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遇到魔神那天》 第三章 不速之客 “听着,亲爱的。”卜瑞莲的手插进女孩的发丝,温柔地梳理。它们干枯打结,揪成一团,像沼泽地里食人魔花的根茎,想要分开需花上好大的力气,可埃芙格兰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 指腹扫过头皮带来的颤栗让她想哭。 “你是个好孩子,你知道,我死去之前还想着和我的青梅竹马结婚。” “现在我活得比他还久了。” 卜瑞莲叹气。 “男人都是白痴,各种意义上的,你爸他也是疯了,居然敢让你在那么小的时候就使用力量——好吧好吧,结果还不错,最多是我现在像具复活了的尸体,不用吃不用睡,除了得躲着点那些举着枪的骑士以外什么都好。” “但是你没有错,你从未做错过什么。” 她让女孩直视自己,取下自己的发带,为她束在耳边。 曾经的卜瑞莲同样天真得发傻,她从学院毕业,背负着拖曳成华贵斗篷的荣光,骄傲自信。 她以为自己战无不胜,在几场根本算不上战役的胡闹里意气风发,直到真正迈入死地才得以清醒。 而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她在死前呛着血,听不见离她而去爱人惊恐的叫喊,他把卜瑞莲当做诱饵,甜言蜜语和山盟海誓通通烟消云散,致命的刀刃从背后刺入要害。 卜瑞莲甚至不是战死在战场上的。 幼童握着父亲的手,看着那个最终被魔兽吞噬的男人。 她不哭,也不害怕,纯净得不理解死亡这一概念。 三岁的埃芙格兰看着卜瑞莲灰败的脸,还有她因不自量力抵挡巨兽断裂的军用长剑。 濒死之人的喘息如同老旧的风箱,卜瑞莲的肺部破了个洞,维持生命的源泉不断从洞口流逝。 听说死前会有走马灯跳跃在眼前,卜瑞莲只想大骂放屁。 她痛得几欲昏厥,神智却异常清醒,杀死她的敌人的动作不断回放,简单的几帧画面定格,他的双臂有力,意志坚定,没有一次多余的劈砍。 多么千锤百炼的战士。 卜瑞莲自嘲道。 她就是朵无知无觉的花,于温室中生长,娇嫩又脆弱,被细心呵护仍以为已经经历了足够的试炼。难怪明明传来的战报振奋人心,战争却迟迟未结束,那些消息里几分真几分假,被和平腐朽了的人心根本无法分辨。 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 她要砍死那个渣男,然后冲回学院,把不学无术只会吹牛的实战指导老师揍成猪头。 神啊,如果您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想让你活下来。” 谁? 谁在说话? 女人努力睁开被血污蒙蔽的双眼。 卜瑞莲清楚的记得,那时女孩的瞳孔,如世间最幽深的星空。 “只需要回想一下,你……刚才,刚才,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什么?”埃芙格兰喃喃道,露出困惑的神情,“我想让他们离开,越远越好,不要靠近这里。” 她抬起头:“镇子里的人呢?” 卜瑞莲咂舌,她把自己已知的,能够形容当今情况的词汇细细过滤,试图寻找出对女孩打击最小的组合。 “呃,你懂的,你让他们,离开。” “所以现在什么都不剩了。”埃芙格兰悲伤的说,“我都不知道我的命令范围到底有多大。一整个镇子,什么都没了?” 女孩用手比划了一个大圈。 “至少他们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妥,我问过了,他们认为是地震,是天灾。”卜瑞莲努力运转大脑。 “那是因为我修改了他们的认知。算了,越说越让我难过。我用力过猛了。” 埃芙格兰又一次摸向自己的口袋。 她拿出来一串破碎的项链,中心镶嵌的宝石四分五裂,卜瑞莲记得上一次看到它的时候,表面仅覆盖着细小的裂痕。 “第二次了。”女孩低垂着脑袋,她抬起手指,将仍未愈合的伤口立在卜瑞莲眼前,“每一次死亡都会让我更加虚弱,好久了,刚刚才停止出血。” 女人哑声。 “唯一的好处。”许久后,卜瑞莲补充,“能够破除你命令的人不会那么快到来。” “可是你可以来。”埃芙格兰皱着眉头,“我暂时还不能确定你靠近我的原因是非生命体生物还是因为你是我命令下的产物,我倾向于前者。” “我会保护你的。”女人拥住埃芙格兰,片刻后,她从包裹里拿出一柄用布缠绕的,生锈的剑。 漆黑的剑鞘,宛如夜莺羽翅般顺着尾端缠绕而上的藤蔓,当卜瑞莲握紧剑柄之时,埃芙格兰好像看到那些花苞微微颤动。 “我从哭嚎洞穴里抢过来的,挺好用。” 女骑士镇定的说。 “你的构想我倾向于后者,别去想为什么了,亲爱的,你比你想象的更加强大。” 狂风大作,吹走了整个帐篷顶,埃芙格兰惊叫一声,抓住卜瑞莲的手臂。 挣开双翼的低等恶魔犹如巨大的人形蝙蝠,犬齿锋利,手握长枪。 他们三人一队,五队一组,铺天盖地,遮蔽月光。 “一群杂碎,”卜瑞莲骤然拔剑,“来找死的吗?” 剑锋与剑鞘顿时相撞! 第四章 夜玫瑰绽放之时 埃芙格兰张着嘴,勉强紧跟卜瑞莲的步伐,风卷成刃,她的眼角刺痛难耐,隐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鬓角流下。 女骑士一声不吭,手中长剑无光,宛如藏于黑夜中的幽灵,埃芙格兰看不到剑刃挥动的痕迹,可她听得见蝙蝠怪人的惨叫,尖锐沙哑,刺痛耳膜。 卜瑞莲深棕的眼睛直视天空,袭击者的阵型逐渐合拢,汇聚成暗鸦的羽翅,她侧身迎击,差点削掉领头者的脑袋,急促的碰撞声不绝于耳,腥风蹿过人的后颈,激起一阵颤栗。 “它们,咳,”女孩艰难地大喊,“是谁派来的?” “什么?”卜瑞莲没空回答,她火红的长发在空中飞舞,狠厉地劈开某只正好挡在前路的怪人,铠甲护肩应声而断,连带着半边身子,怪人从中分割,五脏六腑掉了一地,埃芙格兰捂住嘴,觉得自己快要吐出来。 “是热月教。”卜瑞莲的声音被抛在脑后,“热衷于人体改造的组织!相信我,你不会想被它们抓住的,有人说热月教背后有神灵的指示——我去他娘的!鬼才信这种话!” 齐齐突入的兵器在片刻间割裂了卜瑞莲的双臂,她扭身躲过向眼睛刺来的尖枪,抬脚踢开扑上来蝙蝠的胸膛。 藤蔓怒张,反映着主人的愤怒,黑玫瑰在血雨中怒放,埃芙格兰几欲闻到那馥郁的芬芳。 “你有没有什么藏着的招数?比如一个响指炸掉它们心脏那种?” “如果有我早用了?要不要我再死一次试试?说到底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啊?某种摇摇乐老虎机吗?随机抽取你的幸运招数?” 卜瑞莲轻咳一声,她没空休息,更加猛烈的进攻接踵而至,交替攻进的长枪毫无缝隙可钻,高亢的尖叫让她太阳穴阵阵抽痛,她头晕目眩,重斧劈至眼前,强行格挡叫她闷哼出声, 还有够疼的。女骑士心想。她可以无惧身体的损伤,但埃芙格兰不行,光是碰撞和刀剑碰撞不小心产生的伤口就能要了她的命,她都分不清自己身上的血是改造人的还是埃芙格兰的。 这群袭击者好似永不疲惫,阵型生生不息,她杀死的敌人只是杯水车薪,车轮战下卜瑞莲必输无疑,她甚至不敢使用威力更强的剑技——埃芙格兰虚弱得仿佛风一吹就会摔倒。 骑士的剑刃被多重兵器强行镇压,然而更多的寒光从天而降。 女孩嘀嘀咕咕,沾了点脸上的血液,双手置于胸前,飞快地画出不足巴掌大的阵法。 陡然升起的透明光晕将最近的一只蝙蝠弹飞了数米远,埃芙格兰的脸色刷得苍白下来,配合她半张脸淋漓的鲜血,卜瑞莲一低头,吓得差点把女孩扔出去。 “好极了。”埃芙格兰说,“这下这里……没一个像人类的家伙了。” 她抽气的幅度大到要把自己的肺吐出来,四肢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卜瑞莲察觉不妙,不安的问:“你没事吧?” “我用了博尔赫利第七式……路轴,”埃芙格兰断断续续地回答,“它的理论是……以肉体机能……为源力,引发魔流暴动……并隔离怀有敌意的……外界伤害……” “你说人话!不!你先活着再说人话!”卜瑞莲彻底凌乱,她把女孩抱在胸前,剑刃虚虚浮在身后,玫瑰彻底绽放,埃芙格兰就着月光,看见了剑身上断裂后强行拼合起来的纹路。 她的血液在燃烧,皮肤在开裂,嘴里全是血液的腥味,从头顶灌注入身体内部的岩浆灼烫着内脏,埃芙格兰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但这把剑让她熟悉。 女孩从混沌的记忆里抽丝剥茧,越是贴近死亡,她的意识便越发清晰,那些幼时去过的地方,见识过的人,尽数化为虚影,如死前的走马灯在她眼前一幕幕掠过。 结界逐渐合拢,不速之客虎视眈眈,只待防御消失,便一拥而上。 埃芙格兰听不到卜瑞莲的声音了。 她的时间钟表偷了懒,回拨截取出一段早已被遗忘的记忆,突兀又悄无声息地**生死危机之中,恍惚如一场梦。 哟,这小玩意儿是怎么跑到这里的?■■?你别过去! 拜托!■■你才会吓着她好吗! 你叫什么名字? 三岁的孩子,听到面前的人如此问道。 她伸出手,澄澈的眼睛凝视着他。 埃芙格兰。 时间重回正轨。 卜瑞莲咬咬牙。 她还没试过能不能把自己的身体拼凑起来,毕竟没每一个正常思维的人都不太想去试试断手断脚的滋味。可若是到了最后的关头,她决不能让埃芙格兰被这群——怪物,带走。 怀中的女孩气息微弱,她咬着手指,突然下了某种决心。 卜瑞莲的直觉警铃大作。 她这辈子都看不懂埃芙格兰想要做什么,从小开始这姑娘就学不懂什么叫听话,她的决定八头庞角马都拉不回来,偏偏埃芙格兰的想法又多如牛毛。 “我警告你别做傻事。”女人底气不足,她知道埃芙格兰八成已经准备好了,唯一的问题是如何说服卜瑞莲自己。 “这不是傻事。”女孩平静的说,“我想确认某些事情,尽管我不知道条件需求是什么。” “卜瑞莲你也知道,在我复活你的时候,我一定和现在不一样。” “我想不起来是什么让我变成现在这样,我已经五年没有用过命令了,死亡肯定不是先决条件,但是那次死亡在某种情况下诱发了我的反应,也许这代表着某个突破点。” 她闭上眼。 “我现在只剩下你了,”女孩抱住卜瑞莲的脖颈,“你是我生命里的意义之一,别对自己那么严苛。” “卜瑞莲,”埃芙格兰一字一顿,“现在,不用顾虑我,杀死它们。” 女人身形一顿。 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像一柄衡量着罪恶的天秤,执法者毫无怜悯,将砝码放入一侧。 她把女孩放在地上,倚靠着巨石,神情愧疚。 屏障彻底熄灭。 袭击者静谧无声。 它们最后的知觉是在月色下绽放的花朵。 剑刃破碎,搅动空气,黑玫瑰柔嫩的花瓣席卷成风暴,骑士双手举起剑柄,藤蔓暴涨,纠葛缠绕成参天柱体,准确地锁住每一只蝙蝠怪人,锋利的碎片肆意旋转,将它们的躯体切割得不成形状。 狂怒的冲击下,女孩不断咳出鲜血。 埃芙格兰十指交叉,捂住自己的心脏。 那里空荡荡的,死一般沉寂。 宝石发出轻微的破裂声。 第五章 大军压境 卜瑞莲微退一步,稳住身形。 周身落雨般淋下温热的血珠,淅淅沥沥,切割成块的躯体铺得地面湿滑泥泞。 那树状藤蔓宛如虚影,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剑身花苞并拢,没精打采地垂下枝叶。 女骑士扶了扶脑袋,打了个踉跄,她清楚地感觉到自身体内的魔力所剩无几。 这是她第一次毫无保留的让这柄剑释放出自己能达到的最大实力,它贪婪如饕餮,永不满足且暴虐无道,当夜玫瑰完全绽放,死亡的触须捕捉到猎物,附骨之蛆如影随形,无论敌友,都将成为它的食粮。 卜瑞莲觉得恐惧,她从双头巨龙的巢穴里偷取了魔物的宝物,心中的狂喜却随着对其了解的深入化为不断增生的恐惧。 她究竟能否控制住这把剑? 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卜瑞莲毫不怀疑,当自己疏忽大意的那个刹那,这只阴险狡诈且善于忍耐的毒蛇便会顺势而上,将自己吞噬得干干净净。 女人跌坐在地,努力打起精神,她佝偻的脊背没什么肉,原本丰满的曲线凹陷下来,骨头根根分明。 不死者的身体完全由魔力供给作为支撑,枯竭的魔力储备反映到外表,使她看起来完全脱了人形。 埃芙格兰躺在原地,了无生息,胸口并不起伏,衣襟混杂着内脏血块,神情安详得像是睡了过去。 过分凝固的空气沉重滞塞,尽管这里没有人需要氧气,肺只是个摆设,可是卜瑞莲依旧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如果埃芙格兰醒不过来怎么办? 女骑士混沌地想。 如果那宝石只能复活三次,如果她的生命在第三次复活时已经消耗殆尽,如果她那个不靠谱的父亲记错了宝石的使用次数,如果…… 这当然有可能,不是吗?卜瑞莲记得宝石的作用,没有任何一种魔法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受到元素之神垂怜的人们只不过是在祈求神的呼应,所谓的复活,也仅仅是在濒死时,将人类生命最核心的动力强行透支,修复损伤,填补空缺。 所以埃芙格兰才会愈发虚弱。 她的宝石只能使用五次,在第六次,即便伤不致死,透支的生命也会随之消失。 卜瑞莲缓慢抬起手,她的肌肉酸软,不怎么听从自己的指令,骑士艰难地抱住自己,蜷缩的躯体侧倒在地面上。 埃芙格兰说她是自己生命意义,对卜瑞莲而言,她又何尝不是她的? 复生的死者只能行走在夜幕之下,宽大的斗篷从头到脚,遮蔽了她的容颜,剥夺了她与常人对话的能力。 如果她不想被拷在十字架上,忍受烈火燃烧三天三夜的疼痛,从灰烬中爬出来,带着重度烧伤的痕迹去找埃芙格兰,铩羽而归。 那她最好忘记自己还能吃能喝时的一切社交关系,赫尔特家族的卜瑞莲大小姐已经死在了战场上,她充满公主气息的房间和遗物在悼念后被瓜分得干干净净,姓名甚至没有写入族谱的权利。 “你又在瞎想些什么?” 一双冰凉的手绕过她的腰,女孩柔软的身体贴上卜瑞莲的背部。 陡然间,卜瑞莲飘飘悠悠的灵魂落了地,灌入躯壳,从无尽空洞中踌躇着探出头。 她紧紧握住埃芙格兰的双手,女孩的发丝扫得脖颈发痒,气息虽弱,却带着生命的温度, 卜瑞莲莫名想哭。 “我以为你不想醒过来了,”女人翻身抱住埃芙格兰,声音里夹杂着沉闷的鼻音:“你怎么睡了这么久?” “你要考虑到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女孩细声细气的补充,“复活是要用命换的,相当于用我未来的人生换取现在的机会,连续死了两次,修复肯定会慢一点。” 可你也别留我一个人啊? 卜瑞莲低低地说。 埃芙格兰的手指贴在她的眼睛上,指腹浅浅的茧磨挲着她的皮肤,从意识之海深处涌上的洋流,不容置疑地浸润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躺在温水里的舒适感叫人昏昏欲睡。 卜瑞莲已经很久没有尝试过睡眠了,她死去的神经仅仅维持了最基本的身体运作,这无疑是一种异象,可她已经来不及思考,困倦已经袭来。 “干了大新闻的可不止是我。” 埃芙格兰把碎剑放在卜瑞莲触手可及之处,不舍地看着她的红发。 多么美丽的颜色,正如吸引着飞蛾赴死的光辉。 她的精神触须刺痛不已,来者高调的宣扬着自己的标记,也就只有卜瑞莲这样不善魔法的人才会察觉不到敌人将近。 刻印在地表,用鲜血绘制的简陋阵法逐渐暗淡,卜瑞莲的身影泯灭在传送阵法之中,这是埃芙格兰最后的保命手段,三个月的夜没有白熬,至少概率学是尊重她的,在第715次失败后,她成功了第一次。 地平线上,启明星下,一整个浮华的世界画卷般徐徐展开。 埃芙格兰的目光追随着星星飞逝的步伐,眼睛在天光乍亮下眯成一条缝。 她嗅到类似于铁器生锈的腥甜,无云无雨,远处却传来雷声的轰鸣。 女孩能够感知到自己的命令正在被逐步破除,那让万径生灵无影的咒语在破咒者面前不堪一击,从一点开始,以摧枯拉朽之势飞速崩溃。 埃芙格兰并不恐惧,她的平静让自己都充满疑惑,她才八岁,应该是还会被“不听话就让魔王吃掉你”的谎言吓到不敢一个人睡觉的年纪。 可她都干了些什么?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保护她了。 无论是父亲,还是卜瑞莲。 也许这就是出声牛犊不怕虎吧? 女孩自嘲着。 她衣着不整,其貌不扬,再怎么美若天仙的女神沦落到埃芙格兰如今的境地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没财没色,理直气壮得颇有几分无赖。 她看到食腐鸟与荆棘鸦盘旋在高空,叫声凄厉,为首一只焚格拉巨象,犬牙狰狞,军旗迎风猎猎作响,魔族士兵整齐划一的步伐让大地为之震动,触目惊心的尖刺铠甲上,钩挂着奋战后的血迹与残骸。 领军者仅以一副般若面具遮面,额生双角,腰间一柄细剑,月光泼洒般的银白短发在晨曦中熠熠生辉。 扬旗号令,军队骤停,再无踏足和器械碰撞声,即便是人造傀儡也不可能比他们更井然有序。 大敌压境,国内无人知晓。 最先察觉的居然是一个半死不活的小女孩。 第六章 魔神降临 埃芙格兰细细扫过去,强烈的压迫感让她身体紧绷,数不清的视线投射在她的身上,审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若她漏出半分胆怯,便全盘皆输。 “是,是谁破除的命……咒术?”她差点说漏嘴。 领军者微微俯身,似乎觉得好笑,他的声音与相貌风格迥异,轻柔低微,有一种无以名状的软弱质感,仅凭这幅嗓子就能得到皇城里不少姑娘们的青睐。 “是我,怎么?小朋友,有事吗?” “骗子。”埃芙格兰毫不留情,“我认识你们的军旗,你们的部队根本不是擅长咒法的类型。” 用她父亲的原话,暴虐手下的部队每一个都是看上去弱不经风实际能倒拔垂杨柳的世间奇人,与之相反的,让他们解咒施法不如叫只猪过来,猪哼哼两声说不定还能搓出个火球术呢。 见来者态度还不错,埃芙格兰的五脏六腑纷纷绕道,一颗胆横冲直撞,膨胀了不知几倍大:“你们想要占领维努斯特,因为这里是洛司非弛对外最大的交界点,只要攻下这里,便能最大限度的阻止国内对外求援,同时控制军备和粮草。” “没错,但是没有奖励。”银发男子玩味道,“那么,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我想和能做主的人谈判。” “这里我做主。” “你不是。”埃芙格兰倔强道,“命……咒术不是你破除的。” 男人沉默。 面具下表情不显,埃芙格兰不知道他是否会在下一秒直接拔刀砍了自己,女孩的手心尽是汗水,她有点站不住了,虚弱的身体和单薄的衣物,清晨的冷意丝丝缕缕,冻得她骨头发痛。 埃芙格兰好像踩在云朵上,扭动脖子的咔咔声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机器,滚烫的大脑连接收信息的功能都延迟了好几拍。 她在发烧。 可心脏跳得极快。 那个拿走了她半身的人就在这里,离她很近。 埃芙格兰难受地低着头,轻轻吐出两个字:“出来。” 领袖极慵懒地舒展着自己的双手,他的剑鞘在女孩说出那两个字之后短暂地开合了一次,但鉴于被命令的对象并没有动静,埃芙格兰在鬼门关前险之又险地走了一遭。 “你还真听话啊。”男人戏谑地看着魔神。 黑色的袍角踏着夜幕最后的余荫,宛如鱼入水中,惊不起一点动静。 他站在那里,无需言语,千军跪服,鸟兽噤声,埃芙格兰骤然惊醒,她的命令又一次被瞬间破除,大脑拼命叫嚣着逃跑,强烈的怖意几乎叫她昏厥过去。 源自本能的反应正在警铃大作,那是人类在危及生命时求生的本能,比如饥饿时的进食欲望,比如受伤时的疼痛,比如自杀前的哭喊。 她应该跑,说声对不起以后立刻离开,那不是埃芙格兰现在能面对的敌人,她会死无全尸,形神俱灭,魂飞魄散到不再有下一次复活的机会。 人族与魔族的战争从未停止,千万年来漫无止境的争夺已经让人们麻木不仁,无无暇再去关心最初的起因和最后的结局,仇恨铭刻在血脉之中,连根拔除必将伤经动骨,触碰根基。 说到底,人类的死活跟她也没有关系嘛,大陆上好几个种族,并不是人类一家独大,过了这家还有那户,远古时期那些灭绝的物种也没见过哪家是需要儿童来拯救世界的。 她只想找她的父亲。 可是女孩那再三而竭的倔强偏偏又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挺身而出,扯着责任感拳打脚踢,连带着自尊心哭哭啼啼地出来救场。 总归是父亲护了十几年的地方,等他回来了,要打自己屁股的。 何况输人不输阵,怎么能在此胆怯而逃? “我……跟你走,”埃芙格兰简直不相信这是自己说出来的话,“但是半年内军队不能越过这里——我现在站的这里。” 埃芙格兰喉咙发紧,她伸出自己的手,用的是毅然决然的态度。 “我用我自己做交换,”干涩的嗓音。“我能做很多事,你知道的。” 埃芙格兰好像踩在云朵上,扭动脖子的咔咔声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机器,滚烫的大脑连接收信息的功能都延迟了好几拍。 她在说什么?是否是自己的意志也好,吐出的句子能否成型也罢,只要能获得短暂的和平。 哪怕只是南柯一梦也够了。 魔神摘下斗篷。 被阴影遮蔽的是一张过分英俊的面容,继承了魔族一贯银色的长发,肤色宛如上好的冷瓷,五官和脸型的线条如同被世间最优秀的雕刻师亲手雕琢过,眼睛狭长,俯视着女孩的脸,有着柔和弧度的嘴唇轻轻抿着。 他挑挑眉毛,这个动作里蕴含了百分之百的优雅和愉悦。 “可以。” 领军者在听到这句话后翻了个白眼。 军队后撤,这只沉默的杀伐怪物暂且匿去踪迹,领袖的马匹绕着两人转了一圈,漫不经心地补充道:“你们随意,我什么也不想听,听了也别跟我说。” 尘土渐息。 魔神单膝跪地,握住女孩的手,撩开她垂落眼前的发丝。他说话的声音非常轻,但很清楚,声线醇和,没有一个音节带着棱角,优美得像天鹅绒般柔软的枕头,或是唱诗班夜里的低吟。 “我应该叫你什么?暮门守卫,还是……” “埃芙格兰。”女孩颇不自在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场景让她觉得似曾相识,而她高烧的脑袋即将罢工。 她应该是想后退的,身体却不自觉地往前倾倒,光滑的布料蹭过她胀痛的眼睛,些微的舒适感成为压倒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叫埃芙格兰。” 第七章 一本会说话的书 埃芙格兰睡在野地里思考人生,天蓝云白,鸟语花香,屎壳郎推着祖传的宝贝从她脸边经过,它沧桑的面孔和弯曲的背不由得让女孩严肃沉思。 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到哪儿去? 这是一个非常哲学的问题,埃芙格兰目光短浅,涉世未深,自然想不出这么深奥的问题,多少能人异士穷极一生,尚求不出终极的所在,她何德何能? 一小时前她从这里醒过来,记忆停留在轻飘飘的梦里,她趴在巨大的,毛茸茸的白色绒毯上,比体温略低的温度让滚烫的身体舒适无比,埃芙格兰觉得自己在天上飞,细密温柔的雨点落在脸上,流进嘴里,从舌尖泛起甘甜。 而后她被一只苍蝇吵醒了。 一只在耳边嗡嗡不停,无论怎么拍打都驱赶不走,还用翅膀扇自己的,“苍蝇”。 女孩努力抬起眼皮,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高档牛皮纸封,紧紧贴着她的脸,鼻尖能嗅到沉淀许久的草木气息,埃芙格兰伸手挥开,书封骤然飞起,露出其上硕大的烫金字体。 “大陆百科全书。” 那本书骄傲地说。 “我是世界上最全知的生物——除了神以外。” 女孩眨着眼,她的迷惑从双耳里飞出来,在头顶聚集成一个大大的问号。 一本会说话的书? 她尚不辉煌的人生虽然短暂,但就阅读这一工作却不在少数,无论是狐假虎威,借自己下落不明老爹的身份卡溜进皇家图书馆翻阅文献,或是装怪卖巧,在乡下酒馆里读一架子的奇闻异志,埃芙格兰见识过的书都不在少数,若是以美人来论,环肥燕瘦,群芳如云,无论是纸质还是阵留,埃芙格兰不说自己阅尽天下一览无余,还是有那么些小小的自信的。 所以她当然固执且常识性的明白,全知,这个词可以用来形容学者,可以用来形容历史,可以用来形容信仰,以上用法里它都是夸张的形容词,用于提高主体自身的贴金程度。 它唯独不可安在一本拥有容量上限的书上。 埃芙格兰与那聒噪的家伙对视三秒,女孩果断翻了个身,权当自己还在做梦。 她被来自腹部的猛烈撞击彻底叫醒,痛得蜷缩着身子直抽气,好一会儿才从牙齿缝里挤出来带着颤的呻吟。 女孩气急败坏,盘腿坐起,思考着是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苍蝇一把火烧了还是扔进医用消化液里泡个几星期。 百科全书精神一震,见埃芙格兰总算是肯听人说话的样子了,围绕着少女转了一圈又一圈,念念叨叨得活似皇城里那个半边身子埋进土的御用导师。 导师视埃芙格兰为洪水猛兽,看着她的脸就能气到昏厥,每逢玛姬招她名义慰问英烈后代实则下午茶偷懒聊天,老人家都能跟在她背后大谈一路的淑女规范和贵族守则,直讲到埃芙格兰在他面前自惭形遂痛改前非,回家后对着镜子做上百八十个鬼脸。 总言而之,这还未到达叛逆期的姑娘简直恨死了有人对她说教,她爹当年多嘴一句挑食的毛病,手腕都能被她咬出一排血印子,何况旁人算哪根葱? 从下巴低落的水滴掉在手背,溅起小小的水花,埃芙格兰后知后觉地抹了把脸,她自以为濒临死亡三次,不说习惯了疼痛,倒也不至于被一本书撞到大哭,更何况自己半边衣服都是水迹,一侧的袖子仿佛刚刚从浴缸里捞出来,她啜了口手指,甜的。 是梦中的雨。 女孩随手抓住喋喋不休的书,极不尊重其光鲜亮丽的名号,抖落两下,见其中没夹着什么东西,径直翻开书页。 书娇羞道:“猴急什么嘛,死鬼,这么想和人家深入交流?” 埃芙格兰一阵恶寒。 略带厚度的纸页光滑平整,竖排纹路,页脚不知为何泛着被焚烧过才有的微焦,整本书不过两指厚度,埃芙格兰粗略看过去,在倒数的三分之一处再也翻不动面。 “后面是人家的日记,不能给外人看的。”书页上冒出一个害羞的表情符。 埃芙格兰微笑:“我法术不精,但搓个火出来没什么问题。” 她两指拎着书皮,面色不善:“这里是哪儿?我怎么过来的?” 书大声叫嚣:“你来啊!面对我啊!直视我啊!你以为我怕……等等你认真的?” 从少女所坐的地面上,赤红的纹路呈圆弧形四散开来,它们严谨地遵守着一套玄妙的规律,链接,结成点亮,幽蓝色的火焰散发着危险的热度,偶尔跳动的焰晕令空气扭曲。 “我说!我说!”书声嘶竭力,“是他!是魔神!是……草你把我拿远点!我没办法说他的名字!这里是他的藏书室!” 埃芙格兰面无表情,她径直将牛皮书放到火焰的正上方。 “我没说谎!”书绝望地大喊,“我对神起誓,如果我说的有半句不实就让我再被天雷劈一次!我不能说魔神的名字!” 它啜泣着,发出擤鼻涕的声音:“我还不想失去我的灵魂。” 埃芙格兰沉思。 她权衡着当下,觉得这家伙没必要冒着变成一堆灰烬的风险对她撒谎,只是魔神为何要送自己来这里? 梦中柔软的皮毛让人恋恋不舍,她的身体依旧虚弱,可伤痕与病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女孩环望着四周,足下是澄澈无底的深蓝,没有天空,一线纯白将天地分离,丛生的各色长茎花朵伸展枝叶,花粉散发着莹莹的光芒。 像仙境,像桃花坞的峡谷,像未入世的神秘岛屿。 现在它被叫做藏书室。 牛皮书趁着她的疏忽挣脱了束缚,跳出阵外,书页气得哗哗直响,它爆发出的尖叫宛如平地惊雷,炸得女孩耳膜发痛:“傻逼!我不爱你了!离,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我俩就没好过!”埃芙格兰反驳,“我和你才见面几分钟!” “女人都是大猪蹄子!”牛皮书咆哮,“当年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们哪儿来的当年!”埃芙格兰莫名其妙,“我为什么会被送来这里我都不知道。” “你真的很傻。”牛皮书幽幽的说,“你以为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就是因为你傻!” “听不懂?那我说明白一点,他嫌你太弱了,弱的像草履虫,辣鸡。” 女孩骤然开朗。 接着将那口出狂言的找死之徒捉回来,一脚踩在地上。 第八章 消失的神灵 这场战斗持续的时间不到一刻钟,人类以绝对的体型,魔法,还有智慧优势占领了上风,而书眼见着即将面临火化扬灰一条龙服务,借着飞行优势冲上云霄。 “你有本事你下来!”埃芙格兰咬牙切齿。 “你有本事你上来!”牛皮书耀武扬威,“我!伟大的斯皮特先生!岂是汝等凡人可以染指的?” 埃芙格兰冷笑一声:“苍蝇。” 斯皮特暴怒:“叫先生!” “苍蝇先生。” 牛皮书俯冲而下,自觉有雄鹰翱翔之势,没料到女孩等的就是这时,一记头槌,两败俱伤。 斯皮特哼哼唧唧,书页扇动,潦草的字体从其中一页缓缓浮现。 “暮门守卫。”他嘟囔着,“我说你怎么用的阵法。” “你不是说你全知吗?”埃芙格兰嘲笑道。 她不动声色的将那个重复出现的词语铭记在心。 暮门守卫,魔神也是如此称呼她的。 埃芙格兰从未听过这一身份,也并不知晓所谓暮门里究竟有什么东西需要看守,但她仍能确定这是个分量颇重的筹码。 足以让魔神用半年的时间作为交换。 足以让她在此刻活下来。 “对,本大人的确全知。”斯皮特傲然道,“只不过需要时间!时间!!” 它愤愤不平:“要不是因为……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躲到这里来?” “七千六百五十一年!你知道这七千六百五十一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八百年也不会来一个人,不过是看了眼神的踪迹,至于吗?” 斯皮特痛哭流涕:“我被天雷劈了整整一个月,差点魂飞魄散命丧黄泉灰飞烟灭!” 埃芙格兰懒得理它,斯皮特满嘴跑火车,说出来的话十句里有八句不能信,体内的魔力还算充足,女孩探出精神触须,敬小慎微,向着边际扩张。 这处藏书室的大小远超她的想象,且真如斯皮特所说,空无一人。 找不到终点,望不到尖顶,寻不到出口。 若是魔神想把她困死在这里,待人类彻底灭亡后,做一副濒危物种标本,还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斯皮特扭了扭封皮,见埃芙格兰不接茬,多嘴的本性又升了起来:“你会阵法?” 女孩没看它:“我只会这个。” “你也学不会法术,”斯皮特嘲笑道,“暮门守卫压根不在体系内,能让你用阵法不错了。” 埃芙格兰蓦地转头:“你知道原因?” “当然!” 牛皮书的书身微微后仰,如果它有脑袋,此刻应该抬得老高:“这个世界的人使用法术那是有流程的,你真以为自己魔力多就能万事无忧了?” 斯皮特嗤之以鼻:“大错特错,魔力只是一个条件,决定了能够使用魔法的上限程度,这玩意儿不靠修炼全看个人,能控制多少魔力,理论上就能使用强的魔法。” “但是,这只是理论上,我说,你相信这世界上有神吧?” “我知道。”埃芙格兰回答的不怎么自在。她算是个无神论者,阵法师们一脉相承地迷信科学,莫说教会人员蹬鼻子上脸的传教,就算是真的天神下凡,恐怕也激不起他们的半分兴趣。 “这片大陆上的所有魔法都源于神的恩赐,无论是法术,咒术,亦或者是其他天赋,都必须向神灵祈祷,并接受元素的回馈,得到回应以后才能使用魔法。说真的每天被那么多人念叨他们也不嫌烦……你看魔神都用的代称……” “魔神不是神吗?” “不是,他还差那么点——说起来要不是为了……呃,反正他早就能走了,一直留在这里干耗着也不嫌累。” “我说你怎么说话总是留一半?会被人打的你知道吗?”埃芙格兰打断,她都不知道这是不是斯皮特故意钓着她的兴趣,现在的女孩儿没心情开玩笑,她焦躁的情绪伴随着未知和不解逐渐发酵,过分影响了埃芙格兰的判断。 “你以为我想?”斯皮特哀嚎,“我就看了神一眼,落到只能在他的藏书室里当老鼠的下场,鬼知道如果我出去了还会不会被雷劈?” “不会,”埃芙格兰随口道,“神不见了。” “?” 现在轮到斯皮特打问号了。 “我不知道原因,但是我爸爸说,神不见了。”女孩摊手。 “这不可能。”斯皮特一口咬定,“如果神不见了,那么魔法也应该消失。” “你跟我说也没用。”女孩皱着眉头,“你知不知道我怎样才能从这里出去?” “出去?出去干什么?”斯皮特嗤之以鼻,“在这儿多好?魔神的魔力供给整个藏书室,里面的生物不会腐朽也不会损坏,你无需进食和休息也能存活,无聊了就陪我说说话,再不济,这里的书足够里看一辈子。” “所以,”埃芙格兰敏锐的抓住了关键,“书,在哪儿?” “这里到处都是。”斯皮特张开书页,模仿着人类伸展双臂的动作,“只不过被封印住了而已,如果你实力够强,能够解开封印,你就能看到书。” 遍地都是。 这里只有花。 花? 女孩猛地跃起,从她五指倾泻的魔力精准灌注进最近的那一朵天堂鸟,顷刻间反弹的冲击令女孩不得不后退化解,手臂隐隐作痛。 “你慢点!激动什么啊傻孩子?”斯皮特娇嗔道。 植物。 这里的每一株植物,都是一个封印。 埃芙格兰不自觉提起嘴角。 她狂热的灵魂如饥似渴,吞噬着一切能够触及的知识,唯有力量能让她看破心怀不轨之人设下的一个个陷阱,唯有自己才是贵族争斗中唯一能信任的人。 即便她无法使用魔法,空有一身父母留下来的浩瀚魔源。 “喂,你又不理我了?” 见女孩盘膝,视线黏在天堂鸟上,目不转睛,斯皮特陡然开始撒泼。 这苍蝇真是怕极了寂寞,奈何埃芙格兰从小练就的第一项能力就是听耳旁风,区区闲言碎语,大多入不了她耳。 女孩沉下心思,既然魔神暂时没有动她的念头,她绝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埃芙格兰总能够用最快的速度记下需要她记住的一切,女孩的知识储备处于一个相当微妙的状态,够她使用,且绝不超出一分一毫。 适当的退让,更有利于她向前迈进。 交换情报,赊欠人情,助之援手。 大人们的社交虽让人不喜,但玛姬已深谐其中技巧,她偶尔会不经意透露出几句关键,埃芙格兰心知肚明。 封印,阵法的其中一种。 阵法师们观察万物,归纳魔力的流动规律,追寻本源,他们把一切程式化,通过计算让无属性的魔力拥有元素,并分解法术的运用过程,使其变得可控。 只要剥丝抽茧,排除杂物,剖析本源,埃芙格兰有自信,任何封印都将在她面前不堪一击。 “我说!”斯皮特难耐地推搡着埃芙格兰的肩膀,“喂,你要是解不开阵法,就要陪我说话,怎么样?” “哦?”女孩慢条斯理。 “我要是解开了呢?”她的眼里闪过一丝狡诈。 “我就告诉你为什么你不能使用魔法!”牛皮书横竖不亏,他只是缺一个听众罢了,浑然不觉把自己卖了个干净。 “好啊。”数道魔力于植株正上方勾勒,汇聚,分化,连环套锁的钥匙精准插入锁孔,解咒阵法嵌入地表,天堂鸟展翅欲飞。 仅仅用了数秒。 第九章 名字 女孩纤细的手指点上花心,整株植物化为寥粉,恒古的字符拖拽着优雅的尾羽,从她指间跳跃而出,叮叮咚咚散了一地。 “这什么?”女孩莫名其妙。 呆愣的牛皮书哑声,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来过这里?” “没有,”埃芙格兰觉得迷惑,“只不过是个初级封印,不难。” “上古加密语,言简意赅,一个顶十,一般人说不出来也用不上,通常作用是装逼。偶尔用来保存信息——人类不会用,我也没见过有谁真用这东西做记录。” “但是如果你求我教你的话……”斯皮特异想天开。 “滚。”女孩干脆利落。 “嘤。”受了伤的苍蝇先生啪的一声,倒地不起。 “别闹了,说正事。”埃芙格兰捡起一块字符,翻来覆去地看,“我无法使用魔法是因为得不到元素的回应?” “对,因为元素压根没法回应你,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神无法决定你的命运,也不能直接将神谕作用到你身上。” “听起来他可能不太喜欢我。” “我也不喜欢你。”斯皮特愤愤道。 “多谢夸奖。”埃芙格兰并不在意一本书的评价,“能用阵法就够了,只不过是绘制所需的时间多了点。” “那是因为人类的先天不足让他们做了太多的无用功,”斯皮特犹疑显摆,语气欠揍非常,“市面上流传的阵法基本都是些半成品,公式累赘,消耗大不说,连个时灵火种都做不出来,有个屁用啊!” 埃芙格兰动作一顿:“那招我记得是高等魔法之一。” “不是用来生火的吗?”斯皮特说得理所当然。 女孩倏地,觉得问题有些大。 “……雾雨化晶呢?” “洗衣服的吧?以前看别人用过。” “如果我告诉你一般的学员连飞行术都没几个会的……” “人类完了。”斯皮特肯定的说,“明天就会被灭国了吧?” “?这明明是你太久没出世所以落后社会的象征你有没有点自觉啊苍蝇?”埃芙格兰觉得自己不能再听斯皮特的了,降智。 “女人你清醒一点!连梦灵残影都掌握不了的大魔法师干脆去死好了!!还有,我不叫苍蝇!叫我斯皮特先生!” “那玩意儿是占星术顶端禁咒来着你在说什么啊!”埃芙格兰惊讶,“对人类好一点啊!很多人一辈子只能学一种魔法还学不会啊!” “人类彻底完了。” “不要太苛责凡人可以吗?” “堕落吧!毁灭吧!已经彻底没有存在意义了啊!魔术传承还有几十代就会彻底断掉了吧!” 牛皮书坚持道。 莫名其妙就被消灭了的人类埃芙格兰小姐捏着字符冥思苦想,硬是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 当今魔法界的确过分固步自封,即便是最基础的典籍也看守颇严,大多存于较为出名的学院里,作为内部藏书。 极少会有魔法师愿意将自己的学识授予平民,他们大多会收取高额的费用,唯有出身名门,方才能有一线接触魔法的希望,甚至于有些略为不高的贵族,连进入皇家学院都是种奢望。 玛姬试图教过埃芙格兰,但没什么用,皇家图书馆里的确有部分藏书,数量不多,女孩只能在外围和中层徘徊,存放着更高等级魔法的典籍在内室,重兵把守,唯有真正的皇族后裔,在经过重重检阅后才可入内。 而阵法与卷轴的刻印便没有如此严格的行规,前者科教兴国,自觉包揽了大陆下个一千年的发展路程,后者纯粹是想要所有人知道自己多牛逼,恨不得全世界都提着广播宣扬一遍。 因此,大多数可阅的魔法相关典籍,都是这两者出品。 “我说,喂,你给我讲讲,外面现在的魔法师都成什么样了?” 埃芙格兰幽怨地撇了斯皮特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您这是想看在我明天就要灭族的份上,把人类没落的历史写进日记里?” “说不定我还能讴歌一番,毕竟曾经还是有那么几位还算考的过眼的人物的。”斯皮特傲然道,语气里的优越一览无余。 “现在的魔法师大多分为四种,”埃芙格兰果断转移了话题,“吟唱咒语的法术师和咒术师,前者多使用及时和持续性法术,后者多使用延迟性诅咒,分级也没有那么严格,很多厉害的法师两者都会,主要看自称为什么。” “然后是阵法师和卷轴师,阵法师不太景气,出名的很少,也有厉害的,不过大多数人都是自身法力平平,又没有什么元素亲和度,只能以此谋生,不至于去做苦力。” “卷轴师可以刻印卷轴,任何法术都可以刻印成卷轴,他们实际上是阵法师的一种分支,但天赋更佳,他们在释放出魔法后,运用阵法师的能力将魔法刻印至卷轴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卷轴师永远都不可以刻印禁咒,不是无法刻印,而是从来都没有卷轴师能够将魔法学至顶峰,好像从他们走上了这条路开始,就被限制了终点。” “那是因为魔法冲突。” 斯皮特一言点明。 “魔法和阵法从本源上来说是冲突的,信仰和科学从不能兼容,神不会容忍人类的贪得无厌,因此他定下了这一法则。” “他真的很严格。” “这是为了统治的需要,”斯皮特嗤之以鼻,“国王以权利控制臣民,魔神以武力镇压动乱,养只狗都知道打一棒子给个甜枣,何况君主?必要的好处维持信仰,适当的惩戒保持威信,说到底,神是用来敬畏,疏远,摩拜的,不是和你拉家常的。” 埃芙格兰扔下字符:“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窥探神的时候顺便看的,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被劈?” “你活该。”女孩断言,“还有,为什么你不能说出魔神的名字。” “因为他是上位者。”斯皮特翻了个花,“上位者,一群强大到像怪物一样的家伙,你看,你就不知道神的名字。” “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很大。”斯皮特故弄玄虚的老毛病又犯了,“假如你知道了上位者的名字,知道了上位者的样子,并且能够将两者对应上,在这种情况下念出他的名字意味着什么你明白?” 埃芙格兰勉为其难地装出非常有兴趣的样子:“意味着在我和他见面的时候我就是人群中唯一一个叫他本名的最亮的星?” “意味着你愿意将自己的灵魂交给他,而他能掌控你的生死。”斯皮特指指点点,“如果你是上位者,我就不能叫你的名字了,必须叫你喂。” “可惜我不是,而且我也不叫喂!”埃芙格兰累了,她想把这本没礼貌的书封上嘴扔进魔兽堆。 “那你叫什么?” “您不是全知吗?” “我懒得看,看自己的体验就像你洗澡时搓脚一样。” 女孩撇了撇嘴:“埃芙格兰。” 书突然落地。 斯皮特仿佛在一瞬间受到了足以让他昏厥的惊吓,无论埃芙格兰怎么叫他,这话唠的书都不再回应。 “你什么毛病?”女孩戳了戳它的封面,“没听清楚吗?埃,芙,格……” “我听清楚了!!!”骤然诈尸的斯皮特吓了埃芙格兰一跳。 “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女孩以更大声的咆哮回应。 斯皮特突然笑了,笑得阴险万分,浑身颤抖。 它摇摇晃晃地飞起,降落在埃芙格兰的头顶,先是试探性地点了两下,然后彻底瘫了下去。 “值了。”牛皮书满足地说,它的书页激动得乱翻。 埃芙格兰确定了,这家伙有病。 “你给我下来。”她伸手去拿,斯皮特紧贴着她的头发,宛如胶水一般死死不动。 “不下来,”斯皮特莫名其妙地又喊了一句,“埃芙格兰。” “你好烦啊。” “埃芙格兰是个大傻逼。” “?我打你哦?” “埃芙格兰没有我帅!” “你有毛病啊!!!” “埃芙格兰……” “你再叫?”女孩缓缓道。 堪称恐怖的魔力波动环绕在斯皮特周身。 识时务者为俊杰。 俊杰先生乖巧地从她的头顶下来了。 第十章 命运无怜悯之心 埃芙格兰轻哼一声。 她的研究因为学历问题陷入僵局,鉴于该困境绝非一人瞪眼能够解决,唯一能够求助的对象又如此的死皮赖脸,女孩只能试着继续解锁阵法,字符们排成一串,被斯皮特当成拼图玩耍。 “还有呢还有的呢?有没有其他消息?”斯皮特独守空房七千年,寂寞难捱,没事找话的功夫简直独树一帜。 “还能有啥?”女孩儿没声好气:“法术师看不起咒术师,觉得他们不够光明磊落,咒术师看不起阵法师,觉得他们歪门邪道,阵法师看不起卷轴师,觉得他们三流狗血,卷轴师觉得自己天下第一谁都看不起,前面都是一群死板大古董。” 每年皇家峰会,玛姬端坐在正席放空头脑,底下神情严峻,室内摆设一应具无,独独中心一张极大的长桌,两侧座无虚席,发力的仅四方代表,藏藏掖掖,嗯嗯啊啊,个中意义全靠听者自猜,发言的几位长的不怎么好看,说出来的话也不怎么好听,他人噤声不敢多言,于是讪然中,打盹的不在少数。 等到讨论的问题逐渐跑偏,研究经费该发发该扣扣,学术理论进入了旁听者“虽然每个字都会读但是拼在一起就无法理解了”的阶段,火力升级,待第一人摔杯为号,一句“我已经忍你很久了”为令,一群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大打出手,板凳座椅乱飞,法杖为棍,挥得虎虎生威。 埃芙格兰见识过一次,玛姬与她面面相觑,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真有人类的风范,和魔族打得最欢的也是你们。”斯皮特嗤之以鼻。 “你这是种族歧视。”女孩虚着眼抗议。 “这是事实!”斯皮特干巴巴的说,“你也知道,魔族曾经不是一个种族。” “我不知道。”埃芙格兰说得理直气壮,“为什么你会奢求一个八岁的孩子知道这么多东西。” “………” “人类完了!要死了!下一秒就灭绝了!好了吗!你继续说!”埃芙格兰从未被一本书鄙视过,她甚至不知道斯皮特有没有眼睛,但那视线太过让人如针在背,女孩只得无奈地投降。 好在她年纪小,撒泼打滚也不算什么过火的行为。 牛皮书清清嗓子,做作得埃芙格兰生平未见:“以前的大陆是没有魔族的,所谓的魔族,最开始只是一群魔化病人。” “他们的病症极为统一,发色肤色变白,普通食物难以入口,与他们接触的生物会逐渐衰弱,最开始状态不明显,大家也仅仅认为是一种生物学上的变异,并没有引起多大重视。” “这种变异在每个种族里都有出现,但被视为寻常,璟那一家子都能分出八九十个分支,何况不同地域的人类也有各自特征,化兽更不必谈,也就只有无影无形的寄灵鬼与世无争。” “直到某一日,魔化现象大规模爆发并传染,他们行走过的土地寸草不生,族人一病不起,此时,大家才发觉事情不妙。” “那时的人们没有解决方法,他们只能流放魔化病人,使其自生自灭,人类最为激进,因为体质相对于其他种族来说较为虚弱,受魔化影响也更大,赶尽杀绝得更加狠厉,魔女恶魔之词也是流传出他们之口。” “越来越多的病人在走投无路后,于德维丝那片独立的海岛聚集起来,经过了十几代的变格和开发,最终成立了魔族这一种群。所以你看,魔神长得和人类一模一样。” “值得一提的是,当魔族成立的那一刻起,完好的种族内部再无病人出现。” “虽然我没有看到原因,不过大概这也是神的某种想法吧——说不定他只是想丰富大陆物种呢?” “那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埃芙格兰随口问道,“魔力产物?机械造物?老家,总不可能有个种族名叫全知的书。” “当然不可能,这不符合世界第一定律——一切收获都将付出与其对等的代价,”斯皮特夹起一只飞鸟似的符号,“我的族人可以变成任何生物的样子,它们兢兢业业,给老板打工,我志存高运,不搞形式主义,所以钻了空子,顺便一提,我现在在退休期。” 埃芙格兰骤然转头:“你是焦种?” 传说中神创世的第一个产物,焦种,它们化作各生物的起源,构筑成所有的生命体。 结果居然是这么个逗比玩意儿。 埃芙格兰有种传说破灭的崩塌感。 “你什么意思!”斯皮特反应很大,“我有感觉被冒犯到!” “被冒犯的应该是我吧!我可是被毁灭了三观诶!”女孩句句诛心,“你算什么传说啊?道上那个叫海森堡的都比你帅气啊?你诞生的意义除了被雷劈以外还有什么啊?欠揍吗?连生火都做不到只能创造垃圾的传说干脆跟着人类去死好啦!” 斯皮特唯独在损人方面张口就来,不甘示弱:“你堂堂暮门守卫现在连个远古字符都破译不了你不觉得羞愧吗?!明明是和我同级别的传说结果居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啊!再说了你好烦啊!有没有进入青春期啊?是不是对自己身上的变化感到困惑啊?要不要美丽性感大姐姐给你做生理指导啊?” 他俩唇枪舌战,各执一词,从人身攻击上升到家族嘲讽,用词也不怎么高雅,宛如小学生打架,幼稚的要死。 “所以说你倒是告诉我,暮门守卫究竟是什么东西。”兜兜转转,埃芙格兰终于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她插科打诨,废话连篇,强压着一腔几乎满溢的恐惧和委屈独自流浪,所经之处大多尸横遍野,民声哀怨。 恶意会蔓延,三人成虎,大众的心理毫无理性可言,他们是一群疯狂、冲动、偏执、盲目、狂热、易被鼓动的无意识愚民。 埃芙格兰坠落惶惶不安的海域太久,以至于几乎记不起何为信任,她仅存的善意尽数交给了卜瑞莲,此后皆以利刺面对他人。 她过分的刻意和拙劣的演技让伪装不攻自破,这是斯皮特在他们见面后,第一次选择了沉默。 牛皮书的选择决定了埃芙格兰接下来会将它置于何种身份。 是敌是友,是奸是忠。 它的确可以不在乎女孩的想法,隐瞒和欺骗,斯皮特以此为生存之道,过去无数想要寻求真理的人们前仆后继地向它祈求,威胁,诱惑,纠缠,结局大多是不尽人意的。 会如此倾尽一切,希望从他人口中获取生存信仰的亡命之徒,恰恰是对自己命运最清楚的败者。 只有两个人。 只有两个人没有向他提问。 斯皮特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我不能告诉你,”牛皮书的情绪低靡,干干净净收敛起所有的玩世不恭,他总算有了些传说应有的样子,“这是需要你自己去寻找的答案。” 他鼓起勇气,因为既定的命运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是过分的残忍,冷漠,且无情。 史书的记载者和后世的传送者可以有怜悯之心,唯独局中人必须承担一切。 “否则你将永远都找不到你的父亲。” 第十一章 试炼者 父亲。 家人。 埃芙格兰从未见过母亲,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在做一个梦,频率不高,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愈来愈少。 可是那梦却愈发清晰圆满,毫不间断,如同一个平行世界,以至于埃芙格兰能回想起每一个询问梦境的人的每一个问题,无论是多么细致的。 诸如门把手的锁孔是开合式还是拉伸式啦,窗帘的连接扣有几个环啦,甚至于家中夹竹桃的先后开放顺序,以及又是哪一朵在冬风拂过时最先凋零。 梦里的她住在离皇城很远的平原,地方不大,但风景宜人,父母在村子里建了个私塾,教导孩子们简单的书写和魔法。 埃芙格兰的母亲很漂亮,生育和生活的烦劳并未夺去母亲妙曼的身材,她会给埃芙格兰做饭,洗衣服,或者像个天真的小女孩一样拉着女孩不让她练习魔法而是陪她跳舞。 她在埃芙格兰三岁的时候开始教她跳华尔兹,让小小的婴儿肥脸蛋的女孩站在她的脚上,埃芙格兰会咯咯的笑,笑的口水顺着嘴角滴到领口,然后母亲会用柔软的手帮他擦去,并且在她粉嫩的脸颊上一吻。 印象最深的是母亲带她去野餐,在樱花树下铺着巧克力色与奶油色相间的方格布料,母亲亲手编织的藤篮上夹着埃芙格兰采回来的野花,女人用小茶壶给白瓷杯里倒上红茶,热腾腾的华夫饼和提拉米苏被精心摆成了心的形状,父亲坐在湖边钓鱼,戴着老土的草帽,嘴里叼着蒲公英的根茎。 埃芙格兰是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是这是梦。 也只是梦。 无数个深夜里她冲父母说:“我去那边看看。”他们微笑着看他跑远,淡淡的白雾从女孩脚下蒸腾而起,愈发浓郁,那对优雅亲昵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一片纯白之中,埃芙格兰就会从梦境中从容的醒来。 她何曾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可是不可能了,再也不可能了,因为那个梦中最重要的人们已经离去了,母亲在难产中选择了孩子,父亲甚至没能陪她度过童年。 埃芙格兰并无所求。 她不贪婪,也不任性,父亲教她保持好奇,敬畏,对他人的尊敬,和绝不偏执地追求某事,女孩完美地保持了这一秉性。 这是她唯一一次违背了父亲的要求。 她必须寻回自己的父亲。 因为他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埃芙格兰颓然,斯皮特的话彻底击中了她的要害。 暮门守卫。 这究竟是何等的存在,它引起埃芙格兰至今为止经历过的最大的悲剧,并且在今后也会一直影响着她。 如果可以。 女孩幼稚地想。 如果可以,随便来一个人拿走她的身份吧,她愿意用自己全部的力量去交换,不要命令,不要万人无一的天赋。 只要把她的家人还给她就好。 斯皮特看着埃芙格兰的表情,女孩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投下阴影,让那双眼睛黯淡无光。 它觉得她要哭了。 牛皮书自创世起,就没学过如何宽慰他人,大多数时间里它都在逃命,不愿意接受真相的人们无能狂怒,斯皮特巴不得用嘴皮子把他们损的体无完肤,哪还会去安慰他们,日子还能过,不至于寻死觅活? 它顺着嘴说话,大多不经过大脑,此时也是脱口而出:“你爹总不可能是嫌你难养活就把你给丢了,肯定是有事情嘛——虽然你确实挺讨人嫌。” 女孩儿哀怨地看了它一眼。 斯皮特悚然。 陌生的愧疚感爬上脊背,勾住它的书边,几欲把它装订整齐的书封压垮。 “你要是想出去,也不是没有方法。”它细声细气地说话,生怕声音大一点就会把这姑娘气到崩溃。 “我也不记得隔了多久了,不过每次有人进来,之后总有试炼者会过来,只要能打败试炼者,你就可以出去。” “试炼?”埃芙格兰揉揉眼睛,把自己一腔悲情咽进肚子。 追求目标的底线是实力,没有实力,空想便永远只能是空想。 不可以仗着复活的侥幸继续横冲直撞,只有真正的强大,才能支撑起今后的行动。她尚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何谈寻找自己的父亲? “对,”斯皮特肯定,“试炼者一定会过来,生或者死,全部看你自己。” 女孩握紧双手。 “你还记得,上一个来这里的人是谁吗?”她的声音有点干涩。 这好像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埃芙格兰不能忽视其中的危险。 尽管斯皮特说过,魔王的魔力能够让她不死,不累,不眠,但这正代表着试炼的危险性。 魔神也不能延长她的寿命。 一次失足,便满盘皆输。 埃芙格兰只剩下两次机会,她的性命不可同常人相比,多次复活已经削减了太多的生命之源,女孩无法确定这会给她造成怎样的影响。 孱弱的体质是她的绊脚石,继续恶化下去,也许她会失去行走的能力。 “我会努力的,”埃芙格兰犹豫道,“但你首先要教我这字符……” “小心!” 斯皮特骤然大喊。 从天而降的巨大长戟,携着狂怒的魔力,撕破空气,爆发出尖锐的轰鸣,龙的怒啸震慑天际,口吐烈焰,燃烧半面穹顶。 灼烫的火点如雨落,埃芙格兰惊恐万分,强大的威压令她的手脚无法动弹,来自强者的见面礼让她全无逃脱的能力,牛皮书渺小的身影直面这毁天灭地的攻击,一面书页挣出,咒语浮现,勉强为女孩开辟出一块容身之地。 “他妈的,居然是这个疯子。”斯皮特气急败坏,“自求多福吧,我一个月只能用一张书页,保了你这次保不了下次。” 少年爽朗的笑声从长戟后传来。 “你好,请问还活着吗?” “死了!死的骨头都没了!”斯皮特怪叫,“你什么时候能把你的打招呼方式改改?贪婪!” 贪婪。 魔神手下五大骑士之一。 常与另一位龙骑共同出现。 他居然是自己的试炼者? 埃芙格兰的心脏几乎从胸膛中跳出来。 第十二章 贪婪和龙 “抱歉抱歉,可是我不会改的。” 少年一边毫无反省地道歉,一边收了力道,巨龙缓缓落下,足有三人高的巨兽,狰狞角刺从肉翅关节伸出,眼如铜铃,虹膜眨动,竖瞳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幼童。 埃芙格兰拿回身体的掌控权,只觉得双腿发软,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冷汗浸透了后背。 贪婪看上去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发尾染着浅浅的金,眼睛却是晴空万里似的蓝,魔族人多为白发银眸,就连魔神也不能免俗,头一次见到如此特殊的存在,女孩一时间看呆了。 她刚刚从“差点再次死去”的状况中回想起到底发生了什么,突如其来的攻击,还有宛若变脸般的打招呼,让埃芙格兰过载的大脑彻底罢工,而罪魁祸首正兴奋地与斯皮特单方面热情寒暄,一张嘴吐出句子的速度超过了埃芙格兰毕生所见的全部物种。 你知道吗,暴虐还没回来,我想吃鱼,老大成天在外面跑,色欲还蹲在家里,她的妄想症越来越严重了,你背下来龙的名字了吗?我没有,所以为龙龙干杯! 少年高呼道。 “为龙龙干杯!” 龙从鼻孔喷出热气,足以二人合抱的长尾狠狠向贪婪扫来,力道未收,看得埃芙格兰心惊肉跳。 少年灵巧地闪身,一个前冲翻滚,没入地面的长戟不令自动,飞回贪婪手里,紧接着被他如投掷标枪一般扔了出去。 巨龙展翅而起,肆虐的狂气擦着它的爪底飞过,然巨兽不怒不威,也不再继续回击,利齿微动,浑厚的男声从他口中吐出:“吾名为伊泽秀特忒丝芬迪蓝多锡伯刻亚拓奇,人类。” “你可以叫它龙龙,”贪婪摊手耸肩,“伊泽什么什么,没人记得下来。” 他们的表现稀疏平常,来去自如,就同要好的朋友见面后总会打上两拳一般。 女孩确定了。 贪婪的确,只是在对她打招呼。 斯皮特阴郁地打断了这一闹剧,它的语气难得正经,面向五大骑士之一,这本在埃芙格兰面前表现得懦弱跳脱的书竟然隐有反压之势:“贪婪,我不管龙叫什么名字,但是你得记住,埃芙格兰,是人类。” “她是人类。”牛皮书重复道,“不是其他。” “对不起,”少年缩了缩脖子,“我错了,请不要告诉老大和暴虐,我不想挨打。” 他看上去实在是不太担得起用血腥白骨堆积灌溉的名号,灿烂得像划破天际的第一缕阳光,或者是正午下池塘里的波光粼粼,他应该生活在草原,在华都,唯独不应在魔族。 德维丝无阳光,终年黑夜,一轮月亮悬于天际,阴晴圆缺记录着四季变迁,虽然现如今对于魔族的歧视已不似当年疯狂,合格的魔法师也能吟诵出防止魔源扩散的法术,但是人类的城市,依旧少有魔族进入。 他们大多寡言少语,无影无形,不卑不亢,存在感极低,不发声便没人能注意到他们,被发现了却又会立刻成为目光的焦点。 五国峰会五年一次,打的是无形的仗,能来的代表多半只有三国,巴扎特的皇室名存实亡,跨种族联盟自成一派,个个佛系得一辈子懒得挪一次窝,桑坦更绝,谁也说不上来那里究竟住着什么玩意儿,一群自称是神职者的家伙们日常流窜于大陆各处,也没见他们掀起过多大的风浪。 人类的主场,珞斯菲弛,瑾族的领地,晴纶,还有魔族,德维丝。 玛姬曾向埃芙格兰描述过魔族代表的样貌,个子很高,衣服很好看,裙角耳环皆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纤腰长腿,面具遮颜,唯一的缺点是平胸。 如果是前凸后翘的美人就完美了。 玛姬意犹未尽。 “哦,每次都是嫉妒去的,”贪婪笑眯眯地听完埃芙格兰的话,“他是男人。” 女孩倏地瞪大眼。 若是玛姬在这里,大概会痛哭捶地吧? 埃芙格兰惋惜地想。 玛姬还是不知道为好。 斯皮特嘟嘟囔囔,把自己合起,情绪高涨时它总是喜欢哗哗翻动书页,显得士气十足,待效果一过,斯皮特萎靡得比任何人都快。 “我得休息休息,”牛皮书干嚎道,“别打扰我——你试试从自己身上拔一把头发?我现在累得能再睡七千年。” “放心吧,没人会想你。”贪婪热切地说出了实话,他蹲下身,撩起埃芙格兰凌乱的发丝,它们披撒在女孩嶙峋的肩膀上,锁骨线条明显。 “女孩子呢,要注意形象,”少年说着,捡起方才被吹落的,卜瑞莲的发带,动作不紧不慢,指腹擦过埃芙格兰的耳后,“人类都说穷养儿富养女,不可以亏待自己。” 他的眉眼就是个温柔的大哥哥,舒展开的笑容太容易叫人放松警惕,埃芙格兰摸不清魔族的套路,不敢应声。 龙嗤笑一声,爪尖推过来一个字符:“我们可以教你解读古语言。” “你也可以随时向我们挑战。”贪婪愉悦地说。 “次数不限。”龙补充。 “时间不限。” “可以要求停止,但必须在十分钟以后。” “只有同时击败我们,你才能从这里出去。” “你有一整年的时间,一年后,就不会有人来这里了。” 他们一人一句,相互呼应,默契非常,说出的话缺毋庸埃芙格兰置疑。 贪婪为埃芙格兰束好发,捧着发带垂落,若有所思:“这里一共只关过三个人,我,嫉妒,色欲,我来这里的时候,被魔神打的很惨。” 他忽的一笑:“只是应对我和龙,你也太轻松了。” 少年起身,随性挥臂,长戟入手,侧颜线条优美,埃芙格兰屏住呼吸,下意识握住了项链。 危险。 极度危险,是从地狱里爬出的野狼才会有的气息,那双蔚蓝的眼珠不动,直勾勾地盯着某处,咧开嘴角的少年双手握住武器,环身舞出漂亮的枪花,虎牙尖翘。 “你不会让我们失望的,对吧?”贪婪问。 魔神坐下五大骑士,绝非无名之辈,战功赫赫,奇能异行,都是真枪实战打出来的功绩,胆敢招惹其中一位并全身而退,已经是足以吹嘘一辈子的功绩了。 一年,仅一年,埃芙格兰绝不认为自己会赢。 只能拼命。 拼命的学,拼命的战斗,时时刻刻压榨精神力气,不容分毫松懈。 她捡起龙推过来的字符,递给少年。 “教我。” 女孩声音清脆。 第十三章 出逃(1) 八个月后。 埃芙格兰盘膝,双手飞快书写着什么,十指律动,透明无形的魔力依照特定的规律分分合合,看似胡乱地编织着不显真身的术式。 女孩咬着根糖,顶端的糖球已经彻底融化,棍身坑坑洼洼,她呸的一声将木棍吐出来,斯皮特一惊一乍,用书页使劲拍她的头,叫她别乱扔垃圾。 待斯皮特拍尽兴了,埃芙格兰的字符也已经书写完毕,掉在她手中的字符色泽暗淡,隐有瑕疵蒙尘,边角毛躁,一点蝌蚪似的魔力点在其中游动,半死不活,看上去丑兮兮的。 女孩不恼,习以为常地把字符丢到一旁,堆积的半成品足有两人高,呈金字塔状,愈往上愈险,摇摇欲坠,顶端的几个飞行咒拼命扇着翅膀,生怕松懈片刻,这粗制滥造的斜塔便会彻底崩溃。 埃芙格兰伸了个懒腰,她用了五个月的时间解析古语规律,贪婪实在不会教人,剑走偏锋,拟声词用的不少,肢体语言丰富,看得斯皮特一愣一愣,最终感叹此子真乃奇人也,它堂堂全知全能,硬是没能把贪婪教的东西和自己知道的对上号。 而当埃芙格兰信心满满地告诉斯皮特,她已经完全明白了的时候,牛皮书更是大跌眼镜。 “我就是一辈子被关在这儿,被雷劈死!我也不信你看懂了!”斯皮特大声叫嚣,指指点点,女孩一听,嘿,你这不是在质疑我的智商权威嘛,遂挽起袖子,在贪婪期待的目光下开始自行解读。 她居然的确是会了,连蒙带猜,写也能写,只是不知到底是哪儿出了错,写出的古语丑不拉几,储存量也有限,稳定系数实在不高,维持时间至今是个迷。 斯皮特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干脆放弃了思考,权当这是小学生之间简单粗暴的个体交流,成熟的大人总是理解不了的。 贪婪隔三差五就往藏书室里跑,带来的东西千奇百怪,从市面流行的零食到奇装异服,从血淋淋的魔兽组织再到一整只濒危高危物种,前者们大多是让女孩眼馋完以后自己一口闷掉,后者则慷慨大方,美名其曰让埃芙格兰和它们培养感情,坐在龙背上看女孩被追得上蹿下跳,哈哈大笑。 每当埃芙格兰控诉其恶劣行径,少年无所畏惧。 他本来就不是人类,干嘛要做个人?做人有意思吗?有没有什么好玩的?贪婪突然兴趣盎然。 埃芙格兰掰着手指算了一二三四五六七,挑出她最爱的一项说,可以睡觉。 那确实挺有意思的。少年耸肩。 魔族一般不睡觉,大梦三千载对他们而言完全是戏言,不知是不是祖上早已被伤透了心,后代或多或少都有些薄情寡义,很少有值得魔族之人驻足的事物,浮生尽得半日闲,想一出是一出才是常态。 贪婪把他的天赋特征发扬光大得淋漓尽致,少年有无穷无尽的问题等待着他去验证,若是没有完成前一项,他就会纠缠着自己理想的实验对象不依不饶,直到对方答应为止。 埃芙格兰揉揉自己酸痛的脚,左手成刀,在小腿处轻轻一划。 “哟,你打算试一下了吗?”少年突然出现,双手背在身后,弯腰问道。 今天的他穿了一身改良骑马装,铆钉长靴上缀着锋利的刀片,走路时清脆作响。 “听说人类的骨骼在断裂后会自行生长,不仅会更加坚韧而且还会长高哦!”贪婪摩拳擦掌,埃芙格兰被他盯得浑身难受,缩起了双腿。 “不要。”女孩拒绝。 “诶——”少年失望了,沮丧的脸能让母性猴子都为他心碎。 “你说多少遍我都会拒绝的,”埃芙格兰无力吐槽,“正常人都不会让你打断腿做实验吧?” “不,迟早有一天你会答应我的!”振作的少年一脸坚决。 “听人话啊笨蛋!” 女孩无奈。 埃芙格兰踮着脚尖,从字符堆里挑挑拣拣,拿出还算好看的几枚,塞进裤兜。 她的衣服都是贪婪带来的,款式各异,其中不乏因为少年恶趣味被迫加入其中的,诸如女仆装之类的莫名组成部分,女孩据理力争,以死相拼,艰难地挽留住了自己的底线。 最常穿的那套依旧是偏向中性的风格,宽松的上衣,半长高领斗篷,七分灯笼裤,齐耳短发叫埃芙格兰看上去越发像个男孩。 她拾辍拾辍一地杂乱,大多是她废寝忘食遗留下的产物,还有贪婪看热闹时吃剩的东西。 斯皮特在某种意义上非常好用,永远都翻不完的书页是为它维持神秘莫测格调的最后一层遮羞布,埃芙格兰干脆把它当做了永远都用不完的笔记本,尽管牛皮书无时无刻不在抗议,但对女孩无用。 埃芙格兰向着贪婪勾勾手指:“开始吧。” 少年眯起眼睛的动作像只元气满满的猫,他从喉咙里挤出哼哼的笑,心满意足得犹如刚晒完太阳:“我不建议你现在就倾尽全力,还有四个月时间,你可以继续准备。” “哦?”女孩跃跃欲试,“你怎么觉得我今天就会想要出去?” “你挑战了我五十六次,”贪婪伸出手,“其中,前二十次都是在斯皮特的帮助下,强行拖满10分钟,其中的其中,前十五次都濒临死亡。” “之后的三十六次里,有二十三次,是你在龙加入战场后彻底崩盘,被迫投降,剩下的十六次,有九次,你拖满了二十分钟。” “最后七次,这七次里你成功从我手下撑过了半个小时,且能够正面拦下我攻击的次数在逐渐增加。” “虽然我知道,你在这么多的战斗中一直在布局,如果我没算错,那个阵法只剩下一处没有建立好了吧?” 贪婪歪头:“你不会真的觉得,我会犯下这种错误?连你的布阵都看不出来,你以为我是斯皮特吗?” “喂!你们打架不要连带我!有没有点素质啊死鬼!”斯皮特破口大骂。 埃芙格兰挑了挑眉:“虽然我已经做好了被你看穿的准备但是请不要这么明显,我很受伤的。” 女孩长叹:“这可是我费尽心思才准备好的啊。” “所以我让你一直准备到现在呀。”少年抚摸着埃芙格兰的头顶,“你已经很努力了。” 贪婪的仁慈,永远伴随着他恐怖实力的碾压,一并摧毁着敌手的身心。 语言的力量,杀人于无形。 埃芙格兰的自尊破碎一地,呻吟出声。 “老规矩,你可以先跑十秒钟,之后我就会开始进攻。” 接到传讯的龙进入藏书室,于高空盘旋。 女孩示威似的露出一口白牙:“这次失败了,我就陪你做实验。” 她后退半步,捏碎一块字符,其中储藏的传送阵骤然发力,尾音未落,人已无踪。 贪婪数着手指。 “现在出去的话,可以看到百年一遇的晚霞哦。” 他对龙说。 “可真是漂亮的晚霞啊。” 少年感叹。 afterglow。 他慢慢念出那个词汇。 “埃芙格兰应该去看看。” 他摇摇头,笑着说。 十。 九。 八。 七。 六。 五。 四。 三。 二。 一。 第十四章 出逃(2) 埃芙格兰奔跑在空旷的藏书室里,已经见不到多少封印了,没有花草,这里更是一片死寂,暴风雨前的宁静沉闷压抑,斯皮特跟随在她身后,粹着金光的书页上指示着她记录下的阵法点。 一共七个。 必须全部激活才会有用。 女孩调整着呼吸,不能立刻把体力用光,恢复需要时间,就算因为魔神的魔力加速了这一过程,也不能完全避免劳累,在此期间贪婪随时都会赶上来。 她脚步不停,每踏出一步便有小巧的阵印结成,每当有人经过,触发式阵法都会向结阵人反馈,虽无法拖延时间,但起码能让埃芙格兰获取更多信息。 贪婪至今为止,从未拿出过他的真正实力,不如说是现如今的埃芙格兰完全达不到让他认真的水平,没有阻止她设下阵法便是之一。 贪婪有足够的自信,即便埃芙格兰激活阵法,也不可能击败他。 这是当然的。 女孩步伐骤停,单膝跪地滑行一段距离,双手用力拍上地面,水纹荡漾,以几个关节点为起始,深蓝的阵法自她身下旋转而起,星月图案点缀,形成后刻印在地表,与水色融为一体。 阵法的绘制不像法术与咒术,所需的耐心和专注度远超后两者,花费时常也限制了其使用环境,想要一次性绘制完整个阵法,消耗的魔力也远比同等法术要多,这是阵法不可避免的缺陷。 拥有天赋的人不会选择这条道路,没有天赋的人无可奈何,这才是阵法一派不入大流的原因。 埃芙格兰微微喘息,她抹去额头沁出的汗水,斯皮特指出下一个阵点的方位,闷声问她:“你不会真的觉得你能拦住那小子吧?” “我从没这么说过,”埃芙格兰继续跑动着,“谁说我要打败他了?” “嗯?”牛皮书诧异,“那你要怎么出去?我可告诉你,你是打不开藏书室的门的,每一次进入藏书室都必须手持特定的口令,拿不到口令的人,别想通过大门。” 它嘲讽道:“要是真的能够逃出去,你以为前几个人会没试过吗?” 这家伙没事就爱妖言惑众,打击埃芙格兰几乎成了她的习惯:“我劝你十分钟过后直接投降,歇歇吧,说不定过四个月你就能打败他了呢?” 斯皮特在她耳边跳舞:“我看你自身的魔力不少,掌握魔力的速度也不慢,相信奇迹嘛!” 埃芙格兰一把挥开:“你好烦。” 她当然清楚自己得天独厚的先天条件,父亲留下的不仅仅是失踪之迷,还有埃芙格兰生存的资本。 大陆之人,从出生时便已决定了其上限,每个人的魔力源或多或少,凭个人的掌控力度在道路上前行。 能够掌控的魔力越多,理论上可以使用的魔法就越高级,当一个人能够稳定使用的魔法等级到达一定层次,就可以称之为魔法师,并获得相应的评级。 跨越自己能掌控的魔力限度,越级使用魔法,便称作魔力爆发,会对自身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轻者本源受损,此生再也无法使用高级魔法,重者当场丧命,横尸街头。 “我有我的办法。”埃芙格兰倔强道。 “喂,追上来了!”斯皮特提高了音量。 女孩条件反射似的扔出手中的字符,没有卷轴师专用的纸张,她只能用古语保存阵法,半吊子的结果便是埃芙格兰无法阻止魔力流失,效力会大打折扣。 贪婪足尖踏地,爆发性的力量让少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接近埃芙格兰,兵器化形现身,他扭身旋转,直取女孩半腰,借着力道,利刃足以切断一切敢于阻拦之物。 长戟破坏防御阵法就宛如刀切豆腐,女孩滚地躲开,肩膀被撞得生疼。 太快了。 还未等她做好准备,巨龙张翅,遮天蔽日,阴影伴随着火光一并席卷了埃芙格兰躲闪的位置。 女孩目光一沉,强行输出魔力,太阳穴针扎似的疼痛,她咬住虎口,在最后一刻短距离瞬移开攻击范围。 皮肤甚至能感受到灼烫的温度,剧烈的呼吸让心脏不堪重负,埃芙格兰知道自己失算了,她没想到龙会在一开始便加入战斗。 “伊格纳缇伍兹。”她突然说。 “什么?”斯皮特愣神,“你他妈快点跑行不行,要死了!” 埃芙格兰脚踝刺痛,不知是不是扭到了,她剧烈地咳嗽着,跌跌撞撞地继续逃命。 贪婪再度追击,反手猛刺,女孩身形微晃,竟是一处虚影,掩饰阵法被击得粉碎,真身出现于相反数米处。 “是阵法的一种派别,创造者认为天体运作和自然规律昭示了真理,因此创造了直接作用于人类认知的阵法。” 她举例:“占卜,星象,此类法术都借鉴了他的原理,或者说就是经过他改良形成的。” “这跟现在有什么关系!你还能告诉自己能赢就真的能赢了吗白痴!!”牛皮书出言不逊,被埃芙格兰抽空锤了一拳。 “只要能挡住贪婪,我就能破解大门的口令。”埃芙格兰目光狠厉,“绝对可以。” 她沉下重心,身体几乎趴在地上,伴随着女孩的怒喊,冲天巨浪掀起幕帘,炸起千层浪花,冲击性的洪流逆着重力,摧枯拉朽之势让人畏惧,龙的火焰暂居下风,不得不撤退。 高阶魔法之一,骁浪三千。 从躲闪时开始绘制,浩瀚的魔力作为支撑,一心二用的专注度,这是埃芙格兰迄今为止的全部实力。 贪婪的武器,祖巫牙戟,只有一尺长的握把,其余部分皆为利刃,这把武器绝非常人可用,一个不小心,在战前就能杀死自己。 而正因这义无反顾的绝路,持有者的势便尤为重要,需不畏,不惧,不懦,不望回路,不思归途,舍生至此而在所不辞,一斩一刺,靠的都是向前的力道。 只要犹豫三五分,攻势再起,就不止三五时了。 埃芙格兰迎着水幕,狼狈不堪,脚步虚软,差点失了起身的力量。 第一局,是她略胜一筹。 只剩下两枚传送字符,不可滥用,可在短时间内大量使用魔力,已经让女孩的精神受到不小的损耗。 必须抓紧拉开距离,近身搏击,一定会以她的失败告终。 她用掉了第二枚传送阵。 第十五章 出逃(3) 埃芙格兰脚踝的扭伤比她想象得更严重,不需要低头去看,她也知道铁定青了不小的一块,尽管痛得让人想要尖叫,女孩依旧面不改色。 她强忍伤痛的脸僵硬死板,五官细微的抽动,在照明条件不怎么良好的情况下狰狞得别具一格,斯皮特小心翼翼地看了埃芙格兰一眼,倒吸一口凉气,简直要就这么抽晕过去。 “你要不要这么拼啊?”牛皮书咆哮,“再等四个月能憋死你?” “你他妈不想出去就别给我添堵!”埃芙格兰回应得气吞山河。 “小孩子不可以说脏话!”斯皮特委委屈屈,“你到底在急什么?人一辈子再不济也有八十年可活,区区四个月而已。” 区区四个月。 区区四个月而已。 对人类来说是二百四十分之一的生命。 但对埃芙格兰来说,这是她肉眼可见的损耗。 每分每秒,那根象征着她活数的蜡烛都在燃烧,烛油凝固,烫人心扉。 “你不明白。”女孩咬住舌尖,更加猛烈的疼痛让她挤出一点集中力去控制暴乱边缘的魔力。 “完全不明白!”伴随着又一个阵点的形成,带着哭腔的控诉被埃芙格兰扔在斯皮特的身上。 埃芙格兰眼前一片模糊,雾蒙蒙的白光绽开,单纯的呼吸承担不起氧气的消耗,她需要休息,可是不能停下。 这是第四个阵点。 按照贪婪的速度,他应该快追上来了。 不可以停下。 想想父亲。 想想你埃芙格兰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为了保护人类,为了变强,为了能够成为独当一面的强者。 为了找回自己的家人。 女孩猛地提起一口气:“下一个阵点在哪儿?” “我不明白什么?你根本没说清楚!”牛皮书烦躁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完全没有回答埃芙格兰的心情,“我闲的没事干才会跟你一起胡闹!让我就在这里度过余生不好吗?现在还得陪着你挨打,记上一大堆没用的笔记,你还反过来说我?” 他提高的音调尖锐刺耳,竭斯底里,这本神经质的书从来只逞一时口快,压根不去想后果怎样。 “为什么不能安稳一点?一定要追着不痛快跑?你这辈子都打不过贪婪的放弃吧!” 斯皮特自暴自弃道:“你就是个白痴!笨蛋!做着无用功的愚蠢弱者!” 弱者,放弃吧。 女孩诧异的目光湿漉漉的,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斯皮特,脚步停滞,因为惯性不由自主的跪坐在地上。 你在说什么? 她应该是这么问了,可在斯皮特眼里,她仅仅是动了动嘴唇。 埃芙格兰发不出声,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斯皮特是在开玩笑吧?它从未说过自己是弱者,从未如此坚决的,从根本上否定女孩的作为。 但她看着牛皮书的眼睛,镶嵌在书封上的两颗钻石,它们黯淡无光。 斯皮特是认真的。 埃芙格兰确定了。 它是认真的。 骤然下坠的灵魂冰冷刺骨,一瞬间,埃芙格兰心如死灰。 斯皮特喊完就后悔了,本着长者的辈分,它为老不尊的次数不少,嬉笑怒骂,句句占着埃芙格兰的便宜。平日跟着贪婪欺负女孩,也总未见过她真正还手。 它说过头了,它不应该这么指责埃芙格兰。 但这完全是埃芙格兰自找的。 它斯皮特什么问题都没有,相反,救了埃芙格兰一事,她都没对它道谢过。 尽管埃芙格兰不需要它救,贪婪也并不是那么的毫无分寸,只要有一口气在,魔神的魔力也能让她完好无损。 斯皮特心虚发怵,却一口咬定。 斯皮特没有错。 我没有错。 牛皮书将这句话在心里重复道。 它需要这个借口作为掩饰自己的帷幕,让它的脸面度过重重危机,维持虚假的尊严。 逞强好胜,不思进取,苟且偷生。 斯皮特从未觉得这样的信条有什么不对,这让它在同族几乎尽数消亡后,依旧活了数万年的岁月。 只怪埃芙格兰的目光太过明亮了。 亮得像斯皮特七千年没有见过的太阳,像燃烧着的飞蛾,让它不敢直视。 他们安静地浪费着时间,贪婪随时会投下他的利刃,埃芙格兰前八个月的布局都将付诸东流,此后必须从零开始,也许再无反击之力。 可是埃芙格兰并不做声。 她的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压抑在马里亚纳海沟的悲喜都在一场无疾而终的火山喷发里冷却成了灰,潘多拉的盒子已经关上了,灾厄流窜过后的世界没有了欢声笑语,那剩下的究竟是什么? 她要炸了。 斯皮特突然想到。 “好吧。” 埃芙格兰淡漠地说。 “对不起,是我错了,你没有义务帮我。” 牛皮书不可置信地缓缓后退,女孩说出的话句句诛心,庞大的阴影笼罩着牛皮书,光明永远都不会垂怜触怒神的凡人。 埃芙格兰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不!她不会说出口的!她不是这样的人,她会和之前一样原谅我,会把那些话原封不动的还给我,她会一笑泯恩仇,丧气的,敌对的,玩闹的,她都不会在意。 她不会…… 她不会说出来。 她不会说出最后的那句…… “你走吧。”女孩拘偻着背,垂下头颅。 斯皮特却觉得她居高临下。 仿佛圣旨。 牛皮书疯狂地喘息着,夺路而逃,直到回头时再也看不到埃芙格兰的短发,感知不到女孩特有的魔力痕迹,它终于又一次逃避了现实,因为区区的恐惧便放弃了离开蜗居的可能。 埃芙格兰放弃它了。 埃芙格兰明明想带着它一起离开这里。 她不会想不到。 斯皮特曾经也接受过试炼。 但它逃避了。 不想战斗,不想面临敌人,不想受伤,不想痛苦,所以自欺欺人地忘记一切,藏起值得骄傲的全知能力,甘愿平庸。 它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没能从藏书室离开的被试炼者。 它才是真正的弱者。 女孩依旧坐在原地,像是被定住般,慢慢仰头,从顶上压下来的力量太多强大,凡人们绝望地在地面看着世界的崩溃,哭泣哀嚎,祈求者上天的垂怜。可是灭世的号角被吹响,天使手举长枪撕裂了大地,一切都收不回去了。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快要哭出声,鼻头发酸,眼睛涨涨的,女孩撑着地面,吞咽一口唾沫,努力站起来。 还没到结束的时候。 就算难受得心头揪痛,喉咙哽咽,非药石可医,无依无靠,孑然一身。 她也一定要出去。 “西泽玛第九式,”埃芙格兰虚浮的嗓音没有一丝力量,“化影。” 十六章 出逃(4) 西泽玛,三大阵法家之一,也是第一个发掘阵法公式之人,他的理论让阵法构成变成了可能,并研究出了最早的魔法与阵法之间的转换规律。 金木水火土,风雷光暗虚。 第九式,虚。 四团液体从阵法四角涌动而出,水银般的光泽在成型后化为与女孩无一差别的替身,埃芙格兰在她们的眉间留下一滴血,命令她们向着不同的方位奔去。 贪婪不会堵死她全部的逃生手段,在一定情况下,他会遵守埃芙格兰的游戏规则。 比如,他可以通过魔力波动判断谁才是真正的埃芙格兰,但少年一定会在追击并消灭所有的分身以后,再来重新锁定女孩的方位。 贪婪在用这种方式展现他的强大。 他能够认真,但没必要。 他可以瞬杀,但愿意留下一线生机。 因为所有的反抗在他眼里,皆不值得他拿出专注,皆为无用功。 没有了斯皮特的指示,阵点的位置只能靠埃芙格兰自己记忆,女孩自觉已经足够寒心,她极少把外人圈入自己的社交圈内,对埃芙格兰来说,世上只有值得托付之人,与不值得托付之人。 父亲算一个,卜瑞莲算一个,就连玛姬也不在其中。 她本不应对斯皮特的离去产生任何想法。 只是天真的孩子无论怎么故作坚强,总会留下盲区内的破绽,附骨之蛆伺机而动,啃噬着柔嫩的幼芽。 她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来消化这一切,但贪婪并不存在这种宽容。 脚踝的伤开始好转,争吵留下的唯一好处就是让埃芙格兰积蓄了片刻的体力,大脑依旧刺痛难耐,正常地使用魔力还是能勉强做到的。 替身不能触发阵法,埃芙格兰也不会傻到让贪婪有机可乘,她绝不会告诉贪婪自己可能行进的方向,以假乱真,虚虚实实,只要不正面接触,她就还有逃走的可能。 周身越发荒芜,看不到边际,距离感失去了应有的作用,独自一人的恐慌滋生,化作漆黑的手,攥住埃芙格兰的小腿,无声地拖缓她前进的速度。 第五个阵点。 埃芙格兰泄愤般砸向地面,过剩的魔力溢出水汽似的光晕,两处替身同时失去联系,看样子龙和贪婪选择了分开行动。 女孩努力运转着大脑,按照间隔的时间计算,他们追上自己时,触发第六个阵点应该是绰绰有余,使用最后一块传送字符,便能彻底激活这个庞大的阵法。 她可以赢。 埃芙格兰头一次产生赢的观念。 虽然不知能够控制住贪婪多久,可是,可以赢! 幼童紧绷的躯体微微放松,在半途又倏地收紧,还不可以休息,就算希望已经握在手心。 压抑了八个月的情绪,女孩的神经早已疲软麻木,过分的压力输送向意识,埃芙格兰经历了远远超过她年纪承受底线的焦虑,她扯动嘴角,几乎要露出一个久违的笑容—— “你想去哪儿呀?”少年凑近她的耳边,犹如耳语。 长戟挥转,勾上埃芙格兰的脖颈,冰凉的刃尖已经刺破了皮肤。 女孩瞳孔骤缩。 贪婪臂弯中的人消失了。 她慌不择路地用了最后一块字符。 第三,第四个替身接连消失,女孩扑倒在地,双手死死卡住喉咙,血液止不住地从指缝间涌出,从天堂坠落地狱,仅仅用了几秒而已。 他是怎么追上来的? 刚才替身明明还在? 自己漏了什么? 想要挪动双腿,肢体却不再听从指令,灌入骨髓的怖意是如此鲜明,以至于在短时间内占据了埃芙格兰所有的思考空间。 她差点死掉,又一次。 无论经历多少次,徘徊在深渊边缘的感受,依旧叫人恐惧。 埃芙格兰勉强撕下一缕布料包扎伤口,大量流失的血液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补充回来,她挣扎了两次,单膝跪地,直不起腰。 冷兵器与地表摩擦,铁片碰撞声清脆入耳,仿佛一场戏剧高潮的尾声。 女主角们消耗了最后的激情和热爱,原谅一整个残酷待人的世界与多情的爱人,死在音乐尾声之前,舞台唯一的光打在她们苍白的面孔上,神情幸福而遗憾。 少年语气欢快:“你可以投降了。” 埃芙格兰不动。 贪婪疑惑地点了点她的肩膀:“我真的会砍下去的。” 他好心的提醒付出了前后数十年的仁慈,被誉为狂妄之徒的骑士并不是个多话的人,相反,他极少与敌人在战前交谈,因为活人说出来的东西多半不怎么好听。 死人才不会否定他的话。 少年亲吻着自己的手背,一手放于腹前,送给女孩一个绅士的行礼。 祖巫牙戟下是埃芙格兰乌黑的发丝,切开,便能看到红白的浆液混合成污浊的淤水,喷洒在两侧。他会分得很均匀,不多不少,都是恰好的重量。 贪婪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开始他切得不行,但熟能生巧,他也从不缺实验对象。 不会有例外。 “喀。” 女孩喃喃细语。 “西泽玛第二式。” “束身。” 草色如青团,碍人足,尺游丝,枯荣不朽。 破土而出的藤蔓层层叠叠,将女孩与贪婪隔离,顶生柔弱的白色小花,无香无色,脱离花柄,簌簌下落。 少年低低地“哦”了一声,敷衍的毫无诚意。 牙戟旋转,寒光照影,将枝叶一茬茬粉碎,汁水飞溅,气味苦涩,绿芽不知疲倦,依旧不断生长着,触地即愈,化为新生的木草,拧成一团团麻绳,企图困锁住贪婪的行动。 “没用的。”贪婪眼睛不眨,长戟顿地,无形刀风以莲状舒展,他化指成刃,直直插入阵法核心,藤蔓瞬间枯萎,花焚殆尽。 突来一阵劲风,女孩娇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挥拳出击,少年手腕翻动,以掌相迎。 打了个空,又是幻像! 隐藏在幻身中的二重阵法触发,霹雳电光缠身,麻痹和剧痛瞬间窜向头顶,贪婪步伐不稳,武器险些脱手。 从身后传来女孩的高喝,少年轻啧一声,长戟点地,借力转身,直刺出手,却并未有实物之感。 埃芙格兰露出诡异的笑容。 砰。 剧烈的爆炸,映着少年猝不及防的表情,方圆百里皆为一片白光。 西泽玛第八式,颂歌。 连环相套,真假难辨,三重假身,真正的埃芙格兰早已遁去。 硝烟弥散,寂静无语。 姗姗来迟的龙被爆炸吸引,他接到的任务是以贪婪设下的延迟咒术为索引,控制分身的消失时间,扰乱埃芙格兰的判断。 没想到贪婪会吃如此大亏。 少年收敛了玩闹的心思,他侧目,拍了拍右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别太认真。”龙提醒道。 贪婪双手前撑,舒展肩脊,骨头咯咯作响。 “我们都错了。”他漠然。 “错在轻视了她的能力。” “斯皮特错了,你错了,我也错了,她对魔力的掌控力度远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大,拥有的魔力限度也远比我们想象的多,假以时日,她必将成为一方强者。” 从贪婪体内散发的魔力内敛沉稳,偶然让井底之辈窥得冰山一角,却已是其此生所见顶峰,殊不知海面下的积淀,远超可用语言形容之须弥。 隶属于虚一派的魔力,吞噬尘埃,吞噬光线,吞噬一切可接触与不可接触之物。 “这是对她的不敬。” 贪婪迈步。 留在埃芙格兰身上的标记,仿佛白纸上唯一的墨点。 把这一段空间吃掉,直接过去吧。 不,还是去第七个阵点等她,更好吗? 少年的舌尖抵住上颚。 真正的狩猎,序幕初起。 第十七章 出逃(5) 两万六千四百年前,学者们提出一项理论。 这个世界的多维空间呈俄罗斯套娃状,层层相套,并相互填充,当内层空间减少,便会有外层融入内层,进行补充。 减少的那部分空间,无论是被吞噬了,被消除了,还是被转移了,便与其原本所处的那层唯独再无关联。 少年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握住牙戟两端,却并未伤及皮肤,武器犹如化为灵体,轻而易举地穿透了贪婪的身体,悬于半空。 他像拨弄钟表指针般,让武器旋转一周,空间壁垒像是老旧的墙壁,呈粉块状接连脱落,堆积在贪婪的脚下,内侧是黑洞样的扭曲。 龙忙不迭离开地表,分崩离析的空间正以几何倍率不断坍塌,除了少年所站之处,任何敢于接触这空间外界限的物质都将迷失在没有距离,时间,大小概念的断层里。 那里是育成世界后,残存的废墟。 贪婪看向斜上方,龙试探着啃咬着碎屑,它的肉翅从尖翘的棱角开始化为乳白,并向着身躯蔓延。 “我先走咯?”明明是询问的语气,贪婪却不打算等龙的回复,他前踏一脚,进入断层,仿佛穿过一层水帘,在龙的视野里,他依旧维持着刚才的样子,但龙知道,这只是空间与断层中折射的影子。 贪婪也许已经在距离他千米之外。 龙无奈。 非虚属性高阶生物,不可在虚无中漫游。 鲜有人知,真正的龙皇可通过进食元素来改变自身属性,大路上被发掘的龙大多是亚种,血脉不纯,因长期的外族融合,失去了本源的能力。 “龙”是最后一只纯血。 也是唯一能配上这个名字的龙族。 ………… 另一处。 身材娇小的女孩神情凝重,步伐急促,她振开斗篷,乒乓掉下几枚字符,如水入热锅,融进地面,咕噜咕噜地蒸腾起来,她踩过的地面变得松软黏腻,空气里泛着浓郁的腥甜。 印在手背的阵法正在失效,体力的流失加剧,但人埃芙格兰已经不敢重复使用。 博尔赫利,注重通过将魔法与人体的结合使用创造出阵法,在强化体质,乃至控制元素精度方面都堪称一绝。 可无论多强的魔法,直接作用于人,基础都取决于受体的承受力度。 对埃芙格兰而言,现在已经是她能承受的极限了。 不堪重负的经络和肌肉受损,带来弊大于利。 第六处阵点近在眼前,正如最后的冲刺,埃芙格兰双手合十,正打算绘制,蓦地,从她眼前伸出来一只手。 女孩惊觉,切步后退,穿越空间壁垒出现的少年不多废话,没有任何预兆,已是一刀斩下。 埃芙格兰借着阵法的强化效果还在,恶向胆边生,竟直欺而上,身高的优势让她能从牙戟下穿过,直取贪婪的手腕。 少年早有准备,侧肩微颤,迅速收回力道,刀刃拉开一个平角的范围,落进另一只空手,回以对掌。 埃芙格兰力气不够,反被震得双臂酸痛,贪婪提腿,正欲踢开女孩,没想她无赖打架一般揪住少年的手臂,一口尖牙,咬出了血。 贪婪吃痛,不仅不松懈,强烈的腐蚀性魔力涌动,逼女孩松口,长戟尾断狠狠击中她的小腹,令埃芙格兰倒飞出去。 空间再起,少年瞬间靠近埃芙格兰,一手握住她的后脑,向着地面砸去。 女孩暗叫不妙,若是打中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强化阵法存在的最后时刻,她双腿缠上贪婪肩膀,弯腰弓背,企图减轻力道,手指在少年脸上胡乱抓挠,接着看准贪婪头发,用力一扯。 九岁的女孩,不算重,但也不轻了,贪婪条件反射闭眼,未曾想居然是调虎离山,平衡感消失的刹那,他被埃芙格兰连带着一同摔倒。 好好一场打斗,埃芙格兰自知没有优势,使出了全身解数,地痞流氓似的胡搅蛮缠,还真打了贪婪一个措手不及。 女孩早有了经验,她直觉未第一时间起身,跪地后仰,恰巧躲开长戟横拉,被削断了一片头发,在额头变成参差不齐的狗啃刘海。 埃芙格兰心中诧异,贪婪的出现方式太不寻常,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之外,更何况,明明已经布下幻术,为何少年看上去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他行动果断,目标精确,不见滞塞和偏移,连半分犹豫都不见。 说到底,迄今为止,贪婪从未在她面前使用过魔法,她的殚精竭思,绞尽脑汁,不过是毛孩在和根本不需要认真的长辈玩闹罢了。 人家弹指间能做到的事情,需要她用尽办法去应对。 埃芙格兰没有时间去感叹不公,女孩轻喝,双掌拍地,西泽玛第六式,风疾。 徘徊在身下的风助女孩跃向空中,不能维持太久,但足够她与贪婪的攻击错开,贪婪目不转睛,劈出漆黑的光刃,随即剁足,埃芙格兰勉强接下前招,后者直拍一掌,女孩重重砸向地面。 肺部剧痛,女孩不由自主地咳出鲜血,身躯麻痹,短时间内不可再动弹,贪婪浮于头顶,祖巫牙戟寒芒闪烁,少年缓缓起招,接着从天而降,枪尖对准埃芙格兰的心脏。 女孩别无选择,只得硬抗。 博尔赫利第七式路轴再显,骤然折损的生命力,让女孩双眼一黑。 等待成像的过程无比漫长,身体内的阵痛却异常清晰,黑白光点闪烁,耳边的蜂鸣时远时近。 埃芙格兰食指用力,拖拽着身体挪动向前,些许内脏肉沫随着血液被她吐出,女孩发了狠,距离第六个阵点只有咫尺之遥,她死也要绘制成阵。 指腹触到魔力波动,早已演练过多次的路线稔熟于心,埃芙格兰下意识地调动魔力,模糊的思维无法凝神,在节点处出现了关键性的错位。 第一次绘制,失败。 第二次,失败。 第三次…… 埃芙格兰不能回头,否则她便能看到,蝗虫般的虚元素团密密麻麻,啃食吞咽着屏障,贪婪神情愈发严肃,在他的预计下,埃芙格兰早应无法抵抗。 可顽强的生命力不屈不挠,她从浑身上下拧出一滴滴尚存的水分,在渣滓里翻淘,死不认输,誓不投降。 多倔强的脾气。 埃芙格兰就是这样。 谁都不能劝阻她决定的事物。 第十次绘制,成功。 第十八章 斯皮特的意志 斯皮特躺在一处湖泊里,从空中蜿蜒绵亘,构成无底的水渠,仰头看去,气泡浪花清晰可见,同聚成流,撒入浅潭。 水不沾物,捧着牛皮书的封面,它甚至不是漂浮在湖上,这片湖泊孤芳自赏,不接受任何外来者的涉足。 埃芙格兰并不知道藏书室内还有这种地方,斯皮特也没有告诉她。 这里是藏书室的雏形。 “afterglow。”牛皮书咀嚼着这个名字。 “埃芙格兰。”它对自己说。 末了,斯皮特啜泣般的抽动着,狼狈地离开湖面。 从它身上流下大滴大滴的水珠,落进玉盘似的湖里,波澜不惊,湖与世界法则相违背,开辟的空间也不受神的恩赐,它置身事外,单独欣赏这独一份的美丽。 七千年前,被天罚逼迫得走投无路的全知书找上魔神,向他臣服道,收留我吧,带我离开苦难,我会为你献上灵魂。 它说出了魔神的真名,消不去的烙印构成怒放的霞云,那纸契约就在书的尾页,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斯皮特,它再也无法获得自由。 魔神答应了。 自此,斯皮特便忘记了外界的冷暖春秋,不记曾经,不管后尘。 魔神给过它离开的机会,男人手持口令,全知的书有无数种从他手中拿走钥匙的方法,但最终,它放弃了。 愚钝,自卑,懒惰,卑劣的天性让斯皮特在同族中选择了安逸,退入死路,还在井底安慰着自己能看见天空。 他是真正的败犬,因而不信希望,把责任全部推脱给他人,因而寂寞颓唐。 贪婪,嫉妒,色欲。 斯皮特看着人来人往,魔神和他的执事暴虐,带来一个又一个试炼者,他们无一例外,强大,执着,信念坚定,充斥着对弱者的嘲讽,对无能之辈的厌恶。 唯有埃芙格兰。 唯有埃芙格兰想过带它离开。 斯皮特陡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魔神,眼神初次交汇时他就知道,他能带给自己毕生的救赎,强大之人不在实力,不在财富,不在权势。 真正的强大在他的意志,在坚定,在虽气而吾往矣。 它亲手掐断了善意的援手,不闻不问,自伤自怜。 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埃芙格兰留下的注解标识,她已成功触发六个阵点。 斯皮特比她更明白贪婪的强大,它看着年幼的狂徒成长至如今,唯二能正面压制他的只有魔神和勇者。 包括暴虐,都不敢自信能够不使手段,堂堂正正击败贪婪。 贪婪无所顾忌,不惧伤痛,自伤八百也要换取对方的性命,尽管已鲜少有人是他的对手,但本质不会改变。 他轻蔑虫豸,狮子搏兔尚用全力,尊敬敌人,疯狂中冷静自持。 斯皮特发抖,呕吐,想到要面对那样的敌人就想嚎啕大哭,抛弃一切脸面投降,它简直没法想象,埃芙格兰究竟是以怎样的勇气,去搏全无的生机。 她不害怕吗? 她肯定害怕,没有人类是不会害怕的,趋利避害,狡猾的种族学习模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建立起自己的帝国,没有种族不会承认他们的诡计多端,但这才是人类的生存之道。 他们的确会玩弄人心,用名为良知的枪抵在软肋,折磨着斯皮特的精神。 斯皮特恐慌得左顾右盼,看不清底细的黑暗中,假想敌蠢蠢欲动。 它的梦魇如影随形,跟随着牛皮书至今,爪牙扣住命门,从未松开过。 囚徒迈出了反抗的第一步。 它启动了第七个阵点。 ……………… 埃芙格兰不得已收回路轴,她支撑不住没有底线的生命抽取,普通防御阵法完全无法阻挡贪婪的攻击,龙姗姗来迟,它的龙息引起空间节点的爆鸣,差点炸断埃芙格兰的左手臂。 她喉咙的割伤破裂开来,每一次呼吸都困难不已,埃芙格兰真的觉得自己支撑不住了,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反击,拖延下去,失败只是时间问题。 埃芙格兰不可能有下次机会了。 她在这场试炼里堵上了全部,贪婪逐渐披露的实力让女孩绝望,少年永远是游刃有余的,猫戏老鼠,正是如此。 血肉模糊的左手无力地垂着,结阵速度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光刃与龙的吐息同时到达,女孩闭目,防御应声而碎,她的胸腔翻江倒海,七窍流血。 要输了吗? 都说死前会看到走马灯,埃芙格兰却从没见过。也许是意识深处便知道自己不会死去,故而有恃无恐吧? 她只会觉得冷,无穷无尽的冷,是肉体失去生命的温度后,从灵魂散发出来的冷意。 冻僵肌肉,凝固血液,只剩下一份灵魂,彻底消散时,人也就死去了。 她无声无息地躺着, 七处阵法接连亮起,相互嵌套的花纹分解成多面柱体,每面的纹章皆代表一种星象。 北斗指路,仙后相守,金牛为骑,星云漫天,一粒种子发芽了,它的内核散发着莹绿的光。 开天辟地前的混沌,沉重压迫着它的嫩芽,种子滚进虚无的海,钻进某个刚刚筑成的空间。 它们同样幼小,在风暴肆虐的世界里,被无数次鞭挞去外壳,几欲破碎。 直到世界的雏形诞生。 伊格纳缇伍兹第五理论公式,礼赞。 生命的礼赞,献给万物。 埃芙格兰的茫然只是瞬间,接踵而至的喜悦让她为之一振。 是斯皮特吗? 只有它,只有它知道阵法在何处。 她还没有被抛弃。 无上的幸福灌注全身,埃芙格兰控制不住地哽咽了。 女孩无声地呐喊,快动啊!我的身体!再坚持一会儿!再努力一会儿!距离胜利触手可及,嘴中的咸涩不知是血还是泪,她的伤真的太重了,最佳的时机里,埃芙格兰却连捂住喉咙的伤口都做不到。 她的哭泣来源于对自己的痛恨,痛恨自己的无用,痛恨自己的虚弱,痛恨自己的弱小。 身着华服的男人,满满都是学者的书生气,戴一副单片金丝眼镜,长发束起,垂于一肩,单手捧一本牛皮书,其中一页隐隐发光。 他撑住女孩的身体,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点上她的额头,治愈魔法如春雨浸润泥土,抚平埃芙格兰的伤痛。 “你是……”埃芙格兰迟疑道,“斯皮特?” 斯皮特别扭地转开头。 啪。 他合上牛皮书,顺势把埃芙格兰扔在地上,语气不善:“好了就赶紧走,我帮你拖时间。” 女孩摸着后脑,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 龙定在半空,瞳孔一张一收,凑近细看,能看见无数毫无关联的画面。 他被困于阵法的迷宫,见证着宇宙兴亡交替,迷失在生老病死的人生里,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察觉异常。 但贪婪,眼神清明。 “我没说过,我对所有作用于精神的魔法免疫吧?” 少年呼呼地笑着,长戟转出枪花,自背后交换至惯用的左手,他是左撇子,可在和埃芙格兰战斗时,用的一直是右手。 “你的这种形态不能维持太久。”他刻意踏响脚步,心理上的压迫会对斯皮特造成更大的影响,少年神情轻蔑,动作却愈发谨慎,舍弃多余的花样,延迟和等待,正式面对强手的姿态。 “对付你,足够了。”牛皮书,不,已经变成人形的斯皮特,气息不稳,声音发虚,一句帅气逼人的台词,硬是被他说出了贼眉鼠眼的味道。他毫无底气,鬼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念头,叫自己对上了贪婪。 埃芙格兰都看出来他的不靠谱了:“你真的能行吧?” 女孩弱弱补充:“你能来帮忙我就已经很感激了,不要勉强自己……” “我去你的能不说丧气话吗!”斯皮特咆哮,“我怕的要死你还说!祖宗你快跑成不!” 斯皮特不愧是斯皮特,破坏气氛的能力一流,埃芙格兰撒腿就跑,半分犹豫都不带。 她只会成为拖累。 “不要插手,斯皮特。”贪婪缓缓起式,魔力不安分地流窜,久违遇到能够大战一场的对手,少年兴奋无比,“你不是最擅长逃命了吗?” “我也是会打人的!小鬼!”气势上略输一筹,那就在音量上赢回来。 咒起,刀光,鏖战一触即发。 第一章 喀什小村 喀什村,坐落于珞斯菲弛西部,靠近临海地带。 重叠山峦将村庄与外界相隔,气候虽还算温和,但常年多雨的阴沉天气与风暴依旧带不来有效的收成。 为数不多的平地上,搭建着座座古旧的茅草屋,黄昏时分,家家户户做起了晚饭,从烟囱里冒出一缕又一缕青烟。 独独半山腰上,还搭着间守林人偶尔歇息的木屋,小雨刚停,门檐滴着水,青苔堆积在墙角背荫处疯长,山毛榉错落成片,一只猫爪红狐衔叶经过,见门阀松动,便迅速跑开了。 艾帕忒手持扫帚,象征性扫着门前的积水,她知道这是无用功,说不定半夜里又会降雨,喀什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连绵不绝的雨水。 她是个看上去就让人觉得温婉乖巧的好姑娘,长发挽在脑后,一身白裙,独自住在山上,已经有些年头了。 村子坐落在山下,村民捕鱼为业,各家女眷养些家畜,没人管艾帕忒,她也没有工作,少女可以从日落睡到第二天中午,或者一直睡到晚上。 艾帕忒扫了会儿水,自觉无趣,耍着性子扔了扫帚,转而进屋拿了把弯刀。 一只乌鸦落在她身后,乌毛,尖嘴,眼睛像集市上货郎担子里的红珠子,打磨得不怎么样,粗制滥造,又直勾勾的刺在那里,看不出一丝活气。 少女套了件蓑衣,扎紧斗笠系带的动作固定在那里,盯着黑毛生物不动了。 鸟类慢慢移动头部,偏移的视线撇至艾帕忒身上,慢慢张开翅膀,倏地,像是受了惊一样,用尽全力扑向天空。 艾帕忒扔掉斗笠,向前赶了两步,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用力将手中的弯刀甩了出去,乌鸦应声而落,弯刀精准的刺中了它的肚子,鸟类扑腾片刻后便不再动弹。 少女一蹦一跳地走过去,活泼得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她弯着腰,颇为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捏起乌鸦的翅膀,把自己的弯刀抽回,又摘了两片宽大的树叶,用滴落的雨水洗净刃身。 她神经质地笑了两声,把弯刀插进腰间的皮带,两只手拍上脸庞,扭捏片刻,五官不受控制的微微抽搐。 放下手后,这姑娘像是突然换了个性子,露出无辜羞涩的神情,把乌鸦扔进丛林身处,自己朝着山下走去。 尸体被红狐叼走,原地留了根油腻的羽毛,不多时也消失在层层落叶下。 林间多为低矮灌木,艾帕忒选了个远离村庄的地方下山,一路上更是杂草丛生,雨后的蒺藜疯长,必须用弯刀斩断才能继续行走。 艾帕忒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更加省力,她没少去林间打猎,那些鹿和獾通常都喜欢在隐蔽的地方栖息,村中人不喜欢上山,因而少女布下的陷阱卓有成效。 艾帕忒的目的地是一处断崖,足有百尺高,除了飞鸟,极少有生物会选择来此处兜风,既无风景,也无食物,清灰冷灶得令人伤心。 从涯顶眺望,能看到地平线与天幕交汇处,一点碎钻般的星光。 艾帕忒起的太晚了,昨夜凌晨时分才睡,错过了早饭午饭,晚饭时分发了个莫名其妙的呆,把一整个白天浪费的干净,渔船大多已经停在岸边,用麻绳连成一串,村中的人夜里通常不会出海,特别是近日,接二连三的怪事陡现,家家户户更是天色一暗便紧闭大门。 可现在断崖上却站了个人,短发,似乎是个孩子。 艾帕忒非但不怕,甚至看上去有些开心的样子,她冲那人招手呐喊,少女清亮的嗓音软软糯糯。 就着风声,那人同样看到了艾帕忒,她踌躇几秒,向着少女移动。 正是埃芙格兰。 魔族的船只并不往人类的土地航行,女孩估算着大致的范围,用阵法直接传送到陆地,却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斯皮特至今仍未醒来,埃芙格兰擅长等待,但这不代表她不会担心。小姑娘总算是了解了当初卜瑞莲的感受,看着还算亲近的人了无声息,自己却什么都做不到,她大概明白斯皮特是因为自己才会这样,在它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把它带出藏书室,等斯皮特醒了,应该会生气的吧。 埃芙格兰舔了舔嘴唇,尽管招呼她的人是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姐姐,也不代表她就能放下防备听她认命。 女孩谨慎地维持着一米的距离,嗓子里有苦杏仁的味道:“您好,请问这里是哪儿?” 不知为何,那个看上去温和秀娟的大姐姐在看清艾弗兰的面容之后,突然变了脸色。 她把自己全部的热情捆成一团,塞进抽屉的最深处,提着矜持冷淡的风度,连语气都是爱理不理的。 “哪儿?”艾帕忒说,“喀什村呀。” “不是,我的意思是……是哪个国家……的哪个地方……” “珞斯菲弛,还能有假?”少女挑眉,抽出弯刀,在手中把玩。 倏地,艾帕忒以刀尖指向少女,埃芙格兰不为所动,没有忽视那一刻艾帕忒眼中的狠厉。 “倒是你,我可没在村中见过你这样的野孩子。” 她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露出个旗开得胜的笑容,可是双腿骤然失力,不该出现在此处的热带藤蔓束缚关节,艾帕忒跪倒在地,无形的重物压迫着她的脊梁,只得身体贴地。 “带我去不惊动别人也能休息的地方,我明天就走,”女孩勾起她的下巴,稚嫩的声音里带着毋庸置疑的威严,“否则现在我就把你捆成粽子,吊在悬崖下面风干。” 她食指转动,藤蔓爬上艾帕忒腰身,将她的双手定在身后,解除了腿部的捆绑。 少女愤愤不平,对着埃芙格兰的脚吐出一口口水:“坏小子,等着被邪神抓走算了。” 埃芙格兰置若罔闻,听说自己也是个不被神明待见的家伙,那虚无缥缈的邪神指不定还能跟她有点共同语言。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问道。 “你妈妈。”艾帕忒没声好气。 埃芙格兰脾气很好:“你肯定看不上我爸爸,我爸爸只有我妈看得上,他笨的要死。” 少女轻啧一声,果然是夜半多鬼怪,在家睡觉不好吗?怎么让她碰到这么个奇奇怪怪的扫把星。 “茜茜梨。”奈何受制于人,不得不低头。 “利克。”听艾帕忒的语气,似乎是把埃芙格兰当成了男孩儿,她干脆坐实了这点。 各怀鬼胎的家伙们,报的都不是自己的真名。 夜间的路不太好走,艾帕忒挑的还净是险路,本有意趁埃芙格兰摔跤挣脱控制,没想到都走到头了,这“小子”还是稳若泰山。 埃芙格兰并不想为难她,在看到木屋的时候,藤蔓自行消失。 少女率先从斜坡一跃而下,跑到门前,她仰着头看向还在山坡上的“男孩”,不知是幽默还是讽刺,“欢迎光临寒舍。希望您能忍受我们这穷乡僻壤老天爷的坏脾气。” 第二章 恶魔之子 说是暂居一夜,实际上,艾帕忒将杂物间的木材清理开,铺上一层被褥,就当是床铺了。她对埃芙格兰抱有怨气,自然也不会多担待她。 埃芙格兰关上门,没有窗户,灰霾随着人行走的风漂浮在空中久久不落,干冷的空气呛得女孩打了个喷嚏。 她倒是不介意茜茜梨针对的态度,不如说这姐姐对她越冷淡越好,埃芙格兰并不想与太多人扯上关系,于她于旁人,都是疏远优过亲昵。 女孩躺在床上,本以为自己应该毫无睡意,却在不久后小憩过去,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听到零星的脚步声。 她的精神陡然一震,竖耳细听,声音是从木屋外传来的。 艾帕忒开门,与来者交谈几句,微微提高音调后又顺从的嗯了一句。 埃芙格兰贴近门扉,大多内容都听不清,只言片语里,隐约猜测这是支要往村子里去的队伍。 天色朦胧,还未清晨,艾帕忒接待完路人,径直朝着埃芙格兰的房间走来,女孩跑回床上,装出自己一直在睡觉的样子。 艾帕忒毫不客气地拍开她的房门,望着埃芙格兰“睡意朦胧”的表情,似乎是想要挤出一个笑容,但回想起自己曾接受过的待遇,这笑容便变得僵硬无比,说不上好看了、。 “你运气真是不好,恐怕短时间内是走不了了,”少女故作惋惜,她演得全无破绽,忧心有忡,若不是埃芙格兰早知道她的秉性,只怕也能被她骗过去,“疫队来这里了。” 珞斯菲弛的老国王在前半生里励精图治,鞠躬尽瘁,政绩斐然,老后不知是不是半截身子跟着大脑一起入了土,转而信奉神教,两耳不闻窗外事,玛姬被迫继位,女皇名号名存实亡。 如今的珞斯菲弛,已经是教皇的天下。 好在老家伙还没能聚集起足够动摇皇权多年积累起来统治力度的信徒,许多法令不可贸然改动,表面上,一切依旧如常。 疫队便是老国王设下的法令之一。由皇室治疗院部分医师组成的队伍,以五年为间隔在全国各地游行,防治大型传染疾病的发生,必要时刻,平民通过专门渠道上报,并提供一定证据,也会得到疫队的帮助。 埃芙格兰暗叫不好,若是喀什村真的被发现了瘟疫征兆,那么在短时间内,这里必将被严兵把守,封闭至疫病被彻底消除。 溜是溜不走的,疫队可不是什么粗糙的民间机构,正规队伍里必会配备一到两名高等法师,他们的工作便是保护随队医师的安全,且在别无选择之时,摧毁整个疫病发源点。 艾帕忒靠在门口,慵懒得像是没了骨头,发育中的少女玲珑有致,只可惜脾气怪得要命。 好在美丽的女孩子总能得到些特权,说的好听点叫娇蛮,换个长得不怎么好看的,只怕能被人骂出花来。 埃芙格兰不信艾帕忒,包括她那个“茜茜梨”的名字,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对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报以全盘信任,就算她们一个是孩子,一个是少女,都是易上当受骗人群分类之首。 艾帕忒为什么独自居住?她为何不住在村中,而是一定要在这鸟不拉屎的半山腰上? 寻常人家的姑娘,遇到只拇指大的虫子都能叫上半天,农家长大的,也鲜有女性敢在夜中一人进山。 野兽,强盗,流民。 平民不会法术,也不可能有条件练习武技,他们的战斗经验最多是赶走偷吃稻米的小型动物,亦或者酒醉后和混混斗殴。 艾帕忒有鬼。 埃芙格兰还需要时间继续观察。 她装聋作哑,没有给少女意料之中的惊讶和无助,艾帕忒索然无趣,丢下一句“天亮后和我一起去村子里接受检查”便走了,关门的力度之大,震得屋顶的积水噼里啪啦得往下掉。 女孩躺回床铺,再无睡意,睁眼直到天明。 林间还是有些冷意,艾帕忒也不会好心到给埃芙格兰准备被子,好在斗篷够厚,毕竟是德维丝出品,那儿的气温比大陆低得多,裹紧点也不至于被冻到。 没有足够的睡眠对年幼的孩子来说影响不小,埃芙格兰本就是嗜睡的年纪,加之体质虚弱,只是刚从藏书室出来没几天,习惯还未能扭转过来,下地时脚底发软,看东西都有点懵懵懂懂的,才暗自反省应该好好休息。 她走出房间,艾帕忒正站在门外漱口。见她出来,用力吐掉口中的水。 埃芙格兰觉得她这动作别有用心,指桑骂槐之意犹如司马昭之心,但人家又没有点明,冲上去白给这种事她是做不出来的。 瘸腿的三角桌上摆了几个果子,表皮沾着霜露,埃芙格兰半边屁股挨着凳子,双腿并拢前后摇晃,姿势乖巧。 少女叉腰,把杯子放下,率先拿起一个果子,狠狠咬下一块,顺便瞪了埃芙格兰一眼:“没毒!放心吃!” 她嘟嘟囔囔:“我还没恶毒到饿着一个小孩子。” 埃芙格兰在心里说我呸,刚见面就给她一刀子的人有资格说这话?她不记仇,但也没大度到没心没肺的程度。 女孩象征性吃了两口,在衣服上擦擦手,见艾帕忒差不多也准备好了,两人一同下山。 晨雾蒙蒙,可见度非常低,埃芙格兰调整呼吸,不想让艾帕忒看出自己状态不佳。 她没敢贸然使用阵法,女孩无法确定艾帕忒是否也是魔法师,让她察觉到魔力波动,相当于主动退让。 埃芙格兰眯着眼,试图用这种方法看得更远一些,冷不丁,少女突然说道:“你往前走,直行,就能进入村子了,我和你分开过去。” 女孩疑惑:“为什么?” “村中人不待见我,”艾帕忒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你跟我一起进去了,要被打。他们没胆子动我,但是敢动你,虽然我也不觉得你会受伤,不过要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还是打好关系比较有利,对吧?” 埃芙格兰杵在原地,理由不充分,她不想听艾帕忒的指令。 少女轻挽耳边的垂发,她单手撑在膝盖上,微微弯腰,对女孩嫣然一笑:“他们叫我恶魔之子,你怕不怕呀?” 第三章 尤非利尔 伸手不打笑脸人,艾帕忒三番五次地做出了停战协议的退让,又是采果子,又是主动提供情报,埃芙格兰也没必要紧追不放,她学着艾帕忒的语气,掐出甜甜的声线:“别人说我是勇者之子,你怕不怕呀?” “怕个屁。”少女翻了个白眼,形象全无,抓起埃芙格兰的手,粗鲁的要命,“跟着我,别落单。” 错综复杂的林间道,全凭人腿踩出一条路,若是没有老手带着,外来者在里面转上一星期,也不是不可能。 温度渐升,雾水散去,到达村庄时,可见距离已经恢复正常。 已有士兵驻守,身着军队统一配置的轻甲,腰侧一柄白金色长剑,连接处镶赤红钻石。 是个年轻人,看上去比艾帕忒大不了多少,标准的珞斯菲弛人类,发色瞳色皆为偏亚麻的棕。 少女点评道:“耶,还挺帅的。” 他松松散散地站在那里,一手搭上剑柄,视线随着天上的飞鸟移动,像是在发呆,可当艾帕忒说话时,他却转过头,冲两人一笑。 埃芙格兰皱眉,表情拧成一团,她左看右看,双手手指对成框,拉远拉进,也不知有没有调整清晰度的功效,末了,扯扯艾帕忒衣角:“你把你的斗笠借给我戴会儿。” 艾帕忒确实带了斗笠,不过背在身后,今日是冬季少有的晴天,不需要遮雨。 少女狐疑:“做什么用?” 埃芙格兰扶额:“挡脸。” 她低着头畏畏缩缩,从未这么老实过,默念看不见我把我当空气,经过士兵时,听到那人叫住了艾帕忒:“是村子里的人吗?” 和帅哥说话,少女情绪高涨:“是呀是呀,有什么事吗?” 士兵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敢看艾帕忒漂亮的脸:“你牵着的是你的妹妹吗?” “嗯?他是我弟弟,利克。” “哦,是你弟弟呀。” 士兵蹲下身,笑眯眯地抬起斗笠,熟练地捏了一把埃芙格兰没什么肉的脸:“我怎么不知你是个男孩儿?埃芙格兰。” 埃芙格兰崩盘:“尤非利尔!你丫不和玛姬交流感情跑这儿干什么!!!” 她双手抓着斗笠,就往士兵身上打,个子不够高,还得跳起来打他的头,艾帕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题太多,得一个个排队来:“你是皇城人?你认识他?你真的是勇者之子?他是谁?有家室吗?我有机会吗?你不叫利克?” 最后一个问题很重要:“你是女的?” 少女在自己胸前比了个半圆,然后看看埃芙格兰的,鼻尖一缩,表情难以言喻。 “我才九岁!”女孩抓狂,“我还能长!” “嗯嗯嗯嗯哦哦哦知道了知道了。”尤非利尔敷衍,“你从五岁开始这么说。” “你是变态吧?”埃芙格兰控诉,“会观察一个五岁小女孩的发育情况而不去看有胸有屁股的玛姬,你是变态吧?” “玛姬又不喜欢我,”尤非利尔据理力争,“她跟那个二傻子玩儿的可好了。” “谁说二傻子?”艾帕忒心直口快。 “财务大臣家的儿子。” “有钱,可以理解。”少女理所当然。 “他净重二百五十斤,直径横竖都是一米六。”埃芙格兰沉痛道。 “……你朋友的审美非常有问题。”艾帕忒认为这已经不是钱能够解决的事情了。 “她也不缺钱。”埃芙格兰百思不得其解,“她是玛姬好嘛,不要搞政治联姻可以吗?搞政治联姻选择尤非利尔不香吗?” 女孩指指点点:“他是勇者诶!” 艾帕忒更迷糊了:“你是他女儿?” “不是!”两人异口同声,对视一秒,又是一起回答。“我(她)爸是前任勇者。” 艾帕忒了然,这身份确实不能随便拿出来显摆。 前任勇者对人们来说是个雷厉风行的谜,他从不出现在公共场合,打架倒是积极主动,加冕典礼派了个会走路的木头人当替身,娶了老婆也不通报,等孩子出生了,整座城市撒了足足半天的鲜花糖果,加之广播通告,导致皇城蛀牙率和未婚女性跳楼未遂指数大增。 有点身份的人不喜欢他,因为他的不社交让贵族们失去了吹嘘的本金和可能获得的利益。 没身份的人也不喜欢他,因为勇者这个词距离柴米油盐实在太远,默认被打入吃皇粮的一类,而皇粮大多是从他们手中抠出来的。 他为什么不能平常一点?大流一点?公式化一点?没事出来演演讲,表演表演节目,看的人不需要真才实学,他们一辈子都不会上战场,至于勇者杀了多少魔族,攻下多少地盘,守卫了多难的现场,关他们何事? 唯一待见勇者的只有说书人和小说家,勇者的神秘莫测为以编造故事为生的行业提供了大量可随意发挥的空间,只要在书封写上《你不知道的关于勇者的一百个事件》,不过两天,必定脱销。 相比之下,现任勇者尤非利尔就随和亲民得多。 虽然他被一只魔角兔追着咬了五圈斗兽场的事情已经传来了,听说裤子被咬没了,当天骂骂咧咧连夜走的。 尤非利尔委屈:“为什么要打一只兔子,兔子是无辜的,而且我不喜欢骂人,说脏话不好。” 他双手合十:“我向往和平,追求平等交流。” 埃芙格兰不想吐槽他这句话,艾帕忒替她说:“问题不大,兔子咬人真的很疼。” 颜值当道,她居然还昧着良心给尤非利尔开脱。 青年深受感动,然后拒绝:“我有喜欢的人了。” “没结婚,我有机会。”艾帕忒坚持不懈。 “是我的国家。” 少女瞬间变脸:“你好怂啊,自杀谢罪吧。” 尤非利尔不生气,也许是听人明嘲暗讽地得多了,抗性十足,他把话题拉回正轨:“这次来的人是丹妮拉。” 埃芙格兰恍然大悟:“怪不得派你保护她。” 艾帕忒没听过这个人名,尤非利尔给她解释:“皇家医学院首席,目前的挂名院长,挂名是因为她讨厌当官。” 他提醒:“现在大家都集合在村长家里,丹妮拉正在谈判,好像交涉上有分歧。” “你让丹妮拉来谈不出事才怪。”埃芙格兰捂脸,“她三句话内必让人想打她。” 艾帕忒感叹:“都是怪人。” 尤非利尔必须守在这里,不能和她们一起进村,埃芙格兰嘱咐几句,诸如被人搭讪就当木头别被套话之类的,赶紧叫艾帕忒带路去村长家。 “有这么急?”少女诧然。 “我想看她会不会被打,”埃芙格兰雀跃,“非常想。” 第四章 死亡的味道 村庄不大,屋舍俨然,阡陌交通,建设得少有的整齐,埃芙格兰观望片刻,没见什么畜圈,极少有人在路上行走,按道理说,这种自成一家的小型村落,村民间大多同为一族,关系应该非常紧密才对。 艾帕忒带着女孩拐了好几个弯,大都门窗紧闭,阴冷排斥的视线从窗缝中直直扎在她们身上。 少女习以为常,她正视前路,轻声提醒埃芙格兰不要左顾右盼。 “他们找事从来都没有理由,”艾帕忒嗤笑,“家里人走夜路踩着狗屎了都能说是被我咒的。” “他们为什么说你是恶魔之子?”埃芙格兰询问。 “小的时候,躲避战乱,举家搬迁,结果遇到了强盗。家里人几乎都死掉了,我被发现的时候,就倒在村外,”艾帕忒唱诗般说道,“满身是血,不省人事,唯一一个愿意给我提供帮助的,是一个已婚的女人。” “她给我带食物和药品,丈夫不让她把我搬回家,就让我住在山上废弃的木屋里,照顾了我很久,直到我伤好为止。” “后来呢?” “后来,那个女人病死了,”少女诡异地眨眨眼,“他们说女人是被我的厄运杀死的。” 她咯咯地笑起来,变得像和埃芙格兰在崖顶相遇时一样神经兮兮,下一秒又收了疯癫的脸色,神情切换毫无预兆,不屑道:“一派胡言。” 埃芙格兰早觉得艾帕忒演绎天赋惊人,表情变化自如,她的情绪跨越极大,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后天因素。 故事几分真假,女孩不会全听,艾帕忒愿意说,必然有所保留,是过程,还是结尾,有待商榷。 沿途的士兵多了起来,称不上三步一岗,间隔却也没有太远,白衣医师带着医用口罩,正在村庄各处采集样本。 村长的房子,不比普通村民好上多少,同样是茅草屋,但看上去整洁干净得多。 两人向守卫打了招呼,还未进门,便听到年轻人的怒喊:“我绝对不接受!” 出来的也是个青年,不比尤非利尔英俊帅气,比帕特连个眼神都懒得送给他,那油头小子见到艾帕忒,反倒大惊失色,脏话卡在喉咙里,支支吾吾,吓得屁滚尿流。 恶魔之子,恐怖如斯。 女孩感叹。 屋内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墙上挂着渔具,后屋能看到挂晾的渔网,几名老者同女人对峙,双方互不相让。 两人进屋,为首的村长脸色微变:“艾帕忒,你进村了?” 哦吼。 艾帕忒也没报真名,她们扯平了。 少女蛮横地顶嘴:“我进村就进了,你还能把我赶出去?说什么我会带来恶魔?你看见恶魔的影子了吗?胡言乱语。” “恶魔就是恶魔,尽早回山上去,能让你留在这里已经是网开一面了。”老人厉声斥责。 少女受不了这种委屈,丢给埃芙格兰一句“我先回去”,气冲冲地走了。 丹妮拉自然卷发披肩,不戴多余饰品,简单干练的医师服,个子很高,和男人不相上下,一双妩媚的桃花眼,看人五秒没定勾他魂魄。 两个学徒站在她身后,拎着工具箱,并不多言。 她似乎很中意这个话题,手指点上桌面,画了个圈:“恶魔?我只听说这里有人失踪,没听说过是恶魔的行为?” 老人们缄默,眼神交流,待挣足了脸面,村长才老神在在的回复:“只是出海罢了,一周不回,常有的事。” “令郎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丹妮拉眯眼,“他说,恶魔,奇形怪状的,像野兽一样的恶魔。” “大人是来处理疫病的,不是来听我们村中传说的吧?”村长抢断,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 “对,疫病,”丹妮拉厌倦地说,“可是您们也不让女眷脱衣检查啊。” 随队医师,除了丹妮拉,皆为男性。 别说是保守的村落,就算是开放些的地方,也少有让女性看男医的,特别是需要脱衣的时候。 “迂腐。”女人冷不丁说道。 她抬颌,换了个坐姿,看样子是打算进行持久战斗,从学徒手中接过烟草,一个响指,白烟徐徐飘起。 丹妮拉冷声道:“如果您执意如此,我只能判定喀什村确实存在瘟疫嫌疑,并将采取强制行动。” “我有这个权利。”她掷地有声,言辞强硬,引得村民委员会不满,嘈杂议论起来。 埃芙格兰叹气,她不喜欢和老人说话,就是这个原因,吵不过了,他们会气晕过去,吵得过了,情绪一激烈,也有晕过去的可能,怎样都不讨好。 丹妮拉乘胜追击,见村长动摇,再加一码:“我们会提供隔离的帐篷,由我亲自检查,不会让男性进入,这样总归可以了吧?” “怎么确定他们不会私下窥探?”一人质疑,“你们毕竟不是我们村的人,我们不敢放心。” 丹妮拉被这愚蠢的发言逗乐了:“在医者眼里没有性别之分。” 她指指眼睛:“死人的身体,我看得多了,他们也是。” 不知是不是艾帕忒的出现扰乱了村长的心思,这一回,委员会经过短暂的讨论,终于松了口。 同意检查,但必须安排在三天后,他们需要和村民沟通。 交涉成功,丹妮拉也不多留,茶水没有好喝到让女人想看一群老头的冷脸的地步,埃芙格兰跟在她身后,数着秒数。 行军帐篷搭建在村庄外围,医师撩开帐篷帘便原形毕露,踢飞鞋子,扑向埃芙格兰,一把搂住,亲亲摸摸。 女孩放弃躲闪,任由她抱着蹂躏。 “宝贝你瘦了好多。”女人心疼道,不安分的手窜进女孩的衣服,掐着埃芙格兰的腰比了比。 “我没受伤。”埃芙格兰无力道。 丹妮拉最喜欢小孩子,可惜小孩子们都不怎么喜欢她,也许是职业所致,她夸人的方式极为清新脱俗,用词惊世骇俗,诸如“你的肋骨真是好看”“有机会可以解剖你的脾脏吗”,非常人可以接受,久而久之,唯一愿意接触她的小孩,也只剩下埃芙格兰。 女孩制止住丹妮拉越来越过分的手,在她兴起到开始往下摸的时候揪住她的头发,吃痛的女人嘤了半天,见埃芙格兰不为所动,恢复了旁人前高冷的模样。 “你有什么发现吗?”她问埃芙格兰。 “暂时没有,”女孩反问,“不问我怎么会到这里来吗?” 丹妮拉并不在乎,“不想告诉我和玛姬,我们也不会问你,自己有分寸就够了。” “只是你留了封就跑的做派,真的和你爹一模一样。” 女孩不好意思。 当初她从皇城离开,就是怕被她们阻拦,故而谁都没提。 遇到熟悉的人,小孩子怎么着也会有些放松,和尤非利尔打闹也是,不用时刻提心吊胆,埃芙格兰能放开不少。 她本就是活泼的性子,不然也不会和尤非利尔玩的那么好。 牛皮书抱着占手,她想了想,还是把斯皮特交给丹妮拉保管。 丹妮拉的可靠性,埃芙格兰心知肚明,不只是医术,她也是一名优秀的火魔法师。 每年被她炸掉的实验室可不在少数。 “丹妮拉,你觉得这个村子怎么样?真的没人失踪吗?” “当然有,不如说,肯定有人失踪了,”女人深深呼吸着空气,海风咸腥,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进村子,我就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第五章 热月教 “埃芙格兰,我们这种和死神争分夺秒的人,都有独特的预感。”丹妮拉扬起嘴角,“我说这里一定有人死掉了,那就肯定是有人死掉了。” “失踪?出海?都是骗局。现在我需要确定的是,这到底是全村有意为之,还是不知情下的个体作案。” “玛姬知道吗?”女孩严肃,“你们打着疫队的名号,连尤非利尔都派过来了,不会是小事。” “对,”女人全盘托出,“我们怀疑是热月教。” “热月教?” “一个异常猖獗的组织,”丹妮拉沉吟,“不知从何而起,也看不出目的,他们只是袭击一些小型村庄,抓走平民,不宣扬教义,也不劫掠财富,直到近期,多起异形人类事件出现在各地,才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人体改造。 卜瑞莲曾经告诉过埃芙格兰,。 难道她早就和热月教碰上了? “你最好小心一点,有迹象表明,他们可能在找你。” “我?”女孩诧然,“找我有什么好处?” “你记得阿荼吧,玛姬的侍女之一。”丹妮拉面色残忍,“你走后不久,她就提出要返乡探望父母,但根据魔力追踪,她并没有回家。” “在暗探的出面阻拦下,她的身体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具体情况我就不说了,她想反抗,只有死路一条,我解剖了她,而且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女人舔舐着嘴唇,意犹未尽,双眼的光芒惊人:“她的体内残留着一种我们从未发现过的魔力波动,多么神奇,它把人类的基因和另一种生物基因相融合,不,不仅是简单的基因融合,而是更高层面的……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它超越了迄今为止我们知道的所有生物体结构,这是一种寄生,热月教在试图让某种生物寄生到人类身上。” “和寄灵鬼的寄生不同,寄灵鬼只会依附在意外死亡的尸体上,让它们获得第二次生命,一旦躯体老化,寿命走到尽头,寄灵鬼必须脱离躯壳,寻找新的身体,否则他们也会一同死去。” “而那种生物,他们完全暂停了人体的活动,好像从寄生完成开始,身体的变化就停止了,器官正常运作,但细胞停止更替,不觉得有趣吗?那到底是什么?它能完全洗净人的意识,让他们的思维如同蜂巢一样统一,比信仰统治更加有效。” 丹妮拉狂热地自说自话,完全陷入了自我世界。 她对自己的职业抱有百分之二百的热情,对她而言,死人比活人更容易打交道,这也是她选择进入疫队,而非留在皇城坐镇的原因。 权利的争夺,会影响她研究的时间。 忠诚于自己的医者,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全新的研究课题。 埃芙格兰早就明白丹妮拉的性子,女孩用双手拍拍她的脸,医者骤然清醒,又开始抱着埃芙格兰哼哼唧唧,幸福无比。 “所以你要小心一点哦,被他们抓到会出事的,虽然我真的很想解剖你试试。” “你这种告白方式,也怪不得至今没有男人敢在晚会上请你跳舞啊!”女孩无力地吐槽。 “男人?男人有工作好玩吗?”医者理所当然地说,“他们的智商连斯维尔僵化病毒都赶不上——亲爱的你去哪儿!” 埃芙格兰跑出帐篷,想了想,回复道:“我和艾帕忒一起住,你帮我看好牛皮书,它是我……朋友的东西。” “好!”丹妮拉被托以重任,自觉在女孩心中地位崇高,目光饱含爱意。 女孩知道她馋的绝对不会是自己的身子,皇家医学院的人眼睛自带透视魔法,美人看骨不看皮,他们是只看得到骨头看不到皮,扫视一瞬,经络血脉肌肉剖析得有条有理,个个都一视同仁,哪还在乎美丑划分?遂背着热切的目光,头皮发麻地离开了。 丹妮拉的解剖言论,可真不是说笑而已。 头天晚上埃芙格兰便在艾帕忒的房子里设置了阵法刻印,只要远距离激活,她就能得知木屋的具体地点,并不担心迷路。 女孩虽不怎么信艾帕忒的话,但还是选择了顺着村庄外围离开,并未直接从中穿过。 喀什村的氛围太过奇怪,明明是晴朗的天气,村子上空却笼盖着一层无形的阴霾,迂腐的村民,古老的习俗,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让他们固守成规,对神明的信仰占据了获取知识的大部分途径。 恶魔。 埃芙格兰比较了一下,还是觉得魔神比较厉害。 但凡真正牛逼的人物,大多都不是喜欢故弄玄虚藏头露尾的,就连他那个神出鬼没的爹,必要时刻也绝不含糊,不敢正面示人的家伙,绝对厉害不到哪里去。 至于那个连掳人都得靠人质自己走失的恶魔,在埃芙格兰的排名里真的叫不上号。 有种就正面开打,畏畏缩缩像什么样子。 豪情万丈的埃芙格兰小姐全打五大魔族骑士,脚踢全职牛皮学者,非常的没有逼数,不说天下第一眼高于顶,情怀总是有几分的,结果走到半途,被一只恶霸黑犬追了几里路,跑得气喘吁吁。 好容易躲开了恶犬的追击,还没歇上一晌,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快跑!” 居然是艾帕忒。 这姑娘淑女形象全无,捧着的斗笠里装着小山一样高的米,健步如飞,双手稳健,愣是不见一粒米有撒出来的迹象,身后跟着一手持鱼叉破口大骂的中年男性,牵了个哭哭啼啼的小男孩,拖家带口一连串,好不热闹。 埃芙格兰没反应过来,跟着埋头猛冲,等上了山甩掉人,一条命丢得七七八八,满腔豪情漏了个精光。 “不是,你跑啥啊?”女孩咳得肺都要出来了,艾帕忒还能跟没事人一样,乐呵呵地淘米做饭。 “我逗他家小孩玩,结果小孩哭了,他就跑出来骂我,那我还不得偷他家米出出气。”艾帕忒理直气壮,翻箱倒柜,找出两块陈年腊肉,切片扔进锅里,再抓了几颗屋前树下的蘑菇和野菜,一通乱炖。 “你平时就吃这个?”埃芙格兰诧然。 “也不是,一般吃的是鱼,牡蛎之类的,偶尔杀几只兔子,狐狸不好吃。”少女天生丽质难自弃,对自己的美貌颇为满意,“这就是底子好,怎么长都不会歪。” 她得意的挺了挺胸,尺寸惊人,同丹妮拉相比也不落下风,埃芙格兰羡慕嫉妒,抱着艾帕忒的腰,挠她柔软的肋下。 艾帕忒怕痒,奋起反抗,擒住女孩的单臂,过肩猛摔,埃芙格兰和贪婪打了那么久,也算是身经百战,后空翻让脚着地,借着扭身的惯性,拉了少女一个踉跄,想要骑坐在她身上。 艾帕忒怎么会让埃芙格兰得逞?她的手臂拧出不可思议的度数,反手去捏埃芙格兰的鼻子。女孩倒身,没想后脑撞上了什么东西,哎哟一声,紧接着就是盛着液体的物品落地发出的巨响。 饭还没吃上,锅先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