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今生》 第一章 借问 步出公车的时候,江梦笙觉得胃里模模糊糊的一阵发疼。这一段旅途可真不近哪,偏偏车厢里又那么挤! 她深深吸了口气,看了看自己的表。时间还早;离开公寓以前,实在应该设法吃点东西的,她想。但她也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吃不下的。紧张与饥饿同时折磨着她,使她觉得自己分外虚弱。过去几个月来的压力分明写在她苍白的脸上。而,毫无来由的,她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这次面试是她重组她的生活、确保她和小豪未来的最后机会。这一次,她绝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的把面试给弄砸了。这个想法像石头一样,沉甸甸地压在她已然负荷过多的心上。 她振作起精神来,一路走一路对着手里的地址。太阳毫不留情地打了下来。今天的天气热得这样!空气静而无风,却有着草气及花香。路上笼着一层热气。然后她停下了脚步,看着眼前这大得惊人的宅邸。从镂花的铁门里看去,是一个很大的花园,奢侈啊,在台北近效的内湖拥有这样的宅院!当然-,不是这样富有的人家,也不会想到要请一个保姆住在家里…… 她紧张地看了一下表,理了理她及肩的长发,再顺了顺她丝质的套装。时间差不多到了。她紧张地看了看里头那堂皇的石砌大宅,然后按了按门铃。 门开了,一个高大的青年走了出来,步下车道,拉开了那两扇沉重的镂花铁门。他其实很年轻,江梦笙想,大约是十八九岁吧?或者还在大学里念书?大一还是大二? “江小姐吧?”他的声音很友善,“准时到达,嗯?好习惯。”他英俊的脸上露出一朵温和的笑容。 江梦笙微笑了,因他的开朗而放松了些:“我是江梦笙。我和罗先生两点有个约。” 年轻人回她一笑,伸出手来与好相握:“我叫罗景光。请进吧。”他悠闲的态度安抚了她。她立刻喜欢上他——一个好兆头。 他领着她进了一间陈设豪华的休息室,问道:“要不要喝点什么?” 江梦笙摇了摇头。她的神经绷得太紧,根本喝不下任何东西,满脑子想的全是如匆好好应付完这个面谈。“不,谢谢你。” 罗景光的眼睛里霎时充满了了解之意:“我去告诉家父,说你已经到了。别担心,一切都会好好的。”在她开口向他道谢之前,他已经走绰了。 江梦笙茫然的环顾这个房间。设计得很美的房间,主色调是淡蓝和深红。舒适、自在,有一种豪富人家特有的慵懒之致。如果她能得到这个工作啊…… “江小姐!请跟我来。” 罗景光的声音在她身后突然出现,吓得她跳了起来。她疾转过身子,笑得异常僵硬,脸上写满了不安:“呃,是,当然……谢谢你。” “紧张啊?” 她无言地点点头。 “别紧张,”他坚定地说,“我相信这个工作已经是你的了。走吧。” 如果她能有他那种自信和事不关已的淡漠就好了!她对自己苦笑,随着他走过客厅的拼花地板。 他们来到一扇木制的拱门前。罗景光清清脆脆地敲了敲门。门后登时传来了一个沉厚的声音:“请进。”江梦笙紧紧闭了一下眼睛,双手在胸前绞得死紧。 “祝好运。”罗景光对着她微笑,“别伯他。他其实是嘴硬心软的。” 他对你当然嘴硬心软了!你是他的儿子啊!江梦笙想着,无力的朝着他笑了一笑。他替她打开了门,她义无返顾地走了进去。 门里是-片书海。好深广、好雅致。桃花心木书桌后那个男人站了起来,伸出手来与她相握,一面迅速地扫了她几眼。仿佛在这几秒钟之内,他已经完成了对她的评价,发掘,且判定了她所有的一切。 “江小姐,请坐。” 江梦笙咕哝了一些礼貌的话,接过了他递过来的茶,浅浅的啜了一口。她需要这么点时间来平复她心情的紧张,也需要一点时间来打量这个很可能成为她雇主的男人——这个名叫罗志鹏的男人。 从睫毛下瞥视过去,她可以轻易看出:罗志鹏是个高大强壮的男子,有着一张吸引人的面孔。他大约四十出头,有着和他儿子一样轻松迷人的微笑。江梦笙的害怕消失了。她几乎是立刻就喜欢上他。他完全不像她所预期的那样,是个中年秃头,脑满肠肥的商人。虽然,在那轻松的微笑之下,隐藏着某些无情的线条,但那本来就是她预期中会看到的东西。他是个成功且富有的商人,不是吗?那么如果不具备任何无情的特质,他如何可能获致今日的成功? “说实话,江小姐,你实在比我预期的年轻太多了。我本来以为你的年纪要再大上一些的。”他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遐想。他说话的声音懒洋洋的,把他话中严苛的语意掩去了大半。 她的心往下一沉。“我工作得和任何年长的女人一样好。罗先生,我向你保证这一点。”她急切地说。面谈才刚开始,而他似乎已经作了决定。她可不能连试都不试就放弃了。她付不起! “你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工作吗?”他深沉的眼睛透过香烟的雾气盯视她。他脸上的神情是莫测高深的。 “介绍所的人告诉我,说这儿有三个小孩需要照顾,另外还有些一般性的家务——” “事实上,这个工作很繁重。”罗志鹏插口道,“你以前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吗?” “我照顾过小孩,也能把家事处理得很好。”她用上了每一分她所没有的自信,使自己依然笑得灿烂,“我相信我可以做得很好。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自己的能力。” 她知道自己逼得太急了。这完全不合她的本性。可是她需要这个工作呵!她可不希望:只因为罗志鹏认为她年轻而且能力不足,就让这个机会从她的指缝间溜掉。她鲁莽,因为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损失的了。 “你多大年纪了,江小姐?”那对深沉的眼睛从未离开过她,评估且好奇。有那么一秒钟,她很想扯他一个谎;但这念头立刻被她自已给否决了。 “二十四。”她简单地回答。看到他的眉毛微微挑起,她接着说:“但我不认为这宣判了我能力不足。事实上,对孩子们来说,这或者是一件好事呢。” 当他捻熄了烟头的时候,她也跟着屏住了呼吸。她会不会说得太多了?她会不会表现得太急切了?但是天啊,请你,给我一个机会!她凝视着他,暗色的眼睛因充满了不自觉的祈求而显得异常美丽。 “为什么这个工作对你而言如此要紧?” 她以为那只是她的想像。但那是真的:一抹柔和之意,软化了他那钢铁般的眸子,和那毫不妥协的嘴。 “因为工作不好找呀。”她轻快地说。 “那不是个回答。” 她沉默了一会,不能决定是不是要告诉他关于小豪的事。虽然机会似乎愈来愈小了,但是她如果得到了这个工作,总是得告诉他的。而,虽然她想都不敢去想,但她如果得不到这个工作,事实上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损失的了。 “因为我有个儿子,所以我需要这个工作提供给我的膳宿。”她说,身子绷得死紧,带着种奇特而天真的尊严。 罗志鹏审视着她。 “你的丈夫呢?你离婚了吗?” “我没有结婚。”她很快地说。是离去的时候了,她想。 “我想你最好多告诉我一些你自己的故事。”他柔和地说,燃起了另一支烟。 “那是——一大篇伤心史。”她轻声说,微笑着,对这个面谈居然还在进行而感到诧异。经验告诉她,在面谈时提及她自己是个未婚妈妈的结果,总是惨不忍言的。 “如果那是个很长的故事,也许我们应该先来点点心什么的。”他的话全然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而他的微笑看来如此真挚…… “唷,好,谢谢你。”希望燃亮了她的眼睛。她还有机会吗? 五分钟后,罗景光端着盘子出现了。放下盘子的时候,他对着江梦笙粲然而笑。本来他还想说点什么的,但是看了他老爹一眼之后,终于还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这个房间。 “景光好像很喜欢你。”罗志鹏一面倒咖啡一面说。 江梦笙受宠若惊,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们好像一见面就挺投缘的。”她紧张地啜着咖啡,意识到为了某种难以了解的原因,她真的还颇有希望的。只愿自己不要说错话就好了。 “到目前为止,你是第-个。”罗志鹏笑道,“他好像对其他所有的应征者都讨厌得要命。” 她微笑着没有说话。咖啡和小饼干温暖了她空乏的肠胃。她渐渐地放松了下来。不再那么紧张了。 “你的小孩叫什么名字?” “慕豪。我都叫他小豪。”一提到这个小男孩,她的脸庞立时因爱而焕出了光彩。 “他多大了?” “就快三岁了。” “请原谅我的好奇。但,小豪的父亲呢?” “他根本不知道小豪的存在。”江梦笙平板地说。“很典型的故事,对吧?”她咬了咬自已嘴唇,不愿去想及李均阳。不是现在,不能在她全心全意想获得这个工作的时候。 罗志鹏笑得很暖。“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不,我才抱歉呢。希望我方才不会太失礼。我只是……只是不愿意去想及我和……小豪的父亲共处的时光。”唉,她实在坦自得一塌糊涂。 “我懂。你现在住在哪里,在做什么呢?你说你有照管小孩的经验?” 江梦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真的是……说来话长。” “那就从头开始吧。”他微笑着建议。 “嗯,在小豪出生以前,我是-家广告代理商的秘书。但他出生以后,我只好辞职,同时搬出我的住处。所以我那时也没有地方可去。” “你的父母呢?他们不能给你任何帮助吗?直到你能安定下来为止?”他的话里有着明显的震惊。 江梦笙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妈在我专五那年死了。她死前病了很久,把仅有的一点积蓄都给花光了不说,还留下了一笔债务。我只有把她留下来的公寓卖了还债。还债以后倒还剩了一点钱,可是那也只够维持到我专科毕业、找到工作为止。至于我父亲……”她秀丽的小脸上现出了苦苦涩之色,“他在我妈死后,很快就又结了婚,搬到高雄去了。我和他是从来不亲的。自从我妈病了以后,他就更少回家来了。我想是,他一直恨我们拖累了他吧。你知道,他是个海员,一直要的是那种浪漫不羁的日子。我一直奇怪他为什么还要结婚,也一直奇怪我那——新妈妈怎么受得了……”她顿了一顿,简单地说,“总而言之,我和他的关系就是这样。我根本想都不曾想过要去投奔他。” 她的声音里并无自怜之意。对她而言,父亲一直是个陌生人。从孩提时候起,他便一直冷淡疏远,与她们母女两人无甚瓜葛。更何况她不用想也知道,要是父亲知道自己未婚生子,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败坏门风,无耻下流”,或者还算是骂得轻的了。她从来不曾要过他的爱,自然也不会去要求他的怜悯。虽然,丧母之后,发现自己在人世上竟是如此的孤独,对她而言仍然是一件可悲的事。但她毕竟还是用自己的双脚站起来了。她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生活,有了足以维生的工作,租了一个小而舒适的房间,以及不久之后与李均阳的相遇…… 她猝然间惊醒过来,用尽了每一分意志力将他逐出脑海。他棱角分明、充满魅力的面孔,他温柔得教人心碎的笑容,他利得像鹰的眼睛。该死,她不能想他。 “那么你当时怎么办呢?”罗志鹏温和地催促。 “嗯,当时的情况是,我的房租契约上写明了:屋子里不能有小孩,而我怀了身孕的事是怎么也瞒不住的。还好我一位朋友的朋友,住在台南的,正在为他们的孩子们找保姆,所以过去两年里我一直待在她的家里。”她悲伤的皱了一下脸,“但是现在,她和她先生离婚了,必须搬到一间比较小的房子里去,自己照顾小孩。她既没有地方、也没有钱好让我留下。所以我就失业了。我目前暂时和一个朋友住在一起。但你可以想像得出,这不会是个令人满意的状况。她的公寓很小,而我给她带来的麻烦可实在太多了。”她中止了叙述,苦笑了一下,“听起来很可怕,是不是?好像是连续剧里的情节。不过,我已经警告过你了。” 她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她曾有的艰苦状况。自从有了小豪,她生命中最困苦的阶段就开始了。李均阳已经永远离去,而她不止失业、无家可归,还近乎一文不名。而今只稍一想及,她仍然止不住要颤抖。 “其实并没有听来那么糟。”她谎称道。笑得有点尴尬,“而且那教会了我靠自己的力量站稳脚步,也并不是一件坏事情。你说对吧?” 罗志鹏笑了,眼晴里有着真挚的愉悦:“我想这个中甘苦你应该比谁都明白。而我欣赏你的坚强。” 江梦笙耸了耸肩。她暗色的眼睛虽然明亮,却是充满防卫的:“好了,罗先生,现在你已经知道我整个不光荣的过去了,请你告诉我:我到底是不是有机会得到这个工作?”她真是钝得教自己吃惊。而她已经告诉他太多了。她从来不曾如此轻易地向陌生人敞开自己过。身为一个带着小孩的未婚妈妈,她早已学会了护卫自己的隐私。人间世上,不问青红皂白就对人乱加抨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而她竟然在见到罗志鹏半个小时之内,就把自己的平生大概都给说了出来!虽然他身上有一种坦白的气质,但她还是恐怕自己吐露得太多了。她觉得尴尬。 她审视着他的脸.怀疑自己为什么表白得如此之多又如此之容易。这在以前的面谈里从来不曾发生过,从来不曾。她通常是连自己私生活中最小的细节都不肯说的。“也许我比我自己所了解的还要绝望。”她叹息着想,“也许只因为我需要这个工作,我就特意把自己的生活说得悲惨万状,冀望他能同情我?” 罗志鹏慢慢地吐着烟圈,一面眯着眼睛看她。而后他突然笑了。结论出来了。 “这个工作是你的了,江小姐。试用期三个月,如果你在这三个月中表现良好,就可以一直待下来。”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及自己的幸运。“真的吗?”她呆呆地问。 “真的。”他微笑。 “你是因为同情我才给我这个工作吗?关于我的生活——” “我雇用你是因为你能胜任这个工作。”他坚定地说,“因为你诚挚坦白。因为我喜欢你,我的儿子也喜欢你。也因为我需要个人尽早来帮我。可以了吧?” “可以。”江梦笙微笑了,好容易才克制住自已不从椅子上跳起来拥抱他。过去几个星期的紧张消失了,留下来的是全然的狂喜。她必须设法集中精神,才能继续听他说话。 他提出来的薪水对她而言简直是天文数字。她当然立刻就同意了。 “你会有自己的房间,不过你必须和我的家人共同生活。你已经见到景光了,他是老大。还有十岁的景安,六岁的景强。煮饭烧菜及清洁工作由张嫂负责,你不用管。”他轻快地说,“由于生意的关系,我必须经常旅行,所以我需要找个人在这儿替我照顾孩子们——” 他们两人同时听到了门上细小的异声。 “景光,进来!”罗志鹏的声音里带笑意。 门慢慢地开了,罗景光露出脸来,嘴角挂着一个奸奸的笑容。 “显然我不必再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了?”罗志鹏对着自己的儿子微笑。那男孩正瞧着江梦笙,“你得到这个差事了哦?” 她点头。“对,我得到这差事了。” “好棒!那你几时开始工作了?” 她转向罗志鹏,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 “尽快。”他简单地说,“这个周末以前可以吧?” 她只有几件行李要收拾,那花不了多少时间的。“这个周末以前可以。” “好极了。此外,以后大家都叫你梦笙吧?‘江小姐’听来怪别扭的。” “好。”她微笑了。她也喜欢这样,这感觉起来亲切多了。 接下来的那个小时过得飞快。江梦笙见到了张嫂,一个瘦削慈祥的妇人。张嫂带她参观整个家。这房子大而且美,十分豪华。她自己的房间光线明亮,通风良好而宽敞,很够让她和小豪住了。不过她没遇上景安和景民。景光告诉她:景强在朋友家玩、景安则到老师家中去上钢琴课去了。 罗志鹏一听说她是搭公车到这里来的,立刻坚持要送他回月梅的公寓去。他并且答应,在她搬进来的那一天派人去接她。 当她坐在那大车前座里朝台北开回去的时候,江梦笙简直有些晕晕陶陶的了。整个下午的事就像是一场梦,而她老觉得她下一分钟就会醒来,发现自己依然失业。于今想来,那个面试仿佛成了一桩很简单的事了。毕竟工作已经是她的,而她和小豪又重新有了未来。 回到家的时候,她的好友纪月梅正在门口等她。“怎么样可怎么样?”她急切地问,“开着那辆拉风得要命的车送你回来的是不是就是那个罗志鹏?过程如何?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江梦笙笑了。在她好友停下来喘口气之前,她根本插不上口。 “没错,那就是罗志鹏;也没错,我得到这个工作了。我这个周末开始上班。” 两个女孩子相拥相抱,一路舞进公寓里去。小豪正坐在地上玩塑胶火车,一见到妈妈进来,清澈的眼睛立时发亮,笑得好不开怀。但是当火车绕回来的时候,他的注意力立时回到他的玩具上头去了。 江梦笙亲了亲他柔软的脸颊,然后接过纪月梅递过来的茶,浅浅地啜了一口。她们两人在窗边的餐桌旁坐下。几个小时以来,她首次让自己放松下来。 “快说呀!”月梅急得很。 “那房子好漂亮。”江梦笙告诉她,“但我原以为我得不到这个工作了。他一见到我,就告诉我说他想要个年纪比较大的人。眼见这个工作机会渐渐溜掉,我实在没有法子,只好把小豪的事告诉他。好奇怪,在那以后一切都好转了。”她摇了摇头,满脸的不可置信,“我到现在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月梅真挚地笑了:“我真为你高兴。老实跟你说,过去那几个星期里。我真为你担心死了。还好,一切都好转了。你变得那么紧张,那么苍白,真看得我难过得要命。” “噢,月梅,你不需要烦恼的呀,有些事是注定会好转的——现在不就是了么?”梦笙笑着,因月梅的关怀而深受感动。 她们两个同年,早在学生时代就是好朋友了。月梅高挑苗条,性格激烈有力,又是出了名的才女。早在学生时代,她的浪漫故事是全校最多的。而她也真做得出教每个人都瞠目结舌的事——一毕业就结了婚,结婚没有好久又闪电般地离了婚。她总是说,因为结婚的时候,两个人都还太年轻了。 在三年的秘书生涯之后,月梅再也受不了办公室生活,决定自行闯荡——她最近刚刚辞去了工作,专心于写作。在江梦笙的保姆工作结束的时候,她给了这母子两人一个栖身之地。并且也因为她在家里工作,当江梦笙外出寻找工作的时候,她很乐于照顾小豪。但这公寓这般小,而月梅需要安静的空间。梦笙是非常感激月梅的,但她唯一可兹报答的,只有尽速搬离此地。这也是她如此急于找工作的理由。 “我知道我们要作什么了。”月梅突然说,“我们来庆祝。咱们今晚出去吃饭。我可以请隔壁的王妈妈来照顾小豪。你知道她一向就好喜欢他的。而你需要出去轻松一晚——你几百年没出去过了吧?” 江梦笙点了点头,因这期待而兴奋。真的,她有好几个礼拜没出去过了。不止是因为她对未来如此忧虑,以致于无心玩乐,也因为她必须省下她手边有限的金钱,以防万一。 “那么,”她说,“我请客。我要好好地谢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 月梅高兴地笑了:“我接受。” 王妈妈高高兴兴地过来了,不到八点,小豪已经乖乖地睡在床上。江梦笙洗了个澡,换了身黑色丝质洋装,上了点妆,又把她的黑发刷得发亮,让它蓬松地垂了下来,绕在她细致的脸蛋两旁。并不是自夸,她知道自己看来很美。黑丝洋装里的身体玲珑而诱人,她的面庞雪白而细致,她的嘴唇丰满而柔和。 她们坐着计程车到东区去,找了家十分高级的法国餐厅。她们在酒吧里啜着饮料,梦笙又把面试的情形说了一遍。虽然已经说过了,但这是一桩这样的好事,每次说都还是很兴奋。 “幸运的姑娘,”月梅羡慕地说,“那个罗志鹏看来很有男子气概呢。”梦笙忍不住好笑,知道月梅的诗人气质又发作了。 “嗯,他是很迷人。”她实事求是地说,“不知道他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上帝,你从来不看报的吗?”月梅不敢置信地说,“不过几个星期以前,所有的花边新闻都在说她呢!” “什么呀?”梦笙一点概念也没有。 “杜绫呀!你对这个名字该有点印象吧?” 江梦笙皱起眉来想半天:“你说那个模特儿?她是罗志鹏的太太?” 纪月梅点了点头,一脸孔的忍耐有加:“是啦。她现在正和那个小白脸歌星在香港呢。这桩丑闻已经延续好几个礼拜了。你呀——有时你真是钝!” “我对这种事情从来不碰的。”江梦笙心不在焉的说,“所以我一点概念也没有。那些可怜的孩子!他们怎么受得了这种日子?” “但他们还是幸运的。现在有你来照顾他们了。”月梅温柔地说。 梦笙因她的赞美而微笑了,但她的心思还留在杜绫身上。她是现在港台两地最红的模特儿,抢手得要命。早在她和那个男歌手双双飞往香港之前好几个礼拜,有关他俩的谣言便已经满天飞了。照片上的杜绫艳光四射,实在很难将她和自已今天下午去面试的那栋房子联想在一起,更难想像她和罗志鹏及孩子们住在这栋房子里的情形。她是光芒万丈的,遥不可及的,不真实的,简直无法想像她和现实平凡的人生有任何瓜葛。 餐馆里灯光柔和。一个皮肤黝黑的侍者有礼地为她们带位,给了她们一本皮革封面的豪华菜单。 整顿饭里,她们都在谈月梅的书,以及梦笙的搬家计划。菜肴很精美,服务很周到。喝完咖啡以后,江梦笙一面因月梅的笑话而笑个不住,一面将她丝般的长发拨到耳后去。就在此时,侍者领着个男人来到她们对面的餐桌上。她不经意地看了那男人一眼,而后死一般的冻结在当地。李均阳!小豪的父亲!她此生唯一所爱,她此生唯一所恨。有那么一刹那间,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她的手指在精致的咖啡杯上握得死紧,笑声和笑容同时自她唇边逝去。 她有三年没见到他了,也从来不曾想过要再见他。而今他就坐在离她数尺之外,而她竟然无法移开自己的眼睛。他是一个人来的,虽然桌上摆了三组餐具。他一点也没变,否则她不会看不出的——她对他的脸孔太熟悉了。浓密的黑发自他骨格坚硬的脸往后梳,线条优美的嘴饱满而温暖,一对慑人心魄的眼眸可以闪着冰冷的光芒,也可以柔和得将人融化。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权势、财富以及老于世故的优闲。江梦笙的心脏又开始狂跳,震耳欲聋。她带着惊惧凝视着他,惊骇地察觉到:每回看着小豪的时候,她其实都在不自觉地想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这项认知几乎使她作呕。他们两个人实在是太像了! 而后血色渐渐回到了她的脸上。虽然她的双眼仍然离不开他。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出现?为什么偏偏是今晚?她得到工作的喜悦,她与月梅共享的时光与美食,在看到他的那一刹那起,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剩下的只有愤怒、痛苦和憎恨。噢,他真是我命里的魔星! 仿佛是意识到她专注的凝视,他突然间偏过头来。他冷静的眼睛遇上了她。刹那间的空白之后,他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震惊和不信。他认出她来了!在那刹那之间,天地万物仿佛都已不复存在。他们凝视着彼此,谁也无法将眼睛移开。江梦笙的胃紧缩而痉挛,好像有人在她肚子上揍了一拳一般。那样的凝视仿佛闪电交错,可是他的眼神深不可测,有着全然的空白。几乎像镜子一般。 “怎么了,梦笙?”月梅注意到她脸上僵直而震惊的表情,担心地看着她。但江梦笙嘴里发干,喉咙发紧,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梦笙!”月梅有些急了,声音提得更高,“你不舒服吗?” 江梦笙设法摇了摇头,将自己双眼自李均阳脸上移开。而后注意到那个正向他走去的女人。 李均阳微笑着起身迎接她。她约莫六十岁了,纤瘦而优雅,年轻时想必是非常美丽的。她的衣着华贵,一头转成银灰的头发白得非常耀目。 如果不是因为震惊过度,江梦笙会对她很感兴趣的。但现在……“我……我想走了。”她好不容易自麻痹的双唇间挤出一句话来。 “怎么了了?”纪月梅皱起了眉头。 “李——李均阳。” “什么?他在这儿?” “就坐在你后面。”她痉挛地吞了一口唾沫,手颤脚颤地站起身来。她不要、也不能再呆下去了。不管他对她这样的自餐厅里逃出去作何感想,她总之非走不可! “对不起,月梅,我真的很抱歉……” “等一下,我跟你一起走。”纪月梅抓起皮包,站起身来,很快地偷瞥了坐在她们身后的男子一眼。 江梦笙已经半走半跑地向外走去了。然而即使是在这样的混乱里,她仍然清楚地意识到;李均阳一直在看着她。那不带任何感情的视线几乎穿透她的身体,逼得她越走越快。她混乱得什么都不能想了。 月梅替梦笙拾起她忘在桌上的手提包,走到柜台去付了帐。叫来了一辆计程车,把站在门口呆若木鸡的梦笙塞进车厢里,吩咐司机往她们住的公寓驶了回去。 “你还好吧,梦笙?” “还——还好。”她勉强地说,“只是吓着了,如此而已。在这么多年后忽然又看到他……”她的脸热辣辣地燃烧起来,“我真不该那样落荒而逃的。看我把自己弄成了个什么样的傻瓜,又把你的晚餐给弄砸了。可是我……我真的没法子再待在那里。我很抱歉,月梅。” “没关系,反正我们也已经吃饱了。”纪月梅温和地说。 梦笙知道她很好奇。关于李均阳的事,她从不曾和她说过。当然,她和李均阳开始交往时的事,月梅是晓得的:她也知道李均阳是小豪的父亲——只要是见过李均阳的人,没有谁会怀疑这一点的。他们两个实在长得太像了!但她对梦笙和李均阳分手的细节一无所知。倒不是她不好奇,不曾问,只是对梦笙而言,那样的往事带给她的痛苦实在太深也太剧,实在无法勉强自己去回忆。有好长的一段时间,她根本是一看到李均阳相似的背影、听到与他相像的声音就会惊跳的,更不用说去提及他的名字了。在此情况之下,善感如月梅,又怎能逼着她吐露这摧心裂肺的往事?而后事过境迁,最好的办法似乎就是让这段往事深埋心底,谁也不曾再提李均阳这个人了。又有谁能料到,这世界居然这般小! 梦笙长长地叹息,将头埋进自己双手之中。 蓦然间,一个念头闪电般地击中了她。“月梅,我不要李均阳知道小豪的存在,绝不要!答应我你会守口如瓶,啊?”她要求着。身体急切地前倾。她的眼睛大而焦切,充满了祈求之意。那支离破碎的情感支配了她所有的言行,她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纪月梅大为震惊,眉头不觉拧成一团:“你是说李均阳一点也不知情吗?” “他不知道,我也不希望他知道。” “梦笙,难道你不觉得——” “早在小豪出生以前,他就已经放弃了我们母子了。他对小豪一点权利也没有。所以他不必知道。不,他绝不能知道!”她的声音冷如霜雪。但月梅太了解她了,深知在她那冰冷的陈述底下隐藏着的,是已在崩溃边缘的脆弱。她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别担心,我不会告诉他的。”她斩钉截铁地保证。 梦笙身体整个松弛了下来。“谢谢你。”这是她仅能出口的话了。这一整天里发生的事已经掏空了她。回到公寓的时候,她差不多只剩得了一个空壳子。看过小豪之话.她立即筋疲力竭地倒在自已床上,沉进了极其不稳的梦乡中。梦里满是李均阳棱角分明的脸。 第二章 遭遇 第二天,江梦笙开始收拾她和小豪的衣物。但是工作的时候,李均阳的影子一直徘徊不去。昨晚的猝然相逢对她而言是个太大的震惊,使她想起许多久欲遗忘的往事。她应该因自己能够再度工作而感到高兴的,而且这对小豪也好:他可以有孩子伴,也能在罗家那广大的花园里纵情跑跳。对一个都市小孩而言,这可不是普通的奢侈!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瞧了小豪一眼。这个小东西正对着自己唱歌,小小的眉头因为用心过度而紧紧地皱在一起。他实在可爱,只是有时太吵——难为月梅忍受了我们母子俩这么些日子! 想到这里,梦笙轻轻叹了口气。是啊,难为月梅忍受了我们这些日子!我们这一搬家,对月梅只有好处。她又可以安安静静地工作了。这不是很好么?每件事都解决了,我应该感到高兴的,她对自己说。但她只觉得又倦又累,并且沮丧得要命。 这天下午,他带小豪到邻近小公园去玩。这是他每天的例行公事——把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整天关在家里是太残忍了。何况他也可以借此让月梅休息。母子两人坐在温暖阳光下的草地上,看着其他的人玩耍休息。有个中年太太正在遛狗,不远处还有一对父子在放凤筝。 小豪侧了侧头,转向他的妈妈。“那个小孩在和他爸爸玩。” “是呀,宝宝。”江梦笙微笑道,将他额前一绺头发拨开。 “那我为什么没有爸爸呢?湘湘和弟弟也都有爸爸啊。”湘湘和弟弟是她以前在朋友家照顾的那两个小孩。 她因他孩子气的问话而痛苦了。她能跟他怎么说呢?而他还在等待她的回答。他清澈的眼睛凝视着她。呵,天,李均阳的眼睛! “并——不是每个小孩都有爸爸的。”她终于这样说。 这是个很“菜”的回答。小豪的眉头皱起来了,准备问更多的问题。她连忙设法转移他的注意力,说要给他买个冰淇淋。这个手段很欠光明正大,她悲伤地想;可是他还太小,没有法子了解事实真相的。他无法了解他的父亲根本不在乎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有他。 小豪的年纪愈大,问及自己父亲的时候就愈多。她迟早得告诉他真相的。这是个一直潜伏在她心底的隐忧,而她也一直刻意将之推开。如果他大了,会不会去找寻他的生父呢?想到这里,她的思绪飘向了李均阳。她设法制止自己,但是一点用也役有。 昨晚见到他完全是个意外。那根本没有意义的,而她也不会再见到他。她狂乱地说服自己。虽然,心底有个极小的声音在提醒她:对李均阳而言,没有什么事是偶然的。他拿的都是他要的。“偶然”在他的生命里没有立足之地。 即使是现在,她仍然清楚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仿佛那是昨日才发生的一般。 当他来拜访她的老板连进昌的时候,她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和电脑里的一批资料奋斗着。李均阳刚刚成为这家广告代理商的最大客户,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连进昌为此兴奋得不得了。但江梦笙正忙于工作,压根儿没注意到他的到来——直到她偶然抬起头来,正看他走进这间办公室,关上了房门为止。 “你好,”他微笑着,“连先生在吗?”他一面等着她的回答,双眼同时赞赏地扫过她。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带着洞人肺腑的明澈,仿佛在这一眼之间便已将她看穿了一般。 她当然立刻就认出他来了,可是她从未在这样近的距离里看过他,也从未与他正眼相望过。那对眼睛带给她的震撼是她绝未预料到的。“他……现在不在办公室里,李先生。不……不过他随时可能回来。”即使用尽了全力去控制,她仍然感觉得出自已的声音隐隐发哑。天,她到底是怎么了? “那没关系。我等他。”他微笑着说,闲闲地坐进她办公桌对面那舒适的皮椅子里。 他的存在使她慌乱。荧光幕上画面乱闪,跑出来一大堆不知所云的资料。她瞠目结舌地看着荧光幕,不知道自己方才到底都按了些什么键。该死的,这个人怎么会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压力呢?她试着忽略他,专心于自己的工作,徒劳地试着把该有的画面给弄回来。 “你不介意我抽根烟吧?”他的声音使她惊跳,红潮涌上了她的小脸。她抬起头来看他。 “不,当然不。我替你倒杯茶好吧?”笨,她早该问了。 他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你。” 她急忙低下头去,却又忍不住要偷瞧他。他悠闲地燃起一根烟。慢慢吐出一缕白烟来。他的衣着精致,品味高超;他的眼睛深沉,充满智慧;他的脸英俊如雕像,他的身材高大而匀称。他的吸引力明显得不容忽略。这使得江梦笙身不由已地一直偷看他。 他突然间转过脸来,他们的视线再度相遇了。江梦笙脸红心跳,立即将视线别开,像一个偷糖吃却被当场逮到的小孩。而他忍不住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低沉而弓队,深深地撞进她心灵深处。 “江——江梦笙。” 李均阳站了起来,懒懒地走向她,注视着她天真的大眼不安地转动,俏脸涌起一阵薄薄的晕红。他在桌沿坐了下来,眼神深沉而专注。 她死命地低着头,心中如小鹿般乱撞,心里头一千一万个希望他快些走开,但又不希望他走开。老天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快要不能呼吸了! “你很美,”他突然说。这句突如其来的赞美惊得她立时抬起眼来,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的眼睛几乎要着进她的灵魂深处,而他的声音温柔似水:“非常非常美。你自己知道吗,江梦笙?” 红潮涌上了她的脸。她无言地盯视着他,眼神受伤而困惑。 仿佛是看出了她的不信,他再度微笑了:“我不是开玩笑的。你真的很美。”顿了顿,他石破天惊地问出了下一句话,“和我一道吃晚餐好吗?” 江梦笙的眼睛睁大了,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这个男人真的邀她去吃晚餐吗?她没有听错? “你今晚有空吗?”见她沉默不语,他追问了一句。 “有的,可是……可是你为什么邀我呢?”话一说完她就后悔了。多笨的问题!她为什么不能表现得成熟一点儿呢? 但他并没有笑她,只是庄重地说:“因为我想进一步认识你。” “我不懂……你大可邀任何其他人……” “但我邀的是你。” 江梦笙凝视着他,因他的邀约而困惑。但是,呵,和眼前这个人一道进餐,对她而言,实是一个无与伦比的诱惑。她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 “谢谢你,”她说,“我很愿意和你一道用晚餐。” 事情就这样安排定了。而后他们随意聊天。李均阳逗得她发笑,抚平了他对他的紧张,一直到连进国自紧急会议中回来为止。她的老板伴着李均阳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一直不停地道歉。而江梦笙则被留在她的工作岗位上,既喜且惊。 而今,当然啦,她已明白自已当年有多么傻,竟会接受那个邀约。听到他低沉的赞美时,她早该远远逃开的。即使当时的她只有二十岁,也不应天真到那种地步。她怎能以为李均阳那样的男人真会对他感到兴趣?像他条件那样优渥的男人到了三十余岁还未成家,想必已是情场高手,怎会将他这样的青苹果看在眼里呢?然而这些事后的先见之明有什么用呢?早从他们第一次见面起,一切便已经太迟…… 即使阳光暖热,她还是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这一下使她的注意力转回到小豪身上。他已经吃完了冰淇淋,看来疲倦而易怒。她将他放在婴儿车上,慢慢推回公寓去。整个早上盘旋不去的孤寂又已乌云般涌回她心里,填塞得没有一丝空隙。 月梅已经在准备晚餐了。她喂小豪吃过晚饭,替他洗过澡,送他上床,然后帮着月梅安排餐桌,准备吃饭。月梅一直很安静,若有所思;梦笙以为她正在想她的书,所以不以为意——一直到吃完水果之后,月梅突然说: “你带小豪到公园里去的时候,李均阳打过电话来。” 江梦笙抓紧了手中的汤匙。“他——找我吗?” “还能找谁?” “他怎会知道我和你在一起的?”那天晚上是她三年来第一次见到他,而他竟然已经知道她住在那里了! 月梅耸了耸肩,面有愁色。“我不知道。他反正就是晓得了。” “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你出去了,问他要不要留个话。他说他会再打来。” 江梦笙将头埋进掌心里。她不能了解:为什么他会想和她说话。三年以前,他已经表示得那么清楚,他们间已经结束了。除非他知道了小豪…… 她痉挛地吞了一口唾沫:“你……没有提到小豪吧?” “当然没有啦,我答应过的。” “我无法想像他要什么。我们间根本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她摇了摇头,而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月梅,帮我个忙好吗?如果他又打电话来,告诉他说我不住这儿?也别给他罗志鹏的地址?” “这不成问题啦。可是……”月梅迟疑了一下,说,“可是你确定你说的是真心话吗——关于不让李均阳知道小豪的事?” 她站起身来,在房里绕了两圈,才慢慢地道:“月梅,我知道我有很多事不曾和你说过,难怪你会有这种怀疑。可是你要知道,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说我怀了孕的事,他已经表示得非常清楚,我们之间已经完了。他根本不想知道。而且那时我发现……嗯,我发现他一些……这样说吧,我不再信任他,也不再想见他了。我也不想他知道小豪的存在。他对小豪没有一点权力。等小豪大些了,我会向他解释一切;而他如果想见自己的父亲,我会让他去的。但是现在,如果李均阳愿意,他绝对有能力将小豪从我的身边带走,这我知道得很清楚,而我绝对无法忍受失去他的痛苦。他是我的一切。”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泪光,“我知道小豪需要个父亲。而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正确……但我确实知道李均阳会带来麻烦。你能了解吗?” 月梅叹了口气,轻轻碰了碰梦笙的手:“我懂。只是你不觉得自己太杞人忧天了吗?我是说,既然那个李均阳是个不负责任的花花公子,我想他是根本不会在乎自己有没有儿子,或者自己儿子是死是活的。” 梦笙迟疑了。真的,她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呢?或者是,在她内心深处,仍然不能相信他会冷血到这种地步?“我不知道,月梅,”她终于说。“他也许根本不会在乎小豪,但我……我怎么能冒这种险?” 月梅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也对。”她说,“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反正我是你这一国的。” 几个小时之后。当她们看电视时,电话铃响了。梦笙就坐在电话旁边,本能地伸出手去拿起话筒,然后僵在那里。无言地将话筒递给月梅。 “喂?噢,抱歉。江梦笙不住这里。”月梅的声音平静无波,“李先生——”她耸了耸肩,放下了话筒,“他把电话挂了。”她说,扮了个鬼脸,“他一定知道我在撒谎。” 梦笙打了个冷颤。“他生气了?” “当然哪,但他还能做什么?” “他到底想和我说些什么呀?”她再一次大声地问自己。 月梅再一次地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但他是个很有决心的人,如果真的想见你,迟早会找出办法来的。” 梦笙叹息了。“我想我一直是知道的,只是一直逃开,拖延时日。很笨,是不是?明知那一点用也没有。” 李均阳是有决心的,顽强的,充满魄力的。他总是能够得到他想要的。总是能。如果他想见她,那么她迟早得面对他。将他推开只能更加强他的决心而已。她清楚知道这一点。只是她需要时间作好心理准备。三年是段很长的时间,何况她还有小豪要加以考虑。而,即使她心思紊乱已极,有一个念头却始终清晰:绝不能让李均阳知道小豪的存在。 上床时候,她仍然满心困惑且忧虑,再度失眠。第二天早上,连续失眠的痕迹在她脸上显出来了:肌肤苍白、眼下有了黑圈,他整个人焦躁而易怒。 小豪感觉到妈妈心情不对,整个早餐时间里异乎寻常的阴沉、别扭。到了中午时分,江梦笙的神经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下午一点,纪月梅和人谈完了工作上的事回到家来,只看了江梦笙一眼,立刻把小豪接收了过去。 “下午我来照顾他。”她坚定地说,“你为什么不出去走走?那可以让你脑袋清醒清醒,心情平静平静。” 梦笙满怀感激地笑了。“天哪,月梅,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不知道。” 天气依然炎热。所以她换上了牛仔裤和无袖裨棉质上衣,沿着公园闲逛,享受脸上温暖的日照,以及独处时的自由。她的紧张慢慢地消失了,肌肉也渐渐放松下来。 专注于她自己的思绪里,试着理清自己混乱的情绪,以致于她一直不曾注意到那开到她前面的黑车,以及车里那高大的男子。那男子自车座上滑了出来,绕到车前去,懒懒地倚在车盖上头。他的双臂交叠在胸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她的头抬起来,而后死一般的站定了身子。 “嗨,”李均阳冷冷地招呼她。他眯起的眼睛评估地扫过她,“我们终于碰面了。” 她在恐惧里无言地瞪视着他。他一点都没变,三年的岁月在他身上不曾留下一点痕迹。她强迫自已注视着他的眼睛,奋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但她读不出他眼里的神情。一丝一毫也读不出。 “没有话要说吗?”他讥嘲地问。 “我有什么可和你说的?”她冷冷地问,在最后一分钟里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因他仍然对她有着这样的影响而恨他——即使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即使她已经知道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四下张望着,寻找着可资逃跑的道路。 李均阳轻易地看穿了她的企图。因而微笑了。“在我们谈完话以前,”他说,一种绵里藏铁的声调,“你哪里都不去。” “谈话?”她不可置信地说,“你我之间有什么好谈的?” 他笑了。虽然,他的眼神森冷难测:“三年是段很长的日子,亲爱的梦笙,我们要谈的事太多了——往日情怀应该是个很好的开始。” “你竟敢——”江梦笙被激怒了,但立即吞回了她愤怒的言辞。和这个人争论是毫无意义的,更犯不着和他针锋相对。他的言辞是一项致命武器。以前连进昌和她说过的话,突然间掠过她的心头:“李均阳的舌尖可以杀人。所以你最好是小心一些。即使是遇到像你这样甜蜜天真的小姑娘,他也不会心软的。”多么奇怪,她竟会在此时想到这些事;而这话又是多么真实!她苦涩地想:她可不能说自己不曾被警告过。 “我竟敢怎么样?”那抹讥嘲的笑意又在他嘴角浮现了。她真想一巴掌打掉它。 “别来烦我!”她啐道,扭转了身子就想走。 “不成,不许走!”他扣住了她的手臂。虽说抓得不重,他掌握中那无穷的力量却是蓄势待发的,警告着她不许挣扎。 “你做什么?放开我!”她惊叫。 “拜托你不要这样孩子气好不好?”李均阳咬牙道,一点也没有放开她的意思,“我又不是要绑架你!” “那你到底要做什么?”她不稳地问,试着控制住自己的害怕和紧张。 “你吃过饭了没?” 这是个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问题,而他居然在微笑。 江梦笙困惑了,但她老老实实地说:“没有。干嘛?” “我们可以一起吃中饭。”他说。但那平静的声调后暗藏着警告。 “别开玩笑了!”他的厚颜无耻使她如此震惊,以致于回话时漫不经心。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知道自己已然激怒了他。 “我保证我不是在开玩笑。”他的嘴角不耐地抽紧,抓在她手臂上的五指已然紧得叫她发疼。她试着将手抽出,但没有成功。“放开我!”她怒道,再顾不得他们站在交通要道的人行路上,任何人都可以听到他们的争吵,“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我也不要和你一道吃饭!” “你这个不懂礼貌的、难缠的小鬼!” “你期望什么?”她反驳,因他冷静的讥嘲而受伤,因自己的泪水涌进了眼中而愤怒。他利用了她,抛弃了她。毁了她的生活。而现在,在三年的沉寂之后,他竟然敢站在这里,若无其事地建议她和他一起吃中饭! “这话什么意思?”他哑声问。 她低下了头,掩藏起那双背叛自己的双眼。说话要小心。盛怒中不轻意说出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泄露小豪的存在。李均阳精明的脑袋是不会错过任何细节的。 “什么意思也没有。”她很快。“拜托,李均阳,让我走。这根本没有意义的。我们之间根本无话可说,而且——” “正好相反,我认为我们之间可谈的太多了。你可以自己选——是和我一起吃饭呢,还是让我把你扛回公寓去。我们总之是要谈的。而且你的朋友纪月梅大概还不致于如此不友善。”他平静无波地说。而,当他提起要扛她回公寓的时候,惊慌淹没了她。她叹了口气,眉间写满了挫败。 “三年后的现在,我们总可以文明些吧?”见她默然无语,李均阳懒懒地说。 “好,我和你一道吃午饭。”她钝钝地说。这是她最不愿做的事,但她已经被逼到了死角,别无选择。她的脑子里忙乱不已,却是怎么也想不出李均阳要和她一道进餐的理由。 这实在是——神秘而恐怖。 “怎么啦,和我一道吃饭比死还糟啊?”他温和地取笑她,放松了他紧抓在她臂上的手,领着她向他的车子走去。 她没有回答。他可以逼她和他一起用餐,但不能逼她做个文明人。静静地滑进车子里,她只觉得车门关上的时候,仿佛有某种命运,正如车门般相逼而来。 “我三点以前要回去。”当他坐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僵僵的说。他坚硬的大腿轻微地碰了她一下。但就在她像只受惊的猫般躲到一旁,将自己挤到车门边去以前,他已经移开了。 “如你所愿。”他的声音里不带感情,但他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抓得死紧,车子以惊人的速度冲了出去。 二十分钟后,他们已经坐在一家豪华餐厅的隐蔽角落里。这家餐厅她向来是仅闻其名,从未奢望过自己真能踏进一步的。 “我的衣服不对,”她看了自己破旧的牛仔裤一眼,对他说,“我们为什么不换家比较小、比较便宜的地方去呢?” 李均阳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这里比较隐蔽。”他说,“想喝点什么吗?” “柠檬汁。”她小声地说。她其实根本不饿,而且已经打算这么跟他说了,但却又改变了主意,点了个沙拉。那沙拉说不定会把她给哽死,不过,她绝不让他知道;见到他的面,对她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一个温和有礼的侍者前来侍候他们点菜,对着李均阳李先生长、李先生短的,兴奋殷勤。很明显的,他是这家餐厅的常客,而且小费一定给得很多。她一面凝视着自己的指甲一面想,总算还不曾带她到他们正在……正在什么?当她“以为”他们正在热恋的时候?她的嘴角浮起了一丝苦笑。 李均阳正凝视着她,几乎像是读穿了她的心思一般,他的下巴抽紧了。 “你瘦了。” “嗯。”她听见了他的话,但并没有抬起眼来,所作的回答也很冷淡。 “但你仍然很美。只是看来脆弱而易受伤害。” “我并不脆弱,也并不容受伤!”她尖锐地回答,一心希望他不要再用这种方式和她说话。 “你的发型也变了。”他深思着,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我记得以前你留的是短发,烫出了几个大波浪。” “李均阳,拜托……”她窘得脸都红了。 他凝视着她,而后笑了:“抱歉,我使你觉得尴尬了。” “确实。”她因他的道歉而惊讶,脸再次地红了。她机械性地喝着她的果汁,开始希望那是地杯酒,以便抚平她的紧张,“如果你想和我谈谈,也许你该为向我解释: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我,为什么坚持我和你一道用餐。” 他燃起了一根烟,动作自在而优雅。“我想是,那晚你从餐厅里逃出去的情况引诱了我。”他说,慢慢地吐出了一口烟。 “我没有逃走!”她自卫地说。 “你逃了。你一见到我就逃走。” “我不需要向你解释什么。” “当然。”他的声音平静得太过。而他的嘴角带笑。 江梦笙一仰脖子将果汁喝了个干挣,仿佛那真的是一杯酒。那样逃走真是笨得可以,她早该知道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了。 “这没道理。我从餐厅里逃出去为什么会引诱了你?”笨,她提这码子事于嘛? 李均阳扬了扬眉。“为什么不?女人跑得愈快,男人追得愈凶。这是生命的基本法则,我想。”他讽刺地加了一句。 梦笙冷冷地笑了:“有什么女人自你身边逃开过吗?大多数女人一见你就拜倒在你脚下。” “只除了你,你怕我。而我想知道为什么。” 她闭了闭眼睛,突然觉得好累。他真是犀利得该死!她从睫毛底下看他,他也正看着她,眼神深不可测。这真不公平。她一点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他却可以将她看得一清二楚,就像读一本打开的书。她向来弄不清他那脑子里在想什么,而这使得她非常没有安全感。 “我一点也不怕你。”她平平地说,“你太自恋了。” 就在这个时候,食物送来了。她假装对盘子里的沙拉表现出好胃口,免得还得花精神和他说话。她只想逃离他,愈快愈好。要想将她对他的恨意隐藏起来,用尽了她每一分意志力和演技。但她别无选择。如果她对他显露出真实的情感,那么绝无疑问,他会将这视作一种挑战。所以她只能表现得冷冷冰冰,兴趣缺缺,那么他或者就不会再来烦她。毕竟,她苦涩地想,对他感兴趣的女人太多了。别的不提,那个叫做乔丹丽的女人,一定还在他的生命里占有一席之地。 即使如此,当她吸着他为她点来的美酒时,仍然忍不住要偷看他。不管他有多么的败絮其内,仍然掩不去他的金玉其外。餐馆里便有不少女人也在偷看他。而她记得他的吻,记得他光滑的肌肤,记得他强烈的体气,以及……呵,他们之间共有的记忆太多了,而那记忆之强烈仍然使她心为之痛。这一切使她心里乱成了一团,而那紊乱清楚分明地写在她脸上。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胡乱搅着盘里的沙拉,知道自己实在一点也吃不下。 “我——不怎么饿。”她终于放下刀叉,僵僵地笑了一笑。 李均阳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她避开他的凝视,把视线转向自己的腕表。月梅一定已经开始担心我了,她想;何况还有小豪…… “你现在有工作吗?”他突如其来的问题使她惊跳。 “不……但我这个周末开始有一个新工作。”她小心翼翼地措遣字。这个话题实在太危险了。 “做广告吗?”他又在看她了,那以前一样专注的根神。仿佛他全副的注意力都在她的身上一般。就是这样的眼神,使得她曾经以为……她颤抖了一下,硬将那突然浮起的记忆压了下去。 “事实上是……照顾小孩。”她试着漫不经心地说。 “你喜欢照顾小孩?” “很明显嘛!”她酸酸地顶回去。但这话对他一点作用也没有。他只是紧迫钉人地问:“你怎会辞掉连进昌那边那个工作的?” “我……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她简单地说。 “我为什么觉得你说的不是实话呢?” “我并不需要每件事都告诉你。”她再度看看她的表,我真的该走了。”她说,抬起眼来看他,脸上写满他防卫的表情。 他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来,横过桌面,将她的手握在手中。他修长的手指爱抚着她。 江梦笙的心脏跳到了喉头。他的抚触使她颤抖。她试着将手抽回,但他握得更加紧了。 “没有婚戒,”他深思地说,“我以为你早该结婚了——你应该是有着很多追求者的。” “我——对结婚不感兴趣。”她僵硬地说。 李均阳惊愕地看了她一眼。“为什么?你既然在照顾小孩,一定会想要自己的小孩吧?” 江梦笙僵住了。这个话题太危险,而且……而且他是那样神通广大的人,该——不会已经知道了小豪的事吧? “这好像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吧,李均阳?我们可以撇开这个话题了吗?”她僵僵地问,把手抽了回来。 “那么男朋友呢?或者是……未婚夫?”他面无表情地继续追问。 她真想大笑。在他之后,她早已无法接受任何男人了。她曾经爱得如此深切,以至于在梦想碎裂之后,她整个人冻成了严冬。她再也不相情任何男人,再也不想和他们有任何瓜葛。人间世上,她只剩下了小豪。只有他是她能爱的,也只有他是她想爱的。 一想到小豪,江梦笙的脸立时柔和了下来。李均阳的眼神变得锐利了,但他什么也没说。 “我的生命里现在只有一个人,再也容不下其他了。”她轻轻地说,嘴角里带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话一出口她才想到:这些话里的意思定然会被他完全弄拧。但她不在乎。他爱怎么想都随他去。反正过了今天之后,她也压根儿没想再见他了。 他僵住了,下巴绷得死紧。“我想我们该走了。”他的声音哑得可怕,眼睛冷得像冰。但这顿午餐的结束使得梦笙如释重负,实在没有情绪再去顾及他的心情。她很快地站起身来,走出餐厅。 他在交通繁忙的马路上把车开得飞快。江梦笙闭上了眼睛,不想多瞧。只晓得身边这人阴沉得可怕。幸亏我就要回家了,她想,只要我们在路上不发生车祸。只要回到家里,我要当着他的面把门甩上,再也不要去经历:被迫与他相处的磨难。 十五分钟后,车子在月梅的公寓外戛然停下。江梦笙伸手开门,却发现那门上了锁。她看了李均阳一眼,他脸上的表情阴沉得可怕。她本能地害怕起来,再度去推那车门,门还是纹风不动。 她徒然地推着门把:“拜托你打开它好吗?” “告诉我他是谁,梦笙?那个使你只一想及,眼色便化为春水的情人是谁?”他对她的请求置之不理,声音里隐藏着狂暴。她僵住了,眼睛睁得老大。 “那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曾经是我的。”他柔和的呢喃。视线落在她柔弱的唇线上时,他的眼睛变暗了。 “不!我……我……那几年前就结束了。”她咬着牙道,因他竟然提起往事而恨他。 “我仍然记得拥你入怀是什么样的滋味。不管你在你我之间推开了多少距离,那记忆是不会消失的。而你也记得。我可以从你的眼里看出来。” “不!”梦笙的呼吸变得急促了。天哪,他怎么可以这样自信?而他的眼神是不容许挑战的。她的身子本能地往后缩,“我已经把这些事给忘了。我不想记得。那些记忆令我呕吐!” “骗子。”他笑了,伸出手去轻抚她丝般的头发。“要不要我证明给你看?” “别碰我!我恨你!”她激动地叫道。李均阳的嘴抿紧了。他抓住了她一把头发向后拉,逼得她仰起头来。“不……不要!拜托,别……”在了解到他的企图之后,她的声音因恐惧而嘶哑了。她试着躲开他,但头上传来的疼痛使得她动弹不得。 “为什么不?”他低语,看进了她的眼睛。他清凉的气息拂过了她的脸颊,“既然你恨我,那么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的了。”他慢慢低下头来,嘴唇刷过了她的脸。 她开口打算斥责他,但他借此机会吻了进来。发现了自已所犯的错误,她开始死命去推开他那纹风不动的胸膛,泪水滚下了她的脸。感觉到了自已体内的骚动,她挣扎着压抑它。在这一刹那里,她恨她自已甚于恨他。 他的嘴柔和而温暖,探索而饥渴。她记忆深处那甜美而熟练的吻啊!这已超过了她所能忍受的极限。她死命将自已从他怀里拉开。她的头发几乎因此被连根拨起,而她因那剧痛而猛吸了口气。 “让我出去!”她哽着声音道,愤怒地擦去脸上的泪水。 “拜托,梦笙,你听我说——” “让我出去!”她重复道,声音高昂而颤抖,眼睛连瞧也不瞧他。 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按下了仪表板上的一个按钮。一发现那门又可以开了,江梦笙立时撞出了车子,头也不回地向里跑去。 第三章 旧爱 两天以后,江梦笙搬进了罗家。她搬得很匆忙,许多事全亏纪月梅帮忙。罗景光如约前来接她。月梅帮她把行李放进那辆黑色的在房车里,和她道了别。车子向内湖驶去。 小豪很乖,睁大了眼睛打量着车里的一切。梦笙则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她累坏了。过去几天里,她没有一夜能得好睡。事实上,自从那天在餐馆里和李均阳处过之后,她就一直睡得很糟。她的思绪极度混淆。李均阳那一吻一直在她脑中盘桓不去。 她本来以为他会再打电话来的,但他没有。自那天以后,她再也不曾见过他,也不曾得到他任何消息。她对自己说:我很高兴。我恨他,我再也不要见到他了。然而她的感情,即使是对她自己,也并不曾说了实话。过去那长长的三年里,她仿佛是睡了个很长的觉,却终于被这重逢来惊醒。所有刻意压抑的心情都蜂拥而来,所有的痛苦都在她心里重行燃烧。 在过去的三年里,她已经在心里为李均阳建立起一个固定的形象:他是无感的,强硬、冷酷而自私的,对忠贞诚信全无概念,只晓得他自己的享乐。她因这一切而恨他。他曾经玩弄过她,厌倦了她而后抛弃了她。她的心碎了,自信和自我评价全毁了,而他并不曾因此受到一丁半点的责备,只抛下个怀孕而孤独的她,愁惨而不知所措。这形象已在她心里镌刻了三年之久。每回想到他,刀子能感受到的便只有痛苦和恨意。 重逢并不曾改变这一切,只是逼使她去认知他的另一面。那使得她爱上了他的那一面。他并不是个易于了解的人。他们短促的交往过程充满了甜蜜和激情,而李均阳并不轻易谈及他自已。他是个非常隐私、自性取足的人。但她仍然自他所说的话、他对待别人的方式以及别人对待他的方式里看出了许多。她不能不承认他是仁慈的、吸引人且温柔的。他强壮、充满智慧,对人类充满了爱。 每想起他的微笑,他使她大笑的方式;每想起他的睡相,他刮脸的样子,以及他解衣情状……这种种混淆几乎要将她的给撕成两半。这不对的。她已不再爱他,基至不再在乎他了,那些可笑的记忆不该再对她有任何影响才是。她早该把它们全忘光的。过去三年里,她以为自己真的做到这一点了;可是再度相逢之后,她才知道自己活在什么样的谎言里。她在心里把他变成了一个怪物,到而今却不得不将他视为一个人——一个不得了的吸引人的男人。而这个男人,不管她有多么不愿承认,仍然无可置疑地影响她的感情。那真吓坏了她。 但是,别再想了。她即将开始一个新生活,而李均阳也已不再来打扰她……她应该觉得快活才是。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将小豪又抱紧了些。但他扭开了。他仍因着这辆大车而兴奋不已,两眼睁得老大地望向窗外。 罗志鹏带着景安和景强在门口迎接他们。 “我替你拿行李,你去见见孩子们。”罗景光愉快地说。江梦笙滑出了车子,把小豪抱在手上。罗志鹏向她微笑,眼睛里充满了温暖的欢迎之意。 “在他们把我烦死以前,我最好先向你介绍我的孩子们。”他说,“自从他们知道你要来以后,家里就不曾安静过。” 景安是个漂亮而害羞的小东西,眉眼长得和她爹一模一样。景强则强壮、早熟而明朗,缺了一颗门牙。很明显的,景安和景光是罗志鹏的第一任太太生的,景强则长得完全像杜绫。江梦笙也向他们介绍了小豪——这个小孩此时已经筋疲力竭地软在她的臂弯里了。 景光忍不住笑了:“我想他该睡个午觉了吧?” “嗳,他太兴奋了。”江梦笙爱怜地摸摸他的头发。 “景光会带你到你房间去。等你将小豪放上床去睡,梳洗一下以后,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聊聊天呢?”进屋的时候,罗志鹏边走边问。 “好呀,我很乐意。”这个家庭的温暖向她整个人包围过来,她的疲倦和忧虑消失了。 “我和姊姊带你去你房间!”景强大声道,在他们身边跳来跳去。 罗志鹏拉住了他的手。“江阿姨需要一点属于她自己的时间。”他对小男孩说,“在一起的时候多得很呢,不要急呀。” 景强定定地看她。“好吧。”他不大甘愿地说。江梦笙因他那孩气的庄重而莞尔了。 不顾她的抗议,景光坚持替她将她所有的行李搬到她楼上的房间去——漂亮的房间。 “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吗?”他问,将她的行李箱放在地上。 “这样就行了,谢谢你。” “那么,待会儿楼下见。”他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子,准备离开。 “景光——”她阻住了他,“谢谢你替我搬行李,也谢谢你对我这样好……今天,还有我来面谈的那天。” 他耸了耸肩,脸上的表情很严肃。“从一开始,我就希望来的人是你。我很高兴你来了。”在她有所答复之前,他已经走掉了。 她放下了小豪,喂他喝了些果汁。一抹微笑浮上了她的唇角。一切都会好好的,她知道。多少年来,她第一次感觉到生命中充满了希望。 在小豪喝果汁的时候,她彻底的将这房间审视了一遍。房间很大,家具很豪华。休息室里饰以暗色的地毯和浅色的墙,家具是浅色的皮革和深色的木头。两间卧房,一间是给她的,有着一架电视机,一个私人电话,还有长长的落地窗。与这房间相连、一间较小的房间,漆成了明亮的黄色,是给小豪的,窗框上满是木制的动物图形。浴室很大,整套卫浴设备是宝蓝色的瓷器,墙上则贴着蓝白二色的瓷砖。多漂亮的地方!她心满意足地叹息。 她还没哄小豪呢,他就已经睡着了。她亲了亲他柔软的细发,自去洗了个澡,换了身粉色的棉质洋装。想到罗志鹏本来想要的是个年长些的女人,她把头发刷得发亮,然后挽了髻。这个髻子果然使她看来成熟多了,她满意地想,顺了顺自己的衣服。 再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再看一眼睡在床上的小豪,她安心地下楼去了。 笑声将她引向了休息室。门是开的,但她有点紧张,不能确定自己该不该进去。 罗景光转过头来,看到了她。“请进呀。”他微笑着,站起身来迎向她。 江梦笙走了进去,坐了下来。景安和最强坐在靠窗的长沙发上吃着饼干,罗志鹏则和他身旁坐着的年轻人说着话,两个人手里都端着一杯咖啡。江梦笙惊讶地看着他们。这不是英国人吃下午茶的习惯么? 景光看出她的疑问,对着她笑了:“老爸以前在英国留学时学来的。他说这是个好习惯,值得保留。来点咖啡怎么样?” “好,谢谢你。”她感激地啜着咖啡,但婉拒了他递过来的三明治和饼干。下午茶呀?真讲究! “梦笙,这位是周为义。”罗志鹏介绍道,“为义,这位是江梦笙小姐,她是孩子们的保姆。”他冲着景安和景强一笑,“可怕的工作。” 周为义的眼里露出激赏之意。“很高兴认识你,江小姐。志鹏忘了说的是,我是他表弟,也是他的同僚。” “你好,周先生。” 他高瘦而黝黑,三十不足年纪,和罗志鹏的长相颇有相似之处。他爱笑,有些孩气的微笑甚是迷人。但他也是充满了自信和野心的。一个精明的年轻经理,她并不信任他,但她喜欢他。 时间轻快地流过。在她发觉以前,四十五分钟已经飞掉了。于是她起身告辞,回房去看小豪。因为她不希望: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但她其实并不需要担心。小豪睡得好沉,全然的人事不知。 她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把衣服挂到衣橱里,把小豪的衣衫收到他房里的衣柜里,再把她自己的一些零碎东西四面摆开。而后,她舒适地躺进了皮椅子里,长长地将双腿伸开。 天气如此暖热,阳光如此明亮,她的眼皮不可遏止地往下掉。即使她试着抗拒,但这些时日以来的疲累终于征服了她…… 门上传来的轻敲不曾将她惊醒,一直到罗志鹏在她肩上轻拍,才将她自睡眠唤了回来。 “均阳?”她呢喃,仍然沉浸在梦境之中。 “不,是罗志鹏。”那人安静地回答。 她霍然惊醒,窘得脸都红了。“噢,真对不起……” “别这么说。是我打扰你了。”他微笑。 “不不,我……我真的不该睡着的。”她觉得好狼狈。 她梦见李均阳了吗?她不记得了。但她说了他的名字——这就已经够糟了。 “为什么不应该?”他的眼睛带笑,“搬家是很累人的事。” 江梦笙直直地坐了起来。从她所在处看去,小豪仍然睡得很沉。 “现在几点了?” 罗志鹏看了看表。“六点二十五分。” 梦笙叹气了。她居然睡了一个小时还多!“真对不起……”她又说,觉得自己在上工的第一天就给了人一个很差的印象。 “算啦,”罗志鹏温和地说,“你不介意我坐下来吧?” “只管请便。”她朝身边的一张椅子指了一指,“我不是有意要如此无礼,我……”她说不下去了,脸上又红了起来。 罗志鹏凝视着她。“你很紧张啊?” “紧张得要命。”她老老实实地说,“因为我希望在上班的第一天给人一个好印象。” “就我所知,你的确给了每个人一个很好的印象。不管怎么说,你明天才正式开始工作,所以你今天是自由的。我只是来看看你是不是还缺什么,住得舒不舒服。”他点起了一根烟,接着道,“我今天本来是想自己去接你的,但被一个很重要的电话给绊住了。”他笑了起来,“所以景光就自告奋勇地去了。” 江梦笙也笑了,再一次放松下来,因他的所作所为而喜欢他。“这房间实在太好了!我真没料到自己能拥有这么大的空间。你有个很漂亮的家。” “好像……还不够漂亮。”对他声音里突如其来的黯哑使得她抬起头来。 “我不明白……” “那是我想和你谈的另一件事。我想你已经听说了关于我婚姻的那些谣言了吧?报上登得天花乱坠。而,既然你要照顾孩子们,我想你应该知道真相。” “喔,不——你不需要向我解释任何事的。”虽然他脸上一无表情,但她可以感觉出他心中的痛苦,并因此而对他感到极大的同情。 “我只是要你知道,我犯的错和杜绫一样多。但报纸上连提都不提。这对她是不公平的,而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他的声音干干的。 江梦笙扭紧了她的手。很明显的,他还深爱着他的妻子。而她太明白因爱而来的痛苦了。 “我想我……了解你的感受。”她温柔地说。 “嗯,我想你是了解的。”他站起来,一手拂过自己的头发,“别谈这些伤感情的事了。晚餐七点开始。待会儿见了。对了,还有,欢迎你来。” “谢谢。”她的微笑明亮而美丽。 他转身离开了房间,将她留在深沉的思绪里。罗志鹏和杜绫啊……婚姻的破裂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她非常喜欢罗志鹏——即使她认识他的时间还这样短。隐藏在那生意人的强硬外表之下的,是一个爱家的人,温暖而慷慨。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奇异的了解——一种一见如故的稀有感情。她可以带着任何困难去找他。任何困难。只除了李均阳。 李均阳!梦笙苦笑着甩了甩头。她是怎么啦?李均阳已不再是什么“困难”了。她此生会不会再见到他都殊未可知呢。而,这也许就是她和罗志鹏一见如故的原因了。他们两人都失去了自己的所爱,并在对方身上看出了这一点。 想到这里,热泪涌进了她的眼眶。为什么,为什么她就是忘不了他呢?为什么到了现在,她仍然记得他们相处时的每一时、每一刻、每一个细节?她甚至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约会时他所穿的农服。她记得门铃准八时响起,而她的胃紧张得打结。打开门来看到他的时候,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深色西装正式而昂贵,他整个人干净而优雅。他的眼神温暖。看着她的时候,眼底充满了赞美之意。她的紧张消失了,不由自主地对着他微笑。 那天晚上,她过得晕陶陶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那家昂贵的餐厅里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他专注的眼神使得她相信自己是美丽而可爱的,他温和的取笑令她感觉到的不是自已的笨拙,而是天真;他占据了她所有的心灵,如同她相信她占据了他的一样。在那样温暖、浪漫、迷人的夜晚,她根本忘了去怀疑:为什么他会想和她这么个刚出校门的小土蛋在一起。 而后他开车送她回去。时间已经很晚了,街道上空无人迹。他伸出手来,顺了顺她被夜风吹乱的发丝。他深沉的眼睛在她脸上流连了一阵子,使得她心脏狂跳不已。但他终于只是微微笑,向她道过晚安便走了。 江梦笙有些惊讶,甚至是有些失望;但在内心深处,却又因他的绅士风度而深怀感激。如果说自他们初次相遇时起,她的心里便已充满了他的影子,那么那晚的约会,便令她轻轻易易地跌进了爱河。她根本没有能力去制止——或者,她也根本没想过要去制止。 此后的几个星期里,他公开地追求她,把她给捧上了云端。他带着她看电影,听戏,参加宴会,参观各种展览,兜风……而,在他们共享的美好时光里,除了迟迟而来的亲吻之外,他没有做出任何其他越轨的事。她的日子是一个幸福得教人喘不过气来的美梦,而她一直是那样的天真无邪——一直到那个最终的、美好的夜晚。 这个记忆已经在她心里过上千千万万遍了。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在家——她当然负担不起一整层公寓,这层公寓是她和另外两个女孩子合租的,一个人拥有一间卧房。但她那两位室友常喜欢晚上看电影、逛街、约会,江梦笙常常是一个人在家的。这天晚上也不例外。她因为一整天忙乱的工作而精疲力竭。门铃响的时候,她才刚刚从浴缸里跨了出来。 她披了一件薄薄的丝袍,匆匆跑去应门。再没想到来的人会是李均阳。这使她又惊又喜,双眼因喜悦而发出了光芒。 “我可以进来吗?” “呃……呃,当然可以。”发现他的眼睛在目己温而贴身的丝袍上溜来溜去,她情不自禁的脸红了。虽然他一向十分君子,但自己这个样于也实在太那个了一些,莫怪他会有这种反应。她本能地环住了臂膀,向后退了几步:“你坐一会。我……我去换件衣服。”她嗫嚅地说着,转身向后走。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他竟然伸手拉住了她。 “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他的声音既沉且低,眼神深不可测。她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坐吧。”她的声音低而不可闻。不管怎么说,我都应该进去换件衣服的;她想着,迟疑地看了自己的卧房一眼,还没有打定主意,却被他突如其来的言语惊呆了。 “我想见你,因为我明天要离开了。” “离开?”她的双眼不可置信地睁得老大。他什么意思?离开?她迅速地转过身子,打开冰箱去拿汽水,以免他看到自己受伤的眼神。然而她无法遏止自已轻颤的双手,也控制不住自己微颤的双唇。杯子和汽水瓶在她手中不住地轻击,发出细碎的微响。在这一刹那间她把自己要进房去换衣服的事给忘到了九霄云外。 他从她身后伸出手来,从她手中取走了杯子。她回过脸来看他,他的面色异常严肃。“我明天必须到南非去。”他解释着,凝眸审视着她,“我的一个好友被枪杀了。他在那边替我经营一家公司,所以我非去不可。” “枪杀?”她惊得瞪大了眼睛,“人家干嘛杀他?” 他耸了耸肩。“南非现在乱得厉害,到处是暴乱和战争。革命党对抗政府——简直是疯了!”他的手用力扒过自己浓密的头发,仿佛这样便能梳走自己的焦虑。江梦笙这才发觉:他竟是如此疲倦。他的嘴角有着紧张的皱纹,而他瘦长的身体绷得死紧。 “你一定……觉得很难过吧?死亡总是……令人难以接受的。” 李均阳凝视着她。“是很难接受。”他低语,把手中的杯子又放到桌上去。他显然根本一点喝它的胃口都没有,“他是那样的一个好人,一个那样的好友……” “你不坐吗?你看起来好累。”她温柔地说,希望能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使他觉得好过些。 李均阳微笑了,优雅地蜷进一张舒服的椅子里。她也跟着坐进了沙发里,把丝袍又拉紧了些,觉得心里好难过。 “你……你要去多久啊?”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不希望自己听来一副占有欲极强的样子。虽然,她已经开始觉得:这样的分离会千般万般的折磨死她。 “我不知道。”他疲倦地说,“我得安排葬礼的一切事宜,还得安排公司的一切——可能要一个礼拜,也可能要好几个月。”他燃起了一根烟,慢慢吐着烟雾;仿佛要借着这些烟气,吐尽他胸中的块垒。 她无言地看着他,看着他微蹙的前额,紧抿的嘴角,不觉心为之痛。他为了公事将到那样的险地去,而她将有多少日子看不到他……在她惊觉以前,泪水已然无声地滚下了她的脸颊,模糊了她的视线。 他看见她的泪水,而她急忙别过脸去。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捻熄了烟头,伸过手来环着她的肩膀,拥着她站了起来。“噢,天哪,梦笙,小东西,别哭。” “对不起,”她靠在他的胸膛上抽泣,“只是我——我会很想念你……” 他重重地叹息了。“我也会想你——如果不是那个地方该死的那么危险,我真想带你一起去。” “我不在乎——”她的心霎时涨满了幸福。因为他说他会想念她,因为他希望和她在一起。 “可是我在乎!”他在她犹湿的发际低语。“我绝不会把你放到那种危险的地方里去!”他抬起她的脸来,轻轻吻在她潮湿的眼上,舔去她咸咸的泪水,“梦笙——” 他们的眼睛相遇了。他们的视线激烈地锁在一起。一种全新的觉醒闪电般穿过她的全身。有那么一段的时间里,他们无休无止地凝视着对方;而后,李均阳饥渴地分开了她的双唇,而她融化在他结实有力的身体上。他的双臂紧紧地环绕着她。 他深深地吻她,吻得她天旋地转,而后吻过她的脸颊、下颚及眼睛。 “我一直试着不要碰你——梦笙,”他在她唇边哑声说道,“那样的自制快把我给磨疯掉了。趁着我还有理智的时候说不,否则我……”他的胸膛沉重地起伏,而他的亲吻辗转缠绵。 他坦白的言语像电流一样地穿过她全身,使她情不自禁地颤抖。激烈的欲情在她体内爆发开来,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全都淹没。她没有力量去拒绝,也根本不想拒绝。她爱着他,不是么?既然心已相许,又有什么可以保留?何况啊,过了今晚之后,天知道她还要多久才能见到他?只要眼前有一分一秒可以掌握,她都不愿放弃。她要他,要他给她一切,要他所有可以留下的记忆。她毫不迟疑地回吻他,双手急切地攀住了他的肩膀。那是她无言的回应,也是她全心的默许。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激情。而后一把将她抱起,带着她进了她的卧室。 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过程便都在朝这个结局凝聚。卧室里的灯火柔和如梦,他的抚触甜美如诗。她由处子变成了妇人,在激痛与狂欢中一遍又一遍地唤他的名字。是什么样的命运使他们相逢啊?爱可以是这样的生死相许,地久天长!她无言地抱紧了他,流下了宛如水晶的情泪。 他温柔地吻去了她的泪水,无言地环紧了她。他们凝视着彼此,而他的眼睛闪亮且温柔。他们絮絮谈了一会,而后江梦笙在那使人精疲力竭的幸福里,沉沉地睡着了。 曙光初现的时候,他用一种慵懒、甜蜜而饥渴的吻唤醒了她,再一次带着她前去探索那令人心醉神迷的世界。 那天他一大早就离开了。江梦笙强颜欢笑地为他准备早餐,因为若不如此,她的眼泪必然不可抑遏地夺眶而出。而他则近乎绝望地吻地答应说他会打电话给她。 他一走,她的泪水立刻迸流而出。某种第六感警告着她:有什么事不对了。她试着告诉自己说:一切都会好好的。然而,与他共度的那晚太甜太美,美得让她害怕。这样的东西是会遭鬼神之忌的吧?抑或者是,她所拥有的,只是暂时从天堂借来的一角,子夜过后便该回去了? 电话铃响的时候她还在哭。是他从机场打来的。 “天哪,梦笙,我已经开始想念你了。”他咆哮道。但他的声音听来那么遥远……太远了。她恐惧地抓紧了话筒,觉得他们间的联系就像电活线一样的单薄。她很想大声叫道:我爱你,别走,留下来,留在我身边!但她终究没有说。她知道他非走不可,强留也是无用;而她又太害羞,没有勇气坦白自己的感情。 每当她想起自那天早上以后,她的日子成了怎样的炼狱,便不禁要庆幸:她从来不曾向他承诺过她爱他。至少至少,她总还逃离了最后的耻辱。然而,内心深处,她自己深切地明白,这种胜利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第四章 慈悲 接下来的那一个月,飞速地过去了。为罗志鹏工作是一件愉快的事。江梦笙已经熟知这一家子的事,和孩子们处得尤其好。小豪也好喜欢这里。景安似乎对他深具影响力,但是几个星期过去,这影响力变成相互的了。他们俩形影不离,而小豪一开口总是:“安安说……”或是“安安告诉我——” 江梦笙和罗志鹏的友谊与日增。他在家的晚上,总是和她一起聊天。由于他还爱着他的妻子,梦笙因此对他全无戒心。他们间的友情是中性的,而他们两人都深知这一点。他也是在李均阳之后,她首次深交的男子。过往三年中,任何男子一接近她,或是对她加以注意,她立刻就冻住了。在李均阳背叛了她之后,她已无法再信任任何男人。而她心灵深处对他的情感,不管是爱是恨,也已使得她的心中再也没有余地来容纳其他男人了。 现在,任何事都比她原先期望的好得多了。她坐在阳台上沉思,松弛在午后慵懒的微风里。 从她所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小豪正在和景安玩。景强则已经离开一个星期了。为了要去参加一个什么“快乐儿童夏令营”,他可真把他爹给缠得半死。这房子目前很空,因为罗志鹏到日本办事去了。但他下午会回来。这使得梦笙觉得平静而幸福。罗志鹏的回来会使得这个家更像个家——哎,她真的已经把这里当成她自已的家了。 “嗨,我替你带咖啡来喽。”周为义的声音在她身畔响起。她回过头来,笑着看他在她对面坐下。 “谢谢你,”她说,接过托盘来,为他俩各倒了杯咖啡,拿起一片小饼干放进嘴里。这也叫做入境随俗吧?在罗家呆了这么些日子,她已经很习惯这个喝下午茶的习惯了。“刚回来吗?”她问。 周为义到台南出差去了四天。他为罗志鹏工作,因此只要他人在台北,便住在这栋房子里。 “是啊,我累坏了。怎么样,一切都好吗?” “好——这房子被管得像时钟一样准。所以我才有这么多时间坐在这里偷懒呀。”她笑着说。 她喜欢他,但仍然对他心怀戒惧。他觉得她很吸引人,这他一点也不隐瞒,但他眼底有时会出现侵略而阴郁的神色,而那使她挂心,但她知道自己可以应付他,她以前也遇过像周为义这样的男人——他常常追求女人,却追得漫不经心。对他而言,这只是一种游戏。他邀江梦笙外出过几次,但她拒绝了。他并不在乎,但他也并没有放弃。 “你在这儿待得惯了吧?” “我爱死这儿了。” 周为义靠在椅背上,懒懒地看着景安和小豪。他们两个正躺在草地上。“孩子们都爱你。你来了以后,他们都显得快乐多了。” 江梦笙因这赞美而微笑了。“但他们以前也不会不快乐呀?” 他锐利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那不是你能想像的。杜绫出走之后,这儿简直像个地狱。志鹏都疯了,孩子们都给吓得——你知道,碰到这种消息,新闻界是绝不会放过的。他们带来的压力就别提了。那些混帐新闻记者在孩子们上学去的时候去烦他们,在志鹏出门的时候去包围他。诸如此类。”他深深地抽了口烟,没有看她。 江梦笙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这多可怕,大家怎么受得了呢?” 他点了点头,表情很是阴郁。“像这样的离家出走,把孩子们留给大众看热闹,实在是很伤感。景强那时伤心欲绝,景安也难过得要命——她一直把杜绫当成自己的妈妈看。” “我真不知道她怎能做出这种事来。”江梦笙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无论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她知道自己是绝不会离开小豪的。 “其实也——不全是她的错。”周为义的声音变得很忧伤,“我想杜绫一直是很没有安全感的。你知道,她小时家里很苦,她吃尽了辛苦,才建立起自己的事业,爬到今天的地位,她当然是说什么也不肯轻易放弃的了,可是志鹏一心希望她能留在家里做贤妻良母,而杜绫最恨的就是人家说她嫁给志鹏以后,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以后可以安安稳稳地当罗家的少奶奶了。我想她和那个歌手之间的事,只是她需要一点别人的肯定,如此而已。她……她是太寂寞了。” 江梦笙震惊地看着他,再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言语。她突然觉得惭愧。是啊,她了解杜绫多少呢?凭什么依着大众传播媒体的记载来批评她? “我很抱歉,”她轻柔地说,“我无意批评她……” “这也不能怪你,你反正……从来不认得她。”他的眼睛从她脸上飘开,脸上的表情很是不对。在那一刹那间,江梦笙突然明自了他的心情。 “你爱她。”她惊愕地说。 周为义点起了另一根烟。“多么聪明的姑娘。”他的声音干干的,但并不是不悦,“是的,我爱她。从我第一次看到她和志鹏在一起时就爱上她了。但是她——她几乎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存在。”他苦笑了一下。 江梦笙皱了皱眉,温柔地碰了碰他的手。“对不起,”她再度道歉,“我不是有意刺探你的。” 周为义感激地握住了她的手,惨然地笑了一笑。“能和别人谈谈是好的。这桩事已经在我心里不知道梗多久了。我想杜绫或多或少是猜到了,但她根本没怎么在意。我其实应该在一开始便离开此地的,但我……”他苦笑着,伸手掠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唉,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帮不了杜绫,也帮不了志鹏。只是日复一日地看着他们两人争执吵嘴,折磨彼此……”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江梦笙心痛地凝视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年轻英俊,已经在商场上闯出了自己的名气,少年有成,怎么说都应该是意气风发的了。而他给人的印象也的确是如此。初见的时像,她根本想都不会想到:他竟会在爱情里受着这样的折磨。那轻快而具侵略性的追求过程只是一个面具,用来维持他的自尊。 难道事情必须是这样的啊?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见过幸福的爱情。月梅,罗志鹏,周为义,还有她自己。也许爱上别人的人,本来就注定会失败,注定要受苦的吧。 “我使你难过了。”他苦笑着道歉,捏了招她的手,“真不知道你有什么魔力,江梦笙。你似乎很能引人说出他们的秘密。” 江梦笙微笑了,知道他因为自己所吐露的事而尴尬不已。 “别担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她真诚地保证。 “不会告诉任何人什么?”罗景光在他们身旁出现,滑进藤椅里坐了下来。他的眼睛扫过他们交握的双手,来到江梦笙脸上。他的眼神严肃,充满了询问。 “小孩子不可以过问大人的问题。”她用轻快作弄的语气把问题遮掩了过去,“要不要来杯咖啡?” “好。” “玩得怎样,景光?”周为义转移了话题。 “还好。”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不快,仿佛想进一步追问他俩方才对话的内容。但景安看到了他,很兴奋地对站他拼命招手:“哥哥,快来,我们找到了一只蚱蜢!” 江梦笙看着他踱到孩子们那儿去,不觉笑了。 “他的保护欲很强啊?”周为义好笑地说,“你真的把这儿给征服了。” 梦笙皱了皱眉。“你是说景光……不会吧?我可不想伤害他。” 周为义笑了。“开点玩笑你也这样紧张。放轻松点,梦笙。你还这样年轻,不应该把生命看得如此严肃。”他说着站起身来,“我最好在志鹏回来以前把那份卷宗看完。待会儿见啦。” 罗志鹏是下午回来的。那时梦笙正好带着孩子们到动物园去玩了。小豪几乎整个下午都坐在景光肩上,景安则一直牵着梦笙的手,笑个不住。 回到家时都快七点了。小豪已经困得要命。一听说爸爸回来了,景光和景安立刻冲进去找他们老爹,梦笙则回自己房间去,喂小豪吃过饭后放他上床,然后洗了个澡,换衣服准备吃晚饭。正在梳头,就听到有人敲门,来的人是罗志鹏。 “嗨。”她对他温暖地微笑。几天不见了,再见到他是令人愉快的事。有时她自己亦觉得奇怪:怎么一个四十出头的男子和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之间,竟会如迅速地发展出如斯深厚的发谊来?或者是因为他们迅速地认出了对方身上所有的某种特质,因而被吸引在一起?这大约就是所谓的本质相近吧?她想。 “累了吧?”她问,放下了梳子。 罗志鹏走进房里,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噢,真累坏了。”他苦笑,“我好像整个星期都在旅行似的。” “生意谈得怎么样?” “很成功。”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袋子来:“这是给你的。” 她惊喜地接过来,不知道里面是些什么。“噢,你实在不应该——” “别这么说,”他截断了她的话,“我给每个孩子都买了礼物,所以不能忘了你,我也带了点小东西给小豪。” 梦笙打开袋子,发现里头是一小瓶香水。她打开盖子,闻了一下,那香气清淡而成熟。 “太可爱了,谢谢你。”她微笑着,在脉搏上洒了一点,因他的好意而深受感动。 “家里一切都好吗?没有问题吧?”他掏出烟盒来,替自己点了一支烟。梦笙就着他的问题想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家里一切都好。景强在夏令营过得好好的,只是出门前有些紧张。景安和小豪还是好得不得了。嗯,还有,我们今天下午到动物园去玩了。” “我听他们说了。”他微笑。“那几个小猴儿,一见到我就聒噪个不停。” “那就是。每样事都好好的。我才刚和为义说呢,这个房子被管得像时钟一样准。”在罗家待了这么些日子,她和周为义早熟到直呼其名的地步了。 “你真的不介意一个人被留在这儿,管这些大大小小的事?”他真心诚意地问。 “不,我喜欢清静。何况你离开的时候,我并不是工作得很辛苦。我大半时间都在花园里作白日梦。再说,还有景光和张嫂帮我忙呢。” 罗志鹏笑了。“景光非常喜欢你。非常想保护你。” “为义也是这么说的。”梦笙皱了皱眉,今天下午担心的事又回到她脑海里来,“你该不是认为——” “你这样年轻貌美,他当然免不了要爱上你的!”罗志鹏笑着说,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 “我希望不要。”梦笙因他的赞美而脸红了,但她一点也不相信他。在她的经验里,爱情是她无法自男人那里得来的东西,李均阳已经彻底教会她这一点了。 “为什么??”他透过氤氲的烟气看着她,“那只是成长的必经过程。他会从迷恋中回复过来的,别担心。”他忍不住笑了,“瞧我说的!像个老头子!我老记不得,你和景光之间只差个几岁而已。” 她扮了个鬼脸。“好可怕,是不是?我觉得自己要老得多了。” 罗志鹏的眼神突然显得柔和了。“这么年轻就有了小孩,怕一下子就逼你长大了吧,我猜。” 她皱了皱眉,无言地点了点头,周为义今天下午对她所作的评语又回到她的心头,二十四岁,她对自己说,听来还很年轻,但她老觉得自己颇为苍老,仿佛已经历尽了沧桑,这使她忧虑。她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活力,以及青春。 他站了起来走向她,握住了她的手。“难过啦?” 她摇了摇头,蓦然笑了。“不,当然不。我只是在想,有个像你这样的朋友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她说的是实话。他真的已成为一个非常特别的朋友。年龄根本就不重要。 罗志鹏显然因她的话而受感动了,他深邃的眼睛里明白地表示出他的感情,将她拥入怀中,抱了一下。他们两人都没有听到:门在他们身后被拉了开来,也没有见到:那身量高挑的女子走进了这个房间,惊讶地看着他们。 “真煽情啊!”她甜美的声音里有着严苛的不满。江梦笙几乎跳了起来。 罗志鹏慢慢转过身来,毫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妻子。 “杜绫,你在这里干什么?”他低沉着声音问。 “看来好像是在打扰某些事的样子。”杜绫微笑道。她美得令江梦笙屏住了呼吸,“真是的,志鹏,这种欢迎式可真是不比寻常啊。” “那你期望什么欢迎式?”他无动于衷地说。如果梦笙不是深知他的心情的话,她真会以为他对他的妻子毫不关心。 “我当然没有料到你会这样快就另结新欢。”她的声音听起来未免太轻快、太清脆了些,“你不为我们引见一下吗?志鹏?” 罗志鹏的下巴绷紧了,梦笙看出了他的怒气,也知道他的怒气是为了杜绫的尖刻而发。她的心脏跳到了喉头。老天哪,怎么会让我碰到这样的尴尬事?这和我实在一点干系也没有!我不应该在这里的,她狂乱地想。但我偏偏莫名其妙地卷进了人家夫妻的隐私里,而且还隐隐成为他们争执的中心……在罗志鹏还没有开口之前,她已经向前踏出了一步,竭力在脸上绽出一朵笑容。 “罗太太,我是江梦笙。罗先生请我来照顾孩子们。我相信你们两位一定希望独处,所以请原谅我失陪了。”该死的,她的声音听起来怎会如此夸张,如此尴尬?我向来就不是一个好演员,她想,一面很快地溜出了房间,把房门关上,然后松了一口大气。谢天谢地,他们两个都没有再说些什么,也没有谁意图挽留她。 她逛下楼去,晃到了花园里,满脑子想的是方才发生的事。杜绫为了什么而回来呢?她的回来是件好事吗?如果是的话,那么她江梦笙将会怎么样呢? 她摇了摇头。事情未明之前,任何烦恼都是多余的。如果杜绫回来是件好事的话,至少至少,孩子们将会很快乐。 她在园子里乱荡,试图整理出自己的思绪来。因为她想得太专心了,她根本没有看路,结果在绕过一个转角的时候,她直直地撞上了景光。 他伸出手来稳住她。“怎么走路都不看路的啊?你能活到现在也真是奇迹!”他的声音里带笑。 她抬起头来看他,眼神有一会子空茫。“对不起。”她抱歉地微笑。 他放开了她,眼神因关切而变得幽暗了。“你在烦恼些什么?” “你不知道吗?罗太太回来了。” “什么?你是在开玩笑吧?”他大吃一惊。 “不。我想她才刚到。” “爸爸也知道了吗?”他的声音里有着一些她不能了解的东西。不知是生气还是失望。 她点了点头。“她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和他说话。” 罗景光沉默了一会,然后问道:“她回来是为了什么?” “景光,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跑出来了。那不干我的事。”她听到他在鼻子底下咕哝了些什么,便问,“怎么了?” “他会重收覆水的。我知道他会。”他僵着脸说,眉头深皱。 “你和她处不好吗?”她对他的反应感到疑惑,因而蓄意问道。 “她还好啦,我想。”他站住了脚步,靠在一株树干上,手指在树皮上刮来刮去,“但你没有看到她出走时我爹那个样子。简直跟我妈死时一样糟——谁也平抚不了他。而我不想再看到他那个样子——这太不公平了!” 梦笙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他的伤心与愤怒是可以理解的,但成人的感情世界并没有那么黑白分明。“你父亲在乎她。我想他是希望她回来的。”她理智地分析道。 景光盯着她看了几眼。“我知道。”他重重地说,“而我希望他快乐。只是——嗳,我不知道。”他转过身子,眼光掠过花园,“我妈在我九岁时死了——车祸死的。我父亲悲伤得发疯,整个地变了个人。我那时太小了,不能了解他的心情,也根本没有法子安慰他。一直到遇见了杜姨以后,他才回复正常。你懂我的意思吧了?他们结婚时我好高兴,因为我看到爸爸整个人又活过来了,而且她……她也一直对我们很好。她特别疼景安,因为她嫁过来时她还好小。安安爱死她了,而她老喜欢把安安打扮得像洋娃娃一样。那是我们全家最幸福的时候。可是后来她怀了景强……”他苦恼地揉了揉自己额角,“因为有了身孕,她必须暂时放弃她的工作。而她恨死了这件事。从那以后他们就经常吵嘴。当然她后来回去当模特儿了,但我爸爸的事业越做越大,常常不在家……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只晓得事情愈来愈糟,最后她终于离家出走,而整个报纸上全是她和那个歌手的事。”他叹了口气,脸孔扭曲,“我再一次在我爸爸身上看到那种痛苦——我妈死时他所感到的那种痛苦。我不希望他再一次受到伤害。那实在是该死的不公平,他根本不应该受这种罪的。” 梦笙看着他瘦长的背影,不觉心为之痛。这个孩子为他的父亲如此伤心呵!偏偏那是他全然无能为力的事。 “也许这一次她会留下来了。”她轻轻地说。 景光耸了耸肩,没有回过头来。“如果她不呢?” “你什么也不能做呀,景光。你爸爸知道他要什么,而那根本不是你能左右的。你唯一能做的只是,当他需要你的时候,能在他的身边。”她知道这话说得并不得体,但是除此之外,她又能说些什么呢?这真是旁观者清。他们永远能看出什么地方出了错,知道人们铸下了足以毁坏他们生活的大错。这就好像在看电影时,看到一个人站在路中间,眼见就要被车子撞上了,但你甚至连警告都没法子给。 景光对父亲的保护欲真是可爱,教人感动;但梦笙知道罗志鹏深爱着杜绫,即使是他的骄傲也不能使他将她赶走。她叹了口气走向景光,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是吃晚餐的时间了。我们该进去了。” 他慢慢转过身来。看见了他眼睛里的孤独和痛苦,她蓦然间了解了:他已经在童年时失去了母亲,而今惧怕着杜绫会将他的父亲也给抢走。他看来如此年轻、孤独、缺乏自信。哎,他还只是个大孩子啊! 梦笙本能地抱住了他。看着他如此受苦令她难过。他的手臂紧紧环住了她,把头靠在她的肩上。他们就这样站在夏日黄昏下的花园里,感觉到彼此那无言的抚慰和亲近。 而后他抬起头来,眼神避开了她。“谢谢你。”他哑声说道,放开了她。她知道他觉得尴尬,于是轻轻拍了他,对着他微微一笑。而后一同走回屋里去。 那天的晚餐是个灾难。景光整顿饭里都沉着脸不说话,周为义也一样。只不过和景光不同的是,他的眼睛一直留在杜绫身上。杜绫则显然是全家最努力于制造气氛的人。她轻声细语地和景安说着活,又用轻快的语气和罗志鹏说笑,仿佛她从来不曾离开过这个家。虽然,她眼底有时会出现焦虑的闪光。罗志鹏则配合着杜棱演戏。然而他的眼底的神情是有所保留而充满审视的。 江梦笙看着他们,胃口全无。屋里的暗流几乎伸手可触,毫不留情地向她卷了过来?一吃过饭她立刻借口说要去看小豪,尽速逃了出去,能回到她自己那平静的房里真好,尽管这样的独处并不能抚平她的不安。 一个小时之后,罗志鹏进来看她。 “你在晚餐时看来很悲惨。” “没什么,真的,……”她强调地说。 他走向敞开的窗前,看向幽暗的花园。“杜绫想要回来,重新开始。”他开见山地说。 梦笙一点不觉得意外。早在她见到杜绫的时候,就已经料到这一点了。 “你呢?”轻地问。 “我要她。”他毫不矫饰地说。 “我希望这一次你们能成功,”她诚心诚意地说。她希望他能快乐。 “我不再有那种期望了。”他从窗边转过身来,望着她微笑,“我只是要你知道,即使杜绫留了下来,你也不会失去你的工作。” “但你不需要我了……”她咬着下唇说,眼神忧虑。 “我们当然需要你。我要工作,杜绫……也要工作。你在这儿的工作是安全的,梦笙,只要你想留下。” “你太太同意吗?”她问,仍然无法放松。 “当然啦。”他坚定而迅速地回答。但不知为了什么.她觉得他说的并不全是实话。然而他已经对她作了这样的保证,她还能怎么样呢?“你对我太好了。”她哑声说。 罗志鹏笑了。“那是因为你的工作做得很好呀。”他说。梦笙也笑了,几乎已被他说服。 然而上床以后,她却睡不着了。不管罗志鹏说了些什么,旧有的不安全感又从黑暗中蜂拥回来,困扰着她。如果她是杜绫,在回家来意欲重组家庭的时候,也不会希望有这么个陌生人待在家里扰局,分去孩子们对她的爱的。更何况她回来时所看到——她和罗志鹏之间的情况,更加的帮了倒忙。而,如果杜绫不希望她留下——她试着把这困难逐出脑子。毕竟问题都还没有发生呢,愁来有什么用? 当她终于沉入梦乡之际,如往常一样的,李均阳的脸又在她脑中浮现。她几乎每夜都梦见他,有时候还带着泪水醒来。她真的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会梦见他呢?她根本不在乎他呀!她转过身子,将脸埋进凉凉的枕头里,希望他能不再来烦她。 第二天早上,下楼吃早餐的时候,她在楼梯上遇见了周为义。 “你今天穿得这么漂亮,要去哪里啊?”她问。 “哈,那是因为我要搭今早十点的飞机到香港去。生意上的事。”他的声音听来太轻快,梦笙忍不住给了他一个询问的眼神。他不觉苦笑了。“被你看穿啦,梦笙姑娘。”他声音低沉了下来,“我要搬出去了。” “啊?”梦笙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心中所想,但她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周为义看着她悲伤的表情,微微地苦笑了一下:“我早该这样做了。” “祝好运。”这似乎是她仅能出口的话了。他的爱那样绝望,除此之外也实在别无选择。但这仍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梦笙的眼眶微微地红了。 “傻姑娘,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他故作轻快地说,没再看她,径自往外头走了。 她无言地目送他远去,而后振作起来走向餐厅。 “我们要到海边去!”景安一见到她便大叫大嚷。小女孩的兴奋明显极了。梦笙回之以一笑。罗志鹏在旁边说:“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来?”景光和景安立刻随声附和,用热切的眼光看着她。 梦笙迟疑了。这听来很像一个家庭聚会,某种破镜重圆后的家庭仪式;而,尽管每个人的脸色都那样热切,在这一刹那之间,她却不能不深切地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外人。她很快地瞄了小豪一眼。谢天谢地。他正在对自己哼歌儿,专注于他那小男孩的思绪里,对他们的对话根本没有注意,否则他就要失望了。 “我有好多事要做,所以不去了。谢谢你。” “家里又没什么要你操心的事。这样吧,我放你一天假,你今天要做什么都随你,但是既然有一天的假,你可以优先考虑和我们去海边玩吧?”罗志鹏微笑着说。景光他们几个在旁边大声同意。而,就在此时,杜绫的声音切了进来:“你们在说什么,说得那么高兴?” 梦笙惊跳了一下。她甚至没注意到杜绫是几时进餐厅来的。景光的声音抢先响起:“我们正在说服梦笙和我们一道去海边。”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挑衅的味道。梦笙飞快地掠了杜绫一眼,后者的眼睛微微地沉了一沉。梦笙的心也跟着沉了一沉。 “呃,不,我……既然可以放一天假,我想去看看月梅,我好久没见到她了。”这个念头,老实说,根本是突如其来的。但这是一个好借口。而且,她也真的好久没看到月梅了。 罗志鹏留乎有点失望。“你不再考虑一下啊?” “志鹏,不要这样么。江小姐有她自己的计划,不要太勉强人家了。”杜续抛笑容是明亮的——太明亮了,也许。 梦望尽快地喂了小豪吃过早餐,然后告退。整个下午,她都待在月梅的公寓里。老友见面,自然是很开心的了。她暂时忘记了工作上的隐忧,让时间在愉悦中飞逝。等她和小豪回去的时候,都已经超过六点了。 她还来不及回房间去,就先冲进厨房里,好喂小豪一杯牛奶。月梅最恨牛奶这个东西,她家里是找不出这玩意儿来的。可怜小豪这时已经饿得发昏了。厨房里锅碗瓢盆堆得到处是,张嫂正忙得死去活来。 “今晚怎么煮这么多菜呀?”她好奇地问,一面打开了冰箱的门。 “有客人。”张嫂闷闷地说。 “几个?”看这个架式,来的人至少有十个吧,她想。 “只有两个,”张嫂笑了,“但是罗先生说,来的是很重要的客人。既然是大客户嘛,这个晚餐可就不能煮得太小气了。” “晚餐什么时候开始?”她问。 “他们七点左右到达。所以大概是七点半以后吃晚餐。” 七点半!那就是说,她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准备了。罗志鹏邀朋友或客户回来吃晚餐,这已不是第一回了。每次碰到这种情形,他们总是穿得很正式。只剩一个多小时呢,她得喂小豪吃饭、替他洗澡,哄他上床去睡,然后还得给自已冲个澡,化点妆……她快马加鞭地把事情一样一样办完,在衣橱里挑了件黑色的波纹皱丝晚装。黑色很适合她。是适合她的肤色呢,还是适合她的心境呢?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再朝镜子里看了自己一眼。镜里的人美丽而优雅。然而这样的美丽并不能给她带来任何的喜悦。 确定小豪睡得很沉之后,她便下楼到休息室去了。笑语声自里面传了过来。她全无准备地打开了门,眼前是她绝未料到的景象——李均阳懒懒地坐在椅子里,正和杜绫一同大笑。 她的眼睛睁大了,心脏抽紧了。这不可能是真的,她告诉自己:这是个恶梦!但,更糟的还在后头。 罗志鹏站在吧台前头,正和一个高挑的女人说话。那个全世界她最恨的女人——李均阳的情妇,乔丹丽! 她很想立刻拔腿就跑。事实上她已经转过身去了。但罗志鹏看到了她。 “梦笙!快进来!你想喝点什么?”他笑着朝她走去。于是她知道要走已经太迟了。她被逮住了。 第五章 惊梦 她一生中再没有经历过这样尴尬而可怕的时刻。所有的谈话骤然中止。那死一般的寂静易碎而可怕。血色涌上了她的脸颊。她可以感到他的眼睛正死盯着她瞧,她只有刻意低着头,不去看他。 “我来介绍一下。”罗志鹏带着微笑走了过来,把她的沉默当成了害羞。 “我们已经认识了。”李均阳低沉的声音近得使她立时抬起头来。他就站在她的身旁,不可测度的眼睛一直看进她眼眸深处。她一点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在这个地方看到她,他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李先生,你好。”她勉强地说。 “真巧!”罗志鹏笑了,完全不曾注意到她的紧张。 “是很巧。”李均阳淡淡地笑了笑,眼睛可不曾离开过她。梦笙勉强自己掉开眼睛,向乔丹丽笑了一笑——虽然,她真正想做的事是拿把刀子杀过去:“乔小姐。” “嗨。”乔丹丽冷淡地回答了她的招呼,眼底有着愤怒和惊讶。梦笙情不自禁地有些得意——原来你也并不是全然无感的,原来我的存在也会教你坐立不安。但乔丹丽为什么会对她有这种反应呢?她一直都是占上风的那一个,每次都将梦笙击败得惨不忍言。何况她依然拥有着李均阳这个最大的战利品,又何必将我这个小土蛋放在眼里呢? 杜绫走了过来向李均阳打招呼,尽她女主人的职责,总算引开了他的注意力。她松了口大气,却听到罗志鹏的问题在耳边响起:“你们认识多久了?” “有好多年了。”她刻意的不动声色。“你呢?” “喔,我们是多年老友了。”他握住了她的手臂,“坐吧,开饭了。” 江梦笙设法让自己坐在景光的旁边,以使自己夹在他、罗志鹏和乔丹丽之间。李均阳则坐在对面,仍和杜绫说着话。他仍然有着她记忆中那轻松的幽默感和温暖的笑容,阳光般吸引了全桌人的注意。呵,那笑容……她常常在小豪脸上看到的笑容! 她低下头去,凝视着杯中琥珀色的茶水。李均阳的儿子就睡在她楼上的房间里,而他对此一无所知。但杜绫、罗志鹏和景光则是知道的。苍天哪苍天!她怎么期望:在今晚之后,李均阳仍不知道小豪的存在? 她艰难地吞了口口水,身体因恐惧而僵硬,手指紧抓着自己的杯子。只要一个不经意吐出的字……她额上沁出了一层轻细的汗水。她好想逃。逃到再也没有人认得她的地方去,一直躲到地老天荒。但她偏偏是无处可去的。这场晚宴正对她预示着灾难。 她的视线满屋乱绕,突然间遇上了李均阳的。他们的眼神激烈地锁住了。她的呼吸卡在喉咙里。 他的眼神幽暗而严肃。她无法了解那两汪深潭中盛载着什么?但他们之间确实有一种激烈而痛苦的感情在震荡不已。梦笙率先低下了头,两颊烧得通红,心脏狂跳不已。她连忙转向景光,挂上了轻快笑语的假面。但她清楚知道:李均阳还一直看着她。 整个晚餐时间她都紧张欲绝,只在有人跟她说话时才说话,一直怕别人终会提到小豪。张馊煮的菜很好吃,但她根本胃口全无,只有把它们在盘子里翻来翻去,仿佛它们是一碟锯木屑。 随时间的流逝,她愈来愈发觉到一件事:她愈安静,别人就愈不会注意她。餐桌上主要的谈话是生意上的。而其余的空当里,则完全是杜绫和乔丹丽的天下。杜绫对她有着戒心,乔丹丽对她有着敌意;两个人都不会主动来找她说话。这对梦笙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所以她就尽可能的安静。晚餐结束后,当别人都到休息室去喝咖啡,继续聊天的时候,尽可能溜得远远的,在餐厅窗前徘徊,一心希望这个晚上能够尽快结束。 几分钟后,一个轻微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迅速地掉过头来,一回头就看见了李均阳。 江梦笙倒抽了一口冷气,转回窗前去,希望他会离开,但心里也知道:他是不会离开的。果然,她没有听到任何移动的声音,但他突然间便已来到她的身边。 “请你走开。”她哑声说道。但他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反而慢慢地开口:“作什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她耸了耸肩,移开了几厘米远。“我不想喝咖啡。”她冷淡地说,看也不看他。 “你……为罗志鹏工作还愉快吗?”这问题听来很随意,但他仍然看着她。她紧张地转向他,害怕起他问这个问题的动机来。整个晚上绷得过紧的神经已经使得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我不想和你说话,你看不出这一点吗?拜托你走开行不行?他们一定已经开始想念你了。乔小姐——”她的话声突然中断,因自己所说的话而愤怒,脸颊忍不住红了。 李均阳笑了起来。“真是的,梦笙,我差不多以为你是在吃醋了。”他戏弄道,伸出一手轻轻的刮过她的脸颊。 他的碰触使得她全身大震,立时向后退开。“不要碰我!”她低声道,浑身上下尽是敌意。他的嘴角抽紧了。 “你究竟是怎么啦?”他的声音虽然冷静,但极愤怒,“每回我一接近你,你就像个受惊的孩子一样地跳开——能不能拜托你告诉我这是为了什么?” “你为什么就不能离我远一点?”她木木地重复道:“你从不接受暗示的吗?” “我想你高估你语言的敏感度了。” 她愤怒地别开了脸,毫无来由地觉得受伤。泪水全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就在此时,景光在餐厅的通道上出现了。 “对不起.打扰一下……梦笙,小豪在叫你。我想他作了个恶梦。安安正陪着他,但他一直哭着要妈妈。” 梦笙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这是她一直害怕着的时刻,也许早自小豪出生时便已存在了。她已经害怕了整整两年。而,奇异的是,在恐惧之余,她竟然感觉到了一种奇特的解脱。 “我就来。”她安静地说。再没看李均阳一眼,她迅速地踏上楼去了。 小豪坐在床上,小脸哭得惨兮兮。景安在一旁统来绕去,试着安抚他,十足小妈妈的架式。看到梦笙上来,她明显地松了口大气,回自己房间去了。梦笙把小豪抱了起来,他立刻八爪章鱼似地把妈妈抓得死紧。她轻轻晃着他,用她清越纯真的声音唱歌给他听。等他睡着以后,她再一次把他放回他的小枕头上,替他盖上被子,留下了盏灯,然后踱到她的休息室去。 她不想再下楼去了。现在,李均阳已经知道她有个小孩的事了,她实在不想去面对他。但是这样一句话也不说就开溜,在社交礼仪上是说不过去的。她叹了口气莫可奈何地离开房间,再度下楼。只要向罗志鹏打过招呼,她就可以回房去了。但是这个招呼里,可是满含危机的啊! 李均阳不在休息室里,这使她松了口大气。杜绫正和乔丹丽说着话,罗志鹏则和景光在吧台边说笑。她直直朝他们两人走去。 “他怎么样?”景光一见到她就问。 “很好——又睡着了。”她朝着他们两人微笑,“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想去睡了。我头痛得厉害。” 她尽快的地逃了出去,咬着牙对乔丹丽道晚安,后者显然对她的离去乐得要命。当休息室的门在身后阖上时,她真觉得如释重负。 但她的轻松为时甚短。向楼梯口走去的时候,李均阳突然间挡住了她的去路。他眼神冷硬,嘴角紧抿。 “景光告诉我,你有了一个孩子。”他直逼本题地说,眼神仿佛要刺穿她下垂的脸。 “那干你什么事?”江梦笙全身的肌肉紧抽了。虽说心里充满了恐惧,但如果必要的话,她是不惜一战的。 他的眼神焚烧着她。“你的爱人怎么了,江梦笙?那个只一想及便能使你为之融化的男人呢?他遗弃你了吗?这就是你必须在这里工作的原因吗?” 梦笙张口结舌地注视着他,相信他们两个中定然有一个疯了。而后她突然明白了他的想法,忍不住大笑起来,高昂而歇斯底里。李均阳完全不晓得他就是小豪的父亲。他压根儿都没想过他可能是。她应该为此而高兴的,可是她不知为了什么,在如释重负的轻松之外,竟因此而更加很他。 “小豪的父亲是个没心少肺的混蛋。”她带着易碎的微笑说,“我除非是疯了,才会想要那只猪。”她凝视着他,暗色的眼晴狂怒地燃烧,“现在,能不能请你不要挡着我的去路——” “梦笙……”他试着阻止她,下巴绷得死紧。 “呵,李先生,原来你在这里!”杜绫甜美的声音插了进来,“过来加入我们吧。” 在他们两人说话之时,江梦笙已经头也不回地跑上楼去了。 一回到自己房里,她立时做了件没有做过的事——将门锁上,而后疲倦地跌进椅中,举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颊。天哪,天,她从来不曾如此精疲力竭过! 现在,李均阳已经知道她有个儿子了。但他想都没想过,他竟然不曾怀疑那是他的儿子。很笨,不是吗?因为他根本没有理由去怀疑。毕竟他们已经三年不见了。他不可能知道她根本没有别的男人,更不会知道:她对别的男人根本连看都不看。这是什么时代了啊?离性解放已经快二十多近三十年了。何况他自己是那样的一个花花公子。理所当然会以为天下人都和他一样的用情不专。是啊,他根本没有理由去怀疑的。他自己在这三年之中所有的女人,大概多得数不清了吧?乔丹丽当然是其中之一。虽然他们两人显然还没有结婚。她还为他工作吗? 有这么多悬而未决的问题啊……梦笙摇了摇头。她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乔丹丽的情形。那是在李均阳到南非去了四个礼拜之后的事。李均阳以前曾经提到过她。她出身富户,是他一个好友的女儿,也是个能干的秘书。 记忆随着“南非”二字潮涌而回。他走后的那四个礼拜,是她一生中最长的日子。她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希望他会送来任何消息。但是他音讯全无。小小的报纸上似乎很难得到任何消息,但她仍每天去看报——以冀万一。他答应过给她电话的。他答应过的! 随着时间的消逝,她一天比一无忧虑。她寝食不安,每天只是机械性地做着她的工作。而她真正想做的只是躲在家里蒙头大哭。他会不会是受伤了?死了或者是——但那可怕的想法立即被她自己否决了。如果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她当然会知道的。她从电视报道上得知,南非还在打仗,通讯受到极大的损害,新闻从业员也被驱逐出境了。 发现自己怀孕之时,她觉得愁惨、沮丧,但却又有一种疯狂的幸福之感——因为她怀的是李均阳的小孩。是她全心所爱的人的孩子啊!冲动之余,她给他写了一封信。她必须做点什么,必须知道他们之间存在着某些联系。她没在信里告诉他她怀孕的事——那不是应该在信里告诉他的——只是告诉他,她爱他,要他好好照顾自己。她想过要打电话去他家,可是因羞涩而退缩了。毕竟,她能怎么和他家人说呢?“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妯”!而,一直到了那个时侯,她才惊觉到:自己处境竟是如引的尴尬! 她于是打电话到李均阳的公司去。毕竟,公务上的借口要来得容易捏造一些。接电话的人倒是很客气的,告诉她说,董事长所有的事都由他的专任秘书负责。问题是,这位秘书正好出去了。因为这办公室正在江梦笙下班回家的路上,因此她没有留下任何口信,而是直接到他公司去找人。 乔丹丽坐在她的办公桌后头,闪亮的黑发披散下来托着她完美的脸。但江梦笙第一眼就不喜欢她。她太自信、太高高在上,太……盛气凌人。虽然她并不曾对梦笙说出什么无礼的言辞,但那微挑的丹凤眼里已露出了太多她心中所想。虽然,梦笙当时也没怎么去在意。反正她又不需要和这个女人打很多交道。她只是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来意,等着对方写下李均阳在南非的地址。 乔丹丽微微眯了眯眼睛,然后伸出手来:“把信给我好了。我正好有-批文件要寄给他。” 梦笙迟疑了一下,却我不到理由来拒绝,只好将信交给了她。 从那天起,她开始数着日子等李均阳的信息。只等他一收到我的信,一定会马上跟我联络的。她满怀希望地想。但是等待的日子如此难熬,而她在焦虑中又度过了两个礼拜。终于,回信来了。 那天,她和往常一样地在办公桌前忙着公事,忽然闻到一阵浓郁的香水气息。办公室里没有人用过这种香水啊?她惊愕地抬起头来,正看到乔丹丽裹在一片红云里飘了进来,直直地来到她身前。 “我和连先生十点半有个约。”她用公式化的声音说。江梦笙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挂了电话以后,乔丹丽从皮包里拿出了一只白色的信封,递给了她。 “南非来的电报。”她说着,头也不回地向里去了。 南非来的电报!李均阳来的电报!梦笙的心脏跳到了喉头。呵,天,她等他的信息等了多人啊!她将那信封贴在脸上,好半晌才颤抖着将信封拆开,开始贪婪地吞噬着电报上所说的每一句话。 她的脸色随着她所读到的每一个字而愈来愈白。 不,这不可能是真的!他不可能是当真的!他什么意思?他们间已经结束了?“我留在南非的时间远比我原先所料的还要长久,所以拖着这样的一个悬而未决的关系实在是毫无意义”是什么意思?梦笙咬紧了牙关。喔,她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只是他一个为期甚短的玩伴,如此而已!一旦距离远隔,这一切当然也就不再有延续下去的必要了!她俯伏在桌上,恶心得想吐。卑鄙,无耻,下流!天呵,她曾经听过多少这一类的故事,怎么还是学不乖?怎么还敢以为自己可以是例外,如同童话里的灰姑娘?但为什么偏偏要是我?天底下有那么多熟谙游戏规则的女人……她按紧了自己心口,不能自已地抖个不住。懦夫!他甚至没有勇气当面和我把话说个明白! “坏消息啊?小姑娘?”乔丹丽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桌前,用一种假惺惺的声音对她说话。 “你——不知道吗?”这几个字是自她牙缝中进出来的。乔丹丽那了然于胸的脸色摆得太明显了。 “嗳呀,小姑娘,上一次当,学一次乖啦。李均阳本来就是个花心萝卜。像他那样的男人啊,这难免的事啦。”乔丹丽骄傲的眼睛慢慢扫过了她,“像你这样的女孩满街都是,我还真不晓得他看上了你哪一点呢?你应该觉得荣幸才是。” 你——你有什么权利说这种话?”梦笙被激怒了。难道李均阳居然把这种私事都说给了他的秘书听?乔丹丽只是他的秘书吧?至少至少,李均阳是这样对她说的。 乔丹丽冷笑了。“算了吧,小姑娘,你又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要想和他在一起啊,还是看开一些的好。反正,不管怎么着,他最后总是会回到我身边的。” 梦笙恶心得想吐。眼前这个女人是李均阳的情妇啊?而她正因她男人的所作所为得意万状,在她面前耀武扬威……梦笙突然觉得再也不能忍受了。“滚!”她咬着牙道,再不管现在是她的上班时间。 “啧啧啧,真是没有教养!要给你老板看到了,他会怎么说哟!”乔丹丽撇了一下嘴角,扭头朝外头走去。走了一半,她又回过脸来,“我这人大人大量,就不跟你计较了。最后给你一句良言:我如果是你,就不会再试着和李均阳联络。他那人要是冷酷无情起来,那可有得你瞧的。拜啦!” 门“碰”的一声关了起来。 梦笙再记不得她在办公桌前呆坐了多久。她整个人都被抽空了。在她想着他、念着他、为他俩编织着未来的美景的时候,他早就已经把她给忘到了九霄云外……她是被欺骗了,被利用了,而后被背弃、被侮辱了。她的心痛到再不能有任何感觉,只晓得天地的荒寒是如此之甚。连进昌开完会回来,一看到她这个模样,二话不说,马上招来计程车把她给送了回去。 以后那几个星期里,梦笙活得直如行尸走肉。那是她此生初有的爱呵,也必然是最后的爱。然而对那个残酷无情、自私自利的李均阳而言,这一切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游戏。他和乔丹丽提及此事的时候,或者还要为了她的天真而感到好笑吧?想到乔丹丽知晓这一切的故事,撇着她那艳红的嘴角冷笑的模样,梦笙把自己的下唇都咬出了血。天呵,天!她怎能不恨他!她怎能不恨他们?在无止无休的苦痛里,她把那封电报撕得粉碎,又放在碟子里烧得不留痕迹;仿佛只要这样做了,她就可以把过往岁月湮灭得一丝不留。她不要去记忆,她不能去记忆! 但是啊,但是:她的肚子里还怀着李均阳的孩子! 孽种!梦笙苦涩地想。她今后该怎么办呢?挺着一个大肚子,她哪里还有颜面在公司里工作下去?而,辞职以后,接踵而来的便是生活问题。一等孩子下了地,她便连目下可以容身的公寓都保不住了。孽种,攀种!你的父亲给了我什么样的折磨,难道连你都要来落井下石吗?她夜夜抚着自己的小腹哭泣,不止一次地想到要去堕胎,然而她终究没有去。在那唯美而纯真的少女心底,她的梦拒绝死去,她的爱拒绝死去。即使事实那样明显地摆在眼前,她仍然在期望——一个奇迹。 奇迹没有发生,孩子在十个月漫长的怀胎期后痛苦地下了地。她在生产的痛苦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唤李均阳的名字,响在耳里的却只是病房里空洞的回声。而,即使她早已决定要把孩子送人抚养,但第一眼看到小豪,她就知道自己是说什么也不会送走他的了。她爱这个孩子,就如同她当初爱李均阳一样。 三个月后的某一天,梦笙在极其动荡的心情底下,跑到李均阳的公司去找他。不管她有多么恨他,他有权力知道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儿子。然而……他会有什么反应呢?她不知道,更不敢去猜。 她鼓足了勇气才跨进那间办公大楼,向李均阳的办公室走去。那时已将进午餐时间,大半的人都出去吃饭了,大楼里甚是空旷。他那办公室有着一大扇玻璃门,访客可以将门后那一部分办公室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她也不是刻意去看,可是眼前的景象太清晰、太直接,如同一个霹雳当头打下,教她完全没有闪躲的余地——李均阳和乔丹丽,麻花一般地扭抱在一起! 江梦笙转头就跑,一直跑到喘不过气来为止。如果她对乔丹丽所说的话还有一丝怀疑的话,这时节也已经不需要更多的证据了。李均阳和乔丹丽!这样光天化日之卞……她是个怎么样的傻瓜,竟还对他怀抱着一丝期待? 一个星期以后,她就搬到台南去了。从那以后她就一直没再见到他,直到…… 梦笙眨了眨眼,让无声的泪水流了下来。回忆总是痛苦的,尤其是这样的回忆。更教人难以消受的是,再度见面所带来的痛苦。该死的,他要消失,为什么不消失得干干净净算了?如同他三年以前所做的那样? 梦笙咬紧了下唇,模糊地听到外头客人道别的声音。月色已经悬得很高了,外头的天色甚是明亮。从窗口望出去,可以清楚看到李均阳和乔丹丽的身影。看到他们向罗家夫妇道别,看到他们坐进了车厢。然后,仿佛是意识到有人在看他,李均阳抬起头来,朝她所在的窗口看来。 他们的视线相遇了,梦笙大吃一惊,本能地缩进了屋子里,重重地将窗帘拉上。车子在外头低吼,带着喧嚣声远去。 这天晚上她睡得极不安稳,恶梦不断地追逐着她。到底都梦了些什么,她却也想不起来了。只晓得清晨醒来的时候依旧精疲力竭,仿佛比没睡还糟。 早餐时景光担心地看着她。“你看来很糟。”他说,“我来替你照顾小豪吧?你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梦笙感激地对着他微笑。虽然心底颇有些罪恶感——因为照顾孩子是她的工作——但她也知道自己今天是没有能耐做事的。她接受了他的好意,尽可能地休息了一个早上。虽然,这种休息对她其实没有什么帮助。她的疲累是心理上的,而非生理上的。 回屋去吃午餐的时候,她在走道上遇见了杜绫。 “江小姐,”杜绫有礼地和她打招呼,“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你。” “那很好。”杜绫抿了抿嘴,慢慢地说,“我——想和你谈一谈。” 梦笙点了点头,顺着杜绫手势所指在椅子上坐下。 “嗯,江小姐,我想……我想在志鹏回来前和你谈谈比较好。”杜绫的声音里带着迟疑,而梦笙几乎已经猜出了她所要说的是些什么。该来的总是要来,她对自己说,静静等杜绫开口。 “志鹏……对你的工作非常满意。孩子们也很喜欢你,你是个很好的保姆,江小姐。不过……”杜绫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思考她的措词,“你知道,志鹏那时需要一个保姆,是因为我不在家的缘故。现在我回来了……嗯,我知道志鹏保证过你的工作不会受影响,可是我觉得,孩子们还是跟着妈妈比较好,既然我自己可以照顾他们……”她停了下来,有些不知该如何接续下去。 “你希望我开始找其他工作么?” “呃,嗯……是的。并不是说我不满意你的工作,只是……” 梦笙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这没什么好争议的。她自己也是个母亲,岂能不明白杜绫的想法?“我了解的,罗太太。”她轻轻地说,“我明天就开始找新的工作。” 杜绫也站了起来,眼睛里有着抱歉,以及——如释重负。“谢谢你。”她说。没再看梦笙一眼,她转身走了。 梦笙看着她的背影,深思地叹了口气。她知道杜绫在想些什么。这样也好,杜绫的决定对罗志鹏和孩子们都好。而罗志鹏是应该享受一些更美满的家庭生活的。只是……只是她江梦笙又该怎么办呢? 旧有的忧虑又回来烦她了。这世界如此广大,难道就真的没有她和小豪的容身之地吗? 将近傍晚时分,全家几乎都空了。只剩下她和小豪在院子里玩。她试着把愁绪暂时推到一边。明天再想吧,她揉揉自己的额角,发愁有什么用? 小豪意识到妈妈的心不在焉,也就对他的游戏失去了兴趣。“我渴了,妈妈,”他撒娇道,“我要喝水。” “好吧,咱们进屋去,哦?”她站起身来,去牵他的小手。但他把手藏了起来,不让她握。“抱我,妈妈。”他淘气地说,黑眼珠闪闪发亮。 梦笙忍不住微笑了,将他抱了起来。小豪格格笑着,小胖手紧紧地环住了她。梦笙亲了亲他的脸颊,一路走回屋去,推开了厨房的门。一推开门她就呆了。门口出现的是她这辈子最不想见的人的脸。李均阳! 第六章 婚事 江梦笙震惊地凝视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都从她脸上流走。小豪因为看到个陌生人而安静了,睁着大眼睛看着李均阳。而他的脸色也不比她的好到哪里去。在看到小豪的那一刹那,他整个人冻成了石像。 “我的天哪!”他低语,不可置信地摇头,再摇头。 怀中的小豪突然间沉重得她再也抱之不动。梦笙缓缓地放下他来。阳光耀得她头昏眼花,地板在她脚下浮动……她听到小豪惊吓的叫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从黑暗中传来,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度睁开眼来的时候,有那么一刹那间,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而后发现自己躺在休息室的长沙发上,阳光兀自闪耀在窗玻璃上。她怔怔地看着窗口,然后听到小豪的叫声:“妈妈,妈妈,你好些了吗?” 他的小身体扑了过来,小脸上满是泪水。梦笙微弱地冲着他笑了一笑,将他抱在怀里。“乖乖,我没事了,不要怕呵。”她柔声安慰他。小豪很快地被安抚了,很大人气地用他的小手拍拍她的背,而后回过头去看那个站在沙发旁的陌生人。 她顺着小豪的眼光看过去。她的眼光和李均阳的相遇了。这么说来,是他把自已抱进房里来的了?她抿了一下嘴唇,强迫自己去面对他。他的脸绷得死紧,眼神幽暗。 “你好些了吗?”他问,“要不要我帮你找个大夫来?” “不用了,我只是……嗯,有些中暑吧,我想。今天的阳光太强了。”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找个大夫来?我可没那么娇贵!何况,我也看不起! “那好,”他说,“我们必须谈谈。” “谈谈?”她紧张得全身发僵,“你我之间有什么可谈的?” “别装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咬牙切齿地说,他的怒气是一触即发的。 梦笙本能地抱紧了小豪。“不,”她紧张地说:“不能当着孩子的面。” “随你。”他冷冷地说,“反正我们迟早总要谈的。不管你喜不喜欢。” 不管我喜不喜欢?梦笙被激怒了:“你有什么权力指使我?”她激烈地问,“这里又不是你家!” 他瞄了小豪一眼,眼色变得异常深沉:“那不是很明显吗?我拥有每一分我应有的权力。” 她浑身上下的每一根毛发都竖起来了,本能地抱紧小豪往后缩:“滚出去!”她嘶声道,“不要来烦我们!” “现在说这种话已经太迟了。”他用一种刻意自制的声音说。一种她过分清楚的声音,那是只有在他竭力控制自己情绪时才会出现的语气。 “什么太迟了?”她愤怒地指责,“以前可从来不曾太迟啊?你怎么突然间改变心意了?” “你不是小孩子了,讲点道理好不好?”他咬牙道,试着控制自己的情绪。就在这个时侯门开了,景光探头进来。 “我在外头听到讲话的声音,所以进来瞧瞧。”他说,看了躺在沙发上的梦笙一眼,“你还好吗?” “她很好。”李均阳抢先一步替她回答了。 梦笙攥紧了自己的拳头。他什么意思?这种问题她自已难道不会回答?但她不想和他吵架——尤其是当着景光的面。何况景光对眼前的情况已经够莫名其妙的了。 他听到了李均阳的回答,尴尬地看了梦笙一眼,清了清自己的喉咙:“呃,呃,那就好。”他说,有些不知所措。 “你可以帮我个忙吗,景光?”李均阳说,“好不好带小豪去喝点牛奶、吃点饼干,然后带他到园子里去玩一会?梦笙和我有话要说。” “呃……”景光看了梦笙一眼,而她对他点了点头。景光耸了耸肩,走过去将小豪抱了起来,走出了屋子。门在他两人身后无声地阖起。在那一刹那间,梦笙有一个冲动,很想将他给叫回来。但她咬牙忍住了。叫他回来做什么?那一点作用也不会有。 “明智的决定。”李均阳审视着她,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燃起了一枝烟,“我们可以开始了吧?” 梦笙全身都绷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将头转向窗外。从窗口可以清楚地看到小豪和景光,也可以听到他们的笑语。景光荒腔走板地唱着歌,小豪乐得格格直笑。 李均阳眯着眼睛看着他们。“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哑着声音问,仍然注视着他的儿子,没有看她。梦笙的心脏抽紧了。他为什么用这种声音和她说话?仿佛他心中充满了痛苦。但那不可能是真的,不是么?她太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冷血动物了! “你凭什么……凭什么以为他——是你的儿子?” 他霍然转向她,眼底燃着怒火。“别跟我来这一套,江梦笙!他是我的儿子,我一见到他就晓得了!而这些年来——”他一手重重地扒过他浓密的黑发,咬牙切齿地道,“这些年来,该死的,你竟连片纸只字都不曾给过我!” “你期望什么?”梦笙被激怒了,“我已经当够了傻瓜,受够了教训,你还以为我会继续扮演下去么?” 他的眼睛危险地眯起。“这话什么意思?” “你以为呢?”她的声音失去了控制,几乎是在咆哮,“我不用想也知道你会有什么反应!这够多不方便啊,是不是?而你会怎么做呢,李均阳?叫我去堕胎,还是给点钱让我走路?” 他霍地站起身来,死命扣住了她的肩膀,摇得她牙齿格格发响。“你给我住嘴!你这个——”他被激怒得几乎失去了控制,扣在她肩上的双手紧得教她发疼。他要把我杀了!她惊骇地想,小脸因震惊与恐惧而发白,瀑布般的长发全被摇散。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双唇无助地颤抖。 他猝然放开了她,别过身去。她在乍然的松弛中跌进了椅子里,清楚地看到他背转了身子,浑身肌肉绷得死紧,而后慢慢地开了口:“你——真的以为我会那样做?” “那不是明摆着的么?你的兴趣很明显地是在别的地方。”她勉强地说,竭力要使自己从方才的震荡中回复过来。是这样的震荡使我失去了控制吧?我这话说得活像个吃醋的小媳妇儿。她苦涩地想,脑中不由直主地浮出了乔丹丽艳丽的脸庞。 “是么?”他转过头来看她。眼神深不可测。 天哪,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那种眼神使我心痛,使我觉得无所遁逃。梦笙悄悄地攥紧了拳头,艰难地开了口:“拜托,李均阳,我们能不能不要讨论这个?这根本没有意义的,你知道,既然我们之间早就完了……”她咬了一下嘴唇,“即使是小豪,我本来也不想要他的。可是后来……”她甩了一下头,很快地接了下去,“总而言之,我当时不需要你,现在自然也不需要你。就是这样。我说得够清楚了吧?”这不是实话,她自己很明白。但她为什么要告诉他实话呢?在她接到了那封几乎置她于死地的电报之后,她如何能再开口倾诉她曾经有过的相思和痛苦?她的自尊不允许,她的骄傲也不允许。 “你也许不需要我。”李均阳面无表情地开了口,“可是我的儿子需要一个父亲。” 他是对的,她知道;在她心灵深处,也知道小豪需要父亲这个事实。但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人来提醒她这一点呢?江梦笙愤恨地瞪视着他,竭力想伤害他,如同他对她的伤害一样。“你怎么突然关心起他来了?以前你可是全不在意的啊?” 李均阳被激怒了。“该死的,我怎么关心?在今天以前我甚至不晓得他的存在!光为了这一点,我就可以把你杀了!”他的牙齿咬得格格发响,全身都散发着怒气。而她知道他想起了她昨晚所说的话:“小豪的父亲是个没心少肺的混蛋。” “李均阳……”她艰难地开了口,但他冷硬地插了进来:“别再说了,江梦笙。我要他!” “什么?”他的话是一颗超强的炸弹,震得她脸上血色全失,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你不能!”她喘息着喊,“我不会把他给你的!” “你打算和我上法庭去争夺他吗?”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一点机会也不会有的。” “为什么不?我能给他他所要的一切!” “但他需要一个父亲。” “那么我就去结婚!”她激动地叫了出来,“信不信由你,我会用尽一切手段把他留在我身边!” “结婚?”他的眼睛危险地眯起,“你有对象吗?” “不关你的事!” “你根本没有对象,不是吗?”他慢慢地说,“没有男友,没有情人,没有未婚夫,什么都没有。” “猪!”她愤怒地啐道,知道自己被逼到了死角。该死的,他怎么可以把她调查得这么清楚!怎么可以! 他的嘴角抿紧了,慢慢地站直了身子。“你爱怎么骂我都可以,江梦笙。但我先把话说在前头:我要我的儿子,我要他回到我的身边,不计一切代价。所以你只有两个选择。你可以把他交给我,或者是——嫁给我。” “嫁——嫁给你?”他突如其来的求婚把她给吓呆了,“你疯了吗?嫁给你这种——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你!” 李均阳微微笑了,虽然笑得很冷:“说话小心些,江梦笙。如果我是你,在拒绝以前必会先考虑再三。我将给这孩子丰裕及安定的生活,一个小孩所需的一切,以及他的生身之父。你——要为他拒绝这一切吗?” 她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我恨你!”她的话是从齿缝间迸出来的。 “因为我是对的?” “因为你逼得我毫无选择。”她的指节捏得发白,“要么失去我挚爱的孩子,要么嫁给我深恨的男人。”悲苦的泪水涌进了她的眼睛,刺痛她的双眸,一如刺痛她的心灵。 “你——真的那么恨我啊?”他的声音里仿佛带着笑意,但他的眼神严肃异常。只是她没有发现。她的视线早已被泪水弄得一片模糊了。 “经过了你所作所为之后,你还能期望别的么?” “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啊?” 激烈的疼楚贯穿了她的心底。他还敢问?他竟然还有脸问?她咬紧了下唇,没有说话。但他却并没有放过这个话题,继续追问:“说啊!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使得你这般恨我。” “你——利用了我。” “不!”他几乎跳了起来,“你怎能这么说?你怎能称之为利用?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我……” “算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反正事情早就过去了。”她很快地打断了他,不能承受他进一步的解释,不能忍受他提起他们间曾经分享的一切。是呵,对他而言,那当然不叫“利用”了!那叫“两厢情愿”!这个没心少肺、厚颜无耻的猪,他竟然还有脸来向她解释游戏的规则?他到底有没有感情、有没有神经呀? “早就过去了?你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恨我恨到这般,现在连你儿子应有的权力也准备抹杀掉,你还说事情早就过去了?”他额上青筋隐隐浮起,他的话声如冰珠般一字字弹在她的脸上。 梦笙闭紧了眼睛,疲倦地抹去脸上的泪痕。这样的对峙已经使得她精疲力竭,再也没有力气去分析任何事物了。和他斗法是一点用也没有的。他有着那样精明的脑袋,那样有力的言辞;他总可以用那样精密的逻辑盖得你昏头转向,用那样犀利的言语辩得你无言可答,仿佛错的其实是你而不是他。她挫败地垂下了肩膀,不想再作任何反击。 “你为什么想要和我结婚?”她疲倦地问,“如你所说,你尽可以将小豪带走的。何必那么麻烦还绕上一个我?” 他耸了耸肩。“小豪爱你,你也爱他。不管你是怎么想我的,我并不想将你们母子拆开,我没有那么冷血。” “当然。”她冷漠地说。 他的眉头锁紧了。“帮点忙,梦笙,嫁给我真的有那么糟吗?你真有那么恨我吗?我真怀疑过去那三年里你是怎么过的?我又不是要吃掉你!我是在给你和小豪一个未来,一个安稳舒适的家呀!横竖我要的是他,又不是你!” 一缕极细极细的疼楚自她心底深处抽过,痛得她脸色发白。但她咬牙将之压下。你是怎么了?他要不要你有什么关系?你早就知道他要的不是你呀!至少至少,这样他就不会再来烦你。梦笙攥紧了拳头,挤出了一个冷笑:“这话本来没错,嫁给你是可以解决我和小豪的许多困难。只不过那样一来,不过是脱得狼坑入虎穴,差别再多也有限了。” 李均阳的嘴角微微抽紧了,但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凝视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梦笙挫败地别过脸去。该死的,你和他说这么多废话干嘛?他反正不把你当一回事,你的死活他才不会在乎呢!他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带走小豪,你就是说干了嘴也不会有用的。更何况……她自已的感觉有什么关系呢?如果站在小豪的立场去想……她疲倦地揉了揉额角,慢慢地说:“我——必须考虑考虑。” 李均阳点了点头。“好。我明天这个时候回来听你的答复。” “明——明天?”她惊喘。明天?这太快了! “明天。”他毫不留情地道。 梦笙被激怒了。这个自大的、无情的混蛋!他以为他是谁呀,可以这样的予取予求?她在狂怒中不顾一切地反击了:“我大可以离开这里的!我可以带着小豪走,今晚就走!”虽然,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耻笑她:你能走到哪里去?何况,逃避不能解决问题。不管怎么说,小豪需要一个父亲! 李均阳深思地看着她,尔后缓缓地摇了摇头。“你不会走的。你太诚实了。不会用这种方法去逃避问题。” 她因他那深沉的了解而颤抖了。有那么一刹那间,她心灵深处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阵小小的波动。但她立刻将这骚动压了下去。该死的,现在不是动摇的时侯!而且,这不就是他惯用的伎俩么?善用人性的每一分弱点?她冷冷地昂起头来,竭力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语气:“你根本对我一无所知。” “是么?”他淡淡地笑了,眼神忽然间变得异常柔和。仿佛是……仿佛是……梦笙不由自主地涨红了脸,别过眼去:“三年可以在一个人身上造成很大的改变。”她说,竭力使自己听来冷淡而成熟,但却再也没有勇气去看他的脸。在尴尬中她听到他转身而行的声音,听到他伸手打开了们。“明无见,梦笙。”他的声音柔得要滴出水来。 她因为他的温柔而惊跳了,本能地回过头去看他。但也只是这一刹那,一个小声音在她心响起:别傻了,呆子,他三年以前也常用这种声音对你说话,而将你骗得团团转。你不想想你被他害成了什么样子,现在又准备重蹈覆辙么?想想看他对你做了些什么?将小豪自你身旁夺走,逼你嫁给他……梦笙的嘴角苦涩地抿紧了。李均阳,你等着好了!如果我真的被迫非嫁你不可,你也别想有好日子过!我会尽可能叫你难受,如同我曾经受过的那些痛苦……回忆的痛苦和恨意在她眼中同时燃烧,几乎要将李均阳的背影烧出一个大洞。 就在这时他回过头来。看到梦笙脸上的表情,他的眼神暗了一下,而后迅速地闪过一种奇怪的光芒,仿佛是决心,仿佛是柔情。他突然间笑了,脸上亮起一种淘气的神情:“别费神目送我出去了。我找得到路的。” “噢,你——你——”梦笙气得说不出话来,恨不得抓起个花瓶把他头上砸出个大洞,但李均阳已经走远了。他低沉愉悦的笑声自窗间飘了进来,渐去渐远。 梦笙茫然地看着他远去,沉进了深沉的思绪里。嫁给李均阳……还是不嫁?如果不嫁他,她怎么保得住小豪?难道真要上法庭去争孩子的监护权吗?万一她输了呢?梦笙颤抖了。不,她不能冒这个险!而且李均阳是对的,她必须给小豪一个父亲,给小豪一个稳定的未来;如果只是为了小豪的缘故,那么除了嫁给这个勇人之外,她实在别无选择。 但是她自己呢?她真的必须嫁给一个她深恨的男人么?恨——梦笙对着自己苦笑了。她真的恨李均阳么?连她自己也分不清了。即使她曾经试得那么努力……但是,她自己的感觉有什么关系呢?她唯一知道的只是,如果失去了小豪,她也不想活了。在这个前提之下,其他一切均属次要。然则嫁不嫁李均阳,也就没什么要紧了。毕竟如果她不再爱他,他就不能再伤害她。反正她这辈子也不会去嫁别人了,因为她知道自己:在那样的深爱与情伤之后,她此生已不可能再去爱其他的人。但是——但是事情为什么必须是这样的呢?为什么她的生命总是要受到这样的干扰和左右呢?她伏倒在桌上,开始无法自主地抽泣。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晓得天色几乎都黑了。然后门“嗒”的一响,罗志鹏走了进来,一面拉下颈子上的领带。 “嗨,”他打开了灯,“只有你一个人在啊?怎么不开灯呢?” 看到梦笙脸上的泪痕时,他轻快的语气僵住了。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他关心地问,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梦笙沉默了很久,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李——李均阳下午来过了。”她轻轻地说。再不找个人谈谈,她会崩溃的。她知道自己忍受度在哪里。 罗志鹏慢慢地点了点头。“他是小豪的父亲,对吧?” 梦笙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你怎么知道?” 罗志鹏耸了耸肩。“那很明显啊,他们父子俩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我还怀疑我怎么早没看出这点来呢?” “嗯,他们是长得很像。”她无可奈何地承认。 “李均阳知道了吗?” 梦笙点了点头。“嗯,他要我嫁给他。” “嘿,这是好消息啊!”罗志鹏大为高兴。 “是吗?” “怎么啦?”她的冷淡使得他皱起了眉头,“你不想嫁给他?” “我想什么根本无关紧要。他要的只是他的儿子,我不过是个附属品罢了。他倒是挺慈悲的,嗯?我好像应该为了这点恩惠而感激莫名才是。” “你搞错了吧,梦笙?”罗志鹏的身体因关切而前倾,他的表情异常严肃,“就我昨晚得来的印象,我敢说他非常在乎你。” 梦笙无力地笑了一下,对他的安抚异常感激,但她没有说话。嫁给李均阳也未尝不好,起码她不用再找别的工作了,而她也不必为了离开罗家绞尽脑汁想借口。她和杜绫之间的谈话当然只是她们两人之间的秘密,她绝不会向罗志鹏说的。她完全可以谅解杜绫,可是罗志鹏必然会因此而生气。这对这个家庭的重建可不是一件好事。 “你不相信我的话,嗯?”见她沉默不语,他追问道。 “如果你想听实话的话。是的,我不相信你。” 罗志鹏皱了皱眉。“他昨晚和我聊天,怎么绕话题都在你身上打转,好像怎么问都问不够似的。他连问都没问小豪一声。这还不够证明他真的关心你吗?” 梦笙羞得耳根都红了。老天哪,他都问了她些什么呀?发现自己成为这两个男人的话题实在很糗。她忍不住开口抗议了:“喂——” “别打岔,听我说完。”罗志鹏不理会她的脸色,自顾自地往下说,“梦笙,我认得李均阳很久了。他不是一个很好懂的人,因他内敛且复杂。而且,过去那两三年里,他不知道逢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整个人都沉掉了,变得异常忧郁。我是不晓得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会一厢情愿地认定那是因为你的关系;但是我觉得他真是非常、非常在意你的。所以说,既然他向你求婚了——我希望你把我说的话仔细考虑一下,不要太仓促地下决定。” 他的关心使她深受感动,不自禁地朝着他微微笑了。“其实我——已经知道我的答案是什么了。”她迎着他询问的眼神,慢慢地加了一句,“我会嫁给他的。” 罗志鹏颇不满意地皱起了眉头。“你一点待嫁新娘的喜气也没有。” “我怎么可能会有?这又不是那种‘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满结局,只不过是……一门生意而已。他要小豪,而这种安排对小豪来说再好不过,如是而已。”她的笑容里有着悲伤,“反正在现代这个社会里,感情本来就不是什么决定婚姻的要素。” 罗志鹏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但你不是那样的人啊。你太纤细,太敏感,太多情。你浑身上下连一根生意人的骨头都没有,怎么受得了这种安排?” 梦笙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他的话刺入了她心灵深处,触动了她最深的隐忧。然而她又能怎么办呢?这不是讨论就可以解决的事。命运已经将她逼到了没有退路的地步,便是龙潭虎穴她也只有闯它一闯了。至于能不能全身而退,还是给吞灭个尸骨无存,根本不是她现在所能考虑的了。她站起身来,不想再继续讨论下去。 “船到桥头自然直。”她淡淡地说,“我该去给小豪洗澡了。” 罗志鹏也跟着站起身来,满怀忧虑地叹了口长气。“李均阳会好好照顾你的,这点我很确定。可是梦笙,我实在放心不下——”他深深地看着她,“如果你遇到了什么困难,可千万记得我是你的朋友。”。 她感激地朝着他微笑,觉得泪水又涌进了眼眶。一低头,她头也不回地回房去了。 小豪已经在他的小床上睡得很沉。身子洗得很干净,居然还洒了不少爽身粉。景光可真是克尽厥职啊。想到那个大男孩大手大脚地替小豪洗澡的样子,梦笙忍不住微笑了。她亲了亲他的小脸,然后听到门上轻微的剥啄声。 来的人是景光。可是并不是平日那个明朗快活的景光。他的眼神忧郁,面色沉重。 梦笙把本来要谢谢他替她照顾小豪的话给忘到九霄云外。“怎么啦,景光?” 他有好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瞪着窗帘发呆。就在梦笙忍不住要再开口询问的时候,他猝然间说话了:“那个李均阳——就是小豪的父亲吧?” 梦笙忍不住叹了口气。“嗯。” 长长的沉默。景光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半天才又挣出一句话来:“那么你……我是说,你们……” “我们要结婚了。”梦笙轻轻地说。她真不想伤害他,可是她实在无能为力。 “那么你就要走了。”他呆滞地说,连看也不看她。 梦笙突然间觉得心痛。他还这样年轻呵,也许是太年轻了?她走了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我是要离开了,但我们还是朋友啊!” 他转过头来凝视着她,眼睛里充满着无言的悲伤。然后他微笑了,一个悲哀的微笑。“是的,我们还是朋友。”他低声道,然后站直了身子,“祝你幸福,梦笙。”他说着,突然间低下头来,在她脸颊上亲了一记,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梦笙惊讶地碰了碰自己脸颊,无言地看着他年轻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处。为什么生命中总有着这样多的挫伤,这样多的无奈?她最不想做的事就是伤害别人,可是……她紧紧闭了一下眼睛,察觉到无声的泪水又已滑下了自己的脸颊。嗳,她最近哭得实在太多了! 第二天下午,李均阳准时来了。 他穿得很正式。昂贵的英国毛料,三件头的深色西装,更衬得他挺拔不群。一般人是很少作这种打扮的,尤其是在亚热带地区的夏天;但罗家的客厅里有着很强的冷气,而且很显然的,无论李均阳到什么地方去,一定都是搭的冷气车。梦笙看了自己身上退色的牛仔裤和棉衬衫一眼,情不自禁地冷笑了一下。英国毛料的三件头西装,只有他这种有钱人才摆得出这种派头! 听到她推门而入的声音,李均阳自窗边转过身来。他们的眼神相遇了。而他脸上浮起一丝柔和的微笑。 “嗨。”他说。梦笙艰难地点了个头算是回答,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幸得张嫂进来了,方使得场面不至于那么尴尬。但她放下了一个盛着咖啡壶和点心盒的托盘之后,替他们两人各倒了一杯咖啡,便就退了出去。梦笙无措地作了个手势请他坐下,顺手拿了一片饼干塞到嘴里。吃东西是避免说话的上佳方法。她紧张地拿起另一片饼干。他们之间的寂静几乎凝作实质,窒重得使人难以呼吸。梦笙艰难地吞下了口中的饼干。难道这就是他们今后在一起生活的模式么?当真是前途多艰。我也许会被逼疯的,她愁惨地想。天哪,天,这种日子可真是不容易过! “小豪呢?”他的声音猝然间划破了寂静。 “呃——景光和景强带他出去玩了。”她本能地回答,“我想这样比较好。” 他点了点头,放下了手上的杯子。“所以呢?你作好决定了没?” 梦笙深深地吸了口气,尽全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抬起头来看他:“我会嫁给你。”她的声音里不带丝毫感情,“但我要把话说在前头:我讨厌你,鄙视你,看不起你!我嫁给你只是因为我别无选择。你听清楚了吗?” 李均阳脸上的肌肉绷紧了,眼神变暗了。但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里连一点感情都不带:“这不是你第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了。反正我也不在乎你怎么看我。我只是为了小豪才娶你,记得吗?” 猪!他永远不会忘了提醒她这一点!梦笙咬牙切齿地道:“这也不是你第一次对我说这样的话了。我到底什么时候必须嫁给你?” “下星期四。” 下星期四!梦笙惊得手都抖了,杯子里滚烫的咖啡泼将出来,她痛叫出声。李均阳赶了过来,一把接过她手上的杯子,抽出自己的手帕来就往她身上擦。但梦笙一把将他给推开了。他的碰触和他的假情意是她最不能忍受的事。 “离我远一点!”她嘶声道,“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为什么还不走?好,下星期四就下星期四,可是在那之前我起码还是自由的吧?现在,能不能请你回去?” 李均阳站直了身子,嘴唇抿得像一条直线。“如你所愿。”他说,慢慢地转过身子,走了出去。留下梦笙跌坐在地上,兀自为了她将临的婚事而颤抖不已。 第七章 无欢 一个星期以后,他们静悄悄地结了婚。 结婚以前,李均阳坚持要她买件礼服来穿。乍然听到他的建议时,梦笙忍不住大笑了:“你少荒谬了,买礼服干嘛?这整件事根本只是一个闹剧,作什么撑这种场面?穿什么不都一样?” “你不在乎我在乎。”他坚持,“婚礼总是婚礼。” “噢,好吧。”她不情不愿地同意了。他要摆阔就让他摆吧,反正这一切本来都是他的主意,和他吵一架一点用也没有。而他因她的同意而大乐了,眼神里闪着那样温柔愉悦的光彩,使得她差点忘了呼吸。 更叫她意外的是那个婚戒,黄金的镶座,无瑕的钻石,组成一个非常美丽的戒指,那并不是一个巨无霸型的,用来摇阔的暴发富户戒指,毋宁是他特意挑来配合她那纤细的气质的。但她并为想要它——仿佛是,只要戴上了它,她就名正言顺地变成了他的所有物一般。但他不理会她的抗议,不由分说地将戒指戴在她手上。梦笙无法可想,只有让那戒指留在那里。 这一个星期过和飞快。她从来不知道做个新娘有那么多麻烦。罗家全家人帮了她好大的忙,杜绫尤其热心。也许是潜意识里的补偿作用吧?她显然对梦笙的婚事异常欢喜。而梦笙只有回之以微笑,毕竟她已经回头回路,又何必给别人带来无谓的困扰? 然而,不管怎么强自振作,她也提不起劲来和李均阳讨论生活的一切细节。诸如婚礼的安排,婚后要住在那里等等。她一点概念也没有,也不想有任何概念。仿佛只要故意忽视这些东西,她就可以假装这桩婚事离她还很遥远一般。典型的鸵鸟心态,她知道,但她就是不想去面对这个现实。反正李均阳会安排一切的。这-切既然是他的主意,他爱怎么搞都随他去好了。 李均阳倒是热心得一塌糊涂,他要忙的事必然比她多了好几倍,可是他居然还腾出了一个下午来,带她和小豪到六福村动物园去玩。她没有拒绝,因为这是小豪开始接受自己父亲的时候了。而小豪也真和李均阳处得极好。这只能说是父子天性吧?他对这个陌生人完全不加排斥,整个下午都粘在他的身上,梦笙不由自主地吃醋了。她的儿子,她唯一所爱的儿子居然被这个她一点都不喜欢的人占了过去!而,李均阳显然为此十分开心,他显得温暖、幽默而悦人,一直不停地逗得小豪格格发笑。不管梦笙多么努力地去讨厌他,面对他那样的温柔和明朗,她所有的憎恶全都无法真的凝聚。她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有时居然还会回他以一两个淡淡的笑容,每当这个时候,他的眼神便会发亮,仿佛看到什么无价的珍宝。然而那样的眼神使梦笙觉得恐惧,仿佛他又在计算她什么一般。等小豪玩累了,她也就再一次地陷入沉默里。李均阳试了两次,想将彼此间的僵局打开,发现自已徒劳无功后,他也就放弃了。 当然啦,那个放弃只是暂时的。因为隔天他又打电话来了,再一次邀她和小豪出去玩。然而她可以为自己留下来的时间少得可以,而她的心绪混乱得过分……因此这一回她拒绝了他,他显然不开心了,但梦笙才不管他开不开心呢。气死最好,这样我就用不着嫁你了!她有些孩子气地想。 不幸的是,李均阳的神态十分坚韧,并没有那么容易气死。只是一眨眼间,她结婚的日子便已经到了。 他们是在地方法院公证结婚的。礼堂很小,除了法官和证人之外没有观众。她茫然地听着他宣读他的誓言,任由他将婚戒套在她的手指上。这一切来得太不真实了!她几乎以为自己是一个观众,正看着一部荒谬的电影。但这一切全是真的,再真也没有了。法律上记得明明白白,她已经是他的妻子……这个想法使她颤抖。李均阳看了她一眼,看着她空茫的眼睛,嘴角不觉一紧。但他没有说些什么,只是简单地道:“上车吧。” “去哪里?” 他微笑了。“到时你就晓得了。”他发动了车子。 梦笙困惑地看着他。笨,他做了些什么安排,你怎么连问都不问一声?这下可好,被他给载去卖了都不知道!她困惑地咬住了下唇,虽然她清楚明白地知道,这人要是不肯说的话,便拿挖土机去挖也挖不出什么来,但她还是忍不住要再试一次:“喂……” “不要吵,梦笙,就要到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而那笑意里的温暖宛若春阳。梦笙情不自禁地颤抖了。老天呀,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嫁给了这个有着这样可怕的声音和笑容的人,老天呀! 车子在兄弟饭店前停了下来。她这才知道他安排了个婚宴。步入那装饰精美的房间时,她惊愕地发现:每一个人都在那里。当然有一些人是她认得的,但对她有所意义的人,罗志鹏、杜绫、月梅、小豪,还有她才认识没有好久的、李均阳的管家秦太太。她一直到了最进才知道李均阳没有其他的亲人,一直独居在东区的一栋豪华公寓里。单身汉的日子过起来大概是挺不方便的,何况他常常要出差,所以就给自己找了个全天候的管家。长久以来,这位秦太太无异已是他的家人了。梦笙见过她一次,对这位慈和的中年妇人印象很好。现在,小豪正被秦太太抱在怀里,睁着好奇的大眼东瞧西瞧。 泪水涌进了梦笙的眼眶。这太荒谬了!一个婚宴!在她整个生命都给搞得一团糟的现在……她迅速地别过脸去,以免他们看到她眼中的泪光。李均阳抓紧了她的手腕,脸色突然间变得异常阴郁。 “表现得快乐一点,梦笙!”他的话是自齿缝间迸出来的,虽然,只有她听得到他说了些什么。 “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快乐啊!”她呢喃着,听到他沉重地叹了口气,“而你希望我们所有的朋友都知道这件事,是不是?” 梦笙沉默了一下,然后努力挤出了一丝微笑,向每个人迎了过去。真开始试了,其实也就不难。香槟酒给了她很大的帮助。何况每个朋友都那么真挚地朝着她微笑。 最兴奋的莫过于月梅,她小鸟一样地来到梦笙身边,吱吱喳喳地称赞她今天看来有多么美丽,又对她的“嫁得金龟婿”称羡不已。“他真体贴,不是吗?”月梅高兴地说,“他给你们安排了这么个宴会,邀了所有的朋友,可单单不告诉你,为的是要给你一个惊喜。唉,我早就知道事情会是这样的!那天在餐厅里看到你们两个的时候啊,我就晓得啦!真浪漫,不是吗?”她的诗人气质又发作了,而梦笙只好唯唯应是。她和月梅一向是无话不谈的,但这次她什么也没告诉她。也许是因为这痛苦太深长,太无奈,也许是因为说了也于事无补。月梅爱作梦,就让她去做吧。她不想破坏她的想像,也不想教她为她烦恼。 婚宴很愉快地进行着。这不是一个餐会,而是一个茶会。连午餐都称不上。虽然,那么多的点心、果汁和鸡尾酒也够喂饱每个人了。梦笙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香槟,开始变得非常快活。她笑个不住,听到每句话都笑个半死,对每个来对她说恭喜的人粲然微笑,直到李均阳突然来到她的身边。 “我和你说过了什么?”他的声音温柔似水,“你今天很美。” 她因他的赞美而脸红了。“谢谢,你今天也很帅。”她笑嘻嘻地说。在深沉的酒意里,整个世界仿佛都化成了香槟泡沫。她整个人轻飘飘的。 “你醉了。”他带着笑说,“我想我们该走了。” 她醉眼迷蒙地看他,一个问题突然跃进了她的脑海。“乔丹丽怎么没来?” “我又没邀她。” “噢。”她打了一个酒呃,突然间觉得整个世界都开始转动了。整个星期以来的紧张和无眠开始向她讨债,在酒精的辅助下,她突然间再也没有争战的力气了。“我好累。”她低声说,然后就一头软倒在他的怀抱里。 她模摸糊糊记得自己被塞进了车子里,然后是一双有力的手臂将自己抱了起来,走人卧室。她清醒了一些,开始含糊不清地问:“小豪?小豪呢?” “秦太太看着他呢,放心吧。”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于是她安心了,再一次沉入梦乡。 醒来的时候,她有一刹那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而后她想起来了:这是李均阳的公寓。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四肢仍然因这些日子的疲累而酸痛不已。天已经黑了,卧室里亮着一盏柔和的灯。李均阳就坐在床边看报纸,窗外有车声隐隐流过。 听到她翻身的声音,李均阳放下了报纸。“你可醒了,真能睡啊。”他的声音里带笑,而她情不自禁地羞红了脸。 “几点了?”她问,一面坐起身来。丝质的被单从她身上滑了下来,露出她赤裸的肌肤。她本能的低下头去瞧了一瞧,惊骇地发现自己竟然是全裸的!梦笙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忙不迭将被子重又拉了上去。她的心脏狂跳不已,指尖情不自禁地发抖,却连瞧也不敢瞧他一眼。 “已经八点了。”他慢条斯理地回答她的问题,但语音里情不自禁地带着笑意。这使她更窘,忙要转移话题:“小豪呢?”话一出口她便真的担心了:她居然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小豪看不到妈妈会怎么样呢? “秦太太一个小时以前就把他给哄了上床去了。放心吧。”他说,眼光慢慢地浏览过她。那单薄的丝被子将她玲珑的身段衬托得一清二楚,教她想躲都躲不了。梦笙狂乱地避着他的目光,不稳地问:“我的衣服呢?” 他指了指他身边一张椅子。“那不是?” 梦笙惊吓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你……难道是你……我是说……”她的脸烧得火一样红了,偏他笑得那么坏,像一只偷吃了鱼的猫。“当然哪,不然还会有谁?总不会是你自己吧?” 梦笙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一巴掌摔掉那个可恶的笑容。她防卫地抬起了下巴,强自镇定地道:“好吧,那时我是喝醉了。但现在……能不能请你出去,好让我换衣眼?” 他抬起了一边的眉毛。“为什么?我是你丈夫啊。” 她惊得心跳都要停止了,睁大了眼睛只是瞪着他。不,他不是当真的!他不可能是当真的!他自已说他要的是小豪而不是她,怎么现在又……她紧张得手心出汗,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脸上那嘻笑的神情不见了,眼神变得深沉了,呼吸变得浊重了。 “你真美,”他哑声道,“你本来就美,但三年以前,你的身体是少女的,而今天却是妇人的了。你来得更成熟,更浑圆,更诱人。天哪,梦笙……”他的眼神像火一般地焚烧了起来,站起身来走向她。 一股熟悉而潮热的欲望随着他的视线在她体内潮涌而起。梦笙的心狂跳不已,呼吸也跟着乱了。她惊吓地往后缩,狂乱地想把那种冲动压抑下去。怎么会这样的?我以为这种欲情早就死去了,三年前就死去了!但现在……现在……不、不能这样!她不能这样去回应他!这太……太……绝望中她将他伸向她的手一把拔开,叫道:“不要碰我!” “为什么不要碰你?”他的手臂环了上来,“你是我的妻子,不是么?”他温热的呼吸吹在她耳后,吹得她情不自禁地起了一阵寒颤。血液在她体内激烈地流窜,全然不受她的指挥,激得她全身颤抖。 “不——不要碰我!”她喘息着喊,“你没听见吗?我——我不要你!” “小骗子!”他低沉的声音不稳地在她耳边响起,“你的肢体语言和你所说的话全然相反,教我怎能相信你所说的话?不要考验我,梦笙,我只是一个凡人而已!”她还待开口抗议,但他以一个深长的吻封住了她。那么甜蜜的吻呵!她所有的知觉都因他的吻而复苏,她整个的身体都因他的抚触而燃烧。在那不可抑遏的激情里,她所有的抗议都被冲到了九霄云外,所有的理智都被烧成了焦大。她本能地环住了他,开始以同样急切的激情回应他。 有好一会了,他们俩谁也没有听到门上传来的剥啄声。但那声音持续不断,终于钻进了李均阳的耳朵里。他抬起头来,喉中发出不满的咕哝。但敲门声又响了,这回来得更重了些。李均阳重重地叹了口气,滚下床沿,将自己的衬衫拉好,走过去开了门。梦笙忙将被子拉到自己下巴上,窘得耳根子都红了。忙乱中她听见李均阳的声音在问:“什么事,秦太太?” “呃,”秦太太有些发窘,“真对不起,不过……乔小姐打电话找你。我告诉她说你正忙着,可是她坚持要和你说话,说是有紧要的公事。所认我……” 李均阳点了点头。“知道了,我到书房里去接电话。”他说着回过头来,对着梦笙微笑了一下。 但她并没有着他。只这片刻之间,她的脸已经变得纸一般白。毫无疑问的,打电话来的是乔丹丽。梦笙颤抖了一下。想到方才几乎发生在她和李均阳之间的事,她就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呆子,笨蛋,不知羞耻!你怎么可以和他……和他……噢,天啊,你怎么可以忘了他还有这么个情妇在,忘了他只不过是在利用你、玩弄你,只不过是将你当作某种玩具?如果……如果方才不是秦太太前来敲门的话,那么现在……现在她已经万劫不复了! 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羞辱的泪水不可遏抑地往外奔流。想到自己居然曾那么急切地想要他,居然曾经那么急切地回应他,她真想一头撞死算了。 而后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一只熟悉的手轻抚着她肩头:“怎么了,梦笙?为什么哭?” 她闪电般地向里一缩。“不要管我!”她哭道。而他的肩膀绷紧了。但只是这一刹那,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将她揽进了自己怀里。梦笙试着椎开他,但他根本纹风不动。 “梦笙……”他沉沉地开了口,声音里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疲倦,“梦笙,拜托,我们能不能好好地谈谈?” 她无言地摇了摇头,试着止住自己的泪水。 “你……你很不快乐。”他说,声音里有着怜惜。 “我没有理由快乐。”她抬起沮痕斑驳的脸,愁惨地看着他,“你逼着我嫁给你,不是吗?现在你又想和我……”她没有把话说完,只是用眼神无言地指控着他。 他重重地叹息了。“讲点道理好不好?梦笙?这种感觉是相互的,何况你是我的妻子啊!今天是我们的洞房花烛……” 这四个字使她惊跳,再一次试着挣脱地的怀抱。这一次他没再坚持,放开手任她自去。江梦笙别开了脸,不想看他。他的存在使地心乱,而她最不想让他看出来的,就是他对她的影响。三年以前,她曾经毫无保留将她所有的-场全部交付给了他,包括爱,忠贞和信任,可是他毫不顾惜地将它们全掷了回来,砸得她几乎死去。这一次,他又为什么这样急切地想要拥有她呢?也许只是因为她这回拒绝再付出了,而他的男性本能无法拒绝这样的挑战?是吧,那就是他的本性了:掠夺与拥有。只要她一旦付出,他就会毫不顾惜地掠取不已,直到她给无可给,剩无可剩。而她将有什么可以留给她自己呢?无穷的悔恨与痛苦,或许比三年前那一次还要糟,至少至少,她还可以为三年前的自已开脱说:当时实在太年轻、太无知了;但是这一次,她连一点原谅自己的借口也不会有。不,她不能给他任何机会,不能露出任何弱点。如果……如果她还想在他掌握中生存下去的话。 她深深吸了口气,刻意地转移了话题。“事情处理完了?” “嗯。” “我想乔丹丽对我们的婚事大概很不高兴吧。”她的语气是漫不经心的。但她所有的神经都在等待着他的反应。 “这跟她有什么相干?”他漫不经心地问。梦笙突然觉得想吐。他想骗谁呀?他到底以为她是个什么样的傻瓜?咬着牙她开了口:“你以为你们之间的事很秘密,是不是?” 李均阳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我的天!你那小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呀?乔丹丽是我的秘书。如是而已!” “真——的——么?”梦笙冷笑了。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把我当成呆子耍! “真的。”他简单地说,仿佛这个问题根本不值一答,然后他深思地加了一句,“如果我和她之间真的有什么,会使你觉得困扰吗?” 梦笙怒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但她可不想让他看出这一点。她可不想让他知道他对她的影响。“不会。”她冷淡地说。“只是我不想假装我一点也不知情,如此而已。”顿了顿,她忍不住加了一句,“我真怀疑你为什么不干脆娶她算了?” 李约阳扬起了眉毛,表情忍耐有加。“如果我想娶她,我早八百年前就娶了.用不着等到现在。我和你说讨好几次了:她只是我的秘书,如是而已!” 梦笙闭了闭眼睛,默然转过头去,说了半天,他还是不肯承认。他根本——一点点沟通的诚意也没有。她疲倦地掉过头去,茫然地看向窗外,嫉妒像毒蛇一样地啃噬着她的心灵。嫉妒!这两个字像鞭子一样地自她心上抽过。她?嫉妒?嫉妒着乔丹丽?她为什么嫉妒那个女人,她摇了摇头,试着挥开这些混乱的情绪。她嫉妒乔母丽?这太可笑了!她…… “梦笙?”李均阳的声音在她身后温柔地响起,“我们明天到溪头去,你说好吗?” 她惊跳,回过头来看他。她的眼神有些茫然,神智还未从自己的思绪中回复过来:“溪头?作什么?” 他忍不住笑了:“度蜜月啊!” 蜜月?梦笙惊惶地睁大了眼睛,她和李均阳去度蜜月?“不!”她的反应是立即直接的:“这太荒谬了!你和我——我们这种婚姻居然还煞有介事地度蜜月?你也未免太幽默了吧?” 他的眼神暗了厂下。“你真的不想去啊?” “不想!” 他叹了一口气。“好吧。”他说,“那我们明天就直接回家了。” 她知道李均阳在阳明山有栋洋房。虽然她没去过。但想也知道那会是一栋漂亮的房子。因为他一向有着极佳的品味。这层公寓只是为了他上班方便时用的。而,也由于她今天喝得醉了,他才没有直接将她带回家去。她当然是期望能住在山上的了。那里的地理环境对小豪有好处,而她自己也并不特别喜爱这生活。因而听到他作了回家的提议,她点了点头,沉默再度笼罩在他们中间,彼此都不知应该再说些什么。梦笙在沉默中不安地动了一下,涩涩地道:“我……我想睡觉了。”虽然,她其实一点睡意也没有。她才刚睡了个漫长的年觉,醒过来还不到一小时。 他默然瞧了她半晌,而后突然笑了。 “好主意。”他说,移到她身前,一手轻轻地拂过她的发丝。 她好像被火烧着般向后一缩。“我是说一个人睡!” “你——真以为我会让你一个人上床啊?” 她的小脸涨红了:“你自己说过你不想要我的!” “我骗你的,成不成?”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是怕惊吓了她,“你总不会天真到去期望,结婚以后,我还打算过着苦修僧的禁欲生活吧,啊?” 她痛苦地别过了脸,这个混蛋,他从不放过他可以得手的任何利益,是不是?几分钟前他们才刚刚谈过乔丹丽,他现在居然还有脸来向她求欢? “我又不是你的玩物,可以由得你随意玩弄。”她僵着声音道,“你既然不爱我,这样的性生活岂不太廉价了些?” 他的身体绷紧了,半晌方道:“那么如果我——爱你呢?”他的话是小心翼翼,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吐出来的。 然而这几个字便如利剑般刺穿了她的心口,梦笙疼得几乎弯下腰去。爱!他怎么可以把这个字说得如此随便,如此轻易?我的天哪,李均阳,你真是为求目的不择手段啊!她深深地呼吸,静待那阵疼楚过去,才慢慢地开了口: “那也没什么差别,因为我不爱你。” 有那么一刹那间,她从他的脸上读不出任何表情,而后他转过身子,打开了卧室的门。“晚安,梦笙。”他的声音疲倦而空洞,“你可以安心地睡在这里,我不会来烦你的。”门在他身后无声地掩上。 他声音里那奇异的疲惫触动了她。她奔向前去,突然想叫他回来,求他留下!但门已然阖起,而她自己突如其来的冲动吓着了她。她把脸贴在门上,慢慢地滑下地去。我为什么想叫他回来呢?我又为什么嫉妒乔丹丽呢?因为我——因为我爱他! 这个念头是闪电般浮现的,一浮现便立时击得她全身麻木。我爱他!否则的话,这一切岂还能有任何其他的解释?那爱一直深藏在她心灵深处,虽经她竭力矫饰,却始终不曾死去。若非如此,他的眼神和碰触岂能如此轻易地将她点燃?若非如此,她又岂能如此轻易地就答应了他的婚事?她岂不该拚死挣扎,甚至不惜使用一切合法非法的手段以求保有她的自由么?呵,天,她爱他呵!就因了这爱,她那纤柔唯美的心灵深处,那连她自己都不曾知觉的深处,还想望着一个可能——赢得他爱的可能。 梦笙绝望地颤抖了。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地爱上一个人呢?一个全然不将她放在心上的人?三年的炼狱生活不曾消减她的爱于万一,而今又如何可能使它死去?天哪。天,为什么我不是那种朝三暮四,见异思迁的女子?又为什么偏偏教我遇上这样的一个人哪?爱得如此绝望,如此孤独,如此不堪?她做倒在米色的地毯上头,开始了无声而沉痛的啜泣。 第八章 惘然 梦笙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只晓得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阳光透进窗帘照了进来,耀得一室亮晃晃的。她疲惫地伸了伸懒腰,站了起来,老天哪,她居然在地板上睡了一夜,极其不安的一夜……这就是她的洞房花烛!婚礼真的只是昨天的事么?感觉起来好像已经过去一世纪了。 小豪…… 想起了小豪,她快步走出了房间。昨晚是她生平第一次,没在就寝以前去看他。这孩子说不定已经不高兴得很了?然而客厅里传来的笑声使她止住了脚步。 李均阳坐在沙发里,将小豪抱在腿上,面前摊开一本漂亮的故事书,正在给这个小子说故事。 而后,仿佛是意识到了梦笙的出现,他从书本上抬起头来。小豪则一骨碌滑了下来,很兴奋地冲进了梦笙的怀里:“妈妈,妈妈,叔叔正在给我说故事!好好玩!叔叔还喂我吃早饭!”他的小脸因愉悦而发亮,整个人因这崭新的环境和新得的朋友而兴奋。他对李均阳的喜爱是异常明显的。梦笙对着他微笑了。而后她抬起眼来,向李均阳看去。 他们的眼神相遇了。他的神色有些戒备,嘴角有些紧张。梦笙再低下头来看看小豪,摹然间觉得心痛。他们两个长得这么像啊!她生命里两个最重要的男人……冲动之下她搭住了他小小的肩膀,蹲下了身子。 “宝宝,”她的声音温柔而严肃。小豪用好奇的眼睛看着她,仿佛意识到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梦笙艰难地吞了口口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这种做法也许很笨拙,但她必须快些;否则她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凝聚出足够的勇气来告诉他这件事了。“宝宝,”她说,“那不是叔叔。那是——爸爸。知道吗?是你的爸爸呀!” 她听到李均阳倒抽了一口冷气,但她没有回头,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小豪显然困惑了,看看李均阳又看看她,然后他突然笑开了脸。“叔叔是爸爸?”他向李均阳看去,笑得更开心了。“爸爸!”他快乐地喊,向他的父亲奔去。 李均阳张开双臂,将他一把抱进怀里。小豪显然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用他那嘟嘟嚷嚷的童音语焉不详地说个不休。李均阳只是点头,只是微笑。江梦笙的眼眶润湿了。看到他们父子这样亲密地搂抱在一起。她知道自己做得没有错。他们父子彼此投缘,而小豪那么需要一个父亲……但她也觉得失落,觉得嫉妒,觉得孤独。从今以后,小豪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地需要她了……她咬了咬下唇,无言地退出了客厅,回到了卧房里。 难言的辛酸再一次占据了她的心灵,无言的泪水再一次充满了她的眼眶。她伏倒在床上,再一次为自己所有的遭遇而哭。也不知究竟哭了多久,直到李均阳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头。 “梦笙——”他的声音低沉且温柔。但她把自己埋进了枕头里,不想见他。他轻轻叹了口气,把她整个人翻了过来,而后温柔地擦去了她脸上的泪痕。 “噢,天,小东西,别哭——”他的声音里带着痛楚,无限温柔地将她揽进了怀里,一手轻抚着她的背心。在他强壮而无言的抚慰之下,她奇异地平静了下来,渐渐地收住了眼泪。 “对不起。”她抽噎地说,忽然觉得好难为情。 “为什么?” “我……我把你的衣服都给弄湿了。” 他微微笑了一笑。“你的泪水像明珠一样珍贵,我求还求不到呢。” 梦笙窘得满脸发红,赶紧顾左右而言他:“小豪呢?” “秦太太在喂他吃中饭。”他说,顿了一顿,慢慢地接着说,“我要谢谢你方才所做的一切。这对我而言是太重要了,而我也知道,这对你而言,不会是一件容易的事。” 梦笙艰难地耸了耸肩。“是不容易,我嫉妒得要命。”她承认道,“可是我不能老让他叫你‘叔叔’,何况他那么喜欢你。我……很高兴我这样做了。” “他是个好可爱的孩子。”他的声音里满是柔情,“而你是最好的母亲。我真希望……”他的手指在下滑,来到了她的小腹,“能看到你怀孕时的样子。” 他的碰触使她颤抖,而他们的话题己经来得太亲密,太危险了。即使梦笙已经对自己承认了她自己的感情,这仍然不能解决横跨在他们之间的障碍。她的恐惧仍然存在,而且只有来得更为深切。只因为他不爱她,她如果将他所要的给予他,那么她自己就真的万劫不复了。被他抛弃的痛苦仍然鲜明地焚烧在她的记忆里,使她再也没有勇气去冒第二次的险,把自已封在冰墙之后,虽然孤独,虽然无聊,但至少安全,至少平静,不会有这种火灼般的震荡,可是也不会有这种痛苦——如同她此刻的碰触所带来的一般,她无法自已地向里一缩,避开了他的手,僵着声音道:“没有什么好看的。我那时很丑。” 他察觉到了她的退缩,慢慢地收回了手。但他的声音仍然异常的柔和:“我不相信,你不可能有丑的时候。” 她试着想对他微笑,但她笑不出来。她可不像他有那么高的段数,可以将自己的情绪收放自如。“我……我想去洗把脸,换件衣服了。如果我们要回……家,我应该先准备一下才好。” 他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默默审视着她,她在逃避眼前这亲密的话题,也在逃避他;但她逃避得这样拙劣,无论如何是瞒不过他那锐利的心眼的。然而他并没有再逼她什么,只是默默地站起身来,勉强地笑了一笑,说道:“我们吃过饭就走。” 她无言地点了点头。 他仿佛转身想走,却又停了下来,说:“陆姨等着见你已经等不耐烦了。” “陆姨?” “陆姨是我妈生前的好友。我妈死后她就一直照顾着我,几乎像是我第二个妈妈一样。”他解释道。梦笙点了头。她知道李均阳的父亲在他不满周岁时就已去世,母亲又在他十二岁那年死了。如此年幼就必须独立,也许这就是他如此封闭,如此难以亲近的原因吧。梦笙怜惜地想,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她和你住在一起吗?” “不。不过她就住在附近,我不在时她总是帮我照看房子。你会喜欢她的,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安慰似地加了一句。 “但愿如此。”她低喃,止不住自己的紧张。她没有婆婆,但是这位陆姨或多或少是位婆婆级人物,而且是突然冒出来的,这使她骇怕。她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他看出了她的不安.忽然间低下头来,在她嘴上啄了一记。“别担心,一切都会好好的。”他微笑道,转身出门去了。他的动作那样迅速,梦笙连抗议都来不及,门已经在他身后阖起。 午餐过后,他们按计划进行,驶向坐落在阳明山的家,小豪非常兴奋,非常快活,一路吱吱喳喳地说个不停。车子驶出了市区,驶上了山径,然后,来到了一栋豪华的房邸之前。原石搭就的北欧式建筑,上头攀爬着碧色的藤蔓。花坛上的玫瑰正自盛开,园子里自石砌成的池中正喷着晶莹的泉水。梦笙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好漂亮!”她惊叹着,对着他露出了一朵璀璨的笑容——自他们婚礼过后,她第一次对他笑得这样全无戒心,笑出这般纯然的欢喜。李均阳的呼吸停住了,眼睛里全无笑容。梦笙情不自禁地止住了笑,怀疑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也许他以为我是为了钱才嫁给他的?她忧虑地想。 然而她没有时间再想下去。因为房子的前门开了,一个娇小纤瘦的人影走了出来,满头银发在阳光闪亮。梦笙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个女人她见过的!这就是她和李均阳重逢的那天晚上,和他一起在餐厅里吃饭的女人! 原来,这就是他的陆姨。 接下来的那一个月过得飞快。在安顿下来之后,梦笙发觉自己的日子,除开她和李均阳之间的紧张关系之外,竟是出乎意料的愉快。陆姨待她很好,虽然她的言谈之间,似乎颇有一点保留;但她对小豪则是全心全意地疼爱。小豪也好喜欢陆婆婆,待她就如待自己的祖母——如同他有个祖母——一般。这父子俩的情谊也是与日俱增,小豪对他老爸已经发展出一种英雄崇拜,话题整天绕着爸爸打转,只要爸爸在家,他就整天粘他爸爸。这个小孩的成长和进步是有目共睹的。他的体重增加了,皮肤晒黑了,人也变得活泼了,整天在园子里到处跑。李均阳替他买来了一只小狗,小豪反正也不会给它取名字,就管它叫狗狗;小孩和狗整天在一起玩。梦笙从不曾见他这样快乐过。稳定而安适的家给了小豪最需要的安全感,李均阳和陆姨的爱使他更明亮、更开朗。李均阳说的没有错:他是能够给小豪所需的一切。而,仅只是见到爱子这样的幸福,一切的牺牲便都已经值得了。 梦笙自己的日子也不能说是不快乐。家事都有佣人照看,她根本就用不着烦心。她所有的时间都可以拿来照看小豪,也可以尽量看自己想看的书,做自己想做的事。她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了。 陆姨帮了她很多的忙,有时她想下山去逛街买东西什么的,陆姨总是十分乐于替她照顾小豪。在谈话中她知道:陆姨的先生是个很有名的摄影家,经常在外旅行,夫妻两个常常整年在一起的时间不过几个月。但陆姨对这样的生活十分满意。“我们两个的脾气都不好,又受不了约束,受不了没有变化的日子。如果我们两个年到头绑在一起,大概其中一个早就被气死了。你知道,我们这些老古板可不作兴离婚这码子事的。不离婚哟,这日子怎么过啊?还是目前这个样子最好。” 梦笙听到这里,忍不住便笑了。陆姨自己是个作家,经常应邀去演讲什么的。她显然不是很爱做家事的那种人。梦笙可以了解她需要自己生活空间的那种感觉。一般的家庭生活只怕真的会把她给遭疯吧?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活模式,世界上很难有所谓的“标准”这回事。陆姨对她先生的感情是不容置疑的,因为她提起她先生时总是笑得心满意足。人家说的:“小别胜新婚”。那么陆姨和她先生每回聚首,可不都像在渡蜜月一样了么? 这样的感情使梦笙羡慕得不得了。她自己的爱留给她的是什么呢?只有紫张、痛苦和不宁。每回她和李均阳处在一起,空气中总是弥漫着异常紧张的气氛。这样的紧张和自我防卫的心理使她说话无法柔和,也使得她反应无法正常。李均阳虽然试着要打破他们之间的僵局,但这种事本来是相互的。她的僵硬感染给他,使得他也无法维持他一直努力要维持的轻快和平静。于是他变得愈来愈紧张,愈来愈易怒;他的言辞里多了讥诮,多了愤怒,人也愈来愈疏远,他们之间的墙愈来愈高,气氛愈来愈冷,也愈来愈——一触即发。除了婚礼那天晚上之外,他再没试着碰她。她应该为此而松了口大气的,可是她反而益觉愁惨。然而她不敢接近他,因为她没有勇气对他揭露她的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他们之间的情况遂成了一种恶性循环,偏是谁也无能为力。李均阳在家的时间愈来愈少,他每天早出晚归,工作得像牛一样。可是即使相见得这般少,那紧张僵硬的气氛也不曾稍微的和缓下来,反而愈来愈窒重了。 一天下午,陆姨兴致勃勃地说要教小豪画画,把小豪带回她家去了。她除了写作之外还喜欢美术,在家里有一间设备相当齐全的画室。小豪满怀着高兴地去了。因而现在家里很空。天气太热,梦笙实在穿不住其他的衣服,只有替自己换上了一件露背装。这衣服是麻纱制的白色洋装,作连身的剪裁,只在衣摆下点缀着几朵小小碎花。不止露背,连前胸都开得很低;柔软的衣料托出她玲珑诱人的曲线。平日里梦笙是绝不会这样穿着的。但今天实在太热,何况,管他呢,家里又没有别人…… 李均阳在家里的时间愈来愈少了。每天晚上,她总是独自一个人睡在那张过大的床上,想他想得心痛,恨不得能够不顾一切地奔入他的怀抱里。那样辗转反侧,孤枕难眠的滋味,实在是凄清得令人为之颤抖,然而这样的心痛,这样的想望,一到天亮时便如同日出后的露水一样地消失无踪了。夜间凝聚出来的勇气,到了白天便被她自己批判为怯弱;而李均阳的冷漠疏离更加深了他们之间的鸿沟,削弱了她的勇气,这样的哑剧每天重复搬演,演得她都已经快要麻木。想来今天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梦笙百无聊赖地在架子上抽出了一本书,走到阳台上,在躺椅上坐了下来。天气真是热,但山间还是有风;蝉声夹着鸟语断断续续传人她耳朵里来,仿佛在催人入梦。她试着将精神集中在书本上,然而那风的说服力实在太强……她的眼皮沉重了,身体放松了,书本慢慢从她膝上滑了下去。 有那么好一阵子,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而后她突然惊醒过来,清楚地觉出有人在轻抚着她的背脊。她吓得跳了起来,抬起头来一看,正正地瞧进了李均阳的眼睛。 “噢,”她喘了口大气,“你吓着我了!” 他对着她微笑,但那微笑并不曾进入他的眼中。“抱歉,我以为你睡着了。”他说着,深沉的视线滑过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她隆起的胸线。 梦笙情不自禁地脸红了,本能地向后缩了一缩。他的凝视使她紧张。她焦切地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于是抓住了第一个浮现在脑海里的问题就往外扔:“你不是应该在办公里的吗?”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老天哪,她在用什么口气和他说话?好像他没有权力回自己家似的! 李均阳微微皱了皱眉,简单地说;“我最近工作得太多,也该给自己一个休假了。” 她无言地点了点头,他是工作得太辛苦了,她知道;然而他的接近使她紧张,竟说不出一点话来安慰他。 李均阳推了推她:“挪进去一点好吧?腾个位子给我坐。” 她惊惶地看了他一跟,无言地往里挪了一挪。这张躺椅相当宽大,像他们这种瘦子,坐两个人是足够了。李均阳坐了下来,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说:“罗志鹏今天早上打了通电话给我。” “他还好吧?”她关切地问。 “好。他们的发展出乎预料的好,罗志鹏听来很幸福的样子。” “那太好了!”梦笙打从心里高兴起来,“他那么爱杜绫,真应该得到一点报偿才是。老天有眼,是应该让他过着幸福生活的。” “那么我们呢?” 她迅速地掠了他一眼,他脸上的神情使她心跳。她迅速地别过脸去,手忙脚乱地转移话题。“小豪到陆姨那儿去了,她说她要教他画图。”她看到他脸上的神情僵硬了,嘴角抿紧了;几个月来一直横在他们之间的窒重气氛重又形成。这次是她的错,她知道,因为每逢他稍一接近,她就又把他推开了。但她没有办法。这似乎已经变成了她的本能反应:一种因过分的自我保护而形成的冰墙,一种因不敢信任而造成的排斥及退却。天,事情为什么会变得这样艰难哪?每回和他在一起,她就绷得像一只绞死了的弓弦。明明知道自己也有责任,可是她还是忍不住要怪起他来:该死的,你为什么就不能想点办法呢?你不是一向很能说,很能笑,很能安抚别人的吗?但你偏偏吝于为我一施此种魅力?是我在你心里太过无足轻重,才使得你连试都不想去试的吧?如果是乔丹丽在这里,那情况自然又另当别论了!她狂乱地想着,竭力和那种自怜的心态作战,而后发现李均阳一直盯着她看。 “你盯着我作什么?”惊惶加上羞涩,使得她再也顾不得说话的礼貌了。我的天哪,他看的是些什么地方呀?早知道就该用棉被把自己给包起来的,偏偏挑了这么件露背装!见他没有回答,两眼只管盯着自己瞧个不住,梦笙咬牙道:“拜托你走开好不好?我……我要看书了!”她弯腰拾起了跌在地上的书,殊不知这样一来,适足以暴露出她婉曲的胸线。李均阳的眼色变深了。他伸出手来,从她腰间绕了过去。 她吓得几乎跳了起来。“不要!”她喊,转过身子去想将他推开。他的牙关咬紧了,眼睛里冒出了怒火。 “你以为我想做什么?强暴你吗?” “天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来?”她本能地反击了,小脸因他语意中的严苛而涨得通红。 他的身子僵了一下,而后慢慢地松弛了下来。“抱歉,梦笙。”他道歉道,“我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啦?” 我们之间的问题只在于你根本不爱我。她悲伤地想着,从长长的睫毛下抬起眼来看他。她的痛苦、孤独、挣扎、不宁和困惑快将她撕裂了,而她全然的无能为力。几个月来深重的折磨清清楚楚地写在她脸上。那怯生生的小脸是楚楚动人的。 李均阳重重地叹息了。“天哪,梦笙——”他从喉中发出浊重的咕哝,蓦然间低下头来,重重地吻在她的唇上。 那熟悉的欲潮又回来了。几乎像是在火药上点了引信一般,她整个的身体都因他这一吻而起了激烈的反应。她爱着他呵!而这几个月以来的折磨实已超过她所能忍受的极限。她在他怀抱中情不自禁地颤抖,强烈地渴望着回应他,强烈地渴望着在他怀中忘怀一切——一切的挣扎,一切的抵抗,一切的忧伤,一切的顾忌……然而几乎就在同时,那堵看不见,摸不到的冰墙又回来了,开始顽强地和她的欲念作激烈的抗争。他温热的唇饥渴地吻过她纤细的颈项,滑向她隆起的酥胸,吻得她全身发颤;然而就在同时,冷意在她的心底渐渐扩大,渐渐地冰冻了她的知觉。她开始用力去推他,可是一点用也没有。对他而言,她的挣扎不过是蜻蜒撼柱罢了。梦笙咬紧了牙关,痛苦地道:“这是不是——我嫁给你所必须支付的代价?只因为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所以我就必须用我自己的身体来偿还?” 有那么一刹那间,她以为他根本没听到她所说的话;而后他的头猛然抬了起来,身体绷得死紧,眼睛里有着她从来不曾见过的怒气:“该死的你——很好,江梦笙,如果你是这样想的话,那么就算是这样的好了!”他猛然间低下头来,近乎狂暴地吻她。 那激烈的狂怒的吻吓坏了她,梦笙惊得全身都僵了。他恨我,她恐惧地想,而他因他对我的欲望而恨他自己。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我们这样的折磨彼此……梦笙全身僵直地躺在躺椅上,直觉地感觉到他的吻虽然狂暴,他的抚触却仍是温柔的。然而她无法对他起任何反应。她只觉得冷,觉得疲倦,觉得麻木。她无言地瞪视着头上的蓝天,远方有蝉声不断传来。天气这样炎热,但她只感到了刺骨的寒冻。无声的泪水自她眼角滑下,静静地流过她的脸颊。天啊,我做了什么使他这般要我?我又做了什么使他这般恨我? 麻痹中她听见李均阳咕哝了些什么。他突然放开了她,坐起身来。然而她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泪水无声地在她脸上奔流,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居然在哭。直到此时,一声啜泣才终于冲破沉静,从她紧掩的口中滑了出来。 “拜托,别哭了。”他重重地说,却不曾回过头来。 “对……对不起。”她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道歉,只知道自己被他吓坏了。他因她的啜泣而叹息了,慢慢地转过身来,无言地凝视着她。他的视线滑过她带泪的脸庞,滑过她半裸的娇躯。梦笙手颤脚颤地整理衣衫,将肩带拉回它原来所属的地方。再也不敢看他一眼。他们之间惯有的,那种沉寂如死的气氛又回来了,只是这回更形沉重,重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有死命地低着头,两臂自卫地环在自己胸前。 而后他再度叹息了,伸出手来轻轻拭去她脸上残存的泪珠。然而这碰触使她惊跳,使她本能地将脸别了开去。而他迅速地收回了手,仿佛被蛇咬到了一般。 “不用担心,梦笙,他咬着牙开了口,“我不会强暴你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得了吧,梦笙,你就像水晶一样的透明!”他慢慢地说,声音里带着讥诮之意。那种无情的声音刺穿了她早已脆弱不堪的心灵。梦笙的脸色由红转白,却只是低着头不置一词,有什么可说的?她反正辩他不过,她反正斗他不过。 李均阳默然凝视了她半晌,然后沉沉地开了口。“我明天要到夏威夷去。等那边的事办完了以后——”他的声音里一点感情都不带,仿佛说的是别人家里的事一般,“我就搬回东区的公寓去。你和小豪继续留在这儿。当然我……我会常常回来看他,不过这些细节我们以后再讨论好了。别担心,我会把一切安排得好好的,保证你们母子衣食无缺。” 梦笙震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的脸色变得纸一般白了。好极了,梦笙,这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吗?要他走出你和小豪的生活,再也不要来烦我们?而今她的心愿即将实现了,她才发现自己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谎言里。她爱他爱得那么深呵,深得他已融入了她的血液,化入了她的灵魂,织入了她的生命。即使在她自以为深恨着他的时候,她的生命也依然是以他为中心而存在的,只是她一直拒绝去承认,一直拒绝去面对。直到此刻,他即将走出她的生命了,她才发现:一旦失去了他,她的生命将是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 这个想法雷电般贯穿了她。那痛苦来得如此不可忍受,使得她几乎要开口求他留下。然而她没有办法,几个月来形成的冰墙太厚太重,即使是这样的撞击也无法使它倒塌。梦笙只能勉强抓住唯一能想到的语言,无力地试着打消他的念头:“但……但这里是你的家呀!” “而你是我妻子。”他阴郁地反驳,“这些名分究竟有什么意义?既然你并不真是我的妻子,那么所谓的家也不过是一栋房子而已。然则我住在哪里,也就没有什么差别了。”他停了下来,两眼望向遥远的天际,半晌才慢慢地接了下去,“是我错了。我不该逼你嫁给我的。我本来以为……”他的声音有一种奇特的空洞。然而他并没有把话说完,只是无谓地耸了耸肩。 “均阳……” “别再说了。”他疲倦地站起身来,转身欲走。 “难道……难道在这件事情上头,我居然连一点说话的权力都没有吗?”她焦切地问着,希望事情能有一点转圜的余地。她怎么能让他就这样走出了她的生命!呵,天,她怎么能? “你已经把自己的意见表达得够清楚了。”他僵硬地道,“很好,江梦笙,你毕竟是赢了。我没有办法再和一个恨我恨得如此明显的女子在一起生活。如你所说,不管我们之间曾经有过什么,它总之是结束了。我想我们除了分居之外,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 “可是……难道……”她想说:“难道我们不能再试一试吗?” 然而他并没有让她把话说完,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是我错了。而我不想看着你的余生都为此而受苦。难道你以为我很乐意看到,每回我一接近你,你就抖得像只落入陷阱的兔子吗?是我自己太天真,一直拒绝去看这样明显的事实。而你说得够清楚的了,我们之间早就完了——”他的话蓦然终止。梦笙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他已经转身走了出去。 他的话里带着那样强烈的怒气和挫败,惊得她一时间不知所措。等她回过神来,在他身后追了出去时,已经是迟了一步,引擎的咆哮自车库里传来,轰轰轰地驶下了车道。等梦笙追到门口,只来得及看到车子的背影转过路的尽头。李均阳已经绝尘而去了。 梦笙真不知道:这天里剩下的时间,她是怎么过的了。从外表上看,她很正常;然而所有的事在她而言,都只是机械性的操作。她甚至并不真的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她所有的思绪只有一个焦点。所有的情感都只涌向一个方向。所有的风吹草动都使她惊跳,期盼是他回来的声响。然而他当然没有回来。也许,他根本再也不想见她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做完了所有白天的工作,她终于得以一个人在房间里独处。小豪和往常一样地玩得筋疲力竭,吃过晚饭就倒在他的小床上睡着了。屋子里这样静……这样静。她躺在那张过大的床上,辗转不能成眠。壁上的钟指向夜里十二点。他今天是不会回来的了……而且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从今以后,除了小豪之外,这个屋子里只有她了,而未来的岁月还如此漫长……孤寂而漫长。没有了他的日子直是一片荒芜,教她想起来便止不住要颤抖。也许他们早该谈谈的。如果,只是如果,如果她曾经对他显示出一点感情,一丝温暖,那么他或者会来得比较喜欢她,比较在意她?然而在她深切的、害怕再次受伤的恐惧里,她不但没有那样去做,反而一味地用她的冰冷和严苛去驱逐他;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她不显示她的情感,就不致于再次受到伤害。 不会再受到伤害?多么愚蠢的想法呵!梦笙几乎忍不住大笑起来。难道她现在就不会受到伤害了么?似这般静静躺在黑夜里想望他,任由再不相见的想法将她撕成两半,难道就是她一直想望的自由和宁静么?江梦笙,你是多么的愚蠢呵! 也许,在她内心深处一直想要报复。在他逼她结婚的那一天,她曾经暗自期望过:要将他的日子弄得惨不堪言,希望他如她一样的受苦。虽然她并不曾刻意去实行什么复仇计划,但又焉知这一切不是她的本能在引导她呢?好了,她成功了,如愿以偿地逼得他耐心尽失,如愿以偿地逼得他离她而去……从今以后,他们只会在他前来看望小豪的时候才得相见,彼此扮演有礼的陌生人,仿佛他们之间从不曾有过故事,从不曾留过痕迹……入骨的寒意从她心底深处一直渗将出来,冻得她全身发抖。天哪,天!她如何受得了这个?她如何受得了? 而今他在什么地方呢?也许和乔丹丽在一起,接受她的慰藉?一想到乔丹丽,梦笙的火气就不打一处来。想到她和李均阳在一起的情景,更教她痛苦得无法忍受。冲动之下梦笙拿起了话筒,拨了李均阳公寓的电话。铃声在她耳中响个不住,却始终没有人来接。是什么把他绊住了?梦笙脑海中开始作出了最坏的想像。他一定是和她在一起,一定是!嫉妒和愤怒在她心底激烈地燃烧,痛得她满床乱滚。然而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点办法也没有! 曙光初现的时候,梦笙终于精疲力竭地睡着了。然而她睡得极不安宁,作了无数个恶梦。等她迷迷糊糊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小豪在床尾跳跳蹦蹦,一见她醒来便扑向前来,一头钻进她怀里。 “妈妈,妈妈,”他喊,“你看,爸爸替我穿好了衣服呢!” 梦笙的心跳到了喉头。“你爸爸回来了?”她的声音发哑,眼睛不自禁地四下搜寻,“他在哪儿?” “走了。”小豪高兴地说,显然对事情的严重性一无所知,“我们进来看你,可是你睡着了。爸爸说我们不可以把你吵醒,所以我们就没有叫你。” “走了?”她的心脏沉到了谷底。他来过又走了,而他居然没有叫醒她!他连话都不想和她说呵! “哎,”他伸出小手来抱住了她,“爸爸说要我好好照顾你。”他很大人气地说,“所以我来叫你起床。起来啦!”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门上便传来剥啄的声响。而后门被推开了,进来的人是陆姨。她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上头是一碗稀饭和几碟小菜。梦笙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陆姨看出了她的惊讶,微微地笑了。“均阳那孩子今早打电话给我,说你人不舒服,所以我就来了。不是我说,你的神色看来真的很糟呢。我看你呀,今天也别做别的事了,乖乖在床上休息一天才是正经。小豪交给我,你尽管放心好了。来,吃点东西。吃了东西才有元气,恢复得才快。”陆姨嘴里一面叽里呱啦地说。一面把托盘放在床边的茶几上。不等梦笙回答,又转过身去,刷一下把窗帘打开。清亮的阳光立时泄满了整个房间。 “其实没什么严重的,让您费心了。”她只能这样说。 “呵,当然哪,”陆姨嗤之以鼻,“你们年轻人,总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不管怎么说,先把东西吃了吧。我晚些再来看你。来,小豪,”她牵起小豪的小手,“咱们出去,让妈妈好好休息,不要吵她。” 门在他们两人身后无声地阖上。 梦笙低下头来看着盘中的食物,只觉得胃口全无。李均阳回来过了,但他竟然连叫都不曾叫她……他是连话都懒得和她说了?梦笙沉沉地叹了口气,把头埋进手掌心里。有什么好心痛的?这不是你早就知道的事实么?不管怎么说,他总还是一个尽责的父亲。小豪今早看来非常快乐,她真不知道他是怎样和孩子说的。从陆姨的表现看来,她显然也毫不知情。对陆姨而言,他只不过是去从事另一趟公务旅行而已。 梦笙艰难地叹了口气,爬起身来,如往常一样地梳洗更衣,先下楼去。不管她心中有多么痛苦,日子总得要过。为了小豪的缘故,她不能不振作起来。她必须表现得正常,表现得愉快,表现得……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杏则的话,像小豪那样敏感的孩子,很快就会发现事情不对了。天知道这会对他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然而她做得到么?三年前她失去过他一次,不知用了多少心力才得重新站起;这一次呢?她再一次的失去他了,而那痛苦竟然只有更深。这一次,她还站得起来吗?她还支持得下去吗?梦笙茫然地抬起眼来,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自己的问题。窗外传来夏蝉清亮的鸣声,屋子里流动着清亮的阳光,但她只觉得好冷…… 好冷。 第九章 错误 门铃响的时候,梦笙正蜷在沙发上看书。她其实一个字也没读进去。李均阳已经走了两天了,这两天对她而言,就像是两年一样的漫长。她让小豪尽量和陆姨待在一起,因为强颜欢笑对她而言,实在太难了。读书也一样的累人。这门铃对她而言倒是一件好事,起码可以让她暂时摆脱那些烦人的思绪。她走过去开了门。来的人是罗志鹏。 梦笙又惊又喜,不自禁地发出了灿烂的笑容。“请进请进!你怎么会想到来看我们的?想喝点什么?咖啡好吗?”她还记得罗志鹏那个喝下午茶的习惯。 “好,谢谢。”罗志鹏笑道,很舒适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看着她忙进忙出。 梦笙把咖啡放了下来,在他对面坐下。“看到你真太好了!今天怎么有空来啊?” “事实上是路过。我到这附近来拜访一个朋友,就顺道过来看看你们,还想顺便请你们吃个中饭。均阳呢?” 梦笙咬了咬下唇:“他——他出差到夏威夷去了。” 罗志鹏点了点头。“那么小豪呢?” “小豪和陆姨在一起。陆姨是……我婆婆生前的好友,就住在这附近的。她很喜欢小豪,所以常常带他过去玩。这几天她正在教小豪画画来着。这个小东西,最近每次回到家都是满身的颜料——”她猛然住了嘴,意识到自己的-嗦。或者是太急着想将话题从李均阳身上拉开了?她涩涩地露出了一点笑容,“你呢?家里的情形怎么样?你和杜绫好吗?孩子们呢?” 罗志鹏笑了,一个开朗幸福的笑容。“很好。虽然我们还是会吵架,但这一次,我想我们是找到问题的症结了,一切都在好转之中。现在学校开学了,安安和强强都回去上课了。至于景光——”他深思地笑了一笑,“我想他已经从‘失恋的打击’中回复过来了,事实上他现在有了一个小女朋友,两个人处得很不错呢。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小女孩颇有些像你呢。” 梦笙忍不住笑了。“那太好了。我真为你高兴。” 罗志鹏回之以一笑。“说真的,我正在想着什么时候请你和均阳到我家里来吃顿便饭呢?你说什么时候好些?或者要等均阳回来再来讨论?” “我……我不知道……我……”梦笙结结巴巴地说着,泪水突然间不受控制地涌出了眼眶,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她狠狠地想要止住哭泣,可是泪水愈涌愈多,“我……对不起,我……”她抽泣着道,慌乱地抹着眼泪。 罗志鹏抽出了一方干净的手拍递给了她,同时将她揽进怀里,无言地安慰着她。一直等她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他才温柔地开了口:“好了,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可以说给我听了吧?” “其——其实没有什么——” “梦笙,”他耐着性子开了口,“说老实话,你来应门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了。你看来好像几天都没睡好觉似的,整个人都写着忧郁。而你还想告诉我说你‘其实没有什么’?得了吧,梦笙,你是在和你的老友说话啊?”他温和地取笑她,然而他的眼神却是严肃的,“来,好姑娘,把事情告诉我。说不定我还帮得上一点忙呢?” 梦笙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几天以来的忧伤突然再也关之不住,她一句话冲口而出:“我……我们完了!” “你们完了?什么意思?” “均阳他……他不回来了!”她颤抖着开了口,“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根本不应该和他结婚的!”泪水又涌进了她的眼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一团糟。我本来以为自己应付得了这种情况的,可是——”她的声音哽住了。 “唉,你爱着他,对吧?”罗志鹏锐利地道。 梦笙苦笑了:“有那么明显吗?” “如果你不爱他,就不会这样悲伤了。” 梦笙无助地叹息了。“我多么希望我能不要爱他。可是……天哪,我……可笑的是他根本不在乎我,而我……”她说不下去了,只有死命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他不——在乎你?”罗志鹏的声音里满是惊讶与不信,“梦笙。你真的觉得他不在乎你吗?” “当然哪。他从没在意过我,从一开始就这样了。对他而言,我根本无足轻重。”她的喉咙又哽住了,泪水无声地流下来。 罗志鹏不忍地皱了皱眉。“别这样,梦笙,”他温柔地道,“你是在放纵自己的情绪了。这对事情一点帮助也没有。” “放纵自己的情绪?”梦笙瞪大了眼睛,“可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放纵自己的情绪啊!你不知道过去这两天里,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强颜欢笑,竭力在陆姨和小豪面前装得若无其事……这样的压力快把我给逼疯了!噢,天哪!”她举手捂住了自己脸颊,纤小的双肩不住地耸动,“我该怎么办?我试着去恨他,试得那么努力,可是一点用也没有!即使在我收到那封从南非打来的电报的时候,我也——还是身不由己地爱着他,你相信吗?我想我是……无可救药了!而他现在已经离去……天哪,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嘿,说慢一点,我有些地方没弄明自,”罗志鹏深思地道,“你刚刚说了什么?你收到了一封电报?南非打来的电报?” 梦笙长长地叹了口气:“是啊。那是在小豪出生以前的事。那时南非正在暴乱,均阳有个朋友被杀了,所以他到南非去收拾善后……” “嗯,这事我知道的。” 梦笙抿了抿嘴角:“那就是了。在他去南非以前,我们有过一段短暂而频繁的交往。临走以前,他答应过和我保持联络的。可是他一走就音讯全无。一直到他的秘书给了我一封电报为止。是那封电报宣布了我们之间的死刑——”她紧紧地咬住了自已下唇,“他甚至——懒得亲口告诉我!” 罗志鹏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你是说,他从南非给了你一封电报?” “是啊。” “但是梦笙,你一定弄错了。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她的眼睛睁大了,“可是我确实收到了他从南非打来的电报呀!” “是么?”罗志鹏沉沉地笑了一笑,“电报是邮差送来的?” “不,那是——” “别说,让我来猜。”罗志鹏插了进来,“是他的秘书,那位效率惊人的乔丹丽小姐给你的?”他的声音里有着不比寻常的怒气。 梦笙惊愕地看着他,不能明白他在生什么气。“电报是她给我的没错,”她说,“可是这有什么差别吗?我是说……” 罗志鹏的嘴抿成了一条直线。“是那封电报结束了你和均阳那时的交往,不是吗?” 她无言地点了点头。 “那好,我来告诉你几件事,均阳在南非的时候,我在南非也有几项投资,所以在他出发前,我和他通过一次电话,探问南非当时的政治情况。他答应和我保持联络,可是从那时起我一直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我后来才知道,反叛军控制了所有的通讯网,阻绝了南非对外的所有联络。那时节人心惶惶,谣言满天飞——有人说均阳已经死在南非了,股市大起大落,一塌糊涂,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梦笙?均阳根本不可能给你任何信息,更别说是发出一封电报了。神仙都没有办法!” 梦笙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费力地吸收她所听到的话。他刚刚说了什么呀?均阳不可能发任何信息给她?“可是,可是……”她呆呆地说,“可是我收到了那封电报呀!那时我一直没收到他任何信息,所以就写了封信给他。因为没有他南非的地址,我把那封信交给了……” “乔丹丽!”罗志鹏的眼睛里快要冒出火来了。 梦笙点了点头。“她说她要把那封信和一些公文一起寄出去——” “她根本不可能寄任何东西给他。均阳一到南非就失踪了,我们整整四个月没有他任何消息!” 梦笙呆滞地凝视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你真的确定……真的确定均阳不可能发出那封电报来吗?” “百分之百确定!”罗志鹏斩钉截铁地道,“我们后来才知道,均阳到南非不过四个星期就受了枪伤。虽说是被流弹误伤的,但他伤得很重,差点就没命了。就算通讯网不会中绝,他也根本没有那个能耐去发什么鬼电报给你!” “枪——枪伤?”梦笙吓得脸都白了,“枪伤?” “细节我是不清楚啦,只晓得他在南非的战地医院里呆了好几个月,然后被送回台北来,在荣总里又养了很久的伤——将近半年吧,我想。这些事情你该知道吧?” “不,我不知道。接到那封电报以后,我以为……”她抬起头来。困惑地看着他;她的眼睛里有着惊愕、不信,以及不知所措,“如果他不曾发出那封电报,那么——那么那封电报是——” “乔丹丽捏造出来的!” “但……但是为什么呢?毕竟,我也可知道南非通讯中断的事呀?” “她是个工于心计的女人,梦笙。这整件事是她精心策划的。她也许冒了一点风险,但她成功了,不是吗?” 梦笙按紧了自己心口,震惊得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她怎么能……怎么有人会做出这种事来?” 罗志鹏拉起了她的手,语重心长地道:“你不知道吗?我想——她是爱上均阳了。”看到梦笙震惊的双眼,他慢慢地道,“是的,她爱上均阳了。爱到不择手段要去夺取他,也因此费尽心机,要把一切可能的阻碍都给踢到一边去。对她而言,要应付个二十岁的纯洁女孩,如你,真是比吃大白菜还要容易。” 梦笙情不自禁地颤抖了:“我从来不曾听过这样可怕的事!” “你以为‘蛇蝎美人’这句话是怎么来的?”罗志鹏的脸绷得很紧,一字一字地道,“去***,我真想一刀把这个女人给宰了!” “而我会很乐意提供你一把刀子。”梦笙强笑道,仍为她刚刚听来的话而震惊。但她把这些情绪强行压下了。把震惊留给独处的时候去审视吧,现在她还有客人……她抬起头来对着罗志鹏微笑:“谢谢你告诉我的一切。” 罗志鹏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这应该可以帮助你澄清某些误会了吧?”他满怀希望地问。 “可是那也并不表示他是爱我的啊!”梦笙苦笑着说,心脏不由自主地抽痛了。“虽然他没发那封电报给我,但他回来以后也没来找我啊!他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打给我!这还不够表示他对我根本漠不关心么?”何况她还曾经亲眼看见他和乔丹丽搂抱在一起!这一幕回忆使得她脸色发白了!而罗志鹏锐利眼睛并不曾放过这一切。 “至少至少,我所说的话,证明了还有许多事是你所不知道的。”他睿智地道,“你所有的结论都建立在错误的信息上,而今证明那些信息有多不真了,这还不够你重新想过么?嗯?”他的笑容是充满鼓励的。他的意思一目了然。 梦笙情不自禁地微笑了,眼眸中再一次充满了泪水,感激的泪水。“谢谢你,”她轻轻地说,“我真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才好。” “只要你能快乐就好。”罗志鹏轻轻地拍了拍她,转移了话题,“怎么样,和我一道吃午餐吧?” 梦笙微笑着拒绝了。方才所听所闻对她而言是个太大的震惊,她实在需要时间来加以吸收消化。她急切地希望独处——即使是罗志鹏的陪伴也比不上她此刻的静思来得紧要。罗志鹏显然对她的心情十分明白,也就不再勉强她,起身告辞离去。 他人一走,梦笙立时跌进了椅中。她的思绪是一片全然的混沌。三年,那么久的日子里,她一直恨着他,恨着他在电报里和她说的一切,恨着他的薄情寡义,自私自利和怯弱无耻。三年以来,她整个的感情世界都架构在这个事实上头,而今才发现这个所谓的事实居然是如此可怕的一个漫天大谎!他没有发出那封电报!她开始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泪水滚下了她的脸。他没有发出那封电报!这一切全是一个毒心利舌、不择手段的女人搞出来的把戏!天呵,她是多么的轻信,多么的无知呵! 即使是在现在,梦笙也还能清晰记得她读着那封电报时所感受到的痛苦,所感觉到的恨意,然而……然而这么些年来,她竟然——全是恨错人了! 梦笙将头埋在手掌心里,开始不可遏抑地颤抖起来。那个女人现在在哪里呢?大约也在夏威夷吧?一定是,因为她是均阳的秘书……而这已超出她所能忍受的极限。噢,均阳,你不会真的和她在一起吧?你不会那么瞎、看不出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吧?或许他多少是知道的?他不是——一直不承认他和乔丹丽之间有任何瓜葛么?既然他不曾发出那封电报,既然他从不曾对她做出这么残酷的事,那么她……是不是好歹应该相信他一些呢? 希望的火花在梦笙心头缓缓燃起。这里还有一些事是她不能明白的,诸如他回来之后,为什么从不曾试着和她联络之类。但就罗志鹏所说,他那时人在医院,而这也许已足以解释许多事情了?梦笙咬紧了自己下唇。我必须去找出答案,她对自己说:我已经被自己的怨念蒙蔽了那么久,也许现在是我设法把事情厘清的时候了?但是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找谁去问呢? 一抹灵光闪电般划过她脑际。陆姨!陆姨一定知道他病中的事! 梦笙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 这是一个阳光敞亮的下午。陆姨带着微笑欢迎她。“你来得正好,小豪睡午觉去了,偏我又没有兴致写东西,正想有个伴呢。”她的微笑从容而悦人,替梦笙沏茶的手势闲适而优雅。碧色的茶水使人心胸为之一清。那种恬淡宁静就像陆姨的人一样,梦笙羡慕地想,幽幽地叹了口气。但愿我也能老得如此优雅,但愿我也能活得如此自足。与她相比之下,我的日子实在是太不宁,太愁惨了。 陆姨听到了她那悲伤的叹息,转过脸来看她。“怎么啦,梦笙,有什么心事么?” “我……”梦笙迟疑了,有些不知从何开口。但看到陆姨鼓励而关切的眼光,她终于抬起头来。她不能再逃了。“我……我有几件事想请教您。” “嗯?” “我——想知道均阳那时在南非所发生的事。他——受了枪伤……”她的嘴唇颤抖了。想到他几乎为此死去,那枪便仿佛是打在她自己身上一样的疼楚。 陆姨的嘴角抿紧了,眼眸中出现了怒气。“可是你——”她的声音里带着严厉的苛责之意,但她并没有把话说完,只是顿了一顿,然后慢慢地开了口,“梦竺,有些事我本来一直不想说的。你知道我非常喜欢均阳那个孩子,把他当成自己儿子看待。可是我到底不是他的妈妈。何况就算我是,有些事也不是我应该管的。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或自己做事的……哼,原则,我要是多说点什么,只怕要被当成多管闲事的老太婆了。不过我实在忍不住了。你和均阳之间很有点不对,是吧?” 梦笙涨红了睑,慢慢地低下头去。 陆姨叹了口气。“我就怕会这样。他和你闪电结婚的时候,我对你们的未来实在不无怀疑。唉……” 梦笙瞪大了眼睛:“不无怀疑?可是您以前从来没见过我呀?” 陆姨哼了一声。“我对你知道得够多了。虽然他从来不想谈论你……”她十分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算了,如我所说,这是你们年轻人之间的事,我这个老太婆根本不该过问的。” “但是您……不喜欢我?”梦笙困惑地问,“为什么呢?您甚至在还未见到我之前就不喜欢我了?” 陆姨锐利地看了她一眼,冷冷地笑了:“那不是很明显吗?因为我一直觉得你生性凉薄。均阳那时倒在医院里养伤,病得几乎死去,日日夜夜呼唤你的名字,而你竟然连前来探个病都不肯——” “我什么?”梦笙震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我不肯去探病?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他受了枪伤呀!陆姨!您一定要相信我!均阳受了枪伤的事,我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 陆姨默然看着她,眼睛里有着怀疑。梦笙急切地抓住了她的手,小脸上满是恳求之色:“陆姨,您一定要相信我!我对均阳受伤的事真的一无所知,否则我作什么还跑来问您呢?请您告诉我!” 陆姨凝视了她半晌,然后慢慢地点了头。“好吧。你知道那时南非乱得厉害,大街小巷里都是游击战,打得一塌糊涂。均阳是开完了会以后,在回他旅馆的路上被流弹给射伤了。人们把他给送到战地医院里。可是那种地方的设备很差,药物也很缺乏。等他们把他送回台湾来的时候,他的伤口已经受到了感染,几乎引发了坏疽。有一阵子,医生们争议不休,差点就切掉了他一条手臂。”她停了下来,眼眸中出现了忧伤之意。这样的回忆显然是异常扰人的,“我在医院里待了好几个星期,一直陪伴着他,听到他一直在找你,吵着要见你。但他大半时候都在昏迷状态之中,所说的话大半是呓语,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也不晓得要到哪里去找你,所以我就和乔小姐说了。乔小姐说她认得你,说她会和你联络。但你一直没来——” “我的天哪!”梦笙的脸变得像雪一样白了。她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的天哪!我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 “乔小姐没和你联络吗?” “没有!”梦笙激烈地道,“我根本没见到她,没听到她!我向您发誓,陆姨,如果我早知道……”她的双唇不可遏抑地颤抖起来,“如果我早知道……” 陆姨静静地看了她许久,脸上慢慢地浮现了一抹慈祥的微笑。她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拍梦笙。“好孩子,不要哭了。我早该知道这其中必然有鬼。我愈知道你,就愈觉得你不可能是那样的人——”她的眼睛里出现了深沉的怒气,“那个什么乔小姐可得把这整件事好好地解释一下才行!如果我那时曾经起过一点疑心就好了!可怜你们这两个孩子,平白无故地多受了这许多罪!”说到这里,她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温柔的微笑,“但是现在好了,不是么?现在真相已经大白,再没有什么横阻在你们中间,你们可以……” “噢,陆姨,”不可遏抑的泪水再一次涌进了她的眼眶,梦笙的嘴唇情不自禁地颤抖:“我怕——我怕事情已经太迟了!均阳说要和我分居,他——他不再回来了!” “你真的这样想么?”出乎意料的,陆姨竟然笑了,“傻孩子,莫忘了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呀!没有错,他是很内敛,不轻易表示自己的感情,可是人在病中的时候,往往就是他最脆弱的时候。当他躺在医院里,日日夜夜地呼唤你的时候,他所有的防御都卸下来了。我除非是瞎子啊,才会瞧不出他有多么深爱着你!而,当你自始至终没有出现的时候,他把自己整个人都封起来了。他变得阴郁,冷漠,暴躁又易怒。嘿,那时的他可真不是普通的难搞。你们结婚的时候,我本来以为一切都会好转了,但是——”陆姨长长地叹了口气,深思地道,“我想那是因为,他恐怕再一次被你拒绝,再一次受到伤害,所以没有勇气把他自己的感情表达出来——这和你的情况大概没有什么不同吧?” 梦笙专注地听着,希望的火苗开始在她心里窜升。他真的爱着她么?她真的还有机会么?他们的婚姻——还有救么?她抬起头来看着陆姨,眼睛里充满了疑惧、不安,以及求助之意:“可是那个乔丹丽——” “我知道。在均阳生命中最痛苦的时候,她都守在他的身边。而且她所想做的,固不止是安慰他而已。我想他或者带她出去吃过几次饭,但不会再有别的了。你要知道,她根本不是均阳会选择的女人呀!每个人都有他们特定的品味,根本是勉强不来的。均阳从不曾真的在意过她,这点我敢担保!” 梦笙艰难地点了点头。她多么希望能相信她的话啊!但她也知道自己是没有选择的。她爱他爱得这么深切,不能连试都不试就放弃了! “陆姨,”她求助地道,“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陆姨笑开了:“傻孩子,这还用得着我来教你吗?”她温柔的眼睛里满是爱惜和鼓励,“去找他吧!这里,”她从衣袋中掏出一张纸来,“是他在夏威夷的地址。” 第十章 今生 梦笙站在穿衣镜前,再一次审视自己的身影,长途的飞行使她疲倦,不稳的心情使她的面色更形惨白,她颤抖着拿起梳子来整理自己的头发,只觉得心脏快要跳出了自己的胸腔,她所叫的计程车已经在旅社门口等她,再要不了多久,她就可以见到他了—— 梦笙慢慢地放下了梳子,只觉得指尖冰冷。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出国,来到的地方还是她作梦也没想过自己可以来的夏威夷,可是她一点观赏风景的心情也没有。很难想像她昨天还在台北…… 说起来,她能来得这般快法,还真要感谢李均阳,自他们结婚以后,他就替她办了一本护照,还替她签出了为期五年的美国观光签证。大约是,他一直想要带她到处去看看走走吧。可是他们从不曾出去旅行,而这本护照,,她再也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况下派上了用场。至于机票,就要感谢李均阳为她在银行里开的那个巨额的户头了。有钱好办事,买不到经济舱的票,就买头等舱。说来夏威夷也并不太远,只不过是十个小时不到的飞行。 她深深吸了口气,转身走出了旅馆,跳上了计程车。 由于生意上经常的往来,李均阳在海滩旁拥有一栋度假小屋,说是“小屋”,其实屋子相当的大,看上去极尽豪华,一眼就可看出,这房子定然价值不菲。 梦笙步出了计程车,付过了车钱和小费,慢慢地朝那屋子走去,她的心跳急如擂鼓,手心情不自禁地出汗。来到门前站了半晌,她终于鼓足勇气按了门铃。 没有人应门。 梦笙再试了一次,结果依然,她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开始绕路到屋子后头去,希望能找到一扇可开的问,如若不然,她就得站在这儿等到他回来了,如若她此时离开——呵,天,她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再试第二次! 才绕过屋角她就呆了。 李均阳静静站在白色的沙滩上,双眼空茫地越过海水,看向遥不可知的天际,他双手斜插在裤袋里,浓黑的头发垂下来覆在额上,托出他沉默寂寥的眼睛,他整个人写着孤寂、落寞和忧伤。 梦笙忽然觉得双眼一阵刺痛,泪水差点又滚了下来,她强自振作了一下,开始朝他走去。她轻巧的凉鞋在沙滩上无声地走过,留下了一个一个纤细的足印。 然而,即使她的行步如此无声。他的第六感却仿佛立时就意识到了她的存在,就在她离他还有数尺之遥的时候,他猛然回过头来,他们的视线相遇了。他微微眯起眼睛,眼眸中有着惊愕,以及——戒备。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他的声音冷淡而疏远。梦笙艰难地吞了口唾沫,一时间不知语从何起。“我……”她嗫嚅着,不知该说些什么?我爱你?看到他那样疏离冷漠的神情,实在很难相信他在乎过她。她的勇气开始消失了。也许陆姨太乐观了?眼前的他只是一个陌生人呀! “均阳,我……”她再一次开口,却在他冷淡的注视下再一次地退缩了,“我……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进屋来吧。”他不耐地说,“想喝点什么?” “呃……果汁就好了。”她随着他走入了玻璃门里,来到一个宽敞的客厅,地板上铺着的是冰凉的大理石,客厅里饰着原木的家俱。他打开冰箱来倒了杯果汁给她,用一对深不可测的眸子注视着她。他的表情是一片空白。 “说吧,你到这里来作什么?” 梦笙低下头去,死命盯着自己的杯于,不敢看他。“我……陆姨告诉我说,你在医院里的时候一直在叫我。”她很快地说。她必须快,否则她的勇气就要消失了。 “她是这样告诉你的?”李均阳淡淡地皱了皱眉,他的表情是莫测高深的。 “她说的是真的么?” 他耸了耸肩。“我那时烧得神智不清了,怎么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但你一定知道!”梦笙只觉得一股怒气从心底升了起来,烧得她脸都红了,“你一定知道!” “这有那么重要吗?”他冷冷地笑了,“好吧,我是找过你。那又如何呢,亲爱的梦笙?这就是你跑了这么远路来问我的话吗?你还想知道些什么?”他突然间爆发了,“你希望听我说些什么?说你不曾出现的时候我有多么愤怒吗?说我那个时候有多么想将你杀了?还是要我甜言蜜语地告诉你说我有多么心碎,好满足你女性的虚荣?算了吧,梦笙,现在再来谈这些陈年往事有什么用?你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们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生活!而我不希望小豪在这样冰冷虚伪的环境下长大,他不需要为我们——我的错误付出这样惨痛的代价。事实已经是这样了,你究竟还想要些什么?啊?” 他话中的怒气和严苛像雷霆一样地击败了她,击得她脸上血色全失。他不要我了!他再也——不在乎我了,她飞越了万里的长途,来到这里来逼着他摊了牌,结果竟是如此不堪!泪水涌进了她的眼眶,但她迅速地别过头去,不想教他瞧见,呆子,白痴,你究竟还能期望些什么?一切都已太迟了!你早就该设法找出事情真相的,可是现在……她的心痛到麻木,而她所有的知觉都成了一片混沌。她绝望地转过身子,盲目地往门口奔去。 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乔丹丽走了进来。 “哟,瞧瞧是谁来了!”乔丹丽用一种夸张的声音和她打着招呼。她那精明的眼睛立时将梦笙惨白的面色及莹然的泪光尽收眼底,她殷红的嘴唇往上弯起,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怎么着,这就要走了吗?” 梦笙凝视着她,不可遏抑的怒气自她心底升起,终于达到了顶峰,过去这几个月来的痛苦、折磨、焦虑……全都累积到了饱和的状态,而她方才所受的伤害正足以使这些情感破闸而出,,使得她再也不想、再也不能去控制自己了。梦笙愤恨地瞪视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一手破坏她和李均阳可能的幸福的女人,只觉得所有的伤害和痛苦都汇集成了愤怒,以及报复,向着乔丹丽狂卷而去。 “事实上,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梦笙冷冷地笑道。她也许输了,她也许再也得不到李均阳的爱了,可是这个女人也必须付出代价! “哦?”乔丹丽懒懒地道,“那就快点说吧。我忙得很呢。” “我也并不闲。”梦笙冷冷地道,“我只是有几个问题要问你。首先,均阳病倒在医院里的时候,他要你来找我,可是你没有。为什么?” 乔丹丽眼中闪过了一丝惊惶的火花。“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她尖锐地道。 梦笙冷笑了。“骗子!”她毫不留情地接了下去,“你根本没有和我联络,根本没有来找我。没有电话,没有信,什么都没有。你自以为很聪明,嗯?可惜世上没有永久的秘密。我真怀疑你要怎么向均阳交代呢?” 乔丹丽涨得满脸通红。她那漂亮的脸庞在这霎间突然扭曲得丑恶无比:“嘿,听着——” “不,你给我听着!”梦笙插口打断了她的话。她的锐利和平腿教她自己都大吃一惊,其实她的心抖得都快散了——攻击实在不是她的本性,可是她死也不会让乔丹丽看出这一点,“我的第二个问题是,三年以前,你给了我一封电报,告诉我说那封电报是均阳从南非打来的。‘坏消息啊?小姑娘?’‘嗳呀,小姑娘,上一次当,学一次乖啦。李均阳本来就是个花心萝卜。我还真不晓得他看上了你哪一点呢?反正你又不是第一个!’”她尖锐地重复着乔丹丽当日和她说过的活,清楚地看见这个女人脸上血色尽失,那精明冷酷的面具逐渐土崩瓦解。梦笙突然再也攻击不下去了。她看见一个任性而无情的女人,对爱的唯一定义是占有;为了占有李均阳,她曾经那样地不择手段……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梦笙突然了解了:乔丹丽根本没有得到过他。她也许很强,但李均阳毫无疑问地来得更强。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梦笙完完全全地相信了他所说的话:对他而言,乔丹丽只不过是一个秘书而已。而梦笙几乎要同情起她来了。不管她用了多少心机,她终究还是没能得到她所爱的男人——如果你可以称那种占有性的感情为爱的话。 “他根本没有把你放在心上过,不是么?”梦笙慢慢地开了口。而,乔丹丽的嘴抿紧了。她猛然向前移了一步,闪电般举起手来。 梦笙吓呆了,本能地举起手来挡住了自已,却没想到自己也可以反击。眼见乔丹丽闪着怒火的眸子逼近前来,她惊吓得闭上了眼睛。 “住手!”李均阳的声音鞭子般地抽了进来,立时将乔丹丽惊呆在当地。梦笙迅速地转过头去,正看进了他怒得冒烟的眼睛。她从不曾见他这样过——即使是他提到要分居那天也不曾。但他伸出手来挽住了她的时候,手指却是柔和的。 “在这儿等我。”他温柔地道。他眼里的怒气一到她身上就化开了。 “可是……” “在这儿等我,梦笙,拜托。”他的眼神柔和得像晨间的初雾,而他的声音温柔似水。在那样深沉地注视底下,梦笙完全没有能力去拒绝他,只有无言地点了点头。 “好姑娘。”他微微笑了,伸出一只手来轻轻碰了碰她的脸,然后转身出了房门。 梦笙不安地在窗后走来走去,随着隐隐的风声,她可以听到李均阳说话的声音:冷酷、愤怒,毫不留情。梦笙几乎要同情起乔丹丽来了。她花了那么多的心血,结果却一无所有,而今还要面对李均阳的责备和愤怒……梦笙微微打了一个冷颤。那一定是很可怕的经验,均阳怒得像是可以拿刀杀人。 梦笙情不自禁地颤抖了。均阳自己说的,他们之间已经结束了,过去了,什么也没有了。而今真相虽已大白,但爱情并不是那样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东西。希望和恐惧同时在她心底交战,使她混乱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还能去期待么?她还有勇气去期待么,毕育她今天已经受够了伤害……而,在她的经验里,她早已学会了不要去期待任何事情了。毕竟如果你不去期待什么,就不会因此而觉得失望……她不安地转过身子,很想逃回自己的旅社去。 但你答应过留下的!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提醒她。你答应过的,而今又想作临阵脱逃的逃兵么? 梦笙咬紧了下唇,在去留之间摆荡不已。就在这时候门开了,李均阳走了进来。 他推门而入的声音使她惊跳。她迅速地回过头来,他们的视线激烈地锁在一起。李均阳深沉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一点笑容。他无言地拉起她的手,牵着她到客厅里坐下。 “我已经知道整个事情的真相了。梦笙,你——为什么来找我呢?” 他的问题使她惊跳。梦笙别过了脸,不敢看他。“你期望我说些什么?”她自卫地问,“说我想见你吗?说我已经知道那封电报是假的吗?你到底想要什么?啊?”笨蛋,白痴,你为什么这样回答他?这不正是一个最好的机会吗?这不就是你来此的目的吗?告诉他说你爱他呀!可是她没有办法,她今天已经受够了伤害,她的勇气已经消融大半了。而且,虽说已经是个三岁孩子的母亲,但小豪的出生是个意外,而她这些年来从不曾有过其他的人……在她内心深处,她其实还是当年那天真纯洁的少女,羞涩而被动;既不知道要如何对待她自己的情感,也还不晓得要如何去争取她自己的爱情。 李均阳微微笑了。“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嗯……我知道你要小豪——” 他忍不住叹息了。“我要的是你!梦笙,我一直要的只是你,再没有别的了!” 她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他刚刚说了些什么呀?她没有听错么? 他看出她的惊讶与不信,不觉微微笑了。“是真的,梦笙,我第一眼见到你便爱上你了。可是我不想逼你。你那么年轻,那么纯洁,那么天真,所以我采取了最传统的方式来追求你。那天晚上我去找你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要和你上床的。那时我就想向你求婚了。可是我不敢。因为我知道南非的局势有多么危险,万一我回不来了呢?所以我决定等我回来再说。想不到……”他的叙述中断了,眼睛里露出了异常复杂的感情,有愤怒,有悲伤,有痛苦,有遗憾……他低下头来看着梦笙,眼中充满了怜惜之意,梦笙在他的凝视之下心跳加速了。狂喜涌进了她的心里,使得她整张脸都因愉悦而发出了明丽的光辉。 李均阳深深地看着她,眼睛里一霎间水气迷蒙。他费力地干咳了一声,接了下去:“我不大记得自己躺在医院里的种种细节了。唯一清楚的只是,我一直在想你,一直在找你,一直在叫你,可是陆姨告诉我说你不肯来……”他的声音因回忆而痛苦,眼神也变得黯淡了,“那时我以为我们之间是完了,因为你显然已不再要我。但我不肯放弃,不能相信,所以出院以后就到处找你,但你好像整个人从地球表面消失了……” 他眼中的苦楚那样深切,使得她心为之痛。她曾经怎样地误会过他呵!梦笙心疼地伸出手来,无限温柔地棒起他的脸:“呵,均阳,如果我早知道……”她低语,“乔丹丽带了那封电报到我办公室来,用那样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我们之间一切都结束了……她还告诉我说你们是情侣,叫我不要再痴心妄想……”她的声音颤抖了。这个回忆,即使是现在想来,也依然像火一样地烧痛了她,“小豪出生以后的某一天,我到你的办公室去找你,却发现你和她搂抱在一起,对多而言,那已足以证明她所说的一切,所以我——就到台南去了。我无法再留在台北,无法留在那里面对我们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李均阳无言地抱紧了她,声音里带着深沉的怒气:“那个贱人!我真把她的颈子给扭断的!梦笙,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和她之间根本什么都没有!出院以后,我是带她出去吃过几顿饭,但是仅只如此而已。那时我非常绝望,非常空虚,急切地需要感情的安慰。可是即使如此,我也知道她不是我要的人,也——一直无法忘记你。她倒是挺主动的,常会借故来抱抱我什么的——那天你看到的情况或者也是如此?也说不定是她看到了你,故意表演给你看的?***,这个贱人!” “她——现在到哪里去了?” “走了。我叫她搭任何她找得到的第一班飞机离开夏威夷。她如果聪明的话,最好是不要再在我的面前出现!”他轻轻拂开她的发丝,手指温柔地在她脸上划过,“那天在餐厅里见到你和月梅的时候,我差不多已经放弃找你的希望了。那时我就已经决定,绝不再让你从我视线底下消失。我打听出你为志鹏工作,所以就安排了那个餐会。” “你还把乔丹丽也给带来了呢。”她指责道。但她并不真的生气,而毋宁是一种撒娇;她现在太快乐、太幸福,那天晚上所经历的种种情绪已经不能再烦扰她了。 他皱着眉头看着她笑了。“小姐,讲讲理好不好?那天晚上我是去谈生意呀,怎能不带我的秘书?何况我根本不在乎我带去的人是谁。我到那里是去看你的,你不知道,听说你有一个孩子,我真嫉妒得快要疯了,一想到你怀着别人的孩子——”他顿了一顿,才慢慢地接了下去,“等我发现小豪是我的骨肉时,我真不知——天哪,梦笙,我爱你!”他低下头去,在她额上轻轻地亲了一下,而她抬起眼来对着他微笑。 他轻轻拍了拍她,接着又道:“可是你那时那么恨我,根本不肯让我接近你,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就——逼着你和我结婚了。我做得很笨,是不是?但我那时只晓得我不能放你走,不能再让你离开我。我一厢情愿地以为,结婚以后,我总可以慢慢地教你爱上我。可是事情全然不像我原先计划的那样,而你因为我剥夺了你的自由而恨我,我们大吵了一架的那天,我跑到外头去开了整夜的车,逼着自己承认说我失败了。我必须——把你的自由还给你。所以我就跑到夏威夷来了。如果一直待在家中,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其实我并不真有那么多事要做。该忙的早就忙完了,你知道,我过去那几个月的工作量,差不多是我平常的两倍。”他停了下来,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的声音依旧为了过去那些日子的折磨而暗哑,眼底依旧有着痛苦的阴影,“方才在沙滩上看见你的时候,我真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我正在想你,你就出现了……” “噢,均阳,”她因为他的话而深受感动了,漂亮的眼睛里水气迷蒙,“我好抱歉,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我一直以为你要的只是小豪,所以我……一直没有勇气向你显示我的感情……如果我早知道,如果我不曾笨到去相信乔丹丽的话……” “嘘,别再提她了。”他温柔地道。“我也曾经信任过她,不是么?”他低下头来亲了亲她的眼睛,舔去了她眼角泌出来的一点泪珠。她睁开眼来,定定地看进了他深情的眼眸里。 “我爱你,”她轻轻地说,她眼中闪着晶莹的泪光,但她的嘴角带着的,却是极温柔的笑容,“这话我三年前就该说了。当你建议我们分居的时候我才知道,如果没有你,我也不想活了。”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攀住了他的颈项,“答应我不要再离开我!” “我不会再离开你!”他庄重地道,然后低下头来,深深地吻她。而她立时起了回应,全然且欢然,再没有一丝保留。 李均阳的呼吸变得不稳了。“梦笙,你是个女巫……”他哑着声音道,“我们就在这里度蜜月,你说好么?” 她勉强将头从他肩上抬起,喘息着道:“你说什么都好,我没有意见……”她这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完,便已消逝在他唇边。他带着那样猛烈的激情吻她,吻得她天旋地转。而,在她和他一同焚烧起来的激情里,梦笙隐隐约约地看到,窗外沙滩上光影耀目,很远很远的海水上头,有海鸟优雅地飞过,间或传来高远清亮的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