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生死簿》 1.没有风的黄泉 往生道旁往生花。 往生花,黑色的花芯,深红的花瓣,细长的茎顽强地顶着丑陋而巨大的花。花向水生长,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个翘首以盼的人。也的确是人:因为执念太深而不肯转生的人。 往生花下泥扼魂。 往生花的根盘曲错杂,深埋在土里。转生的人要过往生道,当往生花感受到时它们就会疯狂生长,用茎缠住奔向新生的人。往生花的泥土阴暗潮湿,冒着腐烂味。魂魄沾到一点就会被吞噬,变成花扎根于此,进不去轮回,留在往生道旁边继续去扼杀一个又一个期待重生的灵魂。 孟落就坐在奈何桥旁,坐在往生花海之中。与其他对往生花避之不及的魂不同,他恬然自若,垂下来的长发被往生花虔诚地托着,手不紧不慢的搅着锅里的汤。一件白色云锦料褶裙没有任何明色点缀和花纹,除了领口的银色狐狸暗纹。也许是今天没有风的缘故,他并没有穿平日里那件薄纱披肩。 他是驯服了往生花的九尾狐仙,也是掌管生死簿的九尾狐仙。 掌管生死簿,听起来是不是很光鲜? 只可惜他现在没有九尾,也不是神仙。 他的面前每天都有无数如出一辙的无脸魂魄,排着队等着喝汤,抽签,过奈何桥。桥很长,栏杆上刻着满满的桂纹。 今天来了一个早死的姑娘:生死簿上写的是姑娘,那就姑且当姑娘吧。 “为何寻死?” “家道中落,远亲翻脸不认,我孤身一……” “除了家道中落,就没了?” “我……” 孟落低头,捻起一点脚下的往生泥抹到了魂魄的身上,魂魄瞬间融化,一根短茎冒出了地面,随后绽放。 “该受的劫难不受,想着这辈子结束,下辈子重新开始?你未免想的太美了。给你生命你不珍惜,看来你是不知道能得生为人是多难的一件事。” 他翻开生死簿抹掉了那个女孩的名字,然后摘下一朵花瓣,放到了原来的位置。 又有一个早死的魂魄。 “你为何寻死?” “因痔,无医,怯食,终日惴惴不安,寝食难熬坐立难安。” 孟落沉默了一下。 因痔?就这么简单的理由?简直哭笑不得。 孟落翻开生死簿找到魂魄对应的名字,只见名字旁边写了一个小字“痔”,再翻阅这个魂魄的前生,皆是因为痔缠身而早死。 “你是不是哪里惹到千诚了,给你这种让人啼笑皆非的命运。”孟落摆了摆手,放魂魄转生去了。 “没有寻死的了?那好,汤喝了,喝完抽签,抽到什么都别再来找我讨价还价,乖乖过往生道。” 说完,把汤碗和签盒一放,坐在一边悠哉悠哉翻生死簿。 魂魄乖乖喝了汤,拿起签盒抽签:有的抽到富贵公子的命,有的抽到孤家寡人的命,有的抽到金碧辉煌的命,有的抽到家徒四壁的命。无论是好是坏,它们依旧看不出表情。它们走到桥上,往生花便蠢蠢欲动,有几个胆子大的,上了桥便飞奔,一口气到了桥那头的第二生。 当然,更多的是害怕往生花的。离孟落远的往生花就像饿狼,疯了一样冒尖,生长,更有甚者,高过了桥上的栏杆。 孟落只是瞥了一眼:他向来不管这些魂魄,胆子大的一口气就过去了,胆子小的就一直站在原地徘徊,要是一直不过桥,最后只能化为往生花:反正做不做人投不投胎都是它们自己的选择,差就差在这一口气上。 “得生不容易,要是我再明白早点就好了。” 不过今天这一瞥,却在意料之外:有一朵往生花碰到了栏杆,腐蚀了上面的桂花纹。孟落瞬间怒了,一挥手,河底霎时冒出一大片芦苇。满目的青绿色,一眨眼就把红色的往生花全部吞没。 桥边的往生花全部不见了踪影,本来肆虐的红色只剩了孟落身边的一点点,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芦苇。 “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桥?!” 那些魂魄逃也似地走了。 唯独有一个魂魄在上桥前顿了一下脚步,回过头看了孟落一眼。孟落察觉到,抬起头瞪了它一眼:这一瞪,才发现这魂魄好像很熟悉。 “千……千诚?” 魂魄摸了摸桥上的桂纹,离开了。 “千诚!是你吗!”孟落忙想留住它,它却直接消失在了大片大片的芦苇之后。 “千诚……” 千诚在刚才的一群魂魄里? 为什么我没有注意到?! 难道,是我亲手送他去转生的? 孟落愣住了。 一阵脚步声传来:又是一批新的魂魄了。 “拿汤,抽签,过桥。” 孟落起身走到了河边,一抬手,一座雕像从河底浮了上来:那是一块倾斜着的巨大石板,看起来即将倒下,却被一个男人稳稳地托住了。 黄泉突然下起了雨,芦苇被打的一弯一弯。孟落不为所动,依旧站在河边,抬着头和雕像对视。 “千诚……” 一个少年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桥边,拿过孟落随手扔下的外套,给孟落披上了。 是凶兽梼杌。 “你来干什么。”孟落头也没回,对这个给他披衣服的贴心梼杌置之不理。 “你说呢?” 孟落让雕像再次沉入水底,然后直接解开了自己的衣扣。 “给你半个时辰,解决完就滚。” “我这算是把你调教好了吗?”梼杌邪笑,“都不反抗了?” “要做就做,别那么多废话,我不想跟你浪费时间。” “我今天来找你不是因为这个,我有东西要给你。” “什么。” 梼杌拿出了一件深川色的加绒长衣和一件白色的貂裘大氅。 “天冷了,给你做了两件衣服。” “不需要,你留着吧。”孟落看都没看梼杌一眼,转身就要走。 “我给你的,你不穿也得给我穿。”梼杌哪管孟落挣扎,抓着孟落的肩膀把他塞进了大氅里。 “明天我要看到你穿这件衣服。” “我要是不呢?” “那我就砸了张千诚的雕像。” “无所谓,我再刻一座就是。” “你什么时候能不再做你的白日梦?张千诚死了,连灰都不剩一点,你还在这等他?” “千诚没死,雕像就是他的魂。” 梼杌一拍栏杆便是一阵天崩地裂,雕像再次露出水面,芦苇都被震断。雨下的更大了,河底泥土上涌,芦苇枝也被冲下河,一片狼藉。 雕像瞬间湿透,唯独梼杌和孟落身上没有水。 “雕像是他的魂?那好啊,那就让他亲眼看着吧!” 语罢,梼杌直接拽住了孟落——就在雕像的面前。孟落全力挣扎,梼杌却把他扼得动弹不得。他想变回狐狸,却又苦于被梼杌压制,连转换形态这种小事都做不到。他只能在瓢泼大雨里忍受着梼杌的凌辱,在那座他深爱的人的雕像的面前,忍受着从灵魂深处散发出的羞愧。 “你说张千诚还活着,好啊,那他怎么不来保护你呢?” “那是他……” “要么就是他早死了,要么就是你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 “你胡扯!” “你这最后一条尾巴和这点儿法力还是我给你的,你可别太嚣张。你能在黄泉苟活至今,都是我在帮你。” “你!” “有骨气的话就跟我解开契约,潇潇洒洒去转生,来世做个人去快活,不好?” “就算我要转生,我也要见到千诚再说!” 啪的一声,梼杌给了孟落一巴掌。 “等一个死人,你还真是痴心妄想。你看清楚,是我,是我梼杌陪了你三千年,不是那个死人!” “你就算陪我一万年都没用,你连千诚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妈的……”梼杌怒骂一声,把孟落拽到了河边。孟落闭上眼,心知接下来肯定又要尝尝黄泉水的味道。可出乎意料地,梼杌没有动他。 孟落睁开眼,发现那些断了的芦苇在保护他。枯枝败叶浮在雕像的眼睛周围,亮着温润的光。 梼杌对上雕像的眼睛,动弹不得。 驱策万物,是生死簿之主张千诚独一无二的能力。 “千诚,是你!” “嘁,张千诚还没死透?” 孟落不管不顾下了水,可当他踏进水里的一瞬间,雕像就沉了下去。 随后而来的,是他渴盼了三千年的声音。 “落儿,我马上就能见到你了,等我。” 张千诚浑厚低沉的声音在阴测测的黄泉中听来格外安心。 梼杌被强制收回了生死簿,往生花又长了出来,芦苇再次沉入水底。黄泉又成了被红色霸占的地方,孟落也又坐回了花海之中。 “太好了,你真的还活着。” 孟落一改冷面常态,坐在凳子上晃脚,时不时傻笑,幼稚得像个孩子。 他一笑,嘴角就有一个酒窝。 “青青芦苇,万里苍苍,我等的人啊,他在河水另一方——” “青青芦苇,万里苍苍,我等的人啊,他在河水另一方——” 生死簿悄悄亮起了光,书页被微微翻动,最后停在了孟落常翻的一页。 阴阳家氏族,兰阳张氏。 “人间这会儿应该是冬天了吧。” 孟落抬起头一算,把日子记在了心里。 丁子年十二月初六。 …… 这是二十年前的某一天,兰阳张家迎来了一个新生命。 2.婴勺 “听说了吗,张家家主豢养九尾狐,全家都死了……” “全家都死了?我怎么听说还剩了个二弟啊?” “啧,张家老大全家都死了,连带着老婆孩子还有那个随从唐晨星,全都被九尾狐给吃了。他们家老二是个明白人,没跟他哥同流合污,带着阴阳师把他大哥的烂摊子给收拾了!” “得亏有这老二张泽,不然张家千年名声全毁了。” “怎么说来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张家世世代代驯鬼,跟妖魔鬼怪打交道,难免出几个糊涂人,就是可惜了老婆孩子。” “我觉得不会,张奕平时也看不出是个坏人啊,饥荒的时候还开粮仓的,他老婆也是个好人,怎么……哎。” “都是装出来的,演戏谁不会啊。这张家世世代代都是阴阳家,偏偏张奕是个普通人,你说他能不暗地里找点办法?他用家族名望给他儿子在咱们城中心修了个桥,是什么人仔细想想不是很明白吗,就是个小人,反正他养九尾狐我是一点都不奇怪,玩火自焚。” 酒楼,众人议论纷纷。在离酒楼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宅邸,本来红漆砖瓦好不漂亮,结果一夜之间成了烈火焚烧后的废墟。宅邸上空,还冒着冲天黑气,直逼皇宫。 “张奕养九尾狐是想谋反吧,你看着阴气还冲着皇宫呢。” “难说,估计执念太深死不瞑目。” “张家怎么说也能和狩灵堂平起平坐了吧,何必谋反呢?” “人是永远不会知足的,就是可惜了,圣上信错了人。” 街上仍有奔忙的阴阳家和官兵,酒楼赌场也一样没受影响,丝竹管弦依旧热闹。 对他们来说,张家的事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人群中,一个白胡子老头带着一个十岁的少年匆匆走过了街道。老头一身云纹道袍,拿着手杖,腰间挂着令牌,神色凝重。少年双眼通红,胸膛剧烈起伏,手紧紧握着一块青色玉佩,不情不愿的被老头拉着往城外走。 前面是城中心,城中心有一片长情湖,长情湖上有一条长桥:梦忱桥。 就是刚才人嘴里说的张奕给他儿子修的桥。 “让我再看我爹娘一眼。” “小翊,走吧。” 少年回头看了一眼冲天黑烟,跟着老头离开了兰阳。 “桥要塌了!” “快跑!” 少年走后,梦忱桥桥洞上的石狮子碎了,石块扑通一声掉到了河里。当然,桥没有塌,虚惊一场。 第二天,城里贴满了张家的忏悔书和一分布告:由二当家张泽——新任张家家主亲笔写的上百份忏悔书,和追捕九尾狐的布告。 这是发生在十年以前的事情:兰阳张氏正主张奕一家被九尾狐屠尽了。 …… 蜀地的某个小树林。 张忱翊衣衫褴褛,手里拿着一把匕首,漫无目的地游荡。 天黑了,他只想找到一只野兔填填肚子。 “前面有火光,去看看。” 在一棵树底下燃着一捧火,里面还有没烧完的符咒和纸钱。 “既然有人烧纸,那我也生点火吧。”张忱翊一直没敢生火,一怕引来狼,二怕引发森林火灾。 张忱翊伸出手,手心里就冒出一团火。他懒得再去砍柴,索性往燃着的火坑里又添火,然后紧挨着坐了下来。 管他什么符咒纸钱,暖和就行了。至于鬼,来一个我杀一个。 他一屁股坐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凉的馍,放在火坑旁边烘。他就靠着树,左肩毫无防备地挨着火坑。 突然起了一阵阴风,火还在烧,只是光变成了绿色。张忱翊吓了一跳,定神一看,才发现里面的符咒竟然越烧越多。面前的土化成泥潭,泥土缓缓上浮,最后变成了一面镜子。 张忱翊看得清楚,火坑里有一只白爪,自己左肩上的火分明被白爪抓走了。他慌忙回头,却发现面前除了火坑别无其他。 “大意了!”张忱翊抓起匕首想离开,可是脚下的泥却缠着他不让他走,他越挣扎,陷得越深。 终于,森森白骨从火坑里冒了出来。 “把你的命分给我们这些可怜人吧!” 符咒中出现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鬼。 “去你的,你这德行要也能叫人,我这么多年人白做了?”张忱翊把馍往鬼脸上一呼转身就走,结果还是被鬼拽住了。鬼被呼了脸表示很愤怒,抓着张忱翊的裤腿就往火坑里爬。张忱翊反身就是一刀,把鬼插了个猝不及防。 鬼也知道张忱翊不好欺负,估计是又找了同伙来。符咒开始像藤蔓一样生长,蔓出火坑,再次缠住了张忱翊。 “啧。” “悠悠苍天眼,烦以山河正气遗我之剑,助我惩除孽鬼,涤尽恶魂!”张忱翊还打算再挣扎一下的时候,一道剑光直接将所有符咒砍断了。一个人飞身而来,把张忱翊带离了火坑。 “躲我后面。” 那人将剑往火坑里一插,鬼火便绕上了他的剑。待鬼火被剑吸收,那人抽出剑将恶鬼全部驱除。小鬼全部散去后,真的大鬼才出现:那是一只婴勺,头顶和喙是深绿色的,本来应该洁白的羽毛也变成了黑色,尾巴从火中诞生,已经没了应有的勺型,双眼空洞无物,叫声凄惨阴森。 婴勺拍着翅膀飞了起来,扇起的风中带着鬼火,有的火星飞向张忱翊,被那人用剑挡住了。 “后退,不要让火碰到你。” 张忱翊乖乖后退,看那人和婴勺打。 按理说,一只小小的婴勺不足为惧,可张忱翊只要一动,就会有一只新的婴勺从火坑里出生,半柱香之后,两个人已然被成群的婴勺包围。 “这是婴勺吧?怎么成这样了?” “有人烧化阴符试图打开黄泉门,这是从黄泉里飞出来的婴勺,和普通婴勺自然不同。”那人又念了句咒语,一剑将所有婴勺的尾巴砍断。断了尾巴的婴勺纷纷坠落,身上的羽毛开始褪色,最后化成了枯骨。 “厉害啊。” 那人没有回答,走到火坑前灭了火,把符咒收到了一个囊里。他每碰一张,手就被腐蚀一下。张忱翊想帮忙,却被拒绝了。 “我帮你捡。” “不行,化阴符有腐蚀性,你不能动。” “那你呢?你的手都流血了。” “我没事。” 那人的指尖已经流了很多血。张忱翊无奈,只能在他背后看着。 突然火坑里窜出一点火苗,然后砰的一声,火焰又开始燃烧,一只婴勺又飞了出来。张忱翊看那人已经来不及抽剑,掏出匕首直接插进了婴勺的肚子。他怕血溅到那人的干净衣服上,把那人一推,然后解决了那只婴勺。 那个人抬起头看着张忱翊手背上的血,皱了皱眉。 “婴勺血阴气很重,过来,我给你渡灵力。” “我觉得没事儿啊,你看。”张忱翊伸手给他看,只见张忱翊手背上的血在一点一点消失。 “……你是什么人?” “我,我就是个普通人,”张忱翊摸了摸脑袋,“也许我天生骨骼惊奇也说不定呢。” 那人叹了口气,继续捡符咒。张忱翊也跟着捡,奇怪的是,张忱翊的手安然无恙。 “你看,我的手没事!” “……” “我来捡吧。”张忱翊夺过那人手里的囊,开始一个一个捡符咒。 “哎道长,你叫什么?” “子桑越,蔽字煜天。” “我张忱翊,你就叫我名就行。” “……”子桑越有点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 “道长你怎么这么晚还来这啊?” 合着子桑越白介绍了。 “我刚从兰阳回来。” “那你是要回家啊,你家就在这林子里吗?” “我是南山的。” “南山!”张忱翊把囊一放,眼睛一亮,“就是那个第一门派南山?” “嗯。” “怪不得你这么厉害,原来是南山的。” 子桑越没说话。 “你又为什么会在这?” “我啊,我路过。我就是个流浪的,看到这有火想取暖的,结果就碰见这么堆鬼玩意儿。” 子桑越听了听张忱翊的口音:像是兰阳的。 “你从哪里来?” “我从东土大唐来。” “……” “我也不知道我从哪儿来,反正流浪就对了。你觉得我是从哪儿来的?” “兰阳。” “哈哈,那我就从兰阳来,说出去也是个国都老百姓。” “……你准备去哪?” “不知道,看看吧,这附近有城镇吗?” “这是南山地界,没有城镇。” “那……最近的城镇要走多久?” “大概两天。” “两天啊,有点远,我知道啦,多谢道长,给,化阴符。” 子桑越接过囊,看了张忱翊一眼。 “你很像我一个故友。” “是吗,荣幸。这些化阴符要怎么办?” “带回天池净化。” “烧不掉吗?” “嗯,化阴符极为少见,邪性也重,不能留在人间。” “那刚才的会是谁烧的?” “不清楚,过几日长老会派人查的。” “哦哦……你们真厉害,能斩妖除魔,羡慕。” “既然羡慕,你可以和我回南山。” “啊?” “快入冬了,你要是无处可去,那就和我回去吧。” 3.我堪比天池 “去南山吗?”张忱翊想了想,“我不愿意。” 子桑越收了剑,他的指尖因为化阴符都在流血。 “方才你不是说羡慕?” “羡慕是一回事,想去又是一回事,我不想去道士庙。” “胡言乱语,南山怎会是道士庙?”子桑越的语气带了怒意。 “我就是开个玩笑,你别当真。总之……我说不清楚,就是不想去。道长你看看你的手,都成这样了你不能不清理一下啊,跟我来。” 张忱翊拉着子桑越到了河边。 “来的时候看到这有条河,你先洗洗吧。”说完转身就要走。 “你去哪?” “我去给你找点药,你在这等我,我马上回来。” “……” 子桑越看着张忱翊跑走,自己默默地在河边洗手。 “应该不会回来了吧。”子桑越想:估计他也就是找个借口离开。 冰冷的河水激得他浑身发冷,血晕开,引来了好血的妖物:腐珩。它们外观和普通的珩一样,只喝血却不伤人,总的来说还是好妖怪。 但子桑越还是抽出剑把它们赶走了:自己的血有化阴符的阴气,腐珩喝了岂不被波及? 每次碰到化阴符,子桑越总是一张一张去捡,手也经常被腐蚀。阴气入体后会侵蚀灵力,要不是子桑越灵力强大,恐怕很久之前就命丧于此。可即便这样,每次捡完化阴符,他还会虚弱很久。 比如现在,他能感觉到寒意顺着指尖流进五脏六腑,突如其来的困意无比沉重。 半柱香过去了,张忱翊还是没回来。子桑越更加确信张忱翊不会回来,于是他撑着剑站了起来,准备去一个没有人和野兽的地方休息。 “我回来了,你是要走吗?” 张忱翊手里拿着一捧草,快步走了过来:“就算你要回南山,天这么黑你也不能一个人走。我知道我比较慢,但是这个草真的不好找,抱歉啊。”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的。” “你救了我我还跑,我不是忘恩负义的那种人,伸手,我给你上药。” 张忱翊见子桑越还在犹豫,直接拽过子桑越的手,把草浆涂在了他的手上。药草性寒,但和阴气比起来,还是暖和许多。 “谢谢。” “谢什么,应该的。” 张忱翊身边放着没有磨成草浆的草,草茎很长,上面有淡紫色的穗。 “这是什么草?” “晨星草,除阴气的,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 子桑越点了点头。 “正好也用不完了,我就把它们送给你吧,喏。”张忱翊拿过剩下的草给了子桑越,“你这个装化阴符的囊阴气也挺重的,要不就把晨星草扔进去,这样你不至于被阴气侵害太严重。” “你……能看出来?” “嗯,你体内积累不少阴气了吧,感觉你整个人很苍白。你经常会碰到化阴符吗?” “嗯。” “可是你不是说化阴符很少见吗,怎么你老是能碰到?”张忱翊想了想,“还是说,是你自己去找化阴符的?” 子桑越顿了顿。 “化阴符害死了我的故友。” “所以你就要把化阴符都消灭干净?” “嗯。” “原来是这样,哈哈,如果你早点遇到我就好了,我给你捡,我也不会受伤。”张忱翊打开囊把晨星草扔了进去,然后把囊拿在了自己手里,“好了,我给你拿着吧,把你送到南山,我就走。” “既然要送我,不如和我一起回南山。” “我去干嘛呀,你们是练剑的,我又没有剑。不过快冬天了的确很冷,如果你可以收留我一个冬天,以后我就跟你去捡符咒,当然,如果你不嫌弃。” “这不就是和我回南山吗?” “不一样,你说的带我回南山是让我求学,我说的让你收留我,是为了吃饭。” “……”子桑越并不觉得有什么区别。 “对了,你不会一直留在山上吧?” “不会。” “那跟你捡符咒的话我也能到处玩了,不错,嘿嘿。好啦,咱们先睡一晚上,明儿天亮了再走,行不行?” “好。” “我记得来的时候瞅见一个山洞,山洞里应该会安全一点,你跟我……”张忱翊话还没说完就被子桑越猛的一靠,定神一看,子桑越是因为阴气过重晕过去了。 张忱翊碰了碰子桑越,只感觉凉气从指尖蔓延到全身。他握紧子桑越的手,轻轻念了一句咒语,开始给子桑越渡灵力。 “这是积了多少阴气啊……” 张忱翊属火:没人告诉过他,但他自己知道。无论他学什么稀奇古怪的法术,只要动用灵力就会有火随之诞生,所以他想,他的火应该会帮上子桑越一点点。 子桑越身上有一件白色大氅,绣着麒麟,绒毛很厚,看起来很暖和。张忱翊看着羡慕,但还是给子桑越裹紧了衣服,唯一算占便宜的事就是在用衣服盖住了他一直拉着子桑越的手:张忱翊不打算睡觉了,子桑越体内的阴气积得很重,正好他闲来无事,就给子桑越渡灵力吧。 子桑越躺在他的腿上睡着了,张忱翊这才有机会好好的看看子桑越的脸。面色苍白,棱角硬气,但第一眼看过去就感觉这人是冰山脾气。剑眉薄唇,睫毛微颤,睡着的时候都是一张严肃脸。 但是很好看。 子桑越的剑就放在旁边,剑很普通,柄上有一个红色的流苏剑穗。 “呼,这人的手都暖不热的。” 张忱翊呼了口气,然后继续渡灵力:渡灵力很耗费体力,所以他也不能渡太久,过了约摸小半柱香,他也就停了。 子桑越在睡,张忱翊就看天,看水,看黑漆漆的树,最后看到了子桑越那个装满化阴符的囊。 他拿出一张端详:有的黄纸上用血画着符咒,有的则直接画的鬼脸,更多的画的都是婴勺。 看来这是类似召唤术的符纸,画什么,就从黄泉里召唤出什么。 一阵夜风吹过来,张忱翊冷得打了个寒战。他下意识的去给子桑越把衣服盖好,却没拿住手里的符纸,让它随风飘走了。他刚想去追,就看见那个囊里的符纸开始上浮,最后又成了一面镜子。 “哎,随手系口是个好习惯。” 他透过镜子去看,自己双肩上的火很旺,子桑越的命灵却已经很淡了。不过还好,子桑越的命灵一直在“借火”。 然后景象变了:变成了滔天巨浪,和满眼的往生花。 “千诚,你这么快就找到新的人了?” 是孟落的声音。 “你是?”张忱翊压低了声音,生怕吵醒子桑越。 “你就这么甘心把你的火分给这个道士吗,千诚?”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分给他有何不可?他也救了我啊。如果他不来,我已经下地狱了。” “如果他不来,现在你已经和我在一起了。” “化阴符是你烧的?” “今天这些,是我烧的。” “你知道化阴符阴气多重吗你烧!” “化阴符本就是黄泉之物,阴气重有何不可?是这道士心甘情愿,他自作自受,与我何干?” 张忱翊不想听孟落说话,也不管孟落没回答,直接把符咒一把火烧了:出乎意料,符咒全部碎了,化成灰,一点痕迹不剩。 “看来我堪比天池啊。” 镜子灭了,符咒碎了,孟落和人间的联系也断了。 自二十年前那个魂魄转生之后,孟落一直没有找到它。与此同时,那个雕像也再没有出现过。于是孟落确信,那个魂魄带着雕像里的魂一起去转生了。 孟落砸了汤锅,不管不顾的走了:子桑越的突然出现,让他感觉很不爽。 …… 第二天清晨。 “那是……师兄吗?” “走,去看看。” 张忱翊迷迷糊糊刚醒,正逢两个南山带剑弟子下山巡逻看到了他们昏倒的师兄。 “你是什么人!” “嘘。”张忱翊做了个噤声手势,“别吵醒他,他还在睡,我是好人。” 两个弟子面容尚稚,看着面生的张忱翊,有点不知所措。 “我知道你们是南山弟子,你们师兄晕过去了,等会再走吧。” 张忱翊本来以为这么平和地说话,两个弟子肯定能明白,结果还是被剑指住了, “那个囊阴气很重,是你的吗?” “如果我说是你们师兄的,你们信吗?” “怎么可能?” 张忱翊动了动脑子,随后就明白了:子桑越在搜集化阴符这件事并不为人所知。 “是我的,我不会害你们,但你们最好也别碰。你们再想想,如果我是坏人,你们师兄还能在我腿上躺着睡觉?” 两个弟子面面相觑。 “你认识我们师兄?” “认识,你们师兄还要把我带回你们山上过冬呢。” “师兄昏过去多久了?” “一晚上了。” 一个弟子上前摸了摸子桑越的脉搏,脉象很稳,除了虚弱也没什么,而且很明显能摸出来有一股强大的灵力。 “你给师兄渡灵力了?” “嗯。”张忱翊无奈:“现在你们信我是好人了吗?” 年纪稍大的那个弟子蹲下身要背子桑越:“不好说,但是师兄明显身体不适,不能再在这里久留,我们必须把师兄带回去。至于公子你……如果师兄真的要带你上南山,你就跟着我们一起吧。” “行,正好我本意也是送他回去,我来背他吧,不麻烦你俩了。”张忱翊细心地给子桑越系紧领口,轻手轻脚起身,慢慢把子桑越背了起来,又眼疾手快地拿过了囊。 “你们师兄的剑,拿一下吧。” “这……我们是后辈,理应照顾师兄,怎么好麻烦公子你……” “怎么走,指路。”张忱翊并不多废话,两个弟子只好在前面带路。 4.天台四万八千丈 穿过森林,眼前是一座山门。两侧是绵长的栏杆,放眼望去是望不到头的台阶和迷眼的云雾。台阶旁的石头还带着水,缝隙之中生出深绿色的青苔。第一层台阶上,刻着栩栩如生的仙鹤。再仔细看,栏杆上雕满了云纹。 “这台阶,真高。” “公子你能看到?” “我为什么会看不到?”张忱翊感到奇怪,“一般人还看不到这台阶?” “公子所言极是,寻常人是看不到山门的,就算路过这里也只会把这里当做林间小路走过去。” “有意思,这台阶有多高?” “这是天阶,天阶有四百八十阶,约摸三十丈高。” “还好不是四万八千丈,不然我非得累死在这,两位带路吧。”张忱翊深吸了口气,背着子桑越踏上了第一层台阶。 他跟在两个弟子后面偷偷打量他们:都穿着藏蓝色的云纹道袍,一个戴着银色的云纹发冠,另一个盘发上的冠带上也是云纹。配上栏杆上满满当当的云,脚底栩栩如生的鹤,眼前缭绕不散的雾,不明真相的还真以为到了仙境。 “云纹是南山的象征?” “对的。” “哦,”张忱翊看了看自己腰间的一块桂纹青绿玉佩,若有所思道:“云纹很好看。这么长的栏杆和台阶,上面的画都是谁刻的?” “这个,我们就不太清楚了,等师兄醒过来,公子你可以问问师兄。” “他啊,他估计一时半会醒不过来。” “为何?” “你们师兄多久没回来了?”张忱翊绕开了话题。 “大概两个月吧。” “两个月能积这么重的阴气……” “公子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走吧,我不说话了,一会儿没劲儿了,这还有四百多个台阶要爬呢。” 三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往上走。越往上雾气越淡,阳光也亮,以至于张忱翊脖子后面都是汗。再加上子桑越一直没有醒,规律的呼吸打在张忱翊耳后,张忱翊只感觉闷热。 不知道走了多久,子桑越睁开了眼睛。一个弟子正巧走在张忱翊旁边,他察觉到子桑越醒了,刚想说话,却被子桑越制止了。子桑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不要声张,自己则继续让张忱翊背着往上爬。 “师兄这是干什么……难道是想偷懒?” 令他惊讶的是,子桑越居然闭上眼睛继续睡了,模糊之中子桑越好像笑了,然后偷偷地把头枕到了张忱翊的肩膀上。 “道长你醒……” 张忱翊回头,发现子桑越还在睡,索性也不说话了。 这人还真能睡。 到了上午,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雾气散去,张忱翊出的汗更多。子桑越确实是又睡着了,张忱翊也越来越背不动了。他看了看眼前剩的一百多层台阶,咬了咬牙继续走。 “子桑越你给我等着,上去之后我非得教训教训你。” 两个弟子听了,警惕地对着张忱翊准备拔剑。 “别,我开玩笑的,你们别这么严肃。” “……” “前面就是正阳殿了,公子进去吧。” “正阳殿?” “按规矩,非本门弟子要先去见长老的。” “哦哦,那子桑越怎么办?我进去之后他不会躺在地下吧。” “自然不会,我们大师兄会照顾他的。” “大师兄?你们有几个师兄?” “长老有三个亲传弟子,越师兄排行第三。” “原来是老幺啊。” “亲传弟子只是按照年龄排行。” “那他也是老幺。” “……” “行了我进去了,辛苦你们俩给我带路,告辞。” 两个弟子点了点头,离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流光溢彩的大殿,古典的蓝色琉璃瓦,厚重的红漆墙,四个檐角上分别是四大神兽,中央顶尖则是万神之王烛照。檐下挂满了风铃,每个风铃下都有祈福条。抬头看,正门之上悬挂着一块上了年纪的牌匾:正阳殿。 殿前有一个广场,广场上站满了练剑的弟子。清一色的藏蓝道袍,远远看去就像一道水纹。整齐划一的动作铿锵有力,出剑时一声齐喝,听的张忱翊心头一震。 “厉害。” 张忱翊背着子桑越进了大殿。 殿内燃着香,脚下是到处乱跑的鸡群。里头就两个老头和一个少年,一个老头叼着烟斗坐在凳子上看书,一个则指挥那个少年捡鸡毛。少年看起来就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甚至比两个老头还严肃。 “哎溪儿,宝宝屁股后面有一根鸡毛。” “啧,哪个是宝宝?” “说多少次了,最好看的那只花冠鸡就是!” 少年不理他,继续去捡其他的鸡毛。 “臭老头先别鸡毛了,喏,有人来了。”抽烟的那个头也没抬,朝着门外努了努嘴。少年抬头,发现了张忱翊背后的子桑越,放下鸡毛直接跑了过来。然而主位旁边的一个香炉里窜出的一条线比他更快,线直接缠住了子桑越的指尖,然后变成了红色。 “越儿又去捡化阴符了?”少年扶过了子桑越。 “嗯,本来是我碰到化阴符,结果他救了我,后来因为阴气入体就晕过去了,我就把他背上来了。” 话音刚落,那根红线又绕上了张忱翊的左肩,把完好的皮肤愣生生扯出了一个口。红线吸出血来,又缠住了张忱翊和子桑越两人的指尖。红线中,两人的血凝成一滴缓缓上浮,最后到了鸡毛老头的面前。 鸡毛老头眯了眯眼,走出鸡群仔细打量了一下张忱翊:“四百八十层台阶,你自己背上来的?” “嗯。” “你叫什么名字?” “张忱翊。” 鸡毛老头恍然大悟:“我真是老糊涂了,老糊涂了。老夏,你再看看他。” 烟斗老头看了看张忱翊:“有点像,不过过了十年了,也不好认。” “什么不好认,看他那块玉佩!”鸡毛老头无奈,指了指张忱翊腰间的那块青绿色玉佩:桂纹中间有一个“翊”字。 “你是张忱翊?” 张忱翊一头雾水:“是啊,我刚才就说了。” “小翊啊!”鸡毛老头直接扑了过来,“我可算找到你了小翊!” “停,您先放开我。”张忱翊还没经历过被老头拥抱,他只感觉浑身不自在:“我没有以前的记忆。” “没有记忆?”老头愣了一下:“没有也好,也好,正好时机未到,没有记忆也不至于被冲昏头脑,没有记忆好啊!” “……”张忱翊无语:“子桑越体内有很重的阴气,您还是先处理一下他吧,我昨天给他渡过灵力应该会好点,但是他不能再拖了,您看。”张忱翊拿出那个空无一物但还是阴气很重的囊:昨天扔进去的晨星草都已经黑了,“刚才我问了弟子,子桑越下山不过两个月,如果不是他下山之前体内就有阴气,那他两个月积累这么重的阴气是很危险的。您知道他一直在山下捡化阴符吗?” 老头皱了皱眉,接过了那个囊。张忱翊转过身去看睡着的子桑越,拍了拍子桑越的脸。扶着子桑越的那个少年瞪了张忱翊一眼,张忱翊也不怕:“他已经睡了很久了,从昨天深夜一直到现在,我就是看看他怎么还不醒。” 话音刚落,子桑越就醒了。明明头晕目眩,却还下意识的去挣脱少年的手。 “长老,夏前辈,弟子……失礼了。” 烟斗老头放下烟斗,严声道:“越儿,你一直在山下捡化阴符?” 子桑越愣了一下,随后垂下了眼,沉默。 “越儿,对长老还隐瞒什么!”少年急了。 “道长,别瞒了,老实说吧。”张忱翊悄悄碰了碰子桑越。 “是,弟子一直在找化阴符。” “胆子大了你!化阴符是什么东西你不知道?” “好了好了老夏,别太动气。再者,越儿除了隐瞒咱们也没有错,化阴符不是什么好东西,越儿去捡化阴符也是为了百姓好。” “子桑霖你少来,越儿为什么去捡化阴符你心里不是比谁都清楚?要真是为了百姓,当初何必隐瞒说是下山游玩?” “……”鸡毛老头不说话了。 “越儿你说,之前的阴气都是谁给你压制的?是不是鸢儿?” “不是。” “不是?不是鸢儿还能有谁!你们两个合伙瞒着我们两个老头子是不是?这次要不是张忱翊把你带回来,你是不是又要去找鸢儿让她用药帮着你瞒?” “哎——阴气能除掉就是好的,鸢儿瞒了就瞒了,怎么说也是你闺女,别发这么大火。” “鸢儿用什么药给你除阴气的?” “秦淮草。” 烟斗老头这才平复了点情绪:“这得亏用对药了,不然出什么事谁担着?” 子桑越不说话了。 “越儿,该放下的事就放下,化阴符是害了风华,但这都已经五年了……”鸡毛老头开始劝了。对于一堆陌生的名字和发火的烟斗老头,张忱翊是一头雾水。 “男子汉扭扭捏捏,拿的起放不下,算什么大丈夫!” “啧,夏明德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整天就凶,凶什么凶!”鸡毛老头忍无可忍,直接给了烟斗老头一拐杖。 “子桑霖我跟你说,弟子越来越懒散都得怪你,这么好脾气都让他们觉得你好欺负!越儿要是我家弟子,现在他就得挨打!” 张忱翊一听这老头要打子桑越,赶忙挪了一步挡到了子桑越面前。 “二位,道长做错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无论怎么说,他既然除掉不少化阴符就还是好的,你们看他的手都这样了,就算了吧。至于二位说的隐瞒,大不了,你们就罚他抄书嘛。”张忱翊回头看了一眼子桑越:“隐瞒是道德问题,抄礼记最好不过了,你们让他抄书吧,别打他就行。” 子桑越看着并不熟识的张忱翊给他求情,心里五味杂陈。 “谢谢你,不过毕竟是我错,长老和前辈怎么罚我我都接受。” 鸡毛老头坐了回去,不紧不慢的喝了口水。 “越儿!”烟斗老头又喊。 “喊什么喊,你再给我凶越儿试试?” “关你屁事,”烟斗老头白了一眼鸡毛老头:“越儿,下不为例!” “夏明德,殿上注意言辞!” “我呸。” 烟斗老头原来是个傲娇啊。张忱翊想。 “越儿,记住没有!” “弟子谨遵教诲。” “好了越儿,你下去歇歇吧。小翊给你渡了不少灵力,一会儿我叫鸢儿给你配药。” 子桑越一脸惊诧。 “你给我渡了灵力?” “啊,嗯,是啊,我觉得我应该能帮上你,就擅自给你渡了。” “……多谢。” “小事儿,你快回去歇着吧。” 子桑越转身走了,走到一半,又想起来个事。 “长老,弟子有一事相求。” “想下山?你这一个冬天都别想下山。” “说你这人没灵性吧,越儿这是要下山吗?分明就是想让我把小翊留下。”鸡毛老头笑了笑:“是不是啊越儿?” 子桑越点了点头。 “弟子承诺要留他一个冬天,言出必行,不可反悔。” “放心吧,我不仅让他留一个冬天。” “啊?那您要留我多久?”张忱翊懵了。 “不久,一辈子吧。” 众人安静如鸡。 “子桑霖你真是够恶心的。” 鸡毛老头看了一眼殿外的日晷。 “到时辰了,你该回家做饭了,记得把烟斗藏起来啊,夏、妻、奴。” 5.赴黄泉 烟斗老头一看日晷,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了,有的时候还到香炉前面扇了扇风,想把自己身上的烟味去掉。 “溪儿,鸡毛。” 少年白了一眼鸡毛老头,又去鸡群里捡鸡毛了。 “我是子桑霖,刚才那个是夏明德,你应该都知道了。” “嗯,差不多能听出来。” “我是大长老,他是我手下,你知道这个就可以。” “……” “那个,道长你还不回去吗?”张忱翊看子桑越一直没有走,问道。子桑霖知道子桑越是想知道张忱翊会不会留下,又不好意思直说,干脆给子桑越找了个台阶。 “越儿这是怕你不认路等着带你回去呢。越儿先坐吧,怎么也累了这么久了。” “弟子不累。” “道长你坐吧,我看你都站不稳了。” “这样……很失礼。” 张忱翊才不管他,直接搬了个凳子给子桑越。 “坐吧坐吧,大长老这么温柔怎么会怪你。” “哎,明眼人都知道我这是温柔体贴。”子桑霖满足地摸了摸自己的拐杖,“小翊也坐吧,咱们来说说你。” “说我?我有什么好说的?” “你还记得你那块玉佩的来历吗?” “不记得了,反正我记事开始就在我身上,而且刻着我的名字,应该就是我的。” “这么久你一直都在哪儿?” “一直在瞎走吧,记不太清了,有城镇的地方我就做几天工,挣够钱了再继续走。” “为什么不一直留在一个地方?做个商人开个小店也不错的。” “嘿嘿,就是不太想。一直留在一个地方没意思,热闹也就只有过年过节,人生嘛,需要新鲜感。” “那多亏了你的新鲜感,才能让我找到你。” “您找我干什么?” 子桑霖摸了摸胡子:“你只要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就行,至于为什么,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过,你明明是个流浪汉,为什么这么有礼貌?” “可能是我天生知书达礼。” “……” “你有想过找回你失去的那段记忆吗?” “曾经想过,不过后来也没什么执念。既然没人追杀我,我干嘛非得执着于那十几年的记忆。而且我觉得那些记忆有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回来,浪费我几十年就为了可能一点也不重要的十几年,多不值啊。” “看的倒是挺开,那我现在问你,让你留在这做我徒弟,你愿意吗?” “学剑?” “嗯。” “说实话,不是很愿意,我会用匕首就够了。”张忱翊拿出怀里的一把银匕首给子桑霖看:“它跟了我好多年了,我觉得我没必要去学剑。” “匕首局限性很大,就像你昨天碰上化阴符,还是越儿救的你。” “这倒是,不过我这一辈子也碰不上几次化阴符吧。” “那如果别人碰上了呢?碰上化阴符,婴勺,或者是其他的妖兽,你怎么办?就算你把匕首用到极致,你也只能做到自保。”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可能会拉着别人就跑,嘿嘿。” “如果你学剑,你可以像越儿一样,斩妖除魔,帮助弱小。” “那我现在岂不就是弱小?” “对于越儿来说,你的确是弱小。” 张忱翊看了一眼子桑越,子桑越低下头笑了笑。 “你怎么决定?” “我……一定要做您的徒弟?” “不愿意?能让我亲自教可是很多人都求之不得的。” “倒不是不愿意,就是……感觉我和您会有代沟。” “那如果要你选个师傅呢。” “……”张忱翊低头想了想,然后转向了子桑越:“我说过想帮你捡化阴符的吧。” “嗯。” “那如果我不学剑,会拖累你吗?” 子桑越没有说话。 “你永远不知道化阴符里会出现什么,所以你会不会拖累越儿,很难说。你总不可能让越儿孤军奋战,最后你只负责捡。” 子桑霖他并不好奇为什么张忱翊可以捡化阴符而不会受伤。 “那,道长你嫌弃我吗?就是,如果我剑术学不好的话?” 子桑越想了想。 “会。” “你不能给我留一点面子吗?” 子桑越认真了。 “那,不会。” “……”张忱翊无语。 “那我跟你学,我学不好就得怪你教的不好。” “……”子桑越想不明白:“你是一定要和我去找化阴符?” “嗯,一定要去的。” “为什么?” “因为有我在你就不会受伤了。” “……” “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我的价值吧。反正我也没有地方要去,既然我能帮上你,那我就跟着你,最后说不定还能混个大侠名号呢。” 子桑越想了想。 “嗯,那你和我学吧。只是我也没有带过徒弟……” “没事儿,互相学习互相进步咯,那就这样,长老,我就跟了道长啦。” “哎,果然是我年纪大了,年轻人都不稀得要我了。”子桑霖装作失落,“溪儿,只有你陪我了。” “等无忧回来我也不要你,夏前辈才是最适合你的人。”少年捡完了最后一根鸡毛,扔到麻袋里也离开了。 …… “道长我们去哪儿?” “先去天池吧。” “哦对,先把囊扔进去,”张忱翊看了看子桑越:“再把你扔进去,这样你身上就没有阴气了。” “人是不能进天池的。”子桑越指了指眼前的雾气:“如果人进去了,会变成烟。” “为什么?” “因为欲望,人有欲望。” “那我是不是不能靠近?我欲望特别多,比如一夜暴富,坐拥三千佳丽……” “你这不是欲望,是妄想。” “过分了啊,我努力努力也可以做到的,到时候钱和美女都分你一半。” “多谢,好意我心领了。” 穿过甬道,眼前出现了一片池子。乳白色的水,水面上冒着热腾腾的雾气。 “这是奶湖吧。” “……”子桑越无语,拿过囊扔了进去,转身走了。 “你不把它捞出来啊?” “净化,意为让邪物消失。” “可囊是无辜的啊,它又不是邪物。” “那等有空再把它捞出来吧。” “有空?有空是什么时候啊道长。” “等你没了七情六欲,进去捞东西不会化成烟的时候。” “那算了,还是让它沉着吧。咱们去哪?” “居安阁,我带你去你的房间。” 绕过天池,走过弯弯绕绕的甬道,面前有一座红砖楼。没有正阳殿华美,不过一道拱门倒是很精致。从左到右从下到上,依次雕镂着凤、麒麟、白泽,华彩亮眼,雕工细腻。 居安阁,一为居住安适,二为居安思危。 子桑越带着张忱翊走进楼梯间。楼梯间很窄,而且居安阁房间面阴,且周围都是高大繁茂的树,楼梯间就很暗。楼梯就是普通的砖砌,除了扶手上的云纹之外,和天阶相比就差很多。 最后子桑越停在了五楼。 “到了。” 这一层只有三个房间,清一色的一门三窗,显然是很大的房间。 “这层没人吗?” “嗯,一直只有我一个人。” “那今天我来了岂不是占你地方啊道长?以后你要是在房间里做什么可得考虑一下隔墙是否有耳。” “我能在房间里做什……龌龊。” “我可什么都没说,是你自己想歪的。” “……这是你的房间,我就住在你旁边,有事可以来找我。” “没想到咱们俩是邻居哇,荣幸荣幸,说出去我也是三师兄的邻居了。” “……” “你先进去休息一下吧,晚些我会带你去吃饭。” “好嘞。” “不要去最里面那间屋子。” 走廊尽头有一个锁着的屋子。 “那间屋子……算了,我知道啦,不会去的。” “嗯。” 两人进了屋子,各自休息去了。 张忱翊进了屋就往床上一坐:“啊——舒服,好久没睡过床了。” 瓷枕冰凉,张忱翊躺了一下就又坐起来了。 “好凉。” 屋子面阴,整个房间都很暗,不过要是想好好看看房间也是能看清的。屋子中间一张六角桌,上面除了茶壶茶杯没别的东西。床边有一个架子,上面零零散散放着几本书,边角地方放了个琉璃花瓶。架子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一人对月饮酒,周围花草丛生。 画名:月下独酌。 “猜也猜到了,画的还不错。” 然后便是一个屏风,屏风上是唐仕女图,女子服饰层次分明,神态勾勒生动,细节刻画堪称完美。 屏风里就是沐浴的地方。 “洗个澡吧……”张忱翊刚想脱衣服,又想到这个房间里没有干净的衣服。 于是他敲响了子桑越的房门。 “进来吧。” 张忱翊推开门,子桑越正坐在桌边整理书本。他看了一眼子桑越的房间,东西放的归归整整,除了书架有点乱。张忱翊看了一眼,书架最底层好像有两把弓。 子桑越还会射箭? 他的剑就横放在桌子上。 “怎么了?” “我没有换洗的衣服。” 子桑越起身去了屏风后面,给张忱翊拿了一身干净的道袍出来。 “你先穿我的吧,过些时候我去找长老。” “谢啦。” 张忱翊出了门,子桑越松了一口气。他翻开手旁的一本书,从里面拿出了一张完整的化阴符。说巧不巧,这张化阴符是空白的。 再仔细一看,这张空白的化阴符是用不同的碎片拼起来的:换而言之,是把空白的部分融成浆再重塑。 两个月,子桑越捡了两个月的化阴符,终于凑齐了这张完整的化阴符。他叹了口气,又把化阴符夹进了书里,然后把书压在了枕头底下。 那本书,叫《赴黄泉》。 6.山中呼唤 子桑越去了饭堂,拿了饭来,才发现张忱翊已经睡着了。子桑越也没叫醒他,把饭带回屋子,还给张忱翊留了个条。 结果张忱翊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晨。 “哈啊……”张忱翊理了理自己一头乱毛,对着镜子穿好了一身道袍。 他记事以来没穿过这么正经的衣服,从来都是随便一披,再随便一系束带。可道袍不一样,张忱翊一摸料子就觉得和粗布不一样,自然也就想好好对待它。他就像个孩子一样穿了又脱,来来回回整理束带和领口,好像恨不得让每一处的云纹都舒展开。 正好子桑越来敲门了。 “进来吧道长。” 子桑越本来拎着食盒,看到张忱翊的背影,用力得指尖都发了白。他咳嗽一声,坐到了桌边。 他脸色很不好,眼眶通红,还有没下去的涩泪。 “道长你看这身衣服穿我身上还好看吗?”张忱翊伸开手转了转:“会不会很奇怪?” “束带,你的束带歪了。” “哦哦,可是我看着挺好的啊?” “过来,我给你系。” 张忱翊乖乖走了过来,子桑越就坐着给他系束带。 “这个结要偏右。” “嗯,我记住了。” “好了。” “你真贴心,还给我系束带。怎么样,好看吗?” 子桑越抬起头,正好对上张忱翊的眼睛。 “好看。” 张忱翊伸出手拍了拍子桑越的肩膀,“好看吧,我也觉得好看。” “以后就穿这个吧。”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感觉太拘谨了。” “……” “不过既然你说好看,那我就忍忍吧~来道长,吃饭。” “你很像我的朋友。”子桑越一边开食盒,一边说。 “我知道,你说过的。是我长得像吗?” “嗯。” “嘿嘿,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比他乖一点。” “我可不乖,道长你高估我啦。”张忱翊见了食盒里的糖包伸手就去拿,结果被子桑越拍掉了手。 “用筷子。” “我这不是饿了吗,再说我吃糖包一直不用筷子的。”张忱翊话是这么说,还是乖乖接过了子桑越的筷子:“红糖的,我不喜欢吃红糖。” 他夹着已经咬了一口的糖包,不知所措。 “我能扔了吗?” “不能。” “……” 子桑越接过糖包,用筷子把它分成了两半,“既然不喜欢,就吃一半吧。” “我能不能只吃四分之一?” “不能。” “好吧好吧。”张忱翊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糖包吞了口唾沫,鼓起勇气一口咬了下去。 “好腻……” 子桑越贴心地给了他一杯茶。 “下次不会给你拿糖包了。” “下次还麻烦你拿干嘛,我自己会去饭堂吃的。吃完饭咱们去哪?” “去后山吧。” “可我看他们都是在正阳殿前边儿练剑的。” “我不想让你去,你跟我来后山就好了。” “这是特别优待啊道长,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张忱翊凑近子桑越开始端详他:“你没睡好?脸色这么差。” 子桑越下意识去遮自己的眼睛。 “没有。” “你眼睛里都有血丝了,肯定没睡好,来。”张忱翊伸出手捂住了子桑越的眼睛。 “你干什么。” “让你闭一会儿眼睛,休息一会儿会好点的。” 子桑越无奈,只好闭上了眼睛。 张忱翊的手很凉,放到眼睛上很舒服。 “你的手很凉。” “早起不都这样吗,而且屋子面阴,昨儿前半夜我好像还没关窗户……被子也有点薄,就,就这样了。” “被子薄,为什么不来找我?” “……”张忱翊不说话了。 “我会给你添的。”子桑越似乎察觉到了刚才话里的诡异意思。 “昨天冻醒都半夜了,去找你打扰你多不好,就忍忍呗,你今天记得给我换就好。” “嗯,会的。” 子桑越被张忱翊蒙着眼,他感觉好像过了很久。 但他并没有主动拿开张忱翊的手。 “你怎么还不松手。” “嗯……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 “什么感觉?” “就是,好像曾经也有个人这样让我捂着眼睛,不过他是躺在我怀里的,我可不敢让你躺我怀里。” “……” “印象里好像是我在给那个人讲故事。” “讲故事?” “嗯,我讲的好像是牛郎织女的故事。”张忱翊放空大脑开始回忆:“你知道那种贵族大院吗?我好像以前是哪个家里的少爷。我家院子里有一棵特别高的榕树,应该是榕树,夏天晚上我就会和那个人坐在树底下,然后我给他讲故事。” “你记得这么多,能想起来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吗?” “忘了,完全想不起来,不过应该是我弟弟或者妹妹吧,也说不准。当然也可能是我做梦梦到我是少爷也说不定啊,毕竟我的梦想是……” “一夜暴富。”子桑越说。 “就你知道的多,我松手了啊?” 子桑越条件反射的迟疑了一下。 “怎么,不愿意啊?” “再……一会儿吧,我眼睛还是不舒服。” “好。” 其实张忱翊只要给子桑越挡住光就好,可不知道为什么,子桑越没有强求,张忱翊也没有拒绝。 熹微晨光射进窗子,走廊栏杆上落了一只雀。盘子里还有两个人剩的糖包和粥,床上的被子也还没叠。 “张忱翊。” “啊?” “一会儿把被子叠了,食盒收好。” “为什么要我收食盒……” “因为你吃了。” “可是你也吃了啊?” “……”子桑越想了想,“因为我是师父。” “那道长师父,敢问您今年贵庚啊?” “二十二。” “二十二了还拿师徒关系来欺负我,我看你像四岁的。” “你认我做师父,不就是愿意听我的话吗?” “那你也不能使唤我收食盒。” “尊师重道乃华夏传统。” “那……那这样,五天一轮,我收三天,你收两天。” “我一你四。” “不行!” “那就都你收拾吧。” “你一我四好了吧!真是,懒死你算了。” “本来就没有轮换的道理,你我又不是每天都要一起吃饭。” “我不跟你吃饭我跟谁吃饭啊,你这说的好像你很嫌弃我。” “弟子是在饭堂吃饭的。” “……”张忱翊顿了顿,“我觉得在屋子里吃饭好,安静,而且可以和师父你独处,多好啊,你说是吧道长师父?” “为什么要和我独处?” “你好看呗。” 子桑越拿下张忱翊的手,开始收拾食盒:“想和我独处的话,五天都是你收拾食盒。” “那你现在在干嘛?” “食盒要分层,饭层在最下面,其次菜食,最上面是面食,沿上不能留残。” “这是规矩?” “这是我的规矩。” “……要不咱们还是去饭堂吧。”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行。”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就是刷碗嘛,吃饭吃饭。”张忱翊默默接受了自己收拾食盒的命运。 后山脚下。 站在山脚下看,山高耸入云望不到顶,身旁花草丛生,枝叶繁茂,鸟鸣不绝于耳,一条小溪不知从哪来,也不知到哪儿去。 “好高啊。” “一个时辰内爬到山顶。”子桑越下了任务。 “这么高吗?我很久没爬过山了。”张忱翊抬头看着望不到头的山顶慨叹,“那走吧。” “你自己爬,我在这等着你。” “啊?你不和我一起啊,那我会很无聊的。” “登山有什么无聊的。” “一个时辰都没人陪我说话当然无聊了,再说我要是迷失在山上怎么办啊师父。” 子桑越不理他。 “道长——” “……” “师父——” “再不走你时间就不够了。” “你真的不陪我?” “嗯。” 张忱翊深吸了口气,直接把子桑越背起来了。 “你干什么?”子桑越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张忱翊会突然背他。 “你不陪我也得陪。” 子桑越无奈:“这样岂不是更累。” “我就是不想一个人爬山,再说我都背着你走过天阶了,累点就累点呗,这样至少有人陪我。” “我不会陪你聊天的。” “那你听我说就行了,你在的话,至少我知道还有人听我说话。” 张忱翊背着子桑越就往山上走,走了几步,子桑越就心软了。 “放我下来吧,我和你一起。” “嘿嘿。”张忱翊一脸得逞的得意,“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一个人。” “是你太无赖,后山五十丈高,你负重登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去了。” “我背着你上天阶才用了一个多时辰,别小瞧我好不好。” “你用了两个时辰,我问过弟子的。” “你就不能不拆穿我,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用了两个时辰还不是因为你沉,要是我自己爬,一个时辰都用不了。” “那你又何必再背着我。” “别说背,只要有人陪我说话,让我扛着他上山都行。” 子桑越真的无话可说了。 “你很不喜欢一个人?” “我不喜欢沉默,就是那种周围什么都有,但只有我一个活人的感觉,我不喜欢。” “为什么?” “哪儿有什么为什么,我喜欢热闹,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我会感觉周围有东西盯着我,而且没人跟我说话,很无聊。” “……” 山里有雾气,阳光透不过来,只感觉潮热。树根周围长了青苔,石头上也都是水。两个人爬了半个时辰,张忱翊满头大汗,子桑越平静如常。 “蜀地好潮啊,好热。” “习惯了就好。” “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过你刚从兰阳回来吧,那你更喜欢兰阳还是这?” “南山。” 张忱翊伸出手臂和子桑越比了比:“你看你就是典型的南方公子,比我白了一个度。” “不是所有南方人都白的。” “但至少你是个白的南方人。” “……” “你之前没有带过徒弟对吧。” “嗯。”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定的任务就不合理,五十丈高,一个时辰肯定爬不完。” “怎么会。” “你不能拿你自己的标准来衡量我,你是练过的当然很轻松,我不一样,我爬山很累的。背你上天阶,我现在腿还疼。” “你腿疼?那今天不用爬了。” “没事没事,能忍。” “不行,坐下。” “这对我都小事儿,没事,继续爬吧。” “坐下。”子桑越板下脸严声道,张忱翊也不好反抗,只能乖乖坐在石头上。子桑越叹了口气,继续往上走了。 “你去哪儿?” “上面有川芎,你在这等我。” 张忱翊心里一暖。 “那个……不用。” 子桑越没理他,径直往上走了。张忱翊坐在石头上百无聊赖,索性一直张望。子桑越到了不远处一个峭崖上,蹲下身之后张忱翊就看不到了。 然后张忱翊就开始瞎担心:崖会不会断?川芎会不会长在什么诡异危险的地方?子桑越会不会正好碰到老鹰窝? “道长——”张忱翊一喊,整个山间就都是他的声音。 子桑越正摘川芎,听张忱翊一喊,手都抖了一下。 “喊什么喊……” 他一直习惯一个人,在这空旷的山里被人喊名字,实属少见。 但也不是没有过。 “道长——” 云雾中传来了一声鹤鸣。 这般熟悉的场景,五年来还是头一次。 “子桑越——” 空谷传响,余音缭绕,清亮的少年音色在云间回荡,一声一声传进了子桑越的耳朵里。 张忱翊只叫了一声,而子桑越却仿佛听到了千千万万句呼唤。 不仅来自张忱翊,更来自于过去,来自于回忆。 来自于心里。 子桑越拿了手中的川芎直接起身,御剑奔了回来。 却说张忱翊。第一声道长是出于担心,剩下的就是觉得好玩了。看着眼前的云雾,听自己的回音,张忱翊仿佛置身世外。他知道子桑越离他并不远,一想到子桑越一定能听到他的声音,他的心里就莫名的开心:就像一个第一次来玩的小孩知道山谷中的其他人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喊那样开心。 他站在石头上,看着子桑越御剑朝他飞来。 “嘿你回来啦!” 子桑越拿着一把川芎,敲了敲张忱翊的头。 “喊什么,扰人清静。” “这不是担心你嘛。” ------题外话------ 川芎(学名:ligusticum chuanxiong hort),栽培植物,主产于四川(灌县),在云南、贵州、广西等地,生长于温和的气候环境。是一种中药植物,常用于活血行气,祛风止痛,川芎辛温香燥,走而不守,既能行散,上行可达巅顶;又入血分,下行可达血海。活血祛瘀作用广泛,适宜瘀血阻滞各种病症;祛风止痛,效用甚佳,可治头风头痛、风湿痹痛等症。昔人谓川芎为血中之气药,殆言其寓辛散、解郁、通达、止痛等功能。 7.推断 “担心我就这么喊我?还直呼我名字?”子桑越冷脸对着张忱翊,张忱翊被看怕了,连忙低头。 “错啦,师父。” “低头干什么,看着我。” “你不打我?” “我不打你,抬头。” 张忱翊坐在石头上,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子桑越。 “张嘴。” “啊——” 子桑越塞了一片川芎叶给张忱翊。 “好苦。” “川芎叶通气养颜,吃了。” “我不需要通气也不用养颜好吗?” “啧。”子桑越又给张忱翊塞了一片。 “还闹不闹?” 张忱翊嚼了嚼,忍过苦,除了舌尖有点麻之外,还是有回甜的。 “好吃哎,我还想吃。” “……”子桑越发现自己制不住张忱翊,干脆就不说话了,蹲下身给张忱翊揉膝盖。 “师父你对我真好啊。” “一会儿把川芎泡水喝完。” 张忱翊看了看下面那条小溪:“那么远,辛苦你啊。” “是你自己去取水。” “……那我能不喝吗?” “你不喝,我岂不是白忙一趟?” “可我也没有叫你去摘呀。” “你的意思是我自作多情?” “不,是您疼爱徒弟,徒弟感激不尽。” 子桑越叹了口气。 “好了我自己来揉吧,你坐会儿。” “不行。” “你还真上劲了啊,我也二十一了,你就比我大一岁,干嘛把我当小孩一样照顾,揉腿这种事我自己来就好啊。” 子桑越无语,也坐在了石头上。 “其实我想和你做朋友,而不是师徒。”张忱翊揉着膝盖,腿上还放着一把川芎。 “我没有把你当徒弟看。” “那就好那就好,嘿嘿。那我以后能不叫你师父吗?” “不能。” “真的假的啊!” “假的,你叫我名字就好。” “子桑越?” “嗯。” “煜天……?” “……很少有人叫我的字。” “我也不喜欢,你介意我给你起个外号吗?” “有名有字为何要叫绰号?” “就是想给你起外号,让我想想。”张忱翊摸了摸头,“你这么闷,话这么少,肯定有个闷字。闷什么呢……” “……”子桑越有种不好的预感。 “闷蛋!我流浪的时候路过徽州,徽州那的人说一个人闷就叫闷蛋的,我觉得闷蛋不错,就这样了!” “不行。” “不行什么不行,就闷蛋。走闷蛋,咱们上山去。” 子桑越刚被张忱翊拉起来,张忱翊就踉跄了一下。子桑越无奈,抽出剑站了上去。 “上来吧,我带你去山顶。” “御剑哎,我还是头一次。” “御剑上山顶很快。” “我还没问你你要我爬山干什么呢。” “你的剑放在山顶,你要去拿。” “那你真是白费功夫啊,爬这么高把我的剑放在山顶最后还亲自带我上来。” “……不是我把你的剑放在山顶,而是你的剑被封印在山顶。” “封印?” “嗯,长老和我说的。山顶一直有一个封剑阁,只是我没有想到长老会把那把剑给你。” “可能因为我是什么人吧,长老见我的时候就叫我小翊,还说一直在找我,谁知道呢。” “那你觉得为什么长老不告诉你你的真实身份?” “因为我实力不够吧。”张忱翊拿出自己的玉佩,“你看,桂纹。” “嗯,桂纹。” “你知道那个兰阳张氏吗?他们家的家纹就是桂花,而且我有把匕首,就是这个,”张忱翊拿出怀中的一把银白匕首,刀柄上也有桂花,“我见过它的刀灵,是个小姑娘,穿的衣服上也有桂纹,只可惜她不会说话,不然我就问问了。再者你也说觉得我像兰阳的,我就更觉得我和张家有关了,可能我就是某个旁支里的人。当然这么说可能是我想多了,那么大个家族……是吧,但也不是没可能。” “你知道,张家世代驯鬼。” “我当然知道啦,张家可是灵的祖师爷,就是因为太厉害了,所以就算我身边这么多桂花我还是怀疑我自己到底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不过我听说前几年好像出事了,那个张家大哥养了一只九尾狐,闹了个家破人亡?” “嗯,张奕,现在张家是张奕的胞弟张泽当家。” “那是……十几年前的,十年前吧?” “十年前。” “哈哈,那就对了。” “对什么?” 张忱翊苦笑一声:“因为我只有十年的记忆,也就是说,我记忆的断层正好从十年前开始。” 子桑越不说话了。 “不想了不想了,先上山看看我的剑,嘿嘿。” “其实,我觉得张奕的事有蹊跷。”子桑越并没有放过这个话题:“张家和南山世代交好,但张家当年出事长老并没有加以评判,且张泽接手张家之后,长老一次都没有去过兰阳,反倒和夏前辈在沿海一带留了很久。” “只根据长老来判断是不是不太准?也可能是他年纪大了想散心也说不准。” “让我起疑的不仅这些,而是张奕本人。” “张奕本人?” “嗯,我断定张奕不会养九尾狐。” “为什么,你见过他?” “张奕是一个没有灵力的普通人,要驯服九尾狐难于登天,而且张奕没有任何养九尾狐这种邪兽的理由。” “人们不都说张奕为了篡位才养的九尾狐吗?” “可张家的地位远比圣上要高。” “……也是。” “况且张奕很善良,这才是我怀疑的原因。” “你怎么知道,就因为他饥荒开粮仓,自掏腰包治洪涝?” 子桑越笑了笑:“你知道的还不少。” “都是听来的,嘿嘿。不过做这些也很容易吧,演出来的也不一定啊。” “张奕救过我的故友。” “你的故友?为了什么才救?” “一个普通的店小二,救他对张奕没有任何好处,但张奕不仅救了他,而且救了他之后休养了一年,可想而知代价有多大。张奕是为救而救,所以我相信张奕是善良的,他不可能养九尾狐。” “……那这个事后来怎么样了,圣上也没有查吗?” “无处可查,但圣上是明眼人,他也心存疑虑。” “为什么?” “南山有三个亲传弟子,大师兄子桑溪,还有我。大师兄和我平日留在南山主管弟子,二师兄身在朝堂。” “二师兄……做官?” “典灵司,狩灵堂主司。” 张忱翊惊呆了:他显然没想到子桑越的二师兄是如今的典灵司。 典灵司是什么地位? 他不是一人之下的地位,是和皇帝对等甚至之上的地位。 皇帝是一国之君,但如今世道百鬼纵横,仅凭凡人武力保人间太平显然天方夜谭,于是林家皇帝在朝廷设了一个专门培养阴阳家、和六部并存的部——狩灵堂。狩灵堂是朝廷乃至人间的护身符,它不参与朝中结党营私的政治斗争,但人人都清楚“得典灵司者得天下”,因为狩灵堂中都是顶尖的阴阳家,他们不听命于皇帝,只听一人支配:狩灵堂之主——典灵司。 “师兄常常传信回来,长老和我们也就知道朝中的事。自张家出事之后,丞相刘美意愈发活跃,一向不参朝政的张家也开始在朝中分配势力,圣上一直在和师兄一起压制张家。” “可狩灵堂不参朝政的吧。” “规矩是这样,但师兄究竟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 张忱翊听得云里雾里。 “我……闷蛋,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真的是张家的人……” “还有一个事情你需要知道,张家是没有旁支的。” “什么……?” “如果你是张家的人,你只会是主门的人。做一个推断吧,既然你有这块玉佩,你的地位不会低。如果你是张泽的亲人,你失踪,以张家的势力,立刻就会找到你,不会拖这么久。” “那……如果我是张奕的……” “当年的消息是张奕一家无人生还,但究竟谁活着,张泽身为二当家一定会彻查。如果你是张家的人,你既没有被接回张家,也平安的活到了现在,那只能说明有人不想让你回到张家。” “你的意思是……” “你平时都把玉佩放在怀里的吧。” “啊,嗯。” “所以我怀疑是张泽。因为众人皆知无人生还,他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贴追捕令来抓你,但辨认你身份的方法只有玉佩,你不把玉佩露在外面,他也很难找你,所以你能活到现在。如果刚才我说的都是对的,你流浪的起点,就是兰阳。” “……” “至于为什么张泽在你成长变化不大的开始几年没有抓到你我无法解释,但我觉得长老一定清楚,不过长老现在一定不会告诉你。所以你应该怎么做,你应该知道的。” “我……”张忱翊看着越来越近的山顶,仔细想了想子桑越的话。 “我会认真学的。” 子桑越点了点头。 “听你刚才的语气,就像确认我就是张家的人一样,那么认真,听的我都害怕。”张忱翊打了个哈哈,缓解一下因为紧张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我见你的第一面就注意到了你的玉佩。我不知道为什么偏偏那天你会把那块玉佩露在外面,但我看到桂纹,第一反应就是张家。本来只是心存疑虑,你刚才说匕首,我才把我的想法说给你听。” “其实那天晚上我把玉佩拿出来是因为……嘿嘿,我在考虑要不要把它当掉。” 子桑越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一眼张忱翊。 “你觉得你这块玉值多少钱?” “二百两银子。” “痴人说梦。”子桑越放下剑,两个人来到了封剑阁。 “阁呢?”张忱翊看着眼前一块石壁,说不出话。子桑越带着他走进了山洞,里面没有任何封印,一把剑就放在石头上。 “封剑阁,没有封没有阁,只剩一个剑。”张忱翊笑了一声,走到石头旁边拿起剑,轻轻松松的拔了出来。 剑出鞘,一道火焰从剑锋绽放开来。 “哇……闷蛋你看,好看吗!” “现在我确信,你就是张家的人。”子桑越看着张忱翊,如是说。 8.万里长风 “为什么?” “直觉。” 子桑越并没有说真话。 张忱翊拿着剑比划了几下。 这是一把很重的剑。说重不是说重量,而是说它厚重。纯黑剑鞘上有暗红色的桂纹,镀金剑柄,剑身一小部分有些锈,一拿上这把剑只会感觉它承载了很多。 “把你的血滴上去。” “啊?为什么……” “照做。” 张忱翊乖乖照做了。一滴血顺着剑身流到剑锋,而后化成一朵火焰。天色就突然暗了,空中一道惊雷,远处青山中惊飞了鸟。当剑上火焰灭掉,一切才恢复常态。 “我的妈……这是什么召唤仪式吗?” “这把剑叫云天,今天开始就是你的佩剑。” “嗯,谢谢你啦。” “不用谢我,我只是带你来。”子桑越松了口气,“你休息一下,下午我会给你拿剑谱来的。” “那你呢?” “去饭堂。” “我和你一起去吧。” “下午我是不会带你御剑上山的,你确定要和我一起去?” “这个……那算啦,我就在这等你吧。” “剑是有剑灵的,你可以尝试和它沟通。如果能和剑灵通感,很多都会变得很容易,比如御剑。” “沟通?怎么沟通?” “看你自己了。” 子桑越走了,留张忱翊一个人在后山琢磨。 他把玉佩、匕首拿了出来,和云天剑摆在了一起。他听的清楚,匕首分明嗡地响了一声。 “三月?是你吗?” 三月,匕首的名字。 再之后,不管张忱翊做什么,三样物品都纹丝不动。 “千诚——” 张忱翊一激灵,反应过来他又听到的是孟落的声音。他看着玉佩,玉佩亮起了温润的光。 “你是那天那个……” 一切又归于寂静。 这时候子桑越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本剑谱。 “吃饭吧,这是你的剑谱。” “剑谱……” 张忱翊拿过剑谱,翻到扉页,看到四个字:万里长风。 “万里长风?” “你的剑只配一套剑法,剑法就叫《万里长风》,共八招十二式。”子桑越一边拌饭一边解释:“先吃饭吧。” “这是长老给你的?” “嗯。” “你看你,那么严肃,”张忱翊笑了:“你跟长老都这么认真,那我肯定就是张家的咯。” “……也不一定。” “好了好了我开玩笑的,来先吃饭吧。哇!”张忱翊看着眼前丰盛的饭菜,大喜,定睛一看,没有肉。 “没有肉……没有肉,没有肉!”张忱翊可怜兮兮。 “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子桑越面无表情。 “问个问题,是只是今天没有肉,还是每天都没有?” “每天都没有。” 张忱翊凑到子桑越身边开始软磨硬泡:“闷蛋~道长~师父~” “啧,吃饭,吃完饭练剑。” “好吧好吧,”张忱翊摊手:“你的剑法和我的不一样吧,怎么教?” “剑法不一样,但基础方法都是一样的,我先教你御剑和基本招式。” “但剑法毕竟不同,要是后边我有不会的地方你不也教不了我啊。” “你的剑法我是会的。” “你会我的剑法?” “嗯,大部分都是会的,你可以放心问我。” “你既然会我的剑法,那……” “我会你的剑法,但对我个人修为没有用处,《万里长风》只能用云天。” “哦……那你为什么会用我的剑法?” “因为我的剑法和你的很像。” “你的剑法?对了我还没问你的剑叫什么呢。” 子桑越敛了敛表情:“风华。” “风华绝代,不错的名字。” “并非风华绝代,而是来去如风,四季春华。” 张忱翊听了个云里雾里。 “也就是,风华不是一个词?” “嗯。” “挺好,闷蛋我吃完啦。” “嗯,收拾吧。” 张忱翊已经忘了自己和子桑越约定轮流刷碗的事实。 “这个……小溪在山底下,咱们在山顶。” “你可以晚上回房再收拾。”子桑越抬头看了看太阳,又指了指山洞旁边一棵柏树:“去那歇一会吧。” 山顶有一棵柏树,抬起头望不到顶,站远一点能看到一个尖。柏树在崖边,靠着树,眼前就是云。 落落盘踞虽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风。 张忱翊坐在树下开始翻剑谱,子桑越就坐在他旁边看远方。 《万里长风》,八招十二式,其中有四招有两种不同式。每一招都有自己的名字,动作画的很简单,以至于乍一看连贯起来难度也不大。 斜风细雨、层云归鸟、薄暮清秋、翠袖高竹、越曲吴歌、青溪黄花、山光池月、万里长风。其中斜风细雨分为居隐府和不须归两式,山光池月分为鹤踏竹清与凤鸣莲香两式,层云归鸟分为渡江淮、游京洛两式,薄暮清秋则分为载酒共入梦与赠柳各远道两式。剩下的都是一招一式,“万里长风”为绝杀,图下有一句口诀:千尺巨浪一剑破,万里长风分清浊。 “哇闷……”张忱翊想感叹一下这套剑法竟然这么文绉绉,转过身就发现子桑越在发呆,“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没什么,怎么了?” “你看这个万里长风,好厉害啊,每个招式都有名字的,而且都这么文。” 子桑越并没有看那套剑谱,依旧背对着张忱翊在看眼前的云,给人感觉他兴致低了许多。 “嗯,这本剑谱很精致。” “你不开心?” “没有。”子桑越深吸了口气,侧过头问张忱翊:“你想看我舞剑吗?” “想啊想啊特别想!就是现在大中午的,会不会有点热?” 子桑越没有回答,起身抽剑。 还没开始,张忱翊先鼓掌。 “好帅!” 子桑越笑着转身敲了敲张忱翊的脑袋。 “胡说。” “嘿嘿。” 子桑越微微抬手,随后一甩剑,剑身一颤,剑锋一闪寒光。步法轻盈,道袍猎猎作响。剑轻轻一转便有云雾绕上剑身。他轻踏一步,随后用力一斩,云开雾散,最后只剩剑锋一点青云不散。他一步一步走向远处,又从远处归来:走远时像朝云而去,回来时像负云而归。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正逢落花时节,也许是天公作美,他舞剑时有花瓣纷纷落下,落在发上、肩上,盘旋在他的身边,像一只只与他共舞的蝴蝶。 当他收剑朝着张忱翊走去时,张忱翊已经呆了。 “发什么呆。” “我,”张忱翊甩了甩头:“你好帅啊。” “多谢。” 张忱翊还沉浸在刚才所见之中:“闷蛋,你真的……真的太帅了!你舞剑肯定是南山最帅的!” “你这是真心夸我,还是巴结我?” “真心的,真心的,特别真心!”张忱翊拿过子桑越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感觉到没,特别真。” “其实你的剑法不比我的差,刚才舞剑的剑法和你的《万里长风》很相似。” “相似?舞剑和杀人的剑法一样吗?” 子桑越愣了一下,随后问:“为什么你会觉得不一样?” “我觉得舞剑是消遣娱乐,应该少一些杀机,多点韵味。” “没想到你也是这种想法。其实《万里长风》并不好练,如你所说两者并不一样,但《万里长风》是两者的结合,是一套很悠久的剑谱。” “这么好的剑谱哇……” “用云天剑配《万里长风》,你是第二个。” “这么悠久的剑谱只有两个人用吗?那上一个人是谁?” “张家始祖,张千诚。” “我的妈呀……”张忱翊摸了摸自己的剑:“是因为这把剑只有我和千诚前辈用过吧?” “嗯。” “怪不得你说我是张家的人,哎——”张忱翊躺了下来,在阳光下看自己的玉佩,“其实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也知道当年张家的事没那么简单,不然我也不会一直把玉佩放在怀里。” “今天开始你可以把它挂在腰间。” 张忱翊翻了个身,抬头看着子桑越。 “你的意思是你会保护我?” “因为后山只有你和我。” “切,我还以为能听个师父护徒弟的感人誓言呢。哎对了,你的剑法应该也有名字吧,叫什么?” “《长生》。” “看来你还想活的久点儿。” “是故友写给我的。” “那你这个朋友肯定很好,希望你长生不老。我困啦,靠着你睡一会儿。” 也不管子桑越同不同意让他靠着。 子桑越叹了口气,拿起剑谱给张忱翊挡阳光。张忱翊察觉到,但也没说话,就让子桑越给他举着剑谱。 “你还曾经枕着我腿睡一晚上呢,就当还我啦。”他想。 当然没过多久,子桑越就把剑谱盖到了张忱翊脸上。 让我给你举剑谱,想得美。子桑越想着,靠着树也睡了。 这师父真小气。张忱翊还没开心一会儿呢就感觉脸上压了一本剑谱,他知道肯定是子桑越懒得给他举,装作睡觉不老实拍了一下子桑越作为报复。 一个时辰过去了,醒过来正好是最热的时候。子桑越还有点困意,看了看还在睡的张忱翊,打算先不叫醒他,御剑下山去了小溪旁边。 他洗了把脸清醒了清醒,而后看了一眼水里的倒影。 脸色苍白,难掩疲惫。 他闭了会眼,回想了一下昨晚他做的梦。 那是一个五年来每夜都在重复上演的噩梦,可悲的是,这个梦在昨晚变本加厉。 子桑越心里清楚原因:因为他见到了张忱翊,而张忱翊和他梦里的那个人,七分相像。 “咳!”子桑越突然吐出一口血,然后条件反射去摸他的后颈。 那里,一只黑色的蝴蝶若隐若现。 ------题外话------ 《万里长风》招式名来源于古诗词,格式尽力对仗。 招名整理:斜风细雨、层云归鸟、薄暮清秋、翠袖高竹、越曲吴歌、青溪黄花、山光池月、万里长风。 式名整理:居隐府、不须归。鹤踏竹清、凤鸣莲香。渡江淮、游京洛。载酒共入梦、赠柳各远道。 绝杀口诀:千尺巨浪一剑破,万里长风分清浊。 ps:托了杜老孟浩然王维大人等神仙的福qaq 9.梦魇蝶 子桑越咬了咬牙,划破自己的手腕,把血滴到了自己的后颈。血蹭脏了领口,他皱了皱眉,忍住不去想。沾到血,蝴蝶缓缓消失掉了。 子桑越刚想走,突然想起来还有一堆川芎等着泡水。他走到一个山洞里拿出一个壶,盛了水,御剑又上了山。 柏树下张忱翊还在呼呼大睡,子桑越默不作声地给他泡水,他一点一点把川芎叶子摘下来,先洗再泡,最后还留了一些晚上磨。 “张忱翊,醒醒。” “嗯……嗯?”张忱翊迷迷糊糊拿开剑谱坐了起来,看到子桑越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又憔悴了。” “你的错觉,把水喝了,起来练剑。” 张忱翊一边喝水一边偷瞄子桑越: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子桑越明明睡了一个午觉,眼眶红肿不但没消下去反而更重。 “闷蛋,你刚才是在睡觉吗?” “嗯,我只是这几天状态不好,好了,练剑吧。” 张忱翊拿着剑起身翻剑谱,正好子桑越弯着腰在旁边收拾川芎。子桑越后颈上的血沾到了道袍,藏蓝布料上多出显眼的一块暗红被张忱翊一眼看到。 “你受伤了?” 子桑越下意识挡住了刚刚划破的手腕。 “小伤,被草划破了而已。” “什么草这么高能划到脖子?” 子桑越这才反应过来,张忱翊是误以为自己的伤口在后颈。 “我伤的是手腕,整理发冠的时候血不小心滴进去了。” 子桑越在撒谎。张忱翊想:什么样的草能划出这样的出血量? 但他还是姑且跟着子桑越学剑去了。 “出剑要有力且快,不能犹豫。” 张忱翊唰地甩了一下剑。 “动作太软,力度不够。” “我用惯匕首了,突然让我用剑我不太习惯。” “你的剑算不上重,用剑尤其注重腕部力量,你刚开始可以慢慢来,但是你的反应速度不够快。” “怎么会?我反应很快的啊。” 子桑越突然抬手,在张忱翊脸前打了个响指。张忱翊条件反射地闭眼,而后才后退。 “反应慢了,而且你不应该闭眼,应该后退。如果我是你的对手,在我离你这么近的情况下,你一旦闭眼,就相当于防线全部崩溃。” “嗯,这的确是我反应慢了,我应该怎么……”练字没出口,子桑越突然向前逼近了一步,张忱翊这下还是闭眼了,但好在闭眼和后退是同时的,反应也算比刚才快。 “就这么练。” “被你吓着练?这方法好奇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什么奇特,若是让长老教你可不会这么便宜你。” “他会怎么教我?” 子桑越并不回答他:“专心练剑,不许说废话。” “这哪儿是废话,我就问问嘛。” “问也不行,入师门就只能认一个师父,不许打探别人的事,这是规矩。” “好吧好吧不问了,继续继续。” 两个人一直到傍晚才休息。夕阳西下,云风间传来了一声鹤鸣:鹤鸣中夹杂着姑娘的骂声。张忱翊好奇地往云中看了看。 “是我听错了吗,我听到姑娘的声音了。” “你没听错。” “道士庙还有姑娘哇。” “一会儿你就会见到她了,而且,”子桑越敲了张忱翊一下:“南山不是道士庙,再出言不逊就不是敲你这么简单了。” “好吧好吧,你每次都敲我,别的师父带徒弟也像你这样吗?” 又是一下。 “还问,拎着。”子桑越把食盒给了张忱翊,自己站到了剑上。 “干嘛又我拎。” “那你把食盒给我,我拎着走,你自己走下山。” “我拎我拎,你让我拎多久都行。” 张忱翊乖乖站到剑上,跟着子桑越去了饭堂。 饭堂门口人潮汹涌,显然都是刚刚结束练习的弟子。他们见了子桑越,纷纷行礼,眼神里透着对子桑越的畏惧,同时又好奇地看了眼张忱翊。子桑越回礼,收了剑,带着张忱翊排队。 “他们很怕你?” “不知道。” “我看像,你看那边那个,就因为我跟你在一块,我看他一眼他都扭头。” “……” “哎闷蛋儿,”张忱翊枕到子桑越肩上小声说,“我不想排队,不能利用一下你的亲传优势嘛?” “何来优势,亲传若不守规矩以身作则,以何孚众?” “好好好,排队,排队。” “再者,”子桑越把张忱翊的头从肩膀上拿开:“注意行为举止。” “这是徒弟我表示对师父您的尊重与敬爱。” “油嘴滑舌,打饭。” “师父您说今儿咱们是在房间吃还是在后山吃?” “饭堂。” “好嘞,都听师父你的。” 走进饭堂,子桑越在前面打饭,张忱翊就跟着他。两个人在自己打饭的同时都在心照不宣的偷偷观察对方,试图记住对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张忱翊率先看出子桑越的意图,不过他也没揭穿。他看着子桑越毫不犹豫路过芹菜专区,直接问:“你不喜欢吃芹菜,对吧。” “嗯。” “那你猜猜我不喜欢吃什么?” “红糖。” “你还记着呢啊,我说主菜。” 张忱翊碗里有很多菜,子桑越却还是笃定地说出了正确答案。 “芋头。” “哇你怎么知道?” “刚才你撇嘴了。” 张忱翊摸了摸自己嘴角,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有这个动作。 “这你都能注意到,老狐狸。” “你和他一样,遇到不喜欢的都会撇嘴。” “他?就是你的那个朋友?” “嗯。” “老是听你说他,他……” “他不在了。”子桑越转过身,朝着一个空位走了过去。 张忱翊跟着子桑越,很明显地察觉到了子桑越刚刚的失落。 “对不起啊,刚才不该问的。”张忱翊端着饭坐到子桑越对面,轻生抱歉。 “没事,吃饭吧。” “吃完饭我们去……” “食不言,人多的地方守规矩。” 的确,整个饭堂都很安静,张忱翊见了,也乖乖吃饭了。 一个弟子路过,不知是怎么回事,不小心把菜汤洒到了子桑越的背后。滚烫的温度碰到了后颈那只蝴蝶的位置,痛感瞬间上涌,子桑越咬着牙,捏紧拳头,忍过去了,倒是张忱翊拍桌子起身直接骂了句脏话。 “你怎么走路的?” 那个弟子看起来年纪还小,不过十三四,发冠都没有戴,被张忱翊猛的一骂,慌得不知所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连道歉都忘了。吃饭的众人抬头,纷纷围观。 “愣着干什么,不知道道个歉吗?” 弟子这才反应过来,慌忙给子桑越道歉。 “师兄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小心……” “没事,你去吃饭吧。”子桑越背对着那个弟子,依旧挺直坐着,左手关节都已经发白,声音却还强装镇定,“你叫什么?” “我,我叫尔篱。” “嗯,知道了,下次小心。” “谢谢师兄,谢谢师兄!” 张忱翊还瞪着他,尔篱不敢看凶巴巴的张忱翊,战战兢兢走了。 “坐下。”子桑越不想因为这事再惹来别人的注视,低声道。 “坐个屁,子桑越你脖子那肯定有伤,你也不看看你都疼成什么样了。”张忱翊骂了一声,拿了个干净的大瓢快步去了膳房。子桑越心里叹了口气,坐在位置上说不出话来。 痛感越来越强,逼得子桑越直有趴在桌子上咬牙切齿的冲动。可他还是忍着:也得亏他手里没捏着筷子,不然非断了不可。 “咳,咳……”子桑越又开始吐血:想也不用想,那只蝴蝶肯定又现形了。 张忱翊急急忙忙跑回来了,他手里拿了块干净的巾,沾了瓢里的冷水,想往子桑越脖子后面敷。子桑越察觉到他的意图,一直躲。 “别躲了,不就是有只黑蝴蝶吗,我早就看见了。你不想告诉我这玩意儿是什么我也没问你啊,但你也不能就这么被烫伤吧,老实点别动。” 子桑越不躲了。众人看子桑越居然被治得服服帖帖的,不免开始好奇这个张忱翊究竟是什么人。子桑越习惯了被弟子注视,但因为这种事,他只感觉如芒在背。 “专心吃饭!”子桑越皱了皱眉,一拍桌子,弟子们就不敢再看了。唯独张忱翊,依旧站着给子桑越敷冷水。 子桑越也不管。 “你不饿吗?”张忱翊换了两次水,子桑越都快吃完了,张忱翊基本还是一口没动。 “等红肿消下去我再吃。”张忱翊不管巾了,转而去看子桑越的背后。菜汤顺着就流下来了,道袍上一道脏。 “疼不疼?” “不疼。” “真不疼假不疼?那么烫的菜汤洒上来能不疼啊。” “真的。” “信你一次,别傻忍着。” “嗯,快吃饭吧。” 张忱翊总算坐下来吃饭了,当然当他察觉到子桑越一直在盯着他之后,他也不敢吃了。 “你干嘛一直看着我,怪害怕的。” “你什么时候看到那只蝴蝶的。” “刚刚。”张忱翊低下头,不敢看子桑越。 “你在骗我,到底什么时候看见的?” 张忱翊放下了筷子。 “见你第一面我就看见了,你捡化阴符的时候。” “那是梦魇蝶,只有我受伤的时候它才会现形,你为什么能看到?” “我也不知道。” “你平时也能看到么?” “嗯,我一直都能看到。” 子桑越表情冷了下来。 “我不会告诉别人,等什么时候你想告诉我那只蝴蝶的来历,你就告诉我,放心吧。”张忱翊咳嗽一声,“咳,我吃不下去了,先回房间换衣服吧,咱们不说这个蝴蝶了。” “嗯,好。” 张忱翊自觉地收了食盒,笑嘻嘻的跟着子桑越走了。 尔篱坐在一群弟子中,阴测测抬头看了子桑越一眼。 10.御剑 居安阁里还没人。 “闷蛋,要不今天你就早点睡吧。” “不行,一会还要去后山练习,你在这等我就好。” 子桑越打开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张忱翊本能地抱住了胳膊。关上门的一瞬间,张忱翊趁着傍晚的光看到了子桑越的床:子桑越的枕边有一股上升的阴气。 “闷蛋,你……” 子桑越直接关上了门。 张忱翊愣了一下,脑海里回想了一下他刚才看到的场面。他转过身,趴在栏杆上看着下面的甬道,一股寒意从背后油然而生:也不知是秋风,还是子桑越屋子里的寒气。 居安阁楼下有一棵树,粗壮的枝干分成了五支,每一根分支上都郁郁葱葱,枝干上还挂了灯。 张忱翊低下头,发现自己的玉佩又亮起了光。背后越来越冷,张忱翊不得不起疑。过了一会儿,子桑越换了一身衣服出来了。 张忱翊确认自己的眼睛,也确认自己的第一感觉:子桑越更苍白了。 “我可以进你房间吗?” 本以为子桑越会拒绝,结果子桑越同意了。 “进去吧。” 就算没有东西隐瞒,也会问问为什么要进。这种毫无防备的同意,才可疑。 “你也不问问我进去干什么?” 子桑越也不辩解,“你要进去就进去,不进去就和我去后山。” 张忱翊碰到房门的一瞬间,寒意就顺着手掌蔓延开来。他看了一眼子桑越,却发现子桑越并不在意他到底要不要进,反而一直盯着东南方向看。这种反常反而让张忱翊开始犹豫:他知道房间里一定有东西,也清楚子桑越之所以这么放心大胆让他进肯定是有十足的把握能隐藏所有,进去了也八成是一无所获,还有可能让子桑越更加提防他。 “那咱们去后山吧。” 子桑越背对着他,轻轻嗯了一声,两个人就在傍晚漫步去了后山。 张忱翊一边走一边想:阴气是没法隐藏的,所以子桑越干脆不隐藏。明着问,子桑越肯定不会告诉自己,自己猜,又不知道从哪儿开始猜。 他看着子桑越在夕阳下的背影,只感觉寂寥落寞。 “闷蛋,你房间阴气很重。” “嗯,我知道。”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因为梦魇蝶。” 子桑越就这么说了? “梦魇蝶?” “嗯,梦魇蝶来自黄泉,五年前我受过伤,梦魇蝶一直附在我身上,所以房间的阴气很重。” “你五年前发生过什么可以告诉我吗?那个,不愿意说也没事,我不是好奇你的过去,我就是,看你房间阴气那么重,再加上你好像休息不好,我担心你,对了你脖子还疼吗?” “不疼了,多谢。房间的事我会解决的,你不用太担心。今晚教你御剑,认真学吧。” “啊、行……走吧。” 张忱翊握紧剑柄,心里下了个决定:打探暂时无望,强迫子桑越说免不了动武,自己功夫比不过子桑越,只能慢慢来。希望能早点摸清子桑越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先是隐瞒长老师兄下山捡化阴符,又是越睡越憔悴,再然后是莫名其妙的梦魇蝶,最后房间阴气还这么重。 山脚。 “御剑上山顶只需要半柱香,如果你学会御剑会很方便,先看我。”子桑越站上了剑,手中运起灵力,蓝光泛起,剑就慢慢飘了起来。 “只要站上去的同时用灵力就行了吧?我试试。”张忱翊如是做了一遍,只可惜剑没有任何反应。 “灵要在你和剑之间贯通,你这样只是让灵在你体内流动,如果你把剑当做你自己会容易一点。” “我怎么把剑当做我自己……” “你假想你是站在地上的,这把剑不存在,再用气。” 张忱翊闭眼想象,还是做不到。子桑越一时也束手无策:他会做,但他不会讲。 突然,子桑越脑袋里灵光一闪。 “你流浪的时候晚上是怎么过的?” “打短工的时候就住店,没有活就挨着茅草堆睡觉。” “你一般怎么取火?” “火?这样啊。”张忱翊一伸手,一捧火苗就窜了出来。 子桑越心里有数了。他抬头看了看天,天还没完全暗,模模糊糊还有光照下来。 “就用你刚才这个法术做引吧,你对这个法术的熟练程度远超过其他的,灵气流动更自然。” “行,我试试。我站在地上,我站在地上,我站在地上……” 当火苗窜出手掌,剑也飘了起来。 “真的!闷蛋你看我飞起来了!” “嗯,就是这样,灭了火你就可以落地了。” “那我是每次御剑都要点火吗?我看你都不用的。” “御剑本质是和剑共通,让气在人和剑之间流动,等你掌握得熟练了,自然不用法术做引。” “哦哦,是这样啊。闷蛋我厉不厉害?一天就会御剑了。” “御剑不过小法术,不应沾沾自喜,不过你的确比其他人有天赋。” “就是想要你表扬一下我嘛,吝啬。” 子桑越无奈:“你想要怎么表扬?” “嗯……表扬攒起来留着后面再说,等我学会别的了,让你一口气把我夸完。” “好,我等着。”子桑越难得温柔地笑了。 “接下来我学什么?” “先巩固御剑术吧,既然觉得学会了,就御剑上山顶。” “我一个人吗?我还有点害怕。” “我在你旁边,开始吧。” “你在我就不怕了,来吧,飞啦。”张忱翊晃晃悠悠上浮,子桑越稳稳的在旁边飞。 两人从山脚缓缓飞到了半山腰。 “御剑也不难嘛,这么轻松我就会了。”张忱翊抓了一把空气,伸手给子桑越看:“闷蛋,送你的云。” “半山腰哪里有云,胡诌。” “那我飞到山顶给你抓云,等将来我手可摘星辰了,我就给你抓星星回来。” “若是你本事够大,就去吧。” “哈哈,我是谁,我可是张忱翊——”他张开双臂开始嘚瑟:“别说抓星星,给你拽月亮都行。” “月亮只有一个,你拽下来送给我了,世间百姓怎么办?” “没事,月亮你留着,百姓我去照顾,大不了我做个假月亮挂天上嘛。” “痴人说梦,油……” “油嘴滑舌,我知道我知道,你就会说我胡说,做梦,胡诌,痴心妄想,你呀,就是没点乐趣,整天皱着眉头板着脸,都不怎么笑,怪不得弟子同门都怕你。我要是他们,我也怕你。” “你现在就是,他们。” “我比他们跟你亲呀,我可是你徒弟。” 子桑越叹了口气:“慢点飞,你这样容易失去平衡。” “没事,这不是有你拉着吗。” “你就仗着我在你旁边。” “对啊,趁着有人保护我我赶紧放飞一下我自己嘛。” 子桑越也不管张忱翊,张忱翊怎么闹腾,他都在旁边拉着张忱翊:要是子桑越再老一点儿,张忱翊再幼稚点儿,说是父亲带孩子就丝毫不夸张了。 “闷蛋你看那棵柏树,”张忱翊闹累了,索性直接坐在剑上:“原来那么高。” “嗯。” “它就叫柏树吗?有没有名字?我上午看封剑阁后面那个断崖都有个牌子告诉我它叫断情崖。” “它叫春秋。” “春秋……柏?” “此柏百年立于山巅观日升月落,故名春秋。” “很有寓意呀,是你起的名字吗?还是,你那个朋友?” “故友风华命名。” “你的朋友也叫风华?”张忱翊一拍脑袋:“是你的剑名和你朋友的名字一样吧。” 子桑越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封剑,断情,于凡尘中观春秋。” “封剑……断情,春秋……” “你知道吗,这些名字都是他起的。” “封剑阁,断情崖,春秋柏?” “还有凡尘巅。”子桑越扬起手,就像一位皇帝在骄傲地指点江山版图:“封剑,断情,后于凡尘中观春秋。这山,就叫凡尘。” 张忱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吗,封剑阁里的剑认主了,断情崖的花也要落了,凡尘未破,春秋仍在……春秋仍在。” 这是在和谁说话? 反正肯定不是在和我说话。张忱翊想。 张忱翊看着近乎自言自语的子桑越,沉默了下来。 “风华,六年了,冬天要来了。” “第六个冬天要来了。” 张忱翊突然就拉住了子桑越。 “怎么了?” “冷,你让我拉一会儿吧。” 这天晚上两个人还是去了柏树底下坐着,一直等到天黑。当黑夜彻底降临,星辰也铺上了两人的肩。子桑越一直没有说话,张忱翊索性也一声不吭。两人都各怀心事,谁也没有出声。 最后还是张忱翊先开口了。 “走吧闷蛋,很晚了,你就穿这么点会染风寒的。” “嗯,走吧。” 山中还有几只倔强的秋蝉在鸣叫。 “这都快冬天了还有蝉啊。” “生命总有奇迹,没必要大惊小怪。” “那你说心结有奇迹吗?” 子桑越顿住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随便一说,你别放心上。” 两个人到了山脚的小溪旁边。 “如果你压力大,心事重的话,可以像我白天一样站在山里喊一喊。” “扰人清静。” “你要是能在这荒郊野岭找出第三个人算我输。再说了,就算不小心打扰哪位大爷清净给他道个歉就好了,有事不能憋着,会闷坏的,要发泄出来。” “我的压力不大,你想多了。” “压力不大的人就算每天皱着眉头也不会给人死气沉沉的感觉,充其量让人感觉他很凶。但你不一样,我跟你在一起感觉很难受,低气压。” “……会很难受吗?” “不是说你无趣,是你给我的感觉就是你这个人心里的事很重,不愿意和人交谈,虽然你脾气挺好,但是还是让我发怵。” “发怵?怵什么?” “说实话,你让我怕你下一秒就会想不开。你知道我刚才为什么要拉你吗?你的眼神是死的,你笑着说第六个冬天就要来了的时候,我害怕。就害怕你从剑上跳下去或者怎么样的,那个时候我就有种强烈的感觉,我觉得我应该拉住你。” “你想太多了,不会的。” “我没理由相信你不会……你今天特别奇怪,太奇怪了。” “怎么会没理由,”子桑越敲了敲张忱翊的头:“这还有一个徒弟没有教好,这就是理由。” 张忱翊偷偷地看了一眼子桑越。 月光下的子桑越很美,是超越俊俏的美,说眉目如画毫不夸张。也许是光的作用,子桑越白天那种压抑感淡了很多,本来恬淡的气质也更明显。 “你说真的?” “我说真的。” “那就好。” 张忱翊突然跳起来从路边的树上摘了两个石榴,然后快步跑向了小溪,子桑越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 晚上的溪水冰凉,张忱翊也就简单地冲了一下石榴。掰开,里面是一粒一粒的粉红果实。 “给,吃点吧?” “嗯。” 张忱翊想也没想,喂给子桑越一个。子桑越愣了一下,耳朵悄悄地红了。他赶忙装作毫不在意,转过头去洗手。 “这个好甜,果然活到冬天的石榴都是赢家,你尝……哇好凉!”张忱翊话还没说完,脸上就被子桑越泼了水。 “你又闭眼了,我说过,你我的距离这么近,你再闭眼,防线相当于全部崩溃。” “你这么泼水,是个人都会闭眼吧!”张忱翊抹了抹脸继续吃石榴:“都晚上了,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 “再说了,我根本不想对你设防。”张忱翊说着,又是一颗石榴送到了子桑越嘴边:“你这么可靠,我应该放心地把弱点都告诉你才对,反正你会保护我。” “你哪里来的自信。” “就是自信咯。”张忱翊躺在了草地上,指着天空:“你看,今儿星星真好看。” 子桑越也抬头,静静地看。 “不仅星星好看,月色也很美。”子桑越说。 张忱翊突然不看星星了,转过头改盯着子桑越看。 “不仅月色好看,你也很好看。” 子桑越按照老规矩敲了张忱翊一下,刚想开口,就被张忱翊打断了。 “不是油嘴滑舌,是肺腑之言。还有一句更真心的你猜是什么?” “肤浅。” “接下来这句只有肤浅如我才能说得出来,一般人还说不出来,你真的不猜?” “你不仅肤浅,而且无聊。” “哎,本来想夸你的,你这么说我,我就不说了。” “随你说不说,回居安阁。” “你这人,没情趣,本来想说月亮都没你好看的,现在,哼,你还没泥巴好看。” 11.藏书 回了居安阁,两个人都没有睡。子桑越辗转反侧,闭上眼就是噩梦。最后他坐了起来,翻开了枕边的一本琴谱。 他枕边有两本书,一本夹着化阴符的《赴黄泉》,一本则是特别修订的琴谱《人生为客》。他翻开琴谱,却只停留在扉页,看着扉页上“长生不老,百岁无忧”发呆。 枕边的化阴符阴气越来越重了,突然,一个少年音传了出来。 “小越越,只有三天了。” “……”子桑越对于这个声音并不做回应。 “三天之后化阴符就会化为灰烬的,你要快一点做决定,来救我。” 子桑越直接把琴谱合上了。 “你不是他。” 声音那头阴测测的笑了,少年音也变成了令人生寒的鬼声,“是不是他有什么所谓,反正你只有三天时间,三天之后化阴符化灰,你就是想救他也没机会了。” “大不了我再捡回一张。” “看你还活不活的到那时候吧!” 嗡地一声,房间归于寂静,灯也灭掉了。子桑越于黑暗中沉默不语,他拿出化阴符,感受着指尖的腐蚀:这张化阴符是他捡了两个月,终于凑出来的一张化阴符。 却说张忱翊,张忱翊在房间里也睡不着,索性开了门偷偷出来了。他想趴在子桑越窗户上往里看,结果刚碰到窗子,又是熟悉的冷意。 “子桑越绝对有问题,这么重的阴气,梦魇蝶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张忱翊越来越想知道梦魇蝶究竟是什么东西,可是要去问谁?问子桑越,子桑越不会说。问子桑霖和夏明德,又就相当于把子桑越隐瞒的事情说出去。 他需要问一个见多识广而且没兴趣管子桑越的人。 “啧,书啊,书上可能有。” 张忱翊一拍脑袋,跑出了居安阁。 “南山应该有藏书阁之类的地方吧,在哪儿呢在哪儿呢。哎在那!” 前方一栋高楼,一层亮着烛光,凑近一看,大门已经关了,不过旁边倒是还开着个小门。张忱翊抬头找牌匾,但他在夜里看不清,如果点火又会引来别人注意。 “不对啊,我是来读书的,我这是勤奋好学,又不是做贼。” 后来他光明正大地从小门走进去了。果不其然,里面是藏书阁。从外面看只有残灯,走过书架,后面却灯火通明。空旷的房间里,只有角落位置有一个人。 “这么多书,我上哪儿找梦魇蝶去?” 张忱翊自然而然注意到了角落那个弟子。没等他走过去,那个弟子就抬头了:是尔篱,那个把菜汤洒到子桑越身上的弟子。 尔篱以为张忱翊是来算账的,慌忙站了起来,被张忱翊摆了摆手制止了。 “我不是来算账的,你别紧张。” “我、我,白天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谁还没手抖的时候啊,再说要发火也不应该是我发火,子桑越都没怪你,我还计较干嘛。” “谢谢张兄!”尔篱看张忱翊不计较,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知道我姓张?我记得我来这之后没见过外人吧。” “这……就是,无意中听到师兄叫你。” “你耳朵还挺灵。”张忱翊打了个哈哈混过去了,心里却记住了尔篱:子桑越什么时候叫过我全名?就算有,也只是在两个人的时候,难道是尔篱偷听? 不,也许只是路过的巧合。 不管怎么样,留个心眼好。 “尔篱是吧?你这么晚还在这看书,够努力的啊。” “我……”尔篱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我是在抄书,诗文没背过,罚我了。”他指了指面前的宣纸,上面满满当当的都是罚写,张忱翊瞥了一眼,满篇之乎者也,不过字倒是很清秀。 “字很好看。” “张兄过誉了,张兄这么晚来是想找书?” “第一次来,就随便看看。” 不能直接问尔篱关于梦魇蝶的事。 “张兄第一次来?那要是有想找的书可不大容易。一层都是经书,大部分都是儒经,二层多是名人传记,譬如《浮生六记》一类的杂文趣事,三层是诗词歌赋,收录不少秦汉时期的书,四层……四层我没有去过,只有大师兄和三师兄能进的。” 挺好,尔篱倒是自觉介绍了,省的再瞒。 “谢啦,你继续抄吧,别太晚了,我去随便看看。” “哎,哎。对了张兄,书是不能带出藏书阁的,你要是想看,只能来藏书阁抄一遍带回去。” “这规矩还真清奇,我知道了,谢了啊。” 尔篱继续低头抄书了,张忱翊则装作不经意在一层闲逛。 “尔篱应该不会骗我,如果是真的,一层没必要再看。梦魇蝶来自黄泉……黄泉啊,杂文趣事?” 他去了二楼,点起灯一本一本地找。二层很安静,书放的很整齐,不过看地板磨损很多,想来平日里来的人应该不少。架子上放的都是《徐霞客游记》、《陶庵梦忆》一类的记传随笔,而且大多都是山水游记人生感悟,张忱翊也就略过去了。不过有本《清风记》倒是很特别,因为封皮上多了“拓本”两个字。 “拓本?哪本书还不是后人誊抄的了?” 张忱翊好奇拿过了那本书,发现也是游记,不过字体不是寻常楷书,而是一种独特的字体,看来应该是后人临摹原作。仔细想想,这也算是书法作品,类似于《兰亭集序》。 《清风记》,宁意。 “宁意?”张忱翊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也就没往心里去,翻来看,无外乎游历山水,记录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再抒发抒发感悟。只是翻着翻着,就越来越沉迷这位宁意的笔法,行云流水,有字软如凤翼,有字坚如龙鳞。 突然,他翻到了名为“游京洛”和“渡江淮”的一章。因为和剑法招式名一样,张忱翊就停下来认真读了读。 “京洛闹而不嚣,春季纸鸢花灯并起,是赏心也。江淮清而不冷,夏季江水清可见底,是悦目也。” “京城吵的要死,晚上都睡不着,还闹而不嚣呢。” 然而接下来张忱翊就不吐槽了。翻过页,眼前是一只蝴蝶。《清风记》显然有年头,也正是因此,墨色限制极大。但不知是否有意而为之,这只蝴蝶的描摹只用了黑墨。 此蝶名梦魇蝶,民间传闻言此物生于黄泉,为极阴之物,可携阴气入体且不外散。《清风记》如是记载。 “梦魇蝶!”张忱翊又看了一遍,希望还能再看多一点关于梦魇蝶的,然而翻过来,又是记载新的东西了。 “这人也不打听打听梦魇蝶……啧,算了,生于黄泉,极阴,阴气入体不外散……不外散?” 张忱翊突然反应过来:“不外散?也就是说阴气周围人察觉不到?那闷蛋房间阴气那么重……卧槽!原来阴气重根本不是因为梦魇蝶!” 因为梦魇蝶阴气不外散,所以子桑越房间的阴气另有来源。 张忱翊虽然早就知道子桑越可能会骗他,但自己亲自查出来,背后还是不寒而栗。 “梦魇蝶梦魇蝶,瞧瞧这名字起的,闷蛋睡不好肯定和它有关,指不定是个吸灵气的玩意儿,我得记着,查查闷蛋到底受过什么伤才招上这只梦魇蝶。” 张忱翊又往下翻,翻完了整本《清风记》,都没有再看到什么关于黄泉、阴气的东西了。他把书放回原处,走向了第三层。 三层燃着香,即便窗户开着,也还是香味浓厚,走进去只感觉困。张忱翊顺着书架闲逛,本来没指望找到什么线索,却在最后一个书架的角落发现了端倪。 南山的书大小都一样,而且摆得整整齐齐,所以有一本《诗经》没有摆紧挨着架子、多出别的书一块来就很突兀。 既然没有人来收拾,完全可以当做是哪个弟子粗心大意。张忱翊走过去,本来想着把书推进去,结果看着这本书,却觉得越来越不对。 架子上都很干净,但这本书周围已经落了灰。把书推回去,会发现书底下完全没有灰,而周围的地方的积灰量根本不可能是短时间内会有的。 也就是说这本书是故意不被人放回原处的,周围的灰也是人故意不擦掉的:一切,就像是在避开这本书,在努力保留这本书“不合群”的原样。 直觉告诉张忱翊,这本书不简单。他抽出书来翻看,发现这只是诗经的《周南》部分。书很薄,书页已经泛黄了。仔细一闻,还有一股酒味。 “关雎、葛覃、卷耳、樛木、螽斯、桃夭、兔罝、芣苢、汝坟、麟之趾……”张忱翊仔细想了想,“可周南有十一篇,这少了一篇!” 张忱翊慌忙去翻,终于在桃夭和汝坟之间发现了撕裂的痕迹,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陈年酒气。 少了《汉广》。 “汉广没了?怎么偏偏没了汉广……汉广,怎么背来着?南有乔木……” 张忱翊正沉思,就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很轻,但很拖沓,显然是个疲惫的人,他拍了拍书,沿着灰把书放了回去,然后躲了起来。 “肯定不是尔篱,尔篱要是找我,一定会叫我的,不会这么闷不吭声。” 张忱翊蹲在架子后面屏住呼吸,想着来人是谁: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躲,只是直觉告诉他他应该躲,而且他觉得,这人是来找这本书的。 终于张忱翊的直觉再一次得到了验证,那人径直走到了《诗经》的位置。张忱翊本来打算探头看看是谁,结果那人一靠近,张忱翊立马就省了。 强烈的阴气和刚才脚步声中透出的疲惫告诉他,这人是子桑越。 “闷蛋?他来干什么!” 他躲在架子后面,听着子桑越的一举一动。 子桑越一直很安静,除了拿书、翻书的声音之外,只剩了咳嗽,而且听的出来,子桑越在努力压着咳嗽,可惜压不住。 “咳……” “这是着风寒了?”张忱翊一边想,一边等着子桑越什么时候离开。可子桑越好像察觉到了不对,放下书走到了楼梯口,叫了一声尔篱。 “尔篱。” “怎么了师兄?” “刚才有人来过三楼吗?” 张忱翊心里一惊。 “闷蛋也太敏感了!他怎么知道有人来过?” 张忱翊等待着尔篱的回答。 “没有。” 没有?尔篱你真是助攻啊! 不过张忱翊脑袋里又是一个疑问:“难道是自己做贼目的太明显连尔篱都想帮自己一把?不对,不可能。那尔篱为什么要说没有?” 子桑越顿了顿,又问:“刚才有人来过藏书阁吗?” “张兄来过,不过只是在一层转了一圈就走了,应该不会上三楼的。” “嗯,知道了。” 原来是这样,尔篱以为我走了!张忱翊想着,趁着子桑越还没从楼梯口走回来,从窗户上跳了下去,回了房间。 12.夏鸢 张忱翊刚躺下没多久,楼梯间就传来了子桑越的脚步声。夜晚太安静,张忱翊很明显能感受到子桑越在自己的房间门口停了一会儿。 这种感觉太可怕了,一个阴气爆棚的人深更半夜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站着,自己却什么都看不到。 “闷蛋到底在瞒什么……这么,可怕?他房间的阴气到底来自哪儿?” 张忱翊的脑袋越来越清醒,想方设法在一堆可疑点中找出线索。梳理了一堆,最后觉得能入手的点只有明天。 看看明天会发生什么。 “南有乔木为什么被撕掉了呢?”张忱翊想着,“南有乔木,不可休思……乔木,柏树,南山……和后山有关系?” 张忱翊突然想起来子桑越昨天说起后山的名字时那副落寞模样。 “凡尘巅,春秋柏,南有乔木……肯定和那个风华有关系。我到现在都没有看到风华,闷蛋又说六年了,是六年没回来?”张忱翊开始烦恼了:“故友故友,是老朋友,还是已经不在人世的朋友?如果姑且当做不在人世的话,闷蛋身上的阴气又那么重……五年,马上就六年了……五年前受过伤……梦魇蝶,黄泉?!” 当把一个死人和黄泉联系起来的时候,一切就变得没那么模糊了。而当张忱翊重新梳理头绪,想到他和子桑越认识时的一切,就又多了一个线索:化阴符。 “化阴符阴气这么重,我怎么就没想到!闷蛋瞒着长老师兄去捡化阴符不会就是为了……重新炼一张?不可能,不可能……” 可是一想到化阴符上画婴勺就能召唤出婴勺,张忱翊就不得不往那想。 “闷蛋是要复活风华?” 张忱翊不敢再想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逼着自己睡觉。但是他的玉佩不放过他,黑暗之中,玉佩又亮起了光,桂纹上涌至空中,好像打开了一道门。 “千诚,我们马上就会再见的。”孟落的声音。 “又是你,你到底是谁?” 又是一句话后没有任何回答,只有玉佩还亮着。桂纹从空中下落,在桌子上化成了一道道白线,白线涌动,最后只剩了一句话: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张忱翊看到这心里已经有数了:这不是要他上天就是要他下地狱,显然,后者可能性较大。 他迫切的需要得到关于张家的信息,但更重要的是这个抽象一般的黄泉和子桑越之间的关系。子桑越的目的,子桑越的隐瞒,他都需要知道。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守到天亮,早早地去打水烧热,然后给子桑越泡一杯热茶。 “闷蛋肯定染风寒了,不然不会咳嗽那么厉害。” 看着到时辰了,张忱翊也就去敲子桑越的门了。令他惊讶的是子桑越的房间阴气消了很多,加上晨光,整个房间看着也像正常人类能住的了。枕边的阴气也没了,屋子亮亮堂堂的。 “闷蛋?” “嗯,稍等。” “听起来很有精神啊,看来是睡好了。”张忱翊想着,又问:“我能先进去吗?外面有点冷。” 子桑越犹豫了一下:“那进来吧。” 张忱翊端着热茶进去了。 “闷蛋,你没有给我外套,早晨和晚上都冷。” 子桑越正在换衣服,听了这句话,从柜子里拿出一件白色大氅给了张忱翊:“先穿着吧。” “那我岂不是和你一样啦?”张忱翊看着子桑越穿上那件白色的麒麟外套:“就是我没有麒麟,不然简直一模一样。” “一样又如何,不一样又如何。” “你怎么一大早起来就文绉绉的,换完衣服过来把热水喝了。” “怎么好端端的给我泡茶?” “多喝热水,养生。” “……” 子桑越喝了,心里却开始怀疑:为什么好端端的泡茶?献殷勤?不会,张忱翊没有必要。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看起来也不像是有事要求我。 张忱翊一眼就看出来子桑越在想什么,装作不在意解释道:“好吧,我就是看你昨天脸色不太好,怕你生病,就给你泡茶来着,你别多想啊。” 语气轻描淡写,脸色倒是诚恳。 “嗯,那多谢了。”子桑越也不再多想,毕竟只是一杯热茶,充其量说明张忱翊体贴。 “哎——秋天就要结束了,就要过冬了,我得去屯点白菜。” “屯白菜?”子桑越对张忱翊这个突发奇想只感觉莫名其妙。 “是啊,我记得我呆过的店家都有这个习惯的,不过过了秦岭淮河就很少见到了,巴蜀都不存白菜?” “……不存。好了,我们去珊瑚阁。” “珊瑚阁?那是哪?” “走吧。” 两个人出了居安阁。张忱翊其实根本不冷,索性把外套抱在怀里,他不会束发,索性也不戴发冠。子桑越则一身白袍,仪表规矩大气,英姿飒爽。两个人走在一起形成强烈对比:一个放荡不羁爱自由,一个温润如玉世无双。 “你也该守守规矩把发冠戴上。” “我不会束发,戴发冠多麻烦啊。” “那你及冠有何用?” “及冠只是个代名词嘛,我活到二十又不是为了戴发冠的,再说了,及冠说明我是个男人了,男人又不一定要戴发冠,你看路边那么多老百姓都不戴呢。” “强词夺理。” “是你太死板,好啦好啦我是真的不会,你要是实在看不过去,就你帮我束发。” “我可以教你,但每天帮你,不行。” “除非你每天帮我,要不我不戴。” “胡闹。” “嘿嘿。” 两个人又走向了通往后山的路,不过这回走的不是甬道,而是另外一条小路。不如甬道快,但风景比甬道好很多。一路花迎鸟笑,时不时逗逗蝉,抓抓路边的鸡。 “这条路和昨天的不一样啊。” “去后山有两条路,一条是昨天的芒种道,一条是现在的清明道。” “我发现你们的名字都很好听啊,不仅人名好听,地名也好听,藏书阁有名字没?” “知非楼。” “我以为会是春风阁的,没想到是明辨是非的知非楼。” “为什么你会认为是春风阁?” “读书万卷下笔如神,书就是最好的师父,那不是如沐春风嘛。” “……” “不过听你一言三冬暖倒是真的。” “何出此言?” “你的话都是良言,可不是良言一句三冬暖吗?” “油嘴滑舌。” “你听听,四字成语,良言良言。” “……” 张忱翊难得轻松了点:子桑越今天状态好了很多,以至于他自己也没有昨天那么压抑了。放松下来,张忱翊就找到了自己新的爱好:撩子桑越。 他发现子桑越耳朵很容易红,特别是自己说撩他的话的时候,于是他得出一个结论:子桑越不经撩。 “闷蛋。” “嗯?” “你知道为什么朝霞是红的吗?” “为什么?” “因为太阳一想能见到你了就脸红了,太阳一脸红,云就跟着红了。” 果不其然,子桑越耳根红了。 “再胡说你就去抄书。” “不胡说了不胡说了,走走走,珊瑚阁。” 眼前出现了一座庭院。庭院坐落在繁茂的竹林之中,白墙黑瓦,还有一扇简简单单的木门。门两侧有一对楹联,笔法苍劲有力,和竹子的挺拔也算相得益彰。一块牌匾挂在屋檐下,写了珊瑚阁三个字。 还没敲门就听里边热闹的不行,先是抽剑的声音,再就是一个成熟姑娘的声音,再然后,就是熟悉的烟斗老头夏明德的声音。 “我说过我不嫁!说了不嫁就不嫁!” “你嫁不嫁?”夏明德凶巴巴道。 “不嫁!” “闷蛋,这里头什么情况,你们南山还有逼婚啊?”张忱翊小声道,子桑越则示意他闭嘴。 “不嫁是吧,不嫁是吧?好啊,果然闺女大了,都不听为父的话了!”夏明德提高声音,随后是扫把光荣撞向墙的声音:“再问最后一次,你嫁不嫁!” 姑娘中气十足,毫不畏惧:“不,嫁!” “烟斗老头也太凶了,这可是自家闺女啊……又不是要嫁给你,干嘛非嫁不可?” “你的意思是,若是嫁予我,这么逼就是对的?” “嫁给你多好啊,要是新郎是你,我拼老命也得把我闺女嫁给你。” “……” 然后戏剧性的反转出现了。张忱翊本来就见识过夏明德的暴脾气,这闺女这么一反抗,夏明德还不得气炸了。结果在一声壮烈的“不嫁”之后,夏明德不到没生气,反而嘿嘿笑了。 “不嫁好,不嫁好,为父也看不上刘家那小子,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提亲都提到我夏家来了,来来来闺女,吃块年糕。” 张忱翊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子桑越则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烟斗老头是不是精神分裂?” 子桑越没理他,走上前敲响了珊瑚阁的门。 “越哥哥你来啦?”开门的是个小姑娘,一蹦一跳的好不可爱,额前还有刘海,杏眼水汪汪的,开口就叫越哥哥。 “姐姐是越哥哥来啦!” 张忱翊欺负女生的本能来了,“小妹妹,你越哥哥旁边还有个翊哥哥呢。” 小姑娘白了他一眼,直接走了。 “闷蛋,我这么没有存在感吗?” 子桑越没理张忱翊,带着他走进去了。院子里一张石桌,夏明德和刚才那个反抗的姑娘正在吃饭。夏明德没抽烟,不过怀里倒是鼓鼓囊囊的。 “夏前辈,鸢儿。”子桑越先行了礼。 “行了行了,在我家还这么拘谨做什么,来坐这吃点,你夏师娘做的年糕。”夏明德拍了拍桌旁的空座:“哎张忱翊也在啊,那一起吃吧。” “不了不了,我……”张忱翊赶忙推脱,结果子桑越倒是坐过去和他们一起吃了。 “怎么样,年糕是不是很好吃?”那位姑娘给子桑越夹了菜,而且贴心的把芹菜炒蛋放到了离子桑越比较远的地方。 “嗯。” 张忱翊本来想客气一下的,结果子桑越根本不客气,这样就搞得他很尴尬。 “张忱翊,坐下一起吃吧。”子桑越也知道张忱翊很尴尬,让张忱翊坐下来吃饭。张忱翊好像特赦一样,坐到了子桑越旁边。 “真是麻烦你们了……” “干嘛这么客气啊翊哥哥?”小姑娘直接坐到了张忱翊旁边,嘲讽一样逗张忱翊。 “我错了我错了,不该逗你的,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夏瑶,这是我姐姐夏鸢。” 张忱翊壮着胆子开始打量夏鸢。刚才的反抗让张忱翊先给了夏鸢一个定位:烈女。不过仔细一看,夏鸢的确很漂亮,和夏瑶一样,杏眼高鼻,不过看起来更有英气。她的衣服和夏瑶也不一样,夏瑶是最普通的鹅黄襦裙,她则一身烈焰长裙,气质截然不同。 “我是张忱翊,子桑越的……徒弟。” “早听我爹说子桑收了个徒弟,今儿是见到你了,先敬你一杯。” 夏鸢喝的当然是茶。 “别别别,敬我干嘛……师姐你,额,我叫你师姐没错吧?” 夏鸢笑了,“子桑是你师父,我是子桑的同辈,你怎么叫我师姐?”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师伯吗?” “如果你敢的话。” “……那我真的不知道叫你什么了啊。” 这时候子桑越出来解围了,“收留你的是长老,长老才是你的师父,我只是你的朋友,你叫鸢儿师姐也没错。” “那,那师姐!” 夏鸢拍了拍子桑越的肩膀:“哎子桑,你就不能让我享受一下被叫师伯的快感吗?这么急着给他解围,以前还没见你这样过呢。” 子桑越敲了夏鸢一下,“胡闹什么,你怎么让人叫你师伯,太逾越了。” “我前几天路过后山听他一声一声师父叫的可欢了,怎么到我这就成了朋友了,哎子桑,难不成你是舍不得让他叫别人师伯?” “鸢儿。” “好啦好啦我不闹了,嘿嘿。”夏鸢看张忱翊还是紧张,转而介绍自己:“我们夏家是学药的,有什么腰酸背痛啊腰腿抽筋可以来找我,我给你开药,包你药到病除。” “可以,师姐你很厉害,不过我平时都没见过你。” “女弟子都在玄武湖你当然见不到我,不过你俩在后山都二人世界了,见我干嘛。要是想求药呢,你就来珊瑚阁找我,运气好你还能蹭饭。” “什么二人世界……师姐你这说的。”张忱翊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鸢儿别胡说。”子桑越耳朵又红了,索性低着头吃年糕。 “开个玩笑嘛,你俩这么认真干嘛?” 夏明德就在旁边看着,神色不安。 “你们几个小屁孩赶紧吃,吃完了我好去正阳殿了!” “今儿是我收拾,你想走可以随时走。”膳房里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想来应该是夏师娘,“不过你这么着急去正阳殿干什么?” 夏明德不说话了,条件反射的捂住了胸口。 一转眼,一个女人走了出来。上了年纪但气质不菲,就算拿着炒勺,也能看出来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美人。她走到夏明德身后揪住了夏明德的耳朵,轻声道:“老夏,藏什么呢?” “我我我,没什么……” “娘,爹怀里有烟斗。”夏瑶幸灾乐祸道。 “好啊你个夏明德,赶着去正阳殿抽烟是不是?” “不敢了不敢了!我上交我上交。夏明德立马服软,把怀里的烟斗拿了出来。夏师娘拿过烟斗,敲了敲里面的烟草:“第三十八个了啊,你可小心点。” “不抽了不抽了,以后不抽了。” “哈哈,师姐你们还真有意思。” “以后欢迎常来观看我们夏家大戏。”夏鸢笑道,紧接着又去嘲讽夏明德。 师娘和夏明德在闹,夏鸢和夏瑶在笑,子桑越在低着头吃饭,就这么一个普通的早晨,一个普通的家庭,一个普通的场景。张忱翊也在笑,但他却只感觉置身事外。突如其来的温馨场面带给他的不是温暖,而是一种孤独感。 这份温馨不属于我,永远都不会属于我。 他看着眼前其乐融融的一家人,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另一幅图景:偌大的院子里有一棵桂树,一个小女孩坐在他身边,他的面前有一个年龄和他相仿的少年拿着一把折扇摇头晃脑的吟诗,一对夫妇就坐在一旁笑着看。 “小翊来吃点竹笋,刚摘的,新鲜呐。” 那是个和夏师娘同样温柔的声音。 画面一闪而过,声音转瞬即逝,张忱翊回过神,眼前依旧是夏家的快乐样子。 “夏明德你要是再抽烟我就把你挂到牌匾上你信不信?” “信信信,我以后绝对不抽了不抽了!” 张忱翊看着佯装要去打夏明德的夏师娘,看着她眼角的笑纹,看着眼前的菜,突然眼泪就下来了。他察觉到,慌忙低头掩饰。 但子桑越看见了,子桑越和夏鸢都看见了。夏鸢顿了顿,碰了碰子桑越。 然后一块年糕就夹到了张忱翊碗里,张忱翊抬头一看,是子桑越。 “年糕很好吃。” 张忱翊吸了吸鼻子,笑着说:“嗯,我知道。” 13.你只要保护好他 子桑越好像是第一次给别人夹菜,更何况是在这么多人面前。即使夏家每位对他来说都是老熟人,他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地缩回手,低下了头。夏鸢托着脸看害羞的子桑越,同时八卦地看了看张忱翊。 “你们俩好甜呀,我妹妹都不会这么对我。” “这,这是师父对我好。”张忱翊赶忙辩解。 “刚才还是朋友呢,现在就成师傅啦。”夏瑶起哄道。 “你们俩小丫头非让越儿抬不起头啊?看看越儿都什么样了。”夏师娘也笑:“耳朵都红了。” “师娘……”子桑越都不敢抬头了。 哇,没想到子桑越还有这一面。 还挺可爱的。 张忱翊吃着年糕,偷偷看子桑越。当然,自然逃不过夏鸢的火眼金睛。 “子桑可爱吧?” “啊,啊?师姐你和我说话呢?” “废话,除了你还有谁在看子桑?” “我……嘿嘿。” “鸢儿别胡说。”子桑越抬起头,又绷回平常一张冰山脸看张忱翊,“快吃,吃完去练剑。” “哎,好。” 夏鸢看子桑越这样,收回了刚才想说的话,转身回房间了。夏瑶看了,也拉着夏师娘出去了,夏明德“死里逃生”,去了正阳殿。 张忱翊很聪明,一看就知道夏瑶是在支开夏师娘。 一时,饭桌上只剩了子桑越和张忱翊。 沉默。 “刚才为什么哭了。” “我吗,我……突然想起来了点以前的事,触景生情吧。算了不说了,矫情,快吃吧。” 子桑越也不再多问,低头继续吃, “不过你是真的很可爱。” “可能是吧。”子桑越居然没骂张忱翊。 “……”张忱翊开始找话题,“那个,找师姐提亲的人很多吗?” “嗯,很多。” “那师姐怎么不嫁?” “心有所属,自然不嫁。” 这时候,夏鸢站在房间门口招呼子桑越了。子桑越放下筷子,去了夏鸢门口。张忱翊一人坐在桌子旁边也没心情再吃,偷偷观察这两个人。 一是因为夏鸢和夏瑶配合支开长辈让张忱翊起疑,而是因为刚才子桑越说的“心有所属”。 子桑越在夏家完全是另外一种状态,在门外听到夏鸢声音的时候就笃定夏鸢绝对不会嫁,饭桌上和夏鸢之间也很自然,就连责怪的一句句“鸢儿”都很温柔,种种所有,都让张忱翊好奇子桑越是不是喜欢夏鸢,夏鸢的心有所属究竟又是不是子桑越。 “哎,要是闷蛋真喜欢师姐,我那么多土味情话岂不是白说了。” 张忱翊心里有点难受。 当然主次他还是分得清的。他装作吃饭,偷偷观察,发现夏鸢给了子桑越一大兜子东西,又小声加了几句叮嘱,最后还指了指子桑越的后颈。张忱翊听不清夏鸢说的什么,但子桑越无意中说的“两天”他还是听到了的。 “两天?两天干嘛?” 子桑越和夏鸢回来了。 “我家的年糕都让你吃完了,真是。”夏鸢笑骂,“好啦子桑要带你走了,你可不能在我这赖着了。” “因为好吃所以才吃的,谢谢师姐招待,再见啦。” “再见什么再见,不想跟你再见,快走吧。” “走吧。”子桑越拎着一袋子东西来拉张忱翊了。 “啊……这么好看的师姐都不让我多看。”张忱翊装作不舍,跟着子桑越出了珊瑚阁,继续往前走。 “师姐给了你什么啊?” “秦淮草。” “噢,除阴气的那个,师姐知道你捡化阴符的。” “嗯。” “能给我看看秦淮草长什么样吗?” 子桑越想拿一根给张忱翊,结果张忱翊直接拎过了袋子:“这么沉,给我拎。哎我看你今天气色就好了很多,昨儿晚上睡好了吧?” “嗯,还好。” 张忱翊打开袋子,里面一堆淡蓝色的草。叶子和柳叶差不多,堆在一起,根本看不出什么。张忱翊扫了一眼最上层,在一个夹缝里扫到了一个和其他叶子不太一样的:秦淮草是单叶,且叶细长,这只草却是双叶,而且叶子要粗短一些,颜色也深。 于是他把这只草和其他的秦淮草拿出来了。 “我都没怎么见过秦淮草,很漂亮。” 张忱翊想试探子桑越的反应,于是转身把这两种草都别到了子桑越的发冠上。如他所愿,子桑越看到那只双叶草的时候眼里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任那两根草在发冠里插着。 “以子桑越这老死板的性格怎么会让花插在发冠上不管?绝对是为了避免解释。”张忱翊想:“但也有可能双叶就是长岔劈了,是一种草也说不定,我要问吗?” 不行,问什么都没有问书来的安全。可本草纲目那么厚,翻到什么时候? 这时候子桑越说话了:“嗯,的确很漂亮。秦淮草有两种,一种单叶一种双叶,你刚才拿的碰巧就是。” “这样啊。” 此地无银三百两。张忱翊想:不过也可能是我太敏感,有可能闷蛋就是突发奇想介绍一下也说不定。 走着走着,脚下的青石板路没有了,只有一条泥泞小道,蜿蜒于山中。出了竹林,眼前是一片潭水。水上有一瀑布,水拍石头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两人脚下有各种各样的花草,身边都是高大繁茂的树。 “这是哪儿?” “昼夜谭,取自江水不舍昼夜,意为时光流逝。” “真漂亮啊。”张忱翊跟着子桑越在潭水边走,小声的哼起了歌。 《听蜀僧濬弹琴》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为什么唱这首?”子桑越问。 “就是突然想唱,”张忱翊指了指潭水边一块石头:“你看,你要是抱个琴在这弹,多有意境。” 子桑越突然停下了脚步。 “我不会弹琴。” “我会哇,改天弹给你听怎么样?” “……”子桑越没有回答。 “怎么了?” “琴是给自己听的,你不必弹给我听。” “琴是弹给想让他听的那个人听的,比如你。” 子桑越顿了顿,接着往前走了。 “别走啊,等等我。” “接着唱吧。” “啊?” “接着唱吧,很好听。” 张忱翊笑了:“想听啊,那你说,‘我想听’。” “我想听。” 张忱翊呆了:我就逗逗你,你怎么还真说了? “行,行,我唱给你听。”张忱翊清了清嗓子:“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遗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你可知流水是何意?” “知道啊,流水遇知音吧,只是我没遇到过特别懂我的人,不是有句老话说知音难求嘛。” “我遇到过。” “我知道你遇到过,风华对吧?你天天挂在嘴边,一看就知道你和他感情很深。” “嗯。” “走吧咱们,上山。”张忱翊看了看远处:“这条路和昨天那条不一样啊,风景好了很多。” “跟我来。” 子桑越拉着张忱翊走进一个山洞,穿过山洞,竟是满目的冬。白雪皑皑,红梅盛开,一座木桥横在水上。水是从昼夜潭流过来的,到了这也没有结冰。 不过一个山洞之隔,竟是一夏一冬之隔。 “哇,雪——” “这里是烟雪桥。” 张忱翊走进雪里,一股寒意悄然而生。他看着远处的红梅,脑袋突然嗡地一声。随后心开始剧烈的跳动,一瞬间许多陌生的回忆开始上涌,他好像走马观花,都看过,却又在下一秒遗忘。 他甩了甩脑袋,定神又看了一眼远处的梅树。一缕烟从梅林之中上浮,没有风,它也不动。 “挺美的,走吧。”张忱翊拉着子桑越就要走,子桑越倒是没反应过来。 “怎么这么着急要走?” “在这呆着太冷了。” “我的外套在你手里,穿上就是了。” 张忱翊根本不冷,就是心里焦灼,以至于他顾不上管其他的,拉上子桑越就往木桥上走。过了桥,对岸就有一艘小木船。没有系,但它也没有顺水漂走。 “那片梅林让我很难受,所以我想快点走。” 子桑越上了船,拿过桨,“嗯,上来吧,去后山。” 张忱翊坐在船上,看着逐渐远去的梅林发呆。那缕白烟还在,纹丝不动,在一片红之中格外突兀。 突然,烟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动了一下,就像一个人的腰扭动一样。与此同时,张忱翊的玉佩又亮了。 耳旁又传来了孟落的声音。 “千诚。” “又是这个人……” 然而一声“千诚”过后,张忱翊的耳边是滔滔江水声,还有风拂过花海带起浪的哗哗声。 张忱翊不得不开始思考,究竟是在哪里,花海能和大江并存。于是他的思绪又开始倒退,最后他想起了孟落第一次出现时说的话。 “孟落在黄泉,玉佩那头是黄泉。” 每当玉佩发亮,孟落的声音就会出现,孟落在黄泉,也就是说玉佩是建立人间和黄泉之间的联系的?张忱翊开始梳理:玉佩都在什么时候亮过? 在化阴符的火坑旁边,在子桑越的房间门口,在烟雪桥。 这三个地方一定有共同点:冷?热?不对,是时辰吗?在深夜?不对啊,现在是在白天。 啧,共同点是阴气。化阴符阴气重,子桑越房间阴气也重,也就是说这个烟雪桥极有可能也是个阴气重的地方? 可这是在南山啊,第一门派怎么会有阴气重的地方? 张忱翊脑袋有点乱。 “到了,御剑上山吧。” “好嘞,今儿你教我什么?” “不是告诉过你,基础剑式。” “嘿嘿,我忘了嘛。” 两个人又去山顶呆了一天。 傍晚,张忱翊筋疲力尽地回到了房间。他还是有想不通的疑问:秦淮草到底长什么样?烟雪桥到底是哪儿? 于是他又去了知非楼。 因为还是傍晚,知非楼比昨晚上热闹,桌旁还有很多弟子没有走。张忱翊问了路,最后找到了药草书籍区。 “秦淮草……秦淮草,有了。” 秦淮草是一种常用的驱阴药,所以翻了几页就找到了。 “秦淮草,生长于秦淮河畔,性烈,可驱阴,可大量药用,无害。” 一行说明后面又记载了许多病例,张忱翊翻过来,也没看到秦淮草的图。 “这本不行啊,也没说分两种,连个图都没。” 张忱翊换了一本翻,翻到中间才翻到,说明记载和刚才的一模一样,不过这回有图了。 深蓝,双叶,叶粗短。 是张忱翊在夹缝里找到的那种。 可袋子里更多的是单叶啊? 张忱翊又翻了几本,找到的无外乎都是深蓝双叶,浅蓝单叶的根本没有。 张忱翊现在断定这两种草绝对不是一种草,而且也许是料到自己会怀疑,夏鸢故意放了两种草。按照一般的思路,都是用多的隐藏少的,但实际上少的那种才是秦淮草。 可以确定,秦淮草不是子桑越要的草。 每当到了这种为了调查别人而翻书的时候,张忱翊就会感觉自己在做贼,他心里越来越急,飞快的翻找着单叶的图。 “单叶,浅蓝,单叶……怎么办,找不到!” 他呼了口气,想放松一下,结果发现知非楼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就像是被清场一样。 汗流浃背之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别找了,没有书记载那种单叶草的。” 张忱翊吓得书都掉了,回过头,才发现后面有两个人。 是夏鸢和另外一个男人。那男人仙风道骨,一身浅青绿长衫,手中拿着拂尘。 “师姐你怎么来了!” 夏鸢沉着脸,旁边那个男人倒是笑眯眯的。 “单叶草究竟是什么你不用知道,你只要保护好子桑就够了。” “师姐你知道闷蛋要干什么吗你就这么帮他?!” “我知道,你知道吗?” 张忱翊被噎了一口。 “师姐你告诉我,”张忱翊决定不能服软,也板起脸转过身逼近夏鸢,“子桑越到底要干什么?” “小道长要干什么你马上就会知道了。”那男人用拂尘挡住了张忱翊:“倒是你,再靠近小鸢鸢,你可就惨了。” “你是谁?!”张忱翊急得眼眶都红了。 “云中君,徐白鹭。” 14.下黄泉 徐白鹭眉间有一个云字,他挡在夏鸢身前,一看就是正牌男朋友。 原来这就是夏鸢的心有所属? 但张忱翊没空管这个。 “师姐,闷蛋会有生命危险吗?” “会,但我和臭鸟会保护他。” “臭鸟?” 徐白鹭指了指自己。 “我,臭鸟。” “……师姐,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吗?”张忱翊显然没空和徐白鹭开玩笑,夏鸢和徐白鹭这种类似袖手旁观的态度毫无疑问激怒了他:“你明知道闷蛋有生命危险却还放任不管,甚至给他那种不知道干什么的单叶草帮他?” “我不帮他难道害他?”夏鸢也急了:“你知道那种草是用来干什么的吗你就说我?” “我想知道,你告诉我吗?你说你能保护他,好,你凭什么这么自信?” “就凭我。”徐白鹭说话了:“凭我是云中君。” “云中君?” “我说我是神仙,你信吗?” “你当我三岁小孩吗?!” “不管你信不信,我们帮小道长是有道理的,帮他断了执念,好过日日煎熬。” 徐白鹭摆了摆手,带着夏鸢消失了。知非楼又成了原本的样子,灯火通明,翻书声沙沙,药书还掉在张忱翊脚下:没人注意到他。 张忱翊把书整理好,出了知非楼。 他倒是要看看,子桑越到底想干什么。 可他太困了,加上昨晚上思虑过度没睡觉,以至于他回到房间就倒床上睡着了。 时辰一点一点过,很快到了子时。 一股寒意袭来,张忱翊瞬间惊醒。果不其然,张忱翊的玉佩又亮了。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张忱翊趴到窗户上看,只看到一个影子。 子桑越? 张忱翊拿了匕首,刚想跟上,就听楼梯口传来了子桑越的声音。 “越儿?这么晚了还不睡,去哪儿?” 是当日在正阳殿捡鸡毛的那个少年,想来应该是大师兄,子桑越估摸着是被他拦住了。 “师兄,我……又做噩梦了,出去散散心。” “哎,”大师兄长叹一声:“快六年了,还是睡不好吗?” “只是今日突然噩梦侵袭,师兄无需记挂。” “这么冷,别着凉了,走一会儿就回来睡觉。” “嗯。” 再之后就是脚步声。子桑越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大师兄的脚步却越来越近,估摸着是大师兄巡夜。 当大师兄走了之后,张忱翊悄悄推开了门。子桑越早就没影了:也是,干坏事肯定御剑跑了。 “闷蛋会去哪儿呢?我连他想干什么都不知道。” 张忱翊突然想起来了夏鸢那句话:“你只要保护好他就行了。” 保护?拿什么保护?他会需要我保护? 玉佩又亮起了光。张忱翊沉默着等待孟落开口,结果出乎意料,开口的并不是孟落,而是一个低沉喑哑且令人作呕的声音:梼杌。 “晚上好啊张千诚。” “少给我装神弄鬼,你谁?” “你一会儿就能见到我了,到时候你自然知道我是谁。” 一会儿就能见到你?意思是一会儿我就要去黄泉? 玉佩的光一直亮着,只是那头不再说话了。张忱翊绞尽脑汁想知道子桑越去了哪,但又毫无头绪,最后只能进了子桑越的房门。 阴气扑面而来,张忱翊只好点起火焰:灵力之火总胜过一般蜡烛。他先找了子桑越的枕边,果不其然,那儿有两本书,一本琴谱,一本《赴黄泉》。 “闷蛋还真要下黄泉!” 张忱翊慌忙翻开赴黄泉,只见书里都是各种各样的黄泉鬼怪,蛊雕、肥遗、赤鷩,还有深黑色的尸鸠等等,它们怕什么,又克什么,都写的一清二楚。 当然,也少不了梦魇蝶。 翻过这些妖兽,紧接着就是对黄泉的描绘。进了黄泉门就是四座山,祷过山、发爽山、天虞山和令丘山。一个人只过一座山,山中具体有什么,书中没有记载。过了山就是海,海名为“渡”,“有万里之远,千丈之阔,非有心者迷之也”。过了海,才是民间熟知的忘川水,奈何桥。 张忱翊光是看前面的四山一海就已经浑身发冷,而当他看到奈何桥后的往生道时,他的心就凉了。 往生道旁往生花,往生花下土扼魂。魂灵若从道上过,不斩花茎则入泥。 “这哪儿是往生花,这是食人花啊!闷蛋去了黄泉还他妈能回来吗!” 张忱翊咬着牙又翻了一页:出乎意料,这一页上有一部分是黑的。黑的大小,正好是一张化阴符那么大。 再往后翻,就是关于化阴符的了。 化阴符,人尸血肉为之。以血绘意于上,可于黄泉中召物。 “召物?这不就是召唤吗!”张忱翊又往后翻,可再往后翻就没有有价值的东西了。他刚想把书揣到怀里,书就碎了,化成灰消失了。 “娘的。”他骂了一句,拿起了琴谱。翻开扉页看到上面的字,他就彻底明白子桑越想干嘛了。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幸得识君,听我琴曲,知我心意。——挚友风华” 子桑越要复活风华。 张忱翊把琴谱放到怀里,夺门而出。 这天夜里没有星星,天空一片漆黑。路上的灯也灭了,除了居安阁楼底下那棵分成五支的树上的灯还亮着。 “闷蛋会去哪儿,会去哪儿?” 张忱翊站在居安阁楼下,不知所措。 总有办法能知道的……去找师姐吗? 不行,这么晚,师姐肯定已经偷偷溜出来了,这么去找岂不是直接把这事告诉夏明德? 张忱翊给了自己一巴掌:下黄泉啊!黄泉是什么地方,能回来就行了!大不了回来关禁闭抄书挨罚!就凭子桑越一个人?凭师姐,凭那个自称神仙的徐白鹭?太冒险了! 于是张忱翊去了正阳殿:告诉子桑霖。 推开殿门,里面还点着灯,然而殿内空无一人。张忱翊绕了一圈,发现主座后面是一个私人书房,书房壁画旁边有一道门,想来门后应该就是子桑霖的住所。 刚想敲门,一个香炉里就窜出了一条红线:正是那条初见就把两个人的血凝到一起的线。线一头绕到了张忱翊胳膊上,一头一直在拼命向前延伸。 “这是……?” 线头转了转,然后指向了东南方向。张忱翊顺着东南方向走,最后走到了昼夜潭。 线到昼夜潭就消失掉了,张忱翊很聪明,穿过山洞去了烟雪桥。 果不其然,在梅林深处有一点火光。张忱翊快步走了过去,然后看到了子桑越。 …… 却说子桑越,出了居安阁便直奔烟雪桥。梅林之下,一兜子单叶草——轮回草,静静地躺在那里。 夏鸢早就知道他要复活风华,于是两人约定今天晚上过了子时在居安阁楼下见面。但毕竟是下黄泉,子桑越怎么可能带夏鸢。就算有徐白鹭在,子桑越也不愿意。 “切记,于阴气最盛处燃符。” 这句话是《赴黄泉》中的一句话,子桑越一直记在心里,同样的,如果张忱翊看到这句话一下就会想到烟雪桥。而之所以张忱翊没有看到,是因为子桑越在张忱翊要求进房间的那天傍晚子桑越就把这页撕掉了。书纸烧掉,同时为了隐藏化阴符的阴气,子桑越就把化阴符放在了当时已有的一兜轮回草里。正是因为化阴符放在了草里导致草被腐蚀太严重,子桑越今天早晨才会去找夏鸢,又要来一兜新的轮回草。子桑越也很聪明,为了防止晚上出门碰到巡夜的大师兄,他白天就把草放在了烟雪桥。 子桑越拿出化阴符,忍着皮肤被腐蚀的疼痛坐了下来。他划破手指滴出血来,咬了咬牙,在符咒上虔诚地写下了那个他五年都不敢写的名字:风华。 风华,来去如风,四季春华。 化阴符沾了血,开始发出嘶嘶声。子桑越点了火,把符咒扔了进去。他长出一口气,拎上一袋轮回草,站了起来。 夜风凛冽,脚下的雪块被风卷了起来。化阴符逐渐融化,雪地被腐蚀出一个坑。火越来越旺,坑越来越大,雪水开始流动,最后出现了镜面一样的小湖泊。 低头去看,湖泊之下,就是流动的黄泉水。寂静的夜晚里,湖泊之中传出了一阵歌声。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嵋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少年声音,清亮动听,子桑越不免动容。 最后,他踏进了湖泊之中。 “风华,我带你回家。”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子桑越却不再去想那是谁。 是夏鸢,是长老,是谁都无所谓了。 “子桑越你他妈给我回来!黄泉你也下,你疯了!!” 张忱翊疯一样扑了过来,可是已经晚了,湖泊成了漩涡,将两人吞了进去。 眼前成了一片黄色灯火,因快速下坠而飞速变化的景色令人眩晕,张忱翊和子桑越只有一臂之隔,他一发力想去拉子桑越,子桑越却躲到了张忱翊拉不到的安全距离内。 张忱翊拿出匕首,想找一个着力点停止下落,但子桑越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任凭自己往下掉。张忱翊看了,也就打消了“峭壁求生”的念头,追着子桑越往下坠。 “子桑越!” 任张忱翊在后面怎么叫,子桑越都不回答,他只是打开了装满轮回草的袋子,运起灵力先一步落地。他将轮回草洒在了地上一片盛开的往生花上,本来疯狂生长的往生花瞬间枯萎,张忱翊这才安全落地。 放眼望去,满眼都是往生花。书上记载的山在远处,想进第一座山,几乎是步履维艰。但子桑越不慌,夏鸢给他的一袋子轮回草足够让他出黄泉。四周了无生机,往生花枯萎之后,脚下只剩了潮湿的泥。泥也是杀机重重,不过轮回草是徐白鹭给夏鸢的,不是凡品,自然能治它。 张忱翊站稳之后就瞪着子桑越,手死死地拽着子桑越不让子桑越往前走。他眼眶泛红,手上青筋暴起,似乎下一秒他就会杀了子桑越一样。 “子桑越,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你不应该跟过来的。” 张忱翊上前一步,挥起拳头冲着子桑越就去了。子桑越也不躲,最后张忱翊也没有打下去。 “你真是个疯子,人死不能复生,这道理三岁小孩都知道!” “那你就当我不知道吧。”子桑越甩开张忱翊的手,自顾自的往前走。 “跟我回去。” “张忱翊,你回去吧。这里的往生花不会再长出来了,鸢儿和徐白鹭会来的,你在这等就好。”子桑越头也不回,走向了面前的桥。 “你……子桑越你给我回来!” “……” 眼看着子桑越就要踏上那座桥时,一把匕首擦着子桑越的左耳飞了过去,最后“当”的一声,插进了桥头的木桩里。 “你不许去。” 子桑越走上前,把匕首拔出来,又扔给了张忱翊。 “既然没有带剑,就不要把匕首随随便便扔出去,你这样,有人攻击你你要怎么抵抗。” 然后他踏上了桥。 张忱翊快步追了上去,拽住了子桑越。 “别给我说点儿有的没的,你既然是我师父,就得对我负责到底。要么你跟我回去,要么,就我陪你走黄泉!” 子桑越沉默了会,然后继续洒轮回草。 “脚下是往生花,不要被碰到,跟着我走。” “我都在书上看见了,不用你啰嗦。” 两个人就这么走向了第一座山。 15.赤色石,开启过去 走过木桥,眼前是一座枯萎的山。山不生草木,只有光秃秃的山头。 “轮回草你拿着。”子桑越把轮回草给了张忱翊。袋子里轮回草还有很多,从入口到过桥,只废了薄薄两层而已。 “给我?我控制不好量,万一浪费了怎么办?你拿着吧。” 张忱翊很聪明,一棵轮回草扼杀一朵往生花他还是看得出来的。他知道子桑越把轮回草给他是为了让他能出黄泉,言外之意就是子桑越已经做好了留在黄泉的准备。他不能:他不接轮回草,是另一种意义上对子桑越的强迫。 子桑越也清楚,继续默不作声地拿着轮回草。 走进山门,脚下是没过小腿的河。没有土路,只有水。河弯弯绕绕一直到远处,两侧的石壁上还有张牙舞爪的往生花。远方传来一声声猿啼,在空荡荡的山谷中格外阴森。 “无草木,多水,多白猿,这是发爽山。”子桑越立马下了决断。 “咱们找个船吧,刚进来水就这么深了,再往前走指不定没过脖子了。” “这不会有船的。”子桑越环顾了一下四周,最后还是看向了来时的那座桥,掉头又往那走。 “闷蛋你干嘛?” “把桥砍掉,做船。” 张忱翊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闷蛋,你把桥砍了咱们回去就得淌泥巴了。” “你觉得回去还会走这吗?” 张忱翊不说话了,跟着子桑越回去准备“肢解”木桥。 “做船太费劲了,咱们弄个木筏得了。” “嗯。” 在张忱翊和子桑越两个人的野蛮拆迁之下,半座木桥没了。但做木筏并不容易,不说费力,光是桥面和木桩的形状厚度就不一样,最后两个人做出来的木筏就很丑,不过好在也能用。木筏入水,张忱翊松了口气。 “你打算怎么找风华?” “去奈何桥找。” “为什么那么笃定要去奈何桥?” “生死簿在奈何桥,我想拿到生死簿。” “你疯了你,生死簿你说拿就拿?人家主人让你拿吗,万一把你杀了怎么办?”张忱翊难以置信。 “拿不到的话,问一下也好,看一眼也好,如果风华已经不在了,我就……我就放弃。如果他还在,就算是残魂,我也要把他找回来。” “你简直不可理喻,人死了就是死了,你怎么就不能相信?” 子桑越拿出了一块白色的玉,玉上还挂着一条藏蓝色的流苏。 “因为当时我在这块缚灵石里留下了他的残魂。”子桑越眼睛亮了:“魂魄不全是不能转生的,所以我相信他没有死。”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早就想死了,却因为这点残魂不能转生,只能留在黄泉,他会不会恨你?”张忱翊咬了咬牙,说出一句他知道会伤害子桑越的话:“也许风华根本不想见到你。” 但子桑越并没有很大的反应。 “他恨我,我又何尝不恨他。因为这只梦魇蝶,快六年了,我每夜被同样的噩梦侵袭,梦里都是他,他死的一幕在我眼前一次一次重演,你觉得我就好受吗?”子桑越握紧了缚灵石:“我也很难过。” “……”张忱翊不说话了,两个人沉默着往前划。头顶时不时传来腐珩的叫声,有秃鹫徘徊在他们上空,山中猿啼不断。 “子桑越,我问你个问题。” “嗯,问吧。” “如果他真的离开了,对你来说是痛苦,还是解脱?” “解脱。”子桑越毫不犹豫:“已经六年了,最初的挂念早就成了我恨不得摆脱的负担。” “嗯,我知道了。”张忱翊深吸一口气,给子桑越扯出一个笑脸:“别这么严肃,不就是黄泉嘛,你还有我呢。” “好。” “停下睡一会儿吧,看你都憔悴成什么样了,我给你守着,你醒了咱们再往前走,没事儿,不差这么一会儿。”张忱翊停了木筏,为以防万一还往石壁上洒了点轮回草,“靠墙上会舒服点。” 子桑越愣了一下,然后放下了船桨,但他并没有靠着墙睡的意思,他只是盯着张忱翊,不说话。 “怎、怎么了?”张忱翊被子桑越看的害怕。 “你介意让我靠一会儿吗?”子桑越眼睛里亮晶晶的,就凝视着张忱翊。他太认真,以至于张忱翊有一瞬间都不敢相信这是子桑越。但是因为认真,张忱翊根本没法拒绝。 “好、好的,你靠吧。”张忱翊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灰,自己凑过去给子桑越靠。但出乎意料的是,子桑越一反常态,直接躺在了张忱翊的腿上,这把张忱翊吓了个猝不及防。 我的妈呀,这是子桑越吗? 过了一会儿,张忱翊浑身都僵了,一动不敢动,生怕子桑越被他吵醒。他看着子桑越睡着的样子开始胡思乱想:一样的严肃,但比起平日里要平和许多,看起来不苦大仇深了。些许凌乱的额发,不自觉裹紧大氅的蜷缩动作,都让张忱翊感受到一种“反差”。他小心翼翼的给子桑越掖了掖领口,不让风灌进去。 但就这么一个平常的动作,他都像做贼一样。 “这要是闷蛋醒着肯定又得骂我。”他想。 “闷蛋,闷蛋?”张忱翊低下头轻轻叫了叫子桑越,子桑越没有反应,想来是睡得沉了。张忱翊戳了戳子桑越的脸,结果一戳,子桑越又蜷了蜷。 “闷蛋倒是想象不到的可爱。” 随后张忱翊就给了自己一巴掌:张忱翊你他娘的想什么呢,这是黄泉,黄泉!守着,看路! 可是张忱翊的直觉又开始作祟了:不对,子桑越睡觉我是见过的,他防备心很重,不管怎么看蜷缩起来睡这种姿势都跟他不太配,反差萌也不是这么萌的,而且……他提要靠着我睡这个要求就很奇怪。 张忱翊突然不寒而栗,他看着熟睡的子桑越,不禁开始害怕:这人到底是谁? 反正不像子桑越。 说不准,还是留个心眼吧。 一声鹤鸣穿空而过,张忱翊抬头看去,只看到黄云之中一道青色。 “徐白鹭?” 然而来不及等他多想,一群人脸三足兽——瞿如鸟就飞了过来。张忱翊掏出怀里的匕首,放火设防。但瞿如鸟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反倒有一只爪子伸到张忱翊手旁,扔了一颗赤色的石头给张忱翊。 “这是……” “五彩石。”瞿如顶着一张人脸,开口了:“五彩石有赤黄绿蓝青五种颜色,如果你能拿到全部五彩石并且连缀起来,子桑越就能平安出黄泉。” “保他平安?” “以血为引,你能看到你想知道的,” 瞿如不再说话,一张张人脸聚堆飞走了。张忱翊抓住一只瞿如的腿想把它留下做个引路的,结果被抓的瞿如直接自爆了,肮脏的血溅了张忱翊一身。但和之前的婴勺一样,血溅到张忱翊根本无法继续存在,过了一会儿自己就消失了。 张忱翊只能看着一群人脸离自己越来越远。 “这瞿如真是怪渗人的,人脸三足,长得一个比一个丑,跑的倒是一个比一个快。” 他看着手里的赤色石开始思考,“五个石头?这我上哪儿找去?” 四周都是石头,在石头堆里找石头,这不是天方夜谭? “赤色……赤色给我了,赤色代表什么?”张忱翊的脑袋又开始转了:“花儿?朱砂?革命?” 你知道为什么朝霞是红的吗?因为太阳见到你就激动,一激动,云就红了。 “啧,太阳啊!太阳我怎么没想到!太阳!对,太阳。太阳的话,白昼……白昼和赤色……森青冥而欲雨,赩光炯而初昼?” “五彩石,五这个数字……如果按照一天来分就是早晨上午中午下午晚上五部分,初昼就是早晨,也就是第一部分……如果按照传记行文的话,第一部分就相当于开端……不想了!以血为引能看到我想知道的……试试!” 张忱翊把自己的血滴到了石头上,眼前景色开始扭曲变化。他下意识去拉子桑越,结果却抓了个空。低头一看,子桑越还在,木筏停着,只是自己开始变得透明了。 云开雾散,黄泉景色变成了他熟悉无比的后山山顶。柏树挺立,云海翻腾。 “后山?” 张忱翊绕着山顶走了一圈,结果空无一人。封剑阁的石头上放着他的剑,断情崖边满是盛开的花。 “我的剑还没有被拿走,也就是说我还没有出现?” “闷蛋?闷蛋?” 无人应他。 张忱翊只好又走回柏树底下。不过这回,柏树底下出现了一个弹琴的少年。 一身藏蓝云纹道袍,一张松木木琴。面容清秀且熟悉,张忱翊看到他的一瞬间以为看到了自己。 棱角轮廓,唇眉眼睫,自己和他七分相像。 “这位同门……”张忱翊走过去想打个招呼,却发现少年根本看不到他,依旧自顾自抚琴。 “应该是闷蛋的过去吧,那我看着就好了。”张忱翊也猜出来了,索性站在一旁打量这个少年。 发带戴得乱七八糟,道袍束带的结偏左而不是按规矩的偏右,象征弟子身份的佩剑被随手扔在了一边。 看来是个随性之人。 少年聚精会神,琴声浪荡悠扬,听来轻快得很。过了会儿,少年开口了。 令张忱翊惊讶的是,他们两个就连声音都很像。意气年少,畅快如风。 “苍苍云松,落落绮皓。春风尔来为阿谁?蝴蝶忽然满芳草。秀眉霜雪颜桃花,骨青髓绿长美好。称是秦时避世人,劝酒相欢不知老——” 唱的倒是好听。 “哎,山人劝酒都唱腻了也没人陪我喝酒,难受啊难受——”少年抓狂地揉了揉头发,翻着手里的一沓琴谱找下一首曲子。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了来。两人同时看向草丛,只见一个人拨开丛生的花草,走了上来。 呀哈,花里冒出个子桑越。 那时候的子桑越面容尚稚,和如今一脸苦大仇深相比可爱许多。剑眉星目好看的很,不过还是一样板着脸。他还没有带发冠,头发倒是盘得干净利落,穿着一身白衣,带着剑,站在原地,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个少年。 “闷蛋这表情就跟地儿被抢了的小狗一样,哈哈哈哈。”张忱翊靠着树看着子桑越,心里吐槽。 “你是?” “我认得你,你是三师兄子桑越对不对?”少年先一步起身,“我是风华。” 子桑越不说话了:面子上是高冷不理人,实际上他是窘迫。风华认得他他也没得自我介绍,挑起话题他又不会,没话可说让他感觉尴尬。 不过风华察觉到了:“师兄你怎么来这了?” “你又怎么会来这?”子桑越反问。 “这儿不能来吗?我……” “不是,只是后山一直只有我一个人,有些奇怪罢了。” 啧,这么小说话就这么文绉绉的。 “哦哦,我是觉得这大中午的,正阳殿太热,回居安阁弹琴又影响别人,所以就找了这儿。” “那为何不去昼夜潭?” 昼夜潭,子桑霖的得意之作。开山造瀑布不说,还种了一堆树,最后起名为昼夜潭。因为子桑霖经常挂在嘴边,所以南山弟子都知道,不过因为太远,没什么人愿意去,白白浪费了好风景。 “昼夜潭?那是哪儿?”风华一脸迷茫。 “你是南山弟子,却不知昼夜潭?”子桑越出乎意料。 “我、我刚来的,还不太熟悉。” “看来你是位天赋异禀之人。” 南山山门,非天赋极高之人不可见。 “哪儿啊,我就是兰阳一个店小二,是霖长老带我回来的。” “长老?长老怎么会带你回来?” 啧,子桑越这人真是不会说话,带回来就带回来了呗还问为什么,说得好像人家不配上南山一样。张忱翊想。 “我不知道,就是有一天长老来我们店里吃饭,他见到我就念了个咒语放了条红线,然后红线就缠住了我,然后……他就说我好像是他找的人,就把我带回来了。” 红线?就是香炉里那条红线? “那你是长老要找的人吗?” “后来长老问我有没有一块什么……桂纹玉佩,我说没有,长老就说我不是他找的人,但是还是把我留在南山了,说让我学几年剑再下山,也好保护保护我家邻居们。” “原来是这样。” “对了师兄,刚才你说的那个昼夜潭,可以带我去吗?” 子桑越抬头看了看天,天阴沉沉的,太阳也没出来。 “快要下雨了,改日吧。” 风华也抬头看天:“嗯,是快下雨了。” 下一秒,雨倾盆而下。 嘿,子桑越这嘴还真灵。张忱翊乐得热闹,反正雨淋不到他。 “我去这来的也忒快了!”风华赶忙回柏树底下抱住了琴,又慌慌张张的捡琴谱。子桑越也走过去帮着捡,捡完,两个人躲进了封剑阁。 “呼……”风华头发全湿了,手里的琴却没怎么沾水。 “给,你的琴谱。”子桑越把谱子给了风华,风华赶忙道谢,然后轻轻把黏到一起的页分开,生怕力气大了撕破。子桑越在旁边认真的看,没有说话。 没想到看起来这么随便的人对待琴谱竟然这么细腻。张忱翊感叹,子桑越也如是想道。 整理好,风华一屁股坐了下来,两个人看着外面的狂风暴雨发呆。雨越下越大,松柏却岿然不动,柏树旁的小花小草也没被打倒,就好像柏树这位谦谦君子教导它们要“风雨不动”一样。 “好大的雨哇,咱们今天还能回去吗……” “很快就会停了。”子桑越又说。 “师兄说停那就是停,嘿嘿。”风华转过头看子桑越:“师兄你今年多大?” “十六。” “那我十七,叫你师兄岂不是很亏?” “按规矩,不论年龄,你都该叫我师兄。” 好家伙,子桑越你还拿你亲传身份欺负人家。 “嗯……师兄,不行我还是觉得别扭……” “那你就叫我子桑越就好。”子桑越竟也通融。 “好啊。”风华笑了:“那咱们算朋友了吧?” 子桑越点了点头,风华则跑到断情崖旁边摘了一把花草。 哎,花花草草挺过了风雨挺不过你啊。张忱翊想。 风华把草茎编成一个环,最后把花也插了上去。眨眼功夫,一个漂亮的小草环就做了出来。 “这个环送给你。” 子桑越好奇接过:“这是?” “这在兰阳叫相见欢,取谐音,所以做成一个环。顾名思义,与你相见我很开心。这个环要戴在手腕上,表示你接受了我这个朋友。” 子桑越乖乖戴上了。 “戴上之后你还要说一句话,就是,风华,我很高兴认识你。” “……”子桑越看了一眼风华,想:这怎么看都是在骗我吧。 “真的吗?” “真的真的,其实是一句特别文绉绉的话,但是我没记住,我和我朋友也都是粗人不讲究这个,这个相见欢,还是我第一次做……” 子桑越端详了下这个小草环,浅绿色的草茎柔软,淡粉色的花瓣上还有水珠。 “嗯,风华,我很高兴认识你。”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风华笑起来就是实打实的少年郎,子桑越就很内敛,微微低头,唇角微弯,就算笑过。 “风华。” “啊?” “明天要一起去昼夜潭吗?” 这是子桑越第一次向别人提出邀请。 “好啊,那明天我在居安阁楼下等你。” “嗯,好。” 张忱翊靠在洞口听的一清二楚。 “切。”他转过头不再看洞里头的两个人,自己开始嘟囔:“什么很高兴认识你,人家那句话明明好听的很,怎么这么一翻译就这么土味。” 他拿起一根棍在地上把原本的话写了出来:偌大天地,与君相识即是有缘。既结为友,自此定当以诚相交,坦诚相待,肝胆相照,生死与共。 张忱翊握紧了手中的赤色石,听着里面的交谈,心里莫名不爽。 16.起疑 “子桑你下过山吗?” “没有。” “你在山上闷了十六年啊,太苦了。”风华慨叹。 “何苦之有?” “山下很好玩的你都没有看过,太可惜了,在山下呀,你这个年纪都该成亲了。” 还没及冠就成亲,想什么呢。 “胡说。” “嘿嘿开个玩笑,不过山下是真的很好玩。”风华指了指北边,“就说兰阳吧,兰阳好吃的可多呢,北边的叫花鸡,南边的醋鱼,兰阳都有,春天有小炊饼,秋天有桂花糕,你吃都吃不过来。” 不愧是店小二,说起菜名头头是道。张忱翊蹲在洞口听,听风华说,自己的回忆也被勾了起来。 桂花糕啊……桂花糕…… “等什么时候能下山了,我就带你去兰阳吃好吃的,怎么样?” 子桑越点了点头。 说不好奇山下世界是假的,十六年一直在山里窝着能做什么,不过读书、练剑。 “子桑你最喜欢吃什么?” “汤圆。” “元宵兰阳多呢,黑芝麻、花生、豆馅都有,你最喜欢吃什么馅?” “芝麻,因为甜。” 原来子桑越喜欢吃甜的。张忱翊记住了。 “好嘞我记住了,等下去第一个带你去吃元宵。” 两人又聊了许多,一直到雨停。 “雨停了,去知非楼吧。” “为什么去知非楼?下午不都是去正阳殿的吗。”风华不解。 “刚才下过雨就不用去正阳殿了,你不喜欢练剑何必强迫自己,知非楼里的藏书倒是很适合你。”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练剑的?” “对比看出来的。”子桑越指了指被风华抱在怀里的琴和随手扔在一旁的剑。 “好吧我的确不太喜欢,那走吧,咱们去知非楼。” 两人没有御剑,而是走泥泞小路“步履维艰”下了山。张忱翊看得出来,风华不会御剑而子桑越会,但毕竟刚认识,子桑越觉得和风华站在一把剑上很逾越,所以两个人一起走下山。 两人在前面走,张忱翊就在后面跟。 “我怎么跟做贼一样,真是。” 知非楼。 雨刚停,檐下还在滴水,风华快步窜了进去,子桑越倒是不紧不慢的走。 “呼,还是知非楼好。” “好?” “好过正阳殿,读书总比练剑好。”风华说着,直接走上了全都是诗词歌赋的三楼。 “你常来这里?”子桑越看风华拿了书就坐到窗口位置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问道。 “嗯,经常没灵感了就来这剽窃一下屈原前辈的词。”风华打趣道,拉开自己旁边的凳子:“坐吧。” “……”子桑越对诗词不感兴趣,于是就坐在风华旁边发呆。 “子桑你会感觉无聊吗?” “还好,你继续读就是了,不必管我。” 风华当然不可能晾着子桑越,他把自己的琴谱给了子桑越,“那个,你如果愿意的话就点评一下我的词吧,矫情也好空也好……都跟我说!我也想改进一下。” 第一本,封皮上四个字:人生为客。 子桑越翻开看,扉页是空白的,再往后就是密密麻麻的琴谱,琴谱翻过来是词。字迹清秀,笔法流畅。 子桑越不懂琴,索性只看词。最先,就是一首《无题》。 “莫笑蝉蜩朝生暮死,可知蚍蜉渡海,也总归寻的到尽头。风起云涌,沧海轻舟,惟愿执子之手,披星戴月,霜雪共白头。” 写的好空,不过倒是很押韵,很有民间唱词的风格。再翻一页,就只有三句话。 “人生长,也有数十至百春秋,人生短,不比大椿万年不朽。未曾想,你会是我数十至百春秋中的四季不朽。” 三行字,颇有三行情书的味道。子桑越皱了皱眉,把琴谱合上了。 他不是讨厌这些词,只是觉得这些词对他来说很空。他没有体会过风华所写的“执子之手”,也没有想过和谁“霜雪共白头”,所以他觉得读下去也只是读,无法理解。 “怎么样?”风华一脸期待,等着子桑越的评价。 “挺好的,只是……风华兄你有心仪之人?” 风华一下就明白了:“文人总喜欢幻想出一个理想对象,然后把自己想对她说的话都写下来,方便创作嘛。不过这也是很多写诗的都单身的原因,因为理想太完美了,所以现实里看谁都有那么一点点小瑕疵。” “那你有过吗?”子桑越又问。张忱翊站在后面听,愣是没听明白子桑越想问什么, “我没谈过恋爱,嘿嘿,不过美好的东西总是要期待,所以我才会写这些。不过也是因为没经历过,所以写的都很空。像曾经沧海,我怕是要修炼一百年才能写的出来。” “原来如此。” “子桑你呢?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子桑越别过头不看风华。 “没有。” “那就是有了。” “没有,你别胡说。”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都十六了,该谈恋爱啦。” 子桑越抬手给了风华脑袋一下。 “胡言乱语,看书。” “好好好,看书。”风华继续看书,子桑越继续发呆。 说巧不巧,这时候一个小师妹出现了。她先是远远的看了看子桑越,而后鼓起勇气,走到了子桑越身边。 “师兄?” 子桑越回过神来,认出这是夏鸢带的女弟子里擅长画画的玉慎。 “何事?” “那个……”玉慎拿出一个卷轴:“师兄,玄武湖的花开了,因为很美!然后……师兄你也不怎么去,我就把它画下来了,想送给你……” 风华一边读书一边偷笑,张忱翊看着子桑越,也笑,等着子桑越会怎么回答。 “玉师妹有心了,多谢。”子桑越接下卷轴,又跟玉慎说了些别的话,玉慎就离开了。风华看着玉慎欢快的背影,笑道:“说什么来什么,你看玉师妹开心的。” “多事。” 子桑越打开卷轴,玉慎寥寥几笔勾勒出玄武湖的轮廓,以青山为背景,淡色的桂花铺满了整个画卷。色彩鲜明却不艳俗,线条不多却很柔美,“玉慎”二字红章不争不抢,躲藏一般印在画角。 “哇,桂花,这是跟你表白的吧?” “何出此言?” “玉师妹带的发簪上就是桂花啊,女孩子喜欢一个人会把发簪送给对方,但玉师妹这么害羞肯定不敢直接送给你发簪,所以画了发簪上的花给你,也就相当于把发簪给你了。” 张忱翊心中暗叹风华的观察力和非同凡响的联想力。 “……”子桑越听了,默然无语。 “不过你肯定对玉师妹没意思。” “为什么?” “看到喜欢的人眼睛是会亮的,玉师妹看着你的时候啊那眼睛亮晶晶的,你就不一样了,一点波澜都没有。” “你倒是歪理一堆。” “我随便说说,你就随便听听,谁知道你是不是善于隐藏呢。” 子桑越一抬手,风华脑袋又挨了一下。 “不闹了不闹了,看书。” 傍晚。 子桑越和风华一起回了居安阁,两人惊讶互为邻居而不自知。五层,三个房间,子桑越的房间在最中间,风华则住在最里面。 原来那间屋子是风华的,怪不得子桑越不让我过去。张忱翊想。 “为什么我从来没在居安阁见过你啊子桑。” “我寅时就已经到后山了。” “那怪不得,我寅时才起床,嘿嘿。”风华抱着琴拿着琴谱:“子桑能帮我开一下门吗?” 子桑越无奈上前推门,然而推开门,就是一片狼藉。 我都没眼看了。张忱翊想。 如果说个整齐的地方,可能找不出来。如果说不干净的地方,分分钟都能找出来五六个。 “谢啦,我回去了。” “记得收拾屋子。”子桑越强忍强迫症,转头回了房间。 他怕他再呆下去会控制不住他的手:先把风华扔出去,再自己收拾屋子。 子桑越回了房间,小心翼翼地把“相见欢”放到了书架上。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间:嗯,还是很整齐的。 再说风华。风华正好赶上今儿突发奇想想收拾屋子特地早起,结果到了寅时没收拾完就去正阳殿了,剩了一堆有用的没用的在房间里,直接导致他刚刚担上了被子桑越扔出去的风险。书架上的书歪歪扭扭的摆着,有些还没合住,翻着页随手放在架子上;有些没洗的衣服随意搭在屏风上,洗了的也只是胡乱地堆在长凳上。只有一张桌子还算是看得过去:因为桌子上只有琴和琴谱,东西少,才不乱。 “天哪,子桑看见了该怎么想我。”风华赶忙开始收拾,想着努力挽回自己的形象。 转眼到了深夜,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张忱翊站在走廊上看着天,胡思乱想。 “这是几年前?六年前了吧,闷蛋现在都二十二了。” “啊,原来这就是风华啊,怪不得闷蛋说我和他像,”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嗯,是有点像。” “赤色石,究竟代表什么呢?究竟是早晨,还是开端?” 所有的灯都灭了,唯独居安阁楼下那棵分为五支的树上挂的五盏灯还亮着。 “你叫什么呢?”张忱翊一个人对着树嘟囔:“五爪树?五支树?还是,五灯树?” 灯火忽明忽暗,抬头看,星河浩瀚。这是六年前的秋天了,一阵风吹来,带来满怀的桂花香气。 “桂花啊。” 张忱翊发了会儿呆,突然拍了下自己的脑袋。他蹑手蹑脚的去推子桑越的门,结果直接穿了过去。 子桑越睡着了。面容平和,和刚才枕在张忱翊腿上的那位差不了多少。但即便他是侧着睡的,他也没有蜷缩起来。 张忱翊越来越觉得那个枕在自己腿上睡觉的可爱版子桑越,不是本人。 …… 17.出发爽山 回忆里的第二天,子桑越早早的去五灯树底下等风华了。不约而同地,风华则起得很早。不过风华这早可是另有目的,他对着镜子打理好自己的头发,带好发带,按照规矩把束带衣结偏右带。来来回回整理了好多次,这才抱着琴出门。 临出门又回头把桌子上的剑带上了。 “差点儿把你忘了,子桑要是看我没带你肯定得说我。” 天色还暗,还没到寅时。 风华下楼,清了清嗓子,然后跑向了子桑越,张忱翊则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跟上去。 “你等我多久了?” “不久,两炷香。” “抱歉啊,收拾慢了点,咱们去正阳殿吧?” “还早,去后山吧。”子桑越主动提议。 “嗯?去后山干什么?” 太阳还没有完全出来,藏在山后不肯露头,只有熹微晨光。子桑越没有回答风华,风华也就跟着子桑越走。昨天的雨水还没干,泥土还潮湿。上山没有台阶,两个人走的很慢。早晨的林间很凉快,时不时传来几声鸟鸣。 当走出树荫遮蔽到达山顶时顿时就有豁然开朗之感,头顶是云,眼前,也是云。旭日东升,远处的云披着一抹橙红色的朝霞,眼前的云海都是金色的,犹如金海翻涌。偶有云丝被风吹动,飘到不知远方的何处。 风华和张忱翊两个人并排坐着,都看呆了。 “子桑,你来后山是为了带我看日出?” “日出更早,昨天下了雨才会有这样的云海,所以就带你来了。”子桑越语气里有骄傲,就像在给别人分享宝藏的孩子:看,这个宝藏很好吧?那是我的宝藏。 “哇……” “风华,你会御剑吗?” 子桑越话一出口,张忱翊就知道他想干嘛了。 风华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不会,我学艺不精嘛。” “那我带你御剑。” “啊?” “你不想去云海里看看吗?”子桑越站到剑上,笑着对风华伸出了手。张忱翊也抬头看着子桑越,看着子桑越的笑,一瞬间竟有拉住子桑越的冲动。 “太好了!”风华拍了拍屁股就坐起来了:“子桑你真好!” 两个人就这么飞进了云海,消失在涌动的云浪之中。张忱翊坐在崖边,看着两个人渐行渐远,开始思考。 子桑越的笑,风华的兴高采烈,云海里新奇的并肩而行。 “这么欣喜若狂,赤色真是再适合不过了啊。” 眼前的景色又开始剧烈变化,云海消失,太阳落山,一切又变回了发爽山里的样子。子桑越还在熟睡,头顶还是有腐珩和秃鹫。低头一看,赤色石上多了两个字。 初遇。 张忱翊叹了口气,想着下一步去找黄色的石头。木筏顺着水一直漂,眼前的景色毫无变化。张忱翊目不转睛地看着周围的石壁, 过了会儿,子桑越醒了。 “闷蛋醒了啊。” “……嗯。” “那个,刚才你睡觉的时候我碰见一群瞿如鸟,它告诉我找全五个颜色的石头就能保你平安出去,咱们注意着点。” “保我平安,那你呢?” 张忱翊愣了一下:“我没想那么多,应该能跟你一起出去吧。” “说不准,小心一点好。你休息一下吧,我来看路。”子桑越坐起来划木筏,张忱翊却还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算了没事,我睡会,你注意点石头。” 张忱翊想说,他见到风华了。 “嗯。” 等到张忱翊睡着了,子桑越也放下了桨,任木筏往前漂。他看到张忱翊手里沾了血的赤色石,讳莫如深的笑了笑。他一抬头,头顶的秃鹫就飞走了,顿时扰人的叫声消失,给了张忱翊一个清净。而后他摇身一变,成了孟落。 云锦褶裙,薄纱披肩,还有梼杌强迫他穿的那身深蓝大氅。他手中拿着生死簿,站在木筏上伸出手,唤来一群瞿如。 一个美得不可言说的人被一群人脸瞿如鸟围着,这画面实在诡异。 “小瞿如,青色石你们藏到哪儿去了呢?” 回答他的是杂乱的“瞿如”、“瞿如”。 “我知道了,去吧。” 一挥手,瞿如鸟瞬间散得干干净净,河里、石壁上骚动的往生花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青青芦苇。 孟落站了一会儿,而后转身碰了碰张忱翊的脸。 “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张忱翊丝毫没有察觉。 孟落靠在张忱翊怀里,心满意足在这了无生机的黄泉里翻着生死簿。 “你我有多久没有这么近了?就像这样靠着你……上一次,是三千年以前了吧。” “你能这样在我旁边,我等了三千年。现在,也只能在你睡着的时候我才可以放肆,也只能在你醒着的时候躲在那个道士的身体里看着你……看着你对他笑……” 孟落默默无声地哭了,手中的生死簿被心不在焉地翻过,最后停在了兰阳张氏的一页。 张忱翊,丁子年十二月初六,火煞。 张忱翊名字周围是一片空白:他一个人霸占了生死簿的一页,而其他名字都挤在一起,就像熙熙攘攘的人群。 孟落很快擦干了眼泪,合上生死簿,变回子桑越,坐起来划木筏。 张忱翊心里有事,所以很快就醒了。眼前没了往生花,景色大变,山上也都是芦苇,和发爽山的不生草木矛盾,张忱翊不禁担忧。 “闷蛋,这是哪儿?” “还是发爽山,不知道为什么景色变了。” “啧,这么多芦苇怎么找石头啊……闷蛋,你知道五彩石是什么吗?我在书上没有看到。” “我也不知道。”子桑越,不,孟落问:“既然只能保我,那我就不要了,你不必费力去找。” “……不行。” “仔细想想,你我相识不到一个月,你没必要为了我这样一个生人费力气。” “说什么呢你,认识多久很重要吗?知不知道什么叫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你下黄泉的帐我还没跟你算,再说这种丧气话你试试?桨给我划,你看着点。” 孟落不说话了,静静地坐在筏子上看。 前方的水越来越深了,芦苇也越来越高,石壁变得狭窄,本来宽阔的水面只剩了小道。 一只瞿如躺在芦苇里休息,见了孟落惊慌飞起,孟落不动声色直接杀了它:若是张忱翊看到瞿如,一定知道石头就在附近。但瞿如发出最后一声哀鸣后毙命摔进了芦苇荡里,动静还是惊动了张忱翊。 “什么声音?” “石头掉进水里,砸到瞿如了吧。” “瞿如?!哪儿呢瞿如?” “飞走了。” “啧闷蛋你怎么不把它留住,它给的我五彩石,肯定知道石头在哪儿的啊!” “我说过不用管我,直接去奈何桥就是了。” 张忱翊骂了一句:“不可理喻。” “刚才的芦苇好像不太对,那撮比别的都高。”张忱翊回过神,又划回了刚才瞿如死的地方。 “既然石头能砸到瞿如,说明有瞿如在附近水底。”张忱翊撸起袖子往下探了探,什么都没摸到。他放了桨,拿出匕首就要下河。 “这儿水深了!你别下去!你会没命的!”孟落一看张忱翊要下河立马急了:那可是黄泉水啊,凡人沾一点就会消耗生命。 张忱翊一听子桑越居然着急了,心里又起怀疑。 “为什么?” “这是黄泉水,你碰到会减损寿命的!” “那如果石头在水底呢?” 孟落直接揪住了张忱翊的领子:“如果找石头的代价是用你的寿命换,我宁愿不要!” “我既然都跟你下来了,你觉得我还会在乎多几年少几年的寿命?”说完,张忱翊就跳下了河。 河水已经很深了,跳下去就没到了胸口。张忱翊又往旁边走了走,发现两边的水要浅很多。但芦苇看起来基本都是一样高的,甚至水深处的芦苇要更高,也就是说深水处的芦苇长得更高。张忱翊拨开芦苇往里走,在石壁上发现了瞿如血。 “瞿如明明死在这上边,为什么闷蛋告诉我在水底?……算了,也许不一定是同一只。”张忱翊又摸了摸,发现还没有干。 新鲜的,刚死。 张忱翊回头看了一眼孟落,孟落正一脸焦急地看着他。 “眼神不像是装出来的……啧,闷蛋为什么骗我?” 张忱翊憋了口气下水了,他拼命睁眼,在芦苇生根的地方翻找。 “为什么芦苇在的地方就没有往生花呢……而且这儿的芦苇这么高,长得高应该是灵力充沛的……五彩石,五彩石灵力充沛吗?” 张忱翊一口气憋不过去了却还是一无所获,只好冒出水面再思考。 “放弃吧,没有的。瞿如鸟何必帮我?都是黄泉的东西,不会轻易放过活人的,更不要说五彩石。”孟落说。 张忱翊却没听进去,继续自己的头脑风暴。 为什么黄泉会有芦苇?而且还能长得这么高?是有人要药用?芦苇……治霍乱呕逆,痈疽不对不对肯定和药用没关系,都是死人了哪儿还需要治病?芦苇,五彩石……难道五彩石真的不在这?可是不对,既然有瞿如血,瞿如正好死在高芦苇的地方就说明这儿肯定有问题。 “闷蛋,芦苇都能干嘛?” “药用,编织,都可以。” 编织……枕头?这有人会需要枕头?对!那个生死簿的主人可能会需要枕头!既然是生死簿的主人,枕头肯定不能俗,肯定用高芦苇的啊! “闷蛋,你知道生死簿的主人是谁吗?” 孟落惊了一下。 “徐白鹭提过,姓孟。” “孟婆啊?” 孟婆个屁!孟落突然想抽死张忱翊。 “应该是吧。” “那孟婆需要枕头吗?” 孟落看着一脸认真的张忱翊,非常想抽出芦苇给他两下。 “芦苇枕应该不需要。” 呵,孟婆用不用芦苇布枕我不知道,反正我肯定不用,我用的是瓷枕!孟落想。 “那就跟编织也没关系。” 张忱翊看着眼前的芦苇,一时不知所措。 也许只是巧合,要不要放弃? 但张忱翊突然想到了风华。 “五彩石应该和风华有关系,赤色是初遇,黄色应该是后面的阶段,应该是互相熟悉吧……如果是风华的话,如果是风华的话……如果我是风华,看到芦苇会先想起什么?” 风华,琴,诗,文。 “是蒹葭。” 孟落皱了皱眉。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现在就在水里啊!不对,肯定不是蒹葭这么简单,肯定有引申义。”张忱翊又往前一步,结果脚下一软差点跌进水里:“蒹葭,思念,情感……” 孟落看不下去了,摇身一变,变回了原型。 “你一定要找到那颗石头?” 张忱翊转头一看陌生的孟落吓了一跳,“你是化阴符里那个人!” “我就是你说的孟婆,生死簿的主人,孟落。” “我擦……”张忱翊尴尬了:刚才还探讨过他用不用枕头的! “你……” “你不认得我了吗?”孟落问:“你仔细想想。” “我不认得你。” 孟落叹了口气,转过身偷偷红了眼眶:“不认得也罢,我都等了三千年了,不差再等几年。我问你,你铁了心要找五彩石?” “如果你能保证让闷蛋平平安安出去,我就不找了。” “是子桑越自愿来我黄泉,我有何义务保他平安?” “那我就必须找五彩石了。” 孟落一跃而起,身后冒出一条洁白的尾,“奈何桥见,千诚。” “我是张忱翊。”张忱翊虽然已经被叫了很久的“千诚”,但是被人面对面叫还是有点不爽。 “你只要有他的一点,你就是他。”孟落扔下这么一句话,消失掉了。 “什么玩意儿,莫名其妙。”张忱翊抓狂:“哎哟,这下好了,思路断了,闷蛋也丢了,哎……” “大片的芦苇青苍苍,我爱的人呐,他在河水另一方——” 一阵歌声传了过来。 “我爱的人呐,他在河水另一方——” “孟落在唱歌?” 张忱翊明白了,是孟落在帮自己。 “河水另一方?” 环顾四周,这是条小道。连出口都看不到,更别提河水另一方。 “在这的话,另一方就是……对面的意思?” 张忱翊匆忙转身,看到了高芦苇对面的石壁。他趟过河,改在对面芦苇底下挖,果不其然,一颗黄色的石头出现了。 “哎哟……累死我了。”张忱翊湿漉漉地爬上木筏,准备把血滴上去,可是问题来了:先找子桑越,还是先看子桑越的过去? “闷蛋应该是从说要靠着我睡那儿就已经和我分开了,估计闷蛋是在别的山,我现在要去找也找不到的……他准备那么充分,应该没事吧。” 张忱翊看了看木筏:除了当桨的木棍别无他物,真正的一兜子轮回草一直在子桑越手里,自从子桑越被调包,轮回草就是孟落创造出的幻象。 “轮回草也在,智商也在,剑也在……闷蛋小心啊,一定活着等我去找你。” 张忱翊收了石头拼命划出了小道。 他就这么出了发爽山。眼前是一片茫茫大海,海面宽阔平静,除此之外,什么都没了。 “这就是渡海?” 张忱翊看了一下周围:的确是出了发爽山就是渡海。如果子桑越是进了其他的山,出来之后一定能和自己会合。 只是现在子桑越到底出来没有? “子桑越——”张忱翊喊了一声,没有回应。 “我这出来也算快的,这么短的时间闷蛋肯定不可能渡海,估计还在山里吧。” 于是张忱翊决定在原地等。他在黄石上滴了血,走进了子桑越的第二段回忆。 18.昼夜潭水之中 也许是巧合,当张忱翊进入回忆梦境,子桑越和风华刚好从云海回来。风华意犹未尽,站在断情崖边发呆。 “谢谢你啊子桑,太美了……” “若是你每天都能寅时到这里,那你每天都能看到。御剑也不是难事,只要你学。” “好啊,我学。”风华转过头看着子桑越笑:“你教我我就学。” “学会御剑是本事,说得好像我求着你一样。” “不是你求我是我求你,你教我御剑吧。” “当真?” “当然,反正我也是跟着其他同门一起听大课,我也没有自己的师父,正好,偷偷认你当师父。” “胡说什么,师父怎么能随便认。” “好好好,那你教不教我御剑?” “教。” 嘴硬心软,哎。张忱翊心里暗叹。 就这样一上午过去了,风华还是学不会御剑。他本来就没有天赋,来南山也属于“差生”,和一学就会的张忱翊相比,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可是子桑越一直在耐心教,教到最后张忱翊都看不下去,一个劲在心里说风华笨。 “呼,抱歉啊子桑,我比较笨,让你白费力气。”风华又坐在崖边了,子桑越也累了,跟他坐在一起聊天。 “没关系。” “嗨,就我这点天赋,怎么好意思跟你做朋友。”风华有点自卑,低下头自嘲。 “天赋如何并不影响你和我做朋友,朋友是交心的。若是靠修为高低决定是否做朋友,太功利了。” “……嗯。” “其实你很有天赋,只是天赋不在灵与剑上罢了。”子桑越又说:“你很浪漫。” “我很浪漫?”风华懵了。 “你很擅长发现美,而我不行。” 原来子桑越说的浪漫是指风华会弹琴作诗。 “那都是瞎写的,我写的诗永远比不上先人的。” “你的曲子很好听,”子桑越生怕风华不自信似的,又加一句:“这是事实。” “哈哈,谢谢你给我自信。”风华伸了个懒腰,而后指着远处的看不太清的山影:“你看那座山,那座山是什么山?” “是祷过山,一座普通的山而已。” “其实什么都不普通的,你看你觉得普通的山从远处看是不是很美,朦朦胧胧的。” “……” “希望有一天我能去那儿看看,可以的话就住在山里,自由自在的,总好过在兰阳当一辈子店小二。最好呢,是能找到一个不嫌弃我穷,愿意跟我归隐的姑娘,那我人生就圆满了。” “你就这点追求。”子桑越无奈。 “哪儿啊,说着容易做到可不容易,你知道找一个喜欢的人有多难吗?” “有多难?” “很难,就跟在星星里找星星一样难。” 子桑越不懂喜欢,他没有经历过,所以觉得风华是在夸大:“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喜欢一个人啊……喜欢一个人就是你会想她,会想每时每刻都和她在一起,但是真在一起的时候又会尴尬,会不好意思……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喜欢一个人的话,我就肯定会梦到她。” “……” 喜欢就是梦到,梦到就是喜欢? “虽然我说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会很开心的。没有喜欢的人,你就像星星里的星星,周围都是同类,但都擦肩而过,不会有什么交集,你也只是一个人孤单地按照轨迹走;但是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你的眼里就会多一个月亮,周围人再多你也可以把她看得一清二楚,你会改变自己的轨迹,去追她,去离她更近。” “是这样吗。” “我是这么理解的,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风华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 “那你有过喜欢的人吗?”子桑越又问。 原来闷蛋十六岁的时候这么八卦。张忱翊想。 “真正意义上的喜欢,没有过,但我有直觉,我很快就会有了。” “为什么?” 风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直觉。” 子桑越懒得理他的装神弄鬼,转身走了。 “去哪儿啊子桑?” “吃饭。” 风华听了,抱着琴跟着子桑越跑了。 午觉过后,子桑越带着风华去了昼夜潭。 “为什么上午不带我来?”风华显然还没睡醒。 “长老说昼夜潭要下午来才好看。” “像这种有山有水有树的地方就应该在早晨来,你想想雾气笼罩着林子,朦胧美,总比现在太阳暴晒好。”风华说着就躲到了一棵树底下,脸贴着木琴“取凉”,顺便偷着打瞌睡。 “是你让我带你来昼夜潭,也是你来了昼夜潭却在这里睡觉。” “就睡一会儿……春困秋乏冬打盹,马上冬天了就是想打盹。” 子桑越哪管这个,直接把风华敲醒了。 “既然带了琴来就不要睡觉,既辜负琴也辜负我。” “辜负你?”风华嘿嘿笑了:“原来是你想听我弹琴啊。” 子桑越别过头:“不是。” “切,还不承认,那我不弹了,你听和尚弹琴去吧。” “和尚?” “是啊,这不是你们蜀人地盘嘛。”风华趴在琴上,侧着脸对着子桑越开始唱:“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你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嘿嘿,你既然不是想听我弹琴,那就让我睡一会儿?你去找个和尚来给你解闷儿,我醒了再给你弹琴。” “胡言乱语。”子桑越皱了皱眉,好像要生气,风华一看立马不闹了:“好了好了我闹着玩的,不睡了不睡了,不能辜负你的心意嘛。” 子桑越这才服软。 “不过每次听到昼夜俩字的时候我都挺难受的,”风华突然正经:“想想自己就这么行走在昼夜之中无法回头就觉得很无力。” “时光流逝,万物之理。” “我知道,但是眼睁睁看着一年又一年过去我会很难过,所以我有一个特别大的愿望。” “什么愿望?” “长生不老。” 风华是典型的北方少年长相,肤色偏黑,相貌硬朗,不过笑起来的时候很温柔很好看。他说长生不老的时候让人感觉他在开玩笑,但又不是十足的开玩笑,只能说一半玩笑一半认真。 “……” “可惜我不是秦始皇,没钱让道士给我炼丹啊——” “与其想这些,还不如想想如何过得更有意义。” “嗯,我是想过,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呢。我想学剑去保护我掌柜的,子桑我跟你说,我家掌柜的特别抠门,一个月只给我三十文,还说他包吃包住再给我三十文很便宜我了,我来了这才难得清净。不过他人还是很好的,除了抠门之外也就是胆小。他特别怕鬼,半夜有点什么动静都能想成鬼,所以我想,等我下山回去了他再害怕,我就唰唰两下告诉他,这地方我风华罩了,什么妖魔鬼怪都别想来。到时候,他肯定特别崇拜我,说不定就给我涨工资了!” 风华喋喋不休地说起“远大理想”,子桑越一边表情嫌弃,一边在心里默默地记。 风华的理想和他的相比简直是鸿毛对泰山,一个挂念小家,一个心怀天下。可谁又能说得出究竟哪个更好呢?见仁见智罢了。 “呼,说这么多子桑你也烦了吧,不说了不说了,咱们继续走吧。” “歇一会儿吧,过一会儿会凉爽一些。”子桑越走到潭水边的山洞里拿了壶,又在小溪边打了壶水。 “为什么山洞里会有壶?” “我经常会来,来的多了,自然知道在哪放什么东西是方便的。” “你……你一直是一个人吗?” 子桑越点了点头。 “是因为你的表情太僵硬所以没人敢跟你说话吧,我觉得喜欢你的人挺多的。” “何出此言?” “你忘了玉师妹啦?我敢打赌,像玉师妹这样的姑娘还有一堆,只可惜被你冰山脸吓跑了。” 的确喜欢子桑越的姑娘不在少数,饭堂常常有女弟子拿着做的小玩意儿等子桑越,但最后都是远远的看。子桑越因为话很少,再加上表情看起来很严肃,总给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久而久之敢鼓起勇气接近子桑越的人也就不多了。 但实际上子桑越是个很温柔的人。 “你应该温柔一点,多笑笑,这样我们都会更喜欢你的。” “你们?” “是啊,我,和姑娘们。” “……” “不跟你闹了,如此美景怎能不作曲一首?正好配着唱词试试。”说着,就开始拨弄琴弦。断断续续的琴音传了出来,他一边弹一边记,子桑越就在旁边静静地等。 过了会,风华把那些断断续续的音节连缀了起来,琴声和水声一起回荡在山谷中。水声清亮,琴声悠扬,二者在空中结成伴侣,一起飘向了远方。 螳蜩朝生暮死,不知春秋 其实蚍蜉渡海,总归寻得到尽头 人生是客,沧海一轻舟 执子之手,霜雪共白头 “好听。” “嘿嘿,”风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随便弹的。” “这是你之前写的词吧。” “对,我改了改。” “有名字吗?” “没想好……” “那就叫《昼夜》吧。”子桑越认真道。 “好,听你的,昼夜。”风华重复了几遍,好像生怕忘了一样,“这也算是我交到朋友的证明啦。” 跟个孩子一样。子桑越想。 想是这么想,某人的怀里还放着风华送给他的草环呢。 “就是和我的词没什么关系,不过,就当是个纪念吧。” 风华提笔,在琴谱上写下了“昼夜”二字。 序:壬卯年十一月初七,吾与友越共游昼夜潭,观景有感而作,越名之为《昼夜》,特此记。 “子桑?” “嗯。” “你为什么叫越?” 子桑越想了想,“越,渡也,一是长老希望我渡过所有疾病苦痛;越,亦于人之上也,二则是希望我做人上人吧。” “好有深意啊,果然是文化人起名字。” “你呢?” “我的名字就是臭掌柜起的,他说他自读书以来最先看到的词是风华绝代,所以给我起名风华,至于后来,他就没读书了。哎——家属是个半吊子,我也很无奈啊。” “那你自己是如何理解的?” “我?我觉得风华不是风姿,拆开讲更好。” “嗯?” “来去如风,四季春华。” “倒是很有新意的理解。” “其实这也是我的梦想,我就想这么活着,自由自在,一生顺利。” “嗯,会的。” “子桑,我想看你舞剑,”风华枕着树开始逗子桑越,“你都听我弹了半天琴了,该你展示自我了。你这么厉害,舞剑肯定特别帅吧。” 这是什么逻辑。 “……” “都说礼尚往来,我都弹琴给你听了你都不让我饱饱眼福啊,小气。” “既然你想,我便给你看。” “好哎!” 子桑越抽出剑,剑锋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道袍随着风翻飞,空气被撕裂的声音在多情的风华听来竟然十分动人。和他平日里一样,他舞剑时也面无表情,只是一对剑眉下的漆黑双眼更加清明透彻,干净得好像能让人看到其中倒映着的云,骨子里的刚正、坚毅,好像全都写在了他的脸上,蕴藏在他腕里的力量之中。 完了,这下我要成子桑越的迷弟了。风华想。 十六岁的时候就这么帅,了不得。张忱翊想。 舞罢,子桑越利落收剑。 “帅……不愧是师兄。” “过奖。” “不过你这剑法是在剑谱上学的吧。”痴迷完成,风华开始点评。 “嗯。” “我就说,感觉太千篇一律了,一点都不独特。” “剑法本就是用来斩妖除魔,要独特干什么?” “说你死板吧,剑又不是只用来杀鬼,偶尔也可以怡情,舞剑不就是消遣的方法吗。” “……” 好像有点道理。 “刚才那套剑法虽然很好看,但是在我看来只算一般般。” “哦?”子桑越挑了挑眉,“那你说说这剑法哪里不妥?” “力量充沛,柔情全无,生硬老套,我就觉得应该特别出一套专门舞剑用的剑法。杀鬼就用杀鬼的套路,干净利落不留痕迹,舞剑呢,就应该刚柔并济,这样看了才有美感。” “那还要仰仗风华兄来编撰剑法了。”子桑越少见的开了个玩笑。 “不敢不敢,我不懂剑,充其量弹弹琴给你伴奏,你就当我刚才是胡说。” “……” “不过虽然是胡说,我还是要说!” “说什么?” “我有个能让你的剑法看起来更好看的办法,只要加一个剑穗就可以。你想啊,你舞剑,剑穗就跟姑娘的水袖一样,多有韵味!就这样,我给你做一个剑穗。” 子桑越刚想拒绝,可转念一想,这样也不错。 “好。” “那就这么说定啦。” “嗯。” “对了,我看其他人的剑都有名字的,什么凌风啊青云啊之类的,子桑你的剑呢?” “还没有。” “这样啊,我的也没有呢,不如你给我想一个名字吧。” 子桑越想了想,随后吐出两个字。 “再说。” 19.荷叶包饭 两个人又结伴去往烟雪桥。 “如果我是姑娘,我肯定喜欢上你了。”风华突然说。 “嗯。” “嗯?!你还嗯!能不能谦虚点?” “我在阐述事实。” 十六岁的子桑越不仅八卦,而且自恋。张忱翊想。 “那么多喜欢你的姑娘,你就没想过找一个吗,你都十六岁了,该谈恋爱了。” “这话你已经说过了,既然如此,你十七了,有过吗?”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风华被戳中痛处,反驳。 “那就是没有。” “……你是真的过分。” “……” “子桑你喜欢什么样的?我改天给你物色物色姑娘。” “不知道。”子桑越可没想过,“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我啊,”风华思考了下,“长得好看的。” “肤浅。” “你就很好看,我喜欢你,难道也是肤浅?好看只是筛选的第一步,我还是很看中内涵的。” “其貌不扬品行端正和貌如天仙外美中干,你选哪个?” “这个……”风华好像很为难,“我能选择你吗?” “不能。”子桑越头也没回走了。 穿越昼夜潭瀑布后的石洞,两人来了烟雪桥。 “雪?刚才那还是绿草如茵呢。” “这里是烟雪桥,你看。”子桑越指了指梅林上的一缕烟。张忱翊顺着看过去,压抑感又来了,即使是在回忆幻境,他的心还是宛如被压上了一块重石。 与此同时,他的玉佩又亮了。 “烟与雪,雪与梅,真是相得益彰。”风华叹道。 “不作诗吗,风文人?” “不了不了,还是越文人你来吧。”风华打趣道:“作诗不难,但是这儿,我不喜欢。” 他指了指艳红的梅,梅周围有一丝淡淡的雾。 “为什么?” “红白对比太强,这里又没有风,梅花像死的。红色一动不动像什么?那就像血。” “这儿很诡异,像死景。”风华又说。 “可长老很喜欢来烟雪桥。” “见仁见智吧,反正我不是很喜欢这儿,很有压迫感。”风华走到一棵树下,指了指树根:“这底下是不是有东西?” 正好是在烟的源头位置。 “不太清楚,你为什么会觉得地下有东西?” “直觉,压迫感。” 要是正常人一定会好奇,然后把底下的东西挖出来求证,可风华不是,他拉着子桑越就走了,就像在逃离这个烟雪桥。 “看,船。”风华指了指河边的一艘木舟,“这儿还有条河,通向哪儿的?” “后山,走吧,我带你去。” 两人下了船,到了后山脚下。 “给你变个戏法。” “什么戏法。” “你过来。” 子桑越乖乖坐过去了,风华从怀中拿出一朵带枝的梅花,插到了子桑越的发上。 “这样好看。”风华笑,“要是你把你去正阳殿的时候穿的那件白麒麟外套穿上就更好看了,红白相配,你看起来才不这么冷冰冰的。” “你刚才还说红白配在一起不好。” “那个红色和白色是死的,可你不一样,你是活生生的人,你会动的。” “有什么区别?” “算了,跟你这种艺术盲说不清的,你只要知道我说好看就是好看就行啦。” “好吧。” 草丛里突然窜出两只猫。一只白猫,一只花猫。 “猫!”风华跳了起来追着猫跑,最后把那只白色的猫抓住了。白猫也不挣扎,就在风华怀里乖乖的趴着。花猫好像很愤怒,一直瞪着傻乐的风华磨爪子。 “看,猫,送给你怎么样?” “我不养动物。” “别啊,动物可是人最好的朋友,你这样没有生活情趣。”说着,就把猫塞给了子桑越。 “动物是人最好的朋友,那人呢?人是什么。” “人的天性就是喜欢动物超过喜欢人,同性相斥不是没有道理的,所以人和人在一起是很难的。要靠天生的吸引力,长久的共性还有对彼此的忍耐,才能在一起。” “……” “但是动物只能是人的朋友,人却可以是人的伴侣,你应该能明白吧。”风华又加了一句。 “嗯。” 风华想的好深。子桑越想:这些都是他从来没想过的问题,风华却显然深思过。到底是在山下见过世界的人,读书不多,想的却深。 比自己闭门造车要强不知多少倍。 子桑越还在想刚才的话,花猫就扑了上来,在子桑越脸上留下一道光荣抓痕。它喵喵叫了几声,白猫便从子桑越怀里挣脱,和它一起逃走了。 “娘的你们俩给我回来!抓我家子桑还想跑?” 你家子桑,熟得倒是快。张忱翊想。 “算了。” 子桑越摸了摸自己的脸,有点疼,但没有流很多血。 “怪我怪我,不该把猫给你的,没想到它俩还伉俪情深呢,走,回居安阁,我给你上药。” 上药?要不去找鸢儿吧…… 但子桑越思忖了一下之后,还是跟风华走了。 莫名其妙地,他想和风华独处。 居安阁。 风华打开柜子找出了常用的药草,磨成浆,给子桑越抹。 “疼不疼?” 子桑越摇了摇头,可他垂眼抿嘴的动作无一不表示他是疼的。 “我轻点。” “嗯。” “好了,药再在你脸上挂会儿再洗。” “嗯。” 现在的子桑越,脸上一抹绿。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动物了,你以前肯定被猫抓过。” “没有,只是动物都不太喜欢我。” “是你太冷淡了连动物都不愿意靠近你,”风华提着子桑越的嘴角摆出一个笑脸,“你要多笑。” “那……”子桑越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这样?” “对,就是这样,就是你应该笑得更真诚,像我这样。” 风华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他比不上子桑越好看,但他最动人的是一双眼睛,里面永远都是光,好像星,永远不会暗。 子桑越看着风华的眼睛,心里好像突然就亮了。 “其实喜欢一个人很容易,并没有你说的那么难。”子桑越突然说。 “是啊,很多人只要看一眼就会喜欢上的。” “你见过这样的人吗?” “有过,醉仙楼的舞女姐姐一个比一个漂亮。” “……庸俗。” “我说过的,对我来说梦到一个人可能就是喜欢她了,我就经常梦到我和舞女姐姐一起玩。” “……没追求。” “不过对我来说,找到一个和我两情相悦的人几乎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风华弹了弹子桑越的额头,“去把你脸洗洗,小绿人。” 子桑越乖乖去洗脸了。 子桑越看不到风华的眼神一直追随着他,但张忱翊看到了。 风华这是…… 张忱翊一直在看风华,试图从风华的眼神里看出什么,但可惜,张忱翊这个五大三粗的人是看不出什么的。 子桑越回来了,风华立马收起眼神转移注意力。 “我饿了,咱们去吃饭吧~” “还早,再忍忍吧。” “哎子桑,今儿我给你做顿好吃的吧,膳房的东西我记得登记了就可以用的,走走走,正好现在做饭呢,跟我来吧!” 风华拉着子桑越进了膳房,正是做饭的点,膳房里的弟子正手忙脚乱忙活呢。 “师兄?风华?你们怎么来了?” “今儿我下厨,给你们三师兄做点好吃的。” “早听说风华你是兰阳大厨,看来今儿是能亲自尝尝你手艺了啊。”一个弟子打趣道。 “别高兴太早啊,今儿我只做给你们三师兄的。” “啊?”众人惊讶。 “我说我今天只给子桑越一个人做好吃的。”风华搬了个小凳子,埋头开始洗灶台上的荷叶,“你们想吃啊,就排队。” 说完还冲着子桑越笑。 “……” 这人傻笑什么。子桑越无语。 “子桑,荷叶包饭吃过吗?” “没有。” “那正好做给你吃。南山的荷花香,米饭也糯,香气很简单就能渗进饭里。” “嗯。” “子桑,要吃雪菜吗?” “要。” 要?要!你居然没说嗯,你居然说要? 风华看着眼前一脸认真的子桑越,估计是被戳中了萌点,突然心里头特别满足:好可爱,好可爱啊,好可爱啊! “你再说一次要。”风华拿着雪菜逗子桑越。 “不说了。” “你特别可爱。” “……做你的饭,我还等着吃。”子桑越坐在风华身边,小声道。 “真的,你说要的时候超级可爱。” “……”子桑越不理他了,跟他一起洗荷叶。 围观结束,周围的弟子也学着风华,用荷叶把饭包起来,在里面依据个人喜好加了其他的菜。几个领头的大弟子觉得这主意不错,既省力还创新,索性把各种食材煮熟,和各种调料一起放到了桌子上,准备今儿晚上“自助调料”。 于是到了晚上,膳房一道正经菜都没有:清一色的荷叶包饭。饭堂正中央放着一张桌子,上面摆着油盐酱醋茶还有各种新鲜的菜。弟子们对这种新奇的吃饭方式纷纷表示赞许,以至于出了饭堂还在议论,最后把子桑霖也给吸引过来了。 熙熙攘攘人群中,子桑越和风华坐在一个角落里。 “好吃吗?”风华一脸期待。 一片叶很大,包的饭也很多,而且荷叶已经黏在了饭上:反正本意就是让荷叶和饭一起吃的。子桑越没法用筷子,只能两只手捧着它吃。 “还好。” 风华靠在椅背上盯着子桑越看。 “看我干什么。” “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子桑越低头看了看米饭里加的胡萝卜块。 “兔子。” “嗯?你怎么知道?” “……” “真的特别像,尤其你低头吃的时候,感觉你整个人都埋进饭里了,你又白,就超级像兔子。” “来饭堂不吃饭却盯着我看,你想干什么?” “想吃饭的人看着饭,想吃你的人就看着你。” 张忱翊听得鸡皮疙瘩起一身:这尬撩,真是受不了。 看来他是忘了他的“朝霞名言”了。 不过张忱翊也发现了子桑越的不经撩:风华随口一句玩笑,子桑越的耳朵就红了,一直低着头,直到平静下来。 只可惜要命的是风华还眨了一下眼睛,一瞬间,就好像有一颗黄色的星星被风华眨了出来,然后砰咚一下砸中了子桑越。 “胡言乱语。” “好了不跟你闹了,好吃就快吃吧,一会儿凉了。”风华拍了拍子桑越的头,自己也低头吃饭了。 真是没眼看了,哎——张忱翊想着,走到了膳房里随手拿了个荷叶包饭。本来是本能反应,但令他惊讶的是,他可以从回忆中拿到真实的物体。 手里的荷叶包饭还热腾腾的,冒着温柔的香气。 20.夜宿烟雪桥 “我和风华走到烟雪桥都会感觉难受,但好像别人都没事……”张忱翊坐在灶底下一边吃一边想:“长老之前把风华带回来是因为那条红线,最后因为没有玉佩而确定风华不是他要找的人……嗯,现在能确定我肯定是张家的人,也就是说那条红线认为风华也是张家的人?” “可是不对啊,风华就是个店小二,就算我和他长得像也只是巧合才对……不对,难道说风华是张奕的儿子,我,但我是张泽的儿子?” 不行,再去看看。 张忱翊随手拿了个食盒,装了几个荷叶包饭,找到了子桑越。 今天晚上的子桑越辗转反侧,可能是因为一整天都和风华在一起,他闭上眼就能看到风华,睁开眼睛,满脑子想的还是风华说的一堆有的没的。 看来风华眨出来的那颗星把子桑越砸的不轻。 子桑越最后还是坐起来了,满脑子乱。 如果说梦到一个人就是喜欢他,那我这岂不是……不可能,应该只是因为今天接触的比较多而已。子桑越想。 冷静,睡觉。 子桑越把自己蒙在了被子里:于是在某个秋日五更天,子桑越被热醒了。 第二天,子桑越顶着黑眼圈起床了。洗漱好出门,恰巧碰到风华。 “早上好啊子……” 子桑越直接关上了门。 “你怎么了?不舒服?” “……” “说句话,你怎么了?” “没事,你先去正阳殿吧。今天我有事,就不和你一起了。” “哦,哦,那行,我走了。” “嗯。” 风华走了,子桑越却一个人去了后山。 这两个人分开走了啊,我应该跟着谁?张忱翊想:既然想了解风华,就跟着风华吧,子桑越估计是一个人去后山思考人生去了,跟他也看不出什么。 于是他跟上了风华。 风华一边走一边觉得不对。 “子桑是没睡好吧,精神很差,而且举动很奇怪。” “嘿风华,早啊。”几个同门打了个招呼,“昨天的荷花包饭很好吃,不愧是大厨。” “谦虚谦虚,我比我家掌柜的差远了,要是你们将来下山记得来我家客栈,掌柜的亲手给你们做。” “好啊。”众人纷纷应和,风华满口答应。 “对了风华,你和三师兄关系很好吧?” “算不上很好吧,”风华犹豫了一下,“只认识了两天。” “我们看着不像,三师兄那么冷冰冰的人昨天都跟你说的那么欢,还让你拍他的头,我们都看见了。” “你们看到了啊,我那是开玩笑,他比我小一岁,我就欺负欺负他咯。” “我大他两岁都还得敬他为师兄呢,风华你胆子够大的。” “其实他没你们想的那么冷,他其实很温柔的,我觉得你们可以主动去……算了,没事。” “话别说一半啊,我们可以什么?” “你们可以主动去请教他问题,他会给你们解答的。” “……” 众人无语。 “哪儿啊,风华兄这是不愿意我们跟他抢师兄。”尔篱冒了出来:那时候的尔篱还小,说话都还有点奶声奶气,拿剑也很吃力,还停留在读书的阶段。 “你个小鬼,信不信我打你。”风华瞪了瞪眼。 “被戳中实话了吧风华?”众人哄笑:“放心,没人跟你抢师兄的~” “谁怕你们抢,胡说八道,不跟你们说了,我练剑去了,告辞。” 谁怕你们抢啊,说得好像你们抢的过一样:我能让子桑越冲我笑,你们能吗? 风华当然不想练剑,于是悠闲自得地走向了后山。 子桑越正坐在柏树下发呆,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立马站了起来,剑都抽出来了,一看是风华,他瞬间转过了身。 “原来你在……” 子桑越逃也似地御剑走了。 “小越越你去哪儿啊!喂!”风华不会御剑,只能冲着子桑越喊,“中午要一起吃饭吗!” “我还有事。” “……”风华无奈,只能看着子桑越远去。 “这是在躲我吧。” 风华很轻松就能看出来。他自嘲一句,坐了下来,拿出一堆红线和笔墨,开始做他自己的事了。先是低头在纸上认真的写,时不时起身比划几下剑。 就这么到了下午。 一声鹤鸣突然从空中传来,一只鹤从天而降,两只长脚轻轻一点便落到了地上。洁白的羽毛尾有些淡青色,似河底的沉石。它的眼睛里有满溢的灵气,骨碌碌地转了几下,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风华。眼角一道泛开的朱纹,更衬的它仙气飘荡。 再然后就是徐白鹭。一身白色的长衣外是一件淡青色长袍,长袍上面纹有一只鹤,衣带上是细腻的云纹。只是这云纹和子桑越道袍上的不尽相同,比起道袍的拘谨,他衣带上的云更加不羁一些。他手中拿着一支拂尘,拂尘尾被风一吹,就悠悠闲闲的晃。他头戴一灰蓝色的发冠,做工精巧却不张扬,耳边垂下两缕黑发,规矩之中又添些自在之感。再仔细一看,徐白鹭面容俊俏,眉眼温柔,和冷冰冰的子桑越截然不同,初见他一眼,只觉如林间清风,初春暖阳。他于鹤旁静立,好似仙人一般恬静。 当然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他眉间一个淡淡的“云”字。 好家伙,徐白鹭登场这么帅?张忱翊想。 “嘎!!嘎!!”鹤见了风华二话不说就是一声喊叫,鸭不像鸭,鹤不像鹤。 “哪儿来的鸟?” “小道长~”一个头上别着花的徐白鹭从翅膀后面冒了出来,当他看到风华的时候,他也惊讶了一下。 “你是?”徐白鹭问。 “我是风华,你是?” “本神名讳怎么能让你个凡人知道。” “中二病。”风华翻了个白眼。 “你胆子还挺大,小道长呢?” “子桑越吗?他有事没在。” 徐白鹭打量了下风华,一屁股坐下来了。他挥了挥手,鹤就飞走了。 “你是小道长的朋友?” “嗯,你也是?” “我是看着小道长长大的。” “你是他……亲戚?” “不,我是他朋友。” “……” “不过也是少见,后山居然有别的人来,小道长就这么让你进入他的领地了?” “说得好像后山只有他一个人能来一样。”风华不理徐白鹭,自顾自的低头做东西。 “你这是干嘛呢,做同心结?” “剑穗,送给子桑的。” “哦哟不得了,”徐白鹭一脸八卦,“你喜欢他?” “我呸,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本来就是——”一转眼,夏鸢乘鹤而来:手里还拿着一捧和徐白鹭头上一样的花。 那时候的夏鸢和子桑越差不多大,出落的有模有样,脾气倒是比现在暴躁很多。 “臭鸟你胆子肥了?我给你戴了两朵花现在怎么就剩一朵了?” 徐白鹭连忙解释:“那是被风吹掉的,你给我的花我怎么敢扔!” “瞎扯,你堂堂云中君会怕风?你就是不想戴!” 徐白鹭求饶,指了指自己脑袋上一朵粉花:“小鸢鸢我错了,我给它加个结界好不好?” 一个头戴粉花的变态和一个无理取闹的女孩,很有意思。风华想着,靠着树打算看好戏。 “晚了,你等着吧。”夏鸢叉腰瞪眼。 “别啊小鸢鸢——” “哎。”风华叹了口气,装作无奈玩笑道,“谈情说爱都到后山来了,让我这种单身狗怎么活?” “谈情说爱怎么了?”夏鸢一把把花扔了过来,“倒是你,你在这给子桑做剑穗难道就不是想跟子桑谈情说爱?” “我做个剑穗怎么就谈情说爱了,这是朋友赠礼好不好?” “你是南山的吗?”徐白鹭突然问。 “我当然是了,道袍都穿着呢。” “我以为只有子桑这种满脑子学习的呆木头不知道剑穗的含义,没想到还有人不知道。”夏鸢说:“剑穗在南山就是定情信物。” “啊?” “你动动你的脑子,南山是不是习剑的人多?和剑最贴近的、又不是南山统一配发的东西那不就只有剑穗?你给谁送剑穗就是喜欢谁,我一个在玄武湖学药的人都知道,你却不知道?” 风华手里的动作停下来了。 “你叫什么?子桑呢,怎么没来?”夏鸢问。 “我是风华,新来的,子桑有事,没在。” “怪不得看你面生,那你现在知道剑穗的含义了,还要送给子桑吗?” 风华没回答。 “那个,你叫什么啊?” “我?我夏鸢,他叫徐白鹭,我家的。” “咳……”徐白鹭咳了一声。 “你有意见?”夏鸢看了一眼徐白鹭。 “在下不敢。” 夏鸢才十五,正是“秀恩爱”的好年纪。风华和鹤对视了一眼,一人一鸟突然就明白了“同是天涯沦落人”是什么意思。 “你这人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你还送吗?” “我不知道,没想好。”风华挠头:“我送剑穗的原因是想让他的剑法更有韵味,没别的意思。” “韵味?” “他舞剑的剑法太生硬了。” “剑法要什么韵味?”夏鸢不明白,倒是徐白鹭拿过风华手边的纸开始看。 上面是详细的动作,一笔一画画得认真生动:剑法根本就是为子桑越量身定做,每个动作都精心设计过,放在子桑越身上都很合适。风华知道子桑越不是个柔情万种的人,所以干脆剑法都刚中带柔,不强求过度柔美委婉。 徐白鹭翻到了第一页,只见上面写着两个字:长生。 “剑法叫《长生》?” “啊,嗯。”风华依旧在低头摆弄剑穗。 “为什么?” “因为我想他长生不老呗。” 夏鸢眼睛亮了。 “你俩认识多久了?” “你干嘛这么激动?” “我哪儿有,就问问。” “今天是我认识他的第三天。” “哇塞!” “哇塞?这很令人惊讶?”风华匪夷所思。 “当然了,你才认识他三天就希望他长生不老了,你要是认识他三年还不希望他飞升成仙啊?” “这是美好的祝愿好吗?” 夏鸢白了一眼风华。 “那你自己想想吧,我们就是来找小道长的,他不在我们就走了,告辞~”徐白鹭不多废话,拉着夏鸢坐上了仙鹤的背。 “对了,剑法写的很好,小道长肯定喜欢。”徐白鹭比了个心。 “哈哈,谢谢。” 两人离开了。 风华还在低头做剑穗。 “定情信物?” “管他呢,我想送就送。” 风华拿着剑穗,突然想到了一个词:试探。 “子桑也许知道这个剑穗的意思吧。” “如果他知道,他会收吗?” 风华收起了剑穗。 黑夜降临时,子桑越来了,这时候,风华正在睡觉。 子桑越在梅林坐了一天,就为了躲风华,本来以为风华应该饿了,谁知道他居然还在后山。剑谱被小石头压着,剑穗应该被他藏到了怀里。 子桑越叹了口气,脱下自己的外套给风华盖上了:昨天风华说好看的麒麟外套,他今天就穿上了,尽管天还不是很冷。 子桑越守着风华,本来心如止水。可当他拿过那些剑谱,脑袋里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扉页:也许是扉页,反正风华放在了第一页。上面写了一行字: 愿你长生不老,百岁无忧。 子桑越翻看着,发现每个动作都画的很详细。连起来看很流畅,而且,一眼就能看出来画的时候肯定想着他画的。 前面已经有五张纸了。 第一招,立春;第二招:雨水;第三招:惊蛰;第四招:春分;第五招:清明。 是二十四节气啊。 子桑越慢慢的看,慢慢的翻。 “这是写给我的吗……” “是啊,写给你的。” 其实风华早就醒了,一直悄默声地在看子桑越。 “你早就醒了?” “嗯。” “不饿吗?醒了也不说一声。” “你知不知道一个词?” “什么。” “秀色可餐。” 又撩。张忱翊无语。 “……” “你的衣服上有梅花香,你是不是去梅林了?”风华问。 “……嗯。” “你去梅林坐了一天?” “没有。” “你骗我。告诉我为什么躲我?” “我没有躲你。” “……”风华见他不说,也不再继续强迫,换了个别的话题。 “今天的星星真好看。” 子桑越抬头,嗯了一声。 “看,参宿。”风华指了指天上,“难得一见。” “今天没有云,看的很清楚。” “给你说个传说,掌柜的给我讲,你看到的最亮的那颗星,就是最爱你的人。” 子桑越寻找了一下,视野里并没有特别亮的。 “我看不到。” “我也只能看到一颗,应该是我掌柜的最爱我。” “……” “别担心,你马上就能看到了。” “为什么?” 风华讳莫如深的笑了。 “因为我梦到了。” 子桑越对梦突然很敏感。 “梦到什么?” “梦到我的天空多了一颗星星。” “你又开始胡说了。”子桑越无奈。 “你只要知道我做了个美梦就好。好了,衣服给你穿,你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可别生病了,走,吃饭去。” “饭堂已经没有饭了。” “没有饭不要紧,我房间里还有藏的点心。你喝过梅花酿吗?” “梅花酿?” “烟雪桥特产,梅花酿。” 子桑越笑了:“你这是要带我去烟雪桥喝雪水?” “孺子可教。” “看来你是不打算按时回居安阁了,嗯?” “怎么,不愿意跟我走?”风华挑了挑眉。 子桑越想也没想。 “愿意。” 风华愣了一下,然后三下两下收了剑谱。 “夜不归宿你也敢?” “有何不敢?” 风华捏了捏子桑越的脸。 “你干什么?” “看来你是真的子桑,我以为我在做梦。” “难道这让你很难相信?” “是啊,守规矩的亲传师兄跟着我鬼混,宵禁规矩都不管了,你说我能那么容易相信吗?哎,为什么这么快就答应了?” “因为我想喝梅花酿。” “哈哈,走吧。” 两人朝着烟雪桥走去。 “其实你在做梦,这都是假的。”子桑越突然说。 “少来。”风华并不吃这一套。 “你就不怕现在在你旁边的不是我,是恶灵?” “管他的,就是恶灵,化成你的样子我也愿意。” 黑夜之中,子桑越的耳朵又红了。他披着衣服乖乖的跟在风华身后走到了烟雪桥,而后两人一夜未归。 两个人在烟雪桥聊了一晚上,张忱翊则在烟雪桥守了一晚上。听风华说人生理想,听子桑越说风华痴心妄想。最后两个人在雪地里睡着了,张忱翊还贴心的给他们提了提快滑落的衣服。 夜深了,张忱翊蹲在一棵树底下看着六年前的星空。 “这个时候我在干什么呢?” “可能在某个街头抱着茅草堆睡觉吧。” 他叹了口气,拿过子桑越喝剩下的“梅花酿”。一口入喉,冰凉的雪水激了他个猝不及防。 “啊,真冷啊。” 张忱翊看了一眼熟睡的子桑越和风华,心里涌上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 而后,幻境消失,眼前又成了黄泉,渡海就在前方,子桑越还是没有出来。张忱翊坐在岸边,抱着还装着荷叶包饭的食盒发呆。 “闷蛋去的应该是祷过山吧。”他想。 21.独闯祷过山 却说子桑越也是无辜,不过是个放桨的功夫,他就被孟落调包送到了其他三座山的入口之前被迫和张忱翊分开,送到了其他三座山的入口前。 “张忱翊应该还在发爽山里……啧。”子桑越看了一眼周围,欲想回到发爽山,结果根本看不到发爽山的影子。 “怎么办……张忱翊……” 仔细一想,唯一的办法就是出了眼前的山。张忱翊是张家的人,没那么容易死在黄泉。 原因?原因就是生死簿是张家的。 子桑越不想了,聚精会神地想着赶紧出山,然后去渡海找张忱翊。 “祷过山,天虞山,令丘山。” 他有三种选择,不过他也肯定会进祷过山就是了。 第一座山火光冲天,除了熊熊燃烧的烈焰之外也看不出有别的什么。 “无草木,多火,令丘山。” 第二座山和其他的山比起来更矮小,山脚下堆着许多废弃的祭器和发黑的稻米,祭器上还有已经干了的血,山中时不时传来兽吼,隐隐可见龙身在上空盘旋。 “神皆龙身人面,祠皆一白狗祈,糈用稌,天虞山。” 子桑越毫不犹豫走进了第三座山。 一只独角兽守在山门,它的角上挂着水藻,皮毛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本来应该清澈如星的眼睛也浑浊不堪。它见了子桑越,不管不顾地就冲了上来,就好像只要把子桑越撞倒它就完成任务一样。子桑越不慌不忙,一剑干脆利落断了它的角,又掏出它的心脏装进了布袋,拿着它的角继续前行。 山中漆黑无光,一堆一堆的瞿如盘旋在头顶嚎叫,子桑越听得烦了,纵身跃起,一道凛冽剑气就让它们立马闭嘴逃跑了。 林间传来一阵急促且粗重的脚步声,两个庞大的身影在树之间快速穿梭,转眼,又是两只巨兽犀牛。它们前后夹击,把子桑越围了起来。它们的眼睛在黑夜里亮着红光,周身都是腐臭味,想来是吃了不少恶鬼。 子桑越皱了皱眉,把装着独角兽心脏的布袋往前一扔,支开了面前那只独角兽。身后那只发现不对,怒吼着冲了过来,子桑越躲开犀牛一撞,转而用独角兽的角插进了犀牛的一只眼睛。霎时,这只犀牛就化成了灰烬。前面那只犀牛吃完了独角兽的心脏,转身又想来吃了子桑越,被子桑越两下弄瞎了眼睛,最后自己的角也没有保住,被子桑越砍了下来。 只是犀牛的角没什么利用价值,子桑越走时只拎了一袋轮回草。 走出林子,眼前是一条向南流的河,水深如海且清澈透明。 “泿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海,其中有虎蛟。”子桑越想了想《山海经》里的话,站在岸边做好了迎接虎蛟的准备。但出乎意料的,这鱼身蛇尾声如鸳鸯的怪物并不凶恶,它破水而出,然后乖顺的对子桑越低下了头。子桑越愣了一下,就见虎蛟吐出了一块青色的石头,然后叫了几声,又回了水里。 “这是……”子桑越俯身捡起青色石,握在手里只感觉石头在发烫。瞿如又围了过来,只是这会儿子桑越听不到它们叫唤了,因为子桑越的背后出现了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风华。 “子桑,你来找我了。” 子桑越的剑一下就掉到了地上,可他还是没敢回头。 “……风华?” “是我啊,你怎么不看我。” 子桑越慢慢转过了身,确信眼前就是风华。云纹道袍,琴不离身,偏黑的肤色,清澈的双眼。 “啊——六年了,你终于来了。”风华张开双臂,等着子桑越去拥抱他:“我好想你。” 子桑越也想抱上去,但他还没被兴奋冲昏头脑:这是黄泉,眼前的风华是真是假谁说的准? 于是他就站在原地,说不出话,也做不出其他的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和风华对视。 “快六年了。”子桑越说。 “嗯,快六年啦,你都及冠了。”风华也笑,他还是十七岁的模样,和如今的子桑越站在一起还矮一点。他伸手想去碰子桑越的发冠,却被子桑越后退一步躲开了。 “哈……为什么还在躲我?” “这是黄泉,我必须警惕。” “你面对我还要这么认真,哎……” “因为面对的是你,所以必须认真。”子桑越捡起了剑,继续说:“你一直在祷过山里?” “是啊,之前说过我想来的,结果还真在这住了这么久。” “你一个人?” “也不是,偶尔和看门的独角兽聊聊天,跟犀牛打打架,结果,这不都被你杀了。”风华摊手。 “……” “不说我了,你呢,过得怎么样?” “不好。”子桑越转身向前走了:“每天晚上都要看到你,很难受。” “是因为梦魇蝶吧,”风华跟在子桑越身后慢慢走:“长老能消掉梦魇蝶的,你为什么不去找长老?” “因为我不想忘掉你的样子。” 风华不说话了。 “无论怎样,在噩梦里见到你总比把你的样子忘得干干净净好。” “你这么说,我的负罪感只会更重。” “五年来不得入睡是我咎由自取,和你无关。” “可你方才还和张忱翊说你恨我,如果我真的死了,对你而言是解脱。” “那是说给他听的假话。”子桑越斩钉截铁:“如果你真的不在了,我还可以一个人想你,让他以为是解脱,我就不必去接受他的关心和担忧。来说正事吧,你知道我来黄泉是为了复活你的。” “人死不能复生啊,这道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子桑越拿出了缚灵石。 “有这残魂在,你是死不了的。” 风华笑了。 “是啊,多亏这缚灵石才能让你念我这么久,才能让我在这山里呆这么久。” “我念你是因为你对我很重要,而不是因为缚灵石。至于让你不得转生,你要恨我就恨吧,随你就是了。” “我恨你,我是真恨你,快六年了让我在这林子里和一堆野兽作伴,我怎么能不恨你。” “……” “可我也是真想你,也真喜欢你。到头来,还是盼你来的期望多于咒骂,对你的喜欢胜过怨恨。” 子桑越停住了脚步。 “如果我碰了你,你会消失吗?” 《赴黄泉》有言:生者若触及亡灵,则亡灵消失。若亡灵久居黄泉,则生者损命。 “啊,应该不会吧……”风华摸了摸头:“我不知道。” “也是,都快六年了,你也算久居了。” 子桑越转过身一把拽过风华,抱了上去。 熟悉的人,却没了熟悉的温度。 风华欲想挣脱,却被子桑越抱得紧紧的。 这只是个短暂的温度相融,也只是一个生者和亡灵的普通接触。 反正你不会消失,那我损命又如何? “子桑。” “我不管你是真是假,是残魂还是幻像,只要这张脸、这副身体还在,我就认定你是你。” “哈哈,这句话好奇怪……” 子桑越就目不转睛的盯着风华,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 “你想听我对你说什么?” “我现在让你做决定。”子桑越伸出拿着缚灵石的手:“我把残魂给你,你去转生,或者,我去闯奈何桥,把生死簿抢过来让你复活。” “复活我干什么呢,再续前缘吗?”风华笑了笑:“你已经二十二岁了,可我还停在原地,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了,你身边已经有了新的人,不是吗?” “你是说张忱翊?” “嗯。你不用跟我说他只是你徒弟或者其他什么的,我不在乎,啊不,我在乎也没用,总之当他出现,我就已经没机会了,这就是命。” “你们不一样,他是朋友,你是……” “别说的太绝对,未来的事谁说的准。”风华打断了子桑越,并把缚灵石还给了子桑越:“如果你愿意,复活我吧,我已经等了快六年。到奈何桥,用这块青色石和你的一魂,换我重生。” 人有三魂七魄,少一魂,或许疾病缠身,或许痴痴傻傻,或许灵力尽失,或许寿命减半。风华复活,无异于是在用子桑越的后半辈子赌。 子桑越皱了皱眉,看向了风华。 “你再说一遍。” “拿着青色石,到奈何桥,用你的一魂,换我重生。” 子桑越咬了咬牙,收了青色石,风华也随之消失了。 “我知道了。” 子桑越心里起了疑虑。思忖过后,他决定去找张忱翊。他顺着泿水一直走,最后出了祷过山到了渡海,看到了等他很久的张忱翊。 “闷蛋你来了!”张忱翊岸边急急忙忙跑了过来,也不顾自己浑身都还湿着。 “嗯。” “我看看,受伤了吗?” “没有,你这是……”子桑越指了指张忱翊湿透地衣服。 “那就好那就好,喏,木筏,咱们渡海。”张忱翊先上了木筏:“瞿如跟我说找齐五彩石就能让你平安出去,我这是下了趟河找石头去了,没事儿,晾一会儿就干了。” 子桑越脱了外套给张忱翊穿上了。 “不用不用,我没事儿,生点火就好。” “穿着,这除了木筏还有什么能让你烧?” “好吧好吧。” 两个人坐上木筏,朝着不知在何处的尽头而去。轮回草兜子敞着口,有几片被吹走,张忱翊这才反应过来给系上。 “饿了吧,吃点东西吧。”张忱翊打开食盒,里面是回忆幻境中的荷叶包饭。子桑越低头一看,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拿起一个,默默地吃。 “你看过我的过去了。” “嗯。”张忱翊也不辩解:“对不起,擅自窥探了你的秘密。” “都看到了什么?” “看到你和他认识,看到了师姐和徐白鹭,看到了……总之有很多。” “那你知道我和他是什么关系了吗。” “是朋友吧,不过你这么说,肯定就不是朋友了。” “那可能你还没有看完全。”子桑越又说:“休息一会儿吧,我来看路。” “嗯,有情况的话就叫我。”张忱翊刚才一直在想后面三块石头怎么找,想了很久觉得自己用脑过度了,就想着睡会儿。 然而话音刚落,一群瞿如鸟就飞了过来。它们抓起轮回草的袋子就跑,尽管被子桑越打了下来,袋子却还是掉到了海里。 “没事儿,反正都是草,能浮起来。” 也许张忱翊在黄泉真的是得了“开光嘴”,话刚说完,兜子就沉了下去。 “不会吧,都是草怎么会沉!”张忱翊脑子一转:“里边有重物?石头?” 但不等他多想,子桑越就已经跳进了海。 “闷蛋!” 22.生者和生者 兜子被瞿如扔在了离木筏不远的地方,子桑越跳下海却发现它已经漂了很远,而且下沉的速度反常得快。他模模糊糊能听到张忱翊在木筏上叫他,但他不能放着轮回草不管。 于他而言,轮回草没那么重要。但想出黄泉,必定经过往生道,往生道旁的往生花“穷凶极恶”,没有轮回草很难制服:他不能让张忱翊受伤甚至送命。 子桑越奋力游向了兜子,刚刚够到,脚下却被猛的一拽。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作祟,但他知道被这么一拽,自己肯定回不去木筏上了。 “我可以回不去,轮回草必须回去!”子桑越想着,顶着压力把兜子往上一抬,希望它能借助力量浮到水面。不辜负他的期望,兜子浮上水面的一瞬间就被张忱翊拿走了。子桑越松了口气,准备回头和脚下的怪物作祟。但是怪物没有攻击他,他只是下沉的更快,就好像那只怪物绑了一块石头在他腿上一样。 子桑越想运气上浮,但水下胸腔压力有些大,而且这是黄泉渡海,水也有很重的阴气,他的灵力根本用不出来:他只能挣扎着下沉。 肺里还剩一点气。 子桑越开始拼命向上游,但他费了全身力气,也看不到临近海面的光。他有的只是眩晕、无力、胸闷,还有越来越深的黑暗。 “我……必须上去……” “再撑一下……撑一下……” “我……必须要去到奈何桥……” 孟落坐在桥头,看着镜子里沉下海底的子桑越,哼了一声。 “呼,草回来了。”水面上的张忱翊刚松了口气,可打开兜子一看,轮回草全都腐烂了,草在眼皮子底下一点一点化成了灰,最后兜子里只剩了两块石头:绿色和蓝色的石头。 不仅如此,子桑越也迟迟没有上来,而且水面上已经看不到子桑越的影子,显然张忱翊已经没法把子桑越拉上来了。 “娘的,不会沉下去了吧!” 水上连一个气泡都没有。 “子桑越!” 张忱翊咬了咬牙,揣了两块石头猛吸一口气,也跳了下去。 水下的压力异常的大,再加上渡海底下都是黑的,张忱翊根本看不到子桑越。因为没有光,他本能地用灵力点起了火:出乎意料地,一捧火和一根红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红线笼住了火苗,线头晃晃悠悠地朝着深处而去。 “卧槽……”张忱翊一边在心中暗叹自己居然能在海底点火,一边跟着红线游:如果没想错,这根红线就是正阳殿那根,里面有这他和子桑越两个人的血,跟着红线走,一定能找到子桑越! 水越来越深,压力越来越大,张忱翊的胸口越来越闷,他的本能也在阻止他继续往下。但红线还在往下探,张忱翊觉得这深度还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于是继续往下坠。 可是红线突然不再前进,火也灭了,眼前又成了一片漆黑,什么都了无踪迹。 “子桑越你在哪儿啊!天呐……我也要跟着死这了?!徐白鹭,师姐你们在哪儿啊!说好的保护他呢!” 张忱翊也快坚持不住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后,他开始在继续下潜和原路返回之间犹豫。 子桑越是谁?不过是我认识了几天的人而已,我值得搭上一条命吗? 不值。 说到底,这还不是子桑越咎由自取? 但子桑越也是我师父:是我朋友。 就看着朋友这么死在自己面前,我能做到? 不能。 不能! 但终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眼前一片漆黑,眼睛也越来越涩,他该怎么找到子桑越? 无论如何,放弃子桑越都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就心底一点执念,一点点会痛的良心,都让张忱翊难以抉择。 最后,张忱翊还是决定放弃。 “对不……” “拜托你,救他。”风华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张忱翊一愣。 “是水太深了我出现幻觉了?” 但下一秒,不远处一点淡蓝色的光告诉他,那不是幻觉。 子桑越那块缚灵石,开始发光了。 “风华!真的是你!” “我的残魂还能再让小越越撑一会儿,我求你,救他。” 声音消失掉了,不远处的光还亮着,但已经越来越弱了。子桑越已经停止了下坠,浮在水中,一动不动。 光忽明忽暗,也许再过一会子桑越就彻底完蛋了。可那个深度,张忱翊没把握去了再带子桑越游回去。 去,可能两个人都会葬身海底。 “……”张忱翊闭上眼,脑袋飞速转动,权衡利弊。 妈的,这种时候要什么脑子,不去的话老子他妈的愧疚一辈子! 张忱翊遵从内心,游向了子桑越。 那是个危险的深度,当张忱翊碰到子桑越的时候子桑越已经一点儿力气都没了,但他还有意识:也许是风华的残魂让他迷糊着着支持到了现在。张忱翊抓住子桑越,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可子桑越根本无法做出回应,只有食指微弱地动了。 “完了,没有空气了。” “这里有多深……能有多深,我有多少把握带他游回去!” 光灭了。 子桑越慢慢闭上了眼睛。 张忱翊的心里已经炸了。 “妈的别给我闭眼!子桑越!子桑越!” “操。” 张忱翊毫不犹豫吻住了子桑越,给他渡气。 “子桑越,你给我睁开眼睛收下这口气!” 子桑越还是没有反应。 “算了,气不能多给,你给我撑住!” 张忱翊抓住子桑越,开始奋力向上游。挣扎了一会儿,两人回到了刚才红线停止的位置。 张忱翊已经快没力气了。 “红线啊红线……你要是真有灵,你就带我们上去……” 张忱翊又扑腾了几下,最后拽住了那根红线,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却还在挣扎着憋住气,不让自己往下沉。 “谁来帮帮我,谁来救救我们……要是云天,云天在,也许就还能飞出去……” “既然我是张家的人,云天、红线、火,还有我老祖宗们,你们就救救我……别让我死在黄泉啊!” 突然一道白光破水而入,照亮了张忱翊周围的一切:原来一直有成群的巨大的鱼,翻着白眼,张着血盆大口围在两个人的身边。 “卧槽……我都要死了还给我看这么凶残的画面!” 白光过后,孟落出现在了张忱翊面前。 “苍天有眼啊!真的来人救我们了!”张忱翊心里就跟炸开了烟花一样激动,但孟落能听到张忱翊心里的声音,而且,很快给予了否定。 “是救你,而不是你们。” 张忱翊一愣,下意识的抓紧了子桑越的手。但孟落不容他反抗,一股巨大的力量直要把他们分开,张忱翊心里的高兴瞬间没了。 “松手,不然我让子桑越全尸都留不下。”孟落冷声道。 “他和你什么仇什么怨你要杀了他!”张忱翊心中怒吼。 “横刀夺爱之仇怨。”孟落抬起手,盯着张忱翊,“放手。” “我他妈跳下来就是为了救子桑越,你现在让我放手?!” “那你的意思就是不放手?” “让我苟且偷生,对不起,我做不到。” 孟落冷笑一声,“那好啊,你不松手我就让子桑越断手,反正连全尸都留不下的也不在少数!” 孟落手一放,鱼就围了上来。一只鱼凑近两人,张开了嘴想把两人一起吞掉,却被孟落直接杀死: “吃下边那个道士,别碰千诚。” 鱼群得令,纷纷向下聚集。当鱼齿碰到子桑越的一瞬间,“叮当”一声脆响传来,随后一阵红光爆发,将鱼群悉数斩灭。 这下连带着孟落一起都呆了。 “落家主手下留情,切莫滥杀无辜,让千诚家主为难。” 年轻的声音说着听来类似忠臣的话。 “这是……” “是你,云天。”孟落停了动作。 “您应该放张忱翊和子桑越走。” “凭什么?!” “若是在下说,这是千诚家主的旨意,您可否相信?” 张忱翊已经快一口气憋过去了。 “落家主。” 孟落皱了皱眉。 “落家主,三思而行。” 孟落还是没有回应。 “落家主,这是命令!” 孟落转过身,一击破水,身后瞬现九尾,把张忱翊和子桑越缠住,扔到了木筏上。张忱翊抬头看着阴沉沉的黄泉,不由得感叹一声: 黄泉的空气真他妈好闻啊! “人,我救上渡海了,剩下我怎么做就不由你管了吧,云天?” 啊,云天,对,云天…… 张忱翊迷迷糊糊转过头,发现自己的剑就在自己身边。 是剑在和孟落对话! “落家主,子桑越无罪,您不能凭个人意愿强加生死!” “无罪?他来黄泉是什么?他想复活风华,想逆生死而为!他藐视生死,那我凭什么不能强加生死?梼杌,出来!” 一片黑云压了过来,随后,浑身是伤的梼杌踩在了海面上。当然,跟着一块来的还有徐白鹭。梼杌眼神愤怒,不忿地瞪着徐白鹭。 “小狐狸,听说你叫梼杌啊?”徐白鹭头上还戴着朵开的灿烂的花,他悠闲地弹了弹拂尘上的灰,又拍了拍一旁遍体鳞伤的梼杌:“来,欣赏一下我的作品,怎么样,伤口是不是很有艺术感?” “徐白鹭……”孟落也瞪着徐白鹭:“我的黄泉,干你什么事!” “你的黄泉不关我事,你要杀的小道长关我的事。” “妈的……徐白鹭你早来啊……”张忱翊心里暗骂,但刚刚从海里上来的他一时发不出声音,只能用眼神表达他的内心。一旁的云天剑刚想说话,却被张忱翊一个翻身拿住了。张忱翊跌跌撞撞起身,吐了口腥且咸的血水,然后抽出了剑。 “哟,爬起来啦?”徐白鹭笑眯眯道:“看来没信错你嘛。” “你他娘的……为什么不早来?” “喂,没有我在奈何桥调教梼杌,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梼杌可是恨不得杀了你呢,我这是在保护你。” “我呸,放屁吧你就!” “不信啊,不信那我走了。”徐白鹭离开梼杌,解开了梼杌的束缚:“喏小梼杌,现在去听你狐狸主人的话吧,本神不管你了。” “你少在我这放屁,这狐狸是我猎物!”梼杌怒吼,随后就是一掌,溅起几丈高的水花。 “随你怎么说,既然我现在是九尾,你就必须听我的话。”孟落扬手:“杀了子桑越,回去,随便你怎么做。” “好啊。” 梼杌宛如听到圣旨一般,朝着子桑越踏了过来。徐白鹭就真的在旁边看着,不插手。 “卧槽,徐白鹭你还真就看着?!”张忱翊骂道。 “本神打累了也是要歇一歇的,来小狐狸,跟本神叙叙旧来。”徐白鹭悠然自得地招呼着孟落,孟落却不理他。 “来聊聊天嘛,看打架多无聊。” “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我没空陪你玩。” 徐白鹭上一秒还在笑,下一秒脸色就变了。 “本神说,让你过来!” 他在背后一挥手,孟落直接吐了口血,不得不回头应战,九尾与鹤就这么打了起来。而梼杌,一只上古邪兽,直逼子桑越和张忱翊。张忱翊拿着剑,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子桑越身前。 “想杀子桑越?” 梼杌没有回答,一爪子挥了过来。张忱翊举剑,轻松挡下了。 是云天在帮张忱翊。 张忱翊从刚才一堆乱麻的关系里整理出了他最需要的信息:孟落和张千诚是一辈的,而且肯定有关系,云天是两人的下臣,但地位绝对不低,甚至现在可以命令孟落。而云天的立场在他这边,无论如何,云天绝对不会让孟落杀掉子桑越。在刚才的海底,云天在没有人向其注入灵力的情况下直接秒杀鱼群,可见云天也有不可小觑的力量,而且现在这力量肯定能给他使用。再者,徐白鹭能把邪兽梼杌打成这幅德行,实力肯定不弱,推测,徐白鹭肯定可以制服孟落。 也就是说,交给他的任务只有守好子桑越,对付梼杌。 而再结合子桑越从前说过的话:云天只有两个人用过,一个是张千诚,一个就是他,由此可见,他和张千诚一定有共同点,而且这个共同点绝对是张千诚往后的代代张家家主都没有的:换言之,这个特点,去掉他之外,只有张千诚有。 也就是说,是张千诚独有的一种特征。 那么,是什么特征呢? 一人之身,独闯十死之地,受百鬼之创,炼,千诚之心。心既定,志既立,便无惧前行,凭驱策神鬼佛魔之力,书生死之簿,改,大乱之道! 张忱翊笑了,招呼了招呼梼杌,抬起头对上了梼杌的双眼。 “你,该乖乖回家睡觉了。” 一阵狂风袭来,海水汹澎湃至天际,梼杌瞬间消失,孟落的九尾也没有了,被徐白鹭打了个趔趄。水落下,一道金光出现在浪花之中。张忱翊还抬着头看,结果被一本簿子砸个正着。 生死簿。 “哈,我就说……”张忱翊松了一口气瘫了下来,怀里还抱着生死簿,似乎早有预料,“果然是这个共同点……” 驱策万物。 ------题外话------ 本章写作bgm:アンナチュラル unnatural death,由于51s转折太帅导致我写的时候就很激动2333 23.只要你的心还会跳 孟落后退一步和徐白鹭拉开了距离,他看本来属于自己的生死簿突然到了张忱翊的手里,心里认为张忱翊就是张千诚的判断更加坚决:二十一年前,桥头那个停下脚步的魂魄就是张忱翊,而且自那之后河底的雕像就消失了,所以张忱翊一定就是张千诚的转世。 但孟落现在既然是黄泉之主,就不能不明不白地把生死簿交给一个还“不认识”他而且并没有能力保护好生死簿的张忱翊。他飞身到张忱翊身边抢走了生死簿,张忱翊也不反抗,任他带着生死簿消失在了众人视野里。见孟落走了,徐白鹭也跟着跑了。 张忱翊也已经气喘吁吁没多少力气了,他擦了把汗,赶忙去看刚从海里捞出来的子桑越。子桑越面色如纸,双眼紧闭,几乎已经没了呼吸。张忱翊运气,让子桑越把呛的水给吐出来了。 运气之后,张忱翊彻底没劲了,他只感觉所有的血涌到脑袋,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他也睡了过去,于是两个浑身湿透的人在一张小小的木筏上睡着,顺着风在漫无边际的渡海上漂。瞿如鸟又围了过来,与它们同在的还有一群觊觎着两人的秃鹫和腐珩。木筏底下冒出了一群鱼,它们张开嘴,准备把木筏咬断。云天这次没有再帮张忱翊,它也像睡着了一样,毫无动静。 当第一只瞿如试图把张忱翊抓走的时候,张忱翊怀里的五彩石亮了,赤色石和黄色石上还带着张忱翊的血。瞿如抓起石头想把它扔下去,却被石头直接震开,红线破水而出,已经干了的血被吸进了红线里,它将两人笼住,把妖兽们全部赶走了。 一条红线守着两个人,直到夜晚子桑越醒来。 渡海的水很咸,子桑越刚醒过来根本出不了声,喉咙像在被火剧烈灼烧:毕竟掉进了黄泉水,能活着出来总要受些苦。 按理说,他在木筏上躺了这么久,衣服应该会干一点,但是没有,布里都是沉甸甸的水,拧都拧不干。 一声老鹰飞过子桑越的头顶,留下一声尖利的鸣叫。 《赴黄泉》有言:鹰掠夜空,鸣于水上,必有霜星现,是夜极寒。 子桑越抬头一看,漆黑的天空中只有一颗星,中央血红,星晕像霜晶。它比一般的星巨大很多倍,悬在头顶,好像一只充血的鬼眼。他心道不好,赶忙去拍张忱翊,但张忱翊根本没有感觉,笔直地躺着,浑身都已经凉透了。 刚从海里逃生,就碰上寒夜,能不能活着挨过去子桑越根本没有把握,也许冻死在渡海上也说不定。 “张忱翊,醒醒。”子桑越的声音很小,沙哑断续,好像下一秒就会吐血一样。他看张忱翊迟迟不醒,慌得去摸张忱翊的脉搏:好在,还有。子桑越用不出灵力,没法给张忱翊渡灵力,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取暖。他把外套里的水拧干,然后把张忱翊扶起来抱在怀里,两个人裹着一件衣服。 “叮当”两声,张忱翊怀里的其余两颗石头也掉了出来。赤黄蓝绿四种颜色的石头已经齐了,再加上子桑越手里那颗青色石,五彩石就连缀了起来。如果瞿如说的是真的,子桑越就可以平安出黄泉了。 子桑越拿着青色石,不知该怎么办。 “五彩石齐了?”一只羽毛洁白,异常巨大的瞿如飞了过来,落在了木筏上。 子桑越点了点头。 “那好,我送你出黄泉。”瞿如张开翅膀,示意子桑越坐上去。 但子桑越却没有动。 “为什么你要帮我?” “五彩石能让我离开黄泉,但我不能让孟落大人知道我在找,否则必死无疑。张忱翊既然答应我的条件找到了五彩石,我就应该履行诺言。” “那你应该送他才对。” 瞿如看了子桑越一眼,说:“条件是你平安出黄泉,我只送你。” “……没有余地?”子桑越问。 “余地?”瞿如笑了,嘴咧开一个可怕的弧度:“你是说让我送你们两个,还是说你不想出去,想用青色石复活你的老朋友?” 子桑越直接否认了。 “如果你只送一个人,那就把张忱翊送出去,他不应该被我牵连至死。” “张忱翊是孟落大人指名要留下的人,他既然进来就不可能再出去,要么你现在上来,我让你毫发无损出黄泉,要么你就去奈何桥,和孟落大人亲自谈判。” “谈判?” “复活你的老朋友或者放张忱翊走,你看看孟落大人会答应你哪个。” “……” “现在就给我回答,过时不候,你是要走,还是要去奈何桥?”瞿如对子桑越的沉默不耐烦了。 “去奈何桥,你可以走了。” “嘁,白高兴一场。”瞿如哼了一声,叼走了木筏上仅剩的一根用来做桨的木棍,然后一扇翅膀飞向了那颗霜星。一声凄厉的鸣叫过后,夜空中开始飘雪了。雪从霜星落下,落到张忱翊身边成了血。 黄泉雪,人间血,皆聚于煞命之魂。霜星乃亡魂之怨汇集而成,见生者,必重压,如人定棺入土,霜星降,人灭,命亡。 “张忱翊是……煞命?” 不过子桑越没空想这些,他只能把张忱翊抱得更紧,把自己所剩无几的温度分给张忱翊。雪越下越大,渡海也停止了流动,薄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冰足以让木筏停在原地,却不足以支撑两个人踩着它前行。 一旦被冰包围,就真的只剩死路一条了。但子桑越一点办法都没有,也一点力气都没有:他现在连自己的剑都很难挥动。天越来越冷,木筏上已经开始结霜,两人的外套上,水都结成了冰。放眼望去,四周已经都是薄冰了。就差一个小圈,木筏就会一起被冻住。 头顶的霜星开始下降了,它由圆变方,慢慢下坠,真真就像一口棺盖。等霜星降下,木筏停止,就是宣判死亡的时刻。 子桑越抱着张忱翊,经历着慢慢死去的过程:意识清晰,却离死亡越来越近。 “对不起……” 张忱翊埋着头没有回答。周身雪花簌簌,划过脸颊像刀刮。咔嚓咔嚓的声音越来越近,最终木筏停止了漂流,猛的一靠,被冰止住了,放在木筏上的赤色石也掉了下去。 但子桑越没有察觉。寒冷由内而外扩散,开始把身体的每一个地方都变得僵硬,子桑越的睫毛上已经结了霜,手也在不自觉的抖。 但比寒冷更折磨他的,是愧疚。他感觉是他害死了张忱翊,如果不是他,张忱翊不会下黄泉,也不会成现在这样,面临必死的绝境。 灵与心相连,可他越来越绝望,本来剑有的一点点亮光也灭掉了。 “对不起……” 突然,子桑越的手被猛的握住了。 “闷蛋。” 张忱翊醒了。 “!” 子桑越的剑亮了一下,张忱翊瞥了一眼。 “别急,没事。”张忱翊也是被冻醒的,他还保留着刚从海里上来的状态,说话艰难,浑身发冷,手脚冰凉且无力。 子桑越刚想说话,却被张忱翊轻轻制止了。 “别说话,听我说。” 两个人面对面,咫尺之距,声音小得像天河边的呢喃。 “闷蛋,对不起,我看了你的回忆,我想……对你道歉,你必须接受。”张忱翊咳了一声,慢慢把下巴枕到了子桑越肩膀上:“但是你刚才对我的道歉,我不接受。” 子桑越苦笑一声:“果然,连累你,我没那么轻易被原谅。” “只是口头道歉太没诚意了……你得带我吃、好吃的……我流浪这么久,都没吃过……咳咳!满汉全席……你带我吃,我就原谅你。”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开玩笑。 “那你下辈子记得来找我,我会谢罪的。” “你这个人真是,这辈子的账都好意思拖到下辈子去,明天,明天我就要去吃满汉全席……你,请客。” “明天啊……”子桑越抬头看了看越来越近的霜星:“明天,也许做不到了……” “不要小瞧你自己,人是很顽强的。” “是吗?” “嗯,就算是再冷的地方你也会发热的,”张忱翊转过头,轻轻咬了咬子桑越的脖子:“只要你的心会跳。” 子桑越的耳根唰一下红了,心也猛的跳了一下,已经没有力气的手竟然本能把张忱翊推开了。张忱翊得逞一样笑了,然后又赖上了子桑越的肩膀。 “我说的对吧?” “胡闹……” “哈哈……胡闹才能救咱俩,灵与心相连,故名心灵嘛……”张忱翊指了指子桑越的剑:“刚才,我醒的时候,你的剑,就亮了。所以,努力想想那些让你激动的事,别让你的心死,只要你的心还在跳你就不会死的。” 子桑越已经不需要去想其他的事,刚才张忱翊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已经让他已经满脑子乱了,本来在慢慢变凉身体也终于有了一点点温度。就趁着这么一点温度,子桑越赶紧抓住了张忱翊的手,恨不得把这点温度和他平分。 “坚持一下。”子桑越握紧了张忱翊的手,说。 “放心吧,我是不会像你一样绝望的,”张忱翊又打起了坏主意,“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子桑越问出口的时候,就知道肯定会得到不正经的回答。 “只要活着就可以见到你,我有什么理由轻易去死?”张忱翊碰了碰子桑越的胸口:“啧,这心跳的快啊,如果我没猜错,你的耳朵肯定又红了,也是,谁叫你不经撩呢。” “是你胡言乱语。” “我胡言乱语,然后你义愤填膺所以心跳加快?这理由太勉强了啊。” “既然有劲说话,就不要再赖着我。” “……”张忱翊不说话了,改抬头看着下降的“棺材”。 “哎,这个世界上怎么就有这么多的冤魂呢?我要是有生死簿,一定让每个人都平安喜乐。”张忱翊盯着霜星中心的血红色,说道。 “世界总需要平衡。” “如果可以,我希望这种平衡不存在。”张忱翊坐了起来,握紧了拳头看着霜星:“闷蛋,给你变个戏法。” “什么?” “让这颗冤魂星,消失。” “砰”的一声,霜星砸到了奈何桥头,吓了徐白鹭一跳。 “哦哟,张忱翊还挺厉害的,怎么样小狐狸,我赌赢了。”徐白鹭看着一脸阴沉的孟落得意地笑:“小道长活着。” “那是千诚救他他才能活下来!” “不管怎样,小道长都没死,第二个赌你输了,当然,第一个你也输了,小道长没选择自己跑。” “你怎么知道子桑越就不是为了来我这让我复活风华?你凭什么说子桑越是为了千诚才不苟且偷生!” “一会儿你就知道小道长是为了什么才来奈何桥的了小狐狸,”徐白鹭甩了甩拂尘:“别以为只有你对张千诚是真心的,小道长,也是。” “他只要敢来我就敢杀了他!”孟落拍案而起,汤锅里的汤溅了出来,“是我,我等了三千年,是我替千诚看了三千年的生死簿!!他不过是个后来人,他的真心算的上什么?” “整个仙界都知道你不惜神堕去和张千诚长相厮守,你的真心天地可鉴,没人否定,但你没权力说‘小道长的真心算得上什么’这句话,”徐白鹭淡淡道:“况且我说的真心,不只是你说的爱情。” “徐白鹭你少给我胡说八道!” “你等了张千诚三千年的真心和周屿乔找了你三千年的真心,两者有什么区别,你应该很清楚。”徐白鹭搬了个凳子坐了下来:“不说这个,咱们来打第三个赌。” 提到周屿乔,孟落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赌什么?” “赌,小道长来奈何桥是为了复活风华,还是为了陪张千诚,哦不,张忱翊。” 孟落冷笑一声:“好啊,拿什么赌?” 徐白鹭拿过锅边的生死簿,拍了拍上面的土:“你已经输了两个赌,如果这个你也输了,这本生死簿,归我。” 24.吻 驱策神鬼佛魔很耗费体力,控制霜星之后,一阵疲惫淹没了张忱翊好不容易睡回来的力气。 “看,冤魂星没了。”张忱翊开始掩藏自己的疲惫:他傻乎乎地笑了,用一脸求表扬的表情看着子桑越:“快夸我。” “你是张家的人。” “嗯,肯定是了吧。”张忱翊又往大氅里缩了缩,“不说这个,先去奈何桥吧。”张忱翊冷得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发抖的下巴了,这样下去,被他枕着的子桑越肯定有察觉,于是他装作想换个姿势把头抵在了子桑越的肩膀上,结果,却被子桑越抱得更紧。 “你干嘛……” “你在发抖。” “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我没事,你不用抱这么紧……” 子桑越不管他,一边给他暖手,一边看着四周一模一样的冰海。没有参照物,没有明亮的光,根本无法辨别方向。 “闷蛋,你该往哪儿走呢……” 寒意自脚底而生,倦意越来越浓,张忱翊越来越困。 “张忱翊。”子桑越心知不能让张忱翊睡过去,开始说话转移张忱翊的注意力。 “……嗯。”张忱翊的声音都软绵绵的了,若不是他离子桑越近,子桑越也许根本听不到。 “满汉全席,都有什么?” “满汉全席啊……有一百零八种呢,你要我一个一个说吗。” “你只要说你想吃的。” “嗯……烤全羊……” “还有呢?” “白斩鸡。” “胡说,满汉全席哪有白斩鸡。”子桑越笑了。 “有……我说有就有。” “好,还有什么?” “嗯……我想吃汤包。”张忱翊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着菜名:“江淮的……鸭血粉丝,越地的虾米小馄饨……嗯……北州的扒鸡……还有,还有……嗯……拔丝山药之类的吧……” “好,我记住了,明天就带你去吃。”子桑越拿过冰冷的铁剑,一手破冰,一手牵着张忱翊的手,然后让他在自己耳朵旁边报菜。 “……兰阳的醉仙楼做的是最好吃的,你能不能带我去兰阳吃?” “好。” “闷蛋啊。” “嗯。” “你今年二十二了吧。” “嗯。” “……你明明只比我大一岁,为什么总是像一个老头子一样,每天都骂我胡闹、胡言乱语……” “……” “能告诉我你的生辰吗?” 张忱翊靠在子桑越肩膀上,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现在的他,除了被子桑越牵着的手和说话的嘴还有一点温度之外,其余都已经快失去了知觉。 “长老说,是丙亥年十二月初六。” “十二月初六……嗯,我记住了。” “你想做什么?” “变成鬼之后,每年十二月初六去找你。” “胡说什么!”子桑越提高了一点声音,算是怒吼:“你不会死的。” “对你来说,心不死,你就不会死,谁叫你身体好呢……我这种,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张忱翊笑了笑,“安啦……不用管我,你只要、平安出去,再多给我烧点纸钱……就好。”张忱翊挣扎着从怀里掏石头:“之前、瞿如说的五……彩石,我找到了四个……你拿着青色的,把这几个串起来,你就能平安出去。” 但木筏上只有三个石头。青色的在子桑越那里,赤色的已经掉到了海里。 “……怎么少了一个红色的?”张忱翊愣了一下,随后也懒得再想:“算了,等我不动了,你再在我怀里掏掏,说不定就找到了。” 子桑越还在破冰,艰难地带着木筏前行。 “其实……要是能再吃一次红糖糖包就好了……” 子桑越不说话,把张忱翊的手握得更紧:他身上越来越热,张忱翊却越来越冷。 “徐白鹭会来的吧?他说过会保护你的。” “他一直在保护我,但是渡海,必须要你和我一起过。” “为什么?” “如果你能和我到奈何桥,我就告诉你。” “……还卖关子,人之将死,还……” “不许再说死。” 张忱翊被子桑越吓住了。 “如果我挂了,你会难受吗?” 不让说死字嘛,我换一个字。张忱翊想。 “会。” “我和风华……” “我不会让你成为第二个风华。”子桑越应该是被张忱翊没说完的半句话刺激到,加快了破冰的速度。 “可是我好冷,”张忱翊缩进了大氅,他的眼前已经模糊不清,他知道四周都是茫茫大海,就这么划,他肯定撑不到去奈何桥,“我肯定撑不住了。” 子桑越尝试动用灵力,但仅有的灵力也只能让剑亮一下,多的再也用不出来。子桑越骂了一句,继续奋力朝着一个方向破冰。 “要不,我们做点别的吧。” 子桑越愣了一下。 “做什么?” “做一些有温度的事,比如……” 子桑越停止了前行。 “哈哈,我是开玩笑的……刚才突然一想,我这辈子还没有和谁亲过,想想还有点遗憾,如果要是有人亲我一下我说不定就能活着出去了。也不对……其实我在海底……” 张忱翊激灵了一下。 “其实我在海底……已经……” 他说话突然变得流畅了许多,声音也实了许多,刚才还一动不动的他,现在竟然换了个姿势。 “哎,我有劲儿了。”张忱翊摸了摸头,“这是回光返照吧,我肯定玩儿完了,没想到我就交代……” 子桑越放下了剑,捂住了张忱翊的嘴。 “撑到奈何桥。” 张忱翊拿下了子桑越的手,然后拍了拍子桑越的头。 “已经到回光返照这个阶段了,我没救了,反正也是在黄泉,省的再跑一……” “啧。” 子桑越直接打断了张忱翊的话,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双唇相碰的一瞬间,张忱翊整个人都颤了一下。心跳越来越快,手脚找回了本来的温度:不是回光返照那种手脚冰冷却有劲的状态,而是真正由心脏跳动带来的“生的状态”。他僵在了子桑越怀里,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子桑越。子桑越皱着眉闭着眼,丝毫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他的手本能的搂住了子桑越的脖子:很明显,子桑越的耳后在跳——以一种和心脏跳动同步的速度在跳动。 而后张忱翊的意识回来了,立马收回了手。 卧槽…… 认真的吗,我就随口一说…… 我、我第一次啊,我不会接吻啊! 而且,都是男人…… 张忱翊不知所措,子桑越也同样笨拙。 吻罢,张忱翊呆愣如鸡,子桑越则直接转过了身,继续破冰。 “闷……” “我按你说的做了,你必须活着出黄泉。”子桑越背对着张忱翊,破冰的动作比刚才还快。明明薄薄的一层冰,子桑越却用了好似开山的力道。 张忱翊摸了摸自己的嘴。 “闷蛋,你伸舌头了。” “……” 子桑越突然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闷蛋,这是我初吻。” “……” “闷蛋。” “既然有劲了就开路。” 张忱翊也拿起了剑,跟着子桑越一起破冰,干劲之大,就好像刚才的“回光返照”带来的绝望瞬间消失了。寒冷的雪夜,两个人就在渡海上破冰而行。 不约而同地,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张忱翊脑子里一团浆糊,子桑越则又承受了一层“愧疚”。 他背对着张忱翊偷偷拿出了缚灵石,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缚灵石没有亮。 “那个……闷蛋。” “嗯。” “其实我说接吻……是开玩笑的。” “不重要。” “但你想想,咱俩刚才都快冻死了,怎么可能只凭一点……咳,亲密接触,就能再活过来?这不符合常理啊。” “你的意思是说有别的人在帮我们?” “不出意外,应该是。”张忱翊把怀里的东西都摸了出来,的确没有摸到赤色石:“赤色石没了。” “赤色石有多重要?” “它能让你平安出去。”张忱翊开始满木筏找,“没了它凑不齐五个了。” “我已经出不去了。刚才你昏迷的时候瞿如来过,被我拒绝了。” 张忱翊停止了寻找。 “你为什么拒绝它?你真想死在黄泉?我为了让你出去还下水找,你就这么放过了这个机会?”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死在渡海上。” “可是你看看咱俩就这么破冰要到什么时候,万里远千丈阔不是你书里说的吗?” 子桑越沉默了。 “还是说青色石在你那里,你想去奈何桥复活风华?” “我从来没有说过青色石,你是怎么知道青色石可以复活他的?”子桑越拿出了青色石放在木筏上,四块石头聚在一起,发出了微弱的亮光。 “我说是我梦到的,你信吗?” “……”子桑越转过头:“信,为何不信。” “所以你真的要去奈何桥复活风华?” “我想去试试。” 张忱翊冷下了脸。 “复活的代价不可能只有一块破石头。” “嗯,还有我的一魂。” 张忱翊直接夺过了青色石,怒道:“你是疯了吧,拿自己的魂魄去换,换完了你痴呆了怎么办?让风华照顾你一辈子?再说了,魂魄不全不能轮回转世,你是准备死了之后永远在黄泉呆着?!” “我也有疑虑,但……” “是谁跟你说的复活条件?孟落?” “风华。” 张忱翊被气笑了:“在你眼里风华是个什么样的人?贪生怕死?” “不是!” “那你觉得和你说让你复活他的那个人会是风华?!” “这也是我的疑虑所在。”子桑越叹了口气:“我在怀疑。” “那你不用怀疑,那个和你说话的绝对不是风华,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我看过风华写给你的剑谱了。” “……《长生》?” “剑谱第一页写了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一个希望你长生不老百岁无忧的人,怎么可能让你搭上一魂的代价去救他?” 张忱翊又拍了拍木筏上已经湿透的一本书:“擅自把风华的琴谱带过来还弄成这样我非常对不起你,回去你想怎么打我都行,但你想想扉页的话,想想什么是‘听我琴曲知我心意’,他又为什么说认识你是‘幸’,你好好想想。” 子桑越匆忙拿过已经模糊不清的琴谱,捧在了手里。上面的墨已经花了,纸也在破和不破的边缘徘徊。 “你什么时候拿到它的?!” “在你出居安阁以后我进了你的房间。” “那你又是怎么看到的剑谱!剑谱分明已经被我毁了!” “在梦里。”张忱翊拿过了蓝绿两色的石头:“刚才做梦的时候,我看到了你们的过去。” 子桑越深吸了一口气,不再想这些:“先去奈何桥。” “你那本书上说,‘渡海者,万里之远,千丈之阔,非有心者迷之也’,也就是说如果有心就不会迷路,这个心,是指什么心?决心?” “也许是,但决心太模棱两可,不能这么想。”子桑越继续破冰:“奈何桥是魂魄的终点,走过奈何桥就是第二生,生者向阳,奈何桥应该在黄泉的南边,所以我一直在向南走。” “哇,这周围都一样,你是怎么看出哪儿是南的?” “长庚意为光明,从东方升起,而霜星是亡魂怨气聚集意为死亡,与长庚相反,升起的方向是西,知道东西了,南北也就清楚了。” “不愧是师父,厉害。”张忱翊也不再废话,跟着子桑越一起破冰,“就是可惜了赤色石没了,不然还能在利诱瞿如让它给带个路。”张忱翊收起了四块石头,玩笑道:“要是赤色石你在天有灵,你就帮帮我,赶紧让我们离开渡海吧。” 话音刚落,海底就涌出了一捧烈焰,木筏周围的冰瞬间融化,海水打了个漩涡,水流大了起来,顺着刚才两人破冰的方向流。 “卧槽!” 两个人定睛一看,火焰中正是那颗赤色石,石头已经被烧了一半。 “谢谢谢谢!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送你一个我的吻,”张忱翊给了赤色石一个飞吻,“快走快走,趁着火还没灭!” “估计刚才就是它在帮我们,不然就咱俩早冻死了。” “也许是。” “不过也不能小瞧我心的力量哈哈!” “所以咱们来算账吧。”子桑越收了剑,严肃道。 “算账?” “你的满汉全席,没有了。” 张忱翊汪乎哀哉:“你这也太过分了,满汉全席是你还我下黄泉的债的,不能没有!” 子桑越指了指自己的嘴巴:“那刚才,怎么算?” 张忱翊摸了摸头:“那个……要不我先欠着?你要是不愿意我欠债我就现在还给你……反正不能剥夺我吃满汉全席的权利!” 火焰一直跟在木筏后面,水流越来越快。 “那你就欠着吧,等以后,再还。” “以后也不会还了……”张忱翊小声嘟囔了一句。 “什么?” “以后一定还!” 子桑越笑了笑。 “闷蛋,刚才,刚才……你不会觉得对不起风华吗?”张忱翊小心翼翼问。 “会。” “那你还……” “人之将死,不留遗憾。” “……” “所以你不必当真,刚才说的还,也不过是玩笑。” “哦……”张忱翊听了竟然有点小失落,不过他也没往心里去:“没事,满汉全席没丢就行。” “出息。” “嘿嘿。” 不知过了多久,火灭了,眼前的岸边上有了灯火,隐隐可见一道红色的长桥。海水出现了分界线,那头不再是深蓝的颜色,而是饱含沙土的脏。往生花又冒了出来,在水上,岸边,石壁上。 “妈呀,终于到了。” “嗯,走吧。” ------题外话------ 今天状态不是很好,也许这个吻戏有点突兀了。 25.野兽的温柔 徐白鹭靠在桥头,悠哉悠哉。孟落坐在他旁边,苦大仇深。梼杌被徐白鹭制得死死的,身上还都是伤,连人形都变不成。孟落握紧了拳头,瞪着子桑越。 “来啦?等你们好久了。”徐白鹭摇了摇拂尘。 “说好的保护闷蛋呢?我俩差点冻死在渡海。” “没我在你俩死得更快。”徐白鹭翻了个白眼,转而看着孟落:“现在人也来了,该看第三个赌约咱俩谁赢了。” “赌约?”子桑越不解。 “子桑越,你来黄泉是为了复活风华。”孟落准备先发制人,不让徐白鹭透露赌约内容。 “是。”子桑越行了个礼,他没见过孟落,自当对这位生死簿之主以礼相待。 “好——”孟落拍了拍手:“徐白鹭,你输了。” “咱们赌的是小道长来奈何桥的目的,而不是来黄泉的目的。”徐白鹭并不吃这套:“小道长,你在渡海就可以跟着瞿如走,为什么不走还来了这?” “我不能留张忱翊一个人。” 这下轮到徐白鹭得意了。 “同时,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子桑越对着孟落弯下了腰,“若瞿如所言为真,用在下一魂和一块青色石,能否让在下复活好友?” 徐白鹭的笑凝固了。 “这怎么算?平局?” “不是平局,是你输了。”孟落大笑起身,转过身时脸上就多了一张银色桂纹面具:“子桑越,见到这张面具,你还要求我吗?” 子桑越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他看着那张银色的面具,心里瞬间被怒火点燃,抽剑直指孟落。 “是你杀了风华!” “不是我。”孟落的身后又冒出了九条尾巴,“只是我和那个杀掉风华的人恰巧是朋友而已。” 子桑越一剑直接插进了孟落的胸口,孟落也不躲,伤口没有血,孟落依旧安然无恙。徐白鹭皱了皱眉,一拂尘把子桑越挡了回去。 “徐白鹭你干嘛?!”张忱翊一看徐白鹭这是在帮孟落,也拿出了自己的匕首。 子桑越怒了:“风华与你们有什么仇怨你们要害死他?!” “没什么仇怨,想杀就杀了。想复活风华可以,若是你赢了梼杌,我就让风华活过来,还有,连带着生死簿也一起给你。”孟落冷笑道。 “我要生死簿做什么!” 徐白鹭对子桑越打了个手势,又对孟落说:“孟落,让两个凡人和上古邪兽打你未免欺人太甚,不如这样,我提个条件。” “什么条件?” “张忱翊不能用能力控制梼杌,但梼杌必须用人形和他们俩打,再者,让他俩休息一会儿缓缓劲儿,如何?” 孟落同意了。梼杌走到孟落身后,指了指自己的伤口,孟落就和他一起去拿药了。奈何桥头只剩了三个人密谋。 “卧槽真打啊,还不让我用能力……”张忱翊向徐白鹭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小声道:“你搞什么名堂?” “放心,点到即止。” “徐白鹭,你想要生死簿直接抢就是了,何必利用我。”子桑越显然气的不轻,“孟落和害死风华的人是一伙的!” “冤有头债有主,风华不是他杀的,你干嘛对他那么大怨气?再说了我要生死簿干嘛,我是拿来给张忱翊的。” “给我?”张忱翊难以置信。 “先不跟你们解释,梼杌的弱点在后背,你们想办法打弱点,而且,你,”徐白鹭指了指张忱翊,“梼杌对你的仇恨很大,你悠着点。” “我是对梼杌干了什么事儿吗?” “你要是不小心被梼杌杀了,这就是场情杀案。” “情杀?梼杌喜欢孟落??” 徐白鹭嫌弃地点了点头。 “我给你们分点灵力,然后这两块护体灵石揣好,如果梼杌真发疯你俩也不至于伤得太重,放心,必赢的。” “可那是梼杌啊,神兽!你让我俩去打……就我这功夫……” “他化成人形战斗力会下降很多,而且你匕首功夫不是挺好的吗,用匕首就行。”徐白鹭笑着拍了拍张忱翊:“放心,你这匕首也不是凡品。” “那行吧,我吸引仇恨,闷蛋你打。” 子桑越点了点头。 “徐白鹭,他说能复活风华,是真的么。” “他说你就信?”徐白鹭叹了口气,“他要是能让人死而复生何苦自己在这等张千诚三千年?” 子桑越的眼神暗了下去,张忱翊察觉到,拍了拍子桑越的肩膀。 “没事,我这儿还有石头,你要是想风华了就拿这块石头去见见他。” 子桑越不再说话,拿过剑擦了擦上面的水。 “打吧。” “就等你这句话。”徐白鹭打了个响指,拂尘一挥,给两人分灵力。 过了会,孟落和梼杌回来了,张忱翊和子桑越的衣服也干了。 “好了?”梼杌歪了歪头,一脸不屑。变成人形的他声音好听了许多,一张乖戾的俊俏少年脸若是放到人间也是姑娘们会多看几眼的类型,不说,根本没人知道他是梼杌,他站在孟落身边,衬得同为男人的孟落就“小巧”了很多。 “好了,来吧。”张忱翊拿出匕首,和子桑越肩并肩站在一起应战:“点到即止啊。” 梼杌冷笑一声:“怂货。” “先发制人。”子桑越说了一句,抽出剑直攻梼杌的背,张忱翊后脚跟上,到了梼杌的面前吸引仇恨。梼杌跳到桥头躲开子桑越,迅速掏出暗器扔向两人。张忱翊脚底发力飞身到梼杌脸前,一挥匕首想要划破梼杌的脖子,却被梼杌躲开,连一条血痕都没留下。梼杌向后一跳,正迎上子桑越的剑,他骂了一句,随后爆发出一阵鬼气将两人震开,浓郁的黑气形成一个盾,子桑越无法靠近。 “我躲够了。”梼杌走一步,盾就厚一点,他扭了扭手腕准备反客为主,双眼一下变得通红,他只向前踏了一步,却瞬间到了张忱翊的跟前,手中幻化出一个法球直冲张忱翊心窝而去。张忱翊后退一步,匕首一挡,一道火焰就从匕首里冒了出来。火焰和法球一碰,两者皆化。 梼杌当然不会因为破了个法球就大惊小怪,他步步紧逼,丝毫不给张忱翊躲闪的机会。张忱翊只要想躲,三四个法球就会立马把张忱翊围住。子桑越见了,快步到张忱翊身边替他挡下梼杌,但他的剑却无法斩碎法球,只能用力量和梼杌硬扛。张忱翊得空喘了口气,而后两刀化了法球。梼杌见了决定不再用法球,直接用自己压倒性的力量来打倒两人,他怒喝一声,一只手直接将张忱翊打退到远处和子桑越分开,一跃而起,最后落地扼住了张忱翊的脖子。 “张千诚,三千年了,你真是够绝情的。”梼杌压低声音恶狠狠道:“看着落儿一个人在黄泉等你,你很有成就感?” 落儿?梼杌喜欢孟落?怪不得对我仇恨这么大。张忱翊想。 “我不是……张千诚。”张忱翊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句话,梼杌力道很大,但很明显还是留了情面。张忱翊拿着匕首用力朝着梼杌的手臂插了进去,但和孟落一样,梼杌没有流血,伤口迅速愈合了。梼杌直接把匕首打飞,张忱翊这下彻底手无寸铁。 看来只有背部会受伤,再拖一拖,让梼杌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我身上,让闷蛋去攻击。 “我……” “要不是落儿喜欢你,我现在立马弄死你。”梼杌的声音很小,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显然,梼杌不想让孟落知道他的想法。 “哈……我这个情敌就在你面前,你还要放过我?活该你追不到孟落。” 梼杌直接被激怒了,又是一阵斗气爆发,鬼气森森,全部的力量都集中在了他的手上。他现在只要一用力,张忱翊绝对会死。张忱翊笑了笑,比了个手势,示意子桑越上。 “云垂!”子桑越念了句口诀,数不清的青云瞬间笼聚到他身边。他的身后出现了三把剑,剑锋上好像顶着亮晶晶的星辰。他飞奔而来,借力腾空,三把剑一下聚合,朝着梼杌的背部刺去。张忱翊本以为赢定了,梼杌却头都没回就把子桑越这招挡下了,所有灵力悉数被吸收。 “卧槽!” “弱。”梼杌揪着张忱翊站了起来,另一只手轻轻一动忘川水就淹了过来,子桑越轻功欲躲,梼杌胳膊一挥,直接把子桑越打进了水里。 渡海水不比忘川水,凡人只要碰到忘川水一下身体就会迅速腐烂。 不过好在还有徐白鹭的护体灵石。 “张千诚,现在该你了。”梼杌用力一捏,张忱翊身上的灵石也亮了。 “好了,点到即止。”徐白鹭扶起子桑越,制止了梼杌:“小狐狸,你赢了。” 梼杌嘁了一声,走回了孟落身后。 “既然我赢了,就带着子桑越离开这,千诚留下。” “这可不行,张忱翊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张千诚,张千诚被封印的魂魄还得靠张忱翊来找不是?”徐白鹭脱下外套给子桑越穿上了:“小狐狸,你清醒一点。” 孟落咬着唇,显然很不甘心。 “走吧!” “不错,明事理。”徐白鹭笑了笑:“小道长,张忱翊,走了。” 三个人站在奈何桥头,准备离开。 满桥的桂花纹,桥底是盛放的往生花。 “轮回草没了……”张忱翊看向徐白鹭:“你先带闷蛋走吧。” 徐白鹭叫来仙鹤,自己却坐了上去。 “我还有个人要接,你们俩自求多福,告辞~” 说完,就飞走了。 子桑越叹了口气,张忱翊暴跳如雷。 “这是往生花啊,这人还有没有人性!” “徐白鹭本来就是自私的人。”孟落淡淡道:“三炷香,你们若是没走,就别想走了。” 张忱翊站在桥头往下看,满满当当的往生花,一个个张牙舞爪,好像下一秒就要窜上来吃了他们一样。张忱翊伸出手,一朵花就猛的冒了上来,吓得他把手缩回去了。 “闷蛋,你说御剑有用吗?” “黄泉无法御剑,不过你的火也许有用。” “哦哦,我试试。”张忱翊放出火,往外一甩,霎时就是一片火海。 “有用!走!” “等一下。”子桑越拉住了张忱翊,指了指桥下:“你看。” 桥下的往生花被烧干,枝干枯萎,这才能看到桥下原来是万丈深渊:奈何桥是悬空在深渊之上的。火海起得快也灭得快,一丛往生花灭,又一丛往生花疯狂生长。不过眨眼的功夫,又成了原样。 “啧,这怎么办,剑能砍掉往生花吗?” “凡人之物皆无法扼杀往生花,现在想过去也许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 “跑。”子桑越向着张忱翊伸出手:“只要你跑的够快。” “跑?”张忱翊难以置信:“要多快?” “尽量快。” “你等一下啊,”张忱翊摸了摸身上的东西,“玉佩,匕首,五彩石……好像没什么了,行,跑吧!” 子桑越笑了笑:“敢吗?” “敢啊,跑得过是实力,跑不过就只好认命咯,反正你也在,我出不去还有你陪我。” “我会拉你出去的。” 张忱翊握住了子桑越的手:“我不一定跑的比你慢。” 两人相视一笑,而后朝着那头飞奔而去。往生花蠢蠢欲动,最终还是没敢上桥头。 孟落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的身影逐渐消失,无奈的笑了。 “这又不是往生道,何必如此?往生花,怎么敢上我的奈何桥。” 他走上桥,摸了摸桥上雕刻的桂纹:盘枝错节,栩栩如生。桥面,桥身,全部被桂花铺满。 “是我太无趣吗?你都没有看一眼我为你刻的桂花。” 梼杌默默地变回了兽形,舔舐被徐白鹭弄出来的伤。 “千诚,你是不是在三千年前就写好了生死簿?嫌我太倔,不够好,才想着转生来换一个人陪你吧。” “罢了,没什么所谓。” 孟落转过身,又回了桥边煮汤。梼杌趴在他身后,本来规规矩矩排队的魂魄都绕开了它。 “很疼吧?”孟落搅着汤,不经意问。 梼杌愣了一下。 “问我?” “嗯。” “……”梼杌咬了咬牙,看着孟落孱弱的背影,一如既往恶劣:“别以为关心我几句我就会对你温柔。” “快冬天了,汤里应该放一些姜。” “鬼魂又感觉不到冷,费劲干嘛?” “给你喝的。” 梼杌嘁了一声。 孟落依旧在熬汤,签盒唰唰声不断。天空飘起了雪,桥那边亮起了光。 “冷了。”孟落紧了紧衣服,不为所动。梼杌装作闭着眼睛打盹,尾巴却绕上了孟落,包住他给他取暖。孟落低头看了看灰黑色的尾梢,掸了掸尘灰。 “谢谢。”孟落轻声说。 “明天。” “明天?” “把明儿的份煮了,明儿我带你去人间买身衣裳。”梼杌呜咽一声,闭眼睡了。 26.树底的琴 走过奈何桥,两人又回到了烟雪桥。黄泉的时间流逝比人间要慢,进黄泉的时候是夜晚,现在天也只是亮了一点点。烟雪桥的阴气还是一样的重,烟的源头处,子桑越烧的化阴符已经变成了灰。 “呼,回来了……”张忱翊长出一口气,靠着树赶紧歇歇,生怕一会儿又掉回黄泉一样。子桑越则把化阴符的灰埋进雪里,一点不剩。 “闷蛋,在化阴符上写字是从黄泉里召物吧,为什么风华没有出来,反倒是你下去了?” 子桑越沉默了一下,说:“我写的不是风华的名字。” “不是因为你写的不是风华的名字,而是因为风华根本没在黄泉吧。” “……” “在渡海,是风华的残魂在保护你,你才能撑到我找到你,这你是知道的。” “……是。” “我觉得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真正的风华只剩了缚灵石里的一点残魂,他一直陪着你,一直没有死。但是现在,他可能已经不在了。” 子桑越看着蓝色的流苏带上风吹来的雪点,看着原来还会偶尔发亮的缚灵石一片死气,说不出话。 张忱翊拿出绿色蓝色的两块石头,拍了拍子桑越,递给了他。 “想他的话就看看他,好了,回去歇歇吧,你也怪累的。” “其实我只是想再见见他,见到一个全新的他,而不是六年前的那个他,多谢。”子桑越拿过石头离开了,张忱翊靠着树,看着子桑越渐行渐远的身影,感慨万千。 待子桑越彻底离开,化阴符的阴气已经散了。 “连黄泉都敢下,真是疯了。” “不过能被闷蛋喜欢真好,能为了你连命都不要,是吧,风华?” 呼的一声,烟雪桥又起风了。张忱翊拍了拍身上的雪,拿出匕首开始挖树根。刨开雪堆,树根旁是红黑的泥土。越往下挖,树上的梅花掉得越多。当彻底挖开一个圈的时候,张忱翊发现这棵梅树根很浅,它是直直地插在土里面的,丝毫没有没有根系的延伸。 张忱翊在根旁留了些土保树不倒,继续继续向下挖,过了约摸一炷香,匕首亮起了光。铛的一声,硬物碰撞的声音传了出来。张忱翊一挖,发现了一张木琴。 再回过头去看,木琴的位置就在梅树根的正下方。 张忱翊把琴拿出来一看:长长的鸩木琴身,七根琴弦几近透明,琴头微翘,做成了九尾模样,弦旁是盛放的桂纹,花中还有两个刻字,字迹娟秀漂亮。 千诚。 “果然树底下有东西。”张忱翊把土埋了回去,抱着琴端详。琴很凉,放在手里好像要吸走所有的温度。他拨弄一下,琴声低沉厚重,像深山寺庙的钟。 张忱翊回居安阁睡了一觉,然后拿着琴去了正阳殿。 一觉没睡多久,醒来天还没亮,本以为殿里应该还没人,结果推开门,迎面便碰上了大师兄子桑溪。 “师兄。” 子桑溪嗯了一声,然后快步去了居安阁。 张忱翊走进去一看,夏明德气得吹胡子瞪眼,夏鸢低着头挨训,子桑霖板着脸,神色严肃。 “你作为越儿好友明知他要以身犯险却隐瞒不报,还帮他去找轮回草!你昏了头了你!”夏明德怒斥夏鸢,声音震耳欲聋,手杖敲得震天响,闹得张忱翊耳朵一阵嗡鸣。 “既然子桑想,我就帮他,我觉得我没错。” “你没错?!”夏明德火蹭一下就上来了,“你是不知道黄泉是什么地方!活人下去了就是凶多吉少,你这是送越儿去死!” “那我也不能看着子桑每天浑浑噩噩!”夏鸢也急了:“爹,你不是没见过子桑这几年的样,你看着他每天晚上噩梦不断连睡觉都是奢求你就不难受吗?他那么想复活风华,我帮他一把又有何不可!” “胡闹,你简直是胡闹!生死有度岂是凡人说改就改的!再说梦魇蝶子桑霖消不掉吗?噩梦缠身难道不是越儿咎由自取?!”夏明德气儿都快喘不上来了:“越儿啊越儿,为了一个死人萎靡不振就够丢人的了,现在还要拉上周围的人,真是胡闹!” “爹!” “您这话未免过分了,”张忱翊上前一步,“子桑越没想拉上任何人,况且我认为子桑越并不是为了逝者萎靡不振,您如此评价,有失偏颇。” “黄口小儿,我训人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插嘴!” “子桑越曾经和风华做过约定,必坦诚相待生死与共,子桑越做到了,他没有错。” “没错?”夏明德怒喝:“寻死觅活还有个什么样子!” “信守诺言没错,越儿错在无视门规隐瞒长辈,和同门串通一气以身犯险。”一直坐着的子桑霖开口了,此时,子桑溪也带着子桑越回来了。 “子桑越,跪下。” 张忱翊转过身,看着一脸憔悴的子桑越,说不出话来。子桑越一身单薄白衣,连发冠都摘了换成了白色的发带。剑也没有带,除了腰间的缚灵石之外,没有别的装饰。 好像一身孝服,宛若在给谁祭奠。 “穿成这样来正阳殿成何体统,你是在给谁披麻戴孝!”夏明德彻底爆发,手里的拐杖直接朝着子桑越扔过去了,子桑溪眼疾手快挡下,走到夏明德身边,把手杖还给了夏明德:“夏前辈还是不要动气。” “弟子深知私藏化阴符和禁书触犯门规,隐瞒长辈、牵连同门有悖德理,赴往黄泉是弟子妄下决断,种种当罚,弟子毫无怨言。方才夏前辈所说,弟子也并无反驳。” 为一个死人萎靡不振,真是丢人。 “弟子认罪从来都是穿着道袍来,你今天这般衣着,莫非是想离开南山?”子桑霖的眼神难以言喻,语气也带了很浓的无奈。 “南山弟子当心无杂念,摒弃糟粕,明判是非,取舍有度,潜心习剑,以一人之力护百姓安宁。如今弟子仍难放执念,一心寻得故友踪迹,是取舍失当,毫无决断之力,故弟子今日已将南山之物悉数交予师兄,罚过后,弟子便离开南山。” “子桑越你疯了吧!”张忱翊也难以置信:“我把你从黄泉救出来不是为了看你这副德行的,你现在说走就走,想过我和师姐吗?” “你小子也跟着去了?”夏明德问。 “是,去了。” “真是管不住了。”夏明德冷笑一声:“你手里的琴是什么琴,知道吗?” “张千诚的琴而已。” “而已?” “把琴给我,你的事一会儿再说。”子桑霖拿过千诚琴,看了一眼子桑越:“既不打算做我南山弟子,罚也不必了,你可以走了。” “长老!”夏鸢急切道:“长老您罚他吧,您罚得越狠越好,别让他走!” “先是帮着隐瞒,刚才还和父辈犟嘴,你也得挨罚,跪下。” 夏鸢噗通一声跪下了。 “长老,您罚吧,到什么程度您能让子桑留下您就罚到什么程度!我受着!” 殿门关着,殿前已经有弟子的声音传了过来。子桑霖坐在殿中央,面前跪着夏鸢和子桑越。子桑溪一言不发,夏明德怒气冲冲,张忱翊若有所思。 大殿内就这样一直尴尬着沉默,一直到天完全亮。子桑溪理了理衣服,带剑出门整训已经集合的弟子。 殿门打开的一瞬间,子桑霖也站了起来,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向了殿门。 “弟子,见过长老!” 成百名弟子同时弯腰行礼,带钩和剑柄发出清脆的叮当碰撞声,一片藏蓝如海。 “南山门规末章,为何?”子桑霖问道,声音浑厚饱满,完全听不出这来自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心无杂念,摒弃糟粕,明判是非,取舍有度,潜心习剑,以一人之力护百姓安宁,以众人之力护天下太平!” 声音整齐有力,真真是震天响。子桑越背对着众人,依旧默不作声跪着。张忱翊低下头看着他,眼神“悲悯”。 子桑霖拐杖一拄地,高声道:“子桑越,无视门规,私藏禁书,于山内焚烧化阴符,隐瞒长辈,妄下黄泉,牵连同门,当罚!今日收其剑,罚禁闭玉寒窖四月,誊抄门规千遍,罚毕,逐出南山!” 语毕,众人鸦雀无声,眼神却不断。 “夏鸢,知情不报,混淆是非,藐视父辈,禁足珊瑚阁一月,誊抄《道德经》百遍!必以之为鉴!” 子桑霖说完,拄着拐杖回了正阳殿。殿门之内,夏鸢和子桑越两个人并排跪着。阳光落到子桑越肩膀上,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悲凉。檀香烟雾缭绕,尘埃浮空,一清二楚。 弟子们又去练剑了,一声声齐喝传来,子桑溪站在殿外监督,却心不在焉。 “越儿……糊涂啊。” 殿门内。 “还在这跪着做什么,去玉寒窖!” “谢长老责罚。”子桑越叩首,而后转身,迈过了门槛。 一身白衣,和海浪一般的藏蓝格格不入。眼神淡漠,除了微红的眼眶看不出任何异于平常的地方。他没有剑,手中握着缚灵石,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了东南方向。 “闷蛋……” 夏明德也带着夏鸢走了。 “接下来该你了,千诚琴在哪儿找到的?”子桑霖坐了下来,放了拐杖,又成平日波澜不惊的模样。但他的手在抖,一向神采奕奕的脸上第一次看出“苍老”。 “烟雪桥的树底下挖出来的。” “你是张家的人,不用我告诉你吧。” “我想知道,我是张奕的儿子还是张泽的儿子。” “张奕。” “……可当年是张奕一家无人生还。” “那是张泽的假话。”子桑霖叹了口气,从一旁的桌上拿起了一本簿子:“去修炼吧,等什么时候你接下我两招我就告诉你真相,连同生死簿一起,给你。” “生死簿!生死簿不是……” “鸢儿拿来的。”子桑霖摆了摆手,不想张忱翊再追问:“鸢儿禀性如此,但不至于失了分寸,她帮越儿肯定是有原因的,况且轮回草也不是人间的东西,她拿到生死簿,我不奇怪。” 看来子桑霖不知道夏鸢和徐白鹭的事情? “您说我接下您两招,是指?” “现在是十一月,还有四个月就是南山宴,在那之前接下我两招,剩下的我依然会告诉你,好了,琴我先收着,你下去吧。” 张忱翊糊里糊涂地走了。 27.天煜堂的糕点 张忱翊躺在床上,听着殿前弟子们的声音,心如乱麻。夏鸢被禁足,子桑越也直接去了那个玉寒窖。 四个月以后,子桑越就不是南山的人了。 “玉寒窖,听名字就很冷。” “长老还真舍得把闷蛋赶出去。” “四个月啊,没人陪他说话。” 张忱翊自嘲一声:“哪儿用人陪他,五六年都熬过来了,还差这四个月?” “不想他了。”张忱翊打了个哈欠,想补补缺了好久的觉,可是闭上眼睛又睡不着,四个月的期限,张家的一切,奇怪的孟落,还有禁闭的子桑越,这些事都像往生花一样争先恐后涌入他的脑海让他不得安宁。 于是他又爬起来了,想着给子桑越拿套衣服。他走出屋子,偷偷摸摸地到了子桑越房间门口,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进去,最后还是放弃了。 “进别人房间不道德,我上次进是迫不得已!” 可是他是新来的,自己又没有一件像样的外衣大氅。 “我还是进去吧……闷蛋你可别怪我啊。” 张忱翊推开房门,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这才想起来子桑越把东西都还给子桑溪,“净身出户”去关禁闭了。百般无奈之下,张忱翊只好去正阳殿找子桑溪说情。 殿外,子桑溪一直望着东南方向,心不在焉,连张忱翊来了都没看到。 “师兄?”张忱翊学着其他弟子对子桑越行礼的样子弯了个腰,子桑溪才回过神。 “这是给越儿的礼,对我不用行礼,你有事?” “子桑越不是把东西都给你了吗,我想给他拿件衣服。” “……”子桑溪不说话了。 “我就是担心他,”张忱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怎么也算是过命的朋友了,想想禁闭那么冷,肯定会生病的吧。” “禁闭要什么衣服,他的东西已经都烧了。”子桑溪转过身,不再理会张忱翊。 “那他的剑呢?” “……” “剑也烧了吗?” “回炉重造。” “……师兄,你……” “你走吧,长老既然已下决断,你我都无法挽回,这就是越儿应该承担的后果。” “师兄,子桑越真的……必须走吗?” “必须。” “他禁闭出来以后什么都没了,他怎么办,去哪儿?” “七尺男儿,能去的地方数不胜数,能做的事情也有很多,他自己尚且不担心,你担心什么?没有剑就自己做工挣钱再锻一把就是了。” “可是剑里有剑灵的啊,算了不说剑了,师兄,我能不能找你借一件衣服?子桑越就穿了那么点就去那个玉寒窖,四个月,他肯定吃不消。” “若是修炼十八年内力还不足以让他撑过四个月,那他也的确该走。长老罚得并不重,风寒会有,但不至于在里面丧命,你可以走了。”子桑溪不再多说,下了台阶去了弟子群里巡视,留张忱翊一个人站在殿门口不知所措。 思忖片刻,张忱翊走进了殿里去找子桑霖。子桑霖正埋头读书,头都没抬一下。 “刚才你和溪儿说的我都听到了,求我也没用,禁闭就是禁闭,没有宽松的道理。” 张忱翊当然没傻到再去求一次子桑霖。 “我不是来求您的,我是想下山去。” 子桑霖挑了挑眉,“下山?下山做什么?你要知道下了山可不是说上来就上来的。”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我更适合山下的生活。” “越儿去关禁闭了,你无聊了?” “也许是吧。” “还有那么多弟子可以结交,为何觉得无聊?” “我懒得再去交朋友了,再说人家也有自己的朋友,我插进去岂不突兀?” 子桑霖摸了摸胡子:“那你不要张家的东西了?你下山去,四个月时间可不一定能接下我两招。” “一定能,这个您放心。” 子桑霖叹了口气。 “去多久?” “不会超过两个月。” “我不会给你任何盘缠。” “谢长老。” 子桑霖大手一挥,放张忱翊走了。子桑溪见张忱翊急匆匆跑回居安阁,也跟了上去。 “呼,一个月……”张忱翊着急忙慌开始收拾东西:“衣服,剑,玉佩,没有盘缠!啧,真麻烦。” 子桑溪敲了敲门。 “师兄是你啊,怎么了?” “你这是要干什么?” 张忱翊给子桑溪倒了杯茶,两个人坐在桌旁开始聊天。 “我要下山。” “下山?” “嗯,下山做工,买两件衣裳。” 子桑溪无语:“我不借给你,你为什么不找其他弟子借?” “因为不熟啊,为了借衣服专门去认识一个人也太无聊了,况且我感觉弟子们好像都不是很喜欢子桑越。” 子桑溪点了点头:“越儿性子太孤僻了,弟子们有点怕罢了。” “不对,他不孤僻,他只是不善言辞。”张忱翊立马反驳。 “但弟子们并不知道。” “他们知不知道无所谓,我知道就行了。” 子桑溪笑了:“你倒是有意思。不过到了冬天长老就会给你衣服的,何必自己下山去买?” “蜀地很潮,像大氅这种衣服肯定不会常洗,所以长老一定只会给我一件,我给子桑越穿了的话我自己也挨不住。” “不仅有意思,还挺聪明。” “所以师兄,子桑越的东西你真的都烧了吗?” “烧了,但是剑我还留着。” 张忱翊松了口气:“我就说,陪了子桑越十几年的剑怎么可能真的烧掉。” “刚才在正阳殿,我是以大师兄的身份跟你说话,所以我不能偏私。但现在我是以越儿兄长的身份跟你说话,我希望你能在南山宴上接下长老两招,然后越儿禁闭之后,你能带越儿走。” “我肯定会带他走的。” “你还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殿里那根红线吗?” “记得,它还在黄泉救过我。” “那根线是寻缘线,若是两人命格相合,它就会引血,然后护主。” “命格相合是指什么?” “缘分很深,不过多数情况下是指纠葛不清,孽缘。” 张忱翊笑了:“这种东西我才不信。我不信命,什么孽缘之类的我也不认可,缘分明明是很好的词,说孽干什么,给自己找不痛快。” 子桑溪拍了拍张忱翊的肩膀。 “你是张家人,张家的因果很深,你的父辈也在等你去澄清真相,我希望你能和越儿同行。”子桑溪的眼眶有些红:“越儿的心结很深,真是有点夏前辈说的寻死觅活的感觉,如果你能解开,就好了。” “放心吧。”张忱翊拍了拍胸脯。 “你怎么这么自信?” 张忱翊勾了勾手,示意子桑溪凑过去听。 “我可是能让子桑越主动亲我的人。” 子桑溪难以置信。 “你再说一遍?!” “我说,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 南山的东南方向有两座相似的塔,一座容纳千万罪无可恕的妖魔鬼怪,看守森严,叫镇妖塔;一座则诗情画意,坐落于湖上,四季莲花簇拥,对面是一片桂花林,塔身有一块单字牌匾,名为“花楼”。两座塔都通体漆黑,构造形式也很像,初来乍到的人若只看外观,常常分不清二者谁是谁。但若是看到塔檐上停留的乌鸦或者仙鹤,听到锁链叮当或是花海林浪,立刻就能分的一清二楚。 花楼所在的湖叫长情湖,也许是有意而为之,兰阳中心也有一片长情湖。南山的长情湖四季如春,荷花常开,荷叶如舟满盛莲藕,水底莲枝盘生,锦鲤成群穿梭在其中。而在湖的正中央,水底被隔离出了一个圈。 因为玉寒窖就在花楼,在湖底。一堵墙,外面是生机勃勃,里面则是万年不化的寒冰。 子桑越推开了花楼的门。面前的大堂有一堆桂花瓣,门开,花瓣盘旋而上,一阵香气扑面而来,而后簌簌下落,归于平静。 他穿过花海,走了下去。拐弯之后,面前就是冰冷的玉寒窖。四周都是冰壁,一张陈旧的小木桌上放着笔墨纸砚,一条冰河缓缓流淌,不知去向何处。 四个月,百余字门规,罚抄千遍,也不多。 十万字而已。 子桑越去打了些水,然后坐了下来,一股寒意瞬间布满全身,他把缚灵石放到手边,然后开始研墨。他动作很慢,应该是在慢慢适应玉寒窖的寒冷。开始时有些沙沙声,他就细心地把墨里的沙土挑出来,而后继续磨。 磨好之后,他便开始提笔誊抄。 “博学笃志,切问近思,慎虑谨量,知行合一,不可置疑若惘闻,不可避问。” 先思量。 “知进取,勿自弃,明学术,正己心,拨乱世,兴正事,涤尘,除恶。虚己待人,以友为师,不可怀不正之意,不可无怜悯之心。为学也,明道救世也。” 后正心。 “能文即文,能武即武,勿畏艰阻,勿惧长路。以心铸剑,坚韧不拔,风雨不动,莫忘初衷。” 再锻品格。 “心无杂念,摒弃糟粕,明判是非,取舍有度,潜心习剑,以一人之力护百姓安宁,以众人之力护天下太平。” 末章。 因为没有雌黄,所以他不能错字,他全神贯注地一遍又一遍写这一百九十四个字,写了约摸百遍,他就累了。 玉寒窖里不分白昼黑夜,他只能靠送饭的人来判断时间。 他放了笔,整理好东西,拿出绿色蓝色地两块石头,在已经有裂缝的木桌上清出一小块地趴了下来。他侧着头,看着缚灵石发了会儿呆。 缚灵石玲珑通透,白玉上有一个黑字“风”。透过缚灵石,隐隐可以看到后面的冰壁。 “风华,你真的已经不在了吗。” 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很颓废不堪,在外人眼里,最初的至情至性已经成了萎靡不振拿的起放不下,但他就是过不去心里的坎,他不是多舍不得,他只是想再见一次风华,然后,对风华好好做一个道别。 因为他们并没有道别。五年前的子桑越也并没有想到,最后一次争吵过后离开的身影,就是这辈子的最后一面。 他咬破手指,把血滴到了两块石头上。刹那间,景色大变,时光逆转,又回到了南山。 不是六年前初识时的南山,而是五年前,临近三月南山宴的南山。 …… 张忱翊出了山门,御剑直奔兰阳。 蜀地到兰阳,西南到几近东北,横跨整个国土。 “快点,再快点……” 两天后,他到了。 迎接他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香气四溢的街道,临近傍晚,商贩们都在准备晚上的纸灯。叫卖声不绝于耳,石板路上有小孩子来回奔跑。 浓郁的桂香扑鼻而来:正是十一月,兰阳闻名天下的桂花糕大卖。但事实上,桂树在兰阳根本养不活,兰阳没有一棵桂树。 他正好也饿了,没有盘缠的他,“厚颜无耻”地走进了一家糕点店。 里面人满为患,但都是清一色的达官贵人,也就是他身上还穿着兰阳的道袍,才让他看起来没那么奇怪。 看来是家不一般的糕点店。 “公子要买些什么?”一个姑娘笑盈盈地端了个盘,里面有各式各样的糕点,但正中间的还是摞起来的桂花糕,“公子尝尝?刚出炉的桂花糕呢。” 张忱翊说了声谢谢,拿了一个先填了填肚子。一口咬下去,清香满口,而且不腻。 “如何?” “嗯,好吃。”张忱翊生怕姑娘下一句就让他买,忙说自己还有事,溜了。走的时候为了让姑娘相信自己会来买,特地抬头看了看店门牌匾。 天煜堂。 而子桑越的字是煜天。 “天煜,煜天,倒是很巧,不会闷蛋是这家店主的暗恋对象吧。”张忱翊想着,穿过人群,弯弯绕绕,去了一家酒馆前。 这儿街道没刚才那么热闹,甚至可以说是清净,酒馆里应该都是老顾客,因为看小二都能和他们坐着一起谈笑风生。 酒馆单名一字:缘。 就是这家了。 “掌柜的?” 一个中年男人跑了出来,他一身深蓝长衣,高等的布料和他长年累月干活的手放在一起看让人感觉很奇怪。衣服有点紧,看得出是几年前买的,但很完好,没有一个补丁。他两鬓微斑,虽满面笑容,但眼角的纹还是出卖了他的疲惫。 “哎公子……”他看到张忱翊的一瞬间,愣了一下:“道长,从南山来?” 他的反应,在张忱翊的意料之中。 “嗯。” 他赶忙擦了擦汗,抹了抹手里的油,招呼着张忱翊,热情似火,但却躲躲闪闪不敢看张忱翊,就好像生怕下一秒张忱翊就会说出什么他并不想听到的消息一样。 “快坐快坐,道长吃点什么?” “我不是来吃饭的,我是来做工的,请问掌柜的,您收吗?” “这……道长你是被……” “是这样,我下山来游历,却不想丢了盘缠,于是想着来找些活做。” “噢这样,可以,道长你先吃点东西吧,一会儿我来跟你说工钱。” 真是善良的人。张忱翊想。 “多谢掌柜。” “那个,小店……工钱并不多。” “没事,多少无所谓。” 张忱翊想了想,又问:“若是我想买一盒天煜堂的糕点,大概要做多久?” 掌柜的思考了一下。 “一个月吧,一盒糕点有余。” “好,多谢。” “道长稍等,我去给你上些菜。” 掌柜的又去了后厨,张忱翊则看着店里的人想事。 “风华,掌柜的老了很多。” “如果可以,真想让你再回来看看。” 28.你不配 回忆梦境,后山山顶。一切都跟着石头倒流了,子桑越也回到了十六岁。 也许,他要再次经历一遍过去。 耳边又响起了瞿如鸟的叫声,凄厉尖锐,刺耳难听。 “过去不可改变,若有意为之,幻境灭,你好自为之。” 子桑越点了点头,瞿如便飞走了。他一个人坐在树下,等着即将出现的风华。 今天是个晴天,万里无云,远处的山看得一清二楚,巍峨挺立,深青妩媚,连绵远阔。 “子桑——”风华从花后走了出来,手里一如既往地抱着琴。 “哎?你今天好早,我以为我已经很早了。” 子桑越笑了笑,没有说话。 “之前说要送给你的剑穗我做好了,给,你看看。”风华说着,给了子桑越一个红色的流苏穗子。结很小巧,但有几个多出来的粗线头,料子有点糙,不过很干净。 子桑越把剑穗拿在手里,熟悉的触感瞬间勾起了眼泪,好像多年的时光争先恐后地想涌出眼眶一样。 “怎么样,喜欢吗?”风华一脸期待。 “喜欢。” “哈哈那就挂上呗,你一直拿在手里,我还以为你嫌弃它呢。” “你做的我怎么会嫌弃。”子桑越习惯性地去拿身侧的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剑已经交给子桑溪了,现在在自己身边的只是一把不知来历的铁剑。不过他不在意,把穗子绑到剑柄上,又细细抚摸了下那个结。 “怎么了你,今天这么反常。”风华低头捏了捏子桑越的脸:“不高兴吗?” 子桑越忙把情绪压回心里,拍开风华的手:“没有。今天要口试,文章背过了吗?” 风华一愣:“啊?什么口试?” 子桑越抬手一敲:“又没好好听长老授课,今天要查礼记的背诵。” 风华捂脸:“……我没背过。” “你每天都在弹琴,哪里有时间背诵。” “所以子桑你帮帮我吧?” “不行,投机取巧对别人不公平。” “就一次,就这一次,回来我保证好好背文章。” 子桑越看了一眼风华:“口试我要怎么帮你。” “……” “你倒不如趁现在再看几眼书。”子桑越起身,从手边拿过一本《礼记》扔给了风华,“走吧,去正阳殿。” 风华汪乎哀哉:“等一下呗。” “晚了还要加抄。” “哎……背不过怎么罚?” “儒经一遍。” “十八本书抄一遍?太狠了吧!” 其实只要把没背过的部分抄十遍就够了,子桑越只是在逗风华。 “走吧。” “哎——走吧。”风华说着,拉住了子桑越的手。 “拉我做什么。” “我要看书就不能看路了,你不得拉着点我啊?” “狡辩。”子桑越别过头嘴硬,却还是任风华拉着他走。 今天很热,风华的手也很热。 “好热啊。” “热就不要拉着我。” “我就喜欢拉着你。” “……” “走路看书头好晕啊。”风华合上了书,干脆自暴自弃了:“背不过了,抄书就抄书吧。” 说完,风华就想松开手,却又被子桑越拽住了。 “干嘛?” “你不是喜欢拉着我?” “好你个子桑越,学坏了啊。” “你的确坏。” 当然最后子桑越还是松开了风华的手。 过去不能改变,而六年前,子桑越并没有允许风华拉住他的手。 两人并肩到了正阳殿,殿前已经聚了很多弟子,书都被收了,子桑溪则在殿前把门,弟子两个一组地进。 风华还是笑嘻嘻的跟别人打招呼,子桑越照例一言不发走在他身边,接受着弟子对亲传的礼节。只是今天有些不同,礼节过后,多了许多讶异的眼光,余光还能瞥见许多人在偷偷戳旁边的人,然后一齐对着子桑越投来不同寻常的目光。 风华在低着头临时抱佛脚,还没有察觉。 眼前有一棵桂花树,正簌簌地往下飘桂花。许多弟子都躲开了那里,唯独子桑越,带着风华走了过去。 预料之中,几片桂花落到了子桑越头上。 预料之中,风华发现了。 “子桑。” 子桑越微微低下了头。风华一愣,而后轻轻拿开了子桑越头上的花瓣。 “谢谢。” 风华拍了拍子桑越的头,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干嘛?” “直觉。” “哈哈~了解我。” 周遭目光更集中了。子桑越记得,六年前的自己,这时如芒在背。 可他现在不在意了。 “趁现在再看一眼《大学》章吧。” “啊?” “修身齐家那里。” “哦哦。”风华也没多想,直接翻到了前面,照着书开始念叨:“古之于明德于天下……” 子桑越站在他身边,听着他的声音,目光却投向了殿门口的子桑溪。子桑溪还是一样的不苟言笑,和今天相比丝毫不差。 过了一会儿,队就排到了他们两个。 “越儿来了。”子桑溪拍了拍子桑越,子桑越则行了个礼。 “师兄。” “师兄!”风华把书双手奉上,笑嘻嘻地给子桑溪打了个招呼。 “嬉皮笑脸成何体统,还有,束带系好了。”子桑溪瞪了一眼风华,指了指他系在了中间的那个结。 “是!” “进去吧。” 子桑越走了进去,风华赶忙跟上。 殿内,夏明德一脸恨不得让弟子语速再快点的表情,子桑霖面前则空无一人,悠哉悠哉地沏茶。见了子桑越,又是一脸笑眯眯。 “越儿来了啊。” “见过长老。” “免礼免礼,你来了正好我省心,四年前背过的书没忘吧?” “没有。” “云垂呢?学会了吗?” 云垂,子桑越剑法的绝杀,十六岁的他还没能参悟。 “会了。” 二十二岁的他确会了,也没错。 “那就不考你了,你我放心。”子桑霖叩了叩茶桌,“来尝尝我泡的茶,我考考风华小子。” “是。” 子桑越拿过茶杯,一样悠哉悠哉地喝。风华心里却战火纷飞,就像千军万马准备过一根独木桥。 “风华——” “弟子在!” “南山怎么样啊?” 怎么问我这个?难道也是和我唠嗑,然后就不考我了?风华心想。 “好,特别好。” “那剑术可有增进?” “……嗯,有。” 子桑霖笑眯眯地摸了摸胡子,“怎么这么犹犹豫豫,平时是不是偷懒了?” “没有!弟子不敢偷懒!” 子桑越边听边在心里笑:每天光弹琴不背书还不是偷懒? “想家吗?” 风华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承认了。 “偶尔……会想我掌柜的。” “知道了。”子桑霖茶杯一放,又往茶杯里续水。 “越儿,茶如何?” “泡的时间有些短,有些涩。” “这得怪夏明德这臭老头子的茶叶质量低下,我的茶艺可没有问题。” “若是长老技艺再高些,粗茶也可成上品。” 子桑霖点了点头:“有道理有道理,不错。” 风华心里的独木桥上好像快没人了:是不是不考我了! “来,言归正传,我来考考你。” 风华心猛的一沉。 “人一能之?” “人一能之,己十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还好对这篇有印象。 “敖不可长?” “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呃……”风华向子桑越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子桑越把茶杯从嘴边拿开,做着口型: “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 “爱爱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 子桑霖眯起眼睛,看了看若无其事的子桑越和一脸慌张的风华,心里有数了。 应该来个长篇的。 “古之于明德于天下者?” 风华简直想对着子桑越撒花了。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呼,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 “好,你过了。”子桑霖笑了笑:“这么熟练,后边肯定背过了吧。” “嗯!” “这样,抄《曲礼》二十遍。” 风华低下了头:“原来您知道我没背过啊。” “我虽然人老,眼睛还是好使的,刚才越儿提示你我可是看在眼里的,曲礼不多,抄吧。” “弟子遵命。” “还有你,”子桑霖给了子桑越一下:“在我眼皮子底下包庇,胆子大了。” “弟子不敢。” “你也一样,二十遍。” “遵命。” “走吧走吧,俩臭小子。” 风华笑嘻嘻拉着子桑越出了殿门。 “子桑你怎么知道长老要考《大学》?” “直觉。” “瞎扯。” “那你觉得,我是为什么知道的呢?” 风华想了想,“嗯,不知道。” “所以,只是个巧合。” “勉强信你一次,走,去后山。” 子桑越走在外侧,风华有说有笑,时不时逗逗子桑越。远看,两人亲密得有点过分。 作为朋友,也有些过分。 许多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两人身上,慢半拍的风华也终于察觉到了有些诡异的气氛。他转头看向人群,却没人敢和他对视,纷纷扭转目光。 “子桑,他们是在看咱俩吗?” “也许是吧。” “我今天很奇怪吗?”风华先低头看了看自己,随后就想到了原因。 夏鸢说过的,剑穗。 果不其然,后出来的弟子也忍不住多看他们几眼。风华被看的不舒服了,但归根结底还是自己“自作孽”。 人群中。 “三师兄这剑穗是谁送的啊?” “不知道,是不是夏师姐?” “不会吧,夏师姐要跟三师兄有情况早有了,他俩平时都不怎么见面。” “就是,我也觉得是,要是夏师姐跟了三师兄,我怎么办哇——” 尔篱突然冒了出来。 “哎你们说,会不会是风华送的?” 此话一出口,人群瞬间安静。 “哎我瞎猜的啊,你们当没听到,背书背书。” “尔篱你别说,还真有可能……” “就是,之前在饭堂就说只给三师兄做好吃的,偏心太明显了吧。” “而且都不用和咱们一起练剑,可以俩人待在后山玩。” “俩人?那岂不是更有可能?” “而且三师兄都让风华拍他的头,哇,想想就很恐怖,”一个人说着就要去拍尔篱的头,被拍开了:“你看,尔篱都不愿意。” “因为你手脏。”尔篱白了他一眼,“好啦好啦我就随口一说,别那么当真啊。” 然而人言从来都是这样,一旦有了开端,就会平添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话端。 “也许风华就是为了三师兄上的南山,估计三师兄跟长老打过招呼的吧,要么风华一个资质平平的人怎么进的来山门啊。” 队尾,一个脸色已经不太好看的弟子更加阴沉了。 “好了好了别说了,”尔篱戳了戳那个还在说话的弟子,指了指队尾的那个人,小声道:“不管是真是假让欧阳哥听到都不好,欧阳哥那么努力才上的南山,说这些这不是存心刺激他嘛。” 弟子们这才不说话了。 “尔篱,要不是你先起头,谁会往那种方面想?”队尾的那位欧阳显然忍着愤怒,开了口:“还有。我既然努力就不怕别人说,总比某些走后门上来的好。” 风华二人恰巧路过,子桑越也刚好听到这句话。 果然,这一幕还是来了。 “什么走后门,说谁呢他们。”风华好奇道。 “当然是说你,断袖。”欧阳瞪了一眼风华,嗤笑道。 “你说谁断袖呢?”风华摸不着头脑。 “还能谁,你和我们的师兄啊。” 风华已经有了怒意。 “你说话给我注意点。” “嘁,”欧阳扔了书,转而嘲讽子桑越:“师兄运气真好啊,碰上这么个宠着你的人,也难怪要走后门让他进来吧,偏私。” “诋毁自己师兄很有意思?” “嘁,师兄?一个偏私的断袖,简直是南山的耻辱。” 子桑越不为所动,风华却直接给了欧阳一拳。 “你有种就再给我说一遍,谁是南山的耻辱?” 欧阳也不甘示弱,擦了擦嘴角的血,转而和风华扭打在一起。一旁的人甚至都忘了拉架,呆住了。 “给我住手!”最后还是子桑溪注意到了这边,走了过来给拉住了。 “无视门规正阳殿斗殴,疯了是吧!” 欧阳吐了口血,风华爬起来理了理衣服。欧阳下手很重,而风华显然留了情面。 “越儿你就这么看着?!” 子桑越没说话,倒是风华,完全不在意子桑溪。 “我告诉你,骂子桑越,你还不配。”他指着被弟子扶起来的欧阳,狠狠留下一句,转身走了。子桑溪要留住他,却被子桑越挡住了。 “此事因我而起,师兄先处理口试的事吧,过些时候我会带风华去找长老的。” 子桑溪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为难,但最后还是同意了。 “当着这么多人护短,真是做得出来啊。” 子桑越看都没有看欧阳一眼,追上了风华。尔篱给欧阳擦了擦伤口,心里却莫名的幸灾乐祸。 “师兄完全没把欧阳哥你放在眼里啊。” “我也不用他把我放在眼里。”欧阳拍了拍尔篱:“多谢,去背书吧,不然该挨罚了。” 子桑霖在大殿里把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29.孩童矛盾 后山。风华还是不会御剑,气冲冲地往山上走,完全不理后面的子桑越。子桑越跟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站住。” 风华这才停下。 一切,开始按照六年前的进行。 “为什么打欧阳?” “因为他骂你,我忍不了。” 料想之中的回答,只是再听来已经没了第一次的听时的无奈。 “你未免太冲动,过一会儿去找长老认错吧。” “认错?我护着你有什么错,要认错也是那个欧阳先认错!是他先污蔑你的。” “可毕竟是你先动的手。” 风华抬起头,好像有点委屈。 “你也要怪我吗?他骂你啊,而且说的那么过分,你怎么就这么能忍?” “若是你我真在山下相识,也许他说的就是真的了。” 风华看着子桑越,眼里亮晶晶的。 “若真是为我好就去认错吧,也省的再徒增非议,说我偏私。” “我……”风华转过头不去看子桑越:“过一会儿吧,让我这么快低头岂不是显得我很怂。”风华拉着子桑越一屁股坐了下来,两个人就在半山腰的某棵树底下躲着太阳。 “其实是我连累你的,那个剑穗,我早知道是什么意思。” “可我不知道。”子桑越说。他也的确没有说谎,六年前的他的确不知道。 “夏师姐曾经跟我说过,剑穗是送给喜欢的人的。” “所以你喜欢我?”子桑越笑了。 “不是!”风华赶忙辩解:“我,我真的只是想给你的剑法锦上添花,我没有那么多意思……” “我只是开个玩笑。” 风华拍了子桑越一下:“别开这种玩笑,很过分。” “过分?” “我不喜欢用这种事情开玩笑。”风华认真道。 “嗯,知道了。” 风华沉默了会,然后一把夺过了子桑越的剑,然后一圈一圈地解剑穗。 “你干什么?” “既然是它惹来的祸那就不要它了。”风华说着就把剑穗拿到手里,举起手要把它扔下山去。子桑越抓住风华的手,把剑穗抢了过来。 “我要。” “……”风华纳闷:“这么个破东西你要它干嘛?” “因为它很重要。” “……” “而且本来就是莫须有的事情,摘了岂不是此地无银?” “切,随便你吧,你要是再被欧阳骂……” “嗯?” “那我就再和他打一架,打怕为止。”风华挥了挥拳头,哼道:“那么随便就污蔑别人,在山下早被打死了。” 子桑越轻轻笑了笑。 “好了,去找长老吧。” “行吧,哎,又得挨罚咯。” 正阳殿,大部分弟子们都散了,欧阳跪在殿中央,低头认错,还有许多他的朋友守在门口,贴着耳朵听着殿里的动静。 看来欧阳还是人缘很好的一个人。 “师兄。”弟子见了子桑越,不情不愿地低下头,子桑越转过身,对着他们弯下了腰。 “抱歉。” 风华把子桑越扶了起来:“你道什么歉,要对不起也是我对不起。”而后,对着那些人深深地鞠了个躬:“对不起,我不该动手的。” 那些弟子反倒不知所措了。 风华指了指殿内,小声道:“长老骂欧阳了吗?” “只是训,并没有骂。”一个弟子答道:“欧阳哥平时很温和的,但是……尤其听不得别人不努力就能和他平起平坐一类的话,风华你别怪他。” “嗯我知道。” “不过也不能怪风华和师兄吧,毕竟先挑起话头的是尔篱啊。” “就是就是,我觉得是尔篱的错。” “尔篱?”风华纳闷:“他是?” “嗨,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他先说风华你和师兄……”弟子指了指剑穗:“嗯,他先说的,然后矛头就指向你了。” “哦哦,小孩儿啊,那不跟他计较,不说了我进去认错了,出来记得帮我转达一下我对欧阳的歉意,”风华双手合十,低了低头:“拜托啦。” 弟子们也通情达理,点头同意了。 风华和子桑越并肩走进了大殿,只听子桑霖苦口婆心地劝,欧阳眼眶都红了,拳头也攥得紧紧的,乖乖听着,但显然不甘心。见了风华二人,他牙也咬得更紧了。 也是,在“死对头”面前被训,肯定很不乐意。 “你俩,跪下。” 俩人听话跪下了,欧阳瞪了一眼风华,显然气儿还没消。 “欧阳你是个好孩子,你用功我也是知道的,和弟子们也很融洽,作为兄长,你的确在弟子中是榜样,但你的缺点是什么你知道吗?” 欧阳小声道:“易怒。” 子桑霖点了点头,蹲下身拍了拍欧阳的肩膀:“孩子,你不仅要学会控制情绪,更要学会去分辨言语的真假。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只因为一条剑穗就和风华大打出手,动手的原因,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有人说是因为越儿偏私风华才能上山的吧。” 欧阳别过了头,哽咽道:“我只是觉得不公平。” “可那不一定是真的。孩子,上南山的弟子都是优秀的人,偏私是不存在的,每个人都有闪光点,天赋只是其中一点而已。再者,生活中总有不公,就算风华是走后门上来的,可于你来说有什么影响呢?你是自己努力上来的,你只要做好你自己,无愧良心就够了。” 欧阳不说话了。 “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老天也不会总是持平一杆秤,你只要无愧于心就好。” 欧阳深深地埋头,地板上湿了一两点。 “说归说,书还是要抄的。其实这次错也有你一半,这样,不多罚,抄一遍门规吧,也好静静心,下次不要再冲动了。” “弟子遵命。” 子桑霖嘿嘿笑了,从桌子上抓过了一捧糖给了欧阳:“喏,拿去给朋友们分吧,你看他们都探着头等你呢。” 欧阳回过头,墙边一溜脑袋正张望,一看他回头了,立马缩回去了。欧阳吸了吸鼻子,抹了把眼泪,转过身离开了。 “哎等一下!”无视子桑霖,风华把欧阳叫住了,欧阳疑惑回头,风华起身,对着他再次弯腰。 “对不起,下手重了。” 欧阳愣了一下,然后走了。出殿门的一瞬间,他的朋友们就围了上去,关怀问这问那,欧阳耐心回答,把手里的糖分了出去,一群人结伴回了居安阁。 “真好……” “好你个头!”子桑霖拐棍一敲,把风华吓了一跳:“刚出去就在殿门口斗殴,忘了门规了!” “我,我……” “你?” “弟子也是一时情急!没控制住……” 一拐:“还嘴硬,错没错?” “弟子知道斗殴是错,弟子认罚,但是欧阳污蔑子桑在先弟子才动手的。” “你不要把你在山下的小脾气带上来,搞得像南山内部搞小团体一样,小不忍则乱大谋,书白读了!” “别的都能忍,骂子桑,不能忍。” “越儿于你那么重要,能让你不顾门规?” 风华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当然很重要,骂我可以,骂他不行,而且……骂的那么难听,说什么断袖……南山耻辱之类的,简直不堪入耳!” 子桑霖叹了口气:“欧阳也是山下上来的,脾气急口出污言秽语也在情理之中,我已经罚过他了。你也知道,欧阳是个很自尊的孩子。” “我知道,欧阳人还是很好的,要不也不会那么多人都担心他,不过冲动上头……我也没想那么多。”风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笑,你还给我笑。”又是一拐:“没点认错的态度,门规十遍,刚才口试的罚写,翻倍!” “好吧好吧。” “好好说话!” “弟子认罚。” 子桑霖吹了吹胡子:“这还差不多。” “还有你,越儿。” 子桑越低下了头。 “身为亲传,斗殴不加制止,你也疯了?” “弟子知错。” “回去,亲传守则三遍,然后刚才的口试,翻倍!” “是。” “走吧走吧,不省心。”子桑霖扶着腰坐了回去:“哎哟,累死我了,快走快走,我要睡觉了。” 风华嬉皮笑脸地站了起来。 “弟子告退。” “你再给我笑,改天给你扔下去!” 风华逃也似的跑了。 “啊呼——总算出来啦,大长老真温柔。” “你应该庆幸不是夏前辈来罚。” “庆幸,庆幸!”风华摸了摸胸口:“挨完骂舒服多了。” “是道歉说出口,你舒心了。” “谁说的,”风华抱着胳膊走了:“给他道歉,丢死人了。” 子桑越心中暗笑。 果然嘴硬心软。 夜晚,两人结束练习,从后山回居安阁,正好路过一条静谧小道:飞花涧。 飞花涧。 水面上横亘着一座宽敞的桥,红色的桥面被洒落的月光映照得十分好看。隐隐可见远处的桂花林,沁人心脾的花香顺着风飘了过来,笼在水面上,清甜而不腻。 偶有飞鸟掠过水面,宛如仙子,步步生莲。 霎时,天地静谧无声,万籁俱寂。 有一个人站在桥边发呆。两人走近,发现正是欧阳。欧阳见了两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别过头去,不再去看两人。 “哟,我当谁呢,你怎么在这?”风华哼哼道,又起了坏心眼,想逗逗欧阳。 “哼,这飞花涧难道只有你能来?”欧阳撇了撇嘴角。 “这倒不是,不过——”风华故意为了恶心欧阳。装作亲密的样子揽住了子桑越,“这可是我和小越越独处的地方呢,你不恶心吗?” 子桑越无奈:真是有够幼稚。 “恶心。”欧阳看风华这样也怼了回去,只是他现在看这两个人这般模样,心里竟也没有像上午那样的反感。 也许是这儿的景太醉人吧。 “那你自个恶心去吧,我可不管你。”风华说着就拉着子桑越走上了桥,显然没打算再理欧阳。可当两人走到他身后时,欧阳却把半个身子探出了桥面。风华瞥了一眼,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拽住了欧阳。 “你干嘛!不就是打了个架,你还要寻死了不成?” 欧阳没想到风华会把他拽回来,吓了一跳:“我又不是要寻死,你管我做什么?” “那你好好的干嘛把身子探出去?万一真掉里边儿了可有你好受。” 欧阳沉默。他的手黑黑的,手里还握着一团黑色的泥巴——是他刚刚从桥底抓的。本想扔风华出出气,谁想到风华会傻到以为他要寻死。现在他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只好把手背在身后。 “喂我看见了,你藏的什么?” “没什么。” “胡扯。”风华说着就要去抢,结果一团泥巴擦着肩膀砸到了桥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准头很好,风华的衣服上一点没沾上,显然是欧阳有意避开了。 “你烦不烦,说了没有没有你还要看。本来没想砸你的,你这不是没事找事?” “你想砸我?” 欧阳抓狂地揉了揉头发:“啊——是啊,我看你不爽,砸你怎么了!” 结果风华一听也来劲了,身子探出桥面,也抓了一把泥巴砸到了欧阳身上。欧阳也毫不示弱,两个人就这么用泥巴在桥上打架,一边打一边骂。 “混蛋!” “你才是!你个死断袖!” “我就是怎么了!我断袖我也比你帅!” “你也不照照镜子!人贵有自知之明!” 子桑越就靠在桥边,抱着臂看两人像小孩一样打架。 这也算是另一种程度的和好吧?大概? 两人打累了,索性一屁股坐在桥上,都喘着气,还不约而同瞪着对方,好像生怕气势上输了一样。 “看什么看。” “我又没看你,我看风景呢,风景不比你好看啊?” “嘁。” 两人沉默了。吹着夜风,闻着花香,听飒飒林动,其实也算惬意。 最后,还是风华先开了口。 “喂。” “干嘛?” “今天对不起啊,下手重了。” “知道错就行。” “嘿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别扭,我都道歉了你接受不行啊?再说了还不是你先骂的人。” “凭什么你道歉我就要接受。” 欧阳起身,也顾不得自己满身泥巴,拿着剑走了。走到桥头,猝不及防对上子桑越清冷的目光。余光瞥见一抹红色——那根剑穗,依旧挂在子桑越的剑上。 “师兄。” “嗯。” “其实……”欧阳顿了顿,低下头,轻声说了一句,“挺好看的。” 子桑越没有说话。 “喂,臭小子。” “你说谁臭小子!”风华坐在地上,冲着欧阳耀武扬威。 “说你啊,还能说谁!” 欧阳气呼呼的走了。 “真是,也不道个歉,小心眼!”风华拍拍屁股,也站起身,“走了小越越。” 只为了故意恶心风华而叫的“小越越”,突然就这么挂在了风华的嘴边。 两人走回居安阁的路上风华喋喋不休,骂了一路欧阳。结果走到房间门口,子桑越才开口: “他走的时候道过歉了。” “啊?什么时候,我怎么没听见!” 子桑越不再回答,转身进了房间。 “混蛋!道个歉都放不下面子,切——”风华也回了房间,不过心倒是彻底轻松了。 那时欧阳在桥头,轻声对子桑越说了一句,“对不起”。 30.梦中木犀一步远,醒时空对万里风 蓝色石回忆到此结束,玉寒窖冷气袭来,把子桑越从神游里带了回来。 然后,鬼使神差地,子桑越又拿起了笔。 “傲不可长,志不可满,乐不可极,欲不可纵。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 一笔一画,下笔前思量万千。四十遍,善字落笔,墨凝成珠。 “傲不可长,志不可满。乐不可极,欲不可纵……乐不可极,欲不可纵……” “是什么意思?” 而后,泪下,晕开。 《曲礼》,四十遍。 “你的那份,我抄完了。” 玉寒窖里的风呜呜地叫,也不知是来自河底还是冰壁,又或是那条不知通向哪里的冰河。 厚厚一沓纸,被风吹的零落不堪,有的落到冰河上,顺着水漂走了。子桑越趴在桌子上,贴着桌子的裂缝,双眼失神,手中独独拿着最后一张誊抄。 周围纸纷飞。 他把血滴到绿色石上,然后闭上眼,不久便睡着了。任寒冷穿透薄衣,在梦里寻找他的最后一段记忆去了。 绿色石,最后一段美好过去了。 …… 再进幻境,已经过了三四个月,快该南山宴了。 飞花涧之后,欧阳和风华见面时还是会丢给对方一个鄙视的眼神,但他们之间也不像第一次时那样剑拔弩张。欧阳依旧和弟子们走得很近,那件事久而久之也没有人再提起。风华和子桑越也一样,两人每天在后山抚琴,读书,诵经,舞剑,日子过得也是平静自在。子桑越也没有摘掉那根剑穗,也正是因为这样,弟子们也不觉得他和风华有什么“感情”,那根剑穗,不过朋友赠礼。 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初春三月,还有些寒冷,不过万物复苏,除了烟雪桥终年不化的雪依旧让人感觉凛冽的冬没过去之外,南山的每一个角落都热闹了起来。 “啊——这么好的日子,我只想弹琴作诗——杯酒醉平生,何其潇洒!”风华抱着琴坐在树下,像个吟游诗人一样“放声歌唱”。 “小越越你看,梅花都落了,春天真的来啦!” 子桑越白了他一眼,但风华并没有看到,专心致志地在琴谱上写着词。 “江国千里,山楼百层,红梅尽落百草生。” “你看,这句词怎么样?” 六年前的子桑越觉得还是一样的空,不过如今的他再看,最后一句的“春景”,有些凄凉。 “不错。” 风华又笑了,笑得一如既往的明媚:“我就说,我写出来的词怎么会差。” “人贵有自知之明。” “你也学欧阳啊你。” “并非我学他,只是这句话恰巧十分适合你。” “不跟你斗,快该南山宴了吧?” “嗯,七天以后。” “真的啊,”风华眼睛都亮了,“太好了,有没有酒可以喝?” “有”子桑越翻了翻书,“就是怕你承受不住。” “我在兰阳可是尝遍天下美酒,人称千杯不倒酒场风公子,我还不信有什么酒能让我承受不住。” “鸩酒。” “鸩酒?” “就是鸩鸟酿的酒。” 风华讶异:“鸩鸟?那是酒吗,那是毒药吧。” 子桑越笑了笑。 “怎么,听了名字就怕了?” “谁怕了,我就不信长老会让弟子喝毒药。看着吧,到时候肯定是你喝醉了拉着我发酒疯。” “倒是可以看看谁先醉。” 风华把琴一放,大手一挥:“好!既然你来挑战我这个千杯不醉,我就接下这个挑战,到时候谁醉了谁就是小狗。” “那你当定了。” …… 七天之后,南山宴如约而至。不像往常一般死气沉沉,每个人走在路上似乎都带着轻快的风。桃花已经盛开,和云一起飘在空中。百鸟鸣啼,热闹至极。子桑霖把他的鸡群从院子里放了出来,任它们到处跑。一时间,甬道的花丛里,正阳殿前的高台上,居安阁的阶梯上,到处都是肆无忌惮扑棱着翅膀的鸡,羽毛落得到处都是。浓郁的花香浮在空中,擅长乐律的先辈也会在园子里或其他地方流连忘返,或是笛声悠扬,或是箫音弥漫,乐声如浪,一层一层在空中激荡开,听来好像在仙境一般。 说来,南山从来不缺美景。春日里桃林一片粉白,万物复苏;夏日的花楼湖畔菡萏摇曳,莲藕与水底游鱼相嬉;秋天,南山的桂花都会开放,花瓣飘的到处都是;冬天红梅盛开,松柏独立,不过因为南山很少下雪,冬日里的景就略微显得单调。 风华手里拿了一小坛酒酿,和子桑越走在桃花林里。 “原来这儿还能这么热闹。”风华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不由感叹:“我都不知道原来这还有这么多擅长乐律的前辈,早知道多请教请教。” “子桑你也在这啊。” 一个女声传来,两人回头看,原来是夏鸢和夏瑶。两人平日在玄湖,离正阳殿很远,也很少露面。说起来,也算得上许久不见。夏鸢今天穿了一身淡紫长裙,长发随意散了下来,和平常一样,手中少不了药典。夏瑶活泼可爱,依旧一身鹅黄襦裙,蹦蹦跳跳,甚是惹人喜爱。 “鸢儿。” “夏师姐!”风华好久不见这位美人儿,难免激动,夏鸢回了礼,倒是夏瑶,也不怕生,大大方方的打了个招呼。 “风华哥哥!” “还是不要叫我哥哥了,我也大不了你多少。不过你也没见过我,怎么知道我的?”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越哥哥身边有个你呀。” 风华和子桑越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 “不过你不让我叫你哥哥,那我叫你什么呢?” “嗯……”风华转了转眼珠,想了想:“我也没什么擅长的,不过我特别会弹琴,不如你就叫我琴仙。” 子桑越敲了他一下。 “姑娘面前油嘴滑舌,成何体统。” “说你这人不懂风趣,瑶儿这么可爱我逗逗她怎么了。” “风华倒是好脾气,”夏鸢开口揶揄:“能受得了子桑臭脾气的人我还真没见过几个。” “那是,要不是我宽宏大量早就被他气死了,一天天就知道读书,读书,练剑,练剑,烦都烦死了。” “哈哈,风华哥哥你这样越哥哥不会打你吗?” “他哪儿敢——” “嗯?”子桑越看了风华一眼。 “会,他可凶了。”风华背对着子桑越做了个鬼脸。 “嗯。” “你们两个倒是有意思,今儿宴会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 “有啊!”风华立马接话,“师姐瑶儿,你们看没看过小越越舞剑?” “你再这么叫我,我……” “你就把我扔下山去,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说了那么多次要扔我下山,你不还是下不去手。” 子桑越说不过他,也不跟他计较。 “我看过!越哥哥舞剑可好看啦!” “不不不,这次可不像从前,”风华故作神秘眨了眨眼,“见过他柔情似水的样子吗?” “哦?难道子桑你有心仪的姑娘了?” “……没有。” “那柔情从何而来?” “我给他写了一套剑法,你们看了就知道了。”风华拍了拍胸口:“保证好看。” “你还真是才华横溢。” “不敢不敢。” 当时的子桑越只想把风华扔下山。 “不过,也不知道今年宴会结束会是哪几位弟子下山去呢。”夏鸢笑着看向了正阳殿。 “下山?”风华一脸懵。 “子桑没跟你说?每年南山宴结束都会有弟子下山去游历的。” “那他们还回来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谁知道呢。” “真好,我也想下山去。好久不见掌柜的甚是想念啊。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伤心的,长老不是正叫咱们去殿前呢吗,一起去怎么样?” 几人一起走向了正阳殿。 殿前,弟子们也不像往常一样循规蹈矩规规矩矩地列队站着,都纷纷和自己的朋友们站在一起,手中拿着些诗歌散文,或拎着些果蔬饭食。子桑溪依旧站在子桑霖身边,被鸡群簇拥,被鸡毛眷顾。一些平日里很少露面的前辈也坐在殿上对饮作诗,兴起则奏些乐曲,好不热闹。 “咳——来来来安静一下了啊——”子桑霖拍了拍手,“众位弟子勤学苦修,想来定获益匪浅。七日南山宴,你们就放松下自己,安心玩乐,不用管规矩,不过也别太过分。南山宴结束,南山将有两百名学成弟子下山游历,三日后,我便将人选公之于众。” “……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我。” “你这么努力肯定会的,放心吧。” “我还没下过山呢,好想去!” 弟子议论纷纷,山下的新鲜感让气氛更活跃了。风华一脸期待,嘴上却不说。夏瑶看出风华的热切期盼,安慰道:“风华哥哥和越哥哥在一起,剑术一定很厉害,下山不成问题的啦。” “其实吧,我剑术不太好……” “不说这些,”夏鸢开口,“刚才不是说要子桑舞剑吗?不如就在这得了,” “在这?那么多人不好吧。”风华有些犹豫。 “有何不可?子桑也无所谓的吧?” 子桑越没有说话。 “越哥哥——我和姐姐都好久没见你啦,一会儿我们就要走了,你就在这舞剑给我们看嘛——”夏瑶一看子桑越不应,立马采取小姑娘撒娇攻势,抱着子桑越的胳膊晃来晃去,一双大眼睛可怜汪汪看着子桑越。 “就是就是,别让两位姑娘失望啊。” 刚才还犹犹豫豫的风华立马转变了态度。子桑越无奈,只能应了三人的要求。他解开盘发,春风拂过,道袍翻飞,剑穗也随风摇摆。 二十二岁的子桑越,拿着一把陌生的铁剑,再次站在了六年前的正阳殿。《长生》,六年来子桑越早已不知练过了多少遍的剑法。风华以二十四节气命名二十四招式的独特构思一遍一遍被他在心里剖析,在剑中挥洒。春风太过柔软,剑锋看起来都成了温柔的姑娘。风华抚起手中的琴,如愿以偿给子桑越的剑法“锦上添花”。琴声快意潇洒,剑法万般多情,一时间,许多人竟都移不开视线,殿上的子桑霖和众位前辈也纷纷投来了赞赏的眼光。 以二十二岁的心境,重回十六岁的时光,六年光阴,悉蕴于剑。 子桑越收剑的一瞬间,琴声也戛然而止,久久回荡在上空。 余音缭绕,时间好像静止一般。 但他们所见,皆是六年前。什么心念友人,时光流转,他们都看不到。当然这次,子桑越也还是没能发现风华的目光。如影随形,一直追着他。 “哇——”夏瑶看呆了,发出一声赞叹,夏鸢心中惊讶:不仅惊讶于子桑越的剑法,更惊讶于他和风华两人之间的默契。 也是,她每日沉浸在书中,怎会想到琴与剑竟能如此相配。 “不错,不错!”子桑霖也满意,对两人大加赞赏。 “长老过奖啦,主要还是子桑剑法好,我就是个陪衬,陪衬。”风华嘴上这么说,嘚瑟却溢于言表,哪比子桑越,恭敬弯腰,道一句“长老过誉”。 “哎,不必谦虚。”子桑霖摆了摆手,“越儿这剑法我从未见过,是你自己琢磨的?” “是风华写予弟子的,剑法名为长生。” 子桑霖摸了摸胡子:“长生,不错不错,比寻常剑法多了不少韵味。风华你呢?你的那首曲子也是你作的?” “是。” 众人皆惊叹。 古往今来,才华横溢的人总受人青睐。再碰上容易满足的才子,众人惊叹就已经足够让内心膨胀。 “有名字吗?” “曲名为《一叶舟》。” “一叶舟?可有渊源?” “也没什么渊源,只是天地之大,一人之小,对比之下,人就不过偌大天地间一扁孤舟了。” “想的挺深,不错。” 而后,子桑霖回殿内歇着去了,空中传来一声鹤鸣,夏鸢和夏瑶也找了个借口跑了。剩下有些姑娘怯怯地看着子桑越和风华两人,私语着,颊上还泛着微红。有几个姑娘手中拿着精心做的小信物,犹犹豫豫,也没有敢上前给了子桑越,最后,也只能恋恋不舍的看着两人并肩离开。 今天的子桑溪也没跟着子桑霖,从前殿离开之后,一个人悄默声去了花楼。他走上楼,坐在顶层的亭子里泡了一壶茶,然后静静地坐着,看着平静的湖面出神。 …… 子桑越带着风华去了鸩谷,鸩谷里种满了人间少见的鸩木。正逢初春,枝头开满了殷红的花,整个山谷中回荡着鸩鸟的鸣叫。树下放满了酒坛,浓郁的酒香浮在空中,萦绕在两人身边。风华拿起一坛酒闻了闻,香气一瞬间盈满了身体。 “好香,这就是鸩酒?” “嗯。” “嘿嘿,你可是跟我打过赌的,记得吗?” “自然记得。”子桑越拿了三坛,转身便要离开。 风华戏谑:“就三坛?你不行啊。” “哦?那便依你。” 风华二话不说又拿了四坛。两人拎着七坛酒,走向了后山。 在不知酒烈性如何时,盲目尝试是不好的,尤其不要被某些“千杯不醉万杯不倒”的名号引导,从而对自己的水平错误估计:比如风华。 一坛酒入喉,神智直接没了一半。 “来来来,再喝!”风华脸色通红,显然快醉了,不过他自己好像并没有意识到,又打开了一坛酒,也不顾自己摇摇晃晃把酒洒了一大片。琴弦上也沾了酒,闪着亮光。 “你喝醉了。” 子桑越面色如常,丝毫没有醉意。他酒量好,只是平日里不甚表露,当然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喝酒。 鸩酿酒本来是毒鸟鸩酿造,不过经夏家前辈多年钻研被做成了无毒的酒。只是毒性是没有了,酒劲却很大,虽然闻气味并不如寻常烈酒强烈。风华当然不知道,他只喝了一坛,眼前就一片模糊,以为神志清醒,说出口的话却也不知道是什么了。子桑越靠在树下,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他。醉了的风华多了几分稚气无赖,南山熏陶出来的气质全无,手舞足蹈口出狂言,活脱脱一个市井小少年。 “瞎说!我,我可是千千千千杯不醉,怎么可能——嗝……” “好了,别喝了。” 子桑越去拿风华手中的酒,风华忙躲,酒洒出来,湿了两人的衣服。 “不行,我可不能输给你!” “你已经输了。” “胡说——我,我还没醉呢!”风华顿了顿,眯着眼,盯着子桑越:“小越越,你怎么成姑娘了?” 好吧,现在在风华眼里子桑越就跟姑娘一样清俊白净,长睫毛成了温婉,薄唇成了柔情,微蹙的眉成了佳人多愁。 “……” “你们南方公子就是白净,好看。” 子桑越一敲风华:“是你昏了头。” “真的。”风华凑近子桑越,细细地打量着他,一股酒气扑面而来:“以前从来没发现原来你这么好看,打扮打扮都能当成闺女嫁出去了!” “你是想我把你扔下山去?” “你试试,略——”风华借着酒劲,胆儿也大了,冲着子桑越吐舌头,平日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这样。不仅如此,还捏了捏子桑越的脸,“软软的,跟面团儿一样。” 子桑越拍掉他的手,拿过他手里的酒坛放到了一边。可谁知风华又凑近了一点,直直盯着子桑越看。两人四目相对,竟一瞬无言。天上飘满了弟子们放的祈福灯,满天都是橘黄色的温暖灯火。正阳殿檐下的风铃响了,叮叮当当嚓嚓,好像远山鸟鸣,海那头的浪,山谷之中的招魂幡。 “你真好看。” 风华不笑了,一字一句认真至极。 子桑越愣了愣,随即别过头去,不再看风华。 明明早知道会是这样,怎么过了六年,自己还是没出息地不敢去和他对视? 风华倒是毫不在意,似乎忘了自己说了什么,转过身拿起琴,胡乱地拨弄琴弦,一边抚琴一边哼唱。子桑越听不清唱词是什么,只见风华一头乱发,闭着眼睛自我陶醉的样子,颇有济公的疯癫。 子桑越心里无奈,不过也没想阻拦,任风华疯就是了。 “鸩酒,鸩酒——嗝,鸩酒真香——” “啊,大山,你都是树;啊,衣服,你都是布。” “……” 手舞足蹈的风华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 “小越越,我想到一句诗,你听听。” “嗯。” “梦中木犀百步远,醒时空对万里风。” 子桑越顿住了。 这是六年前没有发生过的。 他抬头看着风华,只看风华好像是酒醒了,眼神清明透彻,丝毫没有醉鬼的迷茫。 “为什么……” “木犀,桂花,桂意为团聚。我在梦里离团聚只有百步之距,可当我醒过来,却只能对着风白白悲叹。” 子桑越又不说话了。 这是在说谁?是在说他吧。是少年为赋新词强说愁也罢,只是这句诗未免太巧合。 不过也不重要了。 “怎么样?” “把百步改为一步,也许会更好。”子桑越开口:“梦中木犀一步远,醒时空对,万里风。” 风华笑了:“这个好,一步对万里,好!” 说着,就拿笔记了下来。 “不过你怎么会这么改?” “因为经常就是这样,我常常离你只有一步之遥,醒过来,你却已经不在了。” 风华愣了一下,然后拍了拍子桑越,笑道:“说什么呢你,我不就在这吗。” 子桑越无奈的摇了摇头,他咬唇强忍鼻酸,可看着风华,眼眶又开始酸涩。 最后,他竟然开始看着风华流泪。 “怎么哭了!”风华慌了,忙去擦子桑越的眼泪,可一向冷淡的子桑越不知怎么了,眼泪就像决堤一样止不住。 “怎么了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子桑越微微前倾,缓缓抱住了风华。 “风华……” 风华猝不及防,不知所措,只能任子桑越抱着他,念叨他的名字。 “我好想你。” “傻话,咱俩不是天天在一起吗。” “……嗯。” 风华笑着揉了揉子桑越的头发,轻声说:“别哭了,这样吧,我送你一个惊喜。” 子桑越心猛的一跳。 晚风习习,纸灯不断从正阳殿飞来。云海翻涌,山影连绵。风华起身,走到了崖边。 “子桑越——”空荡的山谷中霎时荡起了涟漪,风华的声音一圈一圈包围了子桑越,而后越来越淡,越来越小。 子桑越擦了擦眼泪,哽咽道:“干什么,扰人清静。” “这么晚了有谁在,再说你们素质都这么高,怎么可能和我这个醉鬼计较,再来一声。” “不许再喊了。”子桑越匆匆起身跑到风华身后想制止他,不过嘴长在风华身上,他管是管不住的。 又是一声清亮的呼喊。 “子桑越——” “啧,我就在你身边,喊……” “我喜欢你。”风华转过身,小声道。 目光炯炯,灼热,带光。 “我想和你在一起,”风华继续道:“每天都在一起,这样你就不会离开我,也不用想我,也不会哭了。” 子桑越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六年前就词穷,再来一次,还是不知所措。 也是,面对喜欢的人总是会手足无措,就是三寸不烂之舌,怕也是说不出一个字的。 “从你那天晚上跟我去烟雪桥开始我就喜欢你,喜欢你死板正经守规矩,也喜欢你说话文绉绉的样子。还有你吃雪菜,真的特别可爱。” “这是什么道理。” “就是喜欢你,哪儿有什么道理可说。你哪儿都好,我只想让你和我在一起。” “那个剑穗是我想试探你的,我想如果你知道剑穗的含义还收下,是不是就默许了我喜欢你。我,我可能想太多了,我又没什么长处,也……不配跟你在一起。不过没事,其实我跟你做朋友就好了,我就很满足了。” “可我是男人。” 风华立马反驳:“男人怎么了?管你是男是女,我中意就行!” 而后他好像意识到自己情绪有点冲动。 “那……”子桑越笑了笑:“那就在一起吧。” 风华似乎难以置信。 “真的?!” “嗯,真的。” “你没在开玩笑?我刚才喝醉了瞎说的!” 子桑越的脸沉了一下。 “也就是说,你刚才说喜欢我都是开玩笑?” “不不不不是,我真的喜欢你!” 子桑越轻吻了下风华的耳垂。 “我也是真的。” ------题外话------ 感谢大家的收藏?(′?`?) 31.共赴兰阳 这次,子桑越没再干涉自己的过去。他现在作为一个旁观者,静静地听着六年前的自己和风华的对话。 夜深,两个人躺在地上看天。 “你看,星星。” “风华,你觉得之前说的那个传说是真的吗?” “我觉得是,因为我一直能看到东边有一颗最亮的星星。” “可我还是没有看到。” 风华侧过头笑了:“因为我还不够格,也许过上十几年就有了。” “油嘴滑舌。” 风华深呼吸一口,然后抓住了子桑越的手。他也许也慌张,于是装作不在意,继续看周围的风景。 “真想以后就这样一直下去,不会生病,不会老,你永远都在。” “嗯,会的。” 我一直在,你不在了而已。 “你看过那些写江湖事儿的文章吗?” “没有。” “你真是死读书啊。”风华玩笑道。 “……” “我在山下就经常看这些,或者到胡同口听说书,他们讲的都是我希望过上的那种生活。一把剑一壶酒单刀匹马走天下,就是身无分文,也能活出豪掷千金的阔气。” “一个人会很孤独。” “嗯,不过他们说的那些江湖游侠是真的很潇洒。我印象最深的是以前的一个故事,一个剑者,打遍天下无敌手,太极顶也登过,定命海也下过,谁要是惹了他,必死。请他杀人看缘分,有的人分文不花,一转眼目标就一命呜呼,有的人千金难请,更有甚者,仇人没杀,自己先被他杀了。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嗯。” “而且这个剑者身边有一位姑娘,貌美如花,比天仙还胜几分,传言说,她是跟着剑者私奔出来的当朝公主。皇帝就因为这个公主操碎了心,甚至见了剑者还要让几分。不过剑者见皇帝也规规矩矩的,而且替皇帝做了许多事,如果要是当官,肯定就位极人臣了。” “嗯。” “但是这个剑者,突然有一天就消失了,连带着公主一起不见了。” “为什么?” “因为公主被仇人杀了,唯一留下的信物玉佩也丢了,不知道去了哪儿。” “后来呢?” “后来那个仇人被找到了,满门被灭,所有人都一剑毙命,只是剑痕的方向不一样,有横有竖,就像在写字。据说当时衙门把尸体按照顺序摆出来之后照着剑痕一笔一画地写,写出来就是公主的名字。” “拼字杀人吗。” “嗯。后来皇帝放过了他,他也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儿。”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不知道,只知道是代代相传下来的,不过听说和南山有关系。” “南山?” “嗯,没想到吧?有人说那个剑者最后在南山呆了一辈子,而且就在山顶,就是这儿。” 子桑越难以置信。 “后来他濒死之时又下山去了,民间也不知道为什么流传出一句话。” “什么话?” “封剑,断情,于凡尘中观春秋。”风华闭了会眼,感受了下夜风:“多巧啊,那边的石壁里有一把被封印的剑,还有一条断崖,还有一棵百年松柏。也许真的就是这儿,这儿也许有人呆了一辈子。” “只是巧合吧。” “不,也许是缘分。”风华坐了起来,兴致勃勃:“不如这样,咱们给后山起个名字吧。” “嗯?” “既然巧合,不如就叫它们封剑阁,断情崖,这棵柏树屹立不倒,就叫它春秋吧。至于山……容纳一切,不如就叫凡尘。” …… 子桑越被心跳折磨得发慌了,挣脱回忆幻境,醒了过来。面前空无一人,可心还在跳,胸腔和耳共振,怦咚怦咚,玉寒窖风声此刻都好像震耳欲聋。 当真是梦中木犀一步远,醒时空对万里风。 他深吸了口气,小心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被风华握过的那只手还温热,以至于他一瞬间以为幻境里的一切都是真的。 只是他的另一只手也同样暖和:暖,是因为内力,而非因为风华。 对一个怀念逝去之人的人来说,温度都是奢望。 …… 再进幻境,就是公布下山人选的那天了。子桑越坐在后山整理风华拿来的一堆书,风华兴冲冲地御剑过来了。 过了这么久,他终于会御剑了。 “子桑!我可以下山了,长老让我下山了!” 在一起之后,风华又把称呼改回了最初的“子桑”,美名其曰“人生若只如初见”。 “嗯,我知道。” “嗯?你怎么知道?” “长老是个很细心的人,口试你说想家,他一定会让你回去看看的。”子桑越从书堆里抽出一本,严肃训道:“知非楼的书不许带出来。” 是张忱翊曾经翻过的《诗经·周南》。 “我懒得抄一遍就偷偷拿出来看看,一会儿我就放回去。” “晚了。”子桑越翻到《汉广》一页,一股淡淡的酒气飘了出来:“那天你喝酒的时候把书弄脏了。” 风华俯身轻笑:“哪天?” 子桑越拿书直接敲风华脑袋:“少来,想想书怎么办。” 风华也坐了下来,凑近书闻了闻:“嗯,鸩酒还是很香的。” 子桑越制不住他,只能换话题:“好端端的拿这本书干什么?” “你看这首南有乔木,再看柏树,是不是很巧?我想谱曲。” “强词夺理。” “真的!不过我是真的懒得抄才拿出来的。” “今天就放回去。” “好好好,听你的,来让我躺一会儿,累了。”说着就无赖一样枕到了子桑越腿上。 “不过御剑一趟,有这么累吗。” “我是因为激动导致了我心跳加快,体力消耗过多,所以累了。” 子桑越懒得理他,随手拿了本书盖到了他脸上。 风华又牵住了子桑越的手。 “干什么。” “等下山了,带你吃元宵。”风华的声音闷闷地从书底下传了出来。 …… 两人跟随子桑溪下了山,同行的还有百余名弟子。只是有些人已经脱了道袍,换上了寻常人的衣服。 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子桑溪一身盛装,银纹白泽卧在衣袍上,栩栩如生。 “今日各位离开南山,可游玩后重回南山,也可留在民间历练。如何选择皆由各位自己决定。若是觉得修为尚浅,可一月之后自行返回。若已决意离开,就到我这里拿盘缠吧。不过无论如何,都请不要忘了南山的道义。” 每年南山宴结束都是这样,子桑溪早就习惯了。 语毕,弟子们纷纷作揖道别,拿了盘缠,各自去往了自己的目的地。待到所有弟子都离开,子桑溪才缓缓叹了一口气,而后久久地凝望着兰阳的方向。 也不知在看什么。 风华则带着子桑越直奔兰阳。从蜀地到兰阳的路并不好走,不过好在两人选择了舒适一点的水路,一路行舟,在江上的三四天自在悠闲。闲来无事两人便坐在船头捞鱼,不过更多时候是子桑越读书,风华弹琴。有时风起,水面也泛起涟漪。清澈的水面下满是欢快的游鱼,两边是擦身而过的万重青山。夜空没有云,头顶常常是一片璀璨的星空。有时候,天上月,水中星,让子桑越模糊中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江水。 当真是月眠水上星落江中,满船清梦压星河。 终于到了兰阳。站在高大城门下,眼前街道繁华热闹。守城的官吏面对喧闹的人群都有些手忙脚乱,有些官兵在街道上巡视着,不嚣张跋扈,出乎意料的亲民。两个人在车水马龙中慢步而行,引来不少人目光:主要是子桑越气质出众,因为不善言辞而表露出的冷面使得他和风华走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子桑”风华戳了戳子桑越,“这么多姑娘可都看着你呢。” 子桑越早就习惯了引人注目,只是山下不比山上,弟子们看他,是尊敬,是羡慕,是害怕,而百姓们看他,更多的却是新奇。 “托你的福,我以前可没被这么多姑娘盯着看过。” 子桑越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分明就是:“你就这点出息。” 走过宽阔的街道,两个人绕到了一条后街。这街上没有酒楼赌场,周围的房子也不高,摊贩都是卖小吃小玩物的,人也多,但不闹。 “到了。”风华领着子桑越走到了一家客栈前。客栈不大也不豪华,但是很干净。门口的柱子上贴着一对楹联,牌匾一尘不染,挂在屋檐下。 缘。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就是这家客栈的名字。 “掌柜的——”风华一喊,几桌客人朝两人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哎哎,来啦客官——”只见一个麻布衣服的矮个子男人急匆匆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抹布。他看到风华的那一刻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把手中抹布一扔,大步走了上来,气势汹汹。子桑越还以为他要打风华,下意识的就挡到了风华身前。 “没事,”风华笑道,“你干嘛这么凶,吓着我家子桑了。” “你小子——”掌柜的笑骂,“回来也不提前给我捎个信?去学了半年剑胆儿肥了?” “小的哪儿敢,这不是怕您老人家听到我要回来激动得睡不着觉嘛。” “嘴上功夫倒是长进不少,去去去赶紧把把东西放下去。”掌柜的推着风华就要让他去后院,然后他才顾得上过来一旁的子桑越。他忙正色,恭恭敬敬叫了声道长。 “这位道长。” “道长什么道长,他还没我大呢,子桑你在这等我。”风华跑过来,拿起子桑越的包袱拉着子桑越去了后院。 “子桑?”掌柜的反射弧略长,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子桑,眼睛瞪得更大了:“您,您和那位仙人,可是同一个姓?” 他说的仙人,就是带走风华的子桑霖。不得不说,白眉子桑霖看起来的确挺像仙人的。 “在下是长老的三弟子。” “不得了不得了,没想到瓜娃子还能结交您这等人物!真是老天恩赐——翠翠——”他脸都激动得涨红了,忙招呼着后厨,“来给这位道长做几道招牌菜!别怠慢了人家!” “您不必……” “哎——您能来咱这小客栈是咱的荣幸,您就别推辞了!您就看着随便坐哈!”说着也一路小跑回了后厨着急催促着厨子,隔了老远,也能听见他的声音。 “瓜娃子!你做啥呢磨磨唧唧,让人道长等急了我打你!” “催什么催!来了来了!” 风华出现在了子桑越面前,他换了身再平常不过的粗布衣服,不过还是比掌柜的衣服要精致很多。脱了道袍的他全然没了一点点正人君子的感觉,但也比一般小二出众点,姑且算个酒馆少主吧。 “怎么把衣服换了?” “这衣服穿着舒服。” 子桑越盯着风华的眼睛,像要看到他的心底。 “是因为掌柜的吧。” “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啊,我是不想让他觉得跟我在一起是丢我的面子。呐,给你表演个绝活。” 桌旁有一个长嘴壶,是兰阳酒馆常见的茶艺表演会用的东西。风华拿起它,右手运气一样比了个圈,最后还是两只手给子桑溪倒茶。 “厉害吧?”风华一脸求表扬。 “嗯,厉害。”子桑越喝完了一杯茶,然后拿起了桌上的正常茶壶,自己倒。 “掌柜是你的亲人?” “嗯……也不算吧其实我是个孤儿。”风华摆了摆手,一副不在意的样:“我爹娘把我扔在冬天的雪地里不管了,我呢,穷困潦倒又没人管,只能靠偷东西谋生。谁知道有一天偷了掌柜的,被打了一顿不说,还被绑到这里干活。每个月就给我三十个铜板抠门得不行,还说什么这是让我自食其力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子桑越轻轻笑了笑。 “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他的,要不是他收留我,我现在说不定已经在大牢里了。”风华笑道,“掌柜的人还是很好的,比我亲爹好多了。”他凑近子桑越,小声说,“就是真的太抠了,铁公鸡,一毛不拔……” “你小子搁这骂我呢?”掌柜的正好上来端菜,听见风华说他坏话,轻轻踩了风华一脚,“老实点吃饭,不然这个月不给你工钱。” “切,谁稀罕。” “瞧瞧,阔了?”掌柜的也笑,“上一趟山还真是长本事了?” “那可不是吗,我跟你说,我现在可是大侠,挥挥剑就能杀鬼的那种,到时候你还得指着我罩着你呢。” “哟,厉害了。” “怎么样,是厉害了吧?”风华得意的翘起了二郎腿,但是子桑越还在,他就又放下来了。 “什么怎么样,吃饭吧你。” “切。” 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香气扑鼻而来。风华夹起一块鱼肉给了子桑越,“尝尝,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西湖醋鱼,可好吃了,掌柜的手艺,他称第二——” “嗯?” “还是有很多人称第一的。” “……” “你等一下,我去把咱俩的菜端上来,剩的掌柜老跑,他腿脚不好。” “嗯。” 风华又匆匆去了后厨。 子桑越听着风华和掌柜的有说有笑,心里涌上歆羡之情。 因为他也没有父母,是一个被扔在兰阳街头的弃婴。 32.灯与长白 热腾腾的芝麻元宵上桌。 “尝尝,这也算是我们招牌。”风华拿过勺舀了一颗,细心的吹了吹,喂到子桑越嘴边:“喏。” “这么多人在。” “没关系啊,这又不是南山,不会有人说咱们的,张嘴。” 子桑越垂下眼不敢去看风华,不过还是乖乖地张开了嘴。皮儿很薄,不黏。咬开,芝麻香溢了满口。甜而不腻,里面还有花生的酥香。 “喜欢吗?” “嗯。” “喜欢就好,那就多吃点,我去帮掌柜的干活,正好让他歇歇,你先吃,不用管我。”风华拍了拍子桑越的头,然后把掌柜的换过来,自己端着盘子挨桌上菜去了。忙里忙外完全驾驭得住,有催菜的应付得很好,遇到点菜的就开启三寸不烂之舌模式,从北边的白斩鸡说到南边的酸菜鱼不带打磕巴。他对客人的笑也是真诚的笑,而非令人尴尬的陪笑。 总之真有少当家的感觉。那时的子桑越看着他竟然有点陌生:南山的规矩和无趣的生活压抑风华太多了。不过更多的是骄傲,子桑越吃着汤圆,目光却一直追随着风华,连嘴里芝麻的甜味都顾不上了:那个能说会道,笑起来特别好看的少当家,是我的人。 六年前的滋味还在心头,甜蜜和自豪触手可及。 风华好容易得空去柜台擦擦汗,算钱的姑娘就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风华有问必答,和姑娘有说有笑。他斜靠在柜台旁边,一直看着子桑越的方向。 风华眨了眨眼,咧开嘴笑了:嘿,我在看你。 子桑越也笑,唇角上扬:嗯,我知道。 “道长在看臭小子?”坐在对面的掌柜开口打断了两人的对视。他抹了抹手掌,还有点局促不安。 也是,一个棱角被磨平的中年男人在看正值青春的少年时总归会有点自卑。 “嗯。”子桑越忙收回目光,给掌柜倒了杯茶:“刚才失礼了。” 掌柜摆了摆手:“嗨,我一个粗人哪里配什么礼节。” 子桑越敛了敛表情,放下了汤勺,也不吃饭了。掌柜的看了,赶忙问:“道长怎么不吃了?不合口味?” “不是,只是我是晚辈,理应您先吃。” “道长不愧是那位仙人的弟子,比臭小子好多了。” “哪里,风华远在我之上。” “道长就别夸他了,他什么准儿我心里头有数。”掌柜给子桑越夹了很多肉,笑道:“他能上南山是他修来的福气,去一趟我就知足了,也没指望他下来真成什么大侠。再说整天跟妖魔鬼怪打交道太危险,他啊,以后接了我这馆子,平平安安的,就行了。” “其实风华一直挂念您,他苦练剑术,也是为了让您以后不再担惊受怕。” 掌柜有些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亮:“他啊,哎……其实他也挺不容易的。”掌柜招呼了个小二拿了壶酒来:“道长喝吗?” “多谢掌柜,只是我不能饮酒,抱歉。” 掌柜摆了摆手,自顾自地喝:“这酒叫榜上花,臭小子最喜欢喝这个酒,小时候老说要去科举,结果上了学堂还不是不老实,不过识字了倒是挺好,比我这目不识丁的强多了。” “他很有才,写的诗很好。” “哈哈,这种文人东西我欣赏不来,不过说句实话,臭小子写的东西,不会差。” 子桑越点了点头:这当真是为人父母的自豪与自信。 “其实我庆幸啊,臭小子能结交道长你这样的朋友,怎么说以后也有个人看着,护着,我就是不在了,也安心。” 子桑越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掌柜,掌柜则不紧不慢地开吃了。他的虎口有疤,手也粗糙,皮肤干皱,还有洗不掉的油光。 “道长和臭小子是在一起的吧。” “……您怎么知道?” “你俩看对方的眼神。” “……” “而且臭小子可从不会喂别人吃饭,我以前让他喂隔壁老王家小姑娘他都不愿意。” 子桑越更不好意思了。 “您不会觉得难以接受?” “这有什么难以接受,从小我就教他跟心走,心向哪儿,就怎么做,无论喜欢什么,喜欢就行,开心就行。” 原来是这样。 “我老伴去的早,孩儿也病死了,我就开了个馆子,想着后半辈子就这样得了,结果有一天正好碰上这臭小子偷我东西。”掌柜的一边喝酒,一边回想:“大冬天的,他就穿着身薄薄的破衣服,我看着怪可怜的,就给带回来了。那时候他才五六岁,但根本没法管。那词儿怎么说,顽劣,就是说他。怎么教都教不好,说什么都不听,气的我想把他扔大街上去。邻居也劝,可我不能就这么看着一个孩子毁在偷上。俗话说棍棒底下出孝子,我就经常打他,不指望他孝顺我,就想着他懂点儿事儿。我没啥钱,当年东凑西凑送他去了学堂,他书没怎么读好,倒是乖了挺多,至少基本道德观有了,也就值了。所以他上南山,我不指望他学什么法术,就盼着他能学点你们大门派正道的规矩。这世道,心正了,比什么都强。” 风华朝这边探了探头,估计在想掌柜的是不是在说他坏话。 “我这一把年纪了,活也活不了十几二十几年了,就趁着现在再多赚点钱,到时候把馆子给他,他是接了还是卖了我都随他,他想干嘛干嘛,开心就行,”掌柜看了看子桑越:“有伴就行。” 掌柜的眼睛里已经有泪了,子桑越却说不出话来安慰。 “哟——干嘛呐,说我坏话呢?”风华靠过来捣乱了:“菜都上完了,我这么勤奋,你得给我加工钱吧?” “你去南山旷工这么多月我没扣你的不错了,去去去边儿呆着去。” 风华无赖搬了个凳子凑到了子桑越旁边:“我不,我要吃饭。” “就知道吃。一会儿睡一觉养养精神,今儿晚上有灯会,人家道长难得来一趟,晚上带人家去看看。”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对了,跟你说个事。” “说。” 风华拉住了子桑越的手。 “我还以为嘛事儿,你老爹我早就知道了。” “是是是,老爹你最厉害啦,不过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怎么说也得让你祝福祝福。好了,喝醉了吧你,不能喝酒就别喝,回屋睡觉去。”风华一把扶起掌柜的,搀着他回后院去了。 老爹,一个掌柜只有喝醉了才敢说的自称。 这么多年了,却毕竟不是亲生,哪敢如此轻易。 “这么多年了还是只有喝醉了才敢把我当他儿子,真是。”风华埋怨道:“我早就把他当我爹了。” “真好。”子桑越说。 “好啥好,等你以后来了我家就知道有一个抠门的爹是什么感受了。”风华翻了个白眼:“对啦子桑,跟你说个事。” “嗯?” “这个客栈比较小,而且正好没空房了,你就……咳,和我睡一起吧。” “嗯。” “嗯?这么快就同意的吗?” “不然我还能睡哪里呢。” “那你去睡会儿吧,正好适应适应,兰阳干燥,你记得多喝点水。” “你呢?” “我去帮着后厨刷碗。”风华弹了弹子桑越的脑袋:“去睡吧,晚上带你去看灯会。” …… 傍晚,炊烟四起,街道上挂起了灯笼。午后下了雨,路缝里还有积水,青石板上倒映着光,水一动,灯光晃晃悠悠,就像是有人在搅动溶了墨的水。街边小贩摆开了小玩物,又加了许多纸灯,各式各样,应有尽有。 可风华却并不打算让子桑越待在这门前一条小街,他换了道袍,带着子桑越去了城中央:长情湖上的月神廊。 兰阳灯会天下闻名,若说天下“灯意”三分,兰阳占两分,剩下的一分则在东南沿海的灯境小城。天灯风灯孔明灯,马灯烟灯祈福灯,色彩斑斓,看得人眼花缭乱。不过最出名的还是解愿灯,而放解愿灯最灵的地方,就在长情湖的月神廊下。 穿过人群,两人来到长情湖边的街道。街口有一座高门,红漆砖瓦,白匾黑字:清明道。门下向远延伸,一眼看过去只能看到人头攒动,看不到脚下的路。摩肩接踵之中,夜风都吹不过来。抬头看,空中已经开始有灯了。灯火背后,偶有灿烂夺目的烟花。 “兰阳热闹吧!” “嗯。”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子桑越想了想:“嗯……兰阳有什么好吃?” “蟹黄汤包,鸭血粉丝,都很好吃。不过最好吃的现在吃不到,要秋天才能吃的到。” “嗯?” “桂花糕啊傻子,兰阳一绝,等下次来我带你吃。” “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大不了这次就不回去了,就在兰阳留着,一直到秋天。” “不行,规矩不能破,要回去必须在四月中回去。” “瞧你,来玩还这么严肃,这儿就你和我,你和谁守规矩。”风华又拉住了子桑越的手,子桑越想躲,风华却紧紧的拽着。 “躲什么,丢了我就找不到你了。” “大街上,这样……” “你看人这么多,有谁会注意你和我。再说兰阳这种地方,这样也不足为奇啊。而且就算有人看咱们,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宣告主权也未尝不可呀。” “油嘴滑舌。” “是你太好,我舍不得把你丢了。” 换了平时说这话风华都得起一身鸡皮疙瘩,但人群太闹不会有人听到,而子桑越明目如星,眼里满是他的面容,平日听来肉麻油腻的话,都成了“耳鬓厮磨”的甜蜜。 月神廊很热闹,一条长廊横亘在长情湖之上,檐下挂满花灯和风铃,花灯上“薄纸粉花淡绿叶,菡萏鲤鱼明月悬”。风一吹,风铃就丁零当啷响,好像要把喧闹一同带到风的尽头。廊下一排摊位,首饰玉器、面具竹马,琳琅满目。 当然也有糖人摊。 糖人摊离不了悟空八戒,也离不了锦鲤白龙。不过这个糖人摊倒是很特别,“烂大街”的做的精美,少见的小玩物也别出心裁:长翅膀的飞鱼,秃了的仙鹤,吃草的鸟……来买的不仅小孩儿,许多大人也被古灵精怪的造型吸引来,纷纷掏出几个铜板,买走自己心仪的“甜”。 “子桑,挑一个吧?” 子桑越很快拿了一只仙鹤。 “怎么挑这个?” “我曾经来过这,和一个带着仙鹤的人。” “是那个在后山的那个……嗯……徐白鹭?” “嗯。” “可你不是没下过山吗?” “……我偷偷下来的。” “回去就告诉长老,看他怎么罚你。” 子桑越当然不为所动,继续往前走。 廊中央就都是灯了。和糖人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灯上许多画也不是传统山水画,而是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人群中,有衣着华贵的富家少爷带着别家的千金小姐,也有粗布麻衣的平凡夫妇,偶有一两对侠侣并肩而行,也有孩童穿梭于其中欢呼雀跃。 “走,我带你去买解愿灯。”风华拉着子桑越就要走,子桑越却站住了。 “这不就有解愿灯。” 他在旁边的摊上随手拿起了一个普通的灯,灯和孔明灯差不多,唯独灯底下多了祈福条,仔细一想,也就是许愿树和孔明灯的结合。子桑越付了钱,拿起笔在红色的祈福条上写了一行字。写完之后神神秘秘地捂着,不让风华看。 “写的什么呀还不让我看,我也写一个。” 风华很快写好了。 “你写的什么?” “你都不让我看,我才不让你看。” “……” 风华当然藏不住,子桑越没说,他就自己拿给子桑越看了。只见长长的祈福条上很简单的写了白话:想掌柜长命百岁,想和子桑越一直在一起。 真是简单又真诚。 “你看过我的了,我也想看你的。” “那就给你看吧。” 子桑越的祈福条也是云纹衬底,柔软的布上,字工工整整。 愿与风华共赴长白。 “长白?你想去长白山?这离长白还有一段距离呢。”风华不解。 “长白,长相厮守,白首不离。” “……” 身后一个孩子匆匆忙忙跑过,不小心撞了一下子桑越。子桑越一个趔趄差点摔下湖,风华一拉,两人手里的灯同时脱了手。 也巧,那就一起飞了吧。 ------题外话------ 关于掌柜。 在古时候,同性并没有现代这样不为大众所接受,譬如小倌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证明。但小倌毕竟是达官贵人大户人家的享受,他们可以随意取乐,反正有足够的钱来支撑他们成家娶亲传宗接代。一个开馆子还要到处借钱才能供风华上的起私塾的人是没有能力去供风华‘玩乐’的,而且一般像这样的家庭会有“玩不起”的心理,所以接受同性的概率非常小,甚至可以说根本不可能接受。但掌柜的接受了,所以我认为很特别,很难得。也许这是一种凌驾于时代之上的“奇迹”,也许仔细想想会有夸张、服从剧情的嫌疑,但生活总是需要奇迹的。 ps:时代设定为架空,除了之前的满汉全席涉及到清朝之外,剩下的部分最晚到宋明。 多谢大家的收藏和喜爱,有意见或者建议可以评论提喔(??w??)?晚安 33.初吻 客栈后院。 “你睡里面吧,我睡觉不老实,怕把你踹下去。” “……”子桑越还在洗脸,听了这句话突然想笑。 风华有些窘迫:“我还没跟谁睡过一张床呢。要不这样,我睡地上,你睡我的床?” “没事。”子桑越放下白巾,把外套挂在了架子上,然后坐到床边理了理被子:“春天还冷,睡地上你会生病。” “其实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只是一起睡,又不会做些什么,有什么不好意思?” “也是。” 灯灭,两个人在黑暗中同时僵直。一动不动,心里却都波涛汹涌,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皂角的清香弥漫在空气里。 “那个……” “嗯?” “明天想去哪儿?” “听你。” “那明天我去给掌柜的买身衣服,再带你随便走走。” “好。” 又是沉默。 “好尴尬……哈哈,突然离你这么近,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 “说什么都好。” “……”风华先是犹豫了一下,而后小声道:“为什么你会喜欢我?” “待在一起久了,自然有感情。” 风华有些失望。 “那你怎么就确定是喜欢,而不是别的感情?” “因为我经常会梦到你,你说过的,喜欢一个人就会梦到。” “那你看着我的时候会紧张吗?就是……心会跳吗?” 子桑越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很多时候我不敢看你,但是我又很想看你,总之……很矛盾。” “哈哈,喜欢一个人就是很矛盾吧。” “也许吧,那你又为什么喜欢我?” “没有道理,就是喜欢。” “那你觉得你和我会在一起多久?” “我觉得会一直在一起。” “为什么?” “两个人在一起想长久要靠对彼此的忍耐吧。” “可你不是总说我无趣?” “我总是弹琴你也说我不务正业啊,可你不还是顺着我,喜好这种东西可以迁就的。” 子桑越轻轻笑了。 风华往子桑越身边挪了挪。 “干什么?” “想离你近一点儿。”他翻了个身,环住了子桑越:“想碰你。” 子桑越也不拿开他的手,任他抱着。 “你指什么?” “啊?”风华坏笑:“就这样抱着你就够了,我可没多想啊。” 黑暗中看不到脸,但风华都能想象出子桑越的表情:肯定是吃瘪的样。 然而子桑越顺着话头就说下去了。 “可我觉得不够,我不能不多想。” 风华顿住了。 子桑越凑近风华,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脸。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溢满了两人之间的咫尺空间。 “接吻吧。” “!” “会吗?” “我……我没试过……” “那就一起试试吧。” 子桑越搂着风华的脖子吻了上去。风华完全不知所措,环着子桑越的手似乎没了感觉,子桑越也青涩,动作僵硬生疏。 彼此都是第一次,哪里有什么技巧可言,凭的也只是不过脑子的本能而已。 唇舌交缠,子桑越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慌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进行下去,风华的不回应让他觉得自己很逾越,脑子里不时闪现的“规矩”“道理”让他觉得羞耻。但他剧烈的心跳在推着他越过他脑海里的界线,短暂的满足过后是更加强烈的“不满足”和贪恋。本能想让他更进一步,他也不希望这种温存很快就结束。 没过脑子,他把手放到了风华胸口,然后轻轻地解开了风华的衣服。 只是下一秒他还是找回了理智,他停住动作,也找到了他“欲望”的来源:只要停止这个吻,一切就都不会再向更难以启齿的方向发展了。 于是他欲想结束这个吻,但这时候风华终于“回魂”,也察觉到了子桑越想离开的意图。他用力扼住子桑越的手不让子桑越“逃脱”,开始青涩地配合子桑越。肌肤相碰,空气逐渐升温,两人脑海里的界也越来越模糊不清。 声音暧昧到已经分不清是谁的喘息。 “我……可以吗?”风华的声音都在颤抖。 子桑越没有回答,顺着风华的脖子向下吻,颈间,锁骨,一直到胸口,温柔,也热烈。 “我喜欢你。” “……可是是我先喜欢你的。” “不重要。”子桑越的声音有些哑,显然在有意压低。 风华轻轻顺了顺子桑越的头发。 “不用担心,这里没有别人。” 子桑越皱了皱眉。 “别引诱我。” “我可没有。” 子桑越停住了,他先冷静了一下,然后深吸一口气,又躺回了最初的姿势,两人之间突然就有了“安全距离”。 “怎么了?” 子桑越翻了个身,背对着风华,不说话。风华凑到子桑越耳边,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耳垂。 “子桑。” “别闹,还……太早了。”子桑越可能是捂着脸在说这句话,他声音闷闷的,言语中都带着羞耻。 “不早了,已经快三更了。” “我不是说这个……”子桑越蜷了蜷,转移了话题:“睡吧。” 风华轻笑:“已经这样了,我还怎么睡得着?” “别再说了,我怕我忍不住……” “你不想?” “想,但我不能……” “为什么?” 子桑越闭上了眼睛。 “风华,做个约定吧。” “嗯?什么约定?” “等我及冠,若是你我还在一起……” “就怎么样?” “就永远在一起,永生永世。” “哈哈,原来你也会许这种诺言。” “到时候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风华在子桑越后颈留下一吻。 “我等着。” …… 第二天子桑越难得起的没有风华早。他一起身,只感觉浑身都疼,也许是突然换了床让他感觉不适应。风华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窗户开着,清晨的春风进屋,吹散了昨晚的皂角味。 他发了会儿呆,然后突然捂住了脸。 “我一定是疯了……” 他穿好衣服出了门,酒馆里已经热热闹闹。门前支了个摊子做早点,风华正专心摊煎饼,香气传了老远。 子桑越走了过去。 “一碗馄饨。” “醒啦?你去坐会儿一会给你上菜,等我卖完早饭就带你出去。” “嗯。” …… 走出去依旧是热闹的街市,即便是上午也人声鼎沸,兰阳,似乎是个不会休息的城。街道错综复杂,好像每个道口都有数不清的延展方向。在这里,看到最多的颜色是红色。兰阳人喜欢热闹,砖瓦墙面都是红色,图个喜庆,人看了也不觉得冷清。 风华带了不少钱,拉着子桑越直奔最好的布庄,说要给掌柜的买身好衣服。 今天布庄人不多,到的时候只有一个看店的姑娘。入眼,满目红色。绸缎,绫罗,布匹衣料应有尽有,看得两人眼花缭乱。风华直接绕过灼目的一片红,走到后屋,拿起了一块深蓝的布料。 是块很好的料子,穿在身上不会难受。 “姑娘,这块怎么卖?” “这个呀,半块五十钱。” 风华摸了摸口袋里攒下来的两百钱:“嗯……我要了。” “公子可是给令尊做衣裳?” “嗯对!大概……这么高,肩膀这么宽——” “公子稍等一下呀,我去记。”那姑娘见风华傻傻的比划哭笑不得,转身拿笔记。风华付了钱,定了两天以后来拿,然后就带着子桑越离开了。 刚出布庄,风华一拍脑袋:“都忘了问你想不想买衣服了,瞧我这脑子。” “没事。” 反正平时都是道袍在身,也没时间穿。 “嗯……接下来去哪儿呢?” “走走吧。” “好。” 两人漫无目的地走,听着街边的小商贩吆喝。糖葫芦、桃花糕点的香味诱人,馋得风华直找糕点店。 于是他们到了天煜堂。 “天煜堂可有名了,走,进去看看。” 子桑越抬头看了眼牌匾,灵光一闪。 风华转悠了一圈,撩了撩卖糕点的姑娘,最后拿走了一盒梅香凤饼。 “风华,你的剑名我想好了。” “啊?”风华想了想,自己的确是说过让子桑越给自己的剑起名字:“嗯,叫什么?” “煜天吧。” “这名字也太敷衍了,你不能因为进了天煜堂就给我的剑起名煜天啊。” “你喜欢昼夜潭,所以突然想到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又觉得日月都不太适合你,所以用了煜,意为照耀。” “嗯……有道理,那天呢?” “天在一切之上。” “没明白。” “那就自己悟吧。”子桑越讳莫如深。 “切。” 三月,兰阳的桃花开得正盛,青石板路落满了花瓣。 “真好看哇——” “嗯。” 路过一棵桃花树,风华突然停下来了。 “想到一句诗。” “什么?”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怎么好端端的想到这句。” 风华摸了摸头:“不知道,这棵树就给我这种感觉,有点儿忧伤。” 说来也巧,这棵“忧伤”的树就种在一家名为“桃夭”的店门口。 这是家古朴的店,不和其他店铺一阳铺张奢华想着吸引过路人,反倒不争不抢,像一位隐士。走到门口,能闻见淡淡的木头香味。两人走进,发现是家玉石店,里面燃着檀香。 架上摆着千姿百态的玉石,雕工细腻。它们沉默不语,一个个却都像会说话。有个清俊的少年站在柜旁,身后的墙上有两句刻上去的诗,看起来有些年头,凹槽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正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两位公子是要买玉?” 想象中温润的声音。 “啊,嗯,随便看看。” 店里很安静,风华都不敢大声说话了。他打量着那些精美的玉石,小心翼翼,生怕碰坏了它们。有圆润的白玉,被雕成了嫦娥美人,也有墨石,被精心镂成了梅花纹样 “公子,这里的玉都是你雕的吗?” “嗯。” 两人不约而同,惊讶于这年轻人精妙绝伦的手艺。 然而最终吸引风华的,却是一块未经雕琢的青绿色璞玉。他兜兜转转,最后停在了璞玉前发呆。 “公子看上了这块玉?” “嗯……挺喜欢的。” “那我便赠予公子吧。” “啊?”风华讶异。 少年笑了笑,解释道:“不知是不是它太丑陋的缘故,这么多客人里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它,更不要说为它驻足,所以我就收了他,只是玉总要见光的,于是今日又拿了出来,结果正巧碰到公子你。想来,也许是公子你和它有缘。既然如此,不如就赠予公子。” “这,这怎么好意思,这么好一块玉……” “无妨,相逢即是缘,人如此,玉应如是。我看两位公子气度过人,想来应是修道之人。不如将它做成缚灵石赠予二位,如何?” “缚灵石?” “公子不知?”少年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世间万物皆有灵,缚灵石可以是灵魂的容器。若是公子哪日有了想要留下的灵,这缚灵石兴许能帮上公子。不过这青绿的玉,容了魂魄,就会变成通透的白玉。” “哇……子桑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有缚灵石这种东西。” “你也没有也问我。” “……” “公子怎么称呼?”少年问。 “我是风华,他是子桑越。你呢?” 少年敛眼一笑:“宋晗。” 子桑越向少年道了谢,少年见子桑越答应收下玉,小心地捧着玉到了柜台。约定时间后,两人也离开了。 “你和那个老板还真是有点像。”风华出了店,打趣道。 “哪里?” “怎么说呢,君子就是你们这种感觉吧,波澜不惊的,很让人羡慕。” …… 两天后,两人取了衣服,掌柜的穿上这件深蓝的衣服瞬间精神不少,风华都打趣说他终于不像个死气沉沉的中年男人了。 那块玉被宋晗打磨成了一块精美小巧的缚灵石。青绿色的玉面上泛着光,玉的背面刻着一个“风”字。风华厚着脸皮说,这玉也算是他送给子桑越的,所以一定要在后面写上他的名字。子桑越也没反对,随他去了。 “今天去清明道吧,上次去都没带你好好走走,那儿的东西特别好吃。” “你不要总想着吃。” “切,掌柜的——我俩今儿晚上就不在店里吃了啊!” 掌柜的挥了挥手放他俩走了。 傍晚,两人又去了清明道。清明道和皇宫很近,况且傍晚人多,街上就也多了许多巡逻的官兵。路边已经有许多小商贩支开了摊子,摆弄着他们手中的纸灯,有的拿着笔,细细地在灯上写下美好的祝愿,然后再小心翼翼的放进一盏小桔灯。 不过更多的是在做点心小食。 “看来来的有点早,人家还都没做完。” “无妨,等等便是。” “嗯,也是。” 风华的视线被一家面摊吸引了过去,摊主拉着一条条长长的面在空中甩动,然后干脆利落的扔到了一旁的锅里。面瞬间噼里啪啦炸开,发出清脆的声响。 “子桑看那!闻起来好香,要不要去尝尝?” “好。” 两人坐到桌旁,心满意足要了面,一边聊。可谁知天公不作美,眼看着天色渐黑,各式各样的灯如蝴蝶般翩翩欲飞之时下起了瓢泼大雨。 只是一瞬间,店家辛辛苦苦做的纸灯瞬间被雨浇湿,生的火也灭了。街道上更加嘈杂,人群瞬间散开,人们纷纷奔向屋檐下躲雨,有的摊子上一片狼藉。 两个人坐在篷子底下倒是安然无恙,就是发愁怎么回客栈了。 雨打湿了石板路。路旁红灯笼的光映在青石板上,被水光搅拌的晃晃悠悠。空中弥漫着水汽,凋落的桃花沾了泥土,静静地躺在地上。人群慢慢安静了下来,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唠今天的事。几个盛装的姑娘从屋檐下探出头去看,想来是和心上人约定了相见,却不想被这突如其来的雨半途拦路,只能无奈等雨停。 雨一直在下,没有停的意思。两人付了账,准备冒雨离开。风华刚迈出步子,却不想被一队来势汹汹的官兵溅了一身泥水。张口刚想骂,只见一辆囚车出现在了眼前。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面色苍白,无力地靠在栏杆旁,双眼无神,目光游离,没有焦距。三月,寒气还未散去,她却衣衫褴褛,手腕和脚踝上都戴着枷锁,已经被勒出了一道道血痕。脸上,还沾着血点子。众人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她却置若罔闻,好似一切与她无关。 可当她经过两人身边对上两人目光时,她的眼睛亮了。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子桑越,眼神幽怨,凄凉,却又像了却了一桩心事一样解脱。 只是一刹那,交错的目光被雨盖过。她好像笑了笑,只是再来不及多想,她就随着雨幕消失在了道路远方。 人群开始了议论。 “哎,这许姑娘也是命苦……” “是啊,多好一个姑娘,官人却是个狼心狗肺的官人,哎,不得不说真是造化。” 风华的八卦之心被点燃了。 “大娘,您方才说的那个许姑娘是……” “你说许筱姑娘啊,哎,”身后大娘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她是清明道主曹璎的夫人。许筱姑娘和曹璎是青梅竹马,从小一块长大的。后来成了亲,日子也挺苦的。不过曹璎也算争气,许筱姑娘供他读了五六年书,他也考官当上了清明道主。许筱姑娘本以为清贫日子也算是到头了,谁知道有天曹璎上朝觐见,回来的时候正巧碰见户部尚书家的千金。”大娘压低了声音,生怕被别人听到:“尚书千金也是个妖艳胚子,非说看上了曹璎,寻死觅活要下嫁给曹璎,还一定要曹璎休了许筱姑娘。公子你说,要是曹璎还有点良心,怎么也不会顺了千金不是?谁知道曹璎一听是尚书千金,二话不说就把许筱姑娘赶出了家门。许筱姑娘怎么忍得了,消失了几年,不知从哪儿学来了什么妖术,把曹璎和那千金全都给杀了!那死相,真是惨!” 子桑越还在想刚才那个姑娘意味深长的眼神。 为什么要那么看着我? 她是在求救? 还是…… 34.再见 “既然会妖术怎么还会这么轻易被抓?”风华问。 “千金殒命尚书震怒,全城抓捕许筱姑娘,这事都闹到皇帝那去喽!怎么说也是重臣,皇帝就派了狩灵堂的阴阳家去抓,结果这人还没派出去,许筱姑娘自己就投官了。哎,你说许姑娘要是真想躲,谁又能抓得住呢?” “……许姑娘是真的很喜欢曹璎吧。” 大娘似乎觉得太过凄惨,捂着胸口,喟叹一声:“这就是命。” 风华不说话了。大娘看了看子桑越,先是盯了一会儿,然后捂住了嘴,而后又转过头仔细看了看:“小道长和曹璎有点像啊。” 子桑越皱了皱眉,大娘忙解释:“不是说品行,是说长相。” “……” “刚才许姑娘一直在看我。” “也许就是因为你和曹璎几分相像,许姑娘就姑且把你当成他了。说起来曹璎也是个好官,清明道百姓受他不少庇护。要是他能守住本心也不会闹成这样,哎,可惜了……” 子桑越一直没有再开口,风华站在他身边,却似乎对此事没什么所谓。 …… 雨停了。两人回客栈,一路无言。风华几次挑起话题,子桑越都没有说话的兴致。 “想什么呢?想那负心汉?” “算是吧。” 风华叹了口气:“有什么好想的,这不是常事么。” 子桑越抬眼,疑惑:“常事?” 风华一脸无所谓,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也并不愤慨:“这儿是兰阳,国都。功名利禄强权重势哪个不诱人?相比之下,牺牲一个结发之妻算得了什么。这不过人之常情,你只看到一个清明道主,兰阳这种事还多着呢。” 轻描淡写,甚至带了几分调笑。子桑越看着风华,第一次感觉出了偏差。 …… 子桑越回了房间,拿着缚灵石出神。 不过是个普通玉石而已。他想:他并不觉得寻常阴阳家的东西会有天派上什么用场。 风华敲了敲门,手里拿了两个苹果。 “你看你,还想呢?”风华看子桑越心不在焉,主动挑起话题, “嗯。” “你就是太天真。”风华敲了一下子桑越的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道理你总知道吧?有重情重义的君子,就有薄情寡义的小人,不是人人都像你想的那么好的。” “为何……”子桑越低着头,攥紧了手中的缚灵石,“要怎样的无情无义,才能如此轻易抛弃结发之妻?” “别激动,来,吃个苹果。”风华知道子桑越较真的脾气上来了,忙给他切了一小块苹果,送到他嘴边,“那个曹璎从小就穷,想攀个尚书千金自在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 “不是有句老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吗?” 子桑越拿下风华手里的苹果,摇了摇头。风华见子桑越不吃,也不再强求:“你也别怪我这么说,你从小在南山长大,身边都是数一数二的厉害人物,读的书也都是孔孟之道,品行更没的说。可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们一样,我们不如你啊,看我,我就是个在市井的小百姓,没什么思想觉悟,就理所当然觉得这种事虽然可恶,但也不是不可理解。再说愤怒,对普通人来说,愤怒都是一时的,骂几句也就忘了,像许姑娘这种事不过是饭后谈资,你太认真反倒显得你傻。愤慨这种东西在兰阳,早就没剩多少了。” “……” “不过虽然我是没什么高尚情操,我还是希望你守住本心。”风华笑了笑,继续削苹果,“行啦不说这个了,这下可以吃个苹了果吧?” 子桑越并不放过这个话题。他就像个小孩子,一直追问,要把被人漠视的问题探究个对错。 “如果你是曹璎……” “如果我是曹璎我肯定不会抛弃许筱姑娘,可我也不会放过那个尚书千金,怎么着也得想办法巴结巴结。” 子桑越彻底被气笑了。 “如果让你牺牲我来换取某些你想要的,你换吗?” “不换,这个死也不换。” “……” “子桑,凡事不是只有对和错两种态度,是与非的界限在兰阳你是说不清楚的,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原则底线,是与非,无非是底线高低而已。曹璎既在朝堂之上,他想往上走,挣更多的钱无可厚非,许姑娘一往情深也没错,尚书千金追求真爱不愿意做小也没错,错就错在三个没错的人凑到了一起。” “……” “有时候,人凑在一起就是大错。” “……嗯。” 原来风华和子桑越对于此事的看法从一开始就截然不同,再怎么说也没用。 风华见子桑越终于放过这个话题,松了口气:“明天去哪儿?” “随意。” “也快该回去了,再陪掌柜几天就去别的城走走吧,我听说夏川整个城都浮在水上,我想去看看。” “都好。” 子桑越上了床,背过身睡了。 一句话都没再多说。 风华吹了蜡烛,苦笑一声。 “子桑,你在生我的气。” “没有。” “……” 风华也明白,也知道。 喜好不同,可以迁就。观念不同,只会越来越远。两个人在一起,靠天生的吸引力,长久的共性,对彼此的忍耐。吸引力已经不重要,忍耐他也能做到,他们缺的是共性。 最基本的共性。 而分歧一旦有了开端,就像不断裂开的悬崖。不断扩张,直至把一切都吞没。 …… 之后两人一切如常,许姑娘的事不再提起,那天的不悦也不约而同的“忘记”。阳光雨露交替,到了临别启程时。 北方的清早雾蒙蒙的,巷子里传来了几声狗吠,昨夜的弯月还挂在空中。初春还冷,掌柜的只穿了风华买给他的那身深蓝长衣。有点薄,也有点大,显得他有些臃肿。他拿着热腾腾的包子,手里还提着食盒装着他一大早起做的辣子鸡和鱼。 “你快回去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也一把年纪了,该多穿点就多穿点,臭美什么?” “臭小子我还没这么老。”掌柜的踹了风华一脚,“上了山就给我好好修习,别一天天的就知道玩。” “知道啦知道啦,”风华摆摆手,“等着吧,我一年后就回来,到时候我就是大侠,保你平安。” “想得美,赶紧走吧。”掌柜的笑骂,“道长,这臭小子就麻烦你了。” 子桑越行了礼,带着风华离开了,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清晨的长街尽头。掌柜的一直踮着脚张望,直到彻底看不见两人,才慢慢的回了客栈。 他眼眶红了,步子也有些蹒跚,走起路来有些佝偻。 鬓边,已经生出了几根白发。 “这小子,还真是出息了……” 因为时间,两人并没有去夏川,而是快马加鞭回了南山。那些和他们一同下山的弟子们真没几个再回来的。不过南山依旧像往常一样热闹,并没有因为少了数百人而落寞冷清。 不知道为什么,再回到南山,风华懒了很多。他更加沉迷于琴、诗,练剑时只是象征性比划几下,更多的时候是在树底睡觉。琴音也没从前那么动听,只是一板一眼的照着谱子弹。他就好像丢了魂,颓废得让人难以相信。 精神的时候,他就经常去子桑霖的后院附近转悠。 一天,风华又在睡觉,子桑越忍无可忍,把书一扔,开始教训风华。 “起来,练剑。” “……我好困。” “昨天已经让你提早一个时辰回居安阁,今早又让你晚起了一个时辰,你很累吗?” “嗯,很累。” 子桑越去摸风华的额头,却被风华拍开了。 “我想睡觉,让我睡觉。” “你这么睡下去什么时候才有完,起来!” “……”风华被子桑越揪起来,还是迷迷糊糊的。这一揪,子桑越才发现不对劲。 风华的锁骨下方有一点黑,平日里衣服遮着,根本看不到。子桑越把风华衣服解开一点,终于看到了完整的“黑”。 是一只梦魇蝶。 “梦魇蝶……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什么时候有的?” “离开兰阳那天。” “为什么不和我说?!” 风华看着一脸焦急的子桑越,心里莫名的烦躁。 “不想。” “……你是不是每天晚上都做噩梦?” “嗯,梦到以前靠偷东西过活的日子。” “跟我去找长老。” 风华翻了个身:“不去。” “你在闹什么脾气?!” “就是不想去,你别管我了。” 子桑越忍无可忍,把风华打晕了带着他去了正阳殿。 …… “这梦魇蝶什么时候有的?”子桑霖问。 “风华说,是弟子和风华离开兰阳那天。” “为什么不早来?” “弟子刚刚发现,风华不知为何……有意隐瞒。” 子桑霖叹了口气:“梦魇蝶来自黄泉,十分少见,且阴气极重。不仅如此,它会放大人心底的欲望和本能。” “放大?” “懒惰的人更懒惰,自私的人更自私。不过发现得还算早,越儿,跟我去拿药,具体把在山下的事说清楚,好搞清楚风华是怎么招惹梦魇蝶的。” “……是。” 可当两人拿药回来的时候,躺在屋子里睡觉的风华已经不见了。正是上午,弟子们还在练剑,子桑越去后山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他。再回正阳殿,却是另一副光景。子桑霖大发雷霆,风华跪地认错。 原来是风华偷了后院的鸡,犯了南山“偷窃”的大戒条。子桑霖一眼就看出鸡少了一只,直接去膳房把风华抓住了。风华厌倦了南山千篇一律的素食,想开开荤。若是没有下山去,没尝到掌柜的好手艺也就罢了,可偏偏辣子鸡,西湖醋鱼,红烧排骨的味道就萦绕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心心念念想着吃肉,难免把主意打到了子桑霖的鸡群上。再加上梦魇蝶的作用,风华最后又找回了“偷窃”的老本行。 子桑越难以置信。 “你可知错?!” “弟子知错。”风华认错,语气却敷衍至极。 看来是梦魇蝶的劲儿还没过去,应该先消掉梦魇蝶的。 “为何偷窃?” “弟子想念掌柜的辣子鸡,所以想着自己做一只解解馋。长老,您的鸡那么多,多一只少一只又有什么关系?” “放肆!”子桑霖一敲拐杖,把子桑越都吓了一跳:“这是南山,不是兰阳,你还无法无天了!偷窃有理?!” “长老,依弟子之见,还是先除去梦魇蝶较好。”子桑越说出心里想法:毕竟看着这个“顽劣”过头的风华,他也很难受。 子桑霖瞪了一眼风华,施术让风华晕了过去。 再醒时,梦魇蝶没有了。风华没了梦魇蝶,又成了纯良好少年,还为自己的没礼貌给子桑霖子桑越道了好久的歉。不过既然偷了,禁闭肯定是要关的。 玉寒窖,面壁三月思过。 走下花楼,风华直打哆嗦,子桑越却一点儿反应没有。 “你不冷吗?” “若是你专心修习,一年足够练出抵御寒冷的内力。” 话中不乏嘲讽意味。 “别生我气了,我以后肯定不会偷的,是因为梦魇蝶我才……” “归根结底也是因为你起意,现在你还要把一切归结于梦魇蝶吗。” “……对不起。” “先是曹璎,再是偷窃,你从一开始就错了。你身为南山弟子没有一颗明事理的净心,不能做到慎独自律,你是对不起我?”子桑越冷声道,“掌柜希望你能改变,去掉所有邪念,不偷不抢,走正道。你这样,不仅对不起你自己,更也对不起对你寄予厚望的掌柜。” 风华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笑了一声:“哈,是啊,我对不住掌柜的。” 子桑越面无表情地看着风华。 “是我目光短浅,是我卑鄙无耻,我守不住本心。我没有你那么高尚的品德,我哪儿比得上你?你是第一门派的三弟子,从小万众瞩目,收人追捧歆羡,你哪儿能看得上我这种市井小民?说我不明事理?说我颠倒是非?你还真是喜欢站在高处看人啊子桑越,要不咱俩换换,换成你从小被爹娘抛弃,寒冬二月被扔在大街上,能做的只是抱住路过行人的大腿求他们行行好给点吃的,你还会觉得曹璎这样的人可耻?要是你曾经过了靠偷东西为生的日子五六年,你还能这么轻易的说出偷窃可耻?子桑越,你从来没经历过这些,你凭什么这么评判我?” 风华红了眼,激动的情绪让他的手都在剧烈地颤抖。 他早就隐约察觉到,自曹璎那件事过后,子桑越就有意地在疏远他,言语间甚至都透着若有若无的轻视。他本来就是被子桑霖带上南山,禀赋并不如人,这种寄人篱下的自卑感已经让他这样一个很自尊的人难过了很久,如今连子桑越都这般嘲讽他,他又怎能不愤怒? 这下成了子桑越不知所措。 “行了别说了,”风华转过身,不再看子桑越:“我没读过什么书,不过也知道什么叫道不同不相为谋。浪费你这么久的时间跟一个不适合的人在一起,我给你赔罪。出去了我绝对不再纠缠你。你要是不愿意给我送饭,叫别人也无所谓。” 子桑越摇了摇头:“你是要跟我分开吗?” 风华冷笑:“主动权不是在你吗?” “好,那就分开吧。” “也是,早晚都会,从一开始就不合适。子桑越,也就是你会把人喝醉之后的话当真。” 子桑越摔了食盒,夺门而出。 门外桂花簌簌,门内寒气入骨。风华打开食盒,一群子桑越放进去用来保温的小光球飞了出来,碰到冰壁就消失了。饭菜还热,香气四溢。 只不过他现在尝到的也只有咸味了。 35.诀别 所有回忆到此为止。当日子桑越决绝离去的背影,就是风华见到他的最后一面。那句“也只有你子桑越会当真”,也是子桑越听到风华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顿夹着眼泪的饭,是风华尝到的最后一顿美餐。 玉寒窖,子桑越又醒了过来。他已经把回忆又看了一遍,那些五彩石也没了灵力,真的只是普通的石头了。滴漏一点一点走,转眼又到了白天。送饭的弟子已经来过,子桑越却毫无察觉。 最后一段记忆,封印在张忱翊手里的青色石中。 关于风华的死亡。 …… 那天之后,子桑越真的再也没给风华送过饭,风华一个人在玉寒窖里抄书,刚开始还会自言自语,到后来也就闭口不言。门口看守的弟子多次想进去看看风华是不是还活着,最后都被风华暴躁地轰出来了。 “看什么看,老子活的好好的,要看,让子桑越亲自来看!” 弟子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去告诉了子桑越。子桑越反应冷淡,只是眯了眯眼,然后说自己有事拒绝掉了。 “把你的话当真是我傻,我不会再傻第二次。”子桑越想。但他依旧每天跟着给风华送饭的弟子,在食盒里放进一个个小光球,叮嘱弟子不要声张。 七天过去了,两个人一面都没有再见。风华忍无可忍,他怎么也没想到当日的气话真的逼走了子桑越。气消了,人也真不在了。他跟两个看守弟子坦白了一切,说要去找子桑越道歉,两个弟子也通情达理,说好替风华隐瞒,放风华走了。 这一放,就再没回来。 夜晚,风华出了花楼。他对花楼附近并不熟悉,于是打算御剑去居安阁。 这天没有星星,只有花楼上的灯笼和镇妖塔周围的长明灯还亮着。风华顺着光走,无意一瞥,发现镇妖塔所有看守的弟子都晕了过去。 风华想也没想,落在了镇妖塔外。 “脉搏还在,估计没生命危险。” 镇妖塔锁链叮当响。 “这架势肯定是有人进来了。”风华走到警钟旁准备敲,警钟一响,子桑霖很快就能过来。 出乎意料地,警钟晃了,但没有声音。风华又敲了一下,四周却一片死寂。 是有人施了法术。 现在风华更加确定镇妖塔里有人。 可是就算有人,他能怎么办?镇妖塔里都是大鬼,他武功不行,别说去阻止那个图谋不轨的人了,就是里面第一层的鬼王都能轻轻松松把他送上西天。 但干坏事的人肯定手脚利落,说不定下一秒那个人就会从镇妖塔里出来。现在再去通报子桑霖,回来的时候也许那个人已经逃掉了。 风华揣摩了一下,还是推开了镇妖塔的门。 镇妖塔里灯火通明,也一样鬼气森森。铜黄色通天柱上贴满了符咒,到处都是游荡的小鬼和傀儡。风华推开门的一瞬间,它们倏地聚集到了门口,争抢着向外逃脱。风华挥剑将它们斩灭,然后试图寻找那人的踪迹。 楼里也有锁链,只要锁链受损,子桑霖也会来的。 “砍断锁链就能让长老知道了吧。” 只是想想就明白,鬼王尚且挣脱不开的锁链哪有那么容易被破坏。 “要不还是出去吧……至少这样我不会死。” 风华退缩了,他走到门口,却发现门已经推不开了。 他的心猛的一沉。 “完了。” 一层还很平静,符咒严严实实贴着,不像有人来过。 “他肯定上去了。”风华朝着阶梯看了一眼,道旁有燃着的莲灯,昏黄的灯火静静的亮着,没有风。 越往上走,封印越强,妖物也越强大,风华上去,万一发生变故,他一定逃不掉。 “可是在这守着也不是办法!要是上层有其他出口让他跑了,我岂不是白搭!” 风华努力沉下心来思考,想要想出一个稳妥的办法,但是他对镇妖塔了解不多,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想出来。 “再等一炷香,要是那个人不下来我就上去找他,反正我不招惹鬼鬼也不会打我的主意。” 一炷香过,那人还是没有下来,风华犹犹豫豫走了上去。结果没走两步,他就和一个人迎面碰上了。 正是那个入侵镇妖塔的人。 显然上层没有出口,否则他不会再走同样的路下来。 那人一身黑衣,厚重的斗篷把他裹得严严实实,一头长发披散,颇有女鬼风范。他戴着一张桂纹银面具,面具遮住了他整张脸。风华和他四目相对,只能看到银色面具后一双猩红色的令人生寒的眼。那人见到风华,转身又跑向了上层,同时向后扔了一抔尘,试图拖住风华。风华反应迅捷,挥剑挡开了。 他头脑一热,追了上去。 银面具料定风华一定知道镇妖塔上层妖物的厉害而不敢追上去,本想迷晕风华后再从一层逃出镇妖塔,谁知道风华不仅没被迷晕,还不管不顾的追着自己跑。 银面具扔出暗器,风华没躲开,手臂被划出一道口子,疼得他停了下脚步。银面具刚想把他打晕,一条红线却从银面具的怀里冒了出来。它吸了风华的血,然后缠住了风华的脚。 这下,银面具彻底改了主意。 “我说你怎么敢追我,原来你是张家的人啊。” 是个阴冷低沉,但很年轻的声音。 风华一剑砍断了红线。 “我找你这么久,今儿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银面具收了剩下的线,一步步走进风华。风华被逼着后退,最后被迫停在了拐角。 银面具的背后有一扇虚掩的门,门缝里透着血红色的光,银面具的眼眸也是猩红色,一片昏暗中,透过诡异的面具,冷冷的盯着他。 风华感觉的出来,周身的空气都污浊了许多。 “你是谁?进镇妖塔干什么?” 银面具不再多说话,不紧不慢地掏出了一只笛子。 笛子就像被鲜血浸过,血红色的斑肆无忌惮在上面铺开,暗黄色的云纹覆盖在上面,花纹缝隙间还充满了一只只妖怪的眼。 银面具轻轻把这支诡异的笛子放到了唇边,风华布防,却瞬间被笛音击退,趔趄了几步。笛音入耳,风华只觉得头晕目眩,腹中一阵翻江倒海,一股腥甜瞬间涌上喉口。他没能忍住,喷出一片鲜血,红线又绕了上来。银面具依旧在吹,一阵又一阵笛音泛在空中,像鞭子一样紧紧缠绕着风华。风华此刻面色青灰,瞳孔慢慢地开始涣散。剑掉在地上,被血雾碰到,瞬间化为了一滩铁水。 可这只是个开始。 银面具放下了笛子。风华咬了咬牙,拼了命把银面具扑到了门后,小鬼瞬间把两人包围。 “你以为凭这些小鬼就能杀掉我?” “小鬼不行……那他们的老大呢?” 风华想借鬼王之手除掉这个银面具。 银面具显然没想到风华会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法来对付他:尽管对他来说,这里的鬼王都只是轻而易举就能解决的东西。风华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胳膊被银面具的笛子碰到,正在疯狂地溃烂。 “本事不大,想法倒是很好,只可惜你这个办法用错了人。”银面具甩开风华,又一把把他揪起:“既然来都来了,就让你看个好东西。” 银面具揭开了通天柱上的符咒。 一只三头鹤冲了出来,它每只头上都有密密麻麻的眼睛,它的羽翼早不像仙鹤一样洁白,而是沼泽般令人作呕的墨绿,有些羽毛还沾着肉沫。它闻到血气,朝着银面具扑了过去,银面具本以为三头鹤不成威胁,只是随手挡了一下,却还是被打了个趔趄。三头鹤撞到木门上,离风华只有三步远。可不知为何,它明明找到了更好欺负的对象,却执意要去攻击银面具。 “是你太久没见我想我了吗?”银面具被三头鹤纠缠的烦了,伸出手直接拔下了它的一只头。三头鹤哀嚎一声,扑棱着翅膀倒下了。它的头在慢慢再生,只是今天,它是没力气再去纠缠银面具了。银面具哼了一声,三头鹤又被塞回了铜柱。铜柱缓缓打开,锁链叮当响。 柱子中的景象被风华看的一清二楚:数不清的魂被锁链捆住,钉在内壁。每一个的灵智都灰飞烟灭,只有力量在做无谓的挣扎。风华隐约能看清,那些魂魄的脸都有些相似,想来,应该是一个家族的祖祖辈辈。 “让你看到你的老祖宗已经很便宜你了,现在,你可以死了。” 风华靠在门边,说不出话来。 我只是想去找子桑越。 “怎么不说话?都不挣扎了吗?” 风华抬头:“为什么要杀我?” 银面具笑了:“为什么要杀你?你说呢?就因为你是张家的人。” “张家,又如何?” 银面具蹲下身,死死捏着风华的下巴,恶狠狠道:“张千诚害我三世不得善终,我要报仇而已。” “冤有头债有主,你找他就是了。” “是啊,冤有头债有主,他曾害我满门抄斩,我就让他的后代死的一干二净。”银面具病态地笑了:“先长大,再杀。还不能让张家绝后,这样才杀的爽快。” 银面具拿出了一张化阴符。风华的手已经溃烂,也没了剑,索性不挣扎了。银面具沾了风华的血,在化阴符上写了风华的名字。 写完,风华的脚底便开始冒出往生花。银面具心满意足,放出了一只梦魇蝶。 “就让梦魇蝶记录一下你的死法吧,然后,把这只梦魇蝶种在你最想见的人身上。” 风华一惊。 “你想对子桑干什么!” 银面具思考了一下:“没想到你最想见的人竟然是子桑越,啊,真是有意思呢。” 银面具消失掉了,不留一丝踪迹,铜柱也合拢,镇妖塔再次平静如初。风华一个人,发不出求救的声音,在莲花灯旁边动弹不得,活活被疯狂生长的往生花拉下了黄泉。 镇妖塔外,银面具拿出了一本簿子。 “又一个张家的人没了呢,让我看看,这个人叫什么?” 红线又冒了出来,线头停到了张奕的名字上。 “张奕的儿子吗?”银面具顺着看着去,翻了页,发现了独占一页的那个名字。 张忱翊。 “张忱翊,倒是不错的名字。” 但张忱翊的名字却迟迟没有消失。 “求生欲还真是强。” 可过了很久,张忱翊的名字还是稳稳的在生死簿里待着。银面具想了想,终于知道自己杀的人不是张忱翊了。 “算了,想杀就杀了。” …… 当夜,子桑越被噩梦惊醒。梦里,风华葬身镇妖塔,被花海掩埋。 他起身倒了杯茶。 “明天……去看看他吧。” 而后,镇妖塔警钟响起,哀鸣响彻整个南山。 36.他们很好 张忱翊把子桑越的过去看了个一清二楚。那夜飞奔到镇妖塔的子桑越,拼了命拿缚灵石留住了风华残魂的子桑越,之后一年里浑浑噩噩的子桑越,他都看到了。 他看到子桑越封闭自己,对进房间的子桑霖沉默不语,对夏鸢冷眼相待,在空无一人的时候把房间搞得一团糟,茶壶换了一个又一个。他看到子桑越经常拿着诗歌站在五楼最靠里的房间门口,有时候带着笑,一声一声叫风华。更多时候,子桑越是在房间里发呆,拿着缚灵石,然后一遍一遍地整理有关风华的一切。风华的琴,风华的琴谱,风华房间里的小玩意儿,都被子桑越拿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小心翼翼藏在书架后,柜深处。不说别人,就是夏鸢或是子桑霖碰它们一下,子桑越都会发怒。砸东西,把玉石,砚台,狠狠地砸出去。气极时,整个房间都是一片狼藉。一向乖巧的子桑越在这一年里学会了许多,学会了迁怒,学会了暴躁,学会了从前他认为幼稚至极的所有事情。子桑越也很久没有再拿起剑,也毫不在意剑法是否会被遗忘,他所做的,只有看着剑柄上的剑穗发呆,出神,然后思绪漫游到过去有风华在的日子。 子桑越曾试着去拨弄风华那张再普通不过的琴,但他不懂乐律,无论他怎么学,琴谱在他看来还是晦涩难懂。久而久之,他就变成了看着琴谱上风华写的字发呆。因为风华曾经把酒洒到了《诗经·周南》上,子桑越就偷偷地把它拿出了知非楼。子桑越托夏鸢带了许多酒,经常在夜深人静时独饮,本来已经很淡的酒味被新酒覆盖,新酒又一次一次变成陈酿。直到后来被发现,子桑越才把书还回去——在酒还没醒的时候还了回去,所以书并没有放好,而且《汉广》已经被撕掉了。整理书架的弟子们知道这本书对子桑越是何等重要,也没有人去碰,任它多出一角,然后蒙上灰尘。 子桑越经常抄书,抄《诗经》,抄屈原,抄门规,抄《曲礼》,总之风华曾经被罚抄过的一切,他都抄。抄到手没有知觉,抄到天蒙蒙亮,他也不睡觉。 不是不想睡,而是不敢睡。他怕,怕一闭上眼,就是风华躺在花海中的场景:梦魇蝶,用梦魇折磨子桑越至今,每日每夜,风华死时的一幕循环上演,直到子桑越彻底无感,麻木。 数来,也已经五六年。 众人都说,风华是魂飞魄散,大千世界再没他的踪迹。可子桑越不信,权当里面就是风华的魂魄,全心全意等着风华醒过来的那一天。 子桑越想起风华曾嘲笑古人结绳记事是多么麻烦,于是亲手做了一个绳结,挂到了窗边。他天真地希望风华会像往日一般,顶着一张欠揍的脸,肆无忌惮地嘲笑他古板守旧。他想起风华很喜欢坐在知非楼三层靠窗的位置,就常常独自去往知非楼,带着琴谱,把剑放到那个靠窗的位置上代替风华,然后沉默着坐一下午。 看风华看过的书,赏风华赏过的夕阳。 他想起风华不喜欢学剑,但却很喜欢舞剑,调皮时还总是喜欢用剑鞘戳他的背。于是他便经常去后山,一个人面对四季不曾改变的翻涌云浪,沉默着舞剑。后山下的昼夜潭,珊瑚阁,烟雪桥,他一个人不知走了多少遍。只是,风华再也不会在他身边咋咋呼呼,再不会去抓树上的螗蜩,也再也不会好奇的问这问那。他舞剑时,风华也不会在靠在柏树下给他弹琴伴奏,昼夜潭,也再不会有一个抱着琴的身影。午后居安阁的树下,那个总是不好好束发,道袍的结总是系在中间的风华,也再不会出现。 后来,子桑越终于给他的剑赋了名。 风华。 因风华,故名风华。 “不问繁华人间事,不尽风华绝代辞。愿此剑如你,常伴我身边。” …… 当初张忱翊看完青色石沉默了很久,心就像在被猫爪挠。于是他想方设法逗子桑越开心,试图让子桑越的负担减轻。子桑越也笑,只是很少发自内心,大多都是敷衍了事。 张忱翊也想过做一些风华做过的事来刺激子桑越,但又生怕子桑越生气,他只能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子桑越的底线,奈何子桑越从来不表露,他也无奈。 “也不知道闷蛋现在怎么样了。” “小二,我的菜怎么还没好——”客人的催促把张忱翊拉了回来。 “来啦来啦——” 流浪时就做过小二的张忱翊对这些无比熟稔,他脸上时常带着笑,能和客人谈笑风生,嬉笑怒骂也恰到好处,甚至有姑娘因为他成了“回头客”。掌柜的也省心,不过也不回后院,常常就穿着那身深蓝长衣,拿着抹布,坐在柜台看着和风华七分相像的张忱翊。看张忱翊的侧脸,看他端着菜在桌与桌之间来去自如,看他和客人谈天说地,然后,试图从他的身上找回快六年未见的风华的影子。掌柜的也很多次想和张忱翊说话,问问他风华如今怎么样,但往往到最后,说出口的只是“道长辛苦了”。 …… 傍晚,张忱翊没在店里呆着。做了七八天工,他也和店里的人都熟了。 也是时候问出他想问的问题了。 他拿了琴,搬了凳子坐在店门口。夕阳西沉,巷子口正有归巢的燕。人来人往,炊烟正起。 记忆里,他也是会弹琴的。 风华的琴很普通,不过声音倒是很干净,除了滑弦时有些涩也没别的不好。 撩撩拨拨,手下蹦出几个欢快音符。 “弹什么呢?”张忱翊犹豫,手却跟着本能弹出了一首熟悉的曲子。曲如流水,美妙动听,张忱翊却过了脑子,不再弹这首曲子。 万一这首曲子是什么张家特有的曲子,招来什么人就不好了。 于是他换了一首。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春巷,狗吠,落日,归燕,炊烟,石板路,过路人,琴。 许多人被张忱翊的琴声和歌声吸引,停住了脚步,有几个商人抬头看了看牌匾,点了点头,结伴走了进去。掌柜的吩咐了手下,搬了个凳子也坐在了旁边。 “没看出来道长你还能给小店招揽招揽客人。” “哪里,掌柜您太看得起我,我这属于旷工,您怎么不骂我还夸我呢?” 掌柜笑了:“你给我招生意怎么还算旷工?给你加工钱。” 张忱翊也笑:“加一个铜板就好。” 两人哈哈大笑。 “我儿子也喜欢弹琴,弹得也很好听。” 张忱翊心想:时候到了。 “嗯?令郎?” “他也是你们南山的,叫风华。” “啊风华前辈!我知道的。” 掌柜眼睛一亮:“你知道?” “是啊,”张忱翊继续弹琴,不去看掌柜:“风华前辈的琴技人人皆知,我这还是跟他学的呢。” 掌柜听了,一脸骄傲。 “臭小子真是出息了……我说怎么快六年了也没回来。” 张忱翊顿了顿,然后打了个哈哈。 风华不在了这件事,还是让子桑越亲口说吧。 “不过每年子桑道长都会来看我,每次都是一个人,我还以为臭小子出了什么事。”掌柜的舒心了:“不过也是,南山那么好的地方,能出什么事,估计也就是被关禁闭了吧。” “风华前辈很守规矩,应该是长老都舍不得让他下山。” “那也要偶尔回来看看我啊!这混小子!” 张忱翊忙安慰:“放心啦掌柜,他肯定惦记着您的。” “有一个事,我不知道该不该问……”掌柜犹豫了下。 “没事,您说,我知无不言。” “臭小子和子桑道长……他们,还……” “您说他们呀,他们好着呢。” 掌柜一脸难以置信,又像了结心事:“没有人奇怪吧?没有人骂他们吧?” “哪儿会有人骂他们啊,他们很好,羡慕他们还来不及呢,他们俩出了名的有才,好多道侣都恨不得能成他们呢,在一块儿,肯定每个人都祝福的。比如我,就希望他们长长久久,您放心,不会有人说他们的。” 掌柜拍了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 张忱翊偷偷看了掌柜一眼:长出一口气,也许是彻底放心了吧。 “说到风华前辈,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说。” “风华前辈和张家……有什么关系?” 掌柜的愣了一下。 “张家?你是说那个张家?” “对。” “你怎么会这么问?” “也没什么,就是长老无意提起风华前辈和张家好像有什么,我有点儿好奇,还想风华前辈是不是张家后人啥的。” 掌柜摆了摆手:“哪儿啊,他的确是我捡回来的,不过说起和张家,还真有一点小关系。” “您方便说吗?” “十几年前,臭小子偷了我家的东西,我就把他抓到我这来做工。但是那时候他经常生病,我就请了郎中来看。郎中说是百日咳,开了药,吃了却不见好,反而更严重。所以……我就想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请了个阴阳家过来看。” “然后呢?” “那人说臭小子被恶鬼上了身,具体是什么鬼我也忘了,就说灵气没剩多少了,他只能尽力。最后他把鬼给除干净了,但臭小子也没剩几天了。” “那风华前辈……” “能救臭小子的也就是渡命,可我是普通人,人家阴阳家非亲非故的也不愿意白白损命,就没救。我当时也以为完蛋了,直到有一天张奕家主来我家馆子吃饭。” 张奕,我的父亲。张忱翊想。 “张奕家主身边那位唐道长一眼看出臭小子时日无多,转身就告诉张奕家主了。张奕家主也没多想,渡命救了臭小子。” “张奕这么好?没要什么条件?” “没有任何条件,张奕家主只说臭小子还是个孩子,白白丢了命太可惜,他丢了寿命可以再静养回来,臭小子没命了就是真没命了。” “张奕真是个好人。” “是啊,后来我听说张奕家主闭关,休养了一年。” 张忱翊讶异。 难怪子桑越断定张奕不会豢养九尾狐。 “我,我方便问一下,张奕家主是怎么救得的风华前辈吗?” “好像是以血为引渡命,具体的我这凡人也不清楚。” “也就是说,风华前辈的身体里有张奕的血?” “应该是。” 张忱翊心里有谱了。 因为风华有张奕的血,所以寻缘线缠住了风华。镇妖塔里那个银面具,因为寻缘线认定风华是张家的人杀掉了风华。 而本应该被杀掉的人,是自己。 愧意油然而生。 可那个银面具是谁? “哎,忙起来忙起来,人多咯。”掌柜的心情显然好了很多,甚至吹起了口哨:“来道长,搭把手。” “好嘞!” “也不知道臭小子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我。” 张忱翊端着盘子,笑呵呵地应了一句: “很快就会回来了。” ------题外话------ 感谢追到这里的小可爱,今天开始一天两更(总字数4k-6k),剧情可以进入下一个阶段了,前面的剧情真是太委屈各位了?(′?`?)晚安 37.我给你招魂幡 一个月很快,张忱翊拿了工钱,和掌柜道了别,转身就去了天煜堂。那个姑娘还记得他,也真的给他留了一盒桂花糕。 别的糕点都很贵,唯独桂花糕很便宜。 张忱翊买完桂花糕,又去了布庄。布庄有现成的冬装,但张忱翊觉得它们太没特点,愣是多加了二百文加急订做了一件外套,花纹也挺难为人家店主:银线暗纹绣麒麟不说,全是白色张忱翊还觉得单调,还让店主看着发挥,用红线加点点缀。最后店主忍无可忍,索性直接用藏蓝色的线在左肩和下摆的位置各绣了一只麒麟出来。 银白配藏蓝,也很符合子桑越初见张忱翊时的打扮。 张忱翊就这么心满意足的拿着桂花糕和衣服回了南山。 一个人,又走了一次四百八十层天阶。 已是初冬,南山的温度也降了很多。居安阁里又潮又冷,子桑霖就给弟子们发了柚叶艾草祛除湿气,去掉墙角的霉斑。 还是白天,他并不打算拎着一堆东西去找子桑越,而是带着剑谱去了后山。 这段时间,掌柜家的后院成了他的练剑场。他不用做饭,也和厨子一起早起。一个月下来,前三招他已经会了。可这第四招,就是个瓶颈。 “无论如何都得请教一下子桑越,而且这不就有去找他的理由了吗?” …… 夜晚,他找到给子桑越送饭的那个弟子,把他拦住,拿着食盒和桂花糕,自己穿着给子桑越的那件衣服去了花楼,门口两个弟子见了张忱翊还有点儿惊讶怎么今天换了人。 “张兄你怎么来了?” “我从山下回来了,就来看看子桑越。” “原来如此,只是按规矩,你必须放下食盒就走,不能多停留。” 张忱翊皱了皱眉。 “他是我师父,我还有剑法要请教他。” 弟子有些为难:“这……” 张忱翊拿出了两块桂花糕,给了其中一个弟子:“尝尝,我从兰阳带回来的招牌,我就多呆一会儿,拜托啦。” 弟子尝了尝,觉得还不错:“好吧,我们给你把风。” “好兄弟,多谢。” …… 玉寒窖,子桑越正坐抄书,听有人来,头都没回,直接说了句“多谢”。 “还不赖,还会说话。”张忱翊想。他放下食盒,走到子桑越背后,捂住了子桑越的眼睛。 子桑越一惊,放下了笔忙想去摸剑:“是谁?” “是我啊。” 子桑越这才放下心。 “你怎么来了?” 张忱翊脱下衣服给子桑越披上了:“想你了就来看看你,喏,送你一件私人订制的衣服。” 子桑越拿掉了:“多谢,不用。” “一个月不见至于这么生吗,送你的你就收下,我可是干了一个月的活才买的。对了,还有这份桂花糕你也吃了。” “你去了兰阳?” “嗯哼,我这快马加鞭的桂花糕还都快不新鲜了,所以别说话了,赶紧吃吧。” “……怎么好端端的买桂花糕。” “正好在秋天,我也难得去一趟兰阳,就当买点纪念品。” 子桑越看了看盒子上面天煜堂三个大字,摇了摇头。 “你是看过我的过去了才买的吧。” “你别自作多情啊,我是因为自己想吃才买的,再说天煜堂的东西的确很好吃啊。”张忱翊打开食盒拿出饭来,菜里有芹菜,张忱翊就拿筷子把芹菜挑出来,一边挑一边抱怨:“外人就是不贴心,都不知道你不喜欢吃芹菜。” “我不是忌口,没必要麻烦弟子特意照顾我。” “规矩不允许剩饭,你以前都是忍着吃下去的?” “嗯。” “……”张忱翊有些不高兴:“以后我给你送,本来禁闭就够难受的了,干嘛还不让自己吃好点。” “你吃过饭了吗?” “我哪儿那么傻,当然是自己吃过才给你送的。” “……” 张忱翊拿过桌子上的罚抄,随意翻了翻:“嗯不错,字很好看,态度很好,你,刑满释放。” 子桑越笑了:“胆子大了。” “哈哈,这不是逗你开心嘛,我一个月不在你得多无聊。” “的确很无聊。”子桑越不紧不慢地吃着桂花糕。张忱翊挑完了芹菜,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托腮看着子桑越吃。 “闷蛋。” “嗯?” “我买的桂花糕,为了见你拿了两块贿赂门口那俩,我还一口没吃呢。” 子桑越把盒子推到了张忱翊面前。 “吃吧。” “累了,你喂我吧。”说着还张开嘴,真的要子桑越喂。 “张忱翊。” “啊?” “你今年几岁?” “二十一。” “既然已经二十一,就自己吃。” “你二十二,大我一岁,理应照顾我。” “……” “好了不跟你闹了,你吃吧,买给你的。”张忱翊趴在了桌子上:“我睡一会儿,有点困。” “你不能在这久留,走吧。” “我跟他们说我来请教你剑法的,没事,你先吃,吃完了我就问你。” “……嗯,剑法练的怎么样了?” “第四招不会,前面都会了。”张忱翊一个鲤鱼打挺:“对了,长老说让我在南山宴之前接下他两招!我……现在不知道自己什么水平。” 子桑越沉思了一下,然后开始拿笔在纸上写。 “在写什么?” “请师兄把剑给我,这样才能和你练习。” “哪儿用那么麻烦,你大师兄早把你托付给我了。” “托付?” “嗯哼,你进来的时候大师兄就找过我,说等你出去之后让我带你走。” “……”子桑越笑了笑:“师兄还真是……” “我刚开始还嫌你麻烦推脱了一下。”张忱翊又开始逗子桑越。 “我是你师父,你还觉得我麻烦。” “等我学完一套剑法你就不是了。” 子桑越抬眼:“那我是什么?” “除了师父,你想是什么是什么。好了,快吃。” …… 第二天清晨,张忱翊去了正阳殿。子桑霖正在逗鸡,却被张忱翊打扰了清净。 “回来啦?” “弟子见过长老。” “昨儿晚上是不是偷偷去找越儿了?” 张忱翊低了低头:“嘿嘿,被您发现啦。” 子桑霖轻轻敲了张忱翊一拐:“你啊,我就知道,下山也是为了越儿。” “谁叫您那么狠,那么冷也不给他一件衣服。” “剑术练的怎么样了?” “今天我来就是想跟您说的,我前三招没问题了,但第四招就是不会,所以想让您特许我去找子桑越请教请教。” “特许?我凭什么特许你?” “您想让我做什么都成,只要让我去见他就行。” “让你跟溪儿一起捡鸡毛你也愿意?” 张忱翊赶忙点头:“愿意愿意,您就是让我给您打扫一遍南山都行。” “油嘴滑舌,南山哪儿用打扫?” 张忱翊嬉皮笑脸:“您说的对。” “你老实说,你是真想去学剑,还是就是为了找越儿说话?” “真心学剑!” 又是一拐:“胡说,想学剑为何不找我?我不比越儿厉害?” 张忱翊这才承认:“您不是早就知道嘛……其实我下山去的是兰阳,在风华那家店里做工的,我也跟掌柜的聊了好多,而且我也看过子桑越的过去,就觉得……我应该差不多能了解风华,也知道子桑越想要的是什么了。” “那你说说越儿想要的是什么?” “他应该只是想要和风华做个道别吧,毕竟有脑子的人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 子桑霖欣赏地点了点头。 “你小子还不错,懂人心。也对,你是张家的人,自然对情感更敏感。” “长老,张家人都有什么特点啊,我特别好奇,总感觉我哪儿好像跟别人不太一样。” “比如?” “比如……我能控制梼杌。” “这是张千诚的能力,也不是每个张家人都有,你比较特别。” “还有,我能看到子桑越的那只梦魇蝶,他说只有他受伤的时候梦魇蝶才会显形的。” “嗯,张家人天生就能洞察灵,邪灵也不例外。” “还有……就是我的法术都会自己带火。” “那是你个人的原因,你属火象才会这样。” 张忱翊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那长老您是属什么的?” “我属马。” “……我说五行象!” “我和你不太一样,具体的你知道也没用,不过你属火我倒是很放心。” “为什么?” 子桑霖怼了怼张忱翊的眉间:“因为越儿属水,正好治治你。你都不知道你小时候多闹腾,你爹把你扔我这那次没把我烦死,顽劣!” “您跟我说这个我又不记得。” “好了不跟你多说,赶紧接下我两招,生死簿就可以给你了。还有,有个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 “张家的招魂幡。” 张忱翊顿住了脚步。 “招魂幡?那是……招魂?” “生死簿不通人情,招魂幡是用来弥补生死簿这个缺点的。有的人因为命而无法在一起未免太可惜,有时候,招魂幡会派上点用场。知道招魂幡是谁做的吗?” “既然都是张家的,应该也是张千诚?” “你既然下过黄泉应该知道孟落吧。” “孟落?那只狐狸?” 子桑霖不满地啧了一声:“什么狐狸,那是你前辈!” “好好好,前辈。” 想想孟落曾经对快淹死的子桑越见死不救,张忱翊就难以相信招魂幡是他做的。 “招魂幡能让亡者和生者再见,以张家后代血为引,由生者诵经,若是亡者愿意再见则幡动,若是亡者不愿,幡则不动。招魂幡能在人死亡两个月内起效,现在还来得及。” “两个月?我,我没太听懂……” “据鸢儿说,在黄泉时是风华的残魂救了越儿,风华应该是那时候才真正死亡,现在不到两个月,还来得及。” 张忱翊小心翼翼接过了招魂幡:和千诚琴一样,棍是沉重的鸩木,通体乌黑,上面满是桂纹;顶端一根横木,横木上有固定蜡烛的位置,上面罩了一个白色布罩,布罩上一个墨色单字“张”;和民间的芦苇做条不同,横木下有六十根彩条,彩条皆为西域丝帛所做,六十则意为“轮回”。烛光进黄泉引路,亡者可跟张家人对话。若是幡动,则说明魂还未转生,执念未散。 “这招魂幡,好看吗?”子桑霖问。 “好……好看。” “好生待着,别给弄坏了,尤其这些锦年。” “锦年?” 子桑霖指了指那些丝帛:“这些从西域传过来的布帛叫锦年,意为锦瑟年华。” “还挺有诗意。” 子桑霖笑了笑:“只要把血滴在锦年上面,然后让越儿拿着它就好了。你会身先士卒下黄泉见到风华,记得,话不要多说。若是孟落看到你,你也不要太激动,和他心平气和谈就是了。” “我才不会激动,再说我还会跟他打起来不成?” “难说,孟落毕竟等了张千诚三千年,有些怨气也很正常。” “……”张忱翊的好奇心又上来了:“他为什么等三千年啊?” “知道女娲吧?” “知道。” “女娲造人掌控生死,绝对权威一直在她的手里,她想让谁活让谁活,总之是把人间玩弄于鼓掌之中。但是张千诚的生死簿打破了她的统治,她老人家很生气,降了一块石板下来。” “是苍梧山那块通天石板?” 苍梧山,极北之地,寒冰不化。终年阴云蔽日,不见山顶。 但实际上,那些阴云就是通天石板。 “对。张千诚化成石头撑住了石板,魂魄却散尽,不知去了哪儿,就留下孟落一个人,在黄泉守了三千年。” “孟落和张千诚是……” “生死簿是他们一起创造的,但孟落终归还是仙,下场没有张千诚如此悲惨,只是被女娲剥夺仙力而已。” “可生死簿现在还在,那女娲她现在在哪?” “也许觉得这个世界无趣了,去创造另一个一手遮天的世界了吧。” 张忱翊听得一愣一愣的。 “不说了,你小子找个机会,让越儿和风华再见一面吧,也好了却他一个心愿。这么多年,我可是等到能解开越儿心结的人了。” “……”张忱翊托着招魂幡,只感觉万钧之重。 “那个,长老。” “嗯?” “您真的要把子桑越逐出南山?” “当然,不然我面子往哪儿放?” “……” 子桑霖咳了咳,正色道:“想回来还是能回来的,偷偷回来就行,别让弟子看见。” 张忱翊白了一眼子桑霖。 “面子哪儿有那么重要,切。” 38.只有生死相隔,再无患难与共 “闷蛋,你的剑回来了,来陪我练剑吧。”张忱翊把剑扔给了子桑越,子桑越拿到剑,先是“疼爱”地摸了摸,而后来了精神。 “好。” 张忱翊走到子桑越身边,一阵风过,身上沾染的桂花香便扑面而来。 “想想要接长老两招我就浑身难受,他那么厉害,还有三个月,我怎么做得到。” “你能做到,放心。” 张忱翊傻乎乎抬头:“真的?” 子桑越笃定点头。 “长老不会为难你的。” “但愿吧~再说,反正有你在,我剑术还能差到哪儿去。” “修行在个人,你总不能因为我就盲目自信。” “可就是你给我自信啊,你比别人的师父都厉害。” 子桑越一拍张忱翊的脑袋:“油嘴滑舌。” “我在真心夸你。好了,来吧,师父?” 子桑越抽出剑,运起气,蓄势待发。 两人和平时一样,一攻一守,一进一退。子桑越出剑有力,剑锋过处的空气毫不留情被撕裂。张忱翊不如他,但很敏捷。虽然打不过,躲得倒是很灵活。剑光照亮了玉寒窖,剑与剑清脆的碰撞声在冰壁之间往返回荡。 两人似是切磋,也似共舞。剑被张忱翊握在手中,淡淡的红光绕在剑身周围,碰到子桑越的剑便迸发出跳跃的火焰。而子桑越的剑只是亮着温柔的蓝光,一点一点把火焰融化。 “怎么样,有没有进步很大?”张忱翊得意地等待着子桑越的赞扬。 “嗯,有。” 子桑越能从张忱翊的剑法之中感受到张忱翊细微的变化,从最开始的躲躲闪闪畏畏缩缩,到如今的收放自如,灵活却毫不退让。他注视着张忱翊的剑,不动声色的向剑中倾注了大量灵力,剑锋处开始缭绕缕缕青云,身后,霎时出现重重剑影。 子桑越向前轻轻一踏,手腕一转,剑甩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手轻轻一挥,一阵凛冽的剑气就朝着张忱翊汹涌而去。 是云垂。 “你这转变的有点快啊师父,”张忱翊勉强挡下这一击,趔趄几步,“你以前切磋都没对我用过这招。” “因为没到火候。” “你当你烧饭吗。” “……” 子桑越又迈一步,他步子轻稳,似乎毫不费力就可以召出强烈的剑气,然后打得张忱翊无力还手。张忱翊面对眼花缭乱的影,分辨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一时间乱了阵脚。 “心要静,不要用眼,要用心。” “你这么凶,我怎么可能静的下来。” “我不会伤到你的。” 张忱翊听了,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可他似乎没找到正确的方法,不去看剑,却一直盯着子桑越的双眼,像要透过它们,看到底。 “不要看我,看剑。”子桑越察觉到张忱翊的目光,轻咳了一声, “看你我的心才能静下来。” “整天胡说。” “嘿嘿。” 不过说来倒是不假。那些虚无的剑影,似乎在两人四目相对之中逐渐消失了。最后,张忱翊的眼前只剩了一把剑。子桑越剑锋化成一点,直冲着他的胸口而去。他倒是不慌不忙,迎着剑锋走了上去,好像调笑一样轻轻用手拨开了剑。叮当一声脆响,回荡在冰壁之中,在流淌的河中点起一片涟漪。 “怎么样?被我识破了吧。” “嗯。”子桑越默默收了剑,“不过你还是太慢了。” “这才第二次见你用这招当然会慢了,我要是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也就不用认你做师父了。” “嗯。” 两个人坐了下来。 “其实我是骗你的,第四招我早就会了。” “……好端端的,为什么骗我?” “找个理由进来陪你而已。” “我不用陪。” “你觉得你不用,但我觉得用。”张忱翊打了个哈欠,装作不在意:“你以前也是这么教风华练剑的吧。” 子桑越拿笔的手停在了半空,声音也冷了下来。 “为什么提起他。” 张忱翊并不回答他:“那些石头你看过了吧。” “嗯。” “那你还会梦到他吗?” 子桑越摇了摇头:“是你把梦魇蝶除掉了吧。” “嗯,孟落告诉我让你看一遍五彩石,梦魇蝶就会消失。” 子桑越苦笑一声:“连你也不让我见他。” 张忱翊沉下声音,露出少见的严肃表情。 “子桑越,你该长大了。” 子桑越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正是张忱翊在回忆里看到的子桑越发怒的前兆。 “轮不到你来说我。” 张忱翊心里忽然很难受。 “每次别人一说你就要发脾气,说出去,谁会信你已经二十二?谁会信你是南山亲传弟子?” “我已经不是南山的人了。”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呢?在玉寒窖观光吗?子桑越,快六年了,你要自己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才有个完?” “张忱翊,你拿谁来说我都无所谓,唯独不能拿风华来说我,他是我的底线。” 底线啊。 也是,谁能说子桑越错呢?是与非,不过底线高低而已。 “醒醒吧子桑越,因为他你已经把你的底线变成无底洞了。” 子桑越怒了,揪住了张忱翊的领子。 “你苦等这么多年,以为风华早就死了,事实上他不过死了两个月不到而已。他一直在你身边,只是你看不到。因为你执意下黄泉,风华真的不在了。”张忱翊毫不在乎子桑越的愤怒:“本来风华进镇妖塔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现在好了,他是真的为你而死了。” “胡扯!” “你想想你为什么愤怒?还不是因为我说中你的心里话。你再想想,如果师姐没有徐白鹭,去偷生死簿的她早就送命了。如果我不是张家的人,没有云天护着我,我也会跟你一样死在海底。子桑越,一个风华还不够吗?你还要拉着多少人为你的幼稚陪葬?” 桌子被掀翻,墨泼了一地,叠得整整齐齐的罚抄瞬间面目全非。 “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我只是想和他道个别!我有什么错!” “执迷不悟就是错。” 两人四目相对,丝毫没了刚才练剑的愉悦气氛。子桑越眼眶微红,张忱翊却面不改色,他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平静道:“我知道你觉得你自己欠风华一个再见,我会帮你的。” 然后张忱翊出了门。 两个弟子被两人的吵闹声吓了一跳,一直躲在门口偷听,见张忱翊出来,忙急切道:“师兄怎么了?张兄你没事吧?” 张忱翊嬉皮笑脸:“放心吧多大事,明天我能让你们看见一个全新的子桑越。” 说完,御剑飞回了居安阁。 …… 再回来时,子桑越没有点蜡烛,玉寒窖一片黑暗。叮铃一声响,门后亮起了一道光。 “没点灯吗?” 子桑越不说话。 “不点灯也好。” 张忱翊锁上了门。招魂幡铃声伴随着张忱翊的脚步,黑暗中一点一点贴近了子桑越。 “招魂幡?” “嗯,招魂幡。”张忱翊拿过一条锦年,放到了子桑越的手心里。 子桑越条件反射的躲了一下。 “别怕,是丝绸,很舒服吧。” “……” 隐隐约约,子桑越感觉到自己的六年时光将要画上一个句号。 “你想干什么。” “你不是想再见风华一面?我把他带来给你见。” 说完,张忱翊划破了自己的手腕。血滴到丝绸上,招魂幡动,眼前景象瞬息万变,又到了奈何桥头。 风华在一群无脸魂魄之中百无聊赖,见了张忱翊,他笑了笑,摆了摆手打了个招呼。 “我认得你,张忱翊。” “我也认得你,风华。” 两个人仿若在照镜子。一模一样的道袍,七分相像的脸。 “我在这等了快两个月了吧,终于等到你了。” “你怎么就这么确定我会来?” 风华笑了笑:“直觉。” 张忱翊拍了拍风华的肩膀:“去吧,他在等你。不过,只有一炷香。” 子桑越诵经的声音传了过来。 风华和张忱翊交换了一个眼神,飞一样朝着亮处奔去。张忱翊则待在黄泉,靠在桥边,摸了摸桥上的桂纹。 “真好看啊。” 他抬起头,看着光亮的地方发呆。 “终于团聚了吧,这么多桂纹,也算没白刻。” “桥有四百里,我刻了四百里的桂纹,还不是没等到你回来找我,千诚。” 是孟落。 张忱翊没有躲,没有打,而是伸出手,要去拉眼前的孟落。孟落愣了一下,随后把手放到了张忱翊手里,任张忱翊把他拉过去,抱在了怀里。 “做什么?” “你就姑且当我是千诚前辈吧。” 孟落笑了笑,也不推开。 “也好,假的总好过没有。” 九条尾巴,温柔地缠住了张忱翊。 “这次你来是因为招魂幡吗?” “嗯,为了子桑越的朋友来。” “你不要总是旁敲侧击地提醒我你不是千诚,至少跟我在一块的时候不要总是把那个道士挂在嘴边。” “行。” “上次你来,是我没控制住情绪,抱歉。” 孟落竟然在道歉。 “没关系。” 张忱翊拍了拍孟落的背,然后放开了他。 “你就算转世也还是这么温柔,现在的我对你来说只是个陌生人吧?” “温柔一点有什么不好,能让别人开心也值了。” “你倒是看得开。” 张忱翊笑了笑,心里却翻江倒海: 心平气和,这应该算心平气和了吧。 却说风华和子桑越。两人一见,竟然都是相顾无言。 随后,就是风华发泄似的拥抱。 “对不起,我来晚了。” 子桑越没有说话,眼泪却已经在打转了。 “这个拥抱,我等了快六年。” “对不起……” “如果当时你还在生气,不来找我,就好了,反正第二天我会去找你的。” 风华在哽咽。 “你知道吗,我现在明白了,许多事并不是非对即错的。我终于明白了。” “胡说,你认为对的就是对的,你认为错的就是错的,中立是我的胡诌,糊涂的人才分不清对错!” “照你这么说,岂不是人人都糊涂。” “本来就是!人都糊涂,这世界能有几个活的清楚明白的!” “那你觉得你糊涂吗?” “何止糊涂!” 子桑越无言。 “子桑,我有话想解释。” “嗯。” “那天说的只是气话,你别当真。” “你说的每句话我都当真,无论是表白,还是分开。” 风华给了自己一巴掌:“那个时候我真的不该放走你,我说的真的都是气话,别再生我气了。” “真的么。” “喜欢你这件事儿我从来没骗过你,我是真的喜欢你。” 子桑越笑了。 “你啊。” “子桑,对不起……对不起!” 已经过去了小半柱香。 “你曾经说会一直弹琴给我听的,可还当真?” “当真!” “嗯。” 两个人又不说话了,只是在黑暗的玉寒窖里抱着:想说的话太多,短短的时间里说不完,也就比不上沉默。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 “子桑。” “嗯。” “掌柜的还好吗?” “一切都好。” “他……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不在了?” “也许。” 风华苦笑了一声。 “他还是穿着那件衣服?” “嗯。” “早知道应该给他买厚一点的。” “嗯。” “他……” “他很想你,每年初春他都会拿前些年存的榜上花出来喝。” “这么一想,还真是对不起他啊。养我到这么大,最后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连个给他尽孝的人都没有。” “我会的。” “毕竟是我家的事,麻烦你干什么。” “你之前说过,会带我回家的。” “那你应该随我姓,姓风,叫风越。”风华摸了摸下巴:“嗯,风越,风月,很好听啊。” 子桑越敲了风华一下。 “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胡说的毛病。” “也许下辈子我就是个乖宝宝啦。” 两人相视一笑。 香快燃尽了,风华的身体也逐渐变得透明。 “我快该走了。” “嗯。” “不留我?” “你走吧。” 话虽这么说,子桑越却像个小孩一样拽着风华的袖子。 “嘴硬吧就。” “……” “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不想回答。” “我认真的,你不回答,我九泉之下难安。” “……” “为什么给我的剑起名煜天?” 子桑越愣了一下。 “煜,照耀。” “天呢?” “你问过我为什么叫越,我说越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意思,你还记得吗?” “记得。”风华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天,凌驾于一切之上。” 子桑越点了点头。 “其实那个约定已经实现了,你及冠的时候我还在缚灵石里,咱们也算是在一起的。” “但我不得不放过你了。” 招魂幡又动了,不断的铃声响起,清脆如风。好像有人走在山谷之中摇铃,一边摇铃,一边唱。 风华起身,给了子桑越最后一个拥抱。 “以前也说过想去看看大好河山,没机会了,我怎么也没想到这辈子看过最好看的地方是昼夜潭。而且后山的云海那么好看,我还没有给它起名字。” “那你现在起一个吧,我会记住的。” 风华笑了笑。 “别再让自己这么痛苦,单名一字忘好了。” 满怀过去的心就此死亡,是为,忘。 而后风华就消失了,留子桑越呆呆的坐在木桌旁,不知所措。 这本是一场迟了快六年的道歉,只是似乎遗憾未了,泪还是干不透。 可道歉又有什么用呢?从前说过的并肩同游,想过的执子之手,梦里的霜雪白头,约定的同床一梦,都没用了,没机会了。 唯一成真的,好像也只有那句生死与共。 不过如今,也只有“生死”,不再有“与共”了。 子桑越摸出了怀里的那个“相见欢”。 只是一条枯茎罢了。 41.鹤,僚机 “你想听?” “也不是特别想,就是挺好奇的嘛,”张忱翊挠了挠脸:“徐白鹭真的是神仙吗?既然是神仙又是怎么和夏师姐在一起的?” 子桑越叹了口气,开始给他讲述十几年前的过去。 …… 那年春天,百花初绽,东风缭绕身畔,带来生命的气息。本来就灵气旺盛的南山更美景醉人,放眼望去尽是满目的春。一场春雨后,万物开始肆意生长。昼夜潭的瀑布从沉睡中苏醒,水流撞击石块清脆地回响在山谷中,鸩谷中的酒香和玄湖边的桃花在风中纠缠共舞,缠绵悱恻,好像要把每个过路人的脚步都留下。 那年夏鸢不过八九岁,刘海儿还薄,不过“大姐头”的气场可一点不薄,夏瑶还小,每天在珊瑚阁被夏明德当成宝贝捧在手心里。爹是个“溺爱狂魔”,家里就没人采药,夏鸢毅然决然捧起药典,背上大大的草筐,去南山的洛神谷采药。 洛神谷离后山并不远,只两山之隔。御剑在云中遥望,能看到山谷中浮动的烟气。不比寻常朦胧,反倒透着粉色。 那时候子桑越还像一张白纸,他背书乏了也会想找人说说话,不过就是太内敛,对寻常弟子喜欢的东西也没什么兴趣,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最后也只得作罢。不过夏鸢和他一起长大耐得了他的性子,两人就常常结伴去洛神谷。夏鸢采药,子桑越就在树下睡觉或者发呆。有时候药草太高太偏夏鸢够不到,子桑越就搭把手。 这天,夏鸢和子桑越和往常一样去了洛神谷。天高气清,洛神谷中也热闹一片,鸟叫声不绝于耳。 “哈,看来今儿天不错~”夏鸢放下盛满药草的筐抹了把汗,长出一口气,躺到了草地上。她转头,脸边都是盛开的小花。长发散下来,软软地舒展开。 “嗯,是啊。”子桑越正经应到。 夏鸢向来不拘小节,小时候更像个小男孩儿,子桑越和她相比都显得“文静”。他在夏鸢身旁正襟危坐,就好像还在知非楼背书一样。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正经。”夏鸢白了他一眼,“这儿就你和我,讲什么规矩。” 子桑越这才放松了下来,不再“端坐如山”了。 “这样多好,”夏鸢露出一个笑,“你比我都文静,明明我才是女孩子。” “你这么没规矩,夏前辈不会训你?” “切,臭老爹宠着我还来不及呢。”夏鸢笑言语中带着骄傲。不过只是瞬间,她就收起了这份骄傲,生怕伤了子桑越的心。她转过头看了子桑越一眼,果然,子桑越眼里有些黯淡。 子桑霖没有成亲,所以并没有子嗣。子桑溪是他在许久之前在正阳殿里画阵召来的灵。灵从何而来又是为何而存在,子桑霖也并不清楚。只是灵生来灵力强大,好像是天地万物的精华,进了他的阵,自然而然化出了人形。子桑霖又惊又喜,觉得和这灵有缘分,便把灵当做了自己的孩子,随姓子桑,赋名溪。 但子桑越不一样。他不是灵,他是再普通不过的人。子桑霖在兰阳的街道上捡到了还在襁褓之中的他,当时他奄奄一息,背后还有狰狞的伤口,稀薄的灵气从灵骨中缓缓流泻。子桑霖救回他一条命把他带回南山,后来又发现他天赋异禀,索性留下了他。也许是天生,子桑越逐渐长大,也逐渐少言寡语。不过子桑越和子桑溪的确算得上是子桑霖最宠爱的孩子就是了。但子桑霖并没有瞒着子桑越的身世——算不上身世,因为就连子桑霖都不知道子桑越的亲生父母是谁。子桑霖曾经试着用血气寻找,最后却找不到任何踪迹,后来索性放弃。子桑越知道自己是个弃婴,心中自然有想找到父母的执念。虽然嘴上不提,不过旁人无意提起父母时,他还是会不自觉地羡慕。 “啊——说起臭老爹我就来气,他今天还让我采白鹭草回家!不说他了不说他了,走,陪我采药去!”夏鸢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索性移了话题,拉着子桑越跑向了洛神谷的深处。 “白鹭草?那是干什么的?” “装饰,没什么用,就是好看。” “夏前辈要这做什么。” “给我妹妹做花冠呀。” 夏瑶也一样,她并不是夏明德的亲生女儿,而是夏明德在山下游历的时候从一户穷人家收养来的。 “好啦快来吧,一会儿回去晚了我又没饭吃了。”夏鸢蹦蹦跳跳地往前走,边走边看。 “白鹭草在哪会有?” “在洛神谷深处会有,应该再往里走走就能看见了吧?” “嗯。” 两人走了会儿,到了洛神谷深处。白鹭草在暮春开放,这时候只有寥寥几块石头后面有隐隐约约的白色穗子。夏鸢叹了口气,一株一株拔起,把它们放到身后的筐里。可要做一个花冠只这么几株是不够的,夏鸢只好无奈继续找。 忽然,子桑越看到了远处的一大片白鹭草。 “鸢儿,那。” “哇!”夏鸢快步跑了过去,筐晃晃荡荡:“哈这么多,这下肯定够了!” 过了会儿,夏鸢满足地摘下了最后一棵白鹭草,她长出一口气,想着总算可以回去了。就在这时,一只巨大的鹤飞了过来正扑到她身上。夏鸢被吓了个猝不及防,没站稳摔倒在地,筐里的白鹭草撒了一地。子桑越赶忙把她扶了起来,拔出身侧的剑二话不说指着那只鹤。谁知那只鹤根本不怕,反倒耀武扬威地冲着子桑越扇了扇翅膀。 夏鸢骂了一声,拍了拍屁股站了起来,指着那只鹤破口大骂,“厚你个臭鸟,飞的时候都不看路吗!我你也敢扑?” “嘎——”鹤很不满,竟发出一声鸭子叫声,夏鸢冷笑一声,“一只鸭子还敢跟我叫板,是不是活的太久了你?” 鹤怒了,二话不说又朝着夏鸢扑了过来,想用它庞大的身体来夺取优势,结果却被子桑越挡了下来。了子桑越也不过九岁,小孩子的身躯怎么能挡住如此大的一只鸟,子桑越也被扑了个趔趄。夏鸢一看更气:“你还敢欺负子桑?你信不信我炖了你!” 夏鸢一撸袖子,上手就去揪鹤鸟的羽毛。鹤吃痛,又是一声声嘎嘎叫,扑棱着翅膀,羽毛掉了一地。子桑越呛了一口,止不住地咳嗽。他刚想劝阻,却见夏鸢好像乐在其中,鹤被她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抱着脑袋逃。子桑越只好默默地捡起散落的白鹭草,然后退到一边,看一人一鸟你抓我咬。 眼看着鹤的毛都要被扒光的时候,一个男人走了出来。 就是徐白鹭。和现在也没什么大的区别,无非衣服不一样。 鹤见了他就像看到救星一样蹬着腿扑了过去,然后受了委屈一样蹭着他的胸口。羽毛散落一地,鹤两眼泪汪汪。 “大遥你怎么成这样了?!” 徐大遥,鹤的名字。当然还是叫鹤比较好,待它修炼成人再叫它徐大遥吧。 鹤嘎嘎叫了几声,徐白鹭点了点头,一挥手中拂尘,鹤的毛就又长了出来。 “姑娘,我们家大遥惹到你了?”徐白鹭也不生气,笑眯眯的看着夏鸢。 夏鸢拍了拍满手的毛,气道:“我好不容易采的药,被它一撞全洒了。” “可这位小道长不是都帮你捡起来了吗?” “那是子桑贴心,和它撞我是两回事!再说了,它就仗着它大,撞我不说,还欺负子桑,你是怎么管它的啊。” “欺负?”徐白鹭看了看鹤,“大遥你欺负小道长了?” 鹤拼命摇头。 “大遥说没有啊,姑娘这是个误会吧?” “哼。”夏鸢白了鹤一眼,“臭鸟你自己心里知道!”而后拿过筐,背上转身就要走。末了似乎觉得气势不够,又瞪了徐白鹭和鹤一眼,汹汹道,“管好你的鹤,下次再让我见到它我一定炖了它,走了子桑。” 然后就拉着子桑越气冲冲的走了。 “嘎!嘎嘎!”鹤看夏鸢走远了,料定她不会再回头,也示威一样冲着夏鸢叫了几声。夏鸢听见,回头瞪了它一眼。徐白鹭见了,直接踹了鹤屁股一脚。 “还挑衅,真想被那小姑娘炖了?” “嘎……” 徐白鹭拿着拂尘,捋了捋鹤的羽毛,“你干嘛好端端的撞人家姑娘?” “嘎嘎嘎!嘎!” “你觉得她很特别?”徐白鹭没想到会是这种原因,他摸了摸下巴,玩味地看着夏鸢远去的身影,“是挺特别的,除了周屿乔我还真没见过几个她这样真性情的。” “嘎?” “嗯,是挺有兴趣的。”徐白鹭笑了笑,若有所思。半晌,他不怀好意地看了看鹤 “大遥,不如下次她再来,你再撞她一次?” “嘎!” “放心,你不会被炖的。” “嘎!” “你怂不怂,白把你喂这么胖了。” “……” “不如这样,我看她好像很喜欢白鹭草,你去多采点,然后我给她送过去,如何?” 鹤思索良久,看了看徐白鹭一副它不同意就真的要炖了它的样,艰难地点了点头。 43.何求?唯你 一直到太阳落山,两个人才回玉寒窖。练完剑,张忱翊说着就眯一会儿,最后还是趴在桌子上睡得和猪一样,怎么都叫不醒。食盒不收拾,剑也没入鞘,扔在一边,全都丢给子桑越。子桑越慢慢悠悠收拾完也没事干,索性坐在桌子旁发呆。 想想风华。 不过真的只是想一想,不再有其他念头。因为梦魇蝶消失,那种一次又一次被加重的悲痛已经没有了,再想起风华的脸,他心里也只是有点惆怅而已。 轮回转世,总比永远困在缚灵石里好。 “现在……你会在哪儿呢?” “有没有碰到一个好人家。” 张忱翊打了个小呼噜,子桑越转过头,给张忱翊提了提滑落的衣服。 张忱翊为了陪他,每天都去正阳殿捡鸡毛。来了也不闹腾,全心全意练剑,累的时候就讲笑话给他听。总之沉默的时候很少,尽管大多数时候都是张忱翊在喋喋不休地说。 “每天来找我,你也不累。” “呼噜……” 子桑越解开了张忱翊的盘发。 “明明素不相识,你何必替我捡化阴符,还跟着我下黄泉。” “现在还天天往这冰窖跑。” 回答他的只有张忱翊轻轻的呼噜。 他算了算张忱翊睡觉的时间:不到寅时就起,捡半个时辰鸡毛就从正阳殿跑过来,每天也不午睡,一口气练剑到戌时还晚,一天也就睡三个时辰多一点。虽然张忱翊每天都乐乐呵呵的,但睡起来就很沉,常常就在玉寒窖留宿了。 子桑越也不知道张忱翊这么累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快速提高修为,还是为了来陪他说话? 他拿过张忱翊的剑谱,翻开来,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张忱翊的批注,页有点皱,显然被翻过很多次。从第一招开始,一直到第五招结束都有详细的注解。但从第六招开始就没什么了,看来是还不会。 可张忱翊一直在请教他第五招剑法。 …… 这天,张忱翊正在和子桑溪一起在正阳殿捡鸡毛。 子桑溪是个很严肃的人,就连捡鸡毛的时候都很少说话。而且死守规矩,张忱翊因为调皮捣蛋挨了不少骂。尤其把鸡毛偷走拿去跟子桑越玩游戏那次被子桑溪狠狠教训了一顿:因为他影响了子桑溪记录鸡毛的数量,而且坏了禁闭的规矩。 “师兄,长老为什么这么喜欢鸡?” “你不要总是问一些无聊的问题。” “这哪儿无聊了,连鸡毛的数量都要记,有点变……有点过分了。” 不能说长老变态,不然会被子桑溪打死的。 “我并不想给你解答这个问题。” “切,是你解答不出来吧。” “不说这些,你剑术练的怎么样了?还有两个月就南山宴了。” “你怎么和闷蛋一个样,每天就问我剑术怎么样怎么样,我是那种偷懒的人吗?放心,第五招我都会了,接下长老两招肯定没问题。” “那还不错,别让我白白把越儿托付给你。” “什么托付不托付,搞得像要把他嫁给我一样。” 子桑溪瞥了张忱翊一眼:“我看你大有这种想法。” 把张忱翊说了一愣。 “师兄你想太多了。” “但愿是我想多。” “……”张忱翊好像被戳中心事,有点心虚,索性转移话题:“不说闷蛋,师兄你不住在正阳殿也不在居安阁,你住哪儿?” “你问我住哪做什么。” “好奇问一下,这问题不无聊吧?” 子桑溪无奈,“夏雨道那边的无忧阁。” “无忧阁?名字好听。夏雨道……那是不是有一棵榕树?” “嗯,榕树在我的院子里。” “你一个人住吗?” “嗯。” “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地方肯定很舒服,羡慕啊——” “居安阁的房间还不够大?你想住多大的?” “我就羡慕一下好不好,房子大肯定很自在,想干啥干啥,就是没人陪会不会太孤单了?” 子桑溪顿了一下。 “孤单什么,每天事都多的忙不过来,哪儿有空孤单。倒是你,我看你每天都很闲。” “我哪儿有,我每天都去找闷蛋练剑的。” “从你提出要去玉寒窖请教越儿剑法开始我就想说你,是长老不会你的剑法吗?你为什么一定要去找越儿?” “师兄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他一个人,没人陪他得多孤单。” “我早就知道你有想法。” “此想法非彼想法,师兄你别想歪行不行。” “我没想歪,是你自己脑袋里装的东西奇怪。好了,鸡毛给长老送过去,我去看弟子练剑。” “知道了知道了。” 子桑溪转身去了殿前,张忱翊看得清楚,平常几个偷懒的弟子都被他直接拎出来训,想偷懒的,也没想法了。 “真凶。” 张忱翊觉得子桑溪和子桑越某些方面是有些相似的,不过子桑溪太凶了,相比之下,他还是觉得子桑越比较可爱。 …… 转眼又是一年三月。 俩人终于“刑满释放”。玉寒窖外寒意还未褪去,空气还湿冷。 桂堂中的花瓣又多了许多,懒在地上,动都不想动一下。莲花湖里的荷叶初生,叶面还没有完全展开,好像犹且青涩的少女。 一如往常,南山四处都热闹了,满山乐声,酒香,春色,嬉闹。 张忱翊出了玉寒窖就开始感慨春天真好,好像关禁闭的人是他一样。感慨完了,他就开始打理自己的衣服。他终于会束发冠了,不过今天,子桑越却没要求他。 “其实你头发放下来更好看。” “你说怎么样好看我就怎么样。” “……但你这样不合规矩。” “我还怕什么规矩,你说好看就行。” 说完真没再带发冠,只是随手扎了个马尾。 “师兄看到免不了说你。” 张忱翊侧过头,对子桑越露出一个孩子一样的笑,“那我就说是你让我这样的,罚也是罚你。” 子桑越没理他,径直向前走去。 “哎你去哪儿?” “正阳殿,你忘了长老在等你?” “我给忘了,嘿嘿。” 正阳殿前,弟子们席地而坐。周围的树已经伸开枝叶,圈出了几片荫地。殿门前几位前辈饮酒对酌,谈笑风生,兴起时捋捋胡子,完全不像垂垂老矣的人。子桑霖坐在他们之中格格不入,他逗着周围的一群鸡,不亦乐乎。看张忱翊来了,慢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拄着拐杖,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张忱翊面前。 “来应战了?” “可不,”张忱翊拍了拍胸脯:“自信。” “接下我两招有把握?” “放马过来。” “好!在众位弟子之前与我对决,不怕丢人吧?” “我不在乎那个,来吧!” 子桑霖拐杖一挑,冰晶便迸发而出,手中拐杖顿时变成一根透明冰杖。一瞬间,一个“义”字在空中一闪而过。 他抬起手,轻轻在空中一点,一阵铺天盖的冰晶便朝着张忱翊砸去。刹那,偌大的殿像是暴雪下的茅草屋一样脆弱。弟子们屏住呼吸,纷纷停住手中的事情看向了被冰晶雨席卷的地方。子桑霖站在原地不发一语,等待着张忱翊的动静。 张忱翊没有让他失望。一簇火焰于冰晶中迸发,霎时融化了坚不可摧的冰。张忱翊执剑于冰中独立,周身围绕着一圈烈焰,子桑霖的冰晶竟然近不了他的身。云天剑身上纹路尽显,剑锋处的空气被灼热的火焰烧得扭曲。张忱翊他深吸一口气,一挥手中剑,放出一条奔腾的火龙,将那些缠绕着他的冰晶悉数推了回去。子桑霖不慌不忙,冰杖挡到自己身前,轻轻与冰晶一碰,一切便又归于平静。 “不错,能接下我第一招。” “还有更厉害的吗?”张忱翊觉得这还不够痛快。 “当然,第一招只是试试你而已。” “那就让我看看您的第二招吧!” 子桑霖轻踏一步,长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疾步跃起,手杖如剑,过处带起迅疾的冰晶,与剑相比毫不逊色。他携着如风雨般席卷而来的冰晶朝着张忱翊刺去,张忱翊周围的火焰被瞬间冻结,没了蓬勃燃烧的生气。张忱翊挥剑抵挡,却还是连连后退。手杖与剑碰撞的刹那,冰晶缠绕上剑身,顺着剑身蔓延到剑柄。一阵凛冽的寒意猛的侵入张忱翊体内,惊得张忱翊剑脱了手。他向后跳开一段距离,甩了甩手——只是短暂的碰撞,一股寒意却从头到脚,就像冰封住了他的五脏六腑。子桑霖丝毫不打算给他缓一缓的机会,又是一个健步上前,冰杖直抵张忱翊胸口。 点到即止,张忱翊必输。 谁知道张忱翊却念了句咒语,手中燃着火焰跳开了。他忍着寒意,蜻蜓点水一样跳到子桑霖的冰杖尾端,空中一个翻身,手中火焰朝着子桑霖的眉毛一扬,然后落到了子桑霖的身后。子桑霖见他躲开了,转身又落下一阵冰晶雨,却又被张忱翊躲开。子桑霖冰杖一挥,身后出现重重冰影,和子桑越的云垂一样,似真似幻,缠杂着真实与虚假,要张忱翊去分辨。 张忱翊瞬间慌了,后退几步,盯着那些影欲想分辨出个真假来。可他越是急,那些影子就越来越难以分辨,一点一点缠绕,重叠在一起。 眼看张忱翊乱了阵脚,子桑越开口说话了。 “不要用眼,用心。不要乱。” 和那天在玉寒窖一样,张忱翊听到子桑越的声音心又定了下来。他屏住呼吸,感受灵力涌动,眼前那些冰晶幻影开始逐渐消失。最后,他只看到子桑霖手中的冰杖直冲他刺来。 “云天过来!” 刚脱手的云天听到召唤,一下飞到张忱翊手中,叮当一声脆响,云天和冰杖又一次激烈碰撞,冰与火在两锋处相互交融,相互对抗,形成一道美丽的光。 子桑霖收了冰杖,冰晶瞬间消失,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不错。” “那是。”张忱翊气喘吁吁地收了剑。虽然费力,不过好歹接下了两招。 “你还不赖。”子桑霖走近张忱翊,刚想摸摸他的头算赞赏,结果眉毛却被火扑了一下。 “哎哟——”子桑霖吓了一跳,忙去捂自己的眉毛。 还好,只是一个小火苗。 “你这臭小子还想烧我的眉毛?” “嘿嘿,我就闹着玩的嘛。” “不跟你计较。”子桑霖吹了吹胡子,冰杖又变成了拐杖。“南山宴就好好玩吧,结束了记得来找我。” “放心~” 子桑霖回了正阳殿,弟子们还沉浸在刚才的对决中议论纷纷,张忱翊则拉着子桑越匆匆离开,直奔鸩谷。 两人走在高悬空中的厚重石桥上,脚下就是清澈的湍流,水从空中坠落,落地时却没有想象中的巨响,反倒静默无声,和下面的河流汇聚到一起惬意地流淌。四面都是千仞石壁,偶有松枝从夹缝中挣扎而出,宣告着生命的顽强。有一座被红漆粉饰的亭子翼然临于石壁之上,隐隐可见几只色彩繁纷的鸟栖息在檐上。山谷中安静极了,入耳只有鸟鸣声,初绽的花与风声,还有两人走过涓涓细流的温润之声。 走过石桥,绕过郁郁葱葱的树木,两人眼前出现一棵鸩木。树干乌黑粗壮,枝肆意向上生长,枝头上开满了淡蓝色的花。花瓣长而软,有风吹过就随风摇曳,像舞女的水袖一样婀娜多姿。树干周围堆满了酒坛,红色的布封着口,却封不住清香醉人的味道。 两人一走近,就有鸩鸟扑棱着翅膀朝两人飞来。张忱翊被扑了个正脸,羽毛抖了他一身,吓了他一跳。子桑越则不然,他是那些鸩鸟的老朋友了,伸出手臂,有鸟落在上面,亲昵地用翅膀蹭着他的脸。子桑越温柔地摸了摸它们的羽毛,任它们在耳边唧唧啾啾。 一阵折腾,张忱翊总算摆脱了那些鸟,他拍了拍身上的羽毛:“呼,这些家伙还真是烦人。” “你是客人,它们自然欢迎。”子桑越一扬手,鸩鸟便飞了出去,落到树枝上,又一阵欢快的鸣叫。 “哪有这么欢迎的,弄我一身毛。” 的确,张忱翊的头发上还有一根淡蓝色的羽毛,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子桑越伸出了手,张忱翊却躲了一下,子桑越无奈,轻轻拿下了张忱翊发上那根羽毛。 “你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要干嘛呢。” “怎么,很怕我?” “倒不是怕你,就是觉得哪儿怪怪的。” 子桑越没再回答,走到树下,拿起一坛酒,递给了张忱翊。 “能喝吗,毒鸟酿的酒?” “试试就知道了。” “我要是一口下去不省人事了你可得负责。” “放心。” 张忱翊也不顾忌,一口饮了半坛。鸩酒入喉不辛,温润的很。酒碰到喉咙,柔软的清香瞬间渗透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在体内绽放出了花。 “……这是酒?” “是。” “我喝着一点酒味都没有。” “……” 一会儿有你好受的。子桑越想。 张忱翊似乎觉得不够,挑战一般喝完了剩下的半坛,可还是没有味道,他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就放下了酒坛。 可当他走近鸩木,只觉得口渴,周围除了鸩酒也没有其他解渴的东西,再加上鸩酒也不烈,他就又拿起了一坛。 “不是没有味道?怎么又拿一坛?” 鸩酒初入喉,和果酒一样淡,不过毕竟是鸩鸟酿的酒,虽然毒性全无,总还是要有些独特之处。一坛入喉,饮者会觉得口渴,再加上没有解渴的东西,只好不停来喝鸩酒,直到醉为止。 “渴……” 子桑越也坐到树下,陪着张忱翊一起。张忱翊痛饮,子桑越却只是一口一口慢慢的喝。 “酒要像我这么喝才痛快,闷蛋你太姑娘气了。” “如你一般,世间再好的酒也索然无味。” “你这就是不懂我的潇洒。” “慢一点也未尝不是一种潇洒。” “嗯……有道理。” 子桑越的剑穗在地上舒展开,流苏亲吻着草地,和花一起静静听两人言语。张忱翊瞥到那根剑穗,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怎么了?”子桑越注意到,轻声问了句。 “……没事。” 半晌过后。 “闷蛋你说!是哪个前辈把这么毒的鸟给驯服的!” 完了,醉了。 “不知道。” “那你说第一个喝鸩酒的人会不会很害怕!”张忱翊打了个滚,“要是我我就害怕死了!万一运气不好真直接归西了多惨!” “……” “热!热死我了!”张忱翊正撒泼,却被子桑越翻王八一样翻了个面。 抬脸,就正好对上子桑越的目光。“闷蛋——”他拉长了音,撒娇一样唤子桑越,“我要喝酒!” “你醉了。”子桑越轻轻从张忱翊手中拿过空了的酒坛,有几滴酒顺着坛口流下来滴到了张忱翊脸上。张忱翊也没有意识到,子桑越只好无奈地给他擦掉。 “我没有!谁说我醉了!” 子桑越“同情”地看着他。 张忱翊听子桑越没有回应,一定要证明自己没醉,“我,我还会唱歌呢!你听啊,我唱给你听!” “呃……歌词是什么来着?唔……”张忱翊迷迷糊糊不知道在说点什么,死活想不起来下一句,就不唱了。子桑越刚想把他扶起来,却被半梦半醒的他直接环住了腰。 张忱翊流浪了许多年,风餐露宿又是孤身一人,所以没有安全感。他睡觉的时候就喜欢抱些东西在怀里,平日里,他就抱些软的衣服或是床被,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可现在这鸩谷可没有床被,能抱的似乎只有树干和子桑越,然后迷迷糊糊的他遵循了本能,果断选择了子桑越。 “闷蛋!” “嗯?”子桑越也不挣脱,任张忱翊像孩子一般死死的环着他的腰。 张忱翊的声音软了下来:“我要你讲故事…… “我不会讲故事。” “故事都不会讲,你好无趣……” “……” “我就要听!” “……念诗如何?” “不要,你念什么都像是经文。” 子桑越可不知道该怎么哄这个醉了的张忱翊,他不会讲故事,那些波谲云诡波澜起伏的故事他一个都没有听过。无奈之下,他只好想了个法子。 “我唱歌给你听吧。” “嗯,好……” 晓梦惊觉时,孑孑无人伴。 窗外枯枝烂,俯身拾落花一瓣。 薄雾漫天,恍然如梦。 愈寒。 鸩谷中只剩了他的声音,声音低沉平淡,在张忱翊的耳畔轻绵缭绕。张忱翊好像睡着了,子桑越刚松了口气,却被张忱翊捂住了嘴。 “别唱了,你跑调了。” 子桑越一时只想把张忱翊从山上扔下去。 “好难听……”张忱翊似乎并没意识到自己正在面临着被子桑越扔下去的境地,轻轻拿下了捂着子桑越嘴的手,又抱住了他。他埋头低声说了句什么,声音闷闷的,子桑越也没有听清。 “嗝!还是我唱吧……” 云垂之时,朦胧见你。 烟波过处,淡然如水。 心头百花碎,入梦拂两行清泪。 酒无人焙,痴盼君归。 张忱翊还是抱着子桑越,可能是因为找到一个可以放心拥抱的人,他格外安心,死死抱着不愿意松手。子桑越也不推开他,还轻轻的理了理张忱翊有些凌乱的额发。 鸩鸟又开始鸣叫,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洒下来,铺在地上。 和在黄泉时一样,子桑越忽然心中一动。 是幻觉吗? 子桑越看着张忱翊的脸,一时间竟无法移开视线,一切仿佛都在此刻静止了。 直到张忱翊梦呓中哼唱一句,子桑越的心猛的一跳,他才意识到方才那阵心动是真实的。 “芸芸蜉蝣世,何求?唯你。” ------题外话------ 今天在火车上..也许第二章就来不及发啦,果咩各位(○’w’○)感谢各位的收藏和喜爱! 44.子桑阳 子桑越拍了拍张忱翊,张忱翊迷迷糊糊不知所云,子桑越才确定张忱翊是真的喝醉了。 刚才那句也不过是醉后胡话。 姑且就这么想吧,子桑越也不愿意多想。 …… 张忱翊迷迷糊糊醒了,身上还披着子桑越的外衣。他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的手还紧紧攥着子桑越的衣角,立马给缩了回来,自己嘲笑自己这种小孩子起。子桑越靠着树,悄无声息的睡着了,不像以前一样眉头紧皱,一脸平静,唇角微翘,应该在做一场好梦。 难得的好机会,张忱翊怎能不趁现在多看子桑越几眼? 在张忱翊心里,子桑越的眼睛是最漂亮的眼睛,睁开的时候似漫天星河,璀璨深邃,令人移不开视线,闭着眼也很美,睫毛很长,微颤。 如画中人那般干净温柔,不谙世事,以至于平日里张忱翊看着子桑越的时候经常想到的诗,又浮现在了脑海里。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他小心地碰了碰子桑越的鼻尖。 本来是很温馨的一个动作,他却转念一想,捏住了子桑越的鼻子:他想看子桑越多久会憋醒过来。 张忱翊一边偷笑,一边看着子桑越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而子桑越并没有像他预想地那样憋得透不过气,反倒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睁开眼:“还要捏多久?” “你早就醒了啊?”张忱翊吓了一跳。 “嗯。”子桑越侧过头,轻笑:“在我睡觉的时候逗我就那么好玩?” 夕阳的光透过树枝,不偏不倚洒在了子桑越两人身上。两人四目相对,都恍惚了一瞬。 “你不睡着我都没发现你原来那么好看。”张忱翊去戳子桑越的脸,“就跟画里的人一样。” 子桑越没有再说话,他凝视着张忱翊的眼,也不躲闪。到最后反倒是张忱翊不好意思再对视,移开了视线。 “别,别这么看我,怪害怕的。” “怕什么?” “怕你打我主意。” “……” “我该去找长老了,”张忱翊把衣服还给了子桑越,起身伸了个懒腰:“我还想知道他要告诉我的秘密呢,走吧闷蛋。” “嗯。” 两人并肩向正阳殿走去。 …… 正阳殿依旧如热闹。 子桑溪不知从哪里拿来了许多解愿灯,分给弟子们,让他们写上自己的愿望。温柔的晚风中,弟子们提着笔,在灯上一笔一划的写着最真挚的祈愿。 辉煌的灯火下,有一个张忱翊从未见过的身影。 远看,便觉得是位翩翩公子。 “闷蛋你看,师兄旁边儿是谁?” 子桑越惊讶了一下:“是二师兄回来了。” 走近,一声温润的唤便传了过来。张忱翊借着灯火,看清了那人的脸。 二师兄,子桑越。 子桑阳是个很特别的人。一身紫金官服华美至极,连长襟上都绣满了繁复细密的花纹。他没戴着与之相配的獬豸冠,所以给人的感觉也没有想象中权臣那样遥远。张忱翊以为他在污浊的官场中摸爬滚打,给人的感觉应该不太舒服,但他的双眼却意料之外的清澈,整个人也很和善,让人看了很舒服。也正因如此,华美精致的官服穿在他的身上就有些不衬,给人一种“衣服糟践了人”的感觉。他的腰间别着一支玉箫,上面刻满云纹。 细细再看,他和子桑越长得有点像。但他眼波温柔,不像子桑越给人以难以接近的感觉。他和徐白鹭也不同,他没有徐白鹭那种初见就觉得仙气盎然的惊艳,但若是看他一眼,视线也会不由自主的停留。 “师兄。” “越儿,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 “自然想念。师兄此次回来,可是圣上所托?” 客套话。张忱翊一下就听出来了。 难道他们感情不太好? “一半一半吧~一是圣上所托,二是我想家了呀。想长老,想师兄,也想你啦。” 子桑越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虽说是二师兄,但毕竟六年未见略显生疏,他有些窘迫。 “越儿你还是这么害羞呀~”子桑阳毕竟是在官场上磨炼过,善于察言观色,他察觉到子桑越的窘迫,索性转移话题,看向了一旁的张忱翊,“这位是?” 子桑溪白了张忱翊一眼,哼了一声。他一直看张忱翊不顺眼,一是不守规矩,二是他总觉得,张忱翊有把子桑越带坏的趋势。 “那个,师兄?”张忱翊试探的叫了叫子桑阳,“我可以这么叫你吧?” 子桑阳点了点头。 “我叫张忱翊。” 子桑阳打量了他一下,看到他身侧的云天剑,笑了笑,“果然姓张呀。” “嗯。” “看来长老终于找到你了呢。”子桑阳拍了拍张忱翊,“既然来了,好好修习,别让长老还有张家的各位先祖失望。” “先祖?” 张忱翊更加迫不及待想知道张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来应该是来找长老的吧,长老在内殿,快去吧。” “嗯!” 张忱翊拉上子桑越走进了内殿,子桑越和子桑阳道了别,末了,还回头看了一眼漫天的解愿灯。它们悠悠借风而上,于春夜中承载着最真挚的愿望,飞进了云海。 …… 待到弟子们纷纷散去,殿门前就只剩了子桑溪和子桑阳两人。月高悬于夜空,风将鸩酒香带来,缭绕在两人身旁。 子桑阳伸了个懒腰:“呼~终于走啦,师兄——” 他一改先前的样子,转而像个小孩子亲昵地去拉子桑溪的手。子桑溪却躲开,冷声道,“师弟如今贵为典灵司还是莫要与此亲近,以免失了身份。” “我……”子桑阳没想到会被子桑溪冷淡以待,眼中的光彩黯淡了下来,他看着子桑溪生疏的侧影,小声道,“师兄,六年未见如此生疏吗?你从前都是叫我无忧的。” “少时之事何必再提,若是我如今这般称呼你,旁人听了还不说我子桑溪不懂礼数不知尊卑?不早了,师弟还是歇息吧。” 说罢便离开正阳殿,走上甬道,朝着居所走去。 子桑阳追了上去。 一路无言。两人走过甬道,来到了一座简单的宅子面前。 这只是一座普通不过的宅子,若将它与寻常人家的宅子相比还逊色许多。屋檐上的瓦片少了几块,柱旁的石像也褪色了,门槛旁的青石路缝中已经生出了青苔。一切似乎都有了些年头,看,也能看出子桑溪并不在意这些。唯独檐下一块匾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无忧阁。 这是子桑溪和子桑阳儿时共同做的一块牌匾。 院里的石桌石凳很久没有人坐过,小池塘里几条鲤鱼孤孤单单,边生了些杂草,子桑溪也放着不管。整个院子一片空荡孤寂之感。不过院角的一棵榕树却繁茂的很。干粗壮,叶子也十分润泽,一看就是被精心照顾的。 子桑阳本以为子桑溪会再和他说些什么,或是像过去那样送他到房门口。可子桑溪直接回了房,留他一个人,呆呆的站在院子里。 “师兄……” “我是真的不该回来吗。” 他自嘲地笑了笑,推开房门,走了进去。那棵榕树就在他的房间旁边,门被推开,叶子就飒飒的响,似乎在欢迎他的归来。 可当他推开门,出现在他眼前的并不是他想象中落满灰尘的房间。一切和他六年前离开时如出一辙,桌面,柜子,被擦的一尘不染,床被整理得干干净净。六年前他在花楼那里摘下来的两朵荷花被子桑溪用灵力维持着生命,放在床头,无声地、灿烂地开着。桌上有一个莲花漏,滴答滴答的水声回荡在房间里。 原来子桑阳不在的每一天,子桑溪都会把这房间打扫一遍。 子桑阳脱下沉重的官服,换了衣服散了头发躺到了床上。他一翻弄床被,一股清香就传了出来。 他最喜欢的桂花的味道,从被子里逸了出来。 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心满意足地把脸埋到被子里贪心地嗅着花香,然后想象着子桑溪温柔的样子,拽着被角,不肯松开。 …… 深夜。 子桑溪并没有睡着,他披着衣服坐在桌前,面前摊着一本书。可从回来到现在,他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子桑阳的房间与他的相对,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子桑阳的窗口。待到灯灭,子桑溪才收了书,起身,出了门。 他走到了子桑阳的房间门口。 门敞开着,没有关。 “真是傻,在兰阳也不关门吗,着了风寒怎么办。” 子桑溪一想到子桑阳独身一人在兰阳六年,生病了也无法照顾,心里头就难受。他轻轻关上了门,走到子桑阳床边,给子桑阳掖了掖被角。 子桑阳蜷成一团,应该是睡着了。子桑溪把他凌乱的发轻柔别到耳后,然后俯下身,小心翼翼在他耳边落下了一吻。 好像如履薄冰,生怕碰坏了子桑阳。 “无忧,对不起。” 他坐在床边发呆。半晌,他扶了扶额,起身,准备离开。 随后,一声委屈哽咽的轻唤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师兄……” 子桑溪心头一颤。手上突然传来的温热,让他一瞬间不知该怎么办。 子桑阳醒了。他流着眼泪,抓住了子桑溪的手。 45.开启过去 却说张忱翊和子桑越。 两人走进正阳殿,就看到子桑霖在等。没了平日的笑容,身影挺拔而坚决。 “做好准备了?” 张忱翊点了点头。 “你这是准备也让越儿知道你的一切?” 子桑越识相地退了一步。张忱翊看了他一眼,然后拉住了他。 “没关系,我也看过你的过去,就当礼尚往来吧,万一是什么不好的,也好有你陪着我。” …… 子桑霖打开房门,向前轻踏一步,一个地道便出现在两人眼前。地道很长,灯也很少,灯光昏暗,路看不到头。子桑霖走在前面,子桑越跟在张忱翊身边,一语不发。 “张忱翊。” “嗯?” “你做好准备了吗。” “嗯。” “告诉你一切之后你可能会恨我。”子桑霖有些疲惫的声音在冰冷的地道中回荡。 “恨你?” “过一会你就知道了。” 地道尽头有一扇黑色的大门。子桑霖划破自己的手臂,鲜血滴到那扇门上,一个“义”字就浮现了出来。冰晶顺着墙壁蔓延,寒意油然而生。 打开门,里面依旧没有光,一片漆黑。张忱翊点起火,发现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小桌。小桌上,一个木盒子安安静静地躺着,它亮着光,就好像在呼唤张忱翊去把它打开。 “这里面是……” “打开它,你就会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 张忱翊一听子桑霖这么说,也没什么顾忌。面对这个普通的木盒子,他有些颤抖,不知是兴奋,还是害怕。 当冰冷的温度顺着指尖蔓延到全身的一刹那,张忱翊的眼前浮现出了孟落的脸庞。 蓝灰色的眼睛盯着他,一声又一声“千诚”的呼唤回荡在耳边。 他甩了甩头,孟落就消失掉了。定神看,盒子里面是一个银制的桂花吊坠,只一眼,就知道这一定是成对的,只是另一个不知所踪罢了。 它已经锈迹斑斑。 “把它戴在耳朵上就能看到你的过去。” 要是往常,这么娘气的东西让张忱翊戴他肯定折腾一番,可如今想到这背后是他想知道的过去他也就没什么怨言了。他拉了拉子桑越,两人肌肤相碰,脑海里同时嗡地响了一声。 一瞬间,整个房间亮了起来。景色变换,两人站在了一个城门下,眼前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是兰阳。 …… 兰阳张氏,是包括皇帝在内,所有人都敬畏的存在。一本生死簿,足以让这个庞大的家族呼风唤雨。 但其实张家的宅子除了比寻常富贵人家大一些之外也没什么特别奢华的地方,若说特别,也许就是院子里有一条浮在水上的长廊。廊檐下挂着灯笼,灯笼上画着张家的家纹——桂花。水面上都是盛开的莲花,要是小孩子翻出廊外,轻松就能够到一朵洁白。 除此之外,院子的中心有一棵桂树。因张家世世代代悉心照顾而四季常开,它也庇佑着院子里的张家人,如同一位保护神。 时光流转千年。 这代的张家家主叫张奕,此刻他正坐在院子里处理账簿,他的夫人木莲就坐在身边绣花。 其实刚才那条长廊旁的莲花,都是张奕为了木莲种的。 “父亲母亲你们看,我带槿央找到了什么!” 是尚且年幼的张忱翊。 张忱翊拉着个白裙小姑娘,兴高采烈的跑进了院子。小姑娘是张忱翊的妹妹,叫张槿央。她比张忱翊小了三岁,被张忱翊拉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也红扑扑的。 “慢点跑,一会儿再摔着槿央了。”木莲放下手中的绣品,一把把槿央抱到了腿上。 “槿央,快告诉父亲母亲咱们找到了什么?” 槿央小心翼翼拿出了一捧晨星草,一颗一颗淡黄色的穗子团在草茎上,灿烂得如同像天上的星。 “哥哥你又要独占功劳了。” 槿央说话声音很小,也很慢,旁人都称她不愧是大家之女,温婉端庄。但一家人都知道,她是因为身体弱才无法大声说话。方才与张忱翊出去玩也少见,平日里的她总是待在家里喝各种各样的药,是个“小药罐子”,不过总是不见好就是了。 当然,这治不好的:人都有三魂七魄,而她,却少了一魂。少一魂却没痴傻,估摸着也不会活很久,什么长命百岁也就都是空话。她知道自己活不长久却不整天唉声叹气,反倒对什么都很有兴趣。张奕和木莲还有张忱翊都宠着她:她喜欢画画,就给她找来上等的徽墨和宣纸;她喜欢弹琴,就给她做珍贵的琴;她喜欢读书,张奕就专门给她在家里做了一个书斋,就叫“槿央斋”。 但她最喜欢的是博弈。她对此十分有天赋,就连擅长博弈的张奕和她相比都要输她三分,更不说整天乐乐呵呵的张忱翊了。 “好吧我承认,其实也不是我发现的晨星草,是清逸哥发现的。” 张清逸,张忱翊二叔张泽的独子。他比张忱翊大两岁,人也温柔,不过有的时候会有些呆,有点傻正经,对认准了的事怎么劝都没用。 张忱翊,张槿央,张清逸,三个孩子每天都开开心心的。虽然张泽并没有住在张家,三人倒总是一起玩。有时候张忱翊还会带着槿央偷偷跑到张清逸的学堂趴着窗沿偷看,而且每次都喜欢拿点吃的扔他,说有种投喂小动物的快感。 原来张忱翊小时候这么顽劣。子桑越心想。 “你没事不要老是去烦你清逸哥哥,清逸要读书的。”木莲常这么骂。 “是他要来找我的好不好,不对,”张忱翊眨了眨眼,“他可不是想来找我,他是想来看槿央。” “胡说什么你,臭小子。”张奕卷起账簿,敲了敲张忱翊的头。 “本来就是。” “清逸哥哥是知道我身体不好,喜欢多陪陪我而已。” “当然,不然你以为是什么意思?” “你这孩子。”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唠着家常,张奕处理账簿,木莲绣花,张忱翊就在一旁逗槿央,一家人其乐融融,旁人看了好不羡慕。 谈笑之中,一位白衣少年走了进来。少年十六七岁,眉宇之间英气逼人,眼波却动人,瞳色也不如寻常人颜色深,是淡淡的棕色。 有些像小猫的眼睛。 少年束了个桂纹发带,除此再无其他惹眼装饰。他见了张奕,把手中的一封信给了他。 “晨星哥来啦!”张忱翊抬头热情的打了个招呼,一旁的槿央却羞怯,躲躲闪闪,生怕被发现。少年注意到槿央,温柔地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他一笑,槿央就红了脸。 五六岁的槿央心智成熟许多,早知天命的她自然更加敏感。当她初见这位少年时,心头一颤。她知道,这就是喜欢。 哪怕相差十多岁。 再说少年。少年名为唐晨星,是张奕的得力助手,虽然年纪小,待人接物却都有一套。既不生涩,也不圆滑得令人讨厌。 当然,这只是表面。他是个阴阳家,更是张奕的贴身护卫——因为张奕只是个没有灵骨的普通人。虽贵为家主,却只能经商。不过好在张奕自己乐在其中,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张奕没有灵骨,槿央少一命魂,张忱翊却天赋异禀。张忱翊身为阴阳家,却不需要任何法器,他一伸出手就有火苗窜出来,而且学什么都很快也很透。 是巧合吗?子桑越想。 张奕也不操心自己是个普通人,而且更加着力培养张忱翊:反正天下太平,反正将来还有张忱翊顶着整个张家。 “家主,这是刘美意的文书。”唐晨星道。 刘美意,当朝丞相,位高权重。 张奕看都没看,把信放到了一旁的香炉里,任它烧成了灰烬。 “父亲你干嘛要烧了?” “没什么。来过来,父亲问你们俩点问题。” “答对了有奖励吗?” “一天天的不想正事。” 两个人乖乖走到张奕身旁,然后被他拥在了怀里。木莲起身给张奕披上了外衣,唐晨星站在几人身后,也静静地听。 “何为对错?” “违背道德伦理就是错。”张忱翊很快回答。 “那什么是道德伦理?” “就是书上那些吧。” “错了。”张奕揉了揉张忱翊的头发:“书上写的错不一定就是错。偷抢是错,但劫富济贫不是错;草菅人命是错,但替天行道却不是错。究竟是对是错,这杆秤,在你心里。” “那这样是非对错岂不是人人看法都不同?” “是非本就没有明确界限,你们只要不做自己认为是错的事,就不算做错事。一件事,你认为是对的,它不一定是对的;你认为是错的,那它对你来说就一定是错的。记住,人生不会一帆风顺,你们只要求一个无愧于心就好” 张忱翊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父亲为什么突然说这些?”槿央小声问道,她很聪明,知道张奕不会无端说这些话。 “没什么,突然想到而已。” 唐辰星无比清楚原因。 刘美意在密信中说愿用万两黄金来与张奕做交易,希望能借用张家手下的百名阴阳家。名上说的是给狩灵堂增加人手,暗地里不知道搞什么名堂——那时子桑阳还未成为典灵司,典灵司之位一直空缺,顺水推舟,刘美意肯定是想打这位置的主意。虽然他是丞相,万人之上风光无限,不过一人之下久了难免有些小算盘。张奕心里跟明镜一样,只是不挑明而已。 “小翊记住,我们张家是不参朝政的。” “为什么?是祖训吗?” “是。” “哦哦,我记住啦!” 起风了。 “奕君,起风了。” 十几年了,木莲还是喜欢叫张奕“奕君”。 “啊——好饿呀,槿央你饿不饿?” “我不是很饿。” 张忱翊知道,是因为唐晨星在,槿央才不好意思说饿。 “我快饿死了,我们去吃饭吧。晨星哥你也留下来吧?” “我还是不了。” “都这么晚了你回去吃什么?就和我们一起吃得了!吃完饭你再来陪槿央下下棋吧,我是下不过她,还是得你来!” 唐晨星也不再推辞。 也就是他,能在棋技上和张奕都要逊色三分的槿央“平起平坐”。无论何时,无论槿央怎样步步紧逼,他总能巧妙化解。 ------题外话------ 对不起..今儿少更一章。刚下火车,有点累.. 46.你我曾见面 “将军。”唐晨星落下最后一个棋子,又一次让槿央落败。 “还是晨星哥哥厉害,槿央还差的多呢。”槿央也笑。 张忱翊在一旁看的直打哈欠,一局结束,他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 “还是晨星哥厉害,不如你也教教我怎么下棋呗?” “哥哥就是个木头,晨星哥教不会的。” 张忱翊捏了捏槿央的脸:“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这是不好好学,我要是好好学呀,分分钟让你走不出一步。” 唐晨星无奈,他唐辰星指了指方才的棋局:“槿央你只顾正面应战我,却没发现我后面布的局。” “嗯……” “下棋要的是全局观,牵一发而动全身便是如此。” “这些我都知道,不过我还是下不过槿央,每次她都把我逼的死死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谁叫槿央太聪明。” 张忱翊看似请教,实则是在唐晨星面前夸槿央。 唐晨星叹了口气:“若是你遇到实在摆脱不了的困境,就要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孤注一掷?” “放在其他高人身上也许会有妙计来化解,不过你,”唐辰星玩笑道:“你可以毁了这盘棋,反正你是个小无赖,大不了就和对手说你不玩了。” 张忱翊无话可说,槿央就在一旁笑。 “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晨星哥我送送你。” “我也去送送晨星哥哥。”槿央也要起身,却被唐辰星劝住了。 “夜风凉,槿央就呆在屋里吧。” 槿央只能听了。 夜晚,张忱翊和唐晨星并肩而行,走在院中的廊下。凉风飒飒,清凉沁人心脾。 “我跟了家主这么久,都不知道这条长廊有什么名字。”唐晨星道。 “巧了,我也不知道,。” “不过长情湖上那条梦忱桥我倒是知道。” 兰阳以灯会闻名:其实什么都挺有名的。尤其每年灯会,都会在城中心长情湖那里举行。也不知是长情湖模仿张家还是张家模仿了长情湖,长情湖上有月神廊,张家有长廊。不过月神廊和张家的那条相比热闹了许多,建造它的人用心细,以至于每一根柱子上都雕刻了许多繁复美艳的纹路。走过月神廊,出现在眼前的并非闹市,而是一条小小的拱桥。简单的青石板搭成的桥面下,时常有小舟缓缓飘过。 这条小拱桥便是梦忱桥:张奕在张忱翊出生那一年命人搭建的梦忱桥。 “对了辰星哥。” “嗯。” “你觉得槿央怎么样?” 唐辰星有些意外。 “槿央很好啊,温柔端庄招人喜欢,怎么问这个?” “我当然知道槿央温柔端庄招人喜欢……我是说,那种好。”张忱翊不知道怎么表达,手胡乱地比划了几下。 “哪种?” “就是……哎呀我直说了吧,如果将来让你娶我妹你愿意吗?” 唐辰星愣了一下。 “你这是要我当上门女婿?”唐辰星笑。 “我是觉得我的妹夫只有辰星哥这样的人才配当的上。” 唐辰星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 “不会。” “为什么?槿央不好吗?” “不是槿央不好。” “那是为什么?我看你对我妹挺温柔的。” 唐辰星仰起头,叹了口气。 “家主没有和你提起过我的事情?” “没有啊……” “没有的话就算了。”唐辰星并没有打算往下说,“槿央小我十岁,她对我的感情我能察觉到,但这也只是小女孩的懵懂而已,等她大了就会觉得我只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匆匆过客。” “说这么多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对槿央的情感。”张忱翊倒是机灵,没被唐辰星一番话转移了话题。 “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唐辰星依旧没有回答,“既然跟从家主,我这条命就交给家主了。家主没有灵力,我的责任会很重。你还小,不知道家主和我每天都在和什么东西打交道。天命莫测,明天会怎么样,谁又能说的准?也许不知道哪个明天我就一命呜呼了,所以情情爱爱这种事于我来说早就是风中柳絮。槿央对我也很重要,我怎么可能……算了。” 张忱翊似懂非懂。 万里无云的夜空中,只有几颗寥落的星。 “也不知道这生死簿什么时候能找回来。”张忱翊道。 “家主和我都指望着你呢。” “我?也许会吧。” 生死簿,命运的秩序之册。但它早已三四百年前从家主张婉的手中丢失,不知去了哪里。人们都知道,动歪念头的人不少,张家世世代代人也都在寻找,不过这么多年来也没有什么音讯。不过好在这几百年里也没出过什么乱子。 至于为什么张家少了生死簿却威望不减,还是多亏张千诚。他似乎早就知道有一天生死簿会丢,于是当初创造生死簿时他也拿了信物与之相配。信物是小小的狐狸像,分为三个。一个交给了南山一代长老子桑言,一个放在本家,还有一个却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执有狐狸小像的人只要将血注入其中便能修改生死簿,生死簿也只认狐狸小像。可南山如今虽然仍以子桑姓相传,血脉却传承不下来了——子桑霖不知为何,终生未娶。所以现在真正能修改生死簿的也就只有张家家主,子桑霖,和另外一个不知姓甚名何的拿着狐狸小像的人了。 张奕清楚,没有灵力的自己是不可能找到生死簿的,除非生死簿自己愿意回来,所以重任也就相当于早早地交给了嫡子张忱翊。至于张奕二弟张泽的独子张清逸,注定与家主无缘了。 两人走到梦忱桥,唐晨星就道了别。张忱翊一个人沿着月神廊往回走,脑袋里想着唐晨星的话。 突然,有三个人吸引了他的注意。 热闹的月神廊下有位青衣男子于人群中十分扎眼,两缕额发垂在鬓边,手中拿着拂尘和解愿灯。虽是夜晚,那人眉间一“云”字,还是给张忱翊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身边有一男一女,两人都和张忱翊年龄相仿,装束也不像是寻常人家会有的,姑娘一身淡紫长裙,男孩则一身藏蓝道袍。那小姑娘踮起脚,好奇地看着男人手中的解愿灯,两人吵吵闹闹,脸上带着笑容。只是一旁的那个男孩似乎不太高兴,只是拿着手中的解愿灯发呆,眼神中有深深的落寞。张忱翊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想,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忧郁的小孩子,便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那男孩子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回过头,就正巧对上张忱翊的目光。 两人于人群中四目相对,张忱翊有些窘迫,忙别过头去,然后匆匆离开了。 子桑越和张忱翊都是一惊。脱离回忆,两人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 原来你我曾相见。 …… 第二天早上张家院子里就开始热闹。一看才知道,原来是一直在游历的张泽回来了。张泽与张奕虽是兄弟,长得也很像,给人的感觉却不尽相同。张奕稳重,张泽则“老不正经”,说起话来也妙语连珠,丝毫不像个三十多的男人。张清逸就站在他身边,和槿央说着话。 “大哥近日家中可还好?” “没什么事,晨星在,我处理事也省了许多劲。” “那我就放心了,我还怕大哥你一个人忙顾不过来呢。” “说是这么说,你小子还不是在外面潇洒快活?” “哎大哥你也知道,我这人吧就喜欢浪迹天涯……” “那你也得常回家照顾着点清逸啊,让他一个孩子在家待着成什么样子。” “清逸都这么大了我这个当爹的好不容易能少操点心,再说了,这不是还有大哥你吗?” “你就皮吧你。”张奕白了他一眼,“今儿留下来吃饭,我让木莲去准备准备。” “好嘞!我正想说搁大哥你这蹭顿饭呢,好久没尝尝嫂子的手艺了!” “二弟还真是嘴甜。”木莲笑着,走向了膳房。 张泽的夫人,在生张清逸时难产离世。后来张泽也一直没有再娶,一个人把张清逸拉扯大,这般辛苦,孩子大了浪点也能体谅。 张清逸很喜欢陪着槿央,张忱翊也经常忙里偷闲。每次张清逸一来,他就把槿央扔给张清逸,自己找个地方去玩。他的房间里放着一张琴,本来是张奕要给他做法器用的,谁知道张忱翊的天赋高的令人咂舌,琴也就权当是放松用的东西了。 张忱翊躲到房间里弹琴去了。 可没清净一会儿,张忱翊就被“追杀”了。 “张忱翊你给我出来!”张清逸拉着槿央站在屋外喊他。 “干嘛?” “槿央摔倒了!” 张忱翊扔下琴就跑出了房间,可刚出门,就被张清逸死死按住了。 “干嘛你!” “叫你平时老在学堂整我,今天轮到我扬眉吐气了。”张清逸比他高出一个头,此时正得意的笑。张清逸冲着槿央使了个眼色,槿央就拿出了一支笔。 “喂……槿央,槿央你干嘛!啊!” 过路的人看了,是这样一副光景:张忱翊被张清逸按着动弹不得,槿央拿着一支笔,一笔一画往张忱翊的眉间写了一个“傻”字。 “你们两个合伙来整我?”张忱翊好不容易被放开,拼命地抹着自己眉间的墨迹。结果一抹,又是一片黑。 “嘿嘿,这就是天道好轮回~” “你!槿央你怎么也跟着他来寻我开心?” “清逸哥哥送了我一幅字画,作为回礼我当然要替清逸哥哥报仇了。” “送的你什么你要来针对你亲哥我啊——” 张清逸得意道:“夏川宁氏名帖——《清风记》。” 张忱翊愣了愣。 怪不得槿央要帮他,看来张清逸为了讨槿央开心也是费了不少功夫,连槿央一直想要一份《清风记》的摹本都知道。 夏川宁氏,书法氏族,他们家的帖,连皇帝都不一定能要得到,《清风记》更不用提,宁氏第一代家主的真迹赫赫有名。摹本千千万,真本却一直放在宁家的藏卷阁,未能有几人见过它的真容。 张清逸资质平平,性子也有些软懦,但他的字画倒是值得一提。他的画总是注重工笔,一点一线都十分有讲究,字也规规矩矩。不过也许就是因为他资质平平吧,字画虽好看,但总是差一分灵性。 “行,行……”张忱翊索性也不擦了,进房间,直接拿了墨出来,要跟张清逸“一决胜负”,槿央站的远远的,看着墨点在两人之间飞扬。 待到两人闹够了,晚饭也做好了。张奕见两人浑身墨迹狼狈不堪是哭笑不得。张泽倒是开心的紧,觉得两人这样滑稽,给晚膳时光添了几分乐趣。 吃完饭,张忱翊懒得送张清逸,直接让他跟着张泽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晨,张忱翊正在院子里修习,张清逸气喘吁吁的进来了。他拉着一架车,车上放着个精美的长盒子。 “你干什么这一大早的拉着辆车来我家?” “别,别说了,”张清逸还喘着气,抹了把汗,掀开盒子上的布,说,“还不是我爹,非说大伯照顾我这么久他得有点表示。这不,他说这是他游历西域的时候带回来的宝贝,价值不菲,让我亲自送来。” “这什么,还弄得这么隆重。”张忱翊收了手中的火焰,好奇的走到那盒子旁边。盒子的确精美至极,上面都用金线纹着桂花:“我能打开吗?” “随便随便,有水没,我快渴死了。” “那边池塘有,自己解决。” “……” 张清逸去了里屋,张忱翊就小心翼翼打开了盒子。他本以为里边有什么奇珍异宝,结果打开却只有块很普通的石头。 “张清逸。” “干什么?” “二叔是不是送错了?” “没送错,我爹说这是西域摩羯陀国的什么……古石,具体我也不知道,反正是我爹废了好大的劲才找国王要到的,听说那边的人用这种石头祈福祭祀用的,图个吉利呗。” 张忱翊搬出那块石头,端详那上面的花纹。的确很有西域的特色,繁密的粗线条盘踞成了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形状,背面还有难懂的文字。张忱翊唯一辨认的出来的,就是上面的云纹。可能是西域的云都比较“诡谲”,大片大片的云纠缠在一起,细看还能看到云丝。云是黄色的,似乎沙土都被吞了进去。 张忱翊见过西域的壁画,虽然这石头的花纹很奇怪,不过,也算是能接受。 石头的底部,被张泽刻上了文字:赠,兄长张奕,兄嫂木莲,聊表谢意。 “二叔还真是有心了,我就替我爹收下啦。” “收下就行,槿央呢?” “睡觉呢。干嘛?别打我妹主意。” “槿央也是我妹妹,我能打什么主意?” “那谁知道,反正槿央是我妹妹,要疼也是我来疼。” “不跟你计较,连妹妹都要跟我抢。” “槿央本来就是我妹妹好吧,表,哥?” 张清逸走了,张忱翊也转头不再管这石头。而后石头被下人搬到了不知道哪个角落,久了也没有人再提。张忱翊也是个忘事的主,真的就忘了这石头的事,因而张奕和唐晨星也不知道张家多了块石头。 然而若是张忱翊没有忘,若是那石头让唐晨星看一眼。 就好了。 47.化解尴尬 转眼又到十二月初六,张忱翊的十一岁生辰。张家人忙忙碌碌地准备着宴会,张忱翊也没闲着。外人看来张忱翊是张家嫡子,过个生辰肯定少不了大阵仗,可事实并非如此。张奕不是个喜欢张扬的人,对后辈的教导之中也自然也少不了节俭朴素,所以张忱翊的生辰从不大张旗鼓,除了张奕请来的几个信任伙伴和张泽一家人,宴会上基本也没什么人了。张忱翊更忙,每年生辰下人们准备完也可以一同来享受晚宴,他却得早早地就接受张奕的检查,和唐晨星“一决高下”。去年他有点懈怠,没能接下唐晨星最后一招,被张奕一顿好教训。所以今年他为了打败唐晨星可算“用心良苦”,可不只是他在潜心修习,唐晨星的进步也不小,实际上这难度对张忱翊来说是不减反增。 今年老天没辜负他的一片苦心,他和唐晨星在晚宴前的对决之中打成了平手,张奕也没什么不满意,开始了晚宴。 一切都很自然,欢声笑语接连不断,觥筹交错之中没有任何客套。每个人都是真的享受,也是真心实意地为张忱翊又大了一岁而开心。 奇特的是,张家的晚宴不需要乐师——因为张忱翊自己就是。他虽然没有高超的琴艺,也不会写词作曲,但他学每一首曲子都很认真,学成后弹得有模有样,听来也算享受。 不过今年的晚宴有些特别。张忱翊在莲花湖上的长廊下挂满了解愿灯,说这是他为所有人准备的。解愿灯下挂着风铃结,灯火如星,铃声如风,叮叮当当,悠悠荡荡。 下人在长廊聚堆,张家几位就在院中那棵桂树下围坐,没有灯,面前有的只是张忱翊点起的一簇篝火。晚风过时,一点一点火苗便欢快的跃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给这十二月的寒冬添了分热闹。 今年的兰阳还没有下雪。 “小翊今年想的主意还挺有意思,不点灯点篝火。”张泽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你这鬼点子哪儿来的?” “其实也没什么,就突然想到的。”张忱翊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看了看旁边的槿央——槿央前些日子拿到《清风记》的拓本,里面有一章描写草原百姓的风俗,他们于烈日下游牧,于浩瀚星河下日夜虔诚祈福,围着篝火,将他们最诚挚清亮的歌声献给他们的神明。宁家主用了大量笔墨描绘出这样的一幅画卷,自然吸引了槿央的注意。她也想到草原去,吹吹那里的风,去见见那里人们黑的发亮的脸颊。 但她去不了。于是张忱翊点了篝火,也算是哄哄槿央。 “哪儿啊,他是为了让槿央开心,”张清逸不会喝酒,以茶代酒:“槿央听说草原人都是点篝火他才特地准备了篝火。” “槿央想的话,等天暖和了就去吧,二弟也一起怎么样?”木莲给张奕斟满了杯子里的酒,笑道。 “就是就是,正好我也没去过呢。”张忱翊附和道。 “好啊,正好也带我家小子去见见世面。不过说起草原,上次我送给大哥你的那块西域古石怎么样?” 张奕疑惑:“什么古石?” “啊呀我给忘了!”张忱翊一拍脑袋,不好意思道,“前段日子二叔让清逸哥送来一块石头,我让下人放到一边儿去了就没管,结果就给忘了。” 张奕微怒:“你能不能长点心?” “对不起啦。” 张泽忙圆场:“大哥也别怪小翊,没看正好,不如现在咱们一起去看看,正好叫上晨星一起。” 子桑越看到这里,突生疑问。 为什么张泽会好端端提起并不在场的唐晨星? “晨星啊,”张奕顿了顿,“你知道,这十二月初六晨星是向来不在我身边的。” “也是,那算了吧。” 几人走到院子里一个没什么人去的角落,借着篝火微弱的亮光看清了那块石头。花纹已经变了,和刚送来相比,西域的诡谲气息淡了不少。张奕摸了摸,手感光滑舒服。 “的确好看,不过这么好的石头你不自己留着,怎么想起来送给我了?” “我这么多年都在外头玩,清逸多亏大哥大嫂你们照顾,我这不是得感谢感谢?而且大哥你家也不缺什么奇珍异宝,送什么都没什么意思,我看这石头还挺新奇的,就送给你们了。” 张忱翊抬头看了张泽一眼:张泽在笑,但笑得极其不自然,言语恭敬得以至客套,让人怀疑他下一秒是不是就该点头哈腰。 “二叔你不用这么生。” 张泽克制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嗨,这不是在外边儿跟人客套惯了吗。” 张奕也不怪他,反倒回了一句:“看来你还是没把这当成自己家啊。”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张泽讪笑了两声,眼里闪过一丝狠戾。 只可惜当时没有人注意到。 “一转眼小翊都十一了,”张泽转移了个话题,拍了拍张忱翊的肩膀:“还有不到十年就及冠了,到时候张家家主就是你了。” 张忱翊谦虚了几句,张奕却板着脸没有表情。 “别二叔夸你几句你就嘚瑟,家主之位不是世袭,有能力才能做家主。” 话一出口,气氛瞬间尴尬。 常人听来可能没什么,可张泽不一样。他是有天赋的人,但却没比过一个普通的张奕。张奕这么说,言外之意不就是说张泽没有能力? 木莲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轻轻拍了拍张奕:“好了奕君,小翊也没说什么啊。” 说完,还给张忱翊使了个眼神。 “对啊对啊,我倒觉得清逸哥当家主更可能,清逸哥可是二叔你的孩子肯定厉害,毕竟有其父必有其子嘛。” 子桑越不由得感叹张忱翊的机灵。 张泽摆了摆手:“胡说什么你,清逸可比不上你。” 张清逸在一旁陪笑。 几人又回到桂树下继续聊了,张忱翊几个小辈对大人的话题实在没什么兴趣,结伴去解愿灯底下下玩去了。 耳边风铃当当,张忱翊往长椅上一躺,看着头顶的解愿灯:“准备这么多解愿灯可不容易啦,怎么样槿央,喜欢吗?” “喜欢,不过这是哥你的生辰,你这么累干嘛呀。” “因为你喜欢啊。” “哥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肉麻。” “这是真心话。” “槿央,许个愿吧。”张清逸拿下廊檐下一个解愿灯,递给了槿央。张忱翊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 “嗯……”槿央拿着笔,似乎不知道该写什么。思忖片刻,她提笔写了字上去,随即放了解愿灯。 “槿央写的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希望父亲母亲健健康康,两位哥哥平平安安。” 张清逸揉了揉槿央的头发:“傻,你怎么不给你自己许个愿望?” “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美好的愿望要给自己呀,毕竟有两位哥哥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既然槿央没有给自己许愿,那就交给我吧。”张清逸也拿过一个灯,写了个愿望上去,“希望槿央一直开开心心的,不被烦恼忧愁困扰,想要的都能得到。” 张忱翊拿着解愿灯站在旁边一语不发。 他看着灯面出神,脑海里又浮出了那个穿着道袍的男孩子的脸庞。 张忱翊摇了摇头,不再去想。他不动声色地写好了愿望,然后把灯放走了。 “你写的什么啊?一声不吭就给放了。” “我写的可是大志向,怎么能告诉你这种凡夫俗子。”张忱翊玩笑道,张清逸踹了他一脚,他才正经起来。 “和槿央一样,我想日子就一直这样过下去,家人团聚,岁岁平安,就很满足了。” “那你还真是没追求,生死簿不找了?” “嗨,生死簿这种东西,想回来自然就回来了,不想回来你把人间翻遍了也找不到。再说了,我找不到我的孩子还可以继续找,我呢,就安安心心当个阴阳家,闲着没事帮百姓们杀杀鬼就行了。” 张清逸白了他一眼。 “对了,你清逸哥我给你准备了个礼物,你求求我我就把它给你。” “谁要求你,你不给我还不稀罕呢。” “我就知道,今儿我不跟你犟。”张清逸无奈,拿了个小盒子过来。没什么精美的包装,只是一个木盒子。张忱翊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把银白匕首。纹路也没什么新意,依旧是张家的桂纹,不过这匕首的做工倒是精巧,料子也是上等的。 “这匕首不错。”张忱翊握在手里,比划了几下。 “你看着点,别一会儿伤着槿央了。” “就你事儿多。”张忱翊白了他一眼,“我收下了,谢啦!” “这匕首可是我花了大价钱让人做的,你可别白瞎了它。” “那当然,看见没?”张忱翊拿着匕首转出了一个花,“帅吧?等我练好了我就去勾搭勾搭美女。” 张清逸又是一脚,“谁让你拿它干这不正经的事儿了?我是让你拿它保护好槿央。” “废话,还用你说?” 张清逸无奈。 “不过美女还是要去看看的,醉仙楼去过没?听说最近来了个……” “槿央,跟哥走。”张清逸懒得搭理他,拉着槿央离开了。 “我还没说完呢!你俩!” 宴罢,张奕留了张泽和张清逸在这里住,张清逸没推辞,张泽却说有事,提前离开了。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老天似乎在憋着一场雪,迟迟不下。夜空也没有往日干净,蒙着一层雾气。 张泽披了件衣服,走向了郊外。 小半个时辰过后,他来到了一座山中。眼前有个庐冢,周围没有杂草,被打理的很好。小小的房子只有一个窗子,透过它。亮着昏黄的灯火。 张泽敲了敲门。片刻后,一个人便走了出来。 唐晨星。 48.祭祖 唐晨星穿着一身祭服。素净白衣,衬得他的脸也毫无血色。屋外有个铜盆,里面还有没烧完的纸钱。晚风瑟瑟,火噼里啪啦,窗上架着几根竹竿,竹竿上挂着黑色的招魂幡。 唐晨星见来人是张泽,也十分意外。 “堂主这是……” 因为张泽给自己的府邸命名为落雪堂,旁人都称呼他堂主。 “今天是小翊的生辰,你却不在。”张泽说得轻描淡写,唐辰星以为张泽是要怪罪他,低下了头。然而张泽却说,“小翊今年为了哄槿央开心连灯都没点,在院子里弄了篝火,热闹得很,你没看到,挺可惜的。” 唐晨星松了口气:“少爷一直很疼爱槿央,这不奇怪。” “是啊,小翊很疼槿央,如你一般疼爱霂雨。” 唐晨星猛然抬头:“堂主您……知道了?” “你不用紧张,只是大哥无意间跟我说的。大哥很担心你,说你每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心里老是断不了念想,他看着也难受,就叫我来给你送这块灵玉。” 张泽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靛青色的玉:玉被雕成镰刀形,“刀刃”上有一道银纹,好像裂纹。唐晨星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没有接。 “这是?” “这是我在游玩的路上大哥托我找的。这块玉是风家的,几百年前雕琢时被注入了不少灵力,后来没有完工,家主风霓就去世了。”张泽把玉往唐晨星手里一放,强硬把玉给了他:“你也知道,风家是琢玉的百年世家,他们家的玉,都通灵。” “您的意思是……” “这块玉能让你再次见到霂雨。” “!” “不过你也知道,霂雨毕竟已经不在了。” “这就已经够了!”唐晨星一改之前的沉闷,眼神都亮了:“哪怕是假的能再见她一面我也知足了!多谢堂主!” 说罢,紧紧的握住了那块玉,深深地弯下了腰表示感谢。 “小事一桩。”张泽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我也该走了,今年冬天冷,晨星还是多穿点,别着了风寒。” “哎!堂主慢走。” 张泽慢慢悠悠的走了,看似心情很好。 唐晨星拿着这块靛色的玉出神。 纸钱烧完了,招魂幡也不动了。叶声飒飒,月亮探出了头。 “霂雨,这么多年了,哥哥终于能再见到你了。” 唐霂雨,唐晨星的妹妹,多年前染病而死,留唐晨星一人独活。而后唐晨星被张奕收留,学了经商与阴阳术,留在张家十几年,也算是小半个张家人了。她生前唐晨星一直很疼她,以至于她死后唐晨星都习惯不了没有人需要他照顾的日子。自然而然,唐晨星对槿央的好,也只是哥哥对妹妹的好了。 可这么多年过去,唐晨星虽然在努力的去记住霂雨的样子,奈何时光毒辣,她的面容在唐晨星脑海里还是逐渐模糊不清。张家招魂幡只对两个月以内死亡的人起作用,所以这块玉,也算是了却他一桩心事。 至于为何每年十二月初六唐晨星都不在张奕身边,自然是因为,十二月初六是唐霂雨的忌日。 张忱翊的生辰,唐霂雨的忌日。 …… 那天之后,唐晨星不管去哪里,玉都在他的怀里。谁叫张泽说若是玉感受到他的执念,他见到霂雨,也是迟早的事。 …… 腊月晦日,一个老人拜访张家,张奕隆重迎接。老人一身淡金道袍,云纹之中藏着万神之王烛照。老人两鬓斑白,华发满头,却精神矍铄,丝毫没有垂垂老矣的感觉。 子桑霖。 张忱翊见子桑霖第一眼,不知为何感觉子桑霖和那天夜晚他在月神廊下见到的男孩子有些共同点。但具体是什么共同点,他也说不出来。子桑霖见到张忱翊,也不像寻常老头子一样古板,倒是笑嘻嘻地跟张忱翊打招呼。 但一顿饭后,子桑霖没有留下,他和张奕神神秘秘地说了些什么之后,凝重就再没从张奕的脸上消失。罢了子桑霖说,张家二月的祭祖日他不能来了,道了歉,然后离开了。 张忱翊一头雾水。 转眼二月。 春寒料峭之时,张家比平日里都要忙碌。 张家的祭祖日定在每年的二月初六,每年这时,家主会携所有张家人齐去祖陵悼念先祖。 明日一早,便要到西山外的参言寺。那儿安静,又是佛门净地,张家祖辈自然也能安息。 夜晚启程。 张忱翊回到房间,见桌子上已经放了一套祭祖的盛装。黑金发带,简朴庄重。玄色的长衣领口绣着桂纹,再无其余装饰。也许是今年格外得冷,长衣的旁边还放了一件深红色的披风。虽然从外面看与寻常绒衣无异,内面却有繁复的桂枝,从披风一角伸出,优雅地蔓延到整个衣面。 张忱翊很少穿如此正式的衣服,还有些不适应,不过他倒是能衬得起来。他走到院里,见张奕和木莲带着槿央已经在等他了。张奕同样一身黑衣,只是衣面上的纹路更精巧,细密的银线勾勒出了一朵朵盛开的桂花。他披了一件墨绿色的披风,领口有一个深红色的绳结。木莲和槿央都穿着宽大的白袍,上有寥寥几条金线,典雅跃然而出。张泽和张清逸同样穿着讲究,但他们毕竟不是正主,无论是纹路或是其他方面,都逊色许多。唐晨星还是往常装扮,一身白衣,身侧带剑。 几人到祖陵时,长庚初现,朦胧的薄雾中夹杂着寒风。槿央打了个寒颤,张清逸刚想把衣服给她,却被唐晨星抢先一步。槿央被唐晨星环住,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唐晨星拍了拍她的头,又站到了几人身侧。 张清逸眼里黯淡了下来,不过他也没什么所谓,反正谁都不是有意的。 张忱翊心里突然一动,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看,就发现张清逸的身边有一圈淡淡的蓝色。 张忱翊叹了口气。 他生来对感情很敏感,无论是自己还是他人。当他人有剧烈感情波动时他总能察觉到,正如现在的张清逸:蓝色,代表着低落。 几人走进参言寺,迎接他们的是参言寺的方丈。方丈披着薄薄袈裟,似乎感觉不到晨风的凛冽。西山中传来了钟声,钟声回荡在山谷里,给这寂静的早晨添了几分悲凉。 方丈低了低头算是行礼,而后便引着几人走向了远山。 层层叠叠的青山之后,有一个结界庇佑的巨大陵墓。方丈将几人送到这里便返回了。张奕拿出一把刀,划破了自己的手心,血滴到脚下的泥土里,一扇门便展现了出来。 门上有一个凹陷进去的小洞,张奕拿出狐狸小像放到凹槽里,只听咔嗒一声,那门便缓缓打开。走进门,眼前有向下延伸的楼梯。走了会儿,几人面前就明朗了起来。 如桃花源,这里的空气纯净到没有一丝邪气,花花草草也生得繁茂。说是陵墓,面前却没有一个墓碑,有的只是山,石壁,绿草,清风。外面还只有微光,这里的天已经大亮,好像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逍遥世界。也安静,无世间纷乱繁杂,无人心诡谲奸诈。 走进旁边的一个山洞,就会看到许多名字:张家的族谱,每一代家主的名字都被写在了这里。笔迹不尽相同,字里行间的敬意却丝毫不减。一个一个,已经占据了大半个石壁。这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前,有一个大大的“張”字。每一笔每一画都下了极大的力道,刻痕比所有名字都要深许多。 一旁有一行小字: 不负苍生,无愧于心。 落笔,是张千诚的名字。 历代家主的遗愿不尽相同,但有一点却如出一辙:死后不入土,只愿化作一抔尘埃,随风去看大好山河。这也就是为什么,这里一个墓碑都没有。 张忱翊拿出酒器礼器,布置好之后,张奕斟满酒,然后全部洒到了地上。随后又倒一杯,仰头,一饮而尽。木莲在他身侧虔诚的跪拜,一袭白袍在地上铺开。若是不知情的旁人看了,或许会以为这是皇家的祭祀。 木莲虽然只是张奕的妻子,也不算美艳绝伦,但此时此刻的她就算与皇后相比也不会逊色。张忱翊细心地给槿央铺开一个小蒲团,然后拉着她也跪了下来。两人的腰间都挂着一块碧绿色的玉佩,两人的名字刻在其上,被层层桂花簇拥,流苏软软的垂了下来。张泽则带着张清逸,跪在离几人有一段距离的侧位,一语不发。唐晨星默默站在陵墓门口,把守。 其实说是祭祖,其实也只是在祭拜完之后一家人聊聊天。张家祖陵没有墓碑,也就省了扫墓。这样一件在外人看来有些“费力”的事情,张忱翊也曾经想不明白。既然都是聊天,为何要跑到这么远的参言寺来? 不过没过多久,他就想明白了。 重点不在来这里做什么,而是一定要来。心意,一定是要让祖先感受到的。 一向老不正经的张泽今天并没有怎么说话,他似乎有什么事闷在心里,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张忱翊看得到,他的身边有一圈淡淡的蓝色,其中还夹杂着一点红。 但他没有在意。 ------题外话------ 最近回了老家,事情比较多,可能不一定能保证一天两更,抱歉抱歉!再次感谢你们的收藏(′=???=)-☆ 49.罚 几人坐在石洞里,头顶上就是烫金的族谱。木莲抱着槿央,张忱翊和张清逸靠在一起,张奕则和张泽坐的很远。 “奕君,这儿还是很安静呢。” 张奕点了点头,把槿央抱到了自己怀里,转向张清逸:“清逸最近在学堂怎么样?” 张清逸忙应:“还挺好的,不是很累,反正不用参加科举,背过经书也就没什么了。” 张家不参朝政,故后人不参加科举。 张忱翊把头靠到张清逸肩膀上,叹了口气:“那你真舒服,我每天要背一堆东西,什么家规家法阴阳之理,头都大了。” 张奕看了张忱翊一眼,张忱翊就立马不说话了。 “哈哈那你羡慕我吧,我不用费这么大劲。” 话音刚落,张泽狠狠瞪了张清逸一眼。 “嗨,小翊争气,我家清逸比不上。” 张清逸讪笑一声,打了个哈哈。张忱翊则偷偷拍了拍他,示意他不要往心里去。 槿央圆场:“二叔别这么说,清逸哥哥比我哥好多了,清逸哥哥还送了我誊抄的清风记呢,而且还会给我讲很多故事,哪里能说不争气呢。” “就是就是,清逸哥可比我厉害多了,我就只会背书捣蛋,二叔可别这么说,我羡慕他都来不及。” 张清逸垂下了眼。 张泽笑了:“你们俩啊,就顺着清逸说吧。” “的确,清逸是个好孩子,小翊要是有他一半,我也就放心了。”张奕说道,随后又看向了唐晨星:“来晨星,过来。” 唐晨星快步走了过来。 “家主。” “在张家这么多年,你也算是小半个张家人了吧。” “不敢,我一个无名小士怎敢高攀。” 张奕投来一个责怪的眼神:“跟我客气什么,来,把手给我。” “家主这是?” 张奕拿出一块白玉,划破自己的手指,把血滴了进去。宛若琥珀,白玉中的血逐渐变化,最后落成一个“张”。 “拿着这块玉,今天你就是张家的人了。” 唐晨星一脸惊诧。 “家主!” “晨星哥以后你的名字也会被刻在这里的,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晨星不必客气,你为奕君做的已经很多了,我们感谢你还来不及,你做张家人,应该的。” “可我……”唐晨星拿着白玉,不知所措。他想了想,最后掏出了张泽给他的那块靛蓝玉。 张泽看向了他。 “家主,您为让我再见霂雨托堂主给我这块玉我已经很感激了,您和堂主对我都很好,这张家白玉……我实在是不好收。” “我托二弟给你的玉?”张奕一脸疑惑,看向了张泽。张泽嘿嘿笑了一声,装作老不正经。张奕一看就明白了,指着张泽笑了笑:“你啊,干坏事赖我头上就算了,做好事还算到我身上,说你什么好。” 看唐晨星一脸迷茫,张奕解释道:“这块玉不是我托二弟给你找的,是二弟把你的事记在心里了,到头来还送了我个人情,你该谢谢二弟。” 唐晨星这才明白,忙下跪道谢。 “多谢堂主!” “别别别,小事小事,都是一家人,没必要的。” “嗡”的一声从远山传了过来,原来是参言寺的和尚在敲钟了。 “清逸哥,钟响了。” 张忱翊窜了起来,拉过槿央的手,和张清逸一起跑到了洞口。张忱翊和张清逸对视一眼,然后蒙住了槿央的眼睛。 “哥哥你干嘛。” “往前走,给你看个惊喜。” 槿央小步地走,张忱翊在后面捂着她的眼睛,张清逸则在一旁贴心地提起了她垂在地上的衣襟。 走出洞口,耳边忽过“唰啦”一声。树声又起,夹杂着想象中星辰坠落宇宙诞生的声音。张忱翊松开手,槿央抬头,头顶满满都是星。星海弯月与太阳并存,一东一西,光影绰绰。 “这是……” “日月同辉,星影庇佑,这就是生死昼夜。”张清逸解释道。 生死昼夜,是只有在张家陵墓里看到的景象。生与昼相对,死与夜相对,日月同辉,故名生死昼夜。祭祖日听到第一声钟响后,就是生死昼夜的开始。 “好美……” “美吧?那你肯定不知道生死昼夜的意义。” “意义?” “昼夜轮回交替,掌控昼夜的神却不理朝夕,正如你我典管生死却逃不脱生死。有昼必有夜,有生必有死,所以你我……” “向死而生。” 唐晨星走到了几人背后,手里还握着张家白玉。 “晨星哥,张家欢迎你哦。” …… 落雪堂,张泽遣走下人,把门关的死死的。张清逸跟在他身后,怯怯不敢抬头。 “跪下。” 张清逸噗通一声跪下了。 “啪”地一声,张清逸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不争气的东西,不用背书你很高兴是不是?” “不是……” “你知道张忱翊为什么背家法家规吗?你知道他学的阴阳之理都来自张家秘典吗?他是家主候选,你反倒觉得自己被淘汰了很自豪?” “可我的确没有天赋……” 又是一巴掌。 “没天赋?你是在怪我?” “我没有……” 张泽冷笑一声:“没天赋,没天赋又怎样?你大伯不照样是家主?说白了还是你窝囊!位置要去抢!你去抢了,它才是你的!” “可是小翊的确比我好,大伯也说家主不是世袭……” “察举也说不看门第!” “……” “今晚上去书房抄书,秘典我给你放桌子上了,不抄完半本别睡觉。有错字,重抄!” 张清逸没再说话。 …… 张奕和张忱翊坐在后院树下。 “前些日子霖长老来找过我。” “嗯我看到了。” “长老前些日子经过参言寺,觉得祖陵的气息不寻常,与往常相比微弱了许多。” “为什么?” “生死簿失窃四百年,和张家的联系也越来越淡,如果再不找回来,张家以后怕是和生死簿再无瓜葛。” 张忱翊惊诧,张奕则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张忱翊。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50.凶相毕露 那天之后,张清逸再没来过张家。张忱翊也去学堂找过他,但他总以各种借口推托。最后张忱翊没法了,权当张清逸不愿意来。 但实际上,张清逸在学堂心不在焉,精力全部用于抄书。秘典里的阴阳术他看不懂,光是抄也学不会。他想摆脱这巨大的压力,但若是被发现有这种想法,张泽一定又会让他跪。 一跪,就又是一天一夜。 “哥哥,清逸哥哥怎么也不来咱们家了。” “不知道,估计是他们教书先生让他们背的东西多了吧。” “可是清逸哥哥不用参加科举,没必要那么累的吧。” “那谁知道,说不定他是最近有事,不管他了,今儿天气还挺好的,咱们晚上好好吃一顿。” 槿央抬头:“吃什么呀?” “去买几条鲜鱼,晚上我下厨给你做煎鱼。” “哥哥做的鱼肯定很难吃。” “胡说。” “哥哥说起煎鱼我才想起来,爹好久没给咱们做过煎鱼了。” 张忱翊想了想:“是啊,上次都是好久以前了吧。不过爹最近很忙,我也应该给他个惊喜。” “爹最近在忙什么?我看晨星哥也每天都很累。” 张忱翊揉了揉槿央的头:“生意上的事,这不是快一月了吗,新年生意总要更多一点。走咱们去找清逸哥,你放心,他今天要是再不出来我就锤爆他的头。” 槿央也没再多想,换了衣服和张忱翊上街去了。张忱翊想了想,还是带上了张清逸送给他的那把银白匕首。 …… 临近新年,张清逸也被张泽放过了,大赦特赦一样跟着两个人出来了。他沉默了许多,不过唯一不变的是手里还拿着折扇。 “今儿晚上来我家,尝尝我做的鱼。” “嗯,好。” “清逸哥哥不开心吗?” 张清逸摇了摇头,然后抓住了槿央的手。 “穿这么点不冷吗?” “不冷呀。” 张清逸身边飞出了一个白色的小光球,张忱翊看了,装作不经意走到了两人前面。 “啊——吃什么鱼好呢,这大冬天的。” “鲤鱼吧。” “鲤鱼我家院子里有啊,你想吃自己下去捞。” “去你的。” 几人来到一个鱼摊。外面的木盆里只剩了很少活鱼,里屋倒是有很多人在宰鱼,两个姑娘在外面守着摊,见了张忱翊,立马热情招呼。张忱翊不会挑鱼,他只能看大小。 “那个……姑娘,这条鱼……好吗?” 槿央在旁边笑了,张清逸则打断他,直接指了指盆里的三条鱼,点出要了。 “哪儿有问鱼好不好的,你是不是傻。” 张忱翊不服气:“切,我这是不会挑好不好。” “你这么有钱,都买下来也可以的。” “钱也不是这么糟蹋的好吧。” 张清逸拎着活鱼往前走,结果槿央却被一个冲过来的人撞了个猝不及防,直接摔倒在地。张清逸赶忙去扶,张忱翊则直接把那人拉住了。 “你撞到人都不知道道歉?” 那成年人比张忱翊高了半个身子,转过头,是一张凶神恶煞的脸。他手里还拿着一个黑布袋,袋子一晃,就有硬物碰撞的声音。他一挥手,把张忱翊给甩开了。 “小毛孩给老子滚远点。” “你!” “你最好给槿央道歉,不然我让你好看。”张清逸挡到了张忱翊面前,手里还拿着活鱼和折扇。他拍了拍张忱翊,示意张忱翊回去看着槿央。 “喂……你个书呆子逞什么能。”张忱翊小声道。 “槿央流血了,你处理一下,这人我来对付。” 张忱翊回头去看,见槿央的手掌被擦破,泥土和血混在了一起。他赶忙拿出白巾,给槿央擦干净手。 “哥哥……算了,清逸哥哥肯定打不过那个人的。” “不能让你受委屈。” “那个人口袋里是金子,他应该是抢的商铺的金子,肯定不好惹的,哥哥你快去把清逸哥哥劝回来。” 张忱翊看了一眼张清逸,不仅没有劝,而且还走向了张清逸。 “你受伤他就该付出代价,不然我俩这么多年阴阳术白练了。” “叫你闪开你不懂?”那人瞪了一眼张清逸,然后从怀里摸出了一把匕首。 张清逸哪给他机会,两步上前,折扇重击那人肩膀。木和骨碰撞瞬间,扇柄里刺出狼牙尖,“刺啦”一声过后,那人肩膀就开始流血。他骂了一句,挥着手里的刀就刺向了张清逸,张清逸扇柄一挡一斩,把他的刀直接打落。那人没了刀,转而使用阴阳术。咒语一念,八把红色的弯刀在他身后突现,一齐刺向张清逸。张清逸见招拆招,后退布阵,六芒星现,淡淡的白光已经亮了起来。张忱翊定神一看,却连忙阻止张清逸。 “是邪灵刀法!别用六芒星阵!” 张清逸误以为那是八刀阵,所以用的六芒星阵。他的时间算的刚刚好,阵法刚好,刀却已经飞速刺来。四面八方,他无处可逃。张忱翊拿出匕首,用力一跃,一道红光迸发,火焰四溅,把那人震退。本以为松了口气,那人一转身,背后却还有一把刀。张忱翊躲闪不及,唰的一声,张清逸扇面一展,把刀挡了回去。那人怒骂一声,拿起掉在地上的布袋想跑,却被张忱翊一匕首飞中了腿跌倒在地。与此同时,一阵脚步传来,一群桂纹黑衣的人带着刀赶了过来,见了摔倒在地的那个人,直接把他灵骨封印,然后捆了起来。 紧接着,唐晨星从他们之中走了出来。 “晨星哥哥!” “晨星哥!” “你们怎么在?” “那个人撞了槿央还不道歉,我得教训他。” “原来是这样,槿央受伤了吗?” “划破了手。” “来我看看。”唐晨星蹲下身,拉起了槿央的手。他皱了皱眉,运起灵力,治愈了槿央的伤。 “回家注意一点,这几天最好不要碰辛辣的东西。” 槿央垂下眼,轻轻点了点头。 “晨星哥你怎么会来这的?” “那个人偷了咱们商铺的金子,我来追的。” 张忱翊奇怪:“那不应该被他跑掉的啊?” 唐晨星走到那人面前,手放到他的脸上,用力一撕,一张人皮就掉了下来。而后,是一张奇丑无比的脸。 “他会易容,所以一开始没找到他。你们呢?怎么会突然来街上?” “我们来买鱼。对了晨星哥,晚上来我家吃!尝尝我的手艺。” 唐晨星笑:“你还会做饭了?” “那当然。” “行,那晚上我去找你,先走了。” “嗯。” “晨星哥哥!” “嗯?” 槿央不好意思地笑了:“谢谢。” 唐晨星摆了摆手,带着一众人走了。 …… 傍晚,张奕一脸疲惫归家。他奔波了一个月四处寻找生死簿的下落,然而,并没有什么音讯。 兰阳的冬天虽寒冷难耐,但好在短暂。桂树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兰阳这热闹的城也显得恬淡了点。一家人难得又坐在了院中桂树下,只是这次,气氛却轻快不起来了。 生死簿的事宛若一块重石压在张奕心头,可他也无奈。他不过一介凡人,没有灵力,更不要说去追寻生死簿,就算有唐晨星也只是杯水车薪。张奕曾经试着将血滴入狐狸小像,可狐狸小像却毫无反应,就似乎并不认张奕。 院中的桂树依旧开的正盛,只是芳香就算再沁人心脾,也无法缓解张奕心头的焦灼。 今天也巧,张奕本来叫张泽来商议生死簿之事,张泽却说有事推脱了。张奕无奈,只好作罢。 说起张泽,那块他送的古石花纹已经变了不少,丝毫没了初来时浓重的西域诡异感。它被搬到了桂树下,夕阳洒上去,就发出淡淡的光。唐晨星在它旁边站着,那块靛蓝色的灵玉就放在他怀里,冰凉,没有温度。 张忱翊在膳房做鱼,张清逸再给槿央讲折扇上的画,木莲在泡茶,张奕在沉思。 明明是一幅团圆画面,此刻的唐晨星却不知为何心神不宁。 “家主,生死簿还是没有线索?” 张奕揉了揉眉心,点了点头。 “既然生死簿没有线索,那不如从千诚琴入手。”木莲道。 张奕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后又黯淡了下来。 “难。” 张奕的父亲张钰当年曾将千诚琴封存于张家祖陵,可后来却发生变故。张钰回家后一病不起,最终没有完成寻找生死簿的重任。那时张奕和张泽已是少年,且张泽的能力更加突出,无论是天赋或是其他都远超张奕。但病重的张钰临死前却毅然决然的选择了张奕做家主,并且给了张奕一块玉佩,说是张奕没有灵力,玉佩可做护身符,替他挡一次横灾。然而相对的,张泽却没有这块玉佩。两人的母亲在张钰去世后不知所踪,只有张钰好友子桑霖依旧顾及旧日情分,时常会来提点帮助张奕。 其实也不只是旧日情分,张家与子桑家的牵绊已有几千年,说来也是一段很长的故事。 只是在某个祭祖日,张奕和张泽发现千诚琴也遗失了。 木莲叹了口气,她看着茶不思饭不想的张奕心里也不是滋味,“奕君还是别太着急了。琴总比生死簿要好找吧,再说子桑长老是父亲的老朋友吗,这样一来他也许见过千诚琴,说不定他会有办法。” “前段时间霖长老来我已经问过了,他只说他也一无所获。晨星,明天给霖长老写封信问问吧。” “好。” 唐晨星的声音有些沙哑,槿央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这一看,才发现他脸色苍白。 “晨星哥哥你还好吧?” 这一问,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唐晨星有些不好意思,忙说没事。 “别强撑着,晨星不舒服就先去歇息,今晚别走了,就住下。” “我……没事。”唐晨星勉强答应,可心口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他胸口闷闷的喘不上气,心脏也跳动的越来越快,似乎有什么要挣扎着从他心脏里逃脱。 可终于他还是撑不住了,弯了弯腰,道了别,准备先行离开。 “家主,夫人,我……先下去休息了。” “别强撑着,去吧。” 唐晨星歉意道:“就是对不起小翊,小翊辛辛苦苦做的鱼都没能尝尝。” “没事儿,晨星哥你想吃的话明天我俩再去买。” “嗯,好。”唐晨星看了一眼槿央:“槿央,风凉,多穿点。” 槿央刚想应,眼前却一片血红汹涌。 唐晨星的胸口被一条烈焰尾穿透,鲜血四溅。只是一瞬间,唐晨星怀中的灵玉飞到空中,绽成了一朵曼陀罗。艳红色的花瓣,不知是它本来的颜色,还是唐晨星的鲜血。他背后的那块西域古石上,本已经褪去的诡异花纹又重新出现,而且变成了可怖的血红。它们漂浮着,疯狂的扭动着。曼陀罗花缓缓上升,发出的诡异红光与那块古石交相辉映,将整个院子染成了红色。 而后,一只九尾从石中挣脱。她面容妖异,两瞳猩红,此刻正冷冷地盯着张奕。她背后的洁白九尾中,有一条已经沾满了鲜血。 她收回那条方才穿透唐晨星胸口的尾,在手边轻轻抚摸了下,罢了还轻轻嗅了嗅。她舔了舔指尖的鲜血,轻笑一声,露出了贪婪的目光。 唐晨星颓然倒地,目光停留在了半空中的那朵曼陀罗上。 然后,唐晨星的眼神就再也没能移开。 “爹!娘!鱼做好啦——” ------题外话------ 本来有一个地方用的是“羁绊”,后来朋友指证,才知道应该用“牵绊”。如今大多数情况下理解的“羁绊”是深入灵魂♂的关系,但实际上在中文里,“羁绊”仅仅是被绊倒然后摔一跤这种程度。我们理解的“羁绊”其实来源于日语,意为:人与人之间无法割断的联系。 51.真相 张忱翊被眼前景象惊呆了,手中的盘子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晨星哥哥!”槿央忙想去扶血泊中的唐晨星,却被木莲一把拉到了怀里。木莲捂着槿央的眼睛不让她去看,槿央感觉的到,木莲的手分明在抖。 “木莲,带着槿央走!”张奕怒喝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飞给木莲——张家桂花令,一块可以调动百名阴阳家的桂花令。木莲接住令牌,念了句咒语,令牌瞬间飞起,向四面八方散出了光球。然后她带着槿央,头也没回向院外跑去,可那只九尾狐刚刚开了杀戒,怎会轻易地让她们跑掉?她又放出一条尾巴,朝准两人的胸口而去。 “杀生者,灭!”木莲把槿央护到身后,一阵灵力爆发,九尾攻势略退,木莲趁势带着槿央逃跑。九尾欲想再攻,张忱翊和张奕则挡在了两人身前。张忱翊火焰一放,九尾眯起了眼睛,尾巴一甩,一道气流就朝着张忱翊轰了过来。面对这只显然有些年岁的九尾张忱翊显然力不从心,张奕护着他,两个人都被打了个趔趄。 “哥哥!” “别管我,快走!!”张忱翊拿着匕首的力道更大,火焰灼热的温度让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九尾见自己到手的猎物逃走显然恼羞成怒,尾巴将张忱翊绕住,把张忱翊甩到了远处。 张奕当然不会在原地傻站着任九尾狐宰割,张清逸跟着木莲一起逃掉了,如今唯一会阴阳术的只有张忱翊。作为父亲,他不可能牺牲张忱翊来换自己苟且偷生。 张奕飞身到张忱翊身边,拽起张忱翊,把他扔出了门外。 “爹!” “去保护槿央,这里我来。” “可是爹你……” “快去!” “不行!” 张忱翊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向张奕,却被张奕一把飞刀定住了脚步。 “不出意外阴阳家很快就会赶到,我能撑住,你去接应。” 张奕掏出了怀中的一块玉佩:正是张钰交给他的那块护身符。他划破自己的手将血滴到玉佩上,玉佩便发出了淡银色的光。桂花纹路涌动,从玉上浮出,在空中绽成一片花海,挡住了九尾狐的攻击。 张忱翊还想说话,却被张奕一掌推得远远的。 “走吧。” 张忱翊看着张奕,咬了咬牙离开了。 一时,院子里只剩下了张奕和九尾,还有一棵正在迅速凋零的桂树。此时此刻,那只九尾狐正在疯狂的吸食着它的灵力。 “大哥,这古石还是要放在这棵桂树下的好。桂树灵力充沛,古石和它放的久了自然也就有灵了,能带来福气的。” 这是张泽曾经对张奕说过的。 张奕看着眼前的桂树和倒在血泊里的唐晨星,想明白了一切。 张奕一家什么时候最没有防备? 是他们在家的时候。 唐晨星是为数不多可以自由进出张家的阴阳家,也是张奕的另一张护身符,所以张泽会给他那块靛蓝色的玉:那的确是风家的玉,只不过是块本应被销毁的邪玉。邪玉和古石放在一起,给那只封印在里面的九尾徒增了怨气。那块古石也不是什么所谓的祭祀祈福石,不过它倒是真的来自摩羯陀国。若是在它初来张家时让唐晨星这种了解这些物件的人看看它本来的面目,一切都不会发生:它名为杀生石,其中封印的九尾狐是曾经祸国殃民的妖狐——她是华阳夫人,是玉藻前,是苏妲己,也是褒姒。杀生石底部张泽的刻字,看似是祝词,实则是诅咒——告诉那只九尾狐,醒来时要杀掉的人,是谁。 张泽今晚为何说有事推脱,也就解释的通了。 张奕不禁心寒,虽然他早就知道当年立家主之事张泽一直耿耿于怀,可这么多年过去兄弟俩一直和谐相处,想来张泽也没什么怨愤了。可是——可是!张泽竟如此处心积虑,不惜要杀了他一家! 张奕和那只九尾冷冷对视。 “你是谁?”张奕看着嗜血的九尾,他面前绽放的桂花海,正在逐渐消散。 “我么?”九尾一声轻笑,妖媚道,“你想叫我什么呢?叫我妲己,褒姒,还是妖妇?” 她烈焰尾巴一挑,像极了张忱翊生辰那晚的篝火。 “我一家与你无冤无仇。” “嗯……好像是这样的哦,”她好像在思考,双眼眨了眨——的确是摄人心魄:“不过我被困在这石头里这么久,做什么,杀谁,哪里需要什么理由呢?” “果然是孽畜。” “啊呀,看来我又多了个头衔呢。孽畜?孽畜,是说我是牛羊吗?”她摸了摸下巴,玩味的看着张奕,“我不喜欢这个称呼,牛羊那么丑陋的东西怎么能比得上我?” “你们这些妖物都喜欢孤芳自赏?”张奕冷笑。 “怎么能说是自赏呢?世间多的是人爱我这副皮囊,子受不就爱我爱到无法自拔呢。” “也就是商纣王那种昏庸无能的人才能看得上你。”张奕笑,他似乎很久没有为了激怒谁而和谁这样说过话了。 “很好,你成功的激怒了我。”那九尾也笑,“子受是蠢,他的蠢连我都无法容忍。不过你,我倒是很有兴趣。” 最后一朵桂花消散,九尾也吸够了灵力。她猛的冲到张奕面前,挑起张奕的下巴,一双眼又成了猩红色。她张开嘴,露出獠牙,低声道,“杀了你的兴趣。” “想要什么死法?是想要痛快些,还是愉悦一些?” 不愧是祸国殃民的妖妇,看来放荡早就成了她的本性,就连眼前的张奕她也想逗弄一番。 张奕面对这只美艳至极的九尾丝毫没有任何想法,他从身后拿出一把匕首,用力插进了九尾的胸口。九尾吃痛后退,张奕则步步紧逼,上前补刀。九尾一个翻滚躲过张奕,尾巴却又缠绕了上来。她看了一眼张奕,冷哼一声,放出火,一把烧了湖上的莲花。 那都是木莲种下的莲花。 一直冷静的张奕瞬间暴怒,步法更快,刀更加不留情面,狐狸的尾巴开始飚血,被刀碰到的部分也无法再生。九尾不屑,尾巴一甩,把刀从张奕手中打掉了。 “原来你也会生气?”九尾见张奕这幅样子似乎奸计得逞,嘻嘻笑着。对她来说,张奕伤不到她,也注定会死在她手下,不如就当个玩物。她被封印了这么多年,重见天日,还有些兴奋。 “我要你死!”张奕发狠,死死的掐住了她的脖子,恨不得所有力气都集中在掐着她脖子的那只手上。 青筋暴起,却料想之中地,伤不到那只九尾一分一毫。 “不用法器你还能伤到我?别痴心妄想了。好了,我也玩够了。”九尾看张奕近身,轻笑着收回了她的尾巴,她斜睨着张奕的手,说,“怎么样,触感是不是很好?” “真是恶心。” 话音刚落,张奕动弹不得,从脚底开始石化,又好像一棵树,开始生根。 “哼,恶心?”她眉毛一挑,一只尾巴瞬间贯穿了张奕的胸膛。再收回时,上面已经沾满了血。 “我最厌恶的就是这两个字,恶心?你们凭什么说我恶心?人,不过垃圾。” 张奕失去支撑,向后倒去。但她尝到了张家人美味的血,并不满足,又用尾巴将张奕缠绕了起来。她将脸埋到张奕的颈间,深嗅,然后露出獠牙咬了下去。 罢了,她似乎饱餐一顿,松开了她的尾巴。 张奕缓缓倒地。 一阵夜风过,他黑色的长衣被风吹的猎猎作响。 那是他在世间留下的最后的声音。 围墙外,张泽得意地笑了。他烧了手里的符咒,符咒上,一个“石”字被火焰吞没地一干二净。 52.离开 张忱翊穿过正厅到正门时,木莲正搂着槿央焦急地等待着阴阳家们的援助。但本来早就该到的阴阳家却迟迟不来,她们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木莲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正厅,希望下一刻张奕就会带着张忱翊安全的走出来。 可出来的只有张忱翊。 “小翊,小翊……小翊!”看得出来,木莲紧张害怕的快要哭出来,可是她不能——如果她都哭了,槿央岂不是会更加难受?她见了张忱翊,慌忙的去搂他,想要从这个唯一的儿子身上获取一些安全感:“你父亲呢?你父亲他怎么样了!” 张忱翊知道情况不乐观,但他不能在这种时候打击木莲。他紧紧地拉着槿央的手,对木莲说,“九尾狐没想杀父亲,父亲应该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木莲似乎松了一口气,张忱翊的一番话让她以为九尾狐应该是要和张奕做些什么交换,“不管那妖怪要什么,奕君……奕君你一定别犯傻,给她就好……给她就好……”木莲终于落下泪来,“不管怎么样,奕君你一定要活着……” 她一人不断呢喃,三个人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但槿央再清楚不过,张忱翊是在骗木莲。她向张忱翊投去一个眼神,张忱翊却只是回给了她一个不要说话的动作。 “这群阴阳家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慢!”一柱香过去,张忱翊终于按捺不住,“这么久了!怎么还不来!” 按理说,桂花令所管的阴阳师在听到召集令后应在半柱香内赶到。可今天,他们却迟迟不来。 张奕也还没有出来,好不容易平静了些的木莲似乎也意识到张忱翊方才是在安慰她。 “小翊,你父亲怎么还没出来?” “母亲别担心,父亲应该是在……” “小翊!娘求你,别骗我……”木莲蹲下了身,捂着脸痛哭:“你父亲,你父亲他是不是……” 张忱翊心乱如麻。 “我回去找父亲。” “别!小翊!你不能再去了!” “哥哥!” 张忱翊轻轻拍了拍槿央的背,想安慰她一下。而他刚准备离开,一个身影就从正厅里走了出来。 悠悠摆动着的尾,疯狂燃烧着的血红。 木莲彻底崩溃。 “你……你这孽畜!你还我奕君!”木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拿下头上的簪子朝着九尾飞奔而去。 那是张奕迎娶她时,她最喜欢的聘礼。 “娘别去!!” 只是一瞬,一条尾巴将她的胸膛贯穿,张忱翊的火焰都没能挡住。 这下,九尾有三条尾巴已经成了灼目的红。 她似乎很享受尾巴穿透胸膛时那种血肉模糊的快感。 “娘——!!” “娘!” 木莲颓然倒地,一身白袍被血染红,在夜色中绽成了一朵花。 现在只剩下了张忱翊和槿央。张忱翊将槿央护在身后,掏出了腰间的匕首。 他现在只想把这只杀了他父母的妖狐碎尸万段,可他的理智告诉他,如果他贸然上前,没人保护的槿央一定会被重伤。 可他错了。 三条尾巴已经完全勾起了九尾嗜血的欲望,她不再打算和张忱翊像和张奕那样纠缠,一条尾巴二话不说就冲着张忱翊来了。张忱翊猝不及防,但好在反应过来,灵力倾注于匕首之上,勉强接下了一击。“叮当”一声脆响,匕首脱了手,掉到了地上。张忱翊还没缓过劲,九尾又是一击,槿央看了,毫不犹豫拿出了她那块“槿”字玉佩,将血滴在了上面。 一片桂花海再次绽放。九尾迷了眼,动作停顿了下来。 “哥哥我们走!” “不行!”张忱翊咳出一口血:“你先走,我不能让她出了大门去屠杀百姓!不然爹岂不是白白牺牲!” “哥—哥—” 门外传来了嘈杂的人,和法器叮当碰撞的声音。槿央一喜,忙去开门。可一条尾巴从背后急急地伸来,将她挑上高空,随后重重地摔下。 她手中的玉佩碎裂,桂花海也消失了。九尾悠然自得地走了出来,尾尖就像笔,蘸了槿央的血,晃晃悠悠。 槿央的玉佩,怎么能挡住这大开杀戒的九尾呢? 张忱翊冲向槿央,慌忙将她抱起,可不管怎么叫,槿央都醒不过来了。 了无生气。 不过一瞬,不过一瞬。 “啊——!!!” 张忱翊声嘶力竭的哭喊穿透了夜空。大门一瞬间被破开,阴阳家蜂蛹而入,张泽一身盛装站在了门口。他冷漠地看着张忱翊,就像在看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人。 当众位阴阳家和九尾战斗之时,张泽一步步走到了张忱翊背后。他掏出一柄匕首,朝着张忱翊的灵骨刺去,而张忱翊毫无察觉。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将张忱翊和槿央瞬间带走,消失在了风里。张泽忙抬头去看,却没有看到那人是谁。 张泽的脸沉了下来。 “这孽畜杀我大哥,给我灭了她!” 他拿出他的法器——一只西域的铃铛,运起灵力,清脆的铃声贯穿夜空。只是这铃声并不是对付九尾的,而是扰乱阴阳家心神的。铃一响,众人心脏一同开始阵痛,如火烧一般疼痛,耳膜也嗡嗡响,灵骨处开始剧烈发热。九尾和张泽交换一个眼神,一个转身,九条尾巴一晃,手中扔出一个宝珠,红色光一闪,众人倒地。 铃声也停了。 转眼看去,几乎所有阴阳家都殒命。狐狸尾巴已经没有一点最初的洁白,一片猩红,宛如盛开的彼岸花海。 他手中拿着桂花令,装作愤恨走到九尾面前。九尾嗤之以鼻,刚想“了结”他,就被一声铃声收到了不知哪里的地方。 一切,于一瞬间归于寂静。 张泽低着头,肩膀止不住的颤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一天终于来了!!” 他一身桂花大袍,于偌大的院中,于满地的尸体中张开双臂,放肆大笑。面色可怖,苍白如纸却又无比狰狞:“我张泽,才是这张家的家主!!你们都算什么?都是什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爹,娘,你们真应该看看,真正有本事的人是我张泽,而不是那个废物哥哥。” “你也不怕张家列祖列宗半夜来找你?”一个阴沉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张泽头都没回,冷笑一声:“怕?我有什么错?要怪就怪我爹娘不长眼!我哪里比不上张奕?呵……不给我家主我就自己抢!不相信我能让张家繁荣昌盛?那我就毁了张家给你们看!” “呵。” 回过头来,正是那个杀了风华的银面具男人。 子桑越和张忱翊同时一惊。 “铃铛还好用吗?” “好用极了,多谢。” “那就好。” 银面具阴笑一声,消失掉了。 张泽简直做的毫无纰漏。先看准了张奕和唐晨星不在家的日子,让张清逸给张家送去杀生石,又看准时机把邪玉给了唐晨星,一日又一日耗尽他的灵力,然后借九尾狐之手屠了张家满门,最后再将所有可能洞察真相的无辜阴阳家灭口。而他,只需要摇一摇手中的铃铛,这些死去的人的力量、这只九尾狐的力量,全都会为他所有。 “明天——就在明天,我,就是张家的家主!!我张泽,就是张家家主,万灵之主!!” 张泽疯狂摇着手中的铃铛,眼中尽是病态与狠戾。 只可惜张忱翊还没有被干净的解决。 “张忱翊,你死定了。” 张泽随意踢开一个阴阳家的法器,走向了内院。 门外,去接应阴阳家的张清逸无力靠着墙,惊恐地捂着嘴不敢出声,他在剧烈颤抖,手指已经被他咬出了一道深深的印。 “爹……为什么……” 他的脚边有一个被打开的封印盒,盒子里还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光球。 就是桂花令散出去的光球。 53.匕首 是子桑霖。 他将张忱翊和已经殒命的槿央从炼狱般的张家大院带了出来。张忱翊失去了清醒的神智,他痴痴地抱着槿央,一脸木然,好像魂儿被抽走了,就连夜风无情拍打着脸的疼痛他都感受不到。 他一句话都不说,沉默得可怕。 哀莫大于心死,悲莫过于无声。 “小翊。”子桑霖碰了碰张忱翊,然而张忱翊却毫无反应。 “小翊。” “长老……长老!”张忱翊似乎瞬间回了魂,猛地拽住了子桑霖,“长老,长老!你,你有没有办法救救槿央?!” 子桑霖摇了摇头。 “我求求你!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只求你救救她!!” 子桑霖无奈叹气。 “死而复生,我做不到。” “胡说!不可能!这不可能!”张忱翊不相信,猛的甩开子桑霖的衣袖,也顾不得这动作有多么失礼,“槿央不会死,槿央怎么可能死?!我说过我会保护好她,有我在,槿央怎么可能死?!” 可当他转过头去看,槿央的确已经没有了气息。身体逐渐冰冷,脸慢慢没了血色。 子桑霖叹了口气,拿过了张忱翊的那柄银色匕首。 “这匕首……这匕首是清逸哥给我的!” 子桑霖看了张忱翊一眼。 只是一瞬间,张忱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清逸哥……张清逸!!是他!”他趔趄了几步,“那块该死的石头是张清逸给的!是他,是他害了我全家!!我要去杀了他,杀了他!”他瞪了一眼子桑霖,“把匕首给我!” 子桑霖不紧不慢地背过手,张忱翊则完全失去理智,不管不顾就扑了过来。子桑霖一套掌法将他打退,施法将他禁锢在原地。子桑霖拿着匕首走到槿央身边,轻声念了句咒语。伸出手,一个光球就被他收进了匕首里。 那是槿央还未散去的魂魄。 槿央缺一个主魂,魂魄消散得却比常人更慢,子桑霖就索性把她留在了匕首里,做刀灵。 然后子桑霖把匕首还给了张忱翊。 “冷静点,你现在要报仇,宛如螳臂当车。” 张忱翊动不了,不过颈间暴起的青筋表示他十分愤怒,“一个张清逸而已,我还对付不了?” “你自己好好想想,是张清逸要害你,还是你二叔张泽要害你们一家。” 张忱翊愣了一下。 “当年张钰兄放着灵力强大的你二叔不立,立你父亲一个普通人为家主,换了你是张泽,你甘心吗?” “甘心!我有什么不甘心,不就是一个家主的破位子?!有什么好稀罕的!我二叔值得为了这个杀了我全家?!” “你先冷静,”子桑霖无奈,“于朝廷,张家是和狩灵堂相互制约的棋子,是护百姓太平的杀手锏;于百姓,张家是他们的后盾,是他们深信不疑的家族:于世间万物,张家是掌握他们生死命运的存在。这些,你不可能不知道。” “那又如何!?这些东西比得上亲人?比得上血脉?!比得上良知?!!” “比得上。”子桑霖冷声道,“至少对你二叔而言,比得上。” 木莲和槿央被九尾无情虐杀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张忱翊恨,他感觉到他心里正在燃烧一捧火,灼热,凶残,如那夜的篝火,火苗越跳越高,似乎要将他全身融化。 然后他的眼睛逐渐变成了红色:是游荡的蚀心魔感受到了他的怒气和愤懑,闻气而来,然后准备侵蚀他的理智,占据他的身体。 子桑霖皱了皱眉,拿出手杖轻轻一挥,蚀心魔立刻烟消云散。他把张忱翊打昏,然后带到了一旁的山洞里。 而槿央的身体随着魂魄的消散,也渐渐变淡。她是少一魂的人,肉体没了魂魄的支撑,宛如一抔尘土。夜里,她化作点点萤火,随风飘走,四散而去。 是夜下起了雨。 雨声簌簌,可在张忱翊听来,那就是淅淅沥沥的绝望。 张忱翊醒来许多次,蚀心魔也来侵扰许多次,都被子桑霖打散。子桑霖心想,这样下去怨念和仇恨的种子只会在张忱翊的心底生根发芽,他很容易被蚀心魔诱惑,也早晚逃不掉蚀心魔的侵蚀。 于是子桑霖做了个决定。 他把张忱翊的记忆封存在了狐狸小像:就是那个张奕将张忱翊推出内院时,不动声色交给他的张家最后的象征。 “你总要面对的,不过不是现在。” 槿央的魂魄留住了,于匕首中沉睡。 只是当她再次醒来时,她便无法再开口说话,并且她即将面对的是空无一人的、寂静的刀中世界,和一个再不记得她是谁的张忱翊。 …… 三月,兰阳风云大变。 布告一贴,颠倒黑白。 人人都骂张奕豢养九尾妖狐,庆幸他反叛之心未能得逞,嘲讽他玩火自焚,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人人都称张泽不惧妖魔鬼怪,于张家生死攸关之时扛起重任,大义灭亲,让众人看清了张奕这个“表面君子”。 张奕,一夜之间成了万人唾骂的对象。而张泽,一夜之间从张奕的二弟,变成了人人敬仰的张家家主。 没人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和西域的铃铛,和张奕夫妇的尸骨,一起埋在了地下。 再也不会说话。 兰阳的风向总是变得很快,听闻那个素日不苟言笑不懂变通的张奕殒命,多少心怀不轨的人双手捧着厚礼,想着和这位新的张泽家主“交好”,想着这次机会来了,也许将来的某年某月,有什么好事都可以分一杯羹。 当朝丞相刘美意也不例外。他命人携厚礼,于某个晴朗的白天拜访了张泽。一身紫金官服奢侈张扬,腰间的绯鱼袋闪着奢靡尊贵的光,趾高气扬,让其他人都退后三分。 就是这样一个呼风唤雨的刘美意,也要来攀张家的“高枝”。多年后再看,他与张泽,与其说是朝廷代表和张家家主交好,不如说更像两个不怀好意的人狼狈为奸。 刘美意曾经找张奕要阴阳家被张奕拒绝,他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再者,刘美意许多小动作都被张奕察觉,张奕成了刘美意最大的绊脚石,刘美意自然记恨张奕,也不知道这刘美意究竟想干什么。不过仔细想想也能估摸出个一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缺什么? 无外乎是想篡了那凌驾在他之上的人的位置罢了。 刘美意那张脸实在是令人不悦,就算是脂粉也掩不住一对浅淡眉的灰脏。细小狭长的眼中透着算计别人的诡诈,眯起来更令人生厌。鼻子就像房梁上的霉斑一样丑陋,耳朵里听不得别人说他半点不好,一张嘴也盛满了不知多少虚假的奉承。 “丞相过誉了,大人辅佐圣上那是深得圣上之心,大人处事有方,深得百姓厚爱,在下怎敢与大人相提并论?”张泽也“礼尚往来”,好像真是恨不得再长出一张嘴来,把刘美意夸上天。 …… 却说张忱翊。醒来以后,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子桑霖告诉他他叫张忱翊,还把那柄匕首给了他。张忱翊的直觉告诉他子桑霖是个好人,也傻乎乎地信了,还认认真真地给匕首起了个名字。 正好是在三月,那就叫三月吧。 “你父母病亡,你一直流浪,偶然在兰阳碰到我我才带着你的。” “哦,那我的家是在兰阳吗?” “嗯。” “哦……”张忱翊打量着手里的匕首和玉佩,“你为什么要给我这把匕首?” “防身用。” “可我不会啊。” “不,你是会的,不信站起来试试?” 张忱翊将信将疑起身,本能地用自己已经习惯的手法拿住了匕首,一挥,脑海里就知道下一个动作是什么。 “真的!” “当然,我还会骗你不成?” “那这块玉佩是?” 就是他身边那块青色的玉佩。 “它和你有缘,留着吧,别给丢了。” “谢谢!我一定留着!”说完还擦了擦,然后小心翼翼的放进了怀里:“那,那将来我应该怎么办?” “我会教你剑术,让你当大侠。” “大侠?那个……我冒昧问一下,您是?” “我叫子桑霖,南山大长老。” “南山?” “一个习剑门派。” “好厉害……您会带我去南山是吗?” “对,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有事要去定命海一趟,你跟紧我,别走丢了。” “定命海?那是哪儿?” “就是一片海,你就不要问了。” “嗯。” 子桑霖听闻定命海域近来有异动,百姓说是有妖怪作祟,希望他能出面收服。 两人就这么启程去了定命海。 …… 再说张清逸。张清逸的确不知情,虽然他早有怀疑,但对于张泽的所作所为他还是不愿相信,不过奈何亲眼所见,也不得不接受。张奕一家被屠,张泽派人将张奕的名字刻进了族谱,然后一次都没有再去祭拜过:毕竟张泽也只是走个形式,对天下人装出一副兄弟情深的样子而已。 就连张奕和木莲的名字,都不是他亲手刻的。 张清逸则不然,他记恩。张泽这么多年把他丢在家里不闻不问,张奕却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悉心照顾,他怎么能忘? 可他却不敢让张泽知道他一直铭记着这份恩情。他只好以去学堂为由跑去祖陵,对着张奕的名字祭拜,说一遍又一遍的对不起,虔诚地磕头,愧疚,痛哭。 但一切的抱歉都无用,而且所有的一切自始至终和他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他只是被当做了一枚棋子,用完之后,便无人再去管他。 包括他的父亲,张泽。 他仔细想了想,张泽是知道他那天在张家的。如果不是他自己跑出张家想接应阴阳家,恐怕他也会成为那只九尾狐的口中之物。 张泽,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 他也无所谓。 只是他常常会想,张忱翊和槿央一定会恨他。他希望张忱翊还活着,但他也很矛盾,甚至有时候他希望张忱翊和槿央是真的都已经死了。 这样,不会有活着的人恨他。 毕竟是他,将那块罪无可恕的杀生石带进了张家。 55.经历 几天后张家来了一个男人,他伏在张泽的耳边说了些话引得张泽哈哈大笑。 “家主,张忱翊已经死了。” 张泽这下彻底没了后顾之忧。 此后的几年里,张泽再没搜寻过张忱翊。因而,他也丧失了抓住张忱翊的最好时机。 却说子桑霖,收服鲸之后他才去找没顾得上的张忱翊,这一找却发现坏了事。船尾一个女人告诉他,有个小孩子被一个男人捅伤,然后推下了船。 子桑霖二话不说跳下了海。 可是海底除了礁石,别无他物。 …… 当张忱翊再次醒来,他已经在兰阳某个不知名的小角落里,本应有刀伤的胸口完好如初,三月和那块玉佩都安安静静地在他的怀里躺着。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从遥远的定命海回到兰阳的,包括他自己。现在的他除了知道自己叫张忱翊之外,一无所知。 无论是子桑霖,夏明德,还是定命海,他都一概不知。 他的记忆,再一次被人清除。 他凭空出现在了兰阳,而且现在的他衣衫破旧宛如乞丐,丝毫没了几个月前家庭美满时的意气风发。黑衣上的桂纹依稀可辨,只是他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很难让人把他和张家联系到一起。 他摸了摸空空的肚子,想着先找些吃的充充饥,于是他走到了热闹的街市上。 估计是他现在太过狼狈,一个卖包子的摊主于心不忍,包了几个包子给他。张忱翊自然高兴,但他却坚持不白拿,缠着摊主要给他干活。摊主无奈,只好找了木柴让他给对面的摊子送过去。 “这孩子,怎么这么傻。” 张忱翊累个乐呵,他并不觉得自己傻,反而觉得这样才心安理得。 晚上,张忱翊把最后一点柴搬到了一个胡同里,换来了两个热腾腾的包子,却不曾想他手里的包子引来了几个乞丐。 正逢歉收之年,乞丐数量倍增。可张忱翊印象里,却有个人曾经打开了自家粮仓赈灾的。 那个人是谁呢? 某个王公大臣吧。 那些乞丐一看就是好吃懒做的人,虽然收成不好,但不至于饿死人。显然,他们明明手脚健全却不愿意自食其力。 张忱翊发自内心鄙夷这些人。 他们将张忱翊围了起来,眼神那般凶狠,似乎完全可以为了两个包子杀掉张忱翊。张忱翊当然不怕:他虽然失忆,但功夫还在,只要有墙他就可以逃脱。他叼了个包子在嘴里,挑衅一样看着他们,随即一跃而起,站到了墙上。他居高临下看着那几个乞丐,津津有味地吃掉了嘴里的包子,然后消失在了夜空里。 气得那些乞丐无处发泄。 张忱翊翻过墙头,来到了另一片天地——这儿说起来热闹,但又比刚才的街道安静不少。两侧的民居看起来并不是富贵人家奢华的宅子,但也不差,兴许是个中产阶级的地界。 月色寂静,张忱翊一个人沿着街道慢慢走,手里还捧着一个快凉了的包子。 突然,不远处传来了喧闹声。他走近一看,发现有个中年女人。她的衣服做工并不差,想来家庭背景还是不错的。只可惜现在的她完全看不出“大家教养”,夜深人静,她却大声对着旁边红漆宅子哭喊叫骂扰人清净。一个家丁拿着棍子像赶苍蝇一样赶她,家丁后边还站着一位老爷。老爷的胳膊被一个姿色妖艳的女人亲昵地搀着,两人一同斜睨着那被赶出来的女人,居高临下,好像贵族鄙夷平民,得意中带着嫌弃。 “王大里你这个畜生,你好狠的心啊——”女人跪坐在地上,眼眶通红却不肯服软,“我翠玉到你家十七年!十七年,你是怎么待我的!吃不饱穿不暖我嫌弃过你一次吗!现在你却要为了一个下贱的婢女把我休了!” 老爷并未说话,好像只是在看一场与他无关的闹剧,倒是那有点姿色的女子,扭着腰故作姿态,一步一步走到女人面前,然后抬起手就是一巴掌: “下贱?婢女?看来你是梦还没醒还以为自己是夫人呢。我告诉你,现在王家的夫人是我郝晚云,郝,晚,云!都不知道怎么写吧?”她冷笑一声,脸上表情逐渐扭曲疯狂:“使唤我那么久我早就受够了,现在你还是趁早滚蛋吧,省的一会儿再给你点苦头!” 罢了一甩手,眉毛一挑,用谁都听得到的声音骂了一句“贱妇”。 “老爷,赶紧让这老女人走远点嘛。”一人两面,回过头,又是娇媚得令人作呕的声音。不过估计老爷上年纪了,人老珠黄的发妻比不上这种媚俗的劲。他听了那郝晚云的话,上前用脚踢了踢翠玉,嫌恶道:“赶紧的滚,我王家不需要你这种老东西。” 女人的指甲已经快嵌入手掌。 说完,家丁又提起了手里的棍子。 “你走不走!” 女人愤然起身,对着家丁又抓又咬:“你算个什么东西,吃我家的饭还要对我扬威风!滚!” 家丁也是个狠人,一甩手又把女人甩到了肮脏的泥地里。女人再没力气起身,周围也没有人会帮她。灯火之下,她的脸干枯得像死木,双目浑浊如死鱼,嘴唇也干裂,唇红也不再是美丽的点缀,而像快腐烂的红色花瓣。她所做的只是坐着,然后扯破嗓子喊,把希望寄托在也许还有良知的邻居身上。 哭喊之中,一个婢女从宅子里冲了出来,她哭着抱住了翠玉,然后替她挡住了家丁无情的棍棒。 “老爷老爷!别打了别打了!我,我这就和夫人走,您别打了!” 郝晚云啐了口唾沫,对着婢女又是一巴掌,“不长眼的玩意儿,叫谁夫人呢?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郝晚云才是夫人!” “是是是,您是夫人……” 婢女唯唯诺诺,卑躬屈膝,却一直尽全力护着她身后的女人。 喧闹声大了,周围渐渐围起了人来。老爷觉得丢面子,转过头拉着郝晚云走了,留下一句好自为之。郝晚云不依不饶,还骂了几句“贱人”“狗”一类不堪入耳的话。家丁耀武扬威一样挥了挥手里的棍子,将众人轰散。 街中只剩下了那个婢女和女人,围观的人就靠着自家的门。瑟瑟寒夜,没有人说拿一件大衣或是一杯色变,只有婢女拿着一件破旧的大衣——也许是她拼了命才从宅子里带出来的一件大衣,然后给女人小心翼翼地披上。 可本是好意,却被女人骂骂咧咧的推开了。 “你让我穿这破衣服?!狗都不会穿!” 张忱翊于心不忍,低头看了看手里还有些温热的包子,大步走到了女人身边。 “夫人,这天挺冷的,吃点东西吧。” 此时女人看到的不是关心与温暖,而是一只带着泥土的手,和手上一个她从来都看不入眼的包子。 她抬头,打量着一身破烂的张忱翊,愣了愣,随即更加愤怒,尖厉道,“我还不用一个乞丐可怜我!你给我滚!谁要你的脏东西!” 然后一挥手将张忱翊手里的包子打落,任它滚到了泥土里。 张忱翊看着包子,一脸无奈。 这可是我干了一天活才换来的包子啊。 婢女见了,忙把张忱翊拉到一边,低下头,细声细气地给他道了歉。 “真,真是对不起……夫人她,她不是有意的……” “没事,一个包子而已。” 虽然这么说,不过舍不得是真的。 “这几个铜板给你,”婢女掏着瘪瘪的荷包,摸出了几个可怜的铜板,“就当是赔罪。” 张忱翊想也没想,拒绝了。 “我不要,一个包子不值这么多。不过我倒是想问,姑娘为什么不继续在宅子里呆着,偏偏要出来遭罪?” 婢女抹了抹眼泪,断断续续道:“夫人对我有恩,我不能抛下她一个人。” 张忱翊没再说话。 “哎,算了,”婢女苦笑一声,把铜板塞到了张忱翊手里。张忱翊看着手里的铜板,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在那干什么!连乞丐你都要勾引吗?过来!” 不堪入耳,张忱翊皱了皱眉,婢女低头说了声抱歉,小碎步跑回了女人身边。 然后一声尖叫,彻底让张忱翊傻眼。 “婢女,婢女!真是勾引人的好料子!郝晚云勾引王大里,你也想勾个乞丐跟着他跑!” 女人真的疯了,她拔下头上的银簪对着婢女的脸划,一边划,一边疯狂地喊,“婢女,婢女,都是你们这些下贱的婢女害我!郝晚云你个贱婢,踩着我爬上那畜生的床很痛快是不是?你们都是贱种,都是垃圾!恶心!去死吧——去死吧!” “夫人我不是!我没有!” 婢女奋力抵抗,可惜没有什么用,人在彻底疯起来的时候也许天王老子都挡不住。 罢了,一根簪子深深地插进了婢女的胸膛。她的脸上被划出了狰狞的痕迹,有血肆意从中流下。流进颈间,在锁骨坑上积了一片小小的血泊。然后又像小流,向下流,汇进了胸口这片大海。 宅子里的人听到声响,出门一看,也惊诧无比。他们忙把失了理智的女人捆了起来带回了宅子,给婢女盖上一块麻布,抬走了。人们笑了几声,也回了家。 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一切都和来时没什么区别,甚至一滴血都没留下。婢女方才待过的地方,残留了一点红色的光球。 张忱翊手里的铜板还带着婢女手心的温度,灯火下边缘还有一点闪光,似乎想借着灯发亮。 奈何它们已经锈迹斑斑。 张忱翊捏着铜板,抬起头看着寂静的夜空,不知该说些什么。 抬头四方浩大,星河远阔。街边繁华热闹,车水马龙。张忱翊知道,这个小巷子里发生的事传不了多远,也激不起多大的浪,充其量在以王家为中心五家为半径画出的一个圆里作为饭后谈资。 张忱翊看着夜不闭户的巷子和漠不关心的人们,突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和人的感情无法相通,就算人与人再近,近到咫尺之距,也可能各怀鬼胎,云泥之别。谁和谁弹冠相庆举杯共舞,都不关另外的谁和谁的事。 更不要说什么感同身受,那都是奢望。 路两旁放着瓷缸,里面盛着第二天要用的水。有绿芽从缸底萌发,伸向太阳。 他看着面前的路,看着通向另一条街的巷口,不知所措。 这世道究竟是好是坏?他不知道。 给他包子的老板,狼狈为奸的乞丐,将结发妻子赶出家门的老爷,仗势欺人的郝晚云,忠心却落得如此下场的婢女。 他曾以为,人与人的区别不过一张皮囊。 现在才知道,人与人真正的区别在皮囊之后的灵魂。 是谁居心叵测,又是谁一片赤诚? 张忱翊垂下眼帘,沉默了。 若是报恩换来这种结果,他宁愿让婢女做个忘恩负义的人。 …… 张忱翊到了醉仙楼的后巷,他靠着醉仙楼的后墙,紧紧挨着一堆茅草。 “好冷……” 他伸出手,一捧火苗窜了出来。 他又惊又喜。 “原来我还会法术!” 他刚想点燃那堆茅草取暖,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如果把这堆草烧掉,会怎么样? 如果点燃这堆茅草,他可以轻松的制造一场骚乱,趁乱抢些财物出来对他来说虽不是易如反掌,但也不是难如登天。 趁火打劫,这个想法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然而只是一瞬,他就扼杀了这个想法。 他连别人施舍的包子都不肯要,搬了一天的木柴只为让自己心安理得,更不要说放火抢劫。他的骨子里似乎有一股犟劲,让他本能得去反抗那些有悖道义的事情。又也许,是张奕的那句话已经深深的记进了他的心里。 “别做你认为错的事情。” 毕竟就算记忆被封存,也有一些深埋在骨子里的东西。 比如血脉。 他抱出一小堆茅草缩到一个角落里,小心翼翼的点燃了它们,明亮的火光映着他满是灰尘的脸。他漆黑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并没有因为这般凄惨的境遇而感到沮丧。他很容易满足:因为他一想到他还有一捧火能温暖自己,整颗心就暖和了起来。 噼里啪啦的火苗声中,他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 梦里有一棵盛开的桂树,一个身穿玄色长袍的男人于树下伫立。他的胸膛宽阔而温暖,他的身影挺拔而伟岸。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碧绿的玉,然后转过头对着他说了一句话。 “你的背后有整个张家,你的肩上是苍生天下。” 56.宁鹤 张忱翊顺着大街一直走,最后在一条不知名的路边看到了一张招工告示。 饭馆小二,底薪还凑合。 他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走向了那家店。 出乎意料地,店主也没因为他是个乞丐而把他拒之门外,反倒让他去洗了个干净,还给了他一身粗布麻衣。 然后他就“风风火火”上任了,还给自己定了个座右铭:热情耐心好脾气,能说能侃能正经。 他用了一天背过了菜名菜价,用了一炷香认清了酒馆构造,知道哪些桌要亲手把菜送到,哪些房间不能轻易靠近。哪些客人的话可以接,哪些客人的话连听都不能听。 他不仅动作利落,而且能说会道,简而言之:嘴甜。 姑娘穿了白裙子,他说人家是出水芙蓉;公子身侧带了剑,他夸人家是江湖侠客,总之就是夸,但夸得毫不“浮夸”,都恰到好处。 因为后厨的强大实力还有张忱翊这张嘴,酒馆多了很多回头客,其中姑娘和虚荣心比较强的公子居多。老板也乐呵,觉得自己招到个人才,于是决定给张忱翊“升官培养”,让他做了小二的老大。 简称大堂经理。 当然让老板眼前一亮的是张忱翊的另一个行为。 此酒馆位置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富甲一方的瞧不上,中产阶级来不起,所以来这的一般也都挺有钱和地位,自然,他们也就会有一个习惯:给小费。张忱翊这样的人才当然拿小费拿到手软,但他每次都分文不少地交给老板。老板问他为什么,他只是爽朗一笑,说这些钱不应该他拿,一笔带过。 人少的时候,他就和老板坐在店门口,时不时给老板捏肩揉腿捶捶背,然后指着天边夕阳说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真美。 以至于时间久了就常有人说,“老板你收这小子当儿子吧”“养儿防老”之类的话,老板刚开始还当玩笑话,后来不经意问了问张忱翊,张忱翊也不犹豫,直接同意了。 于是膝下无儿无女的老板涕泗横流,两人建立起了“深厚”的“父子”情。但张忱翊从未叫过老板“干爹”一类的称呼,老板也张不开嘴叫儿子,只叫他小翊。 本以为如此美好平静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结果一年以后,张忱翊就被扫地出门。 原因是他太不懂世故人情。 一天,一群朝廷高官心血来潮,不去醉仙楼,改来这吃饭。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们没有开包房,只是坐在了一楼大厅一个角落位置。 看来他们真的是来体验生活,不打算讨论什么朝廷大事。 面对这种客人,老板自然笑脸相迎,而高官则对张忱翊的机灵早有耳闻,指名道姓要张忱翊给他们送菜。老板拍了拍张忱翊的肩,放心地把这桌大人们交给了他。 而张忱翊却本能地反感这群人。但没办法,干爹给的活,怎么也得做。 于是他硬着头皮端上了第一道菜。 “我店招牌炒茭白,各位大人尝尝。” 官儿们不动筷子,都玩味地看着张忱翊,直盯得他头皮发麻。 “大人们……有何吩咐?” 一人先动了筷子,夹了一口茭白。 想来他是地位最高的那个。 “张忱翊,是吧?” “是。” “热忱之忱,立羽之翊?” “是。” “倒是个好名字,你父母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可把张忱翊难倒了。 “这……我不知道,我是乞丐出身。” “可是你姓张啊。”那人并未抬头,说得轻描淡写:“张可不是个普通的姓,再配上你这个名字,你说……” 话说一半,他意味深长的看着张忱翊。张忱翊却没有如他所想遮遮掩掩,反倒一脸无辜。 “大人何意?” 这下那大人也蒙了。倒是另外一位另辟蹊径,问道:“你可知道张氏?” “张氏?” 这下这些高官有疑问了:说这么明白张忱翊还是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也许是这群人官场摸爬滚打太久疑心太重,总觉得别的普通姓张的家庭起不出好名字,他们就莫名其妙铁了心认为张忱翊和张家有关系:就算没关系,也能找出关系。 现在他们不约而同的冒出了一个想法:兰阳张家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张忱翊九成是装的,如果是装的,那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有鬼;如果不是装的,那就更好办了。 “算了,不说这些。”大官儿挥了挥手表示不在意这个话题:“小翊,你现在忙不忙?” 这一声小翊恶心得张忱翊鸡皮疙瘩差点掉一地。恶心归恶心,脑子还得转。说忙,隐含的意思就是我不想伺候你们,说不忙,指不定还得接什么活。 而且是小二职责之外的活。 “您说,我看能不能帮上您。” 官儿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没事,下去候着吧。” 张忱翊这才走了,高官们开始了他们的算盘。 “李大人,你说这张忱翊什么来头?” 李大人,就是那个地位最高的官儿。 “直觉告诉我他和张家有关系。” “那你看,能用他来……” “我看可以,这小子机灵得很,我也看不出来他到底是知不知道张家的存在。要是知道还装,”李大人攥了攥拳头:“没有我刑部逼不出的话。要是没有……” “要是没有,就可以说这是张泽抛弃亲信,有意为之!” 李大人表示有人听懂,很欣慰。 其他人听了个云里雾里。 “想扳倒刘美意必须从张泽下手,前段时间张家那事,他不是说张奕一家无人生还?如果让圣上知道是假的,你说张泽会被怎么看?”李大人得意道:“我这刚好拿到张泽和刘美意之间的交易证据,到时候咱们再参刘美意一本,说他和张泽狼狈为奸,岂不是一箭双雕?” 想法不错,可惜没把王阳明老人家的知行合一践行到底。 “可拿这么个来头不明的小子做赌注未免太危险,这要办不好可是欺君啊!” 李大人不慌不忙:“带到朝堂上滴血认亲就是了,认亲这种事,圣上肯定不允许灵力干涉。” 说完,就看向了桌上另一个沉默不语的人。 “王太医,仰仗你了。” 王太医的表情充分说明他不想加入这群搅屎棍,但人在桌上不得不听,只能不情不愿点了点头,一直吃着炒茭白。 一盘菜都快被王太医吃完了。李大人看在眼里,笑了笑:“可以上菜了。” 张忱翊在屋外听的一清二楚。 这是要我上朝把我当刀使啊! “怎么办……怎么办……得找个办法离开这!”他转念一想:“如果自己逃跑,无异于让那群人锁定自己,跑也跑不到哪去,说不定还会牵连老板,说老板和自己串通一气给自己打掩护。” 所以不能自己逃跑,得想个光明正大的办法。 张忱翊端了菜上来,一边走一边想,差点扭到脚。老板发现,骂了他一句。 “菜别洒了!很贵的!” 切,不就一道菜,你干儿子我都被这群大臣看上了! 也许是上天怜悯,赐给张忱翊一个王太医。他刚走到门口,就听到王太医开口说话了。 “在认亲上做手脚有点难,想要万无一失,最稳妥的办法是拿张清逸开刀。” “什么意思?” “圣上认的是血,只要把张清逸的血换到张忱翊身体里不就万无一失了吗?” 众人霎时惊讶。 “你的意思是杀人换血?” 王太医嗯了一声:“我家正好有个道士从药谷来,很擅长换血。” “能保张忱翊不死?” 张忱翊现在恨不得把菜扣到他们脸上。 轻描淡写杀人,还只顾被利用的人会不会死? “能。” “那张清逸怎么办?” “理由不是很多吗?”李大人笑了:“什么暴毙而亡之类的,翻翻书说辞不是一套一套的?张清逸不是问题。” 众人纷纷赞许,然后哈哈大笑。张忱翊站在门口,气血上涌,手中蓄力。 “菜怎么还不来?” 李大人起身去催,打开门的一瞬间,他就被张忱翊撞了个满怀,脸上被扣了一盘黑乎乎的糍粑。 “你!” 气急败坏之中,脚上又被滚烫的鱼汤浇了。张忱翊也机灵,巧妙的躲开了菜汤。他站到王太医身边,然后跪了下来,诚恳道歉。王太医瞟了他一眼,默默地挪了挪,挡住了他的左半边身子。 “对不起对不起,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李大人脸都憋红了——也有可能是被糍粑烫红的。他很想把眼前这个张忱翊吊起来打,但碍于风度,最后只憋出了一句话。 “你活久了!!” 张忱翊一脸惶恐,嘴边求饶不断,心里放肆大笑。 老板闻讯赶来,见了眼前景,吓得两腿发抖,没经过脑子就直接跪了下来,直喊大人饶命。“父子”双双下跪,李大人吹胡子瞪眼,众位大官安静如鸡,王太医则悠哉悠哉夹起最后一块炒茭白,嘎嘣一声咬碎吃了。 “掌柜的,你自己说怎么处理!!” 老板诚惶诚恐,怂相毕露,点头哈腰,奴才本色。可当他转向张忱翊,又换了一张脸:堪比周扒皮,面色凶狠,双眼瞪得比牛都大,两个鼻孔好像都能吹出气来。他二话不说,给了张忱翊一巴掌。 “你小子,收拾东西赶紧滚!” 张忱翊虽然料到,但没想到老板这么果断。意想之中的说好话,没有,意料之中的断绝关系,倒是来的很快。 “各位大人,是小的有眼无珠认了这混蛋做干儿子,今儿我就跟他断关系让他滚!还有,还有小店的银子,大人们都拿去就好,拿去就好!!” “老子不稀罕你的破银子!给老子找件衣服来!” 老板连滚带爬去了,张忱翊连滚带爬跑了。 这下好了,解气了,祸也没了。 没想到他无名的正义感救了他。 被掌柜的赶走总好过他自己逃走,至少不会怀疑是此地无银,而刚才唯唯诺诺一副奴才相他也演绎得淋漓尽致,任那群大官儿再怎么傻,也不会认为他这心理素质上的了朝堂。 张忱翊摸了摸自己怀里的玉佩,低头一看才发现不好,玉佩的红绳已经完全掉了出来,绿色的桂花一角也露了出来。 他虽然不知道这玉佩有什么用,不过他的直觉还是很准的,知道这玩意儿容易给他招来杀身之祸,所以一直藏的很好。 可是刚才露出来了。 不过只是一想,他就放心了。刚才他还好奇王太医是不是屁股不舒服才挪位置,现在他知道了。 不管王太医是为了让屁股舒服点还是其他的,他救了自己。 天赐王太医,天赐王太医! 张忱翊要回屋子收拾东西了,老板看了,却狠狠地给了他一脚。 “滚!” “……我收拾东西。” 老板横眉怒目:“收拾个屁,出这事还想从这拿东西走?工钱没有,再杵在这我就打死你!滚!” 一楼大堂百姓议论纷纷。 “小翊怎么了?惹什么事了?” “不知道,不过老板不是他干爹吗,这么绝……” 老板听见了:“干爹什么干爹,客人都伺候不好,老子没这么蠢的儿子!” 众人鸦雀无声,老板抱着自己最好的衣服去了李大人那,张忱翊则踏出门槛,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说来嘲讽,他的背后有一对楹联。 美味佳肴迎八方贵客,热情笑脸暖九州人心。 横批:真心实意 “什么真心实意,都是瞎扯。” 以父子相称,然后毫不犹豫把他赶走。 天地良心,张忱翊可以保证,他可以做救父缇萦,老板却做不成救儿范蠡。 真心实意,真心实意,从来都是说来简单。 张忱翊的心里开始动摇了。 他叹了口气,摸了摸怀里的玉佩和匕首,准备离开。刚走,一个白裙姑娘拉住了他。 就是他夸过出水芙蓉的那位姑娘。 “嘿小翊。” “姑娘是你啊,你穿白裙子真好看。” “都被赶走了嘴还这么甜呀,”姑娘笑了,然后拿出一袋碎银子:“这些你拿着,日子会好过一点。” “不不不用!” “没事,就当是我花钱听你夸我。”姑娘抬头看了看楹联:“真心实意。” “……” “我以后不会来这了。” 张忱翊疑惑:“为什么?” “因为你要走了。” 张忱翊脸刷一下红了,姑娘却笑了:她十七八,张忱翊才十二岁,能发生什么? “这里唯一一个真心实意的人不在了,我还来干什么?” 张忱翊抬起头,看着这位还未出嫁的姑娘,看她头上的银色发簪在灯火下闪闪发亮。 “往南走吧,那儿风景很好。” “好。” “还有,别怀疑你自己,你是对的。” “啊?” 姑娘弯腰,悄悄对张忱翊说了一句话。 “只可惜我没有把菜扣到他们脸上的勇气,不过是我的话,我也会选择糍粑。” 张忱翊听完就笑了。 “姑娘你叫什么?” “我吗?我姓宁,叫宁鹤。” 57.结缘 吊坠不再发亮,所有过去到此中止。当一切遁入黑暗,张忱翊的耳边只剩了一句话。什么翠玉什么老板,什么宁鹤,通通都没了。 “你的背后是整个张家。” 张奕啊,张奕啊! 那是我的父亲! 张忱翊深吸一口气,翻过身,被子蒙住了头。 这不是在密道,子桑越没有在身边,周围空无一人,他却还是不敢放声大哭。不过他终于能发泄了,鼻涕眼泪全部抹在被子上,放心地抽泣、颤抖,把迟到十余年的泪都倾泻而出。 寂静的夜晚,断断续续的抽噎,冰冷的金属,徘徊的月。 子桑越一直守着张忱翊。他靠在窗下,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一点声音。他知道那是张忱翊在哭,但他也做不了什么。他有推门而进的冲动,却没有推门而进的理由。听着张忱翊一点一点抽噎,他的心里也莫名地难受。那条红线又冒了出来,缠住了他的手腕。线尾转转悠悠,像一个撒娇的小姑娘,绕着他。 他就一直在门外守着,尽管守着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权当图个心安吧,让我知道你还活着。” …… 第二天清晨,张忱翊起得很早。他一出门,就看到在窗户底下睡了一夜的子桑越,手上还有那条也“睡着”了的红线。 鬼使神差地,张忱翊轻轻拉过那条红线,系到了自己的手腕上,然后默默地坐在子桑越旁边,靠着墙看天。 眼前的栏杆就好像监牢的铁柱,把远山分割开,把云划了个支离破碎。 他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复仇,为自己的家洗雪冤情,除掉张泽。若是剩下还有时间,就好好看着生死簿,等死了去黄泉,再和孟落好好谈谈张千诚。 至于活着找谁“成家立业”,那都不重要。 也许是他在老板那里学到了:冲动可以自救,也可以自杀。如果现在的他仅凭冲动要去砍了张泽,那八成被砍的是他自己。 说到底他想要的不过是把真相昭告天下,简单粗暴的办法有:他只要站在兰阳大街上喊一声张奕冤,就会有人好奇围过来,然后越闹越大,最后闹到皇帝耳根子旁边,让皇帝彻查。但这一切有个前提:他得活的到那时候。显然,他并不认为他命足够大。 不就是要天下人明白吗?那还不简单。 世人都认生死簿。 证明生死簿在自己手里,证明自己才是正统的张家家主,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张忱翊想明白了,心里也有了方向:一会儿就去找子桑霖要生死簿,然后直奔兰阳。 只可惜他想的太简单了。 子桑霖不帮张奕洗雪冤情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不愿意蹚浑水,而是更深层的原因:他见不到皇帝。他多次让子桑阳递辞呈求见皇帝,皇帝却不知道吃错什么药,权当耳旁风。出于谨慎,他也没有把张家的事告诉子桑阳。于是这个真相,就在他肚子里闷了十几年。 但难归难,总还是要做的。 与此同时,手中的红线上浮,缓缓变成了一只蝴蝶。 张忱翊吓得往后缩了缩。 “家主。” 张忱翊点了点头。 “听闻您已找回记忆,准备上路了。” “嗯。” “在下已洞悉您心中想法,只是在下不得不泼些冷水。” 张忱翊早有心理准备。 “你说。” “如今的生死簿并不是完美的生死簿。” “什么意思?” “生死簿有灵,也有震慑众生之用。若是生死簿毫发无损,您拿着它,自然前路无阻,洗雪冤情再容易不过。但现在它有瑕疵,需要您来修复。” “怎么修?” “过些时候您去正阳殿面见长老便是。” 张忱翊点了点头。 “还有一事,需要您做出决定。” “你说。” 蝴蝶扇了扇翅膀,落到了子桑越肩膀上。张忱翊浑身发抖,问:“你能不能换个形态……我,不太喜欢蝴蝶。” “可在下是蝴蝶精。” 张忱翊有苦说不出。他的指尖都在不自觉地颤抖,恨不得离这只蝴蝶再远一点。 “那,那你说吧。” “在下修炼千年得成寻缘线,天命即为寻找有缘之人,护其缘至死。在下先前已采您与子桑越二人之血,方才您二人又共牵一线,缘已定,但结缘还差一步。” “结缘?那是什么?” “简而言之,您愿不愿意让子桑越陪您同行。” “愿意啊。” 蝴蝶敛了敛翅膀,声音也变得低沉严肃。 “哪怕会有被外人窥探生死簿的风险?” “他不是外人,我相信他。” 蝴蝶沉默了一下。 “您还是和千年前一样,总是毫不犹豫相信他人。” “如果你是指我相信孟落,那你就是在夸我了。” 蝴蝶似乎笑了:“没错,您看人很准,落家主的确很可靠。” “所以我应该怎么做?” “再系一次就好。” 蝴蝶消失,又变回了红线。它软踏踏地搭在两人手腕上,触感清凉。 “结缘会有什么事发生?” “不可背义,不可独活,必同归。” 张忱翊顿了顿。 “那我要问问闷蛋愿不愿意。” “我愿意。” 张忱翊被吓了一跳,转过头,子桑越已经醒了。他也许还没睡醒,眼神还有点迷蒙。 与此同时,蝴蝶在子桑越耳边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是张忱翊听不到的。 “家主是火煞之命,若是缘分过深,最后也许你会无端而死。” “我属水,不重要。” 蝴蝶无奈:“可家主毕竟是煞命,注定无人相伴。” “重点不是煞命,是他属火。而我属水,这就够了。煞也在五行之中,遵循相克之道,也许他的煞,伤不到我。” “但也只是也许。” 子桑越不再继续争论,直接一句话把蝴蝶打断了。 “我会打破他的注定。” 蝴蝶叹了口气。 “所以你真的愿意与家主结缘?” 子桑越斩钉截铁。 “我愿意。” 子桑越系上了自己的线,把另一端线头递给了张忱翊。 “我已经做出了我的决定,接下来该你了。” 张忱翊凝视着子桑越,好像要把他看透一样。 “你不后悔?” “你都会陪我下黄泉,我就当舍命陪君子。再者,你让我见了风华,我也该去陪你平冤,礼尚往来。” “好兄弟。” 张忱翊系上了自己手腕的红线。一瞬间,数不清的红色蝴蝶从线中飞出,朝正阳殿而去。 “走,该去找长老了。” “嗯。” …… 正阳殿,子桑霖一身正装,手中托着一个大盒子,子桑溪在他身旁执剑,夏明德则给大殿下了结界,当张忱翊和子桑越进入后,大殿便被封锁了。 子桑阳则在殿外带弟子练剑。 两人迈进第一道门,齐齐弯下了腰,对子桑霖行了礼。神情比往常严肃的多的多,尤其张忱翊,没有嬉皮笑脸,没有插科打诨。 他就好像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 子桑霖托着盒子走到了张忱翊面前。 “张忱翊听令。” 张忱翊跪了下来。他举起手,虔诚地接过了盒子。 不过斤两之重,不逊万钧之重。 “生死簿归还张家。自此,须以天下为己任,以道义为引,清肃妖怪,衡人灵之分,画生死之界!” “张忱翊领命!” 子桑霖念着他十几年前对张奕念的话,双目炯炯,眼中含泪。 “切莫让张家诸位先祖失望!” “定不负先辈所望!” 子桑霖拍了拍他的肩膀。 “也别让你父亲失望。” “是!” “起来吧,我跟你说说生死簿的事情。” …… 生死簿,黑金封皮,里面的纸却都有点年代了。泛黄,而且脆,不过有灵力庇佑,碎是碎不了的。每一张纸上都写满了名字,柔软的行书铺满了整个视野。 同时它也在变化,每翻一页就有名字消失,然后过一段时间再重现,变成另外一个名字。张忱翊碰了一个名字,眼前景象瞬息万变,引导他不知去了哪里。面前,一个富家公子正坐着读书,他的头顶有一个红色的光球。 这就是那个名字的主人。 “每个生命在簿子里都有记载,没有纰漏。你可以用你的血,涂改他们的生命。” “但我不能这么做。” “你必须公平公正,这是你的原则。” 张忱翊点了点头。 “红线说的瑕疵,在哪?” 子桑霖侧过头,从侧面看着这本簿子。片刻后,他小心翼翼的分开了一页。簿子展开,黄纸沙沙。这页上,有一个名字和其他的黑墨不一样,它的颜色很浅,但就像秋天垂死挣扎的黄叶,奄奄一息,却不落叶归根。 陆衢寒。 倒是个意想不到的难写的名字。 “是他出了问题?” “这位东南沿海暮城的陆公子本应在十几年前就重病缠身轮回转世,但不知为何,他支撑到了现在。” 张忱翊皱了皱眉:“据我所知,能逃脱生死掌控的只有一种方法,入魔。” “所以你必须去暮城查出原因,若是这位陆公子真堕入魔道,你必须斩草除根。” “知道。”张忱翊答应的很快,不过转而一想又为难:“不过我总得有个去的理由。” “陆家是阴阳世家,法器为琴,你可以说你诚心求学而来,或者你自己编个理由。” “不能让他知道我的身份?” “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 “嗯,那我什么时候走?” 子桑霖看了一眼子桑越。 “越儿,禁闭已经关完了,你也该下山去了。” “弟子明白。” “喂长老,你还真舍得啊……” “你俩不都结缘了吗,正好你带着越儿逛逛。” 张忱翊无奈。 “这又不是散心逛街谈恋爱。” 子桑霖摸了摸胡子。 “我感觉正中你下怀。” 59.白衣少年郎 陆衢寒按礼节招待过几人就回了房间,房门紧锁,下人也去了别院,整个院子就剩了三个人。 花海簌簌。 “陆衢寒,很奇怪的名字。”子桑越挡着,张忱翊小心翼翼翻开了生死簿:“也不奇怪,生于寒冬,有理有据。” 衢,街道。 “只这么一看,看不出陆公子哪里奇怪。” 夏鸢对子桑越的话表示否认:“不,陆公子很明显命不久矣。他面色苍白,我却看不到他的命灵。”她伸出手,手腕上有一串檀木珠:“这串檀木能感觉出命灵的强盛程度,碰上常人的命灵会有三四颗珠子发热,但碰上陆公子,一颗都没有。” “所以师姐你的意思是?” “他要么已经濒死,要么已经是个死人,但是濒死的人怎么可能还活的跟正常人一样?所以我怀疑,他很有可能已经死了。” “但是陆公子的身上没有妖气。”子桑越说。 “如果不是靠修炼妖术的话,有可能是蛊虫。如果是这样,一定有控蛊人。” “可是这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再看看吧,明儿我去请教他琴,说不定能看出来点什么。” …… 陆衢寒放下琴,收拾了下房间里的笔墨,出了院子。雨停了,夜晚很凉爽,并不冷,他却披了一件很厚的大衣。他的脸色很苍白,月色之下孱弱无比。 “从来都只有白色的光,看来只有月尊您还记得我。” 他不能见赤裸的阳光,阳光照在他身上根本不是温暖,而是滚烫,所以多雨的暮城很适合他。他所有的衣服都是淡色,也许是陆家尚白,也许是其他原因。 他就像是将月色做成了长衣披在身上。 陆衢寒站在屋门口,看着纷纷飘落的木槿出神。 “朝开暮落,朝开暮落……” 他走到院子的池塘边,蹲下身看了看里面的鱼。池塘边只有一盏昏黄油灯,池中锦鲤呆呆地停滞,漂浮,直到他信手拿过一点鱼食扔进去,它们才动了动。 “明月,回家来吧,我好想你。” 半晌,他回了房间。拿出一个上锁的长盒子——用来装字画的长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展开里面的卷轴,画上有一位少年。一身黑衣,意气风发。他在笑,视线好像要跃出画卷,漆黑的双眼和正看着画的陆衢寒对视。他唇边有一只笛子,笛尾烫金“桀情”二字下挂着一个赤红色的穗。 他的背后有一片平静的湖,周围满满都是淡蓝色的鸩木花。画师寥寥几笔,他被风吹起的长衣和黑发就被勾勒得生动飘逸。 过了会,他把画像放进了盒子,生怕被别人发现一样谨慎地上了锁,然后放到了枕边。 …… 第二天,张忱翊去找陆衢寒学琴了。夏鸢给下人们查了查身体,然后就是帮着他们干活。子桑越则上街去,替陆衢寒巡视。 暮城不大,阴阳家也少,陆家是唯一的阴阳世家。为防止恶鬼侵扰,陆衢寒在城里下了结界,时常需要加固。因为不能见剧烈阳光,他常常都在黄昏出门去巡视。恰巧子桑越来了,陆衢寒就把这任务给了他,自己则教张忱翊弹琴。 权当授课的报酬。 还是清晨,人还不多。子桑越又去了那个卖芝麻团子的摊上,想着给张忱翊买点回去。结果摊主告诉他芝麻团子只在晚上做,白天是无论如何都不做的。子桑越问原因,摊主则自豪满满:“我家的芝麻团子好吃,买的人多,每天都忙不过来,所以白天要歇一歇。” 子桑越只得放弃。他顺着街走,路过一个书阁。书阁只有三层,装潢很古朴,名字也很特别。 百啁阁。意为百鸟朝凤,欢欣鸣啼。 子桑越走了进去。 小城读书人不多,书阁里寥寥几个书生,台前只有一个老人,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他看了子桑越一眼,视线就再没移开。 书阁里的书很多,却没有足够大的架子以供摆放分类,所以给人杂乱无章的感觉。不过这些书因此堆叠,也颇有“书山”之感。书架很低,但屋顶很高。数不清的鸟笼挂在上面,形形色色的鸟儿欢快地鸣叫,清脆的声音此起彼伏。偶有抖落的羽毛飞出笼子,落到书卷上。书生也不恼,随意甩甩,就又沉浸于书中。 子桑越这才明白为什么要叫百啁阁。 他随意走了走,发现这里的经书他基本都看过,有的甚至已经倒背如流。不过这里毕竟不是南山的藏书阁,这更多的是奇闻异事稗官野史。看到这些,他突然想起子桑霖不让弟子们读《百鬼夜行》,说《百鬼夜行》没营养,浪费时间。 他有些好奇,于是拿起一本聊斋翻了起来。一旁的书生看子桑越这正经人居然看《百鬼夜行》,投来了几个不可思议的眼神。子桑越也不在意,旁若无人地翻。 鬼神之说,爱恨情仇还是很有意思的。子桑越想。 “公子你也是要去参加考试的吗?” 子桑越摇了摇头。 “在下是修道之人。” “哦。” 问的人解了心中疑惑,也不再说话。倒是刚才台前的那个老人放下书,一跛一跛走到了子桑越身后: “道长可知何为三乐?” “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 “不错是个有学识的孩子。” “过誉。” “道长来自南山?” 子桑越并没有穿道袍,只在腰间挂了一块小小的云纹令牌,老人这也能看到,只能说眼神真是好。 “是。” “道长怎么会来我们这小地方。” “在下是前来拜访陆公子。”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暮城出了什么乱子。”老人松了口气:“那道长来自南山,可否帮我一个忙?” “您说。” “我儿很久以前离开家后便再无音讯,道长可否帮我留意一下?” 老人年逾古稀,他的儿子想来也不会太小。 “可否告诉在下令郎的名字?” “刘昱。” “令郎的相貌您可还记得?” “这么多年了,早就记不清了……”老者叹,“不过他左手手腕上有一道小时候不小心留下的刀痕,一直没消掉。” 手腕?这可怎么找。 “令郎离家前可对您说去了何处?” “兰阳。” …… 却说张忱翊。他和陆衢寒坐在院子里,看着面前摊开的曲谱,听着陆衢寒抚琴。 今日所学为净心之曲《微雨落花》,是陆家独有的曲子,也是天下闻名的曲子。曲本身宁静清神,琴者赋之灵力,自然就有了清除邪气的力量。 陆衢寒指尖一动,琴弦微颤,在光下掸起尘灰。张忱翊看着他,不免出神。 抚琴时的他垂着眼,长发软软搭在肩上,一身翩翩白衣,不知情的真会以为他是姑娘。落花纷纷,却只配给他做点缀。 真好看。 入神至极,以至于张忱翊几乎没有记住琴音。曲罢,陆衢寒示意张忱翊自己来试。 “张公子的不足之处,在下会指出来的。” “陆公子你不是听不到……” 陆衢寒笑了笑。 “除了琴声以外其余的声音,在下都听不到。” 只能听到琴声?这是什么情况?入魔还有这种副作用? 得问个清楚。 “这是为什么?” “在下也不清楚,小时染病双耳失聪,后来突然就能听到琴声,也许是陆家祖先有灵,不愿让琴艺失传吧。” 张忱翊点头,表示明白。 但他却从陆衢寒的话里听出了端倪。 称祖先的时候,为何一定要加一个“陆家”?这样听来,反倒像是外人称呼。 不过也可能是个人说话习惯,且当疑虑吧。 “张公子这琴可是千诚琴真品?”陆衢寒注意到琴头的千诚二字,张忱翊提笔写了一个“赝”字,陆衢寒也不再多问。 “不过张公子的琴是上品,琴弦琴身极佳。” “过奖。陆公子你的琴有名字吗?” “缄语。” “缄语?”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沉默不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张忱翊似懂非懂,准备继续打探。可陆衢寒一直在用心教琴,除了那句陆家祖先听来有点别扭外也再无其他可疑之处。 但张忱翊越来越觉得陆衢寒不对劲,和陆衢寒单独相处时,陆衢寒身边总有淡蓝色的光球。淡蓝表示情绪低落压抑,而陆衢寒身边的光球远远多于常人。再定神去看,只觉得陆衢寒的表情过分沉静。 笑容总有距离感,就像一张人皮面具被人生硬扯出弧度。 …… 陆衢寒虽然人有点低气压,琴艺却没的说。秉承做戏做全套的原则,张忱翊真的认认真真在学琴。一天下来他熟悉了曲谱,在陆衢寒面前勤勤恳恳地练。陆衢寒坐了一天也乏了,于是两人便去侧厅吃饭。恰巧这时夏鸢的事情也做完了,子桑越也回来了。 菜早已备好,不多,但样样都很精致,典型的南方风格。桌旁有个架子,上面放着笔墨纸砚。 四人坐在偌大的桌前,却还是寂寂寥寥。张忱翊这才注意到,陆家每间屋子都很大,但,都冷清。 子桑越买了一袋芝麻团子,扔给了张忱翊。张忱翊喜形于色,孩子一样给众人分。他顽劣本性不改,拿了一个还要喂给子桑越。可毕竟是在陆家,子桑越可没像上次那样张嘴吃掉,而是自己规规矩矩拿了一个,默默地吃掉了。陆衢寒看着两人闹,笑上嘴角,眼中歆羡。 “有人陪着真好。” 话一出口,三人同时安静了。树声飒飒,偌大的陆府灯火通明。花海繁茂,看来也热热闹闹。 但事实上只有陆衢寒一人在。 如果一个人的世界里除了琴声在没有其他的声音,是不是很孤独? 张忱翊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陆衢寒房间里那些洁白的宣纸还有那些字画。 一个人听不到,是怎么做到读书识字的呢?换做是他听不到,恐怕连话都不会说。不知道发音,也不知书中文字为何意。 这么一想,陆衢寒真的吃了不少苦。 张忱翊刚想安慰安慰陆衢寒,陆家大门就被人打开了。一少年走到院子里,一脸疲惫。陆衢寒眼里终于有了些其他的神采,有喜悦,更有深深的无奈。 身侧淡蓝光球纷散。 可明明他见到少年是高兴的,他却有意地去隐藏。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像僵硬地切换,从窃喜,切换成厌恶。 “回来了。”陆衢寒淡淡道。 少年点了点头。他一身木槿黑衣,他手里还拿着剑,手臂上受了伤,简单用布包扎了下。他面无表情,眼睛周围一圈黑,显然是很久没睡。 让张忱翊辨认出他身份的,是他腰间的一支竹笛,漆黑的笛身,两个烫金的字。 桀情。 少年看了一眼张忱翊这些陌生人,却并不问他们的身份。他抓过一张纸,潦草画了画,然后甩给了陆衢寒。 “慕尘明天来?” “嗯。” 陆衢寒抬头讽刺一笑:“所以你才回来?” 少年也用一个故作嘲讽的笑回击:他就像一个叛逆期的孩子,一定要与陆衢寒对着干,“这也是我家,什么时候回来难道还要瑾……” 他写到瑾字时停顿了,想了想,然后划掉了那个瑾字,改成了大哥:“还需要大哥同意?” 陆衢寒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 “嗯,也是。” “大哥你招待客人吧,我累了。” 写完,他向张忱翊等人行了礼:“几位,失陪。” 夏鸢注意到少年的伤,出于本能:“用不用我给你包扎一下?” “多谢姑娘好意,小伤不足挂齿。” 没等夏鸢再说话,少年转身就走了。 夏鸢皱了皱眉。 她总觉得少年的脸色很差,受的伤恐怕没有这么外伤那么简单。 “抱歉,舍弟子程常在外城,有段时日没回来了,失礼了。” “没事。” 几人谁也没再在饭桌上说话。一来是边吃饭边写字很麻烦,二来,若是几人说些无关的话而陆衢寒听不见会很失礼,三来,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陆衢寒和陆子程分明有什么事在掩饰。陆子程的笔误和故作叛逆,陆衢寒有意隐藏的眼神,几人都看在眼里。两人之间一定有不可言说的事,不过归根结底还是人家的家事,无权过问。 一顿饭,就这么结束了。 屋内,陆子程脱下外衣,拿了干净的白巾擦了擦身子。他的腹部有一道狰狞的伤痕,氤出的血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染红了黑衣上银线绣着的木槿花。 …… 次日清晨,张忱翊和陆衢寒在院中学琴时,一个男人走进了陆家。他身侧佩着一把长刀,刀柄上挂着一块凤凰白玉。他很高,宽大的黑色长衣更显得他伟岸。黑衣上绣着白梅,从胸口一直蔓延到他宽阔的双肩。他眉毛很浓,双眼是浅浅的金色。 他凝视着陆衢寒,眼中满是笑意与宠溺。 “瑾熠。” 虽然陆衢寒听不到,不过陆衢寒知道,他在叫自己。 陆衢寒也笑——与对张忱翊几人那般客气的笑不同,这笑是见到阔别多日思念无比的人时才会有的欢欣的笑。 “慕尘。” “这位是?” 慕尘依旧没有写字,但陆衢寒就好像能听到他说话一般,向他介绍了张忱翊。两人又说了些话——是真的在对话。张忱翊心中暗叹两人默契至此,以至慕尘不用写,陆衢寒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这时,陆子程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攥紧了拳头,轻描淡写问了个好,然后自己去了膳房。慕尘也不在意,应该早就习惯了陆子程对他的态度,回了礼继续和陆衢寒说话了。 张忱翊也不好多待,抱着琴回房间了。 他走过院里那条长廊,恰巧碰到了回来的陆子程。陆子程依旧一副“叛逆脸”,就似乎周围的一切都让他看不顺眼。 “二公子。” “怎么称呼?” “张忱翊。” “陆子程,蔽字启瑜。张公子来我陆家有什么事?” “前来请教大公子琴技以压制同门体内邪气。” “哦。” 张忱翊不想跟这个少爷脾气陆子程再多说,刚想走,陆子程就把他叫住,然后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你觉得大哥和慕尘是什么关系?” “啊?”张忱翊被问蒙了。 “就朋友关系吧,不过大公子和慕尘的确很有默契,慕尘都不用写,大公子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陆子程嘁了一声,又问,“那你能看出来慕尘心仪我大哥吗?” 张忱翊这下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陆子程问出口,也觉得这问题不妥,“你就当我信口胡诌,别往心里去。” “啊,好。” 真是奇怪。张忱翊想。 他回过头看向了石桌,花海簇拥之中,陆衢寒和慕尘交谈甚欢,就似乎慕尘的到来瞬间点燃了陆衢寒冷清的生活。片刻后,陆衢寒抚起琴,慕尘坐在一旁静静地听。 悠扬的琴声在整个院子里回荡。 陆子程站在一棵木槿树下看着两人,眼里尽是愤恨与不甘。 60.死人 陆子程吃完了手里的饼,回了房间。片刻后,他换了一身浅白色的衣服,放下冠,束了白色的发带,带着一把铁剑走向了陆衢寒。笛子没在腰间,不知道去了哪儿。 陆衢寒见了陆子程,停了抚琴的手。 “去哪?” 慕尘贴心地递给了陆子程一张纸,陆子程顿了顿,没有接过慕尘的纸,而是重新抽了一张。慕尘也不恼,放下了纸。 “扫墓。” “谁的?” 这实在不能说是个正常的问题。 “你说呢?” 陆衢寒低下头笑了笑——是个宛若陆子程是个外人一般客套的笑。 “嗯,什么时候回来?” “你不用顾忌我,我不会打扰你和慕尘的。” 陆衢寒眼里闪过一丝难言的情绪,一旁的慕尘则没什么波澜,估计真的早习惯了。 习惯了陆子程对他剑拔弩张的态度。 “嗯,好。” 陆子程故意想要激怒陆衢寒的伎俩并没有用。 太奇怪了,这简直太奇怪了。 陆子程见也不多说,牵上马出了院子。 子桑越和张忱翊来了城外。暮城四面环山,远远看去就是一幅泼墨山水画。子桑越走进山中,深吸了一口气。林子里有淡淡的雾气,空气中还有雨后泥土的清香,有许多新生的植物破土而出。 一切都很干净,一丝邪灵的气息都没有。 然后两人在一片雾里看见了一只鹿。 那鹿缺了一只角。在如此干净的地方,它的眼眸却浑浊不堪,就好像一个饱经世事沧桑的老人。但它一直在这里徘徊,好像还怀有希望,在等什么人。 然后一阵马蹄声传了过来。陆子程一身白衣,下马,朝着子桑越这里走了过来。 “两位道长怎么会来这里?” 还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样,有的时候他真的会让人怀疑是不是被人欠了八百万两黄金。 “助大公子加固结界。” “这林子干净得很,哪里用的着加固结界,道长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张忱翊气的只想打陆子程,子桑越倒是不在意: “既然已经答应了大公子,在下就要做到。” 陆子程被噎了一下,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也许也觉得刚才他的态度不太好,给子桑越道歉:“刚才是我态度不好,望道长谅解,还是多谢道长为瑾……为大哥分忧。” 陆子程总是口误。 子桑越点了点头。 陆子程朝着那只鹿走了过去。鹿似乎认识他,也不躲,只是哀怨地卧在地上。 顺着看去,浓郁的雾气之中有一块墓碑。 慈母竹秀之墓。 陆子程拿出一坛酒洒在墓前,随后将剩下的一饮而尽。子桑越心知在此留着不妥,带着张忱翊离开了。 陆子程随意的坐在坟前,就好像在和谁对话。 “很久没来给您扫过墓了。” 没有人回答他,有的只是一片寂静。 “伯母,这次没有带岳铭,他说他有点忙,下次一定带他来。” 那只断角的鹿眯着眼,估摸着是困了。它卧在墓碑旁,蹄时不时拨拉一下地上的叶。 “伯母,我很自私吧。” 迷迷蒙蒙,不知所云。 约摸两炷香,陆子程从怀中拿出了一支鹿角笛:正是用那只鹿的角做的笛子。他挖了一个坑,然后把笛子放了进去,最后用土掩埋,还放了些花上去。 “对不起。” 他又看向了那只鹿: “清眸,对不起。” 鹿好像听懂了,低低呜咽了一声,闭上眼睛睡了。 “岳铭你听到了吗?清眸说它愿意替你守,它说你是它唯一的朋友,它不怪你。” 一阵风吹了过来。 “走了。” 陆子程挥了挥手,上马离开了。 …… 陆衢寒在院子里抚琴,只是兴致好像低了许多。慕尘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这才回过神来。 “瑾熠?” “……嗯。” 慕尘心里知道陆衢寒一定是因为陆子程去扫墓而闷闷不乐,不过他不说。 慕尘是临安城慕家的家主。 临安比暮城大很多,暮城在梦湷江下游,临安在上游。陆家世代习琴,以琴闻名于天下,但实际上琴师是个很“脆弱挑剔”的存在。他们灵力强大,但一定需要琴作载体,如果没有琴,琴师任人宰割,所以每个习琴世家都会有世代交好的习武世家来保护。 慕家,便是陆家的“保护神”。 慕尘是这代的家主。陆衢寒二十五六,慕尘成熟很多,却不过二十七八。他很多事情看的都很透,但他很少说出来。陆衢寒想说什么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有意隐瞒什么,他也从来不会陆衢寒强求说。 他从来都是顺着陆衢寒,就像夫君对发妻那般的宠溺和无条件迁就。 没有比喻不恰当,他真的喜欢陆衢寒。 “慕尘,去吃饭吧。” “嗯。” 慕尘起身,习惯性地拿过伞,给陆衢寒挡住了阳光。 …… 却说张忱翊。张忱翊和子桑越走出林子,四处看了看,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于是也准备回陆家。 “没想到二公子会来这,我刚才听,那个墓碑是他伯母?” “也许是。” “可我翻过生死簿,陆子程没有叔伯,他父亲是家中独子。” 子桑越皱了皱眉。 “那也许是他朋友的母亲吧。” “嗯。” 突然,两人同时回头看向了身后。一阵冲天邪气爆发,天地霎时昏暗。瓢泼大雨突降,树枝被打的瑟瑟发抖。一道惊雷霹雳,一团杂草直接着了火。 两人循迹而去,眼前一幕血腥至极。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衣人正在啃食一个活人,活人脖子快被生生咬断,眼珠已经突了出来,血肉模糊,血管爆裂。 但反常的是,他没有呼救。 黑衣人周身一圈红色烟雾。 两人同时挥剑,那人一抬手就挡下了两人进攻,随后带着这个可怜的活人消失掉了。 “那是什么!” “邪气极重,都能引来天雷。”子桑越走上前,看了看地上一滩血迹,“林子里没有光,而且有红色的烟雾……无光,啖肉,赤烟,魔也。” “是魔?” “嗯。” 张忱翊摸了摸那滩血,展开生死簿。生死簿听到感应,停到了一页,一个名字闪闪发亮。 王二。 张忱翊碰了碰那个名字,却只看到一个没有脸的魂魄。 …… 晚上几人坐在一起,偌大的房间里总算是有了热闹的人气,只是谁也不说话,尤其是陆子程,一直低着头一语不发闷声吃饭。慕尘倒是无所谓,有问必答。 他今天亲自下厨做了陆衢寒喜欢吃的青笋,吃饭时也一直在给陆衢寒夹菜。 很体贴。 而张忱翊和子桑越并不打算说出林子里的事。 “慕尘这次来住多久?”陆衢寒问。 慕尘每个月都会来陆府看陆衢寒。 “三天吧。” “嗯,好。” “三天,真把陆府当你家了吗慕尘?”陆子程头也没抬,撂下一句话。慕尘就装作没有听到,依旧和陆衢寒说着话。 他不让陆衢寒知道陆子程刚才说了什么,也不想让陆衢寒知道。 一时间,气氛十分尴尬。 夜晚,慕尘在长廊下遇到了陆子程。陆子程正靠在柱子旁吹笛子,见了慕尘,笛声戛然而止。他晃了晃桀情笛,好像在炫耀。 慕尘依旧毫不在意,他比陆子程大五六岁,自然不跟陆子程计较。 “陆子程。” “慕家主分明知道我的身份却还叫我陆子程,真是客气,”陆子程冷笑,“还是说慕家主是想告诉我,我现在是瑾熠的堂弟,让我不要痴心妄想?” 慕尘站在他身后,冷冷的月色洒了下来。 “如你所想。” “呵,”陆子程收了笛子,“你不过是和暮晨的名字一样而已,被瑾熠当成替代品你还这么高兴,莫不是真把自己当成那个暮晨了?” “我是临安的慕尘,不是你所说的那位暮晨,我想瑾熠也不会把我当做那位暮晨。” “你还真是自视甚高,就那么有自信?说白了你不过一介凡人,终究化作一石一土,还真想和瑾熠相知相伴?” “慕尘盯着陆子程,努力压抑他的愤怒:“瑾熠落下沉雁门,早已经是和我一样同为数十载寿命的普通人了。” 陆子程咬了咬牙。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随意,如果你不介意瑾熠再多恨你一点,”他顿了顿,“也罢,反正瑾熠已经足够恨你了。” 陆子程攥紧了拳头。 “你不过是个短命的凡人。” 慕尘走近陆子程,浅金色的眼盯着陆子程:“只要瑾熠不赶走我,只要瑾熠不说厌烦,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会陪在瑾熠身边。不早了,二弟还是早点休息吧。” 慕尘扔下这么一句话,走向了陆衢寒的房间。 而从两年前开始,陆衢寒就算是去院子里都会把房门死死锁住。 却只对慕尘敞开。 …… 第二天,衙门来了人。 原来是昨夜衙门发现一具尸体,而尸体上有很浓重的邪气,作为暮城唯一的阴阳世家家主,陆衢寒自然要去帮忙。 连带着张忱翊和子桑越一起。 “是那个王二被发现了吧。” “也许。” 但令两人意想不到的是,死者并不是王二。 衙门大堂,一个女人的尸体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扔到了人群中央。她面色安详,看来死的很平静。 但死法并不平静。 从下颚开刀,一直划到腹部。一道竖着的刀痕就好像一条线,把这个女人分成了左右两部分。一刀干净利落,完全没让这女人有察觉死亡的机会。 两人上前沾了沾血,去围墙外打开了生死簿。 然后他们发现,这个女人是王二的妻子。 61.岳铭 与此同时,衙门也查清楚了这女人的身份。 “尸体在哪发现的?” “卧房,被她儿子发现的。” 官吏指了指门外一个正张望的孩子,陆衢寒见了,和慕尘一起走到了那孩子面前。他蹲下身,温柔地摸了摸孩子的脸。 “害怕吗?” 小男孩先是摇了摇头,然后泪水夺眶而出,直接扑到了陆衢寒怀里。 “陆公子……我没有母亲了……” 陆衢寒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问:“父亲呢?” 张忱翊心里一紧。 “两天前出去就再没回来过……” 慕尘拿过纸笔,转述。 “父亲有说去哪里吗?” “城东的林子……砍柴。” 陆衢寒的表情凝住了,慕尘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城东?那不是……” 陆衢寒看出慕尘的惊诧,轻轻嗯了一声。 “父亲穿的什么样的衣服?” “紫色的麻布短衣……” 正是王二。 张忱翊决定和陆衢寒摊牌。 “陆公子,昨天我们见到王二了。” “在哪!” “在城东,二公子走了以后,林子里有一个黑衣人,”张忱翊压低了声音,避开了小孩:“他在吃王二的肉。” …… 陆府。 “张公子的意思是可能是灭门案?”慕尘问道。 “先是王二死亡,然后是他的妻子,我觉得灭门案的可能性比较大。” 子桑越表示否认:“但杀人方法并不一样,王二妻子尸体上的刀痕末尾有向左偏的痕迹,凶手很可能左手用剑,或者刀,但那个黑衣人采取的并不是这种方法。” “也说不准,谁知道那个人是不是想变着法杀这家人。哎?陆公子呢?” 这时候夏鸢回来了,连带着陆衢寒一起。 “子桑,王二夫人的死因不是刀杀。” “什么?!” 夏鸢拿出了一个罐子,打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蛊虫。虫脚一动,罐子就被腐蚀一点,它们分泌出液体,有的虫子一碰,立马化成了黄色的烟。 “夫人的脖子上有黄色的斑点,而且血管格外突起,想来应该是蛊虫入体。果不其然,我发现了这个。” 陆衢寒坐到了慕尘身边。 “慕尘这几天保护一下那孩子吧,如果真的是灭门,也许能让他免遭灾难。” “好。” “但毕竟师姐不知道是剑伤在先还是蛊虫在先,所以也不能说的这么绝对。陆公子,你知道暮城有谁善用刀或者剑吗?而且是惯用左手的那种。” 陆衢寒想了想,然后看向了子桑越。 “暮城没有,但据在下观察,子桑道长擅剑,而且是用左手的。” 的确,子桑越是左撇子,他的剑常在右侧。 张忱翊难以置信:这是在怀疑子桑越? “因为不知道确切死因所以无法确定死亡时间,陆公子怀疑我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我并没有杀人的理由,相信陆公子心里也清楚。” 陆衢寒不紧不慢地喝了杯茶。 “各位先去休息吧,晚些时候下人会叫各位吃饭的,在下去王二家看看,说不定能发现一些线索。” 然后就拉着慕尘走了,留三个人在院子里。 “闷蛋,我觉得陆公子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他怀疑我很正常。” “说不出来,就是觉得他不对劲。” “你的直觉有可能是对的,因为我也这么想。”夏鸢幽幽开口:“知道药罐子吗?陆公子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药罐子,苍白,瘦弱,不见天日,好生调养身体还是差。但是药典告诉我,陆公子从来没有吃过药。” “也有可能陆公子就长这样,南方人的特点也说不准啊。” 子桑越拿起书敲了张忱翊一下: “陆公子命不久矣是你说的。” 张忱翊嘿嘿笑了一声。 “也就是说陆公子维持生命的办法绝对不是吃药?” “对。” “也许和那位慕尘有关。”子桑越说:“我无意中见到过慕尘在晚上进陆公子的房间。” 子桑越一脸正经,而夏鸢和张忱翊则一脸茫然。 “进房间怎么了?” “子桑你为什么要强调在晚上?” 子桑越哑口无言,夏鸢两人“恍然大悟”,一同指着子桑越:“噢,你是这样的人。” “我只是觉得两人未免过分亲密,白日形影不离,晚上……” “晚上共处一室也很正常,慕尘和陆公子本来就是一对。” 张忱翊轻描淡写。 这下轮到夏鸢和子桑越一脸茫然了。 不过随后夏鸢的脸上就不是茫然,而是兴奋了。 “你怎么知道!” “陆公子跟我说的,而且之前二公子也问我能不能看出来慕尘喜欢陆公子,这不摆明了两个人在一起了吗。不过师姐你这么兴奋干嘛?” “果然我想的成真了。”夏鸢捂住了脸,肩膀兴奋地颤抖:“一个柔弱一个强硬就应该在一起!” 子桑越无奈地拿下夏鸢的手,把夏鸢扶好坐正。 “抛开这些不谈,我们还是好好想想陆公子到底是靠什么维持生命比较好。他的身上没有邪气,应该不是入魔。如果是依靠灵力,那这附近应该有强大的灵泉,否则靠他人灵力渡命,靠……” 子桑越没说完,几个人不约而同想到了一起。 “如果是靠他人的命灵,那命灵衰竭,人就会死。而如果是不想被别人发现,就需要伪装。” “也就是说,也许杀人的就是陆公子……” …… 暮城某个小酒馆,陆子程一人买醉。 酒入喉,腹部的伤口隐隐作痛。眼前昏天暗地,心里苦水却没地方倒。老板只是给他酒,小二配不上和他说话,最珍视的人不把他放在眼里,只剩他一个,在一隅方桌醉眼朦胧。 突然他的后颈伸进一只冰凉的手,随后就被泼了一脸水。陆子程心里暗骂一句,然后一把拽住那人的手,把他拉到了自己怀里。 “你又来打扰我喝酒。” 那人相貌平平,唯独一双眼睛摄人心魄,浓密的睫毛下一对浅棕色的瞳孔,像猫。他枕在陆子程肩头,轻笑:“这不是怕你喝死在这?” “喝死又怎样?你不是一直在,我死了你肯定也会跟过来。” “你这样说显得我很犯贱。” “明明知道我有喜欢的人还倒贴过来,你不犯贱谁犯贱,岳铭?” 岳铭嘻嘻笑了,然后给了陆子程一巴掌。 “醒了没,醒了就别他娘的说胡话了。” 陆子程也不恼,抓过岳铭冰凉的手放在了自己脸上。他趴在桌子上,一双迷蒙的眼看着岳铭,像撒娇一样懒懒道: “你打红的,你要负责……” 岳铭皱了皱眉,瞳孔中好像缭绕着一道烟。 “陆子程你真的很没出息,喝多了连人都能认错。” 陆子程并没有听到,迷迷糊糊好像睡着了。岳铭俯下身吻住了他,不由分说。陆子程察觉到,眼睛却还是没有睁开。迷蒙中,他揽住了岳铭的腰反客为主。岳铭撑着烂醉如泥的陆子程到了床上,然后软软地一躺,任陆子程把他压在了身下。 “子程……” 岳铭声音不大且暧昧,但就在耳边,还是能听得出谁是谁。可陆子程就像听不到一样,丝毫不管腹部的疼痛,欲望无休止延伸。 “瑾熠,你是我的。” …… 62.治咳嗽的白鵺 如果陆子程过个脑子不在准备翻云覆雨的时候叫出陆衢寒的名字,也许他就得逞了。 不过真正的过脑子,是知道眼前人是岳铭之后停手。 陆子程的想法岳铭心知肚明,但在他耳边叫着另一个人的名字对他来说还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于是他一拳把陆子程打醒了。 “你再叫陆衢寒我就去杀了他。” 陆子程这下彻底清醒,他擦了擦唇角的血,瞪了一眼岳铭。 “你怎么又来?” 岳铭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把刀,扔给了陆子程。 “你要的东西来了。” 陆子程接过刀,伸出手掌,手心一团黑气,稀薄得快要散掉。他拿过桌上的剑挂到腰间,带钩剑柄叮当响。 “在哪,带我去。” …… 两人上马,赶到了荒郊野岭的城外。四面环山,张牙舞爪的树遮住了阳光,脚底,都是森森白骨。 一只豹身人脸野兽被五根铁链牢牢拴住,一条长尾已经垂在了地上。面上只有一只水汪汪的眼,睫毛已经干如枯草,两只牛耳满是血污。 此刻的它已经奄奄一息。 “诸犍?” 岳铭转了转刀,走向了它。 “你说想要,老子费了很大劲给你找的。” “谢了。” 说完,陆子程扔出了手里的刀。刀尖,连带着那团黑气一起,插进了诸犍唯一的眼睛。诸犍哀鸣一声,声音响彻山谷。岳铭听了,直接用刀割开了它的脑袋,脑浆血污一地。 “吵死了,赶紧拿了你要的东西走。” 陆子程却不动手。 “你干嘛?” “再等等。” 岳铭不解。 一口黑血突然涌上岳铭喉口,岳铭一噎,却强硬的咽了回去。他背过身看了看自己发黑的手,念了句咒语,一只蛊虫就爬了出来。 为了抓诸犍,他已经开始被反噬了。 三只鸟从天边飞了过来,形似野鸡,头顶花纹色彩斑斓,白色翅膀又长又大,黄色的爪尖锋利如钩。它们刚刚落在诸犍身上,就被陆子程干净利落解决了。他掏出鸟的内脏扔掉,然后把皮剥开,最后拿出麻袋,把面目全非的肉装了进去。 “走吧。” 岳铭这才明白,陆子程要的不是诸犍,而是这三只鸟。 “你他妈早说你要白鵺,害得我费这么大劲去搞诸犍。” “你以为白鵺这么好抓?不如靠诸犍引过来,走了。” 岳铭笑了一声,然后跟上了看都不看他一眼的陆子程。 …… 傍晚,满身是血的陆子程提着麻袋走进了陆家,岳铭走在他旁边,朝着众人扔来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陆衢寒面无波澜,慕尘却直接抽出了刀。他指着岳铭,毫不客气: “滚出去。” 岳铭歪了歪脖子: “你姓陆?也对,陆衢寒的狗是得姓陆。” 慕尘一刀砍了岳铭的脖子,鲜血四溅后,他却又完好无损地站在了众人面前。 伤口处爬出了源源不断的蛊虫,众人对视一眼,然后同时看向了岳铭。 蛊虫顺着他的脖子爬到肩膀,然后像跳水一样啪嗒啪嗒落地,足肢和泥土接触时发出令人作呕的响声。有会飞的,飞到花海里,碰到了木槿花。 木槿花瞬间凋零,成了泥土。陆衢寒一提琴弦,一道音浪把岳铭直接打得吐出血来。 “滚。” 岳铭冷笑一声,踩上墙檐,一跃离开了。 陆衢寒分明是愤怒的,但张忱翊在陆衢寒身边看不到任何的情感波动。他碰了碰陆衢寒,拍了拍他肩膀,表示劝慰。 “陆公子别动气。” 随后,陆衢寒又笑了: “他动慕尘的花在下不得不动怒,各位,见笑了。” 慕尘又坐回了陆衢寒身边,和几个人商量着晚些时候去照顾王二家孩子。 唯独子桑越起身离开去了膳房。 …… 陆子程把麻袋往膳房一扔,咚的一声,吓了婢女们一大跳。 “二公子……” “今晚加菜,就做这些肉,洗干净。” “这些是?” “瑾熠最近不是咳嗽不停?这是白鵺,治咳嗽的,瑾熠不喜欢吃药,你们做好吃点,还有,如果瑾熠问起来,你们就说是鸡肉。” “是。” 完全不叫陆衢寒大哥。 陆子程又掏出两个罐子,赌气一样杵到了案板上。 “磨碎放到这道肉菜里,别让瑾熠发现,也别问这是什么。” “可二公子,您给大公子吃这些已经很久了,如果是药未免也太没有起色……” “我叫你们做就做!” 婢女不再说话,取而代之的是剁肉和研磨的声音。 子桑越站在墙外听了个一清二楚。陆子程一出门,和子桑越撞了个满怀。 然后他恶狠狠瞪了子桑越一眼。 “怎么又是道长?” 子桑越没有回答,只是说了句失礼,就又回了桌前。陆子程则不然,晚饭结束他都没从房间里出来。 直到陆衢寒要和慕尘去衙门接回王二的孩子,他才露面。 “去哪?” 慕尘头也没回,贴心的给陆衢寒披上了自己的衣服: “衙门。” 然后陆子程就又回了房间。 与此同时,夏鸢的檀木手镯开始发烫了。她看了陆子程一眼,趁着灯火,看出了陆子程的怪异之处。 陆子程很无力,走路时也不由自主的弓着背,两只手不像正常人一样前后摆动,而是同时向腹部靠拢,就像想捂着肚子却不能捂一样勉强。 她跟了上去。 …… 张忱翊和子桑越在屋子里“密谋”。 “闷蛋,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吃那道白斩鸡?” “那不是白斩鸡。” “那……那是什么?” “不清楚,但你看到陆子程今天拎了一个麻袋回来吗?袋子里装的就是那些肉。” 张忱翊疑惑:“那的确不是白斩鸡,没有人会用这么大的麻袋拎鸡回来,而且还浑身带血。” “而且陆子程在那道菜里放了东西。” “放东西?难道是下毒?” “很难说,我也不清楚。我没有看到膳房里面,只是听到了他和婢女说话。他放这种东西已经持续了很久,但婢女并不知道是什么。” “哎,我本来还想找婢女姐姐问问呢。” “而且有一点很奇怪,陆子程并不叫大公子大哥,而是称字。” “这应该很正常吧……”张忱翊摸了摸头:“不过我也不知道,没经历过。” “但他在你我面前称呼大公子,都叫大哥。”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二公子以前还口误过,甚至跟大公子写字的时候都会写错,我当时还觉得只是笔误,现在想想,他也许在掩饰?” “可一个称呼,掩饰它有什么用?” “不,不对,称呼往往才是很重要的,就像我跟你一样,我私下里叫你闷蛋,但在生人面前我叫你子桑越。” 子桑越哭笑不得:“那你觉得,大哥和瑾熠这两个,哪个更生疏?” 张忱翊想了想,突然灵光一闪。 “你想想慕尘公子是怎么叫大公子的,是不是叫瑾熠?” “是。” “那慕尘公子和大公子是什么关系?慕尘公子是不是喜欢大公子?” “难道你想说陆子程也喜欢大公子?未免太荒唐,他们是表亲,而且都是男人。” “表亲怎么了,男人又怎么了,慕尘公子既然都喜欢大公子,也不差二公子这一个。再说了,大公子这么好看,算我一个也是有可能的。” 子桑越以比以往都大的力度给了张忱翊一下:“你乱说什么!” 张忱翊看着皱着眉,格外严肃的子桑越,突然就笑了。 “你干嘛这么生气,我开个玩笑。” “少开这种玩笑。” “知道了知道了,真是,还不让我喜欢长得好看的了?” “不让。你之前不是说过我好看?” “可我觉得大公子比你好看。” 子桑越把书一放,拂袖而去。 “真是小心眼,玩笑都开不得。” 张忱翊一边笑,一边拿出了生死簿。 虽说不能随意窥探别人的人生,但张忱翊实在想搞明白陆子程身上的谜团,所以他翻到了陆子程那一页,然后碰了碰陆子程的名字。 而出乎意料地,他被一股力量挡住了。他碰陆子程的名字,名字会发光,但生死簿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显露陆子程的过去。 “这怎么回事……” 当张忱翊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慕尘和陆衢寒回来了。 带回来的,还有小男孩被杀的消息。 63.刀虫 王二砍柴为生,孩子却生的白净,一双大眼睛水润动人,好像里面都能掉出星星。 只可惜现在已经闭上了,而且再也睁不开。他在家死亡,一道刀痕横亘胸口,就像一条泾渭分明的河,把上下两部分身体分了个清清白白。 慕尘走上前,却被子桑越拉住了。慕尘刚想问,子桑越就脱下了那个孩子的衣服。 赤裸上身才看得到,刀法干净利落,但皮肤下还在跳动。 “陆公子,有帕子吗?” 陆衢寒给了子桑越一块帕子。子桑越拿过包住手,然后用刀顺着孩子的伤口把皮肤划开。 一阵窸窣声传来,从伤口里飞出了铺天盖地的蛊虫,黑压压一片,真如黑云。血管倏地扁了下来,人也瞬间成了皮包骨。虫子扑了子桑越一脸,腥臭的血溅了子桑越一身。 子桑越直接吐了出来,张忱翊慌忙上前把子桑越的衣服脱下烧掉,然后给他披上了自己的衣服。 回过头再看,尸体已经面目全非,唯有一道横着的刀痕还清晰可见。 “这刀法真是厉害,都没让虫子跑出来。” 陆衢寒走近看了看,而慕尘却说: “这不是刀痕,也不是剑痕。” 张忱翊疑惑地看向子桑越,子桑越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慕尘和陆衢寒始终和尸体保持着三步距离,子桑越察觉到,把张忱翊也往后挡了挡。张忱翊刚想问为什么,子桑越却使了个眼神,于是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听着慕尘说。 “不是刀痕,这是被虫子咬开的。” 同时一张纸递到了陆衢寒面前。 非刀,虫也。 陆衢寒会意,拿出了一个罐子。慕尘把肉挑破,用刀尖勾了一只虫子进去。 “这是刀虫,分泌的毒素和肉体接触会呈现刀痕状,你们看,”陆衢寒也不嫌脏,捻开一道伤口给张忱翊看:“这里面还有铁锈,若是常人看定会以为是刀上的铁锈,但事实上这是刀虫毒素的作用。刀虫接触皮肤,携带空气入侵肉体在血管里安家,毒素将血化为这样的铁锈,久而久之,人就会暴毙而亡。” 子桑越已经恶心得说不出话来了,刚刚剧烈呕吐过的他只感觉浑身都在颤抖,喉咙鼻腔像被火烧。张忱翊握着他的手,让他软软地靠在了自己肩膀上。 “之前王二的妻子……也是这种死法?” “不,夏姑娘给我和瑾熠看过王二夫人身体里的虫子,那只是普通的蛊虫,有毒性,但不知何时入体,所以无法判断究竟是毒还是刀杀。” “原来是这样。但不管怎么说,这么多虫子肯定有蛊师,暮城有蛊师吗?” 慕尘沉默不言,陆衢寒则给孩子盖上了白布。 “岳铭,就是蛊师。” 张忱翊疑惑:“岳铭?” “就是昨天那个不请自来的混账。” 慕尘语气愤怒,手也放到了刀上,好像恨不得现在就杀了岳铭。陆衢寒轻声劝了几句,然后拉了拉慕尘的手。 刀柄上,凤凰白玉晃了晃。 “我以为岳铭已经消失了,果然还是我的错。” “陆公子你说什么?” 陆衢寒摇了摇头,一笑,表示没什么。 这时候,一直沉思的子桑越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这孩子从今早开始就一直在衙门,为什么会在家中死亡?” “衙门的人说他想回家,官吏也不忍心让他看着母亲的尸体,就派了一个手下送他回家。” “那个送他回家的人呢?” 众人沉默,然后才意识到不好。张忱翊飞奔去衙门问,得到的答复却是: 不知所踪。 陆衢寒的脸色沉了下来。 “那个官吏叫什么?” “丰三。” “我知道了。” …… 陆府,夏鸢和陆子程在房间门口僵持不下。一个坚持要给另一个看病,另一个死活不让一个给他看病。 欲盖弥彰。 “二公子,在下是夏家长女夏鸢,在下相信判断不会有错误,您的腹部有很严重的伤,必须现在医治。” 陆子程一脸不耐烦:“不劳夏姑娘担忧,我既然能走路就说明我死不了。” “如果您不治,过两天您就走不了路了。” “那也轮不到你管。” 说完就朝着房间走了进去。 夏鸢瞬间火了:从来只有老娘欺负别人的份,今儿还能让你把我给憋回去? 一柄匕首直直地从陆子程耳边擦了过去。 “二公子,您今天不治也得治。” 陆子程回过头,死死地扼住了夏鸢的手腕,夏鸢一个踢腿拉开距离,还恰到好处的避开了她估计的伤口位置。陆子程和她过了几招,根本占不到上风,于是准备动用灵力对付夏鸢。 灵气一起,夏鸢一个飞针封住了陆子程的灵骨。 “二公子现在还是不要动灵力的好,要是引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下也救不了您。” 陆子程嘁了一声,乖乖被夏鸢押回房间包扎伤口去了。 点起灯,房间瞬间亮堂。出乎意料地,陆子程的房间简单至极,墙上连一幅字画都没有,除了红木桌椅有点贵气之外,其他都没什么特别的。偌大的书桌上只有纸笔无几,空空荡荡。枕边倒是有一个木盒,木槿纹样,紧锁。 夏鸢打量了一下,却被陆子程骂了一句。 “夏姑娘莫非是没进过男人房间?这么好奇东看西看,看来还真是头一次啊。” 夏鸢拧了陆子程一把,面上却还是笑着的。 “身为医者,自然要熟悉病人的生活环境。二公子您这房间空空荡荡,在下说句话都有轻微的回音,说不定您就是生活无聊烦闷从而郁结于心然后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摔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了吧?”夏鸢眨了眨眼:“也不是没有可能啊,像路边的荆棘草邪气都挺重的,二公子您走路要小心啊。” “治病就治病,别说话。” “是,在下谨遵二公子命令。” 夏鸢的阴阳怪气毫无疑问把陆子程怼得无话可说,陆子程也乖乖脱了上衣,把伤口给夏鸢看。 腹部一道大口子无比狰狞,而此时此刻,它只是被陆子程用几个布条包住了而已。 夏鸢拿过帕子,轻轻地用刀把布条挑开。血肉已经和布条粘连在一起,一撕,就会把陆子程的皮肉也带一些下来。伤口还带着若有若无的邪气,布条越少,邪气越重。 与此同时,夏鸢手上发烫的檀木珠也越来越多。 邪气越重,命灵越活跃? “二公子可否告诉在下这伤从何而来?”末了又加一句:“说实话。” 陆子程嘶了一声。 “和鹯打的时候被抓伤了。” “鹯鸟,那不是看守琅玕的邪兽?你怎么会碰上那种东西?” “你自己都说是看守琅玕,你说我怎么会碰上?” “你要琅玕干什么?那不过是像玉的石头。” “这是我个人私事,和你无关。” 夏鸢也知道自己问的过多,不再多说,轻轻给陆子程针灸,抹药。 罢了,白巾已经全黑了。 “鹯邪性很重,二公子你还是注意点好,忌辛辣,别吹风淋雨染风寒,别动用灵力,更别想什么歪念头。” “歪念头?”陆子程笑了:“我能有什么歪念头?” 夏鸢拿上药箱起身,扔下了一句话。 “别动欲望,尤其是杀欲和**。” 陆子程愣住了。 “夏姑娘你还真是不害臊啊。” 叮当一声,一把小巧的手术刀插到了陆子程书桌上。 “此乃医者本分。” …… 68.命案再现 第二天清晨,三个人又以那般尴尬的气氛上了饭桌。陆衢寒和慕尘颇有相敬如宾的感觉,一旁的陆子程却浑身都散发出愤怒和嫉妒的气息。张忱翊三个人说话也不好,不说话也不好,只能面面相觑,低头不语。 最后张忱翊实在好奇岳铭的下场,问:“如果抓到凶手,陆公子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岳铭就是凶手。” “陆公子确定?” “王二是被啃咬致死,昨天慕尘审问,岳铭供认不讳。王二的妻儿和丰三都死于刀虫,岳铭是蛊师,自然是他所为,凶手已经落网,还是先交由官府处置。” 张忱翊点了点头:“那这个杀人案就算结束了吧?” “嗯。这几天多谢各位帮忙,快吃饭吧。” 几人不再讨论杀人案,都埋头吃饭了。张忱翊却不老实,他脑袋里名为直觉的那根线又开始跳了,而且就算杀人案了结,陆衢寒到底靠什么维持生命他还是不知道,于是他开始偷偷的观察着每个人的菜肴。 南方小城的早饭很简单也很清淡,饭桌上无外乎两种早点,小馄饨和汤圆。慕尘和陆衢寒吃的都是汤圆,陆子程则一个人孤零零的吃着小馄饨。 张忱翊低头看了看自己碗里的汤圆,突然不敢吃了:陆子程曾经在白斩鸡里放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现在又只有陆子程一个人吃小馄饨,张忱翊不得不提防。他放下勺子说自己吃饱了,碗里却还有很多汤圆。陆衢寒问他是不是不和口味,陆子程却一针见血,瞥了他一眼,满带嘲讽: “你不用担心,我没下毒。” 张忱翊有些尴尬,但毕竟话都说了,这时候再吃就给自己添堵,他还是放下了勺子,坐在子桑越旁边不说话了。 “张公子,既然事情已经解决,过些时候就来习琴吧。” “哎。” 一顿饭吃完了,陆衢寒已经离开,陆子程却还坐在饭桌上。他看着慕尘和陆衢寒的背影,默不作声。 本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一脸苦大仇深,可他只是叹了口气,然后自嘲地笑了笑。 “瑾熠。” 陆子程也离开了,他走向花海,像一个孩子,走了一遍陆衢寒走过的路。夏鸢看在眼里,心疼地摇了摇头: “二公子虽然脾气臭,不过陆公子被慕尘抢走,他肯定很伤心吧。” “哥哥突然就不属于自己了,要是我我也很难受。” 子桑越摇了摇头: “陆公子对他来说,应该不只是兄长。” 虽然惊讶,却没人否认。 陆子程形单影只,在宽阔的花海之中孑孓独立,远处的陆衢寒和慕尘在木槿树下的石桌旁围坐,依旧是一副平静模样,陆衢寒抚琴,慕尘静静地听。 慕尘的目光永远都落在陆衢寒身上,就像陆子程一直追随着陆衢寒一样。 突然,陆子程蹲了下去。再起来时,他的手里多了一把钥匙。 地牢的钥匙。 他看了一眼陆衢寒,陆衢寒似乎什么都没发现,于是他拿着钥匙匆匆去了地牢。 …… 陆子程做贼一样放出了岳铭。 “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岳铭温柔地笑了:这是种很难得的表情,不带嘲讽也不是冷笑,是真正的眉开眼笑,五官之中都包含着真挚。 “你在哪,我就会在哪。” 陆子程无奈:“你怎么这么傻,你知道我的想法,也知道……你我不可能的。” “但,是你一次次给我希望,你每次喝醉酒都是我替你买单,而且,每次都会把我当成陆衢寒。” 陆子程皱了皱眉:“那是你蛊的作用。” “你错了,我只对你用过一次蛊,只两年前那一次。”岳铭走向陆子程,仅剩的一只眼睛里都是陆子程的模样:“除此之外,全部都是你自己的原因。是你,自己把我当成了陆衢寒,又或者没有,然后,睡我。” 陆子程不再说话。 “我走了,等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在的。如果你不想见到我,就不要喝酒了。” 说完,岳铭就消失了:其实他早就能逃离,他一直在地牢里,只为等陆子程来见他。 陆子程捏着钥匙咬了咬牙,也离开了。 …… 今夜月亮被一圈雾围绕着,只能看清模模糊糊的亮光。 “已经没有技巧性的错误了,张公子只要熟练之后再将灵力注入其中就可以达到净心的效果。” “多谢陆公子,受教。” “公子还有其他问题吗?” 张忱翊连忙摆手。 “那好,早些休息。” “哎。” “对了张公子,在下提醒一句,邪气入体不宜久拖,公子还是早些回南山为同门医治较好。” 这是要赶我走啊。张忱翊想。 那我得把想问的问清楚。 “多谢陆公子提醒,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 陆衢寒笑了。 “公子是想问,在下身体不佳,是如何撑到今日?” 张忱翊心里一惊。 “公子可是兰阳张氏的人?” 张忱翊的脸上写满了:你怎么知道。 “公子的千诚琴并非赝品,琴身为长生湖的鸩木,琴弦为极北之地的银丝,琴头有张氏的桂纹和千诚家主的铭刻,如此上乘之品,让在下如何相信那是赝品?” “公子如何笃定?” 陆衢寒讳莫如深的笑了,然后转移了话题:“在下之所以能残喘至今日,是因为慕尘多年来一直与在下同用一只命灵。” 命灵还能共享?张忱翊不由存疑。 “慕尘公子不会受到影响?” “慕尘有慕家灵力庇佑,影响不会很大。” 生死簿上写,陆衢寒应在十岁时因病而亡,如今陆衢寒已经二十五六,是什么样的灵力足以支撑十几年? 而且,慕尘和陆衢寒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张公子,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不再给张忱翊机会,陆衢寒离开了。 第二天清晨。 修复生死簿,美名其曰归正,事实上,就是找出错误,然后消除错误。 而消除错误的做法,就是送早该去死的人去死。 正当张忱翊和子桑越商量怎么“送陆衢寒去死”的时候,衙门再次送通报来了。 一个农夫死于家中,胸口横着一刀,和王二孩子的死法一样。 与此同时,慕尘去了地牢。 “瑾熠,岳铭不见了。” ------题外话------ 下一章就是vip章节啦,感谢各位小伙伴的支持(●′e`●)? 69.追杀不成 “岳铭逃走了?!” 岳铭一走就出命案,死因还是刀虫,这下张忱翊怀有的疑虑彻底打消了,认为岳铭就是凶手。 他也顾不上修复生死簿了,他现在只想找到岳铭,阻止下一场命案的发生,然后为那些死者平冤。 然而当张忱翊和子桑越回到陆府时,迎接他们的是铺天盖地的飞虫。淡粉色的木槿花海被一片黑色蚕食而尽,下人们四散奔逃,夏鸢不知所踪。陆衢寒以琴为阵,和慕尘合力,才让房屋免于被咬成废墟的灾难。 每个屋顶上都爬满了虫子,唯独陆子程的房间安然无恙。 张忱翊面对面目全非的陆府,怒火中烧:“岳铭这是……简直丧心病狂!” “你这么说我,我很高兴。” 一个阴冷的声音从屋顶传来,回头看去,岳铭手中拿着一只鹿角笛,身边还有飞虫围成的圈。 子桑越和张忱翊追了上去,可那只是个幻影,真身不知在何处,两人就这么被引走了。慕尘听的清楚,岳铭的声音分明就在他耳后。 “陆衢寒该死了,你保不住他。” 慕尘回身一挥刀,未见人影,只有一道血痕。他知道他砍到了岳铭,只恨自己没再用些力气。 “你给我的痛苦,陆衢寒给我的痛苦,我都原封不动还给你们。看到了吗?两年前我种在陆衢寒身体里的种子,要开花了。” 语罢,一阵笛声响起。凄凄惨惨戚戚,迷迷蒙蒙弯弯绕绕,就像蚊子的耳边低语,巫女在背后恶毒的诅咒。蛊虫飞起,一条黑桥愕然横亘在空中,如龙贯穿长空,随后四散如风。陆衢寒昏了过去,双手手背皮肤破裂,血管倏地爆开,指骨被虫硬生生咬出了口。 那双平日里弹琴的手,一瞬间毁掉了。琴音布下的结界灰飞烟灭,霎时只剩了慕尘一人护着偌大的陆府。 “岳铭!” “想救陆衢寒吗?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慕尘怒上心头:“杀了你就是办法!” 不知在何处的岳铭嘻嘻一笑:“杀了我?你想太多了。陆衢寒身体里那只虫子我可没法控制,怪就怪两年前你没有发现啊。想救他?就去狩灵堂手里抢蛊杯,抢到蛊杯,陆衢寒说不定还能苟延残喘那么几个月。” “你!” “知道吗,你和陆衢寒的好日子,到头了。” 一阵阴风起,岳铭终于离开了,陆子程也终于从他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他面对眼前干枯的木槿花海和十指尽废的陆衢寒,一脸茫然。 看来是岳铭给他下了蛊。 “慕尘这怎么回事!” 慕尘冷笑一声:“你不是跟岳铭走了吗?” “你在说什么……” “要是你跟岳铭远走高飞,陆家不会变成这样,瑾熠不会变成这样,不是吗?” 说完,慕尘抱着陆衢寒回了房间。 “慕尘你把话说清楚。” “岳铭的错我不迁怒于你,要是你还有一点良心,你心里要是真在乎瑾熠,就跟岳铭断了关系,然后照顾好瑾熠。” 陆子程愣住了。 “照顾?” 慕尘照例喂了陆衢寒一碗汤药。陆子程看的清楚,慕尘胸口的位置已经有了一道深深的刀疤。他没有理会陆子程的追问,低下头给了陆衢寒一个轻吻。 “瑾熠,等我回来。” “你要去哪儿?!” “与你无关,你只要照顾好瑾熠就好了。” 慕尘起身,陆子程眼前掠过一片白梅。刀佩腰间,柄上一个尘字赫然入眼。凤凰白玉搭在柄旁,玉上的“寒”和“尘”靠在了一起。 然后慕尘上了马,一路向北。 …… 子桑越和张忱翊追了很远,岳铭的影子终于消失了,两个人这才知道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怪只怪岳铭的幻影太逼真,一边跑一边嘲讽,还有源源不断的虫子扰乱两人视线。当回过神,两个人已经在一个杳无人烟的山谷里了。 “咱俩居然追这么个幻影追了这么久,太蠢了太蠢了。” “岳铭有意引我们来这里,小心提防为好。” “嗯。” 两个人沉默着向山口走,一路上什么都没有遇到。 突然,子桑越开口了。 “你刚才有没有见到鸢儿?” “师姐?没有吧,刚才院子里好像就只有慕尘和陆公子。没事,陆子程不是也没在吗?” 子桑越一脸无奈:“岳铭是不会伤害陆子程的,可是鸢儿不一样。” “但是师姐不是一直在给陆子程医治吗?我感觉岳铭一直在监视陆子程,要是真这样,应该也会看在这个面子上不动师姐的。或者……师姐恰好没在陆家呢?有可能上街去买东西也不一定。” “买什么?鸢儿有药典,无需采买药品,而且鸢儿分得清轻重,她绝对不会上街去闲逛。现在只希望当时鸢儿和陆子程在一起,不然……就是失踪。”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师姐真的被岳铭掠走……” “不会,岳铭没有掠走鸢儿的理由,而且鸢儿有药典护体,岳铭的蛊虫近不了她的身,岳铭一个蛊师,体术也比不过鸢儿,他不可能掠走鸢儿。” “绑架师姐的另有其人?!” “……怎么一个转眼就成了绑架了?不过另有其人应该是对的,而且这人,我感觉和徐白鹭有关。” “徐白鹭……徐白鹭都没跟过来,师姐出什么事他怎么会知道?” “如果真的和徐白鹭有关,那个人应该是想用鸢儿要挟徐白鹭,鸢儿应该没事。换个角度想想,让鸢儿远离陆家的事也是好事。” “那如果掠走师姐的是那个银面具呢?” 子桑越顿住了。 “咱们都不知道那个银面具是谁想干什么,之前在五彩石里我只看到他想杀了我,师姐和我有关,难保他不会从师姐下手。” “……应该,不会吧。” “你都不确定,那就说明有这个可能。所以咱们是继续找岳铭,还是去救师姐?” “救鸢儿没有任何线索,只能去找岳铭,他引咱们来这个山谷一定有别的用意,也许……山谷?” 张忱翊恍然大悟:“山谷!上次那个山洞有结界,说明岳铭经常去那个山洞!” “但那个山洞在城东,刚才出了陆家咱们一直在向西走,而且现在已经离暮城很远,出了这个山口也许就是别的城镇了。” 张忱翊琢磨了一下。 “闷蛋,这山谷里有人吗?” “没有。” 张忱翊拿出了生死簿,找到了岳铭的名字。 “既然没别的办法就只能用生死簿了,说不定能知道岳铭现在在哪。” 他轻轻一碰岳铭的名字,眼前就出现了一片树林,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了过来。 “果然,你是张家的人。” 张忱翊一收生死簿,抬手一把火烧了头顶的枝叶。虫子簌簌向下落,岳铭也出现了。 “闷蛋你不是说没人吗……” “刚刚的确没有人的气息。” “把蛊师当人,张公子你还真有意思。”岳铭跳了下来,两个人这才看清他的脸:一半人脸,一半则已经被虫子咬掉了。之前的他,一直带着半张人皮面具。 “你不是蛊师,你是虫妖。” “道长好眼力,终于发现了?看来我装人的功夫还是很好的。” 他一伸手,手指就变成了长长的昆虫肢。 “两位学琴就学琴,好端端地掺和什么陆家的破事?引火上身,小心丢了命。”他看了一眼子桑越腰间的令牌,又笑:“不过我觉得道长的名声比命重要吧?你们这一回去,说不定身败名裂名声尽毁呢。” “你胡说什么!我们没做见不得人的事!” “你们没做,不代表没人给你们扣屎盆子。”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过些时候你们就明白了,不过,也可能是在黄泉明白!” “笑话,你知道黄泉是什么地方?老子进去了还能再出来!” 子桑越拉了拉张忱翊。 “岳铭,你想干什么?” “你们,就是最后的那两个。杀了你们,子程永远不会离开我。” “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闷蛋别跟他废话,杀了他!” “道长还是稍安勿躁的好,否则我可不知道接近我会发生什么。” 子桑越哪管这个,一剑朝岳铭刺去,霎时青云缭绕。岳铭冷笑一声,纵身一跃到树顶,躲开了子桑越。 “好戏来了。” 他吹了个短哨,子桑越突然跪地,拿剑的左手脱力,食指关节处皮肤被咬破,从里面冒出了一只虫子。子桑越把虫子甩开,却紧接着又冒出一只。 完了,一只接一只,子桑越身体里到底有多少只?! “闷蛋冷静,我把虫子赶出来!” “别过来!”子桑越怒吼一声,张忱翊还以为怎么了,结果子桑越软了下来:“你怕虫子,还是别过来了。” “哟,张公子怕虫?” “我呸!那是你虫子长得太丑我都没眼看!我他娘才不怕!” 岳铭大笑:“果然对你们这些人类来说,面子永远比什么都重要。” 张忱翊不理他,火焰放出一个结界,抓过子桑越的手把虫子拿开。可虫子源源不断,张忱翊实在不想、也不忍心让这些虫子一个一个爬出来,一次又一次的啃咬子桑越的手指,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周身灵力涌动,准备用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张公子最好不要用你的能力,我可说不准虫子会从哪里爬出来,也许是手指,也许——是身体的每个角落。你要是一喊,说不定道长就砰——” “你什么意思?” “他是说……虫子可能一瞬间涌出来,这样我的血管会爆。” 张忱翊瞪了岳铭一眼:“你真是够卑鄙的!” “卑鄙?说不上,我可比陆衢寒好太多了。你们二位,就在这林子里呆着吧!” …… 也许是岳铭良知尚存,不再有虫子从子桑越手里爬出来。不比陆衢寒十指尽废,虫子只是咬了个小口,子桑越的手指还是完好的,除了关节处有些痛。按岳铭所说,子桑越现在不能动用灵力,两个人只好战战兢兢地找出口。 山口就在眼前,两个人却怎么也走不出这个林子。 天快黑了,两个人只能找了个山洞。基于之前的经验,张忱翊先用火把洞照了个一丝不漏,两个人才敢放心的歇息。 “都怪我太没用,杀不掉岳铭。” “不怪你,岳铭本就是善于躲藏的虫妖,你抓不到他很正常。” “回去我肯定好好练剑!把万里长风学会,别说岳铭,谁来我杀谁!” “你啊……” 张忱翊生起火,火焰噼里啪啦响,光衬的两人的脸格外苍白。 “你说,岳铭到底想干嘛?” “杀了陆公子。” “就因为陆子程?莫非陆公子不让他俩自由恋爱?” 子桑越敲了敲张忱翊的头:“你是张家后人,应该有洞悉情感的能力,怎么这么笨。” “啊?” “你能看出陆公子不喜欢慕尘,为什么看不出陆公子和陆子程两个人是两厢情愿?你又怎么看不出,岳铭对陆公子是深深的嫉妒?” “……因为陆公子和陆子程是堂兄弟啊!你说这要是堂兄妹我还能理解,兄弟……” “是你说男女无所谓,中意的只是灵魂,怎么现在倒觉得别扭了?” 张忱翊摸不着头脑:“我没说过啊。” 性别无所谓,真正的喜欢,归根结底是被灵魂所吸引。 这句话,是风华说的。 “……抱歉,是我记错了。” “因为他们是兄弟,所以我没往那边想。” “你只是听他们说他们是兄弟,但真相究竟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之前你查看陆公子的过去不是被阻挡了吗?一会儿你可以看一下陆子程的,不出意外,你应该也看不到他的过去。” “天呐……这四个人好乱。” “而且岳铭应该没有想杀我。这只虫子应该是那天在山洞不小心进入我身体,岳铭也许也不是有意的,如今这样,他也只是想限制我用灵力,不对他进行任何的阻碍。” “可他要是想杀陆公子早就杀了,干嘛费这么大劲?” “陆公子和慕尘用的是同一个命灵,共用命灵好比结缘共生,不同生但同死,慕尘灵力很强,若是有琴,陆公子也很难受伤。岳铭要是想杀陆公子,就必须把慕尘也同时杀掉。” “怪不得岳铭一直一脸痛苦。” “而且,你我只看到了岳铭想杀陆公子,却忘了陆公子是怎么对岳铭的。” “陆公子……刺瞎了岳铭一只眼,还……把刀直接插进岳铭的灵骨。” “所以我说陆子程和陆公子之间的感情绝对不是单向的。” “不,先不管他们四个人谁喜欢谁喜欢谁,我突然想起来一个事。” “你说。” “陆公子看出来我的身份了。” “……你又把玉佩挂出来了?” “不是!我哪儿有那么蠢……” 子桑越轻笑:“那可说不准。” “啧,是之前他教我弹琴的时候,一眼就断定我的琴是千诚琴真品。” “断定?” “对,他特别笃定的说我的琴身是长生湖的鸩木,琴弦是极北之地的银丝。我觉得他之所以这么确定,肯定是见过。” “但暮城在东南沿海,去兰阳都很难,更何况极北之地?陆公子不会御剑,而且身体不佳,一定没有去过极北之地。” “不一定啊,说不定他就是极北之地的神仙,要么为什么是一头银发?” “……不,断定你琴是真品的理由绝不是琴弦。” “为什么?” “因为长生湖就在东南沿海。” 70.十五月圆 “长生湖就在东南沿海的话,陆公子肯定去过的吧?” “长生湖是圣地,唯独心灵纯净者可进,陆公子一定去过。听闻长生湖边皆是鸩木,既然去过,便见过,所以笃定。” “你这么说我就越来越好奇陆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哎,只可惜生死簿看不到他的过去。” 子桑越笑着摇了摇头。 “只凭生死簿是看不透一个人的脾气秉性的,你要去自己了解,自己体会。也许十恶不赦的人表面温柔,也许……” “十恶不赦的人表面温柔……”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做了一个假想。 “如果,杀人的人是陆公子,这一切怎么解释?” “我不知道。” “对啊,不知道陆公子的过去,我就根本不知道陆公子杀人的理由和目的,所以根本没法解释,咱们得想个办法知道陆公子的底细。这样,你先歇会儿,我去找找回暮城的路。” “不行,不能回暮城。” “为什么?” “你还记得岳铭刚才说什么吗?身败名裂。” “可是咱们不回去怎么知道咱们怎么身败名裂的?” 子桑越摇了摇头: “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永远不要低估群体的能力,人言可畏,现在回去,并非良策。” “可陆公子怎么办?” “有慕尘在,应该没事。” …… 暮城又死人了,这次的死者是姜农夫的妻子。 一场灭门案的开端。 紧接着,是他的女儿。 再然后,是他的孙女。 姜家没有了,就换了另外的刘家。 前前后后,同样死法的人,一共有十三个人。刀痕非横即竖,皆为刀虫所致。算上死法与众不同的王二,就已经十四个了。 十三天,一天一个人。消息就像瘟疫,在小小的暮城迅速蔓延开。有钱的请外地的阴阳家做法,没钱的只好每天在家躲着,摊不摆了,活也不敢干了,一家一家都这样,本来温润如水的暮城霎时成了死气沉沉的镇。 唯独言语在街坊间传递,惊恐藏在字里行间,穿过一家家廊檐,进入一只只耳朵里。 “天呐……姜家都死了?” “是啊,跟王二他家那位死法一样,一刀两半!” “不止……刘家也全灭啊,真是不知道刘家得罪谁了,老老实实喂马遭这横祸,哎……” “谁知道呢,人在做,天在看,也许他们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也不得知啊?” “不说了不说了,忌讳。” “哎你们知道吗?昨天死的那个顾家最后的少爷,是在家里死的!” “顾家?那不是前阵子做过法的吗?这都没拦住!” “这说明家里都不安全!要我说,想活下去啊,还是早点离开暮城比较好!” 众人议论纷纷,七嘴八舌你言我语,把那十几位死者惊扰得毫无清净,更有甚者,恨不得跑到官府去刨根问底,看看那些一刀两断的尸体,然后成群结队地逼着官府给个说法。 官府老大没法子,说这牵涉到灵力,应当由陆家处理,然后理所当然的,矛头就指向了陆家。 指向了暮城公认的保护神,陆衢寒和陆子程。 陆家大门紧闭,门前人群却熙熙攘攘。一日一日,人越聚越多,求救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也许是他们知道陆家有结界,便一个个的蹭着陆家大门的边,想着分一些福祉。只可惜他们忘了,陆衢寒在整个暮城都下了结界,不还是徒劳无功? “陆公子,百姓遭受飞来横祸,您不能不管!” “陆公子,请您为死者平冤,为我们谋个安心!” “陆公子!” …… 陆衢寒依旧昏迷,窗外事丝毫没能惊起他。陆子程终日守着陆衢寒,对百姓生死不闻不问。最后吵得他烦了,他只得吩咐下人说陆衢寒病重无心处理,想着打发那群人走。 毫无当家风范。 “陆公子病重,二公子不能代为处理吗?” “二公子要照顾大公子,无暇顾及。”婢女如是应道。 日复一日,无休止的敷衍终于激怒了好脾气的暮城人。 “照顾?如果这种事都要二公子亲自来,陆家要你们这些下人做什么!” “稍安勿躁……大公子情况不容乐观,二公子实在是分身乏术照顾不过来……” “是大公子一个人的命金贵还是整个暮城百姓的命重要?外面在死人,死人!连着死了十三天,那十三具尸体都在衙门躺着呢!你们陆家身为阴阳世家对此事不闻不问,眼睁睁看着他们死不瞑目,眼睁睁看着我们寝食难安!陆公子要是再不出来处理,暮城就要玩完了!” “就是——大公子二公子,请你们给个说法!再怎么样,也应该给我们一个保护!” “陆家应该派人出来处理!!” “各位稍安勿躁,冷静一下啊……”婢女都快急哭了:“冷静一下,公子真的尽力……” 众人群情激奋,婢女势单力薄。“革命”架势愈演愈烈,陆家大门都可能被唾沫淹过去。 突然,人群中有人说了一句话。 “大公子病重,慕尘公子呢?” 鸦雀无声。一阵沉默后,是比刚才更激烈的爆发。 “慕尘公子呢!我们要慕尘公子给个说法!” “大公子难道要慕尘公子和二公子一同照顾吗?!” 陆子程忍无可忍。他终于按耐不住,打开了陆家大门。红漆愕然被分开一条缝,院中重生的木槿霎时飘飞。 门内,一副安宁景象。 “慕尘不在。” “那麻烦二公子您去官府看看,官府管事的说了,这事只有陆家能解决,如今我们惶恐不安,您必须给我们一个安心。” “安心?”陆子程挑了挑眉:“上一个人死是什么时候?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三天以前吧。三天,暮城平安无事,各位何须担心?” 一个男人推开婢女,上前给了陆子程一巴掌:“陆子程你说的是人话吗?!那十三个人尸骨未寒!下了黄泉都不知道凶手是谁啊!” 陆子程揪着他的领子,恶狠狠道:“瑾熠重病不起危在旦夕,慕尘不知所踪,来我家拜访的三位道长也突然不见踪影,我根本忙不过来!要不这样,我给你们钱,你们去兰阳请狩灵堂!让狩灵堂的人来处理!” 陆子程那面相丝毫不像大家少爷,凶神恶煞,活生生一个地痞流氓。 不过也是这种无赖气息,震慑住了众人。 鸦雀无声僵持不下之时,陆衢寒被婢女扶出来了。脸上毫无血色,身体薄得像一片纸。说话声音有气无力,小到只有陆子程能听到。 “陆子程,不得对诸位父老乡亲无礼。” “瑾熠你醒了!” “诸位,此事在下定会彻查,近几日让诸位担惊受怕,在下难逃其咎。请诸位放心,凶手在下已有把握,不日便会为诸位除忧。” 众人纷纷喜形于色。 “陆公子能不能告诉我们凶手是谁?也好让我们有个提防。” “凶手是谁!” 陆子程拿了纸,把众人的意思写给了陆衢寒,陆衢寒脸色铁青,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诸位可知,约摸半月前有三位南山道长拜访陆府?如今他们三位皆不知所踪,且,失踪同日,在下蛊虫邪气入体,不得不卧床休养。三位道长中有一位擅医药的姑娘名为夏鸢,夏鸢姑娘见到王二妻子尸体时便断定死因并非刀伤,而是刀虫,可见她对蛊虫一类了如指掌。而另外两位,一位多日与我学琴,在下只得把加固结界之事交给另一位,如今一向稳固的暮城结界内出了此事,我想,应该是那位受在下所托加固结界的道长动了手脚。” 一通话说完,群情激愤。一瞬间,什么衣冠禽兽人面兽心的词全都落到了张忱翊几个人脑袋上,当真是人在林中走锅从天上来。百姓个个“磨刀霍霍”,颇有拿着刀守在城门口的架势,恨不得等张忱翊他们回来就把他们碎尸万段。 陆衢寒用一段话,成功地让所有人把矛头对准了无辜的三个人。 人群中,唯独百啁阁的老者没有说话。他看着陆衢寒,揣摩着陆衢寒的表情,试图从陆衢寒眼睛里看出什么。陆衢寒察觉到,看了他一眼。 两个人目光交叠之时,陆衢寒笑了笑。 如平常一般,温柔而客套的笑。 “在下会派人去追捕他们,晚些时候舍弟会去加固结界,诸位,可以放心了。” 众人谢天谢地,有喜欢添油加醋的,甚至都说这是老天开眼,为了死者安心,把病重的陆衢寒救了回来。喋喋不休一言一语之后,众人纷纷结伴走了。 大门一关,陆衢寒松了口气,婢女扶着他回了房间。陆子程没有像往常一样跟上他,而是站在花海之中,怅惘地摸了摸自己腰间的笛子。 “凶手真的是他们吗……夏姑娘分明,很好。” “瑾熠,你到底想干什么?” …… 傍晚,陆衢寒遣走了下人。 “二公子,大公子叫您进去。” 陆子程受宠若惊。 门内,陆衢寒侧卧在床,见到陆子程,艰难地坐了起来。 “子程。” 往日里恨不得离陆衢寒近一点再近一点的陆子程,这会儿却没有动。他只是站在门口,看着陆衢寒。 手边就是纸笔。 陆衢寒也不勉强,顾自喝了杯水。琴就放在床边,他拨了拨琴弦,弹出了几个稀稀拉拉的音。 “子程,明天就是十五了。” 陆子程点了点头。 “明天是团圆的日子,你去找岳铭吧。” “又要遣走我吗?” “你应该给自己求个圆满,而不是在这里和苟延残喘的我浪费时间。” “何谈浪费?” “你已经浪费了几百年了,没必要了。掉下沉雁门的代价还不够大吗?你难道真的要陪我定棺入土,断了你的仙缘?” “无惧。” 陆子程放下纸笔,走到了陆衢寒身边。 “我只要陪着你,我什么都不要。” 陆衢寒笑了,他摸了摸陆子程的头,温柔道:“你我多久没有合奏一曲了?自两年前之后,就没有了吧?” “两年零四十三天。” “一转眼都二十多年了,”陆衢寒叹了口气:“我已经在这个身体里活了二十多年了,也该走了。说到底,我不过是个无所归依的灵魂,一直无赖地宿在这个身体里而已。” “我,亦是。” “太阳神现在怎么样了?” 陆子程显然没想到陆衢寒会问这个问题。 “云中君已经把他除名了。” “也好,省得……再迫害他人。” 窗外的月亮已经接近圆满了。云雾缭绕,山中无鸣声。 “明月。” 陆子程惊了一下。 “明天,再合奏一曲吧。” …… 这天深夜,百啁阁早早的关了门。老者不知为何,有种被锁定的不安,就像猎物知道被雄鹰盯上,只想四处逃窜。 一反常态地,百啁阁的鸟笼异常安静。往日热闹一片的书海,今日鸦雀无声。 老者只点了一只蜡烛,趁着昏黄的灯火在柜台前默默地收拾东西。 与其说是收拾,不如说是藏。但他并没有藏钱,而在藏毛笔。他的手都在颤抖,就好像下一秒他就会暴毙。 最后,小小的柜台上只剩了六根毛笔。他叹了口气,把六根笔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架子上。他似乎觉得不够,又去凌乱的书架里翻了一本琴谱出来。 思忖过后,他又把琴谱放了回去。他环顾一周,看着厚厚的书海,无奈的叹了口气。 “真想有人收拾一下啊。” 他凝视半晌,然后一跛一跛走回了柜台。 木头椅子嘎吱响了响。 “究竟是不是……多希望不是。” 他想写字,拿起笔,却又放下了。最后他咬破了手,用血写了一个字。 陆。 一笔一画,认真至极。 写完后,他抬头看了看外面。明月高悬,清明通透,宛如一块白玉盘。 “你小的时候啊,你也把月亮当做白玉。” “怎么去了兰阳就不回来了呢,偶尔也回来看看你爹啊……” “哎,儿子啊……” 老者久立,叹息,一阵风来,他关上了窗。 一瞬间,眼前闪过一个黑影,随后一阵琴声传了过来。 温婉如江水春风,入耳只感觉清凉通心。 然而老者听来并非如此。一阵痛楚从心尖爆发,随后开始蔓延,皮肤像裂开的山谷,硬生生地开了一个口。 老者缓缓倒下,逐渐没了气息。胸口一道横着的刀痕中,爬出了一只只刀虫。 琴声止,黑影逐渐靠近。他推开门,一身白衣宛若天降之神。他蹲下身,银发垂地,探了探老者鼻息,然后吹灭了燃着的蜡烛。 “十四了。” 71.万千人中 “呼,终于找到路了。” 被困十天的张忱翊终于找到了出林子的路。他一边走一边做记号,然后飞奔回了山洞。 洞里,子桑越正不慌不忙的烧火煮汤。 “我找到路了,咱们快走。” “应该是岳铭解开了结界吧。” “别管是不是了,别一会儿又被困住了,快走吧!” 子桑越不紧不慢地盛了碗汤。 “喝完再走吧。” “哎哟……闷蛋你心怎么这么大啊,这都被困十天了,好不容易找到路你还不赶紧走?”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张忱翊算了算:“十五啊。” “十五,月圆。” “所以呢?” “这几天我想了想,我觉得,下结界的不会是岳铭。” 张忱翊拍了拍子桑越的头。 “你是不是傻啦?不是他还能有谁?” “傻的是你,你觉得岳铭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不然他会把咱们困在这儿?” “我问你,如果岳铭现在要杀咱们,是不是轻而易举?” “怎么可能?你不能用灵力,可我是能制住他的啊。” “他可以躲在暗处偷袭,若是他想,你我根本防不住。” “你的意思是他根本没想管咱们?那不对啊,他之前那副狠样分明就是要杀了我。” “但他最后还是没有下死手。岳铭是虫妖,虫妖是所有妖怪中最难对付的,无论多毒的虫子他都可以操控,就算你有驱策万物的能力,使用完你也会耗尽力气,而他可以再次卷土而来,所以杀掉咱们对他来说,易如反掌。而且这么多天,我和你分开的时候很多。我不能用灵力,他分明可以轻轻松松除掉我。” “是有点道理,可那没有理由啊,他不想杀咱们,为什么还把咱们困在这?” “要么,是他不能杀,要么,就是不想杀。后者可能性更大,而且,有可能他是在保护咱们。” “他?他怎么可能保护咱们?咱们对他又没什么恩惠……” “不一定是因为咱们对他有什么帮助,而是为了防止咱们被杀,从而对他造成什么不利。” “不利?谁能对他造成什么不利?慕尘?我看不对,慕尘公子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要是需要咱俩帮忙肯定就开口说了。” “以目前的了解,与岳铭敌对的人只有两个,既然慕尘公子不太可能是那个利用咱们来制约岳铭的人,那,就是陆公子。” “陆公子?怎么又绕回来了?” “仔细想想,咱们一直只注意到岳铭控蛊,却忘了陆公子擅琴,而琴,在古时候也可以用于控制,或妖兽,或傀儡,只要琴师灵力足够强,万物皆可控。” “我看着陆公子灵力可不像太强,他用个灵力都能丢半条命。” “他的命灵不强,但灵骨不一定不强。况且就算灵力强大,也常常会被脆弱的命灵制约。你我都未曾见过陆公子的真正实力,不能妄下决断。” “所以呢……我还是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需要利用你我来达到某些目的,说明这个背后操控的人一定受了什么约束。” “不不不,先不说约束不约束,你说利用咱俩,是怎么利用?” “可能控制行为,也可能抢夺你我的灵力或是精魄,都有可能。” “控制行为我可以理解,说不定是想借咱俩的手杀了岳铭。那个抢夺精魄……不就和书上说的一样?说什么妖怪食人掠夺精气,道士为求飞升不惜走杀人的捷径之类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岳铭之前说你和我是最后的两个也就能理解了。可能是这个背后的人要杀足够的人,最后两个人,恰巧是咱们吧。” 张忱翊听完子桑越一顿分析,心都凉了一半。 “可咱们没做什么错事啊……” “有时候,人相遇就是错。可能咱们突然的造访撞破了什么东西,或者打破了什么平衡,这都是有可能的。” 张忱翊低下了头。 “闷蛋。” “嗯?” “你说,撞破陆公子他们几个人的感情,算错吗?” 子桑越只是喝汤,不再说话了。 云海翻涌,有低低的雨云撞到了山,大雨倾盆而下,水从山洞顶一个口漏下,把火浇灭了。两个人被淋了个猝不及防,只能仓皇躲到另一个角落。 “这是苍天都想让我洗澡啊,早知道去林子里找点皂角。” 子桑越听完,真的从怀里掏出了几个皂角。 “你要真想洗澡,拿去。” 张忱翊一脸惊诧:“你还随身带这玩意儿?” “刚才去采蘑菇看到皂角树,顺手摘的。” “摘皂角,你还真有想法。”张忱翊把玩着手里的皂角,坏心眼又起:“是你想洗澡,还是你想让我洗澡?” “你胡说什么?” “没胡说啊,你想洗澡也不是不行,那边就有一个湖,你去就是了。但你藏着皂角不用,就说明你不想洗澡,现在还把皂角给我,不就是想让我去洗澡嘛。” “胡言乱语,毫无逻辑。” “你要是想看我的好身材……” 子桑越一把抢过了张忱翊手里的皂角。 “不想,别胡说。” “切。” 两个人窝在一个角落里,看着眼前丝毫没有停意的雨发呆。水拍石,声音急促而响亮。 “真好听啊,闭着眼还以为这儿是瀑布。” 子桑越沉声嗯了一句。 “等雨停了咱们就走吧,省得真出不去了。” “嗯。” 雨迟迟没有停,洞里的水已经积了一层。 “这雨……” 忽然,生死簿冒了出来。它赫然展开,一行金色的字浮在了空中。 “百鸟啼鸣,妙笔生花。” “百鸟啼鸣妙笔生花?”张忱翊不解,忙去看子桑越:“闷蛋你看这是什么意……” “闷蛋?” 子桑越靠在他的肩头,闭着眼,好像睡着了。他叹了口气,刚想扶起子桑越,胸口却袭来阵痛。子桑越的心脏处开始渗血,一点一点红色氤出,宛如白衣上盛开一朵朵红梅。一曲琴音从遥远的林间传来,曲调温柔,是江南特有的小调。回音空灵,好似云边天籁,绵绵不绝。 是《微雨落花》。 “闷蛋醒醒!是陆公子来了!陆公子!陆公子我们在这!” 看来是张忱翊着急,连陆衢寒是个聋子都忘了。 子桑越没有醒,陆衢寒也没有出现。只有琴音不断,和胸口越来越剧烈的疼痛。张忱翊解开子桑越的衣服,这才发现子桑越的皮肤在开裂,从左向右,一道横痕。张忱翊低头一看,自己也是如此,只是生死簿的金光一直绕着自己,自己没有受到伤害。与此同时,寻缘线从生死簿中腾越而出,慢慢绕住了子桑越。线头软软搭在子桑越胸口,缓缓的把刀虫都揪了出来。 当刀虫化成灰,寻缘线也就消失了。生死簿就像躲藏一样瞬间灭了金光,然后钻回了张忱翊的灵骨。 紧接着,琴声听了,一阵慢悠悠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张忱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拿出匕首握在手里,挡住昏迷的子桑越,躲在石壁后等待着来人。 可那人并没有走进山洞,就被岳铭拦下来了。 “岳铭。” 不出所料,是陆衢寒的声音。 “陆衢寒,我知道你想干什么。” “是吗?” 陆公子能听到?! “你想杀够十五个人,然后把子程送回仙界。” “不错,你是怎么知道的?” “刀虫以轮回草为食,它根本就不是凡间的东西。” 陆衢寒冷笑了一声。 “子程和你说的?” 岳铭不再说话,取而代之的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张忱翊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陆衢寒突然到了洞口旁边。 想来,他是来收尸的。 张忱翊从石壁后窜出,眼疾手快抵住了陆衢寒的脖子。陆衢寒肘一用力,把张忱翊打退了。当他看到张忱翊活蹦乱跳的时候,他并没有十分惊讶,可当他知道子桑越也没死时,他就有些慌乱了。 而后,狠戾取代了慌乱。 “张公子果然有生死簿护体,不过子桑道长怎么也没事呢?” 张忱翊并没有回答他。 “陆公子,那些人都是你杀的?” 陆衢寒抱着琴,一脸淡然自若。 “张公子都听到了,又何必再问。” 张忱翊怒了,一把匕首飞了过来:“为一己私欲草菅人命,你简直丧心病狂!” 陆衢寒挥手带出一道白光把匕首挡了回去。 “我本就自私,你如何说我我都不介意。只是今日子桑道长没死让我误了好时辰,我总要讨回代价的。” 说完,陆衢寒一拨琴弦,一阵音浪夹杂着雨点朝张忱翊席卷而来,张忱翊挥剑一挡,把子桑越护在一个安全的屏障里。他一甩剑,一条火龙破阵而出,本以为能把陆衢寒打退,但陆衢寒却纹丝不动。他就在原地抱着琴,站在一道白光之中,宛若月神。火龙碰到他,迸发成了细碎的火星。刀剑碰到他周身的空气就被挡了回来,根本无法近身。 原来陆衢寒根本不用慕尘保护。 陆衢寒碰了碰琴头的木槿花,一只星灵就从琴里飞了出来。它低鸣一声,然后飞到了子桑越身边。当它碰到子桑越的一刹那,寻缘线又冒了出来,就像一条荆棘,将星灵瞬间绞杀。 “原来是寻缘线。” “你和慕尘公子不也一样是共生?” 陆衢寒无奈的摇了摇头。 “那并非我所愿。” 一声空弦后,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变换。雨停了,石壁也不见了。张忱翊被囚禁在了一扇门内,透过窗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听到人来人往的脚步和嘈杂的管弦丝竹声。他想打破这扇门,可怎么努力都是无济于事。 狭小的屋子里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且张忱翊一跺脚,就会有短暂而闷的回音。 子桑越不见踪影。 “子桑越!子桑越!” 他大喊一声之后,也就放弃了。这个房间里就像有一个扩音场,他的声音被放大了百倍,传不出去,然后悉数回到了他的耳朵里。 “子桑越……你去哪儿了?” “不会出事吧……” 嗡的一声,生死簿再次出现。金光笼罩之下,他看到了同样迷茫的子桑越。子桑越在一条密道中独自奔跑,身边还绕着寻缘线。密道两侧都是门,子桑越一扇不漏的全部打开,急匆匆的寻找着张忱翊。 “闷蛋闷蛋我在这!我在这!” 可子桑越根本听不到,还是无休止的找。张忱翊也放弃了,索性靠着墙,看着子桑越徒劳无功地找。寻缘线这次没有给子桑越指引,只是毫无头绪的在他身边徘徊。 这时候云天说话了。 “陆瑾熠是琴仙。” “他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刚才寻缘线绞杀星灵,你们这才掉进他的陷阱。这里是巡音道,是琴仙独有的幻境。” “巡音道?” 耳边脚步声络绎不绝,凌乱得让张忱翊想把耳朵堵上。 “陆瑾熠知道有寻缘线在他杀不掉子桑越,所以他把你们困在了幻境里,毕竟没有食物和水你们总会消失的。唯一破解幻境的办法,就是你认出子桑越。” “这是什么诡异的破解方法!” “陆瑾熠的想法我也摸不透,我只是知道方法。” “你,要让我从这么多脚步声里认出子桑越?!” 云天沉了声: “你不能吗?” 张忱翊顿住了。 “不过子桑越估计还有一时半会儿才能来,在这之前你可以看看生死簿。” “看生死簿?” “看看陆瑾熠的过去,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尝试过,被阻断了。” “那是因为陆瑾熠有仙缘,而生死簿无法洞察神仙的生命,现在他的仙缘快断了,过了这个十五,他就只能等死了。所以如果现在再试试,也许就成功了。” “真的吗……” “也许你看完生死簿,一切你都明白了。” 张忱翊拿过生死簿,翻到了陆衢寒那一页。他轻轻碰了碰陆衢寒的名字,只感觉到一股寒意从指尖生花。一瞬间,心就像被人狠狠捏了一下,生疼。 “云天。” “啊?” “我感觉,我可能不会怪陆公子。” “为什么?” “他的名字很凉,我只感觉他很苦。” “先看看吧。” “嗯。” 72.我曾为帝王 慕尘快马加鞭,去了兰阳。 一路颠簸并不好走,而他只恨不得再快一点。奔波十几天,弯弯绕绕,离兰阳却还有一大段距离。他没带多少干粮,全靠水支撑着过。他常年在南方生活,越往北走,越觉得干燥难耐。 但他只要想想陆衢寒,也就都咬咬牙忍过去了。 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有种不好的预感,而且预感越来越强——也许是他离开了陆衢寒的不适应,也许,是真的有什么事要发生。 仔细想想,他也并不知道陆衢寒想做什么。他只觉得出发前的陆衢寒越来越奇怪,但他说不出,也问不出。 这夜,他做了个梦。 一个缠绕了他八九天的梦。 …… 那是在张忱翊刚来的第三天。这天又下起了雨,正好傍晚凉爽,歇了琴,陆衢寒索性撑了伞,和慕尘上街去了。 “慕尘,今天在外面吃吧?我想喝酒了。” “好。” 慕尘笑着,自然而然地给陆衢寒撑着伞。慕尘英姿飒爽,再加上陆衢寒平日很少出门,两人结伴而行,就很惹眼。走到酒馆,慕尘熟稔地点了菜。 “一盘青笋,一条清蒸鱼,一盘芝麻团,再来些梦湷吟。” 陆衢寒看出慕尘的口型,拒绝道:“慕尘,我今天不想吃鱼。” “那瑾熠想吃什么?” “青笋就够了。” 慕尘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到了陆衢寒身上,然后向陆衢寒投去了一个责怪的眼神。 “吃这么少怎么行,多少吃点肉吧。而且,下雨还穿这么少,染风寒怎么办。” 陆衢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饭菜既上,两人沉默无言。 “慕尘今天怎么了,不开心吗?”陆衢寒察觉到慕尘心中有事,问道。 慕尘也不隐藏,点了点头。 “慕尘有问题要问我吧。” “嗯。” “想问什么?我的过去吗?” 慕尘默认了。 “我知道瑾熠是神仙,可除此之外,我似乎一点都不了解瑾熠。” 陆衢寒拿起酒杯,慢慢喝完了里面的梦湷吟。 清冽的酒香入喉。 “在我入沉雁门之前,我是皇帝。”陆衢寒笑着开口,缓缓讲述了他的过去。 “如你所见,我痴迷琴棋书画,对治国兴邦实在是没什么兴趣。自然,一代王朝葬送于我手中。” 慕尘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也许是后来的林家皇帝也觉得我是只不过是个书生,他没有处死我,我也有幸遨游天地,隐于山野。” “瑾熠……” “起初,我的名字并非陆瑾熠,我姓赵。”陆衢寒笑,“后来我在山中遇到了一个人,他和你一样,叫暮晨。夕阳暮色,熹微晨光,暮晨。” 慕尘苦笑。 “他是个樵夫,却偏偏喜欢听琴。我所想,他一定会明白。暮晨之于我,就宛如子期之于伯牙。” “原来是这样。” “后来,暮晨先我一步而去。也许是我命里有缘吧,最后我入得沉雁门,做了一个小小的琴师。至于后来落下沉雁门,慕尘你也都知道了。” 慕尘沉默了。陆衢寒看慕尘若有所思,继续道: “慕尘,你想过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吗?这么多年过去,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后来恍然大悟,原来这个问题在我做皇帝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答案。” “是什么?” “坐拥天下盛世,万人顶礼膜拜,怎比得上我这一生随心所欲?不为忧困,不为世俗所缚,但享入怀清风,大好河山。吾之所求,唯琴与知己,自由自在罢了。” 慕尘喝了一口酒。 “慕尘你呢?”陆衢寒夹了一块鱼肉,给了慕尘,“慕尘你这么好,一定想要百姓安康,盛世太平长安吧。” 慕尘却否定了。 “天下太平是将军需要操心的事情,我想要的,只有瑾熠你一人。” 陆衢寒看着慕尘的字——纸上铿锵有力的瘦金,和他的如出一辙。 原来不知不觉中,慕尘已经练会了。 “慕尘,吃饭吧。” 窗外,不知是哪家放了烟火。它腾跃而上,寂静的夜空瞬间绽放,点燃了平静的街道。 慕尘看着陆衢寒,一语不发。灯火下,陆衢寒发上的那支木槿银簪亮着温润的光。 …… 那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赵氏政权覆灭,林氏夺了天下。 陆衢寒——不,那时候他还姓赵。然而时间太久,他自己都忘了他原本的名字。就连现在“衢寒”这个名字,也是在他转世来陆家,生于寒冬时父亲起的。 他原本只有一个陆姓,和一个“瑾熠”的字。 那时的陆衢寒一身黄袍,在偌大的皇宫中看着四处逃窜的太监宫女,依旧泰然处之。他坐在龙椅上,淡然自若抚着琴。 身后的宫院中,是数不清的字画。 琴声悲凉,似一缕烟盘旋在金碧辉煌的皇宫之中。近臣侍卫皆奔逃,只剩他一人,面对着初生的朝阳。 终于,林氏初代皇帝林章锋走进了皇宫。他手中拿着长矛,身上的铠甲却没有一点肮脏血污。他只一挥手,铠甲唰啦一声响,身后起义的军队便将陆衢寒围了起来。 陆衢寒也终于停下抚琴的手,抬起了头。 林章锋比陆衢寒高很多,盔甲还未摘,若是陆衢寒没有被士兵围着,旁人看了也许是以为他是临危受命的将军。 可惜了,到了陆衢寒这里重文轻武,哪里又还需要将军呢? 陆衢寒笑了。 “皇帝,赵氏的天下已经亡了。” “我知道。” 他是真的不像个皇帝,造反的人用刀指着自己也不恼怒,就连自称,都不用“朕”。 “你是要囚禁我或是杀了我都无妨,我毫无怨言。只是请你善待这些字画器物,莫让它们再像从前乱世那般流离失所。就请你,把这当做我最后的愿望吧。” 林章锋怒不可遏,上前一步狠狠揪住了陆衢寒的衣领。黄袍此刻在陆衢寒身上已经毫无威严气息,倒更像是秋日里快落的花。 “贪官污吏鱼肉百姓,你身为皇帝不闻不问反倒沉迷于这些东西!难道对你来说,天下苍生还比不上这些死的玩意儿?!” “林章锋,你知道你为何能一路直攻皇城路途无阻吗?虽然我朝中没什么武将,但一开始就将你剿灭也并非难事。战争一起,百姓定会受苦,我不反抗,也只是为了减轻点百姓的痛苦。” 林章锋愣了愣,随后更加愤怒。只是这次的愤怒,有些强装的意味。 “胡扯!你要是真的怜爱百姓又怎么至于成了今天这样!” “朝中百官都说我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帝。怪就怪我,实在是没有这才能,也没有这心。所以这天下给你,我心甘情愿。你来了,我也自在。” 林章锋攥紧了拳头,死死盯着陆衢寒。半晌,他挥了挥手,示意那些围着陆衢寒的士兵退下。 “你走吧,我不杀你,反正你只是个耽于琴棋书画的无用之人。那些书画我欣赏不来,但我会善待它们。”林章锋转过身,背对着陆衢寒,“毕竟你我归根结底,还是有同一个老祖宗。” 陆衢寒对林章锋弯下了腰,然后脱下龙袍,只拿走了手边的木琴。他于朝拜林章锋的众人中踽踽独行,毅然决然走出了皇宫。 走到门口时,他回过头,于一声声万岁之中,轻声地对那些宫中的字画说了一句,“再见”。 那天清晨,是新朝的初晨,是盛世的再生。 也是陆衢寒的重生。 十几年过去,林章锋是个好皇帝毋庸置疑。他在位时,天下太平,政治清明,百姓安乐。这让陆衢寒觉得自己好歹做了个还算正确的选择,没让江山社稷彻底毁在自己手里。 漫长的时光中,他一个人遨游山川河流,而无论岁月如何残酷,他都没有衰老。从那时,陆衢寒便知道自己可能有所谓的“仙缘”。他是欣喜的,因为这样他至少不会入土,可以一直听着自己喜欢的琴,活下去。 一段时间里,他隐居于山中。闲了就饮些清酒,实在困顿了就采些药,或是给富贵人家写题字写诗。他过得很清贫,但他的琴却永远都是上乘之品,不肯将就,也不会将就。 有一天,陆衢寒在山中抚琴,一个樵夫也许是累了,见了他也不说话,就坐在旁边的石头上静静听,入神时还闭上了眼睛,似乎跟着琴声一起飞到空中俯瞰人间去了。曲罢,樵夫还久久说不出话来。 “好曲,好曲!” “仁兄会听琴?” 说实话,陆衢寒实在不认为一个山野村夫会听出琴声的好坏。 “我去市集里卖木头,常常听到酒馆舞伎弹琴,”樵夫放下斧头,喝了口水,“那些曲子千篇一律,俗的不行,偶尔想听点淡雅的吧,也没钱去听。今天有缘分啊,在这听到先生弹琴。” “若是喜欢听,以后可以常来。” 一个人呆了这么久,有时候也需要和人说说话。 “先生就住在山里?” “嗯。” “哦……那不错,就是这山里有野兽,先生可要小心点。” “嗯,仁兄怎么称呼?” “我叫暮晨,早晨和晚上那个,暮晨。” “在下陆瑾熠。” “锦意?” 陆衢寒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瑾熠二字。他实在太穷,买不起好纸好墨。偏偏他曾是帝王,又喜欢文墨喜欢得紧,残次的东西入不了他的眼。 不过即便是用树枝,他的笔法还在,依旧苍劲有力。 “瑾熠你也会这笔法!”暮晨惊喜地看着地上两个瘦金体的字,叹道。 “暮晨兄也会?” “不敢说会,只是模仿赵氏帝王模仿得有点像,比不上瑾熠你。”说着也拿起树枝,随意写了几个字。力道笔法虽和陆衢寒有差距,但显然是曾经费过心练过,有规有矩,不是毫无章法。 陆衢寒这才对眼前这个樵夫有了改观。 “暮晨兄可以靠字吃饭,何必干伐木的累活?” 暮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虽然喜欢写字,不过养家更重要,这小城里哪里需要这么多题字的人?还是伐木来得实在。要是我没有妻儿要养活,也许会专攻字画吧。” 陆衢寒愣了一下,随后低下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暮色洒了下来,林间一片阴翳。 “不早了,我儿子还在家等着我呢,改天我再来找你,走了。” 暮晨跟陆衢寒道了别,背着柴木快步离开了。陆衢寒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原地,想着方才暮晨的话。 樵夫尚能分出轻重,为何他一个皇帝还和孩子一样任性,只顾自己沉迷于字画,不顾天下百姓之安危? 他叹了口气。 时光流转,一年又一年,两人逐渐熟知。暮晨并不会经常来,但每次暮晨来时,两人都相谈甚欢。 尤其是,听琴。两人宛如伯牙与子期。陆衢寒所念,暮晨必得之。 譬如。 琴声连绵,不骄不躁,没有过分修饰,只是不间断的流淌。 “江水。上善若水任方圆。” 琴声急切如疾风骤雨,最后归于一声稳重悠远的长鸣。 “高山。风雨不动安如山。” 琴声柔和如细雨,暮晨便得细雨,琴声冷冽如寒风,暮晨便得寒风。他一辈子没去过远方,只在山中和山下小城来来往往,但似乎,他就在陆衢寒的琴声里,看到了全天下。 转眼,便是四十年。陆衢寒依旧年轻,暮晨却从当年的年轻力壮,变成了白发苍苍两鬓斑白的老人。他再也背不动木头,也拿不起斧头。虽然他两个儿子都在京城做官,他还是选择了在这山林里待着。一来不给儿子们添麻烦,二来,陆衢寒的琴音,也能给他的人生画上个完美的句号。 “原来瑾熠你是神仙。” 暮晨苍老的声音在安静的林间显得格外突兀。他看着依旧年轻的陆衢寒,声音稳重如钟。 陆衢寒没有说话。 “瑾熠,再给我弹一曲吧。” 暮晨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可那双眼睛却依旧清澈透亮。黄昏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好像要给他送行。 正值开春,林间开了许多花。 “好。” 这是陆衢寒弹过的最煎熬的一首曲子。 人生是没有几个十年的。他看得出来,暮晨今日,恐怕是最后一次来了。暮晨终归要化作一石一土,就像早晨总归会迎来迟暮。 无比熟稔的曲子,被陆衢寒弹得十分慌张,陆衢寒就像一个年轻将军,面对泱泱敌军不知所措——生老病死,从来都是打不败的敌人。他将所有会的曲子胡乱地糅在一起,无赖一样延长曲音,就好像琴声不结束,暮晨就不会离开一样。 “瑾熠,你乱了。” 陆衢寒无法静心,索性停了琴,与暮晨在夕阳下对视。 “我老了,上山来已经用了我全身的力气,下不去了。” “不会的……” “瑾熠,你要知道生老病死不过常事,你无需如此慌张。” “可是……” “知己虽难得,但并非不可得,这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人了。你的路还长,总会有能懂你的。” 然后暮晨拿出一幅画给了陆衢寒:“早就想送给你,奈何记性不好总是忘。” 陆衢寒打开,是一幅山水画,没有章法,但却是陆衢寒到那时见过的最好的一幅画。画上有高山,有江河,有百鸟鸣啼,有群芳争艳,暮晨将陆衢寒琴声中所蕴含、所讲述的一切都画上了这张纸,然后送给了陆衢寒。 “我是个粗人,也不懂什么文人情怀。什么菊,竹,牡丹,对我来说都一样。它们盛开,就是最美的风景。我把它们画在一张纸上,也就算是把我心里最美的景色送给瑾熠你了。” 陆衢寒拿着画的手微微颤抖。 他突然想起了他为皇帝时,身边无一知己的时日。妃嫔为讨他欢心,带着目的性去画花中君子,然后拿到他面前,试图换得个“红颜知己”的名号。陆衢寒心里清楚得很,常常一挥手,“赏”,然后打发走妃嫔们。可没人知道,他向来是不慕什么梅兰竹菊的。他自认为自己不过是个凡间俗人,又何必去故作风雅高洁。 然而如今,暮晨和他抱有的是同种想法。 知己何处觅?这个缠绕陆衢寒很久的问题,终于烟消云散。 画上,万重青山的旁边,是两行苍劲有力的字。 长庚启明照远道,沧海天涯熠生辉。 “其实我的本意是亦生辉,只是写亦字时不小心写错了,干脆就改成了熠。” 暮晨咳了咳,露出一个笑容来。 “我算是下不去了。” …… 后来暮晨走了,陆衢寒卖了一张琴换了些钱,厚葬了他。 然后陆衢寒离开了。暮晨既已不在,他也该重新启程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陆衢寒入了沉雁门,进了仙界,然后在众多神仙中做了个小小的琴师。 也许是他做过帝王,也做过隐士,大起大落之后,他身上总有种无欲无求的感觉。他很俊美,也很温柔,只是温柔之中总是有一层隔膜。他和谁都认识,但和谁都不熟,一天一天只是跟随乐队来来往往给宴会奏乐。平日里他总是一身白衣,云淡风轻,让人忍不住侧目。月光也好像颇为赏识他,常常像一位忠诚的追随者,照亮他,给他的背影披上一层漂亮的纱。 日复一日跟随乐队的他,终于被一个勇敢的小无赖注意到了。 司徒明月,一个巡逻的武将。 司徒明月第一次看到陆衢寒时,眼神就落在了他的身上,一直到他消失在视野里。 司徒明月碰了碰旁边的武将,装作不在意:“那个人是谁啊?” “他啊,陆瑾熠,琴仙。” “哦。” “怎么,看上了?” “说啥呢,”司徒明月踹了旁边人一脚,“我就问问咋了。” “是是是,对对对。” “不过他好好看啊……”司徒明月还想着陆衢寒的脸,还有那双目空一切的眼睛,“你刚才说他叫啥?” “陆瑾熠。你是聋吗?” “我又没读过书,记不住很正常好不好。瑾熠,怎么写?” “这我哪儿知道,想知道自己去问呗。” “这我上哪儿问去啊,我又不知道他住哪儿。” “喏,”旁边人努了努嘴,“那边有个舞女,他们都是仪仗队的,你问问就知道了。” “哦。”司徒明月应了一声,然而刚要迈步,就又犹豫了。 “她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变态啊?” “只要你自己不觉得你是变态你就不是变态,赶紧去吧你!” 司徒明月这才去拉住了那个舞女。 “小姐姐~” “这不是明月嘛,”舞女笑。司徒明月是巡逻队里出了名的“花少爷”,嘴甜,长得也是一副少年样子,可爱的紧,特别讨女孩子喜欢:“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陆瑾熠?” “知道啊,琴仙。怎么了,是不是知道他住哪儿啊?” “可不嘛~” 舞女打趣,装出一副失意表情:“怎么现在男男女女都来打听琴仙,我们这些姑娘都不被放在眼里,可是有苦说不出啊——” “哪有,姐姐你最可爱了。” “就你嘴甜。你啊,知道忆往山吧?你走进去就能看见一个小房子,琴仙就在那儿。不过你小子可悠着点,要是跟现在一样油嘴滑舌的指不定琴仙揍你。” “好好好,谢谢姐姐啦~呐,这个给你!”司徒明月从拿出几个果子塞到了舞女手里,“今天刚摘的,新鲜着呢!” 说完,就跑回了队里。 “哎老宋,咱啥时候换班啊?”司徒明月悄莫声的问了问刚才那个人。 “换班?你想干嘛?” “我打听到琴仙在哪了,我想去看。” “在哪儿啊,他那么好看我也想瞅瞅。”老宋也把脑袋凑了过去。 “去你的,我打听到的,才不告诉你。” “你还给我在这皮?”老宋二话不说给了司徒明月一个脑瓜崩,“换班一时半会没戏,不过你可以调到上午去。” “啊?为啥是上午?” “听他们说陆瑾熠常常清晨抚琴,你呢,因为晚班天天睡懒觉,你调到白天,正好上班路上路过听听。” “我还想睡懒觉……”司徒明月痛苦道:“算了!我忍!” 这天下了班,司徒明月走向了忆往山。山中有浓浓的雾气,还有不知从何方传来的鸟鸣。司徒明月拿下头盔,上面的红巾颤了颤。他手里还拿着长矛,第一次进山地他傻愣愣的,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来听琴?” 一个温润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司徒明月的脸唰的红了,更加不知所措。 直觉告诉他,那个人就是陆衢寒。 回头一看,果然是。陆衢寒一身白衣,手中拿着些刚打来的清酒。他笑着看着司徒明月,浅色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嗯,嗯……我听老宋说你弹琴好听才来的!” “从何而来不重要。”陆衢寒走到了司徒明月前面,带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山中。司徒明月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陆衢寒,看着他有些瘦弱的背影,看着他束起的发,看着他提着酒的骨节分明的手出神。 “到了。”陆衢寒带着司徒明月走到了一个屋子前,可司徒明月一直在发呆,没注意陆衢寒已经停下来了,直接撞到了陆衢寒背上。陆衢寒被他这一撞没站稳,向前趔趄了一下。司徒明月也没多想,直接搂住了陆衢寒。 “对,对不起!”司徒明月这下脸真是红透了。 “不打算松开我吗?”陆衢寒只是笑了笑,示意司徒明月把腰上的手拿开。 完了,司徒明月彻底无地自容了。 “冒犯,冒犯琴仙了!” “不用叫我琴仙,叫我陆瑾熠就好了。”陆衢寒走进屋子,拿了琴出来。 琴旁边,就是那张暮晨送给他的山水画卷。过了这么久,纸已经变的干了,颜料也失了光泽。 “这怎么行!我刚才撞了你,现在还直呼其名,太失礼了!” “那你要怎么赔偿我?” 陆衢寒坐在了屋子前的石桌旁,放好了琴。 “我,琴仙你要我怎么赔偿……” 司徒明月这下懵了——这不是他平时撩妹的技巧吗?怎么这会儿反倒是他手足无措了? “你去把沉雁门上的金子取下来送给我,让我换一套新的琴弦吧。” “可,可沉雁门哪儿有金子啊,那就是个青铜门!” 陆衢寒这下真被逗笑了。他本来就是看司徒明月比他小,想拿他开个玩笑,谁知司徒明月这么认真。 “你叫什么?” “司徒明月。” “明月,嗯。”陆衢寒细细思忖了下:“想听什么曲子?” “我……琴仙你弹的我都想听。”司徒明月哪里知道什么曲名,不过他总算是缓过神,找回了一点“嘴甜”的优点。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陆衢寒将手轻轻放到了琴弦上,对着司徒明月扔来一个通透的眼神,“既然你叫明月,那我便赠你一首《明月》吧。” 说罢,便抚起了琴。 静谧夜空,檐下一盏青灯。琴声似尘埃飞扬,马蹄踏雪,又似明月高悬于夜空,高处不胜寒。 司徒明月听呆了。 陆衢寒看着发呆的司徒明月,笑了笑——自他记事以来,他身边就没有比他小的人需要他照顾。司徒明月给他的感觉就像是弟弟,对他来说新鲜而又可爱。 他伸出手,轻轻弹了弹司徒明月的额头。 “在想什么?” 对上陆衢寒双眼的那一刻,司徒明月的内心彻底炸了:这是谁撩谁?不不不,陆衢寒肯定没有撩他的意思,肯定是他自己,有一颗“少女心”,经不起撩。 “没,没什么,真好听!琴仙就是琴仙!” “你啊,小孩子。” 陆衢寒递给了司徒明月一壶酒,然后两人对坐至月上柳梢,从鸣声四起,到万籁俱寂。 “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司徒明月这才反应过来已经深夜。 一眨眼,人间又是一年过去了。 “琴仙,我以后还能来听你弹琴吗?” 陆衢寒并未直接回答。 “叫我瑾熠就好。” 司徒明月听了,有些丧气,他以为陆衢寒一定是不喜欢他来,于是道了别,失魂落魄回了队。结果和老宋一说,老宋气得直骂他不开窍。 “琴仙意思是说让你不用跟他客气,麻瓜!” 司徒明月恍然大悟。 然后寂静的夜晚,巡逻队里传来了一声嚣张得意的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司徒明月!”众人愤怒,“你不想睡就给我们滚出去!” ------题外话------ 陆瑾熠创作灵感来源:宋徽宗+伯牙 瑾熠:怀瑾握瑜,熠熠生辉 73.未能说出口的表白 两人相识,不知不觉三个月。司徒明月天天往陆衢寒那里跑,陆衢寒也不嫌烦,反倒习惯了每天看到司徒明月,听到他咋咋呼呼的声音。也许是他温柔,对比自己小的人就会很偏爱。 也许,也是别的理由。 这天,司徒明月脱下盔甲撒腿就跑,也不顾后面队员的笑骂。 “我走啦!” “你小子这么急,赶着投胎啊?” “投什么胎,人家急着见琴仙呢。” “我说呢,喂,你真喜欢上陆瑾熠了?” 司徒明月也不掩饰,直接袒露心声。 “当然啦,琴仙那么好,不喜欢都难。” “你可加油,成了请我们喝酒啊!” “滚蛋!” 司徒明月挥了挥拳头,急匆匆跑向了忆往山。结果还没跑几步,就碰到了陆衢寒。陆衢寒刚从喜宴回来,一身红衣还未换掉。银色的长发散落,一身红色,像黑夜中盛放的花朵。司徒明月从没见过他穿红色的衣服,眼睛都直了。 “瑾熠,你真好看。” 陆衢寒温柔地笑了。眉眼动人,唇角微弯,摄人心魄。 “瑾熠,我想听你弹琴。” “可我今天有事,不能给你弹琴。” “那,那我就等你回来,反正我也没事干。” “好。” 司徒明月到了忆往山,在山里百无聊赖转悠了一圈,还在树底下睡了一觉。一转眼一下午过去了,陆衢寒还是没回来。小无赖好奇心起,偷偷摸摸进了陆衢寒的屋子。 屋子十分简单,除了笔墨纸砚,字画文玩,基本就没什么其他东西。 暮晨的那幅画就摆在桌子上。 “长庚启明照远道,沧海天涯熠生辉……长庚?那不就是我吗。” 司徒明月是金星神,不过他并不厉害,只能说是中上等的武将,不然他也不会在巡逻队里待着了。要说仙界最厉害的神,当属月尊和太阳神,景。他们位列仙册之首,剩下的前几位也高深莫测。像陆衢寒和司徒明月这样的神仙,只能说平凡至极。 司徒明月拿起那张画,小心翼翼地碰了碰。 “暮晨赠……暮晨是谁?” “是我的一个旧友。” 天色已黑,陆衢寒踏着月色走进了屋子。司徒明月小心翼翼地看了陆衢寒一眼,不过陆衢寒的表情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因为他乱动东西而生气。 “瑾熠,能不能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啊?” “好端端的,为何要来了解我的故事?” “好奇,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司徒明月托着腮,看着月光下的陆衢寒。 陆衢寒轻轻叹了口气。 “你啊,怎么跟小孩子一样。” “我就是小孩子啊?我才二十。” “真是不巧,我比你大了三岁。所以你是不是该听我的话,乖乖回家睡觉?” “我等了你好久,现在你就赶我走啊!”司徒明月噘起嘴,又拿出他对姑娘撒娇的一套来,“我生气了!我不高兴了!” “拿你没办法,等我一下。” 陆衢寒走到膳房,和面,捣馅,给司徒明月做了一碗馄饨。司徒明月屁颠屁颠跟进去,像小狗一样在旁边张望。 “等我这么久一定没吃饭吧,快吃。” “哇!瑾熠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小馄饨的?” “天机不可泄露。” 司徒明月哼了一声,埋头吃馄饨去了。没有肉,只是简单的香菇馅,他却吃的津津有味。不知是陆衢寒厨艺实在好,还是司徒明月的心理作用,入口,咸淡刚好。 “好吃!瑾熠原来你做饭也这么好吃!你肯定也喜欢吃小馄饨,要不然怎么做的这么好吃。” “若是要做比较,我还是更喜欢汤圆。” 司徒明月听陆衢寒说到喜欢的东西立马来了精神。陆衢寒说一件,他就往心里记一件。 “你喜欢吃汤圆?什么馅的?” “黑芝麻。” “黑芝麻……我记住了,你要是喜欢,我就天天给你做。” “傻子,你会做吗?” “不会做可以学嘛。” “好——快吃吧,明早还要巡逻不是?吃完就快回去。” “好吧……” 司徒明月不情不愿,把碗里小馄饨吃的一干二净,连汤都不留,然后准备离开。陆衢寒也起身,收拾碗筷。 “喵~” “瑾熠有猫!你听见猫叫没有?” 不见猫影,只闻猫声,真奇怪。 陆衢寒心道:“这猫不就是你?学的还挺像。” “没有。” “真的,你听!” “喵~喵~” “真的有猫啊瑾熠!” “嗯,我听到了。” “你看你这山里什么都有,现在只是只猫,万一半夜窜出来一只老虎怎么办?” “嗯,的确是很棘手的问题。”陆衢寒笑着,陪司徒明月演。 “所以你需要我来保护你对不对。” “所以你要留下来?” “对!我要留下来,我要保护你!”司徒明月挺起胸膛,骄傲道,“有我在,没有野兽敢来骚扰你你信不信!” “信,怎么不信,”陆衢寒不紧不慢的收了碗筷,“你就是个小野兽。” “我才不是!” “那刚刚是谁在学猫叫?” “……原来瑾熠你听出来了啊。”司徒明月被拆穿,有点窘迫,“那,那你是不是要赶我走?” 陆衢寒没说话,还板下了脸。他就是想逗逗司徒明月,看看他的反应。而陆子程没有“识趣”,而是转过身拉住了陆衢寒的手,满脸通红。 “我不会走的,我就是想留下来,想留下来和瑾熠你在一起!” 陆衢寒心里也有些小悸动。 “实在喜欢我这小屋的话就留下来吧。” “我不是喜欢你的屋子,我喜欢你。” 陆衢寒别过头,背了过身。 “嗯,那想留下来就留下来吧。” 司徒明月刚想欢呼,却被陆衢寒一句话彻底砸得心花怒放。 “以后,也一样。” …… 司徒明月蹦哒着回了队。 “兄弟们!” “咋这么高兴,成了?” “嘿嘿,”司徒明月摸了摸头,不好意思道,“以后我就不回队睡觉啦!” “可以啊兄弟,琴仙都被你把到了!佩服佩服,在下服了。” “说什么呢,什么叫把到,瑾熠还没答应我呢。” “啧啧啧,瞧瞧,瞧瞧这一口一个瑾熠叫的,多亲啊——大伙儿都单身呢,你搁这找打呢是不?兄弟们,上!” 说着,一群壮汉就把司徒明月按在了地上,然后挠他。 “恩爱狗,不理你!” “恩爱狗,孤立你!” “恩爱狗,挠死你!哈哈哈哈哈哈哈——” …… 自那之后,每天中午陆衢寒都会在巡逻队门口等着司徒明月。有时陆衢寒有事晚来,司徒明月也不自己先走,就在巡逻队等着陆衢寒来找他,然后两个人结伴回忆往山。 “瑾熠,我今天见到镜仙了。”司徒明月眉飞色舞,“我跟你说她可好看了,真的就是女神哇——” “是啊,她的确很美。” “不过没你好看~” “这话可不要让人家听见了。嗯……今天想吃什么?” “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好。” 两人已经十分熟稔,不知情的,真的会以为两人是兄弟。陆衢寒做饭,司徒明月就在屋子里看书——原来的他看到文字就犯困,可自从有了陆衢寒,他就强迫自己去念书,他也想和陆衢寒畅谈诗书,因为这样,总好过两人面面相觑。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陆衢寒推开门,站在门边轻声叫读书入神的司徒明月:“明月,今天做了清蒸鱼。” 司徒明月把书一扔,快步跑了出来。也不管烫不烫,夹起就是一口。 “好吃!瑾熠你做饭真好吃!” 陆衢寒见他开心,索性把鱼都给了他。 “对了瑾熠,”司徒明月嘴里还嚼着鱼肉,含糊不清:“那两句诗是什么意思啊?我还是看不懂。” “暮晨那两句吗?” “嗯,我就知道长庚,剩下的都认识,但我理解不了。” “如果把熠换成亦,你也许就懂了。” “沧海天涯亦生辉?” “傻子,”陆衢寒敲了敲司徒明月的脑袋,“长庚是你,对吗?” 司徒明月呆呆点了点头。 “有你在我身边为我照亮远方的道路,无论距离,沧海天涯亦可生辉。” 司徒明月脸又红了。 “瑾熠,这是给我的表白吗?” 陆衢寒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吃饭吧,小傻子。” 吃完饭,司徒明月在床上打滚,想用翻滚遏制一下他快要跳出来的心。 “瑾熠什么意思……难道他也喜欢我?可是……不对不对,我怎么想都感觉他把我当小孩子……” “……” “我去问问老宋~”司徒明月最终还是不敢确定,只好又去找老宋。他给陆衢寒留了个字条,然后跑到了巡逻队。 陆衢寒醒来一看到字条,真是哭笑不得。 “傻子,一想不明白就要去问老宋。” 这时,仪仗队的一个舞女急匆匆来了。 “琴仙大人,太阳神又要开宴会,指名要您去……” 陆衢寒皱了皱眉,说了声好,给司徒明月留了一张字条,拿上琴离开了。 巡逻队。 “老——宋——” 老宋正在擦盔甲。 “干嘛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儿?” “我有个事想不明白。” “跟琴仙有关系?” 司徒明月小狗一样点了点头。 “我就想不明白了,你不要总是把我当成你的好闺蜜,有什么事你就不能自己动动脑子想想?” “不是有句话叫什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嘛。” 老宋无奈,只好听司徒明月讲。 “人琴仙都这么说了,摆明了也对你有意思。不过当然,也不排除人家把你当弟弟的可能。” “可我不想做瑾熠的弟弟啊,哎老宋,瑾熠以前是皇帝,不过好像一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也没什么兄弟姐妹,他应该不会把我当弟弟吧。” “那谁知道,说不定人家就哥性泛滥。”老宋打趣道,他看着司徒明月失望的脸,心里总算有点“单身狗”的得意。不过他也只是闹着玩,毕竟“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他还是希望司徒明月好的,“好了不逗你了,我觉得把你当弟弟,和喜欢你还是有区别的。” “什么区别啊?” “我不知道琴仙是个什么样的人,反正如果是我,比如我,我就把你当弟弟。第一,如果你天天来找我,我会烦,恨不得让你吃完饭就滚远点,而且我可能都懒得给你做饭,毕竟你也二十的仙了。第二,我把你当弟弟,我绝对不会对你说那么肉麻的话滴。”老宋凑近司徒明月,做出一脸深情样子,做作道:“长庚是你,有你在,沧海天涯也生辉——这话,你打死我我都说不出来。” “去你的。” “我觉得你俩就差红尘作伴活的潇潇洒洒了。” “真的?” “真的。” 司徒明月听了,这才又找回点自信。 “那,那我今天晚上就跟瑾熠再说一遍!” “说啥?” “说我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 “行啊,兄弟必胜!到时候琴仙就是我弟媳了!” “滚,谁是你弟媳,那是你嫂子!” “胆肥了是不是?哎对了,你调班之后咱俩好久没一块值过班了,正好今儿有个打扫沉雁门的活儿,一起吧。” “我才不,我要回去找瑾熠。” “这算是加班,有钱的,有钱你就可以给你家琴仙买点好东西了不是?” 司徒明月想了想。 “有道理。” …… 景的宫殿。 说起来,仙界一半的宴会都是景来开的。他算是仙界的“开国皇帝”,曾是将军的他受万神敬仰,众人追捧,宛如众星捧月,高高在上。如今和他平起平坐的月尊在当时不过是个上仙,远远不能和他相提并论。 只是如今仙界太平无事,再加上景性情暴戾且沉溺声色犬马,他早没有当时风光了。原来的他,请柬递出去,不管有的没的都挤破头了要来,而现在,他的宴会已经寥寥无人,景也只是靠着自己花不完的钱来雇舞女琴师,给自己日趋清冷的宫殿添上一点人气。 热闹与风光,从来都不是永恒的。 景的宫殿内,歌舞升平。可实际上除了表演的人之外,只有几个游手好闲,来蹭吃蹭喝的神仙而已。景懒在榻上,心中不知在谋划着什么。 他比谁都渴望战争,所以不惜挑起战争。 “来人。” “在。” “请柬给佛安递过去了吗?” “递过去了,只是月尊不知为何……未来赴宴。” 景冷笑了一声。 “靠着我爬上来的小小月神,如今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下人唯唯诺诺,退下了。景见没了人,才收了眼里的戾气,放出了隐藏已久的失落。 宴会罢,已经是晚上了。舞女琴师们结伴而去,窃窃私语。 “天天开宴会也真是闲……” “也不能这么说,太阳神不开宴会咱们靠什么挣钱呢。” “也是,不过……哎,太阳神真是不复当年了。” “是啊,风水轮流转,现在最厉害的可是月尊,无论排场还是仙力都是数一数二的!” “要是能去月尊宫殿看看就好了……” “嗨,月尊不好这口,他喜欢清净,不像太阳神……” “不过你们听说了吗,月尊好像和太阳神有关系!” “还能有什么关系?不一直就是竞争关系吗?” “不是……据说月尊从前只是上仙,不是首仙,月尊借了太阳神的名号才上位的。” “怎么可能?不会吧……” “你别说还真有可能,之前忘了听谁说的,太阳神好像一直对月尊有……有那种想法,太阳神贴身的下人还说,太阳神偏殿里都是月尊的画像,而且堆满了送给月尊的礼物。正好被太阳神喜欢,上位不就很正常吗。” “天呐……” 陆衢寒走在他们身边,一语不发。什么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他只要能养活的起自己就够了。 不过现在,他还多了一个要养活的司徒明月。 想到这,陆衢寒笑了出来。他想,老宋那么老成,一定会告诉司徒明月正确的做法,也许今天晚上,他就能再听到司徒明月亲口说喜欢他。于是他加快了脚步,想着快些回家给司徒明月做饭。 “今晚做什么呢?明月好像很喜欢吃青笋……”陆衢寒走到市集,买了些肉和青笋。他挑的很认真,找了许多新鲜的青笋。 然后他一抬眼,就看到了镜仙周屿乔。 周屿乔仙册中位列第三且美艳至极,走到哪都是万众瞩目。只是她性子傲,很少能有入的了她的眼的神仙。陆衢寒对她并不感兴趣,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继续挑青笋。 “镜仙没有瑾熠你好看~” 陆衢寒想着司徒明月这句话,心里满溢着甜。他拎着青笋,走向了忆往山。然而在去景宫殿的路上,他就被一个人拦下了。 月尊,佛安。 “月尊。” “琴仙不必多礼。” “月尊有何贵干?” “进来月宫无事,本尊也觉得有些无趣,素来听闻琴仙技艺高超,想着请琴仙赏脸弹奏一曲。” 陆衢寒点了点头。 “能得月尊赏识,在下荣幸之至。” 月尊笑了。 “所以琴仙可否赏脸呢?” “自当为月尊效劳。” 月尊喜形于色,然后拿出一块玉佩给了陆衢寒。 “月宫不兴请柬,以玉佩为信物,看守自然认得。” 陆衢寒接过玉佩,弯下腰行了礼,离开了。 然后,他看到了景。景也看到了他,然后露出一个冷笑。 与景同在的,还有那几个在背后议论景的舞女。陆衢寒皱了皱眉,准备离开。他当然不打算掺和这摊子烂事,只要和司徒明月逍遥自在就够了。 但是景看到了他,而且没有打算放过他。 景一身金色的大袍,趾高气扬叫住了陆衢寒。 “琴仙大人。” “景大人。”陆衢寒行了个礼,并未抬头看景。 “抬头,看着我。”景居高临下命令陆衢寒,可陆衢寒依旧没有抬头。 “我叫你抬头看着我。”陆衢寒将他的话置若罔闻的行为显然激怒了他,他捏住陆衢寒的下巴,却被陆衢寒嫌恶地甩开了。 “在下不过小小琴师,地位低微,哪里值得景大人动怒。” “琴仙这话是在讽刺我?” 陆衢寒没说话,他只想赶紧离开。 “从前我从没注意过你,我倒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景绕着陆衢寒走了一圈,随后重重撩了一下刚才月尊送给陆衢寒的玉佩:“能让我的佛安以玉佩相赠。” “你说,去一趟月宫之后,佛安和你,究竟会成为什么呢?是知己,还是……仙侣?” 景死死抓住了陆衢寒的手,陆衢寒只觉得恶心,但他仙力不如景,挣扎不过。 他唯一的武器,就是手中的琴。 那是他最珍爱的一张琴。 陆衢寒咬了咬牙,把琴砸向了景。琴弦嗡嗡作响,木琴裂开一道纹。 一瞬间,景头破血流。 陆衢寒刚想趁机逃脱,却被景抓了回来。景彻底怒了,抓着陆衢寒走向了沉雁门。 今天,巡逻队刚刚把沉雁门打扫干净,此刻还有几个收尾的武将在驻守。他们看了景,纷纷行礼,可当他们看到陆衢寒时,都交换了几个眼神。 陆衢寒因为司徒明月,可是巡逻队里出了名的人啊。 “不过一个小小琴师也敢跟我太阳神作对!”景面目狰狞,瞪着陆衢寒,“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求我,我就发个慈悲让你留在仙界,继续做你的快活琴师!” 陆衢寒的衣衫已经被景拽的凌乱不堪,脸色也很苍白。他看了一眼面面相觑的巡逻队员,突然安了心。 还好,明月没在,不然明月一定会傻得冲上来和景作对。 “不说话?不说话好啊,”景冷笑,“那你就去死吧!” 夜风凛凛。 陆衢寒就这么被景推下了沉雁门。 “什么知己,什么仙侣,只要你进不去月宫,都不可能!从此以后,你陆瑾熠别想再入这沉雁门!” 众武将面面相觑。 景盯着茫茫云海,手里还拽着月尊的玉佩:“琴师?哼,你这辈子要是个聋子,多有趣!” …… 然后景去了月宫。 月宫很偏僻,门口结界也很强,看守不给看门,景就直接重伤了他。 暴戾至极。 一道白月光从门内温柔地亮起,将看守为主,治好了他的伤。月尊缓缓而出,慵懒地靠在了门边。 “太阳神这是做什么。” 景把玉佩恶狠狠地塞进了月尊手里。 “佛安,这是我送你的玉佩。” “那又如何?” “如何?你就这么轻易把它作为入门信物送给别人?!” “我很喜欢这样式,便命人打造了百份相同的作为入门信物,你拿的这个,不过是赝品。” 景的脸色舒展了些。 “那真品呢?” 月尊笑了一声。 “我有这么多复制品,哪里还分得清真假?真品,也许在某个侍卫手里吧。” 景瞬间怒了。 “某个侍卫?!好啊,好啊——找不出真品,我今天就把你的侍卫都杀了!” 然后平静的月宫里,爆发了一阵灼热的阳光热浪。月宫侍卫本不能见剧烈阳光,被这么一照,身体瞬间开始融化。月尊皱了皱眉,一挥手,一片月光如瀑,盖灭了所有阳光。 “我要休息了,太阳神请慢走,不送。” …… 这天,司徒明月在忆往山,一直等到月亮升起,都没有等到陆衢寒。 “瑾熠去哪儿了……” “不好了不好了!明月!”老宋终于急急忙忙的过来了:“琴仙,琴仙他被景贬下凡间了!” “什么!” 司徒明月惊了,忙跟着老宋去了沉雁门。忆往山的石桌上,还放着用他的加班工钱买来的新琴弦。 …… “瑾熠!”司徒明月站在沉雁门旁边,疯了一样大喊,但可惜,并没有人回应他。 只有陆衢寒的琴和他买的那些青笋掉在地上。 这时,徐白鹭来了。 “云中君。”老宋刚想去拉司徒明月一起行礼,徐白鹭却摆了摆手。他看着抱着琴痛哭的司徒明月,轻轻挥了挥拂尘。 然后一片云,出现在了几人眼前。 “陆瑾熠还活着。” 司徒明月宛若起死回生,顾不得礼数,忙拽住了徐白鹭:“瑾熠,瑾熠在哪!” “凡间,暮城陆家。陆家大公子有疾病在身,本应今晚入轮回,陆瑾熠正好替了他。” “不行……不行不行!我要去找他!” “稍安勿躁。”徐白鹭拂尘一点,把也要跳下沉雁门的司徒明月拦住了:“你现在没有合适的身份去找他。” “怎么就没有合适的身份?!我就这么去找他,我带他回仙界,不行吗!” “他已经被景除名了,且凡人身体上仙界来只会暴毙,贸然上来,他只会连灰都不剩。” “!” “他已经不是神仙,我的护体灵石也保不了他。况且……” “况且什么?!” “景下了命令,陆瑾熠,永不得为仙。” 宛若晴天霹雳。 “更糟的石,他现在什么都听不见了。” 司徒明月瞪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司徒明月猛然起身,“瑾熠那么爱琴,他怎么会听不见!他听不见,他怎么办!” “是景做的这些,谁也没办法违抗。” “妈的王八蛋……老子要去弄死他!” “别痴心妄想了,我尚且拿他没办法,你一个小小的长庚神,能有什么作为。” “那我就眼睁睁的看着瑾熠再也回不来?!做人,都听不到琴声?!” “两个选择,”徐白鹭伸出手,淡淡道:“一,用你的一半仙力和我交换,我让陆衢寒听见。当然,他只能听见一种声音。然后,你下凡间去陪他,以陆家公子堂弟陆子程的身份,去陪他。” “可以,可以!” “还有,别急。第二,留在仙界,用你剩下的生命给他报仇。当然,等你成功,陆瑾熠也早已不知入了多少次轮回,他也不会再记得你了。” “第一种。”司徒明月毫不犹豫,“我选择第一种。” 徐白鹭不近人情地笑了笑。 “那,原本的陆子程的灵魂,可就灰飞烟灭咯?” “我只能以陆子程的身份去见瑾熠?!” 徐白鹭点了点头。 司徒明月咬了咬牙。 “我不管什么陆子程,我只要能见到瑾熠。自私一点,又有什么所谓!” 老宋看了一眼司徒明月,攥紧了拳头。 神仙一念,便轻易剥夺了一个无辜的魂魄生存的权利。真是讽刺,真是讽刺。 这与景的所作所为,又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 徐白鹭点了点头:“你下到凡间,只留有一半仙力,且仙力会逐渐衰竭,稍微厉害一点的妖兽都能将你重创,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司徒明月起身,抱着陆衢寒的琴,擦了擦泪,“我只要能见到瑾熠,怎样都无所谓。” …… 暮城,陆家。 仙界的月光那么冷,人间却如此热闹。就算这个城市一直在不间断的下雨,下雨。 司徒明月来到陆家——以陆子程,陆衢寒堂弟的身份,坠下沉雁门。这时的陆衢寒不过七八岁,陆子程也只有四五岁。陆子程丧亲,由陆衢寒的父母抚养。 这是个秋天的傍晚。 陆子程在房间里听到了一阵琴声,然后他走出房门,就看到了院子里的陆衢寒。 院子里的枫叶已经落了满地,陆衢寒却依旧一身单薄的白衣,抚琴。 他的身边,还放着纸笔。 陆衢寒的眼里了无神采,就似乎已经丧失了活下去的希望。 琴声之中,五味杂陈。 而当他抬头和司徒明月对视之时,他一眼就认出了司徒明月。 他的眼睛,也终于亮了起来。 司徒明月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了陆衢寒。 “瑾熠,瑾熠……”司徒明月抱着他,痛哭,眼泪止不住地流,“瑾熠……” 可是无论司徒明月怎么叫,陆衢寒都听不到。 他的世界里,只有一片寂静。 司徒明月红着眼,面对着陆衢寒。 “瑾熠,我喜欢……”你字还未说出口,陆衢寒却轻轻将手放到了他的唇边,然后摇了摇头。 眼中,是深深的无奈。 “这是怎么了?”陆夫人披着衣服,笑着走了出来。她看着院子里紧紧相拥的两人,担忧道。 刚下仙界的司徒明月面对这张陌生的脸根本不知所措,还是陆衢寒率先反应过来,轻轻揉了揉司徒明月的头发。 “子程摔倒了,在跟我哭呢。” “小傻子,跑什么,摔了吧?来,洗洗手,吃饭。” 说完,转身进了屋子。 “瑾熠……” “小傻子,怎么还追下来了?” 司徒明月并不知道陆衢寒是在责怪他,刚想说话,却被陆衢寒打断了。 “明月……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叫你明月了。”陆衢寒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话,从现在开始,都不必说了。” “瑾熠!” “嘘——”陆衢寒凑近了司徒明月。这会,难得陆衢寒还比陆子程高一点,他轻轻擦掉司徒明月脸上的泪,然后轻轻在陆子程的唇上印下了一吻。 “去吃饭吧,”陆衢寒顿了顿,然后拉起了司徒明月的手,苦笑着开口。 “去吃饭吧,子程。” 司徒明月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陆衢寒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有些话,永远都不必说了。” 从现在开始,司徒明月不再是司徒明月了。他是陆子程,是陆家的二公子,是永远不可能再堂而皇之拥有陆衢寒的,堂弟。 74.曾经的岳铭 难以接受,司徒明月难以接受。 但是久而久之,他也就接受了。大多数情境下,自我安慰总是会奏效。 不就是憋着不说?总好过让陆衢寒转世入轮回忘了他,也总好过两人天上地下遥遥相隔。 陆衢寒因为听不到,所以不去私塾,由陆老爷和陆夫人亲自教书。其实陆衢寒也不需要教,他懂的东西远比陆老爷和陆夫人多。但他也不得不演一下,否则外人听了,还不觉得陆衢寒大病一场死里逃生之后突然变得天赋异禀博通古今很奇怪? 至于他的琴技,则更令陆老爷和陆夫人惊叹。原本的陆衢寒资质平平,琴音不尽如人意,但现在的他不用多说,毕竟有琴仙之称,琴音称得上人间一绝。久而久之,城内城外的人都知道陆衢寒的琴声动听,慕名而来的人很多,也时常有过路人在陆府门外驻足聆听。 但很少有人见过陆衢寒。 司徒明月,也就是陆子程,他不喜欢琴,也不喜欢读书。但毕竟现在是陆府的人,面子上还得去私塾。所以两个人每天在一起的时间也不久,亲密时,也只有晚上。而长大后,两个人也没有理由再睡在同一间房。 陆衢寒是喜欢司徒明月的,但这份感情到了凡间不能过分显露。若是让陆老爷和陆夫人看出端倪,若是让暮城人得知,该如何解释? 所以陆衢寒暗暗下了决心。 “就让明月死心吧。” 他只是个凡人了,即便心动,最后换来的也只是阴阳相隔。他不忍心让司徒明月为他等,为他白白耗费时光,所以他并不打算开始些什么。 而后,他想起了暮晨。 这回,他好像长大了,终于知道自己不能再像当皇帝时那样只顾自己而不顾他人了。这回他不能再任性了,毕竟他的背后,还有整个陆家。 他不能让自己坏了陆家的名声。 所以一切开始向着决绝的方向行进。 …… 不知过了多少年的某一个清晨。 “去上学吧,子程。”陆衢寒给陆子程整理好衣服,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目送着他离开。陆子程也习惯了,笑着挥了挥手,走向了私塾。 每天都是这样,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陆子程想。他坐在窗边,托着腮看着教书的老头子唾沫横飞神采飞扬,却一点都没听进去。经文左耳进右耳出,思绪跟着空气一起漫游不知去了哪里。 得空,老头子终于走了,学生们也纷纷去书院里透气,一时间,整个屋子里就剩了陆子程和另外一个人。那人坐在一个高高的书架下面,一身少爷打扮,一看就是富家子弟。他也不是什么好学的人,老头子在上面讲,他就在下面睡觉。 但奇怪的是,老头子不管他,学生们也当没看见他。 自然,他的身边也没有人。 “应该是被孤立了吧。” 陆子程认得那人,他叫岳铭。 岳铭是出了名的怪人,他总是阴沉沉的,一双眼睛带着很重的戾气,被他看一眼都要浑身发冷很久。他很少说话,基本没人听过他的声音,只知道他是外城地主家的庶子,剩下的,也就一无所知了。 陆子程对岳铭并不感兴趣,他靠在墙边想着陆衢寒,恋恋不舍回想着仙界的生活。 面前的纸上,已经写满了瑾熠两个字。 他想起这些年来,每天早晨陆衢寒总是起得很早,给他做他喜欢的小馄饨。每天都会给他束发,然后不管多晚,都会在院子里为他点灯,等他回家。这一切本没有什么,但陆子程最近不知为何,总是想起老宋。 “琴仙也许把你当弟弟呢?” 这不过是一句曾经的玩笑话,那时无论是老宋还是司徒明月都不相信,但放在如今,却好像成了心不甘情不愿的谶语。 不一会儿,老头子拿着戒尺回来了,一副谁不好好听课就要打手的厉害样子,学生们大呼惨,只能一个个正襟危坐好好听了。 “咳咳……老夫看你们这些毛头小子是不想出息了是不是?”老头子敲了敲拐棍,众人沉默,以为老头子要发火,谁知老头子今天心情好,说,“这个经书啊,背多了是很枯燥,这样,老夫给你们讲讲星宿吧。” 众人这才来了兴趣。 “俗话说擒贼先擒王,这天上的星宿多啊,咱们就从最厉害的太阳讲起——”老头子话音刚落,陆子程就怒了:太阳神景可是他恨不得千刀万剐的人,现在老头子讲太阳,这不是找死? “陆子程你要做什么?给老夫乖乖坐好了!” 陆子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嘁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坐下了。 岳铭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说到太阳,就不得不提这个启明星——”老头子清了清嗓子,莫名其妙开始念诗:“万甲胸中,问谁似延安范老?当家事,出藩入相,黑头俱了——绿野徜徉聊雅志,紫宸寤寐思英表。向修门、何日衮衣归,天教早。诹吉卜,维熊兆。徵瑞梦,长庚耀——正尧蓂仲夏,八飞叶小。千日早从菑疾退,一觞恰趁笙歌绕。算灵椿,何似栎堂春,他,犹少——” 一顿摇头晃脑念下来,虽不明就里,但众人都笑了。陆子程托着脸,心想原来自己这么厉害,在人间还有诗,也有一些得意。 人群中,唯独岳铭没有笑。他的视线停留在窗外,不知情的人看来,也许会以为他在看陆子程。陆子程察觉到有视线在自己的方向,逆着看了过去。 然后他就看到岳铭身后那个高高的,放满了杂物的书架摇摇晃晃,上面有很多废旧的瓷器,正摇摇欲坠。 “躲开!” 陆子程想也没想,直接扑到了岳铭背后。书架轰然倒塌,瓷器掉在地上,碎得一片一片。陆子程将岳铭完全挡住,撑起书架的胳膊上却被划得鲜血淋漓。陆子程疼的“嘶”了一声,看着呆滞的众人,骂了一句。 “啧,帮我一下啊?!” 话出口,才有人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扶起书架,给陆子程递上了手帕。 “哎,这群呆子……老头子,你下回能不能收拾收拾东西,别什么玩意儿都往一个架子上放行不行?又不是穷得买不起书架,真是……” “谢谢。”一旁的岳铭突然开口,道了谢。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眼神没有平日里那么凶狠,但声音,却是意料之中的令人不悦。 “小事,不用谢。” 转眼到了中午,学生们结伴去吃饭,陆子程也饿了,起身打了个哈欠,准备离开。一旁的岳铭却丝毫不动,只是看着窗外,一脸阴沉。 “那个谁……岳铭是吧?你不吃饭?” 岳铭没理他。 “什么臭脾气。”陆子程心想,也不打算热脸贴冷屁股。 “我没钱吃饭。” 岳铭冷声开口了,他说话的语气,简直就像是死人一样,冰冷,毫无平仄波澜。 “哈?你没钱吃饭?”陆子程打量了他一下,这般华贵,实在不像没钱吃饭的。 难不成是个有妄想症的疯子? 岳铭又不说话了。 陆子程自讨没趣,去了饭堂。饱餐一顿之后,他想了想,还是买了几个肉包子,带回去给了岳铭。 “给,你的饭。” 岳铭愣了愣,显然没想到陆子程会给他带饭。 “你是没带钱吧,就当我请你的,不用还了。” 陆子程扔下一句话,坐回自己位子趴下睡觉了,也不管岳铭要不要。那几个包子就放在岳铭面前,一直到凉透,岳铭都没有吃掉它。 晚上,众人散去,陆子程也回了家。陆府灯火通明,陆衢寒像往常一样,守在门口,等着他回来。 “怎么受伤了?!”陆衢寒注意到陆子程的手,焦急道,“怎么弄的?” 陆子程摆了摆手,做了个没事的手势,拉着陆衢寒要去吃饭,陆衢寒却直接带他回了屋子,给他清洗包扎。 “是不是和人打架了?” “没,书架倒了差点砸到人,我给挡了。”陆子程写道,罢了还露出一个“我厉害吧求表扬”的笑容。陆衢寒无奈,叹了口气。 “去吃饭吧。” 陆子程突然锁上了门,然后坐到了陆衢寒身旁。他死死的抓着陆衢寒的手,陆衢寒动弹不得。 “瑾熠,我有问题要问你,你要认真回答我。” 陆衢寒的眼神躲闪了一瞬。 “瑾熠,你还喜欢我吗?” 陆衢寒不知该怎么回答。 “……” “瑾熠。” 陆衢寒挣开了陆子程的手。 “我只把你当弟弟。” 陆子程呆住了。 “瑾熠,你曾经……不是这样的。” “无论曾经还是现在,我……都没有别的感情。” 陆子程看着他,眼眶就那么红了起来。 “瑾熠你骗我,”陆子程扯出一抹笑容,“你对我那么好,怎么可能只把我当弟弟?”陆子程用力过大,墨把纸氤透了,他慌忙拽过一张新的,写道:“瑾熠咱们走吧,咱们离开这,去一个只有咱们俩的世界,没人能找到咱们,咱们就像在仙界一样……” “别闹了。”陆衢寒一脸不耐:“我没喜欢过什么人,你这样也是白费力气,别再问了,”陆衢寒咬了咬牙,“我烦了。” 这时,门被陆老爷和陆夫人推开了。两人笑着走了进来,本想叫他们吃饭,却看到陆子程红着眼,一脸委屈。 “这是怎么了,吵架了?” “父亲,母亲,”陆衢寒咳了咳,轻声道,“子程在私塾听人讲了故事,方才与我扮着里面的角儿玩呢。” 陆子程没有否认。 编瞎话而已,陆衢寒都编了多少年了。每次两人略微亲密被夫人或老爷发现的时候,陆衢寒总有借口。千奇百怪,不合逻辑。 “哦?是什么故事?”陆老爷也好奇了,“什么故事让子程哭成这样?” 陆子程擦了擦眼泪:“没什么,就是朋友信口胡诌的。” 陆夫人拿起了一旁的宣纸:“瑾熠,这是谁?” 陆子程夺过那张纸,然后撕掉了。 “瑾熠是最好的琴仙,独一无二的琴仙。” 陆老爷和陆夫人面面相觑。陆衢寒沉默无言,陆子程捏着纸的手一用力,伤就裂开,氤出血来。 …… 城外的林子里浓雾一片。已经入秋了,城里的枫叶也慢慢红了起来。刚刚下了雨,林子里湿漉漉的,一用力踩,便会沾上泥。 岳铭拿着已经凉透的包子靠在了树下,他打了个呼哨,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就传了出来。不一会儿,一只梅花鹿就来到了他身边。鹿的眼眸很清亮,宛若两颗刚刚诞生的星辰。 “清眸,今儿终于有肉了。”岳铭笑了,轻轻叫着那只梅花鹿的名字。他拿出一个包子放到清眸嘴边,清眸咬了一口,然后嫌弃地吐了出来。 “啧,早知道你不吃我就趁热吃了。”岳铭狠狠敲了敲清眸的头,笑骂。清眸也习惯了岳铭下手总是不知轻重,也没太大的反应。岳铭捡起包子,拍了拍上边的土,接着咬了一口:“知道这包子谁买的吗?” 清眸就卧在他身边,一双眼睛看着他,滴溜溜地转。 “是个叫陆子程的,给我挡书架还给我买包子,怎么会有这种烂好人,一看就是富家子弟惯的,钱多烧的,皮糙肉厚不怕疼。” 清眸不满地蹬了蹬腿。 “蹬什么蹬,我自己都吃不饱,哪儿还有空顾别人。”岳铭从衣服里摸出一点少得可怜的碎银子扔给了清眸,“拿去,藏好。” 清眸敛了敛银子,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清眸你放心,再等等,等我从私塾离开,我一定不再让母亲受苦。” 这时的岳铭,不过十岁。 “哟,岳小少爷在这林子里立志呢?” 一个尖细的声音从背后传了出来,清眸警惕的站起身,结果却被一块石头砸到了背。 背后,是两个面容奇丑的下人,两人脸上都有一块黑色的胎记,应该是兄弟。一个走到岳铭身后,像提兔子一样提溜起岳铭。另一个手里拿了几块石头,无比随意地砸着清眸。清眸想跑,但却又放不下岳铭,只能一跳一跳躲闪。 “岳小少爷,是老爷给你的宅子住着不舒服?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小少爷你不满意我哥俩的伺候吧,要不怎么这大冷天的不回家,到这林子里来呢?” “你个垃圾,放开我。” “胆子还不小,”那人把岳铭甩到地上,还踹了几脚。空气里还有肉包子的味道,他像狗一样嗅了嗅。旁边那个下人看到清眸脚下的银子,就像贪婪的人看到金山一样,一把推开清眸,拿起它们,在手里搓了搓: “哥,我说这小子怎么能活的这么悠闲,原来有私房钱啊。” “可不?都能吃得起肉包子了。” 岳铭退了几步,将清眸护在身后。眼看那两个人要去抓清眸,岳铭用尽力气,搬起一块石头扔向了他们。 “清眸快跑!” 两个人倒是没被砸到,骂了一句,上前抓起岳铭,二话不说扇了两巴掌:“小畜生胆子肥了?你他妈不过一个妓女的孩子,老爷养你是他娘的看得上你,你还给我哥俩在这充少爷?” 岳铭的脸一下就肿了起来,两个下人又给了几脚,然后把他拖到了城门。 两个下人也不傻,到了城门口,又装作毕恭毕敬,低着头跟在岳铭后面。岳铭想逃,但若是逃,又会被抓,旁人要是问起,两个下人一定会说是替老爷管教不听话的少爷,然后再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岳铭绑回去。 岳铭恨,但他没有办法。 岳铭走进了一个房子,这房子虽没有陆府庞大华贵,但也不简陋。院里有三个屋子,是岳老爷给岳铭准备的。 本应该阔气的府邸,院子里却都是丛生的杂草。 岳铭站在杂草里抬头看了看天,然后走进了柴房。 柴房,就是他的屋子。 岳铭随意理了理杂乱的蓬草,然后蜷缩起来,睡了。 …… 第二天,陆子程没有吃饭,直接去了私塾。陆衢寒知道一定是自己的话让陆子程和自己赌气,他心里难受,但也轻松。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陆子程无精打采地靠在窗边发呆。陆衢寒那句“我烦了”“我从未喜欢过谁”深深的刺痛了他的心,两句话入耳,他只感觉从前的自己很可笑,付出一切,最后还自作多情。 他只剩一半仙力了,再加上已经过了五六年流失了很多仙力,若是趁着现在回仙界,沉雁门还认他这个长庚神,再晚一些,可能就再也进不去了。 但他不愿意。 岳铭的胳膊上又多了几道伤痕,脸上的伤倒是完全消了。那两个下人很聪明,身上打的重,脸上打的却轻。 他们不仅聪明,也很贪心。岳铭的母亲是多年前被岳老爷强抢来的,岳铭也就跟到了岳家。可久而久之,母亲年老色衰,在家中也没什么地位,岳铭自然也不是真的岳家少爷。岳老爷特意将岳铭送到离家很远的暮城读书,两个下人见风使舵,知道岳铭三少爷的地位只是虚有其表,于是将岳老爷给岳铭的银子全部据为己有,平日里也不把岳铭当人。 自然,岳铭身上那身华贵的衣服,也只是不让旁人生疑罢了。 暮城又下起了雨。秋雨,带着寒冷与潮湿,席卷而来。 “下雨了……” 雨滴顺着房檐滴落,陆衢寒轻声喃喃了一句。他拿了把伞准备出门,可到门口,又折了回来。 最后他拿了两把伞,去了私塾。 ------题外话------ 开始了长长的回忆o(′^`)o感谢各位的订阅和收藏,么么哒! 75.一把伞和荒唐的心动 窗外的雨越来越急,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青石板上,急促得像慌张匆忙的过路人。 陆衢寒走得急,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衣。不比仙体,这个身体弱不禁风的,着点风雨就会大病一场。当陆衢寒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肩膀已经湿透了。 这雨一下是停不了的,陆衢寒不舍得陆子程淋雨,心里却莫名不愿意让下人去送伞,于是他急匆匆跑到私塾,想着干脆让陆子程休了课,早点回家。学生们看着突如其来的雨也一筹莫展,不过好在私塾里有伞,两个人凑一凑,也都勉强能回家。 唯独岳铭。 两个下人一定不会来接他,伞到他这里也像恶作剧一般恰巧没有了。没有人愿意和他撑一把伞,都逃也似的离开了。岳铭也不在意,独自站在屋檐下,默不作声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雨下的更大了,风一吹,就斜斜地打在他身上。 岳铭冷得打了个寒颤。 “还是回屋去吧,正好今天就在私塾过夜,不用回去了。” 这时,陆衢寒气喘吁吁找到了陆子程。一身白衣,人群中格外显眼。陆子程本来在生气,可看到陆衢寒的一瞬间他的眼睛就亮了,什么都不顾,拨开人群奔向了陆衢寒。 陆衢寒的发梢上都是水,因为跑的急,衣摆也湿了。肩膀被雨滴氤透,冷得他直发抖。陆子程想也没想,直接把陆衢寒拥到了怀里。 也顾不得周围都是人。 “瑾……大哥你怎么穿这么点!”陆子程脱下自己的外衣,给陆衢寒披上。陆衢寒听不到,索性不多说,挣脱开陆子程的手,把另一把伞给了他。陆子程接过,只觉得生疏。 “我没事。” “没事什么没事,手这么凉,你不知道你身体不好吗!” 陆衢寒知道陆子程生气了,也不再说话。周围人向他们投来了奇怪的眼神——陆子程方才的语气,实在是不像弟弟对哥哥说话时会有的语气。 陆子程也知道自己有些过分,只能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 也不只是说给谁听。 岳铭就在两人不远处的廊下看着两个人。 陆子程正要走时,正巧看到了岳铭。他想了想,然后走了过来。 不知不觉,陆子程已经和陆衢寒一样高了。 他给了岳铭一把伞。 “给,你赶紧回家吧。” 岳铭愣了愣。 “我不需要。” “你!伞给你放着了,你爱要不要。” 说罢,牵着陆衢寒的手离开了。他与陆衢寒共撑一把伞,将陆衢寒护得紧紧的,没再让陆衢寒挨一点雨淋。 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和瑾熠撑一把伞了。陆子程想。 而岳铭看着面前的油纸伞,久久没能说出话来。 …… 不出所料,陆衢寒着了风寒,发了高烧。 也不能怪陆衢寒娇弱麻烦,怪只怪这身体实在病弱,得当玉一样好生供着,否则不知哪天就碎了。陆衢寒自己也烦这难伺候的身体,可陆老爷和陆夫人却没有半点嫌弃,下人们也都是真心实意为他担忧,如此一想,陆衢寒也就没什么资格有怨言。 这一切都是拜景所赐,但陆衢寒更觉得自己是命途不济,偏偏在那时走了宫殿那条路。 陆子程遣了下人,进了陆衢寒房间,锁上了门。陆衢寒无力地躺在床上,意识不清不楚。陆子程叹了口气,给他敷了热毛巾,然后守在床边,紧紧握着他的手。陆衢寒迷蒙中睁眼,发觉身边是陆子程,条件反射地想去回避,奈何陆子程把他的手攥得很紧,他挣脱不开,只好乖乖顺从。 “就当是最后一次放纵吧,以后……再也不会了。” 陆衢寒贪恋陆子程的温度,索性任陆子程攥着他的手。他睁开眼,才发现陆子程一直在说话,一边说,一边流泪。 “瑾熠……” “你这样我很心疼你……以后别这样了,我就淋着雨回来就好了,大不了我生病,你干嘛跑这一趟。” “不过瑾熠你一定是还喜欢我的吧?不然你就叫下人来给我送伞了,对不对?肯定是这样的,嗯!一定是!” 陆衢寒听不到,实属无奈。可他看到陆子程的眼泪,心里不是滋味。于是他伸出手去,轻轻擦了擦陆子程的脸。 “小傻子,别哭了。” 陆子程一听陆衢寒叫他“小傻子”,立马笑了出来。 “我就知道瑾熠你一定还喜欢我!”陆子程索性直接趴在了陆衢寒身上,“瑾熠!” 陆衢寒皱了皱眉。 “子程,我喘不过气了……” 陆子程这才松开陆衢寒。 陆衢寒叹了口气,挣扎着起身,摇摇晃晃地下了床。 “瑾熠你要拿东西吗?我来就行了!” 陆衢寒走到桌旁,从一个小盒子里拿出了一支竹笛。 做工精细,每个孔的大小与之间的距离都精准考究。通体漆黑的笛身光滑润泽,笛尾还有烫金的“桀情”二字。两个字下,还挂着一条红色的流苏穗子。 “子程,这笛子给你。” “这是?” “今天是你的生辰。” “我的生辰不是三月初……”陆子程说到一半才猛然想起,今天是九月初七,不是陆子程的生辰,而是司徒明月的生辰。 …… 岳铭撑着伞回了自家院子,两个下人本来等着看他浑身湿透的狼狈样子,结果岳铭却不知道哪里多了一把伞,一滴雨没淋到,这让他们感觉没了兴致。 不过兴致马上就来了。 一人翘着腿正磕着瓜子,另一个则上前抢过那把伞拿在了手里。伞面上有很多精巧的花纹,伞柄上还刻着一个“陆”字,此刻那人正用油腻的手“爱抚”这把可怜的油纸伞。 “这伞不错啊,哪儿来的?私塾里的?” “哟,陆家的伞,”一人面容可恶,摸了摸那个“陆”字:“还攀上陆家了?是不是你死皮赖脸找人家借的啊?哎,那你有没有跟人家说你天天在家被我们欺负?” 岳铭恶狠狠盯着两人,想去抢回那把伞,结果伞却被无情踩坏了。伞骨折断,伞面被用棍戳破,上面陆家的暗纹被折腾得一塌糊涂,就像两只恶兽闯入人家,一顿折腾后留下满地狼藉。 “这东西嘛,要有借有还。你现在还不了了,可怎么办呢?” 岳铭红了眼眶,胸膛好像一个快要涨破的膜,闷,且暴躁。他握紧拳头,箭步上前给了其中一人重重一拳,然后趁着两人互相搀扶,飞一样跑回柴房,插上了门。 他除了逃,能怎么办?他只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不会武功,没有灵力,现在,也只能任人宰割。 他靠在门后,用背死死抵着柴房的门,生怕两个下人闯进来教训他。可出人意料地,门外一片安静。 安静得让他怀疑他是不是去了另一个空间。 是夜,雨下的更大了,雨滴急促地砸在地上,让人心慌。而岳铭辗转反侧,心中的恨意突然爆发,然后再也无法压抑。 这不仅仅只是一把伞的事情。 他蜷缩在茅草里,想动,却又不动。他看了看旁边的镰刀,然后爬过去把它拿在了手里。 突然,柴房的门动了一下,吱吱吱的声音传来,岳铭往后缩了缩。半天之后,动静终于消失了。岳铭走近一看,吓得直接坐在了地上。 门缝下爬满了虫子,奇形怪状,五彩斑斓,脚下满是白液,茅草一碰就被腐蚀得一干二净。 虫子还在向茅草堆扩张行进,除非岳铭打破后墙,否则他无路可逃。 岳铭慌乱地把茅草盖到虫海上,然后拿起镰刀,疯了一样砍着后墙。雨夜里,当当当的巨响完全被掩盖,邻居没有听到一点异常的动静,而虫海,却丝毫不受影响。 岳铭此刻只想杀了那两个人。 砸不开后墙,岳铭只能往后退。当他已经贴到墙无路可退时,一个女人出现在了他面前。 外面,雨疯一样下,女人的长发和衣衫却没有一点水。女人很独特,一头金色的长发只用一个枯草般的褪色发绳收束,一身宽大红袍,如嫁衣绚烂灼目。皮肤白得像纸,如死人一般毫无血色,也正是因此,她眼角下的刺金更加刺目。 是山海头领,宁青。 岳铭贴着墙壁,潮湿,且冷。但他并不害怕突然出现的宁青,相反,岳铭的心中还有些激动。因为他隐隐感觉,宁青是来帮他的。 宁青摸了摸岳铭的脸,她的手很暖和,如同冬夜里一团暖光,一瞬间,竟给了岳铭如同姐姐一般的错觉。 “你想要力量。” 不是想象中的冰冷声音,成熟,但很温柔。 岳铭也不反驳。 “我可以帮你逃脱,也可以让你拥有掌控这些虫子的力量,你可以复仇,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只是,你不能再为人。” 岳铭顿了顿。 “不做人,做什么?” 宁青看出岳铭的犹豫,但却胸有成竹: “虫妖。如何?做吗?” 岳铭想了想,然后歪了歪头,露出一个阴险的笑。 “做,为什么不做?” “非常好,那你是想让那两个畜生死的痛快些,还是折磨折磨他们,让他们生不如死?” “当然后者。” “好。”宁青拿出两个小瓷瓶,她打开一个,拿出一颗药给了岳铭: “吃了它,自此之后,百毒不侵,可控万蛊。” 岳铭毫不犹豫吃了下去。 “那这个呢?” “若是哪天你觉得折磨人的方式无聊了,或是觉得虫妖的力量不能满足你了,另一个瓶子的药,可以让你灵力暴涨。只是一旦你吃了它,半个时辰内,你必将暴毙而亡。” 岳铭拿过瓶子,立刻藏到了怀里——他已经不需要将东西藏到土里,埋到地下生怕两个下人发现了。 反正他们再睁开眼,也就不一定会是什么样子了。 “你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宁青温柔地笑了,就好像面前十岁的岳铭真的是她的亲弟弟。 “我叫宁青,是山海的首领。我帮你,是因为我想让你活下去。” 说罢,宁青便似一阵风,消失在了雨里。 雨还在下,岳铭心中却越来越激动。他看着手中蠕动的蛊虫,任蛊虫咬破了他的皮肤。他向前一步,方才逼迫着他的虫子就纷纷散开。他推开了柴房的门,捡起了院子里坏掉的伞,轻轻摸了摸,然后走进了两个下人的屋子。 “你们,都别想好好活着。” …… 这几天里,岳铭和陆子程都没去私塾。陆子程在家照顾陆衢寒,还向陆老爷和陆夫人请教怎么吹笛子。陆老爷和陆夫人见了心中一喜:这大儿子病一场之后琴技突飞猛进,旁亲的陆子程也喜欢上乐律,陆家这回真是没了传承技艺的烦恼。 陆衢寒病愈,有时坐在屋子里弹琴,陆子程就在旁边认真的听,还尝试着去和上陆衢寒的琴声。刚开始的他记不住什么时候吹什么音,指法也生疏,不过好在陆衢寒做笛子的的手艺好,音虽然不对,但声音不至于呕哑嘲哳不堪入耳。至于岳铭,终于扬眉吐气,从两个下人手里拿回了自己应有的一切。自然,不去私塾的理由也只是在享受愉悦的折磨过程。若是有人推开他家的门,也许会被铺天盖地的虫子吓到昏厥。 过了几天,天还是阴沉沉的,雨还没停,但小了很多,无需撑伞了。一场雨后,天彻底凉了下来,人们也都加厚了衣服。 陆子程依旧不听课,而且满脑袋都是琴与笛,乐与声,还有陆衢寒叫他的那一句“小傻子”。他经常就托着腮,手里拿着桀情,然后在课堂上偷偷地笑。 这天也一样。 “陆子程你傻笑什么?”老头子敲了敲戒鞭,“再笑,再笑我把你手里笛子扔出去!上课不拿笔,拿个笛子做什么?” 陆子程也不恼,顽皮道:“这可是我家瑾熠给我做的笛子,你要不把我也一起扔出去呗?” 哄堂大笑,也没人注意到陆子程的口误。老头子一气,还真的把陆子程赶了出去。 岳铭转头看向了陆子程,也笑了。 被赶出去,正中陆子程下怀。他站在院子里看着似停非停的雨发了会儿呆,然后靠着柱子吹起了笛子。一时间,清脆悠远的声音顺着空气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每个人都安静地听陆子程吹笛子,完全没人听老头子讲课了。老头子这下更气: “好,好啊,你们就听那皮小子吹笛子吧!我看你们听能听出什么花样!” 当然,还是没人理他。 老头子气急败坏,推开门就揪着陆子程的耳朵骂:“吹,吹什么吹!怎么你哥哥那么懂事,你就这么皮?” 陆子程一脸骄傲,好像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 “那是,谁叫那是我家的哥哥呢。” 岳铭隐隐感觉出了些不对。他很敏感,再加上母亲在家中的地位,他很善于察言观色,对于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更机敏。现在,他开始觉得陆子程对陆衢寒的情感,不仅仅是弟弟对哥哥的依赖那么简单。 中午,众人散去,陆子程收了收桌子上的笔墨也准备离开。这时岳铭走到他身边,给了他一袋银子。 “你这是……” “上次我没带钱,还你给我的包子。” 岳铭还没和谁说过话,开口也很生硬,但他为了不让陆子程看出端倪,还是硬生生装出了一副少爷模样。 “那也不用这么多啊。” “你借给我的那把伞被我两个下人弄坏了,赔给你。” “哦,”陆子程笑了笑,“没事儿,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不用赔了。对了,要一起去吃饭吗?正好今天我大哥有事不来,我一个人,没人陪。” 陆子程收了笛子,对着岳铭扔来一个毫无防备的笑。 岳铭愣了一下。 “你真的……要和我一起吃饭?” “对啊,有什么不妥吗?” 岳铭抬起头,发现天不知什么时候放晴了。一束阳光穿透厚厚的云层,给潮湿的空气带来了些许温暖。 也不管岳铭有没有同意,陆子程吹着口哨就带着他往饭堂走,悠然自得,仿若一切都早已是习惯。 岳铭偷偷看了看陆子程的侧脸——小心翼翼。陆子程的睫毛在阳光下打出好看的阴影,漆黑的眼睛里满是星辰。 身后,浓重的阴云散开了。 …… 多年后,岳铭回过头想,若是陆子程和其他人一样将自己视为空气,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多年后,陆子程也想,若是自己早知道岳铭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一定会选择与岳铭冷面相待。 对岳铭来说,自己是一个生活在阴影里的蝼蚁,头顶永远有散不开的阴霾,自己也永远不会见到阳光。从出生到现在,靠近他的人不怀好意,轻视他的人比比皆是,而真心诚意对他笑过的,除了母亲,别无他人。 可现在,陆子程就像一缕阳光,给他带来了希望。 给他肮脏卑微的生命带来了可笑的希望。 ------题外话------ sorry,今天去乌镇玩更新晚啦o(′^`)o 76.我只是你的妙计锦囊 陆子程先是要了一碗小馄饨,然后随随便便不知道点了什么。岳铭则要了许多肉菜,随后,就是一阵狼吞虎咽。 “你这是几天没吃饭了?”陆子程打趣道。 “也不久,几年吧。” “你还真是会开玩笑。” 岳铭也笑,没反驳。 “岳铭,你为什么不跟别人说话?” “不想。” “陆子程早想到会是这种回答。 “你为什么要给我挡书架?” “呃……以前有个朋友被砸过。” 陆子程想起老宋有一次被沉雁门上掉下来的秋雁像砸到,傻了好几天。 “哦。” “哎对了,”陆子程显然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你打算参加科举吗?” “科举?”岳铭冷笑:“无用。” “有态度,厉害。” “过奖。” 陆子程沉默着吃了几个小馄饨。 “岳铭,你知道怎么讨喜欢的人欢心吗?” 岳铭敛了敛表情: “不知道。” “我以为你一定知道的。” “为什么?”岳铭不解,“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你是少爷,又很少理那些书呆子,一看就……反正我感觉你肯定很擅长这些事。” “毫无逻辑,你还不如直说了,你一定觉得我没少去青楼那些地方。” “其实也不是,你才多大……” “那你就是觉得我会跟着其他有钱人鬼混。” “没你说的这么难听。”陆子程对自己挑起的这个话题感到有点窘迫,“反正我没那个意思,就是单纯想找你支个招。” 岳铭放下筷子,喝了口茶。 “怎么,你有喜欢的人?啧,这茶好淡。” “那喝酒吧,梦湷吟,你喝过没?” “没。” “那喝点吧,反正不会醉。” 话是这么说,陆子程却一口未动。 “你不喝?” “啊,瑾熠……不是,大哥不让我喝酒。” “如果我没记错,你大哥是叫陆衢寒吧。” “啊,嗯。” “那你为什么叫他瑾熠?” “这个……大哥有一次看书的时候看到的,说喜欢这两个字,将来要作字的。” 岳铭一眼就能看出来陆子程在撒谎,冷笑一声: “字?现在叫,有点早了吧。” “你管这么多干嘛?我喜欢这么叫。” 岳铭被噎了一句,不说话了。 “呃……我就这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就这脾气? 真好啊,至少有任性的资本。 “你是想讨你大哥开心吧。” “嗯……” “你大哥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么?” “有!琴!” “那还不简单,你给他做一张琴就好了。” “我也想过,可我觉得只做琴太少了。” “如果觉得少……有个地方叫长生湖,”岳铭喝了口酒,淡笑,眼里闪过一丝难言:“那有不少好木材,风景也好,你就当带着你大哥去玩吧,你大哥看起来身体不好,出门机会不多吧。” “好主意!具体在哪,你能跟我说说吗?” 岳铭垂下了眼。 “好。” …… “大伯——”陆子程在院子里叫着陆老爷,“我明天可以带大哥出去玩吗?” 陆老爷摸了摸他的头:“想去哪儿啊?” “长生湖~” “长生湖啊,不是很近,安全一点,还是我和你们一起吧?” “能不能就让我和大哥两个人一起呀?”陆子程开启撒娇模式:“求求你啦——” 陆老爷纠结了下,一旁的陆夫人却笑了出来:“夫君,孩子们愿意玩就随他们,派最好的阴阳家跟着就是了,不会出什么事的。” 陆老爷这才同意。 正巧这时,陆衢寒走了出来。已经入秋,他一身白色长绒衣,在满院的枫树中,显得格外苍白孱弱,如纸,如草。 “瑾熠!” 陆子程扑向了陆衢寒,陆衢寒却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几步。 “明天我们去长生湖,我有个惊喜要给你。” 一通龙飞凤舞,激动蕴于字里行间。 “长生湖?” “去了就知道啦!” “嗯。” …… 第二天,陆子程没来私塾。 岳铭依旧靠着墙发呆,只是曾经他游离的目光终于有了焦距。现在他看着陆子程空空如也的位置,不知在想什么。 中午,学生一哄而散,岳铭一如既往一个人去吃饭。他现在不缺钱了,可没人陪他,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吃什么。他想了想,最后要了一碗小馄饨,和几坛梦湷吟。 一人独坐。 …… 长生湖。 风景之美,好像一条桃花源外绵延千里的路,淡色的落花铺了满地,隔几步就是上好的古木。湖边不知是谁立了一块牌子,写了“长生”两字,颇有占地之风。湖面平静,毫无波澜,镜子般的水面上,有翩翩飞舞的蝴蝶点起落下的花瓣,垂下的柳条宛若蘸水的笔,更添意蕴。 “瑾熠!” “你要给我什么惊喜?” “我要给你做一张琴。” “琴?”陆衢寒有些出乎意料,“我已经有琴了。” 陆子程摇了摇头。 陆衢寒最珍爱的那把琴,在和景争执的时候已经被砸坏了,陆衢寒没了那把琴,也以为不会再见到司徒明月,所以下到人间来,什么都是凑合将就。 什么笔墨纸砚上好琴木,都不再拼命追求过。 陆子程拉着陆衢寒径直走向了湖边。 “瑾熠你喜欢什么木?” “选木不是依我喜不喜欢,要看缘分。” “缘分?” “等一下。” 待风静,陆衢寒拿过琴随意一抚,琴声如浪,席卷过整个湖畔,树叶飒飒作响,花瓣刷拉拉的飘落。 然后陆衢寒走到了一棵长生木旁边。 “就这个吧。” “为什么要选这个?” “有位雷姓先辈曾教过我听木。”陆衢寒摸了摸那棵树,“琴声过处,你要听木的声音,合了心意,就是有缘。” 陆子程似懂非懂。 “那就这棵吧!”陆子程让陆衢寒去休息,自己则开始和这棵长生木打交道。说来也奇怪,长生木就像有灵,心甘情愿地做陆衢寒的琴,一碰它,上面的花就纷纷飘落,化成蝶,远去。树干上有很多年轮,显然有了些年岁。在两个随行的阴阳家帮助下,陆子程终于给木修出了大致的形状。他拿出一把刻刀细细琢磨,想着把这块木做成陆衢寒之前那把琴的样子。可他转念一想,又怕陆衢寒看到与之前相似的琴也想起难受的过往,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抬起头,似乎在想要将琴做成什么样子。 这时,空中传来了一声清脆悠远的鸣叫,天上的云有一角被染成了彩色。 凰过彩云见。 “就做成凰的样子吧,瑾熠那么好看,凰也比不上他。” 一天过去,陆子程终于做好了。琴还没有上弦,不过比起寻常的古琴琴身,这把瘦削了些许。琴头微微翘起,似凰高昂的头,琴尾上有些纹路,好像凰灿烂的羽翼。 两个阴阳家站在远处休息,陆子程看他们没有注意到这边,坐到陆衢寒身边,轻轻的覆上了陆衢寒的手。 “瑾熠,好难熬。” “什么时候我才能和在仙界一样堂堂正正的告诉所有人,你是我的呢?” “子程?” 陆子程皱了皱眉。 他真的不愿意陆衢寒叫他“子程”。 “瑾熠你的琴,”陆子程笑着将琴给了陆衢寒,“喜欢吗?” 拿到琴的一瞬间,陆衢寒恍惚了一下。 他惊异于陆子程独特的构思,也惊异于陆子程一个武将,竟能将匠活做得如此细致。 “喜欢。” “那你喜欢我吗?” 陆衢寒并没有听到,也没有回答。 “回家再上弦吧,不早了,走吗?” 陆子程摇了摇头,靠在了陆衢寒肩膀上。 “不想走。” “那就再待一会吧。” 两人就这么静静坐着,看着眼前纷飞的落花,和逐渐落下的夕阳。花瓣落到两人的发上,两人也丝毫没有察觉。 “瑾熠,跟我走吧,我们不要陆家了,不要再做堂兄弟了,去自由自在的,怎么样。” “不好吗?” 陆子程在自言自语,他并未打算让陆衢寒听到这些话。这么久过去,他也早就知道陆衢寒的想法。陆衢寒一定绝对不会再重蹈昏君的覆辙,也不会再弃陆家于不顾,自然,他一定甘愿被世俗的身份禁锢一生。 放弃个人所爱,去成全一些虚妄的声名。 “子程,你看,木槿。” 陆衢寒指了指远处的一棵木槿树,粉白色的花瓣被风吹落,蝴蝶一般朝着两人飞来。陆子程顺着看去,竟一瞬间又想到了忆往山。 忆往山中,陆衢寒的屋子前,也种了一棵木槿。 “子程喜欢木槿?” 陆子程点了点头。 “真巧,我也喜欢。” 两人相视一笑。 可谁也不知道,陆衢寒这句喜欢木槿,就是个给他自己的慰藉,就是个安慰自己的谎话。 “子程你说,你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样子?我还从未听到过。” “瑾熠觉得是什么样?” “我不知道,我的脑海里,一直都是明月的声音。” 陆子程笑了笑, “其实差不多。” 其实差很多。 “我也很想听听子程你吹笛子,我的世界里一直只有琴声,有时候也很无趣。” “会有一天能听到的。” “嗯。” 沉默。 “子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陆衢寒侧过脸,看着陆子程。 “……” “为什么我偏偏能听到琴声呢?” 陆子程讶异了一瞬。 “是子程你吧。”陆衢寒攥紧了拳头,“你和景做了交换?” “是云中君,他帮的我,我没做什么交换,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陆子程并不愿将自己用一半仙力的代价来换陆衢寒能听到琴声的事说出来。 陆衢寒轻轻笑了笑,没再追问。 他又怎会不知道?神仙都是一样的自私,就连他和陆子程也不例外。徐白鹭和陆衢寒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交情,又怎会无端来帮他们? 一定是陆子程拿什么与徐白鹭做了交换。 …… 转眼到了冬天。 “下雪了。”陆子程坐在私塾,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说了一句。岳铭在他身旁,嗯了一声。 这令所有人都觉得奇怪。一向阴沉的岳铭竟然和咋咋呼呼的陆子程做了朋友。两人在私塾常常结伴而行,除了读书,什么都做。陆子程捉弄老头子,岳铭就替他望风。陆子程吓呼路过的女孩子,岳铭就在旁边笑,若是姑娘生气了,还要岳铭去哄。总而言之,岳铭就像是个收拾烂摊子的人。久而久之,岳铭也变得开朗爱笑了,对人的态度也没有那么锋利了。 “说起来我也该去买几件新衣服了。你不买几件?我看你一直就一两件衣服换着穿。” “懒得去而已。” “正好今儿我不想听书,去逛逛去?” “说的好像哪天你想听书一样,走吧。”岳铭无奈,跟着陆子程翻墙出了私塾。 因为下了雪,整个城都安静了下来,落雪的声音藏在风里,一片片洁白飘落,然后化为水。 两人走进一家铺子。 “哎,我都不知道什么衣服好看。”陆子程苦恼道。 “你自己喜欢不就好。”岳铭很快,找到了舒服的料子,只是他在纠结什么颜色好:“哎陆子程,你喜欢什么颜色啊?” 陆子程想了想,“金色。” “哦。”岳铭应了一声,想去拿手边的一匹金色布料。的确,他是因为陆子程,才去选的那布料。他生怕被陆子程看到,只是装作无意,去拿。但事实上,陆子程根本没有看他。 岳铭不禁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可笑。 他觉得陆子程彻底改变了他,把他从一个阴郁的角落拉了出来。对他来说,陆子程就好像那天雨后的阳光,一点一点穿透云层,照进了他的生命。 可是他不知道,不是陆子程改变了他,是他自己。宁青是他的机遇,可抓住这机遇的不是陆子程,而是他自己。陆子程,只是一个巧合。 又也许,是岳铭沉默了太久。陆子程一个无比随意的笑,一个漫不经心的邀请,就足以让岳铭感到满足。 “哎岳铭,来来来!”陆子程手中拿着两匹布料,招呼着岳铭,“你看这两个哪个更好看?” “当然红的好看。” “那就红的!”陆子程笑着叫着铺主,“姐姐——这布我要了!你量一下吧?” 女孩子拿着布走到了陆子程身前,陆子程却摆了摆手,指了指岳铭,“不是我,姐姐你给他量。” 岳铭愣住了。 陆子程对上岳铭的目光,解释道,“不是,我给我大哥买的,你跟他一样都弱不禁风的,体型也差不多,就拿你试试呗。” 岳铭点了点头,眼里的光却暗淡了下去。而陆子程在笑,丝毫没有意识到。 没有意识到,他两句话,足以让岳铭心里波澜起伏。 “卑微。” 岳铭的心里突然闪过这两个字。 “好看,这布料真好看,岳铭你眼光不错啊。” “当然。只是你刚才问我,我以为是你要这布做衣服,所以觉得红色很适合你。要是做给你大哥,红色太艳了。” “我大哥偶尔也得穿点红色,他每天都是淡色,感觉整个人没精神,嘿嘿。” “嗯。” “我大哥穿上一定特别好看,谁叫他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大哥~” 岳铭附和笑着,但他的心中,一股火焰正在慢慢萌生。 他很清楚,这是嫉妒。 ------题外话------ 这几天有些事情没有更新,抱歉各位((。???)? 77.慕尘 从长生湖回来之后,陆衢寒悄悄在院子里种下了一棵木槿。然后一转眼,就是五年。木槿被陆衢寒用灵力滋养得润泽无比,以至于陆家需要移走一棵枫树来给这棵欣欣木槿腾地。 这年,陆衢寒二十,陆子程十五。永恒的年龄差让陆子程常常想,他是不是命里注定一定一定要比陆衢寒小,仙界是,来了凡间还是,好像不管上下四方古往今来,都是。 又是一年深秋,正逢陆家家宴。暮城满城红枫,绵绵细雨不绝。一个二十二岁的少年乘着船,从临安来到了陆家。 他这一来,心就留在了这里,一留,就是六年。 院里的木槿开得正盛,院中火红的枫中,一片片粉白木槿纷纷扬扬。少年长刀在侧,一身黑衣上梅花似雪,从胸口蔓延至宽阔的双肩。他将长发高高束起,一对浓眉下一双浅金色的双眼炯炯有神,尽显少年意气。 他来时已是下午,和陆老爷问了好之后便来到了院子里。恰巧,陆衢寒正在那棵木槿下抚琴。既是家宴时节,自然也不是什么悲凉的曲子。只是纵然琴音宁静悠远,抚琴人苍白的脸色却让人不得不揪心。陆衢寒一身白衣,身影孱弱,抚琴的手骨节分明,瘦得令人心疼。陆衢寒心里知道,这副身体撑不住多久了,估计过不了多少时日他便该去轮回,和寻常凡人一样饱受转世之苦,如今的他,也只是在苟延残喘。 他不怨不伤,他只放不下陆子程。 木槿落的更加多了,一片一片在空中飞旋,像从悬崖上坠落的人,挣扎着不愿落地化为粉身碎骨。日薄西山,夕阳似乎要照尽陆衢寒所有的年岁。 然而此刻那位二十二岁的少年眼里却是一幅绝美的画卷,那些飘落的木槿就似蝴蝶绕着陆衢寒,栖在发梢,憩在琴尾,盘旋在他病弱的身边。陆衢寒低头抚琴,少年便聆听着琴声,凝视着陆衢寒。少年本以为已经足够沉醉,可当曲罢陆衢寒抬眼,当那双淡蓝如冰般透彻的双眼看向他时,他就彻底沦陷。 不知是琴声迷人,还是夕阳和其他的一切都恰到好处,两人对视的一瞬,时光好像静止了。两人宛若前世相识,倾盖如故,相视一笑,无言。 陆衢寒低下头继续抚琴了,淡然自若,就好像料定少年会去搭话。当然,少年也的的确确走向了他。 少年坐到陆衢寒对面,安静地听着琴声。 琴声如清风,少年便提笔在纸上写了“风”;琴声如落雪,少年便提笔,写了“雪”。 一切,与不知多少年前,陆衢寒与暮晨在山中对坐时如出一辙。 曲罢,陆衢寒轻轻拂落了琴上的花瓣。 “公子是?” “临安慕家,慕尘。” 慕尘自然听陆老爷说了陆衢寒失聪这件事,提起笔在纸上写。他的字带着武人的笨拙和实在,确实算不上好看。 陆衢寒看到“慕尘”二字时,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没有多想念暮晨,只是当慕尘二字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还是惊异于这巧合。 毕竟时过境迁,故人已逝。 “陆衢寒,蔽字瑾熠。” 慕尘点了点头,随后拿出了一块玉佩。玉是梅花的形状,上面还刻着一个“慕”字。 “这是?” “信物,是慕家和陆家的信物。” 陆衢寒点了点头,收下了,随后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匆匆起身,跑回了屋子。 这时,陆子程走了出来。他刚刚饱餐一顿,想来院子里找陆衢寒,谁曾想,碰到了慕尘。 这时的陆子程对慕尘还很温和友善。 “二公子。” “慕尘大哥。”刚刚两人在正厅见过,自然也不用再互相介绍。 “慕尘大哥在这赏花啊?”陆子程抬头,看着那棵木槿树,“好看吧?我大哥种的。” 慕尘点了点头。 “很美。” 慕尘瞥到陆子程腰间的桀情笛和剑,问道,“二公子会笛子?” “啊,嗯,只能说会,不能说精通。” “哪里,公子谦虚。” 然后慕尘转过头,看向了陆衢寒屋子的方向。 “二公子是更擅长剑术,还是笛子?” “若是说擅长,还是剑术。不过,我还是更喜欢笛子。” “哦?这是为何?” “因为这笛子是大哥送给我的,所以我喜欢。” 慕尘点了点头。 “看来,还是瑾熠更需要我保护。” 陆子程听慕尘叫陆衢寒“瑾熠”愣了一下,不过他马上想起来,陆衢寒已经二十了,取的字,就叫瑾熠。 怀瑾握瑜,熠熠生辉。 “此话怎讲?” “瑾熠看起来身体不太好,况且他是琴师,保护他本就是我的责任。二公子你擅长剑术,自然不需要我。” 陆子程咬了咬牙。他看着身旁这个大他六岁的慕尘,心里突然很不爽,就好像一个他一直独占的房间里闯进了一个陌生人,要跟他共享房间一样不甘心。 “大哥的确身体不好,不过如今太太平平的,大哥的安危还是不劳慕尘大哥费心。”陆子程顿了顿,“况且慕尘大哥你要从临安来也很麻烦,大哥有我就够了。” 慕尘听了,心里暗笑陆子程这般赌气。 这时,陆衢寒急匆匆地跑了回来。他瘦弱,弱到只是一段如此短的距离也气喘吁吁。陆子程刚要去扶他,却见慕尘已经上前一步。 陆子程隐隐感觉,不妙。他再琢磨刚才慕尘的话,仔细一想,不知怎么竟想出了宣战的意味。 陆衢寒拿出一块白玉给了慕尘,陆子程看了,一瞬间急了:那块白玉是陆子程送给陆衢寒的玉,只是刚开始是块璞玉,陆衢寒闲来无事,就把它雕琢成了一只凰。很小的一块玉,凰却形神兼备,栩栩如生。 慕尘接过,又惊又喜。因为这玉显然不是信物,一看就是私人的玉。 “陆家不讲究信物这些……所以家父并未准备,但我不能失了礼数,这小小的白玉且当是信物吧。” 慕尘看着气喘吁吁的陆衢寒,贴心地给他倒了一杯茶:“瑾熠别急。” 陆衢寒歉意地笑了笑。 慕尘轻轻拭了拭那块白玉,然后将它挂到了刀柄上。一碰,白玉上的红穗子就垂了下来,玉的背面一个“寒”字,和刀柄上的“慕”字紧紧地挨在了一起。 陆子程在一旁看,心里却翻江倒海。他看着桌子上那写着“风”“雪”的宣纸,攥紧了拳头。 …… 慕尘留了一个月,陆衢寒也一直在忙着招待慕尘,无暇顾及陆子程。陆子程心中愤懑,于是他又去找了岳铭。 两人都已经十六,又都没有参加科举的打算,过了这个冬天,两人也就该离开私塾,分道扬镳了。 岳铭和陆子程依旧翻墙,来到了酒馆。 陆子程少见地喝了酒。他很容易醉,就算是果酒,他沾一点也会头晕,然后醉了呢,就说话。胡话夹杂着真话,一股脑的全都倾吐给岳铭。岳铭听着,心中虽然不是滋味,但,也有种莫名的庆幸。 他庆幸慕尘的出现。 “岳铭!来,喝!”陆子程趴在桌子上,醉眼朦胧,手中的酒坛晃晃悠悠。 “嗯,喝。”岳铭也不拦着,就陪着陆子程喝。 “岳铭!” “在呢。” “我讨厌那个慕尘!” “嗯,讨厌。”岳铭夹了口菜,一边吃,一边听着陆子程的抱怨。 即便陆子程从未说过他喜欢陆衢寒,也从未讲过过去的事,岳铭还是察觉到了。陆子程看着很喜欢勾搭漂亮姑娘,但和谁都是点到即止,因此也辜负了不少女孩子的芳心。再加上陆子程对陆衢寒格外顺从,也总是全心全意的记挂着陆衢寒,岳铭自然也就明白了。刚开始岳铭认为陆子程这份感情实在是不堪入耳,若是堂兄妹还好,可堂弟喜欢上堂兄实在是有些难以接受。不过久了,岳铭也就习惯了。 反正他不说,陆子程这么粗线条也不会知道。 “他!不就比我大?一个小小的慕家家主,一个凡人而已!也来跟我抢瑾熠?” 岳铭听了,皱了皱眉。 “凡人?”岳铭心中疑惑,但也并未问出来,权当是陆子程撒酒疯,痴心妄想了。 “慕尘!”陆子程猛的一拍桌子,好像这木桌就是慕尘一样,桌上的杯盘都震了一下,岳铭碗里的小馄饨也溅出了汤。 小馄饨,就这么一道菜,岳铭自打认识了陆子程,就一直吃。一吃,就吃了六年。陆子程有一次见他喜欢吃,便问起缘由,岳铭只说喜欢咸的,陆子程也只是说了句很巧。但岳铭心里清楚,自己最喜欢吃的是甜食,若是汤圆和馄饨让他选,他会选汤圆。可陆子程喜欢,他也就逼着自己去吃,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岳铭沉默着,没再说话。他伸出手,手中就有一只只蛊虫。宁青给他的力量在逐渐成长,再等一年,他的力量也就足以去毁了整个岳家。 “瑾熠……为什么……我不好吗……”陆子程估摸着也没力气了,手中攥着桀情笛,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岳铭叹了口气,想着干脆把陆子程留在客栈算了,这样,他也算能拥有一个和陆子程独处的夜晚——一个不再是孤零零黑漆漆的夜晚。 不过岳铭想了想,还是背起陆子程,走向了陆府。 岳铭很瘦,背着陆子程很吃力,走到陆府的时候已经累的上气不接下气了。恰巧这时陆衢寒和慕尘要出门,四人正好打了个照面。 陆衢寒一身红衣,夕阳下也算有了点活人的血色。慕尘就在他身边,给他挡着阳光。 岳铭认得,陆衢寒身上那衣服的料子,还是他选的。 陆衢寒见了醉醺醺的陆子程和面生的岳铭,愣了一下。 “慕尘,改日再去看灯会吧?”陆衢寒微微仰头,看着慕尘,笑道,慕尘也应了他。不过一个月,两人如此熟稔。也不知是岳铭的主观臆断还是其他,陆衢寒和慕尘两个人在他眼里,就像是一对相敬如宾的恋人。岳铭又想起陆子程在酒馆时大吐苦水的样子,心中冷笑:这陆衢寒还真是逍遥。 “你是?”慕尘问道。 “岳铭。”岳铭头也没抬,说道。这时,他似乎有点劲上来了,挑衅似的道,“对了,我要是不写,大公子岂不是看不到?还是麻烦慕尘公子一会儿告诉大公子我叫什么。” 慕尘听了,心中涌上一股怒气。 “慕尘,先把子程送回房间吧。”陆衢寒听不到,自然也不知道岳铭说了什么。陆子程这是头一次喝醉酒,陆衢寒也有点不知所措。慕尘正要背起陆子程,却被岳铭拒绝了。 “不麻烦慕尘公子了,子程房间在哪?我去就行了。” 慕尘指了个方向,岳铭说了句“多谢”,便离开了。 “对了两位,今晚应该是要下雪,灯会,怕是看不成了。”岳铭笑道。 “多谢岳公子提醒。”慕尘冷声道。岳铭方才的言语和举动已经全然激怒了他。陆衢寒跟着去了陆子程的房间,慕尘就一直在陆衢寒的身边,似乎岳铭如果再讽刺一句,他就会毫不犹豫的教训教训岳铭。 “多谢公子。”陆衢寒给陆子程盖上被子,给岳铭倒了杯茶,道了谢。 “茶就不必了,我还是不多留了,”岳铭起身,拒绝了陆衢寒的茶,“对了陆公子,我叫岳铭。”他抽过一张纸,随意的写了“岳铭”二字上去,然后扬长而去。 陆衢寒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给陆子程擦了擦脸,看着陆子程喝醉的样子,宠溺地笑了笑,“小傻子,怎么好端端的喝起酒了,还要麻烦人家送你。” 慕尘就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天色已晚,陆子程还没醒,陆衢寒和慕尘便先去吃饭了。 “慕尘不太高兴?”陆衢寒看慕尘似乎不精神,问道。 慕尘笑着摇了摇头,给陆衢寒夹了几片青笋。陆衢寒的每顿饭里都有青笋,少不了的,慕尘也就以为陆衢寒喜欢。 “岳铭很让人不悦。”慕尘写到。 “嗯?怎么了?” “他很没有规矩,说了很多瑾熠的不好。”慕尘皱了皱眉,“而且他身上有种阴郁的感觉。” “有吗?”陆衢寒道,“他应该是子程的朋友吧,看起来很开朗的样子。” “但愿是我的错觉。” 慕尘的直觉很准。岳铭做蛊师久了,身上自然有若有若无的阴沉——当然,也许是他生来便是这样。 …… 深夜,陆子程醒了。他很饿,于是起身来找吃的。本以为陆衢寒已经睡了,却没想陆衢寒屋子里还亮着蜡烛的光。 陆子程走到陆衢寒的房间门口,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时,陆衢寒便察觉到了他。陆衢寒收了手中的卷轴,轻声说了句“进来吧”。 “醒了?”陆衢寒笑,“饿了?” 陆子程点了点头。 “你呀。”陆衢寒无奈,准备起身去膳房,陆子程却把他拉住了。 陆子程看着他,那眼神,像小孩子闹别扭,也带着一丝祈求。 “瑾熠,我想吃小馄饨。你做的。” “嗯,好。”陆衢寒披上衣服,去了膳房。 一如仙界那晚,陆衢寒在忆往山给陆子程做小馄饨。陆衢寒在忙,陆子程就坐在屋子里等。 小馄饨依旧是当年的味道,只是现在无论是做的人还是吃的人,心境都完全不同了。 水汽氤氲之中,陆子程的眼泪掉了下来。 一个月。这一个月,陆子程过的无比煎熬。陆衢寒的身边时时刻刻都有慕尘,有慕尘,陆衢寒也一直都在笑。慕尘就好像火焰,给陆衢寒冰冷的生命带来了热度。 “对不起。”陆衢寒看出陆子程在哭,知道是自己冷落了他,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陆子程放下筷子,与陆衢寒四目相对。如岳铭所说,夜里下了雪。屋子里燃着香炉,陆子程却只感觉浑身冰冷。 “瑾熠。” “嗯。” “你以后,还会像这样给我做小馄饨吗?” “嗯。”陆衢寒下意识的回答道,可他突然意识到,这身体撑不过太久,一阵苦涩涌上心头。 “也许会吧。”陆衢寒不动声色,依旧云淡风轻。陆子程听了,似乎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回答。 “瑾熠,你会喜欢上慕尘吧。” “……”陆衢寒轻笑,“也许吧。” 陆衢寒怎么不想和陆子程相知相伴?可与其等自己化作一抔尘土投身入轮回,独留陆子程一人伤心,还不如就此让陆子程死心。 只是为了避免结束,陆衢寒扼杀了所有开始。 陆子程深吸了一口气。 “瑾熠,你是把慕尘当做过去的暮晨了吧?”陆子程笑,“一定是的,你这么念旧,你看,暮晨那两句诗还在墙上挂着呢。” “子程,我与慕尘交好,与他是否是我初识的那位暮晨没有关系。” “不会的,不会的……” “我不想将谁当成替代,那样没有意义,现在的慕尘是独一无二的,是他自己,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那我呢?”陆子程哭了,“在瑾熠你心里我就不是独一无二的吗?” 陆衢寒看着陆子程,很想抱抱他——与陆子程拥抱,这是他在仙界时都未做过的事情。他看着陆子程红了的眼眶,心中涌上一股无奈。 你是啊,是司徒明月,是我最喜欢的明月啊。 陆子程看着沉默的陆衢寒,心里也渐渐有了答案。 “暮晨是知己,是吗?” “是。”陆衢寒狠心道,“但现在的慕尘,也许不是。” 陆子程咬了咬牙。 “是不是在瑾熠你心里,我一直只是弟弟?” 雪越下越大。 “是。” 陆子程愣了愣,然后笑了。 “我知道了。” “快吃吧,天冷,一会儿就凉了。”陆衢寒道。 陆子程拿起筷子,沉默着吃完,然后离开了。 78.风起 陆子程走后,陆衢寒锁上了门。他拿出刚刚收起的卷轴,展开,里面是一幅还未完成的画。 画上,十五岁的陆子程意气风发,站在长生湖边吹着笛子。他看着画外,就好像在与陆衢寒四目相对。陆衢寒善于工笔,以至于陆子程衣上的一根根线都被勾勒得一清二楚。陆子程被刻画得太过完美,于是那些纷飞的落花和平静的湖面,就都给陆子程做了陪衬。 风平,陆衢寒看着画上的陆子程,一瞬间宛若看到了过去,穿着盔甲的司徒明月。 那时总是一离班,就飞也似的奔向自己的司徒明月。 陆衢寒点着灯,伏案完成了这幅画。罢了,他在画上提笔写了两句诗,印了章,然后将卷轴放到了一个长盒子里,上了锁。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 一个月过去,慕尘也该回临安了。这天阴沉沉的,空中还飘着雪,陆衢寒陪着慕尘来了梦湷江畔。枫叶已经落尽了,这城,是一片枯黄。暮城没有很高的树,那些光秃秃的枝却像苍老的骨,在视线中绝望的伸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梦湷江的水永远不会结冰,可在冬天也并不会有什么生机,只是死气沉沉的流动。 “慕尘要保重身体。” 阴沉的天衬的陆衢寒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嗯,瑾熠你也是。” 因为没有写字的纸,慕尘说的很慢。 船夫拉了拉舷,陆衢寒站在岸边,看着慕尘。 “瑾熠,过来。” “嗯?”陆衢寒向前走了两步。 慕尘轻轻拥住了陆衢寒。 陆衢寒愣了一下,本能地挣脱。可转念一想,也许这只是朋友的拥抱,自己若是敏感躲开,岂不是很失礼? 可却不然,慕尘亲昵地抚了抚陆衢寒的长发,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地说了一句心话。 “喜欢你。” 陆衢寒并没有听到,因为慕尘迟迟没有松开他,他只觉得有些不自在: “再不走,船夫要着急了。” 慕尘这才松开他,走上了船。 陆衢寒独自在岸边,目送着慕尘离开。慕尘则站在船上,直到看不到陆衢寒,才进了船篷。 船篷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慕尘坐在篷子里,拿过长刀,温柔地抚摸着刀柄上那块白玉。他翻过玉,看着那个“寒”字,轻轻笑了笑。 一见倾心大概就是这样吧。慕尘想。 那天看到的陆衢寒是不是神仙,凡间怎么会有如此不惹尘埃的人呢? …… 那之后的两个月,陆家一切如常,只是陆子程好像突然长大了。人稳重了,也不闹腾了。喜欢剑,就苦练剑术,闲来无事就吹吹笛子。他也开始学着处理家事,时常帮着陆老爷看文书。 陆衢寒知道,陆子程是在学慕尘。 待到开春,陆子程和岳铭都要离开私塾了。 “喂岳铭。” “啊?” “今儿最后一天了。”陆子程托着腮,看着院子,“你要回家的吧?” “嗯。” “嗯。”陆子程也应了一声。 陆子程并不知道岳铭的家在哪里。他没有问,也不感兴趣。说到底,对他来说,朋友,只要愿意倾听他的烦恼,愿意给他出谋划策,就够了。谁叫他在仙界就是巡逻队的“团宠”,靠着一张会说话的嘴,赢得许多姑娘的喜爱。他就好像众星捧月之中的那个月亮,永远都有人来帮他——譬如老宋,再譬如那个告诉他陆衢寒住在忆往山的舞女。至于别人,他丝毫不在意。 神仙都是自私的,只是每个神仙自私的方式不一样罢了。 毕竟,自私,才自在。 “什么时候走?” “今天晚上。”岳铭道。 “嗯,那我送送你吧。” “好啊。”岳铭笑,“吃什么?我请。” “你能不能别总想着吃?”陆子程无奈,“今天晚上有烟火大会,去逛逛吧。你看过暮城的烟火吗?” “这还真没有。” “嗯,那去看看吧,”陆子程翘着腿,“今儿本大爷带你开开眼。” “行行行,大爷——” …… 暮城的二月,风还有些寒冷,夜晚的街道上寂寥无人,直到走到喜雨楼,才逐渐热闹了起来。 陆子程和岳铭两个人要了个高层的雅间,也不顾冻的瑟瑟发抖,一人端了一碗小馄饨,打开窗户趴在窗口吃,等着远处的烟火。 “暮城的小馄饨真是不错。吃了六年了,还是不腻。” “哈哈那是,可惜啊,没……”陆子程一如既往,想要说“没有我家瑾熠做的好吃”,结果想到陆衢寒说的那句话,又咽了回去。 “没什么?” “没事儿,喜欢就多吃点。” 远处,不知是谁家的院子里燃了一缕烟,淡淡的白色飘在空中,顺着风到了两人的眼前。 “哎!这烟怎么回事?好巧不巧挡着我看烟花哇!” “哈哈哈哈哈,你这就是时运不济。” “说得好像你就能看到烟花一样。” “烟花怎么会怕看不到,抬头不就是?一缕烟而已,无伤大雅。” “但是它挡在我前面我就很难受!”陆子程笑着,“嘿!”他伸出手去呼扇那烟,想把它扇散,谁想一点用没有,倒是他,身子探出去太多,差点掉下去。 “行了行了,一会儿就吹走了,你别一会儿烟火没看到自己摔了。” “切。”陆子程也老实了,拿起馄饨继续吃。 远处逐渐热闹了起来,依稀能看到围了很多人。想来烟火应该是快要放了。 “说起来,你将来打算干嘛?”陆子程问道,“继承家业?” “不然呢?我还能干嘛。”岳铭翻了个白眼。 “你可以开个舞馆,反正你认识那么多好看的姑娘。”陆子程打趣道,“将来要是我吃不起饭了,就去你那蹭点。”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认识那么多姑娘还不是托你的福?每次都是你欺负人家,还得我给你擦屁股。” “是是是,岳铭大哥你说啥是啥。” “你呢,你打算干嘛?就这么留在陆家,当你的二少爷?” 陆子程愣了愣。 “没想过。” “没想过?你那哪是没想过,我看你就是想一直留在你大哥身边。” “啊,嗯。”陆子程也不否认。 “你大哥不都有那个慕尘了,你就省省吧,别费那劲了。” “胡说啥呢你?我大哥和慕尘就是朋友。” “哎——随你怎么想。”岳铭长叹了口气,一副无奈的样子。 “看,烟火。”岳铭放下碗,走到窗前。一声爆鸣传来,一个橙黄色的光球急速上升,飞到高空,绽放成了缤纷灿烂的烟火。而后是一朵一朵接连不断的盛放,“砰砰砰”的声音填满了整个夜晚,耀眼的光点燃了寂静的人群。 “真好看。”陆子程也趴在窗边,抬起头看。纷纷绽放的烟火旁,一轮明月悬在空中,月色冰冷而皎洁。 又是“砰”的一声——只是这次这朵,是从两人眼前升上去的。两人被吓了一跳,朝着声音最初的地方看去——正是那燃白烟的院子。院子里有两个孩子,笑着,闹着。他们的父亲拿着香去点烟火,母亲就站在身后,捂着小女儿的耳朵。 砰,砰,砰。 砰,砰,砰。 一声声巨响,淹没了所有的声音。 陆子程抬着头,看呆了,漆黑的眼眸里倒影着月色与烟火,清澈,透亮。 然而岳铭没有在看烟火,他在看陆子程。 他就那么肆无忌惮的盯着陆子程,似乎过了今晚,他就再也见不到陆子程一样。 陆子程也没有察觉到岳铭的注视,依旧沉迷于漫天烟火之中。 “要是瑾熠也在,多好。他一定会喜欢的。”陆子程想。 岳铭却也默不作声。 你的眼里从来没有我。也好,反正你从不会看我,也就不会发现我在注视着你。 那天晚上,岳铭和陆子程在酒馆痛饮一夜,陆衢寒却在院子里等了一晚上。一如在忆往山,陆衢寒总会在屋子前点一盏灯,无论多晚,他都会等到陆子程回来。是夜也是如此。 木槿树下的油灯灭了又燃,燃了又灭,陆衢寒等到月亮西移,等到启明星亮起,从风静等到风起,都没有等到陆子程回家。 “明月,是我不好。”陆衢寒红着眼,趴在石桌上,就算他穿着一层厚厚的绒衣,他还是冷。春寒料峭对他来说,丝毫不逊于凛冽东风,顺着皮肤,穿进骨头的缝隙,毫不留情的侵蚀着他每一寸血肉。 “明月……明月……”陆衢寒把头埋在手臂中,银白色的长发随意的散落,“你回来吧……” “明月,我是喜欢你的……” 陆衢寒趴在石桌上睡着了。最后,还是陆夫人把他扶回了屋子——他的额头已经开始发烫,眼眶也红红的,一直没有消下去。 桌上的残灯,就那么孤零零的放着。一阵风过便如无助的孩子,瑟瑟发抖。灯油已枯,有些灰烬纷纷扬扬的散到了空中,最后却没有飞远,只是落在了地上,和木槿花作了伴。那些灰烬就像往事与深情,过去已经燃尽不复再来,深情却如风,缭绕不散,最后化成灰,落在心头,平添倥偬烦恼忧愁,却又舍不得拂落。 …… “醒醒别睡了,我可不想再把你背回家。”岳铭一觉睡醒,看到陆子程还在呼呼大睡,心里又气又笑。他轻轻拍了拍陆子程,陆子程还是没醒,这下岳铭只能踹他了。 “啊——”陆子程迷迷糊糊的起来了,“什么时候了?” “第二天大早上了都。” “早上了……啊?!早上了?”陆子程一听,立马精神了。 “早上怎么了?” “瑾熠肯定等了我一晚上!啧,天这么冷他要是生病了怎么办!”陆子程说着,披上衣服就要回家。 “你怎么就那么自信你大哥会等你。”岳铭说的轻描淡写,陆子程听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都有慕尘了,又怎么会再顾得上等我? “……也是。”陆子程笑了笑,索性也不急了,“要两碗馄饨吃吧。” 岳铭要了两碗馄饨,雾气蒙蒙的清早,两人沉默的对坐,吃完。 “我吃完了。”陆子程吃完,看岳铭慢吞吞的吃,说,“怎么今儿吃的这么慢?” “酒喝多了,不太舒服,自然吃的慢。”岳铭淡淡道。 他哪里是不舒服,分明是为了和陆子程多待一会儿。 陆子程也不急,走到窗边看着街道发呆。 “岳铭你说,上次送我回家,大哥要去和慕尘看灯会?” “嗯。” “那我醉的还挺是时候。”陆子程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笑道。 岳铭没再说话。他看着陆子程的背影,放下了筷子。 “陆子程,你瘦了。” “啊,可能吧。” “要多吃点,照顾好自己。” “嗯。”陆子程笑,“干嘛这么肉麻?” “说不定以后就见不到了。”岳铭耸了耸肩,装作不在意道,“不对,见不到的可能性不大,我会来找你的。” “哈哈哈,那我更不能走了。我就待在暮城等你回来找我。” “行啊,一言为定。”岳铭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陆子程只是笑了笑,没有回一句,“一言为定”。 …… “走了。”两人到了陆府门口,陆子程拍了拍岳铭的肩膀,就当是告别。 “走都走了,不跟我抱一个?”岳铭抱着手臂,笑道。 “俩大老爷们的,这么肉麻干嘛。”陆子程也笑,不过还是走向了岳铭。岳铭伸出手,轻轻的抱住了陆子程。 “看你这瘦的,”岳铭摸到陆子程的脊背,心都颤了一下,“你可别为你大哥‘消得人憔悴’”啊。” “切,我这么好,喜欢我的还不排着队来啊?”陆子程没有正面回应,只是绕开了一个话题,他拍了拍岳铭的背,“一路小心。” “你也不祝福祝福我,真是。” “好好好,祝岳大爷前途似锦,有情人终成眷属,顺风顺水,心想事成!” 岳铭被逗笑了。 “行行行,多谢陆少爷祝福!” “所以松开我吧!你要把我勒死了!” 这时,陆衢寒推门出来了。他正好要去买些书,出门,便正好看到两人的拥抱。岳铭看到陆衢寒,心里莫名的暗爽,倒是陆子程,立马挣开了。陆衢寒脸色更加苍白了,愣了愣,然后笑了笑,离开了。 …… 岳铭走了,陆子程进了门,便看到了石桌上的残灯。 他的心猛的揪了一下。 原来陆衢寒等了他一个晚上。 “大哥去哪了?!” “大公子说想看书,去百啁阁了,一会儿就回来了,二公子不用着急。”一个侍女说到。陆子程想也没想,追了出去。 “还好,你不是去找慕尘。”陆子程庆幸道。 百啁阁内,百鸟鸣啼。只可惜如此清脆悦耳的声音,陆衢寒听不到。 他的世界里,从来都是一片寂静。 他买完纸墨和书,便出了百啁阁。刚出门,就看到了匆匆而来的陆子程。那般急切的想要见到他的样子,一瞬间让陆衢寒以为他回到了忆往山。 恍若隔世。 “瑾熠!” “怎么了,跑的这么快。”陆衢寒拿着书,淡淡笑道。 “我,我……”陆子程只顾着来找他,却没想好要用什么理由。然而只是一瞬,他心中涌上一股酸涩:我来找你,竟需要理由。 “昨天晚上很冷,”陆衢寒笑道,“你有没有关好窗户,盖好被子?” 陆子程愣了愣。 “看你,手这么凉。”陆衢寒轻轻抓住了陆子程的手,“我不在,连窗户都不知道关的吗?” “我……” 陆衢寒也不再问,默默地松开了陆子程的手。 “那是陆家的大公子吗?见他好难得啊……”有些行人小声道。陆衢寒很少出门,更别说来比较远的百啁阁了。 “好好看的人啊,感觉像神仙一样。” “也不知道将来会是谁家的姑娘嫁给他。” …… 两人一路无言,回了陆府。 “小寒,子程。”陆老爷拿着文书,走了出来,“我有事要去一趟兰阳。” “啊大伯?去多久?” “难说,不过不会太久。”陆老爷笑道,“处理些事情罢了。我不在,你们两个照顾好自己。” 陆子程点了点头,“放心吧大伯!” 陆老爷揉了揉陆子程的头发,回屋准备行程去了。 初春,院子里的木槿孤零零的立着。没有花,也没有绿色。院子里的池塘中,游鱼也没什么生气。整个院子,一片死寂。 “小寒,子程,想要什么吗?我给你们带些回来。”陆夫人披着衣裳,端上了一盘芝麻团子。“听说兰阳有一家玉器店很有名呢,给你们两个一人买一块玉回来吧?”陆夫人拉着两人坐了下来,“子程,还有四年你也要及冠了,你的字就让小寒给你取,如何?” “好啊!”陆子程笑,随即在纸上写,“大哥你会给我取什么字?” 陆衢寒想了想,“启瑜,如何?” “启瑜?”陆夫人琢磨了琢磨,“很好的字。瑾,瑜,怀瑾握瑜。这启,是……” 陆衢寒看向陆子程,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长庚启明照远道,沧海天涯亦生辉。”陆衢寒凝视着陆子程,一字一句,语气依旧是当年那般温柔宠溺。 长庚是你。有你在,沧海天涯,同样熠熠生辉。 “子程怎么哭了?” “没,没事。”陆子程慌忙抹了把眼泪,“嘿嘿,没事。” 陆衢寒也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 79.玉家 翌日,陆老爷和陆夫人动身去了兰阳,陆府只剩了他们两人。然而这时,陆衢寒在暮城下的结界却有了异动。他和陆子程慌忙去看,发现一只羽花虎来到了城外的林子里。 陆衢寒没有叫慕尘,只和陆子程两人去对付那羽花虎。羽花虎很强大,陆子程也没了一半的仙力,两人险些把命丢掉,才勉强重创了那只羽花虎。 羽花虎落荒而逃。 两人回到陆府,遍体鳞伤。好在陆衢寒受的伤并不重,再加上他灵力强大,每天抚琴给陆子程,陆子程也痊愈得很快。 “从前你的手没有这么凉。”陆衢寒碰了碰陆子程的手,道。 “天冷,天冷。” 当然,陆子程自知是仙力衰竭的过。 陆衢寒不追问,只是不动声色风将灵力悉数蕴于琴声之中,细细弹给了陆子程。 “瑾熠你在想什么?”陆子程听着平静如水的琴声,也想做一个暮晨那样,能听懂琴声的人:“是在想江水?” 陆衢寒轻轻点了点头,陆子程见了,心里一喜,笑了出来。陆衢寒看陆子程开心,也笑了。 琴声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一点涟漪。陆衢寒抚着琴,思绪无休止地蔓延。从忆往山的木槿树,想到沉雁门前的巡逻队,从那时自己提着清酒与司徒明月的初识,想到落下沉雁门的分别。想起那日司徒明月学猫叫,想起司徒明月笨手笨脚的学做汤圆,想起司徒明月一脸期待,朝着他奔来的样子,哭,笑,都不得。 那时的陆衢寒还是陆瑾熠,那时的陆子程还是司徒明月。两个人,谁都是最自由,最纯粹,也最幸福的自己。 “来听琴?” “啊,嗯!” “想听什么曲子?” “曲子?只要是琴仙你弹的我都听!” “你叫什么?” “司徒明月。”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既然你叫明月,那我便赠你一首《明月》。” 陆衢寒忽然觉得,司徒明月不只是一颗小小的金星。司徒明月和他的名字一样,是高悬于夜空的月亮。否则,又怎会真如诗中所写,追着他下凡间来? 陆衢寒摇了摇头——方才他想的,根本不是江水。 而是明月。 …… 岳铭回到家乡,走进偌大的岳府,见到了他的母亲。母亲苍老了许多,眉眼间的风姿韵味也早已不见了踪影。她见了岳铭,泪眼婆娑的迎了上来。岳铭温柔拥住了她,然后,却看到了她胳膊上的一道道烙铁痕。 岳铭心里当然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岳铭母亲被抢回来之后的三年里,岳夫人可谓是被冷落到了极致,自然对岳铭母亲怀恨在心。岳老爷也不是真心实意喜欢岳铭的母亲,只是贪图姿色,自然,后来又来了许多小妾。可岳夫人说到底还是原配,岳铭母亲失宠,她报复的机会就来了。她自己不下手,指使她两个儿子,在岳老爷不知道的时候把岳铭母亲折磨的惨。岳铭母亲本想反抗,可一想到岳铭还要靠岳老爷养活,就忍了下来。岳老爷很讨厌岳铭,觉得他是个麻烦,于是将他送到了很远的暮城读书,每个月给他些银子,除此之外,不闻不问。然后,也就有了岳铭被下人欺压的事情。 岳铭恨,不过他现在可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宁青给他的力量已经足够强大,如今,毁掉一个岳家,绰绰有余。 “娘,没事了,我回来了。” …… 陆老爷寄了一封家书,说一个月后回暮城来,信里还写,陆夫人给他们买了两块玉和许多小玩意儿。两人收了家书就数着日子等陆老爷和陆夫人回来——毕竟也是共处了十多年的人,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几个月不见,自然想念。 但一个月后,两人等到的不是陆老爷和陆夫人的归来。 而是死讯。 …… “什么?!你再说一遍!” “老爷和夫人在回程的路上遇到了风暴……不幸……”一个阴阳家低着头,胆怯道。 只是语气中出了对暴怒的陆子程的恐惧之外,实在听不出什么悲痛。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 陆衢寒拉住了暴怒的陆子程。 “你先下去吧。” 阴阳家这才离开。 “瑾熠!” “先准备丧事吧。” 陆衢寒转身走向了正厅,背影单薄如纸,陆子程看在眼里,已经全然没有了生气。 他只是走了几步,然后就向后倒去。 “瑾熠!” …… 陆家上下,一片素净的白。唯一的色彩,便是木桌的红棕色,还有池塘边生出的淡粉色的花。七天,陆衢寒和陆子程在灵堂前跪了七天。那个阴阳家除了死讯之外什么都没有带回来,哪怕是一片衣服上的碎布,一条腕上的绳结,都没有。 陆老爷和陆夫人,就这么葬身海底 …… 那是一天的夜晚,陆衢寒接过种种文书,开始处理陆家的家事。他看着堆积如山的信件,想到还有一堆要处理的事情,不禁头疼。并非这些事情难于处理,只是这般光景,让他想到了最初的他——那个坐在皇位上,却身不由己的他。他伏在案上,睡着了。长跪七天,他的膝盖已经肿了,腿动一下就会痛。眼眶也泛红,久久没有消下去,本就苍白的脸色彻底像纸一样没了任何血色。 近来,他的心总是绞痛,一点点阳光对他来说也如灼热的野火一般难挨。 他时日无多了。 陆子程走了进来。他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汤圆,看陆衢寒睡着,轻轻给他盖上了衣服,然后坐下来,接过那些文书,帮忙处理。不过一会儿,陆衢寒就醒了。 “子程……?” “瑾熠你醒了,”陆子程扯出一抹笑——陆夫人和陆老爷不在了,他自然也不好受,再加上他还要照顾陆衢寒,也是心力交瘁,脸色差了很多:“来,把这汤圆吃了吧。” 陆衢寒坐起身,背部一阵酸痛,疼的他浑身都软了一下,直接倒在了陆子程怀里。 “瑾熠,瑾熠你还好吧?很难受吗?” 陆衢寒摇了摇头,想让陆子程松开他。可陆子程就好像不打算再松手,紧紧地抱着陆衢寒。陆衢寒这次也没再挣脱,他就当是放纵一次自己,沉溺于陆子程温柔的怀抱。 “我时间不多了。” “胡说,不可能。你是神仙,不会死的。” 反正陆衢寒听不到,也不会否定,他就当是自己给自己安慰。 “子程,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一定要当好陆家家主,一定要让暮城的百姓平平安安的,一定……要找一个好姑娘,对她好,和她白首到老。等一切结束,你就回仙界,好不好?” 陆子程将陆衢寒拥的更紧了。 “不好,一点都不好。” 陆衢寒靠在陆子程的肩膀上,抬起头看着陆子程,淡蓝色的眼眸里,柔情似水。 “你也不要等我,让我入轮回,然后忘了我就好。” “不好!这样一点都不好!一点……都不好……” “小傻子,怎么又哭了。”陆衢寒伸出手,拂去陆子程脸上的泪,“这有什么的。子程还是长庚神呢,长生不老的哦。”陆衢寒捏了捏陆子程的脸,“一生那么长,我只是个过客而已。世上的人那么多,我哪里算得上什么,你就当是做了一场梦。” “做梦?就算是做梦,梦存在的意义就是去实现,让我就这么把你放走,我做不到。” 陆衢寒对上陆子程的目光,好像被烫了,只想躲闪——于是他想低下头去,结果陆子程却捧起了他的脸,然后低头吻了上去。陆衢寒挣扎的手被陆子程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只能软软的瘫在陆子程怀里,任陆子程滚烫的泪水和那个灼热的吻侵袭而来。 缠绵,滚烫。陆子程只想长久些,再长久些,就这样一点一点将陆衢寒蚕食而尽。 若不是门外有人,陆子程不知道今晚会做出什么事来。 “进来。”陆子程也察觉到门外有人,这才放开了陆衢寒。陆衢寒别过头去,理了理凌乱的发,要去拿那碗汤圆。陆子程见了,端起汤圆,舀起一个,喂到了陆衢寒嘴里。他笑着,像个得逞的孩子,心满意足。 “……我自己来。” 门外,是来通知死讯的那个阴阳家。他叫关山,是个用水晶的阴阳家。 “是你……有什么事吗?” 关山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犹犹豫豫,最后开口,说了一句令陆子程大吃一惊的话。 “老爷和夫人的死,是被人设计的,是有人把他们推下了船。” “为什么不早说!是谁!” “是……是兰阳玉家的,玉峰家主。” “玉家?!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爷此次去兰阳是狩灵堂的命令,应该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鬼怪吧……鬼怪怕琴,老爷自然是主力……” “然后呢?你有话就直接说!别吞吞吐吐的!” 关山深吸了一口气,“鬼是玉家养的,背地里帮玉家做些不干不净的勾当,这老爷一除,自然……坏了他们的事,所以这才……” “畜生!他们到底干的什么勾当!” 关山摇了摇头。 “那你是怎么回事?” 关山抖了一下。 “我……我看到玉峰下手了,但我……我怕了。” 陆子程抄起砚台砸了过去,墨飞溅,关山的脸上也有了墨点。陆衢寒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把陆子程拉住了。 “二少爷,我……”关山也不怨,低着头。 “关山,你先出去吧。子程冲动了,还请你不要往心里去。” 关山这才起身离开。 “子程,怎么了?”陆衢寒走到那片狼藉前,蹲下身收拾,“关山说了什么?” 陆子程把陆衢寒拉了起来,叫来下人,让下人收拾了。他也不避讳,在纸上将刚刚关山所说的告诉了陆衢寒。 陆衢寒沉默了。 “我要去杀了玉峰!” 一如当年,要去找景算账那般愤怒。 可陆衢寒却拉住了他。陆衢寒的声音都在颤抖,带着祈求的味道:“子程你别去,好吗?” 陆子程愣住了。 “……就这样吧。” “不报仇吗瑾熠!那是杀了大伯的仇人啊!” “……” “瑾熠!” “如果你去了,出了什么事怎么办?我不想你回不来。你已经不是当初的……明月了。” 这是陆衢寒时隔多年,第一次面对陆子程时,叫他原本的名字。 本以为陆衢寒如此无欲无求,干净的如同一尘不染的圣人,可他,也是会自私的。 什么十几年养育之恩,都不要了,都不报了。 但他的自私,只对陆子程。 “瑾熠,让我就这么看着,我做不到。” 窗外有一阵平静的风。 “一定要去吗?” 陆子程重重的点了点头。 “那我和你一起吧。” “瑾熠你别闹……” 陆衢寒苦笑,摸了摸琴头——自他知道陆子程喜欢木槿,他就在琴头上雕了两朵木槿。 栩栩如生。 “身子虽然病弱,灵力还是在的。既然要去,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处理一下家里的事,改日启程吧。” …… 院子里依旧没有生气,只有一棵孤零零的木槿,还算有点色彩。陆衢寒就站在院子里出神,半晌,他拿出了一把种子。 第二天,他叫来管家,将种子全部给了他。 “院子里种满木槿吧,还热闹些。” “可……公子,这木槿可是朝开暮落的。” 陆衢寒轻笑。 “不会落的。” 管家只好点了点头。 “您会觉得在陆府很无趣吧?” “怎么会。” “不如……衣上也绣上木槿吧。” “公子好端端的,这是为何?” “也没有什么,就是喜欢而已。” “哎……” 管家走了,陆衢寒的心却揪得更紧了,毫无规律的心跳,就像催命的钟。 于是他坐在了石桌旁,再一次静静的抚琴。 琴声中,他想起多年前与暮晨的对坐——暮晨已垂垂老矣,却依旧淡然自若的地面对着慌乱的他。而如今陆衢寒也慢慢理解了,当初的暮晨的心境。 一切,不过生死。 琴声好像一缕烟,缭缭绕绕,迟迟不肯散去。曲罢,陆衢寒提笔写了些词。开头不知所云,只是随心所欲。心之过处,落笔成墨。 “似雪与风,翩舞若惊鸿。 如凰与凤,相守至隽永。 敬君三杯酒,一杯敬初逢,一杯敬相送,一杯敬你我无奈,言不由衷。 君如风,君若梦,来时倥偬,去时终。” 罢了,他写上了这简短的曲子的名字。 《明月》 琴头的两朵木槿花似乎动了。陆衢寒将手搭到上面,轻轻的点了点。缄语二字,就在两朵木槿旁边,无声,静默。 其实他不喜欢木槿,他对什么都一样,没什么执念和欲望——唯独陆子程,是个例外。 喜欢木槿的,自始至终只有陆子程一个。 陆衢寒喜欢的,自始至终,也只有陆子程一个。 …… 兰阳,人声鼎沸。陆子程和陆衢寒两人并未太过张扬,但有人盯着他们,总还是逃不掉的。 玉家也是个不小的阴阳氏族,府邸里也有十几个高手,自然,两人不能直接大张旗鼓的进玉家。陆子程太久没有回仙界,仙力衰竭的很快,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加上他还有功夫在身,自保不成问题。只是要是想在玉家许多阴阳家的眼皮底下杀了玉峰,很难。 两人走在热闹的大街上,心却如死水一般,唯一的情感波动,也只是焦灼。 陆子程在想怎么进玉家,陆衢寒却在想,自己还能撑多久。因为陆子程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呕血。 “子程。” “怎么了瑾熠?” “别急,看看你的汗,”陆衢寒笑着,抬手擦了擦陆子程额头上的汗,“总会有办法的。” 陆衢寒倒是希望真的没办法,这样,陆子程至少不会铤而走险。 说来也巧,陆子程一筹莫展之时,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走了过来。那人身后还有许多下人,手里拿着许多刚刚买来的东西。那人见了陆衢寒,挑了挑眉,然后示意那些下人们先回去。 “这位公子。”那人走到陆衢寒面前,开始搭话。陆子程见他面生,下意识的护住了陆衢寒。 “我家公子有耳疾,和我说就行了。” “原来如此,”那人见了陆衢寒手中的琴和陆子程的笛子,笑了笑,“两位是乐师?” 陆子程点了点头。 “那不知两位可否赏光,为今晚玉府的宴会奏乐?” 陆子程愣了愣。 “你是玉家的?” “我是玉家的管家李蔚。” “你说宴会?是什么宴会?” “今晚我家老爷寿辰。这不,我们都准备呢。只是年年都请城里的琴师难免厌倦,我看两位不像本地人,不知两位可否赏光?” 陆子程愣了愣,倒是陆衢寒,示意陆子程写下李蔚的来意。他看了之后,欣然点头。 “能得贵府邀请,荣幸之至。” “那日入时,我就恭候二位了。” 陆衢寒点了点头,李蔚这才离开了。 “瑾熠你是要……” “这样一来倒是省了事,不过用琴来杀人,我还从未做过。” “你不用这么为难自己……” “小傻子,哪儿有什么为难不为难,”陆衢寒弹了弹陆子程的额头,“不过今晚进玉家还是不能太明显了,你我都要换个身份,不能让玉峰认出咱们两个是陆家的人。” “换身份?” “今晚,你不是陆子程,是司徒公子。” 陆子程愣了。 “那瑾熠你……” “我姓赵,你就叫我赵公子好了。”陆衢寒笑着拉住了陆子程的手,“走吧,小随从?” 陆子程的眼里,久违的有了最纯粹的喜悦。 只是他不知道,陆衢寒这回是做好了必死的准备。纵然灵力再强大,身子太病弱也撑不住。将灵力蕴于琴声之中是个耗神的事情,估摸着玉峰死了,陆衢寒也活不久了——也许灵竭而亡,只是一瞬间的事。 日头正高,街上叫卖声不断。 …… 慕尘是想来陆家奔丧的,然而无奈事情太多走不开。当他处理完时,丧礼已经结束了。他急匆匆的赶到陆家来,陆衢寒两人却已经启程去了兰阳。 “瑾熠呢?” “大公子和二公子去兰阳了。” “兰阳?” “嗯……老爷和夫人是被兰阳玉家陷害的……大公子和二公子是去报仇的。” 慕尘一听,顿时急了。 “走了多久了?!” “三日前刚走。” 慕尘二话不说,快马加鞭追去了兰阳。 …… 却说陆衢寒两人前脚刚启程,后脚关山就在屋里,拿出了水晶。 “先生,陆衢寒和陆子程已经启程去了。” “很好,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赏。”水晶中传来了一个老成的声音:“不过说起来我还不认得他们。” “陆衢寒很好认,银发,淡色眼,是个聋子。他会随身带着琴,陆子程也会跟在他身边。” “知道了。” 80.临危 傍晚,玉家门口宾客络绎不绝,李蔚和玉峰站在大门口迎接。玉峰一身盛装,身旁陪着一个夫人。他们奉承,李蔚就在后面接礼品,陪笑脸。 陆衢寒和陆子程站在远处观望,待到人少些了才走上前去。 “两位是?” 玉峰没见过两人,有些好奇,一旁的李蔚见了,忙道,“老爷,这两位是我请来的琴师,这一年一年总请醉仙楼的也腻不是?这两位公子是外城的,老爷您今年说不定能听到新鲜的曲儿。” 玉峰听了,满意地笑了笑。 “两位这是从哪里来?” “越地,临安。在下司徒明月,这是我家赵公子。” “赵?” 玉峰想了想,脑海里实在是没有什么赵家,想着也许就是个小城小家,没往心里去,态度也怠慢了下来: “既然是管家请的那就请进来吧,两位肯赏光,玉某感激不尽。” 陆衢寒微微笑了笑,带着陆子程走进了陆家。罢了,站在门口的玉峰还看了一眼陆衢寒的背影。 “的确是个好看的。” 李蔚站在玉峰身旁,附和了几句。 …… 玉家的宅子大得夸张,装潢也富丽堂皇。只是其中实在看不出什么内涵,陆衢寒走进来,只感觉不悦。 俗。 而且这般张扬和太阳神景简直如出一辙,陆衢寒想起那时他作为琴师去奏乐,就更加头疼。 偌大的院子里摆满了宴席,丰盛的菜肴也一道接一道地上。下人来来往往,忙忙碌碌。一个侍女不小心将菜汤洒到了陆衢寒的衣上,洁白的衣瞬间多了一行油污。陆子程刚想抱怨,却被陆衢寒拉住了。他只是对侍女笑了笑,说了句没事,让她走了。 侍女投来一个感激的笑容——若是陆子程闹起来,她必定会被说成是丢了玉家的面子然后被赶出去。 陆衢寒叹了口气,化出一个光球,消了那些污渍。 两人站在众多宾客之间,有些不知所措。那些有地位财富的人自然抓住这寿宴的机会再扩充自己的人脉,也没有注意到这边,倒是玉家的大公子玉懿注意到了两人,他拉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小男孩走向了两人。 “两位是?” 玉懿文质彬彬,风度翩翩,虽是贵公子,但也不咄咄逼人,仔细想,他给人的感觉和陆衢寒还有些相像。 “我们是李蔚管家请来的琴师。在下司徒明月,这是我家赵公子。” “原来如此,两位跟我来吧,寿宴还早,先吃点儿东西吧。”说罢,便一把抱起那身旁的小男孩,“小烨~今晚爹爹寿辰呢,开不开心~” “这是……” “啊,这个是我三弟玉烨,”玉懿笑道,“还小呢,傻乎乎的,这不,路都不会走呢。” 陆衢寒看着玉懿和怀中的玉烨,心中涌上一股歆羡。他不自觉的牵住了陆子程的手,冰凉的温度吓了陆子程一跳。玉懿见了两人这般,有些奇怪。 “我家公子身子弱,有时候要我牵着走的。” “原来是这样。”玉懿笑道,“这刚开春,天儿还冷,两位多注意身体啊。” “嗯,多谢公子。” “对了,公子刚才说这是你三弟?” “嗯,我还有个妹妹玉慎,慎儿喜欢药,十年前去南山求学去了,估摸着,也快回来了吧。”玉懿握住玉烨的小手,逗道,“过两年姐姐就回来了哦,想不想见她?” 玉烨咯咯的笑了。 …… 玉懿招待了两人,又抱着玉烨去了后院。后院有一片小竹林,玉懿最喜欢在那呆着。从小,他的母亲木君就教他读书赏花,读儒经,赏梅兰竹菊,为的就是陶冶他的心性,自然,他才能在兰阳这勾心斗角的地方仍秉持一颗淡雅不争的心。 对了,木君有个姐姐,叫木莲。 “你怎么还在这,不去招待客人?” 玉峰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后院,他见玉懿还在这闲逛,不悦训道。 “我这就去。” 玉懿也没有看玉峰,抱着玉烨走了。 玉懿是个不被玉峰喜欢的孩子。他和玉慎一样,是被夫人木君教大的。木君和木莲一样是大家之女,品行自然端庄正直。她循循善诱,玉慎和玉懿学的也都是正道。对于玉峰的做事风格,他们兄妹俩简直无法容忍,为此两人还和玉峰大吵一架。只可惜他们太不知天高地厚,被玉峰狠狠教训了一顿,之后,也就不被喜欢了——这也就有了玉烨的出生。 …… 晚上,玉家灯火通明。宾客们举起酒杯,彼此之间也说着祝福的话,玉峰挨桌敬酒,木君也就陪着——如此端庄贤良的她,嫁给玉峰没有什么迫不得已,只是因为真的喜欢玉峰。陆衢寒和陆子程坐在众多乐师之中,一语不发。兰阳的乐师也心高气傲,见两人打扮普通,也不稀得跟他们搭话。 “各位来捧场,玉某荣幸之至!来,”玉峰高高举起酒杯,“各位,请!” 琴师会意,彼此对了对眼神,热闹的乐声便传了出来。的确是宏大至极,但也免不了俗气至极。管弦笙歌热闹无比——但也只有热闹。 陆衢寒没有和他们一起。他和陆子程,是李蔚的“特邀”。 “赵公子,”乐队一曲毕,玉峰看向了陆衢寒,“赵公子可是李管家请来的,方才也不和众位乐师一起,想来一定是有高技,可否让玉某和在座的各位都开开眼?” 诸位宾客听了,也都看向了陆衢寒。玉懿给陆子程拿上了笔墨——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玉懿和陆子程也就成了聊得来的朋友。陆子程会意,写了玉峰的意思,陆衢寒看了,点了点头。 众人见了,不禁奇怪。 “赵公子这是……” “我家公子有耳疾。”陆子程道,“不过各位不用担心,我家公子的琴声可是远近闻名。” “好!那就让我见识见识!”玉峰道。 玉懿抱着玉烨,默不作声的坐到了木君身边。木君摸了摸他的头,示意他开心一点。 很多时候,玉懿和木君就已经足够和谐——他们,才更像一家人。 陆衢寒抚起琴,不动声色的将灵力倾注于其中。陆子程就站在他身边,手放在剑柄上,目不转睛的盯着玉峰。玉峰和其他的几个阴阳家并未察觉到琴声中的不对,都在闭着眼睛欣赏。一曲罢,众人盛赞。因为灵力的消耗,陆衢寒的额头已经开始冒汗。然而这第一首曲子只是个开始,方才的琴声只是让在座的阴阳家反应和感觉都迟钝了些罢了,接下来的这一曲,才是真正的杀手锏。 “妙,真是妙!”玉峰拍手道,“赵公子果然是名不虚传!这越地的歌曲也是妙啊!” “的确,不比这儿的热闹,但是听了很让人舒服。”木君笑道。“赵公子可否赏光,再奏一曲呢?” 陆衢寒欣然接受。 “接下来这一曲,叫《明月》。”陆衢寒微微笑道,一旁的陆子程听了,愣了一下,“这首曲子很独特,需要一些上好的墨,可否……” “来人,上墨!”玉峰一挥手,下人便上了上好的徽墨。“我倒是很好奇,这琴和墨是如何和到一起去的!”玉峰坐了下来。然而他转眼,便看到了陆子程腰间的笛子。 灯火映照下,那烫金的“桀情”二字,熠熠生辉。 “司徒公子也懂乐律?” 陆子程愣了愣,点了点头。 “那不如和赵公子和一首,如何?这琴笛合奏,今晚还是第一曲!” 陆子程将玉峰的意思写到了纸上,陆衢寒看了,也是一愣。 “这《明月》是在下新写的曲子,明月他从未听过,相和,怕是有些难,不如换首曲子如何?” “哎——这逢场才能觉出两位公子默契啊?若是换了曲子,岂不是失了许多兴致?众位说,是不是啊?” 众人迎合。 玉峰铁了心要听,陆子程没办法,只能不情不愿的拿出笛子——陆衢寒听不到笛声,只能他陆子程来尽力的和了。他很紧张,拿着笛子的手都在抖。 “没事,明月,”陆衢寒看出他的焦灼,抬脸对他笑道,“有我在呢。” 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如水一般平静。 “这里的灯火太亮了,这曲子既叫《明月》,自然要借月光。请问老爷,可否先灭了灯?” 玉峰许了。下人们灭了灯烛,院子里霎时黑了下来。陆衢寒和玉峰对坐着,一片皎洁的月光洒在了陆衢寒的面前。它就像一堵透明的墙,横亘在陆衢寒和玉峰中间。 陆衢寒抬手接过那些墨,随意的泼洒在了那片月光中。瞬间,那些墨便浮在了空中,一滴一滴,似初登场的舞女,阖眸,静静的等着琴声起。 万籁俱寂,众人屏息。 起初,琴声如深山巨谷中沉寂的石,平静,喑哑。而后是丝丝细雪,温柔,恬静。随后风起云动,似乎有什么蕴藏在云浪之中,蓄势待发。琶音之后,风,云,雨,雪,好像融在一起。转眼下到人间,琴声晦涩焦灼,像是一个孤独的人于偌大的密林之中徘徊不前找不到出路。顷刻,琴声一扬,调子欢快了起来,宛若一缕阳光照进了阴翳的林中。然而不过片刻,这欢快便烟消云散,接踵而来的,是雨。起先温润不恼,而后倾盆而下,急促的让人窒息。琴声波澜起伏,那些墨点随着音浪摇摆,起舞,化成了一个个字。它们排成一列一列,就好像陆衢寒在用琴声书写一般。琴声如陡峭石壁上坠落的雏鹰,恐惧,胆怯。绝望之时,陆子程吹响了第一个音。 陆子程从琴声中,似乎明白了陆衢寒想的是什么。 他是在讲述他的过去啊。 当第一个笛音响起时,陆衢寒震颤了一瞬——只因为他听见了,他只听见了陆子程的笛声。 笛声与琴声,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和在了一起。起初,琴与笛像两条毫不相干的江河,而后一点一点靠近,最终融为一片海。笛声悠扬清脆,琴声也甘愿做了陪衬——若说琴声是茫茫白雪,笛则是点缀的红梅。而后陆衢寒一扫琴弦,乐声彻底如滔天巨浪。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化作了天边的彩云,琴与笛宛如凰与凤相拥共舞,盘旋着上升,缠绵悱恻。 陆子程和陆衢寒两人,谁都没有看着谁,但灵魂,却好像已经连在了一起。转眼看去,那些墨,也已经悉数变成了字。漆黑的墨在皎洁的月光下晶莹透亮,宛若白纸黑字。 陆子程看着那些字,在心中默默读了出来。 似雪与风 翩舞若惊鸿 如凰与凤 相守至隽永 敬君三杯酒 一杯敬初逢 一杯敬相送 一杯敬你我无奈 言不由衷 君若风 君若梦 来时倥偬 去时终 乐声将尽,陆衢寒看着那些字,笑了笑——他之所以要用墨,不仅是将灵力蕴藏在其中,更是在做道别。他剧烈疼痛的心脏在告诉他,这脆弱的身体撑不起过多消耗的灵力,他今晚,必将力竭而亡。他的指尖已经在发颤,然而心中,却是没有什么遗憾了。罢了,他在最后写了一句话。 愿往事如风 来去无痕 饶我心头轻松 若有来生 你可愿陪我一场梦 陆子程看着那些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陆衢寒总是说他爱哭,他也总是嫌弃自己爱哭。 “瑾……” 熠字还未出口,陆衢寒深吸一口气,一扫琴弦,那些墨便汇聚成了一点,蕴含着足以让玉峰灰飞烟灭的大量灵力,向着玉峰飞去,速度极快,在座的阴阳家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包括玉峰,他还沉浸在方才的琴声中无法自拔,自然被吓了一跳。 然而玉峰并没有如想象中的那样倒下——玉懿,那个不被他喜欢的大儿子,奋不顾身的冲到了他的身前,替他挡下了陆衢寒这一击。 “懿儿!”木君还抱着玉烨,她看着倒在地上,鲜血淋漓的玉懿,霎时乱了阵脚。 “懿儿!”玉峰也怒了,“你们到底是谁!” 陆衢寒笑了笑,淡淡道,“我吗?我姓陆。”说完,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染红了琴头的木槿。陆衢寒无力的趴在了琴上,失去了意识,银白色的长发散落了下来。 “瑾熠!” 霎时,那些阴阳家拿出法器将两人团团包围。陆子程也抽出剑,不甘示弱,将陆衢寒护在了身后。 “我倒是要看看,你们今天谁敢碰瑾熠!” 阴阳家们在等玉峰一声令下,然而玉峰此刻却无暇顾及他们——他就算再不喜欢玉懿,玉懿也是他的儿子。如今玉懿为了救自己而丧命,他怎么能不难受? “懿儿,懿儿!”玉峰忙抱起玉懿,慌忙道,“撑住,爹带你去找张家主!他一定有办法!” 玉懿眼神涣散,显然已经救不回来了。 “爹……” “是爹亏待你了!是爹不好!爹这就带你去找张家主!” 玉懿却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你的做事方式……但……你毕竟是我爹……”玉懿笑了笑,挣扎到,“等慎儿回来……爹,你,别再亏待她……” 话音刚落,玉懿的命灵彻底消散了。 “懿儿!!”玉峰吼道。李蔚站在一旁,好像也呆住了。不过他好歹是做出了反应,对那些阴阳家道,“还愣着干什么,杀了那个琴师!!” 那些人听令,顿时运起灵力,陆子程怎会让他们伤到陆衢寒,挥剑便将他们击退。 只是若是在从前,他一个人对付这些人不在话下,但现在他不比从前了。没了一半仙力,身体也是凡人的身体。纵使开始时那些阴阳家打不过他,可毕竟他是以少敌多,时间一长,便力不从心。终于,还是略显疲态,被阴阳家们制服。 “杀了他们!”李蔚道。 “住手!”这时玉峰开口了。他拿出一把匕首,缓缓走向了陆衢寒,“让我来解决这陆家的孽障!” 他将刀尖抵在了陆衢寒的脸上,手一使劲,一道深深的血痕便现了出来。陆衢寒虽然昏迷,但吃痛,还是皱了皱眉。一旁的陆子程眼都红了,瞪着玉峰,真是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怎么,你们两个小畜生,因为我杀了你们多管闲事的爹娘,自不量力来我这撒野来了?!”玉峰二话不说,给了陆子程一巴掌。转眼,对着陆衢寒的肩膀又是一刀,鲜血氤透了陆衢寒白色的衣,“你杀了我的懿儿,我怎么能让你死的这么舒服?”玉峰此刻也接近失控丧失了理智,心里想的,都是怎么狠狠地折磨陆衢寒。 然后,他将刀放到了陆衢寒的手上。 “玉峰你个畜生!你他妈的给我放开瑾熠!”陆子程怒吼,可惜他被阴阳家们按的死死的,所有的吼,也都是无济于事。 当玉峰要用那把匕首砍断陆衢寒的手指时,一把飞刀,直接插进了玉峰拿着匕首的那只胳膊。 是慕尘。 慕尘风尘仆仆,一身黑衣被风吹的猎猎作响。衣上的梅花衬着月光,宛如在黑夜中盛开了一般。他拿着长刀,走向了玉峰,一双金色的眼睛里,尽是燃烧的怒火。 “你动瑾熠,我要你死。” 81.心上人 众人看着慕尘,一时竟未反应过来。慕尘盯着玉峰,周身杀气涌动,手中的长刀上纹路尽显。他纵身跃起,霎时到了玉峰面前,欲想一刀毙命,谁知这时李蔚挡到了玉峰身前——李蔚不仅是管家,更是玉家最强的阴阳家。 只是慕尘的力量是在太过强大,“叮当”一声脆响,李蔚手中的法器水晶瞬间碎了,人也被慕尘震退,撞到墙上,吐出一口鲜血。 李蔚并未用尽全力——只要慕尘细想,就能发现李蔚只是在演出一副护主心切的样。可惜慕尘并没有发现,谁叫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杀了玉峰。 玉峰这下反应过来了,拿过主位旁的长剑和慕尘缠斗在一起。阴阳家忙想助阵,李蔚却一声令下: “都给我看住司徒明月!” 李蔚瘫坐在地上,装作被慕尘重创。陆子程开始时展现的力量太过强大,强大到令所有人瞠目结舌,那些阴阳家自然也只能看着陆子程,生怕他挣脱。满堂宾客都是官场上的普通人,就算有些会法术的,见了慕尘这般发狠的样子也不敢掺和。这下,真就剩了玉峰一人孤军奋战,和慕尘纠缠。 慕尘步步紧逼,刀刀致命,可玉峰有功夫在身,慕尘也受了许多伤,而且不慎挨了玉峰一掌。幸好玉峰上了年纪,再加上刚刚慕尘的飞刀伤了他的手臂,面对气势汹汹的慕尘,他还是力不从心,败下阵来。 最终,慕尘的刀架到了玉峰的脖子上。 玉峰见状,准备开始周旋。他给李蔚打了个手势,示意李蔚救他。 “你是谁?” “临安慕家,慕尘。” “临安慕家,”玉峰冷笑,“一个小地方的家主,不上赶着巴结我,还要来杀我?” “夫君!夫君!” 一旁的木君见慕尘这副样子,抱着玉烨直直向慕尘跪了下来,“我求你!我求你别杀我夫君!若是要报仇就冲我来吧!” “跪什么!你给我回去!”玉峰怒吼——此时此刻,他竟然不觉得感动,只觉得当着满堂宾客的面,他需要一个女人来为他求情很可耻:“男人的事情,要你掺和什么!” 然而木君并未挪动一点位置,她抬头,泪眼婆娑祈求慕尘,“我求求你,求求你……我已经没有懿儿了,我不能再没有夫君啊!小烨,小烨他不能没有父亲!” 怀中,玉烨亮晶晶的眼睛和慕尘对视了一瞬。 可惜慕尘并不吃这一套。 “父亲?”慕尘的刀已经将玉峰的脖子划出了一道血痕,他冷声开口,和平日里的温柔模样截然不同,语调冷得像冰,“瑾熠没了父母可以,你就不能没有夫君?你的孩子就不能没有父亲?” 木君哑然。她心知慕尘说的没错,她并不是谁,也没有什么理由能说服慕尘放过玉峰。但她既然是玉家的夫人,她就不能示弱。她咬了咬牙,拿过一把匕首,跌跌撞撞走到昏迷的陆衢寒身边,颤抖着,用刀尖抵住了陆衢寒的胸口。 “只要你放过我夫君,他就不会有事!” 众人讶异。 木君身为一个相夫教子的女人,此刻害怕得浑身都在颤抖,可她还是盯着慕尘,扬声道,“大不了同归于尽!我夫君若是死了,他也不会好过!” 慕尘的手抖了一下,玉峰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对着慕尘的胸口又是一掌。慕尘吃痛,被打退了几步。他撞到桌子上,菜肴瞬间被打翻。玉峰捡起地上的剑,走到慕尘面前要了结慕尘。慕尘刚刚猝不及防挨了那一掌,胸口正剧烈地疼。玉峰挥剑的一瞬间,慕尘来不及躲开,只能用手生生接了下来。 霎时,血顺着玉峰的剑流了下来。 “自不量力,”玉峰蔑视道:“既然来了,你就和那两个陆家的孽畜一起给我儿陪葬!” “慕尘大哥!” 这时候陆子程已是心如死灰:本以为慕尘是救星,谁知半途杀出一个木君! 木君见玉峰反客为主也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手中的匕首也掉了下来。 慕尘硬扛下了玉峰那一剑,手臂上鲜血淋漓。他也许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眼中带着不舍,看向了陆衢寒。 风吹动陆衢寒的银发,凌乱的发丝下,脸上那道狰狞刀痕上的血已经凝固了。 风声猎猎,慕尘定睛一看,突然发现陆衢寒好像已经没有了呼吸。 月光下,一道淡淡的光从陆衢寒的身后亮了起来。 那是陆衢寒的命灵。 即将消散。 慕尘瞳孔骤缩,心中一紧,瞬间浑身血气上涌——他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陆衢寒死!霎时,慕尘灵力暴涨。他甩开玉峰,猛然起身,忍着手臂的剧痛,捡起了刀。鲜血滴答滴答,刀上,一个“慕”字闪闪发光。陆衢寒送给他的那块凰形白玉,叮当一声,于众人一片死寂之中,清脆一响。 玉峰本以为慕尘必死无疑,可谁知慕尘似乎瞬间得了“高人相助”,凛冽的杀气再次席卷而来,比起开始时更加令人生寒。木君见了,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只是如今,她也没力气再一次威胁慕尘了。 “你……” “瑾熠要是不在了,我要你们所有人给他陪葬!!” 慕尘他步步紧逼,直将玉峰逼到墙前再无退路,毫无犹豫,他直接砍下了玉峰的右手。 那只刚刚用匕首划伤了陆衢寒的右手。 而后一挥刀,直接将刀插进了玉峰的胸口。 玉峰这下彻底没了挣扎的力气。 “夫君!夫君……” “呵……哈哈……没想到,”玉峰靠着墙,如同残冬中的枯枝败叶:“没想到……没想到我玉峰居然会败给一个小小的陆家……真是可笑……” 阴阳家也愣住了,但他们不敢放开陆子程,毕竟若是陆子程挣脱了,他们可能也不会有好下场。李蔚继续在一旁装死,心里却在暗笑。 玉家豢养的妖兽的确被陆老爷除掉,玉峰也的确说过要杀了陆老爷,但只是一时气话。可是李蔚极力煽风点火,这才让玉峰坚定了杀陆老爷的决心。李蔚与关山早就相识,他与关山谋划,让关山故意将是玉峰杀了陆老爷这件事告诉了陆子程和陆衢寒,好借他们两人之手除掉玉峰。至于玉慎和玉烨,反正一个是姑娘,一个还小,李蔚可以先以管家的身份管事,然后一步步占据玉家。 自然,陆衢寒和陆子程也是他故意在寿宴带到府里来的。 终于,他谋划了许久的,将玉家蚕食而尽的计划马上就要实现了。一步一步,缜密得可怕。 当然,他本想在日后解决的玉懿也算是个惊喜了。 “你可以死了。” 慕尘手中力道一大,玉峰必死无疑。 “你……姓陆的是你什么人,你犯得着……” “心上人。” 慕尘将刀猛的抽出,玉峰失去支撑,颓然倒地。 然后他收刀,径直走向了陆衢寒。木君瘫坐在地上,声声痛哭穿透了夜空。慕尘看了她和怀中的玉烨一眼,背过身,再无纠缠。 “你们欠陆家的两条命,还清了。” 说罢便将陆衢寒的灵骨封印,不再让他的命灵消散,忍着痛,把他背了起来。 “慕尘大哥……” 那些阴阳家,也放开了陆子程。陆子程拿上缄语,随之离去。 …… 三人身上都血迹斑斑,陆衢寒也已经不省人事,估摸着再有一会儿他就该入轮回。城内没有客栈敢收他们,他们也只能去兰阳城外的林子里。 “慕尘大哥让我来吧,你都伤成这样了!” “先想办法救瑾熠。”慕尘轻轻放下陆衢寒,给陆衢寒渡了些灵力。刚刚他与玉峰交战时的灵力爆发,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现在平静下来,他的灵骨处只传来剧烈的疼痛。可他依旧不说,只是忍着。 这时,空中传来了一声鹤鸣。徐白鹭一身青衫,不紧不慢落了下来。 “云中君!”慕尘不认得徐白鹭,可陆子程此时却像见到了救星,“您,您有没有办法救救瑾熠!” 徐白鹭站定,悠悠开口。 “有。”他看了一眼慕尘,“就是要看这位慕尘公子愿不愿意了。” “您说。” “你可知道,方才你为何会灵力暴涨?长庚神都做不到的事情,你却做到了。” 慕尘没明白。当然,陆子程也没明白。 “陆子程,只不过是个凡人的躯壳,但你不一样,你的身体里有曾经神堕的武将的精魄。” “您是说……” “你有飞升的机会。” “这和救瑾熠有什么关系?”慕尘有些焦急。 “救陆瑾熠很简单,把你的命灵分给他一半,只是这样一来,不仅你们两个不能分开,你也会丧失飞升的资格。要知道,那个武将的精魄,已经很微弱了。” 陆子程听了赶忙问:“为什么不能我来?!” “你虽是凡人的身体,但终归是神仙。你我既然是长生不老的神,自然不会有命灵。” “难道这副身体就没有命灵吗?!” “司徒明月你不要忘了,当你决定占据这身体的时候,陆子程的魂魄就已经灰飞烟灭了。不要说命灵,偌大世间,陆子程的每一魂每一魄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陆子程愣住了。 “那,那用我的仙力换!我不做神仙了!云中君您要什么都可以!我只求您,让我救瑾熠!” “这不就是在救陆瑾熠?”徐白鹭又笑了,“你的仙力我不打算再要了,我没有兴趣,而且有人拜托过我,一定不要让你丢了回沉雁门的资格。” 陆子程想了想。 “是谁……是,是不是老宋!!是不是!!” 徐白鹭讳莫如深。 “所以慕尘公子,你愿不愿意?” 慕尘毫不犹豫点了头。 “你可想好了,这命灵一给你可能永生永世都与仙无缘了。” “无所谓,只要能救瑾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徐白鹭叹了口气,然后走到慕尘身边,小声对慕尘说了些话,最后将陆子程拉到了一边。 “云中君……” “接下来你还是不要看比较好。” 徐白鹭转过身,背对着慕尘和陆衢寒,没再说话。 “为……什么……” 陆子程犹豫了下,终究还是忍不住好奇转过了身。可映入眼帘的,却是慕尘和陆衢寒的亲吻。 慕尘脱下宽大的黑衣披到了陆衢寒的身上,他紧紧抱着陆衢寒,温柔的吻住了陆衢寒。霎时,风起。 身后,慕尘的命灵一点一点上浮,泛着淡淡的金色,逐渐将两人环在了一起。 白玉的绳子突然断了,玉落下来,碰到刀身,发出了叮当一声脆响。待那片金色消散,林子里才归于寂静。 陆子程怀抱着缄语,说不出话来。 …… 两人站的远远的。 “司徒明月,要不要回仙界?” 陆子程盯着慕尘,攥紧了拳头。 “不要。” “老宋说他很想你。” 提起老宋,陆子程的眼眶就红了。 “还请云中君替我转告他,我会回去的。”陆子程咬了咬牙,“我一定会带着瑾熠回去的。” “哎——真是苦了你了。”他走到慕尘身边,看了一眼慕尘怀中的陆衢寒,摇了摇头,“陆瑾熠还真是命不好,偏偏撞见景。” “您是?”慕尘刚刚只顾救陆衢寒,还不知道徐白鹭是谁。慕尘见徐白鹭靠近陆衢寒,下意识地护住了他。 “你不用紧张,我不会伤害陆瑾熠。”徐白鹭无奈,“我叫徐白鹭,如你所见,云中君,神仙。” “……多谢云中君。” “你的命灵刚刚给了陆瑾熠一半,你和他这段时间就不要离太远了。” “嗯,这段时间我会让瑾熠在慕府住的。” 陆子程心中怒气上涌。 “你也别光顾着陆瑾熠,你自己没了一半儿命灵也要小心。这命灵一给,你们两个同生同灭,” “好。” “司徒明月,”徐白鹭转身,叫了叫陆子程,“真的不要跟我回去?” “我说过了,我一定会带着瑾熠回去。” 徐白鹭摇了摇头,带着徐大遥走了。 林子里,又只剩下了三个人。 慕尘随意处理了下胳膊上的伤口,然后给陆衢寒盖上衣服,让他靠在怀里睡着了。陆子程坐在慕尘对面,沉默不语。 “你是神仙?” “嗯。” “瑾熠也是么?” “瑾熠……曾经是。” 原来陆衢寒真的是神仙。慕尘想:难怪初见时那般干净,不惹尘埃。 陆衢寒脸上那道血痕在月光下显得无比突兀,就像一张白纸上因笔误划开的难看的痕。慕尘低下头,心疼的皱了皱眉,理了理陆衢寒凌乱的发,然后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慕尘!”陆子程见慕尘对陆衢寒这般亲密,心中的怒火再按捺不住,“你……” “你是想叫我不要碰瑾熠?” 慕尘头也没抬,运起灵力,消掉了那道血痕。他此刻已经疲累至极,再动用灵力也十分勉强。 “……” “是你想去玉家报仇,瑾熠才会以身涉险的,是吧?” 慕尘靠着树,终于抬起了头。他看着陆子程,眼里没有任何感情。 “玉峰杀了大伯和伯母,报仇难道不是理所当然?” “那你就没有替瑾熠想过?”慕尘冷冷的盯着陆子程,“你是神仙,你不会死,可瑾熠不是!” 陆子程愣住了。 是啊,陆衢寒早就不是不老不死的琴仙了。他怎么就会忘了,现在的陆衢寒弱不禁风,就像一块玉,经不起折腾。 “如果不是你,瑾熠不会这样。” 陆子程突然就明白,陆衢寒为何要在玉家弹一曲《明月》。 那是陆衢寒的诀别。 “我……”陆子程自知理亏,可他不愿就这么被慕尘教训,“就算是我错了,也轮得到你来管?!你算瑾熠什么人,轮得到你来教训我?” 慕尘怒了,可他一生气,刚刚包扎的伤口就又裂开,传来难以忍受的疼痛。他瞪着陆子程,一语不发。陆子程冲动过了,也知道刚刚是他言语过分,毕竟不管怎么说,是慕尘救了他和陆衢寒。 “……对不起,是我冲动了,我不该就这么拉着瑾熠去找玉峰!” “你在仙界肯定很受人欢迎,总觉得一句对不起一句我错了就可以了结一切,但你知不知道有的事情不是几句话就能挽回的?如果我没有到,如果我被玉峰杀了,瑾熠会怎么办?” “我……” “瑾熠会死,”慕尘攥紧了陆衢寒的手——陆衢寒会死,是慕尘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一想,心就会颤,“而你,司徒明月,你就算被杀,依旧可以安然无恙的回你的仙界!你太幼稚了。” 陆子程低下了头,一语不发。他抱着缄语,眼泪就掉了下来。慕尘说的没错,他太幼稚了。在仙界有老宋,有整个巡逻队惯着他,下了人间,还有陆衢寒宠着他,他从来都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做事也从不顾后果。到如今因为他的冲动,陆衢寒险些丢了命,慕尘被伤的不轻,少了半条命灵,也丧失了飞升成仙的机会。 他自责,他恨自己,但他不愿意就这样眼睁睁的把陆衢寒让出去。 “所以慕尘,你是要和我抢瑾熠吗?” 陆子程看向慕尘的眼神都变了,带着不甘,也带着祈求——到了现在,他似乎还有些侥幸心理,以为自己只要模样可怜,慕尘就会心软。可慕尘真的不吃这套。他对陆衢寒,从来都是温柔至极,可面对其他人,却冷的像冰。 “是。” “你……” “我喜欢瑾熠,第一眼就喜欢。我认识瑾熠没有你早,但我和你一样珍视瑾熠。我不会让瑾熠受一点伤害,”慕尘盯着陆子程,一字一句道,“无论是今天,还是以后,无论是谁伤害瑾熠,我都会杀了他,哪怕是你,司徒明月。” 陆子程沉默了。他低下头,正好看到腰间的桀情,怀中的缄语。他想到陆衢寒主动给他的那一吻,还有那句“长庚是你”,他似乎找回了底牌。 “慕尘,你抢不过我。” “那便试试。” 林中的月色冷了下来,风声好像呜咽,断断续续,缭绕不散。 82.隐瞒 陆子程回了暮城,慕尘则把陆衢寒带回了慕家。 陆衢寒刚醒来,便看到了日夜守着他的慕尘。慕尘的胳膊上还有伤,隐隐会有血氤出来。 慕家世代习武,房间里很少用得着笔墨。可陆衢寒一来,慕家就突然多了很多文房四宝。 “这是……” “这是临安。” 陆衢寒没想到醒来时见到的会是慕尘,他下意识寻找着陆子程的身影,担心道:“子程,子程呢?!他是不是……” 慕尘摇了摇头。 “他在暮城有些事要处理,托我照顾你。” 陆衢寒这才松了口气。然后,他也没有问起那晚的事情。慕尘也聪明,除了告诉他玉峰死了之外也没有再多说。 陆衢寒不关心,慕尘也并不愿意将命灵的事情告诉陆衢寒。因为他不愿意将这件事作为捆绑陆衢寒的筹码,也不愿意让陆衢寒是为了报答他才留在这里。 他想要的,是真心。 “吃点东西吧。”慕尘拿过一碗汤圆,吹了吹,喂到了陆衢寒嘴边,陆衢寒不好意思地推开,自己拿过碗吃了起来。 “我睡了多久?” “七天。” “……真是麻烦慕尘了。” 陆衢寒还盖着被子,头发也随意散下来。他端着汤圆,热腾腾的水汽浮在空中。他可能觉得有点烫,再加上刚醒还有些不清不楚,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呆,傻乎乎的坐着,看着慕尘。 慕尘没忍住,笑了出来。 “我脸上有东西吗?”陆衢寒见慕尘对着自己笑,不自觉的去摸自己的脸。 “没有,瑾熠可爱我才笑的,要是觉得麻烦我,就弹琴给我听吧。” “好。” “……嗯,慕尘,我还要留多久?” “怎么,想家了?” “不是……”陆衢寒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没有子程……还有些不习惯。而且他不在我身边,我会担心。” 慕尘顿了顿。 “他也不小了,你要相信他。” “……嗯,好吧。” 陆衢寒沉默着吃完了那碗汤圆——是他最喜欢的黑芝麻馅。 是慕尘曾经注意到的。 陆衢寒下了床,慕尘扶着他走到了院子里。他还是不能见剧烈的阳光,不过好在今天的阳光很温柔。偌大的院子里有很多小树,但最中央却只有一个石桌,其余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 “慕尘有没有想过在院子里种一棵树?” “树?” “慕尘不觉得院子很空吗?”陆衢寒笑,“这院子这么大,要是有一棵榕树会好看很多。” 慕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的确,眼前只有孤零零的石桌确实很单调。自父亲去世之后,慕尘便一个人挑起了慕家的重担。他是个习武的人,也不会注重这些花草园林的摆设。 “不过榕树要长出来要好长时间呢。”陆衢寒说。 “嗯,是啊。” 陆衢寒抱着琴,坐到了石桌旁。慕尘自然而然地坐到了他身边,给他挡住了阳光。 “慕尘想听什么?” “都好,瑾熠你最喜欢什么?” “我吗?我没什么特别喜欢的曲子。” 陆衢寒低下头,不敢看慕尘。 其实是有的。玉家那晚他听到的陆子程的笛声,被他牢牢记在了心里。可毕竟是笛子,古琴弹出来会少许多韵味。 陆衢寒想了想,突然想到了暮晨。 “《高山流水》,如何?” “好。” …… 临安不比暮城,虽然多雨,但这里的晴天也很多。陆衢寒住在慕家,每日什么都不做也过意不去,便想做点什么。慕尘无奈,只好在处理事务之时让陆衢寒给自己研墨。有时候慕尘累了,陆衢寒就替他处理,时常是慕尘一觉醒来,案上的文书上就有了许多字。 “瑾熠写字很好看。” “胡乱写写而已。” 慕尘拿着陆衢寒的字,看着纸上铿锵有力的瘦金,心中暗叹。 “瑾熠很喜欢书画吧?” “嗯。” “还好你不是皇帝。” 陆衢寒看了,心里一紧,然而慕尘的后半句,却让他哑然。 “如果你是皇帝,就做不了这些你喜欢的事。如果你身不由己过得不开心的话,我会很难过。” 陆衢寒看着纸上的字,眼眶不知不觉的红了。他不是个常哭的人,即使外人看来他温润儒雅,看起来就弱不禁风,但实际上他一个人不动声色地吞咽了许多苦楚,所以他给人的感觉时常会是“忧郁”“心事重重”。 慕尘的字并不好看,毫无技法的力度让墨的深浅也十分不均匀,笔法也很乱,但他写的这一句话,却恰恰是陆衢寒曾经渴求过的安慰——是那时他身居皇位,曾深深渴求过的安慰。 大臣说他不能为君,百姓说他荒诞无度,没有一个人像慕尘这般对他说过:“你身不由己,我会难过”。 “怎么了瑾熠?”慕尘从未见过陆衢寒这般样子,心里一慌,“不舒服?” “没,没有。”陆衢寒摇了摇头,笑了笑,“沙子进眼睛了。” 慕尘这才松了一口气。 “慕尘,我想到一首曲子。”陆衢寒难得像小孩子一样托着腮:“弹给你听。” 慕尘似乎发现了陆衢寒不为人知的可爱一面,也笑了。 “什么曲子?” “《知交行》,很久没弹过了,慕尘知道词吗?” 慕尘摇了摇头。 “只是听过这是赵氏末代皇帝在位时写的,具体……” 陆衢寒笑着,弹起了琴。 他很少唱歌,绝大多数的时间,他都只是抚琴。可唯独《知交行》和《明月》,是他愿意开口吟唱的。 也许是蕴含的情感太过强烈吧。 晨星暮雨送小舟, 不载清风偏载愁。 山懒水倦不知路, 云晚莲动又一楼。 只有简简单单的四句词,却满是陆衢寒曾游于湖上写下的无奈。他想独自泛舟,可他身后,却是浩浩荡荡的船队。他看着身旁的万重青山,没有丝毫绿水行舟的惬意,有的只是身不由己。他渴望一个能说说心里话的人,可回过头去,发现自己竟如此孤独。 慕尘听得入神了。他看着陆衢寒,思绪无休止的漫游。他开始好奇,陆衢寒在仙界时是什么样子,是活泼开朗?还是一如现在这般波澜不惊? “慕尘?” “啊,”慕尘回过神,“好听!” 此刻的慕尘有点傻。 “那么好听吗?慕尘发了好半天呆呢,是想到什么了吗?” “赵氏皇帝一定很孤独吧。” 陆衢寒愣了愣:“为何这么说?” “感觉。感觉他像个没人陪的孩子。” “你能懂他,他会很开心的,他是个很好哄的人。” 慕尘愣了愣——不知为何,他总感觉陆衢寒就是那个赵氏皇帝。他刚想开口问,却不想让陆衢寒知道他已经知道了陆衢寒是神仙这件事。 “瑾熠好像认识他一样。”慕尘只是写了这么一句话。 陆衢寒看了,笑了笑,没再说话。 …… 第二天。 “瑾熠。”慕尘一早便去了书阁,只因为陆衢寒昨天无意提到说想看书。 “慕尘你一早就出去,有什么事吗?” 慕尘摇了摇头,将怀里的一摞书放到了陆衢寒面前。陆衢寒看到书的一瞬间,眼睛都亮了。 “慕尘是去买书了?” “嗯。” “真是麻烦慕尘你了……” “瑾熠我说你多少次了,”慕尘轻轻拍了拍陆衢寒的头,“不用觉得麻烦我。” “……” 慕尘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了陆衢寒。 “这是?” “送给瑾熠的。” 陆衢寒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把小巧的匕首。慕尘用心地派人在上面雕了木槿的纹样,还写了“瑾熠”二字。 “慕尘送我这做什么,我不会功夫的。” “我教你。” 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棵木槿,此时不是它开的时候,慕尘便用灵力维持着它的盛放。木槿一片一片飘落,给院子里添了些生气。 只是它对慕尘来说还是不够美,只因树下少了一个人。 慕尘手中拿了一把和陆衢寒手中如出一辙的匕首,他动作很慢,细心的教着陆衢寒怎么拿,怎么发力,怎么用。陆衢寒并不懂这些,只好跟着慕尘有样学样。陆衢寒拿着匕首,僵硬地挥了挥,脸上全是迷茫。慕尘看在眼里,只觉得他这般傻傻的样子十分可爱。 “是这样吗?”陆衢寒运起灵力,匕首就亮起淡淡的光。 慕尘点了点头。 “我还是第一次用匕首……” “其实用匕首,有一件事要先做。”慕尘写道——他已经有意的在学陆衢寒的瘦金,只是如今,还是不伦不类。 “是什么?” “扎马步。” 慕尘蹲了个马步出来,然后示意陆衢寒也来。其实本是调笑,谁知陆衢寒真的信了,傻乎乎的也学了一个。 一个温润如玉的陆衢寒,就这么傻傻的扎了一个马步。 慕尘见了,没忍住,笑了出来。 “我很好笑吗……” “我骗你的。” “慕尘你!” 慕尘笑着捏了捏陆衢寒的脸: “瑾熠,你怎么就这么好骗。” 陆衢寒拿开慕尘的手,气道,“你就老拿我寻开心。”不过他也不是真的生气,他放下匕首,问慕尘,“想吃什么?” 他刚想转身,却撞进了慕尘的怀抱。 “你。”慕尘小声道。不过他没让陆衢寒听见,只是写,“都好。” “慕尘饿吗?” 慕尘点了点头。 “那就不要挡着我去做饭。”陆衢寒拿起一本书,扬手敲了敲慕尘的头,然后走向了膳房。慕尘坐在石桌旁,看着陆衢寒的背影,笑了。 这些日子,陆衢寒似乎找到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些的方式——做饭。慕尘喜欢,他也舒坦,下人们也少了活干。再加上陆衢寒待人很和善,一段时间下来,慕家的下人们都很喜欢他。 “吃吧。” 陆衢寒做了鱼,青笋,还有汤圆。他总是这三道菜,做也做不腻,慕尘也吃不腻。 “瑾熠。” “嗯?” “你说这海里的鱼会不会有一天被你吃完?” “慕尘,我只是做鱼,吃的人可是你。” 慕尘若有所思。 “那你说,会不会有一天……” “不会,吃饭。”陆衢寒打断了还在奋笔疾书的慕尘,似乎很想翻白眼。 “好,听你的,吃饭。” 慕尘一边吃,一边偷看陆衢寒。 “瑾熠你真不像客人。” “那我像什么?” 慕尘拿过纸,背过身写,像做贼一样不让陆衢寒看。罢了,他将纸放到了陆衢寒面前。 “像我夫人。” “慕尘你……” 陆衢寒刚想说话,慕家大门就被打开了。关山带着几个阴阳家气势汹汹来了慕家,他把刀架在守门的侍女脖子上,侍女都被吓得哭了出来。 “家主……” 慕尘放下碗筷,冲向了院子。 “关山?!怎么是你!”陆衢寒见了关山,惊道,“你这是干什么!” 慕尘将陆衢寒护在了身后。 “有什么事冲我来,放开她。”慕尘拿过长刀,走向了关山。关山也不含糊,直接放开了那个侍女,对身后的阴阳家挥了挥手。 “就是他杀了玉家主!杀了他,给玉家主报仇!” 说罢,关山便躲到了那些阴阳家身后。 慕尘抽刀,心中冷笑。 慕家有结界,外来的人是用不出灵力的。自然,那些阴阳家也没能对慕尘构成威胁,只好又退了回去。只是慕尘少了一半命灵还未痊愈,只能用寻常功夫,也不慎被伤。关山躲在后面,察觉到慕家的结界,咬了咬牙,刚想掏出水晶用些法术,却被一阵传来的琴声击退,手中的水晶也掉到了地上。 “关山,这不干净的法术还是无需拿出手了,别丢了我陆家的人。” 陆衢寒坐在慕尘身后的石桌旁,淡定自若地抚琴。 “陆家?”关山冷笑,“我从来就不是你陆家的人。” “的确,”慕尘很聪明,那天之后他仔细回想玉家那晚,一下就发现了最不正常的李蔚,当然,也就自然而然的想到了这一切的缘由,“你是那管家派来的吧。” “算你聪明。” “被管家当了棋子,如今还心甘情愿的被除掉,关山,我还真是佩服你。” “……?” “他就给了你这么几个阴阳家?”慕尘冷笑,“怎么,来的时候不知道打听打听我慕家是什么地方?他分明就是让你来送死,你还真的来了。” “你!”关山怒了,“我和李蔚是多年好友,他怎么可能骗我?!” 他又想捡起水晶,不出所料,又来一阵琴声将水晶打落。慕尘也不打算再多说,纵身跃起,将刀架在了关山的脖子上。 “我最烦别人来惹我。” 慕尘直接杀了关山,阴阳家连连后退,生怕慕尘就这么把他们也了结了,对视一眼,匆匆逃跑了。慕尘看都没看一眼关山的尸体,命人将关山处理掉了。 “这是怎么回事?” 陆衢寒并不知道那晚的事情,关山突然以这般面目出现让他摸不着头脑,慕尘坐了下来,将关山和李蔚的关系全都告诉了陆衢寒。 “我没想到……”陆衢寒顿了顿,“所以,慕尘,你那天晚上也在,是吗?” 慕尘没再动笔,点了点头。 “所以你的伤,也是那天受的?” “嗯。” 陆衢寒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只是小伤。” “小伤?”陆衢寒猛然起身,“小伤会这么久了还在渗血吗?!” 慕尘沉默了。徒手挡下玉峰的剑,他的胳膊差点断掉,自然伤口也没那么容易愈合。 “慕尘你告诉我,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有什么,我只是……” “告诉我!” 陆衢寒怒了,他无法容忍慕尘因为自己受这么重的伤,更无法容忍慕尘的隐瞒。 慕尘顿了顿,随即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陆衢寒。 陆衢寒看完纸上的字,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所以我之所以要留在这里,是因为慕尘你的命灵?” 慕尘点了点头。 陆衢寒看着慕尘,久久没有说话。 83.纵有万般无奈 一个月之后,陆衢寒回了暮城。 陆子程站在门口,见到陆衢寒就毫不犹豫的抱了上去。正当陆子程开心的时候,他就看到了陆衢寒身后的慕尘。 “瑾熠……” 陆衢寒并没有回答陆子程,只是转过身对慕尘温柔道: “慕尘既然来了,要不要住几天?” 慕尘摇了摇头。 “家里还有事要处理,若是瑾熠要找我派人送信就好。” 陆衢寒点了点头,慕尘便独自离开了。 这么久过去,命灵也稳定了,不过一条梦湷江的距离,对两个人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依陆衢寒的意思,下人们的衣服上已经绣上了木槿,院子里也移栽了许多木槿,只是还未开,院子里还是有些单调。 陆衢寒似乎很累,他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叹了口气。陆子程坐在他对面,不知为何,眼眶又红了。 “怎么又哭了。”陆衢寒笑了笑,揉了揉他的头发。 “瑾熠,我好想你。”陆子程并没有拿纸,当然,陆衢寒也知道他在说什么。 “子程,这几个月你很累吧,都瘦了。” “我就是见不到瑾熠,心里难受。”陆子程眼光躲闪,小心翼翼写道:“慕尘有没有跟你说……” “嗯,说了。” “那你会不会跟他在一起?还是说,你们已经……” 陆衢寒有点摸不着头脑。 “瞎想什么呢?慕尘只是把玉家的事告诉了我。” 陆子程这才松了一口气。 “瑾熠你一定饿了对不对?我去给你做好吃的!你最喜欢吃的汤圆!” “……不用了,我已经吃过了。” 陆子程停住了脚步。 好像一捧被浇灭的火。 “我有些累,想睡一会。” 陆衢寒垂下眼,没有再去看陆子程。陆子程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手足无措。 陆衢寒走回房间,然后锁上了门。 “好累……”陆衢寒浑身疲惫极了,“这副身体,会拖累慕尘吧。” 他本想在玉家那晚一了百了,可偏偏慕尘救了他。他不想拖累谁,可这下,他却不得不拖累慕尘。 他拿出木盒子里的画,看着画上的陆子程出神。良久,他叹了口气,将盒子锁上,放了起来。 他不可能自私地借慕尘的命灵来和陆子程逍遥自在,他也看得出来慕尘对他的心意,不想辜负慕尘。所以他想,等四年后陆子程及冠就让他成亲,然后自己去临安,陪着慕尘。 自然,这份对陆子程的感情,也该断了。 门外,陆子程靠在墙边,想进去却又不敢进去。陆衢寒察觉到门外有人,没有去管,装作自己已经睡着。 “二公子怎么在这里?”路过的侍女见陆子程蹲在墙下半天了:“快该吃饭了。” 陆子程抬起头,对侍女笑了笑。 “没事,我等着瑾熠一起吃,你们先吃吧。” 他就这么一直等,等到了晚上。 等到陆衢寒终于打开门走了出来。 “子程?你怎么……”陆衢寒推开门,没想到陆子程还在自己房间门口,刚想问,却被陆子程直接拽进了屋子。 “子程!” 陆子程锁上门,肆无忌惮地抱着陆衢寒。他抱得很用力,好像一松手陆衢寒就会离开一样。他低头将脸埋到陆衢寒的发间,然后嚎啕大哭。 “瑾熠!瑾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啊!我好想你……”他抽噎着,滚烫的泪水流进陆衢寒的颈间,“我以为你真的和慕尘走了!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瑾熠你有没有想过,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走了我怎么办……没有你,我怎么办……” 陆衢寒靠着墙,被这如汹涌潮水一般袭来的感情淹没。他听不到陆子程在说什么,可陆子程这般他又十分心疼。他想伸出手去拍拍陆子程的背,去哄哄他,可是他又怕,怕自己碰到陆子程的一瞬间,心中的决定会倾然崩塌。 决心放下陆子程的决定,会崩塌。 “对不起,子程。” 陆子程停住了哭泣。他看着怀中低着头故意不看他的陆衢寒,心里止不住的颤抖。 “瑾熠,你看看我。” 陆衢寒听不到。 陆子程索性微微蹲下身,直接吻住了陆衢寒——反正陆衢寒挣扎不过。唇舌纠缠之间夹杂着陆子程的泪水,滚烫的温度仿佛在灼烧两人的心。 是什么时候,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让你看我了呢?陆子程想。 陆衢寒推不开他,也没有再反抗,任陆子程胡乱的吻,任自己在陆子程的温度之中越陷越深。 “瑾熠,你头发长了。” 陆衢寒抬起头,眼眶也红了。他那双淡色的眼睛凝视着陆子程,里面,是深深的无奈。 和祈求。 “放过我吧。” 陆子程听了,心像被巨石突然砸出了一个凹陷。 “瑾熠……你……” “我已经和慕尘在一起了。” 陆衢寒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个荒唐至极的谎——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无异于把慕尘当做工具,可他为了让陆子程死心,为了让陆子程心甘情愿去接受别人然后潇潇洒洒的放下他回仙界,他只能这么做。 否则,只会有断不了的纠缠。 陆子程趔趄了一步。 “我不信……瑾熠,我不信!!” 陆衢寒转过身,拿过了缄语。 然后他拿出慕尘送给他的匕首,毫不犹豫的将琴头的木槿划得乱七八糟。 “这样你信了吗?” 陆衢寒知道,现在自己的笑一定难看至极。 陆子程愣住了。他看着陆衢寒,攥紧了腰间的桀情。 然后夺门而出。 陆衢寒看着琴头狰狞的刻痕,终于抑制不住,哭了出来。 一样的撕心裂肺,一样的痛不欲生。 “明月……明月!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 次日清晨,陆衢寒的屋子里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 …… 转眼,三年。陆子程及冠,陆衢寒也已经二十四了。三年里,陆子程依旧会注视着陆衢寒,只是再不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了。陆衢寒心里也不好受,不过想想这毕竟是自己做出的决定,心里也就没什么过不去的了。慕尘时常会来暮城,陆衢寒就陪着慕尘。慕尘来时,陆子程就有意无意的在他们眼前晃悠,像个小孩子一样,不让他们二人独处。 只是他还是没发现,若是陆衢寒真的想避开他,直接离开暮城,去临安就可以了。陆衢寒也恨自己这般贪心,明明决定放下,却还优柔寡断。 这天下着雨,陆子程却一早上街去了。 昨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从他在仙界和陆衢寒初识,一直梦到了三年前的那个晚上。 长得仿佛走完了他的一辈子。 他走进酒楼要了许多酒,独自买醉。他的脑海里一直只有一句话,萦绕不散,像魔咒,又像针,一下一下,狠狠地扎着他的心。 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难道我对你来说一直就是甩不开的纠缠吗,瑾熠?” 陆子程醉眼迷蒙。酒洒了一桌,他也没有在意。他趴在桌子上,看着手里的桀情。桀情是竹笛,自陆衢寒送给他,已经很多年了。竹不比骨,时间久了会生斑。况且暮城潮湿多雨,要不是陆子程珍爱至极,桀情早就斑驳不堪了。 陆子程醉了,也不顾往来的人向他投来疑惑的眼神,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当他醒来时,他的面前坐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淡金色的长衣,腰间佩着一把剑。 是岳铭。 “……岳铭?” “我说过我会回来找你的。”岳铭笑了笑,“怎么样,现在说到做到了。” 陆子程抬起头,看着眼前许久未见的岳铭。身后,暮城的雨已经停了,一缕阳光懒懒的洒在了青石板路上。 ……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喝酒?” 岳铭声音成熟许多,但举手投足之间,还是当年那般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又跟你大哥吵架了?” “你这人怎么一回来就戳我痛处,” 岳铭摆了摆手,又要了一坛酒来。 “干嘛?我不喝了,喝了头疼。” “谁给你喝,我自己喝,好久没喝过梦湷吟了,还有点怀念这个味道。” “吃吧吃吧,我要回家了。” “四年不见,连饭都不陪我吃?还是说你着急回家找你大哥?” “……瑾熠好着呢,哪儿还用我。” “哦?”岳铭抬眼,似乎有点幸灾乐祸,“怎么,彻底跟慕尘跑了?” “你!”陆子程一拍桌子,“你说话就不能好听点,什么叫跑了,瑾熠在家好好呆着呢!” 岳铭恍然大悟,“噢——那就是慕尘在你家咯?” 陆子程白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那你也真是惨,在自己家都要看着你大哥跟慕尘恩恩爱爱。要是不喜欢,赶走不就好了?” “你以为我不想?” 小二端来两碗小馄饨,岳铭拿起勺子,细细品了一口,“嗯——暮城的馄饨就是好吃。” 陆子程并不想提馄饨这件事。 因为陆衢寒已经很久没有给他做过小馄饨了。 “既然慕尘赶不走,你干脆跟我走得了?”岳铭翘起二郎腿,大大咧咧到,“正好最近我开了个舞馆。” “真假的?” “假的。” “切。” “怎么,要是真的呢?” “真的又怎么样,我对舞馆没兴趣。” “是是是,你就对你大哥有兴趣。”岳铭叹了口气,“陆子程,都十年了还没追到,也该放手了吧?” “谁说我追不到!” 岳铭放下酒杯,盯着陆子程,“你自己。” “你的眼神告诉我,你不自信。” 陆子程噎住了。 “不说这个了,再说下去陆少爷该打我了,”岳铭调笑道,“哎陆子程,你也二十了,取字没?” “取了,启瑜。” “不赖,你大伯真是有心,一个瑾熠一个启瑜,还挺对称。” “这字是瑾熠取的。” 若是岳铭不说,他都忘了。 “干嘛不让你大伯取?难道说是你赖着你大哥起的?” “我大伯不在了。” 岳铭没想到会是这种回答,愣了愣,然后说了句对不起。 “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就那么回事。太麻烦了,不想说。” 岳铭也不再问了。 “你呢,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不都跟你说了,开了个舞馆。” “你当我傻?” “这回是真的,不然你以为你是坐在谁家的酒馆里吃饭?” 陆子程打量了下这酒馆,装潢不精致,桌椅破破烂烂,墙上还有不知道哪个游吟诗人留下的潇洒字迹。 “这破馆子你家的?” “不是啊。” “那你说什么说,”陆子程被耍的有点恼,“逗我很好玩?” 岳铭托着腮,点了点头。 “不跟你闹了,舞馆在我家城东,没在暮城。怎么,要不要来玩玩?” 陆子程嫌弃的看了他一眼。 “没想到有朝一日你岳铭还是走上了拐卖清纯少女的不归路。” “去你的。”岳铭踹了陆子程一脚,“会不会说话,我很疼姑娘的。那哪儿能叫拐卖,这叫发现人才。” “是是是,岳公子说的对啊——那你有没有看上的姑娘啊?” “没。”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都入不了咱岳公子的眼了?” “可不,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正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哟,是哪位姑娘让你魂牵梦萦啊?这改天我还真得见识见识。” “不用改天,现在就行,喏,”岳铭努了努嘴,指了指柜台上的镜子,“你去镜子前边照照就能看见了。” “胡扯什么你。” “我没胡扯,”岳铭伸出手,指了指陆子程的眼睛,“我喜欢的人,他的眼睛很好看。” “你别这么看着我啊,怪肉麻的。”陆子程往后缩了缩。 “哈哈哈,你还真信了?” “怎么四年不见你这么讨厌呢?赶紧吃,吃完我要回家了!” “行行行,不说了不说了,我赶紧吃——”岳铭低下头,继续吃着碗里的馄饨。陆子程则转过身,看着门外的街道人来人往。 旁边就是百啁阁。 他又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早晨——他彻夜未归的第二天的早晨。陆衢寒走出百啁阁,牵着他的手。 “昨天夜里很冷,你有记得关窗户吗?” “手好凉,没我在,连窗户都不知道关吗?” 是啊,没有你在,关不关窗户都是一样的冷,有什么所谓。 “那是陆家的大公子吗?” “好好看啊……” “也不知道将来会是谁家的姑娘嫁给他。” 众人的歆羡之声仿佛还在耳畔。 陆子程那时骄傲极了。若是在仙界,他一定会开心的跳起来,然后拉着陆衢寒的手,回头对所有的人炫耀。 “最好看的琴仙陆瑾熠,是我的人!” 思绪无休止的蔓延。 “我吃完了,走吧陆少爷,我送你回家。” “啧,早说你要送我,”陆子程白了他一眼,“早说我就把你带回家了。” 岳铭心中一动——尽管他猜都能猜到陆子程下一句话是什么。 “带我回家,好气气你大哥和那个慕尘,是吧?” “聪明,不愧是我的军师,哈哈!”陆子程将手搭在了岳铭的肩膀上大摇大摆地走。一边走,一边唱。没有调子,不知所云。 “风里的花啊,是泥土想要的自由吧? 远方的雪啊,是云彩想要的盛放吧。 溪水里的冰啊,是江河凝成的眼泪。 遥不可及的你,是我触碰不到的梦。 我等你抓住风里的花, 等远方的雪落上你头发。 我等到溪水里的冰融化, 却等不到美梦成真啊。 我想你远来应有意, 却不想你只是, 擦身,而过。 擦身,而过。” 陆子程一边唱,岳铭就静静的听。 一如当年,陆子程的眼睛还是那么亮。 一如当年,岳铭依旧享受陆子程在身边的感觉——哪怕,他依旧只是一个倾听者,一个树洞,一个妙计锦囊。 两人就这么肩并肩,朝着那片夕阳的余晖走去。 …… “我这段时间就在暮城,有事儿就来找我。”岳铭拍了拍陆子程,“当然,找不找得到我可要看缘分咯。” “我跟你说,这世界上还没有我陆子程找不到的人。” “好好好,你最厉害了——” 两人对视,不知为何都笑了出来。 “笑屁。”陆子程踹了一脚岳铭。 “笑你。” “不跟你瞎扯,走了!”陆子程说着,推开了陆家大门,走了进去。带起的风吹动了石狮子旁的两棵木槿。 岳铭站在原地,看着陆子程离开的地方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他准备离开。守门的侍女向他扔来一个礼貌的笑,他也回了过去。 当然,他也不免注意到了侍女裙子上的木槿。 肆意开放,似乎永不凋零。 …… 院内,陆衢寒安静的坐在石桌旁看着书,慕尘就在一旁练刀法。两人时不时相视一笑,默契极了。陆子程进门的一瞬间,陆衢寒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目光悄悄地追随着陆子程。 陆子程没有察觉,慕尘却看在眼里,他只是不说。 “很久没在一起吃过饭了吧?”陆衢寒小声说道,慕尘听了,嗯了一声。 “我去问问子程吃没吃饭,”陆衢寒笑着对慕尘说,然后走向了陆子程。 “子程。” “瑾熠。”陆子程没想到陆衢寒会来主动找他,有些惊讶,“怎么了?” “吃饭了吗?” “啊,吃……”陆子程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 “瑾熠,我想吃小馄饨。” “嗯,好。”陆衢寒说着,走向了膳房。 远处,慕尘一直注视着两人的方向。陆子程扔去一个得意的眼神,走了过去。 “你和瑾熠吵架了?” “没有。”慕尘收了刀,也坐了下来。桌上,陆衢寒的书还摊开着。 “你每天都和瑾熠读书么?”陆子程拿过书翻了翻,“《凤求凰》……” “瑾熠喜欢,我便陪着。” 陆子程冷笑。 “说白了你我都是粗人,难道你还能和瑾熠畅谈诗书不成?” “不懂可以慢慢学,”慕尘有意无意的拿过一张纸,上面是他学着陆衢寒写的瘦金,“反正瑾熠愿意教。” “你这是在给我炫耀?” “是你觉得我在炫耀。” 陆子程咬了咬牙。 “慕尘,你是真的和瑾熠在一起了?” 慕尘点了点头。 当然是假的。他和陆衢寒不约而同的说了谎,只是说谎的目的不同罢了。 “那,瑾熠说过他喜欢你吗?” 慕尘竟无话可说。 “既然没有说过喜欢,我看你还是不要自欺欺人了。” 慕尘也笑。 “无论说没说过,瑾熠现在在我身边,他现在是我的人。” “你胡扯!”陆子程听了,怒不可遏,上前就要和慕尘打。可慕尘只是侧了侧身,躲过了。 “你和我发泄没有用。”慕尘收了桌上的书,让下人放到了陆衢寒的房间里。 “你……” “瑾熠来了。” 陆衢寒坐到石桌旁,让下人上了晚饭。两碗汤圆,一碗小馄饨,一条新鲜的鱼,还有一盘青笋。 一碗小馄饨,陆子程吃了十六年。 “吃吧,晚上凉,菜凉的快。” 慕尘点了点头,自然而然给陆衢寒夹了菜。两人如此默契融洽,一旁的陆子程倒像是局外人。 “子程,以后少喝酒。你酒量不好,万一喝醉了再不关窗户,着凉了就不好了。” “……嗯。” “池塘里的鱼也要记得来看看它们。” 陆子程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院子里的木槿花也快开了。子程,木槿一开,你一定要记得加衣服。” “瑾熠你是要走吗?” 陆衢寒点了点头。 “去哪儿?和慕尘走?去临安?” “嗯,不过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 “你成亲以后。” 陆子程宛若晴天霹雳。 “你这是要让我做家主,是吗?” “子程,你答应过我的。” 那是在去玉家之前,陆子程和陆衢寒第一次接吻的晚上,陆衢寒对陆子程的请求。 陆子程沉默了,一旁的慕尘默不作声,吃着碗里的汤圆。爱屋及乌,陆衢寒喜欢,他也就喜欢。 “瑾熠。” “嗯。” “如果我不成亲,你就不会走,是吗?” 陆衢寒摇了摇头。 “你怎么可能不成亲,小……” 小傻子三个字,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我不能和慕尘离的太远,早晚一天会走的。”陆衢寒给陆子程夹了一块青笋——一如慕尘,陆衢寒喜欢青笋,喜欢木槿,都是因为陆子程。 “……” “我不成亲。” “你不成亲,陆家怎么办呀?” “陆家……大不了就这样!” “陆子程,”慕尘听了,冷淡开口,语气中还夹杂着隐隐怒气,“当初要给陆家报仇是你,现在要陆家后继无人也是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报仇是为了我大伯和伯母,只是为他们二位,和陆家没有任何关系,”陆子程毫不示弱,“慕尘你又不是不清楚我是谁,陆家后继无人,与我有什么所谓?” “好了。” 陆衢寒见两人这般剑拔弩张,索性停止了这个话题。 一顿饭,就这么沉默着吃完了。 晚上,陆衢寒敲了敲陆子程的门。 “子程。” “瑾熠。” 陆子程窝在床上,一脸委屈。他见了陆衢寒,慌忙擦了擦眼泪。陆衢寒笑着,坐到了他身边。 “小哭包。” “我……瑾熠,你一定要我成亲吗?” 陆衢寒沉默了下。 “咱们就这么走,不行吗?”陆子程话说出口,却又笑了,“真是,我都忘了,你的身上,还有慕尘的命灵。” “子程……” “既然都是成亲,为什么不能瑾熠你来呢?” 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 “慕尘救了我,我不能辜负他。” 陆子程听了,心猛的一揪。 “那你就可以辜负我,是吗?”陆子程抓紧了陆衢寒的手,“瑾熠,在仙界,我认识你一百零三天九个时辰,在人间,我守了你十六年。十六年,十六年……十六年难道都比不上慕尘出现短短几年吗!他丢了半条命灵,我又何尝不是用我一半仙力来换啊瑾熠!瑾熠……” “子程,你是神仙,”陆衢寒苦笑,“可慕尘终归是凡人,一生不过短短数十载,我不想让他这辈子留下遗憾。” “就是因为我是神仙!”陆子程力道之大,直接穿透了纸,“瑾熠,慕尘是凡人,他转生入轮回,喝了孟婆汤就什么都忘了!什么爱恨情仇什么夙愿遗憾都会忘得干干净净!我呢?我不老不死,可我却没办法忘掉你!我只能守着没有你的仙界,永永远远!你怎么就想不明白,你怎么就忍心!你怎么就忍心留我一个人……” 陆衢寒愣住了。 是啊,他怎么就从没想过,慕尘会忘了他,可陆子程会永远记得他。 永永远远。 陆衢寒突然恨起了景:从前他只当自己命途不济,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也突然恨起了他自己:若不是他一开始的懦弱,若是他一开始自私一点直接拉着陆子程离开陆家,不顾陆老爷和陆夫人,一切都会简单很多。他和陆子程会逍遥自在,他也不会认识慕尘,慕尘也不会好端端的丢掉命灵。现在,三个人也不会纠缠不清。 真是应了徐白鹭那句话:自私,才自在。 “……我知道了。” 陆衢寒沉默半晌,似乎想明白了自己应该怎么做。 “子程早点休息吧。”他擦了擦陆子程的眼泪,然后离开了。 陆衢寒心知自己做什么都已经无济于事了,无论选择谁,另一个人都会难过。他若是选择陆子程,和陆子程远走高飞,慕尘和他都会因为命灵衰竭而死。他若是选择慕尘,那在他和慕尘身后,则会孤零零的剩下陆子程。 最痛苦的是,他想死,却死不成。 陆衢寒迷茫,也烦了这般辗转不定难以抉择。 “不如让我自私一点,干脆全毁了这一切。” …… 第二天,陆衢寒站在院子里的木槿树下出神。也许是觉得院子里太单调,他用灵力让木槿提前盛开了。霎时,院子里一片木槿花海摄人心魄。 慕尘走出门,便看到了这一片木槿海。一如初见时,陆衢寒一身白衣,身旁木槿纷纷飘落,如蝴蝶一般婀娜多姿,自由自在。 陆衢寒背对着慕尘,轻声叫了句慕尘。 “慕尘。” “嗯。” “今天有空吗?” “什么时候都有。” 陆衢寒笑了笑,转过身,抬起头看着慕尘。 “那陪我去挑一挑合适的姑娘吧,过些时日,我就成亲。” 慕尘愣住了,手中的玉也掉到了地上。 那是他雕了一晚上,才打磨出的,想要送给陆衢寒的一块玉。 …… 陆子程去找了岳铭。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只是漫无目的的走,结果没走几步就在酒馆门口看到了岳铭。岳铭坐在门口,百无聊赖,就好像在等陆子程来找他一样。他看到陆子程,笑着挥了挥手。 “怎么了这又,一副苦瓜脸。” “没事,昨儿没睡好。” “那还出来晃悠,难不成是你想喝酒了?” “……” “还是想我了?” “啊,是啊,想你了——”陆子程趴到了桌子上,把脸埋进胳膊,“这么说你开心吧……” “呃……”岳铭见陆子程竟没和他斗嘴,知道陆子程一定是经历了什么难说的事,“你这是……” “我好累。”陆子程趴着,还是没有抬头,“我想去散散心。” “……” “正好我很闲,跟我走吧。”岳铭拍了拍陆子程的头,“带你去我家看看。” “你家……” “有点远,在灯境,要去吗?”岳铭笑道,“花灯很好看。” 陆子程趴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 “嗯,我回去和瑾熠说一声,就走吧。” 岳铭因为激动,脸都红了起来。 “走!” 84.灯境 两人走进陆家。 慕尘依旧和陆衢寒坐在一起,只是这回,再没有默契的相视一笑。 慕尘看到岳铭,手不自觉地放到了刀柄上。而岳铭见了陆衢寒,还是一副不屑一顾的眼神。陆子程全然没有察觉,他径直走到陆衢寒面前,写下了意图。 “大哥,我想去散散心。” 大哥,多生疏。 无论写的人还是看的人,都揪心。 “嗯,和这位……”陆衢寒一时想不起岳铭的名字,岳铭随意抽过纸,胡乱的写了“岳铭”二字,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好像重重的拍到了陆衢寒面前。 “我叫岳铭,大公子不记得我了?” “不记得了,真是抱歉。” “嗯——不记得没关系啊,这不重要,就是大公子既然有了慕尘公子照顾,我想子程也可以放松放松了,你说是吧,慕尘公子?” 岳铭嘲讽似的看向了慕尘。 “自然。” “那,我就带着子程去我家了。”岳铭勾了勾嘴角,看着陆衢寒,写下了“灯境”二字。 “若是我没记错,灯境离暮城有些距离,还要渡河。我家子程坐船久了会难受,还请岳铭公子照顾好我家子程。” “一口一个你家,你要早有这觉悟,还用得着这么麻烦?”岳铭想:“不过也多亏了你的优柔寡断,子程才没被你糟蹋。” “放心,子程来了我这里我自然好生照顾,不会让他难受的。” 陆衢寒笑了笑,岳铭拍下笔,笔上的墨点溅到了陆衢寒的白衣上。慕尘怒了,刚想发作,却被陆衢寒拉住了。岳铭冷笑一声,搭着陆子程的肩走向了门口。 然而没走几步,一把匕首便飞了过来,而后钉到了墙上。岳铭偏了偏头,躲了过去。陆子程惊讶的回过头,却看到陆衢寒依旧波澜不惊地坐在石桌旁。 “慕尘你!” 原来,陆子程以为这把匕首是慕尘扔的。 “岳铭公子愿意照顾子程我感激不尽,不过若是岳铭公子下次再在我陆家如此无礼,就不会这么安然无恙走出去了。” 陆衢寒冷冷盯着岳铭,一向温柔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寒意。 “大公子放心,不会有下次了。”岳铭冷笑一声,和陆子程离开了。 他的右耳,被擦出了一道血痕。 …… “抱歉,瑾熠吓到你了吧?” “算不上什么,没事儿。”岳铭毫不在意的挥了挥手,不动声色地擦掉了耳后那点血。 “你不喜欢瑾熠?” “怎么这么说?” “感觉。” “你感觉还挺准,是不喜欢。” “为什么?” “一个男人柔柔弱弱的,看着不爽,不过让我最不爽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陆子程摇了摇头。 “一个人可以什么都不做就享受两个人对他的好,我很嫉妒。” 岳铭倒是不避讳,大大方方的说了出来。 “……” “我一直就嫉妒他,从那个时候你给他做衣服开始。我本来以为那时候你让人给我量衣服是要买了送给我的,谁知道你就是拿我当模子。”岳铭拍了拍陆子程——十年不见,他已经长的比陆子程高了,身影也不再是当年那般瘦弱:“要不是那时候我打不过你,我肯定把你按地上打一顿。” “我都忘了这事了,你怎么还记着,小心眼,”陆子程笑骂,“当模子怎么啦,我大哥那么好看你就当当呗。” “当你大哥的模子是我的荣幸,是吧。” “你还上劲了。” 岳铭笑着,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和陆子程走向了城外。 可他心里就像有一片海,一层一层,暗流涌动。嫉妒,一点一点开始发芽,肆意生长。 初秋,城内枫叶开始红了,有些叶子红的早,缓缓的落下,宽阔的叶面还带着水,像小舟。 陆子程走到城门下,回过头看了一眼——就好像他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一样。他多想他的视线能穿过闹市,穿过饭菜的腾腾热气,穿过梦湷吟的阵阵酒香,到达陆府那一片盛开的木槿海中。 到达花中那白衣人的眼睛里。 “走吧,又不是不回来了,有什么舍不得。”岳铭见陆子程久久不动,拍了拍他,“说不定你再回来,慕尘就已经走了。” 陆子程点了点头。 “希望他别把瑾熠带走。” …… 林子里,一片浓浓的雾气。那些树上的叶子像半死不活的人,无力的拽着树枝,摇摇晃晃。陆子程很少出城,在林子里也没什么方向感,只能毫无目的的走。他走的很快,好像要通过急促的步伐来发泄心中的不满。岳铭听着脚下树叶不断被踩碎的声音,终于忍不住了。 “别瞎走了,一会儿走到奈何桥都不知道了,跟我来。” 说着,便拉着陆子程换了个方向,朝着一片更深的雾气中走去。 两人走了会,到了一个小洞穴附近,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便传了出来。 哒哒哒,欢快欣喜,好似心头百花盛放。 清眸跑了出来,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那眼睛和这片浓雾毫不相称,清凉透彻,以至于它和陆子程对视的一刹那,陆子程仿佛看到了满天星河。 “好漂亮的鹿。” “你也这么觉得吧?” 岳铭刚想自豪的说这是他的朋友,陆子程却自顾自的说道:“岳铭,你说,鹿如果在人家,能活多久?” 岳铭愣了愣。 “活不了太久,人太脏,鹿是有灵气的。” 陆子程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他突然想,陆衢寒在小小的暮城呆了二十年,他见过鹿吗?他好想对陆衢寒说,“瑾熠,今天我看到一只梅花鹿,它很好看,带你去看好不好?” 也许见过吧?陆子程想:说不定在他当皇帝的时候,在仙界的时候,也可能,是和慕尘在一起的时候,就见过了吧。 岳铭将自己介绍清眸的话咽了回去。 “怎么,喜欢?” 陆子程愣了愣,点了点头。 “那我把它送给你好了。”岳铭看着陆子程出神的样子,笑道。清眸和他只有几步的距离,它没有听到这句话,依旧喜悦的看着岳铭。只是因为陆子程面生,它最终还是没有靠过来。 陆子程没说话。 “还是走吧,这么漂亮的鹿,我没有拥有它的福气。” “怎么会?”岳铭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你要是真的喜欢,送给你不成问题。” “说得好像你是它的主人一样,我还挺想看看你是怎么把它送给我的。” 岳铭看着清眸,若有所思。清眸见岳铭不主动过去,自己也就在原地徘徊。 “这鹿还挺有意思,不怕人。” 岳铭并未回答。 他已经不打算让陆子程知道清眸是他的朋友了。 “哎陆子程,你那支破笛子都烂的不成样子了,我送你个新的吧。” “新的?” 岳铭起身,走到了清眸身边。也许鹿真的是有灵,它察觉到岳铭的意图,岳铭前进一步,它便后退一步。 一阵急促的挣扎之后,叶子被踩碎的声音也停了下来。一声哀鸣过后,哒哒哒的声音就像踩在心头上,狠厉,深。 来时欢欣雀跃,走时,却像逃。 岳铭手中,多了一支鹿角。 “你……” “我什么我,不就一只鹿角,反正还会长出来。”岳铭依旧笑着,就好像刚才的清眸与他没有一点关系。他坐下来,开始细细打磨鹿角。陆子程坐在树下,有些难以置信。 “我只是随口一说,你还真当真了。” “谁叫我是个较真的人呢。” 岳铭拿出一支小刻刀,一点一点划掉上面的污垢。天色将晚,一支笛子肯定做不完了,岳铭索性收了它,和陆子程启程去了灯境。 岳铭坐在船舷温酒,那只鹿角就放在旁边。 “哎陆子程,这只笛子做好,你给我吹一曲吧。” “行啊,想听什么。” “你小时候在私塾吹的就不错,”岳铭想着那天陆子程被赶出去还逍遥自在的吹笛子,“就那首吧。” “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早忘了。” “那,那你给我写一首吧。” “写?” “嗯,我不想听现有的曲子,我想听你写的,独一无二的。”岳铭托着脸,盯着陆子程,“写了,然后只吹给我听。” 陆子程被盯得有点不自在,避过眼神,转身靠着船,伸出手去触碰冰凉的水面。 “你都多大了你,还跟个小屁孩一样玩水,也不怕生病?” 陆子程舀起一抔水,朝着岳铭泼了过来:“从小我怕瑾熠担心,从来不敢生病,这么大了,我还没生过几次病,大不了就生病呗!” 岳铭也笑:“行,那我就跟你一起生病。” 两人就这么互相泼,一边泼一边笑。 当然第二天,谁也没有生病。 …… 灯境是个小城,四面环山,楼和楼之间的路很窄,稍微气派一点的,檐角翘起就好像能够到对面人家的窗。一切看起来都很拥挤,但也很充实。在这里,好像人和人伸出手,就能互相触碰到对方的心。 “走,带你去我家舞馆。过一下过一下啊——挤死了!” “知道挤你还选这开舞馆,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陆子程不满地翻了个白眼:岳铭选了一条特别挤的集市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他在人群中勉强开出一条路,手还紧紧的护着腰间的桀情笛。 “这不是告诉你灯境有多热闹!”岳铭十分开心,在人群中自然而然的拉住了陆子程的胳膊,“我跟你说,我舞馆的正门宽的不行呢!快点快点,走啦!” 陆子程无奈,只能被岳铭拽着走。 两人绕过拥挤的街道,终于来了舞馆正门。的确,路是宽阔了不少,来往的人也很多,一阵笙歌管弦从面前的高楼内传了出来。舞馆墙下有很多没钱进去的人,他们就靠着墙,听着里面混乱不清的乐声。岳铭也不把他们赶走——当然他也不会那么烂好人的让他们进去,就权当没看见。 “来,陆少爷,请吧。”岳铭站在门口,做出恭敬的样子,陆子程踹了他一脚,两人笑着走进了舞馆。 台上的舞女宛若天仙,舞姿动人,台下熙熙攘攘,有唠闲嗑的,也有拍手叫好的。 “怎么样?热闹吧。” 陆子程抬起头看了看,四楼,每一层都灯火通明,装潢精致,空气中还弥漫着浓郁的酒香。岳铭也是有兴致,在一层舞台的后面专门立了一道白墙供吟游诗人题诗。上面还真有不少诗词,有的笔迹太随性,已经难以辨认。 “哎,这几天不回来又该重新上漆了。瞧瞧,这都写的什么,还没我好。哎子程你看这,”岳铭拉着陆子程走到诗壁前,指着一行稚嫩的字迹说,“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现在的小屁孩都这么忧伤的了?” “你管人家干什么,事儿多。你这舞馆开几年了?” “没几年,就三年多吧,回了家,把该干的事都干了,然后就开了个舞馆。” “哦。”陆子程坐了下来,看着台上的舞女。舞女一身红衣,身段很美,水袖舞起来也十分有韵味,“这些舞女是……” “你可别瞎想啊,人家自愿来的,可不是我强抢来的。” “我还没说话呢。”陆子程笑,“她们很好看,你就没想过挑一个?” “没想过。”岳铭也看了眼台上的那个舞女,舞女注意到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脸上也多了一抹红晕,“反正还能再浪三十年,那么早成亲干嘛。” “三十年?”陆子程疑惑,“说得好像你早就知道你能活多久一样。” 岳铭笑了笑,没再反驳。 宁青给他力量的同时,也拿走了他二十年寿命,如今四年过去,他也就只剩二十九年了。他也不怨,反倒发自内心感谢宁青——他自知这辈子得不到陆子程,所以于他来说,十年二十年都无所谓。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了,也就可以放开了逍遥了。长存于世苟活,哪比得上绚烂绽放如花火。 “哎,你说你回家把该干的事都干了,你都干了点什么?” “你想知道?” “还行吧,没什么所谓。” 岳铭轻笑,摇了摇头。 “晚上有灯会,一起去吧。” “嗯。” 两人谁也不再说话,静静的听着琵琶声,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各有所思。 台上的舞女跳完一支舞,走了下来。只听“啪”的一声,一袋银子被毫不在意的丢到了那舞女的手中。 循声看去,那是个阔人,四十多岁,身边还跟着几个下人。他扔了一袋银子给那舞女,不屑道,“把这个给你们老板,告诉他,你,我买了。” 舞女愣了愣,随即低下头,恭敬的把银子还给了他。 “承蒙老爷厚爱,小女子卖艺不卖身。” 那中年人啐了口唾沫,“你在这给我立什么牌坊装什么清高呢?台上卖弄风骚,台下又成了冰清玉女了?”说着还拿银袋甩了甩她的脸,“告诉你,我能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跟我回家做个妾,有你荣华富贵的时候!” 岳铭毫不犹豫抽出身侧的剑,二话不说直接指到了那人胸口。 “嘴给老子放干净点。” “你就是老板?” 中年人被岳铭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不过他认为岳铭不会杀了他,再加上自己财大气粗,依旧道,“这银子给你,这女的我买了。” “去你妈的,”岳铭骂道,“老子这是舞馆,不是青楼。” “哟,小伙子挺有脾气?”那人挥了挥手,身后的随从也拿出剑,将岳铭围了起来。舞女有些手足无措,陆子程见了,将她护在了身后。 “岳铭公子他……”舞女都快哭了,陆子程见了忙安慰道:“没事,有我在,岳铭不会有事。” “都一样是卖女人的地方,你还真觉得你这多干净?谁知道你这里头的娘们儿怎么来的?指不定被你威逼利诱来的吧?跟我走,是她的福气!” 岳铭忍无可忍,一挥剑将那些随从打退,随即上前揪住了那人的衣领,手中开始爬出一只只蛊虫。那人见了,吓得脸上的肉都在发颤。那些虫子却毫不留情爬动着,一点一点,顺着衣领爬进了那人的身体里。 “我再说一遍,我这不是青楼。这儿的姑娘要是想嫁人,我不仅不强留,还会风风光光送她们出嫁!”岳铭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最恨你这种垃圾货色,你还是早点去死的好。” 话音刚落,蛊虫便咬破了那人的皮肤,爬进血液,肆意蠕动。那人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没来得及挣扎就吐出一口鲜血向后倒去。一个随从见了,捡起剑冲着岳铭刺去,陆子程扔出手中匕首,正中随从的心脏,一刀毙命。 “怎么,还不走?”岳铭歪了歪头,手中还拿着剑,剑上,爬着密密麻麻的虫子,“还是说你们要忠心到底?” 那些人面面相觑,片刻后,落荒而逃。 “行了行了别看了,今儿歇了,各位该回家回家去吧。今儿是在下这招待不周了,明天各位来,酒水全免!” 众人摇了摇头,也没什么怨言,纷纷离去了。岳铭对守门的侍卫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来。 “下次不要什么脏东西都往里放,听见没?” “这……可那个老爷的确是有钱的样子……” “我缺钱?”岳铭扬声到,“算了算了,这样,教你们个办法。看面相,面相懂不懂?”岳铭指了指自己的脸,“长我这样的,放进来,”他又拽过陆子程,“长这样的就别放进来,一看就不是好人,知道没?” “去你的。”陆子程踹了他一脚,岳铭哈哈大笑,“行了,不跟你们开玩笑,下次注意点,看人呢不能只看有没有钱,要看面相的。” 舞女也被逗笑了。 “若雪没事儿吧?没受伤吧?” 那舞女害羞地摇了摇头。 “行,那你们歇了吧,啊对了,你俩,”岳铭叫那两个侍卫,“把这脏东西扔出去。” 岳铭说着,拉着陆子程上了楼,若雪看着岳铭离开的背影,心怦怦乱跳。 她的颈间,有一道狰狞的疤痕。 …… “你拉着我上楼干嘛?” “你三天不洗澡不难受?”岳铭打开一个紧锁的房门,走了进去,“我给你拿两件衣服,你去隔壁泡个澡吧。” 柜子里面的衣服样式不多,颜色也都如出一辙,皆为浅浅的金色。 只因为陆子程说过,喜欢金色。 “干嘛还杵着?难不成你想跟我一起洗?”岳铭看陆子程站着不动,调笑道。陆子程摇了摇头,看向了一旁的烛台。 住台上,一个牌位静默的立着。 慈母竹秀 “这是……” 岳铭也不笑了。 “啊,我娘,三年前去世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云淡风轻。 “病?” 岳铭沉默了会。 “算是吧。我回去的时候娘重病,那混账却不给她药钱。混账老婆也是个畜生,虐待我娘,然后,就成了这样。” “你……” “你从来没问过我,当然不知道,”岳铭坐了下来,“我娘和我根本不是岳家的人。” 陆子程沉默了。 “我都没伤心呢,你干嘛那表情,”岳铭看着带着歉意的陆子程,笑了笑,“赶紧的洗澡去,一会儿有灯会,带你去看。” 陆子程点了点头,出了门。 房间内,岳铭愣了一会,然后起身点了三根香,插到了烛台里。 “娘,他就是我经常跟你提到的陆子程,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岳铭看着那牌位,自言自语道,“四年了,我终于又见到他了。” …… 灯境以花灯闻名。这的人喜欢灯,生活中离不开灯,索性也就给这城起名灯境。一到夜晚,别的小城都静了下来,灯境却华灯初上,灯火倥偬,光影涌动。 “怎么样,好不好看?”岳铭拿着一包桂花糕,边走边吃,“要不要买一个放了?” 陆子程看着路边的摊子,摇了摇头。 “还没好看的,再逛逛。” “行,”岳铭笑,“灯境最不缺灯了,让你看个够。” 人来人往,热闹无比。可偏偏,陆子程高兴不起来。 他不想离开陆衢寒,之前的几个月对他来说,度日如年。陆衢寒在临安时,他多想回仙界睡一觉,然后再下来时,陆衢寒就会在家里等着他。可他又生怕陆衢寒提前回来找不到他会着急,于是就傻傻的守着。如今不过三天没有见陆衢寒,他心里就难受的紧。 景是热闹的景,人是孤独的人。 “岳铭。” “啊?” “你有喜欢的人吗?” “有啊。”岳铭嚼了嚼嘴里的桂花糕,“就是他不喜欢我而已。” “那你不会很累吗?” “喜欢这种东西哪儿有什么累不累。喜欢一个人,就算想到他的名字心都能高兴的飘起来,怎么可能会累。”岳铭看了看陆子程的侧脸,“不过你喜欢你大哥这么久,估计也挺难熬的吧,不如放下找个更好的。” “不,我跟你一样。”陆子程笑着摇了摇头,“不会累的。” “哎——”岳铭长叹了口气,随手将纸包扔掉了,“真不知道该说你是痴心还是妄想。” 岳铭也在心里轻笑: 真不知我是痴心,还是妄想。 “我喜欢瑾熠,见他第一眼就喜欢。” “我喜欢上那个人的那天,是个晴天。”岳铭笑,“不是一般的晴天,是雨过天晴。” 陆子程轻轻拍了拍岳铭的肩膀。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谁跟你天涯沦落人,”岳铭白了他一眼,“我可不一样,我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知道那个人永远不会喜欢我,不像你,好歹还有那么点希望。而且我很没耐心的,如果哪天真的烦了,指不定把一切都毁了。” “丧心病狂。” “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咯。” “被你喜欢还真是倒霉啊。” 两人走过一个摊子,停了下来。岳铭拿起一个鹿形的花灯,掏出银子,买了下来。 “怎么选了这个?” “因为是鹿啊,喜欢。”岳铭笑了笑。花灯上有些字,岳铭看了看,然后抬手放掉了。 “你不买一个?” 陆子程挑了挑,最终选了彩凤。 “干嘛选这个,这么俗。” “俗个屁。”陆子程白了他一眼,“多好看。” 陆子程提笔,写了一句诗上去,然后放掉了。 长庚启明照远道,沧海天涯熠生辉。 岳铭看不懂,也没有问。他抬起头,看着那只白色的鹿缓缓上升,久久没有说话。灯上有一句诗,很普通,却很对岳铭的心意。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求不得,情深缘浅。此情欲休,只待黄河枯,青山烂。 …… “咱这是去哪?”走出市集,岳铭带着陆子程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去我家,好久不见我的父亲了。” “……” 两人走到一个气派的宅子前,本以为里面是灯火辉煌,推开门却发现,荒草丛生。 一个人都没有,正厅却传来了锁链的声音。 “闹腾什么闹腾,畜生。”岳铭骂了一句,关上了门,走到了正厅。面色冰冷,陆子程一瞬间竟感觉岳铭又回到了初见那般模样。 阴郁。 正厅有四个人。不,也算不上人,脸已经被蛊虫吃的一干二净,只留了空洞的眼眶。浑身上下都是腐烂的肉,骨却是完好的。蛊虫也许都不愿意再在他们身上多停留,只是徘徊在他们脚底下。岳铭一来,毫不留情的将它们踩碎,然后走到了那四个人面前。 “好久不见,想我吗,父亲,哥哥,夫人。”岳铭歪了歪头,轻轻笑了:“活着,舒服吗?” “求……让我们死吧……” “死?”岳铭挑了挑眉,“死不是太便宜你们?这样活着不好吗?有这些蛊虫在,你们的身体可是健康的不行,一点脏东西都没有。长生不老,你们难道不想要?” 陆子程倒吸了一口凉气。 四个人的魂魄被禁锢在这令人作呕的躯壳里,入不得轮回,寻不得解脱。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错了,儿子,我求求你,当我们去轮回吧,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做个好人!” “下辈子?”岳铭冷哼,“你下辈子什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你这辈子是个畜生。”岳铭看向那个“女人,”,“夫人,烙铁的滋味舒服吗?你之前不是还跟我娘说什么来着,噢对,活着。活着是我们岳家对你的恩赐?你看现在你不是好好的活着,这不是恩赐吗?” 女人痛苦地挣扎着,锁链哗啦啦的响。 “岳铭……” “啊子程,要不他们四个给你处置吧?你在暮城不就是要斩妖除魔,这种恶心的东西,你肯定看不下去的吧。” 陆子程看着眼前似人非人的东西,皱了皱眉。 “如果就这样放着他们,他们会危害百姓吗?” “不会。” 陆子程摇了摇头。 “那就让他们在这呆着吧。” “听见没,这可是子程说的。”岳铭嫌恶的用剑挑了挑那锁链——他应该是恶心至极,最后索性把剑也丢掉了:“你们几个就在这呆着吧,还有,去轮回什么的也就别想了,就算我死了,也不会放你们自由。” “我会让你们永远地记住我,永远为你们做过的垃圾事后悔。” 身后又是哗啦啦的锁链声,岳铭听的烦了,拉着陆子程走到了院子里。 85.情 院子里的草长得惊人的高,但院子里那棵樱花树也没有因为被抢走太多营养而干枯,反倒开得出乎意料得盛。 “这树你经常来管?” “它有吃不完的养料,哪里用我回来管。” “你不会是……” “是啊。” 能让樱花树开得盛的,是什么? 陆子程愣住了。 “原来,我住在长生湖边。我爹被那畜生杀了,我娘被抢走。本来他也要杀了我,耐不住我娘以死相逼。”岳铭开口,缓缓讲述了他的过去,被迫与娘亲分开,被下人欺压,他将一切都讲了出来:“四年前我回家,我娘已经憔悴的没样子了。胳膊上,背上,都是被那女人和他两个儿子烫出来的烙铁痕。“ “后来,一位高人给了我力量,而且拿走我二十年寿命,我这才成了蛊师,不然现在我说不定还在被欺负呢。” “但是等我回去没几天,我娘就去世了。因为病。” 陆子程看着岳铭,一言不发。 “我把虫子放进那女人的房间里,食物里,让她半夜惊醒时枕边都是蛊。终于有一天,她吓疯了,然后她被我囚禁到了地下。就在那混账的房间下面我挖了一个密室,里面放着着我娘的灵柩。我就让她和我娘日日夜夜待在一起,我要让我娘亲眼看着我把这些肮脏的垃圾一个一个除掉。”岳铭说着,露出了几近病态的笑,“混账因为又老又丑的疯女人失踪了开心的不得了,结果疯女人没日没夜的喊叫,混账就害怕的不得了,还请了道士做法。当然,后来我把那个女人做成了你看到的那样子,然后在一天晚上挂到了混账的房顶上。然后,”岳铭说到这得意的笑了,“然后他就被吓死了。” 陆子程静静地听着,他看着正厅那四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骨肉,竟无话可说。 “你会害怕我吗?还是,恶心我?” 说不害怕是假的。 岳铭隐藏的太深了,以至于四年后两人再见时陆子程完全忘了岳铭最初的样子。现在的岳铭开朗爱笑,待人和善,还会毫不犹豫的杀了欺负姑娘的无耻之徒,这样一个人,完全看不出他的背后隐藏着这么深的过去。 这么不堪入耳的过去。 陆子程沉默了。 “也正常,我想你听到之后也是这个反应。” “我……” “陆子程,这是我,我会这么做。那,如果你是我呢?” “什么意思?” “如果有人像他们四个对我娘那样对陆衢寒,你会怎么办?” “杀了他们。” 陆子程毫不犹豫:他想都不敢想,被他捧在手心里的陆衢寒会被别人这样对待。 “是杀了,还是折磨?” 陆子程愣了愣。 “这是那位高人曾经问过我的。没有力量的时候,只想着杀了他们让自己解脱,要有朝一日悉数奉还是我想都没想过的事。可是我有了力量,想想,加倍奉还,也不是不可以。” 陆子程握紧了拳头。 “我真羡慕你,有高人相助。” “啊?” “如果也有一个人能给我力量,让我杀了那个混账就好了。” 当然,陆子程是在说太阳神,景。 “谁?” 陆子程只是摇了摇头。 “没什么。” 岳铭愣了愣,然后在心里得出了一个荒唐的答案。 慕尘。 他以为,陆子程想杀了慕尘。 …… 两人回到舞馆,各自休息了。 夜深,陆子程做了个梦。他梦到陆衢寒抱着昏迷的慕尘,一身白衣上全是血。而岳铭,就在他的身边。 死在了他的剑下。 他惊醒,浑身是汗。于是他打开了门,走出了房间。他站在空无一人的楼上,听着正厅滴漏的声音,一下一下,一下一下。 一楼的台前亮着昏黄的烛光,若雪披着长发独自一人坐在桌旁,手中还拿着一块小巧的玉。 …… 第二天清晨很冷。岳铭早早地敲响了陆子程房间的门,给他送来了一碗小馄饨。还早,舞馆没什么人,姑娘们也乐的悠闲,聚在一起聊天。 “给,趁热吃了吧。”岳铭笑着坐到了陆子程对面,可因为昨天那场梦,陆子程竟不敢抬头去看岳铭的脸。 岳铭并不好看,但眼眉却能给人留下深深的印象。浓眉下是一双深邃的漆黑双眼,深深的眼窝,浓密的长睫毛,温柔的双眼皮,会让人感觉他很有安全感。 陆子程低着头,尝了一口小馄饨。不是暮城的味道,皮很厚,馅的味道也不正。 “有汤圆吗。” 岳铭有些惊讶: “有是有,不过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吗?” “偶尔也想尝尝。” “行,我去给你买。” 岳铭出了门,走向了舞馆外的摊子。陆子程打开窗,正好能看到岳铭。 那时刻带着笑的样子,实在让陆子程难以置信。 过了会,岳铭端着一碗汤圆回来了。 “来陆少爷,您吩咐的汤圆。” 陆子程舀起一个咬了下去,霎时,黑芝麻的甜腻便在整个舌尖蔓延开。陆子程受不了,吐了出来。岳铭看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岳铭拿过碗,也吃了一个,然后皱了皱眉。 “真他娘难吃。”岳铭骂道。 “太甜了,是吧。” “可不。” 岳铭看着陆子程,默默地放下了勺子。 “你应该找一个和你一样喜欢吃小馄饨的人。” 陆子程抬头,有些不知所措。 “别勉强自己,我会心疼的。”岳铭摸了摸陆子程的头发。 “你怎么跟摸狗一样。” 岳铭笑了笑,然后把那碗汤圆给了路边吃不起饭的流浪汉。 …… 上午,岳铭有事出去了,陆子程一个人也不想动。说白了,他对灯境没什么兴趣,出来只是为了不想看见慕尘。可离陆衢寒一远,他却又想,自然而然,也就心不在焉。 陆子程走出房间,正巧碰到若雪。她站在岳铭房间门口,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敲门。 “公子……”若雪不知道陆子程叫什么,一时不知道还怎么称呼。 “我叫陆子程。” “嗯,陆公子。”若雪笑了笑。 “岳铭没在,姑娘这是找他有事?” “啊,也没有什么事,”若雪低下头,小声道,“过几天我就要回老家了。” “姑娘哪里人?” “暮城。”若雪笑了笑,“很远吧。” “那还真是巧,我也是暮城的。”陆子程笑了笑,“姑娘这玉是要送给岳铭?” 若雪的手里拿着一块白玉,小巧的鹿形,栩栩如生。 “嗯。”若雪害羞点了点头。 “你喜欢他?” “……嗯。” 陆子程想起岳铭那天挡在若雪身前的样子,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岳铭喜欢的人是若雪。他突然觉得岳铭也许有福了,于是便把若雪拉进屋子,想着向月老学习,撮合撮合两个人。 窗户大开着,一阵风吹进来正巧吹起了若雪的长发。然后她颈间那道疤痕,不偏不倚地撞进了陆子程的视线。 “若雪姑娘,你这疤……” 若雪听了,赶忙去遮,“让公子见笑了。” “其实若是没有岳铭公子,我也不会在这里了。” “为何?” “最开始我不会跳舞,只是在街边摆摊,买些首饰,岳铭公子说老夫人很喜欢我做的首饰,便常来买。他看我总是一个人,就经常来陪我聊天解闷。岳铭公子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会把天南地北的事情都讲给我听。” “后来有一天,我家着了大火。岳铭公子正好来,他就救了我。”若雪攥紧了手中的玉,就仿佛那时的惊心动魄还在心头,“那个时候我以为我死定了,我就缩在一个角落里,吓得动都动不了,火烧在我身上,我也感觉不到……然后我看到了……岳铭公子。” 陆子程静静地听。 “岳铭公子叫着我的名字,也不顾砸下来的房梁,也不顾烈火,就这么……就这么冲了进来……” “没想到这小子还英雄救美过。”陆子程看若雪似乎很紧张,开了个玩笑安慰了下若雪,“后来呢?” “我所有的首饰都被烧了……一时间也无家可归。是岳铭公子把我带到了这,收留了我。” “那时候,我的身上全部都是疤痕,我以为我要顶着这些过一辈子……但是岳铭公子……帮我全部消掉了。” “那这个是?”岳铭指了指若雪颈间的那道疤,却看到若雪温柔的眼眸里满是幸福。 “从那个时候我就喜欢他,但我知道,岳铭公子这么好,他也走过那么多地方,我一定入不了他的眼,所以就想,留着做个念想吧。”若雪笑了,“留疤痕做念想,我很奇怪吧?” 陆子程看着若雪,突然就想到了岳铭说过的那句话。 喜欢一个人,想到他的名字,心都会飘起来。 他看着若雪这般憧憬,突然想,曾经的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不是也是这般模样?满怀希望,揣着满心的骄傲和别人讲自己喜欢的人——那时,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傻吧? “怎么会奇怪,一点都不奇怪。” “这块玉我一直想送给岳铭公子。”若雪放下手中的玉,小心翼翼擦了擦,然后递给了陆子程,“岳铭公子好像很喜欢鹿,所以我就做了一个送给他。如果我去送,岳铭公子可能不会要吧……所以陆公子,能不能拜托您……” 玉是块好玉,雕工细腻,鹿形神具备,栩栩如生,头微微扬起,前腿调皮的弯曲了下,好像欢欣雀跃——就像见到了思念的人那般,心花怒放。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陆子程笑着接过了那块玉。 “对了姑娘,过几天我也要回暮城了,不如就一起?” 若雪愣了愣。 “嗯,好……那,那这玉还是先不要给他了,我怕……会尴尬。” “放心,我暂时不会给岳铭的。” 若雪起身,行了一个礼,然后出了门。打开门的一瞬间,若雪正好撞到了岳铭的怀里。若雪的脸一瞬间红透了,忙低下头道歉,下意识的捋了捋头发,慌乱的离开了。 一瞬间,一个荒唐的想法浮上了岳铭的脑海。他看着若雪匆匆忙忙离开的背影,又想起若雪整理头发的动作,眼神中闪过了一丝狠戾。 “哎——累死我了!”岳铭一屁股坐了下来,倒了杯茶咕嘟咕嘟的喝完,然后拿出了一支笛子——他这一上午在灯境找了许多人,最后找到了个专门做笛子的老师傅,才把这鹿角打磨好,钻了孔:“喏,给你的,试试?” 陆子程收了那块白玉,拿过鹿角笛在手里把玩:“嗯,不错。” “若雪刚才来找你有事?” “啊,嗯,也没什么,她就是说她过几天要回暮城了,正好我过几天也要走,就约了同行。” “哦。” “哎陆子程,说好的给我写曲子呢?你还记得没?” 陆子程这才想起来。 “嘿嘿,不好意思,忘了。” “我就知道,”岳铭踹了他一脚,“正好这笛子也做好了,来吹吹试试?” 陆子程拿过笛子,放到唇边,顿了顿,然后吹了起来。 骨笛,声音比竹笛不知道要好多少倍,无论是音色还是手感都算得上上乘之品。可陆子程并未感觉到,只当它是寻常笛子。 对他来说,就算是几千年的贾湖骨笛,也比不上陆衢寒送给他的那支桀情竹笛。 笛声悠扬,也悲凄。陆子程看着窗外的街道,目光落到暮城的方向,许久没收回来。岳铭靠着椅子静静的听,肆无忌惮的盯着陆子程看。 “呐,我写了首词,看看配不配你刚刚那首曲子。” “嗯?我看看。” 岳铭拿过一张纸,不慌不忙写了起来。他和陆子程一样都是不喜欢读书的人,字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可是岳铭写的太认真,墨规规矩矩的晕开,像小孩子在写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封信一般郑重。 “山水一程, 夜深无人与我掌灯。 风雪几更, 故园不见旧人影。 舟雪有情蓬草已冷, 明月有意星辰却无声。 江国千里,山楼百层, 君来, 红梅尽落,百草生。” “君来,红梅尽落百草生。” “是啊,君来,百草生……再吹一遍吧,我想听。” “嗯。” “这算不算写给我的曲子?哎,看我多可怜,词都要自己写。” “去你的吧。” “哎,给这曲子起个名字吧。” “你写的词,你自己起。” “啊……”岳铭趴了下来,看着眼前的墨,想了想。 “干脆叫重生好了。” “你要不要这么敷衍?你重生,我还涅槃呢。”陆子程白了他一眼,“算了算了,随便你。” 岳铭笑。 也是,你怎么会知道。遇见你,就是我的重生啊。 “哎陆子程,你将来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不是,你真打算追陆衢寒一辈子?” 陆子程愣了愣,然后放下了笛子。 “也许会成亲吧。” “啊?”岳铭惊讶。 “嗯,”陆子程想起自己曾经答应过陆衢寒的话,苦笑道,“也许这次回去,瑾熠把聘礼都给我准备好了。” “不是,被逼着成亲?你心甘情愿?!陆衢寒跟慕尘远走高飞了,就你一个了,你就这么愿意给陆衢寒收拾这个烂摊子?” 陆子程低下头,攥了攥拳头。 “瑾熠想让我做的,我都会去做。” “你!”岳铭怒了,“无药可救!” …… 夜深,岳铭端了一碗热汤,敲响了若雪的门。门内,若雪正在收拾行装。 “若雪,怎么好端端的要走。” “母亲在暮城,我也该回去了。”若雪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原来这样,”岳铭放下汤,坐了下来,“不如过几天和我们一起走吧。” “嗯……好。”若雪点了点头,随即想起了什么一样,匆忙打开柜子,拿出了一个发簪。银色的簪身上有一支蝴蝶,簪头是一块小小的蓝宝石。 “岳铭公子……这是……老夫人之前喜欢的那个,我心里过意不去,就重新做了一个。虽然……虽然我知道已经来不及了!但是,但是……” 岳铭接过那支簪子,捏了捏。 那时岳铭母亲病重,时日无多,岳铭便每天带着她上街逛逛走走。两人路过若雪首饰摊的时候,岳铭母亲看上了那支簪子,可偏偏那天不是若雪守摊,偏偏那天岳铭没有带够钱,也偏偏再回来时,那支簪子已经被别人买走了。 “铭儿,娘是真的很喜欢这个簪子。” 第二天,岳铭的母亲便去世了。若雪回来时听了这件事,一气之下和那替她看摊子的人吵了一架:尽管替她看摊子的人并没有错。 “啊,这只簪子啊,”岳铭笑了笑,“我都快忘了,兴许是我娘命里和它没什么缘分。不过我娘要是知道了一定喜欢,还是谢谢若雪你了。” “啊,嗯……” “对了,天冷,快把这汤喝了吧,暖暖身子,这几天别着了风寒。” “嗯!” 岳铭看着若雪喝掉汤,笑了笑,然后离开了。他出了门,将那支簪子折断,然后扔到了一个角落。 “迟来的,有什么用。” …… “岳铭,岳铭!”第二天,陆子程敲开了岳铭的房门。 “干嘛?这一大早的。” “若雪姑娘出事了!”陆子程神情急切,直接把岳铭从床上拽了起来。 “什么?!”岳铭睁大了眼,一副惊讶的样子。 但他心里再清楚不过,杀了若雪的人,就是他自己。理由?理由很简单——那日他撞见神色匆匆,从陆子程房间出来的若雪,以为若雪是喜欢上陆子程,也以为陆子程没有拒绝。他本没想杀若雪,可偏偏陆子程说要成亲,岳铭这才起了杀心。 对岳铭来说,他不允许任何人接近陆子程。他可以输给陆衢寒,但若是陆子程有一天放弃了陆衢寒,那,陪在陆子程身边的,一定是他。 只能是他岳铭。 若雪走的很安静,安静到不会有人怀疑她是被杀的。她就像睡着了,而已。 两人看着面无血色的若雪,沉默无言。 “葬了吧。”岳铭道。 86.无法挽回 城外,两人给若雪立了一个简单的石碑。林子里孤零零的,有鸟雀,也只有鸟雀。 两人伫立良久,直到天黑。 “岳铭,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没提早和你说,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陆子程拿出了怀里的那块白玉给了岳铭:“那天若雪来找我,让我把这个给你。” 岳铭愣了愣。 “这是什么?” “她说你喜欢鹿,所以做了这个给你,说要给你当护身符。” 岳铭将那块玉翻了过来。背面,赫然有一个“铭”字。 他握着那块玉,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 “她一直喜欢你,从那场大火开始。” “……” 岳铭的脸开始控制不住的颤抖,肌肉好像枯叶被风吹动,瑟瑟。幸亏陆子程没有看他,也没有发现。 岳铭很想跪下,对若雪道个歉。 可他没有,他只是握着那块白玉,极力隐藏着自己双手的颤抖,和满心的罪恶与愧疚。 …… 几天后,岳铭送陆子程回到了暮城。 “岳铭,多谢你这几天陪着我散心。”陆子程拍了拍岳铭,“我先回家了。” 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陆衢寒。 “哎陆子程,有你这么当朋友的?我把你送回来,你不得陪我吃顿饭再走?”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行,走吧!” 依旧是那个破破烂烂的酒楼,依旧是那个高处的房间。一切的布局都没有变,打开窗户,还是能看到那个院子——那个曾经放烟火的人家。 桌子上没有丰盛的菜肴,有的,不过是小馄饨和梦湷吟。 “嗯——还是暮城的小馄饨好吃!” “瞧你这出息。这样,你花点钱让老板教教你怎么做的,你回灯境慢慢做去。” “行啊,”岳铭笑,“我跟你说,等我学成我就回灯境开一家连锁店,到时候我就是千金富豪。” “有你的,哪天我要是吃不起饭了就去找你,你得养我。” “嘘——”岳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凑近陆子程,“隔墙有耳。” “啊?” “你瞧瞧你瞧瞧,万一有吃不起饭的听见了我养你,乔装打扮成你来找我怎么办?” “你能不能正经点,”陆子程对着岳铭又是一脚,刚刚岳铭太严肃,吓得他以为隔壁真有什么人,“你会认不出我吗?” “也是。不过呢,以防万一,我还是做了个信物。” 他掏出一小节鹿角:“做笛子剩下的,将来你就拿着鹿角笛来找我,这样我就知道是你啦。” “跟小孩儿一样,还信物。” “哈哈哈哈哈哈——哎陆子程,你是不是没喝过除了梦湷吟以外的酒?” “是啊,别的太烈,我喝了就醉。” “那有意思了,来猜拳,输了就喝,怎么样?” “你一天天的怎么净这些奇怪的想法,我不喝,省的喝多了还得你送我回家。” “拉倒吧你,你哪儿是心疼我,你就是太听陆衢寒的话,他不让你喝你就不喝?” “啊是啊,我就是听瑾熠的话,怎么样。” “我懒得管你,小二!上酒!烈酒!” “岳铭你找茬是不是?” “嘿嘿。” 暮城的夜晚,依旧热闹。陆子程最终没有拗过岳铭,还是喝醉了酒,然后发泄一般把话一股脑吐给岳铭。岳铭依旧静静的听,默不作声。 …… 最终,岳铭还是把陆子程送回了家。 “我就在暮城。” “啊?!”陆子程凑近岳铭,大喊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就在暮城!” 两个人,就这么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脸贴脸的大喊。 “你在暮城干嘛!” “我学做小馄饨啊!我要开连锁店!” “做,做你的白日梦吧你!” “陆子程你给我滚!” “切,滚,滚就滚!” 陆子程跌跌撞撞的推开了陆家的大门,岳铭靠在石狮子旁,看着陆子程离开的背影,止不住的大笑。 木槿花已经开始落了。满地,满地都是粉白。 “江国千里,山楼百层,”岳铭晃晃悠悠的走了,一边走一边唱:“你来,便是百草初生。” …… 院子里,陆衢寒没有再像往常那样点着灯坐在桌旁等着陆子程回来。院子里只有下人们点的灯笼,红红火火,热闹喜庆。院子里放着许多珍贵的珠宝,一个个,都用精美的盒子装了起来。 “呵,瑾熠连聘礼都给我准备好了吗?”陆子程晃晃悠悠,磕磕绊绊,最后却不想被什么东西绊了一大跤。他恼羞成怒捡起来,却发现是一块忘了被装进去的玉。 上好的玉石,上好的雕工,陆子程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外面的工匠做的。 因为根本比不上陆衢寒。 “聘礼?” 陆子程心中烦闷,随手将玉扔到了远处。叮当一声,玉碰到石桌,碎了。 院子里空无一人。 慕尘也没有在。 “人呢?人都哪儿去了!” 陆子程撒泼一样喊了一声。这一喊,把管家喊出来了。 “二公子你回来了?这么晚了都。”管家说着,便上前去扶陆子程。 “慕尘呢?走了?”陆子程不见慕尘竟然感觉不自在,管家闻着陆子程身上的酒味,皱了皱眉。 “慕尘公子前几日离开了。” “走了?走了好啊!”陆子程笑了:“这些聘礼呢?给我的?瑾熠都把姑娘给我挑好了?” “二公子你这几天不在不知道吧?”管家笑了,“大公子要成亲了!” 陆子程的酒醒了一半。 “什么!成亲?!和谁?!和慕尘?” 管家无奈。 “二公子糊涂了吧,怎么会是慕尘公子呢?不过新娘子倒是慕尘公子选的白家姑娘,人长得好看,也温柔,还……哎二公子,你别乱跑!” 话还没说完,陆子程一把甩开管家的手,跌跌撞撞的跑向了陆衢寒的房间。 管家一下没反应过来,不过他想,毕竟是进了陆衢寒的房间,也没什么不好,摇了摇头,也下去休息了。 门内,陆衢寒正看着木盒子里的画像发呆,陆子程突然破门而入吓了他一跳。他手足无措的将画放进盒子,然后慌慌张张的上了锁。刚要将盒子收起来,陆子程却直接上前扼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全然没了往日的温柔。 “拿的什么?”陆子程盯着陆衢寒,狠狠道,“是画像?谁的?” 陆衢寒摇了摇头,挣脱了陆子程,想将盒子放起来。陆子程怎么肯,一把抢过,疯了一样想打开。可上面的那个锁却好像在和陆子程作对,不管没有钥匙的陆子程怎么摆弄依旧牢牢的挂着。陆子程一晃盒子,它就哗啦啦的响。陆子程打不开,气急了就砸,可这盒子也偏偏不给面子,死也不裂开一道缝。 “子程!别闹了!” “闹?”陆子程冷笑一声,“究竟是谁在闹?瑾熠你告诉我,那是谁的画像!是白家姑娘,还是慕尘的!” 陆衢寒看着他,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陆衢寒蹲下身去捡盒子,小心翼翼抱在了怀里。可陆子程看陆衢寒这般想要保全那画像更气了,他索性不再去想那画像,直接将盒子从陆衢寒怀里抽了出来,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然后他死死抓住了陆衢寒手,把陆衢寒直接按倒在了床上。 “瑾熠,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成亲?”陆子程盯着陆衢寒,眼里都是悲凄,无奈,愤怒:“告诉我,为什么!!” 陆衢寒别过头,不去看陆子程发红的双眼。 “瑾熠,看着我,”陆子程俯下身,捏住了陆衢寒的下巴,扑面而来的酒气让陆衢寒皱了皱眉,“为什么不看我?” “子程你醉了,别闹好吗?”陆衢寒被陆子程压在身下毫无反抗之力,他只能抬头,和陆子程四目相对。 “瑾熠,是我不够好,你说我哪里不好,我可以改!可你,你为什么要成亲呢!我爱你这么久,十六年!十六年!瑾熠,你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先是慕尘,又是白家,你为什么就不肯给我一个机会?!陆瑾熠,你他妈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拥有你的机会!” 眼泪汹涌而出,一滴一滴,滴到了陆衢寒的脸上。陆子程见陆衢寒默不作声,松开他,走到门前,锁上了房门。他将外套随手扔到地上,走到床前把陆衢寒蛮横的压倒,接踵而来的,是一个夹杂着浓烈酒气的吻。 陆子程就像生怕陆衢寒逃跑一般死死地抓着陆衢寒的手,陆衢寒手腕都被捏出了红痕。他吃痛想叫,却被滚烫缠绵的吻淹没,发不出一点声音,有的,只是挣扎中的呜咽。 陆子程似乎疯了——也许是酒精,也许,是积压了太久的情绪突然倾泻而出,他毫无理智,陆衢寒几乎要窒息。陆子程结束这令人窒息的吻时,陆衢寒以为自己解放了,可谁知迎来的却是陆子程更近一步的占有欲。陆子程的手放肆解开陆衢寒的衣领,然后俯身从陆衢寒的耳后开始吻,颈间,胸口,一直吻到腹部,虔诚,热烈,也绝望。 “陆子程你疯了!” 陆子程没有回答他——他现在想的,只有占有,占有陆衢寒,然后在每一处都留下他的痕迹。 陆衢寒用尽全身力气腾出一只手,他侧过头,费劲地从枕下抽出了一把匕首——慕尘送给他防身用的那把匕首。 然后他颤抖着把刀抵到了陆子程的胸口。 冰凉的刀锋终于让陆子程停止了疯狂的举动。 “瑾熠,你这是要干什么?”陆子程笑着,这笑甚至可以说狰狞:“你是要杀了我吗?还是用慕尘送给你的匕首杀了我?!” 陆子程一个挺身,胸口瞬间多了一道血痕,“那你就杀了我吧,杀了我也好,好过我再纠缠你不放,不是吗?” 陆衢寒看着陆子程胸口的血痕,心都颤了一下。他没想伤陆子程,他只想让陆子程冷静下来,然后放过他。 放过这个即将从漩涡中脱身的他。 陆子程一把打落了陆衢寒的匕首。 随即,便更加放肆。 “明月,”陆衢寒颤抖着开了口,他的长发已经凌乱不堪,用来束发的木槿簪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掉到了地上。他看着陆子程,一双眼睛里都是祈求,“明月,别让我恨你。” “恨我?”陆子程露出一个几近病态的笑,“没想到我追了你十六年,最后竟然换来一句恨我。” 陆子程歪了歪头——和岳铭呆了几天,他似乎也有了点岳铭的特质,“恨我好啊,如果恨我能让你时时刻刻记挂着我,那你就恨我吧!” 陆衢寒的脸上湿漉漉一片,他已经分不清这是他自己的,还是陆子程的眼泪了。 “陆瑾熠,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陆衢寒就这样一点一点,被灼热的温度蚕食而尽。 …… 当冷冽的月色透过窗子照进房间,陆子程已经睡着了。陆衢寒浑身疼痛起不了身,他只能无力地看着屋顶,眼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神采。 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缠缠绵绵,像斩不断的纠葛,听得人心慌。 …… 第二天,慕尘来了。他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圆,敲开了陆衢寒的房门。门内,陆子程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陆衢寒一身红衣,灿烂灼目,很美,也令人害怕。 “瑾熠……” 陆子程挣扎着起身,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当他发觉自己在陆衢寒的房间,当他看到床上的一片狼藉时,他彻底慌了。 而陆衢寒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吐出了一个冰冷的字。 “滚。” …… “慕尘,把门关上。” 待陆子程失魂落魄走出房间,陆衢寒的声音终于又软了下来。慕尘听了,关上了门。 他放下手中的汤圆,看着床上的一片狼藉,地上凌乱的一切,看着眼前面无血色的陆衢寒,心中一团乱麻。 陆衢寒的颈间,都是醒目的吻痕。 “慕尘,抱歉,”陆衢寒不再笑,也不再有任何表情,就连说话的语气都强硬了许多,“我不可能再去成亲了。” “我知道。” 慕尘伸出手,抱住了陆衢寒。 陆衢寒也没有推开他。 反正对他来说,一切已经都一样了。 没什么区别。 “慕尘。” “我在。” “你会讨厌我吗?” 慕尘摇了摇头。 “不会,无论你是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瑾熠。” 陆衢寒双眼无神,目光不知落在了哪里。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成了这副局面?陆衢寒想。 我什么都没做,但为什么现在,我做什么都是错? “慕尘。” “我在。” “带我走吧。” 87.欺骗 院子里的木槿已经开了,灿烂炫目,像一片海,到处都是肆意飘落的粉白,一片一片落到发上。 慕尘等到陆衢寒睡着才端着碗出了门,门外,陆子程一身单衣,不知所措。当他察觉到慕尘的时候,他转过了头。 “呵,慕尘。” 慕尘忍无可忍,摔了碗,上前给了陆子程一拳。霎时,陆子程的嘴角就流出了血来。 “混账。” 陆子程抹了抹嘴角的血,挑衅似的看着慕尘:“你是什么人,轮得到你来打我?怎么,没碰到瑾熠你很不爽吧?” “你要是想死可以直说。” “死,你以为你一个凡人能弄死我?” 慕尘一把揪起陆子程的衣领,怒不可遏:“司徒明月,滚回你的仙界去做你的快活神仙不好,你怎么就非要在这里纠缠瑾熠?” “纠缠?”陆子程笑,“究竟是谁纠缠谁?如果不是你自作多情把命灵给了瑾熠,他现在不知道要自在快活多少。要说我是纠缠,你就是拖累!” 慕尘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陆子程。 “瑾熠会跟我去临安,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 慕尘带着陆衢寒离开了暮城,偌大的陆家,只剩了陆子程一人。 陆子程又去了酒馆买醉,从早晨,到黑夜,三天三夜未归家。管家也是聪明人,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看他们这般纠缠痛苦的模样也能猜出个大概。管家是陆老爷的发小,陆家成了这幅样子他不能不管,他只能在陆子程不管不顾喝酒的时候接过家里的事务,一个人处理。 然后等着陆子程和陆衢寒再回来的那一天。 …… 岳铭去了暮城外的那片林子,他像往常一样,径直走进了那片浓郁的雾气。 只是这回,再也没有欢欣的脚步来迎接他。脚下只有腐烂的叶,和潮湿的泥土,耳边只有风声飒飒。 “清眸?” 无人应他。 岳铭自嘲地笑了笑,他坐了下来,开始自言自语。 “清眸,对不起啊,我太自私了。”岳铭把玩着鹿角笛,小声道,“就这么把你当成道具。” “可我是真的喜欢陆子程。” “所以,对不起了。” 岳铭在树下坐了很久,可直到天黑,清眸都没有出现。 从前他便是这样,他偶然路过这林子,恰巧撞见这只鹿。开始时这鹿很凶,看他不过是个小孩子,上前就撞他,可谁知岳铭也凶,气势上倒是吓到了它。被欺压的岳铭似乎从驯服这只鹿上找到了快感,经常来欺负它。可时间久了,岳铭也长大了。他逐渐发现这只鹿的眼睛好像会说话,他开心,它也就蹦哒。他心里积怨,它就卧在他身边,乖乖的听他说,有时候他来时,它还会给他许多新鲜的果子。 于是岳铭心里想:这鹿是不是能听懂他说话? 林子里的雾气常年不散,可它的眼睛却一直很清亮。当岳铭读了书懂了些字以后,他就给它起名为清眸。 一人一鹿,就在这湿冷的林子里,相伴了十余年。 “抱歉,清眸。” 岳铭拿出一捧樱桃,连同若雪送给他的那块鹿形白玉一起放到了树下。 “知道你最喜欢吃樱桃。” 岳铭笑了笑,似乎清眸就在他身边一样。可林子里还是一样的寂静,岳铭反应过来顿了顿,离开了。 当岳铭走远,林子里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清眸。 清眸一直就在附近听着岳铭的絮叨,它顶着一只丑陋的、长了一半的断角,眼睛湿漉漉的,已经没有从前清亮。它就像初入世的孩子第一次经历了背叛那般失落,灰心,胆怯,郁郁不振。 它走到那捧樱桃前,用蹄爪小心翼翼碰了碰那些樱桃。它好像在担心里面有毒,可当它看见那块和自己很像的白玉的时候,它趴了下来。 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声低低的呜咽。 “反正鹿角会再长出来,我就原谅你一次吧。” …… 陆子程烂泥一样趴在酒馆的桌子上,头发蓬乱,衣服上都是酒味,这般狼狈样,还吓走了许多客人。 “老板,这陆二公子可怎么办啊,他天天这样也不是事……” “就是,酒钱还没给呢,这醒了喝喝了醉的,我们还得伺候着。” “给我开个房间,他的酒钱我结了。” 抱怨之中,一袋银子到了小二的手里。岳铭看着陆子程,眼里满是无奈和心疼。他一咬牙背起陆子程,一步一步走上了楼。 待陆子程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老板,上,上酒!” “上个屁。”岳铭见他好不容易醒了还早喝酒,心中烦躁,直接骂了出来,“陆子程,你是真他妈没出息。” “岳铭?”陆子程醉眼迷蒙,看着岳铭,“你,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我走了?我走了你喝死谁管?难道你还指望陆衢寒来管你?” “操,你他妈想死?!” 陆子程本就心烦,看见岳铭这般不屑的表情,又听他提起陆衢寒,血气上涌,一踹凳子对着岳铭就是一拳。岳铭也不反抗,任那一拳打到了他的脸上。 “你……”陆子程打完也懵了,“你怎么不躲?” 岳铭面无表情,盯着陆子程。 “发泄完了吗?” 陆子程被他盯得有些害怕。 “抱歉……” 岳铭挑了挑眉,将陆子程按到了墙上。 “我他妈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窝囊。”岳铭一拳打到了陆子程旁边的墙上,“怎么,陆衢寒跑了?彻底和慕尘跑了?” 两人四目相对,岳铭目光狠戾,陆子程却有些迷茫。 “陆子程我告诉你,我要是陆衢寒我他妈也看不上你!受了委屈就只会哭,只会喝闷酒?!你就没想过反抗?没想过自己去追?” “你懂个屁!”陆子程也怒了,转而又要给岳铭一拳,却被岳铭挡下了。岳铭没练过功夫,有些吃力,趔趄了几步。 “追?我怎么没想过?我他妈追了瑾熠十六年!到最后呢,最后换来一句恨我!”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眼里都是血丝。 …… 临安。 陆衢寒到了慕家,一直都是冷冰冰的模样。他开始变得对一切都很随意,又成了最初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只是初时是看破红尘,现在,却是心如死灰。 每天,他都只是坐在房里,要么就是被慕尘拉到院子里呆呆地坐着。他不写字看书,也不弹琴喝酒,只是坐着。 慕尘心中焦灼,却只能看在眼里,束手无策,白白着急。他突然感觉自己将命灵给出去是一个错误,却也突然庆幸自己将命灵给了陆衢寒。 因为这样,陆衢寒至少不会寻死。 至少他会活着。 可这如死水般的一切,却在几周后得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好像有一阵春风,突然吹进了陆衢寒荒芜一片的心。 “慕尘。”天气晴朗,陆衢寒少见的穿上了一身红衣,抱着琴走到了院子里,“慕尘,我弹琴给你听。” 慕尘又惊又喜,他看着脸上终于有表情,眼睛终于有了神采的陆衢寒,心里的石头好像落了地。 “好!” “凤求凰,可好?” “什么都好!” 久违的琴声响起,一切,似乎都开始回到了正轨。陆衢寒就那么淡然自若抚着琴,面色平静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长发用一支木槿簪子整整齐齐的盘了起来,前段日子眼眶可怕的红肿也消了下去,冰蓝色的眸子里又重新有了光。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在脸上打出好看的阴影。唇角一勾,便又是让慕尘为之倾倒的笑。 只是一夜之间,陆衢寒好像重生一般。 “慕尘。” “嗯?” “我想吃汤圆。” “好,我去让人给你做。” “我想吃你做的。”陆衢寒看着慕尘,一字一句道,“你亲手做的。” 慕尘愣住了。只是对视一瞬,他的心却好像停止了跳动。 “好。” “慕尘,吃完饭我们出去吧。” “去哪儿?” 陆衢寒垂下眼,笑了笑。 “长生湖。” 半晌,慕尘做好了汤圆。他不会做饭,更别提汤圆了。好几个侍女帮着手忙脚乱的慕尘,这才勉勉强强做好了。可惜煮的时间有点长,有些芝麻漏了出来。陆衢寒看着碗里的汤圆,笑了出来。 “慕尘原来不会做饭呀,汤圆都煮漏了。” 慕尘有点窘迫。 “那以后瑾熠你教我吧。” 陆衢寒看着纸上的字,托着腮,像猫一样盯着慕尘。 “好啊。”他笑,“嗯……还是算了吧。” 慕尘以为陆衢寒又要若即若离,谁知道陆衢寒却将手覆上了他的手。 “以后慕尘想吃什么,我就做什么。无论多久,无论什么时候。” 慕尘彻底呆住了。 而后,慕尘将陆衢寒一把揽到怀中,拥抱。他想用力抱紧陆衢寒,却又怕碰碎了这珍宝般的陆衢寒。可他又怕抱不紧,陆衢寒会再次离开。 “慕尘。” “嗯。” “我们走吧。” 好,走吧。不要说去长生湖,去哪里都好,去哪里,我都愿意。 …… 两人泛舟去了长生湖,那里空无一人。湖边依旧当年模样,落不完的花,和永远没有波澜的湖面。 慕尘从没来过,自然在这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倒是陆衢寒拉着慕尘坐了下来,将琴放到了一边,然后指了指一棵榆木。 “慕尘,我送你一个礼物。” “瑾熠难道要把这榆木送给我?” “我只要一小块就够了。”陆衢寒拿出一把小篆刀,“突然想做这些东西了。” 于是慕尘去砍那棵小小的榆木,然后砍下一块,给了陆衢寒。陆衢寒接过,用刀细细雕刻。这榆木在长生湖久了,灵气很足,就好像知道陆衢寒想做什么一样。过了一会儿,一块凤凰形的木雕就被陆衢寒做了出来。 “好看。” “还没做完呢。”陆衢寒轻笑,开始刻字,一笔一划认真至极。一个一个漂亮的字,就在他的刀下缓缓诞生。他做得入神,慕尘也看得入神。 当然,陆衢寒在看木,慕尘在看陆衢寒。 那般温柔的目光,慕尘从来都只留给陆衢寒一人。 “好了。” 陆衢寒转过头,却正好碰到慕尘的鼻尖。两人,不过咫尺之距。陆衢寒窝在慕尘的怀里,慕尘就将下巴枕在陆衢寒的肩上,嗅着他发间的味道。 原来瑾熠这么小只。慕尘环着陆衢寒的腰,心想。 陆衢寒笑了笑,索性懒懒靠在了慕尘的怀里。他手中,那块精巧的木雕上被他刻上了好看的字。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司马相如的《凤求凰》。 “慕尘,送给你。” “为什么好端端的写这个?” “因为喜欢。” 陆衢寒靠在慕尘的怀里,看着湖边的落花出神。慕尘也不再写字,就静静地抱着他。 “慕尘,等回去了在院子里种一棵树吧?” “种什么,可是木槿?” 陆衢寒摇了摇头。 “木槿太慌了,朝开暮落,也太悲哀。不如,种一棵桂树吧。” “为什么?” “桂树,家庭美满,团团圆圆。我想慕尘你以后,家庭美满,团团圆圆。” 慕尘顿了顿。 “瑾熠除了木槿,还喜欢什么?” “喜欢吗?其实什么都还好,若是要我挑,我也许还是会挑木槿吧。” 因为陆子程而喜欢木槿,已经十多年了。爱屋及乌,早就成了习惯。 “那便种木槿。” “桂树挺好的,象征很美好呀。” “种什么全都看瑾熠你喜欢,只要瑾熠你在,就是我的家庭美满,团团圆圆。” 陆衢寒低下了头。 他没有笑,也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害羞或是其他。他的心里,只有涌上的酸涩,和愧疚。 一抹斜阳不动声色的披在了两人身上。 陆衢寒翻着书,慕尘就陪着他一起看。天色将晚,陆衢寒也打算离开了。刚想合上书,慕尘却拿过了书,指着一行字,读了读。陆衢寒看了一眼,默不作声。 若是两人心意相通,以灵力为媒介,就可以听到彼此心里的声音。 “瑾熠,你相信吗?” 陆衢寒点了点头。 这本书是在仙界时陆子程找来的书,书里的一切都是孟落写的。奇妙诡谲,不可尽信,但也不可不信。 “其实我是能听到的,”陆衢寒淡淡道,“只是需要用很强很强的灵力做媒介。” 他想起陆子程曾经为了让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滥用灵力,在床上休养了一个月。 最后,他也只听到了一声“瑾熠”。 “那瑾熠,你听。” 慕尘运起灵力,轻轻捂住了陆衢寒的耳朵,尽管他知道陆衢寒根本听不见。慕尘十分认真,也十分温柔,伏在陆衢寒耳边,温热的呼吸就在两人之间。 灵力环绕之下,慕尘有些吃力。本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让陆衢寒也听到他的声音。 可他什么都没有想,他也什么都没有说。 片刻后,慕尘松开了手。 “瑾熠。” “嗯。” “听到我说喜欢你了吗?” 陆衢寒想也没有想,点了点头。 “听到了。” 慕尘听笑了笑。 你本应该什么都听不到的,不是吗? 他看着天边的斜阳,一滴眼泪就落了下来。他生怕陆衢寒发现,便捂住了陆衢寒的双眼。他极力克制着双手的颤抖,眼泪却止不住的流。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在他心里点燃了一场大火,毫不留情地烧。肆无忌惮,叫嚣着要烧光所有的欢喜,所有的春。 瑾熠,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慕尘似乎懂了,懂了陆衢寒看似重生,看似痊愈,看似回到从前的原因。 既然都是活着,为何不选择让自己活的舒服自在些?有人对自己好,不也很不错吗? “原来你对我从未有过心动。” 慕尘心中苦笑,摇了摇头。 “慕尘,怎么了吗?”陆衢寒感觉慕尘捂住他的双眼,好奇问道。慕尘擦了擦眼泪,松开手,写道,“就是想吓吓你。” “慕尘真是,都多大了。”陆衢寒笑道,“回家吗?” “嗯,好。” 慕尘给陆衢寒披上衣服,拿上了琴,牵着陆衢寒离开了。 88.谋杀 深夜,临安的街道灯火通明,慕家门前的小道十分安静,除了叶子落下的声音,也没别的嘈杂声音了。陆衢寒在夜里看不清路,慕尘就牵着他走。两个人就这么慢慢得走,慢得好像空气都凝滞了。陆衢寒的手凉得令人心疼,慕尘便紧紧攥着,恨不得把所有的温度全都给陆衢寒。 终于到了一个光亮的地方,慕尘停下脚步,看向了陆衢寒。 灯下的陆衢寒一身红衣,灿烂灼眼,如同彼岸盛开的花——永远摄人心魄,也永远触不可及。 慕尘转过身,轻轻将陆衢寒抵在了墙上,俯身想去吻他。可当慕尘要碰到陆衢寒双唇的一瞬间,陆衢寒却别过了头。 下意识的躲避。就连陆衢寒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的身体会先一步的做出反应。 慕尘愣了愣,然后笑了笑。 “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慕尘,对不起。” 慕尘没再说话,依旧牵着陆衢寒走。 片刻后,两人到了慕家大门前。可当两人推开门的一瞬间,迎接两人的不是毕恭毕敬侍女,而是铺天盖地黑压压的蛊虫。 岳铭阴森森的声音出现在两人身后,随后一声清脆的口哨响起,疯狂的蛊如潮水汹涌而出。 “你们,就一起去死吧。” 慕尘忙想抽刀,但晚了一步。抽刀的一刹那,一只蛊虫已经咬破了他的皮肤钻了进去。陆衢寒拿出琴,强大的灵力瞬间爆发。他一扫琴弦,蛊虫便瞬间灰飞烟灭——只可惜这一切来的太过突然,所有的抵抗都晚了一点点。岳铭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把新的剑,一剑朝着陆衢寒刺来。一旁的慕尘吐出一口鲜血,陆衢寒心中一慌,化出一个屏障,挡住了岳铭的进攻,随即,一阵音浪便将岳铭击退。岳铭看到吐血的慕尘,也不再纠缠,消失在了夜色中。 他是来杀慕尘的。 只因为陆子程当时说的那句话。 “我真羡慕你有高人相助,如果有人能给我力量让我杀了那个混账多好!” 你想杀谁,我都会去做。只要你别再买醉,别再颓废,别再一点一点埋葬你的笑容。 然而岳铭没有走多远,就迎面撞上了宁青。 夜色中,一双金色的眼毫无感情的盯着他。 “宁……” “混账,”宁青毫不犹豫给了岳铭一掌,“残害无辜,你对得起我?!” 岳铭捂着胸口,擦了擦嘴角的血。 “……嘁,我杀慕尘有什么错?!都一样是伤害子程的人!” “那只是你认为,慕尘无错,你不应无端加害。今天开始,你的力量,我悉数收回。” 一阵光从岳铭的灵骨中亮了起来,只是一瞬,岳铭的手中就再也没有了一只蛊虫。 “你!” “现在走,我不杀你。” 岳铭恨恨瞪了一眼宁青,离开了。 不过随后他就冷静了下来,他摸了摸他的怀里。还好,那颗药还在——那颗能让他力量暴涨,却是以爆体而亡为代价的药,还在。 …… 只是一夜,慕家只剩了慕尘和陆衢寒。所有的下人,悉数丧命在了岳铭的蛊虫之下。 蛊虫太毒,以至于陆衢寒用尽灵力,只勉强保住了慕尘的命。慕尘的灵力就这么被一只小小的蛊虫吸干,灵骨形如虚设。长刀中的刀灵也化作一点光球,飞向了天空。 现在这把长刀,真的就是一把铁刀了。 陆衢寒抱着昏迷的慕尘,不知所措。 “真是抱歉,是我管教失当,”宁青不知何时走到了两人面前。她和陆衢寒一样,都是一身烈焰红衣,只是在夜色之中,一朵像凋零,一朵像盛放。 “你是谁!” “岳铭曾是我山海的人,”宁青蹲下身,将手放到慕尘的胸口,一道淡淡的金光便亮了起来:“曾经是,现在不是了。” “你是……” “我叫宁青。” 宁青抬手,一只小小的蛊虫便出现在了她的手里。“我给弱者力量,让他们去复仇,但我有一条原则,不杀无辜之人。岳铭犯了错,他的力量已经被我收回了,陆公子,放心。” “可慕尘的灵骨……” “陆公子,”宁青并未回答灵骨的事情,只是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陆衢寒,“我可以帮你。” “帮我?帮我什么?” “我可以帮你把你和慕尘公子的命灵解开。” “!” “当然,没了命灵牵绊,你的寿命也会消减得很快,但我会给你三年寿命。三年之后,你投身入轮回,了结此生,如何?” “你……” “我知道你早就想死,只是不想拖累慕尘公子。帮你解开命灵是我替岳铭赎罪,给你三年寿命是为了让你交代好该交代的一切。”她看了一眼慕尘,缓缓道,“至于找回慕尘公子的灵力,这很简单,你只需要一根其他人的灵骨就够了。” “其他人?” “比如,岳铭。” 陆衢寒哑然。 “如何,要不要把命灵解开?当然,如果陆公子你决定从此以后就和慕尘公子在一起也无妨。” 半晌,陆衢寒点了点头。 “陆公子你可想好,命灵一解开,你只有三年寿命。” “无妨!只要,只要能不再拖累慕尘……就好……” 只要,能让我自由,就好。 …… “要走?”岳铭看着颓废许久后的陆子程突然精神焕发准备从酒馆离开,好奇问道。 “啊,嗯。”陆子程眼眶的红肿还没完全消下去,不过整个人倒是精神了很多:“太久没回去,管家一个人也很累的。” “怎么,开窍了?”岳铭也披上衣服,笑道,“不追陆衢寒了?” 本以为陆子程会像往常一样愣住,然后再犹犹豫豫,谁知陆子程只是调皮地勾了勾嘴角。 “我要回去把家里的事处理好,然后把瑾熠从慕尘手里抢回来。” 陆子程的眼里又有了光。他这般自信,在岳铭眼里就好像星辰一样亮眼。 “瑾熠只能是我的。” “放心,”岳铭心中嫉妒,但还是不动声色,他拍了拍陆子程的肩膀,哈哈大笑道:“慕尘绝对抢不过你。” “借你吉言。” 岳铭看着陆子程利落收拾好一切,心里好像突然来了一阵清风。陆子程不再颓废买醉,这让岳铭松了口气,可这阵清风却又撩拨起了蠢蠢欲动的火苗,嫉妒,一点一点,开始蔓延。他突然开始想,他是不是不该杀了慕尘,这样,他不会成为现在没有灵力的普通人,陆衢寒也会和慕尘永远在一起,永远不会再回来和陆子程纠缠不清。 “想啥呢?”陆子程看了看发愣的岳铭,“走了!” “去哪儿?” “你还真打算住在这了?毕竟你陪我这么多天,今儿去我家,请你吃饭。” 岳铭看着眼前的陆子程,突然就释怀了。 没有灵力又如何,你在我身边就够了。 “那你可得给我做点好吃的。” “放心。” 两人出了酒馆,走在暮城傍晚的街道上。顺着两侧的楼房一点一点往远处看去,斜阳的余晖由远及近,好像缓缓向两人走来。街上的喧闹声热闹极了,街边有一家摊子前排了很长的队。 “哎陆子程,那儿是做什么的?那么多人。” “那儿啊,芝麻团子。哎对了,你来这么久我都没带你吃过!”陆子程拉着岳铭也走到了摊子前,还无耻的插了个队,当然,他身后的那个姑娘也没怪他。 “老板,来十个包起来!” “好嘞!” 老板麻利的装了十个金灿灿的芝麻团子,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哟,陆二公子?这是带朋友?” 陆子程勾着岳铭的肩膀,拍了拍胸脯,“可不,我老朋友了!”他接过芝麻团子,笑道,“走啦老板!” “二公子慢走啊!” 岳铭拿过一个尝了尝,结果甜味还没尝到,他自己倒是被烫了。 “好烫!” “又没人跟你抢,慢慢吃呗!”陆子程看岳铭被烫的上蹿下跳,笑了出来,“这家芝麻团子可是暮城的招牌,你要是想吃,以后再来买就好咯。” “那我怎么感觉今儿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摊子?” “老板只在晚上出摊,可能你没赶上吧?” “那我还真是走运,十年了,一次都没碰上。” “哈哈哈哈哈,也可能是你不走这条路呢。” 岳铭拿过一个芝麻团子,吹了吹,然后喂给了陆子程,“来,弟弟乖,哥哥喂你吃芝麻团儿。” “滚,想死了你?”陆子程踹了他一脚,“哎对,说起来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岳铭想了想:“今天啊。” “放屁。”陆子程本来都要信了,结果岳铭脸上狡黠的笑彻底打消了他信岳铭的念头,“看你这样我就知道你在骗我。” “真的,九月初三,今天。”岳铭笑,“枫叶红的时候就是我出生的日子,知道这叫什么吗?红红火火,喜庆。” “净胡说。”陆子程推开了岳铭手里的芝麻团子,“谁要你喂,我自己来。” “对了岳铭,你应该二十了吧。” “嗯,不过就在几个时辰之前,我,二十一了。” “行我认了,不就比我大四天吗,至于这么强调吗。” “别说四天,我大你四个时辰你都得叫我哥。” “你还得寸进尺了?” “嘿嘿。” “说起来我都没问过你的字是什么。” “咱俩谁跟谁,叫名就行了,叫什么字啊,文绉绉的,生。” “行,你说什么是什么。” 两人手捧着芝麻团子,一边吃,一边笑,一边闹,在人群中大摇大摆的穿过,放肆得就好像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再没有别人一样。 眼前,是无力的残阳,脚下,是满地的红枫。 好像身处在一片灼目的红色之中。 可远处的青石板路上,百姓却纷纷让开了一条道。一阵狂风将满地的落叶吹起,然后便再也未能落下。 “哎?那儿是出了什么事?”岳铭好奇地探头看了看。 “不知道,去看看不就……” 陆子程话说到一半,就被来人吓了一跳。 陆衢寒一身红衣,宽大的衣襟在风中翻飞。他抱着琴,目光冰冷凛然,周围的温度似乎都瞬间冷了下来。他披着如血的残阳,仿佛即将踏上战场、视死如归的将军,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瑾……”陆子程的眼睛都亮了,朝着陆衢寒跑去,“瑾熠!” 可迎接他的,却是一阵夹杂着强大灵力的音浪。 陆衢寒冷冷的盯着陆子程,也不顾周围百姓,一扫琴弦,一阵足以杀了陆子程的琴音便席卷而来。陆子程猝不及防,抽出剑勉强挡下,却还是被震出很远。岳铭见了陆衢寒,冷笑了一声。 陆子程跌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陆衢寒。他刚想问这是怎么回事,一旁的岳铭却告诉了他答案。 “看来是慕尘没死啊?要不然你陆衢寒还能好好的站在这?” 陆子程彻底懵了。 “岳铭,这怎么回事?!” “陆子程,”陆衢寒一步一步走来,那看着陆子程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恨,“我从没想过你会这么卑鄙。” “瑾熠!我……” “到底要多心狠手辣,才会让岳铭来屠了整个慕家?!” 陆衢寒一字一句,声音都在颤抖。此刻的他,恨不得走到陆子程面前把他揪起来痛打一顿:“慕尘做错了什么?你到底有多恨慕尘,才能对慕尘痛下如此杀手!” “我!我没有!瑾熠!”陆子程抬着头,看着几步远的岳铭,“岳铭,是不是你!你做了什么!” 岳铭没了灵力,依旧不可一世。他将手里的芝麻团子随手一扔,转了转手腕。 “没什么,就是无聊的时候去了趟临安而已。” “你!是你?!”陆子程猛然起身,拽住了岳铭的衣领,“你对瑾熠做了什么!” “我只是想杀了慕尘,至于陆衢寒,哼,”岳铭看了眼陆衢寒,眼里依旧是那般不屑一顾,“这么脏的人,我杀他,都嫌脏手。” “你他妈说什么?!”陆子程抬手就是一拳,这时又一阵琴声起,带着凛冽的杀气,朝着两人袭来。陆子程虽气,但这一切不清不楚,他也不能眼睁睁的就这么挨,捡起剑挡下了陆衢寒的进攻。但陆衢寒心中的怒气难以遏制,再加上他本就灵力强大,还有琴做媒介,陆子程仙力衰竭,此刻奋力抵抗,还是力不从心,只能一步一步后退。然而岳铭只是站在陆子程身后,一动不动。 “岳铭你什么意思?”陆子程见岳铭竟不来帮他,怒道,“你给我说清楚!” 岳铭看了一眼陆子程,眼里有些说不清的情感。 “你看不出来吗?”岳铭笑了笑,“我现在不过是个没有灵力的普通人。” 陆子程顿了顿。 “当然,也许一会儿就不是了。” 岳铭摸了摸怀里的瓶子,就好像在摸一张王牌。 岳铭在陆子程的剑气之中,在众人惊呆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上前,嘲讽道,“我真是想不明白,一个聋子到底哪里好,能让子程和那个慕尘都围着你转,都为了你掏心掏肺不顾死活?一个男人,为什么就不好好做男人,偏偏要和狐狸精一样勾引男人呢?” 众人惊讶。 “天哪……这大公子……” “之前都没看出来……” “怪不得要退了白姑娘的亲,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岳铭不过一句话,陆衢寒的形象就好像被颠覆了。从陆家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温润公子,瞬间沦为了不堪下贱的断袖。 “岳铭你他妈给我闭嘴!”陆子程本就听不得别人说陆衢寒不好,更何况是这么不堪入耳的议论,怒上心头。他一甩剑锋,也不管陆衢寒那强大的可怕的灵力会将他重创,不管不顾的上前去把岳铭按倒,疯了一样的和岳铭扭打在一起。陆衢寒停了琴,但他并没有打算就这样放过岳铭——也许他是打算放过陆子程,但岳铭,他无论如何都要除之而后快。 “陆子程,杀了他。” 可只是陆子程急了眼,并没有听到陆衢寒的命令,依旧死死地按着岳铭,瞪着岳铭,双眼通红。 “陆子程,你真是无可救药,”岳铭擦了擦嘴角的血,毫不留情的回了一拳,“怎么陆衢寒吊了你十六年你碰都不舍得碰一下,我不过说了几句话,你就能往死里打我?!我难道不是你的朋友?!” “朋友?!你做这些事的时候想过我是你的朋友吗?!你明知道我要做什么,你这样只会让瑾熠恨我,你这样让我怎么追回瑾熠!” 岳铭听了陆子程这句话,眼里闪过一丝悲凄与绝望。 就算到了这种时候,你心里想的居然还是陆衢寒,你想的居然还是,你追不回他了,你该怎么办。 岳铭就这么看着陆子程,然后掏出了怀里的那颗药。咽下去的一瞬间,一阵金光从他身后迸发出来,一股强大的力量开始逐渐贯穿他的灵骨,流经他的全身。 “陆子程,你不觉得你太自私了吗?”岳铭冷笑,表情难以言喻,就像一个人皮木偶的脸即将破裂一样可怕:“你从来没把我当过你的朋友,你只把我当道具,当倾听者,当军师,当妙计锦囊!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有问过我的一切吗?你我认识十年,你却在几个月之前才知道我家在哪,你不觉得可笑吗?你从来都是把你自己当中心,和我说的永远都是瑾熠瑾熠,你每天都在想着陆衢寒,想着怎么讨好他,你他妈看过我一眼吗?!啊?!” 陆子程愣住了。 “你什么时候会想到我?你只有没有办法了,抢不过慕尘了,一个人无聊了,想喝酒了才会想到我!你还问我我什么时候去的临安,呵,是,你把一切不爽都吐给我了,自己舒舒服服的睡着了,又怎么会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去的临安!又怎么知道我为了替你杀慕尘被宁青拿走了我所有的力量!” “胡扯,都是胡扯!” “胡扯?” 岳铭看向陆子程的腰间——那里,依旧只有那支破烂的桀情笛,没有给那用清眸换来的骨笛留下一丝一毫的地方。 “陆子程,我送给你那支笛子呢?” “你觉得你那支笛子算得上什么?那支笛子连桀情的一半都比不上!” 岳铭掐住了陆子程的脖子。 “你真是个混账东西。” 陆子程被岳铭扼得死死的,动弹不得,陆衢寒掏出匕首箭步上前,狠狠地刺进了岳铭的背后。本以为岳铭会倒下,可药的力量太过强大,岳铭没有丝毫痛觉。他狠戾转身握住匕首,将陆衢寒打退,眼神凶狠如狼,似乎他可以毫不犹豫的将陆衢寒的手拧断。匕首落地,陆子程脱身,陆衢寒却被岳铭步步紧逼。 可陆子程的心最终还是向着陆衢寒,他都不顾自己站没站稳,匆忙捡起剑,指到了岳铭的背后。 岳铭察觉到陆子程用剑指着自己,停了下来。 他不是打不过,他只觉得心寒。 “你要是敢碰瑾熠一下,我就杀了你。” 岳铭沉默了下,随后咧开嘴笑了。那笑狰狞可怕,从小声阴森开口,一直到放肆如魔鬼。他转身,用手直接握住了陆子程的剑。 血,就那么滴在了地上。一滴一滴,一股一股,流成了一片血泊。 “杀了我你也别想好过,大不了我就拉着你们一起死,活着藕断丝连,死了,就一起去地狱纠缠不清!” “疯子……疯子!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和你做朋友!” “我也是不长眼,不长眼到会喜欢你这么自私的人,十年!” 枫叶落得更加猖狂了。落在地上,盖到血上,一片一片的红融为一片血海,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夕阳下,岳铭握着剑刃,与陆子程四目相对。 “陆子程,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这么做?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砍了清眸的角,就因为你说你喜欢这只鹿!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杀了若雪,就因为她妄想接近你!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去招惹慕尘,就因为陆子程,就因为你说过你羡慕我,你羡慕我有力量,能去杀了痛恨的人!” 陆子程愣住了。 他说的从来都不是慕尘,而是太阳神啊。 “若雪是你杀的?” “你以为?”岳铭露出一个病态的笑,“陆子程,我为了你丢了清眸,负了若雪,如今还落得一个即将爆体而亡的下场,我真是不值啊……” “爆体……而亡?!” “真是可悲,你什么都不知道……是,就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既然不知道,你又为什么要来接近我!既然你不愿意来了解我,十年前,你又何必给我挡书架,给我买包子,借给我回家的伞?!”岳铭握得更紧了,血止不住的流,他的手已经血肉模糊:“早知如此,你又何必来招惹我!” 陆子程看着岳铭被泪水模糊的双眼,竟说不出话来。 “算了,算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岳铭也不再纠缠,冷下语气:“陆子程,你记不记得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 “我得不到的东西,我不介意毁掉。” 岳铭阴笑一声,松开了陆子程的剑。他怒喝一声,巨大的力量瞬间喷涌而出,周身的房屋猛的震颤,人也被震得远远的。陆子程摇了摇头,好像要找回点清醒的神智。他看到岳铭一步一步走向远处的陆衢寒,猛的起身,飞身到陆衢寒身边,在岳铭对陆衢寒下杀手的一瞬间,挡在了陆衢寒身前。 “陆子程,你是要护他到底吗?” “你心里清楚得很。” “好,好啊,”岳铭阴森森的笑了,“那你们就一起给我陪葬吧!” 随即,又是一阵更加可怖的力量爆发开来,霎时,天地都成了黑漆漆的模样,众人四散逃开,却都被岳铭禁锢在了原地。岳铭抬手,从四面八方涌出了成千上万嚎哭的鬼魂。它们追赶着惊慌的百姓,肆无忌惮的吸食着百姓的寿命和精魄。陆衢寒和陆子程见了,心猛的被揪了起来。 “瑾熠……” “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陆衢寒抚起琴,将岳铭和那些鬼魂霎时击退,陆子程攥了攥拳头,深吸了一口气。他拿过陆衢寒手中的匕首,纵身跃起,跳到了岳铭身后。 然后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 “岳铭,对不起。” 岳铭愣了一下,随后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他再也没能撑住,倒了下去。 陆子程用那把匕首,狠狠地插进了岳铭的后颈。岳铭灵骨中的灵力,悉数到了匕首之中。 岳铭颓然倒地。 89.诀别 满地红枫之中,岳铭突然想起了若雪。 若雪用那双总是含着期待的眼睛看着他,颈间那道疤痕也不再被长发掩盖,温柔的水袖风姿绰约,在眼前留下一道道温婉的红。 他突然又想,清眸如今在哪?是不是还在那片雾气朦胧的林子里徘徊?也许清眸顶着仅剩的一只鹿角还在林间游荡,又也许它早就离开了那片林子。断角会再生,可那伤疤,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它岳铭的背叛。 就像陆子程辜负了岳铭,清眸也许也在因为岳铭的背弃,痛不欲生。 林深之处,也许再也不会望见模糊的鹿影,再也不会听到那欢喜雀跃的哒哒蹄声。 最后,他想起了他和陆子程放的那只花灯。 一只小巧的鹿,一支小小的蜡烛,还有一行简简单单的诗。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岳铭的心难受得好像要爆开。 陆子程从来不是他的良人,可他偏偏就这么傻,倔强到死也不知悔改的依旧认准了陆子程,死死不放——只因为那时陆子程一个动作,几个包子,雨中的一把伞,和阳光下那个毫无防备的笑容。 “我自知我是个卑劣的人,从头到脚,每一处都散发着阴暗的腐臭味道。我阴郁,恶毒,残忍,可我也渴望温暖的阳光。我也怕死,我也想活,可我一想到那颗药也许还能再替你解决后顾之忧,我也就没什么顾虑了。至少,死是为你而死,活,是为你而活。” 泪水和血水混杂在一起,晃晃悠悠,难舍难分。 他挣扎着写下了两个字,歪歪扭扭,还带着血迹,但依稀可辨。那是两个平常不过的字,可是组合在一起却很奇怪,读起来还有些拗口。 程归。 这就是岳铭总不提起的,他自己取的字。 …… “岳铭公子可有中意的人?”若雪坐在摊前,细细打磨着一个鹿形的小首饰。 “嗯,有啊~”岳铭嚼着一个包子,笑道。 “那取字又有何难呢?如果实在没有好的想法,不如就喜欢的人的名字来取字,也算是个美好的愿望呀?” “这个主意不错!”岳铭点了点头:“喜欢的人……什么字好呢?” “就程归吧。” “程归?”若雪疑惑道。 岳铭咽下了最后一口包子。 “对,程归。” …… 张忱翊看完,久久无言。因为张家特有的情感共生能力,他此刻只感觉心在被火烧。 就是那种眼睁睁看着喜欢的人对自己视而不见,接受他对自己大打出手,然后强迫自己认清残忍的事实的感觉。 明知身处无望之境,却还想顽强地找一根救命稻草的不甘。 张忱翊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湿漉漉的。他慌忙抹掉,然后佯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居然哭了……好丢人。” 张忱翊靠在门上,屏息听着子桑越的脚步声。门外依旧熙熙攘攘,脚步声此起彼伏,甚至还有车轮滚滚,叫卖不绝于耳。 但他没有听到子桑越的声音。 于是他开始仔细思考。 明明林子里的墓碑应该属于岳铭,明明岳铭母亲的牌位在灯境的酒馆,明明,岳铭应该已经死了。 明明,慕尘的灵骨应该断了。 一切,都还差一点。 …… 岳铭死了。死在了三年前暮城那个落满红枫的晚上。药中所蕴藏的灵力被陆衢寒悉数收入刀中,而地上模糊的“程归”二字,也被吹落的叶子蹭得一塌糊涂。 “枫叶一红我就出生了,知道这叫什么吗?红红火火,喜庆。” 什么红火喜庆,不过是可怜人的悲凄眼中血。 陆衢寒拿过匕首,决绝离开了,只留陆子程一人愣在原地,看着岳铭的尸体不知所措。 那双眼睛曾经热烈地注视着自己吗?陆子程看着岳铭,心中波涛汹涌。 百姓议论纷纷,劫后余生,心有余悸而散去。街上的叶子依旧张牙舞爪的落,伴着夕阳,一片一片的血红肆无忌惮的洒在两人的身畔。岳铭身下的青石板早就被血浸透,缝隙之中,一条血河汩汩的流。 半晌,陆子程抱起岳铭走向了城外的林子。 那块多出来的鹿角从岳铭怀里掉了出来。 只是谁也没有发现。 陆子程知道,也许自此之后,再不会有一个陪他吃小馄饨的人了。 …… 陆子程葬了岳铭,埋掉了与他有关的一切,唯独留下了鹿角笛。他在墓碑前跪了三天,茶饭不思,只在咀嚼自己的愧疚。 和岳铭的那份心意。 可当他回到家,陆衢寒却已经在等他了。 不是像往常一样温柔地等,因为一把匕首已经在陆衢寒开口说话之前抵在了陆子程的胸口。 “瑾熠,你要干什么。” 慕尘已经醒了,脸色还很苍白。夜风凛凛,他只披了一身黑衣,坐在石桌旁。眼神追随着陆衢寒,胸口白梅绽成了风中的雪。 “带我去见岳铭。” “岳铭已经死了。” “带我去。” 陆子程头一次感到了不耐烦。 “我累了,明天再说。” …… 第二天,三人去了岳铭的墓。 “就是这儿。” 陆衢寒走到碑前,把手轻轻放在了上面。陆子程想靠近,却被陆衢寒冷脸相待。 “离我远点。” 陆子程悻悻走开了,慕尘就靠在远处的树下,看着两人。 眼里,说不出有什么感情。甚至连他看向陆衢寒的眼神也一样,冷淡,如冰。 陆衢寒看了看墓碑,而后看向了前方,目空一切,好像周围一切与他无关。手一发力,墓碑开始碎裂,土石飞起,岳铭浮在了空中。 尸体还完好无损。 陆衢寒拿出匕首,割开了岳铭的后颈,然后切下了一块骨头。 霎时,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慕尘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他忙奔过来,想问陆衢寒在干什么。 “瑾熠!” 陆衢寒拿着一小节骨头,将匕首里属于岳铭的灵力倾注其中,然后拿出一块帕子,擦干了那块骨头,把它递给了慕尘。 “你的灵骨。” “瑾熠!” 陆衢寒没再回答。他看向岳铭,将血迹清理干净,运起灵力,将墓碑恢复了原样。 “你欠慕尘的,还清了。” 陆子程别过了头。 …… 当夜,岳铭的墓碑前来了一个人。他从天而降,一身铠甲,盔上的红缨随风飘动。 “岳铭。” 风声飒飒。 “难得司徒明月这小子能碰上个对他好的,怎么你还这么苦。” “别说你舍不得死,我也舍不得让你死。琴仙把你的灵骨挖了,你就算活过来也只能做个普通人了。” “哎,可是司徒明月这小子犟啊,怎么就非要追琴仙不放。” “我在上头,看着都心疼。” 那人抬眼,一张脸已经沧桑许多,眼窝深邃,双眸闪亮。 是老宋。 “如果你想去轮回转世,那就轻便。如果你还想守着司徒明月,就请醒过来吧。”老宋一挥长矛,一道光便钻进了地下:“只是你没了灵骨,只能以妖的身份活在世上了。既然你生前擅控虫,那就,虫妖吧。” “虫妖也好,最难对付,最棘手,对你,也最公平。” 老宋转过身,戴上了头盔,一跃回了仙界。 “好好照顾司徒那小子。” 他走后,墓碑底下传来了沙沙声。一白光笼罩了这块小墓碑,就像月光,洒满了一方土地。万虫从四面八方涌来,像在迎接它们的王。 岳铭的魂悠悠而现。 “司徒明月。” “不,我还是叫你陆子程吧。” “子程。” …… 陆子程接受了岳铭重生的事实。这次他没有选择和盘托出,而是选择了隐瞒。每次出去找岳铭喝酒,他都会说是去扫墓。陆衢寒不制止,从来都是放他走。 但事实上,陆衢寒也知道。 他那么在意陆子程,怎么可能不知道。 …… 屋内安静极了,共情之后的张忱翊,没有声嘶力竭,也没有痛哭流涕,有的只是如死一般的寂静。三年前被打破的四个人可笑的平衡,早就在这几年里被磨得毫无棱角。张忱翊知道,他们谁离谁都越来越远,谁却也不想就这样越来越远。 张忱翊感受得到,陆子程想起仙界那个脸上还会带着笑的陆衢寒,那时总是顺着他,会给他做小馄饨的陆衢寒,惊觉,竟是恍若隔世的感觉。他也感受得到慕尘深沉的愤怒,隐忍,无奈,和浓烈的爱与宠溺,知道默默守护是什么感觉,也逐渐体会到身边人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痛苦。他更知道,岳铭,见到陆子程时内心是多么开心,宛若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地突然开出了花一般。然而花总会枯萎,陆子程,从来都不是属于岳铭的阳光。 三年,陆子程和陆衢寒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生疏得像毫无瓜葛的陌生人。陆衢寒从来不看他——即便看,眼里也都是满溢的恨。院子里的木槿一如既往地开,陆衢寒丝毫不吝惜自己的灵力,每日每夜将灵力倾注于此,好像在将自己的恨与无奈全部埋葬。 陆衢寒突然开始信了,命。 …… 生死簿的过去到此为止,当回忆结束,眼前出现的是几天前的场景。那是陆家院子,所有人都还在,凶杀案还没有发生。 “公子,门外有位姑娘。”侍女写道,“她说她是玉家的人。” 陆衢寒扫了一眼纸上的字,点了点头。 “让她进来。” 来人是谁都没想到的玉慎。玉慎一袭青衣,踏进了一片木槿海之中。当她看到陆衢寒和慕尘时,她直直跪了下来。温柔的丹凤眼里,满是浓浓的歉疚。 陆衢寒没有去扶她。 “陆公子。” 玉慎开口,慕尘却冷冰冰的给了她笔墨。 “写。”慕尘冷声道。他好像完全不管玉慎是个女孩子,只当她是个罪无可赦的人。 因为若是没有玉峰,也许一切都会平静如初。 “陆公子,我自知家父罪孽深重。”玉慎缓缓落笔,一个个娟秀的字便流泻了出来,“这两块玉和这封贵府的家书是我在整理时无意找到的,交还给公子。” 说罢,她拿出了两块玉,和一封已经褪色的家书。 陆衢寒看到那两块玉的瞬间仿佛失去了支撑,向后趔趄了一步。他拿着那两块冰凉的玉,手止不住地颤抖,泪水汹涌而出,落在玉上,然后滑落。 那是一对鸳鸯玉珏,一块黑色的墨玉,一块通透的白玉,合在一起,恰巧是一个圆,就好像破镜,也像重逢的星辰。白玉温润晶莹,正面刻了一个“瑾”,黑玉冷冽通透,同样的位置上,一个“瑜”字赫然静卧。 陆衢寒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封家书。陆老爷在信中说,兰阳有一家玉器店,他们给两人挑了玉回来。 陆衢寒握着那块玉珏痛哭流涕——他似乎很久没这么畅快地哭过了,就好像要把所有的情感都吐出来,都倾倒而出: 原来陆老爷和陆夫人早就知道了。 不然,又怎会挑了这鸳鸯玉珏? “子程摔倒了,在和我哭呢。” “子程在私塾听了故事,在和我扮角呢。” 陆衢寒突然感觉自己在跌落凡间之前就好像白活了,他以为他自己看破一切无欲无求,以为他伪装得天衣无缝毫无纰漏,以为只要自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什么看破红尘,明明陷得最深的,就是他。 “瑾熠……” 慕尘见他这般,心中难过,想去扶他。可陆衢寒却久久跪在地上,深深地埋下了头。慕尘打开那封家书,发现里面是一些再平常不过的趣闻闲谈,陆夫人兴高采烈地尝到了兰阳的桂花糕,兴致勃勃地去听了醉仙楼的头牌唱曲,陆老爷在兰阳喝到了合心意的酒……字里行间,全都是难掩的喜悦。 “小寒,子程,要是可以的话,我们还真不想回去了呢。” 慕尘拿着那封家书,久久没有说话。 “慕尘公子,”玉慎依旧跪着,她轻声开口,小心翼翼,却也带着一分少女的坚强,“家父和长兄不在了,家母已经无力承受,舍弟尚小,玉家,只有我了。” “那是你们的家事,与我们无关。”慕尘冷声道,“你们欠的债,在你父亲和哥哥死的那天就已经还清了。” 玉慎听了,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她说这些并非为了博取同情,她只是想,想让慕尘和陆家放过玉家。 她从南山学成归来,到家时却发现家中狼藉一片。木君精神恍惚,每日都念叨着玉峰和玉懿的名字,玉烨已经长大了,只可惜他似乎已经忘了曾经每天抱着他带他在后院看竹子的玉懿大哥。木君没有再像教导玉懿和玉慎那般教导玉烨,玉烨在李蔚的阴险作风之中耳濡目染,好在玉慎回来的及时,将李蔚铲除,将玉烨又领回了正道。她本以为回家时,迎接她的会是木君温暖的怀抱,玉懿和玉烨温柔的笑,可谁知,迎接她的,却是整个摇摇欲坠的玉家。 “你走吧。” 陆子程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看着玉慎,语气平淡至极。 “多谢,三位公子。”玉慎听了,郑重行了顿首礼,然后起身,准备离开。 “慎师妹。” 夏鸢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她在房间里迷迷糊糊听到了声音醒了过来,精神了些后,听出是玉慎的声音。 几人的对话都被她听的一清二楚。 “师姐?!你怎么也在!”玉慎见了夏鸢十分意外——也激动,毕竟在南山,夏鸢也陪伴了她十年,对她来说,夏鸢也许是除了家人以外最重要的人了。 “以后如果有什么事,就回南山来找我,”夏鸢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笑了笑,“我一直在。” 玉慎红了眼眶,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是玉家家主,却也只是个不善言辞的少女啊。 玉慎离开了。 “几位,我不是有意要听的。”夏鸢歉意道,“只是听到一直记挂着的慎师妹的声音,心里感慨罢了,冒犯了。” 慕尘摇了摇头,然后把陆衢寒扶了起来,带他回了房间。 90.认出你 叮铃一声,生死簿的光消散了,周围又只剩了寂静。门内光线逐渐暗淡,雾气渐生,门外脚步声更加纷乱嘈杂。张忱翊倚门而听,妄图从中听出子桑越的脚步。 在他印象里,子桑越的脚步很轻,但很有力。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形容,但如果要他听,他一定能认出来。 但是现在,他几乎认不出任何不同。 他只能等子桑越接近这里。但他不知道的是,子桑越和他一样,面临着万里挑一的困境。 …… 却说子桑越。当他进入陆衢寒的幻境时,他的面前就有了一条条漆黑的路。每一条路都好像没有尽头,没有光,没有声音,有的只是一扇扇如出一辙的门。该从哪扇门进,成为了对他来说最困扰的问题。在幻境中,他用不出灵力,指引他的只有直觉。 他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路过每一扇门他都会停留很久,细细聆听门内的声音。只可惜,一无所获。 忽然,他的衣袖被一条荆棘划破了。可当他低下头去,却又发现身边空空如也。 根本没有什么荆棘。 但是他要感谢这条“荆棘”提醒了他:他划破自己的手臂放出血来,唤出了寻缘线。 一条红线,带着血雾婀娜而生。线头如箭,飞速在眼前的许许多多条路中选出了一条,然后带着子桑越跑了过去。 子桑越松了一口气。但他还是高兴得太早了,一阵冷风从背后袭来,随后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子桑快松开那根线!那是假的!” 子桑越震惊回头。 他的背后,风华正急匆匆地朝他飞奔而来。拿剑的笨拙,焦急的眼神,都和几年前一模一样。 子桑越站住了脚步。 然后,风华挥剑砍断了寻缘线。血温柔地溅开,无声地落到了地上。风华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子桑越身边,一脸幸好你没事的表情。 可子桑越不一样,他看着风华,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全心全意地把信任交给他,而是默默挪开一步,和风华保持了距离。他的手里还攥着寻缘线剩下的部分,左手则放到了剑柄上, “风华?” “你不认识我吗,真是。”风华抱怨了一句:“多亏有我,不然你不知道被带到哪儿去了。” 子桑越不说话。 “怎么了你?” “风华,你不应该在这里。” 风华摆了摆手:“我知道,我早该去轮回转生了,但我放心不下你,所以才来见你最后一面,就当帮你最后一个忙。” 子桑越将信将疑。只是一点微妙的表情变化,都被风华看在了眼里。 “子桑,你不信我。” “嗯,我不相信。” “……”风华无言,只能自顾自地向前走,领着子桑越。 “我知道张忱翊在哪,我带你去找他。把你交给他之后,我就走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你要是不信我,就自己走吧。” 子桑越沉默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了跟上风华。只是他一直和风华保持着三步的距离,不远不近,也不说一句话。 对他来说,他的眼泪已经在张忱翊拿来招魂幡的那天晚上哭干了。而且他总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力量一直在消化他的悲伤,以至于那天之后,他对风华的思念越来越少,痛苦越来越轻,对未来的期待也越来越大。 再定神一想,他每天醒来都是很开心的。 因为他知道,他的身边有一个人在陪着他。 子桑越一边走一边想,然后目光不知不觉地就停在了自己的剑穗上。 那个他从张忱翊房间偷偷拿出来的,红色的,做工拙劣的淘汰品。 风华走在前面,忽然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看着低着头的子桑越,眼神无声地黯淡了下来。 “我已经不重要了吗。” 子桑越慢慢抬起了头。 “重要。” “难得重逢,可你都不看我。” “因为你不是真的。” 子桑越毫不犹豫,下了结论。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因为我相信张忱翊。” “他?” “他拿到招魂幡的那天晚上我问过他,风华是不是已经走了,已经彻底不在了,他说,是。” “他说,你就信吗?” “他不会拿招魂幡开玩笑,不会拿生死簿开玩笑,不会拿张家的名声开玩笑。” “你怎么知道,张忱翊那个人,吊儿郎当,谁知道他的心里想的是什么?” “因为我知道他尊重每一个生命,他不会拿生命存在与否来寻开心。” 风华惨笑了一声。 “也许,他只是不想让我把你抢走,他只是在给他自己创造机会。” “是与不是,都不重要。而且就算是,我也愿意。” “……” “我不可能将我的一生都沉浸在过去之中,会陪我的人是谁我并不清楚,但,绝对不会是风华。” “你当真是绝情,难道你忘了我为你做的一切吗?逃出玉寒窖却命丧镇妖塔,在黄泉,我用最后的残魂护你平安,自己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你现在说出这种话,你把我当什么?” 子桑越看着眼前的人,摇了摇头。 “风华不会对我说这种话,他知道我会愧疚,所以他不会说这种话来加深我的愧疚。” “你总是把我对你的好当做理所应当。” “我把你对我的好当做了你的真实。” “胡言乱语。” “随你怎么想吧。” 风华又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停在了一扇门前。 “张忱翊就在这扇门后,走进去,你们两个就可以离开这里。” 那是一扇和其他门一样的门,没有任何不同。风华就倚在门旁,等着子桑越去打开那扇门。 子桑越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选错了,他们永远离不开这幻境。 “你相信我吗,子桑。” “我相信风华,但不相信你。” 风华的表情颤了颤,双眼湿漉漉的,眼眸清明,完全是子桑越熟悉的模样。 “可我就是风华。” 子桑越愣了一下。 随后,他拔出了剑,指向了风华。 “张忱翊告诉我,寻缘线由血化成,由心而生,它不会有假,而你,却毁了它。” “那只是张忱翊说,换而言之,在我和他之间,你选择了他。” “对,我选择他。” “为什么?”风华的笑容有些难以言喻:“我曾经陪了你那么久,现在却都换不来你的信任。” “再久,也只是过去了。”子桑越走向风华,将剑缓缓插进了风华的胸口。风华握着剑,一脸苦笑。鲜血流下来,滴在地上,却没有声音。 “好疼。” “你为什么不看我……不相信我……” “我曾以为,我们已经是定数……” 子桑越猛的拔出了剑。 “他可以代替你掩埋我的过去,可你,不能代替他陪我去走我的将来。” 风华缓缓消失殆尽,魂魄化成一阵琴音随风消散。走廊忽然亮起了灯,子桑越也看清了刚才风华指的那扇门。 门上,一个“灭”字赫然灼眼。 还好,他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他向前走一步,身后的灯就灭一盏。眼前烛火纷纭,摇摇晃晃,当真像人鱼的眼泪。一扇扇门开始变得透明,子桑越转头去看,都是空空如也的房间。他走啊走,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一扇晶莹剔透的水晶门后看到了张忱翊。 看到了贴在门旁竖耳倾听的张忱翊。 子桑越走了过去,脚步轻盈有力。 “张忱翊,我来找你了。” …… 脚步声沙沙,已是傍晚,门外如同热闹的集市。丝竹管弦起,戏曲乐声不绝于耳。张忱翊看不到门外,他只能听,靠一双耳朵,辨别子桑越的声音。 “哎这个闷蛋,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这!” “要是找到了你就喊我一声,出点声音也好啊!真是急死我了……” 张忱翊很想在房间里团团转,但他不能。他生怕错过,然后子桑越再也走不回来。 “子桑越……子桑越,你快来,你快来……” “我耳朵要炸了……” 张忱翊顺着门瘫了下去,仰着头看着漆黑一片的头顶,徘徊在崩溃的边缘。他捏紧了生死簿,耳后青筋暴起,似乎随时都会像火山一样爆发。 突然,他静止了下来。 一秒钟后,他疯了一样爬了起来。 一阵脚步声进了他的耳朵。好像踏云而来,在闷闷嘈杂的脚步声之中宛若一阵清风。又铿锵有力,一拍一拍,不紧不慢,好像脚下满是黄沙,却丝毫不动摇的士兵。张忱翊听的出来,那人没有丝毫犹豫,是朝准了自己而来。 是子桑越。 是子桑越吗? 是子桑越吗! 张忱翊的手放到了门上,冲动之下,他几乎就要把门推开。但他绷住了,他站到门后,准备再确认一下门外的人是谁。 那人停住了。他衣袖一放,脚步一停,腰间玉石和剑柄碰撞,叮当响。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唯独那人紧贴着门的呼吸声还在,一声一声,越来越清晰。 好像枕边人熟睡时的呼气声。 张忱翊的心开始猛跳,他期待,却也害怕,到最后,期待战胜了恐惧,信任斩灭了怀疑。不知是抉择时的紧张令他心跳加速还是其他,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 见到子桑越,然后抱住他。 最好,能再也不放手。 “如果是他。” “我就再也不放手了。” 张忱翊猛的拉开了门。门外,贴着门的子桑越猝不及防一个趔趄,但他还没站稳,就被张忱翊抱住了。 “我就知道是你,闷蛋。” 子桑越别过了头。 “松开。” 张忱翊无赖。 “不松。” “啧。” “啧什么啧,我就要抱着你。” 子桑越垂下了手臂。 “随你。” “喂,”张忱翊察觉到子桑越没有回应,有些不满:“我可是守了你一天,你都不抱抱我吗?” “我可是走了一天,已经没力气抬手了。” 张忱翊撇了撇嘴,把子桑越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背后。 “抱我。” 子桑越抬起手敲了张忱翊一下。 “胡闹。” 张忱翊笑着把头枕到了子桑越肩上。他比子桑越矮一点,这个动作对他来说还有点难受。 “你知道我这一天都经历了什么吗,我耳朵都要炸了,等我出去,我一定好好教训陆公子。” “怎么了?” “一天了,耳朵边上都是脚步声,而且他还要我在这么多声音之中认出你的脚步,你说他还有没有人性!这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吗?” “可你做到了。” “那是,我不一般嘛。” “哦?”子桑越笑了笑,“你哪里不一般?” 张忱翊侧过头,离子桑越更近了。 “不是一般的喜欢你。” 子桑越刚想怎么反驳,手里却被张忱翊塞了一个东西。 流苏。 “这是?” “之前从我房间里偷的那个剑穗,还给我。” “……为什么?” “我把这个好的送给你,那个残次品,不要了。” “可你这个是想送给别人的。” “你听谁说我要送给别人的?” “你做了那么多,淘汰了那么多,是为了做一个最好的。最好的礼物自然送给最喜欢的人,我,怎么可能是。” “谁跟你说你不可能是?你就是我最喜欢的人。” “油嘴滑舌。” “真的。”张忱翊站好,面对着子桑越,拉住了他的手。一字一句,郑重其事: “你就是我最喜欢的人。” 子桑越微微低下了头。 “真的吗?” “真的。” “是……哪种喜欢?” “就是你想的那种喜欢。想和你在一起,然后再也不松开你的手,不离开你,不再分开,有你在我就不会远行,你不喜欢的事我都不会去做,想让你时时刻刻都开心,的那种喜欢。” “……” 子桑越选择了躲闪。 “别闹了。” “闹?我没有闹。” 张忱翊上前一步,攥住了子桑越的手。脸微微扬起,就像要去吻子桑越。他看着子桑越,一双眼睛里的心意再也隐藏不住,就像明明是竹篮,却还是盛满了水一样。 不可思议,也独一无二。 “你以为我是怎么在那么多人之中认出你的脚步的?” “是……怎样?” “因为他们踩在地上,而你,踏在我心上。” 子桑越刚想说话,却被张忱翊捂住了嘴。 “不许说话,听我说。” 子桑越的睫毛在光下打出了好看的阴影。 “我喜欢你,想把你带回张家,想让你和我一样,做生死簿的主人。你现在可以做一个选择,当然,我也尊重你的选择。” 张忱翊松开了手。 “什么选择?” “你是要和我在一起还是和我在一起?” 子桑越顿了顿。 “没有别的选择吗?” 张忱翊的心沉了一下。 “我……” “我是说,没有一直在一起,这个选项吗?” 张忱翊的眼睛亮了。两人四目相对,视线交错中,都是心意相通的光。 91.为你 两人走出了陆衢寒的幻境,又回到了林子里。 岳铭不见了,陆衢寒却还在原地等候。他知道两个人脱逃,却还是坐在树下,不紧不慢地抚琴。 抚那首《明月》。 “陆公子,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二位既有生死簿,又何需在下多费口舌。” “我对你的过去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暮城那十三个人是不是你杀的。” “张公子漏算了一位,如今,已经是十四位了。” “你!” 陆衢寒停了琴,悠悠抬头。他看着夜空中高悬的明月,轻轻吐出了一句话。那话好像烟,语气轻柔飘忽,随风就散了。 “明天就十五了,就团圆了。” “团圆?”张忱翊微怒:“你杀了那么多人,如何说得出团圆!” “在哪里团圆都是一样的,人间,黄泉,世间另一端?只要在一起,就是团圆。” 张忱翊无言。 的确,陆衢寒可是灭门。一个不留,倒也痛快。 这时,子桑越开口了: “陆公子,你为何要这样做?” “为何?为了救明月。” “明月……” “我知道二公子是神堕,但这和你杀人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杀了人,就能送他回仙界?!” 陆衢寒点了点头。 “我答应过那个人,十五个人的精魄给他,他送明月回仙界。” “那个人?我倒想知道是哪个人那么没人性!” 陆衢寒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忱翊一眼。 “在下自知有罪,无需二位出手,明日在下便会离开。在下大限已到,所作所为,只为让明月安然无恙回到仙界。” 张忱翊冷笑了一声,可子桑越却幽幽开了口。 “你入了轮回,那慕尘公子呢?” 陆衢寒无言。 “权当我负他。” 张忱翊把生死簿甩给了陆衢寒。 “你说的轻巧。你可以撒手人寰不管不顾,慕尘公子呢?你自己看!” 生死簿缓缓上浮,金光之中,是热闹的兰阳城门口。慕尘策马扬鞭,径直从城门冲了进去,不顾百姓被撞倒在地,不顾过后一片狼藉,也不顾阻拦的士兵,毫不犹豫,直接将他们重伤。 尽管那些士兵无罪。 他如同一支离弦的箭,于人海之中飞奔,毫无犹豫和迟疑,朝着南方而去。雾气被灯光熏成淡紫色,缭绕云烟之中,歌舞升平之后,有一座塔楼于山中伫立。 那里,是狩灵堂。它的旁边,就是偌大皇城。 尘土飞扬之中,一路梅花,缓缓绽放。 陆衢寒无助地跌坐在树下,他看着慕尘,眼里光影闪烁。 “慕尘啊!” 三人静默,岳铭藏在树后,别过了头。 “陆子程,你还是要走了。” “我真的,留不住你。” 脚下虫声静默了,岳铭一个转身,消失在了夜风中。 …… 寒风将慕尘的长袍吹得猎猎作响。 当他满身疲惫停在狩灵堂门前,他的马也倒下了。城墙上箭矢如雨,他却还是不慌不忙抵挡。只是之前的横冲直撞太费体力,他并不能挡住所有的箭。有几支箭插进了他拿刀的手臂,更有甚者,刚刚好钉在他的伤口。 那曾被玉峰重伤的手臂。 狩灵堂不管不顾,不问来者何人,也不问意图如何。他们就像得到死命令,铁了心要杀慕尘。 而慕尘此刻所想,只有蛊杯。拿到蛊杯,去救陆衢寒。 他不知道,陆衢寒根本就是安然无恙。 他不知道,暮城的十几号人命,也都是葬送在陆衢寒手里。 他更不知道,明天,十五月圆,他最珍视的陆衢寒就将离开人世,轮回转生。到时候,什么蛊杯,什么神力,都救不回来。 没有人告诉身在兰阳的他。陪伴他的只有一把刀,一匹死马,和一颗坚决的心。 慕尘一跃而起,到了城墙。灵气赫然爆发,将阴阳家悉数震退。刀锋凌厉,速度之快,打了很多人一个措手不及。 狩灵堂城楼很高,弓兵在最上方,慕尘一时上不去,只能被不停干扰。他从一层开始进攻,以一把长刀独自对抗众多阴阳家,任他们在自己的背后,手臂,腿部划出刀痕也一声不吭,毫不退缩。转身,弯腰,躲闪,他的动作一点点变慢,变得乏力,变得迟钝,许多迅捷的攻击他也躲不开了。当他打上三层时,他已经筋疲力尽。刀锋还亮着,但他的身体已经跟不上灵力的涌动,肌肉剧烈酸痛,眼前,也变得晃晃悠悠,模糊不清。 他靠在了栏杆旁,任那些阴阳家将武器对准了他。 “蛊杯……” “瑾熠……” “我还……不能……” 慕尘缓缓下蹲,可没等他蹲下,就被长矛顶住,动弹不得。 他感受得到,自己的胸口在剧烈地疼痛。有从外到内,如同万钧之重的压力,也有从内而外,迸发而出的不甘心。他的耳旁只有两个字,他的脑海里只有一张脸。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人。 瑾熠,瑾熠。 “圣上驾到——” 出乎意料地,公公的声音救了慕尘。阴阳家们纷纷下跪,慕尘则靠在了栏杆旁,背对着狩灵堂大门口的仪仗。 “这是做什么,这么大的阵仗?” “有贼人入侵,已被制服!” 慕尘看不到皇帝的脸,他只能听到一点声音。中气十足,不怒自威。仅凭声音,他都能想象出那位坐在驾上的人是什么样。 但他不在乎。 “贼人?如今在何处?” 众人看向了慕尘,连同皇帝一起,视线集中在三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红漆柱上点滴鲜血,慕尘的长刀插在地下,支撑着他不倒下。 皇帝没有说话。慕尘察觉的到,皇帝一定在看他。从小便识人的皇帝,完全有能力凭着简单的背影来判断慕尘的状态。 也能猜测出意图。 但慕尘并不打算和这位皇帝和平相处。 他咬了咬牙,翻出栏杆,飞身到了皇帝身边。阴阳家忙撒下一张灵网意欲缚住慕尘,却被慕尘将网冲破。仪仗队一时脱力,侍卫迅速上前抵挡,但还是被慕尘杀出了重围。他站在后梁上,将刀架在了皇帝的脖子上。 众人惊慌,但皇帝不慌,因为慕尘的刀并没有碰到他的皮肤。 慕尘只是威胁。 况且皇帝也不信,会有谁真有弑君的胆子。 “我,只要蛊杯!” 皇帝不慌不忙: “蛊杯?你要蛊杯做什么。” “救一人。” “哦?是什么人能让你不惜挟持朕?” “爱人。” “妻子?” “男女之别而已。” 皇帝笑了笑。 “无妨,给了。” 皇帝扬声:“出了这么大的事,子桑阳在何处?” “回圣上,子桑大人还在内阁。” “叫他出来见朕!” 皇帝将慕尘的刀轻轻拨开,同时示意众人放下手中武器,不再危及慕尘。他一甩袍摆,不紧不慢地走下车驾,朝着内阁而去。但没等他走几步,子桑阳就从内阁飞了下来。 十层塔楼,子桑阳一身白衣从天而降,宛若神仙。 他见了皇帝,两步停下脚,双臂抬至目前,微微弯腰,向着皇帝行了礼。獬豸冠在灯火下微微亮光,眉宇间气度毫不逊于皇帝。 “微臣未能赴约,请圣上赎罪。” 皇帝笑了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子桑阳面前,伸出手,轻轻点了点他的獬豸冠。 “说好酉时来迎接朕,你没有做到就罢了,为何如此匆忙,连冠都带歪了?” “圣上赎罪。” “方才,你在内阁做什么?” 子桑阳抬起头,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小盒子,然后扔给了慕尘。慕尘打开,里面一只小巧的玉杯静卧,通体铜绿,还有一只孔雀被刻在杯身。 “微臣在找蛊杯。” “哦?刚才这位贼人可没说明来意,莫非典灵司大人提早就知道他要做什么?” 子桑阳看向了慕尘。 “兰阳方圆百十里之内的灵力波动,微臣都看得一清二楚。一日前微臣发觉东南方向有灵力涌动,循迹而去,发现了这位临安的慕尘公子。再微微调查,便都一清二楚。来意,自然不用多说。” 皇帝欣赏地点了点头。 慕尘,也得空看了看这两位朝堂之上的人。 皇帝,不过二十五六,比他还年轻些,举手投足却都是帝王之气,黄袍加身,仿若将天下都负在双肩。子桑阳,面容还有些不合时宜的稚气,长相太过秀气,身形也有微微瘦弱,也就是修身白衣,将他的瘦削饰为了超尘脱俗。 “那你与朕说说,这慕尘是为何要抢蛊杯?” “虫妖将他所爱之人重伤,唯蛊杯清净之气与统领万虫之力可治。” 皇帝摸了摸下巴。 “因情而起,可恕。可若是朕就这么放他走了,如何对得起受伤的将士们?” “蛊杯可借,人,微臣也可以放走。只是蛊杯起效需七日,加之路程遥远,微臣给他十五日时限。十五日之后,蛊杯交还狩灵堂,至于擅闯城门与狩灵堂,重伤无辜将士之罪,当按法纪,处死。” 子桑阳说的毫无犹豫断续,就好像这些是早就想好的说辞,严密,没有一丝纰漏。 “你素来以善闻名,平日朕处死个罪臣你都要劝半天,怎么今日倒如此果断?” “圣上说笑,有余地之事,劝说乃微臣责任,但慕尘触犯的是死法,法纪不可轻视。” “那要是朕说,恕慕尘无罪,岂不是目无法纪?” 子桑阳顿了顿。 “圣上若是有心调侃微臣,微臣无话可说。” 皇帝摆了摆手。 “今日之事,倒是让朕明白一个道理。” “是何道理?” “狩灵堂,应该亲民些。能用借的方式,便无需硬闯。能无人受伤,何必大动干戈?朕应该加一条法令,只是这法令一加,典灵司大人,你可就忙了许多。” “圣上的意思是,让有求之人给狩灵堂上书?” “子桑阳,你果然聪明。” 众人议论纷纷。 “可狩灵堂的法器皆为珍宝,随意出借,是否有失偏颇?” “珍宝之珍,并非等同物以稀为贵之贵。之所以为珍,是因为它们比寻常法器更加强大。与其将它们束之高阁,不如将它们拿出来见见光,也让百姓们体会一下珍之所在,难道不是?” 子桑阳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众人俯首。 慕尘心中一动。 他拿着蛊杯,突然想到了陆衢寒。 当时做皇帝的陆衢寒,一定也是这样善良。 “多谢圣上!圣上恩典,慕尘毕生难忘!” 说完,慕尘便深深跪了下来。 皇帝扬了扬头,众人平身,目送皇帝走向了内阁。 “对了,慕尘公子既然如此急切,想必爱人情况刻不容缓吧。子桑阳,朕就命你一日之内将慕尘公子送回临安,做不到,朕就罚你。” “是。” 子桑阳转头看向慕尘,然后调皮地眨了下眼。 “慕尘公子,别让那位等得太急。” …… 与此同时,夏鸢缓缓苏醒。 目光所至,皆为皎洁月色。 她匆忙起身,推开门,到了一个陌生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花香四散,伸展的枝丫在月下绽出阴影,偶尔可见一只只洁白的小兔子在草里,或静卧,或跳跃。 院子里安静极了,没有一点声音。夏鸢走到树后,看到一人倚树饮酒,一俯一仰,眼中皆寂寞。那人一身银色长衣,肩上绣满桂花暗纹,怀抱一只小兔,身边酒坛堆砌,酒香缭绕在月色里,久久不散。他察觉到夏鸢醒来,却头都没有转,只是看着苍茫天空,双眼空洞,看不到底,无神,宛若一潭死水。轻咽一口酒,喉结温柔地上下滚动,他好像把皓月结成丝带系在腕上,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地夹着小巧的酒坛。他的睫毛很长,嘴唇却很薄,初识一眼,和子桑越有三分相似。 他喝完最后一口酒,随手将酒坛一放。起身一拂袖,带起一阵清风。云开见月,红墙外,叶声飒飒。 夏鸢看得清楚,墙外的树上,结满了红线。 “这里是……?” “我是月尊,这里是月宫。” 想象中的清冷声音。 “月尊……您是仙册之首月尊大人?” 月尊没有回答。 “把你带来,是为了让你知道一件事。” “什么……” “暮城的命案,凶手是陆瑾熠。” “什么?!怎么可能是大公子?” “个中缘由,一会儿你自然会知道。只是,陆瑾熠并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什么意思?” “他杀人,是为了让司徒明月回仙界,所以他和一个人做了交换。以十五个人的精魄,换司徒明月平安。” “等一下,司徒明月……” “你知道那个和陆瑾熠做交换的人是谁吗?” 夏鸢看向月尊,脑袋里突然有一根弦断了。 这里是仙界。 把她带来仙界,说明那个人和她有关。 既是神仙,也和她熟识。 夏鸢小声说出了那个名字。 “是,徐白鹭?” 92.献身 次日,十五。 陆衢寒起得很早,就好像他要完整地度过这一天,从第一秒,直到最后一瞬间。 一刻不漏。 今天的他换上了一身红黑长袍。两袖皆黑,布上依旧铺满木槿暗纹,下摆则是纯粹的红,衣襟飘扬,萧萧瑟瑟。他将银发束起,因为头发太长,一支木槿簪子就好像余力不足。 盛装出席,宛若成婚。 然后,他开始抚琴。琴声悠扬,加之灵力,几乎整个暮城都能听到。 而岳铭,深知陆衢寒是在寻找第十五个祭品。 然后他堕入黑暗,将虫撒入了每户人家。 噬灵虫,顾名思义,吞噬灵力。虫蛰伏在角落,不知不觉将陆衢寒的琴声吞没。 他不能让陆衢寒成功送陆子程回仙界。 他不能让陆子程离他而去。 “陆衢寒,你该死了。” 他来到城外的林子里打了个呼哨,一阵急匆匆的脚步便从的那边赶了过来。粗重,凶猛,好像携着万吨巨石而来。 然后一只老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老虎毛色如豹色,眼神凶狠,背后,一双刚刚收拢的彩色羽翼搭了下来。 羽花虎。 随后羽化虎一声嚎叫,声音震天响,成功地打破了陆衢寒在暮城设下的结界。 …… 结界被破,生死簿异动,陆衢寒也并不打算袖手旁观。 毕竟,他也算是暮城的守护者。 尽管他残害了十四个人。 可这时,慕尘回来了。 风尘仆仆,眼中带着希望和难掩的喜悦,手中的蛊杯,亮着淡色的光。 “瑾熠!我拿到蛊杯……” 当他看到陆衢寒安然无恙,甚至一反常态地穿上了红衣服,他就顿住了。 “瑾熠……” “林子里有异动,我怕出什么意外,若是我没听错,应该是几年前的那只羽花虎。” 陆子程快步走了出来: “回程时就是这畜生伤了我,看来是当时没解决了它!我这就去把它灭了!” 慕尘放下了蛊杯。 他知道,蛊杯也许没用了。 “陆子程,你是还想再让玉家的事情发生一次?”慕尘强压疲累:“没有能力就不要去,再拖累谁,谁也救不了你。” “你!”陆子程说着就要去打慕尘,被张忱翊拉开了。陆衢寒站在一旁,手里还攥着那两块玉。 片刻后,陆衢寒开口了。 “劳烦两位两位替在下照顾好子程,羽花虎在下去就可以了。” “瑾熠!” 子桑越两人面无表情。 “道长你们劝劝瑾熠!他,他不行的……” 子桑越冷冷扔下一句话。 “权当赎罪。” 慕尘和陆子程两人皆茫然。 “瑾熠别冲动,”慕尘轻轻拉住了陆衢寒的手,“它还没出来伤害百姓,还是再商量商量对策吧。” 陆衢寒摇了摇头。 “该做一个了断了。” 陆子程和慕尘听了,心里猛的一颤。 了断? 陆衢寒披上衣服,拿过琴,笑了笑: “若是等羽花虎杀了人再出手,岂不是我的罪过?我已经罪无可恕,实在没有必要,再让百姓白白送命。” “可是瑾熠!”陆子程上前一步,拽住了陆衢寒,眼里都是担忧,“瑾熠,你会死的……” “几年前,我也是这么对你说的,”陆衢寒轻轻拿开了陆子程的手,“你去玉家,会受伤,会死,可是你不是也一样执意要去。若说那时你是为了父亲母亲报仇,那我现在如此,便是继承他们二位的遗志。” 他顿了顿,似乎还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觉得自己太虚伪。 什么遗志,什么护百姓太平安康,他亲手毁了那么多家庭,残害了那么多人命,如今的他,有什么脸面如此义正言辞? 他这么做,不还是因为他太自私?以如今陆子程的武功,根本对付不来羽化虎。加之今日他便命定死亡,与其让陆子程知晓真相,不如让陆子程蒙在鼓里,让陆子程以为他是因羽化虎而死,而非,其他。 他也不想让陆子程知道,他杀了十四个人: 明月,你想做什么我都会陪你去做。那时的我既已时日无多,不如就在最后护你周全。我从未想过我能从玉家活着出来,可命运弄人,我束手无策。但,我可为你献出一切,可我求你永远不要陪我赴死,你要做的,只是开开心心的活下去。 然后忘掉我。 玉珏被陆衢寒放在了怀里——他永远都不打算让陆子程知道这块玉珏的存在了:他害怕陆子程会怨,怨他的懦弱,怨他毫不留情地扼杀了一切的开始,更害怕陆子程会陷入永远的后悔之中,无法脱身。 陆衢寒没有多少时间了,自宁青解开他的命灵,他的生命力旺盛许多,但也像一堆柴火,燃得张狂,灭得迅猛。 三年,弹指一挥间。 踏出门槛的一瞬间,他忽然想: 这些年,他都干了些什么? 他不禁惘然自嘲: 明明已经可以不再拖累慕尘,明明可以潇潇洒洒和陆子程远走高飞,他在优柔寡断什么?又在犹豫什么? 说到底,他还是自私: 自始至终,他喜欢的都只有陆子程一个。他生怕三年之后他留下陆子程孤身一人,生怕陆子程傻傻地不回头,追他生生世世永不放手,最后落得个被沉雁拒之门外的下场。他一想到陆子程那般无助,他的心就在颤抖。 所以他无情的选择了慕尘,选择让慕尘来承受这一切的痛苦。 反正慕尘喝了孟婆汤就什么都忘了,总好过生生纠缠,世世凄苦。 陆衢寒背过身,开口叫了两年来第一声子程——是子程,而不是陆子程。他似乎在笑,可眼里也有泪。缄语琴头上曾经被划烂的木槿花,不知什么时候被他修补好,缀在琴头,沉默着盛放,栩栩如生。 “子程,我走了。” 陆子程想去拉住陆衢寒,慕尘却上前一步,制止了陆子程。 “陆子程。” 慕尘淡漠开了口,但语气中,不乏动摇。 他不是不讨厌陆子程,但他却从没想过对陆子程做些什么。陆子程视他为眼中钉,他却毫不在乎。他的眼睛很干净,干净到自从见陆衢寒那一刻开始,里面就只有陆衢寒一人。对他来说,他只要能守着陆衢寒,能看到陆衢寒,听到陆衢寒的声音,就已经足够了。 其余,又有什么所谓? “慕尘你干什么!你给我放开!” 慕尘抓着陆子程的胳膊,却未用力。他掏出一块洁白的梅花玉,郑重地交到了陆子程手里。 那是慕家家主的玉。 “若是我回不来,慕家就交给瑾熠和你。” “你胡……”陆子程生气,可当他对上慕尘那双冷澈的眼睛时,他才明白慕尘的意思。 交给瑾熠,和他。 慕尘是在说,他会用死,护陆衢寒周全。 “我从未想过让步,即便我知道瑾熠的心从未在我这里,即便我知道瑾熠和我在一起并不快乐。可我还是自私了,自私到就想这么霸占着瑾熠,永永远远。” 陆子程难以置信,看着慕尘。 “慕尘,你是要把瑾熠还给我吗?” “如果你能对瑾熠好,如果瑾熠,快乐。”慕尘说的郑重有力,却也拼尽了全力——放弃,是他无数次想过,却又无数次不甘的念头。 半晌,陆子程看着慕尘,重重地点了点头,眼泪落到了手里那块梅花玉上。 “陆子程,你该长大了,”慕尘松开了他,转过头,走向了陆衢寒,“难道你以后还要瑾熠哄你么?” 陆子程慌忙擦掉了眼泪。 慕尘拂袖,长刀碰玉叮当响。他追上陆衢寒,背影难掩寂寥落寞。 张忱翊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 “闷蛋,要去帮他吗?” 子桑越看向慕尘,眼波微漾。 “至少,帮帮慕尘公子吧。” “那我留下,照顾二公子。” “嗯。” …… 几人来到林子里,本以为羽花虎会一如既往隐藏气息,谁知道它就大摇大摆走在林子里,额间王字亮着光,喉咙中发出一声怒吼,虎啸震天。它看了看来人,眼里似乎有些疑惑,就好像在想它要找的人怎么没来。 它打量着三人,最后认出了陆衢寒。 曾经和陆子程将它重创的陆衢寒。 一阵暴怒虎啸后,羽花虎便朝着陆衢寒飞扑而来,张着血盆大口,恨不得把陆衢寒一口吞到嘴里再狠狠咀嚼,慕尘抽出刀挡在陆衢寒身前,子桑越则纵身跃起,直冲羽花虎的眉心刺去。陆衢寒席地而坐,琴声起,林间霎时叶声飒飒,羽花虎也退了一步。 但羽花虎是不可能这么轻易被吓到的,况且它的背后还有一股岳铭的力量在支撑着它。它猛击地面,一阵沙粒便朝着几人席卷而来,与此同时,数不清的恶灵也从它身边涌了出来。 羽花虎之所以难缠,并不仅仅因为它力量强大,而是它有与生俱来支配恶灵的天赋。和羽花虎交战,与其说是打它,不如说是被鬼纠缠。许多人在碰到羽花虎之前就已经被恶鬼侵蚀,就算有能扛过那些鬼的人,到最后往往也精疲力尽了。 羽花虎在数不清的恶灵之中缓缓后退,像以往一般等着坐享其成,只是苦了子桑越几个人势单力薄,和数不清的恶鬼纠缠不休,无法脱身。 一只青面獠牙的鬼直冲陆衢寒而来,它似乎是羽花虎的“二把手”,携着一身冲天的污浊气息,伸出爪子向陆衢寒的心口挖去。陆衢寒只是微微抬眼,手指轻轻一动,一阵音浪便将那鬼打了回去。慕尘被许多小鬼包围着,它们不是慕尘的对手,但在数量上却占绝对优势,再加上慕尘还要保护陆衢寒,对付它们有些力不从心。陆衢寒将灵力倾注于琴之中,消灭了青面獠牙鬼之后也不去找羽花虎,守在慕尘的身后,给慕尘撑起了一个屏障。有小鬼妄图靠近陆衢寒,却被慕尘一刀斩灭。慕尘无暇顾及身后时,陆衢寒便轻轻撩拨琴弦替他解除后顾之忧。两人就这样默契十足的保护着彼此,默默地替彼此斩断彼此身后的麻烦。 此刻,慕尘是开心的——他不像是在战斗,更像在享受,享受和陆衢寒这得意妄言的“心有灵犀”,也享受着陆衢寒在他身旁的这份安心。 可这份安心很快就要消失了。 羽花虎很聪明,它知道子桑越的存在是个棘手的麻烦,于是便让那些恶鬼将子桑越引到了远处,子桑越一步一步后退,一剑一剑斩灭那些鬼,却依旧被纠缠得无法脱身。羽花虎得了空子,又从众多恶灵之中走了出来,狠狠地盯着陆衢寒。一声虎啸之后它高高跳起,巨大的力量直接震碎了陆衢寒的屏障,陆衢寒没撑住,一口血吐了出来。眼看着羽花虎就要一掌拍碎陆衢寒的琴,慕尘冲了上去,奋不顾身的挡住了那只虎爪子。长刀和利爪碰撞,叮当一声,震的慕尘脑袋嗡嗡作响,头晕目眩。可他还是没松手,咬着牙死死的抵着羽花虎的进攻。羽花虎见慕尘碍事,爪子用力地向下按去。 “慕尘!松手!” 陆衢寒大吼,那羽花虎力道极大,慕尘若是硬扛,手臂绝对会被活生生按断。陆衢寒心中急切,但方才羽花虎震碎他屏障的一瞬对他的灵力反噬极大,他一时也做不了什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慕尘和羽花虎对峙。慕尘心知陆衢寒处于灵力的中空期,也铁了心要和羽花虎硬刚到底。他的手臂因为疼痛开始变得灼热滚烫,关节处更加剧烈,可他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眼里都是坚决。 终于,慕尘撑不住了。羽花虎怒吼一声,将他的长刀按断,慕尘吃痛,直接被甩到了远处。陆衢寒当然不会傻愣在原地,拿起琴躲开了羽花虎的爪子。他灵力很强大,只是需要一个载体。他掏出慕尘送他的匕首,将灵力倾注于其中,然后将匕首朝准了羽花虎的眉心甩了出去。羽花虎反应很快,跳开了,不过还是被匕首刺到,皮肤上被扎出了一个深深的血洞。羽花虎吃痛更加愤怒,对着陆衢寒又是一掌。陆衢寒这下没了匕首,慕尘重伤,他也不可能再在慕尘的保护之下抚琴,他一时有些迷茫无措。他回头看了看昏迷的慕尘,心知不能将羽花虎向慕尘那里引,索性抱着琴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只可惜最后他还是没能逃过羽花虎的穷追不舍。 陆衢寒被羽花虎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他抬头,看着羽花虎朝他胸口抓来的爪子,心知自己必定要死。眼看殒命之时,一个人扑到了他的身上,紧紧地抱住了他,用身体挡下了羽花虎致命的一爪。 “瑾熠!!” 霎时,陆衢寒衣上全都是狰狞的血,就好像雪地里梅花一般,一眨眼,悉数盛开。 是陆子程。 陆子程拖着重伤的身体从陆府跑了出来,然后为陆衢寒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陆衢寒愣住了。 他听到了一个有些沙哑的年轻声音叫着他的名字,一声一声,气息越来越微弱。 是陆子程的声音——一个和司徒明月相差很多的声音。 一声一声“瑾熠”,一滴一滴泪水,全部埋进了陆衢寒的颈间。缄语不知什么时候脱了手,孤零零地掉在旁边,一根琴弦,已经断了。 “子程!” 血泊之中,陆衢寒也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挣不脱的无力,带着令他生厌的软弱。 明明我在吼,为什么我的声音却软弱得如此可笑?! …… 子桑越终于摆脱了那些恶鬼,飞身朝着陆衢寒而来,可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个人。 是那个杀了风华的银面具。 一阵凛冽的风朝着子桑越席卷而去。 一道红光从子桑越身边闪过,只听当的一声脆响,夹杂着冲天邪气的风便被挡了回去。 “想杀我家闷蛋,你活久了!” 张忱翊拿着剑,替子桑越挡下了银面具的进攻。 “你怎么来了!” “我要是不来你回不来了怎么办?” 张忱翊一挥剑,一道剑光便朝着银面具冲了过去。 “这交给我,你去看陆衢寒!” 子桑越似乎有些犹豫。 “放心,我没事。”张忱翊看出子桑越的犹豫,信誓旦旦道,“闷蛋儿你快去看看他俩吧。” 子桑越这才离开。 “小心点。” “放心啦~” …… 张忱翊和银面具同时停了手,两人就这么隔着两棵树对视。 “你这个人怎么总是阴魂不散。” “张千诚你记住,你到哪里,我就会跟着你到哪里,”银面具冷声道,一双红瞳如血可怖,“我要一点一点杀光你身边的人,让你也尝尝孤身一人的滋味。” “多谢你的好意,孤身一人的滋味,我已经尝了十年了,自在得很!云天!” 张忱翊的手划过剑身,一层火焰便窜了出来,他就这么被火簇拥着冲向了银面具:“听说刚才你想杀子桑越?” “怎么,舍不得?” “当然,他可是我的宝贝,能让你这肮脏货色碰?”一条条火龙将银面具围了起来:“告诉你,我可不是好惹的!” “既然他对你那么重要,那我,就杀了他!” 银面具被吐着火焰的一条条火龙包围丝毫不畏惧,他拿出笛子,指尖一碰笛身,羽花虎便发出一声声虎啸,霎时,张忱翊的灵骨处传来一阵阵疼痛,一丝黑气缓缓流泻了出来。子桑越听了虎啸,下意识的看向了张忱翊。他想去张忱翊身边,可眼前的陆子程却重伤昏迷奄奄一息,他又不能不管。 张忱翊咬着牙忍着背后的疼痛,此刻他和银面具面对面,不知为何竟有下跪的冲动。 银面具掐住了张忱翊的脖子,扬起下巴,眼里满是不屑。他的手瘦骨嶙峋,实在不像是人会有的手,一用力手上的筋骨就好像山脊一般。他死死的掐着张忱翊,将张忱翊拽了起来: “感觉怎么样?” 张忱翊的眼里布满血丝,他的灵力被银面具逐渐吸走,他说不出话来,手脚也只能无力挣扎。 “张忱翊!” 银面具听了子桑越的呼喊,冷笑一声,一阵黑气便朝着子桑越卷了过去。子桑越刚刚为了救陆子程费了不少灵力,此刻毫无反抗之力,正当那黑气碰到子桑越的一瞬间,徐白鹭出现了。 他只是轻轻一挥拂尘,便将黑气拂散了。 “哎,你们还真是……” 子桑越却没空理徐白鹭,他一把拿过剑,起身就要去救张忱翊,可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鸣传来,响彻了整片林子。 宁青出现在了张忱翊的身边。她手无寸铁,却将那银面具打退,一套利落的掌法甚至把银面具打的有些措手不及。 她的背后,一只金色的重明鸟停在空中,翅膀上的流光,刺眼夺目。 93.因为是你,所以甘愿 宁青走到羽花虎的身边,一阵笛声传了过来。宁青一挥手,一道金光便挡回了那阵笛声,她的身后,一只重明鸟若隐若现。 “我就说怎么找不到这羽花虎,原来是你。” “谁的力量大,羽花虎就听谁的话,这道理你不会不懂。” 银面具冷笑,将笛子揣进了怀里。宁青转过身,和银面具四目相对。 “都四百年了,你这畜生怎么还活着?” “你也是啊宁青,活了四百年,不腻吗?要我说你简直愚蠢至极,为了一个死人不惜放弃轮回,你是以为你能让他复活?你还想跟他再续前缘?” 宁青怒了,苍白的脸上表情逐渐狰狞: “我只想让你死,把沉渊之战的债还回来!” 银面具笑了。 “我的目标,从来不是力量。力量对我来说,不过是复仇的工具。我要的,是让张千诚生不如死,所以,我创造了沉渊之战。至于一不小心杀了你的凛冬,只是个巧合而已。” 宁青瞪了一眼银面具,随后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不过一滴红墨,能改生死簿的人有三个,随便一个给你消掉你不就自在了?偏要和张千诚过不去,你也不过是个蠢蛋。” 一瞬间,银面具便到了宁青面前,眼神狠戾。宁青后退一步,一声清脆幽远的长鸣霎时响彻林间。一阵耀眼的金光迸发而出,宁青的手中,一只浴火的重明鸟正扇动着翅膀,冷冷地盯着银面具。 “别以为只有你有力量,生死簿的契约可不是白签的。” “呵,神兽又如何?你现在也不过是个将死之人。”银面具回敬:“苍梧山那四条龙可是奄奄一息,要不是你拿了岳铭二十年寿命你还能活到现在?要我说既然自己都顾不上了,就别妄想当什么救世主了,什么给弱者力量,不都是你变相索求寿命的手段?何必那么费劲,和我联手,再制造一次沉渊之战,长命百岁,不是易如反掌?” “我没有你那么肮脏龌龊,一个连真身都不敢露的人,我和你没什么话好说。” 宁青一挥手,银面具便灰飞烟灭。 只是一个傀儡。 “宁青我奉劝你一句,别来妨碍我杀张千诚,不然,我让你痛不欲生。” 银面具再次现身,宁青追上,他却一个侧身,躲过了宁青的一掌。他拿出笛子,像拿着一把扇子一般不紧不慢挡下步步紧逼的宁青。宁青盯着他,手一抬,重明鸟便冲向了他,翅膀碰到笛子的一瞬间,笛子上数不清的眼睛发出一声声骇人的尖叫。 流动的金光之中,银面具一点一点开始消失。 他也不慌张,宁青也并没有松一口气:反正这银面具只是千千万万傀儡中的一个,这银面具的真身不知道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藏着呢。 “你妨碍我,是真不怕我杀了你。” “我倒是想看看你在皇帝手底下敢动什么手脚。” 宁青唤回重明鸟,一袭红衣在风里肆意张狂地飘。 银面具阴笑一声,消失了。 子桑越见张忱翊没事了,松了一口气,连忙跑到了张忱翊身边。宁青看了他一眼,挡在了他和张忱翊之间。 “你是谁?” 张忱翊本以为宁青是来救他的,见宁青如此,刚松了一口气的心又提了起来。子桑越盯着宁青,下意识握住了剑柄。 “宁青。” 子桑越认出了宁青颈间山海的标记,和她手中的重明鸟。 “你不必紧张,我不会害他。”宁青收了那只重明鸟,淡淡道:“只是现在他还不能离开。” “你想做什么?” 宁青转过身,施法将张忱翊困了起来。 “一起来吧,如果你愿意的话。” 宁青就这么带着张忱翊和子桑越消失了。徐白鹭也不阻拦,把陆衢寒几人也带回了陆府。至于那只羽花虎,它在宁青出现的一瞬间就出于畏惧逃掉了——它本就是宁青的下属,是属于宁青支配的一只鬼王。 几人走后,一队人马出现在了树后。清一色的桂纹衣领,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法器。队伍的最前方,一个黑衣男人目光凛然,看着刚才张忱翊离开的地方,久久没有说话。 张泽。 “家主,刚才那人……” “是张忱翊,他还没死。” …… 徐白鹭救了陆子程和慕尘。只差一点,慕尘的胳膊就会断,剧痛带来的强烈冲击让慕尘昏迷了整整三天。好在有下人悉心照料,慕尘终于醒了过来。 可陆子程却迟迟没有醒,羽花虎那一爪在他的背后留下了深深的痕。 院子里的木槿正盛放,一簇一簇,从廊下,到池塘边,铺满了整个视野。有时街上的枫叶被风吹进院子,在一片粉白之中倒显得格格不入。 屋内。 徐白鹭拿着拂尘站在陆衢寒身后,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他的声音和陆衢寒在仙界时听到的一模一样,可陆衢寒听了,只感觉恍若隔世。 “陆瑾熠,司徒明月该回去了。” “……” “他没了一半仙力,再加上二十年来仙力衰竭,若是现在再不回去,以后沉雁门也不会再认他了。” 陆衢寒坐在床边,背对着徐白鹭,身形消瘦,面容憔悴。缄语被随意放在了桌子上,那根断了的琴弦没有被修好,在光下瑟瑟发抖。 如今的陆衢寒,除了仅剩不多的寿命之外,一无所有。 “我知道了。”陆衢寒轻声应道。 他轻轻抚了抚陆子程柔软温暖的黑发,动作小心翼翼,眼中是深深的不舍与无奈。 他突然想起了那时陆子程扑到他身上时声嘶力竭的一声“瑾熠”。 这么多年了,因为灵力的增长,他早就可以听到别人的声音了。之所以瞒着所有人,也只是为了自己的杀人计划做隐瞒而已。 唯独,陆子程。 陆衢寒苦笑着摇了摇头。 为什么我终于能听到你声音的时候,你却不得不离开了呢? 陆子程不知梦到了什么,一直喃喃着陆衢寒的名字。一声一声,带着渴求与焦灼、不甘与无奈。陆衢寒心中一紧,轻轻拂去了陆子程眼角的泪。 “瑾熠……瑾熠……你不要走……我不好吗?我会改的,我会听话的,你不要走好不好……” 陆衢寒抓紧了陆子程的手。 是不是这二十年来,你总是这样在孤单的夜里叫着我的名字? 如果我曾在你的身边就好了。 如果我一直在你的身边就好了。 如果我开始时不懦弱,就好了。 陆衢寒从怀里掏出了那块鸳鸯玉珏。漆黑通透的玉,洁白如雪的“瑜”。 “真好看,真好看。” 也不知陆衢寒是在说玉,还是陆子程。 二十年了,陆衢寒早已经忘了司徒明月的脸,忘了声音,忘了那时司徒明月穿着盔甲抱着红缨帽的样子。 可他知道,也庆幸,司徒明月从未离开。 你是什么样子都无所谓。 谁叫我爱的是你看着我时的笑、触碰我时的温暖的指尖、来寻我时热切渴盼的脚步。 谁叫我爱的是你的灵魂。 陆衢寒将头靠在了床边。 “明月,对不起……” “我是喜欢你的……” 半晌,陆衢寒擦干了眼泪。他看着那对鸳鸯玉珏,思忖了下,最终还是将那玉拿走了。 连同桀情,一起拿走了。 他不想再给陆子程留下任何有关他的回忆。 “有时候自私一些会轻松很多。”徐白鹭靠在门边,淡淡道。 “嗯,只可惜我明白的太晚了。” “人总是这样,很多东西偏偏要经历过才信,不撞南墙不回头,执着得可笑。” 陆衢寒点了点头。 “云中君,您当初,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 自私,才自在。 徐白鹭顿了顿。 “为何而说已经不重要了。” 徐白鹭甩了甩拂尘,和陆衢寒一起走出了屋子。 自私才自在,徐白鹭早就明白。 两人并肩走在长廊下,听木槿花海一片浪声。 “云中君,我有一事相求。”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徐白鹭看着院子里盛放的木槿,放空了眼神:“让司徒明月忘了你,是吧。” 陆衢寒将桀情和玉珏拿出来的时候,徐白鹭就知道了。 “还有慕尘,让慕尘也忘了我吧。” “你还真是心狠,辜负了慕尘,最后却要让他前尘尽忘,把你的罪孽一笔勾销。” “……” “说好的十五个人,现在只有十四个,这第十五个,你打算怎么办?” “就让我来吧。” “你已经是个死人了,你对我没有价值。” “那就让我来。” 两人皆回头。 岳铭,站在了陆子程的屋顶。 “如果,子程不得不回去的话,第十五个,就让我来。” 陆衢寒抬起头,看了一眼岳铭。 “那些噬灵虫是你放的吧,你既然不想让子程回仙界,现在为何又来?” 岳铭摸了摸腰间的笛子。 那支被陆子程埋在坟墓里,又被他挖出来的笛子。 “最后一个人只能是我,只有我,有资格为他牺牲。” 岳铭离开了。 “我再给你三天时间。” 徐白鹭自顾自向前走去了,陆衢寒则站在原地,微微低下了头。 算是答谢。 陆衢寒一个人坐在廊下,看着随风摇曳的木槿花出神。而慕尘不知什么时候出了院子,方才陆衢寒和徐白鹭的谈话,都被他听的一清二楚。 慕尘走到了徐白鹭身后。 他胸口的梅依旧那么干净冷艳。 “徐先生。” “什么事?” “方才瑾熠说的,您可否当做没听到?” “你指什么?你不想忘了他?” 慕尘点了点头。 徐白鹭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神仙下凡来总会无可避免地撩拨凡心。太阳神是,陆瑾熠是,司徒明月,也是。” 慕尘没有说话。 “罢了罢了,若是你不想,我不强求。” 徐白鹭离开了。 然后,慕尘走向了陆衢寒。 “瑾熠。” 陆衢寒吓了一跳。 慕尘的声音和至少他想象之中相差无几,温柔低沉,让人安心。 “慕尘。” “原来瑾熠你早就把命灵解开了。”慕尘温柔地笑着,坐在了他身边:“为什么不告诉我?” 陆衢寒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其实瑾熠,用命灵去捆绑你这件事,我从没想过。”慕尘小心翼翼,想去牵陆衢寒的手,最后,却又缩了回来,“我想我应该足够好,总会有一天瑾熠你会真的喜欢上我,而不是因为愧疚留在我的身边。现在看来,我还是不够好啊。” “慕尘,你已经很好了,是我对不起你。” “不,是我不好,我出现的太晚了。”慕尘揉了揉陆衢寒的头发,“若是我早一点出现,瑾熠你会不会喜欢上我?我又会不会就是现在的司徒明月呢?” 陆衢寒没有说话。 “其实我挺羡慕暮晨的。” 陆衢寒听他提起暮晨,心里一动。 遥远的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为什么?” 慕尘终于鼓起勇气牵住了陆衢寒的手,“因为瑾熠你陪了他一辈子。你与他相伴几十载,看着他从年轻气盛到垂垂老矣,他的一辈子,你都在。” “可我不是。”慕尘摇了摇头,“瑾熠,你只给了我短短七年。” “慕尘……” “我多想我的一辈子里都有你在。”慕尘苦笑,“可明明是一样的名字,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呢?” “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我真的命里与瑾熠你没有什么缘分,无论是时机还是其他都这么不赶巧,无论我怎么做,都入不了你的眼,无论我怎么样,你的心都不会因为我跳一下,哪怕一下。” 一阵风过,木槿纷纷下落。 “其实我很想不明白,慕尘你这么好,为什么会喜欢我呢?优柔寡断犹豫不决,懦弱胆小,而且,自私。” 慕尘看着眼前飘飞的木槿,思绪忽然又飘回了他二十二岁那年。 木槿树下,那一道白衣身影,一道温柔眼波。 “因为我喜欢蝴蝶。” “我也不是蝴蝶啊。”陆衢寒轻笑。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那天吗,你二十岁时的家宴。” “嗯,记得。” “我喜欢蝴蝶,偏偏你就在树下。那时候的木槿花啊,就像现在这样,跟蝴蝶一样绕着你飞。”慕尘想起那天的景,笑了出来,“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让蝴蝶都甘愿留在身边,可是当我走近,我就明白了。” “就因为,是你。” “是我?” “如果我是蝴蝶,我也会绕在你的身边。因为是你,所以甘愿。” 飒飒,风停。 …… 陆子程终于醒了过来。 他本以为睁开眼,看见的会是陆衢寒一如既往的冷脸,可他没有想到,迎接他的会是陆衢寒温暖的拥抱。 “……瑾熠?” 陆衢寒没有说话,只是抱着他。 “明月。” 94.离开 两人去了百啁阁。书籍依旧凌乱,里面,依旧百鸟鸣啼,清脆的鸟鸣叫醒了暮城的沉沉雾霭。 却叫不醒已经殒命的老者。 陆衢寒一挥手,创造出了一片幻境。 幻境里,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书生自顾自地读书,书本堆得摇摇欲坠,老者,还是不紧不慢坐在柜台写字。 安静,淡泊,宛如出世的仙人。 从前陆子程便说百啁阁的鸟儿很美,叫声也很好听。 但这般悦耳的声音,陆衢寒已经快二十年没有听到了。 “两位公子这么早来买书?” 台后,老者开了口。 陆衢寒点了点头,老者见了,却有些惊讶。 “大公子,您能听见了?” “嗯。” “真好,真好啊……” 陆衢寒笑了笑,然后拉着陆子程走到了楼上。 楼上有一个小隔间,构思精巧,装饰不骄不躁。狭小的厢房之中只有一张方桌,打开小小的窗子可以看到楼下还没什么人的街,竹帘一放,瞬间就成了一个安静的空间。 好像两人的世外桃源。 “瑾熠你饿么……我,我去给你买点吃的,要不要汤圆?” 陆子程好像又成了最初的司徒明月,面对陆衢寒时,还是那般手忙脚乱。 “小馄饨吧。” 陆衢寒拿过一本书,靠在椅子上翻了起来。陆子程听了,赶忙快步跑了下去。 然后陆衢寒放下书,靠在窗边,注视着楼下摊子前陆子程的身影。 匆忙之中,带着喜悦和希冀。啊 不一会儿,陆子程急忙跑了上来。 “瑾熠你,你再饿一会儿,买的人太多了!我一会儿让人送上来!” “可是我现在就想吃。” 陆衢寒竟然少见地像个小孩子一样撒了娇。 “可,可……” 陆衢寒转过头笑着看着陆子程。 “那要怎么办才好?” “我……” “不如这样吧。” 陆衢寒扬起脸,凑近了陆子程,然后温柔吻住了他。陆衢寒轻轻覆上了陆子程的手,任陆子程睁大了眼睛发愣。 熹微的阳光从窗子照了进来,空中的尘埃仿佛静止了一般浮在两人身边。 安静温柔的拥吻,两颗拨开尘埃的心。 陆子程终于反应了过来,轻轻将陆衢寒靠在了墙上,温暖的热度一点一点在空气中晕开,微微的喘息声于咫尺之中萦绕。 “瑾熠,瑾熠,你终于是我的了。” “小傻子。” 陆衢寒轻轻拍了拍陆子程的头。 我一直就是你的。 “瑾熠……我们……我们回家好不好?” 陆子程有些窘迫,脸也红了起来。 竹帘被一个女孩子轻轻撩开了,她端着一碗馄饨和一碗汤圆,看见眼前的景象,一瞬间愣住了。 “你,你们……” “是啊,我们。” 陆衢寒没有掩饰,大大方方拉起了陆子程的手。 “对不起对不起!冒犯了!” 女孩匆匆忙忙放下馄饨和汤圆,哒哒哒地下了楼。 “瑾熠……” 陆衢寒舀起一个馄饨,吹了吹,慢条斯理吃了下去。 “好咸。” “那,那就不要吃了!” “偶尔也要尝尝小傻子喜欢吃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味道。” 说完,又舀起了一个。 陆子程看着不紧不慢吃着馄饨的陆衢寒,像是又回到了忆往山。 带着笑的陆瑾熠,才是真正的陆瑾熠。 “来听琴?” “你要怎么赔偿我?不如你把沉雁门上的金子拿下来,让我换一套新的琴弦吧。” “哪里有什么野兽,你不就是个小野兽。” 过往的一幕一幕如潮水一般涌现,夹杂着一切美好席卷而来,将陆子程一点一点吞没。 他多想就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 …… 陆衢寒只剩下一天了。 深夜,陆衢寒和徐白鹭两人站在院子里,周围,一片快要凋零的木槿。 明天,陆子程就要和徐白鹭回仙界了。 “有劳云中君。” 徐白鹭瞥了一眼陆衢寒。 “你真的舍得?你真的甘心?” “不舍得又怎样,不甘心又如何。”陆衢寒抬起头,看着雾蒙蒙的天空,“明月没必要为了我浪费一辈子。” “……” …… 城外,山林。 “别等了,司徒明月不会来的。” 岳铭从树后走了出来,他看着徐白鹭,默不作声。 “再等等,他会来的。” “他最舍不得的人是陆瑾熠,不是你。” “我是他的朋友,他一定会来的。” 徐白鹭笑了一声。 “如果换了你,陆子程和你的母亲同时要离开,你会选择和哪个人道别?” 岳铭愣住了。 “很可惜。你还会犹豫,但陆子程不会。这种问题对于他,从来都只有一个答案。他做的,永远都是单项选择,而你,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 “就算是这样,你还是甘愿做那第十五个人?” “如果,如果陆子程不回仙界呢?” “他会死,然后魂飞魄散。而你,你是虫妖,不老不死。你能陪他一生,但你忍心看着他彻底从世界上消失?” “我……” 一向毫不犹豫的岳铭停顿了。 “明天陆子程就会和我走,今天,他也不会来找你了。不过选择权在你,反正明天陆瑾熠也会死,陆子程走没走,他也管不到了。” 岳铭握紧了拳头。 “我应该怎么做?” “什么?” 岳铭眼里映满了月光。 十五团圆的月光。 “送子程,回家。” 徐白鹭叹了口气。 “你不后悔。” “有什么后悔?” “……” “徐上仙,您知道,虫要怎么才能灭得干净吗?” “如何。” 岳铭笑着,拿出了鹿角笛。 “火烧,才会一干二净。” …… 林间大火起,火光吞没了月色。熊熊烈火,滚滚浓烟,把青山侵蚀得一败涂地。空中一声鹤鸣,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有一阵笛声,清脆悠扬,于火中盛放,连同情感与眼泪一起,燃烧。 山水一程, 夜深无人与我掌灯。 风雪几更, 故园不见旧人影。 舟雪有情,蓬草已冷, 明月有意,星辰却无声。 江国千里,山楼百层, 君来, 红梅尽落,百草生。 君来, 红梅尽落,百草生。 岳铭想起,那天陆子程放的花灯。彩凤翱翔,穿梭云间。 “既然你喜欢凤凰,那我,权当涅槃吧。” …… 次日清晨,陆子程跟着徐白鹭走了。 他并非心甘情愿,若不是徐白鹭直接把他捆起来扔到了大遥背上,他可能还会再挣扎许久。 最终,陆子程安静了下来。 “你留下也没用,陆瑾熠没多少时辰了。” “我可以救!” “拿什么救?仙力?命灵?还是慕尘?” 陆子程哑口无言。 “别这么看着我,这是命,谁也改不了。” “命?!你我都是神仙,为何还要信命!” “那你觉得那天陆瑾熠碰到太阳神是什么?难道不是命里注定?” “……” 徐白鹭晃了晃拂尘,给陆子程倒了一杯酒。他什么都没说,却背过身去站到了徐大遥的背上上。 “忘忧酒?” “只是一杯普通的酒,信不信,喝不喝,都随你。” 陆子程看着那酒思忖良久。 徐白鹭看着眼前的云海,听着远去的风,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陆子程终于还是倒掉了那杯酒。 “云中君,我累了。” “嗯。” 两人无言。陆子程坐在徐大遥的翅膀上,恋恋不舍的目光穿过云海。 他佯装喝掉了那杯酒,也准备好了装作一切都不知道。徐白鹭依旧站在大遥的脑袋上,不知在想什么。 “大遥。” “你说,风从哪里来?” 没有回答,只有一声鹤唳,清脆嘹亮,悠远绵长。 …… 陆子程回到了沉雁门前,他远远的看到了一个身影,老宋正站在门前张望着他。 “老宋——”陆子程扯出一抹笑,扑向了老宋。“我想死你了!” “司徒明月你可回来了!”老宋拍了拍他的肩膀,“哎,琴仙呢?” “琴仙?那是谁?”陆子程睁大了眼,好奇问道。老宋听了心里一惊,抬头看去,正好对上徐白鹭的眼神。 徐白鹭只是摇了摇头,然后离开了。 “啊?啧,瞧瞧我这脑子,老是忘!”老宋一拍脑袋,“这不是今儿你回来,哥几个给你接风洗尘请了几个琴师吗,老琢磨着这事儿,一吐露嘴就给说出来了,没事儿,没事儿!”说着就拉上了陆子程走进沉雁门,“来来来,好不容易回来,给哥儿几个讲讲人间的事儿呗,你下去玩都瞅见啥了?说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界!” 陆子程笑。 “人间可好玩啦!老宋我跟你说,人间有特别好看的花灯!还有好多好多!我一会儿讲给你听!” “好嘞!走,回队洗个澡去!” 徐白鹭站在秋雁像下看着两人勾肩搭背大摇大摆离去的背影,久久没有说话。 那杯所谓忘忧酒,其实只是一杯普通的酒。 梦湷吟。 “陆瑾熠,司徒明月。” 徐白鹭轻轻念了念两人的名字,然后离开了。 …… 巡逻队今晚格外热闹,队员们为了迎接司徒明月特地凑钱请来了仪仗队,管弦丝竹好不热闹,舞女们个个倾国倾城,舞姿柔美,风姿绰约,一道一道热烈的红从眼前翩翩而过。 司徒明月换上了旧时的盔甲,坐在众人之中,拿着酒杯静静的欣赏着眼前仪仗队的表演。别人跟他说话,他也笑着回答,时不时妙语连珠,没心没肺得好像还似从前一般。只是他的眼神穿过了所有的热闹,飘忽到不知哪里。 眼前一抹一抹红,像风撩起火,一簇一簇。 瑾熠,你是不是也曾一身红衣,坐在他们之中呢。 可你现在,在哪里呢? 司徒明月想要找到一抹银色。 他多想在人群之中看到一个温润如玉的琴师,冰蓝色的眼睛波澜不惊,银色的长发随意散落,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撩拨起琴弦,然后穿过人群,对他扔来一个笑。 瑾熠,瑾熠。 瑾熠。如玉淡雅,如火生辉。 只有二十九画,只有二十九次提笔就能轻易写出的一个名字,为何现在却那么遥远? 司徒明月晃着酒杯,眼里亮晶晶的。 突然,他看到了远处的一个琴师。 那琴师于热闹的众人之中静坐,那般恬静,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少年,那少年拿着笛子,眼神有些胆怯,显然是刚刚学成出师的孩子。琴师察觉到少年的紧张,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抬起头,对着少年笑了笑。 眼里都是宠溺。 司徒明月猛的站了起来,一旁桌子上的果也被碰掉了。 “怎么了怎么了?” 司徒明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看着远处那两个人摇了摇头。他深吸了一口气,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屁股坐了下来。 “哎呀……没事没事儿,我就是突然想起来,我好像也是会吹笛子的。” 他不动声色的摸了摸自己的腰间。冰冷的盔甲,挂不上一点东西。 那本该属于桀情的手边,空空如也。 …… 当陆子程回到仙界时,一天早已过去了。 陆衢寒坐在院子里抚琴,任灼热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 一身红衣,灿烂如花。 慕尘与他对坐,眼里满是不舍,慌张,与焦灼。一如几百年前,与将死的暮晨对坐的陆衢寒。 慕尘多想这曲子再长一些,再长一些,长到陆衢寒永远弹不完。 可陆衢寒终究还是一提弦,任琴声自在的飘远了。 “慕尘,没事的。” 陆衢寒笑了笑,平常一般给慕尘倒了一杯茶。 慕尘直接将陆衢寒拥入怀中。 “瑾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走呢?”慕尘哽咽道,“瑾熠就算用我的命灵和司徒明月在一起,我也不会怪瑾熠的,我只想……只想瑾熠你好好活着啊……” 陆衢寒拍了拍慕尘的背。 “那样的话,我就太自私了。” 可你现在就这么离开,也很自私。 你把我此生所有的心动全部带走,只留给我无尽的寂寞与悲哀。 你真是自私透顶。 “慕尘,忘掉我,然后找一个姑娘,对她好,然后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辈子吧。” 慕尘没有说话,将头埋进了陆衢寒的发间。 木槿花依旧肆无忌惮地开着,一层一层,一朵一朵,随风摇曳。 …… 终于,陆衢寒还是在慕尘的怀中离开了,赴往轮回,只留了慕尘一人。 “慕尘公子,这是大公子交给你的玉。” 管家走了出来,给了慕尘一块玉——是与羽花虎交战时,慕尘断刀上的那块凤凰白玉。 “大公子说,陆家以后,就交给慕尘公子你了。”管家叹了口气,“我也老了,也累了,慕尘公子,烦请您……” 管家还想再说什么,最后却又咽了回去,只深深的弯下了腰,对慕尘说了一句,“多谢了。” 慕尘握着那块玉,不知该说什么。 与此同时,子桑越和张忱翊与宁青约定稍后相见。他们离开森林,回到了官府。 只为求证。 95.山水有相逢 十四具尸体陈列在两人面前,胸口刀痕有横有竖。张忱翊看着十四个陨落的生命,叹了口气。 “我其实不相信陆公子会这么做,他那么爱暮城的百姓。” “人总需要抉择。衡量利弊之后做出的决定,没什么相不相信。” 张忱翊蹲下身,轻轻碰了碰那些人的伤。尸体还没有腐烂,他们表情安详,就像浅眠。 除了第十四位老者。 张忱翊看着他,不知为何,只感觉有一种深深的不甘和无奈贯穿了内心。他感觉,有一个灵魂在拉着他向兰阳走。 心脏像被勒紧了一样疼。 “子桑越,你说。你说这些刀痕为什么有横有竖?” 子桑越垂下了眼。 “子桑越,你肯定知道为什么的吧。” 子桑越没有说话,只是拿来了纸笔。他将尸体按照死亡顺序排好,同时,一横,一竖,一笔一画地在纸上写。 他写,但他也害怕。张忱翊就蹲在老者旁边看着他,双眼微润,等着他的回答。 一竖,一横,一竖,一横,一横。为日。 一竖,一横,一竖,一横,一横。为月。 一竖,一横,一竖,一横。 无字。 只差一笔,就又是一个月。 离“明月”,只差一笔。 “差了一笔,是吗?” “就差一笔,就是十五画。” 张忱翊摇了摇头。 “这就是十五吗,陆公子说的团圆。” “明月,司徒明月。不多不少,十五画整。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命定。” “人都说十五月圆人热闹,怎么放到陆公子这里,就这么……子桑越你说,第十五个人,是谁?” 子桑越摇了摇头。 “我只替慕尘公子惋惜。” 子桑越放下了笔,官府的人也将他们带走,安葬了。 “没想到风华讲过的故事,竟然是真的。” 子桑越点了点头。 “他不会骗我。” 张忱翊轻轻嗯了一声。 “子桑越,你在陆公子的幻境里是怎么找到我的?” “怎么问这个。” “好奇而已,你不说也罢。” 子桑越沉默了一会。 “一样的理由。” “什么?” “我在幻境里见到了风华,他在给我引路。但你说过,风华已经不在了,我相信你不会骗我,所以我找到了你。” 张忱翊点了点头。 “你相信我是对的。而且,你可以一直这么对下去。” …… 慕家的院子里多了一棵桂树。一年四季,桂香弥漫。石桌旁,慕尘也种了一片木槿,只是他并没有用灵力滋养,所以也只有在秋天,院子里才会有一片花海,其余时候,都有些单调。 我不能这么贪得无厌,总是想你。 慕尘处理完了家事,披着大衣坐到了石桌旁。 黑衣上的白梅花还是凛冽冷艳,慕尘依旧如往日般英姿飒爽,唯有背影,寂寂落寞。 桌上有本书,一阵微风吹过,那书便被风翻动了几页。慕尘拿过一块榆木压了上去——正是陆衢寒在长生湖边做的那块小巧的木雕。 凰飞舞,栩栩如生。 书的一页已经皱了,显然是被翻看过很多次。 那上面只有一首诗。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下文被榆木压住了。凰本无色,却被慕尘取了些颜料,染成了灼眼的红。灿烂华丽的羽翼旁边,是陆衢寒娟秀的字迹。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慕尘就坐在桌旁,看着那块陆衢寒送给他的榆木发呆。半晌,他累了,伏在桌边睡着了,任书随意摊开。 他眼睫微颤,上面还带着些泪珠。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陆衢寒对慕尘来说,终究是求而不得的那只凰。那日陆府如蝴蝶一般飘落的木槿花,落在了慕尘的心底,无论是怎样的风浪,都吹不走它们。 也再吹不起它们。 他的手边放着一张纸,一阵风过,纸被吹地远远的,落到侍女脚下。侍女捡了起来,只见上面一个一个瘦金,苍劲有力。 山水过处未相见, 云动莲开恰相逢。 唯思朝暮对瑾熠, 话尽梦湷秋。 是那首陆衢寒曾写过的《知交行》。慕尘斟酌许久,小心翼翼添了这四句词。 只是如今,词虽在,弹琴的人,却早已无影无踪。 晨星暮雨送小舟, 不载清风偏载愁。 山水过处不知路, 云晚莲动又一楼。 山水过处未相见, 云动莲开恰相逢。 唯思朝暮陪君候, 话尽梦湷秋。 “下辈子,我早一点出现在你身边,好吗?” …… 一年后,临安城的大街小巷满是热闹的红。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是慕家家主成亲在全城庆贺。 大婚之日,慕尘雄姿英发,长刀在侧,一双浅金色的眼中尽是风发意气。新娘子一身红衣,浅白色的长发用一根木槿花簪子简简单单束了起来,一双淡色的眼瞳温柔似水。 像极了陆衢寒。 ……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人间几十年。 反正对神仙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 “今儿晚上去哪喝酒?”老宋勾着司徒明月的肩膀,笑道。 “随便啦,你请就行!” “你个臭小子!” 司徒明月和老宋边走边闹,老宋没看出来,但司徒明月却有意地走向了忆往山。 山中雾气朦胧。 “怎么走这来了!真是。”老宋反应过来司徒明月来到了忆往山,心猛地一揪。 “啊?这,这不能来吗?”司徒明月装作好奇道,“哎?这深山老林的居然还有房子,是有谁住在这吗?老宋你看!这还有一棵木槿树!” 老宋擦了把汗。 “也许是哪个守林的吧,谁知道呢。” 老宋战战兢兢,跟着司徒明月走进了木屋。 屋里的一切都十分简单,一切,也都和陆衢寒走时一模一样。 如出一辙。 “老宋你看,这还有一幅画。” 司徒明月走到桌旁,拿起了桌上的卷轴。 泼墨山水,工笔花鸟,一幅画上,竟有春夏秋冬。 “好好看的画啊!” “是啊……” “哎老宋,你刚才说,这房子早就没人住了?” “是啊。” “那,那我能把这个画拿走吧!”司徒明月笑道,“这样,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 老宋看司徒明月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点了点头。 司徒明月笑着着蹦了起来,在老宋眼里,司徒明月一定是因为得了一副画卷而欢呼雀跃。 司徒明月看着那两行诗,心里却是波涛汹涌。 长庚启明照远道,沧海天涯熠生辉。 “长庚是你。有你在,沧海天涯亦可熠熠生辉。” “走吧走吧!” 老宋终于松了一口气。 “听说今儿来了个新神。”两人走在大街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啊?真的哇?是什么神?” “好像是……额……花灯神?”老宋摸了摸头,“哎你看!对对对,就是那个!” 司徒明月顺着看去,远处的确有一个人。 那人一身淡金色长衣,手中拿着一盏花灯。他睫毛很长,漆黑的眼眸中似乎有些深沉的东西。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头鹿,一个个白斑点,好像一朵朵梅花。 司徒明月和老宋依旧向前走去,然后,和那花灯神擦肩而过。 谁也没有回头看。 96.念宁庄 宁青带着张忱翊和子桑越一直向前走,最终来到了一片雾气之中。 这是个山庄,隐于密林之后的群山之中。天阴沉沉的,眼前朦朦胧胧一层雾霭。四面被高山包围,周身一片隐隐墨色。脚下是平静的湖面,放眼望去,一座竹桥向四面八方延伸,竹缝之中有从水底生出的芦苇,晃晃悠悠垂在水面上。山庄里有许多小木房子,有刚下的雨从斜斜的屋顶上滑落,滴在桥上。弯弯延延的竹桥将它们连接了起来,水天交接处偶有水鸟飞过,有几艘小船静静地守在那里。 山庄里很安静,来来往往的人衣着不一,有北方朔漠草原,也有江南温婉水乡。他们似乎都不想说话,又也许是沉沉雾霭压住了他们出声的欲望,他们都沉默着。宁青一身烈焰红衣,在这沉寂的暮色山庄之中格格不入。 “这里是……” “山海,念宁庄。” 宁青说着,带着两人走进了一个房间。 是很普通的一个房间,房间里没什么过分华丽的装饰,也没什么书画,有的只是一张桌子,一张床,几个烛台。宁青走到桌前,坐了下来。 “张千诚。” 张忱翊愣了愣,随后便感觉一阵头疼。 又一个把我当张千诚的。 “我是张忱翊。” 宁青盯着他,不紧不慢地倒了三杯茶,示意两人坐下。她拿出一个快断了的老旧发绳,随意将长发梳了起来。 “你能改生死簿,对吗?” 张忱翊没有回答,宁青却权当默认。 “既然能,你就是我要找的人,至于你是不是张千诚,于我没什么所谓。” 张忱翊听了,心里莫名不爽。听宁青的意思,她完全就是把他当做一个实现目的的道具,根本不在乎他是谁。 当然,宁青也根本没必要去了解他是谁。 “那真是抱歉,我虽是张家的人,但我还真改不了生死簿,但还是多谢宁青姐姐你救我了。” “我需要你的血,和你们张家的狐狸小像。”宁青并不打算接受张忱翊的胡搅蛮缠,自顾自地说道:“我时间不多了,我需要寿命。” “你想干什么?” 宁青靠在桌边,玩味地看了看子桑越和张忱翊。 “猜猜我多大了。” 平日里她总是面无表情,一双丹凤眼里没有寻常女子的温婉,反倒都是令人生寒的冰冷。现在一笑,也只是嘴角象征性的上翘,眼里丝毫没有笑意。 “猜姑娘多大很不礼貌的。” “没事,猜吧。” 张忱翊戳了戳子桑越。 “闷蛋,你觉得她多大了?” 子桑越并没有闲心去猜,他的手一直放在剑柄上,生怕宁青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我不知道。” “道长还真是有意思,你家长老可不是你这么冷冰冰的,不过倒是和你一样死板。” “你认识长老?” “不算认识,只是在几十年前见过而已。”宁青冷笑,“当时,子桑长老可是严词拒绝了我的请求呢。” “什么……也是,长老也可以改生死簿。但你刚才说……几十年前?” “我已经活了四百多年,只为了再见一个人。” “四百……你是神仙?” “我和生死簿签订了契约,”宁青召出那只重明鸟,她的眼睛里也亮起了淡淡的金光:“放弃轮回,换来四百年寿命,和这只神兽重明鸟。” “!” “重明鸟给我力量,却也吸食我的寿命,我只能用龙灵来压制它。不知道你们听没听说过,苍梧山?” “苍梧山?” “极北之地,国土之峰,苍梧山。”子桑越冷声道,“苍梧山上的四条龙灵,是你的?” “不仅龙灵是我的,那片梅林也是我的。” “啊?梅林?” “是啊,凛冬最喜欢的梅林。”宁青轻轻放下了茶杯,“而且,和生死簿签订契约的人只能有两个。” “那你……?!” “只可惜,我并不是第一个。” 张忱翊看着面前的宁青,怎么也没想到张家曾经丢失,找了几百年的生死簿就在她手里。 “我手里有的只是拓本,当然,你们张家世代相传的也只是拓本。” “所以从张婉家主手中偷走生死簿的人是你?” “不是偷,这生死簿是张婉自愿给我的。” 子桑越抽出剑,指到了宁青胸口。 “张家家主怎会轻易将生死簿交给外人。” 宁青笑了笑,任那剑锋抵在胸前。 “第一个签订契约的人我并不知道是谁,当然,我也不感兴趣。张千诚,我要的不多,我只要你再给我一百年寿命。” “一百年?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说过了,见一个人。” “你不入轮回,不可能只是为了要力量,”子桑越倒是清楚明白,“你是为了什么?” “改命。”宁青抬眼道,“给凛冬改命。” “……” “张千诚,一百年寿命不过是你一笔的事。” “但我没有狐狸小像,”张忱翊顿了顿,“就算有,我也不能答应你。要是人人都这么轻易能改,生死簿还有什么用。要我说,你既然等了四百年还没见到就别等了,他肯定不会回来了。” 宁青听了,直接将子桑越甩到了一边。子桑越趔趄了几步,张忱翊慌忙扶住了他,本以为宁青是被张忱翊激怒,谁知宁青却没有像想象的那样发怒。 而是跪了下来。 宁青有一头金色的长发,旁人看来定会以为她是个异族女人,可仔细看,就会发现她其实有一张中原人的脸。她并不是很好看,但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威严霸道的感觉,此刻这般跪在张忱翊面前,倒是令人意想不到。 “我求你。”宁青低着头,攥紧了拳头,“我只要一百年。” “这……” “一百年是很多人都求不得的长寿。”子桑越冷声道。 “可对我来说,只是短暂的一瞬。张千诚,我要寿命有很多方法,我完全可以用重明鸟给我的力量去抢,去掠夺,我也可以现在威胁你,可我没有。” “你……” “你知道,我是山海的首领,是世人眼里十恶不赦的妖女,如今这念宁庄,也是我属下的容身之地。只是你可知道,山海杀的人都是有罪之人?我给可怜人力量,让他们去报仇,却从不让他们去残害无辜之人。他们用寿命来换取力量,但你知不知道,他们的三年,五年,对这只重明鸟来说不过是一顿薄餐?我如此辛苦,拼拼凑凑四百年,只是想再见凛冬一面!” “所以你……为什么不威胁我?” “因为凛冬不喜欢。他说过,无论想做什么,想要什么,都不能有悖正道。若是我真的用这种方式来要你帮我,他知道了,一定会讨厌我的。” 张忱翊看着宁青,似乎有些动容。 “你说的凛冬,到底是谁?” 宁青犹豫了一下。 正在这时,一个女孩子推开门慌慌张张地进来了。 “不好了宁夫人!张家的人来了!” “张家?他们来做什么?” 张忱翊猛的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是张泽。” 97. 平静的湖面上满是波澜。 张泽一身黑衣,身后还站着一队阴阳家。山庄里的人纷纷聚到了一起,守在山庄门前,两方对峙,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山海,可算让我找到你们的老窝了,没想到竟然在这里。” 宁青倒是不紧不慢,一步一步走到了他面前: “堂堂张家主要是想找,岂不是轻而易举?难道说是我太高深莫测,随随便便设一个结界就能瞒过张家主的眼?” 张忱翊和子桑越就站在宁青身边。 那块青绿色的“翊”字玉佩,还在张忱翊的腰间。张忱翊死死盯着眼前的张泽,周身已经燃起了火焰。 “是你。” 张忱翊冷笑一声: “杀了我全家,登上家主之位还被被天下人称作大义灭亲,很舒服吧?” “逆贼之子,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现在还和山海这些乌合之众勾结?” 张泽动了动手腕,扬起了手,身后众多阴阳家,只等一声令下。 “逆贼之子?”张忱翊挑了挑眉,“怎么,连我父亲这个大哥都不认了?” “我不想跟你多废话,几年前让你跑了真是我的失误,今天我张泽就在这,替天下人灭了你和山海这些为祸人间的东西!” 说罢一挥手,身后的那些人便冲了上来。山海的人也不示弱,和那些阴阳家们交战。宁青不动声色地后退,重明鸟的金光洒在了每个人的身上,一个庞大的结界悄然升起。 缠斗之中,张泽孤身一人走到了宁青三人身边。他的身体里,有那只杀生石中九尾妖狐的力量,还有这些年来他在暗处积蓄的许多灵力,对付宁青三人丝毫不成问题,一向霸道的宁青在他手下竟也有些吃力,不过好在张忱翊和子桑越两人将他牵制,也没让他占到多少便宜。不过短短一炷香,本来平静的山庄中就燃着熄不灭的火。张忱翊的火一直追着张泽,云天和风华也步步紧逼,宁青的那只重明鸟悬在高空,不断坠下一个个金色的法球。张泽虽然有些顾不过来,不过体内那强大的力量还是让他安然无恙。他与三人周旋,脑海里飞快想着怎样才能彻底将张忱翊除之而后快。 现在看来,宁青很棘手,子桑越死守着张忱翊,很难破防。 张泽被三人团团包围,心中马上就有了答案。 他瞄准了子桑越。 “堂堂南山弟子居然和逆贼妖女厮混,真是不觉得丢人!也不知子桑长老听了,作何感想!” 张泽并不认识子桑越,也不知道子桑越是亲传弟子,还在装出一副张家和子桑家世代交好的样子,甚至还拿道义来说事,那般面目,实在可憎。 子桑越并不理他,只是挥剑挡在张忱翊身前,挡下张泽一下又一下的攻击。 一个阴阳家突然冲了过来。宁青顺着那方向看去,发现和那个阴阳家交战的女孩子已经倒在了血泊里。宁青怒上心头,重明鸟的金光直冲张泽而去。张泽一狠,将前来助阵的阴阳家直接挡到了自己身前,接下了宁青这一击。 只是一瞬,阴阳家便灰飞烟灭。 宁青惊诧张泽的心狠手辣,张泽却从宁青停顿之中抓到空子,摆脱了宁青,飞快步子直冲张忱翊而去。张忱翊挥剑,周身火焰霎时上升,挡在了他和子桑越身前,风华淡淡的蓝光和剑锋处浓郁的青云和火焰相交,融成一道,和张泽的灵气交锋,空气被划破,发出了一声声爆鸣。 张家的阴阳家们看张泽这里战况焦灼,有些扔下自己的对手,不管不顾冲了过来给张泽助阵,本是势均力敌,子桑越和张忱翊却因为他们的到来而逐渐显出颓势。宁青深吸一口气,轻念一句咒语,重明鸟发出一声悠远长鸣,一阵夹杂着滚烫温度的风朝着众人席卷而来。但张泽却没有丝毫躲闪的意思,他怒喝一声,从腰间掏出了一个铃铛。 那个银面具给他的铃铛。 他轻轻一摇,张忱翊竟听到了张奕的声音。 “小翊。” “小翊,来。” 木莲。 “哥,你能不能不要老是开槿央的玩笑。” 槿央。 张忱翊一瞬间慌了神,刹那间,他的眼前只剩了一棵桂树。 一年四季,欣欣向荣。 而当张忱翊回过神来时,他的面前只闪过了一抹藏蓝。 数道蕴藏着强大力量的光朝着张忱翊而来,而他却在恍神,躲也躲不过,就算子桑越把他推开,那阵光还是会穿透他的身体。子桑越心知风华剑灵没有完全觉醒,仅凭自己一人根本挡不下张泽的进攻,索性直接扑倒了张忱翊。 然后替张忱翊挡住了那道足以要了命的光。 …… 张忱翊只看到了一抹藏蓝,怀中涌入一片滚烫。 子桑越奋不顾身地挡在了他的身前,风华脱手掉到了地上,蘸着鲜血,一滴一滴。 张泽一击,直接将子桑越的灵骨打碎了。子桑越失去支撑,直接倒在了张忱翊的怀里。 “子桑越” “还好,你没事……” 这是子桑越在昏过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张忱翊抱着子桑越,心中满是焦灼与慌张。与之同在的,还有不断燃起的愤怒。他盯着张泽,手中的云天一点一点亮起了红光,一股热流贯穿了他的全身,他的心脏在剧烈的跳动—— 一如那时他与子桑越在渡海。 天瞬间黑了下来,阴沉的云聚集到一起,慢慢变成了血色。一阵短暂的静默之后,一阵灼眼的红光从张忱翊的身后亮起。他只感觉体内灵力充沛,就好像有好人在背后相助。风华静静地卧在地上,云天却好似疯了一般燃着烈焰,张忱翊怒吼一声,朝张泽心口而去。张泽见了眼前突然爆发的张忱翊,吓了一跳,不过好在他反应过来,一个侧身躲了过去。阴阳家见张忱翊突然这般,纷纷赶来助阵,宁青一挥手,重明鸟的金光便和张忱翊的火焰交融在一起,一同朝着张泽迸发而去。但那些阴阳家也训练有素,飞快地围到了张泽身边布了阵法。 “诸位,同我一起灭了这逆贼妖女!”张泽见自己人多势众,以为胜券在握,冷笑着扬起了手。他居高临下看着被他击退的张忱翊,笑道,“你,已经活得够久了。” 手落下的一瞬间,一阵强大的灵力朝张忱翊席卷而来。张忱翊的手上和胸口都还沾着子桑越的血,也不知是不是因此,他的心越跳越快,体内蕴藏着的巨大能量眼看就要爆发。 可这时,宁青却打了个响指。 一声虎啸传来,张忱翊瞬间跪地。与此同时,一只重明鸟飞到了张忱翊面前,替他接下了那一击。 “你干什么!!” 张忱翊的灵骨传来剧痛,他瞪着宁青,显然因为宁青放出羽花虎而愤怒。 “这样下去你会爆体而亡,让我来吧。” “哼,你?你不过一个四百年修为的妖女……” “四百年,自然比不上你那只九尾狐的千年妖力!”张 忱翊虽是跪在地上,却依旧坚定挡在了子桑越身前,毫不示弱回了张泽一句。他忍着灵骨的剧痛缓缓站了起来,任虎啸一声一声,也权当没听见。 然后,他伸出手,似乎要去接什么东西一样。 张泽顺着看去,红云之中出现了一个白色的龙影,它盘踞在云层之中,似乎在犹豫徘徊。张忱翊死死盯着张泽,周身又涌现了一股让人难以置信的君王之感。他伸出手,一本快速翻动着的簿子便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众人瞠目结舌。 “是生死簿!!” “天呐……” “凡人,可是你欲与本神结契?”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云层之中传了过来,虽威严,却也中气不足。话音之中,那道白色的影子缓缓的落了下来。 那是一条烛阴,本洁白的龙身之上竟有一道道裂开的血缝,源源不断的鬼气从中涌现。它那两只青黄色的眼睛毫无感情的盯着张忱翊,龙须无力垂在两边,龙角也已经污浊不堪。 张忱翊似乎早就知道生死簿会出现,看都没有看烛阴一眼。 “说,你想要什么。” “你想救这道士?” “废话,不然我唤你出来做什么!” 烛阴一声冷笑,“是想保住他的命,还是连同灵骨一起保住?” 张忱翊额旁青筋暴起:“少给我来明知故问这套!我要你救活子桑越,让他醒过来的时候毫发无损,和以前一模一样!” “好——”烛阴甩了甩尾巴,“你可知道代价是什么?” “老子管你他娘的什么代价,给我救!救不过来,我让你给子桑越陪葬!” 烛阴吐了口气,它在空中盘旋一圈,最终化成一点精魄,钻进了张忱翊的灵骨。 “一炷香,我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来解决张泽,一炷香之后,你所有的灵力悉数归子桑越所有。” 张忱翊愤然起身。 “一炷香,够了!” 一阵凛冽的剑气冲向了张泽。与以往不同,这次的攻势之猛让张泽都不得不退却。张忱翊的剑上似乎有着万物之灵,一道一道火焰肆无忌惮的坠落,砸到张奕身边,地上瞬间便多出一个个深深的凹陷。阴阳家布阵,却被张忱翊一剑破防,重重障碍之中,张忱翊直捣黄龙,朝着张泽的胸口刺去。 张泽躲闪不及,正当要被刺中时,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将张泽带出了视线—— 一如当年子桑霖从他手下救出张忱翊。 张忱翊愤怒极了,怒吼一声,剑锋一指,空中便坠下了一张巨大的网,将那些被张泽留在原地的阴阳家全部困了起来。他一握拳,那张网便猛得收缩。他就像在提一箩筐果子一般随意,然后将它们丢给了宁青,自己则走回原地,抱起了昏迷的子桑越。 “子桑越,我带你走。” 深沉的藏蓝,浓重的血色。 …… 两人到了一个小房间里。 一炷香过,张忱翊一口血吐了出来。他似乎有些茫然无措,就好像刚才的一切他都不知情。烛阴盘踞在他身后,阴森森开口了: “既然你清楚代价,现在就去吧。” “什么代价?” 看来张忱翊是真的不记得了。 “想保住他的灵骨,就要用你自己的灵力。” “嗯,然后呢?” “我会将我的力量赐予你,作为交换,我要鲜血。”烛阴甩了甩龙须,“每天,我要一个活人的鲜血。” 张忱翊听了,猛然起身。 “你什么意思?!你是要我去杀人?” 烛阴默认。 “是你甘愿与我结契。” “啧,一定要血?” “我被宁青困在苍梧山三百多年,四条龙压制重明鸟,每一百年便会有一条龙死去。如今,我是苍梧山的最后一条龙。血,是我最好的养料,我可不想因为一个凡人而死。” “我的,喝我的不行?!” “张千诚的血,我喝不起。” 张忱翊听了,怒地直接锤了锤桌子。茶杯被打翻,水也溅了出来。 “没有别的办法?!” “有。”烛阴缓缓道,“要么,子桑越醒来之后灵力尽失,要么,你变成普通人,选吧。” 张忱翊盯着烛阴,恨不得把它碎尸万段。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做有愧于心的事。” 这是张奕的谆谆教诲,张忱翊记了十多年。 一个连施舍都不肯心安理得接受的人,一个干过最过分的事便是偷富贵人家的碎银子的人,一个无论如何都不用火危害他人的人——一个如此有原则底线的人,现在让他去杀人,他怎么会那么容易接受? “如果我这么做了,闷蛋醒来会恨我。” “如果你不这么做,他醒过来就是一个废人。当然,如果你实在不愿意,他也没必要醒过来了。” 张忱翊咬了咬牙。他看着面色苍白,身负重伤的子桑越,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我知道了,一天一个是吧?” “嗯。” 张忱翊拿上剑,走出了房间。 山海的牢里。 那群阴阳家被关在了牢里,宁青就坐在一旁。张忱翊和烛阴一来,众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杀哪个,自己挑。” 烛阴的眼珠转了转,最后却只说了一句“随便”。 “让你来选择,不是更好?” 和神兽结契的人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除非来的是白泽麒麟一类的上古瑞兽,否则其他的,只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烛阴,你为何会在此?”宁青冷声道,“你难道不应该在苍梧山好好呆着?” 烛阴似乎有些害怕宁青手里的那只重明鸟。 “我可不想乖乖认命,给你的长寿做嫁衣。” 张忱翊盯着那群面色惊恐的阴阳家,最终下了决定。他将一个用铃铛的阴阳家拽了出来——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用的法器和张泽一样。 反正先杀谁都是一样的,早晚都要杀完。 只是闷蛋,你醒来,会怪我吗? 毫无原则。 98. 一剑,鲜血喷涌而出,烛阴放肆笑了一声,盘踞在那人身上饱餐一顿,片刻之后,那人便化成了一具枯骨,铃铛孤零零地掉在他的身边,毫无生气。 张忱翊的脸上都是血点。 他只感觉脸上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滑落,不知是血,还是泪。 “老孙!”身后笼子里的那群人见阴阳家毙命,更加愤怒,“好一个心狠手辣的逆贼!” 说完,妄图合力将这笼子冲破,只可惜重明鸟的结界太坚固,他们怎么挣扎都没有用。 张忱翊站在牢门前,静静看着众人愤怒扭曲的面孔。 为什么,当时没有一个人为他的父亲叫苦鸣冤? 没有一个人为了他们一家而愤怒,不平? 地上那具枯骨,不知为何让他想到了他的父亲。 这具枯骨,身后也有一个家吧。 张忱翊转身走了。 …… 房间里,子桑越还在深深昏迷。张忱翊放下剑,一言不发走到他面前给他换了干净的衣服,擦干净了灵骨处的血。 他这才看到,子桑越的脊骨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痕,狰狞,刺目。 张忱翊看着刀痕愣住了。一阵冷风进,他才意识到子桑越这样会着凉,赶忙给子桑越披上了衣服。 这时,宁青推开门走了进来。 “张千诚。” 张忱翊头也没回,轻轻给子桑越掖好了被角。 “我叫张忱翊,不是张千诚。” 宁青听张忱翊语气不善,眯起了眼睛。 “你这是在怪我没制住张泽,让他伤了子桑越?” “是我自己无能,怎么怪的到你头上。”张忱翊顺了顺子桑越凌乱的发,“我还要和闷蛋借你这念宁庄歇息几天,顺便再杀几个人给这只恶龙开开荤呢。” “那你知不知道这烛阴是我的东西?” “知道。它跑了,你很着急吧?”张忱翊坐了下来,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宁青,四百年了,你到底要见什么人?” 宁青听出张忱翊的嘲讽之意,怒上心头: “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张忱翊挑了挑眉,“也是,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也没打算给你改生死簿。” “你!” 重明鸟一道金光划破了张忱翊的手臂,有几滴血滴在了桌子上。 “你就算在这杀了我也没用,狐狸小像没在我手里,有我的血也无济于事。” 宁青抱着拓本,一语不发。张忱翊却随手把真本放在了自己面前的桌子上。 像在示威。 “要是这生死簿原本的主人知道你这么不爱惜,还不得活生生剥了你的皮。” 烛阴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阴森森的说道。 “原本的主人?” “这主人,张千诚你难道不认识?”烛阴冷笑。“第一个和生死簿中神兽梼杌结契的九尾狐仙,孟落。” 张忱翊愣了一下。 “是他?” “你这语气怎么如此不耐烦,这狐狸当年为了救你废了双眼丢了九条尾巴不说,只为等你,还甘愿替梼杌守在黄泉永不得脱身,你都忘了?” 张忱翊攥紧了拳头。 “我不是张千诚,我当然不记得。” “真是负心,负心,怪不得诸神皆言九尾狐仙自作自受凄惨至极!”烛阴似乎笑了,“你可知道这狐仙为了你受尽仙界耻笑?” “我说过了,我不是张千诚,我从没叫谁等过我,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 话音刚落,生死簿真本猛地震颤了一下,一页一页被翻动,最终不再发亮,成了一本死书。 “哟,狐仙生气了,你真本可是没了。” “是我的总是我的。”张忱翊起身准备送客:“没事的话,宁青你还是回避一下吧,毕竟这屋子里就我和子桑越两个大老爷们。” 宁青瞪了张忱翊一眼。 “烛阴,你是铁了心要离开苍梧山?” “不然还要本神为你一个平凡女子白白送死?” 宁青咬了咬牙,摔上了门。 她的手中有一个淡色的光球,光球中心有一点血,正是张忱翊滴到桌子上的血。 宁青狠了狠。 她现在只需要一个狐狸小像,便可以肆意篡改生死簿。 …… 屋内。 烛阴盘踞在张忱翊身后。 “如果你不愿意杀人,我也可以妥协。” “妥协什么?” “每天给我一点子桑越的血,我要的不多,一盅就够,只要……” “你他妈做梦。” 烛阴似乎很无奈。它甩了甩尾巴,又钻回了张忱翊的灵骨。 “那就每天一个活人,若是我喝不到血,你和子桑越都别想好过。” 说罢,张忱翊的胸口便传来一阵剧痛,连带着昏迷的子桑越一起通感。子桑越吃痛,皱了皱眉。 “你真他妈是个混蛋。” “呵。” 但这疼痛只是为了示威。 …… 三天里,张忱翊去了大牢三次,去时面色沉静,回时也面无表情。 反正多的是阴阳家,反正多的是人,杀多了就习惯了。 张忱翊看着自己手上的血,久久说不出话来。 “烛阴,带我回南山。” 一声长啸传来,烛阴便飞了出来。 张忱翊抱着子桑越,坐在了烛阴的背上。宁青留在念宁庄里,似乎在盘算什么。 用来压制重明鸟的烛阴逃脱了,寿命本就所剩不多的她现在更加岌岌可危,更严重是她需要忍受重明鸟的反噬——心口滚烫,一阵一阵刺痛根本不间断。 半晌之后,宁青终于锁定了目标。 去南山,夺取狐狸小像,用张忱翊的血,修改生死簿,给自己续命。 也,让那个人活过来。 …… 烛阴飞到一片林子上空时,张忱翊却突然停了下来。 落地,他发现这林子里有张泽的痕迹。 匆忙慌乱带血的脚步,还有那只九尾狐浓郁的妖气。 张忱翊蹲下身,发现树边有一片碎布。 文案精巧,花纹繁复,上面是一朵一朵盛开的牡丹。 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官服。 “张泽背后还有朝廷的人?” 烛阴倒是在旁边乐的得清闲。 “不如你去兰阳搜,我带着子桑越回南山。” 张忱翊拿着那片碎布,毫不犹豫的拒绝了它。 “让你送还了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我告诉你,让我杀谁都无所谓,你要是敢碰子桑越一下,我让你彻底消失。” “呵。” 张忱翊隐隐猜到了张泽身后的人是谁,不过他放弃了这个追上去的机会,抱起子桑越,和烛阴回了南山。 …… 本以为南山会是一如既往轻松悠闲模样,谁知映入张忱翊眼帘的,却是一片白色。子桑霖也不再是以前那般不拘小节的落拓样子,他一身黑衣,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鲜艳的颜色。 “老头,这是……” “鸣凤长老不在了。” “鸣凤长老,就是那位擅琴的长老?” 子桑霖点了点头。 “被人毒害,房间里只留下了这个。” 子桑霖转身到了书桌前,拿过了一张面具。 银色的桂纹面具。 这是银面具赤裸裸的挑衅。 “妈的,又是这他!”张忱翊愤怒地将面具踩碎:“他到底想干什么!” “殿堂之上,注意言辞!” 张忱翊噤声了。 “长老,陆公子教了我可以召回游魂的曲子,我可以……” “没用,”子桑霖攥了攥拳头,“鸣凤长老中了灭魂散,魂飞魄散。” 两人沉默许久。 “长老,您能告诉我,子桑越灵骨上的刀疤是从哪来的。” 子桑霖愣了愣。 “越儿不是我的孩子。” “我知道。” “越儿是兰阳的一个弃婴,当我发现他的时候,他的灵骨就已经废了。”子桑霖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咬了咬牙,“是被人生生用刀割开的。” “哪个混蛋?” “一个一岁多的小孩,能在剧痛的折磨之下在寒冬街头活三天,”子桑霖摇了摇头,“难以置信。” “我把越儿带了回来,和其他几位前辈勉强保住了他的命,然后给了他灵力。” “给?” “你知道,风华的剑灵一直没有觉醒,这是越儿的瓶颈,而且,他无法突破。” “就是说子桑越的修为……不会再精进?” “嗯。越儿的灵力不会自然增长,他所有的那些灵力,全都是我和其他几位前辈最初给他的那些。他的灵骨最多只能负荷那么多,我们也只能给这么多。更糟糕的是,他的灵骨现在再一次受伤,灵力只会不断流泻,无论是你的灵力,还是我们的。他的灵力,只会越来越少。” “那怎么办?!难道要我眼睁睁的看着子桑越灵力尽失?!” 子桑霖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又咽了回去。 …… 张忱翊回到房间,看着桌子上的千诚琴发呆。 “是不是子桑越跟我在一起,就只能受苦?!” 他只会害了子桑越? “别想了,命里注定就是这样,你跟他待在一起只会害他。” 烛阴又冒了出来,张忱翊听了,气得将桌子上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 “滚!” “与其这样,不如让我一口吃掉他,这样你自在,他也痛快。” 一把剑毫不留情的插进了烛阴的背。然而烛阴只是甩了甩尾巴,丝毫没有被受到伤害。 “我绝对不会让子桑越有事。” “其实也很简单,不需要灵骨也有力量的方法多了去了。” “有什么?” “像你一样,和生死簿结契,拿自己的一些东西来换。” “拿什么换?” “那我就说不准了,也许是亲人,也许是命,也许,也是其他的一些东西。” “……” “不过就算是他现在想结契他也没机会了,和生死簿结契的人只能有两个,除非你杀了另一个,他才有机会。” “不可能,我不会让他和生死簿结契的。” 烛阴阴笑一声,消失了。 张忱翊看着凌乱的屋子,愣了半晌。 终于,他做了决定。 他捡起地上的碎片,胡乱收拾了几件衣服,打点好了行装,然后出了门。 他推开子桑越的房门走了进去,门内,子桑越还在昏睡。 “傻子。”张忱翊轻轻拍了拍子桑越的头: “我是你什么人啊,搭上命来救我。” 子桑越皱了皱眉。 “你啊,伤的这么重,万一真有点什么事我还不得愧疚死。” 他拿过一条干净的巾给子桑越擦了擦脸,然后趴在了床边,侧着脸看子桑越的睡颜。 “喂闷蛋,我要走了,你会不会舍不得我啊?” “嗯……我胡说什么呢,你怎么会舍不得我,真是。喂闷蛋,我跟你说,我要是你,我就后悔死了。当初我就不该留在南山,要不,省了现在一堆破事儿。” “啊……闷蛋!我跟你说,我要去兰阳找我二叔报仇,然后再去问问其他高手有没有什么办法救你,对!我还要找到把你丢在大街上的人,给你报仇!” “至于你,你就不用和我一起去了,就乖乖的在这山里当你的三师兄,要是你灵力越来越少最后谁也打不过了,有人欺负你,你就给我写信,我张大侠绝对快马加鞭,嗖——的一下飞回来给你出头!” 子桑越没有醒,手也是揪心的凉。 “你啊,你就应该多笑笑,在梦里都不笑的吗?”张忱翊戳了戳他的鼻尖,“你这样,以后怎么找得着好姑娘。”说到这,张忱翊犹豫了犹豫,他又趴了下来,把头埋在手臂里,小声呢喃了一句: “要是为了姑娘你才笑,那你还是别笑了。” “不想让你找别人。” 张忱翊挪了挪位置,贴近子桑越,两人不过咫尺之距。他细细地看着子桑越微微颤动的睫毛,手想要去轻轻碰一碰,然而到半空,却又停住了。 “我是不是也曾经这样逗过你?” “记忆里,好像是有的。” 也许是真的,也许是梦。但张忱翊记忆里的子桑越和现在一样,没有发冠的束缚,没有醒时冷冰冰的模样。 张忱翊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一样。 他看着子桑越的侧脸,心中就好像有一抔火,推着他向前走。 不由自主的想去触碰子桑越。 张忱翊也许是真的糊涂了,也许也是心里的感觉太强烈。他微微起身,手轻轻拨开了子桑越的长发,在子桑越的额头上小心翼翼的留了一吻。 “砰”的一声,张忱翊的心中绽开了一捧烟花。 子桑越动了动,张忱翊以为子桑越醒了,心里一慌,赶忙转身。但子桑越并没有醒,他只是翻了个身。 张忱翊松了一口气。他走到镜子前洗了把脸,总算是冷静了点。他深吸一口气,也不敢再去看子桑越,生怕自己又做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来,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靠在床边,看着窗外发呆。 那个窗边的绳结已经被子桑越摘掉了。 …… 三天之后,张忱翊决定离开。 他收拾好行李,然后敲了敲子桑越的房门。子桑越已经醒了,只是还不能下床,此时只是靠在床上看书。 “闷蛋你醒了呀,吃饭没有?” “没有。” 子桑越见张忱翊来了也不再看书,只盯着张忱翊看。张忱翊被他看的有些发毛,心里还想是不是三天前子桑越根本就没睡着。 “好的,小的给你拿点吃的去。” 说着,便要往门外走,但子桑越却直接拽住了他的手。 “干嘛?”张忱翊更心虚了:“你手这么凉,给我缩回。” “不许走。” “啊?” “你在收拾屋子?” 子桑越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张忱翊下意识就回答了。 “没啊……啊对!我在收拾屋子!” 张忱翊顺着他的眼神看去,突然想起走廊上还放着自己的行李。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进门的时候子桑越就注意到了。 “你在骗我。” “没,没有!那个,屋子里东西太多,我才放在走廊上的。” 子桑越却不听他的辩解,依旧死死的抓着他的手。 “不准走。” “你这是干什么,我去给你拿点吃的,一会儿就回来了。” 子桑越抬起头,凝视着张忱翊。 “万一呢?” “什么万一?” “万一你回不来,怎么办?” “什么怎……” “万一你回不来,我怎么办?” 子桑越就这么紧紧拉着张忱翊的手,扬起头看着他。阳光照进屋子,子桑越显得有些苍白孱弱。 “我……不会的,我一定会回来的。”张忱翊索性也不再装了,“你看,我这么厉害,我有云天,还有千诚琴和生死簿。我……” 张忱翊还想继续说,却被子桑越打断了。 “你去哪里,我就追到哪里,不管多远。” “我……” “别留我一个人。” 99. 子桑越抬着头,深深凝视着张忱翊,手中力道大得好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张忱翊愣了愣。 “嗯,不会的。”张忱翊转了个身,把子桑越的手塞回了被子里,“你这么好,我怎么舍得把你留下。想吃什么,我去给你拿。” 子桑越似乎放下了心。 “糖包。” 张忱翊快步跑出了房间,也没有管走廊里的行李包袱。子桑越一个人在房间里,回想着刚才的话。 为什么我会说出这句话? 是害怕再次孤身一人吗? 他沉默了下来。 他觉得风华是缘,谁知命运弄人。 因而,他觉得张忱翊是恩赐,是失而复得——他不想再拱手相让。 把张忱翊让给命运。 半晌无声,烛阴却不知不觉的冒了出来。龙须无力下垂,黄色的双眼浑浊不堪。它瞪着子桑越,就像暗处蛰伏的鬼怪。 子桑越被突然出现的烛阴吓了一跳,慌忙想去拿剑,只可惜剑被张忱翊放到了桌子上,他也因伤,下不了床。 烛阴凑近子桑越,嗅了嗅——它很喜欢子桑越血的味道,自然总是想钻空子,只可惜它现在没什么胆子,万一张忱翊怒了直接在生死簿里将它的名字抹去,它也就完蛋了。 “烛阴?!” 烛阴冷笑了一声。 “你不好奇,为什么你的灵骨都断了,灵力却不减反增?” 子桑越愣了一下。他伸出手,只感觉自己的灵力比从前更加充沛。 他知道,灵力的自然增长,对他来说是不可能的。 “张忱翊做了什么?” “结契。他把他的灵力全部给了你,自己也不再需要灵骨,直接使用我的力量。” “代价是什么?” “我不会告诉你的。” “你!” “不过如果你不想拖累他,也不是没有办法。” 子桑越几乎是下一秒就做出了回答。 “说。” “每天,给我一盅你的血。” 子桑越刚想说好,张忱翊便推开了门。他见了烛阴,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你出来做什么。”张忱翊放下手里的食盒:“你和子桑越说什么了。” “说了一些他应该知道的事而已。倒是你,坏了我的好事,一盅血,不比你每天……” “你他妈给我闭嘴。”张忱翊抽出剑,毫不留情指着烛阴:“你要是敢说,老子弄死你。” 烛阴被张忱翊震慑住,不再说话。 “看来我是真的不能离开子桑越,你这畜生总是想钻空子,今天开始老子就守着他,你别再打他主意。” 烛阴忿忿,消失掉了。 张忱翊收剑,深吸一口气,坐到了子桑越床边。 “闷蛋,别听烛阴瞎说。” “你和它做了什么交换?” “没什么啦,都算不上交换。” “它让你每天做什么?” 张忱翊想了想,装作头疼抱怨:“它让我每天去洛神谷给它采药,我想想就麻烦。” 子桑越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张忱翊。 “别骗我。” “真的!它刚才不是找你要你的血吗?我跟你说,它有病,都快老死了得要药草好生养着,你的血对他来说是一条捷径,喝了比药草有用,所以它才出来。” 子桑越没再说话,转过了头。 “这龙老是想钻空子,所以从今天开始我就守着你,守到你下床为止。” 子桑越笑了笑。 “所以我应该和你一起去兰阳。” 张忱翊连忙解释: “不是……” “是你说要一直守着我的。” 张忱翊突然很想收回刚才那句话。 “再说再说,来,吃饭吧。给,你要的糖包。” 子桑越却动也没动。 “喂我。” 张忱翊差点没一口水喷出来。 “你虽然灵骨残了,手还可以动吧?你也太懒了。” 子桑越淡定地放下书,张开了嘴。 张忱翊无奈,吹了吹还热乎的糖包,生怕烫着子桑越,给他喂了一个。子桑越叼着糖包,像小孩子一样慢慢悠悠咀嚼。 “还要。” 张忱翊突然开始想,子桑越睡了一觉醒过来是不是换了个灵魂,还是打开了什么隐藏的开关。 “懒死你算了,谁将来嫁给你谁还不得累死,还要伺候你吃饭,睡觉,洗澡……” “嗯?” “你睡了这么久,你的脸都是我给你洗的。每天晚上还要过来守着你看你蹬没蹬被子,我都快累死了,跟养儿子一样。” 子桑越看着一脸认真在抱怨自己的张忱翊,心里突然涨涨的。 原来我睡着的时候,你是这样对我的。 张忱翊给他倒了杯水,自己拿了一个糖包自顾自吃了起来,边吃边说:“我跟你说,你遇见我是你的福气,哪儿有人愿意这么伺候……!” 张忱翊的糖包只吃了一半,那个鼓鼓的小鸡还被他叼着,子桑越却伸出手,轻轻把他拽到了跟前,然后张开嘴,咬住了那只小鸡尾巴。 张忱翊睁大了眼睛,感觉到子桑越越来越近的呼吸,心也跳得越来越快。子桑越闭着眼,一点一点凑近了张忱翊,张忱翊的手都开始颤抖,条件反射想去推开子桑越,结果一过脑子,他也不打算推开了。 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小鸡的尾巴被子桑越一点一点吃掉。 闷蛋这是要干嘛? 是我疯了?出现幻觉了? 不,不是我,是他疯了! 他,他难道知道我亲了他!?不是,不是,我不是主动亲的!我是控制不住!不…… 张忱翊闷哼了一声,好像是在询问子桑越能不能松开他。子桑越也停了下来,缓缓的睁开了眼睛。他顿了顿,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心里很乱,心也无法控制地怦怦乱跳。他的潜意识告诉他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便准备从这温度之中脱身,可正准备离开时,张忱翊却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 子桑越对上了张忱翊的眼神: 漆黑的眼里水汪汪的,清澈的眸子里只有他。 子桑越刚刚找回的理智再次溜得无影无踪,他抓住张忱翊的手,微微前倾,吻了上去。他感觉的到,当他碰到张忱翊双唇的瞬间,张忱翊分明震颤了一下。 张忱翊没反应过来,也并不知道自己会下意识的抓住子桑越。子桑越不再说话,搂着张忱翊的腰温柔地吻着。子桑越很笨拙,此刻脑海里想的都是怎样才能不让自己的动作如此僵硬,也顾不上张忱翊愿不愿意。他本以为张忱翊会挣扎,谁知张忱翊却并未拒绝他,任他攥着自己的手。子桑越的温度一点一点在唇上蔓延开,张忱翊闭着眼,一片漆黑之中好像开出了花来。 张忱翊不想推开,也早忘了推开。 我,应该配合吗? 他亲了我!亲了我好久! 他……他也喜欢我?! 当张忱翊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双手已经不知不觉搂住了子桑越的脖子。 这个吻太温柔了,温柔到张忱翊根本不想结束。门虚掩着,而居安阁里根本没有人。一只飞鸟落在走廊栏杆上,它拍了拍翅膀上安静的阳光,而后离开。清风吹过,廊上的包袱和千诚琴似乎已经被遗忘了。 子桑越欲想离开,张忱翊却下意识的拽住了子桑越。 “别……” 子桑越愣了一下,张忱翊反应过来,忙摆了摆手: “不是,我……我是想说……我……” 子桑越笑了笑,凑近张忱翊,在他的额头上轻轻留下了一个吻。张忱翊的脸已经红透了,手也在微微的颤抖,“我……” “让我跟你在一起,好吗。” 一字一句。 “我……” “无论是去兰阳,还是其他的地方,我都想在你身边。” 张忱翊看着病榻上的子桑越,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 张忱翊收了食盒准备离开,走到门口还不小心撞了一下。 “哎呀疼……” 张忱翊也许是还没从刚刚的吻中走出来,连说话的语气都不自觉地少女了—— 也许是不想让子桑越觉得他是个五大三粗的人? 子桑越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久久不能平静下来。门关上后,子桑越突然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我一定是疯了……” 子桑越摸了摸自己的脸,和张忱翊的一样烫。他将手放到唇边,似乎想再回味一下刚才那生涩的吻。 “我……是喜欢他吧。” …… 张忱翊把食盒洗干净之后御剑上了后山。云雾缭绕,空无一人,有些鸟正停在那棵柏树下小憩,见了张忱翊也不害怕。张忱翊把剑一扔,一屁股坐到了柏树下。 张忱翊大吼一声,想把心里胀满的气泡全部吼出来一样: “子桑越!” 那些鸟终于被他吓跑了。 张忱翊胡乱的抓了抓头发:“我,我,我是被他亲了……他是喜欢我还是……替代?” “可是……” 可是我居然还觉得不够…… “你小子在这发什么神经呢,我看你半天了。” 一声鹤鸣传来,徐白鹭出现在了张忱翊眼前。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怪叫,小道长呢?” “子桑越……这个混蛋他欺负我!他……”张忱翊捂着脸,“他夺走了我的初……不对,不是初吻……额……不对!这是我第一个自愿的吻!啊……不是这个意思……” “你在这胡扯什么呢?”徐白鹭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脸,“你是不是疯了?” 张忱翊苦着脸看着徐白鹭,“你能不能替我教训教训闷蛋?他一点都不闷!他就是个满肚子坏水的坏蛋!” “到底怎么了?小道长亲你了啊?”徐白鹭乐了,“哎,真亲你了啊?亲的哪儿?” “嘴。” “怎么亲的啊?是亲一下就跑,还是亲好久舍不得放开那种?” “我怎么看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咳,没有,我很严肃。”徐白鹭起身,掩饰了一下他内心不知来由的戏谑:“小道长是不是还在屋里养伤呢?” “嗯……” “成了,我去找他,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听你说也听不出个一二三。”徐白鹭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悠闲地顺着手里拂尘的毛,“哎,还是看你们俩比较舒心,陆瑾熠那三个人实在是看的难受。” “你舒心个头。”张忱翊扔了一句回去,“对了,陆子程回仙界了没?” “你有功夫关心别人的事,怎么不想想你自己?”徐白鹭敲了敲他的头,“你怎么想的?” “什么我怎么想的。” “你少给我在这装。” “哎哟徐大哥,我真不知道。这,这太突然了……” 徐白鹭无奈: “我只奉劝你一句,想清楚自己的感情,别跟陆瑾熠一样,到时候辜负了两个人。” “两个人?” “孟落。” “哦……” 孟落很美,甚至已经超过了词藻能形容出的程度,可被这样的孟落喜欢,张忱翊却丝毫没有喜悦,有的只是疑惑、与负担。 但对子桑越不是。尽管子桑越的这个吻很突然,似乎也没什么合适的理由,甚至有些没头没脑,但张忱翊只要一想起子桑越一点一点凑近他、一点一点吻上自己的模样,心就不由自主的胀了起来。 最重要的是,他还想再经历一次。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反正闷蛋亲我,我不讨厌。” “何止?我看你享受得很。” 张忱翊刚想辩解,气势却又弱了下来。 “我哪有……” “停,我是直的。”徐白鹭做出一个远离张忱翊的动作,“别用这种撒娇的语气和我说话,肉麻死了。” “你和师姐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连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张忱翊无语。他初见夏鸢时,夏鸢也对他说过一样的话。 “也不知道将来是小道长越来越像你,还是你越来越像他。”徐白鹭打趣道,“不过应该是你越来越像他,毕竟两个受在一起是没有未来的。” “滚。” 徐白鹭拿过一个果子,自顾自吃了起来: “我记得你曾经找小鸢鸢学过做剑穗?” “嗯,是啊。” “是想送给他?” “嗯。” 张忱翊又沉默了。 “要是实在拿不准,我给你出个主意。”徐白鹭凑近张忱翊,笑道。 “你别离我这么近,这后山就咱们俩,大大方方说不就完了。” 张忱翊这般反应,他心里已经有数了:“你改天找个机会,再试一次。” “我试个屁!你这什么馊主意?” “爱听听,不听就算咯。”徐白鹭甩了甩拂尘,“你是要在这自己想,还是要和我一起去找小道长?” “自己去吧你!” …… 徐白鹭怀里抱着新鲜的果子,走进了子桑越的房门。屋内,子桑越还把脸埋在被子里,他仔细想想刚才他做的事,越来越无地自容。 “哟,小道长。” “嗯。” “嘿,你这样儿我还真没见过,一时冲动,事后后悔了吧?” 子桑越越听越觉得这话不对劲。 “要我说,做都做了不如就做到底呗,我看他挺喜欢你的。” 子桑越坐了起来,满脸期待的看着徐白鹭。 “真的?” “咳,真的,”徐白鹭突然想逗逗子桑越:“他刚才还一个人在后山回味呢。” “真的吗……他不会讨厌我?” “这个我不知道。”徐白鹭故意卖了个关子,“给你出个主意,你听吗?” 子桑越点了点头。 “你改天再试一次。” “……” “我说真的,”徐白鹭看子桑越一脸不信,“我看他那个样子是挺想再让你来一次的,肯定也是喜欢你,大不了你俩就闹成绝交的下场,现在这亲一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多尴尬?去试试吧。” “别开玩笑了。” “你爱听不听,到时候后悔可别来找我。” “……” “喏,接着。”徐白鹭扔了个剑穗给子桑越,“成了呢,就把这个剑穗送给他。这是我以前去参言寺求的,图个平安吧。” 子桑越接过剑穗端详了端详,最后还是还给了他。 “干嘛?” “送他的东西,我会自己去求的,这样,心才诚。” 100. 黄昏,张忱翊拿了饭来了子桑越的房间。他站在门口,似乎犹豫了一下,想看看有没有回来早的弟子能替他送饭进去,可是转念一想,他又不想让别人看见子桑越散发的样子。 最后还是自己走进去了,而且他很自觉地插上了门。 “我来了。” 子桑越依旧在看书。但事实上,房间里很暗,他也根本看不清楚。 “这么黑也不叫师弟帮你点个灯,眼睛不疼吗?” 张忱翊说着就要去点灯,却被子桑越叫住了。 “过来。” “等一下,这么黑我看不清。” 张忱翊佯装跌跌撞撞:他哪里是看不清楚,分明就是担心黑着灯两个人会尴尬罢了。 最后房间里还是亮起了灯,小小的油灯,亮着昏黄的光。张忱翊抱着食盒坐在床边,一言不发的低下头,夹了一个小鸡糖包。 食盒里只有一只小鸡糖包,两只红红的眼睛在灯下格外可爱。 张忱翊夹着那个糖包,低着头不敢去看子桑越,小声道: “闷蛋,你……为什么……” 子桑越放下书,靠在床头,趁着昏黄的灯,看着张忱翊。 垂下的眼帘,犹豫不决而又畏惧。 但也夹带着些窃喜,和期待。 “你觉得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 “……” “我问你一个问题好吗?你要老实回答我 “嗯。” “你……你还喜欢风华吗?” 子桑越愣了愣。 “不了。” “真的吗?” “嗯。” “那……” “你是觉得我把你当做了风华是么?” 张忱翊点了点头。 “毕竟你记了风华五年,宁愿被噩梦惊醒也不愿意忘了他,我……我其实挺嫉妒的。那个时候你总是因为风华瞪我,而且总是无意识把我当成他,”张忱翊想了想,叹了口气:“其实我都知道……故人哪有那么容易忘。就算是你已经接受了现实,也难免……从现在的生活里去找过去的影子。所以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因为你眼里只有他啊,走到哪里都会带着琴谱,带着剑穗,带着缚灵石,就连……在陆衢寒的幻境里说喜欢我,都只是因为我像他。” “……” “我也曾经想故意气你,所以有一次我也穿了你们南山的道袍。其实那次我就是想看你气急败坏的样子,可是后来想想,你已经这么难过了,我干嘛闹小孩子脾气……”张忱翊低下头:“其实,我挺喜欢你们的道袍的……可我害怕啊,怕你看到我穿这个会觉得我很像风华,会伤心难过,会……会忘了我其实不是风华,我是张忱翊。” 子桑越听到这,在心里叹了口气。 “谁跟你说,我说喜欢你,是因为你像他?” 张忱翊沉默了。 “我……就这么觉得。” “我和风华,真的已经过去了。” “真的吗?” 子桑越拿过了油灯。 “我看着你的时候,心会跳。” “你傻啊,心不跳了你还怎么活着?” 子桑越灭了手里的油灯,房间里霎时暗了下来。 然后他一把将张忱翊揽到了怀里。 “张忱翊,我是真的喜欢你。” 昏暗的屋子里,张忱翊只能看见子桑越背后的墙。 空无一物。 “子……” “你不是可有可无,你是我的独一无二。”子桑越攥紧了张忱翊的手,伏在他耳边。声音不大,可那一个个字,夹杂着温热的呼吸,一齐打到了张忱翊的耳边。 宛若平静湖面下蕴含着汹涌波澜。 “和我在一起。” 温柔的口吻,不容拒绝的要求。 “喂……你也太不讲理了,凭什么你让我就要听。” “凭这个。” 子桑越吻住了张忱翊。和第一次一样笨拙,却比第一次更加深情。子桑越搂着张忱翊,张忱翊被触碰的一瞬间,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像胀满了气泡,残存的理智彻底消亡。他也不再犹豫,环住子桑越的脖子回应。手顺着子桑越的灵骨向下抚去,一点一点,就像要把自己所有的温度都给了子桑越一样。 热烈得宛若黑夜里盛放的烟火。 唇舌交缠,张忱翊感觉自己似乎有哪里变得不对劲。他向前倾去,想要将子桑越压倒,可又怕子桑越的伤口碰到床,犹豫了一下。子桑越察觉到他的意图,缓缓地结束了这个吻。 “想做什么?” “我……你说呢!我可是张家家主,怎么能被你压!我可是最厉害的那个,我要……” “别想。” …… 却说夏鸢。 月尊还是一如往常地喝酒,只是夏鸢,坐不住了。 “你若是不信我,我大可以放你去见张忱翊,你自己求证便是了。” 夏鸢坐到月尊面前,面色焦灼。 “你给我一个信你的理由。” “理由?这就是理由。” 月尊拿出一本册子,放到了夏鸢面前。夏鸢翻开,第一页,便是三个名字。 仙首,月尊,佛安。 仙尊,云中君,徐白鹭。 仙护,镜云,周屿乔。 “凭我是仙界第一,你就必须信我。” “你说徐白鹭是为了获得力量能和你一战,又不想违反仙规,所以才和陆瑾熠做了交易?” 月尊缓缓抬眼。 “徐白鹭在景陨落之后一直是首位,我的出现,打乱了他的阵脚而已。他想和我一战,也要够资格。他与我只相差一位,修为却差了千年,他只能通过这种方法来增进仙力,所以,他和陆瑾熠做了交易,我说的还不明白吗?” “千年修为,怎么可能是十五个凡人的精魄就能赶上的?若是这样,修道之人都去草菅人命好了!” “你以为为什么世间妖魔鬼怪都要觊觎人?那是因为在他们的世界里,人,就是最好的养料。哪里都有哪里的规矩,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那是妖魔鬼怪的规矩,可你们……是仙人啊。” 月尊瞥了一眼夏鸢,随后抬起头,看了看月宫顶上的天。 一片皎洁月色。 “仙和魔,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只不过是皮囊好看罢了。就比如这月,清冷时,是仙,猩红之时……就是魔。” “……” “陆瑾熠早就不是仙了,他没必要遵守仙界的规矩,自然,摄魂夺魄对他来说也只是徒增个人罪孽罢了。他把十五个人的力量给徐白鹭,徐白鹭两手干净还拿了力量,至于把司徒明月带回仙界,不过举手之劳。” “不可能,徐白鹭不是这样的人。” “你认识他多久?不过十几年吧。你知道我认识他多久吗?”月尊伸出了手,轻轻摇了摇。 “我认识他三千年。” “从我于张千诚笔下诞生开始,我就认识他。他凭什么驰骋仙界你知道吗?凭他的自私。他凭什么至今没有违背过仙规你知道吗?也凭他的自私。有利的趋之若鹜,无益的则置若罔闻,唯恐避之不及,这样的他,竟还能在人间得了诗文赞颂,我,真是想不通。” 夏鸢握紧了拳头。 “你看,你来我月宫多久了?三天了吧。” “嗯。” “月宫的时间和人间是一样的。张忱翊已经回到南山,但徐白鹭却对你不闻不问,甚至连你失踪了,都不知道吧。” “……” “所以,摆在你面前有两个选择。一,继续和徐白鹭逍遥自在,当这十五个人不存在。二,献祭天池,以你一人之命,换十五个死者重生。” 夏鸢不说话了。 “怎样选择都随你,如果你选择一,徐白鹭也不会被仙册处罚,毕竟他的手还是干净的,只是可惜了十五条人命。” “当然了,人命也算不了什么,这世界,最不缺的,就是人了。十五个,沧海一粟罢了。” “只是从今往后,不知你在医病的时候,是否还能问心无愧。什么悬壶济世,仁心实意,也就和你没什么关系了。” “毕竟,你是漠视了十五条人命的人,” 月尊放下了酒壶。 “天池在哪。” “哦?” 夏鸢起身,把腰间的同心结拽了下来,扔到了地上。 “结缘不易,今天我替他还了命债,就算结清。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不愿再与他相见,相识,弃此结,为证。” 月尊看了一眼草地里的同心结。 一点红,如同绽放的花朵。 “真不知他何来如此好的运气。” 夏鸢背过身,不再去看月尊。 “可否让我给父亲写些东西?” “随意。” …… 一个月后,张忱翊两人动身去往兰阳。 这是个雨天,天阴沉沉的,张忱翊和子桑越收拾好行李,去了正阳殿。 子桑霖站在正阳殿前等着两人,身边还有一个女弟子。女弟子叫冯玥,是少有的习剑女弟子。子桑溪和子桑阳去了兰阳,子桑霖身边没有人,冯玥便一直跟着,一来方便请教,二来也有个收拾鸡窝的细心人。 听闻两人要走,子桑霖特地把两人叫到正阳殿,不知有什么事要说。 “来了?”子桑霖咳了几声,“越儿跟我进来吧,你小子,外边等着。小玥你给我看着这小子,别让他糟蹋我的鸡。” 冯玥笑着点了点头。 “你这人,谁稀罕你的鸡一样。你有什么事啊,不告诉我只告诉子桑越,神神秘秘的。” 子桑霖没再理他,带着子桑越走进了后院。张忱翊自讨个没趣,索性跟一旁的冯玥聊天。冯玥也是个随性的人,大大咧咧的跟张忱翊聊了起来。 “冯师姐,你说长老每天都干嘛,就养鸡?” “养鸡啊,看鸡啊,闲来无事翻翻书念念诗,我有剑术想请教长老还得挑时候呢。”冯玥笑着整理着子桑霖书桌上的书:“其实你别看长老这样,长老每天也很累的。 “我怎么看不出来,我看他每天都挺悠闲的。” “上了年纪自然会累呀,你知道长老贵庚吗?” “不知道,反正肯定年轻不到哪去。” “当然啦,长老都快两百岁了。” 张忱翊听了差点没一口水喷出来。 “两百岁?修道还能长生不老吗?” “嗯哼。” “那看来我也该转行了,应该潜心念书修道,学什么剑术。” “想得倒是挺美,你活那么长想干嘛?和三师兄一起踏歌山海不成?” “不是,冯师姐,虽然我和闷蛋……对吧,你们都知道,但这都一个月了,你们怎么还开我俩玩笑,我也是会害羞的好吧。” “行行行,不开你俩玩笑了,”冯玥拍了拍张忱翊的肩膀:“跟三师兄好好的,我们可都看着呢啊。” …… 子桑霖带着子桑越去了后院,走到了那个密室里。子桑霖一言不发,径直走向了那个曾经放着千诚琴的屋子。他十分警惕,打开结界走进屋子之后甚至又在两人周身设了一个屏障。确定没有人之后,他打开桌子上的盒子,拿出两个狐狸小像,全部给了子桑越。 “长老,您这是……” “这是两个狐狸小像,一个是张家的,一个是南山的。你和张忱翊不要着急去找张泽,先去找溪儿和无忧。如今的张家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不参朝政的张家了,它现在和朝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再加上张泽有九尾狐,想只凭你们两个就夺回张家把真相昭告天下不太可能。就算有生死簿相助,张泽也可以给你们扣上盗窃的名头,你们要格外小心。现在这狐狸小像除了我之外只认两个人,一个是子桑正统血脉溪儿,一个是张忱翊,这狐狸小像很重要,越儿你拿着,无论如何不能丢了,也无论如何,不能用它随意篡改生死簿!” 子桑霖这一番话,简直像是遗言。 “记住了吗?” “弟子……明白。” 子桑霖似乎松了口气。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长老可是出了什么事?这般……” “有的事情我不能告诉你,越儿,此去兰阳,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张忱翊。” 子桑越捧着两个狐狸小像,看着面色严峻的子桑霖,重重点了点头。 …… 两人离开南山时,雨已经下得很大了。张忱翊不愿叫烛阴送他们去兰阳,旅途遥远又无法御剑,两人只好走水路。可雨来的突然,水涨得很高,只能先向北走大路。瓢泼大雨浇的石土泥泞难走,最后两人实在无奈,只能找了一个山洞先躲雨。 天已经完全黑了,林子里一点光都没有。 张忱翊放下包袱,长出了一口气。一路淋雨,他的头发已经湿透了,狼狈不堪。他索性散了下来,甩了甩上面的水,然后拿出一件干净的衣服匆匆忙忙换上。子桑越收拾完,在洞里点了一堆火,两个人就坐在火堆旁边烘衣服。 “好累……好想睡觉,这雨淋得我难受。” 子桑越给张忱翊擦了擦头发,又添了些木柴,在洞口立了一个屏障。 “睡吧。” “嗯……” 张忱翊拿出一件宽大的外套盖在了身上,然后躺在了子桑越的腿上。他也许是真的很累,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子桑越低下头,理了理他还没干的头发,看着他睡觉的样子出神。 好看。 子桑越低下头,轻轻的给了张忱翊一个温柔的吻。 一瞬间,他竟感觉在遇见张忱翊之前的年岁里他仿若没有活过一样。 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让他如此热烈的想去触碰,去拥抱,去占有。 也可能,是最初对风华的心动都被淡忘了。 张忱翊迷迷糊糊地说了梦话。 “闷蛋……” “嗯,我在。” 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洞里被火光照得通明,洞外,雨还在下,更加肆意张狂。 不知过了多久,睡着的两个人突然被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同时惊醒了。 烛阴。 101. 张忱翊猛地睁眼,刚想叫出声,却突然想到他不能让子桑越知道他和烛阴交换的代价,于是愣生生忍了下来,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悠闲地打了个哈欠。 子桑越皱着眉,脸色十分难看。 “怎么了?” 子桑越不说话,只是捂住了胸口。 张忱翊很慌,但他不能让子桑越看出他也同样在忍受疼痛,他猛地起身,跑向了洞外。 “你去哪儿?” “长老说过你灵骨有问题,现在大病初愈就出来陪我淋雨肯定不舒服。他跟我说,你如果出现不适,我就去给你找灯笼草。你就在这儿待着,等我回来。” 不容子桑越说话,张忱翊就拿上剑跑了出去。 子桑越知道张忱翊在骗他。 因为夏鸢说过,世间根本就没有灯笼草。 子桑越咬了咬牙,忍着剧痛,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张忱翊跑到一个很远的地方,把烛阴放了出来。林子里一片黑暗,只有云天,亮着黑红色的光。 就像天神和魔鬼并存。 “你他妈有什么冲着我来,别让子桑越陪着我一起遭罪。” “不这样,怎么逼你给我血呢?”烛阴冷笑:“你要是实在舍不得,不如就让我每天喝子桑越的血,也不多,他也不会死,如何?” “老子再跟你说一遍,除了我,没人能碰子桑越一下。” 话音刚落,胸口又是一阵变本加厉的疼,张忱翊直接跪了下来: “上次那十几个阴阳家的血不够你喝了?!你这么快就出来作孽?” “上次不多不少三十个,一个月了,今天正是时候。” “你没点眼力价?这荒山野岭的我上哪儿给你找活人去!你忍一忍能死?” 烛阴并不打算放过张忱翊。 “到你找到血为止。” “混账!” 张忱翊挣扎着起身,拿着剑踉踉跄跄地走: “我早晚有一天解决了你。” 林中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猛兽蛰伏,狂风呼号。张忱翊越来越急,胸口的疼痛也越来越甚。 快一点,再快一点,不然子桑越会难受死的! “人呢……人呢!来个人!” 他双眼通红,机械地寻找着活人。麻木焦急之甚,似乎已经忘了自己在做什么: 他是在屠杀。 “哥哥哥哥快来!我找到路了!” 也许是上天怜悯,远处传来了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天色已晚,深山老林之中竟真的有人。 张忱翊循声看去,发现了两个浑身湿透的小孩子。 不过六七岁。 “哥哥!哎呀哥哥你快点,别管那些木头了!都湿了卖不出去的!先来躲雨!” 那姑娘摆着手招呼这身后一个背着木头的小男孩,急切稚嫩的声音在雨里模糊不清。 可在张忱翊听来,那就是救命的声音。 他咬了咬牙,握紧了剑柄。 “畜生,他们行吗?” “可以,只是小孩子,我要两个。” 张忱翊狠了狠心。 “放那个女孩子走,你放过子桑越,怎么折磨我都可以。” 烛阴笑了笑。 “好。” 张忱翊提着剑,一步一步朝着他们走了过去。 宛如地狱前来索命的恶鬼。 “你!你是谁?” 小女孩见了面色可怖的张忱翊,吓得连忙后退,谁想却被一块石头绊倒,坐在了地上,泥土瞬间溅脏了她的衣服。男孩子看了,不假思索跑了过来,挡在了她的身前。 “你要干什么!” 张忱翊没有说话,他只在颤抖——杀阴阳家,他已经习惯了。一个月,三十天,从月初到月末,一剑一个他已经习以为常。 开始的他下不了手,于是他一遍又一遍的自我催眠:“那些阴阳家是有罪的,他们选择和张泽站到一起,就是罪孽”。他就这样一遍又一遍的说服自己,将屠杀日复一日的践行到底——洗干净自己手上的血之后,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和子桑越谈笑自如。 可现在在他面前的,是两个无辜的孩子。只是因为时运不济,只是因为在这雨夜碰到了张忱翊,就要丧命的两个孩子。 张忱翊清楚,这一剑下去,他从前的底线和原则将彻底灰飞烟灭。 他将成为一个滥杀无辜,十恶不赦的罪人。 可他一想到子桑越痛苦的样子,却又铁了心。 原则,没了就没了吧。 那是他这一瞬间,最本能的想法。 “哥!哥我们快跑!快跑!!” 一声一声稚嫩的哭喊,不知为何,在张忱翊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重复,那般绝望悲凄,一点一点和槿央的脸重合到了一起。 “哥——” “槿央?是你吗槿央!” 没有人回答他。 两个小孩看张忱翊停了下来,似乎找到了希望,慌忙起身向后跑去。张忱翊愣了一下,胸口却又一阵疼痛。他一咬牙,两步跃起,然后一剑刺穿了那男孩子的胸口。 血喷涌而出,男孩子颓然倒地,身后的木柴散落一地。烛阴满意地笑了笑,盘踞上前,把他变成了一具枯骨。 “哥!哥……” 张忱翊的剑脱了手。 他已经分不清,耳边究竟是那小女孩的声音,还是槿央的声音了。 怀中的匕首亮起了温润的光,云天却不知不觉的暗淡了下来。 他跪在泥土之中,嚎啕大哭。 他的身后,是一言不发的子桑越——匆忙追了上来,恰巧看到了全部的子桑越。 烛阴饱餐一顿,子桑越胸口的疼痛也逐渐褪去。 可小女孩看着眼前的景象,彻底呆住了。张忱翊那一剑太过凌厉,血溅了她一身。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魂就像被抽走了一样。 最终,她叫了出来。凄厉,绝望。 “哥哥!!” 子桑越两步上前抱住了小女孩。 “滚!滚啊!滚!你们都是恶魔!你还我哥哥!!我的哥哥!” 小女孩疯了一样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子桑越,子桑越深吸一口气,运起灵力,一阵淡蓝色的光便她包裹了起来。子桑越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修改了她的记忆。 用只有南山弟子会的法术,将张忱翊的所作所为全部掩盖,深深封存。 雨越下越大,她也慢慢的回过了神。她哥哥背着的那捆木头就散落在她的身边,带着血。她看了血,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衣服上也都是血,惊恐地蹲下身开始颤抖。然后她看向子桑越,毫不犹豫地扑到了子桑越怀里。 果然第一眼看,子桑越永远都是值得信赖的人。 “道长、道长哥哥!你……你能不能送我回家?我害怕……” 声音在颤抖。 子桑越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了一句好。 张忱翊跪在泥土里,还是没有抬起头。烛阴盘踞在他身后,一点一点,用疼痛折磨着他。 可张忱翊已经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了。他看着自己拿着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是做错事的愧疚,是抛弃原则底线的痛苦,是被逼无奈下无力的挣扎。 子桑越抱着小姑娘走到了张忱翊身边,然后蹲下身,轻轻拉起了他的手。 “走吧。” 张忱翊抬起头,脸上一片湿漉漉,不知是雨,还是泪。 三人无言,走在张狂的雨里。 …… 当回到山洞,那堆柴火已经灭了。子桑越放下小女孩,想去找些木柴,可雨太大,想找干的木头实属不易。他叹了口气,最后还是用灵力点亮了这个山洞。张忱翊坐在那小姑娘身边,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也不顾水顺着头发滴进脖颈。 “张忱翊。” 张忱翊没有抬头。 子桑越无奈,只好自己去给小姑娘擦干净头发,然后把自己的衣服烘干,给她披上了。 干净的白色麒麟外套上已经沾上了泥。 小姑娘见张忱翊一直不说话,小心翼翼的碰了碰他: “哥哥,你是不是跟道长哥哥吵架了呀?” 张忱翊愣了一下,惊讶地看向了子桑越。子桑越则点了点头,示意他已经改了那小姑娘的记忆。张忱翊对上子桑越淡漠的眼神,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会怪我吗? 他看我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 “哥哥?” “啊,没有,没有……”张忱翊这才想起来那小姑娘在问他话,忙甩了甩头回答。 “哥哥,道长哥哥这么好,还陪你淋雨,你就不要和他吵架了,”小姑娘看着张忱翊,漆黑透亮的眼眸如玉:“哥哥,秀篱很羡慕你的,有人陪着多好,不像秀篱,一直都是一个人。” 张忱翊攥紧了拳头。 “你是一个人?” 张忱翊问出这句话,突然很恶心自己。 在子桑越面前睁着眼睛说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演戏。 真是恶心。 “嗯,是啊……” “嘿嘿,不过,秀篱也不是一个人!”小姑娘笑了:“秀篱有一个哥哥!” 两人心都沉了一下。 是记忆没有清除干净? “秀篱的哥哥和道长哥哥一样,也有一把剑!上次他回来的时候穿的衣服和道长的一样,都是藏蓝色,特别好看!可惜……可惜他很久都没有回来了。” 张忱翊皱了皱眉。 “你哥哥叫什么?” “尔篱!” 两人看着她,都愣住了。 雨越下越大,肆意张狂,像要把一切都淹没。 …… 姑娘睡着了,子桑越把她抱到了洞深处,自己和张忱翊守在洞口。 “衣服都湿透了,想着风寒?过来。” 张忱翊听了,低着头走到了子桑越面前。子桑越拿出一条干净的白巾给张忱翊擦着头发,一言不发。 “胸口还疼吗?” 张忱翊点了点头。 子桑越叹了口气。 “子桑越,你会怪我吧。” “怪,怎么不怪。” “……” “怪你不告诉我真相。”子桑越收了白巾,给张忱翊披上了衣服,“为什么不让烛阴喝我的血?” “烛阴只会越来越贪心,如果让你来,他早晚有一天会把你……会把你也变成那些人的样子的。” 那些枯骨的样子。 “那样总好过去害无辜的人。” “不行!”张忱翊摇了摇头,“不行……我,舍不得。” “我知道我这样很没有原则,滥杀无辜草菅人命……可是我,我已经这么做了,我就没法回头了。” “怎么会。” “子桑越,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张忱翊抬头看向子桑越,眼里都是担忧和害怕,“你会不会有一天杀了我?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成了人人痛恨的人,成了秀篱口中的恶魔,成了众矢之的,你会不会抛下我,会不会和他们一起来……” 子桑越摇了摇头。 “不会的,不会有那一天的。” “……” “无论发生什么,你就是我的立场,也是我的底线。” 张忱翊扁了扁嘴,好像快要哭出来一样。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张忱翊靠住了子桑越,再也无法抑制。 …… 夜已深,张忱翊靠着子桑越睡着了,秀篱盖着子桑越宽大的衣服蜷缩了起来。雨已经小了很多,林子里也安静了下来。 子桑越拿出了狐狸小像。 他看了一眼张忱翊,封住了张忱翊的感觉,拿出一把小刀,轻轻划开了张忱翊的手臂。 血滴到狐狸小像上,子桑越眼前的景象一点一点开始变化,最后他来到了黄泉。 阴暗荒芜,两侧只有静默的忘川河。 “千诚!” 一声欢快的呼喊传来,子桑越定神,发现有一道粉白色的身影自桥头跑了过来,一步一步,欣喜至极。 是孟落。 可当孟落看到子桑越的时候,他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淡色的披肩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情感变化,垂了下来。 “怎么是你,千诚呢?”孟落冷声道,“千诚的狐狸小像怎么会在你那?” 子桑越收了狐狸小像,径直向着孟落走了过去。 “在下知道,现在张忱翊没有操控生死簿的权力。之前是他说错了话,还请前辈不要迁怒于他,将生死簿归还给他。” “放肆,胆子倒是不小,你有什么资格来跟本神谈条件?” “如今他被烛阴纠缠,在下实在不忍。” “那,与我何干?” 子桑越冷下了脸。 “这不是请求,是命令。” “呵,命令?我看你是活久了,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孟落歪了歪头,身后的尾巴晃了晃,“不过一个道士!梼杌,出来!” 一声咆哮传了出来。风气浪涌过后,一只红眼獠牙的青面四脚兽便出现在了孟落身边,它身上的毛因为时间太久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又或许是因为上面的血太深,早已凝结着下不来了。身上有一股恶臭,在干净的孟落身边显得格外突兀。看见桥边的几个魂魄,梼杌舔了舔牙齿,随即便将它们吞掉了。 “叫本神作甚?” 还是那般令人作呕的声音。 “杀了这道士,他的肉可比那些魂魄好吃多了。” 孟落在笑,但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此刻竟只让人觉得恶毒可怖。他拍了拍手,悠闲地坐回了桥边。梼杌打量了一下子桑越,似乎很满意,随即便冲了上去。本以为子桑越面对神兽会毫无还手之力,谁曾想梼杌一爪子下去子桑越却毫发无伤,手中的剑上青云缭绕。 他就像从云海之中走出来一样,带着风和凛冽的杀气,提着剑走向了孟落。 “天宇阔处,云垂之时,拂世尘,却海苦,剑羽至处,心之所向!” 一剑,梼杌被远远甩到了忘川河里,孟落心道不妙,可惜刚做出反应,子桑越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我再说一遍,生死簿,给我。” 102. 孟落一把将生死簿拿过,随手扔到了忘川河里。 “还给他,凭什么?就凭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态度?” 子桑越毫不犹豫将剑刺进了孟落的胸口,然后跳下了忘川河。孟落的胸口处血氲开一片,染红了浅白色的衣。他捂着胸口,看了一眼子桑越入水时的波澜,露出了一个病态的笑。 “跳下忘川河还想上来?去死吧你,跟我抢千诚的,都得死!” 那么美的一个人,凶狠起来竟是这般蛇蝎模样。 “生死簿?哼,与我何干!世人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我在这呆够了!” 梼杌从忘川河里爬了上来。 “废物,连个道士都打不过。” “张千诚把灵力给了他,他就有张千诚的力量,我被他压制自然打不过。”梼杌顺了顺自己的毛,“倒是你,命令本神的感觉如何?” 它伸出爪子,掐住了孟落的脖子: “不过一只小狐狸,真以为和我结契就能驱使我?” 孟落被扼得死死的,却丝毫没有求饶的意思。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杀了我,看谁来替你守这黄泉奈何桥。” 梼杌一把将他甩开了,孟落趴在地上剧烈咳嗽,披肩一颤一颤。梼杌化成人形,走到了孟落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梼杌化成人形,是个清俊而阴险的少年模样,一双深深的红瞳里毫无感情,有的只是贪婪与欲望:“你已经等了张千诚三千年,还不够?扔了这破生死簿与我一起驰骋天地苍穹,不好?” 他蹲下身,捏住了孟落的下巴。与兽形时的恶臭不同,梼杌周身此刻散发着一股醉人的香气,孟落闻了只觉得头晕目眩,身体莫名的燥热。 他很清楚梼杌下一步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于是想要倔强的别过头去,可惜他现在神力全无,只是一只勉强能保全人形的狐狸,面对神兽梼杌简直是毫无反抗之力。 梼杌凑近孟落,狠狠地吻了下去,那般狠毒,近乎撕咬。他蛮横地撬开孟落的嘴,将自己的温度与味道悉数强塞给了孟落。孟落被吻得快要窒息,想挣脱,奈何那香气让他浑身无力,甚至还有就此遵从本能的趋势。孟落拼命的维持着清醒的神智,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叫着张千诚的名字。 可梼杌和孟落心意相通,此刻梼杌的耳边,都是孟落一声一声的呼唤。 “千诚,千诚。” “别想了,张千诚已经死了三千年了。”梼杌冷笑,扯开了孟落的衣领,在孟落锁骨出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吻痕:“只有我,我不老不死,只有我,能永远陪着你。” “你胡扯!啊……” 孟落被梼杌死死压着,动弹不得,吃痛,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 “好听,再叫几声。”梼杌扯了扯嘴角,手更不老实向下摸索而去。 “你!”孟落心知自己今晚逃不出梼杌的手掌,负隅顽抗:“你真是个垃圾。” “漂亮的东西谁都想要,更何况是你,落儿。” 孟落听到这句“落儿”,心头瞬间涌上一股怒气。 “别这么叫我!你不配!” “我不配?那谁配?张千诚?” “嗯啊……梼杌!你个混……蛋……” 孟落已经不敢再去想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想也不用想,一定是狼狈不堪一塌糊涂的肮脏。 “三千年了,你都跟我睡了多少次了?张千诚醒过来,还会要你这个脏东西?” “操……” 孟落似乎咬了咬牙才说出了这一个字。 梼杌说的没错,孟落害怕,怕张千诚如果真的有一天复活,看到如此不堪的自己,会嫌恶,厌烦。 可是千诚,三千年前,我是为了你才掉下这黄泉的啊,我是为了你,才受尽梼杌折磨的啊。 当孟落叫出梼杌的那一瞬间,他就该知道会有现在的下场。 孟落眼神涣散,已经不再挣扎,任梼杌在他的身上肆意妄为。洁白的尾巴上,不知何时染了血。 “千诚,千诚……” 孟落闭着眼,落了泪,一声一声的喊着张千诚。 千诚,你说过如果我要是被欺负,无论在哪,你一定会来保护我的。 千诚,你说过的。 我现在被折磨得好难受,可是千诚,你在哪儿呢? 你在哪…… 梼杌听了孟落一声一声叫的全都是张千诚,心中愤怒,直接拿开了孟落挡着脸的胳膊,然后狠狠吻住了孟落。 “你这张嘴,以后只能给我用。再在跟我睡的时候叫张千诚的名字,我让你好受。” 随即便是更加痛苦的凌辱。 …… 孟落昏了过去,梼杌理好衣衫,站了起来。他抱起全身瘫软的孟落,走向了忘川河边。 孟落昏过去的时候,梼杌并没有那么凶恶,他看向孟落的眼神之中甚至有些温柔。他解开孟落的衣服,小心翼翼地给孟落洗着身子。 那般轻柔,与方才的凶狠模样截然不同。 他看着脸色苍白的孟落,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 “落儿,对不起。” …… 却说子桑越。子桑越跳入忘川河中,最终追到了生死簿。虽是河,生死簿却没有一点湿。 当子桑越触碰到生死簿的一瞬间,一只麒麟与他一起,破水而出。不知哪里来了一声长啸,眼前的一切都清亮了起来。 那般云淡风轻,悠闲自在地仿佛是在后山。子桑越拿着生死簿站在原地,便看见一只麒麟卧在他面前。青白色的皮毛,金黄色的眼,正气凛然。 “有结契之愿?” 麒麟抬眼,一语悠悠。 子桑越点了点头。 “换张忱翊平安,替他解了烛阴之约。” “烛阴不过小神,解约很容易,只是你也知道,结契是有代价的。” “我无所谓代价。” 麒麟似乎点了点头。 “子桑越,南山亲传三弟子,命定二百余三且仙缘已定,若与本神结契,拿三十一年寿命来换便是了。” “好。” 反正二百年那么长,三十一年算得了什么。 麒麟听了,一跃进子桑越的灵骨。 “你体内属于张忱翊的灵力悉数归还于他,本神的力量归你所有。烛阴,灭。” 短短几句话,似乎了结了一切。 “多谢。” “其实本不需任何代价,不过你可知本神为何要你三十一年?” 子桑越摇了摇头。 “张忱翊为你一共屠了三十位无辜之人,再加上那黄发小孩,一共三十一人,这罪孽本应他来还清。” “无妨,我替了。” 麒麟点了点头。 “还有一事。” “您请说。” “张忱翊,我算不到他的命。” 子桑越愣了一下。 “生死簿上没有他的名字。” …… 子桑越回到山洞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张忱翊正睡得沉,秀篱却醒了。她小心翼翼地抱着那比她大许多的外套,走到了子桑越面前。 “道长哥哥,谢谢你的衣服。” 子桑越抬眼,淡淡开口: “晨风冷,你先穿着吧。” 秀篱点了点头。 “道长哥哥你们想吃什么?秀篱去给你们找些来吧!雨停之后山里会有很多蘑菇呢,很新鲜的哦。” 子桑越愣了愣。 “你饿了吗?” 秀篱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子桑越看了看一旁睡着的张忱翊,摇了摇头。 “等他醒过来再一起去吧。” “好。” 秀篱坐了下来,怯怯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子桑越这般规矩,和张忱翊这乱七八糟的样子实在不搭,外人看来,两人绝对是不会有什么交情的那种人。 “道长哥哥,你叫什么呀?” “子桑越。” “好好听的名字呀~哥哥跟我说过,子桑这个姓可厉害啦,你一定是亲传弟子对不对?” 子桑越点了点头。 “我哥哥要是也有你这么厉害就好了,道长哥哥你认识我哥哥吗?” “见过,但并不熟识。” “那我回去要跟他说我认识了你!他一定会很羡慕我的!”秀篱傻乎乎的笑着:“道长哥哥,这个哥哥怎么了呀,你们两个还在吵架吗?” “他只是很累而已,我们没有吵架。” “嘿嘿,那就好,秀篱最讨厌吵架了,特别是和重要的人吵架,吵完架之后心里烧烧的。”说着,那种感觉似乎就在她心头。她只觉得很熟悉,但是已经想不起来是和谁吵的架了。 是和那个小男孩,因为一捆木头吵的架。 张忱翊悠悠转醒。他朦胧睁眼,发现自己靠着子桑越,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况且面前还有秀篱,他有些臊。可随之而来的并不是害臊或是其他,而是愧疚。 他不敢抬头去看秀篱。 “哎哥哥你醒啦?醒了我们就去找吃的吧,秀篱都要饿死了。” “……嗯,嗯。” 张忱翊披了衣服起身,却还是不敢去看秀篱和子桑越,只是低着头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别动。” 子桑越走到他身后,细心给他理好了头发,还给他戴上了发冠,理了理衣领:“外面冷,把大衣穿上吧。” “啊,嗯。” 于是他匆匆忙忙地去找大衣,手足无措,手忙脚乱。 “我不怪你,都过去了。” “可是你不怪我,不代表我没有错。”张忱翊顿了顿,“而且我以后肯定还会杀更多人的。” 子桑越拿出生死簿,交给了张忱翊。 “你看,这是什么?” “生死簿!孟落怎么把生死簿又还给我……你难道?!” “烛阴已经不在了,现在陪着你我的,是麒麟。”子桑越温柔地笑了笑,和昨天用剑指着孟落的他判若两人:“麒麟哦。” 张忱翊转过身,也不顾秀篱还在,直接抱住了子桑越。 “什么麒麟……神兽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用了什么跟它换啊……你怎么这么傻啊?” 秀篱听不懂,不过看两个人似乎和好了,她也很开心。 “你这么说本神,本神是会生气的。” 麒麟威严的声音传了出来,一道青绿色的影掠过,三人面前便出现了一只悠闲自在的神兽。麒麟金色的眼睛很干净,四只爪子周围有淡淡的云气,真的好像从云中而来。 它是与白泽、鲲鹏、四大瑞兽齐名的神兽。 “麒麟!道长哥哥,麒麟!”秀篱还抱着那件麒麟外套,应景得不得了,“道长哥哥你是神仙吗?好厉害!”她惊叹着,想去摸一摸麒麟,却又有些害怕。倒是麒麟不紧不慢,朝着她一步一步走来,然后像小狗一样伸出了一直爪子,好像跟她握了握手。 张忱翊见麒麟这般“平易近人”,有些难以置信。 “你……” “本神既是瑞兽,便不会有何过分要求。子桑越品行端正,心性纯良,本神愿与之结契。现在你可放心,张家后人?” 张忱翊看着笑着的子桑越和这只从天而降的麒麟,一瞬间只感觉上天眷顾。 …… 张忱翊似乎放下了心里的包袱。不过他也只放下了三十个人的包袱,因为秀篱就在他身边。他做不到视而不见,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因为人杀了就是杀了,除非他能复活秀篱的哥哥,否则谁的出现都没有用。 除非他能得到秀篱的宽恕。 只可惜,这种用记忆封印换来的宽恕,都是假的。 “道长哥哥,蘑菇~”秀篱背着箩筐,将生出的蘑菇一个又一个扔进了里面:“道长哥哥谢谢你们送我回家,一会儿秀篱做蘑菇汤给你们喝!” “好。” 秀篱在前面蹦蹦跳跳采蘑菇,子桑越就在后面牵着张忱翊的手慢慢走。 “这样好奇怪……”张忱翊被子桑越牵着手走,心里是很开心的,但毕竟秀篱在,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有何奇怪?”子桑越的视线追随着秀篱:“和喜欢的人牵着手走路本就是理所当然。” 张忱翊无语。 为什么这个闷蛋道士能用这么正经的语气说这些话? “咱俩都一个月了,你新鲜劲怎么还没过去?” “怎么,你觉得没意思了?” “不,不是,”张忱翊急忙辩解,“我,我这是头一次!没经验……不过我看好多人都是火急火燎地在一起,然后过不了多久就分开了,所以我就想,是不是新鲜感过去了你就……你就会不喜欢我了?你,你可以少喜欢我一点,但是你,你能不能喜欢我久一点?” 子桑越听了这没头没脑的理由,笑了笑。 “麒麟说,我有一百七十年的寿命。认识你的时候,我二十一,现在我也二十三了,细细算来,我还有一百四十七年的时间。一百四十七年,六十四万三千的时辰,你觉得够久吗?” 张忱翊愣住了。 “若是觉得不够久,那就续到下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你想我陪你多久,我就陪你多久。” “你个闷蛋,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你说,是不是背着我勾搭哪个姑娘了。” “长老对我说过,话因人而言。” “道长哥哥!前面就是我家啦,你们快点,我先回去洗蘑菇啦!” 秀篱欢快的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循声看去,一个木房子安安静静的坐落在林子里,子桑越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待到秀篱进了屋子,子桑越拉着张忱翊停了下来。 “怎么不走了?” 子桑越转过身,将张忱翊靠到了一棵树上,然后低下头伏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接吻吧。” 雨后的林子里很安静,偶尔有清风吹过,树叶便刷啦啦的响。飞鸟叽叽啾啾,声音清脆响亮,穿过一棵又一棵树在林子里回荡。阳光懒懒洒落,穿过树荫,携着薄薄的水汽味道披在了两人身上。 子桑越还是一样的温柔。外人看来他永远都是波澜不惊,如水一般平静淡漠,可张忱翊知道,也只有张忱翊知道,他把所有的热度全部给了自己。唇舌交缠之中,张忱翊一步一步沉溺沦陷。 当然,子桑越适时结束了这个吻。 张忱翊却好像还意犹未尽。 “你干嘛……” “我饿了,想吃蘑菇了。” 子桑越心里暗笑,松开张忱,翊自顾自地向小木屋走了过去。 “你!” 103.纵身天池 月尊挂好了墙外最后一条红丝带。 夏鸢就站在他身后,等着去天池。 替徐白鹭赎罪。 “今天的月亮真圆。” 夏鸢看向了他指尖的丝带。一缕红色,如同缭绕的烟,又像翩翩飞舞的蝴蝶,婀娜多姿。 也不知,上面写的是哪对有情人的名字。 “我掌管人间情缘已有千年之久,这红丝带,却一直都没有变过。火烧不断,剪也剪不断,真不知缘怎能如此不折,一结下,就散不了,解不开。” “两厢情愿便是如此,否则人间何来情比金坚这一说。” 月尊笑了笑,把丝带递给了夏鸢。 夏鸢低头一看,丝带上只有烫金二字。 熔疾。夏鸢的字。 与此同时,月尊拿下了另一条丝带。那条丝带很干净,但没了光泽。边角有些残破,但看得出来,现在的它,很结实。 上面写的是徐白鹭的名字。 “这是你的缘,如果你把你的丝带和徐白鹭的系在一起,也许来生你还能与他相见。” “免了。” 夏鸢不假思索地拒绝了。而就在她话音刚落,那条写着熔疾的丝带也就化成了灰。月尊见状,也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放下徐白鹭的丝带,向着南方走了过去。 月下桂影斑驳。 “夏鸢姑娘。” “何事。” “你真的甘愿为徐白鹭献祭天池?” “甘愿。” “是为他……?” 夏鸢敛了敛表情。 “是为那十五位无端丧命的百姓。与他,无关。” “但说到底,他们也与你无关。” “我做不到视人命为草芥,甘愿献祭,是因为我能尽我的价值。牺牲我一人,换回十五人的生命,换回四家团圆,值了。” “那若是来生你再见徐白鹭……” “只愿自此之后永不相见。” 月尊叹了口气,眼中,也不乏歆羡。 “随意吧。” …… 天池。 云雾缭绕,空无一人。空气中弥漫着水汽,石壁之后,泉水坠落掷地有声。一只飞鸟过,羽毛飘落进如镜水面,一阵烟雾起,羽毛上浮,成了干净如初的模样,一尘不染。 “这和你们南山的天池很像。” 夏鸢点了点头: “若是弟子误入天池怕是要脱一层皮。” “这里也一样,不过总归还是好的。” “为何?” “误入天池,只有灰飞烟灭的下场。” 夏鸢笑了。 “那感情好,痛快。” “你倒是随性。” “总好过生不如死。说吧,我应该怎么做?直接跳下去就可以了吗?” “嗯。” “跳下去,暮城死去的十五个人就能活过来?” “嗯。” 夏鸢面色坚定。 “此话当真?” “佛安向来不口出诳语。” “那好。” 夏鸢轻提裙角,一步步踏上了玉阶。 今天的她,一身烈焰长裙。在浓浓雾气中,宛若一捧满怀希望和温度的火。 “你当真不悔?” “不惧,无悔。以一人之身挽十人性命乃医者大功德,我有何后悔?” 月尊久久伫立。 “跳吧。” 夏鸢站在池边,水的热气扑了满脸。她看着清澈的水面,看着自己的倒影,蹲下身碰了碰水面里,自己的脸。 手指传来一阵剧痛,指尖出了血,指纹也在一点点融化。 “你们一定要谢谢我啊。” 然后她跳了下去。没有水花,就像一阵风,毫无痕迹地钻进了水底。 烈焰,无影无踪。 …… 桌上的蘑菇汤冒着热气,张忱翊尝了一口,很清淡,但是很暖和。 “好喝吗?” 秀篱一脸期待。 “嗯,好喝。” “太好啦,好喝就好。有个人总说我做的汤没有味道,想想就讨厌,哼。”秀篱托着腮:“哎?可是,我好像想不起是谁了……嘛,也许是梦吧!” 张忱翊点了点头。 “嗯,也许是梦吧。” 秀篱在开心地说着自己的事情,子桑越就和张忱翊静静地着。 直到秀篱的脚底下出现了一条毒蛇。 张忱翊眼疾手快,直接把毒蛇用剑挑起,甩了出去。他走出门,却发现不远处有一群人,面色凶恶。 他们之中,围着一个姑娘。姑娘的眼睛是浓郁的金黄色,身后缭绕着淡紫色的烟。 两人一眼就看了出来,那是一只蛇妖。 “臭娘们,杀了我兄弟还想跑?” 两人快步上前,发现是一群流氓地痞。中间地姑娘一身雪青色长裙,手中有点暗器,脚下,一片蛇群簇拥。 “人渣,该死。” 一个人使了使眼色,示意身后的人跟着他上: “说我兄弟人渣?你不过是个下贱的女人,还不知天高地厚了?兄弟们,上!今儿就给这娘们点颜色看看!” 一挥手,身后的人便蜂拥而上。姑娘看起来不像能打的样子,周身的暗器也快没有了,唯一有杀伤力的也就是脚下的蛇群。也许她一开始并未打算杀了那群流氓,只是想给他们一些威慑,可如今这样,她似乎不得不开杀戒。她打了个呼哨,蛇便吐着信子朝着那些人去了。 但那些人也是山野村夫,见的蛇多了,自然也不怕,拿着手里的刀轻轻松松将那些蛇斩断。姑娘一步一步退后,却被一个男人绕到了背后。她一惊,忙想躲闪,一弯腰一侧身躲了过去。 叮当一声,一块粉红色的桃花玉从她怀里掉了出来。 她忙想去捡,结果却被男人抢先一步。男人得意地笑着,拿着那块桃花玉,耀武扬威: “想要?求我啊,求我我就把这给你。” 蛇妖被激怒,拿着一把匕首挥了过去,但她说到底还是个女人,又不是很擅长功夫,三下两下便被周围的人制服,按着跪在了地上。 拿着桃花玉的男人蹲下身摸了摸她的脸,下流至极: “不错,是个美人胚子,兄弟们,带回去一起好好享受享受?怎么,也算是给老三报仇了!” “把我的桃花给我!” “给你?” 男人笑了笑,把桃花玉随手扔到了地上,然后踩了下去。桃花玉裂开一道痕,有些稀薄的灵气溢了出来,蛇妖看了,怒目圆睁,周身妖气彻底爆发,直接将那些人震开了。 “你毁了我的桃花,我要你死!” 她愤然起身,那些蛇也感觉到她的怒气,再次立起身,一条一条,像一片潮水向着那些人汹涌而去。这回这些蛇可没有上次那么软绵绵的了,它们吐着信子钻进了那些人的裤腿、袖子,顺着爬,肆意咬开那些人的皮肤。有些蛇小,咬开一个口子便顺着钻了进去,在里面留下一滴一滴足以致死的毒液,有的蛇喝了血,瞬间膨大,缠在人的胸口、脖子,直接将他们勒得窒息。 “混账。” 蛇妖踩住了摔碎桃花玉的男人,一把焠了毒的匕首恶狠狠插进了他的胸口。 众人还在挣扎,子桑越和张忱翊心道不好,飞身上前制住了那蛇妖,封住了她的灵力。那些蛇没了力量源泉,颓颓地退了出来,掉到地上,成了一条条尸体。就算如此,他们还是死了一半多的人,只有几个没有被咬出伤口的人活了下来。 然后落荒而逃。。 “臭道士,放开我!” 蛇妖挣扎,可她打不过子桑越。她想去够那块桃花玉,张忱翊捡起它,拿在手里端详了。蛇妖见张忱翊拿住了玉,以为他要做什么,可张忱翊盯了她一眼,她竟感觉浑身发冷,只有一阵浓烈的压迫感。 张忱翊顿了顿,然后擦了擦那块桃花玉,把那道裂缝复原了。 “闷蛋,这玉里不是妖。” 子桑越听了,放开了蛇妖。蛇妖挣脱,急忙去抢张忱翊手里的玉,张忱翊也不跟她抢,直接给了她。 “姑娘,说说吧。” 张忱翊给蛇妖施了束缚,不紧不慢的坐了下来。 “说什么?” “那些人,这块玉,还有你身上,张泽的味道。” 张忱翊只是盯了她一眼,便从她的眼里看出了一切:和烛阴结契之后,张忱翊似乎有什么能力突然被挖掘了出来。即便烛阴已经不在,这份力量还是存在。 他在蛇妖的身上,闻到了和那片官服碎布一样的香味,也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恨。 “张泽?那是谁!我不认识!” “你没必要这么凶,你的玉我都给你了修好了,我还能是坏人?” 蛇妖听了,似乎觉得有点道理。 “我不认识张泽。” “这样吧,先不管张泽,那群人是怎么回事?” 蛇妖顿了顿,咬了咬牙。 “他们就是一群垃圾!你刚才听见他们说什么给老三报仇没有?” “听见了。” “他们老三是个畜生,玩弄感情,逼的姑娘跳崖!我看不下去,就顺手把他们老三杀了。” “你认识那个跳崖的姑娘?” “不认识,我就是看不下去。” 蛇妖愤愤道,张忱翊听了,似乎笑了笑。 “很好笑?” “没,就是觉得妖也有好的,挺有意思。” 蛇妖白了他一眼: “然后他们就来给他们老三报仇。我本来没想杀他们,可是那领头的踩坏了我的桃花,他们就必须死!” “这玉里是……” 张忱翊看得出来,这是一块缚灵石,里面装的应该是对蛇妖很重要的人的魂魄。 就和风华对子桑越一样。 “是我的辞蕴,我的桃花,是我最重要的……人。” 张忱翊愣了愣。 “她怎么会成了这样?病死?” “是刘美意!刘美意设计陷害我们,他要长生不老,就杀了我大哥和辞蕴,抢了内丹!”蛇妖咬了咬牙:“我勉强才留住了辞蕴的一缕残魂,而我大哥……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我早晚要去兰阳,杀了那狗日的刘美意!” 张忱翊呆住了。 刘美意,当朝丞相。 原来那紫金官服,是刘美意的? 他不知道,但他现在清楚,刘美意一定和张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子桑越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子桑霖嘱托他一定要先去找子桑溪和子桑阳。 张忱翊放了蛇妖的束缚。 “那不如和我们一起。我们也要去兰阳,报仇。” “也是刘美意?” “不是,不过跟刘美意肯定有关系。” 蛇妖二话不说,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 “苏灼,万物复苏,桃花灼灼。”她说起自己的名字时,似乎很怀念:“是桃花给我起的名字。” “我是张忱翊,”张忱翊似乎为了缓解一下有些严肃的气氛,靠着子桑越打趣:“这是闷蛋。” 苏灼愣了一下。 “我是谁?”子桑越挑了挑眉。 “咳,我大哥!” 子桑越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在别人面前不要老是让我承认你是我……是我……” 张忱翊似乎想组织一下语言,当然,最后还是放弃了。 “苏灼姑娘,你懂的。” 苏灼握着那块桃花玉,不知为何,心里很不爽。 “桃花曾经教过我一首诗。” “什么?”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苏灼白了他一眼。 “恰似三人行中,我是单身狗。” 苏灼说着,自顾自走向了秀篱的小木屋。 “苏灼姑娘你干嘛去?” “那个小女孩,”苏灼指了指门口的秀篱,“刚才我的蛇应该吓到她了,我去给她道个歉。” …… 兰阳,无忧阁。 无忧阁,自然是子桑阳的住处。坐落在市井中央,却于富贵宅邸之中格格不入。无忧阁与南山的无忧阁几乎如出一辙,黑砖白墙素净至极。站在官来官往的街道之上看去,能看到一棵繁茂的榕树从院中高耸而立,就像居高临下的神,俯瞰众人。 “师兄~” 子桑阳今天穿了身淡色的长袍,水蓝色如瀑布一般让人看着觉得清爽。他难得没有被沉重的官服束缚,开心得不得了。 “怎么了这么高兴?” 子桑溪坐在院子里看书,见子桑阳朝自己跑过来,笑着放下了书。他在无忧阁呆了也有段时间了,每天做的无非是处理带下来的弟子寄来的文书,看看各地妖魔鬼怪的情况,实在是很无聊。然而子桑阳公事繁忙,子桑溪无聊的时候只能一个人在兰阳里走。兰阳很大也很繁华,但说到底一个人实在是没什么意思,所以子桑溪平日里也就去书阁里买点书,然后回无忧阁看。 “师兄我跟你说,今天刘美意上朝的时候踩到了自己的衣角摔了一跤,没把我笑死!”子桑阳一边说一边笑,子桑溪就宠溺地看着他。子桑阳一向不喜欢刘美意,总说刘美意身上有种狐狸的奸诈。不过他在朝堂上也不表现出来,一副高冷淡定的样子,还对刘美意彬彬有礼,忍过上朝,再回了无忧阁跟个孩子一样抱着子桑溪的胳膊哈哈大笑。 “整天就跟那刘美意过不去,真是个小孩儿。” 子桑溪任由他抱着自己的胳膊晃来晃去,手里随意翻着书。他这日子确实是无聊至极,每天唯一的乐趣也就是等着子桑阳从朝廷回来,然后和自己去兰阳闲逛。兰阳那么大,走都走不完,但要是一个人还是十分寂寞。 子桑溪有时候看着空荡的院子,想都不敢想,无忧竟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兰阳呆了这么久。 该有多孤独啊。 “看你这么高兴朝廷肯定没事,不然你还能乐得出来?” 子桑溪今天也算穿的凉快,一身藏青色的长袍绣着云纹,云纹中藏着一只白泽。 白泽能通人语,领万物之情,想必白泽应是子桑霖寄予子桑溪的厚望,愿他明了天下苍生的心意吧。 “其实还是有很多事儿地,就是那些政事跟我没太大关系。”子桑阳拿起桌上的一块桂花糕,边吃边说:“想想要每天跟他们这群勾心斗角的家伙们待在一块我都头疼,有时候我真想直接让他们打一架,谁赢了什么钱啊美人啊财富啊就归谁,干嘛那么费劲使阴招。” “胡说什么你,”子桑溪敲了敲子桑阳的头,“你说这些也不怕别人听到,在兰阳不知道长个心眼?” “切,听到又能怎么样,有本事来打我呀。”子桑阳做了个鬼脸,“圣上都宠着我,我看谁敢动我。哎呀——师兄你干嘛!” 子桑溪捏着子桑阳的脸,不悦道:“还圣上都宠着你,有我一个宠还不够?” “被人宠着不好嘛?人越多越好呀。”子桑阳一脸无辜,“师兄!疼!” “不行,你只能我宠。” “好好好,就让你宠好了吧,真是小气。” 子桑溪笑了笑,托着腮揉了揉子桑阳的头发。 “不过师兄,说起圣上,我突然想起来个事儿。” “什么事?” “圣上跟我说皇后最近身体好像出了什么状况,叫了许多太医都不好,圣上准备带皇后去苍梧山祈福,说让我主持祭礼。” “皇后?” 当朝皇帝林川深和他的祖祖辈辈一样,都只有一个皇后,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妃嫔。皇后江烟云常在深宫之中,很少抛头露面,但仅有的几次大阵仗上的出现就已经让百姓们称赞。本以为她只是个女人,就算是皇后也只是多了些富贵,谁想她气度不凡,主持起礼仪阵仗也是收放自如。有几次出访,对百姓也是平易近人,丝毫没有皇后的架子,身边也只有一个宫女。而且林川深曾经亲自说过,江烟云是他的智谋锦囊。江烟云出生于平凡人家,但会些阴阳术,读过的书也不少,说起话来往往很有道理,也经常给林川深指点迷津。 总之是个很遥远,但很让人崇拜羡慕的人物。 “你去看过皇后了?” 若是小病,以朝中太医的医术肯定能医好。但太医都束手无策,怕是说不准染上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去过了,命灵气息微弱,倒也没什么恶灵缠身,怕就怕是生死命定,时日不久了。” 江烟云就算会阴阳术,说到底也只是个普通人,若非林川深身上天子龙气庇佑,她也许早就香消玉殒,估摸着还有一两年,林川深将会迎来丧妻之痛。 104.将军,戏子 子桑溪叹了口气。 “圣上可决定了何时去苍梧山?” “半月之后。” “我和你一起去。” 子桑阳不想让子桑溪奔波劳累,毕竟苍梧山在极北之地,离兰阳还有段距离,而且路途艰险十分寒冷,上山下山一趟来回有够受的,于是撒娇着拒绝了。 “替圣上分忧本就是南山的责任,再说让你这小傻子自己去还保不准出什么事。祭礼那么耗费灵力的事情,我怎么放心?别到时候皇后没事了,你没劲回来了。” “我哪有那么弱!” 祈福,与封禅也差不多,去最高的山峰之上布阵,取“人间至高”之意。封禅不需要阴阳家,但祈福却需要,而且需要灵力强大且充沛的阴阳家。 “对了师兄,想好今天去哪儿了吗?” “你要是不回来,我兴许就在这无忧阁里看一天书了。” 子桑阳笑了笑,露出好看的酒窝,墨色的眼睛里水润润的: “那师兄,我们去醉仙楼看戏怎么样?那儿有个出了名的戏子呢,师兄还没去看过吧?” “依你。” …… 醉仙楼。 熙熙攘攘,热热闹闹,酒气,饭菜的香气,全部混在空中。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台上戏子一身红衣,拿起项王身侧的剑,自刎。一剑,灼眼的红颓然枯萎。虞姬眼中有泪,依依不舍看着项王,最终还是美人殒命,留项王一人长叹。 台下一片静默。 戏子与身旁的项王唱了千次万次霸王别姬,兰阳人却看不腻,也不知是贪恋那戏子的绝美容颜,还是真的悲悯一代枭雄陨落。 “空余原上虞姬草,舞尽春风未肯休……” 子桑阳拿起桌旁的一只茶杯轻叹。茶杯十分精致,上面雕了些桂枝。 戏子行了礼下了台,众人也从戏中走了出来,周身便又一片热闹。 醉仙楼很大,每一层都人来人往。 “师兄看的开心吗?” 依旧是灿烂的笑容,就好像刚才叹息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嗯,开心。” 戏很好听,但他一向不喜欢喧闹的地方,于是准备离开。他放下茶杯,却不小心碰到了子桑阳的手。 凉的像冰。 “手怎么这么凉?” 子桑溪慌了。在他印象里,子桑阳绝不会如此虚弱。他一把拽过子桑阳的手,攥在了自己手心。 “师兄我没事……” 子桑阳看子桑溪这么攥着他的手,有些尴尬,想缩回来,却被子桑溪死死握着,只能任由他牵着自己。 “咱们走。” 两个人都站了起来准备离开。正巧台上换了人,又是一出好戏开场。子桑溪很高,刚好挡住了后面人的视线。有几个贵公子抱怨了几句,子桑溪也不再磨叽,牵着子桑阳走了。 但两人太出众,免不了引来议论。 “看见那两个人了没?” “刚才挡在台前的?” 一个人用他油腻的手抓起了一把瓜子,上下两片肥唇当真把猥琐碎嘴四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怕不是个断袖,见不得光的事,还来醉仙楼丢人。” “要么说呢,不过看那两个人应该是有钱人,不像玩小倌的,啧,你别说那矮个子长得还不错,白白净净的,看着也柔柔弱弱的挺好欺负,不如……” 这人细长的眼睛实在令人不悦,他靠在桌边,视线追随着子桑阳出了醉仙楼。 显然,他是想打子桑阳的主意,不过不知道是财还是色。 的确,春夏之交,兰阳总是阴晴无常,有时四月飞雪,有时三月艳阳天。老天喜怒无常,子桑阳也很难受,脸色不太好,给人病殃殃的感觉。再加上他出门很少穿朝服,只在腰间带着一块皇帝御赐的玉佩,若非要紧关头,也不会拿出来耀武扬威,自然容易让人把他想成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公子。 那人还在不知天高地厚,和周围人说着些不堪入耳的话时,脖子却被人从背后勒住了。力道极大,勒得他眼泪都出来了,而且发不出一点声音。他胡乱挥舞着手脚挣扎着,身旁人惊恐,但没人敢上前阻拦。 眼看要被勒死,背后的人才放开了手。 “咳!妈的,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差点他妈勒死老子!” 那人怒骂,转过身,才看到了背后的人是谁。 来人体面,一头赭色长发高高束起,鬓边利索干净,没有一丝碎发,一双深色双眼中毫无感情。一身褐色长袍,上面的虎纹错综复杂,绣工精巧,一看就是顶尖绣房的绣娘绣的。他很高,此刻居高临下看着那人,那人看到他身侧的长刀,不紧倒吸一口凉气。 烫金“郁宁”二字,足以让这一桌子人都跪地求饶。 “对典灵司出言不逊,是谁不知死活?” “典灵司?子桑阳?” 那人还没缓过劲儿,就被身旁的人拉着跪了下来,给那带刀人磕了几个响头。 “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子桑大人!还请郁将军饶我们一命!以后不敢了,不敢了!” 台上的乐声也停了,热闹的酒楼里一片肃静,人人都看着大堂里发生的这一幕。 “下次出门带好眼睛,滚吧。” 几个人一看保住了命,连滚带爬出了醉仙楼。 “参见郁宁将军!”酒楼众人齐声,乐师琴女皆俯首,想必是刚刚那事让酒楼里的人都明白了来人是谁,郁宁挥了挥手让众人不必多礼,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一瞬,醉仙楼里又是一片欢声笑语。 但台上的戏子见到郁宁却没有规规矩矩的行礼,他只是欠了欠身,对郁宁扔来一个温柔的笑。 郁宁也只盯着他,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 “将军。”戏子动了动嘴,小声道。 “竹懿。”郁宁坐在台下,回应。 人群中,谁也没有听到谁的声音,然而两人心里却清楚得很。 你是在看我的,你是在叫我的。 郁宁来时,子桑阳两人已经出了醉仙楼。他们没有看到郁宁,出言不逊的几个流氓反倒是被郁宁碰上了,也是巧。 再说郁宁,当朝将军。他一直是老将军赵朋的得意弟子,跟着老将军平定不少边疆战事,为人也刚正不阿。赵朋虽是将军,但他家中却只有两个女儿,后继无人之时,他也没有不甘愿,反倒是第一个上书举荐郁宁。赵朋脾气秉性都很“老”,也很正,暴躁易怒,但总是把国家放在第一位,自然而然,一向优秀的郁宁也就成了将军。至于赵朋,他觉得兰阳太热闹,也太乱,也不想因为老将军的地位而被权臣当做巴结对象,再加上两个女儿和夫人也都喜欢清静,他索性直接把将军府给了郁宁,自己带着家人云游天下去了。 郁宁呢?郁宁就带着妹妹郁陵住进了将军府。 反正国家太平无事,百姓平安喜乐,谁当将军又有什么所谓呢? 转眼,天色便暗了下来。身旁的人来了又走,陆陆续续换了许多,郁宁却一直坐在台下,动也未动。他特意挑了一个离那戏子最近的地方,也没有带随从。 就这么坐了一个下午。 一个女人走进了醉仙楼,金色长发,红色长袍。她找了一个角落,很偏僻,但却刚刚好能看到郁宁。 她要了酒,坐了两个时辰。郁宁未走,她也已经醉了,朦胧醉眼之中,除了摇曳的灯火之外,只有意气风发的郁宁。 是宁青。 …… 已是深夜。过了最热闹的时候,人也都散了,一时间偌大的大堂里只剩了一两桌客人。戏子不唱了,欠身向郁宁行了个礼,便去了后面。 戏子说是在给人们唱曲,倒不如说他只是唱给郁宁一个人看。因为他唱的不是什么有名的曲子,不比前面惊艳众人的霸王别姬,所以大多数人也只是把他和乐声当个陪衬。只有郁宁,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再仔细想想,与其说郁宁是心血来潮来酒楼吃饭,不如说他是特地遣了侍从,然后来捧这戏子的场的。 宁青见戏停了,感觉终于到了时候。她醉醺醺地起身,跌跌撞撞地来到了郁宁身边。 红袍之上,一股酒气。 宁青往郁宁身旁一坐,毫不躲闪地看着郁宁,声音都带着醉意。 “凛冬哥哥。” “姑娘是?” 郁宁想着喝完手中酒便离开,谁想身旁来了个姑娘开口就叫自己哥哥。他放下了酒,但只是瞥了她一眼。 尽管宁青很美。 兰阳的女子都聪明,知道男人们喜欢什么样的打扮,诸如小家碧玉一类的装束数不胜数,美艳风骚一类的也看不过来,像宁青这样打扮的,实属少见。 “凛冬哥哥,我终于见到你了。” 宁青并未回答,朦胧醉眼凝视着郁宁。郁宁被看得难受,心里也涌上反感:兰阳这个风云际会的地方,权力跟地位永远比一切都重要,姑娘们尚且琢磨如何讨人欢心,想必眼前的宁青也是想来跟他套个近乎。 “姑娘,一人在外少饮酒为好。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郁宁仰头将杯中酒饮而尽,然后起身朝着戏台子后面走去,没再看宁青一眼。 而宁青轻轻地拿起了那个郁宁用过的杯子,轻轻磨拭,沉默着出神。 “为什么,不认我……” …… 郁宁走到了后室。 这里很昏暗,戏服整整齐齐挂在道旁,有些妆镜已经花了。远处有一点昏黄的灯火,郁宁向着走去,果然是戏子坐在妆镜台前。他轻轻地抹掉脸上脂粉,摘下了头上的花冠,长出了一口气。 似乎为自己终于卸下假面而松了一口气。 那是个面容清俊的人,一双湛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柔情。他散着长发,整理衣衫的动作中不自觉都会带一些柔美。他见郁宁来了,也没有动,依旧是淡然自若整理好那些粉墨眉脂。 郁宁走到他身后,拢住了他。 “真是好戏。” 戏子微微一笑。 “承蒙将军厚爱。” 郁宁轻轻咬住了他的耳垂。 “将军这是做什么。” 虽是疑问,不过更像是欲拒还迎的把戏。 “许久不见你,甚是想念。”郁宁的手搂着他的腰,把下巴枕在他的肩膀上,倒像个撒娇的小孩子:“竹懿呢,可有想我?” 原来这戏子叫竹懿。 竹懿转过头,轻轻在郁宁唇上印下了一吻。 “自然想念。” “既然想念,不如今晚就陪我吧。” “将军不要女子陪吗?竹懿只是个卑微戏子,能做的也只是给将军唱唱曲儿,尽不了将军的兴。” 竹懿与郁宁在酒楼结识。那日他在台上唱曲儿,被个手脚不干净的醉鬼纠缠不休,郁宁正巧和几个朋友在台下,正巧给他解了围,两人也因此熟识。因为曲子唱的好,唱腔很独特,眼中的神采也与其他戏子不太一样,郁宁被深深吸引,得了空子便来这里听他唱戏,久而久之两人的关系也就有些暧昧。竹懿是个戏子,自小在醉仙楼学戏,功夫自然没的说,兰阳人也喜欢听他的场。再加上戏子这地位,当官的、做生意的常常将他当做筹码,有时也免不了把他当女子使唤,竹懿呆的久了也就习惯了。起初他只觉得郁宁把他当成女子图个新鲜,便对这段感情小心翼翼,不敢往心头上放,而当郁宁见到他一身男儿装扮却依旧将他拥入怀中的时候,他便也接受了这份感情。 然后义无反顾投身于此。 “若是我说一定要你陪呢?” 郁宁说着,轻轻解开了竹懿领口的衣结。 “将军不要总是拿我寻开心,既然不喜欢我,就不要来捉弄我。” “谁说我不喜欢你?我要是不喜欢你,何苦每次都来这酒楼捧你的场呢?” “可将军从未说过喜欢我。” “瞧你这小脾气,”郁宁收了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这么聪明,难道我不说你就看不出我的心意不成?” “将军身份,对我好不是很容易?”竹懿拍开郁宁的手:“相比之下,开口说喜欢我这身份低微的戏子更难吧?” “啧,怎么几日不见脾气这么大了?”郁宁笑了,蹲下身仰起头温柔地看着竹懿:“你呀,整天就胡思乱想,我一个粗人哪会说什么好听的话?” “只是一句喜欢,很难吗?” 竹懿话说出口就有点后悔了,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样有些肆无忌惮了。 毕竟身份天差地别。 “我……”郁宁并没有生气,倒是有点武将的傻气:“臊。” “不信。” 竹懿的台子挨着窗户,郁宁起身,轻轻一推竹懿,竹懿便靠在了窗边,倥偬灯火照了进来,两人于窗和台之间的黑暗中沉默无言。 郁宁没有说话,起身离开了,竹懿一个人坐在窗边,心中一惊。 他一直很小心翼翼,见过的勾心斗角多了,也不敢有什么逾越之举,唯有在郁宁面前他才敢略微放肆。然而这下,他似乎开始担心郁宁是否失去了耐心。 原来我不过是个戏子,而已…… 竹懿以为郁宁不会回来了,谁知一转眼的功夫郁宁就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两坛酒。 “将军你这是……” 郁宁没说话,打开封坛将酒一饮而尽,而后将坛子扔到一边,吻住了竹懿。 浓烈的酒气于狭小的空间中弥漫开来。 这是郁宁第一次主动吻竹懿。 “……将军?” “我……我喜欢你。” 郁宁抱着竹懿,结结巴巴开了口。 他这可是去找小二要的最烈的酒。 “……” “今儿我不怂了,”郁宁凝视着竹懿,一字一句,醉里带真:“竹懿,我喜欢你。” 竹懿笑了出来。他拍了拍郁宁的头,笑道: “酒壮怂人胆。” 郁宁突然起身,又快步离开了。 “又干嘛去了……” 竹懿跟了上去,却不想被回来的郁宁给抱的死死的。 “将军去干什么了?” “锁门。” 105.渡劫 子桑越三人和秀篱道了别,乘船去了兰阳。 苏灼一路上一直握着那块桃花玉。 “苏姑娘,这玉里的人是……” “她叫辞蕴。” 水面上有些桃花瓣,船一动,它们就打着旋飘。 …… 不知多少年以前的平静日子,苏灼还没有名字。那时的她还未化形,只是一条普通的蛇,除了有灵智能思考之外也没其他特别的。 一年的深冬,大雪封山,放眼望去山中一片寂寥。本应沉睡的小蛇不知怎的被饿醒,无奈之下只好出洞,想找点吃的。 四周都是枯枝败叶,唯独有点梅花还在枝头负隅顽抗。 死气沉沉。 小蛇漫无目的地向前爬着。它醒的太早了,若是它找不到吃食,等着它的也只有死。 “晨子!哎,这有条蛇!” 一个樵夫的声音传了过来,小蛇心道不好,今天怕是要交代在这。这整个冬日里,人家里没什么肉吃,好容易逮到了条蛇,怎么能放过这机会? “可以啊,就是小了点,不过好说歹说有肉吃了。” 也许是巧合,那樵夫正是暮晨。 可想而知年代的久远。 两人拿了刀和竹筐,冲着已经饿的眼冒金星小蛇来了。小蛇无力抵抗,只能待在原地装死。 “我要是装成死蛇他们是不是就会放过我?” 当然,并不是这样。暮晨气势汹汹,看来也饿得不轻。 “惨啊惨啊,我还没化形,就要死了……” 暮晨看这蛇不动了,也就没用刀,毕竟他也不太愿意见血。提着它,随手扔到了背后的竹筐里。 “今儿老婆有吃的了,嘿嘿。” “哎晨子,分我一半呗?” “行是行,就是这么点个蛇……这样,咱俩再找一条,实在没了再分?” “好说,走,再找一条去。” 两人正要走,一个温柔的女声便传了过来。 “两位,请等一下。” 小蛇迷迷糊糊睁开眼,只看到了一抹春色。那是个温柔的姑娘,一头桃色长发,一对温柔的眼,一身浅白色流仙裙,好像完全不属于这个冬天。 小蛇一瞬间精神了。 “姑娘怎么了?” 她笑了笑,不好意思道: “抱歉,这小蛇是我的,能不能请两位放过它?” 暮晨和另一人面面相觑。 “这……姑娘不要为难我们啊,这大雪封山,砍不到木头挣不到钱,城里头也没什么活可以干,我们都一个冬天没吃过肉了,家里还有妻儿老小,就分这一条小蛇。我看姑娘你也不是缺钱的人,要是喜欢养蛇,开了春再去城镇里买一条就是了。” 姑娘早料到他们会这么说,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袋。 “那我拿这一小袋银两换回我的小蛇,可好?” 暮晨接过,打开。里面并不是碎银子,而是几个银锭,足够他们去山下买许多肉回来了。暮晨喜笑颜开,二话不说把小蛇还给了她。 当然暮晨没打算白要。 “姑娘,开了春儿我们再还你银两,能不能告诉我们你住哪?放心,我们是好人!” 她笑了笑,抱起小蛇:“银两就不用了,两位也还了我小蛇不是?若是有缘,日后一定还会再见的。” “那多谢姑娘了!” 暮晨和另一人就这么离开了,小蛇捡回一条命。 姑娘轻轻蹲下身,轻轻从框里托出小蛇,手心的温度让小蛇暖和了点。她轻轻吐了口气,给了它足以活到开春的灵力。 小蛇懒在她的手心里,偷偷地打量着她。 那双眼睛,真当是满含春意。 “雪还要过段时间才能化呢,不要太早出来呀。”她笑了笑,轻轻给小蛇哈着热气。这般温柔,就好像她和小蛇早就认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问我叫什么对不对?” 她不是人类,自然能听懂小蛇内心的话。 “我叫辞蕴,是这山里的桃花妖,你叫我桃花儿也行哟。” 辞蕴?真好听的名字,虽然我不知道怎么写。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啦。” 辞蕴起身,把小蛇放回了洞里,又给它留了许多吃食:“再见啦小蛇,照顾好自己。” 然后她离开了,桃色的长发在白茫茫的雪中,真宛如盛开的春天。 小蛇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很想追上去,奈何自己没有力气,只能呆呆窝在原地。 留恋着辞蕴的温度,和淡淡的桃花香气。 我一定要去找她。 它舔了舔一旁辞蕴留下的吃的,一阵清香瞬间溢满全身。 ……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后来的冬天里,小蛇再也没有提早醒过来。 就好像多年前的那个冬天,是老天为了让它见到辞蕴一样。 那些吃的小蛇早就吃完了,但它还是小心翼翼留了一块小小的桃花糖,每天睡觉的时候就把它放在旁边的石头上守着,久而久之,它要闻着糖的味道睡得才安心。 它也去桃花林子里找过很多次,想着能再见辞蕴一面,可惜那么多桃树到了春天都在争相比美,开的一个比一个盛,它也看不出什么来,所以常常是在远处发呆,看着桃从开到盛再到败。 就这么看了不知道多少个春夏秋冬。 “老三,又搁这林子里晃悠呢?” 正是个春天,小蛇又来了这林子里发呆。正出神,就被一个人给提起来了。 “你说你怎么每年都往这跑,难不成看上哪个桃花妖了?” 这是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一身糊里糊涂的装扮,手边还拿着斧头。他不修边幅,头发蓬乱,衣服倒是很干净,除了有点汗味也没什么让人难以容忍的。但若是细看,会发现他的眼睛很好看。透亮浓郁的金黄色如湖水一般清澈,睫毛很长,一眨,甚至会让人愣一瞬间。 他叫黎庚,是小蛇的大哥,比小蛇早了五六百年化形。成人之后也老不正经,没读过什么书,在山里砍砍柴赚些银子花,跑到山下找了个算命先生起了个文绉绉的名字,一天一天也就这么过。人不正经,每天就想着怎么勾搭各路美女妖怪,但总的来说,还是个不错的家伙。 “我就喜欢在这呆着怎么了?臭大叔离我远点,离我这么近都没有人敢过来了!” 黎庚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一筐果子,也不走,就放在身边,靠着树啃: “啧,你老是来这绝对有猫腻,说,看上哪个美女了,给哥指指。” 小蛇没说话,冲着黎庚的屁股就是一口。 “你个小崽子,还敢咬你哥了?” 黎庚一把小蛇提溜了起来,在空中甩了甩,末了似乎还意犹未尽,想着打个结。小蛇被晃得头晕,刚想开口骂黎庚,眼前就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辞蕴!是她! 黎庚看小蛇两眼直勾勾的,还以为自己把它晃傻了,赶紧给放了下来。 “老三,老三?喂,傻了?” 黎庚见小蛇不说话,顺着小蛇的目光看了过去。 辞蕴背着一个小包袱,手里拿了本书卷。她看书看得认真,完全没有注意到远处的黎庚和小蛇。 她依旧穿着那身白色的流仙裙。 “老三,你看那只桃花妖,美不?” 小蛇要是能化形,肯定和黎庚一个表情。 “美……美呆了!” “那可不能让你抢先了,我要去搭讪!” 说着就把小蛇扔到了地上,擦了擦口水,匆匆忙忙拿了几个果子,屁颠屁颠朝着辞蕴跑了过去,也不管小蛇在后边破口大骂。 “这位美丽的姑娘——” 辞蕴坐在一棵桃树下读着书,听到有人叫,好奇的抬起了头。黎庚从树后面绕了过去,把额头前的头发撩开,露出自己那双迷倒万千少女的眼睛,准备开始搭讪。 “大哥,你有什么事吗?” “我叫黎庚,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认识一下姑娘你。”黎庚嬉皮笑脸拿出两个果子:“姑娘吃个果子?可好吃得嘞。” “我叫辞蕴,”辞蕴被逗笑了,接过果子,柔声道:“多谢大哥。” “姑娘你是真漂亮。”黎庚笨拙地找话题,虽傻,但实诚: “真的,我活了这么久都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 小蛇偷偷摸摸溜到黎庚身后,黎庚感觉到,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小蛇身上。 “卧槽……黎庚你个混蛋……” “大哥你也很英俊呀,你的眼睛很好看呢。” “真的真的?我真的很英俊?” “哼,后半句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前边那句肯定是假的!”小蛇想。 “许久以前,我也曾见过一双这么漂亮的眼睛。和大哥你一样,是漂亮的金黄色。” 屁股底下的小蛇一听,这不是在说我吗!激动的它冲着黎庚屁股就是一口,黎庚冷不丁被咬,大叫一声,直接把小蛇从屁股底下提了出来。 这一提,小蛇就跟辞蕴四目相对。 一如许久以前。 “咳……这是我家老三,觉得你漂亮非得跟过来,喏,刚才听你夸我心里不爽,还咬了我一口。” 辞蕴见了小蛇,愣了愣,放下手中书捧过了小蛇。 “小蛇?是你吗?” 黎庚眼珠都要掉下来了。 “你们认识?” 黎庚仿佛看到了小蛇在冲着他耀武扬威地笑。 “是啊,小蛇吃掉我很多好吃的呢。” 小蛇就这么躺在辞蕴的腿上,听辞蕴和黎庚聊天。本来一听人说话就会困的它今天反常的精神,只是到了后面一直是黎庚在说,它恨不得把黎庚的嘴捂上只听辞蕴说话。 春风一般的声音,实在欲罢不能。 …… 傍晚,黎庚带着小蛇离开了。 “没事的呀,我就在这,想我了就再来找我吧。”辞蕴看出小蛇的不舍,下了约定,小蛇这才跟着黎庚走了。 小蛇累了,索性趴在黎庚肩膀上。 “没看出来啊你,天天来这,是不就为了等她?” “你说呢?” “行,大哥不跟你抢,美女那么多,不差这一个,让给你啦。” 黎庚笑着放了木柴,架了锅煮汤。 山洞之中有明亮的火,山洞之外是簌簌飘落的桃花。 其实黎庚又怎么舍得跟小蛇抢东西呢?虽然他喜欢折磨小蛇,把它打成结,把它晃到眼冒金星,但是心里还是疼爱它的。二弟渡劫失败,灰飞烟灭,大千世界再无踪影,从此一家也就剩下了他跟小蛇。 黎庚轻轻叹了口气:他回想起二弟,心里依旧如火一般在烧。 魂飞魄散,连个念想都没留下。 “老三,再过十几年就该你了。” 小蛇听出大哥语气里的难过,轻轻嗯了一声。 “啧,你可得加油啊,不然你要万一那啥了,不就剩大哥一个了,那多没劲。” “呸,别咒我行不行。” “嘿嘿,这不是怕吗。”黎庚笑了笑,搅了搅汤:“来,喝汤。” 小蛇没有动。 “喂。” “干啥?” “你别怕。” “啊?” “为了辞蕴,我会成功的。” 黎庚愣了愣,随后笑了。笑起来眼睛一眯,连唯一的优点都没了,这下更像个猥琐大叔了。 “有了美女忘了哥,信不信我把你扔进去煮了?” “切。” “听你的意思,想化成男人?”黎庚盛了碗汤,问道。 “不……我还没想好。” “那你可好好想想吧,辞蕴姑娘可不像是看脸的,你要万一追不到岂不是很尴尬。” “啧,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黎庚傻笑,小蛇也不再跟他计较。 夜已深,黎庚在洞里四仰八叉睡了,小蛇无奈,一如既往躲在他背后发呆。 马上就该我了…… 到底要化成什么呢? 鼾声传来,又是个聒噪的夜晚。 第二天,黎庚又带着小蛇去找辞蕴,辞蕴还是坐在那棵树下静静地看着书。那棵树好像就是她的本体,上面的桃花颜色淡一些,但很好看。 “小蛇来了呀?” 小蛇见了辞蕴,直接挣脱了黎庚,钻进了辞蕴怀里。 “嗨,瞧我家老三,没羞没臊的。快出来,哪儿有往人家姑娘怀里钻的?” 我也想啊!黎庚心道。 “没事,小蛇喜欢就让它呆着吧,不是还没有化形吗。”她逗了逗小蛇,“化形了可就不能这样了哦。” 啧,要不还是别化形了。 “辞蕴姑娘啊,昨儿我问老三想化成男化成女,你猜它说啥?” 黎庚一脸坏笑。 说起来,他今天为了来见辞蕴,还特地刮了刮胡子。 “小蛇这么可爱,一定是想当个女孩子吧?” 小蛇愣了愣。 嗯,既然她认为我想做女孩子,那就做女孩子吧。 多年后,小蛇回想起这时的决定,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一步错,满盘皆输。 …… 十几年,弹指一挥间。 冬天里黎庚不再需要冬眠,索性抱着小蛇睡觉,辞蕴也很少离开本体,一直在树里待着。黎庚闲来无事就看看她,在树下晃悠晃悠。有几次小蛇醒的早,辞蕴就又做了些吃的给小蛇吃。人形时,她一直穿着那件浅白色的流仙裙,也不腻。 也许是小蛇曾无意中说过好看,她便再没换过。 时光流转,几人感情也越来越深。林子越来越繁茂,好看的妖也越来越多,可小蛇呢,偏偏就只要辞蕴一个,什么牡丹妖百合妖,它都不稀罕,倒是黎庚,他要砍柴,也想给小蛇一点和辞蕴独处的机会,常常不在,闲得无聊了就去勾搭人家姑娘,最后往往是被拒绝,然后痛哭流涕之后再换一个目标。 寒来暑往,终于在一个夏天,小蛇迎来了它的劫数。 那天下着大雨,林间的叶子被打落了许多。黎庚给辞蕴打着伞,两个人冒着雨把小蛇抱到了山顶。辞蕴的长发被雨淋湿,眸子里都带上了水汽。她不能离渡劫的地方太近,可她却又放心不下小蛇。本想着躲在树后守着,却被黎庚拉走了。 “不行,雷神会误伤你的,走吧。” 辞蕴无奈,只能被黎庚带走,留小蛇独自在空旷的山顶。头顶阴云密布,空中已经开始闪着雷光。 “小蛇,你一定要挺过去!”辞蕴拨开花草,恋恋不舍的回头看了一眼小蛇。黎庚金黄色的眼睛在雨里明亮如炬,他深深看了一眼小蛇。凝视了很久,似乎要把小蛇身上所有的纹路都记住。 万一……万一像二弟一样什么都没了,这就是最后一眼。 “老三争点儿气,大哥在这等着你。” 黎庚咬了咬牙,拉着辞蕴走了。 雨淅淅沥沥开始下,小蛇周围的花草都被打得有些蔫,瑟瑟发着抖。 小蛇静默着,从山顶向下看。远处有城镇阑珊灯火,它经常和辞蕴来看的。 焦灼,焦灼。 它在等,等一道惊雷。 山下,辞蕴一直在微微发抖,黎庚轻轻拍了拍她,安慰道: “辞蕴你放心吧,老三那么喜欢你,准没事。” 这话又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 辞蕴抹了抹额头上的水,嗯了一声。她双手合拢,在心里默默祈愿。 “小蛇……你一定要好好的呀……” 空中已经传来隐隐雷声,雷声越来越近,云也越压越低。说不怕是假的,小蛇想起它二哥什么都没留下的样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可它却逼着自己不能害怕:它身后还有大哥在等它,还有辞蕴在等它。 它还要永远陪着他们呢。 一道雷劈在了它身旁,震得它头晕目眩,旁边的草木着了火,却又被倾盆大雨浇灭。 随即又一道响雷劈在了它的身上。它被劈得剧痛,只感觉浑身的皮肤都在被剥开,火烧火燎的疼。它想哭,想逃,可一旦这么逃了,就只能顶着这被劈得狼狈不堪的蛇皮过一辈子。 于是它忍了下来。 一道,一道,劈在它身上。它只感觉内丹在发烫:那是它在接受雷电的铸造与洗礼。温度由内而外迸发而出,一点一点流过它的内脏,像岩浆流过草地,滚烫,不留生机。 它的双眼逐渐模糊了下来。 …… 辞蕴,辞蕴。 辞蕴。 …… 106. 半个时辰,雷停了,雨也小了,山中又成了一片寂静。 “结束了吗……” “应该是……我们上去看看吧。” 黎庚咬了咬牙,拉着辞蕴上了山。 他已经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做好了拨开花草时面对那空无一人的山顶的准备。 正如那日他失去二弟一般。 上山的路被雨打湿了,泥泞一片,二人走的十分艰难。 迎面走来一个琥珀色长衣的女子,一头檀色长发,金黄色的双眼炯炯有神。 是小蛇。 “老三!你还活着,真不赖!还这么漂亮!”黎庚一眼就认出这是小蛇,赶忙上去一把给抱起来转了个圈:“以后我也是有妹妹的人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去你的,放我下来!” 化了形的小蛇没有尾巴了,只能蹬了他一脚,人形还不太习惯的小蛇,怎么看怎么僵硬。 “太好了小蛇,你还在!”辞蕴快步跑到她前面抱了她一下,和对黎庚的暴躁截然不同,小蛇一下红了脸,小心翼翼地搂住了辞蕴,声音都变得温柔: “我还在。” 这是她第一次用自己的手去触碰辞蕴。 “啧,见色忘哥。” “你找打。” “行行行,不跟你计较。走,咱今儿个去吃好吃的,我这几天抓了一堆虫子,就等着烤了呢!” “能不能不要吃虫子?你好歹是个活了几百年的老妖怪,能不能有点追求?”小蛇白了他一眼:“辞蕴咱们走,我带你去吃好的,让臭大叔吃虫子去吧!” 说完,风风火火拉着辞蕴走了。 “哎哎哎,等等我啊!” 辞蕴被拉着,轻轻笑:“小蛇慢点,路滑,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小蛇轻轻吐了口气,手中多出两个银锭,她掂了掂,得意道:“早听我哥说山下东西好吃,我带你去尝尝!” 辞蕴顿了顿,不想扫了她的兴,还是跟着去了。 那是小蛇第一次用妖力,她自己也没想到竟然能成功骗过店小二。三个人神色僵硬地要了一桌子菜,又为小蛇骗过了店小二哈哈大笑。黎庚要了一坛酒,随手拿起一盘花生米倒进了嘴里,嚼了嚼。 “嗯,比虫子好吃。” “废话。” “哈哈~” “小蛇想好将来去哪了吗?”辞蕴拿起一杯茶,茶叶漂在水上,悠悠打着转。水面将灯火晕开,一点一点,倒影出辞蕴温柔的眼。 “嗯……辞蕴去哪我去哪。” “我去不了太远的呢,而且每年都要回树下。”辞蕴笑道:“世界这么美,小蛇不去看看吗?” “没人陪我去看,那多无聊。” “大哥可以陪你去看呀,你们要是放不下我,可以每年都回来看我的,再把见到的都讲给我听。” 小蛇嫌弃地看了看疯狂吃花生米的黎庚。 “他陪我,我才不要。” 黎庚听了小蛇的话,打了一下小蛇的屁股。 “我现在是个女孩子,你能不能对我温柔一点?” “什么女孩子,在我眼里你就是条泥鳅。” 辞蕴笑了起来,给小蛇夹了一块肉。 “小蛇,想好叫什么名字了吗?” “名字?没有,太难想了!”小蛇一看辞蕴给自己夹菜,赶紧也学着给辞蕴夹了些菜。 她还不会用筷子,有些笨拙。 “随便起一个不就好?二狗,三麻子,不都挺好。” “你没读过书能不能不要祸害我?” 黎庚确实没读过书,他那名字还是去山下找了个算命的给他起的。 “大哥的名字很好听呀,有什么寓意吗?” “咳咳,听着啊。”黎庚清了清嗓子,道:“黎庚,这个名字寓意很深!” “那你说说?” 小蛇知道他又要开始吹牛皮了。 “黎,意为什么?黎明啊!说明我就像太阳一般温暖,是吧?” “继续。”小蛇白了他一眼。 她现在终于可以痛快的翻白眼了。 “庚呢,呃……万物皆肃然更改,秀实新成,刚也,坚强貌也。”黎庚结结巴巴说道:“那个算命的给我说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改天去问问。” “你还问问,人家都死了几百年了吧,你把人家从土里挖出来,问问他为什么给你起这个名字?” “你个女孩子能不能温柔点?学学人家辞蕴好吗?” “切。” 辞蕴笑着,缓缓开口: “太阳初生,百废俱兴,黎庚,很好的名字。” 小蛇拍了拍黎庚:“看看人家辞蕴多有文化。嗯……不如辞蕴你给我想个名字?” “名还是要自己想的。”她又想了想,“不过,苏姓确是个好姓氏。” 两条蛇面面相觑。 “苏?怎么写?” 辞蕴用手指轻轻蘸了些茶水,在木桌子上划了划。 指如葱根,洁白纤瘦。 “为什么姓这个呀?”小蛇学着画了画,可惜水消得很快,她没有记住,画的什么都不是。 “因为万物复苏呀,春天生灵们都睡醒了呢。” “那我就是春天?” “对呀,大哥是黎明,你就是我的春天。” 眼波温柔,如春风,如珠玉。 小蛇看着辞蕴的眼睛,像被抽走了魂。 那仿佛就是小蛇见过的最美的场景。 再后来的几百年,她见过山川湖海,也穿过了万花盛放,却再没有人如辞蕴一般走进她的心里。她看着辞蕴的眼睛,里面好像星辰烂漫。 她不禁沦陷。 …… 小蛇是第一次喝酒,黎庚也很少喝,偏偏兄妹俩酒量还都不怎么样,一醉,差点就现出原形。好在辞蕴没有醉,她叫来小二,要了两间屋子,三个人就在酒馆住了一晚。 小二拿着辞蕴给的荷包,看着多出来的一个银锭,有些茫然。 “姑娘,这钱你给多了。” “不多,正好的,刚才的饭钱还没有给呀。” 辞蕴不动声色地改了小二的记忆。 她不愿意用妖术来骗人,不揭穿小蛇,也只是不想扫兴。 就当是庆祝你渡劫成功吧。 …… 盛夏。 小蛇买了好多书,说要好好读书,给自己想个名字。 “辞蕴辞蕴,这个字念什么呀?”小蛇指着一个“孔”字问道。 “这个呀,是孔夫子的孔。你拿的这本是诗经,相传是孔夫子编订的呢。” “孔夫子,是谁呀?” “是个德高望重的前辈。” “喔!辞蕴都这么说,那孔夫子肯定是个特别厉害的人!我要看!我要把他的书都看一遍!” “这本书里都是些可爱的人写的诗呢,要是你去看孔夫子的论语之类的书,怕是要睡着了。” “嘿嘿。” 黎庚就在远处砍柴,勾搭姑娘。 “我去一趟山下买些针线,给你和大哥做件衣服吧,马上天就要凉了呢。” 辞蕴摸了摸荷包,嗯,还有不少钱呢。 看来她的桃花酿的确很受欢迎。 “我和你一起去!” “你呀,就在这看书吧~喜欢什么颜色?” “辞蕴喜欢的我都喜欢!” 小蛇抬着头,傻乎乎的应。 辞蕴下了山,几百年了,她依旧穿着那件流仙裙。简简单单的象牙白,肩处有点点穗子,裙摆上有些花。 她已经是棵千年桃树了,本来可以修成花仙,却一拖再拖。 是为了什么呢?她心想。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就这么平淡的成了仙少了些什么。 于是她就一直等,即便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等些什么。 可当黎庚和小蛇就出现在她身边,陪她过了好几百年之后,她好像也朦朦胧胧之中懂了什么,空空如也的心,也像突然被填满了。 天涯未见,霜雪未经,寒宵梦中行过绿水,醒来时见你,再道句相见恨晚。 也许便是这样吧。 辞蕴来到山下的集市,挑着布料。琳琅满目之中,她看到了一块雪青色的布料。料子柔软,也很昂贵,顶她许多桃花酿,可她一想,还是买了下来。 小蛇穿这个一定很好看。她心想。 …… 树下,小蛇翻着书,里面都是她看不懂的字,什么之乎者也夫兮若。她看得困了,索性靠着树准备睡觉。谁知好巧不巧,她看到了一篇诗。 上面有一个“桃”字,吓得她一激灵。 “这不是桃花儿的桃嘛!难道是写辞蕴的?我要看看。” 翻开来看,《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小蛇端详着书里的字,一拍脑袋。 “不如就叫苏灼吧!这样我和桃花儿就在一个句子里啦! 就这样,名字就这么起了。 “兄妹俩都是温暖的人呢。”辞蕴回来,一听小蛇起了名字,笑了。 “灼有什么意义吗?” “你起的名字能有啥意义。” “是,你的名字最有意义行了吧,臭大叔。” “好啦。”辞蕴放下手里的东西,解释道:“灼就是火呀,冬日里温暖的火。你看,大哥是太阳,你是火,真的是兄妹呢。”辞蕴歪了歪头,看着苏灼,“为什么小蛇想起这个名字呢?” “我今天看见了一首诗!叫……叫什么,周南,桃……” “桃夭?” “对!” 辞蕴笑了。 “是很美的一首诗呢。” …… 那段时间里,日子平静得就像湖水,波澜不惊,偶尔有微风吹过,带起的也是怡人心神的涟漪。 …… “辞蕴辞蕴,我们明天去赶集好不好?” “怎么你对辞蕴就这么温柔,对我就跟个泼妇一样。” 黎庚没好气来了一句。 “因为你丑啊。” “……” “怎么突然想赶集了?要很早的。” 辞蕴放下手里的活,这么多天过去,她手中已经有了一件快成型的雪青色纺裙。 “这不是怕辞蕴每天教我读书无聊嘛。” “拉倒吧你,就你,想点什么我能不清楚?你就是想去玩。” “切——” “嗯……那明天就一起去吧。大哥要一起吗?” 黎庚本来想一起去的,奈何苏灼瞪了他一眼,一副他要是去就把他打死的样,他只好说想睡懒觉不去。 真是,别人的妹妹都那么乖巧可爱,怎么我就摊上这么个家伙。 …… 那是个清晨,阳光正好,山中薄雾弥漫。 苏灼起的早早,拉着辞蕴去赶集了。 她已经穿上了那件雪青色的纺裙,和一身流仙裙的辞蕴一起,干净惹眼宛如仙子。 街市热闹,人来人往,放着酒坛子的驴车过,有些没封好的酒就透过车板缝洒了出来。 “辞蕴辞蕴!你看这个糖人!”苏灼蹦蹦跳跳,拿起一个蝴蝶形状的糖人,挥了挥: “老板,这个多少钱?” “两文钱。” “来两个!” 苏灼正要用妖法把山里面的叶子变成铜板,却被辞蕴拉住了。辞蕴从钱袋里掏出四个铜板,递给了老板。 “辞蕴你干嘛呀?” “人家辛辛苦苦做的,咱们还是不要骗人了。” 辞蕴付了钱,接过糖人,给了苏灼一个。 她活了几千年,一直觉得人类是种特别有意思的生物,明明没有特别强大的力量,但总是能依靠自己过的特别开心。 “……好吧,那我以后就帮着辞蕴你做桃花酒,编小草人赚钱好不好?” 辞蕴比苏灼矮了点,她轻轻拉起了苏灼的手,笑着说好。 “辞蕴你最好了!” 夏天早晨的风还是很凉爽,吹起辞蕴的长发,空气中就有一股淡淡的桃花香。 两个人走走停停,身边叫卖声喧嚣,不绝于耳。集市很大,若是穿过人群,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能走到前方的兰阳。 辞蕴去过很多次兰阳,都是一个人无聊的时去找些书阁中寻些书,闲了就去听些曲子解闷。几千年光阴似箭,她看着酒楼和书阁的老板换了一个又一个,华丽高大城墙中的皇帝也换了一个又一个。 自己却还是不愿意飞升成仙。 “想去兰阳看看吗?”辞蕴轻声问道。 “兰阳?那是哪儿呀?” “国都,那儿很热闹哦。” “好呀好呀,我最喜欢热闹了,我们走吧!” 穿过集市,手中的糖人也刚好吃完。两人就这么走到了城门口,跟着繁忙车马进了兰阳。 只是城门口就已经热闹无比,有杂耍的艺人,有做纸鸢、斗蛐蛐的小孩,有停留的马车,也有啃着果子聊天的商贩。 “小蛇有什么想买的吗?” “……嗯,没有哎……咱们走走看吧!” 苏灼头一次来,只觉得新鲜,仰着头看着周围高大精美的建筑,声声赞叹。 “嗯,那就随便走走吧。” 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好不热闹。 沿着青石板路一直走,两人来到了一家珠宝店。 “辞蕴辞蕴,你看,是你的名字!” 辞蕴抬头,笑了笑。 是一家她很熟悉的店,桃夭。 撩开门帘,屋内点着檀香,缕缕烟静静地漂浮在空中,伴着阳光慵懒不动。架子上的玉也像翩翩公子,只是往这里一站,心仿佛就静了下来。 这里,简直是闹市中的桃花源。 107. 辞蕴几百年前路过这里,正好碰上店家的孩子,身旁有几个贩子要诱拐他,她便出手救下了。她把孩子带回了店里——那时候这里还不是珠宝店,只是一家糕点店。老板很感激她,也送了她许多东西——毕竟那是一家小有名气的糕点店,一盒冰点也要预约些时候。辞蕴没要其他什么贵重东西,只收了一盒普通的糕点带走了。 当十几年后她再次来到这里时,糕点店已经拆了,改成了一家珠宝店。名字也改了,桃木牌匾上只有娟秀内敛的两个字。 桃夭。 她走了进去,看见当年那个小孩子已经长成了一位翩翩公子,手旁一块璞玉,台上皆是笔墨纸砚。他就伴着玉与纸墨,在喧嚣闹市中垂眼潜心。 柜台后面一对楹联上有一句诗,辞蕴看之后,心猛的跳了一下。 那是这么多年来,她的心第一次有了不同的感受。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原来还有人会记得她,原来被人记得,是这样的感觉。 老板认出了她,激动得红了脸。反正也是闲来无事,辞蕴便在店里闲坐了一天,和老板聊了聊其他的趣事。她看得出来老板一直惦念她,言辞间婉拒了老板的心意。黄昏之时,她留下了一朵桃花形的玉,之后再没有回来过。 如今已经过了许久,店名没改,楹联有些旧了,店主也不知道是当初的老板的第几辈孙儿。店内布局没改,只是柜台上的一个柜子里,多了一个她当年留下的桃花玉。 “两位姑娘是要买玉?” 意料之中的温润声音。 店主眉宇间与当年的老板有些相像。 “随意看看。” 辞蕴随意走了走,最后走到那桃花玉前,问道:“这桃花玉怎么卖?” 店主愣了愣:“这个不卖的,这玉是祖上留下的,说是要让我们传下去,记住要行善报恩。” 苏灼听了觉得有趣: “那你们祖上肯定是经历过什么事儿吧?” “是啊,当年我们祖上差点被拐走,一说是个姑娘救了她,姑娘走的时候只留下了这块桃花玉。”店主也来了兴致:“父亲说是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不过我想,也许那姑娘是个仙子也不一定呢?” 辞蕴轻轻摸了摸那块桃花玉。 自己连当年那个老板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公子,冒昧问一下你的名字?” 辞蕴想了想,名字也许是无缘知道了,但姓氏,还是了解一下吧。 “小生宋晗,姑娘问这可是有什么事?” 辞蕴摇了摇头。 “好奇罢了。” “老板,既然玉不卖,那你能不能给我做一个一样的桃花玉呀?”苏灼趴在柜台上,托着脸看辞蕴把玩那块桃花玉。 辞蕴一定很喜欢,我要送给她! “好,想用什么玉料?”店主说着,递给了苏灼一本玉料册子。 “嗯……墨玉吧?” 玉料册子看的苏灼头疼,不过她倒是一眼看中了一块沉稳的玉。 “姑娘也是阴阳家?阴阳家都喜欢用墨玉做缚灵石。” “缚灵石?那是什么?” 苏灼没来过人间,也没见过什么阴阳家。 “是能盛装魂魄的容器。生死无度,也许别离之时,这缚灵石可以派上点用场吧。” “哇真的吗!好厉害!那要一块吧!” 辞蕴还在端详那块桃花玉,眼里的情绪,说不明道不清。 …… 两人出了店。 “辞蕴,你是不是来过这里?” 苏灼刚才就觉得,辞蕴的眼里有些怀念之意,就好像是在故地重游。 “若是我说,那店主说的仙子就是我,小蛇你信吗?” “哇,我就知道,那么善良的人,除了辞蕴没有别人啦!” 辞蕴轻轻笑了笑。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走了很远,也越来越接近兰阳城中心。百花争艳一般的人群中,辞蕴一身简单白衣裙十分惹眼,一旁的苏灼蹦蹦跳跳,金色的眼睛也引来许多人关注。 “那姑娘眼睛好漂亮。” “是妖吧?” “你看那个白裙姑娘,像仙女一样。” 也许是应景,兰阳路旁有些桃花簌簌落了下来,辞蕴就像携着花雨从光中而来,温柔,美丽,惹眼,不沾尘俗。 终于,一个浅银色长衣的少年走了过来。他脸色微红,羞涩地递给了辞蕴一朵梨花。应许是刚刚及冠,浅棕色的长发用一个银冠束住,风度翩翩之中还有些稚嫩。辞蕴接过那只梨花,笑着说了句谢谢。 “公子有心了。” 苏灼打量了一下这少年,轻轻哼了一声。 “在下御锦明,想跟姑娘做个朋友,可好?” 少年彬彬有礼,微微弯了弯腰,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苏灼的不爽。 “我叫辞蕴,这位是苏灼。” “御公子好,我是苏灼。万物复苏的苏,桃花灼灼的灼。” 苏灼对他感到好奇,但她心中更多的是不悦。 也许是她不爽辞蕴跟别人交谈甚欢吧。 “苏姑娘好,”御锦明似乎觉得苏灼和辞蕴性格相差很大:“二位可是来兰阳游玩?” 辞蕴点了点头。 “那两位姑娘可介意在下陪同?” 苏灼哼了一声:“陪?为什么要陪?” “在下看两位面生,想着两位是从外城来。兰阳这么热闹,有个指路的人不是更好?” “面生就是从外城来呀?御公子你难道把兰阳所有姑娘的脸都记住啦?” “好啦,既然御公子相邀,咱们就不要拒绝了。”辞蕴拍了拍苏灼:“真是麻烦公子了。” “荣幸之至。” “切。” 两人随着御锦明在兰阳走。御锦明也是个面容俊秀的大家之子,行为举止也很遵循礼数且恰到好处。 “姑娘从哪里来?” 苏灼顿了顿,她并不知道她在的那座山叫什么。 “钟灵。”倒是辞蕴应了一句。 “钟灵?” “对对对,钟灵!那儿可好看啦!我跟你说,到了春天夏天满山遍野都是桃花,粉扑扑的,特别美!” 御锦明笑了。 “苏姑娘说的在下也想去看看,钟灵,在哪里?” “出了城门向西一百里便是了。眼下盛夏将尽,花也开始落了,公子若是想看,还要趁早呀。” “原来钟灵就在兰阳附近。”御锦明有些吃惊:“是在下孤陋寡闻了。” “切,一看你就是个书呆子。” “苏灼……”辞蕴有些责怪,“御公子,苏灼失礼了。她性子直,还请公子不要怪罪。” “怎么会怪罪?”御锦明笑了:“苏姑娘这么直爽,在下喜欢还来不及。” “切,油嘴滑舌。” 苏灼翻了个白眼,不过心里倒是对御锦明多了些好感。 街边有一个卖纸鸢的摊子。 “两位喜欢纸鸢吗?”御锦明停了脚步,问道。 “喜欢啊!” “还好。” “那两位挑一挑有没有中意的吧?” 苏灼拿起一个燕子形的纸鸢:“我喜欢这个!燕子,春天!” “喜欢?那便买一个吧。”辞蕴笑了,掏着荷包的时候,御锦明却已经付了钱。 “怎么能让姑娘掏钱,在下来吧。” “这……”辞蕴有些难为情:“我们与公子你相识不过一瞬……” 御锦明转过头,对着辞蕴露出一个少年羞涩的笑。 “长久,都是从一瞬开始的。” 苏灼摆弄着手里的纸鸢,抬起头瞪了御锦明一眼。 接下来,苏灼一直没再说话,倒是辞蕴,和御锦明相谈甚欢。苏灼一直紧紧的抓着手里的纸鸢,那燕子翅膀上氤了汗。 “苏灼,怎么,不开心吗?” “没,我,我就是有点累。” 御锦明听了,停下了脚步。 “正好也要正午了,不知两位可否赏光,来寒舍做客?” 这御锦明还真会钻空子,哼。 “这……太麻烦公子你了。” “就是就是,不用了不用了!” “没事的,两位姑娘若是能来,在下荣幸之至。”他说着,也不再打算带着两人前进:“两位稍等,在下有些东西要买。” 不等两人拒绝,他便快步走向了街边的一家店。 一个药铺。 “唔……辞蕴,真的要去吗?” “小蛇想去吗?” “我……我其实不想……辞蕴你想去吗?” “我随意呀。” “那要不咱们走吧!” “不能失礼,等御公子回来再和他说吧。”辞蕴笑了笑,“小蛇,纸鸢被你这么拿着都要坏了。” 苏灼这才反应过来,燕子翅膀上已经皱了。 “这个纸鸢……嗯,送给你吧!” “嗯?为什么?” “因为……”苏灼有些窘迫:“因为我不会放。” “傻小蛇,等回了钟灵山,我教你。” 苏灼笑了。 “好哎!” 御锦明拎着药回来了。 “走吧?” “公子这药,是……” “这个呀,是买给母亲的。”御锦明答到,“母亲身体抱恙,在下要常常守着,今日得空,才来了街上。” 苏灼听了,有些愧疚。 “对不起,不该说你书呆子的。” “哈哈,这有什么呢?玩笑话罢了。” “御公子,我们……”辞蕴刚想开口说不去御家,苏灼却改了主意。 “御公子,我懂点医术!带我去看看夫人吧?说不定我能治好呢!” 御锦明听了,眼睛都亮了。 “真的?苏姑娘你会医术?” 苏灼有点心虚,点了点头。 她哪里会医术,会妖术倒是真的。 辞蕴看出她的想法,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头。 “苏灼的医术很棒哦。” “嘿嘿~御公子,带路吧?” “好!” 三人就这样朝着御家走去。 身后,一个人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刘大人。” 一个阴阳家恭恭敬敬,对着身旁一身官服的人弯着腰。 “御家小子身边那两个,什么身份?” “依在下之见,应是妖,而且道行不浅。” “那你看,这妖丹……” “足够大人用。” 那人习惯性的摸了摸腕上的珠玉,狭长的眼睛眯缝着,盯着有说有笑的三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手腕上有一道醒目的疤痕。 是刘美意。 …… 御府,想象之中的阔气。目光过处,皆是漆红。院子很大,与寻常富贵人家的布局也没什么很大区别,无非长亭,池塘,花园,锦鲤。下人来来往往,看着热闹,却也寂寥。 “母亲——”御锦明带着两人进了门,急切寻找着他母亲的身影。一声慈祥的应传来,循声看去,一位老夫人倚在院中石桌旁悠闲自在的晒着太阳。分明是富贵人家的夫人,穿着却并不张扬,一身暗紫裙,肩上披了件墨绿底色菊群披肩。 她面色红润,可辞蕴和苏灼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她命不久矣。 两人对视一眼,相顾无言。御锦明并未注意到她们的眼神,见老夫人面色红润,心里也开心许多。 “锦明回来啦?”老夫人想起身,却被御锦明给拉住了:“这两位姑娘是……” “这两位是我偶然结识的朋友,这位是辞蕴,这位是苏灼。” “夫人。”辞蕴微微低了低头,倒是苏灼,傻乎乎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苏灼姑娘会些医术,我想着既然是朋友,就没多想把人家带回来了,”御锦明有些不好意思:“母亲不会怪罪吧?” “这有什么的,难道两位姑娘是被你强拉回来的?” 老夫人笑了笑。 “夫人说笑了,能来贵府是我们的荣幸呀。” “对呀对呀,夫人你这儿这么好看,我能来特别开心!” 苏灼倒是开朗。 “好好好,”老夫人也不端着架子,像早就认识她们一样和蔼:“既然来了呀,咱就做点好的,这府里难得热闹,锦明,去安排一下吧。” “哎,这就去,劳烦两位姑娘替在下照顾一下母亲。” “放心!” 御锦明下去安排了,老夫人则拉着两个人坐了下来。 位姑娘是从哪里来?” “钟灵。” “钟灵……很近。” 老夫人一听钟灵,眼睛都亮了。 “可是钟灵附近的镇子?” 辞蕴摇了摇头。 “就是钟灵,钟灵山。” 老夫人有些讶异,显然是因为辞蕴说,她们住在钟灵山。 “姑娘是……在山中?” “嗯。”辞蕴看向苏灼,温柔的笑了笑,“和苏灼一起,在桃花林中住。” “原来如此,也怪不得姑娘如此不惹尘俗。” “夫人过誉。” 苏灼在一旁听两人这文绉绉的对话,有些懵。 “夫人,御公子不是说您身子抱恙嘛,您能不能让我给您看看?” 老夫人笑着说好。苏灼听了,学着江湖郎中的样子给老夫人听脉。老夫人看着苏灼一脸认真,也没有揭穿她。 听脉的手法生疏,且错误,老夫人既在兰阳,又怎会看不出来苏灼根本不会医术?她猜也猜到了两人的身份。 不过她也不担心,她见的人多了,什么人好什么人怀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苏灼聚精会神,老夫人就和辞蕴对视。辞蕴也是聪明人,她端坐着,对老夫人露出一个明了的笑。 而后,便是两个聪明人的对话。 老夫人的聪明,是因为她已垂垂老矣,饱经人生沧桑。辞蕴呢?她在人间呆的久了,听听见见,心里也有度。 108.少女诡计 “其实这御府啊,哎……空荡荡的,我身边也只有锦明一个,有时候,难免寂寥。” “哎,这里只有夫人您和御公子嘛?” “是啊,”老夫人应道:“老爷一年前去世了。” 苏灼没再说话,辞蕴则轻声说了对不起。 “哪有什么对不起,生死不过如此,看淡了也就好了。他走了呀,也轻松,在的时候每天都累,文书压得他都喘不过气,现在不在了,兴许自在的很。” “只是可惜,他没看见锦明成亲。” “御公子这么好,将来肯定有好姑娘嫁,夫人你就放心吧!” “哎……哎……” 老夫人嘴上应着苏灼,眼睛却看着辞蕴。 炯炯有神。 辞蕴愣了愣,随后摇了摇头, 这时,御锦明回来了。 “哎,锦明来了,怎么样,安排好了?” “好了,做的菜都吩咐下去了,你们就等着吃吧。”御锦明笑着,也坐了下来:“苏姑娘,母亲的病如何?” 苏灼忙摆了摆手。 “没事没事,没什么大碍!” 辞蕴和老夫人都心知肚明,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瞒着御锦明和苏灼。 “那就好,那就好……苏姑娘既然这么说了,那母亲肯定没事,什么江湖郎中,都不信,都不信!” 辞蕴轻轻笑了笑。 “那不如以后就让苏姑娘来给我瞧病?” 御锦明愣了愣,不过随即就明白了老夫人的意思。她看御锦明和苏灼聊的开心,以为御锦明是中意苏灼。 “母亲……” “行呀,我倒是不在意,嘿嘿~” 苏灼还傻乎乎的笑,辞蕴是又无奈,又可爱。 她不谙世事,也听不出什么意思来。只是她这一应允,倒是御锦明有些尴尬了。 “锦明,人家苏姑娘都没说话,你一个小伙子犹豫什么?” “好好好,都依母亲的意。” 四人有说有笑,一顿饭也就这么和谐的吃了过去。 寂寥的御府,难得有了热闹。 吃完饭,辞蕴便要和苏灼离开,却被御锦明给叫住了。他也许是舍不得辞蕴,又或许是害怕辞蕴这一走,他就再也见不到,也没像开始时那样连带着苏灼一起叫,而是直接叫出了辞蕴的名字。 “御公子。”辞蕴回过头,看着匆匆忙忙的御锦明:“御公子留步。” “别,在下,在下送送你们吧。”他有些不好意思:“兰阳这么大,万一迷路了怎么办?” “我们哪有那么傻?” “好啦苏灼,”辞蕴笑了笑,“多谢御公子好意,我们自己回去就可以了,过几日我们会再来给老夫人开些方子的。” 御锦明终于松了一口气。 “不行不行,怎么好让你们自己回去,在下这做主人的……” 御锦明的脸又红了。苏灼细细打量了下,御锦明不过二十左右,眉眼间还有些未褪去的青涩。他处理很多事都很熟稔,但看他待人接物,却又带着些若有若无的胆怯。 辞蕴也不好再拒绝。 “那,有劳公子。” 于是御锦明带着两人沿着来时的路,一直送两人到了钟灵山。 “公子送到这里吧,很晚了呀。” 苏灼已经看见了在烧火做饭的黎庚。 “哎,哎,在下这就走。” 御锦明也看见了黎庚。远处的黎庚朝着这边招了招手,御锦明有些惊讶。 “嗯,御公子慢些。” “那个……嗯……”御锦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了:“辞蕴姑娘你还会来吗?” 辞蕴笑了笑。 “会呀。” 苏灼偷偷看了一眼辞蕴,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辞蕴似乎脸红了。 她很不爽。 “……嗯!那,那在下,恭候……” “御公子不必如此客气,天色已晚,公子还是早些回去吧。” “嗯!” “对了,公子。”御锦明恋恋不舍地走了几步,辞蕴却又把他叫住了。他惊喜地回头,只听辞蕴说: “听闻若是在院中栽一棵桃树,可以庇佑家中长者长寿无恙,公子不妨一试,也当图个心安吉利?” 御锦明重重点了点头。 “桃树……桃树……” 他看着满山遍野的粉白,停住了脚步。 回头看,只看到一抹白色流仙。 …… 晚上,黎庚一如既往地煮着蘑菇汤。 “哎辞蕴,今儿那小子是谁啊?” “他啊,逛街的时候碰到的贵公子,御锦明。”苏灼先应了,她尝了一口蘑菇汤,皱了皱眉:“好咸啊,你是不是手抖了?” “啧,怎么就你事儿多?谁还没个手抖的时候?” “哼,不吃了。” 苏灼也许是憋着气,放下勺子离开了。 “嘿这混老三,怎么这么挑了,”黎庚尝了一口:“不咸啊,是不是心里憋着火了?真是,白煮这么多。” 辞蕴看着苏灼离开的背影,没有说话。 “大哥,快喝吧,一会儿就凉了。” “哎。” …… 那天之后,苏灼的确又去了御家。她给老夫人渡了些灵力,算是延长了些老夫人的寿命。可是渡灵力对她自己的损伤也很大,一次过后,她回钟灵山睡了七天。这七天里,辞蕴一直守在她身边,那块定做的桃花玉也已经被放在了苏灼枕边。御锦明似乎想明白了些什么事,也天天不嫌远,来找辞蕴。他听闻苏灼生了病,来时,便总是带着人参一类的补品。 虽然这些对苏灼并没有什么用。 他一来,黎庚就守在辞蕴身边,美名其曰搭把手,事实上,是怕御锦明做些出格的事。 也是在给苏灼望个风。 他知道苏灼喜欢辞蕴,也知道苏灼胆子小,害怕自己追不到辞蕴,索性化成个姑娘陪着辞蕴。 这样是可以和辞蕴相伴,可,也永远是朋友的身份相伴。而御锦明的出现,无疑打击了苏灼。 苏灼讨厌御锦明,可她又不能把御锦明赶走。再说了,御锦明也不是坏人不是? 苏灼只能等。反正她是妖,等上几十年御锦明就寿终正寝,辞蕴还是她的。 可她未曾想过,走了一个御锦明,还会来许许多多的人。不想认识其他人也很简单,不出山就是了。 可她不可能就这么拉着辞蕴在山里头闷一辈子。 她很纠结。纠结到连昏迷时做梦,眉头都紧紧皱着。 “这傻子干嘛去了?干嘛浪费自己的灵力救个素不相识的老太太。”黎庚看着睡得宛如一条死蛇的苏灼,抱怨道:“自己都还管不好,真是。” 辞蕴端了鸡汤,守在她的旁边。 “大哥,是我不好,怪我。” “哎怎么怪你,不怪,不怪。” “大哥,这几天辛苦你了,我来看着小蛇吧,你去休息休息。” 黎庚叹了口气,离开了。 屋内,苏灼沉睡,辞蕴给她轻轻掖好了被子。 过了几天,苏灼终于醒过来了。也许是她睡得太香,醒过来也没有柔柔弱弱,反倒是活蹦乱跳地要拉着辞蕴出去玩。 今天,苏灼醒来,发现身边除了黎庚别无他人。 “辞蕴呢辞蕴呢!我要出去玩!” “就知道辞蕴辞蕴,你怎么这么木呢!那老太太是你什么人你就救她?把自己搭进去怎么办?” “……切,我乐意,你管得着吗你。”苏灼蹦了起来:“不跟你说,我找辞蕴去。” “给我回来,把汤喝了!” “略——我才不喝。” 苏灼不管不顾,朝着桃树去了。 但树下,御锦明和辞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 “喂,御锦明怎么又来了啊?” “人家来就来呗,碍你屁事。” “是不是我睡觉的时候他天天来啊?” “昂呗,我跟你说,御锦明好像挺有钱,每次来都给你带什么红枣啊母鸡啊人参之类的,可好了……” “你跟我是不是一条线上的啊!”苏灼踹了黎庚一脚:“他摆明了就是对辞蕴有意思,你干嘛不给我拦着点?” 黎庚放下手里的汤,靠在了门边。 “我怎么给你拦着?” “你就不会说,说……” “说什么?说辞蕴是我没过门的妻子?还是说你也喜欢辞蕴,让御锦明别跟你抢?” 苏灼噎了一口。 “你别忘了,你现在是个姑娘。” “姑娘,姑娘怎么了,姑娘就不能喜欢辞蕴了啊?” “没人不让你喜欢辞蕴,只是你选择当女人的一瞬间,你就已经没法跟辞蕴在一起了,”黎庚正经道:“我不觉得辞蕴会接受一个姑娘对她的喜欢。” “……你会不会说话?那御锦明生下来就是男的,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御锦明没有选择,他是男的是他运气好,但你不是。老三,你有选择的机会,可你放过了这个机会。” 苏灼愣住了。 “因为你胆小。” 苏灼恼羞成怒。 “你放屁!” “是是是,你跟我凶没用,跟你抢辞蕴的又不是我。”黎庚白了一眼苏灼,坐回桌边喝汤去了。 “你别说,这母鸡还真挺新鲜。” 苏灼呆在门边,愣愣地看着远处的御锦明和苏灼。两人谈笑风生,御锦明和辞蕴之间隔了些点到即止的距离,辞蕴手中做着些小玩意儿,御锦明则不敢去看辞蕴。 “切。” 苏灼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走了过去。 “御锦明!” “呀,小蛇你醒了呀?” 她不再在御锦明面前叫苏灼,而叫的是小蛇。 看来御锦明已经知道了两人的身份。 “苏姑娘你醒了。” “喂,看你这样,你知道我是谁了?” 御锦明点了点头。 “小青。” 辞蕴被逗笑了。 “你才小青!我,蛇王!你知道我是谁你还天天来找我家辞蕴,你不怕我咬死你啊?” “苏姑娘你这么善良,怎么会做这种事?” 御锦明好像认真了。 “你!谁跟你说我善良了!” “好啦小蛇,你刚醒就不要闹腾了。”辞蕴起身,把手里刚做好的折扇给了御锦明:“锦明,这扇子赠你。” 做工精巧,深蓝水墨晕开,一开一合如海浪涌动。 “多谢辞蕴姑娘!” 御锦明显然激动得不行。 “好啦~小蛇也醒了,今天我和大哥做些好吃的,锦明要不要留下来?” “这……” 御锦明当然想留下来,可他不能留老夫人一人在家吃饭。他很孝顺,平日里就算公事再繁忙,也会回到家陪老夫人吃饭。 这也让他无意之中错失了许多机会。 “多谢辞蕴姑娘好意,只是母亲还在家,我不能留母亲一人。” 辞蕴愣了愣,显然没想到御锦明竟是她见过少有的孝顺。 “好,那御公子快回去吧,我就不送了。” “哎!” 辞蕴说着,走向了屋子,留苏灼和御锦明两个人在树底下聊天。 “苏姑娘身子好些了吗?” “好多了,多谢御公子关心!”苏灼还是气呼呼的,她看辞蕴送御锦明折扇,心里更不舒服了。本以为御锦明听出她语气不善会生气,谁想御锦明却起身,深深弯下了腰。 “你这是干嘛?” “苏姑娘为救家母不惜耗费灵力,在下,感激不尽。” 苏灼切了一声。 “这有什么的,不过一点儿灵力,不用谢,坐下吧坐下吧!” 御锦明却还是低着头。 “干嘛?” “苏姑娘,在下……有一事相求。” “要是灵力,好说,反正我也无所谓,大不了再多睡几次。” “不是此事……”御锦明有些难为情:“在下想请苏姑娘帮一个忙。” “说,别磨磨唧唧的。” “姑娘能否告诉在下辞蕴姑娘喜欢什么?” 苏灼愣了愣。 “你干嘛?” “在下……”御锦明一副羞涩少年模样:“中意辞蕴。” “你!”苏灼愤然起身,“痴心妄想吧你!” “我知道是在下唐突了……” “不告诉,想知道你自己问去啊?” “……苏姑娘是在生在下我的气?” “没有,我干嘛生你的气?” 苏灼翻了个白眼,不过随即,她就想出了一个鬼主意。 “辞蕴喜欢薄荷,你要是喜欢辞蕴,就送点薄荷给她吧,做成小玩物也行,随你便。” “多谢,多谢!” 御锦明拿着折扇匆匆离开了。苏灼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暗笑。 哼,辞蕴最讨厌薄荷了。 …… 过了几天,御锦明拿了一个香囊,精巧的绣线勾勒出一朵朵桃花,一闻,是淡淡的薄荷清香。 在兰阳很难找到薄荷,也很难找到绣桃花能符合御锦明心意的绣女,御锦明费了好大功夫才做了这样一个香囊。 其难度不逊于在冬天吃一口新鲜的荔枝。 “辞蕴,这香囊赠你,还希望……你能收下。” 御锦明依旧羞涩,他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不知道怎么去喜欢一个姑娘。太疏远客套,不甘心,可又怕靠的太近,被讨厌。 也就是他没有看到折扇上辞蕴用灵力写下的字,否则,一定会大胆很多。 “锦意愿君明。” 辞蕴也许是真的被御锦明身上的温润少年气所吸引,动了心。 辞蕴笑着接过了。她满心欢喜闻了闻,结果却是扑面而来的薄荷味道。她呛了一口,可出于礼仪,她也没有很大的反应,只是轻轻的咳嗽了一下。她握着手里的香囊,很轻松的就想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心里又无奈,又可笑。 “辞蕴姑娘你怎么了?着风寒了?” “没事,多谢公子关心。”辞蕴收了香囊,“夫人好些了吗?” “嗯,好多了。我真的要感谢苏姑娘!” 辞蕴笑了笑,没再说话。 …… 夜晚,苏灼兴高采烈来找了辞蕴。 “辞蕴!我今天做了花灯!我们去山顶放,怎么样?” 辞蕴一如既往,笑着说好。 山顶,萤火纷飞,林声飒飒。苏灼拿起一个孔明灯,笨拙地写着字,辞蕴就坐在身边,看着她一笔一划的认真模样。 “辞蕴看出苏灼写了一个“木”,笑着问: “想写桃夭?” “嗯!”苏灼拿着笔,小心翼翼的地落了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辞蕴拿过一件衣服,给苏灼披上了。 “快入秋了。” “啊,嗯……” 一转眼,都秋天了。 “辞蕴,你是不是又要回树里睡觉了?” “嗯,快了呀,过了季秋。” “那我就守着你。辞蕴,冬天你冷不冷?” “怎么会冷呢?”辞蕴揉了揉苏灼的头发:“有你和大哥在。” “嘿嘿,那是因为有我在,跟臭大叔没什么关系啦。我是火!” “嗯,你是火。” 苏灼写好了灯,然后踮起脚尖,轻轻放掉了。 时间久了,她也越来越像一个女孩子了。 孔明灯一点一点上浮,最终和远处城镇灯火融为一体,难舍难分。 “小蛇。”辞蕴抱着手里的灯,轻轻开了口。 “怎么啦辞蕴?” “今天御公子送了我一个香囊。” “啊,啊……是嘛?我看看!”苏灼心虚了:“这个香囊,好看!” “嗯,的确很好看,御公子很有心。”而且他找了兰阳没有的薄荷,真的是费心了。” “啊?怎么会这样呢,他难道不知道你最讨厌薄荷了吗?” “也许,他以为我最喜欢薄荷吧。”辞蕴转过头,看着苏灼:“小蛇,你觉得呢?” 苏灼对上辞蕴的目光,只是一瞬就转过了头。 “小蛇,为什么要骗御公子呢?” “我……” 苏灼低下头,攥着手里的香囊,不说话。 心跳的越来越快,不知所措。 “我记得,我给你讲过一个故事。” “嗯……” “一骑红尘妃子笑。” “……” “锦明他找这些一定很不容易,他今天来找我的时候很疲惫。” “我……” “小蛇,明天给锦明道个歉吧。” 什么时候,你都开始叫他锦明了呢? “道歉?”苏灼哼了一声,“我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你骗了他。” “应该道歉的是他!”苏灼扬声道:“是他突然出现在你我生活里,是他想把你抢走,我不想让你跟他走,我有什么错?” “小蛇……?” “辞蕴,我不信你看不出来我喜欢你。”苏灼盯着辞蕴,金色的眼睛里有了泪:“从那个冬天开始我就喜欢你,你肯定也知道的吧?” 辞蕴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是个胆小鬼,因为害怕追不到你,所以干脆做个姑娘!连变成男人都不敢,又有什么资格说喜欢你……” “小蛇……” “可是御锦明他才认识你多久啊……一个月?两个月?他,他有什么好?整天在下在下文绉绉的,辞蕴你不会觉得麻烦吗!” 辞蕴摇了摇头。 “怎么会……” 苏灼深吸了一口气,想将那个香囊就这么扔下山崖。可举起手的一瞬间,她似乎又找回了一些理智,又放了下来。 最终,还是把那香囊给了辞蕴。 “辞蕴,不喜欢薄荷的话就扔了吧,我会去给御锦明道歉的。” 然后便匆匆离开了,留辞蕴一个人坐在山顶。 空中,一股淡淡的薄荷清香。 109. 此后,御锦明几乎每天都会来。苏灼给他道了歉,也总是在他和辞蕴独处的时候故意乱晃,制造出各种各样的噪音,御锦明看在眼里,却也不介意。老夫人又病过很多次,都被苏灼给救回来了,所以苏灼常常陷入昏睡,黎庚也无奈,只好每次都看着,御锦明每次都会带补品来,却全然派不上用场,最后都被黎庚卖钱去了。 御锦明知道辞蕴喜欢读书,喜欢酿酒,喜欢做些小东西,于是常常从兰阳带些小玩意儿来逗辞蕴笑。一年又一年,春天来,夏天来,秋天不走,冬天还来。苏灼烦都要被烦死了,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出山里。 御锦明知道苏灼有意捣乱,也不恼,依旧彬彬有礼。但苏灼却不这么想: 切,心里早把我骂透了。 时光流转,御锦明眉眼间的青涩已经不复存在,成熟许多。身上穿得也早就不是初见时简单的薄衣,在时间中不知不觉地换上了精巧富贵的官服。 可不管怎样,他面对辞蕴时,眼里总是清明透彻。 “辞蕴。”御锦明拿出一件浅白色的大氅,轻轻给辞蕴披上:“天凉了,要注意身体。” “嗯。” 他温柔地给辞蕴系上领口的绳结,骨节分明的手因为紧张有些颤抖笨拙。他看着辞蕴,对上辞蕴温柔的眼眸,终于鼓起勇气牵起了辞蕴的手。 “辞蕴……辞蕴,我喜欢你。” 他微微低头,浅棕色的头发上落了片桃花儿。 “嗯。” “你呢……辞蕴你对我是什么感觉?” 辞蕴微微红了脸,没有说话。苏灼在远处的那棵树下,和黎庚偷偷摸摸地张望。他们是妖,听力了得,一切都被他们听的一清二楚。 “妹儿。” 黎庚也不叫苏灼老三了。 “干嘛?” “你没戏了。” “胡扯!” “喏,你看,辞蕴脸都红咯。”黎庚努了努嘴:“放弃吧,要我说那么多年辞蕴也没说喜欢你,你肯定不行了。” 苏灼听了心里委屈,猛地起身推开黎庚,带着哭腔道:“她不说喜欢是因为我没表过白!我……” 我怎么没表过白? 苏灼红了眼眶,眼泪一滴一滴滚落,停都停不住。她胡乱地抹,却根本抹不干净。 黎庚从没见过她这般模样,也愣住了。苏灼瞪了他一眼,转身跑开了。 远处两人注意到了苏灼和黎庚。 “苏姑娘怎么了?” “也许是跟大哥吵架了吧。” 辞蕴看着苏灼的背影,轻声回应。她低下头,感受着御锦明手心的温度,心中却是一团乱麻。 刚刚,御锦明向她提了亲。 可她要不要答应呢? 夜晚,苏灼小心翼翼拿着一个荷包去了兰阳。里面沉甸甸的,全都是她编草、酿酒,挣来的钱。 她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许多被草划破的口子。 兰阳依旧灯火倥偬,苏灼怯怯地走进了一家布铺。 “姑娘是要做衣服?” “啊……嗯。” 苏灼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她很少跟人打交道:“我想,做一个那种大袍子,”她比了比:“就是那种有毛的,特别暖和的那种。” “姑娘是说大氅?行,要什么颜色?” “象牙白!” “大概多大呢?” “就和我差不多。” “哎行,来姑娘,量一下尺寸吧。还有其他什么要求吗?” “要求……反正一定要暖和!” “这姑娘可以放心。” “还有,能不能在胸口的位置,绣几朵桃花?” “桃花?可以啊,很有新意。” 苏灼把银子给了店家,然后回了钟灵山。 在山门处,她看到了辞蕴和御锦明。 灯火之下,御锦明牵着辞蕴的手,意气风发,长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辞蕴穿着那件御锦明送给她的大氅,显得无比娇小。 苏灼的心猛的沉了一下。 我做的那件大氅,你……还需要吗? “哈,辞蕴……” “小蛇你回来啦?这么晚,去哪儿了?”辞蕴一如既往关切,“大哥没跟你一起吗?自己一个人走丢了怎么办。” “没,没事儿啦,我又不是小孩儿!嘿嘿,辞蕴,你是和这家伙在一起了吗?” 苏灼强装云淡风轻,甚至还在笑。 “嗯……” “苏姑娘,”御锦明开口声音也比几年之前沉稳了许多,“过几日,辞蕴就要嫁给我了。” 苏灼愣了愣。 “出嫁?出嫁好啊!嘿嘿,没看出来你还挺有本事的嘛,恭喜恭喜,那个,贺礼你还要吗?” “要什么贺礼,”御锦明笑,“我欠苏姑娘的太多了,贺礼就不用了,你和黎庚大哥来,我就很开心了。” “放心,会去的。” 苏灼眼睛涩涩的,好像下一秒就会哭出来,好在有灯火夜色,谁也没有注意到,她摆了摆手:“行了不跟你说了,我要饿死了,先去找臭大叔咯。辞蕴,我先走啦!” 没等两人回话,苏灼便跑开了。 眼泪夹在风里,心中是止不住的酸涩。 辞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没有说话。 …… 木屋里空无一人,黎庚不知道去了哪儿。 辞蕴叹了口气,默默点了灯,走向了膳房。膳房旁的一棵桃花树正簌簌的落着花。 辞蕴愣了愣,然后走到了那棵桃树下。她蹲下身,慢慢地挖出了一坛酒。 红布封坛封不住的清香满溢——是她不知多少年前埋下的女儿红。 …… 钟灵山中有一个湖,一年四季风景如画。四面高耸石壁,花草丛生,寂静得很。 苏灼坐在湖边,托着脸发呆。她看着湖里自己的倒影——柳叶眉,金黄杏眼,一张清秀美丽的少女脸庞。 她突然开始讨厌自己这张脸。 苏灼骂了一句,惊飞了几只鸟。 不过随即她也就安静下来了。 也是,辞蕴那么好怎么会喜欢我。 一个蛇妖,一个都没勇气变成男人去追她的蛇妖。 苏灼捡起身边的一个石子,扔到了湖里。 她眼角带着泪痕,靠在洞口睡着了。 星海灿烂,静默无声,像一只只明亮的眼睛俏皮地在眨。有风吹过,带起泥土的清香和湖面的涟漪。 110.似此星辰非昨夜 辞蕴拎着食盒找到了苏灼。 她的身上还穿着御锦明给她的那件白色大氅。 苏灼偷偷打量了下,暗叹: 这大氅当真是绣得精巧,做工精致。 要费不少钱吧? 我怎么比得上。 辞蕴打开了食盒,里面的饭食还冒着热气。 苏灼点了点头,而后强装无事。 “辞蕴你做的什么呀!好香!” 食盒里是苏灼最喜欢的糖醋排骨。 “啊——辞蕴你喂我。” 辞蕴笑了笑,夹了一块轻轻吹了吹,放进了苏灼嘴里。苏灼夸张地嚼,刚想说好吃,泪水就落了下来。 是熟悉的味道,是辞蕴总是给她做的那个味道。可她一想到辞蕴被御锦明抢走,以后再也不会在她身边,心里就空落落的,就好像有一万只蚂蚁掏空了心窝。 空,疼,难受。 “怎么哭了?是我做的不好吃吗?” 辞蕴慌了,赶忙放下食盒,抬手去擦苏灼眼角的泪,苏灼泪眼朦胧看着辞蕴,哽咽道: “辞蕴,你一定要嫁给御锦明吗……” 辞蕴听了,放下了手。 “嗯。” 辞蕴低下头,余光看到那块桃花玉就挂在了苏灼腰间。纹路生动:店主简直将这块玉琢得和她许久之前留下的那块一模一样。 “为什么啊……你就那么喜欢他吗……” “也许吧。”辞蕴揉了揉苏灼的头发:“我活了这么久,第一次有心动的感觉。有个人能和我志趣相投,肯对我好,我就会离不开他。” 苏灼又何尝不是呢? “我不好吗?”苏灼抓住了辞蕴的手,“我不会读书,可是我愿意学的呀,我也愿意对你好,你为什么就离得开我呢?” “傻小蛇,你陪了我这么久,我怎么可能离得开你呢?” “那你能不能不要嫁给他?” 辞蕴摇了摇头。 “既是答应了的事,我不能反悔的。”辞蕴顿了顿,“我也不想辜负他。” “可我也喜欢你啊……你嫁给他,我怎么办?”苏灼擦了擦眼泪,“我就是怕你不喜欢我,怕我变成男人纠缠你你会烦,所以想不如干脆做个姑娘陪着你!你要是觉得我胆子小,觉得我是个姑娘你难以接受的话,我就…大不了我再渡一次劫,再挨他天王老子一顿劈,变成个男人!”苏灼慌了,“我会对你好的辞蕴,怎么都好!只要辞蕴你别走,你别嫁给他!” 辞蕴没有回应。半晌,也只吐出一句: “快吃吧,要凉了。” 辞蕴低着头,没有去看苏灼。苏灼就这么攥着她的手,看着她的侧脸,眼里尽是难言。 御锦明是她迟迟不成仙,在等待的那个人吗? 还是说,她不成仙是舍不得什么她已有的东西? 她不知道。 …… 深夜,辞蕴找到了黎庚。 “大哥,过几日我就要成亲了。” “啊,嗯,成亲,成亲好啊。”黎庚挠了挠头,“御锦明不错,运气也挺好,把辞蕴你追到手了。” 辞蕴笑了。 “可惜了老三了。” “大哥……”辞蕴有些犹豫,“小蛇……是我辜负了她。” “哎,哪儿的事,是她自己胆子小,怎么能怪你呢?没事没事,辞蕴你放心嫁,她要是敢捣乱,我给你教训她?” “其实,我有一件事想拜托大哥你。” 黎庚敛了敛表情。 “什么,你说。” “那坛酒,”辞蕴指了指树下的那坛酒,“是我埋下的。曾经我想,等我出嫁那天,我一定会和我的夫君交杯对饮。可是现在……” “现在?” “我想留给小蛇,和大哥你。” 黎庚难以置信。 “毕竟你们是我最亲的人。” 辞蕴抬起头笑了笑。 她没有告诉黎庚这是女儿红,也没有说这坛酒对桃花妖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 反正黎庚不知道,反正苏灼不知道,反正御锦明不知道。 反正谁也不知道。 …… 辞蕴不辞而别,只留下了两张请柬。 苏灼捏着那张红纸,泪氤淡了颜色。 她抬起头,头顶依旧是烂漫星河。 也只有星河。 …… “辞蕴,你看那颗星星好亮!”苏灼指着遥远天边一颗最亮的星,雀跃欢欣:“那是什么星星?” 辞蕴抬头看去,也看到了一颗最亮的星。 只是和苏灼的那一颗不同罢了。 “你看到的最亮的星,就是最爱你的那个人,小蛇你看到的那颗星一定是大哥。” “那辞蕴你看见的那个肯定就是我啦,我最爱辞蕴啦~” “嗯。” 苏灼在笑,完全没有听明白辞蕴的意思。 你看到的那颗星一定是黎庚。 你看到的那颗星一定不是我。 …… 苏灼抬起头,好像终于明白了辞蕴所说的意思。 原来你早就拒绝过我了。 苏灼一直静默着没有说话,黎庚看了心里也难受,却不知该怎么办。 他没喜欢过什么人什么妖,最疼的也就是苏灼,如今苏灼这幅样子,他只手足无措。 “老三。” “干嘛?” “喜宴,去吗?” “去啊,干嘛不去!”苏灼白了他一眼,“都说成亲那天是姑娘最美的时候,我怎么能让御锦明那家伙一个人独享辞蕴的美!再说了,我要去警告他,要是欺负辞蕴对辞蕴不好,我就放蛇咬死他!” “行,有骨气。”黎庚拍了拍苏灼,“咱老三就是厉害,拿的起放的下!走,跟哥下山去!” “下山干嘛?” “哥给你买身儿好看的,咱风风光光去参加喜宴。怎么着辞蕴也算咱家的人,咱不能给她丢人不是?” “你哪儿来的钱啊你?妖术?我可不要,辞蕴不喜欢骗人。” “能不能别把你哥想的这么废,我也是干活挣钱的人好吗?”黎庚拍了下苏灼的脑袋,“看见没,我胳膊上这肌肉,看看那堆木头,我简直是伐木的艺术家,挣点小钱还不容易?” 苏灼被逗笑了。 “行,走吧!” …… 兰阳夜晚,街边依旧热闹,灯火倥偬,一派繁华景象。 想必辞蕴现在一定开心极了吧? 苏灼神游时,看到了路边一个卖糖人的摊子。 正是那天赶集卖给她们糖人的摊主。 他认出了苏灼,笑问:“姑娘又来买糖人啦?” 苏灼笑着点了点头。 “那位白衣姑娘呢?” 看来是辞蕴和苏灼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哈哈,她呀,她明天就要嫁人了呢。” “那恭喜恭喜啦!趁着喜事,我也就沾沾喜气,这糖人送你啦姑娘。” “多谢老板。” 苏灼继续向前走,并没有去吃糖人,只是呆呆的拿在手里。 热闹的人群中,糖一点一点融化。 突然,苏灼瞥到一个卖面具的摊子。她愣了愣,然后拉着黎庚走了上去。 琳琅满目之中,有龙凤,有飞禽,有走兽,有妖魔鬼怪,有神佛仙人,个个形神兼备,栩栩如生。然而苏灼却想也没想,从色彩斑斓的面具之中拿起了一个最简单的白色面具。 苏灼轻轻带上面具,一片白色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苏灼金黄色的眼瞳。 白色面具的右眼角,有朵盛开的粉色桃花。 老板见苏灼戴上面具的样子不禁赞叹:他并不是吹嘘想要卖出这个面具,而是真的发自内心的赞美。 “姑娘真美。” 黎庚也笑:“那可不,我家老三,能不好看吗?” “这面具多少钱?” “十五文。” 黎庚掏了钱。 “哥,好看吗?” 苏灼抬脸,一脸期待。 “好看,好看死了,特别好看,跟仙女一样。” 苏灼笑了笑。 “那,像吗?” “啊?像什么?” “她。” 眼角一朵桃花,于灯火下盛放。 它就像一点朱砂,缀在眼角。 也缀在苏灼心口。 两人走在街上,沉默无言。兰阳也有许多桃树,夏天过了,桃花也开始落了。 花瓣来得正好,风一吹,就随着飘了起来。头顶依旧是满天星辰,透彻得仿佛能看到天外苍穹。 苏灼站在一棵桃树下,又抬起头看着天。夜风有些冷,吹的她打了个寒战。 想起以前她这样,辞蕴总会给她披一件衣服的。 她停了停,走了。 最亮的星星依旧在,也依旧,只有一颗。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 大婚之日,御府张灯结彩一片喜庆。御家不是什么大家,但名声也不小,一条巷子里满满的都是宾客。老夫人坐在门边,辞蕴就站在她身边守着,御锦明则一身喜服,彬彬有礼待客。来的都是朝中权贵或是商人富贾,辞蕴不认识,御锦明也不想让辞蕴沾惹这些凡尘,一直小心翼翼把辞蕴挡在身后,见了辞蕴的宾客没有不多看几眼的,还有的和御锦明关系不错,调笑他小气,连新娘子都不让看。 苏灼今日穿了身红衣,若不是辞蕴站在御锦明身边,或许也会有人把她认做新娘子。她没和其他宾客一样拿什么贵重贺礼,只是把那白色的面具和那身她定做的大氅送给了辞蕴。 今天的辞蕴妆容精致,她本就温婉美丽,此刻更加楚楚动人。清纯之中多了丝媚气,但,也和别人不太一样。 其实苏灼来的时候也化了妆,她是头一次用脂粉,目的,也只是为了把通红的眼眶遮住。 见了两人,御锦明行了个礼。 “都老熟人了,不用这么客气。”黎庚笑了笑:“辞蕴今儿真漂亮,还有你啊,没想到穿上喜服这么正经。” “哈哈,多谢黎大哥夸奖。”“喂御锦明,我可跟你说,”苏灼瞪了一眼御锦明,“你要是对我的辞蕴不好,我就放蛇咬你。”说着,还挥了挥拳头。“好好好,一定对辞蕴好。”御锦明装作要躲的样,也闹腾的欢。就好像从宾客中脱身,他也松了口气。 “切,这还差不多。” “苏姑娘啊,”一旁的老夫人开口了,辞蕴都成亲了,你什么时候也嫁个如意郎君?” 苏灼常来,老夫人也喜欢她的脾气,也许老夫人有些自作多情,她在心里倒是希望苏灼是她的千金。 “我呀,我这样谁喜欢,还早呢~夫人你就别操心啦。外面儿多乱啊,夫人咱们进去吧?喂御锦明,我带夫人进去啦,你就留在这吧!” “好。” 苏灼准备把老夫人扶回院子。走时,她却回过头看了眼辞蕴。 然后发现辞蕴一直注视着御锦明。 含情脉脉,柔情似水。苏灼不禁自嘲。 而后,她余光瞥见人群之中有个穿着官服的人。紫金鲱鱼袋,衣上金线繁杂,一看就是个有地位的人。苏灼不知道那是谁,只觉得那人令人不悦。 是刘美意。“辞蕴,那是谁呀?贼眉鼠眼的。”苏灼拉了拉辞蕴,小声问了问。“我也不知道,应该是锦明父亲的老朋友吧。”“你以后离他远点,看起来就不是好人。”辞蕴刮了刮苏灼的鼻子:“好好好,小蛇看人最准啦。” 苏灼离开后,刘美意走向了御锦明,身后阵仗之大,甚至让人分不清谁是主谁是客。他摆了摆手,身后人便抬上了珍贵贺礼。 御锦明皱了皱眉,但还是笑脸相迎。他下意识挡住了辞蕴,潜意识地不想让刘美意看见辞蕴。 “刘大人光临寒舍,真是在下荣幸。” “哎,哪里的话,”刘美意依旧习惯性去摸手腕,上面一个翠绿的镯子好像是用来掩盖什么东西,以至于刘美意十分在乎它的位置:“锦明你大婚我怎能不来?怎么说我和你父亲也是至交好友。” 然后他看了一眼辞蕴。 “新娘子很漂亮,锦明你有福气啊。” “多谢刘大人夸奖。” 辞蕴微微低下了头,和御锦明一起将刘美意送进了院子。 刘美意笑着,和苏灼黎庚对视了一眼。 目光冷冽,令人不悦。……宴席上御锦明拉着辞蕴一一敬酒,人人都称赞辞蕴人间绝色,都说御锦明是修来的好福气。老夫人也高兴,从御老爷去世后,她也只有御锦明这么一个儿子可以依靠,如今成婚了,她也可以放心了。她腿脚不好,辞蕴就扶着她,老是咳嗽,辞蕴就给她泡茶,外人看了,不禁心生羡慕。 直至天色晚了,御锦明才将宾客一一送了出去,当再回来时已经不早了。老夫人说乏了,早早地回了屋子,本来人声鼎沸的院子里,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只剩了苏灼四人。 111. “御锦明!你,你……” 苏灼也许是喝多了,摇摇晃晃,也迷迷糊糊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小蛇?” “我特别讨厌你!” “小蛇……” “老三你胡说什么呢?”黎庚捂住了她的嘴,“锦明,不好意思啊,老三喝多了嘴上没把门的,你别往心里去。” 本以为御锦明会像以前一样说没关系,可他却拉住了辞蕴的手,说了一句众人都没想到的话。 “我知道。” “啊?” 辞蕴拽了拽御锦明,示意他不要继续说。 “你知道我讨厌你啊?”苏灼醉眼朦胧,笑了,“你怎么知道的?” “太明显了。” 御锦明揉了揉太阳穴,显然累的不轻。 “苏姑娘,你肯定骂过我很多次,骂我闯入你的生活,骂我把辞蕴从你身边抢走,对吧?” “嘿嘿,还不错,算你有点眼力价。” “小蛇你别这样。” “我没事儿——!”苏灼胡乱挥了挥手,“是我自己胆小,怪不得别人,我虽然讨厌御锦明这个坏家伙,不过我还是要祝福你们俩!”她擦了眼泪,撇了撇嘴,然后强颜欢笑:“怎么说御锦明你也是我朋友,老夫人又对我那么好,我还能盼你们不好啊?你说对吧,臭大叔?” 黎庚看着发酒疯的苏灼,没有说话。 “放心啦辞蕴,我没事儿!你俩,一定要……长长久久——” “长长久久不分离——” “永结同心……” 苏灼已经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眼泪却止不住的掉。 “我当然希望你好……我当然希望你们好……” “谁叫你是我最喜欢的辞蕴……是我的桃花儿……” 四人无言,苏灼无声抽泣,脸上还挂着最后一丝强装出来的笑容。 御锦明牵着辞蕴的手,眼里没有怨,没有厌。 “对不起,苏姑娘。” “锦明儿你不用道歉,你没错。”黎庚正色道,“辞蕴和你两情相悦有什么错?你俩好好的就行!老三,我带走了。”黎庚拽着苏灼,“走,跟我回家,人家成婚你在这哭,像什么样子。” 苏灼甩了甩头。 “对不起,御锦明。对不起,辞蕴。” “是我不懂事了,以后我不会这样了,以后我不会来打扰你俩的!如果有事,如果老夫人想我了,就叫我就好!我走啦!” 苏灼拿出一张纸,递给了辞蕴。 上面是笨拙却整齐的,她誊抄的一首《桃夭》。 “走啦~真的走啦~” 御锦明和辞蕴站在原地,看着黎庚和苏灼离开的背影,静默无声。 “谢谢。” 辞蕴轻声说了一句。 然而两人还没走到门口,一众人马便拦住了两人的去路。刘美意站在门口,身后,有一群狩灵堂的阴阳家。 来势汹汹。 “刘大人?” “锦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刘美意咧了咧嘴,“来时我就觉得不对,原来你娶了一只妖为妻。一只不够,这里,竟然还有两只蛇妖。” 他摆了摆手,身后人蜂蛹而入,将苏灼和黎庚团团包围。两人脚下,赫然出现一个血红色阵法。它就像一张血盆大口,把苏灼和黎庚向下吞。 御锦明抽出剑,将辞蕴护到了身后。 “刘大人这是做什么?” 御锦明声音都冷了下来。他不会灵力,会的也只有剑术,要说对抗眼前一众人马,根本就是螳臂当车。辞蕴皱了皱眉,运起妖力创造出一个屏障。她虽是千年桃妖,可毕竟是花妖,灵力的强势点并不在战斗,而在于治愈与保护。她看着苏灼和黎庚陷入困境,咬了咬牙,用生疏的法术,勉强将他们身边的阴阳家震开了。 两人这才挣脱阵法,飞到了辞蕴和御锦明身边。 “替天行道,灭了这些为祸人间的妖。” “我呸,你个贼眉鼠眼的家伙,摆明了就是图我们的妖丹!”苏灼酒也醒了,大骂一声。黎庚打了个响指,苏灼眨了眨眼,一瞬间,院子里到处都是蛇,一条一条,朝着那群人匍匐而去。 妖气和阴阳家们的灵力碰撞的一瞬间,整个院子都亮了。蛇被毫不留情斩断,却又在辞蕴的治愈之下复活。阴阳家人多势众,灵力源源不断,根本不惧怕辞蕴的再生能力。御锦明心知此时不能贸然,索性就一直站在辞蕴身前,刘美意倒是悠然自得,躲在一群阴阳家后面作壁上观。 “锦明,现在让他们收手,也许圣上还会饶你一命。” 御锦明并未理睬。 “少拿皇帝说事,我就不信你个贼眉鼠眼的玩意儿今天能在我手底下掀风起浪!” 黎庚眼中金黄色更盛,身后的妖气也越来越强。他心知不能再耗,索性直接用掉全身灵力先下手为强,在蛇群簇拥之中一步一步攻向那些阴阳家。一道金光过,许多人的身上都多了血痕。他们吃痛后退了几步,黎庚攻势更猛,苏灼也不甘示弱,跟着黎庚跃向人群。 只是两人未曾想过,阴阳家们的后退,只是为了将他们引进下一个必杀阵法。 血红色的芒星阵下,就是对妖来说,无尽的深渊。 黎庚冲向人群,人群却绕开一条路,露出阵法。当黎庚踏进阵法的一瞬间,他的心就凉了。他的血肉一点一点融化,原型一点一点露出,妖力飞速流失,心口痛感猛烈,如火灼烧。 然后他回过头,看到了即将掉入阵法的苏灼。 黎庚毫不犹豫将自己的妖丹融化,把所有妖力释放,用仅剩的力量,把苏灼打了回去。 “回去!” “哥!” 而后,苏灼眼睁睁看着黎庚的魂魄消失在了空中。那颗黎庚的妖丹,轻轻松松到了刘美意的手里。 “一颗。”刘美意笑了笑,“少了一个,接下来该谁了呢?” 他在阴阳家灵力庇佑之下,一步一步走向了御锦明。 “辞蕴姑娘,该你了。” 刘美意面目狰狞,摘下了手腕上的手镯,一道醒目的疤痕就露了出来。 是一道刀痕。 疤痕之中刹那冒出冲天鬼气,刘美意的双瞳也变成了猩红色,一击,直接将辞蕴的屏障打破,把苏灼三人震出老远。 “世主大人真是待我不薄。”刘美意阴笑一声,“你的内丹,我收下了。” 刘美意朝着辞蕴走去,却被苏灼用妖力击退了。 “你休想!” 刘美意走向了苏灼,苏灼后退,却被刘美意扼着脖子提了起来。 此刻的刘美意,完全不是朝廷上那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宰相,倒像是地狱中的恶鬼。 “小蛇!” 刘美意把苏灼甩到了一边,直冲辞蕴而去。 “你说,千年妖丹,用起来是什么感觉?”刘美意冷笑一声便要去抓辞蕴,御锦明却一剑,直接刺穿了刘美意的胸口。 可谁想刘美意歪了歪头,手抓着剑,直接将剑拔了出来,力道之大,以至于御锦明的剑直接脱了手。 现在的刘美意似乎没有痛感,他拿着剑,对着御锦明刺了下去。御锦明躲闪不及,手臂生生被刺出一个血洞。好在辞蕴的治愈力足够强大,御锦明还没有受什么苦痛。 可偏偏这时,老夫人推门出来了。她在睡梦中听到院中嘈杂声便出门来看,谁想看到的,却是这副景象。 “母亲!” “夫人回去!!” “来的好啊,老夫人,”刘美意笑了一声,一道光直冲老夫人而去,苏灼见状,飞身到老夫人身边接下了刘美意一击。灵力太强,苏灼直接一口血吐了出来。 “夫人,回屋去!” 老夫人这才知道自己添了乱,匆忙回了屋子。苏灼想来助阵,却被御锦明拦下了。 “苏姑娘,带母亲走。” 御锦明跪在地上,脸色苍白,却还挡在辞蕴身前,眼里没有一点要后退的意味,“辞蕴,你也走。” “走?说得轻巧。”刘美意打了个手势,阴阳家蜂拥而上,将辞蕴和御锦明围了起来。御锦明看准时机,从刘美意手中夺过了剑,剑锋指向刘美意,下一秒,它就可以再次刺进刘美意的胸膛。 “刘大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如此对我?!” “这世道,不是一句无冤无仇就能独善其身的,想平安无事?”刘美意眯起眼睛,狭长的眼缝中都是奸诈,“要么,干脆做个一无所有的庸俗人,要么,你足够厉害能保护好你所拥有的一切。可惜,你,不是后者。”刘美意一扬手,冷声道, “杀!” 灵力起,辞蕴拼尽全力撑起了最后的屏障。 “锦明,走吧……你走吧,带着母亲和小蛇走!” 御锦明握了握辞蕴的手,没有说话。他起身,用手中的剑再次刺中了刘美意。 意料之中的鲜血喷涌,意料之外的安然无恙。 刘美意失去了耐心,身后鬼气更加浓郁,万鬼哭号,直接将御锦明吞噬,就连辞蕴的屏障都没有保住御锦明。苏灼见状,一击将阴阳家打散,快步到辞蕴身边,将辞蕴拉起,想着跃上房顶逃脱——她傻,但也知道刘美意不敢把事情闹到街上去。她也顾不上什么老夫人——说到底,不过是个将死之人。 她已经没了黎庚,她不能再没有辞蕴。 “辞蕴我们走!我们去朝廷,那儿安全!” 辞蕴深吸了口气,回过神准备跟着苏灼一起离开。可身后一阵鬼气席卷而来,宛如一张巨网,两人毫无逃脱的余地。辞蕴心道不好,直接扑到了苏灼的身上,护住了她。 与此同时,刘美意将那些阴阳家也悉数笼罩在了鬼气之下。 阴阳家们一惊,可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重重恶鬼吞噬。刘美意浑身是血,却丝毫没有要倒下的意思。他一步跃上房顶,直接将辞蕴的内丹挖了出来。辞蕴吃痛,胸口就像被剖开。一如黎庚,辞蕴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将苏灼推下了房梁。 “小蛇,走……” “辞蕴,辞蕴!” 苏灼掉下房顶,没有站稳。当她再次起身,眼前却只剩了一个背影,和片片肆无忌惮的桃花瓣。 辞蕴一身嫁衣,身影逐渐变得透明单薄,从胸口开始,血肉悉数化成了花,魂魄一点一点消散,缓缓上升。 “辞蕴!辞蕴——!”苏灼胡乱去抓,却什么都抓不到。 她不知所措。 突然她抓到了腰间的桃花玉。 “缚灵石,缚灵石……对!缚灵石!”她直接将桃花玉的绳子拽断,将妖力倾注其中,把辞蕴的魂魄收了进去。 只可惜,最后的她,只留住了一缕残魂。 身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苏灼回头一看,发现是官兵和新的一队阴阳家。那些阴阳家和御家院子里的那些一样,腰间无一例外都挂着狩灵堂的牌子。抬头看,刘美意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掉了。 随即便是破门的声音。 “刘大人,刘大人!” “是蚀心魔!” “这剑伤……来人,给刘大人处理伤口!快来!” …… 苏灼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空中,是辞蕴化成的桃花瓣。 “妈妈,那儿出了什么事啊?” 远处传来一个稚嫩的孩童声,声音很小,可苏灼偏偏就听到了。 谁叫她是妖。 “不知道……这官兵都来了,别看了别看了,快回去!” “可是妈妈,你看!”小孩指着空中的花瓣,“好多桃花瓣!” 苏灼抬头看,满天花瓣如雨,纷纷扬扬。 向着头顶星河四散而去。 手中桃花玉没有一点光亮。 …… 在官兵破门而入之前,刘美意清理干净了所有狩灵堂的阴阳家,只留了一个人:陈启,那个对他忠心耿耿,想着来日分一杯羹的平庸之人。刘美意不能让赶来的其他人发现妖丹在他手里,否则林川深问起来,又是一桩麻烦事,于是他把两颗妖丹给了陈启。他看着一片狼藉的院子,满意地戴上了玉镯。鬼气一点一点消散,胸口,御锦明留下的剑痕也开始隐隐作痛。 然后刘美意放心大胆地晕了过去。 玉镯,好像就是一个封印。 …… 御锦明被恶鬼吞噬,灰飞烟灭。黎庚被阵法斩杀,魂飞魄散。辞蕴为救苏灼精元尽散,也只留下了一缕残魂。御家被抄家,彻底成了封宅。老夫人被官兵带走审问,不知状况。 五个人,转瞬间只剩了苏灼一个人。 刘美意也回丞相府好生休养了些日子,当他醒来时,陈启已经将辞蕴和黎庚的妖丹融为了一颗交给了他。 而老夫人,也已经在牢中病逝。临死前,她只留下了一句话。 御家,清白无愧。 刘美意面对林川深的问责,和陈启一起将早就谋划好的说辞奏了上去。 “臣与御锦明之父御释相识,御释病逝后臣自当对御锦明多加关照,御锦明成婚之日,臣应邀前去。去时臣便觉御锦明之妻有疑,便心存提防,谁曾想御锦明也早有预谋,蓄意谋杀臣和陈启。” 蓄意谋杀,刘美意胸口的剑伤就是最好的证据。 林川深面无表情:刘美意是两朝元老,为人处世老道圆滑,林川深自然不喜欢他。如今说辞一套一套,显然是亦真亦假难以辨别。 “哦?朕怎么从未听闻刘大人也会法术?刘大人,您是怎么看出御锦明之妻是妖物的?” “是陈启,”刘美意早就留了一手,“陈启当日与臣同去,一眼便看出她是妖,臣有提防,这才提前通知给了狩灵堂。” “狩灵堂?”林川深挑了挑眉,“狩灵堂向来可只是听命于子桑阳。” “臣……这也是情急之下,相信狩灵堂各位也是想除妖在先。” 林川深摆了摆手,“朕知道了,这次还是多亏了刘大人机敏,刘大人近日还是好生休养,朝政之事,不需大人过于操劳。” 刘美意皱了皱眉。 “辅佐您是臣本分,怎能因这小伤怠惰?” 刘美意言语之间摆明了是不放朝政。 丝丝缕缕的关系和巨大的利益网都在他手里握着,他能放心一天? 林川深笑了笑,让刘美意退下了。 他想着刚才刘美意的说辞,若有所思。 “来人,请子桑阳过来。” 半晌,他终于决定让子桑阳彻查此事。 112. 苏灼回到了钟灵山,刘美意也没追上来,估计他也是觉得一只妖怪没什么威胁。 山中依旧安宁,入秋了,桃花一点一点落干净了。小木屋木门就那么开着,屋子里一切如常。 树下,那坛女儿红还在。 苏灼沉默着打开了它,小心翼翼地嘬了一口。 清甜的桃花味道,蕴藏着年岁的香气,一口入喉,宛如春风吹进冬雪之中的每个角落。 苏灼仰头,一饮而尽。抬头看去,空中依旧星辰灿烂。 只是已经没了曾经那颗,视野东北角最亮的星。 她攥着桃花玉,撕心裂肺痛哭。手中酒坛空空如也,红色的封坛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吹的远远的了。远处,辞蕴的那棵桃花树已经枯萎了,于一片粉白之中格格不入,突兀刺目。 空中酒香弥漫,散的开,去的也快。 …… 后来苏灼离开了钟灵山,也许是为了散心,又也许是为了别的什么。她带着桃花玉,念着黎庚和御锦明的名字走过了山川湖海,听过每个地方的风声,见过数不清的美景,喝过了许多酒,认识了很多人。 青山绿水不改,从来都是沁人心脾。酒也各有千秋,入口清冽或辛辣,饮后也是无一例外的烂醉。千人千面,各有风韵,欢声笑语之中,时间也就慢慢的过去了。 只可惜美景只剩了苏灼一个人看,昼长夜短都是苏灼一个人过。甘泉佳酿她都尝,她喝过许多酒,但无论酒如何,在她喝来都是那坛树下女儿红的味道。无论人如何,在她眼里,也都比不上最初那三个人的模样。 人间的春天很美,比起钟灵山单调的桃花林和池塘里的单色游鱼不知要灿烂多少倍。也有待她温柔的公子,比起对她粗暴、总是嘲讽她想把她打结的黎庚不知道强出多少。她也有知己好友,体贴善解人意,会在冬天给她做一件柔软暖和的大氅,也会听她说沉沉心事,有手艺好的,做的糖醋排骨的味道也远远胜过辞蕴。也有富贵人家的少爷,豪掷千金,挥挥手便是玉器丝帛,比起御锦明最初赠给她的纸鸢,不知道贵重了多少。 可她并不快乐。 …… 这个春天,她准备从蜀地回到兰阳了。她坐在池塘边,看着池中自己的倒影,一身雪青色纺裙,一双浓郁的金光眼瞳,一张美艳动人的脸。 一块淡粉色的桃花玉。 池塘中,是天的碧蓝色,锦鲤仿佛在云海中游动一般,自由自在。 苏灼躺了下来,一如既往看着天。 你陪我看过天空,所以当我看到云海,我就想起你。你陪我数过池中游鱼,所以当我看到锦鲤,我就想起你。你陪我喝过酒,所以当我揭开封坛,我就想起你。不知不觉,我似乎只能看到你。 原来我满心是你,满眼便都是你。 辞蕴,大哥,御锦明。 我很想你们。 …… …… 苏灼缓缓讲述完了她的过去。江水之上,青山之中,张忱翊三人竟一时无言。 苏灼拿起手边的一坛酒,转身进了船篷,留张忱翊和子桑越两人在船头静默无言。 “闷蛋。” “嗯。” “我是不是该去安慰安慰苏姑娘?” “不用。” “嗯,我想也是。”张忱翊笑了笑,“我只要帮她报仇,就是最好的安慰。” 子桑越也笑。 悠悠行舟,江面越来越宽阔。 …… 夜晚,三人又坐在了一起。 “闷蛋,还有多久到兰阳?” “明天早晨就到了。” 子桑越放了船桨,任船漂。 “来尝尝这酒?” 苏灼拿出两坛酒——自从那之后,她就养成了喝酒的习惯,酒量也好了不少,从原来沾酒就醉变成了千杯不倒,“蜀地的酒我还没喝过呢,来一起尝尝!” “好啊,我也好久不喝酒了。”张忱翊说着就要去拿,却突然想起来子桑越不让他喝酒,于是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子桑越。子桑越并未劝阻他,只是说了句少喝一点。 “好喝!”张忱翊喝了一口,满意的点了点头,“入口甘甜,余味无穷,好酒!” 子桑越看着张忱翊傻乐的模样,轻轻笑了。 “你笑什么?”张忱翊翻了个白眼,“要尝尝吗?” 子桑越接过酒坛,喝了一口。比不上鸩酒,只是蜀地寻常的味道。 不过很好喝。 “哈哈哈,我好久没这么喝过酒了,”苏灼笑,“上次这么自在的喝酒还是很久以前大哥陪着我的呢!” “……” “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两位,到了兰阳怎么办?” “如果苏姑娘愿意就先和我们走吧?我们要去找师兄再商量商量对策。” “师兄?” “嗯,”张忱翊指了指子桑越,“闷蛋的大师兄,比他还凶。” “……” “不过二师兄就很温柔啦,比他俩不知道好多少,可惜了,这么好一个二师兄就被凶神霸占了……” “你好像很可惜?”子桑越挑了挑眉。 “对啊,”张忱翊趴在桌子上看着子桑越,“你说你跟凶神,明明一样的臭脾气,怎么运气就这么好,碰见我和二师兄这种百年一遇的宝贝啦?” 苏灼托着脸,调笑道,“霸占?难不成他们和你们一样?” 张忱翊点了点头。 “我冒昧问一句,你们南山,几个师兄啊?” “三个,就三个。” “啧,我要是你们长老,都没地方吐苦水,三个徒弟,全都不打算成亲。” “哈哈,有道理哎,”张忱翊碰了碰子桑越,“闷蛋,你说臭老头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气死,辛辛苦苦把你们三个养大,结果……” “胡说什么。” “本来就是。” “长老又并非不知道。” 子桑越淡淡道,依旧不紧不慢的喝着酒。 “他知道啊?”张忱翊有点惊讶,“那他也真是看得开。” 苏灼摇了摇头,一脸无奈,“两位,到了兰阳,我能不能……先去一个地方?” “行啊,苏姑娘你想去哪儿?” 苏灼眼里亮晶晶的。 “桃夭。” 子桑越愣了一下。 “可是那家玉器店?” “嗯,道长你也去过?” 子桑越点了点头。 “风华的缚灵石,是店主赠给我的。” “看来还真是缘分。店主人很好,他好像叫……宋晗。”她揉了揉太阳穴,“啊……不行,风有点冷,我先去睡啦。” “好梦啊苏姑娘,”张忱翊喝了酒估计也醉了,“看了我这么帅的脸,可不要梦到我。” 子桑越不满地啧了一声,直接捂住了张忱翊的嘴。 小舟惬意随水前行,夜晚的清风吹过,很凉爽。头顶没有月亮,倒是有淡淡的云,和满天的星。 张忱翊靠在船沿,抬起了头。 “哎闷蛋你说,苏姑娘说,最亮的星星是最爱你的人,是不是真的啊?”张忱翊在视野中寻找着比其他星星要亮的那颗,结果却没有看出什么特别,“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明明都一样亮。” 子桑越转过了头,看着张忱翊。 “你看看我,”他指了指自己的双眼,漆黑的眼眸清澈透亮,“最亮的星星,在这里。” 看看我,最喜欢你的人在这里。 张忱翊被他逗笑了。 一向冷冰冰的子桑越,说起情话竟也一套一套的。 “对对对,你的眼睛最亮最好看,”张忱翊凑近子桑越,“不就是想让我夸你吗,夸了。” 子桑越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现在该来满足我了,让我亲你一下,我都没有主动亲过你。” 子桑越却转过了头,佯装要睡觉。 “不让亲。” “喂有你这样的吗,亲一下都不让啊!” “不让,睡觉。” 张忱翊深吸了一口气,和子桑越背对背靠着,“不让就不让,睡就睡,切。” 子桑越心里暗笑,转过身,搂住了张忱翊,而后伏在张忱翊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喜欢你。” …… 第二天,三人到了兰阳,满城的桃花瓣纷飞,正巧今天也万里无云,明晃晃的阳光照得人汗流浃背。 穿过人群,三人径直走向了桃夭。 闹市中的桃花源。 里面依旧一片木色,空中檀香缭绕,柜台后的楹联上,两句诗已经被重新刷过了。宋晗正在低头写账簿,听了有人,微微抬眼。 只是当他看到眼前人时,他略微有些讶异。 “道长,苏姑娘。” 宋晗记性很好,多年前的风华和辞蕴他都印象深刻,如今苏灼和子桑越凑到一起,他还没想到。 “原来你们认识。” “刚认识。” 苏灼回应,张忱翊觉得插不上话,就在店里转悠,四处看看。宋晗瞥了他一眼,一下就看到了他腰间的那块翠绿色玉佩。他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继续写账簿,任几个人在店里随便走。 “真是时过境迁。”苏灼看着柜台前那块桃花玉,苦笑一声。宋晗听了,也点了点头。 在玉中间呆的久了,宋晗人也温润。只是他不仅彬彬有礼,举手投足之间还给人一种君子之感。 外圆内方?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苏姑娘上次来,还趴在这看了好久,”宋晗笑了笑,“一转眼都这么久了,姑娘也稳重不少。” “哈哈是嘛,是感觉我长大了吗?” “嗯,感觉姑娘多了许多东西。”宋晗收了账簿,“也少了些东西。” 少了最纯粹的笑,多了拂不去的忧愁。 宋晗并没有问辞蕴,他也不想问,人人都有过去,说到底苏灼于他不过是多年前的一个客人,而已。 当然,还有子桑越。 “道长,好久不见。”宋晗抬眼,看着子桑越。两人对视之中,子桑越竟显得有些稚嫩。 子桑越微微弯了弯腰。 宋晗看了一眼张忱翊,张忱翊正站在一块“嫦娥”那里端详,没有注意到两人的谈话。 “很像。”宋晗淡淡道。 “不是。”子桑越回了一句。 两人就这么进行了一段在外人听来莫名其妙的对话。 “老板,这块玉多少钱?”张忱翊指了指那柜子上的嫦娥,问道,“我很喜欢。” “二两白银,不贵。” “我要了。” 张忱翊也不磨叽,直接给了钱。 “抱歉公子,这玉不能卖。”宋晗似乎有点无奈,“这玉有些年头了,大概是我七年前雕的了,一直没有人来买,我也就一直放着。” 子桑越也点了点头,“的确,上次来,它就已经在这里了。” “上次?”张忱翊愣了愣,“哦对,你和风华来过的。那这玉还真是有些日子了,为什么不能卖?” “嗯……因为有一个人很喜欢它。” “那老板你怎么不送给他?” “他啊。”宋晗摇了摇头,笑中带着苦涩,没有再继续往下说,张忱翊也不问了,默默放下了那块玉。 苏灼坐了下来,抬着头不知道在看哪块玉。 “道长,你看我的桃花。”她将玉给了子桑越,“道长你能感觉到辞蕴在里面吗?”苏灼一脸渴盼,“我问了很多人,他们都说感觉不到。切,肯定都是他们不行,都是一群江湖术士,能有什么真本事?道长你这么厉害,肯定能听到辞蕴的吧?对吧?” 一个人说听不到,我就去找一个更厉害的,总会有人能听到的。 子桑越接过玉,握在了手里。 一片死寂,没有任何气息。 “怎么样道长?” 子桑越点了点头。 “有,是很微弱的气息。” “真的?”苏灼眼睛都亮了,“真的吗道长!辞蕴真的在?我就说,辞蕴一定在!”苏灼跳了起来,对张忱翊说,“张公子你也听听!” 张忱翊忙不迭接过那块玉,放在耳边听。 “真的能听到,能感觉到辞蕴在苏醒。”张忱翊笑着把玉给了苏灼,“苏姑娘你再等等,找个灵力充沛的地方,辞蕴姑娘肯定能回来,放心吧!” 苏灼流着眼泪,把桃花玉放在了心口。 “太好了,太好了……辞蕴……” 子桑越和张忱翊交换了一个眼神,本以为是心照不宣地安慰苏灼,可这次,两人没有心意相通。 因为张忱翊真的听到了玉中的声音。很细微很细微,像石子落入湖泊,春风拂过桃林。 但也总好过没有。 113.张清逸 柜台后有一个门,想来后面就是院子,苏灼正激动,后院便传来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胆怯,却也欢快,就像一个人被压抑了很久,难得敞开心扉一样。 “宋晗——” 宋晗听了一激灵,忙放下手里的账簿说了句失陪,打开了那扇门。宋晗神色匆匆,复杂矛盾,进了院子之后便想谨慎关门。然而就算动作再快,张忱翊还是瞥到了那叫他的人的身影。 消瘦孱弱,面容苍白。张忱翊想起刚才那声音,又看见一抹身影,只觉得很熟悉。他走近几步,在宋晗关门之前看到了那人的脸。 已经不是当年的意气风发剑眉星目,眉眼之间都带了颓废尘埃之气。 是张泽的儿子,他的堂兄,张清逸。 张忱翊愣了愣,而后别住门径直走进了后院。 气势汹汹。 他想起那天张清逸将杀生石送进张家,怒上心头,抽出剑就冲着张清逸去了。子桑越见状慌忙上前关上了门,宋晗皱了皱眉,将张忱翊打退,然而张忱翊剑法太快,宋晗胳膊上还是被划出了血。 “张清逸……!是你!”张忱翊握着剑,恶狠狠的盯着张清逸,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是你毁了我全家!你个混账,你在我们家留了那么多年,我父母对你那么好!你却跟张泽一起,屠了我全家!!” 张清逸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张忱翊还会活着。 心里,既欣喜,也焦灼。 “小……小翊?”张清逸怯怯开口。十多年了,他很久很久没有再叫出这个名字了,“真的是你……你还活着,太好了……” “你他妈少在这给我装!我还活着,太好了?呵,是我还活着让你失望了吧!”张忱翊怒道,“要不是你把那块杀生石送进我家,我怎么会成今天这样!”他上前两步,剑锋指到了挡在张清逸身前的宋晗胸口,“老板你最好让开,不然别怪我连你一起杀!” “清逸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宋晗动也没动,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若是你想杀,就来吧。” “呵,”张忱翊冷笑,“什么都不知道?!他是张泽的儿子,他会什么都不知道?!”他看了看和十几年前大相径庭的张清逸,嘲讽道,“怎么,你如今成了这样,都不敢见人了?难不成你爹不要你了?被扔了吧?我告诉你,你该!” “小翊,你听我说……” “听你说什么?说你编造的借口?说你根本不知道那块石头是杀生石?说你是被你爹利用的?!说一切一切都和你没关系,是吗!!” 张清逸想点头,却发现这动作竟无比艰难。 张忱翊说的都是事实,可他要怎么让张忱翊相信这是事实? “张清逸,你这种人就不配有家,你今天躲在这是你的报应,”张忱翊歪了歪头,“你活着就是老天给你的恩赐,像你这种垃圾,就不配活着!” 说着,又是一道火焰奔腾而去。张忱翊心中愤恨怨念太深,灵力肆无忌惮的释放引来了几只噬心魔。他剑上缠绕着一条火龙,剑锋一挑将宋晗甩开,直冲张清逸而去。 子桑越见状,飞身到张清逸身前挥剑挡下了张忱翊的进攻。攻势太猛,子桑越都被震退了几步,吐出一口鲜血。他抬起头,却发现张忱翊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双眼通红,背后鬼气暴涨。 张忱翊见子桑越竟然去帮张清逸,心里就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咬。理智一点一点崩溃,所有的行为,全部遵从本能,和身后噬心魔的催眠。 “子桑越,你什么意思?”张忱翊提着剑一步一步走来,一点也没有因为自己误伤了子桑越而着急,“你要拦着我?你要帮张清逸?” “事情还不清楚,你这样妄断,太不明智。” “妄断?不明智?当初不是你跟我一起看到的我的过去吗?你难道没看到那只九尾妖狐是怎么把我父亲,我母亲,我的槿央一个一个杀掉的吗?” 张忱翊低下头,看着被自己打伤的子桑越摇了摇头,“子桑越,难道不是你说你会一直陪我,说你一直在,说无论发生什么你都站在我这边,不是你说的吗?你现在这样,又算什么?”张忱翊看了一眼宋晗,突然就想起了缚灵石,而后,就想起了风华,他心中本就怨愤,再加上噬心魔一点一点的侵蚀,心里所有的感情,全部被点燃。 “骗我?所有的好听话都是说说而已吧?也是,说,不比做来的容易?!” “张忱翊,你冷静。” “冷静?这种时候你让我冷静,你是不是还想让我再笑一个?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原则你的立场,现在却拦着我不让我杀了我的仇人!” 身后火焰迸发而出,如雨一般坠在子桑越身边。子桑越立起一个屏障,将宋晗和张清逸罩住,而后起身欲想把张忱翊直接打晕。可惜张忱翊学聪明了,子桑越一过来他就知道子桑越想干什么,侧了个身躲了过去。子桑越见状,逼得更紧,招招凌厉迅捷,却也都避开了致命的地方。 “听我说,张清逸现在没有在张家一定是有原因的,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你……” “子桑越你给我闭嘴。” 张忱翊一挥剑,一条火龙直接穿透了子桑越的屏障,“你他妈不是我,我也没你那么厉害,能什么时候都这么冷静,我不管张清逸到底怎样,他既然把那块石头送进我家,我今天就一定要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 身后噬心魔的声音一点一点钻进张忱翊的脑海,一声又一声重复着。它们发出阴暗可怖的笑声,一点一点推着张忱翊向前走。 心里的火越烧越旺。 “张清逸该死!张清逸该死!” “是他杀了你的父亲,你的母亲,你的槿央!是他,是他——” “杀了他,杀了他吧,杀了他吧——” “所有拦着你的人,都得死……” 张忱翊的剑上鬼气越来越旺,理智也几近消失。 “子桑越骗了你,他跟你从来都不是一伙的。”不知是哪只鬼说了这么一句,“你是他的立场,他的选择,他的底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笑,好笑!看看你,看看他,看看他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看看他,他要帮张泽——” 张忱翊紧绷的弦终于断了。 “知道了,都杀干净就是了。” 张忱翊的眼里已经没有光彩,一步一步朝着子桑越走了过去,“张清逸,宋晗,” 剑锋指到子桑越胸口。 “子桑越,杀。” 张忱翊灵力暴涨,剑上纹路尽显,本应纯净的火焰之中混杂着浓郁的鬼气。子桑越皱了皱眉,在院上放了一个屏障,免得那些鬼冲到街上。张忱翊却毫不在意,一剑又一剑,夹杂着凛冽的风朝子桑越席卷而去,剑剑致命。 子桑越身后有麒麟,体内还有张忱翊的灵力,面对失控的张忱翊并不吃力。刀剑碰撞之间,他依旧在找机会制服张忱翊。 张忱翊的剑法是他教的,每一步他都很熟悉,也知道张忱翊哪里熟练哪里生疏,所以只是周旋。当他终于等到张忱翊动作的断点,纵身跃起欲想打晕张忱翊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阵阴风。风带来了雨,淅淅沥沥,雨滴中,是号哭的鬼魂。 一声低沉喑哑的怒吼之后,一只青面獠牙四脚兽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腐臭味之中,闪过了一抹绛色。 是孟落和梼杌。 孟落淡粉披肩之上,一只银色桂花吊坠格外显眼。 他的身后,没有尾巴。 …… “哟,打得很欢吗。”梼杌化成人形,看着眼前失控的张忱翊和受伤的子桑越,嘲笑道,“道士,之前为了张千诚来黄泉,现在却被张千诚用剑指着,怎么样,难受吗?” “我和张忱翊的事,你们来做什么?”子桑越擦了擦嘴角的血,冷面相对。 “做什么?来教训教训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 孟落看到张忱翊身上被子桑越失手划出的伤口,皱了皱眉,“你伤了千诚?” “他是张忱翊,不是张千诚。我伤他,与你何干?”子桑越说着,便要去把张忱翊打昏。梼杌眼疾手快,直接将子桑越震退到了宋晗那里。 宋晗拉着张清逸,往后退了几步。 “宋公子,带张清逸先走,”子桑越拿出腰间一块云纹令牌给了宋晗,“去典灵司府邸,把这块令牌给典灵司。” 宋晗也是聪明人,拿着令牌带着张清逸快步离开。 “想走?”张忱翊运起灵力,想将两人留住,子桑越却一剑将张忱翊给挡了回去。 子桑越这一剑比先前的重不少,剑气凛冽,将张忱翊都震开了。 “快走。” 张清逸被宋晗拉着匆匆离开了。 张忱翊笑了。 “子桑越,你是要跟我作对到底?” 子桑越没有说话。孟落打了个响指,梼杌便跃上房顶想拦住宋晗,子桑越却一剑伤了梼杌。梼杌一爪抓来,子桑越也受了伤,血氤透了道袍。剑上青云缭绕,云雾越来越浓,最终,一只麒麟缓缓走了出来。 “哟,麒麟。”梼杌冷笑一声,“怎么是你,你也想变着法来管教我?” 麒麟也化成了人形——竟也是个年轻道人模样,一身青纹白衣,长发如雪,青黄色的双眼毫无波澜。 “顽劣之徒,背弃师门之事为师还没有找你算,现在又来帮这狐仙?” “帮孟落是因为他和我结契,难道这也有错?” “究竟是因为结契,还是因为其他,你心里有数。”麒麟冷声道,“当初应与孟落结契的,本就不该是你。” “嘁。”梼杌不屑,“我不是来和你翻旧账的,我是来要东西的。” “生死簿,还给我。”孟落一步一步走到子桑越面前,伸出了手。 他现在不过是个没有灵力的勉强能维持人形的狐狸而已。 “不可能。” 孟落笑了,“你说不可能就不可能?有意思。”他走到张忱翊身边,“千诚,你想杀了张清逸吗?杀了他,杀了张泽?” “当然想!怎么不想!” “生死簿真本就在子桑越手里,把它抢回来,你想让他们怎么死,都可以。” 孟落一笑,眼睛里就满满都是狐狸狡黠。 张忱翊听了,一步一步走向了子桑越。 “张忱翊,别糊涂。”子桑越后退一步,“生死簿是秩序之册,不可轻易篡改!” “听你说,你是不打算把它交给我?”张忱翊攥紧了拳头,一双眼睛里都是不屑,“生死簿是我的,我想怎么改就怎么改,碍你子桑越什么事?” 子桑越对上张忱翊的目光,心里一惊。一双猩红色的眼,张忱翊显然已经被噬心魔完全控制。 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 “这是长老的嘱咐,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改。” “子桑霖?呵,子桑霖算什么,我难道还要听他的话?”张忱翊将剑一甩,毫不留情的指着子桑越,“你子桑越又算什么,我凭什么听你的话?” 子桑越的心猛的跳了一下。他看着面前的张忱翊,心里的疼,慢慢掩盖了刚刚受伤的疼痛。 你子桑越又算什么,我凭什么听你的话? 子桑越和麒麟结契,心意相通,子桑越在想什么,麒麟一清二楚。 “现在不是难受的时候,这人不是张忱翊。” “不是张忱翊?!” “我刚才才看出来,常人三魂七魄,张忱翊却有四个主魂,现在不知为何第四魂占据了他的身体,”麒麟缓缓开口,“我来对付梼杌,你把张忱翊制住,剩下的交给我来处理。” 子桑越听了,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太好了。 对我说出这种话不是你。 子桑越深吸一口气,然后一剑将张忱翊甩开,想着直接把张忱翊制服。 也不管张忱翊会不会受伤了,反正有夏鸢在,无所谓。 只可惜,子桑越并不知道夏鸢已经纵身天池。 麒麟口中轻念,梼杌的背后便出现了一个金黄色的牢笼,梼杌并不想和麒麟纠缠,一跃逃开。孟落见子桑越和张忱翊交战,从怀里默默拿出了一包药。子桑越看见了,径直朝着孟落而去。 孟落做出来的东西,能有什么好东西? 孟落并未躲开,反倒是淡然自若的站着。他知道梼杌会来保护他,梼杌也的确来了。梼杌从麒麟的困阵中脱身,飞身到孟落身前接下了子桑越这一击。只是子桑越力量太过强大,梼杌只能勉强抵挡,反击,根本是天方夜谭。 然而子桑越还是被一阵剑气击退,手臂上传来一股温热,眼前也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张忱翊挡在了孟落和梼杌的身前,用剑毫不留情的伤了子桑越的手臂。他盯着子桑越,子桑越只感觉他十分陌生,就像当初他命令岳铭那些虫子退下时一样。 傲视一切,只为保护身后人。 “你要是敢动落儿一下,我就杀了你。” 114. 张忱翊手中的火焰环绕着孟落和梼杌,自己则毅然决然站在孟落的身前,与子桑越拔剑相向。他就看着子桑越的左臂上鲜血止不住地流,面无表情。 可就算知道眼前的人不是张忱翊,听了这句话子桑越还是愣住了,孟落和梼杌也是一惊。 但随即而来的,便是孟落的喜极而泣。 “千诚,千诚……真的是你!”孟落一改原来的阴沉样子,一瞬间竟像一个天真的孩子见到了最喜欢的东西。他随意扔掉了手里的那包药,眼睛里都是光。他跳了起来,肩上的薄纱也一跃一跃: “千诚!你回来了!” 张忱翊笑了笑,语气是子桑越没有料想过的温柔。 “落儿,我回来了。” 子桑越趔趄了几步,难以置信看着张忱翊。手臂上鲜血直流,他也毫无感觉,剑,也差点脱了手。 “张忱翊,你不认我?” 子桑越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去想刚刚那句话,可是声音之中的颤抖还是出卖了他。 他的慌张。 张忱翊怎么可以对别人那么温柔。 他怎么可以不认我。 他怎么可以! 张忱翊没有表情。 麒麟听了,也明了了一切。 原来张忱翊的第四魂,是张千诚的残魂! “千诚我好想你!”孟落就像变了一个人,直接从背后抱住了张忱翊,脸贴在张忱翊背后,滚烫的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我好想你啊……”张忱翊顿了顿,然后攥住了孟落环在自己腰上的手。 梼杌站在两人背后,脸色沉了下来。他盯着张忱翊的背影,心中的火一点一点燃烧。 最终,他一击袭向了张忱翊。 “张千诚,这未免太便宜你了,”梼杌冷声道,“三千年,是我陪了孟落三千年,现在你回来,说抢走他就抢走他?你想的太美了。” 张忱翊一惊,忙推开孟落,想去抵挡梼杌的攻击,然而他还是没有挡住。来得突然,梼杌打得他猝不及防,步步后退。梼杌也许是疯了,一击一击皆致命,好像要生生吞了张忱翊。 “梼杌,你给我退下!”孟落急了,可他不会武功,也没有灵力,只能站在一边。子桑越用已经在颤抖的左手艰难地拿起剑,和张忱翊奋力抵挡,他瞪了一眼梼杌,梼杌顿了一下,而后看到子桑越身侧的麒麟,随即更加愤怒: “一个一个,全都跟我作对!” 梼杌嘶吼着,身后一片香气,随后便是一阵猩风席卷而来,张忱翊浑身一软,麒麟也愣了一下,梼杌邪笑一声,抓住这空档,一爪冲着张忱翊而来。 “敢跟我梼杌抢东西的人,都得死!” 孟落看了心一沉,快步跑向了张忱翊,想去替他挡下梼杌的攻击,子桑越却快了一步。即便那阵香气熏得子桑越头痛欲裂,受伤的手臂血也更加肆无忌惮的流,他始终看着张忱翊。 一如在念宁庄替张忱翊挡张泽,子桑越再次扑到了张忱翊身上。 然后梼杌一爪穿透了子桑越的胸口。 血飞溅,染红了他的外衣,染红了麒麟清白色的皮毛,溅到了张忱翊的脸上。 院内,子桑越孤立无援,梼杌那一击太重了,直接将子桑越的命灵打散了。 张忱翊丧失理智,身体被张千诚的残魂占据,已经不认得子桑越,孟落和梼杌盼着子桑越死,又怎么可能会救他。只有麒麟,能勉强把子桑越的命灵保住。 子桑越倒在张忱翊身上,一瞬间没了生气,身体的温度在逐渐流失,鲜血一点一点氤透了两人的衣服。 张忱翊,也许是张千诚,愣住了,此刻他的脑海里一团乱麻。 这人……是谁? 他救了我? 落儿……和梼杌? 麒麟一声怒吼,霎时天地一颤,梼杌和孟落被远远甩开。方才梼杌那阵香气迷了它的眼,它才没能护好子桑越。 “孽徒,为师今天就了结了你!”麒麟跃向梼杌和孟落,一阵金光将孟落和梼杌团团包围,光化成一道锁链将两人捆住,越来越紧,快要窒息。 “落……落儿!”张忱翊看麒麟这是要杀了孟落,心里一晃慌,结果却被麒麟一声怒吼给震呆了。 “真是鬼迷心窍!!子桑越这三十年寿命丢的真不值!他这命,丢的真不值!!” 麒麟手一用力,锁链便越缠越紧,眼看两人越来越无力之时,两道光从天而降。 一个女人出现在了孟落身旁,美艳至极,一身紫色衣裙,手中拿着一把镜刀。 “麒麟,你要怎么解决梼杌都没关系,别动孟落。”她缓缓开口,握了握手里的刀,“否则,别怪本仙不客气。” “周……周黛黛……”孟落迷蒙之中,看清了那人是谁。 是镜仙,周屿乔。 “休想!”麒麟显然十分愤怒,咒语轻念,身后便又涌起一阵金光,周屿乔也不害怕,转了转手里的刀挡下了麒麟的攻击,“麒麟,我和普通神仙不一样,”周屿乔冷笑,“杀了你,我也不是做不到。” “那便试试。”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子桑越那里传了过来。 是徐白鹭。 他手里拿了一块缚灵石,缚灵石中,是子桑越奄奄一息的命灵。 …… 却说宋晗和张清逸。两人拿着令牌,匆匆忙忙朝着无忧阁而去,街上人很多,两人如此着急,甚至横冲直撞,引来不少人抱怨。 当两人终于离无忧阁只有一街之隔时,两个人出现在了他们的不远处。 刘美意和子桑阳。 刘美意走路习惯张望,再加上张清逸神色慌张,而且宋晗一直拉着他的手,于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刘美意依旧一眼就看到了张清逸。 刘美意眯起眼睛,定了定神。他不动声色的向前走了几步,终于看清了张清逸。 模样变了很多,与他几年前在张家看到的张清逸大相径庭,只是虽然模样改变,眉眼之中还是能认出这就是张清逸。 是与他狼狈为奸的张泽暗中追查了许多年的儿子。 “刘大人,怎么了?” 子桑越一身官服,显然刚刚退朝,他手里还拿着一本书,无趣,他却还是看的津津有味——摆明了就是不愿意搭理刘美意。刘美意今天退了朝,在一群吵吵攘攘的大臣中不知怎么想的一定要拉着子桑阳去醉仙楼喝酒,美名其曰商讨要事。子桑阳不想去,无奈那么多人在不好驳了刘美意的面子,只能不情不愿地来了。一直喋喋不休的刘美意突然不说话了,子桑阳便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也许是巧合,张清逸也回了头,与刘美意四目相对。张清逸猛的颤了一下,宋晗也被吓了一跳,当宋晗看到刘美意的时候,一直冷静的脸上也出现了慌乱的表情。 “宋晗……宋晗,怎么办……是刘美意!”张清逸神色慌张,却忘了移开和刘美意对视的眼神,一直呆呆的看着刘美意,宋晗紧绷着神经,握紧了张清逸的手。 “没事,没事。”宋晗顿了顿,“他旁边那个人是典灵司。” “你怎么知道?” “典灵司来我这里买过玉,我认得。”宋晗深吸了口气,“好了清逸,别紧张,咱们去找他们。” “啊?找?!这……” “现在开始,你不是张清逸,你是我弟弟宋煦,你不用说话,我来就可以。” “我……” “没事,我在。” 宋晗转过头,努力挤出一个笑,然后拉着张清逸的手走向了刘美意和子桑阳。宋晗故意把令牌的云纹翻了过来,想着让子桑阳一眼就认出这是子桑越的令牌。 云纹之中,一只麒麟。 当他们走到子桑阳面前时,子桑阳愣了一下,他对上宋晗的目光,又看了看子桑越的令牌,脑海里飞速想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在等宋晗开口。 “师兄。”宋晗行了礼,斗胆叫了子桑阳一句师兄,身后的张清逸也努力让自己冷静。宋晗把手里的令牌给了子桑阳,等着子桑阳的回答。子桑阳心知不对,看张清逸一直很紧张,刘美意也一直在打量张清逸,猜出了有什么事一定不能让刘美意知道。 “这令牌……是长老有什么事吗?” 子桑阳心中百般斟酌,最终没说出这是子桑越的令牌。 他隐约感觉不能让刘美意知道这是子桑越的令牌。 宋晗松了一口气,“长老近来身体抱恙,希望师兄你能安排一下新派来的弟子。” “原来是这样。” “两位是?”刘美意终于按捺不住开口了。 “在下宋晗,是南山弟子。” “南山弟子,为何不穿道袍?” “宋晗是信使,自然不用如寻常弟子一样拘束。”子桑阳道,“既然是长老所托,刘大人,恕我今日不能奉陪。” 刘美意皱了皱眉。 “哎,典灵司大人哪里的话,既有要事,我也就不叨扰了。”刘美意摸了摸手腕,又看了看张清逸,“这位……” “舍弟宋煦有疾不能说话,失礼了,刘大人。”宋晗拉着张清逸弯了弯腰,算是赔罪。 “无妨。”刘美意摆了摆手,没再细问。 反正他料定这人就是张清逸,只是如今宋晗这么说,子桑阳也在,自己做不了什么罢了。 子桑阳和刘美意道了别,和两人不紧不慢走向了无忧阁。张清逸内心焦灼,急急忙忙想把事情告诉子桑阳,子桑阳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人多眼杂。” 当几人进了无忧阁之后,子桑阳立起一个屏障,两人才开了口。 而刘美意站在原地,看着几人进了无忧阁之后也转身去了另一个方向。 张家。 …… 徐白鹭终于把张忱翊打昏了。 “张千诚真是个麻烦。” “徐白鹭你来干什么?”周屿乔挡在孟落身前,冷冷地看着徐白鹭。 “你来找你的孟落,我就不能来找我的小道长?” 徐白鹭依旧云淡风轻,只是眼里的愤怒难以掩盖,“麻烦你管好你家孟落,别让他出来,作妖。” 徐白鹭把后面两个字咬得很重,嘲讽之意明显得很。没等周屿乔再说话,徐白鹭一甩拂尘,霎时所有的风都汇聚到了他身边,夹杂着五次强大的灵力朝周屿乔席卷而去,“周屿乔,你打不过我,现在带着你的孟落从我眼前消失,我饶你一命。” “嘁,你以为你是谁?不过一只鹤也敢来跟我叫板!”周屿乔后提一步,手中刀一晃,刀锋便将周围的光全部吸收,“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的云中君?你现在不过……” 徐白鹭直接上前掐住了周屿乔的脖子,毫不怜香惜玉,看着真是要把她掐死的样。 “我最讨厌别人拿我的过去说事。”徐白鹭手上青筋暴起,更加暴怒,“我当年是瞎了眼,才会为了你这女人给景下跪丢了仙力!” “那是你一厢情愿,没人逼你。”周屿乔二话不说在徐白鹭的手上划下狠狠一道,徐白鹭这才松开了手。 “周黛黛,你们别打了。”孟落不想看两人纠缠,开口叫了一声周屿乔,徐白鹭冷笑一声,瞪着周屿乔,“怎么,你找了你的孟落三千年,现在找到了,开心吧?” “你给我闭嘴吧你,有空在这跟我废话,不如回头看看你的小道长。”周屿乔瞥了一眼浑身是血的子桑越,和他身旁终于被徐白鹭打昏了的张忱翊,“你觉得用缚灵石就能保住子桑越的命?别做梦了,他不过是个凡人,挨了梼杌一爪子还想活?” “没有我救不活的人。”徐白鹭紧紧握着手里的缚灵石,周身仙力涌动,将孟落和梼杌困住。他叫了声麒麟,麒麟便在罡气围绕之中拿出一支笔召出了生死簿,翻到了梼杌所在的那一页,刚想拿出子桑越那个属于南山的狐狸小像,却被孟落吓了一跳。 “你以为你能改生死簿?”孟落冷笑一声,手里拿出了三个狐狸小像——他不知什么时候把子桑越和张忱翊的狐狸小像都拿到了自己手中:“狐狸小像都在我这,我倒是想看看,你怎么改。周黛黛,帮我!” “你个混小子,老娘找了你三千年,你现在就这么命令我?”周屿乔怒喝一声,不过也能听出这是假怒,“解决了眼前这麻烦我再收拾你!” “我就知道周黛黛你最好了,”孟落走到了周屿乔身边,掏出了一包药粉,“梼杌,把生死簿给我抢回来。” “凭什么?”梼杌冷声道,“我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不凭什么,”孟落将手中药撒到了徐白鹭和麒麟身上,笑道,“就凭我手里的猎药。” “猎杀神兽和神仙的猎药。你要是不怕我杀了你,大可以不听我话。” 梼杌见了这猎药,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个想法。 “这药,你什么时候做出来的?” 如果你早就做出能杀了我的药,为何不早些杀了我,还甘愿被我折磨? 是不是,你是喜欢我的? “什么时候?”孟落眨了眨眼,“哎呀,我忘了,总之,是好久以前了呢。” 梼杌眼睛一亮。 “你要生死簿,是吗?” “嗯。” 梼杌似乎全身又重新充满了力量。他磨了磨爪子,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麒麟的罡气围绕之中。孟落站在他身后冷眼旁观,心中暗笑。 果然,折磨忍过了,还能利用你。 115. “你还挺有本事,把梼杌驯的服服帖帖。”周屿乔轻笑,“不愧是我弟。” “那姐姐,你是不是该帮我解决了这个徐白鹭,和他手里的子桑越呢?”孟落依旧笑着看着徐白鹭,如果他可以拿到缚灵石,想都不用想,他绝对会毫不犹豫的把子桑越的命灵打散,送子桑越去死。 敢和我抢东西的,都得死。 周屿乔二话不说将手中的飞刀朝着徐白鹭扔了出去,徐白鹭一挥手挡开了,而后和周屿乔缠斗在一起。周屿乔和徐白鹭势均力敌,一向弱于麒麟的梼杌竟也是这样,孟落一番看似无心的话让它天真地以为孟落从未想过要杀了他,它心里甚至为此而喜悦,身上也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孟落乐得清闲,不过他也不想看戏。他走到子桑越身边,将张忱翊扶了起来,轻轻抚了抚张忱翊的头发,然后擦掉了张忱翊脸上的血。 “千诚,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 孟落的苦心没被辜负,猎药的确很厉害,徐白鹭和麒麟略显疲态,逐渐弱了下来,周屿乔和梼杌占了上风。一声怒吼传来,麒麟被击退,梼杌抢到了生死簿。 “落儿!生死簿!”梼杌此刻抑制不住的兴奋,它迫不及待想看到孟落的笑,也顾不得其他,直接叫了一声落儿。孟落听了皱了皱眉,心里一阵恶心,但仔细想想,生死簿还在梼杌手里,他得装一下。 于是他回过头对梼杌笑了。 “周黛黛,带千诚走。” 周屿乔冲着徐白鹭的胸口就是一掌,将徐白鹭直接打退,然后到了孟落身边,手指一转,便将张忱翊轻轻松松的捆了起来。 “既然生死簿也抢回来了,那,你也该死了。”孟落掏出一把小匕首,走向了子桑越,“哼,再见,小道长。” 孟落扬起手,冲着子桑越的胸口刺了下去。 而后一阵强大的灵力突然出现,将孟落手中的刀打落了。 子桑阳和子桑溪跃进院子,身后,是宋晗二人。 “人,给我留下。” 子桑溪运起灵力,一阵凛冽剑气朝着周屿乔而去。他也顾不上周屿乔是神仙,攻势迅猛步步紧逼,打了周屿乔一个措手不及,周屿乔后退几步,把孟落一个人留在了子桑越那里。张忱翊也被子桑溪救了回去,子桑阳轻踏一步,将子桑越和张忱翊一起护在了屏障中。 子桑阳还穿着官服,显然是匆忙而来。他拿出一只玉笛,轻轻敲了敲,院子上空便出现了万千星辰,而后凶猛陨落,砸在了孟落身边。梼杌和周屿乔慌忙而来,子桑阳却不紧不慢放出一个阵法将梼杌和周屿乔困住,徐白鹭和麒麟中了孟落的猎药,此刻头晕目眩。孟落瞪着子桑阳,显然因为子桑阳抢走张忱翊而愤怒。 “孟落,生死簿在我们手里,先走!”周屿乔不想再纠缠,叫了一声孟落,带着梼杌消失了。 院子里终于清净了,宋晗看了一眼徐白鹭,徐白鹭脸色苍白,却还装作没事,没心没肺的摆了摆手。宋晗无奈的摇了摇头,匆忙给子桑越止血。 “徐上仙,你没事吧?” “没事,周屿乔还伤不了我……” 宋晗看了眼徐白鹭胳膊上的血,“上仙请随我来,我给您上药。” “我这是……是个意外!”徐白鹭有点窘迫,不过随后他也想起了正事,把手中的缚灵石给了子桑阳。 “小道长的命灵。” “怎么回事?!” 子桑溪怒了子桑越奄奄一息,若不是这块缚灵石,他也许已经……“徐上仙,越儿怎么样?!” 徐白鹭摇了摇头。 “伤的很重……我也许……” “也许救不回来了。”子桑阳蹲下身,封住了子桑越的灵骨,不让他的生气继续消散,“您是麒麟吧?能否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麒麟叹了口气,将一切都讲了出来。子桑溪听完后,看着同样昏迷的张忱翊,骂了一句。 倒是子桑阳,听完之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见张忱翊第一面我就觉得哪里不对,果然,是魂魄的问题。” 子桑阳解开院子里的屏障,一阵风便吹了过来。 他皱了皱眉,快步走到了店里。方才的结界很牢固,只是一扇木门之隔,店里的苏灼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张忱翊和子桑越的行李还放在桌上,子桑阳打开张忱翊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了那块紫金官服的碎布。 “啧,越儿怎么这么傻!”子桑阳叹了一句,他一挥手,两只蝴蝶便从碎布之中飞了出来。 “这是……语蝶?!”子桑溪问道。 子桑阳脸色沉了下来。 “越儿和张忱翊被跟了一路,而且他们在路上所说的话,全都被听到了。”子桑阳攥着那块布,咬了咬牙。 “这衣服是刘美意的?” “刘美意,和张泽。” …… “宋晗公子,借用一下你的房间。”子桑阳放下那块碎布,决定先解决子桑越和张忱翊的麻烦事,“师兄,先过来给越儿处理伤口吧。” 子桑溪应了一声,抱着子桑越进了屋子,徐白鹭和子桑阳也跟着去了子桑越那里,张忱翊就被孤零地的留在了院子里。 他衣服上都是血,但都是子桑越的血。张清逸走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然后鼓起勇气把他背回了自己的屋子。 张忱翊的身上都是伤,是子桑越故意避开了致命之处的剑伤。 宋晗叹了口气。 “小翊……哎,”张清逸摇了摇头,“对不起。”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怎么才能相信我?”张清逸眼里都是无奈,他似乎也只有在张忱翊昏过去的时候才不那么胆怯,其余时候只要有外人在,他甚至连面都不敢露,“……哎。” “清逸你没有错。”宋晗坐在他身旁安慰着他,“错的是张泽,一切都跟你无关。” 张清逸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昏迷的张忱翊发呆。 …… 子桑越屋内,众人一片焦灼。子桑阳拿着药草给子桑越处理伤口,汗一滴一滴往下掉,却仍然束手无策。 当他终于停手时,手上鲜血淋漓。 子桑越的衣服上都是血,深蓝色的道袍都被染成了鲜红。 子桑阳无力地靠在床边,愣了愣,又打起精神坐了起来。子桑越伤势之重,他甚至感觉无力回天。 “要是鸢儿在就好了。” 徐白鹭一激灵。 “小鸢鸢在哪?” 子桑溪瞪了徐白鹭一眼。 “徐上仙,您不知道?” 徐白鹭茫然。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徐白鹭惊喜回头,发现夏鸢站在了他的面前。 “我来晚了!我来救子桑越!” 徐白鹭深深地看了夏鸢一眼。 “算了,还是我来吧,你去歇歇。”徐白鹭叹了口气,甩了甩拂尘,眉眼之中有些疲惫。 “你没事?刚才那个什么孟落的猎药……” “没事,一只九尾狐还伤不到我,我来给小道长渡灵力,你去歇会儿吧。” “嗯,好。” “渡灵力太累了,我是师兄,我来吧。”子桑溪见徐白鹭已经有些累了,开口道。 “放心,一会儿再轮到大师兄你,这次我也没把握救得回来小道长,他伤的太重了,命灵都散了,就算是咱们所有人把灵力都给小道长,他也不一定能醒过来。” “怎么会?!” 子桑溪看着床上的子桑越,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呼吸微弱的好像下一秒就会停止。 “他说的对,梼杌是上古凶兽,它对张忱翊下了杀手,越儿给张忱翊挡下这一击,能撑到现在还是多亏了麒麟。” “我既与子桑越结契,便和他灵力相通,只是如今他危在旦夕,我的力量也用不出来了,”麒麟变回了原型,无力道。 徐白鹭默默地给子桑越渡着灵力,众人眼睁睁看着徐白鹭一点一点失去支撑,最后也无力的趴了下来。他已经给了子桑越几乎一半的仙力,子桑越却还是没有稍微好转的样子。 轮到子桑溪了。 说实话,子桑溪内心很焦灼,徐白鹭是神仙尚且如此,他不过一个凡人,纵使灵力强大,也不一定就能救活子桑越。 “师兄别担心,还有我。”子桑阳看出子桑溪的不安,安慰道。 “不行,过几日你还得主持祈福,不能过度消耗灵力,我来吧。” 不出所料,片刻之后子桑溪也头晕目眩,浑身无力。 身体重伤,子桑阳和徐白鹭都可以治,可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子桑越的命灵,命灵散了,想再将它聚起来可不是件容易事。 “哎……越儿这命灵可怎么办!无忧,你有办法么?” “我……”子桑阳顿了顿,“办法是有,只是……很难。” “你说。” “改生死簿。”麒麟替他说了,“子桑越现在处于濒死的状态,不出意外,他的名字在生死簿上已经快要消失了,让张忱翊去把生死簿真本抢回来,然后把他的名字从将入轮回的名册中删去,才能救他。” “这……这不还得跟孟落他们打?而且……只能张忱翊一个人去?” “只能张忱翊去。生死簿的真本只认三个人,一个是张千诚,一个是第一个和生死簿结契的孟落,一个,就是子桑越。张忱翊之前和烛阴结契,将自己的灵力给了子桑越,子桑越体内有张忱翊的气息,生死簿自然认他。”麒麟解释道,“只是现在三个狐狸小像全都在孟落手里,孟落背后还有周屿乔,张忱翊想抢,很难。” “啧,周屿乔,周屿乔!我们能不能一起去?徐上仙是可以打过周屿乔的啊!” 麒麟摇了摇头。 “孟落手里有生死簿,他可以任意驱使里面的神兽。张忱翊去,孟落至少不会杀了他,但徐白鹭不一样,他去了,可能就回不来了。”麒麟顿了顿,“而且,只要周屿乔不下死手,张忱翊不会有事。” “为什么?” “你们可知道当年张千诚为什么能收服连神仙都要退让的神兽?” “因为张千诚有驱策万物的能力。”子桑阳开口道,“无论恶鬼还是神兽,只要和张千诚对视,只能乖乖屈服,当然,除了人。” …… 夜深时,桃夭的后院依旧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守在子桑越的房间里,接连不断的用灵力保住子桑越的命灵,一个人累了就去歇一会儿,换上另一个。子桑阳也想帮忙,奈何过几日还要主持祈福礼不能过度消耗灵力。 可就算几个人如此努力,子桑越的命灵还是在慢慢消散,呼吸越来越微弱。白天时子桑阳以灵力为媒介呼唤子桑越,子桑越还会有些微弱的反应,现在连反应都消失掉了。夏鸢趴在桌旁看着子桑越,泪眼朦胧。终于她崩溃了,把药典摔得远远的,徐白鹭摇了摇头,拍了拍她,默默地把药典捡了起来。 而夏鸢,竟反常地对徐白鹭道了谢。 “我怎么就这么没用……连子桑越都救不回来了……” 子桑溪想安慰一下夏鸢,奈何太累,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鸢儿别急,总有办法的。”子桑阳也焦灼,但他还是没有表露出来,“没事,大不了我不去祈福了!让圣上找别人!” “别胡说……” 麒麟已经沉沉的睡了过去,子桑越徘徊在轮回边缘,麒麟和子桑越之间的联系也越来越弱了。夏鸢低着头,心里一片翻江倒海,突然,她想到了一个办法。 “徐上仙,您,您在仙界有没有别的认识的神仙!!让他们来帮我们好不好?陆子程,陆子程就可以吧!?” 徐白鹭瞪大了眼睛。 “你叫我什么?” 子桑阳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没人会来帮的,渡灵力这种事……都是一命换一命。你知道孟落吧,他也曾是神仙,九尾狐仙,最后就为了见张千诚,给张千诚续命,生生丢了八条尾巴,仙册里也没有他的名字了。” “那师兄你现在这么拼命,岂不是也会像他一样?!”夏鸢急了,“你别给子桑越灵力了,我来就行了!还有徐上仙您……” “放心小鸢鸢,我没事。”徐白鹭揉了揉她的头发,安慰道,“孟落仙册垫底才这样,我现在,没那么容易神堕的,放心吧。”说着,便拿着拂尘走到了子桑越身旁,替了子桑溪。 夏鸢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徐白鹭撒谎了。渡仙力这种事情哪管什么强弱,谁来都是一样的下场,徐白鹭仙力回复的快,可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他离变成下一个孟落也不远了。 他叹了口气。子桑越的灵骨很久以前就废了,因为有子桑霖和麒麟在才勉强能派上用场,现在却不是了,灵力和仙力是悉数进了灵骨,但都无法发挥真正的作用。 但也不能因为这个就不出手相救,就算要放弃,也得等到张忱翊说,他抢不到生死簿。 “越儿,越儿,你醒醒。”子桑阳运起灵力,一声一声的唤着子桑越,众人也一起叫着子桑越的名字,可子桑越就是没有反应。 然而下一秒门被人推开了,宋晗和张清逸带着醒来的张忱翊进了屋子。夏鸢见了什么事都没有的张忱翊怒上心头,大步到张忱翊面前给了他一拳。 张忱翊也没有挡,任血顺着嘴角流。一阵风过,吹乱了他和夏鸢的头发。 “你真他妈是个混蛋!” “对不起,师姐。” 张忱翊攥紧了拳头,低着头。 “对不起有什么用?!子桑越现在这个样子,你跟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 张忱翊咬了咬牙。 “我能去看看他吗?” 子桑溪直接挡到了张忱翊身前。 “离越儿远点,你个祸害。” “祸害?”张忱翊抬眼,瞪了一眼子桑溪。 “好了师兄,”子桑阳眼看两人这不妙,赶忙给拉住了,“算了。” “你还是别过来了,灵力不能断,在那站着。”徐白鹭头也没回,冷声道,“等什么时候我没劲了,你来。” “知道了。” 张忱翊站在一群人的包围之中,一语不发,麒麟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看见毫发无损的张忱翊,又想起子桑越和他结契的条件,低吼了一声。 “张千诚,三千年了,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拖累别人?先是孟落为你神堕,再是子桑越为你危在旦夕,还不够?” 张忱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该怎么做,才能救回子桑越。” “救?现在知道救了?你拿剑指着子桑越护着孟落的时候分明就是想杀了子桑越!”夏鸢怒道,“你要是喜欢那只狐狸就去找他!别再来纠缠子桑越!子桑越要是救不回来了,我要你好看!” 徐白鹭看着夏鸢,眼里闪过一丝难言。 116. “好了鸢儿,别说了,当时是张千诚的魂魄占了他的身体,也不能怪他。”子桑阳制止了夏鸢,“越儿将入轮回,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拿回生死簿真本,把他的名字从轮回之列中除去。” “知道了,也就是去找孟落,是吗?” “是孟落和周屿乔。”徐白鹭开了口,“轮到你了,给我过来。” 张忱翊走了过去。他看见浑身是血的子桑越,心里一凉,握住了子桑越冰凉的手,当他的灵力触碰到子桑越的一瞬间,一条火龙跃然而出,子桑越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 “?!” “张忱翊……” 是子桑越小声的呼唤。 “我在!我在!!” “别……不认我……我是子桑越……别,不认我……” 张忱翊愣住了。 “你不认我,我好难过……” 子桑溪听到声音,心里一喜。 “越儿还醒着!” 可张忱翊一脸茫然。 “我……不认你?” “你都忘了?!”夏鸢骂了一句,“回来再找你算账,给我救子桑越!” 张忱翊也不再说话,默默给子桑越渡灵力。张清逸和宋晗站在屋内,有些不知所措,而徐白鹭和子桑溪,终于得空喝了口水。 “你就是张清逸?”子桑溪看了一眼张清逸,问道。 “嗯……” 子桑溪把杯子一放,里面的水都溅了出来。 “你不好好在张家呆着就算了,现在你们张家的事,把我们越儿牵扯进来干什么?” “我……” “好了师兄,张忱翊出事越儿不可能袖手旁观的。” 子桑越被子桑阳一劝,语气才软了些,“越儿要是有什么事,我饶不了你和张忱翊!” 张忱翊没有说话,张清逸也低下了头,不敢再去看子桑溪。 “你未免太不讲理,”一旁的宋晗开了口,“清逸从头到尾看都不知情,躲躲藏藏十几年不说,现在还要莫名其妙被你责问?清逸想和张忱翊解释,张忱翊听了吗?你不分青红皂白要清逸背罪,算什么?” “你!” “宋晗,好了……” “听你的意思,你是觉得这事和张清逸没关系?” “本来就没有关系,”宋晗道,“是张忱翊不听解释让愤怒冲昏头脑,这才让噬心魔钻了空子,才会有后面所有的事,若是他能冷静点,又怎么会是现在这样?” “你这混蛋……”子桑溪说着就要去教训宋晗,宋晗却不躲,依旧冷静地站着。 “清逸没错,错的是张忱翊。” “对,错的是我,”张忱翊也开口担责:“我会把生死簿拿回来的。” “拿回来?你说的简单。” 张忱翊毫不留情回了一句: “不然你去?” “我要是能去,还会在这坐着?!” “既然不能就别说话。” “张忱翊你没完了是吧?!”夏鸢拍案而起,“师兄已经累成这样了你还说风凉话?你有这空不如想想怎么去找你家狐狸精把生死簿拿回来!” 张忱翊盯着愤怒的夏鸢,心里也憋着一口气。他先是见了张清逸,而后满脑子都只想着怎么杀了张清逸,然而他的记忆只停留在了子桑越放走张清逸和宋晗,之后的记忆便一无所有。醒过来时周围多了这么多人,无一例外都在指责他,而且把他和张千诚又扯到一起,他心中怨愤不甘。不过他也知道一切都归根于他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让噬心魔钻了空子,也知道现在比起发脾气更重要的,是救子桑越。 “你们吵够了吗?”一直平静的子桑阳终于也忍不住了,“一个一个说话都这么冲,还想让噬心魔再来一次?” 子桑阳说着,解开了他之前悄悄在屋子外设下的一个屏障。屏障外,已经有两三只噬心魔在徘徊了。而后他一挥手,把那两只噬心魔处理掉了。 “看见了吗?” 众人沉默。 “张忱翊,现在就去找孟落。” 张忱翊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下情绪。 “三个狐狸小像都在孟落那,我该怎么去?” “我带你去。”徐白鹭说。 夏鸢担忧劝阻:“不行,你现在去非常危险。” “跟我来,”麒麟开口了,“我不会有事,但我也只能送你到黄泉奈何桥,子桑越还需要我来保住他的命灵,你只能一个人去抢生死簿。” 张忱翊点了点头。他抓着子桑越的手,耳边是轻微的跳动声。就像他在苏灼那块桃花玉里听到的一样,微弱得像涟漪的声音。他屏息去听,没有说话。 像一阵晨风。 太好了,子桑越还活着。 “那是灵魂的声音。”麒麟看出张忱翊在听什么,淡淡道,“子桑越命灵还在,你自然能听到。” “太好了……太好了……” “不过你最好小心点,无论是操控神兽还是听到魂魄的声音,这都是张千诚独有的能力,千百年来再无第二人,如今这能力越来越强,说明张千诚的残魂越来越有占据你身体的趋势,你自己控制好,到了孟落那,别再闹成今天这样,”麒麟严声道,“如果在那,你变成了张千诚,你就再也回不来了,知道吗?” “知道。” “还有,无论梼杌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无论真假。” “梼杌?” “嗯。梼杌擅长窥探人最深处的意识和欲望,你心里什么都别想,只要想着生死簿和子桑越就够了。还有,梼杌对孟落有很强的占有欲,周屿乔也对你有很大的意见,他们两个在,你可能会不太好过。” “知道了。” “子桑越现在算是没事了,各位去休息吧,”麒麟叹了口气,“只是这几天,各位还得用灵力维系他的命灵。” 众人点了点头,互相搀扶着离开了,屋内只剩了张清逸和宋晗。 “小翊。” “你先别跟我说话,”张忱翊伸出手,做出一个不想说话的动作,“你先出去吧,有什么事,等我拿回生死簿再说。” 张清逸也不再说话,跟着宋晗离开了。 “我也想相信你是无辜的,希望你,别骗我。” 张清逸似乎得了宽恕一样松了口气。 “我说的都是真的。” 张忱翊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快走。 当门关上的一瞬间,张忱翊就哭了出来。 他攥着子桑越的手,趴在床沿抽泣。子桑越的衣服还没有换,上面满是血,整张床上都已经沾满了鲜红,往常睡着时会颤的睫毛已经不再灵动,一如既往紧皱的眉头也没有再出现。子桑越面无表情,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没有任何感情。 胸口被梼杌抓出的伤狰狞可怖,就算夏鸢处理过,依旧是一片血肉模糊。 “闷蛋……” “闷蛋,对不起……” 张忱翊在自责,麒麟就在一边默不作声。它看着子桑越,心里感慨万千。 事实上它对子桑越并没有什么感觉,和子桑越结契也只是因为子桑越是个正直的人,和它品性相合,衣服上也恰巧是麒麟的纹路,它觉得很有缘罢了,要子桑越三十年寿命,也只是例行公事。可现在它看着子桑越,只感觉子桑越很不值得。它和子桑越心灵相通,那时张忱翊与子桑越拔剑相对时,麒麟的心里就像有一片海面在慢慢上升,一点一点吞没所有的空气,把心脏淹没,紧紧的窒息,浑身的血液也都像被抽干了一样。可那时的子桑越依旧面无表情,而后就算张忱翊铁了心要护孟落,子桑越的目光也一直停留在张忱翊身上,从未移开过。 “哭够了吗?哭够了就走吧。” 麒麟叹了口气。 “嗯……嗯。”张忱翊起身,抹了把眼泪,给子桑越换了干净的衣服,然后拿起了桌上的剑。 “走吧。” “嗯。” “对了,您能不能告诉我闷蛋和您结契的代价?” “我说没有代价,你信吗?” 张忱翊摇了摇头。 “你和烛阴结契,杀了三十个无辜的阴阳家,一个人用一年的寿命来还,子桑越替你还清了,至于那个小姑娘,我想你也知道她哥哥是谁,杀那个小男孩的代价,可不是一年寿命就能还清的。” “三十年……”张忱翊咬了咬牙,“那闷蛋岂不是只能活一百四十年了?” “不,是一百七十年。” “怎么会?!他……难道……”张忱翊突然想到子桑越层说过的话,“他那个时候就骗了我?” 麒麟说,我有一百七十年的寿命。认识你的时候,我二十一,现在我也二十三了,细细算来,我还有一百四十七年的时间。一百四十七年,六十四万三千的时辰,你觉得够久吗?若是觉得不够久,那就续到下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你想我陪你多久,我就陪你多久。 那时,子桑越就已经骗了张忱翊。 “嗯。”麒麟淡淡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三十年,我已经还给他了。” “那您这是要和他解约?” 麒麟摇了摇头。 “不说这个了,去找孟落。对了,把千诚琴拿上。” “千诚琴?” “千诚琴是张千诚的东西,你还给孟落,也就相当于告诉他你不是张千诚,好断了他的念想。” “嗯,好。” 麒麟说是这么说,但心里也知道孟落不可能就这么放弃。 三千年等待,怎么可能说放就放。 “我会回不来吗?” “怎么,你怕了?” “怕,怕再也见不到闷蛋。” 麒麟笑了笑。 “我觉得你能回来,而且会带着生死簿。” 张忱翊愣了愣,而后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摸了摸怀里做给子桑越的剑穗——那个在打斗中,被砍断的剑穗。 “等你醒过来,我亲自交给你。” 一声怒吼起,张忱翊拿着剑和琴消失在了房间里。 …… 却说黄泉奈何桥。 “混蛋!我的千诚!”孟落把生死簿往桥头一摔,气的披肩都上下颤动。“周黛黛,你是打不过他们吗?为什么把千诚放走!!” 周屿乔走上前直接给了孟落一巴掌,梼杌见了,想去打周屿乔,却被周屿乔一瞪给吓了回去。 “我打得过,我就是不想把张千诚再带回来,如何?” “你!”孟落看着周屿乔,眼里都是泪,“为什么!” 周屿乔揪着孟落的衣领,怒道:“孟落,我就不信你没看见他这辈子什么熊样,你看看他,还有点张千诚的样子吗?哦对,除了被噬心魔这种垃圾控制的时候才会像个男人,剩下的时候,他和那个道士在一起不是快活得很?!孟落,你为了他付出的已经够多了,放下他有那么难吗?!三千年,三千年都磨不干净你对他那点喜欢?!” “磨不干净!磨不干净!!”孟落声嘶力竭,“就是磨不干净怎么样啊……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想和他在一起,我只要他……” “我只想要我的千诚回来……” 梼杌在一边,默不作声。 “糊涂!”周屿乔松开了孟落,“他现在根本不认得你!” “会认的,会认的!”孟落痛哭,表情令人怜惜,又几近渴求:“周黛黛你把他带回来,他会认我的……我,我会做那么多药,一定有一种能让他想起我的!”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直接改生死簿?!真本在你手里,创造一个和张千诚一模一样的躯壳不就完了!” “那也只是长得一样,不是真的千诚!凭什么我等了三千年我只能要一个躯壳?凭什么他子桑越突然出现就可以拥有真的千诚!我不服!” “无药可救,”周屿乔怒到极点,也骂不出什么了,“把张千诚的魂魄给那个你创造出的躯壳,不就什么都解决了?!” “我要真正的千诚,不要替代品!我要他本来的肉身,要他的三魂七魄,一个都不能少!” “孟落,别闹了,你等了他三千年,我也找了你三千年,跟我回仙界吧。” “不回。”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回。” “你!” “我早就不是神仙了,仙册里头没我名字,就算想回,不还是得用你的仙力?你的仙力跟我平分,你的地位岂不是会降?我不。” “降就降,谁还稀罕了?跟我回去。” “不回。” 周屿乔深吸了口气,拿出了镜刀。 117.为你 再下黄泉! “你不回是吧?” “你要干什么?” “杀了张千诚,省的你再惦记他。从今天开始,张千诚转世一次,我就杀他一回,直到你断了念想为止!” “镜仙大人可不要这么下杀手,”一声阴笑传来,银面具来了桥头,“我可不想让张千诚就这么轻易死,你要杀了他,我还得救他呢。” 他转了转手里的笛子,看了看孟落,“就凭我不会让张千诚死这点,狐狸就得跟我站在一条线上,是吧,狐狸?” “他是谁?” 孟落没有回答周屿乔。 “你来干什么?” “来告诉你个好消息,不用你们去把张千诚带回来,张千诚自己就会来。”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的小宠物把子桑越伤的不轻,张千诚现在醒了,气的要找你们算账呢。” 本来高兴的孟落被一句话给浇灭了所有的好心情,脸色也沉了下来。 说来孟落也是个反差很大的人,开心的时候就傻傻地笑,甚时会像孩子一样撒娇蹦哒,可一旦像现在这样,就会阴沉得可怕,一双深邃的狐狸眼里,满满都是狠戾。 “他不是为了见我才来?” “当然,你以为你是谁。张千诚现在满脑子都是子桑越,见了你肯定就一件事。” “什么,杀了我吗?” 孟落懒懒地靠在了桥头,语气平淡,心里却是一座喷涌的火山。 “会不会杀你我不知道,不过生死簿他肯定是要抢走的,毕竟救子桑越还得用生死簿啊。” “你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个?” “嗯哼,作为你的盟友,我不得给你通风报信?”银面具扬了扬下巴,“喏,生死簿在你手里,里边的神兽你不是可以随便用吗?随便来几只就够他受的了。” “伤了千诚怎么办?” “张千诚会被神兽伤?你是闷了三千年脑子木了?” “……” “你只要不给他生死簿,子桑越就活不了,过几天子桑越的命灵自己就散了,到时候还有谁跟你抢张千诚?” 孟落捡起了脚边的生死簿。 “我从来没觉得这簿子有一天会这么有用。” 周屿乔白了一眼孟落:“因为你傻,你要是想改还不容易?随意几笔,想杀谁杀谁,包括子桑越,你现在拿笔把他的名字划了,什么都了结了。” 孟落笑了笑,摇了摇头。 “不改。” “为什么?”银面具似乎很疑惑,“说真的,这个问题我好奇很久了,明明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你为什么非得绕远。” “千诚写了一辈子的生死簿,我要是随便改了,他不就白忙活了。”孟落拍了拍生死簿上的灰,似乎在因为自己把它摔到地下而愧疚,“我不改。” “倔。” 银面具摆了摆手,消失掉了。留周屿乔一人,对陌生的银面具一无所知。 “他是谁?” “没谁,是个可怜人罢了。” “哦?我看他气焰嚣张得很呐。” “千诚在誊写生死簿的时候,不小心把一滴红墨滴在他的名字上了。” “红墨?红墨怎么了。” “红墨是凶,是恶。常人入轮回,喝了汤忘却所有,可他不行,他会带着一世又一世的记忆转生。” “那又如何?不过是忘不掉而已。” “红墨入魂,命运便已经被注定,生生世世不得善终,受尽世间之苦,然后带着这些痛苦的记忆一次又一次轮回,永远逃不出去。” “你不能给他消掉?我听他刚才大有好好折磨张千诚的意思。” “他不想消,我也不想。他说他也要让千诚尝尝他的滋味,让千诚看着重要的人一个个离开,然后一个人孤单地活着,”孟落笑了笑,“他不会伤害千诚啊,反倒会替我清理干净千诚周围的人,至于我,我就更不怕了,我已经这幅样子,不会死,也不会消失,所以我可以永远和千诚在一起呀。就算所有人都离开千诚了,我也会一直在。” 周屿乔没有再说话。 “所以现在你是要阻止张千诚来拿生死簿吧。” “嗯。”孟落转过头看了眼周屿乔,“对不起啊周黛黛,让你找了我三千年,现在还不跟你回去。” 周屿乔笑了笑。 “没事,只要找到你了就行,在哪儿也无所谓,”她揉了揉孟落的头发,“说吧,要我怎么帮你。” “嘿嘿~” “笑什么。” “没事,就是感觉周黛黛你没有生我的气。” 周屿乔挑了挑眉,然后揪住了孟落的耳朵,“好啊你,我都把这事忘了,是不是该跟你算算账了?” “我错了我错了……” “哼。” 两人坐在桥头,梼杌则一个人站在桥边垂着头。 “你别说,三千年了,你这衣品大有提高。”周屿乔打量了下孟落的衣服,浅粉色的披肩,苏州的云锦料子,甜白的外衣胸口有淡色装点的桂花,“比以前张千诚买给你的好看不知道多少。” “啊,这个啊。”孟落随意笑了笑,“穿什么都无所谓了吧?” “怎么会无所谓?这身穿着好看。” “好看?没什么感觉。不是千诚买的,什么样都无所谓吧?” 梼杌听到了,默默离开了。 “哦?那这是谁买的啊?” 孟落顿了顿,看了一眼梼杌落寞的背影。 “梼杌做的。” …… 一阵风起,张忱翊被麒麟带到了桥头。手上的剑亮着红光,背后的琴却静默着。忘川中的水静静流,有些魂魄见了张忱翊,畏惧的后退了几步。 “希望你能把生死簿拿回来。”麒麟放下张忱翊,低语道。 “放心吧,这些日子,还是麻烦您保住闷蛋的命灵。” “嗯。” 麒麟甩了甩尾巴,消失了。 “千诚,你来了。”孟落听了银面具的信,也不再像往常那样开心地扑向张忱翊,他就坐在桥头,不紧不慢的煮汤。 “是你的梼杌伤了子桑越?” “嗯,是啊,”孟落苦笑,“我的梼杌……呵,所以千诚你是要怪我吗?” “梼杌既然与你结契,你就有管好它的责任,现在它伤了子桑越,难道你还没错了?” “管好它?”孟落想起自己三千年来受的屈辱,怒上心头,“你凭什么以为我能管好它?” “凭你能改生死簿。” 孟落抬起头,看着一步一步走来的张忱翊,没有说话。 “把生死簿给我。” “你和子桑越还真是一个样子,来我这里,说的话都一模一样,怎么,我要是把生死簿扔到河里,你也要跟他一样跳下忘川河吗?他有麒麟护体,你下去了,可就回不来了。” “孟落,你别太过分。” “过分?咱们俩,究竟是谁过分?” “我不想跟你说那些没用的,你所说的过去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现在只要生死簿救活子桑越,之后,如果你要生死簿,再给你就是了。” “没用的……呵,三千年,就这么被你用一句没用给否了。”孟落低下了头,“要是我不给呢?” “我拿它来换。” 张忱翊把千诚琴放在了桌子上,琴弦依旧透亮冰冷。 “换?你现在连千诚琴都不要了吗?这是要跟我断绝瓜葛?” “你我之间,从来就没有瓜葛。我是张忱翊,不是张千诚。” “千诚,你看着我,”孟落抬头,朝着张千诚伸出手臂,像一个孩子要抱,“你看看我,我是孟落,我是你的落儿,你怎么会跟我没有关系?” “你抱抱我,好不好?” 张忱翊后退了两步。 “你醒醒吧。” 孟落愣住了,手停在半空中,抬起太没有尊严,放下,又太不甘。 毫无感情的语气,毫无疼惜的表情。 孟落最终还是起身背对着张忱翊,拿出了生死簿。 “知道了,既然你要救他,就随你吧,我会把生死簿给你的。” “多谢,孟落前辈。” “有本事,你就把它从我这里抢走。” 孟落扬了扬手里的生死簿,然后将它扔到了忘川河里。张忱翊瞪了一眼孟落,刚想跳下河,孟落身后却冒出了一团庞大的影子,影子夹杂着阴风和鬼魂的号哭而来,一点一点吞没了本就寥寥无几的光。 “该你们了,去吧,”孟落轻声道,“三千年了,我也得教训教训千诚。不过,别杀了他。” 一声怒吼起,张忱翊看清了那团黑影,它们脚下是如盛开的红莲一般的烈火,周身是缭绕的浓重黑气。 混沌,饕餮,穷奇。三个凶兽齐聚一堂,本就阴暗的黄泉现在彻底成了地狱一般的模样。 “想下河么?先打过它们再说吧。”孟落笑了一声,随即隐没在了黑影之后,留张忱翊一个人在桥头。 “周黛黛,给你药。”孟落走了几步,找到了周屿乔,拿出一包药给了周屿乔。 “这是什么药?” “噬灵药,吸干所有灵力再加上梦魇折磨,舒服的很。” “你这是……” “给子桑越。”孟落眼睛一眯,狠狠道,“我要让他死都死不痛快。” 周屿乔捏着那包药,无奈看了看孟落,离开了。 三只凶兽将张忱翊围了起来。张忱翊向前轻踏一步,欲想从它们包围之中脱身而出,一挥剑,一天火龙奔跃而出,然而随即而来的并不是清明景象,而是烈焰。 脚下,空中,眼前,四周都是熊熊燃烧的烈焰,甚至连忘川河都燃烧了起来,放眼望去,根本没有落脚之地,若非张忱翊有火的天赋,他可能直接就被灼烧至昏厥。 忘川河怎么可能烧?张忱翊想,这一定是幻觉。他定神,终于认清了那三只凶兽,脑子里飞速想着它们三个的能力,最后他锁定了混沌。 混沌没有头,整个身体就是一个肉团,有两对土黄色的短翅膀。书上记载混沌为创世之祖,张忱翊看了看这没头的肉团,实在不相信这东西是创世的家伙。但记载不可能是空穴来风,这么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东西也许就是幻觉的来源。 “幻境,是你吧?”张忱翊一收手,将周身的火焰悉数“握”在了手里,他一摸剑身,将火中的灵力全部注入了剑中,“多谢肉球,给我这么多灵力,”他两步朝着混沌刺去,本以为会稍稍击退混沌,谁想混沌毫发无损。 那些火焰,都是虚假的幻象。 “假的?” 混沌怒吼一声,周围再次涌出了火焰,与此同时,众恶鬼声声号哭,缠绕在了张忱翊剑上,张忱翊有灵力用不出来,只能猛的一甩剑,将浓重的鬼气甩开。混沌躲在火焰之后,张忱翊拿着剑就要穿越那些火焰去杀混沌,结果碰到火焰的一瞬间就被烫了回来。 “真的?!” 张忱翊被烫了个猝不及防,他仿佛听见了混沌一声低笑。 然而混沌只能够创造幻境、制造混乱,诸如火焰,所有真实的东西都不会是来自混沌。背后一阵阴风席卷而来,张忱翊猛地回头,手中剑和穷奇的铠翅当的一声碰上了,张忱翊被震退,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他缓了缓,好不容易从亦真亦假的火焰之中找到一个落脚之地,踏到地上的一瞬间,他开始快速坠落。 脚下的地面凹陷了进去,一股恶臭传来,面前也变成了模糊血肉,张忱翊这才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地,而是一只凶兽的嘴! “这什么!”张忱翊将剑插入眼前的一片模糊之中,嫌恶地挡下了飞溅的血肉。他不小心被肉渣碰到,手便钻心的疼,一块皮肤黑了下来。 “真恶心……” “是饕餮,”云天说话了,“当年两位家主收它可用了不少力气,怎么落家主这又给放出来了?!” “你先别跟我说这有的没的,”张忱翊抓着剑,此刻就像吊在悬崖上一样,“我得先上去!” “我来!” 一道红光从剑里冒了出来,剑灵化成火焰绕在张忱翊身边,饕餮被火焰触及,吃痛,肉壁一点一点颤动,“跳!” 剑灵一声怒吼,张忱翊便松开了剑,剑飞到他脚下,带着他飞出了饕餮的口。 “这孟落还真是狠……”张忱翊落地,眼前依旧是熊熊燃烧的烈焰。眼前众多恶鬼朝着他扑了过来,他的背后是操控恶鬼的穷奇,头顶是创造混乱的混沌,眼前是张着血盆大口的饕餮。 “先去打混沌,四大凶兽里混沌最棘手,把它解决了你至少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知道了!” 张忱翊纵身跃上饕餮的背,借力直冲混沌而去,混沌没有眼睛,呆呆的浮在原地没有动,饕餮一拍地面,和穷奇同时跳起,两只凶兽朝着张忱翊扑了过去,想把张忱翊拽下来。 “云天,帮我!”张忱翊一声吼,侧了个身躲过了两只爪子,身后火焰喷涌,四条火龙围出了一个屏障,吓退了穷奇和饕餮,张忱翊剑锋直指混沌的要害,穷奇怒吼一声,混沌听懂了穷奇的话,翻了个身,翅膀被一条火龙直接穿出一个洞。它痛呼一声,霎时天地震颤,忘川中的水都溅了出来。一只翅膀没了用场,混沌直接从空中掉了下来。 “哈……” “躲开!”张忱翊刚松了一口气,剑灵便喊了出来,张忱翊抬头一看,这才发现混沌冲着他砸了下来,吓得他赶紧躲开了,刚才所在的地方被砸出了一个深深的洞。 “你小子看着点啊,被砸死了谁救子桑越!” “是是是……会看着的!”张忱翊深吸了一口气,“你别说,你这龙还挺厉害的,下一个我该杀谁?” “别高兴太早,混沌只是掉下来了而已,它可死不了。” 张忱翊抬起头,穷奇一扇翅膀,一阵黑气吞没了所有的火龙。 118.你是谁? “你这不禁夸啊!” “假的,我的火龙还在。”云天倒是很淡定:“是幻象,能吞掉火龙的只有饕餮,不过饕餮也没这胆子,它要是吃火龙,够他消化不良几辈子的。” “混沌还在作妖?”张忱翊抹了把汗,躲过了穷奇的进攻,“那这穷奇也是假的?” “亦真亦假,你别管是真是假了,躲就行了,想办法把幻境解了才能找着真的穷奇和饕餮在哪。” 穷奇又朝着张忱翊咬了过来,张忱翊也不躲,挥剑直接砍了上去,结果这只是个幻象,幻象化成烟的一瞬间张忱翊的背后就挨了真穷奇一击。他吐了一口血出来,多亏火龙给他挡了,不然他现在说不定跟子桑越是一个下场。 “给老子玩阴的?!”张忱翊怒了,反身就是一剑,剑气凛冽,空气被划破的声音就在耳旁。 然而当他回过头时,却惊呆了。 本应该是穷奇的位置上,是子桑越的魂魄。他拿着剑,显然是被张忱翊刚才一击打中,跪在了地上,魂魄越来越淡。 “子桑越?!你怎么在这!”张忱翊慌了,“假的,假的!” “是真的呀,千诚。” 孟落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了过来,阴森,缥缈: “三魂七魄,你一个不小心,就重伤了一个主魂呢。” 与此同时,张忱翊耳边响起了麒麟焦灼的声音。 “子桑越快撑不住了。” 张忱翊趔趄了几步。 “孟落,你干了什么?!” “亦真亦假,亦假亦真,你这么爱他,怎么会分不出哪个魂魄是真,哪个魂魄是假呢?”孟落并没有回答张忱翊,“生死簿就在我手里,当然,你拿到它的时候子桑越还能不能活着,我可不知道。” “你个混蛋……”张忱翊咬了咬牙,朝着子桑越刚刚被重伤的魂魄冲了过去,“啧,我没有缚灵石怎么办!” “我来吧。”云天说话了,“不管是真是假,把他的魂魄先收进我这里,剩下的回去再说。” “没想到你还有这用处!” “帮你可是有条件的。” “不是吧你,这个时候给我说条件?!” “回去把风华介绍给我。” “风华?!你疯了吧你我上哪儿给你找……你说子桑越的剑灵?” “嗯哼。” 张忱翊松了口气,“行行行,你说啥是啥,回去再说,现在先把这几个混蛋解决了!” 云天哼了一声,一条火龙便又冒了出来。张忱翊抬起头,发现了远处火焰中一点淡蓝色的光,饕餮就在它的旁边,张开了血盆大口。 “是子桑越!”张忱翊快步到了饕餮那里,一剑刺进了饕餮的身体,剑中力量太强大,饕餮直接后退了几步,张忱翊瞪了一眼饕餮,然后将子桑越的魂魄收进了剑中。 这是第二个魂魄,还差一个。 “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在哪!” “在这。” 梼杌从饕餮背后走了出来,一身黑毛干净了不少,没初见时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了。他的爪子一旁,是子桑越的最后一个残魂。 “张千诚,问你一个问题。孟落和子桑越,你选谁?” “当然子桑越!我都不认识孟落!” 梼杌咧开嘴笑了。 “狐狸,听见没?这就是你等了三千年的张千诚。”梼杌仰天长啸,又也许是笑:“要我给你报仇吗?” 沉默了一瞬,孟落的声音传了过来,冰冷,带着抽泣与深深的难过。 “好吧,你不认识我。” “那就不认识我吧,那就让你从恨我,开始认识我吧。” 梼杌听了,一爪朝着子桑越的魂魄拍了下去,霎时,灰飞烟灭,与此同时,剑中已有的两个魂魄也逃脱了,一点一点慢慢消散。孟落看见了,肆无忌惮笑了。 “真好,真好……死了好,死了好啊!” “别走,别走!子桑越你给我回来、回来!云天,云天你他妈给我把他留住!!!” 张忱翊声嘶力竭,想去抓住子桑越的魂魄,想用火龙去留,结果最后,还是什么都没留下,只能眼睁睁看着子桑越消失掉。 “张忱翊。” 麒麟的声音传来,与此同时,还有夏鸢急切的呼唤,子桑溪和子桑阳焦灼的声音。 “张忱翊!张忱翊你在干什么啊!”夏鸢是哭了,“子桑越要死了!” 然而张忱翊现在脑袋里什么都没有,他腿一软,跪了下来。 也不顾脚下烈火焚烧。 “子桑越,子桑越……” “张千诚,三千年,你活的太舒服了。”梼杌冷声道,“狐狸在桥头等了你三千年,现在却等回来这个结果,老子都他妈看不下去了,今天我就送你去死。穷奇,饕餮!” 又是一阵阴风起,三只凶兽一齐朝着张忱翊而去,轰然落地,张忱翊没有任何抵抗。 一切归于静默。 “怎么,都不反抗了吗?是道士死了,你也不想活了?” 孟落一听张忱翊没有反应,又急了,“千诚呢?!梼杌,千诚在哪!” “他死了,开心吧。” “我说了不许杀他!!” 梼杌正得意,刚刚的尘土之中就涌出了一点火光。 随后便是火焰与光芒的爆炸,照亮了整个黄泉。 “千诚!” “没死?” 张忱翊浑身是血,头发散乱,眼睛里满是血丝。他提着剑,一步一步走向了孟落和梼杌。 “把子桑越还给我。” “嘁。” 梼杌不屑地笑了,它身后的孟落对上张忱翊的眼神,竟也后退了几步。 “我再说一遍,把子桑越,还给我!” 尘土飞扬,桥一点一点崩塌,混沌的幻境开始融化,火焰飞溅。张忱翊一挥手,黄泉的水便都被带了起来,朝着梼杌汹涌而去。孟落只看到一个黑影,随后一阵剑气便朝他席卷而去,梼杌毫不犹豫地挡在孟落身前,接下了那一剑,胸口鲜血喷涌而出,且,无法愈合。 “干什么,想杀狐狸?!”梼杌忍着痛叫了其他三个凶兽,然而它们刚围上来,就被张忱翊一剑击退。张忱翊瞪了它们一眼,它们便不由自主的后退。张忱翊怒吼一声,纵身跃起,于火龙包围之中,三剑斩灭了它们。 只是一瞬间。 张忱翊并没有就此作罢的念头,他转身又是一剑,直接将梼杌挑起,然后远远地甩到了一边。梼杌本该死,但它有契约在身,孟落不死,他也不会死,于是它又顽强地爬了起来,地上,一片血泊。 只剩了孟落,他和张忱翊面对面,手里拿着生死簿,任张忱翊一剑刺穿他的胸膛,依旧淡然自若。 反正他不会死,受伤、疼痛,也无所谓。 “给你,生死簿。” 张忱翊愣住了。 “怎么,不要吗?不要的话,我可就把它收起来咯。” 孟落笑了笑,笑容温柔可爱,完全不是应有的反应。 张忱翊扔下剑,一把拿过了生死簿,飞速找着子桑越的名字,汗滴下来,他也毫无察觉。 孟落看着张忱翊拼命地翻,淡淡开口: “一千二百六十页,第三行,第五个。” 于是张忱翊翻到了第一千二百六十页,可孟落说的那个位置上,已经空了。 子桑越的名字,已经被孟落抹掉了。 “看来我还没有老,还是能记住不久之前抹掉的名字的,”孟落仿佛在说一件和他毫无关系的事情:“千诚,那你说,为什么我做汤的时候总是忘记放盐呢?是我记性不好了吗?” 张忱翊怒了,又是一剑,再次刺进了孟落的胸口。 可任孟落已经浑身是伤,他还是没有倒下,此刻的他,绛色的发梢上黏糊糊的,湿哒哒的全都是血,披肩也无力的垂了下来,身后,冒出了一条惨白的尾巴。 孟落转过身,额头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梼杌见了,直接冲了过来抱起了孟落,张忱翊怒到极点,用出全身灵力给了梼杌最后一击,可梼杌还是没有死。 它就像一滩烂泥,苟延残喘,却无法摆脱。 于是张忱翊疯了一样,一剑又一剑,对着梼杌砍去,那怒吼,听来就好像是火龙的悲鸣。血飞溅得到处都是,梼杌和张忱翊却都没有任何感觉。 “子桑越死了,我要你偿命!” 孟落垂下眼帘,没有去看张忱翊。 “千诚,你想杀了梼杌,是吗?” 当然,张忱翊没有回答他。 梼杌把孟落挡在身后,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抬起爪子,与万千恶鬼一起,对着张忱翊落下了最后一击。 “去死吧张千诚,你个垃圾。” 孟落摇了摇头,看着面目狰狞的张忱翊,眼里满溢着宠溺与无奈。 “那我就帮帮你吧,千诚。” 孟落扑向了张忱翊,任梼杌一爪拍到了他的身上。 一瞬间,周围景色大变,张忱翊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便带着生死簿回到了桃夭的屋子里。 “张忱翊!张忱翊你回来了!”夏鸢迎了上来。她看着呆若木鸡的张忱翊,急切道:“你发什么呆!救子桑越!快点!” 张忱翊浑身是血,背后还有被穷奇重创的伤口,他目光呆滞,看着床上面色苍白的子桑越,竟然摇了摇头。 “我……救……不回来了……” 子桑阳上前,直接给了张忱翊一巴掌。 “说什么胡话,越儿命灵只差一点就散了,你现在还磨叽,真想越儿死?!” 张忱翊这才回过神。 …… 黄泉奈何桥。 一片狼藉,河边桥上精致的桂花纹路已经被张忱翊完全毁了。 那是曾经,孟落辛辛苦苦找来红漆和篆刀对着书一点一点刻上去的,如今被张忱翊一把火,烧的一干二净。 孟落软软地倒在血泊中。他身旁,是不知所措的梼杌。 “狐狸,狐狸,狐狸!” “梼杌,我终于等到今天了。”孟落轻笑,“终于,可以和你解约了。” “你他妈做梦!”梼杌化成人形,少年模样的他也是一身伤口,他抱起孟落,看着孟落在他怀里一点一点变成一只小小的狐狸。 “孟落,你给老子变回来!”梼杌怒吼,“你现在这样算什么!用完我就扔?你想的太美了!” 孟落的尾巴团成一个圈,垂下来,遮住了脸。此刻的孟落小小的,窝在梼杌的手里,了无生气。 “梼杌,我好累……”虚无缥缈的声音传来,“我想睡了,放过我吧。” 梼杌怒了,起身,直接把孟落扔到了忘川河里。冰冷的河水凉得孟落一激灵,不过它也不打算再挣扎,任水涌进鼻腔,然后无力下沉。 忘川河啊,吞没一切,进来的魂魄永远下沉,沉不到底。 梼杌见孟落并没有像他所想的那样挣扎,心里一慌,傻乎乎又跳了下去。 “落儿!” 忘川河水侵入梼杌的伤口,带出无法停止的流动的血。 一阵歌声传来,悠悠地在黄泉回荡。桥头的汤已经洒了,竹签也落了一地。 “斜晖脉脉水悠悠,温酒以慰喉。纵使写得离肠千百首,寄予云中雁,何时落到你案头?” “千诚……千诚……” …… 张忱翊将血滴在狐狸小像上,提笔,在那个原本属于子桑越的位置上写下了子桑越的名字。可惜,生死簿没有任何反应,子桑越的命灵还是要散未散。 “怎么回事……” “生辰八字。”子桑阳道,“你不知道越儿的生辰八字吗?” 张忱翊摇了摇头。 “不知道……他……” “也是,不能怪你……越儿身世成谜,要找很难……” “我来吧。”徐白鹭挥了挥拂尘,他刚刚和来下药的周屿乔打了一架,打赢了,心里高兴得不行,“让我查查小道长生辰。” 他划破子桑越胳膊,取了血,拂尘一点,血便一点一点上升。 “癸丑,十二月初六,寅时。” “十二月初六?!那不是……和我是一天……”张忱翊一惊,结果却被子桑溪给骂回去了。 “你连越儿生辰都不知道?” “他自己都不知道!你还骂我!” “好了好了赶紧救越儿,师兄你不许说话了。”子桑阳无奈,直接命令子桑溪闭嘴。 落笔,一道蓝色的光便涌进了生死簿,随后,子桑越的伤在快速愈合,已经快散了的命灵也聚了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子桑,子桑还活着!” 夏鸢终于松了一口气,瘫坐在了椅子上。 “哎……” 张忱翊拿着生死簿,目不转睛地看着子桑越,等着子桑越醒。 “那个……麒麟呢?” “在这,”麒麟走了出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梼杌明明都把魂魄灭了,为什么还能复活,是吧?” 张忱翊点了点头。 “因为这是真本,能创造生命的真本。”麒麟缓缓道,“不过,救回来是救回来了,因为魂魄受损,本来的生命也许也会不一样。” “什么意思?” 麒麟摇了摇头。 “也许,会忘掉些什么吧。” 半晌,子桑越醒了过来。 “子桑!” “越儿醒了!” 众人赶忙围了上去。子桑越挣扎着起身,眼里还朦胧不清。 “鸢儿,师兄……?” “没事了,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闷蛋!太好了!”张忱翊见子桑越没事了,直接抱了上去,“我还以为我……我……” “你是谁?”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安静了。 “闷蛋……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张忱翊!” 子桑越看着张忱翊,眼里一片迷茫。 “张忱翊,是谁?” 119.宋晗与张清逸 “我……”张忱翊猛然起身:“闷蛋你再看看我,你真不认识我?!” 子桑越一脸茫然,摇了摇头。 “不认得。” 所有人都愣住了。 真被麒麟说中了? 徐白鹭把脸凑到子桑越面前:“小道长,还记得我吗?” “徐白鹭。” 子桑阳一收刚才的严肃样子:“越儿越儿,还认得师兄我嘛?” “二师兄……” 夏鸢刚想开口,就被徐白鹭给拽回来了。 “还问什么,小道长醒过来不是叫过你了?是不是傻。” “哦,哦……”夏鸢挣开徐白鹭,神色有些尴尬:“那个,子桑!你看看这屋子里你不认识谁?” 屋内,子桑溪,子桑阳,徐白鹭,夏鸢,宋晗,张清逸,张忱翊。 “他们。他们两个,我不认识。” 子桑越看向张清逸和张忱翊,轻轻吐出了一句话。 张忱翊呆呆坐在床边,手里还拿着生死簿,背后的血已经干了。 “怎么会……” “好了好了,先别说这个,子桑估计就是睡蒙了,你先过来我给你处理处理伤。” 夏鸢忙安慰张忱翊,然后把张忱翊拉出去了,留下屋内的人面面相觑。 张忱翊离开后,子桑越深深地看了一眼张忱翊的背影,然后躺下翻了个身,用被子捂住了头,整个人蜷成一团。 子桑溪还没反应过来子桑越这是什么情况,子桑阳和徐白鹭先笑了。 “麒麟你真是够坏的。”子桑阳看了一眼麒麟,麒麟悠闲趴着,悠哉悠哉睁开了眼。 徐白鹭拍了拍床上的一团被子:“小道长,你和麒麟串通好了吓张忱翊啊?” 一声闷闷的嗯从被子里传了出来。 “为什么?想耍他?” 子桑越没再说话。 “行啦行啦,越儿肯定是不想跟我们说,我们先出去吧。”子桑阳拉着子桑溪走了:“越儿,好好休息休息。” “嗯。” 众人都离开了,留子桑越一个人闷在被子里。 他攥着被子一角,眼里都是泪。 委屈。 不一会儿,夏鸢进来了。 “子桑。” 子桑越翻了个身,从被子里露出了半个脑袋。 “鸢儿……” 子桑越垂着眼,不敢去看夏鸢,生怕夏鸢看见他哭。 “怎么还哭啦,”夏鸢见子桑越委屈的样,笑得合不拢嘴,“瞧瞧你委屈得,跟个小媳妇儿一样。” “……” “我这次可被你吓着了,差点以为你回不来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多大事,这不还是我医术高超嘛,”夏鸢打趣,然后给了子桑越一杯水:“好吧,最后还是张忱翊去把生死簿抢回来才救的你,来喝口水。” “不想喝。” 夏鸢无奈,拍狗一样拍了拍子桑越的头。 “干嘛啊,闹脾气呢?” “……” “为什么装傻不认他啊?” “……不想说。” “你不说我也知道,吃醋呗。” 子桑越又把脑袋蒙进被子里了。 “他冲我发脾气,不认我,还护着孟落,我生气。” “好好好,生气生气,是得教训教训张忱翊,你老惯着他他都没个样子了,”夏鸢翘着腿,悠闲地扇着扇子,“不过你这方法也太温柔了,要是我男朋友敢这么对我,他现在肯定已经死翘翘了。喂,要不要我替你打他一顿?” “……不要,他还有伤。”子桑越并没有听出夏鸢话里的不对,他顿了顿,随即有些委屈:“要不,鸢儿你轻点打。” “好好好,你说什么是什么,你想让我打他哪儿就打哪儿。” “……打脸吧,他别的地方都有伤……” 夏鸢笑了。 “笑什么?” “没事儿,就是觉得你好呆啊,怎么原来都没发现你这么可爱。” “……”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让他知道你是装的?” 子桑越顿了顿。 “不知道。” “你可悠着点吧,别到时候他没耐心了,直接不要你了。”夏鸢逗了逗子桑越,结果子桑越听了,直接坐了起来。 “真的吗?那我现在就去告诉他我是装的……” “逗你玩的,你怎么这么傻?他敢不耐烦,我就按着他的头给你道歉,放心吧啊。” 子桑越这才松了口气。 “行了我出去啦,张忱翊找我还有事儿呢。” “什么事?” “不告诉你,嘿嘿。你呀,就老老实实在这躺着养伤,对了,等你什么时候‘想起来’他呢,咱们就回无忧阁。” “无忧阁?” “嗯,生死簿现在在张忱翊手里倒是不用担心,不过他还有仇要报,而且听二师兄说张忱翊二叔和刘美意是一伙的,刘美意最近也不老实。过几天圣上要去苍梧山祈福,祈福礼由二师兄主持,咱们还是一起跟着去吧。” “……嗯,好。” “对了,那个苏灼姑娘好像也要找刘美意吧?” “嗯。” “那到时候就一起,不说这个啦,我走啦。” “鸢儿,张忱翊……到底找你有什么事?” 夏鸢挥了挥手,直接离开了。 屋外,张忱翊无比焦灼,不过他周围的人倒是都很悠闲。 “子桑越怎么就不记得我了……你们,你们帮我想想办法!” “谁叫你护着孟落,我要是子桑,我也不愿意记得你,活该你。” “我那时候什么都不记得,又不是我自己想护着孟落的。” “那也得怪你不好好听人说话,”子桑阳道,“你自己心智不坚定让噬心魔钻了空子才有后面的事,怪不得别人。” “我!”张忱翊垂下头,“好吧,我也知道是我的错,那我现在这不是想挽回吗。” “咳,你可以重新认识一下小道长,不过小道长还会不会像以前一样喜欢你我可就不知道了。”徐白鹭幸灾乐祸:“我呢,犯了错,给小鸢鸢跪搓衣板就好啦,你,嗯……我就不知道咯。” 夏鸢一脸茫然。 “那个……”张忱翊实在不觉得徐白鹭和夏鸢的相处方式适合他和子桑越:“二师兄,你有没有办法?” 话刚问出口,子桑溪直接把子桑阳揽到了怀里。 “道歉还要无忧帮?自己去想。” “你!二师兄怎么就喜欢你这样不讲理的?” “因为喜欢就是喜欢呀,”子桑阳靠在子桑溪怀里笑:“因为是师兄,所以脾气怎么样都没关系,发火我也喜欢,嘿嘿。” “真是够了……”张忱翊捂脸,“不跟你们说了,我自己想想办法吧。” 子桑溪和子桑溪出了桃夭,上街晃悠去了。 “小翊,”张清逸开口,“小翊,你现在愿意相信我吗?” 张忱翊看了一眼张清逸,“如果你要跟我说过去的烂事儿的话你还是过几天再说吧,现在子桑越最重要。” “嗯……那你如果有用的到我的地方,就叫我。” “知道了。” 张忱翊顿了顿,然后掏出了怀里的匕首,给了张清逸。 “槿央在这里面,想她的话,就去和她说说话吧。” 张清逸眼睛都亮了,拉着宋晗走了。 “师姐帮我个忙吧。” “干嘛?” “我、我想给子桑越做点吃的,他不是喜欢吃糖包吗?我就是不会做,师姐你肯定会吧?” “真是不巧,我除了配药和打架,其他的什么都不会。” “我会啊,”徐白鹭搂着夏鸢,指了指自己,“我,居家全能好男人,不就做糖包?小事儿。” 夏鸢推开了徐白鹭,而张忱翊并没有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尴尬,徐白鹭却记在了心里。 小鸢鸢,生我气了吗? “真的?我就知道徐大哥你……” “夸我,把我夸开心了我就帮你。” 张忱翊深吸了口气,瞪了一眼徐白鹭。 “我……徐大哥你真是……” “嗯?” “真是臭不要脸,不就糖包,我自己做。” 张忱翊走进膳房,看着眼前的食材不知所措。他不会做饭,唯一会的技能也就是流浪时候学的架锅煮汤。 “先和面吧……” 张忱翊把手洗干净开始加水,忙活了半天,最后发现加的水有点多,于是他只好又加了许多面粉。 “宋晗大哥你可别怪我浪费粮食……” 张忱翊无奈,面和好了之后就去做馅。 “给闷蛋做个他没吃过的吧,做个南山没有的。” 南山的糖包满满的都是红糖,一口下去腻得人有些难受。张忱翊想子桑越刚醒应该不会太想吃腻的,于是他看到了手旁的白芝麻。他把白芝麻扔到锅里,生了火炒熟,浓浓的香味便飘了出来。他看了看一盘白芝麻,心满意足,然后把面拍成了一个一个饼,小心翼翼放了一小把白芝麻上去,最后放上了红糖。 “捏个什么形状呢?” 张忱翊想了想,抹了把头上的汗,他手上还有面粉,一抹,头发上也就沾了一些白。 “圆的?太没新意了……三角?三角好像很难的样子……要不捏个方的算了!” “你是傻吗,捏方的糖包?”徐白鹭悠哉悠哉地进来了:“吃东西也不知道讲究点美感,老祖宗听了得被你气死。” “我这是新意好吗?你不懂就别说,去去去,边儿去。” “好心好意来帮你还说我,哎。” 徐白鹭无奈,从背后拿出了一个南瓜。 “南瓜?” “我看兰阳人都吃南瓜糖包,你也做一个试试呗,说不定小道长就喜欢吃。” “拉倒吧,我看是你想吃还差不多。”张忱翊翻了个白眼,“正好面多,你自己弄吧。” 徐白鹭看了看案板上的一摊面。 “你是养猪吧,做这么多面。” “我水放多了不行啊?再说了这么多人呢,多做点又不会浪费。” “人是多,你怎么就知道人家愿意吃你做的?说不定难以下咽,到最后还得你自己解决。” “反正子桑越肯定不会嫌弃我,你管我?” 徐白鹭不理他,自己切南瓜去了。张忱翊在一边先把面上放满了白芝麻,然后笨手笨脚放红糖,有几个红糖放多了,张忱翊就拿筷子蘸走,然后放到下一个面上。而徐白鹭打量着面前的南瓜,灵感突生想雕一对凤凰上去,于是他自信下刀了。 “哟徐大哥,你这雕的是啥呀。”张忱翊凑了过去,徐白鹭被吓了一跳,手里刀一抖,一刀歪了。 “啧,都是你,把我的凤凰给毁了。” “凤凰?”张忱翊靠着桌边拍了拍那个南瓜,“你不说我还真没看出来这是凤凰,跟鸭子一样。” 徐白鹭气的只想把南瓜拍到张忱翊脸上,“你看不出来不代表小鸢鸢看不出来好吗?” “叫我呢?”夏鸢就坐在膳房门口摘药,听见徐白鹭叫自己也走进来了,“叫我干嘛?” 徐白鹭赶忙想去抢那只南瓜,张忱翊却抱着南瓜先跑到了夏鸢那,“师姐瞅瞅这是啥?” “鸭子啊,你刻的?还挺像。” 张忱翊哈哈大笑,徐白鹭脸都黑了。 “张忱翊你给我等着。”徐白鹭两步走了出去,然后把宋晗叫进来了。 出这么大的事,宋晗也没有开店,再加上张清逸在桃夭的事已经被语蝶听到,他这几天也没有开店,一直陪着张清逸。 “小老板,帮我刻对凤凰可好?” “凤凰?”宋晗这几天心里很乱,根本没办法静心琢玉。徐白鹭自然看出来了,拿个南瓜,一是他自己想吃,二来也给宋晗调整调整心情。 “吃是要讲究艺术的,南瓜怎么吃都是吃,得吃的有韵味。” “事儿多。” 宋晗笑了笑,走到那个南瓜面前,拿起了一把小刀。他一句话没有说,微微低头,全神贯注,手中刀灵巧,过了会儿,一对凤凰便被雕了出来。 “好看!”徐白鹭和夏鸢异口同声道,“啧,不愧是开玉器店的,徐上仙你还是别丢人啦。” “我这不是想送给小鸢鸢你个惊喜吗?”徐白鹭捂脸,“给,送给你的南瓜!” 夏鸢大方接过,拍了拍。 “嗯不错,张忱翊,把它切了做糖包。” “哈哈哈哈做这么好看还是得吃!” 徐白鹭无奈。 “老板,要不你也帮我做个东西?” “你干嘛,还想给糖包雕出花来?”夏鸢笑,“哎,不过三角糖包我还真没吃过,南山的都是圆的,要么就是长老做的小鸡糖包。” “张公子,这糖包我可真没法帮你,你还是就老老实实做吧。说起来我也很久没给清逸做过糖包了,不如今天也一起好了。” “好啊,”张忱翊把糖包包好,放进了锅里开始蒸,“师姐你们是不是都没见过三角糖包?” “嗯,应该是兰阳这边才有吧。” “哈哈,那闷蛋也许会很惊喜。”张忱翊拿了一把菜坐下开始洗,徐白鹭又拿了一个南瓜,说一定要自己做一个给夏鸢,夏鸢对徐白鹭的热情不知所措,但还是坐在徐白鹭身旁摘药,宋晗切了肉,站着忙活。 “哎,两个师兄真是舒服,都不用自己动手就能吃到这么多好吃的。”张忱翊看着膳房里的琳琅满目感叹道,“我也想过这种日子。” “那你就好好挣钱一夜暴富,这样就有很多人给你做饭了,想吃什么吃什么。”宋晗打趣。 “我对暴富可没啥兴趣,我本来就很富啊,等我把张泽搞死,张家就又是我的了,到时候我就带着闷蛋守着生死簿,回家过日子。” “想得挺美,子桑现在可不记得你。”夏鸢翻了个白眼,“还跟你回家过日子,做梦呢。” “我这么好,就算不记得,他也肯定会喜欢上我的。” 夏鸢本来想嘲讽几句,可当看到张忱翊一脸认真,也就不忍心再说什么了。 “自信点挺好,如果清逸也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张清逸?他怎么了,对了,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张清逸会在你这呢。” 宋晗摇了摇头。 “清逸是我在学堂的时候认识的朋友,你那时候应该见过我。” “我怎么会见过你?” 宋晗笑了笑:“那时候你总是上课的时候蹲在窗子底下给清逸捣乱,我就坐在清逸旁边啊,你没有注意过吗?” “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我早不记得了。” “哈哈,也是,”宋晗低下头去切菜,“那个时候清逸总是拿你没办法。” “那可不,在家他还得让着我呢。” “你啊,就仗着清逸比你大要让着你。” 120.那些曾经美好的过往 “那时候的清逸每天都会笑,总之,过得好像很开心。他喜欢画画写字,听说我是琢玉的,就自己跑来和我做朋友,想让我教他琢玉。独门手艺我怎么能教呢?推托久了他也就不缠着我了,整天就想着拉我去看戏听曲,然后去哪吃点好吃的。” 张忱翊想起那时候张清逸总是每天念叨着吃,手里总是拿着自己做的折扇装文人雅士,点了点头。 “的确很符合他的性格。那后来呢?我是指,那之后。” “清逸的确不知道那块石头是杀生石,那天晚上他什么都看到了,于是就来找我,我就留他睡了一晚,结果第二天张泽发现他没有在家,就出来找了。清逸害怕的说不出话,我只好说清逸喝醉了,这才把张泽搪塞过去。” “嗯……然后呢?” 宋晗顿了顿,眼里蒙上一层雾气:“后来清逸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笑了,也不说话了,甚至不敢去看别人。” “……他装不知道不就好了?张泽当了家主,他就安安心心当个世子继承人,一切都很舒服,不是吗?” “清逸在那之后经常不来学堂,我担心,所以有一次很早就去了他家门口。发现他和侍女说是去学堂,结果最后却绕路去了参言寺。” “参言寺……祖陵?” “我这才知道原来清逸经常去祭拜,有时候一坐就是一天。我进不去你们的祖陵,就在门口等。第一次,当清逸看到我的时候,他竟然以为我是和张泽一伙的,是去抓他的,快步跑开了。”宋晗想起那时景象,叹了口气,“那时候是个冬天,山里厚厚的都是雪,清逸不管不顾只向前跑,也不听我在后面叫,后来,差点摔下山崖。” “然后你把他救了回来?” 宋晗点了点头。 “我把清逸从山崖边拉回来之后,清逸整个人都崩溃了,他也不挣扎了,就任我抱着他。”宋晗咬了咬牙,“一边哭,嘴里只说着一句话,重复了一晚上。” “让我死,让我死,放过我吧,对不起。” “……” “那时候冬天,清逸穿的厚,手脚却都是冰凉的,一点温度也没有,整个人……就像刚从冰河里爬出来。”宋晗回想起那一幕,心里就在颤抖,“你没有看到清逸的样子,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嗯,后来呢?” “后来,清逸还是回去了,依旧不常来学堂,只是偶尔会来店里找我,但也不常来。” “嗯。” “八年前一个晚上,清逸冒着雨来了我家。他慌慌张张要我给他开门,说张泽还是知道了他在装傻,很害怕张泽会杀了他,他说他不想死。” “……果然,还是一样的懦弱,” 徐白鹭愠怒:“麻烦你站在别人的角度上想问题,谁,愿意丢掉自己的命?” “……” “他说他不想以后你父亲的墓都没有人去看,不想以后张家的后辈去祭祖的时候只是扫一眼你父亲的名字然后离开。” “说的他好像多好一样,真有那心,去揭发张泽啊?跟天下人说,说我父亲根本没有养九尾妖狐,把一切的真相都说了,一切不都结了?” “说?他说的出口吗?他没有证据,他也不敢说。你动动脑子,话说出口,张泽第一个就会杀了他,就算张泽不动他,又有多少人会信?到最后张泽还可以说,清逸疯了,被什么妖魔篡改了记忆上了身来诋毁张家,然后把清逸囚禁,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就不懂?” “他不是会法术么?躲起来还不简单,要是真念着我父亲,八年,也够他学点本事了吧?说到底不还是怂。” “八年和八百年,能比吗?”宋晗冷声道,“那只九尾狐有八百年修为,你想让清逸做什么?而且你不要忘了,再怎么样,张泽也是清逸的父亲。” “……” “如果要你站出来指认你的父亲,你能这么轻易的就做到吗?” “我父亲不会做像张泽一样龌龊的勾当,也不会有让别人指认的一天。” “而清逸也曾经像你信任你父亲一样信任张泽。” 张忱翊几乎是下一秒就做出了回应。 “那是他信错了人!” 宋晗不说话了。 “随便你怎么想吧。” “后来呢?” “清逸走了张泽一定会怀疑我,于是我把清逸送到了邻居家呆了几天。第二天张泽来查,什么也没查到。” “再后来街上就有了令,寻子令。张泽说清逸走失,怕是被什么人掳走,总之是一个可笑的理由,放了钱来找清逸。” “那他运气还不错,这么多人找他都没找到。” 宋晗放下了刀。 “运气不错?呵,我那位邻居靠买菜为生,总之,生活算不上容易。” “你是说……” “他看了张贴的令,无论如何都要把清逸送回张家,我不会什么清除记忆的法术,所以要想封口,只有一个办法。” “老板,你不会为了他……” “你相信吗?就那么一把小小的篆刀,居然很轻松的就杀了一家的人。”宋晗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曾经雕出许多美玉的手,自嘲:“我自己都不相信。” 众人沉默。 宋晗继续切菜了:“从那之后清逸再没有出过这个院子,一呆,就是八年。他做过最大胆的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推开柜台后的门,站在店门口看看兰阳的街道。” 众人哑然,张忱翊更是做不出任何表情。 “张清逸知道你为了他杀了你邻居吗?” “不知道,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宋晗把菜扔到了锅里,蹲下身去加柴火,“他一直觉得张家的事是他导致的,他甚至觉得如果他早早就死了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八年来,无数次想过自杀。” “……” “宋晗,对不起,我觉得我没有资格跟你在一起,我是个罪人,我太肮脏了。”宋晗扔了最后一块木头进去,起身道,“这是清逸八年来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老板,你……喜欢他?” 宋晗没有回答张忱翊的问题,而是掀开蒸锅盖,端出了糖包,浓郁的面香飘了出来。 “其实他每次这么说,我都感觉他很傻。他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错,而我,我杀了一家无辜的人,我才是那个肮脏的人,要说没有资格,也是我没有资格。” “其实有时候我会感谢张泽,”宋晗笑了,“多亏他,清逸才能在我这呆八年。当然,我更恨他,身为父亲,却把清逸逼成了这般模样。” “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一天晚上。人很少,清逸推开门小心翼翼地站在店门口看月亮,他就那么抬着头,然后……轻轻哼着歌。我就在他身后,那天……太安静了,甚至让我觉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宋晗笑了,然而随即笑容便消失掉了。 “然后,他看到了刘美意和张泽。” “清逸一下就慌了,拉着我要走回后院,可是那时候张泽已经能看到我了,太慌张,一定会引起怀疑。” “所以呢,老板你是怎么做的?” “你看,我和清逸谁比较高?” “你高一点吧。” “哈哈,是啊,多亏我高一点,才让一切看起来没有那么奇怪。” “那天是我第一次吻清逸。”宋晗也坐了下来,眼里亮晶晶的,“天很黑,我甚至都看不清清逸的脸,所以我特别放心。我就站在店门口抱着清逸,当张泽和刘美意从对街毫无怀疑走过去的时候,我心里啊,特别开心。” 张忱翊本来心情有些沉重,宋晗话锋一转,他就感觉被带进了一个甜美的漩涡。 “哈,那也不错,看不出来傻逸还有这福气,”张忱翊摆了摆手,也不叫张清逸全名了,“能碰到老板你这么好的人。” 夏鸢凑了过来:“那你现在算是和张清逸在一起吗?” “要是清逸是个姑娘,我早就娶清逸过门了。好了好了,我要做饭了,你们先出去吧。” “那老板你得跟张清逸好好的,”夏鸢从怀里拿出一对她做的小指结给了宋晗,“这个送给你们。” “多谢夏鸢姑娘。” “张忱翊你还不走,坐这干嘛呢?” “我……我想学学做饭。” “你还学什么做饭?努力挣钱然后一夜暴富,找一堆上好的厨子不就好了嘛。” “我呸,厨子哪有我做的好吃,你们看着吧,等一切都解决了,我天天给子桑越做饭。老板,教我啊。” “咦——”夏鸢翻了个白眼,慢慢悠悠走了。 …… 屋内,子桑越百无聊赖翻着书,竖着耳朵听屋外的动静。膳房里很热闹,张忱翊肆无忌惮的笑和夏鸢的骂声时不时就传到他耳朵里。 他最后还是放下了书,手不自觉地轻轻拍着被子。 “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我不记得你了,你也这么开心吗?” 子桑越心里又开始生闷气了。他正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发呆,张忱翊就推门进来了。 “在发呆?” 子桑越绷了绷,装出一副冷淡模样。 “张公子?怎么是你。” 张忱翊搬了个凳子坐了下来:“不然你想是谁?” “鸢儿和师兄呢?” “他们?哼,忙着谈情说爱呢,哪有空管你,就我惦记着你。” “……” “好啦,来趁热,刚出锅的糖包。你肯定没见过这样三角的糖包吧,来尝尝,”张忱翊夹了一个,细心地吹了吹,“张嘴。” 子桑越别过了头: “张公子不必如此费心,我自己来就好。” “不行,你以前都让我喂的。” “……是吗?” 子桑越看了眼张忱翊,张忱翊一脸认真。 “是啊,你肯定忘了吧,有一次你受伤,嗯,比这次伤的要轻,躺在床上好几天,我伺候你跟大爷一样。本来以为你醒了我就可以歇会儿了,结果你还跟小屁孩一样要我喂。” “……” “不说了,趁热吧,张嘴。” 张忱翊铁了心要喂,子桑越无奈,只能张开嘴咬了一小口。 “烫不烫?” 子桑越叼着糖包,摇了摇头。 “好吃吗?里面放了白芝麻。” 子桑越细细尝了尝,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好吃,是师兄和鸢儿做的?” “拉倒吧,他们都忙着谈恋爱呢,这是我做的。”张忱翊挪到桌子旁拿了一杯水,“好吃吗?会不会太腻?喝口水吧。” 子桑越接过杯子,小口小口喝了水。 “不腻,刚好。” “真的?我还是第一次做糖包,喜欢就多吃点吧。” 子桑越放下杯子,却没有再吃的意思。 “还是我喂你吧。” “不用了,我自己来吧。”子桑越这次没再让张忱翊喂他,自己拿筷子夹了一个放到了嘴里。张忱翊似乎不太高兴,放下食盒,把子桑越手里的筷子拿掉,微微前倾,叼住了子桑越嘴里的糖包。如子桑越第一次吻他那样,一点一点吃干净,而后亲上了子桑越。子桑越心中窃喜,却还是把他推开了。 “张公子这是做什么?” “亲你啊,看不出来吗?这三角的就是太小,下次还是用圆的比较好。” “你我同为男子,这么做未免不合道理,张公子以后还是别这样了。” “怎么你以前亲我的时候没想我也是个男的。” “以前……?” “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了吗?”张忱翊握着子桑越的手,“一点都想不起来?” “嗯。” “那你听好了,我叫张忱翊,是你男人。” 子桑越呛了一口。 “胡说。” “不信?” “如此荒唐怎么能信,张公子若是有意捉弄我的话还是离开吧。” “你个闷木头,怎么睡醒了就不认人了?听着,我要跟你翻旧账了。” 子桑越没有说话。 “第一次,我在林子里碰到了化阴符和婴勺,是你救了我。我呢为了报答你,就决定帮你捡化阴符。” 说到这,张忱翊看了一下子桑越。 子桑越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张忱翊看出后,心里一笑。 “然后你就把我带回了你们南山,我也成了你徒弟。本来想和你开开心心度过每一天,结果你很奇怪。梦魇蝶闷着不说,还经常没来由发火,所以我就开始偷偷观察你,最后,跟着你下了黄泉。” “下……黄泉?” “你为了复活风华,要下黄泉。哎呀,这件事我现在还有点生气,不过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你计较。” “……” “在黄泉里头吧,其实也没发生什么大事。” “那……具体都发生了什么?” “和你接吻。” “张公子不要胡说。” “是你沉入渡海,我救了你。” “……嗯。” “再然后,你没能救成风华,反而害死了风华。” “嗯,我记得。” “然后又过了很久很久,我拿来了招魂幡,让你和风华见了最后一面。” “嗯。” “那天你哭得特别惨,把我都吓了一跳,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你那个样子。” 子桑越不自觉地攥紧了被子。 “从那天我下决心想一直陪着你,虽然我知道可能并没有什么用,我来的太晚了,让你一个人难受了许多年。可是我还是想尽我所能,至少……至少不要再让你一个人再在夜里哭了。” “在夜里哭?” “那天你陪我睡觉,一直在用法术给我取暖,等我睡着了才灭。但其实你不知道吧,我没睡着。” “……” “我本来想起来跟你说声谢谢的,结果抬头就看到你在流眼泪。我知道你肯定梦见风华了,可我也没法做什么,嗯……嗯。其实说起来,我也挺不好意思的,我一直觉得我对你没多大感觉,对你只是朋友。” 子桑越心猛地一慌。 “现在仔细想想,原来那天晚上我就已经开始喜欢你了。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哭我会心疼,看见你难过,我也会难过,我以为这就是对朋友的感觉,直到……想起你带我去鸩谷。” “那天我其实没喝醉,我只是想找个机会抱抱你,所以就装醉搂着你的腰睡觉。” 子桑越抬眼,看了张忱翊一眼。 “然后呢?” “我开玩笑让你给我讲故事,结果你说你不会讲故事,我就想那算了吧,干脆就睡觉好了,谁知道你呆啊,认真说要给我唱歌。” “虽然你唱的很难听,不过真的,你认真的时候,特别好看。” “那个时候我心里就想,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你了,因为那个时候我只想就跟你两个人在那个山谷里,做什么都好,呆多久都好。” “你只能唱歌给我听。” 121.子桑越 我们重新认识吧 子桑越拿起了一个糖包,默不作声地吃着。 “后来我常常看着招魂幡,想。想,那上面的锦年为什么这么美,又为什么,它全部都被挂在杆的中间。” “锦年,是什么意思?” “你猜?” “我不猜。” 张忱翊拿出了招魂幡,放到了子桑越手里。木杆冰凉,张忱翊的眼神,却炽热。 “锦年,意为年华似锦,而它全部在杆子中间,则是,一心一意。” “我现在把它送给你,一条锦年是我的一段岁月,我把所有的锦年都给你,就是把我所有的年岁都给你。” “……” “其实在不久前,陆公子教会我招魂曲之后,我唤出了风华。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我知道那就是他。” 子桑越平淡如水。 “说什么?” “我原来一直以为人生中的出场顺序毫不重要,缘分到了什么时候都无所谓。可是我错了,张忱翊,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我出现的太早了,什么都做不了,却先教会了子桑什么是痛苦。我这才知道,很多事啊、人啊都需要一个时机,因为太早,什么都不敢,最后落得个不甘心的下场,你呢,出现的不早不晚,刚刚好。你刚出现的时候,我自信得确定你只会是我的替代品,可现在我要走了,我才明白啊……也就像子桑说得那样,你可以完全抹去我的痕迹,我却不能取代你,去陪他经历他所有的将来。” 子桑越低下了头。 “风华是这么和我说的,当时我不明白,后来陆公子跟我说,让我一定要抓住你,别像他一样,因为一开始的懦弱,然后不得已,错过。” 子桑越轻轻嗯了一声。 “然后,就是不久之前的事你受伤,我照顾你,然后醒过来,你就说你喜欢我。当时我的心特别炸,是、炸成烟花的那种开心的炸!” 子桑越嘴角微微翘了些。 “你笑了。” 子桑越又绷了回去。 “没有” 张忱翊坐了起来,拉起了子桑越的手,一本正经。 “子桑越。” “嗯?” “你是不记得我,对吗?” “嗯。” “那,子桑越,我们重新认识吧。重头开始,这次不要你表白了,让我先说。” “说什么?” “我,张忱翊,对天发誓,从现在开始,到一百七十年以后的将来,哪怕再加十倍,一千倍,到多远之后,到几辈子以后都没关系,我会一直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人。不管我再认识多少人,不管他们有多好多好多好——不管将来的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一直喜欢你,永永远远,绝对不反悔,绝对不变心!” 子桑越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打算再装了。 “你知道为什么剑穗会有这种说法吗?” 子桑越拿过剑,重新把剑穗挂好了。 “好啊你个闷蛋,装失忆骗我吧你!” 子桑越起身,一把揽过了张忱翊。 “谁叫你护着孟落,我生气。” “那是张千诚要护着孟落,又不是我,他只是用了我的肉体,你要相信我,我的内心是向着你的。” “嗯,信。” “那……剑穗,为什么会有这种说法?” “你猜。” “……你绝对是故意的。” 子桑越放下剑,一字一句道: “穗,柔情百态,缀锋利之剑;剑,刚正不倚,伴坚忍之心;心,风雨不动,随认定之人。” 张忱翊一时说不出话来。 “认定你了,就不会变了。” …… “喏,这两个人又来了。”夏鸢在院子里坐着晒太阳,见子桑越面色苍白被张忱翊扶着出来,一边走一边温柔地笑,就知道子桑越肯定不装了。 “宋小老板~你输了,拿钱来拿钱来。”夏鸢翘着腿悠闲地晃,宋晗无奈,只好拿了两个铜板出来。 “哟,师姐你在这赌钱呐?” “可不,你看,这不是赢了宋老板嘛。”夏鸢玩着手里两个铜板,“这可是我人生中第一笔赌赢的钱,得留着珍藏。” “鸢儿,长老说过弟子是不能赌……” “我知道呀,我又没赌什么大钱,两个铜板而已嘛,正好你来了,猜猜我赌的什么?” “我来猜我来猜!师姐你肯定赌的是……宋老板和张清逸在一起多久!你这个人就喜欢八卦。” “我还就是喜欢八卦,尤其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八卦,两个互相喜欢的人在一起,多好啊。不过你猜错咯,我赌的是子桑越能装蒜多久。” “道长,我感觉你这么稳,怎么也能吊张忱翊四五天,你怎么这么快就投降了?”宋晗一边剥栗子一边问,“夏姑娘猜的一天,我还以为我赢定了。” “……” “因为他真的喜欢我,是吧闷蛋?” 子桑越有些无奈。 “说是,说是!”夏鸢眼睛都亮了,“我还没见过当面表白的,快让我看看!” “不给你看。”张忱翊拉着子桑越坐下了,“想看可是要给钱的。” “切,谁稀罕一样。”夏鸢哼了一声,去膳房里找徐白鹭,“徐上仙,你粥煮好了没呀——” 宋晗三人坐在院子里聊了会天,今天阳光刚好,恬淡安静。 “过几天咱们就该去无忧阁了吧?” “嗯。” “去那也好,正好二师兄这么厉害,肯定能直接灭了那只九尾。” “嗯,师兄应该会帮你的。” 宋晗却开了口: “典灵司大人的确很厉害,但我认为他不会帮你。”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证据能给天下人看,尽管典灵司大人愿意相信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而且此事牵扯到刘美意,跟朝廷挂钩,典灵司大人不可能这么果断就站在你这边。” “典灵司不是不参朝政吗?” “话是这么说,可如果他要是帮了你,也就是帮了道长,外人看来就是师兄护短,更何况,你是要他帮你扳倒张泽和刘美意。” “一个是张家家主,一个是宰相,你觉得外人看来,会认为这跟朝政没有任何关系吗?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的。”宋晗喝了口水,“按我说,天下人信不信倒是无所谓,反正换一个宰相换个张家家主对他们来说没什么所谓,只要他们过的舒服就行了,可是皇帝呢?朝中那么多大臣呢?你想想吧。” “……” “也是,”张忱翊笑了笑,“先不说什么朝政什么的,我跟二师兄也没什么交情,他也没义务帮我。不过没关系,反正生死簿和千诚琴还有狐狸小像都在我手里,我就是名正言顺的张家家主。” “你打算怎么办,拿着这些东西站大街上喊吗?”夏鸢和徐白鹭端着菜出来了,“说不定明天皇帝就能收到折子:当街有逆贼之子手拿生死簿真本,耀武扬威,意图造反。” “我觉得挺好,先把这消息放出去让人知道,这才方便我捣乱啊。” “我觉得这方法不错,就是看你怕不怕死,嗯,还得看典灵司大人怕不怕死。” “为什么还得看二师兄啊?” “你现在可是将要住在我家的人呀,这要让人追到我家,我岂不是有大麻烦?”子桑阳也回来了,“让我数数要带多少人去,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嗯,六个,还可以,一人一月二两银子,不给我就把你们赶出去。” “怎么大师兄就不用给?” “我住在我家,为什么还要给钱,张家主?” “真是够了你俩,给钱就给钱,我先赊着,等我杀了张泽,别说二两,二百两都没问题。” “哈哈哈,行啊。”子桑阳也笑,“今天收拾收拾,明天晚上走就好,放心,有我在,刘美意还不敢来找我麻烦,宋晗公子你可以放心走。” “清逸……” “喏,正好清逸公子来了,你也跟他说说吧。”子桑阳坐了下来,脱了外套,“好热,师兄,我想吃荔枝。” “二师兄,你还真把自己当贵妃了啊?” “啧,用你管?”子桑溪瞪了张忱翊一眼。 “那你倒是买给二师兄呀。”张忱翊做了个鬼脸。 “越儿,师兄拜托你个事。” 子桑溪忍无可忍,子桑越意会,直接拿糖包堵住了张忱翊的嘴。 张清逸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桃夭的后院很少这么热闹,张清逸也很少见到这么多人,他站在屋门口,想过来,却又停住了脚步。张忱翊见了他,也不再闹,脸色也严肃了。宋晗刚要去找张清逸,却被张忱翊拉住了。 “老板,我去和他说说话。” “这……” “放心,我还能把他怎么着不成?” “好吧。” 张忱翊拿了个糖包,走向了张清逸。 “小翊……” 张清逸低下了头。 “我能打你吗?”张忱翊盯着张清逸,道。 “……如果这样你能解气的话,就打吧。” 张忱翊握紧拳头就冲着张清逸去了。 而后,轻轻捶在了张清逸的胸口。 “……小翊?” 张清逸都做好了被痛打的准备。 “干嘛,那么想被打啊?给,趁着还热,吃了吧,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不喜欢吃白芝麻就算了。”张忱翊也有点别扭,把糖包给了张清逸,然后索性靠在了柱子上。 张清逸小心翼翼接过,咬了一口。 “之前的事我给你道歉。”张忱翊认真道,“不该不听你说话,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你。” “……没事,这,这挺正常的,”张清逸轻声应:“如果我要是你,我也许也会像你一样。” 张忱翊在和张清逸说话,宋晗一直紧张地看。 “放心老板,他这混小子要是再敢干什么,我给你教训他。”夏鸢看出宋晗担忧,安慰道:“来喝粥,凉了。” 宋晗这才算是放下心。 “咱俩多久没见了?十年多了吧,我都二十二了。” “嗯,都二十二了,” 张清逸笑了笑,他身为哥哥,已经没有张忱翊高了,他想像从前那样揉揉张忱翊的头发,手伸出去,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长大了。” 张忱翊知道他想干什么,低下了头让张清逸揉。 “揉吧,别给我揉成小毛狗就成。” “哈哈,”张清逸拍了拍他的头,“乖了很多啊。” “不乖不行啊,不乖闷蛋要打我的。” 张清逸露出了羡慕的眼神。 “别这样啊,你也有宋老板,宋老板挺好的。” “嗯……宋晗很好。”张清逸说着,脸上又浮出宋晗提及的那种不自信的表情,“他……” “停,以后别再露出这样的苦瓜脸,”张忱翊揪着张清逸的脸,给他扯出一个笑,“你别老觉得你拖累他,他都还没嫌弃你呢,你整天胡思乱想啥?再说了,你不用不自信,宋老板喜欢你这件事就够让你骄傲一辈子了。你挺好的,除了……嗯,呆了点,倔了点,胆小了点,其实也没啥啊,你看,你写字好画画好多才多艺,跟宋老板很配嘛。” “我……可是我,都没有胆子说出真相。” “这不能怪你啊,你爹那么厉害,你要是说了才傻,”张忱翊拍了拍张清逸,“原来我也说你胆小懦弱,不过现在想想,你这么做也没错,而且你看现在不是有我吗?我回来了,这些事儿就都交给我去做就好了!你呢,到时候就站出来帮我做个证,说我是活着的张忱翊就好啦!” “……真的?” 张清逸抬头,眼里出现了八年来很少有过的希望。 “真的啊,我张大侠什么时候骗过你,对吧?” 张清逸笑了,而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对对对,你可是大侠。” “而且……清逸哥,”张忱翊像从前那样叫了张清逸哥,“不说别的,你是个好哥哥。” “……是吗?” “想想,刚才我要打你你还顺着我,要是有人说要打我,我二话不说把他按地上。” “哈哈……” “而且,槿央,”张忱翊提起槿央,顿了顿,“多亏你那把匕首,才让槿央有了最好的容身之处。” “最好的?” “那把匕首是你送的,对槿央来说,那就是你。她虽然来不了你我面前,但总归还能感受到你,总归,咱仨还在一起。” 张清逸哽咽着嗯了一声。 “再想想你曾经给槿央写过的拓本。” “《清风记》?” “嗯,说真的,我真佩服你,那么长的清风记,你为了让槿央开心愣是给抄下来了,厉害,真的厉害。” “哈哈……这不是应该的么。” “所以我说,你是个好哥哥。” “我在抄的时候啊,看到宁家主的一句话,当时没觉得什么,现在想想,真是感触颇深,”张清逸叹了一口气,一如当年那样和张忱翊谈笑,只是眉眼之中已经深沉许多,“人生于世,终归是蜉蝣渡海、螗蜩鸣春,既此,芸芸众生皆了无意义?然非如此,蜉蝣因渡识游鱼,螗蜩因鸣识春风,人生亦如此,有相伴之人,纵使渺小如尘埃,也可熠熠生辉。” “好复杂……你就喜欢看这些东西。” “她还说,她没爱过什么人,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可就是这么个老太太,”张清逸戏称宁家主是老太太,“她说,清风明月与吾对酌,燎原之火与吾共舞,遍野之花与吾同归。” “哈,还挺有意蕴的嘛。” “清风,星火,春花。” 张清逸重复了一遍。 张忱翊想了想。 “是你、我和槿央?” “是啊,”张清逸笑了,“多巧啊。” 张忱翊愣了愣,然后也笑了。两人就这么站在屋檐下笑,声音越来越大,院子里的人都有些惊讶,两人笑得肆意,笑中带泪,却又于泪中不动声色放下了心中的包袱。 张忱翊勾着张清逸的肩,大摇大摆走到了几人面前。 “哟,和好了?” “可不?”张忱翊拍了拍张清逸,“给你们介绍一下。” “啊?” “这个人叫张清逸,是我哥。” 张清逸笑了,眼睛里终于有了光彩。 一如往昔。 122.月尊 两人在屋子里收拾东西。张忱翊好奇探头去看子桑越的包袱,结果发现子桑越根本没有包袱。 “……你这是打算什么都不带?” “无忧阁也在兰阳,需要带什么?” “那我为什么就要带这么多东西?千诚琴……狐狸小像……对了,生死簿在麒麟那吧?” “嗯。” “那我就放心了,哎——” 张忱翊躺到床上,突发奇想。 “子桑越,带你去买件新衣服吧。” “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个?” “没事,就是想看看你穿别的衣服是什么样儿。” “你想看我穿什么衣服?” 张忱翊打量了一下子桑越。 “女装?” “不如这样,喜服如何?” 子桑越一脸认真。 “不是,我就开个玩笑。” “可我是认真的。” 张忱翊顿了顿,“那我带你去买啊,不过你偷偷穿给我看就行。” “喜服要自己做才好,”子桑越垂下眼帘翻书,“总会到时候的。” “不会有那一天的!” “……”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懂我的吧?”张忱翊感觉自己说错话了,“只是感觉两个男人都穿喜服会很奇怪。” 子桑越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生气啦?” “没有。” 子桑越确实没有生气,张忱翊一番话,倒是引起他深思。 “今天晚上,去参言寺吧。” “参言寺?怎么突然想起来去那了?” “没什么,想起来一些事情而已。陪我去吧?” “嗯,好啊,带上傻逸一起,正好,我也该回祖陵看看了。” …… 深夜,张忱翊和子桑越去了参言寺。远离闹市,兰阳城外重山之中的寺庙。高山之中林浪汹涌,飒飒风声就在耳边,远看,针叶一片深绿。墨蓝色的夜空沉沉,没有一颗星星,只有一个月亮缀在天边。 “嗡——” 钟声传来,回荡在群山之中。山外,是热闹的城镇,山内却静谧至极,只有子桑越宋晗四人的脚步。 “先去见见方丈吧。”张清逸道,“以往来,都要先去的。” “嗯,仔细想想我都很久没见过他了,也不知道现在他怎么样。” “方丈身体已经很不好了。” 张忱翊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匆忙吐出一句“快走吧。” 寺庙没有闭门,也空无一人,路旁燃着油灯,院子里是挺立的竹。几人走进去,寺堂之中除了神像、香与蒲团,再无它物。 那是个高大的神像,不是佛,而是月尊。他脚下是盛放的桂花,背后是一轮圆月,微微抬起的手旁,是一条条丝带,眉间一点痣,韵味跃然而出。雕工之高超,人看了甚至会以为这是活物。香火袅袅升起,然后一点一点消失在了上空。 “我以为会是佛像,我还想闷蛋一个道士来佛家是不是不太好。” “哈哈,这月尊庙也只有兰阳才有,听人说月尊还是很神的。” “月尊,管什么的?” “什么都管吧,求平安,求姻缘,都可以。只要你够虔诚,月尊就能听到你的声音。” “听着跟哄小孩一样,”张忱翊笑了笑,“月尊也是神仙吧?徐大哥就挺厉害的了,也不知道月尊是什么级别,要是比不过徐大哥呢,我就去给徐大哥造个神像,然后求他就行了,哈哈。” “胡说什么。” 子桑越皱了皱眉,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月尊神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不是向来不信这些吗?怎么会想着拉我来这的?” “我是不信,但并非不信神不存在,而是不信神佛能实现愿望。” “那你不还是来了嘛。” “就当求个平安,图个安心吧。” 子桑越走到台前,默默上了香。宋晗见了,拉着张清逸跪在了蒲团上,闭上眼祈福。倒是张忱翊,一个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看着月尊神像的眼睛,一瞬间仿若看到了一片花海,花海之后,是长生湖。他摇了摇脑袋,眼前又只剩了神像。 那般高高在上,却没有俯视苍生的傲。也不知究竟是哪位工匠,把他的眼神雕得如此生动。 突然一阵呼唤传到了张忱翊耳边。 “千诚,千诚。” 是孟落的声音。 “千诚快来!看我发现了什么!一块石头!” “嗯?那要做什么呢?” 是个沉稳温柔的声音。 “嗯……不如我们创造一个神出来怎么样?” “创造神?你胆子还挺大。” “因为千诚你有生死簿呀,你连神仙都害怕的神兽都能轻轻松松制服,创神又有什么不行呀?就这样了!” 一阵潮水声涌来,一切便又消失殆尽。 “是……孟落?” 张忱翊愣住了。 “张家主。” 方丈不知何时走了出来,他看到张忱翊,平静地说了一句,毫无波澜,就好像他早知道张忱翊还活着。 “方丈……” “十几年不见,还好吗?” “嗯,还好。” “嗯,那便好,那便好。” 张忱翊看着方丈闭眼诵经,细细的打量着他。与印象中的方丈并没有很大区别,依旧苍老,也依旧智慧,波澜不惊,完全是一位脱离尘世的老者。 “张家主,今日可是要去祖陵?” “嗯。” “说来,也是造化弄人。”方丈叹了口气,“八年,自清逸公子离开之后,我再没见过张家人。” “我父亲……不,张泽他,没有来过祖陵吗?” “没有。” “一次都没有?祭祖日也没有?” “嗯。” 张清逸攥紧了拳头。 “不来好啊,省得他污染老祖宗的空气。”张忱翊笑,“那,我们去祖陵了。” “家主不稍等一下吗?等一下这位道长。” 转头看去,子桑越依旧站在神像面前。他的身后,一阵淡淡云气缭绕,麒麟缓缓走了出来,青光笼罩着他,就好像在护体。 “闷蛋?” “嘘,”宋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张忱翊不要说话。子桑越伸出手,就好像要去接什么东西,一团光落在他手中,灭后,一簇桂花出现在了他手里。 然后子桑越收了花。 “走吧。” “那是什么?” 子桑越只是摇了摇头,看都没有看张忱翊一眼。 “没什么,徐先生托我拿的东西而已。” “……哦。” 张忱翊闷闷的嗯了一声。 子桑越分明就是在骗他。 “走吧方丈,麻烦您带我们去。” 方丈笑了。 “可没有哪次,是说要我带张家人去祖陵的。我又并非张家人,怎能引路?” “那为什么每次祭祖都要来找您?” 他讳莫如深,张忱翊也不再追问。 “傻逸,走吧。” “嗯。” 一路上,子桑越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看张忱翊,就像故意在无视张忱翊。宋晗察觉到子桑越情绪不对劲,暗暗加快了脚步,想着等张忱翊和张清逸进祖陵之后再仔细问问。 穿过松林,几人来到了山门之前。张忱翊拿出狐狸小像,滴血而上,一扇门便缓缓打开。清风扑面而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轰鸣也传了过来。 张忱翊准备进去,子桑越却站在原地。 “闷蛋你不走吗?” “我进不去张家祖陵,和宋老板在这里等就好。” “……嗯,好吧。” 张忱翊回过头看了一眼子桑越,子桑越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真是奇怪。”张忱翊想,然后拉着张清逸走了进去。 门缓缓关闭,子桑越也坐了下来。他拿出那朵花,唤出了麒麟。宋晗刚想问,眼前一片月色便洒了下来。 一人缓缓落下,所触之处净是百花盛开,肤如皎洁月色,眼眸通透,眉间一点痣,格外醒目。 “月尊。” “是……月尊?” “子桑越。” 清冷的声音传来,月尊终于落了地。 “您是孟落的老友?” “怎敢说老友,是九尾狐仙创造了我。” “可您如今是位列仙册之首的月尊。” “那又如何?若是没有九尾狐仙和千诚大人,又怎会有我?” “所以您方才在参言寺给我这些花,是为了告诉我,张忱翊不属于我,是吗?” 月尊盯着子桑越,点了点头。 “他本就是九尾狐仙的伴侣,如今即便转世,他还是张千诚,我不愿看两位创造了我的人就这样成为陌路,分道扬镳。” “但这由不得您。” 月尊笑了笑。 “的确是由不得我,把手伸出来。” 月尊碰了碰子桑越的手,而后在他掌心轻轻写了几个字。 若可成人之美,切莫横刀夺爱。 子桑越看了,毫不犹豫把字抹掉了,月尊见了,叹了口气。 “那些花里是千诚大人的过去,你有必要了解。若是看完之后还是决意要和他在一起,那……” “我会看的,多谢。” 子桑越没再等月尊说完话,直接打断了他。 “如今的你不再需要灵骨,因为千诚大人给你渡过许多次灵力,你体内也有他驱使生灵的力量。若是你下定决心,就算我,也没那么容易阻止你。说你有弑神的力量绝不为过,只是你要想清楚,这力量用起来是有风险的。你不过凡人,不借助灵骨而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世间无非走火入魔入邪道,希望你仔细斟酌。” “难道月尊您还担心我闹到仙界?” “这倒不是,我只是觉得,世间不需要第二个为千诚大人再牺牲的人,九尾狐仙一个,就已经够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 “徐白鹭应该对你说过,千诚大人迟早会害了你。” “的确是说过。” “你不要认为前几次的灾祸就是徐白鹭提及的所谓害你,若是你不早些放手,你的下场只会比九尾狐仙更惨。” “我知道了,多谢您。” “而且,这凡事总得有个先来后到。不管怎么说,九尾狐仙早了你三千年。” “感情没有先来后到,这一世他是张忱翊,若说先来后到,也是我先。这些记忆我会看的,多谢月尊。” 子桑越语气冷淡,下了逐客令。月尊见子桑越态度强硬也不再多说,消失掉了。 “要看?”宋晗问。 “嗯。” “你不怕看到之后会觉得自己真的是半途杀出来的那个人?” 子桑越顿了顿。 “我也只是开个玩笑,毕竟我不同意先来后到这种事,喜欢就是喜欢,哪有什么顺序可说,不过道长,你打算让张忱翊看吗?” 子桑越犹豫了下,最后还是点了头。 “如果他想,我会给他看的,这是他的过去,他应该知道。” “你不担心他会心疼孟落?” “担心。”子桑越坐了下来,拿起了一朵花,转了转,“但我相信他会选择做张忱翊,而不是张千诚。” 宋晗嗯了一声,两人便沉默无声地守在祖陵门口。花海绽放,孟落与张千诚的过去在两人眼前缓缓展开。 …… “好久没来了,这还是一样安静。” 张忱翊走到洞里,看着墙壁上张家祖祖辈辈的铭文,轻轻抬手碰了碰张奕的名字。 “对不起,父亲,我来迟了。”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一阵风。 “上次来,还是我八岁那年啊,那时候槿央和你还都在呢。” 两人席地而坐,靠着墙聊天。 “一晃眼,都这么久了。” “哈哈,是啊。这次来没把祭祖的衣服穿来,下次来,穿给父亲看看。” “我也很久没看过了,你总是穿得随意,很少能看到你正经样儿。” “像你一样每天绷的都那么紧多难受,不如潇洒一点咯。” 张清逸敲了敲张忱翊的头。 “你什么时候能守点规矩?” “规矩在我心嘛,什么打扮礼法,都是虚的。” 张清逸笑了。 “小翊,你说,我父亲必须死,是吗?” “……你想听什么答案?” “真实的答案。” “嗯,必须死。” 张清逸沉默了会,点了点头。 “那他的名字会刻在墙上吗?怎么说……他也是张家人。” “会啊,当然会,我跟你说,不仅把名字写在墙上,我还专门给他劈开一块地,把他名字写大点,告诉后人这人是个逆贼。” 张清逸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本想张泽不被遗忘,这么一比,还是被遗忘比较好。 无论如何,亲父子的私心都在这。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一直住在桃夭?我是说,张泽死了之后。” “我……你想去做什么?” “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过日子。” “哈哈,那还挺好,既然你守着,那我就出去走走吧。” “干嘛,你也要搞一块西域古石回来?” 张忱翊打趣然而话出口,他就后悔了,这么说无疑有在嘲讽张清逸的意思,于是他连忙辩解:“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哎,有其父必有其子嘛,这古话还挺深入人心。”张清逸倒是没往心里去,“你放心,我对当家主什么的没兴趣,不然我也不会跑出来,我只是想出去走走,我这都快三十了,小半辈子都出去了,再不出去,岂不是白活一趟?” “嘿嘿,也是。”张忱翊八卦道,“和宋老板一起啊,老板娘?” “去你的。” 123.挟持 “说你你还害羞了,问你个问题,老实回答我。” “你要问什么?” “你肯定是下面那个。” “我呸,你是想死了吧?!” 张清逸直接把张忱翊按到了地上,就像小时候打张忱翊一样。 “灭口了灭口了!哎!父亲!母亲!你们看看,傻逸欺负我啦——” 祖陵中一片静默,张忱翊欢快声音在空旷的山中回荡,花草也摇曳了起来,就好像真的是张奕和木莲在说话。 “嗡——” 又是参言寺的钟声。 “在这里头也能听到参言寺的声音啊,好奇妙。” “是啊,”张清逸也不闹了,“有时候听听钟声,心就会安静下来。” “以前我一个人来的时候,就数着钟声,敲够六下,我就回家。坐在这,钟声听得特别清楚。所以有时候我就会想,是不是方丈知道我在这里,所以故意把钟敲得特别响?” “方丈那么聪明,谁说的准。” “嗡——” 最后一下钟声最终消散了。 “走吧,去无忧阁。” “嗯。” 当张忱翊起身的一瞬间,他背后的石壁上,所有的名字都亮起了金光。 “千诚家主——” “千诚家主——” 一声一声带着敬意的呼唤在张忱翊耳边响了起来,张忱翊一回头,竟一瞬间看到了张奕。 “父亲?!” “小翊,清逸。” 张泽依旧一身长袍,慈爱地看着张忱翊和张清逸,木莲站在他身旁,还牵着他的手。 “大伯!” “嗯,清逸。” “小翊,看来你找到了生死簿。” “对!真本!而且是真本!在我这!” 张忱翊忙想去找子桑越,张奕却打断了他。 “别急,我知道,”张奕笑了笑,“不过,有人来了。” 张忱翊猛得转身,发现了周屿乔。她的肩上趴着一只气息奄奄的白狐狸,尾巴无力地垂了下来。 是孟落。 周屿乔还没有动,张忱翊的剑就指到了她的胸口。 “你来干什么?你怎么能进来的!” “我也是三千年前的张家远亲,为何不能来?” 周屿乔抱下肩上的孟落,然后跪了下来。 “孟落为和梼杌解约被重伤,现在他快不行了,张千诚,你不救救他吗?” 孟落闭着眼,连人形都维持不了了。 “解约?” “解约的主动权在神兽手里,若想强制脱离神兽的制约,只能自愿被结契神兽重伤。” “他……他受伤,与我何干?” 周屿乔瞪了张忱翊一眼。 “我已经给了他一半仙力,如今我已经不是仙册第二的周屿乔了。”周屿乔面色苍白,指尖都在颤抖,“可我还是没有办法救他。我知道,你觉得是因为孟落命令梼杌,子桑越才会差点丢了命,也知道现在让你救他不可能。如果你想报仇,就冲我来吧。” 周屿乔抬头,深色的眼睛里满是坚定。 “冲你?” “你杀了我,换孟落平安。” 张忱翊咬了咬牙。 “凭什么?孟落与我非亲非故,现在要我为一个陌生人改生死簿?” “救。” 麒麟的声音传了过来。 “麒麟?!你……” “不是我的意思,是子桑越的意思。” “子桑越?!他怎么可能会让我救!是他说我不能改生死簿的!而且……之前他差点丢了命!” “你不信的话,现在出去问问子桑越。” 张忱翊瞪了一眼周屿乔,慌忙跑了出去。门外,子桑越淡然自若地坐着,他的手中,花已经凋谢了。 “你发什么疯?你要让我救孟落?!” 子桑越起身,轻轻嗯了一声。 “你……为什么?!” 子桑越垂下眼,把生死簿给了张忱翊。 “救了他,此后,你和他再无瓜葛。” 群山之中一片静默。 “子桑越,你看见什么了?”张忱翊看到了地下的花,又想起刚才子桑越的奇怪样子,问道:“是在参言寺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我看到了你的过去。” “我的过去?你不是早就……” “是你三千年前的过去。” 子桑越紧紧握着剑柄,用力不让手颤抖。 他想着刚刚他看到的一切,突然觉得月尊说的没错。 他好像真的就是一个半路杀出来的人。 张忱翊一时间找不出话来。 “无论如何,你应该救孟落,这是你欠他的。” “你到底看到什么?” 子桑越俯身捡起了那些已经枯萎的花,捧给了张忱翊。 “这些是月尊给我的,先救了孟落,剩下的回去再说吧。” 张忱翊拿着生死簿,不知道该做什么。 “这生死簿我可以改吗?” “你是张家家主,为何还要问他?”周屿乔走了出来,怀中,还抱着孟落。孟落察觉到张忱翊,微微睁开了眼。 “用你来管?”张忱翊对周屿乔没什么好感,瞪了她一眼。 “可以,改吧。” “那你说的,我救了孟落,自此之后跟他没有关系是吗?” “嗯。”子桑越似乎有些纠结,最后还是补加了一句。 “还是等你看完你的过去之后再做决定吧。” 张忱翊点了点头,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生死簿,却不知为何心里一阵慌张。 子桑越是要放弃我? “我肯定会跟孟落断干净的,闷……” “先救人吧,”子桑越打断了张忱翊,“别太早下定论。” “……” 张忱翊脸色也沉了下来,沉默着拿出了生死簿。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怎么救?” “放孟落去转世,彻底除了他的仙缘和这一世的记忆。” “嗯,我知道了。”张忱翊动笔,“那以后呢?” “我会守着孟落,到他再次飞升。你现在改了,以后孟落与你无关,他也不会记得你。” “嗯,挺好,省的我麻烦。” 可话音刚落,孟落便从周屿乔的怀里跳了下来,扑到了张忱翊怀里,软软的尾巴蹭着张忱翊,抬起头,一双蓝灰色的眼睛里都是怨气和不舍。 “啧,周屿乔,把他拿走。” 张忱翊一脸厌烦。 并且,说的是“拿走”。 孟落听了,顿了顿,随后像疯了一样扑腾,用前爪想去打落生死簿,生死簿上有几页被划出了抓痕,张忱翊一甩,便把孟落甩开了,孟落趴在地上,喉咙深处一声声低低的呜咽。周屿乔见了,上前就想打张忱翊,结果却被张忱翊一掌给推得远远的。 “你们这是干嘛呢?”张忱翊冷笑,“不是求我救他吗?现在怎么了,还想打我?” 周屿乔踉跄几步,忙抱起了孟落。 “张千诚,你真是个畜生。”周屿乔狠狠道。 “我再说一遍,我不是张千诚,你们现在对我来说不过是纠缠我的陌生人。” 张忱翊居高临下看着两人,收了生死簿。那般残酷无情,连子桑越都觉得陌生。 “人我不救了,你们爱找谁找谁。” “你!” 一阵阴风突然席卷而来,一把刀架在了子桑越脖子上。 是银面具。 “狐狸,你救不救?”银面具一双血红色的眼睛盯着张忱翊,周身都是压倒性的鬼气,“我可不介意再给子桑越种一只伥鬼。” 张忱翊二话不说抽出剑刺向银面具,银面具也不躲:他依旧是个傀儡,反正不会痛,躲闪都懒得躲闪,剑刺向他,流出的不是血,而是鬼气。银面具冷笑,子桑越被他扼得动弹不得。他手上力道一大,子桑越的脖颈便流出了血来,与此同时,刀上的污浊之气渗透进了子桑越的身体。麒麟被银面具从子桑越体内逼了出来,一向百毒不侵的它背后都是浓郁的黑暗。麒麟瞪着银面具,显然有话想说,可惜银面具不知对它做了什么,它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被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想干什么?!” “看来你还真是挺珍视子桑越嘛,狐狸快死了都不救一下,不过一只小小的伥鬼你却这么紧张,哎——”银面具佯装惋惜,“狐狸,你真是不值啊。” “我不觉得我能被你威胁!”一条火龙冲破了鬼阵,随后却又被鬼气覆盖。 “我不会死,但我能在这杀了子桑越,不信?试试。” 月光下,子桑越的颈间一道醒目的血痕,他想抵抗,奈何银面具的力量几乎是压倒性的,他根本无力挣扎。他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整个人已经没有力气,全身的灵力都涌入了银面具那把刀里。若不是银面具在他背后他还有个支撑,恐怕早就倒在地上了。 “你和烛阴结契,把你的灵力全都给了子桑越,子桑越才能沾了你的便宜,麒麟都向着他,不然你觉得,凭什么一个小道士能让梼杌这等神兽都低头?现在,呵,他的力量该物归原主了,哦,不对——” “也不是原主,而是我。” “你想干什么?” 银面具一松手,把子桑越推向了张忱翊,自己则收起了那把刀。 “让他这辈子再用不出灵力,”银面具笑了笑,“就像他一岁的时候我废了他的灵骨一样。” “原来是你!” “别急着打我啊,我就是个傀儡,你就算把我砍成烂泥都没用,与其愤怒,不如想想怎么救狐狸,要不是你改主意突然不想救狐狸,我还不会出来呢。你要是救了他呢,也许我心情好还能把这些灵力还给子桑越。” “我救。” 张忱翊终于妥协了,他拿出了生死簿。 “孟落在第几页?” 银面具听了,放肆笑了。 “第几页?张千诚你问我第几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周屿乔你也是真可笑!狐狸三千年前就被生死簿除名了!你们居然不知道?!哈哈哈哈——” “混账!!”张忱翊和周屿乔同时朝银面具冲了过去,然而在两人碰到他之前他就化成了一摊烂泥,消失掉了,承载了子桑越灵力的刀,也被他融成了一滩水。 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子桑越和麒麟。 “子桑越……子桑越?!” 整个林子里,只剩了张忱翊宋晗,周屿乔和奄奄一息的孟落,还有祖陵里的魂魄。 “小翊。” 张奕的声音传了过来。 “闭嘴!”张忱翊怒喝,不过立马他也就回过神,意识到刚刚他做了什么,于是又连忙道歉: “对……对不起,父亲……” “没关系的,”张奕没有怪他,“小翊不用着急,你是家主,生死簿都在你手里,你能有什么做不到呢?” “可是……可是子桑越他……他……” “他是你什么人?” “是我很重要的人……” “那张家和他相比,哪一个更重要?” 张忱翊低下了头。 “实话?” “嗯。” “张家更重要,但对现在的我来说,找到他,更重要。” 张奕摇了摇头。 “哎,你啊。” 张奕叹了口气,转身牵着木莲离开了。 “父亲……” “千诚家主!” 张奕的身影消失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数不清的泱泱魂魄——张家的祖祖辈辈,一齐向着手拿生死簿的张忱翊跪了下来。 张忱翊不知所措。 “落家主。”云天开了口,它亮起淡淡的红光,把孟落围了起来。孟落把自己蜷成一团,头都没有抬一下。 那些魂魄依旧跪着,一声一声呼唤着张千诚的名字,张忱翊蹲了下来,手足无措。 “我不是张千诚……” 这时,子桑阳不知为何来了这里。 “张忱翊,越儿呢?” “师兄……师兄!子桑越他不见了!” “不见了?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一阵皎洁的月光洒了下来,方才一直在的月尊,终于现身。他的背后,两个侍女扶着昏迷的子桑越。 “子桑越!” “您是……参言寺的月尊?” 子桑阳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月尊。 “两件事,”月尊伸出手,淡淡道,“典灵司大人,对吧?” “嗯。” “张忱翊,看看你身后的张家祖辈。知道吗,他们并没有死。” “你说什么?” “他们没有死,透。记得镇妖塔吗?” “镇妖塔?” “你下黄泉之后拿到五彩石,与子桑越通感,第一次进镇妖塔的时候,是不是胸口很疼?是不是感觉自己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我告诉你,那是张千诚的魂魄。它在镇妖塔里,和你身后的那些魂魄一起,被锁在了某一层里。” “什么?!怎么可能!” “你不知道,子桑越可不一定不知道,当时他和风华可都看到了。” “是……是那个银面具干的?!” “也许是吧。”月尊点了点头,“人有三魂,祖陵一魂,镇妖塔一魂,还有一魂,你知道在哪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 而子桑阳见月尊一直看着自己,猜到了月尊想说什么。 “月尊,您难道想说,它们在苍梧山?” “人间典灵司,果然聪明。” 124.强迫 “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生死簿都在你手里,子桑越也因和你心意相通得了生死簿的力量,以至于我都要让子桑越半分,你们这么厉害,为什么还能被银面具压制,你想过吗?” “……” “因为银面具也有张千诚给的力量。生死簿上,他的名字有一滴红墨。一滴红墨,相当于做了轮回的奴隶。不忘记忆,尝尽轮回之苦,且,百毒不侵、刀枪不入,神仙、神兽,谁都伤不了他。” 张忱翊一时接受不了这么多信息: “这么说,我杀不了他?” “可以,只要一支笔,他立刻灰飞烟灭。” “那还磨叽什么!我这就……” 手里的生死簿被孟落抢走了。月尊不知道什么时候让孟落化回了原型,孟落眼里含着泪,抢走了生死簿。 “你干什么!” 孟落没有说话,拉着周屿乔想快步离开,结果却被月尊给留住了。 “孟落大人,还是先别走了。” “不走,我留在这做什么?” “你不想让银面具死?” “嗯,”孟落抱着生死簿,点了点头,“三千年了,我难得见到一个……能和我说说话的人。” 话一出口,月尊沉默了一瞬。 “周黛黛找不到我,我不怪她;可我创造出了你,月尊。三千年了,你都没有来看我一眼。” “……” “就这一点,我就要护凛冬到底。” “凛冬?” “嗯,你们说的银面具。”孟落盯着张忱翊,“偶尔我也想告诉你,我也有朋友,千诚,你也不是我的一切。” “真是荒唐!银面具做了那么多令人发指的事你还要护着他!果然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真是不知道张千诚为什么会喜欢你!” 一声嗡鸣,孟落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一怒,拿出狐狸小像,翻开生死簿,直想去接划掉子桑越的名字,月尊轻轻一点,孟落手里的狐狸小像到了他手里,最后孟落也没有改成,一切归于静默。 “好了,够了。”月尊收起狐狸小像,淡淡说了一句,“冷静冷静吧。” “……” 孟落别过头,不再去看张忱翊,靠在了周屿乔肩上。 “孟落大人,和张忱翊呆几天吧。” “滚。”张忱翊冷声道,“月尊,你什么意思?你把子桑越带走然后把孟落推给我,是想让我和他按你的想法重归旧好?” 月尊没有说话。 “我告诉你,不可能。” “千诚,我就那么让你讨厌?”孟落轻声道,眉头紧紧皱着,眼睛里黯淡无光,“为什么呢?” “月尊,继续说。” 张忱翊不打算再理孟落了。 “这些魂魄被银面具囚禁,不得入轮回,银面具汲取他们的力量,然后据为己有,你想想,他们本身的力量,还有这么多年的怨气,积累下来有多可怕。” “……所以我应该去解放他们,是吗?” “说到底,这事情还是随你,你不管他们也无所谓,反正能过完这一辈子。不过若是你想报仇,解决不掉他,你是不可能杀了张泽的。” “银面具和张泽是一伙的?” “嗯。” “我说呢,”子桑阳笑了笑,“刘美意在朝堂上对我毕恭毕敬,私下里却肆无忌惮从我狩灵堂拿人,我以为他只是仗着有张泽撑腰,现在,呵。” “好了,第二件事。” 张忱翊揉了揉眉心。 “第二件事,子桑越现在是我的了。” 张忱翊抽出了剑。 “月尊,一开始你要的就是子桑越!你是不打算把子桑越还给我?!” “子桑越没有灵力,银面具想杀他很容易,你以为你护的住他?” “那你就能?” “至少银面具上不来仙界。” 张忱翊攥紧了拳头。 “别恨,有本事,就自己上仙界来抢。”月尊笑了笑,“周屿乔,跟我走。” “你把子桑越给我留下!” 月尊在脚下桂花海的簇拥之中逐渐消失,他拿过孟落手中的生死簿真本,将周屿乔和子桑越全部带走。 “放心,子桑越在我这里不会有事,我带他走,是为你好。” 话音刚落,月尊便消失掉了,留张忱翊一人愤恨不甘。孟落站在原地,刚刚被月尊救回人形的他还有点呆。他看了一眼张忱翊,愣了愣,然后想要转身走掉。 “孟落公子。”宋晗有些生疏的开了口,叫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孟落,他也别扭,“你去哪?” “关你什么事,你是什么人,也轮得到你来问我?”孟落头也没回,语气冰冷。宋晗被噎了一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孟前辈,还是先和我们走吧。” 子桑阳说着上前就要去拉孟落,说来也奇怪,孟落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反抗的意思。 孟落指了指张忱翊背后的一众张家魂魄:“住在你的无忧阁吗?我更想待在这祖陵陪着我的后辈们。” “回去吧,我会解放你们的。”孟落手轻轻一摆,那些魂魄便化成光,又回到了祖陵的石壁中。 “多谢落家主——” 张忱翊握着剑柄,心里五味杂陈。 “师兄,子桑越会不会有事?” “我不知道,月尊是神仙,我怎么说得准。” “月尊是我创造出来的性善之人,他不会对子桑越怎么样的。” 孟落站在原地,身影孱弱,声音平静没有波澜。 他似乎不再想去看张忱翊了。 “怎么又是你创造的,果然跟你有关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梼杌是,月尊也是。”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孟落勾了勾嘴角,“千诚,你才是跟我瓜葛最深的那个。” “我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 “来吧,”孟落伸开手臂,笑道,“我现在不是不死之身了,梼杌已经和我解契了,你只需要一剑,就可以解决我这个麻烦。” 张忱翊刚想动手,就被子桑阳打断了。 “好了,先回无忧阁吧,过几日还有苍梧山的祈福,我相信月尊不会对越儿做什么的,而且月尊要是不想把越儿送回来,你想也没用。与其想这不可能的,还不如想想你们张家的事怎么解决。” “……嘁。” “方才月尊说苍梧山有张家先祖的残魂。” “我听见了。” “苍梧山啊,”子桑阳笑了笑,“那么冷,我上次去还是好几年前。那儿可是出乎意料的麻烦,不仅有那些残魂。” “还有什么?” “还有一个女人和一条烛阴。” “宁青?宁青那条烛阴早被麒麟给解决了。” “说得轻巧,都是神兽,哪里那么容易解决?”子桑阳无奈,“烛阴掌管昼夜,若是它也不在了,人间早就一塌糊涂了。” “你是说麒麟骗了我?” “嗯,”子桑阳点了点头,“烛阴是麒麟的至交好友,麒麟怎么可能真的杀了它。不过烛阴在污浊之地待久了,又被重明鸟吸食太多灵力,走上歪门邪道很正常,麒麟不过是把它藏起来净化了而已。” “啧。可是宁青之前说她本来有四条龙来制约重明鸟,现在只剩了烛阴。她说如果我不给她改生死簿让她死了的话,烛阴也会跟着消亡?” “嗯,对,如今的烛阴的确奄奄一息。若是烛阴真的从生死簿上消失,人间也会一片混乱。” “没有昼夜?” “只有黑夜,没有白昼。” “那……” “也就是说你必须给宁青修改生死簿延长寿命,直到她甘愿和烛阴解开契约。” “她也和烛阴结契了?烛阴……到底和多少人结了契?” “很多,据我所知,至少有三个。” “还有一个是谁!” “我。” 子桑阳伸出手,一条浅浅的白龙影子出现在了他手臂上。 张忱翊吃了一惊。 “实话实说,能当上典灵司不是件容易事,总是要用些手段的。” “也就是说你早就见过生死簿?” “不,我并未见过,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呢。是烛阴自己找到的我,嗯……准确的说,也不是它自己找到的我。” 子桑阳讳莫如深,并不打算继续往下说。 “你的代价是什么?” “代价吗?”子桑阳低下头看了看他的官服,“身在朝堂身不由己,已经是很大的代价了。” 子桑阳拿出怀里的两封信,给了张忱翊。 “这是我截到的刘美意的密信,”张忱翊拆开来看,子桑阳就在一旁说,“第一封收信人是郁宁将军,你也看到了,拉拢之意很明显不用我细说。第二封收信人是张泽,里面的东西我相信你看得懂。” 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郁宁,顺则生,逆则死之。 张忱翊揉了信。 “刘美意这是要干什么?反?” “嗯,他是两朝元老。”子桑阳揉了揉太阳穴,“啊……先皇在的时候他虽然已经官至相位,但那时候他才二十多,没现在这么一手遮天。” “好端端的造反这不是有病?都是宰相了。再说了,他不是有张泽还有那个银面具,篡位不是轻轻松松的事儿?那只九尾妖狐和银面具一来,别说皇位了,天下都是他的,干嘛还走这拉拢人的烂套路?” “因为他们是狼狈为奸。你以为刘美意不算计张泽?你以为张泽不提防刘美意?都一样,两只老狐狸。” “……” “所以这次去苍梧山,绝对不能把刘美意留在兰阳,我必须把他带过去。”好了先不说这个了,大晚上的咱们在山里说话不觉得很奇怪吗?”他笑了笑,“先走吧。” “行,先走。” 张忱翊抹了把汗,甩了甩头,“那个……子桑越……” “越儿不会有事的,月尊怎么也是个神仙,你说越儿身上有什么他可图的?”子桑阳摸了摸下巴,“不过也不一定,万一月尊也跟你一样看上我们越儿了,那就说不定了。” “真的?”张忱翊焦急道,“师兄,你说月尊不会真的对子桑越有想法吧?那他这属于耍赖啊,我又没办法上仙界,他要真不把子桑越还给我了怎么办啊!” “好了好了,我就开个玩笑,你怎么还当真了。” “不行,谁叫你说的,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我得早点解决了这堆破事然后去找他!” “找?你想修仙?你修不成仙可是上不去仙界的,”子桑阳拍了拍张忱翊,“安啦,等着月尊再来找你就好了。” 两人走出一段距离,发现孟落并没有跟上来。 “孟前辈?” 孟落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管他干什么,走吧。” 张忱翊皱了皱眉,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怎么说孟前辈也等了你三千年,”宋晗终于不叫孟落公子了,他刚刚和子桑越一起看到了孟落的过去,见张忱翊这般态度于心不忍,开口劝到,“真的是你对不起他。” “老板,你也看到了?” “嗯。”宋晗点了点头,“对他好点吧。” “我只对子桑越好,沾花惹草这种事我不干。” “这和沾花惹草没关系,你对他好一点是应该的,”宋晗叹了口气,“等你有时间看了你的过去你就知道了,我相信道长他也是希望你对孟前辈好一点的。” “听见没?越儿不会生你气的,你总不能把孟前辈一个人留在这吧?” 张忱翊深吸了口气,转过身看向了孟落。 “走吧。” 孟落怯生生的看了他一眼。 “我又不会杀了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孟落还是犹豫。 “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真是麻烦。”张忱翊翻了个白眼,大步向前走了。最后还是子桑阳和宋晗走到孟落那好生劝,才把孟落一起带回了无忧阁。 “苏姑娘,”子桑阳看着不知所措的苏灼,突然想起来这么多天好像冷落了她,“无忧阁的后院有钟灵泉,你可以多去那待一会,那灵力很旺。” 苏灼握着桃花玉,点了点头。 “祈福……我可以一起去吗?” “嗯……”子桑阳想了想,“反正刘美意是肯定要去的,就算刘美意不去我也得想个办法把他弄过去,不能让他在兰阳兴风作浪。” “那我必须要去!” “你去做什么。”子桑溪冷淡开口,他对妖没有什么好感,“你只是一只妖而已,难道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刘美意不成?” 苏灼低下头,攥紧了裙角。 “师兄你能不能温柔点啊,”子桑阳责怪道,“苏姑娘苏姑娘别不高兴,我家大师兄不会说话,你别往心里去,”他笑了笑,“想去的话,就一起吧,正好船上缺个厨师,我也不愿意让外人上咱们的船。” “船?” “嗯,我们祈福走水路。” “我还没怎么坐过船,还有点激动,”张忱翊刚兴奋了会,又蔫了,“要是子桑越也在就好了。” “哎,那傻逸呢?就和老板在这呆着?” “嗯,两位不会灵力还是就在无忧阁留着吧,放心,很安全。不早啦,各位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朝呢。” “上朝?!” 125.开始 “祈福可是大事,每个要去的人都得让圣上看的,当然啦,主要是给我看。” 子桑溪拍了拍他的头: “给你看,你比圣上都厉害?” “万一有什么人妖魔鬼怪混进来就不好啦,对了苏姑娘,明天稍微收敛下妖气吧,免得让其他人看出端倪。” 苏灼重重点了点头,然后跑到了后院的钟灵泉。 …… 子桑溪坐在床上看书,子桑阳却在屋里走来走去找东西。 “怎么了还不睡?”子桑溪下了床走到子桑阳背后,“找什么呢?” 子桑阳拿着两件衣服转过身,比了比。 “师兄,你说哪件衣服更好看?”子桑阳眨了眨眼,“这件紫红的鱼服还是这个简单点的绿?” “你喜欢哪个?” “我当然喜欢后面这个啦,这个束带松,穿着很舒服。” “那就后面这个。” “可是这样去会不会很轻浮?” “傻,怎么好端端的纠结衣服了?平时怎么去明天就怎么去。” “明天师兄你要跟我一起去的,这可是你第一次见我在朝堂上的样子,我当然得打扮一下。” “你怎么想这么多,穿这件简单的吧,平常看你穿着那件紫红的都感觉沉。” “嗯,那我就穿这件啦。” 子桑阳把衣服规规矩矩叠好,然后换了睡服。 “反正你穿什么都好看,不过我倒是很期待你在圣上面前的样子。” “我在圣上面前乖得很呢。” “是,就在我这跟个孩子一样,上来,睡觉。” “知道啦知道啦,不要老是催我啊,我去洗脸~” …… 其实除了子桑阳和子桑溪睡得一如既往,其他人都未能入眠。尤其张忱翊,坐在屋子里抬头看了一晚上的天,好像把云看透就能看到子桑越一样。 “也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 “起来吃饭啦,今天做了桂圆鸡蛋羹~” 子桑阳欢快的呼唤传了过来,结果却没人理他,除了夏鸢和徐白鹭早早地就坐在院子里一顿狼吞虎咽之外,剩下的人都死气沉沉。 “好吃!小无忧你这手艺好啊!”徐白鹭吃了一碗又一碗,赞不绝口。 “小无忧你不能这么叫,”夏鸢白了他一眼,“叫师兄。” “我又不是你们南山的……” “这是规矩” “好好好,无忧师兄。” 子桑阳在一旁笑,子桑溪却一脸不开心,显然因为徐白鹭叫了他小无忧。 “哎呀,这个……大师兄你就不要生气咯,本神心里只有小鸢鸢,不会跟你抢的,放心吧啊!来来来,吃羹吃羹!” 夏鸢呛了一口。 “徐上仙,不要这么开我玩笑。” 子桑阳又叫了几声,宋晗和张清逸也出来了,唯独张忱翊和孟落不见人影。 “哎,”子桑阳叹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鸡蛋羹,“我去叫吧。” 这时孟落推开门走了出来,一袭白衣,绛色的长发耷拉在背后,披肩也垂了下来,他整个人消瘦孱弱,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本来欢快的众人见了他,也沉默了一瞬。 夏鸢不喜欢孟落,但她看见人病殃殃的心里就麻烦,于是起身把孟落拉到了桌子旁边,给他盛了一碗热腾腾的鸡蛋羹。 “吃吧,热的。” 孟落想了想,最后坐在了徐白鹭旁边,宋晗不得不给他让个地。 “随便坐不就好了,真是。” “好了,怎么说他也是我的老相识,就这样吧,来来来,吃饭啊各位。” 孟落低着头,任长发乱糟糟垂着。 “谢谢。” 众人无言。 孟落抬手,拿起羹匙不紧不慢舀了一勺鸡蛋羹,夏鸢注意到他的手腕,不由得暗叹一声好看。 “你这手腕这么好看,我家小鸢鸢都羡慕了。” “我才没有,还有,我不是你家的,徐上仙请你注意。” 孟落敷衍地笑了笑。 “若是你在黄泉三千年不见天日,腕凝霜雪又有何难。”孟落淡淡道,“突然想起来,也不知道那些汤还够不够转生魂喝。” “你不要把自己想的太可怜。”徐白鹭给夏鸢又盛了一碗鸡蛋羹,“你等张千诚三千年,也有人等你三千年,跟在你后面给你收拾烂摊子,不就是一锅汤,会有人给你煮的。” “谁,梼杌吗?”孟落勾了勾唇角,“那是他应该的。” 徐白鹭没有说话,一挥手,一片云中出现了黄泉景象。 梼杌站在桥头,笨手笨脚搅着锅里热腾腾的汤,有滚水不小心溅了出来,他被烫了个猝不及防,像个孩子一样捂着手跳了跳。人形的梼杌身上还有被张忱翊打伤的未愈的伤,又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远远看有些可怜。看得出来梼杌很想吃了这些魂魄来休养,不过估计他一想起孟落,也就抑制住吃魂的欲望了。 孟落只是抬眼看了一眼,便又漠不关心地低头吃羹。 “梼杌不好?怎么着也是个神兽。” “是,多亏了他的好友饕餮,我才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孟落放了勺子,叮当一声,静默之中格外突兀,“物以类聚,他和饕餮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徐白鹭也不再说话。 “什么时候我能见到周黛黛?” “要是你不想在这呆着可以直接把月尊叫来让他带你走,顺便再让他把子桑越还给我,你走了我也清净,不好?”张忱翊跟着子桑阳走了出来,说了这么一句,“月尊不是你创造出来的吗?他不应该很听你的话?要是你让他来他还能不来?” 孟落嘴角抽了抽,也许是想哭,也许是其他,最后还是强装冷漠,“没能杀了子桑越是我失误,现在你还想让我把他还给你?呵,千诚,你未免想的太美了。”孟落抬起头,盯着张忱翊,“反正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你就慢慢等吧。” “真是蛇蝎心肠,苏姑娘都没你这狐狸狠。”张忱翊走到桌旁,冷脸对孟落,随即又是嬉皮笑脸对夏鸢,“师姐啊,给我个位子呗?” 夏鸢往一旁挪了挪,让张忱翊坐到了她和徐白鹭中间。 “啊——终于把你们两个秀恩爱狂魔分开了,可开心死我了。”张忱翊一看自己成了徐白鹭和夏鸢之间的“鸿沟”,爽快地说了一句。这下倒是徐白鹭最尴尬,夹在张忱翊和孟落之间,说什么做什么都不是。 “我吃饱了啊,小鸢鸢咱们去……”徐白鹭刚想起身,却被张忱翊拉住了。 “徐大哥别走啊,这鸡蛋羹这么好吃不再多吃点?来来来,我再给你盛一碗。” 徐白鹭一脸欲哭无泪。 “我吃饱了,我已经吃了四碗了,你放过我吧。” 孟落心知张忱翊的意思,没再说话,起身离开了,张忱翊见了也不再拉着徐白鹭。他看着孟落的背影,幽幽开了口。 “祈福,你去吗?” 孟落停下了脚步,背对着张忱翊。 “去,” “那你最好老实点,别再跟你的梼杌兴风作浪。” 孟落顿了顿,随即拿下发上的簪子直接愤怒地扔向了张忱翊。张忱翊伸手接下,然后随意地扔到了地上,孟落头也没回,进了房间。 “哎,真后悔昨晚上没让你看看你的过去,孟落蛮可怜的。”徐白鹭叹了口气,“算了,不说了。” “我觉得挺好。”夏鸢幽幽来了一句,“反正我向着子桑越。” “你不知道。”徐白鹭故作深沉。 “切。” “走吧,到时候了。” 子桑阳果真穿了那身青绿色的宽松衣服。 众人同意。徐白鹭和夏鸢不打算去,两个人就呆在无忧阁守着宋晗和张清逸,子桑阳和子桑溪并肩而行,孟落则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一旁,不知所措。苏灼想和他说话,最后话又憋了回去。 “张忱翊呢?” “……不知道。” “啧,这臭小子怎么这么磨叽?”子桑溪皱了皱眉,想去找张忱翊。几人走到侧厅,就看到张忱翊站在一张桌子旁,背对着他们。 “干嘛呢你?不知道看点时间吗?” “我觉得,二师兄你需要解释一下这个。” 张忱翊沉沉开口,转过了身,面色冷峻。 他手中拿着一张银色的面具,上面是复杂的桂纹——正是银面具那一张。 “为什么你会有这张面具?” 子桑阳愣了愣,随即自然而然接过了那张面具。 “这张面具是刘美意给我的。”子桑阳淡淡道,“很多年以前他拿着这个找到我,说是有个恶人就带这银面具,他想弄清楚到底是谁,就听着各种说法做了个面具然后给了我。我查了很多年,这面具也就一直放在我这里,托你的福,我这才知道原来那银面具认识孟落前辈。” 说着,看了一眼孟落。孟落盯了子桑阳一眼,没有说话。 张忱翊应了一声,瞥了一眼孟落,“可惜了,就算知道,这狐狸也不会告诉你那银面具是谁。” “孟落前辈不愿意说就算了,我自己查就是了。”子桑阳把那面具又放在了桌子上,“好啦好啦,快走吧,晚到可是要被杀头的。”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拉着子桑溪走在了前面。 既然是上朝,子桑溪就穿得很庄重,虽然他平时穿的就已经很正经了,不过今天他的发束的比平时都正,衣服也紧了些,身侧的剑还被他擦了擦。 “师兄你怎么穿的跟要去相亲一样,不就是见见圣上嘛。” “不能给南山丢人。” “你可算了吧,我看你是不想给我二师兄丢人。” “难道要都像你一样这么不正经?”子桑溪斜了一眼张忱翊,张忱翊一身桂纹黑衣,依旧潇洒狂妄,“你看看你这样子,糊里糊涂的成什么规矩,见了圣上怎么说?说你是我南山的弟子?” “实话实说咯,南山弟子,兼张家家主。” “这话去了圣上面前可不许说,会闹大乱子的。”子桑阳严声道,“你这么瞎说到时候说不定我也要被连累呢。” “千诚本就是家主,有什么瞎说不瞎说的。”孟落走在后面,幽幽来了一句。 “原来你还会说点有理的话。”张忱翊笑了笑。 “……” “那我去了圣上面前怎么说?” “实话实说。”孟落淡淡道,“你就是你,没必要掩饰。” “好。” “不行。”子桑溪制止了。 “有何不可?”孟落抬眼,盯了子桑溪一眼,“不就是真相,大不了用灵力将当年一幕重现给你们皇帝看不就是了。” “哪有你说的这么简单?你给个幻象给圣上看圣上就信?你如何证明你不是凭空捏造?” 孟落被噎了一口,“你们人类,真是麻烦。” “我倒是觉得可以,反正圣上也不是很相信刘美意,要不是他真的很会处理政事估计早被杀了,”子桑阳想了想,“嗯……不过不能在上朝的时候说,我可以找个机会和圣上单独说,这样不会有其他人的干涉,而且圣上还是很相信我的,嘿嘿。” “没看出来,你还是宠臣啊二师兄。” “那当然啦~你到了,我就说你是越儿的好朋友就好啦,你可老实点,不许乱说。” “行行行。” 几人终于到了朝堂上。朝上他人都是寻常官服,像子桑溪这样穿道袍来的还是头一个,张忱翊和孟落这独特打扮也很引人注目,而且女官也并不多,出现在众人眼前的苏灼也令人惊讶。一想到这些人都是子桑阳带来的,众人窃窃私语。 “这些都是狩灵堂的?” “不知道,狩灵堂的人我是没见过,不过看起来……也不像。” “能被典灵司大人带过来的,肯定有本事。” 议论纷纷之中,众人默默让开了一条路。子桑阳走在最前面,几人就跟在他后面一齐站到了最前面,一旁的刘美意就显得有点单薄了,他看向子桑阳,眯起眼睛假笑,子桑阳当然礼尚往来,也回了他一个假笑。他们就好像两个阵营,表面平和,彼此却心知肚明。郁宁将军站在子桑阳旁边,见了子桑阳拱了拱手,算是他特有的问好方式。子桑阳见了,也学着郁宁的样子拱手回礼,这般真诚笨拙,逗得郁宁都笑了几声。 “肃静——”贴身侍卫高声道,林川深一身龙袍走了出来,深邃的眉眼之间有深深的疲累。 “参见圣上——” 众人一齐下跪,林川深摆了摆手,让众人平身。江烟云身体每况愈下,他在一旁亲自照顾,心力交瘁,可他又不能放下政事,所以才有如此疲态。 “典灵司大人这是带了不少高手啊。”林川深笑了笑,“还请各位稍等,朕先处理处理平常事。” 林川深对子桑阳显然敬重不少。 126.皇后 “哪里,圣上过奖了。” “众位爱卿,今日可有事奏?” 几位大臣拿出奏书给了侍卫,林川深翻了翻,点了点头,做了处理。 最后,是刘美意。刘美意的奏书比其他人的都厚,他毕恭毕敬递上去,看似低眉顺眼,实际上,心里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刘大人这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朕,这么厚的奏书。” 林川深皱眉接过,他似乎已经预料到是什么了。打开一看,果不其然。说是夏川太守谢文侯让贼人烧了粮仓,整个夏川的粮食没了一半多,又正逢涝灾,多亏夏川宁家家主打开自家粮仓救济才不至于境况艰难。奏书上对此事煽风点火,由粮仓之事入手,把谢文侯以前犯过的错全部写了一遍,弹劾他玩忽职守,为官却没有为官之道之类。林川深本来是想罚谢文侯的,结果看刘美意从粮仓扯到几年前甚至十几年前的烂事而且死死不放手,也就想明白刘美意的意思了。 谢文侯也算是两朝元老,人温和儒雅,外圆内方,是个很正直的前辈。先皇病逝,谢文侯也就出京去夏川做个太守当晚年享受。林川深从小总听先皇提起谢文侯,说谢文侯是他应该学习的人,自然对谢文侯也深信不疑。如今刘美意把谢文侯说的一无是处,言语间摆明了是要林川深贬谢文侯。 “这时令,夏川的确是又该发涝灾,这种时候免不了有刁民贼人,谢文侯本就要赈济灾民忙碌不堪,看不住粮仓也实属正常,可以理解。户部,开仓给夏川拨命粮,至于谢文侯,罚三月俸禄便是了。” 刘美意本以为这奏书写的这么“面面俱到”,林川深肯定会一怒之下贬了谢文侯,谁知道只是不痛不痒的三月俸禄,他心有不忿,子桑阳倒是在心里暗笑。 “圣上,这是否不妥?这粮仓事关百姓,烧了可不是小事,谢文侯如此失职,圣上您是否有些过于宽容?况且……谢文侯的错可不止这没看好粮仓。” “哎,刘大人这话就不对了,”林川深笑了笑,“谢文侯本就是户部尚书,他在时各路盈亏都记录的清楚无比,户部许多制服弊病也被他纠正,怎能说他不心系百姓?再者,这烧粮仓的是刁民而非谢文侯,若是谢文侯烧的粮仓,朕该治他谋反之罪不是?” “可……” “好了,此事到此为止。”刘美意还想再说,林川深却懒得再跟他纠缠:“若是没有其他事就退下吧。” 可往日本应散去的众人却亦步亦趋,犹犹豫豫不想离开。 “众位爱卿这是不想走?也好,来帮朕看看祈福这阵仗如何!”他一甩衣袍,正襟危坐,“刘大人,这祈福也算是国事,您也得来,正好您和张泽家主素来交好,不如借朕个面子,让张泽家主也一同前去?” “臣惶恐,”刘美意赶忙低头,腰弯的低低的,“圣上您是天子,张泽家主定会鼎力相助,您方才太抬举臣了。” 林川深笑了笑。 “嘁,老子张家从来不臣服谁。” 张忱翊心想,不过也只是想想。 “典灵司大人,给朕介绍介绍?也让朕开开眼界。” 子桑阳上前一步,抬头看着林川深: “这位是臣的师兄,子桑溪。” “师兄?”林川深听了,起身打量了下子桑溪,点了点头,“不愧是亲传大弟子,器宇不凡,能得相助真是朕的幸运。” “圣上过誉了,为您分忧本就是在下的责任。” 子桑溪微微低头,动作间有尊敬,但却毫无低眉顺眼之感。 “这位是苏灼姑娘,苏灼姑娘是位医师,臣想,苏灼姑娘在船上,皇后娘娘若是身体不适也好有个看的人。” 林川深对上苏灼的金色眼眸,有些奇怪。 “苏姑娘也是南山弟子?” “苏姑娘是臣师妹的好友,医术过人,圣上可以放心。” “师妹?可是那位夏家后人夏鸢姑娘?” “正是。” “早听闻夏鸢姑娘妙手神医,既然苏姑娘是夏鸢姑娘的好友,朕自然放心,这两位呢?” 他看向了张忱翊和孟落。 实话实说,张忱翊眉眼之间有些像张泽,来上朝穿的也很随意,况且衣服上还是张家桂纹,孟落一直面无表情,明明是个男人却眉目如画,美得令人移不开眼睛,穿着打扮也不像凡尘之人,若不是苏州的云锦料子林川深认得,怕真是以为这是位世中仙。 “这位是张忱翊,”子桑阳开口,他看着林川深的表情,林川深在听到张忱翊果然姓张的时候也的确如子桑阳预料的那样愣了一下,“是臣师弟的至交好友,孟落公子也一样,是位药师,也是巫师。” “哦?既是好友,典灵司大人的师弟为何没来?” “师弟他还要留在南山处理事务,但又放心不下两位师兄,所以叫我来了。”张忱翊开口解释,而孟落站在他身边,除了进来的时候抬眼盯了林川深一下,其余时间他的目光都没有任何焦距,丝毫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朕看张公子和张泽家主有些相像,而且衣上纹路也是桂纹,莫不成张公子是张家旁亲?” 我呸,老子是直系的! “那圣上您还真是想多了,巧合而已。” 张忱翊依旧不正经,子桑溪回过头瞪了张忱翊一眼,随后给林川深道了歉。 “在下这位师弟不懂规矩,冒犯了。” “无妨无妨,朝堂之上也不必总是死气沉沉,这位孟落公子……” 孟落抬起头,看了林川深一眼,林川深对上那双蓝灰色的深邃眼眸,一瞬间竟有些寒意。张忱翊注意到,赶忙打圆场。 “圣上,他早些年以身试药吃了不少苦,落下病根没法开口说话……” “原来是这样。” 本以为孟落会这么一直沉默,结果他却小声说了一句,声音不大,但周围的人都听到了。 “我的确以身试药,我的确吃了不少苦,可我说出来的,你却不信。” 众人都愣了一下,想着怎么来圆场,倒是孟落,依旧淡然自若。 “额……也不是没法开口说话,是,很难开口说话!我刚才……说错了……” 张忱翊立马辩解,这么多人在,孟落就把他的台给拆了,这要万一被说个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 “张公子是第一次来朝吧?不必紧张,有什么说什么便是了,慌张,总是容易说错话的。” 林川深不但没生气,反倒笑了笑,只是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已经留了个心眼了。 这孟落看起来也不像是未经世事,若是聪明点的不管怎么说都不会拆台让身边人担上欺君之罪的风险,就算是整个祈福路上为了圆谎装成哑巴也不为过,这么当面拆台,实在奇怪。而且若是为了证明他不是哑巴,直接说就是了,开口还是这么一句令人匪夷所思的话,不得不令人多想。 难道这孟落,和张忱翊有什么过节? “可还有其他人?” “臣这里除了这几位还有狩灵堂随行的部下就没有了,刘大人那里,不知……” “臣会与张泽家主随行。” 张忱翊听了,攥紧了拳头。 这是要让我和张泽见面? 子桑阳心里也是咯噔一下,他生怕张忱翊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事,他想回头去看张忱翊,最后还是抑制住了。 现在回头去看张忱翊,无外乎是让林川深怀疑张忱翊和张家的关系。 “那好,诸位准备准备,明日便启程吧!祈福日,朝堂之事交由六位尚书处理,尤其兵部,若是有什么变故,一定告诉郁宁将军。” “臣遵旨——” 六位尚书齐声应和,刘美意瞟了一眼他们,心里不忿。 “好了,退朝。” 林川深起身,一甩衣袍,离开了。 御花园。 林川深换了身宽松衣服,遣了下人,独自一人到了花海深处。石桌旁,江烟云一身白衣,提笔描摹着宁家的清风记,她身旁坐着一位同样华贵的女人,手里玩着小玩物。 “你们两个小姐妹在这做什么呢?”林川深笑着走了过去。江烟云头也没有抬,嘴角却露出一抹笑,倒是那位女孩子,想起身迎接。 “皇兄。” “若木今天闷了来找你皇嫂玩?” “平日里总是看千篇一律的东西,今天来看皇嫂写字,学一学笔法,皇嫂的描摹可是厉害的很呢。” “那是,这可是你皇嫂。” 说着,林川深便走到了江烟云身后想抬手拿掉她头上的一朵花。 “川深你不要乱动,我在写字。”江烟云笑嗔,林川深只好收手,待江烟云落笔,一张清风记序跃然纸上。 “真是好看。”林川深赞道:“若木,学学你皇嫂。” “知道了知道了,皇兄一来就是夸皇嫂好,然后训我。”若木公主拿着描摹的清风记细细看,“皇嫂,你这里的顿笔是不是有点深了?” 江烟云看过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哎呀,是呢,我太着急了,若木你可不要学去了。” 若木公主嘴角微翘:“既然皇兄来了,那我就先走了。” “坐会吧,不想听听今天好玩的事?”林川深坐了下来,拿了个干果,剥开给了江烟云,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丝毫没有皇帝的架子。 “哪个大臣又吵架了?那些老头子就喜欢吵架,好无聊,皇兄你还以此为乐。” “你这丫头,要是让大臣听见你说他们老头子,弹劾你信不信?明日启程苍梧山,今日子桑阳带了人来给我过目。” 他在两人面前,并不自称朕,他本就不是个摆架子的人,公事私事很分的开。 “皇兄你干嘛这幅表情,好像我有福了一样。” “你还真有福了,你不是一直喜欢那种不苟言笑的男人?今天还真碰着了。” “你!皇嫂你说说他,把我说得好像什么一样,真是!” “川深你看看你,惹若木生气了吧?” “好好好,我嘴笨,你以前不是和我说过喜欢这一类的吗。” “那是你要给我挑驸马,我都不喜欢,编出来的拒绝的理由,你还真信,切。”若木公主噘了噘嘴,“我喜欢郁宁将军那样的。” 江烟云听了,手抖了一下。 “怎么了烟云?” “没事,心乱了一下。” “皇嫂你没事吧?” “没事,继续说吧。”江烟云笑了笑,“川深这是又物色了一个给你呀。” “切,我倒是想看看。” “这个可比郁宁厉害,南山大师兄,要不要?” “道士?不要,我就要郁宁。” “你个小丫头,说多少次了,郁宁……郁宁是将军,万一将来有什么战事,他顾不上你的。” “不听,皇兄你把什么都管好不让周围那些穷地方来打不就好了?” “胡说什么你。”林川深敲了敲若木的脑袋,“郁宁你别想,没门。不过有机会你倒是可以去看看子桑溪,说不定你就喜欢呢?” 若木公主面上云淡风轻,内心却起了好奇。 “切,他在哪?难道还要我跑到南山去?” “说你不听我说话吧,不是说了他今天来上朝了,这会他应该在无忧阁准备,你要是想看,让人带你去就是了。” “那我就去看看,我倒是想见见有什么男人能比得过郁宁。” 若木说着,便起身离开了。 “哎,这丫头,说话也没个把门,都是我给惯的。把边境都说成穷地方,这要是被抓了可是要吃苦的,哎……” “这说明川深你让她很有安全感。” “还有刚才她说烟云你的顿笔,摆明了就是要让你在我这难堪,小姑娘家的真是,心眼多。” “嗯……”江烟云自然也看出来了,所以刚刚也就顺势说她是写的不好,事实上江烟云也是故意写错,让若木心里平衡一些。她知道若木好胜心强,也就给若木留一些自己的“瑕疵”,好让若木找回一点“虚荣心”。“姑娘嘛,可以理解,嫉妒心都会有的,长大了就好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长成像你一样知书达理……烟云,你手好凉。” “……嗯。” 江烟云没有再继续往下说。 她和林川深心照不宣。 她来日无多。 127.蓄势待发 若木公主特地换了一身比起刚才还华丽的衣服,带着一众侍卫张扬上了街。她并不算很好看,只能说姿色平平,但她却十分享受,并且渴求万众瞩目的感觉。她不坐马车,一步一步走得都十分“精致”,侍卫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她却趾高气扬,直冲无忧阁而去。 正逢刘美意出现在了她身后,一脸谄媚。 “臣,参见若木公主。” “刘大人,怎么是你。” 若木斜眼看了刘美意一眼,在若木的认知里,皇族就是高人一等,官位再高也是奴仆。 就这一点,她就和刘美意是一个想法。所以一个在尽情享受把别人呼来喝去的快感,一个在想办法造反。 “臣来买些东西,看到若木公主,真是有幸。” 若木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 “若木公主这是要去哪?” “无忧阁。” “哦?去无忧阁做什么?” “用你管?” 刘美意噎了一口。 “子桑溪,你见过没有?” “见过,公主是来找他的?” “找?他不过一个道士,本公主找他做什么,本公主只是想看看,皇兄说他比郁宁好,好在哪。” 刘美意笑了笑,指了指远处。远处,子桑溪和子桑阳两个人在一个卖桂花糕的小摊前有说有笑。 “典灵司大人旁边那个,就是。” 若木顺着看去,眯起眼睛,走近几步,打量了打量。 出乎意料的,不错。 于是她盯着看了很久,直到子桑溪走远。 “明天祈福,他也去?” “当然,典灵司大人去他怎么能不去。” 若木皱了皱眉。 “你这话,什么意思?” “据臣所知,这子桑溪和典灵司大人关系可不一般。” “不一般?” “就臣所见,两个人总是并肩而行。” “这有什么,师兄弟而已。” “若是臣说,他们总是在傍晚天色较暗时牵手而行,甚至亲吻,关系暧昧至极,您相信吗?” 若木愣了愣。 “刘美意,本公主招你惹你了,你要拿这种下流的事来恶心我?还是子桑溪他惹到你了,你要诋毁他?” “公主若是不信,臣也没有办法。不过臣斗胆一句,若是公主真是喜欢子桑溪,臣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 刘美意讳莫如深地笑了。 “什么办法,全都取决于公主您啊。” 若木斜睨一眼, “本公主要是想要,还用用什么阴谋诡计?嘁,卑劣。” 若木扔下这么一句,趾高气扬走了,刘美意站在原地,摸了摸手腕,眯起眼睛,眼里闪过一丝狠戾。 “把我当奴才,早晚有一天我也让你做奴才。” 子桑阳两人走着走着,就听见后面侍卫急匆匆的脚步,见这阵仗他还以为出什么事了,两下把手里的桂花糕给包起来了,又拿出他在朝堂上那副模样,温文尔雅抹掉了嘴角边的渣。 “出什么事了?” 若木公主不紧不慢走了出来,子桑阳见了,这才松了口气。 “臣见过公主。” 子桑阳只是微微颔首,若木有些不爽。 “刘大人见我都弯腰呢,典灵司大人这是不把本公主放在眼里?” “臣不敢,只是……”子桑阳知道若木一向难对付,便想着拿什么借口搪塞下,“臣这几日……身体不适,失礼了,望公主原谅。” 若木哼了一声。 “你就是子桑溪吧?见了我都不知道行礼?” 若木不如子桑溪高,但她还是傲视一切的样子,若不是她碍于教养,估计还得叉着腰涨涨气焰。 “是在下失礼,只是公主既然到这寻常百姓住的街道上来,也理应低调些。若是要人人都向您行礼,这街市怕是早乱了。” 子桑溪眉头都没皱一下,也不在乎若木身份,上来就是硬怼。 “你!真是过分,南山大弟子就这么学的礼仪规矩?” “南山与朝廷本就不是臣与君的关系,您是皇族,尊敬您是理所当然,指出您的不当也是情理之中。” “你这话,还是我错了?” “在下不敢,只是公主还是收敛些气焰吧,圣上治理有方百姓方才平安喜乐,相信圣上也并非自认高人一等,且在下听闻皇后也是温和待人,两位尚且如此,公主真是应当细细琢磨考量,毕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子桑溪一番话出口,看向这边的人更多了。有几个离得近的摊贩听的一清二楚,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等着看好戏。 若木气得脸都绿了,她好强敏感且善嫉妒,她现在觉得周围的百姓肯定都在心里笑她,怒气和羞愧从心里瞬间爆发,若是真的可以,她不介意把这些摊贩全都斩了。况且子桑溪拿江烟云来说事,她就更不乐意了。 从前林川深只宠她一个人,自从有了江烟云这个皇后,她觉得她在林川深心里的地位越来越低,于是总想比过江烟云,方方面面都不放过。 嘁,一个小道士也敢跟我作对?若木心想。 她想到刘美意刚才说的话,突然萌生了一个点子。 让你身败名裂,不是简单的很?你让我难堪,你也别想好过。 “嗯,你这么一说的确有道理,今天是我做法不当太过张扬,我听取你的建议,不过既然你指点我,我是不是也能提醒你一句呢?” 若木勾了勾嘴角,子桑阳心中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 这若木,又想干什么? “公主请说。” “这万物皆有存在之理,妄然违背自然之理可不明智。当然了,小倌之类也不是没有,这也说不得什么,不过就算抛开这些不谈,在这人来人往的街上,在百姓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有声望的两位这么亲密暧昧,是否有伤风化呢?”若木轻笑,“当然了,我是不在意这些东西,不过我不在意,百姓可不一定不在意,再说万一有哪家未经世事的孩童敬仰二位却学了什么不好的,这,可就难办了吧?” 若木悠闲扇着手中扇子,“也许是我想太多,误会了,说不定是子虚乌有呢,不过这一路过来我还真听了几句风言风语,二位,多多注意啊。” 两人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子桑阳心里不悦,却依旧忍着。 “多谢公主提醒,臣……”子桑阳忍气吞声,结果话还没说完,子桑溪直接当着众人的面拉住了他的手。 “公主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在下希望公主知道一件事,”子桑溪紧紧攥着子桑阳的手,“存在即合理,既然公主这么说了,在下也就承认了,无忧与在下的确如公主所说。不过在下认为,喜欢,从来没什么对错可言,至于公主所说的有伤风化,在下私以为是您小题大做。在下还有要事要办,失陪了,公主。” 说完,头也没回直接拉着子桑阳走了。若木气得攥紧了拳头,手中的扇柄都快被她捏断了。 “呵,”她冷笑,“不过道士。回宫!” …… 张家。 张泽坐在后院处理文书。后院已经不是当年的样子了,被彻底翻修,莲花长桥全都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浮夸至极的花园,那棵张家的桂树依旧盛开,只是早已没了灵气。 张泽也早就不是当年的落雪堂堂主了,下人来,他摆了摆手,遣了下人。而刘美意熟稔地走进来,然后一如往常坐了下来。 “刘大人是来让我去给皇帝祈福?” 张泽开了口,头也没抬。 “正是,不过还有一个别的事,”刘美意掏出一袋茶,“上好的蒙顶黄芽,尝尝?” “刘大人如此雅兴,没想到。” 张泽放了手里的笔,也悠悠地泡开了茶。 “如此宝贝,当然拿来和好友共享。” “不过这次你这位好友怕是要辜负你了。” “家主此话何意?” “若是我,不去祈福呢?” 刘美意愣了愣,随即也笑了。 “那若是我说,张忱翊也会去,你去吗?” “那我就更不能去了,到时候要是为了解决这逆贼扰了祈福可就是罪过。” “家主是不想,还是不敢?” 张泽脸上的笑凝滞了。 “刘大人说什么呢?我有何不敢?不过一个逆贼,难不成他去南山呆了几年,出来还无敌手了不成?” “这还真是,知道为何子桑霖给了他什么吗?” “无非狐狸小像……啧。” “想起来了?” “生死簿在他手上,我真是昏了头。” “还远着呢,不仅如此,张千诚的佩剑和千诚琴都在,还有你们张家第一辈祖宗,孟落,那只狐狸。” “他居然还没死。”张泽皱了皱眉,“既然他有这么多东西,刘大人你叫我去,这不是让我去送死?他信笔一挥唤个神兽出来,我岂不是毫无抵抗之力?” 刘美意摇了摇头。 “生死簿现在可没在他这,在那个道士手里。他和孟落之间也是敌对关系,并不是你说的一切周全。况且那道士现在可一时半会回不来,他急着呢。” “哦?子桑越?子桑越去哪了?” “若是我说,他被月尊带走了,你信吗?” “月尊?参言寺的月尊?” 刘美意点了点头。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忘了吗?咱们的杀手锏。” 刘美意喝了口茶,发出砸吧嘴的声音,好像回味无穷。 “哦——呵,我都忘了。” 张泽也笑,不紧不慢地拿起茶杯小啜一口。 “好茶。” 张泽看了眼正厅的位置。那里祖辈的牌位之后,放着一个银色的面具。 …… 却说孟落。 “你在圣上面前拆我台是想让我落个欺君之罪?” “我本来就不是哑巴,你骗林川深,本就是欺君了。”孟落头也没抬,“而且,以前的千诚你是从来不会担心这些的。” “我说多少次了我不是张千诚你怎么就不信?” “你的脸,身体,灵魂,都和千诚一模一样,你怎么可能不是他,你只是把我忘了而已。” “简直不可理喻,行了,收拾收拾东西准备下吧,路上别给我找不痛快就行了。” 说完,就自顾自的进了屋子。 …… 仙界。 云雾缭绕之中,子桑越被软禁在了一个清净的宅子里。这里只有月色,院子里有盛开的桂树和白色的小兔子。子桑越可以自由走动,不过他却出不了这宅子。凡人上仙界会爆体而亡,月尊考虑挺周到,还给了子桑越一块护体灵石。 “月尊你这是做什么。” “保护你。” 月尊没让侍女来给子桑越送饭,反倒是自己端了过来。他一身白衣,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要是换了其他人吃月尊亲手端来的饭菜,也许会乐得说不出话。 “保护?何谈保护?” “你不必紧张,先来吃点吧,我不吃没事,你一个凡人,还是别饿着了,尝尝,月宫的桂花糕。” 子桑越没有接,月尊见了,笑了笑,自己吃了一块。 “每年来求我月宫的桂花糕的人可不少,你怎么倒不稀罕?难道我这手艺还比不上兰阳小地方的?” “多谢月尊好意,不过还是不必了。” 子桑越转过身一直看着远处,想透过云海看到人间。 “你不用着急,这儿离那群神仙远得很,时间流逝和人间并无不同。” 子桑越松了口气。 “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祈福完以后吧,苍梧山,你不应该去。” “为何?” “你什么时候才能看一看你自己。先是断灵骨,又是和麒麟签订契约,现在呢,还被银面具种了一只伥鬼,若不是我,你会和张忱翊一样的。再说,苍梧山本来就已经够乱的了,你再去,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乱?” “你说张忱翊若是见到张泽,会怎么办?” “……” “失控不敢说,但你身上的伥鬼肯定会出来作祟。鬼气很轻易就可以招惹上身,再加上那只蛇妖在,你觉得到时候你还能定的下心?你不去,也是少个麻烦。” “你早就知道苍梧山要发生什么?” “嗯,反正不是什么好事就对了,来,吃点吧,别让我白做。” “……” “别担心了,生死簿在我这,你也下不去,你就是想做什么也无能为力,还不如老老实实在我这里呆着。” 子桑越还是很焦灼。 “孟落呢?” “孟落大人啊,在张忱翊身边。让他们二人待上几天,也许……” “这才是你的目的吧?把我带来,把孟落留给张忱翊。” “算是吧,怎么说孟落大人也创造了我,我理应报恩。” “报恩?孟落在黄泉等了三千年你都没有去看一眼,还故意隐瞒周屿乔让她找了三千年,这是报恩?” “我不去黄泉,是不想招惹那些不干净的鬼,免得脏了我的灵气,至于周屿乔,呵……那女人,要是让她知道孟落大人是这下场,她还不闹翻天?” 子桑越瞪了月尊一眼。 “真是好奇,你说张忱翊是会选孟落大人,还是你呢?” 128.交易 次日,林川深的船队出海。浩浩荡荡,好不威风,偌大海面上一片一片漆红,风将旗吹得猎猎作响。正逢晴天顺水,船速很快,有几个会说话的阴阳家给林川深说这是天之祥兆,林川深知道是奉承,不过,也权当是安心。 江烟云和林川深在一艘船上,此刻的她心跳越来越没有规律,面色苍白,四肢冰凉,坐在屋内看书。若木也来了,她昨天不知怎么想的,死缠烂打林川深带她来,林川深想着她来也许更能向上天体现皇族的诚意,竟然也就同意了。 “皇嫂,我看你脸色好差啊。” “没事的,祈福过后会好一点的。” “但愿吧,可是……可是这上天会保佑你吗?啊不是,我是说……这神仙谁也没见过,要是费这么大阵仗到最后却没什么用……” 江烟云笑了笑。 “我这身体撑不了多久了,我知道,只是川深没法安心,若是祈福能让他图个心安,也好,好过没日没夜焦灼。” “……” …… 子桑溪等人的船上不同于林川深船上那么沉闷,几个人热闹得很。苏灼在船上洗菜削皮,张忱翊就在旁边帮倒忙。得亏夏鸢和徐白鹭没在,不然还得更闹腾。子桑阳窝在屋子里和子桑溪读书,孟落一个人站在甲板上晒太阳。 “哎苏姑娘,你也是真能忍,要换了我是你,在朝廷上看着刘美意那张脸我直接就揭穿他了。” “你以为我不想啊?要不是二师兄叮嘱过,我还真忍不住,看着那张脸我就恶心,真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说着,手里的土豆就被狠狠地切了下来。 “咦,这刘美意得亏不是土豆,不然早死翘翘了。” “哈哈。不过刘美意有辞蕴和我大哥的妖丹护体本来就不好对付,听师兄他们说刘美意还和你二叔勾结,这下估计更麻烦了吧?” “这倒是……”张忱翊摸了摸下巴,“没事,这有什么的的,不就一个张泽,我跟子桑越带着麒麟分分钟解……” 说到这里,才想起来子桑越不在。 “咳,我怎么也是张千诚的转世,两个狼狈为奸的家伙我还是能对付得来的,放心吧!再说了,这不是还有苏姑娘你吗,咱俩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去你的,谁跟你兄弟。” 苏灼踹了他一脚,继续削土豆。 “嘿嘿。” …… 夜晚。 子桑阳去了林川深的船上给江烟云把脉。脉象很乱,命灵也很微弱,只是也许是离苍梧山越来越近的过,命灵好像比在宫里的时候活跃了一些。 子桑阳如实说了,林川深听了自然高兴,若木站在旁边也拍着手笑,只是她盯着子桑阳,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子桑阳说了几句吉祥话,大体就是让林川深不要太担心之类的,然后离开了。他和江烟云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不知隐瞒了什么。 “臣先行告退,圣上,皇后,公主,早些歇息。” “去吧。” 林川深一挥手,放他走了。 子桑阳清楚得很,江烟云是活不久了,江烟云表面看起来不是很在意,其实内里也很着急。苍梧山祈福表面上是子桑阳的提议,事实上,却是江烟云和子桑阳的合谋。 当然,子桑阳对江烟云清楚得很,她深爱林川深,为了当上皇后费尽心机隐藏了身份,子桑阳帮助她,她在当上皇后之后也提携了子桑阳,可以说,子桑阳的典灵司之位有一半是因为江烟云的存在而得来的。江烟云为了活久一点,想了很多办法,最后她想起在家族族谱中发现的破绽,然后决定去苍梧山,去抢那人留在苍梧山的龙灵。 抢宁青的最后一条龙灵。 林川深换了衣服,看着还在读书的江烟云:“烟云,睡吧,不早了。” 江烟云合上书,放了笔,熄了灯。 桌上,夏川宁家的《清风记》静静地卧着。 …… 若木在房间里发呆。她想着那日的难堪,心中愈发烦躁。 突然来了一阵风,门被人打开了,夜色之下,一双猩红色的眼就在门口直直的盯着她。 若木想叫,却发现喉咙像被人扼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银面具关上了门,走了进来,他轻轻敲了敲腰间的笛子,一条红色的线就把若木捆住,动弹不得。若木一脸惊恐,想往后缩。 “别紧张啊公主,昨天你不是还飞扬跋扈得紧吗。”银面具坐了下来,“来,让我猜猜,从小众星捧月的若木公主在大街上被子桑溪阴阳怪气地骂,心里一定愤怒的很吧?” 若木瞪大了眼睛,一脸惊恐。 “别那种表情,这世上还没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银面具解开一个锦囊,放出了一只红色的噬心魔。 面目狰狞,张着血盆大口,一点点逼近若木。 “问你个问题,如果在郁宁和子桑溪之间让你选一个,你选谁?一定是郁宁。你喜欢郁宁怎么也三四年了吧,怎么样,感觉如何?” 的确,自从几年前的一次宴会开始,若木就一直喜欢郁宁。但她不愿意放下架子去追,也不愿意表露出自己的心意,她认为郁宁理应喜欢她,就算不,她还有个皇帝哥哥,大不了一道圣旨赐婚就是了。 “其实郁宁早就知道你喜欢他,不过你知道他为什么一直无视吗?”银面具笑了笑,“因为他跟子桑溪一样,喜欢男人。” 若木深吸了一口气。 “我没胡说,你也不用瞪我。想知道郁宁喜欢的人是谁吗?”银面具蹲下身,盯着若木,“醉仙楼头牌,竹懿,一个戏子,一个身份低贱供人玩乐的,戏子。” 他强调了戏子二字,嘲讽道:“这要是让众人都听听,堂堂公主还比不上一个唱曲的,真是啼笑皆非。” 若木更加愤怒,银面具手里的那只噬心魔也越来越活跃。 “别这么急不可耐啊,既然心里不舒服,不如跟我合作如何?”银面具拿出一包药粉,“明天子桑阳还会来给江烟云把脉,你把这药想办法让他吃了,我只要你做这一件事,回了兰阳,你想要郁宁,我就帮你把那戏子杀了,你想要子桑溪的话……正好,反正子桑阳吃了这药也不会好活。” 然后他解开了若木的封印。 “你是谁?!”若木声音沙哑,呛了一口,“你怎么进来的,侍卫呢!” “侍卫?睡得正香呢,怎么,刚才说的交易要不要考虑考虑?” “你说郁宁喜欢那个戏子,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 若木顿了顿。” “这是什么药?” “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总之是种能让子桑阳灵力尽失的药。” “灵力尽失?!那祈福怎么办?”若木拍案而起,“哥哥没了典灵司又该怎么办!” “呵,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惦念国事的公主啊,”银面具冷笑一声,“典灵司又不一定非是他一个,天下厉害的人多了去了,没了子桑阳一个无伤大雅,而且,这祈福礼要是失败了,江烟云也得死。” “那是我皇嫂!”若木低吼。 “皇嫂怎么了,你不是一样嫉妒得紧?”银面具冷笑,“杀了她岂不一举两得?” “你……” 若木没有想到就连嫉妒江烟云这件事银面具都知道。 她是嫉妒,可不至于起杀意。 “别一副多正义的样子,你难道忘了几年前你哥哥和江烟云带着你南下的时候了?所有人可都是对江烟云赞不绝口,有谁注意到你这个跟在她后面的公主了呢?” 若木咬了咬牙。 “那是我不稀罕争!” “你是争不过。面子上她是你皇嫂,可她也大不了你多少,说到底你俩都是女人,她一来,宠着你的林川深没以前疼你了,以前万众瞩目的你也没光彩了,你难道就这么甘心?”银面具喝了口茶,“知道百姓说江烟云什么吗?温婉端庄国母风范,个个都发自内心尊敬她。但你知道百姓说你什么吗?就昨天,你走了之后。” “这群刁民敢说我什么?” “趾高气扬公主脾气。不过也没错,你本来就是公主。可惜了,你这长相实在算不上好看,不然就算你任性到天上也有人说你是真性情。” “你胡扯!还从来没人敢这么说过我!” “实话实说,比你好看的实在太多了,你要不是公主,根本没人稀得搭理你,见过子桑溪船上那个厨娘吗?就那个金色眼睛的,你在我眼里,还没她好看,更别说江烟云了,和你,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女人最恨比较。你要是只说她不好,她也许只是不悦,但若是比较着贬低她,她可就是暴怒了。银面具深知这个道理,所说的一切也都是在故意激怒若木,引诱她将心底最丑陋的情绪释放,然后把这只噬心魔种进她的身体。 “再告诉你个秘密吧,那个厨娘,是个妖怪,是来杀刘美意的。” “刘美意?!” “林若木,要是你把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一切都告诉给你的皇兄,他以后说不定更宠你,也就不会每天只陪着江烟云了。” “你要说什么?” “告诉你刘美意和那只蛇妖之间的过节,还有,江烟云的真实身份。” “真实身份?!皇嫂不就是江家大臣的长女?这还能有什么身份?” 银面具笑了笑。 “江烟云不姓江,姓宁,是个杀了兄弟两人登上宁家家主之位的女人,她费尽心机改头换面,和子桑阳狼狈为奸,这才当了皇后。” “你是说子桑阳和她……不清不楚?” “有没有过我可不能告诉你,不过和江烟云关系最深的男人可不是子桑阳,当然,也不是你皇兄。” “那是谁?” 银面具冷笑一声。 “郁宁。” 若木彻底呆了。 “郁宁?!她为什么会和郁宁有关系?什么关系?!” “跟我合作,我就告诉你。”银面具摆了摆手,“很简单,只是一包药而已。” 若木嘴角抽了抽。 “我可以跟你合作,但是,别杀皇嫂,我只要郁宁。” “哦?怎么还不杀江烟云了?我都这么说了,你怎么还护着她了?” 若木把药放到了枕头底下。 “她如果死了,哥哥会伤心的。” 银面具愣了愣,冷笑一声离开了。 “看来,还是堕落得不够彻底啊。” 他隐没在黑暗里,将手里的那只噬心魔放走了。他低下头,暗想。 也不知道这话是在说若木,还是说他自己。 …… 第二天依旧是个好天气,水势也很平稳,估摸明天就可以到苍梧山脚下了。刘美意和张泽在船上,两个人宛如做贼一样连屋门都不出。张忱翊和苏灼知道他们两个在,也恨不得现在就去杀了他们,不过他们也知道,要杀,也得回来的时候再杀,要是弄脏了林川深的祈福,又平添一个仇人。 “师兄我去给皇后把脉~你要一起吗?” “我一起做什么,在这等着你回来就好了。” “我不想看圣上皇后秀恩爱呀……”子桑阳轻笑,“我也很想把你拉出来给他们看的。” “闹吧你就,你可是典灵司,让圣上知道还不骂你胡闹啊?” “没事儿,圣上才不会管我这个呢,一起去吧?走啦走啦。” 子桑阳不容子桑溪再拒绝,直接拉住了他。 “师兄,我也去呗?”张忱翊冒了出来,“我也想去见见皇后。” “你凑什么热闹,回去呆着去。” “没事,想去就去吧,不过我看你可不是想去看皇后,是想去揣摩揣摩圣上吧?” “嘿嘿,还是二师兄厉害。” “揣测圣意,你小子胆子还不小?” “胆子小怎么能把张泽除掉呢,”子桑阳笑了笑,“想昭告天下,怎么着也得先过圣上这一关,张泽和刘美意怎么说也是圣上面前的红人,要让圣上接受这个事实怕是不太容易。不过我先跟你说好,去的路上不许给我搞事,回来路上你想怎么闹怎么闹。” “我本来没想干点什么的,师兄你比我还急啊,嘿嘿,走啦走啦。” “臭小子你给我过来,”子桑溪直接拽住了张忱翊的耳朵,“你想怎么闹都可以,别牵扯到无忧。” “行行行,放开我。” “偶尔玩点好玩的,也很不错啊。” 子桑阳露出了一抹难以捉摸的笑。 129.与月尊对饮 林川深几人在甲板上撑了桌子,此刻正悠闲地下棋。 若木不知去了哪里。 “臣参见圣上。” 子桑阳行了礼,走了过去。 “稍等片刻,让朕破了烟云这一步。” 林川深拿着黑子,显然是深思熟虑了很久,可惜不管走哪里,都逃不过江烟云的局。 “哎,朕输了朕输了,比不过烟云。典灵司大人,请吧。” 子桑阳坐到江烟云身边,两人短暂对视一眼,便再无其他语言。林川深见了子桑溪和张忱翊,也就聊了起来。也许是林川深对子桑阳深信不疑,再加上船上并没有其他人,林川深并没有像在朝堂上那样显得不怒自威,反倒像个王爷一样平和,张忱翊也在言语之间越来越觉得觉得林川深是个明事理的人,心也放下来了。 “张公子,那日你身边的孟落公子,朕很是好奇,他是药师?” “对,是药师。” 张忱翊显然没想到林川深会突然问起这个。 “这般超尘脱俗之人,朕还真没见过几个,”林川深看了看张忱翊他们的船,船上,孟落站在栏杆边发呆,淡色的披肩随风飘摇:“很不错,张公子很有福气。” “福气?圣上您可千万别认为他和我是……” “能有此人做朋友,实在是可遇不可求。”林川深笑了笑,淡淡道:“张公子想说什么?” “没,没什么……” “圣上,皇后娘娘命灵很平稳,比前几日好了很多。”子桑阳好了,给林川深禀报了一句,林川深说了句知道了,便准备继续再下一句棋。这时,若木端着粥出来了,他看到子桑溪和张忱翊也在,有些惊讶。 因为只有三碗粥。三个碗不一样,龙纹,凤纹,还有一个没有那么精致,只是一个普通的碗。 “若木你来了?这是做了什么,来,给皇兄瞧瞧。” 若木有些紧张,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这是怎么了?” “我,我这是第一次做吃的,皇兄不许看!” “早看晚看都得看不是?”林川深走近,自然而然拿起那个龙纹的碗,尝了一口,“不错,就是有点稠了,下次多放点水,你看,这豆子都陷进去了。” “好啦好啦,就皇兄你要求多,我皇嫂肯定不会这么麻烦,来皇嫂,尝尝吧?”说着,就把那凤纹碗给了江烟云,“听闻典灵司大人要来,我还多做了一碗,大人也尝尝吧?” 子桑阳乐呵呵接了过去,尝了一口。 “好喝,”江烟云道,“川深你就是太麻烦了,明明很好喝啊,给若木一点鼓励多好。” “的确,公主手艺很不错,不愧是公主呢。” 子桑阳笑说,也不知是奉承还是真心的,反正从他的笑脸上看不出来什么。 “两位,真是抱歉,我没有做多的,不如这样,一会儿我再做一些,给两位送过去?” “多谢公主好意,还是不麻烦公主了。”张忱翊刚想说好,子桑溪却给拒绝了,几个人又说了些话,无外乎是让江烟云不要着风一类的话,便离开了。 “呼……”子桑阳长出了一口气。 “师兄,那粥好喝吗?我看你笑得那么开心。” 子桑阳一脸无奈,摇了摇头。 “再不好喝也得喝,公主就做了三碗,剩下那个摆明了是给我的,我不喝不行啊。” “那你还能笑得出来也是厉害,佩服佩服。” “装笑这种事总要习惯的,像你一样想干嘛干嘛,我还能在朝廷呆这么久?早把人得罪遍了。” 子桑溪一直默默听着,没有说话。 “无忧,你以后就打算一直在朝廷?” “应该是吧,具体的没想过,我也很想找个人来替我,可是又放不下心……每天装,累都要累死了。” “这次祈福完,辞官和我回南山吧。” “啊?” “就是就是,回南山呗,自由自在的多好,到时候我和子桑越天天陪你玩。” 子桑阳摸了摸下巴。 “好啊~我考虑考虑,正好十年了,也累了。” 子桑溪点了点头。 “能回来最好,看着你那么累,我心疼。” 张忱翊看了两个人一眼,咳了咳,不打算在这继续呆着。他想见子桑越,奈何月尊不现身,而离月尊最近的人,也许就是孟落了。 他看着远处的孟落,想了想,还是走过去了。 …… “孟落。” 孟落转过身,看了张忱翊一眼。 “嗯,张忱翊。” 他没有再执迷不悟地叫张千诚。 “你这是想明白了?” 孟落点了点头。 “你应该……不是千诚吧。” “我当然不是,我是张忱翊。” “真是不知道为什么,连生死簿都说你就是千诚。”孟落趴在栏杆上,似乎在笑,“也是,只认魂魄和血脉的一本簿子能做什么,也怪我傻,都不动动脑子的,一直追着你,一次又一次被你甩开。” 张忱翊顿了顿。 “对不起,孟落前辈。”他弯了弯腰,算是道歉:“是我态度不好,伤你那么多次。” “那是我活该,你没必要道歉。”孟落转过身,笑了。不同于往日的阴郁,他是真的发自内心在笑,眼里也没了挥之不去的深沉,“要是我早用心去想想也就不会这么麻烦了,如果我还爱他的话,我的心应该是会跳的才对。” “那如果……” 如果你不爱他了呢? “我爱他这件事,我从来没怀疑过。”孟落知道张忱翊想问什么,索性直接回答了,“只是你的脸和魂魄都和他完全一样,把你认成他……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吧。其实到了现在,我依旧相信你是他,你只是没有醒过来,没有想起我而已。” “我……我的确有一个魂魄是千诚家主,但,怎么说呢,我还是占这身体的主导地位的,所以我是张忱翊,不是千诚家主。” “嗯,我知道。” “但我必须要给你道个歉,孟落前辈。”张忱翊低下头,“梼杌那一掌,多谢你。” 孟落摆了摆手,“就当是我还给你和子桑越的吧。其实我很庆幸周黛黛没有把那包药给子桑越,不然你会更恨我,也不会站在这跟我心平气和的说话了。” “……多谢。” “所以帮我个忙吧,小千诚?”孟落笑,“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还是算了吧,听着怪怪的,”张忱翊摸了摸头,“叫我张忱翊就行了。” “嗯。”孟落随意理了理长发,“这么一想,突然觉得这么久都白等了。”他向着空中伸出手,骨节分明,苍白瘦弱,“我等了三千年,见到你,本来以为我等到头了,谁知道会是这样。不过想想苍梧山的雪,”孟落拽了拽张忱翊的衣角,指着北方依稀可见的皑皑山峰,“你看,千诚就在那等着我呢,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了。” “嗯,马上就可以了,等找回苍梧山的残魂,我就回镇妖塔,帮你把最后一魂也找回来,三魂齐了,千诚家主就能活过来的吧?” “嗯,只是……你想过吗,千诚应该在哪里复活?” 张忱翊愣了一下。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千诚需要一个容器来复活,不是吗?” 孟落眨了眨眼,那般动人,此刻竟又成了那般狐狸狡黠,张忱翊以为孟落又要做什么,下意识去挡,孟落却只是随意的摆了摆手。 “瞧你,还是不相信我,我有生死簿,再创造一个肉体出来便是了。” 张忱翊这才松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 “再创造一个肉体,把你的魂魄装进去,你这个身体,才是真正的千诚,我不愿意要一个创造出来的躯壳。” “……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你这身体就算不愿意给也得给,我等了三千年,这是我应得的。” 孟落留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回了屋子。 …… 屋内,张忱翊趴在桌子上发呆。船上有从兰阳带来的桂花糕,一块一块方方正正,放在盘子里。他拿了一块放到嘴里,说了句好甜。 “兰阳的桂花糕最好吃了,等闷蛋你回来我就带你吃。” 他抬起头看天空,想找月亮,可惜了是白天,他也看不到月亮。 “子桑越!你快回来吧!” 他真的很想冲天大喊一声,让月尊那个混蛋把子桑越放回来。不过仔细想想,月尊那么厉害,不仅能把子桑越身体里那只小伥鬼去掉,说不定还能治好子桑越的灵骨,顺便再告诉子桑越他的身世究竟是什么。 “也不知道月尊有没有虐待你,不对,”张忱翊托着脸,用手蘸了水在木桌上画,不知不觉,写了个越字,“你这么暴力,不声不响蔫坏蔫坏的,应该是你虐待月尊才对,再说了你还有麒麟呢,神仙不都怕神兽吗。不过好像也有不怕神兽的……子桑越!我好想见你……”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掰着手指头数数,几年都出去了。 “不是说苍梧山离天最近吗,等我找到千诚家主,他肯定知道怎么上仙界!” 他似乎兴奋了起来,“闷蛋你等着,我这就把你救下来!” 张忱翊走出房间,恨不得这船再快点,立马就到苍梧前。他正抬头看天呢,眼角余光处掠过了一抹金色,随后而来的,是空中浓烈的灵力味道。他下意识抽出剑,却发现那抹金色已经去向了远处的山顶,伴随着一声悠远的长鸣。 那金色是从林川深的船上来的。 “重明鸟?!” …… 仙界,月宫。 “来喝点酒吗?有花有月,又怎能不饮酒作乐呢。” 月尊走进院子,从树下挖出了几坛酒。掀开封坛,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气扑鼻而来。月下桂影斑驳,摇曳不止。子桑越坐在石桌旁,眼都没抬一下,手里一直轻轻抚着张忱翊给他的那个剑穗。 “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急什么,在我这留着不好?”月尊拿了酒给子桑越,“听说你是千杯不醉,我倒是想见识见识,这千百年来还没有能喝得过我的。” 子桑越刚想拒绝,却瞥到了月尊腰间的那块出入月宫的令牌玉,而生死簿就被月尊放在面前的石桌上。 他突然有了个想法。 “尝尝?埋了很久的酒,一直想找个人陪我喝。” 子桑越接过尝了一口,很淡,但回味悠长。 “为什么找我喝。” “因为你很特别,”月尊看子桑越终于肯接受自己的东西了,笑了笑,这几天来,无论是什么样的饭菜,子桑越都只是吃一点或者不吃,往往是月尊怎么端来,再怎么端走,“像你这么冷的人,很少见。” “冷?” “所有的热度只给一个人,难道算不上冷?” “……” “给你看个东西。”月尊一挥手,人间的场景便浮现了出来,“张忱翊和孟落大人,似乎和好了。” 子桑越赶忙看去,云雾之中,张忱翊子桑阳几人在甲板上吃饭,孟落就在张忱翊身边,有说有笑。他给张忱翊夹菜,张忱翊也不拒绝,还乐乐呵呵吃了。 子桑越嘴角抽了抽。 “我还真是羡慕张忱翊,”月尊收了那片云雾凑近子桑越,盯着他的眼睛看,“你这么一双好看的眼睛,眼里只有他。” “你会笑吗?你来我这月宫从来就没笑过,别人能进来可是做梦都要笑醒。” “见不到他我又怎么笑得出来。”子桑越将酒一饮而尽,“既然是拼酒量,月尊还是不要说这些题外话了。” “只喝酒多没意思,不如咱们来打个赌吧。” “赌什么?” 月尊拿下腰间那块能让子桑越离开的玉石,放到了桌子上。 “若是我先醉,这块玉石和生死簿,你拿走就是。” 子桑越有些惊讶。 “怎么这个表情,之所以答应我陪我喝酒不就是想把我灌醉好一走了之?”月尊笑了,“你瞒不过我。” 子桑越也没否认。 “不过若是你先醉,那,可就不一定会怎么样了。” “你是要我的灵力,还是要这只麒麟?” “灵力我不缺,麒麟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用,我只是很中意你。”月尊也不知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他一脸玩味,眼里却没有调侃的意味,“我以为月宫已经很冷了,谁知道这人世间还有你这像冰一样的人,很新奇。” “好了,喝吧。” 子桑越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130.风起 “好,喝。”月尊哈哈大笑,举杯畅饮。他很随意,衣袂飘飘,仙气飘逸,微微上翘的眼角下有些胭脂红,乍一看倒是有些像孟落,子桑越则正襟危坐,不敢喝太多,却也没办法耍手段。 几坛酒入喉,子桑越依旧清醒,月尊倒是迷糊了。他晃着酒杯,对着皎洁的月光不知想着什么,杯檐明晃晃的。 “真是孤独。” “……” “你看这月宫,”月尊起身张开手臂,将酒洒在地上,像在拥抱眼前冰冷的月色,“这么大,这么美,有永远不会落的花,还有喝不完的酒。” “但我怎么就找不到一个能一直陪着我的人?” 子桑越不想说话。 “要是你能留下来,做个至交好友,也是不错的。” 子桑越依旧是喝酒,月尊自讨没趣。 “你在这心不在焉的,对我也是一种羞辱。” “那不如就放我去见张忱翊。” 月尊往桌旁一靠,一副醉态。 “再留一天,明日,就放你走。” “为何是明日?” “因为我今晚很无聊只想喝酒,你走了谁陪我喝,这些兔子吗?”月尊摆了摆手,“放心,我说到做到。” “……” “对了,生死簿看好了,别让孟落大人拿走,要是让孟落大人碰了,说不定两笔就把你从这上面抹掉。” “多谢提醒。” “好了,来继续喝吧。” 子桑越点了点头,拿起酒继续和月尊喝。头顶一轮圆月,桂叶飒飒。 “明天我就可以见到你了。”子桑越看月尊醉了,一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张忱翊,也不掩饰,微微一喜。 仔细算算,两人也有段小日子没见了,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互相盼。 月尊毫不避讳地盯着子桑越看,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他。” “嗯。” “千诚大人真是好运气,有孟落大人和你这么好的人喜欢。这么一想,我怎么就遇不到这样的人?还真是不忿。” “你也很好,缘分未到而已。” “说我好都是客套,若是真觉得我好,为何不留下?说到底,我不过是千诚大人闲来无事捏出的一个泥人。”月尊苦笑,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我乏了,你回屋吧,”月尊起身,拿走了桌子上的玉石,准备离开,“明日我会来放你走的。” 子桑越点了点头,也不送月尊,径直回了屋子。 月尊走出院子,锁上了院门。院门旁有一棵桂树,上面挂满了祈愿的红幅,月尊抬起头发了一会愣,而后轻轻一点,那些红幅霎时变为了万千红线。他挑出一条,然后毫不留情地剪断了。 “千诚大人,我不想再活在你的光环之下了。” 清冷的月色之下,一阵萧声在空中弥漫,凄凉冷寂。月尊站在树下吹着一支玉箫,手指轻敲箫身,便有淡淡的黑气冒了出来——和银面具那支笛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 次日。众人来了苍梧山脚下,山中,一片白底上皆是针叶,脚下雪不深,但一脚下去也会拘泥片刻。林间没有生灵气息,野兽蛰伏,一丛枯枝败叶。 抬头望去,山顶高耸入云,白雪和阴沉的天早就融为一体,分不出个界限来,一眼看去只觉高寒,令人生畏。 林川深很倔,并没有让侍从抬着车上山,而是选择了自己抱着江烟云一步一步往上爬。江烟云开始时不愿意,林川深却不容她拒绝。那么高的山,一脚下去是没过小腿的积雪,林川深却说不想让江烟云受凉,愣是抱着她爬到了半山腰,纵使身后就是浩浩荡荡的队列。众人口中衔着银片,显然是子桑阳交代过在积雪山上不能大声说话。张忱翊跟在子桑阳身边,张泽走在刘美意身边,两人一前一后,面上装作不认识,心里却恨不得下一秒就把对方除之而后快。 “川深,歇一会儿吧,你这样很累。” “没事,我不累。” 分明是严寒,林川深额头上却有一层细密的汗,“烟云,帮我擦擦汗吧。” 林川深微微低头,此刻倒像个青涩少年一样,江烟云笑着抬手,轻轻擦掉了他额头上的汗。 “皇兄歇会儿吧,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呢,”若木拿了暖炉,让人清理干净地上的雪,铺了厚厚的软垫给了两人,“皇嫂坐一下吧,咱们歇一会儿再上山顶,肯定能在傍晚之前到。” 林川深这才妥协,把江烟云放下。 若木铺开垫子,点了暖炉,殷勤地有些奇怪,也许是想到这祈福礼会被毁掉,对江烟云心怀愧疚,可她又实在好奇并且愤懑,身为皇后的江烟云跟郁宁有什么关系。她低头拍了拍垫子,阴恻恻地看了江烟云一眼,江烟云正抬着头给林川深整理衣服,林川深也顾不上看若木一眼,生怕江烟云受凉。 “着地了能怎么样,切……” 若木心想着,笨拙地点暖炉,她顿了顿,然后偷偷看了一眼子桑阳。子桑阳从喝了那碗粥开始到现在一直没有什么异样,若木是担惊受怕。她害怕下一秒眼前就会是什么爆体而亡的血腥场面,更怕到最后查到自己头上,林川深饶不了她。可是又想起银面具信誓旦旦的让她放心,只能一直安慰自己。 山谷中又传来了一声鸣叫,凄厉悠远,松枝上的雪落了些下来。这么安静,稍微大一点的动静都可能引起雪崩,林川深直接警惕了起来。 “这里还有什么鸟兽?” “是重明鸟,神兽,我看见了。”张忱翊道,“圣上,咱们还是尽快到山顶吧,这半山腰上实在是不安全,万一落雪……” 说到这,子桑阳拉了拉他,示意他别再说这不吉利的话。 “圣上,重明鸟现身是神迹,兴许是神明在催促也说不定,还是尽快登顶为妙。” 林川深刚坐下没一会儿,听了,立马站了起来。 “行,这就走。” 众人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只能跟着继续上山。路越来越陡峭,每一步也越来越艰难,没有人说话,只有山谷中的微风簌簌。 因为走的急,几人很快就到了山顶。眼前是先辈留下的祈福台,四条龙纹被深埋在了雪里,子桑阳清理干净,开始布阵。子桑溪和张忱翊帮不上忙,只好站在一旁。 片刻后,眼前出现了一个淡红色的血阵,祈福礼,需要以一人血为引,用源源不断的灵力维持整个过程,难度很大,所以子桑阳是最关键的一个人。若是成功了,回了兰阳不出意外又是大赏。 到时候就更斗不过子桑阳了。刘美意想。他和站在林川深身后,将口中的银片扔掉,阴测测的盯着子桑阳。若木紧紧挨着林川深,这么大阵仗,她还真没见过。看着子桑阳一点一点布阵,她心中也越来越焦灼。 灵力尽失……是什么样?会雪崩吗?神仙会发怒?还是…… 我会死吗? 这是若木脑海里想的一切。她偷偷看了林川深一眼,林川深紧紧攥着江烟云的手,目不转睛的看着子桑阳。 张泽倒是乐得清闲,就他来看,子桑阳和张忱翊是一伙的,一会儿子桑阳消耗灵力,就一个子桑溪和张忱翊,还对付不了她。 阵布好,子桑阳站在侧位,拿出了腰间的一支玉箫——他的法器。他有一支笛子供平日消遣用,这正经祈福,还是要拿正经法器的。箫身洁白通透,没有任何装饰。 箫声起,积雪开始慢慢的融化,风也开始涌动,天上的云逐渐散开了。随行女巫开始跳舞,铃铛声清脆,也诡谲。 “也不知来的会是哪位神仙。”张忱翊心想:“最好把月尊带来,正好找他算账。” 箫声停止,女巫围成了一圈,祈福开始,血阵开始吸取子桑阳的灵力。子桑阳示意林川深进阵,众人也跪了下来,包括张泽,唯独子桑溪几人依旧站着:反正他们不怕,徐白鹭这当老二的神仙都见过了,还能怎么样? 然而当林川深刚刚踏进阵,一阵金光就朝着他身边的江烟云席卷而来,大有一击致命之势。子桑阳眼疾手快,飞身到江烟云身边,用玉箫轻松的挡下了那一击。 又是一声长鸣,一道红色身影缓缓出现。宁青一袭红衣,面色苍白,眼窝更加深邃,手上青筋暴起,一头金色长发颜色已经淡了不少。身后一条青白烛阴盘踞,它看到张忱翊,不动声色的往后缩了缩。 “宁鹤,我看你这不肖之辈是忘了我这家主还活着。”宁青看着江烟云,冷声道,“连我的龙灵也敢抢,我看你是活腻了。” “宁青,这位是江皇后,宁家家主宁鹤已经死了,你认错人了。” 宁青冷笑一声。 “狼狈为奸的狗东西,亏你还是典灵司,还是南山二弟子,跟这宁鹤偷了我的清风记,现在还死不认账?” 林川深呆了,他看向江烟云,江烟云却一脸淡然。 “我并不认识你。”江烟云开口道,“我姓江,叫江烟云。” 一阵不知来由的阴风吹过,一只噬心魔竟然从子桑阳的玉箫里跑了出来,然后奔向了一旁的若木。若木惊叫一声,慌忙想后退,张泽就在身后,轻松把噬心魔抓在了手里。 “典灵司大人豢养噬心魔,是有何打算啊?” 张泽抓着噬心魔,一脸正气凛然模样。 这下子桑阳几人都懵了,林川深也觉得不妙。 苏灼和随从的仆人们站在一起,她离刘美意很近。刘美意笑了笑,靠近苏灼,用两人刚好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 “苏灼姑娘,好久不见。” …… 苏灼嘴角抽了抽。 “刘大人怎么认识我。” 子桑阳特意叮嘱过她,不管刘美意说什么,权当没听到。本来苏灼来祈福就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但奈何她实在想打探打探刘美意,子桑阳还是放她来了。子桑阳给苏灼下了一个封印,封印不强,但苏灼并不那么容易挣脱。 “不用太听子桑阳的话,苏灼姑娘。”刘美意轻笑,“喏你看,子桑阳现在自己都保不全了,豢养噬心魔不说,在圣上面前攻击若木公主,他能有什么好下场?” “那噬心魔到底是谁养的,谁心里没点数吗?” “苏灼姑娘倒是看的很通透啊,”刘美意笑,“那怎么,辞蕴和你大哥不可能再回来这件事你就看不透呢?” 苏灼深吸了一口气,愤怒至极,周身有些微微妖气冲破封印涌动,可当她看到刘美意得逞的表情,她愣是把这妖气给压下来了。 不能给子桑阳添麻烦!若是自己也出点什么变故,子桑阳肯定会因为带妖来祈福被判重罪的! “别忍了,子桑阳根本没有帮你的意思,”刘美意一看一招激将没用,又开始说,“他要是想帮你,直接杀了我把两颗妖丹拿走就是了,哪还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刘美意拍了拍胸口,似乎在炫耀那两颗妖丹就在那里,“子桑阳是什么人,当朝典灵司,当世不可多得的阴阳术鬼才,整个狩灵堂加起来都不一定打得过他,我这两颗妖丹,又哪有那么厉害呢?杀了我,还不是轻而易举?” “那不是你的妖丹,畜生。”苏灼低骂,“你自己也不听听你说的话,简直毫无道理可言。本就是我求典灵司大人帮忙,他要是直接把你杀了,还不被你那些同党扣个谋逆造反干涉朝政的罪名?” “一只妖怪知道的还不少么,”刘美意顿了顿,“那我告诉你个秘密如何?”他摸了摸手腕,“子桑阳带你来,只是把你当一个挡箭牌而已。” “你还是闭嘴比较好。” “怎么,不信?想想你身上那个封印吧,一会儿,看他会不会把一切都甩给你。” 苏灼咬了咬牙:她并不明白刘美意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林川深现在看着那只噬心魔是从子桑阳玉箫里跑出来的,一定很疑惑,并且愤怒。 “你个老狗,看来给别人泼脏水这种事你很擅长!”张忱翊一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抽出剑指着张泽,“当年给我父亲扣上豢养九尾的帽子,今天还想来害我师兄?!” “你果然是张家的人。” 林川深把江烟云护在身后,对张忱翊说,他初见便觉得张忱翊和张家有关,但张泽却又一口咬定张奕一家已经被清剿,他只是将信将疑。 血阵在吸收子桑阳的灵力,子桑溪见状,上前去保护子桑阳,却被子桑阳推开了。 “师兄,去保护圣上……” 131.拿下子桑阳 宁青铁了心要杀江烟云,子桑溪见状,上前和宁青缠斗。 “早想除了你这逆贼之后,没想到你竟然被典灵司大人藏到现在。” 张泽真是很会说话,面子上波澜不惊,装出申明正义的模样,一句话就把所有的矛头指向了子桑阳: “典灵司大人不是说他只是你的同门吗,何必隐瞒圣上?” “他的确是我师弟的朋友,说是同门,有何隐瞒!”子桑阳瞪了一眼张泽,“倒是您,您贵为张家家主,难道分不清主次?这是圣上的祈福礼,您就这么看着我师兄和宁青打?!” 子桑阳话没说完,一口血咳了出来,血阵波动,反噬了他,天上开始闪雷了。 子桑溪和宁青打得不可开交。宁青用了幻术,还有烛阴在,子桑溪力不从心,张忱翊见状也不管张泽,去给子桑溪助阵了。 “你们两个倒是心大,这种时候了还跑来苍梧山帮宁鹤这女人祈福?”宁青冷笑一声,一挥手,手背上一个青色的纹路便显了出来,“你们家长老现在不知所踪,南山可是乱成一锅粥了。” “你说什么?” 张忱翊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宁青身上有一股香味,和冯玥身上一模一样。 “你杀了冯玥上了她的身?!” “不是我杀,是她自愿的。”宁青笑,眼中的金色更加浓郁,“她想复活她去世的父母,我只是帮了帮她而已。” “我就说,你这女人改不了生死簿早就该死了,怎么现在还活的好好的,还跟这条龙一起来祸害我们?” 张忱翊二话不说又是一剑,子桑溪一直沉默不言,分心去看子桑阳,宁青被打退一步,吐了口血出来。 “几日不见,你这灵力增长不少啊,”宁青打了个响指,重明鸟直接扑了过来,“都需要我动用重明的力量了。” 重明鸟长鸣一声,坠下的火球牵制住了子桑溪和张忱翊,烛阴则冲向了江烟云。张泽见状,拿出他的铃铛轻轻摇了摇,一阵强大的音浪迸发而出。只是这铃声并不是为了震慑烛阴,而是为了扰乱苏灼的心绪。他和刘美意对了个眼神,示意刘美意继续说。 目的藏的太深,太难看出来了。 烛阴扑向江烟云,只见江烟云手中刚涌现出一点灵力,孟落便拿出一根针甩向了烛阴。针尖淬了猎药,烛阴甩了甩尾,被针扎进的地方逐渐裂开,流出金色的血来。江烟云见状,不动声色地收起了灵力。 “等子桑越回来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麒麟,为什么留下烛阴没死!” “给朕除了这女人!” 林川深一声令下,张泽立刻领命,恭敬道声是,飞身上前到宁青身边。可是他第一个打的却不是宁青,而是和宁青交手的子桑溪。手中暗器一碰剑锋,一阵黑气就绕上了子桑溪的剑。 只可惜林川深看不出来什么。 “霜月,退!”子桑溪怒喝一声,直接抽出剑退到子桑阳身边,他一甩剑,谁知那阵黑气死死缠着,顺着剑一点一点蔓延。 “师兄!把剑扔了!” 子桑溪扔不掉,剑就像长在了他的手中,又是熟悉的伎俩:一只青眼伥鬼一点一点朝着子桑溪的灵骨爬去。 “给我滚开!” 子桑阳见了心里一慌,抬手就是一阵凛冽的光朝着那只伥鬼袭去,伥鬼被直接打退,落到地上,瑟瑟颤抖。子桑阳灵力还在被法阵快速吸食,不过他可没这么傻等着灵力被耗尽,可他又不能中断阵法弃林川深于不顾——于是他只好吹起玉箫给自己疗伤。 而就是这一阵箫声,彻底给了张泽机会。张泽理都没有理宁青,他打不过重明鸟,也懒得和烛阴交手,直接抽身而退,然后放出了当年那只九尾狐。 红色的尾摇,如烈焰一般。 “是你!孽畜!!” 林川深直接起身带着江烟云退出了阵法,江烟云没了阵法庇护,宁青眼疾手快,瞬间出现在江烟云身后,直接把江烟云掠走,随后消失了。 “烟云!” “圣上先后退。” 张泽这时候见风使舵,窜到林川深身边护着林川深后退,俨然一副忠心护主的样子。而因为祈福者突然退出,血阵反噬更强烈,子桑阳直接跪到了地上。 更恰巧,此时此刻若木的药起作用了。 子桑阳的灵力如决堤一般肆无忌惮地爆发,他根本无法控制。那些灵力夹杂着雪片朝在场的所有人席卷而去,狩灵堂的侍卫还能勉强挡下,没有灵力的随行侍女仆人则毫无反抗之力,只能惊叫着逃窜,若木大喊一声,躲在了刘美意的身后——也不管刘美意只是个她看不起的“奴隶”。 霎时,整个血阵中的血如雨一般下落,此景,实在瘆人。 子桑阳跪坐在雪地中止不住地咳血,像是要把内脏都咳破,子桑溪彻底慌了忙想封住他的灵骨,结果却发现,他的灵骨完好无损。 这下真是束手无策。 “子桑阳!你这是要干什么,造反吗?!” 苏灼一看场面不对,忙想冲出去帮忙,刘美意也不拦她,反倒胸有成竹,等着看好戏。 张忱翊愣了一下,纠结了一下是救子桑阳还是手刃了这只九尾狐,结果这只九尾狐却什么都没有做。她看着孟落,勾了勾唇角,随后行了一个恭敬无比的顿首礼。 太虔诚了,简直就像在祭拜神灵。 众人皆一惊,张忱翊心道不好,想直接杀了那只九尾狐,结果还是慢了一步。九尾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毫不逊于孟落的阴险狡诈。 她开口,用信徒一般还带着敬畏的声音,低眉顺眼地叫了孟落一声: “师父。” 林川深瞳孔骤缩。 “好,好啊……子桑阳,枉朕如此信任你!欺君罔上,还和逆贼之子,和这九尾妖狐的师父同道而行!” 林川深的龙袍上都带上了血阵中的血,有飞来的灵力,被张泽挡下,再加上江烟云消失,他怒不可遏,“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朕!” “呵,多着呢。”刘美意想。 “圣上,您听我解释……” 只是子桑阳气息太微弱了,说一个字,就要咳一口血。 孟落看着这个再次引起骚乱的九尾妖狐,非但不紧张,还笑了笑。 “你没必要心甘情愿当张泽的道具,你最喜欢杀人,不是吗?” 九尾也笑:“还是师父您了解徒儿。” “不如这样,你我师徒重逢,为师送个礼物给你。”孟落指了指张泽身后的林川深,“杀了那个,狗皇帝。” 这下彻底完了,孟落若是辩解一下就算了,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什么意思? “孟落你胡说八道什么!!”张忱翊忍无可忍,在九尾狐动之前一把剑直接插进了九尾的胸口,九尾躲也没有躲,她也没有死,只是掉了一些尾巴上的毛。 而后,更可怕的来了,九尾狐拔出张忱翊的剑,手在血肉模糊的胸口中掏了掏,然后无比享受地舔了舔自己的指尖。 “喂,张千诚,”懒洋洋的娇媚声音,“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九尾狐吗?” 张忱翊愣了一下。 不应该啊,他既然曾经和生死簿真本签订契约,就说明生死簿心甘情愿认他为主人,他的灵力既然突飞猛进,这一只小小九尾狐,能奈何他? 不过他也来不及想了,九尾狐直接朝着林川深飞奔而去。 “张忱翊!救,圣上……” “圣上难道还用你个逆贼来救?” 张泽又是轻轻摇铃,九尾狐都没有挣扎,就消失掉了——缩进了张泽的铃铛里。她之所以被放出来,只是为了当着众人的面,叫孟落一声师父。 那只伥鬼还在子桑阳身边蠕动,它看子桑阳灵骨毫无防备,遵从本能地想要入侵子桑阳的灵骨,结果直接被子桑溪给拽了出来。此时此刻,越来越多的噬心魔从他的玉箫中爬了出来,在苍梧山顶肆无忌惮地窜动。 林川深这下明白了,他本以为袭击若木的噬心魔是宁青放出来的,结果现在宁青不在了,噬心魔却越来越多,矛头,自然而然的就指向了子桑阳。 子桑阳也清楚这是个什么局面,他思忖片刻,然后解开了苏灼身上的封印。 我不能失去典灵司这个位置,所以所有的黑锅,只能你来背了,苏灼姑娘。 苏灼瞪大了眼睛,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妖力竟然不受控制——先前张泽摇铃,已经让她的妖力和子桑阳的灵力一样失去了控制,此刻她的脚下,密密麻麻都是毒蛇。 “妖怪?!”刘美意装作惊讶,也扑向林川深,护住了林川深,“是蛇妖!护驾!护驾!”他看向子桑阳,怒骂,“子桑阳你好大的胆子,把妖带来圣上的祈福!” 这无意识带偏众人认知的技巧真是厉害。 “圣上……臣,是被陷害……这蛇妖和孟落是一起的……臣失察,竟没能看出……端倪……” “你……”苏灼呆呆地,随即想起刘美意的话,“子桑阳,你利用我!!” “圣上您可听见了?这蛇妖和子桑阳可是互相利用,先前不一定达成了什么同盟。” 林川深更加愤怒。 人在愤怒的时候,思考能力基本为零。 子桑阳没想到会是这样。 “你是想造反!狩灵堂听令!”林川深怒道,“给朕把子桑阳拿下!” 一瞬间,众位阴阳家直接围住了子桑阳几人,且二话不说,所有的灵力悉数涌向子桑阳,发出一阵巨响。 本以为子桑阳必死,待尘埃散去,只见子桑溪身负重伤跪在了地上,却依旧将子桑阳护在了身后,一个屏障,稳稳地把子桑阳罩在了里面。 “我倒是要看看你们今天谁敢动他!” 一声嘶哑的怒吼,霜月剑上全都是血,亮着耀眼的白光。 血点飞溅,已经分不清是子桑阳的,还是子桑溪的了。 “好,好啊!”林川深暴怒,“都给我杀了,一个不留!逆贼,逆贼!” 灵力袭来,张忱翊和子桑溪合力破开了阴阳家们的阵法。打退他们很容易,但要如何逃脱,是个麻烦事。这里是苍梧山,无法御剑,上山下山都只能步行,至于宁青,她本来就寄居在苍梧山,自然来去自如。 一波又一波攻势如潮水一般不停息,张泽和苏灼此刻竟无意识站在了同一条线上,张忱翊知道子桑溪撑不住多久,索性一个人一次又一次挡下猛烈的攻击,一段时间下来,纵使他再厉害,也撑不住。 天上的云散开了,一片月光突然洒了下来。只感觉一阵凛冽的风过,那些阴阳家竟悉数被击退,一个藏蓝色的身影闪过,于人群中穿梭几下,便又落到了张忱翊身前。一瞬间,所有的蛇都被杀死,所有的阴阳家都被击退,就连张泽也被打得远远的,胳膊上多出一道深深的剑痕。 “子……子桑越!” “嗯。”子桑越拿着剑,轻轻应了一声,“师兄你们先和月尊走,这留给我和张忱翊。” 回头看,月尊就在阵中孑然独立。 子桑阳的法阵,真的叫来了月尊。 “来吧两位,本神送你们去见云中君。” 月尊扬手,将两人直接带走,远处一声鹤鸣传来,知道是徐白鹭来了,张忱翊这才放下心。 “孟落大人,您要找千诚大人吗?” “你这不是废话?” 月尊轻笑,为孟落指了一条路,他交给孟落一块洁白玉石,淡淡道,“血滴在上面,它会带您去见千诚家主的第二魂的。” 孟落二话不说,拿着石头离开了。 “好了,该走的都走了,接下来该谈谈正事了。”月尊走到林川深面前,居高临下: “不是祈福求愿吗?本神满足你,不过,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用你五十年,换她一生平安健康。” 月尊高高在上,丝毫不把林川深这个皇帝放在眼里,惊慌下跪的侍女仆从,他看都没看一眼。 张泽和刘美意制服了苏灼,然后把她扔给了狩灵堂的阴阳家。 林川深看着月尊,心里的怒气还没下去,脸上一阵青白。 “如何,换吗?” 刘美意转了转眼珠,圣上三思这句话还没出口,林川深却已经毫不犹豫地做了决定。 “朕不换!” 132.放 话一出口,众人皆惊讶。 “哦?为何不换?” 林川深咬了咬牙: “朕不只是她的夫君,更是天下百姓的君王!五十年,不值!” “既然如此,小皇帝,好走不送。” 月尊懒得理林川深,反正他本来就是被子桑阳的血阵引过来,顺道来把子桑越送下来的: “张忱翊,不打算去看看孟落大人吗?” “比起孟落,这还有个更重要的事。”张忱翊抹了抹脸上的血,瞪了一眼刘美意和张泽:“难得的好机会,怎么能不杀了这老狗,给我父亲报仇?!” 剑上一条火龙隐隐现身。 张泽后退了几步。他看向张忱翊身旁的子桑越,还有子桑越身后的月尊,心里头一次感觉到焦灼。他摸了摸铃铛,想着要么就放这只他养了十多年的九尾狐出来,再不行了,他还可以叫他的杀手锏。 “逆贼之子还如此振振有词,真是笑话!” 张泽心里虽然害怕,面子上还得强撑,不然刚刚在林川深面前演的一切不都白费了:“我张泽今天就在这把你除掉!” 张忱翊碰了碰子桑越,看了眼被阴阳家们禁锢的死死的,丧失了理智的苏灼。 “闷蛋,去救苏姑娘。” “嗯。” 张忱翊一跃而起,直冲人群中的张泽而去,张泽向前两步接招,刘美意则敲了敲自己手腕上的镯子,两颗妖丹创造出一个屏障,保他自己不死。张忱翊步步紧逼,招招致命,火龙夹杂着血阵留存下来的血奔向张泽。张泽也不是吃素的,这十年来他的九尾狐帮他和刘美意干了不少事,杀一个人,九尾狐的灵力就增长一点,有八百年修为的九尾妖狐护体,无论如何也能跟张忱翊打成势均力敌:只要张忱翊不动用生死簿,纵使他再厉害,也只是凡人的身体。张忱翊灵力强大,但说到底武功还是不扎实,和从小就被姜斐然寒冬腊月扔进冰湖里练功法的张泽相比略显颓势。 “云天!” 一阵凛冽的风过,从剑中又涌出两条火龙,簇拥着张忱翊,“我今天就让你下不了这苍梧山!” “想得倒是挺美,”张泽冷笑,“看着吧,帮我的可不止这只狐狸。”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刘美意和林川深。刘美意意会,点了点头。 “圣上,这神仙是参言寺的月尊,张家主可是说过这月尊是邪神,您想,神仙都是慈悲为怀,况且皇后娘娘品行端正,若是正神,又怎会要您用寿命来换?依臣之见子桑阳谋反之心昭然若揭,这邪神八成是子桑阳唤来的。子桑阳和这逆贼勾结,现在这逆贼背后有这神仙相助,张家主怕是一人难挡,您还是下令让狩灵堂帮帮张家主!” 林川深对灵力这些事一无所知,刚才甚至都忘了下令,被刘美意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 “狩灵堂听令!除了蛇妖,把这逆贼之子拿下!” 林川深在刘美意掩护之下后退,阴阳家们蜂拥而上,为张泽助阵,一瞬间,强大的灵力汇聚,和张忱翊的火龙交缠在一起。看着苏灼的那些阴阳家听了命令,念起口诀,准备像当年除掉黎庚一样给苏灼一个灰飞烟灭的下场,苏灼怒目圆睁,周身妖气猛地爆发,将他们纷纷震开,然而阵法已出,苏灼动弹不得,脚下生出焚烧的烈火,如藤蔓一样缠绕上苏灼的腿,腰,胸口,烧得她喘不过气,被触碰到的地方生生被烧焦,简直比渡劫还要痛苦,苏灼只能,声嘶力竭地痛嚎。可纵使胳膊已经被烧的面目全非,她手里却还握着那块桃花玉。火烧到了她的脖子,颈部以下已经体无完肤,她却为了不让那桃花玉一同和她消失,高高地举起了它。 然后她流着泪,看向了子桑越。 透过被烈焰灼烧得扭曲的空气,苏灼根本看不到什么了。 她的脑袋里,也快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被子桑阳利用,什么刘美意还活着,都没那么重要了。 我只要这块桃花玉好好的,只要辞蕴有一天能再醒来……只要她能醒过来,我见不到她也没关系! “道长!救……救辞蕴……” 子桑越的身影如同一道白月光,冲破狩灵堂阴阳家的重重包围。他纵身一跃,终于来到了苏灼身边。眼神一厉,一剑将苏灼周围的阴阳家重伤,而后不顾烈火焚烧,将手放到了苏灼的肩膀上。月尊俯视一切,默不作声地用自己的神力给子桑越庇佑,子桑越腰间挂着月尊的一块灵石,因为那块护体灵石,他伸进烈焰的手才安然无恙。被子桑越触碰的一瞬间,苏灼整个人都凉了下来,火焰瞬间熄灭。她的雪青色长裙已经不再,露出了蛇身,趴在余烬中喘息。子桑越皱了皱眉,拿下那块灵石念了句咒语,将苏灼收进了灵石,连同桃花玉一起,扔给了月尊。 “看好她!” “你就这么把我的护体灵石当成一个容器?”月尊笑了笑,接住了它们,“你可别忘了,你所有的灵力都在我的手里,没我庇佑,你只是个武夫。” 灵力都在月尊手里?! 张忱翊和张泽交手,模模糊糊听见一句,心里一慌:子桑越和月尊又做什么交换了?! 月尊手里摩拭着那块装着子桑越灵力的灵石,面对沉默的子桑越,若有所思。 又有狩灵堂的阴阳家朝着子桑越攻来,子桑越挥剑招架,只是没了护体灵石,比刚才吃力不少,退到了崖边,刚刚伸进火里的手被烧伤了一片,此刻拿着剑,有些颤抖。 “真的不要你的灵力了?” “无所谓,我只要护得住张忱翊就够了。” 阴阳家们步步紧逼,子桑越的脚下,石头已经开始掉落。他没有发力点,此刻灵力又都在月尊那里,面对眼前阴阳家的凶猛攻势,倒是像穷途末路的困兽。 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剑,没有光,只有血。 刚才为了救苏灼,他重伤了那些看着苏灼的阴阳家,但也只是重伤,没有死。若是有灵力,还能将眼前这些阴阳家震退,不用杀了他们,可若是没有灵力,想要脱逃,只有一个办法。 用手中这把铁剑,真真正正地穿透他们的血肉,杀了他们。 子桑越看了看脚下,身后,便是万丈深渊。远处,刀剑碰撞的声音震耳欲聋,张忱翊一人孤军奋战,面对着那些阴阳家和张泽,无暇顾及他。 “若是你以后都跟我留在仙界,这灵力,我就还给你。你不用杀了他们,你也可以护得住张忱翊。很简单,只要你跟我走。” “不可能。” 子桑越想也没想,直接拒绝了。他深吸一口气,抬起手中的剑,手上青筋暴起,一剑,指在了最前面的那个阴阳家喉口。 “你宁愿杀人,背弃你自己的原则,也不愿意跟我走?” 月尊有些失意。 张忱翊一声痛呼传了过来,张泽背对着林川深,放出了九尾妖狐。九尾一只尾巴,缠住了张忱翊的剑,将火龙悉数吞没,她和张泽将张忱翊击倒在地,一只瘦骨嶙峋的爪子,挖向了张忱翊的胸口。张忱翊身旁,众位阴阳家正在酝酿最后致命的一击,侍卫也举起了手中的长矛。张忱翊脸上都是血,却丝毫不畏惧。他看向了同样被包围的子桑越,也看到了子桑越背后的月尊。 他松了口气。 方才他就注意到了子桑越背后一直追随着他的那道白月光,知道月尊一定会保护子桑越,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当然他也知道,月尊不会来救他,若是真的想救,直接将生死簿归还给他,供他驱使就够了。 “子桑越,走!” 子桑越看不到发生了什么,只能听到张忱翊声嘶力竭地呼喊。 “走!别管我!月尊!带他走!!” “给我杀了这逆贼之子!” 张泽面目狰狞扬起了手,他后退一步,只需要手轻轻一放,那些长矛就会毫不犹豫的穿进张忱翊的身体。 风声凛冽。 “杀!!” 子桑越几乎是在张泽下令的一瞬间将眼前那个阴阳家的胸口穿透:他终于下了决心,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穿出包围,只要有人拦他,就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杀死,无论是谁。他似乎丧失了理智,只管挥剑,不管那些血点飞溅,不管曾经用来斩妖除魔的剑上,如今沾上的是无辜阴阳家的血。 月尊轻轻叹了口气,化成一道月影绕在了子桑越的肩头。被杀死的那些阴阳家刹那灰飞烟灭尸骨无存,子桑越没有彻底杀死的那些苟延残喘的人,也被他抹杀掉,化成一捧灰,消散在了风里。子桑越义无反顾地向着张忱翊冲了过去,月尊则在心里暗叹。他是一道影,落在子桑越的肩头,他看着子桑越鼻尖上的血和汗,看着子桑越眼里的坚定,心里莫名的不是滋味。 你全心全意都是张忱翊,都是张千诚。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他一样,真真正正拥有一个属于我的人呢? 虽然这么想,但也有一种奇怪的成就感。 将他们彻底抹杀的是我,将他们化成灰的是我,恶人是我。子桑越,当你冷静下来,你不必愧疚。 子桑越一声怒喝,一剑将那些官兵打散,当他站到张忱翊身边时,拿剑的胳膊上已经伤痕累累。肩头月光绽成一朵白莲,将两人安安全全地罩住了。 “子桑越!” “张忱翊,生死簿给你。” 月尊轻声开口,生死簿和狐狸小像一起到了张忱翊手中,随后,月光便落了下来,子桑越的灵力也被月尊归还。 “本想用灵力要挟你的,谁知道你这么倔。”月尊轻轻笑了笑,“生死簿还给他了,给你除掉那只伥鬼,算你欠我一个人情吧。” 月尊又浮上空中,应该是准备离开,“张忱翊,生死簿给你了,你要是真的有本事,就用这些属于你的力量保护好子桑越,这样,我也心甘情愿。” 张忱翊听了个莫名其妙,一头雾水,不过他还是拿着生死簿和狐狸小像点了点头。 “多谢!” “结束了,就回南山看看吧,出了不小的乱子呢。” 月尊摇了摇手中折扇,一转身消失掉了。 张忱翊捡起脱手的剑,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翻开生死簿,将血滴在了狐狸小像上。 “张泽,你死期到了。” 生死簿被快速翻动,里面密密麻麻的墨迹如黑色的游龙,一阵朱红色的光爆发,将张忱翊和子桑越笼罩。子桑越的剑重新亮起了光——是比以前都要亮的光。子桑越的灵骨开始微微发热,耳边传来一声嗡鸣,那嗡鸣和心跳逐渐合拍,砰砰砰,一点一点敲击着子桑越的心。 “张忱翊。” “啊?怎么了!” 张忱翊本来在凶巴巴的酝酿震慑张泽的怒气,结果子桑越一叫,立马变成了傻兮兮的小少年。 “我的剑灵好像觉醒了。” 子桑越拿着剑,看着朱红色的光从剑中越来越多地流泻。 其实他一直以为,他的剑灵应该是淡色的才对。 “太好了!”张忱翊笑了笑,心里更有底气了,“天助我也,老狗,乖乖受死吧!” 张忱翊和子桑越交换一个眼神,然后同时踏出了两步,朝张泽刺去。 “保护圣上!” 张泽心知今天可能不太好逃脱了,不过他也知道他死不了,顶多受点皮肉之苦,所以他得把他在林川深面前的形象维护到底。他退到林川深身前,一副将要为主献身的样。他唤出九尾狐,让她替自己去抵挡子桑越和张忱翊,他躲在九尾身后,却说,“孽畜,给我滚开!我堂堂张家家主还要你一只狐狸来帮我?!” “圣上,这子桑阳真是狠毒,这种时候还阴魂不散,让九尾来抹黑张家主。” 刘美意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 “我要是这只九尾狐我得气死。” 刘美意心中冷笑,然而当他抬起头,他就笑不出来了。 一阵凛冽剑气袭来,两把剑将九尾和张泽直接击飞,九尾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魂飞魄散,张泽腹部则多了一个血洞,浇湿了周围的一片白雪。 然后,刹那,刘美意的眼前黑了一片,剧痛钻心。他的耳旁,瞬间只剩了呼啸风雪声,和张忱翊愤怒的声音。 “现在该你了。” 刘美意惨叫一声,撕心裂肺。 而后,土石崩落,雪宛若一张棺盖,将要盖灭所有的生机。 133.生死簿碎裂 张忱翊剑指刘美意,反手又是一剑,狩灵堂那群人又围了上去: “跟张泽狼狈为奸这么多年,还害死苏姑娘的大哥,现在你也该有报应了!” “一派胡言,我怎会认识那蛇妖!简直血口喷人!” 这时,刘美意那份文官特有的懦弱和文绉绉的奸诈简直淋漓尽致,林川深心里很乱,但他还是把每个人说的每句话都记了下来。他一把拿过自己的佩剑,要跟张忱翊打,怎么说不能丢了身为皇上的面子,若木想起刚才子桑阳呕血的场面还心有余悸,此刻只会窝在林川深后面躲着了。林川深好歹也是见过的,再加上张忱翊也没想把他怎么样,玩一样跟他过了过招也算给他留面子,最后也没有把他制服,而是把他打退了。 “圣上,劝你擦亮眼睛,看看你身边这两个重臣都是什么嘴脸。”张忱翊抱臂轻笑,显然很开心,“最好呢,从头到尾把十年前我家的事情查个清楚,” 他拿出一块装着当年场景的玉石扔给了林川深,扬了扬手中的生死簿,看向了目瞪口呆的张泽: “看见了吗,这是生死簿真本,我,张忱翊,才是张家正主!还有,我二师兄是无辜的,别忘想三言两语就能抹黑他。” 林川深握着剑,狠狠地盯着他们。他愤怒,也可以让狩灵堂再去跟两人交手,但他隐隐觉得,就此罢手就够了。 “圣上明察,别听这逆贼胡言乱语!” 刘美意匆匆跑到张泽身边,急切得将张泽的伤口露给林川深看,显得张泽伤的多重,而不是第一时间让医师去救。 林川深自然看在眼里。 “这逆贼蛊惑人心,还有南山!南山这三个徒弟都不是好东西!” “给朕闭嘴!” 林川深震怒,残留的血阵中,一条龙竟然亮起了光。 “告诉朕,烟云去哪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说白了,皇后娘娘是死是活,与我有什么关系?”他拉起子桑越的胳膊,像控诉一般:“您狩灵堂的人打伤子桑越不说,为了给您祈福,我大师兄二师兄重伤,怎么说这一切也是托您的福。对不起,皇后娘娘还是您自己去找吧,在下,恕不奉陪!” …… 却说宁青和江烟云。她带着江烟云来了苍梧山的深处,四周都是青柏,其他的,除了雪也没别的了。 宁青将江烟云一把甩到石壁上,江烟云捂着胸口冷笑,咳出一口血来。宁青怒目圆睁,两条眉毛上挑,像暴怒的蛇。她一挥手,江烟云便被牢牢拷住,手腕被两只噬心魔缠住,整个人被吊了起来,一身雪白色的皇袍和雪不知不觉融为一体,只有黑发金冠还算亮眼。和戾气满身的宁青不同,江烟云眉眼简直温柔极了,只是若是细细看两人,还是能发现两人之间的相似之处。 均是眼角上挑,略带妖媚和锐气,只是江烟云隐藏的比较深而已。 宁青手中拿了一条鞭子,“啪”一声抽到了江烟云的胳膊上,江烟云却面无表情。 “清风记还给我。” “什么清风记,你在说什么?” 江烟云抬眼,狡黠一笑。 “少在这给我装傻,”宁青面目狰狞,随即又是一鞭,“说是对我忠心耿耿,最后还不是把清风记调了包?” 她走上前,从怀中拿出一本《清风记》,用书重重扇了江烟云: “你让子桑阳来偷了真本,给我放了个拓本,你当我不知道?!” “宁青前辈都既然知道我和子桑阳联手偷来清风记了,怎么会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呢?”江烟云的长发狼狈地垂了下来,却依旧毫不在乎的看着宁青,“四百年早就过了,您应该早点去死才对,现在用南山弟子的寿命撑着算怎么回事?我可是清楚得记着呢,您曾经信誓旦旦说不论做什么都只求问心无愧,现在屠了整个南山,您还问心无愧?” “一派胡言!”宁青几乎是从牙缝里把字挤出来,“杀了就是杀了,我只要见到宁哥哥安安稳稳过完这一辈子,管他什么南山弟子,不过都是给我续命的!” “那,被这只重明鸟反噬得还舒服吗,宁青前辈?”江烟云冷笑,“四条龙灵,如今可只剩下一只了,这一只,还在我手里。” 烛阴就在宁青身后,江烟云还这么说,显然,四条龙灵中的最后一条绝不是烛阴。既然不是烛阴,那还能是谁呢? 龙,天子之纹。 “我已经帮你偷来了三代皇帝的龙气了,怎么说我也应该分一杯羹吧?” 宁青怒极反笑。 “不就是一个林川深,给你就是了,龙气给我人给你,一点都不矛盾!” “人没了气可是活不下去的,天子没了龙气又凭什么叫天子?三代帝王都短命,这个中缘由你最清楚不过了吧?”江烟云动了动手腕,缠着她的噬心魔松了松,“那三个男人死了也罢,我不在意,唯独川深不行。” “你这是什么意思,宁鹤,你这是要跟我演三朝元老爱上小皇帝的戏码?” “如你所想,总之一句话,你别想碰川深一下。” “烟云——” 远处传来了林川深的呼唤,他声音都在颤抖,可以听得出是焦急无比,也顾不上会雪崩。 “你们还真是伉俪情深,”宁青嘲讽一句:“那若是我说今天我就要在这杀了林川深呢?” “那你试试就好了,反正我死不了。” 江烟云一咬牙,宁青的禁锢竟然被震碎,江烟云借力飞向了宁青,手中还蕴藏着强大的灵力,“你今天动川深,明天我就让郁宁死无葬身之地。” “说得倒是轻巧,你不过一个深宫将死妇人,还能掀风起浪?” “你跟了郁宁这么久,不会不知道他身边那个戏子吧?”江烟云瘦骨嶙峋的手力气竟不小,能和宁青的掌法抗衡:“竹懿,我的人,我让他杀郁宁,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宁青愣了一下。 “还有,你是将死之人,我可不是,看见这是什么了吗?”江烟云拿出了一本书卷,和一只狐狸小像:“这是清风记真本,和如假包换的南山狐狸小像。” “你!” “为什么宁家的藏卷阁里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清风记?我仔细翻了翻族史,发现张家生死簿失窃和清风记消失的时间近乎相同!宁青,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生死簿拓本藏在清风记里,这么多年了,不就是苦于找不到狐狸小像没办法给你自己无限续命吗,”江烟云划开自己的手,以血为墨,念起咒语,竟然开始修改生死簿,她找到她名字的那一页,将她已经快要淡去的名字描深,比周围其他所有的名字都要深: “怎么样,羡慕我吗?生死簿有两本,一本真本,一本拓本。拓本在我手里,长生不老,只要我想,就没有不可能。” 宁青忍无可忍,发狠去抢生死簿,江烟云冷笑一声,背后出现了一个上浮的血色魂魄,没有脸,只有一张银色的面具。魂魄替江烟云挡下宁青疯了一样的进攻,接住了生死簿拓本,然后将拓本撕得粉碎,作为容器的《清风记》真本也没能完好无损,上面一个个苍劲有力的字只在一瞬间全部碎裂。 宁青看着眼前如纷飞雪片一样已经泛黄的文帖,愣住了。 生死簿拓本碎裂,里面的名字都跟着消失了,上至皇帝,下至平民百姓,就连被记录在内的花草树木,都会枯竭。 刹那间,天地变了颜色,雪慢慢融化,石壁上的枯松断裂,飞过空中的鸟翅膀不知为何被突然折断,径直下坠。 “你疯了!这是生死簿!你这是要灭了整个人间!” 宁青也不例外,她开始猛烈吐血,命灵在一点一点被抽走。而想来现在天下百姓都和她一样,或比她更惨烈,正痛不欲生。 “不过拓本,无所谓啊,”江烟云安然无恙,她张开手臂放肆笑道,“反正还有真本,拓本毁了,不过是剥皮而已,还没到挖骨呢——” 她抬手,背后那个银面具魂魄就拥住了她,有巨大的亮光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那是生死簿中所蕴含的所有命灵,此刻悉数到了江烟云身体里,“来吧,来吧——我的长生不老,我和川深的长生不老!” “真是个疯子!”宁青跪在地上呕血,江烟云听了,轻轻提起长长的裙,走到宁青身边拿出一把刀插进了宁青的胸口,鲜血,溅满了江烟云洁白的皇袍。 “咳!” “看着吧,还有更精彩的呢,估计前几天你的郁宁刚刚披甲出征呢,也不知道这会还活着没有。” “出征?!” “是啊,估摸着文书今天就要到了呢。宁青,你期待下一场沉渊之战吗?” 宁青瞳孔骤缩。 “宁鹤!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江烟云冷笑,拿出怀里的一块惑心石,石头已经褪色了,显然是快起不了作用了:“我说我想做万物之主,你信吗?” “丧心病狂……” “哎,银面具也是够小气的,惑心石只给我一块,没办法,这惑心石快没用了,川深是皇帝,等惑心石一废,他立刻就会对我变心,当然,废后倒是不太可能,不过我也容不下别的女人来跟我分享他,所以你知道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吗?”江烟云病态地笑了,“是让我来做皇帝!” 江烟云似乎还觉得不够,猛的抽出宁青胸口的刀,将刀上的血往衣裙上抹,“只要一会儿川深就能找到我这,我可不能太完好无损,怎么样,我也得把我普通人的身份装下去不是?” 宁青在挣扎,此刻重明鸟一声长鸣,将那些四面八方来的命灵全部打了回去,然后带着宁青消失了。 一个山谷里突然就只剩了江烟云一个人。 “哎呀,走了么?”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刚才有多少人的命给了我呢?嗯,一百年的寿命……” “够了。” 她勾了勾嘴角,然后找了一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倒了下去,装作被宁青重伤。她看着沾满血的白袖,眼神凶狠。 “脏了,回去再让川深给我做一条。” 方才的光很明显都朝着这汇聚而来,果然不出片刻刘美意就找到了这里。他孤身一人:方才拓本碎裂,安然无恙的人估计除了天上神仙也就只有江烟云和林川深了,那些随从有的丢了命,有的奄奄一息趴在了地上,林川深是担心江烟云,但他不能弃那些忠心耿耿的人不顾,所以派了刘美意来找江烟云。他有妖丹护体,状态看起来似乎还不错。 “皇后娘娘!” 刘美意赶忙上前来扶,江烟云本以为来的会是林川深,结果来的是刘美意,这可大失所望。 “刘……大人,”江烟云装作奄奄一息让刘美意扶着起来了,内心却无比嫌恶,恨不得下一秒就甩开刘美意的手:“川深呢……?” “圣上仁慈,不忍看众人在这苍梧山丢了命,这才留在原地安抚众人,想来有圣上龙气庇佑他们一定没事!” 江烟云点了点头。 “真好……你们没事就好……我,怎么能让你们为我丢了命……” 嘴上这么说,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 那些人不过平民百姓而已,川深,难道我没有他们重要? 大不了,就再杀他们一次,你的心里只有我就够了! …… 却说张忱翊和子桑越。他们正准备去找孟落,结果生死簿碎裂的一瞬间两个人的心瞬间被揪起来了。张忱翊慌忙拿出真本,翻开扉页。上面本有一个双层的“张”,底笔是黑墨,上面是烫金,现在那层烫金逐渐褪去,只剩下了本来的黑字。 “这是……宁青?!宁青把拓本毁了!” “看那,”子桑越指了指江烟云那所在的那个山谷,“她们应该在那。” “这么多命灵全都被她抢了?这女的疯了吧!为了活下去让天下人给她陪葬?” “不对,”子桑越冷静道,“她没有狐狸小像,根本没办法改生死簿,更不要说毁掉,现在这样,她肯定拿到狐狸小像了。” “对啊!”张忱翊掏出自己和孟落的狐狸小像,“我和孟落的都在这,剩下那个……是你们南山的狐狸小像!” 子桑越皱了皱眉。 “狐狸小像一直在大师兄那里,难道是……大师兄把狐狸小像给了宁青?” “不可能,凶神那么死板怎么可能和宁青同流合污?啧,不会是孟落……把狐狸小像调包了?!” “先别想这些,我觉得大师兄不可能做这种事,但也不要轻易怀疑孟落,先想办法把这些命灵归位。” “归位,归位……我不知道怎么做!” “把扉页撕掉就可以了。”孟落一步一步走了出来,他显然很开心,因为他的身旁是张千诚的魂魄。很浅,但至少看得清楚:他还穿着三千年前的衣服,长衫,宽束带,松袖口,颜色没有如今的艳。只是衣服虽然有些年头,衣服上的桂纹却很醒目。和张忱翊现在这件只把桂花绣在领口的不同,张千诚的黑衣上,皆是金线绣出的盛放桂花。 当看到张千诚魂魄的一瞬间,子桑越和张忱翊都惊呆了。 衣服的黑金配色,棱角分明的脸,所有的一切都一模一样,只是张千诚更加沉稳,眉眼之中也更多风霜。孟落抱着千诚琴,安静地站在了张千诚的身边。 他们是牵着手的,只是并没有实质上的触碰。 因为张千诚的魂魄穿过了一切的温度。 134.怀疑 张千诚径直走向了张忱翊,将手轻轻放到了生死簿上,刹那间一道道金色的光贯穿了张千诚的身体。张忱翊看不清楚,他只能看到张千诚微微颔首,瞳仁泛着好看的淡金颜色。他轻轻碰了碰生死簿,然后撕掉了扉页。真本散发出的金光如皇座上的绸缎一般缠绕着张千诚,数不清的神兽从本中跃出,带着雪片飞舞,像是在庆贺张千诚的归来。 而张千诚没有任何表情,显然早就习惯了被这么多生灵崇敬。 张忱翊都看呆了。 “好了,回去吧。” 张千诚合上了生死簿,万物静默,山谷里的光也暗了下来,唯独子桑越的剑,还亮着赤红的光。 “千诚家主?” “嗯。” 张千诚声音很沉稳,他打量着张忱翊,露出了不可思议而又无可奈何的眼神。 “真是一模一样。” “哈哈……应该只是个巧合吧。”张忱翊被盯得不自在了:“千诚家主您看,您剩下那个魂魄在镇妖塔,现在我二师兄他们还重伤,咱们要不要先回南山?” 张千诚倒是不着急。 “你可知道为何我的三魂会在镇妖塔?” “这我怎么会知道……” 子桑越想起了和风华在镇妖塔里看到的那只三头鹤,还有银面具在铜柱内隐藏的东西,开口问道: “是和银面具有关吗?” “嗯,是啊,”张千诚苦笑一声,“要怪就怪我不尽责,无意弄脏了生死簿……哎,竟就这么让一个无辜的人受了七世苦痛……” 孟落站在张千诚身后,默不作声。 “我听孟落前辈说,银面具是因为他在生死簿上的名字被红墨弄脏了,才世世不得善终,而且轮回不忘记忆?” “嗯。” “那我翻一下生死簿就知道这银面具是谁了!”张忱翊眼睛一亮,“我想找他很久了,处处阴魂不散,烦都烦死了。” “没用,他早就和那滴红墨融为一体了,光从生死簿上看,你看不出来什么的。”孟落道,“而且,我也不希望你知道他是谁。” “……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的朋友。” “落儿……” 张千诚心疼地看了一眼孟落,而孟落却抬头狠狠瞪了一眼张千诚。 “张千诚,我真想好好和你算账。” “好好好,你怎么样都好。” 张千诚很想去揉一揉孟落柔软的头发,只可惜,被孟落躲开了。 “一边儿去,别摸我头发!” “我也摸不到啊。” 张忱翊想到子桑阳,很想打断眼前这两个人的“打情骂俏”,奈何久别重逢,他也不忍心,于是他只好看向了身边的子桑越。 “子桑越啊。” “嗯?” “我很想让他们两个停止秀恩爱的行为。” “为什么?” “我心里难过。”张忱翊微微抬头看着子桑越,“你被月尊抓走了多久?” “不久,不过二十天。” “不久?不过二十天?” “……” “你都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我是怎么过的。” “我看你过得不是很开心?” 子桑越想起他在仙界看到张忱翊在船上和孟落有说有笑,心里不爽。 “开心个屁!我看着傻逸师姐师兄天天在我跟前晃悠,我心里很不平衡!” “不平衡什么?” “明明你比宋老板厉害,比徐白鹭帅,比大师兄温柔,偏偏你不在我身边,气都气死我了好吗?” 子桑越被逗笑了:“你这不是还好好地在这站着?” “这是修辞你懂不懂?”张忱翊急了,“我问你,月尊为什么刚才一直护着你?他还说什么你的灵力都在他那,你是不是跟他做什么交换了?” “……没有。” “那他那么护着你总得有个原因吧,我看我快被那些官兵杀了的时候他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到了你那就紧张的不行。” “你怎么看出来他紧张的?” “直觉!子桑越你别给我绕开话题,说,你和他发生什么了?他是不是喜欢你?” “不知道。”子桑越故意说,“我本可以回来找你,但他抢了我的灵力,说只要我在结束了祈福之后和他回仙界,他就保你无恙。” “我就说这混蛋喜欢你!妈的,老子的人也敢打主意,活久了吧!” “清辉估计是在叛逆期。”张千诚笑。 “说仙册之首活久了,究竟是谁活久了?”孟落翻了个白眼。 “……孟落,你这态度差距也太大了,怎么说我也是半个生死簿主人,怎么……”话一出口,他就觉得有点不对:“说到魂魄,刚才宁青说南山出事了,还说长老不知所踪,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回去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张千诚走向子桑越,轻轻一碰他的剑,剑上的赤红色光化成一点,而后,一个白发女人便从剑里落了下来。 “你是……” “千诚大人,”她恭敬地弯下腰,手臂之下有两对赤红色的翅膀,“朱雀,恭迎您的归来。” “朱雀?!” 她又转向了子桑越,这次不只是弯腰了,而是跪了下来,双手将剑抬过头顶:和奉剑的动作一模一样。 “主人。” “这是我的剑灵?” 子桑越也很惊讶,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一直没有完全觉醒的剑灵会是神兽朱雀。 “你把我后辈照顾的这么好,我总要帮帮你来让剑灵觉醒的。” “可我从前……” “你从前的那个剑灵已经和朱雀相融了,以后把朱雀当做你的剑灵就行了。” “哎哟……”张忱翊没反应过来,就被云天带了个趔趄,“你干嘛!” 云天脱离张忱翊的手,啪嗒一下躺到了雪地里,而后一片墨绿色便冒了出来。一眨眼功夫,一个长衣的少年蹦了出来。 “朱雀!” 他扑向了朱雀,结果却被朱雀这么个看似文静的姑娘踹开了。 “滚。” “不要啊——我是云天啊,云天!你不认得我了吗?” “我多想不认得你。” “不是……我的剑是红的吧?”张忱翊摸了摸脑袋,“怎么说这也得跟颜色搭点边啊?” “老子就喜欢绿色不行啊?用你个毛头小子管?” “你!”张忱翊骂了一句,“你等着,我回南山立马把你回炉重造。” “哈哈,你这后辈还真是有趣,”张千诚笑,“好了,事不宜迟,赶快回南山吧。” 几人这才启程。 …… 却说林川深。祈福失败,张泽重伤不说,素来信任的子桑阳还搞出一件又一件事,不过还好,林川深找到了江烟云。一行人回了船上,无功而返。 不,也不能说无功而返,狩灵堂的阴阳家给江烟云把了脉,说江烟云的脉象稳健了很多,身体比来时好了不知多少,林川深焦急愤怒的心里这才算宽慰些。 可这宽慰好不了多久,在船队留守的侍卫给林川深送了一封兰阳的文书过来。林川深打开一看,心都凉了一半。 蜀地边境被犯,三国合力攻打,郁宁亲自披甲出征。 若只是寻常战事也就算了,毕竟国力强大也不怕这三国合力,但这次的军队和平常的不一样——倒是和几百年前的那场人间炼狱的开端很相似。 三国军队,皆是阴阳师做将领,用鬼术欺压普通士兵,正因如此,三国才如此容易地打到了蜀地。 而南山位于蜀地,按理说来,这三国军队到了南山地界应会被压制,但南山竟反常的没有做出任何事,没有派遣弟子,也没有下什么结界,就好像南山根本不存在一样。 林川深不由得又想到了子桑阳:袖手旁观,这是要做什么?这是要创造第二次沉渊之战吗? 他不敢想了,只能加快行船速度,拼了命往兰阳走。 这时,若木虚弱地走了进来。 “皇兄……” “是若木啊,这次受了不少惊吓吧?赶紧回去歇歇吧。” “我,我做了粥……” 的确,若木怯生生的端了两碗粥来,江烟云就坐在一旁,翻看着文书,给林川深宽心。 “放着吧,若木真是有心了。” “辛苦若木了,坐下一起喝吧,”江烟云拉着若木坐下了,她轻轻搅了搅,喝了一口,“嗯,真是不错。” “皇嫂过奖了。” “烟云,你说……这子桑阳到底想干什么?” 江烟云顿了顿,说,“很难说,也许谋反,又也许,他真的是被冤枉的。” “为何这么说?” “说他谋反,带妖来祈福,还用噬心魔攻击若木,种种都能说得通,但有一点,我想不明白。” “是什么?” “川深,你可还记得子桑阳吐血的场面?灵骨爆裂,灵力流泻……” “记得。” “我曾在书中读过,人的灵力是不会无端流泻的,因有灵骨束缚,灵力才得以蕴藏。” “你的意思是,子桑阳……有可能是被下了毒?灵骨被做了手脚?” 若木的脸都在抽搐。 “说不准是下毒还是其他,但这背后肯定有原因。”江烟云淡淡地瞥了若木一眼,“当然,也不排除这是他的苦肉计。这事还是回兰阳彻查的好,毕竟他是典灵司,真要谋反,总会有些痕迹的吧。”江烟云低下头,慢慢的搅着粥,“就像刘美意一样。” 林川深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说到刘美意,我有一点很想不明白。” “你是想说,为什么张泽都重伤,一个没有灵力的刘美意却安然无恙?” “对。”林川深细细回想了下祈福过程,刘美意的确一直都在护着他,而且在生死簿拓本被毁的一瞬间,所有人的命灵都在被快速抽走,林川深是天子身份无事很正常,但令林川深惊讶的是,刘美意除了吐了口血之外也没什么强烈的反应。 “刘美意有两颗妖丹护体,他这样也不足为奇。” “妖丹?他一个凡人要这做什么?” 江烟云缓缓抬头,盯着林川深:“川深,如果我说御家是冤枉的,你信吗?” “御家……那个从商世家?” “对,就是很久以前被刘美意说豢养妖物而抄家的那个,御家。” “你是说那两颗妖丹是当年御家被斩灭的那两只妖的妖丹?” “嗯。” “不可能,当年我让子桑阳去查了!”林川深急了,“不对,不对……子桑阳现在也不能尽信!” 这么一想,林川深突然害怕了。 刘美意不忠他早就知道,但一直被他视为左膀右臂的子桑阳也突然变得难以捉摸,这让他感到恐慌。 “烟云,你是怎么知道的?” “早些年来我曾对占卜很感兴趣,于是便去找了子桑阳,他教过我,自然,我也能看得出一些灵力上的端倪。御家当年出事之后我卜过一次,但也只是卜出说此事有蹊跷,具体是什么,我不清楚。” “卦象如何?” “很奇怪,当年我只卜出了两个图案,一朵桃花,两条蛇,还有御锦明的名字。” “让我想一下……当年呈给我的奏折的确是写了……奏折!”林川深一拍桌子,恍然大悟,“刘美意给我写的是,御锦明豢养桃花妖一只,蛇妖一只,已悉数斩灭!还有一条蛇!是子桑阳带来的那只蛇妖!” 若木在一旁都听呆了。 “烟云,你告诉我,这妖丹能做什么?!” “常人护体,上乘之品可延年益寿,甚至……长生不老。” 林川深脸都白了。 “好啊,好啊,长生不老!这摆明了就是要等朕死了篡权!” “也许是有人把妖丹献给他的也不一定,他也许并不知道妖丹能长生不老,还是不要妄下定论。” “不知道?哼!他和张家主交好,他怎么会不知道?!” “也许,就是张家主给他的也不一定。” 又是一语,语出惊人。 “张泽,张忱翊,他们两人都说对方是张家的逆贼,到底谁真谁假我们还不知道。” 林川深这下是真不知所措了。 “烟云,你说这人有没有妖丹护体能不能看得出来?若是能看得出来,子桑阳岂不是早就看出来,一直瞒着我?” “不会,只有在动用灵力或是特殊情况下,才能看得出来,比如,命灵被极速抽走的时候。” 林川深点了点头,随即,一个可怕的想法闪过了他的脑海。 “烟云,生死簿碎裂的时候,你并没有在我身边,你是怎么知道刘美意有妖丹的?” 江烟云不动声色地惊了一下。 “刘美意找到我的时候,生死簿的力量刚刚褪去,我这才看出来。” 林川深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开始沉默的看着文书。 三国军队进犯,云滇,拓拔,古藏,奋力抵抗。 “川深……?” 江烟云看林川深不说话了,心里突然开始慌张。 “嗯,没事,烟云,若木,你们先去睡吧,不早了,这些事我会来处理的。” “川深,我帮帮你吧。” “就是啊皇兄,我,我虽然帮不上忙……” “没事,”林川深起身,笑着拍了拍她们两个人,“回去吧,不过三国军队而已,朕不怕,”他说的是朕,想着给两人一点底气,“朕是国君,不说为了你们两个,更为了天下百姓,朕还有狩灵堂,还有南山,没关系的,”他看了看若木,“对了,还有你喜欢的郁宁将军。” “我……” “好了,快回去吧。” 两人这才离开,留林川深一人在甲板上。他看向身后的船队,来时浩浩汤汤,现在,也只剩了他的船和刘美意的船人是全的。他揉了揉眉心,心里一团乱麻。 “刘美意,子桑阳,张泽……我究竟还能信任谁?” 他又想起宁青对江烟云莫名的敌意,还有宁青叫出的“宁鹤”这个名字,心头更加慌张。他转过身,看向了江烟云的房间。 “烟云,你究竟是谁……” …… 135.孤寂 几人回了祈福的地方,那里,一片狼藉无人收拾。 “哎……”张忱翊叹了口气,“好好一个苍梧山给折腾成这样。” “不久之后,这里会复原的。”张千诚道。 “复原?” “苍梧山中有龙灵,放心吧。” “千诚家主,你怎么知道?”张忱翊话出口,就感觉自己问了个特别蠢的问题。 “我在这里呆了三千年,怎么会不清楚?” “哦,对……” “是,你最清楚了,宁愿在这冰天雪地呆三千年也不愿意来找我。” 孟落哼了一声,自顾自的往前走。他甩开张千诚的手:虽然根本没有实质性的触碰,但他好像早就习惯了这个动作了,也知道张千诚会去拉。当然,张千诚的确去拉了,魂魄穿过肉体,只带来了风。 “落儿,是我错了。” “你没错,你哪儿有错,你这是为了天下苍生,牺牲我一个,我没什么好说的。”孟落哼了一声,“谁叫我家的是个张家家主。天下为大,百姓为先——” 张千诚一脸无奈看向了张忱翊和子桑越。子桑越见到张忱翊,心里开心的不得了,但他并不表露,唯一多做的,就是一直牵着张忱翊的手。张千诚看到两人紧紧牵着的手,心里涌上一点苦涩。 “真是不好意思,落儿都被我惯坏了。” “哪儿啊家主,惯着孟落前辈是应该的。” “好你个张千诚,还说我被惯坏了,我看你是不想好了!” 孟落一气,附下身抓了一把雪扔向了张千诚,雪球穿过了张千诚,然而张千诚还是佯装被雪球砸中,要向后倒去。 “落儿,”张千诚坐在地上,抬脸看着孟落,伸出手,“拉我起来好不好?” “不拉!你不是喜欢在雪地里呆着吗,想起来?自己爬起来!” 孟落嘴上这么说,实际上却是在害怕:害怕满心喜悦去拉张千诚,触到的却只有一片虚无。 “那好吧,我自己爬起来好了。”张千诚站了起来,还假装拍了拍屁股上的雪,“雪好凉。” 明明是个沉稳的男人,面对孟落却独独有小孩子的一面。 “回去又要染风寒了吧?活该,谁叫你……”孟落下意识就说了出来,后来想想,还是咽回去了。 魂魄怎么会染病,他倒是希望张千诚染病,这样,至少他能碰到张千诚。 “好了,快走吧。” 孟落咳了一声。 天色已晚,几人还是没有下苍梧山,张忱翊有些着急了,越急,就越找不到方向,四周都是一样的景,贸然下山也不安全。 “千诚家主,你熟悉这,应该怎么走?” “到了晚上就不要走了,苍梧山是会变的。” “变?” “嗯,万物重新排列,天明时再静下来,苍梧山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如这样,找一个山洞停一晚上吧,明天再走。” “不能叫月尊来吗?” “清辉啊,”张千诚想了想,“还是算了吧,他现在正忙着呢吧。” “他能忙什么,闷蛋都跟我说了,月尊每天就是喝酒睡觉。” “你忘了他把苏灼带走了?清辉这孩子总归还是善良,这会儿应该在处理那块桃花玉。” “桃花玉?他能复活苏姑娘他们吗?” “生死有命,复活不太可能,不过清辉院子里有个池子,那玉在池子里泡一泡,也许不久以后,苏灼能和想见的人再见吧。” “不久以后?” “也许,几百年吧,谁知道呢,”张千诚笑了笑,“池子还是很灵的,怎么说也是仙首的池子。” “您刚才说,他总归还是善良的。”子桑越倒是听的细致。 “嗯,是啊,谁都有犯错的时候,清辉易妒,但他本性不坏,怪只怪我,偏偏让他做了月亮。” “月亮,月亮怎么了?又亮又圆。” “有一句诗你知道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知道。” “你说,举杯的是一人,月,又是一人,那第三个人是谁呢?” “影子啊。” “那你说,你和影子,究竟谁才是那个影子?” “……” “听不懂也无妨,其实到现在我也没明白。这话是清辉和我说过的,那时候他总是默不作声,我也知道,他是太孤独了。他想要个伴侣,可月就是月,能和谁作伴呢?” “众星捧月,那么多星星,他还会孤独吗?” “星星再多也只是星星,他需要的是另一个月亮。”张千诚叹了口气,“不说也罢。” “他连影子都找不到。”子桑越突然说。 原来在月宫时子桑越就注意到了,月尊没有影子。院中桂影斑驳,树影摇曳,地上却偏偏少了属于月尊的那一片。 “难怪他要说他想找个真正属于他的东西。连影子这么忠诚的东西都没有,多难过。” 张千诚看着子桑越,没有再说话。 月尊是他创造出来的,月尊心里的不甘,张千诚都体会得到。 而月尊剪断了子桑越和张忱翊的那条红线也被他看在眼里。 “我从未觉得你是活在我的光环之下。我不是太阳,你借的并不是我的光。” …… 张忱翊累了,靠着子桑越睡着了,张千诚只是一个魂魄,自然,守夜的任务就交给了子桑越。子桑越也累,说实话,在月宫跟月尊周旋真是个费心力的事。月尊也是个几千年的老神仙,做事偏偏像个小孩子,动不动就拿张忱翊来要挟他,子桑越是又气又无奈。 不过还好,最后还是回来了。子桑越靠着墙,不知不觉也睡了,朱雀和云天也安静了下来,整个静谧的夜里,醒着的人也许就只有孟落和张千诚了。 “落儿。” 张千诚想去碰孟落,却被孟落躲开了。 “你别过来。” 孟落抱着腿,一副不想搭理张千诚的样子。 “怎么了落儿?” “我又碰不到你,你过来不是存心让我难过么。” 张千诚顿住了。 孟落看了一眼张千诚,伸开双臂,做出拥抱的动作,结果还是扑了个空,“你看。” “落儿……” 孟落别过了头,看着黑乎乎的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沉默,沉默。张千诚也不知所措了。 而后,迎来的是孟落的爆发。 “张千诚!你就是个混蛋!”他猛地转过头,满脸都是泪,“你就不知道哄哄我吗?就这么看着我一句话不说?!” 张千诚愣了一下。 “三千年啊,三千年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过!我找不到你,生死簿找不到你,清辉没有来看过我一次,千诚琴也不在我这里,关于你的一切就只有这么一本生死簿,和这两个吊坠!” 孟落拿下耳上的吊坠,摔向了张千诚,“你知不知道我受了多少委屈!你知不知道……” “对不起……” “无数次,无数次我都想离开黄泉那个鬼地方,可是只要我想走,梼杌就会把我拽回去!一次又一次!我受够了日复一日熬汤,抽签,我也受够了一天又一天等着你!我恨不得跳下忘川河沉到河底做枯骨!!可是……可是我死不了,因为梼杌,它会一次又一次的把我拽上去,然后折磨我,你知道吗?!” “……对不起,落儿。” “你别跟我说对不起!你说过你要保护我的,我被欺负的时候,你在哪儿呢?你在哪儿呢!” 孟落声嘶力竭,张千诚想去抱他,但就这么简单的一件事,都做不到。 “张千诚,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怕你回不来了,就这么彻底消失……如果我真的再也找不到你,我该怎么办……” “落儿,我现在不是就在这吗?”张千诚终于明白了点该怎么说话,可孟落听了这句话,却更加失控。 “张千诚你就是个混蛋!什么现在,三千年来我我每天都在盼,盼了不知道多少个明天,盼着我睡醒了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你,再也没有河水,没有汤,没有梼杌,只有你!我一直在盼,盼着你能回来你能弹琴给我听,你能给我一个拥抱,你知不知道,就在那个暗无天日的黄泉,我盼了一个又一个现在!!” 孟落双眼通红,尾巴也软软地垂了下来。他去拥抱眼前的张千诚,结果只是拥了满怀的冷夜。张千诚就站在那里,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去抱孟落的手穿过了孟落的身体,毫无阻碍地触碰到了苍梧山的风。 孟落趴在地上,还保持着拥抱的动作,他埋着头,肩膀不住地耸,他在哭,一直哭到失声,他多想把这三千年来所有的委屈全部哭出来,然后留在这苍梧山上,和皑皑白雪一起随着第二天的阳光融化。 张千诚只感觉自己的脸很热。他伸手去摸,却什么都没有摸到。 魂魄的泪水,怎么会真的存在。 张千诚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孟落。 他也只能看着孟落。 子桑越和张忱翊早就被吵醒,他们没有做声,只是靠在一起,在眼前的一片漆黑中体会彼此的手传来的热度,和咫尺之间温热的呼吸。 半晌,孟落终于安静了。 “如果我能抱抱你就好了。” “走开,我才不要你抱!”孟落抬起头,抹了把鼻涕眼泪,一眨眼变成了狐狸,跑到角落里缩成白乎乎的一团,用尾巴遮住了狭长的眼,“我要去睡觉,你一边呆着!” “你穿的这么少,会不会冷?” “我有毛!你给我安静点,不许吵我睡觉!” “好好好,去睡吧,去睡吧。” “明天我就去那个镇妖塔把你这混蛋第三魂给揪出来然后把你复活,咱们帐慢慢算!” “好,”张千诚笑了,宠溺道,“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孟落从喉咙里呜咽一声,团成一团闭上眼睛睡了。张千诚看了他很久,才移开视线。 张千诚叹了口气,拿出了生死簿。他翻开一页,上面是许多神兽聚首图。他眼神一厉,找到了角落里的四大凶兽,梼杌被记在凶兽之首。他手指只要轻轻一点,梼杌立马就可以被除名。他想到孟落受的委屈,心里就一紧,而后止不住的愤怒,眼看着梼杌即将不复存在,张千诚却又停下了动作。 他不是不能除,想除掉的话,当初收服梼杌的时候就可以直接抹杀,他只是一直信奉一句话,一句他当做原则的话。 存在即合理。 于是他收回了生死簿。 苍梧山更安静了。 张千诚,有流落的三魂。主魂在张忱翊的身体里:那是他最重要的一魂,有灵力,也有灵智,只是平日里被张忱翊的魂魄压制,出不来而已。在苍梧山的这第二魂,是记忆与理智。关于过去的一切,二魂记得最清楚,但二魂永远不会感情用事,它所思量的,永远是最完美,最合理,最没有后顾之忧的东西,所以他才会收回生死簿。可以说,二魂,所具有的感情几乎为零。 而镇妖塔的第三魂,则与二魂截然相反。 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三魂是本能,而张千诚灵魂深处的本能是什么,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 仙界,月宫。 月尊坐在那个子桑越曾经坐过的石桌旁边一个人喝酒,手边还放着那块桃花玉。 “辞蕴,真是好名字。” 他笑了笑,对着皎洁的月光晃了晃酒杯,而后酒杯轻轻一送,像是在和谁对酌。 “今年新的桂花很香,酿酒真是极好,来,干了。” 他自言自语着说了一堆,然后看向了他身旁的那个石凳。 子桑越曾经坐过的。 其实也并非全是因为子桑越,月尊从不让人进他的月宫,更不要说这内院。仙界多热闹啊,谁却都入不了他的眼。别人说周屿乔真性情,冰山美人,是不可多得的绝色,他却在心里瞧不起周屿乔,只觉得周屿乔太精明事故,一张美艳的脸掩藏着一颗不近人情的心;别人说徐白鹭仙风道骨,他却觉得徐白鹭不可一世,自私至极。不仅仙界,人间更是。什么坐拥江山的皇帝,一心求道的道人,更入不了他的眼,倒是那些遵从本能的奸佞之人对他来说还有点意思:因为无论如何,他们活得自在放肆。 所以当他看到子桑越,他才会觉得特别,他觉得子桑越很淡漠,目空一切,和那些故作出世的人不同,是真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很干净。可惜他看漏了,忘了子桑越身边还有个张忱翊。 “这内院难得有人进过,说走就走了,真是无趣。” 月尊放下酒杯,拿了个瓢走到一泊池水旁舀起一些来,然后浇到了自己的玉石上。水凝结成冰,苏灼一跃而出。她身上的伤已经全部消失,可脸上的悲伤更甚。 月尊又坐了回去,看着呆呆站着的苏灼,淡淡开口: “见到她了吗?” 136.选择 “原来辞蕴被我困了这么久。”苏灼握着那块玉,低着头,“我还天真地以为我能救她的。” “魂飞魄散没得救,这道理连五岁小孩都知道,说到底还是你执念而已。” “嗯,对。” “你就没想过她愿不愿意见你?” “也许……不愿意吧。不,肯定不愿意。” “哦?总算是开了窍,说说为什么?” “没了御锦明,大哥也不在了,就剩我一个,辞蕴回来能有什么意思,我自己清楚我对她没那么重要,就只我一个人唤不起她的希望。” “前半句话是对的,后半句,不太对,你对她挺重要的。” “都是假话,别骗我了。” “有没有骗你你自己心里很清楚,不要妄自菲薄。我问你,你在桃花玉里看到了什么?” 苏灼沉默了下。 “只有辞蕴的残魂。她被锁链锁着动不了,连头都没有抬。” “我以为我会看到钟灵山中的桃花的。” “你不要以为缚灵石是什么养灵的地方,那都是卖玉人骗你的把戏,缚灵石缚灵石,里面除了束缚一无所有。那些里面山清水秀的缚灵石都是宝物,哪有那么容易得。” “我早该知道的。” “说得好像你要是早知道就不会用缚灵石一样。” “……” “听到她的声音了吗?” “嗯。”苏灼回想起她在桃花玉中看到的一片漆黑,和那些毫不留情的锁链,“她说,她想去陪御锦明和我大哥。” “在缚灵石里动弹不得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早解放了她好。” “……” “可是,辞蕴一句话都没有和我说。” 月尊朝苏灼伸出手,要来了桃花玉,然后扔进了那个池子。 “你干嘛!” “你马上就能听到她和你说话了,”月尊指了指院子里的房间,“睡一晚上,明天去送送你的过去。” “你什么意思?那水是什么?” “是我用来酿酒的水,养灵的。” 月尊没有再理苏灼,直接离开了。苏灼看着那个池子,和月光一样的乳白色,看不到沉进去的桃花玉究竟在哪里。 …… 入梦。 苏灼竟又梦到了最开始的那个冬天,难挨的寒冷,砍柴抓蛇的樵夫,和满目的皑皑白雪。这梦太真实了,她都能感觉到自己被冻得僵硬,落到了暮晨的竹筐里。 “两位请留步。” 辞蕴的声音传了过来:她在梦里还是和当年一样,肤如凝脂,眼波温柔,桃色的长发上落了雪,是冬天里蕴藏的春。 一如当年,她拿出一个装着银子的小荷包给了暮晨,然后把小蛇捧到了手里。她低头和苏灼四目相对,露出一个好看的笑。 “小蛇,好久不见。” 苏灼想变成人给她一个拥抱,却发现自己只能是一条蛇。 “先不要急着变成人,听我说说话吧。” 辞蕴抱着小蛇,在林子里走。踏出一步,脚下的雪就慢慢融化,绽放成朵朵桃花,小蛇回头,发现刚才的山洞口已经开满了花。 “还记得大哥的房子在哪里吗?在那。”辞蕴慢慢走向了南面:那个地方是她选的,定址之后,黎庚便每天都弄来上好的木材,最后盖了个小木屋,“知道我为什么要选南面吗?” “因为南边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离春天最近,在那里住着,不会染风寒,每天都能开开心心的。” 片刻后,她走到了木屋前,往常会在灶台前忙碌的黎庚早已不见踪影。 “闻到了吗,大哥今天做了糯米糍呢。” 小蛇动了动:它什么都没有闻到。 “也不知道今天锦明会带什么来,只希望他不要带红枣和雄黄酒来呀,你不喜欢吃红枣,每次都是大哥吃完,那么多红枣,全都是大哥吃,会闹肚子的,更不要说雄黄酒了,你要是馋嘴喝一口,我都救不回来你呢。” 木屋门口有一棵桃树,花瓣纷飞,落了满地。屋门前有一小片青苔和几块滑溜溜的石头,花瓣落在上面,就黏住了。 “我埋在这里的酒,你喝了吗?” 小蛇点了点头。 “第一次酿酒,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放了这么久,都成醋了吧?小蛇有没有喝出酸味?” 小蛇猛的摇头。 怎么会有酸味,只有苦味:你不辞而别,嫁给御锦明的苦味。 “明天要去赶集吗?你的那件雪青纺裙穿了很久了,我想重新给你做一件。说起来你也是傻,”辞蕴笑,“我走了,就不知道给自己买一件新衣服吗?将来要是做你的夫君还要时常惦记着给你添新衣服新首饰,你呀——” 苏灼突然想起来,辞蕴走后,她一直穿着那件雪青色纺裙。颜色已经淡了,也被她笨拙地缝缝补补了很多次。 “不过可能没有时间了呢,锦明和大哥都在等我。” 等? “当然在等啦,我们四个人要一直在一起的,不能只让他们两个男人在一起过呀。大哥那么笨手笨脚,锦明也傻乎乎的,他们两个在一起肯定闹出不少笑话呢。” “再说,大哥肯定放不下你的,无论如何,他也要看到你成亲嫁个好人家,才肯去轮回。” 大哥,大哥没有死?!他一直在等我? “狩灵堂的法阵底下可是锁妖塔,锦明也被刘美意连带着送到了那里,不过小蛇你不用担心,他们俩呀,可厉害呢,这么多年过去,都成里面的大王了,所以我要过去找他们消消他们的气焰,省得他们欺负其他的小妖怪。” 辞蕴继续走,说了许多话。天色将晚,林子里突然变到了炎热的夏天,闷闷的让人喘不过气,空中阴云密布,马上就要下起雨来。 “哎呀,一转眼就到晚上了呢,我快该走了。” 辞蕴走向了高山,拨开眼前的花草,一步一步向上走,最后,走到了山顶。 那个渡劫的山顶。 她把小蛇放了下来,与此同时,空中开始响闷雷。 小蛇这才知道,为什么它不能变成人。 辞蕴蹲下身,摸了摸小蛇。 “小蛇。” “我走了。” 别!别,辞蕴,别走! 小蛇想去追,却发现自己被禁锢在了原地。周围都是杂草,腹底都是泥土。 “我很期待,不久以后我看到的你是什么样子。”辞蕴笑了笑,“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选择什么呢?” 我! “我真的很好奇。” 我…… 我不知道…… 一道惊雷落下,暴雨倾盆而下,山中反常的飘起了桃花,纷纷扬扬,和当时辞蕴离开时,一模一样。辞蕴隐没在满目粉色之中,消失掉了。 辞蕴! 苏灼猛的睁开眼,发现额头上都是汗。她还在月宫里,清冷的月色透过窗子照了进来,月尊悠闲地坐在院子里写字。 苏灼想起刚才的梦,心还是止不住的跳。她擦了擦脸,走出了院子。 “醒了?” “现在什么时候了?” “不知道,月宫里哪里有白天黑夜。”月尊放下笔,把桃花玉给了苏灼,“见到她了吗?” “见到了……” “嗯,你怎么选择?” 苏灼低下了头。 “不知道……如果,如果没有御锦明,我会选择做一个男人。” “就算没有御锦明,你也不会选择做一个男人。” “……” “对于妖来说,身体不过是皮囊,是男是女不重要。御锦明出现之前你已经陪了她很久,心里也清楚,她根本不喜欢你。你们初见的时候,你就已经输了。” 苏灼苦笑一声。 “是啊,我早该知道的。” “以朋友身份相处也是不错的,不是所有世间的深情都必须是爱。” “……嗯。” “那,辞蕴还会活过来吗?” “你刚才在梦里也听了,她在锁妖塔里等着你呢。” “真的有锁妖塔?” “当然有,所有被狩灵堂用阵法斩灭的妖都在那里。”月尊淡淡道,“只不过,里面可不是辞蕴说的那样安然,御锦明和黎庚在当大王,也只是哄哄你。” “那里面是什么?” “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相残相杀,血流成河,不见天日,进去了,就是万劫不复。” “!” “还记得昨天我说去送送你的过去吗?” “记得,那是什么意思?” 月尊笑了笑。 “我问你,子桑阳把你当挡箭牌,你愤怒吗?” “子桑阳?”苏灼没想到月尊会提起这个。 “这还重要吗?”她苦笑一声,“说到底,我们并没有关系。” “那你还想杀了刘美意吗?” “当然想!” “那你相信张忱翊和子桑越吗?” “相信!” 苏灼几乎是本能的脱口而出:尽管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月尊早就想到会是这个回答。 “那你是选择和张忱翊他们一起去复仇继续在人间留着,还是选择去找那三个人,和他们团聚?” 苏灼犹豫了一下。 留着仇不报,懦弱地退缩,会不会很自私? “不用掩藏,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我……” “我不会觉得你自私。” 苏灼听了这句话,定了决心。 “我想去锁妖塔。” “即使去了就是万劫不复?” “就算里面刀山火海,我也要去。” 月尊点了点头。 “换身衣服,收拾收拾自己,我带你去。” …… 月尊带着苏灼下到了兰阳。生死簿拓本刚刚碎裂过,街道上满目疮痍,到处是奄奄一息风烛残年的老者和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的人,以往热闹的街市也像偃旗息鼓,没了叫卖,只有安静的守望。 “这出什么事了?!” 苏灼最后还是没有换掉雪青色的纺裙,跟在月尊身后走。 “没什么事,只是张忱翊需要处理的一个烂摊子而已,走吧。” 月尊戴上了半张面具,遮住了一半清秀的脸,也换上了寻常百姓的衣服。靛蓝色的长衣,冷色的银纹束带,手里空无一物。 “你不帮帮他们么?怎么说你也是神仙。” “我是真的神仙,而不是人间书里记载的普度众生的神仙。而且我已经救过他们了,那些曾经虔诚拜我的人,都安然无恙。” 苏灼没再说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自私,如果是辞蕴,她一定会救的。” “……” “所以说妖怪最傻,不知人心险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脆弱,除了可笑的妖力,你们还有什么呢?” “你胡说什么,我们又不是傻子。” “不是吗?你看看你,明知道进了锁妖塔就出不来了还要去,这不是明知山有虎?” “……我那是……”苏灼想辩驳,最后还是老实承认了,“他们对我都很重要,和他们在一起我会很开心,只要我开心我就会去做,管他什么代价,就跟辞蕴每次救人也会很开心一样。” “也是,谁说都有理,谁也说不清,罢了罢了。” 月尊和苏灼慢慢走着,总算是来了城中心。无忧阁就在这里,因无忧阁的结界庇护,在这附近的百姓没有城门口那么虚弱,这里相比也更有人气一点。 “去哪?” 月尊没回答,径直走向了一个卖糖人的摊子。 “多少钱?” “五文一个。” “自己挑一个吧。”月尊付了钱,随便拿了一个,然后让苏灼自己挑,苏灼想来想去,最后说,“能不能现做一个?” “好啊,姑娘想要什么?” “嗯……云吧。” “云?”老板挠头,“这云可怎么做?”他想了想,拿起小棍在糖浆里搅了搅,手腕一转,琥珀色的糖就团在了一起。“姑娘,这糖片给你,你就姑且当是云好了。” 苏灼看着手里圆圆的一团哭笑不得。 “老板,哪里有云是圆的啊。” “祖宗说天圆地方嘛。” “好吧好吧,谢谢老板啦~” 苏灼笑着接过,跟着月尊走了。 “为什么要云。” “抬头突然看到了而已。” 月尊没再追问。 桃树扎根土地,精魄不可远行,辞蕴的一辈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也只是再远那么一点点,就像钟灵山中那些山,矗立在原地,看着白云来去自如。苏灼知道辞蕴畅游天下的梦想,于是她带着桃花玉走了很多地方,只是心中总是念着仇恨,看什么都没了最初最真的模样。 所以,不如就把这片云送给你。 也送给我自己。 135.重逢 月尊付了钱,定了明天来拿。 “你喜欢藏蓝?” “还好,看着很舒服。” “就是子桑道长衣服的那个颜色。” “嗯,他叫子桑越。” “我当然知道他叫子桑越,你干嘛这么强调,”苏灼碰了碰月尊,“你认识他?” “嗯。” “看你这表情跟待嫁闺中妇一样,你不会是对道长有想法吧?” “不过一个凡人,哪里值得我动心思。” “也是,你这么心高气傲,当然是谁都看不入眼咯——” 月尊没理她,继续往前走。 “喂,走半天了,能不能歇一会儿?” “渡劫成人,你就有了双腿,双腿就是用来走路的。” “歪理歪理,都是歪理!” “你自己听听你这语气,彻头彻尾的小姑娘,哪里还有一点想成为男人的意思。” “是不是男人已经没这么重要了,我不是都跟你说了吗。” “不喜欢她了?” “喜欢啊,不过退让一步也没什么不好,我只要能见到她就好,没办法,懦弱一步就要付出代价,这是我活该。” “你倒是想得开。” “不说这个,我真的快累死了,哎你看!”苏灼指了指路边酒馆,“走走走进去歇会儿,我请,陪我喝酒来!” 月尊愣了一下。 这么久了他都想找个酒伴,结果子桑越心不在焉,现在苏灼倒是有意思,主动拉着他喝酒。 只可惜人间的酒没什么味道,早知道请苏灼喝自己的桂花酿了。 “来来来,点菜,小二——”苏灼无比熟稔地一坐招呼着小二,“先来一盘花生米!嗯……再来一盘辣子鸡。” “花生米。”月尊轻笑。 “瞧不起花生米啊?” 小二端了一盘花生米来,月尊刚想吃,被苏灼拍掉了手。 “我大哥先吃!”苏灼她对着这盘花生米自言自语,“臭大叔,你最喜欢的花生米。你啊,别老是抓什么蟑螂虫子的,花生米多好吃?还干净,给你我眨三下眼睛的时间让你吃第一个~” 说完,真的眨了三下眼睛。 “好啦,第一个让你吃了,剩下的都是我的。”苏灼笑了笑,“月尊,吃吧。” 月尊嗯了一声。 “你一直这样?” “对啊。” “有意思。” “辣子鸡来咯——” “啊,好辣!”苏灼尝了一口,“来,你尝尝。” “还是不用了,我不吃荤。” “行,那就我自己一个人吃咯。” 苏灼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就是狼吞虎咽,也顾不得什么形象。 “你不做男人,可惜了。” “妖怪哪有那么多讲究,饿了就猛吃,困了就死睡,怎么舒服怎么来。” 月尊无奈,“说好的酒呢?” “哎呀忘了,啧,没看出来你是个酒鬼,是不是经常在月宫喝闷酒啊?” “是啊,高处不胜寒,没有人陪我。” “那是你自己不想让别人来陪你,你可是神仙老大,想要人陪还不容易?”苏灼继续吃,“你从开始到现在,提过的人除了辞蕴我大哥还有御锦明,就是张忱翊和道长。其中呢,主动提起的就只有道长一个,对吧?”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啊,就随便说说,我对你的八卦可没兴趣,”苏灼拆了封坛,“来,今儿心情好,正好本姑娘陪陪你这个喝闷酒的家伙,喝!” 月尊也揭开封坛,喝了一口。 “怎么样?” “比我的桂花酿差远了。” “事儿。”苏灼翻了个白眼,“老老实实喝吧。”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无言的喝酒。 “就这么只喝酒?” “不然呢,你还想畅谈诗书吟诗作对啊?我可不会。”苏灼不满,“文绉绉的,想想就头疼,我到现在记住的就两句话,一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还有一个就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别的,一窍不通!” 苏灼突然眼睛一亮,“哎,咱们来划拳吧!” “划拳?” “人间都会玩的,我教你。” 苏灼伸出手,“手做数,谁说出来的数跟对方手做出的总数一样,谁就赢了。” “就这么简单?” “不不不,乐趣不在这,划拳的时候要有气势,你听啊。”苏灼清了清嗓子,“先来俩字的,一定,两好,三元,四喜,五魁,六顺,七巧,八仙,九长,全福——你要喊的有节奏和韵律。” “这倒是有意思,那接下来是不是该三个字了?” “对,来,我先给你念一遍,你记住了啊:一定终,两相好,三元郎,四发财,五经魁,六六顺,七巧图,八匹马,久九长,全福寿——一定终身,两相情愿,三星高照,四季发财,五子登科,六六大顺,七巧成图,八仙过海,九九长寿,全家福禄——” 月尊一时间没记住。 “记住没?” “差不多,来试试吧。” 月尊伸出手,不知该怎么办,做了个三出来,“一定终,两相好……” “你这不行,要抑扬顿挫,像我一样,看!”苏灼喝了口酒,晃了晃自己的手,“一定终、两相好,三元郎,四发财、五经魁,六六顺……” “停!让我来,”月尊起劲了:“三个字三个字的没有气势,要揉在一起才有意思。” “哦?” “一定终,两相好,三星高照,四季发财,五经魁,六六顺,七巧成图,八仙过海,九九长寿,全福寿——” “哎,这么一来是更好哎。来来来,开始吧!” 两个人就这么在酒馆里划拳划的不亦乐乎,也顾不得别人投来异样的眼光,顾不得他们的喧闹声打扰了别人的清净。 “哈你输了!说吧,怎么办?要不你请客?” “进来的时候不是说你请么?” “可是你划拳输了嘛。” 月尊无奈。 “那好吧。小二,结账。” “一共五十文。” “早知道你输我就多吃点了,真是。” 月尊刚想掏钱,突然一个主意闪了出来。 “一会儿把钱给你放到柜台。” 月尊收回了掏钱的手,把小二打发走了。 “你干嘛?赖账啊?” 月尊拿出两片叶子,轻轻一点,就成了铜钱。 “哎不行!你给我把这个放下!”苏灼一看急了,“你怎么能骗人呢?人家辛辛苦苦做的饭菜,你拿叶子骗人!亏你还是神仙!喂,刚才的衣服钱不会也是叶子吧?!” 苏灼掏出荷包,拿了五十文出来,“行了,我去付钱,哼。” 月尊不紧不慢地喝了口酒。 “当初辞蕴也是这么劝你的,没想到你记到了今天。”月尊笑了笑,“好了,我去付钱吧,谁叫我输了。还有,我是个有原则的神仙,骗人这种事我不稀罕做,还是把你刚才的话收回去。” “你真是……过分!” …… 第二天,苏灼去拿了那件衣服,月尊也拿了那块藏蓝色的布做成的长袍。和道袍很像,但穿上更潇洒,没那么拘谨。 “给道长做的?” “嗯。” “咦,没想到你喜欢道长这样的。” “只是朋友赠礼。” “你心里没点数?” “随你怎么说。” 苏灼自讨没趣。 “接下来去哪?” 月尊冷下语调:“钟灵山。” 苏灼顿了顿。 “嗯,知道了,走吧。” 一切都和几年前一样。盛开的桃花,唧唧啾啾的小鸟,还有那个早就没人了的木屋。 “那坛女儿红呢?” “我早就喝完了。” “嗯。” “你打算怎么把我送进锁妖塔?” “我不打算把你送进锁妖塔。” “你什么意思?” “你若是想进锁妖塔,就要用你最初的样子进,没有灵力,没有人性,一切都和你渡劫前一样。” “就是我还要再被雷劈一次?” “嗯,是这样的。” “无所谓!只要能见到他们,怎么样都行!”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决定了?” “决定了!” “那晚上到山顶吧,我会和雷公说的。”月尊看了看天,“你还有半天时间再最后看看这片林子。” 说罢,便消失掉了。 …… 夜晚又下起了雨,苏灼一个人坐在山顶发呆,手里还握着桃花玉。 空中依旧阴沉,抬头看,只有云。 她在等,等一声惊雷。等这雷把她劈回原型,然后一切重头开始。 一声闷响传了过来,随后天空中瞬间闪亮,一道雷劈在了苏灼身旁。草木被烧焦,吓了苏灼一跳。 “雷公!你能不能给我点心理准备啊!吓我一跳!还有,麻烦你劈准一点儿!” 天上,月尊就站在雷公身后,雷公头一次离月尊这么近,生怕做不好这差事被月尊活劈了。 这渡劫都是让妖化成人,把人劈回去,还是头一次。 “这小姑娘脾气还挺暴躁。” “多吓她几次。” “月尊您和她有仇?” “没有,就是想看看蛇受到惊吓是什么反应。” 真是恶趣味,雷公心想。 又是一道雷,劈到了苏灼面前,灼热的温度都贴到苏灼脸上了,可雷偏偏就是不碰她。紧接着又是一道劈在了她身后,燃烧的火差点烧着了她的衣服。 “月尊你个混蛋!你给我找事是吧!我看你就是舍不得拿五十文钱!你个小气鬼,吝啬怪,铁公鸡!啊啊啊啊啊!给我个痛快,不行吗!” 这一声给个痛快喊出去,云倒是散了,雷也停了。 “不是……怎么停了,不会是他要下来收拾我了吧……” 苏灼正好奇,天上的云彻底不见了踪影。 “这是……” 一道清澈透明的月光洒了下来,不偏不倚,照亮了苏灼。眼前是悬崖,崖底的山谷深不可测,此刻却被照的像镀了一层银。一轮明月高悬,本应是弯月,却反常地成了满月。一阵风来,不知是风带来了月光,还是月光带来了风。 “我要雷!我不要月光!” “真是难伺候,真的那么想做蛇干?” 月尊在月宫,心里轻笑:他只是想给苏灼一个温柔的送别而已。 苏灼被月光照到的地方开始逐渐变得透明,身体一点一点上浮,在月下仿若蝉翼:但她并没有变成蛇,相反的,她依旧保持着人的模样。 “再问你一次,男人,还是女人?” “我……不是说好的蛇吗?” “我说过了,腿是用来走路的,如果你以后只能爬,那多没意思。好了,快回答我。” 苏灼抬起头,看着那一轮圆月,冒出了一句古灵精怪的话。 “若为男儿身,定当与你上山抓鹤,下海捉鱼,以损友相称。” 月尊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好了,去吧。” 他一挥手,一片月光将苏灼包裹了起来,然后送到了不知名的地方:那是一座和钟灵山一模一样的山,只是这山不存在于真实世界,而是月尊创造出的一个独立于所有世界之外的地方。那里有山有月,有酒有歌,有春夏秋冬。 那是月尊用了两百年修为换来的一个世外桃源:那里,辞蕴,黎庚,御锦明,三个濒死的亡魂都被月尊以仙力为引,救了回来。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笑的又怎会是春风。” “也许不会再见了吧,不过倒是很开心认识你,蛇干。” 他收了灵力,拿着苏灼的桃花玉,一个人走进了他孤单寂寥的月宫。 “一定终,两相好,三星高照,四季发财,五经魁,六六顺,七巧成图,八仙过海,九九长寿,全福寿……” …… 钟灵山。 苏灼落了地,走进了一片桃花之中。 “月尊这家伙蒙我啊,哪儿有人,说好的锁妖塔呢?” 她环顾四周,走了半天,也没看到一个人影。 “死月尊,你等着我收拾你吧。” 苏灼哼了一声,气冲冲走向了记忆中木屋的位置。 “睡一觉再教训你,气死我了。” 然而这次,迎接她的不是空无一人的屋子,而是一缕袅袅升起的炊烟。 而后她站在原地,看到了敞开屋门中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笨拙地拿着炒勺,时而蹲下身添柴火,然后被黑烟呛得咳嗽不止,再骂一句娘。 远处,有个正在读书的公子,他低着头,脸色微红,一看就是在想怎么讨心上人欢心。他一身阔气装束,身旁还放着一袋子红枣。 “大哥……御锦明……?!” 苏灼正愣着,一声轻唤从背后传了过来。 如春风一般温柔。 “小蛇,你终于来了。” 屋外圆溜溜的石头还在,上面青苔依旧,有几片桃花瓣,黏在了上面。 138.复活子桑阳 徐大遥白色的羽毛上都是血,就像有人打翻了墨。 子桑阳已经失去意识软在了子桑溪腿上,身体冷得像冰。子桑溪满身都是伤,胸口的骨头几乎快都被那些阴阳家震断,好在有夏鸢和徐白鹭,子桑溪才不算特别难过。两个人昏睡着,徐大遥则飞得更快了。 “大遥再快点儿!再快点!”徐白鹭急急忙忙,结果徐大遥嘎嘎叫了几声,却没有加快速度的意思。 徐白鹭听了大遥的话,愣了一下。 “大遥,你什么意思?” “它说什么?” 夏鸢急切地盼着下一秒就能看到南山的山顶。 “它说,它觉得南山不对劲。” “不对劲?怎么不对劲?!” “它也说不清楚,总之还是快回去吧。大遥快点,先别管什么对不对劲,子桑阳快死了。” 徐大遥只好扑棱得更用力。 从苍梧山飞到南山是个体力活,跨越整个国土,就算去徐大遥也吃不消。它很累,再加上背上少有地背了四个人,它压力更大,而且子桑阳的血就像决堤的河一样止不住,夏鸢好容易压住一点,过一会儿就又开始流,徐大遥翅膀全湿了,羽毛沉甸甸的,飞不起来。 “实在不行就先停吧,大遥快不行了。” “可是师兄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救啊!这……伤的太重了!只能回去让爹和长老救!” “我可以先保住子桑阳的命。” “你!你是能,可你之前给子桑越渡灵力的时候已经费了很多仙力了,不能再让你来了!你要是把师兄救回来你也得跟着完蛋,我不愿意让上仙你一命换一命。” “……” “师姐!” 张忱翊的声音传了过来,夏鸢像找到救星一样猛地回头,发现张千诚拿着生死簿和孟落站在麒麟背上,和子桑越乘着朱雀飞了过来。 “张忱翊你可算来了!快,救救师兄他们!” “别急我这就来。” 张忱翊刚想跳到徐大遥身上,就被一声“嘎”给吓回去了。 “我们过去,你过来,大遥已经很累了。”徐白鹭拉上夏鸢对朱雀行了个礼,“朱雀大人,冒犯了。” “你们还是不要过来了。”朱雀赤色的眼睛转了转,“子桑阳,我能救。” “真的?那太好……” “你又并非不知道复活一个人要付出什么代价。” 张千诚淡漠开口。 “……复活?家主,您什么意思?” “他已经救不回来了,你看他身上哪里还有一点活人的气息,灵力尽失,连带着命灵一起散了。” 众人听了皆惊骇看向子桑阳。他面色平静,像一只小猫一样蜷在子桑溪怀里,安静得就像睡着了一样。子桑溪昏迷之前还把自己的衣服脱了下来盖到了子桑阳身上,宽大的外套把子桑阳整个裹住,外套上那只金线白泽已经被血染红了。 “怎么可能!家主你别骗我!” “他没有骗你们,是真的。”孟落站在他身边看着子桑阳,“子桑阳已经死了。” “那你就这么见死不救吗!”夏鸢怒了,二话不说冲着孟落就是一根飞针,孟落也没有躲,任那根针插进了他的胳膊。 孟落眉头都未皱,夏鸢则愣了一下,随后低下了头。 “朱雀,你能救师兄是吗?” 一直沉默的子桑越开口了。 “嗯。” “白虎已经陨落,青龙被宁青利用,已经被重明鸟耗尽了灵力,玄武不知下落,四大神兽就剩你一个了,朱雀。”张千诚看了朱雀一眼,“复活等于逆天而为,你不会不清楚代价,轻则损修为,重则一命换一命,我不能让四大神兽都这么陨落,你的灵力,我暂且收回。” 张千诚毫不犹豫的念了口诀,朱雀张了张嘴想说话,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默不作声地继续飞。 “还有一个办法啊家主,您不是有生死簿吗?!我师兄的魂魄应该还没散,只要您一笔您就能改!” “不修改生死簿是我的原则,生死有命。改说起来容易,让一个死人复活,与他有关的一切都会被改变,最后成一团糟。” 张忱翊噎了一口。 “我去你的生死有命!”徐白鹭没拉住夏鸢,夏鸢直接跳到了麒麟身上就要去打张千诚,“按你这么说我二师兄就应该为了皇帝皇后白白送死?!你的心是什么做的?!”她拽住了孟落的胳膊,“我问你,要是现在死的人是他,你救不救?!” “我不会救,原则就是原则,有例外就不叫原则。” 斩钉截铁的回答。 “真是铁石心肠!”夏鸢甩开孟落的手骂了一句,“不知道我大师兄醒过来会多伤心!大遥我们走,我爹一定能救,他那么喜欢二师兄,一定会救的!” 孟落随意从张千诚手里拿过了生死簿,装作不经意地翻看。张千诚对他也没有提防,以为他也就是随便看看。结果孟落啪地一声合上生死簿,然后把它扔给了张忱翊。 “给你,去救子桑阳。” 张忱翊稳稳地接住了,他也不多问为什么,拿出狐狸小像就要改。张千诚一看急了忙想去拦张忱翊,却被子桑越给挡了回去。 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张忱翊把血滴到了狐狸小像上。生死簿发出耀眼的金光,将几人笼罩在了里面。 “落儿!”张千诚怒了,“你明知道我……” “张千诚,我有时候真恨不得把你杀了。”孟落冷淡地打断了张千诚的话,“你这二魂真是够讨厌的,但凡你能有三魂一半通情达理扔下点你那些原则不知道会省去多少事,什么当年逼你的狗皇帝,什么要你去拯救天下的庸人,大笔一挥,直接全部了结就够了,哪儿用得着这个下场。有时候我都觉得我自己可笑,怎么还真等了你这人这么久,刚才还说,就算是我要死了你也不会改生死簿,呵……真是心凉。” “孟落前辈,我二师兄在……” “五百八十七页,第四行。” 孟落不再理会张千诚,直接回答了张忱翊,熟稔得令人惊讶。 “别那种眼神看着我,没什么好奇怪的,三千年了,没一个人来看我,我只能背书。哪里比的过千诚你,在苍梧山呆了三千年,每天还能和龙灵什么的说说话。” 孟落冷笑一声看向了子桑越,“喂,道士。” “怎么了?” 子桑越听孟落突然叫他,还有些不习惯。 “我能不能和你们坐在一起?这个二魂太讨厌了。” 话音刚落,张千诚二魂的心猛地疼了一下。他看着孟落的背影,想去挽留,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只是坚持原则,难道有错? “……可以。” 子桑越无奈,伸出手拉过了孟落,孟落刚坐下,子桑越就去了麒麟那里。他站到了张千诚身边,沉默了一会儿。 “坚持原则没有错。”还是子桑越先开口了,“我很佩服您。” “……” “但是师兄对我们真的很重要,这次是我们对不住您了。” 子桑越低下头,行了个郑重的礼。 张千诚二魂气得说不出话来。 “只是我想对您说一句话。” “什么?” “有时候,原则是可以为了一个人而改变的。” “……” “如果您对包括孟落前辈在内的所有人都一视同仁毫无偏袒,那孟落前辈又怎么会觉得他是您眼中重要的人?” “可这是原则问题。” “爱情是独一无二的,总需要一些例外来让孟落前辈明白他在您心里是特别的。” 二魂琢磨了琢磨。 那边,张忱翊把子桑阳从消失边缘拯救了回来,用自己的鲜血在生死簿上写上了子桑阳的名字。 “用,用血写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只要你不想让他有意外他就不会有意外,”孟落托着脸看着张忱翊,“傻啊你。” “我这怎么就是傻了?我这是第一次改,不会嘛。” “也是,不能怪你什么都不知道。”孟落笑了笑。他盯着张忱翊的双眼,想要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他灵魂的最深处。 “干嘛这么看着我,怪瘆人的。” “我没在看你,我在看千诚。嗯……看千诚的主魂。那边那个太冷淡了,我不喜欢。” “家主没错啊……有原则没什么不好的,本来就是我们不对。再说了,您既然喜欢他,就要喜欢他的全部,管他好的坏的呢?” “你倒是正,可是二魂太冷血了你不觉得吗?我是喜欢他,可我不会喜欢他的全部,他也有缺点,然后导致我们之间存在一个又一个矛盾。我没骗你,我是真的想过在他睡觉的时候把生死簿毁了,然后带着他私奔,或者……干脆把他闷死。” “啊?” “我这人没什么志向,天下苍生我不关心,我只关心他。可是那些责任压的他喘不过气,也让他变成了我不喜欢的样子,所以我……其实挺恨这本生死簿的。” “……” “不过我还是会喜欢千诚,管他有什么缺点,哪怕他一无是处我都喜欢。” “嗯,有道理。” “你对道士也是这样吗?明知道他有缺点还要喜欢他。” “不,还是有点不一样的。”张忱翊收了生死簿,自豪道,“闷蛋在我眼里没有缺点。” “盲目崇拜。” “瞎说,前辈你看,”他指了指和张千诚站在一起的子桑越,“子桑越又好看,又温柔,又懂事,还会照顾人……” “停。” “嘿嘿,”张忱翊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反正他就是好,就算别人说他一文不值,在我眼里也是千金不换。” “嗯。”孟落想了想,“没想到你这么爱一个人是这个样子。” “我不是千诚家主啊前辈,你可不要把我认错了。”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只是我偶尔会想,千诚是不是也曾这么对别人说过我,像你一样,一脸骄傲。” “肯定会的。”张忱翊拍了拍孟落,“相信我。” “你这后辈倒是有意思。” 子桑阳算是救回来了,夏鸢冷静下来,也觉得对张千诚太无礼:无论如何,张千诚只是在坚持原则。 “前辈,对不起,方才是我冲动了。” 张千诚是又气又无奈:生米都煮成熟饭了。也没办法,他只能摆了摆手,算是原谅。 “对了师姐,你们怎么会从无忧阁去苍梧山的?是月尊叫你们的?” 徐白鹭和夏鸢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 林川深回到兰阳时,满目疮痍。街道上没有血,但一点生机都没有,一片死气沉沉。往日热闹的街巷也只是挂着红绸,没有丝竹管弦声。 他回了皇宫,朝中却反常得忙碌。郁宁前往蜀地,朝中官员的文书,奏折,疯了一样叠在他的案子上。两张地图摆在他面前,看的他愁眉不展。 一张是兵部的疆域图,一张是狩灵堂呈上的灵图:哪里的灵力波动异常都一清二楚,灵力旺盛的地方是赤色,灵力枯竭的地方是褐色。 然而如今蜀地那一片却生出了黑色。 他知道这是鬼气,而且不是一般的鬼气。史上的沉渊之战,开端和现在一模一样。由一个源头开始,将人变为恶灵,多一分鬼气,少一个活人。 “蜀地战况如何?” “禀圣上,夕右城已被攻下,郁宁将军率兵十万,如今只剩了六万,退守绵阳。”刘美意答道。 林川深皱了皱眉。 “南山还是没有动静?” “没有。” “狩灵堂派人去了吗?” “派了二百阴阳家前去助阵。” “二百?为何这么少!” “这……”刘美意犹豫了一下,“圣上,这二百人已经是极限了。南山都没有派人,再加上子桑阳……没有子桑阳的话,狩灵堂估计都以为这三国军队不好打啊,毕竟他们只有二百人,郁宁送来的文书上可是写了敌军的阵仗……一千阴阳家啊。” 林川深怒骂一声。 “若是子桑阳在,这对他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只是如今子桑阳不知所踪,说他谋反之言传的越来越凶,狩灵堂有人猜测子桑阳是不是投靠三国军队去了……又或者是,那本就是他的军队?” “真是一派胡言!这还未出征军心士气全无,如何能打胜仗?!子桑阳……好一个子桑阳,没了他,狩灵堂都不敢动了吗!” 刘美意低下了头,没再说话。 “圣上,这么拖着不是办法,要不您还是先把子桑阳叫回来?或者再立一位典灵司。” 林川深盯了刘美意一眼。 “刘大人有人选?” “张泽家主,不就是最好的人选?” “但张家主如今重伤未愈,刘大人你方才不还去张家探望了?” “这……张家久负盛名,就算张泽家主受伤休养,他的话也还是有分量的。” “不行,朕要的是能身先士卒的人。如今要么子桑阳能回来,要么,新的典灵司必须亲自上阵!” “可这……” 林川深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张忱翊。 尽管张忱翊是和子桑阳一伙的,但他还是没来由的觉得张忱翊很适合这个位置。而且他越来越觉得张泽和张忱翊之间,有问题的那个人是张泽:因为张泽和刘美意走的太近了。 可张忱翊他们现在在哪?南山?还是其他地方? “你先下去吧,朕再想想。” “圣上,这可不能拖啊。” “朕清楚。” 林川深摆了摆手,把刘美意赶走了。 139.子桑霖和张千诚 深夜,寝宫。江烟云安静地研墨,林川深点着灯看奏折。 快到秋收时节了,本是个丰瑞年,收成定比前几年要好,结果生死簿拓本毁了,本来快熟了的粮食全枯了,粮仓里屯的那些有很多也化成了草木灰。 “看来今年要歉收,这赋税肯定不能收了。” 他想着,提笔写下了明日早朝的召令。 “川深是不打算睡了吗?” “在这种时候我不能睡,烟云要是累了就去睡吧,我把灯暗一点就好了。” “没事,我陪着你。”江烟云给林川深捏了捏肩膀,“这粮食歉收可怎么解决?” “看看还有多少没毁掉的屯粮,能发的都发了,实在不够……”林川深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生死簿拓本不在了,可真本还有,估摸着苦个一年,也就没事了。只是这灵图……” 江烟云看向冒出黑气的灵图,担忧一句:“鬼气好重。” “说起这个,烟云,你可还会占卜?” “会。” “那卜一下子桑阳和张忱翊在哪里吧,我觉得他们应该是在南山。” “圣上要把他们叫回来?” “嗯。” 江烟云咳了几声,点了点头。 “很久不占卜了,我出去看一下星宿。” “嗯,披件衣服。” 江烟云走了出去,林川深也起身活动了下。一块很小很小的碎石块从江烟云怀里掉了出来,落在地上的声音被衣服摩擦的声音盖了过去。 若不是林川深坐回桌旁时瞥到一点闪光,那碎石估计就这么过去了。 “烟云怎么这么不小心,耳饰也会掉。” 他以为那是个银耳饰一类的东西,无奈摇了摇头,走过去把它捡了起来。 然而并不是,那是块深紫色的石头,带着好似血管的纹路,在灯火之下就像干了的内脏。虽然只是一角,可碰到的一瞬间,林川深耳边就响起了一阵嗡鸣。 他没拿住,石头直接掉到了桌子上。 不知怎的,林川深把那块石头又放回了地上,假装他并没有注意到。 房门开着,江烟云还在看星宿,林川深的心却越来越乱。 一会儿,江烟云回来了。 “他们在南山。” “确定?” “嗯,确定。” “那正好,绵阳离南山很近,明日送一封文书,让郁宁去请他们吧。” “……也好。” …… 到了后半夜,林川深终于熬不住了。从苍梧山回来就已经很累了,再加上他不眠不休两天两夜,现在眼睛都睁不开了,以至于一挨床就睡得很深。 江烟云也准备休息时,她看到了地上的那个碎石。 “糟了,惑心石开始裂了!” 她心里一惊,看了一眼熟睡的林川深,然后蹑手蹑脚的把它捡了起来,揣到了怀里。 怀中,一整块发黑的惑心石缺了一角。 “我得快点把宁青杀了。” …… 说来奇怪,林川深本已经疲累不堪,这夜还是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了一个少年。约摸十三四岁,一身沉甸甸龙袍,腰间带着一块碧绿色护身玉佩。他坐在花园里,身旁是位精神矍铄的硬气老者。老者横眉竖目不怒自威,看着少年读书写字。花园中人来人往,少年却心无旁骛。 面前的黄纸上有一行字,和这春意盎然百花争艳的花园气氛不太相配,当然,和这少年的稚嫩脸庞也不太相配。 “愿做惊弦箭,不做俗少年。” …… 兰阳,张家。 张泽从苍梧山回来一直在休养,他的力量是越来越弱了,现在,他正在内院睡觉。院子里有个池子,里面泡着一只小鲸。通体漆黑,眼白多黑少。如果子桑霖在的话,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这小鲸和当年定命海那只一样,就是体格小一点儿。 “刘大人,家主还在休息……” 刘美意下了朝就直接来了张家,手里还拿着一堆补药,走到门口,被侍女拦下来了。 “我把东西放下就走,不会打扰他的。” 说罢,不顾阻拦就走了进去。侍女想拦,也不敢拦。 刘美意把东西放在石桌上,走到了池子旁逗着那只蓝鲸。 “小东西,最近定命海是个什么状况?” 小蓝鲸摆了摆尾巴,沉了下去。 “哦?有人进去了?” 刘美意把手镯转过一个小角度,不动声色地吸收着张家院子里那棵桂树的灵力:他每次来都会这么做,那棵桂树的灵力就一点一点被他偷走,因而,张泽的灵力越来越弱也是有道理的。 “刘大人。”张泽估摸着是听到动静了,披了衣服走了出来:“在和鲸说话?” “嗯。”刘美意做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啊——这定命海要不安宁了,它刚才说,有人进了彭祖庙。” “什么?”张泽显然十分惊骇,“是谁?” “两个老头子,它这么说的,我想,是谁,你应该再清楚不过。” “子桑霖和夏明德。” “还有个女人。” “女人?宁青?” “姜斐然。” 张泽咬了咬牙。 “没想到他们还是发现了,我得赶紧杀了他们,不能让他们碰到那个东西。” “可姜斐然是你的母亲,你下的去手?”刘美意戏谑道:“你要是真杀了她,那可就是不孝。” “无所谓了,”张泽恶狠狠道,“我离成为下一个张千诚只有一步,这计划不能被毁了,管他是谁,敢捣乱,直接杀。对了,他们到哪了?落雪道,侧室,还是主墓?” “这我就不知道了,估计你得自己去看,不过我觉得怎么也进不了主墓。” 张泽笑了一声。 “也是,不说落雪道就够他们受的,就算活过了落雪道还有你的侧室挡着呢,谁能从你的侧墓出去?” 刘美意心里不悦,面子上还是在笑。 “这可不能说我厉害,要说还是那些死人厉害,骨头搭起来的侧室,够邪。” “这种阴毒的招也只有你想的出来。” “彼此彼此,对了,今天来有个消息跟你分享。” “哦?林川深又说什么了?” “他下了条召令免了三年赋税。” “三年赋税?!”张泽在心里算了笔帐,“这一趟下来入墓岂不是还得再晚?金子不够,如何对彭祖交代!” “的确棘手,而且林川深还准备开国库赈灾,这下咱们不仅没金子了,连粮食也没的给彭祖大人。” “啧!这江烟云,什么时候毁生死簿不好,偏偏现在!” “不过我估摸着用不了三年,不出一个月这赋税还得收。” “为什么?” “因为真本在你侄子那。你侄子什么人啊,去南山走了一趟脑袋里可都装的是天下苍生,他要是从南山跑下来看见人间这鬼样子还不立马改生死簿?到时候什么粮食不都有了,哪里还用得到开国库赈灾?” “娘的,”张泽骂了一句,“老子要是能改生死簿还轮得到他!” “狐狸小像不认你谁也没办法,要怪就怪你父亲,”刘美意暗笑一声,“没把你当亲儿子看,什么好东西都给了张奕。” “刘大人今日来是嘲讽我张某人?”张泽笑了,“我父亲待我不好,那是偏心,你丢下你父亲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头子在暮城守书店,为了不让他找到你还特地改了个名字,这是不孝啊,怎么看,也轮不到你来嘲讽我不是,刘昱?” 刘美意不说话了。 “好了,吵架伤和气,揭老底谁也不愿意,不说了。既然生死簿在张忱翊那,就让他改,只要金子和粮食够给彭祖大人,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有道理。”刘美意附和一句,“哎,今天什么日子了?” “七月十五。” “那这么算来,这离沉渊之战也就一个月了。”刘美意笑了笑,“来,猜猜咱们的三国军队把林川深吓成什么样子了?” “哦?狩灵堂没派人?” “狩灵堂哪儿还有人,该收买的收买了,该杀的也都被世主杀了,剩下几百个贪生怕死的庸才被林川深当救命稻草给拨去南山帮郁宁去了。” “子桑阳呢?” “不知道,伤成那样多半死了,说起来世主还真是厉害,能让林若木下手,还是当着林川深的面投毒,厉害,这要是林川深查到林若木,指不定气死了。” “说得好像林若木不会供出世主一样,银面具还是有不少人见过的。” “见过世主的人是不少,活着的可没几个了,你我放心就好。” “也是。” “说起来,这次沉渊之战得来的亡魂,咱们怎么分?” “自然世主一半,咱们两个五五。” 张泽点了点头,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五五?我太亏了。 当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刘美意也是这么想的。 “子桑阳不在,典灵司谁来当?空着?我可不觉得林川深这么傻,在这需要鼓舞士气的关头上什么都不做。哦——难道这小皇帝还想御驾亲征了?” “啧,你一说这个我想起来了。”刘美意皱了皱眉,“昨天我去找他,他没说几句就把我赶出来了,我看他那样,八成是有打算。如果子桑阳没死,他肯定会把子桑阳叫回来,要是子桑阳死了……那典灵司保不齐是谁了。” “怎么,你没和他说让我来做典灵司这位子?” “说了,但他似乎不打算听。” 刘美意心想:人家瞧不上你。 “我看他那样大有再找个南山的来替的想法,不出意外,子桑溪子桑越,再甚,子桑霖这些老一辈的,当然了,让你侄子来也有可能。不过这回南山迟迟没动静,估计林川深也纠结南山的立场吧。” “好家伙,这么多人来和我抢典灵司这位子?” “要我说你都是张家家主了就别稀罕这典灵司的位子了,咱们还是盯着点蜀地和定命海的动静,可别这么多年白准备,到时候彭祖一挥手,你我直接飞升,什么官、钱,重要吗?” “有道理。” …… 南山。 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林子里一片荒芜,可南山还是和以前一样树木葱茏,生机盎然,丝毫没有受到拓本的影响。 “我本来以为这儿也会一团糟的。” “最初,我只把南山地界写到了真本上,真本不毁,南山是不会有事的。”张千诚道。他站定,看了一眼跟在子桑越身后置气的孟落。孟落也看着他,听了这句话,还是走到了他身边。 “二魂还是比较聪明的,不冷血就更好了。” “我不是冷血……” “子桑,我先和徐上仙送师兄回无忧阁找我爹,你们去找长老他们,看看什么时候进镇妖塔吧。” “嗯,去吧。” 夏鸢和徐白鹭飞向了无忧阁。 “我和子桑越去正阳殿,你们要一起吗?” “我想睡觉……”孟落打了个哈欠,“千诚你去吗?” “当然要去,我也得看看言儿的后辈如今是什么样子。” 孟落翻了个白眼,变成狐狸窜到了张忱翊肩膀上,张忱翊被猛地一压没站稳,差点倒了。 “你干什么?” 孟落叫了一声,意思他懒得走。 “不锻炼发胖,胖了千诚家主就不喜欢你了。” “他敢!”孟落伸出爪子要去抓张忱翊。 “不敢不敢,这就走,这就走,小的背着您。” 正阳殿。 那群鸡还在,叽叽咕咕一群,毛也落了一地。只可惜子桑溪不在没人清扫,曾经那个冯玥师姐也是被宁青上身,不知所踪,现在就剩了子桑霖一个人。孟落本来犯困,看见一群鸡瞬间精神了,从张忱翊肩膀上跳下去窜到了鸡群里,二话不说叼了一只,刚想生吃,却直接被张忱翊提溜起来了。 “祖宗这可是长老的命啊!张嘴!放下!” 子桑霖摆了摆手。 “无妨,那只已经病了,吃了就吃了吧。” 孟落哼了一声,当着子桑霖的面把它吃掉了。 子桑霖看都没看一眼。 子桑越盯着子桑霖,皱了皱眉。 “这不像您的作风啊长老。” “生死有命,早些死也是解脱。”子桑霖靠在了椅子上,“如何,越儿那只伥鬼除掉了吗?” “嗯。” “那就好。张忱翊你呢?如果我没算错,千诚家主应该已经现身了吧。” “对,这是千诚家主的二魂。主魂在我身体里,三魂在镇妖塔,我现在要……” 子桑霖站了起来,打量着张千诚。他对上张千诚冷峻的目光,手因为敬畏有了颤抖。 “晚辈子桑霖见过千诚家主!” “免了。” 张千诚环顾了下这正阳殿,“真是不错,当时这正阳殿还只是个小竹屋,如今都这么气派了,你很厉害。” “家主过誉。” 140.敬告 “两位先别客套,我们先说正事。长老,我能不能进镇妖塔?” “复活家主?” “嗯。” 子桑霖摸了摸胡子,然后问了个谁都没想到的问题。 “为什么要复活家主?” “因为我答应过孟落前辈要帮他复活千诚家主。” 子桑霖看向了孟落。 “他是……” “是黄泉的九尾狐仙。”子桑越道,“三千年来,真本都是孟落前辈在看守。” “孟落……” “就是你们说的孟婆。” 孟落化成人形,擦了擦嘴边的血,一眨眼,变成了和刚才狼吞虎咽的狐狸完全不同的翩翩公子:“当年生死簿是我和千诚一起创造的,如今我说让千诚复活,没什么不可以吧?” “这倒是,可千诚家主的三魂为何会在镇妖塔?”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得问张忱翊。” “如果没想错,应该是那个银面具。当时风华与子桑越进镇妖塔,在八层的铜柱中看到许多张家人的魂魄,如今细细想来,也许其中就有千诚家主。” 子桑霖顿了顿。 “越儿打算和张忱翊一起进去?” “嗯。” “我得和你们一起,镇妖塔太危险了。” “不用,您去看看大师兄和二师兄吧。” “他们也回来了?怎么了?” 张忱翊把苍梧山的事讲了一遍,子桑霖思忖半晌,决定让子桑越和张忱翊三天之后进镇妖塔。至于他,则照顾子桑阳和子桑溪。 “对了长老,我突然想起来个事。宁青在苍梧山的时候说,南山乱成一锅粥了,是怎么回事?” “她胡说的,不用往心里去,这儿,太平得很。” 子桑霖话音刚落,一个弟子便走了进来。 “今日如何?” “一切如常。” “下去吧。” “巡逻的弟子?” “嗯。” “哦哦,说起来怎么今天人这么少?” “都在藏书阁呢。” “您又让他们考试啊。” “咳,学习需要验收。” …… 无忧阁。 子桑阳被张忱翊救活,整个人宛若浴火重生的凤凰,浑身上下一点伤都没有,除了还在昏睡之外已经没有大碍,可子桑溪不一样,他不如子桑阳有高得惊人的天赋,一人承住大半个狩灵堂的攻击,胸口的肋骨断了,更险些插进他的血肉。夏明德不知道去了哪,夏鸢只能按着药典来配,换了许多药,血却还是止不住。 “这可怎么办……” “我来用仙力,这样他会好受点。” “不行,我用灵力来吧。” 夏鸢拿出一根针,将自己的灵力注入其中,而后扎进子桑溪的后颈。子桑溪皱了皱眉,却仍没有苏醒的迹象。 “我这有药,吃这个吧。” 孟落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小药瓶,递给了夏鸢。徐白鹭眯起眼睛,下意识挡在了孟落和夏鸢之间。 “你的药能吃?” “能吃是能吃,看你敢不敢吃。”孟落显然很不满:“用忘川水淬的,祛伤痛的。” “可否告知在下,前辈您是用什么药配的?” 夏鸢实在不相信这么大一本药典竟然配不出这么一个小药丸。 “你在人间找不到的药。” 夏鸢无语。 “孟落,这药真没不对?” “你不能因为我擅长做毒药就认为我做出来的药都是杀人用的,杀人和救人不过在我一念之间,救人的药材放多了一样要命,这道理,你云中君难道不懂?” 徐白鹭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药给了子桑溪。 “你直接给他吃药丸是要噎死他不成?融了,泡水。夏姑娘,这事儿你拿手,你去吧,就当还你扎我的那针。” 夏鸢拿着药,将信将疑走了。她刚出屋子,孟落就关上了门。 “这两个人一时半会也醒不过来,不如咱们来说说咱们的事吧。” “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大事。” 孟落拍了拍衣服,掀起前襟,跪了下来。 “你这是干什么,替周屿乔给我道歉?” “当年是周黛黛不好,让你给景下跪,我替她向你赔罪。” 徐白鹭冷笑一声,“你们俩真是姐弟情深,不过可惜了,晚了。” “你还是怪她?” “你想太多了,你不要以为周屿乔有那么大本事让我惦记她这么久,什么爱、恨,我都不在意了,现在,我所有的感情都和这个人没有关系。至于那些丢了的仙力,呵,我不在乎。” “……” “再者,就算是道歉,一个没有任何用的下跪有什么用?你还是起来吧。真想道歉,以后就划清界限,离我远一点。” “知道了。” 孟落也不含糊,直接站起来了。 “孟落,我有个问题要问你,你老实回答我。” “如果你是想问我那个银面具是谁的话还是别费力气了,我不会告诉你的。” 徐白鹭站了起来,刚拿出拂尘,却被孟落一句话给闷了回去。 “你现在还是别动灵力的好,上次救子桑越,你可是差点把你自己搭进去。” “本仙还没这么弱。” “弱不弱不是你说了算的,你要是不怕大可以试试,到时候超负荷了,连你的夏鸢都见不到了。” 徐白鹭这才放下拂尘。 “药很灵的,给子桑溪喝了你俩就走吧,也给这两个人一点独处的机会咯。” 孟落摆了摆手,悠哉悠哉走了。 …… 孟落没骗夏鸢,药的确很灵,子桑溪情况稳定许多。他们两个也听了孟落的话,乖乖离开了。 “希望大师兄快点醒……” “会的,这狐狸做药还是挺厉害的,放心吧小鸢鸢,你不用特别担心配药,只要开些调养的就可以了,剩下的让孟落来。” 夏鸢没说话,蹲下身去,拔起了一株辰星草。 “徐上仙,仙界的药和人间的药有什么不同?” 徐白鹭没想到夏鸢会突然问这个。 “我不了解,怎么问这个?” “没事,就是突然觉得我们家祖祖辈辈来做药典好像很没有用,我用了那么多药,还是比不上仙界一个药丸。” “好啦——”徐白鹭抱了抱夏鸢,“知道你不服气,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人间和仙界怎么能一样,陆瑾熠吃了那么多人间的药最后还得死,要是当时孟落在,他还能多活几十年,差距如此,无可奈何。” “陆瑾熠?” “如果你还是不服气,那就努力修炼,然后来仙界当个药仙陪我好了。” “我才不,仙界多无聊啊,而且还有周屿乔。她不是你们仙界第一美吗,趾高气扬的,我可不想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她就是个碎镜子,旁人看不出来而已,哪有你厉害,你会配药,她可就只能臭美。” “徐上仙和她曾有一段吧,如此不留情面,可好?”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会逗姑娘开心,所以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你得相信。”徐白鹭正色道,“我是真的觉得她比不上你。” “上仙过誉,低头。”夏鸢拍了拍徐白鹭的头,在他的发冠里别了一株粉色的草:“可爱。” “我还能更可爱。” 徐白鹭鼓起腮帮子想卖个萌,结果被夏鸢直接戳瘪了。 “说你你还来劲了。” 徐白鹭傻傻笑了,只是接下来夏鸢的问话,却让他笑不出来。他依旧抱着夏鸢,夏鸢,却低下了头。 “徐上仙,在下一直有一个疑问。” 徐白鹭愣了一下。 “你我之间向来不是如此生疏,怎么……” “徐上仙是否有心上人?或是……故人?在下又是否与她相似,以至上仙将在下……误认成了她?” “……什么?” “在下本与您不相识,您却初见便称在下小鸢鸢,实在太过暧昧,不合礼矩。在下本以为您是认错了人,或是心需慰藉,便未说穿,只是近来太多逾矩之事,实在困扰在下,所以在下想划清界限。” “别闹。” 夏鸢挣脱了徐白鹭的怀抱。 “在下并非说笑,在下,实在不是您要找的人。不是,也不敢奢望与上仙情投意合,至此,还请上仙多多包涵从前在下的过错,在下也衷心感谢上仙您对师兄和在下的鼎力相助。” 说罢,夏鸢深深鞠了一个躬。徐白鹭忍无可忍,一把拽过夏鸢,一改往日平和面容,双眼泛红。他死死捏住夏鸢的下巴,夏鸢疼得直皱眉,他却没有一点心疼的面目。唯独两指微微发颤,才显得出他心底的不舍。 “夏鸢,字熔疾,夏家长女,父辈夏明德,下有小妹夏遥,与子桑三人为师兄妹,擅医,会功夫,最喜欢吃兰阳的冰糖葫芦,最喜欢呆的地方是洛神谷,喜欢小动物,讨厌飞虫,我说的,可有哪点不对?!” 夏鸢奋力挣开徐白鹭的手,后跃三步,拿出了匕首。 “在下从未到过兰阳,还请上仙莫要认错了人。若是上仙步步紧逼,就别怪在下失礼了。” 徐白鹭拽下了头上的花。淡粉色花瓣,瑟瑟发颤。他捏着茎,面目,甚至可说狰狞。 “那这是什么?明明不认识我却摆出一副亲密的样子,我是不是该说你不知廉耻?口口声声在下上仙,说白了,还不是玩腻了找个借口!” 夏鸢的心猛的痛了一下,然而她并未声张,依旧摆出了防备的姿势。 “呵,格挡?你莫要忘了,我是上仙!你不过一介凡人,我想杀你,你挡得住?!” 说罢便是拂尘一挥,直把夏鸢震得后退。他并未放实质性的伤害,夏鸢也知道,所以并未回击,只是依着趔趄,拉远了和他的距离。 “多谢上仙。” 她一作揖,而后两步跃下山崖,乘着风走了。徐白鹭咬紧了牙关,却还是瘫软了下来。 “……为什么……小鸢鸢你不认得我……是真的忘记,还是……如此绝情!” “你当真如此绝情!” 一道惊雷劈开了夜空,而后大雨瓢泼,将徐白鹭淋得狼狈不堪。本就有些体力不支的他,更显瘦削。 反常的是,乌云并未遮住星空,月亮还是明亮如斯。徐白鹭低头看着自己月下的影子,突然明白了什么。 “小鸢鸢不记得陆瑾熠,不记得我带她去过兰阳……但记得子桑越和张忱翊,其他的记忆也没有受到影响,那岂不是……” “只有和我有关的记忆被消除了?” 他抬头,看着静默的明月,有了些头绪。 “佛安,你莫要欺人太甚!” 一阵头晕目眩席卷而来,他没站稳,直接向前倒去。而好像已经离开的夏鸢却回来了,她皱了皱眉,叫来子桑越,把徐白鹭安置到了居安阁。 也许徐白鹭真的很累,又也许真的是孟落说的那样,他因为救子桑越费了太多仙力,现在十分虚弱,他一躺上床就陷入了深深的睡眠。而夏鸢坐在桌边,看着脸色苍白的徐白鹭,若有所思。 她不是不敏感,徐白鹭精气神一天不如一天她是能看出来的。只是她知道,就算她去问,徐白鹭也会嬉皮笑脸的搪塞。 更何况,现在这么不明不白,说什么都很不合时宜了。 她想了想,最后决定去找孟落。她在桌上的茶里放了安眠草,若是徐白鹭醒过来喝,还会继续睡,省得醒了到处找她。她给徐白鹭盖上被子,然后出了珊瑚阁。 却说徐大遥,长途飞翔,累得它眼睛都睁不开,窝在洛神谷的树下睡得像一只死鸟。本想用洛神谷的灵力滋养滋养,结果越睡越困。 “嘎!” 徐大遥抖了抖羽毛,翅骨生疼。它觉得不对劲,于是想找个湖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时候夏遥带着饭来了,她见徐大遥第一面,便是惊呼。 “大遥你化形啦!” 化形? 夏瑶放下食盒,惊奇道,“我刚才在远处看还以为是个公子要抱我呢~你刚才是不是伸翅膀了!” 徐大遥点了点头。 “太好了太好了~你终于要化形了!以后再也不用跟你嘎嘎嘎的交流啦~” …… “孟落前辈。” “是你啊,”孟落给夏鸢倒了杯茶,“来问徐白鹭的事?” “嗯。” “你是来问八卦的,还是来问他的仙力的?” “当然是仙力,他的八卦,我不在乎。” “哦?好气度,我可是比不上,有人碰千诚一下我都忍不了的。”孟落笑,“来,我就跟你说说他的仙力。” “其实也不是特别严重,无非是和这次差不多,就是这回朱雀运气比较好,有张忱翊直接改生死簿。不然,朱雀可就是下一个徐白鹭了。” “什么意思?” “上次,子桑越也是被复活的,不过他比子桑阳还好点,没死透,要么徐白鹭也不会只损三百年的修为。” “三百年?” “仙界的三百年。放在人间算,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你自己算吧。” “代价竟然这么大?你们不是神仙吗?” “神仙怎么了,神仙就要无所不能?”孟落盯了夏鸢一眼,“你要知道,万物都是有代价的。就像你扎我一针,我就要去让你给子桑溪熬药,就像宁青,她想守着她的老情人,她就要放弃轮回,甘愿受着重明鸟的折磨。” “为什么突然说起宁青?” “啊,突然想到了而已,咱们继续说徐白鹭。其实徐白鹭只要回仙界再把修为补回来就行了,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他现在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回去闭关修炼的,最早,也得等你入轮回吧?”孟落翻了翻手里的生死簿,“你的运气比较好,有仙缘,能和徐白鹭双宿双飞。” “我……有仙缘?” “对啊,能成仙呢。”孟落笑了笑,“不用太担心,他就算没了三百年寿命也还是很厉害,至少保护你还是够的,只是没以前那么嚣张了。要我说,你们俩,就安安生生过你们俩的日子,少掺和张忱翊他们的事。” “为什么?他和子桑越都是我的朋友啊……” “因为张忱翊是煞命,”孟落冷声道,“与他亲近,都不会有好下场,这是敬告,也是,警告。” 141.我想和你做朋友 “你自己想想,他父母死了,妹妹被封印在刀里,堂哥东躲西藏被生父追杀,子桑越多少次差点丢了命,这些事都不是巧合,都是注定的,徐白鹭也清楚得很。对了,还有一个人我忘了说,他也挺惨的,就因为和张忱翊搭了一句话,白白丢了一个亲人。” “谁?” “尔篱。” “尔篱?!” “你不知道吧?不知道就算了,这不重要,反正将来因为他而死的人还会更多,也不差这一个。” “你说清楚,什么叫因为他死的人还会更多?子桑越、子桑越会有事吗?” 对夏鸢来说,最重要的人似乎还是子桑越。 “难说,你以为朱雀就是什么好东西?子桑越现在有几只神兽?一个麒麟,一个朱雀。一山不容二虎,他又不像千诚能驱策万物,一个就够他受的,更何况两个神兽在他的元神内栖身,他表面似乎没有问题,事实上灵力消磨很大。不过他也是个命硬的主,这么多次都没死,我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 “是跟张忱翊关系越近,下场就会越惨?” “嗯,不然怎么叫煞命。” 夏鸢沉思了半晌。 “知道了。” “如何,要远离他吗?” “你都说了我有仙缘,我为何要远离他?无论如何他也是我朋友,大不了我不做神仙就是了。” …… 夜深,无忧阁一片静谧。 子桑阳醒了过来。他翻了个身,正好撞到子桑溪怀里。 他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子桑溪的呼吸冰冷,打在他脸上,像夜里的冷风。 “师兄。” 子桑溪没有动静。 子桑阳在一片黑暗之中碰了碰子桑溪的手。 还好,还有热度,你还活着。 子桑阳坐了起来,披了衣服坐在床沿发呆,他那只玉箫还在,放在案上,静静地呆着。 他拿过那只玉箫,冰凉的温度蔓延开,好像苍梧山的冰雪一样凉。一瞬间,狩灵堂灵力爆裂的场面,子桑溪挡在他身前的身影,全部涌上脑海。 “师兄,你又救了我一次。” 子桑阳摸了摸自己的玉箫,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半晌。 我要回朝廷解释吗? 可我舍不得师兄。 就这样让朝廷的人爱怎么想怎么想?自己默默承担造反的罪名? 我不甘。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心想: 我灵力还在吗?我还有做典灵司的力量吗? 他甩了甩头,给了自己一巴掌:我真是自私透顶,这种时候,竟然还想着自己! 他把玉箫放到唇边,想吹一首养灵的曲子,结果手却先一步按住了箫孔,第一个音,引出的却是他在狩灵堂吹了不知多少次的镇灵曲。 无比熟稔,却毫无感情的曲子。 是这玉箫的过吗?一定是的。一定是它跟自己久了,以至于自己的手指一碰到那份光滑,就会不由自主地放到该放的位置上。 “我的笛子……在无忧阁。”子桑阳叹了口气,“实在不想用这玉箫,师兄最喜欢听我吹笛子的。” 他摇了摇头,吹起了第一个音,灵力和箫声如同舟共济的灵魂相互交缠:他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灵力还是一样的强大——如果他愿意,典灵司还是一样的做。 他回过头,看着昏睡的子桑溪,心中涌上一片惶恐。 “师兄,你会死吗?” “我不想让你死,你快点醒过来。” 他突然想到了一首曲子,是他根据在《清风记》里读到的一个片段写的,名为《不逝》。 “云寨有江名不逝,江中鱼不老,江边草不枯。吾欲取水饮,甘甜久未散。念与君长久未见,舀之欲赠。” “师兄我不当典灵司了,等你醒过来,咱们去云寨,我带你去喝不逝江里的水。” “我要你和我一起长生不老。” 箫声弥漫在黑暗里,尾音缭绕,久久未散。 “真是,都不让我睡个好觉。”子桑溪醒了,有气无力说了一句,子桑阳一激灵,直接扔下玉箫扑到了子桑溪身上。子桑溪被碰到伤口,疼的眉头都皱的紧紧的:“无忧你这不是要我长生不老,你这是要我死于非命。” “师兄……” “哎,你要我说你什么好,总是穿得这么少就起来,真是不怕着凉。我要是不在了,谁照顾你。” “胡扯,我一个人不也好好的过了这么久。” “那就是没有我也可以?” “不,不是……”子桑阳点起明亮的灯,直视着那片有些刺眼的光,然后酝酿出一个喷嚏,“我染风寒了,要你照顾。” “可我累了,不想再照顾你了。”子桑溪道,“我马上三十了,要成家了,不能再陪着你玩了。” “你!”子桑阳指着子桑溪的鼻子就是一顿痛骂,“你都跟我……你现在跟我说这个!你要是敢娶我就杀了你婆娘,你娶一个我杀一个,娶两个我杀一双,我让你只能跟我在一起!” “无忧,你真的变了,”子桑溪摇了摇头,“你从前从来不会说杀人这种话的,是不是这些年来,你早就做了不少这样的事了?” 子桑阳愣住了。 他看着一脸严肃的子桑溪,并不觉得子桑溪是在开玩笑。 而且他的确做了很多这样的事,他只是不愿承认。 “师兄你这是在怀疑我吗?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话是这么说,装傻还是要装到底的。 子桑溪一看子桑阳生气,态度立马软下来了,拉住了子桑阳的手。他本来就是开玩笑,想逗逗子桑阳而已。 “小无忧,师兄错了,逗你的。” 子桑阳在心里松了口气。 “你!逗我很好玩吗?” “看你生气感觉很好玩。”子桑溪把子桑阳拉到自己怀里,拍了拍他的背,“我胸口很疼,给我揉一揉吧。” “我用劲大了怎么办?” “没事,我忍着。” 子桑阳翻了个白眼,轻轻给子桑溪揉胸口。 “无忧,还打算回去吗?” “……不知道。” “你想回去吗?” “我……想。” 子桑溪张了张嘴想说话,最后还是咽回去了。 “嗯,想就回去吧。” “师兄你呢?还跟着我一起在无忧阁吗?” “可能不了吧。” “难道师兄你真的要成亲?” 子桑溪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 今日,夏鸢来了洛神谷采药。子桑阳是没事了,子桑溪还得慢慢养养皮肉伤,她配了些寻常药草,然后开始为这本药典发愁。 她才二十多,一辈子还很长,探索的路可以慢慢走,可如今如果只按着已经有的药方,这药典也没什么特别大的价值。她迫不及待想找出些没发现过的药草,但这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她只能等。 “哎,还差一味明目草,在哪呢?” 她擦了擦汗,寻找着明目草的紫色。洛神谷四季如春,姹紫嫣红一片,实在是不好找。可当她放眼望去,她却发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颜色。 一片粉色的花海中,有一道枯黄。 “是新草?” 洛神谷不会出现枯萎,夏鸢只认为这是她从未见过的草,于是快步走了过去。当她拨开那些花,却发现那里只有一块光秃秃的草皮。 “洛神谷的花……枯了?” 夏鸢隐隐觉得不对。 …… “孟落前辈,过几天就能去镇妖塔了,马上就能复活千诚家主了,你开不开心?” 张忱翊四人坐在后山柏树下,子桑越在一旁睡觉,张千诚在赏花,孟落和张忱翊两个话痨在聊天。 “切,有什么开心的。” “开心就要说出来嘛。” 张忱翊看着孟落满含笑意的眼,听了这口是心非的话,不由得发笑。 “我才不开心呢,他回来又是跟我吵架,再说了,他每次都欠债不还,每次都说要带我去吃桂花糕,最后都忘了,我找他要债,他还不认,快讨厌死这个人了。” “那你还等他三千年呀?” “废话!”孟落一拍草地,佯装愤怒,“我得追债呀!” “还清债了还是缠缠绵绵。” “你是想死了——”孟落气得去揪张忱翊的耳朵,张忱翊捂着耳朵往子桑越旁边躲,“闷蛋你看这狐狸欺负我。” “你说谁狐狸!”孟落瞪了他一眼,“我是狐仙,狐仙!” 子桑越缓缓睁眼,揪住了张忱翊的耳朵。 “你干啥!” “是该教训教训你,目无尊长。” “尊长?喂,你俩什么时候成一伙的了?” 孟落在一旁得意的笑。子桑越却看到孟落旁边的千诚琴,愣了一会儿。 “你很久没给我弹过琴了。” “嗯,你现在要听吗?” “嗯。” “你还会弹琴啊,我以为这琴在你手里还能这么完好无损就已经难得了。” “你……闷蛋,想听什么?” “都好。” “我要听写我的。”孟落道,“有没有写狐狸的?” “还真有,”张忱翊调了调弦,随意拨弄了几下,“你绝对没听过。” “哦?叫什么?” “《纣》。纣王的纣。”孟落皱了皱眉。 “你这不是写我的,是写我那孽徒的吧。” “天下狐狸是一家嘛。” 孟落也不生气,反倒悠闲自得的靠在树下准备“洗耳恭听”。 “也是,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徒弟,来,弹给我听听。” “青山既入我眼,亦入我怀。我从来无拘无缚,怎甘落凡世,空覆尘埃。枕边缠绵不过百无聊赖,别再纠缠不休,藕断丝连,说什么无端情爱。” 张忱翊没有唱词,只是把它们写在了一张纸上给了孟落。曲调诡谲,既有魅惑人心时那份温柔妖异,也有杀人不眨眼时的狠毒。孟落都没想过,千诚琴居然能奏出这么令人不悦的曲子。 “有意思,真该让我那徒儿听听。” 张忱翊笑,拿过那张写了词的纸撕碎了,“这首曲子可不是我写的,是我在风华的琴谱里看见的,不过这曲子我以后可不会再弹了。” “风华只是看了历史有感而发。” 子桑越辩解。 “难道他还能知道他写的妲己就这么巧灭了我家?我又没怪他,倒是子桑越你干嘛这么紧张。” 子桑越没说话,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小子,你应该大度一点。” 张千诚缓缓开了口:也不知道他的大度是指什么。 张千诚还想继续说,一道淡紫色的光就照了下来,周屿乔一身华贵妆容从天而降。 “张千诚?你还活着啊。” “镜仙大人……” 张千诚有些惊讶,也有些敬畏。 “家主当然还活着,倒是你,你来干嘛?”张忱翊不喜欢周屿乔,不耐烦问道。 “我来送东西。”周屿乔也不愿意搭理他,把手里的东西扔向了子桑越,“接着,月尊给你的。” “月尊?”子桑越疑惑道,“我不要。” “你都不看看是什么就不要?月尊大人知道还不得伤心死。” “月尊伤不伤心关我们屁事,拿走拿走。”张忱翊拿过那个包袱扔给了周屿乔,“麻烦你告诉他,子桑越是我的,不管他送什么子桑越都不会要的,让他赶紧死心。” “你还真是自作多情,就这么个道士谁还稀得跟你抢了?你还真以为他多抢手一样?” “周屿乔你别太过分。”张忱翊已经有怒气了:他就是这点不好,心眼小,而且最听不得别人说子桑越不好。 “周黛黛,算了……”孟落出来打圆场了,“他不愿意要,你就拿回去给清辉,让他以后不要送了就是了。” “嘁,”周屿乔显然更听孟落的话,语气软了下来,“月尊说这东西很重要,让你一定要打开看。” “很重要?跟张忱翊有关?”子桑越问。 “我怎么知道,你自己不会看?” 子桑越无奈,打开了那个包袱。 里面一件藏蓝道袍,料子就是月尊在兰阳挑的那块,上面绣满了月宫的桂枝暗纹,衣领那里还被月尊放了几朵刚折的花。 “……这,很重要?” “送衣服这种亲近的事就免了吧,要送也是我来,你给我拿走。” 张忱翊更生气了。 “还有。” 子桑越发现衣袖下有一张纸,抽出来一看,上面的字却让他哭笑不得。 我想和你做朋友。 月尊写的不是“欲与君为友”,而是通俗易懂的大白话。 142.色盲 “信我留了,麻烦你告诉月尊,这衣服我就不要了,多谢他的好意。” “你拒绝他,总要有个理由。” 子桑越看着这件用心做出来的藏蓝道袍,想出了一个理由。 “太艳了,我不喜欢。” 话一出口,众人哑然无语。。 “子桑越,你编理由也得编个像样一点的吧。” “你是把月尊大人当傻子?” “你这样,清辉脾气再好也会生气的。” 倒是张千诚,一脸淡然自若。 子桑越并不觉得哪里不对,他倒觉得众人这么说很奇怪。 “有哪里不合适?” “哪里都不合适……” 张千诚淡淡道:“子桑越,这衣服是什么颜色的。” “红色。” 张忱翊几人都愣住了。 “闷蛋你别闹,你再说一遍这是什么颜色?” 子桑越盯着那件藏蓝色的道袍,斩钉截铁的说了一句: “红色。” 张千诚眯了眯眼,一挥手,就把朱雀从子桑越的剑里打了出来。 “我早该知道的,为了当神兽之首你还真是费尽心机。” 朱雀轻笑一声,一头白发垂下来,格外刺眼。 “说说吧,你怎么说服白虎去人间的?” “这还不容易?跟它说说人间有多少好吃的好玩的它立马耐不住寂寞,这不能怪我,是它自己守不住本心。” “青龙呢?你对重明鸟俯首称臣,就为了把青龙困进苍梧山?” “嗯哼。” “玄武呢?” “在海底躺着呢吧,谁知道呢。” “你给我把话说清楚,”张忱翊不客气,顾不得朱雀是个姑娘,直接揪住了她的衣领:“你做了什么?” “朱雀习惯寄生,她的力量来自于光与颜色,宿主所有的颜色在她这都能成为力量。”张千诚开口解释:“除了红色。” “所以你要把对你来说没用的红色都给别人,然后把别人所看到的一切抢走?!” “嗯哼。” 子桑越看着眼前的朱雀,只觉得她的颜色越来越淡,周围本来郁郁葱葱的树也褪去了绿色,逐渐变成了灰白。 唯独月尊的那件藏蓝色道袍,还有他自己身上的这件衣服,是灼眼的红。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 “为什么?!”张忱翊怒了,对着朱雀就是一剑,“当神兽之首对你有什么好处!” “扬眉吐气,畅快,只因为我是个女人这种事就瞧不起我,我已经受够了。” “那你就要拿子桑越做代价?你他妈是剑灵,不是和他签订契约的神兽!你凭什么抢他的东西!” “为什么,”作为当事人的子桑越倒是没有太大反应,他对眼前的景象感到疑惑,想问清楚朱雀,“为什么只有蓝变成了红。” “因为你最喜欢藏蓝啊,怎么说也应该让你知道你最喜欢的颜色在哪,不是吗?” “强词夺理,老子现在就弄死你。” 张忱翊直接把朱雀甩开,抢过张千诚手里的生死簿就要抹了朱雀的名字,他拿过狐狸小像,把血滴在上面,狐狸小像却丝毫没有反应。 他以为是血不够,于是把手臂上的口子划得更大,但狐狸小像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工艺品,没有任何反应。子桑越拽住了他的手,摇了摇头。 “算了。” “算了?凭什么这鸟要力量就要拿你做牺牲品?!千诚家主你告诉我,是不是你不让我改!” “救子桑阳你们已经改过一次生死簿了,若是再把这狐狸小像作为信物,指不定你们还要改多少次,所以这狐狸小像已经没用了,现在能改生死簿的只有我。” 张忱翊怒不可遏,但张千诚也有理,再怎么说人家也是正主,他怒上心头,却苦于无法发作。 “不对,千诚家主你早就知道朱雀是这副德行,为什么还要让它做子桑越的剑灵?!” “你要听实话吗?” “废话!” “因为你们对我来说是我再次掌控生死簿的威胁。” 张忱翊冷笑一声。 “厉害,厉害啊,您都把狐狸小像拿走了,我还能做什么?!” “无论如何,我的主魂曾经在你的身体里待过,子桑越因为曾借用过你的灵力,身体里也有我的力量,你们两个若是联手,对我来说,就像是我和我自己残杀。” “千诚家主,您想太多了,我对生死簿真的没有兴趣。” “那如果我说,生死簿能复活你死去的家人,你也没有兴趣?生死簿能找出把子桑越的灵骨毁掉然后把他丢在街道上的人,你也没兴趣?” 张忱翊不说话了。 “你犹豫了就说明你对它有想法,有想法,就是潜在的威胁。” “张千诚你又上劲了是吧?”周屿乔骂道,“这么冷血,你迟早再被封印一次。” “如果生死簿这么无情,那它还有什么意义?”孟落问,“既然你是主人,为什么不能比别人多一点权利?” “以身作则。” “都是放屁。” “如果我分不清颜色了,会有什么影响么。”子桑越问。 “顶多是成亲那天你眼里的喜服是灰色而已,当然,那天我会收回我的力量,让你看看真正的红色的。” “你如果实在想要力量,可以,”张忱翊咬了咬牙,“换我来,你老老实实做子桑越的剑灵,你让我当色盲。” “好了,够了。”子桑越打断了张忱翊的话,把朱雀召回了剑中,“朱雀,你回来吧。” “子桑越!” “算了,就这样吧。” 子桑越没再说话,默默把剑封了起来,不再让张忱翊有碰到朱雀的机会,然后把那件月尊的衣服还给了周屿乔。 “替我对他说声谢谢。” 周屿乔没多说,拿上衣服走了。 “子桑越,把剑给我。” “没事,只是看不到颜色而已,无所谓。” “给我。” “不给。既已成定局,没必要再徒劳。” 子桑越清楚,若是把剑给了张忱翊,张忱翊一定会代替自己来做朱雀的牺牲品。 张忱翊看着子桑越,说不出话来。 …… 傍晚,张忱翊端了饭,带了千诚琴,敲开了子桑越的房门。 “饿了吧,来吃饭。” “有芹菜吗?” “知道你不喜欢,我都挑走了,有糖包。” “嗯。” “你在干嘛呀,这么冷淡。” “没什么。” 桌上有凌乱的水墨,还有色彩一塌糊涂的画。画上,蓝色的山,红色的水。张忱翊看了心里难受,把画两下揉烂了。 “别画了。” “你告诉我,这是什么颜色?” 子桑越指了指石青,问。 “我不知道,我认不出来颜色,吃饭。” “我猜,它应该是石青。” “……你怎么知道?有标记?” 子桑越捻了捻里面没有磨碎的粉末。 “看,孔雀石,有孔雀石的也只有铜绿和石青了吧。” “难道不是所有的绿色蓝色都有孔雀石?这不是石青,这是草绿。”张忱翊拍掉子桑越的手,“吃饭呢你干嘛摸颜料,洗手去。” 子桑越乖乖去洗手了。 “你怎么今天来的这么早,平时你还要再晚一炷香。” “我今天饿的早,不行?” “你还带了琴。” “对啊,饭后娱乐,写给你的那首歌我填好词了。” “《与越》么?” “嗯,快来吃,”张忱翊拉着子桑越坐了下来,“吃完就给你弹。” 子桑越这才动筷子。 “有芹菜。” 子桑越吃到了没挑干净的芹菜。 “你舌头还挺灵,怎么心就那么木。” “我?怎么了?” “你不要总是什么都自己承担,我也是张家人,凭什么都听他张千诚的,你看着,我一定把生死簿抢回来然后弄死这只朱雀,实在不行,我就跟她拼命。” “算了。” “不行,不能算了,老是这么忍,将来谁都能欺负你。哼,张家主还以为自己是谁了,这么厉害,主魂还不是在我身体里,我不给他,他也别想活。” “……你要要挟他?” “不然呢?现成的筹码我不用,我傻啊。” “如果他把朱雀抹掉了,你就把身体给他?” “我的身体是你的,我才不给他呢。” “那如果他一定要,怎么办?” “我觉得千诚家主自己是无所谓,主要是孟落。孟落有心理洁癖,反复说我这个身体才是最完整的张千诚。仔细想想,我只要做一件事,孟落立马不要我这个身体。” “什么事?” 张忱翊凑过去亲了子桑越一下。 “当着他的面,绝对让他气的说不出话来:啊——我的千诚亲了别的人,他不是完全属于我的啦,我不要他啦——”张忱翊学着孟落的样子道,“你看着吧,绝对顶用。” 子桑越被逗笑了。 “我吃完了,弹琴给我听。” “我还没吃完呢,你急什么。这后天进镇妖塔了,我得多吃点。” “……” 张忱翊慢慢悠悠吃了好久,等到天全黑,才吃完。他去看子桑越,子桑越靠在床头,都快睡着了。 “别睡啦,我吃完了。”张忱翊弹了弹子桑越的额头,“给你弹琴。” “……嗯。” 子桑越迷迷糊糊睁眼,张忱翊却坐在了他身边,让他把头靠在了自己肩膀上。 “你就这么靠着我吧。” “为什么?” “你身上很香,你这样靠着我,很舒服。” “好吧。” 张忱翊低头调弦,子桑越就看着张忱翊的手出神。看他转轴,听偶然冒出来的琴音。张忱翊食指上有一个口子,是先前划开来滴血用的,现在已经结痂了。 “你的手,疼吗?” “不疼了,都结痂了。” “这么弹琴不会难受么?” “不会,这点小伤跟我刚学琴的时候比都不算什么,好啦,来啦。” 张忱翊慢慢地拨动琴弦,柔和的琴音传了出来,配以轻声哼唱,听得人心都静了。 然而一阵困倦却席卷进子桑越的身体。 张忱翊侧头看了一眼子桑越,子桑越乖乖靠着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的手背上,烘得他燥热。 “闷蛋,困了吗?” “还好。” 子桑越的声音已经拖沓了。 “我马上就弹完啦,你听我唱。” “嗯。” 张忱翊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风起云也动,你听,一层一层,深海暗潮汹涌。雪落人无踪,你听,一声一声,远山暮鼓晨钟。你是雨,是冬,是林中清澈湖畔 ,是冰上灼眼红。你是歌,是梦,沉溺,我愿为你付情衷。此生,策马山川,诗酒一方 。与你泛舟春湖,踏遍青山万重。我不惧逆水行舟,不愿与你遥遥相送。我只想与你披星戴月、生死与共……我只愿与你,肝胆相照,生死与共。” “我只愿与你,生死与共。” 张忱翊唱得很慢,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到子桑越彻底沉睡,他才停了下来。 他给子桑越盖上了被子,解下子桑越的发冠,收好了桌上的饭菜,把琴随手放在了一旁,然后拿走了子桑越的剑。 走时,他摆好了桌上的颜料。 “这个世界上哪有用孔雀石来判断颜色的傻子,真是。” …… “给老子出来。”张忱翊拿着子桑越的剑去了后山,把朱雀叫了出来。云天一听朱雀要出来,也从剑里蹦了出来。 “干什么?” 朱雀显然刚醒,睡眼惺忪,声音也有几分慵懒。 “朱雀——好久不见,我好想你呀——” 张忱翊直接按住了云天的脑袋。 “会不会看时候?我现在要教训教训她” “不就是色盲么,有那么重要?”朱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斜睨着张忱翊。 “换了你,你试试?” “不用试试,我现在就是。”朱雀淡淡道:“什么颜色我从来都不在意,对我来说只是可以利用的力量。你们说的绿色蓝色,在我眼里通通都是灰色。” “你可真应该好好去欣赏欣赏艺术,陶冶陶冶你的情操,塑造一下你的三观。你自己无所谓,不代表子桑越无所谓!” “那又如何,他又不是画师,颜色有那么重要吗?” “哈,”张忱翊被这歪理气笑了,反问,“你又不是乐师,耳朵有那么重要吗?你又不是琴师,手指有那么重要吗?你要是现在把你的耳朵你的手都给我,我绝对不跟你计较。” 143.试探 朱雀不说话了:她的手就是她的翅膀,没了手,该怎么飞? “没理了?” 朱雀看着张忱翊,索性也准备耍无赖,她用翅膀把自己裹起来,坐到了地上,悠哉悠哉地整理羽毛。 “你这是干嘛?” “反正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把颜色还给子桑越的,我自己凭本事抢来的力量,凭什么要给嘛。” 刚才还理直气壮的朱雀,现在一眨眼就变成了个少女,若不知道她是朱雀,还以为她只是个小鸟妖。 “朱雀,你要力量我给你呀,你就别让子桑越做色盲了,这将来万一出啥事,张忱翊剁了你。”云天走到朱雀旁边揉了揉她的白发,结果朱雀把自己包起来,滚得远远的。云天和朱雀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 “还摸!我已经被你摸秃过一次了!” “可是摸着真的好舒服。” 张忱翊沉默。 “云天,过来。” 他一伸手,云天就被召回了剑里,他提着剑,走向了朱雀。 “你铁了心不还,是吗?” 朱雀抬起头看着张忱翊发了会儿呆,下一秒居然眼泪汪汪哭了出来。 “你们这些人都过分!我本来自由自在,偏偏要让我做剑灵!禁锢我的自由,还不让我拿点力量安慰我自己!哇——” 云天又窜了出来。 “张忱翊,你把朱雀弄哭了!” 张忱翊无话可说,就看着朱雀哭,云天哄。 “你是朱雀还是河神?哭哭哭,一会儿后山给你淹了。我问你,你想不想当子桑越的剑灵?” 朱雀苦着脸:“就是不想也没办法呀,张千诚都把我在生死簿上的名字改成剑灵了,我能怎么办。” “誓约到什么时候?” “要么子桑越灵力尽失,要么就是到他死。” “那这样,咱们来做个交易,我给你力量,你把子桑越变回原来的样子,这样你也不亏,如何?” “可我是子桑越的剑灵,从他身上直接拿灵力最方便了,你?” “少废话,你干不干,你要是不干……” “我不干,你能怎么样?” “我就拔秃你的头。”张忱翊说着就去抓朱雀的头发,“不仅我拔,我还带着子桑越一起,让你变成秃子,你信不信?” “信信信!”朱雀捂着头躲得远远的,“你知道我长一根头发多难吗!!我干就是了!” “这就对了嘛。” “切。” 朱雀站了起来,把手搭到了张忱翊的肩膀上。她缓缓浮了起来,然后蒙住了张忱翊的眼睛。 “你要不要再看一眼?” “有啥好看的,快点,我得在子桑越醒过来之前回去。” “那好吧,闭眼。” 赤红色的光从地底冒了出来,一片可爱的杏花将张忱翊缓缓包围,张忱翊只感觉热,眼前的一片黑暗之中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连续不断的被从脑海里抽出,后脑一片清凉。 当他再次睁眼,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怎么我看不到红色?” “你又没有最喜欢的颜色。” “那我岂不是只能看到黑白灰了?我最喜欢黄色啊!黄色!” “我呸,你那不是从心底的喜欢,假的,都是假的,你可不像子桑越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藏蓝。” “切,那我看不到就算咯。云天,我去解决一下,一会儿回居安阁。” “你能不能不要当着朱雀的面这么粗俗?赶紧走!” 张忱翊跑到了洞里,但他其实并不是来如厕的。刚才云天和朱雀的那个眼神让他生疑,于是他靠在石壁上,偷偷看着云天和朱雀。 果不其然,云天做贼一样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呼……还好你听我的了,我就说他心软,你一哭绝对不凶你了。” “哼……我就讨厌别人凶我。” “好了好了,这一趟下来你也不亏嘛,张忱翊面子上凶,实际上很温柔的。” 我温柔?头一次有人说我温柔! 不,重点不是这个:云天,你身为我的剑灵还骗我?好,我记住了。 “好了,回居安阁,朱雀,进去。”张忱翊拿着风华剑,把朱雀赶了进去。 “进去就是了,干嘛那么凶啊。” “还有你,云天,你也给我滚进来。” “……” “朱雀,我不管你以前做了什么,现在你要的力量我也给你了,你以后就给我老老实实做子桑越的剑灵,不管他说什么,你就听着,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能反抗,该帮的要帮,听到没?” “听到啦听到啦,真是烦人,我像那种吃白饭的人嘛。” “知道就行,子桑越问起你你就说我把你打了一顿,别让他知道是我来换的,懂吗?” “懂——赶紧把我送回去吧,啰嗦。” 张忱翊御剑离开了,临走时,还看了一眼那棵柏树。 深深的墨绿,在他眼里已经成了灰白。 居安阁,子桑越还在熟睡。 “呼……还好还没醒……”张忱翊蹑手蹑脚放下风华,然后回了自己的屋子。他把剑往床上一摔,唤出云天。 “跟朱雀一起耍我?” “你听到了啊……” “废话,就你那点心思我看不出来?”张忱翊气道,“本来我不用和朱雀做交换。” “那……那我去和朱雀说你反悔了?” “算了算了,反正我也不在意这个,无所谓,又不是瞎子,能看清路就行。”张忱翊是真不在意,“我问你,你跟她什么关系?还有青龙白虎,她经历了什么?” “我不告诉你。” “你知不知道南山有个铸剑炉?” “干嘛?” “把你回炉重造。” 云天擦了擦冷汗,他看着一脸严肃的张忱翊,还真有点害怕。 “朱雀是我朋友。” “喜欢的朋友?” 云天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道,“我还没追到。” “没追到你就出主意让她给我装可怜,这追到了你俩还不翻天了?” “以后不会了!我是觉得朱雀好不容易能拿到点力量,要是被关在剑里几百年最后还什么都没捞到,对她一个女孩子来说很不容易。” “四大神兽不是兄弟姐妹吗,朱雀老老实实当她的小妹妹不就好了,她是女孩子,怎么说那些做哥哥的也得宠着她吧?” “你以为他们是你?朱雀可没槿央那么好的命。” “……” “四大神兽不是兄弟姐妹,他们是完全独立的个体,就跟户部里边儿随便四个人一样,他们只是在‘神兽’这个名头下过自己过的生活。” “然后呢。” “朱雀本来就是最小的那个,剩下三个却不知道照顾照顾,还总是给朱雀派点他们不愿意干的事,最后好不容易朱雀和他们能接近一点了,他们也不带朱雀玩。” “一块玩还不容易?” “白虎去青楼,你要朱雀一个女孩子一起去?”云天说到这气就不打一处来,“说他们故意排挤朱雀吧,也不是。青龙和玄武俩人关系好,不愿意让朱雀打扰他们俩,每次都是两三句话打发了,朱雀一个人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多无聊。不过有一次我真是忍无可忍了,你知道最过分的是什么吗?” “什么?” “他们四个人是住在一座宅子里的,有一天朱雀办事回来晚了,偏偏那天白虎不知道在里边干嘛,把门插上了,青龙和玄武那天也没回家,朱雀在门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第二天开门一看院子里一片狼藉,你猜怎么着,白虎这混蛋把女人带回家来了。” 张忱翊汗颜:“他没自己的屋子?” “不是一个女人,是,一群女人。” “……那朱雀也可以出去玩啊?打发一晚上还不容易?” “她那天回来都快累死了只想睡觉,哪儿有劲去玩?后来没办法了,她就下凡来人间找个旅店。” “仙界没有旅店?” “没有。” “真是够奇怪的。” “她一边走一边哭,我很心疼。” “你俩怎么认识的?” “那天她下凡来的时候我碰见她了,然后带着她找了个地方睡了一晚上。” “咳。” “是真的睡,不是你想的那么龌龊。” “我也没说什么啊?不,你不觉得这有点莫名其妙吗,就因为她是个女孩子,就被其他三个神兽这么对待?” “主要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她的原型。她是从人间修炼上来的,原型只是一小麻雀,但别的神兽不一样啊,人家白虎生来就是神兽,几千年修为的,自然瞧不起她。打个比方,这就跟城里的少奶奶突然要跟乡下来的小丫鬟平起平坐一样,少奶奶自然不愿意。” “哦……那她还真挺可怜。” “我说吧,”云天一副得逞的样子,“所以我才让她装可怜的。” “我呸,她可怜,我现在红绿不分就不可怜?你还想带偏我?”张忱翊这才反应过来云天的意图,“你胳膊肘往外拐?” “我错了,就这一回,就这一回!不过你相信我,朱雀人很好的,你都跟她做交换了,她肯定忠心耿耿做子桑越的剑灵!她很厉害的,就是比我差点。” “那就行。不过你这个人啊——喜欢朱雀,还要让我把风华介绍给你,真是花心。” “嘿嘿,风华长得也很漂亮嘛,可惜了,现在都不在了。” “不在了?被朱雀吃了?” “那叫融合,融合!” “吃就是吃,文绉绉干嘛。哎不对,你刚才说白虎几千年修为?” “嗯,好几千年了,千诚家主创造生死簿之前就有它们了。” 张忱翊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那个银面具……还能把白虎弄成如今这幅样子!” 他这才觉得,银面具的力量真是不可估量。 “行了睡觉吧,万物都是相互制约的,银面具再厉害也在五行之内六道之中,你只要找到他是谁然后在生死簿上把他名字抹了就行了,别那么着急。” “问题是我现在找不到他!你说我这次进镇妖塔会不会还得碰到他?” “没事,千诚家主和生死簿在呢。” “但愿吧……” 张忱翊叹了口气,脱了衣服睡了。 第二天清晨。 子桑越醒过来时,并没有看到预料之中的一片灰白色,一切色彩就好像又活了过来,栩栩如生。桌上的颜料被摆的整整齐齐,每一种颜料底下都被张忱翊压上了小纸条。 烟红。石青。鹅黄。栗紫。靛蓝。 子桑越心里奇怪,为何自己睡了一觉起来就什么都好了呢?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张忱翊,一定是张忱翊傻乎乎的做了交换。 可若是做了交换,张忱翊又何必多此一举来写这些纸呢? 他看了看自己放在一旁的剑。 “朱雀。” 朱雀没有显形,躲在剑里有气无力:“嗯……” “这是怎么回事?” “我被张忱翊打了一顿,他还说我要是不把力量还给你,就拔光我的毛。” “就这么简单?” “你难道要我把我被打的全过程都说一遍吗?我好困……我要睡觉了,你要是想知道,自己去问那个禽兽吧。”朱雀实际上精神着呢,她故意装出来说不动话的样子,又不显形,就是怕子桑越怀疑。她又不擅长撒谎,生怕自己多说再露出破绽,索性让子桑越自己去问张忱翊。 子桑越想了想,然后出了门,去了无忧阁。 半个时辰之后,他敲响了张忱翊的房门。 “谁啊,这么早……” “起来,练剑。” 张忱翊一下就坐起来了,恍若间,还以为他回到了刚开始的时候呢。 他揉了揉眼,难以置信的看着子桑越。 眼前的子桑越一身灼眼红衣,花纹是什么,他看不清,只能看到一道道灰白色的线,像难看的蛇,瘫在一片盛开的花上。 他刚想问子桑越怎么穿了红色的衣服,却立马意识到这是朱雀的假象。 一来,不会有审美正常的人在红衣上用灰白的花纹。二来他突然想到朱雀曾经说过的:子桑越最喜欢藏蓝色,所以会把藏蓝色看成红色。而他没有最喜欢的颜色,只有最喜欢的人,所以在他眼里,子桑越的衣服就成了红色。 “早啊,闷蛋……”张忱翊打了个哈欠起身去洗脸,子桑越就坐在桌旁打开食盒,等着他吃饭。 “呼……好早啊,好久都没这样过了,还有点怀念呢。”张忱翊坐了下来,随手夹了一口咸菜,“哎,没肉还是一直都没有变。” 子桑越轻轻笑了笑。 “不打算对我的衣服做一个评价吗?” “啊?”张忱翊慌忙看向子桑越的衣服,“花纹变了哎!不是麒麟啦,换成啥了我看看,”他努力的把眼前的灰白线条组合起来,最后还是没能看出来究竟是什么。 “看不出来……”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花纹。”子桑越淡淡道,看得出来,他的重点肯定不在花纹上。 “管他什么花纹,反正你穿什么都好看。”张忱翊说着,又低下头去吃饭。 一身红衣的子桑越真的很好看,衬得他终于不再那么冰冷了。张忱翊真的很想说,你穿红衣服特别好看,可是他知道子桑越不会穿红衣服,这么说出来,岂不是自己暴露。 子桑越没有说话,盯着张忱翊,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 “怎么了?这么看着我。” “没有别的了?只有这些评价?” “啊,嗯……你知道我词穷,说不出来什么好评价的……”张忱翊还想不明白子桑越今天怎么这么奇怪的时候,云天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了起来。 “子桑越今天的衣服是红色的。” 张忱翊噎了一口,他惊奇抬头,细细打量了下子桑越,不禁直冒冷汗。 子桑越当然不相信朱雀的话,于是就去无忧阁要了一件红色的衣服来,试探张忱翊。 “不过你穿红色是真的很好看。”张忱翊装作随意说了一句,“你一进门我就想这么说了,真的,特别亮眼!以后就这么穿吧,比你穿蓝色好看多了!” 子桑越点了点头:看来,他是等到他想要的回答了。 “那我就让师兄把这件衣服给我吧。” “这衣服,二师兄的吧?” “嗯,今天突然想换一件衣服,就去找师兄要了。” “你要是想穿红的,我带你去兰阳买,你想买多少买多少,别找师兄要,多不好,说出去好像我不舍得给你花钱一样。” “好。” “好啦,咱们练剑去,过几天进镇妖塔咯——” 144.尔篱 无忧阁。 张忱翊和子桑越推开无忧阁的门,扑面而来便是满院的花瓣。院子里那棵榕树,冠如同一把巨大的伞,花瓣就像伞下的蝴蝶。子桑溪坐在院子里,眼上蒙着一块布,子桑阳在他身后,两只手里不知道藏着什么东西。 “师兄,猜猜在哪只手?” “左手。” “错啦~你自己解开看。” 子桑溪把手伸到脑后,解开了那块白色的布。刚刚露出眼睛,子桑阳就把手里的花瓣撒到了子桑溪的头上。 “把花瓣都撒了要我怎么看?耍无赖。” “我没耍赖,刚刚就是左手的花瓣更多一点嘛。” “好,你说什么是什么。” “师兄你俩这是玩什么呢?” “猜我哪只手里的花瓣多,你们要一起玩吗?” 张忱翊连忙摆手:尽管这游戏和颜色无关,他还是发怵。 “不用了不用了,我就是来看看你们的伤好的怎么样了。” “托你的福呀张小家主,我全好了,师兄有鸢儿的药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还不能走路不能动气。” “那我得温顺点,省的到时候再把大师兄给气着。”张忱翊走到子桑溪面前,逗了逗他:“嘿,没想到你也有打不到我的一天。” “我何时打过你?”子桑溪不想搭理他:“你不要把我说的有多暴躁。” “是是,你就对二师兄温柔,连子桑越你都打呢,切。” “要不是我动不了,我真得教训教训你。”子桑溪瞪了张忱翊一眼:“说起来,鸢儿的药没有以前灵了。” “的确,往常这样不会喝了这么多药还会这么疼的。” “那是你没伤过这么重,怎么怪师姐药不好。” “也是。” 好巧不巧,夏鸢带着徐白鹭进来了,夏瑶和徐大遥跟在后面也蹦哒着进来了。 夏鸢的神色不太妙。 “鸢儿这是怎么了?愁眉苦脸的,云中君又惹你生气了?。”子桑阳见了夏鸢一脸严肃,打趣道。 “洛神谷有枯草,而且越来越多了,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 “怪不得这药的灵力没有从前强了,长老怎么说?” “长老说这是正常的自然更替,只是我以前没见过,让我别担心,”夏鸢皱了皱眉,“但我觉得不对。” “的确,这么多年了鸢儿总是在洛神谷里,有自然更替怎么会不知道?”子桑越道,“而且我觉得长老最近有些奇怪。” “你也觉得是吧!我就说他怎么看着孟落生吃了他的鸡都面不改色的,还说什么早点死了是解脱,绝对有问题。” “这样,你们带我去洛神谷看看。”子桑阳换了衣服,拿上了自己的玉箫,“我也觉得长老最近很怪,往常这样,他肯定天天往我们这跑,现在都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而且这几天你们南山很安静,”徐白鹭说,“你们一直在静养可能没感觉,除了饭点人才热闹,剩下时间南山基本没什么人。” “是吗?我和子桑越都在后山,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弟子们应该都在藏书阁吧,长老不是弄了个什么考试吗?” “他说弟子们都在藏书阁那天,我去看了,”徐白鹭正色道,“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师兄我去洛神谷,你等我回来。”子桑阳不再犹豫,给无忧阁留了一个屏障。 “真是,这在还下什么屏障。” “这不是怕万一有什么妖魔鬼怪来,师兄你没法反抗嘛。” 子桑阳笑了笑。这笑一如往常,但张忱翊却不知为何,觉得很诡异。 …… 洛神谷。 花草盛开,鸟鸣不绝于耳,只是那道枯黄已经比第一次见蔓延了不少。 “看,就是这。” 子桑阳蹲下身,细细看了看。 “也没有鬼气,就是枯了。” “是啊,所以我会感觉很奇怪。” “让我召来灵问问。” 子桑阳吹起玉箫,淡黄色的光开始温柔地涌动,然而只是一会儿功夫,子桑阳就停了。 “没有灵,召不来。” “怎么会?” “去镇妖塔,今晚就去,南山绝对有问题。”子桑阳当机立断,带着几人回了无忧阁。 …… “鸢儿和云中君留在这照顾师兄吧,别让他出什么岔子。”子桑阳换了轻便的衣服,带上玉箫,把头发也束得轻捷。 “嗯,我就在这,你们小心。” 子桑阳带着张忱翊一行人去了镇妖塔。 …… 第二天。 “鸢儿,鸢儿?吃饭了——” “估计还没醒吧,我去叫。”徐白鹭端着饭敲响了夏鸢的门,谁想他只是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里面空无一人。 “小鸢鸢?!” …… 夏鸢一个人来了洛神谷。 那片枯草停止了扩张趋势。 夏鸢蹲下身,捻了捻枯草皮旁的一朵花,然后将花连根拔起。 霎时,眼前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本来风景如画的洛神谷,直接被一片枯黄所覆盖,所有的一切不复存在。天上的云也变成了黄色,沉沉的,压在头顶。 当一切再次平静下来,夏鸢发觉自己处身于一群光秃秃的山群之中。放眼望去,四周了无生机,唯有无忧阁和镇妖塔依旧伫立在原地。昔日的正阳殿,居安阁,珊瑚阁,昼夜潭,全部消失了。连同那个镇妖塔的姐妹楼——画楼,一同消失了。 镇妖塔上冒出浓郁的黑气,一只三头鹤冲破塔顶,飞了出来。 夏鸢刚想跑回居安阁,却被身后浩大马蹄声吓到了。她回过头,发现是郁宁将军和他的军队。 “郁宁将军?” “将军!可算是找到南山的人了!” 郁宁满身是汗,骑着马到了夏鸢身边,他的手里还拿着林川深给他的文书。 “姑娘,你是南山的人吧?”郁宁气喘吁吁,铠甲碰到马镫,闷声一响。 “是,我是。” “这是圣上的文书!不知典灵司大人如今还在不在?” “发生什么了?!” 夏鸢几人回了南山这么久,山下战事,闻所未闻,更别提明白郁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了。 郁宁的军队被三国军队的阴阳家以压倒性的优势所攻,狩灵堂二百阴阳家死的死,逃的逃,现在也只剩了十来个人苟延残喘。郁宁带着士兵找了南山许久,奈何南山有结界,不是灵力强大的人,根本看不到。 “姑娘不知?!三国军队进犯边境,而且还派的鬼军!如今狩灵堂后备军力不足,就等典灵司大人回来主持大局!” 夏鸢愣住了。 她突然想起来前几日那个在正阳殿汇报巡逻状况的弟子,和子桑霖的反常。 “可有异常?” “一如往常。” 假的,都是假的! “将军你们先撤,师兄现在在镇妖塔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我去找他!” 夏鸢放了文书,刚准备去镇妖塔,脖子上却被架了一把刀。郁宁见状,下马抽刀直指夏鸢背后那人,结果背后那人一挥手,不知从哪里涌出成群的南山弟子,将郁宁和他的军队也围了起来。 一片藏蓝,就像汹涌波涛。 “谁!” “师姐,不认得我了吗?”一个陌生人的声音从夏鸢耳后传了过来,“也是,你和张忱翊子桑越是一伙的,怎么会认得我呢?” 夏鸢咬牙,胳膊一用力,挣脱了那人的威胁。她跳开一步,终于看清了那人是谁。 一身寻常藏蓝道袍,眉目尚稚。 是尔篱。 他的身边,还站着他的妹妹——秀篱。秀篱一脸愁苦,用和尔篱一模一样的眼神,深恶痛绝瞪着夏鸢。 “尔篱你这是干什么!我是你师姐!” “师姐?”尔篱阴笑一声,“师姐,你的朋友为了救你的另一个朋友,杀了我的弟弟!” 夏鸢呆住了。 “你胡说什么!” “砰”的一声巨响,镇妖塔轰然倒塌,子桑阳带着张忱翊几人从塔里冲了出来,生死簿沾着浓郁的鬼气。 “师姐我们来了!” 当张忱翊落地看到尔篱和秀篱的一瞬间,他整个人都蒙了。子桑越也一样,本来就带着血点的脸,更加可怕。 “尔篱……?” “好久不见,张兄,三师兄。”尔篱转了转剑,念了句咒,一阵阴风从他的剑里冒了出来,“如何,刚从镇妖塔里出来?” “都给我退下。”子桑越瞪了一眼尔篱周围的那些南山弟子,用自己师兄的身份来压他们,那些人愣了愣,而后,有些犹豫。 “还听他的话?他就是个衣冠禽兽,”尔篱咬牙切齿,拉住了秀篱的手,“他和张忱翊狼狈为奸,为一己私欲,杀了我的亲弟弟!” …… 却说几人昨晚。 镇妖塔门口。 “千诚家主就在这里边,不会错?” “不会,生死簿说的。”孟落道,“快去吧,赶紧解决了,然后去看看南山到底发生什么了。” 张忱翊刚想推开门,却被子桑阳拉住了。 “我来。” 他隔着门吹起玉箫,乐声一阵一阵。他就好像能看到镇妖塔里有什么一样,一曲又一曲,每一段都不太一样。 “师兄你这是干什么?” “《镇魂曲》,免得进去的时候太过艰难,好了,走吧。”子桑阳停了玉箫,推开了门。 如他们所想,一阵阴风扑面而来,子桑阳将玉箫横在面前,轻轻一推,那阵阴风就散了。几人刚刚走进镇妖塔,门就被砰的一声关上了。 面前,通天铜柱上贴满了符咒。 一片黑色浪花突然席卷而来,子桑阳哼了一声,敲了敲玉箫,轻而易举挡了回去。片刻后,一只漆黑的鲸破水而出。 第一层,北海鲸。 “我来解决它!” “不用。”子桑阳制止了张忱翊,轻踏一步上前,手一挥,将通向上层的楼梯间中的人鱼烛全部点亮。 “你们上去,我来给你们解决。” “师兄你能行?” “瞧不起我啊你,”子桑阳笑,“只顾往上走就好,我给你们清路,不用担心被每一层的鬼王困住,直接去第九层。” “最高那层?!为什么?” “如果我是那个银面具,我一定会把我要藏的东西放在别人都去不了的地方,就算去了,也不能让窥探到秘密的人活着出来。” 子桑越看了一眼子桑阳。 “正常人按常理都会这么做,越儿不用这么看我,快去吧,别让孟落前辈等急了。” 我不急。孟落心想。 张千诚的二魂没有现身,他被收进了一块缚灵石,戴在了孟落腰间。 “那麻烦你了师兄,我们很快的。” “不过小事,快去吧。” 子桑阳一身白衣,站在原地不紧不慢地送张忱翊几人往上走,那只北海鲸不知为何,都不敢靠近他。 当他们消失在楼梯间,子桑阳束紧了束带。 “现在该我解决你了,小鲸鱼。” 黑鲸尾巴一甩拍起冲天的浪花,子桑阳瞬间被淹没。黑鲸痛快哼一声,谁想子桑阳依旧淡定拿着玉箫。出现一只鲲鹏,巨大的羽翼将子桑阳包裹,那些黑色浪花瞬间被鲲鹏净化,化成洁净的水滴,溅向了高空。 “嗷——” “小鲸鱼刚才不是很厉害嘛,怎么见了鲲鹏就怕了呢?”子桑阳显然就没把黑鲸当回事,甚至都没吹玉箫,轻轻一挥,就把黑鲸拍到柱子上。铜柱震颤一下,掉了几张符咒下来。 “符咒掉了,还要重新贴,很麻烦。”子桑阳嘟囔一句,缓缓走向了黑鲸,像在逗一个宠物,“不如,就把你们都杀了,省的贴符咒啦。” 黑鲸尾巴一拍,铜柱被拍出一个凹陷,它想奋起反抗,对上子桑阳的视线,却立刻退缩了。 “当归当归,说的就是你们这些小妖怪得回家吃饭,知道吗?”他伸出手拍了拍黑鲸的头,黑鲸开始变得透明。它惊恐地嚎叫,最后消失在了镇妖塔。 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去了哪儿。 “我还是好久没来这练手了,第一层都这么弱了吗?”子桑阳揉了揉自己的头发,“要是师兄在就好啦,他肯定会夸我的。” 他自言自语,走向了二层。 还没上到二层,二层的门就被破开了,一条赤练蛇冲了出来,蛇头撞破木门,蛇身却卡在洞里,它吐着信子,张开的嘴里还有不知道是什么的残渣。 145.梦魇 子桑阳真是被吓得跳起来了,他就跟那赤练蛇四目相对,一人一蛇一瞬间都愣住了。 随后,就有数不清的小赤练蛇从大蛇身体和门的缝隙中挤出来,爬向子桑阳。鲲鹏展翅,洁白的羽翼将子桑阳再次包裹,子桑阳却后退一步,离那些蛇远远的。 他有些害怕。 “鲲鹏,要么这层你帮我吧。” 一个清澈旷远的声音从层层羽翼中传了出来:“想的倒是美,不是说要练手?” “我最怕蛇了,上次来还是师兄帮我过的这关。” “别想,自己解决。” 子桑阳皱了皱眉,握紧了手里的玉箫。 他怕蛇,就和张忱翊怕蝴蝶和虫子一样,没什么理由,就是发自内心的害怕。 “赤练,我跟你商量一下,你乖乖缩回去,我不杀你好吧?” 赤练知道子桑阳怕自己,怎会服软?“嘶嘶”声更甚,听得子桑阳直起鸡皮疙瘩。子桑阳轻轻敲了敲箫身,叮当一声脆响后,他的手里多出了一坛雄黄酒。 “说你这蛇不识好歹吧,我都要放过你了。”子桑阳防身一样离赤练蛇远远的,打开封坛,然后把酒泼到了赤练蛇的嘴里。赤练蛇怒了,眼睛都变成了黑红色,被雄黄碰到的信子上流下黄色的脓水。 普通的雄黄酒当然没这么厉害,这可是子桑阳用了不少灵力做出来的。 “明明是个女孩子还这么不注意形象。”子桑阳立起一个屏障,他不愿意沾脏东西,于是脚不着地朝着赤练而去,赤练疯狂扭动,挣脱了门板:看进去,赤练整个身体盘在二层高大的铜柱上,绕了好几圈,若是把它抻开,也许比南山的甬路还长。 “不仅不注意形象还贪吃啊,上次我来你可还只有我这么高呢。”子桑阳说着,赤练蛇头上的红色鳞片就掉了一片下来,而后小蛇就像涌泉从那鳞片的破口出冲出,镇妖塔内下起“蛇雨”。 “鲲鹏!别让这些蛇掉我身上!”子桑阳被赤练的不识好歹气的跳脚,左手微动,在箫尾加了一层膜,拿起玉箫对着赤练的头就是一个猛敲。 却说赤练,它被子桑阳敲了脑袋,头痛欲裂,鳞片一片片掉落,身体一样变得透明,而后消失在了铜柱里。 看似轻巧的一敲,蕴含了子桑阳不知多少灵力。 “走咯。” 子桑阳走了,而那层玉箫上的膜因为碰过赤练,被子桑阳扔到了一边。一条漏网小蛇从子桑阳旁边窜了过去,子桑阳惊叫一声,飞也似的跑了。 “师兄!蛇!” 鲲鹏跟在他身后,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眼神。 他走向了第三层。楼梯间很安静,唯独三层的门外,有血。 “血?” 子桑阳以血为引召出一面镜子,却发现眼前的镜中,子桑越和张忱翊已经分开了,孟落跟着张忱翊,子桑越却独独被困在了九层。 “糟了!我得赶紧去九层!” 本来抱着练手心态的子桑阳也知道九层是个什么概念,子桑越一个人被困着,他得赶紧去救。 然而当他刚打算略过三层直接去第九层时,三层的门又被冲开了,门板直接朝着他砸了过来。他闪身躲开,发现整个镇妖塔都被打通了,从三层可以直接望到顶,一根铜柱通天,上面满是符咒和叮叮当当的锁链。 抬眼看,更壮观:三层鬼王本是丘牛,结果它竟然踩在四层鬼王公羊鬼的身上朝着顶层飞去。 其实不仅人怕第九层,里面的鬼王也怕,下层的不敢往上走。可现在丘牛和公羊鬼却一反常态,就像不要命一样往上冲。 子桑阳跃起,来到公羊鬼和丘牛身边,发现公羊鬼和丘牛明显是被召唤才往上走,眼看着要到五层的高度,一层地板却突然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它们不知为何开始愤怒,于是把矛头全部指向了子桑阳,子桑阳也不怕,在鲲鹏庇佑之下吹起玉箫,让公羊鬼和丘牛也消失在了镇妖塔里。 他面对着头顶上多出来的一块板,脑袋里飞速想着所有的可能。 是南山固有的结界?还是哪个妖怪的障眼法? 还是说,张忱翊无意之中触发了什么机关? 他想起丘牛和公羊鬼是被召唤的:在这镇妖塔里,能驱策恶鬼的,应该也只有张千诚了。 “难道……张千诚的三魂醒了?!这么快?!” 子桑阳轻而易举击破了这层板:他自己都没想到这层板就像水花一样脆弱,一击就碎。不过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抬头看了看上面,一层可怖黑气从四周开始蔓延,逐渐遮蔽了视线。他坐上鲲鹏的羽翼,直接飞向了顶层。 未曾想,他在七层的地方就被拦下来了。鲲鹏飞不动,一层透明的膜将他封在了第七层,五六七三层的鬼王,全都在这一层等着他。 烟鬼,枫叶女鬼,还有一只体型庞大,凶神恶煞的陆地鬼。烟鬼看不清脸,它只是一缕青烟,咯咯的瘆人笑声从它身体里发了出来。枫叶女鬼妆容精致,眼角张狂肆意的殷红像流淌的血河,一双尖利的手放在嘴边,似乎在想怎么解决子桑阳。陆地鬼是一滩泥,泥中有凝固的石,枫叶女鬼和烟鬼站在石头上,阴森森的看着子桑阳笑。 子桑阳当然不怕,他吹起玉箫,制造出一个清明的屏障来。烟鬼也不慌,柱子上的锁链叮叮当当声过后,一片幻境就现了出来。 “灭。”子桑阳自然知道这是烟鬼的伎俩,幻境还没完全覆盖镇妖塔,就被子桑阳给打破了。 可还是有一小点幻烟进了子桑阳的嘴里。 一片枫叶,落在了子桑阳脚下。 “嘻嘻……” 尖利女鬼声刚刚划过耳畔,子桑阳的脚下便瞬间爆裂,子桑阳被震开,撞到了墙壁。 “咳……”子桑阳擦了擦嘴角的血,调整状态准备应战时,他的眼前却出现了两个人。 两个少年,他们都穿着苗寨特有的服饰,手里都拿着清风记的拓本,眼神幽怨,胸口还有两个狰狞血洞。 他们的面容,和皇后——不,是最初的那个宁鹤,十分相像,若他们是女人,也许会和皇后长的一模一样。 子桑阳愣住了,随后便拼命想逃。 “子桑阳,你帮宁鹤杀了我们,我们要你偿命——” “滚!不是我杀的你们,是宁鹤!”子桑阳怒道,他双拳紧握,玉箫一挥,想斩灭那两个少年的影,可一阵青烟袭来,他居然看不到自己的手臂了。 “滚,滚啊!” 那两个少年还在靠近,嘴里一直重复着一句话。 “你为了当上典灵司,杀了我们——” “我不是!我没有!” 子桑阳眼睛都红了,鲲鹏也被吓得不敢说话了。 一只噬心魔,悄然出现在了他身后。 “洛溯,好久不见。” …… 子桑阳没想到会被叫出原名,不过他也算冷静,回头一个手刀将那只想趁虚而入的噬心魔杀了,而后,他召出了烛阴。 “宁家的人就应该让你们宁家的人来收了你们。” 他冷笑一声,一挥手,烛阴就将两人的身影吞没。宁青和烛阴在一起,子桑阳这么一一召唤,自然也跟了过来。 “子桑阳?怎么是你?” “烛阴跟我也有约,这很正常吧,宁青?” 宁青瞪了一眼烛阴,“你还真是贪!” 烛阴嘻笑一声,盘踞在了那根铜柱上。 “怎么,你不去救子桑越吗?”烛阴舔了舔舌头,“也好,你不救他,让三头鹤把他解决了,我就可以喝他的血了。” 子桑阳拿出一把刀扎进了烛阴的眼睛里,烛阴吃痛,整个身子剧烈颤抖。当刀拔出来时,烛阴已经瞎了一只眼。 “你敢动我师弟一下试试。” “你倒是厉害,这么容易就弄瞎烛阴的眼。”宁青也不在意烛阴,笑道。 “不然你以为这么多年阴阳术我白练的?” “别太得意,子桑阳,你以为你能上的去九层镇妖塔?”烛阴森森道,“七层被张千诚隔断,就看张忱翊和子桑越的造化,能不能活着出来,就听天由命。” 子桑阳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一片黑云,漆黑无光。 …… 却说子桑越和张忱翊。 两人匆匆到了九层,想也没想就推开了门。眼前安静极了,没有任何妖物,只有一片乳白色的湖,铜柱就浸没在湖里。 “镇妖塔里有湖?闷蛋,你上回来就是这样?” “不,上次来只有一只三头鹤,没有湖。” 孟落刚想说话,他手中缚灵石里的张千诚二魂便现身了,与此同时,张忱翊的脑袋里开始嗡嗡跳动。 “看来千诚的三魂就在这,不然你也不会被感召。”孟落看出张忱翊不适,道。 “我没事,赶紧把千诚家主找出来然后离开这吧,呆着难受。”张忱翊揉了揉太阳穴,心口开始隐隐疼痛。 “嗯。”子桑越也不磨叽,御剑过湖面,揭下铜柱上的符咒。 这里是七层,符咒掉落的一瞬间却窜出了三只鬼王,一只青面鬼,一只树精,还有一只子桑越的老朋友,三头鹤。眨眼间,七层到九层全部被打通,乳白色的湖水高高溅起,然后化为瀑布,轰然落下。张忱翊和子桑越奋力,才将那阵强烈冲击挡下。 而后,铜柱裂开,伸展为了一张画布一样的铜墙。 张忱翊总算看清楚了里面的一切。 面前的墙上挂着无数魂魄,他们的脖子被镶嵌在墙上的铁环紧紧束缚,两只手被吊起,能动的部位只有脚。他们无一不是红眼青面,口中发出混沌不清的声音。 “放我们走!” 张忱翊一眼没有认出他们,只知道里面没有张千诚,所以想着直接解决了他们,送他们去轮回。他纵身跃起,一剑下去劈出一道烈焰,铜墙上出现一道明显的分界线,一半魂魄消失了,一半魂魄还在挣扎,更不堪入目的,是那些恰好处在火焰分界线上的魂魄。 他们没了一半身体,仅剩的另一半却逐渐成了真实的肉体,挂在墙上血肉模糊,就像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被张忱翊生生劈开一样血腥。 张忱翊被吓得不轻,也被恶心的不轻,他转眼又是一剑下去,这些苟延残喘的魂魄总算是消失掉了。 可是眼前的分界线上,还挂着两具身体。 那是两个人的魂魄,一点一点变得真实的身体。终于,脸清晰可辨了,哪怕脖子以下的身体,就像屠户刀下的鱼肉。 是张奕和木莲,张忱翊的父亲和母亲。 “小翊……” 张忱翊连忙后退,结果却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拉了上去,被逼着和张奕对视。他就那么看着张奕血淋淋的身体和那张熟悉的脸。 心里在止不住的颤抖。 “父亲……” “小翊,小翊,”两人想去摸张忱翊的脸,奈何手腕上的铁环禁锢了他们的自由,他们只能在墙上剧烈挣扎,皮肤被粗糙的墙面磨出血来。“小翊,让娘看看你。” 突然,铁环开始松动了。 张忱翊也顾不上那剩下的一半魂魄了,紧紧握住了两人的手,泪流满面。 远处的子桑越细细看了看那些魂魄。 “这都是张家的先辈吧。” “是,”孟落确信道,“每一个家主,我的每一个后辈……都在这里。” 张奕和木莲拉着张忱翊的手,云天早被张忱翊抛开了。他们温柔地抚摸着张忱翊的脸,而后,一阵冰冷的命令传了出来。 “杀了他,把我的身体抢回来。” 本来温柔的眼眸,瞬间猩红可怖。本来温柔的手掌,瞬间掐住了张忱翊的脖子。 就那么死死的扼着张忱翊,不留余地,仿若刚才那温柔的人,根本不是他们。 张忱翊发不出声音,想叫云天,一伸手,却发现剑灵被禁锢在剑中听不到召唤,剑只是呆呆的浮在身边,一动不动。他就这么被两个残破不堪的身体和两只血肉模糊的手臂掐着悬在半空,唯独能做的,就是掏出怀里的匕首。 “张忱翊,挖了他们的眼睛!”孟落抬头喊道,“这是幻术,他们看不到目标就会自己消失的!” 挖掉眼睛?张忱翊诧异。 眼前,可是自己的亲生父母。 要亲手挖出他们的眼睛? 我怎么做得到! “你有生死簿,你可以复活他们,”青面鬼的声音传来,“不过你要是挖了他们的眼睛,他们活过来,也就是瞎子了。哦——对,是没有完整身体的瞎子——” 张忱翊拿着刀的手颤抖了。 要复活他们吗? 可他们已经这般残破不堪,活着,也是生不如死! 可我有真本,我可以创造出一个完整的肉体!我只要留下他们的魂魄! 张忱翊做了决定。 缚灵石,缚灵石! “叮当”一声脆响过后,张忱翊得到了解脱。原来是子桑越,在张忱翊之前,就干脆利落的挖了他们的眼睛,然后将那些魂魄悉数斩灭。一道朱雀的光影过,下坠的张忱翊落到了朱雀的背上。 “你干什么!!那是我父母!!” “人死不能复生,别傻了。”子桑越踏着剑锋上的青云两步到了张忱翊身边,再回过头看那铜墙,铜墙已经开始倒塌。当他将那些魂魄除得干干净净时,他的剑上已经沾满了血。 “你胡说什么!生死簿在我手里,你把你缚灵石给我!!让我把他们带走!” 张忱翊还想回头看,子桑越直接跳到朱雀背上把张忱翊带走了。 “别看了,都是假的。” 张忱翊攥着拳,想着刚才他面前的两张脸孔,低着头,嘴唇都在颤抖,就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他也知道那是假的。 “如果真的能复活……” “不可能的,”子桑越斩钉截铁,“不能再随便改生死簿了。” 张忱翊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嗯,我知道了。” 146. 朱雀缓缓向着孟落飞去,刚要落地,孟落却被扑倒了。 眼前,一个黑衣男人将孟落紧紧箍住,云天见了那人,自觉飞到了他身边。不知哪儿来了一阵琴音,湖面开始泛起涟漪。孟落被扑了个猝不及防,手里的生死簿都差点给摔了出去。 “千诚……?” “落儿!” 一声怒吼,从那男人的喉咙深处爆发而出,震的孟落的耳朵嗡嗡响。 “千,千诚……你干嘛吼我……”孟落吓了一跳,整个脑袋都空了。他被那人抱着,身体却越来越麻。 最后,那人站起身,把孟落抱了起来。孟落本来就不高,现在蜷在那人宽阔的胸膛里,真的像一只小狐狸。 “千诚家主的三魂。”张忱翊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冷静道,“没想到在这。” 子桑越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放下了戒心。 “孟落前辈,我现在是不是能把主魂还给千诚家主了?” “嗯……嗯!咱们出镇妖塔吧!” 结果谁曾想,张千诚依旧抱着孟落,站在原地。 “千诚怎么不走……?” 张忱翊回头一看,这才发现不好。 七八九层的鬼王,此刻全在张千诚身后,像诡谲的云,围绕着他。 “落儿,子桑越曾经打过你,是吗?” “我……”孟落一惊,“没有,没有啊。” “你在袒护他,你骗我。”张千诚冷笑一声,“众鬼听令!” 话音刚落,不知从哪里又涌现出了成群的黑色,本来乳白色的水面,霎时成了血海。 “杀了这道士。” “千诚你干什么!我说了子桑越没有!他是来帮我的!”孟落忙想挣脱,却被三魂死死抱着动弹不得,“你疯了!” “我疯了?”三魂恶狠狠盯了孟落一眼,“是,我是疯了,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和梼杌在黄泉纠缠,看了三千年,我能不疯?!” 孟落呆住了。 “原来……你都知道……” 三魂打了个响指,那群鬼就化成一面墙,将张忱翊和子桑越分开。朱雀被打回了剑里,子桑越直接被带到了最高层,留张忱翊一个,上也上不去,想过来找孟落,也过不来。 “接下来该我解决你了,落儿。”三魂将孟落推到那面鬼墙上,一挥手,就是一套锁链。 孟落看着眼前这个满身鬼气的三魂,心里五味杂陈。 看来,是三魂在镇妖塔里呆的太久了,最终还是被恶鬼逼出本能,丧失了理智与自制力。 “千诚,千诚你醒醒,你冷静一下。” 孟落挣扎,锁链就叮叮当当的响。张千诚扯了他肩上的披肩,恶狠狠道,“这衣服是梼杌给你的?!” 孟落怯怯的点了点头。 “千诚你听我说……” “听你说,说什么?”张千诚伸出手,云天缠绕着黑气倏地到了他的手里,他将剑狠狠一立,脚下地面开始碎裂。尽管这是镇妖塔七层,还是有源源不断的恶鬼从地底涌现,而后虔诚的围绕在他身边,俯首称臣。 最后,满身是伤的梼杌也被拽了出来。 “给我跪下!”张千诚一声怒吼,盯着梼杌,梼杌不寒而栗,双膝一软,眼看要跪,却咬着牙,死也不跪。 “呸,”梼杌淬了口唾沫,“老子凭什么给你跪!” 那条被张千诚扯下的披肩,飘到了梼杌脚下。他眼疾手快抓起,瞪着张千诚,口中却对身后孟落说: “回去,再给你做一件新的。” “我说,给我跪下!”张千诚一挥剑,梼杌一爪子没挡下,直接断了一只手臂。本来就没有愈合的伤,现在更狰狞了。 可梼杌还是没有跪。 “怎么,孟落归我了,你很愤怒?”梼杌戏谑,“你已经是个死了三千年的死人了,跟我抢,你抢的过吗?” 张千诚二话不说将梼杌的舌头割了下来。 “闭上你的嘴,今天我就让你知道孟落到底是谁的人!” …… 张忱翊没了剑,也没了子桑越,面前还有一堵墙,什么都看不到,气的他只想骂娘。他手里拿着匕首,想着先去找子桑越。 “孟落你自求多福吧,我先去找子桑越!” …… 子桑越被三个鬼王扔到了九层。 “咳!”他吐出一口血,也没空拖拉,将外套一脱,摸了摸剑。三只鬼王包围着他他也不慌,眼神凛冽,回瞪。 “青面,要杀了他吗?”烟鬼娇笑一声,“我好久没杀过人了。” “那便来试试。”子桑越将灵力倾注于剑中,剑亮起了蓝色的光——是最初的蓝色的光,不是朱雀赤红色的光。 “在这九层妖塔,什么神兽剑灵,一个都别想出来。”青面鬼阴笑,“你没了麒麟和朱雀,还嚣张的起来?” “没有又如何,你们不过妖孽。” “口气不小嘛。青面,咱们解决了他!”烟鬼盘旋而上,轻吹一口气,一阵幻境袅袅而起。青面鬼向东一撞,将这层地板撞断,除了子桑越的脚下的一小块浮岛,剩下的全部下坠掉落。 “这么小的一块地方,你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子桑越冷哼一声,借力一跃,理都没理青面鬼和烟鬼,直捣黄龙——他知道一直沉默的三头鹤才是这两个家伙的老大,解决了三头鹤,那两个根本不足为惧。 三头鹤也聪明,翅膀一拍,将剑气挡了回去。子桑越哪管这个,他将剑狠狠插入三头鹤翅膀上的一只眼睛,而后决断一拔,三头鹤惊叫一声,随后更加愤怒,抖落的羽毛化成利箭如雨倾泻。子桑越不慌不忙召出云垂,一缕缕青云将那些羽毛融化吞没。他从三头鹤身上跳开,飞至两侧墙壁,三头鹤看准时机又是一拍,被子桑越躲开。烟鬼盘旋在上空,吹出的烟雾越来越浓,迷了子桑越的眼,青面则与三头鹤两面夹击。子桑越步法迅捷,丝毫不吃力。他抓住三头鹤中间那个头闭眼的时机腾跃而起,一剑插进了它的眼睛。一道蓝光迸发,三头鹤中间那只头瞬间爆裂,黑色液体飞溅。 “主人。”一个冷静的女声从剑中传了出来。 “嗯,风华。” “愿为您效尽犬马之劳。” “嗯。”子桑越温柔一笑,“那就助我斩了这只三头鹤,也算,给他报仇。” “风华,领命。” 一只冰晶凤凰破剑而出。它振翅而飞,俯视着三头鹤,一阵冰晶雨落下,将烟鬼的烟雾破除,眼前一片清明。三头鹤翅膀上数不尽的眼睛被戳瞎,流出墨绿色的脓。 三头鹤也不慌不忙,它发出一声鸣叫,烟鬼又听到了命令。与此同时,那个银面具也现身了。 一阵笛声,给了烟鬼一股非同寻常的力量。 “子桑越!”张忱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子桑越猛然回头,却发现青面鬼将手无寸铁的张忱翊按在了地上。他心一急,也顾不上别的,扔下三头鹤不管直奔张忱翊而去,谁曾想这一切都是烟鬼的幻境,没有张忱翊,没有青面鬼,真正的青面鬼,不知何时绕到了子桑越背后。 当子桑越碰到张忱翊幻影的一瞬间,张忱翊消失了,青面鬼也给了子桑越猝不及防的一击。它唤出万千小鬼将子桑越勒的紧紧的,然后把子桑越手里的剑打掉了。 “风华,回来!” 风华听令,又飞回了子桑越身边,将青面鬼打退,把让子桑越稳稳的踩到了上面。这时烟鬼深吸一口烟斗,眼前景象瞬息万变,霎时黑暗无光,子桑越的周围也变了,不再是四面墙壁,而是南山山顶的断崖。 那棵南山的柏树就立在他的面前。 “闷蛋我来了!”张忱翊的声音从底层传来,子桑越犹豫了一下,怀疑这还是个幻影。只见张忱翊拿着一把匕首冲了上来,动作迅捷,在火焰包围下将三头鹤和青面鬼斩灭。 “哎我可找到你了,累死我了……我们走吧,孟落还在地下,赶紧出了这镇妖塔!” 子桑越也没有多想,任张忱翊自然而然的拉住了他的手。 然后张忱翊把他带到了一个封闭的空间。背后是墙,两侧是只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眼前只有一条路;就是万丈深渊。 假的。又是个假的。 刚想回头,一把刀插进了子桑越的后腰,子桑越忍痛回头把张忱翊推在墙上,张忱翊冷笑一声,化成幻影消失掉了。 他的伤口,开始冒出森森鬼气。 “嘶……”子桑越一摸,手上全都是血。 “主人还好?” “没事。”子桑越皱了皱眉,“去找张忱翊。” “好。” 又是一阵笛声,子桑越的脚下,路开始坍塌。他只能一步一步后退,直到退到石壁无路可退为止。 他开始下坠。 “风华!” 然而剑灵没有再出动静,显然是被刚才的笛声封印住了。 子桑越只好将剑插进石壁,不让自己掉下去。可那银面具一定是铁心要他死,石壁也开始碎裂,最终他还是没能撑住,他想御剑,可剑灵不管怎么样都不听召唤,又没有借力点,只能不受控制的下落。 当他即将落到七层那片乳白色的湖里时,他被飞奔过来的张忱翊抱了起来。 “你怎么掉下来了!”张忱翊也没想到子桑越会从九层掉下来,没把子桑越抱稳,差点又把子桑越摔下去。他奋力飞起,终于在七层八层之间找到了一块浮木,两人这才坐上去。 “你的腰……”张忱翊刚坐稳,就看到子桑越腰上的血。他想碰子桑越,结果却被子桑越反手制住,手背在后面,被子桑越扼得死死的。 “你干嘛!你疯了!” “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什么真的假的,你说什么呢!” 子桑越端详着这个张忱翊,实在看不出真还是假。 “你能不能先把我放开?就这么小块木头你还要跟我折腾?我是真的,货比三家的真。” “你怎么证明?” 张忱翊直接炸毛了。 “证明?证明个屁啊!证明我是我?我怎么给你证明!”张忱翊怒吼,挣扎,“你能不能放开我,我胳膊要断了!” 子桑越这才放松力度,张忱翊借机直接转身揪住了子桑越的领子。子桑越一个手刀甩开张忱翊,两个人就这么在一块浮木上打架。 “你是不是傻,你跟我打什么啊?孟落还在下头等着呢!” “我不相信你是真的。” “你!娘的……”张忱翊嘟囔一句,指着子桑越破口大骂,“你他娘给我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我是张忱翊!” 看眼前这人如此粗俗,子桑越终于算是信了。 “我再问你一遍,我真的假的?!” “我不知道。”子桑越故意道。 “行,行,”张忱翊气的不轻,“你不知道是吧,那你永远别知道,你就自己在这木头上呆着吧!” 话音刚落,浮木开始上升。 然后,带着两人又回到了九层。 九层已经被黑云笼罩住了。 “怎么又回来了?真是……”张忱翊嘟囔了一句,鬼神去看子桑越,却再没看到子桑越的影子。 “子桑越?” 轰隆一声巨响,九层的地板从塔侧“长”了出来,一个透明牢笼从天而降,把张忱翊关在了这个空间里,与此同时,五根柱子从地板下冒出,冲破塔顶。 “闷蛋你去哪儿了?!别吓我啊!” 张忱翊焦急四处环顾,就是找不到子桑越。他看着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空间和五根诡异的柱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真是可惜呢,这柱子可是我费了好大力气做的,你却看不到。”银面具的声音从张忱翊背后传来,“它的颜色,可是有五种呢。” 张忱翊猛然回头就是一剑,意料之中,空了。 “是你,你想干什么?” “再看看这柱子吧,一会儿,你可就看不到了。”银面具一声阴笑,消失掉了,留张忱翊一个人在封闭空间里和五个柱子面面相觑。 他盯着那五根柱子,仔细端详。 “杀生石!”张忱翊分辨不出色彩,却猛然发现那些花纹正是杀生石上的花纹,当他认出来的一瞬间,那些花纹开始涌动,像一条条可怖的蛇。 “妈的,你跟张泽是一伙的?!” “别激动,好戏可不在这。”叮当一声脆响,一块缚灵石掉在了他脚下。 是子桑越的缚灵石。 “你把子桑越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让他看着你而已。” 透明监牢外,是一条狭长的隧道。张忱翊抬头,发现了被吊起来的子桑越。 子桑越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的衣服上都是血。剑就在他的背后,毫无光彩。 “子桑越!唔!”一阵疼痛袭来,胸口又是剧烈的疼痛。 “想想究竟该砍了哪个柱子才能救他,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张忱翊跑向子桑越,抬起头看着子桑越,却发现子桑越也同样看着他。 子桑越的脸上都是血。 147. “走吧,不要管我了。” “等我救你。” 张忱翊转过身的一刹那,子桑越的脖子就被勒住了。不致命,但刚刚好让他说不出话来。 “看着他五选一,是什么心情呢?” “他一定会选对。” 子桑越几乎是挣扎着说出的这句话。 “那便看看。” 话音刚落,子桑越的胸口同样开始疼,然后是五脏六腑,剧痛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内脏爆裂而死。一阵烟雾从他脚下冒出,呛得他难受,肺像烧着了一样燎,眼泪都呛出了眼眶。 而后是肝脏,一瞬间,就好像身体里所有的污秽都集中在那,堵塞,让他只感觉想吐,他没有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 最后,是肾脏。后腰就像被插进一把剑,又酸又疼,周围还有嗖嗖冷风,一点一点磨着他的伤口。 他就这么被吊着,经受着肉体的折磨。心一直在疼,就像被人生生剖开。他在挣扎,困着他的铁链和石壁发出碰撞声,铁链已经生锈,但也许上面有些腐蚀性的东西,把他的手腕磨的血肉模糊,动一下,生疼。 他拼命侧过头,发现背后的石壁上色彩斑斓。 “咳……好疼……” 他看着张忱翊,眼里没有怀疑,只有满满的信任。 五种颜色的宝石就铺在他背后的石壁上,黑暗中没有光源,但它们却异常的闪着光。 黄色。蓝色。紫色。绿色。红色。 五种颜色杂乱无章排列,每一块宝石镶嵌交接处都有令人作呕的黑水。 “妈的,大不了老子都砍了!” “你只有一次机会,砍掉你应该砍掉的那根柱子,你和子桑越就可以活着出去。砍错了你也可以活着出去,不过子桑越可就说不准了。”银面具的声音盘旋在上空,连同三头鹤和烟鬼与青面鬼一起,居高临下的看着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的张忱翊。 “没事……没事……”子桑越一边又一遍在心里重复。 “啧。”张忱翊看着周围矗立的五根柱子不知所措。 “可以同时把它们砍断吗?云天?” 云天没有说话,显然和风华一样被封印了。 子桑越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直到一阵剧痛让他不得不清醒。 一把刀,插进了他的灵骨。 “呵……”子桑越轻出一口气,有气无力地挣扎,“你要杀了我就快点,别让他……难受……” “想的挺美,我要让你看着他死。” 子桑越垂下头,看着血一点一点滴落。 “你到底是谁……” “我吗?”银面具轻笑,“告诉你也无妨,我是你哥哥。” 哥哥?! “不信吧?你早晚会信的。”银面具将刀一拔,站在一边冷笑。张忱翊透过屏障听到子桑越一声痛呼,心都颤了。 “到底是哪根,根本没有线索!” 子桑越缓缓抬眼看向了张忱翊。此时的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铁链似乎松了一点,然后他的手指无意中碰到了一块宝石。 黄色的宝石。 碰到的一瞬间,他的肺突然轻松了,那阵呛人的黑烟好像造不成什么影响了,同时黄色的宝石中发出了一个声音。 他惊讶,然后又碰了一下紫色的宝石。 不出所料,脾脏也不再疼痛,宝石发出的声音也比刚才的低。 只可惜他一次最多碰到两个宝石,不然他也许会好受很多。幸运的是他的手边刚刚好有五个不同颜色的宝石。 黄色,紫色,蓝色,绿色,他都碰过了,每个宝石有不同的音,也对应了不同的内脏。唯独红色。他的心一直在疼,无论怎么碰那个红色宝石都没用。 子桑越好像突然明白了。 脾应宫,其声漫而缓;肺应商,其声促以清;肝应角,其声呼以长;心应徵,其声雄以明;肾应羽,其声沉以细,此为,五脏正音。 那么,疼痛的顺序是线索? 他努力回想了刚才发生的事。 先是胸口,然后脾脏,肺,肝脏,肾脏。胸口一直在疼,从未停止。 紫色对应脾脏,黄色是肺,绿色是肝脏,紫色是肾脏。碰哪个,哪个疼痛就停止,而心,对应的是红色,无法解脱。 子桑越按照顺序敲了下那些宝石。 宫商角羽? 宫商角羽。 四个音一遍一遍的重复,子桑越只觉得这旋律耳熟,但还差点什么。 于是他在每两个音之间加了徵音进去。一点一点,最后成了一段他听过的旋律。 与越。 是与越的前奏。 “风起云动……” 张忱翊应该砍掉红色的柱子吗? 可第一个音是宫。 好纠结。 “嘿闷蛋!” 子桑越猛然清醒,以为张忱翊解决了一切,却发现他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眼前,是背对着他的张忱翊。张忱翊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 “张忱翊?” “我写给你的那首歌好听吗?” “……” “回答我。” “好听。” “那我好吗?” “很好。” “有多好?” “……” “我把心给你,你要吗?” 子桑越刚想回答,却见张忱翊转过身,满脸是血,胸口一片空洞,手里血淋淋的一片。 子桑越倒吸一口凉气,而后,幻境消失。 他的心跳得更快了。 透过监牢去看,三头鹤和烟鬼又和张忱翊交手了,说好的一炷香已经没了四分之三。 红色吧,应该就是红色。 “张忱翊,砍红色的柱子。” “啊?红色?”张忱翊犹豫了。 哪个是红色? 子桑越看张忱翊不动,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红色。” “那个……是每个柱子花纹都一样吗?”张忱翊有点心虚了。 “是,都一样。” “糟了。” 眼前的五个柱子在他眼里全都是灰白色的。 “朱雀,你先把我变回去!”张忱翊也顾不上瞒子桑越了,眼前脱身重要。子桑越听了他一声喊,也明白了。 原来现在你是分不清颜色的。 “朱雀被封印了,你叫她没有用,别想了,还是靠你自己想想怎么砍了红色的那个吧。”银面具冷笑。他打了个响指,子桑越身后的宝石齐刷刷的发亮,所有的颜色和音调之间的对应全部被打乱。 “我可以告诉你,他就应该砍红色的,不过可惜了他看不到,你,也没办法告诉他。” 子桑越咬了咬牙。 “红色是徵音。” 银面具笑了。 “你再听听?” 子桑越再听,已经不是刚才的调子了。他想通过音高来分辨,结果银面具却把除了红色之外的宝石全部摧毁,只剩了红色宝石。 他轻敲了敲它。 “你能不加参考,直接听出这是什么音吗?” 子桑越愣住了。 凭空给他一个音,他怎么能听的出来!就连宫商角徵羽,他都是将音高和顺序一一对应才勉强记住的。 谁叫他是个五音不全的音痴。 张忱翊敲了敲那些飞速运动的柱子,每一根柱子都对应着宫商角徵羽不同的音,只要他知道红色的柱子对应的是哪个音就可以。 五根柱子一直在飞快变换位置,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守在原地,将每根柱子都敲一遍,当听到正确的那个音的同时瞬间砍断它。 反应和力量需要一瞬间的集中,才可以脱逃。 只剩了四分之一柱香。 张忱翊回头看了一眼子桑越。也许是银面具有意而为之,子桑越奄奄一息的喘息就像在他耳边,他听的一清二楚。 “子桑越,撑住,撑住……”张忱翊回身一剑彻底斩灭了烟鬼,背上已经汗如雨下。还有一只青面鬼在他身后嬉笑,三头鹤穿出监牢,用翅膀将子桑越包了起来。 “你时间不多了,如果你下不了决定,子桑越马上消失。” 子桑越还在努力听那个单一的音到底是什么音。不高不低,不是宫,也不是羽,只能说商角徵中的三个,可他真的听不出来了,没有高低比较,他要怎么蒙! 红色,到底对应着哪个音! 三头鹤一根羽毛化成利箭,缓缓划开了子桑越的外衣。 “云天,云天你给老子出来,快告诉我哪个是红色!” 没有用。张忱翊以为云天一定会像第一次在镇妖塔那样听他的召唤,可现在云天却像死了一样。 轰隆一声巨响,地板被穿透,张千诚跃上九层,土块飞溅,张忱翊趁乱向下看了一眼。 梼杌已经死了,孟落被捆在那面墙上。 “千诚家主!”张忱翊一瞬间以为救星来了,结果下一秒心就凉了——张千诚以绝对压倒的力量直接抢走了张忱翊的剑,然后熄灭了那根负隅顽抗的香。 柱子停止了转动,一切都安静了,但镇妖塔的墙壁却越来越坚固,顶被封,底层的乳白色湖水一点一点往上涨。 “恭喜你,游戏结束。” 子桑越还是被吊着,张忱翊火了,一怒之下一条火龙从灵骨里窜了出来,冲破了他和子桑越之间的那片监牢。 从灵骨里放火龙,对身体伤害极大。 “闷蛋别怕,咱们一定能出去。” “出去?想的倒是美。”张千诚拿着剑指着张忱翊,“你,把主魂给我,然后带着你的魂魄滚出我的身体。” “我呸,这是我的身体!你算什么东西?”张忱翊也不含糊,上前一步用火龙围住了满身黑气的张千诚,手直接握着剑,也不管疼,“把剑给我,不然我让孟落直接去死。” “你碰落儿试试?!” “试试就试试,你以为我不敢?” “够了……千诚家主,我,求您,带他出去……” 子桑越还是被吊着,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卑微表情。 “不用你求他!我自己可以出去!” “还有,请您救救我师兄……”子桑越并没有理他,而是惦念着下层的子桑阳。 子桑越的头脑倒是清楚,这个银面具,阴魂不散,每次却都不杀张忱翊,总是对他身边的人下手,摆明了就是要张忱翊难受,再加上之前孟落说他命途多舛,这种做法,也就逐渐理解了。 所以他想,如果他愿意拿什么代价来换,一定是可以的。 “不就是几根破柱子,”张忱翊不管张千诚了,火龙直接咬断了子桑越的锁链,子桑越掉下来,被他稳稳的抱了起来,“老子今天都砍了,子桑越就在我这,要出去,也是一起出去!闷蛋,从我怀里拿刀。” 子桑越乖乖的从张忱翊怀里把刀拿出来了。 “划我灵骨,放龙!” 子桑越迟疑了。 “信我,死不了,咱们出去,让师姐给我治伤就行!” 子桑越咬了咬牙,划开了张忱翊的灵骨。 砰咚五声巨响,五天火龙同时咬向了柱子。令人惊讶的是,柱子并没有想象中的铜柱那样坚不可摧,反倒像木头,很容易就断掉了。柱子是中空的,里面源源不断的冒出紫色的云雾。 “哈哈哈哈哈哈——”一声畅快的笑传了过来,无比刺耳,“张千诚,你也有今天!你也有让你身边人为你牺牲的一天!” 张忱翊定神一看,张千诚的三魂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不顾乳白色的水冲向了下面的孟落。 “早知道这样,干嘛亲手把孟落捆住!” “别顾着看他了,不看看你自己?” 子桑越手中的匕首慢慢开始融化了,连同槿央的魂魄一起。槿央像被烈火焚烧,魂魄一点点被逼出来,扭曲,逐渐看不清楚。张忱翊只能听到她断断续续的,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喑哑声音,然后眼睁睁看着她消失。 “哥……” 甚至没有一句完整的话。 “看看沾到你的血的东西吧,它们,都得消失——谁叫你是煞命!靠近你,都得死!” “沾到我的血的……?!” 再去看子桑越,他的胸口上也沾了张忱翊的血。说十指连心,可不止十指,心脏为中心,他全身都开始变得透明,他逐渐变轻,一点一点慢慢消失。 “子桑越?!不行,不行,你不能消失!” “简单,小事,你给我跪下,求我,我就让你们两个完好的出去。” 本以为张忱翊会挣扎一下,结果张忱翊直接跪下了,毫不犹豫。 “你放子桑越走,你想怎么样我都可以!!我求你。” “怎么样都可以?” “怎么样都可以!” 唰的一声,血飞溅。 子桑越和张忱翊的视线同时被抽走了一半,没有痛感,但彼此都能看到彼此的一只眼睛在流血。黑色的瞳孔变成了金色,很美,但失去了光彩。 “子桑越,你的眼睛……” “你也一样。” “你这畜生!要我瞎可以,你动子桑越干什么!” “弱者,就要被欺凌,你们的两只眼睛,我收下了。”银面具再次现身,他将三头鹤和青面鬼同时斩灭,然后一步一步走向了张忱翊。 “想看看我是谁吗?”他轻笑,挪了挪面具,露出一直完整的眼睛来。 上挑的眼角,血红的瞳孔,眼角的皮肤伤痕累累。 “猜吧,我就在你身边。” 148. 柱子消失掉了,同时镇妖塔打开,几人得了脱身机会。子桑阳不知怎么出的镇妖塔,张千诚的三魂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总之当几人出镇妖塔的时候,会说话的活人就只有子桑阳,孟落,还有张忱翊和子桑越。 毫发无损的,也就是子桑阳和孟落了。 孟落眼神呆滞,白皙的脸上都是血点子。 也不知道是梼杌的,还是张千诚的。 张忱翊看着满脸是血的子桑越,也顾不上自己也瞎了一只眼了。他很着急,也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睛给了子桑越,倒是子桑越,波澜不惊。 “闷蛋……” 子桑越被张忱翊抱在怀里,伸出手摸了摸张忱翊的脸。 “还好,我只是丢了一只眼睛。” “我给你们治伤,咱们去找鸢儿。”子桑阳不磨叽,不多问,直接给子桑越渡了大量的灵力,几人坐了一会儿,就发现了被尔篱他们包围的夏鸢,和郁宁的军队。 进镇妖塔时是深夜,出来的时候却已经是白天了。里面的一炷香,不知是外面的多少个时辰。 突然,子桑越的肩上多了一道月光。在场的所有人没人注意到,只有子桑越自己感觉肩上一片冰凉。 耳边,传来了月尊的声音。 “尔篱是张泽的人了,杀了他。” 而后,子桑越抽出剑,面无表情命令那些跟着尔篱的弟子。 “都给我退下。” “还听他的话呢?他和张忱翊狼狈为奸,杀了我的亲弟弟!”尔篱怒道,“秀篱,自己说!” “是他,”秀篱指着茫然不知所措的张忱翊,带着哭腔与恨意,“他为了救这个子桑越,杀了我的哥哥!” “你怎么证明!”夏鸢当然不信。 “烛阴杀了我的哥哥,麒麟来给他们收拾残局!” 糟了,秀篱知道麒麟的存在。 “不如这样,让我来把师兄你体内的神兽逼出来,看看是不是麒麟,如何?”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张忱翊道,“杀人的是我,和他没关系!” “承认了?”尔篱抽剑,“张兄,亏我还把你当朋友,你就是这么为一己私欲对你朋友的!” “你要索命就冲我来,你杀了我,一命换一命!” “话倒是说得好听,你真愿意给我弟弟偿命?!” “形势所迫!我没办法才杀了你弟弟!” “你的命是金贵,我弟弟的命就不是命了?!恕我直言,你们这些什么张家后人,南山亲传弟子,不过是人面兽心的恶魔!” “够了尔篱。”子桑阳出面拿出云纹令牌,将那些弟子制住,“有什么事过段时间再说,人间重要!” “人间?”尔篱笑了,“人间关我什么事,该死的就去死,我弟弟都不在了,就算生灵涂炭,与我有什么所谓!” 子桑阳眼神一冷,一支玉箫下一秒就点在了尔篱脖子上。 “他不听,你们也不听?跟郁宁将军走!听将军指挥!” 弟子们犹豫了。 然而没等子桑阳做什么,一道剑光后,尔篱和秀篱直接没了气息。子桑越拿着剑,肩上一片白月光。 “断,就要断干净,藕断丝连,只会麻烦。” 子桑越和张忱翊真的就这么杀了一家人。 “子桑越……你杀人了。” “无所谓,不重要。” “可……” 子桑越转过头看着张忱翊,眼睛已经彻底变了。 一只金色的盲眼,一只银色的眼睛。一瞬间,他的头发全部变成了银白色,和陆瑾熠的一样,只是更像月光,润泽,光亮。麒麟和朱雀同时冒了出来,在他身后,忠心耿耿。 “子桑越……?” “张忱翊。”月尊的声音,“你得感谢我,没有我,子桑越已经死了。” “你说什么?” “刚才应该瞎眼的是你,应该送命的是子桑越,若不是我在暗中保护,子桑越根本出不来镇妖塔。” “……” 子桑越站在原地,好像呆住了。 月尊浮在半空蒙住了子桑越的双眼,而后摘掉了子桑越的发冠,子桑越的银发就那么被风吹的凌乱不堪。 “张忱翊,你真的喜欢子桑越吗。” “废话!” “那你就放他走,和你在一起,只会死于非命。” “我……” “我不走。”子桑越道,“就算死于非命,我也不会走。” 月尊愣了一下。 “为……” “多谢你,又欠你一条命。我不想走,月尊,多谢你的好意。” “你要是真想谢我,就好好活着。”月尊道,“别再和张忱翊一起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你说死于非命,是什么意思?”张忱翊盯着月尊,“难道我真的会把我身边所有人都害死?” “一个人太过强大,周围的人总是要被波及的。”月尊并未正面回答,“子桑越为了你吃过什么苦你心里有数,不用我重复。云中君为了帮你救子桑越自损百年仙力,现在勉强还能保住第三的位置,尔篱的弟弟因为你白白丢了命,还有很多,我都说不过来。” “我……” “你知道为什么张槿央少一个主魂吗?” “槿央?!” 槿央活不久,就是因为少一个主魂。 “你知道为什么偏偏你的父亲张奕没有灵力,只能做一个商人?”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 “对,因为你。因为你身体里多了一个魂魄,会去侵蚀最亲的人的血气,张奕没有灵力,也只是为了你的出生做铺垫。” “我……” “这和张忱翊有什么关系,这本来就不是他的本意,这是命。月尊,别说了。” “这就是命,他的煞命,你还要跟着他?” “煞命是他的命,可是跟着他,是我的命。”子桑越也拿出了自己的令牌,“南山弟子听令,随郁宁将军上阵,助圣上一臂之力,击退三军,保太平河山!” 弟子们还是愣着。 “愣着做什么,跟我和郁宁将军走!敌军都要打到脸上来了!”子桑阳看着这群没主见的弟子气不打一处来,又不好发作,只能带着郁宁折返,朝着来势汹汹的三国军队而去。 “师兄!大师兄怎么办!”夏鸢一看子桑阳不管不顾走了,急道。 “帮我给他带话,让他好好养伤,我会回来的。” 而后便是一骑绝尘,剩子桑越几人面面相觑。 “张忱翊,你……”子桑越刚想问问张忱翊的眼睛怎么样,张忱翊却直接走向了月尊。 “月尊,我是煞命,是吗?” “是。” “周围的人,都一定会死?师姐,徐大哥,还有……子桑越?” “一定会。” “那好。”张忱翊朝着月尊弯下了腰,“月尊,烦请您答应我一个请求。” “说。” “带子桑越走,走的越远越好,到我死,不会再祸害他,为止。” “好。” “张忱翊。”子桑越叫了一声张忱翊。 “嗯,就这样,走吧。” “张忱翊,你再说一遍。” “我说,月尊,带他走。快点,这辈子,”张忱翊转过身,绷着神经,压低声音,道:“这辈子,别再让我看到他。” “好。”月尊拉住了子桑越。 “你疯了!”子桑越甩开月尊,上前直接把张忱翊按倒在地,二话不说就是一拳,眼眶泛红,声嘶力竭,无比愤怒,“我都没说要走,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你觉得我会怕死是吗?!” “咱俩究竟是谁疯了,”张忱翊也顾不上脸疼,看着披头散发的子桑越笑了笑,“明知道跟着我你要死你还过来,你才疯了吧。” “是,我就是疯了!就算明天我就要死,今天,我也要跟着你!” “子桑,子桑你别激动……”夏鸢去拉,却被子桑越一掌打的远远的。 “夏鸢你别管我!”子桑越是真的怒了,“张忱翊,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祸害我?我说过你祸害我吗!你凭什么这么想你自己?我有说怪过你吗!” “没有。但我清楚的很,我就是在害你。” “你胡……” “我明明不喜欢你,还要拖着你,不是祸害你,是什么?” 子桑越呆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张忱翊悄悄地红了眼眶,把眼泪憋了回去,“我本来就不喜欢你,这么拖着你,岂不是浪费你的生命。” “也浪费我自己的生命。” 一旁的夏鸢听的一清二楚。 她从来没见过子桑越发这么大的火,也没见过子桑越这么狼狈的样子,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张忱翊自作主张要赶子桑越走。 张忱翊也是个神奇的存在,把子桑越不为人所知的一面逼了出来。 “张忱翊,”子桑越凑近张忱翊,盯着他低声道,“我为你,已经丢了一只眼睛,你现在和我说,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是,我从来没喜欢过你,当初和你在一起是不想驳了你的面子。”张忱翊又露出顽劣的样子来,“而且喜欢你的人那么多,和你在一起,让我很有面子。” “你……” “但是现在,你的一厢情愿,对我只是负担。” 子桑越的汗顺着下巴,滴进了张忱翊的脖颈。 “你在骗我,你不敢看我的眼睛。” “啊?有吗?”张忱翊眨了眨眼,“我这不是在看吗,刚才说的话,句句属实。” “好了子桑越,跟我走。” 子桑越盯了张忱翊一眼,松开了张忱翊。他缓缓起身,然后抽出了剑。张忱翊也爬了起来,装作轻松,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走了。”月尊拉住了子桑越,结果下一秒就被子桑越用剑制住了。 “要么今天你们谁杀了我,要么,谁也别想让我离开他。” 张忱翊没有剑,他也不可能真的杀了子桑越。 “月尊,拜托了。” 他向月尊投去一个祈求的眼神,月尊一挥手,一朵莲花在张忱翊脚下绽放。 “去兰阳吧。” 张忱翊拉上孟落,消失在了莲花中,留夏鸢和子桑越两个人,在荒无人烟的南山沉默无言。 “子桑,走吧……大师兄还在等。” “不用了,你回去就够了,子桑越我带走了。” 夏鸢刚想说话,子桑越却直接御剑朝兰阳而去,结果被月尊打了下来。 “你现在瞎了一只眼睛,另一只,是我给你保住的,你所见即是我所见,这是你欠我的,现在还要走?给我留下。” 子桑越没说话。 “我不想伤你,乖乖跟我走。” “麒麟,朱雀,出来。” “你这是要干什么,跟我打?”月尊当然不怕,子桑越现在没了生死簿的力量,他也不怵子桑越了,现在这样,无非就是想看看子桑越想干什么。 “让我见不到他,你不如让我去死。” “他都说了,他不喜欢你,你是一厢情愿。” “那是假话,他在骗我。他刚才哭了。” “那是你自我安慰。”月尊一挥手,一道月光将自己包围,踏着莲花轻巧的躲开了麒麟和朱雀的攻击,“你觉得麒麟和朱雀对我来说是威胁吗?难道,我这仙首的位置是白坐的?” “拖住他。”子桑越说着,头也不回的御剑走了。 “我不想杀了麒麟和朱雀,就算你要去兰阳,没了它们,你拿什么和张泽打?” “拿剑。” “不自量力,给本神回来!”月尊眼里的子桑越简直就是不知悔改,一把冰刀直接插进了子桑越的后背,麒麟和羞涩被他牢牢捆住,动弹不得。他两步追上子桑越,将子桑越的灵骨封印住了。 “是我对你太好了,你觉得我太温柔了是吗?” “你是什么样的人,与我有什么所谓。” 月尊直接把子桑越的灵力全部抽了出来,子桑越直接瘫软,失去了力气,倒在了月尊怀里。 “嘴倒是硬,到张忱翊死之前,你就老老实实在我月宫呆着!” 然后两人消失在了空中。 …… 月宫。 “放开我,离我远点。” “放开你?放开你你自己爬着走?” “你别碰我。”子桑越想甩开月尊扶着他的手,奈何甩不开。 “进去躺着,换衣服。” “滚出去,别碰我。”子桑越瞪了月尊一眼,月尊也气,直接把子桑越按倒了。 “你是不知道该怎么和神仙说话?” “我只知道怎么和我想说话的人说话。” 月尊摔了门,下了束缚。 “自己换衣服,今天开始就在这呆着,反正你也没有灵力,我看你能去哪。” 子桑越松了口气,他脱下衣服,看着自己衣服上的血迹,把头埋进了衣服里。 “只要有你的血,我就能找到你。” “太好了。” 他在房间里看了一圈,最后找到了一个玉镯。衣服上的血已经干了,他蘸了些水才把血拧出来,然后把血存进了那个玉镯,戴到了手上。 他的面前有一个铜镜。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还吓了一跳。银白色的长发散乱,眼睛有一只已经成了金色,还有一只,是月尊给他的银白色眼。 “感觉像老了一百岁。” 对了,我能看到的,月尊也能看到吧。 那他一定知道我要去找张忱翊。 知道就知道吧,反正本来就知道。 子桑越才不管这个,托着脸盯着铜镜里的自己看。 他蘸了点水,然后闭上一只眼睛,把水抹到了自己的睫毛上。亮晶晶的,就像眼泪。 然后他在房间里找了个发冠。 说女孩子爱美,总是对着镜子看不够,现在的子桑越也是,戴一个发冠,一会儿觉得不正,一会儿觉得不配,总之就是怎么都不好看。 反正他现在是在给自己找点事做,好让自己不去想张忱翊的话。 明明是假话还那么伤人。 水蒸发掉了。 “闷蛋,亮晶晶的,好看。” “你又在闹什么。” “嘿嘿,你睡着的时候很好看啊,平时都没有发现你的睫毛这么长。” 子桑越趴在桌子上,伸出手,看着那个陌生的玉镯发呆。剔透的玉镯中有一道淡淡的红,在月光之下很好看。 可现在子桑越的眼前,都是张忱翊的脸 149. 子桑越在屋子里闷了十天,月尊给他送吃的来,结果只能放在门口。子桑越上了仙界,有仙界灵力庇护,十天不吃饭也饿不死,所以这些吃的最后还是都被月尊带走了。 月尊惊讶,惊讶他居然破不开子桑越的房门。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家里的房门自己都打不开。 后来他自己想想,打不开的不是简单的木门。一个人若是心门紧闭,纵使打开门、走到他身边,也没有什么用。 十天没见着子桑越人,月尊心里难得起的波澜荡然无存。 今天,月尊又拿来了很多好吃的。他在子桑越房门口徘徊,纠结怎么才能看到子桑越人。 “是我带他来月宫,他生气了吧。” 月尊敛起自己的犹豫,佯装淡漠地开了口。 “子桑越,出来吃饭。” 没人理他。 “出来。” 还是没人理他。 “硬的不行,来软的。” “西湖醋鱼。” 子桑越就坐在门后边听。 他也想吃,十天里除了茶水和屋子里的点心之外,什么都没吃。饿倒是不饿,馋还是有的。算他再清心寡欲,现在也忍不住。 “……” “四喜丸子。” “……” “芹菜炒蛋。” “我不喜欢芹菜。” 月尊一激灵:十天了,第一次听子桑越的声音! “谁说是给你吃的,我吃的。” “……” “桂花糕。” 子桑越顿了顿。 “是兰阳的桂花糕吗?” “嗯。” 月尊一挥手:我说是就是。 子桑越推门出来了:一脸憔悴,不过穿的还算整齐,一身红衣,衬得他白。 “你怎么穿红衣服了。” “张忱翊喜欢。” “张忱翊张忱翊,你满脑子都是张忱翊。” 子桑越没理他,指了指自己头上这个发冠。 “能换一个吗?” “你还想给谁看?给我看?” “……” “张忱翊看不到了,除非有朝一日他找上我这月宫。” “这个发冠我不喜欢,并没有别的原因。” 月尊想打子桑越。 这是本神最喜欢的发冠! “以前那个道士冠不适合你了。” “为什么?” “因为你老了。” “……” “其实你可以看看陆瑾熠。他和你一样,不过用的是发簪,也很好看。只是你们两个气场实在不一样,我很难想象你用发簪的样子。” “……吃饭吧。” “本神只是想和你做个朋友。” “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 “……” “你怪我吗?”月尊问。 “什么。” “怪我把你带上仙界来,把你和张忱翊分开。” “不怪。” “为什么?” “一来,是他拜托你,你答应他,我应该替他感谢你才对。二来,你若是真想分开我们,大可以直接清除我的记忆,你既然没有这么做,说明你是想帮我的。” “脑袋倒是聪明。” “所以吃饭吧。” “你是不是觉得我话太多了?” “没有。” “不,你是很饿,但你碍于礼法不能不理我,所以你一直在催我吃饭。” “既然知道还要问,岂不是多余?” 月尊乖乖闭嘴了。 “子桑越,你吃了我的东西,是把我当朋友了?” “自然。” “那不错。” “只是张忱翊问过我一个问题,我……也一直想问你。” “你是想问我我对你是不是喜欢?”月尊笑了,“放心,只是朋友,不会逾越,你在我心里的地位和蛇干是一样的。” “蛇干?” “苏灼。” “看来你和苏姑娘相处的很好。” “嗯。所以你俩大可以放心,我不会成为你们之间的阻碍的。” “多谢。那,你这次把我带上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你清醒一点。” “我?” “你不觉得你一直在为张忱翊而活吗?想想你的过去,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个不是为了他做出的牺牲?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为什么要为了他把自己弄成这样。” “我……没有想过。”子桑越似乎早就忘了自己现在就像个银发老人,“我只知道我要去保护他,为了他什么都值得。” “那夏鸢呢?子桑霖呢?你曾经立志要保护的天下苍生呢?” “可我也从未弃他们于不顾。” “笑话。你现在知道南山的一切都是幻境,子桑霖不知所踪,那你想过要去找他吗?” 子桑越愣了一下。 “你闷在屋子里十天究竟在想什么,你比我清楚,无外乎是张忱翊。你因为没听出那个音究竟是什么音自责,觉得他瞎一只眼睛是因为你你愧疚,你想他那些话究竟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你怎么办,如果他真的没喜欢过你你怎么办,你越想越害怕,都顾不上饿,是吧。” “……是。” “其实,就算你听出来那个音张忱翊也不会好过,银面具铁了心要让他难过,你又能怎么办?你不必愧疚,倒是对子桑霖你应该愧疚愧疚,想想自己身为亲传弟子受了他多少恩惠,现在又是怎么把他抛到九霄云外去的。” “……嗯。” “再给你看看人间。江烟云把生死簿毁了,三国军队进犯,他们摆明了是要再来一次沉渊之战,看到了吗,半片国土,全都是鬼气。子桑阳要是再不回去当他的典灵司,所有人都得被这些恶鬼生吞了。” “那郁宁将军去,岂不是毫无用处?” “也不能这么说,至少他去了,有一个人也一定会去,敌军能被拖住。” “谁?” “宁青。” “……” “你在我这里歇歇吧,别想张忱翊了,过几日下去,是找子桑霖还是去助阵,都随你。” “好。” “所以你现在应该去练剑,南山亲传弟子整天想着情情爱爱,落得个剑法生疏,像什么样子。” 子桑越深吸了口气。 “好。” …… “你肯定知道我要去干什么。”张忱翊和孟落站在月尊的莲花里,去向兰阳。 “杀了张泽,早解决早完事。” “嗯,那你可以让家主的三魂把剑给我吗。” “你怎么知道三魂在我这。” “你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说什么呢你?” “我说你尾巴耷拉下来了,”张忱翊翻了个白眼,“马上到兰阳了,你把剑给我,等我杀了张泽,再帮你把千诚家主的主魂逼出来,可以吗?” “好吧。” “梼杌呢?” “他……” “算了,不重要,走吧。” “嗯。” 两人到兰阳找了一个客栈。 “吃点东西吧,明天再想想怎么办。” 孟落拿了桂花糕来。空气中飘来甜甜的味道,张忱翊这才发觉,已经初秋了。 “啊,嗯,好。” “尝尝吗,今年新的龙井,老板说很好喝,我就买来了。” “你还挺贴心的。”张忱翊笑着接受了。 “千诚家主呢?” “他应该在睡吧,谁知道。” “没想到千诚家主三魂那么暴力,和二魂真的是一个人吗。” “所以要主魂来调和,太冷静,太冲动,都不是他。” “那你比较喜欢哪个?我看三魂是为了你二话不说就砍梼杌,我觉得你比较喜欢三魂。” “嗯,的确,我比较喜欢三魂。” “说起来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一直没有时间看月尊给我留的那些花……说起月尊……” “他是不是真的会喜欢子桑越……” “喜不喜欢和你还有关系吗,你都那么跟子桑越说了,你俩与分道扬镳一样。” 张忱翊讪笑一声。 “也是。行了我要睡了,你也早点吧,不说他们了。”张忱翊打了个哈欠。 “嗯。” “如果你想知道我和千诚的过去到底是什么样,看看这个吊坠里的一切,你就明白了。”孟落拿下耳朵上的吊坠,轻轻放到了他面前。 “这玩意儿是三千年前的老东西了,别碰坏了。” 张忱翊拿起那杯龙井喝掉了,孟落看着,然后走出了他的屋子。 “过去吗……” 他耳朵边突然响起了子桑越的声音。 到底要不要选择我,还是等你看完你的过去再说吧。 也许,我真的是横刀夺爱的那个人。 “……横刀夺爱?” 张忱翊摸了摸那个桂花吊坠,默不作声。 …… 千年之前。 太阳神还在,徐白鹭也逍遥自在,没有张忱翊,没有子桑越,谁都没有。 镜界。 镜仙周屿乔的地界,简称镜界。 “大好春光啊!”周屿乔大摇大摆走进自家后花园,在乱花之中找到了眯着眼睛睡觉的孟落。 “你给我起来,你要在我这睡到什么时候?真打算不出家门了?你这年轻气盛的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将来谁还看得上你,去去去!” 孟落被揪着尾巴很不爽。 “我这么好看,出去走一圈就会有人喜欢我,哪儿用管这个?周黛黛你就让我睡吧!” “睡屁!你把我花都压坏了!起来!” “过分!我不就睡了一会儿!我能随随便便压坏的花说明它长的不结实,这能怪我吗……” “你还说,再说我把你扔下去!” 孟落哪管这个,翻了个身继续睡。 反正周屿乔这个结拜姐姐也不会怪他。 他是个小狐狸,修炼修炼,就上来了仙界。因为爱臭美长的也好看,吸引来了同样爱美的镜仙周屿乔,久了也就熟了,最后成了这种地步:相互嫌弃,但谁也离不开谁。 “乔乔——” 一声鹤鸣传来,徐白鹭落在了花海里。知道花海不缺花,徐白鹭也很会讨女孩子欢心,看今天天气好,拿了个纸鸢来。 那时候的徐白鹭还没现在这么老成,白衣飘飘少年郎,怎么看,都是个俊俏公子。 “追你的又来了哎。” “姐姐我的事还用你管?睡你的。” “刚才叫我醒过来,现在又叫我去睡,女人——” “要不你还是下去看看吧,你在这我放不开。” “放不开,有什么放不开,不就是放个风筝,你平时怎么对我的现在就怎么对云中君咯,干嘛装淑女,你平时可是拿着刀砍我,难道你现在要拿着线低着头满脸害羞说‘白鹭哥哥,我不会放纸鸢,你教教我好不好?’” 周屿乔忍无可忍,提着狐狸孟落去了沉雁门。 “乔乔你干什么去?” “稍等一下,我去处理点事情,家里的狐狸该剃毛了。” “哎,变态女人。”孟落叹了口气,伸开四条腿,任周屿乔把他扔下了沉雁门。 “下去玩去吧你。” “再见!” 徐白鹭追出来了。 “你把小狐狸扔下去了?” “是啊,怎么了吗?” “……没怎么。走吧,去放纸鸢。” …… 孟落在空中化成人形落了下来,要是有人看,就会看到绚烂的九尾穿越云海从天而降。 然后他落到了一片林子里。 说实话,他在下落的时候就觉得越来越冷,不过他也没在意。 “本神会怕冷不成。” 当他落到枯黄的林子里,一阵秋风吹了过来。 仙界明明是春天! “孟落打了个寒战,刚想变件衣服,就有一群恶鬼凑了上来。 “也没人管管它们了!”孟落摸了摸头,“对哦,是没人管。” 那时候的人间还没有阴阳家,也没什么会剑术的道长,会灵力的人屈指可数,但偏偏恶鬼当道,也是人类数量大,不然早就被吃得一干二净了。 那时,会灵力的人被称作“生神”,生神那时候可都是珍宝,到哪都很吃香。不过有的人就是一辈子也见不到一个有灵力的,所以人类过得还是很提心吊胆的。运气好的碰上调皮捣蛋的小鬼,搬个家也就没事了,倒霉蛋碰上恶鬼,就直接送命转世去了。 当然,那时候也没生死簿,轮回转世一塌糊涂,上辈子做人下辈子也许就是猪,随机性很大。 “小鬼,不知道你是谁了?”孟落哼了一声,尾巴晃了晃,那些小鬼就被打了个半死不活。 “没解决干净?真是手生了。”孟落一看居然没把它们打死有点惊讶,刚想清理干净,一道笨拙的红光就到了他的眼前。 “过来!危险!”还没等他反应呢,一个男人就挡到了他面前。本来应该是潇洒的出场,结果那男人的头发毫不留情的打到了孟落的脸上。 “嗷!” 男人没感觉不对,抽出剑对着恶鬼挥舞。剑法不错,就是灵力不强。那些鬼估计也是被气势吓到,三下两下溜了。 鬼散了,男人却没想放过他们,拿着剑在后面追,孟落看不下去了,吹了口气,那些鬼就消失掉了。 “好了别追了,它们都死了。” “死了?你这么确定?” “这不是有大侠你在,它们肯定死了。”孟落打了个哆嗦,“嘶,好冷……” 男人端详了下孟落,脱了外套给孟落穿上了。孟落想躲,结果男人却不容拒绝。孟落得空,也细细打量着他。 和张忱翊一模一样,同样的少年脸庞,除了衣服旧一点,头发长一点,人看着稳重点,其他的也没什么大区别。 “那个……谢谢。” “没事。”他收了剑,带着孟落往前走,“你怎么会在这荒郊野岭?” “我……呃……” 孟落怎么说?说自己是神仙? “我被人追杀才跑到这来的。” “追杀?” “嗯!” 孟落其实完全可以直接抹掉他的记忆,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撒谎。就好像有一种力量在控制着他的内心,让他不由自主想和这个男人多呆一会。 “我,烧了个大小姐的花园,她现在指不定提刀追我呢。” “小姐,提刀?” “啊不,她家仆人,提刀砍我。”孟落转了转眼珠,随即装出可怜的样子,“她家仆人可凶了,她还有个官人也老欺负我……她们一家都欺负我!我这才烧了她的花园的。” 我也没撒谎,我有一次还真把周黛黛家花园烧了:那次之后,我在沉雁门和看门的二郎神家狗睡了三个月呢。 孟落心想。 指引 张千诚听了孟落的解释,轻轻翘了翘嘴角。他也许知道这是谎言,但他并不打算追问,只是调笑一句: “千金小姐这般大张旗鼓,面上是追杀,真心可不一定如此。” 孟落没听懂他的意思,不明就里眨了眨眼。 “公子生得如此俊俏,也许是误打误撞,得了一段好姻缘。” “我才不要和那个女人有什么姻缘!” 张千诚听了这孩子般赌气的口吻,无奈地摇了摇头。 “公子可有地方落脚?” 孟落哼了一声:“天地之大四海为家,要什么落脚的地方,本……我才不需要你留我呢。” 张千诚指了指前方路边的一个小客栈:“我是想说,若是公子累了,那有个小客栈可以歇歇。对了,公子可有盘缠?” 孟落不禁为刚才的自作多情感到羞愤,不管张千诚,自顾自往前走了。张千诚也不恼,慢着步子回了家。 当夜幕降临,星辰好像都落了下来,坠在山廓,荧荧发亮。张千诚放下书,走出了屋门。本想透口气,却看到院子里放了很多小山楂。山中天凉得快,山楂上还带着水珠,显然是刚有的叶露。 张千诚拾起一个,指尖摩挲,笑着开口: “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坐吧。” 孟落靠在篱笆外的一棵树下抱着手,一脸不屑: “白天忘了和你讲谢谢,山楂是给你的,我们两清。你要是想让我进去坐坐,是新的一码事了。” 摆明了一副要张千诚毕恭毕敬邀请他才进去的模样。 “我温了酒,要尝尝吗?” 一听酒,孟落舔了舔嘴唇。但事实上他对人类的酒并不感兴趣,他所想接近的,是张千诚。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他和张千诚将会发生些什么。但他不信什么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他只是好奇。 所以他本可以在张千诚不在的时候变出一身衣服,但他现在依旧选择在十月的凉风里发抖。 “什么酒?” “果酒。” “要!” 张千诚温柔地笑了。他打开篱笆门,对着孟落伸出了手。孟落也像个孩子,毫无防备地拉住了张千诚的手,跳到他身边去了。 如白天一样,张千诚怕孟落会冷。此刻他几乎遵循本能的指引,握住孟落的手,把孟落往自己的衣服里拉了拉。 动作自然而熟稔,就好像一对多年夫妇。当两人反应过来这些许暧昧时,便都不约而同后退了几步。 “我……” “我失礼了,公子莫要往心里去。” 孟落摸了摸脸: “嗯……不会往心里去的。” 于是两个人又热热闹闹地坐在矮桌边喝酒了。 果酒甘甜不醉人,孟落便毫无戒心喝了许多。寒冷的人喝了温热的酒,心里就酥酥麻麻的。他有些软了,醉眼朦胧地趴在桌子上,手却还想去碰酒杯,被张千诚拿开了。张千诚叹了口气,把孟落扶到了床上,给他盖好被子,自己一人收拾残局。 “喂……” “公子怎么了?” “我还……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张千诚。” “千诚……是什么意思?” “千人千面,吾只一诚字相待。” 说完,张千诚并没有反问孟落。孟落等着他问,却迟迟没有等到。 “你怎么也不问我叫什么?” “公子想说,自然会说。” “我叫孟落!孟子的孟,落叶的落。” “落叶显得凄凉。” “那你说,什么落不凄凉?” “落字本悲,只愿公子命与名反。” 孟落听得云里雾里,迷迷糊糊睡着了。张千诚烧起炭火,微微开了些窗,才放心出了房间。 他一直独居,自然只有一个屋、一张床。今日孟落占了他的地方,他也只能抱出冬日的大氅,在门外收拾出一块干净地方,凑合着睡。 是夜安静极了,只是孟落在睡梦中变回了小狐狸,窝在张千诚的被子里流了口水。张千诚辗转反侧,不知如何揣测、如何平复内心复杂的情绪。 他不知内心的激动与喜悦为何而来,也不知其中夹杂的隐隐忧虑为何而来。他看着门外低沉的月亮星辰,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孟落醒来时,张千诚还在睡。他一个人无聊,也不叫醒张千诚,索性在房间里四处看看。柜子上面放着许多书,孟落拿起一本,翻看着,发现净是些除鬼怪、修灵力之类的书。 孟落打量了张千诚很久,最后抱来被子给张千诚盖,自己便又去翻书看:看那些幼稚的法术,又发自心底地佩服人类摸索出的羊肠小道。 张千诚既然心有焦灼之感,必定不会睡得如此沉。他感觉的到,孟落在打量他,于是忍着那好奇的目光闭着眼睛装睡。他听见孟落翻找东西的声音,手就摸到了腰间的匕首上。可当软软的被子盖到他自己身上的时候,他便把手拿开了。他逼着自己屏住呼吸,然后近乎贪婪地去体会孟落给他掖被角时贴近的温热。 当孟落再次离开时,他才鼓起勇气睁开眼,盯着孟落的背影看。 孟落很瘦,入秋的时节却只穿了一身淡粉薄衣。自己的披风就挂在孟落身边,孟落却没有碰。晨风透过窗子,孟落打了个寒颤。 他看到孟落走到窗子边,一只脚踩在窗沿,准备跳出去: 这实在不是一个人应该有的动作。 张千诚的判断很清楚准确,但他竟然试图用解释麻痹自己的判断。他觉得自己睡的位置挡住了门,孟落就算要走也很不方便,所以孟落才会做出如此不合常理的动作。 对,一定是这样的,我要快一点醒过来。 这样,说不定还能留他吃一顿饭。 此刻的张千诚忘了刚才他对孟落的提防,一心一意只是想把孟落留下。 可孟落还是一溜烟离开了,临走前还回头看了他一眼。张千诚迷蒙中觉得,晨光下孟落微眯的双眼有些妖魅,说不出的诡异,像山最深处的白狐狸。 张千诚猛然坐起,推开门,却看不到孟落的踪迹。他怅然若失,叹了口气,起身披上衣服走出院门,却发现了孟落的脚印。 就好像找到了线索一般,张千诚如释重负。 并且满心欢喜。 “也许,我还可以找到你。” 十月初七 张千诚顺着脚印跟了上去,看到了孟落的身影。孟落察觉到身后有人,却不敢转身。 他感觉得到,身后是一个对他没有威胁的人。但他不知道那人是谁:是不是那个他希望见到的人。 他的手里还提着一只用法术变来的鸡。他是想和张千诚一起吃的,但他不知道该以一个什么合理的身份去提出这个算不上要求的要求:说这只鸡是自己借宿一晚的谢礼?可昨天的山楂算什么呢?若是每一件事都要谢,就好比一个圆,永远没完没了。说这是理所应当?一时兴起?都不合适。孟落大多数时间很通透,但那也是和神仙打交道的时候:神仙本就无欲无求,通不通透都是一样的自在逍遥,他那点自以为的玲珑八面,放在人间便算不得什么。尤其是面对张千诚:尽管他和张千诚相识一天未到,他总是紧张,总想着一定要有个理由说服自己,留在张千诚身边。 “孟公子?” 孟落缓缓转身,一双晶莹的眼直直地看着张千诚。眼前的人还带着些困意,可他却分明看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孟落想:张千诚为什么要追上来?是放心不下自己,怕自己再被妖怪缠身?还是因为,舍不得自己? 无论哪种想法,都让孟落发自内心地欢喜。他突然感觉,刚才大费周章找理由说服自己的行为多愚蠢、多余。 毕竟想见对方的人不止自己一个。 张千诚见孟落手里还提着鸡,调笑: “公子这是去赶了趟早市?” “这儿哪儿有早市,鸡是山里头的野鸡,我随手抓了两只。” 张千诚皱了皱眉,却不曾表露。他顺着孟落的话题,不再深究鸡的来历。 “没看出来孟公子还有这好身手。” “小菜一碟。” 毕竟以前修炼的时候一抓一个准,对孟落来说确实算不上什么。但孟落现在若是让老祖宗看见了,老祖宗定是要哀叹狐族不幸,出了这么个缺心眼的后辈。 山中野鸡和农户养的鸡怎么会一样?常年住在山中的张千诚又怎会分辨不出来? 孟落当真是被冲昏了头。 “那公子可会下厨?” “这……” 狐狸向来吃生的、腥的,哪儿会有闲心去学烹煮。这个问题,不过是张千诚进一步的试探罢了。 “无妨,公子既然抓了食材来,我哪有不尽地主之谊的道理。” 张千诚抓过鸡,带着孟落回了家。 吃完已经半上午,孟落百无聊赖,自请刷碗,张千诚也没拦着,回屋换了身衣服。孟落再看到他时,他已是一身丧服,素净至极。他只留下一句“在家等我,晚些回来”,便带着剑出去了。孟落不知白衣丧服,只觉张千诚眉目间含着忧愁,便麻利收好了碗,变成小狐狸,循着气味远远跟在了张千诚后面。 张千诚丝毫没有察觉。 …… 林间有一衣冠冢,碑上慈母二字赫然入眼。张千诚放下剑,放了些花上去,然后站定,沉默了许久。 孟落藏身树后,不敢露头,只能侧耳倾听:洁白的毛色太过显眼,他怕。 “母亲,一年又过去了。” 没人回答,只有瑟瑟的风。 “忧愁?孩儿怎有忧愁,不过恼恨自己灵力低微,察觉不出什么异样。多凡人些法力,平白受百姓恩惠,却……” “一想到我承载那么重的希望,却没能让他们如愿,他们的一切都是徒劳,我只感觉……自己很没有用。” 他顿了顿,就好像在听那头的人劝慰开导。而后又说:“也许是我自视甚高了,总觉得自己天赋异禀,与寻常生神不同,能大有所为……可是……我以前从不像这样妄自菲薄的,只因为……” 孟落抖了抖耳朵。 “若是昨天我没有出现,又要有一条无辜生命葬送在鬼口之下!” 孟落一震。 “他那么美……那么好看……简直,不可方物。我一想到那样如玉般的人儿差点葬送于此,我的心就很难过!像有巨兽在咬……我怕……我怕!我怕如果他有天离开了,离开了我,又迷路不知到了哪里,再时运不济……会不会真的就!” 孟落低下头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张千诚许久没再说话,不知那头是在安慰,还是一样的沉默。 “我不知是否动心,我只想……哪怕他不愿留在我身边,我也想……也想护他安宁。” 唰地一下,林间起了一阵强风。张千诚回身一看,看到孟落就站在他身后。 如晨时一样凝视着他。 “你……都听到了?” “嗯?你在自言自语吗?”孟落笑着走向了他,古灵精怪眨了眨眼,手里还捧着果子:“我出来采果子,正好就碰到你啦。” 张千诚愠怒:“林子里有什么妖魔鬼怪你还不知道吗!出了事怎么办!” “照你这么说,那靠山吃山的百姓岂不都提心吊胆的?” “你说呢!” 孟落没想到得到的是肯定的答案,脖子缩了一下,目光不再去看张千诚。 手里的果子也洒了一地。 “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没有以后!” “……” 张千诚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对着孟落低下了头。 “抱歉,公子,失礼了。” 他弯下腰去捡果子,用袖子拍拍土,还给了孟落,又转过身,对着衣冠冢。 “我母亲去世了,今日十月初七,是她的祭日。” “……嗯,那你父亲呢?” “我小时候他便外出行商了,这一走就再没回来。不知生死,不知归处。” “抱歉……” “我和母亲相依为命,日子勉强能过,只是人间鬼越来越多,也不知阳气为何镇不住它们,日子,也越来越难过。” “我本以为我这深山里不会有鬼瞧得上,殊不知还是未能幸免。母亲替我挡了一劫,我也因此开了天眼,有了些灵力。” “可又能怎么样呢?我已经是一个人了。” 孟落很想变成狐狸,用尾巴蹭蹭张千诚的脸:周屿乔伤心难过的时候,他也总是这样安慰她。 可他不能。他知道张千诚对鬼怪的憎恶。 一约既定 “你……别难过,我不问了。” 张千诚笑了笑: “既已是发生过的事,便没有必要总是为之难过。许多事都是命里注定的,有得便有失。” “得到了是运气,失去了也是运气,不过运气使然,哪里有什么必然关系。说不定从今天开始,你的运气就会变得特别好,坏事都不会再遇到。”孟落喂给张千诚一个果子,洒然:“那些苦难都过去了,明天又是大晴天呢——” 张千诚慢慢咀嚼着口中的小果子,任酸酸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他看着衣冠冢,眼中微澜。孟落吃下一个果子,然后蹲下身去,把怀中的果子轻轻放到了衣冠冢前,完后弯下腰,依着仙界的规矩作了两下揖,又低了低头,以表尊重。 张千诚看着这陌生的礼法,却没有打断孟落。末了孟落起身,他才开口询问: “我见识短浅,未曾见过公子所行之礼,敢问公子是何方之人?” “哪里有哪里的规矩,你怎么是见识短浅。我是兰阳人,不过刚才不是兰阳的礼法,只是族内相传已久的祖礼。” “祖礼……屈尊了。” “说是祖礼,也就是我懒得学外面的礼数,拿来当的幌子。哪里要三拜九叩,我就拜两下。一拜天,二拜地,才不信什么神佛庇佑好过生死门,好过不好过都是这辈子自己做出来的。” “公子洒脱。” “你能不能不要老是一口一个公子了,我听的耳朵快起茧了,就叫我孟落不可以吗?” “这……” “我叫你张千诚,你叫我孟落,都以名相称,你我都不亏。” “好,那便依你。” 孟落坐在树下,又听了会张千诚对着衣冠冢说话,最后还是跟着张千诚回了家。 就好像真的是一直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人。 “晚上想吃什么?” “都行呀。” 两人渐行渐远,身后的衣冠冢上,孟落刚刚放的果子一个个消失了。天突然晴了,初秋的寒气一下无影无踪。 “你既然从兰阳来,打算何时回家?” “回家?”孟落想了想:他一时随口扯的谎,竟不知该怎么圆。他只知人间的兰阳,因为每年秋天徐白鹭总会给周屿乔带兰阳的桂花糕,他也跟着蹭便宜。 “嗯。” “嗯……没想过。爹娘太唠叨了,不想回去,玩够了再说吧。” “怎么,年都不过了吗?亲人会担心的。” “怎么会担心,她正忙着谈情……” “嗯?” “没什么,我姐。我家就我姐关心我,现在有家公子正忙着讨好她,两个人每天都黏在一起,她也没空理我了。” 张千诚笑了笑,揉了揉孟落的头发: “原来是想让姐姐关心你。” 孟落拍开了张千诚的手:尽管张千诚的手掌让他有变回狐狸的冲动。 “才不是,你不要乱说,我都这么大人了,再怎么不懂事也是知道礼义廉耻的,怎么还和姐姐黏在一起。” “嗯,这倒是。汤快熬好了,我去做些吃的,等我。” “我也要去!” “嗯?来炊房做什么。” “我也想学做菜,你教我。” 孟落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张千诚也不反对,带着他一起去了。期间两人依旧闲谈,可张千诚总有一些疑虑在脑海中徘徊。 孟落兴许十八九岁,但心智远不像一个大孩子。不知是家里护得太好,还是其他原因。怎会有人明知荒郊野外恶鬼横行还独自出行?而且见到自己,竟还完完全全放下戒心,与自己同吃同住,欢喜得不行。 抛开这些不谈:这样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却能在衣冠冢前说出那么不合他年龄的话,更让张千诚矛盾。 “哪里要三拜九叩,我就拜两下。一拜天,二拜地,才不信什么神佛庇佑好过生死门,好过不好过都是这辈子自己做出来的。” 这话便是二十三岁的张千诚也说不出来的。也许是孟落读过很多圣贤书,深信报应一说,才会说出后半句话,但不信神佛如此狂妄的话,定是心中毫无敬畏的人才能吐的出来的。 他不过一寻常人家公子,哪里来的胆气? 张千诚又想起孟落那双妖异的眼来。他不动声色,看了看身边专心剁肉的孟落:孟落还不会用菜刀,动作笨拙极了,也像寻常刚上手的厨子一样,烦躁不安。 简直没有任何异常:除了孟落微微摆动的衣尾。 明明没有风,那淡粉色的衣尾却在有节奏地晃动。幅度不大,可张千诚偏偏就看到了。 张千诚想:若是把孟落看成野兽,那必定是虎狼一类凶猛的。可那双眼太迷魅,简直就像…… 像山中的白狐狸。 远山连绵,不知哪个山顶上微微亮出了金光。张千诚只当那是寻常夕阳,可孟落却眯了眯眼,仔细打量着那金光的来处。 “那是劫山吗……” 相传人间有一山,世间万物若想得道飞升,必要去往劫山渡劫,成了,便平步青云;不成,便尸骨无存。劫山之上,灵力涌动,骸骨也数之不尽。且山顶有灵药,吃了能灵力大涨,是神仙都想求的宝物。只是无奈登山路太过崎岖坎坷,不说荆棘丛生、泥沼坑洼,光是渡劫失败的妖物留存下来的怨气都够来者在鬼门关走一遭。故名,劫。 当然这些话只在妖怪和神仙之间流传,人界没有听说过一丝一毫:若有风声走漏,人界也不会沦落到恶鬼当道,早有数不尽的人前赴后继,想拿了灵药开天眼了。 孟落千年前出生在劫山,未下过山,也没闲心登高远望:他只是修炼,唯独一次看过劫山周围样貌,是在他渡劫飞升的那一次。 那天他受过雷劫,脱胎换骨一番后,便坐在云间,俯瞰大地。他看到了劫山的山顶:一边是滚烫岩浆,一边是终年积雪。冰火交接处,一道金光穿透了云层。隐隐能看到金光的源头:那儿有一棵神树,树上结满了冰一般的果实。 “那是劫山上的神果,吃了能抵神仙千年修为,别看了小狐狸,你拿不到的。” 孟落慢慢回头,看到了貌美如花的周屿乔。 心里的家 “家总是要回的。早晚都好,回去就好。” 张千诚一句话打断了孟落的思绪。这句话语气云淡风轻,表面是在劝孟落回家,实际,是在说给自己听。 也说给他不知在何处的父亲。 我一直在等你,只要你愿意回来。 孟落只觉得张千诚这句话莫名其妙,有些多余,于是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过头去看张千诚。只见张千诚背对着他,手里洗着两个土豆。 他绕到张千诚正面,张千诚被眼前的脸吓了一跳,视线对上孟落漂亮的眼睛,愣了一下。 那双如玉般透亮的眼睛实在是摄人心魄:也许孟落并没有故意从眼里透出什么迷惑之意,但张千诚依旧感觉心里一软。 也许神仙下凡来,总会招惹凡心。 “有的人远行了,心里却定会想着你的。也许他身不由己不能回来,但被他揣在心里的你,就是他的家。” 张千诚用带水的手拍了拍孟落的头: “谢谢你。” 孟落白了张千诚一眼,却没有躲开。 “快做饭,我饿了。” 张千诚加快了动作,两个人没多久就吃上了。 灯火摇曳,屋子里安静极了。十月初七的月亮半圆不圆,挂在天上像一幅画。一阵风吹了进来,张千诚得题开口: “秋天了。” “是啊,秋天了。秋天了!兰阳又要有桂花糕了!” “果然兰阳桂花糕是一绝,连本地人都吃不腻。” “嘿嘿……” “正好过段时间我要去一趟兰阳,不如,我们结伴?顺便送你回家。” “你不说送我回家,我就答应和你一路。” “好好好,那就当陪我游山玩水可好?” “这还差不多。” 张千诚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水。 “早听闻兰阳到了秋天便满城飘香,桂花落满地,去过的人都说秋天的兰阳比仙境还美,我还真想亲眼看看。” 孟落点了点头,给了一个简单的回答。 “是啊,的确很美。” 张千诚的心里终于有了确定的答案。 眼前的人,并不简单。若说他看到了孟落的十面,其中九面便都是假的,唯独喜悦的情感是真的:而假的太多,张千诚不禁开始怀疑,孟落那些与自己有关的情绪,是否也是假的? 张千诚面无异色,内心却已经波涛汹涌。 “那不如后天启程吧。” “后天?这么快吗?” “嗯,想去便去了,无牵无挂的。” 孟落犹豫了下: “你屋子里那些书,是……是因为你的母亲,你才决定要做生神吗?” 张千诚点了点头。 “你看见了。” “嗯,醒过来的时候……随手翻了翻。” “人间如今这副模样,和我一样有灵力的人却不多,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平常百姓叫我们这种人叫生神,说白了,我们也只不过是会些法术的普通人而已,哪比的上神仙。我这辈子,想着能杀几个恶鬼就杀几个,能保护更多的人就好。” 张千诚自嘲,孟落却猛地抓住了他的手: “不是!你不是普通人,你,你是个好人!” 张千诚笑了出来:“什么我是个好人,难道你是个坏人吗?” “我是说你很善良,你比神仙都善良。他们明明有力量,却只袖手旁观,哪儿比得上你。” 孟落是发自内心,尽管他自己就是他口中说的袖手旁观的神仙。他意识到自己还抓着张千诚的手,立马缩了回去。 “哈哈,如果真的有神仙就好了,若是有,多拜拜他们也不错,说不定会有用。”张千诚托着脸,盯着孟落: “你说,天上有神仙吗?” “我,我怎么知道有没有神仙啊,我又没见过。” 孟落转过头,不去看张千诚。 “如果我有一天遇见一个神仙就好了。” “为什么?” 张千诚不再接话,反而说: “今晚天气很好,要不要去院子里看看月亮?” 孟落同意了,跟着张千诚出了房门。 回想过来,真的是蠢死了。 是个晴朗的夜空,星星在头顶铺开。 孟落在仙界,最喜欢的就是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周屿乔对他说,一颗星星就是一个灵魂,最亮的那颗,就是你最爱的那个人。孟落总是看,看了春来秋也去,却始终没看到过最亮的那颗。 “星星真好看。” 张千诚低声嗯了一声。 “你抬头看,能不能看见最亮的星星?” 孟落拽了拽张千诚的衣角,张千诚抬头,烂漫星河映入眼帘,却每一颗都很亮。 “不能。” “原来你也看不到,周黛黛肯定在骗我。” “什么?” “我姐和我讲,最亮的那颗星星,就是你最爱的那个人。” “母亲也这么和我说过,我觉得是真的。” “为什么?” “因为我很爱她,她的每句话在我心里都是真的。” 孟落没再说话,两人抬头,无言看着天空。 看着看着,孟落就睡着了,浅绛色的长发有些散乱。张千诚把他抱回屋子里,给他盖了件衣服,转而有了自己的念头。 …… “你起这么早啊——”张千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还真是冷,屋子里明明很暖和的。” 孟落偷笑。 “我饿了。” “一早起来就饿?” “嗯,今天的早饭我来做吧。” 说着,孟落便跑到了膳房。 他哪里会做饭,又是变了些东西出来。 一碗粥,两个煎蛋,就是早饭。 “这个煎蛋,跟村口老大爷做的味道很像。” 就是变出来的啊,我又没那么大本事化物出来。孟落心想。 吃完了,张千诚便收拾些东西,带着孟落出门了。 “那,你家里的东西不用管吗?” “交给大爷来就是了,往日都是这样,我去和他老人家讲一下。” 走到老大爷家门口,就听见老大爷的哀嚎: “我的芦花鸡呢!怎么少了一只啊——” 孟落手一抖,想了想前几天他变来的那只鸡。 “大爷——” “来了来了!哟,是千诚啊,又要出门?” “是啊,就麻烦您看着了。” 孟落心虚地躲到了张千诚背后。 “千诚你这是要去哪儿?” “兰阳。” “哦——那可得走一段日子啊!这么早,我给你们煎几个蛋去。” 孟落这下更心虚,忙说不用吃过了。 老大爷一听吃过了也就没留他们。 张千诚和孟落走远后,老大爷又是一声哀嚎。 “我的煎蛋去哪了!” 坦白 孟落跟在张千诚身边滔滔不绝,显得有些异常的欢快——总而言之,不过是为了转移张千诚的注意力,让他尽快忘了之前的那只“山中野鸡”。 “怎么今天这么开心,因为要回家了吗?” 孟落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多,有些说不出的意味来。但他不知人间早有欲盖弥彰的说法,也不知道曾有个像他一样的傻子,立了个此地无银的牌子。 “回家有什么开心的,不过是今天心情好,话就多了,你要是嫌烦,我就不说了。” “不烦,继续说吧,我听着。” “你求我说我也不说了,说累了。咱们要怎么去兰阳,走着去吗,老爷爷说兰阳要走好几天哎。” “走一天,到最近的渡口,然后坐船,走水路。” 孟落对船没有什么概念,仙界也有河,只是孟落很少去,自然而然没坐过船。 他甚至不知道仙界的那条河叫什么。 于是孟落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坐船,而丝毫没察觉出不对来。张千诚心中已经没了疑虑:疑虑早就在孟落的几个致命谎言里变成了笃定。他对孟落起了提防之心,想知道那一张人畜无害的脸之下到底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 “估计傍晚就到渡口了。” 张千诚只背了个小包袱,里面带了些吃的和换洗的衣服。很少,完全只是一个人需要的行囊。 虽然是秋天,但正午阳光打到人身上还是很热,两人坐在路边一个茶铺,要了些茶水,小歇。 “张……千诚。” “怎么了?” “你去过兰阳吗?” 张千诚摇了摇头。 “那我们会不会迷路?” 孟落对方向不敏感,他也很害怕迷路的感觉。每当他不知该往哪里走,他只觉得被全世界抛弃。孤单、无助。 “那位追杀你的大小姐一定会找到你的,说不定你一进兰阳城门,已经五花大绑等着你了。” 孟落轻轻踢了张千诚一脚: “就你话多。” “对了,你是不是很喜欢桂花?” 张千诚摸不着头脑,问:“为什么这么问?” “就问问。” “我还好吧,我母亲喜欢。” 提到母亲,两人都不说话了。一直到渡口,都很安静。 等两人上了船,天已经黑了。周围寂静极了,没有虫鸣、没有风声,只有船过水面的江声,隐隐在耳边。 两人坐在船篷外,船夫无声划桨。 也许是受不了无声的静默,又也许是张千诚突然想起白天的话头来,他突然开口,沉声: “其实,我能听到我母亲的声音。” 孟落略微惊讶,不过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此时的船夫也不知张千诚的母亲已经过世,并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否则让他知道了张千诚是生神,必要死缠烂打要些血,放在家中辟邪了。 某种程度上,生神似乎和黑狗黑鸡也没什么区别。 “那你觉得,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好事吧。”张千诚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轮回的秩序是什么样子的,如果当真有神鬼执掌死门,那她迟迟不入,实在算不得一件好事。可我每次去冢前看她,能听到她的声音,能感觉到一种淡淡的灵力,我却发自内心的满足。” 孟落沉默,张千诚顿了顿,继续道:“母亲放不下,我也放不下。我总想像小时候一般赖着她,自私地赖着她不让她走,也不知这到底是对是错。” “并不是你有意想让她留下的,不是吗?她留下,说明她也是念着你的。” 张千诚自嘲地笑了笑,转过头凝视着孟落:那眼神,好像要把孟落看穿。他知道有船夫在,于是凑近孟落的耳边,轻声道: “若是我说,我用了些民间法子,把母亲困住了呢?” 孟落惊了惊,随后便冷静下来。周屿乔曾说,人间的鬼怪都是因为有了怨气才生,而他在衣冠冢前并未感觉到有什么阵法的气息,也没有嗅到一点怨气,便知道张千诚是在说谎了。 又或许是上了民间俗法的当,并未成功布阵罢了。 而张千诚的母亲之所以在,缘由大抵不过是一个爱字了。 “你房间里的那些书应该告诉过你,鬼的存在,是因为心有怨愤、有余恨,若是你的母亲不愿留而被你强留,那她早不是现在这般干净的魂魄样子了。你能平和地与她交谈,说明她也是心甘情愿。要知道,一点不忿,都足以催使一个魂魄变成恶鬼。” 孟落说这番话的时候好像一位得道高僧,胸有成竹、十成把握,完全不像一个小孩子。张千诚已经知道孟落不是平凡人,现在细想,不是高阶生神、便是真正的神仙道人了。 “母亲是爱我的,我明白。” 一旁的船夫早听出来两人不普通,他压下心中恐惧,转头叫了声公子。张千诚知道自己生神身份暴露,也不掩饰,大方问: “是要血吗?” 船夫忙摇头,说: “我娘刚走,刚才斗胆听了下两位高人交谈,心里有个大概……我想,我想问问,我娘的魂魄是不是也……也没走?也还在?” 船夫的眼里有希望的光,张千诚实在不忍用自己的话灭了这光,只好说: “母子情总是深厚的,令堂身虽灭,魂却定会牵挂着你,只是我有些灵力,运气好些,能感知到微薄灵力罢了。” 这话也就是说,不是生神、没有灵力,还是节哀顺变的好。 船夫神色黯淡了下去,不过比张千诚预想的要好得多。 “多谢高人。” “今生缘分,二位能成母子,若是有来生,两位一定还会结情的。” “嗯!” 说完船夫便有了干劲,船也快了许多。孟落难得享受下夜间行船的悠闲,船夫这么一折腾,他有些被搅了好心情。 “慢一点吧,大晚上的也不好太快,万一惊扰水底精怪,又要麻烦了。” 此话一出,船夫动作立马慢了,孟落又得悠闲,任船儿慢慢过了个弯。张千诚开口安抚了下船夫,说孟落都是信口胡诌。孟落则起身回头,看着身后万重山,不由得开始贪恋这时光。 有山有水,眼前人的声音又那般令他沉醉。 时光好似停止了一般。 人间色 张千诚看孟落一直站着没有动,目光停留在远处,心里有一丝讶异。 难道像孟落一样的人,也会留恋这平常不过的湖光山色吗? 张千诚突然想:如果孟落可以一直陪着自己……就好了。 孟落发呆的时候也好看。 船篷里的灯光识风情地把孟落的侧脸勾勒出来,夜风里的孟落长发飘然如遗世独立的仙。用长身玉立形容他并不合适,超然于世套在他身上也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张千诚一时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去形容他。 “在想什么?” 孟落转过身,微微低头,对着张千诚露出一个笑: “在看人间。” 张千诚不知这句话的含义,但他觉得这句话刚刚好。不故作风雅,也不落尘俗。 “你看的可不是人间。” “那是?” “人间人间,要有人才算得上人间,山水有灵气,但放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你的意思是?” “不如看我吧,若你认为我值得你看的话。” “看你?” 张千诚点了点头: “像你刚刚看远山一样看我。” 孟落感觉脸有些烫,随后打了个哈哈:“当真是油嘴滑舌,人就是你这样的吗?简直给人间丢死人了。” 张千诚哈哈大笑,孟落也坐回了他身边,一旁的船夫听得云里雾里,心里开始猜测孟落到底是不是人。但他又不敢问,心里的好奇更甚,就像一只猫用爪子在轻轻挠。 “不早了,风凉了,回篷吧。” “你呢?” “里面地方小,我就在外面凑合一晚。没去过兰阳,好好看看这风景。” “荒山野水有什么好看的,”孟落口不对心,钻进船篷,又拿了件大衣出来,扔给张千诚:“接着,别生病了,生病了我可不照顾你。” 张千诚起身披衣,回了孟落一句: “也不知是谁刚刚盯着荒山野水看,还说山水是人间呢。” 孟落被戳短,不理张千诚,拉上了帘子。 “做个好梦。” 说完,便又归于寂静。一旁的船夫也战战兢兢不敢说话:这两位客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一个生神、一个却不仅有生神那么简单。他只感觉这夜晚很奇妙,脑袋胀胀的,心里有种莫名的、无法压抑的兴奋。 也许平凡人和不同凡响的人接触过,总有些想炫耀的迫不及待,又似乎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仅仅因为,见过。 “高人,敢问……” “无妨,讲便是了。” “那位篷里的公子,是生神?” 张千诚摇了摇头。 “不是,不过一个普通人。” 不知为何,他不愿让别人知道孟落的身份:如果孟落是生神,他不愿孟落像他一样被人当成吉祥物要血来;如果孟落是他所猜想的神仙或是其他,他便只想自己一个人藏着这个秘密。 来人间走一趟,再平平安安回去,只做他一个人独有的神仙。 “那两位是……什么关系?” 张千诚猛地看了船夫一眼,船夫便缩了缩脖子,忙说冒犯,噤声不言了。但事实上张千诚并没有生气,也没有愤怒,只是船夫的问题恰好问到了他心坎里。 关系? 不过萍水相逢罢了,再深,也就是在一个屋子里同吃同住了三四天。 可他却不甘于止步于如此浅的关系。船夫这个问题,无异于是在让他拷问自己:到底想和孟落发展成什么关系。 张千诚低下头,沉默了会,待船夫缓过神,他便和船夫悄悄说了些话。 …… 篷内,孟落并没有睡着。方才船夫问那个有些敏感的问题时,孟落不自觉就竖耳聆听,心里迫不及待想知道张千诚是怎么回答的。但他大失所望,有一瞬甚至觉得张千诚就是个榆木疙瘩、不解风情。但冷静下来想想,张千诚没有理由说自己和他有什么关系,无论是谁,都没有表露出心里若有若无的好感和不舍来。于是他只好闷头盖上被子,默默难受起来。 闭了会眼,孟落迷迷糊糊睡着了。耳边突然什么都听不到,孟落便清醒了过来。 这是周屿乔的幻境里。 “小狐狸,还不回来呐?徐白鹭都走了哎。” “不回,我回去又当你俩之间的壁垒。” “怎么说话呢你。” 孟落翻了个身。 “不想回去,再玩会儿。” “以前也没见你这么贪玩儿啊,”周屿乔有些好奇:“怎么,遇到什么好玩的了,跟姐姐说说。” 孟落顿了顿。 “才不和你说。” 周屿乔乐了:“哟,难不成遇到什么心上人了?” “你别胡说,不过一群肉胚子,哪儿值得本狐仙动心。” “那你现在是在哪和我说话?还不是在那个张千诚的船上。要我说,住了三四天还不够吗,喜欢的话早动手就是了。要想带回来慢慢玩,找信鸟给我传信要个葫芦不就好了?干嘛这么大费周章屁颠屁颠跟着,多累呐。” “他救了我,我要报恩。” “报什么恩,净给我胡扯,你一千年狐仙还要凡人救?充其量给他个面子罢了,怎么还把自己搭进去了?喜欢就是喜欢,没必要掩饰。” 孟落变回狐狸,跳到了周屿乔头上,把周屿乔的发髻弄得乱七八糟。 “要你管,我就想在人间待着。反正入秋了,给你带兰阳的桂花糕回去,你别理我了。” 周屿乔无奈: “好好好,你玩吧,不过悠着点,别栽人类手里了。那都是低贱的玩意儿,你……” 孟落一跳,直接跳出幻境,不再理周屿乔了。 “什么低贱,一点儿都不低贱。” 他当然不是在为所有人类说话,又或许是因为张千诚而少见的为人类在自己心里辩白:“他才不低贱,他挺好的……” 孟落翻过身,看着篷顶,感觉着夜风从缝隙里吹到脸上。 这是他第一次说,不想回到仙界: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花海里,当一个好吃懒做的狐狸,不用装成人形,也不用费力伪装。他的心在人间得到了莫大的满足感,一种他在仙界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同时,也第一次有了忧愁。 因为人的寿命实在太短了。 父亲 桂花的香气总是会飘得很远,尤其在有微风的天气。明明连城门都未看到,花香就先一步进了鼻子。 孟落不由得拉住张千诚,加快了步子。 “走这么快做什么?” “我等不及了!你走快点! “等不及道歉吗?”张千诚任他拉着,嘴上却不忘调笑:“你不是被仇家追杀的吗,怎么这会儿反倒急着进城了?” “管他什么仇家,先吃口桂花糕再说。” 孟落不知道怎么圆谎,索性不圆了。来都来了,若是实在圆不了,施点小法术让张千诚忘掉自己、再溜之大吉,就一了百了。 不就是拉个人陪自己玩,还不容易吗。 当隐隐约约能看到城门的时候,张千诚猛地把孟落拉到怀里,然后捂住了他的眼睛。孟落受惊,下意识地放出了法球。张千诚早有防备,躲开了,却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干什么?! 孟落知道自己没有控制住法力的流泻,心里已经在盘算了。盘算张千诚的目的,盘算怎么安然脱身。 他是不是发现了自己的身份,已经备好了把自己杀死的东西? 还是,只是单纯的玩笑? “别闹,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那你为什么捂住我眼睛?” “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跟我走便是。” 张千诚一只手提着包袱,一只手捂着孟落的眼睛。孟落看不到路,只好拽着张千诚的衣角。 走了一段,张千诚松开了手。孟落睁眼,被明亮的阳光晃了眼。 道路两旁种满了桂树。桂花开得正盛,浅白浅黄色的花瓣在树枝上晃晃悠悠的,脚下的青石板路也铺满了被风吹落的桂花。有几个路过的孩子,不忍去踩脚下的花,但却发现没地方落脚,于是闹着要爹娘背着走。路边站满了卖桂花糕的小贩,空气里都是桂花香气。 恰逢个秋高气爽的天,天空似乎比往常都开阔。远处青山影影,风中花瓣飘落,如同一场盛大的雪。 孟落看直了眼,不自觉赞叹。他哪里见过这般美景,从来都是拿现成的桂花糕来大快朵颐。哪怕仙界的王老头果园里结了果子,他都不愿意去。总说花果无趣,可真当置身其中时,却移不开视线。 一朵花落到孟落头发上,张千诚看到了,却没有拿下来。 “千诚!” 孟落欣喜地回头,寻找着张千诚的身影,全然忘了刚刚张千诚捂住了他的眼睛,让他心为之猛颤的事情。 张千诚盯着孟落,耳边仿若还有孟落刚才叫他的那声“千诚”。 他似乎并没有把眼前的景色放到心里。 孟落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捧花瓣。他抬头,而后哗啦一下洒到了张千诚身上。 花瓣迷了张千诚的视线。当他再次睁眼,眼前只有孟落闪亮亮的眼睛。孟落很容易脸红,此刻脸颊上就带着些好看的微红。那蓝灰色的眼瞳里仿佛有星辰之光,正直视着张千诚。孟落一跳,长发就散开再落下,好像一朵盛开的花。 “好不好看?好不好看? 张千诚恍惚了一瞬。 “好看。” 这话,他是看着孟落说的。 “对了,你有没有发绳?” “有麻绳。” 孟落白了他一眼,转身朝着一个卖桂花糕的小贩跑了过去。张千诚站在原地,看着孟落的背影,拿出了一个发绳。也许是觉得太过破旧粗俗,衬不上孟落,他便随手扔掉了。 发绳伴着风,不知去了哪里。 …… 不一会儿,孟落拿了两包桂花糕。他把桂花糕扔在张千诚手里,自己只拿了一块,细嚼慢咽。 “嗯……不好吃,没有以前的好吃了。” “也许是家新贩子,手艺不好,过会儿换一家便是了。”张千诚看了看手里两包沉甸甸的桂花糕,又说:“倒是你,买之前也不尝尝,就这么一股脑儿买了两包,这下你又觉得不好吃,又是白白扔了。 “你不吃吗,说不定你会觉得好吃呢。” 张千诚不喜欢吃甜食,刚想拒绝孟落,却转念一想,说: “你看我,又拎行李又给你拿桂花糕,哪腾的出手来吃。” 孟落走在他左边,他的右边是人来人往的街道,时常有车经过。 “那我喂你吃呗。” 孟落拍了拍手上桂花糕的碎屑,轻轻托起张千诚的两只手,把手往上已送,张千诚的脸便埋到了打开的纸包里。桂花糕倒是没碎,就是浓浓的糖味扑了张千诚一鼻子。 “让我喂你呀,想得美。 孟落做了个鬼脸,张千诚很想把孟落抓住,然后好好打一顿。 自然,孟落玩的开心了,也没想着圆谎的事。待孟落累了,张千诚终于腾出了一只手,轻轻揪住孟落的衣领: “你还不去给人家姑娘道歉。” 孟落哪儿能找得到他信口胡诌的大家千金,瞎编的原型周屿乔还在天上睡觉呢。 “我还没想好怎么道歉,你得让我措辞。” “给你一天时间,道完歉你就乖乖回家。” “哦……那你呢?你不是要来兰阳做什么事情吗?” “不过一天时间,本就是要送你回家,顺路办小事罢了。等你回了家,我也就离开兰阳了。” 孟落蔫了,低下头默默向前走。 他不想张千诚回家。 两人找了个客栈,打算暂住。到时已是正午,孟落又兜兜转转,转眼就傍晚了。孟落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回房间睡了。张千诚则没在屋里,带上剑,兀自出了门。 他走在街上,身旁人匆匆忙忙,没人注意到他。偶尔有几个姑娘朝他看过来:他一身黑衣,还有配剑,自然惹眼。长得又端正,姑娘看他,实在正常。 他来到了一个布庄。抬头看,布庄单名一字慧,牌匾上就写着“慧庄”。 张千诚走了进去。里面热闹极了,一个年轻女人正忙着招待客人。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 “慧慧,来吃饭吧——小白,去招呼招呼客人!” 张千诚就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叫小白的姑娘擦了擦手,快步到张千诚面前: “这位公子,要什么布?” “随便看看。” 张千诚慢慢走到了柜台前,正好碰上男人端来饭菜。二人四目相对时,那男人并未有什么反应。只是不过片刻,他便揉了揉眼睛,一脸难以置信。 而张千诚只是笑了笑,开口道: “父亲。” 分别 男人听了,宛若晴空之下一道霹雳一般目瞪口呆,缓了许久,才窘迫道: “千诚。” 张千诚耐心极了,等着他的父亲接受这个事实,开口道: “您还好吗?” “还好,还好……” 极其尴尬而心虚的回答。内容不假,只是难掩愧疚。 “嗯,那就好。” 张千诚看了看他父亲身边的女人:慧慧年轻貌美,生意事也处理的很精干,吃饭的时候都可以有条不紊地指挥伙计招待客人。 张千诚发自内心地为父亲有这么个贤内助而庆幸,也从骨子里嫉妒这个女人。 替他的母亲愤恨:那样一个坚如磐石的女人,无论风雨,都未想过改嫁,就在深山之中的小草房里等着,等有一天,她的丈夫回到她身边。 哪怕经商失败,落得满身狼藉,她也不嫌。 他看眼前的父亲家庭和睦圆满,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 “对了,母亲不在了,您知道吗?” “我……我不知……” 如他所愿,他的父亲低下了头。随后又猛然抬起,从柜台后磕磕绊绊走出来,抓住他的手:“千诚,千诚,是父亲不好,父亲对不起你跟你娘!” 男人落了泪,张千诚看着这个被他叫做父亲的人,依旧笔挺地站着。他慢慢拿开父亲的手: “我并没有怪您的意思,只是母亲一直在等您,我想,她也是希望您放下她的,这样,您也无牵无挂。” …… 张千诚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钱袋。他回头看了一眼布庄,又慢慢回了客栈。 父亲的磕磕绊绊是装出来的,抓着他的手也是强装的颤抖:什么无牵无挂,父亲早就无牵无挂了,那话不过是说给自己听,说给天上的母亲听,给母亲这辈子的痴情错付求个功德圆满。告诉父亲母亲去世的事,也只是想报复一下,给父亲原本平静的生活强加些愧疚。 客栈房间里一片漆黑,他点了蜡烛,看着陌生的空间。 明明不大,却依旧孤独得令人生畏。 “既然如此,不如不看。” 他吹熄了灯,睡了。 …… 第二天清晨,张千诚推开了孟落的房门。孟落还在睡,看来昨天的确玩得太累。 他应该不常出门。张千诚想着,然后把刚买回来的桂花糕放在了桌子上。 也许是闻到了桂花糕的味道,孟落没一会儿就醒了。 “唔……好香……”孟落迷蒙睁眼,语气还有些可爱的黏乎:“是你啊,你怎么来了……” 随即又一个激灵: “你怎么来了!” 张千诚笑了笑,隐隐能看出眼眶有些红:“怎么,我不能来吗?” “你是不是来逼我去、去找她道歉?我跟你说了我还没想好……” 张千诚打断了孟落的喋喋不休:“我是来找你吃早食的。” 孟落看了看桌子上的包子和热粥,又看到旁边的桂花糕,这才放下心,慢悠悠下了床。他一看见桂花糕就忍不住想吃,却被张千诚说要吃完包子喝了粥才能吃桂花糕,急忙狼吞虎咽,结果被包子噎了一口。慌忙去喝热粥,结果又被碗烫了,狼狈得很。 “慢点,我又不会和你抢。” 张千诚语气温柔,孟落狐疑地看了眼他。 “你今天怎么了,感觉你有点不对劲。” 张千诚没说话。 “干嘛不说话,是不是吃错药了?” 孟落拍了拍张千诚的头,张千诚竟然也没躲。 “我挺正常的,快吃吧,吃完,带你去找人家赔礼道歉。” 孟落一听这事,觉得张千诚的确是没吃错药,于是又开始想怎么拖延:他索性从眼前下手,一个包子一小口一小口吃,磨磨蹭蹭吃了好久。 “吃完了?那走吧。” “那个……你不吃点吗?” “我吃过了。”张千诚起身,又掏出一只簪子:“对了,这个给你。” 与其说是簪子,不如说是银色的小短棍子。 “我没什么钱,随手去路边摊子上买了一根,你头发这么长,别老是散着,若让人看了不觉得你是疯子都算好的。” 孟落迟迟没接。 “怎么,嫌弃?” 孟落摇了摇头。 “我不会用。” 两个人谁也不会用,只好把簪子还给了摊主,换了几条孟落喜欢的发绳。 “你现在吃也吃了,东西也买了,是不是该做你该做的事了?” 孟落心道不好,拖不下去了:他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怕张千诚真有所图,在人群中又引起骚动。他环顾四周,看了看密集的人群,咬了咬牙。 跑! 孟落一溜烟就没了,张千诚也没追,就慢慢悠悠走在街上。 他感觉得到,孟落也不想离开他。再者,若是真对自己有所图谋而隐藏身份,又何必在谎言暴露之后撒腿就跑?孟落的道行绝对在自己之上,想杀,早就杀了。 于是等到傍晚的时候,张千诚找到了筋疲力尽、而且迷了路、身无分文还想吃桂花糕的孟落。 后来孟落就想,为什么自己那么傻,早趁着张千诚没追上来,就直接回仙界。 再后来,孟落就庆幸,还好自己当时傻了。 孟落低着头的时候,张千诚递给了他一碗水。 “喂——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张千诚就站在孟落身边,看着他。 “好吧!我承认,根本没人追杀我。” 张千诚的声音平平淡淡: “嗯,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张千诚目光远方,轻轻说: “因为这里根本不是兰阳。” 原来在那小屋子里,张千诚问孟落从哪里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兰阳桂花糕天下闻名,但兰阳城内没有一棵桂树——桂树在兰阳根本无法存活。张千诚没有戳破孟落的谎言,本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顺便,再去看看,在这个城镇的,他久不归家的父亲。 可是一切都错了。他以为心怀不轨的孟落,真的就是撒了谎不知道怎么圆;他以为一定会回来的父亲,却已经在新的地方,过上了新的生活。 “所以,你究竟是为什么,会在那片林子里呢?” 张千诚轻轻笑了。 “算了,也不重要了。” “我……对不起。” 张千诚哈哈笑了一声,转过身,背对着孟落向前走去。却又回头,对着孟落说了一句: “快回家吧,孟落。” 灯下吻 “回家?” 孟落坐在地上,也顾不上张千诚那句话是否真心。他呆呆地看这张千诚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我应该追上去吗? 我跟他又没关系,为什么要追? 然后,孟落就追了上去。他看着周围的行人,广阔的天空,华灯初上的街道,突然觉得很孤独,很害怕,就好像他只是一个游魂,被天地万物抛弃了一样。 而张千诚,是唯一一个能拉他一把的人。 他隐约觉得,也许自己再也不会遇见这样一个人:不计自己的谎言、不嫌不怨地留着什么都不会做却聒噪的自己在家、知道自己喜欢吃桂花糕便在清早买来的人。 也许从刚开始林中的奋不顾身开始,孟落的心就已经有了不知不觉的变化。 他想,张千诚的背影那么落寞,如果自己不闻不问地回了仙界,张千诚一定会走的很累。 所以,他不顾一切地抓住了张千诚的衣角。 “张千诚!” 张千诚略带惊异地回头,眼中不乏欣喜:他看着比自己矮一个头、此时正上气不接下气的孟落,心里翻江倒海。 “你怎么……” “你要去哪儿!” 孟落好像是确认张千诚不会逃跑之后才松开他,带着佯装出的愤怒,骂:“我一个人,没钱没地方住,你就这么走了,你要让我流落街头吗?就是我要回兰阳你也送我一路吧,张!千!诚!” “我告诉你,要怪就怪你那天救了我,你救了个麻烦精!我本来都要被鬼吃了,你救了我,就得对我负责!” 孟落的脸依旧涨红了,灯笼映照下,又多了些动人气息。 “负责?”张千诚笑了笑,是发自内心的笑:“你我同为男人,何来负责一说。一非亲二非故,你是不是有些无理了?” 孟落被呛了一口,但他想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气势,不能张千诚三言两语就软下去。他不知道什么回应更有说服力,只好遵从本能,踮起脚抓住张千诚的衣领,吻了上去。 张千诚明显震颤了一下。 只轻轻一下,孟落便觉足矣。面对惊骇的张千诚,孟落妖魅般舔了舔嘴唇,一双眼睛眯起来,里面的水光便不易察觉,仿若一只狡黠的狐狸。 “这下咱俩有肌肤之亲了,你总该对我负责了吧?” 桂花依旧飘在风里,风吹不走,也吹不尽。张千诚愣在原地,不知该做些什么。于是他看着孟落,就好像要一直看下去,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 而此刻孟落的心里,刚才燃烧的一团火慢慢熄了。理智再次回归他的身体,开始了一轮自我拷问: 我怎么就亲上去了?! 完了,他会把我当成变态的!讨厌我了吧?他为什么不说话?一定是讨厌我了! 肌肤之亲……肌肤之亲是指什么?这算肌肤之亲吗? 这是耍流氓! 孟落向后一跳,和张千诚保持着三大步距离。张千诚本就在发愣,孟落一跳,他也被吓了一下,打了个趔趄。 “那个……你听我说!我、我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喜欢你,不是耍流氓,我、我……我就是在……做梦!对,我在做梦!” 孟落也觉得这个理由没有任何说服力,捂住脸,慢慢蹲了下来。 “你听我说……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把你留下,你能不能别讨厌我……” 张千诚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没来由的狂喜和晴天霹雳般的震惊混合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丧失了语言的能力。 他对男女之事没什么兴趣,但被别人亲吻还是头一次。他看着埋头的孟落,想到刚才电光火石般的轻触,脑海里瞬间闪过许多。 他为什么亲了我? 肯定不是喜欢我。 他是要留在我身边的意思吗?那这样太没有必要了。 而孟落听不到他的回应,心中不知拐了多少个弯,竟默认张千诚对他是厌恶的。 他起身,抹了抹泪: “算了,我这就回家。我不会跟着你了,刚才的事、对不起。” “回家?回你兰阳的家?” 孟落感觉张千诚在嘲讽自己。 “要你管!反正你快走吧,我不会跟着你了!” 孟落逼着自己想:不过是找个人陪自己在人间玩,大不了,把周屿乔拉过来就是了。 张千诚往前走一步,孟落就后退一步。两人在街上僵持不下,过路的人纷纷偷来好奇的目光。 “你干嘛?我走就是了!” “你不是想把我留下吗?” “我都说了,那是我在做梦,你别当真。” “可我当真了。” 张千诚突然猛冲过去,孟落回头就跑,可孟落走了一天已经筋疲力尽,自然被张千诚抓住了。张千诚捏了一下孟落的脸,道: “疼吗?这也是做梦?” 孟落被捏疼了,拍掉了张千诚的手。他又坐在了地上,张千诚也就跟着坐了下来。正巧,旁边是个卖桂花糕的小贩。他看两个人坐下,便热情迎上:“吃点桂花糕不?刚做的,还热乎咧。” 张千诚看了看孟落,孟落托着脸哼了一声,没理他。 摊主笑了笑,对张千诚道: “跟娘子吵架了吧?哎呀公子,跟你讲,这个时候啊你就得好好哄着,人家姑娘跟了你,就是中意你、待见你的咧,你要对他好,懂不懂?”摊主包了几块桂花糕,递给张千诚。张千诚哭笑不得,心说这老板眼神真不好,怎么把孟落看成姑娘。 “公子,这几块桂花糕送你了。” 他对着张千诚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把桂花糕给孟落吃。张千诚给孟落递过去,孟落却不接。张千诚想了想,拿起一块放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装出好吃的样子。 “嗯!好吃。老板你手艺不错。” 气势他并不喜欢吃甜的,这桂花糕又放了太多糖,腻得他直想吐。 孟落听张千诚在他耳边上演一出大戏,终于投降了。他抢过桂花糕放在自己腿上,低着头气鼓鼓地吃了。 摊主看在眼里,像是如释重负地笑了: “哎——这才好嘛。夫妻就是要过一辈子的,既然遇见了就是缘分,小吵小闹都不是啥事。咱这儿啊,城小,没啥好的,就是每年这时候都有桂花,香的不得了!多吃几个,咱这儿还多的是,多吃几个,团团圆圆!” 张千诚若有所思,默默看着孟落吃。孟落不知怎么了,边吃、边掉眼泪。 共同的家 神仙没什么强烈的男女之别,孟落这种野兽修成的仙更不在意。他不知人间的男性从小就被灌输男儿有泪不轻弹的概念,这下掉眼泪也是完全遵从本能。 也怪不得摊主误认他为姑娘。 “怎么了?不好吃?” 张千诚吓了一跳,不明白为什么好好地就哭了。这下闹得,真跟夫妻吵架了一样。 尤其是看到孟落哭,张千诚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当真像心疼媳妇儿一样。 孟落摇了摇头,泪水夹杂这桂花香气一并被他吃了进去。摊主也忙问怎么回事,是不是自己桂花糕没做好。 孟落边抽噎,边断断续续:“没有……好、很好吃……” 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哭,也许是摊主说的那些话让她突然觉得自己生命的空虚漫长。他最好的朋友的周屿乔、最亲的人也是周屿乔,但,也只有周屿乔。每天腻在一起,他自然不知道摊主口中的团团圆圆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唾手可得的团圆有什么珍贵。 他一瞬间对情感有了强烈的渴望,甚至想用自己了无生趣的生命换一场真真切切的感情。 “那你怎么……” 张千诚拍了拍孟落的背,怕他边哭边吃噎着,摊主也很有眼力劲,贴心的给了一杯茶。 “我……我没事,我就是想……” “想什么?” “想要人陪我,我很孤独。” 张千诚没想到孟落会这么说。他一直以为孟落是哪家的公子,闹了脾气才偷偷跑出来;他一直以为,孟落身后一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一定有爱着他并且健在的父母,所以才催促着孟落,赶快回家。 “姑娘咋的好端端孤独?你相公不就坐在你旁边陪着你呢吗。” 摊主还是没看出来孟落是个男的。 “他才不是我相公!我是个男的!” 孟落把桂花糕一把塞到张千诚手里,指着自己的脸对摊主: “你仔细瞧瞧,我哪儿像姑娘!” 摊主揉了揉眼睛,并没有什么分别,但仔细听了听孟落的声音,才说: “哎哟,真是个公子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眼神儿不太好。” 孟落看了看摊主白给的桂花糕,索性不生气,又坐下来吃。张千诚和摊主看他这般单纯,不约而同的笑了。 …… 两人回了昨天的客栈,依旧是两间房。已经不早,可两个人都没吃晚饭,就随便点了几个小菜,坐在大堂里慢慢吃。 “对不起啊,我骗了你,还对你……做了那种事。” 孟落已经累了,趴在桌子上,头埋在胳膊里,只露出两只眼睛,满含愧意看着张千诚。 “你不要总说的像占了我什么便宜一样。”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家在哪……” 张千诚饮尽杯中酒: “我也是。” “什么你也是,你家不就是那个房子,你家里的书还都在老爷爷那看着呢。” “那只是个房子,已经算不上家了。我母亲不在了,我父亲……也不会回来了。” “你父亲不是做生意吗?” “我在这找到了父亲,他已经有新的家庭了。” 孟落不知道说什么了。他虽然是神仙,但到了人间,口无遮拦惯了的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是词穷。 “没什么,我父亲那么久不回来,我大概也能猜到,不然我也不会来这里。” 张千诚又要了一坛酒。 “这酒这么好喝吗?” “好喝说不上,消愁倒是可以,尝尝?” “这酒醉人吗?” “不知道,试试就知道了。” 孟落喝了一口,没什么味道,而后他便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酒。不烈,还有点桂花的香气,孟落一下子就爱上了。 和上次一样,孟落依旧醉了。张千诚把孟落背回房间,盖上被子,心中暗暗决定再不让孟落碰酒。 孟落喝醉了很安静,不闹也不喊,就睡着了。他眼睫微颤,手又不老实地伸出被子,露在外面。夜晚风凉,张千诚就给他把手放进被子里,看了会儿,才转身离开。 “别……” 孟落小声喃喃一句,张千诚没听清,还以为孟落醒了。 “怎么醒了?” 孟落依旧呢喃,张千诚这才知道孟落是在说梦话。他模模糊糊听到孟落叫他不要走,于是鬼使神差地又坐了下来,握住了孟落的手,应了句好。 自己是喜欢上这个人了吗? 可能是吧,毕竟这么傻——傻得可爱的人,让自己遇见了。 张千诚回了房间,屋外依旧满天星辰。 …… “所以我们要去哪,兰阳吗?” “天下那么大,去哪儿重要吗?” 张千诚没有方向,对未来一片迷茫。于是他想:干脆就杀鬼吧,杀到他老,杀到他再也拿不起剑来。 孟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家的小房子就不要了吗?” 张千诚拍了拍他的头:“总还是要回去和老爷子道个别的。还有母亲,知道我找到父亲了,她也可以放心走了。”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走到了城门口。 “哎对了,这里是哪?我都还不知道。” “木樨城。” “木樨,是什么?” “桂花。” “哦!团团圆圆,对不对?” 孟落还记得摊主的话,但张千诚却没再回应。慧庄,彻底粉碎了他对父亲有朝一日能回家的期望。团团圆圆,也已经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了。父亲给的钱袋还在——但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钱袋了。他不会像他守护母亲留下的东西那么拼命了,丢了、便是丢了,无所谓。 孟落走在她旁边,喋喋不休地问他哪儿有好吃的哪儿有好玩的,张千诚没有回答,只说: “快冬天了。” “冬天,那岂不是很无聊。” “嗯。” “那……不如先回家过冬?” 孟落脱口而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把那个住了不过几天的小破房子已经称之为家了。 张千诚低头看了看孟落,头一次感到心满意足:那种有人陪伴自己一路,拥有了一个不论游山玩水还是守着深山都愿意的人,实在是莫大的幸运。 “回家过冬?那什么时候是你的家了,我这是收留你。” “你再说,再说打你!我说是我的就是我的!” 愤怒 孟落很喜欢雪,那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仅仅一个小村庄,孟落也能不知疲倦地在外面玩一天。 春天来了,两个人也整装待发。 后来,他们也没再回来过。 春暖花开的日子里,还是有些鬼怪扰乱百姓安宁。张千诚和孟落在云游路上也遇到了其他生神,孟落也很久没和新鲜的人交谈过,索性就和他们结伴而行。与此同时,其他的许多地方也出现了生神。生神数量越来越多,百姓一直觉得,从前暗无天日、被鬼怪欺压的日子终于要过去了。 日复一日,张千诚就在挥剑与除鬼之间循环往复。他的灵力一天比一天强大,但、并没有到达后世所说的张家家主那般令人生畏。张千诚斩妖除魔,孟落就在一旁看着、等着,等张千诚做完一件件事,再细致入微地治疗他的每一处伤。他目睹张千诚一日一日更加利落果决,心中自然是欢喜的。有时遇到稍微厉害点的鬼需要合力布阵,他就在旁边为张千诚鼓鼓劲——只为张千诚一人。尽管那些鬼在他眼里,都是随手就可以捻死的弱者,他还是没有出手。只有在张千诚等人真的打不过的时候,他才会偷偷吹一口仙气,悄无声息地帮他们除掉所有的威胁。 转眼,两年光景便过去了。孟落不急回家、也未提过回家,张千诚自然识趣,不再提起此事。两个人并肩走过了小半国土,心意渐通,但谁都没有主动戳破那层窗户纸,满足于现在的关系。 但日子总不会就这么平淡,尤其对在神仙身边的普通人类。 某天,张千诚和其他几位生神制服了一只凶猛的鬼。那鬼戾气很重,想来是生前积累了很多怨气。张千诚浑身是伤,而其他生神灵力不比张千诚强,却几乎毫发未损。 可是在孟落眼里,张千诚是唯一一个竭尽了全力的那个人。其他生神虽然出了力,但明显有所保留。孟落一直在他们中担任着医师的角色,只好默默给张千诚包扎伤口,不能做什么逾距的事。 但偏偏那些身无大碍的生神来找了孟落,要孟落给他们看伤口。孟落正给张千诚上药,理也没理那些人。 “孟落,帮我处理一下伤口。” 令人不快的命令语气。孟落自然不理他,头都没抬,继续着手中轻柔的动作。张千诚的背上被恶鬼划出了一道狰狞的红口子,还好不是很深,不会伤到筋骨。 “孟落!孟落!” 张千诚握了握孟落的手,轻声道: “我没事,先去帮他们吧,他们受伤了。” 孟落皱了皱眉,不满道:“说得你没受伤一样?就你伤得最重,还逞什么英雄,老实待着,别说话。” “孟落你听没听见啊!” 喊叫的那人是几人之中灵力最强、家室也最尊贵的,自然有恃无恐,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应该优先享受所有待遇。 “喊什么喊,我给千诚弄完就过去。” 语气已经不善了,显然是窝着火的。若是张千诚不在,依着孟落的性子,这人连尸骨都留不下。 “那小子灵力又不强,活该他受伤,保不准哪天就死了,到时候你还给他治?不如让他自生自灭算了!真是、麻烦。” 孟落抬眼瞥了一瞬:那人坐在群人中间,一脸戏谑。他一直瞧不起张千诚,又觉得孟落长得好看,看不惯孟落成天跟在张千诚后面,自然总是刁难、挖苦张千诚。张千诚总是一笑而过,也不计较。 毕竟他们也没说错。 孟落扎好最后一个结,慢慢走向了那个生神。 那个将死的生神。 “来啦来啦,来坐!”那人对周围的人使了个眼色,周围人便赶紧给孟落让位子:“你看我这胳膊被鬼抓得,真是疼死了!哎?孟落你怎么什么都没拿?” 孟落两手空空,他盯着那人,眼神淡漠,和他平日里的温柔模样截然相反。他运起仙力,露出一张狐狸面庞。他双眼眯起来,狭长又带着浓重的恨意与狡黠——他本是一只九尾狐仙,此时背对着张千诚,便没有把尾巴露出来。 “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格说千诚,嗯?”孟落微微低头,凑近那人,那人只有如山般的压迫感、和危险来临时本能的恐惧感:“你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的下三滥,仗着自己有点灵力、有点可笑的金子银子就可以恃强凌弱、为所欲为了?” 张千诚看来,一切都再正常不过。可在那人和他身后的乌合之众眼里,面前的人,根本就是个狐面妖怪! “你——你是妖怪!” 有人叫了一声,张千诚模模糊糊、没有听清,还以为是孟落下手重了,刚想开口劝阻,孟落便露出了獠牙,眼瞳也不再是平日里温柔透亮的蓝灰色,反而带了浓重的橙红: “再叫,我就杀了你。” “这么久了,从始至终,除妖的时候、杀鬼的时候,都是千诚一个人为你们打头阵,你们呢?躲在后面、畏畏缩缩,怕什么?嗯?怕什么!你们不是总说千诚灵力弱吗?那你们呢?你们的灵力强,怎么不见你们上去和千诚一起呢?” 孟落斜睨那人一眼,手一挥,那人脸上便多了一道深重的爪痕。孟落看了看自己的手,嫌恶地甩了甩上面的血迹。 “你!你和张千诚是一伙的!兄弟们!” 那人捂着脸、慌忙向后躲去,双手胡乱摸索,试图找到自己的剑,还在招呼着身后的那些人一起,欲想杀了孟落。孟落冷笑一声,并未放在眼里。 而张千诚终于发现了形势不对,心说怎么疗伤还打起来了,忍者身后的剧痛,勉强起身,走到了孟落背后。 “抱歉,是不是孟落说什么了?” 孟落没有回头看张千诚,只是露出一条洁白的尾巴,把张千诚挡到身后。一阵风起,方才还在叫嚣的胆小鬼,皆不见了踪影。 张千诚愣住了。 “他们……去哪了?” “谁知道呢,也许在大漠,也许在海底吧。” 孟落心满意足地吸掉那些人的精魄,再转过身时,一切如常,只是手中多了个小光球。 是那些人的灵力——就算他们还侥幸活着,也是没有武功和灵力的废人了。 “就这么起来,也不怕伤口裂开。” 张千诚的脑子空白了一瞬,终于确定了两年前的那个疑问。 孟落不是人——不是什么得道高人,而是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生物。 孟落依旧温柔的给张千诚擦血,然后偷偷地把小光球也注入了张千诚的灵骨。 决裂 张千诚依旧坐着,任孟落处理他的伤口——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他依旧信任孟落。 “孟落。” “嗯?” “你……到底是什么?” 张千诚不知道该用什么形容孟落——他肯定不是鬼,但直说是妖怪,又太过伤人。 “如你所见,狐妖。” 孟落似乎不以为意,实际上,他已经心乱如麻。张千诚是什么人他很清楚:一个曾立誓要除尽世间妖魔鬼怪的人。 说出这句话的后果是什么?张千诚可能不会杀了自己,但一定不会如以前一般对待自己。 孟落处理完,走到张千诚面前,也坐下来,看着张千诚,人畜无害地笑。甚至像往常一样,做了个可爱的鬼脸。 他试图逗张千诚笑。 但张千诚没有,他只是直视着梦落,眼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什么啊,知道我是妖怪,都不愿意对我笑了?” 孟落撅了噘嘴——他在张千诚面前永远都是小孩子的模样,从来不隐藏自己的情绪。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张千诚眼里的孟落,永远都是一张笑脸。张千诚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孟落笑,自己也就高兴。 可是这次,他没有。 沉默半晌,张千诚开了口。 “你根本不用我救你。” “什么?” “你我第一次见面,在树林里那一次,你根本不用我救。那些鬼之所以奄奄一息,是因为你,对吧。” 孟落默认。 “原来是我多事了。也是,我哪里有那么大本事,几剑就能杀掉那么多恶鬼。” “不、不是!” “你走吧。” 张千诚挣扎着起身:伤口很疼,但他心里更难受。他知道孟落没有恶意,但不知道孟落为什么要骗他。他的心不想离开孟落,可是孟落既然杀了无辜的人,他就不能再与之同行。 他给自己的使命,注定会有一天让他和孟落站在对立面。 他害怕那一天的到来,所以不如早些结束。 “为什么啊!就因为我是妖怪?!” “不是。” 张千诚默默收拾着东西,低头说:“因为你骗了我。而且,人妖殊途,注定无法结伴同行。” 然后他给孟落留了些银子和衣服,转身准备离开。 “我错了!我不应该骗你!我以后不会了!” 张千诚没理他,转身走了。无论孟落怎么喊,张千诚都没有回头。 孟落以为,张千诚会像在木樨城那样,听到他的叫喊,便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等他,然后带着他一起走。 一样的,张千诚没有。 “张千诚!你再不停下来我就真的讨厌你了!” 没有用。 那种感觉突然又侵袭上孟落的心头:被抛弃、被留下,前路只剩自己一人的孤独。 孟落咬了咬牙,现出原形,用尾巴甩倒了张千诚面前的树。那树挡住了张千诚的去路,张千诚停下了脚步,却依旧没有回头。 “你走一个试试?” 张千诚定了定神,依旧沉默。 他突然就想起来了那晚客栈孟落的呓语,和那时自己许下的、孟落没有听到的承诺。 孟落一看张千诚不走了,面露喜色,收了尾巴便朝着张千诚奔了过去。但迎接他的不是张千诚的怀抱,而是一把抵在自己胸口的剑。 张千诚用那把杀了无数恶鬼的剑,正指着自己。 这一刻,在张千诚的眼里、在张千诚的剑下,孟落和那些可以毫不留情斩杀的鬼怪,是一样的地位。 孟落没有想到张千诚会如此决绝:他看着张千诚没有温度的眼,真真切切的感觉到,如果自己再向前走过去的话,张千诚会毫不犹豫地把剑刺进自己的胸口。 他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那把剑会对着自己。 而理由,是人妖殊途。 孟落心里苦笑:如果他说自己是神仙,张千诚会不会是另一个态度呢? 罢了罢了,现在自己说什么他都不会听了。 “你当真要我走?” “理由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孟落定定地立着,事实上他已近乎僵直。心在狂躁地跳动,可他没有一点表露。 最终,孟落转身消失在了一缕烟里。 张千诚放下剑,轻轻抚摸了下剑锋。那刚才还触着孟落的剑锋,没有温度,冷冷冰冰。张千诚的手被划了一个口子,孟落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大惊小怪地给他包扎。耳边不再有孟落教训他不小心的声音,转而替之的是山林中的水声、和无边无际的风声。 他没管那伤口,只是从怀里拿出了一对桂花形状的吊坠。 那是他在木樨城买的,早想送给孟落,可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如今看来,也送不成了。 于是他揣回了怀里。 就当这是最后一点关于你的记忆吧。 …… 孟落没有走远,只是躲到了一棵树后面,他变回九尾,看着张千诚一步一步走远,消失在他的视线里,终于坐了下来,用尾巴把自己包起来,低低地抽泣。 他过惯了自由自在的日子,觉得人妖殊途不过是借口。交往,便是灵魂与灵魂之间的交往。和身份、和能力,都无关。 可是张千诚竟然用这个荒谬的理由赶走了他。 “小落落,跟他吵架啦?” 周屿乔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了树后。 “你怎么来了。” 孟落声音闷闷的,还带着点哽咽。他不想让周屿乔看到他红红的眼,干脆不抬头。 “我都睡了一觉了,你还是没回来,我以为你是开玩笑说要玩,结果谁知道你是认真的,然后,我就一直在看着你咯。” 周屿乔掏出一面镜子,晃了晃。 “你看了多久?” “从去年秋天一直到现在。” “你还真是闲。” 不过有人一直在看着自己,也是难得的幸运。 “徐白鹭今儿没来,就看看你呗。”周屿乔碰了碰孟落的肩膀:“真的喜欢上张千诚了?” 孟落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我就是时时刻刻都想跟他在一起,看不见他我就担心,我就会去找他,不敢去想如果他把我丢下,我会是怎么样……可是、可是他还是把我丢下了!” 饕餮 孟落彻底变成了一只小狐狸:暴露出原型,感情也是最纯粹的感情。周屿乔把他抱到自己的腿上,轻轻顺着它的尾巴。 在仙界的时候,孟落如果不开心,周屿乔就会这么哄他。一次孟落烧了她的花,她提着刀,还扬言要把孟落的尾巴做成掸子。 “小落落怪,不哭了不哭了。不就是个人类,再找一个就是了。人间那么多好看的皮囊,不差他张千诚一个!再说了,敢让你哭的,我非抓着他打一顿!你放心,我给你出气。” 孟落倒是真的希望周屿乔把张千诚抓回来打一顿,这样,他好歹还能再看一眼张千诚。 他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周屿乔思忖片刻,还是带他回了仙界。 尽管她多想把张千诚带到孟落身边,逼着张千诚陪着孟落,到死为止。可她最后依旧不忍。 不忍让孟落亲眼看着张千诚寿命消尽,老死身侧。 “让我看看,张千诚这混蛋能活多少岁。” 她本就是境仙,预知未来、看一凡人的寿命,自然不在话下。张千诚的一生被她尽收眼底,而最后,她砸碎了手中的那面镜子。 陷入了恐慌之中。 孟落第二天醒来,依旧没什么精神。周屿乔苦口婆心地劝,才让孟落吃了点东西。吃饱了,孟落便有劲了。每句话都在骂张千诚,可语气,分明就是想让张千诚回来。 最后,孟落依旧决意要去找张千诚。周屿乔将镜子里的一切悉数告诉孟落,但孟落依旧义无反顾。 尽管张千诚只能活到三十岁,尽管他今年已经二十五。 而更可怕的是,周屿乔透过镜子,看不到孟落的未来。 “我拗不过你,去找他吧。反正他活不过三十,我不过再在仙界等你五天。” 孟落于是带着沉重的心情走向了沉雁门,但他却发现,无论怎样,他都无法通过这扇门,下到人间去。 “是不是看门的二狗子又打盹了?我去看看。” 周屿乔转身去找二狗子,留了孟落一个人在沉雁门等。 沉雁门,是仙界和人间的通道。若是开着,神仙便可以随时随地去人间:当然,大部分时候这个门都是开着的。可若是关上,就是怎么也出不去了。二郎神为了多赚份犒赏,把自己的狗子扔到沉雁门去看门:说是看门,也不过是睡觉。 也许是二狗子翻了个身,压到了机关吧。 周屿乔打开了沉雁门,而孟落心里正想着张千诚。突然地界就猛震了一下。他尚未回神,果园王老头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哎哟不好了!那饕餮跑出来了!” 饕餮,万物皆可吞。再者,神兽对神仙本就有生来的压制,神仙们都特别麻烦它。它一睡便是三百年,醒来就是吃,吃饱了便再睡。每次它醒来,王老头的果园就得遭殃:某种程度上,也证明了王老头的果子的确很美味。 本来相安无事,今日饕餮跑出果园,怕是有什么变故。若是向沉雁门来,二郎神可能就要考虑重新驯养一只狗了。 众神赶到沉雁门,果不其然,二郎神正抱着二狗子逃命。他见了王老头宛若看到救星,转头对着饕餮大喊: “吃的,吃的都在王老头那!” 此时王老头恨不得脱了鞋就砸二郎神的脸。 饕餮比沉雁门高了三倍之多,众神在它面前与蚂蚁无差。只是饕餮灵智低,听不懂说话,但也不会随意攻击神仙。唯一能听懂的,是吃;唯一认得的人,就是王老头。 王老头虽然心里窝火,但也只能把饕餮往果园引,同时为即将倒霉的果园哀悼。 而反常的是,饕餮追了一会儿,便没有再像以前一样追着王老头。 它闻到了一股新鲜的香气。 循着香气而去,它锁定了孟落。 孟落从人间回来,又和人类有深入的接触,身上带了浓重的人类味道。况且孟落喜欢吃桂花糕,桂花的香气飘得又远,自然吸引了饕餮的注意。 孟落和饕餮对视了一眼,便冲向了沉雁门。如他一般,饕餮也猛扑了过来,宛如泰山压顶般不可抵挡。孟落未能迈出三步,就被饕餮轻而易举用爪子按在了地上,沉雁门的机关再次合上了。众神忙合力反击,但可惜无济于事。 孟落快被饕餮按昏过去时,王老头急匆匆拿了一筐果子来: “我的祖宗哎,你吃我果子!别吃那小子!” 饕餮看了一眼果子,松开了爪子。可它一动,沉雁门便又打开了,孟落想趁机脱逃。 可没想到的是,饕餮两个都没有放过:爪子按着果筐,却一口咬住了孟落。力道极大,孟落的双腿直接被咬断,掉下了沉雁门。周屿乔赶忙去追,在云中接住了孟落。而饕餮也心满意足,嚼了嚼,又去吃王老头的果子。 …… 孟落没有晕过去,但也没有马上回应周屿乔连续不断的关心。他的脑中在嗡鸣,模模糊糊看向自己的双腿,只能看到一片血污。他已经没办法站起来,只能现出原形。 可一变才知,九条尾巴,只剩了六条。 孟落心想:不过如此。六条尾巴又如何,大不了再回仙界修炼几千年。他想用仙法再变出双腿,可被饕餮咬断的腿就是断了,没有办法再长回来。 于是他狠了狠心,用一条尾巴,换了一双腿。 一条尾,一千年。 是仙界的一千年。 周屿乔看着执意要去找张千诚的孟落,恨铁不成钢。 “你就蠢吧你!你看看你这样,不就是因为非要去见他才被饕餮盯上,你现在还要去!你知不知道,五条尾巴,沉雁门已经不认你了!你若是不趁着还有点仙气,还不让我带你回去,你就永远回不去了!” 孟落奄奄一息。 “回仙界这种事……等张千诚死了,你再把我带回去呗。” “你想回去就回去?!你一只九尾狐,能成仙已经不容易了,如今断了尾巴,没了神仙的资本,沉雁门已经不认你了!等再拖,到时候别说是我,就是饕餮把你吞到肚子里藏着,你都上不来!跟我回去!” 孟落没有想到,饕餮一口,竟然差点断了他的仙缘。 但孟落依旧不打算改变主意。他不再反抗,趴在周屿乔的肩上,待周屿乔到了安全的地方,便迷晕了她。 然后,再次奔向张千诚。 “对不起啦周黛黛,我去找他啦,你一定,要好好的。” 别无二致 却说张千诚。孟落天上一天,他却已经一个人默默挨过了一年的时光。 这一年,人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平凡人似乎意识到了优胜劣汰这个道理,不忍眼睁睁看着自己就这么被天道抛弃。他们不知从哪学会了阴毒的办法,开始围捕生神,抽他们的灵骨来做药,企图从中获取些力量。 殊不知,天分就是天分,有些人生来就是要被淘汰的。 张千诚亦未能幸免。 …… 听闻某处深山中有饿鬼,穷凶极恶,不少人都在它口下送了命。张千诚自从被孟落往灵骨中注入了那个光球后,灵力大涨,似乎力量偏上的鬼怪都已不在话下。一年里,走南闯北,声名鹊起,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张千诚。 厄运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一封联名求助信,被一个衣衫褴褛、满脸血迹的人送到了张千诚手里。 “千诚大人!求求您,求求您一定要救救我们!” 张千诚细细读了读那封求助信,大抵是说饿鬼猖獗,大开杀戒,吃了大多数家的小孩,家畜也葬命于他。信上有许多人的名字,但也有很多圈圈:想来真的是荒蛮之地,很多人字都不会写。 又看那人眼中的恐惧消不去,像是深深印在骨子里一般,张千诚便没有生疑,热血上头,一股脑跟着那人走了。 舟车劳顿,到那山里时,张千诚已经有些疲惫了。那人索性让张千诚在山洞里歇息了一晚,说是第二天再出发。 张千诚点了点头,喝了那人递来的水,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那人盯着张千诚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张千诚是真的睡了。他抹了抹脸上的血——那也许是鸡血、也许是辟邪的黑狗血,总之脏污的血迹背后,是完好的皮肤,没有任何伤口。 他朝洞外扔了把火,片刻后便有两人摸了过来。三个人围着张千诚,纷纷摸出了身上的刀。 “现在动手?” “那不然到什么时候?蠢蛋。” “我看你才是蠢蛋,现在杀了张千诚,谁给咱们解决那饿鬼?我儿子不能白死!” “呵,你儿子不能白死,别人家的娃儿就要给他陪葬?你以为那饿鬼是被谁养成这样的?不是你动了张千诚的歪主意,想用饿鬼做引子把他引过来的?” “没脑子的呆货,我要不是一个个试,你能知道那饿鬼最喜欢吃灵气旺的玩意儿?让张千诚跟它打,完了咱们再拔了张千诚的灵骨,那血和骨头不是咱们均分?你我都有利!他的血能卖多少钱你知道吗?让咱们一辈子不愁吃喝!到时候你再娶几个漂亮娘们儿再生几个娃不就行了?!现在死一个两个,有什么可惜!” 被骂的两人沉默不语了:也许他们良知尚存,为死去的孩子而痛心疾首,但他们依旧选择了妥协。 “好吧,听你的。明天确定能把饿鬼引过来?” “说的什么屁话,我会做没把握的事儿?白天绑来的那几个女娃儿不是关着呢?明天带到地下,绝对能把饿鬼引来!” 原来他们摸清了饿鬼的癖好,知道饿鬼最喜欢吃小孩,便趁着村里几个老头老太太不注意,绑走了他们的孙女——无一例外,全都是孙女。他们想留下尽可能多的男孩子,好等他们成了“富豪”,再买来做奴隶。 毕竟他们心里,男孩子还是比较值钱的,与其将来花钱买婢女,不如买身强力壮的男丁。 第二天,张千诚如他们所愿,跟着那饿鬼到了他们挖好的地道。到时,只有一个小女孩逃到了道口,挣扎着往外跑。她看到张千诚,如同看到了救星,疯了一样往前奔,用手臂的力量把自己往前带。只可惜没等张千诚飞到她身边,它就被身后的一只鬼爪抓了回去,生生吞了一双腿。 张千诚被激怒,将那女孩交给带路人,自己则与饿鬼搏斗。那饿鬼吃了太多孩子,力量比想象中强太多,张千诚有些吃力。 这场搏斗,可以说是殊死搏斗。当饿鬼亡于剑下,张千诚也是遍体鳞伤,连收剑都很勉强。带路人几乎是喜形于色——只是张千诚以为他是为除去饿鬼而喜悦。 三人一拥而上,三把刀狠狠扎进了张千诚的后背:不伤及要害,因为他们无知,并不知道如果张千诚死了灵骨还有没有用。 更是因为贪心:他们不能杀了张千诚,准备把张千诚“圈养”起来,做他们源源不断的财路。 …… 当张千诚再次醒来,他被吊在了一个木架上。两只胳膊被铁链锁住,剑被放在远处。灵骨处一直在淌血,而那些人正贪婪地用碗接着他的血:好像他的血是神血一般。若是张千诚心宽些,完全可以把自己当成神,把那些人当成虔诚的信徒,感恩戴德自己的恩赐。 张千诚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但似乎,已经晚了。 一个女人见张千诚醒了,便问张千诚: “如果你死了,你的灵骨还有用吗?” 倒是毫不掩饰自己的贪欲。 张千诚冷冷地看着那个女人:那是个慈眉善目的女人,但心肠之狠毒完全配不上那副无辜的皮相。 张千诚没说话,只是看着眼前这群人。他依旧头昏脑涨,浑身无力,毕竟被这么无休止的放血,能醒来便已是难得。而更狠毒的是,女人旁边的人看他不回答,便拿过一根木枪,扎向了张千诚的腿。 血汩汩地流,张千诚的意识逐渐模糊。他只能看到一张张贪婪的面目,迷迷糊糊听到刚才扎自己的人的声音。 “死了就死了,世上不止一个张千诚。” 一声哀叹,穿透了张千诚的内心。 这就是自己曾立誓要保护的人们。 这就是自己曾立誓要保护的人们吗? 他们弱小?可怜? 自己曾受他们的感激与尊敬? 那自己这些流的血,算什么? 保护他们的,不是自己的剑吗?不是自己一颗赤诚的心吗? 原来他们要的只是自己的血而已:就像他们屠宰黑狗,为了取血辟邪一样。 自己,原来和牲畜并无二致。 起死回生 孟落在张千诚濒死之际找到了他。 同样都是遍体鳞伤,孟落却完全不像一个被重创的人。他看到张千诚浑身上下数不清的伤口,又看到那些肉胚子丑陋的嘴脸,只感觉心被一只手狠狠揉捏。 眼前的地道里,不止张千诚一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那几个被人抓来的小女娃尸骨未寒,有些都没能留下个全尸,缺胳膊少腿,好像被巫蛊师抛弃的人偶娃娃。 本来一片死寂的山村中,却只有一个地道之中狂欢声不断。没人注意到吊架身后的白色身影和血色双瞳,也没人感觉到,他们即将大难临头。 不是死在鬼怪的手中,而是死在他们的贪欲之下。 孟落一甩尾,掀翻了所有的碗盆。张千诚的血溅到空中,汇成一柄长剑。它逐渐上浮,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屠戮者,思忖着先杀哪个为好。 当孟落露出本来地狐仙模样,张千诚微微有了些意识。他看不真切,只看到眼前有一白衣人,浅绛色的长发飘然,五条狐尾如怒放的花瓣,散发着好看的光。 他知道,是孟落回来了。 地道里是一场瞬灭的屠杀,干脆利落,不留余地。 唯独那个始作俑者——那个把张千诚带到这穷山恶水中的送信人。 孟落虽是神仙,不懂人间事,却深谙什么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人被孟落的一条尾巴碾在地上,动都动不得。阴暗地道里的烛火朝他的脸飞了过来,然后失重般坠落。只听一声惨叫过后,那人已经面目全非,皮肤如焦炭。地道里所有的利器——包括那扎向张千诚的木枪,有生命力一般同时跃起,朝着那人狠狠刺了进去。 再看时,已经是一大块千疮百孔的肉了。 从头到尾,孟落未发一言:在他眼里,这些人根本不配听到他的声音。他只想让这些人永远从世上消失,若是有来世,便不再为人,甚至连做山上的泥土都不配,只配做最肮脏之地里的沼泽淤泥。 当他转过身去看张千诚,张千诚又没了意识,唯独嘴里不清不楚地呢喃着孟落的名字。 一声一声“落儿”,叫得孟落心直颤。 孟落是焦灼的,也是欣喜的。至少他知道张千诚在临死的时候,念的还是自己。 他也就不后悔丢了尾巴也要下凡间来了。 但他未曾仔细想过,周屿乔的窥天镜里,张千诚能活到三十岁。但若是今日孟落没有来,张千诚定活不下来。 所以,周屿乔看到的只是天生命定。所有关于神仙的一切,都没有在张千诚的生命里出现。 而自从孟落见到他的那一刻,他的命就已经变了。变得谁都无法预知,谁都无法改变。 …… 张千诚伤得很重,全身上下除了脸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 呼吸平静地让人根本察觉不到。 事实上,张千诚已经死了。他没有意识,也没有醒过来的可能。 在他叫出孟落名字的时候,已经是回光返照了。而在那之后,他便已经死透了。若不是孟落以一尾代价把张千诚从鬼门关拉回来,他将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孟落给张千诚渡了命之后,默默守在他身边七天。直到他感觉到张千诚的命灵气息,才收拾东西离开,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他这么别扭,一定会赶我走的。与其那样,不如我自己走。” 张千诚在醒来的边缘徘徊,孟落则化为原型,躲在石头后面默默护着。血气引来饿鬼,孟落一爪子下去便灰飞烟灭。 不知过了多久,张千诚终于醒了。他靠着墙,脸色尚苍白无血色。孟落松了口气,转头走掉了。 他也已经很累了,只剩四条尾巴的它已经和普通妖怪没有区别。七天不眠不休,又动用灵力,身体已经在痛诉吃力。 等只剩了他一个人,他便想起了周屿乔的话。他还以为张千诚只能再活四年,心中不舍。况且他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面对张千诚:张千诚能赶他走,就一定是讨厌他了。 他如是想。 “反正仙界我已经回不去了,我要是回了劫山,有朝一日还能再回仙界。一条尾巴有什么可惜,能让你长命百岁,也算值得。” 于是,一条尾巴,换了张千诚不知多少年的寿命。 “呼……我该走啦。等你睡一觉醒来,肯定气色红润,哪儿都好了。” 孟落心想,就这么偷偷跟着张千诚,偷偷地看着他、保护他就好。 然后他跑走了。 …… 孟落心里满是喜悦,完全没有把尾巴的事放在心上,也不知道周屿乔此刻心急如焚,却不知为何怎么也找不到他。 他抬头看,本来晴朗的天空,却突然被洁白的云填满,他便知道,徐白鹭一定在周屿乔身边陪着她,一颗吊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 于是他安心睡着了。 而张千诚醒来,发现自己的伤完全愈合,便突然想起前几天自己迷蒙看到的孟落的身影。 他说不清是幻觉还是亲眼所见,只觉心弦被不知何物撩拨,满溢着对孟落的思念。 “孟落?” 若是孟落回来,一定就在附近,见没人应,张千诚便又想: 算了吧,怎么可能是落儿。 但他实在想不明白,除了孟落之外,还有谁能治愈自己的伤。 他甩了甩头,不去想这个事情。 人们现在对付鬼怪,似乎已经不是什么大问题了。布阵、法器,都有人在慢慢摸索。人就是这点,学对自己有益处的东西,总是学的特别快。而对于强大的、不属于他们的东西,又总是贪婪。 张千诚想想那封联名血书信,又想了想那些人的所作所为,深深叹了口气,心想,是时候回家了。 这一年,他灵力暴涨,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有源源不断的灵气从灵骨深处涌现。声名大噪时,依旧不骄不躁。因为为人正直,许多善良的人还是很敬重他。可一旦想到那些居心叵测的恶人,张千诚便感到由衷的累。 他不恨,只是累。 他想回家了。 可是他的家在哪呢?那个小房子吗? 那个狭小的房间在母亲走后那么空荡,但张千诚还是习惯了一个人。可是,孟落出现了。 那些温馨平淡的日子让张千诚以为孟落是一个理解他、陪他施展抱负的人。 可他却因为自己的抱负赶走了这个人。 真是造化。 落儿,你还会回来吗? 心意相通 张千诚收拾了东西,怀中的桂花吊坠却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只是他没有看见,慢慢离开了。 孟落醒来时,又回到那个山洞去看。 里面已经没有人了。 孟落怅然若失,而清晨的阳光洒进洞里,把吊坠照得闪闪发光。孟落忙奔过去,发现了那对桂花吊坠。 “桂花!是他留下的!” 尽管在平常人看来,一对吊坠代表不了什么。但孟落还是又惊又喜,把吊坠捂在心口,用力地按了按,像要把它按到心底。 却说张千诚。张千诚在幽静的山谷中独自前行,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没有往日冰冷的金属触感,张千诚猛的惊了一下,而后又摸了摸。 没有,吊坠没有了。 张千诚匆忙回头,看向他来时的路。春天,万物复苏,路边花草已经没脚,想找回来那么小巧的吊坠,无异于大海捞针。 可是张千诚还是回去了。他沿着来时的路,仔细在丛中寻找。 大汗淋漓,包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于是他索性把包扔了,只留了剑在身边。 而孟落此刻拿着吊坠,心里在捉摸张千诚的心意。 他是不小心掉了,还是故意留下来的呢? 故意留下来的话,是给我看吗? 是想告诉我他还记得我,还是,让我不要接近他? 孟落坐在洞里等,等了许久,张千诚都没有回来。他这才觉得张千诚是不小心掉了,而没有回来找,说明也不是重要的东西。 也许是张千诚觉得累赘,一把扔掉了呢? 孟落胡思乱想着,鬼使神差地起了身。他一边走,一边端详着手里的吊坠。 纯银的坠子,被雕镂成桂花的模样。看向它,孟落的心头不受控制地涌现往日的一幕又一幕。想的入神,全然没有注意到远处的张千诚。 那个站在一线天之下的、正凝视着他的张千诚。 张千诚找了一路,眼看要回到山洞时,孟落的身影便映入眼帘。淡粉色的长衣、熟悉的身影步履轻盈。 张千诚的心漏跳了一拍。 是孟落。 真的是他。 可,自己该以什么方式去面对他? 该怎么说?说自己用人妖殊途的借口推开了他,却一直在思念他? 说那桂花吊坠是自己早就想送给他的? 他会信吗。 张千诚索性不动了,站在原地,等着孟落走过来。 当孟落抬头时,两人之间只有十步远。两人四目相对了一瞬间,孟落就闪躲开,转头就走。 对孟落来说,他只是在仙界过了一天,一天没有见到张千诚而已。张千诚赶走他,不过是前几天的事情。 可张千诚,却已经一个人在人间孤独地走了一年。 而两人相见的代价,是孟落的双腿,和六条尾巴。 孟落准备跑开,张千诚的声音却从背后传了过来。 笃定,也比一年前多了许多沧桑。 “孟落。” “你、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我不是孟落!” “那便是在下唐突,认错了人。敢问公子,你有没有见到一对吊坠?” 他知道,吊坠就在孟落手里。 “什么吊坠?我、我不知道!” 孟落忙把吊坠藏到了怀里。 “一对银制的桂花吊坠。” 张千诚走到了孟落的背后,孟落都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也能闻见,孟落头发上的淡淡气息。 “没、没看到。” 孟落紧张得狐狸尾巴都要露出来了。他多想回头看看张千诚,但那句人妖殊途就像一根针,一下以下扎着他的心。他强忍着没有暴露原型——他不想再让张千诚赶他走了。 尽管他现在控制形态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张千诚从背后环住了孟落,一只手抓住孟落的双手,另一只手伸进孟落的怀里,掏出了那对吊坠。 “这是我原本要送给你的吊坠。” 张千诚松开了孟落的手,任孟落瘫软,倒在他的怀抱。孟落没有束发,张千诚便把孟落的长发别到耳后,轻轻给他戴上了一只吊坠。 温热的气息穿过发间,漫到孟落的后颈,吹得孟落心里酥酥麻麻的。他转身推开了张千诚,而张千诚就笑着看着他,上前一步。 如木樨城的那个夜晚,张千诚一步,孟落便后退一步。孟落受不了过去重演,大喊: “你别过来!我、我知道!我知道人妖殊途!我走、我走!” 可是张千诚依旧向他走了过来。 孟落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露出了尾巴和耳朵,三条白尾在他身后无意识地摆动,如同那次无风的天,膳房中的浅色衣摆。 张千诚握住了剑柄,孟落一惊,但张千诚却把剑扔到了一边,然后抓住了孟落。 “一年前,是我用这把剑赶走了你,现在,我不要它了。” 他一个侧身,把孟落轻轻拢在的石壁上:“落儿,是我错了,我以为人妖殊途,可你走了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人与人之间,那么肮脏可怕。” “你走之后,我去了许多地方,也见到了很多像你的人。”张千诚抚了抚孟落的头发:“他们长发如你,身形如你,脾气像你,甚至有的,眉目都与你相像。” “可那都不是你。” “是我不好,我不会再赶你走,也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孟落水润的双眼直视着张千诚:他的眼中,张千诚漆黑的眼眸就像一块墨玉,通透、明亮。 下一秒,张千诚吻上了孟落。 一个缠绵至极的吻,却并未让两人滋生平常的欲望。孟落浑身发软,无力反抗张千诚,任由张千诚吻着,自己也胡乱地回应。仅剩的三条尾巴不知何时缠住了张千诚,紧紧地,绝不让张千诚离开。 一个绵长温柔的吻,一对两情相悦的人。 “落儿,别离开我了,好吗?” 孟落狠狠拍了下张千诚,张千诚也不躲,也不松开孟落。 剩下的那只吊坠早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了地上。两人都未留意,耳边只剩了彼此的呼吸,和最真挚的誓言与剖白。 “我喜欢你,落儿,跟我回家吧。” “我们在院子里种一棵桂树,每年秋天,我都给你做桂花糕。我们哪儿也不去了,我哪儿也不去了。” 生死簿 春去秋来,又是两年。两人当然没有像说的那样真的守在深山里两年,而是结伴而行,真真走遍了这片国土,看到了大江大河、亘古山川。孟落跟着张千诚,去过最北边满是积雪的苍梧山,去过最南边的苍龙深海,看过西北大漠的漫天风沙,也穿过人声鼎沸的城域。一切都那么平静美好,似乎两个人就心甘情愿这样结束一生。 直到有一天,人类和生神的战争爆发了。从前被埋下的一根根导火索,被一根黑市里的灵骨册全部点燃——那是某个心狠手辣的人,不知骗了多少生神,用过多少次相同或不同的残忍手段,把他们的灵骨抽了出来,甚至细细打磨,成了玉般润泽的骨笛。 因为生神越来越多了:几乎每个新生儿,都带着肉眼可见的灵力,就像一场大浪淘沙——从前的普通人,意识到了自己是即将被淘汰的沙,于是他们聚集到一起,企图卷出一场泥石流。 而生神之间深信人人平等,并不分高低,所以成千上万生神中,并没有一个极其突出的领导人物。然而,张千诚的名号依旧在这个群体中广泛流传。和他一起、在那个灵力稀少的年代出生的生神,几乎已经销声匿迹,他是所剩不多的第一代生神,加之口碑风评皆好,他,就成了目前最有发言权的人。 张千诚心善,始终觉得,生神是为了保护百姓而存在,不应该对人类刀剑相向。而其他生神何尝不是这么想? 只是,被逼到穷途末路的人太过可怕了。求生欲让他们对比自己强的人加之阴毒手段,以谋得一席生存之地。 鬼怪被人类的贪欲恶念所吸引,人间越来越像一滩浑水,群魔乱舞、毫无秩序。于是张千诚萌生了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 他要创造一本生死簿:他要集合天下所有生神,将世间万物,记入生死簿,建立轮回秩序,还人间一个清宁。 只是想来容易,殊不知世间万物皆有灵,仅凭生神们的力量,创造生死簿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可是张千诚依旧在努力——就像他从前灵力低微却依旧在努力除鬼一样,竭尽全力。 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居心叵测的伙伴。有的,都是齐心协力的同胞。 还有一个他最爱的孟落。 于是张千诚为了将生神集合起来,来来回回,跑遍大江南北,又是五年。劳心劳力的他透过镜子看,越发憔悴。 但却不萎靡。 …… 一个冬天的夜晚,张千诚在某个小城的客栈里,抱着孟落睡着了。他奔波了三天三夜,终于找齐这小镇里的生神。疲惫的他一着床便睡着了,不过倒是把孟落抱得紧紧地,生怕他逃了一样。 孟落看他睡着了,现出原形,转头看了看自己仅剩的三条尾巴。他能感觉得到,张千诚的命灵开始衰弱了:那条尾巴换来的寿命已经不多了,若是寿命一到,张千诚便会暴毙身亡。 还有几年,还有几年,张千诚就要离开这个世界? 睡着的张千诚眉头紧皱,鼻梁上渗出汗,下巴上有些没来得及清理的胡茬。孟落窝在张千诚怀里,摸了摸张千诚的脸。 两条尾巴也勉强能够撑上百十年的,不怕,不怕。 第二天醒来,孟落依旧是人形,缩在张千诚的怀里酣睡。 只是,他只剩了两条尾巴。 …… 终于,张千诚终于把生神们找齐了,一个不少、一个不落。 那年,他三十六岁。 “各位,相信你们都知道我的想法。我们把灵力都注入这本簿子里,万物集合到其中,由我来记录归纳。这样,一旦建立了秩序,我想,战争自然会结束,人间定会太平。” 生神们无一例外地同意了:不怕张千诚胡作非为、闹得天下大乱。 反正已经够乱了,反正,他们谁也没有一颗当霸主的心。 …… 那是一场生神和自然的战斗。所有的生灵——是除了神仙和生神之外的所有生灵:人类。飞禽走兽、一草一木,都被收录在了生死簿中。 当然,也包括恶鬼。 世间有隐居的神仙,自然就有潜伏的恶鬼。四面八方涌来的鬼怪,全部都在一瞬间聚集到了生死簿之前。生神们一边为生死簿贡献灵力,一边还要和无数的恶鬼搏斗。孟落自然出手相助,可他现在,真的大不如前。 若是有哪个生神失手打向他,他可能就承受不住了。 不过也好,这样,张千诚就发现不了他一日比一日虚弱的身体了。 黑压压的恶鬼越聚越多,如黑云压城。当第一个生神被云海侵蚀吞没,众人恐慌了。但他们没有放弃,没有逃跑,只是继续,努力地将那片浓重的云打散,将那些恶鬼消灭殆尽,不让他们玷污生死簿一分一毫。 这场恶战持续了不知多少天。 孟落心急如焚,生神的力量越来越弱,而恶鬼的力量却不见减弱。张千诚焦头烂额,几乎束手无策。正当众人绝望之时,天空传来了一声咆哮。 孟落心头一颤。 是饕餮。 不是一睡三百年吗!怎么提前醒了! 饕餮跳到人间,大地都在颤抖。它不知是饥不择食,还是想换换口味,一口,两口,把恶鬼全都吞了下去。吞完,还看了孟落一眼。 好像道歉一样。 生神们松了一口气。 终于安生了几天。完成任务的生神们,自愿将自己的灵魂送入了生死簿。那几天里,人间一片黑暗。因为所有生灵,都在生死簿里。张千诚和孟落日夜忙碌,总算是把生死簿好好清理了。花草树木全部拿出生死簿,毕竟是属于世间的东西,不应该由生死簿掌管。 最后生死簿里,只剩下了人。 接下来,就是记录了。 这一转眼,记录完,十年又过去了。孟落从仅剩的两条尾巴里,拿出一条,给了张千诚。 当人间恢复一片清明,仅剩的任务,就是去收录神兽。 龙凤,白泽,青龙,朱雀,白虎,玄武… 孟落想想就头疼,可是张千诚既然要做,孟落就愿意陪着。 “接下来是神兽啊……不是很好解决……” 孟落头疼:饕餮就是神兽,仙界一群人都解决不掉,靠张千诚就行了?未免天方夜谭。 张千诚也很头疼。神兽有的有灵智,可是大部分,都是遵从本能的。若是不收服,怕是将来会成为威胁。 张千诚已经四十多岁了。生死簿里的灵魂重出世间,一切生活都正常。还是有木樨城,还是有桂花糕可以吃。那些参与了任务的生神,灵骨还在,他们也不再叫生神,而被赋予了新的名称。 阴阳家。 只有张千诚,还是愿意被人叫做生神。 长生湖 孟落依偎在张千诚旁边。 “千诚。” 张千诚难得休息一天,转头在孟落额头上印下一吻: “怎么了?” “饕餮吞了那么多恶鬼,本来灵智就低,怕是会失了心智,必须先收服它。” 孟落正色,张千诚也点了点头,随后却笑了。他觉得,孟落正经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你笑什么啊!” 孟落看张千诚这样,生气。他本来就跟饕餮有仇,现在自己只剩一尾巴了。要不是饕餮咬掉三条,自己现在还有四条呢! 不过他也只是偶尔抱怨下。他为张千诚做的这一切,张千诚都不知道。若不是孟落,张千诚可能早就在三十岁那年离开了。 所以人间得以安宁,很大程度上要感激孟落。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很可爱。” 张千诚翻了个身,压倒孟落。 “老流氓,起开!” 张千诚哪听孟落的,直接吻了上去。孟落陪着他颠沛流离,四处奔波,他没有办法感谢,只能用陪伴来报答孟落。 他对孟落,早已经不止爱情了。 “嗯……好吃。” 张千诚舔了舔嘴唇,温柔地抚过孟落的发丝。吊坠还在右耳,因为孟落说喜欢浅绛色,张千诚索性就把银色的吊坠染成了浅绛色。 “对不起,这么多年,没能对你好。” 张千诚愧疚的说。 “切,你还知道啊。知道,今年秋天就给我买一堆桂花糕。” “好,你说买多少就买多少。不过在这之前,先让我吃饱可好?” “四十多岁的人了,不害臊!” 自生死簿创立,张千诚就已经是很有权势的人了。皇帝,百姓,都敬重他,财富名位唾手可得。可一反常态地,他只是要了一座宅子。 因为孟落说,想要一个大房子。 他依旧东奔西跑,为了生死簿劳心劳力。孟落跟在他身边,也没有怨言。 他们认识多少年了?张千诚如今四十五,初见孟落那年,他二十三。 一转眼,二十二年过去了。孟落从永生的九尾狐仙,一下子沦落成了只有几十年修为的小狐狸。 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 孟落紧紧抱着他深爱的张千诚,不愿松开。 “千诚……” “嗯……” “千诚、千诚……别,别离开我……” “嗯,不离开你、不离开你……” …… 孟落和张千诚踏上了收服饕餮的征程。 “这死饕餮……咬了我一口,现在倒躲哪去了?” “饕餮伤到你了?” “没有,我胡扯的。” 张千诚的心中再次有了疑虑。 那是相隔十几年,第一次有的疑虑。 两个人走着走着,来到了一片湖边。湖面很平静,湖边还有许多名贵的树木。这儿一片宁静祥和,看来是曾经的恶人没有发现过的地方。 “刚刚不是还走在路上,怎么一转眼就都没人了。” “这应该是有结界,普通人找不到这。” “原来是这样。”孟落听了,放下心来。眼前景色还是很美的,他伸了个懒腰,躺到了地上。 “就这么躺着,也不怕着凉了?”张千诚把孟落抱起来,让他靠在了自己怀里。 “我又不怕冷。” 看来是忘了当年他下来时,被风吹的瑟瑟发抖的事了。 “千诚,你说这湖有名字吗?” “不知道。” “那我给它起一个名字!先到先得嘛,我先来的,我就给它起名字!” “好。” 孟落起身,在湖边转悠了转悠,想着到底起什么名字好。张千诚就坐在原地看着孟落,眼里满是宠溺。 他想起来,有一次孟落在酒楼,听歌女弹琴听得入神,想着孟落应该是喜欢琴的,便想着给孟落做张琴。 于是他砍了一棵树。树上栖息着一只鸟——一只鸩。 难道这是鸩木? 张千诚一惊,真的是让自己捡到宝贝了。鸩木灵力旺盛,看来这琴也可以做法器。这鸩木,少说也有几千年了。而鸩见自己栖息的木头被砍了,转头直接飞走了。 它没准是觉得,张千诚配得上这块木头,便拱手相让。 千年鸩木配上极北之地的冰丝,这把琴,当真是珍贵无比。哪怕当年他在苍梧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拿到冰丝,毕竟是送给孟落的,再难得也舍得。 孟落听到动静,回头看,张千诚正认真地雕刻着那块鸩木。 孟落一看,就知道他在做琴。 “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做琴?剑不好用了吗?要琴做个法器?” “送给你啊。” 张千诚抬头冲着孟落笑了笑:琴已经雕刻出了个大概的形状,琴头上雕刻了几朵桂花。 “送给我?可我不会弹。” “我弹给你听。” “好呀,那我要听上次那个歌女弹的曲子!” “好。” 孟落想,张千诚都送东西给他了,他也一定要回礼。但他不知道,他的陪伴对张千诚来说,就已经是最珍贵的礼物了。 更何况,他还给了张千诚四条尾巴。 孟落不会做什么小玩意,他灵机一动,看向了眼前的湖。 这不就是最美的礼物吗?反正没人来过,我就把这个湖送给千诚!名字?对了,名字……就叫长生湖吧。这个短命鬼,来世再投胎一定要投个命长的! “千诚!” “嗯?” “长生湖,送给你!” “啊?” “我想好啦,就叫长生湖!送给你,愿你生生世世长命百岁!” 孟落说着,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块小牌子,竖在湖边,只写了长生湖三个字。 “我先来的,这个湖就是我的啦!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好,我收下。” 孟落高兴地跑到湖边,喊道: “长生——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张千诚的啦——” …… “饕餮好难找!” “总会找到的,毕竟是神兽。” “你都一把年纪了,哪儿打得过它啊,要不别去了,留给后来人好了。” “不行,我既然创造了生死簿,就必须负责到底。” “好吧……”? 张千诚已经四十八岁了,可是因为孟落的尾巴,他看起来并没有那么老,就像三十多岁的人一样。 两个人走到了北部的一个小镇里,隐隐能看见远处的雪山。 “先住下吧。” “嗯,好。” 言语间,空气中突然飘来了淡淡的血腥气。孟落是狐狸,自然敏感。他叫了张千诚,顺着血气去了一座山里。地上还有一层雪,花草树木都枯萎了。 越往里走,血气就越来越浓,最后,两人来到了一个山洞里。 山洞里堆满了尸体:妖怪的,人类的,胡乱堆在一起,散发着尸臭和血腥味,还夹杂着一些孟落熟悉的味道。 “是饕餮!它在这附近!” 嫁娶 张千诚,命定三十年,孟落给了他五条尾巴,续了不知多少年寿命。然而他太过劳心劳力,周屿乔再看时,张千诚只能活五十出头。 这么多年,收服神兽的路上,孟落一直在用灵力给他渡命。 孟落也要撑不住了。一个神仙,成了如今的落魄样子不说,一条尾巴、不过百年的修为,在妖怪里都算弱的。 尤其是在这个众生平等的、张千诚开创的新世道里。 张千诚收服了大多神兽,在人间威望更胜。而当他终于决定结束奔波的日子,安安心心和孟落在一起度过余生的时候,他却又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他只爱梦落一人,但生死簿必须有人来看守。 他是生神,但终究不过一介凡人。所以,他必须成家。 没人对他专掌生死簿有意见,但所有人都对生死簿后继无人有意见。世人的舆论,皇帝的死命令,无论是流言蜚语还是好言相劝,都让他头疼不已。 孟落还是和以前一样陪在他身边,所有的话,他全当没有听到。但他明白,生死簿在,张千诚的名望在,他总要离开的。 总有个道理:良禽择木而栖。当生命不再受鬼怪威胁,人们便转而看向了权利的一端——皇帝,和淡泊名利的张千诚并肩站在一起时,人们也倾向于听命皇帝。因为他们知道张千诚的善良,知道张千诚心无他念,知道,张千诚好欺负,是个软柿子。但皇帝不一样,皇帝手握兵权、执掌生杀,比起讲究冤冤相报的灵力,莫须有的恐怖权利更令人生畏。 皇帝自然也看得清形势:要么,生死簿就在张家手里;要么,生死簿就在自己手里——哪怕自己掌握不了当中奥秘,在自己手中,也是有备无患。 但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无论如何都分得一点生死簿? 皇帝自然聪明。 于是张千诚面前的桌子上多了一纸诏书。 皇帝的女儿,玉祁公主,被皇帝当做棋子,送给了张千诚。 张千诚哪会忌惮皇帝?大不了带着生死簿走人,走到北边的荒凉野地里,和孟落相依为命。 可他必须要面对这个问题了:皇帝若不是心狠手辣,哪里能坐稳这个位置。他知道张千诚心慈手软,也知道张千诚从不伤及无辜、不连累他人,所以他生生地把玉祁公主作为了威胁。 “家女无才无德,若是不能嫁得如意郎君,愿了结一生。” 下面还有玉祁的手印。 张千诚怎能不知道那边玉祁的万般无奈?他可以娶,也可以对玉祁公主好,但他不远和玉祁公主有肌肤之亲,更不愿让孟落蒙受不白之苦。 现在,只是万般无奈,两难之地。 孟落自然看得到诏书,心里难受得紧,可他能怎么做?只能对着张千诚露出一张笑脸,给张千诚更衣。 “千诚,玉祁公主不错的。长得漂亮,听百姓们说人也贤良淑德。” 张千诚近来总是咳嗽,孟落便坐在床边给他轻轻揉着胸口。孟落心里急,看张千诚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渡给张千诚的灵力也越来越多。 但张千诚却依旧未能察觉到。 张千诚看孟落这般云淡风轻,而自己心里已经灼成了火,急怒攻心,一把把孟落按倒。 “你见过那玉祁公主?” “没见过,但百姓都这么说,总假不了。” “她是美是丑,是不是贤良淑德,与我何干?” “怎么就没关系呀,”孟落别过头,不敢直视张千诚:“你要娶她的,要和她过一辈子的。” 他心里怎么能好受:要亲手把自己深爱的人推出去,给别人。 “生死簿还是要有人看守的,既然要找人过一辈子,干嘛不找一个好看又贤惠的,省心省力,自己看着也舒服。” “孟落。” “怎么了?” “你看着我。” 孟落转过头,却依旧垂着眼帘。 “看着我!” 张千诚猛然提高音量,吓了孟落一跳。 “再把你刚才说的话说一遍。” 太急、太急,张千诚额头上已经有了细密的汗。 “我……我说,既然找伴,就找个好看点的。” 张千诚不说话,只是盯着他,那双眼睛里已经没了年少时的意气风发,有的只是沧桑和心酸,还有深深的无奈。 他看着容颜不老的孟落,想到自己不容乐观的身体,和命不久矣的注定结局,心中莫名地窝着一股火。 “是、是啊……反正我也活不久了,反正你也不愿守着我这个又老又旧的人!” “好了!我说!我不想让你跟别人成亲!我不想让你接触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一个人!我想到要把你让给别人我就难受!我就痛苦得不得了……凭什么,凭什么就因为我是男人!就因为我是狐狸,就不能名正言顺地留在你身边!不就是要个孩子,言儿不行吗?他没有坏心思,为什么不能让他来看守生死簿!” 子桑言,就是那个在饕餮席卷的城镇里,被张千诚和孟落带走的孩子。后来,被二人赋姓子桑。 “可就算我不愿意,我有办法吗!要是以前,我能为了你轻而易举屠尽全天下的人!可是现在……可是现在,我连灵力强大都配不上!张千诚……张千诚!” 张千诚看着孟落满脸泪水,他又何尝不难受。 可偏偏就是因为他创造出来的生死簿,才落得这般无奈的下场。 “落儿……” 孟落愤然起身,打翻了桌子上的红墨,出了房门。 一滴红墨,溅到了生死簿的某一页、某一个名字,而张千诚丝毫没有察觉。 “我不会和别人在一起的……我只要你,就够了。” 孟落没有嚎啕大哭,只在门外低低抽泣。张千诚出了门,把他搂回了怀里,带回房间,吹灭了蜡烛。他将孟落抱得死死的——是抱着仅剩的一件宝物那般,紧,且忠诚。 “落儿,不哭了。安心睡吧,明天我便上朝,回绝皇帝。” “那……玉祁公主呢?真的要白白送死?” 张千诚摇了摇头。 “她有更好的归宿。” 强迫 千诚琴就在桌子上放着。 十年前,孟落收下了这张琴,就在琴头刻上了千诚二字,说这琴,他要让张千诚给他弹一辈子。 后来,琴也成了法器。 孟落听张千诚弹了十年,从此,他再也听不进所谓天籁。 孟落睡着了,睡得很沉,张千诚才起身,走到门外。 “出来吧。” 他对着一片黑暗,冷声道。从刚才起,他就察觉到门外有人。 一位女子从黑夜中走出,扔给了张千诚一面镜子。 “你自己好好看看,这些年孟落为了你都做了什么。” 女子面容妖娆妩媚,声音却不带一丝感情。 “你是什么人?” “镜仙,周屿乔。” “镜仙?那落儿……” 周屿乔并不想解释,只扔下一句“你自己看”。 张千诚拿起镜子,从中看到了过去发生的一切。 从他和孟落相识,孟落穿得单薄,被风吹得发抖开始。 到木樨城那个夜晚,孟落亲了他。 然后是孟落为了他,杀了那些贪生怕死的生神,抽了他们的灵气,然后,全都给了他。 但他赶走了孟落。孟落为了见他,被饕餮咬断了腿,从沉雁门摔了下来,断了三条尾巴。然后,为了让自己活得久一点,一条尾巴,几年寿命地换。 一直在和天道做交换。 这下,张千诚都看到了,都看到了。 原来他的孟落,是原本长生不老的九尾狐仙。真是可笑,心爱的人为自己做了这么多,自己却全然不知。 张千诚笑了,也哭了。他跪在地上,拿着那面镜子,痛哭流涕。 冰冷的镜没有任何温度,周屿乔冷峻的表情也像一把刀,狠狠穿过他身体的每一寸皮肤。 原来那些他以为唾手可得的温暖相拥,都是孟落用无可挽回的代价换来的。 落儿,对不起。 也谢谢你。谢谢你,这么爱我。 周屿乔靠着柱子,抽着烟斗,看着张千诚,一直到张千诚冷静下来。她看着张千诚抹了把眼泪,缓慢起身,才发觉他已经没有原来那么年轻气盛,背也有些佝偻了。 而此时,子桑言就在隔壁的厢房。 “落儿已经回不去仙界了吗?” “你看到了,从沉雁门摔下来,他拒绝我那一次,就已经回不去了。” “所以你是来杀我的吗?” “我对你的命没有任何兴趣,不过我确实想弄死你。如果不是你,他不会那么难受。” “可是你要是死了,他只会更难受。” 周屿乔吐了口烟圈,收了烟斗。 她在孟落面前是从来不吸烟斗的。 “我是来给落落渡命的。” 在周黛眼里,张千诚创造生死簿,拯救苍生收服神兽的事,根本不值一提。她甚至连解释都懒得解释,只是在通知张千诚。 “那你……” “我是神仙,少了灵力可以再修炼回来。落落不一样,沉雁门已经不认他了,他现在只有一条尾巴,面子上能活一百年,事实上也就几十年了。我知道,他要是知道你命定活不过明天,一定会毫不犹豫再给你一条尾巴。他不知道,我知道。一只九尾狐,只有一条尾巴,跟没有是一样的。一条尾巴能做什么?勉强活着罢了,连人形都化不成。要是连一条尾巴都没了,活着,都不可能。” 周黛推开门,孟落在床上蜷缩着,脸上还有泪痕。 “十几天前,他还在我的身边,撒泼打滚,好不风光。怎么到了你这里,就成了这般落魄模样。” 周屿乔怜惜地摸了摸孟落的头发,叹了口气。 “傻落落,他有什么好,跟你姐姐我回家去不好吗。” 言语间,还是给了孟落一百年的寿命,和一条尾巴相当的灵力。 张千诚手里的镜子碎了。 周屿乔呼了口气,出了门。 “张千诚,有些人,你是救不了的。” 说罢,周屿乔便消失了。张千诚看着手里那面镜子,头一次觉得自己是多么渺小无力。 后来,张千诚一夜未睡,坐在床边,看了孟落一个晚上。 完全忘了周黛刚才说,他活不过明天。 …… 第二天,张千诚去了皇宫。他把孟落和子桑言都留在了家里,因为他已经做好了一去不回的准备。 …… “张千诚,参见圣上。” 张千诚身侧只有一把剑。 “生神大人快请起!赐座!” 张千诚不急不慢地坐了下来,对面就坐着玉祁公主。公主也一脸愁容,想来的确是不得已吧。 “生神大人,娶玉祁这事,可考虑好了?” 他对张千诚虽然敬畏,但毕竟江山为重,自然,与权利沾边的事情为先。 “嗯。”张千诚淡定地抿了一口茶,开门见山: “生死簿的传承者在下心里已经有人选了,况且在下一生颠沛流离,不懂得怎样疼爱女孩子,更何况是高贵的公主。所以,还请圣上恕罪。” 张千诚说完,玉祁公主就投来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可是皇帝不乐意了。 “生神大人当真考虑好了?” “嗯。” 皇帝深吸一口气:“那生神大人可否告诉朕,是何人,能担任这生死簿的看管之任?” “是在下收服饕餮时带回来的一个孩子,”他没有说出子桑言的名字,娓娓而道: “那孩子天资聪颖,况且性子正直,也已是弱冠之年,担得起这重任。” 张千诚垂着眼帘,不去看皇帝。 “生神大人的意思是,宁愿要一个捡来的少年,也不要和玉祁喜结连理了?” 张千诚没说话,表示默认。 “好,那,朕就依了生神大人。玉祁,走吧。” 皇帝起身,玉祁眼神慌乱,却不得不跟着皇帝走。当皇帝踏出大殿的那一刻,官兵就将张千诚团团围住。 张千诚早就料到,所以,他根本没想活着回去。皇帝说到底,就是想要生死簿罢了。张千诚早有防备,做了三个狐狸小像。小像只认张千诚、孟落和子桑言的血,只有小像和人同在,生死簿才能被更改,其余人拿到生死簿,也与拿了一本普通簿子无异。 “生神大人如今也上了年纪,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皇帝死死掐着玉祁公主的手腕。张千诚看在眼里,只是没有说话,挥剑,利索地斩杀了一个官兵,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那,便由不得生神大人了。” 诀别 张千诚是世间最后一个生神了。 他一人,敌不过以多欺少的官兵,落得遍体鳞伤。 慢慢地,他失去了力气,眼前的一切都越来越模糊。 不知是汗,还是其他的东西蒙住了他的双眼。 官兵举起手中长矛,向着他的胸口刺了过去。张千诚举起手中剑,却再也抵挡不住。 “放肆!谁允许你们这些下贱的东西动本仙的人!” 张千诚苦笑一声,知道是孟落来了。 孟落醒来发现张千诚不在身边,循着熟悉的气味、带着子桑言,来找张千诚了。此时此刻,张千诚才第一次看到孟落的原型。 那般霸道妖魅。 他的身后,有九条尾巴。每一条都像有生命一样,有白、有红,像雪中腊梅。 子桑言挥剑,击退那些官兵,眼中凛冽一片。 “落儿。” 张千诚奄奄一息,孟落的心里一阵一阵疼。 尽管他现在什么都看不到。 “落儿……你来了……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呢……” 张千诚笑了,哪怕他此刻已经看不清孟落的脸。 “闭嘴,呆子。” 孟落双眼血红,一只手运起灵力,将那些官兵抓了起来。和当年一样,当他们再落到地上时,已经没了生气。 “本仙要你活,谁也不能让你死。” 孟落将那些官兵的命灵打进张千诚胸口,强行给张千诚续命。然后他猛地转头,看向了殿外的皇帝。 “狗皇帝,动我的人,你是活久了!”他一掌过去,皇帝便倒地不起,玉祁公主倒是安然无恙。 孟落看都未再看皇帝一眼,只淡淡一句:“过来吧。”玉祁便顾不得累赘的华服,朝着孟落奔了过来。 然后站在了子桑言的旁边。 “言哥哥……” 子桑言也一把揽住了玉祁公主。 “玉祁……你!” 完全在皇帝的意料之外:自己的女儿,居然和那个要掌管生死簿的少年在一起! 当真是,机关算尽。 “生神大人……朕……让玉祁和那小公子……” “晚了。” 孟落又是一掌过去,皇帝彻底没了气息。众臣都慌了,四处逃窜。孟落并未一并屠杀——也许是在人间太多年,他的心底多了些慈悲。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可孟落迟迟没有转身,只是背对着张千诚,一语不发地站着。 从进来到现在,他没有看张千诚一眼。 他不是不想看,而是,根本看不到。 九尾依旧如烈焰般剧烈舞动。 …… 从张千诚离开的那一瞬,孟落边知道,张千诚是不打算回来了。透过周屿乔留给他的镜子看,张千诚命陨朝堂。 而这时,放在枕头底下的狐狸小像发光了。三只,都是用另一只桂花吊坠熔了之后做的。 孟落鬼使神差地拿出了生死簿。 刹那间,他听见了生死簿中传来的声音,如同深渊中无尽的哭喊。 “你想救他吗?” 空灵的声音带了些悲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也许是残留的恶鬼,也许,是灵力耗尽的神兽。 “废话!当然想!” “可你只有一条尾巴了,让我帮忙,总要有代价的。” “说吧,你要什么,梼杌。” 这般不入流的伎俩,孟落太过熟悉了:是那个在神界便臭名昭著的三恶兽中的一个——梼杌。 和让他如此凄惨的饕餮可是好兄弟。 “我可以让你恢复九尾之身,三个时辰。代价,是用你的灵魂,换我的自由。” “自由?” “这地下太过难受了。不过和恶鬼们待在一起,倒是很享受。” “你在地府?!” 梼杌哼了一声:“你到底换不换?” 孟落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吐出了一个字。 “换。” …… 孟落的视线里已经没有了张千诚:他的灵魂正在被梼杌吸食,眼前早就已经是一片黑暗乐,只能凭着嗅觉和感知,去寻找张千诚的位置。 饕餮吃了我的尾巴,现在你又把它们还给我,真是可笑。 九尾的代价,真是大。 张千诚,爱你的代价,真是大。 到现在为止,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时辰。 “落儿……你,怎么成了九尾。” “与你无关。” 张千诚顿了顿,又说: “是镜仙吗?” 孟落震颤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周黛黛?” “昨晚,她来过了。” 孟落听到周屿乔来过,心里莫名地惆怅、难过。 “所以,你都知道了?” “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为我做了这么多,落儿。” “那你现在知道了?!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一个人来这里!你明知道我会来救你!你连一句告别都没有,把我蒙在鼓里很好玩吗!” “……” “张千诚,”孟落故作冷静:“这些官兵的命灵足够你活到一百岁。以后,你也不需要我,我没必要在留在你身边。” “我……不是因为需要你,才把你留在身边的。” 孟落心中一动:他多想再看一眼张千诚,可他却再也看不到了。那张棱角分明的、坚毅的脸庞,从此只能留在他的记忆里。 张千诚知道孟落一定是和什么东西做了交换,可没想到,孟落会如此的绝情。 远处传来了一声咆哮——是梼杌。它夺走了孟落,也终于逃出阴暗湿冷的地府,解放了。 可是,即将要在那阴暗湿冷的地府呆着的,是孟落。 孟落慢慢远离张千诚,张千诚伸出手,想去抓住孟落,却,只能碰到他白色的尾巴。 “落儿……回来……” 孟落留下了血泪。他背对着张千诚,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这么多年了,他也总算是稍微会隐藏自己的情感了: “张千诚,我为你做的已经够多了。为了见你,为了给你续命,我失去了多少东西?我已经受够了,为什么我就不能为自己而活呢?” 孟落消失在了张千诚眼前,只留下了一句飘在风里的: “再见。” 子桑言和玉祁蹲下身扶起张千诚,可张千诚的身体就像昆仑上的神石一般沉重。他们听着张千诚一句一句声嘶力竭的哭喊,如鲠在喉,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个面对神兽都面无惧色、从无畏惧的人,平生第一次如此撕心裂肺地嚎啕痛哭。 一切的结束 “呼——呼——” 穿过云雾,孟落回到了仙界。 他再次看到了劫山,那个闪着金光的山顶。 梼杌给他的九条尾巴,让沉雁门重新接纳了他,他也得以再见周屿乔一面。 再见一面王老头的果园,和潇洒若风的徐白鹭。 “小落落?” 周屿乔见了他,赶忙迎了上去。他也同样,像十几天前,变成狐狸窜到了周屿乔身上。 “周黛黛~” 孟落佯装轻松。而事实上,他的眼前一片黑暗。 “你怎么……九尾?难道……你跟梼杌……” “好啦好啦,安啦~我时间不多了,周黛黛,你再陪陪我好不好?周黛黛,我饿了,想吃桂花糕~” “王老头呐?我想吃他的果子哎。” “二狗子睡了没?我想摸它的毛。” 周屿乔听着孟落的碎碎念,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当孟落吃完了最后一口桂花糕和王老头的神仙果,他走到了沉雁门,摸了摸二狗子的毛。 二狗子没有像以前一样跳起来咬他,还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 “我走啦~” 孟落还故意转了转头,假装张望,“希望这回不要走饕餮来咬我哦~” 周屿乔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这是命,周屿乔也救不了他。孟落一旦去了地府,就相当于与世隔绝,周屿乔找不到。 “落落,”周屿乔哽咽,抱了抱孟落,“保重。” “放心啦~” 纵身一跃,白色的九尾带出一道光。孟落,不见了。 …… 孟落手里拿着生死簿的真本。他是第一个和生死簿做交易的人,又有张家的信物——桂花吊坠和狐狸小像,自然有资格看管生死簿。 他的眼中又恢复了一片清明。 只是眼前这景,看不到也罢。滚滚黄泉,不尽忘川,游荡的恶鬼,徘徊的灵魂。 “这死梼杌,也不管管这吗!” 孟落气极了,他运起灵力,想整顿整顿这混乱的地下,可没有灵力涌现——他忘了,他已经没有灵力了。三个时辰已经过去,他连最后的一条尾巴也没了。 “切,当我没有办法嘛!” 孟落掏出一支笔——是他从张千诚桌子上拿的。他蘸了点自己的血,掏出生死簿,挥毫。 “众鬼听令!孟神在此,从今以后,地府,由我孟落来掌管!” 生死簿飞速地翻动着,清理着夹杂在其中的恶鬼。孟落看着眼前的灵魂,叹了口气。 “哎呀,要怎么决定你们的命运呢?不如,抽签吧。” 孟落做了些签子,上面写着上上签、下下签等等。那些灵魂排队抽,抽到上上签,就是好命,下下签,就是认命。 孟落很满意。 “对了,记忆!要不要让你们忘了前世的记忆呢……” 孟落想着想着,脑海里就涌现出了张千诚的模样。 真是,留着干嘛!不要了不要了!渴了,喝点水吧! 孟落灵机一动。 “听着啊!先来喝汤!喝完汤再抽签!” 孟落忙活了一上午,终于做好了签子和汤。 汤,是张千诚的手艺,是他熟悉的味道。 但他不敢喝,也不舍得喝。 他看着眼前的灵魂麻木地走过,麻木地忘掉,麻木地、不受自己控制地投胎转世,心中竟有些羡慕。 这些喝了汤,忘了记忆的灵魂们,多幸福。洒脱地忘掉上一世,然后开始崭新的人生。 张千诚,我也想喝了这碗汤,就忘了你。 可我怎么都做不到。 我没有喝,因为不敢喝。 记得你,太难受,忘了你,舍不得。 算了,就这么记着你吧。毕竟,还不知道要在这待多久呢!好歹,有个念想。 说不定哪天,我能等到你。 那些灵魂喝完汤,抽了签,却不知道该去哪,挤在这里,像一团没被揉出形的肉。孟落看了心烦,索性用笔画了座桥出来。 “去去去!你,把这个签子拿到桥那头去!别在这堵着,烦死啦!” 于是从此之后,桥这头,喝汤:桥那头,定命。 所有的灵魂是看不到自己的签子的,只有在一生结束,再次轮回,才知此世是个什么签。 才知,自己把命定的签活成了什么样子。 每个人都无法再预知自己的未来,就像周屿乔透过镜子,再也找不到孟落的身影一样。 无可奈何。 …… 张千诚没有成亲,一个人孤独地走完了一生。他让子桑言走了,带着玉祁走了。他也没了烦恼。真本已经不在这了。 他知道,梼杌跟孟落做了交易,生死簿的真本,应该在孟落那。现在手里的,只是生死簿的一个分身而已。而他,也为了再次巩固生死簿,将自己的三魂七魄散落在了尚有未收服的神兽的地方。 比如冰天雪地的苍梧山,那里,有他没有收服的大荒之鬼。他不能再活下去,也只能靠着自己的灵魂,去镇压。 直到那些神兽被收服为止。 而子桑言则去了南部的一座山上,聚集天下正直之人,在那里,教授他们剑术。 那儿,也就是后来的南山。子桑言,便是第一代长老。 …… 后半辈子的张千诚神情恍惚,每日拿着狐狸小像发呆。有一天,他拿着那狐狸小像就睡着了。生死簿的拓本被风吹动,最后停到了一页。 尚带脏污的一页——那上面,有一个红色的名字。 而张千诚没有注意到。 张千诚总是对着生死簿说话——又或者是,对着孟落说话。他总觉得,孟落一定能听到。而那边的孟落也一样,每天就翻生死簿。生死簿都快被他翻烂了。 可两人还是没能听到彼此的声音。 后来,张千诚走了。他在临走前,鼓起勇气,在生死簿的一页空白上写了一行字。 就是这行字,让孟落等了三千年。 孟落那天翻着翻着,发现簿子最后一页好像有什么。 一打开,是熟悉的笔迹。 “都这么老了,不害臊。” 孟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后来漫长的三千年里,孟落总是带着笑的脸上,日日爬满了忧郁。只有在看到那一页时,才会偶尔笑一笑。 那是一段苍劲有力的笔迹。 “若有来生,我还带你去吃桂花糕。落儿,等我。” …… 后来,子桑言将自己的大儿子送到了张家,看守生死簿。子桑言说,狐狸小像一定要保存好。他还说,见千诚琴如见家主。 这也就是为什么,南山长老,总是和张家家主交好。 所有的张家人,不是张千诚的后代,而都是子桑家的一脉。 (现代)圣诞节 十二月了。 前几天刚刚下了场小雪,冷风呼呼地刮。 孟落窝在家里,趴在地上。虽然是只狐狸,可还是很怕冷。裹了一层又一层,还是瑟瑟发抖,索性趴在地上感受地暖。 “呼——好暖和。” 孟落脸红红的,躺在地上,百无聊赖翻着一本杂志。 杂志封面上的那个人很久没有回家了。 他看着偌大的、空荡的家,叹了口气。 张千诚为了给孟落一个家,从龙套做起,如今成了娱乐圈当红的明星。有钱了,房子也就有了。 孟落还记得当时张千诚和他一起装修这个房子的时候。两个人买家具,自己做设计图,因为墙要刷什么颜色吵架。 一转眼,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啊…… 张千诚一年里回不了多少次家,常年在外面拍戏,孟落也只能在电视里,报纸上,看到关于他的报道。今天哪个女明星又跟他出去吃饭被狗仔拍了、哪个女明星又和他公共场合暧昧不已。 炒作,都是炒作! 六年前,记得张千诚主演的第一部电影出来的时候,也是个冬天。电影叫《遇见你,很幸运》,孟落看这个名字,便兴冲冲地去电影院,只不过,是自己一个人。一部爱情片,张千诚对里面的女主可谓一往情深,剧情也一贯老套,不过是女主陪张千诚从一无所有到把生意做的风生水起一类…… 周围来看的人都是成双成对的,只有自己一个人,在飘着雪的冬天,裹得厚厚的,买了一张票。上映日是那年的圣诞,大街小巷都是叮叮当当的声音。孟落撒娇,要张千诚陪他去电影院。可偏偏那天,张千诚要去陪一个有地位的女明星吃饭,只为了签一张她背后的公司合同。 那天晚上,张千诚一夜未归。孟落坐在电影院里,看着荧幕里的张千诚,心中一阵酸楚。 他身边坐着的女孩子,都有男朋友陪着。那些男生没有张千诚帅气迷人,也没有张千诚能干,也许他们为了给女朋友买一个戒指,就要加班一年。 可是在孟落眼里,他们至少做到了一个男朋友最起码应该做的事情——陪伴。 孟落不去看身边的那些情侣,是因为他不敢看。 他嫉妒那些姑娘。 他只是盯着屏幕,似乎要把张千诚的脸盯出洞来。没有张千诚的镜头,他就在心里骂张千诚。混蛋混蛋混蛋,圣诞节都不陪我过,你就陪那些女明星吃饭炒作去吧!工作狂! 骂完一抬头,张千诚就跟女主角亲上了。 孟落猛踹了一下前面的椅子。电影院人满为患,前面那人回头骂了一句神经病,孟落没理他,甩手走了。人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眼光,然后,转而又做起了自己的事情。 情侣们说着是来看电影,其实只是要个气氛而已。不是片子不好看,只是这圣诞日里,一切声音和画面都是调情的背景而已。 买了票不看电影,有病吧你们!不看就回家去!我家张千诚又不缺人看他! 孟落现在心态很爆炸,他回到家,家里安静极了,也一片凌乱。 他有整理癖,但他却故意弄乱,为的,只是让这个房子显得热闹一些而已。 滴答——指针指到了十二点整。那年的圣诞节,就这么过去了。 孟落在那之后,自己一个人过了五个圣诞。今年,他不想再忍下去了。他要跟张千诚分手!分手! 明天就又是圣诞节了。 孟落把家整理好,长出一口气。 “好久没这么整理过了!舒服!” 他也没白让张千诚养着他。他是个画师,一张画也能卖出不错的价钱。张千诚挣的钱,大部分都直接给了孟落,自己只是留了一些平日的必备开销。孟落拿了一些钱,给自己买了一套最先进的设备,然后,准备走人了。 不过,外面好冷……要不,春天再走吧…… 孟落拿起手机,看了看里面的联系人。不多,只有几个。 张千诚,周黛,二郎神,还有王老头。 “啊——烦死了,怎么就没有一个人能来陪我过圣诞!” 二郎神最近追到了周屿乔,两个人整天腻腻歪歪眉来眼去,刷动态秀恩爱。王老头呢?咦,想想就算了。年纪大不说,每次见了自己就知道聊什么,农业发展自主创业发家致富,孟落听了头都大了。 再打开通话记录,才发现他和张千诚的上次通话,已经是在一个月以前。时间很短,只有三分钟。 张千诚说,今年圣诞,一定回来陪他。 骗人! 孟落扔了手机,把自己闷到了被子里。 “你能不能别哭了,你一哭,我这就下雨。” 一个爽朗的少年音传了出来。孟落看了看手里抱着的布偶熊,呆了呆。 “梼杌,是你啊……” 孟落把生死簿变成了一只布偶熊,抱在怀里。平时布偶熊不说话,他都快忘了有这么个东西。 他摸了摸右耳,吊坠还在,一直没摘,戴了六年。平时长发遮着,自己也没有注意。 是张千诚送他的礼物。那时候还没钱,只是路边摊子上买的,可孟落却当成宝贝戴到今天,而且成了习惯。 “怎么,张千诚又没回来?” 梼杌化成人形,跑了出来。 是个好看的少年,右眼角有一颗泪痣,嘴角还带着邪魅的笑。他老是在熊布偶里呆着,孟落总是抱着布偶,久了,梼杌就能听见孟落心里的声音。孟落的孤独逐渐淹没了梼杌,梼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想保护保护孟落。 “不如我陪你过?” 梼杌揉了揉孟落的长发。明明看起来比孟落年轻,动作倒是成熟。 “不用。”孟落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好啊,反正张千诚今年也不回来,我也打算跟他分手了,就你陪我吧。” 梼杌笑了笑,露出嘴角的虎牙,换了件骚包的风衣,把孟落捂的时候严严实实的,然后出门了。 “去干嘛,现在?”孟落问。他常年宅在家里,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来过人间,”梼杌无奈地摆了摆手,“不过听说,那个什么,有个地方叫游乐场?听起来不错,去那儿吧?” 孟落像看白痴一样看了梼杌一眼:“这么冷,去游乐场,你想冻死吗?看来你是没被风吹过。”孟落对游乐场的概念,除了旋转木马碰碰车,就是过山车之类的东西。他想,冬天,风吹着脸,想想就疼。 不过,上次去,还是很久以前,张千诚和他一起去的了。他恐高,张千诚就在过山车上紧紧抓着他的手。手心的温度,孟落现在还记得。 去就去吧,也无所谓。 “算了,勉为其难带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去一次。” 孟落哼了一声,朝着游乐场走去。 平安夜,街上都是人。过了今夜,就是圣诞节了。因为是晚上,游乐场继续的游乐项目只有旋转木马和摩天轮。梼杌图个新奇,就拉着孟落坐旋转木马。好死不死,还一定要跟孟落坐一匹马。孟落刚开始不愿意,奈何拗不过梼杌,只能让他坐在自己身后。 别说,有人陪的感觉真不错。 梼杌的温度从背后传来,孟落恍惚了一瞬间。一个盘旋已久的念头便冒了出来。 张千诚,你究竟,还爱不爱我呢? 孟落突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爱张千诚,还是贪恋陪伴的温暖——无论那温暖来自谁。 因为此刻梼杌的体温,竟让他感到安心。 梼杌感觉到孟落的呆滞,搂住了他的腰。 孟落条件反射地拍掉了梼杌的手。 “不干嘛啊,看你发呆呢。”梼杌跟没事人一样笑了笑。他看身边的人都拿着手机拍照,便对孟落说:“喂,咱们也来拍照吧?” 于是孟落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 屏幕上,梼杌坐在自己身后,笑的一脸灿烂。 梼杌要是张千诚多好。 …… 两个人下了旋转木马,走到摩天轮底下。这个城市的标志建筑,就是这个摩天轮。当它转到最高,整个城市的风景便被尽收眼底。 孟落一直没有坐过,毕竟一次要三百块,对以前的他和张千诚来说,实在太贵——那时候,两个人连饭都不一定吃得饱。 后来有了钱,人却不在了。 “两位,这是今晚最后一个位子了,你们很幸运。” 售票的小姐姐露出一个微笑。她也一定想,终于下班了。梼杌和孟落坐了进去。摩天轮缓缓转动,两个人紧挨在一起,孟落觉得有点尴尬。于是他靠在玻璃上看着外面,呼出的热气,让玻璃上蒙了一层雾。 “人间也不过如此。哎,我当有多好玩呢。”梼杌枕着头说道。 “你只坐了旋转木马,当然觉得没意思了。” “这什么轮,这么慢,一点都不刺激,干嘛坐这个?” “因为我想,所以我坐,怎样?” 梼杌被呛了一口。他看出来孟落心情不好,也就没怼回去,索性就靠在另一边的窗户上,无聊地看着窗外。 其实在旋转木马上,梼杌就已经感受到孟落的心里在想什么了。 “你们这些神仙,过得太久了就孤单寂寞,就是嫌命太长。像我,能每天睡觉就很知足了。”孟落没理他,扔给他一个布偶熊。 “嫌弃我,就回去睡觉。”孟落说。 摩天轮升到了一定的高度,下面灯火通明的城市已经露出了一角。梼杌接住那熊,抱在怀里。“喂,咱们来聊聊喜欢的人吧?” “你有毛病吧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孟落炸毛了,踹了梼杌一脚。 “哎哟喂,我陪你,你还这么对我!” “再说话我就把你扔下去。” “我可是梼杌,我会怕你一只狐狸?” “你的意思是想打架咯?” “打就打,来啊!” 然后,孟落和梼杌就打了起来。梼杌太大了,变不回原形,孟落变成狐狸,又抓又咬,弄得梼杌一身狐狸毛。 一时鸡飞狗跳,热气哄得窗户模模糊糊。 梼杌其实根本不想跟孟落打,他只是想让孟落高兴一点。孟落闹累了,变回人形,依旧看着窗户外面。 “哎……你可真是能闹腾。” 孟落没说话。 “这么好的日子,干嘛非要一脸忧郁?来来来,转过来,看着我~” 孟落不理他,他就晃孟落的胳膊,撒娇,像个小孩子。孟落耐不住,烦得不行,转头,刚想骂梼杌,却对上梼杌银色的眼瞳。 梼杌就这么盯着他,离他很近很近,呼出的气息打到孟落的鼻尖上。梼杌勾了勾嘴角,张开嘴,凑近孟落。 “啊——” 梼杌佯装要亲孟落,孟落却打了他一巴掌,虽然孟落不是故意的,只是身体比头脑先做出反应。 “啊!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谁叫你凑过来的!” 梼杌被打了,也不生气,揉了揉自己的脸,又回了原来的地方,和孟落保持安全距离。 “你拍开我,就说明你爱的是张千诚,而并非贪恋谁给你的温暖。”梼杌轻笑:“既然爱他,就不要眼睁睁地看着他离你越来越远。你这样总是不声不响,纵使他张千诚心中有愧,时间久了,那点愧疚也磨没了。爱情需要两个人共同维持,这道理我一个单身汉都懂,你这么精明的狐狸怎么就不懂?两个人,谁都站在原地不去主动接近对方,那早晚你们中间会插进越来越多的人。比如张千诚身边那群女明星,比如你身边的我,到时候你就后悔去吧。” 梼杌孟落说呆了,却依旧不停: “我相信张千诚心里有你,否则身边女人那么多,还都粘着他,他早就流连万花丛中,哪会每次挣了钱都把钱打给你。他现在一定也很想回来陪你过圣诞,只是他身不由己,只能你去靠近他。你要是再不去,那你俩干脆还是干净利落点的好。正好我在生死簿里呆着无聊,你来陪我,也不赖。” 孟落没想到,不正经的梼杌居然会说这么多好像很有道理的话。 “你的意思是让我倒贴呀?我才不要!” 孟落噘嘴,但,心里已经开始动摇了。 “我不是要你倒贴,我是要你抓住。”孟 落沉思了一会,猛的拍了一下梼杌的大腿。 “谢谢你!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梼杌疼的嗷嗷直叫。 摩天轮转到了最高处,不知是谁放了烟火,在孟落眼前,炸成了一朵红霞。孟落耳边的吊坠发出了闪亮的光。 梼杌看着孟落,也笑了。 无标题章节 圣诞节的早晨还没什么人,微微下了点雪,街道上薄薄的一层雪。 孟落穿了件昨天晚上拉着梼杌去商场买的最新款的大衣,风风火火的去找张千诚了。 找人,对他来说非常容易。之前之所以不去,是因为不敢。他害怕看到张千诚并非惊喜的目光,或是自己看到什么自己不该看的。 就是这份胆怯,让孟落忍受了多年的孤独。 所以,还要犹豫什么呢?若真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自己也好和他了断。 张千诚身上有种天然的森林气息。带着泥土的潮湿和新鲜的空气味道,孟落对这个气味很敏感,是因为森林是他出生的地方。 当他找到张千诚的时候,正是中午。张千诚身边有一堆工作人员,身边还站着那部《遇见你很幸运》的女主演——莫意。 孟落暗中观察,就这样偷偷跟到了晚上。听助理说,张千诚今天要拍一场武打戏。 于是孟落自豪地想:哈!武打戏!我家千诚肯定厉害! 的确,张千诚的身手是不错。动作干脆利落,眼神也颇有江湖之人的风范。拍完之后,剧组的人都散了,只剩下莫意和双方的经纪人,还有两个拿着摄像机的狗仔。 “千诚啊,”张千诚那个男经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天再跟莫意小姐拍张照片,就可以收工了。” 张千诚整理了下衣服,淡淡说了句知道了。莫意一脸开心,自然而然地挽住了张千诚。 几人走向酒店,狗仔就在后面拍。孟落想都不用想,明日头条肯定是“著名影星张千诚圣诞夜携女星莫意出入酒店巴拉吧啦……” 这个莫意,炒作了多少年了还没够,难不成,真喜欢上我家千诚了?还有,张千诚,你那个不反抗不拒绝的态度,想干嘛! 孟落气鼓鼓地跟了上去。只见两人亲密地走进酒店,让狗仔拍了照片,又和经纪人打了招呼,便走了。 “好了千诚,拍完了。莫意小姐,您可以回去过圣诞啦!”经纪人收场,张千诚长出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抽出了自己的胳膊,对莫意说: “莫小姐,不早了,您也休息吧。” 说着,便要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谁知莫意竟然又缠住了他,嗲声嗲气,矫揉造作: “千诚,都这么晚了,今年圣诞又是工作,好无聊。既然来都来了,不如,你来陪我吧?” 张千诚皱了皱眉,刚想拒绝,孟落就窜了出来。 “放开我家千诚!你谁啊你?千诚是你能叫的吗!” 孟落一把拽过张千诚,抱住了他的胳膊。两个经纪人都愣了下,莫意却直接拽住孟落的手,想把他甩开。 “哪儿来的私生饭,经纪人——” 经纪人忙上前想拉开孟落,张千诚却把人拦了下来。 远处的狗仔听到动静又折了回来,他们隐隐感觉,即将有一场大戏发生。 莫意被看张千诚居然护着眼前这个不男不女——她觉得不男不女的孟落,心有不忿。更何况孟落当着经纪人和张千诚的面,驳了她的面子。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善茬,为了火,什么事都干的出来,仗着家里有背景,捆绑张千诚跟她炒作了六年。 张千诚也讨厌她,奈何莫意的父亲查到了孟落,说张千诚要是不合作,就要孟落好看,张千诚这才不得已妥协。 “哟,这是哪家的疯孩子,不男不女的,大半夜出来抢别人男朋友?穿的还是最新款呐,高仿吧?” 莫意冷笑:她眼里,什么最新款都入不了她的眼。只是孟落确实是太好看了,她嫉妒。 “女子无才便是德,我看你,没才也没德。一张嘴,除了吃饭就是骂人?也不知道娱乐圈是什么地方,什么样的人都能进?” 孟落毫不示弱,拉着张千诚,就跟莫意怼。 “你!千诚——我被欺负了,你帮帮我啊……” 莫意一看说不过,只能求助张千诚。张千诚没理她,只是小声地对孟落说: “落儿,别太过了。” 孟落一听,毛都炸了,可是他的理智告诉他,自己的人要回家再收拾,先解决眼前这个麻烦,于是转而又说:“噢——我认得你,莫意,莫意,莫大小姐!” 莫意一听,心想,害怕了吧,就凭自己姓莫,也能把孟落吓个半死。谁知孟落又说: “是不是就是那个,莫小小?对对对,五年前找我画自己的印象图的那个明星?哦对对对,想起来了。谢谢你啊莫大小姐,画完你那张图,我的板子就坏了,然后,”孟落得意地揽住了张千诚,“我家千诚留给我买了最好的套装。我还得感谢你呢,毕竟是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呢!” 莫意这下真的是被气的说不出话了,想直接撒泼,却被经纪人拉走了。 “你!张千诚!你们……你们等着明天上头条吧!” 孟落做了个鬼脸,抬头看身边的张千诚。张千诚一脸木然看着莫意离去,手却紧紧抓着孟落。他的经纪人发现偷拍的狗仔,立马喊道: “你俩!过来!今天的事,不准说出去,听见没有!” “可是……” 一个狗仔比了个要钱的手势。经纪人啧了一声,拿出一张银行卡:“密码待会发给你们!照片给我,销毁!” 那两个人高兴,刚准备走,却被张千诚打断了。 “不用了,既然你们知道了,你们说不说,也都是你们的自由。” 话一出口,几人都愣了。 “我也受够了这样的生活。我赚的钱已经够多了,至少,够养得起我家落儿了。六年来,我没有陪落儿过一次圣诞节,如今我不想再让他一个人在家孤独地等着我了。麻烦你们二位,若是要说出去,就请连同我刚刚的话一起说出去吧。” 张千诚在摄像机前牵起孟落的手,掏出了一枚戒指,然后跪了下来: “落儿,这是我去法国拍外景的时候买给你的,一直没有时间给你戴上。这六年来,是我对不起你,没能做到一个男朋友该做的,希望你能原谅我。” “落儿,我爱你。” 孟落这下说不出话来,只感觉心里的世界正是百鸟齐鸣,锣鼓喧天。不仅是他,一旁的经纪人也惊呆了。 “对了,新戏我会继续拍完,不会辜负大家的希望。只是拍完之后,我也永久退出娱乐圈。” 奇怪的是,这时候孟落并不感觉幸福,而是想: 完了完了,张千诚疯了,以后再也买不起好画板了。 而经纪人心里只有一个字: 操。 …… 张千诚一把抱起孟落,回了自己的房间。 “你,你疯了吧你!你干嘛说那些话!” “你骂莫意不也骂的很开心吗?” 张千诚进了洗手间,洗了把脸。 “你,你这是在怪我?” “对啊,我当然是在怪你,这么好的日子,你突然杀出来,真的是给了我一个惊喜啊。” 张千诚在惊喜二字上加了重音,听起来,有点像嘲讽。他脱了外套,松了松领带,按住孟落的手腕,把他压倒在了床上。 “你……你要是喜欢莫意,就回去找她呗!”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张千诚你真的不爱我了!孟落心中哀嚎,面上却不认输: “你……!” “落儿,你太可爱了,可爱到我回过神来想去尝试接纳别人的时候,发现已经来不及了。”张千诚握住孟落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这儿,感受到了吗,满满的,都是你。” “你……那你为什么不回来陪我!六年了,是不是我今天不来找你,你永远不会回来!” 张千诚长嗯了一声,说: “也不是,本来我是打算拍完戏就宣布退出的,你一来,嗯,索性提前了。” “所以,你原本还是准备让我今年一个人过圣诞!” 张千诚没有否认。 他心里也充满了歉意,可是他不想让孟落有麻烦,不想给自己留下后顾之忧,索性想着再忍忍。 “你!混蛋!张千诚!你给我滚!” “那我就带着你一起滚。”张千诚舔了舔孟落的耳朵,翻了个身,让孟落跨坐在了自己身上。 “补偿你,今晚,你在上面。” “流氓!变态!” …… 第二天早上,头条已经炸开了花。张千诚的手机里几十个未接来电都是经纪公司打来的,张千诚烦,索性把卡拔了,扔到了垃圾桶里。身旁,孟落还在睡,脖颈上有深深的吻痕,张千诚看了看自己的杰作,很满意的点了点头。 这时,电话响了——张千诚私人的卡。 是莫意的父亲打来的——多年前。莫意的父亲找到张千诚,留了他私人的电话。 “张千诚,你什么意思,不想要你的孟落好好的了?!” 接通,那头是莫老头的咆哮,和莫意的抽泣。张千诚看了看身边的孟落,心里冷笑: 孟落就在我身边,你能怎么样? 结果话还没说,电话就被孟落抢了过去——原来孟落早就醒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装睡: “喂臭老头,我就是孟落,我跟你说,我现在就在千诚身边,有本事你就来找我们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伎俩?冻结我们的财产,拿钱威胁我们?告诉你,想得美!房子是我家千诚挣钱买的,房产证上写的一清二楚。钱?告诉你,就算张千诚不会挣钱了,我也能养得起他!” 然后啪地把电话挂断了。 张千诚无奈的叹了口气,搂过孟落的腰,转头在孟落的耳根落下一吻,声音沙哑,还带着些迷人的磁性。 “你真是个妖精。” “什么!我是神仙!神仙!” 张千诚笑问:“你当真不怕莫老头?” 孟落把头发别到耳后,一副大义凛然:“当然不怕,我是谁?九尾狐仙!再说了,”他亲了张千诚一口,“有你在,我就什么都不怕。” 张千诚正感动,孟落却又接了一句: “反正什么事情有你解决,解决不了我也可以跑路。” 张千诚把枕头轻轻闷到了孟落脑袋上,两个人就这么打了起来。 昨夜下了很大的雪,早起,窗子上已经结了霜花。外面积了厚厚一层的雪。 孟落此刻却不冷了。 因为张千诚,在他身边。 两个人就这么打打闹闹,腻腻歪歪,又过了一天? 晚上两个人窝在家里,吃着热乎的外卖,看着张千诚的电视剧。 “演技不错。” “那是当然。”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张千诚轻笑。 “喂。” “嗯?” “你还记不记得你演的那个遇见你很幸运?” “记得。” “那我问你。” “嗯。” “你到底有没有跟那个莫意亲!” “没有,是借位。” “那你有没有跟她睡过?” “没有,除了你,我没碰过别的人。” “我不信!你禁欲系老干部吗?!六年!不碰别人?那你不会憋死吗?” “我的确是忍得很难受,要试试吗?” …… “流氓!” …… 看似甜美的一切,实则都是百年后,孟落在黄泉里做的一个好梦。黄泉里阴冷无比,梼杌却依旧在他身边。张千诚再次轮回转世,把孟落忘了个一干二净。 神仙下凡来,留不下太多痕迹。孟落从云端逃离,已经改变了张千诚的生命轨迹,甚至改变了三界的轨迹——这样一个已逼近人间创世神的孟落,却不得不在黄泉获得永生。 然后在漫无目的的生命里,一遍又一遍地尝试忘掉张千诚。 梼杌依旧不闻不问,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放弃了它当初追求的自由,陪在孟落身边。他不再强制占有孟落,只是陪伴。不说话,不出声,一日又一日地看着忘川水,看着满目的往生花,生长、凋亡。 黄泉好像就要这样一直静默下去了。 直到某一天,孟落突然打开了生死簿。 他翻开最后一页,看着张千诚的那句等我回来,没有任何犹豫,面无表情地把它扯掉了。 梼杌本来在打盹,听到撕纸的动静,懒洋洋地睁开了一只眼睛。 他不在乎生死簿是否完好,也不在乎人间秩序如何。 当他看到孟落的所作所为时,不免吃惊。 “你……” 孟落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 “要一起去坐摩天轮吗?” 梼杌的心 对梼杌来说,孟落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在仙界时,二人并无交集。孟落与周屿乔在一起,梼杌则和饕餮混沌在一起。两位绝美的仙和三个臭名昭著的恶兽,总不会有什么过节和交往。 日子一直平淡地过,直到有一天,梼杌从饕餮的身上闻到了一股好闻的味道。 他们三兄弟,饕餮和混沌就只会吃,灵智基本为零。而梼杌似乎有些远大的志向,但,并没有人知道是什么。 那天,饕餮身上有一股馨香,梼杌不禁好奇,但问,饕餮也说不出什么。梼杌懒得在饕餮身上浪费时间,索性自己去找。 可他从未闻到过那种味道,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漫无目的地找。他化成少年模样,偷偷去过花果神王老头的果园,却并没有找到;去过香神的后花园,也没有闻到过。找遍仙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没能寻到。 那时,孟落已经不在仙界了。 梼杌懊恼至极,烦躁无比,于是他决定出了仙界去透透气。 他没什么吃人的恶欲,所以就算到了人间,他也没有像饕餮那样大闹一场,只是化成一个平凡人,混迹人群之中。偶尔饿了,也不加害无辜,而是学着人间那些侠客行侠仗义,杀几个恶徒饱餐一顿。 似乎,还是个好人。 可毕竟是神兽,总不免遇到张千诚。 梼杌在人间早听说过张千诚的名字,也知道张千诚是很强的生神,创造了生死簿。 但他不怕,反而有种去找张千诚的冲动——他感觉张千诚和他的那种抱负有些关联,但并不知是什么关联。 刚开始,他只以为,他的抱负是战胜张千诚。 于是他带着饕餮,来了人间。把饕餮当成诱饵,让饕餮在北方那个常年积雪的小镇大开杀戒,自己,则放任不管。 他知道,张千诚一定会来。 但他没想到,张千诚会带着那股他寻求很久的香味而来。 更没想到,张千诚竟有控制神兽的力量。 他不否认,那一刻他是害怕的。但比害怕更强烈的,是嫉妒。 他看到那个带着他心心念念的香气的孟落站在张千诚旁边,满心、满眼都是张千诚,他不知为什么会嫉妒。 而他只是动了下脑子,便想清楚了为什么饕餮的身上会有孟落的味道。 也猜出了孟落的身份。 一个能在饕餮口下存活的生物,除了神仙,也别无他物。 此时,他不仅嫉妒张千诚,更厌恶饕餮:这么个不知风情的玩意儿,就一口咬了他心爱的物什。 所以他干脆让张千诚收了饕餮,把饕餮流放到了生死簿中的苍凉之地。 自己,则开始悄无声息地跟踪孟落。 看着孟落和张千诚亲吻、拥抱、行床笫之事,心里的妒火一日比一日旺盛。 于是他越来越想杀了张千诚。 后来的某一天,他跟到了长生湖。 长生湖是圣洁之地,他一个污秽之身,自然进不去。看张千诚和孟落许久没有出来,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在他心里,长生湖不再是他有些向往的圣地,而是令他作呕的、爱的温床。 想把孟落抢过来,想把孟落弄脏的念头,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再后来,他跟到了木樨城。满城桂花飘香,他这才知道,那种香气,是桂花的味道。 但,那不是孟落的味道。 除开桂花香气,孟落身上,还有一种独特的味道。 他形容不出来,只觉得那种味道令他如痴如醉,欲罢不能。而每当想起孟落的脸,那种味道就会飘过来,让他的胸膛中燃起怒火、妒火,引起他的破坏欲,和占有欲。 他想狠狠蹂躏孟落——而不是像张千诚那般温柔地疼爱。 而他准备下手时,却不小心对上了张千诚的目光。 因为他本来敏捷的身手,看到孟落,就僵硬了下来。 他被收进了生死簿。 “千诚,梼杌是和饕餮混沌并名的三大恶兽,把它放到哪儿?” 他听到张千诚沉思了下,而后说: “梼杌似乎并未做过孽,不如放到黄泉去吧。不管怎样,它逃不出来,黄泉里的恶鬼也不至于让它饿肚子。” 然后梼杌便去到了黄泉——那个深不见底,只有阴风咆哮与恶鬼嚎哭的地方。 梼杌心有余恨,但他却无法挣脱张千诚的束缚。于是他只能没日没夜不停地吞食恶鬼,希望这样能让他的力量强大一些。 依靠着对孟落的思念,一口、一口,吞食掉那些粘牙、肮脏的恶鬼。 “张千诚,等你死了,孟落,一定会是我的。 但后来,他没有等到张千诚死亡。 某一日,那种味道突然强烈了许多,好像一个快要溺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棵稻草时那种力量的爆发。梼杌猛地惊醒,用力去嗅,却再嗅不到了。 他突然心慌了,疯了一样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奈何他在地府,上面的一切他都看不到。 心急如焚之时,徐白鹭来到了地府。 他不认识徐白鹭,只觉得这人做作且心怀不轨。 然而徐白鹭却拿出一面镜子,给他看到了一切。 “你喜欢孟落,我知道。” “你是谁?” “云中君,徐白鹭。” “你想做什么?” “你现在可以救他,也可以挣脱张千诚给你的牢笼。” “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想让张千诚生不如死。” 徐白鹭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可以说是咬牙切齿。 “他是乔乔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张千诚让他这般难过,我无法容忍。” “所以……” “有很多被张千诚收服的神兽都在等这个机会,等着和孟落签订契约。本来,应该是你的兄弟饕餮来,因为饕餮身上有孟落的血气,但我知道,把孟落交给你,是更好的选择。” 他笑了一声。 “你倒是识时务。” 徐白鹭只淡笑一声,便离开了。 梼杌握着手中的镜子,看着镜中痛苦却无措的孟落,压抑着心中的狂喜,开了口。 “和我做个交易吧。” 当孟落抬起头,透过镜子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成了他最快乐的一瞬。 “你,是我的了。” 欲 梼杌夺走了孟落的自由,换来了自己的自由。但当孟落真的到了他身边,他却放弃离开黄泉。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直到多年后他才明白,那些宁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君王、那些为了爱情抛弃一切的人,和他本质上是一样的。 他把孟落囚禁在了身边,看着孟落创造出的中规中矩的黄泉秩序,看着孟落每日无精打采、行尸走肉般地煮汤熬汤、一遍一遍近乎疯狂地翻生死簿、偶尔疯疯癫癫,看着浑浊的黄泉水痴笑。 他的心像被火融化的雪一般,在叫嚣,在反抗。 后来他才知,这种感觉,叫求而不得。 孟落初来时,总想挣脱他的掌控,后来也就累了,不再徒劳,只是在晚上的时候拿起刻刀,在忘川两边的桥栏上雕上一朵一朵桂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再看时,桥边早已是满满的桂纹。 他不知道桂花的寓意是团圆,自然,也只当孟落喜欢桂花,所以才每年秋天都去木樨城,变成少年,和店主不甚言语、却买来最新鲜的桂花糕。 他自己也尝过,也知道哪家的桂花糕最好吃,可是他买的那些,孟落从来都是一口不动。 到凉、到腐烂,都不会看一眼。 尽管如此,每年秋天,黄泉依旧有新鲜的桂花糕。 梼杌自知打动不了孟落的心,便也不说话了。每日打盹、发呆,再,就是帮孟落吃掉那些得理不饶的恶鬼。孟落不怎么说话,但有时候,也会对他说句谢谢。 无聊的日子里,梼杌就总是看着孟落的背影发呆。他不知人类审美如何,他只觉得孟落适合穿粉衣,适合米白的飘带,总之,潜意识里总是想打扮孟落。孟落很少换衣服,不管天冷天暖,梼杌怒了,就逼着孟落,穿上自己买来的衣服。 尽管,孟落第二天会把那些衣服扔进深不见底的黄泉水。 他看着孟落拿来往生花的种子,绕着山谷,走过忘川,抚摸长出的芦苇,边撒种子边唱: “青青芦苇,万里苍苍,我等的人啊,他在河水另一方——” 他不懂芦苇和人有什么关系,但他只觉得孟落的歌声孤独旷远,且苍凉。 就好像,唱的也是自己一般。 他以为孟落喜欢往生花,于是便想给孟落一片花海。可他的力量终归是肮脏的,本来只是为让亡魂走得容易些的往生花,最后变成了弑魂的魔爪。 那天他看到桥下数不清的亡魂,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等着迎接孟落的痛骂。但孟落对此,没有一句怨言。 就好像那些花完全与孟落自己无关一样。 他似乎找到了方法与乐趣:他想激怒孟落,让孟落来对自己说话。可孟落从来都是不怒不恼,木然相对。 后来,他彻底安静了。再没有任何想法,再没有任何欲望,只是陪着孟落。 贪恋孟落的味道,着迷于孟落的容颜和背影。 宁愿永远被禁锢在黄泉。 直到某一天,孟落的酒后失态。 那天孟落不知从哪里找来了酒——本就容易喝醉,还找来酒喝,真不知道孟落是怎么想的。 孟落靠在桥头,一坛一坛地喝,到最后烂醉如泥,粉色的衣衫像凋零的花、逐渐腐烂的泥,软踏踏的。梼杌化为人形,默默地收拾残局。 也许是那天梼杌的黑衣让孟落想起了张千诚,让孟落迷了眼,让孟落——抱住了梼杌。 孟落从背后抱住高大的他,一语不发,只是流泪。泪水黏住头发,孟落睁不开眼,手却紧紧地环着他。 他不禁心中一动——就像饿极的人看到山珍海味那般被撼动了心。 他停住了手中的动作,等着孟落说话。 等待着孟落叫出预想中的,张千诚的名字。 可孟落没有,只是抱着,就像一尊雕像,动也不动。 他转过身去,低下了头。恰巧,孟落也抬起了头。 他从未看过那么好看的眼眸——像仙界的星河耿耿,像向往的长生湖那般闪闪发亮,像他见过的一切美好事物的总和那般:在他心里燃烧了烈火灼灼。 也许是人形的他也遵循了人类身体的本能,他做了每个动情的人都会做的事。 那晚,孟落百依百顺,没有任何反抗。他也没有后来那样的病态与疯狂,就像张千诚一样,给了孟落最温柔的疼爱、最深处的怜惜。他听着孟落若有若无的轻喘,思绪竟然蔓延到了他去过的西域:那些风沙中飘扬的、曼妙的彩带;他看着孟落雾蒙蒙的双眼,想到的是天上最亮的月亮:一层一层地被云蒙住,像在朦胧的帐内点起的灯。那些滚烫的缠绵、无拘无束的吻、缓慢而令人上瘾的触动、绵柔如风的潮水和深沉坚定的伫立,都像开天辟地时众神之首立的创世碑一般,立在了他的心里。 这也许就是拥有的感觉。 他也懂了,什么是人间所称的温柔乡。 可是第二天,一切就都回复到了从前。没有酒,没有吻,没有昨晚孟落那颗似乎爱着他的心。 “你在我这里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个吗?现在,我给你了,你可以走了。” 他愣住了。 原来一切都是孟落给他的假象:给他身体的欢愉,让他永远别再意图得到自己的心。 他怒了,把孟落拽到了张千诚的雕像前。 那个在芦苇荡中的,孟落亲手雕的雕像。 “有第一次,就总有第二次第三次。今天我就在张千诚的雕像前,在你神志清楚的时候,让你好好体会体会什么叫羞辱。” 孟落疯了一般挣脱,却被他按住死死不得动弹。张千诚的雕像纹丝未动,但这种报复一般的行为,让他得到了极大的快感。 那天没有缠绵,有的,只是强制的占有和不留情面的残暴。 孟落那天近乎崩溃的叫喊,让整个黄泉都为之一颤。黄泉水滔天,忘川花疯长,唯独张千诚的雕像,如同逃避一般,沉入了水底。 而为再次找回那种病态的快感,梼杌常常会在孟落暴躁时、反抗他时,把孟落拖到雕像前,把孟落推倒在泥泞的土中,把孟落蛮横地压到身下,蹂躏一番。 “你开的头,不会再有结尾了。” 无标题章节 当张忱翊看完所有的过去,他的心里涌起了有史以来最大的风浪。 要多坚定,才能在黄泉锲而不舍地等待? 当看到那个自己深爱的人再也不记得自己时,心里,该有多难过? 张忱翊的共感力如地狱里的火一般烧了起来——他好像就是孟落一般,正经受着不甘、愤懑、屈辱,和心逐渐死去的无奈。 “孟落……” 孟落笑了笑: “不用拿那种眼神看着我,我习惯了。与其在这里同情我,不如想想,怎么去报你家的仇。” “报仇?还能怎么报!杀了他们就是了!” 孟落放下了茶杯。 “你也看到了,我曾经和千诚去过很多地方。在西北大漠的拓拔家寨,有一条断魂鞭。如果你拿到它,你二叔和他背后的指使者,力量都会被大大削弱。” “那,我要自己去吗?” 孟落摇了摇头,打了个响指。 “我会叫清辉把子桑越还给你,你们一起去。” 张忱翊喜出望外。 “真的?!” “真的。” 张忱翊似乎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丝毫没有看出孟落的陷阱和意图,直直去迎接子桑越了。 孟落则想: 既然张忱翊是煞命,不如就借他的手,除掉子桑越。 月尊自然不会想到孟落如此恶毒——又或许他想到了,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放子桑越回来了。 当两人重逢,自然少不了拥抱。而月尊与孟落只是对立地站着,未说一句话。孟落看了月尊一眼,叹了口气。 “你清除了他们两个在一起的记忆。” 月尊笑。 “是啊,明日开始,他们就会和开始时一样。能不能再次心意相通,就是他们自己的命。”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子桑越是我看上的人。” …… “师姐,我快不行了……” 张忱翊靠着马车,半死不活对车内的夏鸢开了口。他很少坐马车出远门,再加上路途艰险颠簸,他并不好受,一路上是没少遭罪——这还算是好一些,有时候想吐吐不出来,只能忍着,胃里翻江倒海他却也无奈。如此难受,饭自然也吃不下去,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浑身无力。夏鸢让他去车里躺着,他还嘴硬说不能和姑娘抢,硬扛着和子桑越坐在一起赶马。 “要不我给你一点安眠的药,你先睡睡吧。” “我不睡……万一有点什么危险怎么办?” “这不是还有子桑在?你操心个什么劲,去里边睡去,我来赶马。” 夏鸢也不跟他废话,直接把他提溜了进去,给他吃了药。 “我,我堂堂张家家主,怎么会……” “你就老老实实睡会吧。” 夏鸢白了他一眼。子桑越则无语,默默地看着前方的路。 越往西北走,风就越烈,夹杂着沙砾打在脸上生疼。天色也是暗黄色,云沉在天空,似乎随时要携着天塌下来。几人已经走了十多天,离拓拔家寨也不远了。 “闷蛋……停车。” 张忱翊虚弱的声音传了出来。 “怎么……” 子桑越刚想问,就见张忱翊捂着嘴下了车开始呕吐。子桑越摇了摇头,默默地拿出水袋,走到他旁边。 张忱翊吐完好受不少,然而刚刚剧烈痉挛过的胃却不放过他,他现在整个鼻腔都弥漫着难受的味道,胳膊和腿也发软,浑身无力。 “好点吗?” “嗯……好多了……”张忱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让师姐回去吧……别在外面着风了……” 夏鸢听见了,心里一暖,默默的回了车内,拿出药典配药。 可张忱翊喝完吐,吐完喝,也不是个事。 几人又回了马车,张忱翊一直把头支在膝盖上,整个身体蜷缩着,这样他才会好受些。然而刚刚吃了药的他昏昏沉沉,再加上路途颠簸,他晃晃悠悠,好几次都差点掉下去。子桑越无奈,只好抓着他的手,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睡。 “唔……闷蛋……” “嗯。” “好冷……” 大漠的夜风很冷,再加上他刚刚吐完,根本承受不住。子桑越听了,直接脱下他那件麒麟道袍盖到了张忱翊身上,随后燃起了一个淡蓝色的光球。 “还有多久才能到啊……” “快了。” 过了两个时辰,几人眼前出现了一片杨树林——穿过它,应该就是拓拔家寨了。 张忱翊已经睡着了。 子桑越放慢了速度,慢慢悠悠地进了那片杨树林。 然而刚进那片林子,一阵可怖的阴风就席卷而来。子桑越皱了皱眉,立起一道屏障,随后下了车。 “子桑,这风怎么这么大?”夏鸢闻声也跳下了车。两人朝林子里走了走,想着探探路。 “风里有很强的怨气。”子桑越拿着剑,警惕道。他看了一眼张忱翊——还好,睡得很沉。屏障很稳,子桑越松了一口气。 然而只是一瞬,席卷而来的风击穿了那道屏障——那是一阵阴风,刮过林子的声音宛如千万只恶鬼的哭号,怨气凝结成黑烟,夹杂着土块石砾,似野马一般朝着张忱翊砸去。子桑越一惊,飞身到张忱翊身边,挥剑挡回了那阵风。张忱翊听到刀剑声皱了皱眉,但还是没有醒。 “鸢儿,你这安眠的药有点厉害啊。” 子桑越苦笑一声。 “我也没办法,毕竟是老爹配的药,你知道的。” 夏鸢面对着那阵风,掏出针,唤出了一个小小的屏障——她是医师,会的法术不多,擅长的也就是药和防身的体术。 那阵风不依不饶,子桑越也不打算再和它纠缠,上了车,朝着杨树林的那边飞驰而去。然而走到林子中央时,却看到了两个身影。 显然也是被这风困住的。一男一女,身上都是西北特有的服饰。那男人身材魁梧,不过好像被飞石砸中,晕了过去。女人手中拿着弓箭,手臂上已经伤痕累累,看男人晕倒了心急如焚,尝试着将他背起。子桑越见了,跳下车,将那男人背了起来。 “鸢儿,赶马!” 子桑越背起他,显然不打算上车。 “夫人,怎么走?” 夏鸢也不含糊,直接把张忱翊扔进了厢,对着刚刚坐上车的那个女人道。 “向前走,不远就是家寨!” 那女人开口,也是料想之中的中性声音。 风追着几人而来,似乎见到子桑越救了两人更加愤怒,飞石土块疯了一样的砸过来。几人一路狂奔,才逃出了那片林子。 说来也是奇怪,那阵风好像出不了那片杨树林。当几人出了林子,风声便消失掉了。 无标题章节 女人带着几人来到了一片民居中。这些房子都是竹子搭起的,在这西北大漠中实在是奇。只是那些竹子都已经泛黄,斑驳不堪了。 “各位,这就是寨子了。” 女人引着几人穿过民居,来到了一座富丽堂皇的殿前。众人见了她,纷纷行礼。 “夫人您是?” 夏鸢见这阵仗,猜也能猜到她和那男人的身份。 “我叫郑桑榆,是寨主夫人。” 她将昏倒的男人放到了殿上那张可以和龙椅相媲美的榻上,淡淡道。 “这位是……是我夫君,拓拔虎。”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犹豫,似乎是怕说错话一样,但她看着拓拔虎的时候,眼神却又是温柔似水。 “多谢各位救了我们。” 郑桑榆刚想跪下——她似乎不知道中原的礼节,以为跪拜可以代表一切,夏鸢忙将她扶起——然后,她就看到了郑桑榆胳膊上狰狞的伤痕。 一道一道,像鞭痕。 “夫人快请起。夫人这伤……我给您处理一下吧。” “多谢姑娘好意,这些伤都是从前打猎时留下的了,小伤,无足挂齿。” 郑桑榆不动声色的抽出了胳膊,后退了几步。 她在撒谎。什么样的狩猎方法才会留下鞭痕? 这是子桑越和夏鸢共同的想法。 夏鸢打量着郑桑榆——她应该已经三十多,眼睛很大,但深陷的眼窝还是暴露了她的疲惫。她的鼻梁很高,就像书中记载的西北人那样,有像山脊一样高的鼻梁。她有些瘦削,隐隐能看到颧骨的轮廓。在林子里时,她一身短衣猎裤,棕黄色的长发高高盘起,手中拿着一张弓,是典型的西北女子英姿飒爽的模样。然而她这般身份,回殿后,却只是拿出了一件旧的可怜的狐裘。绒已经快掉完了,毛色也不再洁白。 “几位先歇息吧,”郑桑榆弯了弯腰,算是行礼,“过几日是我拓拔的祈愿日,各位若是不嫌弃,可以和我们一起。”说着,就要让人将几人安置下来。 “多谢夫人。”子桑越道,“不过还有一事,在下想问夫人。” “什么事?” “杨树外的那阵风,您可知来历?” 郑桑榆摇了摇头,“那阵风许多年前就有了,至于为什么怨气那么强烈,我也不清楚。不过那阵风只在三月初三会有,而且,它出不了那杨树林的。” “原来如此。” “对了,刚才有些着急,忘了问几位,”郑桑榆道,“几位来我家寨是有什么事?” “在下是南山弟子子桑越,这两位是同门夏鸢,张忱翊,”子桑越扶了扶靠在自己肩膀上的张忱翊,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他前几日被伥鬼侵袭,故长老命在下来此借断灵鞭一用。” 郑桑榆爽朗地笑了笑,说,“行,明天等虎哥哥醒来,我跟他商量一下。” “谢夫人。” 看来是夏鸢的药效太强,张忱翊一直昏睡着,子桑越担心他半夜醒来不知道状况,索性跟他待在了一个房间里。张忱翊这么多天饱尝路途之苦,子桑越也不例外。他要照顾张忱翊,自然也是劳心劳力。然而他还是让张忱翊睡在床上,自己就坐在桌旁,披了件外套睡了。 张忱翊半夜醒来,胃好受了许多。然而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于是他下意识的去寻找子桑越的身影。还好,子桑越就坐在桌边。他看到房间墙上的画,还有桌椅的装饰风格,才知道自己已经在拓拔家寨了。张忱翊起身,还有些摇晃。他走到桌旁,想把子桑越弄到床上去睡。然而他这时候的坏心眼又上来了。他将手放进杯中,蘸了些水,然后小心翼翼的点到了子桑越的睫毛上。睡着的子桑越眼睫微颤,那几滴水就随着上下跳动。张忱翊凑近子桑越,用手去戳他的鼻尖。子桑越也许是太累了,并没有醒过来。张忱翊难得抓到这个机会,恨不得把他平时没见过的子桑越的样子都摆弄出来。他起身,给子桑越提了提快滑落的领,然后轻轻的拿下了子桑越的发冠。 他不知道为什么,想看看子桑越散发的样子。 那么正经的一个人,拿下发冠会是什么样呢?他那么好看,若是像女子一样上些脂粉,说不定会比女子还好看? 解开子桑越束发的一瞬,几缕额发就散了下来。垂在鬓边,有些凌乱。 张忱翊一瞬间看呆了。他没想到平时冷冰冰的子桑越散发居然真的跟画里的人一样好看。没了平日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如画般的沉静却分毫不少。 张忱翊似乎看不够,又盯着他看了好久。最后终于想起来了正事,把子桑越抱到了床上去睡。 然后张忱翊就想找些笔墨来。可惜了这西北之地喜好文墨的人并不多,所以房间里并没有放置。他自觉无聊,走到庭院里,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的沙土中乱画。 不觉中,子桑越的轮廓被他勾勒的一清二楚。 次日,拓拔虎醒来。因为是在白天,天气有些燥热,众人都是短衣,只有在晚上时才会穿上长袍。拓拔虎的脸上涂着彩纹,头顶别了几支彩色的短羽箭。他一身豹纹衣,腰间是一条奢华极了的带子。他的背后背着一张巨大的,金黄色的弓。 拓拔虎也已经三十大几,再加上西北风沙漫天,人看起来就有些苍老。然而虽饱经风沙,还是能看出,他的长相并不是典型的西北人。 “昨天,多谢各位救了我和桑榆,感激不尽!”拓拔虎抱拳,对众人鞠了一个躬。下人在旁边端着酒杯,示意子桑越等人喝掉。子桑越自然知道这是礼节,也就没推脱。 “寨主,张忱翊不能喝酒。”酒到张忱翊那,被子桑越拦下了,“张忱翊还有伥鬼附体,长老特意叮嘱不可饮酒,他这杯,我替了。”说罢,子桑越弯了弯腰,然后仰头将张忱翊那杯一饮而尽。 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叮嘱,子桑越一想到张忱翊喝多了可能会把南山的人丢到西北大漠就头疼,索性挡了酒。 无标题章节 “好,好!小道长也是个爽快人!”拓拔虎连连拍手,他身后的妃嫔们也附和叫好。郑桑榆站在他身边,虽身份高贵,但在妃嫔之间还是逊色许多。只是拓拔虎似乎不在乎那些妃嫔,眼里只有郑桑榆一人。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郑桑榆的身上,哪怕身后是貌若天仙的美人。 “对了,桑榆跟我说你们是来借断魂鞭的?” 拓拔虎坐到了他那华贵至极的榻上,他只是拿着手中的酒,却不喝。 “是。” “那,各位这来的还真不是个时候。断魂鞭在我一个好友的手中,要还回来,还是需要点时间的。” 拓拔虎有些歉意,但话中隐藏的语气,分明是不想借。 子桑越自然听的出来。 “不过我一定尽快将断灵鞭给各位,还请各位不要太着急。这几日,就在我这家寨里好好歇息歇息吧!” “多谢寨主。”子桑越道了谢。一阵风吹过来,他轻轻咳嗽了几声。 “对了各位,桑榆有没有说,这几日是祈愿日?” “嗯,夫人说了,” 拓拔虎笑着看了看郑桑榆,“桑榆,祈愿日还是和往常一样吧?你来安排!” 郑桑榆也不推脱,说了句没问题。 “几位要是觉得屋里头闷了,就出来走走。这寨子里没什么稀奇东西,不过我这帐子后边有一片靶场,几位可以解解闷。要是有兴趣打猎,出了寨往北走有座灵鹿山,那儿的鹿啊,好看!” “多谢寨主。” 拓拔虎和郑桑榆离开了,那些妃嫔也做鸟兽状散了。 “咳……”子桑越又是一阵咳嗽。 “你没事吧?着凉了?” 张忱翊有点心虚,昨天光顾着逗子桑越了,没注意让他在桌子旁边坐了那么久。而且今天早上子桑越醒来,发现张忱翊把他的发冠摘了,他那眼神简直是想生炖了张忱翊。 “无妨,”子桑越淡淡道,“方才的酒,咳……好烈。” “你干嘛替他挡酒,说不喝了不就是了?”夏鸢气道。她倒是没什么事,除了喉咙有点辣。 “礼节,咳咳……礼节,不能失。” “礼节什么礼节,跟我回屋,省的一会儿真着凉了。”张忱翊说着,就把子桑越拉回了屋。 夏鸢一个人在寨子里走着。这寨子里的屋子基本都是矮矮的竹屋,土石房很少。但那些竹子都是黄的,显然是枯木。寨子里的人似乎也不在意,充其量也就是用灵力维持它们不倒——看得出来,人们没这么爱护它们。 房子很多,人却没有那么多,有许多都是空房子。他们昨天来时,整个寨子寂静得像鬼镇。也就是这几天祈愿日,才有人在街上走。 “大娘,请问……”夏鸢看到路边一个中年妇女在晾衣服,便想问问祈愿日应该做些什么,结果那中年妇女开口说的话却是西北这边的话,夏鸢听不懂,只好作罢。 夏鸢走着走着,觉得拓拔家寨实在是没什么有意思的地方,于是便去了靶场。正巧,郑桑榆也在。 郑桑榆手中是那把赤红色的弓。那弓小巧,在她手里静默时,除了大小,与寻常手饰并无太大区别。当她将箭放在弦上时,那把弓就如一条赤红色的龙一般盘踞在她手上。弓尾微微翘起,有一只同心结挂在上面。 一发箭,稳稳的打到了靶心。 “夫人好箭法。”夏鸢拍着手走到了郑桑榆背后。郑桑榆见了她,笑了笑。郑桑榆一身深蓝色的短衣猎裤,头发还是盘的干脆利落。 “夏姑娘,”郑桑榆又将一支箭搭在了弦上,只听空气被瞬间割裂,又是一发。 只是这发,并没有命中靶心。它偏了一些。 夏鸢看在了眼里。 “哎呀,夏姑娘来了,我有点儿紧张。”郑桑榆笑。 “夫人好箭法,在下自然知道,夫人不必紧张。”夏鸢也笑。 然而初见时,夏鸢就怀疑郑桑榆在说谎。这箭没射中靶心,分明是因为郑桑榆心慌。 “今晚我拓拔家寨祈愿日,还是希望姑娘来的。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郑桑榆擦了把汗,放下弓箭,“你们不远千里来,我们主人当然得盛情相待。” “当然,寨主和夫人如此热情,在下怎么好推脱呢?” 夏鸢看着郑桑榆胳膊上毫不遮掩的疤痕,真的很想问清楚这疤痕到底是哪里来的。 可如果再问,自己的怀疑就暴露了。 “夫人,在下有一事想问您。” “夏姑娘别老是在下在下的了,客气,有什么,随便问。” “好,既然夫人不避讳,我也就问了,”夏鸢装作漫不经心,道,“断魂鞭可是一天都不能再晚了。也不知道寨主的那位好友要多久才能归还呢?” “不清楚。虎哥哥所说的朋友,我也不知道是谁。” “那您见过断魂鞭吗?” “当然见过,这可是家寨的镇寨宝贝。我想你们长老肯定说过,断魂鞭能清除体内不净之气。”郑桑榆笑道,“只是过程苦了点。再者,要是用的人也是个半吊子,或者是有意而为之,那被抽一下,可能消失的,可就不只是邪气了。” “自然清楚,”夏鸢答,“哎,也不知道张忱翊这小子被抽一下,扛不扛的过来,嘛,就算扛过来了,肯定也半死不活。” “姑娘真是说笑,我看那少年可不像是这么弱不禁风的。” “也是,不过他事儿多的要死,这万一要是留疤了他又得叫唤半天,想想就烦。”夏鸢转过头,看着郑桑榆,“所以夫人,这断灵鞭,不会留疤吧?” 郑桑榆依旧是笑,“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我也没挨过。再说了,姑娘如此擅长医术,消疤不是难事。” 夏鸢点了点头,两人又是沉默。 “姑娘要试试吗?”郑桑榆将弓给了夏鸢。 “好啊,”夏鸢大方接过,“献丑了,夫人。” 一支箭,朝着靶心飞去。 最初,徐白鹭也是教过她的。也许记忆不清,但本能还是在的。 “夏姑娘好身手!” “夫人过誉了。”夏鸢将那赤红色的弓还给了郑桑榆,然后拿过旁边一把普通极了的弓,对郑桑榆说到,“方才寨主提到的灵鹿山,夫人能否带我见识见识?我从小在南山长大,还不知道打猎是什么感觉呢!” 郑桑榆这回却没有同意。 “姑娘,灵鹿山上的鹿虽好看,但如今越来越少了。不过山上的棠梨花倒是很好看,姑娘可以去看看。” “棠梨?大漠之中,还能有棠梨?” “是啊,”郑桑榆笑着——与以往的笑不同,这笑就仿佛一个小少女,在炫耀爱人对她的好一般,“这片棠梨,是拓拔哥哥给我种的呢。” 夏鸢听了,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郑桑榆胳膊上的疤痕,就好像一条条蛇,丑陋,刺目。 夏鸢走到灵鹿山。 郑桑榆没有骗她,一片白色的棠梨花海铺满了整座灵鹿山。 只是这灵鹿山里,并没有鹿。 却说张忱翊和子桑越。 子桑越回了房间就一直咳嗽,张忱翊以为子桑越是真的着了风寒,就一直给他倒热水,给他盖衣服。子桑越无语,只是坐在桌边,一边喝水,一边翻书。 “咳……咳咳……” “闷蛋你没事吧,我感觉你要把肺都咳出来了。” “没事。”子桑越的嗓子都哑了。 “那个酒真的那么烈?” 子桑越看了他一眼,“你想喝?” 张忱翊舔了舔舌头,“有点。连闷蛋你都觉得烈的酒,我当然想尝尝看。” 子桑越笑,“那走的时候不如找寨主要些过来带回南山喝,这样既留了南山的面子,也解了你的馋。” 张忱翊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就是觉得我丢人才给我挡酒?” 子桑越没说话,用眼神回答了他。 “好啊你个闷蛋,你还嫌弃我丢人,”张忱翊丢下手里的书,从床上跳了下来,张牙舞爪就去挠子桑越。然而子桑越并不怕痒,只是那种看白痴的眼神更加明显了而已。 “你不怕?” “你说呢?” 张忱翊停手,若有所思道, “你到底会怕什么?” 子桑越轻笑,“不知道。” “改天我也要找一种酒,把你灌醉,让你唱歌。”张忱翊得意道,“让师姐他们都听听你的歌声。” “你大可以试试。” 子桑越翻看着手中的书,喉咙却越来越干。 “这酒……咳……” “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 “有点吧,”子桑越喝了口水,“我想睡一会。” “哦哦,去吧去吧,反正我也没事干。我就在这屋子里,你有事叫我。” “嗯。” “你可别睡太久,晚上寨子里可还有祈福呢。” “好。” “嗯,去睡吧。” 子桑越睡着时,张忱翊就在屋子外面晃悠。寨子里实在是没什么乐趣,除了漫天沙土还是漫天沙土,张忱翊只好舞剑解闷。 “说起来,《长生》是怎么舞的呢?”张忱翊想到从前子桑越常常独自一人沉默着舞这套风华的剑法,不禁好奇。他抽出云天,一挑剑锋,一点火焰便跳了出来。他顿了顿,心中回想着子桑越舞剑时的模样,手中剑不自觉的也就翩翩舞动。 “长生,长生……”张忱翊身处飞沙之中,心却无比的静,“风华你一定很希望闷蛋活的长久平安吧。” 他一想到风华,心中就有难言的情绪。是好奇,是歆羡。 也有那么一点小嫉妒。 如果没有风华,早该被带回南山,早该见到子桑越的,应该是他才对。 他抬头看着天,似乎风华的灵魂就在这漫天风沙中一样。 “好剑法。 ”拓拔虎雄浑的声音传来,他遣了身旁的随从,走到了张忱翊身边。 “哈哈,寨主真是过奖了,”张忱翊笑道,“我这剑法和里屋睡觉的闷蛋比可是差多了。” 拓拔虎也笑,“南山都是了不得的人,我有空啊,一定得去见识见识!”他拍了拍张忱翊的肩膀,“我看你的剑灵力不凡,应该是很厉害的一把剑,这剑叫什么?” “云天。” 深色的桂纹剑柄,精铸的银白发亮的剑身,剑锋上还有一点火焰。 “好名字!” ”拓拔虎笑,“放心,我那朋友过几日就会把断灵鞭还给我,到时候你再拿回南山,让长老给你处理!” “多谢寨主!” “对了寨主,我能问你个事吗?” “说吧!” “你刚才给子桑越的酒,是什么酒?”张忱翊狡黠道,“他那么能喝酒,都说那酒烈。这不,这会儿直接躺床上睡觉了。” “嗨,就是我们拓拔家寨普通的酒!要是觉得太烈,晚上祈愿日,我给几位准备点清淡的!” “没事没事,”张忱翊忙说,“就这样吧,我们能承受的住!” 拓拔虎听了,哈哈大笑了几声,说晚上一定好生招待他们,便离开了。 很快就到了晚上。大漠中的温差很大,白天炎热干燥,晚上却十分寒冷。张忱翊披了那身墨绿的长衣——那曾是他父亲张奕的衣服,去叫醒子桑越。然而叫了三四遍,子桑越都没有醒。张忱翊一摸子桑越的额头,有点烫。 “闷蛋,闷蛋?” 子桑越终于听到了张忱翊叫他,悠悠转醒。 “闷蛋你没事吧?要不我叫师姐来给你开点药,晚上祈愿你别去了。” “咳……不行……”子桑越只感觉喉咙在烧,“不能……失礼。” “我看你站都站不起来了,”张忱翊拿过子桑越的麒麟白袍,给他穿到了身上,“坐着别动,我去叫师姐。” 子桑越眼前朦朦胧胧,他看着张忱翊离开的身影,心中莫名的焦灼。 片刻后,夏鸢来了。她开了些药给子桑越后,子桑越却还是执意要去祈愿。张忱翊无奈,只好带着他一起去了。 几人来到靶场——只见这已经被清理干净,只在远处放了一个虎头形的靶子,剩下悉数被安排成了普通的宴席位。每个人都是盛装出席。男人无一例外都是西域特有的大袍子,领口是黄色的兽绒,腰上系着色彩斑斓的粗腰带,有的头上还别着羽毛。女人则多了几分妩媚,修身的白绒长裙,手臂上涂着多彩的纹。她们不会用中原人的胭脂,但姿色完全不逊于中原女子。再加上她们常年在西北,身上也有中原女子没有的那股野性。 射箭 许多簇篝火于靶场中燃烧,上下窜动的火星和漫天的星辰似乎都是欢快的。 拓拔虎和郑桑榆也穿的十分郑重。 几人与族人们一同围着篝火,看族人们欢歌笑语。他们面前是鲜美的牛羊,肉在火的炙烤下发出滋滋的爆声。族人们似跳舞一般将料洒在上面,香味就扑面而来。肉,对于张忱翊来说,可是莫大的诱惑。 族人们手拉着手,围着篝火唱歌跳舞,他们的脸庞被火光映衬出了浓浓的红。虽然他们口中是几人听不懂的语言,但歌声中的欢快却肆无忌惮地弥漫在空气中。 “师姐,喝酒吗?”张忱翊拿着一只羊腿,吃的津津有味,他拿过一壶酒,给了一旁的夏鸢,夏鸢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师姐难道是不能喝酒?”张忱翊挑衅道。 “你别胡闹,让女孩子喝酒成什么样子。”子桑越靠在树下,皱了皱眉。他面对如此丰盛的宴会却提不起胃口,只是在吃夏鸢给他的梅子。 “哼,喝就喝,本姑娘还怕你不成?”夏鸢一听挑衅,二话不说接过了酒,一饮而尽。“好辣的酒!” “嘿嘿,我就说吧。不过我可没尝,万一我要是醉了,闷蛋还得把我扛回去。” “你还知道啊?”夏鸢白了他一眼,“知道的话就给我收敛点。” “嘿嘿。” “各位,今天是我拓拔家寨祈愿日!咱们在这大漠之中得以如此逍遥自在,还是咱们的赤神庇佑!今日——”拓拔虎举起酒杯,将其中的酒洒到了地上,“是我们向我们的赤神表达感激的时候了!” 众人听了,都欢呼雀跃,歌声舞蹈更盛。 可惜了,歌词几人一句都听不懂。 “几位怎么,不是很尽兴的样子?”郑桑榆走到几人身边,笑道。她手臂上的伤痕还是一如既往的醒目。 “夫人,”张忱翊可怜兮兮道,“我们听不懂啊——” “哈哈哈哈哈哈,”郑桑榆听了大笑道,“族人们是在感谢赤神呢!” “赤神?” “是啊,赤神是主管阳光与风的神,多亏了他,我们才得以繁衍生息啊!” “夫人,这世间真的有神仙?”夏鸢问道。虽然徐白鹭是个特别的人,但她心底里还是不太相信神仙真的存在。 “也许吧?” “也许?”子桑越问道。 “哈,我也只是见过,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赤神!我小时候啊,曾经在灵鹿山上见过呢!具体模样看不太清,不过那魁梧的身材和那在花海中散发出来的光,肯定是神仙了!而且我这一辈子啊,还没见过除赤神以外的红瞳呢!” 一听红瞳,几人都提了一口气。 “红瞳?” “嗯!那之后啊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不过从那之后家寨的确是富裕了很多。后来我再去灵鹿山的时候,在那片花海里发现了赤神留下的东西!” “是什么?” 郑桑榆骄傲而又虔诚道,“是张银色的面具——那可是赤神的面具啊!” “是……什么样的面具?”子桑越问道。提起此事,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张忱翊不动声色的坐到了他身边。 “上面有没有什么花纹?”张忱翊问,“比如,桂花?” 郑桑榆笑着摇了摇头,显然她十分敬重那面具:“是一张眼罩,不,应该说是半张。上面也没有什么桂花纹,只有一些简单的线而已。” 几人听了,都松了一口气。 “夫人您见过赤神的真容吗?”夏鸢道。 郑桑榆摇了摇头,“我只是个凡人,那能有那福气见到赤神?不过一个背影,已经足够让我想象了!” 周围依旧是欢快热闹的歌声舞蹈。篝火越窜越高,就像族人的热情一般。 “赤神哟——赤神呦——您总是如此宽厚慈悲哟——” “赤神哟——赤神呦——是您让我们快乐的活着哟——我们永远是您的信徒哟——” 众人的欢呼填满了空气中所有的寂静。他们将手中的东西高高抛起,任它们在风中沾惹一圈沙土,再落回手里。天上的星星一跳一跳,像河流一样涌动着。 “诸位——”拓拔虎放下手中的酒杯,高声对众人道,“今日,我们不光是要祈福,还要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若不是他们几位出手相助,我和桑榆不会站在这里!让我们对几位客人献上我们最诚挚的祝福!”拓拔虎一挥手,下人们便拿出了许多彩色的长巾:“将我们拓拔最尊贵的礼物送给他们!” 众人欢呼雀跃着拿过那些长巾,跳着舞蹈来到了几人身边,将长巾挂到了几人的脖子上——尤其是张忱翊,他被许多女子包围着,一时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他也算是俊朗的男子,而且和文绉绉的子桑越相比,他总是带着笑容和西北人喜欢的爽朗,所以青睐他的女子更多。当然他这手足无措只是持续了短暂的一瞬间,只是一转眼,他就和那些女子玩到了一起,和她们一起又唱又跳——尽管语言不通。夏鸢也是中原女子中少有的爽快人,再加上她实在是漂亮,许多族人将他们手中的彩色长巾都赠给了夏鸢,还邀请她共同饮酒。夏鸢也不推脱,大大方方的和他们一起去了。子桑越一个人坐在树下,安安静静的吃着手中的梅子。有几个女子可能看多了西北如野马一般狂放的汉子,对这个中原来的,看起来就是一副书生样子的子桑越很感兴趣,将那些彩巾给了子桑越,然后给子桑越拿了许多酒来,谁曾想却被子桑越婉拒了。她们有些不悦——也不掩饰,就写在脸上。子桑越起身对她们弯了弯腰,算是道歉,说自己不能喝酒,推脱掉了。 子桑越就坐在树下,靠着树,目光停留在人群中的张忱翊身上。篝火映亮了张忱翊的脸,张忱翊的笑声穿过喧闹声不偏不倚的传到了子桑越耳朵里。 张忱翊似乎察觉到了孤零零的子桑越,便朝树下看了一眼。子桑越看得清楚,张忱翊那双眼睛亮晶晶的,漆黑的发被风吹起——他对子桑越扔来了一个笑,冲着子桑越招了招手,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又是心跳。 子桑越皱了皱眉——他开始意识到这心跳的缘由了。不过他也不因此而烦恼,反倒是有些享受这份心悸给胸膛带来的满足感,他只感觉他身体的每一处都在跳动,“砰砰”的声音在耳朵里回响——只要他看向张忱翊。 “砰”的一声,一朵烟花在空中绽放——原来是拓拔虎,他伸出手,运起灵力,在空中幻化出了一朵朵绚烂的烟花。众人的热情一瞬间又被点燃,篝火窜得更加高,牛羊的香气更加浓郁,歌声也更加欢快。 只是在子桑越眼里,好像一瞬间只有张忱翊一个人了。 张忱翊从一群女子的簇拥之中脱身,他戴着色彩斑斓的彩巾,一步一步朝着子桑越走了过来。 烟花多绚烂,可我眼中竟只有你。 “闷蛋!别闷着啦,来玩吧?这么热闹,你还是这么不合群啊……你不陪我一起,我都有点不习惯了。”张忱翊低下头,对子桑越笑道。 “你不是很尽兴?”子桑越淡淡道,刚刚张忱翊和那群女子在一起可是一副享受的样子,“哪里需要我陪你。” “喂,那么多美人在我当然开心啦,”张忱翊扬了扬手里的羊腿,“再说了,主要是有肉我才开心的好不好?从认识你那一天开始我一口肉都没有吃过!” 子桑越想了想,好像的确是这样。 “来吧来吧——一会儿他们好像要射箭呢!我还没见过你拉弓的样子哎!”说着对子桑越伸出手,要拉他起来。 子桑越无奈,只好和张忱翊一起走向了人群之中。 “几位,我们来比试比试如何?”拓拔虎手中拿着一张虎皮弓,对几人说到。郑桑榆站在他身边,手里也拿着她那张赤红色的弓。 “比箭法?”张忱翊道,“好啊!” “爽快!”郑桑榆磨了磨箭矢,道,“怎么比?” “嗯……”张忱翊想了想,“夫人你和寨主对我们三个,如何?” “这可不大公平啊,”说着,拓拔虎瞄准了远处的虎头靶,一箭射到了靶心,众人的掌声瞬间响起,“三对二,不是欺负我们?” “哪儿啊,寨主你和夫人箭法都这么好,我们哪儿比得上。再说了,我也没练过,有我没我是一样的。”张忱翊不好意思的笑道。 “既然这样,那就来吧!”拓拔虎笑,“每人三发,看谁射中的多,如何?” “好!” 下人给几人拿上了弓。 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拓拔虎拉开弓,弓弦因为力度过大,发出了咿呀声,似乎随时会崩断。 然而片刻后,一发箭如奔腾的猛虎,朝着靶心咬了过去。 三发,无一例外,都打在了靶心。 “哇……寨主好厉害,”张忱翊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轻轻的碰了碰子桑越,“我是不是不该答应他?万一我给南山丢人了怎么办?” “不会。”子桑越淡淡道,似乎十分有把握。 “啊?”张忱翊不明白,子桑越却没再说话。夏鸢站在一旁,她刚喝了酒,现在有些腿软。 随后是郑桑榆。依旧是那张燃烧着如赤龙一般的弓,郑桑榆一用力,弓尾的同心结就微微的晃动。 空气被撕裂,三发箭稳稳的射中了靶心。 两人,六发全中。几人至少要命中六只箭,才可以赢过他们。 “闷,闷蛋?咱们谁先来?” “给我,我来!”夏鸢二话不说拿过了弓,她头很晕,只想早点回屋睡觉。 夏鸢拉开弓,瞄了瞄,就将箭射了出去。很遗憾,它偏离靶心不少。 “师姐?” “别吵!” 夏鸢只感觉心里很烦躁。她明明就是冲着靶心去的,为什么会偏呢? 这时空中传来了一声鹤唳。悠长,清脆。 众人抬头去望,却没有看到人。 子桑越却在心里暗暗笑了笑。 一声鸣叫,夏鸢清醒了不少。她知道是徐白鹭来了,她可不愿意在徐白鹭面前丢面子。 然而此刻在众人眼中,夏鸢被风吹起的薄纱尾,却亮着淡淡的青色光芒。 “仙人?是神仙?”众人议论纷纷。 只见夏鸢轻轻将箭搭到了弦上,然后似乎毫不费力,命中了靶心。 两发,全中。 “这位姑娘是神仙啊!”众人惊叹。张忱翊也惊讶,向子桑越投去了疑问的眼神。 “姑娘好身手!接下来,两位道长谁先来?”郑桑榆道。 子桑越拍了拍张忱翊,示意他先上。 “我……我不会啊……”张忱翊不知所措的拿着弓,走到了刚刚夏鸢的位置。 “没事,我教你。”子桑越淡淡道,他走到张忱翊身边,对郑桑榆说,“夫人不介意我先教教他吧?” “不介意。” 子桑越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左手环住张忱翊,和张忱翊一起握住了弓把,“左手拿弓,然后把箭搭在弦上,像这样,”说着,拿过一只箭矢,轻轻的搭在了弦上。他凑近张忱翊,低声道,“看着靶心,不要犹豫,力要用准。” “嗯,嗯……”张忱翊应到。子桑越刚才伏在他耳边说话,温热的气息弄得他耳朵很痒,本来就慌张的心不知为何跳的更快了,“我……万一一发都没中……” “有我,你不用紧张。”子桑越松开张忱翊,退到一边,淡淡道。 “……嗯!” 张忱翊想着刚才子桑越说的话,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手上,结果却发现满脑子都是刚才子桑越的低语声。也不管寒冷的夜风,似乎耳边残留的温度就已经足够灼热。 一箭,脱靶。 “……”众人无语。张忱翊无助的看向了子桑越。 “闷蛋……要不,我还是算了吧……” “你可以。”子桑越看着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肯定道,“不用紧张。” “……嗯。”张忱翊深吸了口气。他晃了晃脑袋,似乎想把子桑越的声音从脑袋里晃出去。 一阵风吹过,他的长衣被吹得猎猎作响。 搭箭,瞄准,蓄力,出射。 这次没有再脱靶,但离靶心还有一段距离。 张忱翊找回了点信心。他转过头,似乎想从子桑越那里找一些勇气来——子桑越也没有辜负他,一双深邃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 回到过去 最后一发,离靶心只有一小点距离。 “中!”拓拔虎笑了一声,“这第一次能这么准,我很佩服!算你中了!” “谢谢!”张忱翊激动的脸都红了,把弓给了子桑越,“闷蛋闷蛋该你啦!” 子桑越接过,看着开心的和小孩子一样的张忱翊,轻轻的笑了笑。 他看着远处那个虎头靶——张扬的金色,在夜色中闪闪发亮。两侧的火光照到上面,有些刺眼。 他很久没有再拿过弓箭了。上一次,还是在五年前。 子桑越面无表情,拉开弓,便是一箭。 靶心。欢呼。 …… “小越越——我最近在书上看到了慕容翰!”那时的风华兴高采烈地拿着两张弓箭跑到了后山,“慕容翰的箭法好厉害!我也想学射箭!” “你总是心血来潮,又总是三分钟热度。” “嘿嘿,这不是好奇嘛——你就陪我学嘛,陪我嘛——” 风华的声音似乎就夹杂在这风沙之中,在子桑越身边盘旋。 又是一发,干脆利落,子桑越稳稳的命中靶心。 …… “呼——射箭好累啊,我不学了!” “你看,你总是这样。”子桑越无奈,只好收了两张弓。 “没有什么东西比得过琴哇——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浅喜似苍狗,深爱如长风~我对琴,就是深爱!” “好,你总是有理。” 子桑越将弓箭拿回了房间,放在了书架的最底层,后来再也没有碰过。 …… 最后一发,子桑越似乎在靶心处看到了什么。他定神,发觉那是他的梦魇——五年来,每日每夜困扰他,让他不得安宁的梦魇。 子桑越目光凛然,看着那靶子,冷冷的说了一句什么,随后又是一箭,再次命中了靶心。 “再见。”他说。 同样的六发,两方打成了平手。 “好,好箭法啊!南山果然是天下第一门派,名不虚传!”拓拔虎和郑桑榆拍着手,笑道,“来,这杯酒,算我敬各位的!我先干!” 子桑越皱了皱眉,刚想接过酒,却被张忱翊挡了下来。 “我来吧。”张忱翊接过,二话不说,仰头一饮而尽。 “这酒……” “放心吧,和白天的相比淡很多了。”拓拔虎道。“这箭比完了,几位还是去放松放松吧!我和桑榆还有些事,失陪了!” 几人行了礼,目送拓拔虎和郑桑榆离开了。 和众人嬉闹一会儿过后,张忱翊不出所料的醉了。被那么多族人灌酒,滋味一定很不好受。子桑越知道他会醉,所以一口酒都没有喝,依旧是坐在树下,沉默着不知想着什么。夏鸢说身体不适先行离开了,子桑越知道,夏鸢肯定是去找徐白鹭了。 过了不知多久,张忱翊也累了。他在众人的目送之下摇摇晃晃的走向了树下的子桑越,脖子上的彩巾微微飘荡。 那彩巾叫“锦年”,是拓拔家寨特有的丝织品。虽是大漠的东西,但名字却很有内涵,寓意更是深刻:年月似锦,不负韶华。 子桑越起身去扶张忱翊,张忱翊却把他轻轻推开了。子桑越刚想直接把张忱翊扛回去,张忱翊却将众人送给他的许多锦年,全都戴到了子桑越的脖子上。 族人们又是一阵欢呼。 “唔……闷蛋,他们在笑什么啊?”张忱翊给子桑越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醉眼朦胧道,“是不是我……嗝,是不是我箭法不好,他们笑我?” 子桑越对上族人们的目光——那有些惊讶却满含着祝福的目光,瞬间懂了原因。 “不是,”子桑越淡淡道,“走吧。” “唔……好……”张忱翊路都走不稳了,索性直接靠着子桑越,让子桑越带他走。 锦年,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条锦年,一段岁月。我将所有的锦年都赠予你,就是将我余下的人生,将我所有最美好的年华,交予你。 此生予你,余生是你。 两人回了房间。霎时,周围的空气都安静下来了。一面铜镜,安安静静的放在桌子上。 “闷蛋……” “嗯?” “师姐……师姐呢?” “鸢儿不舒服,先回房了。”子桑越叹了口气,准备把醉醺醺的张忱翊扔到床上去。 “唔……” “闷蛋?”张忱翊似乎并不想去床上待着,赖着子桑越不肯走。也许此刻的他眼前真的是一片朦胧,他的手胡乱的挥舞着,去找子桑越。 “嗯,我在这。”子桑越无奈,把张忱翊的手按住了。 “师姐……的箭法好好……你们,你们都学过……”张忱翊垂下头,“只有我,没学过……唔,唯一中的一发还是寨主便宜我了的……” “已经很不错了。” “你们的箭法,都是臭老头教的吗?”张忱翊趴在桌子上,侧过脸,抬起头看着子桑越。他眼睛水汪汪的,显然醉的不轻。 “鸢儿的箭法,是徐白鹭教的。” “徐白鹭?” “嗯,是鸢儿的心上人。” “他就是……嗝,你之前说的那个,让我不要打师姐主意的原因啊?” “嗯。” “哦——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见过你们!”张忱翊想起他八岁那年去送唐辰星回家的路上,在月神廊下看到的那三个人。“原来那个小道士就是你!” “……嗯。” 张忱翊努力想了想徐白鹭的样子,叹了口气,“哎……那个徐白鹭跟仙人一样,又比我早认识师姐,我一定没戏了……唔……” “那你呢闷蛋?”张忱翊似乎不打算再说夏鸢——反正他也只是觉得夏鸢长得好看,“你的箭法是谁教的呀?” 子桑越沉默了,没有说话。张忱翊盯着他的眼睛,似乎要把他看穿。 “是风华对不对?”张忱翊笑了笑,“每次你露出这个表情,一定又是想他了。” “……” “哎——”张忱翊长叹一声,“对师姐来说我比不过那个徐白鹭,对你来说我比不过风华,看来我真的好没用——” 两人的记忆,全部在月尊的手下,回到了过去。 包括子桑越的梦魇蝶。 “不是。”子桑越听了张忱翊的话,莫名的心里不是滋味,“风华,已经过去了。” “过去?”张忱翊直起身,凝视着子桑越。他的手摸到子桑越的后颈,隔着衣领触摸着那块有梦魇蝶的皮肤,“只要这只该死的蝴蝶存在一天,风华就永远不是过去。” 子桑越惊了一下,张忱翊此刻就像是靠在他的怀里。手指触碰到后颈的骨,子桑越瞬间激灵了一下,忙将张忱翊的手拿开,但却没有推开他。 “你看嘛,我就说——”张忱翊见自己的手被拿开,装作不在意的摆了摆手,“你忘不了他,你还是想他。你这样,还嘴硬的说都是过去了,说出来,不说我信不信,你自己信吗?” “……” “算啦算啦,不说了,这么开心的日子,说这么扫兴的话多不好。”张忱翊托着腮,玩味的看着子桑越,“我们来玩点好玩的吧?” 一种不详的预感浮上子桑越的心头。 “接下来!不管我干什么,你都不许动!” “……你要做什么。” “嘿嘿……”张忱翊把那面铜镜拿到子桑越面前,把子桑越按在了凳子上,然后解开了子桑越的发冠。 “你……” “都说了不许动的。”张忱翊笑,“我这不是太久没戴发冠,都不知道怎么戴了嘛,拿你练练手!” “……” 张忱翊拿下发冠之后,解开了子桑越的头发。当头发散下来的一瞬间,张忱翊得意的笑了出来——他就是想再看一次子桑越散发的样子。 “玩够了吗?”子桑越无奈。 “嘿嘿,你说呢?”张忱翊说着,就要去挠子桑越,“你都知道我怕虫子,我都不知道你怕什么,之后我岂不是要被你压着欺负?咱们来交换!告诉我你怕什么!” “不怕痒?”张忱翊似乎忘了,他白天还挠过子桑越。 “嗯。” “这个也不怕?”张忱翊伏在子桑越耳边,轻轻吹了口气,“你教我射箭的时候伏在我耳边说话,没把我痒死。” “……”子桑越还是无动于衷。 “啊——这也不怕那也不怕,你到底怕什么?”张忱翊有些抓狂。然而他看着镜子里的子桑越,突然灵机一动。 “喂,你不怕痒,也不怕我在你耳朵旁边吹气,那,这个你怕不怕?” 话音刚落,一股酒气扑面而来。一瞬间,子桑越颤了一下。 是张忱翊,他在子桑越脸颊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这下子桑越终于坐不住了。他猛的起身,把张忱翊吓了一跳。 “哈!你怕了!”张忱翊像得逞的小孩子一样,笑道。 “你!”子桑越少见的,耳根有些红。他看着面前的张忱翊,很想对他做些什么来教训他,奈何张忱翊喝醉了,一切都不能怪他。 “嘿嘿,闷蛋,不要生气嘛——以后……以后,唔……”张忱翊还想说些什么,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向前倒去。 不出所料,他倒在了子桑越怀里。 子桑越长叹一声,把张忱翊扔到了床上。 子桑越的喉咙更疼了,显然是酒劲还没消下去。然而比起喉咙,让子桑越坐立不安的,是心跳。 是前所未有的,剧烈无比的心跳。 …… 谁都不知道月尊想做什么。他抹去了张忱翊二人的记忆,却把夏鸢和徐白鹭的记忆还了回去。 那份埋藏于天池底的记忆。 现在的夏鸢,已经一年没有见到徐白鹭了。 “喂!你干嘛这个时候跑过来烦我!”夏鸢被徐白鹭带回了屋子。她躺在床上,醉醺醺的,嘴里却不饶徐白鹭。“我,我难得过几天没你的清净日子!你还要追到沙漠里!” 徐白鹭放徐大遥出去飞了。他坐在桌边,倒了一碗茶,不紧不慢的喝着。 “要是我不来,小鸢鸢你说不定一发都中不了呢?”他轻笑,看着床上醉眼朦胧的夏鸢。 “要你管!我那是——失误!” “对对对,是失误,我的小鸢鸢最厉害了不是?” 夏鸢不知道为什么,不说话了。她翻了个身,背对着徐白鹭,将脸埋到了被子里。 “怎么了小鸢鸢?”徐白鹭见夏鸢突然安静了下来,愣了一下。他放下茶杯,走到夏鸢身边,想看看她是不是不舒服。 然而他只看到了夏鸢的肩膀,在微微的抽动。 “怎么了,”徐白鹭有些慌张——夏鸢哭了,他还没有哄过女孩子,有些手足无措,“怎么好端端的哭了?” “没,没有!谁哭了!”夏鸢闷闷的声音传了过来。徐白鹭伸出手,想拨开夏鸢凌乱的长发。 夏鸢转过身,搂住了他的脖子。 “徐白鹭!你说!你这一年都去干嘛了!”夏鸢果然是喝醉了,此刻的她和平时的她完全不一样。 原来是因为这个才哭吗?徐白鹭轻笑,他只是回仙界呆了一天而已。 “你!你知不知道……一年里我有多委屈!”夏鸢哭着,眼泪沾湿了徐白鹭的青衫,“师妹们抱怨我严厉的时候,你在哪呢……她们说我坏话的时候……你在哪呢……” 徐白鹭轻轻拍着她的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抱歉。” “我不要这么冷冰冰的抱歉!”夏鸢气到,“若是你还是忘不了那个周屿乔,你就回你的仙界去找她好了!何必来跟我一个凡人浪费时间!”她的眼眶都红了,“来撩拨我很开心吗你!” 夏鸢这时候有些懂得张忱翊被子桑越当做风华时,他那种内心的不甘了。 “我没有忘不了她。”徐白鹭正色道,“她与我从来没有什么。” “你敢说你不想和她有点什么?”夏鸢道,“徐白鹭,你今天穿的这件衣服,不就是她送给你的吗!看这块玉,不也是她做的吗?”夏鸢撩起徐白鹭腰间的一块鹤形的白玉,“看看她雕的徐大遥!多好看!我这么糙,怎么能比得上她!” 徐白鹭将那块玉拿了下来,扔到了一边,然后二话不说吻住了夏鸢。 酒气,在他口中蔓延开。 “这样,还不能证明?”徐白鹭笑了笑。虽然在夏鸢的眼前,他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 “证明什么!证明你要耍我到底?” 反目 徐白鹭无奈,弹了一下夏鸢的额头,给她轻轻擦掉了眼泪,“你啊,喝醉了怎么这么喜欢胡思乱想,这不是你呀。”他攥紧夏鸢的手,道,“我只是把衣服都洗了,随手拿了一件而已。那块玉是大遥叼出来的,我懒得放回去而已,你要是不喜欢,我就扔了。” “切,关我什么事。”夏鸢别扭的从徐白鹭的怀抱中脱身,躺到床上翻了个身,睡觉了。 “哎,真是个口是心非的小鸢鸢。”徐白鹭无奈,给夏鸢盖好了被子,等夏鸢睡着之后,离开了。 他一个人在家寨中慢悠悠的走——反正夜里没有人。 走着走着,他就来到了拓拔虎的殿前。 “还真是个豪华宫殿,”徐白鹭心道,“这寨子里房子都这么简陋,怎么偏偏这寨主这么奢侈?” 殿门没有关上,徐白鹭走了进去——虽然他知道私闯民宅不好,不过他的直觉告诉他,拓拔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眼前是一座祠堂。拓拔虎手中拿着香,跪在什么东西面前,虔诚的闭着眼。 郑桑榆并没有在。 “谁?”拓拔虎很机敏,他察觉到门口有人,立马将台子上的东西遮住,拿上短刀走了出来。 徐白鹭当然不慌张,他一挥拂尘,拓拔虎就倒了下去。 “什么东西,神神秘秘。”徐白鹭走进了那祠堂,掀开了台子上的那块布。 一张面具,赫然出现在他眼前,繁密的桂纹映入眼帘。 还有,那面具上冲天的邪气,让徐白鹭不得不警惕。 徐白鹭想了想,将那面具拿走了。 第二天清晨。 张忱翊醒来时头痛欲裂,子桑越就坐在桌边,披着衣服,看样子是就这样睡了一晚上。他的发冠已经戴好了,一切,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哎……果然我又喝多了,真是对不起闷蛋……闷蛋也真是傻,旁边不是就有空房间……”张忱翊挣扎着起身,下了床。 子桑越听到声音,也醒了。他眼眶红红的,也不知是没睡好,还是发生了什么。 “闷,闷蛋?”张忱翊刚想坐下,却被猛的起身的子桑越一步步逼到了床边。子桑越那眼神,简直是难以言喻。有被戏弄了的不爽,也有那么点小满足。 “干嘛……你这是……” “你说呢?”子桑越冷声道,一双眼睛简直是要把张忱翊盯进墙里。 “我……”张忱翊有点害怕,“我不会,昨天耍酒疯对你做了什么吧……” “你不记得了?” “我我……醉了之后的事哪儿记得!我,我是不是打你了?”张忱翊傻乎乎的问,他把脸伸到子桑越那,说,“要是我打你了,你就打回来!” 子桑越哭笑不得。 “若是把你对我做的还给你,恐怕你承受不住。” “啊?!”张忱翊听了,吓得退了退,“我,我不会……你,我……” 子桑越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还是,还是你趁我喝醉对我做了什么?!” 子桑越现在恨不得把张忱翊扔出去。 “算了。”子桑越抑制住了自己,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 “放心,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 “呼……那就好。”张忱翊松了一口气。 “闷蛋,你……你喉咙还疼吗?” “不疼了。”那杯拓拔虎的烈酒实在是折磨子桑越,不过过了一天,辣感也就都消掉了。 “那就好。”张忱翊给子桑越倒了杯水,然后准备出门去找些吃的。 然而他刚想出门,却被子桑越严声叫住了。 “别出去。” “啊?” 子桑越起身,打开门。门外景色如常,依旧是风沙漫天。然而子桑越拿起桌上的一个茶杯扔到地上,茶杯瞬间被地面吞没。 “这是?!” 一声冷笑传了过来。 张忱翊抬头,发现拓拔虎带着族人——准确的说,是一群没有脸,只有人皮的傀儡,站在了两人房间里。 夏鸢被拓拔虎死死的绑了起来,她的脖子上架着一柄匕首。 “寨主这是做什么?”子桑越抽出剑,冷声道。 “做什么?”拓拔虎冷笑,“你们昨天偷了我的面具,还问我做什么?”他打了个响指,夏鸢的脸上就被划出了一道血痕。 “放开鸢儿。” “什么面具?”张忱翊还没反应过来,不过看夏鸢受伤,他也抽出了剑。 “还装傻?”拓拔虎又是一个挥手,夏鸢的胳膊被猛的一折,险些断掉,她发出了一声痛呼。 两道凛冽的剑气,朝着拓拔虎席卷而去。 “哼,还挺嚣张。”拓拔虎毫不费力的挡下,笑道,“两位还没察觉出来,有什么不对?” “什么不对?”张忱翊纳闷道。突然,一个想法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闷蛋,你是怎么知道门口有陷阱的?” 子桑越这才反应过来。 那陷阱很难被察觉,但他从今早起,灵骨就一直微微发热,似乎灵力都冒了出来。他也没有往心里去,权当是灵力自然的成长。 然而,这不是。拓拔虎给他的那杯酒中有毒——是能让他的灵力逐渐衰竭的毒。在灵力干枯之前,这毒会给中毒者一种错觉——灵力成长的错觉,让中毒者在短时间内灵力暴涨,最后灵骨爆裂而亡。 给他这毒的银面具告诉他,这毒,叫“盛放”。 “你……在这杯酒里下了毒?!”张忱翊二话不说,拿着剑就朝着拓拔虎刺去。 “哼,世主大人说先把这个文绉绉的道士解决,还真是没错。要是没了他,活捉你小子,简直是易如反掌。”拓拔虎伸出手,一阵光亮了起来,张忱翊瞬间被光刺得睁不开眼,然后被拓拔虎按倒在地。 “放开他。”子桑越冷声道。他纵身跃起,剑锋过处皆是浓浓的青云——云垂竟在这毒的作用下被发挥到了极致。只是一瞬,剑就指到了拓拔虎胸口。然而就在要刺进胸口的一瞬间,一支箭,将子桑越的剑锋打偏了。 是郑桑榆。她在远处,拿着那张灼目的弓。 “杀他,让我来。”郑桑榆一身白衣,平静地开口道。 拓拔虎呆了一下。不过他似乎早就知道,只是嘲讽的笑了笑,然后甩开了子桑越。 张忱翊也不傻,趁着拓拔虎呆滞的一瞬跳开了。他跃到夏鸢身边,想划开绑着她的绳子,结果却发现,夏鸢,也是一只傀儡。 一只用来演戏的傀儡。 “寨主,你,可是在找这个?”一声悠长的鹤鸣传来。夏鸢坐在大遥身上,手中晃了晃徐白鹭昨晚拿来的那张桂纹面具。 子桑越和张忱翊都是一惊。 郑桑榆一步一步走向拓拔虎,从腰间掏出了一把匕首,抵到了拓拔虎的脖子上。 “我知道你不会杀了我,桑榆。”拓拔虎丝毫不畏惧。 “你哪里来的自信?”郑桑榆冷笑。 “我爱了你这么多年,你忍心?” “有何不忍心,”郑桑榆笑道,“拓拔寨主和景哥哥疼了你那么多年,你不也一样忘恩负义,将他们杀的干干净净,一个不留?” “果然。”拓拔虎冷笑,“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当你房间里那块惑心石被赤神拿走的时候。” 拓拔虎愣了一下。不过随后他一个反手,就将郑桑榆手中的刀抢了过来,然后毫不犹豫的插进了郑桑榆的胸口。 可郑桑榆并没有如预料之中那样倒下。 因为这个她,也是一个傀儡。只是一瞬,她就化作一抔黑烟,和拓拔虎带来的众多傀儡,一并消失掉了。院子中,霎时只剩下了拓拔虎和徐白鹭四人。 “寨主,这面具,不打算解释解释?”夏鸢将那面具丢到脚下,然后毫不留情的踩碎了。桂纹一片一片的裂开。 “解释?这不是你们早就知道的事情了吗,哪里还用得着我解释。”拓拔虎手中还拿着那柄郑桑榆的匕首。此刻张忱翊和子桑越的剑都将他抵得死死的。但拓拔虎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念了句西域的咒语,双眼瞬间变得通红——就和那银面具一样。地上已经碎裂的面具浮了起来,在空中重新变得完好无损。拓拔虎一伸手,那面具就飞到了他的脸上。他怒喝一声,跳的远远的,爆发出的真气将子桑越和张忱翊瞬间震开。拓拔虎扭了扭手腕,随后他的手中就出现了一条冒着黑气的鞭子——赤红色的鞭,柄部上,明明白白的刻着“拓拔”二字。 是断灵鞭。 “断灵鞭!”张忱翊看了,忙想去抢,却被子桑越拉住了。 “别去,那已经不是断灵鞭了。” 浓重的鬼气,从那只鞭子中源源不断的冒出。霎时,天地一片黑暗,数万只恶鬼在空中盘旋着。它们嚎叫着,哭喊着,吵的人心慌。 “你们,就在这里,去死吧。”拓拔虎一声冷笑,然后消失掉了。 院子里冒出了浓浓的黑雾。张忱翊挥着剑,要去斩灭那些鬼。然而当他好不容易杀干净缠着他的那些恶鬼时,他的周围却是一片黑暗。 房子不见了,夏鸢和徐白鹭不见了。 子桑越,也不见了。 “闷蛋,闷蛋?!”他想起子桑越还中着毒,心急如焚地要去找子桑越。 子桑越也是如此。 当摆脱纠缠时,子桑越发觉他处在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地方。 镇妖塔。 但镇妖塔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他的眼前,那个他怀念了很久很久的人。 风华。 风华抱着琴,依旧是十七岁的容貌。他笑着,然后悠闲的席地而坐——一如往常,他靠在柏树下的样子。 …… “喂!你救救他们啊!”徐白鹭只是轻轻一挥拂尘,拓拔虎创造出来的鬼气便瞬间消失。他和夏鸢的眼前是一片清明,但子桑越和张忱翊,却深深的陷入了幻境,谁也找不到出来的路。 虽然他们两个,就肩并肩的站在院子里。 “我救不了他们,”徐白鹭无奈,“我只能护他们无恙。若是想走出来,还是要看他们自己。” 夏鸢急的直跺脚,“这拓拔虎……真是混蛋!这是什么幻境啊!” 徐白鹭摇了摇头,“是我曾在几百年前见过的一种幻术。你可知道夏川宁家?” “知道。” “宁家不仅是书法大家,也是阴阳氏族。这幻术本是考验弟子心性的幻境,可几百年前却被一个家仆偷偷学来了。那家仆心术不正,不知走了什么歪门邪道,这幻术,就成了今天这样。” “宁家……宁家……”夏鸢焦急道,“宁家!我都没有注意过!那个山海的头领不是叫宁青?!宁青是宁家的人,对吗?” 徐白鹭点了点头。夏鸢还想再问,徐白鹭却没再继续这话题。 “在这幻境里,若是迷失了自我,可能永远都走不出来了。”徐白鹭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淡淡道。“他们需要面对他们最不愿意面对的残忍的过去,还有,真实的自己。” “说那么多也没用!总之就是要解开他们自己的心结?”夏鸢道。 “嗯。” “那这一时半会是完不了,”夏鸢说着,拿出药典,飞快的翻阅着。 “你这是……” “你是不是傻?”夏鸢瞪了一眼徐白鹭,“子桑还中着毒呢!我得先用药压制着点,万一他灵骨真的出点什么问题怎么办!” 徐白鹭这才想起来,不过他拍了拍夏鸢,制止了她。 “这不是凡间的毒,你解不了的,我来吧。” “不是凡间?!” “嗯,是黄泉的毒。”徐白鹭蹲下身,在子桑越的灵骨上轻轻一点,暂时封住了他灵力的暴涨,“是我一个……旧友的毒。” “你!你居然还有这种朋友?”夏鸢二话不说踹了徐白鹭一脚。 “哎哟好疼!小鸢鸢你太狠了!”徐白鹭捂着屁股,叫唤道,“他就喜欢闲着没事瞎鼓捣!这能怪我吗!再说了,我都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 “哼,你刚才说他是黄泉的?” “他原本也是神仙。”徐白鹭道,“是只九尾狐仙。哎算了不说他了,来说说这毒好了。怎么说呢,我那朋友也是个恶趣味,中了这毒,想解,只有一种办法。” “什么办法?” 徐白鹭转过头,严肃道,“渡命灵。” “渡命灵?那岂不是……” “命灵一渡,二人,同生,同灭。” 再别 “风华?”子桑越伸出手,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他轻声叫了叫风华,风华却没有应。 从前风华弹琴的时候,就算天塌下来,风华都不会应一声。 风华听了,抬头对子桑越狡黠的眨了眨眼。他摇了摇头,示意子桑越不要说话。 他坐着,指尖拨动琴弦。琴音似浪,波澜起伏,在空中回荡。 是那首《一叶舟》。 “天地偌大如沧海,你我渺小如扁舟。若非山月青川绝妙,何苦走这世间一遭——” 子桑越心知这是幻境——毕竟五年了,他的梦一遍又一遍的告诉他风华已经死了这件事。然而即便如此,子桑越还是收了剑——他不想在风华面前有所顾忌提防,哪怕这是个幻影。他坐了下来,静静的听着风华抚琴。 曲罢,风华将琴放到了一边。两人面对面地坐着,四目相对。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一张冰山脸,从来不变。” “你也一样,”子桑越笑道,“还是一样的不知天高地厚,弹琴都弹到镇妖塔来了。” “在哪里弹琴有什么所谓呢?琴在,人在,你在,就够了。”风华勾了勾嘴角,“是吧小越越?” “嗯。” “你想我吗?”风华挠了挠头,问道。 “嗯。”子桑越握紧了那块缚灵石。 “可你也想杀了我。”风华笑道,“想再一次的,杀了我。” “……”子桑越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嘛,毕竟我和那只蝴蝶困扰了你五年。”风华起身,走到子桑越身边,“五年,没睡过一个好觉,挺累的吧?”他伸出手,戳了戳子桑越的脸,“你看,你的黑眼圈从来没有下来过。”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长老把那只梦魇蝶消掉?” “我……” “嘿嘿,小越越啊——”风华躺了下来,枕着手臂,抬头不知道看着哪里,“其实刚开始你每天守着我的东西,每天都看我的琴谱,我挺开心的。虽然这样很自私,不过你真的忘不掉我,让我还有一点可耻的安慰呢。” “……嗯。”子桑越只是嗯。往往这种时候,他只需要听风华说就可以了。 “可是后来呢,我就不这么想了。把我的快乐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太没道德了。”风华笑了笑,“要是我还活着,你肯定又要说教我,指不定啊,再和我大吵一架。” “原来你没忘。”当年两人因为曹璎和风华偷窃大吵一架的事还历历在目。 子桑越本以为只有他一直因此难过,却没想到两人都是耿耿于怀。 “怎么可能忘,被自己唯一的朋友那么说,肯定会难受吧?” “……对不起。” “没事啦,这有什么大不了呢?三观不一样而已啦,很正常。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样,这天下哪儿还需要官府衙门啊?有好有坏,才是世界的平衡嘛。” “你这是想开了,还是给自己的坏找理由呢?”子桑越轻笑。 “一半一半咯。” 沉默。 “最近新交到的朋友怎么样?”风华问道。 “他……很好。” “和我比,谁比较好?” 子桑越愣了一下。风华笑了笑,转过头看着子桑越,“开玩笑啦,我从来不和别人比的,谁和谁都不一样哒~比较,没有意义的。” “不过,”风华摸了摸下巴,“我觉得他长得没我好看,嘿嘿。” 子桑越也笑。 “说起他,我还有点不甘心呢,”风华翻了个身,趴在地上。他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本诗经,一页一页的翻着。“你都会给他唱歌,你都没给我唱过。要不是他,我都不知道你唱歌跑调。” “……” “他对你来说很特别吗?” “……嗯。” “我,不特别吗?” 子桑越不敢去看风华的脸——他比风华小一岁,从前许多他不明白的为人处世的道理,都是风华教给他的,往往这种时候,他就会像小孩子一样手足无措。 “你和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眼睛,声音,还是性格?哇——难道说是三观不一样?你可不要说教我啊。” “不是,”子桑越犹豫了一下,“有的时候我看着他,心会跳。” “哦——”风华八卦的笑了笑,“小越越,这下你可真的被欧阳说中了。” 欧阳,当年那个骂子桑越是断袖,还和风华打了一架的傲娇弟子。 “……也许吧。” “没事儿,别怕,”风华看出子桑越心中的种种犹豫不定,“不就是喜欢男人嘛,有啥的?我不是说了吗,管他是男是女,喜欢不就好了?” “……我不是怕这个。”子桑越道,“世俗有何顾忌,我,只是不确定这是不是你所说的喜欢。” “也是哈,毕竟也不能只凭心跳,”风华想了想,“也许是你的心脏出毛病了,改天叫夏师姐给你看看。” “……” “好啦不跟你闹,昨天晚上,他喝多了对不对?” “嗯。” “然后他亲了你。” “……那只是酒醉。” “他醉了,你也醉了?”风华笑道。子桑越突然想起来他在鸩谷,给张忱翊唱歌的时候,徐白鹭也这么说过。“想想,他亲你的时候你的本能反应。是躲开,还是回应?啊不能这么说,这样吧,你心里第一反应,是恶心,还是,激动?” “我……” “你不用告诉我,答案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好。要是感觉厌恶呢,就还是趁早的划清界限,要是后者呢,小越越,你要加油啦。” “胡说什么你。” “我看他也挺喜欢你的,要么干嘛老是和你在一起。” “那你总是和我结伴,也是喜欢我?” “不,我这是纯洁的友情,哈哈哈——” “……” “我是认真的,没开玩笑,”风华正色道,“他看你的眼神和旁人看你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自己悟去。” “哎对了,你这中的毒,打算怎么办啊?” “鸢儿会有解药的。” “这可不是凡间的毒啊,我刚才听到有人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渡命灵。” “渡命灵?” “嗯,八成是把他的命灵渡给你吧。” “这怎么可以!” “你不想拖累他?” “当然不想!” “可要是你俩的命灵连在一起,他就会一直在你身边,你不想?” “他没有救我的义务,我也没有捆绑他自由的权利。” “好吧好吧,反正,你要是也死了,正好来陪陪我。” “……” “嘿嘿,不和你说了,我时间到了。” “时间?” 风华朝着手中的书努了努嘴——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翻到了《汉广·南有乔木》,“你知道的,这首词我一直想谱曲,可是我没有机会了。这本琴谱翻完了,所以,我只能陪你聊到这了。” “你……” “这首词我相信他会谱出曲的。”风华起身,笑了笑,“他的琴技可不差。” “走啦——”风华挥了挥手,要起身离开,可子桑越怎么会就这么让他走,还是跟了上去。 “干嘛还跟着我,这么舍不得我?”风华走到一扇门前,笑道,“我打开这扇门,你再走,可就来不及了。” “……” “拿你没办法。”风华说着,打开了那扇木门。 眼前,是一片猩红。有一只挣脱封印的三头鹤,在那里等着风华。那个银面具,就站在风华的身边。 “风华!你——” “我说了,你会后悔的。”风华笑,“现在,你可以杀了那个银面具,替我报仇。我不会死,我不会离开,当你醒来,我不再是十七岁的风华,一切重头来过。” 子桑越二话不说,拔出了剑。可当那银面具摘下面具时,子桑越却犹豫了。 面具下,是张忱翊的脸。 “风华,这是怎么回事?”子桑越拿着剑,不知所措。若是那银面具不是张忱翊,子桑越可以毫不犹豫,直接让他烟消云散。 “这里是你的心。”风华摆了摆手,“当你知道张家的家纹是桂纹的时候,你敢说你没有怀疑过张家和这银面具的关系吗?”风华转身,拿过那张银面具,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纹。每一个凸起,每一个凹陷,都和张家的桂纹如出一辙。“要是你没有怀疑过,你看到的银面具,也就不会是他的脸了。” 子桑越在心中暗自惊叹这幻境的强大。他当时只是有一些微微的怀疑,然而这小小的怀疑却都能被幻境捕捉到,然后成了难以抉择的关卡。 “如果我杀了他,你会活过来,是么?”子桑越看着风华,淡淡道。 “嗯。不过相应的,我在这里重生,被你杀掉的他,也会在真实之中死去,你选择哪个?” “……” “没事,在这里时间还很多,你可以慢慢想。” 选哪个?是杀了张忱翊换回风华吗? 是,子桑越做梦都想杀了那个银面具。他消沉了一年后苦练剑术,为的不就是替风华报仇?他想要他的风华回来,想了五年。 可是当风华的重生要建立在张忱翊的牺牲之上时,子桑越真的无法抉择。尽管张忱翊只是一个出现在他身边,仅仅一年多的人。 他凝视着风华的脸,沉默了。 “风华。” “哎,怎么了?”风华百无聊赖的拨弄着琴弦。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问呗。” “你真的在缚灵石里吗?” 风华愣了愣,随即笑了。 “我一直在啊,为什么这么问?” 子桑越沉默了会,哽咽道,“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嗯,我知道。” “我曾经想,要是你十年不回来,我会等你十年。一百年,一千年,我都会等,等到我无法再继续等为止。” “嗯。” 说到这,风华已经知道子桑越想说什么,笑着看着他。 “可是……” “可是现在有他了。”风华转过身,淡淡道,“如果他死了,换我回来,你会觉得少了点什么吧。就算我会的再多,把所有你不喜欢的地方都改掉,你还是会不开心。那样的话,我也没有必要回来了。” “我……” “所以,究竟谁是谁的替代品呢?不,不对。” 风华顿了顿,背对着子桑越,努力的挤出一个笑容,然后转了过来,“他可以替代我,我却替代不了他。对吗?” “……” “风华,对不起。” 沉默,沉默。 不知镇妖塔哪里来了一阵风。 “从曹璎之后,你就觉得咱俩不是一种人,我知道。”风华笑,“其实我已经很努力地在改了,你看——”风华伸出手,霎时有上百只蝴蝶围绕在子桑越的身边,“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叫出他的名字吗?因为在这幻境里我要杀掉他很简单,我只需要念出他的名字,就够了。” “活着谁不想?我当然也想活着。可是如果我活了,让一个无辜的人替我去死,让小越越你难过,我还不如早点轮回转生。” “风华……” “算啦算啦,不说这些了,”风华摆了摆手,他眼眶已经有些红了,“我早就知道你会做出什么决定,我也没有什么怨言。不过最后,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嗯……”不觉中,子桑越已经泪流满面。 “你说过会带我去看天下的,对吗?”风华笑道。 笑得依旧那么云淡风轻,就好似周围的一切与他都没有关系,“你会做到的,对吗?” 子桑越重重的点了点头。 “嗯。”风华听到回答,释然了一般。 “那,再见啦,小越越?”风华弹了弹子桑越的额头——他还是十七岁的风华,如今的子桑越已经比他高了,“要是有来生的话我一定还回来找你的,毕竟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朋友,吧。 “嗯!” 风华笑着,张开了双臂。 子桑越流着泪,一剑,斩灭了风华的幻影。一刹那,周围的一切化作千万只蝴蝶,淡蓝色的光升起,吞没了所有的黑气。 “你吃过兰阳的桂花糕吗!最好吃了!我带你去吃!” “以后哥罩你,不用担心被别人骗——” “嘿,我新写了一首曲子,快来听听!” 子桑越哭着,跪在了地上。他伸出手,想去留住那渐渐消失的光。 一阵歌声,袅袅盘旋而上,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风华!!” “风华……”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在院子上空回荡。 风华,再见了。 …… 夏鸢听了,忙去扶子桑越。然而当她看到子桑越痛哭流涕的样子时,她呆住了。 就算是她,也从未见过子桑越这般模样。 “子桑?” 子桑越低着头,跪在地上,一声又一声地喃喃着风华的名字。他握着那块缚灵石——背面一个风字,已经不再发亮。那只梦魇蝶,也已经消失掉了。 他剑柄上,风华给他做的那根剑穗,没了踪影。 风华彻底走了,走的干干净净,仿若从未来过。 犹豫 张忱翊的周身是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闷蛋,闷蛋你在吗?” 无人应他。 突然,一阵药香飘了过来。身边的景色也开始有了不同。抬头看,是黑色的天空,两侧是红漆涂抹的长桥,桥上刻满了繁复的桂纹。站在桥边望,是没有边际的大河。水不脏,但却望不到底。没有翻天的巨浪,只是平静的向前流淌。 也不知道已经流淌了多少年。 河边有两三个看不清脸的魂魄,他们的衣衫早已褪色,有一些都已经看不出最初的样子。那些魂魄站在桥边,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张忱翊走到一个女子身边,发现她手中拿着一支白玉簪子。她痴痴的看着河的那一头,似乎在盼着什么。 “姑娘?” 那魂魄只是转过头,看了张忱翊一眼。尽管她面容已经模糊不清,但那双眼,却依旧亮着希望的光。 “魂魄在这黄泉,是无法开口说话的。”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远处飘了过来。张忱翊循声望去,发现在桥头,有一个身影。 黄泉?这是黄泉? 张忱翊快步走到了那人身边,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浓郁的药香。 那人坐在桥头的一张木椅子上,不紧不慢的熬着药。他的手很纤瘦白净,一看就是没干过粗活的公子。 “你是……?” “千诚,不过三千年未见,你这就不认得我了么?”那人轻笑一声,转过身来,看着张忱翊。 只是一瞬间,张忱翊就后退了一步。 那是一双蓝灰色的,狡黠的狐狸眼睛。 “是你!”张忱翊将手放到了剑柄上,提防道,“你就是那个,千诚琴里的……” “我是孟落,”那人笑着打断了张忱翊的话,“千诚,你真的记不起我了么?” 张忱翊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 这张脸用绝美来形容绝不为过。一对深浅刚好的眉,一双亮晶晶的,如星海一般的蓝灰色双眼。他熬汤时唇角微勾,手腕微微一动,勺子就和锅沿发出碰撞时清脆的响声来。也许用肤如凝脂来形容一个男子并不恰当,但他的却如诗中所写,手腕如凝结了霜雪一般干净。浅绛色的长发随意的披散,不过也许是实在太长,他还是拿了一根簪子束了起来。垂下的长发后露出的耳垂下有一只桂花吊坠——正是和张忱翊在南山的木盒子里看到的那一只成对。一件薄薄的披肩下,是一件精美的长衣。领口料子是苏州的云锦,在这寂寥无人的黄泉中,也算是暖和——至少不会着风。胸口处有一枝梅,艳红在浅色的衣服上看来有些灼目,几颗盘扣用作装饰,点缀在衣上。他的披肩上有两条长长的薄纱,淡淡的粉白色微微的飘荡。偶尔有几只金丝雀——也许是金丝雀,落在他的肩膀。他也不赶走它们,任它们在肩上叽叽喳喳。 “千诚?……你认识千诚家主?”张忱翊看着眼前这个美得有点过分的人,小声道。 “是你,不认识我了?”他似乎有些疑惑,歪了歪头,“你再仔细看看,真的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的落儿。” “……” “看来,果然是我变化太大了吧。”孟落苦笑,“也难怪,人总是会变的。”话音落,他又去搅那勺子,只是这回,他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他一转身,一条洁白的尾巴就软软的垂了下来。 “你是狐狸?!”张忱翊惊道。 “你不是早就知道。”孟落淡淡道。那般云淡风轻,不近人情的感觉,不知为何,让张忱翊联想到了那只杀生石中的九尾。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孟落将锅里的汤舀了出来,盛到了碗里,放到了面前的台子上。排着队的魂魄面无表情,喝完一碗后,就走上桥,一直向远方走了过去。 “走过奈何桥,去那头抽签,抽到什么算什么,别再回来找我讨价还价。”孟落头也没抬对那些魂魄道,这句话,他熟练得似乎说了许多遍。 当然,他似乎也早就失去了耐心。 “屠你家的那只九尾,不过是我一个孽徒罢了。”孟落放下勺,转过身,坐在了椅子上。他手中翻着一本厚厚的簿子,头也没抬。 “罢了?你的孽徒?” 张忱翊想起那只九尾,浑身血气上涌,二话不说抽出了剑。 “我和她早就不是师徒了,你没必要与我拔剑相向。”不慌不忙的声音。“再者,纵使那孽徒屠了你满门,如今你不是依旧好好的站在这里?你活着就够了,至于其他人,是死是活对我有什么所谓。” 然后剑锋毫不留情地指到了孟落的胸口。 孟落终于抬起了头。他看着张忱翊——那眼神,带着幽怨,带着思念,却也带着重逢的喜悦。 “与你有什么所谓?”张忱翊怒到,居高临下的瞪着孟落,“是,和你有什么关系,那是我的家人!” 孟落又低下了头,翻着手中的簿子,任那把剑点着他的胸口。 “当年,你已经用这把剑赶走过我一次了。” “莫名其妙!你到底是谁?!” “你看看你这个人,”孟落苦笑道,“是你让我等你,我等了,现在,我好不容易等到你了,你却又说,不认得我。” 孟落将手中的簿子翻到了最后一页——泛黄的纸上,是已经干透了的墨。 落儿,等我。 “千诚,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孟落毫无顾忌放下了那本簿子——那本掌握众生命运的生死簿,就被他随手放在锅边。然后,他握住了张忱翊的剑。 他的手满是血迹。云天沾上他的血,发出了从未有过的亮光。 然后,云天的剑灵开口了。 “是你,落家主。” “嗯,云天。” 两人似乎是相识已久的老朋友了。 “云天……你,认识他?”张忱翊呆住了,被眼前的一切搞得晕头转向。 “千诚……你难道,真的一点点都想不起我?”孟落随意的甩了甩手上的血,然后上前一步,抚上了张忱翊的脸,张忱翊本能的把孟落的手拿开,然后后退了一大步。 “落家主,您应该知道,千诚家主已经殁了。” “他没有。”孟落刚刚被张忱翊躲开,一瞬间失了神,可当云天说起张千诚已死时,孟落的语气却又是不容置疑。 “千诚怎么可能死?他既然叫我等,就一定不会辜负我,你看,现在,他不是就好好的站在我面前?” 张忱翊终于算是明白过来了。 是因为他和张千诚很像,所以孟落才一直把他当成张千诚。 “看来你比闷蛋还要魔怔。”张忱翊笑道。他拿出一块手帕,给了孟落,让孟落擦擦手上的血,“也许我和千诚家主很像,但我不是他,孟落前辈还是不要把我当成替代品才好。” “不可能,你就是他。生死簿告诉我,你就是千诚。” “生死簿?”张忱翊没想到,失踪了那么多年的生死簿居然就在这里,不过他现在还是想先和孟落说清楚,“先不说生死簿,前辈你看,我剑术比不上千诚家主,阴阳术自然也逊色很多,也许容貌相似,可是世间相似的人那么多,我怎么可能就是千诚家主呢?” “你的脸,你的身体,你的魂魄,全都是张千诚,你怎么可能不是张千诚?”孟落紧紧攥着那块手帕,扬声道。他似乎为了给自己加一点底气,把生死簿摔到了张忱翊胸口,“你看,这是你一笔一划写的生死簿,你不认得了吗!”他撩开头发,拿下耳边的桂花吊坠,拿到张忱翊面前,带着哭腔,道,“这是你送给我的吊坠,是你第一次亲我的时候给我的吊坠,你不记得了吗!!”他又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像——是张家的狐狸小像——原来他就是那拿着狐狸小像的第三个人。他将狐狸小像往张忱翊手中一塞,道,“是你说,这生死簿,除了你我还有言儿以外谁都不能动!是你把这狐狸小像给我的!你真的都忘了吗!张千诚!” “我……”张忱翊这下真的懵了。 生死簿的灵力,就在他胸口涌动。 然而下一秒,让张忱翊彻底傻了的事,发生了。 孟落大步走到他面前,拽住他的衣领,吻住了他。 那个吻,夹杂着孟落的泪水,和灼热的痛苦。 张忱翊愣了一下,然后将孟落推得远远的。 他刚想质问,幻境却消失掉了。眼前,又是一片风沙的院子。 他最后看到的,是孟落流着泪,红着眼眶的样子。 “千诚——千诚——” 又是一声声呼唤,和他拿到千诚琴时听到的呼唤如出一辙。 悲凄,绝望,不甘。 张忱翊呆坐着,逐渐清醒了过来。耳边,是夏鸢的叫声;眼前,是慌张的子桑越。 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还带着孟落的温度。 “怎么哭了?”子桑越的关切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哭了吗?”张忱翊彻底清醒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手背被泪水沾湿。 云天剑亮了亮,随即灭掉了。 “可能是他也见到了过去吧。”夏鸢道,“既然没事了,咱们先回屋子。”说着,就带着张忱翊和子桑越进了屋。 徐白鹭看着张忱翊的背影,皱了皱眉。 “孟落,你到底想干什么?”徐白鹭心道。他叫来徐大遥,张忱翊刚刚坐下,身旁的子桑越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子桑!”夏鸢忙拿出针封住他的灵骨,却发现他的灵力已经冲破了徐白鹭的封印,无法控制的流泻了出来。子桑越无力的趴在桌子上,眼神朦胧,似乎下一刻他就撑不住了。 张忱翊这下才想起来子桑越还中着毒,也就顾不上那个莫名其妙的亲吻了。 “师姐怎么办!这毒要怎么解?!” 夏鸢急急忙忙的给子桑越上药,张忱翊就在旁边给子桑越擦血。 “渡命灵!渡命灵是唯一的办法!” “渡命灵?什么意思……” “啧,就是把你的命灵分给子桑一半!”夏鸢瞪了张忱翊一眼,“你行吗?” “我……” 张忱翊犹豫了。一瞬间,许多想法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你什么你!要是怕死就算了!你要是不行,我来!”夏鸢看出他的犹豫,怒到。 “师姐!别,”张忱翊见状,忙按住了夏鸢的手,正色道,“我来吧。” “你可想好了,命灵一旦给出去,你们两个同生同灭!你可别为了逞英雄才自己来!要是你以后不能做到时时刻刻陪在子桑身边,不如我来!” 张忱翊听了,又松开了夏鸢的手。 他看着因为灵力流失过多而失去意识的子桑越,心中一团乱麻。 他是要报仇的人,将来的他手上一定会沾满鲜血——当然,免不了无辜的人的鲜血。他还要翻越万水千山去找生死簿,还要去解决那个莫名其妙纠缠不清的孟落。 他的事情太多了。 可是子桑越不一样。子桑越只需要在南山当好他的三师兄就好了,要是实在闲了,下山去当个斩妖除魔的正经道长,去受万人敬仰就够了,实在是没必要跟着张忱翊。 张忱翊不是怕死,他只是想,若是把他的命灵给了子桑越,不就是捆绑了子桑越的自由? …… “对不起,闷蛋。”沉默之后,张忱翊咬了咬牙,转过头,不再去看子桑越。 “师姐,你来吧。”然后消失在了空中。 夏鸢骂了一句,锤了锤桌子,将她的血和子桑越的血滴到了碗里,然后念了句咒语,等待着碗中的变化。若是碗中有反应,夏鸢就可以将她的命灵给子桑越。毕竟渡命灵是两个人的选择。一个愿意给,另一个并不一定愿意要。 夏鸢想,毕竟她和子桑越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都是彼此生命中重要的人。尽管在她有了徐白鹭之后两人有些疏远,但两人之间的情分丝毫不减。她想,她一定可以处理好子桑越和徐白鹭的关系。 她想,大不了,她就和子桑越一样,一辈子当个道士,也无所谓。 反正徐白鹭也不会离开。 但是,碗中没有任何反应。血在水面上晕开,越来越淡。 是子桑越拒绝了夏鸢,潜意识的拒绝。 “子桑越你在闹什么!”夏鸢又急又气。 张忱翊回过头,发现碗中的血已经很淡了,便知道是子桑越一定是不愿意拖累夏鸢。 “张忱翊……”子桑越眼神朦胧不清,然而他还是面对着张忱翊的方向,断断续续的叫着张忱翊的名字。 “你个闷蛋,你就不能好好活着?这么想回去和风华作伴?”张忱翊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桌边,将碗中的血水倒掉,然后重新续上水。他拿过匕首,划破了自己的手腕,将他和子桑越的血滴进了碗里。 “你醒了可别怪我绑着你陪我报仇毁了你的人生理想!师姐,念咒!” 夏鸢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不过现在也只好念起咒语。念完的一瞬间,碗中的水泛起了一点涟漪。随后,两人的血滴盘旋着升起,在空中,似纠缠,似共舞,最终,融成了一滴。 “哎,你就非要跟我受苦。”张忱翊叹了口气,“你将来可不要怪我。” “不怪……” 那滴血就浮在空中。 解毒 张忱翊小心翼翼,凑近了子桑越。 然而这时,徐白鹭来了。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倒出一颗药丸,然后给了张忱翊。 “这是?” “解药。” “啊?这……” “别那么多废话,赶紧的,先给子桑吃了。”夏鸢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张忱翊却还将信将疑。 “你不信我,还不信小鸢鸢不成?还是说,你就是想亲他?”徐白鹭看出张忱翊是不信任自己,笑了笑。 张忱翊思考了一会,还是把药喂给了子桑越。 片刻后,子桑越那肆无忌惮流失的灵力,总算是乖乖的安静了下来。 “呼……”张忱翊总算是松了口气——他的命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他的身体。 “谢谢,谢谢徐大哥!” “嗯。”徐白鹭似乎很享受这个称呼。 “臭鸟,这解药你哪儿来的?”夏鸢问道,“不是你说唯一的方法就是渡命灵的吗?” “我找药主人拿的。” “就是你那个旧友?那只黄泉的九尾狐仙?” 张忱翊听了九尾狐仙,猛的抬头,等着徐白鹭的回答。 “嗯。” “徐大哥,你是神仙?” “在下不才,只是仙册中位列第四……”徐白鹭刚想介绍自己,却被夏鸢踹了一脚。 “好好说话。” “嗯,我叫徐白鹭,我是神仙。” “原来真的有神仙,”张忱翊苦笑一声,“徐大哥你刚才说的九尾狐仙,是叫孟落吧。” “嗯。”徐白鹭也不惊讶,仿佛早就知道张忱翊见过孟落。 “那您知不知道,他和我……” “我知道,但我并不想说。”徐白鹭只是牵起夏鸢的手,然后喝了口茶,“说出来,对你们三个谁都不好。” “我们三个?”夏鸢问。 “不是小鸢鸢你。是孟落和小道长,还有张忱翊你。”徐白鹭顿了顿,又看向张忱翊,“我真的不知道是该叫你张千诚,还是张忱翊。” “张千诚?”夏鸢惊了,“那不是……张家的第一代家主吗?都是三千多年以前的人了,这臭小子怎么可能是?”夏鸢难以置信,“刚才你还不愿意给子桑命灵呢,这么怂,怎么可能是张千诚!” “我!算了。”张忱翊刚想辩解,却又不知道还说什么。 “他不是怂,他不愿意给是有原因的。”徐白鹭倒是替张忱翊说明白了,“他不能放下仇恨时时刻刻陪着小道长在南山,但他也不想让小道长陪他去报仇。” “懂我啊徐大哥!”张忱翊笑了笑。他转过头,看了看子桑越。子桑越还睡着,张忱翊怕他冷,给他掖了掖领口。 这细微的动作,被徐白鹭看在了眼里。 “那徐大哥,你能不能给我讲讲那个……孟落前辈,到底是……” “他在黄泉,守了三千年,而且他还姓孟,你自己应该能想到。”徐白鹭淡淡道,不过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有空再说这些吧,不打算先去看看这寨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哦对!我都把这个忘了!”张忱翊一拍脑袋,跟着两人走出了屋子。 屋外依旧是沙土,和肆无忌惮咆哮着的风。 …… 徐白鹭到底是从哪里拿到的解药? 那时,徐白鹭来到了黄泉。 “许久不见,你这里还是这么阴暗。” “说吧,又来找我做什么?”孟落坐在桥边,不紧不慢的熬着药。 “你这汤药这么灵,怎么自己不喝一碗?喝一碗,然后离开这鬼地方去逍遥,不好?”徐白鹭并未回答,只是倚在桥边,玩味的看着孟落。 “你要是无事,就不要总来烦我,”孟落盛了汤,放到台子上,然后抬眼看了一眼徐白鹭,“还是说你云中君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书有了龙阳之好,不追周黛黛了,改对我这只狐狸有兴趣了?” “周屿乔?呵,”徐白鹭一听,冷笑一声,“我和她早就没关系了,揭我老底你很开心吗,九尾狐仙?” “那你今天又来找我,究竟有何事?” “我来找你要解药,”徐白鹭也不兜圈子了,“我要‘盛放’的解药。” “哦?你不说,我都忘了还有这么一味药。”孟落笑,“怎么,你要它做什么,要救那个子桑越?” “看来你都知道啊。” “自然,”孟落放下汤勺,又翻着生死簿,“他于我不过是个陌生人,是死是活与我何干?再者,你云中君如此神通广大,还能不知道我现在恨不得杀他而后快?” “当然知道。”徐白鹭依旧是笑,“不过,你想杀他,你的那位可是拼了命的想要救他。”徐白鹭一挥拂尘,一面镜子就现了出来,镜子里,是张忱翊划破手腕,给子桑越渡命灵的场景。 孟落看了,深吸一口气,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别激动啊孟落。” “他要是敢要千诚的命灵,我就杀他一万次!” “你杀他一万次,张千诚就会救他一万次,这道理,你会不知道?” “你给我闭嘴!”孟落二话不说给了徐白鹭一巴掌,“千诚是我一个人的!他子桑越算什么东西!” 徐白鹭被打了一巴掌显然也不舒服,他一把抓住孟落的手腕,狠狠地扭了一下,孟落吃痛,叫了出来,那淡粉的薄纱披肩颤了颤。 “你大可以看着。你不给解药,张千诚自然也有办法。渡命灵嘛,多的是方式。不如咱们来打个赌,看看张千诚会选择哪种方式?”徐白鹭笑着,看向了镜子。 镜子里,张忱翊凑近了子桑越。 孟落急火攻心,瞳孔骤缩,咬了咬牙,从桌子上拿过一个小瓶子,扔给了徐白鹭。 “拿着,然后赶紧滚!”孟落怒到,“你要是敢让那个子桑越碰我家千诚一下,我让你生不如死!” 徐白鹭笑了笑,打了个响指,消失了。 “等会等会,闷蛋就这么待在房间里吗?”刚跑出房间,张忱翊就拉住了徐白鹭。徐白鹭摆了摆手,说他下了结界,子桑越没事,张忱翊这才放心。 几人面对偌大的家寨,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直到一阵猛烈的风声来,他们才发现,原来郑桑榆和拓拔虎在那杨树林里。 树林上空,是一片黑压压的云,似咆哮一般的风卷起不知多少的土块石砾。 一声狼嗥,穿过风,冲进了几人的耳朵。几人循声看去,拓拔虎带着一张银面具,定定地站在狂风中。他的面前,是郑桑榆——是一只有着狼尾巴的郑桑榆。郑桑榆的背后,正是那阵怨气极强的风。狼嗥伴着狂风,似乎要把这林子搅个天翻地覆。 过去 “这是……”张忱翊和夏鸢都惊呆了,倒是徐白鹭,依旧淡定自若。他拿着拂尘,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两人的对峙。 郑桑榆看着拓拔虎,眼神中的杀意肆无忌惮的流露了出来。她胳膊上的鞭痕,依旧那么刺目。她身后的风似乎急不可耐,止不住的呼号着。 可拓拔虎却不然。他依旧是一身虎皮大袍,发间的彩羽已经被吹落了几支。他手中拿着断灵鞭,面具遮盖下,只露出一双猩红的眼——悲凄,无奈。 “景,好久不见。”徐白鹭不紧不慢的,对着那阵风,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众人惊讶。 那阵风听了,似乎也愣了一下。林子安静了一瞬。 徐白鹭拂尘轻轻一点,那阵风就化成了一个人形。它夹杂的怨气霎时烟消云散,整个林子一阵清明。 几人这才看清楚,原来这杨树林里,也是有花的。有一个竹屋藏在后面,那竹子和寨子里那些已经泛黄的不同,是生机盎然的青绿色。 那人形越来越清晰,林子上的黑云也越来越淡。直到那人终于落地,黑云也彻底消散了。 那是个一身赤色长袍,身材高大的男人。当他转过身时,所有人都呆住了。 除了拓拔虎。 那人的左眼上,是半张眼罩——纹路,是灿烂耀眼的太阳。而他露出的右眼的瞳孔,是赤色——浓重而又纯粹的赤红。 除此之外,他与拓拔虎简直一模一样。 “景,在这凡间三十年,有何感想?你将陆瑾熠推下沉雁门时可曾想过你也会有一天落得这下场?”徐白鹭讽刺笑道,“若不是我,你也许要在这里困一辈子。当然,”徐白鹭加重了语气,“是你的一辈子,哦——也就是,太阳神的一辈子。” 那人咬了咬牙,瞪了一眼徐白鹭,“本神的事情也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看来许久未见,老四你还真是不知尊卑了?!” “尊卑?”徐白鹭挑了挑眉,“这要是放在以前,我还真是得管你这位列仙册之首的太阳神叫声前辈。可惜啊,风水轮流转——” “你!” “先别说我了,不打算和你的桑榆夫人好好说几句话?” 景这才反应过来,他身旁的郑桑榆一直在看着他——用一种难以置信,却又无比激动的眼神注视着他。 “景哥哥,你还活着!”郑桑榆直接抱住了景,喜极而泣。拓拔虎就站在对面,冷冷的看着两人。 然而景并没有看郑桑榆——一眼都没有,就仿佛她只是个陌生人。景盯着拓拔虎,两人交错的目光锋利无比。 “我都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拓拔虎冷笑。 “我也没想到,一只没有灵智的老虎,居然能学我学的这么像。”景的声音并不如想象中的神仙那般,反倒是沙哑无比,难听至极。“我也没想到,堂堂战神白虎,居然会为了一只小小的狼女,来犯我太阳神。” “太阳神算什么?”拓拔虎扬起下巴——他比景高很多,此刻用一种不屑的眼神看着景,“你们这些神仙,不过是我走两步就能全部杀干净的渣子。” “你可是不比从前了,”景冷笑道,“若是从前这话还真是不假,可惜啊,怪就怪你蠢,蠢到用你那超凡战力,换一张和我一样的脸。如今的你,不过和我一样,是个连仙界都回不去的废物。” …… …… 那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一天,孟落熬着汤。桥边有一个他熟识的魂魄——千千万万个魂魄千篇一律的过,孟落却独独能认出他,只因为他胸口有一滴红墨。 那魂魄靠在桥边,一脸忧愁愤恨。 “这一世也很苦吧?”孟落搅着汤,头也没抬。 “没想过复仇?” “想过,怎么没想过。”那魂魄冷笑也许是那点红墨给了他不同寻常的力量,让他能在这黄泉开口说话。“这一世开始,我绝不会认命。” “倒是有志气。”孟落轻笑,“你肯定恨死千诚了,一滴红墨就让你受尽苦楚,世世不得善终。” “当然恨,我做梦都想让他死。”那魂魄狠狠道,“只是如今想来,只让他死,太便宜他了。” “哦?那你想怎么办,说来听听?” “我要让他和我一样,尝尝这爱不得,恨别离的滋味!” 孟落依旧是笑。 “来打个赌吧。”孟落说。 “赌什么?” “赌,你要到第几世,才能报了你的仇。” 那魂魄也笑,“好啊。” 孟落坐了下来,又翻着生死簿,“这一世,你想做什么呢?” 那魂魄没说话,只是拿过一个签盒,里面满满的都是签子,签子上,用黑墨写着签。他疯狂的摇动,然后拿了一根出来。当他拿到签子的一瞬,黑墨变成了红色。 不出所料,下下签。 “呵,我就知道。”那魂魄将签盒一扔,签子散落一地,“不管我拿到什么,最后总会变成下下签。” 然后他不管不顾的跳下了河。 “再见。”孟落笑了笑,然后起身,伸了个懒腰,“哎——难得来一个会说话的,还这么惨,真是可怜。” 一旁的生死簿动了动。孟落察觉到,拿过生死簿,翻了起来。 “白虎?” 一道光亮了起来,一只老虎从生死簿中跃出。 “你出来做什么。”孟落靠在椅子上,笑道。反正这白虎是神兽,不会作恶就是了。 白虎抬起头,尾巴翘了翘,然后消失掉了。 “哎,连老虎都觉得我这无聊,要去人间。”孟落摇了摇头,继续熬汤了。 …… 白虎是神兽,战斗力非凡,只是它几乎没有灵智,全凭本能去判断好坏。 就是这么一个战神,初来人间,就被不认识它的猎人们追着跑,有时时运不济还会踩几个夹子。 它不是打不过那群猎人,就是它知道猎人们也是为了生计。它要是因此发威,和凡间那些寻常老虎有什么区别。 “忍!”它想。“我和普通老虎可不一样。” 说着,脚下又是一个夹子。这夹子比以前的都厉害,一看就是个老猎人放的。它哀嚎一声,刚准备把这夹子弄掉,然后自我治愈一下,就被一群猎人围了起来。 “算了,先走一步!”它想着。结果刚迈开步子,一只狼窜了出来。那匹狼见它脚下鲜血淋漓,也不知怎么想的,二话不说,咬伤了几个猎人,然后把它们赶走了。为此,这狼身上还多了几道伤口。 白虎想不明白。不过它知道这狼是好的,看着狼身上多出的伤口,他心里也不是滋味,走上前,想给它治治伤。谁曾想,那只狼瞪了它一眼,冲它嗥叫一声,扬着头走了。 “真是个奇怪的狼。”白虎想着,也离开了。 是夜下起了雨。白虎走着,想着找个地方躲雨。 然后它来到了一个山洞。 刚进山洞,它就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嗥叫。 果然,又是那只狼。它本来卧在山洞中,见了白虎,瞬间站了起来,示威。白虎也叫了几声,告诉它自己只是想躲雨,雨停了就离开,它这才又卧了下去。 白虎偷偷看了它一眼,发现它身上的伤口很深。它比寻常的狼瘦弱不少,但傲气是丝毫不减。它默默地舔舐着伤口,也不发出疼痛的呜咽。偶尔从喉咙发出低声的咕噜,也是在表示它的愤怒。 过了会,它睡着了,雨也越下越大,从洞口斜斜的飘进来。白虎想了想,用自己的灵力给狼治好了伤,然后挪到了洞口,把雨滴全部挡住了。 白虎与狼 第二天清晨,雨已经停了。白虎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翻了个身,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洞口。狼已经不在了。 白虎起身出洞。林子里已经是一片热闹。阳光穿透繁密的叶子,在地上留下一个个光斑。枝间的鸟叫声此起彼伏,薄雾还未完全散去,空气中还有雨和新鲜泥土的味道。 “嗷呜,去哪儿好呢。”白虎想着。正在它迷茫的时候,狼回来了。它叼着两只兔子,扔了一只到白虎面前。 “这是?”白虎歪了歪头,问道。 “给你的,吃了。”狼似乎白了它一眼,然后低下头,把那只兔子毫不留情地吃掉了。 白虎拨拉了一下面前的兔子,又看了看狼——它很瘦弱,但皮毛却很干净。 它应该是只落单的狼吧。 白虎想着,然后把那只兔子还给了狼。 可狼这么傲气,都是给出去的兔子了,它才不吃。它甩了甩尾巴,又独自离开了。 白虎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傲呢?它低下头,默默地啃着那只兔子。 …… 又是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白虎几乎走遍了整个人间。它最喜欢的还是西北草原或者大漠——因为热闹,而且地方大。于是它想着化成人的模样——可惜它灵智太低了,化成人,也是类似于“傻子”一样的人,再说了,人心这么复杂,它可琢磨不明白。它就窝在一个大林子里,做了个山大王。 有一天,它闻到了可口的味道。它醒来,发现面前是太阳神,景。 神仙之于神兽,就像人类之于猛兽,脆弱,不堪一击。 景站在林子里,似乎在欣赏这美丽的凡间风景,完全没注意到白虎。白虎很久没开荤了,它盯着景,想着什么时候把景扑倒然后吃掉。结果景好像心情不错,伸开手,变出了一片花海。他就独自伫立在花海之中,在灿烂的光芒中自赏。 “真自恋。”白虎想着,它可没空再看景自恋下去了,磨了磨爪子,准备扑出去。然而这时,它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 它回过头,发现是狼。 可惜此刻狼的眼里根本没有白虎,有的只是花海里的景。 “花痴狼?”白虎想着。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它看狼喜欢看,也就没对景下手,默默地走开了。 “留景一命,当还你那只兔子的人情。” 过了一两年,白虎倦了,觉得人间也不过如此,它想回仙界了。 “小朱雀骗我?说什么人间有意思,无聊的紧。” 它窝在山洞里,眯着眼打着瞌睡,想着醒来就回仙界逍遥去,结果好巧不巧,有一群热热闹闹的人来了。 是最初时,拓拔家寨的人。 他们之中有一个被簇拥起来的人,那人意气风发,一身装扮奢华至极。他手中拿着一把赤红色的弓,目光凛凛,注视着白虎。 是景。景化成普通人,混进了人群。 “少主,这老虎可是在这山里作威作福老久了,今天咱们就解决了他怎么样?” 随之而来的是众人的欢呼。 “作威作福?不要什么帽子都往我头上扣好吗!”白虎嚎了一声,准备离开,反正那些弓箭打在它身上也不会痛,而且它想,太阳神也没那么大胆子招惹它。 结果一声清脆的女声,却把白虎留住了。 “景哥哥!”那是个一身深蓝色短衣的少女,不算好看,但很干净。然而最吸引白虎的,还是她身上那种熟悉的傲气——她看着白虎的时候,总是有一种傲气,与对其他的人的和蔼可亲截然不同。 是那只狼。 白虎和她对视一眼,愣了一下,然后一跃,离开了。 白虎突然感觉人间有了点意思。 翌日,一个俊秀的中原少年来到了拓拔家寨。寨主见了,十分喜爱,索性将他留了下来,做了养子。那少年似乎是个傻子,话不会说,字也不会写,唯一会的,只是嗷嗷乱叫。寨主想,给他起什么名字好呢?结果那少年拿过一支树枝,在地上画了一只老虎。 “老虎?”寨主若有所思,“好!老虎!就叫拓拔虎吧!” 众人又是欢呼。 “果然人类总是没来由的热闹,捡个傻子还这么开心。”白虎心想。 …… 日子一天天的过。白虎用它实在是无法吐槽的智商,终于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太阳神,景,在仙界闲得无聊了,来凡间做了个寨子的大少爷拓拔景,每天酒肉笙歌,好不快活。 落单的狼,不知怎么的就成了大漠中郑家的大小姐郑桑榆。郑家和拓拔家寨世代交好,自然而然,郑桑榆也就成了拓拔景未过门的媳妇儿。 白虎呢?它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凑这个热闹,就好像这是一场化装舞会。拓拔景,郑桑榆,拓拔虎,三个人都知道彼此的身份,心照不宣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白虎每天也懒得去想那么多事,只是在屋子里睡觉。睡醒了就去吃,心情好了就去周围转转。反正他现在是拓拔家的二少爷,家业轮不到他继承,他也乐的快活。 虽然他并不明白为什么拓拔寨主要收他一个傻子做二少爷。 那时的拓拔家寨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寨子里的屋子都是用寨主种的竹子做的,每家每户都十分爱惜,所以那些竹子也就长青不败。每个人都是开心的活着,没有人嫌弃拓拔虎的傻,也没有人嫉妒拓拔景的潇洒意气。 郑家的大哥郑黎总是来找寨主聊天,郑桑榆也就总是跟在郑黎身后,远远的看着拓拔景。她的目光永远都停留在拓拔景的身上,那般柔情似水,少女情怯,根本不像一匹狼。偶尔郑桑榆的目光落在拓拔虎身上,便又是那种熟悉的傲气。 拓拔虎想不明白。 你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一天,拓拔虎晃悠着来到了寨子远处的一座山上。那座山在大漠中仍满是绿色,山中有数不清的鹿。 拓拔虎爱上了这个地方。 他总觉得,尽管寨主很疼他,但和人打交道实在是太费劲了,还是和野兽打交道自在,于是就常常来这灵鹿山。有时候他会带一些酒,把下人遣散,然后变回老虎,自己在这山中发呆。 还是山大王自在哇。 可是拓拔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可他又不知道少的是什么。整座山都是绿色,他只觉得索然无味,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点缀。 直到有一天,拓拔景和郑桑榆来了。拓拔景一如当年,伸出手,便是一片棠梨花海。他搂着郑桑榆,两人说着甜蜜的情话。 “桑榆,这花海送给你。” 景这个家伙,走到哪里都喜欢穿的这么骚包吗?拓拔虎看着景一身浮夸至极的衣服,实在是无奈。他此刻就靠在一棵树后面,听着景和郑桑榆卿卿我我。 “景哥哥,”郑桑榆红了脸,怯怯地去拉景的胳膊,“谢谢……” 拓拔虎甩了甩头:受不了受不了,太肉麻了。景你也真下得去手,连一只狼女都不放过? “等你及笄,我娶你可好?” 及笄?集鸡?鸡! 郑桑榆愣了愣,然后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两人又是一阵甜言蜜语。拓拔虎现在是出来也不是,不出来也不是,只能翻着白眼,等着这俩人什么时候离开。 等到天黑,两个人终于是停止了他们“可恶”的秀恩爱行为。拓拔虎说有事先行离开了,也不顾着绅士风度送郑桑榆回家。 “我一只老虎都知道让女孩子一个人回家很没道德!你太阳神还不知道?!”拓拔虎心道。 不过他知道,景这个人在仙界就是个自私自利的自大狂——他是最早的神仙,也是仙册之首,曾率领众神打过不少胜仗,自然喜欢受追捧的感觉。这会儿提早走,谁知道干什么去了。 郑桑榆还呆呆的坐在景留下的那片棠梨花海里发呆。 拓拔虎看着眼前的棠梨花,似乎知道这山林里缺的是什么了。 缺点花~ 拓拔虎走了出来,也打算回家了。他现在还是个“傻子”,能听懂人说话,但自己还是支支吾吾说不了几句。 郑桑榆听到动静,警惕回头,发现是拓拔虎,朝他扔来一个一如既往的傲气的眼神。 “你偷听?!”郑桑榆瞪了他一眼。 拓拔虎连忙摇头。 “你在这呆了多久了?你说,我和景哥哥说的话是不是都被你看见了!” 拓拔虎此刻真的很想说他在这里已经坐了一下午,可惜他说不出来。郑桑榆见他这副模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还是变回老虎吧,这样说话怪费劲的。” 拓拔虎听了,变回了原型,趴在郑桑榆身边,傻兮兮的拨弄着周围的花。 若是此刻旁人经过,会看到的是这样一幅景象:盛放的花海之上,是漫天繁星,一个妙龄少女手中捧着花,身旁卧着一只气势汹汹的白虎。白虎偶尔打个滚,沾惹一身草毛。 “你怎么也会来这的,还和我一样,都变成了人?”郑桑榆不像和景在一起时那样羞怯了,似乎狼的本性又回来了那么点。 “仙界的日子太无聊了,我偶尔也想玩玩。”白虎甩了甩尾巴。 “仙界?”郑桑榆挪了挪,“你是神兽白虎?” “嗯哼。”白虎被称作神兽,还有点得意。 “切。”谁知郑桑榆还是一如既往的傲,“神兽又怎么样,我景哥哥是最好的。” “景哥哥景哥哥,听了都让我虎皮疙瘩掉一地。他太阳神算什么,我一脚就能把他踩扁。” “太阳神?”郑桑榆听了,眼睛都亮起了光,“景哥哥原来真的是神仙!”她从怀中拿出半张眼罩——正是景那个骚包留下的眼罩。“原来,赤神就是景哥哥!”她说着,脸上是难以抑制的激动。 “……为什么你的态度转变这么快?明明我更厉害。” “哼。” “我一直想问问你,为什么你每次见我都是一脸不屑?我得罪你了吗?”白虎道,它现在很委屈,那天晚上它还给郑桑榆治伤挡雨呢。 “人们都说老虎是百兽之王,我不服,”郑桑榆道,“我们狼也一样霸道,凭什么我们就不是?我讨厌老虎,所以我也讨厌你。” “……”这什么鬼理由。 “不过——”郑桑榆往白虎身上扔了一把花,起身拍了拍屁股,“那天你把我的伤治好,还给我挡雨,谢了。喏,这些花儿给你了。”她白了一眼白虎,“你就乖乖当好你的傻儿子吧。等我十五,和景哥哥成亲,宴会上请你吃顿好的!”说完,蹦蹦跳跳的走了。 白虎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尾巴甩了甩。它嗅了嗅那捧棠梨花——淡淡的清香。它心中莫名的开心,但它并不知道为什么,只以为是这花香让它愉悦,于是它用尾巴托起那些花,往自己身上洒。它就这样自娱自乐,在花海中折腾蹦哒。不一会儿,景的棠梨花海就被它折腾的不成样子。闹腾够了,它看着脚下的一片狼藉,心中莫名的畅快,哼着歌回了拓拔家寨。 那天之后,拓拔虎就爱上了灵鹿山这个地方。 …… 今天,景和郑桑榆吵架了。尽管郑桑榆低声下气的道了歉,景依旧提早离开了。 “狼女!”白虎见景离开,不知道从哪抓了一只野兔,扔到了郑桑榆面前。它胆子也大了,也不叫郑桑榆名字了——它本能的不愿意去叫郑桑榆的名字,因为“狼女”是它独一无二的称呼。郑桑榆见了那只野兔,不像狼一样立马把它扑倒,反倒是把它抱到了怀里——这下,她是真的成了少女了。 “你活太久了?”果然,景不在,郑桑榆温柔气息全无。 “嘿嘿——” “有给我打野兔的功夫,不如去学点东西,”郑桑榆白了它一眼,放走了怀里那只野兔,“拓拔寨主对你那么好,你也别光让他白养着你,也学学怎么报恩行不行?” “报恩?”白虎甩了甩尾巴,“怎么报恩啊?” “以你这个智商,给寨主老人家带回去只兔子,他就很高兴了!” “哎嘿,好主意,我这就去抓一只!” 郑桑榆无奈捂脸。 “你说,你这化成人形也不赖,怎么着也能算是个好看的家伙,找个媳妇儿安安生生过日子也不错。” “谁愿意嫁我啊?”白虎叹了口气,“我化成人就是个傻子,连话也不会说了,嫁我的女孩子肯定是图我的钱还有身份!不情不愿的,我才不要。本虎追求的是真爱——” “哎狼女,你有没有姐姐妹妹啥的?你跟她们说说我是神兽,说不定就有愿意嫁给我的了!” 郑桑榆二话没说,扔给它一个滚字。 “哎,你跟景那自私鬼吵架了?” “你有没点眼力见儿,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就问问,这不是看你不开心?”白虎打了个滚,然后四脚朝天仰过头,冲着郑桑榆伸舌头,“看我看我!我好玩不?好玩你就笑一个呗?” 郑桑榆看着傻兮兮的白虎,不动声色的笑了笑。 “嘿嘿,你笑了!” “你太傻,不能不笑。” “嘿嘿,”白虎又翻了回来,“哎,他为什么跟你吵架啊?” “明天我就十五了。”郑桑榆低下头,“景哥哥说过要娶我的,可他却说他……说他没办法担起一个家庭的责任,让我,再等两年。” 屁,都他娘的借口。 “卧槽?”白虎愣了愣,“还有这家伙式儿的?还出尔反尔?果然是个自私鬼,跟他在仙界一模一样。” 郑桑榆没再说话,把头埋进了腿间。 白虎的守望 白虎都没注意过,原来郑桑榆的头发已经很长了。因为缺水而干枯毛躁,发梢已经分叉了。郑桑榆也知道不好看,于是每次来找景,都是精心打扮。今天,她梳了一个麻花辫。细致去看,可以看得出来,她真的很用心。 “哎狼女,”白虎变回了人形,和郑桑榆并肩坐在花海里,“别伤心了,景那混蛋不娶你,我娶啊!”他傻乎乎的笑着,“你瞅瞅,咱俩认识不比你认识他早啊,对不?再说了,我可是神兽,连神仙我都能轻松让他们消失,以后谁要是欺负你啊,我保准让他灰飞烟灭,死都不知道怎么死滴,你信不?”说着,还耀武扬威的挥了挥拳头——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变成人,能这么流利的说话了。 也许是他急于将这段话表达出来。 “瞎扯什么,我才不嫁给你,”郑桑榆依旧没抬头,声音有点哽咽,“景哥哥是最好的,我这辈子非他不嫁。” 拓拔虎听了,切了一声。 “我不好吗?我除了傻点也没啥吧。景那家伙哪儿好了?不就是会射箭,长得帅,性格好讨人喜欢,会撩妹……”说着说着,拓拔虎摸了摸脑袋,“好像这么一说,还真挺不错。” 郑桑榆破涕为笑。她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躺在了那片景给她的——如例行公事一般毫无感情的花海里,看着天,憧憬道,“我见景哥哥第一面,就喜欢他。和太阳一样耀眼,我怎么能不喜欢。”郑桑榆的手里,还拿着那张面罩——连景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的面罩。“我一直想找的伴侣,就是景哥哥那样的。不对,就是景哥哥。” “你明明是狼,为什么会喜欢太阳啊?狼不是都在黑夜里悄莫声的走吗?” 郑桑榆踹了拓拔虎一脚。 “老娘又不是蝙蝠!” 拓拔虎无奈。 “说句不好听的,他景再好,不喜欢你有什么用。他再好,你愿意跟一个对你毫无感情的家伙过一辈子?” “我愿意!” “你真是没救了。”拓拔虎揪了揪旁边的草。 又是沉默。旷野里穿过一阵晚风,凉快,也自在。 风不知来去何从,也不知何时停下脚步。 “白虎,”郑桑榆呜咽着开口。晚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你说,景哥哥是神仙吧?” “昂,自私自利的神仙,我都没眼看。” 郑桑榆并不在意拓拔虎说景是自私鬼,她转过头,看着拓拔虎,期待道,“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景哥哥的故事呀?不管好坏,我都想听。” 这夜无星,可郑桑榆的眼神里亮晶晶的,就仿佛那浩瀚星河。她满脸的期待,是拓拔虎从未见过的动人模样——至少,对他,郑桑榆从未如此温柔过。 拓拔虎暗暗攥紧了手中的草。他一向波澜无风的心里,不知为何像翻了船,五味杂陈。 可是看着郑桑榆,他又不忍拒绝。 “你都要听?不管好坏?”拓拔虎的眼神有些落寞。 “嗯,我想听。景哥哥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拓拔虎抬起头,沉默了会,然后扔掉了手里的草。 “嗯,那我给你讲,你听好了。” 然后,拓拔虎看到了他一生中都难以忘怀的,郑桑榆的笑。 …… “爹。”拓拔虎提着两只兔子,站在了拓拔寨主的面前,“这是我猎到的兔子!” 拓拔虎的灵智似乎在给郑桑榆讲完景的故事之后,有了不少的提高。他不仅会说话了,也学着人开始打猎了——不是最原始的追赶,扑咬,而是用弓箭,或是陷阱。所以当他第一次将猎物给了家主时,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满头是草,狼狈不堪。 他鬼使神差的听了郑桑榆的话,去学东西,去报恩。 “我的虎儿啊!”寨主老泪纵横,一把抱住了拓拔虎。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终于开窍了,他能不开心吗?“好,好啊,爹很是开心啊!今晚上,把寨子里的人都叫过来好好庆祝庆祝!” “庆祝啥啊爹,”拓拔虎笑,“两只兔子还不够您吃的呢,要叫族人,等我去猎点好的!” “好,好!”寨主现在简直激动的语无伦次,“小景!来来来,带着你弟去猎点好的!小虎学东西这么快,你好好教教他!将来啊,也省的你太累!” 一旁的景听了,也笑——假笑,太明显了。 两人拿着弓,走出了寨子。 拓拔景依旧是往日那般奢侈,一身金色长袍,阳光下闪的人眼疼。拓拔虎总感觉,他恨不得把所有值钱东西都挂在身上。 “白虎。”景开口了。他声音沙哑难听,此刻还带着些畏惧——毕竟人在面对能轻易把自己踩扁的猛兽时,也是会发抖的。 “太阳神。”拓拔虎把玩着手里那张普普通通的弓,随口应了句。此刻景对他的畏惧在他看来,简直是无法入眼。 景见拓拔虎手里的弓只是一把普通至极的弓,忙讨好一般把他自己手里那张赤红色的弓给了拓拔虎。拓拔虎接过,乐乐呵呵的玩了起来。 看来他是很喜欢这把弓。 “白虎你……” “我知道你想说啥,”拓拔虎无奈摆了摆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智商突然就这么高了,可能是自然进化咯。太阳神你别往心里去,毕竟我今天还得管你叫声哥呢!走吧哥,陪我打猎去!今儿晚上不是要开宴会?我最喜欢热闹。” “今儿晚上主角可是你。”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酸呢?可惜白虎听不出来。他只是会了说话,会了生活必备技能而已,至于话中的阴阳怪气,他一点都不懂。 “那哥哥你就更得帮我咯,这弓我还不太会。” “没事,我教你。今儿打到的猎物,都算你的!” “谢了啊!” “对了,今儿晚上要不把狼……不是,嫂子叫来?” “嫂子?”景愣了一下,然后急忙掩饰,“你说桑榆啊?行!正好她来了,也热闹!” “好哎!”拓拔虎一听郑桑榆要来,心里就像开了花,也不顾什么身份,毫不遮掩的蹦了起来,“我今天得多打点野兔!” “野兔?”景不解,“野兔哪儿够吃?” 拓拔虎是真的没有心机。当然,他是真的傻。 “狼女喜欢吃啊。” 景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不过只是一瞬间,又是云淡风轻。 “你和桑榆很熟?” “当然咯,她还是狼的时候我俩就认识了,我跟你说,她可傲了!每次……”拓拔虎说到郑桑榆,就开始喋喋不休了。然而他接下来的话,景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哎,说到狼女,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她?”拓拔虎可算是说完了,“她都过了十五了,不是什么,及鸡及狗啥的我也记不清,你说要娶她来着?” 景又是一抹假笑。 “我还太幼稚,等我能独当一面了,再说吧。 “你?幼稚?”拓拔虎看了他一眼,“你骗她可以,骗我算了。你堂堂太阳神,率领仙界打过多少胜仗啊还不能独当一面?你都几千年的老神仙了,不想娶就不想娶,直说不得了,费死劲。” “……”景听了,虽然不爽,但,并没有否认。 他下凡来,本就是找乐子。什么情爱,心动,都是假的。 “你要是不想娶就让给我呗?”拓拔虎碰了碰景的肩膀,“反正你仙界妃子那么多,漂亮的也不少,不缺这一个不是?” “婚约已经定下,这老婆可没有说让的道理。”景隐隐感觉不妙,“再说了,就算我愿意,桑榆也不一定愿意。” 这话,无外乎给了拓拔虎心上一击。 “哈哈,也是。”拓拔虎讪笑一句,说,“走了,打兔子去。” “对了,”拓拔虎又说,“狼女喜欢吃辣兔头,你娶了她记得常给她做。就算不喜欢,也对她好点。反正你一辈子那么长,你就当做好事。” 景点了点头。 这哪里是做好事,分明是赎罪罢了。 赎他撩拨凡心的罪。 当晚,众人都聚到了靶场,郑桑榆也如约而至。她还是那么爽快——至少在外人眼里,她是个干脆利落的姑娘。 “诸位,今日请你们来,只有一事。”寨主一开口,篝火前热闹的众人瞬间安静了下来,寨主看向拓拔虎,拍了拍他的肩膀,“哎,你们也都知道,我这小虎从前是个愣子,可是今儿啊,他开窍了!”拓拔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哎,今儿各位吃的啊,全都是小虎猎来的东西!”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然而随后,便是如雷般的欢呼和掌声。 寨子里的人总是这么实诚。 “这是老天开恩啊!”寨主又道,“一定是老天开恩!今儿个,大家伙放开了吃!都别客气!” 话音刚落,众人又热闹了起来。 “众位请稍等——”景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郑桑榆身边,久违的——的确是久违的,牵起了郑桑榆的手,“今儿是个好日子,二弟长大了!我这个当哥的高兴的很!不如这样,我来个喜上加喜怎么样?” 众人皆看向了景。拓拔虎愣了愣,手中的兔子肉差点掉了。 “我,拓拔景,要娶郑桑榆过门!” ???拓拔虎呆了。 “而且,爹和诸位对我寄予厚望,我拓拔景定不辜负众人,来日,一定担起守护拓拔家寨的重任!” 众人这下彻底沸腾了。尤其是寨主,红光满面——只是一瞬间,所有人都仿佛忘记了一旁的拓拔虎。景只是用了两句话,就成功的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让他成了今晚宴会的主角,将所有的风光,独揽。 众人簇拥着他和郑桑榆,向他们送去最真挚的祝福。篝火,于欢呼之中噼啪作响。夜风的寒冷,被欢声笑语完全覆盖。 景真是风光极了。仙界太平那么久,没了战争,他也很久没享受过被众人追捧赞美的感觉了。他搂着郑桑榆,向众人敬酒。一杯一杯,仰头一饮而尽。酒肆意洒落在地上,挂在嘴边,浸透了风沙打磨过的宽松衣袍。 景在放肆得意的笑,郑桑榆的目光在景的身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们的身上。 所以拓拔虎,也没那么重要了。 拓拔虎坐了下来,默默啃着兔子。辣椒呛到了他,他忙想找些水,却发现手边有的,只是比辣椒还辣的酒。 算了,算了,辣就辣吧。最好辣死过去。 拓拔虎靠着墙,手边,是景那把赤红色的弓。弓尾,还挂着一个同心结。 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人群中央的郑桑榆身上。 反正人这么多,我终于可以肆无忌惮的好好看你一次了。反正你也不会看我,我终于可以不用躲闪,大大方方,看个够。 可是,看不够的。 明明是那么傲的一匹狼,明明是那么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匹狼,明明,只是一匹狼而已。 他在笑,他们在笑。 她在笑。 肮脏的交易 “哎哟,开心就好,开心就好。”拓拔虎安慰自己道。他拿上那把弓,独自走了出去。 他来到了灵鹿山——那片棠梨花海。 “要不是我,你们早就谢了。景那家伙,才不会管你们,也就那傻狼,把你们当个宝。”拓拔虎变回了白虎,卧在花海中。 一直以来,都是他,用灵力来维持着这片海。 “睡觉睡觉,不想了。”白虎想着。然而它闭上眼,全都是郑桑榆的样子。 它很烦躁,想着发泄一下。一头鹿正好经过,被它抓了个正着。 “喂,你说,老子不好吗?老子是白虎!” 那鹿慌张的挣扎着,白虎看了心烦,刚想一口咬断它的脖子,可是想想,还是把它放走了。 “切。”白虎哼了一声,卧了下来,静静地睡着了。 头顶,是沉默无声的星河。身旁,是奔啼的棠梨花海。 棠梨花,本就不应该存在于大漠之中。 只有这里没有那些愚蠢至极的欢声笑语。白虎想着,睡着了。 …… 家寨这几天热闹极了。 然而拓拔虎并不愿意去想这热闹背后的原因。他只是拿着那张弓,独自在靶场,射一箭又一箭。 “还是去找她吧。”半晌,拓拔虎披了衣服,去了那片花海。 他一直坐到太阳西沉,终于等到了郑桑榆。 一身红衣,满面春风的郑桑榆。 “狼女——” “能不能别这么叫我,”郑桑榆白了他一眼,“叫嫂子!” “我不,我就叫狼女。” “……算了,老娘今天心情好,不跟你计较,早晚有你叫我嫂子的时候。” 不会的,不会的。拓拔虎想。 “喂,嫁给景很高兴吧?” “废话,明知故问,笑我啊你。”郑桑榆笑着。她看到拓拔虎手边那把赤红色的弓,问道,“哎?这不是我给景哥哥的弓吗?” “你做的?” “是啊,”郑桑榆坐了下来,她撩起那个同心结,一脸幸福,“你看,这个同心结还是我做给景哥哥的呢!” “同心结?那是什么?” “笨,同心结同心结,夫妻长长久久,永结同心啊!” “哦。” “咋了臭老虎,不高兴啊?” “没,没,挺高兴的,嘿嘿。”拓拔虎微微偏过头,又看了一眼那同心结——浓郁的赤色,炽热,灼目。 “行啦我不和你说了,我要回家啦!过几天就是喜宴了呢!” “嗯,到时候,你可得请我好好吃一顿,你答应过我的。” “你还记着呢?多久以前的事了都。”郑桑榆笑,“行,想吃啥,随便你!走了!” 然后,她又留给了拓拔虎一个背影。 今年,她已经十七了。 拓拔虎看着她的背影,发呆。 他见过她开心的背影,落寞的背影。他见过她羞怯的少女样子,也见过她默默在雨夜山洞中舔舐伤口,和那傲视一切的样子。 说起来,好像你所有的样子,我都见过。 嗯,马上我就要见到你穿嫁衣的样子了,见到你用最美的样子,去嫁给一个不爱你的人。 “景有什么好啊,你喜欢他哪儿?” “景哥哥像太阳一样,我怎么能不喜欢!” 这是他曾经问过郑桑榆的话。 当时他想不明白,不过现在,他明白了。 纵然我风光无限,意气风发;纵然我战力超凡,两步就能把仙界搅得地覆天翻;纵然我肯为你在沙漠中种出不败的灿烂花海——我还是比不过他。 谁叫你,只是见他一个背影,就沉溺其中,不得脱身。 景突然很后悔。 他后悔那晚为了他自己可笑的风光,抢了拓拔虎的风头。这要万一拓拔虎生气了,一脚踩死他怎么办? 而且,拓拔虎傻,他可不傻。拓拔虎也喜欢郑桑榆,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不过他就是有种可笑的傲气——太阳神当久了,怎么可能会轻易地屈服。就算害怕,也不愿意低头。就像人类,明明畏惧自然,却还有着改造自然的勃勃野心。 景有些着急。 喜宴越来越近,景越来越焦灼——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真的,他总觉得拓拔虎看他的眼神,愈发凶恶。 这时,一个男人出现了。 他带着一张桂纹银面具,只露出一对猩红色,令人不悦的眼。 “太阳神,景。” “你是何人?”这么多年,直呼其名的,除了神兽白虎还真没有几个。看着眼前这个人如此不敬,景很不爽。 “我?”那银面具似乎笑了笑——连笑,都带着阴森森的气息。他给人的感觉太过沉闷压抑,就似乎这个人承载了千万年的怨气一样。“你无需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我是来帮你的就够了。” “帮我?”景冷笑,往凳子上一靠,“我堂堂太阳神,用一个小小凡人来帮我什么?” 那银面具也不磨叽,拿出一包药粉和几块淡粉色的石头往桌子上一放,道,“我不管你是神是人,我既然来了,就不会做没意义的事。直接和你说了吧,我要那只白虎。” 景愣了一下。 “还要我再说一遍?我要那只白虎。” 景笑了。 “真是自不量力,那白虎可是神兽,神仙都拿它没办法,你一个小小凡人还敢觊觎?你也不怕爆体而亡?” 那银面具看着自以为是的景,也笑了。他将那包药粉扔给了景,说,“你只需要照我说的做,白虎就永远不会再是你的后顾之忧。我是说,包括你以后在仙界的日子。” “后顾之忧?我又没有去招惹白虎,何来忧虑?” 银面具冷笑,“随你怎么想。不过等你在人间玩腻了,回到仙界,和众神说你驯服了白虎,他们会怎么想?” 景愣了一下,银面具又道,“自然是将你当做他们的王。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万人追捧,风光无限?” 景想了想。 “驯服?白虎都是你的了,”景笑,“它不时刻跟在我身边,何以孚众?” “你只需要等上十天,”那银面具想了想,“对了,你在人间。那你就等十年吧。十年之后我用完这只白虎,它随你处置。” “你究竟是谁?” 一个凡人,不畏惧他,还来和他谈条件。稀奇,稀奇。 “我是谁,与你何干?” 景怒了——他最讨厌别人不把他放在眼里。 “上一个和我这么说话的神仙,已经从仙界消失了。” “哈哈哈哈哈——仗势欺人也能如此理直气壮,佩服,佩服,”那银面具笑,“看来狐狸说的没错,什么太阳神,不过是个浅陋之辈罢了。” 景二话不说,化出一道光向那银面具划去。本以为那银面具会连渣子都不剩,谁曾想,他依旧好好的站着。 银面具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看来这红墨还是有那么点用,张千诚待我不薄啊。” “你……” “我没有耐心再和你说话了,景,”此刻银面具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这药粉,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给白虎吃了,之后,我自然会处置它。” “你不过是个凡人,怎么会有能让神兽屈服的药?”景不傻,这药,以他所知,只有一个人能做的出来,“你从哪里拿的?” “这,太阳神你可比我清楚吧?” “是那只狐狸?”景冷笑,啐了一口唾沫,露出鄙夷的眼神,“那只狐狸说白了就是贱,为了个凡人不惜神堕,真是丢人,我都觉得恶心。” “你最好还是把嘴巴放干净点。”那银面具道。 “怎么,一只仙册垫底的狐狸还能掀风起浪了?”景似乎有些得意,“难道这贱狐狸不要那什么张千诚了,改勾搭你了?” 银面具也不恼,他只是坐了下来,然后敲了敲桌子。景看到,他的腰间挂着一只笛子——上面有黄色的大片的云,还有千万只妖怪的眼。 “景,我现在可以轻易的就杀了你。”银面具笑,“知道这药粉是什么吗?” “不就是那狐狸做的猎药?” “那你可知道,你瞧不起的那只狐狸在这三千年里都干了什么?”银面具笑了笑,拿起茶杯,倒了些药粉进去,“这药现在,不仅能猎神兽——弑神,也是轻而易举。” 景愣住了。 “怎么,不信?”银面具笑,将茶杯给了景,“若是不信,你大可以尝尝。” 景当然不敢接。 “呵,神仙。”银面具见了,一饮而尽——当然,他依旧安然无恙。“听着,你也受够了被这群凡人纠缠了吧?难道你就不想换个地方继续逍遥?” “本神若是想走,还不是随心所欲?” “那你的意思是,你不想走咯?受这些凡人追捧就这么让你满足?”银面具笑,“还是你,真的舍不得某个人了?” “嘁,本神向来瞧不上这情情爱爱。” “也是。”银面具起身,显然没多少耐心了,“我把话放这了,白虎的力量,十年之后全部归于你。你要做的,只是帮我把这药粉给它吃掉。” “你要白虎做什么?” “这就与你无关了,”银面具转身,道,“我不仅要白虎的力量,我还要灵力和寿命——你懂我什么意思。” 景靠在椅子上,手指捻了捻那药粉——一阵白烟腐蚀了他的手。他听了银面具这句话,笑了笑,挥了挥手,说: “寨子里的,随便杀。” “很好。”银面具一甩长衣,“桌子上那些惑心石你知道怎么用,反正你也用了不少了。合作愉快,太阳神。”说罢,便化作一缕烟,消失了。 …… 拓拔虎坐在房间里,笨手笨脚的弄着几根红色的线。他想着那同心结的样子,努力的想把它们缠到一起,结果他的“虎爪子”实在是不太适合做这些个细活。他无奈,抓狂的趴在了桌子上。一旁的下人于妈凑了过来。 “二少爷这是想干什么?” “哎!想做个同心结,谁知道这么难!”拓拔虎哀嚎,“于妈你会不会?你教我吧!” “做同心结?是不是要给少主随礼?那要做两个的啊,给少主还有少主夫人!” “啊,对对对,两个!一个我都做不会!”拓拔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其实只想做一个,送给郑桑榆的。 “来来来,于妈教你,看,”于妈说着,将线绕到了手上,尽管她动作很慢,拓拔虎看来还是眼花缭乱,那些复杂的手法,拓拔虎实在是头疼——可他还是在努力的看。一遍不会就两遍,直到会了为止。于妈也不嫌他,耐心的一遍遍的教。“同心结啊,要自己做,心诚总会灵的!少主跟夫人肯定能感受到你的心意!” “嗯!”拓拔虎重重的点了点头。 第二天,拓拔虎顶着黑眼圈,用一双已经快麻了的手,把同心结送给了郑桑榆——只送给了郑桑榆,另一个,被他自己偷偷的压在了枕头底下。 那把赤红色的弓,拓拔虎也还给了景。 “狼女给你做的,好好留着。” 太阳并非总是光明 拓拔景和郑桑榆成亲前三天。 獫馻进犯,来势汹汹。 “操,这獫馻小儿不长眼的,挑这时候来闹事!”寨主一拍桌子,怒到,“是老子年轻的时候没把他们打趴下,难受了?!” 郑桑榆的大哥——郑黎,此刻站在寨主身旁,眉头紧皱。 “寨主别太急,咱们先派兵抵挡一阵子,朝廷的援兵估摸着过阵子就到了,没事儿没事儿。” 寨主喝了口水,看着面前的战报和地图,“也是,正好老子很多年没上过战场了,正好给老子来杀几个獫馻小儿冲冲喜!” 人和人之间的战斗全靠兵刃相交,用灵力,是为人所不齿的事情。 寨主当然也知道——他以战争为享受,钢铁碰撞的声音对他来说宛如天籁,浴血沙场那般燃烧生命的感觉对他来说是莫大的痛快。当然,拓拔家寨和郑家所有人都是这样,他们驻守西域,风沙磨炼他们的意志,战场,就是他们的野性最好的角斗场。 然而这时,一个家丁急匆匆的跑了过来。 “虎少爷失踪了!” “什么?”寨主拍案而起,“小虎失踪了?这正打仗呢,他能到哪儿去?寨子里头都找过了?” “都找过了!就是没有啊!” “操!”寨主心急如焚,这战火连天的时候,丢了可指不定被敌军抓了当人质。 此时,一个士兵回来了。 他伤痕累累,是被守营的战士抬回来的。他的胸口几乎是被剜开,嘴里不断的往外呕着血。 他勉强睁开眼,断断续续到,“寨……主,我军……全灭……” “怎么可能?!”拓拔一向是打胜仗的那一方,突然落败,寨主吃了一惊,“敌军多少?” “一……一人。” “一人?!”郑黎惊道,“这怎么可能!今日之战,我们可是有三万人!” “那不是人……那个将军是魔鬼……”那士兵已经快不行了,似乎要把全身的血都呕干,“他……红眼睛,银面具……驱策的……是鬼……” 说完,那士兵便死去了——连同碰到过他的那几个抬他进来的战士,一同惨叫着,化成了黑末。他们的灵力化作一点光球,飞向了远处。郑黎见了,拿上长刀,追了出去。 当郑黎再回来时,是一脸惊恐。 “寨主,是鬼。” 一向勇猛的郑黎,竟然在发抖。 他看到了什么? 自然是那银面具畅快地饮血的样子。那双猩红色的眼于黑夜中发着可怖的光。郑黎只是和他对视一眼,之后,就感觉毛骨悚然,只觉得自己像被锁定了的猎物, “寨主……寨主,咱们,咱们求助吧!” 于是一封文书,连夜送到了南山,子桑霖的手中。 过了几日,那将领几乎是令人闻风丧胆。所有的人都聚到了拓拔家寨,等待着子桑霖的援助。寨主头痛欲裂,战士惨死,拓拔虎失踪凶多吉少,折磨得他心头发慌。 人心惶惶之时,拓拔景站了出来。 “诸位,南山长老来,估计还要些时日,敌军首领凶残无比,不惜破戒,以灵力交战。咱们这样干等着,无异于坐以待毙!”他拿上弓箭,披上战甲,道,“今日,就让我去会会那首领!” “别,景哥哥!” “你小子胡闹什么!给老子回来!” 可是谁也没有拦住他。 当然,后来他也没再回来,所有人都以为他战死了。 …… 却说拓拔虎。那日景约他喝酒,醉了之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醒来时,便已经在一个漆黑寒冷的地窖里。他不再是人形,四只爪子都被捆上了锁链。它一挣扎,就有灵力从血肉中流失,然后飘到他面前的一个血红色的水晶中。 “醒了?”那银面具不紧不慢,从水晶后走了出来。他的面具上还有未干的血迹,腰间的笛子上,那些妖怪的眼正疯狂的眨着。 “你是谁?!这是哪?!”白虎此刻无法说人话,只能发出一声声咆哮。可往日里威震四方的咆哮,此刻也没了底气,微弱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断气。 “这儿?你愿意叫獫馻也好,地狱也罢,”银面具坐到了水晶旁边,打了个响指。霎时,从地底涌出了数不清的恶灵——那都是獫馻族人。“你的好哥哥把你送到了我这里,给你免了一场战乱之苦。” 白虎动了动爪子——生疼,那锁链就仿佛在撕扯着它的血肉。 “你是谁!景对我做了什么!” 银面具没回答它,只是拿出一个东西,轻描淡写的扔到了白虎面前。 是那个同心结。 白虎瞬间急了。 “你!这是狼女的同心结!” “怎么神兽会这么傻,看来你是在狐狸的生死簿里闷得太久了。”银面具似乎有那么点无奈,“这是你的同心结。”说罢,一挥手,一面镜子就浮现在了白虎面前。 镜子里是一片血迹。银面具只一人,吹动那支笛,屠了三万人。三万人的灵魂霎时灰飞烟灭,天地间只剩了哭喊与哀嚎。 “你!” “别急,接着看。” 画面一转,景拿上弓箭,只身出了家寨。 他并没有去真的应战。 “这弓带着真是碍事。”景说着,把郑桑榆送给他的那把弓随手扔到了杨树林子里。 “这混蛋!妈的!”白虎的咆哮。 “还有呢,要看吗?”银面具一笑,“有你的狼女呢。” 画面中,是银面具。他用那支笛子,血洗了拓拔家寨。所有人的寿命与灵力,悉数被他收入囊中。景就站在他身边,冷眼的看着。当寨主发现景倒戈时,拿起长刀就冲了过来——然后景一挥手,寨主便倒下了。 郑桑榆并不相信,她还傻愣愣的要过来看,这是不是真的景。结果,却被景无情的推开。景本想也杀了她,省的日后纠缠,结果却被银面具拦下了。 白虎的心里有一捧火,在熊熊燃烧。 尽管他傻也不曾嫌弃他累赘的寨主,尽管他笨也耐心的教他做同心结的于妈……白虎看着镜子里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失去生气,怒不可遏。 “如你所见,就是这样。你和那只狼女,现在是这大漠里仅剩的活物了。”银面具不紧不慢,喝了口茶。他伸出手,摸了摸那红色的水晶,强大的灵力瞬间涌出,照亮了黑暗的地窖。 “老子他妈的要去弄死景!” “稍安勿躁,战神。”银面具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现在你的面前有两个选择。” “一,我放你出去,你去杀了景,然后让狼女恨你一辈子。” “恨我?!为什么要恨我?” “惑心石,知道吧。”银面具笑,“知道景都干了点什么吗?他用惑心石改变了狼女的记忆——让狼女以为,你,就是我。是你,屠了整个拓拔家寨,是你,杀了她的大哥,是你,”银面具走到白虎面前,蹲下身,似逗猫一样,戳了戳白虎,“是你,杀了她的景哥哥。”罢了,银面具似乎觉得不够,又加了一句,“是永远。狼女生生世世,都会记得你白虎,是你白虎,杀了她曾经最爱的人。” “妈的……”白虎的爪子在地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景真他妈不是个东西!他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第二个选择,”银面具并没有回答它,“你来和我做一个交易。用你的超凡战力,换你想要的一切——我可以让景永远回不了仙界,可以把惑心石给你,让狼女不再恨你,当然,剩下你还想要什么,随便说。只不过,你要是这么做,可就丧失了做神兽的资格。” “哼,老子堂堂白虎,弄死你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还用得着和你做交易?!” 银面具打开牢门,解开了白虎的锁链,然后伸开双臂,说,“来,弄死我。” 不出所料,白虎一爪子下去,他还是安然无恙。 “你!” “只要张千诚给我的这滴红墨在我灵魂里一天,你们这些神,就伤不了我。”银面具将手放到胸口,道,“所以,你想好了吗?” 白虎本就灵智低微,再加上此刻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它只想杀了景,除之而后快。 “白虎,仔细想想,”银面具察觉到白虎的愤怒,“两个选择,景都会死,这你不用担心。只是他死了之后,你是要回仙界继续当个战神,让狼女生生世世都记着她对你的恨,还是,在狼女这辈子仅剩的几十年里,让她死心塌地的爱你,你们两个生生世世同入轮回,永结同心?” 白虎听了,愣了一下。 她会爱我? 永结同心,生生世世? “她?她凭什么爱我,凭惑心石?”白虎怒到,“那种脏东西换来的,老子不要!” “那,就随你便了。”银面具摆了摆手,转身准备离开。 白虎顿了顿,然后叫住了银面具。 “你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银面具依旧背对着它,冷声道:“我是谁?我不过是个可悲人而已。张千诚无意中在生死簿上落下一点红墨,好巧不巧点在我的名字上,我便转世不忘前生,世世不得善终。他这般轻易捉弄我,我也受够了——所以,我也想尝尝他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别人命运轻易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滋味。”银面具仰头道,“你们,是我的第一个玩具。”银面具笑,“噢,对了。刚才说到狼女。你要是选择第二种呢,我可以给你一点小恩惠。我只用惑心石来封存她的记忆,不强制她的感情——简而言之,就是让她真的爱你。” …… 白虎选择了第二种。银面具也真的履行了他的诺言。他用孟落给他的药,让逍遥快活的景成了一阵风——带着千千万万被他杀掉的人的怨气,永远困在了那片杨树林里。当然,他还顺手,把景的神力全部据为己有。 他也将原本他赠给景的惑心石,一块不少,全部给了白虎。 白虎看着空无一人的家寨,一时有些迷茫。大漠中的风更加肆无忌惮,穿过旷野,张牙舞爪的咆哮着。郑桑榆在白虎的背上昏睡着——当她醒来,她会忘记有关景的一切,有关过去的一切。她只会记得她叫郑桑榆,她是拓拔虎的夫人。 “要是觉得无聊呢,就把这些傀儡拿去。给他们披上人皮,不久之后,这还是热闹的拓拔家寨。” 白虎接过。 “对了,这个物归原主。”银面具又拿出一根鞭子——是拓拔家寨的断灵鞭,当年的景,把这个也一并给了他。本是驱除邪气的灵物,在银面具手里走过一遭,竟成了这般邪气冲天的模样。“要是过上十几年有人来借断灵鞭,不管是谁——直接杀掉。” “……” “你究竟是谁?” “我吗?”那银面具笑了笑,“我还真没想过。哎——世人都叫张千诚什么?叫张家主是吗?那我就叫世主吧。” “南山长老过几日就要到了,我还是先走为妙。以后呢,我会再来找你的。”银面具留下一句话,然后消失了。留拓拔虎在风沙之中,不知所措。 拓拔虎看着睡着的郑桑榆,叹了口气。 他伸出手,将银面具给他的傀儡,悉数变成了曾经的族人的样子。他将它们放到了家寨之中,任它们随意的走动——只是,一样的脸,却不是一样的人了。 就像他一样——所谓让郑桑榆真的爱他的方法,不过是给他一张和景一模一样的脸。拓拔虎不愿意,可是郑桑榆那句话却像一块烙印,深深的印在了他的心里。 “景有什么好,你喜欢他哪儿啊?” “我见景哥哥第一面,我就喜欢他!他像太阳一样!” 呵,太阳。 你可知道,太阳,也并非总是光明。 拓拔虎把郑桑榆带到了那片棠梨花海之中。 他拿过郑桑榆一直珍藏着的那张景的半张眼罩,攥在了手里。他笨拙的戴到左眼,然后,站到了太阳之下。当郑桑榆朦胧之中醒来时,她看到的,是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 晨风带起漫天沙土,拓拔虎的轮廓被熹微晨光勾勒的一清二楚。当拓拔虎转过身时,一双浓郁的赤色眼睛,就那么深深的凝视着郑桑榆。 “你是……” “我是赤神。” 棠梨花 五年,弹指一瞬。 也许郑桑榆真的爱上了拓拔虎,又也许她只是单纯的喜欢那阳光下的身影,执迷,忠于她那一瞬间的心动,她的的确确跟在拓拔虎身边五年,每天,两人都是欢声笑语。她的眼里没有大漠风沙,也没有那些一眼就能看出是披着人皮的傀儡,有的,只是拓拔虎。如她对景那般死心塌地,她对拓拔虎,也是温柔似水——就似乎,她已经忘了她是一匹狼。 不过还是有一些区别的。拓拔虎喜欢郑桑榆——喜欢她所有的样子。郑桑榆跟他在一起时便也“放肆”许多。更多时候,她毫不掩饰自己身为狼的野性。她喜欢弓箭,拓拔虎便教她,两人常常结伴同行,去远处的灵鹿山打猎。她不喜欢做针线细活,拓拔虎就自己学,衣服破了,拓拔虎就亲自修补。她喜欢热闹,拓拔虎就常常在寨子里举行热闹的宴会——和一群傀儡一起,演出一场热闹的假象。她闹得累了,就喜欢去看棠梨花。拓拔虎索性将小小的一片花海,铺满了整座灵鹿山。 拓拔虎很开心。尽管他不再是威震四方的神兽,尽管他再也进不了沉雁门——那仙界的大门。 只是夜深人静之时,拓拔虎也会失眠。他有时会在夜里默默地站在院子里,似乎想从周围找到一点人的气息,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静默。他只觉得孤独,哪怕他只要伸出手,那些陪着他演戏的傀儡就会瞬间聚到他身前。 白日的欢笑过后,是只有两个人的拓拔家寨。 …… 一日,拓拔虎在靶场射箭——一日复一日,每日,来来回回不过那么些同样的事情。 “于妈——”郑桑榆在屋子里,拿着一堆针线。快是拓拔虎生辰了,她偶尔也想做一点姑娘家的东西。 可是她叫来的并不是于妈,而是银面具。 时隔五年,银面具再次来到了拓拔家寨——他也许是觉得游戏无聊了,想来给这已经平静了的家寨添点乐趣。 “你是谁!”郑桑榆见他陌生,下意识的拿起了手边的匕首。银面具还是当年那样,一如既往的淡定。 “稍安勿躁,郑夫人。”银面具不紧不慢,坐到了桌边。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小袋子——打开,里面全都是惑心石。淡淡的粉色,铺满了郑桑榆的视线。 然后,银面具将它们全部砸碎。 一瞬间,房间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烂味道——惑心石,既能迷惑人心,篡改记忆,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做的。一点一点的淡粉色随着石末飞溅,变成了黑红色——惑心石,是死人的心脏凝结成的石块。 当然,这种东西,可是孟落费了不少力气鼓捣出来的。 然后银面具随意的靠在桌边,看着郑桑榆脸上表情的变化。 记忆的破碎与复苏,只是一刹那。郑桑榆眼前的一切都如被火烧的空气一般开始扭曲融化,最后化成一滩血水,和她面前的那堆惑心石一起,将视线染成血红。 然而银面具并没有告诉郑桑榆一切的真相——他只解开了郑桑榆的一层记忆。 郑桑榆手中的针线掉到了地上。 “如你所见,”银面具淡淡道,“拓拔虎屠了整个拓拔家寨,嗯,不仅如此,他还杀了你的爱人,景。” “陪在仇人身边五年,什么感受?” “你最爱的景就在那片杨树林里,明日三月初三,你自然会见到他。” 郑桑榆沉默着。她所有的愤怒全部涌到喉口,然后化成了一声声狼的呜咽。 “想报仇吗?”银面具笑道,“若是你想让拓拔虎死的痛快一点,我可以帮你。要是你想让他死的痛苦一点,我也多的是办法。” “你说呢?”郑桑榆咬着牙,抬眼,瞪着那银面具。 银面具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打了个响指。他又和当年一样,拿出了一包药丸,“每个月一粒,足以让他痛不欲生。十五年,十五年之后,拓拔虎永生永世不得入轮回。” “十五年?!你觉得我等的了十五年?!” “我能让景复活,”银面具不紧不慢道,“十五年,多一天不多,少一天不少。待景醒来,让他亲手杀了拓拔虎,不好?” 郑桑榆犹豫了。可她对上银面具那双猩红色的眼,却又被震慑住。 “你没有选择,我让你这么做,你就必须这么做。” “你是谁?” “我不是谁——”银面具起身,俯视着郑桑榆,“而是你们,都是我的游戏罢了。” “对了,忘了和你说,”银面具又笑了笑,“如果你等不了十五年,想让景快点醒过来,也不是没有办法。用你的灵力和寿命来换。” “换!怎么换?!”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对了,药收好,一会儿,就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说着,银面具就打开了门——远处,拓拔虎抱着一捧盛放的棠梨,正向着这里走来。 郑桑榆咬了咬牙。 拓拔虎看到银面具,他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当他看到桌子上惑心石的碎末时,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拓拔虎二话不说,拿过桌子上的匕首,冲着银面具挥去,结果却扑了个空。 “寨子的仇我还没有找你报,这下你又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游戏太无聊了,来逗逗你这只老虎。” “你对桑榆做了什么?”拓拔虎此刻的眼神,简直是要把银面具生生撕碎。 “没什么,只是让她想起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说吧,你要什么。要神力?我的神力五年前,已经全都给你了。” “不,我对你已经失去了兴趣,我要断灵鞭。” “断灵鞭?”拓拔虎笑,“给你就是了。”说着,便拿出了那根已经污浊不堪的断灵鞭。 郑桑榆心中深吸了一口气——那是拓拔家寨世代相传的宝贝啊!拓拔虎就这么轻易,给了那银面具? “很好,很听话,”银面具笑,他抚了抚那鞭柄,银色的柄上,隐隐约约还能看清拓拔两个字。 然后银面具挥起鞭子,毫不留情地在郑桑榆的胳膊上抽了一鞭。 郑桑榆疼的叫了出来,她刚想反抗,却对上银面具的眼睛。紧接着,又是一鞭——这下,郑桑榆直接晕了过去。 拓拔虎想去保护郑桑榆,银面具却冷声道,“你最好别动,不然我让你们天人永隔。” 五下。五下鞭挞,郑桑榆的脸瞬间毫无血色。 “我今天来,没别的意思。”罢了,银面具将断灵鞭扔给了拓拔虎,“我只是来要债的。你和她逍遥五年,就算还清。” “这么说,我还欠你的?!你未免欺人太甚!” 银面具听了,面色瞬间冷了下来,他将手放到拓拔虎的胸膛,一只蛊虫便刺破了拓拔虎的胸口,钻了进去,“欺人太甚?哼,这些和我受的苦比起来,连屁都算不上!”说罢,便离开了。 只是一瞬,拓拔虎便吐出了一口鲜血——血中,有千千万万只数不清的,蠕动的虫子。 然而拓拔虎没空去管他自己,他抱起郑桑榆,用自己所剩不多的灵力给她止了血。 门外风沙更嚣。屋内,他抱回来的棠梨花还在瑟瑟发抖。 其实拓拔虎想告诉郑桑榆,今天,沙漠里开了一朵棠梨。 是不借助灵力,真的生出的一朵棠梨花。 对话 就在张忱翊和子桑越来拓拔家寨的前几天,银面具再次出现。 “过几日会有三人来借断灵鞭。把这毒放到酒里,一定让那个叫子桑越的喝下。解决了他,然后,活捉张忱翊。” 拓拔虎淡然接受。 他没有反抗的力量,也没有了反抗的欲望。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银面具冷笑,“我要让张千诚生不如死。” …… 本是在徐白鹭结界中的子桑越醒来,见几人都没在房间里,拖着疲惫的身子,跌跌撞撞的找到了张忱翊。 “闷蛋?你怎么来了!”张忱翊见了子桑越,焦急道,“你这毒刚解就出来晃悠,想干嘛,过来,躲我后边儿。”说着,就把子桑越挡到了身后。 “……你没在,我……很担心。” “傻啊你,”张忱翊笑,“我又不是小孩儿。” 拓拔虎依旧和景面对面的站着。他盯着景,面无表情。 倒是景先笑了出来。 “世间拜我之人千千万万,仿我之人也不过拙技毕现,像你这样学得如此像的,真是少见,少见!” “顶着这张令人作呕的皮囊,真是恶心透顶。” “那不如你就脱掉。” 拓拔虎没再说话。 景甩开郑桑榆,一步步走向了徐白鹭,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命令道,“老四,本神倦了,带本神回仙界。” “太阳神未免想的太简单了点吧?”徐白鹭笑,“我已经不是老四了,而是老三。” 景愣了一下。 “你什么意思?” “太阳神难道不知道?”徐白鹭凑近景,狡黠道,“你已经被仙册除名了。现在的你,不过一介凡人。” “怎么可能!”景趔趄了几步,瞪大了眼睛,“本神是众神之首!!怎么可能被仙册除名!” “景哥哥!”郑桑榆见了,忙想上前扶,结果却被拓拔虎用一道血墙挡了下来。 拓拔虎的手中,断灵鞭正冒着冲天的邪气。 “桑榆,过来。”拓拔虎冷声开口。他的身后,是数不清的恶鬼。 郑桑榆并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她隔着血墙,依旧想去够景。 然而景,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景此刻揪着徐白鹭的衣领,愤怒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桑榆。” “你——”郑桑榆似乎烦了,她回过头,猛冲到拓拔虎面前,摸出一把匕首,恶狠狠到,“拓拔虎,你知不知道我每日每夜都想杀了你?!你杀了那么多人,还好意思在这里站着叫我?!我一想到我曾经那么不长眼把你当做景哥哥,五年!我就恶心的想吐!” 拓拔虎俯视着她,一字一句道,“可我那么爱你。” “那又怎么样!”郑桑榆将那把匕首插入了拓拔虎的胸口——这次是真的,拓拔虎并没有反抗,而是把郑桑榆温柔的推开了。 他流出的血中,有着数不清的蛊虫。 “桑榆……” “没有比被自己不爱的人一厢情愿的纠缠更令人作呕!更何况是你,拓拔虎!”郑桑榆吼道,“你根本配不上景哥哥这张脸!” 拓拔虎愣了愣,随即,是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可笑,可笑……”拓拔虎的手中拿着断灵鞭,也不管那些邪气顺着他的伤口侵入他的体内。他只是看着郑桑榆,就那么凝视着郑桑榆,然后一步一步的后退。 他生怕他血里的蛊虫碰到郑桑榆。 “桑榆啊桑榆……”拓拔虎的意识逐渐模糊不清了,他只是喃喃着,“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呢?” 人都说,神兽的眼泪是最好的养料。不假,不假。曾经的拓拔虎,一滴泪便能让寸草不生的荒野生出花来。 可是如今,他所过处,所有生灵的气息刹那全无。 “我已经成了他的样子,回不去了。”拓拔虎摇了摇头,“五年了,我假扮了他五年了……” 郑桑榆依旧是那般愤恨的看着他。看着拓拔虎一步一步走向死亡,无动于衷。 “桑榆啊……你知不知道,那片花海,一直是我给你的啊……” “是你说,同心结是夫妻同心……为何,为何……”拓拔虎拿出他的同心结,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那只是我被你蒙骗。”郑桑榆冷声道。 “哈哈,是啊……蒙骗……”拓拔虎笑,“我究竟要不要告诉你真相呢……” 拓拔虎抬起头看着黑云密布的天空,不知在和谁对话。 “怎么样,世主?玩弄别人于鼓掌之中是什么样的感觉?你体会到张千诚的感觉了吗?” 张忱翊听了,愣了一下。 一旁的徐白鹭也烦了,把景甩开了。 “凡人,神仙是有忍耐的限度的。” 拓拔虎继续道,“没有?还不够?”他笑,“无所谓,反正一切已经与我无关了。放我走吧,我想睡了。” “世主,我问你。当年你说,我会和桑榆生生世世同入轮回,是真的吗?” 拓拔虎一定是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哈哈……同入轮回……”拓拔虎看了一眼面色冰冷的郑桑榆,说,“还是算了,还是算了。” 拓拔虎的魂魄已经开始上浮,一只白虎的轮廓若隐若现。 “桑榆,”拓拔虎扔下了手中的断灵鞭——连同那只同心结,“就算没有惑心石,你也会爱上我。” “放屁!你胡说!” 拓拔虎笑了笑。 “你哪里会管谁是谁,你爱的不过是你自己的心动而已。” “你!” “因为五年前你看到的赤神,是我。” “好了世主,到你了。” 拓拔虎留下这么一句之后,那只白虎的魂魄落寞疲惫,消失掉了。 然而拓拔虎并没有倒下。他就像换了一个人——那双眼睛只是看了子桑越一瞬,子桑越就认出了他。 是那个银面具。 子桑越抽出剑,与此同时,拓拔虎一甩手中的鞭子,天地万物霎时号哭,杨树林中所有的绿色悉数消失——包括那间绿色的竹屋,也变得和寨子里那些一样枯黄。徐白鹭一挥手,创造出了一个屏障,然后将景推了出去。 “再见,太阳神。”徐白鹭歪头一笑,看着景挣扎着消失在了那片黑雾里。 郑桑榆愣住了,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站在原地,任身后的鬼气一步一步逼近。 是银面具。银面具在白虎离开之后,解开了郑桑榆的第一层记忆封印。 那层真相,一点一点的在她脑海里绽放开来。 “夫人!”夏鸢见那片黑雾离郑桑榆越来越近,焦急道,“徐白鹭你救救她!” 可徐白鹭却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她不过一个陌生人,生死,与我何干?” 夏鸢愣住了。 她想上前去拉郑桑榆,徐白鹭却把她拉住,动弹不得。张忱翊回头,瞪了徐白鹭一眼,然后飞奔到郑桑榆身边,将她带到了云天所化的屏障中。 张忱翊转过头,看到了子桑越,子桑越拿着剑,要去杀了拓拔虎。 “闷蛋冷静!别去!!” 可子桑越根本不听。风华出鞘,在空中带起一阵猛烈的风,朝拓拔虎刺去。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自不量力。”拓拔虎看着子桑越,笑道,“怎么,不怕我这支笛子了吗?你就不怕我再杀了张忱翊?”说着,拓拔虎不知从哪里拿出了那只笛子。 那支通体黄云,有着千百只眼睛的笛子。 子桑越一听,更加愤怒,好像丧失了理智一般。 “你要是敢碰张忱翊一下,无论如何我都会杀了你!”子桑越怒到。 “啧,这傻子,云天!”张忱翊见状也冲了上去——子桑越纵使剑术高超,对付这个银面具肯定也只是螳臂当车。他去,子桑越至少还能全身而退。 “张千诚,”拓拔虎笑,手中笛子一晃,“你还记得我吗?” 怎么又是这句熟悉的话? “对不起,老子的记忆里从来就没有你这种肮脏的货色!”云天绽出一道烈焰,伴着风华的剑气,携手朝拓拔虎袭去。拓拔虎并没有挣扎,任那道光穿透了他的身体。 子桑越和张忱翊都是一惊。 “张千诚,想杀我,你还早着呢。”拓拔虎的身躯已经残破不堪,可银面具声音还在——显然,他只是个傀儡。“你折磨我这么久,我也应该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爱不得,恨别离,命途乖舛,让你不得善终!” “你在这胡说什么,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老子是张忱翊,不是张千诚!” 那银面具却并不这么认为。他一吹笛子,留下一阵扰人的笛声,然后消失了。拓拔虎的躯体化作粉末,消散。 子桑越的剑上还有浓郁的青云。 “嘁——”张忱翊暗骂一句。结果猝不及防,他身后的郑桑榆走出了屏障。 郑桑榆不知怎么想的,于那片蛊虫之中,捡起了拓拔虎留下的那个同心结。她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只不过下一刻,她便被那些蛊虫蚕食而尽。 谁也不知道,最后,她的心里究竟想到了什么。 “张忱翊,别去!”子桑越见张忱翊妄想去救郑桑榆,忙去拉张忱翊。 张忱翊的脚边有一只蛊虫,他只差一步就会碰到它们。 “走吧。” 黑云渐渐地散了。那根断灵鞭,也成了一根普通的鞭子。 柄上的拓拔二字,已经被蛊虫覆盖住,看不到了。 张忱翊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攥紧了拳头。 …… 几人回到房间——一切摆设都没有变,寨子里还是一片安静。 只是现在只剩了他们几个,他们几个不属于拓拔家寨的外人。 那几条锦年,被子桑越放在了床头。色彩斑斓。 就好像那晚的热闹一般。 夏鸢坐着,一言不发。 “徐大哥,你能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吗?”张忱翊此刻心中憋着一口气,说话都气冲冲的。 “如你所见。” “我不好奇拓拔家寨到底发生了什么,”张忱翊冷声道,“我只是好奇为什么你就那么看着郑夫人死?” 她于我不过是个陌生人,生死与我何干? “这难道有错?” 张忱翊瞪了徐白鹭一眼,他很讨厌这句话——因为孟落,也是这么说他的家人的。 张忱翊冷笑,“你们神仙都是这么自私自利?” “你看了景还不清楚吗?”徐白鹭轻描淡写,“神仙之所以活的自在,是有原因的。” 张忱翊骂了一句,徐白鹭也不恼,依旧淡定的喝着茶。 “徐白鹭,”这时夏鸢开口了,“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一个人。” “我说过了,我不做麻烦的事情,我只救与我而言重要的人,剩下的人与我无关。这个问题,你就算拿到仙界去问一千个不同的神仙,得到的也是同样的回答。” “哼,”夏鸢冷笑一声,瞥了徐白鹭一眼,“我既然是医师,就一定要做那些你所谓麻烦的事。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还是早点分道扬镳的好!” 徐白鹭被噎了一口,不过他也没有再还口——同样的,他也没有挽留,只是叫来徐大遥,离开了。 夏鸢怒骂一声,锤了锤桌子。茶杯里的水飞溅了出来。她攥紧了拳头,悄悄红了眼眶。 “鸢儿……” “师姐……” “我没事!”夏鸢深吸了口气,道,“走了好!这种自私鬼走了是我的福气!你俩好好歇两天,过两天咱们回南山。断灵鞭没找到,咱们得找别的办法!” 子桑越两人看着逞强的夏鸢,叹了口气。 “对了,你还要去找生死簿的吧?”夏鸢对张忱翊说。 “啊!嗯。” “你一个人行吗你?就你这么莽撞的傻样儿。” “我……” “我会和他一起的。”子桑越淡淡道。张忱翊听了,惊讶的看了子桑越一眼。 “闷蛋?!” 夏鸢看着眼前的两人,笑了笑,“看来你俩感情还真不赖!哎,介不介意带我一个啊?” “当然不介意啦师姐!世界这么大,我要是只和闷蛋找生死簿,我会无聊死的!”张忱翊乐道。 “我很无聊?”子桑越转过头,看着张忱翊。他食指微动,一个光球就冒了出来。 “对不起闷大爷!小的不敢了!是小的错了!”张忱翊一看子桑越又要叫虫子,连忙认错。 “嗯。”子桑越满意的点了点头。 “噗,”夏鸢笑了出来,“我才不和你们俩一起,你们俩大老爷们,我凑什么热闹。这事儿回去再说吧。” “哎——” “不早了,你俩也早点歇着吧,我困了,要去睡觉咯——”夏鸢打了个哈欠,离开了。 回忆想起 两天后,三人坐着马车,踏上了归程。 “给,你的药,乖乖喝了。”夏鸢配好了药,给了张忱翊。她现在对张忱翊的态度好了很多——也许是当时张忱翊去救郑桑榆和冷眼旁观的徐白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师姐……”张忱翊苦着脸,“我不想喝啊!好苦!” 夏鸢听了,把药给了子桑越,然后就进了马车。 “好困,我要去睡觉了。子桑,张忱翊交给你了。” “嗯。” 子桑越让马放慢了脚步,端着药,就那么看着张忱翊,一句话不说。张忱翊被他看的有点怕。 “你,你干嘛……” “不喝?” “不喝不喝!今天打死我我也不喝!” “真的不喝?” “不喝!” 子桑越轻笑。 “你笑啥!” “我在想,怎么喂你喝。” 张忱翊吓得往后挪了挪,差点从马车上掉下去。 “嗯?还是不喝?真的要我喂你?” “……喝,喝……我喝……”张忱翊看着子桑越,已经脑补出了子桑越按着他给他灌药的情景,只好接过药,闭着眼一口气喝了下去。 “啊好苦!” 子桑越给他递过了水袋。 “呼……你太狠了闷蛋。” “我什么都没做。” 张忱翊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说,“你什么都不做就已经很可怕了。” “……” 两人没有再说话。张忱翊没有再难受呕吐,只是看着前方的路发呆。 “在想什么?”子桑越察觉到张忱翊的出神,问道。 “啊,没,没想什么。”张忱翊回过神,笑了笑,“在想幻境里的事情。” “幻境……”提到幻境,子桑越又想起了风华。 只是这回,他似乎没有那么揪心了。毕竟是他做出抉择,亲手送走了风华。 子桑越低下头,看着风华空荡荡的剑柄,心里空落落的。张忱翊也注意到子桑越的剑,愣了一下。 “那个剑穗……” “他走了。”子桑越淡淡道。 “走了……是什么意思?” “入轮回,去转生了。” “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剑穗呢?缚灵石呢?” 子桑越只是苦笑,摇了摇头。 “怎么好端端的就走了?风华不是一直在缚灵石里吗?” “他……本可以复活。” “那你复活他啊!怎么还让他走了?”张忱翊有点急。 子桑越沉默了会,而后转过头看着身侧的张忱翊,说,“是用你换他重生。” “!”张忱翊愣了一下,“我?怎么和我还有关系了?” 子桑越摇了摇头。 那幻境由心而生,子桑越怎会不知道原因——不仅是因为他怀疑过张家和银面具的关系,更是因为他早就想过这个问题。 风华,张忱翊,若是真的有一天让他二选一,他会选谁? 他害怕这个问题。 最终,这个问题终于成了他的关卡。 最终,他也做出了抉择。 “唔……”张忱翊摸了摸头,傻笑道,“嘿嘿,闷蛋你为什么选了我啊,你不是很想要他回来嘛?原来你还为了他凶我,还老是把我当成他……” 张忱翊还想继续说,子桑越却打断了他。 “你可以替代风华掩埋我的过去,风华却替代不了你,陪我去走我的将来。” 张忱翊听了,心突然猛的跳了一下,好像心里一瞬间被气泡填满,膨胀着,躁动着。 他小心翼翼的去看子桑越,却发现子桑越正深深的凝视着他——于是他别过头,不再去看子桑越。 “你……你干嘛说这么肉麻的话……” 子桑越轻轻笑了笑。 “咳……”张忱翊轻咳一声,微微红了脸。 “你呢,”子桑越转过头,轻轻的赶了赶马,“你看到了什么?” “我,我看到了那只千诚琴里的狐狸……” “就是徐先生说的九尾狐仙么。” “……嗯。孟落。” “他跟我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说我就是千诚家主,还说他已经等了我三千年什么的……”张忱翊想想就头疼,“总之……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对了,他还拿着生死簿!” “生死簿?” “对!而且他好像很随意的样子,生死簿就被他放在锅旁边!他也不怕汤溅出来……” “……还有吗?” “哎……”张忱翊捂脸,“千诚家主不是留下了三个狐狸小像吗?一个在张家,一个在南山,还有一个,之前咱们不是都不知道在哪吗?就在他那。” 子桑越听了,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挺,挺难堪的。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说吧。” “我,”张忱翊低下头,忍着羞耻,说了出来,“我被他亲了……” 子桑越听了,不自觉的攥紧了拳头。 “嗯,继续说。” “说,说什么……”张忱翊一想起孟落给他的那个吻就脑袋疼——虽然孟落很美,但是被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莫名其妙的吻,还是很奇怪。 “说理由。” “……理由……我,我觉得吧,他应该跟你一样,把我当成谁了吧……听他说,他应该和千诚家主……是爱人。” 子桑越一语不发,只是握紧了剑柄,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张忱翊见他不说话了,小心的看了他一眼。 “闷,闷蛋?” “嗯。” “你,你没事吧?” “嗯。”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生气?”子桑越冷笑,“我为何要生气?” “……也是哦。”张忱翊讪笑。 两人又是沉默。夜已是五更,西北的风还是很冷,打在脸上生疼。 “哎闷蛋,这些彩巾你还留着呢啊?”张忱翊看到子桑越包袱里那些色彩斑斓的锦年,好奇道。 “嗯。” “嘿嘿,你也挺受欢迎的嘛。这些都是姑娘给你的吧?” 子桑越看了他一眼,“你不记得了?这是你给我的。” “啊?我?” “那天你喝醉了,就把你的锦年全部给了我。” “哦哦……这东西叫啥?” “锦年。” “好奇怪的名字……” 张忱翊拿过几条锦年,盖在了两人的腿上。风吹过,那些锦年就上下飞舞,像天边的彩虹。张忱翊不小心松了手,一条锦年被吹了出去。子桑越见了,眼疾手快,把它拽了回来。 “被吹走就被吹走呗,又不少这一条。”张忱翊不解。 “一条都不能少。”子桑越想也没想,扔出这么一句话。 “为……” “没有为什么。” “……好吧。” “你好凶……果然是生气了吧?” “没有。” “说起喝酒……我那天又喝醉了啊……是不是给你丢人了你很生气……” “……没有。” 张忱翊拿过一条锦年,戴到了子桑越的脖子上。烈焰一般的红色,总算是给子桑越的一身冷色添了点热度。 “好看~” “……” “哎对了,闷蛋,”张忱翊托着腮,看着戴着锦年的子桑越,戳了戳他的脸,“那天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啊,你第二天起来那么凶。” 子桑越听了,愣了一下。 “没什么。” “哎呀哎呀告诉我啦——你老是憋着不说很吊胃口的!” 子桑越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你真的想知道?” “嗯!”张忱翊一脸好奇,眨巴着眼看着子桑越。 子桑越笑了笑——似乎是有点得意的笑。 然后他凑近了张忱翊。他什么都不做,只是离张忱翊很近。他温热的呼吸打在张忱翊耳后,弄的张忱翊耳根都红了。 “你,你干嘛……”张忱翊转过头,捂着耳朵看着子桑越。 “把你那天对我做的还给你。” 两人四目相对——这次谁也没有躲开视线。子桑越偏了偏头,笑了笑,然后离张忱翊更近——近到现在如果马车颠簸一下,他就会亲上去。 “喂喂喂,闷蛋你干嘛……” 两人,不过咫尺之距。 然而子桑越却又坐了回去,继续赶着马。 “这就是那天你对我做的。” “啊?!” “嗯。” “不是,我,你……”张忱翊惊了一下,手胡乱的比划着——他的心跳的更快了。 “我……那我到底有没有……” “有。”子桑越淡淡道。 张忱翊此刻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闷蛋!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对不起!!” 子桑越见了张忱翊这副样子,刚刚的无名火也消了下去。 “真的!我以后要是再喝酒你就打我!” “安静,鸢儿已经睡了。” 张忱翊这才安静下来。不过这下他坐在子桑越身边,怎么都感觉别扭了。 “我居然亲了闷蛋!啊!!完了完了怎么办啊!”张忱翊的心里此刻是滔天巨浪。 一旁的子桑越却在心里暗笑。 “酒有时候也不错。”他想着。 “张忱翊。” “小的在!闷大爷您吩咐!” “你来看路,我想睡了。” “啊,好!不,不过你去哪儿睡?” 子桑越没说话,直接闭上了眼睛。 五年了,他终于可以结束他五年的噩梦,睡一个好觉了。 当天边亮起熹微的晨光时,马车也行出了无光的林子。面前终于有了沙土之外的绿色,一条宽阔的大河向东奔流着,浪拍打着石头,一切,似乎都再次活了过来。 子桑越不知不觉,靠着张忱翊睡着了。张忱翊像往常一样,给子桑越掖了掖他的领口。张忱翊侧过头,看着子桑越的睡颜,像得了什么便宜一样开心。 “亲了这么好看的闷蛋,不亏~” …… 第二天醒来时,子桑越与张忱翊再对视,脑海中无比清晰。陆家、南山、孟落,曾经经历过的一切都再次浮现——月尊施下的法力失效了。子桑越深吸一口气,耳畔麒麟呼啸,朱雀叫声清脆。 “似乎……月尊给了我一些其他的力量。” 张忱翊也笑: “那不如陪我去把家主的魂魄制住,再一起杀了我二叔,如何?” 子桑越转过头,应允地笑了。 银面具的真实身份 张千诚的魂魄仍在孟落手中,二魂、三魂,混乱不堪。孟落就像潜伏在暗处的鬼,随时准备把张忱翊毁掉,从而拿到藏匿在张忱翊身体中的主魂。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现在的张忱翊,几乎和生死簿紧密相连,他身边的子桑越更是有了月尊相助:月尊服气,服气这两个人在拓跋家寨所发生的一切,也自知他根本插不进两人的感情之中,于是索性做了一个强力的助手,护着子桑越,顺便帮帮张忱翊。 而夏鸢仍是如此,她与徐白鹭依旧恩爱:只是恩爱的表面下,是徐白鹭再次的追求。月尊并没有把夏鸢跳进天池后丢失的记忆归还,他所做的只是保住了夏鸢的躯体。徐白鹭反应过来月尊的把戏,不追究,反倒感谢月尊这么做:他感谢月尊让他知道夏鸢为陆家无辜生灵偿命的事,感谢月尊让他晓得了夏鸢有多爱他、并且有多在意他朦胧的过去。 于是他解释了,解释了他和周屿乔的过去:他曾与周屿乔有段缘分,但最终,在孟落坠落凡间之时,周屿乔还是选择了孟落。从那之后周屿乔开始疏远徐白鹭,每日为孟落奔波忙碌,再最后,甚至选择了让当时的徐白鹭对景下跪,求他帮忙。 徐白鹭跪了,但景并没有帮忙,从此徐白鹭边沦为仙界笑柄,而周屿乔,自然与他分道扬镳。 张忱翊的大伯仍与刘美意同流合污,在暗地里进行着不为人知的献祭。政治依旧清明,只是人间的黑气已甚重,所以也就没什么清明不清明了。林川深原谅了子桑阳,子桑阳与子桑溪重回朝堂,接管人间阴阳事,皇帝则退居幕后,休养生息。 而江烟云似乎在这之后便于林川深貌合神离了,林川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子桑阳知道,他是灵脉衰竭,命不久矣,更知道这一切的源头都是江烟云: 他知道,江烟云早活了不知多久,每一任皇后,都是她的魂灵。她靠着身边天之子的龙气苟延残喘,只为等到这一世与郁宁将军的重逢。 此时,离张忱翊家破人亡时不过十几年。而现在的张忱翊,神剑在手,下一刻便要屠了张泽与刘美意。 风云变幻,大战在即。 …… “孟落,待我报了家仇,再和你商议千诚家主的魂灵所归,可以吗?” 孟落意外的好脾气: “那我便帮你,省的事情办完你又溜走。” “你只要在这里好好呆着,我有事会找你的。从这里到兰阳舟车劳顿,你也承受不住。再说,你要走了,梼杌怎么办?你、梼杌和家主的事,总要你们三个人坐下慢慢谈的。” “谈?怎么谈,剩一个过于理智的二魂和一个只会打架的三魂,我无论如何都说不清的。” “二魂在就足够了,不管他说什么,你一定不要否认家主是爱你的,这个事实。” 孟落想了想,最后还是同意了。 “那你和我拉钩,事成之后,一定要回来。” 张忱翊一笑: “我会的。” 于是他便和子桑越踏上了去兰阳的路。 …… “马上带你去我家,激动不激动?” 子桑越漠然: “还好。” 张忱翊切了一声: “我家后院有一棵特别好看的桂花树,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就在那等春天。” “桂花是在秋天开的。” “不许拆我台。”张忱翊拍了子桑越一下:“师兄现在在掌管朝堂,杀张泽方便多了,直接进去一刀了断,师兄也不会说什么。” “但皇帝并不是让位,太过分了,对师兄也不好。你若杀了刘美意,相当于直接罢免丞相。”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皇帝巴不得有人杀了刘美意。真杀了刘美意,也是帮皇帝巩固势力。我看得出来的事,你不会看不出来。” 子桑越默认了。 夏鸢与徐白鹭镇守南山,派了弟子前往全国各地帮助郁宁将军镇压恶鬼——只是这源源不断的恶鬼背后究竟是何人操纵,他们不得而知。 三日后,子桑越二人到了兰阳。张忱翊相信生死簿的力量,也相信自己和子桑越的力量:无论如何,一本簿子,一个月尊,刘美意和张泽都是无人应对的。张忱翊握着剑的手激动地都在发抖,若不是子桑越给他念了定心咒,张忱翊怕是要开心得昏过去。 只是当两人推开张家大门时,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了。散乱的祭坛、枯死的桂树、四散奔逃后留下过的痕迹都告诉两人,张泽和刘美意可能已经不在了。 而此时的朝堂上,子桑溪正带着狩灵堂的人分配任务,子桑阳却不知所踪。 …… 北海之中,有一座神庙。神庙的旁边有一座在建的海底陵墓,此时的张泽和刘美意就在陵墓中,欣赏着他们的宏伟大作。 “待陵墓建成,所有人的灵气归我们所有。我们五五,这样谁都不亏。” 刘美意反驳: “这么多年,我没少帮你在皇帝面前美言。五五?你未免太贪心了。” 张泽冷笑一声: “我说五五便是五五,大人若不满意,现在大可以杀了我,独占陵墓。献祭给彭祖大人的金钱,刘大人只出了三分,剩下七分,不是我商路广,带来的?” “若没有我,你的商路也不可能如此顺利,六四,我六你四,反正你也有张家血脉在,成仙也比我早多了。” 张泽不再多说,拿出匕首直接捅进了刘美意的腹部。刘美意捂着伤口,血引来了海底的鲨。 “你就烂死在海底吧。” 张泽飞身离开,刘美意跪在原地,颤抖着拿出了护心玉。他盯着张泽,目光狠厉。 张泽走在陵墓中,正自鸣得意,眼前便来了一位稀客。 银面具。 “世祖大人!” 银面具没有看他,自顾自地抚摸过陵墓的墙。青铜铸造,实在奢华。 “皇帝都不一定有这场面。” “世祖大人过誉……” “过誉?”银面具冷笑一声:“我什么时候和你讲过,这陵墓是你的了?” 没等张泽反应,银面具红瞳一亮。一挥手,张泽被轻轻松松提起,魂魄被抽出身体,无依无靠地在半空中浮动。银面具盯了盯,发现这魂魄已经全黑,便不屑地摔碎,而张泽的身体,则随着魂魄消失的一瞬间化成了一摊血水。 说巧不巧,刘美意正好目睹了一切。他刚想逃走,却被银面具拽了回来。 “刘大人哪里走?” “大人!我……” “张泽我替你杀了,你拿什么报答我?” “我、我,大人需要我做什么!” “需要你做什么?呵,你还能为我做什么?朝堂子桑家接手了,张忱翊也找到张家了,你能为我做什么?” 没再等刘美意说话,银面具便把他掐死了。吸干两人精魄后,银面具去了彭祖庙。 那里,埋葬着的、一直受二人供奉的彭祖,也归他所有了。 “既然你找到张家了,那,也是时候算算账了。” 银面具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水润的眼,挺拔的鼻梁、薄薄的唇,手中的玉箫,正是子桑阳的那支玉箫。 “师兄,对不起了。” 子桑阳的第一世 张忱翊和子桑越在宅子中静坐,正思忖张泽二人的去处,一封急报便送了过来。狩灵堂的文封、上面还有一丝血迹。张忱翊赶忙拆开,只见信中写: 南山失守,郁宁所带军队全军覆没,国境告急,速来狩灵堂。 张忱翊几乎是拉着子桑越冲向了狩灵堂。 但他本以为狩灵堂里的应是子桑溪和子桑阳,还有待命的阴阳家,可当到时,狩灵堂也已经是一片狼藉。不知什么时候,张家宅子之外的所有地方都冒出了数不清的恶鬼,宛若大军压境。城内百姓慌忙逃窜,最后都拥到了狩灵堂的大殿。 “师兄、师兄在哪!” 一道凛风,把张忱翊的脸擦出了血痕。子桑越察觉到剧烈的灵气波动,唤出麒麟与朱雀,严阵以待。殿内不见子桑阳子桑溪踪影,子桑越在人群中搜寻着目标,却一无所获。 而下一秒,两人听到的是遥远天边的声音。 “追儿,你来了。” 子桑越挥剑,甩出一道剑气,心开始剧烈的跳动:他不知那声音所唤的追儿是谁,但他隐隐感觉,这个人姓洛,叫洛追。 他的直觉总是很可怕,当声音的主人露面,子桑越也就没有想象中那般剧烈的反应。 银面具从天而降,带着子桑越熟悉的气息,拿着子桑越熟悉的玉箫,穿着子桑越熟悉的南山道袍。 “越儿,不,也许应该叫你追儿的。”子桑阳摘下面具,轻笑:“今天终于可以认回你这个弟弟了。” 张忱翊完全没有想到,银面具,竟然就是子桑阳。 “师兄,你……” “你方才说,我是你的弟弟。”子桑越淡然开口,道:“亲弟弟吗?” 子桑阳点了点头: “我叫洛溯,你叫洛追,你我同为兰阳洛家的后辈。只可惜,我那时还是手软了,让你活到现在——还有了麒麟和朱雀,更和我的仇人沆瀣一气。” “大师兄知道吗?” 提到子桑溪,子桑阳顿了顿: “他知道,不过我不会让他插手。” “你把大师兄怎么了!” 子桑越拦住张忱翊,示意他不要插嘴: “你抽走了我的灵骨,然后把我丢弃在街头,对吗?” “对,但我没想到子桑霖会把你捡走,还当了我的师弟。” “你这么做,有什么理由?” 子桑阳走到凳子旁坐了下来,任殿内老百姓目瞪口呆: “因为命运不公,虽然我已经习惯了不公平,但是看着你诞生,我依旧不高兴。” …… 张千诚多年前的一滴红墨,彻彻底底地改变了子桑阳的命运。古书有言:红乃极端之色,大悲大喜皆用之。子桑阳的魂灵寄托于生死簿的名字上,而红墨毁了它:生生世世,历经极悲,轮回转世也不得忘记。 于是子桑阳带着悲痛的记忆,带着对张千诚的恨,活过了三世。 …… 第一世,子桑阳叫雁歌。雁家,将军之家,他自然也是被派去历练的少年。与现在的子桑阳不同,那时的他身材健壮、带着有如子桑溪的勇猛,唯一不变的,就是滋润人心的微笑。 “雁公子,今儿你可真是猛,杀了那么多敌军,前阵将军都佩服你。”来人竖了竖大拇指:“不愧是将军家的人,厉害!” 雁歌不好意思地笑了,正逢前阵将军云笛来视察。云笛也拍了拍他的肩,不乏赞赏之意。军营中一片和谐之声,正热闹之时,一驾马车便悠悠到了众人眼前。雁歌倏地站起身迎接,其他人则愣在原地。 过了会,雁歌扶着一位老妇人下了车。 各位,这是……这是家母。” 众人沸腾,虽未行礼,齐得震天响的“雁夫人好”还是让雁夫人很满意。夫人挥了挥手,随从便从随队的马车中搬来了许多东西。 雁夫人向来是个温柔的人,也不喜欢这么多人叫她夫人的排场。但雁歌并没有发觉不对,开心极了: “家母知道咱们兄弟累,从家里拿了药和衣服,还带了我家做饭最好吃的厨子,这几天,给大家放个假!” 众人欢呼,夫人也笑。云笛默认,也坐下同欢。这夜,营地中欢声笑语未停。 但第二日再醒来,将士们皆奄奄一息。昨日剩的汤风吹一晚,飘着腻腻的油。夫人因舟车劳顿没有胃口,昨晚并没有吃,而但凡吃了厨子做的饭的人,都趴在地上,动也动不得。 唯独雁歌没有事情。 雁歌聪明,知道这与夫人脱不开干系。但夫人早已不是夫人——从下车那一刻开始,就不是了。 “你不是我母亲,你是谁!” 雁夫人笑了笑: “张千诚既标记了你,你便是要献祭给生死簿的。正好落儿身子虚,这么多人的魂魄做滋补,落儿一定会好的很快。” “你!” “不要怪我,皇帝老儿也是想杀你们的,我只不过帮了他一把,而已。” 说罢,一道黑影便钻出了夫人的身体,消失不见,留雁歌一人站在死尸中央,看着颓然倒下的夫人,然后被而后赶来的朝堂官兵缉拿。 “母亲……母亲……” 雁夫人倒在他的怀里,挣扎着摸了摸他的脸。 “母亲……对不起你。” 雁歌那时并不知道这黑皮绿眼的怪物是梼杌,更不知什么生死簿张千诚:他只知上阵杀敌、为国争光。 …… 监牢里的日子并不算太难过,毕竟名门之后,还是要好好对待。只是雁家因此事已被朝堂上下踩了不知多少脚。雁歌在牢里,想着父亲、大伯,一定是一夜白头,心中不忍。 一阵叮铃声传来,雁歌抬起了头。眼前,是云笛的妹妹,皇帝的宠妃。她与雁歌交好,但云笛惨死,她不得不怀疑雁歌。 也是托她的福,雁家才没有倒得太快——功高震主,总是禁忌。 “属下……见过淑妃。” 淑妃轻轻抹了抹泪: “雁歌你告诉我,这事是你做的吗?” “不是。” “那是谁做的?” 雁歌回答:“妖怪。” 说完,自己都笑了:会有人相信吗?谁会相信。 淑妃叹了口气,心想也许雁歌已经疯了。她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了雁歌。 “雁歌,这是你父亲给你的信,本是要被截掉的,我拦下了。我只能帮你到这里,剩下的……” “淑妃,属下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雁歌收了信,毅然抬头: “父亲和母亲都很喜欢看钱塘江的潮浪,把他们葬到能看到钱塘江的地方,好吗?” 淑妃吸了吸鼻子: “我尽力。” “多谢淑妃。” 雁歌跪着,等待淑妃离开。而更糟的是,淑妃走到门口便碰到了皇帝。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后,淑妃倒在了地上。雁歌猛然站起,大喊一声淑妃。 只是他再看到的,却是皇帝的身影。他赶忙把信藏进衣服,不让皇帝发现。 “雁歌,见到朕都不行礼了吗?” 雁歌咬了咬牙。 “若是行礼能让您放过雁家,属下便行。” “放肆!你是什么东西,敢这么和朕说话!” 雁歌看了看身后的随从:他们手中端着酒,显然,雁家已经摇摇欲坠了。 于是他便不再低眉顺眼。 “您今日是来杀我的。” “聪明。” 雁歌冷笑一声: “我既已是将死之人,您干什么还要我给您行礼?难道说您就偏喜欢听我一句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帝也不恼,把酒递给了雁歌。 “等你看完你父亲的信,就喝了这杯酒。” 雁歌惨笑: “谢您恩典。不愧是陛下,比女人大气的多。” “哦?你这话什么意思。” “淑妃方才可是冷嘲热讽我一番,说我害死了她的哥哥,她要我死无全尸呢。” 皇帝挑了挑眉。 “你也算是少年才俊,若不是你姓雁,我还会多留你一段时日。” 皇帝离开了,带着淑妃一起。雁歌松了一口气,知道淑妃也许没事了,才打开了信。 他的心情似乎很平静,毕竟没有看到灭门惨象,总归还是好的。但看到心中父亲颤颤巍巍的笔迹,他还是落下了泪: “为父相信你。命运如此,不由你我,珍重。” …… 次日,雁家满门抄斩,雁歌在刑场上见到了他的父亲最后一面。 第二世雁歌 第二世,雁歌成为了一个贫穷人家的姑娘。也算如他所愿,不再托身名门。 只是这个时代,贫家的姑娘地位是很低的。她没资格读书,没资格上学,必须要做的,是下田耕种、挑担赶集,是吃饭的时候等弟弟吃完了所有的肉,自己才能坐在地下吃着剩菜。 这一世的他,名很普通,叫二丫。 拖上辈子读过书的福,她给自己偷偷地起了新的名字:依旧叫雁歌,不过这个名字放在女孩子的身上,终究更适合。她生在兰阳——也很幸运,因为雁夫人和雁将军的墓就在兰阳。有时她闲下来,便去雁家的陵墓偷偷看一眼。因为有把守,她从来都是远远的张望。 总是去张望,总会被发现的。她的父母亲并不是很有耐心的人,再加上迷信心理,觉得雁歌是不吉利的人,咒他们早死,才会去被满门抄斩的人的陵墓。带回家把雁歌毒打一顿后,便把她禁足,不再让她去了。 雁歌认了,但思念总是强烈的。她去不了,便会在梦里梦到。有时梦呓,便会小声地叫着母亲父亲,同睡的弟弟听到了,不以为意,往往继续挑灯夜读。 一切,都在雁歌叫出陛下万岁那一句话开始变了。 雁歌的弟弟大名叫李权,意为掌控大权、平步青云。但他并不喜欢,于是雁歌便悄悄地给他改了一笔:李轻权。李轻权从这时便知道,雁歌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只会做工的姐姐,这具躯壳之下,远有更高深的灵魂。但他只以为,是雁歌偷偷读了他的书,也并没有往远了想。 雁歌被发现,是因为李轻权想要考的并不是一般科举,而是狩灵堂。李轻权是有灵力的,自然,也知道神鬼之说。 于是他在听到那句陛下万岁的时候,第一想到的便是鬼怪附身。万岁只有朝堂之臣才会说,后宫嫔妃皆说万福,所以雁歌绝不是梦到自己成了王妃。加之雁歌常去雁家陵墓,李轻权便翻了翻史书,发现了雁家独子雁歌。 起初他并不能确定,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仔细追溯了过去,一想雁歌似乎在下地干活这方面并不吃苦费力,反倒在女红上一窍不通,便更大胆猜测,身边这个人,就是雁歌。 但不管是谁,这一世终究还是他的姐姐。于是他放下笔,轻轻地叹了口气。身边的雁歌踢了被子,他便贴心地盖好。 等第二日醒来,李轻权趴在桌子上睡着,披着厚厚的被子。雁歌早早起了,给他端来了热乎乎的早饭。 李轻权决意开始他的第一次试探。雁歌在家里是不能上桌吃饭的,自然也不配用筷子,从来都是勺子匆匆就着菜,一口不许剩。在他的印象里,雁歌是没有拿过筷子的。而今日,他把筷子递给了雁歌。 “姐姐我吃不下了……不能让爸妈看到我剩饭,你帮帮我。” 雁歌欣然同意,拿起筷子,自然地吃了饭。她起初并没有意识到不对,但她察觉到了李轻权的目光,便反应过来,且了然。 “轻权,你想问什么?” “我、我没什么啊?” 雁歌是审过犯人的,李轻权目光的躲闪,充分表现了他的心虚。 “我从没有拿过筷子,这你是知道的,你总不会是存心刁难我,想让我难堪。” 李轻权也藏不住事,坦然承认了。 “昨天你在梦里说了陛下万岁。” 雁歌一顿。 “只有你听到了吗?” “嗯,只有我。” “那轻权,你想听真相吗?” “让我猜猜。姐姐,你是雁歌对吧。” 雁歌点了点头。 “你会怕吗?” 李轻权的手在微微颤抖。 “怕。但你是我姐,你不会害我。” 雁歌放下筷子,正襟危坐。 “好好读书,那都是我上辈子的烂事了,与你无关。” “姐姐你……不、雁歌将军你想过报仇吗?” 雁歌一笑: “报仇?找谁呢。功高震主总是没有好下场,可当年屠我满门的皇帝早就老死了,杀我将士的是妖魔鬼怪,我去哪里报仇?” “妖魔鬼怪?!” 雁歌一想不好,说漏了嘴。轻权和她比和父母更亲,又要去狩灵堂,肯定要对这事追问不休了。果不其然,轻权追着她问了一天一夜,书也没读进去。不过她心里也憋屈了很久很久,与轻权倾诉也没什么,两人便秉烛夜谈,说了许多许多。 然后从那一夜开始,轻权便不再把她当成自己的姐姐了。轻权甚至松了口气,并且感到幸运——他知道他的荒唐,但那夜开始,便不是荒唐。雁歌是聪明的,也是美丽的。带着女儿家温婉的外表,带着将士般刚强的心。从小护轻权到大,也一个人扛起了大半个家。轻权对她,已经不只是感恩了。而今,知道了雁歌的灵魂究竟是谁,他放下了顾忌:哪怕他正在做一件所有人都会嗤之以鼻的事。 …… 几年后,二人的父母相继去世,及冠的李轻权如愿去了狩灵堂,雁歌便与他同住。现在无人再限制雁歌,雁歌便再次经常去雁家陵墓。轻权心里清楚,常常从狩灵堂顺路回来,带着雁歌去热闹的集市看灯会、听戏曲,用心之至,毫不逊于从前雁歌为他的付出。而雁歌心思敏感,她清楚李轻权绝不只是在报答她。 但她没想到,李轻权是个胆子奇大的人。 “雁歌,今日我是兰阳的主司了。” 雁歌点了点头: “很棒,仅次于典灵司了。” 此时的李轻权,家财万贯,宅子也是富贵一派,只是迟迟未成亲。雁歌也讨厌被催婚,所以自然不管李轻权。 “雁歌,今晚陪我喝酒吧,也算庆祝,如何?” 雁歌一身男装,长发高高束起,利落极了。她习惯如此,也喜欢如此。 “好。” 于是两人于院中对坐,痛饮一番。而李轻权早已无声地遣散了所有的下人,只留灯火倥偬,清风摇曳。 “怎么今天这么安静,有点不像你。” 李轻权有些醉了,托着脸望着雁歌。 “那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的?” “不知道,但至少不应该是现在这般安静。” 李轻权笑了笑,把雁歌揽到了怀里。 “一般人,真没有我这种体会。我现在都不知该叫你姐姐,还是叫你兄弟。” “我总是男人装束,心也是雁歌的心,叫兄弟最好不过。” 李轻权把头枕到了雁歌肩膀上: “可我不愿叫你姐姐,也不愿叫你兄弟。我只愿更没有血缘关系,只是萍水相逢。” 雁歌没有说话。 “轻权,有的事情是注定不可能的。” 李轻权点了点头,声音有些软糯: “有些不可能,是可以变成可能的。” 雁歌一把推开李轻权,酒洒了一身, “你要做什么?” 李轻权只是克制地低下了头。 “我既已是主司,说明努力总是有回报的。我已经有可以和丞相交好的身份地位了,雁歌。” “你……” “你的仇,我会替你报的。林家皇帝屠你满门,我便让他林家断绝后路。” 雁歌很想站起来打李轻权一巴掌,把他打醒,但是,她忍住了。 前世的仇还在,今天有人要替她报了,她如何拒绝? 荒唐闹剧 请输入正文。第二世,雁歌成为了一个贫穷人家的姑娘。 也算如他所愿,不再托身名门。 只是这个时代,贫家的姑娘地位是很低的。她没资格读书,没资格上学,必须要做的,是下田耕种、挑担赶集,是吃饭的时候等弟弟吃完了所有的肉,自己才能坐在地下吃着剩菜。 这一世的他,名很普通,叫二丫。 拖上辈子读过书的福,她给自己偷偷地起了新的名字:依旧叫雁歌,不过这个名字放在女孩子的身上,终究更适合。她生在兰阳——也很幸运,因为雁夫人和雁将军的墓就在兰阳。有时她闲下来,便去雁家的陵墓偷偷看一眼。因为有把守,她从来都是远远的张望。 总是去张望,总会被发现的。她的父母亲并不是很有耐心的人,再加上迷信心理,觉得雁歌是不吉利的人,咒他们早死,才会去被满门抄斩的人的陵墓。带回家把雁歌毒打一顿后,便把她禁足,不再让她去了。 雁歌认了,但思念总是强烈的。她去不了,便会在梦里梦到。有时梦呓,便会小声地叫着母亲父亲,同睡的弟弟听到了,不以为意,往往继续挑灯夜读。 一切,都在雁歌叫出陛下万岁那一句话开始变了。 雁歌的弟弟大名叫李权,意为掌控大权、平步青云。但他并不喜欢,于是雁歌便悄悄地给他改了一笔:李轻权。李轻权从这时便知道,雁歌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只会做工的姐姐,这具躯壳之下,也许远有更高深的灵魂。但他只以为,是雁歌偷偷读了他的书,也并没有往远了想。 雁歌被发现,是因为李轻权想要考的并不是一般科举,而是狩灵堂。李轻权是有灵力的,自然,也知道神鬼之说。 于是他在听到那句陛下万岁的时候,第一想到的便是鬼怪附身。万岁只有朝堂之臣才会说,后宫嫔妃皆说万福,所以雁歌绝不是梦到自己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了王妃。加之雁歌常去雁家陵墓,李轻权便翻了翻史书,发现了雁家独子雁歌。 起初他并不能确定,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仔细追溯了过去,一想雁歌似乎在下地干活这方面并不吃苦费力,反倒在女红上一窍不通,便更大胆猜测,身边这个人,也许就是雁歌。 但不管是谁,这一世终究还是他的姐姐。于是他放下笔,轻轻地叹了口气。身边的雁歌踢了被子,他便贴心地盖好。 等第二日醒来,李轻权趴在桌子上睡着,披着厚厚的被子。雁歌早早起了,给他端来了热乎乎的早饭。 李轻权决意开始他的第一次试探。 雁歌在家里是不能上桌吃饭的,自然也不配用筷子,从来都是勺子匆匆就着菜,一口不许剩。在他的印象里,雁歌是没有拿过筷子的。而今日,他把筷子递给了雁歌。 “姐姐我吃不下了……不能让爸妈看到我剩饭,你帮帮我。” 雁歌欣然同意,拿起筷子,自然地吃了饭。她起初并没有意识到不对,但她察觉到了李轻权的目光,便反应过来,且了然。 “轻权,你想问什么?” “我、我没什么啊?” 雁歌是审过犯人的,李轻权目光的躲闪,充分表现了他的心虚。 “我从没有拿过筷子,这你是知道的,你总不会是存心刁难我,想让我难堪。” 李轻权也藏不住事,坦然承认了。 “昨天你在梦里说了陛下万岁。” 雁歌一顿。 “只有你听到了吗?” “嗯,只有我。” “你想听真相?” “让我猜猜。姐姐,你是雁歌对吧。” 雁歌点了点头。 “你会怕吗?” 李轻权的手在微微颤抖。 “怕。但你是我姐,你不会害我。” 雁歌放下筷子,正襟危坐。 “好好读书,那都是我上辈子的烂事了,与你无关。” “姐姐你……不、雁歌将军你想过报仇吗?” 雁歌一笑: “报仇?找谁呢。当年屠我满门的皇帝早就老死了,杀我将士的是妖魔鬼怪,我去哪里报仇?你还是叫我姐姐,雁歌,都是从前的名字了。” “妖魔鬼怪?!” 雁歌一想不好,说漏了嘴。轻权和她比和父母更亲,又要去狩灵堂,肯定要对这事追问不休了。果不其然,轻权追着她问了一天一夜,书也没读进去。不过她心里也憋屈了很久很久,与轻权倾诉也没什么,两人便秉烛夜谈,说了许多许多。 从那一夜开始,轻权似乎便不再把她当成自己的姐姐了。轻权甚至松了口气,并且感到幸运——他知道他的荒唐,但那夜开始,便不是荒唐。 雁歌是聪明的,也是美丽的。带着女儿家温婉的外表,带着将士般刚强的心。从小护轻权到大,也一个人扛起了大半个家。轻权对她满怀着感恩,但如今,似乎多了许多些其他的感觉。而今,知道了雁歌的灵魂究竟是谁,他决定慢慢放下顾忌:哪怕他正在做一件所有人都会嗤之以鼻的事。 时光飞逝,李轻权考中了狩灵堂。举家庆贺,他们所在的那一条街邻里街坊都来蹭个喜气。父母的脸都快笑僵了,雁歌心里放下了一个重担,而对李轻权而言,踏入狩灵堂,只是他的开始。 他决定,要查出当年害了雁歌的,究竟是什么鬼怪。 但他注定不会成为狩灵堂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存在。 举家搬迁至兰阳的中心之后,他的父母也歇了一口气,索性在大寨子里颐指气使,扮起了老爷太太。当主人当够了之后,他们想起他们还有一个女儿,雁歌。 人爬到高处,总会觊觎更高处的东西。雁歌便成了他们贪欲之下的牺牲品:他们妄图给雁歌物色一个好人家,甚至把算盘打到了当朝宰相的家里去。李轻权和雁歌浑然不觉时,两夫妇竟不知哪里来的小道消息,得知宰相家的大公子将要带着正妻上街游玩。 于是他们开始密谋,如何将雁歌送上正妻之位。 只是没等他们想出对策,李轻权便无意地毁了这个计划。 进入狩灵堂之后,李轻权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天赋异禀。高手如云的狩灵堂中,他像极了做陪衬的幕布。日日与小鬼作伴,甚至连书阁中的典籍都碰不到。愁容满面之下,酒,便成了最好的慰藉。一日一日,酗酒成瘾,再加上他酒量并不好,很快就颓废下来,经常醉醺醺地回到家中,且赖在雁歌的房里不走。父母并不管,还调笑他这么大了还离不开姐姐。雁歌看着他不复往日年轻气盛,心中不免哀叹。 当然,也打起了离开家的念头。 李轻权总是对雁歌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雁歌有什么想法,他似乎全都知道。从一开始对雁歌将军的敬佩,到对姐姐的感恩和对皮囊的垂涎,雁歌的双重身份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模糊混乱,他逐渐分不清雁歌与雁歌,分不清将军与姐姐,几番挣扎之后,在他脑海里只剩下了最荒唐的认知: 雁歌很漂亮,是一个女人,但灵魂并不是这一世的雁歌,所以,雁歌不算自己的亲姐姐。 酒精麻痹了他仅剩的理智,曾经的伟大理想在现实面前变得破碎不堪,失败之后,他理所当然地逃回了家这个避风港。但此时的雁歌早已对他失望,也不愿顺从父母的安排去接受提亲,只想逃到没有人的地方去过属于她的生活。 于是雁歌越来越不耐,李轻权越来越狂躁。 最后免不了的,是一场闹剧的开演。李轻权扮起罔顾人伦的混账弟弟,雁歌则靠着上一世的记忆和身手将李轻权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防备已生,李轻权便借助了不干不净的药。雁歌最终还是没能逃过李轻权的魔爪,让李轻权终于圆了他可耻的梦。 大宅子的窗其实与寻常人家无异,挡不住声音、挡不住羞耻。两人并非你情我愿的事被父母发现,而无辜的雁歌却被父母当成了一切的罪魁祸首。他们把雁歌打到近乎昏厥,而李轻权只是冷眼旁观:此时的他,对雁歌已经没了强烈的渴望。拥有过了,便没那么新鲜。 于是雁歌被赶出了家门,以另一种方式获得了自由。 只是自由不久,她便开始呕吐、晕眩。问过郎中之后,她得到了有生以来最难以接受的噩耗。 她怀了李轻权的孩子。 她恨肚子里的孩子,心里也逐渐扭曲。她想报复,想杀了李轻权,但仅仅是杀还不够,她需要的是折磨。于是她决定将孩子生下来,再送回李家,让父母、让李轻权看着这个不该出生的孽种。 如她所愿,孩子与寻常孩子并不同。他——甚至不配叫他,而是“它”,面目扭曲,骨瘦如柴,舌头永远耷拉在外面,像极了投胎来的吊死鬼。她本应心痛,但她此刻除了心满意足,竟再无其他的想法。 当孩子被送回李家时,雁歌看到了被女子包围的李轻权。她打倒所有拦住她的人,将这个宛如恶鬼的孩子放到了李轻权面前。 而后自刎,不再对这个世界有任何留恋。 我不会让他为我牺牲 请输入正文。如此相似的命运以不变的本质重复了四五世有余,而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是命运对子桑阳最温柔的一次。他走上了南山,遇到了和蔼的子桑霖,和珍视他的子桑溪。 但前世的记忆他仍没有忘却。不是纯粹的灵魂,便无法感受世界的温暖。于是所有的幸运,都被他这一世开始创造的罪孽毁掉了。 那是十几年前,子桑阳还叫洛溯的时候。他天赋平庸,没有后来超脱凡人的灵力——他这次投胎,依旧是个平凡的普通人。 在这之前,他已经转了两次生。 他本想,这次好歹也是个世家公子,平庸便平庸,平安便是了。可天意弄人,在他五岁时,洛追——子桑越出生了。 子桑越是个灵性的孩子,襁褓之中便有着浓浓的灵气。渴望成为阴阳世家的洛家自然高兴,老爷夫人皆欢喜,几乎在一瞬间把子桑阳抛之脑后。 子桑阳终于知道,这一世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子桑越再强,终不过是个婴儿,杀他,易如反掌。于是子桑阳狠下心,在一个平静的夜里,用棉布堵住子桑越的嘴,一把刀生生剜开了子桑越的后颈,挖出骨髓,毁了子桑越的灵骨。 最后,将子桑越扔到兰阳街头——他心思缜密,甚至换了一个寻常人家的破布包着子桑越,好让子桑越身份扑朔成迷。 而那些骨髓,被子桑阳伴着水喝掉了:带着血肉、带着令人作呕的腥气,他喝得一干二净。 自那之后,老爷夫人沉浸在丧子之痛之中。而不到一年,子桑阳在狩灵堂的大展身手,冲淡了这种悲痛:子桑阳不再是平庸的普通人,他是一个世上少见的阴阳天才。灵气旺盛,法术用得行云流水,加之吹得一手好箫,在兰阳很快声名鹊起。 但子桑阳这时不过六岁:于是他去了南山,加以修习,下山时,便得到了江烟云的青睐。他这一世,费尽心机只为得到一个狩灵堂典灵司的位置。于是对于皇后江烟云,他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去证明自己。他知道,江烟云是江家的长女。同他一般,活了百岁有余。而当朝的郁宁将军曾是江烟云的青梅竹马,沉渊之战丧命后,江烟云便一直守着他,靠着三代皇帝的龙气苟且偷生。 只是好不容易等到了郁宁,郁宁身边却已经有了新的人,而且也已不记得她了。江烟云翻遍典籍,却发现没有一个人能帮她解决眼前的困境。她不免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到子桑阳身上,可子桑阳早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没有理由再帮江烟云了。 只是她若回头看看身后的皇帝林川深,也许便不会再执迷于过去了。 子桑阳当然没空管这档子烂事,他的魂魄上带着不可抹去的血迹,在黄泉路上早已和孟落相识。他也知道了为何自己命途多舛,且转生后还不可忘掉前世的记忆。 一切都是因为张千诚多年前不小心打翻的一滴红墨,沾到了他的名字上。 于是在曾经的日子里,他便把所有的仇恨都发泄到了张家后人身上。许多张家人无故丧命,皆处于他手。他将所有张家人的魂魄囚禁在了南山镇妖塔,让他们无法转世,只能在狭窄的塔中承受无尽的永恒折磨。 而这一世,他找到了张忱翊——那是孟落也在找的、张千诚的转世。 于是他心生一计,拿来了一张银色桂纹面具,开始了他对张忱翊的绞杀计划。 其实很多次机会就在眼前,但他却放过了。他自己也恨,恨自己为什么是张忱翊的二师兄,恨自己走上南山、走上狩灵堂,不得不装出一副友好和善的模样。 但他很快就找出了更好的方法:他利诱了张泽和刘美意,告诉他们只要用财宝供奉“彭祖”,就可长命百岁,最后,借他们二人之手杀了张忱翊一家。 镇妖塔里的一切也是他做的。因为张奕曾经救过风华,风华体内便有微弱的张家气息。他误杀了风华,却无意中重创了子桑越,直接导致了张忱翊追着子桑越下了黄泉。他本想在黄泉了结张忱翊,却没有想到孟落终究还是手软了。 他拥有张家世世代代的强大力量,手中也有孟落给他的生死簿拓本,但他依旧改不了自己的命运,忘不掉一切的过去。 他只能杀了张忱翊:因为那红墨就是张忱翊也无法抹去。就像风干了的墨迹,没有办法再用雌黄修改。 于是不得不走到如今的对峙。本来他算好了一切,甚至想过所有人都与他为敌的局面,但最后,还是有一个人改变了他的计划。 子桑溪。 起初,子桑溪是他的道具,是他蛊惑的对象。他想,南山的大师兄总会在他的计划中做出一些什么事,留作一条后路。但是子桑溪没有。子桑溪从来都是作为大师兄恪尽职守,也很少表露出他的感情。就连风华惨死镇妖塔,子桑溪都没有过多的干涉。子桑溪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花楼顶的亭台,看着眼下摇曳的荷花池,泡一壶茶,等着远在京城的他回家。 对于一个满怀仇恨的人来说,最不怕的,是孤注一掷,是以一人敌千军。 最怕的,是有人站在自己的身后。哪怕只有一个。 更何况,那是一个他也很难割舍的人。 …… “师兄。” 子桑溪仍在他身后,不苟言笑的脸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似乎他早就知道,子桑阳是幕后的那个人。他平静地望着子桑阳,手握着剑柄,却没有出鞘的欲望。 “嗯,我在。” 子桑阳苦笑一声,银色面具下的脸微微一颤。 “我是不是很伤你的心。” “是。” “果然……” “不是因为你瞒我骗我,而是因为你不回家。” 子桑阳一愣。 “自你去了狩灵堂,我很难见到你。你只留我一人,在南山等着你。书信里写了很快归来,却总在最后给我落空的希望。” “我……”子桑阳敛了敛声,努力伪装出冷淡的模样:“你没必要等我。” “你小时候,说过以后要一直陪着我。” “那只是儿时的玩笑,只是我骗你说的好听话。” 子桑溪终于有了表情,他皱了皱眉,唇角微颤,鼻尖上渗出了细密的汗。凝重的双眼之中一丝微澜,好像被风吹动了一直平静的心。 “所以现在师兄你可以走了,我放过你,不然我会杀了你。” 子桑溪却没有动一步。 “我不会走。” “我要杀了张忱翊、杀了子桑越,我要毁了整个世界!你不阻拦我吗?你不杀了我吗!你坚守的大义、天下,去哪里了?!” 子桑溪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站着。他看着面前的张忱翊和子桑越,弯下了腰。 “对不起,越儿。师兄……背弃了门规。” “若是眼前人更加重要,规矩皆可抛弃。师兄,我不怪你。只是刀剑相向,在所难免。” 话音刚落,双剑同时出鞘,两道寒光划破空气,凛冽交锋。而张忱翊则拿着生死簿,走到了子桑阳面前。 “二师兄,对不起。我为…………我替千诚家主道歉。” “你的道歉来得太晚了。” 张忱翊不为所动: “家主伤了你,你又何尝不是伤了我。说到底,我和家主不是同一个人。你的仇恨,报复到张家数十人身上,未免太不讲道理。” 子桑阳悲悯地看了眼张忱翊: “我还是雁歌的时候,也曾这样想过。仇恨,是可以放下的,只要我不去想、不去念,依旧可以过好自己的日子。可是命运是怎么对待我的呢?它给了我一次又一次的飞来横祸。” “其实,有一个办法能消去你身上的红墨。” 子桑阳冷笑一声: “不用了,我不会让师兄为我牺牲。” 没关系的,你会忘掉我的 请输入正文。风浪自张忱翊身后陡然暴起,他没有回头,便知这一切都来源于子桑阳。果不其然,子桑阳话音刚落,他的胸口便被凉意覆盖。他抽出剑,剑上也是红云缭绕,有些灼人的温度瞬间融化了子桑阳的冰冷。他叹了口气,剑指子桑阳。 “师兄,对不起了。” “不用假惺惺和我讲对不起,我杀了你父母你还对我大度,简直可笑。” 张忱翊噤声不言了。他身后的子桑越和子桑溪早已停止了交锋,子桑溪收了剑,丝毫没有败者的气馁。 “若你没有麒麟与朱雀相助,你会败。越儿,剑术还要精进。” “是,师兄。” 两人平和得完全不像不同立场的人,似乎还是旧日师兄弟。只是在交锋之后,他们之中,一定会消失一个人。 “越儿,答应师兄一件事可以吗?” 从未求人帮忙的子桑溪今天第一次对子桑越开了口。 “师兄请讲。” “长老曾经对我讲,我是有仙缘的。但我……” “但师兄并不想独自一人飞升?” 子桑溪点了点头: “若我一人升仙,则不可常伴无忧身畔。而且……我实在无法看着无忧带着前世记忆辗转轮回。我怕他再转生之后,我认不出他。” “师兄莫非想用仙缘消了二师兄的墨?” “……是。” 子桑越顿了顿: “师兄真的想好了吗?若用仙缘来换,师兄你会魂飞魄散,彻底……消失在三界。” 子桑溪笑了笑: “那又如何呢?成仙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修行,况且没了无忧,实在没有乐趣。我不过是无忧眼中的一世过客,用我换他永世平安,对我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远处风云翻滚,张忱翊被子桑阳的黑云压得不见了踪影。子桑越不免提起了心,但子桑溪却轻轻拍了拍子桑越的背,安慰道: “张忱翊是个重情义的人,事毕之后,你二人也许不能团圆。” “师兄……此言何意?” “他是张家后人,又有生死簿和孟落相助,没有道理占下风。他佯装不敌,其实是在赎张千诚的罪。无忧会败,但我不会让无忧丧命。事毕之后,他一定会献出自己的身体,让张千诚重生,给孟落等待的三千年画上终结。” “那……” “至于越儿你,他给你的麒麟和朱雀,也许是最后的赠礼。” “就像当年张千诚把生死簿留给孟落一般?” 子桑溪摇了摇头: “我想,张忱翊也许是舍不得让你再等三千年的。” 一声痛呼之后,麒麟的哀鸣声穿透了云霄。黑云散去,剩张忱翊一人处在箫声之中。他左臂已断,虽痛,但并无懊悔之意。若隐若现的龙从他的剑中盘旋而上,泛红的眼中终于出现了斗志。 “我要去帮他!” 子桑溪拉住了子桑越。 “他们的恩怨,让他们自己解决。” “不行!”子桑越从来都没有表情的脸上少见的出现了焦急:“我担心他!” “我何尝不担心无忧?但那都是他们要经历的劫。” 子桑阳的玉箫吹得凄婉动人,就好像把几百年的怨念皆寄托于其中。浓重的黑云散了又凝结,凝结又散开,张忱翊的剑却直直地劈开了一条通路。那路带着浓重的火焰,亮,且年轻。 斜风细雨、层云归鸟,山光池月、翠袖高竹,似乎所有的湖光山色、怡人美景,都被张忱翊的剑影带了出来。清脆的凤鸣、冷冽的林浪,繁华的街道、凄清的小路,仿若剑一动,就有悦耳的琴声缭绕不散。 “千尺巨浪一剑斩,万里长风分清浊!” 最初交给张忱翊的《万里长风》已经在他手里炉火纯青,拥有了真正的灵魂。子桑越不禁感叹,原来在他看不到的时光里,张忱翊已经有了如此大的改变。那一剑绝斩带着青云,赶散了子桑阳所有的阴云。子桑阳却不慌不忙,箫声再起,阴风再次席卷而来。 可子桑溪这时,却对子桑越伸出了手。 “越儿,把生死簿拿出来吧。消掉我的仙缘,让无忧忘掉一切。” 子桑越犹豫了。他看向子桑阳:洛溯,他的亲哥哥,曾经将他置于死地、导致他的修为无法再精进的那个罪魁祸首,心中没有任何怨恨。反之,以师兄弟相处,他同样是满满的不舍。 毕竟感情都是要亲历过才有最真实的体会。 “你们都是我的师兄,我如何做决断?” “但若是你不阻止无忧,张忱翊会死。” “我若阻止二师兄,张忱翊同样会离开我。” “你要真是为了我好,念我这个大师兄,就再听我一句话。就当是最后的命令:在生死簿上消掉我的名字。” “我……” “我查过典籍,消去仙缘的人不会立刻死亡。我会安稳地过完这一生,陪无忧走完最后的路。我只是不会转生了,而已。对你而言,转生后的我也不是你的师兄,你没有必要顾及。你就当是……”子桑溪顿了顿: “当是成全一段不起眼的感情吧。” 他望向风暴中心的子桑阳,眼波温柔得像世间只剩了子桑阳一人。若是有人见过他在画楼的模样,便会知道,他曾披着雪、看着满目的夏,等待了数千个日日夜夜。 生死簿厚重而炽热,子桑越翻开它,第一次感受到了不承之重。子桑溪的名字赫然入眼,被淡淡的云包围,别具一格、鹤立鸡群。子桑溪凝视着自己的名字,感叹一句后,又找到了子桑阳的名字。 红墨遮盖了简简单单地三个字。那三个字没有任何光彩,腐朽得像沉寂千年的沼泽地。他落下一滴泪来,然后割破手掌心,滴下一滴滚烫的血。 云慢慢从生死簿中逃离,红墨也缓缓褪去。子桑溪感觉身体突然一沉,就好像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一般。他吐出一口血,随后迎来的,是难得的解脱。 “真好……我救了无忧。” “这么久了,也算没有白等。” 子桑阳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他看到翻开的生死簿,地上的一口血,子桑越自责的表情,和子桑溪温柔的笑。他只感觉血气上涌,直逼心头。前几世的怨念刹那间灰飞烟灭、烟消云散。他扔下手中玉箫,飞奔向子桑溪。 张忱翊也叹了一口气,收起了剑,也走向子桑越。 子桑阳给了子桑溪一个猛烈的拥抱,那一声声嘶力竭的哭嚎,划破天际,让每个人心头都震了一震。 “师兄——” “师兄你怎么这么傻……我……我怎么值得……” 子桑溪摸了摸他的头发: “你怎么不值得。你值得我为你付出一切。” “我不过是个丑恶的灵魂,满心怨念、满手罪孽,仙缘要几世才能修的来!你怎么……就这么放弃了……” “你这样……我再轮回,还怎么找得到你……” “没关系的,你会找到的。” 没关系的,你会忘掉我的。 花楼 五十年。子桑溪和子桑阳只剩了五十年相伴而行的时光, 无论如何,子桑阳是都不会再执迷于复仇了。两万多个日夜,走一步,少一步。只是庆幸的是,他再次轮回时,终于得以做芸芸众生中不起眼的一人,平平淡淡、过完生生世世。 但他却希望,自己能永远记着子桑溪。记着在他的生命中,曾有一个人为他付出了一切。 …… 如子桑溪所说,张忱翊带着子桑越去了花楼。 那个他曾说过的,凡尘中的花楼。与南山画楼遥遥相望,却充满烟火气息的花楼。 “带着喜欢的人上花楼,是我这辈子最想做的事。” 这是个很普通的夜晚,但两人都心知肚明,过了今日,张忱翊将不复存在。 虽然他从始至终都不愿承认他有张千诚的一部分,但他最后还是选择了替张千诚了却所有的遗憾,而给作为张忱翊的那一部分灵魂,留下新的遗憾。 兰阳仍然人声鼎沸,繁华的街道从不会因为或大或小的恩怨而偃旗息鼓。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之中,张忱翊和子桑越又来到了长情湖。 绵长的水上长廊横亘湖面,檐下仍挂着火红的灯笼。热闹的嘻笑声充满了夜晚的空气,唯独张忱翊和子桑越,被隔离之外。 “还记得吗,我在这里见过你。” 子桑越点了点头,思绪飘到他幼时和徐白鹭偷偷下山,与夏鸢三人一起放纸灯的那个夜晚。 “当时我看到你,觉得你和其他人都不太一样。谁能想到我会做你的徒弟,你还成了我的人呢。” 子桑越轻轻笑了笑。 “不是说要带我去花楼吗?怎么在这里怀念从前了。” “现在人还太少了,没什么气氛。等一会儿烟火起了再带你去,让所有人都看看张家大少爷家的子桑越。” 于是子桑越跟着张忱翊穿越人潮,来到了后山中的张家祖庙。 当初引路的住持仍在,与郁郁葱葱的竹林之中淡然静立。他对着张忱翊行了一个真挚的礼后便隐去身形,留了两人在安静的寺庙之中。 “来见见我的家长?” 子桑越无奈: “有些太多了。” “还紧张了不成?”张忱翊轻笑,拉住了子桑越的手,在蒲团上跪了下来。 “我替父亲正了名,也给了镇妖塔中的前辈们解脱。今天我带子桑越来见见前辈们,希望……你们能接受他。” “不对,是一定要接受他。如果不是他教我剑法,我可能就不只是断一条胳膊这么简单啦。” “……” 张忱翊虔诚地磕了头,便没再说话。竹林中铃声摇曳,不知过了多久,庄重的钟声传了过来。 “我们走吧。你以后要记得经常来这里看看我。” “我会的。一定会的。” 张忱翊起身,在踏出门槛的一瞬回过头,看了寺庙最后一眼。 “我会回来的。” …… 那天,张忱翊和子桑越身穿喜服,毫不避讳地牵手登上了花楼。楼上桂花飘香,倥偬灯火映在地面,美得像是大家绝笔。张忱翊于花楼顶,于众人欢呼或是祝福、或是议论与不解之中,紧紧牵着子桑越的手。 “花楼往东三百步,是长情湖。穿过长情湖上的梦忱桥,走上长廊,我会在那等着你。如果你想我了,就站在第二十个红灯笼底下叫我。” “为什么是第二十个?” “因为我二十岁的时候遇到了你。” “记住,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了,你也要多笑笑。照顾好师姐、臭老头,也……照顾好你自己。” “如果哪天你找不到我了,一定不要等我。不要想孟落一样傻傻地等,不然我会伤心的。” “我不想让你伤心。我最喜欢你。” …… 孟落得偿所愿,在张忱翊的牺牲之下换回了张千诚。张千诚与孟落终于得以团圆,而梼杌,也悄无声息地从黄泉消失。 它从来不喜欢黄泉,只是喜欢孟落。如今孟落走了,它便去了黄泉之外广阔的天地。偶尔会碰到在断情崖远望的子桑越。一个嗤之以鼻,一个不为所动。 心情好时,也会交谈几句。 “别等张忱翊了,这傻小子把张千诚换回来了,自己不知道还要多少年才能重生,你死了都不一定能等到他。” “不等等怎么知道。” “嘁,木头脑袋。张家的人就那么好?” “我只知道他很好,其余张家人与我无关。” “生死簿保管好了啊,别再像张千诚一样又弄出什么幺蛾子。”梼杌留下这么一句匪夷所思的嘱托,而后变成人形——与张忱翊一模一样的皮囊,站在了子桑越眼前。 子桑越明知是假的,却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梼杌直到被看得不耐烦,才换回原型。 “你要是想他了可以叫我,我也算是神兽,帮人类解忧还不在话下。” 子桑越笑着摇了摇头。 “谢谢。” “对了,你这儿有没有汤勺?” “汤勺?” “那小狐狸熬汤从来不给我勺子,我也就不会用。我要去人间玩,总不能还是狼吞虎咽用手。我想……咳……”梼杌不好意思地咳了咳,“我想学学用勺子。” “哟,想用勺子呀。那不如来我夏家学?子桑都有麒麟和朱雀,我夏家还没个神兽镇宅子呐——” 清亮的声音传来,夏鸢站在了子桑越身边。徐白鹭仍然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对梼杌却没了从前的敌意。梼杌哼了一句: “可以给你打短工,不过镇宅子你别想。” “切,小气鬼。子桑,我爹又在抽烟啦,要不要到我家去看好戏?” 子桑越温柔一笑,点了点头。 “记得,多留一副碗筷。” 夏鸢拍了拍胸口: “我一直记着呢,那臭小子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