或可延续十三朝国运。 微生红菱是则这百年间入觉月洞中,唯一得领师祖仙旨之人。 天资为之其一,时机为之其二。 当初迟焰为时机未至所困,携镇派拂尘而出,后有所感归于玉麈,成全大旸的气运。 也成全了江水。 此时大旸剩余的十三朝国运,全系江水一身,可惜所行非正道,所思难全众生。 她既领师祖仙旨,便肩负点醒江水之担,更是以江水命换国祚的牵引之人。 而今大旸未安,江水自然也不能死。 待她结束了这些使命,是死是活,方能由她自己来定。 江水生来历劫,本有有七分仙缘,半眠神心,而今消磨地不足半分,更有魔刀杀心。 好在天下未至大乱之时,微生红菱还有时间,能劝她舍命。 微生红菱看着面容沉静恍的江水,悲悯而笑。 “而今大旸只在你之一念间。” 江水其实早有所感,她其实早就知道微生红菱必然图谋甚广,却自信没有什么可以被在利用的。 死都不惧,她有何可怕? 看着微生红菱唇边的笑意,江水不由齿冷。 她已放不下大旸苍生,就算知晓自己的命数早定,又能如何? 若是十二年前,江水定然悲怆万分。 而今却只有庆幸,她不退,大旸还有十三朝国运。 苍生还有平安可期。 罪孽劳苦及我之身,不叫万民颠沛失沽。 江水深深看了一眼微生红菱,收回刀。 她笃定道:“你早知今日之困的解局之法在越生桑和卿哉身上。” 微生红菱笑着反问:“否则你觉得,为何越生桑会用到浮碧荆山玉,而冥冥之中你会用浮碧荆山玉救他?仙草,怎会由俗物沾惹。” “他之所在,是为了替你解局,如今他的使命完成自然也就消耗尽了你所带来的‘天意’。” “江水,你以为你的恩惠,是那么好受的? 你救治耿玉儿,他便要为了大旸顺延而死,你寻药解越生桑,他便倾尽你所造的生机来开启预知梦替你解局,你,可明白。” 江水却忽而道:“人生纠缠,欠我恩惠的又岂止越生桑与耿玉儿二人。” 江水从不欠人,而今想到因为自己的所谓清高,竟然害了越生桑与耿玉儿,她心痛欲裂。 微生红菱道:“鹿衔与你互利互惠,却收了你昭拂,生有一女,面容丑陋可怖。” “卿哉曾与你几番错过,而今以風锁剑相抵,便算无恙。” “那储诚庭呢,”江水直视着她,“他手里拿着什么,又与你达成了什么协议!” 微生红菱轻叹一声:“他有师祖仙骨,我奈何不得。好在有越生桑,将一切解局之法尽皆献上。” 尽皆献上? 江水忍不住想要笑起来,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自己遇到的所有人,全都在时非谢局中,全都是一枚枚棋子。 而自己…… 披挂全齐。 江水怔忪看着镜中人。 将帅。 居然是她。 “他们的使命大多结束,可你还没有结束,但是你幸运一些,江水” 微生红菱道:“待你的使命结束后,还可以自己决定前路。” 江水忽笑:“那你呢,白日飞升?” 微生红菱颔首:“然。” 固国祚,修仙脉,白日飞升。 这便是她所求。 而为了这个耿玉儿托付的盛世,越生桑咳血而死。 卿哉将家传至宝相赠。 自己面目全非,被塞了一堆堂而皇之的大道理慈悲心。 微生红菱则修补仙脉,功德飞升,凭什么? 江水渐渐笑着说:“如你这般,当真可以修成道心么?” 这已不是江水第一次提起这个问题了,微生红菱不由有些警惕:“如何?” “你被青阙君传承所蒙蔽,两种不同的道相互纠缠,已然面目全非却还不知更改。纵然飞升,也不过是上界寻常蝼蚁而已。” 江水看着她:“朝闻道夕死可矣,可你最终觍着脸跟在他人的道之后,值得么?” 说完她笑笑:“既然万物在局命运已定,那至少一切结束之后,我还能选择做我自己。” 微生红菱看着江水丢下这一句话留下自己一个人在屋内,此刻沈眠星终于姗姗来迟。 在沈眠星焦急的询问之中,她再三缄默。 她凝望着江水离开方向。 为了蒙蔽你,我损失了四十年阳寿,玉麈献祭了除掌门与已得传承之外所有进入过觉月洞的长老。 师祖两百年前开始布局,如今皆是棋子,无有高下之分。 若我无法飞升,当下即刻便死。 你说我走偏了他人的道,无妨,只要能见识到上界千万大道,红菱堕魔无悔 ——一年之后,天下大定,旸国皇帝重整朝纲。而圣人再无踪迹。 ——彼时天地海晏河清,江湖豪杰纷起,朝堂清明无私。 番外一 缓兮容与 “家主,有不速之客擅闯秦址,其人武功高强我们皆奈何不得!” 正在替望之打基础的卿哉闻言转过身,他问:“哦?来者几人?何等模样?” “只有一人!是个青年男子,约摸二十三四岁模样。” 卿哉来了兴致:“只有一人便能闹得这般大?如此青年才俊来秦址做甚?” 他摸摸望之的头,要他不得松懈,爹爹去去便来。 等他赶来之时家中护卫已然都被打到在地,一个侠客装扮的青年正背对着自己。 粗略看一眼卿哉便知道此人没有恶意,地上所有人都是暂时失去了行动,却没有一个重伤甚至死亡的。 他正想开口说什么来人却手法精确得背对掷出一物,卿哉眼疾手快夹在双指之间。 细细看来赫然是一枚银叶子,正是当年自己所赠江水许以三诺之物。 一诺换千钧,一诺共生死。 而今却出现在这里! 就在卿哉震惊的时候,那青年道:“多年不见,卿叔叔可还记得我?” 他说着转过身来,赫然是改名江鉴的申宝。 但听他喊自己叔叔,卿哉沉默着道:“她将一切都告诉你了?” 江鉴点头,卿哉踌躇片刻问:“她——如今可好?寝食如何?” 江鉴深吸一口气,递上一封信件。 如今自己有娇妻有亲子,阖家美满,天伦之乐。而江水只是偶尔入梦的一点光影。 但终究是故人,卿哉心中劝道自己问心无愧,不过一封信件,有何不敢读的? “知君当问安否?饭否?” “而今诸事已毕,无忧饭食,略有轻减,然与君初见时相差无几。” 江水写下这封信的时候,银碗细雪如絮,经年无人又有天灾,银碗之中溪流竟已宽如小河。 她将信件封口,让自己这个教导了三年唤自己娘亲的孩子去交给卿哉。 临行之前将昔年的三枚银叶之中最后一枚交给江鉴,让他先去看望一下故人。 她说:如今我已经没什么好教给你得了,我与你卿叔叔有缘无份,他待你如亲父,你以故人之身去见他,以这银叶为引替我与他对战可好? 待江鉴离开之后,她自袖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瓷瓶。 玉麈山下潭水一滴可以同化一川水,所以江水趁其不备收了半瓶。 微生红菱说,幽潭之水是青阙君所留,与云舟有同源相似之比,沾之则毁。 彼时江水看似是在拨弄水花,却是在用自己的发梢试探,而后趁着微生红菱不备取下随身的小瓷瓶舀了半瓶。 自己这个躯体,又与云舟有什么两样呢? 先前她用兔子之类的活物和花草树木皆试验一番,发觉这幽潭之水对于其他皆无毒性。 江水用赤牙破虏枪刺穿自己的心脏,以心头血消融了其周身寒霜,又将他与饮光刀之后身青昙刀一并毁去。 又另外起了一个衣冠冢,直对着河岸,上无刻字。 最终将幽潭之水倾倒入银碗谷中小河,缓缓走向河中,直至河水淹没头顶。 涉江而死,缓兮容与。 一切满是尘思旧梦,惟愿随心而已,死生何异? 信的最后说:“君读至此,吾之碑上应已消残雪,无念珍重。” 卿哉在银碗之中读了一遍又一遍这封信,碑面对着银碗的河水,跪拜都要隔着流水。 他看着这个碑,忽而道:“这是什么碑,连一个跪的地方都没有。” 他掀开左手衣袖,内壁上汶文“江水”二字依旧随着脉搏而跳动。 江水随心赴死,从来都是自己当年为之心动的女子,未曾改变。 只是江水,你执著于不变,奈何世事无常,又有谁能如旧? 他想着自己的妻儿,与曾经仗剑江湖的过往,亦痴痴一笑。 “在下秦址卿哉,游方到此。” ——上江下水,有幸相见。 水声似如旧。 * 江鉴输给了卿哉之后并未感到气馁,他记得娘亲说了,卿叔叔武学冠绝天下,当代莫有能敌者。 自己与他拼尽全力一战,收获颇多。 而后收拾收拾行囊,他径直去往了行尽天容教,将娘亲所制做的药物送上。 在江鉴看来容教的教主是个十分可亲的长辈,娘亲说自己与她互通书信多年,如今天下安稳,容教可以是个好去处。 原先江鉴还不明白,容教这般厉害却为何总是避其锋芒不愿在乱世出手相助。 但当他看到容教教主那道药物之后原本笑吟吟的脸听见娘亲已经过世之后,忽然脸色大变。 他才想,娘亲说的或许不错。 “你是江姑姑的弟子?” 大半张脸上密布着女萝般缠绕金色胎记的小姑娘忽然开口,让只注重思考忘了注意外界的江鉴一惊。 他心道这小丫头口中的江姑姑约莫就是娘亲,能够这样喊娘亲,她应当是容教教主的女儿。 但江鉴下意识说:“不,我是娘亲的孩子。” 阿萝眯了眯眼睛:“你才不要骗我,江姑姑那般好看,你要是她儿子怎么这样相貌平庸?” 眼见这小姑娘面有瑕疵还大言不惭说别人相貌平庸,江鉴愣了愣,又不好反驳。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是娘亲抱养来的,可这些年情谊,以及年幼时憧憬,让江鉴还是希望自己有这么一个娘亲的。 见他不说话,阿萝得意起来。 江鉴这才想起来,娘亲托自己带来的药就是为了治疗容教教主女儿——也就是这个小姑娘的胎记的。 念及此,江鉴只能无奈道:“少教主不若去别地玩去?” 阿萝好生气恼,好容易等来了传说中江姑姑的孩子,他怎么这样无礼。 她又凑近几步:“我不!你给我说说江姑姑的故事呗?” 江姑姑的故事? 江鉴一愣:“什么故事?” “诶呀!” 阿萝一跺脚:“娘亲说江姑姑又美武艺又高,医术毒术也是一绝,还是玉麈的圣人,闻名天下的银炎将军!你这都不知道?你怎么当江姑姑孩子的呀!” 江鉴无奈道:“你既然都知道,还要听什么。” 阿萝不依:“那不一样!何况你既然喊江姑姑娘亲,那说不定知道些私密之事,譬如……譬如你爹爹是谁?” 阿萝可好奇死了,娘亲那样推崇的江姑姑到底看上了哪个凡人? 正当江鉴拿这个小姑娘无可奈何的时候,忽而听见一声“阿萝,不得胡闹”传来。 鹿衔走近之时正看见这孩子扯着江鉴闹腾,她道:“他是送来解你胎毒印迹之药的贵客,我与你爹爹商议好了,将其奉为客卿。” 又对江鉴道:“我教左护法其迟,含丹堂堂主左倾秀,皆与你娘亲有师徒之,往后你们几人可以多走动。” 江鉴之当是来送个药,讨个面熟。 却没想到娘亲给他讨来这么个位置。 鹿衔又道:“你是容教客卿又是本座故人之子,江湖之上敢动你之人,容教绝以雷霆之怒相待。” 还不等江鉴说出什么,阿萝却突然开口。 “娘,什么药?” 江鉴分明看到这个小魔女眼中的希翼与脆弱,他心下忽而一软。 这个小姑娘似乎也没那么讨人厌。 番外二 明年梨花 “姑娘,往哪去?” 车夫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他们这行就是苦力气挣钱,这才初春穿着单夹都已经累出了汗水。 寸亦剑对他笑笑道:“不劳烦了,我只是借地等人片刻,不坐车。” 听见她不坐自己的车,车夫也不着急拉其他客人。 他掏出一个水壶咕嘟咕嘟开始喝水,一天当中为数不多的休息十分惬意,让他不由得开始和身边人攀谈起来。 车夫说:“姑娘,你看着也像是大户人家的闺女,怎么一个人大咧咧出来?” 寸亦剑反问:“现在开了女子恩科,大街之上出来走动的女子比比皆是,如何不能一个人出来了?” 提起女子恩科车夫就不满起来:“俺家那婆娘,大把年纪仨个孩子,还想着要科考当官——你说这不是作孽么?” “诶,这荒唐日子苦咯!” 对于车夫的埋怨寸亦剑并不去争辩什么,人皆有目光短浅之处,自旸齐帝开始为防再出现第二个昭邕公主,便大肆打压女子。 时至今日二百年,能出入朝堂并有那么些作为的,也只有自己一人。 如今皇帝不知为何犹如大梦初醒,一改从前荒唐天真,大刀阔斧改革起来。 而身为昔日叛贼羽翼的寸亦剑,倒是意外被轻轻放下,没有处以极刑。 如此也好,自己这一身残躯若是死在五马分尸之下,下了黄泉怕是会吓着先生。 寸亦剑终于在车夫喋喋不休的抱怨下等来了该来的人。 “主上说,你既然是他的弟子,保全你的安危本是应当,但你如一意殉葬他也不拦你。” 秋劫看着这个卸下一身锋芒显得有些疲惫的女子,她眼角眉梢的憔悴,仿佛将从前的明艳风流都渡成了传闻。 他道:“昔日杀害他的人,主上业已解决,你无需有身前身后顾虑。” 寸亦剑于是真心实意道:“多谢逸王成全。” 可秋劫看着她,却神色冷淡:“主上有令不得伤你,否则你这等背主之人,秋劫必杀之。” 如今寸亦剑可不怕他,她指了指天道:“当街杀人,无论权贵可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秋劫一时沉默。 “你为何……” “那一日我见了江水,”寸亦剑打断了秋劫的问话,“于是我才明白,我所坚定推崇的原来从根源上便错了。” 那日江水前来,对自己说的一番话,时至今日记忆犹新。 她说——他有残疾本来可以很简单地得到信任、轻而易举地走到高位,为什么偏偏游戏人间他对这个世界没有喜爱,百姓都是无趣之物,得之生厌则死。 她还说——他赐死的那些才是他觉得有趣的,愿意成全一段佳画的。 甚至还有江水面对自己疑问时,冷静得说自己决定在三年后死去。 这些话寸亦剑如实说了出来,面对秋劫这个曾经共事之人,她笑得并不张扬。 “背主之事不过无稽之谈,我所追寻的只是百信安定,从来为此不择代价。” 寸亦剑一直到全须全尾走出逸王府,她才知道自己的一切,储诚庭不可能不知道。 而那个人他从头到尾不加干涉,像是冷眼旁观的看客。 令人齿寒。 寸亦剑转身欲走,却看着烟火热闹的尘世有了些留恋。 她为了天下安定而奔波,割舍掉最初信仰与热血,却最终在天下安定的时候决定离开。 她回头道:“如今我才明白,江水姑娘为何那般平稳选择了死亡。” 她到最后已经没有了敌人,天下间都在称赞这圣人的名声。 可被刻意扭曲的爱憎将她的心纠缠得粘稠如脓水,一开即逝的昙花有着惊心动魄的光华,却不得不以一些肆意添加的养料供奉自己。 于是她只能死。 当天下海晏河清,当江湖豪杰四起,她只能最后从容赴死,保全自己最后一点真与痴。 寸亦剑摇摇头:“我与江水姑娘不过数面之交,谁知道她为何会同我说这些。” 寸亦剑渐渐走远。 * “……便是如此,主上。” 秋劫看着这个依旧散漫执子黑白的主上,心中浮现出一个诡异的念头: 或许这么多年,只有一个江水姑娘才真正明白了主上。 其余所有人都不能明白主上为何而痴,为何而疯癫。 沉稳如秋劫竟然也有了几分急促的呼吸。 不消看秋劫,储诚庭便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母亲本是飞骏部族逃婚的公主,与当年父亲一见钟情隐瞒了身份喜结连理,奈何后来被皇帝当做是勾连敌国。 于是父死母亡,断了腿一双。 如今又与飞骏王“相认”,飞骏贪图他手中剩下叫人眼馋的财富权利,便悄悄认下一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兄弟。 也还是王爷,飞骏部族的王爷。 看似没有实权,却令所有人都暗暗警惕的能全身而退的幕后之人。 曾经秋劫不明白,主上手中明明还有很多底牌没有使出,却就这样甘心情愿认输。 与那什么玉麈微生红菱结交,明明可以换来一双健全的腿脚,却只问了一个问题。 “秋劫,”储诚庭忽然开口,打断了秋劫思绪,“推我去梨花树下。” 院落之中只有一株梨树,所幸梨花开不需借势,自成乾坤一雪。 可这株梨树却似乎有些不耐如此环境,开得零零星星,落花满地。 如今王府的花匠无计可施,又惧怕储诚庭余威不敢直说把它铲了去,只能战战兢兢养着。 半死不活的样子,稀疏得像是名家画中孤高的白梅。 此刻储诚庭仔细勘察一番,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如秋劫所不解那样,他的确、放弃了成为一个健全人,而选择问一个问题。 那就是何为“玹朔三千界”。 储诚庭缺什么呢?缺一双腿么? 不过区区腿疾而已,他何须在意?储诚庭穷其一生只是在认真当一个挑剔的看客,或者是灵魂上的诗人。 当一片梨花忽而落在脚边时,储诚庭鬼使神差想起了那个喜爱梨花的女子。 过了许多年,从棋逢对手到两厢陌路,或许当初应该多用些真心。 不然今年府中,或许会开满了梨花。 清风来时,如雪入怀。 “你呀——” 他忽然低低笑了起来,这个师妹可当真是个痴人。 “幸好你选择了死去。” 成全了自己一段最好的故事。 正当储诚庭笑着摇头之时,又有一阵风将那朵梨花吹到了储诚庭所触及不到的远方。 于是这是他才想起来,似乎江水的确是死了,往后再无人可以剔透玲珑,痛快博弈一场。 “可惜你还是死了。” 再也不能似笑非笑,以牙还牙唤自己一声师兄。 普天之下再也没有值得自己执子再入的局。 倒也算不上难过悲伤,但也的确不是开心讥讽。 只不过就是想起来时有一种…… 错过一朵花开到花落的感觉。 白马斗草簸哒声,晚霁千木春。 沉默许久,储诚庭只能笑着摇摇头:“将它留着吧,至少明年还能开花。” 如今天下,幽影青花,澹荡湖月,香雪小园,尽皆神女墓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