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眸深处》 第一章 我将终夜长开眼眸, 看望你直到天明…… 初遇 他来的那一天和平常日子没有什么不同。纪雪岚连一点最轻微的预感都没有。 她想都不曾想过:就在今天以后,她的日子即将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本来也没有理由去想,不是么?日子早都已经固定了……就像窗前这长长的雨丝,单调而沉闷。 雨已经下了一整天了。绵延的雨声清脆地敲打在屋顶上。 屋漏下传来的是长长的水声吧?红砖的墙角想必已经爬满青苔了?孩提的时候,她曾经对那些青苔怎样地著迷过,总是蹲在墙角看着它们,看着蚂蚁在墙上爬来爬去…… 雪岚默然闭了一下眼睛,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又来了。这些时日以来,她经常回想童年往事,也许已经想得太多了一点。话说回来,不想这些的话,她又能做什么呢?她咬了咬自己下唇,竭力推开那潮涌而来的绝望和沮丧——那已经陪伴了她将近一年的绝望和沮丧。或者要陪伴她一生一世吧?而我最好早些习惯它……雪岚悲哀地想,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车声。 雪岚情不自禁地侧耳倾听。近几个月以来,她的耳力已经敏锐到令人吃惊的地步了。那车在她家门前停了下来,而后是车门关上的声音。花园外围的矮篱笆,与其说是用来作围墙的,还不如说是用来作装饰的。那小小的竹门几乎总是不关。她听到那人在竹门前停了一下,然后直直走了进来,轻快的脚步声敲在石板铺就的小径上。沉重的、阳刚的、充满自信的脚步声,必然属于一个不知畏惧为何物的男子所有。这不是他们的家庭医师史大夫,也不是她妈妈的牌友金伯伯。来的会是谁呢? 门铃响了。她听到林妈前去开了门,而后是一个熟悉的、男性的、低沉的嗓音在门前响起:「你好,纪小姐在家吗?」 「在在,你请进来,她在后头的花厅里。」 他的脚步声随着林妈一路走了过来,雪岚的心狂跳不已。 是仲杰!仲杰回来了!在这样长久的等待之后,他终于还是回来了,回到他所属的地方……喔,天哪,我身上穿的是什么样的邋遢衣服呀?我的头发也该洗了…… 但她并没有时间再去操心她的衣着仪容,林妈已经走进了这间依花园而筑的小厅,「啪」一声打开了电灯。 [雪岚哪,你又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发呆了?这样对身体不好的。]她温和地责备。但雪岚几乎没听见她说了些什么。她的心思全被这个客人给占去了——这个她已经等了一生一世的人。她迫不及待地站起了身子,朝着他伸出了手。「仲杰,是你吗?」她柔声地说,声音因紧张与兴奋,变得几乎低不可闻:「我等了你那么久,那么久……」她小而清丽的脸庞整个容光焕发:「仲杰……」 那人向前踏出了半步,然后停下了身子。「对不起,纪小姐,恐怕你弄错了。我不是仲杰。我是仲杰的异母哥哥。我叫魏伯渊。」 血液从雪岚的脸上全然褪去。她的脸变得纸一样白了。「你——不是仲杰?」她低语,几乎只是说给自己听的:「你是仲杰的异母哥哥?我——甚至不知道他有一个异母哥哥。」 「仲杰不曾向你提起过我并不奇怪,」他淡淡地说:「我们两个的感情并不好。」 [你们的声音好像。]雪岚低语,仿佛对此尚有怀疑。 「我不是仲杰。」他简单地说。 雪岚颤抖了一下,试着将神智拉回现实中来。「你说你叫什么名字?对不起,我方才没听清楚。」 「魏伯渊。伯是伯仲叔季的伯,渊是渊博的渊。」 雪岚点了点头。「魏先生,请坐,想-点什么?茶好吗?」 「咖啡。」 雪岚呆了一下。这个人可真是老实不客气啊!但她没说什么,只是柔和地说:「林妈,麻烦你给魏先生泡杯咖啡好吗?」 林妈离开了房间。雪岚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挑了个最平常的话题来说:[这种雨天里头,开车很辛苦吧?]她判断他不是搭计程车来的,因为她没听到车子离去的声音。 「还好。」他淡淡地说,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而后林妈把饮料送来了。雪岚松了口气,起码这让她手头有些什么可做,不会再像个呆瓜一样地坐在那里。「咖啡还好吧,魏先生?」她礼貌地问,再一次试着打开话匣子。 他放下了咖啡。「我不是来作社交拜访的,纪小姐。所以这些无聊的寒喧可以免了。让我们谈正事吧。」 「正事?」雪岚呆了一呆,薄薄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仲杰?是不是仲杰出事了?」 「仲杰好得很,连个感冒都没有。」他冷淡地道:「你仍然在乎他,是不是?」 「我……」她低下了头,极力不让他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不管怎么说,我总和他订过婚呀!」 「呵,是呀,你们订过婚!」他冷笑:「可是自从那个车祸,那个由他引起的车祸发生以后,他就把你给抛弃了,不是吗?」 他残忍的言语刺穿了她,但雪岚死也不会让他看出这一点来。她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去,想要端起她的杯子。然而她没能将杯子端起。她的手碰到杯沿,将杯子碰翻在茶盘上。微烫的茶水溅了出来,泼在她的手上。雪岚像被蛇咬到一般地将手收了回去。 「我老是做这种事,真是够笨的了。」她苦笑道。一半像是道歉,一半像是自嘲。 「因为你瞎了,看不见了。」他无情地道:「这就是我那宝贝弟弟不要你的原因,对不对?那个车祸的发生完全是他的错,而车祸发生以后,那个懦夫居然连面对事实、设法补过的勇气都没有,就这样逃之夭夭了!」 他话声中那苦涩的愤怒震惊了雪岚。她不敢置信地掩住了自己的嘴。「你恨他!」 「说『鄙视』可能来得适切一点。」他淡淡地道:「你,纪雪岚,才是那个应该恨他的人。可是今天晚上,如果我是仲杰,你已经毫不犹豫地投入他的怀抱了,不是吗?] 雪岚的脸涨得通红。「这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觉得有关系得很。」 「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打算把它变成我的事情来办。」 雪岚茫然地皱起了眉头。「别荒谬了,魏先生,我和你素昧平生,你——」 他淡淡地截断了她的话。「我们现在已经认识了,而且我打算继续下去。] 终于,雪岚被激怒了。「我觉得这是个笑话!半个小时以前我甚至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你这么一号人物存在,而今你竟然就想这样闯进我的生活里来?你——你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傲慢、最自大、最无礼——也最不可理喻的人!」 「生气了,恩?」他不动声色地道:「还不错,我本来还以为你连脾气也丧失了呢。」 雪岚气得脸都青了。她垂下手去,去拿她椅子旁边悬挂着的那个铃铛。自从她瞎了以后,家里每个角落都安置了叫人的铃子。大呼小叫是有违淑女风范的,雪岚想都没想过她可以提高了嗓门来叫人,更不用说骂人了。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碰到那个铃子,他已经无声无息地移了过来,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将铃子自她手中拿开。「别这样,」他静静地道:「我大老远跑到恒春来,不是为了吃这种闭门羹的。」 雪岚大为震惊,猛然将手向里一夺。但他显然没有将她放开的打算,而她的力量对他而言是太微不足道了。雪岚突然骇怕起来。眼前这人,很明显的,是一个强壮的男人:而在这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她和林妈——一个瞎了眼的少女,以及一个清瘦的中年妇人。她们住的地方又很荒僻,而今晚是个幽暗的雨夜,路上想必少有行人……雪岚不由自主地颤抖,全身绷得死紧。「放开我!」她尽力喊叫,但她的声音是可怜兮兮的。 他五指的力量放轻了,但是仍然没有放开她。「不要怕,纪雪岚,」他的声音变得很温柔:「我不得已。你明白吗?我必须知道你是不是还懂得愤怒,是不是还有为自己奋斗以及抗争的力量——谢天谢地。今晚刚看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我来得太迟了!」 雪岚困惑地摇了摇头。虽然对他所说的话一知半解,但她的恐惧消失了。这个人不会伤害她……然而在这个知觉进入她心中的时候,她也同时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腕还在他手中,而他和自己靠得很近——也许是太近了?她突然间对这个人产生了极大的好奇:「你很高吗?」 「你何不自己看看呢?」 雪岚瑟缩了一下。「这并不幽默。」 「什么意思?」他的声音里有着困惑。 「你叫我『自己看看』。」 「你期望什么,纪雪岚?要我发展出一套特有的语汇以避免刺激到你吗?永远避开看、瞧、眼睛这一类的字眼吗?办不到!在我眼里你是个正常人,和一般人没有两样,只不过是瞎了。瞎了又怎么样?那不是你可以用来逃避生活以及生命本身的藉口——虽然你已经陷入逃避之中且不可自拔了。但别指望我会是你的同谋,听清楚了没?」 雪岚一时间说不下出话来。他的话很坦白——坦白得近乎无情,然而在被激怒的同时,却有一股深深的暖流流过她心灵深处。她不曾被当成正常人看待有多久了?她母亲的朋友每每在她面前「用错字眼」,然后自悔失言,于是一屋子都是尴尬的沈默。但是这个魏伯渊…… 雪岚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伸出手去碰触眼前这个男子。他果然很高,她站直了才到他的下巴。而他的肩很宽,胸很厚……雪岚收回了手,宣布道:「你很高。] [一百八十五公分,七十五公斤。]他的声音里带笑。 她有些羞涩地笑了。「而且你常常运动。」 「我练空手道,慢跑,和滑雪。」 「滑雪?」 「我在美国待过一段很长的时间。] 「噢。」雪岚点了点头,不自觉地想起了仲杰。他和仲杰是多么的不同呀!仲杰比他矮些,也来得瘦些:仲杰是彬彬有礼的,幽默风趣的,从不会粗声粗气地对她说话……雪岚听到自己在问:「你和仲杰长得像吗?」 「有人说像,也有人说不像。」 问了等于没问!雪岚挫败地耸了耸肩,却又忍不住接着道:「他近来好吗?」 「大概吧。」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淡漠:「我上个星期才看到他,两年来第一次见到他。我听说他订婚了,但是你发生了车祸的事,我是前天才知道的。所以我就来了。」 雪岚深深地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措辞。「我很感谢你为我这般费心,但那真的完全没有必要。我现在过得很好,真的上而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这样的鸡婆了。]雪岚苦涩地想。在车祸发生以后,她已经经历了太多这样的事。她母亲的朋友一个一个像老母鸡似的包围着她,一天到晚嘘寒问暖,仿佛她是一个毫无行为能力的小婴儿:然后,同情过去了,热情和新鲜感过去了,他们开始一个一个地退出了她的生命,留给她的是日复一日、无有止境的孤寂。呵,她可不想这种事情再来一遍! 魏伯渊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正值青春华年的女孩子,独自一人坐在黑暗的房间里,坐着——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坐着。」他不以为然地说着,拉了拉她的衣袖:「衣服穿得邋里邋遢,脸色白得像鬼,头发乱得全没一个样子……」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雪岚气急败坏地叫,因这个陌生人对自己衣着的批评而深觉尴尬:「我没法子出门上美容院呀!」 「是不能,还是不愿?」他毫不留情地问。 「我试过一次,」她生气地道:「可是做得一场糊涂!我跌了不知道几次,搞到后来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结果只好坐计程车回家,我——」她的声音哽住了,而她费力地咽下了喉中的硬块。她才不要在这个人的面前掉泪呢。绝不要! 「你的母亲总可以帮你吧?」 「她是试过几次。」雪岚承认:「可是路上每一个人都在看我们,搞得大家都很尴尬,所以,后来……」她的声音渐渐变小。 魏伯渊慢慢地呼出了一口长气。「我明白了。」他简单地道:「好吧,我们一样一样慢慢来。明天早上,你给美容院打个电话,订个时间过去剪头:我会陪你去,再送你回来。明天下午两点,我先来带你出去兜个风,看看能不能让你气色变得好一些。」 雪岚倒抽了一口冷气,抓紧了椅子的把手。「魏先生,」 她咬着牙道:「这件事实在太荒唐了!你对我根本没有任何义务,而我也不想作任何改变。我已经为自己重建了生活的方式——虽然在阁下眼中看来,这种生活也许一点也不刺激,但你毕竟不是瞎了眼的那个人,不是吗?所以请你回去吧,不要再来打扰我。下回你见到仲杰的时候,请代我向他问好,并告诉他说我活得很好。」 「我不会为任何人说谎。」他简单地道:「再见,纪雪岚,我明天下午两点来接你。」 我所说的话,他根本连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雪岚张口想要抗议,但魏伯渊已经走了出去。她听到他的脚步声渐去渐远,门开了又阖上,然后是车子发动的声音。雨什么时候止了?雪岚筋疲力竭地跌进椅中,不能确知今晚的事是不是一场梦寐。更荒谬的是,她居然一直想着他叫她给美容院订个约的事。谁听说过上美容院还要先订约的?这八成是美国的规矩。他说他在美国待过一段很长的时间。所谓的很长是多长?四年还是五年? 「雪岚啊,客人走啦?」林妈走了进来,开始收拾杯盘,抹拭雪岚碰倒的茶水:「他来干什么啊?」 雪岚微微地笑了一笑。林妈对她的笨手笨脚从来不会抱怨,是雪岚最感激的一桩事情。事实上,车祸发生之后,为雪岚重建生活次序的,几乎都是林妈。她帮着雪岚重新熟识家中的环境,帮着雪岚学会了自己吃饭喝水,甚至是洗澡上-所等等琐事。如果没有林妈,雪岚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有时她真觉得,自己和林妈之间的感情,比她和她妈妈之间还要亲密许乡。有许多事,她在母亲面前从不出口的,在林妈面前却毫不犹豫地便说出来了。 「他……他说他明天下午来带我出去兜风。我跟他说我不去,可是他好像没听到一样。] 「他看来是一副很有决心的样子。」 「他长得什么样子啊,林妈?」 「他嘛,」林妈慢慢地道:「他长得挺体面的。很高大,很有男子气概,差不多三十一二岁左右。你说他什么时候来接你啊?」 「下午两点。」 「那我明早得先替你洗头罗!我想想看,替你准备哪件衣服好呢?那件鹅黄色的洋装好了。不过那件洋装得先烫一下……」林妈的声音听来十分高兴。雪岚知道,她是为了她明天的「约会」而欢喜。唉,天真的林妈!雪岚苦笑:心不在焉地想着外头的景致。她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不曾踏出自家院子一步了,真不知如果真的出去兜风会是什么样的情况?这个想法使她紧张。但是,为什么要紧张呢?她根本没打算出门啊? 林妈又说了些什么,雪岚是一个字也没听进耳朵里去。唯一知道的只是,林妈收拾完毕后便离开了,再一次将她独自留在这个安静的花厅里,临走时还叨念着明天要把那件鹅黄色的洋装烫起来。那件鹅黄色的洋装啊……她上一次穿它是在什么时候?和仲杰在一起的时候。那件洋装才买没有好久,是为了她的毕业典礼而买的。典礼过后,她和仲杰在外头庆祝了一天。他带她到最好的餐馆去吃饭,不断地称赞她的美丽。桌上的玫瑰像爱情一样地盛开,温柔的烛光像情话一样的温柔……雪岚痛苦地将头埋进手心里。这些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上辈子吗? 她是在大四刚开学的那个秋天认识仲杰的。那时她在成功大学念书,读的是历史。仲杰正在台南服预官役,为了搜集一些资料到成大图书馆去,在图书馆认识了雪岚,就展开了热烈的追求。他当兵当得很轻松,是那种上班八小时,还有周末和例假的那一种。雪岚后来才知道,仲杰的父亲是政界名人,在军方也有不少朋友,为他作这种安排是轻而易举的事。也所以仲杰虽然在当兵,却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约会。仲杰学的是企业管理,野心勃勃,一心一意想在商场上出人头地。因此一面当兵,一面已经设法去接一些案例来做了。社会经历以及经济来源,使得雪岚大学里的男同学和他相比之下,一个个都成了还在换毛的小公鸡。而他又生得英俊,幽默风趣,更把雪岚捧到了手掌心上。雪岚很快地就爱上了他。由于她性情本来和顺,加上女子在恋爱中取悦自己所爱男于的天性在作祟,雪岚对仲杰千依百顺,不曾对他有半点违拗,因此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快乐的,幸福的,从来不曾有过争吵,也从来不曾有过不快。日子里充满了阳光和欢笑,也充满了烛光和美酒。 他们相识半年以后,仲杰退伍了。退伍前夕他向雪岚求了婚,并且在高雄找到了一个工作。他们的婚期订在八月——就在雪岚大学毕业两个月后。一切的计划似乎都完满无缺——直到那个星期六的傍晚。 那天傍晚,仲杰带著她,赶赴高雄去参加一个朋友的餐宴。 他们出发的时候已经迟了,因此仲杰把摩托车骑得飞快,一路肆无忌惮地超车。雪岚吓得心惊肉跳。她一直不喜欢仲杰骑车的方式,那天傍晚尤其如此。她紧紧抱著仲杰的腰,试着叫他慢下来:「仲杰,骑慢点好吗?稍微迟到一点没有关系的啦。」 「谁说没有关系?」他尖锐地道:「杨维刚夫妇不止请了我们,还请了大通公司的总经理李森夫妇。这个会面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我可不想一开始就迟到,给人留下一个不良的印象。」 车子跑得飞快,仲杰的话声被风吹得几乎听不清楚。雪岚真希望自己是听错了:「但……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餐会吗?我以为你周末是不上班的?」 「-丫头,你要学的还多着哩!学商的人哪有什么周末不周末?这种社交场合才是做生意的大好时候。我的几笔最好的合同,都是在这种场合里签出来的。」 雪岚突然觉得好冷:「你是说……你的社交活动都是在这种前提下订出来的吗?这是你选择朋友的原则么?看他们对你有用无用而定?」 仲杰大笑。「别胡思乱想了!」他又超过了一辆车。 雪岚咬了咬自己下唇,硬生生将一句已到口边的话给吞了回去:「那么我呢?仲杰?我对你有什么用?」但她终究没问。是因为她不愿意这样去想他,或者是因为她不敢去听他的答案?或者是——在她内心深处,明知道问了也不会有结果的?雪岚不知道,也——没有心情再去猜了。仲杰的车愈骑愈猛,已经到了不顾交通规则的地步。而后,挡在眼前的是一辆大卡车。仲杰从卡车左方超了过去。不幸的是,那过大的车身遮住了他的视线。等他冲了出去,才发现对面车道上正有一辆轿车疾驶而来。 仲杰拚尽了全力去闪避那辆轿车,车轮在路面磨出尖锐的声响。然而他还是太迟了。轿车撞上了摩托车的车尾,雪岚被撞得飞了出去…… 往后几天,雪岚的记忆是一片浑沌。黑暗,疼痛,耳旁来来去去的只是一些不具体的声响,遥远而模糊。 她足足昏迷了五天才清醒过来。乍醒的时候,雪岚有好一阵子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四周怎么这样黑啊?比她所能想像的所有恶梦都要来得更黑。有什么东西绑在她的脸上,覆住了她的眼睛。她试着睁开眼来,可是没有用,四周还是那样的黑。雪岚吓得要命,在床上呻吟挣扎。有人过来安慰她,喂她吃药,给她打针……她听到大夫低沉的声音说着一些她从来不曾听过的术语,以及一些她勉强可以捕捉到的东西:视神经受损,幸亏没有什么外伤,也不会留下什么疤痕;也许调养个一年左右再开一次刀……然后是那致命的两个字穿透了她的知觉:失明。 人们来了又去。护士、医生、同学、朋友、母亲的那些朋友,等等等等。然而仲杰没有来。而雪岚已经从护士口中知道:仲杰伤得不重,只是一些刮伤,第二天就出院了。她足足等了一个星期,才终于鼓起勇气问她的母亲:「妈,仲杰怎么没有来?」 纪太太迟疑了一下。「仲杰说你受了很大的惊吓,所以他想等你先静养几天,等你好些了再来看你。而且,你知道的。他很忙啦。别担心,雪岚,他一有空就会来的。这个周末吧,我想。」 结论是,他的工作比我重要。雪岚苦涩地想。然而她仍然抱持着极大的希望来等待他。等人的时日特别漫长,仿佛永远也没有休止。好不容易等到了周末,雪岚的心随着每一次推门的声响而惊跳。可是整个的星期六里,仲杰都没有出现。一直等到星期天傍晚,她才终于听到那个熟悉的脚步声。 「仲杰?」雪岚兴奋地叫了出来。 「嗨,雪岚。」他低下头来,在她额上轻轻地亲了一记,然后把一大把康乃馨放在她枕边。浓浊的花香刺激着她的鼻子。 「谢谢,花很香。」她言不由衷地道。 「你觉得如何?好些了吗?] 「恩!」雪岚点头:「头不那么疼了。大夫说我再过几天就可以起床。」 「好极了!这么说,你就快可以回家罗?」 「是啊。」雪岚突然觉得很不自在。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他不是应该安慰她、鼓励她、对她说一大堆温柔的话么?但他们的对话听来只像是两个刚认识的陌生人!雪岚艰难地吞了口口水,试着找出一些话题:「你的——工作怎么样了?」 「忙死了!我一出院就得立刻回去上班,这一阵子比以往都忙,偏偏又和美国那边两家公司签了新的合约……」一谈到工作,仲杰立时淘淘不绝地说将起来。雪岚心不在焉地听着。她对商场上的事从来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仲杰的声音只是无意义地流过她的耳际,直到其中一句话终于抓住了她的注意。[所以……所以我想这一来我们只好延期了。」 [什么?」雪岚呆呆地间:「延期什么?] 「我们的婚礼呀!雪岚,你没在听我说话嘛!] 雪岚突然间觉得全身发冷。「延到什么时候?] 「不会太久的,雪岚,我只是觉得……」 「你只是觉得你不要一个瞎子当太太。」 「你胡说些什么嘛,雪岚?我爱你呀!」他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指尖冷如晨露,即使是他柔和的声音也无法使它温暖过来:「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稍等一下,多给你一点时间来适应——目前的困难,如是而已。」 [呵,当然啦。」她低语,「你永远是对的。] 就在这时护士小姐进来了。「吃药了,纪小姐,」她伸手碰了碰雪岚的额头。「累了是不是?你的脸色不大好呢?」 仲杰立刻站起身来。「那我走了,雪岚,你好好休息吧。] 在那一刹那间,雪岚忘了她的自尊和骄傲,在他身后呼唤他:「你——会再来看我吗?」 「当然啦!好好休息。」 他果然再去看她了——在她出院那一天。在那时候,雪岚早已放弃了任何希望。她已经换好了衣服,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等她妈妈来带她回家。当她听到他熟悉的脚步声时,当真是惊喜交织。「仲杰!」她的小脸因愉悦而发亮:「我真高兴你来了!] 「要回家了,很高兴吧,啊?」 但她并不。一点也不。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她已经习惯了医院的一切作息和规定。她在医院里是个人,跟其他人没有两样:但是出院以后,她要面对的是一个她已不再熟悉的世界,一个属于正常人的世界;而她已不再是其中的一份子……不,她一点也下高兴,事实上,她都快吓死了。但不知为了什么,这话她没法子对仲杰说。他们之间的距离突然间变得很遥远……太遥远了。所以她只是说:「是啊。既然你来了,我们一起回家吧,好不好?」 「我——我不行。」 雪岚绞紧了自己的双手。过去几个星期以来的疑惧突然间变得透明如水晶,在她的心眼中呈显出来。她沉静地抬起了脸,用她依然美丽却已无用的眼睛凝视着他:「为什么?] 「我被调到台北的总公司去了,下星期一就要报到。这次的升迁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我不能不去。」 雪岚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仲杰不耐地开了口:「你不打算恭喜我吗?」 「如果这次的升迁真有那么重要的话,那么我——恭喜你。」雪岚慢慢地说,不知道接下来的将是什么——不,也许她已经知道了,只是不愿意去相信。 「雪岚,我——我真不知该怎么说。]他似乎说得异常艰难:「但我们,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我们是无法结婚的了。我将要常常出差,旅行,甚至出国,还有一大堆应酬,有时还得在家里招待客人……你不会喜欢这种日子的。这对你并不公平,对你的要求太多了。我是说……」 「别假惺惺了,仲杰,」她咬着牙道:「你并不是为了我才想解除婚约的。你是为了你自己!」 「不是的,雪岚,我就怕你会这么想——」 「别在我面前演戏了!」雪岚忍无可忍地叫了出来:「事情的真相是,你不要一个瞎子当老婆!对一个野心勃勃、一心一意往上爬的年轻人而言,娶一个瞎了眼的妻子代价太昂贵了,你付不起!」 「雪岚,你把我的意思全弄拧了……」 [但那是唯一的解释,不是吗?」雪岚愤怒地打断了他,而后筋疲力竭地闭上了眼睛。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想骗她!雪岚握紧了自己的拳头。然而她的教养使得她没有办法像泼妇一样地骂街,而方才这短暂的情绪激动已经耗尽了她的气力。她的头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雪岚深深地吐了口气,突然间觉得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这样的争执有什么意义?她可以和他辩到地老天荒,但那也改不了她已经成了瞎子的事实,也改不了他们将要解除婚约的事实。何况,雪岚自己清楚,如果不是她目前如此虚弱,如此无助,如此需要感情上的寄托……就算仲杰仍然想要娶她,为了不连累他,她也会和他解除婚约的。然而自己想是一回事,仲杰要想和她解除婚约又是一回事。她觉得自己被遗弃了,被拒绝了,被伤害了。然而争执是没有意义的,而她的骄傲也不容许她哀求他。雪岚咬紧了牙关,慢慢地道:「算了,仲杰,你回去吧。」 「对不起,雪岚,我很抱歉,我——」 [别说了。」雪岚打断了他,紧紧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将那枚美丽的订婚戒指自手上拉了下来,平平地伸出手去。 「留着它吧?我——」 「不。」雪岚斩钉截铁地说。她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只有仅存的自尊使得她还能持话声的平稳正常:「再见,仲杰。」 沈默。而后是他男性的手指自她掌心拾起了那枚戒指,以及他轻轻退出病房的声音。雪岚全身缩在椅子里头,死命掩着自己的嘴,把眼泪压了回去。她不能哭。因为一旦开始,就不会有停止的时候了。而她不想让母亲看到她的眼泪,不想再听到任何安慰的语言。安慰有什么用?无论是什么样的言语,都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几个星期以前,外在的世界对她成了一片黑暗,可是那时候她起码还有一点希望,相信她在人世上并下孤单:然而仲杰的辜负和背叛夺去了她仅存的一点力量,使得她连她心中的世界也随着荒芜。没有光亮,没有出口,没有未来——只留下无边的冰凉,以及黑暗。 *** 雪岚甩了甩头,将回忆推出了脑海,慢慢地站起身来。她已经很累了,这般伤情的记忆更使她筋疲力竭。她小心翼翼地走出了房间,本能地关了电灯,上楼回她自己的房间去,在黑暗中换下了衣服,将它们仔细叠好,放在椅子上。若不如此,她明早起来一定找不到衣服穿了。而后她摸出了枕头底下的睡衣来穿上,滑进被窝里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奇怪的是,魏伯渊的来访虽然唤起了她久已不碰的记忆,但她此刻所想的人却并不是仲杰,而是这个魏伯渊。他那毫不矫饰的坦白,那近乎无情的阳刚,以及那不可动摇的意志。雪岚有个很强烈的预感:如果她不设法阻止这个人的话,他必然会改变她的生活,将她好不容易为自己塑造出来的、稳定而安全的生活方式扰乱得一场糊涂,而这个想法令她心惊肉跳。过去几个月来,她已经成功地为自己造出一层厚重的护壳,将她的绝望、悲痛、梦想和希望全都深深埋起:这层护壳若是打破了,那么所有的悲伤痛苦就必需再来一次,所有的努力就必需再来一次……雪岚颤抖了一下,把自己紧紧地裹进棉被里。不,她绝不能让魏伯渊这么做!她不要再见到这个人,不要让他进入她的生命,不要和他产生任何的瓜葛。 明天,她半睡半醒地对自己说:明天我会告诉他,说我不和他出去。明天…… 第二章 春柔 说来容易做来难。第二天一早,雪岚还没起床呢,林妈就已经把她的洋装烫好,甚至连她的鞋子也给找出来擦亮了。一等雪岚起床,她就迫不及待地赶她去洗头。 「可是我不要和他出去啊!林妈,你就不要忙了嘛!」 「胡说八道,出去兜兜风有什么不好?何况那个魏先生看来体面得很!」林妈一副媒婆的架式。 「我不要出去嘛!」雪岚顽固地抗议。 「好啦好啦,」林妈改用怀柔的手段:「就算你不要出去吧,把自己弄得漂漂亮亮的又有什么不好?不管怎么说,总是有客人要来,不是吗?」 总而言之就是这样。当门铃准两点响起的时候,雪岚已经万事俱备了。刚洗过的长发,虽然应该修剪了,但经林妈花了半小时去吹它之后,黑缎般地垂在她肩上。她纤秀优雅的身子裹在合身的洋装里,小小的腰肢不盈一握。细带的高跟鞋衬得她的美腿份外修长。她慢慢地走下楼梯,白玉般的脸上,因紧张而浮现了一层胭脂般的嫣红。 「魏先生?」她迟疑地招呼他。 他立时握住了她的手。他掌心传来的温热使雪岚微微一惊。 她本能地叫了一声:「林妈——] 「我到后头去等杂货店的小弟。他说好了要送一箱果汁过来的。」林妈很快地说,匆忙的脚步声一霎时便已去远了。雪岚无措地呆在当地,直到魏伯渊的声音将她惊醒:「我们可以走了吗?」 雪岚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不去。」 「噢?」他好笑地说:「你把自己打扮得这样整齐,就只是为了聚集足够的勇气来告诉我说,你今天不出门啊?」 雪岚觉得自己脸上不可控制地热烫了起来。「这种事情一点意义也没有,」她力持平稳地说:「所以我——」 「所有的事都有它的意义。」他打断了她:「走吧,纪雪岚,今天的天气很好。」 「我说的话你根本一个字也没听!」雪岚突然爆发了。这个人顽固得跟驴子一样!「我说我不要出去,你听不懂吗?放开我!」她奋力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可是他根本不放。 「我听到了,纪雪岚。」他淡淡地说:「可是你必须和我出去。如果你自己不跟我走,我就把你扛出去。」 雪岚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个人不是在虚言恫赫,他是当真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这一点,可是她就是知道了。「这……这是绑架?」她微弱地说。 而他突然笑了。「我不会向令堂要求赎金的,而且保证很快就放你回来。」他的声音变柔了:「走,纪雪岚,现在正是春天,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不出去走走太可惜了!」 瞧不出他还有一点诗人的细胞呢!雪岚憎恶地想。「好吧。」她认了。反正再争也争不过这头驴。「我的皮包在那里?」 他替她拾起了桌上的皮包,挽着她走出了大门,进了车子。 「你想去哪里?」他问,一面发动了引擎。 「那里都好,我不在乎。」她冷淡地说,存心要激怒他。 「好极了。」他的回答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既然你这样坦白,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纪雪岚,我已经很久不曾遇到一个像你这样——刻意要把自己的生活变成一个悲剧的人了。] 「我才没有!」 「没有吗?」 雪岚转过脸来面对他,脸颊因激怒而泛红:「你到底要我怎么办,魏伯渊?假装我什么事也没有,完全正常,是不是?他们说我是一个睁眼瞎,说我的外表看来和以前完全一样,所以我想我看来是完全正常的,可是那有什么用?我到底还是瞎了!如果没有人陪着我,我一定到处跌跤,把饭粒撒得一地都是!瞎了就是瞎了!魏先生,不要表现得好像我只是割到了手指头一样,那根本没有意义!」 「我知道你瞎了!世界上的瞎子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有许多人的年纪比你大得多,有许多人是天生下来就看不见了!可是他们去学点字,给自己找了导盲犬,甚至还给自己找了份工作!有谁像你这般无用,整天只晓得躲在家里自怜!」 不是这样的!雪岚疯狂乱地想,不是这样的!我也想过这些事啊,或并不想成为这样无用的女子。在医院里,当她刚知道自己瞎了的时候,她也曾想过要去学点字,要尽可能地独立……但仲杰离去之后,她的欢笑、希望,以及爱情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剧烈的痛苦夺去了她复原的力量,也使得她失去了奋斗的目标。而她的母亲似乎对她学习点字一事兴趣缺缺,一天拖过一天,既不去为她联络盲哑学校,也不去找相关的资料。而,当雪岚提起她想要一只导盲犬的时候,纪太太只是冷冰冰地说:「家里不许养狗。」使得她的计划胎死腹中。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无力感和麻木的生活一点一点地将她的气力侵蚀净尽:安安稳稳地呆在屋子里,似乎愈来愈像她该过的日子…… 雪岚绞紧了自己的双手。几个月以来,她首次容许自己正视自己的生活——全然的孤立、冷僻、不正常的生活。她曾有的梦想和野心在那迟钝厚重的保护壳下向她招手,呼唤着她的归来——一个遥远、细微,但亲切的声音。雪岚咬紧了自己的下唇。 她的心思必然在她脸上显现出来了。因为魏伯渊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用一种异常温柔的声音说道:「在你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前就已经发生了,是不是?把自己缩进了蜗牛的壳子里?」 「大概吧。」她老老实实地说。 「那很好。认知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 「可是…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雪岚,你想一辈子过着你目前过的这种日子吗?」 「不!]雪岚冲口而出。一直到这句话冲了出来,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想脱离目前生活的型态。「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无力地加了一句。 「去学点字,给自己找一只导盲犬,然后……看是要去找一个工作,还是继续你的学业。] 「你把它说得很简单。」 「当然没有那么简单。可是也并不是做不到。」 雪岚沈默了半晌,然后说:「我想念书。我本来想去投考历史研究所的,可是仲杰不是很同意……」 「你读的是历史啊?这我倒不知道。我读的也是历史,还有人类学。过去这几年我一直在美国教书兼做研究。目前我暂时休假一年,到处去搜集资料,顺便回来看看。」 雪岚兴奋得脸都亮了。她的问题倾筐而出,一个接一个地问个不休。她太久不曾和人讨论她喜爱的东西了,她的求知欲已经被压抑得太久。魏伯渊一面开车,一面和她说个不休。然后,他把车停了下来。空气中有着海风的咸味,风在树梢微微作响。大概是木麻黄吧? 他扶着她下了车,自车子后座取出一方毯子铺在沙地上,然后坐了下来。「道路两旁都种了木麻黄,一直延到沙滩上去。」他说:「海很蓝,天很清,云很淡。这里不是什么风景名胜,所以没有什么游客。你喜欢这样的地方吧?」 雪岚笑了。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伸出手来顺了顺它们。 「我喜欢这里,魏伯渊。」她深深吸了口气,不自觉地扔开了「魏先生」这种称呼:「谢谢你带我来。] 他笑了。一种温厚而轻松的笑声。雪岚突然间很想看看他,很想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你知道吗?」她深思地说:「林妈说你是个很体面的人。] [呃,呃……」他突然间不知如何接口了:「她这样说的吗?] 雪岚忍不住笑了。「哇,大发现!我不知道你也会害羞的!] 他干咳了两声。「我没有!」他的声音听来乱别扭一把的,雪岚忍不住又笑了:「说真的,你到底长什么样子啊?」不等他回答,她伸手制止了他:「别说,我自己来看好了。我可以摸你吗?」 「只管请便。」 雪岚伸出双手,找到了他的脸,开始小心翼翼地探索起来。 他的头发很浓密,肌肤很平滑:有一双浓密而整齐的眉毛,一对微凹的眼睛。他的轮廓很分明,鼻梁很直,下巴方正而有力,腮边颔下刮得干干净净的胡渣子细细地刺在她的手指上。他应该是很英俊的,一种很阳刚的英俊:如果他的嘴和他整张脸的骨架能相配的话。但雪岚突然迟疑了。她的手指已来到他的唇边,而她忽然惊觉到这样的碰触过份亲密……雪岚猛然收回了自己的手,自觉心脏跳得好急。 「好了,谢谢你。」她不稳地说。 「你的眼睛难道完全没有复明的希望了吗?」他突然问。 雪岚呆了一呆。「我在医院的时候,大夫们曾叫我等个一年左右,再看看要不要再开一次刀。可是我们的家庭医师史大夫说我的眼睛已经完全没有希望了,开刀根本是一种浪费,所以我想……」 「我明白了。]他沉沉地道,很快地转移了话题:「我们去-个咖啡,吃点东西吧。」 「我不能!」他突如其来的提议把雪岚吓死了:「我——我和妈妈,还有那些阿姨们上过餐厅一次,结果可怕极了!我不敢上餐馆去,我——我们回家好吗?林妈可以帮你泡咖啡,家里也有很多点心……」 「你不能再逃了,雪岚。]他温柔地道,将手放在她的肩上:「相信我,我会照顾你的。我不会让你跌倒,也不会让你溅出任何饮料。只要你相信我,没有人看得出你是一个瞎子。] 如果她能相信他呵……雪岚颤抖了一下:「那次的经验好可怕。我……和我在一起吃饭的人被我弄得尴尬极了,侍者对我不耐烦得要命,餐厅里说话的人愈来愈少,每个人都在看我……」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说不下去了。 他伸出手来环住了她。「我不会这样待你的。相信我,雪岚。] 相信他?但她也相信过仲杰啊。而她认得魏伯渊还不过一天,又怎么能相信他呢?虽然,当他这样环抱着她的时候,她觉得好安全,好舒服,好想永远待在那儿不要离开……但这只是一种错觉吧?只是因为她太需要这种安全感了,如是而已。她轻轻将他推开,细细地道:「我想……我最好还是回家。」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雪岚?你是在说安全重于一切,已知的东西总比未知安全。那也可以,如果这真是你想要的——如果你真的想这样子渡过余生,一辈子只有令堂和林妈陪着你,所有的活动范围只在那栋洋房之中——只要那是你自己的选择。] 雪岚颤抖了。他的话没有错。可是这一切对她而言,是多么的艰难哪!她咬紧了下唇。 风在她发际低语,海水的气息拂过她鼻端。她有多久不曾到海边来了?有多久了? 他低沈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可以将你扛起来,逼着你进餐馆去,可是那没有意义。正如我方才所说,你必需自己去选择。但是记住,三思而后行!如果你说:『带我回家。』那么我就送你回去,跟着便回台北,你从此不会再见到我这个讨厌鬼了。但是如果你说:『好!』那么,雪岚,我必然尽我所能地帮助你,直到你能够独立为止。」 他说着放开了她。他是存心的,她知道;而她也明白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当真的。她必需自己去选择,因为这毕竟是她自己的生活。回家是容易的,置身于母亲过度的保护之下是容易的:可是这世界是这样的广大啊!暖热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海洋的声音自沙岸边一阵一阵地传来…… 雪岚抬起头来。在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以前,那一串话已经溜出了她的口中:「你愿意请我-咖啡吗,魏伯渊?」 「我很乐意。」他庄重的回答。 一个简单的问句,一句简单的回答。但他们彼此都很清楚,这两句简单的对话即将改变雪岚的一生。无言的相知在他们之间缓缓流过,魏伯渊伸出手来挽住了她:「可以走了吧?」 「可以。」她清脆地道。然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他扶着她上了车,向市区驶去。 车子平稳地向前开着,雪岚的心却愈跳愈急。这一切进行得实在太快了!她根本还没有准备好,就已经一头栽了进去。各种疑问自她的心灵深处涌起,使她的指尖愈来愈凉。等车子停了下来的时候,她的心脏几乎跳出了胸腔。 「不要怕,放轻松一点,」魏伯渊安慰她道:「咖啡屋是应当的休闲场所呀!」 「我一点休闲的心情也没有!」她咕哝道。 他笑了,绕到车门这边来将她扶了出来。「没有人会发现的。」他向她保证:[里头每个人都会被你迷得晕头转向,才没有那个脑袋去猜测你的视力问题呢。他们光嫉妒我都来不及了。」 雪岚忍不住笑了。「巧言令色!」 咖啡的香气在空中浮荡,魏伯渊扶着她进了餐厅。 他在她耳畔低语,告诉她前面有些什么,距离多少等等。侍者殷勤地前来招呼他们,似乎根本没发现有什么事情不对。 [请给我们一个窗位。」魏伯渊说。而后领着她向前走去。 「没问题吧,雪岚?」他轻轻问道,温热的呼吸吹过了她的脸颊。 雪岚不明所以的涨红了脸。她无声地点了点头,任由他拥着她坐进了卡座里。魏伯渊点了两杯咖啡,又叫了一些甜点。等点心上来的时候,他一路向她描述那些精致的点心长什么样子,还将那些磁器的样子形容了一遍。在他这样细心的照拂之下,雪岚的心情松懈了下来。她毫无差错地吃完了她的点心,并且发现它们颇为美味。而后放松地啜饮着咖啡。 「下次我带你出来吃饭。」他说:「我想我们可以先从西餐开始。你和美容院订了几点的约啊?」 雪岚忍不住笑了。「我们台湾的美容院是不作兴这一套的。 我想我明早去一趟就是了。] 「那么我明天早上九点半来接你。然后我们可以一道吃个午饭。] 雪岚困惑地摇了摇头。这一切进行得太快了,她觉得自己好像突然问被扔上了云霄飞车。「但这样太麻烦你了。」她试着抗议,但魏伯渊截住了她的话头。「这让我自己来判断,好吗?」他毫无徵兆地转变了话题:「我们走了吧?」 「恩。」她点头,不知道他现在又有什么节目了。 他领着她走到柜台前头付了帐,然后带著她出了门。「他们的花园还不错,]他说:「院子一角的桃花已经开了。这一片花坛上种的是矮牵牛,另一面花坛上种的是金鱼草。」雪岚感觉到自己的脚一软,已踏上了草地。风中果然有著桃花甜香,还有著刚剪过的草味。魏伯渊扶着她在花坛前蹲了下来。引着她的手去碰触柔细的花瓣。 [这朵花是艳红色的。有这粉红色的花心。它旁边有白色和粉红色的各色矮牵牛,混得很漂亮。」 雪岚的指尖轻轻拂过花瓣和叶子,一个已经憋了一整天的问题终于蹦了出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呢,魏伯渊?我实在不明白。] 「我没说过吗?我觉得自己对你有责任。」 雪岚咬住了下唇,不明所以地对这个答案有些失望。「就为了这个缘故吗?这么说来,我对你而言是一个负担、一项义务了?」 「本来是的。」 「我不喜欢这样!」雪岚突然间爆发了:「我不要人家同情我,可怜我!」 「你的结论下得太早了。」他淡淡地道:「我并不是在同情你,也不是因为同情你才为你做这些事情的。」 「那么是为了什么?」 他沈默了一下,然后说道:[需要原因吗?重要的是,你现在需要这一切,对不对?] 「可是——」 「走吧,雪岚,我送你回去。」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她站了起来,扶着她上了车。他一路上非常沈默。而雪岚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是个这样神秘而复杂的人呀!她实在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而且,很明显的,他也是个不轻易表白自己的人。即使如此,在她的内心一角,雪岚竟已奇异地开始信任他。是这点奇特的信任,使得她不特别去在乎他那未曾出口的答案吧?她困惑地摇头,全不曾注意到:车子已在她家的门前停下。 魏伯渊扶着她下了车,为她按了门铃,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明天见,雪岚,」他简单的说:「我明早九点半过来接你。」 雪岚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他脚步声已然远去。同时林妈在她身后开了门。她听到他的引擎响起,渐渐去得远了。 第三章 困草 第二天早上,门铃响的时候,林妈正在清扫楼下的房间。她开开心心地应了门,很热心地招呼着魏伯渊:[请进,魏先生,雪岚大概在楼上房间里。我去叫她。」 但雪岚并不曾留在自己房里。相反地,她坐在花厅里等他。因而一听到门铃声响,她就向前头走来了。然而平日里走惯了的地方,今天却突然多出了一些阻碍。在雪岚还未发觉不对以前,她已经踢上了林妈留在路上的吸尘器,一跤向前跌出。雪岚惊叫一声,而后重重地撞上了一堵男性的、厚实的胸膛。一双有力的手抱住了她,一个低沈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雪岚,你没事吧?] 她惊魂甫定地点了点头,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的身体和她这样接近,她可以清楚听见他急促的心跳。他被她这一跤吓着了!这个认知使她心底升起了一丝秘密的欢愉。然而他所遇见的,是她的盲眼生涯中最可怕的一个部份——未知的危机,他当然应该害怕的。事实上她自己也受了不小的惊吓。噢,天,如果她不是这么急于向他证明:自己并不是个只会待在黑暗的房间里发呆的废物,因而一听到门铃声就冲了出来,这种事情也不会发生—— 「天哪,雪岚,我……对不起。」林妈急急赶了过来,声音里充满歉意:「我以为你在楼下的。我要是早晓得你已经下楼来了,就不会把吸尘器留在路中间,也不会害你摔跤了!] [不要紧的,林妈,只是一个意外。雪岚也并没真的跌跤,别放在心上了。」魏伯渊安慰道。林妈咕咕哝哝,一面收起了吸尘器。 「可以走了吧,雪岚?」 她点了点头,感觉到他的手过来扶住了自己,一路向外行去。这又是一个艳阳天,温暖而不懊热。雪岚满心欢喜地抬起头来对着他微笑,仲春湿润的微风吻上了她的脸颊,将她印花的长裙吹得贴在她修长的腿上。 [我今早替你打了几个电话,帮你在盲哑学校的点字班报了名。我还替你申请了一只导盲犬。不过这种狗一向供不应求,所以大概还要等一阵子。」他一面发动车子一面说。 雪岚忍不住笑了。「你好像恨不得在一天之内就把我的生活全翻过来似的。] 「既然你自己不做,当然只好我来做。」他镇定地道。 雪岚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然后一个问题突然在她脑子里浮了出来。「喔,天,我都忘了!」她低语:「我妈妈……我妈妈绝对不会让我养狗的!] 「导盲犬并不是一般的狗——」 「对她来说可没有差别。」 「但导盲犬可以给你一个全新的生活啊!有了导盲犬,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出去走动,不必有人陪伴,也不必害怕迷路跌跤什么的。举例来说,如果有了一只导盲犬,你今天早上就不会去绊到那个吸尘器了。」 她抿紧了下唇,忧郁地摇了摇头:[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她还是不会让我养狗的。」 「再说吧。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见到她呢?」 「恩,她到高雄办事去了,明天才会回来。」 「原来如此。对了,雪岚,你应该开始做点运动了,导盲犬的个子都很大,要想使唤它们,可得真要有几斤力气才行。」 雪岚暗暗地叹了口气。这不会有用的,她知道。她的母亲外表虽然纤弱,意志力可和钢铁一样的顽强。她绝对不会让我养狗的。即使一只导盲犬可以给我全新的生活……雪岚甩了甩头,将这悲伤的念头扔出脑海。至少我还有今天……是的,至少我还可以拥有今天。 而这一天是这样的美好。魏伯渊带她到了一颇负盛名的美容院去——资料是林妈提供的——因为时间还早,店里没什么客人。美发师很细心地为她剪出了一个漂亮的发型,沿着脸颊修剪下来的发线衬出了她优美的五官,以及她纤细的颈项。虽然她自己看不见,但是魏伯渊的赞美使她相信自己是美丽的。 而后他们去吃中饭。有了昨天的经验,她今天上街吃饭的时候来得自然多了。而整顿饭里,他们都聊天聊得非常开心,谈论着各自喜欢的诗词和小说。他的专长偏向西方历史,现代诗读得比古诗多:但当雪岚谈到苏东坡和晏几道时,他也带着极大的兴趣来和她讨论:当他谈到目下西方世界的文学倾向时,她也兴致高昂地和他说个不休。而后餐厅里播放的古典音乐又引起了他们对音乐的讨论……雪岚不记得自己曾经和谁说过这样多的话了,奇怪的是她居然觉得自己聊得欲罢不能。魏伯渊似乎有着与她相类的感觉。因为吃过饭后,他们在餐厅里一直待到下午六点。然后他笑了:「我们是在这里再吃一顿,还是换个地方去?」 她完全忘了时间的飞逝。他们吃饭、聊天、听音乐,然后他载她去兜风……一直到过了晚上十点,魏伯渊才送她回去。 「谢谢你,我玩得好开心。」雪岚对着他微笑,温柔地拉着他的手。既然他整日里都挽着她行动,这样的接触对她而言,已经和呼吸一样的自然了。 「我也玩得很开心。」他认真地说:「你是个非常特别的女孩,而且很有深度。你为我开启了另一扇窗子,使我得以用另一种角度去观察事物。这对我而言也是很不寻常的。我也要谢谢你,雪岚。」 不知道为了什么,他的话使她想哭。雪岚低下了头,突然间感觉到他环住了自己的肩膀。雪岚的心跳突然加快。在这一刹那间,她强烈的意识到他的体温,他的接近,他男性的气息。整日里环绕着他们的、温馨而愉悦的气氛突然间变得紧张了。雪岚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林妈的声音在门前响起:「雪岚,是你回来了吗?」 他猛地放开了她。雪岚深深吸了口气,试着使自己镇定下来。然而林妈的下一句话像炸弹一样地炸碎了她的努力:「太太回来了。知道你出去了,她好像不大高兴呢。」这句话说得很轻,仿佛怕里头的人听见似的。 雪岚倒抽了一口冷气,指尖蓦然间变得异常冰冷。魏伯渊立刻感觉到她的紧张,本能地握紧了她的小手。 「你很怕她,是不是?」 雪岚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无言地点了点头。[这很荒谬,是不是?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可是……」 「我陪你进去。」他轻轻的说。 「不!」雪岚惊喘:「她——可能会对你很无礼的!」 「那么我就更应该进去了。」 「伯渊——」 「记得我昨天和你说过的话么?我要求你信任我。」他的声音低沉:「来吧,雪岚。」不等她再度开口,他已经推开了门,走进了她家的客厅。 「还晓得回来啊,雪岚?」纪太太愤怒的声音在客厅里响起:「你这一整天野到那里去了?」 「只是……只是出去吃饭而已。」雪岚细声道:「妈妈,这一位是——」 「免了。」纪太太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你现在就给我上床去。史大夫要你多休息,怎么可以把自己搞得这么累?」 「妈妈,我并不累——」雪岚的声音是可怜兮兮的。 「少跟我顶嘴!」纪太太怒道:「你忘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了吗?照顾你已经够麻烦的了,你还不跟我合作,净给我惹麻烦,你是存心气死我是不是?」 雪岚颤抖了一下。她新生的自信,在母亲毫不留情的攻击之下,就像是向阳的雪花一样的化掉了。和魏伯渊在一起的时候,她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是个瞎子;然而现在,她又开始痛苦地感觉到:自己毕竟是个残废,是个没有行为能力的人…… 魏伯渊紧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他的声音冷得像冰:一直到了这个时候,雪岚才发现他已经非常、非常生气:[请容我介绍自己,纪伯母。我叫魏伯渊。魏仲杰的异母哥哥。我刚从国外回来,刚知道令媛的事:因此我决定过来看看她。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明天想带令媛出去走走。明天下午两点可以吧,雪岚?」 雪岚还没来得及回答,纪太大已经插了进来:「不行,雪岚明天必需在家里休息。」 「雪岚年轻而且健康,出去走走对她只有好处。」 [雪岚是个瞎子,你想叫每个人都看纪家的笑话,是吧?」纪太太的声音既冷且硬:「我说不行就是不行。现在,请你——」 「雪岚已经是成人了,她有能力为她自己作主。我要求您同意,不过是因为尊重您是雪岚的母亲,而我的家教要求我尊敬长辈。但长辈也得有值得尊敬的地方,而我发现您很难向我证明这一点。」他的声音里饱含着深沈的怒气:「我已经决定竭尽全力帮助雪岚独立,使她再一次成为她自己的主人:对我而言,这个目标比什么都要紧,所以如果我显得无礼,还要请您谅解。明天下午两点,我会来带雪岚出去。如果到时候我看不到她,就算将整个房子都拆了,我也要将她找出来。我想我说得够清楚了吧?」 雪岚吓呆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突然很感激自己的失明,使她不用看母亲那怒得发青的脸色。纪太太显然是气得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房子里一片寂静。就在此时魏伯渊重重地握了握她的肩膀,沈声道:「明天见,雪岚。再一次谢谢你陪我度过了愉快的一天。」不等她回答,他已经转身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地阖上。 他说的话,以及他还留在他肩上的力气,奇异地给了她勇气。雪岚发现自己用着一种平静的声口对自己的母亲说:「您说得对,妈,我已经很累了。我这就上床去睡。晚安。」不等纪太太回答,她一溜烟地上楼去了。 回到自己房里,雪岚长长地吁了口气,立时软倒在床上。妈妈一定是气昏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才让她安然逃脱的。但是明天定然还有一场硬仗要打……雪岚慢慢地换下衣服,开始做睡前的梳洗工作。在过去的两天里,她为自己的生活下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定,并且已经开始实行。她不能、也不愿意再回过从前那种行尸走肉的生活。在魏伯渊的身边,她曾经享受了大自然丰盛的给予,也曾安然自在地走在拥挤的人行道上,感觉到人世的纷攘及活力,更曾经上馆子去吃饭……而,一头导盲犬将给她更大的自由,领她向一个更开阔的世界。明天,雪岚对自己说:明天,我必需说服妈妈让我养一头导盲犬。 话虽如此,要想鼓起勇气去面对她的母亲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雪岚睡得不好,醒得也很早:她在自己房里磨蹭,想尽量延迟下楼去吃早饭的时间:然而该来的总是要来。等林妈来叫她吃早餐的时候,她只有鼓足勇气下楼去,一面希望:她昨夜所感到的勇气还能多少剩下一点。 这一顿早餐吃得她食不知味。林妈的手艺一向很好,稀饭和小菜也一向很合她的口味:但整个吃饭时间里,纪太太都不怎么说话。这和平日的情况实在是大不相同。雪岚试着问她事情办得如何,在高雄玩得怎么样,都只换来一声简短的回答。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实在可怕。很显然的,经过一整夜的缓冲期,她母亲的怒气不但丝毫未消,只怕反而更强烈了。 雪岚很勉强地吃完一碗稀饭,硬着头皮等着。 「我希望睡了一觉以后,你的神智回复过来了。」纪太太冷冰冰地开了口:「我不晓得那个姓魏的小子在玩什么花样,但我绝对不会让他得逞。这种荒唐事不许再继续下去,听到没有?」 雪岚深深地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妈,他只是想帮助我而已。他替我开了一扇新窗,让我知道我还可以有别样的人生。我想多出去走走,多看看外头的世界,多接触其他的人……妈,如果爸爸还在世的话,我相信他会鼓励我这么做——」 「你爸爸!」纪太太啊了一声,声音里有着无法形容的怒气:「他当然会希望你出去到处乱跑了!他自己就是那个样子!一年到头不在家,一年到头东飘西荡!在我需要他的时候,他没有一次在我身边!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年纪轻轻就死于交通事故!我可不想你也变成那个样子!你给我乖乖地待在家里,那儿也不许去!」 雪岚震惊得全身止不住地抖动。父亲在她五岁时就去世了,她对父亲的印象很模糊,只记得他是个高大英俊的男子,爱笑且爱玩。她一向很少和母亲谈及自己父亲,因为纪太太很不愿意谈他。她总以为那是母亲无法面对丧偶之痛的缘故,现在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这个发现使她震惊得不知所措,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可是……妈妈,你难道不爱爸爸吗?」 「爱他?」纪太太嗤之以鼻:「在他那样待我之后?」 雪岚呆呆地坐在当地,费力地吸收她刚刚听到的讯息。呵,当然啦,这解释了许多事,不是么?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雪岚开始明白了:为什么母亲对她会有这样强烈的占有欲和保护欲——强烈得近乎病态。母亲对她的占有欲一向很强,但自从她发生车祸以后,更是来得变本加厉……「妈,」她慢慢地说:「你是怕我会变得像爸爸一样,整天在外头乱跑,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么?我不会那样的……] 「少在我面前扮演心理医生!」纪太太清脆地道:「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只有我来懂你,哪有你来懂我的份?不许你再见那个姓魏的小子!他对你没有好处!」 「怎么说?」雪岚有些困惑地问。 「你才认识他两天就变了!你变得大胆无礼,连妈的话都不听了,你——] 「可是妈妈,这种改变并不坏啊?我觉得比较有自信了,也比较敢于争取应该争取的东西了;他使我从冬眠中活了过来,你难道不为我高兴吗?妈!」最后这几句话是从她心底喊出来的。 「反正你不许再见他就是了!今天下午他来的时候我会这样告诉他,不许他再上我们家来。」 「妈,」雪岚的身子急切地向前倾,再一次试着说服她美丽而顽固的母亲:「他只是要我去学点字,并且给自己找到一条导盲犬而已!」 纪太太立时抓住了这个可资攻击的缝隙:「家里不许养狗!」 「如果我有了一条导盲犬,就可以自己出门上街去了,妈——」 「我说不行!」 「妈,」雪岚绝望地道:「你难道不希望我能克服失明的困难吗,进一步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吗?那样一来,我就不会给你带来太多的负担——] 「独立?」纪太太嗤之以鼻:「你想怎么独立?去找工作吗?你一个瞎子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当按摩师吗?别-了,雪岚,面对现实吧!这整个的想法根本是一场闹剧!那个姓魏的小子是神智不清了,才会给你这种希望。老实说,这是一种很残忍、很不负责任的做法。所以我说那个小子对你没有好处,你还不信呢!」 雪岚瑟缩了。妈妈说的话不是全无道理……是不是顺从自己的命运来得容易一些?这样的挣扎似乎太艰难了…… 仿佛是察觉到了雪岚的退却,纪太太满意地下了结论:「那么就是这样了。今天下午,我会告诉他说你不想再见他。相信妈,这样做对你是最好的。] 雪岚垂下眼睫,紧紧地抓着自己衣衫。到底谁才是对的呢? 妈妈,还是伯渊? 决定究竟在那里? 然而对纪太太而言,这件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她已经看到了女儿的退缩,也相信这整椿事不过是一段春日的插曲。女儿终究还是她的乖女儿,虽然有时会受到外来的下良影响,但只要晓以大义,她很快就又回复正常了。于是她开开心心地说:[今天晚上,你金伯伯他们要来打麻将,你可以下楼来和他们聊聊天什么的。我待会儿得和林妈谈谈,看弄点什么当消夜比较好。」 雪岚心不在焉地听着。日子又回复到那种一成不变的模式了,她愁惨地想着,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去。喔,天哪,我如何受得了这个呢?园子里的花香随风飘来,外头有车声来来去去,孩童高亮的笑闹和尖叫在街上起落,远处传来狗吠的声音……这个世界正在呼唤她啊! 雪岚绝望地将头抵在窗玻璃上,感觉到泪水湿透了眼睛。 第四章 千寻 一个早上无声无息的过去了。雪岚在沈默中吃完了午餐,然后上楼回自己房间去。房间里的老式挂钟敲了一点半,她跳起身来,脱下了她松垮垮的便衣,摸索着找出牛仔裤和长袖衬衫,尽快的穿了上去。她的母亲最恨她穿牛仔裤,因为这种穿着不够淑女。这或许就是我刻意穿它的缘故吧,雪岚自嘲地想:一种象徵性的叛逆……正如同我此刻所要做的事一般。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侧耳倾听:房子里十分安静,母亲和林妈应该都在睡午觉才是。她无声地溜下楼去,悄悄地打开后院的门,再一次侧耳倾听:心脏跳得好急,生怕有人会在最后一秒钟发现她的企图。但是,谢天谢地,没有人逮到她。雪岚很快地溜了出来,靠在墙上松了口大气。她必需如此,必需在伯渊进屋前见到他。她不能让妈妈告诉他说她不想再见他,就这样把他给赶回台北去。至少至少,她必需给他一个完全的解释,告诉他说:为什么他的计划行不通。 一直到昨天晚上她才明白,自己所受的限制有多么紧密。这行不通的,她悲伤地想:她根本欠缺独立所需的最基本条件:经济力量。没有钱,她就不可能去学点字,也不可能养狗。 这两样走向自由与独立的条件都不能齐备,其他的自然更不用说了。枉费他如此费心地说服她鼓起勇气来向命运挑战,到头来她依然是只被困在金丝笼中的小鸟……这不是伯渊所能为力的事,她已经可以想像他遗憾地与她道别的场面了。雪岚悲伤地咬了咬自己下唇,而后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她的时间有限,必需赶在伯渊进屋以前拦住他才行! 雪岚定了定神,开始在心里回忆这左近的地图。后门出去是一片空地,上头生满了杂草:最近好像有人在不远处开始盖新的社区。左边绕过去是一片斜坡,再过去是别人家的房子。她可以从斜坡上走,绕到房子前头去等他。雪岚小心地走了出去,每一步都是冒险。她虽然对自己家里的环境很熟悉,但门外头可是完全的两回事。幸亏自家的围墙给了她一个可以扶持的定点,使得她下致于失去方向,但是一旦绕到屋子前头,她就必需放手了。她不能在自己家门口等他,那会被妈妈发现的。因此她尽量弯下腰来往前走,想要走得更远一些。这短短的路程所耗的时间一定比她所估计的还要久。因为就在她放开手往前走的时候,她已听到了那熟悉的车声。 雪岚急了,不顾一切地跑了下来。一辆摩托车呼啸着从她身前疾驶而过,惊得她倒退了两步,一跤跌在地上。那摩托车骑士扔下了一句粗鲁的咒骂,自顾自的扬长而去了。雪岚惊魂甫定,还来不及站起身来,已经听到车门「碰」的一响,伯渊焦急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雪岚,你没事吧?] 他强壮的手臂环住了她,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你没受伤吧?那该死的车差点就撞上你了!」 「我没事,」她呆呆地说,仍因方才所受的惊吓而晕眩:「只是吓着了。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对不起。」 她看不见他吓白了的脸,但却能清楚的听出他急促的心跳,以及声音里那真挚的焦虑。知道他如此关心自己实在是令人窝心,而这样的认知更令她为将临的分别而感到遗憾。她微微苦笑了一下,再一次道歉道:「我真的很抱歉,伯渊。不过我会那样冲出来是因为……因为如果我不在你进屋以前逮到你,你待会儿就见不到我了。」 「出了什么事了?」 雪岚叹了口气。[一言难尽。我们先离开这里好吗?在我家门前谈话太不安全了。」 「当然。」他简单地道,搀着她上了车,然后在她身旁坐下。一直到了这个时候,雪岚才开始发抖。她方才几乎是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回来的!然而过度的震惊一时间麻痹了她的知觉。伯渊了解地拍了拍她,温柔地道:「放松,休息一下。我们待会儿再谈。」 雪岚无言地点了头,泪水毫无徽兆地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才认识他两三天而已,可是感觉上像是已经认识他一辈子了!她已经那样信任他,那样依赖他,那样喜欢他……呵,天,她一定会非常、非常想念他的。想念他的坦率、不屈和那种奇特的温柔。他是个极特别的人,雪岚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混合体,以后想必也不会见到……她紧紧闭上了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 车必然是朝郊外驶去的。因为四周的车声愈来愈少了。最后他停下了车子,带着她走进了一处果园。「这是我一个朋友的产业,在这里谈话再好不过了。」他一面说,一面在树下铺了条毯子,搀着雪岚坐下。「好了,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雪岚沈默了半晌,然后开始陈述今早发生的事,包括她双亲的婚姻,以及她母亲的最后通谍。「我一直知道妈妈对我有很强的占有欲,但是从没料到:她居然宁愿以我的残废作代价,来把我留在她的身边。」雪岚痛苦地道:「所以,你瞧,这根本行不通的。我妈一毛钱也不会帮我出,而我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她伸出手去,无限温柔地覆上了他的手:「但是伯渊,我真的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我只希望——] 「希望什么?」 希望什么?雪岚摇了摇头,将那模糊的、未成形的感觉推到一边去。「我会想念你的。]她轻轻地说。 「就这样了?你以为事情这样就结了?] 雪岚惊讶地撞起头来。「不然还有什么?] 他停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有些事我昨天就想告诉你的。我没说,是因为有些细节还没安排好……先不谈这个。雪岚,你知道你现在有两场仗要打吗?除了与你自己的失明奋斗之外,你还得从令堂手中争取你自己的自由与自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雪岚不敢置信地坐直了身体。他还不放弃吗?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想帮她吗?感激与尊敬同时流过她心灵深处。但是——但是从妈妈手中争取自由和自主?雪岚艰难地吞了口唾沫:「你——你要求得太多了吧?我是我妈妈仅有的——] 「胡说!」他叱责:「你妈妈有的东西可多了!她美貌而富有,拥有一幢漂亮的洋房,还有她自己的社交圈子,和一大堆朋友。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应该也有她自己的事业吧?」 这倒是真的。纪太太的娘家相当富有。雪岚的外祖父给了这个女儿不少嫁妆和遗产,纪太太自己又用这些钱去买股票、作投资。她是十分理财有方的。「你的意思是,我太夸张了。] 「知道就好。」 雪岚叹了一口气,暂时把这念头推到一边。她已经当她妈妈的乖女儿当了、一辈子了,要想违逆她并不是说办就能办的事。她需要时间重新想过。「你说你『昨天就想告诉我』的事是什么?」她问,刻意转移了话题。 魏伯渊坐直了身子,握紧了她的肩膀。「仔细听着,雪岚,在我说完以前不要插嘴。」他严肃地道:「我和林大夫谈过。你记得林大夫吧?」雪岚点头。林大夫是她车祸发生之后的主治医生。「好,他建议我和马偕医院的石大夫联络。石大夫年纪还轻,但已经是颇负盛名的眼科权威了。他看过你的病历之后,认为你应该到马偕医院去作进一步的检查。检查结果如果顺利,他很可能会再替你开一次刀。」 雪岚惊喜交加地抓紧了他的双手,紧得她的十指深深地陷进了他的肌肤:「你的意思是——我有复明的可能吗?」 [雪岚,我什么都不能保证。我唯一能说的只是,石大夫希望你到马偕医院去作进一步的检查。」 这句话像冷水一样地浇息了她刚刚升起的希望。「这样说来,我跑到马偕医院去也可能一无所得了?」 「恩。」 雪岚突然发现自己还紧紧地抓着他,赶紧把手收回来,慢慢地放在自己腿上。「那——那我就不去了。」她轻轻地说。 「为什么?」 「如果我千里迢迢地跑到台北去,然后一无所获,我……我会受不了的。」 「你现在假设的是最坏的状况。」 「而且我——不想再进医院去。」她顽固地说。 「我已经替你安排奸了,明天下午四点去作检查。」 他这话说得很快,雪岚呆了半晌才搞懂他的意思。「你——可以把它取消呀!」她倔强地抬起了下巴。 「不。」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她已经知道,藏在那平静的假象之后的,是怎样顽强的决心。 「伯渊,我真的不想去。我们的家庭医师史大夫说我不可能——」 [雪岚,史大夫只是一个家庭医师呀!我所接触的人可都是专家!而他们都鼓励你去作进一步的检查!」 希望的火苗再度在她心底燃起。「他们都鼓励我去?」她细声问,仿佛在要求进一步的保证。 伯渊握紧了她的双手。[这对你有损失吗?」他问。 「我——我想是没有。」雪岚低语:「事情再坏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对不对?可是——」她可怜兮兮地道:「可是我还是没法子去啊!伯渊,我妈绝对不肯帮我出这个钱的。在今天下午我和你这样子跑出来之后,她一定更加不肯了!」 「我会开车载你去的,不用担心车钱的问题。」 「可是我不能……」 [这些事情再说吧。我们总得先和令堂谈过,对不对?」 雪岚绞紧了自己双手。这些事进行得实在太快了。不要说心理准备,她连接受它们都很困难呢!「伯渊,我……我好害怕。」 「那是一定的。」他温柔地道:「可是这个险你非冒不可,对不对?」 「我不知道。每样事情到了你手上都显得好简单。」她轻轻地说,不自觉地抓住了他,仿佛想分享他的力量:「好奇怪,我以前从来不曾和仲杰谈过这一类的事——」 「情况不同,怎可同日而语?」他说:「何况你们那时正在恋爱。」 是这样的么?雪岚困惑了。没有错,她当时的确正在和仲杰恋爱,相处的时候总是快乐且轻松,所以也许真的没有必要去谈这些深刻而严肃的话题:但是话说回来,如果现在是仲杰在她的身边,她也会这样地去信任仲杰么?她是不是也能信任他的判断,以及他的力量?然而无论怎么想,她也无法想像仲杰能有伯渊这样的担待,能像伯渊这样地照顾她…… 「别再想仲杰了!」伯渊突然开口。他的声音里有着她从未听过的粗重与暗哑:「他根本配不上你!」 雪岚惊跳了一下。他是为了仲杰弃她于不顾的事生气么?但她又怎能告诉他说,她方才想的其实不是仲杰而是他?何况就算她说了,他或许根本会以为那只是她的遁辞而已。雪岚咬了咬下唇,完全不曾想到:她的沉默无异于默认,只有更证实了伯渊的猜测。有那么一会子,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微风淡淡地拂过他们的发稍。 而后伯渊沉沉地开了口:「走吧,我送你回去。]不等她开口,他已经拉着她站了起来。 雪岚颤抖了一下。回家啊?回家后可是有一场艰苦的战役在等待她……但是伯渊似是一眼就看穿了她的畏惧,他稳定的五指扶上了她的肩头。「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保证。」 来开门的是林妈。「你总算回来了!」她很明显地松了口大气:「我真担心死了!你妈妈好生气——」 [纪伯母在吗?]伯渊沉稳地问。 仿佛是在回答他的话一般,纪太太在门口出现了。她的眼睛里冒着火,满脸写着愤怒:「你们两个到哪里去了?」她的声音尖锐且高昂。雪岚从不曾见她这般生气过。 [我相信我昨天已经和您说过了,我今天下午要带雪岚去兜风。]伯渊平稳地道:「此外,我明天要带她到台北去看一位眼科大夫。雪岚或者要再开一次刀。] [门儿都没有!雪岚不会去的!] 「雪岚有她自己的想法,纪伯母。] 「哈!」纪太太怒极反笑:「这是什么可笑的计划?你以为这行得通吗?我可告诉你,我一毛钱也不会出的!」 「那不是问题。」伯渊淡淡地道:「这个钱我还出得起。」 这句话像是平空扔了一颗炸弹一样,炸得雪岚头昏眼花。他是当真的吗?他以前从来没有提过……但在内心深处,她知道他是当真的。而她也知道,经济来源是母亲目前能够控制她的最大武器。现在这一招也失效了,她会有什么反应呢?有生以来第一次,纪太太钢铁般的意志力遇上了对手。雪岚屏息静气地等待着,而后听到母亲长长地「哦」了一声,用一种软软的声调说:「而你期望从中得到什么报偿呢,魏伯渊?」 「妈!」雪岚恐怖地惊叫,一张脸烧得火样通红:无论她怎么想,也不敢想像自己的母亲会说出这样可怕的话来:「他只是想帮助我而已!」 「你要学的还多呢,雪岚!」纪太太冷笑道:「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我尊称您一声伯母,并不表示我需要在这里忍受您的侮辱!」伯渊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他话声中那种冷硬的语气,是雪岚从来不曾听过的:「我到恒春来看雪岚,为她安排这一切,只是因为在仲杰所做的一切之后,身为仲杰的大哥,我觉得我对雪岚有责任,如是而已!」 不知道为了什么,雪岚的心沉了一沉。这不是他第一次说这种话,但再一次听他说这话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他的体贴,他的温柔,他的陪伴……难道都只是出于他的责任感么?还是——像妈妈所以为的那样,他真的想要什么作为报答?不,不会的,他不是这样的人!我不能相信他是这样的人!雪岚咬了咬牙,将这个念头逐出脑海。无论如何,现在退却都已经太迟了。她昂起了下巴,坚决地道:「魏先生说的没有错,这对他而言只是一椿责任而已。不管怎么说,妈,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明天要和他到台北去。」 「你这个不孝女,竟然这样对我说话?」纪太太的声音尖锐已极。 「对不起,妈,」雪岚祈求道:[请您谅解,这对我是很重要的!妈!」 长长的沈默。雪岚全身僵直地等待着母亲的回答。仿佛过了一整个世纪,她才听到纪太太低沉的回答:「我明白了。」她的声音疲倦而苍凉:「你大了,不听话了,妈妈拿你没办法了。好吧,要去就去吧。钱的事你别烦,妈会帮你出的。哼,」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加了一句:「总不能让街坊邻居、亲戚朋友看笑话,说我连女儿的医药费都出不起!你的钱可以省了,魏伯渊!」 「好。」伯渊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雪岚完全听不出他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那么事情就这样说定了,雪岚,我明早六点半来接你。」 「好的,谢谢你。]雪岚僵僵地说,对他那正式、有礼而疏远的语气忽然觉得异常心慌。她好想他再度挽着她,温柔地鼓励她、安慰她……但她他知道,在母亲的面前,他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尤其在纪太太用那样不堪的言语侮辱过他之后更加不会。他的骄傲不会允许。仅止是这短短三天的相处,她已经知道他是个多么骄傲的人了——虽然他从不曾在言行中表示出来。 「再见,纪伯母。」他庄重地说,然后走了出去。 雪岚绞紧了双手,转过身来面对她的母亲。「谢谢你,妈。」 她温柔地道。 纪太太哼了一声。「手术成功的机会有多少?」 「我不知道。如果情况不佳的话,医生说不定根本不会替我开刀。」雪岚紧张地道。 「哼,」纪太太咕哝道:「我还是觉得这件事太荒谬了。那个魏伯渊只是在怂恿你作一些不切实际的梦而已。可别说我没有警告过你!」 内心深处,雪岚很怕她妈妈的预言是对的。但事已至此,她说什么也不会承认自己的恐惧了。「不管怎样,我总得要试一试。」她倔强地说。是在说服她的母亲,也是在说服她自己。 *** 「你所要的东西都带来了吗,纪小姐?」那护士的声音轻快而悦耳。雪岚猜想她应该还很年轻,长得也很甜。她有一种友善而愉悦的个性,使得雪岚的「住院恐惧」消减到了最低限度。她抬起头来,对着这个小护士微笑:「是的,我的东西都带全了。] 「我的朋友都叫我小赵。」护士轻快地说:「往后这两个星期我都轮你的病房,所以我们有很多相处的机会。别担心,石大夫是本院最好的医师,你不会有问题的。如果你需要我,只管按床边的那个铃子。还有,探病的时间到晚上九点为止。现在你好好休息吧。这一整天大概很够你受的了,哦?」 是够受的了。一大早就从恒春坐了五六个小时的车来台北,然后是一连串的检查……今早出门的时候,母亲的反应还是冷冷淡淡的,显然还不大能接受她的决定。至于林妈则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不知有多么不放心。幸得伯渊一直待在她的身边,稳稳地牵引着她。如果不是他的话,她的勇气一定早就消失掉了。不要说住进医院,只怕还没到医院门口就已经逃之夭夭。 伯渊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来到她的床边。她对他微笑。 他停了一下,而后轻轻地说:「你真美。」 她知道林妈特意在她行李箱里放进了她最漂亮的睡衣,但她并不知道:在他眼里看来自己是什么样子。而他从来不曾这般赞美过她,从不曾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过话……雪岚的脸上浮起了一抹嫣红。「谢谢你」她轻轻地说:[请坐。] 他又迟疑了一下,才在她床沿坐了下来。「我带了些花来给你。」他说,递了一束花过来。玫瑰的香气在她身边柔和地浮移。 雪岚接过了花,不自觉地想起了一幕几乎完全一样的场景:去年六月,同样是在医院里,同样是在病床上,同样有花……只不过那时送花的人是仲杰,而那时的花是康乃馨。「谢谢,]她微笑着说:「我喜欢玫瑰。」 「红玫瑰。」他补充道:「为了你的勇气,也为了我的承诺。」 「噢……」雪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将脸埋在花束里。红玫瑰也代表了爱情,他不可能不知道的。这就是他必需多加解释的原因吗?雪岚不自觉地红了脸。而伯渊又说话了:「我和家里人说过了,等你出院以后,先让你到我家去住几个礼拜。你手术过后需要休养一段时间,不适宜长途跋涉:而且你还要常常回医院来复检,暂时住在台北,对你比较方便。] 「你说的好像我一定会动手术似的。」雪岚突然觉得好紧张。 「我想是的。」他说,然后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雪岚忍下住皱了皱眉。「伯渊,有什么事不对了?] [我——有些事必需告许你。」 一抹不祥的预兆扫过雪岚心头。她本能地害怕起自己已将问的问题,以及他将给的答案:「什么?」 「我必需离开台北一段时间——大约是一个礼拜左右。] 雪岚只觉得自己全身都浸进了冰窖里。「你要离开?」她艰难的、不信的重复:「这意思是,当我作那些更进一步的精密检查,甚至是动手术的时候,你都不会在我身边吗?」 他拉起了她的手,将它们笼在自己掌心之中,温柔地道:「对不起,雪岚,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抱歉——」 「我以为你会陪着我的。」她低语,长发瀑布般垂了下来,遮住了她的小脸:「我需要你!」 他抓紧了她的手,紧得她发疼。「我真的很抱歉,雪岚,可是我没有办法。」他深深吸了口气,接着说:「你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我是个考古学家。前不久他们在加拿大北境进行的挖掘工作,发现了一些——可能是维京人的遗址。那是一个很重要的发现,可是他们的领队心脏病突发,现在被送进医院里去了。他们想尽办法联络我,好不容易在昨晚用长途电话和我联络上了,要我接替那个工作。雪岚,你知道,考古工作是很花钱的,他们一天都担搁不起。我必需尽快赶过去,所以我——」 雪岚呆呆地听着,而后其中一句话进入了她的意识:「你昨晚就知道这件事了?」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呢?」她叫了出来,愤愤地抽回自己的手:「我一直以为你会一直陪着我!」 「我知道。」他静静的说:「我是故意不告诉你的。因为我如果早说了,你一定不会肯到台北来。」 [你骗了我!」她茫然道,仍然因为他要离去的消息而震惊。 [我必需如此,雪岚,我没有选择!] 「而你还要求我信任你么?你——」 他抓紧了她的肩膀,好像恨不得将她抓起来摇晃似的:「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雪岚!]他咬著牙道:「如果我昨晚就告诉了你,你还会肯到台北来么?] [现在我怎么可能知道?」她挣扎着想脱出他的掌握,但他不放手。 「我也不认为你会知道。」他重重地说:「而我不想冒这个险。不管怎么说,你总算已经到医院里来了。石大夫会照顾你。] 雪岚又气又慌,不顾一切地叫了出来:「我又不必一定要待在这里!我要回家!] 「怎么回?」 这句话像冷水一样地当头浇下,立时震得她无话可答。「你倒是每一点都考虑到了!]她低语,声音-有著无比的挫败和疲惫:「你知道我自己一个人跟本没法子回恒春去。你把我陷在这里了!」 「不会的,雪岚,不用担心。手术一旦成功,你就可以回家了。」 家……家好像在几百万光年以外。现在这里只有她自己,全然的孤独与无助。只一想到她必需自己一个人在这陌生城市的陌生医院里,渡过她此生最难挨的一段日子,就使她吓得手脚冰冷。一直到了现在她才知道,自己已经变得有多么依赖伯渊——也许是太依赖了?她痛苦地想著,听到自己愁惨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你们魏家兄弟都是一样的,对不对?先是仲杰,然后是你——」 「雪岚!」 「喔,对不起,我忘了你是不怎么看得起仲杰的,当然不会喜欢人家把你们两个相提并论了。]她笑着,声音到了喉头却成了哽咽。喔,不,她要是在他面前哭,那她就真该死了!雪岚费力压下已经冲到眼中的泪水,转过身去将自己埋进了枕间:「算了,伯渊,我累了。请你走吧。」 「对不起,雪岚,但我真的别无选择。」他阴郁地叹了口气,接着说:「我会尽快赶回来的。我保证。最迟一个星期。」 雪岚咬紧了下唇,希望他能早点走,却又希望他能留下。 他的大手落在她的长发上,轻轻地顺了顺她的发丝:她感觉到他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还想说点什么,但却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默然转过了身子。他的脚步逐渐远去,雪岚的泪水终于滑下了面颊。 第五章 重见 事后回想起来,在医院里的三个星期仿佛是一连串被割裂得不成片断的时间,绵延无有尽期。石大夫为她作了一次又一次不同的检查,问了她几千几万个问题。他的手稳定、干燥而温暖——一位外科大夫的手,给了雪岚不少信心。等到检验完毕之后,他带着满意的声音宣布:有百分之七十五的成功率。 然后就是手术了。由于全身麻醉的关系,雪岚对手术的经过一点印象也没有。只晓得醒来以后,她的脸上又一次地覆上了绷带。她必需保持平静,放松心情。病房里的窗帘总是拉上的,因为阳光会刺激她的眼睛。她的护士小赵和她已经建立起一种亲密的友谊,她的母亲给她写过几封僵僵的信——显然她还不能适应女儿的改变,但正试着接受——然而除此之外,她是全然孤独的。 伯渊说过他会尽快赶回来陪她,最迟一个星期: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八天过去了,九天过去了……他仍然踪影全无,并且连一封信、一个电话都没有。雪岚忍不住要开始怀疑了。他说过要她信任他的,但他把她骗到台北来:他说过他会一直陪着她的,但他结果是一个人跑到加拿大的不知道什么鬼地方去……难道他对她的照顾和鼓励,他的温柔和坚强,全都是种伪装,一种游戏么? 在医院中的第一个礼拜,雪岚强烈的、强烈的思念着他。她侧耳倾听每一种声音,希望那会是他坚定自信的脚步,会是他沉厚稳重的声音:然而随着时日消逝,她渐渐地绝望了。思念被伤害和愤怒所取代,终至形成了憎恨。她曾以为他和仲杰是不同的,而他们终究没有两样——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背离了她。雪岚几乎开始害怕伯渊的归来了。她不想听他的解释,因为她已经无法再信任他。 终于,解绷带的日子到了。雪岚发现她奇迹似恢复了视力。睁眼时所看到的,不过是医院里光彩模糊的墙壁和摆设,可是雪岚此生未见过比这景象更美的东西。石大夫对著她微笑,叫她不要太兴奋:但雪岚从他明亮的笑容里,知道他对手术的结果十分满意。雪岚自己高兴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地抓着石大夫的手。 而后她还得在病床上躺上好几天,好让身体从手术中复元过来。她仍然不能有访客,也仍然没有伯渊的消息。她曾经在心底偷偷希望过:当她睁开眼时,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他……很-的念头,不是么?很明显的,对他而言,把她带到台北来接受手术,他就已经尽了他自己以为的义务了。既然责任已了,他当然没有必要再来看她。否则的话,他为什么一去之后就音讯全无呢?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也是唯一行得通的解释。他们本来就只是陌生人啊…… 雪岚只是不能明白,这个事实为什么会让她这样伤心,这样难过?好像,好像她又被人给背叛了…… 出院前一天,小赵告诉她说,魏家的人说好了第二天傍晚来接她。这个安排使雪岚紧张得不得了。伯渊告诉她这个安排的时候,她一直以为伯渊会和她在一起的:可是到了现在她才想到:她的处境有多尴尬。当然,她以前见过伯渊和仲杰的父亲,魏天弘,一个高大威严的老人:也见过仲杰的母亲,孙玉瑶,一个精致优雅却又弱不禁风的妇人。可是那是她还是仲杰未婚妻时的事啊!而且她和他们一点也不熟,突然间要住进人家家里是有些尴尬…… 为了给人留下最好的印象,雪岚穿上了她最正式的衣服——那件鹅黄色的洋装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和伯渊出去时就是穿这件洋装的,但那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雪岚摇了摇头,仔细地梳齐了自己的头发。然后,因为脸色还很苍白,她给自己淡淡地上了一点妆。 一切就绪了,时间却是还早。雪岚坐在窗边,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辆。仅止是这样地看着多变的车型和颜色,都已该感激上苍。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会注意到那轻轻接近的脚步声,直到一个男性的、熟悉的、带着几分犹豫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雪岚?」 雪岚霍然回头,所有的愤怒和憎恨都在这一刹那间飞到了九霄云外。他毕竟是回来了!她明丽的脸上闪出了喜悦的光彩,嘴角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然后她的笑意渐渐消失。 是失望吧?雪岚自问。因为她绝没料到伯渊会长成这个样子。他脸上的棱角应该更分明些,他的气质应该更阳刚些,他的头发也应该来得更丰厚,双眸来得更明亮……而后恍然大悟的神色飞入了她的眼底—— 这个人不是伯渊,而是仲杰! 强烈的失望击得雪岚站不住脚。她抓紧了窗沿,强迫自己保持平静。仲杰急急地赶了过来,用一对满是关切的眸子注视着她:[你还好吧,雪岚?我是不是吓着你了?真对不起!」 「我——我没事,只是太意外了。真的没事。」 他的眸子搜寻着她的。「我明白。」他说:「他们路上再谈吧。你准备好了吗?小杨正在等我们。我想他现在是在违规停车,所以我们最好快点。」 雪岚点了点头。她已经办妥了出院手续,也已经向石大夫和小赵她们说过再见了。行李更是早已收拾妥当。她的目光落向搁在一旁的行李箱,仲杰立刻替她将它拎了起来。雪岚有些不舍地回头看了这个她住了好几个星期的病房一眼,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 这种感觉多么奇怪呵!在她身边的是仲杰,而她几乎什么感觉也没有。当她以为来的人是伯渊的时候,她的欢喜真的只能用「心花怒放」来形容:而,当她发觉她认错了人的时候,那种失望真是无以伦比。雪岚甩了甩头,试着将这思绪抛出脑海。他已经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而走在她身边的是仲杰:她曾经以全心爱过的仲杰…… 已经是夏天了。虽说已是傍晚时分,六月的阳光仍然十分耀眼。雪岚取出石大夫给她的太阳眼镜来戴上,以免她纤弱的眼睛受到损伤。一辆明驰轿车开到她面前停下,一个司机打扮的年轻人钻了出来,从仲杰手中接过了她的行李箱,然后朝她行了一礼。「您好。」他礼貌地说。 雪岚有些困惑地看着他。这个年轻人的个子瘦瘦长长,皮肤黝黑,端端正正的脸上颇有书卷气,一看就是个大学生的样子。「你很面熟啊?!」她忍不住说。仲杰在一旁下耐地皱眉,但雪岚执意不去理他。往日的记忆突然间分明地浮在她海中:仲杰是从不把下人当人看的。 「哇,你还记得我吗?」小伙子笑开了脸:「学姊,我是李瑞琴的男朋友啦!」 「对啦,你是娃娃的男朋友!你叫杨——杨志浩,对不对?土木工程系,二年级?]李瑞琴是她历史系的学妹,大家在一起吃过火锅的。雪岚和她并不特别熟,但对这个明朗懂事的女孩印象很好。 杨志浩露出了一口白牙:[三年级啦!过了暑假就大四了。」 「对啦,我都毕业一年了!」雪岚笑着说:「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的?娃娃怎么样了?」 「娃娃在一家出版社打工,所以我就跟着上台北来了。」杨志浩笑道:「反正留在台南也找不到什么家教,我就干脆当当司机,体验体验不同的人生。而且打一个暑假的工下来,赚的钱也够我一年的学费了。」他停了一下,然后说:「手术成功,我还没恭喜你呢。」 雪岚笑开了:「谢谢。」 「雪岚,走了啦!」仲杰不耐地道:「再晚就是下班时间了,塞起车来可不得了!」 然而雪岚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把他的话当圣旨的女孩了。她好整以暇地继续和杨志浩说:「我真高兴见到你,小杨。几时把娃娃约出来大家聚聚怎么样?」 「好哇!」他开心地道,一面帮她打开了车门。 她和仲杰坐进了车子后座。一道隔位的玻璃将小杨和他们隔开。车子向天母驶去。 「伯父伯母都好吗?」雪岚礼貌地问。 仲杰耸了耸肩。「老样子。我和你说过我爸爸弃政从商的经过了吧?他现在大概又多了几个荣誉董事的头衔。他还是不常在家——太忙了。妈妈的身体也还是那样,只要不恶化就是好事了。」 「我——会不会太打扰他们了?」 「不会的。我们家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么大的房子,你在里头唱歌剧都吵不到他们。家里有好几个佣人,什么事都用不着我妈烦心,那里谈得上打扰?而且他们满喜欢你。虽然说邀你到家里来住是我老哥的主意……」不知为了什么,他的声音里有着一种低伏的紧张。但雪岚没有注意。她的心思全被引到伯渊身上去了。她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你哥哥也在家吧?」 「他?天知道,他大概还在加拿大还是北美洲的什么鬼地方,挖一些死人骨头、陶磁碎片什么的。」 他语意中的不屑清楚得令人无法忽视。「你为什么不喜欢他,仲杰?」 「你自己也见过他,不是吗?」 「那不是一个回答。」 仲杰耸了耸肩。「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他太自信了吧。可别告诉我说你喜欢他?」 「我喜不喜欢他并不重要。」雪岚一字一字慢慢地道:「我只知道如果不是他,我到现在还缩在自己的房间里,日复一日地任时光流逝,任由自伤自怜把自己变成一个全然无用的废物;若不是他带我到台北来,我也不可能重获光明。他对我的恩情,我一生一世也报答不了。」 「这么说来,你是很感激他的罗?」仲杰酸酸地说:「听来很像我老哥的作风——总是自行其事,拖着别人团团转。好吧,不管怎么说,」他故作公平地道:「既然他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他对你的复明一定觉得很高兴吧?」 雪岚垂下了眼睛。「他……他还不知道我的手术成功了。手术以前他就到加拿大去了,在那以后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他又来了!」仲杰叹了口气:「我老哥也许是个很好的考古学家,但他好像只对那些骨董有兴趣。一旦牵涉到现实生活啊,他立刻成了天底下最不可靠的人!」 雪岚低下了头,没有说话。仲杰的陈述正好证实了她最坏的想像,但她依然不愿相信伯渊是这样的人。在她心灵深处有一个固执的角落在大声疾呼:伯渊不可能就这样忘记她的,不可能的…… 「这使你觉得困扰了,是不是?」 雪岚瞄了他一眼,注意到他这一年来的改变——以及不曾改变的部份。他仍然像以前那样地注重修饰,只不过质料更精致了,作工更高级了。他的头发修剪得非常漂亮,容貌也依然英俊如昔,带着他惯有的亲切,只是多了几分世故,几许圆滑,和——几分雪岚无以名之的东西。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眼前的仲杰多少有些像是一个陌生人。而这使得雪岚突然间决定和他摊牌,同时,也可以把箭头从伯渊身上转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种冲动,但她突然很本能地想要保护伯渊。于是她刻意地抬起了下巴,慢慢地道:「那只是提醒了我,你们魏家兄弟都不是可以信任的。」 仲杰瑟缩了一下,而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喔,天哪,雪岚,你一定恨透了我!」他低语,而后身子益常急切地前倾:「我那时就应该告诉你真相的,但我不能——一直到了现在,谢天谢地,我本来以为我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你我心底的话了!」 「什么真相?」她困惑地问。 「关于我毁婚的真相。」 怒意自她心底不受控制地窜了出来。「你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么?」她冷淡地道:「你升迁了,调职了,一个瞎了眼的妻子无法符合你的需要。这个理由够完整的了,还会有什么真相?」 「不!」他叫了出来:「不是那样!没错,我那时是这样和你说的,可是那是因为——因为我别无选择!」 雪岚不为所动地看着他,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令人不安的光芒,而后焦切地接下去:「实话很伤人,雪岚,」他艰难地道:「但我不能不说,因为我……受不了你恨我,我……」 心底有个警钟细细敲响,雪岚警戒地看着他。「有什么话尽管说吧,仲杰,我比你想像的要坚强得多。」 仲杰突然笑了,一个她以前深爱的、明亮而迷人的微笑。雪岚的心情不自禁地揪紧,听到他温柔地道:「我注意到了。雪岚,你——长大了。而且你——比我所记得的还要美。] 雪岚身子一僵。「我们的话题并不是我的美貌。」她冷淡地说。 「好吧!」他深深吸了口气:「事情的真相是,当医生宣布了你的失明之后,你妈妈来找我,希望我取消婚约。」 雪岚惊得目瞪口呆。「什么!」她不敢置信地道:「为……为什么?」 仲杰将她的手抓在自己手中,深情地道:「我爱你,想要你成为我的妻子;你失明的事虽然使我非常震惊,但并不能改变我的爱情,当然也不能动摇我想要和你终生厮守的决心。你相信我么,雪岚?」 她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对他的话不予置评。仲杰挫败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但是伯母逼着我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整件事情。她说你将会需要一个全天候的护士,你不能照顾自己,不能一个人留在家里,也不能单独外出:她还说你没有法子安排任何社交活动,也无法陪我参加任何应酬……更重要的是,孩子怎么办?你没有能力照顾孩子,没有办法成为母亲。婚姻对你而言是一个千钧重担,而你终会因为我将你卷进这一团混乱中而恨我……」 雪岚全身僵直地坐在椅子里,拒绝相信她所听到的。但是她也明白:以她母亲对她的占有欲和性格来看,她会对仲杰说出这些话来真正是毫不稀奇。「而你就相信她了?」她问:仿佛要再一次确定她所听到的。 「我——别无选择,雪岚。她的话那么有说服力……」仲杰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想,对伯母而言,这也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她很可以让我们两个结婚,让我去照顾你:只因为她觉得:待在你所熟知的环境里,对你是最好的,她必然作了不少牺牲。至于我——」他停了下来,取出一只金质的打火机,为自己点了一根烟,然后接着说:「总而言之就是这样。既然你在婚姻里无法幸福,而待在家里对你而言又是最好的安排,我唯一的选择就只有毁婚了。而升迁似乎是一个最恰当的藉口。其实他们希望我接受那个职位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只是我一直没有法子下定决心去接受——」他别过脸去,茫然地看向窗外,脸上写满了落寞和孤寂:「我唯一的藉口只是因为我太爱你,所以无法告诉你真相。但是现在——」他回过头来,深情地看着她:[雪岚,你愿意原谅我么?] 雪岚不言不动地坐着,脑子里乱成一团。妈妈是很可能做这种事的,仲杰的故事太有说服力了;他唯一不能明白的只是:既然如此,她当初为什么会让她和仲杰订婚呢?何不干脆在她身上挂个「非卖品」的牌子算了? 「雪岚?」仲杰的声音穿进了她的意识:「如果你不能原谅我,至少告诉我你相信我!」 「我——我必需想一想。」她慢慢地说:「这一切对我而言都来得太突然了。先是见到你,然后是听到这些——」 「是的,当然。]他深情地道:「但是我们有的是时间,不是么?一知道你要到家里来,我立刻把所有的工作时间重行排过,以便我们能尽量在一起。但在此之前,我必需把事实真相告诉你。我——不希望你继续恨我。」 雪岚无言地点了点头。而后发现他们已经快到目的地了。车子穿过宁静的别墅区。来到那栋她已来过两次的花园洋房前停住。镂花铁门里有相当大的花园,纯中国式的花园景观,有着小小的亭子和假山流水,以及幽曲的小径,繁茂的花木。池子里浮着婉然盛开的莲花。 杨志浩将车子从边门开进了宽广的车库。仲杰下了车,扶着雪岚出了车厢,一路向客厅走去一路说:「晚餐六点半开始。我们还有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你要不要先喝点什么,还是先洗个澡,休息一下?」 雪岚耸了耸肩,回过头去朝小杨摆了摆手,然后跟着仲杰进了客厅。 屋-的摆设和她前次来此完全一样。这洋房的外观虽是北欧式的建筑,客厅的摆设却是纯中国的:董其昌的山水悬在壁上,厚重的檀木家具散在沈厚的地毯上。茶几上的仿宋景德影青花瓶里,插着精美绝伦的花朵。这房子里写满了富贵和品味——只不过这种品味对雪岚而言,未免来得太沉重了。 雪岚正在胡思乱想,冷下防雕花四季屏风后传来了一个轻柔的声音:「天弘?你帮我倒杯茶好吗?老王不晓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妈,是我回来了!」仲杰喊,领着雪岚绕过屏风,来到那间用屏风与客厅隔开的起居室里。他的母亲孙玉瑶半躺在沙发上,用一朵明亮温柔的笑容向着他们。「你回来了,仲杰。]她微笑著向雪岚示意:「你还好吗,雪岚?」 「是的,伯——伯母,您好。」雪岚的回答有些困窘。但孙玉瑶显然对她的尴尬毫不在意。「叫我阿姨就好。]她微笑着说,但仿佛并不是真的在看雪岚。雪岚突然间放松了一些。孙玉瑶和一年前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有时她觉得奇怪:仲杰的母亲和她自己的妈妈年龄相近,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不同?孙玉瑶好像是一个一碰就会碎掉的磁娃娃,一对眼睛作梦的时候似乎永远比正视现实的时候多。仲杰和雪岚的订婚和毁婚,在他们这样的家庭里,应该是颇受忌惮的事,可是看她的神情,似乎这整件事情都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游戏一样,对她而言一点都不重要似的。雪岚有些困惑地摇了摇头,说道:「我——希望没太打扰了您,阿姨。」 「怎么会呢?」孙玉瑶微微一笑,而雪岚明白她是当真的。她突然觉得很有趣。对仲杰的母亲而言,世界上大约永远不会有「麻烦」这种东西吧?如果麻烦真的上门了,她也不会烦恼的——她只是转头走开,等那麻烦自行消失。这个想法不知为了什么,使雪岚松了一口大气。也许是因为她知道了:这个女子对她是完全不会有要求、也不会有刺探的?雪岚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突然间问了出来:「阿姨,您知道伯渊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孙玉瑶迷蒙的眼睛稍稍地张开了些。她的神情-有着困惑:「我怎么会知道呢?」 「啊……等他工作完毕以后,不是应该要回家的吗?」 孙玉瑶摇了摇头。「我早就放弃那个念头了。伯渊向来很野,流浪成性……」她抬起头来,对着仲杰微笑:「去给我倒杯茶来好吗?] 仲杰起身离开了。雪岚忍不住道:「伯渊告诉我说,他最迟一个星期就会回来;可是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了,还没有他半点稍息,您——难道一点也不担心么?」 「担心?」孙玉瑶笑了:「怎么会?伯渊向来很会照顾自己。」 「可是——」雪岚不肯死心:「您总有他住处的地址或电话什么的吧?」 「地址?」孙玉瑶微微地蹙起了眉头:「让我想想看……他好像是去了纽芬兰?不,这好像是上一次的事?」她抬起头来,如释重负地微笑:「啊,你魏伯伯回来了,你问他吧!] 雪岚回过身去,看进了魏天弘的眼睛。「魏伯伯。」她礼貌地招呼。 「雪岚,欢迎你来。」魏天弘朝着她微笑,但那笑容并不曾进到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事要问我吗?」 「是的,我……您知不知道怎么和伯渊联络?」 那对鹰眼变得像冰一样的冷,连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恐怕很难。他现在待的地方大概没有电话。」他抬起手来看了看表:「该吃饭了。」 雪岚咬住了下唇。好奇怪,这个话题怎么就这样结束了?好像这些人都不想谈论伯渊似的……她勉强地坐上了餐桌,脑袋开始痛起来。 吃过饭后,仲杰轻声问她:「累了是不是?你的脸色不大好呢?我带你回房休息去吧?」 雪岚感激地对着他微笑,站起身来向魏家夫妇告辞。 「是呀,雪岚,你是该早点休息。」孙玉瑶微笑道:「我不到中午是起不了床的,所以你就自己玩吧,啊?不要拘束,只管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 「妈,你安排雪岚住在那里?」 「东厢的客房。反正伯渊现在不在家。」 仲杰扶着雪岚走上了楼梯,将她送到一个房间的门口。雪岚好奇地道:「伯渊也住这一层,是不是?」 「你不觉得你对伯渊关心太过了吗?」仲杰阴郁地道,将她钉在门上:他的眼睛郁郁地燃烧:「你是我的女朋友,不是他的!」 雪岚倒抽了一口冷气:「但他也是我的朋友啊!] 「我和我老哥从不分享任何东西!」他阴沉地道,突然间低下头来,吻上了她。雪岚大吃一惊,想要避开,但是背后的木门使得她没有闪避的余地。她试着别开脸去,但他坚持地握住了她圆柔的下巴,深深地吻了下去,这是一个很热情、很激烈、很具占有性的吻,和仲杰以前吻她的方式完全不同。他以前的吻是很有节制的,很温和的,虽然甜蜜,但却不含任何肉体上的欲望。当时的雪岚太天真,太纯洁,一直以仲杰那种彬彬有礼的吻为满足,也一直不曾感觉过欲望的力量;虽然她也曾好奇过:如果仲杰的举止激烈一些会有什么样子。然而现在,仲杰终于用男人想望女人的那种方式吻她了,雪岚却连一点感觉也没有,也——一点反应也没有。 而后仲杰终于放开了她。他稍稍地退后一步,用一对深思而锐利的眸子打量雪岚。他的神情在不满中有着愤怒,他的口气几乎像是压在盖子底下沸腾的开水:[你今天太累了。]他咬着牙说:「明天见,雪岚。」 他沈重的步履声渐去渐远。雪岚松了一口大气,迫不及待地逃进了自己的房间。 第六章 归来 由于昨晚上床得早,雪岚一大早就醒了。清晨的阳光自烟一般淡绿的窗帘中透了进来,照在色泽清碧的磨石子地上。这个房间有着钱所能买到的最好的一切,漂亮得像杂志上的展示屋。席梦思的大床,贵重的梳妆台,里间是一间浴室,有着全套相配的卫浴设备。雪岚简单地梳洗过后,到楼下吃了早点。由于女主人身体不好,女佣一向是将早餐端进她房里去给她吃的,久而久之,魏家的人已经习惯各自在自己房里吃早饭了。因此雪岚起床没有多久,女佣便端了一只盘子进房里来。 雪岚安安静静地吃过自己的早饭,在沙发上伸长了双腿。壁上的挂钟指着八点半,仲杰和魏伯伯一定都上班去了吧?仲杰——她的思绪飘到他昨天所说的话上头。如果他说的是真话,那么他的毁婚,果然就有着高贵的动机了。这是不是表示——他仍然爱着她?也许是吧,因为他昨晚还吻了她。可是……雪岚困惑地摇了摇头。一年以前,甚至是半年以前,为了他那样的一吻,她真是可以放弃一切:可是她昨晚竟然对他没有一点感觉,一点反应也没有——没有愉悦,没有欲望,也不是厌恶或排拒,单单是什么都没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真是像仲杰所说的:她太累了? 雪岚皱了皱眉,试着将这扰人的思绪撇开。玫瑰的香气在她鼻端浮动。她抬起头来,看向了放在衣柜上的玫瑰。玫瑰啊……伯渊也曾送过玫瑰给她。只不过他所送的是红玫瑰,而不是这花瓶里摆的黄玫瑰。送她玫瑰的时候,他对她说过什么来?「为了你的勇气,也为了我的承诺。」他答应过要一直陪着她的,可是结果一去不回……而她怎么问都问不出一个结果。好像、好像这个家里完全没有他容身的余地似的。 以前到魏家来的时候,她根本不曾感觉到伯渊的存在;可是那时她还不认识他,没有理由去留意任何蛛丝马迹。但是现在呢?魏伯伯根本不想谈他,他的后母对他漠不关心:至于仲杰——仲杰简直将他视若寇雠。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是他们的错,还是他的?他曾经这样毫不顾惜地自她身边走开,是不是也对他的家人做过同样的事?也许就因为这样,他一次又一次地伤了他们的心,终至于没有人再想关心他? 雪岚叹了口气,对自己摇了摇头。这样胡思乱想有什么用?得出来的永远不会是正确的解答。 她冲动地跳了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昨天晚上,魏伯母曾提到过:伯渊也住在这一层里;也许她可以从他的住处里得到一些线索,好让她多知道他一些?就某些方面来说,他对她而言还是一个陌生人;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的话,却是从不曾有人像他一样地接近过她……雪岚的心怦怦乱跳,不明所以地紧张起来。 走廊上空无人迹。侧耳倾听,偌大的房子里悄无声息。雪岚深深吸了口气,开始了她的探险。 她推开了左手边的第一扇门,发现那不过是另一间客房。同样有着豪华的装潢,奢侈的家具。她很快地退了出来,推开了下一扇门,然后又试了下一个房间。失望了三次以后,现在所剩下的,只有走廊终端的那个房间了。好得很,四减三等于一。雪岚在那扇门前停了一下,很荒谬地想到要敲门:然后她安安静静地把门推开,很快地溜了进去,顺手把门阖上。 没有错,这是伯渊的房间!她一进房就明白了。这个房间里有着温暖的欢迎之意,使得雪岚立时觉得自己回到了家。很奇怪的,即使有着仲杰的护持和照顾,甚至还有小杨明亮的笑容,但在这整幢房子的其他地方,雪岚都不曾感受到这种回家的气息。也许是因为——这个房间并不怯于向人展现屋主的性格?一种复杂而精微的性格。拚花的地板已经有一点旧了,墙壁是淡淡的珍珠灰。床单是和地板相配的灰褐色,里头的墙壁筑出一层高达天花板的书架,上头一落落地叠满了书。雪岚很快地流览了一逼。大多是原文的专书和论着,但也有不少中文的史书。靠窗摆着他巨大的书桌,桌旁另有一只小些的书架,上头满是诗集和文学作品。 雪岚很快地在架上找了一找,但是找不到任何一本相簿。这个房间里连一张伯渊的相片也没有,只在书桌上放着一张镶框的照片——一个年轻、美丽、异常优雅的女人。这大概就是伯渊的妈妈了?不知道伯渊长得像她不像?雪岚在相片前待了半晌,却也看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好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来,回房去看。 她过了简单而闲适的一天。看看书,和孙玉瑶吃了中餐、聊聊天,睡了个午觉,在小杨洗车的时候和他聊了一阵……傍晚时分,魏家夫妇有个应酬,双双出门去了。他们出门以前仲杰正好回来,一见到雪岚,他整个人立时开心得发亮,一直陪着雪岚说笑。这是记忆中那个明亮、有礼、体贴而幽默的仲杰,使得她非常开心。 吃过饭后,仲杰问她:「在家里待了一整天烦了吧?我开车载你出去逛逛怎么样?」她知道仲杰已经买了车,也知道轿车和摩托车是不同的:但是上回和仲杰同车的惨痛记忆仍然烙在她心灵深处,使得她再也没有勇气搭他开的车。雪岚本能地拒绝了:「不,我——] 仲杰立时伸出手臂来环住了她。「喔,天哪,雪岚,我真抱歉,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抱歉!我知道那次车祸都是我的错——在那以后,我已经把自己开快车的恶习彻底矫正过来了。你不用担心。」 「还——还是不要吧?」雪岚低语:「我们出去散散步好了,啊?」 「外头在下雨呢。」 那不过是毛毛雨:而她最喜欢在细雨中散步了。但仲杰从来没喜欢过这个主意,所以雪岚提议道:「那么我们看看小杨有空没有好不好?我们可以把娃娃也找出来玩。娃娃很可爱,你会喜欢她的。」 「雪岚,」仲杰不耐烦地道:「小杨不过是个司机!」 雪岚本来以为他在开玩笑,待得看他的脸色,才知道他是当真的。「那又怎么样?」她不解地问。 「我可没有和司机一起去玩的习惯,更别说还绕上他的女工朋友了!」 雪岚气得脸都青了:「小杨和娃娃都是成大的学生,娃娃还拿过奖学金呢!你说话客气些!再说,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仲杰抿紧了嘴角,取出烟来点上。火光一闪之下,他的眼神似乎也跟着闪了一闪。「好啦,雪岚,咱们不要为了这点小事吵架,」他温暖地笑了起来:「我道歉,好吧?我看咱们也别出去了。小杨说不定有他自己的计划,我们还是待在家里好了。我们到图书室里听听音乐、聊聊天怎么样?」他挽起雪岚,不由分说地领着她向图书室走去:「明晚我有一个应酬,后天呢,妈妈要请一些客人到家里来吃饭。所以到星期三以前为止,这是我们唯一能得单独相处的时间了。所以请你不要和我闹别扭,好不好?」 他这样的软语相商,雪岚实在很难继续生他的气,进了图书室以后,她只有闷着头去看架子上的藏书。仲杰在音响上放起了柔美的轻音乐,然后伸手将光调暗。 「等一等!」雪岚叫道:「仲杰,这架子上的是——你们的全家福吗?」 「恩。」他兴趣缺缺地应了一声。 雪岚凑向前去,想把这些相片看得仔细一些。这一张是魏家夫妇坐在花园里,另一张是魏家夫妇和仲杰并排坐著,脸上挂着全家福的笑容。还有一张是仲杰和一个年龄和他差不多的青年,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但这就是全部了。雪岚失望地转过身来,问道:「怎么都没有伯渊的照片?他不是也住这里么?」 「他十五岁就离家了。」 「什么?」雪岚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我不知道。」仲杰不耐地道:「大概是因为他一直很孤僻吧。而且他从不曾试着去改善。我想我父亲从不曾原谅过他。」 雪岚挫败地看着魏家夫妇的相片,知道自己从他们那儿问出来的东西,不会比从仲杰这儿知道的多。「他走了多久以后才又回来?」 「十年吧。即使是到了现在,他待在家里的时间仍然很少。一两年才回来一次,每次停留的时间都不过十来天。」 「他自己有房子吗?」 「他在东海岸的什么地方有栋房子,可是我不晓得确切的地点在哪里。我从来没去过信。] 「那——有没有人打过电话给他,看看他是不是回来了?」 「当然没有!」仲杰怒道:「我们找这种麻烦作什么?」 「但他是魏家的一份子呀!」 「你能不能不要再问我老哥的事了?」仲杰咆哮。 [为什么这个家里连一个关心他的人都没有?」雪岚挫折地叫了出来:「他究竟做了什么,使得你们这般排斥他?」 [等你见到他的时候,为什么不自己问他去?] [你忘了,仲杰,」雪岚冷笑:「我可从来不曾『见』过他!」话一出口她就后海了。这话说得未免太重了些。她急忙接道:「对不起,仲杰,我不应该说这种话的。不过,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一直想找到他一张相片的原因——我甚至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呢!可是问来问去都没个结果,所以我——」 [好吧。]仲杰咕哝道:「我也不对。我不应该发脾气的。可是谁让你老问我老哥的事?我实在听烦了!」 雪岚耸了耸肩。虽说她想知道的事一样也没问出来,可是她不想再和仲杰吵架,所以干脆闭嘴。仲杰则终於如愿以偿的调暗了灯光,拉着雪岚在他身边坐下。「我今天签成了一大笔生意,」他骄傲地说:「可不容易呢!」他开始絮絮地告诉她:签成这笔生意的经过。 雪岚努力听着。她对这种话题实在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甚至还有一些厌恶;可是这是仲杰生活里的主要部份啊!而她曾经那样地爱过他——她心不在焉地想着,而后发现他正凝视着自己。 「你真美。]他哑声说道:「比我所能记得的还要美。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你,雪岚。] 「我也想念你,」她轻轻说:「你为什么从来不来看看我呢?」 「伯母要我答应不再去看你。她说那只会教你悲伤。」 很合理,雪岚苦涩地想。但如果是伯渊,他才不会管妈妈说了些什么……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伯渊那天和她妈妈说的话:「如果到时候我看不到她,就算将整个房子都拆了,我也要将她找出来。」他是一旦下定决心就勇往直前的。没有任何事,也没有任何人挡得住他。 [雪岚?]仲杰温柔地问:「你真的想念我吗?」 「恩。」她心不在焉地回答,思绪仍然留在伯渊身上。 「我很高兴。」他低声说道,将她拉向他的胸前:「那表示你仍然爱着我,不是么,雪岚?」他说着低下头来,深深地吻在她的唇上。 「仲杰——」她试着抗议,但他不肯放她。「别怕,雪岚,松下来。这里不会有人来的。]他继续吻她,试着用他亲蜜的吻打动她。 雪岚放松了一些,试着去感觉一些什么。这是仲杰啊,她曾深爱过的仲杰啊——而她已经被他吻过不知多少次了,有什么好害羞的?然而她仍然什么感觉也没有。不,更糟,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挣扎着她将自己的头扭了开去,喘息着叫道:「仲杰,停止!不要!] [雪岚,我爱你!]他喘息着,紧紧地搂住了她:「我一直爱着你!」他的手滑过了她的胸口。 这太荒谬了!这一切必需停止!雪岚抽身后退,尽可能地镇定下来:「仲杰,不要逼我。我才刚复原没有好久,而在此之前我瞎了将近一年……现在要想说我对你有任何感觉都还太早了。」 他僵了一下。「我活该受罚,是不是?」 「仲杰。]雪岚被激怒了:「我不是在惩罚你,或是在吊你胃口!我只是——还很混淆,而我不喜欢被逼,如是而已!」她挣开了他,迳自走到屋子另一头去。 「奸嘛,对不起,」他重重地道:「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我们不能就只是聊天吗?我觉得我们需要一点时间来重新认识彼此。」 仲杰甩了甩头。「好吧。咱们来谈谈后天那个宴会好了。」他说:「妈妈坚持你一定要参加。会有二十来个客人,包括我的老板黄智源夫妇。他也是我父亲商场上的朋友,我希望你能给他们留个好印象。」 怎么又来了!雪岚咬了咬牙。但她今晚不想再和仲杰起任何争论,因此只是无言地点了点头。 然而,即使已经决定要想给人留个好印象,等到宴会举行的那个晚上,雪岚却发觉这项工作简直是个酷刑。黄智源矮小肥胖,说话时老喜欢藉故来碰她:黄太太则是个精明厉害的女人,脸上的粉足足有一寸厚,说起话来势利且刻薄。她对雪岚的评价似乎很低,冷淡地看了她两眼,自去找别人说话了:但是黄智源却是整晚黏在她身旁,不时说些令她很不舒服的话。「多么迷人的小姐,」他的声音黏答答的:「魏仲杰可真是艳福不浅啊!他和我说了你们解除婚约的事,但现在你又回来了,恩?我现在说恭喜会不会太早了?」 「是太早了。」雪岚冷淡地道。 「可别等太久罗!像他这样的金龟婿可下是天天可以找得到的。」他对着她挤眉弄眼。 老不修!雪岚嫌恶地想着,绝望地希望有人能将她救出这场灾难。谢天谢地,魏天弘看到了她求助的眼神,过来将她带走,介绍给别人去认识。然而雪岚还是很不舒服。她的身子犹未大好,本来就很容易疲倦:而屋子里抽烟的人实在太多了,烟气刺激着她纤柔的眼睛。 所有的人对她而言都是陌生人,聚在一起说些她一点概念也没有的人和事……好不容易,最后一个客人也告辞回去了,雪岚真是松了一口大气。当然,松了口大气的好像不止她一人。孙玉瑶筋疲力竭地宣布说她至少要休息两天才恢复得过来,甚至连魏天弘也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夫妇两一前一后地回房休息去了。只有仲杰很兴奋地留在雪岚身边摩拳擦掌。 「黄智源夫妇都很喜欢你呢!」他兴奋地说:「你今晚表现得好极了!」 雪岚笑了一笑。这种应酬话也能听吗?她根本不相信那个黄太太会喜欢任何人。「黄先生好像觉得我们一定会订婚似的。」她盯着他瞧,等着他的回答。 「不是吗,雪岚?」仲杰笑嘻嘻地道:「我知道你现在只是在考验我的耐性。但当然你一定会回到我身边来的。」 「别说得这么有把握,」雪岚慢慢地说:「因为我……」她看着仲杰英俊的脸,困惑地摇了摇头。她是怎么啦?仲杰年少有成,又对她一往情深,她到底还有什么不满?她究竟还想要求什么? 仿佛是看出了她的困惑,仲杰一把揽住了她。「如果有必要的话,我愿意跪下来求婚。]他笑嘻嘻地道。雪岚眼底闪过了一抹怒色,他赶紧收起了笑容。「我是当真的,雪岚,我比一年以前还要爱你,而且我一心一意想娶你为妻。答应我吧?我心爱的!] 他的催促那样急迫,急迫得使她再也没有时间去思考。「不!」一句话冲口而出。雪岚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是她的本能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而直到这句话冲了出来,她才知道自己的心意有多么坚定。「不,」她再说:「我不能嫁给你。现在不能。] 仲杰的脸色沉了下来。「现在不能是什么意思?」 雪岚无助地耸了耸肩。「我还没有和你结婚的心理准备。] 「可是你一年以前就有!」 [我知道。但是这一年里发生的事太多了,而其中我应付得最艰难的一椿事就是你。我用了那么多心力去克服失去你的痛苦,这些努力不可能一夜之间消失无踪的。仲杰,拜托,你必需给我时间!」 仲杰退后了一步,无奈如何地将她放开,一手耙过自己的头发。「你真的变了,雪岚。] 「那是无法避免的。」 仲杰抿紧了嘴角,好半天一言不发。他的眼神深不可测,闪着一种雪岚从没见过、也无法理解的光芒。而后他淡淡地笑了一笑。「好吧,雪岚。你要时间,我会给你时间的。我爱你,不愿意逼你。而且,你——值得我等上一生一世。」 雪岚松一口大气,对他的体贴异常感激。而仲杰已然执起了她的手。「你该去休息了。]他温柔地道:「这一个晚上下来,你必然已经筋疲力竭。快去睡吧。] 暖意涌进了她的心底。雪岚抬起头来,给了他一朵温柔的微笑,上楼休息去了。 以后几天里,日子平顺地滑过。仲杰似乎已经决定多给她一些时间去考虑,再也不逼她作任何承诺,只是如以前那样轻快、幽默、好脾气的伴着她,有事没事就带点小礼物送给她。 当他必需到香港出差一个星期的时候,雪岚还真是挺想念他的。尤其魏天弘夫妇又跑到溪头渡假去了,更加撇得她一个人冷冷清清。她还不敢看太久的书,因此除了看书以外,就只有在别墅区里猛散步。她在医院里失掉的体重已经补回来了,气色也好多了。打长途电话回家的时候,纪太太也开始和她谈得比以前多,似乎对她的情况已经开始试着谅解,开始试着调整她自己的心态。这使得雪岚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然而在心灵深处,仍然有一道暗流不时涌起。伯渊,伯渊到底在什么地方?他到底怎么样了?唉,如果她能得到他的任何消息呵…… 仲杰走了两天以后,雪岚刚刚散完步,正打算回自己房里去洗个澡,换件衣服。才跑上了阶梯,电话铃声就响了。她推开了大门,正打算去接电话,却见魏家的老佣人老王已经拿起了话筒。「魏公馆,请问找哪位?对不起,您哪位?请再说一次?」 很长的沈默。老王显然很努力地想把话听懂,而雪岚不明所以地紧张了起来。会不会是妈妈或仲杰打来的电话,而长途电话的线路受到了干扰?而后她听见老王大叫:「少爷,您在哪里啊?」 雪岚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这个老佣人的声音里有着不可错认的紧张。而他一向是像大理石一样冷静的。「哪里?待在那儿别动,少爷,我们马上就去接你!您听见我的话了吗?少爷?纪小姐……」他慢慢站直了身子,将话筒挂了回去。 「怎么了?」雪岚紧张得全身发僵。 老王一脸茫然地回过头来。「我也不知道,少爷他……」 「仲杰怎么了?」 「不,是伯渊少爷。」 雪岚的心脏跳到了喉头。「他在那里?他还好吗?」 「在公车站,转角有家面包店的那一站。」 「啊?他在那儿作什么?」她知道那个小站。那里并不是这一线公车的终站。而他们所住的地方,由于魏天弘爱静,处地比较偏僻,即使坐车到了公车终站,都还得走上二十分钟。当然啦,这一点路程,对于有私家轿车的人来说,当真是一点差别也没有。但伯渊发什么神经病在那地方下车,然后又打电话回来? [他如果不是病了,就是醉了!」老王慌慌地道:「我几乎连他说些什么都听不清楚!他自己一定是没有法子走回来,才会打电话求救的!也许他坐到那一站就再也支持不住了?」他紧张地套上鞋子,扯开喉咙叫:「阿贵,阿贵!」阿贵是魏家的另一个佣人,小杨没来以前他也是司机。 雪岚紧紧跟在老王身后。「我和你一起去!」她坚决地说。 由於阿贵不在,结果是杨志浩开的车。这一趟路开起来大约只有五分钟的车程,可是车上的三个人全都紧张得要命,度秒如年。小杨根本还搞不清状况,一路问个不休:「出了什么事了?呃,魏伯渊?他怎么了?别紧张,我们一下子就到了。他既然还能打电话,总不会死掉的!」 他们在路边停了车。骑楼下有一具公用电话,显然伯渊方才就是用它打电话回家的,但此刻极目望去,却怎么也看下到他的影子。雪岚紧张得手脚发软,小杨连忙扶住了她。老王已经又急又怕地叫了起来:「少爷,少爷,你在那里?」 面包店的冷气门无声地开了,一个胖太太冲了出来。「你们是来接人的是不是?谢天谢地?快进来,他就在我店里休息。先生,先生,你家里的人来接你了!」她提高了嗓子朝里头喊,而小杨已经扶着雪岚向店里走去。 一个高大的男子抵着墙壁站了起来。他看到那纤秀的少女扶着小杨的手臂走向他,一副庞大的墨镜遮去了她几乎一半的脸:他看到她因紧张而略显蹒跚的步履,脸色立时变得像死一样的白。「喔,天哪,雪岚,」他低语:「手术失败了!」 雪岚石像般地站定了身子。这声音!没有错,这是他的声音!一个已经在她心头盘绕回环了将近两个月的声音!是这声音的主人回家来了……伯渊回家来了!雪岚情不自禁地颤抖,而后将小杨推开,拿下了戴在脸上的墨镜,稳稳地跨出了一步,又一步,直直走到他的身前。 「欢迎回家,伯渊。」 有那么一霎那,她以为他要昏倒了,而她急急扶住了他。「谢天谢地,」他低语:「我还以为……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这句话仿佛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他的身子一软,整个的倒在了雪岚身上,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呵,天,他好重!雪岚尽力扶持着他,一面叫:「小杨,快来帮忙!] 用不着她吩咐,小杨早已赶了过来。「他没喝醉,他是病了!」他很快地说:「我们必需尽快把他弄回家去!学姐,你在这儿等一会,我去把车子开到店门口来。]不待雪岚回答,他已经冲出去了。 雪岚扶住了伯渊,仔细地看他。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见他,可是感觉上,很奇怪的,她仿佛早巳知道他会是这个样子,并且早巳习惯了他的长相。他的轮廓很深,有一个坚决的下巴,和一副宽广的额头。此刻那额头上正布满了细碎的汗珠,而他的脸烧得火红。雪岚轻轻地碰了碰他。他的肌肤既干且热。新生的胡渣子细细地刺着她的手指。 她听见车子停在门口的声音,而后小杨冲了进来,架起了伯渊。「王伯伯,你也来!]他喊老王:「让他躺在汽车的后座里,我们三个在前头挤一挤!] 雪岚退开了身子,将伯渊交给他们两人。他此刻一动也不动,显然已经进入了昏迷状态,完全不晓得人家在把他怎么样了。小杨他们两个又推又扛地把他弄进了车厢,十万火急地往回开。一回到家,这两个男人就又努力地把他弄出了车子。 「我们把他直接抬回他房里去,」小杨对着她喊:「你去打电行话给他们的家庭医师,林大夫。他的名字在电话旁的备忘录上!」 雪岚手颤脚颤地拨了电话号码,心里头千逼万遍地祈求林大夫正好有空。还好,她的祈祷没有落空。林大夫接了电话,听她说完了伯渊的病情,然后镇定地开了口:「好,我知道了。听来很像是他的疟疾旧病复发了。我这就过去。」 找到了大夫使她安心了一点。雪岚抬起头来,正看到老王下了楼梯。「他怎么样了?」她焦急地问。 「恢复知觉了,小姐。」 雪岚点了点头就往楼上跑,打开了伯渊的房门。他是醒了,也已经换上了睡衣。当门打开的时候,他的眼睛扫了过来。[雪岚,」他的声音很微弱,但很清醒:「你复明了是真的么?不是我的想像吧?」 她给了他一朵灿若云霞的微笑,很自然地走到他床边坐了下来,完全没注意到小杨的离开。「是真的。]她清脆地道:「石大夫说我可能需要配副眼镜,以后看书的时候好戴——我现在还不确定,等我再回去复检的时候才能晓得,但是手术确实成功了!」 「好极了。」他简单地说,但雪岚可以感觉到:他身上某种奇异的紧张已在这一霎那间消失无踪。而后她发现他的脸色变得很苍白,接着感觉到整张床都在晃。她惊愕地抬起头来,看见伯渊激烈地颤抖。 「伯渊?」她叫:「你很冷吗?」 「别担心,这种……病发作……起来总……是这个样子的。只不过……这次来……得凶了一点…而已。」 「林大夫就快来了。」她担心地道:「他说你得的是疟疾?」 「嗯,我……在非洲……待过几年。」 在非洲待过?唉,她真的对他一无所知,不是么?雪岚审视着他,惊惧地发现他抖得更厉害了。他死命咬着牙关,试图控制那激烈的颤抖,握在被单上的手指节突起,紧得发白。雪岚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去握住了他,轻轻地揉着他,希望多少让他暖和起来。伯渊反过手来抓紧了她,紧得她发疼。「别走,」他呢喃:「不要离开我!」 泪水涌上了雪岚的眼睛。他本来是个多么自信、多么有活力又多么独立的人呵!但是病痛的折磨使他脆弱得像个孩子,绝望地需要别人的伴随和安慰。「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她温柔地向他保证:「你要我陪多久,我就陪你多久。」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因为他好像又已进入了晕迷之中:但即使如此,他仍然死命抓着她的手不放。 林大夫进屋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场景。 看到这位短小精悍却又有着慈霭笑容的大夫,雪岚的脸不自觉的红了一红。但林大夫显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只是温和地道:「好啦,伯渊,放手罢。不然我怎么检查你呀?」 伯渊虚弱地笑了一下。「又要麻烦你了,大夫。」 雪岚安心地离开房间,让林大夫去作他的检查。她觉得安心,因为林大夫似乎和老王一样,对伯渊的归来有着真诚的喜悦——至少至少,他们对伯渊的关切,要比魏天弘夫妇和仲杰都来得深切得多。 林大夫的检查好像永无终止。雪岚在走廊上踱来踱去,不住地看向那扇紧闭的门。好不容易,林大夫出来了。他的脸色沉重而严肃。雪岚焦切地迎了上去。「怎么样,大夫?」 「你魏伯伯他们在不在?」 「都不在。他们还要一个星期才会回来。」 [嗯,]林大夫皱了皱眉。「你有没有照顾病人的经验?」 雪岚摇了摇头。她的焦切必然清楚分明地写在脸上了。林大夫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说:[他的情况比我预计的还要糟。他其实应该住院的,不过目前医院里没有空床位,而且,依他目前的情况看,最好是不要受到任何搬动,安安静静地休息——」他顿了一顿,简单地将雪岚该做的事说了一遍。「你应付得来吗?] [可以的。]雪岚保证道。「可是为什么他这一次发作得比以前都凶呢?] [我想是那次意外事故削弱了他的抵抗力,更别说他根本没好好照顾自己了。] 「什么意外?」 [你不知道?看来他是一个字都没说。哼,魏伯渊的典型作风——从不诉苦。] 「究竟是什么意外嘛?」 [他到加拿大去了大约一个星期的时候,考古队里一名工作人员在礁岩上拍摄暴风雨中的海景,结果被强风刮进了海中。如果不是伯渊奋不顾身的跳下去救他,那可怜的家伙大概早就淹死了。但伯渊虽然将他救了起来,自己却被巨浪冲撞在礁岩上。他身上撞伤多处,腿上被切出一大条口子——差点就残废了。还有就是近乎致命的大量失血。他真是在鬼门前转了一圈回来的。」 雪岚的脸色惨白如纸。「难怪他一直没回来看我!」她低语:「可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林大夫叹了口气。「考古队驻扎的地方很荒僻,可以说是远离文明。没有道路,没有邮局,更别说电报和电话了。就连我自己,也是事故发生后两天,他们想尽办法找到我,向我查询他的病历表的时候才知道的。他那时还在昏迷之中,当然没有法子要求我通知任何人;事实上,我也不以为他会想通知任何人。这孩子早巳习于单独承受一切困难和痛苦了。就算把这桩意外告诉他父母,我看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雪岚长长的、长长的吁了一口气。不管有多担心伯渊的病情,在她内心深处一角,居然充满了喜悦之意。他不来看她是有理由的,而他已经回家来了…… 林大夫看了看表,说道:「我得走了。如果今晚他的病情有任何变化,打电话到我家来给我;我明早去医院以前,会先过来看他。」 雪岚感激地对着他微笑。「谢谢你,大夫,慢走。」 往后那几个小时里,伯渊睡得很不安稳。雪岚一直陪着他。老王在他房里为雪岚安置了一张床。她只有在下楼吃晚餐的时候离开了半个小时,而杨志浩在这时替了她的班。他知道雪岚对伯渊的感激,因为她早已和他说过好多次。 「需要我的时候就叫我,学姐,」雪岚和他换班时,他说:「别把自己搞得太累。」 雪岚微笑著点点头。她和杨志浩已经成了很好的朋友,但是——仲杰对他依然摆出一付遥不可攀的架式。雪岚甩了甩头,将仲杰摔出了脑海。她不要想仲杰,现在不要。何况,当她面对着伯渊的时候,仲杰这个人就像在火星上头一样的遥远。 她回房去换上了睡衣,再回到伯渊房里,低下头来凝视着他。他的脸色很差,双颊凹陷,眼下有疲惫的黑圈。在这些表相下的魏伯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对他有那么多不能明白的事……雪岚低喟一声,伸手将灯光转暗,然后蜷上了老王为她准备的床。从她第一次进来这个房间,便觉得此地充满了温暖和欢迎之意;而今在微光里,这种感觉竟然来得更加鲜明。她属于这里,雪岚睡眼惺忪地想着,还来不及去分析自己的感觉,便已沉沉地跌入了梦乡。 第七章 歉然 远处有人在痛苦呻吟,粗哑而浊重。我是在作梦么?雪岚困惑地想,在床上翻了个身,而后猛然坐了起来,跳下床去,冲到伯渊的身边。 他的眼睛闭得死紧,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呻吟。雪岚伸出手去碰了碰他,发现他的身子冷得像冰,正在不可抑遏地颤抖着。天,雪岚著慌地想:怎么办? 仿佛是意识到了她的存在,伯渊的眼睛微微睁开了。「雪岚?」他低语。 「我在这儿。」她温柔地按了按他的肩膀。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他咕哝着,拉住了她的手。「你好暖。」他昏昏沉沉地道。 他的手指也冷得像冰块一样,她忧心地想,探过身去把自己床上的被子也给拉了过来,盖在他身上。但是没有用,他仍然抖得像筛糠一样。雪岚咬住了下唇,惊觉到他的脸颊向自己的手心贴了过来,仿佛想从她身上吸取一点温暖,并且——对他所得的那样感激。 这个动作不明所以的触动了她。雪岚只犹豫了一秒钟就下了决定。她关掉了灯,掀起了他身上的被盖,滑到他身边去躺下,再盖上了被子,而后转过身去,将自己整个人都贴进了他怀里,八爪章鱼一样的缠住了他。天,他真是冷得可以,抱他人怀的一刹那,她觉得自己的体温全让他给吸走了! 伯渊惊得倒抽了一口冶气:「雪岚,你不能-] 「嘘,不要紧的。」她低语:「这是使你暖过来的唯一办法。乖乖躺好,不要动!」 他太虚弱了,没有力量挣扎:而他也太冷了,没有办法抗拒这样的温暖。在她的抱持之下,伯渊渐渐地放松了下来。她的体温慢慢地流入他的胸口,缓缓向其他部份渗了开去。他颤抖的频率慢慢减少了,也渐渐和缓了。 房里好静,静得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之后,雪岚可以看出书架上那相框的微光,以及他深刻的轮廓。他宽阔的胸膛随着呼吸作轻微的起伏。雪岚生平不曾与任何一个男子这般亲密地躺在一起过,而她也从不曾如此敏锐地感觉到两性的不同。他是如此的高大,如此的状硕,而她自己是娇小而纤柔的…… 也不知是因为他和她有着同样的想法,抑或是他猜出了她的心思,伯渊在黑暗中伸过一只手来环住了她,将她搂得更紧。他温热的呼吸吹在她耳际,惹得她全身血行加速。她应该觉得害羞甚至是害怕的,这样的三更半夜,孤男寡女……但她并不觉得害怕,她甚至也不觉得害羞,好像被伯渊这样搂着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而后伯渊移过脸来。他的嘴唇找到了她的。 难以置信的甜美贯穿了她,淹没了她。雪岚从不知道一个吻可以唤起这样强烈的感觉,也从不知自己体内存在着这样的反应。雪岚晕旋地抓紧了他的肩膀,本能地回吻他。在这一霎那间,她把什么都忘了。她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在这里做些什么,以及他们为什么而吻,或为什么下该吻……时间失去了意义,问题失去了答案。 而后伯渊终于放开了她。他的呼吸不稳,他的声音浊重:「天,雪岚,你真美——如此甜美,如此温暖,如此柔软……」他的声音渐渐低哑,显然方才的激动耗尽了他仅有的体力。他把头靠在雪岚肩上,慢慢地调均自己的呼吸。而她本能地抬起手来,轻柔地顺着他浓密的头发。那靠在她身上的躯体渐渐放松了下来,而他的呼吸渐缓渐沈。雪岚知道他睡着了。但她此刻如果移动,只怕不可避免地要惊醒他吧?她迟疑了片刻,终于决定留在原地不动。反正我一向起得很早,我可以明天一早就溜出这个房间,没有人会知道的……她对自己说着,将自己埋入了枕头里。伯渊的身子还紧挨着她,他的头重甸甸地靠在她的肩上……她不知为了什么觉得异常幸福,含着微笑睡着了。 那激烈的震动是突如其来的。前一刻钟她还沉浸在无梦的睡眠里,下一刻却已经被人用猛烈的摇晃来震醒。雪岚震惊地睁开眼睛,立刻看进了一双狂怒的眸子。她本能地想要挣扎,但那双抓牢她的手纹风不动。「伯渊?」她惊吓地道:「怎么了?」 「你躺在我床上作什么?」他咬牙切齿地道。 还未完全清醒的雪岚呆呆地道:「温暖你呀!」 「雪岚——」他的声音简直是暴怒。 昨夜里看来那么自然、那么必然的事,在他愤怒的脸色之中看来,突然都变得完全不对了。雪岚忽然间觉得好羞,粉脸一霎间涨得通红。「你昨晚把我给吵醒了,」她试着解释:「你冻得要死,我吓坏了,所以……」 「我不是问那些!我问的是后来的事!」他吼:「你一向有这种习惯吗?是不是在仲杰身上训练有素了?」 雪岚脸上的血色一刹那间全然溜走。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说话?他怎么可以这样侮辱她?「你——你——]她气得说下出话来:「你凭什么问我这种问题?我和仲杰之间的事与你何干?」 「你半夜三更爬上我的床就和我有关了!要是仲杰发现了会怎么想,嗯?」 「他发现了又怎么样?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何况他对我一点权力也没有!」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他对你一点权力也没有?」 雪岚迟疑了。她想到仲杰前不久前才提出的求婚,想到他一再宣称的爱。但那只是他片面的感觉,她并没有许下任何承诺,不是么?「当然没有。」她终于说。但她回答前的耽搁并没能逃过他的审视。他的眼睛里冒出了火花。 「骗子!」他激烈地叫了出来,猛然间将她推倒在床上。雪岚猝不及防,立时摔了个结结实实,她的黑发瀑布般铺散在床单上。她惊喘,试着爬起身来,但伯渊已然扑了过来,将她牢牢钉在床上。他的嘴唇无情地覆盖了下来,攫住了她的。这个吻一点也不温柔,充满了霸气及占有。雪岚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她的心脏狂乱地撞击着她的胸腔—— 而后他突然间放开了她。他脸色阴郁,呼吸沉重。「出去!」他的声音极其不稳。 雪岚手软脚软的半撑起身子。她的神智仍因方才所发生的一切而晕眩,她的感情因他的暴烈而受伤;她的呼吸紊乱,她的言语破碎:「你——你这个野蛮人!你应该去跟仲杰上一点礼仪的课——] 他看起来一副想把她抓起来摔出去的样子,但他的声音听来却是一种极力压抑的冷静:「滚——出——去!」 雪岚跌跌撞撞地下了床,头也不回地逃进了自己房间- 镜里映出她纸样苍白的面孔。雪岚筋疲力竭地倒进了自己的床铺,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人就像暴风雨一般的难测,她简直搞不清他的心智和情感是如何运作的。他曾经对她那样温柔,可是竟然也能对她如此冷酷和粗暴,简直就像……简直就像他在嫉妒仲杰一样! 雪岚深思地皱起了眉头。嫉妒仲杰?他会么?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可不可能也——喜欢自己?可是若果真是如此,他又为什么不干脆表示出来呢?他总不会是不好意思,或有任何奇怪的顾忌吧?但她不能想像伯渊会因为任何奇怪的原因而不去追求他所想要的东西。不,雪岚叹了口气。他不会是在嫉妒,不可能有那么简单。 而后她想起这雨兄弟间的那种暗流。他们互不喜欢,这是很明显的:而「互不喜欢]四字只怕还形容得太客气了。那么——雪岚打了一个冷颤。那么,她会不会正好成为他们兄弟之间的竞争品呢?就像两条狗争一根肉骨头一样? 她疲倦地抹了把脸,知道她所有的猜测,无论听来有多么合理,毕竟不过是猜测而已。而猜测是不会有用的——不管是用来解释她的问题,还是用来抚平她此刻所感觉到的创伤。 然而,无论她有多生伯渊的气,或着说,无论她对伯渊的感觉有多困惑,她仍然觉得自己对他有责任。不管怎么说,她都答应过林大夫要照顾他的呀!因此,等林大夫来看过伯渊以后,她仍然尽职地到楼下去和林大夫谈论他的病情。 「他复原得很快,」林大夫笑呵呵地说:「不会有问题的啦!那小子壮得跟牛一样。不过他还得再休息两三天。你会好好看着他吧?」 「如果他拒绝待在床上的话,我很怀疑有人能支使得了他。」雪岚干干地说。 林大夫忍不住笑了。「那倒是真的。不过他现在已经睡着了,暂时还用不着操这个心。我只希望他今天还肯乖乖地睡上一天就好了。好啦,看来他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除非再有其他的变故,否则我看我是不用再来了。」 是不是乖乖地呆在床上,雪岚不得而知:但是伯渊确实整天都关在他自己房里,一步都不曾踏出房门。至于雪岚自己,则是尽可能地远离他的「势力范围」,能避开他就避开他。 晚餐过后,她蜷在图书室一角的沙发里看书,已经看得快要睡着了。她整天都觉得很累。 与其说是身上累,不如说是心上累。而这一整天的心事到得晚来,真真耗尽了她所有的体力。她视而不见的盯着书看,直到老王清喉咙的声音自门口传来,才将她唤醒。 「纪小姐?」他迟疑地叫她。 「嗯?」她抬起头来,清醒了一些。 「对不起打扰,但是有你的电话——长途电话。」 「噢,谢谢你。她急忙站起身来,朝电话走去。会不是是妈妈打来的?「喂?」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她的眼睛惊讶地瞪大了:「仲杰?] 「嗨,」他的声音轻快而明朗:「我心爱的姑娘今天过得好吗?」 「我很好。」她情不自禁地笑了。在伯渊引起的那种风暴之后,能感觉到一个人对自己的关怀、肯定和赞美,实在是一件窝心的事。「你呢?你怎么样?」 「很忙啊。」他笑著说,但是声音里有着掩不住的骄傲和得意。他开始说及他见了那些人,谈了多少生意等等。这就是仲杰的世界。经济和金钱的世界,充满了算计的世界,冷酷且无情的世界……一个对雪岚而言很不真实的世界。她心不在焉地听着,思绪再一次地游开,直到仲杰的话将她唤回了现实:「你一定觉得这些话很无聊了?对不起。」 「呃,不,我只是在想,这通电话可要害你破产了。」她轻快地说,把话题岔开了去。 「能听到你的声音,破产也值得。」他笑:「爸妈回来了没?」 「没。他们还要在溪头待好几天呢。」 「那我走了以后你都做了些什么?」 雪岚迟疑了一下,「呃——有件事你该知道……」她咬了咬下唇,不明所以地紧张起来:「伯渊回来了。昨天到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然后传来仲杰冷淡讥嘲的声音:「他回来作什么?没有陶片可以挖了是不是?」 「不是的,仲杰,他病了。」雪岚急切地说,很快地解释了一下那场意外:「事情就是这样。林大夫昨天到家里来看过他。今早他来了以后,告诉我们说,伯渊的情况已经好很多了。」 「那么现在谁在照顾他?」 「小杨,王伯伯,还有我。」 又一阵沉默。「他干嘛不到医院去?」 「因为医院没有空床位了。何况就算待在家里,我们还是可以把他照顾得好好的呀。」她说,拒绝将仲杰的话解释成恶意。然而只一想到她是如何「照顾」伯渊的,雪岚的脸忍不住热辣辣地燃烧起来。谢天谢地,隔了这么长的距离,仲杰看不到她的脸。 「他什么时候走?」 雪岚皱了皱眉,吞了一口唾沫。「我不知道,他还没痊愈呢。」她不大高兴地说。 [雪岚,]很明显的,仲杰听出了她的不悦:「你以为我反应过度了,是不是?相信我,我对我老哥太了解了!只要有任何可乘之机,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取走我所拥有的东西!而你是我的,我爱你!」 「仲杰,我并没有答应——」 「你是我的!」他顽固地道,仿佛根本没听到她所说的话。 他的话里有一种强烈的占有欲,以及一种强项的决心,使得雪岚不明所以的恐惧起来。 「这太荒谬了!你说伯渊……这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事,你想像力发挥过度了啦!」她无力地说,希望能打消他那莫名其妙的念头。 「你根本不了解他!」 雪岚一时间无话可答,而仲杰也没有再说些什么。他们的对话出现了空档:而,荒谬的是,雪岚满脑子想的只是:这样的电话一分钟就要花掉他多少钱。而后仲杰打破了沉默:「我得走了,雪岚,我还有应酬。我的时间表排得太满,这个周末以前是赶不回去了。」他停了一停,接着道:「我知道你以为我对我老哥有某种偏执妄想狂,但是雪岚,相信我,我会这样是有原因的。他要到什么地方去,要做些什么我全不管,但是这其中牵扯到你!我爱你,只一想到我可能失去你——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都令我无法忍受!你明白么?」 「不明白!」雪岚气得脸都绿了:「你好像以为他只要对着我勾勾手指头,我就会倒进他怀里去似的!你以为他是谁呀?你又以为我是谁呀?」老天哪,他真的把她当成肉骨头来抢了是不是?她紧紧地握住了拳头,狂乱地想把伯渊的那一吻给推出脑海。 「你不懂!我老哥是个花花公子,手段高明,女孩子一向被他骗得团团转。他换女朋友的速度就跟换衣服一样快——」 雪岚把话筒拿远了些,不想再听到那些可怕的言语。「我知道了。」她冷淡地说,突然好想摔电话。 「他的劣迹多着呢!你一定得相信我——唤,天,我老板来了!我得走了,雪岚,记得我说过的话,还有,」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记得我爱你!我明天会再找个时间给你电话。」他匆匆地挂了电话。 雪岚麻木地挂回了话筒,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好一阵子。她早已感觉到这兄弟两人之间源远流长的争执及敌意,今晚仲杰发现他哥哥回家后,这种敌意更是浮显到了白热化的阶段。而这一回他们争执的重心是她……或者说,仲杰以为是她。根据仲杰的理论,伯渊对她所表示的一切兴趣都只基于一个前提:因为他认为她属于仲杰,所以想将她夺为已有。仲杰的话是真的么?雪岚困惑地摇了摇头,想到他的温柔,他的坚持,他的暴烈……如果仲杰所说的是真的,他岂不是应该甜言蜜语地引诱她么?怎么可能反而这样反覆无常地对待她?更何况,他第一次来找她的时候,她早已和仲杰解除婚约了。而他那样不厌其烦地照顾她,带着她走入一个新的生活,为她安排开刀的事,又邀她住到自己家里……这一切的安排,岂不好像都在为她重回仲杰身边铺路一样?仲杰的理论根本说不通嘛!雪岚对着自己摇了摇头,断定仲杰只是反应过度。然而即使如此,他所说的话仍然使她不快:并且,再一次勾起了她想遗忘的、今早所发生的事。雪岚揉了揉自己额角,觉得脑袋又已开始作疼。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走回图书室去,拾起那本看了一半的书回到自己房里,疲倦地锁上了门。 第八章 秘密 第二天早上,雪岚吃过早餐,下楼去拿报纸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伯渊。他站在餐桌旁边,正在给自己倒咖啡。他穿著一条褪色的牛仔裤,一件淡蓝色的运动衫,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血色已经回到了他的脸上。他整个人看来清爽、整洁,并且——英俊得教人心跳。 「早。」他简单地向她打招呼,脸上的表情深不可测。 「早。」雪岚紧张地道。虽然已经吃过饭了,但为了不至于手足无措,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咖啡。当他移动的时候,她注意到他还有一点跛。 「你的脚还疼吗?」她忍不住问。 「有一点。」他不耐地道。 「那……你今天觉得怎么样?」 他耸了耸肩。「快闷死了。」还是那种不耐的语气:「如果继续闷在屋子里,我大概会疯掉。」 「那就出去走走嘛,又没人拦着你。」雪岚淡淡地道,刻意装得漠不关心。 「你今天有什么计划没有?」他突然问。 「呃,」她别过身去,小心翼翼地在咖啡里放糖和奶精,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还没有。我才刚起床,脑袋还没开始工作呢。」 「那么我们一起出去怎么样?吃个野餐什么的,在外头待上一天?」 他的声音里没有愉悦,也没有邀请:他的眼睛深不可测,他的表情像一幅抽象画。一股怒气从她心底很快地窜了出来。雪岚昂起了下巴,毫不客气地道:「我不认为你真的想和我出去。」 「那你就错了。」 「是——么?」雪岚拉长了声音:[这么说来,您阁下是那种睡得全身发僵,以致于一早起来连笑都不会笑的那种族类罗?」 他坐直了身子,眼光像剑一样地扫了过来。雪岚的心跳停了一拍,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有么反应。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他竟然笑了,并且是,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笑,一个阳光一样的笑容,笑得她的心小鹿般乱撞。 「对不起,雪岚,我们从头来过。」他咳了一声,彬彬有礼的道:「纪小姐,你愿意陪我去野餐吗?」 雪岚忍不住笑了。她怎么能拒绝那样的笑容呢?「我很乐意。」她说。 「好,那我去准备一下午餐,再去看看车子的情况怎么样。我们半个小时后在车库碰面,可以吧?」 雪岚点了点头,看这他硕长的身影向厨房走去,一股强烈的喜悦贯穿了她的全身。和伯渊出去玩上一整天!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她匆匆地上楼去换衣服,注意到明亮的阳光自窗口的垂帘穿了进来。 他们去了花园新城,然后步行到兰溪。溪边石径上覆满的林木将阳光滤去了许多,徐来的清风更吹得人心旷神怡。溪水极清,淙淙的水声晶莹如玉。伯渊整个人都松驰下来了,而雪岚不由自主地要拿他和仲杰来比较。仲杰对户外生活一点兴趣也没有,对大自然的美与和平也全然没有感应。他的生活里只有野心和目标,也因此充满了规律和速度。和他一起在乡间小道上漫步简直不可想像的事…… 他们在斜坡上铺了一方毯子,撑起了一把大大的阳伞。不知名的山鸟在他们头上唱个不休,底下的溪水潺潺吟唱。微风送来野花的香气,极目所见的树木和草地青碧如洗。伯渊放下野餐盒来,将他准备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开。水晶盅里有着鲜红的荔枝及莲雾,竹蓝子里摆着三明治、果汁,还有一些卤味。雪岚愉悦地吃着,享受着这种全然的轻快和野趣。他们谈得不多,但彼此都觉得十分自在。而后伯渊打了一个呵欠,将一条多带的小毯子卷了起来当枕头,向后一躺,问,「我睡一会儿你不介意吧?」 「我不认为你真的在徵求我的同意!」雪岚对着他皱了皱鼻子。 「没错。」他笑着,又打了一个呵欠,然后闭上了眼睛。他很快地沉入梦乡,呼吸变得平缓均匀。雪岚低下头去看着他,清楚看见他脸上还有著疲病的痕迹。他还没完全痊愈呢,她心疼地想,怜惜地轻轻拨了一下他前额的头发。这是一个很亲密的手势,她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觉得自己和这个人十分亲密呢?雪岚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那一夜的回忆突然间回到她的脑海。雪岚颤抖了一下,急忙站起身来。仿佛只要这样,她就可以把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全然忘记。然而当伯渊这样接近地躺在她身边的时候,要想否定她的记忆实在是太困难了。雪岚深深地吸了口气往外走去,开始了她的探险。 她沿着石板铺就的长阶往上走了一阵,而后脱下脚上的凉鞋走进溪中,一手拎着鞋子,一手撩着裙子,顺着水流往下走。冰凉的溪水使她暑意全消,河岸上遍生的野花引出了她脸上温柔的笑容。她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拈起了一-圩仙的小花? 她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但却本能地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猝然回过身来,正正地看进了伯渊深沉的眸子。她惊喘,手上的小花跌进了水中。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吓你的。」他从他倚靠的那棵树上直起身子,朝著她走了过来:「我只是忍不住要看你。像这样的站在水中,你看来就像是一朵出水的芙蓉。我想我一直到了现在,才明白曹子健的心情。」 雪岚羞得耳根子都红了。她明白他所说的是什么,曹子健的洛神赋里那一句:俯而察之,灼若芙蓉出绿波。这太夸张了,她怎么能跟千古美人洛神相比呢?但他的眼神那样认真,一瞬不瞬地盯在她的身上……雪岚无措地低下头去,拾起了那朵小花,试着想转移话题:「我……我没什么好看的啦。这些花才真是自然界的奇迹呢。」她不知所云地道,眼睛死盯着手上的花朵。「你瞧,这种温柔的紫色,这样娇艳的花瓣,每朵花都是一个自足的宇宙。」她停了下来,复明的喜悦,以及视觉的奇迹,如同过去几天一样,再一次流过她的心坎。泪水一刹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抬起头来,对着伯渊献上了最真诚的微笑:「如果不是你,我再也没有法子接触到它们的美了。伯渊,我真不知道要如何表达我的谢意才好。」 他的脸色突然间暗了下来。「我不要你感激。」他冷淡地说,声音冷漠而疏远。 雪岚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怎么也想不出自己说错了什么:「但我是真的感激你呀!我怎么可能不——」 「那就是你照顾我的原因吗?那就是你上床来暖我的原因吗?」他一字一字地问。雪岚羞得满脸通红,无助地摆了摆手,试着打断他,但伯渊理也不理,毫不留情地接了下去:「那就是你和我出来野餐的原因吗?」 「不!」雪岚叫了出来:「我和你出来是因为我想和你一道野餐!但就算我是因为感激才和你出来的,又有什么不对呢?」 「你到我家来了以后,和仲杰在一起的时间大约不少吧?你又为了什么和他在一起?也是因为感激吗?」 雪岚目瞪口呆的看着他。这个人扯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和他住在同一栋房子里,彼此碰面也是很自然的事呀!」她耐着性子解释。 「才怪!为了上班方便,他自己在台北有一层公寓,平常根本不住家里的!」 雪岚耸了耸肩。「那——大概是他想和我在一起吧。」 他的眼睛几乎刺穿了她。「那么你——还爱着他么?」 霉岚倒抽了一口冷气。在他那样喜怒无常地对待过她之后,在仲杰昨晚的那通电话之后,如果她还会让他看出她在想些什么,那她就真的该死了。雪岚昂起了下巴,倔强地瞪了回去。「也许。」她不动声色地道。至少至少,她希望自己看来真的是不动声色。 「你实在不够聪明,雪岚。」 「为什么?」她挑战地问:「我对仲杰的感觉与你何干?」 他的眼睛微微的眯了起来。「因为我知道他想要得回你。」 「你怎么知道?你们已经好久没见面了!」 「我太了解他了。」他简单地说。 雪岚瞪着他瞧了半晌,突然间觉得异常可笑。这整个对话岂不正是昨晚她和仲杰那场对话的重现么?虽然言辞或有不同,本质却是一样的。「你们为什么这样憎恨彼此?」她缓缓地问,问出一个她早八百年前就想问的问题。 他的嘴唇抿紧了。「我从未说过我恨他。」 「口是心非!」 「那你就错了。」他冷淡地道:「他怎么想我是另一回事,但我自己并不打算把精力耗费在他身上。我唯一想知道的,只是你对他感觉而已。」 她微微地叹了口气。「伯渊,我和他重逢不过是上个星期的事!在此之前,我有整整一年没见到他。这样短的时间里,我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对他的感觉是什么呢?」 「我明白了。]他慢慢地说,伸手将她拉出了小溪。她脚下一个跟舱,跌进了他的怀里。这样突然的接近使她惊跳。她抬起头来,注意到伯渊的眼色变深了。她的心跳立即加速,试着想抽身出来,但他的手臂陷住了她。「别怕,雪岚,我不会伤害你的。」他的声音变得非常、非常低沉:[今早看见你走入餐厅里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他的头慢慢低了下来。 雪岚无言地凝视着他,不知道自己是被催眠了还是怎的。他的嘴唇轻轻刷过了她的,而后加深……雪岚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强烈的喜悦和晕眩同时冲击着她,使得她立足不稳,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在这一刹那间被抽了个一干二净。阳光消失了,鸟语消失了,水声也消失了。她所有的知觉都只剩下了伯渊,所有的反应都因他而苏醒。一直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明白,原来她等这个吻也已经等了一天了…… 而后伯渊突然推开了她。雪岚一时间立足不稳,伯渊忙又抓住了她。他的五指紧得像铁条,他的嘴唇抿得像一条直线。雪岚震惊地看着他,眼神受伤而困惑,不能明白他的反应为什么突然变了。 「仲杰吻你的时候,你也会有这种反应吗?」他一字一字地道:「他也能像我一样地唤醒你吗?告诉我实话,雪岚!」 受伤的神色悄悄地爬上了雪岚的小脸。「放开我!」她咬著牙道:「你凭什么问我这样的话?这一切对你而言只是一个游戏,是不是?只是用来证明你比仲杰强,是不是?你——你这个花花公子,恶棍,流氓!你放开我!」 「这不是游戏,小-瓜!」他死命摇着她,似乎这样就能叫她安静下来:「这种感觉是相互的!而且我也用不着向仲杰证明我什么!不管仲杰向你说了些什么,我并没有掠夺旁人属物的习惯——」他突然停了下来,眼神一霎间锐如刀剑:「仲杰向你求过婚,对不对?」 雪岚朝着他昂起了下巴。「没错。」 他的眼睛危险地眯起。「你答应了?」 「没有。」她老老实实地说。有那么一秒钟,他脸上似是闪过了如释重负的神情。但这神情一闪即逝,使得雪岚以为:这不过是她自己的想像而已。 「就这样?] 「就这样。」雪岚瞧了他一眼,简单地说:「我告诉他,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伯渊点了点头。「聪明。」他淡淡地说,声音里全无喜怒哀乐。但他的评语已经泄露了许多。 「你为什么不希望我嫁给仲杰呢?」她好奇地问:「这对你而言会有什么差别吗?」 「嫁给他的话,未免太糟蹋你自己了。他根本配不上你!」 「就这样啊?」 「如果有其他理由的话,我也还不打算告诉你。」他有些淘气地笑了起来,而那笑容不明所以地触动了她。在这一整天的相处之后,在这许许多多的对话之后,还有,在他那样激烈的亲吻,以及那样清晰的欢喜、愤怒、说笑与攻击之后,这个魏伯渊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真实,都要来得有血有肉,更脆弱,更危险……也——更可爱。雪岚突然间打了一个冷颤。不,她震惊地想:不,不会的!我不可能爱上这个人!我不可能是爱上了魏伯渊! 「怎么了?」他对着她皱了皱眉。 「没——没什么。」雪岚低语:「我只是……有一点累了。」 「你看来是有点苍白。]伯渊说着,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色:「是不早了。我们回去了吧!] 雪岚无言地跟在他身后,将东西收拾整齐,走回车子里。无言的沉默不明所以的伸展在他们之间,逐渐凝成了一种奇异的紧张。雪岚只好假设他们两个人都累了,不再有说话的兴致。 回到家的时候,他们发现车库里停着那辆朋驰轿车。伯渊一面倒车入库一面说:「看来我父亲和阿姨已经回来了。」 「我以为他们最快明天才会回来呢!」 「我也是。」他说。他的声音再次变得全无喜怒哀乐,而这令雪岚紧张。「他们看到你回来,一定觉得很高兴的!」她微笑着说,试图使气氛轻快起来。 他无谓地耸了耸肩。「或许。你要不要过去和他们打个招呼?」 她实在是累了,本来很想直接回自己房里去的。但是一知道魏天弘夫妇已经回来,她立时改变了主意——也许,只是为了想看看:他们是如何对待伯渊的? 「好。]她说,随着他走进了客厅。 孙玉瑶正坐在客厅里看报。听到他们走进来的声音,她抬起头来向他们看去,而後露出了一朵明亮的笑容。[雪岚,伯渊!你们两个一道出去玩了吗?」她站起身来向他们迎去,珠灰色的丝裙在她腿边晃起了一阵涟漪:「真高兴看到你回家来了,伯渊。」 伯渊迎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令雪岚惊讶的是,他居然对孙玉瑶笑得很暖,显然是真心喜欢自己的后母:「阿姨,真高兴见到你。你愈来愈漂亮了!」 「油嘴滑舌的小子!」孙玉瑶笑得好开心:「你在这时候回来真是太好了!仲杰不在,我正担心雪岚没有人陪呢!」 雪岚眸光一闪。一直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看出来:孙玉瑶对自己和仲杰的婚事并不是十分同意。难怪她对自己和仲杰婚约的破裂全然的不以为意!可是为什么呢?难道她和妈妈一样,有着对孩子的占有欲,所以还不舍得儿子娶老婆吗?可是看着又不怎么像呀?雪岚对自己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有些像是惊弓之鸟了。「仲杰昨晚打电话回来过。」她干干地说。 孙玉瑶又惊又喜:「真的?他什么时候回来?」 「周末吧。他很忙,不过事情好像进行得十分顺利。」 [噢,」孙玉瑶深思地道:[今晚七点,黄智源夫妇要过来吃饭。你记得他们吧?黄先生刚从香港回来,应该会有仲杰最近的消息。」 雪岚突然觉得一阵紧张。她实在不想遇到这一对可厌的夫妇。「那么我最好上楼去换个衣服了。」她看了看自己身上。她的棉布裙子上都是草渍。 「何必呢,雪岚?」伯渊拉住了她:「你穿这样就已经很漂亮了。」他笑著说,一手轻轻拂过她的头发。 「伯渊,雪岚是我们家的客人,不许你对她无礼!」 声音是从走廊入口传过来的,冷硬得像鞭子一样。魏天弘的声音。 屋子里一刹时间沉寂如死。而后伯渊慢慢转过身去,迎上了魏天弘冷硬的眸子。 「嗨,爸,欢迎回家。」他慢慢地道:「你好像很不高兴看见我,恩?」 「胡说八道!我当然很高兴看见你!」魏天弘不悦地道,脸色和语言成了全然的反比。孙玉瑶赶紧插口进来:「天弘,过来喝杯茶好吧?这是你最喜欢的白毫,刚刚沏的。伯渊,你的旅行怎么样了?该办的事都办了吗?」 「都办了。不过很惨,需要管理的事那么多,我根本没有亲身参加挖掘工作的机会。恐怕我八月底还得回去一趟,看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他们应该已经有许多进展了才是。那一定很有趣,我简直等不及了。]他愈说愈兴奋,两眼闪闪发光。雪岚情不自禁地对著他微笑,由心底感染到了他的热情和喜悦。她太明白史学研究使人入迷的力量了,而她不知有多么喜爱他脸上专注且热切的神情。她倾身向前,正想问他一些问题,便听见魏天弘的声音冷冷地切了进来:「你回来以后见到仲杰了没有?」 「没。我回来以前他已经走了。」 「他工作得很认真啊,嗯?不像你,仲杰的工作是真正对我们的国家和社会有所贡献的——」 雪岚怒得头发都竖起来了。她挺直了背脊,向前跨出一步,拳头在身侧握得死紧。她的眼睛冒火,声音清脆:[原谅我不能同意您的看法,魏伯伯。商业虽然重要,但是如果缺乏了人文素养,我们只会变成没有灵魂的经济动物而已!那样的社会必然一片荒寒,人类的物化会到达什么样的地步!而且——」 「好了,雪岚。]伯渊插了进来,轻快地说:「已经六点半了!客人七点要来,记得吗?你如果要想洗个澡,换个衣服,就得赶快了。」他不由分说地挽住了她,推著她朝里走去,留下魏天弘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们离去。 「哇……]一来到走廊上头,伯渊立时放开了她。而她发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还存一些她无法明白的东西:「真看不出来啊,雪岚,你发起脾气来还真不是普通可怕!」 滚烫的红霞飞上了她的脸。「对不起,」她嗫嚅道:「我不应该发脾气的。你爸爸一定以为我是个泼妇了。但我真的好生气——」 「看得出来。」他深思地道:「你会对你所爱的人非常忠诚,对不对?你会——不惜一切去护卫他?」 「大概是吧。」雪岚沉吟著,因为她以前从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我信任他的所作所为的话。而且……嗯,如果我不能信任他的所作所为,我……应该不会爱他才是。」 「那么你信任仲杰的所作所为么?」 雪岚震惊地扰起头来。「不!」她想也不想地冲口而出。 「为什么?」 「因为……因为他的世界对我而言并不真实,也——不够诚实。」 伯渊点了点头,眼底有著一抹奇特的满足之意。「仔细想想你自己所说的话,雪岚,仔仔细细的想过。」他很慢、很慢地说,而后突然露齿一笑。「快七点了,快去换衣服吧。」 他拍了拍她,闲闲地踱了开去,走回他自己房里。 雪岚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仍为自己方才所说的话而眩惑。她对仲杰的工作从来不是尊敬,甚至是有些厌恶。那种精打细算,那种勾心斗角,那种对人性小心翼翼的算计和操纵,以及那种对物欲无止无休的追逐……她早就知道自己对这一切事物的嫌厌,但是一直到了现在,一直到了伯渊一针见血地逼使她去面对自己的感觉,那个早就应该浮现的结论才终於冒了出来:她根本不爱仲杰。现在不爱,从前也——不曾爱过。她从来不曾了解过真正的仲杰,只是被他英俊的外貌、体贴的伴随、以及她自己对爱情的憧憬所迷惑。她爱的是爱情的本身。 而,一年以後的现在,她对仲杰的感觉,也只不过是从前那种感情未死的一点怀念而已。就像是已枯的玫瑰,还留著一些残存的香气。 雪岚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很不喜欢自己刚刚发现的事实,很不喜欢她刚刚了解的女孩。但是知道了总比不知道好。而她已经明白:她是不可能嫁给仲杰的了。永远永远也不可能。而这个知觉,奇异地给了她一种轻松自在的感觉。她终于自由了!从过去的记忆里被解放出来,从自己的梦幻-被解放出来。如果她不曾看清这个真相,她永远也不能真正的成熟,永远不会有真正的成长。在那种情况之下,要被她的记忆及梦想再度捕获,该会是多么容易的——事!想到自己几乎落入了自己心灵的陷阱,雪岚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颤。然而内心深处,却又因了自己终於得到的自由而有著无限的欢喜。谢天谢地,一直到了现在,她才终于有了足够的智慧,以及勇气,去迎接新的未来。 想到这里,她抬起头来,深深地吁了口气,而後很快地转过身子,朝自己房间冲了进去。伯渊说得对:再不快些的话,她就要迟到了! 第九章 深知 雪岚退后了一步,再一次打量自己在镜中的身形。一个简单的战斗澡使她看来更加清新,而她及肩的长发黑得发亮。她穿着一件白色的丝衬衫,下面是一条黑色的窄裙。这套衣服朴素得惊人,但这就是她想要的效果。她希望自己看来老气一些,也希望自己看来严肃一些。她需要一点勇气,好让她去应付魏天弘的不悦,黄智源的可厌,以及黄太太的冷淡。而且,她也不愿意为了自己看不起的人盛装打扮。只不过——伯渊看了她这个样子会怎么说呢?雪岚甩了甩头。谁管伯渊说些什么! 有人在她门上轻轻的敲了敲。[雪岚,]伯渊的声音在问:「准备好了没?」 「好了。请进。」 他推开门走了进来,一进来就呆住了。在这装饰得过份华丽的房间里,他眼前的女孩清冷如泉,素色天然,清清楚楚地写出了她的毫不妥协,以及无所畏惧。伯渊深深地吸了口气,近乎敬畏地站直了身子。 「你总是令我惊讶。」他轻轻地说:「我永远猜不到你下一回看来会是什么样子,以及将说什么话。你迷惑住我了,雪岚。」 她的心脏因他赞美而加速了跳动,她的呼吸因他的出现而变得不稳。但她竭尽所能地维持着外表的平静,双眼静静扫过他白色的衬衫,铁灰色的西装裤。她第一次见到他作这样正式的打扮,并且发觉:这样正式的衣著衬得他益发俊挺。「谢谢,」她说:「你自己也很英俊。」 他走向前来,站在她的身边。虽然已经穿上了高跟鞋,他仍然比她高上了十几公分。镜子里映出他们两人的身影,使得她觉得自己份外柔弱,份外女性。他们的眼睛在镜子里相遇了。雪岚注意到他的眼睛里露出了激烈的闪光,带着占有的要求锁住了她的。 「我要你。」他简单地说:「你一定已经知道了,对不对?」 雪岚震动了一下。但她不应该吃惊的。因为这本来就是他的风格——直截了当,从不修饰。即使他今晚不说这句话,她也早从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里看出这一点来了。 「是的。」她同样简单地说。在他面前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我吸引你吗?」另一个直截了当的问题。 她猛然抬起头来,红霞爬上了她的脸。但他的眼睛正直视著她,而她无法在他那样的凝视之下说谎。「是的。」她低声说。 他慢慢点了点头,仿佛她只是证实了一桩他早已知道的事。「我很高兴你拒绝了仲杰的求婚,」他低下头来对着她微笑:「我得设法确定你不会改变心意。」 雪岚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有将眼睛转到了一边。但他托住了她的下巴,抬起她的头来,深深地吻住了她。雪岚立时陷入了猛烈的激情里,不自觉地攀住了他,情不自禁地回应他。虽然,在她内心深处有一个警钟细细响起:这样做对么?她可以这样去回应一个男人么?她知道他要她,但她也知道,男人可以只有欲望,没有爱情,而他也不曾说过他爱她……但她并不爱他呀,不是么?她没有爱上他吧?今天下午在兰溪溪畔的疑惧刹那间回到了她的心底。雪岚微微的打了一个冷颤。 伯渊立时放开了她。「怎么了?」 「没——没有什么。」雪岚甩了甩头,将这思绪推出了脑海。她能怎么和他说呢?这是一个甚至还不曾成形的问题。「没什么,」她再说:「只是我们要迟到了。」 「噢,」他蛮不在乎地说:「至少我们不用在那儿和他们说些寒喧客套的话了。] 雪岚笑了,因为他的感觉和她的不谋而合。伯渊对她的笑容回以一笑,伸出手来让她挽住。几分钟后,他们已经进了餐厅。 黄智源坐在孙玉瑶旁边,正在高谈阔论。见到他们两人进来,孙玉瑶笑道:「我真高兴能有伯渊陪她。你瞧他们,很漂亮的一对,不是吗?」 黄智源对雪岚眨了眨眼。他的声音大得整个厅子里的六个人都听见了:「呵,是呀,不过我想纪小姐一定更想念仲杰的陪伴吧?啊?」 雪岚惊觉到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在看她了,一时间不知所措,嗫嚅地道:「呃,是呀……不过……」 「有什么不过的?」黄智源大笑,一付很海派的样子:「仲杰昨晚告诉我了,他说你们要结婚罗!真是好消息,不是吗?」 雪岚全身都僵了,不敢相信黄智源会说出这种话来。她听见孙玉瑶倒抽了一口冷气,却没有勇气去看伯渊的脸。「黄先生,你误会了——」她小心翼翼的开了口。 「别害臊了,纪小姐,」黄智源笑道:「从仲杰和你说话的方式看来,我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啦!」 [我没有和仲杰订婚!」她又急又气地叫了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他大而化之地摆了一下手:「你还没戴上戒指,不过那是因为仲杰还没把戒指带回来的关系。我看过他买的那枚戒指了,很漂亮,你一定会喜欢的。不过话说回来,戒指也只是一个形式而已啦!」 雪岚觉得自己快要昏倒了。「仲杰是向我求过婚,但我拒绝了。」她很快地瞥了伯渊一眼,「我和你说过的,伯渊,记得吗?」 「我记得。」他平平地说,声音里不曾泄露出他一点感觉。 「你太害羞了,纪小姐。」黄智源笑呵呵地说:「怎么说,仲杰也该成家了。噢,多好的拚盘!」 菜开始上桌,而话题迅速转了开去。魏天弘和黄智源从卤牛肉谈到了台湾的畜牧业,孙玉瑶则和黄太太谈著她们的旅游计划。雪岚低垂着头,艰难地试着将食物吞到肚子里,甚至没有勇气再看伯渊一眼。他会相信黄智源所说的话么?他应该知道仲杰是在说谎吧? 而后她听到伯渊低沉是声音:「饭后和我出去散散步,雪岚。」他的声音比平时还低,仿佛这话是只说给她一个人听的。 雪岚猛然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对冷如霜雪的眼睛。她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突然间害怕起来。「那不是真的!」她细声说,绝望地希望他能听进她所说的话。但他已经别过脸去,轻松地和其他人聊起天来,不曾再看她一眼。 老天哪,这是一场怎样的梦寐!雪岚胃口全失地瞪著一道一道送上来的菜,怀疑这场晚宴究竟有没有终止的时候。她不知所云地对著孙玉瑶微笑,应和著她的话题,自己觉得头忍不住又开始作痛……终於,晚餐结束了。 伯渊站起身来,一把扣住了她的胳膊。他的五指像钢条一样的紧,但他说话的声口却是轻松自在的:[原谅我们失陪了。我答应过雪岚饭后要带她出去散散步的。] [可别去太久了啊,」黄智源说:「人家可是你弟弟的未婚妻呢!] 握在她手臂上的五指一紧,疼得她差点叫了出来。「我知道的,黄伯伯,待会儿见。]他闲闲地说着,只有雪岚感觉到了他那闲散底下的愤怒。 [等一等,」黄太太叫,转向了她的丈夫:「你把仲杰的信给她了吗?] 黄智源拍了拍头。「我差点忘了!」他说,从西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哪!] 雪岚僵僵地道了谢,而后感觉到伯渊拉著她出了客厅。路灯在石铺的小径上投下金色的光影,道路两旁的花影随风摇动。但她没有散步的心情,很显然的,伯渊也没有。 「把信打开。」他简单地说。 「我并不急着它。」 「啊?你居然不急著看你未婚夫的来信吗?真令我惊讶,纪小姐!」 「他不是我的未婚夫!」雪岚又气又苦。 「把信打开。」他不耐地道,仿佛没有听到她说的话似的:「如果你不拆,那就我来拆!」 雪岚抿紧了嘴,三下两下撕开了信封,就著路灯,很快地将它读了一遍。然后,在她还没来得及将信收起来以前,伯渊已经伸过手来,不由分说地自她手上将信取了过去。明明知道抗议也不会有用,雪岚只有僵在那儿等着。信里的言词在她脑海中迅速掠过:「我心爱的雪岚……你使我成为世界上最快乐的人……我们会创下最短的订婚记录……奉上我全心全意的爱……」 该死的仲杰!雪岚气得脸都青了,紧握的双手不住地颤抖。在伯渊开口之前,她很快地道:「他说谎!这整封信都是他捏造的!」 「你以为我会相信?」 「我管你爱信不信!」 [小声一点,你想要每个人都听见你所说的话吗?」他拉着她来到假山旁边,远离客厅入口:「你们两个的说词可是南辕北辙啊!] 「是仲杰在搞鬼,不是我!」 [是么?」他重重地道:「他怕什么?他甚至没见过我和你在一起,有什么必要不断制造你已经死会的假象?」 [他好像以为你是个剑侠唐璜之流的人物。」雪岚试著解释:「而且我告诉过他,我对你多么感激——」 「别又来了!」他的声音十分不耐。 「你为什么这样讨厌这两个字眼?」 他凝视了她半晌,慢慢地道:「你真的一点概念也没有,是不是?如果你自己想不出来,那么,」他耸了耸肩:「我也不打算告诉你。] 雪岚挫折地看了他一眼,知道再问也是多余。「那么你——相信我说的话么?抑或是——你宁可相信仲杰?」 「——我很想相信你。雪岚,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他叹了口气,一手掠过自己的头发。「我们别再谈这件事了,好不好?」 雪岚的心沉了下去。他不信任她!而一直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害怕他的不信任。但她为什么如此在意他对她的评价呢?对她而言,他应该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呀!她认识他的时候还短,但她要求于他的却竟然这样的多!她希望他信任她,希望他再看看她,希望他……爱她! 雪岚的心跳停了一拍,而后开始猛烈地撞击着她的肋骨。她要他爱她,为什么呢?天哪,这个答案太明显了,不是么?她希望他爱她,因为——因为她自己爱着他呀!她爱上了魏伯渊!爱他的坚强,爱他的阳刚,爱他的骄傲,他的温柔以及他的幽默……她之爱他便如潮汐之爱恋著月光,飞蛾之爱恋著灯火,影子之爱恋著形体。在这个初夏的晚上,在这个花木扶疏的庭园里,她发现了自己爱上了伯渊,并且——将爱他一生一世。 「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好像你——从来没看见过我似的?」伯渊的声音穿透了她的意识,使她从自己的震惊中清醒过来。然而她只能无言地瞪视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你没事吧,雪岚?」他关切地问。 「我——我没事。」她终于说,仍因自己方才的发现而昏眩。天哪,天!她竟然爱上了一个不能信任她的男人!虽然她知道他要她,但是——但是欲望是你可以在一个花花公子身上轻易发现的东西,而仲杰曾经那样的警告过她……雪岚心里一惊,感觉自己全身乏力。 「怎么了,雪岚?你不舒服吗?」伯渊皱了皱眉,伸手将她揽进了怀里。她的脸颊偎在他的胸口上头,听到他稳定的心跳,突然觉得异常心安。这就是她想永远待著的地方,这是她的归属,她的家。如果他能永远这样环著她呵……不管仲杰说了些什么,她宁可相信她自己的直觉,而不是那个已经颇有前科的撒谎家。 或者是她的肢体语言透露了她的心事,或者是他超人的感应接收了她情感的讯息:伯渊静静地搂紧了她,将自己的脸颊枕在她丝般的秀发上。而後她微微地抬起头来,看见了他沉静的微笑,以及沉稳的眼睛。她回以一个同样庄重的微笑。在这神奇的霎那,他们仿佛交换了一个无言的誓约。伯渊轻轻地呼唤著她的名字,而後低下头来,缓慢而坚定地吻了她。 等他们分开的时候,雪岚依然找不出话来说。她不知道要如何界定他们方才所分享的一切。是一种心灵的相契么?是一种无言的许诺么?会不会是她太浪漫、太唯美的心灵美化了一切,将自己想像的珠玉附加到瓦砾之上去了?然而她不想去探究。让时间停止在这一个时段里吧。起码在这个时候,她所感到的是全然的满足。 然而时间是不可能终止的。伯渊终於放开了她,低声说道:「我们该进去了。否则那个黄智源免不了又要胡说八道,挺讨厌的。对不?」 雪岚的心开始狂跳。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表示他已经开始相信她了吗?她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在他脸上看到了温柔。雪岚忍不住笑了,甜甜地挽住了他。「好。」她满怀欢喜地说。 这个晚上剩下的时间平静无波地过去了。回到自己房里的时候,雪岚仍然觉得异常幸福。她不知道她和伯渊之间将会有什么样的发展,但今晚的事是一个良好的契机,而她乐于追寻,并且等待。 次日清早,她在细细的雨声中醒来。还未睁眼她就笑了。这是她最喜欢的天气,而她有许久不曾在雨中漫步了……她跳下床来,站到窗口去看。远近都是一片雾灰的颜色。不知道伯渊愿不愿陪她出去散散步?他们可以在一起聊天,再多了解彼此一些……她带著作梦的微笑换上了一件水蓝色的连身洋装,腰间细细地打了几个皱折,然后往下洒开一篷长达膝盖的裙子。非常地秀气、非常淑女的打扮,她微笑著想,自己知道这衣服是为伯渊而穿的。「女为悦己者容」,不是么? 她知道伯渊不喜欢在自己房里吃早点,所以她没等女佣端早餐进来就下楼去了。然而餐厅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雪岚失望地叹了口气,一抬眼正好看见老王走了进来。 「早安,小姐,」他有礼地问:「您吃过没?想吃点什么吗?」 「什么都好,谢谢。」她百无聊赖地说:「大家都到哪里去了?」 「太太还在睡,先生上班去了。伯渊少爷已经吃过了。」老王一样一样地数给她听。 「噢。」雪岚闷闷地应了一声。 她话中的失望之意必然是被老王给听出来了。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老佣人看了她一眼,忽然说道:[今早来了一大堆伯渊少爷的限时挂号邮件,都是些学术论文还是资料什么的,他等那些东西等很久了,所以他说他要在房里忙上一整天。」 「噢。」她低下头去喝老王刚倒给她的果汁,突然发现这正是她等待已久的机会:许久以前她便已经发现,老王是整个魏家唯一关心伯渊的人,而她一直想问一些有关伯渊的事……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在勇气还没溜掉之前赶紧开口:「王伯伯,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不过我实在忍不住……伯渊和魏伯伯处得好像很不好,是不是?仲杰告诉我说,那是因为伯渊在十五岁那年就离家出走了,所以魏伯伯一直没原谅他?」 老人挺直了背脊,将两片面包放在盘子里,端到了雪岚面前。「没那回事,小姐!至少——那不是主要原因!」他叹了口气。[这故事真是说来话长。」 「怎么说呢?」她的身子急切地前倾。 老人的眼光望向了窗外,神色在一刹那间变得无比的遥远。「我是在大陆撤守的时候,跟着老爷——也就是先生的父亲,一起到台湾来的。后来先生到美国去留学,老爷不放心,要我跟去服侍先生,所以我对先生和太太——我是说伯渊少爷的母亲——在一起的情形记得很清楚。太太生得真是美,性子温柔又和顺,和先生的感情好得不得了。唉,也许是太好了。如果他们之间的情形不是那样,后来事故发生的时候,也许就不会变得那么凄惨:又或者,如果那个时候老爷还在世,能够劝劝先生……」他的声音渐渐变小,眼神像雾一样的苍茫,半晌才接又道:「伯渊少爷是在美国出生的。先生本来一拿到学位就要回国,却又决定先在美国作一点投资,所以就这样耽搁了下来。在伯渊少爷五岁生日那天,先生和太太决定好好庆祝一番。那时正好有一个有名的马戏团巡回到东部去,所以他们打算先带他出去吃晚饭,然后全家一起去看马戏表演。他们大约是在下午五点左右出发……」老人的嘴唇微微发起抖来:「两个小时以后,我接到医院来的电话,说他们发生了车祸。先生受了重伤,太太——当场死亡。] 「天!」雪岚倒抽了一口冶气:「那后来呢?」 老王转过脸来看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堆满了痛苦:「伯渊少爷毫发无损。可是后来我知道:[他能逃得一死并不是由于幸运,而是因为:车祸发生的一刹那,太太扑上前去,用她自己的身子护住了他。如果不是为了这个缘故,太太或许还有机会逃得一命的。可是她选择了自己的儿子……」老人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我想先生一直恨着著伯渊少爷,因为他认为是伯渊少爷害死了他的母亲。」 「这种说法太可怕了!」雪岚骇然道。 「但那却是事实。」老王阴郁地道:「事变发生以後,先生立即整装回国。我想他是受不了留在那个伤心之地,也——受不了任何人提醒他任何往事。他尤其忍受不了伯渊少爷。因此回国之后,他立刻就把伯渊少爷送走。他在所谓的好学区买下了一栋房子,把少爷送进去住,叫我和他住一起,照顾他的生活所需。寒暑假就送他到亲戚家去。刚开始的时候,少爷一次又一次地跑回家去,可是每次都被赶了出来。后来他就不再逃了,变成一个很沉默的小孩。至于先生,回来没有多久就和现在的太太结了婚,又过不了多久就生了仲杰少爷。第二次婚姻对他好像还颇有好处,因为他不再像刚失去太太时那么痛苦了,寒暑假也不再把伯渊少爷送走。但是他们父子之间却一直都是冷冰冰的,再也没好转过。本来有了弟弟的时候,伯渊少爷是非常高兴的,可是……可是仲杰少爷却从来不曾接受过这个哥哥。我不明白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先生对伯渊少爷的恨意,无形中影响了仲杰少爷了?我不知道。总而言之,]老人摇了摇头,眉宇深锁:「仲杰少爷一直对他哥哥满怀敌意。伯渊少爷试了一段时间以后,终于不再作徒劳的尝试。他回家的时候愈来愈少,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书本和课外活动上。我想他很早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初中一毕业,他就到美国去了。」 「他到美国去作什么?」 「去读书。台湾的义务教育只有九年,可是美国有十二年。而且他是在美国出生的。拥有美国的合法居留权。我想他是在竭尽全力的使自己早日自立吧。我也不知他在那些年里到底都做过些什么事,只知道他拚命念书,拚命打工,用三年的时间念完了大学,二十六岁就拿到了博士学位。他今年三十三岁,已经是驰名国际的考古学家了。在他拿到学位、得到教职的那个暑假,他十一年来第一次回国,可是……他们父子两个到现在还像是陌生人一样。] 「看得出来。」雪岚无力地道:「难道——难道真的完全无法子可想吗?」 「太太——我是说,现在的太太——虽然难免比较喜爱仲杰少爷,但她真的一直试着让伯渊少爷回到这个家来,试着让伯渊少爷接纳她。伯渊少爷其实也是很喜欢她的,可是……我想那个伤害是太深了,他们父子之间的鸿沟也太深了,恐怕……恐怕是谁也无能为力了。] 雪岚咬了咬自己下唇,深深地锁起了自己双眉。就在这时电话响了,老王直起腰来,赶了过去。那种严肃淡漠的面具又已挂回他的脸上,好像他从不曾掏心吐肺地和雪岚谈过似的。 雪岚怔怔地看着盘子里原封未动的面包,已经一点胃口也没有了。她茫然望向窗外,细细的雨丝兀自落个不停。而她的心底也在哭泣。为那个才五岁大便被剥夺了一切亲情的伯渊,小小的魏伯渊。当然,老王照顾了他十年,可是一个老仆的伴随怎比得上失去了父母的惨痛?然而他那么坚强,那么勇敢地长大成人,挣扎著为自己找出自己生命的方向,成为一个这样勇毅、自足且成熟的男子…… 第十章 俨然 雪岚突然问再也坐下住了。她上楼去取下自己的伞,直直地走入雨中。泌凉的雨丝如梦如雾,幽幽自她身侧飞过。她的心情亦是零乱如雨,在浑沌中有着凄清。散步对于抒解她的心情并没有什么帮助,甚且加重了那隐微热的心痛。她只有长长地叹息,再叹息。 到了下午,她实在忍不住了。想见伯渊的心渴切得令她心痛,而他一直都还将自己关在房子里。她踱出了自己房门,正看到女佣佩佩端了个茶盘上楼来。 「纪小姐。]佩佩招呼道:「我给少爷端了一些咖啡和点心上来,您要不要也来一些?」 「不用了,谢谢。」雪岚对着她微笑,而後脑子里灵光一闪,她说:「来,托盘给我。我端进去给他。」 佩佩侧了侧头,眼-露出疑惑的神情,但她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将盘子交给了雪岚,自己下楼去了。 雪岚深深地吸了口气,举起手来敲了敲门。伯渊不耐的声音自门后沉沉地传出:「进来!」而她在自己有时间反悔之前推了门,跨入房间。 老天,这是个什么样的房间呀!床上地上堆得各式各样的报告和书籍,桌上摊著一大张地图,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草稿。字纸篓已经满出来了,四周还散着一些杂七杂八的纸团。[你到底在忙什么呀?] [写论文呀!]他不耐地道:『我要的资料今早才寄到,而我还有一大堆统计资料要做,还得整理一大堆摘要……]他掠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照目前的进度看来,我至少得在房里待上一个礼拜!] [需要我帮忙吗?]她的话冲口而出。 他耸了耸肩,站起身来伸个懒腰,然后接过她手上的盘子,开始四下张望,不晓得要把东西放哪里去好。他的眼睛转了半天,结果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 [其实没那么糟啦,]他自卫地道:[起码我很晓得自己要的东西都摆在哪里。] 雪岚笑得像一朵春花。[呵,是呀,我真怀疑你今晚要睡那里!] 他的眼睛里火光一闪。[你建议我睡哪里呢?嗯?] 红雪立时布满了雪岚的脸。她无措地低下头去,闪避他的眼睛。伯渊盯着她瞧了半晌,然后回过头去,将盘子放在打字机的盖子上。[我要开始工作了,雪岚,你回去吧。]他涩涩地道。 雪岚迟疑了一下,勇敢地道:[可是我想帮你。] 『真的?』 『不然我干嘛这样说?』 这回轮到他迟疑了。[我工作的时候很不好相处的哦!可别说我没警告你!] [不要紧的。]她温柔地道:[我觉得你一向逼自己逼得比谁都凶。] 伯渊锐利地看了她一眼,眼睛里有着震惊。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问:『你会不会英打?』 雪岚点头,突然间好高兴自己学过这门技术。她大三升大四那年暑假,因为顾虑到就业后,或者是出国留学都用得着,所以努力学了一阵英打,还学得很不错呢!想不到会在这个峙候派上用场。 伯渊笑了。[好,待会儿请老王再给咱们弄张桌子来。你可以帮我把这些草稿打起来,那样,等我要作修正的时候就会容易很多。等到修好了,再把它们打出来。]他不大满意地瞪着那台打字机:[我早该去买个电脑的。那会省事得多。不过我一年在这里待不到几天,]他耸了耸肩。[好啦,开始吧!] 刚开始的峙候,雪岚的工作进行得很慢。因为伯渊的笔迹棱棱角角,不是很好认:而且他所用的英文对她而言难了一点。虽说她的本科也是历史,但里头还是有好多专门术语她听都没听过。但她全心全意地努力,渐渐地进入了情况。两个小时以后,伯渊喊了她两次,才把她给喊醒:[吃饭了,雪岚!] [先等我把这一句打完……哈,又打完一页了!] 他把这一页纸张拿起来,很快地浏览了一遍。[打得很好。]微笑:[你被雇用了。] 雪岚笑着将额前一辂乱发拨开,而后皱着鼻子看看自己满是墨渍的手指:[我最好回房去洗个手。否则阿姨只怕不肯让我上桌吃饭了!待会儿见,伯渊。] [你今晚还能不能和我一块工作?] [好啊!我很想尽快把第一章弄完呢!] 他沉吟着看她,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雪岚?] [我喜欢这个工作,它很有挑战性。]她老老实实的说。 [噢!]他垂了一下眼睛。雪岚本能地感到他不满意这个答案,可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她的眼睛无助地乱转,而后看到了书架上的相片。[那是你妈妈,对不对?]她问;并不是刻意转移话题,只是对他的好奇心压过了一切。 [嗯。她在我五岁那年死了。]他沉沉地说。 [我知道,王伯伯都和我说了。关于你妈妈的死,还有魏伯伯怎么待你……]伯渊皱了皱眉,嘴里咕嚷了一句『真多嘴』之类的话。雪岚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伯渊,我知道这话听来很傻,但我真的很为你难过——] [用不着同情我!]他暴躁地道,然后努力地克制自己:[你不是要回去洗手吗?] [意思是你不想和我讨论这件事?] 他哼了一声。雪岚皱着眉,对着他摇了摇头:[你不觉得这种行为很像鸵鸟吗?为什么不干脆把事情谈开呢?] [哦?你建议我做些什么?像连续剧里演的那样,跑去抱着我父亲,告诉他说我爱他吗?]他吼了出来,眼睛里满是怒气。 [但那说不定会有用的啊!] 他死死地瞪着她,咬牙切齿地道:[我十岁那年就试过这个法子了!结果是,第二天一早,他就把我送到高雄的姑婆家,待过了剩下的整个暑假。从那以后我就发誓再也不做这样事!你满意了吗?雪岚?]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口疼得绞成了一团。[对不起,伯渊,]她低声说着,低下颈去看他衣上的纽扣,以免他看到自己的脸色,水气不受控制地浮移上来,弥漫了她美丽的眼睛:[我不应该干涉这些事的。这些……本来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是没有。]他柔声说道,一手抬起了她的下巴:[那你为什么这样难过呢?] 她当然知道原因何在,她爱着他呵!可是她怎么说得出口呢?因此她只有无言地、被动地看着他,看着他深沉的眼睛,专注的凝视……她的嘴唇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而伯渊突然同一把将她揽进了怀中。[天哪,雪岚,当你这样看着我的时候,]他哑声说道:[我就想紧紧地抱着你,再也不要放你走了!] 雪岚无言地偎进了他的怀里,闻到了他身上特有的体味,感觉到难言的欢悦流串了她的全身…… 就在这时候敲门声响了。[吃饭了,伯渊少爷!]佩佩在外头喊。伯渊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开了她,提高了嗓子应道:[就来了!]他低下头去朝着雪岚微微一笑,而她的心几乎要飞了起来。她是那样地爱着他呵!而他说……他说他再也不想让她走了!可不可能他——终有一天也会爱上她呢? 接下来的两天对雪岚而言,简直是一个成真的梦想。她整天都和伯渊在一起工作。而她读得愈多,了解得愈多,就愈受到这论文的吸引。她提出的问题愈来愈多,也愈问愈精确。伯渊似乎对她的发问全然不以焉忤,常常停下来和她讨论一个观点,一个问题。当他们各自埋头工作的时候,那气氛是宁静而和谐的。已经完成的论文在他们之间愈堆愈高,令雪岚十分有成就感。而她也一日比一日更加明白;她对伯渊的爱已经不止是由于他的性格所吸引,还多了更深刻的东西:心灵的相知,智慧的相契,以及——生命目标的一致。 那天傍晚,雪岚刚刚校完了一页,伯渊走到她身进去看她进行得如何。她指出一处错误给他看,而他们两人一起笑了。对那个无声无息地打开房门走了进来的男子而言,眼前毫无疑问的,是一幅异常亲密的景象:他们的头靠很近,他的笑声低沉和悦;伯渊绕过椅背的手臂和弯下的身子,在在暗示了他对雪岚的占有欲和保护欲。这名闯入者倒抽了一口冷气。[雪岚,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的声音尖锐而愤怒。 他们两人一起转过头来。[仲杰!]雪岚叫了出来:[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抱歉没早些通知你。]他阴阴地道:[否则我就不会在我老哥房里逮到你了!] 雪岚抿紧了嘴角,慢慢地站直了身子,[我只不过是在帮伯渊弄他的论文而已,]她指向那堆论文:[你自己看看嘛。] [我看到的可多了!]仲杰咆哮:[老哥,你可是愈来愈不长进了!居然论文都成了你引诱女人的借口,也未免太没有创意了吧?] 『仲杰,你嘴巴最好放乾浮些!]伯渊沉声地道。 [嘴巴放干净些!去你妈的!]他吼:[我出差了一个星期回来,却发现我的未婚妻和我自己的哥哥孤男寡女的关在一个房同里,你们以为我会怎么想?] [你心思放干净一点!在伯父伯母眼下,我们能做出什么事来?]雪岚的脾气也来了:[而且我不是你的未婚妻!] 他鹜得倒退了两步。[雪岚,我走以前那个晚上你才答应说要嫁给我的,怎么忘了?] 雪岚气得脸都青了。这个混蛋,他的戏可真的演得像呀![我只告诉你说我需要更多的时间,如是而已!我从没答应过要嫁给你!] 仲杰的眼睛里充满了受伤的神色:[雪岚,别跟我开这种玩笑好吗?我连你要的那种戒指都买回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珠宝盒子,急切地打开来:[你看,白金镶的方钻,正适合你的气质!你还喜欢吗?] 雪岚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伯渊正用着一封锐利的眸子看着他们。她几乎可以看出他是怎么想的,因为仲杰的表演实在是无懈可击。这个念头使她害怕,然而她唯一能做的,只是重复她已经说过了好几遍的话:[我没跟你要那个戒指:我没答愿嫁给你,我们的婚的早在一年以前就解除了!而且——] [算了吧,雪岚,]仲杰插了进来:[如果你没答应我的求婚,我干嘛对我的老板撒这种谎?] 雪岚心口一窒,一时间想不出话来反驳他。仲杰这句话太有说服力了:因为谁都知道他一向是野心勃勃的。而商场上的人际关系极为重要,谁也不会相信:他会在自己上司面前搞自己这种飞机。她的迟疑立即给了仲杰可乘之机。上前一步,执了她的双手:[好了,雪岚,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是因为我这几天来冷落了你。我会好好向你道歉的,但你不会想在我老哥面前和我吵架吧?咱们到图书室去谈,好不好?在那里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他对着她深情地微笑:[我不想有任何误会横在你我之间。] 雪岚咬紧了牙关。仲杰的手紧紧扣在她的手上,而她可以清楚看出:他表面的微笑底下,是一对精明且审视的眼睛。她该怎么办呢?雪岚迟疑了一下,而后听到伯渊冷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做好你的决定,雪岚。你可以留下来和我一起工作,也可以和仲杰去谈情说爱。但是记住:你只能有一个选择。] 她回过头去看他。他的眼神深不可测,他的嘴唇抿得像条直线。她实在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你要我怎么办呢?]她低语,求助地看着他。 [我不能替你决定,雪岚。]他冷淡地说。 雪岚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然后握紧了拳头。这个三角关系不能再拖下去了!她很快地作了决定:必需先和仲杰摊牌,来个一了百了,然后才能向伯渊解释清楚这一切。但是在目前这个状况之下,她只能再一次的向伯渊说:[相信我,伯渊,我真的没有和仲杰订婚!] 伯渊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雪岚挫败地垂下了肩膀。天,他为什么一点反应、一点暗示都不给她呢?也许是她根本是太自作多情了?也许她对他而言,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但是眼前的情况已经不容许再拖了。她昂起了下巴,简单地说:[走吧,我们必须好好谈一谈。]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图书室里果然空无人迹。雪岚一关上门就回过头来瞪着仲杰。她的眼睛里冒着怒火:[魏仲杰,你给我说个明白!你究竟在玩什么花样?你明明知道根本没答应嫁给你!] 仲捷慢条斯理的取出烟来点上。[是没有。]他说。 他的回答使得她怒不可遏。[那你撒这种谎是什么意思?] 他淡淡地横了她一眼。[很简单,]他无谓地道:[如果我得不到你,那么他也别想得到你!] [你疯了,]雪岚倒抽了一口冷气。伯渊对她的感觉是另一回事,可是仲杰只为了一点子虚乌有的怀疑便做出这种事来使她震惊已极:[你为什么恨他恨到这个地步?] 仲杰抬起眼来瞪视着她。自他们相识以来,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取下了面具。他的眼睛里不再有深情,不再有温柔,只剩下无尽的冷酷,以及憎恨。[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我老哥在我父亲心中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当然我知道父亲很疼我,但我从来不曾,你听清楚:从来不曾,像魏伯渊那样地触动过他。他对我的感情只是表面的,好像我只是一只小狗或是宠物;但魏伯渊却在他心里生了根!无论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我永远没有办法像他那样的触动我父亲!这是我此生唯一的、也是最惨痛的失败!我恨他!我当然恨他,我告诉你,我从来不曾恨一个人像恨他那样!] 雪岚震惊得全身都僵直了。她不可置信地摇头,再摇头。[你真的疯了,]她低语:[伯渊有一个那么悲惨的童年,而你竟然还嫉妒他……] 仲杰微笑了一笑,方才激动的情绪在这一刹那间又已让他收拾得妥妥贴贴:[很可惜,雪岚,你这样美丽,这样天真,我们在一起会是很好的一对。可惜你不会嫁给我。不遇,]他的嘴角愉悦地弯起:[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你也不会嫁给我老哥。] [是么?]雪岚气过了头,反而整个人平静了下来:[如果伯渊真的打算娶我,你有什么能力去阻止?]她有些好笑地说。 仲杰深沉地笑了一笑,耸了耸肩。[我该走了。妈妈说今晚家里又有客人,我最好去把衣服换下。] 雪岚翻了翻眼睛。天哪,又有应酬,他们难道不累吗?看到仲杰向门口走去,一缕不祥的恶兆突然掠过她的心头。雪岚赶上两步,警告道:[不许再提订婚这件事!] 仲杰回过头来笑了一笑。[好,不提。]他说着出门自去了。这个回答虽然来得过份容易,却好歹让雪岚安心了一些。她没有心思再去考虑仲杰,急忙上楼而去,来到伯渊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没有人应门。她再试了一次,仍然如此。雪岚咬了咬下唇,伸手去转门把,一转就开了。门没有锁……可是房里也并没有人。伯渊不知上哪儿去了。雪岚失望地叹了口气。她多么想早些告诉他仲杰的用心,多么想早些把这些误会解释明白呵!她看着桌上一落一落的白纸,考虑着要给他留张纸条;可是这想法很快又被她自己给推翻了。一张纸条说得了多少话?更何况,马上就要吃晚饭了,她可以在餐桌上看到伯渊,原也用不着如此费事。雪岚默默地回到自己房里,想到待会见到伯渊,她在衣橱前徘徊犹疑,不晓得要挑那件衣服好:就在这时有人敲了敲她的门。是伯渊来找她了么?雪岚惊跳了一下。老王的话声立刻打破了她的幻想:[纪小姐?您的电话,令堂打来的。] [噢,谢谢你。]雪岚急忙下楼去接电话。这些日子以来,她们母子的感情有了许多的发展和转变,使得雪岚非常欢喜。[妈?]她满怀高兴地和母亲招呼。 纪太太问了问她最近的健康情形,又谈了些琐琐碎碎的事,然后电话那一头一阵静默。 [雪岚,]纪太太艰难地开了口,却是欲言又止。[妈?]雪岚困惑地道:[怎么了?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呃,我——]她嚅麋,然后很快地接了下去;旧有的那种强硬和清脆又回到了她的声音里来;但是雪岚已经知道,这只是她自卫的一种手段:[昨天晚上你金伯伯向我求婚,我已经答应了。] [真的?妈,恭喜你。]雪岚叫了出来。金伯伯是一名退役的空军军官,有着军人的正直和严厉,却也有着相当的耐性和体贴。他在她们家出入、和妈妈偶而打打麻将已经很多年了,彼此很知道彼此的性子,应当是很合适的一对。[金伯伯人很好,你们在一起会很幸福的,可是妈,你昨晚就应该和我说了啊!] [只……只是老来作伴而已啊!]纪太太有些害羞:[而且我怕你不同意……] [胡说八道!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啊?] 她们又絮絮谈了一阵。而后纪太太问道:[你和仲杰怎么样了?破镜重圆了没?] [没有的事情。] [你好像很确定啊?] [妈,]雪岚迟疑了一下,然后鼓足勇气问道:[仲杰告诉我说,他和我解除婚约的原因是——是因为你要他这么做的,是真的吗?] [没有啊?]纪太太吃了一惊:[是他自己先打电话告诉我说你们要解除婚约的——我是没阻止他,可是也没怂恿他啊!] [原来如此。]雪岚慢慢地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妈,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那个魏仲杰的!] [是不是因为那个魏伯渊对你比较有吸引力啊?]纪太太坏坏的笑着。雪岚窘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这一点上迟疑,已足够证实纪太太的猜测了。[老实告诉你,雪岚,我当初会答应你和魏仲杰订婚,是因为我觉得他比较容易控制,所以我还是可以将你留在我身边。唉,孩子大了总是要飞的,只是我那时一直看不透这一点——]她声音里有一种伤感,但在雪岚还未来得及开口之前,她已接着说了下去:[这也就是我那时讨厌魏伯渊的理由。他太强硬,太独立,正和魏仲杰完全相反。但是他其实比他弟弟出色多了。]雪岚在电话这头微笑,欢喜母亲对伯渊的认可。 挂了电话以后,雪岚站在原地,沉沉地想着她和母亲之间新发展出来的感情,以及暖意。如果她不曾离家,母亲也许永远也不会承认她的成长及独立之必要,或许也根本不会有余裕和金伯伯作进一步的交往……但是这样的转折有多么美好!她微笑着想,恨不得早一点见到伯渊,好和他分享自己的喜悦。 然而伯渊晚餐时没有出现,使得雪岚异常失望。拥挤嘈杂的客人使她头疼。她努力地应对进退,强自支持。偏偏今晚的客人特别多,等人都走光了的时候,都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 而伯渊一直没有出现。 雪褴筋疲力竭地回到自己房里,瘫在自己床上。很明显的,伯渊是在躲避她——或者他只是不想再理她了而已?各种各样的疑问在她胸中翻来搅去,她的情绪一样磨人。不管怎么说,他总不能躲她一辈子吧?明天她总会找到一个机会和他说话,找到一个机会把仲杰的事说个清楚……他的反映会是什么样子呢?雪岚昏昏沉沉地想。然后一整个晚上的疲累攫住了她。她在紊乱的思绪里睡着了。 她没听见那轻如猫足的脚步声穿过走廊,也没有看见那只手无声地打开了自己房门,将之拉开,直到外头的人可以清楚看见室内的一切景象为止。有个人进来看了看她,而后又退了出去,拉了张椅于在窗口坐了下来,往下俯看着车道,等着……一直等了将近两个小时。 第十一章 惊梦 那是梦吧?一定是。否则她耳畔怎会有伯渊那样温柔的低语,而她身边会有着男子沉实的身躯?属于男性的手轻轻画过她柔润的肩膀,使得她因愉悦而轻颤。雪岚本能地反应着他,伸出手来找他。触手处肌肤平滑而温暖。这么说,他是真的了?雪岚作梦般地微笑,柔声呼唤他:[你在这里!]她幸福地叹息,充满了睡意的声音在子夜时分听起来清楚而响亮:[我一直在想你,一直在找你!] 走廊上一个暴烈的声音猛然传来,刀子一般地切入了她的意识:[贱人,原来你自始自终都在骗我!] 雪岚惊得立刻瞪大了眼,一转首就看到了在她身旁那个男人的脸——仲杰的脸:[你在这里做什么?]她惊喘,直挺挺地坐了起来。仲杰微笑着,慢条斯理地说:[你自己邀我来的呀!] [什么?]雪岚不明所以的张大了眼睛,她的神智还不曾完全清醒过来。而后方才她听到的句子贯穿了她。她猛抬起眼来,看向了门口—— 伯渊就站在那里! 天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雪岚狂乱地想,求助地朝他伸出了手:[伯渊,我没有——] [省省吧,雪岚!]他咬牙切齿地道:[你的戏一直都演得很不错,嗯?我还真差点被你骗了!结果你和我老弟只不过是一丘之貉!下一次,拜托你们,要亲热的时候,记得把门给关好!]他鄙视地说着,转过身子,刻意将门轻轻拉上。 [伯渊!]她叫,掀开被子跳下床来。但仲杰在她身后懒懒地开了口:[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去追他。]他慢条斯理的说:[当我老哥发这么大脾气的时候,他的行为是——不可预测的。] 雪岚霍然回过身来。仲杰已经坐了起来——除了一条内裤之外,他身上什么都没穿!雪岚倒抽了一口冷气,一种崭新的了悟突然间进入了她的脑海。[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是不是?]她一字一字地道:[你一直等到他回来了才溜进我房里来,好让他看到方才发生的那一幕!] 仲杰冷冷地笑了。[我说过,如果我得不到你,他也别想得到你!] [你的诡计不会得逞的!]她气得不知所云。 [你以为他会听你的解释吗?]仲杰懒懒地笑道:[他虽然在美国待了十几年,骨子里还是很传统的。他绝不会穿别人穿过的破鞋,这点我可以向你担保。] 如果手上有一把刀,雪岚相信她会毫不犹豫地刺下去。[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伯渊比你好上千倍万倍!你连给他提鞋都不配!]她咬牙切齿地道:[滚出我的房间,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仲杰无谓地爬下床来。[反正我想做的已经做完了,还待着干嘛?]他无赖地说,双眼慢慢浏览过她玲珑的身躯:[我还是感到很可惜,没能把你娶到手。] 『滚——出——去!』 他笑着走到门口,然后又回过头来。[我走了以后,你最好还是待在房间里,别再试着去找我老哥解释什么。就如我方才所说,他在暴怒的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来,谁也说不准。] 雪岚全身僵直地坐在床上,一直等到她确定仲杰已经远去才站起身来。她理了理身上的衣服,直直地走到伯渊的门口。仲杰的警告也许没错,因为她也知道伯渊生起气来是什么样子,但是在内心处,她实在无法忍受自己深爱的人如此误会她。她非试不可! 她没有敲门,直接打开门就走了进去。 伯渊站在床边,正扣着睡衣上的最后一个扣子。一眼看到了她,他的手冻在自己的扣子上。[出去!]他咬牙切齿地道。 雪岚无力地倒在门板上。过度的紧张和恐惧使得她全身无力。但她不能不战而退,她必需试一试!她必需![伯渊。]她试着开口。 [我说出去!] [不,]她聚集了所有的勇气,抬起眼来直视着他:[我们必需谈一谈,我——] [最后一次警告你:出去!否则的话,我不为我自己的行为负责!] [伯渊,请你听我说……] 伯渊的嘴抿成一条直线。他慢慢地朝她走了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推到床边,压着她坐了下来。[你又在玩什么花样?]他的声音是从喉咙深处冒出来的,他的眼睛里冒着怒火:[是不是仲杰满足不了你,所以你刚下他的床,就又迫不及待的跳上我的?] [不是那样的!]她受伤地叫了出来。天哪,他说得她好象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女,不,她不能哭,现在不能!他有理由生气,而她必须把误会解释开来![仲杰今天下午自己跟我承认了,这一切都是他搞的把戏,今晚的事只是另一个例子。我睡着了,而他一直等到你回来才跑到我房里来,好让你看到我——和他在一起,]她痉挛地吞了一口唾沫,大眼睛恳求地看着他。然而他的眼神冰冷依旧,而她的声音愈说愈小;这样胆怯的声音听来实在不怎么具有说服力,偏偏下面这句话又太难出口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我以为他是……你。] 愤怒的红潮涌上了他的脸。他狂怒地将她摔在床上,双手将她牢牢钉着:[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鬼话吗?]他咆哮:[你和仲杰曾经是爱侣,是未婚夫妻,而你居然分不出我和他来?你省省吧你!] [我那时刚睡醒呀,你们的声音又那么像!] [少恶心了!] 老天哪,这个人顽固得跟驴子一样,怎么说都说不通!在他那鄙视的眸光之下,雪岚的脾气也来了。[我没有做错什么,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她喊:[我说的话你从来没相信过?为什么,魏伯渊?只因为你的母亲离开了你,你就不相信所有的女人,就恨所有的女人,是不是?] [别把我妈给扯进来!] [我说对了,是不是?]她喊,眼睛里冒着腾腾的怒气:[放开我!我不背这种黑锅!] 她开始死命和他挣扎,试着使自己重获自由。但她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蜻蜓撼柱,只徒然将自己的衣衫挣得一片零乱。她的扣子挣开了雨个,领口滑下了半个肩膀:她似雪的肌肤露了出来,在他眼前呈现出了婉然偾起的胸线。她在挣扎中惊骇地看出了他眼神的改变。血色自他脸上全然退走。她本能地往后缩,绝望希望自己能就此消失到地表之下。[伯渊,不要——] [为什么不要?]他低语,降下身子来将她钉在床上,他的嘴唇吻过她纤细的颈子:[你自己到我房里来的!] [不是为了这个!]她挣扎道,感觉到一种异常的麻软因他的碰触而泛滥开来。天,不能这样,不能在他恨着她、误会着她的时候! [我已经警告过你了!]他喘息,灼热的呼吸熨烫着她的肌肤。 [我只是想向你解释,]她的话还没来得说完,他的唇已经覆盖了下来,吞没了她所有的言语。情潮从她的体内泛滥开来,威胁着要将她淹没。雪岚试着挣扎,但他的探索无处不在,他的爱抚无处不在……她的抵抗就像是艳阳下的雪花一样地融化了。有生以来,雪岚不曾经历过这样激烈的欲望,这样强烈的渴求,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她对这个陌生的欲情全然没有抵抗的力量。伯渊在激情中不再将她困在床上,然而雪岚已然无法用她得回的自由去反抗他。相反地,她开始碰触他的身体,回应他的亲吻……或只因为她爱他爱得如此深切,以致于全然没有力量去拒艳他的呼唤?他爱怎么办都随他吧!他要我就拿去吧,她昏昏沉沉地想:只要他取得了我,自然便会知道,仲杰从来没有碰过我:从来没有一个男人碰过我……她急切地回应着他,迫切想到给予,迫切地想要索取……然而她还不能。在他的误会底下不能。她不愿意他以为她把自己给了他的原因是出于欲望,出于引诱,或出于强迫。在激情中雪岚竭尽全力地逼使自己开口,轻柔的声音透过她干燥的喉唬听起来有一种异样的沙哑:『我爱你,伯渊。』 他的身子僵了一下,慢慢地用手肘支着自己抬起身来。有那么一霎那间,他的眼神因为痛苦而变暗了。而后愤怒的火焰又重在他眼中点起。[一小时以前,你也和仲杰说过这样的话吗?]他的声音冷得像冰一样。 尖锐的痛苦贯穿了她的心脏。有那么一秒钟,雪岚只能茫然的盯着他看,完全失去了反应的力量。在那一刹那间,他的眼睛里闪过了困惑的神色:[雪岚?]他不确定地喊,握住了她的双臂。 她全身僵直地坐了起来,拉拢了自己衣襟。她的指节紧得发白。她赌了,而且输了,她把自己最珍视的东西交付给他,却被他当面摔了回来。这样的痛苦夺去了她所有再战的力量,而她知道自己若再不走就要哭了。是谁说过爱情和尊严是不能并存的东西?如果得不到爱情,那么一个人至少应该为自己留下一点尊严……她抬起头来看着伯渊,用一种意冷心灰的平静说道:[放开我,伯渊,我要回房去了。] 他眼里的困惑消失了,眼神又变得既冷且硬。[随便。]他淡淡地说:[你早就该这样做了。] 没有再看他一眼,雪岚昂起了下巴,直直地走了出去。泪花已经在她眼中乱转,但她死也不会让他知道。眼泪应该留给自己的枕头,痛苦应该留给无声的夜色……她游魂一样地飘回房里,崩跌在自己的床上。 这一夜来得好长。她的梦来得好黑。雪岚睡睡醒醒,在床上辗转反侧,然后怎么也没法子让自己睡得更安稳一些。最后她终于放弃了,在床上坐了起来。墙上的钟指着凌晨六点。但是天还好黑,开始一阵一阵地飘着雨。她模模糊糊地想起昨天的气象预报:强烈台风艾玛正逐渐接近本省,北部地区将有豪雨,预计明晚八时自花莲海面登陆……她悲惨地叹了口气,自觉这天气正适合她的心情。 她爬起身来,走到浴室里去略事梳洗。桩镜里映出她惨白无色的容颜,以及哭得发肿的眼睛。她整个人都觉得筋疲力竭,连一丝一毫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了。她上一回经历到这样愁惨的心情是在什么时候?当她还是个瞎子的时候。那时的她没有一点生命力,没有一点为自己奋斗的憋望,只晓得日复一日地坐在房里自伤自怜……至少,伯渊是这样批评她的。 雪岚陡然间挺直了背脊。是伯渊教会了她自立、教会了她的奋斗,教会了她:如何去争取生命中有价值的东西。而今她面对的是自己一生的情爱,是自己灵魂的归依,难道她——竟然连试都不试就打算放弃了吗?她怎么对得起伯渊?又怎么对得起自己? 雪岚深深地吸了口气,很快地将自己整理干净,换上了牛仔裤和棉衫,向伯渊的房间走去。她昨晚去向他解释事情的时间,只怕是最不对的时间了:但今天是另外一天,全新的一天。经过了一整夜的时间,他该冷静下来了吧?也许他今天会比较理性一些,能够听进她的解释,能和她把误会化解开来…… 虽然心脏狂跳,喉咙发干,雪岚却没有退缩。她敲了敲门,然后等待:但门后全然无有回应。她再敲了一次门,但仍然没有反应。他在睡啊?雪崴对自己摇了摇头,轻轻地将门推开。 但这房间已经整个儿空了。书不见了,报告不见了,地图不见了,打字机不见了……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半掩的衣橱里空空荡荡。当然,更加的没有伯渊的踪影。 他走了!不回来了!雪岚狂乱地想,发疯似地开了浴室的门。伯渊当然不可能在里面,但毛巾还是湿的,显然他今早还用过浴室。这么说来,他不是昨夜走的了?她转过身子,风一般地卷下楼去,直直地冲到厨房里去找老王。 [你看到伯渊吗?王伯伯?]她喘息着问。 [他一个小时以前走了。] 雪岚紧紧地闭了一下子眼睛,挣扎着找回说话的力量:[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不知道哩,小姐。]看见雪岚变得死白的脸,老人微微地顿了一下。[先生正在吃早餐,你何不去和他谈谈呢?] 希望跳进了雪岚的眼中。[呵,对,我居然忘了,谢谢你,王伯伯!]她直直地冲到了餐厅。 [魏伯伯,]她喊,完全忘了寒喧招呼那一套:[您知道伯渊去了哪里吗?] 魏天弘拿起餐巾来擦了擦嘴,不怎么会意地对着她了皱眉头:[不知道啊。] [可——可是他要出门前都没和您说一声吗?] [我没问。]他简单地说:[我很早以前就不去过问伯渊的行踪了。] [噢!]雪岚挫败地叫了出来。这些时日以来,她在这栋大房子里的所感觉到的、每一人对伯渊的冷淡,从老王那里听来的、伯渊童年的遭遇,以及现在找不着伯渊的焦虑……都在这一刹那间涌向她,使得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突然间爆炸了:[你没问?算是什么父亲?他是你的儿子呀!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对他不闻不问,对他漠不关心,好像他没有心,没有感情,没有形象……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对你而言确实是不存的,不是吗?]她吼:[事实上是,自从他的母亲死了以后,你就不再希望他存在了!] 魏天弘站起身来,眼睛里冒着怒火:[住嘴!]他咆哮:[你冯什么这样跟我说话?] [你就冯你一点都不关心伯渊!]她吼了回去:[自从伯母死了以后,你就全然忽略了,不,更糟,你根本把他视若仇敌!而你现在仍然恨着他,不是吗?当他在加拿大北部,为了救人而受了重伤的时候,你甚至连问都不问一声!]看着魏天弘眼中闪现的鹜色,雪岚的火气更大了:[你甚至不知道他发生过这种事,是不是?你对他真的一点感情也没有——] 是魏天弘惨白的面色阻止了她继续往下说。在方才的怒气消失之后,他的眼色剩下一片空茫,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你错了,]他低语,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你不知道那个孩子对我的意义……] [我不相信你,]雪岚戒备地看着他:[我看过你如何挑剔他的工作,如何和他说话……你对待他就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 [我知道。]他慢慢地说,眼神仍然遥远:[他对我而言,的确是一个陌人。我一点也不了解他。而我也知道,会变成今天这种局面其实都是我的错。但别说我不爱他……也许,我们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就是因为我曾经爱得太深了。] [真的吗?]她仍然半信半疑。 [真的。]他苦笑:[只不过,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已经不知道要如何来表达我自己。而且……我想他也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雪岚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握住了他的双手。[他需要你的。没有人能忍受失去亲情的痛苦,何况伯渊那样的爱你!]她庄重地道:[只不过他和你一样,没有勇气将自己的感情表现出来。而且,他害怕再次遭到你的拒艳。] 魏天弘身子微微一颤。很明显的,他知道雪岚所说的是什么典故,也依然清楚记得自己的所做所为。[伯渊他妈妈死了以后,一大部份的我也跟着死了。]他缓缓地说,沉入了回忆里;长久沉埋的痛苦一旦开始宣泄,就没有法子去阻止它了:[刚开始那几年里,我无法忍受伯渊的存在,因为他不断地提醒我自己曾拥有过的美好岁月……而我当时最想做的,就是将遇去的事全然忘记。所以我才会那么快就又结了婚,而——一次又一次地将伯渊从我身边推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使得将他推开成为一个根深蒂固的习惯……]他中止了叙述,抬起够来看着雪岚:[你怎么知道他仍然在意着我?] 雪岚凝视着他,突然明白他有多么需要她的保证。她深深吸了口气,斩钉截铁地道:[他自己告诉我的。] 魏天弘脸上闪过如释重负的神情,而后深思地看着她。[你在他心中的份量一定很重,他才会和你说这些话。我们一直还以为,你和仲杰打算结婚呢。] [没有的事,只是仲杰一相情愿而已!] 魏天弘了然於胸地点了点头。[你爱的是伯渊。] 泪水涌上了雪岚的眼睛。[是的。]她低声说道:[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我的。他说不定……]她的声音哽住了。 魏天弘又点了点头。[所以你这么急着要找他?你们之间发生什么误会了,是不是?]雪岚没有回答,只因她的脸色说明了一切;而她也知道,魏天弘必然也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 [那好,]他说:[我待会儿打电话耠调查局,看看他是不是又出境了。如果是,我再和哥仑比亚大学联络,看他考古的地点在什么地方。待会儿你不妨上楼去问问你魏伯母,看她有没有什么概念。你知道,她和伯渊反而来得比我亲。如果这几条线都断了,那我们再透过电台和警局全省通缉他。]说到这里,雪岚忍不住微微一笑。魏天弘笑道:[这该放心了吧?别担心,我们一定找得到他的。] [但是——透过警局和电台[通缉]他啊?伯渊舍生气的。]她不安地说。 [胡说!也该把事情都摊开来谈了!]魏天弘笑道:[像你早先对我做的事一样!] 雪岚红了脸。[我——很抱歉对您吼叫,]她低声说:[我那时是急疯了。不过实在不是理由,][我倒觉得很好。]他拍拍她的手:[我所犯的最大错误就是不把事情早些摊开来说。所以我还得谢谢你呢。来,先吃点东西吧。没有体力的话,什么事也办不成的。] 老王就在这个时候端着食物进来了,仿佛他一直在外头等着这句暗示似的,雪岚发觉自己居然真的饿了。等她吃过早饭,不过是早上八点半。她知道孙玉瑶一向要在床上待到近午时分,但她实在等下下去了。到中午还有三个多小时,这种等待会把她给杀了!她侧转身子,往魏天弘夫妇所住的地方跑了过去。 她轻轻敲了门,惊喜地发现里头有了回应。推门而入之后,她发现孙玉瑶其实已经醒了,只是懒懒地靠在床上而已。看见雪岚,她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雪岚?你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阿姨,我——] [出了什么事吗?]她问:[和仲杰吵架了?还是为了订婚的事?]自从那天晚上,黄智源当众宣布仲杰和雪岚[打算结婚]的消息以来,雪岚本来打算向两老解释一下:但魏天弘夫妇似乎对他们的婚事并不特别注意,连问都不问一声。也许是因为他们曾经解除过一次婚约吧,仲杰的爸妈不想再弄个[只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所以仿佛只是一直在旁静观其变而已。两老的态度如此,雪岚自己的事又太多,终于是什么也没向他们说。 [不,不是的,阿姨,我来这儿是想问您,您知不知道伯渊去了什么地方?] [伯渊去了什么地方?] [伯渊去了什么地方?]孙玉瑶困惑地摇了摇头:[你在问什么呀?我怎么会知道伯渊去了什么地方了呢?] [阿姨,他走了,把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 孙玉瑶还是不明所以:[他也许是去了什么地方开会了,遇几天就会回来的。不要担心。] [不,您不明白,阿姨,]雪岚绞紧了双手:[我昨晚和他大吵了一架,今天天不亮他就走了,我根本不知道要上哪儿去找他,我——] [吵架?你为什么和他吵架?] [因为仲杰。] [为了仲杰和他吵架?]她皱起了修长的双眉:[这我就不明白了。你不是又和仲杰订婚了吗?] 雪岚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但她实在没有选择了,不是么?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破釜沉舟地道:[没有。我从没想过要和仲杰结婚,我——阿姨,我爱的人是伯渊。] 孙玉瑶直直地坐了起来,眼睛惊愕地大睁。[原来如此。]她深思地道:[嗯,很有趣。你和伯渊……]她抬起眼来直视着雪岚:[那又为什么会为了仲杰和他吵架呢?] 雪岚叹了口气。天,这事要想解释清楚可真不容易:偏偏她现在最没心情做的事,就是解释这一团糟。[伯渊以为我爱的人是仲杰。]她尽可能简单的说。 [噢!]孙玉瑶翻翻眼睛,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算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设法补救。你说伯渊已经走了?] 雪岚愁惨地点头,[他可能去了任何地方——] [不,不,没事的。让我想想看……]她的手指不耐地在床单上兜着圈子:[对了,他一定在那里!] [哪里?]雪岚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 孙玉瑶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伯渊爱你不爱?] 雪岚瑟缩了一下。[我不知道。]她愁惨地说:[我那么急着去找他,也就是为了想找出一个答案而已。伯渊离开我以前很生我的气,他以为我和仲杰……勾勾搭搭,然后又去招惹他。] [什么笨脑袋嘛!]孙玉瑶又好气、又好笑:[瞎子都看得出来你不是那种女孩子呀!不过听来很像是伯渊在吃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倒是个好兆头。] 雪岚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这话说得这等荒谬,可又好像不是全无道理?她想说些什么,可是孙玉瑶的心思已经转开了。她从床头柜里拿出了一份纸笔,开始画起地图来。[哪,]她一面画一面说:[伯渊在南澳乡下有间小屋。到了南澳再往下走,有个小村叫高崛,沿那村子溯南澳溪往上走大约四公里,他的小屋就在林子里,旁边还有一个小湖。]孙玉瑶把地图画得很详细,走法说得很仔细:[他一定在那里的。那地方是他的避风港。每回他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就回到那儿去待几天。]她把地图交耠了雪岚:[你魏伯伯下午四点左右会回来,那时你就可以让小杨载你去了。] [阿姨,谢谢。]雪岚感激地将地图接了过来:[我真不知要如何表达我的谢意才好!] 孙玉瑶微微地笑了一笑,慢慢地道:[我劝你一句话,雪岚。伯渊不是一个很容易了解的人。他的事情不能从表面来判断。他的遭遇你多少知道一点了吧?]看见雪岚点头,她沉稳地接了下去:[那就是了。表面上看,他是很坚强的,很自信的,但是骨子里他很怕去爱一个人。他一直逃避亲密的人际关系,尤其不敢接近他可能会爱上的人。这主要是他曾经爱过的人都离开了他——他的母亲,还有你魏伯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雪岚?他不敢付出情感,就是因为他太深情了。但是一个人是不可能永远逃避他自己的天性,而他迟早会遇到比他的恐惧还要强烈的情感——]她深思地看着雪岚:[我并不十分赞成你和仲杰在一起,那是因为我看得出你和他有多大的不同,而你们的婚姻免不了会变成一个悲剧:但是如果你能将伯渊从他的禁鲴中释放出来的括,你们会是非常合适的一对。]看见雪岚眼中一闪而逝的惊色,孙玉瑶微微笑了:[我知道我对仲杰有些溺爱,但那并不表示我不了解他,也并不表示我对伯渊全不在意,明白吗?] [阿姨,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雪岚感激地道:[我知道您一向多么努力地去对待伯渊,我真不知要如何感激您才好?] [别又说感激了。]孙玉瑶笑道:[去吧,我还要再躺一会儿。] 雪岚回到了自己房里,手心里紧紧地握着那张珍贵的地图。她坐立难安地在房里走来走去,眼见着外面的风雨愈来愈急。强烈台风艾玛来袭,今晚八点将在花莲海面登陆……如果等到小杨回来,她还有办法到南澳去吗?现在的时间是早上九点半……如果她的运气够好,午后一点已经到了伯渊的小屋了。但是风雨这么大,或者她干脆等到台风过境了再说?雪岚心不在焉地检查自己的钱包。里头还有两万多块钱现款,有一张联合签帐卡,还有她自己的国民身份证。这些东西,不管怎么说,也该够她到南澳去吧?不管她用的是什么法子…… 雪岚下决心地站起身来,开始快手快脚地收拾自己的行李,然后在客厅的桌子上留了一张纸条。她穿上了自己的雨衣,还撑起一把雨伞,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入了风雨之中。 第十二章 许诺 她跳上公车,直直地来到车站,然后给自己包了一辆计程车,直奔南澳。 路好长。比她所能记得的路都来得长。急雨下个不休,山路弯曲而泥泞。计程牵司机试着和她聊天,可是雪岚的心情沉重得全然没有说话的兴致。如果伯渊不在那儿呢?如果他根本不想见她呢?如果还是不肯相信她呢?雪岚紧闭了自己的眼睛。不,她现在不能去想! 车子终于到了高崛。 车子在加油站前停了下来。那个满嘴金牙的司机回过头来问她:[小姐,接下来要怎么走?] 雪岚将地图交给了他。司机看看地图,然后摇下了窗子,一面往前慢慢地开,一面打算找个人来问路:就在此时雪岚看见了路边的景象—— 一辆灰蓝色的飞羚轿车,撞毁在左边前面不远的电线杆前! 雪岚赫得心跳都快停止了。灰蓝色的飞羚:伯渊的车就是一辆灰蓝色的飞羚呀!该不会……该不会……她本能地叫了出来:[停车!停一停!] 司机赶紧刹了车。雪岚将车窗摇了下来,探出头去。雨仍然下个不休,但是那辆车的旁边仍然有两个交通警察守在那里。满地都是玻璃碎屑。又看不出什么血来。当然,这种雨天里,如果有血也早被冲走了。雪岚紧张得手脚冰冷,因为那辆车愈看愈眼熟。『对不起,请问一下,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车——车主是谁?] 两个警察同时回过头来看他。其中一个比较年轻的,很朴实的年轻人,在看到雪褴的时候,两眼不觉微微一亮,急忙走了过来。[这个啊,不是很明显吗?车祸嘛!半个小时以前发生的啦!]他很热心地说:[真可惜,好好的一辆车给撞得七零八落。不过倒也不能怪那个开车的人。那卡车司机也不知发了什么疯,在这种天气里还把车开得那么快,还闯红灯,结果煞车不住,直直地朝那辆飞羚冲过去,这人也真奇怪,我听加油站的人说,他差不多两个小时以前才到村子里来的,怎么又急急忙忙地想要离开了?这些都市人,真搞他们不懂!] 雪岚的心沉到了谷底。[这车主——这车主——是不是姓魏?]她的声音愈问愈小。 年轻的警察翻了一下手上的记录。[是啊。小姐你认识他啊?] 雪岚的脸变得像纸一样白了。如果不是因为她正坐在车子里的话,她想自己一定要跌在地上了。那警察的脸显现出了担忧的神色:[嘿,小姐,你没事吧?] [他——那个魏先生,他怎么样了?]她的喉咙紧得发疼。 [噢,没事没事。外伤是不少啦,也流了很多血,看起来挺赫人的,但是没有多大关系。他已经送到医院里去了。说起来他起算是运气好的咧,这样雨天,这种路况,他那时候刹得住车实在是奇迹。] 雪岚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长气。他没事,只是受伤了……但是究竟伤成什么样子呢?而后一个想法使她皱了皱眉。[你说他正要离开?是不是搞错了?] [怎么会搞错?你看车子的行驶方向就晓得了。] 雪岚困惑地摇了摇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离开。他才刚到,不是吗?她将这思维推出了脑海。问道:[请问医院在什么地方?] 那警察详细地告诉了她医院的方向和走法,那个金牙的司机仔仔细细地听着。他不傻,当然知道坐在自己车子里的这个漂亮小姐现在要到什么地方去。一等雪岚谢过了警察,他就将车子往医院开。 雪岚在车子里绞紧了双手。她现在已经离伯渊很近了,而这个思绪使她紧张得全身发僵。 那警察说他伤得不重……他真的伤得不重吗?车祸似乎和伯渊一直牵扯不清,她忧心地想;一场牵祸夺走了伯渊的母亲,一场车祸夺去了她自己的视力,这第三场车祸又会在他身上造成什么影响呢? 终于,那家医院映入了眼廉。 那医院不大,墙壁也已经老旧了。入口处写着[博爱医院]的牌子也已经十分破旧。雪岚深深吸了口气,把车钱算给司机。下车以前,她想了一想,又回过头来说:[你愿意在这里等我一下吗?说不定待会儿我还需要你帮忙?] [没问题,小姐,]司机很江湖气地说:[反正我也要休息一下,吃点东西,暂时不会走的啦!] 雪岚点了点头,朝他感激地笑了一笑,下车进了医院,直直地走向挂号处。 [请问,有一位魏伯渊先生是不是在这里?] [魏伯渊?]那小姐冷漠地道:[我看看……有,在急诊室。你顺着这走廊走下去,尽头右转,左进第三个门就是。] 雪岚谢过了她,匆匆依着指示往下走,很快地找到了急诊室。小小的办公室里坐着不苟言笑的护士,里头的诊疗室里,酒精和药水的味道扑鼻而来。雪岚紧张地上前一步,那名护士抬起头来。[有事吗?]她问。 [是的。请问——有一位魏伯渊先生是不是在这里?] 那护士翻了一下桌上的档案。[有。有这么个人。] 雪岚吞了一口唾沫。[我可以看看他吗?] 那护士锐利地看了她一眼,眼睛里露出了一点好奇之色。[跟我来。]她说,站起身来,直直地往里走去。 雪岚急忙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走进诊疗室里,又推开了一扇门,朝里面喊了一声:[魏伯渊先生,有人来看你!]然后她回过身来朝雪岚点一下头,径直走了。 雪岚全身发僵地站在门口,一时间不知道做些什么。她已经这样接近她的目的地了,反而突然害怕起来。一直到现在,她才突然警觉到自己的样子有多么狼狈,打今天早上从台北冲出来开始,她的身上就没干过。这样大的雨不是区区雨具所能完全阻挡得住的,再经过方才伞也不撑地冲到医院里来,她的身上几乎已经完全湿了,雨水沿着她的发梢流了下来。她突然间觉得好冷,五指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小行李箱。 她首先看到的东西是伯渊的衣衫,破布一样地扔在椅子上,衣上满是腥红的斑点。雪岚艰难地抬起眼来,顺着椅子往上看,一直看到那张病床上。 伯渊就坐在床上。他的上半身是赤膊着的,身上有不少刮伤和淤青。前额撞青了一大块,脸颊上也有一道割伤,但他的神智显然极为清楚。一对凝视着她的眼睛,清得就像太平洋的水面。 他还活着,雪岚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突然间全身的力气都消失无踪了。不管警察和护士都和她说了什么,一直到了她亲眼见到他平安无事,她一直憋着的心才放了下来。突来的松驰使得她再也立足不住,她全身无力地往下滑…… [雪岚!]他的声音透过了她的意识,他有力的双手抓紧了她,不由分说地将她放在椅子上,将她的头放低到两膝之同。好一阵子那样晕眩感才逐渐离她远去。她看见自己的牛仔裤上满是泥巴,而伯渊和她是如此的接近…… [好些了没?] 雪岚慢慢地抬起头来,看进了他满是关切的眸子。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抚上了他赤裸的肩膀,彷佛要再一次确定他的存在:[我真高兴你平安无事,]她低语,声音里有着不可抑遏的震颤:[我赫死了!他们说你流了好多血……] [他们?] [警察!车祸现场——] [噢,我知道了。]他苦笑一下:[撞得一团糟,是不是?] 『是啊,所以我吓坏了嘛。] [其实没有什么,真的。]他安慰道,覆住了她的手:[我捐一次血都比在这场车祸里流的多。医生唯一的顾忌是怕我有脑震荡。可是他们已经详细检查过了,说是没有危险,随峙可以离开。想来我的头盖骨一定比我想像的还要坚硬。倒是你,你没事吧?] [只要你没事,]她轻轻地说:在几乎失去了他的惊吓之后,她已不再有任何的矜持和顾忌了:[我就不会有事。] 伯渊覆在她手上的手紧了一紧。[我们必须谈一谈。]他说:[但不能在这里。我们回我那小屋去吧。] [我搭来的计程车应该还在医院外面。] [好极了。]他对她微微一笑。[但是在回去以前,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雪岚,当我看到你出现在急诊室门口的时候,我这一生中,从来不曾那样高兴过。] 红霞温暖地爬上了她的脸。她又惊又喜地看着他,希望他所说的话正是她所想望的意思,却又不敢去期待。再怎么说,他的转变都未免来得太快了?[噢。]她说。乍信乍疑地回他以一笑。 他皱着眉朝她笑了一笑,却没再说什么,只是拿起他那件狼狈万状的衣衫。看了半天,他叹了口气把它穿上。那个表情逗得雪岚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外头的风雨全然没有减小的趋势。走出了医院的大门以后,雪岚如释重鱼地发现:那辆计程车仍然停在医院附近。伯渊看了那辆计程车一眼,问:[是不是这一辆?] 那个金牙的司机一看到雪岚走出医院,早已二话不说地将车给开了过来。[找到你要找的人了是不是?小姐?]他笑嘻嘻地问:[你们现在要去哪里?] 这位宝贝司机已经一厢情愿地认定了:他漂亮的乘客正在主演某种浪漫的故事,所以一路不停地开着他们的玩笑。雪岚羞得满脸通红,不知该如何应付他才好。反而是伯渊十分清松,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他的话。还好这一段路并不长,否则雪岚真想跳车算了。 山路开起来来很是辛苦,所以当他们到了木屋的时候,伯渊给了司机好多小费。金牙司机很高兴,觉得这一趟跑得很值得。 下车以后,他们两人很快地冲进屋子里。伯渊接过她手上的小行李箱。[你带了换洗的衣物吧?]他问,看见雪岚点了点头,他接着说:[那你先去洗个澡。湿成这样会感冒的。我来弄点吃的东西。] 她真的已经快要打喷嚏了,所以立即钻进浴室里。浴室干净而整齐,有着最现代化的设备。想来伯渊买了这房子以后,动了不少心思去改造它,使它适合他自己的需要吧?从纱窗看了出去,她可以看到屋外就是小湖。风雨之中,所有的颜色都是一片昏蒙蒙地,林木沙沙地响个不停。这地方是如此地远离市嚣,如此地自然天成……难怪伯渊会把它当成自己的避风港。她也会爱上这里的,她知道。 洗完澡出来,伯渊也已经换好衣服了。他还弄了一顿简单的午餐摆在餐厅里,而雪岚发现自己真的饿了。他们在沉默中吃完这一顿饭后,很有默契地把该说的话留到饭后。等到收完餐桌之后,他们转移阵地,来到客厅。伯渊泡了一壶茶以后,小心翼翼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身上很疼是不是?]雪岚不忍地道。 [呃,还好啦。骨头没断已经万幸了。] 雪岚点了点头,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只好垂下眼睛去看自己的茶杯。就在这时候伯渊伸手过来,将杯子从她手上取走。 [看着我,雪岚。]他温柔地道,而她不情不愿地依了他。他嘴角漾开了一个微笑。[车祸发生时我正在往回开。我是说,我已经到了,可是——] [我知道。]她轻轻地说:[他们告诉我了。]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想过了吗?] 她无言地摇了摇头,而他微微笑了。[那是因为我想到村里来找个电话。我想和你联络。] 她的眼睛惊讶地大睁,而他的微笑加深了。[我离家愈远,就愈觉得自己是个笨蛋,居然去相信仲杰而不相信你。你知道,]他困惑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我在家里没有法子冷静,也没有法子思考。那屋子里有太多不快的回忆在扰乱我,包括仲杰的敌视,还有父亲对我的拒绝……] 她再也无法保持缄默了。[魏伯伯非常爱你的,伯渊。]看见他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她轻柔地加了一句:[今天早上,他亲口对我说的。] [什么?怎麽会呢?] 雪岚深深吸了口气,开始把早上发生的事告诉他。[……等我发现没有人知道你的去向的时候,我……我想我是气得失去理智了,所以我对你的父亲大吼大叫,说他根本不关心你,甚至恨你!]她咬了咬下唇。想到自己今天早上居然对魏天弘这样无礼,她仍然忍不住要脸红:[可是他告诉我他其实非常在乎你,只是他已经将你排斥在他的生活之外太久了,久得不知道要如何再和你沟通,如何去表达他自己的感情。他——他怕你会笑他,会拒绝他。伯渊,他真的爱你,我看得出来的。] 伯渊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这对我而言实在是难以相信,]他低语:[经过了这么多年……但这不可能是假的,对不岁?雪岚,因为你不会骗我。] [我当然不会骗你。]她保证地说,对着他微笑。她的眼睛因为他全然的信任而潮湿了。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这好难,]他说,困惑地微笑:[经过了这么多年……我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把过去的时光耠补回来,能不能把这些年来的鸿沟耠填平……] [不会有问题的,伯渊。]她向他保证。 他睁开眼来,深深地凝视着她。[如果我们父子能得有那么一天,雪岚,那都是因为你的缘故。] 她不由自主地红了脸。[别说傻话了,我又没有做什么。]她说,因他的赞美而有些别扭。 他爱怜地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只怕我爸爸不会这么想。]他微笑道:[告诉我,雪岚,你为什么要对他大发脾气呢?] 『因为我……]她的声音愈来愈小:[我那时心情好坏……] 『因为我走掉了?』 『嗯。』 他慢慢地点了点头。[昨晚你告诉我说你爱我,但我那时嫉妒得发疯了,根本没把你的话听进去。』他沉沉地问:[你说的是真心话吗?雪岚?] 雪岚羞得耳根子都红了,一对眼睛不知道要看什么地方才好。但她已经没有退路。现在已经不是顾及自尊的时候了。『是的。]勇敢地说,然后想到她方才听到的话:『你——嫉妒?』 『是的。』他简单地说:『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希望你是我的,可是仲杰的影子无处不在。先是他说你们又订婚了,然后是昨晚看到你们……』他深深吸了口气:[我那时真气昏了。我想伤害你,如同我自己所受的伤害一样……我那时真的很不可理喻,是不是?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向你道歉才好。』他苦笑:『昨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愿意告诉我吗?』 她把仲杰的诡计告诉了他。想到那些丑恶的言词,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就是这样。他还说……如果他得不到我,你也别想得到我。』 『听来很像我那宝贝弟弟的作风。』他嫌恶地说:『而我这个大傻瓜就一头栽进陷阱里了。』 『这不能怪你,』她温柔地道:[那场景实在太真了,不是吗?』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眼神变得温柔似水。[善良的姑娘,]他轻轻地说:[再告诉我一遍说你爱我。] 雪岚迟疑了。她已经和他说了两次,但他的反应仍然有所保留……至少至少,他还没听到她想听的话。『为什么?』 [因为我每多听一次,我就多相信一点。』 [有那么难相信吗?]她困惑了。 一抹痛楚的神情掠过了他的脸。『对我而言,是的。』他的声音黯哑。 雪岚突然明白了。『因为你所爱的人都离开了你,是不是?』她怜惜地问。 他慢慢地点了点头。『是的。』他说:[如果你也离开了我,那我一定会受不了的。』 这句话使她惊跳。她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怜惜,还有着向他保证一切的冲动;但伯渊已经自顾自地接了下去,而她只有生生地按捺下已到喉头的言语。『我从来不曾恋爱过,』他缓缓地说:『也许是半生都在和自己的生涯奋斗,也许是身在异国,遇到的人都不能贴心?总而言之,我从来不曾有过恋爱的感觉。我一直以为那种感情是小说家、诗人笔下过份夸张的想像,要不然的话,就是我自己的人格有着某方面的缺陷了。可是我遇到了你……』他深情地凝视着她,温柔地摩挲着她纤细的手:[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长久以来的追寻结束了;我心中的空虚在那一刹那间填满了,我曾在诗里读过的感情浪潮般地冲过我全身……我那时就已知道,我终于找到自己想要终生相守的伴侣。』 泪水涌上了雪岚的眼睛。即使是听到他亲口承认了他的感情,她仍然觉得这一切十分不可思议。『我……我还以为你那时非常讨厌我。』她无力地说。 [差远了。但那时并非我表白自己感情的时刻。因为我并不希望你因为无助或需要而来到我的身边,而是出于爱与选择。』 [所以你把我的视力带回来给我。』她感动地说。 [是的,结果好像也把仲杰带回了给你。』他闷闷地说。 雪岚不觉笑了。他好像还有一点吃醋?『才没有呢。』她向他保证:[我没法子不拿你和仲杰比较,结果他愈比愈差。] 他握紧了她的手。[我知道。]他叹息着说:[你记得我在医院时和你说的话吗?我说我看到你出现在急诊室门口的时候,从来不曾这样高兴过?你说你爱我,并且证明得如此彻底——你在风雨中追着我跑了几百里路,到了这个荒僻的村落里来,只因为你想见我……]他低下头来,额头靠上了她的:[我何德何能值得你如此待我?雪岚,在我这一生中,从没有人这般爱惜过我,看重过我……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我明白。]她说,声音已经哽咽:[伯渊,我会随你到天涯海角。] [我也一样,雪岚,我也一样。]他低语:『因为我是如此的爱你,』低下头来,他深深地吻了她。 雪岚带著萝幻般的微笑迎着他,全然且欢然,再也没有一点保留。但是伯渊突然瑟缩了一下,抬起头来往后退开了一些。[这些该死的伤!]他咕嚷道:[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了,我居然连抱都没法子抱你一下!] 他的样子好像一个要不到糖吃的小孩:雪岚忍不住笑了,而后伯渊自己也笑了。[好吧。]他嘀咕道:[反正我本来就打算等到洞房花烛夜的。你说怎么样,雪岚?我的伤要不了几天就会好的,所以我们一回台北就结婚好不好?] 她含笑看他,眼神柔得要滴出水来。[你说什么时候都好,伯渊,]她温柔地道:[反正我是你的人了。今生今世……] [不,不是今生今世,]他低下头来,再一次地吻了她:[而是生生世世。] 生生世世……多么美的誓言:雪岚微笑着,再一次融化在他醉得死人的温柔里。外头雨狂风急,但这小屋里好暖……一如他深情似酒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