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让蝴蝶飞去》 第一章 「天!」她啜泣着,体内那一个小时前所经历到的、无边的恐惧,终于在长久的僵持之后蚀尽了她的抵抗,毫不留情地将她的意义全然吞没。 「你还好吗,明明?」郭文安焦切打开了车门,探身进去看着他心爱的表妹,伸出一只手去搭她纤细的肩膀,却被李苑明一把摔开了。 「不要碰我!」她嘶声道,小小的身子在米白色的羊毛披风里卷成了一团,虽经她竭力自制,仍然不可扼遏地抖个不休:「现在不要碰我!我受不了别人碰我!哦——」 她喉中不能自主地痉挛了一下,彷佛随时都可能呕吐一般:「那只猪!那只猪竟敢那样碰我!那样脏的——」她又痉挛了一下,双手猛烈地揉搓着自己手臂和脸颊,好像恨不得搓下一层皮来似的:「我觉得自己好脏!全身都脏!我——」 「嘘,嘘,不要想了,都过去了!」文安安慰着,手伸了一半又缩了回来:「都不要想了,我先送你回去好吗?好好地洗个澡,睡个觉,」他看了自己腕表一眼,情不自禁地皱了一下眉头,迟疑地道:「我打个电话去范学耕摄影工作室,把今天预计的工作取消掉算了。看看是不是可以改到明天——」 「不!」苑明唬一下坐了起来,一手拨过她前额的黑发。她的脸色依然惨白得和纸张一样,失血的嘴唇也仍然微微地颤抖着,可是那对美丽的眼睛里头,却已露出了坚决的光芒:「我要是会让那只猪影响到我的工作,那就真的该死了!像范学耕那样抢手的摄影师,可不是天天都排得出时间来的。我——」她微微颤抖了一下:「我可以撑过去的,表哥。」 文安关切地看着她,眉头皱得更深了。苑明的性子他很了解。她是那种绝对负责,对自己要求极端严格的人。而今天这个摄影的机会,可是他颇花了些心血才安排出来的。 范学耕不止是一个顶尖的摄影师,毋宁更偏于艺术家;尤其在他成名以后,一心一意往摄影艺术发展,留给商业摄影的时间大为减少,不是当红的艺人或顶尖的策划还真不容易请得动他。文安也真不希望彼此的初次合作就出这种情况。苑明对这一点自然是十分了解的,因此才会不顾一切地作这样的坚持。文安无法不为此对这个小表妹生出敬重之意,可是想到她刚刚才经历过了那么可怕的事——「你——确定吗?」文安迟疑着,清楚看见苑明的脸色更白了一些。不,她不确定,他从她眼底的恐惧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得出来;然而她只是咬紧了牙关,微微地点了点头。 「明明——」 「我撑得过去的,表哥。」苑明咬着牙道:「反正只有一个小时而已。」 「那——那好吧。」文安站直了身子,绕列车子另一边去钻了进去,在驾驶座上发动了引擎。如果苑明真能支持过去,那当然再好不过。只是——他不怎么放心地偏过头去看了她一眼,见苑明那明媚的眼睛闭得死紧,长长的睫毛歇在皎玉般的脸颊上兀自颤动不休;平日里照人的容光雪一般白,丰润的双唇则抿得连一丝血色都没有,显然正竭尽全力地控制着她自己的情绪,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种要杀人的冲动。妈的,妈的,妈的!吴金泰那个猪八戒!我早该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实在应该更警觉一些的,否则明明也不至于——郭文安怒气腾生地超过前面那辆很不上道的车,强忍下一家伙撞将上去的冲动。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他对自己说:明明的心情已经够糟了,我在旁边跟着跳脚也于事无补,还是想个法子让她专心于眼前的工作是正经。这样一来,她就不会去想方才发生的事了。 「不要担心,范学耕的名声挺好的。」他试着安慰自己表妹:「他那个人从来不和模特儿搞七捻三。事实上,我听说他一向对模特儿十分冷淡。对他而言,再美的女人好像都只是他摄影的对象而已。除了脸孔以外完全没有意义。只要你姿势摆得对,他根本连碰都不会碰你。」 李苑明无力地笑了一下。「我可不是模特儿。」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演员——需要更多的天份,更多的创造力,更多的努力的演员!」文安唱歌一样地说着,再次超过了一辆车子。那车愤怒地在他身后猛按了好几下喇叭,文安却只是耸了耸肩膀。「但是那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差别。我的意思是,所有那些被他摄影的人全都一样。演员也好,歌星也好,模特儿也好。只要是漂亮的女人,看在他眼里全都一样。他反正是摄影师,不是导演。」 「你是在暗示我说,范学耕是个同性恋?」 文安忍不住笑了。「我的天,不是的!至少他阁下还结过婚。而且我也没听过他和玻璃圈有什么瓜葛。」身为电视台的节目制作人,郭文安自然而然地对影艺圈和文化圈里大大小小的是是非非耳熟能详:「听说有一次,有个新窜出头来的歌手没搞清楚状况,想去勾引他,结果……」他再看了苑明一眼,见她一付兴趣缺缺的样子,背脊挺得僵直,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完全不跟我合作嘛!」他指责:「振作点,明明,你这个样子怎么能够进入摄影的情绪里呢?」 苑明无力地笑了一笑。「抱歉,表哥,」她颤魏魏地吸了口气:「我恐怕——我并没有自己原先所以为的那样勇敢。」 文安锐利地看了她一眼。「你改变主意了吗?如果你改变主意了,我这就去打电话,」「不用了!」苑明本能地举起一只手来阻止他:「我没事,真的。事实上我已经觉得比刚才好得多了。我只是以为——」她艰难地吞了口唾沫,露出了一个可怜兮兮的笑容;半个小时前那丑恶的一幕再一次在她脑海中飞掠过去,使她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一个冷颤:「我只是镇定得比我自己预计中慢而已,但我不会有事的。真的。」 文安不怎么确定地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手叉在她自己双臂上揉搓起来,而后在文安的凝视下强迫停住。「等一下摄影的时候,你——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她细声细气地问,那眼神是戒惧而惶乱的。 平素里倔强而独立的苑明居然会作出这样的要求,立时让文安了解到:他心爱的小表妹受到了多大的惊吓。他本能地伸出一只手去握住了她的。令他松了一大口气的是,苑明这回没将他的手摔开。他握着她的手忍不住紧了一紧。「我绝对不会离开你!」他庄重地道:「连一秒钟都不会!」 苑明慢慢地镇定了下来,试着集中精神,让自己进入她所需要的情绪里去。然而她的心思一直未能真正地平复下来。稍早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是她向来只在小说或电视电影中看到过的,从来也没想到真会发生——或说,差一点就发生——在自己身上。而她又如何可能料到,这种事居然会找上她呢?再怎么说,她李苑明都不是那种需要靠出卖色相来换取拍片机会的小星星啊!她只是对戏剧工作一直有着很高的兴趣,在大学里读书的时候,就把课余的大部份时间都放在剧团上头;因为参加的活动多,文安表哥又是电视工作者,自然而然地就慢慢地有了不少拍片的机会。今天这次面谈就是这么来的。 她对吴金泰即将投资的新片根本一点概念也没有,所以对这个会面也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不过影视圈里的人情酬酢有时实在是难以推委。别人既然找上门来了,看在文安表哥的面子上,她不去一趟是不怎么说得过去的。原想自己不过是去看看剧本而已,谁知道……苑明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颤,试着将吴金泰那几乎要滴下油来的嘴脸推出脑海。那肥厚的嘴唇,贪婪的目光,粗暴的抓捏……她真该为此而狂笑三声的。你也未免太天真了!她苦涩地对自己说:天真到近乎无知。早在她刚刚步入吴金泰那庸俗而华丽的屋子时,就应该注意到那老不羞异样的兴奋,贪欲的眼光的。身为演员的自己,岂不是一向自诩有着过人的洞察力和识人之能么?只不过她以前从来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人,因此一直不曾提起什么戒心;等她发现事情不对的时候,已经是……「明明,我们到了。」 苑明惊跳了一下,才发现文安已经将车停在一栋大厦的旁边了。她镇静了一下自己,推开车门走了出来,极细极细的雨丝立时对着她兜头洒落。台北的冬天呵——那昏暗的天色正如她此刻的心情。苑明拉紧了自己身上的羊毛披风,将帽兜拉上来覆在自己头上,仰起头来去打量这栋大厦。那是一栋相当高级的办公大楼,整个外墙都是暗红色的砖片; 一眼看去干净明亮,连一块广告招牌都不曾见到。 文安领着她走进了大厦,简单地向管理员打了个招呼,便带着她进了电梯。「范学耕的摄影工作室在八楼。」他没话找话说,仍然很不放心地看着自己的表妹。从任何人眼里看去,都只会看到一个年轻、美丽、优雅而自信的女孩子;只是文安太知道她了,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她嘴角那不寻常的紧绷,以及她眼底偶然闪过的空茫。他愈来愈不确定今天让她到这个地方来摄影是个明智之举了。毕竟一个人可不是天天都会碰到强暴未遂这种事——一个念头还没有转完,电梯的门开了。苑明机械般地走了出去,他只好在后头跟着,注意到对门一个小老太太正探头出来往这个方向张望不休。见到他们,立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来。 「李小姐吗?」她问,很快地迎上前来。 「是,我是李苑明。」她微笑着招呼,带着点好奇注视着眼前的老太太:六十上下的年纪,一头花白的头发,一张慈祥的面容,以及可亲的笑意。这老太太是这间摄影工作室的招待还是秘书吗?她看来更像某个人亲爱的姑姑或姨妈、干妈之类。这个年纪的老太太会在某间办公室里当招待或秘书,对苑明而言,实在是一桩不可想象的事。 老太太当然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是领着他们往回走:「来了就好了,快进来吧。」她当先走入了那间办公室。 从正面看去,这间摄影工作室实在是干净简单:玻璃门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块很简单的牌子,写著『范学耕摄影工作室」,门里是一间十坪大小的会客室,摆着简单大方的办公桌和沙发椅。会客室尽头是几扇屏风,屏风后自然就是摄影的场地了。一脚踏入会客室,便可以听到屏风后传来的各种声响:人声,咆哮声,搬动器物的声音……不知道为了什么,那些声音使她紧张。也许是因为,那些声音暗示着太多的人,太多的碰撞,工作以及压力,而她现在最需要的,却是开阔的空间和独处的宁静?她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只是:自己已经绷得死紧的神经绷得更紧了。苑明死命地抓着那件羊毛披风的前襟,彷佛那是她唯一的生命线。镇定下来,丫头,她狂乱地命令自己:镇定下来!你不会有事的!你可以撑过去的!毕竟这只是摄影而已,你只需要支撑一个小时就行了!何况,现在要走也已经来不及了!太迟了! 那老太太领着他们绕过了屏风,朝里头喊了一声:「学耕!」她喊道:「李小姐来了!」 在那占地广大,堆满了各色器材的摄影棚中间,有个人霍然回过身来。四日相接,苑明只觉得头脑里一阵晕旋。眼前这人身高腿长,肩膀和胸脯都比一般人来得壮实许多。 当他迈开长腿、横过摄影棚逼到她面前来的时候,苑明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她不能明白是为了什么,眼前这人竟然会给自己带来如此强烈的影响。大约是他的眼睛罢——一对她此生所见最清澈最坦白的眼睛,彷佛随时都可以燃烧起来的眼睛;又或者是他的嘴?一张饱满而坚毅,却又暗示了丰富的情感的嘴?他的头发比一般人来得长,堪堪覆到领口;深棕的肤色显示出他的摄影生涯如何地要求他在外奔波取材。第一眼看去,实在很难判断他是不是英俊;因为英俊只是五官的组合,而眼前这人浑身上下都在往外迸发的活力是很容易令人忘记他的五官的。而且他好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这就是范学耕吗?那个声誉卓著的摄影师?苑明晕眩地想,在他愈逼愈近时摒住了呼吸。 范学耕的眼睛里明显地冒着怒火,脸上清楚明白地写着不敢苟同。他最讨厌那些装腔作势、胡摆架子的影星歌星,老以为天下就他们最大,别人的时间都不算数的。这个李苑明是什么东西?才刚刚冒出头来的演员而已,别的不会,影艺圈里的坏习惯先学了个十足十。「你迟到了!」他老大不高兴地指着自己的腕表:「我们早在十五分钟前就应该开始工作的!」 「对不起对不起,」文安急忙插了进来:「塞车嘛!台北的交通你知道的啦!都怪我都怪我,早点出门就没事了,偏偏出门前又给杂事绊了一下。范先生是吧?我是郭文安。」他向着范学耕伸出了手。 学耕和他握了一下手,定定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年轻人。朝文安约莫三十出头年纪,中等身量,瘦得很结实,还算端正的一张脸,却有些吊儿郎当的,打扮也很有一点阿飞相:大红色的衬衫,紧身低腰牛仔裤,搭着条缀满了铜扣的腰带,外加一件黑皮夹克。不明内情的人实在难以想象,他会是一个已经颇有名气的电视节目制作人。不过这其实是文安的保护色。这种扮相使他能够很轻易地扮小丑,在开会或争执中回转如意。 虽然那副吊儿郎当相使人很容易低估他,但文安其实是非常精明能干的。 学耕带著有趣的眼光打量他,然后转向了直直地站在一边的李苑明。这个女孩子的脸色并不比死人好多少,双手并且死命地抓着她胸前的衣襟。而且——学耕有些厌恶地注意到:朝文安方才虽然伸出右手来与自己相握,他的左手可是一直牢牢地握着他身边那个漂亮的女演员哩。她敢情是很紧张啊?他不悦地想:一根缠人的藤蔓,嗯?表现得一副离开别人就不晓得如何生活的样子,一直到……他重重地甩了一下头,将脑中那恼人的记忆摔了开去。「你!」他阴郁地道,用一种很不友善的眼光扫着苑明:「别站在那儿只管发呆成不成?把你肩上那块破布拿掉,就位了!」他突如其来的话声使得苑明惊跳了一下,呆滞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羊毛披风一眼。 「那块破布」?他是这么形容这件昂贵的披风的吗?怒意飞入了她眉睫之间。那小子是个什么东西?任凭他是个怎么样成功的摄影师,也没有权利这样侮辱人呀!她的嘴角细细地抽紧,文安立时眼明手快地将她引了开去。「幽默,幽默!」他笑嘻嘻地打着圆场:「艺术家的眼光果然不比寻常!」 苑明不情不愿地跟著文安走了开去,一面忍不住回过头去瞪了范学耕一眼。但范学耕早已走到摄影棚中去了,连理都不再理她,只管发出一连串的命令:「把百-窗放下,再把灯光调到这边来!」他指挥道。不等那瘦小机伶的小伙子有所举动,他又已转向了另一个女孩:「把那块背景换成七号背景,那张桌子也顺便移开!你,」他朝苑明咆哮:「把那件披风脱掉!还有你,郭先生,请你避到屏风那边去,不要在这儿碍着我的视线!」 很明显的,一进了摄影棚,他就是王,是总裁,是一切的一切。看着他那几名助手在他的指挥下忙成一团,可以想见他对效率的要求有多么严苛。他自己更像一只上足了蒸气的火车头,在偌大的摄影棚里绕来绕去。如果不是因了她现在这种混乱的情绪,苑明本来是会欣赏他这种态度的,可是现在……「喂,你!」范学耕朝着她吼了过来:「那件披风!」 「我姓李,不叫「喂」,也不叫「你」。」苑明安安静静地攒紧了自己拳头,将愤怒压在她冰冷自持的外表之下:「木子李。李苑明。」 有那么一刹那间,摄影棚里彷佛整个儿冻住了,任是什么声息也听不见。范学耕的目光扫了过来,带着惊异,彷佛是第一次注意到她是个「人」,而非供他摄影的对象。 苑明的眼光挑战般地迎向他,用她柔和而坚定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我是个有名有姓的人,不是一个东西。」 某种火光一样的东西在范学耕眼中闪起,强烈得几乎像是憎恶。苑明震动了一下,还来不及分辨那种火光是什么,以及自己对那火光生出的、一闪而逝的反应是什么,那火光便已隐没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愤怒的神情。 「那么好吧,李小姐,」范学耕懒懒地说,声音里有着一种夸张出来的毕恭毕敬: 「麻烦你脱下那件披风好吗?」他皮笑肉不笑地道:「那虽然是一件很漂亮的披风,而且你似乎连一秒钟都舍不得它,不过可否请你暂时割爱,离开它一会儿呢?我相信阿惠会用性命担保,不让它受到丝毫损伤的。对吧,阿惠?」 那女孩紧张兮兮地点了点头。范学耕微微地牵动了一下嘴角,朝着她弯了弯腰:「请吧,李小姐。」 他想激怒我?我才不会让他如愿!苑明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地将披风解了下来。 那名叫阿惠的女孩果然急急忙忙地将披风接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捧着,生似那真是什么绝世珍宝一样。苑明甩了一下自己头发,让那头在帽兜里闷了半天的长发松将开来。她的长发既黑且亮,烫成了柔顺的大波浪,松松地一直要悬垂到她背脊中央。她在披风底下穿着的,是一件酒红色的圆领丝质衬衫,露出了她纤长的颈项,也托出了她柔和饱满的胸脯。那条黑色天鹅绒窄裙束得她腰肢不盛一握,里在意大利长统高跟马靴里的双腿修长而挺拔。这样的打扮是非常引人注目的,苑明也知道这一点。事实上,为了今天的摄影,她本就是精心打扮过才出门的。她的外表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只除了她的心情。 但是,心情是她必须设法控制的东西。苑明不住地提醒自己:你是一个演员,不要忘了!你是来这里摄影的,不要忘了!那个范学耕怎么看你根本无所谓,我只需要撑过一个小时就大功告成了!她昂起了下巴,挑战似地看向了范学耕。 她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范学耕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停驻在她身上,眼底有着一种无以名状的神情。不管那眼神代表着什么意义,但是那样的凝视已足以使她惊怕。彷佛是,只不过不久以前,她曾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人身上看过类似的眼光——不,她狂乱地想:我是紧张过度了,现在的情形并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人的眼光是不同的,不同的! 然而另一对眼睛却不受指挥地回到她脑海中来,盘旋着贪婪的专注,恨不得看透她全身的专注……苑明挣扎着重新控制自己,不曾意识到她嘴唇的线条因此而严苛,眸光因此而冰冷。她全身都处于备战的状态之中,范学耕的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郭文安在一旁大声的咳嗽,彷佛是在提醒她保持镇定,又彷佛是在安慰她说:「别怕,明明,我在这里呢!」 「搬张椅子过来给——呃,李小姐坐。」一个男性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彷佛来自另一个时空,「请坐呀,李小姐」那个声音在说。椅子。欧式的皇后躺椅。你觉得这些摆设怎么样,李小姐?范学耕的一个助手拉了张金色高背镶花欧式长椅过来,摆到了那块被清出来的平台上。漂亮的东西只配给漂亮的人使用,你说是不是,李小姐?苑明直直地瞪着眼前的长椅子,发觉自己整个人都僵住了。这间宽大的摄影棚彷佛突然间狭窄了起来,许多人影糟杂忙乱地来来去去。细细的警钟开始在她脑海中响个不休,为什么而响她却不能明白。 平台后的背景已经被换掉了,新换上的背景是一片纯白,与平台等宽,直直地一直拉到地上。金色的长椅就摆在平台中央。「不是那种椅子!」那个男性的声音怒道:「你跟了我这一整年全是白跟的吗,小张?美人需要品味来搭,要我说几遍?拿开那张见鬼的椅子!先把灯光设起来——灯光!」他提高了声音喊。 「好——好,我这就去调。」那个可怜的小张不知所云地咕哝着,但是范学耕的注意力已经转向了站在一旁的阿惠。「先设灯光再处理道具,先考虑自然美再想怎么化妆——这是定则,别忘了!」他拧着眉头看向阿惠手中的羊毛披风:「把那块破布放下来,看能不能找到个什么东西梳梳她的头发,再给她打点腮红——除非我们能想法子教她脸红。我看这并不容易。李小姐不像是个容易脸红的人。」 几声低笑因他这句话而在摄影棚中不同的角落里响起,苑明却没有气力去感觉生气或是好笑。她太忙于镇定自己了,范学耕的声音以及其它人的笑声,在她其中已然逐渐转成一种嗡嗡的声响。她模模糊糊地听见那男性沉厚的声音在指挥着灯光要如何打,却只觉得那是发生在另一个星球上的事。 「好!就是这个颜色!嗯,那张椅子可以。李小姐!李——小——姐!」 苑明震动了一下,台起眼来向声音的来处看去,正正地看进他那对极清极清的眼睛。 她立时发现自己犯了什么样的错——因为那种初见面时便已存在的晕眩感本来不曾稍减,在四目再次相接时徒然加倍,使得她本已绷紧的情绪刹那间混乱到了十分。范学耕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却立时变得像冰一样的透明。 「李小姐,」他冷脆地说:「请你不要像石像一样地站在那儿可以吗?如果你愿意纾尊降贵地坐到那张椅子上去,我会十分感激!」 「这边走,李小姐。」阿惠那带着同情的柔和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使她不由自主地眨了几下眼睛,开始僵手僵脚地朝那片布景走去。不知道为了什么,眼前的灯光看来那么模糊,左右前后的声音听来那么震耳欲聋,屋顶好似愈垂愈低,甚至连地板都隐隐然有旋转起来的架式。她后来才明白,这是因了大惊吓而来的后续反应,可是当时身处在那终于蔓延开来的、寒凉如冰的恐惧之中,她如何能有精神去想到这些?唯一从脑中掠过的念头只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觉得自己不能动了? 「不是那样,不是那样!」范学科叫道,而后挫败地吐了口长气:「天呀,小姐,找还以为你是个演员哩!拜托合作点把姿势摆出来行吗?我要拍的是自信而明朗的演员,可不是一个有摄影恐惧症的小女生呀!」 苑明麻木地盯着他看,看他一手重重地把过他浓密的黑发,而后快步走上前来,三两步跳上了摄影台。那双穿着牛仔裤的长腿逼近了她眼前,罩着件米黄运动衫的躯体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所有的关节立时都僵直了。 感觉到他弯下身来看着她,冷汗不可遏抑地自她背上和掌心里迸流出来,一刹间已将衣衫浸透。而后她察觉到一只大手落上了她的发际,撩起了一绺发丝。 有什么东西终于「啪」地断裂了。她放在膝上的双手绞得死紧,眼睛空茫地大睁。 「漂亮的头发。」朦胧中耳边彷佛有个男性的声音在说:「不过乱了一些,需要整理一下。」然而那人的言语对她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唯一能进入她脑海中的,只是轰轰的声响。 「表哥!」她咬着牙关喊;不当场大声尖叫,已经耗尽了她仅余的一点自制力:「表哥!」 「怎么了,明明?」文安的声音里有着焦虑。 他的声音好远,还得她几乎听不见。幸亏只是「几乎」而已。她情不自禁地喘了口大气,自喉中逼出了另一句话来:「能不能——能不能请你叫这个——这个混蛋把手拿开?」 「什么?」怒色飞入了范学耕的眼底,他的质问几乎成了一种咆哮,握着她一束黑发的手本能地把紧;但是苑明根本不在乎了。无边的恐惧淹没了她,使她狂乱地站了起来,绝望地挣扎着要逃开这使她窒息的地方,这使她怕到全身麻木的男人:「我说把你的手拿开!」她喊,那声音尖细得完全失去了常态,倒像是一匹被逼到了绝境的小兽: 「拿开!」她凄厉地喊,一面伸手死命地要推开那个抓紧了她的男人。只是她的身子抖得全然无法控制,而身旁的人对她而言又太强壮了。 「天!」她啜拉着,体内那一个小时前所经历到的、无边的恐惧,终于在长久的僵持之后蚀尽了她的抵抗,毫不留情地将她的意识全然吞没。昏糊中只听到一个既尖且细、嘶哑而惊惧的声音逼出了一声狂喊:「表哥!」而后黑暗便向着她淹了过来——宁静的、甜蜜的黑暗呵……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章 昏迷中有一只大手托住了她的腰身,另一手扶住了她的肩膀。一个柔和的声音在说: 「放松,放松下来,没事的,不要紧张。」她感觉到自己的膝盖碰着了椅沿,软手软脚地又坐回了椅子上去。椅子!我不能——她狂乱地想:我不能呆在这儿,我必须逃开,逃开!她挣扎着又想站起,竭力抗拒着那股又将淹没过来的黑暗。但是另一双手已然握住了她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加了进来安慰她:「不要怕,明明,没事了,都过去了,不要怕,我在这里!」是文安,文安来救她了! 她如释重负地软倒在椅子上头,全身抖得像台风侵袭下的树叶。范学耕皱着眉头看着他们,完全不能明白眼前的女孩为什么会对自己有这样的反应。却见郭文安焦切地揉着李苑明的手,双眼担心地盯着她瞧:「你觉得怎么样?还好吗?没事吗?我就说你今天不应该来的,那样勉强自己作什么呢?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拖也应该把你给拖回家去!没事了,明明,现在没事了。歇一下我们就回家,哦?」 「那该死的……」苑明啜泣道。她失色的嘴唇仍然不可抑遏地颤抖着,双手也依然冷得像冰一样:「龌龊、下流的王八蛋!他竟、竟敢……」 「她是在说我吗?」范学耕插了进来,表情既困惑、又生气。 「不是你,是吴金泰。」文安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句。察觉到苑明因为听到这个名字而颤抖,忍不住咬着牙关低咒了一声。「不要想了,明明,」他很快地说,一面揉着她冰冷的小手:「想点比较愉快的事好吗?想想看我一拳把他揍倒在地上的架式有多帅! 这还不够让你大笑几声的吗?」 「喂,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范学耕忍不住再一次插了进来,可是文安根本不理他。 「那个老混球现在已经有半边脸是肿的了,明天铁会多个黑眼圈!」他得意地说: 「想想看,他要怎么向人解释这个东西的由来?嗯?更别说我在他肚子上揍的那几拳了!」 恍然大悟的神色飞入了范学科的眼里。他慢慢地站直了身子,背脊因愤怒而挺得僵直。「你是说——」他的声音里带着出人意料的怒气:「吴金泰对她——?」 「可不是!」文安恨恨地道:「才不过一个小时以前的事!那个老贼,不要脸到了极点!居然就在他自家客厅里的长椅子上想——」他重重地「呸」了一声:「你没看到明明身上那些瘀青!他妈的,下次再让我看到那个老贼,看我怎么整他!」 范学耕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强暴未遂,嗯?无论对什么样的女子而言,这种经历都是极其可怕的。而她居然在受了这样的惊吓之后,还强自支撑着到摄影棚来工作吗? 他低下头去看着那张秀丽而惨白的脸,这才注意到:在那黑亮的长发掩映之下,她纤细的头间隐隐透出了几块瘀青。想必在她衣服的掩盖之下,必然有着更多的伤痕吧? 一股暴烈的怒气窜入了他的心底,使得他几乎生出了杀人的冲动。他激怒地别过脸去,愤怒于吴金泰的不在眼前。「阿惠!」他暴烈地喊:「去跟我姑姑要点白兰地来!」 原来她进门时看到的那个好老太太真的是某个人的姑姑!苑明好笑地想,也不知道为了什么那样好笑,她开始笑个不停,笑得全身都在震动:一种高昂的、半疯狂的笑声,尖锐中带着颤抖。 「明明,明明!」文安无措地喊,使劲地摇着她,她却自管笑个不休。范学耕眼里露出了痛惜之色,猛然间一个巴掌摔了过去。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苑明的笑声猝然停歇。她呆楞楞地瞪着范学耕,蜂拥而至的泪水开始不受控制地滚下了她的脸颊。学耕本能地将她拥入了怀里,温柔地拍着她的背脊,留下个郭文安在一旁瞪眼睛。 「你打我!」她指责道,哭得像个伤心的孩子,把张泪痕斑驳的脸往他上衣的前襟上使劲地擦。 「对不起,」他道歉道:「但是我别无选择。」 「我讨厌男人!」她抽抽答答地道:「我恨他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全部都不是吗?」他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弯下腰去将她抱了起来:「来,你必须好好地休息一下。」讨厌男人,嗯?可是她却不自觉地牢牢攀附着他,那无意识的举动暗示了极大的信任。学耕低下头去望着她,眼色不自觉地变得柔和了:「休息一下,你就会觉得好多了。」 「我觉得自己好脏!」她哽噎着道,再一次将泪水擦在他衣襟上。 「这是必然的反应,过一阵子就好了。」他温和地道:「待会儿好好地喝一点酒。 那会让你舒服得多。」 他以为她是什么?酒徒吗?苑明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学耕的身子僵住了,生怕她又来一次歇斯底里。还好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苑明只笑了几声,声音便渐渐地低弱了下去。她是累坏了。这一个多钟头以来的情绪波动和死命抗争已耗尽了她所有的体力,使得她筋疲力竭。她没有力气笑,甚至也已经没有力气哭了。原来激烈的啜泣渐渐成为时断时续的干噎。 学耕抱着她走过整个的摄影棚,打开一扇门走了进去。她的眼睛是紧闭着的,但知觉到他正在爬楼梯。文安紧紧地跟着他们,一路压低了声音在向范学耕解释着今天发生的事:「……那老家伙把剧本交给明明,由得她坐在客厅读剧本,就领着我到里间的放映室去,说他有一批刚从欧洲送来的录像带。」文安愤怒地攒紧了拳头:「他妈的,我早该知道他那样把我和明明隔开,一定是心中有鬼!但那些录像带可不是平常看得到的。 吴金泰放了一卷给我看,就悄没声息地走出去了。我是很想好好地看他几卷录像带,可是想到和你还有个约,不能呆太久,带子只看一半是很无趣的事,就把录放机关掉了,研究起那些带子来,打算挑他几卷,向吴金泰借回家看。幸亏我把机器关了,否则——」 他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颤:「否则明明叫救命的声音我一定听不见。那放映室的隔音设备可是一流的。」 学耕一面听,一面喉中发出稀奇古怪的诅咒。当初购置房产的时候,他买下了上下相连的两层,将之打通。下面一层是摄影棚,楼上便是他自己的住处了。上得楼来,他推开了卧房的门,轻轻将苑明放到了床上,顺手拉过一条毯子来盖在她身上。 这一切都使她放松。文安絮絮的诉说并未进入她的脑海,但,仅止是听到他的声音就在左近,已足以使她心安。而棉被那样柔软,枕被闲散出一种奇特的气味——和范学耕一模一样的气味。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本能地抓住了一个柔软的枕头,将自己深深地埋了进去。 门突然间开了。「姑姑!」范学耕不赞同的声音惊讶地响起:「你爬这么一大段楼梯上来作什么?你的关节炎不痛吗?」 「要你来管我的关节炎!」她身边响起的,是那个老太太秘书——也许该说是老太太接待员——的声音:「我还没有老到变成木乃伊的地步,你小子少在那儿成天唠叨我!摄影棚里出了这种事,我不过来瞧瞧行吗?」 苑明知觉到她身边的床沈了下去,有个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而后是盘子放上茶几的声音。一只温柔的手扶她坐了起来,另一只手拿了个杯子放到她唇边:「好孩子,来把这酒喝了。」 苑明服从地喝了一大口白兰地,一时间被烧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那酒热热辣辣地一直烧下了她的食道,刺激得她眼泪都滚出来了。然而那股随酒精而来的暖意自她胸腔扩散出去,果然使她舒服了许多。老太太又灌了她一大口酒,这才将杯子拿开,一手轻轻地拂上了她的额头。「可怜的孩子,」她不忍地道:「那个混小子把你怎么啦?一定是吼得你受不了了,是不是?他老是做这种事——」 这老太太多像她自己的好祖母呀!苑明模模糊糊地想,一个淘气的想头不受控制地在她心头扩大,她想也不想地就将之付诸实行了。 「他打我!」她哽噎地道,抬起了那挨过一巴掌的半边脸颊给老太太看。 老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气。「学耕!」她叱责,慈蔼的脸上布满了不悦:「这太不像样了!多丢人哪,打一个这么漂亮的小姐!就算人家在工作上表现得不好,你那样对她们大吼大叫的已经够了,但是打人?这实在是太过份了,太过份了!」 「那是因为她歇斯底里——」 「哈!」老太太怒道:「像你那样打她,她当然会歇斯底里!」 「在我打她以前,她就已经歇斯底里了啦!」范学耕又气又急。 苑明在他的吼叫之下瑟缩了。「是的,是的,」她可怜兮兮地说,彷佛急于取悦那个摄影师:「是因为我歇斯底里了,所以他才打我的。因为他说我的头发乱七八糟,需要好好地整理一下,我好生气,所以他才打——打我的。」她的嘴角往下垂,彷佛又要哭了。 「明明,住嘴吧!」文安在一旁插了进来。喉咙里的笑声已经像汽泡一样地威胁着要冒出来了,全仗他用着过人意志力才勉强压了下去:「我知道你是个好演员,不过这种小可怜的样子实在和你的形象差太多了!」 苑明不理他。「他——他还说我的外套是一块——破布,还——还说我有——摄影恐惧症,表演得像石像一样!人家我——我是个好演员耶!」她认真地道,仰视着老太太,清楚看见不可抑遏的笑意在那对慈祥的眼中扩散开来。 「那小子太坏了!」老太太认真地说,加入了这个游戏:「还有呢?不要怕,统统说出来,姑姑呆会儿打他屁股喔!」 「喂!」学耕吼道。他知道自己是被眼前这个女孩子摆了一道了,却不知道为了什么不觉得生气,只觉得好笑,还有——激赏。苑明对着他-来一个得意的微笑,笑得像精灵一般。范学耕发现自己完全迷惑了。他定定地看着那对水灵的眸子,只觉得自己在往下沈,往下沈,往下沈……「好啦,孩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可以告诉我了罢?」 老太太的声音打破了这个魔咒。苑明刷一下回过神来,因这个询问而颤抖,刚回到脸上的些许血色立时又开始褪去。她方才的淘气,其实有一半也是为了转移自己的心思。 然而现在——文安瞧出了她的脸色,立时赶到她身边来。 「不要想了,明明,都过去了!」他安慰道:「我保证那老混蛋以后连你身边二十公尺都近不了!不要去想了,忘了吧!」 老太太的眼睛-了起来。女性的直觉在某些时候,真能比什么都来得锐利,何况是她这样一个饱经世事的老太太。「你们两个男生都出去,让她好好地休息一会罢,不要在这儿-嗦了!」她命令着,赶小鸡一样地将那两个大男生都赶出了屋子,而后才回过头来呵护苑明。 在那女性的、温柔的、同情而谅解的抚慰下,苑明再怎么样也无法遏止一吐为快的冲动。她扑在老太太怀里,毫不保留地大哭了一场,哭尽了她的惊怕,她的委屈,她的愤怒。一面哭,一面将今天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全说了出来。呵,天,能够这样尽情哭泣是多好的一件事!所有的委屈、不快和愤怒都被泪水渐渐冲走,使她的心情终于平复了下来。 看看她哭得差不多了,老太太递过来一大叠卫生纸:「好多了,是不是?来,把眼泪擦擦。」 苑明擤了擤鼻涕,擦了擦眼泪,又喝了一两口老太太递过来的酒,才觉得自己又有点人样了。老太太一面将酒瓶和杯子收了起来,一面说:「好啦,你好好休息一下,把自己弄整齐了,再去见他们吧。学耕和你的——朋友,」「那是我表哥。」她自动更正。老太太笑了起来。 「好吧,学耕和你表哥在前头的会客室里聊天。出了这房间往前直走就是了。」 见苑明点了点头,老太太端着盘子径自去了。 苑明慢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摸摸自己脸颊,知道自己眼睛一定都哭肿了。她可不想这副模样出去见人,便又躺回床上去。好糗哦,她闷闷不乐地想:今天这个糗可真是出大了。亏她还一向自负坚强而独立呢!居然在必须工作的时候,崩溃得像个维多利亚时代那种神经衰弱的小处女!真不知道范学耕会怎么想我! 想到这里,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燃烧起来。害羞有什么用?心底有个小声音在说: 发作都发作过了,现在才来懊恼有什么用?振作些,打起精神来,好好地把你的工作做完才是正经。难道只因这么件小事,你就得像驼鸟一样地躲起来不见人吗? 她闷闷地叹了口气,眼神漫无目标地浏览过这个房间。很男性的一个房间,她无意识地想。原木色泽的拼花地板,米色的浅棕混成的壁纸,上头豪放地喷着暗铁锈红的流线条纹。床单同时混合了以上几种颜色,上头印着不规则的几何形图案。同样的图案在房间里其它部份重复出现,产生了一种美观的和谐。 很好的设计,她对自己说,一面伸手耙过已然扎结得乱七八槽的头发。梳子,她对自己说:流目四顾却找不到自己的皮包,这才想到那包包必然和自己的披风同样被忘在摄影棚的某个角落里了。 我得想法子给自己弄来一把梳子。她对自己说,一面慢慢地坐起身来。一直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所躺的地方,是一张大得惊人的床。说不定是特别订做的?一般人用不到这样的大床呀,她困惑地想,眼前猛可里掠过了范学耕那高大的影子。 天啦!她闪电般地跳了下来,像瞪着毒蛇一样地瞪着范学耕的床,红潮不可抑遏地爬上了她的脸。「我的天!」她呻吟道,不能明白自己为了什么会变得如此慌乱:「我的天哪!」她低语,逃亡一样地窜进了浴室里头。镜子里映出了她嫣红的双颊,闪着奇异光芒的眼睛。那一头零乱的黑发给她带来了一种少有的慵懒之致。眼前的李苑明几乎是一个陌生人了。 苑明垂下了眼睫,深深的吸了口气,试着将自己镇定下来。不能明白自己为了什么这么慌乱吗,李苑明?勇敢一点吧,你完全明白这种反应是从何而来的——也许是太明白了?承认吧,李苑明,她对自己说:你受到那个人的吸引——而且是极其强烈的吸引。 刚开始的时候,由于自己早先受到的惊吓,以及在那段时间里对男性产生的排斥,她曾经将这几种不同的情绪混成了一团;但是在镇静下来之后,那种吸引力便如同沈淀过后的清水,透明得再也不容否认。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拾起了流理台上的梳子,开始整理自己的长发。不管怎么说,比起先前那种恐惧和麻木感来,吸引力毕竟是太容易控制的东西了。她到底不是情寅初开的小女生,而世界上有魅力的男人也不是只有范学耕一个! 几分钟后,她停下手来审视着自己。不错,除了双眼还有一点浮肿之外,镜底的人又已经容光焕发,可以见人了。她长长地吐了口气,挺直背脊走出浴室,出了这间卧房,直直地朝前走去。 低语声从前面房间里传了过来。她在门口绞紧了双手。勇气,明明,她对自己说,牙关一咬便推开门走了进去,两名男子立时停止了交谈,双双朝她看了过来。 苑明拚命控制着自己想要脸红的冲动,朝范学耕粗率地点了一下头,而后避开了那对搜寻的眼睛,管自打量起这间客厅来。暗绿色的磁砖地板,会客桌下压着一方极富印第安风味的毯子,墙壁是一种柔和的珠灰,挂着两幅同样风格的挂毡。柚木的家具流利而高雅。很有品味的摆设呢,可也是非常昂贵的摆设。一个摄影师能有这么多的收入吗? 她有些怀疑地想。 文安已经站了起来,领着她到他身边坐下。「觉得怎么样了,明明?」他关切地问。 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 「我没事了,真的。」她向他保证,仍然刻意避开范学耕的眼睛。 「我已经和范先生说好了,明天下午再回来工作。」文安对她说:「你说怎么样? 明明?明天下午可以吧?」 明天下午?当然不可以!光想到自己还得将神经绷上二十四小时,等着与范学耕再见一次面,就已经令她毛骨悚然了。「不成的,表哥!」她急急地说:「你知道我明天就不在台北了,这件事不能等我回来再办吗?要不然——」她的眼神亮了一亮:「要不然就今天吧!我现在已经没事了,真的,我可以现在把这工作做完!」 那两名男子不约而同地用着极度怀疑的眼光看着她,使她不由自主地羞红了脸。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她在肚子里讽刺自己,一面继续试着说服那两个人:「我现在看起来可不像个石像吧?真的,我已经没事了!」 「明天不行,可是我们也不能等你回来再照这些相片,」文安为难地说:「人家杂志社这个周末以前就截稿了,可不能再等。可是——」 「那就没有「可是」。」苑明坚定地道:「我们现在就把相片照起来。只要——」 她转向了范学耕:「范先生不反对的话?」 学耕微微地耸了一下肩膀。「我是没有问题啦。」他慢条斯理地说,眼神定定地审视着她:「可是我真的不认为你今天应该继续工作下去。毕竟你刚刚才经历过了——」 「我很好,真的。」她第一百次地保证道:「也许你很难相信,不过我平常不是那样容易歇斯底里的。老实说,」她的脸颊因回想而泛红,但她仍勇敢地说了下去:「我觉得自己好糗,又呆又笨。这对我的专业形象是很有妨碍的。你应该给我一个平反的机会才是。」 他的眼睛里露出了温和之意。「我并不认为那种发作有什么好引以为耻的。」他沉思地说:「因为一点芝麻绿豆事就歇斯底里得严重好几倍的人多得是。我以前——」他猛然间住了口,继续用一对明亮的眸子打量着她:「我已经叫阿惠他们回家去了,现在摄影棚里就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我工作的时候可是不留情的。没有其它人来分我的心,你确定自己受得了我吗?要是我又吼你像个石像了——」 喔喔,这个心胸狭窄的坏人!她方才在他姑姑面前摆了他一道,他阁下现在报仇来啦!苑明偷眼瞄他,嘴角偷偷地露出了一个坏坏的笑容:「如果我受不了了,就喊你姑姑来救我。她会——嗯,」她耸了一下肩,硬把「打你的屁股」五个字吞了下去。 学耕啼笑皆非地看着她。但他眼底那真心的笑意是假不了的。也一直到了现在,苑明才发现他先前的表情一直有多严肃。「好吧,」他慢慢地站起身来:「看来你确实已经不像一尊石像了,那么我们开始吧。」 摄影的过程进行得十分平顺。因为范学耕一直保持着平稳的心情,也一直很轻松地和她聊着天。他解释着为什么灯光如此重要,摄影机的位置与相片有何关联,事先的研究会产生什么影响等等。文安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早都不见了,很感兴趣地注视着他的一言一动。苑明在他平稳的叙述声里整个儿放松了下来。事实上她真爱听他说话。不止是因为他有一副很好的嗓音,也因为他所说的事对她而言十分吸引人。身为大众传播学系的学生,摄影本来就是必修的课程。但是当然,在那样的基础课程里,是不可能听到如此专精而深入的讲解。 卡擦。快门响了一下。范学耕等了几秒,而后将拍立得相纸上的覆片揭下,就着灯光审视效果,浓眉因专心而微皱。而后他回来调整灯光,再度工作;不时要求苑明更换角度,抬一下手臂,偏一下脸颊。卡擦。再一次的审视,再一次的调整。卡擦,卡擦,卡擦。 试到后来他终于满意了,扔开了拍立得,改用了另一架远为复杂的摄影机,如臂使指地调整机器,以及其它那些千奇百怪的灯光。苑明在他的指挥之下无怨地工作,却发现自己在他那长久专注的注视底下愈来愈紧张。他的眼睛似乎无处不在,使得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敏感去知觉到自己的每一根头发,每一个眼神,每一种手势,每一缕呼吸,直到她觉得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印在他脑海中了为止。这是一种极其奇特的经验,因她此生不曾被人如此敏感地观察过;敏锐到令她生出误解,觉得他的眼光已然支解了自己的形体,进而穿透了灵魂……「哪,你的披风。」 苑明惊跳了一下,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这才惊觉到摄影工作已经结束,而自己还作着白日梦没能回过神来呢。她有些窘迫地站起身来,侧身让范学耕为自己披上了披风,藉此躲开他那似笑非笑、彷佛要穿透她心灵的眼睛。却是范学耕为她披上了披风,并不立即收手,那大手仍然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有意无意地拂过她颈际的发丝。 一阵寒颤通过她的背脊,使她本能地朝前跨了一步。然而一步才刚刚跨出,便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失落感掠过她心头。结束了,她对自己说:工作结束了,我和这个人的接触也就结束了……她转过身来,向范学耕伸出了一只手,对着他露出一朵客气的微笑: 「今天真谢谢你,范先生,我——」 她的话并没能说完。因为范学耕接过她的手拢在掌中,却并不去「握」,却也不放,只是专注地看着她,还没等她说完话便打断了她:「天已经黑了,」他简单地说,完全不管在一旁瞪着眼睛的郭文安:「愿意和我一道吃晚餐吗?」 第三章 「晚——餐?」苑明的心跳立时加快了一倍。这邀请虽说在她意料之外,可是难道不是在她意料之中么?她对自己的女性魅力并不是完全无知的——甚至可以说是太清楚了。打从高中时候开始,她的追求者就从来不曾断过。要是说得远一点,连初中时都有过那么一两桩呢。只是她也并不自大,而范学耕工作所及,见识过的如云美女,再有十个李苑明加起来也及不上。虽然表哥好象说过,他从来不和模特儿搞七捻三——想起了「表哥」二字,她本能地朝文安瞄了一眼,后者正饶感兴味地看着他们。 将她的迟疑误作了拒绝,范学耕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好不好?一起吃顿饭?」 他柔声催促。 在他那样温柔的声口催促之下,她就算本来还有一丝一毫的迟疑,也全给赶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很乐意,可是——」她的眼睛再一次溜向文安。 文安干笑两声,举起了两只手:「别管我,别管我,我走了就是啦。」他的吊儿郎当相这会子全回来了,气得苑明真想揍他:「唉,姑娘长大了,老哥哥能把她怎么样呢? 还是夹着尾巴自己溜回家去。好好玩啊,明明,拜啦,范先生。」他摇头晃脑地朝门口晃过去。 「表哥,」苑明在后头喊他:「今天发生的事,你可别跟阿姨说啊!」 「小姐,你以为我不要命啦?」文安翻了翻白眼:「妈要是知道在我的陪伴之下还让你出这种纰漏,非把我千刀万削不可!就算她不宰我,你妈也——」他举起手来在自己颈间作了个杀头的手势,扮个鬼脸出门去了。 「郭文安真的是你表哥啊?」学耕好奇地问。 「如假包换。」苑明微笑起来:「他妈妈是我妈的亲姊姊,他不是我表哥却是什么?」 「这么疼表妹的表哥倒是不多见。」学科深思地道:「你们很亲是吧?」 「暧。」苑明笑了一笑,面孔因记亿而柔和了:「小时候,文安表哥和我家住得很近,大家常在一起玩。我自己没有哥哥,他就像是我的亲哥哥一样,什么事都护着姊姊和我。这大概和他们家全是男生也有关系罢。一直到他上了高中以后,姨丈因为事业的关系,举家迁到台北来,才和我们分开了。后来我到台北来读书,很自然地就又走得很近。」 「你现在走入了影艺界,自然就跟他走得更近了?」这话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陈述。 苑明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那也不见得。」她认真地道:「我读我的大众传播,课余的时间都放在舞台剧上,对电视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兴趣。虽然大一时有一回表哥带我参观电视公司,有人透过他要找我拍广告片,但是我——」她突然间停了下来,眼中露出了愤怒的神色,猝然间调头就走。但范学耕身高腿长,眼明手快,立时将她一把拉了回来。 四目相接。他的眼神庄重而询问,她的则愤怒而严厉,整张脸都绷成了不能苟同的线条,而他们彼此都明白这是为了什么。「放开我!」她愤怒地道:「你既然把我当成了那种依仗关系和特权来谋取自身利益的人,还留着我作什么?」 「我很抱歉让你产生这样的误解。」他认真地道:「但那并不真是我的本意。你愿不愿意相信我只是犯了一个技术上的错误呢?」 「技术上的错误?」她挑起了一边的眉毛。而他微微地苦笑了。 「技术上的错误。」他肯定地道:「如果我真的相信你是那样的人,现在已经逃到海南岛上去了。如果说想要多了解你一些也犯了大错的话,那我承认这件事情打一开始就已经错了;否则的话——」他低下头来看她,明澈的眼睛里满是无可怀疑的诚意:「试着与你沟通,试着多知道你一些,总不能算是恶意吧?毕竟我们才刚刚认识,要求我完全了解你是太苛求了。」 苑明玩味着他的语意,不情不愿地微笑起来。技术上的错误,嗯?而她必须承认: 自己是有些小题大作了。她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无论怎么说,她李苑明都不是那种敏感尖刻、大惊小怪的人呀。岂难道是因为她对眼前这个人太过重视,因此才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么?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是我反应过度了。」她道歉道:「看这个样子,要想说服你说,我并没有歇斯底里的庞大潜能,好象已经不大容易,哦?」 范学耕因她的回话而微笑起来,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这微笑使得他整个人都明亮了。苑明有些晕眩地摒住了呼吸,怀疑自己先前怎么会觉得他不能用「英俊」二字来形容。而且,天,他好高呵!她自己的一六三公分已经不能算矮了,再加上两-半的高跟马靴,却只是堪堪抵到他鼻端而已。她稍稍地退开一步,东张西望地找她的包包,以免自己胡思乱想。 包包放在摄影棚一角的一张茶几上,苑明走过去将它拎了起来。范学耕深思地打量着她。「你喜欢用好东西。」他作结论道。 「我?」她看了看手上这精致的意大利皮包一眼,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穿着,无可无不可地耸了耸肩。「被我爸爸宠出来的。」她说:「其实我才舍不得花那么多钱去买这些进口货呢!不过爸爸因为生意的关系,一年里至少要到欧洲去出差个两三趟,每次回来就大包小包的给我们买东西,怎么跟他说都没用。几年下来就堆得不得了啦。买都买回来了,当然只好努力用-,不然岂不是要浪费吗?告诉你一个秘密,」她认真地道: 「你别看这些东西在台湾买起来比金子还贵,其实被商人抬高了三倍的价格都不止!所以我每次经过中山北路,看到店里那些意大利皮靴的标价,就在肚子里偷笑。」 学耕眼中露出了温和的笑意。「令尊的品味很好。」 「那当然-,谁的爸爸嘛!」苑明得意地道,对着学耕做出来的恶心状皱了皱鼻子,而后扬起了她骄傲的小下巴:「再说,也得穿衣服的人会搭才行啊!」 学耕仰起头来大笑了。「李苑明,你很不晓得什么叫谦虚哦?」他饶富兴味地道: 「既自负,又骄傲,嗯?你还有什么优点,赶紧都亮出来给我看吧。」 「这您就错了,范先生,」她装腔作势地道:「我一向是很谦虚的。只不过谦虚呢也要看对象。对某些人啊,你一谦虚他就爬到你头上去,碰到这种角色,那是半分也让不得的。」 他喉中发出了一声低吼。「「某些人」是什么意思?」他佯怒道:「作人身攻击是很不道德的你知不知道?」 「人身攻击?没有啊?」她无辜地道:「我指名道姓了吗?没有啊。某个人自己作贼心虚才是真的。」她还待往下说,见学耕一脸杀气腾腾地向她逼了过来,忍不住一步步往后退,咕咕咯咯地笑得停不下来:「喂,」她笑得几乎不会说话:「你自己说过,人身攻击是不道德的!」 「周处除三害的时候,还跟猛虎蛟龙讲道德吗?」他摩拳擦掌,苑明陡然间呆了一某。学耕心中一动,立时朝后退了一步。 「别怕,是我,」他有些紧张地道,眼神牢牢地察看她的动静:「别又把我和那个老混蛋搞混了!」 「我——我没有。」她有些无力地笑了一笑,不自觉地甩了甩头:「我只是——有点累了,所以神智一时有点恍惚,真的没什么大不了。」 学耕走近了她,小心翼翼地探看她的脸色。「也许我送你回去会好些?」他不大放心地提议:「这一天真够你受的了,我也许不应该——」 苑明微笑起来,保证似地伸手拍了拍他手臂:「真的没有关系。就算累了也得吃饭呀。除非——」她将姣好的脸庞偏了一偏,眼睛里又露出了那种淘气的笑意:「你改变主意不想请我吃饭了,那又另当别论。」 「在这种情况之下,要我请吃饭就得有条件了。」他牢牢地盯着她看:「你不可以再把我和那个老混蛋搞在一起!」 「为了骗到一顿晚饭吃,我可以答应任何事!」她淘气地笑着,范学耕露出了一脸不敢苟同的表情:「你这人没有什么原则嘛!」他指责道,苑明笑得露出了颊上的酒窝。 「必要的时候,我是可以变得很谦卑的。」 「谦卑!」他两道浓眉全拧到了一起:「你就跟一颗超级氢弹一样的谦卑!」 「你自己又是什么星战防卫系统了?」她好笑地反驳。而后那笑意渐渐地沈淀下来,她的脸色变得庄重了。「我不可能将你和吴金泰搞混的。」她柔柔地说:「再一百年也不可能。」 有那么一两分钟,他们俩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互相凝望着彼此。而后范学耕执起了她的手,简单地说:「吃饭去吧,我饿了。」 他们离开了办公大楼,外头的天色早已全黑了。空气湿阴阴的,雨倒是已经停了。 据范学耕的说法,两条街外就有一家相当不错的餐厅,他们便徒步走了过去。 那餐厅果然相当精致。位于二楼的一家西餐厅,格局不大,但原木色调的装潢十分可人,一角的演奏台上有人在弹钢琴。他们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侍者送上了菜单,而后在他们桌上点起了一孟蜡烛。 「我要一客海鲜盅。」她告诉侍者。范学耕则点了一客五分熟的牛排。苑明对着他的选择大皱其眉。 「野蛮人!」她半开玩笑地指责道,学耕只是耸了耸肩。 「不过是习惯问题罢了。」他好笑地说:「你吃生鱼片不吃?」 她从鼻子底下咕哝了一句什么。学耕将手掌在耳边张了一张,苑明大声叹气。「好嘛,你赢了!」她咕咕哝哝:「我是爱吃生鱼片。算我也是个野蛮人好吧?」 「我原说这只是习惯问题。」他解释道:「我刚到美国的时候,也和你有着同样的想法,觉得血淋淋的牛排好恶心。现在呢,要叫我吃全熟的牛排,那可像是在吃牛皮一样,怎么也吞不下去了。」 「你在美国待过啊?」她的好奇心被引出来了。 「暧。」他简单地应了一声,将餐巾抖开来摊在腿上,拿起侍者送上来的面包吃将起来。 她看得出来他不愿意多谈这个话题。然而好奇心已经被勾出来了,岂有这样就被打发过去之理?因此盯着追问了一句:「然后呢?你为什么到美国去?在那儿呆了多久久?」 学耕耸了耸肩。「其实也没什么,」他不怎么情愿地说:「那不过是一个很平常的故事。因为父亲将投资移往加州,陆陆续续把全家都迁了过去,所以我是初中一毕业就到美国去了。在那儿受的高中教育,在那儿读完了大学……」他摇着头笑了一笑:「真的没什么特别的。」 她侧着头颅看他。「没什么特别的?」她问:「你跑回来了,光这一点就够特别的啦。」 他笑出了一口白牙。「为了我想回来,还和我爸妈争了好久呢。」他承认道:「我刚回来的那几年,父亲还常常来信,要不就打长途电话,希望我回美国去帮忙他处理事业;」他耸了耸肩:「其实我大哥和弟弟都在那儿,有他们也就够了。我念的又不是工商方面的东西,去了只有碍事。这两年他们倒也看开了。我是一直没有法子让自己融入那个社会……」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倒不是说适应上有多大的困难,而是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心留在这片土地上,因此拿到学位之后,跑到纽约去工作了一年,就决定回国来发展。你知道,我从没后悔过自己的这个决定。」 苑明定定地看着他。「我也很高兴你回来了。」 侍者撤走了汤和面包,换了沙拉上来。晕黄的烛光在桌上闪动着诗一样的光影,映得她娇丽的容颜柔和如梦。学耕定定地凝视着她,忽然说道:「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美?」 红潮涌上了她的脸颊,将她皎玉般的肤色衬得更形娇艳了。别人的赞美——不管是真心还是客套话——她早已听过不下千百次,早已学会无动于衷;但学耕的赞美是不同的。他专注的眼光使她觉得自己真有他所说的那样美丽,而他的认可,她对自己承认,对她而言无比重要:「为什么这样说呢?」她问:「我知道自己长得不差,但是在你的工作范围里,比我美十倍的人大概也都见过了。」 「那不同。」他斩钉截铁地道:「「美」和「漂亮」是有差异的。漂亮只是脸孔和身材,也许加上化妆和打扮,美却出自性格和教养,思想和内涵,两者根本不可相提并论。」 「你的意思是,有人可以漂亮得一点都不美,有人可以美得一点也不漂亮?」 学耕笑了起来。「差不多是这样。」他说着,滔起了一汤匙沙拉:「不过我自己的经历是,有的人连漂亮都不及格。」他嫌厌地皱了皱眉:「你以为我工作的范围里,真有多少漂亮的人吗?差远了!有不少人的漂亮是美容出来的,漂亮得一点个性都没有。 这还是美容得法的。至于美容得不得法的就更不用说了。还有是靠打扮烘托出来的,妆一卸掉就判若两人……」 「没有那么惨吧?」她忍不住要抗议:「真正漂亮的女孩子也是很多呀?」 「那种人我当然也见过。但是——」他的眼神突然间变得十分遥远,使得苑明情不自禁地摒住了呼吸。有好几次,她都在他脸上看过这种表情:一种苦涩的、隐藏着创痛的表情。不管是什么样的创痛,那伤痕必然犹新,才会使得他无时无刻不去回想。难道他过去和什么漂亮的模特儿有过什么牵扯不成?如此说来,他之所以和那些漂亮女人,不管是模特儿还是影星歌星都保持距离,定然是有着特殊原因的了? 然而她也知道,这个问题还不是她所能过问的,因而只有默然不语。幸得主菜在这个时候送上来了,打断了他们间的沉默。她的海鲜盅还很安静,学耕的牛排可是滋滋滋滋地响个不停。食物的香气刺激着她的鼻孔,使她发现自己是真的饿了。不管怎么说,这一天真教人筋疲力竭的。她暂时-开了话题,开始努力地对付她的海鲜盅。学耕显然也和她有着同样的想法。因而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两人只是埋头大嚼,偶然交换一两句简单的对话如「你的海鲜盅怎么样」或「要不要吃一块虾试试」之类无关痛痒的话题而已。 不到十分钟,两盘主菜都让他们给刮得盘底朝天了。两个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你的饭量真不小耶,小姐,」学耕摇着头道:「你这种吃法居然还瘦成这样,要给那些美国妞看了,包管嫉妒得眼泪都掉出来!」 「又不是天天都有人请我吃这种大餐的!」她理直气壮地道:「这一顿可是要维持一个星期的呢!喂,」她好奇地看着学耕:「美国人的肥胖问题真的很严重吗?」 学耕简单地点了点头。「那是整个民族饮食习惯的问题。」他说:「别说是老美了,像我这个年纪过去的东方人,也普遍比原先要高大许多。我这个身材在台湾人里算惊人的了,可是在加州,有我这种身量的亚裔移民多得是——尤其是亚裔第二代。」 「你到底有多高啊?」她忍不住问,他立时笑出了一口大白牙。 「一八六。」 「我的天!」苑明惊叹:「这样不会很不方便吗?我是说,在日常生活上?」 「是不怎么方便。」他承认:「我搭公车就很有问题,脑袋也常常撞到门楣。不过个子高也不是没有好处。譬如说,流氓瘪三就不会轻易来找我的碴。你知道我常到各地去摄影取材,这种事难保不会发生的。」 「是噢。」她深思地道:「像你这种个子真是很唬人的。如果今天是你陪我去吴金泰那儿,说不定那个老不休就不敢动我半点脑筋了。」 怒气掠过了学耕的脸。「我真希望今天陪你去的是我!」他阴郁地道:「只给那老混蛋一个黑眼圈太便宜他了!如果我是郭文安,至少打断他两条肋骨!」 苑明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么嗜血哩!」 她快乐地说,因了他为她而生的怒气而深觉窝心:「不过文安表哥已经做得很澈底了。 他——」她回想起文安扶着她进入车子之后,又怒气腾生地冲回吴金泰住处去的情形,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冲回去把那老混蛋的放映室砸了个稀巴烂。」 见到学耕惊异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她认真地接了下去:「真的,砸了个稀巴烂,包括那架进口的录放机和那些录像带在内,外带一套音响。表哥事后心疼得要死,可是——」她发出一串咯咯的轻笑声,学耕不解地皱了皱眉。 「那些器材又不是他的,他心疼个什么?」 「呵,你不知道表哥!东西是不是他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好东西就是好东西,而且他一向对那一类的机器有偏爱。亲手砸掉了上百万的器材,如果不是因为他实在气疯了,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咖啡和甜点送上来了。学耕慢条斯理地啜着咖啡,问道:「这种事你以前碰上过没有?」 「天,没有!」她嫌厌地道:「就是因为不曾发生过,我才会对那老混蛋没半点提防!「上一次当学一次乖」说来还真是挺有道理的,嗯?」她的话声里不可避免地带了点苦涩:「听人家说是一回事,自己碰上是另一回事。我真不能想象,其它的演员——」 她耸了耸肩膀,更正自己的话:「错啦,我应该说「明星」才对。其它那些明星………」 教养和同情使她将到了口边的话又压了回去。她摇了摇头,以一句低谓作为结论: 「影艺圈真是很可怕的。」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往这个圈子里闯呢?」 他问得很轻松,也很顺理成章;然而她立刻本能地感觉到这是一个他已经在心底放了一整个晚上的问题,本能地明白了他真正想知道的东西:你的动机究竟是什么,李苑明?名,还是利? 她慢慢地咽下口中的甜点,将精致的咖啡杯放在盘中,才抬起眼来回答这个问题。 「我并不认为自己是演艺圈里的人。」她庄重地道:「事实上我和演艺圈的人有所牵扯,完全是一种偶然。你知道,我们大传系每年都有一个戏剧展,由学生自己安排所有演出的事宜。我是一进大传系就参加了那个活动,从那儿真正地接触到了表演艺术。 说来这得归功于我一位学姊。那时她已经大四了,却还——」她顿了一顿,摇着头微笑起来:「那是另一个故事,再扯就扯得太远了。总而言之,一旦发现了自己对表演的兴趣,而且据说还颇有一点天赋,我就开始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戏剧上头。除了学校的活动之外,我还参加了校外剧团……」 「就是现在一般人通称的小剧场,是不是?」他显然听得十分用心。 苑明慢慢地点了点头。「小剧场虽然说是文化艺术的一环,但是不可避免地会和演艺圈有所牵扯。台北说来其实真是不大,碰来碰去,自然就会有电视或电影的演出机会找到头上来。事实上,我现在就很困惑——」 「怎么呢?」 苑明咬了咬下唇,不能确定自己想不想讲;但在范学耕专注而询问的眸光底下,她终于还是说了:「事实是,香港方面有人想请我去拍片……」 「拍片?」学耕的肩膀陡然间僵了一僵:「拍什么样的片子?」 「一部什么侦探寄情喜剧动作片,典型的商业电影。」苑明自我讽刺般地撇了一下嘴角:「除了这部片子之外,他们还想和我签约,提出的条件还蛮优厚的。」 学耕的身子往后一仰,深深的坐入了沙发之中。「听起来还不错啊,」他淡淡地说:「那你又为了什么觉得困惑呢?」 「因为,」她沈吟着,不知道如何才能将事情说得简单一些:「我有一个学姊—— 就是我方才提到过的那位,去年才从纽约大学拿到了戏剧硕士的学位,两个月前刚刚回国,打算从事剧场方面的工作。她找上了我,希望我能够和她一起努力。」她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显示了内心极大的彷徨:「台湾的戏剧还是一片草莱未辟,不少搞小剧场的人都只是凭着热情和兴趣在暗中摸索,受过正规训练的没有几人;几年忙乱下来,都还只是在原地踏步。我自己参加过这种剧团,所以看得特别清楚。老实说,我本来已经很失望了……」 「所以才转往影视方面发展,是不是?」他的眼神是深思而探索的。 苑明笑了起来。「你的联想力可真丰富。我自己倒没作过这方面的分析。不过,也许有一点吧?」她抿了一口早已冷掉的咖啡:「失望归失望,我除了喜欢表演艺术之外,对戏剧的了解也不够深,虽然觉得不对,却也没有能力做任何的改变。一直到我学姊找上了我……」 「你认为她是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吗?」学耕的兴趣也来了。 「我——认为她是的。」苑明慢慢地说:「你没有见过她,很难想象她那样年轻的一个女孩子会有那么周密的思考,那么强烈的热情。在大学里的时候,她在学校里就已经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了,而今更是——」她嘴角露出了衷心的笑容:「想想看,她才比我大三岁耶!这样说也许有些肉麻,不过我——我实在没有法子不佩服她。」 「听起来确实是个很不同凡响的人物。」学耕评道:「不过,这跟你的困惑有什么关系呢?」 「问题就在这里。」她认真地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到香港去拍片的机会的话,我其实很想和她在一起工作的。她根本没有任何的人事背景,经济情况也没有多宽裕,做这种剧场工作完全出于热情,跟她一起工作的人也一样,都不可能领到什么报酬——」 「跟早期的云门舞集一样?」 苑明作了个鬼脸。「云门的舞者后来有薪水可以领吗?这我是不知道。不过他们早期肯定全是掏自己腰包的。没错,我们现在面临的就是这种情况。」她郁郁地叹了口气:「我虽然向来不缺钱用,妈妈更是三天两头的汇钱过来,可是想想大学都毕业了,好歹也得自己挣点钱才是道理。到香港去拍片,经济当然是不成问题,可是那样一来,我学姊——」。 「这倒真是个棘手的问题。」学耕的眉头也皱起来了:「不过你要是问我的话,我——」 「别说!」苑明打断了他:「我已经够混淆的了,别再给我施加压力行吗?」 他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些什么?」 「不管你要说些什么,总之是别说!」她霸道地道,而后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我今天实在不应该跟你出来吃晚饭的。」她郁郁地低谓了一声,喝掉了杯子里仅剩的咖啡:「我累了,我们走了好吧?」 学耕一把按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不管你觉得怎么,我绝不后悔请你出来吃这顿饭。」他一字一字地道:「就算我事先便已知道你正面临了这样的抉择,也不会改变我的行动!」 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长长的睫毛细细地垂了下来。他握着她的手立时收紧了。「我并不想给你任何的压力,也不会试图改变你的决定。」他的表情严肃异常:「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的想法,如是而已。」 苑明的长睫毛眨了一下,却不肯抬起眼来,只是盯着他们两人交握在餐桌上的双手。 「不会给我压力?不会试图改变我的决定?」她苦笑:「难道你不知道,仅止是你这个人的存在,对我而言,便已经是一种压力了么?」 一抹喜悦的光芒在他眼里亮了起来。他早知道他们之间的吸引力是相互的,并且随时间的流逝而来得愈发强烈;然而她那种毫不矫饰的坦白仍然使他喜悦无已。含蓄矫饰也许是这个社会所认可与赞同的感情方式,但是对范学耕而言,直言无隐的诚实却令他更为珍惜。 「我们无法改变已经存在的事情,对不对?」他坚定地说:「既然相遇了,我们就应当随缘,应当惜缘,不是么?」 她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这种说服人的方式,可不像是个初中一毕业就跑到美国去的人哦。」她半开玩笑地转移了话题:「你一定花了很多时间去阅读中文的书籍吧?」 「够多了。」他说,仍然盯着她看,拒绝将话题引开:「明天晚上有空吗?」 「我——」她咬了咬下唇,惊愕地发现自己真心地感到遗憾;不管目前横在她眼前的问题是什么,显然都无法影响她对范学耕的反应了,这使她不知道是喜是忧:「我很抱歉,范学耕,」她泄气地道:「可是我明天就不在台北了。」 他的表情有着一-那的僵直,简直像是她当面给了他一拳一样,苑明赶紧接了一句:「今天稍早,我们在讨论摄影行程安排的时候,就已经提到过这件事了,记得吗?」 他不情不愿地牵动了一下嘴角,表示他记得那一回事。「你要上那儿去?」他问: 「要去多久?」 哦喔,接下来的话可是更难回答了。苑明悲伤地想着,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将话说得和缓一些。不管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马来西亚。」她很快地说,一鼓作气地将另一项讯息也抖了出来:「要去一整个月。」 「什么?」 她赶紧握住了他的手。「听我说,」她认真地解释:「这一趟旅行是早就安排好了的。我姊姊的预产期就在后天。这是她第一次生产,我们全家都紧张得不得了,何况她到马来西亚去不过半年多,人生地不熟的,没人跟在身边照应怎么成?本来我妈早就计划好要飞去照顾她,帮她坐月子,可是爸的事业也需要她,不容许她走开那许久,所以当然只好由我来代劳了。而且我真是很想念我姊姊。我们从小就亲,我可不想错过我甥儿的出世呢。」 她认真的表情,以及这一串解释的详尽,在在说明了:他的谅解对她而言有多重要; 也清楚地表明了她有多么不想伤害他。学耕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好吧。」他不甘不愿地说,对自己刚刚听到的话彷佛还有怀疑:「你姊姊——嫁到马来西亚去了?」 「不是的。」她耐着性子作进一步的解释:「她结婚以后原来住在台北,天母那一带。我到台北来读书的前几年,还有事没事就往他们家跑的。可是差不多一年多以前,因为经济政治上的种种因素,我姊夫决定到马来西亚去设厂,就开始两地飞来飞去。后来因为新厂刚刚成立,要处理的事太多,他就干脆搬过去住,把我姊姊也接了过去。当然这只是暂时性的安排,等那边上了轨道,他们就要搬回来了。不过现在——」她耸了一下肩膀,没有再接下去。 「我明白了。」学耕慢慢地说,眼睛里有着受挫的神色:「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去一整个月呢?早些回来不行吗?」 「还说你不会给我任何的压力呢?」她白了他一眼,心里头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丝甜意:「我和姊姊他们说好了要在那儿呆一个月,如果缩短了停留的时间,他们会很失望的呀!」 「我知道,我知道,」他不怎么耐烦地说,一手重重地耙过了前额的头发:「只不过——一个月实在太长了!」 她完全明白他的感受,因为她自己也有相同的感觉。真是太不巧了,在这个节骨眼上遇到了这么个人——她迟疑地咬了咬下唇,还不知道该当如何反应才好,学耕已经站起身来,拿起了帐单:「走吧,」他简单地说:「已经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她的心像石块一样地沈了下去。这就是结论了?结束了,什么都没有了?是吧,一个月实在是太长了,尤其对生活步调瞬息万变的台北人来说。她沮丧地拿起了自己的提包,跟着他走出了餐厅。 范学耕有一辆车——是什么车她可认不得——就停在他所住的大厦的地下停车场里。他领着她坐进了车子里,问明了她的地址,一言不发地发动了引擎,近乎横冲直撞地将车开上了路面。还好时间已经相当晚了,路上的车辆不多,否则像他这种开车法,不出车祸恐怕很难。 苑明一路提心吊胆,在无言中默默地感受到一种啃噬她肝肠的委屈和伤痛,使得无以名状的泪水几次都已冲上了她的眼睛。如果不是倔强的性子支持着她,那泪水只怕早已破闸而出了。 车子一在路边停下,苑明的第一个冲动便是推开车门跳将下去,头也不回地逃回自己房里;然而理智以及教养都不容许她做出如此孩子气的行为。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过脸来面对着学耕,打算好好地说一些场面上的漂亮话,而后鞠躬下台;然而她连一个字都还没来得及出口,范学耕的手臂已然闪电般伸了过来,一把将她揽入了怀中;在她还未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之前,他的头已经低了下来,灼热的嘴唇覆上了她。 第四章 她所有属于女性的热情都只等着这一吻来将之点燃,而一点燃便如燎原之火,-那点已烧尽了她所有的矜持和羞怯。 不管怎么说,第一次约会就接吻,这速度还是来得太快了。然而苑明没有挣扎。她甚至连想都不曾想过要挣扎。如释重负的释然和难以置信的甜美同时间贯穿了她的全身,使得她所有的气力在-那间都彷佛流失了个干干净净,使得她只能无力地攀住他的肩膀。她曾经有过不少的追求者,也并不乏接吻的经验,然而范学耕在她身上唤起的反应,是她从来也不知其存在的。彷佛是,她所有属于女性的热情都只等着这一吻来将之点燃,而一点燃便如燎原之火,-那间已烧尽了她所有的矜持和羞怯。在天旋地转的激情之中,她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他的呼吸愈来愈重,而彼此的自我控制都在急速地流失…… 学耕猛然间抬起头来,挣扎着重新平静他自己;即使是在路灯微弱的光线底下,她也可以清楚看出他脸颊上泛起的潮红。而她知道他定然也在自己脸上看到了同样的反应,以及无可矫饰的惊愕和不信。 「我的天!」他的低语几乎只是一声喘息:「我的天!」 她向后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以便将彼此间的距离拉开。她的脑袋还是昏的,心跳也依然急如擂鼓;她无法说话,因为此刻的她不能信任自己的声音;她也不敢说话,因为此刻的她无法信任自己的理智。反是学耕先行镇定了下来,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 「对不起,」他的声音仍然粗哑,但却是极尽温柔的:「我的风度不怎么好,是不是?一想到你要离开一整个月,我实在是太——」 她润了润发干的嘴唇,勉强从喉中挤出了几句话:「我原说我今晚不应该和你出来吃晚饭的。」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时机实在……」 「别说你后悔了!」他粗暴地打断了她:「我自己可是没有半点后悔的情绪!一个月虽然不短,但我勉强还撑得过去!」 「我……」她晕眩地盯着他看,是什么地方的柔情从她心灵深处不可抑遏地泛了开来:「我也许可以想法子提早一点回来——只去三个礼拜?」 他的眼睛亮了一亮,旋即又暗了下去。「三个礼拜!」他咕咕哝哝:「好吧,三个礼拜就三个礼拜,总比一个月强!」他捧起了她纤秀的脸蛋,用一种深切的眸光注视着她:「意思是说,你——其实并不后悔和我出来吃饭了?」 我怎么可能后悔?早在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你对我而言有多么危险; 会后悔的话,我根本就不会和你出来了。这些话她不曾出口,只是无言地凝视着他。她的眸光表达着信任,暗示了许诺。学耕的眼神变暗了。他再一次对着她低下头来。 苑明伸出手来,轻轻抵在他胸前,阻止了他进一步的动作。「不,」,她摒息道: 「不行,范学耕,太快了!我们才刚刚认识而已!我——我需要更多的时间!」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甘不愿地挺直了背脊。「你说得是,」他闷闷地道:「只是我老觉得自己认识你好久了!相信我,这并不是我平日里处理感情的方式。不知道为了什么,一碰到你,我所有的自制力就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自己的情况也和他差不了多少!苑明微微地打了一个冷颤,被这种失控的情况给吓着了。「那么我——我最好还是下车了。」她往车门移了一移,眼睛却仍然停留在学耕的脸上:「你知道吗,也许分开这一段时间对我们反而来得好些。事情进行得太快了,我实在——」 「有点可怕,是不是?」他慢慢地说,在她的默认里点了点头。「我知道,我懂。 虽然我并不认为分开这一段时间真能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我还真恨不得你能去把你的班机取消呢,」见苑明瞪了他一眼,他苦笑了一下。「好,好,我知道,我又在给你加压力了。三个礼拜就三个礼拜——你一回来就会和我联络吧?」 「一定。」她保证道。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在驾驶座上坐直了身子,不再看她。「那么快下车吧,」他警告道:「省得我改变主意绑架你,让你去不成马来西亚!」 她像被火烫到一样地跳下了车。倒不是说她相信他真会绑架她,而是因为若不如此,她不知道自己会依依不舍地和他磨蹭到什么时候。而时候已经很晚了……一直到她将公寓的大门关上,才听到学耕的引擎发动的声音。她慢慢地走上楼去,进入了自己的窝。这层占地三十余坪的公寓,是爸妈在姊姊苑玲考上大学时买了下来好让她住的。姊姊结婚以后这公寓就归她住,名字也换成了她的。几年下来,已经布置得很有个「家」的样子了。苑明直接走进浴室去放了一缸热水,这才开始换下身上的衣服来。 镜子里映出她手臂颈间、甚至是胸前和腿上丑恶地散布开来的瘀血,鲜明地标识出她今天所经历过的惊吓。她将自己深深的浸入浴缸里,长长地吐了口气。呵,天,这一天里发生了多少事情哪!只不过,在遇到范学耕之后,稍早那丑恶的经历彷佛已经褪色得十分模糊,十分的无关紧要了。而这温柔而抚慰的热水,正尽职地为她洗去吴金泰留在她身上的、最后的记忆。学耕的影子不住从她脑中浮现,使得她无法自抑地微笑起来。 这一晚她出乎意料地睡得十分香甜,早上起床时精神饱满。梳洗过后她吃了一点早餐,便开始动手收拾自己的行囊。 早上十点,她的门铃准时地响了起来。 「准备好了没,明明?」文安的声音从话筒里传了过来:「要不快点的话,会赶不上飞机的!」 「早就好了,正等着你哪!」她开了门让他进来。文安拎起她的行李提到楼下,塞进车子后座里,发动了引擎,这才转过头来打量她。 「你的气色不错啊,明明,」他精明的眼光审视着她:「怎么,和范学耕的约会还愉快吗?」 愉快?这个形容词可厚太不贴切了!笑意自她的嘴角牵起,一直扩大到她的眼中。 文安微微地点了点头。「看来你是很喜欢他了?」他深思地道:「你一向聪明,对人的判断应该不会太离谱。范学耕的名声似乎也一向不错。不过他会邀你吃饭,倒是很令我意外——」 「是噢,」苑明应道:「你说过他一向不和模特儿有什么牵扯的。」 「如果我是他,也一样不会想要和工作的对象有任何牵扯。」文安简单地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嘛。」 「这话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文安诧异地瞄了她一眼,赶紧又把眼睛调回路面去:「他前妻就是个模特儿呀!」 他的「前妻」?苑明只觉得头脑里一阵昏眩:「我……我甚至不知道他结过婚了!」 「嘎?小姐,你还真不是普通的孤陋寡闻耶!我记得我昨天好象也和你提起过这回事呀?」他再瞄了她一眼,立时决定放过她的「孤陋寡闻」这回事。反正,就算他昨天真的和她提过什么,很明显的,她也一定没听进去。「这件事在刚发生时还挺轰动的呢! 郑爱珠你总该知道吧?」 苑明的眼睛瞪大了。郑爱珠?那个红极一时的模特儿?有好一段时间里,电视上的化妆品广告天天看得到她的影子;只是现在好象不怎么看得见了。但她当然记得这个人。郑爱珠的美本来就是令人难忘的。她高姚而丰满,五官几乎和西方人一样鲜明,还带着种玛丽莲梦露式的性感。那样的一个大美人会是——范学耕的前妻? 「那——」她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他们怎么会——他们之间到底——」 「这说起来是陈年旧账了。我也只是道听涂说而已啦,你知道,」文安转过头去检视后方来车,而后稳稳地加速,很快地上了高速公路:「大约是在——五六年以前吧? 那时候范学耕刚刚回国,正开始在摄影界里闯天下;郑爱珠也才刚刚进入模特儿这一行里。她那时什么都不会,范学耕照顾她,训练她,帮忙她,后来就娶了她。可是郑爱珠——」他打鼻孔里停了一声:「成了名,大红大紫以后,就勾上了腰缠万贯的大佬,不要这个糟糠之夫了。你知道,范学耕虽说是个成功的摄影师,口袋里的钱怎么说也还是没有法子和那些大老板相比呀。」 苑明震惊地坐在椅子上,努力消化她刚刚听到的消息。「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我是说——他们是什么时候离的婚?」 「一两年了吧?详细日期我也记不清了。」 她突然觉得心中好痛。为那个人而心痛。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么受得了这个呢?被自己所爱的人背叛且-弃已经够难堪了,还要成为别人的话柄……难怪他在谈话中常会不自觉地浮现出苦涩之意。明白了他有这么一段往事之后,所有这一切便都有了着落了。 苑明低谓一声,强压下想要叫文安调转车子回台北去的冲动。毕竟,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呢?这不是她能够置喙的事情——起码现在还不是。更何况姊姊也是很重要的啊。 至少就目前的情况来说,还远比范学耕重要得多。 车到桃园国际机场,一阵忙乱;文安在出境室的入口和她道别过后,便剩得她一个人踏上出国的大门了。对苑明而言,头一次出国的心情是兴奋紧张兼而有之的。虽然,飞机起飞的时候,她隐隐间觉得自己的心有一半被割在台北了。 飞机在入夜时分抵达了吉隆坡。经历了一大堆出境和检查行李的手续之后,她将自己的大皮箱放到了行李车上,穿过机场拥挤的大厅,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寻找她姊夫康尔祥的身影。 她和康尔祥的目光几乎是同时间相遇了。后者迸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排开人群向她挤了过来:「明明!」他高兴地喊:「半年多不见,你愈来愈漂亮了!飞了这么久,累不累?来来来,玲玲等你等得都不耐烦了!」他抓过苑明的行李车就朝前走。苑明抬眼一瞧,又惊又喜,当即撤下尔群向前跑去。 「姊!」她喊,一头冲到了苑玲眼前:「怎么你也来了?不是应该在家休息的吗? 你这样不要紧吗?」她看着眼前那容光焕发、挺着个大肚子的少妇,一心想给她个大拥抱,却又不敢,只好抓着姊姊的手摇个不停。苑玲笑得眼睛都-起来了。 「小鬼,跟你姊夫一个德性,都当我玻璃做的!」她埋怨道,眼中却闪着喜悦的光影。她和苑明的相似之处是一目了然的,连身高都非常近似。只除了因为有孕在身,她整个人显得特别丰润之外。 「你现在的情况本来就非比寻常嘛!」苑明嘟着嘴说:「姊夫,都是你不好!你怎么可以让她跟来呢?」 尔祥一叠连声地叫起冤枉来。「你姊姊对我威胁利诱,我不投降又能怎么样?现在是两票对一票耶!」他苦着脸说:「她说我如果不让她跟来的话,等到女儿生下来了,罚我一个月不准替她洗澡!」 「儿子!」苑玲抗议。 「女儿啦!」尔祥坚持:「有个像你这么漂亮甜蜜的女儿有多好,做什么生个臭小子?烦也烦死了!」 苑玲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臭小子有什么不好?我自己不就嫁了个臭小子?如果没有臭小子,将来你女儿要去嫁谁?」 「她当然是乖乖地在家陪她老爸爸了,谁要她嫁人?」尔祥瞪眼道:「有哪个臭小子敢动我宝贝女儿的主意,先给我秤秤他自己的斤两!」 苑玲莫可奈何地翻了翻眼睛。「他现在得的是准爸爸热,」她告诉苑明:「等到宝宝吵他一个月以后,看他还说不说这种没有理性的话?」 苑明抿着嘴儿笑,由得他们十夫妻两个去拌嘴。苑玲和尔群结婚已经两年多了,却还像是在蜜月期间一样的蜜里调油,好教人艳羡不已。苑明开心地望着高大俊朗的姊夫,心底深切地为姊姊欢喜。 在嘻笑中车子驶离了机场,朝尔祥他们的家开去。房子坐落在市郊的高级住宅区里,是栋相当漂亮的花园洋房。虽说只是暂住,也依然经营得有模有样。尔祥家从日据时代起就已经很有田产,其后转而从商,从制鞋业开始发迹,而后采取多角经营,两代经营下来成果惊人,而今已是国内排名五百以内的大企业了。尔祥是家中长子,是家族企业的当然继承人,又是目前马来西亚的总负责人,这排场说什么也是省不了的。何况在这个地方布置个舒舒服服的新家,对他而言真正是不费吹灰之力。 经过一整天的飞行,苑明其实已经很累了。只是她和姊姊、姊夫久别重逢,一时间真舍不得上床休息,还自和苑玲聊天聊个不休,一直聊到实在支持不住了才上床去睡。 彷佛才刚刚阖上眼睛,便听得外头人声嘈杂,忙成一片。苑明唬地跳下床来冲了出去,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倦在客厅沙发上的范玲,正咬着牙关发出压抑不住的呻吟声。 这一夜人人忙了个人仰马翻。尔祥十万火急地将妻子送往医院,家里的佣人则跑来跑去地将女主人需要的东西送了过去。苑明虽然素来没有信神拜佛的习惯,那一夜却在产房外祈祷到天明,所有她记得的神佛名字都给念到了。康尔祥的情况想来只有比她更糟。因为他坚持要在产房里头陪伴妻子,亲身经历了她所有生产的苦痛。苑明实在无法想象他怎么受得了这个。姊姊的叫声常令她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喔,天啊,她紧闭着双眼,向天地间无名的力量默默祈求:请你,让孩子早些下地吧!不要让她再受这种苦了! 初产总是艰难的。但是苑玲的情况并不算糟。经过八个小时的阵痛之后,她在上午九点半钟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娃娃,净重六磅十一盎斯。 一等医生宣布说她可以进入产房,苑明立时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苑玲乏力地躺在床上,头发都让汗水给浸湿了,脸色和床单一样地白;然而她的神情却是满足而欣慰的,带着初为人母的骄傲。 「啊哈,」她笑着看向自己妹妹:「我的催生剂来了!」 苑明也想笑,但是声音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哽噎了。她抬头看看姊夫。尔祥的脸色并不比他的妻子好多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胡渣子乱七八糟地生了一脸。然而他也在微笑:一种百感交集的微笑。 「恭喜你们,」她微笑着说,泪水终于滚下了脸颊:「你们有了一个女儿。而我呢,终于升格做阿姨了!」 苑玲在两天后出了院,神采焕发地回到自己家里。苑明开始把妈妈交代的婆婆妈妈经全都搬将出来,天天给姊姊炖麻油酒鸡。在姊夫必须到工厂去的时候陪伴姊姊,跟她说笑聊天,逗小宝宝玩。虽然,刚出生的小婴儿懂得什么,差不多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睡觉,但是对苑明阿姨而言,这个小甥女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可爱了。 然而,在久别重逢的快乐之外,在新生命引起的新鲜刺激和感动之外,苑明心底却另外有着一缕新生的感情在不断地扩大,拒绝被前述的任一种情感所取代,并且有愈来愈强的趋势。是的,对范学耕的思念便如同春季里已然抽出芽来的花朵,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地抽茎长叶,在她心里蔓衍盘生。她无法加以制止,也——不想加以制止。 只是啊,身在离台北千里之外的马来西亚,她能把这种情绪怎么办呢? 到底是知妹莫若姊。苑玲很快地察觉到了她的不对。而苑明在姊姊面前向来也是藏不住话的,没几天就把整本故事都向姊姊招了出来。这姊妹两个向来是没有什么秘密的。 当年尔祥追苑玲追得热烈的时候,姊妹两个也常常在台北那个小公寓里挑灯夜话。 只是这回说话的角色换了人罢了。虽然她和范学耕之间还只是开始而已呢,没有什么缠绵的故事可以诉说,但是女孩子家聚在一起本来就是这样,三分的事情说成了十分,还觉得没能说全哪! 心事既然全说出来了,此后的话题自然就总有一大半在范学耕身上打转。只说得苑明度日如年,恨不得能够立刻赶回台北去。可是她又放心不下姊姊,只好强自压抑下来。 她坐立难安地在吉隆坡又呆了十天,突然间救兵天降——她们的妈妈终究是放心不下女儿,亲身赶到马来西亚来了! 母亲既然来了,苑明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立时着手安排回国的事宜。李太太是个开明的现代母亲,在知道了女儿的心事以后,和苑玲联合起来取笑了她好几回,便就放她去了,倒是她那姊夫颇有些蒙在鼓里,一路追问着她为什么要提早回去。苑明从来不是个会说谎的人,支吾了几句之后,看看搪塞不过去,就只有合盘托出了。 这一招之下后患无穷。尔祥是想到了就刮她两句,逗得她满脸通红,一直到她上了飞机以后,才算是逃过此劫。苑玲因为还要坐月子,没送她到机场去,就在家里和她话别:「好好照顾自己呵,明明,」她温柔地说:「恋爱可以是很伤人的。你和那个范学耕之间,速度不会太快了吗?当心不要受伤了!」 「如果是那样,我也没有法子。谁能保证恋爱的结果一定是团圆喜庆的结局呢?」 她告诉姊姊:「不管结果如何,我总会活过来的,不用担心。倒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呵!」 「有妈妈在这里,你还不放心吗?」苑玲笑得柔和:「放心地回家去罢。等宝宝大一些了,我会带她回台湾去一趟,咱们到时候再见-?」 母亲则和尔祥一道送她去了机场,叮咛的话也大同小异:「有男朋友是好事,可也别恋爱恋得把爸妈都忘了啊!」这个开明的妈妈取笑自己女儿:「有空时多回家来!找给你姊姊坐完月子就会回去了,到时再到台北去看你,顺便看看你那个范学耕。」 「我」那个范学耕?苑明不怎么放心地想:他家还不见得是我的呢!毕竟我和他总共才约会过那么一次,虽然当时的情况激烈而甜蜜,可是一隔十来天,谁知道事情会起什么样的变化?说不定他早就在后悔他一时的冲动了……不,不会的。另一个小声音安慰她道:他不是那种凭着一时的心血来潮就和女孩子胡来的人呀。文安表哥也说过他的名声挺好的呀。再说,你如果连自己的直觉都信不过的话,那真是什么都不必做了,还不如关起门来在家过尼姑日子干净些。 想是这般想,然而事不关心则已,关心则乱;在飞回台北的旅途中,同样的问题在她脑中不断出现,往复盘旋,全无半点止歇的时候,害得她连飞机上供应的餐点都吃不下去。天,呵,天,这几个小时怎么如此漫长哪! 不管她在飞机上是如何的度秒如年,几个小时的飞行终究算是短的。她在傍晚时分回到了自己的公寓,行李一放便走到了电话旁边。她总共才离开两个半星期而已,可是感觉起来竟像是一辈子了!这就给他打电话么?她问着自己:女孩子家,这不会太不矜持、太不庄重了么? 去他的矜持相庄重!心底另一个声音在斥责她:你从来也不是个矜持的人,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改变你自己?如果他不认为你的坦白是一种优点,那么还是趁早发现了好些!何况是你自己答应过他:你一回来就和他联络的,还有什么可以迟疑? 她咬了咬下唇,义无反顾地拎起话筒,拨向了范学耕摄影工作室。 接电话的是范学耕的姑姑,那个好老太太。 老太太听她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很开心地和她闲聊了几句。苑明是喜欢这个老太太的。尤其那天在她怀里大哭一场之后,无形中老觉得这老太太很像她自己的什么亲人。 只是此刻的苑明完全没有和她聊天的兴致。随意寒暄几句之后,她单刀直入地逼进了本题:「范学耕在吗?」她问:「我现在方不方便和他说话?」 「那小子正在摄影棚里引发小型核爆呢。」老太太慢条斯理地说:「他这两个多礼拜以来都是这脾气,暴躁得什么似的。我说小姐,你——」这个饱经人事沧桑的老太太慢慢地拉长了声音:「该不会正好和这码子事有什么关系吧?」 那句话使她心里头一块大石咚隆一声落了地。两个多星期以来的悬宕和操心突然间全都有了着落,苑明整个人一下子轻松了起来,讲话也轻快了:「哎,姑姑,」她笑嘻嘻地道:「如果这码子事跟我没有半点关系,那我会很失望的。」听见老太太的笑声从话筒那端传来,她清脆地加了一句:「我现在找他来说话不打紧吧?不会打扰他工作吧?」 「打扰他工作?」老太太打鼻子里哼了一声,但她的声音里是带着笑意的:「我的小姐,告诉你实话罢:我认为你已经打扰他两个多星期了!你等一等啊。」 「李苑明?你在哪里?」学耕的声音几乎是一种咆哮。 「在哪里?当然是在我的窝里啊。」她无辜地说:「我答应过回来以后跟你联络的。」 「你原来不是说三个礼拜的吗?」他简直是在指责她了。苑明对着话筒皱了皱鼻子。 「噢,你嫌我打得太早了呀?那好吧,抱歉打扰你工作,我下个星期再打给你好了。」 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副马上就要挂电话的样子,学耕急得叫了起来。 「喂喂喂!」他喊。苑明对着自己偷笑了一下。 「什么?」她懒洋洋地问,听见他在电话那头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如释重负的叹息,情不自禁地自心底泛起一丝女性的得意和喜悦。 「我不是嫌你——我只是——你为什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我是说,你为什么——我的意思是——」他简直是不知所云了。快乐的泡泡自苑明心底不断地往外冒,全凭她一点小小的意志力将之压了下去,才不曾当场笑出声来。 「我打这个电话本来是想请你吃晚饭的,」她故作不经意地道:「既然你似乎并不怎么高兴听到我的声音,那么——」 「给我闭嘴,你这个淘气鬼!」他吼。苑明的笑声终于止不住地冒了出来。从话筒中她听见范学耕低沉的笑声,显然他终于从意外之中恢复过来了。 「晚餐,嗯?」他沈吟着道:「你打算吃点什么?」 「这个嘛,当然是主随客便。」 「没那回事。」他坚定地道:「我很乐意和你一道晚餐,可是这个账得由我来付才行。」 「有人要当冤大头,我当然是不会反对的。」她轻轻地笑了起来,感觉到一种被骄宠的幸福。 「那好。我六点半过去接你。会不会太快了?」 「不会。」她向他保证。身为演员,她换衣服的速度可是第一流的:「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六点半见?」 「六点半见。」 六点半不到,苑明早已准备妥当了,不耐烦地在客厅里瞄着自己的表,每隔十秒钟就看一次。同一时间,范学耕在她门外踱着步子,同样不耐地猛看自己的表。六点二十五分,他实在忍不住了,不管时间是不是早了点,先按了铃再说! 看到苑明的那一-那,他有整整一分钟忘了呼吸。她今晚穿了一袭白底洒淡蓝和粉红碎点的长袖真丝洋装,v形的领口虽然还称不上暴露,却深得引人遐思;颈间简单地挂了条珍珠项链。和衣服同一质料的腰带扎出她纤细的腰身,底下洒出一篷打着碎折,说不出有多么妩媚的裙子。一双细带子的白色高跟鞋托出了她匀称修长的双腿。那一头黑亮的长发则松松地挽起了几绺,用一枚珍珠发夹固定在脑后。 「我应该称你为妖姬,还是仙子?」他赞叹地道,双眼没有一刻能得离开她的身上。 「谢谢。你自己也不差呀。」她微笑着回敬,眷爱地看过他铁灰色的亚麻衬衫,深蓝的笔挺长裤,以及斜塔在肩上的暗红色外套。 学耕的眼色变深了。他向前走了一步,一手轻轻地掠过她的发丝。 「你还没告诉我呢,你究竟为了什么提早回来?」他低沉着声音问,灼人的目光彷佛要一直烧进了她的肺腑。 「我——」热气灼上了她的脸。她的声音好似突然间哑了,嘴唇好似突然间干了; 然而她没有躲,也不想躲。她对自己的感觉知道得那么清楚,也早已准备好了面对它才回来的:「火车行进得太快了,我下不来。」她说,直直地看进了他的眼睛。 「而你——打算下来么?」他的眼神比先前更灼人了。呵,天,一对照透她灵魂的眼睛!苑明情不自禁地闭了一下眼睛,以极轻微的动作摇了摇头。 她几乎是立时就让学耕给搂进怀里了。他抱得她那么紧,紧得她差一点出不了气。 一直到了现在,她才知道他原来和她一样地不确定、和她一样地患得患失。 「我好怕。」她细细地说,在他怀中不可抑遏地颤抖了起来。她是真的害怕。这种爆发式的感情不是她所习惯的,也不是她所预期的。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大卡车辗过一般,整个人全然失去了方位,失去了分寸。老实说她并不喜欢这样。一点也不喜欢! 「你以为只有你害怕吗?我也一样啊。」他在她耳边咕哝:「老天,我可没有这种「一见钟情」的习惯!老实说我到了现在还无法相信自己会这样不理性、不冷静,不………」 「不可理喻?」她替他接了下去。学耕不情不愿地笑了。 「差不多是这样。」他承认:「不过就目前的局面看,我们两个好象都已经陷进去了,」「你把它形容得龙潭虎穴一样!」她抗议。 「你有更好的形容词么?」他认真地道:「如果它不是来得如此突兀,如此强烈,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是不是?」他稍稍地松开了她,而后捧起了她的脸:「你是个勇敢的女孩子,李苑明。」 「意思是说你自己也很勇敢-?」她对着他皱了皱鼻子:「好吧,我们这两个勇敢的人要把这种情况怎么办呢?」 「首先,我们去吃饭,我快要饿死了。」他实事求是地说:「然后我们顺其自然——」他叹了口气:「不行,不能完全顺其自然。」 「为什么?」她一时没会意过来。 他看了她一眼,坏坏地笑了起来。「这还不明白吗?小姐,如果真要「顺其自然」的话,我现在真正想做的事,可不是带你上馆子去吃饭喔!」 苑明举手就打。学耕大笑着捉住了她的手,顺势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他原打算只啄一下就算数的,却是情不自禁地又亲了一下,再一下。他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收紧,将自己深深的埋入她的颈间的黑发中去。 「你好香。」他叹息着道。查觉到苑明哆嗦一下,他慢慢地抬起头来,不情不愿的松开了她,却又很快地在她脸颊上啄了一记。「看看你对我的影响!」他咕哝道:「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我是个天字第一号的色狼了!走吧,乘着我的理性还在,咱们快去吃饭!」 苑明没有反对。事实上,她已经被他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吻搞得意乱情迷了,先前的恐惧不晓得都飞去了哪里。这就是恋爱么?她昏昏糊糊地想:似这般大起大落,似这般六神无主?恐惧中交杂着甜蜜,兴奋和不安?这,就是恋爱么? 第五章 学耕绕了老半天,才找到一个停车位。下得车来,他们两人沿着骑楼朝前走,要去一家学耕颇为喜爱的餐厅,苑明却突然停下了步子。 「看!」她拐了学耕一下,眼睛看向右手边那餐厅的大玻璃窗:「好巧,我学姊就在里面耶!」 「什么学姊?在哪里?」学耕茫然道。但苑明不等他搞清楚状况,已经拉着他拐进那家餐厅里了。 咖啡香浓的气息弥漫了整个餐厅。侍者迎上前来,客气地问:「两位吗?这边请——」但苑明打断了他:「稍等一下,我们先过去和一位朋友打个招呼。」不等那侍者反应过来,她已经拉着学耕朝前走去,直直地来到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前。 那是一个两人的桌位,却只有一个乍看之下只有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坐在那里,面前摆了杯黑咖啡,和一大本笔记簿。她一头长发随随便便地扎成了一把麻花辫子,穿着件黑色的套头棉布恤衫,扎着条暗红的长裙,脚上一双深棕色的皮质凉鞋,耳朵下坠着对镶红珠子的银耳环——十分的尼泊尔式。她的五官颇为清秀,虽然不是什么美人,却很有自己的味道,眼睛生得尤其妩媚。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整个人看起来呆呆的。苑明一直走到了她的身前,她还像是不曾瞧见一样。 「学姊!」苑明喊:「真巧在这个地方碰见你!我正想晚些给你打个电话呢!怎么,你自己一个人吗?」 那女孩抬起眼来,看了苑明一眼,脸上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回过神来的微笑。「是你!」她说,有些神不守舍的:「好巧,不是吗?你什么时候从马来西亚回来的——是马来西亚,没错吧?」 苑明眼睛里露出了好笑的神气。「是啦,是马来西亚。你没记错。我是今天下午才到的。」她简单地说:「学姊,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范学耕。学耕,这是我学姊,石月伦。我跟你提过的,记得吗?」 石月伦,嗯?学耕颇饶兴趣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原来这就是苑明口中那位出类拔萃、既有热情、又有思想的学姊了?她看起来好小。倒不是因为她的皮肤来得特别细致的关系——因为苑明也有着那样美好的肤色——而是因为她脸上有着一种极其天真的神情,几乎像孩子一样。 「我听说过你,范学耕。」石月伦站起身来,伸出手来与他相握。他这才发现她的个子好小——至少比苑明还矮个两-左右;只是因为她头大大的,坐着的时候教人不觉得她个子小罢了。「你作好决定了是不是,苑明?」她这话是向苑明问的。 苑明点了点头。「我决定留下来了,学姊。」她认真地道:「我很愿意和你一起工作。」 学耕的眼睛亮了一下,伸手想握住苑明的手;但石月伦的动作比他更快。「真的?」 她闪电般握住了苑明的双手,整张脸庞都亮了起来:「那太好了,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我的女主角——」她很快地看了学耕一眼,有些抱歉地微笑起来:「这些事我们稍后再谈吧!我晚些再跟你联络,嗯?反正我手头这个剧本大概还要一个礼拜才能成形——」 「就是你上回跟我提到的那个莺莺传吗?」苑明关切地问:「你现在处理到什么地步了?」 「大致的细节和场景都出来了,整体的结构还得再修。我在考虑要删掉一两个演员,目前我还没有那么多的工作伙伴……其中有几个角色是可以由同一个人来饰演的,不过……」石月伦沈吟着,方才那种呆气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她无意识地翻开桌上的笔记簿,却又想什么似的抬起头来:「对不起喔,我现在脑子里事情太多——」她用一根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端起咖啡来喝了一口,眼神又自茫然起来。 「那我们走了,学姊,再联络喔。」苑明告辞道,想想又加了一句:「你喝的是什么咖啡?好香呢。」 「这个?」石月伦茫然道:「我也不知道。随便点它一个也就是了,管它是哪种咖啡?」她翻开了笔记本,突然间抬起头来,将那对正要离去的情侣叫住:「苑明!」她无助地道:「有没有看到我的笔?」 「笔?」苑明啼笑皆非地打量着她:「不是就夹在你耳朵上吗?」 「嗯,喔。」她从耳朵上取下了支原子笔,颇不满意地对着它皱了皱眉,又自发起呆来。 「所以你决定留下来了,嗯?」离开石月伦不到几公尺远,学耕就迫不及待地问: 「香港那边呢?不去了?」 「不去了。」苑明微笑:「我反正不缺那个钱。再说留在台北,我也不会少了工作的机会。人生在世,还是做点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好些。」 「不要搬出这么大的帽子行吗?」他抗议:「为什么不干脆说你是为我留下来的算了?」 「真是不要鼻子!你有那么美吗?」苑明刮了他一句,想想又将手臂插进他臂弯里:「虽然,也不能说是和你完全没有关系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他得意地道,挽着她在角落一处卡座上坐了下来。自这个角度看去,还看得见石月伦咬着笔杆发呆的身影。很明显的,她到这个地方来不是为了约会,不过是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想想事情罢了。 「你们刚说的莺莺传是怎么一回事?」学耕好奇地问,急着想知道苑明生活中的种种细节:「她好象想要你担任女主角,是不是?」 「莺莺传嘛,」苑明看了看菜单,点了一个奶油-明虾,看着学耕也点过菜之后才接着道:「你也许不知道莺莺传,但应该知道西厢记吧?」 学耕点三点头。苑明接道:「莺莺传是西厢记的前身,是唐人传奇里很出色的一个故事,就因为太出色了,才有了后世的各种改写本。改到后来,原来的样子都不见了,女主角甚至变成了红娘。其实原着小说写的是,莺莺一家被土匪困在庙里,仗张生的智谋解了围,太师一家便宴请他,并叫莺莺出来拜见张生,向他道谢。莺莺这个豪门千金想到要出来向个陌生男子——即使这陌生男子名份上是她表哥——拜谢,心里头老大不乐意。可是张生一见到她便惊为天人,就写诗去挑逗她。结果碰了老大一鼻子灰,让莺莺义正辞严地训了一顿……」 「那后来呢?」 「张生碰了一鼻子灰,本来以为已经没希望了,谁晓得几天以后的一个夜里,莺莺居然跑来就他,缠绵一夜而去。后来张生离去,这桩韵事也就不了了之。其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多年后张生曾经去过访他这位表妹,莺莺却不肯见他。张生的朋友问他为什么不娶莺莺,他还找了堆似是而非的理由来搪塞,好象是莺莺生得太美,对君子的进德修业有所妨害云云——」 「见他的大头鬼!」 苑明笑了起来。「我知道,这种观念很可笑的,不是吗?会妨害到进德修业,早一开始就不应该去招惹人家。不过这是另一回事了。我学姊对这个故事有兴趣,是因为莺莺这个角色的心理变化很有意思。她告诉我说,她想就莺莺的心理好好地发挥,好好地探讨她那个时代的女性所受到的压抑,以及她采取的反叛——」苑明沈吟着道:「我不大记得学姊那时是怎么说的了。大致的意思是说,莺莺这个人基本上是一直在反叛礼法和社会加诸于她身上的一切,却又终于没能真的挣脱那一切,结果只是将她自己当成了一种牺牲……」 「一个悲剧英雄,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苑明塞了一大口沙拉在她嘴里,等吞下去了才接着说:「你知道,这是个很吸引人的角色呢。那么激烈又那么凄艳!我只是还不知道我学姊要怎么处理这个剧本。我们现在有的只是故事的骨干,对白和场景全都得自己加,我学姊要加进去的诠释更是复杂。而且剧本归剧本,真搬演起来是另一回事。我真不知道她要如何解决这许多实际上的问题。别说演员还没找全,我们连个排练场都还没有着落呢。」她叹了口气,再叉起一口沙拉。 学耕沈吟着吃着自己面前的沙拉。「你虽然说是刚刚才决定要留下来和她一起工作,其实是早就投入这份工作里了,是不是?」他深思地道:「我学的虽然不是戏剧,但身为艺术工作者,我很能了解创造力能在一个人身上激起的热情。那个石月伦——是一个真正能激起你的热情和创造力的人,不是么?」 「我以前和她一起工作过。」苑明解释:「事实上我第一次参加正式演出时的导演就是她。如果说她是引导我走向表演艺术的人也不为过。而这次她回来——」苑明深思着接了下去:「我觉得她成长了好多。她似乎已经完全知道她自己要的是什么东西,也已经完全明白要如何去掌握她自己要的东西。那个崔莺莺——如果真照她那种解释法来处理,会是一个可以让我全心投入去加以创造的人物。我很想——」她愈说愈兴奋。 学耕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一提到你喜爱的东西,你整个人都发亮了。」他微笑着看她:「先吃饭吧。虾冷了就不好吃了。」 苑明不大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动手切起她的奶油-明虾来。「都是我在说话,你不会觉得无聊吧?」她自长睫毛下瞅着他:「我吃饭,该你说话给我听了。」 「怎么会无聊呢?这是很有趣的话题。」他柔和地说:「但是你们目前还有不少实际上的困难,不是么?听起来好象是什么都没有?」 「也——没有那么糟啦。」苑明吞了一口虾:「其它的都还不是太大的问题。你知道,有热情、有兴趣的年轻人并不少,说要找是一定找得到的。比较麻烦的是排练场。 台北现在的房租那么贵——」 「排练场?」学耕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排练场的条件是什么?」 「嗯……至少要有个十五到二十坪吧?二十坪大的地方是比较理想的,不过找不到的话也只好将就。时间一定要是晚上,因为白天大家都还另外有事。有人要上班,有人要上课。房租不能太贵,否则租不起。在这种情况下,地点是随便啦,我们也没有条件好挑。」苑明苦笑了一下:「但是实在很难呢。因为我们排戏不是一年到头都在排的。 有戏时才排——也就是说,大约有四到六个星期左右的时间要天天排戏。过了那段时间以后,就用不着排戏场了,得等到下一出戏准备排练时才又用得着。你想想看,有谁肯把那么大的地方只租我们几个星期的呢?这实在是——」 「这样啊。」学耕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听来果然十分麻烦。啊……」他-了一大口牛肉饭吃着,而后脸色渐渐开朗了。「我在想——」 「嗯?」 「我在想——」他慢慢地说:「我在想我那个工作室是不是可以用。」 苑明猛一下坐直了身子。「你的工作室?」她又惊又喜地问:「你是当真的吗?」 「不然我何必说?」他好笑地道,而后严肃了起来:「啊,我想这是个可行的办法。 我那工作室有二十四坪大,加上洗手间和会客室总共是三十坪。地方本来是现成的,我晚上反正不用它——就算有,那情况也不至于太多……」 「如果真碰到你要用工作室的晚上,我想我们可以把排戏的时间挪开,不会有问题的。」她认真地参加了讨论。 「照啊,那是技术上的问题,处理的时候用点心思就行了,不会有什么妨碍的。你们有戏要排的时候,我下工前叫小张他们把器材收一下就行了。我那地方的交通又很方便,不是很理想吗?至于租金什么的就免了。」 「不可以!」苑明插了进来:「不收租金的话,我学姊不会答应的!」 学耕笑了起来。「你那学姊,脾气很硬哦?」他妥协道:「好吧,那我就多少收一点好了。三千块钱一个月,你看怎么样?」 「太少了啦!」苑明抗议:「多少再加一点嘛!三千五怎么样?」 学耕啼笑皆非地看着她。「就多那五百块,你觉得有差吗?吃两顿牛排就没了呀!」 「对我学姊那种硬脾气的可能有差。」她坚持:「房租便宜得太过份,我很难向她开口呢!」 「那好吧,三千五就三千五。」他没奈何地道:「可别再跟我说要四千块了!」 苑明兴奋得整张脸都亮了:「我这就去和她说,她一定会很开心的,」「不可以!」学耕一把拉住了她:「你现在是在跟我约会,记得吗?我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和别人来分享你,即使是你学姊也不行!否则的话,」他面露狰狞之色:「房子就不租了!」 「扫兴鬼!」苑明嘟嚷,嘴角却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甜蜜的笑意,乖乖地坐了下来。 想想又不怎么放心地问了一句:「你那工作室这样租出来真的不要紧吗?我是说,产权方面——」 「这你不用担心。工作室和那层公寓都是我名下的房产。姑姑喜欢年轻人,也不会介意的。」 「姑姑?」苑明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你姑姑和你住在一起吗?」 学耕笑了起来。「她和我住一起。」他说:「这事情解释起来颇麻烦的。让我想想看要从哪里说起……嗯,事实上,姑姑和我们住在一起已经很久了。我姑丈是大陆失守后流亡到台湾来的穷教员,在台湾没有任何亲戚;他们没有孩子,姑姑又中年就守了寡,所以我父亲就将她接回家里来住。父亲决定全家移民到美国去的时候,姑姑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故乡,所以父亲在移资海外的时候,留下了一栋房子没有处理,就让姑姑去住。 这样,我们之中偶然有人回来,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等我回国来闯天下的时候,父亲给了我一点资金,又将留在台湾的房产交给我全权处理。我就将那老房子卖了,贷了一点款,买下了现在的工作室和公寓,将姑姑接过来和我一起住。这工作室前头占地三十坪,后头还有十二坪大小,隔成了一间套房和一个厨房,她住起来挺舒服的。我自己买下了工作室楼上的一个单位作为住处,省得工作时还要在路上跑进跑出的麻烦。」 他说着笑了起来:「幸亏我回国的时候,房地产的价格都还合理,否则只凭父亲给我的钱,就算卖了老房子,最多不过买得起目前这个工作室罢了,住的地方是想都不要想的。怎么样,这回答了你的问题吗?」 「可是……这样……」苑明迟疑了:「姑姑既然住在工作室的后面,我们晚上排戏岂不是会吵到她吗?这不大好吧?」 「别担心,这问题我早都想过了。」学耕笑着说:「当初隔间的时候,因为考虑到住的地方和工作地点合在一起,难免造成生活细节上的不便,所以隔音设备做得特别讲究。只要门一关上,几乎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楼上是这样,工作室后头的隔间也是这样。 事实上,我原来是想让姑姑住楼上、自己住楼下的。」 「那么她现在又为什么不住楼上了呢?」 「姑姑闲不住。她从国中退休之后,就坚持要在工作室里帮我处理各种琐事。只是她年纪大了,楼上楼下地跑来跑去对她的关节炎十分不好。而且我——」他突然间住了口,顿了一顿之后才简单地接了下去:「我回国没有多久就有了自己的家,需要的空间比较大。」他牢牢地盯着苑明,见她脸上露出了解的神色,不觉微微地苦笑了一下。他自己也很清楚:他和郑爱珠的事情,在影剧圈里人尽皆知,苑明既然有着郭文安这样的一个表哥,对自己这桩失败的婚姻自然不可能一无所知的:「后来那个家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是姑姑已经住惯了她现在住的地方,我楼上的住处也都固定下来了,所以就这么维持下来,不再变动了。」他简单地说,希望能得就此将这个话题揭过,不再多谈。 他没隐瞒自己离过婚的事实,但他也没打算多谈它;苑明想着:离婚的事谈来总是教人伤感的,何况他的婚姻结束得绝不愉快。好吧,既然如此,我就不问。他总有一天会愿意和我谈它的。没关系,我可以等。 「如果你确定姑姑不会介意,那我就先替学姊谢谢你了。」她温柔地说:「真的,学耕,你不知道这件事对我们的意义有多大!你这么慷慨,这么豪爽——」 他干咳了两声,打断了她的赞美。「我没有那么伟大啦,」他尴尬地说:「把工作室租给你们,对我自己也有好处呀。」 「是噢,一个月多三千五百块的收入,一年看收不收得到三个月!」她忍不住要取笑他。 「钱的问题倒还其次。」学耕忍不住笑了:「主要是我刚刚才想到,你们排戏都在晚上,而我工作都在白天,咱们见面的时间会因此变得很少。如果你到我工作室来排戏,那情况就不一样了。最低限度,在你排戏前后,我们可以多出好几个小时的时间来相处。 而且知道你就在我的工作室里排戏,会让我安心得多。」 真的,这一点她还没想到呢!苑明的眼睛里发出了愉悦的光采,嘴里却忍不住要糗糗他:「你的动机不怎么纯良嘛!」她愁眉苦脸地说:「这叫我怎么去和学姊说呢?靠裙带关系才找到的排戏场——」话说了一半,发现自己用词不当,她忍不住先红了脸。 学耕仰起头来笑了。 「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哦!」他糗她:「裙带关系,嗯?」 她的脸益发红了。早该知道男生发起疯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的,偏偏在目前这种微妙的状况里,她竟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他! 学耕凝视着她嫣红的脸颊,眼色渐渐地变深了。稍早他们两人在她公寓里经历过的、那种一触即发的热情在这-那间已回到他们之间,并且几乎比几个小时以前还要来得激烈。苑明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学耕立时伸出手来,越过桌面捉住了她的。 她触了电般地震动了一下,学耕的双手却收得更紧了。「别,不要躲我!」他哑着声音说话,眼神直直地看进了她的眸子:「我只是必须碰着你,感觉到你,知道你是真的——」他一边嘴角斜斜地往上勾了起来:「好奇怪,我有时觉得自己已经认识你一辈子了,有时却又觉得你根本只是一个幻影,一不留神就要不见了!」 我明白的,苑明昏眩地想:我完全明白你的感觉,因为我自己也常常有这样的感觉。 如此激烈的情感能不教人害怕么?莺莺,你在张生身上感觉到的,是不是如此强烈的感情,以至于你刚开始的时候必须设法逃开? 苑明颤抖了一下,将这念头推出了脑海。不,我不是崔莺莺,范学耕也不是张生! 这样的模拟本来已经够荒谬了,而我们所处的时代又有着那么大的分野……「在想什么?」学耕低沉的声音将她唤回了现实。 「我——想到了崔莺莺。」她坦白地说:「这想法很呆,是不是?当我在思考一个人物的时候,很容易将自己化身为那个人,在很多时候里将那个角色拿来与自己的情况相比较。尤其是——」她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莺莺所面对的问题,和我目前的处境有很多……」 「不要这样去想!」他打断了她:「你当然不是崔莺莺!最起码,你从一开始就不曾逃避过!而且你要是把我和那个混蛋张生相提并论的话,我可是会生气的!」 苑明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淘气的天性自她脑海里冒了出来,使她唧唧咯咯地笑出了声音,化解了这严肃的对话:「你要跟张生比,外型上头一个就不合格!人家张生是文质彬彬的书生,您阁下呢,彪形大汉一个,活像个北京猿人的直系子孙,」「什么?」学耕横眉竖目:「女人,你不知道北京猿人是很野蛮的吗?惹毛了我,我把你那个张生撕成碎片!」见苑明捂着嘴儿偷笑,他狐疑地扬起了眉毛:「那个演张生的小子,真的很文质彬彬吗?」 「我还没见过人呢,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文质彬彬?」她好笑地说,不大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学耕好象是在吃那个张生的醋耶? 他接下去的问题更证实了她的猜测:「你们在舞台上,该不会有——太过火的演出吧?」 「都还没开始排戏呢,我怎么知道?整本剧本都在我学姊的肚子里呀。」她拚命作出一脸无辜的样子,以免火上浇油:「应该是不会的啦。学姊不是那种无聊人。再说,」她终于忍不住露出了一点微笑:「就算她真有那个打算,你也有的是武器可以对付她呀——威胁她说排戏场不租了,保证有效!」 学耕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自我解嘲地笑了起来。「我们北京猿人不作兴这种迂回战术的,直接威胁说要将她撕成碎片还来得快些。」 「我可怜的学姊,真是交友不慎!」苑明哀叹道:「我应该建议她改排「杨家将」那一类的戏才对。」 他们嘻嘻哈哈地说着笑着,话题变来换去,从戏剧谈到当前的文化环境,从学生时代的糗事说到台湾和美国的教育制度……他们的话题彷佛没有终结的时候,不知觉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苑明脸上终于露出了疲累的神色。不管怎么说,她可是今天才搭了好几个小时的飞机从马来西亚飞回来的。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学耕审视着她:「对不起,我都忘了你才刚回来了。」 她对着他微笑,无言地跟着他站了起来。她还不想回去,还不想离开这个人;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真的是累了。就算她还不累,学耕第二天可是还要工作的。来日方长,他们有的是时间。只不过,对初尝恋爱甜蜜的人而言,即使是短暂的分别,也总是令人依依不舍,牵肠挂肚的。 随着学耕走到柜台前去付账的时候,苑明朝石月伦坐的那张桌子看了一眼。她的学姊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事实上,整个餐馆中就没剩下多少人,连外头的街道都已显出了冷清之意。虽说台湾位于亚热带的地区,但冬天毕竟是冬天,那股子萧瑟之意很足以令流浪成癖的人呆在家中了。除非是热恋中的情侣,方觉得心中的火焰远胜于外界的寒凉。 热恋中的情侣?这个名词使得苑明哆嗦了一下。好快呵,她对自己说:实在是太快了。然而他们两人对此都已无能为力,也——都不想刻意去制止。且看看命运要将我们带往什么地方去吧,他们对自己说:在交换的凝视中,在相互嬉闹的唇枪舌剑里,以及所有有意无意的碰触和亲昵之间,他们无言地许下了默契:如果这样的相逢和相恋是命运的话,让我们遵从它,让我们跟随它,并且,让我们一同来掌握它! 然而,还是太快了!一坐进学耕的车子里头,突如其来的紧张便往上升起,攫住了苑明的心灵。当餐厅里围绕着他们的人群被车辆隔开,当灯照明亮的环境陡然间只剩得一片黑暗,仅有的光线是路灯的薄光,而天地间-那间只剩得他们两人,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只剩得轿车里小小的空间,只剩得他们两人并肩而坐……学耕显然也感觉到这种陡然间凝聚而来的紧张了。他沉默地开动了引擎,一言不发地朝苑明的住处开了回去。车子停下来以后,他别过脸来看着苑明,半晌后才露出了一个不情不愿的微笑。「快回去吧,小姐,」他警告道:「你要是再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可要过去亲你了!亲了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我可不能负责!」 苑明急急地跳下了车,在公寓门边看着学耕将车开走,才慢慢地走上楼去,不知道是应该觉得松了口气,还是应该觉得失望。他是在努力控制自己,她知道,因为他们之间发展得实在太快了,那种吸引力几乎像小说中写的那样,随时要冒出火花来。然而他们彼此也都有着共识:虽说这已经是二十世纪的九○年代,性与贞操老早老早就已不再是不可碰触的禁忌,然而对他们而言,生理上的吸引力依然不足以构成「性」的唯一条件。他们愿意等,也必须等,等到彼此的感情再深长一些,等到彼此的沟通更完足一些——只是,在目前这种猛烈如火的激情底下,他们的自我控制力究竟能够被信任到什么地步呢?苑明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开始梳理着自己一头黑亮的长发。镜子里映出她白玉一样的容颜,花瓣一样的嘴唇。脸颊上那一抹胭脂般的红晕标识出一个恋爱中的女子,而那娇艳的唇瓣则彷佛随时都在等待情人的接触……她咬了咬自己下唇,模模糊糊地想及自己曾经读过的一段文字:成人的恋爱是必须对自己完全负责的恋爱,是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也能够承担所有可能的后果的恋爱。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放下了手头的梳子。有一首流行歌,好象是这样唱的:「恋爱到了最后,不是只有手牵手。」她不知道那个「最后」什么时候会来,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须对此有所准备;否则的话,那就不是一个成人应有的负责态度,而只是一种盲目的、没有理性的自我焚烧而已。明天,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许诺道:明天我必须去看妇产科医生,开始采取避孕的措施。 明天! 第六章 在恋爱的甜蜜里,时间过得像飞一样地快速。他们几乎是天天见面,找出了所有可能相聚的时间来相聚。当然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他们两人都有工作要处理,有事业要发展。在认识她以前,学耕那工作室的行程早已排到了三个月后,当然不可能有任何的减缩;苑明的时间虽然比较自由,但是在推掉了香港方面的工作之后,她在台北也接了几个零工:拍了支广告片,又在电视台的一个单元剧里轧上一脚,所以也并不闲。 更何况,她从马来西亚回来才一个礼拜多些,「崔莺莺」便已经开始正式排练了。 自从知道排戏场有了着落之后,石月伦兴奋得整个人都在发烧,不到十天就完成了她的剧本,同时设法招齐了她所需要的演员。只不过正如苑明原先所料,她那个硬脾气的学姊果然觉得学耕的要价便宜得过份,说什么也不愿意教朋友吃这样的亏;几番讨价还价,又经苑明「晓以大义」之后,终于以四千块钱一个月成交。 一切枝节安排停当之后,正式的排练也就开始了。 而排戏是累得死人的事。不止是正式排戏的那几个小时必须全神贯注,她还得花上许许多多额外的时间去揣摹角色,记忆台词。石月伦导戏的手法非常新颖,并不只叫他们背剧本就算数,还要求他们在排戏时作即兴创造,再加以重新组织,使得苑明排起戏来所用的精力多出一倍都不止。尤其这个小剧团才刚刚成立,除了排戏之外,每个人都还得担任剧务工作——要考虑海报设计,要考虑宣传事宜,要租借演出的场地,还有门票的出售……总而言之,人人忙得一塌糊涂。 在这样的辛苦工作之中,反而是担任女主角的苑明来得轻松一些。她不像其它的人那样,总是在排戏前才挤公车、骑摩托车,或者搭出租车赶到排练场来,却往往在交通最不拥挤的下午时分便到学耕的住处来了。学耕忙他的工作,她就在他住处里头背台词.练戏;等学耕工作完毕,便和他一道聊天说笑,吃个晚饭,时间到了再和大伙儿一道排戏。排完戏后,她也不需要立即赶回住处去,还可以在学耕屋里休息一会,吃个消夜点心,再由他送她回去。 这种对彼此都很方便的时间调配,很快她便成为一种固定的安排了。苑明于是尽量将自己的工作时间排在早上,至迟不超过下午四点;往往下了工就直接到学耕那儿去,等至排完了戏再回家。 在这种情况之下,苑明在学耕那儿停留的时间愈来愈长,他便将自己那三间卧室中的一间整理出来给她使用。反正房间空在那儿也是白空着,他可不忍心教自己心爱的人累着了。 学耕的姑姑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欢喜得什么似的。这两三个星期下来,苑明一天里头少说也有五六个钟头耗在这个地方,一老一小早处得熟了。有时学耕下工得晚些,两个女人一道在厨房里张罗晚餐,也是常有的事。老太太喜欢她喜欢得了不得,看着她的眼光总是笑——的。 「我们学耕呀,早该认识个像你这样的好女孩的!」老太太有一回闲聊时对她说: 「像他那样的好孩子,老天有眼,就该教他过点快乐的日子!我从来就没想透,这孩子究竟是冲了什么邪,犯了什么煞,会去碰到那个女人!」 对于学耕的前妻郑爱珠,老太太是从来只肯叫她做「那个女人」的。短短四个字里,道尽了她对郑爱珠的不满和嫌厌。 「您——不喜欢她啊?」第一次听到老太太提到郑爱珠的时候,苑明只作了委婉的刺探。 「喜欢她!」老太太打鼻子里哼了一声:「那个小狐狸精,她那套狐媚人的把戏拿去骗骗一见到漂亮脸蛋和惹火身材就昏头转向的臭男人还可以,想蒙骗我老人家?她想得美咧!」 这种说法,显然也将学耕归类为「一见到……就昏头转向的臭男人」行列中去了。 苑明忍着笑想,一面好奇地问:「这么说来,您是一开始就不喜欢她-?」 「——那倒不是。」老太太不甘不愿的说:「那个女人嘴巴甜,会撒娇,我刚开始的时候还并不讨厌她。可是相处的日子久了,我就发现,她不过是一张嘴巴会说好听话,其实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反正我不过是学耕的姑姑,管不着他们的钱,也没什么油水,她慢慢地就不怎么理会我了,家事更是从来不做。这些也都罢了,可是后来她对学耕做出来的那些事——」老太太哼了一声:「就可见得她不过是拿学耕做踏脚石而已。哪里有半点真情真意!枉费学耕那样待她,她是一红就过河拆桥了!那个女人,心机可深着呢!」 「那——」苑明忍不住要问:「他们到了后来,常常吵架吗?」 「大概吧。」老太太摇了摇头:「我反正住楼下,他们就算吵翻了天我也听不见。 而且学耕那个脾气,就算心里头有什么不舒服,他也不会说的,」她说着苦笑了一下:「只不过会把脾气发作在工作室里罢啦。在他们离婚前那一段时间里,啊,那孩子简直就没个人样了!最不要脸的是——」老太太猛然间住了嘴。 「怎么呢?」 「我实在不应该这么嘴碎的。」老太太咕哝道:「不过告诉了你也好。我想你也该有个心理准备——最不要脸的是,离婚以后,那个女人一遇上了什么问题,居然还会打电话来找我们学耕,有一回,居然还跑了来找他!」 「有这种事?」苑明简直是惊呆了。 老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哄他的。学耕那个老实孩子好象一直觉得那个狐狸精很需要人保护,很需要人照顾……」她嫌厌地挥了挥手:「你要问我的话,我这辈子就没看过比那个女人更晓得怎么照顾自己、更晓得自己要些什么的女人! 可是学耕老以为我对那个女人有偏见,那个女人找他做些什么,他是一个字也不肯和我说的。」 「也许她——需要一些专业上的劝告?」苑明说,试着客观一些。毕竟老太太一心一意只护着自己侄子,她判断事情的角度未必是公平的:「离婚已后还是朋友的夫妻,实际上也并不少呀?」 老太太有些惊异地看了她一眼,突然间笑了。「你跟学耕倒真是一对。」她慈祥地道:「事情也许是这样也未可知。反正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不需要再去伤脑筋。我只是担心——人太忠厚了,有时候……」 她这话并没能说完。因为那时学耕推门走了进来,话题自然就此岔了开去。从那一次以后,她和老太太虽然也曾在谈话中再谈及郑爱珠,但所谈的内容总也不超过这次所谈的范围。老太太对郑爱珠的嫌厌是不可动摇的。学耕的生活被她搞得一塌糊涂自然是主要原因,而她自己生活上的许多不检之处,在老太太严格的道德尺度下看来,也已被烙上了「堕落」、「下流」、「放荡」、「无耻」的印记。 「既然如此,学耕当初为什么会娶她呢?」苑明有一回忍不住要问:「我想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她总该还有一些优点吧?」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实在难以相信郑爱珠会真的那样一无是处;或者说,她实在无法相信学耕会走眼到那个地步。 老太太叹了口气。「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她承认道:「我的解释是,学耕那时才刚刚回国,对故乡的一切都抱着太美好的幻想;而且他在国外多年,本来也没有多少机会遇到同文同种的对象,所以一遇到那个女人就陷进去了。她本来也许并不那么坏,可是……」老太太脸上露出了苦涩之意:「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发现,人在年轻的时候,其实是什么形状都没有的。一旦身边的环境有所改变,很容易就要被扭曲、被败坏了。而那个女人所处的环境,偏偏又是最容易败坏人的。名声、金钱、虚荣和诱惑……」 是这样的么?苑明无法明白。她没有见过郑爱珠,无法判断那个女人的性格究竟是什么样子;而影剧圈里是非本来就多,她早已学会不依据传闻去判断事情了。只是—— 她见过郑爱珠的广告,也见过她不少相片,很清楚地知道那个女人和自己在外貌上有多大的不同。这使她禁不住要怀疑:是不是就因为郑爱珠留给学耕的伤痕太深,影响太大,才使得他潜意识中找了个和他的前妻截然相反的女人?如果就这个角度来看,郑爱珠在他的心里,显然是仍然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了。 这个想法使苑明不安。也为了这个缘故,郑爱珠和学耕依然有着接触的事实,便令她格外觉得焦虑——虽然自她和学耕相恋以来,这桩事例还不曾发生过。而在相恋的甜蜜之中,这样的疑虑又彷佛来得太无事生非、太自找苦吃、太小心眼又太无聊了。 何况她那么明白,学耕对这个话题有多么感冒。他既然不曾和她谈过他的前妻,她自然也只好不问。 开始排戏的第二个周末,石月伦将排戏的时间调到下午,好将晚上空出来让大家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下午六点左右,在工作室里排戏的人都散光了,苑明筋疲力竭地瘫在会客室的沙发上休息,学耕坐在一旁陪她。苑明瞄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个抱歉的微笑。 「再给我五分钟,我就会有个人样了。」她保证道,仍然笑得有气无力地:「平常没有这么惨的。我们今天排戏排得特别长。」 「我看你最好去洗个热水澡,小睡三十分钟再说吧。」学耕提议道:「时间还早,我们不必急着现在出去吃晚餐呀。」 她微微笑了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玻璃门被推了开来,探出了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影。苑明猛一下坐了起来,看着郭文安懒懒地将一本杂志丢到了桌子上。 「打电话到你那儿去都没人接,我想想干脆直接到这儿来找你比较快。」文安吊儿郎当地道,瞄了学耕一眼:「我亲爱的表妹好象突然之间就不是我的了!你知道吗?范学耕,我想我实在不喜欢你!」 「少恶心了,表哥!」苑明笑着啐他:「你自己每次追女孩子的时候,又几曾理过我啦?」 「听听这口气!」文安抱怨道:「连刮她男朋友一下都不行!做表哥的人实在命苦,你说是不是?」说到最后这两句话,他又转向学耕去博取同情了。 「别扯上我!」学耕好笑地说:「我没有这种经验,抱歉没有法子同情你。」 文安翻了翻眼睛,在喉咙里咕哝了几句「我跑到你们这儿来挑拨离间显然是找错对象了」之类的话,不过谁也没再理他。因为苑明的注意力已经转到他带来的杂志上头去了。 「本月份的「流行」杂志啊?」她兴奋地抓起书来看:「已经出来了吗?怎么我在书报摊上都没看见?」 「那当然是我到杂志社去跟他们要来的了!」文安得意地道:「书要到明天才会上市呢。当然他们会寄一本给你,不过你最快也得明后天才收得到。我想你一定急着想看这篇报导,」他从苑明手上取过杂志,一翻翻到了那篇专访:「看看这几张相片!不是盖的吧?」他得意地道,好象相片里那美丽的女孩子是他自己一般:「不过老实说,我可不会想让范学耕替我照什么鬼相!有点可怕呢,你知道,」他深思地加了一句,看向范学耕:「被你这么一照,我什么面具都挂不住了,原形毕露得一塌糊涂!我可不想自己被人看得那么清楚!」 这话说得酸不溜丢的,但却是文安给他最高赞美了。他一向知道范学耕拥有极其精准的掌握力,可以透过镜头捕捉一个人最明显也最精微的特质,但是一直到他看了苑明这几张相片,看到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表妹透过镜头呈显出来,才知道那种精微的掌握方可以敏锐到什么程度。 苑明专注地看着相片中的自己,好半晌不能说话。老实说,学耕为她照相,以及杂志社为她作了专访这一回事,由于恋爱和排戏占去了她太多的思维,她本来已经几乎忘光了;若不是杂志堆到了她的眼前,她原也不会想起。而眼前的相片令她吃惊。灯光效果使她肌肤份外柔和,头发格外光滑,清澄的眼睛里有着智性的光辉,另一张的微笑中透着狡黠;还有最后这一张……「好啦,小姐,要自我欣赏有的是时间,你现在准备怎么招待你这个快要饿死的表哥呀?」文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遐思:「我辛辛苦苦地跑上这么一趟,总不成连一顿晚餐都赚不到?」 「晚餐,哼?」苑明好笑地看了学耕一眼:「冰箱好象已经空了不是吗?」 「空得不能再空了!」他应道,眼神飞舞:「饼干盒里的最后一块奶酥半个小时前才刚刚进了我的肚子。」 「那么,我们也许可以向姑姑借一点她的素菜来吃?」苑明想了一想,哀叹道:「我忘了,姑姑今晚看朋友去了不是吗?」 「我看这样好了。」学耕认真地道:「转角那家小吃店的阳春面做得还不错——」 「闭嘴,你们两个!」文安吼道。吼声中三个人情不自禁地笑成了一团。 晚餐结果是在苑明和学耕第一次约会时吃饭的那家餐厅里解决的。他们三人开心地聊天,各自谈及自己的工作情况,生活近况,又互相作无害的取笑。一顿饭吃到八点多些,三个人才从餐厅出来,回到学耕的住处去。文安晚餐也赚到肚子里了,电灯泡也做够了,在会客室里只喝了一杯茶,便心满意足地告辞回家。 苑明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蜷到沙发上头,再一次拾起桌子上的那本「流行」杂志。 翻开自己那篇专访,她困惑地看着相片中那美丽的女孩。最后那帧照片以清澈的眼眸回视着她。那眼神似在凝视,似在沉思;却是嘴角那一缕飘忽的笑意给相片中的女子带来了一丝神秘不可测的气韵。那笑意暗示着思索和热情,然而似乎还有着更多……她深深地皱皱眉,将杂志拿远了些。相片里的人真是她么?那神情定她自己不曾见过的。 那么熟悉的面孔,可又是那么陌生——「怎么啦?你不喜欢这些相片吗?」学耕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质疑。 「她——她那么美!」她迟疑地道,愈看愈觉得相片里的人不是她。 他的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美的是你!」他坚定地道:「我只不过是掌握住了你不为人知的那份美,并将之呈显出来而已!」 「文安表哥刚才也说过类似的话。」她回忆道:「你也听到了嘛,他说他才不想让你照什么鬼相,因为那样一来他就什么面具都挂不住了,原形毕露得一塌糊涂。可是——」她依然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相片中的自己:「我还是很难相信这是我自己暧!这种表情,这种微笑——」 「这种表情,这种微笑!」学耕的声音突然变紧了:「你不提我都忘了问了!我一直在猜,你那个时候在想些什么,想得我脑袋都快要破掉了!」 「为什么不干脆来问我呢?」她有些惊讶地抬起眼来:「如果你那么想知道的话?」 「因为我不确定自己真的想知道那个答案。」他闷闷地说,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你看来那么……专注、甜蜜,带着点秘密的喜悦,就好象——」他摇了摇头,拒绝将自己的想法用语言表达出来。苑明情不自禁地笑了。她知道相片上的自己看来是什么样子:因了胸中秘藏的恋情而喜悦的女人;她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一直试着将嫉妒和怀疑自胸中排开,虽然一直没成功过。她忍不住伸出了双手,软软地环住了他的颈项。 「说来你也许很难相信,」她温柔地说:「我那时脑子里头想的是你。」 「我?」 「是的,你。」她再一次地笑了,想起他们初儿的情况:「你说你没有「一见钟情」的习惯,你以为我就有吗?可是——」 她这话没来得及说完,他已经坐到了她的身边,重重地将她搂进了他的怀里。他温热的呼吸吹在她脸颊上头,而他柔和的亲吻已然轻轻地落在她的唇瓣上。 「你想的是我!」他呢喃道,带着种不可置信的幸福:「你这个坏丫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过去那几个礼拜,我可是被你害得——即使我一直对自己说:不管你想的是谁,那家伙绝对已经是过去式了,可是——」 她很想说:「谁让你不早些来问我呢,自找苦吃!」但这话完全没有出口的余地。 他的吻密密地落了下来,盖在她鼻梁上,脸颊上,额际及颈间,亲得她天旋地转,意乱情迷。 如此轻快的示爱行为和无邪的亲昵,在这对热恋的情侣之间,迅速地变质为熊熊的欲火。学耕的嘴唇在她身上流连不去,抚触和探索愈来愈肆无忌惮;她自己热情的响应更是煽风引火,火上浇油,很快她便将彼家都引到了悬崖边上。学耕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而她自己的身子则在不可抑遏地发着抖。他紧紧地拥着她,挤着她,好象恨不得能够将她揉造他自己身体里头去一样。「明明,」他呢喃着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无尽的询问和恳求:「明明——」 「是的,」她用同样的低喃响应着他,用着同样渴切的亲吻和抚触去响应他;她的身子燥热得像一团火焰,而她的声音哑得几乎不可听闻:「是的。」 学耕猛然间僵了一下,微微地抬起头来注视着她。他的眼神专注而激烈,嘴角因自我控制而绷得极紧。「你确定吗,明明?」他的声音哑得几乎难以辨识:「你真的确定吗?」 她定定地看进了他的眼里,她的回答毫不犹豫。「是的!」 这就够了。学耕已经不需要任何其它的语言。他一把抱起了她,往楼上的房间走去。 从他们第一次约会开始,她就已经预料到眼前这一刻的发生了。在彼此之间那样强烈的爱慕和吸引之下,这几乎是一种命定的结局。只是他们一直忍耐着,一直等待着,为的是要更确定自己的感情,更明白自己的动机;她必须知道这不是一时的相互吸引,而是建立在更深刻的联系之上,建立在更深切的了解之上。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几乎是朝夕相处,相互的了解已经可以说是很深很深了,更何况他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的工作情形,也认识了许多围绕在对方身边的人——要想看出一个人本然的性情与价值观,没有比看他工作、看他身边的人更容易明白的了。苑明知道自己深爱着眼前的这个人,知道他们两人彼此相属。如果说初识时她只是有所感觉,而今便已是明明白白地确知。 对他而言这才是重要的。只因为爱是性的条件,而性是爱的完成。 是的,完成。在整个过程之中她知觉到他,拥抱着他,交付着彼此也吞噬着彼此,直到他们再也无法分辨谁是主,谁是从,谁是范学耕而谁又是李苑明。一直到激情过去了许久,他们还蜷伏在彼此怀中,不愿意有片刻的分离。 她眷爱地抚着他强壮的背脊,知觉到他身上的汗水犹湿。学耕转过脸来凝视着她,见微弱的天光从窗口照了进来,落在她娇慵困倦的脸上,盈盈欲语的眸子里水光流转,忍不住在她脸颊上轻轻地印了一下。 「你还好吧,明明?」他关切地问:「我没有弄痛你吧?你——」他的身子僵了一下,猛然间坐了起来:「天!」他震惊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为时已晚地察觉到:在方才那席卷了一切的激情里,他忘了采取任何的保护措施。「明明,」他焦急地看她:「我刚刚才想起来,我忘了——」他顿了一顿,满面严肃地接了下去:「如果你怀了孕,答应我一定要让我知道!」 她看着他严肃的脸,突然间觉得心里一凉。这很无稽,她知道;毕竟她自己也很清楚,对于未婚的情侣而言,采取保护措施是多么重要的事,而她应该为了他对此事的关切而感激的。可是另一种荒谬的情绪却不可抑遏地从她心底爬升上来,暗暗地啃噬着她方才感受到的欢悦:他不想要我怀孕,他也不想要我的孩子! 苑明艰难地摇了摇头,试着将这个荒谬的念头逐出脑海。毕竟她只是在恋爱的情绪中沈浸得太深了,才会在缠绵欢爱之后,产生了为他生儿育女的冲动——不管这个冲动在目前的情况下有多么疯狂,有多么不切实际。 想是这么想,她的心情却已经沈到了谷底,再也回复不过来了。「不用担心,我不会怀孕的。」她意兴阑珊地说,翻身离开了他的怀抱:「从马来西亚回来以后,我就已经开始吃避孕药了。」 他明显地松懈了下来,却也察觉到了她心情的变化,便自她身后伸出手臂来搂着她。 她轻轻地挣了一下,没能挣开,只觉得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些。那宽大的胸膛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背脊,那温热的体气熨烫着她的肌肤,那强壮的心跳清晰地传入她的耳鼓……… 她眼眶中一阵湿热,急忙咬紧了自己下唇。 「我是二十三岁那年回国的,刚回来没多久就认识了爱珠。」他的声音在黑暗中突兀地响起,谈的还是他和他的前妻,使她惊讶得忘了自己的心情,立时偏过头来看他。 黑暗中他的眼神不知看向了何处,那低沉的声音里是带着苦涩的。 「那时的我才刚刚起步,除了自信和能力之外,在这一行里一无所有。那时的她也才刚刚起步,而我察觉到她有成为红模特儿的潜力,就开始训练她,帮助她。我教她如何在镜头前摆姿势,为她选购适当的衣服,帮她打扮,塑造出她独有的形象。你可以说那是一种互惠的关系。因为在造就她的同时,我也找到了发挥自己能力的机会,使自己得到认可。捧红了她,也就是捧红了我自己。那本来是纯工作上的安排,可是——」他停了下来,深深的吐了口气。 「我那时太年轻了,还不懂得如何将工作和私人的关系划分开来。她渐渐变得完全依赖着我,任何事情都要拿来问我的意见……因为她那时虽然开始成名了,可是我的事业也已经有了样子。而她是信任权威的。」他耸了一下肩膀:「我当时血气方刚,无法抗拒那种英雄救美式的虚荣,而她又那么美丽,那么柔弱,那么情绪化——结果是,我们很自然地成为情侣……」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而后她就怀孕了。」 苑明倒抽了一口冷气。早在学耕开始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她便已经了解:他是藉用自己的过往来向她解释:为什么他会对「忘记做保护措施」这件事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但是事情的发展仍然使她震惊。「那——那后来呢?」明明知道他一定会往下说的,她却仍然忍不住要追问这么一句。 「她和我吵,和我闹,骂我,怪我,把一切你想象得到的罪名都加到了我的头上,包括我嫉妒她的成就,存心想毁掉她的未来在内。我说我们可以立刻结婚,她大叫大嚷说那不是结不结婚的问题——」他停了下来,停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彷佛是,只一想及这桩往事,仍然使他伤痛不已:「吵了那一架后我们冷战了两天。两天以后她来告诉我说,她把孩子拿掉了。」 「我气得发疯,又和她大吵了一架。我说她是个冷血的、谋杀的凶手,她则说我是个自私的混蛋,凭什么要她牺牲事业来生养孩子。吵过以后她又哭,哭着要我原谅她,说她被吓坏了,说她还没有作母亲的心理准备,说她不愿意成为丑闻的主角——」学耕苦笑了两声,声音里充满了自责之意:「我必须承认,在这件事情上,我错得并不比她少——即使不比她多。如果不是我自己的疏忽,这整桩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而她也用不着用那种方法去戕害自己的身体。所以我们就——和解了。我们开始小心谨慎地采取避孕措施,可是她对避孕药过敏,只好去装了乐谱——我后来才知道,她的身体也不接受这种东西。可是等我们发现这回事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她——她又怀孕了。」 苑明情不自禁地挽住了他的手臂。「那后来呢?」她凝视着他黑暗中的脸孔,那表情是苦涩而悲伤的。 「这一次我不容她反对,一发现她怀孕,就安排了公证结婚的事宜。她不但没反对,甚至还很高兴,说她工作得累了,暂停一阵也好,而且她很想为我生个孩子,以补偿我们失去的……」他又停了下来,半晌才接了下去:「结婚后没有多久,我到高雄去办事,去了三天,回来以后,发现她躺在床上,脸色像死人一样的白。她——」他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孩子流掉了。」 难怪他坚持她如果怀了孕的话,一定要让他知道!想想看,他曾经两度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她不用眼见也能想象:像他那样温暖而有责任感的人,会是一个多么慈爱的父亲!苑明心疼地搂紧了他。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忍不住要问:「难道是她的身体——?」 「她说,医生告诉她,由于她怀下的第一胎就被堕掉了,使她的生育能力受到了很大的损伤。她怕影响到我的工作,不敢打电话到高雄去吵我。反正孩子都已经失去了,我就算赶回家来也于事无补。她——」 他的声音再一次地停了下来,而苑明突然感觉到一阵轻微的迷惑之意流过心坎。这迷惑是从何而来的,她不能够明白,甚至也抓不出一个更具体的感觉;而在她还没来得及作更深一层的分析之前,那思绪已经像闪电一样地溜走了。她摇了摇头,决定将这个莫名其妙的感觉先扔到一边去。 「那后来呢?你们没再有小孩?」她问,急切地想知道更多的细节。 「没有。」他沈沈地道:「自她流产以后,为了她的身体健康,我好几个月没有和她同房,并且决定暂时不要有孩子。所以从那以后,我一直都非常小心。事实上我们两人的工作都愈来愈忙,一时间也不可能养育孩子。何况我们本来也不急。我们都还年轻,尽可以等。可是——」 「可是?」 「可是我们的婚姻渐渐地出了差错。」他慢慢地说:「其实早在刚认识她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我们之间有着很大的差异存在了,只是年轻时并不明白,那种差异有多大的关系;而且人在年轻的时候,许多性格和价值观上的差异也并不是那么明显。一直到我们的事业都有了雏形以后我才发现——」 「你们的价值观有很大的不同?」 学耕苦笑了一下。「何止是不同而已!」他干干地说:「对我而言,商业摄影只是谋生的一种工具,做不了多久就已经很腻了。你知道,透过镜头制造出一大堆唯美的假相,推销各种各样天知道是什么儿的垃圾商品——」他嫌厌地挥了一下手:「我渐渐将工作的重心放在私人的人像摄影上去,因为真实的人远比那一大堆漂亮脸孔有趣得多; 而后我又到各地去找自己想拍的题材,因为脚踏实地在生活的人,以及这个社会不同的面貌,才是真能教我感动的东西。」 「我懂。」她轻轻地说:「对艺术工作者而言,如果缺乏了挑战,还有什么自我成长的余地?所以我才会跟着我学姊做小剧场啊。」 学耕紧紧地搂了她一下。有好半晌工夫,他们只是这样静静地躺在黑夜之中,任由那种相知相惜之情流过彼此的心坎。而后他慢慢地接了下去:「但是爱珠无法了解我的想法。她愈来愈红,也愈来愈重视自己的衣着打扮,愈来愈重视她的明星身段。她的口味一天比一天奢侈,而我们开始在用钱的观念上有了很大的争执。当然她自己有着相当高的收入,可是她嫌我无法和她配合。我负担不起名牌轿车的奢侈,也没有法子三天两头的送她珠宝首饰……除此之外,她还希望我从事更多的商业摄影,赚取更多的金钱,认识更多的名人。然而这一点却是我绝对无法妥协的事。所以我们之间的情况愈来愈糟。 她依然依赖着我,因为她一直以为,除了我以外,再没有人能把她的美全部表现出来,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她又无法不认为我们的婚姻是一项错误,认为我们的婚姻妨碍了她更多的发展,剥夺了她更好的机会——尤其是,演艺世界中有那么多金钱的诱惑,有那么多可以被交换、被买卖的东西——不管是精神还是肉体!」 他话中的苦涩之意使她静默。她记得文安表哥曾经说过,根据影艺圈的说法,郑爱珠成了名、大红大紫之后,就勾上了腰缠万贯的大佬,不要范学耕这个糟糠之夫了。这种传言也许来得太片面、太独断、太道德取向了些,然而在学耕的陈述里,她却也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出一个意志薄弱、贪慕虚荣的女子,在花花世界中逐渐被冲得迷失了方向,忘却了自身……「我们还在一起的最后那半年多里,彼此都像是生活在地狱里一样。 那时我已经发现她在外面有不轨的行为,可是她说什么也不承认,只说那都是必要的应酬;逼急了她就哭,说我无法在人事上给她任何的帮助,让她自己一个人去和那些臭男人周旋,居然还要为此来责怪她……」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接下来的声音几乎是自言自语:「我常常在想,如果我那时肯多花点时间陪她,肯应她的要求多接一些商业摄影,和她的世界多些交集,事情是不是就不至于走到后来的这种地步?毕竟是我带着她进了这个圈子,是我让她接触到那种灯红酒绿、繁华与污浊。如果她有了什么改变,我都应该是那个要负最大责任的人才是。不管外头的人怎么说她,她并不是个坏女人——至少,在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是很甜蜜的,很纯真的,虽然有点虚荣,虽然……」 一抹不祥的阴影在-那间扫过苑明心头,使她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颤。「不要这样想,不要这样责怪你自己!」她很快地说:「一个人要变成什么样子,是只有他自己可以决定的!」 学耕别过脸来看着她,唇边慢慢地露出了一个悲伤的微笑。「有的人可以,有的人不行。」他低沉着声音道:「她不像你,明明,她是——很脆弱的。她需要人引领,需要人支持。只是我——我自己也并没能强到那个地步。对她后来的所做所为,我的自尊承受不了,我的情感也承受不了,所以……」他以一声长叹作为结束:「婚姻会出错,绝不止是单方面的责任而已!」 「不要这样责备自己,学耕!」她急急地说:「就算是诸葛亮,也扶不起一个阿斗呀!你的责任感发展过度了!」 他淡淡地笑了起来。「也许。」他承认道:「但她曾经是我的妻子呀!」 苑明的心又往下沈了两分。很明显的,虽然离了婚,学耕依然觉得自己对那个曾是他妻子的女人有着责任——也许,还掺杂了罪恶感?不管原因是什么,她都可以看见他和郑爱珠之间那条绵续不断的牵扯。而这使她不安。没有一个神智正常的女人会对这种事情处之泰然的,她当然也不能。 「那——离婚后你们还见过面吗?」她故作不经意地问,暗中摒住了呼吸。 「见过一两次。」学耕简单地说:「这一年多来,她的事业开始走下坡了,而她已经过惯了奢侈的日子,手头收束不过来。所以她有时会找我帮她作点安排。」 或者是向你拿钱?她想问,但没问。今晚听到的事情已经够她不自在的了,不需要再加上这种旁枝末节来雪上加霜。天哪,天,人类的情感为什么可以复杂到这种地步? 我又为什么不去找个背景单纯的人来恋爱呢?那样的牵扯会不会有终结的时候?而我在这其间又该如何自处? 身旁的学耕已经沈沈地睡着了,她却还瞪着大眼睛看向黑暗的房间。黑暗不能给她任何的答案,却是学耕突然翻身过来,他的手臂在大床上盲目地摸索。他还在睡眠状态中,她知道;但那睡意深沉的嗓音中发出的呼唤却是不容置疑的:「明明?」他呓语着,伸出来的手臂碰到了她,便即本能地将她搂了过去。她偏过头去,用着哀伤的温柔看着他,看着他浓密的黑发在睡眠中蓬乱,脸部的线条因找着了她而放松。 「明明。」他再一次低喃,嘴角因满足而微微跷起。他的头找着了她的颈窝,便将自己埋了进去,又自沈沈地睡着了。 不可言喻的温柔自苑明心湖泛起,几乎要自她眼中满溢出来。学耕也许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做了什么,但苑明是知道的:他的潜意识显示了他对她的爱,显示了她对他的重要,以及依恋——其清晰的程度,是当他清醒的时候所说的万言宣言都未必能及得上的。 因为前者出自心灵,后者出自理智。无意识间自心灵中流出的东西无法假造,而出自理智的言语却有太多的部份可以怀疑——只要你选择了去怀疑。 所有的疑虑都自她的心头消失,所有的不安都因他睡梦中发出的表白而远去。不管他对郑爱珠还有多少未了的责任感,有多少荒谬的牵系,但她知道他爱的是她,要的是她,心灵所属的对象是她。这就够了,不是么?毕竟,在情人的世界里,还有什么联系比真情更强? 第七章 在那样的幸福里,她几乎忘了幸福其实是极脆弱的东西,是稍不经意便可能被碰伤、被损毁的。 只是身在其中的人常常无有自觉。 公演的日子渐渐地近了。 剧团里头每个成员都既兴奋、又紧张。戏已经成形,每个人都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而今只等着将之推出去受观众的评判,想不紧张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团里有不少人从来不曾正式参加过演出。何况除了排戏之外有那么多的事要做;场地租好了还得考虑灯光,戏排成了便得租借戏服,海报完成了还得有人去张贴……然而,在那样的忙碌之中,苑明感觉到了至高无上的幸福。这工作是她所爱的,是她可以用所有的热情投身于其间的;而工作的成果也使她兴奋:她真的觉得自己进步了好多,学了好多。团里的每个成员都觉得他们做出了一出相当不错的戏,人人都以极大的信心和兴奋来期待公演。 何况她正在恋爱——那样激烈、那样深切、那样教人打心底一直要微笑出来的恋爱呵! 在那样的幸福里,她几乎忘了幸福其实是极端脆弱的东西,是稍不经意便可能被碰伤、被损毁的。只是身在其中的人常常无有自觉。或者说,就因为无有自觉,幸福才更容易受到伤损吧?总之是,毫无征兆地,事情就突然发生了。 那是在彩排的第一天。苑明下午五点就到了他们要演出的艺术中心去,帮石月伦布置场景,处理服装。学耕说好了他八点左右要来看他们彩排,以便第二次彩排时好来帮他们照录像带。六点半以后,其它的演员陆陆续续都来了,做过了暖身运动,又修了几个场景,看看快八点了,一群人换好服装,便开始了正式的彩排。 可是一直到彩排都开始了,学耕还没有出现。 苑明十分困惑,因为学耕从来不是会迟到的人;她打了个电话到学耕的工作室去,却是电话占线,打不进去。石月伦安慰她说:「我想他已经出来了,不过一时还没到而已,不用心急。再说我们彩排一共有三次,就算他今天临时有事赶不来,明天再来也是一样的。」 苑明咬了咬下唇,却也无话可说。她不能让其它演员等他一个,只好-下所有的思绪专心排戏。一旦开始排戏,她就看不见其它,也听不见其它了。就算学耕这时间出现在门口,她也不会去注意的。 可是一直到彩排完毕了,学耕还是没有出现。 苑明很不好意思,一直为了他的失约向石月伦道歉。石月伦就算心里不大高兴,也不曾形诸颜色,只是淡淡地说那不是她的错,说他想必是有什么事情担搁了,拍录像带的事,再另外联络就是。 苑明忙了一天,精神上已经十分疲累,被这个飞机一搞,情绪上更是低落,在后台卸完妆后,只是低着头收拾自己的化妆箱,愈收愈生气。她本来想收拾完东西就直接回家去的,但是一生起气来就什么都欲不住了,一个电话拨向了学耕那里。 这一回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姑姑。 「明明?」老太太一认出她的声音就叫:「你打电话来太好了,我没有你们那个艺术中心的电话号码,正不晓得要怎么跟你联络呢!你能不能现在就过来?」 「怎么了?」她的心脏情不自禁地缩了一缩,本来预计好要大吵一架的心情突然间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那个女人跑来找学耕,已经叽叽咕咕地说了两个钟头的话了!」老太太急促地说:「天知道她这回又想做什么!你最好快些过来吧!」 苑明僵了一僵。「那个女人?」她不大敢相信地追问了一句:「你是说——郑爱珠——」 「还会有谁呀?」老太太打鼻孔里哼了一声:「你是过来还是不过来?」 苑明很快地看了一下腕表,晚上十点刚过。「我半个小时以内就到。」她很快地说,抬起化妆箱就奔出了剧场。 天色已经很晚了,路上的交通十分顺畅。苑明绞着自己双手坐在出租车的后座里,只觉得心跳急得像擂鼓一样。郑爱珠为了什么跑来找学耕呢?这回她想向他要些什么? 而学耕又会给她什么?想到学耕对他前妻所持有的责任感和怜悯之意,以及那一直盘踞在他内心深处的罪恶感,苑明只觉心灵深处不受控制地冷了起来。危险,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声警告:那个女人的到来是一种危险!不管她要的是什么,她的存在对学耕有着如此巨大的影响,基本上就是一种危险! 她紧紧地抿住了嘴唇,感觉到巨大的压力沈沈地压在心上。从出租车里出来以后,她深深的吸了口气,步入大楼,在工作室前整了整服装。我也许应该此点妆的,她沈沈地想,知道经历了一整天的工作、以及崔莺莺那起伏跌宕的心情变化之后,自己的脸色绝对好不到那里去。而她最不希望的事,便是以这种面目去面对自己的情敌了。然而她还没来得及伸手到包包里去掏腮红和口红,学耕的姑姑已经打开工作室的门,探出头来找她。 一见到她,老太太很明显地松了一口大气。「你来了!」她压低着声音说:「怎么还不进来呢?」 她别无选择,只有跟着老太太走进了会客室。会客室里空无一人,苑明的眉头忍不住微微皱起。不在会客室里,这个征兆来得不怎么妙。很显然的,他们两人的谈话内容必然纯属私人性质——不会像学耕和她说过的,他曾为郑爱珠安排工作那么简单。 「他们——在楼上吗?」她也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明知道楼上的人绝对听不见。 「在楼上的会客室里。」老太太嫌厌地道,管自穿过摄影棚,走进了她的小厨房: 「真搞不懂那孩子在想些什么!跟那个女人有什么好谈的?我实在——」 「我上去瞧瞧他们好了。」苑明沈沈地说,动手开始泡饮料:「说了这许久的话,他们会需要一点茶水的。」 将两杯热腾腾的可可放在托盘里,她力持平稳地上了楼。 会客室的门是虚掩着的。苑明镇定了一下自己,轻轻敲了敲房门,而后推门而入。 郑爱珠和学耕坐在同一张沙发上,正迅速地用一方手绢拭着自己的眼睛。她穿着一条白色长裤,一件质料很好的浅蓝色羊毛衫松松地盖到了她的臀部,腰间是一条白色的宽皮腰带。她的身材极好,那是没得话说的,只是脸庞半插在手巾里头,看不全她的庐山真面目。 「喝点热可可吧?你们聊了很久,一定渴了。」苑明轻快地说,将托盘放在桌子上,瞄了学耕一眼。 这一眼使她的心沈到了谷底。 学耕的脸绷得像石头一样僵,眼神则空茫得任何感情都不带。从他饱受日晒的肤色上看不出他面色的变化,但却瞧得出他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郑爱珠究竟带来了什么样的消息——或说,什么样的要求,使学耕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她惊疑不定地瞧了郑爱珠一眼。后者已经将手绢收了起来,正努力作出正常的神气。但是她双眼既红且肿,显然是狠狠地哭过了。而她的脸! 若不是托盘已经放到了桌上,苑明真怀疑自己会不会将可可泼将出来。那是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虽然,并没有那些广告上的面孔来得那么美艳,那么性感,那么青春,但毫无疑问是同一张脸——只不过,只不过她右边脸颊上,不知道为了什么,多出了两道丑恶的伤疤! 伤痕显然是新近才添上去的,因为连痂都还未落尽。其中一道长些,也来得深些,另一道则短了许多。旁边还有一些细碎的刮痕。那些刮痕是不会有什么妨碍的,但那两道长疤痕则无庸置疑地一定会留下相当明显的痕迹——明显到足以破坏郑爱珠原来的美貌。事实上她现在看来就已经不怎么高明了。疤痕收口处皮肉向里缩卷,大大的破坏了她脸部原本平滑的线条。苑明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假装对那两道疤痕视而不见,对眼前的女子露出了一个正常而友善的笑容。 「你一定是郑爱珠了?真高兴看到你本人。」她寒暄道,向着郑爱珠伸出了手:「我叫李苑明。」 郑爱珠伸出了手来和她握——不,那种动作不能叫「握」,只能叫「碰」——碰了一下,便又迅疾地收了回去。她的眼神戒备而谨慎,甚至还带了点敌意。「我知道你,」她简单地说,有些无措地咬了咬下唇,求助似地看向学耕:「我——我想我……应该走了,学耕,」她嗫嚅道,那声音转来那么无助,却又带着无比的依赖:「你会再跟我联络吧?你答应过了,我——」 学耕的身子僵了一下,下颚绷得死紧,却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反驳她的字来。空气彷佛在这一-那间凝成了硬块,而郑爱珠那盈盈欲泪的眼睛除了学耕的脸之外什么地方也不看——喔,天,苑明只觉得自己颈背上的寒毛全都竖起来了。这种伎俩她懂得的:那种脆弱的无助和依赖本身,本来便可以是女性最强的一种武器,足以唤起男性无尽的保护欲,使他们觉得自己充满了英雄气概,使他们愿意为你做任何的事情。而根据苑明得来的资料,郑爱珠正是精于此道的高手。而学耕似乎已经被她说服了什么——不管是哪一方面的说服。突如其来的愤怒淹没了她,使她必须竭尽全力才能控制自己不当场爆发。爆发了对事情一点帮助也没有,她对自己说:如果我想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必须私下跟学耕谈个清楚,而不是在这个地方演那种骂街的闹剧! 「如果你们还有事情要谈,我就不打扰了。」她僵僵地说,尽力控制着自己的脾气:「我只是送可可上来而已,你们慢用吧。我告辞了。」 「不!」学耕爆发似地叫了出来,使她伸出去扭转门把的手停在当地。她没有回头,只听到他长长地吐了口气,用一种较为平静的声口说:「不要走,明明,我——我们已经把事情谈完了。爱珠,」他迟疑了一下,这才接着说:「你先回去吧?我再跟你联络,嗯?」 「你答应的喔?」她的声音里带着祈求。 她不曾听见学耕的答复,想必他用了肢体语言回答了这个问题了。因为郑爱珠没有再说什么。她的脚步声清脆地穿过这间会客室,打开了通往外面走廊的门——学耕楼上的公寓,本来就有自己出入的门户,和楼下的工作室并不相通的。苑明听见门关上的声音,听见她的脚步渐去渐远,终至全然消失,这才慢慢地放松了门把,回过身来面对着学耕「好啦,」她说,竭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学耕没有回答。他仍然僵直地站在那里,眼神一片空茫。不祥的预感-那间弥满了苑明的意识,使她几乎害怕起自己的问题来,很想对他说: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不要告诉我,然而她也知道,逃避是一点用也没有的。深深的吸了口气,苑明小心翼翼地在学耕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这一整天的疲倦几乎已用尽了她所有的精力,而这意料之外的事件更使她疲倦入了骨髓。她必须竭尽全力去控制自己,才能安稳地坐了下来。 而后学耕终于动了——直直地走向橱柜,取出一向放在那儿备而不用的威士忌,给自己满满地斟了一杯。苑明看着他用微颤的手将酒送到唇边,猛猛地灌了一大口,而后又是一大口,忍不住绞紧了她放在腿上的双手。不祥的预感在扩大,而且她已经可以料到,这事绝对和她有关!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学耕?」她再问了一次,背脊挺得僵直。 他还是没有回答,只是转过了身子去面对着窗户。他的下颚绷得死紧,眼神不知看向了遥远空间的那一处。而后他突然开口了,开口得如此突然,彷佛他不能再忍受那来自他体内的压力一般。他的声音几乎是压榨出来的,低沉而迟缓,生似每一个字都费尽了他的气力。 「她今天才从印尼飞回来的。」他说,眼神仍然看着远处。 「印尼?」苑明回声似的应了一句。因为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印尼。」他重复道,彷佛在保证什么似的。而后他长长地吸了口气,从窝边回转过来,在苑明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不知道是不是那酒发生了作用,他似乎已经镇定些了; 虽然,他的嘴唇上还是没有丝毫的血色,酒杯也依然被他握得死紧,彷佛那是他的生命线一般。 「明明,」他艰难地开了口:「有些事我必须……我很不想……」他迟疑地停了下来,重重地抿住了嘴唇,又喝了一口酒:「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能……你才不会……」 到了这个时候才来管我的反应,不太迟了一点么?苑明有些可笑地想着,两手紧紧地交叠,无言地看着他,用眼神催促他说下去。学耕艰难地吐了口气,抬起头来看她。 「明明,」他低沉着声音道:「你记得我和你谈过一次我的婚姻,谈过我——一直觉得对爱珠有责任,记得吗?还有她——堕胎,以及流产的事?」 她无言地点头,看着他又喝了一口酒,恐惧地知道自己不祥的预感将成为真实—— ,不管接踵而来的是什么,她知道,已经有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在等着她了。 「她已经二十八了。」学耕接了下去:「对一个化妆品模特儿而言,二十八岁已经太老了。新人不断地出现,而观众需要新面孔。早在两年以前,她的事业便已经开始走了下坡。模特儿拥有的只是美貌,而爱珠的美貌正在凋谢。」这段话他说的很平静,几乎是一点感情都不带。那是一个专家的职业性判断,没有任何私人的成份可说:「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也做了急流勇退的打算。今年四月间她遇到了一个印尼来的大木材商,很快她便陷入热恋之中,并且论及婚嫁。爱珠觉得十分幸福。她终于找到了可以终生厮守的伴侣,并且后半生的生活都有了保障,」最后那一句大概才是重点,苑明情不自禁地想。也许是受了姑姑的影响,她对郑爱珠也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偏见了?但她真的怀疑那个女人会先考虑爱情,再去考虑财富。 但,当然,这话她是不会在学耕的面前说出来的。 「我——恨高兴她终于找到了良好的归宿。」她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学耕的反应。 「事情不是那样的。」学耕阴郁地说。一直到了现在,他整个人才算是正常起来,声音清楚了,眼神也有了焦点:「本来一切都进行得十分完美;那木材商向她求婚,而她也接受了;她飞到印尼去准备婚礼,筹备一切必要的事宜,一直到——一直到他们去作婚前的身体检查,才发现——」他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才发现那一次的流产完全破坏了她的生育机能。医生宣布说她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我的天!」苑明震惊地坐直了身子,真诚地感觉到对郑爱珠的同情。而在那同情之上的,是她为学耕所感觉到的难过。她一直知道学耕对郑爱珠所感到的罪恶感,而现在发生的事无疑更加重了他的罪咎。毕竟,如果没有第一次的堕胎,就不会有那一次的流产;而两次她所怀的,都是学耕的孩子!难怪他会有这样的反应! 「更糟的还在后头呢。」学耕沈沈地道:「那只猪一发现她不能为他生养小孩,大发脾气,把她痛打了一顿,说她存心欺骗他,存心害他绝子绝孙……」他的声音哽住了:「在争执中他们打碎了不少玻璃器皿,而她在闪避他的痛殴时摔在碎玻璃上——」 「我的天!」苑明呢喃道,被这可怕的故事给吓着了。难怪郑爱珠脸上会有那些个可怕的伤疤,敢情是这么来的! 「你也看见了,」学耕哑着声音接了下去:「她的脸破伤成什么样了!而那个王八蛋——」他的脸上掠过了深沉的怒气:「那个王八蛋一发现她不但不能给他孩子,甚至连脸孔都毁了的时候,就——一脚把她给踢了出来!」他一拳重重地击在桌面上:「那个混帐!要是让我给碰见了——她那么脆弱,那么心碎,那么——」他说不下去了。苑明本能地伸出手来按住了他的,试图给他抚慰,可是学耕迅速地抽回了他自己的手,焦躁地站起身来,再一次踱到窗边去。 苑明的身子僵住了。她慢慢地收回自己的手,感觉到指尖变得像冰一样地凉。这诚然是一个可悲的故事,值得哀伤且值得同情,可是——可是敏锐的直觉告诉她:事情还不止此而已!那还没有被说出来的,才是关系最紧要的! 她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了学耕身后。她的双手绞得死紧,但她的视线却是稳定而清晰的。 「所以呢,学科?」她平平地问:「你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明白你的感觉,也知道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没有人会愿意看到别人受这样的苦,不管她……」它的声音凝住了,顿了一顿才接了下去:「可是我不相信你说了大半天,就只是为了要告诉我这个故事!」 学耕握在酒杯上的五指收紧了。他回过头来看着苑明,眼睛里充满了痛苦,祈求,不安……以及各种复杂到无法形容的感情。「请你试着了解,明明,」他哑着声音道,重重地将酒杯放了下来:「她——已经一无所有了!没有事业,没有容貌,没有爱,没有未来!所有过往的种种,已经把她追求幸福的任何可能全都毁灭了!而我是必须为此负最大的责任的!毕竟,如果不是我——」他咬紧了牙关,脸颊上有一束肌肉在不受控制地跳动:「而我是她人生世上仅有的了!你明白吗?我——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弃她!我做不到!」 苑明平平地凝视着他,感觉到一种奇异的空茫自心灵深处泛起。「所以呢?」她毫无表情地问:「你打算怎么照顾她?」 沉默。她几乎可以看到他心灵的挣扎。他的痛苦是显而易见的,然而他的决心也是不可动摇的。 「我——必须和她结婚。」 这话是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出来的,然而听在苑明耳中,便彷佛晴天里响起了一串霹雳,震得她所有的神智都飞散了。她已经预期到他要说的话绝对不会悦耳,她甚置已经猜测到学耕会要她搬来和他同住,但是结婚?这主意未免太离谱、太荒谬、太—— 匪夷所思! 「你——你刚刚说了什么?」她瞠目结舌地问,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学耕眼中的痛苦之色加深了,但是他并没有动摇;他从喉咙深处逼出的声音虽然低沉而沙哑,但是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我说,我——必须和爱珠结婚。」 「不!」苑明本能地叫了出来,本能地拒绝她所听到的一切:「你不是当真的!」 「明明——」他祈求地喊,但她急切地打断了他。 「不,这个念头太荒谬、太可笑了!」她激动地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知道你对这整件事的感觉,我全都知道!但是结婚?这个主意太荒唐了!上一次的婚姻还不够你受的吗?一定有其它方法可以帮助她的!而且,她的家人——」 「明明,你不了解!你不知道她的家庭背景!她——」他试着解释,但她再一次打断了他。 「算了,省省吧,不用告诉我!别再转述她那悲惨的过去了!我已经听够了!」她咬牙切齿地道,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在拒绝她今晚听到的一切,每一个细胞都在反对那个如此轻易就粉碎了她幸福的女人:「告诉你,那个女人所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在你们上一次的婚姻生活中她曾经怎么地背弃过你,欺骗过你,而今你还要相信她一次么?你还没有受够教训么?」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他并没有为郑爱珠作任何的辩护,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他疲倦地说:「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她会变成那个样子,我必须负最大的责任。 更何况她的堕胎,她的流产,还有她的不孕——」他的嘴唇痛苦地抿紧了:「而今我毁去了她寻求幸福的最后可能,毁去了她本来可以拥有的未来,至少我——我还可以还她一个安安稳稳的日子!」 苑明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开始不可抑遏地发起抖来。一直到了现在,这整桩事情对她而言才有了真实感;一直到了现在,她才开始接受学耕主意已定的事实。受伤的泪水涌进了她的眼眶,她柔软的唇瓣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我不相信,」她低语,透过被泪水湿透了的长睫毛看着他:「我无法相信你真会如此对待我——对待我们!如果你娶了她,那我们——我们之间算什么呢?」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对充满了痛苦的眼睛看着她,无言地祈求她的原谅。那眼神撕裂了她的心脏,她的泪水开始像小河一样地流下了她的面颊。 「我明白了,」她低低地说,带着苦涩的自嘲:「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是不是? 你一直爱的人只有她,是不是?我不过是你一个暂时的玩伴,一个用来解闷的对象,是不是?只要她一出现,我就必须拱手让贤,把所有的一切都交还给她,是不是?」 「不!」他激动地叫了出来:「不要这样说,明明,你明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我——」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她哭得全身都在抽搐:「我无法相信——我无法相信你会这样伤害我!我无法相信——」 「明明!」他的声音哽住了,泪光浮上了他的眼睛;他的嘴角在不可抑遏地抽搐,而他似乎用尽了全力,才能阻止自己不去将她抱进怀里:「请你试着谅解,好不好?我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伤害你,可是她——」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她掩住了自己的耳朵,拒绝再听他任何进一步的说明: 「一定有其它方法的!我无法相信你的脑筋会死到这种地步!我不相信——」 「明明!」他抓住了她的双手,逼使她面对着他:「请你试着谅解!她已经一无所有了!你明白吗?一无所有了!除了我之外!」 她定定地盯着他看,感觉到一种奇异的荒寒自心底一直漫了出来。「一无所有,嗯?」她泪眼迷蒙地道:「她一无所有,那么我呢?我要怎么办?」 他握在她腕上的双手收紧了。「你——会撑过去的,明明。你年轻美丽,有才华、有未来,而且远比我所认得的许多人都要坚强得多。你会撑过去的。」他哑着声音道,那眼神是深遂而痛苦的:「可是她不同。如果我不负起照顾她的责任来的话,她就完了!」 她定定地凝视着他,终于了解到自己被击败了。也许是,碰到郑爱珠那样的一个对手,以及学耕这样的个性,她本来就连一点机会也不曾有过?无可言喻的寒意和疲倦席卷了她,以一种奇异的方式烧干了她的眼泪。苑明慢慢地收回了自己双手,自嘲地微笑起来。 「这不是很可笑吗,范学耕?一个人的价值反而成为被-弃的借口?」她苦涩地道,鼓起她仅存的骄傲仰起头来,站直了身子:「你是个白痴,范学耕!为了你那发展过度的责任感,竟然如此轻易地-弃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就算那个女人说的全都是真的,你也没有必要牺牲两个人的幸福去迁就她一个!好得很,你去和她结婚吧!尽你所能去照顾她,呵护她,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可是记住我的话,范学耕,」她长长地吸了口气,强压下再一次浮泛上来的泪水,好将她要说的话顺利说完:「记住我的话:当她的欺骗再一次出现,当你的自尊再一次被损毁,当你开始了解你并不是上帝,无法为别人的堕落和脆弱负责的时候,不要企图回头来找我!因为幸福就像蝴蝶一样,若你不能及时掌握,它就飞了!而我——」她紧紧地咬住了牙关:「在你还没有清醒过来以前,已经飞到另一个懂得掌握幸福的人的手中了!」 决绝地甩了一下头,她直直地朝外走去。学耕立时叫住了她:「明明,你要去哪里?」 「收拾我自己的东西。」她头也不回地说:「你的生活里已经没有我立足的余地了。」 「明明——」 她的背脊僵了一下,但脚步连停都不曾停。「别再说了,范学耕,」她冷冷地说,每一丝平静都在考验着她的自制力:「至少把我的自尊留给我!」 直直地走进了学耕为她整理出来的卧房里,她从床底下拉出了自己的行李箱,开始收拾房间里头各种零零碎碎的什物。自从学耕为她整理出了这个房间,她在这个地方休息、练戏、偶尔过值夜,甚至还有情人之间的欢爱……这个房间里不知不觉地累积了许许多多的记忆,当然,也不知不觉地放置了许许多多的个人用品。衣服鞋子,首饰化妆品,毛巾牙刷,书本文具……学耕来到了卧房门口,五指死命抓着门框,眼神绝望地吞噬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看着她在房间里来来去去,从衣柜移到床边,又从床边走进了浴室。她的脸色白得像大理石一样,脸上的表情也僵得什么感情都不带。那一头黑亮的长发时时垂了下来,帘幕般遮住了她小小的脸。 学耕连一个字也没有说,甚至连动都不曾动。他眼中的痛苦强烈得无法掩饰,而他脸颊上的肌肉在无法控制地抽搐,然而苑明连瞧也不去瞧他一眼。在死一般的沈寂中她收完了自己的东西,满满地装了一个中型的皮箱,而后「啪」一声盖上了盖子。 学耕震动了一下,本能地走了过来,伸手要去替她提那个皮箱。苑明唬一下抬起头来,用一对冰一般愤怒的眼睛瞪着他,瞪得他伸了一半的手不由自主地放了下来。 「别碰我的东西!」她咬牙切齿地说:「离我远一点!我已经和你一点干系也没有了,范学耕,你最好牢牢地记住这一点!」 再不看他一眼,她吃力地提起皮厢,开始朝门口走去。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无血的直线,她的脸孔是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具。来到门边的时候,她回过头来,看了他最后一眼。学耕抵在墙壁上头,头颅深埋在手臂之中,全身都在不可抑遏地发着抖,然而苑明已经什么感觉也没有了。过强的痛苦麻痹了她所有的知觉,使得她整个的心灵都沈入了一种冷漠空茫的麻木中去。 来到房门口的时候,她发现学耕的姑姑正站在走道上向着这边张望着,慈祥的老脸上布满了关切之情。很显然的,老太太久等他们不下来,决定亲自上来看看了。看见学耕和苑明的神情,再看看苑明手上拖着的那只皮箱子,老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气。 「出了什么事,你们两个?」她焦虑地问:「有话好说嘛,为什么闹成这个样子?」 苑明放下了手上的皮箱,朝老太太走了过去,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双手。老人那关切的神情使她喉头哽塞,那一丝仅存的自制力几乎因此而崩溃。苑明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不要难过,姑姑,」她温柔地说,极不愿意伤了这个好老太太的心:「学耕既然已经作了决定,我再留下也是多余,」她的声音苦涩得再难接续下去,两老太太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学耕作的决定?他作了什么决定?不可能,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他不会希望你离开的!学耕!」她急急地转向了学耕,但苑明急切地叫了出来。 「姑姑!」她喊。那声音中的破碎和凄厉并不是针对老太太而发,而毋宁是朝学耕刺去的。她深深的吸了口气,再一次稳住自己,用较为平静的声口说:「不要说了,姑姑,事情已经到了这步地——」她凄凉地微笑起来,冲动地紧紧地搂了老太太一下:「好好保重,姑姑,我——我走了。」 泪水涌进了老太太的眼睛。她无措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究竟应该要怎么办。然而苑明已经再一次提起了她的皮箱,吃力地拖拽着向外走去,将老太太掩不住的啜泣声-在脑后。她没有回头,连一次也没有。 一直到她将门关上,才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痛苦的、黯哑的、绝望的呼唤:「不要走,明明!」他喊:「不要走!」 第八章 苑明在子夜过后回到了自己的住处,神不守舍地塞了两张百元大钞给司机,连人家找钱给她都不晓得要接。等出租车离去之后,她兀自呆呆地站在街口,看着自己的皮箱发怔。 墙边有人动了一下,而后直直地朝她走来。她呆着眼睛瞧了半晌,才发现那人竟是文安。 「表哥?」苑明困惑地看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完全失去了作用:「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范学耕的姑姑打了个电话给我。」文安简单地道,拎起了她的皮箱:「钥匙呢?」 学耕的姑姑!当然了,除了那个好老太太之外还会有谁呢?一股轻微的暖意流过了苑明的心底。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苦涩。老太太那么关心她,会为了这事急急地打电话给文安,叫他前来照顾她,范学耕反而什么都没想到,什么都没去做——苑明重重地甩了甩头,拒绝再往下想,只是无言地将公寓的钥匙交给了文安,随着他一路上了楼。一进入自己窝中,她就软绵绵地瘫倒在客厅的沙发椅上了。彩排时的疲累,等学耕不来的愤怒,本来早已蚀尽了她所有的体力。这样的疲倦和耗竭,与她今晚最后的遭遇相较之下,原是小儿科得不值一提的;然而现在,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该过去的都过去了,这些两个钟头前被她-到了九霄云外的疲倦,便开始毫不留情地回过头来向她讨债,和她今天所经历的感情风暴合力压榨她,支解她。苑明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自己完全空了——完完全全的空了。 「我帮你把行李放到卧室里去。」文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却连眼睛都赖得睁开,只是无力地点了一下头。 脚步声来了又去。她感觉到文安在她身旁坐下,温柔的手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 「你还好吗,明明?」他关切地问:「想不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我帮你弄去?」 「不用了,表哥,」她无力地道,仍然闭着眼睛:「我很累。」 文安沉默了半晌,站起身来。「那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他的声音温柔得教她想哭:「你既然安全回到了家,我就放心了。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只管给我拨个电话,嗯?」 她无言地点头。文安走了几步,想想又回过身来:「振作一点,嗯?再过两天就公演了呢。」 公演!这两个字闪电般提醒了她什么,苑明霍然间睁开眼来。「表哥,」她问:「你明晚可不可以来看我们彩排,后天来帮我们拍录像带?」 文安的眼珠子转了两圈。「可以是可以,」他最后说,深思地看着苑明:「但是你可要好好的演哦?」 她紧紧地抿了一下嘴角,自嘲地笑了起来。「我是个演员,不是么?」她反问:「放心吧,表哥,我不会让我学姊以及所有的工作伙伴失望的!」 文安搔着头笑了起来,把所有的焦虑都藏到了他吊儿郎当的漫不在乎底下。然而苑明知道他有多么不放心自己——即使他是晃着肩膀离开的。 只是啊,苑明已经没有心情去管文安的关心和焦虑了。在她的一生之中,从不曾感觉到如此强大的沈寂,如此逼人的寒冷,如此凄凉的寂寞,以及——如此绝望的空洞。 她瑟缩地在沙发上蜷紧了自己身子,将头颅深深的埋入臂弯里去。 感谢「崔莺莺」的演出,使得苑明得以将心思尽量放在工作上头,尽可能地不去思索自身的处境,自身的伤痛。她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入戏,让剧中人的喜怒哀乐成为她自己的喜怒哀乐,而后将所有的伤痛全掩在那些情绪底下——莺莺虽然也有她的悲伤,也有她的挣扎,但比起苑明那种活生生被撕裂开来的心情,毕竟是好得太多了。 公演的结果非常成功。这虽然是石月伦回国以来所导的第一部舞台剧,首演那天来看的人颇为有限,门票收入不是特别理想,但是来看的观众反应都很良好。而石月伦前后期的学长学姊、学弟学妹,已经有不少人在报章杂志社担任编辑或采访的工作,几则风评甚佳的新闻发布出去,这个剧团的成绩便已经受到了初步的肯定。首演过后的另外两天公演,每天的观众都比前一天多。 首演那天,学耕跑了来看她的演出,还送了老大一束花作为贺礼。按理来说,舞台上灯照明亮,观众席则光线模糊,她是不可能看得见他的;何况在演戏的情绪之中,也实在不容她分神到观众席中去搜寻别人的面孔。然而,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就是知道他来了——彷佛是,某种因他而发展出来的、特别敏锐的第六感,在他一出现时便立即起了作用,使她本能地朝他所在的方向看去。他那鹤立鸡群的特异身高是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来的,而她因此吃了好几个螺丝。若非演员的自我训练和自我控制支撑着她,她那场戏早演不下去了。 为了排除他给她带来的影响,她那天演戏演得特别努力。然而即使如此,在她内心的一个角落里,依然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那几乎要将她刺穿的眸光。这使得她下了戏后份外来得筋疲力竭。在看到他送来的花时,只能苦笑着将它们全转送给石月伦。第二天、第三天也是如此——他运着三天前来看戏,每天都出现在同一个位置——前面第三排的最中间,从头到尾用一对要灼穿她的眼睛盯着她看,使得她那个戏愈演愈不自在。若不是戏总共只演了三天,她大约要不顾演员的骄傲,写个便条要求他不要再出现了。 然而,虽然连续来看了她三天的戏,他却并不曾试图和她作进一步的接触,这使得她不知道是应该安心,还是应该失望。也许,终究还是失望的情绪多些吧——因为他显然没有回心转意的意图,显然仍然决定守着他那个「脆弱而需要人保护」的前妻。否则的话——每回想到这里,苑明便会咬紧牙关,强行压下她那犹未死亡的企盼和幻想。她拒绝去盼望,拒绝去等待,也拒绝让那种蚀心的钜痛将她吞没。为了不让自己浸淫在自伤自怜的情绪里头,她接了几乎是所有送上门来的工作,尽可能地让自己忙到完全没有思考的余地。 然而,不管她试得有多么努力,伤痛是关不住的,思绪是关不住的。总在她最疲倦的时候冷不防地冒出头来暗算她。而,在感情破裂的哀伤和痛苦里头,在被-弃、被背离的愤怒里头,还有一种罪恶感时时冒出来责问着她的良心:你那天那样地指责郑爱珠,那样地将她所说的故事全然推翻,是不是只是一种本能的排斥?毕竟,她所说的事很可能全是真的呀。没有一个女人会为了回到前夫的身边,在自己脸上弄上那么几块疤的,尤其是郑爱珠那样的美人!而,如果她所说的一切全都是真的,那我岂不是太决绝、太不体谅、太心胸狭窄了么? 每天每天,她用过重的工作将自己忙得半死,而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在那些复杂而混淆的心绪底下竟夕无眠——即使她睡着了,睡梦中也有着无数的伤情故事纠缠着她。她迅速地憔悴下去。人瘦了一大圈不说,眼神中的光彩不复可见,连丰厚的黑发都黯淡了。 「崔莺莺」演完后的第二个星拜六,苑明没有工作要做,便呆在家里休息。石月伦早一天打过电话来与她相约,说要和她谈第二个剧本,午饭过后来按她的门铃,一见到她便吓了一大跳。 「我的天,苑明,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她不敢置信地问:「工作太忙吗?工作忙也不致于变成这个样子呀。」见苑明脸色微微一暗,她敏锐地直逼本题:「你和范学耕之间出了什么事了?」 苑明看了她一眼,再一次为她学姊那过人的洞察力而感到吃惊。「我们——吹了,」她有气无力地道,在沙发上慢慢地坐了下来。这种事不可能瞒过石月伦的,她知道;因为这其中还来着个性命攸关的问题——排练场的问题。她和学耕之间出了状况,幸好是在整出戏已经排练完成、不再需要排练场的当儿,否则那出戏的排练当时就要出问题了。 现在,她和学耕之间变成这个样子,势不可能再用学耕的工作室去排戏——至少至少,只要有她李苑明在这个剧团里就不可能。如果石月伦还想找她一起工作,这种情况是一定要让她知道的。 「怎么回事?」石月伦坐直了身子,伸出手去轻碰苑明的手:「彩排时是你表哥来拍录像带,我就知道不对劲了!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呢?究竟什么地方出错了?本来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她的关心是真心诚意的,苑明知道;因为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她和自己学姊之间已然建立起了相当深厚的友谊来了:「我——」 才刚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她的声音便自哑了;两个礼拜以来一直强压着不让流出的泪水,在这一-那间再也关之不住,猛然间翻江倒海地崩流出来。月伦立时赶到她身边去,温柔地将她揽进了怀里。她胸前的衣服很快地便被苑明的泪水给浸湿了,连手帕也给哭得湿淋淋的。苑明的话便如她的泪水一样,一旦开头便再也无法遏止;她钜细靡遗地将整个故事说了一遍,来龙去脉交代得一清二楚,连一个小节都不曾漏掉。 随着她的叙述,石月伦的眉头愈皱愈深。 「原来——是这样。」她慢慢地说,一手轻抚着苑明的头发:「对范学耕而言,这的确是一个两难的局面。强烈的责任感虽然是一个人很大的优点,可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反而变成一个很大的缺点了。」她的眉头因专心而皱起,竭尽全力想让苑明宽心一些:「我想范学耕自己一定也很痛苦的。他那么爱你——」 「我已经不敢以为他是爱我的了!」苑明愁惨地擤了擤鼻涕:「如果他真的爱我,他就不会——」 「他当然是爱你的!只要是见过你们两个在一起的人,任谁都不会去怀疑这一点!」 石月伦冷静地道:「只不过对某些人而言,原则是重于一切的。你的范学耕不巧就是其中之一。我真不知道是应该恭喜你,还是应该同情你。」 看见苑明悲伤的面孔,她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真希望那个郑爱珠身上不要发生这许多事情就好了!虽然说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往往比小说所能捏造的还要离奇,但是——」她深思地闭了闭眼睛,将声音拉得老长:「你知道,有一件事我刚听时就觉得奇怪,愈想愈是觉得不对。你说郑爱珠在范学耕到高雄去的三天里流产了,因为怕影响他的工作,所以没通知他?」 苑明无言地点了点头。月伦慢慢地摇起头来,愈摇弧度愈大。「这不对,」她深思地道:「像她那样依赖成性的女人,怎么会突然间就变得如此勇敢了?」 苑明震惊地坐直了身子。就是这个!她当初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脑海中掠过的异感就是这个!那个独自撑过流产的痛苦,独自撑过失去孩子的伤痛的女人,和她所知道的郑爱珠几乎是两个人! 「你的意思是——」她结结巴巴地道,因她学姊话中的暗示之意而震惊了:「你的意思是说——」 「我什么意思都不是!」月伦很快地说:「乱下评断不是我的习惯。我只是觉得这种情况很不寻常,如是而已。而不寻常的行为,通常就意味着暗藏的玄机。是什么样的玄机我可不知道。我只是认为——」她一字一字地道:「如果我是你,为了自己的幸福,一定会竭尽全力去将那个答案找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不是楼下的铁门,而是她这间公寓的门。苑明没有时间再去思索月伦刚刚说过的话,只是本能地站起身来走去开门,一面困惑地想:是不是谁进公寓来没将大门关好?未免太粗心大意了。希望来的不是什么推销员才好——门一打开,她又惊又喜地呆掉了。 「嗨!」熟悉的、男性的、亲爱的声音笑着招呼她:「美丽的小姐,愿意招待我进去喝杯咖啡吗?飞机上的咖啡真是可怕极了!」 「姊夫!」她惊喜地叫了出来,快乐地拉住了康尔祥的手臂;来的人既是尔祥,能够登堂入室也就不奇怪了,因为他是有着这公寓的钥匙的。之所以还要按门铃,只是尊重住在里面的苑明罢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呢?姊姊没和你一起回来?快进来坐,你爱喝多少咖啡我都供应!」 「我今天中午才到的。回家去和我爸妈打个招呼就过来了。」尔祥微笑道:「我这次只回来两个礼拜而已。生意上的事,所以玲玲就不跟回来了。宝宝还太小,跟着我们飞来飞去的挺不方便,所以——」他的话声在瞄到石月伦的时候断了,换上一脸礼貌的笑容:「对不起,我不知道明明有客人。我叫康尔祥,明明的姊夫。」 「石月伦。」月伦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与尔祥相握:「我是苑明的学姊,和她一起做剧场工作的。」 「我知道你,石小姐。」尔祥热情地道:「明明一天到晚在我们面前夸你呢!」 月伦笑着瞄了苑明一眼,说她老是夸大其辞。三个人在友善的气氛中闲聊了几句,月伦便自起身告辞,说是改天再来和她谈剧本的事情。既然是姊夫来了,苑明自然也不留她。等月伦离去之后,她走到厨房去泡咖啡,尔祥跟着她进了厨房,用一种深思而忧虑的表情打量着她。 「你瘦多了,明明,」他评道:「而且气色也不好。难怪玲玲会担心你。你妈和她通电话,和她说到你的情况——」他顿了一顿,在看到苑明陡然间暗淡下来的眸子时,他的声音变得柔和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以告诉我吗?你——和范学耕吵架了?」 她无言地摇了摇头,盯着瓦斯炉上的水壶发呆。由于刚刚才在自己学姊面前哭过一回,现在的她,实在没有精力再重复一遍那样的情绪了。然而尔祥是锲而不舍的。再说,他对苑明的关心也不容许他不将事情问个清楚明白:「你一定要告诉我,明明!」他坚持道:「自己一个人把这种事闷在心里头不是办法!说出来以后,说不定我还可以帮得上忙呢?」 苑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对自己姊夫的个性是十分了解的,很知道再和他争也不会有多大的用处——尔祥在商场上纵横牌阖,无往不利,可不是只凭着家传的雄厚资金而已。何况他一直就和她很亲,几乎像是另一个文安一样。 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开始了这一天里的第二次叙述。由于那激动的情绪已经发泄过一次了,她这一回的叙述远较前一次来得平静无波。那陈述几乎是不带感情的,只是很客观地诉说事情的经过。叙述的过程中水开了,她还很安静地熄了火,泡好咖啡,将杯子交到尔祥手上。只有那些她偶然停歇下来的时刻,以及嘴角轻微的颤抖,泄露出了她心灵深处所受的折磨。 随着她的陈述,尔祥的眉头愈皱愈紧,眼底的怒火也愈来愈盛。几乎是她的叙述才刚刚停止,他的咆哮就已经迸了出来:「我要宰了那个混蛋!」 她瞄了他一眼,笑得很没有力气。「你才不会。」 「我是不会——不会自己动手。」尔祥同意道,嘴角勾成一个很怒的笑容:「不过我如果想整他的话,办法多得是,本来也没有必要自己动手。有钱能使鬼推磨,你知道。」 「姊夫!」苑明吓到了。 「放心,我不会真叫人去宰他的。」尔祥妥协道:「也许只打断他两条肋骨?」 「姊夫!」苑明的声音里多了警告。她也许受了伤,也许觉得愤怒,但报复并不是她的本性。更何况,在心灵深处,她无法真的责怪学耕——她真正愤怒的对象,毋宁是那个郑爱珠! 尔祥叹了口气,将杯子放到桌上;苑明为他泡了起来的那杯咖啡,他根本连一口都没有喝:「唉,我懂,我懂,你还爱着他,是不是?」他一手重重地揉着自己的前额: 「其实我也可以了解他的难处。一个男人的责任感往往是一种极其沉重的负担。尤其是,当他的责任感和他的感情正好背道而驰的时候,就更加的教人拧不过来了。」他抬起眼来,给了她一个抚慰的笑容:「给他点时间吧,明明,我想他迟早会想通的。而且除了等他自己想通之外,大概也没有什么其它的法子了。你知道一个人能把马拉到河边,十个人不能教它喝水。不管怎么说,」他沈吟着加了一句:「他到了现在还是单身汉一个,没和那个郑什么爱珠的举行婚礼,甚至连一点筹备婚礼的行动都没有,就是一个好兆头!」 「他还没有——」苑明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你怎么知道的?」 尔祥横了她一眼。「我小姨子的事就是我老婆的事,我老婆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搞搞清楚行吗?」他老气横秋地道:「至于范学耕那小子都在做些什么事,要想知道还不简单?随便查查不就结了?」 她的心脏开始急速地跳动起来。三个星期以来,她第一次感觉到生活并不是那么愁惨,第一次感觉到她的感情还有一点希望。只是呵,决裂当晚的伤痛太深,而郑爱珠对学耕的影响太强,使得她没有办法期望他真能摆脱郑爱珠加诸于他身上的要求,真的回头转向自己。期待与恐惧在她心中-那间同时鼓动,使她焦躁地站起身来,开始在客厅里踱着圈子。 「他也许正和自己挣扎得厉害,可是挣扎的结果也未必就会对我有利啊!」她不怎么乐观地说:「我真搞不懂,学耕那么聪明的人,为什么看不透他的前妻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的眼泪和谎言,怎么那么容易就把他给骗倒了?一次失败的婚姻还不够,现在又——」 「人都是有盲点的,尤其事情和自己相关太密切的时候。」尔祥实事求是地说。初初听到苑明的故事时所爆发的愤怒过去之后,他那善于分析的冷静和理智就全都回来了:「就像你,你现在不也犯了同样的毛病么?郑爱珠的传言我虽然也听过一些,可是我记得你不是那种用谣言来判断别人是非的人呀?可是你现在就一口咬定了她是在说谎,在欺骗!」 苑明有些不好意思地咬了咬下唇。「我会这样说是有理由的。」她辩道,将尔祥进门之前,石月伦说给她的那一席话转述了给尔祥听:「你瞧,如果单单我一个人这样去想,还可以说是我感情用事,可是我学姊那么客观、那么敏锐的人都这样说了,我就觉得——」 尔祥沈沈地点了点头,端起咖啡来喝了一口。咖啡已经冷掉了,可是他好象一点感觉也没有似的,只是抿着嘴唇沉思。苑明一时间亦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好坐在沙发上玩自己的手指。此所以电话铃响的时候,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 苑明拎起了话筒,文安那熟悉的声音立时传了过来。「星期六没出去啊,明明?」 他轻快地问:「有没有兴趣和我一道吃晚餐?听说东区新开了一家法国餐厅,菜做得蛮好的!」 暖意自她心头流过。自她和学耕决裂以来,文安总是这样有事没事地打电话给她,带她出去玩,逗她开心。虽然她通常总是拒绝在先,但两次里头总有一次,文安会哄到她改变主意。「今天不行呢,表哥,」她笑着应他,发出了几个星期以来最真诚的笑声:「我今天已经和一位美男子有约了!」 「什么?你说的是谁呀?」文安好奇心大起:「什么美男子?有你表哥一半帅吗?」 「德性!」她好笑地道:「当然比你帅得多了!人家他又高大,又英俊,又体贴,而且还很有钱,」「只不过已经五十大几了对不对?」文安刮她:「你说的该不是你爸爸吧?」 「我爸还在法国,一个星期以后才会回来呢!」苑明好笑地说,决定放他一马:「是尔祥啦!」 文安在电话那头叽哩咕噜地说了些什么,苑明全没听见。因为尔祥已经走了过来,笑着接过了她手上的话筒。「文安?」他招呼道,停了一停才接了下去:「今天才到的。 嗯,嗯,对,没错……怎么样,晚上一起吃个饭?就我们三个……好,东区新开的法国餐厅?好啊,叫什么名字?地点呢?时间嘛,」他看了苑明一眼,苑明笑嘻嘻地朝他比了个手势,他便又回过头去和文安说话:「七点好了。我们七点在餐厅里碰头。好,呆会儿见。」他挂了话筒,转过身来瞄着苑明。 「七点,嗯?」他指了指自己的手表:「你是打算去赴皇家的宴会是不是?小姐,现在才下午五点耶!」 「要和我英俊的姐夫出去吃法国料理,我当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行-!」她开心地说,感觉到一种异常轻快的欢喜:「你知道,我好久没好好地打扮自己了呢!你坐喔,要看书就自己找,要看电视就自己开。我要去洗澡洗头了!」 奔进了浴室里头,她开始快手快脚地准备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尔祥带来的消息使她放心,还是石月伦所作的分析使她感觉到事情犹未绝望,总之是,她此刻的愉悦心情是几个星期以前未曾有过的。她洗了个香喷喷的澡,将头发吹干后梳得发亮,穿上一件白色的开斯米龙毛衣,再套上一条深紫色的碎花丝质长裙。腰身在她不知不觉间松了半-,穿在身上有一点垮垮的。她对着自己皱了皱眉,找出一条紫色的宽皮腰带扎在腰间,再在毛衣上加了条淡紫色的水晶项链。步出房门的时候,尔祥对着她吹了声色狼式的口哨。 「今天晚上在那间餐厅里吃饭的人,都会嫉妒我嫉妒得眼睛发绿!」他开心地说着,弯腰行了个西方式的绅士礼:「我们可以走了吧,公主?」 她笑着挽住自己姊夫的手臂,肩并肩地出了公寓的门,假装自己是个中古时代的贵族小姐,正被骑士护送着去参加舞会。这是当年尔祥在追苑玲的时候,常常用来哄这个小妹妹的游戏,不想为了逗她开心,今日里又搬了出来。 尔祥的朋驰轿车就停在巷子口。他彬彬有礼地打开右侧的车门,让苑明坐了进去,才绕到驾驶座那边去上了车。为了怕遇到交通阻塞,他们一等苑明准备好就出发了,因此到那餐厅的时间比预计的早,文安还没有到。苑明东张西望,看这餐厅高棚满座,连个空位都没有,心里正在发愁,不想尔祥报了自己的名字,服务人员立时领着他们朝前走去,将他们直直地领到一间套房里。 「你以为你洗澡的时候我都在做什么?发呆吗?」尔祥看出了她的疑惑,好笑地解释道:「不先订个房间下来,这顿饭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吃得到嘴?」 苑明笑了起来,对尔祥的广大神通佩服得不得了。既然是高级餐厅里的套房,这房间的布置自然是不会差的了。于是她坐定之后,便开始打量起房中的布置,以及墙上的油画来。才看了没两分钟,尔祥突然握住了她的手。他的眼睛微微地-了起来,一抹奇异的神情掠过了他英俊的脸。 「明明,」他说,再一次在椅子上松弛下来,但双眼却不曾离开过门口——为了方便文安来的时候找到他们,套房的门是开着的:「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而你知道,我是很少料错事情的。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那边那个眼露凶光、在餐厅里四处张望的彪形大汉,绝对是冲着某人来的!」 苑明的脊背僵直了。「你是说——」她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却没敢别过头去找人:「他——他说不定只是在找位子吧?」她细细地说,尔祥皱着眉头笑了。 「你那个范学耕,喜欢到这种地方来吃饭吗?」 「——不。」她低语:「他不是那么奢侈的人。」 「那么这就不会是巧合了。」尔群说着,掩不住眼睛里露出愉悦之意:「一发现你跟个「美男子」出来吃饭,他阁下就十万火急地追杀过来了,嗯?我真怀疑他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个地方吃饭的呢?那小子似乎比我还要神通广大得多!」 会不会是文安搞的鬼?苑明怀疑。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多想,便感觉到了那熟悉的目光,从她左侧的门口箭一般地投射过来。尔祥握着她的手紧了一些。几乎就在同时,学耕已然来到了桌边。他那高大的身材真是很具威胁性的。 「好久不见了,明明。」他哑着声音开了口,使得她本能地将手从姊夫手中抽了出来,勉强自己抬起头来看他。 那一眼使她震惊。他也瘦了。瘦了好多。他的头发很明显地该剪了,眼中则有着幽暗的阴影。有那么一-那间,苑明好想冲进他的怀里,抚平他嘴角那忧伤的线条,但是矜持和骄傲同时阻止着她,使她只是石像一样地僵坐在椅子上。全亏了她演员所受的训练,才使她还能用平静的声口回答他。 「好久不见。」她说,声音淡漠得什么感情都不带。那是一种本能的保护色,但她话中的冷淡之意确实使他产生了一-那的退缩。学耕艰难地吸了口气,放在身边的拳头握得死紧。 「我——必须和你谈一谈。」他艰难地说,连看也不曾看尔祥一眼。 苑明的眉头情不自禁地皱了起来。虽然她一向知道学耕情绪激动的时候可以变得多么莽撞,可是这样的行径仍然是太无礼了。「对不起,现在不行,」她委婉地道:「你也看见了,我有伴。」 他终于偏过脸去,瞄了尔祥一眼。「我知道你有伴。」他重重地说,眼眸中那强烈的敌意几乎掩藏不住:「但是我只耽搁你几分钟而已,这位先生应该不会介意吧?拜托,明明,我真的必须和你谈一谈!」 他话中那强烈的恳求之意打动了她。在她记忆之中,从来不曾见学耕这样软语商量地和她说话,从来不曾见过他如此急迫的要求。她紧紧地咬住了下唇,本已柔软的心一点一滴地软化……「明明?」他催促着。而她迟疑地抬起头来,用一对充满了戒备—— 同时也充满了期待的眸子望着他。然而,不管她原来打算给他的是什么答案,在瞄到那个从套房门口闪身进来的女人时,全都化成了一声惊讶的喘息,便死在她的喉咙里。 「原来——是这样!」那个女性的、娇柔的、颤抖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带着那样强烈的伤痛、不甘、和绝望:「原来是这样!你一直在骗我,是不是,学耕,原来你一直在骗我!」 在她的第一个句子传出来时,学耕已然车轮般旋过身子。他的眼睛因惊讶而睁大,背脊因紧张而绷紧:「爱珠!」他惊愕地喊:「你到这个地方来做什么?你怎么会知道——」 「我……我跟了你好几天了!」郑爱殊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眼睛里充满了随时可能滴落的泪光:「这些日子里,你一直拖延我,一直哄着我,我就知道有什么事不对了。 你……你还是放不下那个女人,是不是?有好几个晚上,我都跟你跟到一间公寓外面去,看到你在车子里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一直到了今天,我才知道那是她——」她给了苑明一个极度愤恨的眼神:「她住的公寓,你根本从一开始就不是真心的!你也跟他一样,把我当成垃圾,恨不得早点摆脱了我!」她的颤抖开始成为激烈的抽泣,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学耕,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怎么可以!难道你忘了,我是因为你,才失去了我的孩子?才不可能再拥有自己的孩子?现在我不能生了,变丑了,什么都没有了,你就存心把我一脚踢开了!」她的声音愈提愈高,使得学耕赶紧将套房的门掩上。 「不是那样的,爱珠,你听我说,」他急促地想要解释,但她激动地打断了他。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事实都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了!」她哭道:「是我自己太傻,还在那儿痴心妄想,以为你会照顾我,保护我,我算什么嘛,怎么能跟那样年轻漂亮的小姐比呢?我反正又老又丑,一钱也不值了!」 「爱珠——」学耕无措地喊,试着想安抚她,但郑爱珠一把将他摔开了。她的泪水奇迹般说停就停,一对又大又黑的眸子里充满了奇特的空洞。 「我是个老女人了,又丑又老,一钱也不值。」她自言自语地说,猛然间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你当然不会要我!没有人会要我的!好好,你放心,我不会来烦你—— 我再也不会来烦你了!你去和那个既年轻又漂亮的李小姐结婚吧!我永远也不会来烦你了!」 只见刀光一闪,在所有的人都还没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她已经从上衣口袋里亮出了一把锋利的小刀,狠命地朝着自己左腕刺了下去。苑明惊喘一声,情不自禁地抓紧了尔祥的袖子。只见郑爱珠在腕上鲜血飞溅,不知割出了多大一条伤口;但她好象全没感觉一样,刀子交到左手,又往自己右腕割去。然而学耕已然牢牢钳住了她,狠命将刀子从她手中夺了过来。 「放开我,放开我!」郑爱珠挣扎着道,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滚了下来:「不要阻止我,我这不就称了你的心了么?我再世不会去烦任何人了!反正我本来就是个没人要的!放开我!」 文安推门进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个场面。他惊骇地张大了嘴巴,赶紧将门牢牢关上,眼见着学耕一手紧紧地握着郑爱珠那只受了伤的左腕上端,好让血不至于再流出来,另一手死命地环着那个扭动不已的女人,急促地在她耳旁说些安慰她的话:「不是那样的,爱珠,我说过我会照顾你,就一定会做到!真的!你不要想不开……」 血色完全从苑明的脸上褪去。她的小脸变得像纸一样白了。然而她没有说话,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自始至终,像握着生命线一般地紧握着尔祥的袖口。 郑爱珠在学耕的劝慰下渐渐地停止了扭动和挣扎,只是兀自低泣不休。学耕忙碌地掏出手帕来为她止血,突然间抬起头来看向了苑明。他的脸色不比死人好上多少,然而他眼底的绝望几乎是伸手可触的。 有那么好半晌,他们两人就那样一言不发地木立在当地,绝望地凝视着彼此,彷佛想将对方的形貌尽可能地刻在心版之上一般。只是对苑明而言,学耕的影子在这几分钟内已经愈来愈模糊了。泪水充满了她的眼睛,使得整个世界对她而言全成了混沌一片。 学耕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用尽气力别过脸去,扶起了还在因轻泣而颤抖的郑爱珠,开始朝外头走去。走到门口前他停了一下,重又同过头来。 「明明,再见了。」他的声音只是一声黯哑的低语:「祝你幸福。」 门在他身后轻轻地阖上,遮断了他们两人的身影。苑明筋疲力竭地坐了下来,死一般趴在桌面上。她没有哭,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这样的绝望不是泪水冲得走的,也不是哭泣洗得清的。 尔祥走到她的身后,温柔地将一只手放上了她的肩膀。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可绝不温柔。他的下颚紧绷,嘴角的线条极其严厉。他的视线越过空间,与文安的眼睛相遇—— 后者脸上的表情和他半斤八两,同样地带着那种愤怒和决心。尔祥于是森森地笑了,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第九章 已经是早上十一点了,苑明兀自赖在床上。她并不是困,也并不真是懒,单只是没有气力。自从一个星期以前,在餐厅里遇到学耕以来,她整个的灵魂彷佛都被抽空了。 前些日子,她还可以借着忙碌的工作来排遣心头的痛苦,可是现在的她,却连这一点意志力都已失去。 苑明当然不傻。虽然学耕并没告诉她说,他到餐厅里来找她是为了什么,但是从学耕那天的举止,以及后来郑爱珠所说的话里头,她已经猜出了一个大概:他是想告诉她,他决定不和郑爱珠结婚了,想知道她是否还愿意回到他的身边。却也正因如此,他后来的离去就变得更难承受。然而她没有法子怪他。郑爱珠当场抽出小刀来割腕自杀,连她都给吓着了,更不要说学耕有多么内疚。她知道他那决定作得有多不得已,她知道他要离开时有多么伤痛,多么绝望,可是她根本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出她的生命,看着他将自己投入另一场悲剧之中——她紧紧地咬了咬下唇,试着将这恼人的思绪推出脑海。有很多事情是谁也不能责怪的。如果一定要怪的话,也许只有委诸于命运吧。她只是无法明白,如果谁也不能责怪,为什么她的心仍然痛到这般田地,为什么她整个人仍然像是被掏空了一样?而窗外绵绵不绝的冬雨只有使得她的心情更为灰暗。那灰云密怖的天空里没有半点阳光,而那冰凉的雨水不知何时又已挂上了她的眼角。 苑明愁惨地叹了口气,拉起袖子来擦了擦眼睛。电话在床头的茶几上清脆地响了起来,她百无聊赖地瞄了它一眼。大约又是文安表哥或是尔祥要邀她出去吃饭了吧?这两个大男生这些日子以来对她呵护备至,简直像是母鸭在带小鸭似的。如果不是他们两个采轮班制的紧迫盯人法,每天至少强迫她吃下一点东西,她现在的样子,大约已经和骷髅相差不了多少了。 带着丝自嘲的笑意,范明拎起了话筒。 「明明?」话筒里响起的是尔祥的声音:「你起床了没有?快点把自己梳洗一下,好好地打扮整齐,我半个小时以内过来接你!」 「我今天不想出去吃饭呀,姊夫,」她懒懒地说:「家里还有一些卤味,也还有水果,我把饭热一热就可以吃了。」 「我们不是要出去吃饭!」尔祥急急地说:「听我话,明明,快点起来梳洗打扮,这件事很重要,但是我没有时间在电话里解释了!我这就过来!听话喔!」他「卡察」一声挂了电话。 苑明对着嗡嗡作响的话筒皱了皱眉头,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紧急大事。只是她也明白,尔祥一向不是个大惊小怪的人,小题大作的把戏是从来不做的。虽然并不明白原因何在,她还是乖乖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几乎就在她刚刚换好衣服的当儿,尔祥便已冲了进来——他甚至不等她前来开门,自己动用了苑玲给他的那副钥匙!「准备好了吗,明明?」他问:「好了我们就走了!」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弯腰拿起了她的皮包:「好了,姊夫,我们要去哪里啊?」 「先上车,上车以后我再告诉你!」他的话声是从楼梯上传来的,一路往楼下冲去。 苑明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不由得也紧张起来,急急地跟着他冲下了楼。 坐进车子里以后,尔祥一面发动引擎,一面塞给她一个三明治,外带一盒果汁牛奶。 「你一定还没吃饭对不对?」他简单地说:「先塞点东西再说。」一面说,一面「呼」地发动了车子。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却也只有先乖乖地吃三明治。由于好奇,她那三明治吃得狼吞虎咽,没几下就解决得干干净净。 「我吃饱了,姊夫,」她催促道:「我们究竟要去做什么,你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尔祥专心地盯着路面,下颚绷得很紧。「去范学科摄影工作室。」他简单地说:「去阻止他结婚。」 「什么?」她震惊得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 「你那个范学耕预计今天下午要和郑爱珠到台北地方法院去公证结婚。」尔祥冷硬地道:「我们非在他铸成这件大错前阻止他不行!」 苑明呆楞楞地坐在位子上头,一时间脑袋里混乱得什么都不能思考。「他——他今天下午要和郑爱珠结婚?」她不可置信地问,仍然在费力地吸收她刚刚听到的消息:「你怎么会知道的?」 尔祥瞄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苑明苦笑了一下,觉得自己很呆。对尔祥而言,真有心想打探点什么消息,那还不是像吃大白菜一样容易? 「他既然要结婚,我们有什么办法去阻止?」她嗫嚅道,觉得冷汗浸透了手心。知道学耕「必须」和郑爱珠结婚是一回事,知道他「要」和郑爱珠结婚是另一回事。他今天下午就要结婚的计昼,轰得她神智都澳散了。 尔祥左边嘴角往上掀起,露出了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所有他商场上的敌人见了,都必须打点起全副精神来应付的笑容:「等着瞧好了。」他坚定地说,闪过了一辆从右方超过的车。「台北的交通愈来愈糟了。」他在鼻子底下咒了两声:「我开车的时候不要跟我说话,哦?你姊夫的技术还没有好到那种地步!」 苑明绞紧了双手,一路沉默地任由尔祥将她载到范学耕摄影工作室去。她的心跳急如擂鼓,她的头脑一片昏糊。事实上,如果不是出于对尔祥的绝对信任,她早就跳车逃走了。自己所爱的男子要和别的女人结婚,已经够教人难受了,谁还受得了前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尔祥的开车技术其实远比他自己所描写的要高明得多。他们一路平安无事地来到了那栋办公大楼。下车时候。尔祥从车子里拎出了他的公文包,而文安则是一看到他们便小跑着迎了过来。 「怎么样?」尔祥急促地问。文安则对着他笑开了脸,作了个ok的手势。尔祥明显地松了口气。「好,我们上去吧。」他回过身来挽住了苑明:「准备好了吗,公主?」 他温柔地问。 「准备什么啊!」苑明困惑地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都不和我说!」 文安不怎么同意地插了进来:「你觉得我们有必要把她扯进来吗?」他问尔祥:「今天的事和她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呀!而且,万一——」 「我认为有关系。」尔祥坚定地道:「毕竟,明明是这整件事的中心,不是吗?而且,不管结果如何,我认为她有权利知道这整桩事情的经过!」 文安不说话了。苑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深深地被他们的关爱感动了。长长地吸了口气,她挺直了背脊:「我准备好了。」她勇敢地说:「不管你们要做些什么,不管会发生什么事,我都可以应付过去的!」 他们越过了八楼的摄影工作室,直接上了九楼,在学耕的公寓门外停了下来。尔祥举起手来按了按门铃,苑明的心跳几乎蹦出了胸腔。 来开门的是学耕——但是,这还是她所认得的学耕么?他那随时都在往外迸发的活力几乎已经全部消失了,原本清澄的眼睛里一片冷漠和空茫。苑明心疼得连心脏都在抽搐,却不知通就学耕的眼里看来,她的模样也好不了多少。四目相接,两人都同时呆在了当地,直到一个娇柔的声音从屋子里喊了出来:「是谁来了呀,学耕?」 学耕震了一震,没有回答郑爱珠的话,只是迟疑地看看尔祥,再看看文安:「请问……」 「我们听说你今天下午就要结婚了。」文安礼貌地说:「所以我们带了点小礼物来给你。」 这种说辞显然大出学耕意料之外。「这——这太不敢当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们实在不必这么费心的,这实在——」 「啊,范先生,礼物都已经准备好了,您要再这么说,那就太不给面子了。」尔祥懒懒地插了进来:「客人都已经来了,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吗?」 学耕狐疑地看看尔祥,实在弄不明白这些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膏药,但又实在没有拒绝的道理,只得将门拉开了些:「请进来。」 尔祥大剌剌地走了进去,文安护着一头雾水的苑明也跟了进去。还没来得及坐下,便听到郑爱珠的声音伴着脚步从里间传了过来:「学耕?来的到底是……」 当她的人出现在会客室门口的时候,话声也猛可里停住了。她惊疑不定的眼神扫过文安,扫过尔祥,最后停歇在苑明身上。她的嘴唇抿紧了,眼中露出不可忽视的敌意来。 但是尔祥不等她开口,已经好整以暇地向她弯了弯腰,十足的绅士派头。 「不要紧张,郑小姐,我们今天是送结婚礼物来的」他笑——地说:「我们都是范先生的老朋友了,这个礼数可是不能缺的。你说是不是,文安?」 文安在一旁庄重万分地点了点头。郑爱珠狐疑地看着他们。但是尔祥不等她再有反应,已经「啪」一声打开了他带来的公文包,取出了一个红信封来,顺手递给呆站在一旁的学耕。 学耕不明所以地将信封接了过来,尔祥笑——地开了口:「打开来看看吧,范先生?这是西洋规矩。」 学耕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低下头去打开了信封,从里头抽出两张纸来。才打开来扫了两眼,他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你——你这东西那里来的?」他直直地看着尔祥,眼角的肌肉却不受控制地不住跳动。尔祥摊了摊手,脸上的神情在这一-那间已经严肃了下来:「天下没有永久的秘密。」他简单地说:「何况当事人并不是什么无名之辈。你要是不相信这上面所说的,我还可以找几个证人来给你。包括那间小诊所的医生和护士在内。」他的嘴角微微地往上扬起,又露出了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来:「难道你从来不曾怀疑过,她小姐流产的时间未免太巧合了些?而依她平日里那种依赖的程度来看,她处理这件事的态度又未免太独立了?」 「什么?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郑爱珠尖声道,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对她极端不利的事情正在进行了。谁知她不问还好,这一开口,学耕立时唬一下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啪一下将他手上的纸张摔到她身上去:「这上头说的是不是真的?」他吼,眼睛里愤怒得要冒出火来:「你那时并不是流产,而是去堕胎?堕了胎还不算,你还顺便做了结扎手术,是不是?」 郑爱珠张大了口,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她还没来及作任何的答复,学耕另一声怒喝已经直直地逼到了她的脸上:「是不是?」 「我——我——」她的眼珠子转了两转,嘴唇开始哆嗦起来,泪花涌进了她美丽的眼睛:「学耕,你怎么可以这样怀疑我?你宁愿相信不相干的外人也不相信我?你不要被他们骗了!他们根本足串通好了来唬你的!你还真相信他们拿来的什么证据啊?这东西根本不可能是真的!这上头的名字根本就不是我的——」 最后这一句话出口,她整个人突然呆掉了。尔祥放声大笑起来。「露出马脚了吧,郑小姐?」他笑嘻嘻地说,眼神却一刻也不曾离开过郑爱珠的脸:「这上面的名字不是你的?你怎么知道?你连看都还没看呢?」他懒洋洋地接了下去:「那上面的名字当然不是你的,这点你比谁都清楚,不是吗?因为你本来就是用假名去堕胎的。不幸的是郑爱珠这个人太有名了,使得你做过的事都留下了十分容易追寻的线索。」他弯下腰去,在公文包里又拿出了一个红袋子来:「还需不需要我告诉范先生说,你和那个大木材商决裂的真正理由?你——」 「住口,住口,住口!」郑爱珠尖叫起来,急促地转向了学耕:「学耕,你不能相信他们!你一定不能相信他们!他们根本是串通好了来骗你的!他们——」 「这样骗我,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学耕冷冷地道,注视着她的眼神里压抑着憎恨,以及鄙视:「真正说谎的人是你,不是么?是你用谎言束缚我,责备我,使我一直生活在罪恶感的重压之下,使我因此失去了我本来可以得到的幸福,不是么?」他愈说愈怒,双拳紧紧地握了起来:「你这个冷血的、谋杀的凶手!你杀害了我的两个孩子,自己结扎了自己,现在又要带着这样的谎言回到我的身边,使得我此生再也不可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你——你这个贱人!」 「不,不,不!」郑爱珠尖叫道,大滴大滴的眼泪不断滑落,终于成为不可抑遏的啜泣。她猛然间抬起眼来,歇斯底里地大笑出声。「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疯了似地笑着说:「打从他们一进来起,你就没打算相信我,是不是?你迫不及待地吞进他们的谎言,这样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摆脱我,好回到你那心爱的李苑明身边去,是不是?我早该知道——」她笑得喘不过气:「是我自己在痴心妄想!好,好,我成全你,我死了干净!我——」她疯狂地冲向会客室的橱柜猛力打开了橱门;在众人都还没弄清楚她要做什么之前,她已经取出了一个酒瓶来「匡琅」一声打碎在地上,抄起一块玻璃碎片就要往自己手上割下去。 学耕大吃一惊,冲上前去就要阻止她,却被尔祥死命拉住了。 「割啊,割啊,」他冷冷地说,嘴角甚至还含着一丝冷笑,「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三种法宝倒真是被你发挥得淋漓尽致,嗯?只不过,郑小姐,你要想假装自杀也该有点诚意,诸如拿罐氰酸钾假装要喝之类。当众割腕,嘎?谁听过当众割腕能割死人的?」 苑明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她听姊姊说过:尔祥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变得极端无情,只是她从来感受到的,只是尔祥对自己至亲至爱的人的保护和疼爱;一直到了现在,她才算是见识到了尔祥的无情和厉害。 郑爱珠整个儿呆住了,拿着玻璃碎片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转头去面对尔祥。一直到了现在她才认清:在她眼前的,是一个她绝不可能击败的敌手。那个人锐利而无情,对他的敌人绝对没有丝毫的同情可说。她所有的苦心经营,是完全架构在别人的忠厚和责任心之上的。一旦遇到了不为这些伎俩所动的人物,这一切筹划就都只有化为泡影了。 血色从她的脸上全然褪去,衬得她右颊上那两道伤疤更为鲜明。泪水再一次充斥了她的眼眶,然而她好似对它们全无感觉一样。「好,很好,」她低低地说,声音里带着强烈的绝望和痛苦:「我是坏女人,是个骗子,是个娼妓!我说的都是谎话,都是在骗人的!可是你们呢?你们敢说你们都是圣人,都很完美,都很诚实,从来连一句谎话都没有说过,连一个错误都没有犯过吗?」她的嗓门越提越高,声音里充满了激烈的痛苦:「我是从小苦过来的,才不像你们大少爷,大小姐,从来不必烦恼下一顿饭要从那里来,从来不必烦恼——」她的声音哽住了,她的身子颤抖得站立不住,倒在地板上哭成了一团:「我也只是想把日子好好过下去而已!你们说,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你们说呀!」 突如其来的同情淹过了苑明心底。她无措地看着那个趴在地上痛哭失声的女人,看看尔祥,再看看学耕。尔祥不为所动地看着郑爱珠,眼神依然一片冰冷,学耕的神情则复杂多了:那是愤怒、憎恨、不满……以及怜悯和不忍。 有那么一段时间,会客室中谁都没有说话。而后学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将郑爱珠扶了起来。 这个举动使苑明紧张。她一瞬不瞬地看着学耕,生怕他又说出「我会照顾你」之类的话来。而,彷佛是意识到了她的思绪,学耕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充满了肯定,充满了许诺,充满了恳求。苑明只觉得心中一松,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 学耕微微点了点头,扶着郑爱珠往里走去。那个模特儿的啜泣声还时断时续地传来,但他们究竟在里头说了些什么,却是谁也听不清了。 「范学耕这小子还在和她说些什么?」文安忍不住开了口:「我要是他,先一脚将那个女人踢出去算完!」 「他不会那样做的。」苑明轻轻地说:「他那个人心太软了。而且——」她迟疑地加了一句:「我觉得——郑爱珠其实蛮可怜的。」 尔祥笑了起来,宠昵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你的心也太软了,我的小公主!」他莫可奈何地说:「就是你们这种老实人,才会被那个女人吃的死死的!」 苑明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你怎么会想到要去调查她的啊,姊夫?」她好奇地问:「你调查多久了?」 「是你学姊告诉你的话给了我灵感。」尔祥简单地说:「那天郑爱珠在餐厅里那么一闹,我立刻就派人着手去调查了。她演得是很像,只不过还骗不倒我。」他有些好笑地说:「你知道吗,明明,我想她这方面的演技远比你高明。她做模特儿真有点可惜呢!」 谈笑间学耕出来了。三对眼睛立时不约而同地朝着他看了过去,但他的眼睛只看向苑明一个人。他的消瘦一时间是回复不过来的,但是活力已经重行回到了他的脸上,使得他乍然间年轻了好几岁。 「她已经走了——从楼下走的。」他回答着他们还未出口的问题:「我——答应送她到日本去做美容手术,好把她脸上那些疤除掉;另外还给了她一点钱,让她生活有个着落。你不反对吧?」他看着苑明说,而她微微地笑了起来。 「好办法。」尔祥干干地说:「只要得回了她的美貌,她还有的是本钱给自己钓个有钱的老公。这叫做一劳永逸。」 学耕别过脸来瞧着他,对着他伸出了手。「我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他诚挚地说:「而我甚至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尔祥笑了起来,伸出手来与他相握。「康尔祥,明明的姊夫。」他简单地说:「你也不必谢我。这桩事要是摆不平,我岳父岳母还有我老婆全都不会放过我的。」 「还有我啊!」文安委屈地叫了起来:「我也帮着做了很多的调查呢,怎么都没有人感谢我?」 学耕笑了起来,伸出一条手臂来将苑明搂进了自己怀里。「请你做我们婚礼上的男傧相好吗,文安?」他开心地说,眼晴又溜到苑明身上:「我知道我还没有向明明求婚,不过……」 「不过我当然是说「好」-!」苑明开心地道。学耕突然弹了一下手指。「我有个更好的主意!」他认真地道:「我们不如下午就去公证结婚吧!时间反正已安排好了,证人也是现成的。」 「不可以!」尔祥吼道:「你想害我被我岳父岳母剥皮啊?一定要有一个盛大的婚礼,要给明明做漂亮的礼服,要照一大堆相片还有录像带,还有——」 「还有,一定要在婚宴上喝很多很多的酒!」文安笑嘻嘻地插了进来:「不过现在,先让我们干一杯吧!」 尾声 那天稍后,一群人庆祝够了,玩够了,疯够了,连婚礼的细节都讨论得差不多了,尔祥和文安才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开,把空间留给那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 那两个大男生前脚才刚出门,学耕就迫不及待地将她抱进怀中乱亲一气,亲得她天旋地转。 「天,我好想你!」他在她耳际咕哝:「到现在我还无法相信事情真的已经圆满结束了!我还无法相信爱珠已经离开我们世界了!天呀!明明,只差那么一点点,我就永远失去你了!」他每说一句,就在她脸上印一个吻,彷佛永远也亲她不够似的「你说的对,明明,我是一个白痴,竟打算牺牲两个人的幸福去迁就她一个!我真不敢相信你会肯原谅我——」说到这里,他的肩膀绷紧了:彷佛只一想到这件往事,仍然使他痛苦难当一般:「你知道吗,那天看着你收拾行李离开这个地方,是我这辈子最痛苦的一次经历!看着你在我面前无声地流血,看着你在我面前裂成碎片,我——」他说不下去了,而苑明反过来紧紧地搂住了他。 「不要去想了,这些都过去了。」她温柔地说,试着给他一个微笑:「所以呢?你后来就后悔了,想要把我给找回来?」 「没有那么快。」他悲伤地承认:「我是一个白痴,记得吗?我当时仍然认为自己的决定没有错,仍然认为我必须尽我对爱珠的责任。可是我那么想你,那么想你!我发觉自己根本没法子想象自己和爱珠一起生活的情况,反而整个脑子里都是你。所以我就想尽办法去看你。除了看你演戏之外,还一次又一次地跑到你的公寓外头去……」他自嘲地笑了起来:「而后我终于对自己承认:这行不通的,我绝对没有法子再和爱珠一起生活。我开始思索其它的办法,好让爱珠在离开我以后也能活得好好的。」 「什么办法?」 「就是我今天提出来的那个办法了:送她去动美容手术。」他慢慢地说:「可是在向她提出这个办法之前,我想先征得你的同意。虽然,我实在没有把握你肯原谅我。你离开的时候那么伤心,那么愤怒,还跟我说什么在我还没有清醒过来以前,你已经飞到别人的手中去了之类的话,」「那是气话呀!」苑明嗔道,实在拿这个老实头无可奈何:「气话也能当真么?」 看着她又气又笑的模样,他忍不住又低下头去亲了她一记,才继续接着说:「所以啦,我那天鼓足了勇气到你那儿去,正在车子里打腹稿,就看见你和一个男人手挽着手、有说有笑地走出来!我——」 苑明嗤一声笑了出来——当悲伤过去之后,这些当时看来极度扰人的细节,就都变得滑稽可笑了:「所以你就以为我——飞到另一个人的手上去了?」 「我还能怎么想?」学耕悻悻然道:「我要是早知道「那家伙」是你姊夫,就不会吃那么大的醋了!还被他在肚子里取笑了半天!」 苑明轻轻地笑了起来,将脸颊往他胸膛上靠了一靠。「姊夫才不敢笑你呢。」她安慰他:「他自己的醋劲儿比谁都大,而这一本帐全在我的肚子里。关于他和姊姊的故事啊,改天我说给你听——」说到这里,她想起什么似地抬起头来:「怎么都没有看到姑姑?」她问:「她不在家吗?」 学耕眼睛里出现了笑意。「姑姑到台中看朋友去了。但这只是借口,事实是她在生我的气,所以离家出走几天,来个「眼不见为净」。」 「姑姑气你什么?」她细细地问,心里头甜丝丝的。她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偏偏要他亲口说出来。 他垂下眼睛来看她,看看自己怀中这个美丽、聪明、善良而淘气的女郎,一阵深沉的暖意流过了他的心坎,使他脸上荡出了无法收束的微笑:「她气我啊,是个比白痴还要白痴的白痴,居然将已经到手的幸福又扔了开去。但是明明,我向你保证,我已经学乖了!这一次我会把我的蝴蝶抓得牢牢地,」彷佛是在保证他的言词似的,他的双臂紧紧地将她收在自己的怀抱里:「并且,再也不教她飞走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