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月编史》 第一章·姑母 开元二十五年十二月,大雪已经封了长安城。天色稍亮,便听到是残月的脚步声在廊上响起,由远及近,将门吱吱呀呀推开—— “父亲,有人找!” 她的个性那时像个小鸟,家里来客她总是第一个来报的。我从案前起身,唤她进来。她咚咚锵锵地奔来,一把抱住我的腿,抬头道:“父亲,吃完早膳再教我健体拳吧,父亲,我可不戴这些首饰么,父亲?” 我打住她,“下次与我讲话不要再三言并作两语了,我自然可以教你,你自然可以不戴,但你好好吃了早膳再说。” 她立即学了教训立正在一边沉默了,片刻,重复道:“有人找您。” “我知道了。” 走出书房时,长安此刻天色似乎显得尤为阴沉,四围的晨风在廊上游荡,似乎要捎来什么讯息,然而我读不出。尚在懵懂之间,一个人影疾步向我走来,抬头看时,是个熟面孔—— “程芳——” “先生!”来者仿佛用了最后一口气跑到府上,此时脸色煞白。我心忽然一沉。 “先生,惠妃娘娘殁了……” -------------------- 我不知听见妹妹死讯时是怎样表情,我已三十年没见她。皇帝登基前,母妃临死还为我找了一名替死鬼,使得我逃过武氏灭门抄斩的灾难。而落衡这孩子,那年才几岁,就用一张美艳脸庞换回了一条命。三十年了,我无法见她,不知她胖了瘦了,少年时有多么美貌,也不知她是苦是乐,有没有遭人欺负……我常常想她。 落衡做了婕妤,头一回冒死与我通信,程芳是我们兄妹二人的信使。她写了长长一纸,细述许多我俩曾在父王府上的日子。多年过去,她笔法看起来像是个工巧女子,举词用喻读着有些过分的精熟了。得知自己册封,她信中难免惴惴,但也流露出许多得意。 她知我在城内做人的养子,虽说是养子,但养父母知我是女皇之裔,当年是受过母妃的托的——母妃为人谨慎慈厚,她知道武家的男孩总是凶多吉少,生下我时,就为我找好了托付——落衡除了那纸信,又让程芳偷偷送来过不少银钞和宫里分配的珠玉。她知道我养父母家没落,怕我吃苦。 我又何尝要她那些钱钞,败露出去,我和她都要没命。然而每每她送来,我便知道她还得宠,心里舒服些。自然,她送来的钱不是小数目,我家府上确实几乎全靠妹妹津贴运作着——说来惭愧,怕是戒不掉身上王孙的恶习性,除了吟诗写字饮酒会友,整日无所事事。 妹妹在宫里数十年,与我通信不过十余次,得知她渐次诞下皇子,又层层册封,最后成了惠妃时,我虽知道她仍亲爱着我,我也惦念她,可是也不禁越发觉得她遥不可及了。我的妹妹,当年是落衡,现在是惠妃,我向来知道皇家的地位远高我们世俗的血缘之情,再加上我与她一生也无法相认,得到她的秘书和口信本该令我高兴,后来却越来越成了伤感的事情。 通讯愈发成了萧条之事,三皇子之事后,妹妹只与我通过一回信,程芳来府上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每每来时,也寡言少语,虽然不说什么坏的,但我也猜得出她在宫中的形势。我不再盼着程芳来了,我总怕他带来什么坏消息。妹妹也快要四十岁了。 这一天却还是来了。 ---------------------- 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残月忽然发声了:“那是谁啊?” 我回头将她抱在怀里,压着声:“月娘啊,你的姑母死了。” 我与落衡说起残月,还是妻怀她的时候。正如我所说,养父母家一直没落,我又不学无术,到了二十五余,才谈好亲事。妻来自小康人家,从来不知我身份,是个坚忍稳妥的女子。她身体健硕高大,颇是个活泼康健的美人,然而我沉迷于花街柳巷,少与她同寝。我娶妻近十年,她才怀上残月。 我那年已三十有四,不知为何,妻肚腹日渐隆起之后,我幡然醒悟,将酒嫖均戒了,在家陪伴她生产。妻怀孕辛苦,六七月燥热难耐,我托程芳给妹妹带去书信,信里提起未出生的孩子,讲到天气酷热,妻口苦难眠的事。落衡很快地传来口信,“获爱侄,喜不自禁”,第二天乘着夜黑,让人不知从哪里给我弄来两缸冰来。妻靠那冰度过好几个安稳夜晚。 我在信里求妹妹给孩子取名,程芳带来的口信是“残月”。我初时不敢信真是这两字,以为大概是婵月,但程芳再三说皇妃指的是残月。妹妹从未解释为何取了这样的名字,但之后给我写信时,问起过“残月如何,猜测是小柳之姿”。 残月确实是小柳之姿了。 我总觉得落衡与残月暗中有一些连结,并不仅仅因为她们都是武家的女儿。我们武氏男子多为龌龊之辈,但是她们却不同,武家的女儿盖与日月争辉。 妻生下残月,怀第二胎时忽染恶疾,残月还未断奶便失恃。那时,我刚刚筹钱带着家丁办下一间小作坊,准备经营着养活妻女,却再没机会看妻安心逗儿弄雏了。残月便成了我唯一的陪伴。我写信告知落衡,落衡欲给我安排续弦,我回绝了;她便打点几名乡下乳娘来照顾残月。残月能平安长到七岁,全靠落衡。可惜我害怕小儿口无遮拦,一直未将她有一名姑母的事情告诉她。实在惭愧,落衡在宫中,想必十分想见残月的模样。 残月见我长久不语,转回头又看看程芳,她对他的脸也有些熟悉了。程芳轻声道:“小姐,是当今的惠妃娘娘,殁了。惠妃娘娘是您的姑母。” 残月迷瞪着,又来看看我。她哪里知道什么妃与嫔,对这城里还有九五之尊也一无所知——她甚至不知自己的真姓名乃是武残月——我不让她知道,是怕她因此招致不幸。我躲在长安城内,不过是苟安于旧时养父母留下的宅邸和姊妹的荫蔽……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做父亲! 而残月,我这骨头坚硬的小鸟儿,能飞到多远的地方去都好啊! 残月伸出手来摸摸我的鬓角,那儿早就已经生了许多白发。“父亲,姑母和母亲现在见面了吗?” 我不回答,转过身抱着残月往厅后去。这时,大雪已经把通往内院的甬道也给填满了。为了不湿鞋,我运力猛地向侧旁的竹枝一借,从甬道上方大步越过。残月在我怀里兴奋地叫起来,一落地便鼓掌道:“父亲!再玩儿一次吧!教我吧!” 我轻轻拍打她的额头道:“不要闹了。你的姑母走了,你今日不可再笑了。”说着这话时,忽然觉得妹妹果真走了,不觉时热泪早已夺眶而出。残月啊,你可知道,你是武家最后的女儿了。 程芳随后跟上,在室前摩挲棉靴上的白雪。我唤他一道进来吃些早点,他踉跄踱入,摆手拒绝了仆妇端上的碗筷,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脸色尤其煞白,不禁问他身子安否。 程芳颤声道:“先生,属下其实早有疑虑,宫中有人觉察您行踪已经多时了。您至今安好,不过是圣上宠爱娘娘,假作不知而已。如今娘娘仙逝,您到底是女皇后人,我怕今后凶吉未卜。” 我只觉喉头一抽,愣愣道:“可我与小儿又有哪里可去呢?” 程芳道:“娘娘生前我也问过,她指点了一个去处。”他从袖中摸出一卷皮纸,急急打开,是一张航海图。他指着一片小岛,“不知大人此前是否有所耳闻,这片岛域人称花湾,主岛上便是花殿,是专门收留在附近海上翻船遇难之人和冤魂活鬼的地方。如果大人和小姐能平安到那里定居,朝廷是永不能找到的;即使找到,因为那海域实在过于凶险,大批人马也决渡不过。” 我为难道:“我在长安城内苟活了四十余年,从未去过别处。要我移居这等瘴疠地界,且不说我,残月年纪尚小,她必贪恋长安,怎么忍心带她去那种地方?” 程芳忽而哽咽:“先生,此时已不是犹豫的时机了。若官兵明日就搜进府上,小姐不单单是受辱,而是要送命啊……” 在旁专心吃饭的残月突然抬头,看着涕泪横流的程芳,脆声道:“我去。” 我与程芳都吃了一惊,转过头看她时,她放下筷子坐正道:“我才不贪恋长安呢。” “月娘,那地方不是什么轻松的去处……” “那就要在家里等死吗?”她埋下头去接着用饭,仿佛刚刚的话不是她说的。我的月娘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她刚刚说话那神气,仿佛当年的落衡——又或是我的皇姑太平公主,再或是我的皇祖母——我觉察她有幸继承的武家血脉头一次显露出来,就是这个时候。而我的月娘,此时不过七岁而已。 程芳与我均呆住了,良久,对看了一眼,我说道:“如此,我明日就安排吧。我府上有些伶俐的家丁,反正身份败露,不如将信得过的一起带去花殿。”我指的家丁,是平日里与残月相处得好的几个男孩,都是家仆的孩子。原来每日用过早膳,他们总是聚在一起练拳打闹。我实在太怕残月孤独,她从小没有母亲呵护逗笑,我总想让她多几个玩伴。 那时话音才落,前厅便传来嘈杂声音——此时天色还早,而我家向来是门可罗雀的,来者却像是完全没经通报便气势汹汹往这边来了。残月一如往常地跳下桌要去看看,程芳面无血色,拦住她道:“小姐快逃罢!”一把将她向厨后推去。 我恍然间反应过来,急道:“这来得未免太快了些!” 程芳将皮纸一把捏起塞进我怀中,乘势也将我推开:“先生快逃吧,我在这里拖延一时半刻,您带着小姐走!” 我彼时几乎六神无主,我又怎么忍心让程芳在我父女面前做挡箭牌?“快走吧,再不走我们三人都活不成了!”我恍恍惚惚抱起残月向厨间逃去,那里有一道很小的暗门。残月在我怀里始终一声不吭,冷静得像个玉人。我偶然间瞥到她的脸时,她正锁着眉头遥遥望着程芳。 我撞进厨间,秦家的幺男在舀水喝。一直不发一声的残月高叫道:“哥哥!”那男孩转过头来,从未见过这等情势,面带惶惑。我放下残月,要男孩让开,那道暗门便在水缸后面。没想到残月下地便急急冲上前将那孩子抱住,大声哭道:“父亲,你不救青阙了吗,你也救救他吧,我真喜欢他呀!” 我吃了一惊,才想起青阙的确是她最喜欢的玩伴。此时我已听到一队人马闯进方才用膳的雅厅了,想到程芳独自在那,悲难自制,将皮纸一把塞到那孩子怀里: “秦家公子,武某将残月托付给你了。你好好照顾她,不许她委屈流泪,知道吗?” 那名叫青阙的男孩儿愣了片刻,用力点点头,一把拉起残月的手,从那小小的暗门挤了出去。残月也愣了一刻,才发觉我并未跟上,在那暗门的甬道里大声哭着,喊“父亲”、“父亲”、“父亲”。 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我的月娘唤我父亲了。 第二章·遗孤 残月离开的时候,穿着的是新绿的夹衫,鹅黄间枯褐色的一件夹裙,都穿旧了,但好在也不是什么名贵的衣料。她七岁时,不爱装饰,将妻生前为她备下的许多可爱衣衫丢在一边。她向来贪玩不爱玎当坠物,总是问我,父亲,我能摘下这个么,我能除掉那个么,有时候那些饰物是落衡特意送给她的,我不忍心让她摘下。然而一日下来,催她晚饭时她身上从来都什么也没剩下。乳娘都是些憨厚老实的,知道将残月遗落的首饰从房屋各处找回来,次日依然给她戴上——早晨时,她便又叮叮当当地出现在这方院子里了。 我的残月便是这样一个小鸟。 在押往天牢的囚车上,我想到的尽都是这些小事。程芳在另一具囚车上,我听见他不住哭泣,不知是为了自己将死而哭还是为了惠妃的死,哭得十分凄厉,直一波波惊醒枝上眠鸦。那凄厉在我听来有些太多愁善感了,虽然我直到今天早晨才知道自己难逃一死,然而我现在已经接受了。 残月今日没有将身上首饰摘下,但愿逃难路上,能用那些首饰换些钱。落衡是在用这样的办法救她么? 同行的那个男孩儿可还够机灵么?我的残月,她才七岁啊!老天爷,我可算个什么东西,让我唯一的姑娘这样无依无靠地去海上求生。她有什么罪过啊,她不过是身上流着武家的血,流着我的血。青阙,那孩子是叫这个名字吧,青阙,你就是豁出命去也要护着我的小鸟儿! 可我又有什么资格要那男孩儿为了残月丢命呢?我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囚车将我与程芳在天牢跟前放下,隔了三十年,我第二次进宫就是这副模样。只不过此时此刻我顾不得想自己有多狼狈,我只是不停地心算残月和那男孩子此时能逃到离长安多远的地方了。我有意教过她一些强身健体的拳法和战斗技巧,只是怕她在我这样落魄的父亲羽翼下得不到足够的照拂,又怕自己不知何时就暴毙丢下她。但这又于事何补呢,她只有七岁啊! 押解的武卒将我与程芳向内牢掣去时,走过一昏暗无比的窄道,在那抬头不见天光的暗处,我忽地难以自制,发了狂地大喊起来,月娘啊月娘啊,你在哪里了,你在哪里了?!奇怪的是,我竟听不清自己在哭喊什么,喉咙里只是发出诡异的嘶嘶声,我听到程芳惊道:“先生!” 随着那模糊的大喊,从我嗓子里蹦出的不是月娘的名字,是红得吓人的一长串鲜血,全都喷在我面前的雪地上。 ----------------------- 审问还没开始,我就成了哑子,我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不论狱吏问我什么,我都说不清楚,他们便对我加刑。三十年里我们用了武惠妃多少钱,这些钱都拿去干了什么,有没有拿去养门客策反,如此种种。到了后来,我每日每夜都赤身裸体地坐在问讯室,挨鞭子,手上拿一只秃笔,事无巨细地写那些钱的去处,以及三十年里我认识的每个人。好在养父母早都过世,不必牵连他们,其余熟人不是家里的下人,就是外面的酒肉朋友,想必也不至遭罪。我这样想,不过是安慰自己,他们可是真会因此丧命的。可我承担不起自己那样想。 我的叙述里,当然是没有残月的——她变做我院里的一只小雀,却是我在这沉闷囹圄里唯一喜爱的小东西,此刻她已经飞到不知何处去了。我对狱吏说,我发妻仅生育一女,女孩儿不满周岁便死了。我用这套言辞将残月保护了起来。我不知狱吏是否真的信了我的话,但之后便未再问过我有无子嗣的事情。 我不知程芳又是怎样回答的,我害怕我俩的说法不一,最后残月还是要被挖出来。 审讯持续了至少两个月。我并不奇怪为何皇帝没有直接下令杀我,毕竟他曾让我苟活了整整四十二年。 只不过我没料到,他还打算让我接着苟活下去。 他来的那日,天还未亮,未着龙袍,只带着贴身的武官。我呢,衣不蔽体,躺在恶臭湿冷的稻草上昏睡。他叫身边人把我叫醒,他自己就站在不远处等着我恢复意识。我并不知他是谁,但至少知道是个有头脸的人物,那时我一只眼也瞎了,睁着另一只眼斗胆看了眼他的容貌,确是位威严风流的男儿。我跪着,行了半个礼,另外半个实在行不下去——我的下半身早已被鞭打得不受控制,再弯下腰去,我就会失去平衡一个跟头翻到他脚边了。 他说了声不必了,叫我抬头。 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的这张脸如今是什么样子了,我一只眼豁了,鼻子的筋肉也被竹刺刮得所剩无几,皮肤更是因为染病完全看不出原来模样。我抬起头,听见他幽幽叹道:“这可是落衡的兄弟啊。你们这样打他。”才轻轻一叹,牢外乌压压地跪下一片,怪叫道,属下知错了,知错了,该死,圣上饶命啊。 我喑哑的喉咙里摩擦发出几个音节,连我自己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那人也没有接着怪罪狱吏们,继续低声地对着我说:“可惜了,你这眉头和落衡那么像。你这体态也和她像。”沉吟了片刻,他说道,抓我起来问罪不是他的本意,不过是为了李唐皇室安心。我当时几乎冷笑出来:然而是谁一手杀完了我全家,带走我的妹妹,又害得残月至今生死未卜呢?好在我喉咙实在哑了,这些话我真的想说也说不出来了。 他在牢内踱起步来了。我冷眼看着他全天下最尊贵的脚一寸寸地踩在我的苦狱上。他拿一种似是怀念的口气说道:“落衡文采非凡,却并不常作诗与朕听。朕知道她写的一手好文章,但也从不常见她写了给朕。三十年里她与你写的信件,总比给朕写的多上几倍。假如你都存着,朕一定要夺下来一看再看。” 我不回应。信当然是阅后即焚的。再思念妹妹也好,那样的信我没有胆量留着。 “只有一次,朕夜间和惠妃在园中消暑,惠妃对着空中一弯残月脱口道,‘蒲柳寄明台,残月刈龙血’,朕问她什么意思,她说,‘蒲柳便是妾,明台便是君’。”讲到这里,他忽地停住,我也突然噎住—— 我听见他喉中发出不易察觉的冷笑,续道:“朕再问残月为何屠龙,她应朕道,‘残月钩如锋,寒刃可屠龙’。” 这时我全身的血液都要倒流了,四肢虽冷得全无知觉,脑门上却腾腾流下汗来。 “你那女孩儿叫武残月吧?” 我无语可对,只是看着自己的汗涔涔流下,甚至滴进稻草里。 “长得必和落衡相像,该是个眉宇坚毅的美人啊。朕这辈子不能见到她,心里难安。”他说着,缓缓朝牢外走去了,离开时我还能听见他低声吟读妹妹随口吟出的那两句诗。他说道,落衡,你那样冰雪聪明,你可真是冰雪聪明。 第二天深夜,我便被连夜扔去乱葬岗——活着扔去——同样扔去的还有程芳,只不过是死了的。 第三章·武氏 我从乱葬岗一路爬回城内,还拖着程芳的尸身。我从不知长安城外是这模样,年轻时曾在城外郊野与朋友吟游打猎,那时的长安城外绝不是这副光景。清早赶着进城的农人从我身边走过,或是嫌恶或是受惊的神色——太平盛世不再见过这样的惨象了罢?我开始央求驾牛车的农人带我一程,因为残废的双腿已经无法支撑我再多走一步了;我所到之处,地上都留着脓血。 然而谁又愿意带这样一个鬼魂进京城呢,更何况这鬼魂还带着一具真正的尸身。我发出不类人的吼声,甚至做出可以给他们很多钱的手势,没有人理会我。但也不能怪他们,毕竟我这个情状绝不像是给得出一个铜子的人。城门就在半里路外了,我就那样守在道旁,对每一个人发出古怪的大吼,像只出逃的家畜。 天黑时分,终于有个喝得酩酊大醉的壮汉同意带我进城,代价是一百文钱。我哪里出得起一百文钱,他将我与程芳的尸体一道塞进装着泔水和活猪的笼中,醉醺醺地驱车进城了。到了人少的地方,我撞开笼门,从一群吼叫着的肥猪间冲出去,忍痛爬走。等我爬进巷子回头看时,醉汉正摇摇晃晃地大骂着驱猪回到笼中。 天色黑了,我拖着程芳几乎要散架的身体回到曾经的家中——家门大开,里面躺着几个乞丐和醉汉,一见门口蠕动着爬进这样两具人的身体,吓得四散。 幸好是隆冬时分,家中不过是冷冷清清,没有杂草丛生。坐到家中小园的石板上,我曾几乎就哭出声来,然而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什么眼泪也流不出,片刻后,我不过无声地坐在原处睡去了。 程芳被我暂时掩埋在后院。我靠家中之前藏起的一些钱钞换了些米粮,将园中贵重的花木砍来生火。我是绝不愿糟蹋那些花木的,只不过这关头我多挪动一步都有生命之虞罢了。到了春季,长安城里人声渐沸,道木渐次生花,我这园子里却是已经什么都没剩下了。程芳的坟头上,冒出些野草,开了些雪白花儿,我有时替这些花儿洒完水,便坐在程芳旁边念叨几句残月的事情。 次年春季时,家中存款已经所剩无几,我双腿虽还不能随意跑动,但可以坐着写字。我在家门口开了个抄写铺,卖些手抄的经传,也替人撰信抄帖,艰难度日。遇到做生意的,我总问问他是否知道花殿这个去处,只可惜五六年过去,从未见过知道这个所在的人。我一面失望,一面也暗自庆幸,若真是这样隐蔽的去处,我的残月假使真的在那,大概能好好活着。我见不见得到她不过是件小事,她只要活着就是万幸了。 铺子没人光顾时,我便默默给残月写家书,可我又该从何说起呢,说我这当父亲的从大牢里走了一遭,面容尽毁,哑了嗓子,残了双腿,却还盼着爱儿回来收拾这烂摊子么?说我这一事无成的男子曾经如何坐吃山空,又护不住妻子,还连累亲友,最后沦落得孤孤零零?我要写这些让她知道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五十五岁时,该是天宝九年了,那时我早已不寄望于再见残月——我这小鸟儿,小柳,今年该二十岁了。我总惦记她不知自己的大名,空闲时,总用大楷端端正正写下“武残月”这名字,装在自己粗劣缝制的布囊中,每逢见到四海奔波的商贾和读书人,便送他们一枚,求他们若是有机会见到花殿的子弟,麻烦将这布囊转交一名双十年华的漂亮女子。 她如今该是什么模样呢?妻是个高大秀丽的端庄女子,我曾经也是闻名花柳巷的“开元周郎”。残月无论如何也是个健硕高挑的美人。只是每每想到这世上惦记她的不止我一人,还有高台上的皇帝,我便不禁心中惴惴。 我那抄写铺有个常来的小厮,上不起学,父母叫他来我处学些东西,是我的喉舌,总替我出价找钱,也替我买买馒头烧饼。我不收他读书钱,偶尔受些他父母的好处,节庆时可吃到些丰美肉脯果物,在乡下都是些易得的好东西。那日我坐着抄写金刚经,小男孩儿开口问道,阿伯,身后这房子原本是谁的? 我沙沙地吐出几个字,武家公子的。 男孩儿接着问道:“哪个武家?” 我说道,贞顺皇后那个武家。 男孩儿跳起来道,阿伯,你知道么,今早我遇着人,正问的我这房子。 我道,谁又想买这地皮了? 男孩儿摇摇头,眯眼笑道,不是不是,是个非常漂亮的大姐。 ---------------------- 我那时几乎是从椅上跌下来,连忙捉住男孩儿的手要问个仔细,然而一口血痰又涌上来,我只要想大声说话,便一个人字也说不出来。 男孩儿被我吓着了,然又很快憨笑起来:“阿伯,您多大年纪了!再漂亮的大姐您也不该想了。” “那姑娘多大年纪?”我嚅嚅张合嘴唇,这口型也只有他才读得懂。 男孩儿回答我,约莫二十了。 我都有多久没流过泪了,那瞬间热泪却一下涌了出来,我听着自己发出极其可怖的哭声。男孩不知我为何痛哭,将我的身体扶正放回椅上,一面替我用袖子拭去涕泪。我甚至不曾问明白那是不是残月,但我知道那就是残月,那是我的孩儿,我的孩子回来了,我不必听到她的声音见到她的面容,我也知道她回来了。 小厮一面替我擦泪,一面忽然道:“阿伯你看,那边就来了。” 不远处的的驶来一驾朴素马车,飘帘是素布的。车在正门停了,素帘后静了一阵,那会我气都快喘不上了。那帘子掀开了,踏出一只极其修长的脚,穿的是轻便的结实鞋子,裙下的袴子拿布条仔细绑好,是个练武的。那姑娘从帘后施施而出,几乎比驾车的车夫还要高大,四肢脖颈都柔润细长,肩颈挺拔,腰肢稳健。她穿着洗得略略显旧的单薄衫子,碧绿色的,下穿一袭枯叶色的裙子。我的月娘长得比我想得还要威风了,改在皇祖母的时候,她无论如何要做个上等女官,甚至能带兵打仗,皇祖母怎能不喜欢这样的玄孙,我已想不出比我的月娘更加强健的女子该是什么样了。我的小柳竟然长成这样一棵秀树,我做梦也想不到。她向这边转过头,我失声痛哭起来——我是何德何能生得出这样的女孩呢? 她有男人一样的眉头,一双大而纤长的眼里好像藏着两柄弯刀,仿佛真能屠龙。她绝对是个能入史册的美人。 小男孩儿也呆呆地看着她,已顾不得我从椅上摔下来了。残月听见这边的动静,快步过来,与男孩儿一道将我扶起——我的铺子雨棚太矮,她竟得弯着腰。我痛哭流涕,张开双唇说,让我看看,月娘。然而我喉中哪里发得出半点声音? 残月开口了,“先生受了什么委屈,在这里痛哭?” 我只顾不停悲泣,偶尔透过泪水模糊的独眼看看她——月娘,你看看,这是你的父亲。 男孩儿替我回答,阿伯没受什么委屈,只是突然哭了,大概是怕大姐来买他的房子了。 他的房子?这房屋是先生的吗? 小男孩儿回答道,我不知,他不过在这厢睡觉,早晨起来就到门口摆摊。房子老早就空了。 他在这里多久了? 小男孩道,总也有十多年了! 残月蹲下身子来,拿袖子拭去我眼眶里的泪水,我想拂开,不想让她看到我这面目全非的模样;可我又怎么拂得开,我自然想我的女儿能看看她父亲的脸!她凝神看了我许久,犹豫道: “芳叔,是您么?” 她将我当作程芳了!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是更加凄厉地干哭几声。 “芳叔,是您么?我的父亲呢?” 残月将我的手握起来,她的手上缠着许多布条,到处生着老茧。她轻轻晃晃我的手臂,提高声音说:“芳叔,我是残月啊,我是月娘,还认得我么,我的父亲呢?” 小男孩儿制止她道:“他不聋,是哑,听得见大姐的话。” 残月眉头一紧,静道:“他们都怎么对你了?”这原是不需回答的问题,只消看看我如今这副面貌就够了,这面貌连我的女儿也认不出来了。我这样一个残疾丑陋的老头,扔在街上都不会有人肯来拉着我的裤腿把我拖开。她似乎也意识过来,接着问,“我父亲是不是已不在了?” 我照旧呜咽起来,缓缓摇头。我不知她将我这模糊的意思怎样理解了,她并未流泪,也没有愤慨,只是慢慢退出我这矮仄的雨棚,招呼过旁边的小厮,塞给他一些钱,吩咐他去购置枕头草席之类的物件,又叫他去买茶米油饼。吩咐完,她蹲下沉静地说道:“芳叔,原是我家拖累了您,月娘今日回来,仍然接过父亲的旧宅,您从此可在宅内休息安眠,不必在外风吹日晒了。月娘不才,身上也没有多少积蓄,不能让您锦衣玉食,是我的过错。芳叔,您看看,我有手有脚,长安是我的家,月娘不会叫自己和您饿死在这的。” 她顿了一顿,又道:“我定有一日替您和父亲复仇。” 我当真有一瞬不想叫她回来,要她回去,我如今看到她活得好好的已经满足了,长安城内便是虎狼脚下,残月这样一介女子又何苦如男儿一样执于报仇呢?她这仇又要找谁去报,天子么?至于我受的全部苦楚,早都过去,我早已习惯如今这副模样了。 但我看着残月就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又舍不得她走。她的这副体格,这双眉眼,无疑是武氏女子最精粹的形神。则天皇帝那时候,你只消让残月这样一个女子穿上华服,人人都知道这女子身体里流着女皇的血。即使是当下,我的残月只要从她那素帘的马车上下来,立时也能威震四方,无人敢靠近这样威严的妇人。所以啊,只要残月在我身边一日,那折磨了我十多年的恐慌惊惧就会躲着我一日——凡是那阴暗的,诡怪的,虚假的,统统都要躲开这样的女子。 我沉默了。残月就这样留了下来,也果真没有认出我是她的亲生父亲。我没有胆量再告诉她我到底是谁了,每想到如此凄惨无用之人竟是她的父亲,我都羞愧难当。 ------------------------ 荒芜了十三年的宅子头一回又起伏着人声了——残月当夜便从平民家聘了几名精干妇人和有力的男孩儿,将家里清扫干净,生起灶火,煮了一锅羊肉。我这十三年吃上羊肉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上来。上一回坐在这厅里用饭时,她还是个七岁的女孩。她手脚利索,做活又快又好。我在席间沙哑地夸她,她问小男孩儿我说了什么,小男孩儿替我转告道:“你芳叔说,大姐的手脚很快,出去做活有好多人家喜欢的。” 残月格格地笑了,说道:“我怎么会出去替人做活呢。芳叔,我明日就去西门的蜀山派谋个副手做做,我双剑使得不错。” 我大惊失色,男孩儿见状连连替我说道:“芳叔说使不得使不得。” 残月根本没加理会,伸手摸摸男孩儿额发,笑道:“你也跟着阿姊去便是了。” 那男孩儿是真的想去,他为难地看了看我,我拼命地哑声说着不可不可,男孩儿只是不替我说话,朝着残月点了点头。残月问他叫什么名字,那男孩儿之前没有名字,我教他识字时,送给他一个谦字做名,他便很高兴地高声道:“我姓陆,叫谦!” “谦儿此后也跟着我习武吧。” 残月这孩子一来便把我的喉舌给拉拢去了。次日一早,一大一小不顾我的阻拦直奔长安西门的蜀山派去,头也没回。 过午时分,只有谦儿一个人回来,一回来便对我大喊,不得了,芳叔——他跟着残月改口了——芳叔,不得了了。 我喊住他要他说个明白,他气急咳嗽数声,断断续续地说:“大姐要把蜀山派给夷平了!” 残月刚刚敲响蜀山派的大门,报上姓名的时候,通报者便已神色变了。他与身旁人低声交接几句,“是武残月么?这真是武残月?”“武残月可真来长安了?”不一时蜀山派上下都来看她。他们好多人手中,都捏着一枚缝制粗糙的布囊,打开来里面是大楷书写的武残月三个字。 两三转手,得到布囊的人多不知这名字背后究竟是谁,甚至不知这名字的主人是男是女,然而这样的布囊却只增不减。——不错,那布囊是我亲手缝的,名字是我亲手写的,本是为了在人海中向孤女投去老父的呼唤,然而却意外成了长安城里的传奇了。当残月的真身出现在城中时,自然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如我所说,残月的那副体格样貌见面便能使人有五分敬意,像她这样的女子上门自称是武残月,已经令人信了七分,以至于之后掌门要她试试双剑的时候,竟然无人敢与她比试。掌门人硬着头皮上来,只是十来招便招架不住。残月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就算是和掌门人对剑,她也毫不相让,竟是将对方打了个落花流水。此等奇耻大辱如何能忍,蜀山派其余子弟一哄而上,将残月团团围住,陆谦只得趁乱慌忙溜走。只不过剩下的弟子们,比起掌门更是虾兵蟹将,眼看残月是长占上风不下。 陆谦与我绘声绘色说着此事的时候,残月已然推门回家了。我这小鸟儿毫发无伤,淡然落在前厅,大口喝了一碗凉水。 我又喜又忧,招呼残月来我身边。这孩子与我不同,我从小一身的公子脾气,性格却又极其懦弱,再加上年轻时长久混迹酒肉场所,与达官贵人耍弄享乐,残月出生前一直都是个八面玲珑没骨气的小人。残月出生后,我多少知道要以身作则,才少去那些地方,专心留在家里读书健体了。我在残月这年纪时,还是个贪恋花红柳绿的废人,为了娱乐场上的风头,奉承张家,孝敬李家,弱冠年纪的男儿,全无一点男子气概。而残月却好像完全没得到我这脾性,她性子固执尖锐近乎愚勇,从来不退让半分,更不肯卖人情。 我要残月去蜀山派赔个不是,残月哪里听我的,对此充耳不闻,紧接着滔滔不绝地向我建议开间镖局,也不需多少人手,她可亲自送镖。她说得眉飞色舞,全然没听到陆谦在厅外大喊她的名字。我稍稍示意她,她才转头去看:陆谦在厅外喊着,蜀山派的人来了。 残月喝了口茶水才出去,我尽力挪动到窗前听外面动静,意外地没有争吵。过了片刻,残月带着一伙人进来了。这队人大多穿戴蜀山派的衣冠,也有些却像是外派弟子,乃至凡夫俗子,约莫二十余人。 残月将人引至我跟前,扬声道:“这位先生姓程,是我敬重之人,家中的事宜一切听从他的。他行动已不便,你们平日多加照拂。谁敢嘲弄他,必叫你人头落地。明白了?” 一行人齐声答应。 我一时惊愕,残月这长安一日,居然已经召集起门客来了。我急忙示意她过来,哑声道:“月娘,你是逆党之裔呵,私养门客当即便会惊动朝廷的。” 残月舒眉朗声笑了,回过头立刻大声说道:“故去的贞顺皇后,是我姑母。我乃是则天皇后的玄侄孙,我们武家血脉上上下下都已经被当作逆党斫杀殆尽,只留我一人。众位没有异议便留下。” 当真有一两个交头接耳了片刻,然最终并无一人离场。 ----------------------- 残月带着这批人,首先开了间小的镖局,运镖不过是最初维持生计的办法,当年底听闻残月姓名前来投靠的人超过百人时,镖局也就转给了几个身手不错的手下人运转。其余的门客,既有练武出身的,也有普通人。普通门客不需做任何特别的,只是将平日做生意所获的铜钱每旬上缴百中之三,便有剩余那练武的门客专门解决生意上的麻烦事,也专门驱赶其他前来讨要这笔费用的门派。由于商客远多于武客,虽只抽了百中之三,其利润也实在可观;若没有像残月这样武艺高强的首领压着其他势力,这些武客在自己原来门派下是绝找不到这样轻松的肥差的;对那些商客而言,百中之三又实在是极其低廉的代价,叫人无法拒绝。归入残月羽翼下的商客越多,这抽成总和越是丰厚,便有越多的武客想要归顺残月。 那百人中有四成是胡人,残月不教他们出去对汉人张扬自己是武残月的门客,只教他们在胡人里招徕新人。 每当我回味残月定下的这个规矩时,便觉得背后发凉,她虽极不善解人意,却绝不蠢笨,皇帝那时治下的疆土,暗中早就千疮百孔,残月在海岛与世隔绝活到二十岁,只是回到长安半载,便能嗅到如此幽微的腐臭气味,实在叫我惊叹那武家女儿的潜能。她一面靠着长安不知大难将临的祥和赚取银钞,一面又在天子脚下暗中汇集逆流。只不过等我恍然大悟这其间的微妙之处时,已是多年之后了。 次年春日,残月领人修葺了家中房屋,将园中荒土一概翻新,种上蔷薇绿竹,原本葬着程芳的地方,也被开垦出来,露出的白骨不知被门客们抛去了何处。我为此悲痛不已,残月倒像是一点也没觉察到我难过似的,还带我去看了那翻新的坟头上种植的鲜艳蔷薇。我自然不能告诉她那底下葬着你的程芳叔叔,若是这么说,那我又是谁呢?我已经代替程芳活着了。 时年已是天宝十载,我的孩儿已二十有一。我偶然问起她是否有意出嫁,我问这问题时,自己也觉得可笑,她哪里像是会囿于厨灶厅室的女子呢? 我的残月爽然而笑,反问我道,芳叔是嫌这家的男人还不够多么? 那时她门客多至一百八十,其中女子不过寥寥数人,每日出入前后厅的男子,比往来的仆妇还甚。 但是正如我之前所说,残月还是个女童时,姓名已传到天子耳中去了。她手下收了如此多的壮年男子,早就惊动朝廷。彼时长安折冲府林立,家宅四围,无一时没有官兵暗中看守。好在残月名目上做的事,无非是运营着一家镖局,扶助邻里治安,其一不曾闹事,其二又无人敢拿她质问,其三京中武力丰沛,随时都可压制残月手下的门客,其四彼时皇帝也耽于玉环女色,残月的事,搁置许久不曾认真批复。 残月虽从这点“生意”上敛财不少,但从不挥霍。我讲过,她从小便是不爱珠玉温柔的,收来的钱,小部分修葺了家里门庭,余下的一些分给得力门客,一些承助生意上受了挫折的商客,一些购下了邻宅的地皮,将一片花园夷平,铺了一片练武场。再有剩下的,她才拿来经济家中添用,这其中绝大多数又拿去接济在家做活的工人和妇女了。 这两年里,我白日只帮助她指挥家中仆人洒扫烹饪,晚间伏案替她计算收入支出,月末时帮着分配银钱。我们武宅虽不奢侈,这光景却很有大户人家的模样了。 第四章·蚀月 门下超过五百人时,残月教导众人不要再声张主人姓名。如有想要靠拢的,悄悄带来府上即可。她同时培植了几名信得过的手下代管事务,陆谦那年十三岁,白天和残月学剑,晚上和我学读书算账,有时也颇能搭得上手了。他向来敬重爱慕残月,那点心思我还算看得出来,只是在残月那不敢吐露罢了。 这年却已经是天宝十三载了。残月的羽翼愈丰,而周围监察的官兵却愈见少。我一介老丑残废,虽然足不出户,却也听得罡风盈耳。这一年京中的折冲府不足十六万,自十载设立节度使,边镇戍兵愈众。再这样下去,设兵内轻外重,朝廷内室岌岌可危。我说过残月的门客中胡人甚多,这些胡人在京城和河北之间往来极密,而河北又正是胡节度使掌权。城外的风吹草动,残月早就了熟于心。 长安城内,纷杂的小门派如今大多归了她管。那些门派里没有起色的,她给些本钱要他们去做生意,只留下五分之一身体强健骨骼灵活的,每日在家宅旁边的练武场,监督他们精习武功。她手下的武客,总是只有约二三百人,这中间的佼佼者又只有二三十,再被挑选出来作为心腹的,只有三四。 残月挑选心腹,总有三条,第一是不对她是个女子有任何怨言,第二不得只是愚勇,也需能言善谏,第三家中兄弟子女也都是残月见过,且归属她门下的。 这孩子长得这样高大,只因为是个女人,我当年竟不相信她真能做出什么来。现在想来,我实在是见识短浅的老朽之人。天宝九年,这孩子一人坐着马车回来,我只留给她一户破落庭园;四年以后,长安城眼见都要成她的了。 她在东市购下一间铁铺,派陆谦在那看守做工。我每每问她在那做些什么,她都笑而不答。 ---------------------------- 天宝十四载,又是冬日,安禄山起兵。 百姓承平日久,哪里见过这种阵势,短短几日蓟城陷落,整个河北统统投降。叛军势如破竹,不日便到了洛阳地界,又围困潼关,京师情势已急。 残月令陆谦传话,今皇帝听信小人,明治已成昨日;我武残月是叛党之裔,今日时机已到,不愿追随的可以当即出城。 当年她第一批门客归顺之时,她就说过自己的血统。当年没有人离开,是因为人数尚少,她也不成气候。然而这等时候,她的复仇之说仿佛真能兑现,便有人大骂她叛君贼子,愤而翻脸。 我曾讲过残月这里的武客是怎样编排的——强者三百,极强者二三十,心腹四五人。愤然离去的人,只有极少是手能杀人的武客,而又有更少需要她亲自出马摆平,至于心腹四五,都是与之同呼吸的聪明人,残月的意图他们早都知道,其中利害他们各自有数。改号天宝以来,皇帝的作为人人有目共睹,如今这等颓势迟早要来,这时候愚忠朝廷还是自谋生路,答案已摆在眼前了。 仲春时,留在残月门下的大约还有四百余人。残月将邻宅的剩下大半地皮也都烧了夷平,空出一块宽广平地,在一侧修了高台,将这四百人不论文武全部召集在此习武,她就站在台上监督。照她的说法,这关头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都是必死无疑。当时京师交通不便,粮草水米都十分紧张,残月却早有准备,家中囤积的米面至少可供这四百多人吃上三个月。 能吃白饭,这便又是另一幅光景,许多当时连家中余粮都消耗殆尽的穷人,也欲加入残月这方,为此不惜以“叛党”自居。残月对此并不介意,凡是要来她处吃口饭的,都在耳后留个月形刺青,每日去习武场上练习,便可每旬领到一袋白米。如此一来,四百余人之外又编入近三百人,练武场上日日人声鼎沸,成一奇观。 这之后的忧患也是显而易见的:四百人能吃三个月的米粮,七百人便只能吃一个半月多。七百人,不是州府老爷的大粮仓,谁又养得起几多时?我对残月忧虑地提起此事,残月只是微微一笑道:“芳叔无须苦恼吃饭的事。我这里没有饭吃,会有人送饭来给我吃。” 我混沌了片刻,猛地明白残月的意思,不禁更是忧心忡忡:“月娘,你莫非归顺安禄山之流了?” 残月低头写字,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哀道:“纵使你要找天子报身世之仇,又何必沦落成篡权小人呢。我们武氏与李家的血海深仇,要靠个屠杀忠良、残害平民,一心想着称王称帝的鬣狗之辈来报,坐实我们武家叛党的名声,这段仇报来有何风度?” 残月沉默一阵,应道:“若是皇帝继续当下去,月娘就算坐以待毙,史官也究竟要说我是逆臣贼子。唯有将李家人杀个干净,才能洗脱这等罪名。更何况,芳叔觉得这七百人中,有几个在乎我是篡权小人还是报仇君子?养活他们的是安禄山还是李隆基,又有几个人在乎呢?” 我想到那饥饿男子们围在宅门前,挤破头也要进来给自己耳后留个月亮刺青的模样,一时也无话可说。 “百姓终究是要口饭吃,道义之事皆是身后之事。我既生为武氏女儿,忠君的名声早已不要了。” 我从未见过残月为生父之死流过一滴眼泪,其实我也从未见过她为任何一件事情流过一滴眼泪,就连当年她松开我的手、从那小小暗门离开我时,虽然大声哭着,却没有一滴眼泪。我不知她究竟有几分思念我,又为我的“死”有过多少愤慨,我都不知道。有时我猜想她大概根本没必要思念像我这样的父亲,毕竟她成人的这十余年,我一刻也没陪在她身畔。父亲二字于她而言不过是似有若无的一个称呼,七岁之后,她已不在乎那样一个男子是否在她人生中了。 每每我从她提起此事时波澜不惊的言辞中感到她的漠然时,我都要回头怀疑她回到长安的动机。既然父亲是如此遥远无谓的亲人,他的仇又何必要陌生的女儿去报? 为报父仇果真值得她投诚安史之流么? 残月对正邪没有偏好。如此反复思忖过后,我猜测这才是症结所在。她心中没有正与邪之分。为办成事情,走哪条路都可,这就是她。 ------------------------------ 深春,潼关战事愈加吃紧,长安城内人人自危。残月手下武客随家族出逃了一些,但又编入更多本地男子,通算八百人,胡人在其中占据近一半。 五月将尽时,长安还是夜风阴森。这夜残月忽然要手下将门客统统召集到练武场去,我当然是难以安眠,残月却特意到我处来安抚我,叫我不必惊慌,替我稍稍整理竹席,走时将隔壁陆谦也一道带去了。这小郎君如今十五岁,精干沉稳。 我挪动至窗前,卷起竹帘向练武场上看去,那里竖起火炬无数,照得场上宛如白昼。天际一弯残月正悬,二十年前妹妹那随口吟出的诗句此刻在我耳畔恰如滚雷般响起——残月钩如锋,寒刃可屠龙。 落衡将自己比做蒲柳寄明台,却把残月这名字赐给我的女儿,要她手染龙血。我的妹妹死了还被赐谥贞顺,生前活得究竟多么小心翼翼呢?所幸武家女儿终究还有能自由生长的,这女儿此刻正站在高台上,底下是她的拥趸,随时为她迎战。 她等场上安静下来,昂声开嗓,这声音穿过整片练武场,直传到我卧室还清晰可闻。 “潼关陷落在即,长安不日将亡。我等拿下昏君人头,血刃佞臣,就在这半月间。”她顿了一顿,又道,“众君随我已久,此行去我与众君共生死存亡,我与众位都唤一个名字,从今以后,在场众位都是蚀月门徒!……” 底下一阵骚动,培育门客长达五年,武残月今日终于自立门派了。 残月不理会人群骚动,让陆谦搬来一把高椅,淡然坐下,让身边人把火把移近,好叫场上众人看清自己。陆谦上前,拂开她左耳垂发,掏出短刃在耳后留下一个月形刀痕,鲜血即刻便溅落在残月肩头。 月痕既成,底下也就鸦雀无声。 残月起身,续道:“生也好,死也好,在我门下也好,叛出我派也罢,我武残月都曾养活过你,月痕既成,天涯海角也是我蚀月之徒。” 说这话时,左耳仍流血如注。 场下众人大声喝道遵命,残月示意陆谦等一干人去了高台下,众人这才发觉残月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早有准备。陆谦向场上八百人个个都分发了铁剑一把,剑上亦雕着残月一枚,这便是早两年她教陆谦在东市铁铺秘密制作的了。这八百人中一辈子都未摸过真剑的不在少数,如今竟有了一把属于自己的,怎能不热血沸腾,场上一时激昂鼎沸。 那时我总算知道,残月回长安来,真是为了造反的。 次日,潼关陷落。 ------------------------------ 残月派四五人把守家门,以保我与家中妇孺安全,自己和八百蚀月武士则不知去向。我无人可问,只得暗中为她心急。此等局面毕竟不如她当年只身掀翻蜀山派,我的残月骨头再硬,身子也是肉做的,刀箭无眼,她就算能飞,又怎么躲得过?我实在夜不能寐。 潼关一陷,长安官商登时四散,短短几日京师已成空壳,只余下无处可去的老百姓流浪街头。叛军不日入城,直指大明宫。胡人乘夜潜入我家,将家中仅剩的少许财物也洗劫一空,还要放火烧宅,幸而被惊醒的蚀月武士发现,赶出门去。我知道蚀月派虽归属叛军羽下,但这支胡兵哪里懂得一点人话,杀汉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叛军入城后,我整日哭泣,悔恨当初不叫残月回小岛安居。 浑浑噩噩地捱过半月,国已不国;家中妇女恐惧胡人,整日啜泣,也不做活,家亦不家。眼看众武士离家已十余日,也不见有谁回来。十日,二十日,一月过去,残月未曾回来。期间陆谦潜行来往数次,我都不及盘问,他便又匆匆离去。眼见残月再不回来,家中便要断粮,她终于趁着一日破晓时分回来了。 我正歪坐在正厅,身上披件旧的棉衣,昏昏然等着她——自从十日前起,我每夜都在这里入睡,只盼着睁眼时,我的孩子便四体健全地出现在我面前。 残月大步流星走入正厅,将手上双剑掷在地上,不慌不忙地解下身上铠甲,一并投在地上。我张张嘴唇,问她,月娘,你还好么。我喉咙里摩擦发出的声音这么轻,她大概听不到。 她却听见我开口了,只是答非所问,苦笑道:“皇帝老儿贪生怕死,已然带着宠妃逃出大明宫了。”她接着除去身上浸满血污和汗渍的战袍,哼道,“杀不成皇帝,杀了些公主皇子,连带郡主县主小王,统统杀掉。” 她将那沾着李唐龙血的袍子随手掷在地上,抬头招呼一旁的仆妇烧汤准备沐浴。 我呆在原地回想她刚刚这番话,她说这番话时,那死去的公主皇子仿佛激不起她半点怜悯,也没使她有半分高兴——只是杀了,死了。她眉宇间没带一点震动。若是当时我便知道死去的皇族竟多达百人,我必疯了不可。 当年李隆基杀我一族时,冷血可有比我的女儿更甚半分? 残月未曾亲眼见过神龙政变的修罗场惨象,然而之后我回想起来,她屠杀的李氏皇族,恐怕比我当年见到惨死的武家男女更多。 这样一个女子,出战三十日首次归家,我却问她好不好。她怎能不好,她若不好,家宅就在城内,她想回就回。不知怎的,我又埋头啜泣起来,这孩子是我的女儿么?我没有见过这等残酷的女子。我曾说过,我原是个软骨头,轻贱之人,逆来顺受;我的发妻,残月的生母也是个坚忍沉默的女子。残月的性子,却仿佛是直从皇祖母那里双手接过的——我心想,若是有什么事情,必须要杀了我才能办成,她大概也会把我杀死的。 我在厅前呜呜咽咽地哭着,我知我的哭声丑陋,却止不住。此刻我已不知是为这萧条国景而哭,还是为我陌生的女儿而哭了。我在长安六十年了,长安曾经如何曝我以酷日浇我以冷雨,这到底是我的家园呵。而我的女儿来到这里,一朝将它毁掉,连眼泪也没有流一滴。 残月沐浴更衣完毕,看到我独自坐在厅内啜泣,健步走来跪坐在我面前,替我拭去涕泪——正如六年前一般——一言不发,片刻后,从厨女手里接过一碗白粥,拿匙喂给我吃。我便止了啜泣。 天宝十五载,我已是六十有一的老人,又与一个孩子无异了,只需残月坐在我身前,替我吹凉热粥,送到我嘴边,我便不哭不闹。我还要什么呢,复仇的事早不是我的事。我不过要我的女儿这样喂我喝点热粥,直到我成为朽木,再也不要她去流血,也不要她让别人流血。她是这样一个美人,为何不穿起锦绣,只是做个女人呢? 我知道我这样想是无济于事的,然而我从残月降生以来从来未能停止这念头,我明知她身上的血就是则天皇后的血,我却要她做个普通妇人。 第五章·深薇 皇帝出逃,残月未追赶出去,待安禄山坐上龙椅,她收心召回城中剩余的蚀月武士共计六百五十人,继续驻守武宅。人数众多,残月不得不又强占了邻家三座宅邸,用来安置众人。好在邻家早就人去楼空,此时地皮归谁姓,早就没人在乎了。 当时长安余众知道蚀月这个门派,掌门乃是叛党,屠杀李氏皇族百人,都称蚀月为邪教。残月也不愠怒,干脆做起教主,蚀月派改称蚀月教,她本人乃是开天辟地的蚀月第一姬。她名义上虽归属安禄山,却与新帝并无多少往来。据人说,当年胡军杀入大明宫,焚烧宫楼金宇,残月曾与将士大打出手,似乎为大明宫被毁大发雷霆,然而终不敌火势汹汹,眼看宫室化为乌有。只因此事,她与新帝一族并不亲密。大燕皇帝乃是个粗人,性格暴躁,因此也想杀了残月了事,但忌惮她剑法妖异,拥者甚众,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此的情形便有些值得玩味。虽是叛党,却又并不真为野皇帝效命,只是固守一隅,自成一派。人虽以邪教称之,但又没人义愤填膺要剿除蚀月。 当时长安万事凋敝,残月将此前为吃饭而加入她的那批平民解散去务农经商,如此一来,练武者仍旧只剩二百人。不论农商文武,若是需要吃口饭、寻处就榻,武宅如今庞大无比,随时都可进门。进门者,耳后照旧需文一枚弯月。只要是武残月养活过的人,一生都要带着这教徒的印记。 残月在长安倾覆的次年又修缮了家中房屋。这时的蚀月教地界方圆五里,人员七百人,还要添上工人妇女近百名,将近八百,原本统统归她一人管理。事务繁杂,她将之前亲信的心腹任命为蚀月阁主,各自代理部分武士与农商起居调用。她这边一派蒸蒸日上模样光鲜,朝堂上安禄山则刚为儿子所杀。她听闻消息,连头也没抬一下,只说知道了。 陆谦给我做了一把奇巧小车,如同高椅,却有两个木轮,背后装起竹架,蒙上油纸,下雨暴晒时便将之竖起,可遮阳挡雨。这样一来我行动也自由许多。陆谦这年十七岁,十分讨我喜欢。他模样也不差,又喜欢残月——我时常撺掇他向残月示意,他偏又不敢。 他最常对我说的,是蚀月立门之夜,他亲手拂开残月头发,给她划下那枚月痕的时刻。这孩子总在回味此事,想着大概一辈子也许与教主最近的时刻也不过如此了。其实他自小跟着残月,如今也是残月极其信重的手下,若不是年纪尚幼,本来也该位列阁主。以他这样的地位,与残月走得更近些不是什么难事。 我追问他为何不表明心迹时,他便欲言又止,仿佛知道残月什么秘密似的,他也无力改变现状。 春寒时,房屋修葺方才停当,残月时常抽空在楼下园中亲手种植蔷薇。园中本就遍植蔷薇,她还嫌不够,将空余地方统统种满了才罢休。太阳好时,陆谦推了我在园中风小的地方待着,我俩默默看残月在园中劳作。她刈草锄地很娴熟,据说是在花殿劳作惯了的。那时她已近二十七岁,同龄的妇人,做上祖母的都有了。 残月身体十分康健,腰背笔直,全然不像是二十七岁了。她到了这年纪,连牙齿都还是齐整洁白的,嘴唇红润。她常年暴晒太阳,脸上有些斑点,自己却毫不在意。 我看着我的女儿在园里劳动,身姿这样挺拔,眉目还这样俊俏,总是梦想着她能生个孩子。她生男孩女孩都好,一定也是绝代风华。我不过这样想想,残月不爱孩子,这一日遥遥无望。 不知是喜是忧,这期待之外的小女孩儿,却从天而降。 -------------------------- 又是仲春时节,园中新植的蔷薇迎风吐蕊,残月在一旁修剪枝条,我躺在椅上昏昏欲睡。那孩子径直踏进园中,蓬头垢面,手中抱着一只小小包裹。那小娘子约莫七八岁,身材极瘦,脸颊都凹陷下去,然而长了一双杏眼,从塌陷的眼窝里放出骇人的精光。她立在园中,残月瞥见她,出乎意料地将剪子放下,转过身与这女孩儿对视许久。 女孩儿名叫李深薇,洛阳人,在家乡捅死三个少年,一路乞讨偷窃来到长安。杀死那三个少年的原因,是他们把她叫做婊子的女儿。女孩的母亲是名隐巢妓,父亲不知是谁。 那女孩儿与残月对视片刻,放下手上包裹,碎步跑到她跟前,要残月收她为徒。 残月虽然教徒众多,正经弟子却是没有的。残月看了她片刻,摆摆手道:“吃饭可以,学艺罢了吧。”要她回去。 女孩儿当即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来,我大吃一惊,正要残月小心,那女孩却将刀尖对准自己额头狠狠刻了两刀,正是一枚月痕。 残月终究把这孩子留了下来。这女孩儿直到做上教主又到退位,额上都贴着花黄,用来遮挡眉间的月形伤疤。尽管如此,她还是生得娇艳无比,瞳仁如星如月,最爱穿戴红色,每每梳妆完毕,都能惊动教众。她刚过九岁,残月便收她为大弟子了。 虽然容貌娇气,这女孩儿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从她七八岁时便杀过人也看得出来:她央求残月允许她使长剑,剑刃几乎要抵她大半个人高,她也还是坚持要用单手长剑。练起剑来,废寝忘食,常常满身是伤地回来。吃起饭来宛如小小野兽,吃饱了饭,总是准时睡一时辰,起来接着练剑或是看书。她的右臂,常常是练剑练到僵硬得连筷子也拿不起,于是便学会了拿左手吃饭写字。若是到了次日手臂还未恢复,她就拿左臂练剑。她是我见过唯一左右手使剑一样好的。 残月不爱孩子,对这女孩却十分青睐。我日夜盼望有个孙辈,对这孩子却一点也喜爱不起来。深薇面相柔媚,作风倒是十分凶狠。我几次三番对残月提起这事,残月不以为意,道:“深薇果敢,与我幼时颇有些相像。” 深薇自从做了残月的弟子,每日寸步不离。这孩子与残月说是相似,但又处处不同。残月幼时便不爱装扮,虽然出落成美貌硕人,也特意不惹人注意。深薇却不同,只是九岁大的女孩儿,就懂得打扮精细,每穿起红衫赤裙,将发髻梳起,手提一把长剑,走在园中时,人人都要投去目光。她在蚀月饮食无忧,原本黧黑消瘦,如今也洁白匀称,衬在红衣里极是好看。然而更好看却是她使剑的时候,长剑如练,她飞来跃去时红衣裙裾飘飘,宛如飞仙。她与残月并行于道时,年不过九岁,却要将残月的光辉都盖过了。 正因这女孩儿如此夺目,教中旁人难免妒忌,原本这一众人都是陪教主打过仗的,如今突然杀出个没来路的民妓女儿,一下便将教主的亲信全夺去了。 残月知道教中多有不满,但并不加理会。 深薇九岁,已与几位阁主一道伴残月共出入。教内外不论遇到什么纷争,残月总带她一道前去,这架势似是要一手培植她做教主储。看着可笑,她不过九岁童女,但残月一举一动都不像是一时兴起。时间一久,教中反对者愈众。 真正有人行动,是深薇刚过十岁生日当晚。 深薇十岁生诞,残月是特意准备了的。她自己活到二十有八,不曾庆过一次,这女孩儿才来不满两年,残月已将她看得比自己还重了。为了生日宴,残月吩咐备下猪羊各二十头,绿蚁十二坛,新米数石,厨房上下二十名仆妇连日准备。她此外又叫教众妻女中手巧的,为深薇缝制一套金红裙衫,式样皆是最新的。 这等待遇,深薇的地位已是明摆着了。残月一方虽然喜气洋洋,自有人心中不爽。待到开宴酒过三巡,陆谦座旁的阁主便开始低声嘀咕起来,口中无非是“娼妓之女”云云,他声音极轻,残月与深薇坐在另一端,应该是全听不见,陆谦却忍无可忍,在桌下豁然抽刀,警告那阁主不要祸从口出。 筵席既散,众人各自回房。陆谦将我送回房内,又独自出去,我知道这少年是寻残月去了。 那晚夜深,三四教众结伴潜入李深薇闺房,打算将这妖女一举暗杀。深薇当夜兴起饮了不少,又是少女,何承酒力,这四人入室时,深薇虽然立时便已惊醒,要以一当四也是绝无胜算。 然可笑便可笑在,这四人中无一劣于二等武士,平时也是颇受残月照拂的人,谈不上仁义道德至少也是忠心耿耿;这等时候,四个男人围在一起,却开始讨论要不要先奸污深薇再将她杀死——更直白些,奸污深薇乃是计划之中的事,这时四名男子为谁先谁后争吵起来。深薇被这几头狼狗逼在墙角,虽无胜算,此时却气得发了狂,抽手抓住其中一人扑上去便咬他脸颊,引得那人怪鸣如犬。其余几人正要抽刀刺她,残月已劈开窗棂夺身进来了—— 残月使的是双剑,四个人不够她两招杀的。她将四人砍成八段,深薇还站在血泊之中。她掷下双剑上前抱住女孩儿,深薇没哭,她却哭了。 陆谦就站在深薇房外,是他叫残月来的。残月当晚泪如雨下,哭起来宛如孤狼,那是陆谦后来讲给我听的。残月曾经从未为别人流过一滴眼泪。 ------------------------- 因为残月这般看重李深薇,我有时也难免多想想这丫头的好处,然而她的勤奋刻苦、果敢威猛,终究敌不过她身上那股邪气来得叫我厌恶。残月若是心中没有正邪,李深薇简直是个小魔头,她在教中,虽然从不冒犯我,但也从未正眼看过我,我本就是个半瞎哑子,身上又没半点武功,想与她好好说句话都怕她莫名发怒——这孩子精神很坏,一点小事就暴跳如雷,生起气来手段极其残忍。如今我是教内举足轻重的人物,但我想得到,只要残月不在,这孩子会立即把我弃之如敝履。 我对残月提起这忧虑,残月只是淡淡道:“她自小被母亲鞭打呵斥,又整日忍受街坊嘲笑,性格自然乖戾些,自尊很是脆弱。比不得我幼时还有父亲呵护,又有青阙哥哥照料,家世也比她优渥许多。” 我问她,即便如此,又何必专挑她扶植呢,培育樟槐,岂不比培育病花来得容易多了。你可万勿将怜爱错用了。 残月用一种似是不解的神情看着我,缓缓道:“若不是因她曾经这样被霜打虫噬,又怎么会八岁便有此等胆识呢?我手下的八百男子,有多少是四体健全,却来我这只为要口饭吃;芳叔,你还记得深薇刚来时我对她说了什么?我叫她在此‘吃饭可以,学艺罢了’,她大可就此在家中做个仆女,一样衣食无忧。但她执意要习武做我弟子,每日流的血汗哪是一介弱女该流的。我事后问她为何长途跋涉来到长安投靠我,她回答我‘只因你是女人’。” 我那时恍然明白,残月扶持她,终究还是出于同一个原因,那是因为她是女子,李深薇也是女子。凡是自发想要站到那高台上的女子,她已顾不得那是怎样一朵病花,都要倾尽全力将她治好,叫她开遍蚀月教的土地了。 --------------------------- 当时残月手下教徒来去一些,仍然是八百人。长安如今萧条,比不得当年繁华时候,再添人员已成难事。时逢史思明叛变,邺城之战郭子仪惨败,李唐王室气势大挫,城中百姓更加消沉,更不要提拉帮结派的事。 然而就是如此艰难的境地,还出了更加雪上加霜的事情——一个多月来,长安郊外连发命案,死的人有小农人家,也有商贩,各色人等;这些人唯一的相似之处,便是耳后有枚月形刺青。 本来蚀月教人员一年来便没怎么增长,现今出了这等事,残月坐不住要去看看。用饭时,她满脸忧心忡忡。 我哑声道,许是有忠君烈士,看不惯我们蚀月的名声,因此杀鸡儆猴。 陆谦点头应和,立门数年,难免无意招惹了别的门派,教主出手警示一番便是了。 只有李深薇一言不发,唇边似乎还带着一丝嘲意。 残月道,我虽自六七年前便蓄门客,但立派也不过这两年的事。尤其是最近这一年,我等韬光养晦,什么事也没做,若是早年与人结下梁子,留到这时候报仇也未免奇怪了;若是有忠君烈士,不杀这时留在我门下的人,却去杀那些离我而去的教徒又有何意思? 一时桌上无话,只有李深薇气定神闲地吃完饭,放下碗筷道:“人是我杀的。” 我之前从未亲眼见过残月对深薇大发雷霆,而这时李深薇话音刚落,残月当即嚯地站起,手将木筷大力掼出,竟砸得受击的瓷碗闻声而爆,瓷片直落得满桌都是。 深薇夺手便将飞向她的碎瓷紧紧捉住,我震惊她身手一年里竟然已经如此迅捷,但仍然抵不住有一两枚碎片划到身上,秀丽脸庞上瞬间流出血来。她一双杏眼微斜看着怒不可遏的残月,一边将接在手心里的瓷片拍落在地,一边道:“这些吃了饭就想走的人杀了又有什么事。师父放心,这群胆小鬼在家吓破了胆,自然会回来投靠蚀月以求庇佑的。树敌?树敌便是最好,就省得我亲自出手杀人了。” 残月被她的话气得脸色发白,我与陆谦也都不禁齿寒,这女孩儿心里都在想什么! 残月颤抖了好一会,凝气道:“……好,就算这样,你把这些不忠不勇的平民带回蚀月教又有什么意思?” 李深薇头也没抬,专心拿食指沾着桌上瓷碗的碎屑,冷笑道:“不忠不勇,就不能让他们变忠变勇吗?……人若是不挨刀子怎么会听话呢。” 残月当即拂袖而去,陆谦离席追上去,只剩我和李深薇留在桌上。那少女圆圆的眸子转而对着我,似是意味深长地微笑道:“无用之人留在教中又有何用呢,这道理我当然知道。”她笑靥俏丽之极,仿佛赤练吐信。 当夜我与残月再提起深薇的事,她只是推托头疼不想去想这事。我知道残月做事虽然不介怀正邪,但对无辜平民从来都还算仁善,对教众也是扶持为主,早年还在畜养门客的时候,就慷慨行善,因此虽然人人都知她是武家女儿,如今也没人将家国之恨算在她头上。李深薇就不同了,她本人出身平民,却对平民没有一点同情,屠杀起来更是眼皮也不动一下。她杀平民,大概就像午间饭后,她伸出食指沾起桌上瓷碗的碎屑一般,轻轻一碾,再抛到地上——这少女是纯粹的恶,恶且无畏无惧,这样的女人将来若是指挥教内千百教徒,恐怕蚀月教真会成了邪教了。 我从残月书房颓丧退出,陆谦在门外候着我。他背着我回房,路上我不禁落下泪来,到底觉得残月是将怜爱错用了,这女孩儿有天会掀翻蚀月教,或许还会害了残月。 陆谦只是沉声道,芳叔,那少女不是池中物,残月又怎么可能将她放走,更不堪将她杀死。只不过,那少女年纪再长,一山就容不了二虎了。 第六章·青阙 李深薇的办法,到头来还是奏效的。坊间流传,若是吃了武残月的米粮,却不替她效命,便要惨死,那月亮刺青便是一道诅咒。这背后的真相,除了当时一起吃饭的四人,没有人知道。教里教外,只传因为蚀月教毕竟是邪教,入了便没有回头余地。 靠这个办法,蚀月教到了次年便猛增到一千三百人,增加的都是之前因恐惧战乱而脱退的平民教徒。人多势众,也压得一些小门派低头加入。因为回头的多是当年为了生计才入教的普通人,新加入的小派武客也不过是迫于形势,当时的蚀月教人心涣散,行事也松泛。残月那时苦于应付这等事情,将教众托付给陆谦打理,自己在城郊与人商谈租田事宜。 陆谦武艺虽然不错,治人手腕还欠些火候。他代管蚀月一月余,不见起色。其余阁主毕竟只能分管各自手下,无权逾矩统领全教。这时候陆谦若是还要找帮手,只剩下李深薇了。 李深薇十二岁,渐渐出落得有些像个大人,也是长手长脚,原本是张稍短的圆脸,如今更像鹅蛋形状,喜画长眉,额贴花黄,杏眼光芒锐利,鼻梁直且长得适度,底下一对鲜红薄唇,颌角也生得利落,看着越发冰冷压人。她现今身子拔高,原本站在残月身边全然是孩子模样,现今也到她胸前,只比陆谦矮一头了。 陆谦无法,回头求李深薇搭把手,李深薇仿佛早就等着他说这话,当即道:“你可知道教主此前在何处长大,又是在何处学艺的么?” 陆谦如何不知,答道:“花殿岛上。” 深薇微微笑道:“拉拢花殿。” 陆谦与我当即拟信去花殿。我还记得当时将她带去的是秦家男孩,名字叫做青阙的,虽然不知这孩子还在花殿否,我还是特意写了。想起来这男孩若真还安好,今年也三十而立的年纪了。这么多年下来,我本该早早探听他的消息,若是他还活着,我必然要磕头谢他照料残月;只不过逢此国破家亡之时,我也衰老善忘了,往往不记得此事。我当年求他不要让残月委屈流泪,不知他都做了些什么护着我的女儿,不知他是否真的未让她流过泪。 今时不比往日,从前我枯坐棚下遍问长安人也无人知道那去处,如今不同,残月手下多的是江湖中人,送信一事也不需我烦恼了。 初夏时分,花殿有了回应,却不是回信,而是派人只骑而来。 来者不是别人,就是秦青阙。 如我所说,当年一把拉起残月便走的少年,如今已是三十有一了。不知是否是海岛温暖养人,青阙也成了个十分高大的男子。他乘一匹健马而来,下了马,熟门熟路地走到前厅来——他原也是在这所宅子里长到十岁的。他见了我,我用那衰老的独眼努力看他,心想,若是真要讲配得上我家残月的男儿,大概得长成这模样才合适。这么一来,我不禁浮想联翩:我说过我早已和一个儿童无异,见到青阙才一瞬,我已将他当作女婿了。我的残月当年说的话我可一字也没忘,残月说她可真喜欢青阙啊。 陆谦大概是看出我那欢喜笑容背后的想法,颇为尴尬地对青阙说道:“这是程芳叔。” 青阙蹲下身给我行了个礼,声音洪亮:“见过程芳先生。” 他自然也不可能认出我是当年的托孤人了。 青阙上前,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年初花殿主人,也就是我与月娘的师父仙逝,如今花殿缺个龙头,月娘当年就是功夫最好的,以她为首必然最为服人。” 陆谦道:“非也非也,我们教主并非想去花殿做主人,而是望你们能助我们一臂之力啊。” 秦青阙点头道:“正是此意。我此行来,是来传达花殿众弟子的心意,归顺武教主的。只是在下愚钝,要如何助教主一臂之力,还要请教……” 我微笑道,残月晚膳时分就会带李小娘子一道回来了,我去吩咐后厨做些好的,晚上她们自会告诉你。 青阙颔首之余,口气中似乎有些犹疑:“我与残月将近十年不见,也未通过信,我总怕她已经疏远我了。”他似乎还要说什么,又凝眉沉默。我看看陆谦,他也同样的神情。 到了晚间,残月与深薇回来,陆谦告知残月秦青阙到此的消息,残月十分惊喜,连问:“真是他么,哥哥现在何处?他如何了,看起来可还好么?”说着便去寻他。陆谦似乎甚是不悦,却又无可奈何,只是过来告诉我一声他晚饭就不一起吃了,随后一人出门去了。我一面心疼这孩子对残月一片痴情,另一面又觉我这新女婿实在可意,心中也十分矛盾。 深薇那时也是头回见青阙,晚饭时,她坐在原本陆谦的位置,与青阙相对。青阙到来,本就全靠深薇出的主意,席间本应该深薇详述起因的,那少女却支支吾吾。我与残月都未见过这女孩有过这种时候,只是残月当时兴致高涨,饮酒甚多,根本没把精神在深薇身上放一丝半毫。我眼看深薇时而举起箸却忽又顿在半空,才言此事忽又转道彼事,一双明眸在客,不知所言,我心中才道此事才是真正酿成大错。 我自小风月场中女人堆里长大,女子什么心思逃得过我的眼,李深薇今年十二有余,也该是动春心的时候了。不想她平日素来这样冷酷,却为个卅岁男人一见钟情。 这一顿晚饭吃下来,只有残月大醉,欢喜而睡,余下我们三个,再加上个陆谦,谁都快活不起来了。 次日,残月就分了个阁主职位给秦青阙做,重视可见一斑。自他来后,残月似乎也不怎么为教中事务烦恼了,将杂事推给陆谦去做,自己得闲时,便带了深薇,同青阙在花园中饮酒下棋。我知女儿心思上从来都是个愚钝的人,李深薇这样中意秦阁主,本不该将他俩放去一处的。无奈残月没有这种眼力,我更不忍告诉她。 倒是好在青阙像是很守分寸的,我不知他是否察觉出深薇爱慕他,只是待她如小妹。我担心残月受伤害,他们同在园中休闲时,我都在一旁默默看着。若是秦青阙和李深薇做了什么逾矩的事,我也好保全女儿不受欺骗。 青阙像是喜欢深薇性格的——也不奇怪,青阙来后,深薇也像变了个人,变得活泼爱动了。本以为她性格泼辣,遇到钟爱之人也会不择手段,实则不然,我见她做的最出格的事情,不过是求残月允许她与青阙一道练剑,偶尔便能让秦青阙扶扶她的手,夸夸她剑术不错,仅此而已。每每青阙夸她一表人才武功又好时,她可一日都轻快高兴。 我看深薇也是知道残月爱他更甚于她爱青阙的。她虽然无所畏惧,却敬重残月。 这少女此刻却叫我有些怜爱起来。这时她看起来才有些少女味道,又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味道,我已近五十年没有再见过年青女儿这番光景了。再想起来,不知我的残月情窦初开时又是什么模样呢?每念至此,便伤感残月不在我身边长大,若是我见到她如何从儿童成为女人,我这为父之心定然极受宽慰。 深薇要求花殿帮忙的,其一是要花殿帮忙管理蚀月田地出产的粮食,其二是要花殿奉上一种特殊作物。花殿地处海岛,却终年百花盛开,乃是因为其对种植花木百草已有上百年的研究,传说花殿弟子三百人,仅靠极小的一块碱地养活,只因旁人种不出一草一木的地面上,他们却年年都有丰盛收成。至于那特殊作物,是一种毒物,其浆液炼制后芳香四溢,令人闻之忘忧,如同魏晋时狂人常用之五石散,戒也戒不断。深薇第一要全教上下千人个个能吃饱饭,第二又要靠毒草收买忠心。 第一条青阙自然答应,第二条却不太爽快。但这孩子在青阙面前乖巧一些,青阙不愿意,她也就不强求了。不过有了第一条,也算是如虎添翼了。收买了肚皮,便是收买了一半人心。 残月也十分喜欢这个办法。那时史思明不愿给蚀月提供一粮一草,青阙此举,倒叫蚀月教众吃得比大燕官兵还好了。残月高兴,便要给青阙名下多添三百教众,青阙却似乎不太愿意,吞吞吐吐。我心里猜测青阙大约一直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但也不知会是什么。 青阙来教五个月后,有日忽然对我提起想要回岛的事情,我问他在长安做阁主是否太过沉重了,他却摇摇头。再问他,他只说执意要回,但又担心残月为此难过,不愿告诉她原因。 我心道,岂止如此,你若回去,伤的可是两名女子的心呢。 青阙欲要不辞而别,却被陆谦提前探知,告予了残月。残月不解,以为大约是还有哪里令他不满的,一次阁主会谈时,问起此事,青阙哪里知道自己的行踪暴露,一时慌神,连说并非如此,不过是思念海岛生涯,住不惯长安旱土。 残月嘻笑道:“堂堂大男人竟也有这种女儿习性。男子不四海为家,如何建功立业呢?你若是觉得在我这做个阁主,不如在岛上做花殿殿主,那我也可令你身兼二职,你每年定时来往即可。” 青阙仍然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这男儿心性温柔,只是十分软弱,他不停顾左右而言他,只是不肯说实话,也不立身离开。残月凝神看他,目光中似有波动。她身旁李深薇更是坐立不宁,但又无法开口。我在席下看这三人各自愁肠百转,实在是唏嘘不已。 残月沉吟片刻,忽然当着在座许多人的面扬声道:“若是真没有什么能留住你,不如我嫁给你为妻吧。” 此话一出,室内一片哗然,陆谦更是一下失手摔了佩剑,慌忙捡起,我见他眼神都飘着了。 这一请求非同小可,我本以为青阙就算不接受,至少也回复思考数日再做决断,不想他却立时单膝跪地,颔首道:“教主厚爱,属下绝不敢受!” 残月也未料到他如此坚决便回绝了,呆了片刻,道:“你可是不喜欢我么?” 青阙只是不答,仍旧跪着,全身颤抖。 残月也颤声道:“你可是嫌我地位太高,令你不快么?” 青阙大声道,不敢。 残月续道:“你若真的嫌我身份沉重,我即日卸除教主之位随你回花殿也无不可。”此话更是掀起室内一阵喧嚣,如此情状,秦青阙再回绝就是要撕破脸皮了。 青阙保持原状跪了片刻,我见他颌下已滴下不知是汗还是泪,落在地上。片刻之后,他哀声道: “属下来中原之前,内人已有身孕,心算此时娇儿方才满月,心中思念妻子,不得不回!” 我看那厅内众人,神色各异,但都噤声不语。我的残月双目涣散了一刻,又似乎波光泫然,然而最终也没有流下泪来。她稳着声音道:“秦青阙,你还记得花殿的规矩吧。” 青阙额上汗如雨下,道,属下知道。岛上男女,不得通婚。 花殿这个规矩,是因为岛上人员稀少,一旦开了通婚的先例,将来必然乱伦。自古以来,岛上都只靠营救落海之人维持数量。 残月淡淡道:“你首破岛上律法,该当何罪呢?” 青阙沉默良久,道:“……教主随意处置,只是留我一条性命,让我回去与妻儿团聚,属下感激不尽。” 我心中不禁苦笑,青阙,你莫非是要沦落成我这副模样,最后连亲生女儿也认不出你来么?你也要装成他人活下去么? 残月却没有理会他,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十九岁时,我也曾问你愿不愿意娶我为妻,你却说花殿不许通婚。我如今是蚀月教主,你是蚀月阁主,我再问你,你却说已娶了花殿女子。” 青阙低声道:“月娘,你自从离开花殿,从未与我通信,我以为你一直生我的气。怕你从此也不想理会我,我辗转难眠之夜给你写下书信却又不敢寄出。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我猜你也已经嫁作他人妇……小荷也是个纯真之人,她极依赖我,我也不愿辜负她啊。……月娘,你怎样惩罚我都可,你不要为我生气。”说到最后,涕泪横流,几乎不能成声。 残月仿佛平复了许久才凝起一点说话的力气,笑哼一声:“小荷,是骆小荷呀,我从前怎么不知你喜欢这等爱哭包?” 秦青阙便不说话,只是眼泪不住滴落。 残月细声对深薇道:“你扶我起来。”深薇将她搀起,她往厅后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道:“骆小荷太软弱了,赐她个花殿殿主做做,历练历练吧。你可以滚了。” 秦青阙在后抬起头道:“不可啊,我自知与她都有罪,怎么能做殿主,会遭全岛耻笑呵,月娘,月娘!”然而残月哪里有回一下头? 陆谦在一旁啐道:“教主的小名岂是你配叫的。” 我拍拍陆谦的手背,示意他不必刻薄。大约是因为我也是个软弱男子吧,我对青阙倒是恨不起来,只是我知道他终究是没保护我的残月不委屈流泪。他自己的悔恨又何尝不足以回报呢,我打赌这男儿三十年来为残月流的泪,大概比残月为他流的泪要多太多了。 第七章·教主 残月还当真让人押着秦青阙回岛上了。让人陪同他回去,是为了确保教主的命职可以传到——命骆氏为花殿殿主。这个骆氏残月是认识的,据她说乃是个“走到哪跟到哪,没主见的丫头”,最会看样学样,人长得倒是伶俐,脑子不怎么好使。秦青阙当年怎么回绝了她、后来却和这么一个“没出息的”成了夫妻,残月偶尔也在饭桌上大肆抱怨。我回应她道,月娘,男女情爱比不得沙场打仗,从来都没有胜者优先一说,你也别再抱怨了。 残月倒也豁达,没将那事真当作伤心事每夜思想,听了我的话,只是笑道:“芳叔也快住口吧,我看若是父亲在世,倒是爱说这等酸臭的话。” 深薇倒好像一蹶不振的模样,时常一在饭桌上听到了这名字,便忘了吃饭。我也想偷偷嘲笑她两句,却又不忍心。这女孩经此事后性子收敛些许,我也没之前那般厌恶她了。我若是知道她后来一生都为情所困,大概就更加不忍笑她。 秦青阙的孩儿乃是个雪白女孩儿,取个名字单字棠,秦棠,后又添个姬字叫着上口,后来也是个命途多舛的美人。 残月在之后剩下的近两年再未过问花殿的事务,花殿有任何要秉明的,都是陆谦和李深薇代理。深薇十三四岁时,因为之前受了秦青阙这番打击,气性暂时消灭许多;而陆谦呢,时年弱冠,愈发能干和顺,一时间教内又开始争论谁更适合做教主储了。 我喜欢陆谦这孩子,再加上我与他相识已有十余年了,他的脾性我是最明白的。然而他对教主之位倒不像是那么渴求,或者说,他对教主之位的渴求,全然比不上对教主的渴求。他热爱残月的心思虽然俗气直白些,毕竟是一片真心。做教主对他来说又有多大意思,还不如让给深薇,这少女对权力这般狂热,不让她当教主怕是要掀翻屋顶。 残月过了秦青阙那关之后,倒看开许多,知道许多事情强求也得不来,反而对教中事务不那么殷切,转交由李陆二人打理。陆谦愈加繁忙之后,我的起居日常时常只有残月照料。我这时候六十七岁,行将就木,生活许多不便,残月来照料我,我却总担心她厌弃我身上衰朽气味,也害怕她看到我身上不堪入目的伤疤和残疾。又想到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生女儿,又不禁悲从中来。我这二十年,大概早已接受自己在女儿眼中只是个外人了。 我曾暗中思虑,是否该告诉残月自己就是她的生父,若不在生前告诉,或者也可写入遗书——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让她知道,父亲的余生她也尽了孝心,为父的后半生并无什么遗憾。我终日想着该如何对残月提起这事,常常出神,越发像个老残病人,连眼神也不活泼了。 这并非我的错觉,我的确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入春后,突然有一晚便溺失禁,夜半觉得铺下潮湿恶臭,我也不敢唤醒隔壁累极熟睡的陆谦,强忍到天明,陆谦醒来看见时,我俩都不禁痛哭流涕。 时日无多,我更盼着残月多来陪陪我。我对陆谦提起此事,陆谦便转告了残月。她是个宽心的人儿,总是笑我还要长命百岁,莫要为身体一点退化忧心。平日里办公习武,只是将我带在身边,让我看着她,其余不做什么。 我原本想她能停停手上活计,只是陪我在蔷薇园中等等今年花开,然而回头一想,若真叫她停了一切事务只是陪我,恐怕我去得更快,如今这样让我再多看看她平日是如何管理千百人,又修行自身的,再让我看看我的女儿是如何活着的,或许更胜过我二人无言独处,徒增分别之苦。 蔷薇园中今年的花枝也发得不错,今春该是蔷薇大年了。 这日我与残月在前厅走廊上赏花,恰逢日色宣明,暖风吹得我心意舒展,忽的想起什么,问残月道:“月娘,你还记得这走廊上的事么?” 残月垂头看看我,沉思片刻道:“那时您来告诉家父,落衡姑母过世的消息,便是在这道走廊上。” 我点点头。二十五年前,程芳在这宣告一桩噩耗,随后官兵闯入家宅,我就与我的月娘分离整整十三年。如今我与我的月娘又一次在这走廊上,却终于能云淡风轻了。 残月在原地沉吟了许久,忽而推着我的车椅向后庭缓步走去。从前厅到后庭,还是照旧要过一条窄窄的甬道,便是当年积雪的甬道。残月将我极慢地推过那里,一边道:“我父亲当时,还抱着我从这里飞跃过去。他当年如何英勇的人,我最早的功夫都是他亲自教我的。他不但英勇,还耐着寂寞一人抚养我到七岁,抚养无知幼儿多少麻烦,我父亲全是一人承受,叫我读书认字,强身健体。……若没有他要我从小自强,我如今不知在哪里做什么。” 我无法应她,因为早就偷偷垂下头泪流满面了。月娘啊,你可知你的父亲并没有你说的那样好,你的父亲,软弱迂腐,又这样多愁善感,你能出落成这样的英雄女子,与我又有几分干系呢? 残月似乎也沉入深思,一言不发,只是继续极缓地推着我往前。再往前,乃是之前葬着程芳,却被人掘了改种蔷薇的地方。 我不知残月是有意还是恰好便停在了这里,替我擦拭脸颊——我本也有迎风流泪的病症,她这般心不细的人,我盼她看不出我是真的哭泣。她一面替我擦,我一面哑声问她:“月娘,若是你父亲果真还活着呢?你可有想过……” 残月淡淡道:“我不是没有想过。毕竟我从未见过父亲的陵墓。” 月娘,你可有想过你的芳叔才是不幸死去的人,而你的生父却苟活下来呢?我问不出口。 你可有想过你的芳叔曾经就葬在这里,如今血肉腐化的地方已经是蔷薇繁盛? 残月垂目低声道:“但月娘也不再是孩童,家父若是真的不幸罹难,我也不会哭着要他回来,最多替他报仇雪恨。他若有魂灵能看见我,必也不想见我伤心流泪。” 我情难自禁,凄声哭起来。残月立即弯下身问我为何,我泣不成声。残月便停在那,等我止了哭泣,替我再次擦去眼泪。我沉默片刻,张张嘴唇,道,等我死了,就葬在这里吧。 残月现在也看得懂我的口型了。我手指指的正是此前程芳的墓穴。她点点头,却又笑道:“芳叔不多看几年蔷薇花了吗?蔷薇长势这么好,来年,后年,大后年它可要大放光彩呢。”那话我原本未加注意,没想到她竟然意有所指,只是点头应道,今年该是蔷薇花的大年啊。 她伸手替我折下一簇蔷薇,放在我怀中,笑道,是啊。我抬头看她,从未见过她露出过如此轻松的笑容。 -------------------------- 几日后用早膳时,残月用完饭,忽然问身旁仆妇要了一把梳子。她令深薇转过身来,将她发髻打散,当着我与陆谦的面开始替她梳起头来。深薇虽然莫名其妙,但也意外地温顺。这少女头发既多又沉,梳起发髻来华美无比。残月替她梳了一枚单刀高髻,衬着她娟秀额头和纤长脖颈,显得极其高雅。她将深薇原本的饰物一一簪上,最后从自己发髻上拔下一根银质步摇,插在她高髻上。 我这才认出,这竟是残月七岁离家时随身佩戴的饰物,那是落衡送给她的。 她为深薇梳完头,依然正身坐着,微笑看了看眼前的粥菜,转头又向仆妇求添了一碗米粥。 她虽然未说什么,桌上的人显然是知道她的意思,深薇更是一时顾不得接着吃饭,当即跪地对残月行了大礼。残月叫她起来,说你是教主,还需给谁行礼呢。 本在教众眼中大约会是轰轰烈烈的教权交接,残月不过在啜粥间隙就完成了。这一根银步摇并不是这两位女子交接罢了这么简单,步摇为信,就是立下规矩,今日教主之位传给女子,来日也只能传给女子,代代都只能是女子。 今年可真是蔷薇的大年了。 -------------------------- 翌日,教众还在一夜换了新教主的震惊之中,残月已经不知所踪了。我清晨醒来,上前服侍我的是张陌生面孔。我惊问陆谦去了哪里,那新来的小厮答道,陆公子临走前托付我来照顾先生的。 残月不辞而别当夜,陆谦也追随而去。 那日是四月初四,我又与我的女儿分别,这一别再也未重逢。我并不哭着求她回来,只盼她将来也不委屈流泪。 -------------------------- 次日,李隆基驾崩于甘露殿。不知他临死终于看见我的女儿后,是否将他的心安下了? -完- 楔子 初稿:2009.03.31 再稿:2009.11.25 三稿:2018.08.09 咏蔷薇 谢朓 低树讵胜叶,轻香增自通。发萼初攒此,余采尚霏红。 新花对白日,故蕊逐行风。参差不俱曜,谁肯盼微丛? ---------------------- ---------------------- 深薇姓李。 这真是个好名字。自出生之日起,就注定她将不凡于世。深薇生来便是来做不平凡的女子,她亦坚信。 是的,生来她就不凡于世。 ----------------------- 母亲没有读过多少诗书,却知道小谢写的《咏蔷薇》,知道“新花对白日,故蕊逐行风”,十五岁父母死了,做了隐巢妓,就在窄小的家院子后面种了一蓬蔷薇。隐巢妓,就是不归官府管制,私底下做皮肉生意的民妓,来的客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官家子弟,是个有两三钱就能享乐的去处。十六岁到二十七八,断断续续打掉过、生过、卖过若干孩子,却不知道为什么留下个李深薇,似乎是因为这孩子的父亲“发了毒誓要她带着这孩子嫁回家去”,然而深薇长得很大了,从未见过那男人。 她是早春生的,那年母亲院子里那丛蔷薇开得异常的早,似乎是争相来看深薇来的。母亲将她抱着,对着那丛深红而幽然的蔷薇,为她顺口取的名字。这女孩自会说话以来便沉默寡言,真如那丛花儿化的精华似的。她从小喜爱红色玩意,这般家境却又让她无法穿着,每每见了街上偶然走过丫鬟搀着富家女儿,金红绣褙、赤色绉裙,满头的石榴样珠玉,她总要看呆了眼。 家里唯一的红色,只有院子角落里那簇蔷薇花。那蔷薇花也长得并不好,生在阴处,花朵小而稀疏,刺却出奇尖利。 这蔷薇在院子里即使如此珍稀,深薇仍是不爱看它,恨它难看又扎人,正如她讨厌这院子里的一切。母亲也是难看又扎人的——深薇越长大,娘就越衰老,那男人就越不可能再来。她总当深薇时有时无,深薇也不依恋她。唯有想起那发了毒誓却没有现身的男人时,会对深薇拳脚相加,之后却又抱着她絮絮叨叨地抱歉,除此之外,深薇像是个摆设似的。 小巷拐角的李深薇——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名字的,有的时候也简称为李娃——脸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不爱出声,只爱坐在后院门前看来往的过客。李娃这名字,虽是随口叫叫,倒也名副其实。她年纪尚小,脸色黧黄伤痕累累,身体也瘦弱,但长了一对十分明艳的眉眼,嘴唇很薄,看着是位坚毅不屈的美人。小李娃一旦长大,就是大李娃,就是这院子新的主角了;这事,来往的客人都知道,深薇的母亲也知道,唯有深薇自己到了六七岁才模模糊糊地明白。有时客人喜欢时,出来也给深薇施舍些铜钱和吃食,调笑她道,要她长快些长胖些,他们等不及了,诸如此类。 深薇总是把吃食当着他们面扔在蔷薇丛里,若是钱,就默不作声地揣在袖中。客人们给完钱,还要恶声咒骂她两句,这才算做完全部想做的事情,摇摇晃晃地从那窄门里踱出去。 她渐渐长大后,家里的杂事母亲便尽数推给她做,她也不免抛头露面地去街边采购吃用。自她第一次独身出门起,便免不了被四邻白眼唾骂,说她“晦气”、“妖媚”。之后便演变成有少年来揍她取乐——她没有父亲,母亲更是低贱下流,打她简直像是天经地义的事。更何况她不过七岁,又是个瘦弱雏鸡,看着哪里来的半分还手之力。那帮少年最大的不过十五岁,其实也不过是周围小商贩和工人的儿子,为了欺负李深薇这一共同乐趣,组成一个“天理会”,打李深薇乃是替街坊清扫恶气,替天行道的大事。李深薇一旦出现,是必须人人喊打的。 深薇对这似懂非懂,有时她觉得自己这样确实该打,有时却又想不明白凭什么应该挨打。她只是模糊知道所有人都取笑她、厌恶她,自己是个“腌臢”的,没依没靠的东西,可又完全不明白这和该挨打究竟有什么关系。 她原本从来都是忍耐过去——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却还是忍耐到最后一刻,再回家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炊火做饭,洗衣洗脸。再难过的时候,她也没想过死,但想过逃,可又觉得这样逃走并不甘心。深薇七岁,头脑中已满是仇恨的念头。 这年年节时分,她凑足满满一捧铜钱,半买半抢地从三条街外的屠户家弄来一把旧刀,大小是她早就看好的,藏在怀里恰好。回家的路上,那群少年又纠集着等着她了:这回是四个,不算多也不算少,围成一个半圆等着。她比平日还要隐忍地走近,几乎整个头都埋下去,似乎故意装作看不到他们。 一个少年先靠上来了——先是照例的一拳头,她弯着腰躲了过去。小李娃会躲闪了,这是他们没预料到的。紧接着上来了另两个,拳头似雨点般落下,她一再弯下腰去,只不让他们看到她抽刀的手—— 刀插进人的脖子,奇怪地是种弹弹的手感;那是李深薇那会儿唯一在意到的东西。她没有想别的,拔出刀转身插进另一个脖子,再是剩下那个脖子……围着她的三名少年,如今都倒在血泊里了。还余下一人站得稍远,正吓得呆若木鸡,看到深薇从那尸体间巍巍站起,这才撒腿就跑,一路上连滚带爬。 深薇站着看他那狼狈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巷子深处,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快要冲昏头的喜悦,她蹲下去往那三具少年的尸身头脸上又狠狠剜刺,直到血肉模糊,全分辨不出人的模样为止。她快步回家,取院中都已封冰的水快意冲洗一番,换上新衣,取走了母亲过年预备下的全部钱财,夺门而出。 过了这年早春,深薇就八岁了。 --------------------- 逃跑的路上,她连着生了好些病,因为衣衫单薄,头脑中又总是翻腾无数念头,害得她时时身体酸痛发热。她用泥土和灰煤涂满脸和手,披散头发装作男孩,一路上生病便躲在无人的角落忍受病痛,身体好时就去集市讨要或是盗窃吃食,直吃到肚皮发胀为止。遇到有小商人想要带她回去做工的,她也不愿意,她要的不是将来混一口饭吃,她要的比这多多了。 她想要做个侠客。 可是什么是侠客,她并说不出。若是学会了防身战斗,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她。可这算是侠客么?侠客岂是为了不再挨打才去学的武艺? 什么才是侠客呢?那个时代奇怪孩子总是很多,个个都妄想做仗剑天涯的侠客,出了家门过不多几个时辰就被父母从邻街赶来拎回家去。 她若是要做个侠客,更想要做个有头有脸的角色,她不想要做躲在庭院中的孤芳,她要人人都知道她的名字。 --------------------- 她是从别人那里听到“蚀月教”这个名字的,那时候蚀月教门下约有千八百人,而教主竟是名女子。深薇一知道蚀月教主是女子,便已经下了决心要去她身边学艺了。有什么比能够让千人为己左右更叫她激动的呢?即使那是徒步从洛阳到长安的距离,也阻挡不了她了。 她向往蚀月教众身上的那个月形刺青,向往到了日思夜想的地步,她立刻就想要得到这个刺青。 她最后并未从蚀月教主武残月手下得到那枚刺青,而是亲手用自己的刀在眉心刻下了一枚月牙——那是她八岁的投诚,是她对传奇的崇拜,和对武残月本人的忠信。她自己坐上那张教主的高椅时,只有十四岁,只说那枚眉心的月痕所寓意的坚定之心,就早已注定了李深薇要坐上这把交椅的。 她梳着高髻,第一天坐上那把椅子的时候,引得底下大为哗然,一位阁主指着她的鼻子大骂荒谬,深薇也只是致以一声冷笑。 ——许多事情的开头往往是荒谬的。 正是因为荒谬,才诞生出传奇。 一·少女 李深薇做上教主,最先给自己聘买了用以服侍驱使的侍女九十人。虽说在那种鬻妻卖女的萧条时候,九十名侍女花不了蚀月教太多银钱,但终究是件享乐堕落的事情,更何况九十人实在是多得令人无可容忍。在武残月掌教那段时间,教中的女子不过寥寥三十人,大多在厨房做些炊事,以供全教上下吃饱饭罢了。李深薇得权不过一月,先在这糊涂目件上花去一大笔钱。 教中为此怨声载道,深薇立将抱怨者的妻女捆了来,若是继续抱怨,便杀掉妻女,若是肯低头,便留妻女性命,但留在教中做洒扫活计,也充作侍女。教众深知她性格恶劣,又忌惮她剑术妖异,既然毕竟只是花钱买仆这等小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深薇需要女人,自有她自己的理由。她在蚀月教这些年,闺阁门口或者从无人把守,或有零星男人看守,她也知自己在教中声望十分微茫,若是男人看守房门,即便自己武功高强,也实在无法安心。她自从十岁以来,每日入睡必然伴剑同眠,门窗皆悬铃,略有风吹草动,她都会立即惊醒,坐起拔剑。她如今要把楼中上下四处的侍卫大半换成女子,女子不堪一击,然而若是受到惊吓,总能发出很大声音,将她更早惊醒——若是男子,她总害怕与教众串通起来,悄无声息便潜入她房中。 深薇性格凶暴,但她自己知道,自己心底里其实极虚弱,面对自己手下逾千的男子,即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使女,她也想尽多招揽一些。若是开门见到是低眉顺眼的女人,她便心中稍稍感觉安宁,仿佛自己处在桃源温柔乡。 除此之外,这蚀月教里的女人原本也实在太少了。她是热爱装扮的,又是妙龄少女,师父走后,教中没有一个粗使的仆妇懂得夸奖她头发梳得多好。她梳起头发来是有多么好看啊,十四岁豆蔻年华,她又出落得这样匀称娇艳,眉眼足比得上满园之媚,额头和颌骨都生得好,一旦梳起头,远远超过朝堂的公主,后宫的佳丽。“蚀月新教主,长安城的美人”,这也早能使她扬名万里,说来好笑,那会儿甚至有不少为深薇入教的。仅仅做这蚀月教的千人之上,她也足值得起百人扶起慢梳妆,万花团簇朝上城了。 深薇很早便明白自己美丽动人,这魔力也是她的砝码。她既珍爱这天赐美貌,又害怕因此使自己不幸,但这心思她也并不与人说。她从不与人说的东西远不止这一些,更长大些,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内外大概竟是完全矛盾的,她是在拿残暴冷酷掩藏胆怯与顺从,在拿光鲜亮丽掩藏丑恶枯萎。她总逃不开这样挑剔自己。 和这痛苦对抗的,唯有变得更加无坚不摧。她做了师父的弟子以来直到如今,都绝不敢松懈剑术,剑便是她的骨,是她的命,她绝不敢荒废了自己的骨自己的命。若要以少女之身压服众人,第一是绝上的剑法,第二是她令人闻风丧胆的残暴手段。她坚信人会怕她,这众带着月形刺青的人,不过是鼠是犬,杀掉那不听话的,就能使余下的听从自己。 杀掉那不听话的,果真能杀鸡儆猴吗?她虽然狂躁恶毒,但不是笨人,只是一旦开了这严惩苛待的先例以后,还能怎样收回教众的爱戴呢? 更何况她明知道教里并非多数人都赞同她以豆蔻女子的身份坐上这张交椅的,爱戴?那从来都不像是她能得到的。 许多事情唯有她暂时不去计较,才能专心做教主该做的事情。谁来打扰她,她暂时只能杀掉以除心头纷扰。杀掉,这是不是最容易、最直白的办法? ---------------------- 深薇做上教主的消息不多时便传到了花殿。那时候,花殿的新主人是骆小荷,两年前刚生了一名女孩。照道理,新主上任,属下自然要来面见的。她来时,长途奔波两个多月,赶在仲夏来见李教主。 牛车在蚀月教的边门停下,素布的遮阳篷里先是低身挤出一名褐衣少妇,模样倒是伶俐。她双手伸进车篷里,口中轻轻唤一声“棠姬,出来”,半抱半牵着一个雪白的小人儿从那车上下来。 一名高大男子即刻从一旁墙根的阴凉处快步走出,上前扶住骆小荷,急急道:“怎样,一路上还好么?”妻儿不爱马乘,嫌太颠簸。然而来见教主,他一个男子又到底不得不骑马,只得直到城外才万般无奈地与她俩分开,独自租了马匹前来。 骆小荷娇然笑道:“不过是从城外到城内,这点路你也放心不下。”摸出若干铜子递给那牛车夫,转身又将怀中的女孩儿交给男子,“棠姬,让你爹爹抱。” 女孩儿两岁了,生得雪白丰满,一双乌墨样的瞳子似会人语。她也不过半个时辰未见父亲,倒像恒久分别似的,迫不及待地扑进秦青阙怀里。他看着女儿这般可爱模样,一颗心都化了,将她紧紧搂在双臂中,摩挲她小小头颅。他垂眼看看妻子,两人正是四目相对,妻子倒是羞怯地转过眼去不再看他了。 夫妻二人迈入边门,立时凑上两名蚀月武士盘问来意。秦青阙微微一笑道:“属下乃是花殿的,听闻教主新任,特来拜见。” 他也几乎两年不曾见过深薇了,不知这女孩儿如今又长大多少?虽然他对残月心怀愧疚,好在残月他是见不到的,而深薇又向来对他乖顺。深薇这孩子虽然不善言辞,可她当年对自己那点情意,他不至于一无所知——也正是为此,他才特意带着棠姬来这:只因他与小荷违背花殿规矩,生育了棠姬,以致她至今都遭花殿子弟指指点点。若是深薇顾念他,又喜欢这孩子,或许可以下令给这孩子一个身份,至少不再受人白眼。又或者……又或者小荷也可以受到赦免。 他对此行还是怀抱了相当的希望的:他知道深薇曾经是多么喜欢他的。 更何况谁会不爱棠姬呢?世上不会再有比这个小人儿更白软乖巧的了。 不多时走来迎接一家三口的,却不是深薇本人:一名衣着干净的侍女翩翩走来,轻声要两人去前殿拜见薇主。 秦青阙只是喉头稍稍一膈,蚀月教怎么倒像一间小小宫廷,如今都有了通传的宫女了?他原本记得残月在位时,蚀月教是绝不费这种细碎工夫的。 不过,更教他疑惑的,是听到这消息的深薇本人,竟没有亲自出来。 侍女带路将二人引入楼宇深处,越是向内,女子越多,四处做着洒扫护花的杂务,或是静静垂手而立。这院中他原记得男子之多,弄得满园臭气,此时倒是整洁之中有些甜腻了。 这也好,他忆起深薇原本在他那里恬静顺从的模样,便觉得如今这情状太像是她教得出来的;残月与男人同生共死共同进退太久,性子也难驯,他求的正是像深薇这样女儿家的性格。 正想着,侍女轻声细语道:“到了。”抬头一见,即便到了殿前,里面还是深不可见,他张望片刻,忍不住问道:“深薇何时才得出来?” 侍女垂首低低道:“薇主在内厅,二位不要让薇主等太久了。” 两人刚要迈过门槛,又一侍女急急上前,禀报道:“还请不要让幼儿惊扰了薇主,请两位先将小姐托付给婢子,会面之后,婢子仍在此等候便是。” 骆小荷为难道:“棠姬与我们一起必然不会哭闹的,她还小,有些怕生,还是不麻烦姑娘罢……”可那侍女不由分说便要去夺棠姬。骆小荷百般阻拦,秦青阙倒是放手让那侍女带走了女孩儿,转头安慰妻子道:“不过片刻功夫,不碍事。我们毕竟有求于人,还是顺了他们的意思吧。” 骆小荷悻悻然看那侍女将棠姬抱走,只是一过转角,就听见孩子大哭起来。她心中虽然不忍,但夫君所言不错,此行前来,毕竟是下见上,还是万无忤逆了上面的意思为妙。 这还是骆小荷第一次来蚀月教。花殿本来清贫,她又十余年未曾回到旱地大陆,更是从未涉足京师地界,蚀月教的讲究已经足令她叹为观止。她紧紧握着秦青阙的手,细步穿过幽幽前厅,只觉得这些雕文镌花的梨案、流苏织锦的帘幕、细绣重彩的毡毯,无不似她对皇宫的幻想。她小心翼翼地走过这软绵绵的波斯毯子,只将秦青阙的手捏得更紧了。 “来了?” 隔着一道帘,少女的声音从内厅响起。 是深薇!深薇她,嗓音也变了,大约这两年当真长大成人了。 两人绕进后厅时,骆小荷还忍不住握着秦青阙的手,甚至又握紧了一分——她看见新任的教主竟是名十四岁的少女,可眉眼虽还是年青闺秀,妆扮得却那样庄严秀丽,以至于从那稚嫩的双眸中,也透出一分骇人的冷酷。 深薇是真的长大了。 她还未完全拔高,坐在一张高椅上,双脚才刚刚些微碰着地面,显得她的庄严模样也有些滑稽。她当然从来都是极其出挑的美人,但秦青阙还从未见过她有这样的装扮。这装扮……未免有些过分成熟老气了。他皱眉这样想着,一时呆在那里。 深薇却开口了:“下属拜见教主,竟然连下跪也可以免了么?秦青阙,我不知何时与你这样亲近了。” 他一惊,匆忙挣脱妻子紧握的手,同时连连示意胆怯得呆了的妻子:“小荷,小荷,跪下。”说着低头俯身,“属下花殿秦青阙,拜见新任教主。” 深薇哼笑一下,道:“你的规矩这般大,殿主在旁还未开口,怎么轮到你先说话了。” 骆小荷这才颤颤然拜见一番。 深薇道:“起来说话吧。” 秦青阙心里此刻五味杂陈,若说容貌声音,眼前这名少女确实是李深薇不错,只是她的举手投足,她的一言一字,却和当年判若两人。他心中一沉,脸上却做出微笑来:“一别两年,深薇小妹竟不想已经出落成出名的美人了。” 深薇还未回应,她身旁一位双十模样的侍女倒是开口了:“不得口出狂言!” 骆小荷吓得不敢抬头看她,秦青阙也是吃了一惊。 深薇对那侍女摆摆手示意无妨,“西婕不必如此。若是哥哥这样说我,只是他一番美意罢了。你去准备些小菜,我与哥哥叙叙旧。” 西婕应声退下。 深薇抬眼看了看座下的二人,目光在骆小荷身上停留了片刻,轻笑道:“嫂子?” 骆小荷柔顺而恭敬地答应了一声。 深薇将身体缓缓靠在椅背,两脚便腾空在那儿,她摆了摆双腿,仿佛作儿童状微笑道:“就凭你?” 二·月痕 骆小荷一时噤如寒蝉。 深薇这才知道,当年师父得知秦青阙娶的是骆小荷后,为何那样的不甘心,以至于她那样豁达的女子,竟为此絮絮叨叨抱怨了快一年。 因为眼前这个女子,实在是太普通、太庸常了。 难怪教主下旨要她做花殿主,会引来这么大的憎恶。这女人,原本大概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甚至还不如普通人的怯懦妇人,又加上擅自违背花殿条例有了私胎,本就是个最不招人待见的下等弟子,现在成了花殿主,且不说她这点才干根本指挥不了岛上事务,只看着这样的人坐在第一把交椅上,也足够让人怄气的了。 深薇心里也早清楚,骆小荷虽然是名义上的花殿主人,花殿的一切事务,却都是秦青阙在操持。骆小荷这个名不副实的主人,当得恐怕十分难受。 “我初初掌教,头些时间冷落你们了,不知花殿这半年来,事务进展的如何啊?”深薇仍是用那轻笑的口气说话,眼睛静静盯着骆小荷脸上的一颦一笑。 “回禀教主……”秦青阙刚要说话,深薇一只手便举起来示意他闭嘴。 “我现在是在问殿主的话,其他人不要开口。” 骆小荷讷讷,不停地偷偷瞥着夫君,可不论秦青阙怎样对她暗示,她还是支支吾吾:毕竟这两年来,她何尝真正着手过半点岛上的事务呢?棠姬还小,单单守着她睡觉喝奶,都足够叫她精疲力尽了,岛上的事务没有一件不是丈夫在代管。 她绣口既开又合,最终俯身跪下道:“深薇妹妹见谅吧,只因头回生子,看护棠姬不易,岛上的收成淬炼各类事宜,确不是由我亲力管辖的。这事究竟还是要问青阙……” 深薇的眉毛微微一皱,嫌恶道:“‘妹妹’二字,青阙叫得,你叫不得。” 骆小荷更是立时汗如雨下,忙道:“属下知错了。” “你说是哥哥替你代理花殿事务,若是有妥帖的人在管事,我也放心——可是今日请罪,便不用把有功之臣也带来一道受罪了。” 骆小荷脸色发白,略略抬头道:“教主明示,属下愚钝,听不明白。” 深薇放声笑起来:“骆小荷,你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我师父留你一条命,也是同时赦免了你的罪?” 秦青阙脸色也变了,扑通跪下,高声道:“妹妹,这事我也有错,有什么责罚我愿替小荷承受。” 是了是了,你们都有错。深薇心中冷哼一声。这个当头,西婕从帘后缓步而出,带着三五侍女一水儿端出时鲜小菜和温酒三壶,也不管此刻厅里是怎样的气氛,径自在深薇跟前、席下两案上布好碗筷和菜肴。“西婕,你陪着殿主去席上坐下,她累了。” 西婕闻话,二话不说便将瘫软在地上的骆小荷一把拉起,摁到案前坐下。 “哥哥,落座吧。” 入了席,骆小荷仍是冷汗涔涔不敢动箸。深薇倒是顾自拈起几筷素菜吃起来,仿佛席下两人都是空气一般。 秦青阙不敢松懈,絮絮道:“深薇的胃口却还是很好,妹妹还记不记得,此前我们原是在一张案上用饭的,我还记得你最爱吃的还是如今眼下这几样菜。用了饭,我们还一道去剑场练剑,不如稍后,我们仍去那里散散心罢?” 深薇的面容稍见悦色,和颜道:“哥哥你都还记得的。” 秦青阙立时松下一口气,连连点头:“当年的情谊,自然是不会忘的。”这点情谊,可是他今日全部的希望啊。 “棠姬乖巧么?”深薇一边用菜,一边头也不抬地问起。 他话语中便有了喜气,又是一番絮絮胡言,从棠姬满月,百日,周岁,又到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直讲得口干舌燥,只教人相信这世上不会有比这娇娃更加乖巧聪慧的了。他讲得时间久了,偶尔回过神来,看见深薇也托腮看着他眉飞色舞地讲,便说得更是有声有色。谁不喜欢这样的小孩儿呢? 深薇像是知道他的来意似的,听罢,面上流露出一丝犹豫的神色,道:“这样好的女孩儿,没名没分,可怜了她。”说完又似乎戏谑地看着二人——骆小荷仍是不敢动筷。 秦青阙便试探着,一字字道:“妹妹若是看在她一介小小孩童无罪无辜的份上,能给她个花殿弟子的身份,以后不做我与小荷的孩儿也罢,只是普普通通的花殿弟子,只要她明事理时,能抬头挺胸在岛上做个人……” 深薇伸出手指弹着酒杯,洋洋道:“这事好说。只不过我在想,”她顿了一顿,一双美丽眼睛扫视了席下二人,又续道,“这样好的女孩儿,我不但要她做个人,我还要她做教主呢。” 秦青阙双唇翕动,片刻陪笑道:“妹妹说笑了,棠姬能在花殿安然终老便是我与小荷最大的愿望,怎么敢奢求……”话未说完,深薇拈筷轻击碟沿,帘后又由远及近地响起一串脚步声,那人分开帘子走入内厅,正是之前抱走秦棠姬的那位侍女。棠姬如今已被哄得睡下,在侍女怀中一派馨甜睡颜。 “棠姬……”久久未曾出声的骆小荷此刻却要站起,但又马上被一旁的西婕制住。 秦青阙眼见妻子这样受制于人,深薇就算口中再好说话,他也难免揣测万千。深薇再不是从前那温顺的深薇了,虽然不知她为何要这样玩弄他们夫妇二人,但如今的情形至少不像是要赦免他们三个的。 深薇将孩子接到怀里,棠姬还安睡着,脸颊上染着两团小小红云,幼口微开,流下一点涎唾,模样甚是天真可爱。 眼见掌上明珠如今在深薇的怀里,骆小荷的本能已经再也克制不住,忽地在席间大喊起来:“教主,我求您不要害她,无论如何不要害她!!……” 深薇面露愠色,道:“西婕,殿主醉了,你照顾她。” 骆小荷哪里有喝过一滴酒。 西婕将她生生反剪了双臂,将她额头猛压在碗碟中,登时案上油水横流,骆小荷的脸上、发髻上、衣襟上沾满了汁水,一片狼藉。 “我刚刚才说过了,我要她做个人,还要她做蚀月教的教主。谁再说醉话,我要收回成命了。” 秦青阙不敢出声,手却已经搭在剑上,额上挂着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 骆小荷抽抽嗒嗒地啜泣起来。 秦青阙道:“妹妹,我们也是难得见面,何必一见面要闹得这么不开心?” 深薇反问道:“我招待哪里不周了么?若要坦诚相见,何必把手按在剑上。” 秦青阙一时语塞,数次几欲将摁剑的手松下,然而最终还是蓄势不动,沉声道:“教主要杀要剐,我半句分辩也无。只是棠姬的命,谁都不可能从我眼皮底下夺去的。” 深薇一面轻轻拍着怀中孩子,一面幽幽叹道:“哥哥,两年前在这蚀月教里,你最在意的是师父,两年后最在意的是这孩子,深薇总之左右不是人。” “你来见我又哪里是为了想我,拜见教主也好,来求赦免也好,我在你处何时是个人?” 秦青阙冷哼道:“你又何苦这样想。” 深薇格格笑道:“你敢问心无愧,此行来京,不是靠着一星半点我曾中意你的打算?” 哥哥,我过去曾经如何喜欢你,你明明知道,却带着这女人和孩子来见我。但也好,我本来也不再喜欢你了! 深薇当然记得,当年秦青阙是如何哭嚎着求教主收回成命的,那狼狈模样像烙印一般留在她心中,她钟情的男人原来这样软弱不堪。从那一刻起,她就告诫自己要克制春心,绝不再拜倒在这样的蒜头脚下了。即便此刻她有多么想要回到过去,席下的他的爱妻,怀中的他的幼女,都提醒她,李深薇在他心中什么也不是。 更何况,他还企望利用她对他一片痴情。 此刻两人都沉默了。 秦青阙撇过头去,不再看着深薇。他知道,自己这一打算到底是胜算太低,太过鲁莽了。莫不是他这一辈子都注定要亏欠蚀月教的女人? 深薇扬声道:“但是既然是哥哥来我这里求情,我说出的话当然是要做到的。” 她从发髻上取下一支鎏金簪子,左手抱紧棠姬,右手忽然猛地向孩子的额头刺去! 被西婕控住的骆小荷发出一声尖利的凄鸣,和棠姬的哭声一起在厅内回响起来。 秦青阙抽剑飞起,踢翻眼前摆着酒菜的矮案,向着深薇台上劈来。深薇一面护住孩子,右手飞快地掷出那枚簪子,秦青阙分神抵挡簪子的瞬间,她已长剑脱鞘,明晃晃指着秦青阙的胸口了。 秦青阙冷笑一声道:“教主的剑法在我之上了。” 深薇费力抱紧怀中挣扎哭泣的女孩,一面回以一样的冷笑:“还是当年哥哥教的。” 棠姬的额头上,汩汩流出鲜血,那伤口赫然是一枚月痕。 “月痕?”秦青阙一惊,紧接着冷冷道:“你真以为一个疤能左右棠姬的一生?深薇,总听他人斥责你目中无人,不想真有这样自大。” “不错,你早早认清了我便不必费事来这一趟。至于这个月痕,你刻一百个在身上也不管用,但我这一个就是要这女孩儿一生痛苦。”她眼中流露出似是苦涩又像是快意的笑,振手将女孩儿抛给秦青阙。他吓得连忙丢下手中长剑,双手接住啼哭的女儿,将她额头血污抹去,紧紧贴在脸颊上安抚。 月痕既成,一生都是蚀月教的门徒。正如她自己,眉心还留着一模一样的月痕。 只不过秦棠姬额头上这一枚,确实是足够让她痛苦一生了。方才侍女将她带走的时候,已经喂她吃下十条蛊虫,每一条都会游走到伤痕的位置,一生都不能祛除。那蛊虫盘踞在伤口,逐渐使得破损处愈合成鲜红的活疤,若是切开,便会血流不止,而一旦愈合,那些蛊虫仍然留在原处吸食她的血液。血管与蛊虫盘结起来,会形成如同观音般的印记,云南称为观音蛊,得了此蛊,一生都要受蛊虫寄生之苦,被称作观音奴。 若要苟活下去,只有习武。习武之人血气旺盛,蛊虫便安分吸血。若是中蛊者荒怠武艺,体质稍弱养活不起蛊虫,它们便向内咬开筋骨,往更深处寻求养分,这种剧痛可让铮铮铁汉登时昏死过去,不要说秦棠姬这样弱质女童。 “我也没有杀掉你的女儿,现今她安全了,你还不回座上么。”深薇将剑插回剑韬,收拾一下衣衫,将秦青阙落在地上的长剑一脚踢落下去。 座下的骆小荷此刻正挣扎着撑起头来要看棠姬。 “西婕,放了她。” 秦青阙急步贴着妻子坐下,将女孩儿送入她怀里。骆小荷也不顾身上手上满是汤汁,痛哭不已,反复抚摸棠姬哭得涨红的小脸,将她埋在胸脯里。原本是洁白无瑕的脸蛋,现在满是血污,额上还多出一个丑陋伤痕。自己的女儿便是指甲剪得深了她都心疼,哪里想过她会受这种流血的折磨? “骆小荷,如你夫君刚才所说,这女孩儿再不是你的孩子了,你身上这样脏,把孩子放开吧。”深薇坐回椅上,拉长声音说着。 骆小荷此刻没了半点克制,大喊道:“她如何不是我的孩子,她一生都是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这样害她,你难道没有母亲,你难道不知我做母亲的有多么苦心?!” 深薇忽然拍案而起,仿佛被她话中的什么狠狠刺了一下,恨得满头珠玉都簌簌发抖。片刻,她坐回座上,谑笑道:“不错,我没有。” 秦青阙冷冷道:“母亲卑微,毕竟是母亲。还是说你早已把不堪过往统统抛却,连生母也可以换做别人——比如说,换做个皇胄贵女,换做个蚀月教主?怎样,武残月这母亲做的好么,教得你做人了么?” 深薇目光中兀自燃起熊熊烈火,他的话每一句,都像是油蜡滴在这团火上。她几乎要跳起来叫他住嘴,然而终究没有。等她听完他的话时,已然重新冷静下来了。 “你给我回座上。” 秦青阙一拂袖,坐回那早就一团狼藉的梨木案前。 深薇看不出为他刚才那番话起一丝波澜,嘱咐道:“西婕,两位眼前的菜吃不得了,换一桌。” 西婕登时又带了侍女上来重新布置两桌,随后继续垂首站在骆小荷和那孩子身旁了。 “哥哥说的对,难得相见何必弄得这样不愉快,还是吃些酒菜,稍后与你四处走走。”席后碎步走上来一名侍女替秦青阙倒满,深薇也满斟一杯酒,向他举起,道,“妹妹干了,哥哥随意。”说罢自顾自一饮而尽。 她又顾自斟满一杯,向骆小荷举起,道:“初次见面,深薇照顾不周,让嫂子受委屈了,自罚一杯,嫂子也请浅啜一口,就算原谅妹妹了。西婕,给嫂子上酒。” 西婕便满满斟了一杯摆在骆小荷面前。骆小荷冷声道:“教主好意,属下心领了,只是棠姬还未断奶,我喝不得酒。” 深薇笑道:“不碍事,我送一名乳娘代你喂她两日。西婕,你劝劝。” 骆小荷仍是不肯,伸出手去打翻酒杯,一手护着棠姬。 “再斟上。” 又是一杯碧绿好酒满满地坐上,骆小荷只是不理会。 “嫂子是嫌我诚意不够,那深薇再饮一杯好了。只是这杯下去,嫂子可一定要原谅我了。”她举杯再痛饮一斟,将酒杯的空底举给骆小荷看。 西婕道:“殿主这一杯不喝,恐怕就不合规矩了。” “怎么,你们的请求我已答应了,还有哪里不满的?”深薇语中已带了醉意。 骆小荷犹豫着端起酒杯,这杯酒如此之满,一路洒在她衣襟。她再三迟疑,还是一口气将杯中物统统吞下,呛得咳嗽不止。 深薇的神色便变得冷峻了。 只不过片刻,骆小荷脸色剧变,撑住胸口猛地呕出来,吐得满案,里面有刚才的碧酿,流了一地。秦青阙大惊失色,急忙上前扶住妻子,任凭她接着将早晨吃下的粥饭也一并呕吐在他身上。他呆了一瞬,转头暴吼道:“你,你为什么在酒里下毒?” 深薇没有说话。 骆小荷还是不住地呕吐,直吐得只剩下一清二白的胃液,仍然抽搐得连呼吸都不能。只是一会儿工夫,便成了只会靠在秦青阙怀里发抖的将死之人。 “我说过了,师父留她一条命,没说蚀月教从此就放过她了。这本是她应得的。” 秦青阙此时顾不上管她,只是拼了命掐着妻子人中,将桌上茶水灌进她喉咙,然而那女子此时已经完全脱了人形,不要说水,连气也吸不进了。秦青阙几乎发狂,到了最后只能不停摇晃骆小荷的肩头,只祈求她再睁开眼睛一次。 没有用。那杯酒的毒性,一旦入了喉就再无回天之力。 眼看妻子即将撒手人寰,秦青阙竟然伸手抓过自己案前斟满了却没有饮下的那杯酒,也是一口气饮下,将空杯远远抛开,将妻子和孩子抱住,恸哭道:“小荷你等等,我也来了。” 深薇挥挥手,示意身旁侍女上前收拾残局,几名女子便应声将案前酒菜统统撤下,而西婕则趁势将受惊大哭的棠姬抱到了一旁。做完这些,秦青阙的那杯酒却还未发作。片刻之后,他才惊醒,道:“我的酒没有毒?” 深薇点点头。 “为什么?!为什么?!” “要你看着,不守规矩的人要怎么死。我罚她丧命,罚你丧妻。”她一字字回答道。 三·双月 新上任的教主,又责罚了花殿一次,而那受罚的对象,原本也是残月教主时代地位堪比阁主的左右手,如今教中上千的人员,吃饱饭还是他当年的功劳。虽然有罪,残月教主当年不过是小惩大戒一番,这回却是真被新教主毒死了妻子,蛊惑了独女,永远成了个废主了。 外人不知这件事何至于此,只是人人自危,前教主那里不管立了多大功勋的人,到了李深薇这里,是不是都如鸡狗一般? 蚀月教自立门派来不过六七载,虽说此前靠着武残月积淀的实力,立派时已有近千人,这两年稳中有升,已近两千数。一个教派若是首领是个不好惹的,则人数越众,首先越容易引得周边小门小派投诚。这些零星小派本来就欺软怕硬,蚀月教人多势众,又加上李深薇是个极狂躁的,只怕与蚀月教略有些摩擦,就要遭灭门之灾。如此,主动投诚则明智许多,既不缺靠山和吃用,又可以继续守着自己原来的营生。 然而若是势均力敌的教派看中了蚀月教,又是另一番光景——首领凶狠不近人情,必然与高位的阁主互生嫌隙,此时若是有别派的人稍稍沟通,难免不引得几位阁主起反叛之心,最终从内部四分五裂。 蚀月教如今正是这番光景。 --------------------------- 狭窄一方幽室中,摇摇点起数丛银烛,照得满室生辉,又充盈一股热香。 “方阁主,你想得怎样了?其他阁主怎样了,日子定了么,再不回去与主人复命,我们姐妹二人恐怕要受责罚呢。”一双如雪皓腕端了酒杯,往方灏的嘴边送。另一双手则细挑银叉,将一块肥瘦匀称的羊肉剔到他面前的漆盘中。 “不急的不急的,两位妹妹尽管留在我这,晚些去复命!”说话的方灏,正是蚀月教排行第三的阁主,手下掌管至少六百人。 左手边的美人却不高兴了,嗔怪道:“怪会拖延,主人等着除掉李深薇,等了好久呢。” 右手边的美人也是一个撅嘴,应和道:“阁主贪图这一会儿亲热,等结海楼将蚀月收服,我们便是一派人了,还不能天天呆在一起么?” 一左一右两名雪肤酒姬,容貌也无二致,竟是一对双生子。 双月芙蓉,这是结海楼培育最得力的杀手组织。这群人两两结对,都是天生的双胞胎,平日从不同时出现在众人视线里。他们总是轮流负责接近目标,在下杀手的日子,其中一位摸准时机将目标乱刀毙命,另一位则特意去别处与一干人等相坐谈笑,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若是当真被官府盘问起来,也是万无一失。双月杀手靠着这一招分身术,经常是即使杀了达官贵人、皇亲国舅也片叶不沾身。 若是两朵芙蓉同时出现,就说明他们诚心将人当作亲信好友。 结海楼觊觎蚀月教的人丁地盘,早不是一时半刻的事了。双月芙蓉此时与蚀月三阁主商量的正是此事。 方灏正端起一大斛酒要一饮而尽,被美人压住手腕:“别喝了,阁主先谈了正事再享乐不迟,复命再晚两天,主人就当众位阁主没有合作的意思了……” 方灏嘻嘻一笑,胡乱应道:“这点酒又喝不坏人,你瞧瞧,我清醒着呢。” 另一美人撒起娇来,夺过那杯:“都喝了十回合了,阁主还没醉,没醉,现下还分不分得清我们谁是琼露,谁是琼霞?” 话音没落,只听得四周爆起一阵摧枯拉朽的巨响,竹楼密室的四墙竟然刻剌而碎,一名少女的笑音响起:“方阁主还分不分得清,分不清,深薇来替你看看。” “李深薇?”方灏这下酒却醒了大半,狼狈躲开满头落下的竹刺,慌乱捡起两根竹竿挡在胸前。两名女杀手也从竹屋废墟中呛声挣扎出来,见是李深薇真身在此,不曾想竟然真是个豆蔻少女,本已乱了方寸,一见她身形了了,倒是硬鼓起了一点气势。 “方阁主,什么事背着我要和别派的美人商量,我可好奇得很呢。” 方灏只是从鼻孔里哼出一声,道:“你早就知道,何必问我。我们阁主共计四人,你剑艺再强,也敌不过我们四人齐上,我劝你还是老实些为妙。” 深薇微微一笑,倒是想起了很久远的一件事。七岁那年冬天,也是四人围困她,那是她第一次杀人。四名少年,怎么可能斗不过一名幼女?她用极其怀疑的口气问他:“哦,看样子其余三人,都同意了?你是这么肯定谁都不会追随我?” 方灏嗤笑一声:“妖女,你十岁时,就没有人想留你在教里了。” 十岁那晚,深薇第一次被四名教众联合逼死在卧房一角,几乎遭这群禽**污杀害,是师父破窗而入,救她于危难之中。也是从那之后,她从未长剑离身,即便睡觉也不敢放松。 “你也这么肯定,四个人便一定能斗得过我了?”深薇心底忽然生起渤然大火,当年她在房中受人欺侮这件事,除了师父,知情者应该早在师父剑下死去。方灏竟然看似知晓此事,这叫她一股羞愤喷涌难泻。 “李深薇,你以为自己多了不起,是不是天塌下来,你也不怕?”对方看出了她神色中的愠怒,更是肆无忌惮。 身后悉悉而动,深薇忽然绷紧耳筋,左手极快地接过右手的剑:“阁主,刚才分不清两位美人,深薇现在教你,我不用看脸,也知这后面的是哪一位。”她尖笑两下,左手的剑锋不过向后稍稍一顿,从身后急速追来的双月之一,忽地炸出一声不似人的凄厉哭声——深薇出剑那一削,居然将那美人的整个脸都削了下来,露出半个脑花,嘴还拼命张着,发出刺耳的大叫。她身体摇摇晃晃,脑仁竟然整个被晃出来摔在地上。另一名见状,凄鸣一声“琼霞”,上前去接那血肉模糊的姐妹的身体。 方灏被这一剑震在原地,只听得深薇道:“你看,死的是琼霞,另一个便是琼露,我看阁主确实有些醉了,刚才也说出一番胡话。” 方灏只觉后脑一阵发麻,方才这一剑他看得清楚,是深薇左手发出的,他从没见过左手使剑有这等怪力的剑客! 李深薇的剑,左右手都一般神速且决绝,这是她从小练就的。只是没有亲眼见过,猜不到竟是这样凌厉的双手剑客。 他咳了一声,还欲强装镇定,干噎道:“雕虫小技。” 深薇的身形已闪到他面前,却没有一剑劈来,而是将剑锋直直地没入了他的心脏处。一剑刚落,又是第二、第三剑,直捅得他成了喷血的筛子,倒在地上。 深薇将剑上血迹擦擦干净,嘀咕了一句:“真是到死还要嘴硬。” ------------------------------- 次日蚀月教的练兵场上,多了一男一女两具尸身。男的众人都认得,是三阁主方灏,身上至少被捅了十刀,尤其是心口那刀,是必死无疑了。女的是张陌生面孔,脸皮像是贴在脸上的,发鬓到下巴,留着一圈十分光滑的红线,身上酒姬打扮。 教众骚乱了半个时辰,三阁主被杀,这事非同小可。有人跑去禀报教主和其余阁主,阁主们已然到齐,围着方灏的尸体或惊恐或沉思;想必教主也已经往这边来了。 不料教主来时,身后还押着一位陌生女子,竟然与地上这一位生得一模一样。 “是双生子!”人群中冒出几个声音。 深薇端步而来,扬声道:“不必惊慌,来龙去脉我都已查清楚了。”她伸手拉过琼露,将她用力一推,几乎掼到她姐妹的尸体身上。琼露惊慌收住势,才没将地上尸体的脸皮再蹭下来。 深薇道:“各位阁主看到了,这双女子是结海楼的双月芙蓉之一,三阁主正是死在她们手中。杀人的我已杀了,这是她的姐妹。”琼露欲要反驳,却又不敢,此刻反驳又有什么用?更何况她昨晚被带回来后,李深薇已经用炭火彻底烤焦了她的喉咙,她已经发不出半点声音了。 深薇招招手,示意来人将三阁主的尸身抬下去:“若不是中了结海楼的奸计,也不致这般早逝又惨死。三阁主资历也老了,深薇还不能报答,便要永别。须得好生殓葬,安抚家人。” 余下的阁主也是各自心怀鬼胎,方灏曾偷偷会见他们,称结海楼愿意给很大好处,只要他们四人联手除掉李深薇,再合力决策投诚结海楼,便可以各自获得白银万两,豪宅两座,一生都可衣食无忧。结海楼是老教派了,早年贩私盐做航海强盗起家,财力雄厚是众所周知,这条件一开出,每个月不过只能在蚀月教吃饱饭拿饷银的蚀月阁主,怎么会不心动? 然而眼前这个情形,到底该做何解释呢? 如果真是为双月女所杀,那么结海楼那边想必是反悔了;若方灏是为薇主所杀,那么她也必然起了疑心。无论如何,目前是行动不了了。 深薇续道:“既然是结海楼的老贼先犯我,不能怪我不客气了。砍去我左臂右膀,此辱不可不报。”她扫视了一眼余下的三个阁主,眯眼道:“教中如今也还短缺银钱,若是结海楼夺得下,厚赏众位是应该的,必不止白银万两,豪宅一对。” 此话一出,在场的阁主其实也已明了,薇主对他们的一言一行从来都洞若观火。想到方才方灏尸身的惨状,三人都不禁暗暗冷汗直流。教主未曾戳穿,是给他们机会效忠。 “你们看好,若是遇到结海楼的弟子,以后就要像我这样。”她提高声音,好让场上其他子弟也听明白。 只见她一手提起琼露的头发,另一手快剑劈下,那美人顿时身首两段。她放手将那美人头掷在一边,道:“有功的,自然有赏。”说罢拂袖而去。 -------------------------------- 结海楼与蚀月教两虎相争,江湖上一时热闹非凡。前者是建教近百年的商党大派,财力可观,然人员向来精简,武功也不是最出众,善暗处放箭;后者建教不过七年,还是群女子掌教的粗莽之众,精武尚暴,若是真的蛮夺,也难说不会获胜。 这等武林大事,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还是蚀月教的教主李深薇,那年她刚满十五及笄年华,但早已高髻盘头,说是十五少女,秾丽如风华正茂的飞花堂主,恐怕也难相提并论。和结海楼这一斗越是闻名江湖,便越让人好奇这年轻的教派,和这年轻得惊人的女教主。 这一边,深薇勉力并拢分散的小派系,精授剑术刀法,暗器毒理,潜行忍道,一时间竟也人才济济,此等万花齐放的架势,武残月那时是没有的。深薇招徕人才,也不辨正邪善恶,凡是有才能的,都来者不拒,只一条,一旦来了,便要在耳后留下月形刺青,即便是将来要叛教,也一眼认得这是蚀月的人。 结海楼的主人柳观具,说是江湖中人倒不如说是个生意人,原本想不费吹灰之力要来蚀月教的人员和土地,没想到李深薇是个不好惹的,被她反咬住不放。陆陆续续遭蚀月教大小教众骚扰一年余,实在忍无可忍,也下了封宣战书,若是见了蚀月教的,也一样格杀勿论。 乱斗到了第二年如火如荼的时刻,倒是有人前来劝和了。 -------------------------- 得令走进聚义厅的,是个年约半百的老先生,身材瘦削,眼神矍铄。进了聚义厅,便干脆利落地一跪:“老朽天枢宫宫主秋扫湖,拜见李教主。” 厅内的各位阁主与副阁主均是一惊,三百年天枢宫,从来都不问世事,如今宫主怎么会出现在蚀月教的地盘上?且这天枢宫远在江南,长途跋涉到此,想必颇费功夫吧。 深薇道:“先生请起,我们二派原是你尊贵些,深薇怎敢受此一拜。” 秋扫湖道:“不瞒教主,老朽此来是有事相求,不敢不拜。” “先生但说无妨。” 秋扫湖起身又是作一揖,道:“老朽求教主暂缓与结海楼战事,否则,天枢宫就将不保了!” 厅中响起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天枢宫与结海楼本是百年姻亲这话不假,然而自从数十年前天枢宫主花深宛抗婚之后,也久不来往了。如今怎么又提起这事? 秋扫湖又道:“自从教主志在结海楼,柳楼主也多番求助鄙人。天枢结海世交,我们这二十年来,几乎都靠着柳楼主的扶持才能吃饱饭,老朽自然倾尽全力相助,替柳楼主修筑设防,仅仅这半年,便加密加固了楼宇二十间,这笔款项可不是小数目。又加上招募人员、采购马匹、锻炼兵器,一项项都是流水样的银子。一味这样消耗下去,结海一方难免财款吃紧,分不出余钱来。老朽虽然不是爱财之人,只是……只是如此一来,将来天枢宫短缺时,想必也难以向柳楼主开口啊!” 深薇心里觉得好笑,嘴上却说:“原来先生忧虑这些。柳观具又不是只花不赚,这点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既然是百年深交,先生又为他做了这许多,亏待不得先生的。” 秋扫湖又是絮絮一通道理,什么节制为道啊,武林尚和啊,倒颇像是个好为人师的老先生。 深薇听得发昏,只得打断这位老师,道:“秋宫主也万勿烦躁不安,长途奔波又说这许多,一定是口干舌燥疲惫不堪了,先在深薇这里歇息两天,这事我们从长计议。”拂袖示意散会,便独自从帘后消失了。 深薇才离开聚义厅没有片刻功夫,秋扫湖倒又追上来,袖手对她耳旁不停教导,只因天枢宫毕竟是颇有名望的教派,又加上对方年纪大了,深薇也不便发作,只得一路听他絮叨。 两人聊着走到园中竹林小径,这所在幽静无人,深薇平日也乐意在此会见些武林人士,以绝杂音。她道:“先生与我在此静下心谈谈,若是当真困扰,击败结海楼以后,由我们蚀月教扶助贵派也好说的。” 她回头,却不见了秋扫湖,心说不妙。 正这时,耳后忽地响起刀锋破空的嘶嘶声,她来不及思考,一挥剑先是去挡对方的来势,只听得叽叽一阵长啸,秋扫湖的刀锋沿着剑刃一路削过,激得火花四溅。深薇眯起眼睛,抽手使剑,以剑锋挑开秋扫湖的手腕,痛得对方瞬间扔下短刀,握着手腕大喊起来。 深薇这边手还未停,挥剑将他逼得寸寸后退。她脚腕稍动,将落在地上的短刀一脚踢起,捏在手里,另一手将他逼到竹林密处,挥手便将短刀直直投出去,正洞穿对方的胃部,将他身体与身后粗壮翠竹钉在一起。 深薇这才剑回韬中,冷笑道:“我竟不知道双月芙蓉还有这样老的杀手。” 自你走进聚义厅一拜,我就起了疑心,堂堂天枢宫主也这般舍得膝下黄金?至于口中所说的一派胡言,更是半点天枢宫的风度也无。 她冷哼道:“你的兄弟想必还在聚义厅与人谈笑风生,只是你放心,我一定将你二人合葬一个兄弟墓。” 深薇将竹子从基部斫断,拖着竹上的尸体回到聚义厅,厅中其余阁主大多还未离去,而另一位“秋扫湖”也还安坐座中。她甩手将翠竹和钉在竹竿上的死人一块放倒在地上,四座哗然。未等另一位秋扫湖来得及出手,深薇一剑已取了他首级。 柳观具这老贼真是再没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她取丝巾擦干剑上温血,对着厅内阁主们说道:“都拖下去喂狗罢。喂给同一只,我说了要给他俩葬个兄弟墓。” 四·甜儿 只不过,深薇倒真是暂时下了停战书。本来都已拆穿柳观具那狗贼的骗术了,教主这一决定却让人摸不着头脑。停战两月余,她整理了教中人员,任命了两三信得过的阁主代理事务,自己带着西婕和其他几名贴身的亲信,当真去了天枢宫。 天枢宫位在湖州深山,以往繁盛时代,宫外山脚下甚至还有一个小村落靠接待求娶亲队伍过活。直到不久前,三百年来,天枢宫还始终一脉单传,只生女孩儿,这女孩一定是才貌双全,一顾倾人城的主儿。这女孩长大做了宫主,就向外散布消息找寻夫婿。但也奇怪,这样的美人求夫,其余都无所谓,只求钱财。谁出的金银珍宝越多,就嫁给谁,也不理论对方是怎样的老丑,做第几房。天枢宫主只有一条要求,一旦婚后怀孕生下女孩,女孩满了周岁,就要带着她回宫再不回来,任凭夫家如何挽留也没有用。若是生下男孩,则把男孩留在夫家,直到生出女孩、打道回宫为止。 三百年了,却没听说宫主在外留下过男丁,清一色都是第一胎便产下女婴,带着孩子绝尘而去,回到深山,直到十余年后这女孩招亲,才再次踏足尘世。这么多代下来,其父辈们不论是如何龌龊丑陋的男子,各代宫主依旧个个风姿绝代,似乎完全没父亲什么事。即便娶回家也留不住很多年,只冲着闭月羞花的美貌,每每求亲者还是踏破门槛,不过是千金买美人五六年青春,专宠个青楼花魁不也是一样的花销?若是宫主看不上自己,还可以试试聘娶那些接待求亲者的宫主侍婢,或是随意哪位侍女,这宫中美人之多,根本不需担心空手而归。 三百年来,仰慕者送上的珍宝奇玩、古书异典、香花贵木,多得足让人瞠目结舌,传言天枢宫中只是靠这些彩礼,都华丽得如同月宫天堂一般,而那绝代美女从小就在这金屋里长大,宛如深山的公主,礼节和姿态都是按着最高贵的模样,娶到宫主,无异于娶了月宫的嫦娥,这份荣耀加在谁头上都值得洋洋夸耀好多年了。 结海楼这样财资雄厚的老门派,给天枢宫送去的彩礼不会少,自建派以来,至少也娶过五位宫主了,算是百年姻亲。天枢宫主出嫁结海楼少主或是主人,这是江湖上常听到的喜事。出嫁以后,宫主也不是养尊处优无事可干,也帮衬着修建楼宇布置机关,或者排算海上的风雨凶相,拟定出海行商的往返之类。结海楼越是富裕,天枢宫下一代得到的彩礼也就加倍丰厚,以感恩上一代宫主出谋划策的辛苦。 只是自从明皇开元年间最后一代宫主花深宛未嫁便死之后,这一脉单传的天枢宫实际上已经消亡了。如今坐在宫主椅上的秋扫湖,不过是与花宫主略有交情,在她死后不堪眼看偌大的宫殿就此葬于蠹虫之腹,仍然接过宫主的名号,在此幽居守护罢了。 千万财富,则是由之前的宫主们封存在深山某处,想必秋扫湖是无从起用的,一切的开销,还是要自己解决。结海楼扶助之说,或许属实。 无论如何,一切都是眼见属实。深薇倒的确对这幽居的天枢宫主有几分兴趣,若是为自己所用,必然如虎添翼——天枢宫最善机关计算,股不离座而杀人于门前,眼神微动即牵动陷阱点转乾坤,这些说的都是天枢宫精巧诡谲的机关。 深薇与同行四五人来到湖州山脉下,恰好下起大雨,见前方山脚下正有一座客栈,看样子是给上下山的客人歇脚用的,只是好像门户紧闭,可能歇业已久了。深薇驱使西婕上前询问,不多久,从黑洞洞的客栈门内走出来一名八九岁模样的女孩,眉目温顺,她抱了三把油纸伞,自己也撑伞碎步跑到躲在树冠下的深薇马下,操一口洛阳口音: “教主,进来歇歇脚吧。” 深薇吃了一惊。她已经很多年未听到过如此正宗的洛阳乡音了。 女孩儿带一行人进了客栈,小小一双手牵过马乘,一一带去马厩。客栈里迎上来接待的是个约莫三四十的油腻邋遢汉,见了深薇一行人,满脸堆笑。这是一个月来唯一的一批客人。这汉子倒是不会官话,一口吴语和西婕磕磕巴巴地说了良久,才说明白:这客栈,住一夜三钱银子。 西婕恼了:“这等破烂去处,三钱银子是明着抢钱么?” 邋遢汉也听不明白,只是伸出手来,脸上满是笑。 深薇摇摇头叹了口气,示意西婕不要与他计较,西婕只得掏出三钱银子摔到他手里。恰逢这时候小女孩安顿完马匹从前门迈进来,邋遢汉霎时换了副脸孔,对着小女孩儿恶狠狠吼了两声,女孩儿连连应道:“晓得了晓得了,阿伯,甜儿这歇就去。”又换了一口流利的吴语。 女孩转头对深薇道:“姑父要我上楼打扫房间,教主大人在这里稍候,甜儿稍后带你们上去。” 深薇拉住甜儿,道:“你可是洛阳人氏?” 甜儿点点头道:“母亲死前,和父亲住在洛阳。”她挤挤眼示意深薇那邋遢汉还盯着她去做活,深薇只得暂时放了她去做事。 女孩儿姓唐,小名甜儿,母亲是洛阳最大的白糖作坊的小千金,十五岁嫁给了做官的唐公作六房。生了个女儿,初时很受宠爱,取个小名叫甜儿,也是寄托对娘家的思念。甜儿六岁时,她得了风疾香消玉殒,父亲又宠爱别房夫人去了,将甜儿送到江南无子无女的姑姑家寄养。姑父名下有一家客栈,然而客稀已久,姑父又好吃懒动,闲日只靠病弱的姑姑织布换点米粮。姑姑得病死后,家里更加穷困。 这女孩和深薇独独亲近些,不像其他陌生人,见了深薇总有些忌惮。大概是乡音难觅,深薇也觉得这小人儿温顺可爱。只是年不过十岁,这客栈里的杂活到好像都是她在做,略有一点让那邋遢汉不满意的,就要挨骂挨打。 深薇怎样责罚折磨手下时,都不觉得有一丝怜悯,见了这个女孩儿受苦,却隐隐觉得动了恻隐之心。 ----------------------------- 这一早雨过天晴,路上泥泞稍退,马骑大概可以上山了。深薇梳妆毕,执意要单骑上山,西婕等人也不好反对,便在客栈等她回来。 深薇跟着唐甜儿从马厩取回马匹,振身上马时,似乎瞥见那女孩儿目光似是意味深长,只是刚要再看一眼时,她低着头回到客栈去了。 很久之后,深薇还想得起这是如何明媚的一个早晨。群山染碧,她沐着初升日光,骑了马慢慢沿着逶迤山路上去,沿途开了不少栀子,经昨日大雨冲刷,芬芳冲淡许多,此时只在人鼻端留下一点香痕,一路伴着她去寻深山中的宫殿。 天枢宫的位置,正在四周群山的正中。 她远远见到那七重高楼的杳杳影子,便下马步行过去。不出几步,便听得高处传来几声清越鸟鸣,鸟鸣穿透云霄,不似凡种。她抬头凝神,又加快脚步向天枢宫方向跑了一阵,鸟鸣连连,她眯起眼睛,才看见高空盘旋着一头苍鹰。苍鹰绕着天枢宫上方来回上下,偶尔俯冲下去,旋即又腾飞起来。 深薇再走近一些,这才完全看清,苍鹰俯冲下去后,是停留在了一个人的手臂上,那人正捧着什么东西喂食大鸟。 苍鹰从那人手里啄走一口食物,便振翅弹起,直窜青天。它一边飞行,一边将喙里叼着的肉块贪婪吞下,在空中盘旋一刻。 喂鸟的是位少年,大约可比深薇年长三四岁,见那鸟儿不肯下来了,口中便模仿鸟鸣唤它接着用饭。深薇恍然大悟,之前的鸟鸣,竟不是苍鹰发出的,而是这位少年发出的! 喂得差不多了,少年大喝了一声“畜生,拿好了!”将最后一块肉高高抛出,苍鹰也十二分的快活,长啸一声,在半空中一转圜,恰好接住美食,吞下之后,仿佛感恩一般,绕着少年站着的高台上下飞舞。那少年伸出手去要它落下,苍鹰却撒娇撒痴不肯落到他手上,引得少年一阵开怀嗔笑。他笑起来,清朗和气,又是那样欣喜,深薇静静站在那看着,竟难以自觉地也露出一个笑来。 他掏出一支竹箫,起初用箫声模仿鹰叫,胡乱逗乐一番,随后倒是认真吹奏起来,是卫风《考槃》。少年箫艺算不得十分精进,但《考槃》里那股隐居喜乐,却是真的,乐声听起来这样愉悦轻快,与深薇在京师听过的任何一位乐师都不相同。 她悄悄地靠近一些,好看清那少年乐师的面容。 那少年生了一双明眸,明眸上一对浓而长的眉。他下颌生得硬朗,长发高束,显得精练。深薇看着他的时候,忍不住将他的眉眼,与自己的相比,看,这双眼和眉,和自己的是多么相像,她甚至觉得自己若是男子,就该长成这样。 她看得出神时,箫声却忽然断了。 深薇反应过来,高台上那少年正无比警戒地看着自己,她也不自觉地回以一个严肃而冷酷的眼神——那是她改不了的,刚才那个忽然剥除了戒备的李深薇,不是她自己。而刚才那无忧无虑的少年乐师,也如同换了一个人,目光如刃。深薇看到,高台上的那个人也长了一双薄削的唇。 两人便这样古怪地对峙了片刻,少年并无下楼接待的任何意思,深薇不知为何觉得心头如同火烧,缓缓退了两步,转身快步逃离了那里,连头也不敢回。 与鱼劫风所见的第一面竟然是这样的。无论何时她再次回忆,那目光仍如利剑一样能穿透深薇的内心。 ----------------------------- 深薇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狼狈过。她甚至都忘了自己到这是来做什么的了,回头犹豫了片刻,又掉头下山去。罢了,多宿一日也好,明日还可再来。 她脑中正思绪万千,忽地坐骑受惊扬蹄,颠了她一颠。她出了身冷汗,安抚坐下爱马:“宝霜,怎么了?” 忽地响起一个童音: “是甜儿冲撞教主了,望勿怪罪!” 深薇稍稍驱使马匹向后两步,才见那娇小女儿正俯首跪在地上。甜儿着洗得泛白的青色麻布粗衣,特意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端正跪在马前。 深薇连忙下马,道:“拦在马前,若真是被马伤了可怎么好?”要扶她起来,甜儿却不肯。 “甜儿有事相求!” 深薇示意她说,那女孩儿抬起头,眼神坚毅:“我愿意追随教主。” 深薇还要等她下文,没想到女孩儿又重复了一遍,她的愿望只是要追随教主。 “你是要我收你为徒,还是收养你做妹妹?”深薇有些不解,只得追问。 甜儿目光闪动,答道:“都不是,我只要陪在教主左右。” “你可是怀念洛阳,要我带你回中原?” 甜儿仍然摇头。 “你是终于不堪忍受姑父了,是不是?” 甜儿先是摇头,后又迟疑地点点头,然而深薇总觉得,这也并非她真意所在,果然,低头看时,女孩儿正用满含深意的眼神看着她。 深薇想起自己以这样的决绝去投靠武残月的时候,也不过唐甜儿的年纪。她忽然下了决心,将甜儿扶起:“好,我答应你。” 深薇要带甜儿上马,她亦不肯,只是安顺在马下带路。一路下山遥遥无尽,深薇这才惊觉唐甜儿沿着山路攀爬了多久,她竟然在深薇出发不多久后,就偷偷跟上来了! 甜儿似是知道她在惊异什么,开口道:“甜儿没有别的可以表明心迹,只有一路追随。” 这个小女儿,究竟图些什么呢? 然而深薇想起她说话时的眼神,那样温顺真诚,却又实在不敢猜测这样的孩子能有什么企图。是她自己思虑过度,是她自己草木皆兵了。她又何时不是草木皆兵呢? 回到客栈的时候,西婕正和那邋遢掌柜纠缠不清,邋遢汉偏说过了午后就要再收三钱,又说客人拐骗了他的养女,理应再多收十五钱——他的养女,就值这区区十五钱。西婕又不通吴语,只知道他又凭空伸手要十八钱银子,气得无处理论,在厅中大骂吴国奸商,蛮夷恶棍。听得门前马蹄夺夺,是深薇与那孩子回来了,飞也似落在深薇身前俯首禀报。 深薇听罢,皱了皱眉,挥挥手要她从囊中取出十八钱银子来。 西婕气恼,但不敢违抗薇主的意思,数了十八钱银子,递给深薇。深薇拉过甜儿道:“我不通吴语,你稍后把我说的,一字字译给他听,懂了么?” 甜儿点点头。 深薇牵着她上前,将十八钱银子尽数塞到邋遢汉的手中,唐甜儿听完她的话,对姑父道:“不晓得你作甚要这些银钱,只是和我李深薇开口要这点钱,总不会吝啬得拿不出来。” 邋遢汉嘿然而笑,将钱欣喜收入袖中,不住点头称是。 穷人见了这么多钱,此刻正是喜不自胜。穷也罢了,穷且坏,叫深薇最是无奈。她叹了一口气,又要甜儿译给他听:“钱拿到了,做个买卖。” “要侬个客栈,还要侬个性命。” “听明白否?” 唐甜儿译这话时,连声音都不抖一下。邋遢汉起初还愣了片刻,明白过养女说的究竟是什么时,慌张抬头看深薇,只看到一条白光。 手起剑落,温血喷了小女孩儿一身。她也不为所动,当即在李深薇面前跪下叩了一个响头:“唐家女永忠教主,永忠蚀月。” 这一年,唐甜儿九岁。 五·霜棠阁 深薇先是让西婕等人将楼中门窗全部打开,一边将邋遢汉的尸身拿去五里外烧了。她嘱咐将前面柜台撤了,另采买些合适的几案。全部嘱咐完,她又踱步至客栈门外,来回审视了许久,对身边人道:“百勾,你看看把这里的土平整一番,种些花树吧。” 百勾应允,后又犹疑地问道:“教主的意思,这里以后也是蚀月教的地盘了?” 深薇沉吟片刻,道:“我看种海棠树就不错。” ----------------------------- 李深薇一下江南,从此几乎再未回过长安。 分阁的名字叫做霜棠阁,就在天枢宫出山的路口。听闻李深薇在南方驻扎下了,引来不少南国侠客奇人。霜棠阁按北方阁一样权制,义招五千弟子,并封任五名阁主,如此一来,霜棠阁的规模则更在北方阁之上。 教主阁便是当年的客栈,如今又修葺过,添了副厅耳室。楼前种着近半顷海棠树,春天种下,还未开过花,入了冬,枝头结满霜晶,宛如万树宝石。围着海棠园,依旧修建和租用民居,供阁主和弟子落榻。更外侧则是添购分租出去的农田,仍旧使原本务农的弟子用花殿的种子,按照秦青阙的法制种植稻谷,要教众永远吃得上饱饭,这是安稳人心最大的要紧事。 蚀月教在天枢宫的脚下这样动土,天枢宫管事的竟然出奇地守住了不出宫门一步。只有天枢宫的厨娘仆妇出山采买盐油针线时,似是好奇地向着海棠林里张望,拉过劳作的蚀月教弟子悄悄问上几句。至于宫主秋扫湖和他的大弟子鱼劫风,是从来不亲自下山拜见的。 深薇偶尔骑马上山去,敲开山门,接待的十次有八次是值日的侍女。然而即便见面不易,终究是见过了秋扫湖。 秋扫湖这年五十六岁,不知是不是年事已高,身上虽是有功夫的,却全无武客的煞气,面相和善慈祥,头一回见到深薇时,也未称她一声教主,而是直呼她为“深薇”,仿佛当她是自己的孙女。一见她,也不问来意,只将她向玉衡楼引去,这一路上多少一触即发、凶险之极的机关,深薇即便是对这老人天生有种信任,也走得战战兢兢。然而那老先生只是呵呵笑着,带到玉衡楼内,那里正摆着一桌平常饭菜,桌旁坐着的是鱼劫风。 “深薇头一次来,老夫也没有准备,只有这几个菜,别嫌弃,快坐快坐。”秋扫湖还欢喜得念念叨叨,深薇哪里听得到。她大概在看见鱼劫风的那一瞬难以察觉地停滞了片刻,鱼劫风正盯着她看,她却不知他发现她的异常没有。 饭当然还是不波不澜地吃了,深薇说起结海楼一事,秋扫湖只是哈哈大笑:“柳楼主那里我们是帮过忙,也得些好处,但那纯粹是修楼的工钱,天枢宫还不至于要坐着等人接济的地步。劫风算术很好,用这换口饭吃也足够了。不论对方是谁,我们都会接这活的。” “如此说来,一工换一钱,这是真的了?”深薇眯起眼睛,“毕竟不宽裕吧?” 秋扫湖仍然笑道:“要那样宽裕又有什么用。天枢宫不过固守一隅,既不打打杀杀,也不争权夺位,挣些钱不致饿死老夫和劫风足矣。” 深薇深吸了一口气,道:“先生,我如今想要求你们的,不是要帮谁,而是不要帮谁,先生明白我的意思?” “这却做不到。” “先生何意?” “或者都不帮,或者都帮。若都不帮,徒徒饿死我们师徒二人;若是偏袒一方,就是将我门派卷入纷争之中,这会断了天枢的命脉。”秋扫湖在这事上倒是顽固得很,不论深薇如何劝,他偏偏不肯投诚蚀月教。见深薇有些悻悻然,秋扫湖倒反过来安慰深薇,叫深薇也发作不成。 离开前,还招呼她“时常来吃饭”,说见了深薇心里很高兴之类的话。 自始至终,鱼劫风只是一言不发,仿佛是在观察她。她在他目光下,也不敢像平时那般跋扈了。 她明知这意味着什么,此刻却不敢正视,像是害怕他。她也有害怕的时候?堂堂蚀月教主又怎么会有害怕的时候,但李深薇却有。 ----------------------------- 深薇在那海棠林前度过两个生日,霜棠阁也就落成了。海棠选的是贴梗海棠,正红的颜色,是深薇最喜欢的。她最爱的便是坐在海棠树下,阅览北方阁主的来信或是读些杂书,练剑也在林子里,小憩也在林子里。 若是教主一人在林中,除了唐甜儿,其余人不敢去打扰。 唐甜儿这年十一有余,以这等弱质,也位列阁主之一。她做阁主是深薇亲口承诺的,既然唐甜儿不要做她的徒弟,唯有让她得到这样的名分,才足以彰显她在深薇心中的地位。 唐甜儿十一岁,终日还是穿着几乎洗褪了全部颜色的麻布衣裳,一件短褐褙子,天冷时多戴件白兔小帽,换一件小小的羊毛里子短衣。这姑娘眉眼温顺,打扮起来应该是中等的姿色,她倒安于粗衣简服,这样反叫她惬意自在。深薇初来,不懂吴语,都是这姑娘陪在身边一字字翻译。若是没有甜儿,霜棠阁竣工怕是还遥遥无期。周边的乡亲,也多亏了有甜儿奔波沟通,才未被这武林人士浩浩荡荡的架势吓得逃走。 深薇亲近她,非但是为了初见时已觉投缘的情分,也非但是为了她为霜棠阁立下的功劳,而是因为偌大的蚀月教里,只有她一个小小女孩儿探到了自己的心思。 深薇实在是需要女伴,太需要女伴了。唯有一个女子能琢磨另一个女子柔若无骨的真心,在谁面前都须得强作镇定,只有在她面前无需努力。深薇那对无限扩张的势力的野心背后的畏惧、对快意恩仇的潇洒背后的麻木、对勤勉治教的热情背后的无奈,唐甜儿统统明了。甚至深薇对那座深山宫殿里一点奇异的依恋,她也知道。 深薇时常到山上去。她也爱去,鱼劫风并不常在,他研习算术的课业很重,又要接宫外的活。深薇甚至暗暗地希望他不在,她只要坐在那张平时他坐的食案前面,她只要秋宫主偶尔无意地提起他的事情就好。不过她真的希望他不在么?他不在时,深薇却又希望他突然从堂后抱着纸卷出来,若无其事地坐到她旁边。 他总是若无其事地便坐到了深薇的旁边。把手中的纸卷往地上一放,拾起碗筷二话不说就开始吃饭,中间与师父说些没头没尾的算术问题。他总在心算,深薇既不敢搭话打搅了他,又要装作不在乎他无视自己的模样。有时半天搭不上话,她气性按捺不住了,鱼劫风倒是看得出来,转头问她要不要添些饭。 那少年声音听起来和善低沉,只是听不到初见时自在的笑意。深薇不知道是那一日他无人时偶尔展露自我,还是因为如今她在,才装成漫不经心。 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不曾出现在饭桌上,只深薇与秋扫湖两人对酌。 初夏一日午后深薇照旧上山拜访时,敲开门出现的是药房监药的丫鬟梅梳,行了一礼道:“宫主和公子下南诏国去了。没有说何时回来,只托我给教主两封信。” 深薇回头拆看,第一封是秋扫湖的笔迹,寥寥解释了去向,要深薇天热多饮,天凉添衣。看这样子大概是数月不会回来了。 第二封总该是鱼劫风留的了吧,深薇拆开时,里面装着一张白笺,什么也没有写。 什么也没有。虽然什么也没有写,却是整整齐齐叠好了放在信封里,不是无意放的。 天枢宫师徒二人走了,深薇在江南的日子又变得难熬。初时两个月还好,不过是食欲不振;时间越长,精神越是消沉,直到了半年以后,唐甜儿才从她处见到鱼劫风的信。 甜儿,你看看他究竟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还是其实很喜欢了? 即便甜儿就拿着那封信,站在她面前,她也不敢问出口。不是的,她不是那样的人,哪怕是甜儿那样亲近的人,她都羞于流露心迹。 好在甜儿却是懂她的。甜儿永远懂她。她不必开口。 “薇主保重好自己,不要思虑过多,不要为他担忧。” 怎么不为他担忧呢。未曾说去云南要做什么,就不辞而别。云南是多么凶险的地方,瘴疠和悍民哪一个都值得深薇操碎了心。这样一点心思,平时还要好好藏起,不叫别人看到;她是教主,不是李深薇。若她是教主,她就没有多的心分给别人。 一个月一个月过去,直又到了初夏,又到了隆冬,没有一点消息。深薇害怕他有什么不测,甚至特意怀柔了南诏附近的婴灵教,要他们试着打探两个汉人的消息。没有用,依然石沉大海。 她越发担忧了,身体消瘦,人人都说她得了痼疾,需看大夫,可她又不看大夫。她为何要看大夫?她知道病从何起。 甜儿,甜儿,你说他是不是出事了,为什么都不写信给我? 我想要自己去找他,可我又怎么能丢下你们去找他,我不去。我不要去。 他是不是早就寻得了安乐乡,他不打算回来了,他再也不回来了? 唐甜儿又能怎么办呢?她至多只能每夜去深薇房中坐着,听她或哭或问。原来薇主爱慕一个人竟然会这样脆弱,所以她不肯承认她着了他的道,她害怕自己会成了这副模样。她忧心深薇,甚至忧心鱼劫风回来更胜过他不回来。若是他真的回来了,薇主会变成什么样? 深薇睡眠不好,她总是陪着深薇直到入睡。教里其他人当然也知道甜儿对薇主来说有多么重要,她这样一日日陪着薇主,薇主对她只会越来越信任。若是这样下去,将来的教主大概就是她了。 可就像当年深薇受到武残月器重一样,并不是所有人都乐意唐甜儿这样炙手可热的。 ----------------------------- 这日傍晚,教主天未擦黑便将自己锁在房中,不曾用膳,也没有点起蜡烛,只是留在混沌黑暗里。也许是因为房中过于寂静黑暗,加之教主近日来精神恍惚,看着久无声息的房间,教中弟子有些惶然地在楼下茫然伫立张望、议论纷纷,却没有人敢上楼捅开窗户纸看一眼。 她平日即便精神不好,也不至于此的,总得与阁内要员一起用了晚饭才回楼上。是不是……? 百般猜测着,弟子们唯恐房内出了什么意外,脸色青白不一。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众弟子回头看时,却是唐甜儿。 唐甜儿虽年幼,神情语态已远远超过了这年龄。又加上教主异常的器重,在这个小姑娘面前,一般人都不敢造次。弟子们听她口气,似乎有些愠怒于他们,于是恭恭敬敬退开几步,让唐甜儿走上前。 “聚在此处说些什么?” “告阁主,弟子担心教主。”其一低声道。 唐甜儿抬头看了看深薇的窗户,若有所思。 “你们回去吧。教主不会出事。这里有我就行了。” 众弟子愣了一小会儿,杂然相应:“是。” 于是众人讪讪退开。庭院里重归寂静,月色如练。唐甜儿在园里站了一小会儿,觉得初春穿着单薄衣裳也还是太冷,打了个寒噤。今年的海棠也快开了,她已见着花芽。看月亮似乎升得很高了,她想起点什么,快步去了厨房。回来时,端着干果粥食,往教主房间走去。 门被推开时,坐着的深薇竟吓了一跳,整个人从榻上跃起,轻呼:“谁?” 唐甜儿看了看她,把梨木盘子放到书几上,默默地将门窗都开了。深薇卧房的窗从来是不开的,因为她太怕有人要暗算自己。然而唐甜儿推开窗时,她并没反对。 清瑟的月光照进来,散落在房间四处。这月光也照在两人脸上,深薇似乎被安抚了,孩子般安静下来,坐回到床上,并且一言不发。她一直那样看着银白色的月轮在暗而蓝得透亮的天空里,升得越来越高,眼神安宁如洗。 渐渐的,双眼里凝结了晶莹的东西。 深薇不愿叫它们滴落下来,狠狠地闭上了眼。 随后也不知怎的,大约真的倦了,她闭上眼后便入了梦乡。 唐甜儿坐在一边,听着薇主的呼吸渐趋平稳,窗外子规间歇低鸣,只带着十分悲凄的味道。她只这样坐着,屈起膝盖,双手抱着小腿,看月光被窗户镂成大块碎影,在深薇脸上和楼板上游移着。她就这样看着深薇的脸,脑海中忽然翻腾起两个字,这冲动来得如此强烈,以至于她一度脱口而出: “姐姐……” 那两个字从唇间漏出,她自己也忍不住几乎要落泪,她对深薇终究是有所求的。 深薇睡着,也许做梦了,眼角落下一大滴泪来。 到底没有忍住啊,只是好在这样它便伤不到你的自尊。 ----------------------------- 凌晨时分深薇醒来了。 天还是暗的,宛如即将被光线射穿的水晶,泻出神秘的颜色。依稀还有虫声。唐甜儿依旧坐着,一看就知道这孩子穿的少了,有些经不住凌晨的寒气。她见深薇睁眼,淡淡地说了声: “薇主醒了么。” 深薇却没法答应,醒来并不是因为睡足,而是因为全身散了架一样疼痛。她八岁从洛阳到长安的路上,也是一路这样病过来的——是因为吃得太坏,身体跟不上那样的劳累,才会突然又病来如山倒。此刻她只觉得呼进的气都火烫无比,微一动弹,身上的筋肉都像要脱骨而去。 洪水般的恐惧一瞬便吞没了她,不,我不要死,我难道是要死了? 我这副模样,是不是会有人杀我?不,不要,我才十九岁。 死,不能死,教主都可以去死,李深薇不可以死。 唐甜儿察觉到她的异样,刚扑到她床沿,只听到她惊恐中轻轻说了一句“救我”。 阁里的大夫立即来看了深薇的状况,唐甜儿等不及大夫切脉完毕,连问:“可有药能医?” 大夫脸上神色喜忧莫定,只是问教主近日是否有什么烦心事。唐甜儿微微颔首说是教中事务烦扰,大夫却立即摇了摇头,道:“定然不是为了这个。教主的病像是根底很深了,心绪原来就烦乱易躁,遇到尤其伤心的时候,神思衰竭,肌体溃损。” 他转身伏案列了几味药,道:“精神安康,姿体自会活跃。这副药每日睡前煎服,可令教主睡得香些,免得长夜多思,精神更加衰弱。教主若是撑得过这次小难,将来一定要先调理好精神,身体上的小恙对教主的体格来说不碍事的。” 他收起药箱,行了个礼,“老夫拜退。” 唐甜儿俯下身来,给深薇掖掖被角,脸上第一次有了焦虑的神色。大夫说的不错,薇主那样的体格,怎么会屈于一场小病,可是身上的病能熬过去,心里的病真能熬过去么? 她不是不知道薇主的出身。她知道薇主是吃了平常人没有吃过的苦,做过平常人不敢做的事,才安稳坐在那张教主椅上的。这么多年了,薇主受再大的尊敬,得再多的美言,她真能忘记过去吃的苦么?她真能放下以前受过的罪?唐甜儿太了解深薇了。深薇不是那样的人。她宁可靠更多杀戮赢来加倍的权力,使自己获得武林多一分敬畏,也不肯闭起眼睛劝解自己原谅种种罪过,来使得睡前多一分安宁。 她做不到的。她心里太多恨了,那是一路撑着她走到那把高椅去的髀骨。 可是姐姐,姐姐,如果不拔掉心里的毒,你难道要一辈子这样下去? 深薇的额头那样烫,两颊如沸腾一般血气四涌,漫延着一股病态的红。仿佛双颊涂着生硬胭脂的玩偶,却丝毫不会动弹。没有人见过,平日叱咤风云的李教主也能有这么虚弱的时候,此时把她的衾被揭去她也会轻而易举地死掉。 不过是个为情所困的小女子罢了。 ----------------------------- 第二日夜明时分。 红月西沉,唐甜儿从梦中醒了过来,突然跳起,也顾不得多穿一件衣裳,抓起桌上的短剑便冲上深薇的房间。 春夜的寒意如针一般刺入皮肤与骨髓。唐甜儿缓步上楼,握剑的手抖得厉害。 她在深薇门口,停下。月色刻出她瘦小而单薄的形。 唐甜儿的目光非常可怕,一寸不离地凝视着雕花的木门。 “出来!” “出来!!” 她喉咙里迸出锐利如箭的声音,一脚踢开了深薇房间的门。 夜风立刻涌入房中,深薇桌上有几张宣纸飞落下来。唐甜儿紧握着短剑,乌黑长发裹着这孩子瘦藕节一样雪白的臂膀,衬得她双目里绿翠似的光如同一只夜里的猫。她警惕地四处张望一下,小心地迈了几步。木楼的地板发出吱呀的声音。 背后扫来一阵冰凉的微风。唐甜儿扬出右手,只听得“当”的一声,她手中的短剑迎着某物发出了清亮的撞击。 “我就知道是你的。薛阁主。” 身后的黑衣人发出一声冷笑,低低地说:“原来是唐阁主。”劈面便斩一剑。 唐甜儿眼见得雪亮的剑光扫过来,一惊,娇小的身体一弯便躲过了,跨步闪在黑衣人面前。脚尖将他膝上一勾,薛阁主一时轻敌竟重心不稳单膝跪了下去。他手中剑刃不停,依旧如疾风一般扑面而来,一下便格掉了她手里的短剑。对一个孩子使这样的杀招,已经摆明了要置她于死地。唐甜儿已是拼了全劲与他相衡,只能勉强将他暂时拖在地上。 唐甜儿已经支持不了多久了。她武功的修为目前也只能挡他到这个地步。 薛阁主一阵冷笑。“哈哈……乳臭未干的丫头,不要命了吗!?” 唐甜儿此时受了伤,鲜血顺着手指往下滴。她四肢有点发颤,冷得有些僵硬了。她还想再用一分力,手上指头才一动,就好像触动了禁机关,薛阁主的剑刃向着喉咙抵了上来—— “对不住了,主人我要杀,护主心切的狗我也要杀。”他哼了一声,才刚刚反手抽过剑,唐甜儿便如小鱼一般从他臂间滑出去,撞在深薇的床沿上,发出一声巨响。她知道薇主的床沿一定放着剑,而且一定不止一柄。 她慌乱中举起剑,可是又有什么用,对方是武功高强的断魂圣手薛紫芝,她不过是个没有武学天赋的十三女童,若不是对方还想玩玩,她第一招就已经不可能躲得过了。 “娇弱女子,偏要逞强做英雄。”薛紫芝步步逼近,“你和病榻上的那个差不多,风光过也该死了。” 唐甜儿只是冷汗涔涔不敢开口。姐姐,姐姐救我。快醒醒,救我,快醒过来。 六·摽有梅 薛紫芝的剑映着门外投进的红月赤辉,如一条血红的蛇,马上就要咬断眼前弱小女孩的脖颈。 “受死吧。” 身后突然响起沙哑的嗓音,还等不及任何一人反应过来,帏帘内竟然霍霍投出两枚木钗。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两枚木钗直直射向薛紫芝的双眼,只听得他发出一串癫狂的惨叫,长剑应声落地,发出清朗的坠地声。 那两枚木钗……唐甜儿反应过来,是薇主拔下了她发髻上的木钗! 即便在病中还有这样的应变,蚀月教主又怎么是一个薛紫芝能杀的。 深薇已经支撑着坐了起来。现在,她的时间已经充分了。她手中提着另一柄长剑,那是她每日都枕着入睡的断砚宝剑。只穿着雪白的单薄汗衫和裈袴,油黑的美丽头发尽数散乱落在肩头,她仍旧是衰弱的,只是衰弱的病者如她,又有谁还有这种压人的气势? 她再没说一句别的,将断砚剑齐根插进那还在不停哀嚎的男子喉中,轻轻地一搅。 对方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喉咙被自己的血封住,只是继续张着嘴呜咕了两下,鲜血便漫过了喉头,猛的一下咳嗽出来,喷了深薇一身。 她也没有移动半步,又一次转动了手里的剑,侧过手腕猛地把它拔了出来。 反叛者的血流满了她的衣裤,流到地板上,无声地从那缝隙之间滴落下去。 “薇主……” 唐甜儿轻声地脱口而出,奔上前去,一时情不自禁,竟然将她抱住。 刚刚斩杀了自己又一名阁主,病中的教主丢下剑,俯下身去拥抱那受惊的孩子,听着那女孩儿忽然哭出声来,原本到了喉头的话又咽下去。 甜儿,我太累了。 可是又怎么说得出口?她的命难道只是她自己的?她不会有收手的时候。想坐上这张交椅的人那么多,你们都准备好过这种非人的日子了吗?你们都在枕下准备好刀剑了吗?会有人拼死保护你吗? 怀中的少女呜呜咽咽,楼外的天色也开始泛青了。蓝色和白色交界的地方显示出奇异的似有似无的图形,直到一道红光刺穿这团混沌。太阳微微仰起一个角度,地上的霜晶被照耀得雪亮雪亮,白色的反光将楼阁映得洁白无瑕。地面简直就像是镜子,微风稍稍摇动海棠树的枝叶,楼阁上白色的投影就跟着摇晃,仿佛初生的婴儿无意识地晃动他的手臂似的。 之后,白衣的深薇踉跄着扶着门,站在阳光下,竟没有摔倒。朝阳投射在她美丽却苍白的脸上,熠熠生辉。 李深薇翕动着干枯的双唇,却还是只字不能出口。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口角露出极淡的微笑。 ----------------------------- 一病之后,教主就像换了个人。但或许她早就在变,只是病愈之后,她脸上的戾气也消退许多,神色愈见持重温柔了。也不奇怪,毕竟也是十九岁的人了。 教主竟是十分亲人的。霜棠阁的弟子,原本就是新人居多,从前也不知道李深薇究竟是怎样心狠手辣的人物,如今她稳重了,教众们纷纷喜欢起她来。她本来就勤于治教,教务上从不让人挑刺的,仅仅这条就足够收获许多人心了。 更不要说单是让人看她这样优美地躺在海棠林里或读或栖,已经让她俘获多少衷情。 武残月看人究竟是准的,深薇不会永远是个暴躁的孩子。哪怕那不安定牢牢生根在她的心胸深处,成长一定会让她学着与它作战。那战斗或许曲折不断,但她是李深薇,她一定会有办法的。 唐甜儿也惊奇于她的转变。她当然知道,曾经的李深薇绝不是这样的,因为她几乎是一懂事,就知道李深薇做过些什么——她的父上洛阳县丞唐公,一日申完案子回府,便在饭桌上说起过她的事。被捕的女人是她的母亲,做皮肉生意,在庭上不停哭骂杀人的是她的孽种女儿李深薇,自己的钱都被她尽数偷走了,为什么到头来要她偿命。 年节已过,及审案,又已经过去大半载,那逃脱的幼女已无可追,但她连杀亲邻三男丁,手法毒恶毁坏尸身,又盗生母财,按照《唐律疏议》,十恶中已犯了第五不道第七不孝两大恶行,杀人又必然偿命。李深薇无父,犯律是因为母亲教导无方。既然是嫡亲生母,这连坐已经在所难免了。 唐甜儿不知深薇的生母结局如何,无非是绞死或杖杀的。母亲那时会用李深薇的事情吓唬她,若是夜里不乖乖睡觉,杀人的魔头就要来索命。她从小对李深薇这三个字记得牢,总以为是个青面獠牙的恶鬼,会伸着利爪掐她的脖子。而她第一次知道客栈外面求宿的女子是她的时候,她九岁,已经是个胆量颇大的半大少女,好奇驱使她去见那个恶鬼,见到的却是位狼狈躲雨的长安美人。 恶鬼没有杀她,救过她的命,是她秘密的姐姐。 人要经历多少年才会有这样的巨变? 她最不相信的,是深薇竟然出奇的喜欢孩子。战乱之后总不缺因颠沛流离而被遗弃的孩子,深薇遇到总带回来教养;或是市上遇到了插标待售的儿童,深薇也总是解囊买下他们,一样带回霜棠阁。她总说能活到遇见她已是最大的幸事,谁又知道多少孩子在那之前就已经为父母亲属烹煮分食?既然遇到了,又怎能不救。 或许她是在他们身上看到自己,以教主之身,奋力救当时的自己罢了。她教孩子们把自己清洗干净,穿上洁整衣裳;端来温热食物,给他们柔软被褥。若是孩子欣喜感激,她也安心甜蜜,似乎这一切也都到了幼年的自己手里。 那群孩子有十一二个,到了蚀月教的第三个月便由深薇或另外的先生教他们读书习字,还叫他们练习自己的新名字。习字结束以后便能在繁花盛开的海棠林里游戏打闹,扮作一支小军队,不亦乐乎。深薇最喜欢的是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因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为他取了个名字叫“瞳生”。瞳生极喜欢笑,又愿意引他人笑,在霜棠阁也是招尽了喜欢。他在小军队里做诸葛亮的,每次都能赢。深薇此时便会坐在一旁,看着孩子们玩耍嬉戏。 那是深薇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似乎都暂时忘记了相思之苦。 ----------------------------- 今日的课文,是国风《摽有梅》,先生在前带着孩子朗诵,深薇一人躺在课堂后面看些闲书。 摽有梅,其实七兮, 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 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 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深薇的心思哪在书上,她偷偷听孩子奶声奶气地念诵,原想叫先生换首诗歌,想想又作罢。才几岁的孩子,教这些男女情爱的诗歌,哪个能懂。只不过一首叫她忧愁的诗,孩子的嘴念出来,不致叫她多思。她合了会儿眼,吹着初夏薰风,半醒半睡地在海棠阴下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课。 真是孟夏了,难怪先生要上这课了。孟夏了,孟夏娶我也不迟,树上梅子还未尽,今日娶我来得及。 她将挡在脸上的书本取下时,唐甜儿正站在她面前——这种时候,也只有她敢来海棠林里扰她清梦。 唐甜儿说道:“鱼劫风回来了。” 孩子们大声念道:“摽有梅,其实三兮……” 深薇在聒噪的童声里面张了张嘴,口中说:“什么?” “他回来了。”唐甜儿重复道。 甜儿甜儿,你说什么,你说的是真的?你说的可真是真的?深薇从竹榻上翻身跳起,先是手足无措,随后没有留下一句话,直奔马厩而去。她这就要驱马上山,一刻也不想再等。 深薇的脑中不断跳跃着出现唐甜儿告诉她这一消息时的情景。那初初褪去余红的海棠树林,孩子们念《摽有梅》的声音,唐甜儿安宁的神情。渐渐又出现了霜棠阁里月色的清寂,朦胧中的哭声与自己房里的烛一夜夜快烧光的情景。快三年了,经历的事情,好像很多,又好像很少。这一切的琐碎图景如沸水里浮出的气泡一样,冗杂地深薇脑中上升、膨胀、湮灭。 面对那人又该告诉他什么呢?三年了,大概连面容都变了。我是不是面容也变了? 她喘着粗气从马背上跳下来,宝霜今日受了苦,如此快马加鞭是从未有过。她笑着拍了拍宝霜的脑袋,道,你放心,今日奔波的苦,稍后都要那人赔我。 打开宫门的仍然是梅梳。深薇做个噤声的手势,要她不需通传,满面喜笑地猫进门来,随后立即向着宫内奔去,梅梳拦也拦不住。 她知道鱼劫风在何处,因为从很远的地方,她便听得他的箫声——仍旧是没有多少长进,但只要是他,吹奏的就是天籁。她只需循着他的声音去,如同归途鸟儿。 天枢宫里的花树,打理得依旧好。地上的药草和杂株也团簇着开花,招蜂引蝶,各色点缀在楼宇小径间,和霜棠阁的富丽宏大成两极,她太久没有踏足这里了,再次造访已经恍如隔世。前方的小园,大概就是那箫声的来处。她一路狂奔,却在这时迟疑了片刻,辗转辗转,终于迈进园去。 园中的丛花里,置着一张简陋竹榻,吹箫人就背对着园门坐在那上面,并排坐着一名女子。她的长发刚刚洗过,铺在背上,竟是灰白的颜色。然而她那裸露的年轻双足、纤瘦矫健的腰身,都绝对是不出二十的女子才有的。 深薇心中还有一点侥幸,然而却不敢动,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在端详那名女子,甚至连鱼劫风就坐在旁边,都不能让她分神去看。 一定,一定是个年轻女子,错不了,不,是我看错了,不是,这样的少年白头我从没见过。 那女子的身材,比深薇娇小一些,屈膝团在竹榻上,微微左右摇晃身子,像一只小小云雀。她略微挪动时,背后散落的头发便映着太阳光闪光——极好的头发,但白了一半;即便白了一半,不觉得有什么难看,甚至在太阳底下闪耀的时候,几乎要迷了深薇的双眼。大概是个很可爱的人儿——深薇不由自主地那样想,可又不敢那样想。她还屏着那一口气看着那陌生女子,企望事情和她想的不一样。 鱼劫风吹到错处,停下来顾自笑了,摇摇头。那女子立即扑在他肩上格格笑他。 她的笑声真好听啊…… 仿佛终于踏破最后那根线,自己的期望终究是错算,她半刻前还是欢喜无边,此时眼泪已经止不住落下来。他对自己到底是无意,之前是她太多情了,都是她的错。 大概是抽泣的声音传到那边,深薇听见那女子说话:“阿哥,那边站着谁,怎么在哭?” 我,我怎么在哭?深薇脑袋里混沌得像是煮着沸腾的汁液,踉跄了一下,慌忙用袖挡着脸要退开。 “……李深薇?”鱼劫风站起来。 求你,求你不要过来。她无声地呐喊了两句,抬腿向园外快步离去。不要看到我这无用的模样。 那女子也要站起身,却一个不稳坐回竹榻。鱼劫风低声制止她:“幽鸾,你好生坐着,仔细再伤着腿。”说罢,上前捉住李深薇臂膀。深薇本能地挣扎两下,牢牢用袖掩面,还偷偷地去擦下巴上的泪滴。 “你是怎么回事,怎么三年不见,变成小孩子了。”鱼劫风要掰下她挡在面上的手,她起初还抗争,最后任由他将手移开,给他看一张哭脸。就算这样,她还要撇过头去,泪眼偷偷地看竹榻上的女子。 ——是张很普通的脸。有一双十分明亮的眼睛,脸上长了点晒斑,脸小小的,像个瓷做的娃娃。但那一瞥,叫深薇惊出一身汗的,是那名叫幽鸾的女子,细碎的额发下面,赫然长着一枚鲜红的观音印。 没错,就是当年,深薇在年幼的秦棠姬身上种下的观音印。 她惊惶地回过头看着鱼劫风,嚅嚅地问:“那女人是谁?你对她做了什么?” 鱼劫风好像摸不着头脑,皱着眉:“李深薇,你还好么?”伸手要去探她的额头,被深薇退后两步躲过了。 幽鸾在竹榻上张望两眼,扬声道:“阿哥,怎么不请客人过来坐呀,站得那么远。”她的声音实在太动听了,仿佛风铃在空谷回音。 她自己知道自己是个蛊器么?! 还是说,他带她回来,是为了救她? 鱼劫风听到幽鸾的话,微微对深薇使个眼色,示意她过去说话。她又有什么话好说?她脚下一步也不挪,沉默良久,口中颤颤地说出一句话来:“你……你为什么留那封信?”只是话才问出口,她就后悔了。为什么要问? 鱼劫风也无言以对。长得尴尬的沉默以后,深薇低声道:“我走了。” 他放开她任由她走。他就这样放她走了? 怎么总和算计的不一样,怎么总和预想的不一样?她趴在宝霜脖子上放声地哭,怎么不是我,怎么总不是我? 她的手握不紧缰绳,如一具死尸样伏在马上。李深薇,李深薇,什么你都熬下来,偏偏总是渡不过这一关,为什么?她大概从马上跌过个跟头摔了下去,宝霜过来闻闻她,咴鸣两下,犹豫着继续向山下狂奔去了。 七·观音奴 深薇醒过来,毫不惊奇的发现自己仍然在霜棠阁的卧房里睡着,银烛幽幽,唐甜儿在一旁打着瞌睡。 是宝霜引他们将她救回去。截至醒来前,她又昏睡了一日一夜。 她苏醒,立即嘱咐甜儿查清观音奴的事情。没想到唐甜儿却当即答道:“甜儿早已了解过了。” 她一惊。唐甜儿见她神色,解释道:“我听闻教主也养了一个观音奴,还要她做教主储。” 深薇连忙说道:“做教主是一时的气话……” 唐甜儿摇摇头:“我不但查过观音奴的事,而且也派人打听了那女孩如今的状况,教主,你后继有人了。”她说这话时,却不知是喜是忧。 深薇将身体向前倾,她这六年是真的对那女孩不闻不问,完全不知她和她父亲的现状。唐甜儿看了深薇一眼,沉沉叹气道:“是真的成了剑魔了。” 见深薇不知如何回应,她继续说:“今年八岁了。精神不是太好,性格很坏,是蛊虫曾经侵蚀脑部的缘故。除此之外,神志倒还很正常,读书写字都会,长得很伶俐。恋剑成痴,从没有放下的时候。那女孩的资质听人说十分不俗,加上她观音奴的身份,将来是能成大器的。” 深薇不禁哑然失笑:“即便如此,我毒死她母亲,又害她身中蛊毒,她若是真的一朝上位,怕也是杀我夺权吧。” 唐甜儿苦涩一笑,道:“薇主大可在她成才前便功成身退的。” “你的意思,连我也不会是她的对手了?” 唐甜儿若有所思,最后缓缓摇头,“甜儿不知,以她的才能来看,超越薇主是必然的,薇主你也不过是个凡人,她却是个魔头。若是能彻底避免交锋,当然是最好的,我既不愿薇主为她所杀,也不愿薇主杀了她。——那女孩儿若是真的修成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剑法,做蚀月教主会是她唯一的归宿。她有月痕,注定是蚀月教的人。”那模样,像是还未见到她,已有了惜才之意。 深薇想起天枢宫所见的那一幕,又低声自言自语:“难道说,那天天枢宫里带着观音印的人也是……” 唐甜儿更是苦涩一笑,道:“鱼劫风今番厉害了,他带回来的竟然是观音主。” 观音主? “没错,那是天生带蛊的人,世上观音奴,说是蛊的奴,其实是她的奴——不但如此,这蛊主的身份,还会代代相传,直到她的其中一位奴得到她的血棠印,再将她亲手杀死。只是这过程何其之难,先是血棠印难得,再是弑主更难得,恐怕几百年来翻身做主的奴也不出三人。一旦主学会了如何御奴,主要奴死,奴不得不死。” 血棠印……那是天枢宫主的宝物。三百多年前,第一代宫主虞氏就已经掌握了它。若不出所料,这枚印至今还在天枢宫埋藏宝物的地宫里。 “印是天枢宫的囊中物,如今主也成了天枢宫的了。我不知他们带幽鸾回来是何主意,当然也可能是无心,因为幽鸾身为观音主,智力超群,是个语言和算数奇才。不知薇主昨日听见她说话没有,她本是苗人,汉语都是跟着秋扫湖和鱼劫风学来的,不过短短一两年,就已经和汉人无异了。蛊主一脉,武功未必高强,但都是些极聪明的——观音主虽然也受到蛊虫侵蚀,身体虚弱,大多活不过三十,但饲蛊的手法毕竟比奴高明一些,不需要强练武功,像个平常人一样便能活下去了。” 深薇的眉头一皱:“观音主尚且活不过三十,那么奴……” 唐甜儿微微颔首:“种下蛊的第一天开始计算,一切顺利也不过只能活三十年而已。” 她倒抽一口凉气。也就是说,毒死骆小荷的当日,她其实也早就亲手杀了秦棠姬。她已将秦青阙在这世上的全部亲人赶尽杀绝了。而且,而且…… 她又想到什么可怕的,恍惚中看了一眼唐甜儿,唐甜儿苦笑道:“而且秦棠姬余下的三十年,还可能会随时被天枢宫里的那个女人杀掉。” ——“杀掉”,如今还要杀秦棠姬一次,只需要天枢宫里的女人稍稍运用一点意念,棠姬就会毒虫钻脑,无比痛苦地死去。纵使棠姬有妖魔一般的求生欲,在无休无止的蛊虫侵蚀中活到成人,变得无坚不摧无人可挡,也只消那个女人一念之间的工夫,就灰飞烟灭了。 她把自己的命交到了秦棠姬的手里,又把秦棠姬的命交到了天枢宫的手里。 原来她和天枢宫之间的逆缘,全不止和那个人之间的羁绊。 “我……我还有办法救棠姬么?” 唐甜儿一惊。事到如今,薇主想的竟然是救那个孩子。 她又有什么错,其实她的母亲又有什么错,是我当年太乖张,是我太看不得他们好了。为什么,我明明是最看不得孩子受苦,明明最看不得女孩儿受苦,我如今再救多少个,又怎么能补偿当年的一念之差。 她忽然摔回床上,用锦被蒙住了头,呜咽起来——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无法逼迫自己回忆当年许多的错事,只要一想,她就知道自己当年有多么多么错,她不能去想,她承受不了。 但是她承受不了的错事,棠姬怎么可能承受得了呢。 是自己当年当上教主的虚荣冲昏了头,青哥哥骂得太对,她会做人吗?她不会。她当年不会,在她有意忽视自己犯的错的这么多年里她也一直不会。一切,一切都是报应。 唐甜儿也沉默了。如果要救棠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杀死她的观音主,夺得那枚血棠印,如此一来,至少她的命还是她自己的东西,余生也再不用疯子一样练武。这还做得到吗? ----------------------------- 最后的最后,她还是选择不去想。她的身体吃不消她那样想。大夫日常会诊的时候,说她的心病全不见好,质问她究竟有没有好好养息,是不是还是思绪万千。她说,大夫,你来我的交椅上坐一坐,你怕是连一刻也坐不稳。 大夫无话,照旧给她开安神的药,又添宁气的香薰,嘱咐她凡事少想。 她每日鸡鸣两下便起床,开窗借着晨曦阅读审批。等阁中弟子都起床后,才洗漱进膳。晨间教中多事,她亲自去剑场监督弟子们操练执演,每逢三六之日又要给小孩子们上生课。午饭过后,阁中各阁主聚会商榷事务,弟子们则负责清扫收拾,每初一十五宴请阁内外要人,一切都井然有序。 虽然患病,一切还是由她亲力亲为。教众们虽然喜于见她勤勉自理的模样,但也忧心她身体。只有她自己知道,唯有这样不停忙碌,她才能真正少想些伤心事。 不知觉又到了海棠开花的时节。 她二十一岁了,蚀月教如今南北分阁教众总计已超过三万人,若说这武林上她不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再没别人当得起这样的风头。不过短短十四个年头,蚀月教便成了横跨南北的大派;仅李深薇掌教的这七年,人数便翻了超过十倍。余下不多的几个武残月时代的阁主,今时今日对此也再无话可说。 “甜儿,你令人把我的竹榻收起来了?”这日用过晚饭,深薇叫住正要退下的唐甜儿。 “哦,昨日遭雨淋了,张在林子外晒。”唐甜儿应道。 “照旧放在海棠园原处吧,今日我在林里睡。”深薇微微笑道。 “可是薇主……”唐甜儿一惊,她知道薇主从来都不会这样把自己空门暴露给别人,哪怕在房中睡觉,榻上枕下都随时准备着两把剑。“外面夜风还冷,无妨么?” 深薇摇摇头,像是知道甜儿在担心什么,说道:“我会带着断砚剑的。” 唐甜儿无法,点点头,迈步出去。 她将竹榻放回林子,明月方兴,子规夜啼,园中海棠似火。也好吧,她睡在这里,大约气通一些,对她心情有好处。她犹疑了片刻要不要在园中陪伴深薇,想想还是作罢,她想必不要人陪。 夜色更深,深薇放下手中书卷,熄了房内灯,从卧室轻声出来。 春夜月色正浓,这等良夜不在月下入睡也实在辜负春光。她在竹榻上辗转两下,竹榻便吱吱呀呀地做声,园中除了风过枝头的唿翕和这入眠的响动,连夜鸟也睡,再无其他声音了。 她入了梦。梦中见到自己,十岁模样,穿上鲜红的裙,提着裾不停地奔跑,头上珠翠相击,玲玲,玲玲作响,丁玲丁玲,她跑个不停,丁玲丁玲,丁玲丁玲。 丁玲丁玲,丁玲丁玲,她梦醒,原来那丁玲不是珠翠,而是刀剑相击。 丁玲丁玲,她仍跑,在追要杀的人,丁玲丁玲。 忽地一阵灭世冷风袭来,这下她是真的醒了,从竹榻上翻身坐起。 丁玲声不绝,竟是真的!是西婕,是西婕在敲打戒铃,只要她敲起戒铃,教中其他的侍女也会敲起戒铃,整个霜棠阁都会警戒起来。 有人要杀她! 只要那人试图闯入她的卧房被西婕听到,她便会立即敲起这铃铛。 深薇面色一沉。她原希望这一招永远不会用到的。 深薇捉起枕下的断砚剑,快步向林外奔去。林子边缘靠近教主阁的地方,已经快速赶来一批附近的副阁主和武艺高强的弟子,其中一二人已经向着深薇房中冲去。她的卧房门果然大开着,电光火石间,一声暴怒大喝随着木质物炸裂的巨响,躲在房中的人从那扇门里鬼影般闪出,竟然将整扇门劈开,冲得赶到门前的两位阁主一个踉跄。 那人眼见自己被左右包抄,进退无路,竟然翻过阁楼阑干,从三楼之高的地方跳了下来! 这般亡命之徒,吓得楼下包围的弟子也是一惊,那人从楼上重重摔下,竟然还飞快地挣扎而起,挥舞手中长剑,慌乱中砍伤两名弟子,恰好向着深薇这边逃来。 深薇身边的弟子知道教主一人可以应对,便纷纷让开。 那刺客黑巾遮面,身材高大矫健,手提长剑。他看到深薇就站在眼前,忽然凝眉提剑,拔腿向前一扑,就要去刺深薇的心脏。如此行动,已是冲昏了头,不论成功与否了。 “教主,小心!” 深薇扭臂抬手便是一格,将来者的剑狠狠格开,甚至还没有移动一步。那人翻倒在地,还是快速坐起,第二剑直直刺来,依然直对心脏。这等实力悬殊的情况下,他还妄图一招取深薇的性命。 深薇为这人的执着感到不快,这一次她将他来势化去,另一出又探出剑尖,将他握剑的手齐根砍断。 那人疼得惨痛大呼,连连退开,然而只是一眨眼,他竟然捡起地上还被断手握着的长剑,用左手继续向深薇刺过来。真是疯了! 深薇不动声色将断砚也换到左手,像是特意嘲讽他似的——若说反手杀人,谁还比得过她李深薇。 那人爆发出一阵绝望的吼叫,用尽了全身力气向她心口刺去,深薇提起左手的剑,只是丁当两声,对方的剑便落在地上。她长眉微皱,转势将断砚刺向对方,只听得“噗”的一声,剑身便整个没入对方胃部。 教主像是没有要一招毙命的意思,周围的弟子也不敢轻举妄动。——也对,这样疯狂的刺客,至少也得弄清来历才好杀掉。 那男子依旧咬牙,居然要生生挣脱那柄插进腹中的长剑。他向后挣脱不成,竟然将自己的身体向前推去,左手从腰间又拔出一柄短刀,要去刺深薇喉咙。 深薇眼中微光一闪,想不到对方恨她这样深,抽出堵在他腹中的剑,直向他咽喉插去! 那男子即将被刺穿喉咙的时刻,忽然看见什么,对着深薇身后大喊道: “棠姬,快跑!” 深薇大惊失色,然而这时候剑势早就收不住了,对面说完那句话的同时,断砚已经透体没入了那人的脖颈。 海棠深处悄悄地站着一个红衫女孩儿,脸色惨白,将全程看在眼里。 深薇松开手,她又要站不住了,又要站不住了,她做了什么?她无声地喊了两句不要,不要,上前去扶那被封了喉的故人,却被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推开。 哥哥,不是这样的,你醒醒,不是这样的。 他到死也不会原谅她了! 霜棠阁的弟子没有一个会知道教主为什么会在最后一刻忽然后悔杀了一个要杀自己的人,谁都不会知道她和秦青阙之间的往事。他们只是看到教主拔出插在那男子喉中的剑,将那人的尸身紧紧抱在怀里,任凭那人的血溅在她的脸上,流到她颈下,顺着皮肤一路流下去。她哭了,她从不在人前哭。 海棠林里刮过一阵风,是那个红衫的小姑娘开始跑。棠姬提着裙裾疯了一样地跑,头上的玉环丁玲作响,丁玲丁玲。没有人去追她,她在海棠树间不停地奔跑,离父亲越来越远,丁玲丁玲。 八·雷雨 教主又病了,这场病来得急,又走得慢。需要亲身在场的事,如今唐甜儿暂时代理。她每日只是从唐甜儿那里获得一些信息,随后再将自己的意思通过唐甜儿转告出去。偶尔她实在疲于应付,就嘱咐唐甜儿自己拿主意。 甜儿总是推脱,说教主的事不应该轮到她妄断。她总是在深薇稍有一点传授衣钵的念头的时候,就迅速推掉不干。如果不是深薇病得无法,她原本连最起码的决策也不会擅自下到教众头上。 深薇却总说甜儿也长大了,不论怎样也该学着管事。唐甜儿这一年将满十五岁,到及笄的年龄。生日是在五月,池塘初开荷花的季节。这年生日的时候,唐甜儿由深薇盘髻,终于梳了大人的发式。 梳头时,她对深薇说,十五岁了却没有一个大名,既然是大人了,大名想由她自己取一个。 深薇欣然应允,甜儿便说道:“单字名襄,我已想了很久了。” 深薇替她梳头的手稍稍一震。 襄者,助也。甜儿是真的从来不想做教主,只想伴在她左右——六年前那句话,至今还是有效力的。 唐甜儿自己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选择留在她身边。她当年不过是想知道,凭自己一力护她,究竟能多少程度上改变两人的人生轨迹。虽然不知没有唐襄,李深薇如今会怎样,但如果她没有李深薇,如今的人生会是天差地别——当她说出“愿伴教主左右”那句话之后,它的魔力就已经立刻开始显现:她摆脱了养父,成了蚀月教的教徒,得到了她自己的月形刺青……那个决定每时每刻都在改变她的一切。 至于薇主,唐甜儿知道自己能帮到她。而且会永远帮她。她要帮深薇,而不是成为下一个李深薇,她们终究不是同样的人。 深薇需要的东西,其余任何一个武功高强的阁主都给不了她。 ----------------------------- 深薇二十二岁生日这夜,蚀月教照例张灯结彩,这一次请了飞花堂和三十六灵的大部分人,还有大批江湖志士闻讯赶来;此外还特地邀请了地方上的官员。宾客密密麻麻里三层外三层地坐了几十桌,不少人几乎是借着月光坐露天酒席,连海棠林里都竖起无数石灯,摆满了朱台碧柜,人员来来往往,热闹至极。大厅里则结着明灯花烛,挂绣披彩,交杯结觥之间朱碗频翻,银瓢金盏辉映,笑语嫣然,和气光明。深薇为了这次招待,此前特地定了新的华服,此时她已饮了不少,偏她酒量本就不好,艳服相衬之下双颊通红,显出一派醉意,倒是前所未见。 席间最有生气的一段,是苏州来的一个小派掌门举起杯子来,高声叫舞者停下,清了清嗓子,说是要献上一曲。 在坐的客人纷纷转过头来,要听他的曲子。 他叫乐师随性取了调,咳了两声,故作庄重的样子惹得不少女客笑起来。他点了点头:“承蒙厚爱,献丑啦献丑啦。”这位掌门唱了一曲《咏蔷薇》,正是小谢的那首: “低树讵胜叶,轻香增自通。 发萼初攒此,余采尚霏红。 新花对白日,故蕊逐行风。 参差不俱曜,谁肯盼微丛?” 反反复复,不久好多人应和起来,给深薇祝酒。唱了六遍,一齐停了,都大笑起来,极是欢腾。 那正是母亲抱着她口中所吟的诗歌罢……深薇随着宾客笑着,眼中却莫名流下泪来。二十二年了,离走进武残月那方庭院,给自己眉间刻下月痕那一日,也已经十四年。自小在这方浸着人血的土地上拼掷,她如今或许还是新花,谁知他日何时也会化作故蕊?她这般参差不俱曜,可果然又有谁肯来盼微丛? 但这样大好的日子她何必这样伤心,如此想着,她借垂下头对身边的唐甜儿说话之际,偷偷躲着欢宴的宾客抹去眼泪。 “甜儿,你再去命人拿些酒来。” 唐甜儿看见深薇落泪,大概知道她为何这样,默默点头应命去了。 间隙,传书使从教主阁外又抱了数十红笺进来。这种红笺这几日过于常见,今夜更是多得不可胜数。那些江湖上有些头脸,受邀不能前来的人,大多会以书祝祷,礼节上也就尽了数。传书使将红笺一气堆在深薇手边——那里已经留着不少这样的信件。 深薇瞥见其中有一封的信封上,写着“天枢宫”三字时,举杯的手极短极短地停了一下,短得让人几乎无法察觉。自从天枢宫师徒从云南回来,她上山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也不过只见见秋扫湖——那老人虽然次次依旧热情相待,深薇却实在不想去的。这封红笺,大概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祝她生日的,若不是写着天枢宫三个字,她大概拆也不想拆。她挥了挥手叫传书使离开,“继续,继续。”一边依然笑着,劝酒。 唐甜儿领着捧酒的侍女回来,看到深薇正打开那封信件阅读,浑身颤得厉害。她陪了教主近七年,江湖上多少大风大浪都不足使教主蹙一下眉头,可是今时今日,她却为了一纸信颤得像筛子。唐甜儿即刻意识到那封信有什么不对,快步上去用手挡下那信,抬眼去看深薇时,却见她呆着,眼泪仍然不受控制地流出,将脸上脂粉纷纷洗刷下来,噼啪落在裙上。 好在宾客们坐得稍远,没有人看见,她连忙用身体稍稍遮挡着深薇,轻声道:“薇主,你醉了。” 唐甜儿要捡起从深薇手上落下的信纸阅览,被深薇一掌拍落,呆滞却惊恐地说道:“不要!不要看。” 她将深薇扶起,弯腰极快地拾起那封信,将深薇向厅后搀扶过去。遇到见了教主掩面哭泣而吃惊围观的侍女,她愠怒地吼她们离开:“教主醉了,不干你们的事,都走开。”她将她扶至阁外远离丝竹的地方,好叫她畅快地哭一会儿。唐甜儿展开手中已经揉皱的信纸时,终于知道为什么。 “小徒鱼劫风与义女幽鸾结婚,谨订吉时吉日二月十九申时喜酌候教,荷蒙厚仪。” 深薇在一旁哭得咳嗽不止,唐甜儿却无法安慰她丝毫半分。她哭累了,默默地在月下蹲坐片刻,用崭新的华服去擦拭脸颊。唐甜儿知道,即使心都碎了,深薇还是会回到酒宴上去,她还有成百的宾客要她回去,这夜是她的生日,她缺席不得。 唐甜儿替深薇取来脂粉和小圆镜,看她在月色下含着眼泪缓缓将残妆补好,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快步向阁内走去。 后半夜,深薇还是不住地饮酒,醉得连杯都举不起。她笑对来客如初,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在座这么多人,只有唐甜儿知道每一个笑都不由衷。 教主啊,多么好胜要强,一手金钱一手权杖,却连个笑脸都不是自己的。 ----------------------------- 二月十九,那便是十五日之后了。蚀月教给天枢宫封的贺礼,红绫十匹,赤绉纱九匹,绣缎九匹,黄金一箱,海棠树一棵。除了若干侍女,年纪太小的孩子们和行动不便的老者,所有常住霜棠阁的阁主弟子全部都要去天枢宫赶晚间的正宴。担心天枢宫应对不来,连厨子杂手也统统提前半日上山,甚至饭桌餐具都从山下带去。 弟子们自然是喜不自胜,这就意味着当日无需练功,又有佳肴可用,喜事可祝,美嫁娘可看。 唐甜儿也在赴宴之列,却最终还是拖到了傍晚的时候才打招呼说要走。深薇简单地应了一声,但看见甜儿的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光芒——她是不肯走的,把深薇这样留在阁中,她如何放得下心? 然,最后她还是转了身,离开了深薇的卧房。她知道薇主一定会要她去,唐襄到,即是李深薇到。 太阳慢慢下沉,天色昏暗下来,窗外聚起了许多云翳,似乎要下雨了。远处传来隆隆的闷雷,大约会是场大雨。春雷一过,万物又将欣欣向荣;只是不知这场大雨,会不会扰了喜宴?门外有一两个侍女顾自走动,不多久都相约去沐浴洗衣,嬉笑着从楼廊上走过。阁里渐渐安静下来,偌大的楼阁里,只剩下深薇一人。 一阵大风过后,豆大的雨点落在瓦上。嘈杂的雨声里夹杂着侍女快跑躲雨的尖叫。 深薇还卧在床上,这一日已是粒米未进。幽鸾此刻呢?大约已穿戴上了花钗禮衣,该是十分好奇地端详自己在镜中的模样;唇已染好朱色,贴了花黄。鱼劫风呢,大概是春风得意更添一份英气吧。 她把自己当成局外之人,平静地想象着这一切。 而在那喜乐天的另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所处的这个世界,竟然是大雨的黄昏。风越来越大了,雨点密集地连成一张微紫色的网,已看不清远处的海棠林。雨声像浪一样汹涌,天不久就完全黑了,除了闪电偶尔划过的苍白间隙,什么也看不见了。 风肆虐着,在深薇的屋外狂笑怒吼,穿透空旷的房间,四处尖叫。桌上的信笺文卷纷纷飞起,在空中如单薄的蝶在挣扎。这时雷雨声中传来了孩子的脚步声,跌跌撞撞,还带着啜泣的声音。 “薇主!” 是瞳生站在那儿,娇弱的身体在大风里几乎要摔倒。他摇摇晃晃地扑到深薇床前,将那漂亮的朦胧泪眼对着她。 可是她的心除了痛苦,早已生不出怜爱来了。她麻木地看着,任瞳生怎么叫都不应。 “薇主,你也带我去嘛,为什么不带我去?” 深薇咬紧下唇,将身体向床内翻去,低低地说道:“不要说了。” “薇主,你带我去呀,带我去!你怎么不去呢,大家全都上山了,为什么我不能去呢……” “……薇主?你怎么哭了呀……”他的小手轻轻去碰深薇发抖的脊背。 瞳生尚未说完,深薇就大叫起来:“不要说了!我叫你不要说了!你是聋子吗!……”她赤着脚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掐住瞳生细弱的脖子,撕扯着瞳生的头发,“你在乱说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说!要这么说!……你不知道吗?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总不是我?”她干脆任性大哭起来,猛跺着双脚。她把桌旁的长剑扯过,在空中四处劈砍,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为什么!为什么!” 深薇边哭边嚎,简直成了夜中的妖魔,瞳生被她扯着头发到处甩,又痛又怕,大哭起来。她把他推倒在地上,大笑道:“你哭什么,你有什么好哭的!你若难过,我让你难过个够!”她大笑不止,扯过瞳生的领子,长剑立刻划开了瞳生清秀的脸。他的哭声一下子变得像发狂的小兽,四肢乱颤。深薇的剑却还在孩子的脸上游走,那脸被划得血肉模糊,分不清是眼是口,但这小活物仍在不停的尖叫挣扎,仿佛一团会跳动的血色肉团。 “啊啊啊啊!” 深薇一剑插入那孩子的喉咙,马上,一切嘈杂都止于一瞬——利剑穿喉,那是她杀人的习惯。鲜血汩汩流出,深薇的单衣染得面目全非。她跽坐着,捂着脸哭泣起来,我也穿上红衣了,你看,我也穿着嫁衣。 门口再次传来了噔噔噔的声音。她警觉地抬头,紧握长剑。 一阵响雷过后,闪电的光芒如剑一般刺穿过来,房间照得惨白。 “薇主!!” 门口,唐甜儿丢下湿透的伞,惊异地看着血泊中的一切,退开了一步。她实在是不敢离开霜棠阁。但是眼前这样的惨状她还是绝未敢想,她一直担心薇主心里的顽疾会外显,这一天终于到了。 深薇满脸是血,乱发遮了眼。她的眼神恐怖到极致,恶狠狠地看着唐甜儿。这种时候,深薇完全有可能杀了她! 然而她并没有动手,十指紧紧嵌入那孩子尚柔软的尸体里,整个身体都扑上去,她的眼泪落在瞳生的衣上——瞳生的血也一样浸透她的胸口。 深薇哭了一回,又直起身来,拔出瞳生身体里的剑。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又出人意料地狂笑起来,举起剑向瞳生的尸体一次又一次刺进去,透体而出,几乎洞穿了楼面的地板。 唐甜儿实在忍不下去了:“薇主快住手……”正想上前,深薇却在这时把手中的剑猛地向唐甜儿这边甩了过来,“铮”一声落了地。她一言不发,弯腰抱起瞳生残缺的身体,缓缓站起来,眼神诡异。她转身从房中走出去,经过唐甜儿身边时,待她若空气。 唐甜儿来不及拿起伞,跟在深薇身后冲进雨帘中。滂沱大雨,雨声大得出奇。 她追不上深薇,瞳生的尸体就被她扔在不远处——她没有带着他走太久,仿佛在逃离什么。唐甜儿害怕这次崩溃会使薇主醒来仍不能接受,然而她竟然无力去追。雨声里还有哭声,那不是深薇而是她自己的。她已不知还能如何帮助深薇了。 ----------------------------- 只是沾到雨的一瞬间,她便已经清醒了。她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吓得扔掉了怀中的孩子。为什么? 她终于还是疯了?她果然还是没有熬住? 深薇不顾一切地向着海棠林外逃去。雨势收了,取而代之的是惊人大风,整片海棠林都像在随着她奔跑,只是不多久,她便眼前一黑摔倒在地。她挣扎起来忍着晕眩继续向前移动,仍然三番五次地跌倒。恐惧溢过了她的头顶,那身后的教主阁,仿佛是什么妖魔的居所。 她不知自己究竟跑了多久,已经离开了海棠林,霜棠阁也已经被甩在身后。此时还是初春,又刚过一场大雨,她只穿着内衣,全身湿透,已经冷得无法继续移动。她回头看了几眼,教主阁的楼顶离她遥遥五里之远,其下的幽暗海棠林仍然随着狂风掀起波涛。 “李教主,在此相遇真是万幸啊。” 身后竟然有人。 “本来还要跋涉五里去阁内坐坐,如今省了这功夫了。”一只臂膀将又冷又颤的她拉起。再然后是另一只、第三只、第四只……他们竟然不止一人! 她醒了大半,想起自己也没有带剑:她原本剑不离手的,刚才自己究竟是有多么失智呵? 她假作无力抵抗,任凭他们将自己带走。拖了小半里路,直将她小腿的单裤磨破,皮肤也划得出血;途中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起来,前方则聚集着更多,在风静处举着火把等着她。 就是现在了。她忽然挣脱挟持着她的手,转身抽出其中一人的佩剑—— 飒! “保护楼主!李深薇醒了!” 楼主?柳观具这厮隔了这么久竟然还没死心!她杀出一条血路,直奔火光聚集之处。“一群饭桶,不是说了带唐襄过来吗!”柳观具怒吼,将身旁的侍卫推出去挡住深薇来势。原来他们的目标本不是她,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甜儿!甜儿又真是担心她而未去赴宴,若不是她为甜儿挡这一灾,如今她安危难卜了。她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的剑握得更紧。 那被柳观具抛来的侍卫深薇竟还记得——是北方阁的蚀月武士! 她早就该将北方阁的阁主全部换掉的。深薇眉头一皱,大约是最近她身体欠佳的消息传到北方阁,又有人蠢蠢欲动了。也难怪柳观具这样的懦夫,沉默多年如今却仗着北方阁的武力,跳出来作妖做法。 狗养了那么多年还来咬主人,她气得发抖,双手握剑,纵贯一劈,竟将那名武士的头劈做两半,连佩剑也断了半截在他脑中! “李深薇疯了,抓住她,抓住她!” 她伸手去够身边武士的剑,一手一把捏在手中,怒吼:“谁敢过来!”撒腿去追逃跑在前的柳观具。 “抓住她!”一丝透骨冷风忽然从肩头洞穿过去,竟是一支短箭。深薇痛得几乎跪倒,然而不敢停下。随后不过瞬间,便有更多箭头刺入她后背,她吃痛倒在地上,直到失去知觉的一刻都没有松开手中的剑。 九·鸾 北方阁主不敢杀了深薇,原本只想挟持唐襄逼李深薇退位,如今弄巧成拙截获了本人——谁又想过结海楼的一群饭桶竟然真能捉回李深薇本人!难怪遇到深薇一人踉跄游荡在雨夜时,惊喜得令这群饭桶都忘了计划。北方阁立即宣布退出,将深薇的事情统统推到结海楼头上,至于参与了事件的蚀月武士,北方阁拟寄了一则书信告霜棠阁称是叛变后追捕不成,失踪已久;甚至一举把柳观具捅了出去,指他早有背信构陷之想,要教主牢牢盯住结海楼:如此,把劫持教主之事甩得干干净净。 结海楼也不想弄死李深薇。他们本来也不过想靠唐襄的命换点好处,对教主之位没有丝毫兴趣。可偏偏这群饭桶把她伤得这么重,再加上她来时便看起来疯疯癫癫的,精神很是虚弱,若是真的一不小心死在结海楼,怕是结海楼将一夜被蚀月教烧成灰烬。若是放回去,也绝没有结海楼的好果子吃。如今北方阁已经推脱干净全身而退了,只剩下结海楼捧着这颗烫手山芋。 只是李深薇的态度却叫他们看不明白了。 醒后,她像是失了魂,既不追究自己在何处,也不在乎有无人前来救她,只是每日每夜地枯坐在床上,偶尔侧躺着独自垂泪,所食甚少。不论结海楼以如何好衣好食待她,只是不为所动,当真是成了个废人。 她总想起离开霜棠阁那夜的春雨,惦记天枢宫上的婚宴,即便回去,只要抬头看见霜棠阁后的青山,她就知道那再也不是她该去的地方,所以又何必回去? 她想起死在自己剑下的瞳生。她的剑杀过多少人,也没觉得自己有一点罪过;可是她的剑竟杀过瞳生,虽然是一时病发,可她要怎么原谅自己? 她从未输给过这样无能的对手,而今日却被困在结海楼的密室,遍体鳞伤,此等奇耻大辱,即便活下去她又要怎样报复才能忘记? 她宁可什么也不想,或者就这样死在这里,叫她每况愈下的人生有个收梢,如何的不光彩又有谁在乎?连她自己也不在乎。 她的心都死了。 柳观具这边看她却是又气又怕。养着她,就像在家中养着头进贡的天竺虎,既怕养坏了她,又怕养好了出笼咬人。关她的密室是当年天枢宫所造,已经最大程度上将她自由束缚;只要她稍动杀出房外的心思,就有十重机关将她杀死在门窗前。 怎奈如今的情况,竟然不是防她咬人,而是防她寻死。一早还会吃些水饭,前几日便一动不动;换成了精米鲜蔬,照旧不过吃上两口;如今已是好酒好菜和和气气地摆在面前了,动动筷便停下。这一日日消瘦下去仿佛有人抽空她血肉似的,如此下去是必死无疑。柳观具对此气得暴跳如雷,说是既然要死,不如拿她全尸换几箱银子。老虎要死,虎皮还值几个钱呢。说罢便进了关押深薇的房间。 深薇仍在昏睡,纵是听见柳观具大摇大摆地闯进来,也无动于衷。 “拖下来,”他指使一旁的侍女,一手解下腰上的马鞭,塞到她手里,“你打她,把她打醒!” 侍女却不敢,遭他呵斥两声后,方才战战兢兢接过马鞭,将深薇扶下床,令另一人托住她上身,轻轻地在她身上用鞭子扫过。 “叫你打她,她不过一个废人,你还怕她?”柳观具大怒。 那侍女眼看楼主自己不肯下手,就知道连楼主都对她忌惮得很,怎么敢下得去那一鞭?柳观具不停呵斥,甚至一掌扇在深薇脸上,道:“你看看,不过是个废人,你打,往死里打,打死也就算了!” 侍女不堪他训斥,扬起鞭子向深薇身上抽去,马鞭破空,落下时,将她的单衣都撕破。一鞭,两鞭,鲜血从皮下一条条渗出,随着挥舞的鞭子甩向房中四处。柳观具看得却愈加心旷神怡,从那侍女手中夺过鞭子,自己动起手来,咬牙道:“李深薇,一个小小女子,也敢骑在我头上,如今我就要打死你,要你知道你是不是我的对手!……” 那句话却好像将深薇唤醒了。 小小女子不但要骑在你头上,小小女子这回就要你的狗命。 她忽然扬手捉住了柳观具的鞭子! 柳观具脸色忽地煞白,还没等他放下鞭子,深薇就已经站起身,一手卡住他的脖子——李深薇的身材相当高,站起来几乎要比他柳观具高出小半头。她浑身血淋淋的,上身衣衫近乎全碎,面目恐怖,一双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里闪着一对剑锋般的冷光。她没有说一个字,举起左手对准柳观具的双目便是狠狠一捅! “啊!——”两股细细的鲜血喷涌而出,柳观具如同豪猪般痛苦大呼。深薇左手在他眼球处再一搅动,他更是叫得神志全失,四肢乱颤。她拔出两指,双手同时扣上他脖颈,正要用力拧断,身后忽然两名健壮男子将她拉开制住,柳观具也被手下快速拖远。他一路惨叫,留下两句模糊的“关起来,关起来”。 深薇便被重重扔回到床上,锁了门。 她又安静了。 夜色降临。窗外,风声大作,月色萧条,窗户上投射出修竹摇晃的碎影,窗纸抖动的声音充斥了屋子。 屋内,深薇因过度疼痛而醒来。血液凝固,她的皮肤与床褥早已粘连在一起,微微一动都是切肤的痛苦。挣扎了一会儿之后,她不打算再动弹。 门外突然有些嘈杂声音。门口两个武士手持的火把晃动两下,急急消失在窗口,往阶下奔去。 “谁?!……” 随后不由分说便是刀剑之声。来人似乎只有一个,马上,萤火似的火把结队而来,围成一个圈,把来人生生围住。那人也不说话,门外只听见斗声激鸣,不一会儿结海武士似乎敌不过他,溃败而散,那人便匆匆跑上阶梯来把弄门锁。 深薇在失眠中倾听着。那人似乎要来救她,可又会是谁呢?她可以感应到一种异常的心跳,令她极度不安的一种心跳,正近在咫尺。 门外又有了武士的呐喊。“来者何人,速来受死!”“不好,他要带走蚀月教主!” 火把的点点光芒涌了过来,脚步声愈近。门口的人竟然迅速解开了铜锁,推开门疾步闯进来。能解开这把锁,避开全部机关的人,他是,他是…… “李深薇!”那个人飞速地奔到床前摸索了一下,拉起床单的四角便连人带褥地将之裹住,抱起来从窗口冲破逃了出去。 “停下!”“有人把蚀月教主劫走了!”“追不追?!……” 当结海楼一片混乱的时候,深薇已与来者在马背上奔驰。 “谁?……”她声音虚弱得可怜,在马蹄掠地和呼啸的风声中根本听不见。 “李深薇,我是鱼劫风。”但好像早知道她要问,马背上的男子说道。 深薇当时已经非常疲倦的心灵激动得猛跳了一下。她很想看一眼他,很想。但是血污糊住了双眼,连睫毛也合在一起。但即便如此,眼泪仍然一瞬间滚滚奔涌而出。即便这是梦,那也是最好的梦,还是不要睁开眼的好。 这样小心体会着,她试着慢慢在他怀里蜷得紧一点,像婴儿一样哭起来。风声能马上将这些哭声带走。 ----------------------------- 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陌生房间。 她用力抬手,立即发出一声痛呼——手上和身上的伤都还新鲜,绝不是梦。只是身上已换了新的内衣,身体的污垢也已洗去。卧房中飘着淡淡药味,四处的装饰,尽十分洁简明朗。 床的对面有人站了起来。脚步轻轻的,伴着银铃摇动的清脆声音。“阿姊!” 幽鸾? 那嗓音,还有说话时若有若无的笑音……没错的,一定是她。这么说来我如今竟在天枢宫中。 她站起,身上的细碎装饰轻轻撞着,发出动听的声音。“啊,别动,快别动,躺着好休息。”她的模样映入深薇的眼帘:南诏望蛮族女子的装束,青布衣裳,斜络身上数十束巴齿珂贝,夹间珍珠。她面色如霞,挂着一个十分可爱的笑容,眉间一枚鲜红的观音像,头上分梳两座竖髻,只是……只是那颜色已经完全雪白。不错,连一根黑发也看不见,如同古朽老人。 观音蛊吸取她的精气,如今已到了长发尽白的地步。 她到外面的小炉旁掀盖盛出一碗粥,掩门进来,到床边放下碗,扶深薇坐起来。“能坐着么?不然我就喂阿姊吃吧?” 深薇艰难地摇摇头。她努力坐直了身体,从她那柔软的手中端过碗来,极慢、极慢地用调羹舀起一勺粥,塞入口中。手臂每一动,都牵扯到全身的伤口,引起一阵剧痛。幽鸾凑近看了看深薇手上的伤,眼中微微透露出一丝担忧的颜色。深薇的手瘦削而苍白,遍布着旧伤和新伤;而幽鸾的手尚且如此纯洁,是一双从未沾过厮杀的鲜血的手,连指节都是软的。 “我替阿姊把了脉,阿姊除了这身上的箭伤和鞭伤,内里似乎也机损很久了,我们两个都很担心你呢。” “我们两个?……”深薇轻轻地自语,手也停下来,似乎想要休息一下。她抬头,看了看幽鸾。 无论她说什么都充满真情,像个乖孩子一般。 幽鸾像是没有发现深薇在看她,低着头,手指在床单上划来划去:“是呀。幽鸾累了的时候,阿哥就代我整夜守在这儿,怕你醒来时,身边没有人。” 深薇的心像被幽鸾那柔软的手指触了一样,颤动得厉害。那颤动里夹杂了那么多思绪,她就忽然迷茫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好。“是吗?……”一说话就发现声音在颤,于是马上缄了口,低下头默默地吃粥,只是吃了一口,眼泪就掉下来了。 没有做成他的妻子,不过她也满足。 ----------------------------- 多数时间,都只有幽鸾陪着深薇。鱼劫风得知深薇醒后,只是淡淡地说“我知道了”,仅此而已。如果幽鸾累了休息,他亦只是在深薇房中,一边阅读天枢宫的典籍,一边不时地转过头看看深薇是否醒着,是否需要他帮助。 他们之间没有多少交谈,只是偶尔四目相对,便足以传递心思。 他们自认识以来便有这样的默契,这样默契,以至于深薇会想得太多。她害怕那眼神,之前说不清是为什么,如今大概是害怕他看透自己的心思。只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看得出自己的心思,却又从未回应过呢? 有好几次深薇想问,那天他去结海楼时,自己也在那之前不早不晚地醒过来,这算不算什么感应? 但是看着他沉默的背影时又没法说出来。 如果他已经有了幽鸾,许多话她便说不出来。她纵是自己快意吐露了,要叫他如何自处呢。 若是陪在身边的是幽鸾,那就不同了。她永远有办法找到乐趣,叫自己闲不下来,也叫深薇发笑。有次给鱼劫风的长衫上绣了一段花边,害鱼劫风以后再也穿不成那件衣服了;或是非要替他做个叮当作响的苗蛮脚环。她有时也教深薇苗家医术,女红针黹——深薇从未学过这个,毕竟又有什么女红要她亲手去做呢。然而要是幽鸾教她,她就拾起绣笼装模作样,好堵幽鸾的碎嘴。 她呢,偶尔教幽鸾化妆,只因为幽鸾十分怀念大婚时的漂亮妆面,便将那时的梳妆盒放在深薇房里,要她一步步指点自己匀粉、画眉、点唇,画完了,走出去吓唬鱼劫风。 幽鸾在天枢宫什么活都做,结果天枢宫变成了一个大花圃。走廊和房间里都摆着各色鲜花,上上下下本来全是幽鸾一个人打理,如今要看护深薇,便总娇气地支使鱼劫风去摘拣洒水——鱼劫风偏也听她的话。她极喜欢霜棠阁移栽来的那棵海棠树,每发了新叶,她都要说与深薇听。 深薇心里却无奈地笑。那株海棠树,不过是要鱼劫风偶尔见了,能想起自己啊。幽鸾这样喜爱它,反叫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 这样过了有半个多月,深薇的伤复原得很快,身体渐渐强健起来,可以在幽鸾的搀扶下下床走动之后,午饭就仍到玉衡楼的厅里吃了。幽鸾做菜手艺长进也快,只是偶尔做出些辛辣得令人无法入口的云南菜肴来,要责怪她,她却尽力撒娇撒痴,只说实在想家了,事后将那小菜风卷残云地扫空。 据天枢宫的厨娘说,自从教主来了,原本三人五菜,如今四人更要十菜。这光景如不是遇上欢宴,便是蚀月教也没有的。深薇在饭桌上好奇问秋扫湖这许多功夫那里来,秋扫湖却笑着说,深薇越发不来宫里坐了,想必是山野粗味合不了教主金口,厨娘和幽鸾忙不过来时,他也去厨间凑凑热闹。 深薇先是一惊,想不到面前的饭菜竟是天枢宫主亲自下厨的成果;随后却又想起什么,道:“劫风却不帮忙?”她说这话时几乎笑出声来,大约用这样轻快的语气聊起他,还是头一次。 秋扫湖便捻着胡须霍霍笑了,敲敲桌子,对着对面的鱼劫风说道:“劫风,你听见了么,深薇也笑你了。” 深薇抬起头来看看他。鱼劫风平日在饭桌上依旧沉默寡言,忽地被师父点了名,竟有些拘谨起来。她惊奇地看见他面上红了,似是点点头又似是没有。 “不要不要,”幽鸾倒是连忙喊起来,将手中的碗一放,“阿哥还是离厨房远一些,他什么也不会干,是个笨蛋。” 深薇见他愈加害羞地摆弄了一下筷子,不回答了。 幽鸾随即站起来,高兴说声“吃饱了”,收起碗筷便要离席。鱼劫风喊住她,问她还要不要添点儿。幽鸾头也没回,连声喊着不要了不要了,便碎步赶去厅后花圃里忙碌——这般劝饭的场景,深薇已经习惯了。 秋扫湖看看桌上余下的菜,要剩下两人多吃些。“这孩子最近吃得却比以前少了。你不知她从前胃口是多么好,如今莫不是天气热了减了食欲?”说这话时,眼神如同慈父。 “大约是和我在一块待得太久,药气熏着她,叫她没食欲了。”深薇道。 “哪能呢,你这样的药罐子吃得还比她多些。”秋扫湖虽是那么说,转头仍对鱼劫风嘱咐道:“你也帮幽鸾分担些,深薇与你已经熟识了,你代幽鸾照顾她又如何呢。” 还未等鱼劫风回应,秋扫湖忽然长叹道:“你十四岁刚做上教主时,我便从别人那里听闻了你。劫风那年才十七岁,当时便说你会有大成,我尚且不信,没想到却真被他言中——你初次入宫走后,我原问他,未来娶妻如此,如何,他不肯说。如今你已是光耀武林的大人物,蚀月教又是如此的豪派,哪里是我们小小天枢宫高攀得上的……” 深薇的心却乱了,她刚刚脱口而出“其实我不……”其实我不在乎,却又立即咽回肚去。不论蚀月教和天枢宫的地位是如何的云泥之别,不论鱼劫风是不是已经娶了别人,只要她能这样安然地坐在玉衡楼里心无旁骛地用饭,只要能有人这样毫无猜忌地关怀她、与她相处,只要她能在鱼劫风身边待着就好,做妻子又如何,做妾又如何,什么都不是又如何,她看着他就好,他看得到她就好,说话也好,沉默也好。 但她说不出口,是因为她从未想过幽鸾要如何容下她对鱼劫风的这份心。 秋扫湖仍顾自说道:“你也大了,自然有高贵之士爱慕你,不愁没有如意郎君的。” 深薇有多想将那句话说出口啊。如果没有幽鸾,她真是会说出口的。如果只有她和鱼劫风二人,怎样的质问她都敢脱口而出,然而如今却不行。她低了一下头,好叫眼泪从眼里落到桌下去,而不从脸颊旁流过。抬起头时,只见秋扫湖仍在饮食,鱼劫风却凝视着她。 她一下就明白鱼劫风是看到了,才涌起一阵窘迫,可一瞬间又马上释然了——他知道也好,他又何尝不曾知道呢?如今我是真的知道他知道了。这样想着,对着他微微一笑。 对方也回以一笑。 在这被第三人忽视的间隙,他们这样短暂地用眼神交流,也像是说过了千言万语。 秋扫湖抬头问深薇还要用些烧鹅否,深薇摆摆手道已经饱足了,说罢便要站起来,怎奈腿上的伤还未好全,才刚刚站起,便跌回凳上。 鱼劫风淡淡道:“我帮你吧。” 深薇高兴地伸出手去,没想到他竟然只是端起深薇桌上的碗筷,径直向厨后去了。 竟然不是来搀扶我,是来替我收拾碗筷的。他或许是故意用木讷掩盖心绪,正如深薇也总是用冷漠回避表露一样。 ----------------------------- 天气愈暖,深薇的伤也好得很快。幽鸾替她在伤疤上涂抹草药,柔软的指头总逗得她瘙痒不止,格格发笑的人却是幽鸾自己。幽鸾笑起来,晶灵灵的,仿佛一只春夜山雀。她一笑,身上的珍珠玑贝也随她瑟瑟鸣响,仿佛天女向人间散花散雨,是夏风撩动万蝉齐鸣,世上最明艳琐碎的美景,是她笑时的模样。 伤口愈合得差不多,她终于能自由行动的时候,夜间也就不再麻烦夫妇二人轮流看护,决意独自在房中入睡了。 独眠第一夜,天气晴朗,窗外是一弯新月,流着彩色薄云——已是初夏了。 隔壁房里,幽鸾正格格地笑。也难怪,只因为她这个外人,夫妇二人已是多久没有同床共枕了? “好了幽鸾,纵是我没解出的算术你解出来了,又何苦这样笑我,你轻声些,扰了她睡觉了。”鱼劫风正为难地劝她。 “就是笑你,怎么办,我的阿哥竟是个笨——的,那我的小宝宝也会是个笨——的么?” 鱼劫风愈加无法了,嗔笑道:“又要说些有的没的了。” 幽鸾却正经道:“哪里的话,这回是有的,是真有的。” “……什么真有的?” 幽鸾又格格地笑起来,忽然羞道:“当然是小宝宝是真有的了。” “真的?真的?啊……”对方忽地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声音忽然提高,颤抖着,良久说道:“快过来让我看看……” 深薇躺着听他们隔着一道墙十分亲昵地温存,为那初初到来的孩子欣喜若狂,那也许是深薇这一生听过的最快乐的声音。她直等到他们两个人都疲倦睡去,四周重新安静。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默默凝视黑暗的房间。窗外月辉悄悄渗透进纸窗里,在地上留下温和的光块。她看着床对面的铜镜,开始层层地穿起衣裳。她开了窗子,月色明艳却刺不伤人的眼睛,纯净得像羊脂玉。 她坐到镜子前,缓缓地梳顺头发——她的头发很好,沉重又乌黑,一大把盘起来,结成螺一样的形状,戴上簪钗。盘好发髻,再是推开化妆盒,细细地描绘眉毛。她从小就爱飞入鬓角的长眉,从第一次拿起翠黛开始,这已是多少次为自己画眉了?花钿贴在眉心,最后一丝不苟地在唇上涂满红朱。 妆成,她还是蚀月教的教主,是惊动武林的美人啊。 此前她躺在密室的床上,几乎就想那样了断自己的余生。她本以为看到他娶了别人该是她的末日,为了他迎娶别人她甚至失了心智,终究是她心气太稚嫩了。她总该明白,虽然每一次都总不是她,但也没有关系,谁又说过一切都该是她的呢?即便她是蚀月教主,足以获得再珍贵的宝物,也有无数的东西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拥有的。 无法拥有又如何,她还是蚀月教的教主,是活着的人,是她自己。更何况她亲自见过他娶的是谁,那个人或许果真比她好上千倍万倍,所以她又何必觉得委屈? 将她从深渊中救回来的人,与其说是鱼劫风,大概更该是幽鸾。 深薇起立,推开门走出去。夜风清朗地扑过来,让她想大口地呼吸;辽阔山影蜿蜿蜒蜒地伏着,宛如沉睡中温柔的庞然的兽。她从来没觉得心胸这样开旷过,仿佛天空都融在身体里一样。 她依依不舍地从楼阁上缓缓走下,拍遍这座宫殿的阑干,终于还是离开了那扇山门。 十·玄机(上) “薇主,外头下雪了。”门外的西婕轻轻敲门——今岁一过,西婕也将三十了。“您也添件衣裳,写了一早上书,手该冻僵了。” 深薇搁下笔。“进来吧。” 门被轻轻地推开,西婕捧着她冬天常穿的氅子,掩上门轻声走过来替她披上。她顺手递给深薇一只小暖炉,柔声道:“薇主不出去看看?这样大的雪,许多年都没见过了。”她自服侍深薇以来,不知是性格随着她变了许多,还是年纪大了,如今说话都是轻轻的了。 深薇拢过氅子的系带,将暖炉放在双腿间,利索地系好大氅,抱起暖炉,站起身道:“是了,该去看看。你帮我叫上阁内阁主七个,传令让北方阁的阁主也动身去聚义厅。聚义厅的炭火烧热些,甜儿前日咳嗽了,我不想她还冻着。” 西婕一边答应,一边苦笑道:“哪里是去看雪,不过是到了该会谈的时辰了,这才起身。” 深薇微微一笑道:“亏我还以为是你想起到了开会的时辰,特意来叫我的。” 她来到门外。从高台上望去,雪幕如落花鹅毛,簌簌落在屋瓦上,只是片刻工夫,海棠林地下已叠起薄薄雪毯。自从霜棠阁建成,从未见过如此大雪。幸得熬到今日才落下,若是早年有这样的大雪,这无垠海棠能支持下来的恐怕无几。 如今霜棠阁的海棠,已经长成坚挺稳健的树木了。 “婢子长到这么大了,如此大雪也只见过三四回呢。”门外另一位小侍女开了口。 深薇凝视了一会儿,直到雪色将眼睛都刺痛。 “这样的奇景,大概是有缘而来。”她总觉得今日大概会发生什么,也未多想,转身下楼去了。今日是新上任的北方阁主们前来拜见的日子,她须得按时到聚义厅去。结海楼的柳观具不治身亡后,其手下也是或被杀或投诚,不想八九年前便斗得水深火热,如今尘埃落定,结海楼敌国之富终于还是落到李深薇的手里。今日议会,首要的便是分摊这笔钱财,又要指人去管理结海楼的地盘……事务这样繁多,她哪里有半口气能喘。 雪层层铺下,静静地积了半寸厚。聚义厅外的天地寂静无声,如同冬眠动物的巢穴。厅内,十余人坐在深薇座下,炭盆里的火光扑簌跳动。 寂静忽然被门口的尖叫声打破。“大哥,求您让我进去,我是天枢宫的,教主认识我,她认识我,我求您……” 深薇从座上猛地站起。唐甜儿知道她的意思,快步上前将聚义厅的门打开—— 是梅梳,青棉长袍和发髻上堆满白雪,面色被冷风吹得红到发紫。她一见大门打开,几乎是瞬间跪到地上,大喊道:“教主!快,快派个医生上山去!夫人,夫人要生!……”她咳嗽一声,瘫倒在地上大哭起来。 深薇的脸色有些苍白,眸中却有一种旁人从未见过的光芒。“速传施大夫,备马!”她快步从座上下来,紧锁眉头,将梅梳从地上扶起。那女子仍然不肯起身,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深薇走出门的瞬间,梳理整齐的长发忽地被狂风吹散,无边雪色下,如同忽然绽开一朵墨色的花来——时过境迁,当时坐在聚义厅的阁主们回忆起这一幕时,都仍然能从那背影里感到刺骨的孤独。那女子就这样散落着长发在风中等着马来,可是直到她牵过缰绳扬鞭离去,都平静得令人心颤。 原来这场雪是为了那个孩子来的。 从霜棠阁到天枢宫,即便是快马加鞭再加鞭,也要半日才能到达,这之前梅梳前来传信必然也花了至少半日,而再之前也必然已经请天枢宫内的大夫助产而不成,那么幽鸾如今已经难产至少一日有余了。如此严寒的天气,幽鸾的身体如何吃得消。 深薇一想到她那已经尽白的长发,就更加心痛,她若是产下这个孩子,那是真的用了性命在挺了。 医士随着梅梳飞也似的冲上产房时,深薇也喘着粗气刚刚停在楼前。又是数月不来天枢宫了,隆冬时分,这里又是一派不同的景象,显得有些陌生了。她将宝霜牵到廊外檐下,抬头望了一眼点起烛火的产房。 幽鸾连痛苦的呼声也没有了,只剩下微弱的呻吟。 “教主请到阁内坐坐,外面太冷了。”一旁的小侍女招呼她到暖阁里歇息。 她此时正是满头是雪,乌狸大氅也几乎成了白的。深薇推开房门,却看见鱼劫风坐在里面——因他不能进产妇的房门,也只能在此焦急等着。 她合上门,无言地坐到他的对面。他们之间原本也没有什么话,时隔那么久坐到一起,更是不知从何开口。炭火的噼啪声,在这空旷的房中清晰可闻。 良久,深薇像是鼓起勇气,微笑着问道:“孩子出生要叫什么名字?” 对方像是焦虑得无心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一味地沉默。 深薇的笑容隐没下去。是了,这种时刻,她还要怎样去分他的心,让他稍稍好过一点呢?继而觉得自己开口有些好笑,心中无奈地苦笑一声。她低下头去理自己的衣襟,埋头的时候,听到对方沉声回答道: “玄机。” 他还是总在她都焦虑得尴尬了的时候,才回应她的话。从来都是这样,一点也没变过。 “听闻梅梳说你如今做了宫主,也还没给你道贺,如今先恭喜了。” 鱼劫风依旧不回话。 唯有他这样不回话时,深薇才有胆量直直盯着他看。他不回话时,便也不去看她,便不知她在看他。 鱼劫风,我第一次这样看你,那时我才十五岁,如今我已近二十三。八年了,我也不过只能在你不注意时这样看你。若是你真的处处都那么像我,沉默也像我,警惕也像我,伪装也像我,那你也会在我不注意时偷偷看我么? 她实在有许多话想问,只是不忍问。可是究竟要忍到什么时候? 更何况有一些话,她无法不问,那已经不再是他们之间的事了。 她沉吟良久,握紧了拳头,故作淡定:“我一直有一事想问你……” 鱼劫风垂着头,只是眼睛转向她,低声道:“说。” 深薇原本说出那句话后便泄气了的,然而却没想到鱼劫风当即回应了她,仿佛也急切想知她要问些什么——若真是这样,若真是这样,他想回答的是什么? 她心绪很乱,却只能硬着头皮问下去:“幽鸾所生的孩子……玄机,玄机也会是观音蛊的饲主,……你知道幽鸾是观音主的吧?你,你打算怎样?……” 对方像是没想到她问出了这样的问题来,抬头惊愕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撇过头去,轻轻地点了点头。“师父要我将她带回天枢宫的那一日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了。”他似是苦笑,“师父不打算怎么办。我也不能打算怎么办。” 深薇却呆住了。 “所以,所以从那天起,你就已经知道会娶她为妻了……” 鱼劫风再次点了点头。 “那你,那你……你娶她是老宫主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对方便沉默不语了。 为什么?为什么?深薇恍惚中似乎明白什么,却又无法理清头绪,回想当年甜儿对她说的那番关于观音奴的话,惊诧中良久才仿佛反应过来,脱口而出—— “难道你们是为了那个孩子?就因为观音主的聪慧一脉单传——” 鱼劫风忽然拍案而起,颤声道:“不是的!” 如果那是真的,幽鸾便不过是个工具,为的是让观音主的血脉从此归于天枢宫。失去早前的天枢女脉以后,观音主是他们延续异能的次等选择。只要没有人夺走血棠印、杀死观音主,这支聪慧的血脉仍然可以继承下去,足以维持天枢宫飘摇的生命。 想到幽鸾还在生死线上挣扎,深薇忽然为这想法忍不住感到恶心。 “你怎么能……” “你住口,李深薇!如果可以,我宁可幽鸾不要去生那个孩子,我娶她也不是为了留下后代,是因为我真心爱她护她,是因为我真心爱她,所以才会、所以才会有那个孩子!你知道什么,你住口……”他说到激动处,伸手抽出佩剑,向着空中无谓地劈了几剑,只是片刻,看到同样惊起拔剑的深薇,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垂下剑扬手掩面而泣。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那样沉默,不单单是因为担忧,更是因为自责。 他不想要幽鸾为他受这样的苦。 深薇第一次看见他流泪,他哭,她也心痛如绞,他终究最是在意幽鸾,她何苦直到方才还在心有所想?难道八年了,她还没有想明白,她还没有放弃那妄想么?她甚至都已经想明白过了,然而却又想不明白了。她自己也那么糊涂,从未弄清楚早就明白了的事实。可是她为什么偏偏非要那样糊涂?她是要自己糊涂,她不愿意醒过来。 但是他为什么要在新婚不过数日的夜晚策马去救她、为什么要偷偷在饭桌上凝视她默默流泪的模样、为什么要对她那样一笑,深薇不想从这些记忆里醒来,若那只是一梦,于她也是最好的梦,她宁可不要醒来。 “可你又要怎么救她!你要怎么救她呢!”你为什么要陷进这轮回里去,明知道幽鸾会早早离你而去、连那个孩子也会英年早逝,为什么要承担这种莫名其妙的苦?“你要怎么救她,她迟早也会死在你前面,你为什么……” “你住口!你住口!” 两人都流下泪来。 她想不到自己怎么把事情弄得这么糟。喘息了两口,她只得选择重新坐回凳上,将剑也放到桌上。随后两人就一直沉默无语,直到幽鸾的哭声划破寂静。 “阿哥……好痛啊,哥哥,我好痛啊!” 她似乎是开始用劲了,间隙不停地喊着鱼劫风,时而是汉语,时而是苗语。每一声痛苦的呼喊,都同时穿过鱼劫风和深薇的耳,如同尖针一般在体内穿行,刺穿他们的心肺。 “咿呀啊啊啊!” 她嘶声大喊,随后是身旁人惊喜的呼声:“是个小姐,是个小姐!” 幽鸾用苗语呼喊着什么,哽咽不止。 婴儿清亮的哭声。 鱼劫风冲出门去,迎面便遇上抱着婴儿下来报喜的产婆。“宫主喜得千金!”说着便笑着将孩子塞到鱼劫风怀里。“幽鸾呢?”他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孩子,便追问产婆。 “夫人如今也无碍了。” 他这才抱着初生的女儿痛哭起来。廊外的雪光反射到孩子通红的脸颊上——她还是一个睁不开眼睛、皮肤皱巴巴、充满血色的小肉团。“玄机啊玄机,你害得你母亲为你几乎丧了命啊!”玄机也放声大哭,父亲也放声大哭——那场面竟有些奇异的温馨。 “宫主,宫主,孩子怕冷,带回夫人那里让她抱抱吧。”产婆劝他。 是了,他要去看看幽鸾。他抱着玄机疾步上楼来到产房,幽鸾面色安详,雪白的长发尽数散落在枕上,双眼微合。听见他的脚步声,不顾一切挣扎着起来,将他与孩子一起牢牢抱住。这孩子多么不容易才来到世间,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两人曾经所受的煎熬忽然通通烟消云散。谁又知道这个孩子的人生会不会比他们加起来还要困苦,如今除了用全身心力去爱护她以外,还有什么可以埋怨呢? 他安抚完幽鸾,大夫和产婆还要替她收拾善后,他不便继续逗留。下楼时,暖阁里炭火还未烧尽,李深薇已经解马离去。 他也不知事情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或许他对李深薇也该有几分自责。 八年了,难道他们真的不过是天枢宫主和蚀月教主的关系? ----------------------------- 深薇在霜棠阁后的小片空地上,开始种起蔷薇来。年纪越大,越是想念起在洛阳和长安时的光景。那段日子她本不太爱回想的,如今大约是真的念旧了,想起旧家院子里的蔷薇花丛,想起北方阁的如海蔷薇,总觉得十年不见,实在太想念那颜色了。 薇主和当年残月教主一样种起花来了,资历老些的教众都还想得起十多年前残月教主在长安的宅院中,独自弯腰种植蔷薇的模样。 当时她也像如今薇主这么大。岁月匆匆,薇主竟然也到了这样的年纪,当年坐上教主座时,她连面容都还像个孩子。 深薇在休闲的时候,便坐在楼后的蔷薇丛之间小睡。她如今越来越不爱和人打交道了,比起在厅中房内阅览各类书信,她宁可在花丛里睡上半日——却也无妨,唐襄阁主会替她打点。唐襄如今十九岁,已成了十分稳重的女子,虽然总向别人解释她并非教主储,大家也还是将她当作少教主看待。 到了这年蔷薇开起来的时候,她坐在小凳上修剪花枝,失手剪岔了一刀,开得最盛的那枝落在地上。 “可惜了。”一旁的唐甜儿摇了摇头。 深薇凝视着那枝花,忽然笑了起来。她想起旧时家里的花丛,那般瘦弱;长安北方阁的花朵,在她做上教主的那一年开得最盛;如今这一丛开得也好,却被她失手剪坏了,大概也意味着什么。 “盛气剪掉一些也好吧。”她自言自语道。 新花对白日,故蕊逐行风。若是没人注意也好,凋谢时不过随了春风而去,不会损害她一点尊严。 她的确有一个好名字。 深薇转过头来:“来这里可是有话要告诉我?”她看看唐甜儿。 唐甜儿微微颔首。“薇主,秦棠姬剑术已成,不久前已离岛登岸。只是……她还不知道自己是观音奴。” 深薇沉默了。片刻,她低声自言自语:“她若是永久住在那与世隔绝的花殿里或许还幸福些。” “不错。除了我们以外,已经有其他人知道她的观音奴身份了,正在追杀她。大约是另外的观音奴。”唐甜儿顿了一顿,“观音蛊神力有限,为防止观音奴联合杀主,奴的数量越多,每人分得的力量和寿命也越少。因此观音奴之间互相残杀,是件常事——那个观音像,就像追捕令一般。”她点了点额头。 “她的剑术还足以自保么?”深薇修剪枝条的手停了下来。 唐甜儿犹疑地摇摇头,“她孤身一人,年龄又小……” 深薇垂下头去,悲叹道:“我欠她真是太多了。” “薇主何必太过忧心呢,人各有命,若是她当真活不过这一劫,或许将来反而少许多烦恼呢?只想想将来棠姬与玄机不必相见,薇主大约也会安心许多了。” 是啊,玄机……等棠姬明白自己的身份,她迟早会找到天枢宫里去。玄机今年不过三岁而已啊。两个都是她牵挂的孩子,她若是两者都救,难免她们之间又要厮杀。 “薇主怎么想呢?”久久等不到她回应,唐甜儿开口问道。 “告诉南北所有教众,秦棠姬是蚀月未来的教主,见到她要保护她。” 唐甜儿瞳中闪过一丝微光:“教主定储了?” 深薇的神色却很失落。若是真的只能用这个身份保护她,她不吝啬给棠姬这份光荣。玄机尚且有父母,棠姬却已经成了孤儿了,她这个罪人又怎么能不帮她? 十一·玄机(下) “薇主!薇主,”唐甜儿推开她的门,深薇正在回信,还没来得及搁下笔,“薇主,观音奴上山了。” “谁?” “不知道是哪个观音奴,不是棠姬。跟随他的几个仆从被截下了,他本人已经上山,是冲着鱼玄机去的!”唐甜儿没等说完,深薇就已经披衣起立,快步奔下楼去。 “薇主,薇主,去天枢宫最近的路被我们看守住了,他要赶到天枢宫还要很久,你无需太急,小心自己身体啊!” 她哪里听得见唐甜儿的话,直奔马厩,催宝霜上路。 若不是因为深薇心急,今日本是个不错的好日子。阳光温柔地铺在聚山的背脊上,清晨的雾气还来不及消散。鸟雀清脆鸣叫,啼啭声短促明亮。她有多久没有走这条路了?如果不是放心不下他的孩子,她会永远让他们在这与世隔绝的山林里自由地生活下去,也好放自己一条生路。 对不住了,劫风,可是如果玄机有危险,我还是得打破我们各自的平静。 ----------------------------- 山风袭过,头顶的槐树摇了摇枝叶,投下闪烁的影子。小女孩儿的矮几旁开着一簇簇野蔷薇,随着清风送来微弱的香气。她困了,沾满浓墨的毛笔落到地上,她打个哈欠,用手去揉揉眼窝,连眼窝上也留下一团可笑的墨迹。 身后传来珠翠相击的声音。孩子立即弯腰捡起笔,把面前的习字簿翻开。 深薇在见到她的那一刻终于笑了,“玄机,你困了,歇息吧。” 从身后走来的竟然是个陌生人,小凳上的孩子转过头来,困惑地看着她。 深薇弯下腰来,她的头发落到玄机的脖子和脸上,惹得她咯咯发笑——她的笑和幽鸾真像啊。 孩子的习字簿上,英挺的范字写着“鱼玄机”三字。这范字她多么熟悉,一看到那熟悉的字体,她几乎要流下泪来。如果不算当年她初生时所见的那一面,这还是她第一次认真地端详他的孩子——她的眉毛黑长像他,眼睛明亮像幽鸾。鼻头圆圆的,一张十分红润的小嘴。额头很宽,细软的乌发贴在额上,刘海下面是那枚鲜红的观音印。 她把孩子抱起来,坐在她的小凳上,将她放在双腿上。玄机开口问她:“你是谁呀?” 她的口音里既有吴语又有官话,还有些苗音,可是发音已经十分清晰了。幽鸾的语言才能,果然也遗传给了她。 “我啊,我是你的薇娘姨。”她拿起玄机的毛笔,在她名字的下一页,写下一个端正而大气的“薇”字。只是这个字对玄机而言未免太难,她连自己的“機”字也写不清,只是几团模糊的墨污。 “爹娘呢?” “爹娘闭关做算术。”玄机说话实在已经很好。 她背上不禁渗出些冷汗,若是观音奴当真找到了玄机,谁也帮不了她。 只是现在玄机不会有事了。“薇娘姨陪你玩一会儿好不好?” 玄机就咯咯地笑着点头。 她带着玄机去溪水边洗了手脸。深薇不想带她离宫太久,又害怕鱼劫风看见她,便带着玄机在天枢宫附近偷偷游荡了一会儿。不想过了三年,她只能这样像个幽灵一样来见见他的孩子,带着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玩耍。 玄机却很喜欢她,挽着她的脖子不肯松开。她很欣慰玄机是喜欢她的,虽然没什么关系,可她也不禁觉得那是她和这个孩子的父亲之间那点隐秘默契的延续——这些安慰她自己的想法,她当然从来都只放在自己心里。 过了中午,她要带玄机回宫用饭,玄机拒绝了:“我不要回去,我要跟娘姨玩,我要去娘姨家里玩。” 深薇的微笑稍稍凝滞了一刻,但继续笑道:“娘姨带你去我住的地方玩,等我向你父亲打过招呼再去好不好?” “我不要,我要偷偷的,娘姨,娘姨,你不许……”深薇不顾玄机撒娇,敲了敲宫门。开门的仍是梅梳,见了李深薇,深深地行了个礼。 她抱起玄机,“梅梳,我带着小宫主下山在霜棠阁玩几日,你转告鱼宫主,说我来过。” 梅梳点过头,深薇才放心离去。玄机似乎害怕父亲责备她整日贪玩,还有些嗔怪深薇为什么非要告诉梅梳。然而只是一刻,这孩子就已忘了这点不快,抱着深薇的脖子,在疾驰的马背上快活得格格笑了。 她俩骑马下了山,没去霜棠阁,多行七八里地有个小镇,那夜有灯笼夜市,深薇带着玄机先去那里吃些东西。玄机最爱的是白米蜜枣粽子,又缠着深薇买了小年糕汤、桂花八宝饭和五色丸子,吃得小肚皮滚圆。深薇怕她吃坏了,连忙要她停下,玄机摇摇头说不但没吃饱,还有好多好吃的没吃呢。说着,把那吃过的、见了却没肚子吃的,一连串十几件甜食从头到尾背下来,说累了,明天来吃。 回到霜棠阁,弟子们都睡了,还剩下几位阁主的房中还亮着灯。一回到霜棠阁,那阴郁的心情就重回深薇的胸中,夜风扫过海棠林,发出细碎的簌簌声,几座楼阁在幽暗月色下只是漆黑的影子。 她看见议室的灯还亮着,知道大约有二三阁主还在等着她回去。她弯腰牵着玄机的手缓缓走到议室门前,推开门—— 地上躺着几具染了血污的尸体,都已一剑封喉,是大阁主朱玉藻的剑法。大阁主本人也坐在里面,一旁坐着唐襄。 深薇大吃一惊,将惊恐的玄机抱起来,不让她再看那场景。“快把这些人拉走,怎么回事,我这儿还有个孩子。” 大阁主和唐甜儿这才看到被教主抱起来的年幼孩子:两只小髽鬏上挂着极小的粽子——就是店家做来专门讨小孩子可爱的东西——挂在头颅两侧;脖子上、腰上缠满了整整三大串火红火红的干茱萸;还有从蕃人处买来的小琉璃珠和银手镯……她把全部小玩意都挂在身上,模样像个长满奇怪羽毛的小鸟。她此时受了惊吓,却还好奇地偷偷看着屋内的情形。 “鱼玄机……”唐甜儿站起来,脱口而出。 ——是那个孩子,是大雪之夜出生的、天枢宫未来的宫主,是那个人的孩子,是教主义无反顾要去救的那个孩子。 ——也是地上这些死去的人想要杀死的观音主。 不一刻,蚀月弟子将地上的死尸拖走,深薇才转身推门进去。即便是如此,房中还是留着极重的血腥气。 玄机从头至尾都十分平静,没有哭闹一声,只是乖乖趴在深薇的肩头。 “冲撞教主和小宫主,是属下的错。”朱玉藻一拳贴地,俯身请罪。深薇摆摆手示意他有事可直说,毕竟夜深,叫他们久等了。 “这些人追随的观音奴,成了漏网之鱼,如今已经在山中。不过朱阁主追杀进山,沿路可见散落的血迹,应该是受了重伤,然而最后那人游水离开,因此血迹也断了。”唐甜儿说道。 “那人的武功非常惊人,最初堵截这伙人的时候,他已经受伤,即便如此仍然轻松逃脱,武功可能更在我之上。”朱玉藻面有愁色。 深薇心一沉。武功若是在朱玉藻之上,那便可以与她一搏了。她想起唐甜儿多年前对她说的话——她再强也不过是凡人,观音奴却是妖魔。 “也就是说,就算那人重伤,也还是可能闯进天枢宫去。” 深薇长叹一口气,看了看已在怀中累得睡去的鱼玄机:“玄机在我这里,已经没有事了。我明日再去接幽鸾下山。” 唐甜儿道:“无妨。幽鸾对那人来说应该已经没有价值了。”她看看深薇的眼神,点点头续道:“没错,如今观音主已是这个孩子了。” 玄机啊,你还这样小,已经有人要取你的命。她一想到这个孩子总共的三十年也无法宁静度过,便悲从中来。她此刻安逸的睡颜,若是没有人守护,能持续多久? ----------------------------- 鸡才鸣一下,天色尚未见晓,霜棠阁便开始嘈杂—— “教主,教主,有人闯入!”禁铃由远及近纷纷响起,深薇披起纱衣拾剑起立,给床上的孩子裹好被子,这才快步出门。 来者已经快到教主阁下,正与五六蚀月武士缠斗。她预感不是很妙,到了一楼便翻过栏杆一跃而下,直冲来者而去。 尽管天色还暗,她还是认出了来者—— “鱼劫风?!” “李深薇,你把玄机还给我!”鱼劫风面色中既有失望又有恐慌,深薇失神的瞬间,他的剑尖已经点上了她的眉心。 “教主!”身旁的蚀月武士才要出剑,深薇大喊道:“都退开!” 鱼劫风的剑仍点在她眉间。他仿佛气得发抖,颤声问:“你,你为什么杀了梅梳?”他抛来一纸字帖,上面是深薇亲手写下的“薇”字。 深薇花容失色:“我没有……” 对方的剑更进一步,她只能退。 “我没有杀梅梳,是有别人杀她,他要来杀玄机,要来杀幽鸾,是我把你的女儿救走呵!”她只觉头晕目眩,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对方也没有听她说,而是提高声音:“可我要怎么信你,你的继任是个观音奴啊!你的蚀月教以后会到她的手里啊,我要怎么信你不会害我的女儿,我要怎么信秦棠姬不会害我的女儿啊!” 对方似乎已冲昏了头脑,剑势破空而来,深薇只能抽出剑来格开对方。她几乎快要使不出劲来,她原以为鱼劫风就算从未爱过自己,至少也无比信她,然而现在对她出剑的又是谁?两剑用力相抵,深薇和他的脸靠近的时候,却忽然被那张脸的沧桑惊吓得垂下了剑。 他或许老了有十岁,甚至都可以看见数茎白发。他的精神也不好,变得这样脆弱易怒,连眼中的光芒都不似曾经了。她反复看着那张脸,眼泪汹涌而出。她的眼前恍惚浮现他十八岁时在高台逗弄苍鹰的模样,那时候他还多么年轻英俊,而那不过只是十年前。 他看见她哭,仿佛方才醒悟,将剑扔在一旁。 两人在海棠林中沉默地坐下来,直到鸡鸣第二声。 天色微熹。鱼劫风低声如同自言自语:“幽鸾也越来越不好。我还妄想能救她,为她试了无数药,反倒毒害自己。我半年前曾经因此中过很厉害的毒,如今身体也不如从前了。” 深薇又能怎么回应?幽鸾和玄机都会在三十岁前死去,她早就知道,他也知道,对这事他们谁都无力回天。他若是决意要和幽鸾结下这段缘,就必然是孽缘,一生都要为她和她的孩子辛苦转圜。 “玄机在你处还开心么?” 她侧过身去微微点头,不让他看见自己掉泪。你不知你的孩子有多么喜欢我,我与她甚至还是第一次相见,就像当年我俩也不过第一次相见,便能感觉到那样深刻的默契。 鸡鸣了第三声,东方已白,阳光照射在他们后背。方才一阵骚动,弟子们纷纷早起,此刻却见教主和天枢宫主落寞而坐,只能远远地围在海棠林旁,噤声。 “杀梅梳的人想必是找到了天枢宫的所在。但再深入他就活不过那些机关。若是你们没有找到那人的尸体,那他应该已经逃回山林去了。” “我会小心。” “你敌不过他。”深薇几乎是绝望地叹出来,如果那人铁了心要杀掉鱼玄机,凭他的身手又怎么可能救下她呢。但是,但是…… “但是我会永远帮你,只要你愿意,玄机可以永远住在霜棠阁里,我会护她一辈子。”她抱着膝转头去看他的脸,鱼劫风只是半垂着眼帘悲哀地看着她,眼神里像是积累了一生的劳累和忧虑: “你又何尝敌得过秦棠姬?” 是啊,她将来上了年纪又怎么可能敌得过秦棠姬。 “可是,可是……只要我活着,玄机就不会死,我会护她一辈子呵。”她向他挪过去,看着他的眼睛:“我问你,我只问你一次,如果幽鸾死了,你会不会……” “她不会死!”对方猛地怒吼出来,打断了她的话。 深薇将未说完的话咽回去,她知道这句话她再也不会有勇气问,刚才是她唯一的尝试。她含着眼泪,呆滞地看着那双曾和她那样相像的眼睛也涌出泪来:他们总是看到对方流泪,自己也会哭泣。为什么就算是这样的心意相通也无济于事,那才是她永远无法从那个梦里醒来的原因啊。 她将鱼劫风从冰冷的霜棠林地上双手扶起,扬起手将他的眼泪抹去。 “那么,你好好待她。” 鱼劫风很清楚地看到那一刻她笑了,并且有释然的味道。自他们相识以来,这个女子总是那样美丽,有时美得令他心惊。就像现在她这一笑,目光里凝结了无数的心思,浓密到连他也无法看清,可又这样明了,似乎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答案。 十二·劫风 李深薇当初那个只说了一半的问题,鱼劫风当然还是猜到了它的另一半。 那时候,幽鸾突如其来地告诉玄机她要去梳头发了,便独自一人回到卧房去。一个时辰之后鱼劫风去房中找她吃饭,发现妻子将银白如雪的发丝梳回未嫁少女的模样,安然睡在床上,嘴角还含着微微笑意,似乎正梦见什么快乐的事。 然而已经再无一点气息了。 她的脸如同稚气未脱的孩子,连长长的睫毛也变得雪白,在烛火映照下仿佛变成灿烂金色,额上的观音印还如生前一般鲜红。她笑起来真像天上的童女呵,如果要长大后的鱼玄机来看她的遗容,怎么会相信这样童真的女子是自己的母亲? 可是那时,得知娘亲再也回不来的时候,孩子惊恸得尖叫起来,用拳头使劲敲打着鱼劫风的胸膛说骗人,骗人。 幽鸾死了。 于是他忽然就想起了一年前李深薇未说完的那句话,他突然明白她想问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幽鸾死了,他会不会再娶她呢。 他会吗?如果是为了了却她那么多年对他的痴情,他会的。可是为了幽鸾,即便她死了,他也不会。但如果深薇不停地不停地问下去,他真能敌得过心里的挣扎么? 可是好在她一生也只会问那一次,他错过了,以后也无需再为她在心中苦苦拟写答案。 李深薇在他这里是那样懂分寸的女子,甚至自从他成婚便极少再见他,就算她那么喜爱玄机,来看孩子时都会特意避让他。他心中若是有一条线,李深薇心里或许有一道鸿沟,从此再不会跨越。 ----------------------------- 幽鸾去世,本是他早已在心中准备了快十年的事,他预见得到;可是对玄机来说,母亲去世却是天都塌下来的打击——是啊,就算他遇见幽鸾的一刻就知道要看着她、甚至看着他们的孩子死去,又何曾想过他们的孩子也要看着自己的母亲死去呢? 这个孩子一生的痛苦都是他给的。 玄机无法接受母亲离开,整日哭闹,身体迅速垮掉了。幽鸾去世前一两年,健康也十分糟糕,如今这些症状又出现在了女儿身上;鱼劫风甚至发现女儿长出了第一丝白发——那时候她才六岁。 孩子的胃口也小下去,每日恹恹的,一刻也离不开父亲,可是一和父亲呆在一起,却又哭着要母亲回来。她原本圆润的小脸凹陷下去,还年幼的明亮眼睛里总是流露出哀愁来。寝食不安,便总是生病,彻夜发烧咳嗽是常事,一病总是病上月余。 鱼劫风怎么肯眼看幼女受这样的苦,总是一边哄着她睡,一边在小床旁翻阅各种医典,就像之前看护幽鸾一样地看护玄机。他也替玄机试了无数的药方,甚至以毒攻毒、烈性无比的药,他都胆敢一试,只期望能一朝救玄机于生死间。可是没有用,身上的病拖好了,心里的病要怎么替女儿治呢?而他自己则因为操劳过了头,又摄入那么多激烈的药石,愈加虚弱了。 他也不过三十出头,却绝望得如同四十多岁的人。 女儿心里的病难道就真的无法平息么,他知道有法可办。因为深薇悄悄来看她时,他就躲在楼上隔着窗默默看着,只要那女子出现在天枢宫,玄机就暂时恢复生机。女儿是真心喜欢深薇的,小孩子的爱最是不会隐藏,而他们两个大人却做不到。 李深薇或不得空或不方便出现时,也支使她阁内的阁主或是贴身的弟子带着些小孩子的玩意送到宫里,有时是虎头鞋绣花肚兜,有时是桂花八宝饭糯米白粽,有时是拨浪鼓、碧玉小算盘,或是小女孩儿簪戴的首饰、漂亮耳环,手链脚链儿,十天半个月地往宫里送。这女子是真心把玄机当作自己的孩子在疼爱的,他又何尝不知道,她曾经可以对他的好现在尽数给了他的孩子,因为玄机永远不会给她闭门羹,玄机永远喜欢她给的任何东西,对她任意的慈爱都报以笑容,而这些他早都错过了。 她可以做玄机的母亲,但再也不会做他的妻子了。 他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本已隐居的秋扫湖不得不再次回宫替他处理事务,有时也帮忙照看玄机。 劫风啊,你替玄机试药是你的一片慈父之心,可是你想过没有,若是你身体这样下去,如果真有那一天,你要玄机怎么办,她已经没了母亲。 师父,你早知有这一天,又何苦当初要我带幽鸾回宫? 劫风,你难道自己不知道,就算你狠心不肯带幽鸾回来,她又怎么肯任凭你抛下她?她也是铁了心要一辈子跟着你啊。 …… 这些都是定数,你若有心,便是怎样也逃不开。劫数已经过去,你和深薇要怎样都可,之前你已经辜负她很多了。 他心里却十分明了,如今的状态对他们两人或许是最好的了,两人都还可以坚守各自的阵地,又可以通过玄机保留一些联系,将来很多年都还可以这样平静相望。他辜负她,他当然知道,只不过他须得辜负她;她也是坚韧的大人,能明白为什么他要辜负她。 ----------------------------- “抓住了!” 女孩儿光着脚站在冰凉的溪水里,忽然兴奋地一呼,抬起手,手里是一条六寸长的鲦鱼。她扬起手臂,把鱼高高地抛去草地上,又埋头去石缝里搜寻猎物。 站在溪岸上的两三女子见状微微一笑。“素素,你开小差了,看见小宫主将鱼儿丢在何处了吗?”李深薇回头点醒打起瞌睡的小侍女。 素素见状方才醒了,扑上前去找到鱼玄机搜得的渔猎,费力从那高草里摸到鲦鱼,松了口气,将鱼放进浸在溪水里的竹篓中——那里已经趴着两三肥鱼小蟹,一把螺蛳。 “小宫主,你歇会儿吧,奴婢瞌睡,捡不动了——”她直起腰喊上游的孩子。 那孩子只是回头嘻嘻一笑,抬手又是一条肥满的鱼儿丢在草上。 那鱼儿骨碌骨碌沿着草坡又滚又跳地落出去好远,余下的人看着素素窘迫的模样,纷纷笑了。“梅平也去帮忙找找吧,素素这丫头吃不消了。” 梅平应了一声,向着下游的草坡摸索过去。 “呀!——” 却听见素素那里传来惊恐的叫声,深薇提步上前,鱼玄机也回过头去,这女孩儿神色迅速变了! 刚赶去的梅平也大惊失色地向深薇这边逃回来。不远处的草坪上,素素正被一个高大男子掐住脖子悬在半空,四肢不停地踢打挣扎,而那男子只是手下稍稍用劲,素素的颈椎便被他咔嚓折断,碎裂声连这边的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男人转过头来,额头上一枚鲜红的观音印。 是四年前那个逃进山里的观音奴!休养四年,他竟然在山里完全康复了。 李深薇面色也凝重了起来。她跨上前两步,将梅平和鱼玄机都挡在身后,拔剑。 对方一句话也没有说,径直向这边缓慢而极重地踏着步走来,仿佛完全不忌惮李深薇的存在一般。他接近一步,那压倒一切的威胁力便靠近一步,令人不敢直视! 李深薇不怕被人打败。她被打败过,已经不视常胜为名誉;但是如今这一仗她不可以输。只是她自己有多少把握可以打败对方? “铮!”第一剑,对方从背后抽出极厚的一柄长刀,用刀背挡住了她。对方内力之深厚,的确可以与她抗衡,但李深薇的剑法又岂是等闲之辈可以望其项背的?第一剑下去,断砚尚且无恙,对方的刀背却豁了一道口。 男子发出一声冷笑,取刀化守为攻,直对着深薇的天灵盖劈下去。 “娘姨!……”这一刀险得鱼玄机失声大叫,深薇还是不动声色地躲过了。她闪到刀锋一侧,红衣被对方撕破一道。她一手护住梅平和玄机,沉声道:“梅平,快带小宫主回天枢宫,宫里安全,快!” 梅平闻声,连忙抓住玄机的手,要将她带回宫去,而那孩子竟然不肯。“娘姨,你不要,我们一起走!”伸手要去抓深薇的裙裾。 不行,玄机,我今天就要为你除掉这个祸害,我不会再把他放走的。 她咬牙挑出第二剑,将男子的精神吸引过去,一边大喊:“快走!” 观音奴的力气惊人,伸出手捉住李深薇的左手,竟然将她连人掀翻在溪水中。“娘姨!”玄机的尖叫更是撕心裂肺,正在那电光火石之间,随着她那刺耳的尖叫,执刀向李深薇砍去的观音奴忽然一个趔趄,长刀脱手而去! 李深薇大惊,还来不及多想第二下,捡起落入溪中的断砚,便向观音奴的胃部刺去,一剑便洞穿了对方的肚腹! 刚才,刚才是玄机不经意间运用了观音主的力量! 然而让她更意想不到的是,受了直穿脊背的一剑后,那男子竟然颤颤巍巍地从溪水里又站了起来——他方才似乎受到钢针刺脑的痛苦,现在神志不清,但仍然强行拾起脱手的长刀,朝着李深薇扑来。 深薇紧握着断砚,小步向身后退去,眼睛紧盯着对方的空门。 刀剑相击,两人在溪水中奋力战斗竟又是十多回合,贯穿脾胃的那一剑,对观音奴来说仿佛完全无碍。深薇的心情愈加沉重,唐甜儿诚不欺她,观音奴是魔头一样的存在!若是这样的形势再持续下去,只怕她也只能拖到不能再拖的时候,被眼前这个人劈作两段而已。 正在苦斗中费尽心思,还想回头看一眼玄机已经逃了多远,只一分神,对方的刀就随着刺耳的破空声落到了眼前! 她几乎都已经放弃了抵抗,然而黑影压下,那男子的刀又一次落在一旁。 这一次,是有人从观音奴的背后狠狠劈中他的脊梁! 鱼劫风。 “李深薇,你快走!”他爆发出一声怒吼,拔剑对着那男子后胸又是一刺。 她怎么可能走,直起身摸准观音奴的喉咙便发力刺去,然而两人都难以置信的一幕出现了,那身受重伤的观音奴竟然沉声大吼,将背后的鱼劫风大力震开,从溪水中又一次稳稳地站了起来! 鱼劫风刚才劈中的可是他的脊柱啊! 此刻鱼劫风整个都落入及膝的溪水里,只因全未料到有这一招,翻身坐起时口鼻皆呛满了冰凉的溪水,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观音奴先是用肉掌去挡李深薇刺向咽喉的一剑,另一手手腕稍动,长刀转向,直刺鱼劫风左胸而去。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魔头?! 趁观音奴转身的时刻,李深薇拔出插在他背后鱼劫风的佩剑,双手持剑蓄力向他头上砍去! “啊啊!” 那人终于发出痛苦的大喊,李深薇竟然将他的两片头皮削了下来!他头发散乱,伤口下露出森森白骨,连退数步,刀也甩出数尺之远。 深薇立即闪身到鱼劫风身旁,才看到刚才那一刀,她竟然终究没来得及挡下,鱼劫风的左胸上已经留着四五寸长的刀口,鲜血正从伤口喷溅而出—— “鱼劫风,鱼劫风!你撑住,你给我撑住啊!” “深薇,背后……” 观音奴伸出手便要去卡深薇的脖子。她惊怒之下,执两剑如持剪刀,闭眼朝着观音奴下身拼力剪去,只听得那男子发出非人的嘶吼,睁眼时,他腰下横插两剑,其下血肉模糊,连左侧大腿的肌肉都几乎脱骨落下。深薇此时已用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坐进冰凉山溪里。潺潺溪水,如今已经尽成血红颜色。 观音奴拔出剑,倒在溪岸头,还欲起身,脚下被石块磕绊,整个人如同被捕受惊的鱼儿一般,扑棱棱滚下山坡去,只留下一地鲜血。 鱼劫风已经支持不住了。那道刀伤刺得略偏,未能一招瞬间取他性命,但这样流血下去自然迟早是要死在李深薇怀里。若是死了,若是死了……若是今日就得死去,他欣慰至死还能保护玄机一次,还能救李深薇一回。他欠她这么多回,救她两次命,不知能不能偿还?只不过如果他当初娶的就是她,她两次都不至于涉此险境啊。 快死的时候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他终究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还她。 那人现在又哭得气断声枯了,二十九岁了,她还是那样在他面前哭,他真看不得她哭啊,她哭时他也难过。她平日做蚀月教主的时候是不是多大的风浪也不动一下声色?以前没有看过,以后也没有机会看了。 “好……了,不要哭了。……” 他头一回有胆量去摸一摸她的长发。她的头发真美丽呵,有时他会看着她的头发出神,自他开窍以来,就梦想将来的妻子是她这样头发乌黑沉重的美人。命运对他青睐有加,他却是个傻子,没有福气消受。 这最后的片刻太难熬了,观音奴的一刀没有刺中当心,而是要他这样等着全身竟冷鲜血流尽,他本来身体已经虚弱,临别还要受如此折磨。他抬手去轻轻抚摩深薇头顶的长发,从那里悄悄地取下一支玉簪,抖抖索索地去找她的手。 她哭着将他的手握住了,他五指用力捏了捏她的,要她睁开眼睛看看自己。 她马上就能明白,她总是立即就知道他的意思,抬起左手将眼泪抹去,睁开眼盯着他看,当她明白鱼劫风眼里的意思,立刻哭着摇头。 他要她帮忙送他上路,玉簪已经送到了她手心里。 纵使这一回他的眼神这样坚定,也不能驱使她听从。他只得再握着她的手放在心口,默默点点头。 若是你对我还有什么求而不得的,有什么怨恨,这一簪算我还你,也算了结你我的折磨。 他把玉簪对准刀口,用最后一点力气拉过她的手来奋力一拍。 ----------------------------- 鱼劫风,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最早就能这样拉着我的手,全部一切的苦都不用承受啊? ----------------------------- 年年春色都会是曾经模样,今年也没有什么不同,尽管这座山对她来说已经再也不是以往的含义,她还是照常回来。 “是娘姨,娘姨回来了,师父我先下去了!”正在举箸吃饭的小姑娘听得远处马蹄夺夺,对着白发苍苍的老翁兴奋地含糊叫喊两句,扔下筷子便撒腿跑出门去。 “娘——姨,娘——姨!” “玄机,饭还没吃完呢,吃完了再说话。” 小姑娘连忙摇摇头:“娘姨,你来救我了,师父做的饭,有那——么难吃,打死我也不回去了。” 深薇便笑着嗔怪:“你胡说了,秋老宫主的手艺我尝过。” 玄机一边走,一边还在喋喋不休:“不是,你们都不敢说,只有我敢,师父做的饭,有那么难吃!我就是丢到水里喂鸭子,鸭子闻到气味,都会逃去对岸呃,我拿去堆肥,花朵儿都会被毒死的。” 她只在后面笑着摇头,把玄机的抱怨都当耳旁风。今日是清明,该去和她扫墓,玄机已经等了她半日了。 两人的墓穴在天枢宫外六七里的山地,两人骑马坐了一顿饭的工夫,绕过几丛矮树,便能看到那座略大于常规的夫妻墓。过了这些时日,坟头长出片片青苔,已然与周遭青翠山色融为一体了。坟头生着两株优美树木,向四处投着清凉荫翳。而仔细看时,就会发现它们如古话中的相思树一样依偎扶缠。 看到此情此景,深薇淡淡地笑了。 “去跟爹娘说些话,去。” 鱼玄机便听话地去了。她来到父母的坟前,想了半天,最后咧开嘴口齿不清地对着墓碑说了一句:“爹,娘,玄机换牙啦。……” 深薇抬头看着相思树上丛生的碧叶,盈盈如翠玉;其间透出的天空,像丝缎一样美丽。这座坟的四周长满了野蔷薇,此时,枝干上正开满红色的琳琅花朵,在瑟瑟的春风里摇晃。 就像是会一直守护着似的。 2018.09.03 咏蔷薇 ----------------【南北朝】谢朓 低树讵胜叶,轻香增自通。发萼初攒此,余采尚霏红。 新花对白日,故蕊逐行风。参差不俱曜,谁肯盼微丛? 第一章·昨夜听风打玫瑰 要说何为漂亮的波斯女人,须得善画浓眉、面如满月,眉心点痣贴花,鼻如悬胆鹰钩;面相要像半大少年,画一点淡淡的假胡子是最好,身型要肥硕富贵,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是最好;头上要戴团花帽帔,身上要穿锦绣绸缎——这八条没有一件与萝瑟奴有关。萝瑟奴原名裹蕾萝瑟,在波斯语里意为玫瑰。她身材始终瘦弱,加上高鼻深目的面貌,看起来有些惆怅;一头浅色秀发,直到十三岁前一直用素色头巾包缠,没有一点玫瑰的模样。 十岁,萝瑟奴就跟着乐队踏上大唐国土,那时便已经身怀绝技,筚篥、箜篌、羯鼓、羌笛,拍板、琵琶、方响、碰铃,没有什么难得倒她。这女孩儿没有别的不好,只是出生就不会说话。刚出生时,父母还以为她同时是聋子,直到她三岁时拿起红铜果盒,叮叮当当地敲起来,家人才知道这可怜儿绝非痴傻耳聋,而是个舞乐天才。 家里是外贸商,每隔两年穿驿道入唐,直到国都长安。几十年的往来,家中优裕,用得起唐人工匠细细捻造的缂金铜盘,穿得起扬州织女亲手编绣的蚕丝长袍,夏日卧室里摆着冰块填满的瓷缸,冬天能穿天竺虎的虎皮,本不差再多养育一位残疾的女儿。但想到这残疾可能使她将来难以寻觅好夫婿,留在家中使人难堪,父母决定送她到乐班学习西凉、康国和高昌乐,等年纪合适,就送出波斯,随乐班到唐朝巡演,她将来不管怎样凄苦,至少有一技之长在身。 于是萝瑟奴四岁起,便在乐队中吃睡学习。那时为了她能够随时补阙,不但令她学了吹弹击打,也令她学了跳盘胡旋;除了歌唱,她几乎样样都会。十岁时,萝瑟奴身披一条母亲织的羊毛毯子,跟着乐班坐着骆驼穿越莎车、于闐、且未、楼兰,涉过敦煌郡,越过阳关道,泊宿瓜洲,最后风尘仆仆地来到陇西,在那里给李氏贵族表演了数月,就被提拔到玄宗皇帝的梨园去了。萝瑟奴其年十三岁,汉人称为豆蔻年华,却因为不会说话,总是被宫里的乐师安排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因为汉语还不能全然听懂,也不安排她练舞。玄宗皇帝与贵妃排演时,询问乐队中可有会演奏某某胡乐的,喊出声的总不是她。 十四岁时,领班的筚篥不在,她头一回敢放胆先吹,睫下因为惊恐而含着眼泪。身影落到皇帝的眼睛里,仿佛荒城墙上一枝垂露的杨柳。询问到萝瑟奴不会说话,便放下圣言,说此女安静喜人,可以令她坐得离朕近些。从那以后萝瑟奴出入方有好衣裳,头耳始闻玎宕。贵妃善妒,她从来没有名分,一直呆在乐班;天子只有来梨园时,才向她颔首微笑,照旧令她坐在离自己最近的位置。 她见过谢阿蛮跳凌波舞,宁王吹笛,天子击鼓,贵妃琵琶,马仙期击方响,李龟年吹觱篥,张野狐弹箜篌,贺怀智拍板;盛世歌舞的狂放缱绻她都见过,大唐最美艳绝伦的时刻也是她一生最快活的时光。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举兵造反。次年仲夏,潼关失守,长安岌岌可危,天子一早说要亲身制敌,傍晚就调动禁军仪仗躲进大明宫,悄悄牵出御马千匹,要带着贵妃匆匆流亡。萝瑟奴是看着这行人来回奔走的,来京三年,虽然不能吐一个汉字,却也知道大难当前了。皇帝走之前暂停在大明宫的侧门前,夜色已经降临,还问谁会唱《水调》。乐班中一位汉人少年上前一步,身后寥寥数位乐队成员立即为其调弦试音,萝瑟奴就握着玉笛位列其中。少年唱道: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 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 歌未唱完,御驾的的而去。歌声飞入高空,碎成惊弓之雁,留在宫门前的乐师们无一个不痛哭失声。萝瑟奴还听见他回过头来问能否带走那名哑女乐师,贵妃摆了摆手,从此山高水远,再未见天颜。长安城以泪洗面,大明宫魂飞魄散,她从未想见自己的有生之年竟看见大厦倾颓;她是波斯人,但那时她已经知道所亡的是自己的都城,唐是自己的故国,她无处可去。 安禄山带人冲进宫禁,掳掠尚未逃走的朝官百将、乐师舞者,皆送往洛阳新都。萝瑟奴也在其列,路上即遭叛军轮番玷侮,坐车来到洛阳时,腹中怀着一枚女胎。她惊辱无处道,亦无从打落这苦果,胸闷气短熬到五个月大,仍然强打精神。安禄山设宴大庆,旧时同事共坐一席,被迫为叛军歌舞庆功,人群迟迟不肯开奏。乐部长老雷海青此时站起来,将琵琶摔碎在地上,向着天子出逃的西方长跪恸哭。 雷长老即遭当席肢解,哀鸣响彻殿堂。萝瑟奴坐在暗处,连眼泪都流干了,还要在黑云压城中继续吹奏。筵席中段,她见几名方响和箫踉踉跄跄逃出大厅,也乘乱摸索出去,夜色中慌不择路逃进竹林,遇到另一位故人,那是旧时的吏部郎中、给事中王维。 摩诘居士善弹琵琶,与雷长老何等熟识,萝瑟奴撞见他时,见他也在无人处暗自垂泣。彼时他扮成哑子,不欲向燕王效力,被安排在殿外的寺庙隐居。见到萝瑟奴,认出她是乐班里很受宠爱的女乐师,知道她是真正的哑口难言,拉住她一起哀哭良久,似是对她说的一般,絮絮讲了很多旧时与雷长老一起切磋对饮的事情。大概讲给谁听都不好,讲给异国的哑女听却万无一失。摩诘先生也不过是人,何不惜命,在此伪装成哑者已是他无奈之下的险着,更不能泄露给第二个人。 萝瑟奴也有无法对别人开口的惨事,她知道给事中善解人意,是个信得过的前辈,待他心情稍稍平复时,她怯怯地拉过他袖子,一手指着小腹,咿咿唔唔地比划。可惜男人究竟不洞察,以为萝瑟奴腹中饥饿,二话不说便抛下她折回自己的寺居内拿了一碗冷粥、两个馒头回来,只看到萝瑟奴蜷在地上嘤嘤而哭。 她接过先生手中的粥食,垂泪颔首示谢。她不算饿,但不知为什么,从给事中手里接过的这碗粥总好过叛军宴席上的鱼肉。刚才先生离去的那段时间,她心中又念想无数回,或许还是不要告诉先生的好;以他的心性,把自己的困顿告诉他或许是拖累了他。 于是萝瑟奴不住地哭着吃完那顿饭,将空碗还给王维,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头,默默离去。 身孕已有六个多月,纵使她始终用琵琶遮挡、穿再宽大的服装,也快要遮掩不住。好在她身体康健不甚呕吐,乐班中竟然直到她有孕七月方才有人察觉,那时早已有与她同运的数名悲惨女子投河自尽了。她自小意志非常,承受过许多辱骂折磨,这一次也未能将她这朵野玫瑰打落枝头。本来就是夷人,况且从来不善交际,同事发觉她有孕,无人照拂她,以至讥讽她不像其他女子一样死节。 这才是她那时忽然动摇、想要将自己受孕的事实告诉王维的真正原因。身体受辱,不过是她身为女子在战争中十有八九难免的苦痛;被同僚百般白眼,才令她痛不欲生。事已至此,她如今被困在乐部,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王维先生,自己和腹中这个孩子的命运将成风中落叶,凶多吉少了。她为此唯有出演时胆敢痛快地哭一会儿,总借管弦丝竹喧嚣时分隐藏哭声。到了第八个月底,安禄山宫中要演霓裳羽衣,那是玄宗亲笔,乐班中无人情愿演奏,不知是谁的一只手便将萝瑟奴从人群里推出去,说道:“这是班中最善此曲的琴师,燕王即席倾听罢!” 她摔出乐席去,另一手将她搀扶起来,她抬头看去,是被迫入席的王维。他见萝瑟奴大腹便便,这时才明白三个月前她所指为何,面色中许多愧疚。他从乐班那里劈手夺过一把琵琶,拉着泪眼朦胧的萝瑟奴坐到自己席边,一字未讲便开始调音,正是《霓裳羽衣曲》。萝瑟奴举铃为其伴奏,长泪不止。那时候燕王目力衰退,经常因此大发雷霆,萝瑟奴深知自己哭声败兴,恐招杀身之祸,但死前能与先生合奏最后一回,再听一回那盛世舞曲,她也情愿。 果然,宴席后,萝瑟奴便受命要遭“剖宫之刑”,只因为怀孕妇人心性无常、打扰了她这“乐班第一”的演奏,使得燕王不能尽享乐舞之乐,故而要移去这一阻碍。剖宫惨事,纣王之后闻所未闻,那乐班的一众庸人虽然抵触萝瑟奴,也没想到会弄成这幅局面,个个人心惶惶,怕萝瑟奴死后成鬼带着亡儿报复他们。 安禄山彼时已经几乎不能视物,性情非常暴躁,下了此令之后,还命人在他的卧室行刑,好让他看个过瘾。然而大概是过于兴奋,一口气没能接上,便昏过去,回头被人搀扶到卧室休息,萝瑟奴也被夺去一切尖利饰物关到侧室,有人专门看管。 她知道今夜就是她命运的转折,但一切却又不按照她的既知发展下去。深夜难眠时,听见燕王之子安庆绪带阉奴李猪儿潜入房中,在她惊惧的目光下一刀切开了安禄山的肚皮,那道伤口里流出来的一半是血,一半是油。 她躲到床底,篡权者搜捕房中所有侍仆,杀个精光,唯有她大难不死。带血的尸身被一具一具拖到未知之处,她等天光少熹,上气不接下气地从侧门逃走,没想到迎面就撞上等了一夜的王维先生。 “本想截杀前来行刑的人,却见庆绪小贼来杀老贼。等了一夜,没见到孕妇的尸身,我知道你还活着。” 她要给先生磕头,对方一把拉起她,只说“逃吧”,背起她便从后廊一溜出去,坐上马背。马上颠簸,她腹痛难忍,及出宫,羊水已经浸湿整个马鞍。先生身居寺庙,哪里有助产的半点可能,当下只能对她说:“我有一做官的友人,原是宫中四品的中书侍郎,他家有妾待产,我带你去他家暂避。” 先生是文人,双手抱住她步行去找那位做官的朋友,身上淋满血水。这朋友与他不同,本来因为这位侍郎变节接了大燕皇帝的伪职,已经近乎断交;只因为他自己也受了职,只不过装恙不效力,说到底也是变节,故而反而不好彻底反目,但暗地两人都知道彼此不是同路人,早就不再像过去那样来往了。 他清晨敲破这位旧友家门,带着一个呻吟不止的憔悴孕妇,自己衫下浸透秽血。对方摸不着头脑,只得先将萝瑟奴接进中庭,命稳婆就位。两个男子坐在阶下一时无话,良久,那位前朝侍郎开口道:“摩诘,你既然如此爱节,何必与女子与小人有染,快趁人少早早离开我家,省得将来先皇归国,你身上洗不干净。”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长衫上染上的妇人污秽,苦笑道:“上官侍郎啊,这由不得我。” 上官抬头看了他一眼:“我知道那女子是乐班的红人,早时颇受宠爱,难说她腹中是不是一名龙子。若是如此,你我算立了一功。将来天子平叛后,你我这等变节之士就要靠她和这孩子争取一条命了。” 他愣了一下,道:“在下救这女子可不是为了换自己的命啊。” 对方却没有理会他的话,从阶上站起,淡淡道:“进来换身衣裳,快点走吧。” 他心系萝瑟奴母子安危,虽然一刻也不想多留,但终究进了屋,借着换洗衣物的时间拖延片刻。但他换好洁净衣衫重新走出门来时,上官已经站在门口抱着新生儿等他了。 对方的声音极其冷漠:“这是个胡儿,又是女娃,不是皇帝的骨血,你带出去埋了罢!” 他只觉血都冲到头顶,却不能掷袖而去,于是接过襁褓中那名孩儿,连哭声也没有,面色红紫。孩子的面相全然是个胡人,尽管还是婴儿,也足以令人断言与皇家没有一点关系。他的手指去碰了碰这小肉团的脸颊,却突然听她咳嗽一下,继而发出惊天的哭声,向着他脸上喷出两口羊水来。还没有死! 上官侍郎立即用手去堵那孩子的嘴,王维怒道:“怎么,你想杀了这活生生的孩儿吗?!” 对方也怒发冲冠:“我的妾室刚刚流产,不能让她听见婴儿哭声!王维,我看在你我曾有过些情分,就帮你到这里,你可不要得寸进尺,你我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这边话还没有说完,王维佩剑已经抽了出来。 上官侍郎像是明白过来,咳咳干笑两声,也把佩剑举到眼前:“摩诘老而失智,你有本事就把里面那个夷女也带走,不然就算你和这野种活着出我家门,那女的也不可能活过晌午!” 眼看第一剑就要凌空而出,一个细细的声音从门后响起:“谁说不可能活过晌午?” 门后站着的是一名头裹白巾的年轻女子,上官见她出来,放下剑讶道:“三娘,你小产身子未愈,怎么能见这种凶气,回去,回去。” 三娘的身子岿然不动,转过头看着王维,语气中带着一丝坚定:“郎中,我官人败节丧气,你不要与他来往了,将这孩子给我,我来养。孩子的生母可怜,正好我缺一名侍儿,让她从此住在我这,不归我官人管辖。”说着便要挪动步子来接婴儿。她说了这片刻的话,面泛潮红,也不知是怒气伤身还是未出月子的缘故。王维这边立即将幼儿送进她怀中,三娘对他点了点头,竟是一点都没有理会自己的夫君,径直向王维跪下身去,高声道:“妾身替这母女谢过摩诘先生,我新丧子,是先生惠赐我一女,今后我必怜爱之!” 这女子必是上官的爱妾,胆敢恃宠而骄,当面行大逆不道之举;然而这大逆不道的女子却反而令人心生敬畏。上官见自己妾室如此不顾他的颜面,气得摔剑而去。她斜眼看着自己丈夫气急败坏夺门而出,更是泪从中来,低声道:“我官人已经不是人了!” 王维将她扶起,这女子颔首道:“我与这样的丈夫将来若是有孩儿,没有良师定然走入歪门邪道,妾身斗胆恳求郎中大人,如我将来生下男丁,请大人将来做他的师父,以免他学了生父的模样,变做小人!” 他点点头:“夫人放心。有夫人如此高洁在上,将来公子必然出息;不但如此,我见过夫人,方知女中亦有豪杰,你手中这名胡女,我也会好生教导。” 第二章·窗枢急开见双蝶 上官侍郎家的这名宠妾说话硬气乃是有缘故的,并非只是受宠而已;这女子大名谢三娘,正是那“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谢家,虽则家道没落已久,乃至为人妾室,但教养气节仍在。谢氏收养了萝瑟女之后,丈夫上官亦不能如何。这家大妇颜色已衰,一生未出,性格温柔软弱,在家没有权势;加上这新妾人格远远超过主人主母,两年来家中的大小原是听从谢三娘的,却也不怪,若是这家中能添丁,也是这位谢夫人的儿女,故而人人趋炎附势。 萝瑟奴大难不死,留在谢夫人身边,名字中的“奴”也去掉,直称萝瑟;虽然名上是个侍女,夫人知道她是个音乐奇才,从不令她沾染一点阳春水,免得以后回宫任职时双手不再灵活。两人在闺房中时,谢夫人称她为妹妹,萝瑟不会说话,却会笑着点头。 波斯人爱以花名女,那九死一生的幼儿,萝瑟替她取名为牡丹。因为波斯语中没有牡丹一词,她在巾子上绣了“天国之花”的波斯语,读作阿瑟芒斡朵。她知道唐人最怜爱的就是此花,绝不会令牡丹遭受一点风雨摧残。谢夫人指着巾帕上的文字问她给女儿取了何名,她站起来伸出手点了点窗外盛开的牡丹花。 她手指的正是姚黄牡丹,与魏紫并占牡丹鳌头,此时正是仲春花好。谢夫人笑着点头,道:“如此,她也有个汉人名字,叫做黄楼。”黄楼子是姚黄别称。从此谢夫人总是抱着这女儿穿行在花园,“黄楼儿”、“黄楼子”这样唤她,女孩儿也十分聪慧,三个月时便会应答。萝瑟不能出声,但能令女儿小手摸着她的双唇,教她念若干波斯词语,若是黄楼模仿出来,萝瑟便激动得落下泪来,教育这小小女儿竟是她能听到乡音的唯一途径。 及黄楼十月大时,安庆绪出逃邺城,官军收复洛阳,接连迫降斩杀安氏一族手下将领数人,连胜回朝,肃宗归都长安。既然唐军到、新帝归,那么马上就要彻查变节徒了。上官宅上下闻军马蹄声便溃不成行,谢夫人令萝瑟带黄楼去寻王维先生,谁知王维毕竟受过伪职,此刻也被当作变节叛党押回都城去了。官兵收复后,洛阳的城禁森严,虽一蚁不能出入。叛党被一家一户抄送押往京师,竟搜到次年四月才搜空,将上官一家装车送往长安。 黄楼已经一岁有余,一路上指着押解兵身上的铠甲呀呀儿语,喊“要”、“要”。每每如此,便让萝瑟想起曾经被叛军欺侮的日子来,泪流不止,谢夫人只得抱过孩子要她安静一些。但这女孩儿十分坚持,每见到着铠甲的兵卒,都喊要穿。 大约就是从那时开始,一家人就知道这夷女与平常人不同,隐隐约约中又不敢替她的人生下什么断语,只知道这女儿会有很多年都在战乱中度过,她将一生与兵甲为伴。 颠沛流离来到长安城,国都仍在,宫阙已经化作飞烟。上官侍郎家一行收押进天牢时,恰又逢王维的牢房正在对面,重逢时分不禁百感交集。王维自上次离去,还未见过黄楼,此时见这小小女儿竟然也身陷囹圄,一时不知究竟是救了她还是害了她。然而谢夫人此时一句话说出来,更是令狱中一片死寂。 “若是皇帝想要处死我们一家,已出世的女儿尚且可以充做宫奴留下一条命,但我腹中未出生的孩儿却要不幸与我一起去死了。” 此时,谢夫人有孕才两个月,这孩儿将是上官家唯一的后继。 王维还记得先前谢夫人对他说过的一番话,当下虽然缄默,但心中已经下了决心,若是自己能向皇帝讨回清白,不但要救那名胡女,也要救谢夫人的孩儿。他到底不是真的变节! 果真被他赌回一条命——那夜雷海青被害,他曾写过“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的句子,传到肃宗耳里,知道他身在伪朝有许多不得已。又因为弟弟王缙平叛有功,已官至刑部侍郎,却宁可自己削爵回庶,换他重回宫廷。肃宗谅他向来淡泊,不是势利之徒,同意将他重新收编,做太子中允,比原来官等只是稍降。 判下,他失声痛哭,只说狱中还有一些文稿忘了取出,恳求上允回狱取物。他折回大牢,趁狱卒不注意,递给萝瑟一支竹笛,再未说别的。 ------------------------- 复了官职,他带着新墨未干的字画去见肃宗。他向来不切切于表忠心,但这一次不是为了自己。从太上皇到朝上百官,谁不爱他的墨宝,但放在以前他只在京郊自己的别墅里裱挂,遇到知心的酒友才会赠送。 肃宗见了他,到底还是怜爱的。当朝最受重用的行军司马李泌也和他一般不爱出仕途而爱青山,此值两京收复之际,却上奏要归隐;为这一事,他无人商量,王维来找他倒是正好。 君臣二人于是斟了酒,一面叙旧往日开元天宝的胜景,一面谈起司马归山一事。说到伤心之处,相顾无言。肃宗李亨做太子时就是个软弱之人,唯玄宗是瞻;现在虽然归国,又遇到后宫宦臣弄权,以致自己的良相竟然要因此辞官;又说到太上皇至今未能回京一事,不知现在在南国几多伤怀,席间数度流涕。 王维便说:“太上皇旧时爱好音律,不知如今箫管鼓乐还能否使上一笑?” 肃宗只是叹了一口气:“卿也见了,大明宫被烧成那样,存在其中的乐谱还剩几何?此前那些乐官舞伎也都被叛党掳去,现在剩下的这批也演不出父皇在时的一半辉煌。” 王维道:“如此,臣知道前朝一名女官能记谱过目不忘,梨园能得此人,盛世再现也不难。只是……只是她战时流离失所,被原来的上官侍郎家买去做了家奴,现在被一道关押在逆党天牢中。” 皇帝才要询问,通传上来一句:“左羽林军大将军来了。” 传后,走上来一名器宇轩昂的武官,此人名唤谢凤,开元末年考上武状元,编入羽林军,乱中一直保护皇帝安危;而此人不但护驾有功,甚至也随郭子仪将军打过几个大仗,因此虽然位列三品将军,皇帝对他却是十分高看的。谢凤一来,便传战事捷报,使得方才还在垂泪的肃宗心中一快,唤他一道过来饮酒。 皇帝还记得刚才谈了一半的话题,接着问道:“爱卿方才说到的那位女官,现在在哪?怎么在天牢?” 王维与新来的谢凤暗中窃窃交换眼神,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正是前朝的上官侍郎家中缺人,他家夫人看她可怜,将她买去做了侍儿。现在因为上官失节,连坐关在牢里。” 谢凤立即打断道:“哎呀,不得了,那位上官逆子岂不是前朝的中书侍郎上官某?” “正是。” “小子不才,从小就知道这世上有比我气节还高的豪杰,”他将头转过来看着皇帝,“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小子的堂妹,名唤三娘。但堂亲家道中落,将三娘嫁给上官那贼人做妾,早年我还不是将军,官不比那位中书侍郎;如今想救堂妹,想不到她已经被这贼子妹夫拖进大牢了!” 肃宗这边被谢凤这一番话弄得晕头转向,王维立刻接过话来:“圣上,如今弄明白了,大牢里关着谢将军的堂妹,又连带关起前朝乐官;将这两人放出,既可以安抚将军,又能重振梨园。至于那位上官侍郎,原本怎样审判仍旧按照圣上的心意即可,莫要牵连了忠贞之人。” 肃宗心说既然是两名女子,释放也无伤大雅,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当下点了点头,王维却激动得落下两点泪来,举杯贺道: “圣恩能沐世俗女子,可见上心仁厚,这是天下的幸事!” 他到底把她们救出来了! ------------------------- 谢三娘身孕未显,故而未遭半分盘问便放了出来;黄楼随母亲萝瑟一道出狱,出狱后便住进梨园,此时正一岁半。 今时不同往日,萝瑟现在已经是个女官,身份大不相同。梨园多换新人,见了萝瑟不知是谁,只听说曾是太上皇身边的红人,连老臣都认识她。那时许多曲谱都因为大明宫被毁而散佚了,萝瑟身为夷女,却对演过的曲谱过目不忘,各部都能背诵;最令人震惊的还是她看着不声不响,却能跳贵妃的霓裳羽衣、阿蛮的凌波舞、公孙氏的剑器浑脱,这些无处记谱作画的舞姿,若是没有她记着,便要永久毁在战乱中——而她如今也不过十八岁罢了。 太上皇岁末归京,她再未为他表演过,也未再见他的模样。黄楼吵闹,她找了个借口比划着向总管辞了官,留下十余本乐谱,带着女儿出了宫。谢夫人即将临盆,她要去照看她。 那时候她们已经知道,那位谢凤将军,与谢三娘并无堂兄妹关系,和王维倒是故人。当时酒席上那一出,也是演戏,为的只是救谢夫人于危难。谢将军因此认了三娘做义妹,她后来生下的那名小公子则为此取名为武。 谢氏人福浅薄,生下上官武之后不久便离世,将小儿托付给了谢凤将军与王右丞。上官武与黄楼,乱世中的这两名小儿女,虽然没有丝毫血缘,但自弟弟出生开始便结成胜过血缘的深情;纵然身世如同一对风中蝴蝶,也从来未将他们分开。 第三章·广陵烟花逢旧人 扬州三月早有人盛赞在前,安史之乱后更有人爱其无争。大历九年,洛阳向东百里还荒无人烟,长安君臣还在为吐蕃侵略中原泪洒朝堂,扬州仍是轻歌曼舞,灯火夤夜不熄;烟柳垂堤、芙蓉笑人,不知兵为何物。 有人说蚀月教的教主李深薇正是看中此间民庶繁盛,而北方已经太过萧条、战事与民争互相纠缠难以梳理,故而弃了长安的残局,在江南道湖州深山脚下重起炉灶。十年有余,此时蚀月教已有五万教徒,在江南已经是人人叫得出名的教派,李深薇的芳名早已不囿于一座长安城内。廿岁而六,和前代武残月一样未嫁,虽然还坐在教主椅上,杂务已经不太经手。 李深薇可以云淡风轻是自然的,蚀月教立派至今积蓄无数,不说真金白银,只是名下的良田就有千百顷。前朝课税如此苛重时,蚀月教就算是偷漏,也是某位阁主愤而拒交,便是官府也不能拿李深薇怎么样,竟然要自掏腰包替蚀月教交税。用李深薇的话说是“我替阁下养民,阁下付我辛苦钱罢了”。 因为李氏在江南这样呼风唤雨,竟能使官府低头,当然就有人想与之结秦晋之好;虽然廿六岁已经不算年轻,但又有谁嫌过皇帝年老,这时候男人就好比姬妾,只怕自己高攀不上,绝没有对李教主挑三拣四的道理。可纵是如此,哪有男人不爱对女人评头论足,实在见过李深薇的并无千人,谈论过她相貌的倒是上万万,其中的可笑令人齿寒。 对李深薇的品评,无非归成两条,先是“高贵俏丽、浓发如云,红妆赛过夕霞去”,再是“出身妓家、品性暴烈,闺中怕是母老虎”,每说完第二条,就惹得哄堂大笑。随后就有人不乏神秘地说起这女子“脑筋有些病,长年沉闷郁郁寡欢,发起病来会杀人取乐,一年就能杀七百多个,合着每夜要杀两个”,座中便嘶嘶嘻嘻地交头接耳起来;再紧接着就有人高声道:“这与你老婆又有什么区别,你今日喝了酒回家,你老婆也要杀两个才爽快!那还不如娶李深薇,娶了李深薇,你家便不用交税!”引得大笑如潮,直震动阑干,喧闹传到街面上去。 这高谈阔论还未停息,正聊到世上女子的秀发分为数等,李深薇的实属极品;这讲演的男子讲到眉飞色舞之处,圆桌传来“哒哒”两声,众人转睛看时,不知何时站了一名头戴幂离的女子,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幂离是太宗那时的装饰,早已过气了,又加上她身披一面乌黑披风,突然站在一群男人中间,仿佛古人从地下冒出来、杵在这里一般。 众人一时不知作何反应,那女子将幂离的面纱一手撩起,露出一张面貌良善的脸来,微微笑道:“众卿为何失语啊?方才不是谈得十分畅快么?” 刚才那位秀发高鉴顿了一顿,张了张嘴才要小心翼翼地继续,同僚连连对他挤眉弄眼,拎起自己的左耳指了指耳后。当下桌上都明白了意思,左耳耳后还能有什么,只能是蚀月教的月痕了。动作快的立刻脚底抹油钻桌溜走,剩下的见这女子倒不打算教训人,也纷纷落荒而逃,留下那位秀发高鉴逃得最晚,只能被店家拦下付账。 这古风怪女一面将幂离和披风除下,露出一袭青麻素衫来,一面半探着身子点看刚才这帮男子桌上的残羹,醉虾切鲙、酱熊白、熏烤全鹅,半头炙羔羊,兼一盘煮鹿肉;葱姜茱萸合豆豉分盛三彩小碟,吃得油溅满桌;三壶绿蚁,一坛雪花米饭。她看了一会,叹息摇头。 酒楼的掌柜收了钱招呼人上前收拾残局,一边向着这女子迎上来,满面春风:“甜儿,怎么叹气,这样的好菜都入不了你的眼,你莫不是要吸风饮露?” 她笑道:“我笑男人都是这样吃出一身臭气,连说的话都带膻味呢,小舅生意不被我扰了就好。朱大阁主来未,我约他在此会面了。” 对方摆了摆手:“未曾。贤侄不如落座,舅舅替你准备一些洛阳母家的吃食。” 她母亲家中曾是洛阳最大的制糖作坊,过去立都洛阳时曾是皇供。她虽然早已忘却母亲给她做的许多糕点滋味,但母亲留给她一个乳名叫做甜儿,这回甘终一世将不能忘。小舅不能继承家业,安禄山攻洛阳前他便逃到南方,而家中遭难、家业毁于一旦,反而靠他将洛阳母家的手艺拯救下来。 按他的话,饴糖本是孺子本初之乐,家国两失之际能得一口甜物,可令寒彻心扉者稍忘蚀骨之痛,与饮酒无异。但若是问起为何偏安于广陵,在温柔乡中沉溺甘甜之物,就看做是他饮酒避世、不肯也不敢想起家国之痛好了。有男儿愿意上沙场就有男儿愿意喝甜酒,有战死就有醉死,一国之君不能左右匹夫之死。 唐襄便登楼靠窗坐下了。此时正是春光大好的时节,街上人头攒动,桥头围着许多少男妇女,似是在争看武术。在桥头表演的是一男一女,年纪都很轻,隔得太远看不清面貌。女儿将长发高盘,穿大红衣裳;男儿束一段发髻戴簪,雪白的衫子,两人各执一柄长剑。 两人身手都十分了得,放在蚀月教内可算中上的弟子;但这表演又不比真打实斗,乃是做给人看的,因此两人的来招拆招都做得轻飘飘的,仿佛在空中起舞一般。唐襄并非武学大宗,她功夫非常有限,但十年来看着自己阁内上千弟子操演,对练家子的功底天赋几何算是练就了火眼金睛。她只消看这样一刻,就知道底下这两个年轻人只要稍加指点,就是武林上说得上名的大家。 她是个惜才之人,在楼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对年轻男女推掌抵剑地演了一阵,小舅为她端来一碟玫瑰细糖、一盏水晶柿饼,又备下一壶新茶。她才吃了一口,就急匆匆提裙起身,向着楼外那观武的人群挤了过去。 倒不是真被表演勾了魂儿,而是在人群中见了熟人。只见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背手站在外圈,津津有味地看着,不时还和其余观众一道举起手来喝采鼓掌。唐襄走上前去,轻轻搭了搭那人的臂膀:“朱大阁主,在这里看热闹,把甜儿忘了。” 朱玉藻呵呵一笑,说道:“唐阁主看看他们演的是什么?”说着作势要将唐襄抱起来举过头去看,惹得她面上一红,推开他道:“大阁主莫要轻佻,我也快二十岁了。” 对方捻了捻山羊胡哈哈大笑,仍叫她仔细倾听。 唐襄这才抬头去看,看见那女子的发髻竟然是黑布包缠的,用数枚铁簪插住,她本人竟是一副胡人面孔,宽目长眉、颌骨如削,一对鲜红欲滴的薄唇。几绺真发从那缠头布下面散出来,如软金一般。这女子不全然是波斯大食人的长相,或许与回鹘或九姓胡人混过血,使得面貌比这两者都柔和许多,胡人中也是十分罕见的美女。 唐襄才有半句“不知为何,与薇主有半分相似”,就听见那夷女婉转唱道: “章台竟筑,看晴丽春光,半顷海棠。云鬓香衣凭玉阑,顾盼几多失惘。朱衡玉彀,情锁纱笼,醉洗半面妆。红树翠翠,一枝露重漏长。 歌噎平雁落沙,孤影成画,笑步摇参差。枕剑独眠风月里,梦乡不是梦乡。兼扫残英,半押杜康,何处不娇郎。看我痴狂,量卿不遑多让。” 扬州虽然烟花遍地,从街头卖武的夷女口里听见宫调念奴娇却是件稀奇事,而且这女儿一副胡相,腔调倒是正统的长安口音,但这些都不是最叫唐襄惊奇的——最叫她惊奇的是这女子口中唱的不是别人,就是深薇教主,讲的正是薇主与鱼劫风的往事;再看看这两人的扮相就更无疑,这少年演的就是鱼劫风。她不知这事竟然传得这样远,想凑上去看看仔细是什么人将薇主的私事搬到街上来演,但近了些也未见这二人耳后有月痕。 她惊疑回头去看朱玉藻,他仍旧背着手兴致盎然地听着。她低声问:“你认得这两人?” 朱玉藻摇摇头,反问道:“这唱得不好么?我看开元时永新娘子唱歌也不过如此。唐阁主平日公务缠身也罢了,人到了扬州都不听歌。”他顿了顿,指着那位白衫少年道:“这位扮鱼宫主的才是一绝呢。” 唐襄再定睛看,台上二人抵剑挪步位置转圜,轮到那少年面朝观众。朱玉藻说的果然不错,那少年侧过脸来,是汉人模样,姿容极为流丽,要说这是鱼劫风,鱼劫风倒被他比下去;这少年大约十五六岁,面如白玉,一对富贵凤眼,颜色秾丽合度,比起年少时的鱼宫主是少了些真正的少年气概,有些妖艳惑人的风情,看上一刻就使人犯醉。 难怪这武艺引来如此多的少妇若女观看,朱玉藻低头看看唐襄也出了窍,轻轻拍了拍她,道:“怎样,倒可以请回去让薇主听一听这对玉人唱歌。听他二人说,诗从摩诘先生,武从前朝将军,可不是凡类。” 唐襄嗔道,薇主和鱼宫主的困局你莫不是不知道,这戏演到霜棠阁去也太难堪了。 朱玉藻笑了,唐阁主,可这霜棠阁现在是你做主啊,这样的仙子下凡,你也肯放过? 大阁主总当我还是小孩子,任意戏弄。纵是我贪恋男色,这一对难道不是既成的眷侣,可以拿我的手拆散? 贺喜恭喜,这少年是女子的兄弟,不是一对鸳鸯。唐阁主动了春心,迎回家去不过一句话的工夫,老夫已盼着抱上小小甜儿。 这话一落,唐襄一拳已经打在朱阁主腰上,惹得后者哈哈大笑。唐襄叫道,那小竖这样的富贵官相,何时与我们这等邪教狼狗混到一起去,大阁主都听了他师从王右丞,不定是哪家的贵公子,装作破落户儿蒙骗良家的! 这头还在吵闹,忽来一阵狂风破空,人群头上踏过一个红影,直飞艺台而去。那红影大喊“闪开”,一头踢倒好几个围观者。众人初时还以为这是为表演设计的,还有一两个鼓起掌来,直到那红影落在台上,是名还未及笄的女子,伸手就夺过少年手上长剑,喊道:“借我用用!”才知道这红衣少女竟然像是真的被后头什么人追杀,这是借人潮做肉盾,她自己面无人色,汗水已经透湿红衫。 唐襄的目光定住了——那少女的额头长着一枚红痕,这是—— 这是秦棠姬! 第四章·长安女儿带胡妆 她与朱玉藻严肃地对视一下,才要冲上前,就被朱玉藻一把拦住,轻声道:“教主没有吩咐你救!” 秦棠姬——她才是唐襄与朱玉藻来到广陵的真正原因。自从有人发觉秦棠姬从海岛来到陆上之后,就一直有蚀月教的教徒监视着她。这少女今年十四岁,几年前丧父,在海岛将息了一段时日,上个月独身出岛。单打独斗可不如她心里想的那么容易,额头上那枚鲜红的观音印就好似一张追杀令,她走到哪里,都有同类想要夺她的命——世上观音奴的寿命和印力都有限,杀掉一个同伴,就能将他的阳寿与秘力分散给剩余者;一个活的观音奴,就好比一座粮仓,杀掉一个就能富余他人。 现在正在追杀她的人,恐怕就是另一个观音奴。 但唐襄与台下的其余观众纷纷转过头去看时,追着少女而来的竟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这群人着装齐一,都骑着高头大马,手执弓箭;面色麻木,像在受命执行什么任务。看到前面乌压压的人群,一点都没有犹豫,就长驱直入,竟把百姓人命当作草芥一般。围观者见来者不善,顿时惊叫四散。 骑马来追的人拉弓上弦,弓如满月,下一刻羽箭就已经朝着台上的少女射去! 唐襄就是想救她,现在也无能为力,因为这一放下去,不是一箭,而是七箭;她的功夫,就连两支箭也挡不下!正在惊慌失措时,半空中的七支箭,却忽然在极轻的几声碰撞后落到了地上,好像有一股精确无比的秘力,将杀人的手一把攫住—— 是台上那位饰演李深薇的夷女,将插在头上的铁簪齐齐飞出手,将七支箭统统打了回去! 这是何等的功力?她这一回击,使得唐襄与朱玉藻瞳孔都缩起来,这女郎的功底远远超过蚀月教里绝大多数弟子,即便现在回去马上颁个副阁主做,也能叫人心服口服。 铁簪落,包头的黑布也应声而落,她一头黄金似的长发当即流瀑般落到背后;女郎才要举起手上长剑去斗那群不速之客,骑马来追的人却忽然收了弓箭,好像无心恋战,一勒缰绳收势退了回去。那金发女郎还在奇怪,她身后那美少年已经回头叫了起来:“姐姐,那女孩儿跳河了,我去追她!” 原来秦棠姬根本不等追来的人放箭,夺了那少年的剑就已经后翻跳进运河里去了。她先冲进人群、用人肉缓冲来者的攻势,再强夺武器、用以防身,最后趁乱逃走,不知去向,这过程一气呵成,仿佛早就安排过,不愧是万中选一的观音奴。若是真有这样的敏锐冰冷,胆敢独身出岛倒不是她过分自大;而她这种对他人的性命毫无同情的态度,倒确实与武教主和薇主早时有些相像,或许薇主当年对她开的那个玩笑是真的,这少女终究会成为蚀月教的教主、步摇加头。 那女郎听见弟弟要去追她,一句阻拦还没喊出来,那白衫少年已经越过桥头跳下去了。她大惊,扑到桥头张望,运河绿水荡漾,早不见了弟弟的人影。 唐襄高声喊道:“你们认识那少女么?” 金发女郎回过头来看唐襄和朱玉藻——他们是唯二两个还赖着没走的观众。她面色变了两变,摇了摇头道:“从未见过。她是好人还是坏人?” 唐襄听了她这句话,不禁莞尔一笑。大约也只有胡蛮学语之人,才会问出“是好人还是坏人”这样非黑即白的话来;虽然会说汉语,却对中原汉人的圆滑话术还知之甚少,对一件事里盘根错节的好坏根本不屑分辨,对善恶还留着极其本真的认识;她这性格倒是非常像真正的胡人。 唐襄缓缓上前,道:“听你和那少年的口音,是长安长大的,在中原多少年了?” 夷女微微笑道:“我母亲是宫里的乐官,乱年我生在洛阳,长在长安;我弟弟是正统的长安人,家里曾在朝廷做大官,后来被流放了,前朝的王右丞收养了他,右丞仙去后,是先生的弟弟代为教养我们二人。” 唐襄更是忍俊不禁,压低声音道:“好了,我没有问你那么多,我俩萍水相逢,你不必什么都对我说。”话虽这样说,她心中却十分震撼,这么说来,这两位竟然是当朝宰相王缙的义子义女,这事非同小可。倒真被她此前说的言中,那少年一副富贵官相,身世是极其不凡的。但这女子说他生父已经被流放,想必他的身份也不能公之于众,否则也难逃连坐之罪;若是如此,宰相岂不是冒险收留罪人,这其中的缘故究竟是什么呢? 而面前这位女郎,一看就没有半点汉人血统,却做了王缙宰相的义女、与这位纯粹汉人面貌的少年称姐道弟,也是件奇事。这背后的来龙去脉大概短短几句话也说不明白,何况此时也不是整理这些无关紧要之事的时候。 朱玉藻从后面缓步走来,打住话头:“你说你从未见过那红衣小娘子,为何你弟弟要去追她,她扰了你们生意,还差些害死你们,你兄弟难道是去报仇的?” 女郎初时笑了笑:“弟弟就是这样,见了女孩儿哪有不追的。他见那小娘子情急跳河,恐怕是怜香惜玉,要去救她。但他从小在中原长大,根本不识水性,我怕他将自己搭进去了。”说着说着,眉头便皱起来。 朱玉藻嚯嚯一笑:“好儿郎,却是个有心思的;你不用急,那小娘子我们认得,她从小在海岛长大,水性赛过蛟龙,或许到头来是她救起你弟弟也未可知;若是如此,倒要问问小公子是不是有心溺水,故意引来洛神相救了。” 那夷女一听两人认识红衣少女,立即睁大了眼,问道:“这么说来,那小娘子是个好人了?” 唐襄听她几次三番说出这样单纯的话来,觉得这女郎天真得有几分可爱,问道:“敢问姐姐芳名?” “黄楼,黄楼,正是姚黄牡丹的那个黄楼,今年十七了。”她很是兴奋地将长发绾起,向两人晃了一晃,她这头黄金般的头发绾起时,极像一朵真正的姚黄牡丹。 “倒比我小三岁;在下姓唐,是蚀月教的二阁主。看妹妹身手不错,本想请妹妹到我们教里坐坐;但又听说妹妹是当朝宰相的义女,故而此事还是先问问妹妹的意思——我们教派不算什么正人君子的去处,因此你方才问我,那位小娘子是否是个好人,说来话长,唐某也不能作答。但是妹妹若有心来霜棠阁看看,大概就知道我的意思。” 黄楼露齿一笑:“我知道了,唐二阁主好大顾忌,我不是什么官腔人儿,本是来去自由一小鸟,阁主想带我去哪都可,不惬意时我自走了。” 黄楼答应得这样爽快,反叫朱玉藻和唐襄面面相觑。大概武艺高超的女子如她和秦棠姬,都已经不觉得世上有什么虎狼之地了。还在犹疑如何接她的话,黄楼反身走回去开始徒手拆卸竹台,一边道:“我这风流公子追了落花去,暂时不会现身了,但夜里应当会回我身边来,唐阁主不急这一刻吧?” “还未请教如何称呼这位……黄兄弟?” 黄楼一面将亮丽长发盘起来,一面爽朗笑道:“黄楼只是我的汉名,我没有父亲,自然也没有姓氏。若是跟我的兄弟姓,那该叫我上官黄楼,但师傅生前已经说过了,这个姓氏他不想再加到我的头上,就连我的弟弟也不该用它。可你们汉人有许多礼仪道理,因为我弟弟的生父毕竟还活着,所以到底还是随了他的姓氏。他单字名武,上官武。” “喔,上官武,”唐襄将这三个字在口中嚼了嚼,回过神道,“实话告诉妹妹,我们二人来广陵并非赏春游玩,就是为了那名逃走的少女来的,她名叫秦棠姬。令弟若能追上她,会帮我们的大忙。但我们与这位小娘子称不上朋友,她甚至会来杀我们也不一定,这其中的因缘我一时说不明白;届时若碰上她,还请妹妹见机行事。” 果不其然,这话立即将黄楼绕了进去,她停在那思考了许久,最终忍不住问道:“她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唐襄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黄楼妹妹,你既然这么想知道,我可以解释给你听。若要按普通平民的道义好坏来划分,我们与她谁也不是善类;若要按你对我们的喜恶来预判她的好坏,我已经说了,就连我也不知她是敌是友。世上有许多不能用好人和坏人这样的词概称之的人,正如你方才演戏,可知道自己演的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你知道自己演的是谁么?” 她这才缓缓反应过来,自己演的是蚀月教的教主,眼前这位是蚀月教的阁主!词本都是弟弟写的,她此前只把李深薇这一角当作普普通通的女子来演,尽管隐约知道那是谁,却从没有放到心里去过。 她喉头上上下下,吞咽了几回,回答不出。 唐襄微微笑道:“我与薇主日夜相伴,敢说她绝不是纯白无瑕的君子,但也不是十恶不赦的魔头;有一类人不是善角或是恶角,只有一个词能概括之,你可知道那是什么词?” 她听黄楼没有出声,缓缓道:“是主角——秦棠姬是善或恶都未可知,但已经可以知道,她是个主角。不知我这样说,你明白么?” 只见这女郎仍旧呆了一下,忽然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来:“这有何难,我也是主角。” 第五章·金风玉露落九天 三月春暖,运河的水却还冰凉,将秦棠姬的一身热汗都冲散了。她紧紧握住从陌生少年手里抢来的长剑,在水中晃了晃脑袋,好将摔入水中时那强烈的晕眩甩脱。如果上面的人发现她跳河,他们很快就会沿着运河堤岸开始撒网捕鱼般搜寻她的身影。对方用的是箭,即便不跳进水里,也能伤到她;虽说有身上神蛊相助,一点伤不能损害她什么,但她怎么容许别人侵犯自己的安全?不允许,绝对不许。 好在她有足够的信心甩掉他们。 她从小在东南的海域长大,潜浮水泳对她来说就像鱼生来就有鱼鳍一样;她的父亲是长安人,母亲也是内陆血统,只有她生就了一副在水中来去自如的身体。哪里有江河湖海,哪里就是她的逃生之道。刚才追上来的这一批箭士,应该也是某位有权势的观音奴的手下,可惜他们对她生性善水这件事还一无所知,否则他们就不该再花力气追上来,追上来也是白费力气。 秦棠姬攀着桥基浮出水面吸了一口气,立即钻回湍急河水中。几场春雨,再加上冰雪消融,此时河水满溢,水流凶险。她顺着河流向下游潜了片刻,眼睛透过水面不时地向堤岸上瞟去,果然,那批骑马的箭士已经渐次追到岸上来,马蹄夺夺透过嘈杂的水声传到她灵敏的耳中,她甚至能听清他们离她还有多少距离。 这是扬州的运河,四时舶船不息,如果她想甩掉他们,只需要使个障眼法,随便登上哪条货船就能溜之大吉;而她的眼前马上就要经过一条足够遮住她身影的大船。 追兵已经到了自己的附近,她沉住气,把长剑用力插进石缝中,将身体紧紧固定在河堤的水下。 正是那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身后似乎也有人追了过来! 她没想到那群追兵竟会跳进水里,如果他们之中也有水性和她一样好的,再加上一把弓箭,她就插翅难飞了。 秦棠姬惊慌中回头看了一眼,追来的不是别人,是长剑的主人,那个在台上表演的白衣少年。他身体在浪中半浮半沉,像是花了很大力气朝她这边游来。 她心里暗呼不妙,不管这小子是敌是友,他这样蹩脚的泳姿,等于把整个后背都露在那群箭士的视线里;她怕的不是那群人放箭射他,怕的是这少年若真是莫名其妙向自己游来的,那么她的位置也早就暴露了! 这少年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她明明不认识这人,只不过是抢了他的剑! 如果他是来追剑的,还给他也无妨。秦棠姬这样想着,待那位少年身体快要扑到她这边时,猛地上浮,口鼻稍稍露出水面呼吸一回,立即躲回水里,将长剑留在原地,一个深栽马上又潜入更深的水中。 那少年游得头晕目眩,全没发觉棠姬已经潜到深水去了,狂流中控制不住身体,整个人撞到那柄竖插在堤石的长剑剑刃上,那竟是一柄打造得相当认真的真铁宝剑,当即就将那少年身上白衫切开一道长口,连鲜血都丝丝缕缕地飘了出来。 果不其然,水下动静一大,水上密雨一般的羽箭就簌簌射来。那少年也发觉自己扑了空还受了伤,此时又遭到这等密集的袭击,也知道自己是被秦棠姬的追兵盯上了。他倒也是个遇事冷静的,当即将插在石缝中的长剑拔出来,顺流漂了一段,浮到水面来呼吸。 他一露面,岸上的追兵当即明白追错了人,马上将注意力从他身上挪开,又开始搜寻秦棠姬的身影。 他浮上水面,面色苍白得像纸。连气息都还没有调稳,身下一只手立即把他急速向水底拖去——是秦棠姬! 他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那少女将他拉到深水中、用身体紧紧覆盖住他。少女的双臂纤长又温暖,仿佛一团霞云般柔软。他甚至还心想,若这不是位美人、只是个水鬼,他也情愿就这样被拖到万劫不复的水狱里去。 这一头怀春玉郎还没从温柔乡里醒来,秦棠姬已经又一推将他用力推出了水面,使他不想醒也不得不醒。扑腾两下,他发觉自己落到了平地,睁开眼睛时,才知道秦棠姬将他摔到了一艘画船的舢板上。 才要感谢洛神救命之恩,七八支利箭已经破空而来,他连躲都来不及! 幸好画船离岸已经颇远,能穿过遥遥几十丈到他身边的羽箭,只有一二。他低头看看,惊觉自己身上穿着秦棠姬的海棠红衣裳——刚才在水下那少女哪里是救他脱险,乃是将自己的外衣和他交换,偷天换日暗度陈仓,把他当作靶子,自己大概早就逃之夭夭了! 他再一看,自己的长剑到底还是被她顺走了。他越发觉得这女儿有点意思,当下顺势用红袖遮面,不让敌方发觉本尊已经逃走的事实,连滚带爬地躲到画舫厢房后,也不管惊起一船妇人惊叫,径直钻进珠帘内,嘻嘻哈哈地笑道:“姐姐裙底借我藏藏。” 画舫内的女子见这闯入者不但横冲直撞,而且是个女装的男子,更是吓得纷纷逃到窗边,向着岸上大喊起来。他当即将那女子搂过来,轻声道:“莫喊莫喊!我不过是躲躲,靠了岸我就走。姐姐别招惹了莽汉来追,到时我与姐姐都活不成了!” 那妇人哪里肯听,仍然放声大叫,这船里其余的都是侍儿和年幼的家奴,见了这等场面,哪里敢动一下。他还在拿这受惊的妇人无法,船厢的另一侧木门忽然被一道剑风猛地劈开,满船的人朝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名长发尽湿的少女单手握着长剑,出现在那扇门的背后。 她身上已经披上侍女的青衣,而那名被迫与她交换衣衫的侍女则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她将剑尖对准上官武拉扯住的妇人,沉声道:“脱。” 若说刚才还是痴汉胡闯、还好向外呼救的话,这一下众人是真的不敢动弹。那妇人吓得浑身发软,好久弄不清秦棠姬到底说了个什么字。秦棠姬便轻轻挥了挥剑,对着上官武说道:“你想活么,想活就快和她换衣裳。” 上官武听了她说话,忽然嘿嘿一笑道:“原来这位妹妹也是长安的!” 秦棠姬大怒道:“别这样亲切,我本不稀得救你!” 上官武面上笑意不减,应了声“是、是”,当下换了那妇人一身干净女装,衬着他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庞,倒非常动人。船中的人对这一幕虽然完全摸不到头脑,却也一时被这样惊艳绝伦的化装吸住了眼睛。 此时画舫已经缓缓靠岸,秦棠姬将自己头发稍稍簪住,拉过上官武手臂,在人头里点了四五侍儿,道:“跟我上岸。剩下的人想活就不要出舱。”一边令换了装的上官武走在前面,第一个钻出舱去。 一出舱,就看见那群追兵仍在,远远聚在岸上,箭已搭弓,只等着她从船中上岸。上官武是个机灵的,一出船,就捏着嗓子喊起救命,一边装着惊恐万状的模样,提起裙子向岸上快步逃去。他这模样,倒好像强盗还在船里,自己才是那落荒而逃的贵妇人。秦棠姬也牢牢跟着,学他一边奔命、一边回头朝着客舱看。 果然,他们这一行人才逃开片刻,追兵立即策马向泊船逼近,好几人下马就往船上跳去。秦棠姬对身后跟着的侍从低喊一声“别跟了”,就将众人甩开,径直弯进小巷中,脱离了人群。 她方要松口气,后面一只手拉住她:“妹妹,你不能这样放我一个人啊!” 她回头一看,还是那少年,气急败坏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这样难缠,我已经用不到你,你自己走远些!” 上官武指了指身上这贵妇人的装扮:“拜你所赐,我现在已是有身份的夫人,走在街上,身旁却没有侍儿,可是要被人指指点点的。” 她气得笑出声来:“胡蛮子,脱了这身赤膊上街,便没人笑你是无德妇人了。”说着便甩开他向前快步走去。 上官武仍然不依不饶,对着她耳边嘻嘻哈哈地说道:“妹妹真是个妙人,我听你口音像与我是同乡,但又学南方人说话,这一口官话倒是带着薰风的。” 秦棠姬生在花殿,会话是向父亲学的,故而平日说官话;但花殿的弟子来自五湖四海,她不定也向谁学过几句野话,所以语言有些颠倒混乱。她这口半真半假的长安话平常只是被人嘲笑,这痴人却是个口吐莲花的,将这说得像织绣一般好听。秦棠姬心里虽然受用,但也装作听不见他胡言乱语,仍旧疾步前行,一副要将他甩开的模样。 他就紧紧跟着,一边喋喋不休地找她搭话:“妹妹一人在外岂不害怕,你看,我既肯将舞剑借你,以后若是妹妹有难,只要你不嫌弃,我也一定拼命来救你的。怎样,说了这许多,还不知妹妹的名字!我姓上官,单字名武……” 秦棠姬倏然停了步,转过身来高声道:“上官夫人,我的功夫总在你之上,若不是今天你追到我身后来,我早就脱身,也不必与那群蠢人纠缠那么久!不想摆脱一群又来一尊,夫人请早早回,棠姬独善其身便是了。” 上官武微微一笑道:“棠姬这样说我,我也不服,功夫谁高谁低不如比试一下好了!” 第六章·石榴瑶草依偎生 秦棠姬便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她区区若女,不敢说自己功夫高到可以横扫武林,但她自信身怀绝技,对付眼前这样一个白面书生总该易如反掌。 她伸手就将藏在衬裙内的长剑抽出来,对方见她动了真格,不但不害怕,反而讶道:“嗳!你笑起来真好看啊!” 她为这话稍稍分了心,只是瞬间走神,对方的手就已经顺着突刺过去的剑刃爬了过来,如同闪电般空手直取了长剑!整个过程她连眼睛都没有眨过一下,可回过神的时候,长剑已经捉在对方的手里了。 上官武晃了晃手里的剑,道:“怪不得你,这剑不过是想我了,自己回到我手上的。” 秦棠姬恼羞成怒,赤手去抓他轻纱长袖,脚下一横已经踢了过去。上官武身穿贵妇的拖地云裳,即使一跳三尺高也躲不过她这一脚。但他压根不稀得去躲,收回剑锋,直接向着她身上倒过来。秦棠姬哪里见过这种无赖的打法,脚还来不及收回,那少年的重量已经压到了身上,摔得她闷哼一声;等睁了眼,只见一张漂亮脸庞直直对着她,像是原本就在枕席上嬉戏,从来没有真打的意思。那脸实在漂亮得令人喘不过气,此时离她只有数寸,看起来竟然有几分不真实。 她是父亲带大的,未曾学过女诫女德,本来就没有闺中女子那等忸怩作态,被打败了,只是十分不甘;吼了一声,就想翻身起来。不想上官武虽然一副打闹的模样,此时却是认真将她压在地上的,她力气已经非常人可比,现在竟然连这面相柔弱的少年郎也斗不过。 那玉面郎君张大了眼,嘘道:“棠姬妹妹可知道轻看人是罪过了?” 秦棠姬喊道:“你放了我!” 他摇摇头:“我还要抱一会儿,方才在水里你抱我了,这会儿调个个儿怎么不行,我不吃这亏。” 她听着自己心脏跳得通通直响,他们身体贴得这样牢,这跳动一定都被他听了去,只觉得非常羞愧;她暗暗捏紧了拳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谁轻看谁还不知道呢。” 她话音一落,窄巷两旁的屋脊上忽然响起一波一波的雀鸣,各色鸟儿像织网一般在两侧胡乱拍飞起来。上官武紧盯着这少女的眸子,似乎能看到一股奇异的光芒从她瞳孔里射出,好像这百鸟齐飞的场面是她在暗中掌控!他眉头一皱,身底下的人儿尖啸一声,突然间像是有了千钧之力,将他的身体猛地弹开,直甩到身后的墙面上。 秦棠姬喘着粗气从地上翻身起来,一句话也没留下,撒腿就跑。 上官武被这一击伤得不轻,直起身咳嗽好久,方才在水里被剑切伤的地方也迸出不少鲜血。但他毕竟从小练武,曾是被谢凤将军夸奖为“将才”的奇苗,不至于吃了一击就败下阵来。他擦了擦嘴角,提起裙子就向前追了去。 刚才秦棠姬那一击之前,忽然鸟雀大噪,她像是用了什么秘力操纵它们似的。这等妖异的武功,他从未见过。此前跟着义舅学武时,学的都是实打实的刀枪棍棒功夫,虽然听说江湖上有一些武功匪夷所思的神人,一直只当是俗人添油加醋的传说;而刚才这少女爆发的力量,显然不全然来自她自己,就像是从外物那里借来的。若真是如此,这是他出师云游后遇到的第一个异人。 他从小练的不是别的,正是“快”这一字,所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他研习的就是就是这一诀。秦棠姬的功底确实非凡,若按她尚未及笄的年龄,练出这样一身神功已经是神童之最,但神童到底只是神童,上官武已经十五岁,又是专门的练家子,要追上她还不在话下。 秦棠姬眼看他已经追到身后,情急之下只能将用来固定发髻的木钗用力向后投去,但正如方才所说,上官武练的正是一个快字,当下簌簌两下接住她投来的木钗,上前一步就将秦棠姬押住。他见前方就是巷口,来往许多闲人,便将秦棠姬用力拉到檐下躲藏行踪,一边伸出一根手指来教训她道:“小小女儿,也不能恃美而骄,这你须得向我学学。你要逃去哪里?整个扬州城对你来说都不安全了,稍后夜暮了,你要怎么办?” 秦棠姬被他纠缠得心火上头,她本来就不善言辞,这种时候都是拳打脚踢,无奈这一次遇到对手。她也管不得这许多,一拳照旧朝着上官武面上揍了过去,被他以更快的速度一手包住,连另一只手也遭他防患于未然地捉了起来。 “你管我做什么?!好生烦人!” “呀,我不是才说过,妹妹有难,自然是我来帮你。请神容易送神难,你借了我的剑,我做好人当然是一做到底。” 秦棠姬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竟然说不出话来。他便接着问道:“你晚上宿在何处?” 她应道:“在城西的人家借宿。” 上官武摇了摇头:“不要回去,已经不安全了。你沉住气听我说,我与你就这副装扮,回我住的地方去暂避两天。躲不了太久,对方人这样多,很快就能打听到你的住处。我与我姐姐的功夫都在你之上,可以护送你出城。” 秦棠姬见他这口气倒不轻浮,像是认真的,沉吟了片刻,说道:“我与你素昧平生,也不打算把你当作朋友,你为何要这样执着帮我?” 上官武也没有看她的脸,一手握着她披落的长发,将之结成一枚十分美观的发髻,将两枚木钗重新插回原位,一边拉着她走出两步,说道:“因为我有话要问你。” 他拉着秦棠姬走出巷口,低声道:“你搀着我一些。” 一回到人群里,他们便是一对主仆,秦棠姬理应扶着夫人。她既觉得别扭又觉得滑稽,偶尔抬起眼看看上官武,发现他竟然还十分当真,眉高眼低,莲步款款,很有大户女子的模样。换成旁的男子当然是分外好笑,但他这副模样却真有些风情,甚至还引来路人驻足。他纵然是演出了十二分,秦棠姬却是个凶神恶煞的,只能刻意低下头去,不让人看见她这双随时放着杀气的眼;即便这样,难得抬起头来时,马上就吓得围观者四散而去了。 两人乔模乔样绕过两条街,来到借宿的人家,上官武敲了敲门。 来开门的是个十四五岁女子,见了两人,呆了片刻。上官武也不放下架势来,特特抬着下巴不肯开口。直看了有半晌功夫,那小女子尖声尖气地笑道:“又来戏弄我了,小师父去哪里弄来这样的戏服,怪有模样的!” “还不来扶一扶我呀豆蔻,我这眼界高得连地面也看不到呢。” 豆蔻立即作出一副腔调来,拉长了嗓子应道:“是了,大夫人——” 身后门才一关,屋内立即迎出来彩云般许多年轻少女,见了上官武这副女装的打扮,一个个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围着他左右打量了几回,片刻就纷纷叽叽喳喳地围着他喊道:“上官郎,我填了半阙宫词,快来帮忙听听呀……”“哥哥,主人家也要我学词,你多教我一个吧!”“小师父,我再不学词了,可否教我写字呢?” 上官武一个个应下来,一头拉着秦棠姬向中庭去。那群女子没见过这陌生人,暗自交头接耳起来。见他头也不回拉着这陌生女子进了自己的卧房,一时更是人声鼎沸,聚在一起开始猜测起这新人的来历。 上官武住的这间雅室,布置得甚是清幽,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满墙的琵琶铃鼓,几上还摆着四五架古琴。秦棠姬没有在内陆生活过,即便认得这些乐器,仍旧想不明白这是个什么所在。若说这是伎馆青楼,不该是这副门户紧闭的模样;可若不是,哪里还能有这般美女如云? 上官武径直朝着里厢去了,少顷捧着干净鞋袜出来,送到秦棠姬跟前:“你换上吧,衣裳虽然换了干燥的,鞋袜却是湿的,想必一双脚都泡得蜕皮了。” 她不想上官武竟然为她惦记着这样的小事,接过鞋袜,却不知说些什么好,呆呆看着他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像在翻找什么。稍后见他寻着了,背对着她,将女装缓缓脱下,向自己胸前抹了些药。 她才想起当时在水中,他似是被长剑伤了。说不清为何,脸上有些发烫,就弯下身去替换鞋袜,不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红潮。 他上完药,拣了一件长衫穿上,将头发重新绾了,依然是俊俏少年的模样;他捉过台上一支竹笛,向手心里拍了两拍,仍旧对呆呆的她笑道:“怎样,我去讲课,你也来罢。” 说着推开房门,门口的少女们一个个都还未散去,见他出来,纷纷伸长了脖子去看房内的秦棠姬。他又拿竹笛拍了两下手心,也回过头去看,见秦棠姬犹犹豫豫地站起身来,就露出个友善而神秘的笑容,一把拉过她便快步向前庭去了。 第七章·海棠落入万花里 上官武告诉她,这地方是扬州一处养瘦马的馆阁,这些少女们从五六岁便被采买来,在这里无所不学,琴曲歌舞只是最浅的,姿色不佳就要再学些别的;行酒令、打双陆也都是必学的技艺,并非要她们学到炉火纯青,而是要她们懂得情趣,知道什么时候该让着客人逞能,什么时候该出口化解客人无话可说无令可对的尴尬;到了年纪,就卖去给人做家养艺伎或青楼姑娘,这便叫做养瘦马。这里的姑娘早的十二三岁就推出去,晚的要到十五六。 姐姐黄楼的生母曾是梨园的舞乐官,他则写得一手好词,初到扬州时,这户的主人就接他们在馆内安顿了,代价只是要姐弟二人闲时教授这群瘦马学乐舞填词,别的一分钱也不向他们要。 他现在就是讲课去的。说是讲课,喧闹比得过集市。姑娘们万花团簇,拱着他向厅内坐了,一边点起薰香红炉,备好碎金浓墨,从屏后一个个抱出阮琴箫笙,撒开裙摆缓缓落下,宛如坐在五色彩云上。秦棠姬本是个很有主意的人,此刻看了这幅场面,却手足无措。上官武指了指自己身边的蒲团,令她坐在一旁。 上了课,各人都将前一日练习的乐舞表演一遍,由上官武在旁指点,其余人再七嘴八舌地讲评一番。少女们个个都姿采非凡,有的人身怀十技,面相生得又好。这样一场排演下来,不知不觉就看到天黑。厅内这时点起银烛无数,映得满室生辉;又过片刻,厨后送来膳食,姑娘们也都闹得香汗淋漓,围坐下来休息用饭。 送到上官武面前的晚膳要比底下女子的更加精细,三碟清凉可口的冷菜、一盅羊肉汤,配着一壶好酒、三枚胡饼。他回头嘱咐仆妇为秦棠姬也拿一副碗筷,一边将自己的餐具推到秦棠姬面前,示意她快吃。 秦棠姬此前一直活得与世隔绝,在这等热闹的场面上觉得十分不适,接过了他的碗筷,眼睛还不住地向底下这群聒噪少女看去,不知心里在想什么,筷子动也不动。 上官武分了半个胡饼给她,硬是塞到她手里,推了推她道:“怎么了棠姬,吃些吧。” 秦棠姬转过头来,皱起眉问道:“你们内陆的女子都在学这些么,我爹爹为何没有教过我?” 上官武一边吃饼,一边讪然一笑,道:“你学这些做什么,这都是奉承谄媚男人的技艺,你不该学。” “那你还这样贴心地教导,岂不是自相矛盾?” 上官武抬起头来看看她,道:“各人资质不同,命数也有异。让这些女子也弃了学艺,她们没有一个活得下去,我当然要帮她们的。你就不同,是台上那个主角儿,这些女子不过是些做陪的。倒不是讲做陪的命贱一些,但这世上能做主角的生来只有那几个,不是谁都能唱的。” 秦棠姬皱着的眉头依然不放松。她听上官武说话总是十分好听,心里只是默默冷哼一下。若说这些女子学习琴艺是为了取悦男子,他说些好话来取悦女子也很可笑。但她不肯把这话说出来,只是没做任何回应,低下头掰碎了胡饼送到嘴里。 底下的一个姑娘转头来看,高声问道:“上官哥哥,你身边这侍儿姓甚名谁,坐了一堂课动也没动过一下,是主人家配给你的大丫鬟?” 秦棠姬听得火起,才要丢了饼站起来,被上官武一头摁下,嘻嘻笑道:“康成妹妹好生无礼,这位新来的妹妹远比我尊贵得多,我要跪着侍饭呢。” 底下便哄堂大笑起来,康成接着大笑道:“又在说笑了,这屋里哪个不是你的小主母,这里来了个新的,就把我们这些旧的踢在一旁。”其余人也花枝乱颤笑个不停,看样子上官武说的话,她们从来没当真过。 他拿筷子敲了敲矮几,扬声道:“快打住,真惹得棠姬妹妹生气,谁也担待不起。你们这些风月场上的婢子真是改不了以貌取人的陋习,见棠姬穿成侍女的模样,个个都放胆欺侮她起来。康成你听着,回房取你的新衣裳来,我要你们见识见识石榴成仙、海棠变人是什么胜景。” 康成识趣,吐着舌头从上官武身边走过,退到屏后钻了出去。上官武将气得双颊通红的秦棠姬扳过来,手里不知何时变出一盒胭脂,拿中指沾了些要往她嘴上擦。 秦棠姬跳了两下,躲开他沾着胭脂的手。 上官武挑起眉毛来,说道:“呆子,她们七嘴八舌地说你,你倒木得像鸭一般,怎么我要帮你一把,你却来逆我。” 底下又是一阵大笑,上官武将酒杯推到她面前:“喏,你喝口水,气得头上烟也蒸起来了。” 秦棠姬夺过酒杯一饮而尽,立即喊起来:“这水怎么是辣的?” 这一回真是惹得厅内笑声震天动地,上官武趁着她呆住的瞬间将口红擦在她唇上,将胭脂合上,叹道:“你们笑什么,没见过十三四岁不知酒为何物的赤子,是你们圈子狭隘,她这样奔放纯粹,你们谁比得上?” 秦棠姬只觉得步步都被上官武肆意戏弄,已经恼羞成怒,将酒杯向着他脸上一把掷了过去。上官武接过酒杯,捏住她手腕,睁大眼睛道:“下午见识得还不够,现在还要与我切磋?” 她受了观音蛊侵害,自小性格暴戾,脑筋不太转得过弯,凡事只知道用暴力解决。但谁也没告诉过她,世上还有像上官武这样的对手,将她的弱点狠狠踩住不松脚,叫她生气却又反击不成。 怎么会有这种人! 她急得发癫,伸出右手抓过矮几上的酒壶,朝他满脸倾倒下去,没想到上官武头一仰,嘴一张就把浇下来的酒水通通喝到肚里。底下一个少女喊起来:“姐姐恣意妄为,灌醉了上官郎,他要发酒疯了!” 上官武用另一手扳过酒壶,咽了两口,对着底下那姑娘喊道:“你再取些来,我在棠姬妹妹这里从不吃亏,她喂我喝了多少,我也要喂回去的。” 姑娘们最爱起哄,听了这话,纷纷站起来,飞也似的端来厨后好几坛新酿,嗵嗵摆在两人面前,嬉皮笑脸地围坐在两人身边,要看秦棠姬和上官武斗酒。这些女子年纪尚小,却是懂酒的,新酿滋味辛辣、酒劲也大,她们正是算好了要看两人喝醉的滑稽样。 正好康成磨磨蹭蹭地将新衣取来了,满心不情愿地扔到上官武怀里,道:“我借你一刻,可要早些还我。”又见几上摆着自己的胭脂盒,嗔道:“何时偷去的,越发胡来了!” 一旁的姑娘便嘻嘻笑道:“康成姐姐连心也被偷去了,还在意一只胭脂盒哩。” 上官武也不理会她,拉过秦棠姬来,三下五除二替她换了外衣,推着她去屏风后面换裙。秦棠姬也不知怎的,被他这一阵推来搡去,脑袋便不由着自己。换了衣裙,从屏风后犹犹豫豫地走出来,立即有三五女子满面春风地扶住她,又笑又叫:“夫人快去喝交杯酒了!” 她生平头一回觉得耳朵这样热,怎么这样?这场面比街头混战还要叫她胸口狂跳,比刀光剑影还让她心弦紧绷。她换了身海棠红的衣裳,正和她白日穿的那件同色,康成这件却好像不是自己的新衣,而是独独等着秦棠姬来穿的。她的四肢十分纤长,肩颈削直,穿红色显出几分遗世独立,与在座的莺莺燕燕全不是同一境界的姿色。 座下的女子抬着头看了她好一刻,其中一人忽然道:“上官郎说的不错,姐姐果真和海棠石榴一般的!”另一女立即接口道:“是呀,我看上官先生则恰似一棵仙界瑶草,陪在这玉阶石榴边的,我等都是俗世芥子,哪里配得上在这里胡闹,你说是不是呀康成姐姐!” 上官武立即笑道:“你这对子接得越来越好了。”再看康成,虽然脸红,却也憋着笑和姐妹们揉作一团,不见她生气翻脸——这风月场上的女人,就连醋也是不能吃的,为的就是这种时候不扫了客的兴。 秦棠姬落了座,周遭的小姐们个个都围上来,其中一个指着她额头上的观音印说道:“棠姬姐姐头上这却是什么新样子的花黄,从未见过。” 她不知如何回答,上官武接过话来:“这是长安的式样,用新胭脂画的,你们都学着些。” 秦棠姬转过头去:“不是……” 上官武瞪了她一眼,抢过话道:“不是谁画了都和棠姬妹妹一样美的!”说着连瞪了她好几眼,要她顺着自己的台阶下。 几个姑娘就要凑上来看这长安的新花黄,被上官武推到一边道:“莫要凑近了拿手乱碰,我好不容易才画成的。”一群女子立刻将注意力转移到后半句话上,纷纷掏出胭脂来,争着喊着要上官武替她们也画上。 秦棠姬知道他这是在尽力帮她隐藏身份,而在这群看起来最好对付、性命最轻贱的柔弱女人中间,她束手无策,上官武才是那个游刃有余的人。如果是她,可能会出手杀掉这群人,但这结局无疑会更快招致追兵的注意。换句话说,她会像上官武白天说的那样,马上把自己暴露在敌人的目光中。她行事太过浮躁,反而是上官武这样轻佻的人知道怎样隐于闹市。 她侧目偷偷去看忙着替每个人上妆的上官武,不意他忙碌中还回过头来看看她,正与她双目对上,对着她知会般笑了笑。 秦棠姬自知没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说不出这是种什么感觉,只觉得像谁猛地挥了一拳,就打在自己的胸口。 第八章·小莲醉倒酒池中 上官武画了七八个,就将围绕在身边的姑娘们驱散,要她们互相照着替对方画。他空下一双手来,伸长了上身,从面前搬过一坛子酒来,咚一声摆在秦棠姬面前,说道:“我这里可没有任人欺负的道理,也不会让着女人;那些吃女人的亏、为着偷女人恋心的男子都是坏心恶意,所以我也不这样待你。你弄了我,我要你还的。你喝吧。” 秦棠姬也不说话,挖开酒坛上的封泥,劈手从几上拿过一只漆碗,整个手掏进酒坛里就捞了满满一碗,仰起头喝得干净;她连气也没有喘一下,第二碗、第三碗就直着脖子倒了下去。喝了三碗,面不红心不跳地将碗扔给上官武,说道:“还你了!”站起身来要走。 底下的姑娘们自是看得双目发直,怎么可能放过秦棠姬,斗酒可不是这么个斗法。更何况这佳人头一回喝酒,三碗就这样下了肚,稍后一个人出去怕是连房门也找不到的。一时间女子们将秦棠姬袖子裙裾拖住,将她硬是押回座上、推到上官武怀里,叽叽喳喳地喊着“还未开始呢”,不让她走。 上官武也端起碗来,对着秦棠姬点了点以示敬意,随后捞起袖子向酒坛里舀了一大碗,也喝个干净;若是按照斗酒的规矩,秦棠姬方才是自罚三碗,这之后才算正式开始,上官武应该一碗尽后就过给秦棠姬。可他也没有停,举臂又是两大碗喝下去,一坛酒眼看就少去半数。 姑娘们面面相觑,嘘道,这是真斗上了呢,上官武总与她们混迹在一处,性子放浪无稽,从来没见过他把什么事情这样当真的。他酒量一般,平日里一小壶就够他醉,三碗下去岂不是反了?又看看秦棠姬,这会儿了酒劲还没上来,不知这新瓮能装多少黄汤。 秦棠姬见他三碗下去,抢了几上另一只碗,照旧大口喝了满满一碗,抬眼看对方时,他也没等她喝完,自己一只手已经伸进坛里去舀下一碗了。这样的架势,来来去去一坛酒当即见底,早有姑娘开了新的摆在一边。 这些还是未出门的小姐,知道怎么斗酒,却没见过江湖中人喝酒的模样,更没见过喝起酒来这样凶猛的女子,她甚至还是头一回开饮呢!见了这等场面,连一旁几个性子谨慎的姑娘都开始劝起来,要两人慢些喝,否则一会儿上头时身体难受,这酒喝得就没意思了。 秦棠姬哪里管她们,一时间第二坛也刮到底了,她还目光炯炯,挺直了身子等上官武喝完手里那碗。上官武这一碗喝了一半,就摇摇晃晃地将碗放到一边,软绵绵地喊了声:“歇息会儿,不能这样纵!”看他模样,酒红都漫上眼帘,早已醉了。身后几个姑娘连忙将他扶住,他还向其中一人打出手去,将她头上胭脂画的红花抹坏了。 秦棠姬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此前一直一副怒相,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吓得她身后的女子也纷纷倾上前扶住她:“不妙了,这个也醉了!” 秦棠姬嗔了一下,甩脱姑娘们的手,高声道:“还没呢!”扑上前去,一手捉住上官武的衣领,一手捉过几上那碗还剩一半的酒,拉长了声音叫道:“你不能欠我的!” 她自己也分明有些醉了,一只碗对在哪里也不知道,半碗酒都洒在上官武衣领里。上官武亦是半佯半真的醉,见了她这副样子,欣然笑起来,伸手去擦她掉了妆的嘴唇,正好将从别人额头上蹭来的胭脂补在上面。 旁人见了他俩这情势,都低声讪讪发笑。生在伎家,什么风情没有见过,只有这石榴瑶草依偎生的画面尤其触不可及,那石榴无人能犯、瑶草无人可摘,唯有相伴而生,谁看了这一幕都知道心里该有敬意,不能打吵了此间的幽微爱情。女子们不过各自在心中唏嘘娇郎再难得,仅此而已。 两人果真歇息了片刻,随后又开始你一碗我一碗地喝起来。这一回却与一开始不同,此前秦棠姬初回饮酒,连滋味也没尝到,这一回却觉到些酒的好处了,与上官武在一边颇得其乐地斗着;当真醉得有些昏时,两个人就挤到一起去,秦棠姬那口歪腔歪调的长安话透着醉意落到上官武耳朵上,惹得他没有什么来由也格格傻笑。别看他清醒时是个油滑人儿,喝醉了竟然有十分娇憨,秦棠姬塞给他一碗,他就喝下一碗去,再也管不得开头说过“不让欺负”的话了。 两人最终喝了近五坛,喝到第四坛上官武就不省人事,余下的都是秦棠姬一个人捧着酒坛喝下的。喝到实在犯困,独自磕磕碰碰地躲到厕间解了回手,到水边抹了抹脸颊脖颈,又摇摇晃晃地回来,厅里人已散了,银烛半残,上官武还悄悄睡在屏风上。 秦棠姬蹲着左右打量了一番这醉眠的美人,如同牡丹含着夜露,真是哪里都见不到的名画。她拉起上官武的一双手臂,将他搀扶着回到卧室,两个人便贴着面颊倒在床上沉睡了。 ---------------------- 黄楼这一夜也不急着回宿处,知道弟弟有得可闹,未必已经到家;唐襄便留她与朱玉藻在小舅的酒楼用膳。这一餐他们吃得尤其缓慢,只因为不论是秦棠姬与蚀月教的渊源还是黄楼上官武的身世都有太多好讲,等两方各自解释明白,就已经夜深露重。 几人原本的打算,是等饭后一道回黄楼的住处将上官武接出来,当夜就出发去蚀月教。至于秦棠姬,是敌是友还要看能否碰上面。若是敌,还要请示薇主的意思;若是友,也一并带回蚀月教的地盘去。这少女于李深薇的意义,一半接近于鱼劫风的女儿鱼玄机,即便她要和蚀月教作对,唐襄和朱玉藻两位阁主在此也是不能做主的。 出了酒楼,两人跟在黄楼身后回到那户瘦马家。黄楼与弟弟本来同睡一间厢房,弟弟睡在外厢、她则睡在里厢,开了门一眼就能看到弟弟是否在家。她令二人在门外稍候,一边静悄悄地推开门扉,才看了一眼,就突然又关起门来,回过头对两位阁主嘘声道: “今日走不了了!”她唤二人到门边来,微微隙开一线,让两人看门内的情形。只见这对小儿女靠得紧紧的,秦棠姬的脸埋在上官武脖弯里,正睡得喷香。两人就好似菟丝女萝,连散落的头发也缠在一起;睡脸都十分安静,若是天上的童男童女也合衾而卧,大约就是这样纯情的模样。 黄楼轻轻将门关上,似是自言自语:“也不知他对这小女子说了什么甜言蜜语,头一晚就这样亲昵,我从没见过。” 朱玉藻轻声笑道:“这是有宿缘的,你看他们刚才的样子,趁你不在时拜过堂也未可知。” 黄楼悄悄下了阶梯,道:“小武自十岁起一直都处处留情,但从来不留宿他处,也不带谁与自己过夜,他说‘也怕伤人的心’,因此对各道的女子都止于言语调笑而已。他要是真和这女孩儿睡在一处,一定盟誓过永不变心的。” 朱玉藻道:“却是个心思细密如针的,男女逢场作戏最怕的岂不就是这话,他小时就有这样的念头了?” 黄楼微微笑道:“阁主有所不知,我这弟弟从小就因为美貌十分苦恼的,若是恪守礼教也太木讷无理不解风情;他寄住在宰相府中,身边从来都是贵女如云,每日每夜地来他这里胡闹。他自己不过是寄人篱下的无根之人,若冲撞了谁,连我也会遭殃,因此弟弟小小年纪就陪着她们在情场上蛮混。他变成今天这样也是世道使然,到了十四五岁,也知道自己是个多情种子,因此早对我发过誓,说将来一定找到挚爱之人,把情意全部倾注在她一人身上,再不去祸害别家女子的。” 朱玉藻咳咳笑了:“那么这秦棠姬将来可要受万众嫉妒了,从此追兵更多,凭我们蚀月教都护不下来。” 黄楼说既然如此,她自去找个别的姑娘合宿一晚,好让上官武和秦棠姬在房里自在些。三人在此告别,朱玉藻和唐襄打道回府,到明日再来叨扰。 出了宅门,朱玉藻低头瞧了瞧一直沉默寡言的唐襄,语带笑意:“你倒伤起心来?”他的意思,唐襄大约对这少年也芳心暗许,见了他和秦棠姬黏在一处自然是不高兴的。 唐襄摇摇头:“我白日就说过了,这世上有人生来就是主角,我在薇主身边做了十年陪了,从未想过自己要成为她那样的人,我心甘情愿也乐得自在。秦棠姬既然注定要成为薇主那样的人,她有自己的鱼劫风也是应当的。” 朱玉藻长叹一声:“甜儿,你总说自己不欲成为薇主那样的人,但你究竟是不是,你自己说的怎么算得了数?你不见霜棠阁上上下下除了薇主都惟你是瞻么,有人自是不争却尽获其美,你可要小心这不期而来的妒忌啊。” 唐襄自己又何尝不知,她话语平静如水:“所以我才想早点让秦棠姬来接这个位置啊。”她说着,慢慢停下脚步来,站在原处屏住了呼吸。 朱玉藻知道她这样做,一定是发现身边有异样。抬头看时,一个黑影极快地穿过夜空,不知落到何处去了。 第九章·剑气狂风吹芳华 眼看那黑影消失在两人视线中,即便要追也不能,朱玉藻叹了一口气:“看这样子,秦棠姬在扬州城是不得安生的。” 唐襄沉默了片刻,抬起头道:“朱阁主,甜儿有一个想法,说给你听听。” 朱玉藻点了点头,唐襄便深吸一口气,说道:“秦棠姬对薇主是敌是友,我们还不知道。但上官武已经与她有了牵系,如果我们把上官武拉到薇主这一边,是否能够制住秦棠姬?你已经见了,那少年虽然生长在长安,却能事无巨细地写出薇主和鱼劫风的私事来,可见他对蚀月教早就有向往在先,要拉拢他应当是很容易的。因此他们互相亲爱是好事,最好一生也分不开,我们只要将上官武握在手里就可以了。” 朱玉藻听得倒抽一口冷气,道:“甜儿,你……” 唐襄还未说完,续道:“我这十年承蒙薇主青眼相加,没有什么武功还能走到二阁主的位置。可是将来薇主若想要退隐山林,我的功夫就压不住下面的人,而秦棠姬或许还未长成。假如上官武能来,那么黄楼也会来。还未见识过上官武的功夫几何,但黄楼的身手已经足以保护秦棠姬到她懂事了。朱阁主你说的不错,这对姐弟我是一定会带走的,我会让他们留在霜棠阁。” 朱玉藻听毕只是失语良久,最后回道:“唐阁主有何决断,去做便是。只是甜儿,你这样一味帮着他人,从来不为自己谋算点什么,又是何苦呢?” 唐襄似是不解地一笑:“我如何没有为自己谋算,我为自己谋算的是个解甲归田的好结局啊。” 朱玉藻盯着她道:“你可万勿像薇主一样熬出心病呵。” 唐襄哈哈大笑两声:“我不是痴人,不会的。” -------------------- 过了五更,秦棠姬已经迷迷糊糊醒来。她自丧父后,一直是每日凌晨五更就醒来,束起头发去庭院里练剑。今日宿醉,已经五更过了三刻。她动了动腰身就要坐起,不想头发与上官武的缠在一起,拉扯中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将上官武也弄醒了。 上官武睁了眼,就看见天色微曦,这少女手忙脚乱地在解他俩的发髻。他直起身子,这才没让秦棠姬扯痛。他醉意还未散尽,转过头来看看秦棠姬,道:“怎么醒得这样早?” 他并不问两人为何睡到一起去了,也不问发生过什么别的,只问她为何醒得这样早,仿佛他们同床早有十年,而她今日醒得早了些。 秦棠姬是听不出这其中这点幽微的情意的,她解掉头发,跳下床来,说道:“练剑去。”说着将身上赘余的海棠云裳脱在地上,双手挽着头发高高绑起,将上官武的舞剑一把提起,就要推门出去。这一连串动作身姿轻盈无比,是常年练武的人才会有的素质。 上官武吐出一口闷气来,追下床将她脱下的衣裳放到桌上,自己取了竹笛跟上前去。 虽则五更已过良久,这辰光对风月场来说还太早,院落里静悄悄的,各阁的姑娘们都还在沉睡。若要说哪里已有人声,只有屋后厨间。 门外这时初旭明艳,运河上的凉气穿过瘦树新花,一直吹到人的脚跟。上官武站在风口,不禁打了个寒噤。他拉住立定在前苑就要开始练习的秦棠姬:“这里太凉了,你跟我来。” 秦棠姬身上只有一件单衣,她却面色如常,怪道:“与你何干?” 他从不与她顶嘴,只说:“我与你一道练。” 上官武牵着秦棠姬一路穿过各苑的小巷,向后厨的小天井带去。他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问道:“你姓秦?” 秦棠姬愣了一下:“你从哪里知道的?” “秦青阙是令尊么?” 他说着,回过头来,嘴角微微翘起:“你别在意,江湖中人都有故事,我不过是那个爱听故事的人。你父亲的一些往事我在长安听说过,也听说过你,那时我才九岁。” 那时候,秦棠姬刚刚丧父。 他不但知道,还为整个故事写过词,早与黄楼在闲暇时排演过许多次。举剑挥刀快意恩仇的女角色不多,就只有扮演蚀月教的教主可以让姐姐过过瘾。于是他左右打听,从那些开元年间就在武宅里炊饭的老妪们口中一点一点地把故事抠下来;偷偷潜入蚀月教的北方阁,与其中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对酌,只为从他们那里求问到尚未听过的轶事。他有四五本册子,用波斯语记着听到的每一个细节——用波斯语,是为了翻开册子也只有他和姐姐能够阅读;蚀月教毕竟是邪教逆党,他所记录的这些东西如果传到宰相府其他人的手中,一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他从小就跟着姐姐的生母学习书写波斯语,在长安的市集上也找了波斯的朋友,旬日和姐姐三个人喝酒郊游,来练习语音。义仲父曾说过,他若不是逆党之后,就算只是在鸿胪寺做个小接待官,安度一生也没什么不好。 生父是叛党,他必然不能涉足官场,只要有人妒忌他、欲要陷害他,就不患无辞。但这也好,他宁可云游四海,至少从此想听李深薇的故事不必再畏首畏尾,姐姐也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唱他写的歌,再也不用担心有谁突然闯进门来,押起他们,在他们头上安上“逆臣”二字了。 各人有各命,他从接受自己父亲是个罪臣这件事起,就已经看破了这世上许多无稽道理。否则他这样一表人才,怎么甘心矮居扬州瘦马户,总听江南靡靡音? 他见秦棠姬不言语,接着问道:“你来内陆,是为了找李深薇报父母仇?” 秦棠姬警觉地顿了顿,紧紧盯着他眸子道:“你说有话要问我,是要问我这些么?” 上官武笑道:“怎么这样不近人情呢,我不是蚀月教徒,问到了也不想把你灭口。我想问你的另有其事,这一件你不想回答也罢。” 她正如听到弓弦鸣响的羚羊,露出一副不想再吐露一字的模样来,嘴唇抿得只有一线薄。上官武见了她这张警醒的脸,只是忽然气鼓鼓地一笑:“你真是世上最凶的妹妹,珍珠蚌也不像你一样,碰也没碰就把嘴合得紧紧的。”当下也不再追问,只是拉着她来到后厨小院里。 这院落并不太大,堆满了柴火瓦罐,墙角里还养了一水缸鳜鱼,而且一早已有厨娘厨子在这里忙碌,使得本就逼仄的院子更加拥挤。秦棠姬十分不解地看了看四周,来往的厨女也不解地看看她。 “练吧。”上官武用竹笛拍了拍手心。 “这要我……” “这要你怎么练?”上官武环顾了一回,道:“妹妹也说自己的功夫在我之上,那么练武时躲开这些障碍应当是轻而易举的。行剑气大放而有大收,断横木而不斫一草,你学剑这么久,这些话早该化于心中。”说着便举起手中竹笛,向着院中一棵桃树踮足而起,身子如同一头小白龙般盘上树梢,其快乃至站在他身边的秦棠姬都看不清楚。 此时正值三月桃花盛季,满树红粉经他这样吵扰竟然没有落下一片花来;他立在树巅举起手中竹笛轻声一喝,向着这繁茂娇花用力劈去,忽的扫起惊天狂风,将一树的桃花灿灿怦然炸开! 这已是一株老树,冠可高五尺,长枝壮如蟠龙;它一春所开,全数都随着这一击轰然脱去,飞到秦棠姬脸上时甚至还能感到花瓣上沾满了杀气。等她取下遮面的手时,上官武已经回到她面前,手里拈着一支毫发无伤的新花:“即便杀敌百万,也不伤己方一人,这点功夫我想你也该有的。”说罢又叹了一口气:“只是我害得这桃树花期未过就褪红,风月人家花凋零,对这院子来讲可真不算个好兆头。” 秦棠姬轻轻一笑,一言未发,将手中的剑举到胸前,拿双指弹了弹。长剑发出两声清吟,秦棠姬的眉间也同时凝聚起举重若轻的颜色,忽然举剑向着身侧的地面劈去——她这一劈则激得满地落花如潮水般暴起,扬到空中似一场逆行的花雨;如此强劲的剑气,本应该连地砖都块块裂开、直劈到桃树从根部成两半,然而这一剑已毕,地砖和树枝都纹丝未动。 极尽听力,他只能听到这一剑的时间里,身后那缸肉鱼跳得发狂,就像他昨日见到她时,她发出使万鸟齐飞的招数时一样!上官武看她的面色,知道刚才这一剑里一定还蕴含着什么玄机,只是他还没看出来。 果然,待漫天繁花尽落,他转头望去时,那棵老桃上竟然不知何时又绽满了新花! 那不是使落花重回枝头的障眼法,而是让树枝重新长出新蕾的、真正的奇功!包括那缸鳜鱼突然暴跳,也是受了她这秘力的指使,就好似她周遭所有的活物都被她用一道咒语点了一般。 上官武的眼睛眯了起来:“我想问你的正是这个。” 秦棠姬颇为快意地一笑:“这一招我名之为‘电’,借生灵之力为我所用,你是学不来的。”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原来如此。我想问的正是为何我学不来,是因为我没有你头上的这颗观音印么——” 第十章·杀狱野火惊春梦 秦棠姬收回剑,面带疑惑地问道:“原来这伤痕还有名字?” 上官武惊异于她竟然不知自己是观音奴,道:“你以为昨日那么多人追杀你,却是为何?” 秦棠姬自两岁起得了这血痕,就一直被父亲保护在花殿,那地方消息不通,秦青阙自己又无处去问,秦棠姬直到今日都不知道自己所中是何蛊,只知道自己只要出岛,就一直有人追杀自己。她杀死他们之后,却又发现追杀者并非蚀月教徒;看样子他们粘着她,并非出于她是花殿孽种的缘故,而是冲着她额头上的血痕来的。 她也没有进一步追问,只是向院内走了两步,去看那棵桃树。 “我不管你是不是蚀月教的人,在此可以告诉你——我对李深薇并没有深仇大恨,即便父母为她所杀;如果有恨,只恨她在我头上种了这颗观音印,不管我活得多么好,听说到了三十二岁也必死无疑。但是我又不能恨她在我头上种这颗观音印,只因为如果没有它,我就是花殿最末等的弟子,一生都不能出头。没有李深薇便没有今日的我,但没有李深薇我的父母也未必能逃过刑罚;我从来没有将杀她当成什么要紧事,杀得成就顺便一杀——” 听到这里时,上官武就已经笑出声来:“怎么,小娘子,李深薇的功夫还远在我之上,听你的口气到好像一口茶的功夫就能取她性命似的。” 秦棠姬拉高了嗓子打住他,指着自己额头鲜红的印记:“只要我将‘电’练到极致,李深薇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谁都不是我的对手,我要做蚀月的教主!” 上官武这次倒并不取笑她,点了点头,作个揖道:“是了,秦教主。” 话音未落,他一只手已经朝秦棠姬刺了过去! 秦棠姬全未料到他会突袭,等反应过来时,上官武的手已经捉住她手里的那柄剑。她对他的速度已经有所见识,虽然快不能及,但只要借助“电”,她的力量就远胜于上官武。 秦棠姬粲然一笑:“你赢不了我!” 上官武点点头:“我也盼自己赢不了你。”说着面色转为严肃,手上发力,脚下已经踢过去。他这两边动作完全同步,秦棠姬只有在同一瞬躲过两步攻击才能继续打下去。但秦棠姬没有躲,她继续用双足抵住地面,垂在手边的剑忽然震开五倍于她平日的真气,直将上官武已经握在上面的手冲了开去,而那股真气沿着剑尖劈到地上时,正对着上官武马上要踢到她身上的那只脚。她分毫未动就将上官武挡在出击之前! 上官武揉了揉手腕,龇牙咧嘴地喊道:“你出力太大了!岂不知怜香惜玉。” 秦棠姬便笑起来,提着剑跳到树上,与他实招实式地练起来。她难得在清晨练习大杀招,毕竟“电”发出几次,她自己也疲劳得很。还是一日之初,不能立即将体力耗完;上官武又责备她出力过猛,不如与他练练速度。两人练到日头升高、凉气尽退时收了手,相伴在池塘边洗了头脸手脚,到后厨喝完热茶,一人拣一只蒸饼,挑着剑逛早市去了。 秦棠姬还记得他说自己有个姐姐,一整夜下来也没见到那姐姐回来,问了一声。上官武嬉笑一下,道:“姐姐喝起酒来彻夜不归,我早都习惯。清晨我见她将外衣扔在翠翠姑娘门口的树上了,她是见了我与你睡在一处,所以避嫌睡在翠翠那里呢。” 如先前所说,秦棠姬从小由父亲带着,到八岁就成孤儿,住在与世隔绝的花殿岛上,对男女之大防根本没有主意。女子产生恋心有许多原因,值得品味的一种,便是一直制限在身上的礼教忽然受了突破——小到发现街边的卖线郎会偷看自己,大到某一日嫁作人妇,出阁做了夫人;牢笼只是打开那么一点,不论对方究竟是良人还是恶棍,见到这张男人脸,就已经不知所措。那不知所措的心情,只能由她自己琢磨,许多女子一生也未经历过真正的动心,这一点错乱就已经能使她心中轰动。在这点上,烟花女子却好得多,但可怜后者又实在遇不到良人,平白怀揣着一颗慧心终老。正是这座牢笼造出一种奇怪的恋爱,而世上无数的女子都困在其中良久不能醒来。 但秦棠姬身上,是不会有那样的恋心的。她对礼教里男女的条条框框既无所知,自然也不会因为打破它而感到羞愧耻辱,更谈不上因为和上官武拥在一起醉酒睡过一晚,就对这人以身相许——这些对她都是无稽之谈。 所以话已至此,假如秦棠姬最终还是起了恋心,那便是最纯真的、她身为女子天生带来的恋心,不是受谁诱骗,也不是被人强迫。上官武在情场上收获的那些世俗手段,加在她身上只能收到一成的效果,若即便如此也猎得芳心的话,靠的便不是那些手段,而也是他身上最本真温柔的天性。 秦棠姬听了他那番话,只是一边吃饼,一边问道:“你那姐姐是什么人?” 上官武似有深意地说道:“我的姐姐自然是个妙人,你不会的她都会了,你会的她也会,没有比我的姐姐更好的姐姐。你那日不是见了?台上和我一起舞剑的就是她,你可有仔细看?” 秦棠姬才想起昨日和上官武一起舞剑的确有一名夷女,当下皱了皱眉:“怎么是个胡人?” “这便说来话长,我与她没有血缘关系,但这世上谁也不能将她与我分开的。我们二人的生母互相扶持,她们又与其他仗义侠士生出无限的缘分,将她们自己从苦海中解脱出来。没有最初的相互扶助,她和我如今就不会活在世上。既然我们皆因善意而生,怨恨嫉妒自然疏离不了我们,哪怕她在血缘上与我只是陌生人,我也将她当成最亲的人看待的。” 二人在街头边聊边走,上官武讲了许多黄楼的事情。他这夷族姐姐能歌善舞,弓箭骑射和飞镖是一等好手,剑术倒不如他;她算不得纯粹的波斯人,虽有金发碧眼,但放在波斯国并不是令人推崇的面相,而放在大唐又因为是混血的外族而备受冷落。要他看,这是十分纯洁的美貌,肌肤洁白、在太阳下容易发红,眸子正像冬日的湖水,绝看不到一点邪念,王维先生和自己的母亲联手救下她时,若是期待过她将来长成什么样,就应该长成如今这副爽朗明艳的模样。 姐姐是个心思简单、性格直接的女子,但极偶然地也会有聪明人想不到的主意,他想那就是赤子的心思。但姐姐的这种性格到底不适合京师,更不适合留在宰相府,他稍稍懂事的时候就开始为姐姐在人前打圆场,收拾姐姐的烂摊子,能由他开口的地方,他都不肯让姐姐出声。她这性格与京师的一众胡商小子打得十分火热,一人会说四五种外语,十二岁就在胡人街醉酒不归;从小喜欢舞刀弄枪,偷穿义舅的铠甲,义舅便带她去过兵场,但年岁渐长后,就慢慢不再允许她胡来了,萝瑟姨母也不让她去,只关在房里学歌练舞,吹笙鼓瑟。她也知道只有自己的兄弟会任着自己放纵,所以常常要上官武替自己撒谎掩护,她则悄悄地溜去城里玩耍。 秦棠姬听他絮絮讲了姐弟二人那么多童年往事,想想自己在花殿长到豆蔻年华,竟然没有什么可以讲给上官武听的,心里有些微妙的不快;仿佛像是嫉妒黄楼与上官武分享了十五年的春秋,而自己的人生则无人问津。她从记事起,父亲就一直执着于替母亲复仇,对她的教育也总是恨字当先,结果她性子非常叛逆,反而因此不想去杀李深薇;父母无能,比之她反倒感激李深薇送给她这道血痕。也正是因为父亲对她的教育这样偏激狭隘,儿童时代一些本该靠双亲发觉纠正的恶习,父亲都没有去在意。她本来已经因为观音蛊损伤心智,解决问题的风格极其残暴,父亲还一味要她记恨。不是很长的人生里她一直寂寞烦闷,只有在发现自己的异能可以催开花朵、激起鱼群的时候才觉得世上有些趣味。同是早早没了亲人,怎么对方可以过得这样痛快,自己却只有受苦? 上官武看她一言不发,眉头越来越皱,就寻个由头将话题引开,不再与她谈论黄楼的事了。 正是这时,他似乎察觉到身旁有异,刚想低头提醒秦棠姬,她已经皱着眉轻声说出来:“有人跟着我呢。” 原来她早就感觉到,而且跟着她的不只一批人——他们一个走在西侧,另两个走在更远的东侧。上官武面色一沉,带着她向行人更密的地方挤了挤,在小食店门蒸腾的雾气里推了她一把,低喊道:“你躲一躲。”自己向一名身高与她相类的女子靠过去。 秦棠姬躲在面锅后悄悄查看,那两批跟踪者继续跟了片刻,也马上发觉秦棠姬被调了包,西侧的跟踪者立即转过头来搜索可疑的路段,东侧的两人则立即从人群里跳了出来,居然是向着前面那名跟踪的男子追去的,原来这喧闹街市上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悄悄地从暗处钻出来些,只看到第二批人是一男一女,与跟踪的男子在街头才过了半招,就惊起人潮中骇声连连,两个男子一前一后跳到临街的屋檐上,追打起来。 她还要努力看清那名跟踪他的男子长什么模样,上官武已经在后面拍她的肩:“还看什么,该走了!”他的一句话还未说完,方才第二批人里的那名青衣女子已经立定在他们二人身后,捉起上官武的衣带,吼了一句:“跟我走!” 第十一章·红拂夜奔扬州路 上官武与秦棠姬都未见过这名女子,但三人才跑出一刻,秦棠姬就认出她左耳后的月痕来——“你是蚀月教的人!” 那女子回过头来匆忙回应:“我是蚀月教的二阁主。” 上官武立即惊道:“姐姐是唐襄?!” 唐襄心中一动,然也立刻沉下来道:“朱大阁主已经去追那名观音奴,但他的功夫未必能敌得过追杀者。扬州的这名观音奴身手非常了得,而且还有数名手下。如果你们落到他的手上,可能就大难临头了。他已得知你们下榻的住所,今晚不能再回去了,我已派人告知黄楼,稍后立即从东门出城,下太湖回霜棠阁。” 听到要回霜棠阁,秦棠姬的脚步有些迟疑,上官武发觉她身子一沉,回头来看她。 “我不去。” 唐襄头也没有回:“命在你手上,我说的做不得数。带你回去的事,我还没有请示过薇主,或许你跟我回去也是死路一条,自己决断吧。” 上官武插嘴道:“我也不去。” 两名女子都颇为惊异地转过来看他,上官武只说了一句:“你说他已经发觉我们的住处,那住在里面的姑娘难说不会遭难,我要回去保护她们。” “笑话,不能回去!”唐襄喊道,“你知道那观音奴是谁,是在洛阳和南诏都已经杀过许多人的李侨,在南诏国差点就杀了现今的天枢宫夫人。朱阁主的剑法高超,只在薇主以下,这也未必制得住他,只能替我们拖延片刻。你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小儿女也想上去以卵击石,到时谁都救不成,自己也会死!”她说这话时,难得脸颊都涨得发红。 上官武这是第一次见到蚀月教的活人,而且第一眼就见到了传言中十岁就做上阁主的唐甜儿,对她的话当然有三分敬畏;又听见替他们挡箭的乃是堂堂大阁主,更不忍心将他们这份心意糟践。犹疑之下,竟突然失语,只能转头看向秦棠姬。 秦棠姬只是把眼睛看向他,看到他目光中有了迟疑,自己心里也摇摆起来。她不愿蚀月教施以援手,是因为如果她就这样跟着唐襄回了蚀月教,将来如果真有一天做上教主,这荣光就成了李深薇的施舍,她难道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吗?她不想要这样的结局,她要打败教主,自己把蚀月教夺下来。 但这结局毕竟还在很远的将来,与此相比,是否先借东风躲过一劫要紧? 秦棠姬咬着牙说道:“我逃,但不会跟着你!”她说着,立刻松开上官武的手,向着身旁的窄弄奔去。 上官武看秦棠姬挣脱自己,也顾不得催自己逃命的人是蚀月教的二阁主,回头喊了一声“二阁主,对不住了”,便向着秦棠姬追去。 唐襄的脚力哪能追得上上官武,只能高喊一声:“若你要找,你知道往哪里去!”眼看上官武和秦棠姬的影子消失在深弄内,竟然只能气得跳了一下。她虽贵为蚀月教阁主,也有使不上劲的时候。 ------------------------ 这一边上官武追上秦棠姬,将她拉到暗处,道:“棠姬,我要回去看着院子,还要接姐姐出来,你如果逃,一定也向湖州方向逃,我们还能碰上面,明白么?” 秦棠姬只是含义颇深地一笑:“只要你留在蚀月教,我们必会相见。——剑送我罢!”说着便发力一跃,跳到屋檐上,半空里金蝉脱壳般扔下一件外衣来,正是出门前上官武重新披在她身上、本是康成姑娘的那一件海棠红。她想必怕此物惹眼,故而还给了上官武,只留下防身用的长剑。 上官武也知道,只要朱阁主能控住那名观音奴,其余的虾兵蟹将不能拿她怎么样,此刻只管放心让她走便是。她虽然心气高到不肯顺从唐襄,但值此性命攸关的时刻,到底还是没有一味逞强,而她这个性子只要不一味逞强,总是好办的。 他看秦棠姬的动静远了,自己咬紧牙关反身向瘦马户奔去。他跑到隔一道街的时候,就已经看到屋顶上仍然缠斗不休的朱玉藻和李侨二人,此时双方都已经有些疲态,身上各中了对方几砍,模样十分狼狈。他迟疑了片刻,皱起眉头蹬足跳到树间,在李侨背后静观其变。 他这时看得仔细,这李侨的刀法是万无破绽,以刀对剑,本来就是剑的力量弱,只能靠巧和快取胜,偏朱玉藻也是一员猛士,使剑的杀招是开天辟地的横劈。这样一来,朱玉藻的优势一点也体现不出来。上官武自忖身上这点功夫要去对付李侨虽然是自寻死路,但说不准此刻他出手的话,就能化解朱阁主的困境。 想到这里,他已经下了决心,趁李侨的后背整个暴露在他眼前的时候,忽然从树冠里弹出身来,手里一柄竹笛左右敲打两回,就要直取李侨的脖颈。 李侨虽然对他的偷袭始料未及,毕竟是资历甚老的观音奴,上官武才靠近一半距离时他就已经反应过来,脚下微动,向后踢出三块碎瓦,块块都飞向上官武的要害。朱玉藻看到身后突然杀出这少年来,心呼不妙,一面格开李侨攻势,一面还在思忖如何让上官武全身而退,没想到那少年的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竹笛已经三次打在李侨的脊椎上! 他的力气虽然不大,但那三下已经给朱玉藻创造了机会。他剑已抬到半空,李侨脸上忽然绽开一个阴森的笑容,竟然侧翻三圈,朝着地面跳下,霎时间消失在弄堂人家里。上官武还要去追,被朱玉藻一把拉住衣领,怒骂道:“竖子逞能,你何必来插这一脚?!我问你,秦棠姬呢?你放她单独和甜儿在一起了?!你可知秦棠姬可能会杀了她?!” 上官武没想过自己弄巧成拙,被这长辈三声质问吓得一时懵了,只能如实答道:“秦棠姬独自出逃,唐阁主与我们分开了,我是来接姐姐,看到阁主与贼人苦斗,所以才!” 朱玉藻将他猛地向地上一掷,苦闷道:“刚才你若真的助我宰了那妖人也罢,被他逃了,他这一逃,不管是去杀了秦棠姬还是唐阁主,我都无脸向薇主交差!” 上官武忽然单膝跪下,抱拳道:“是我误阁主的事,请阁主随意处置我,但武更有十万火急的任务在身,恳请阁主稍后再来罚我!” 朱玉藻叹了一口气道:“你是三军将领不成,这十万火急的任务你已经做塌了,难道还要救万民于水火么?” 上官武脖子涨得通红,用力稳住声线:“贼人已经知道我们下榻的地方,里面的女子都不安全,我要让她们暂去别处躲躲!” “混账,难成大事!黄楼方才已经收拾细软骑马向东门去了,那院子里谁都不能再走,再走对方铁定知道秦棠姬已经不在里面,马上就会派人追出城去。他若是放了狠招在路上杀光我们,直奔霜棠阁,杀上天枢宫,就连薇主都会被打个措手不及!能瞒住一时是一时,我们现在马上要回去通报薇主此事,好让天枢宫也早做准备。” 上官武已经憋不住了:“朱阁主的意思是宁可让里面的女子误伤几个,也要保住李教主和鱼小宫主的万全么?” 朱玉藻惊极反笑:“公子是觉得里面风月女子的命比蚀月教主的还要高贵?好男儿,我也不会费力劝你,我们蚀月教本来就是邪人的去处,管不得许多道义法律,只知道人本来就有高低贵贱三六九等,谁若不信谁就要被按在地上踩。你敢踏出一步,我就杀了你。” 上官武自知功夫远在朱玉藻之下,只能咬牙道:“武心里明白。如此就请阁主速速出城,莫误了大事!” 朱玉藻听出他话中反骨,只能苦笑道:“你和秦棠姬凑成一对倒是正好,小龙一匹就敢咬人。”说着将他手臂一把拎起,向东门飞快而去。 到了东门,姐姐已经包着头巾骑在马上等他,见他脸色不好,问起来知道是担心瘦马馆的少女们,只是嗔怪道:“你昨晚喝酒误事,本来早就出城。此时此刻多跑些路才是第一要紧,还想赎罪就等着到霜棠阁再杀那观音奴。” 他急道:“姐姐,你难道不担心么,你昨晚还和翠翠睡在一张床上!” 黄楼啐道:“小武,你若是做将领,是不是每死一名军士,你都要守孝三年?” 他听黄楼都这样呛他,知道自己对那些欢场女子的关切放在做大事的人眼里都是笑话罢了,就连姐姐也不把他这牵挂当成正经事。他知道姐姐这样说绝非因为轻贱那些女子,而是因为她心中对事情轻重缓急的安排远比他来得严谨。若是遇到大事,听姐姐的一定不会出错。 四人马不停蹄来到长江边,换乘快艇过江,随后又是快马加鞭,绕太湖进入湖州境内,正是次日清晨。唐襄在前策马带路,跨越几片丘陵水地,远远望去能看到半顷海棠时,不用她说,上官武也知道梦中出现过许多次的霜棠阁已经在面前了。 而他还不知道的是,就在昨晚,扬州瘦马户已经惨遭灭门纵火。前一日吴花楚柳还在巧笑盼兮,但在他们踏入霜棠阁的时刻,她们已经化作枯骨焦肉,每一个女子直到死前,额头上还留着照秦棠姬画的红印。 第十二章·凤凰择枝梧桐上 下了马,唐襄先将黄楼和上官武二人安置在自己馆中,自己就直奔教主阁。李深薇这个时候一定已经起身,不但如此,应该是连文书都翻阅批示完了。 上官武虽然连夜奔波,疲劳不会比唐襄更少,但既然已经到了霜棠阁,怎么可能压抑得住见一眼李深薇的激动之情。唐襄已经吩咐二人不要在阁内移动,他也顾不得这吩咐,偷偷跟在唐襄身后,向教主阁去了。 唐襄问了薇主的侍女西婕,西婕称薇主去了小院照看昨年移栽的蔷薇花,唐襄便风风火火地向后院去了。上官武等西婕离开,方找到机会溜进门去。穿过前厅,便能望见珠帘后的花园。唐襄已经站在李深薇身边说了什么,李深薇长叹了一口气。 他头一回看到大名鼎鼎的蚀月教主,严妆高髻,披一件妃色帔子,只是侧对他坐着,就透出无人能敌的冷艳。他长在宰相府,什么样的王女国妇没有见过,论出身血统,总比李深薇高了不知几重天,但她们谁身上也没有这样的坚毅高贵。这高贵,便是他这样懂得调笑女子的,也不敢对她不敬。 他恍恍惚惚还在凝视那蔷薇花丛中的身影,便听到她说:“告诉南北所有教众,秦棠姬是蚀月未来的教主,见到她要保护她。” 他听到这话,却是比方才还要震撼。秦棠姬这小妮子昨日对他说的话,难道真要实现?秦棠姬虽然只有十四岁,但想起来李深薇做上教主的时候也不过十四岁罢了;尽管秦棠姬现今的功夫和当年的李深薇相比都还有差距,但若是她也像李深薇当年受武残月一力扶持一样的话,正式当上教主也只是李深薇一句话的功夫。但他又足够了解秦棠姬的心性,恐怕李深薇这样帮她,她反倒不肯接受好意。 他又想了想自己,若秦棠姬果然做了教主,自己倒是高攀不上了——不,现在便已经高攀不上。还在胡思乱想,唐襄已经掀开帘子回到后厅来,撞见他躲在帘后偷看,吓了一跳,匆忙拉着他离开教主阁。 出了教主阁,唐襄扯着上官武衣领质问道:“小子,你都听到了?我是不是告诉你不要乱跑,你不把我唐襄放在眼里么?” 上官武连连讨饶:“不敢不敢,唐阁主我怎么能不放在眼里,只是来了此处实在想见一眼教主,克制不住。话是听见了,但总之不久整个蚀月教都会知道,姐姐饶了我这一次。” 唐襄甩开他,愤道:“蚀月教众知道这事是份内的,你却是个外人,怎么能偷听教主的旨意。你与黄楼来霜棠阁的事我还未报,若是被其他人撞见你这个外人,都会怀疑我要反薇主、反秦棠姬,人言可畏,你知道么?” 上官武是心思灵敏的,早知道唐襄苦于技不能压人却居高位,因此教中对她始终有些猜忌。她若是擅自带着武艺高超的人回来,定会掀起风波,故而要择日将他们正式介绍给李深薇、编排在其他阁主或者直接编到李深薇自己手下,才能洗脱闲言碎语。 他感慨才来一时半刻,就已经领教这教阁内暗流涌动,当下抱歉道:“是小子鲁莽,以后一定小心行事,听教主和二阁主的安排。阁主如果嫌弃我是外人,随时替我纹上月痕,武急欲受之。” 唐襄听了他这话,面色却变了一下,道:“你什么意思?” 他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说道:“棠姬马上就当教主了,我再不早些混个阁主当当,将来娶不了她了!” 他这样说,唐襄心中自然五味杂陈,但当下仍道:“霜棠阁现在已经有四名阁主,暂时排不上你,更何况连你也能做上阁主,你的姐姐必然位置更高。入教的事,我想一想再来答复你,你也问一问黄楼再来告知我最后的打算。” 上官武忙称是,蹑手蹑脚地回到唐襄馆中去了。 到了馆中,只见黄楼也是一夜苦旅却还精神抖擞,正对着满墙的宝剑赏得出神。这分馆中只有一处是唐襄的寝室,而这房间平日只是贮存武器的。唐襄没有什么功夫,自然也不需要厉害的武器。她平日用得最多的还是几柄袖弩,李深薇送给她的钢铁好剑,她都仔细存放起来了。这些剑里,有好多尚未喋血,剑刃锋利如新,光可鉴人。 上官武见黄楼左摸摸右摸摸,担心唐襄回来又要生气,走上去将黄楼拉出房间,道:“姐姐在此别太随意,我知道你自恃功夫甚高,但这里卧虎藏龙,你坏了规矩怕是要吃亏的。” 黄楼一双蓝色眸子盯着他,只是大笑:“小宰相,又来告诫姐姐这也做不得那也做不得了。我觉得这地方甚好,以后就呆在这里,将来也做个教主试试看。” 上官武听了这话,仿佛喉头塞了栗子,良久道:“我们才来不到一个时辰,姐姐莫要说笑。我方才偷偷见了教主,姐姐想追上她还要半辈子功夫呢。” 黄楼摇头晃脑一番:“这有何打紧,岂有什么姐姐打不过的高手,我也去会会。” 上官武拍落她道:“万勿张扬,方才我已被唐阁主教训过了,这才来说你呢。李教主那里我们无令绝对去不得,只因我们现在还是外人!”他拎住左耳指了指耳后。他们尚未纹上月痕,还不是蚀月教徒。 黄楼皱了皱眉:“听你的口气也想留在此处,何不早些向唐阁主挑明?” “我已言明。她也要思忖片刻,还要我问问你的意思。我是罪臣之子,留在蚀月教也罢了;姐姐你出身清白,要不要留下还是再想想吧。纹了月痕,再也没有反悔的余地。” 黄楼笑道:“我告诉你,唐阁主的顾虑绝非在我是否清白,她是顾虑我们二人出身宰相府。你因为罪臣身份,义仲父一直拒绝你接触达官贵人,最多认识一些妇女奴才;而我反而因为出身卑贱,可以跟着母亲任意出入官宴、义舅也因为我是女子,不把我当成你那样的‘奇苗’来看,兵场帐营那样的地方,带我去也就带我去了,与人谈兵完全不避让着我。阁主担心我是个正派人,又认识厉害的角色,万一对他们蚀月教一些逆反的地方看不下去,会向官军倒戈。” 上官武心里明白,蚀月教这十余年来之所以拥者甚众,而又无人镇压,都是因为安史作祟、蕃苗乱华,已经闹得朝廷焦头烂额,官军根本没有心思来理会区区一个蚀月教。好在安禄山死后,蚀月教不论是在长安还是在湖州,都从来没有闹过造反的事情,最多只是拖欠税款、杀人放火,而这些跟北方的战乱比起来,已经根本算不得什么问题。更加上蚀月教虽是黑道,到底养活了不少壮年男女,没人带这批丧家之犬好好营生,恐怕情势更加不堪。因此就算李深薇权势逆天,官府对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蚀月教的势力倘若再大下去,教众超过一定数目,官府就不得不暗中采取措施。至德二年,河西兵马使盖庭伦与武威九姓商胡等人杀节度使周泌,聚兵六万就造了反;而永王璘反,也只聚集数万勇士。蚀月教现在聚众五六万人,已经非常引人注目,而等朝廷略有闲暇能来处置他们的时候,即便李深薇能飞天入地,也保护不了手下这数万弟子。 他也当然知道姐姐是个正派人。 黄楼看他思绪万千,忽然笑着捏捏他脸颊,道:“小武又在思前想后。你就去告诉唐阁主,说我十分喜欢这个地方,以后也不想去别处了,但求每天能吃上酒肉,待在弟弟身边待到老死就是了!” 上官武知道这最后三句话绝不是真的,但也没得打趣,只推着她回到卧房,将她关到里面,在门外喊了一句:“快睡会儿,我傍晚再去寻唐阁主说事。” --------------- 他二人奔波一夜,正好趁着白日不能出门,各自躲在房中睡到晚膳时分。等他穿戴完推门出去时,正遇见唐襄陪李深薇用过晚餐回到馆中来。她从厨后要了几只烙饼和半碗烤肉,正端着向黄楼房中去。 上官武立即嘻嘻笑着将她拦住,问道:“阁主怎么想着我的姐姐,不理会我呢,我也饿的。” 唐襄道:“黄楼从昨日一早粒米未进,比不得你。你晓得我们蚀月教本就是女尊男卑,自己退后些,莫要挡着我。” 上官武也不接着胡闹,将早上黄楼对他说的那番话复述一遍,道:“我的姐姐已经点了头,阁主何时可以将我二人纳入名册?” 唐襄何尝不想他们早些入教,她本就是为此带他们回来!但又不能太过急迫,将自己其实有求于人的心思显露给他们。尤其是黄楼,若她知道自己带她回来的目的,竟然是保护秦棠姬,要她做他人的脚下阶的话,恐怕是不会愿意的。好在上官武却如她所料,对秦棠姬起了心思,那么事情还是会照着她的计划发展下去。 她脚步不停,一边回应道:“今晚可以给你们入册,怎样?” 他未想到竟然可以这么快,大喜过望:“当然是最好了!” 唐襄便停下来,盯着他道:“二更时,你和黄楼到馆后的竹林来。” 第十三章·月飞影移步摇动 黄楼与上官武趁着夜色来到唐襄馆阁后的竹林时,唐襄已经坐在小亭里等他们。这竹林里留着一湾池水,种些荷花,等唐襄生日的时候便会开放。蚀月教的女子好像都有自己的花儿,爱护这些花朵就像尊敬她们本人。 想到这里的时候,上官武已经忍不住去猜那半顷海棠的含义,若真有这样的说法,秦棠姬做上教主该是天注定的。李深薇为什么偏要种海棠花呢,当年的武残月不也尤其爱种蔷薇?这两者间必有什么联系,她从见过棠姬的那一刻,就在心底深处认定了该把位置留给她的。 他忽然想到姐姐白日说的那句“以后也做个教主试试”,心头又是阵阵发紧。姐姐若是开玩笑的就罢了,可要是从此入了蚀月教,以她的性子,仗着一身功夫是绝对不甘于人下的,姐姐和唐襄不是一路人。 但他最怕的,还是棠姬不喜欢他的姐姐——若她成了未来的教主,对姐姐有些什么看不惯的,他该靠着哪边? 这样来回思虑,突然反悔起来,后悔不该催促姐姐入教。她若是不入教,仍旧到处去野,或许也免了他这许多顾虑。黄楼走在他身边,自是揣测不出弟弟皱着眉头在想什么,只拍了拍他肩膀,看着他眼睛笑了一笑。她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从小就心思细密,不像她一般粗枝大叶,因此弟弟身旁没有外人的时候,总是秀眉蹙蹙,像个宰相忧国忧民。 唐襄已经朝着这边站了起来。两人来到小亭外,对着唐襄作个揖:“见过阁主。” 她领着二人到竹林中的一片空地上,对着头顶的明月看了一眼,兀自退开十步,说道:“打吧。”说着背起手来,立定在十步外。 上官武当然知道她的意思是要看看两人的功夫如何,但还未下得决心究竟是要真打还是假打,他这头还在犹豫,黄楼一拳已经揍到他脸上。见他呆呆的,怪道:“你怎的不躲?” 黄楼这一拳也没有用十分力量,却也打得上官武直抽冷气,也顾不得答她了,只能跳起来躲开她第二拳。他早该想到,虽然自己左右难决,但姐姐对唐襄这道命令是不会想第二下的。 他跃到半空,朝着姐姐一笑,黄楼便知道该怎么打。他们姐弟二人在一起练武的时间快有十年,对方会出什么招式、用几分力打、用几分力躲,不必思考就知。唐襄若要看,他们也不过是将平日里推演的招式重复一遍。黄楼是知道唐襄见过他们舞剑的,此番打起来必然要比舞剑多用点力气;她这里加力,上官武也懂得加力,总是势均力敌。却没想到上官武心里因为想着白日唐襄说的那番“你若能做上阁主,你姐姐必然位置更高”的话,有些急于逞能;又担心姐姐果真一飞冲天,威胁到秦棠姬的地位,因此想在试炼中佯胜黄楼。他毕竟还是十五少年,心气高一些,虽然对面是自己的姐姐,因实在急欲得蚀月教的功名,竟然在出了半招、对方算准了套路要来拆招时,忽然变了手法,一只手要去取黄楼的脖颈。 他这招当然不会伤到黄楼,只想最后一步让自己占些上风,早些结束这没完没了的演练罢了。他最早挨了姐姐一拳,总不能到最后也出不了风头。 他手才伸出去一半,半空里不知从哪飞下一枚石子来,正好打在他小臂上。投石的人出力很大,这一枚石子打得他呜哇大叫,要去捉黄楼脖子的手也缩了回来。黄楼见有人打断他们,自然也收了手,回头看时,竹林外面站了一个女人的影子。 唐襄立刻低声喊起来:“薇主,你下来做什么,不是说站在楼上看看就行了么?” 上官武听见是教主来了,手臂上的疼立即忘到九霄云外,侧过头去屏息倾听,只听李深薇说道:“你林子里杀气一阵一阵的,我要来看看是谁起了杀心。”说着大步朝姐弟二人走过来,一把将瘫坐在地上的上官武狠狠拉起,指着黄楼道:“这是你姐姐?” 上官武此时一半心思飞到天外,一半心思在这正牌李深薇的脸上,一时说不出话。他第一回看见那传言中象征着教主身份的银步摇,就晃动在李深薇那座惊艳世人的高髻上。想着自己刚刚被姐姐打了,鼻血还留在嘴唇上,样子必然十分滑稽,怎么头一次面见教主就是这副窘迫的模样。他还没有回过神,一旁的黄楼就替他回答道:“教主别误解了弟弟,他不过是想早些争个名分。他倾慕您已久,您这样盯着他看,他会变做哑巴。” 他早知李深薇浸淫江湖二十年,气势凌人,若不是对着唐襄这样的亲近者,她大可不必露出温柔的面貌来。他自己替李深薇写的那些宫词诗歌,也不过是他自己建立在传言上的幻想,从没奢望教主真正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也是善意温存模样。 李深薇听了黄楼所说,将他手臂松开,站直了说道:“功夫我看了。平心而论,你们二人都可勉强做上副阁主,大阁主的名下还有一个缺。甜儿没有告知我你们想来蚀月教的原因,你们自己可有什么想说的么?” 黄楼想也没想,便说:“我想做教主。” 上官武听了如同五雷轰顶,姐姐纵是再不会说话,这句话怎么能说出来! 李深薇却没有生气,微微一笑道:“哦?我听甜儿说你出身宰相府,是想将我这逆党捆了送去朝廷么?” 原来唐襄不对李深薇说起带这二人来保护秦棠姬的目的,却已经把他俩的出身报备,就连唐襄也不尽然相信他们的,这却被姐姐说准了!他虽然向来善于斗心,但也是头一回深入这样的江湖教派,方入水就已知水深百尺,这蚀月教哪里有他在炊饭妇口里听来的一半有趣! 黄楼面不改色:“那李教主就去问问,宰相府里除了我的弟弟,哪个把我当成十分的人来看,我是女子就已经一半不是人,又是胡人更是一半不是人,没有父亲还要一半不是人,算下来我竟然只有一成算人,养在宰相府便是一条小猫小狗,即便宰相做我的义仲父、将军做我的义舅舅,只叫我学唱歌跳舞!我想世上不会拦着我做人的,唯有我的弟弟和蚀月教的教主,黄楼说的对也不对?” 李深薇眯起眼来:“我当然不把你当猫狗看,我这里本来也有八千胡人。你要做教主又是什么道理,我何故要把教主的位置让给你?” 黄楼道:“因为我可使蚀月教从此不受朝廷的虎视眈眈,以后蚀月教就是有八万众,十万众,二十万,朝廷也不会来说一句话!我若是能有这样的功劳,做上教主不该是天经地义么?” 在场的人听了这话,都有些震憾。片刻,李深薇笑了一笑,像是自言自语:“你倒是个将才。我暂且不问你有什么神通,功夫还不到家,先在朱阁主手下锻炼几年罢。做教主的事你不要挂在嘴边,心里也别去想,我不会让你做的。” 黄楼听到最后一句话之前都还心潮澎湃,听了最后一句话,忽然呆在原地,像是被榔头狠狠捶了一下。唐襄和上官武自然知道原因,可方才听了黄楼说的,倒觉得薇主有些冷酷起来。秦棠姬是敌是友还很模糊,教主对她难道就那么怜爱,竟然把黄楼这样激昂的斗志都抛在一边?秦棠姬的质素,她哪里有亲眼看到过,其实不及黄楼的八分! 上官武才要为姐姐说句话,李深薇见他张了张嘴,倒像是想起他来,一边向林子外面走,一边道:“你就从弟子做起,心术还不正,宰相府怎么出你这样的小子。” 他脑中猛地炸开一句“因为我的父亲是个罪臣”,只觉得无言以对,站在原地,嘴唇半张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他从所有知情者那里都听到过,母亲生前说过“不要让我儿成了他父亲的模样”,所以右丞先生才会应允她要好好教育自己,所以宰相和谢将军才会将他看作侄儿抚养呵。父亲的阴云无时不刻不在他的头上,他生下来就是被当作心术不正的小人在教养的,知情者每一个都在防着他成了真正的乱党! 他不明白自己刚才那么幽微的心思为何也被教主发觉了,然而发觉了他便百口莫辩,怎样都是错。与其顶撞教主,不如就听她的,从一个白衣弟子做起。副阁主的位置本就只有一个,他和姐姐里必然有人不得志。如果是他,他有能屈能伸的底气去应对。 唐襄是不在意他得不得名分的,她的目的不过是要让上官武留在蚀月教,以此来拖住黄楼。这样的结局,她也没有一字评语,当下跟着李深薇离开了。对黄楼那番要做教主的话,她想必还有意见要和李深薇长谈。 他现下明白自己是真正踏进江湖了,此处并没有他想的那样缱绻多情,多的是真正的试炼。秦棠姬对这个道理懂得必然比他更多,或许她不解风情的理由只是不把风情放在眼里。如果她再也不来见他,他知道是为什么。 第十四章·烟坐云盘红树生 姐弟二人次日领了月痕,黄楼就到朱玉藻的分阁内学习副阁主的功课,上官武自己到最普通的弟子群里吃睡。他原来生在宰相府上,虽然不是贵子,毕竟锦衣玉食;出了京师,也从未风餐露宿过。蚀月教虽然是女子做首领,可最底下的教徒又与田头茅舍的粗人有多少区别,不过是耳后多一个月痕罢了。上官武每日和这些人相处,当然是没什么趣味,晚上睡在通铺,还总要听这些男子满口粗俗地议论女人,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住在这地方不过两三日,就听了许多教内的风言风语,不想唐襄在底下的声望果然不高,只因为这些弟子都是见识短浅的武夫,唯强者是从,故而对李深薇他们不敢有一点不敬,可是对唐襄却敢说三道四,说她“十岁起就敢矫模矫样”,踩在三阁主和四阁主的头上,现在风头甚至盖过大阁主去。若不是李深薇一力撑持她在教中的地位,唐襄怕是很难忍得过这些伤人的话。教徒们敬她,实是敬李深薇。 他有时在练武场望见唐襄站在楼上监看,都有些触动,想寻个机会与她说说话,他或可替她解除一些烦恼;但又想自己现在不过一介普通弟子,特意去靠近阁主,却容易被人指责出挑轻浮,更容易让人猜忌唐襄的企图,反倒害了唐阁主的清白。 大阁主朱玉藻自从那日护送他们回来,连午觉也没有睡上一个又重新回了扬州,得了薇主的令,前去保护秦棠姬了。大阁主不在,黄楼留在阁中就缺一名师傅,想必是李深薇亲自在教。不知她现在得知薇主那句“秦棠姬是未来教主”的话没有,上官武每想到此事,夜里就睡不安稳。 这晚上,他思前想后的睡不着,干脆翻身起来,想也好几日没见姐姐了,到大阁主那里看看她情形如何。他和姐姐这样厮熟,就是夜半拉她起来也没什么。 蹑手蹑脚地摸到阁内,敲了敲姐姐的窗户。姐姐无忧无虑,晚上睡眠极沉,他这点动静全然叫不醒她。他将姐姐的窗户掀起来,径直跳进房里,将熟睡中的黄楼一把推醒,道:“姐姐,是我呀。” 黄楼这几日被逼着练武学文,白天已经十分劳累了,见了上官武,朝他肚子上打了一拳,道:“你晓得你姐姐累得要死?我不想学了,明日跟你换,你来做这副阁主吧!” 上官武立即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姐姐学的都是什么,让武瞧瞧。” 黄楼这样心思简单的,只觉得两人是姐弟,有何可隐瞒,当即将李深薇交待她学的许多册子拿出来堆在上官武面前,又将教主说的管理用人的许多道理也背诵给上官武听。她原是野惯了的,这副阁主之职并不能算个武职,而更偏向于照管大阁主底下的教众、指导众人行为的,算个文职。李深薇也不特意教她独门的武功,大约是对她还有戒心。学不到武艺却又累得喘不上气,她自然觉得无趣。 黄楼还在这边抱怨,上官武借着月色一边读书,一边头也不抬地对姐姐说道:“我看这些东西你是该学学,姐姐那日对薇主说要让蚀月教洗脱黑道的骂名,想必不是靠一身横肉去打朝廷罢!我看薇主是把你的话听进去了的,故而让你在这里学些用人的知识。” 黄楼玩弄手里一个纸团,皱着眉道:“我不靠别的,就靠从义舅那里学来的行兵打仗的战术。教主让我学的这些,岂不是叫我这个将军给底下人端屎擦尿,气闷得很,看也不想看……” 上官武立即打断她道:“姐姐!你也是个女子,说话怎么这样不文雅。” 黄楼就嘻嘻一笑,靠到弟弟身边:“我与你怕是调了个个儿,我虽然是女儿身,其实是个粗汉;你虽是男儿郎,其实是个娇娘。怎样,总之我们同体同心,以后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我就送给你学,我对教主说一说,让你跟在我的屁股后头,凡有什么功课考试,你代我去?” “姐姐在宰相府要我替考得还不够么,我自己也想考个功名啊!你不如当真让教主交换我俩的位置好了,若不行,也不要让我待在那种臭气盈天的男人堆里,让我做点想做的事。” 真要交换位置,黄楼却是说什么也不愿意的,只道:“说你是娇娘,你就撒弄起来。你想做什么,我去和教主说说。” 上官武不便直说,只让姐姐传个话儿,明日夜里要见唐襄。 -------------------------- 他次日深夜去敲唐襄的门,已近午夜,她还燃着烛。推进门去,见她还在读书。看见上官武来了,放了书走到厅正中的餐桌边,将桌上的五色果子推到他跟前,要他坐下说话。 他是属下,怎么敢坐,仍旧站着:“我有求于阁主,怎么还敢受阁主的好意,站着便是。”他走进来,特意连门也不关,为的正是怕唐襄觉得尴尬。 唐襄便自己坐下来,捉了一把杏仁,问道:“有什么事?” 他就开门见山,直言了自己的目的:“我恳请阁主送我出去,我愿意跟着朱阁主做事,去保护秦棠姬!” 唐襄知道他这一片痴心,听见这话时,挑着一颗杏仁的舌头仍是停了一停。她将身子靠在桌上,继续不动声色地吃了三颗,留上官武行着礼僵在那里。等她咽下最后一口,对方已经低声打断她:“阁主……” 她抬起手来制止他:“我知道了。” 上官武喜道:“那武何时可以启程呢?” 唐襄依然慢条斯理地说:“……你可知道自己在蚀月教里才待了五晚,就嚷着要出去?你叫得出这里每一个阁主、副阁主、领主的名字,知道蚀月教名下每一个小派是谁在管理、都做些什么,知道蚀月教的每一条规矩,知道和每个人打交道该留心些什么?都知道了么?” 他一时语噎。好像到了蚀月教以后,他每每都要被人问得无话可说。光是这一点,他也知道自己的历练远远不够,要唐襄和李深薇重用他是绝无可能的。 唐襄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道:“上官武,我不如实话对你说——我对你的期待其实远不止一个副阁主乃至阁主,你才十五岁,将来还有意想不到的荣华富贵,你自己看着镜子的时候,有没有这样的自觉?” 他沉默着,冷汗不知为什么从额头沁出来。不止副阁主和阁主,那之上还有什么,难道是教主么?可是那又怎么可能,蚀月教不会将步摇传给他这样的男人啊。 唐襄看他紧张的面色,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从官府人家出来,身上太拘束了,才能为心绪所限。你的姐姐便不同,然而也永远及不上你。你在这个教派混得熟了,对谁都敢说真话、对谁都敢说假话的时候,就是你的天才显露之时。你也深知我们这里不是正派人的地盘,仁义道德在我们这里不过是工具罢了。你有做官的才能,自然就有翻云覆雨的手腕。” 他的眼睛慢慢抬了起来,好像有些懂了唐襄所说的期待是什么。 唐襄是朵不必听人开口、就知道对方究竟有没有开窍的解语花,与他四目相对时,就微笑了一下。 “阁主的意思,是要我做下一个你。” 唐襄点了点头,但立即又说:“或许比我更强上许多。” 他完全懂了,作了个揖,朗声道:“谢阁主抬举,我明白了。”虽然教主之下就是阁主,但这几名阁主即便有排行,其实谁又不知道唐襄才是最炙手可热的那一位,其余的阁主根本不能和她平起平坐。朱玉藻身为大阁主,功夫只在李深薇之下,资历又比唐襄更老,仍然不受李深薇的重视。这里和官场是一样的,尽管以军功文采分饷禄,看似公正公平,可这权势仍旧按照皇帝的喜恶流动。姐姐就算能为蚀月教立下汗马功劳,只要李深薇不看重她,她永远也坐不上第一把交椅! 而唐襄是知道他是惹人喜欢的,也是有手段的。她为什么要问他是否摸透蚀月教里每个头领的名字,她为什么要问他对蚀月教有多么知根知底?唐襄说的每句话都不是为了恐吓他,而是在给他指路。将来他真能做上阁主,必须是教主眼中最可意的一位,而这位教主就是秦棠姬。 唐襄将未吃完的杏仁放回果盘,轻轻拍了拍手,站起来道:“你要娶她?”未说她是谁,两人心照不宣。 上官武不语,只是微微点头。 “你也知道她活不过三十二岁?”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如果棠姬死了,我也去死。” 他这句话倒是吓住了唐襄,她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片刻道:“你这样一厢情愿又是何苦呢,你若偏要折这花,花也困扰。” 上官武摇摇头:“我不要折花,这花我折不下。唐阁主就当我是飘摇一蝴蝶,花谢了也无处可去,所以与花同去。” 唐襄神色便有些黯然,颔首道:“那我便祝你将来做教主的夫君,毕竟这个位置上还从没有喜事,大家都在等着。在此之前,别把自己小命弄丢了。”说着便将他从门里推出去,把门掩上了。 上官武兀自站在廊下,回头还看了唐襄的窗子一眼,只见她仍旧坐到书桌前端起书来看了,只是书页良久都没有翻动。他转过身穿过海棠林离去,红树间还留着夜雾。 第十五章·嘉冠绶紫金鱼袋 上官武自第二日起,就混进打理庭院的弟子里,每日清早就起来替宿处前的海棠树摘病叶、捉刺蛾。他这样做倒没别的意思,就为保海棠无灾无病。他待在这蚀月教内无法出去,也见不到秦棠姬,只能这样寄托些情思。 他并不避着其他弟子,虽然嫌厌他们有时口出恶语,但也深知这些人向来生在这样的言论中,会说出同样难听的话来,是因为他们缺乏明辨是非的能力。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也好,他将来若要管理这些弟子,要的不正是他们没有头脑? 他虽混迹在普通弟子里,但那一身的功夫是压不住的。即使他特意不显露出来,领主们也看得出上官武的资质非凡,绝不是一辈子的白衣弟子,因此对他也非常客气;虽然他未曾说过大阁主名下新来的副阁主是自己的姐姐,但黄楼时不时便来看他、拉他出去喝酒,众人也就知道他关系非常。若是换成个普通人,这群男子难免对着面貌清秀的猥亵调笑,对他却不敢。他也并不猜忌同僚,常常隔三差五拉着同舍的几个弟子吃喝游乐,有时受了领主的责罚也笑嘻嘻的。他越是笑嘻嘻的,领主们反倒越不敢责备什么了。 过了约莫一月多,闻得朱玉藻悻悻回来了,听说秦棠姬是一眼也没看到。他一个普通弟子不好去见阁主,又加上朱玉藻原本就不亲近他,他只能婉转托姐姐打听。黄楼说大阁主回到扬州后,心想秦棠姬方圆最多跑出五百里,他就带着一众蚀月教徒在四处搜寻她的行踪。一月下来没有收获,逢唐襄该过二十岁生日,便干脆打道回府。薇主那边虽然复不了命,要立秦棠姬为新教主的消息却已经送到北方阁去了。 上官武听得跳脚,抓住黄楼摇了两下:“姐姐,你带个话,就说我要见大阁主,让我去找她呀!” 黄楼就气鼓鼓的:“你孤身一人也想找到新教主,就这样急着立功?” 他也未多想,只急道:“棠姬生在海岛,连马也不会骑,要逃出扬州必然是走了水路,大阁主沿着旱路再走一千里也找不到她!”他说着说着,见姐姐有些不悦,连忙闭嘴。黄楼弹了他一下,怒道:“那姐姐就成全你。”拉着他见唐襄和朱玉藻去了。 他知道自己戳了姐姐的痛处,一路上蔫蔫的。拖拖拉拉到了阁主馆,却无一人在馆中。 黄楼身为副阁主,见同僚们都不在岗上,心中当然是闷雷炸响,生怕她离馆的这一小段时间里出了什么大乱子,而她却没能听命在旁。她急得四处寻人,经过马厩时,见教主的宝霜都不见了,心知不妙,她是真的误了命。 正在心慌意乱时,听得馆前唐襄气喘不止的呼声:“都上山去,分成三路,两路守在天枢宫的路口,一路包抄来者去路,快走!” 他们立时明白发生了什么——有观音奴杀上了聚山天枢宫。教主想必也躬身上阵,第一个冲上天枢宫去保护那名小宫主了。误了这一命非同小可,黄楼转身回到马厩就要解马扬鞭而去,冷不防上官武也翻到她马背上:“你还没带我见朱阁主,带我同去罢!” 两人快马加鞭,还没等看见阁主们的身影,就已经在半路见了一地鲜血。再跑片刻,只看见前面横着五具尸体,是四阁主和两个副阁主,另两人一剑封喉,是大阁主的手法。地上满是马蹄和人的杂乱脚印,看样子经历了一场恶斗;四阁主的武功即便不是数一数二的,至少也比黄楼要高,此时还连带牺牲两名副阁主,对手该有多么强悍? 两人当下虽然已经有些顾虑,但不敢勒马。黄楼从小喜欢骑射,对马的个性铭记于心,一旦骑马人稍有迟疑,马也会停滞不前。本来就是山路,马乘有许多犹豫,若是因为看到血腥停下来,再要启程就会浪费很多时间。她已感到弟弟的汗落在自己肩上,更只能咬牙前行。 他们姐弟就算常年练武,却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黄楼上过兵场,却没有真正打过仗。只有亲眼见过打斗时眼珠和牙齿都飞到半空、一刀下去头颅都削走半个的惨状,才稍稍明白武林之残忍,而这些东西,现在坐在教主位上的李深薇七岁的时候就已经看惯了! 她这才有些明白李深薇要把教主位交到秦棠姬手里的原因,因为这修罗场上谁杀的人最多谁就是王,如果不肯交出这张宝座,死的人会更多。 而她这样的正派人,实是不愿意看到人死的! 黄楼这样想着,心情有些沉重,等追上朱玉藻一帮的时候,更是轻松不起来——那观音奴和其党羽还在负隅顽抗,而且这样多的高手围住他们,似乎仍然难分伯仲。她眼看朱阁主和另一位副阁主与那名观音奴缠斗不休,背手取弓就向那人头顶的观音痕发箭射去。 上官武见了那人的面貌,惊觉这就是扬州所见的那个李侨,知道他和朱玉藻的功力相当,在场的任何人要与他单打独斗都是送命。眼看大阁主身边的其余人一个个都被李侨的党羽拖住,和大阁主并肩作战的那名副阁主也已经身负重伤,姐姐的那支箭也许是破局的唯一机会! 但李侨不是凡胎,黄楼的那支箭还没碰到他的一根头发,他就已经在厮杀中抽出一只手捏断了它!这是观音奴的终极么,秦棠姬将来会有这等功力么?! 黄楼几乎是想到这一层的一瞬间,就已经失了方寸平稳。只听到上官武在她耳边咬牙道:“姐姐!你不要停,朝别人射!”黄楼明白弟弟的意思,是要她先杀其党羽,好让其余三阁主有机会脱身。她的目光只放在首领身上,战术反而乱了。她这边才拉开弓,上官武已经抽过她腰边的佩剑,飞身从马上跃下,直扑李侨而去了。 朱玉藻本就舟车劳顿,抵挡了这许久已经落在下风,有好几招李侨都几乎要取了对方性命。上官武也不管冲过去是什么后果,身形如电,横到两人中间就格住李侨一招,这一下直砍得手上的新剑都瞬间缺了一块。他的力量只比秦棠姬不出杀招时略高,和李侨这样的魔头怎能相比,才过不到三招,一刀已经落在身上。非但如此,李侨一人应对他与朱玉藻二人都未见疲态,反倒因为上官武突然杀出,叫朱玉藻不敢放开手脚,当下大怒中大喊要上官武滚开。 他并未走开,眉目中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气势,仍旧挡在李侨的面前,一柄剑已经朝着他天灵盖劈了下去! 然而这样一剑怎么可能伤到他,李侨若是连区区十五少年当面送来的一剑都躲不开,就枉被人称作杀人魔头!上官武的剑极快,快到人看不清,但即便再快他也做好了防备。那剑已经有了缺口,一旦被他从中挡下,剑刃一断就会弹到上官武自己的头上。 可他没想到的却是在这时,上官武爆发出一声狂啸,将已经走了一半的长剑扔出手去,人已像闪电一样消失在半空。白衣的影子才从李侨视野里离开,一支快箭就已经朝着他胸前射来! 上官武的快就是他的杀招,这快未必要用他自己手里的剑来杀人,他和黄楼根本就是一体同心,这样的配合根本不需他开口! 李侨已经尽力闪躲,利箭仍没入他左肩,又透体而出。朱玉藻才要趁此时一剑劈落下去,没想到这观音奴的身体强健到不可思议,眼看自己伤了肩头,再握刀将不敌朱玉藻和上官武前后夹击,又使出在扬州时那一招,脚下才一蹬就已经闪出包围圈去,只留给众人一个阴鸷笑容。 场上人见僵局已破,李侨余下的几名随从斗志也随之崩溃,纷纷弃兵曳甲匆匆欲逃,遭三阁主一剑斩杀。朱玉藻与上官武追上前去,还是上官武脚力更强,一时追得黄楼和朱玉藻都看不见两人的去向。朱玉藻一边苦赶,一边懊恼道:“小子怎么这般胡来,离了我们岂不是白白去送死!”黄楼也心急如焚,一张弓始终捏在手里,越过前方小坡时,惊叫了一声:“武!” 那小坡上横着一道三人宽的小河,李侨已经不知去向,上官武一人躺在血泊中。好在他伤势不深,才坐起身就捉住姐姐肩膀,说道:“他逆流而上了,我抓断他脚筋,他已负伤累累,要杀进天枢宫绝无可能。” 黄楼又急又气,嚷道:“你逞什么英雄,可知道自己会死?!”说着眼泪都落下来。 他却不在意,转过头对朱玉藻说道:“阁主,我有事求您!” ------------------------------ 这日深夜的时候,他终于又见到李深薇。她近子时才回阁,怀里抱着天枢宫的那个幼女,推开议室的门。上官武和黄楼坐在暗处,等着两位阁主向教主报告,那天枢宫的幼女一直坐在教主的臂弯里,最后累得睡去。 朱玉藻道:“薇主,有一事,是属下办事不力酿成大错,所以不得不深夜在此,专候薇主的指令。” 李深薇抬起眼来:“说。” 他跪到地上:“四阁主……今日殉职了!” 四阁主死职,就意味着他手下近一万的弟子无人管辖,而李深薇是不可能亲自去管理这批弟子的。群龙不可一日无首,四阁主的阙必然要立即找人补上。 还不等李深薇回应,唐襄立即插嘴道:“甜儿这里有人选。”除了唐甜儿,大概谁也不敢在这种时候插话吧。 李深薇点点头,示意她说。 唐襄似是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上官武。” 第十六章·柔荑拨风激暗浪 唐襄此话一出,坐在议室中的几人统统沉默下来,就连上官武自己也未想到,与姐姐面面相觑了片刻。李深薇要她详述原因,她便托朱玉藻简述今日拦截观音奴一事,最后说道:“甜儿替他求职另有其因,在此不便细述,但我几日前已经对薇主讲过,薇主明白我的意思便是。” 李深薇坐下来,笑了一笑,缓缓道:“我懂你的意思。你二十岁生辰可是快要到了,甜儿?” 她话锋突转,唐襄愣了一下,道:“不错。” “那我把四阁主手下的一万人送给你罢,从明日起,你代管四阁主的手下。”她脸上仍旧笑意盈盈。 其余人心中俱大为震动,唐襄手下本就有近两万人,再添一万人就是三万,这是蚀月教大半的兵力,全到唐襄一个人的手上,这是要逼死她么!若要这样,唐襄的实力就已经远超大阁主朱玉藻,这蚀月教阁主的排行已经形同虚设啊! 唐襄即便再得力,与薇主的关系再亲近,此刻也忍不住流下冷汗,抱拳道:“唐襄不敢!” 李深薇只是舒了舒身子,笑道:“是我说的,你不能不受。也不是永远送你,等上官掌门满了二十岁,就从你手里把这批人接回去。二十岁,我看做阁主该能胜任了。” 李深薇这话里塞满了信息,唐襄一时不知从何问起。李深薇多么懂她,看她的双手颤动就已经知道她心中波澜起伏,解释道:“听你说,一个月前三十六灵的掌门死了,如今缺一个掌门,是也不是?” 唐襄心里忽然一凉。三十六灵的掌门哪里有什么权力,整个门派就是个给有怪癖的达官贵人娱乐的怪圈,里面诡秘无比,上官武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做这种差事的意义何在?他少年心性纯洁无瑕,见了里面的东西,人都会扭曲的! 唐襄颤声道:“我不懂薇主的用意。” 李深薇淡淡道:“这里的原因我也不便细述。”抱着玄机站起身来,推门出去,回头道:“如果棠姬不幸薄命,蚀月教群龙无首,你的手下就不止这三万人,所以你的心识可要再坚强些啊,甜儿。” 这屋中余下的人个个只觉寒冰浸体,上官武和黄楼甚至还不知道三十六灵是个什么去处,但只看唐襄的反应都知道大概是什么模样。朱玉藻当然更加无话可说,这一夜之后,他在蚀月教的地位就不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坐在这大阁主的位置上岂不是个笑话? 至于她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意思不就是,就算秦棠姬做不成教主,或是数年后暴毙,这接班人也不会是黄楼,而是她唐甜儿吗?就算她在薇主面前推诿再多次,薇主也不会理会她自己的意愿,而是强行要她坐上教主位! 李深薇会这样做,是因为她把蚀月教的利益远远放在她对唐襄的怜爱之上,正好比天子有才能出众的皇子,绝不会纵容他隐于茅舍、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在这一点上,李深薇是断绝了唐襄的自由的。唐襄也并非不能理解教主的意思,唯有默默接受。李深薇之所以能成李深薇,正是因为她舍得做出这些决定来;十余年前那激得武残月掷筷而起的举动,她至今仍做得出来。 ------------------------ 三十六灵门并无属地,成员都分散在天南地北,上官武即便做了掌门也见不到自己座下任何一名子弟。他没有权力,却有一群上司,那便是他上任前唐襄嘱咐他要小心应对的人。唐襄将她手中掌握的信息尽数告知于他,免得他做上掌门之后被里面腐烂的模样吓到。他听完之后虽然双眉不展,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做了掌门之后,就要偶尔会见这群上司,赴会的地点在洛阳,他自然而然便被调往北方阁任职。北方阁荒弃已久,几年前生过事端,李深薇撤换了此前的阁主,如今北方阁的阁主只是些功夫尚可的愚忠子弟,硬要打起来,他一人就能打倒两个。若是武残月还健在,回到武宅来看到这幅光景,恐怕会十分感慨。 但正如此前所说,李深薇放弃北方阁有她自己的考虑,且这考虑也是恰当的。长安现在剩下的这批人,京城官军即便招降了去,于她也没有多少损失。 她把上官武放到这里来究竟是出于什么考量呢?他临走前唐襄已经为此头痛月余,却又不敢询问薇主此举的含义。上官武好不容易离开京师,此刻竟然以真正的乱党身份回到天子脚下,每日带着这枚月痕走在街上,若是遇到旧日的熟人要如何自处? 他住在长安,因为不是阁主,自然没有什么教务要办;却又不好出去闲逛,也不能出入热闹场所,怕撞见了故人。于是便雇了三四名耳目,有普通人也有蚀月教徒,每日散给一些酒饭钱,只要他们傍晚将一日的听闻都转告他。三十六灵门虽然是个诡异的所在,因为顶着一头金主上司,要挤出些油水来还不在话下,养活几个醉酒汉对他来说倒很容易。 京师人众,各类消息传得多么快,不论是朝堂上谁受宠谁左迁,还是西市的哪个妇人生了孩子,单单听这些新闻就够他消遣一夜。他并不想听谁家的公鸡下了蛋、谁家的悍妇休了夫,只盼着哪天能从这群人的口中听到棠姬的行踪。没想到棠姬的消息还未盼来,先逢一意想不到的人儿,也是这人使得他一生为之转变;十余年后再回想起来,竟不知道是缘分还是冤孽了。 -------------------------- 那时已是寒冬季节,这日入夜时分,他正吃过晚膳坐在自己的一间陋室里,躲在炉旁翻阅姐姐的来信,姐姐自他走后继续待在朱玉藻的手下做副阁主,位置不上不下,薇主也不甚关注她的进步。但副阁主该有的待遇,她一应都有,薇主算是兑现了“将她当作人看”的话语,然而这些不知怎的还是不能叫她开心。天枢宫的夫人死了,薇主时常不在教主阁内,而是去山上看管鱼玄机那小儿,教内的事务已经几乎全是唐襄在受理,唐襄对上官武虽然亲近,对黄楼却不冷不热的。朱阁主对她倒是热心,功课和教务上都肯扶助。 唐襄大约是忙得焦头烂额,这七八个月没有给上官武写过一封信,他也无从得知薇主对他现今的这个职位有没有调动的意思。但想到她说过要等自己二十岁才肯让他做阁主,就觉得十分苦闷,更何况这二十岁的时候她究竟会不会让他做阁主还另当别论。 他反反复复将姐姐的信看了两三回,手下雇的那名顺风耳忽然门也不敲便撞进来,喊了一声:“先生,有人找你说话!” 话才出口,一道血光已经掠过,那男子倒在门前。 他霍一下站起,长剑已经捏在手里。 跟在那男子后面走进来的陌生人收了武器,对他摆摆手:“上官武,我是给你送好处来的。这事只能你知我知,李深薇知,你的跑腿郎运气不好,我会替他殓葬的。” 上官武将信将疑地打量了来者几眼。那人约莫三十来岁,小官打扮,眉目清秀。他披着一件落满白雪的斗篷,怀里好像抱着什么东西。他从未见过此人,一时不能放下戒心,问道:“教主派你来的?” 那人笑着摇摇头,说道:“我有事相托,教主便答应给你一些好处,怕你不肯应我的求。” 李深薇竟然肯帮衬眼前这个人做事,那也就意味着他无论如何都得答应此人的话。他一时无话,对方就缓缓开口了:“她允许你做北方阁的大阁主。” 上官武的瞳孔猛地一缩,北方阁的大阁主,那么名义上和朱玉藻已经平起平坐,教主怎么会突然下这样的指令?他明明直到刚才还不得不躲在屋内烤火,连消息都要人从外面送到耳边,仿佛一个傀儡废人。但转念一想,即便是做了北方阁的大阁主,这实力也只有霜棠阁四阁主的一半,手下这四五千的怠惰流民根本成不得事。难道她是要他做了大阁主,以后抛头露面直到被官府的人认出来,一举将他和整个北方阁灭掉,省去她自己的精神么?然而她怎么会做出这种损害士气的事情来呢? 他还兀自思虑难安,对方又开口了:“不是要你安于现状的。做了大阁主,你要想办法让北方阁的人数增加到三万。” “三万?!”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三万,这怎么可能,京城里的三万武夫就是一座兵库,就差在脸上写着要造反!难道李深薇是铁了心要做实他叛党的身份,但她用这样的方式到底用意何在呢?!他实在捉摸不透教主的心机,这样一双女人的手就让他陷阱漩涡,好像布下天罗地网! 对方的眉头一挑:“怎么了,做不到?” 上官武平稳了一下胸口乱撞的气息,沉声道:“好,就算这样,要怎么做到只有你知我知她知?这么大的动静,整个长安城都会知晓,皇帝都会知晓!” 对方就微微笑了:“方才是开给你的条件,只让你知我知她知的那件事,才是我来找你的目的。”他弯下腰来,将怀里始终抱着的东西放下,掀开斗篷说道:“出来吧,莺奴。” 第十七章·雪夜仙鹤赐天女 从那斗篷里钻出来的女孩儿只有三四岁大,扎两朵小小髽鬏,身上丁丁珰珰挂着许多华贵装饰,穿一袭金红小氅,拖地的锦缎裙子。要说这些尊贵都不能打动上官武的话,那幼女抬起头来,当即将他震在原地—— 她至多只有四岁,却长了这样一张美丽绝伦的脸!那美貌并不完全因为五官的齐整精美,也不在于她举动的雅致动人,而像是通身透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美艳的压力,如同泰山一般;这张脸一落在人的眼里,就好似无形的鸟网兜住观者,又像是浸满烧酒的绸布,见面便拼命往人的脸上盖。四岁的女子怎么能长出这样的脸,这美貌无疑是恐怖的一种! 他还未开口,那幼女看见他满脸的震惊,已经退缩起来,抖抖索索去抓身后那人的手,要躲在他身后。那人没有理会她的害怕,将她横抱起来送到上官武怀中,说道:“紫阁退出了。” 他完全懂了。杭州紫阁也是三十六灵这场游戏中的上司之一,这名叫做莺奴的女孩儿就是他们当年抽签带走的人。他们想必害怕这女子给他们带来不幸,所以要中途退出。而三十六灵的赌约里是签了契的,谁也不能中退。李深薇既然同意他们中退,紫阁一定是暗中给了蚀月教什么好处。然而中退后这名幼女为什么要送回到他这个掌门手里,而不能悄无声息地杀死,反而要他以接受大阁主之位为回报、收养这个女孩儿呢? 这女孩儿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么? 他看了看怀中瑟瑟发抖的孩童,伸出手去翻她的左耳背后。如果这确实是三十六灵门的弟子,那么也是蚀月教的弟子,耳后应当留有月痕。他的手才伸出去,对方的声音就幽幽传来:“上官阁主不必看了,莺奴没有月痕。” “为什么?” 对方就轻叹了一声:“在她身上留下一个刺青也好,十个刺青也好,三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别说是一个刺青,就算砍掉她的头,也不会留下伤疤。阁主好生看管她罢,勿让他人知晓她的存在。”他最后一句话显得尤其意味深长,说完后就径直推门走出了房间。 上官武惊骇地看看莺奴,不能让他人知道她的存在,不如说就是要她不存在。他将她放下,快步去关房间的门,回头时那小丫头已经哭着躲在火炉后面。他的手本来已经按在剑上,此刻又不忍心朝她砍去。要金屋藏娇究竟有多难?其实京中那么多深闺少女,谁不是二门不出,或许这女孩可以一辈子活在他的羽翼下呢? 更何况他已经不是小小的掌门,而是北方阁的大阁主了! 他也许以为这心头涌上的善意是自己的本性,实则不然——这幼女的奇异之处,美貌只是其一。 -------------------------- 上官武做上大阁主的事,一夜就传遍了北方阁。唐襄虽然没能替他争取到四阁主的位置,李深薇却没有将她的话当成耳旁风。只是那三万人的定额,却成了他的一块心病。长安城内天子脚下,他要怎样才能悄无声息地聚起三万教徒,还要保证自己的身份不传到义仲父的耳朵里去呢? 有时候,他倒觉得自己畏首畏尾的模样和莺奴没什么分别。这女孩儿自从来到北方阁,就一直被他束之高阁。看之前的装扮,她在紫阁应该备受关爱,有锦衣玉食伺候。北方阁富庶虽然比不得紫阁,到底是蚀月教的地盘,而他又是大阁主;她过去歆享的东西,他还算拿得出来。每每饭后他背着众人独自到禁阁的最高层去,教众都知道那里关着个不为人知的主儿。禁阁是没有楼梯的,能进去的人必然武功高强,其上又有九重铜锁,莺奴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他每天去看莺奴三次,给她送去茶饭,收拾秽物,带去替换的床帐内衣。一介阁主,本不必亲身做这些仆妇的差事,但他又顾虑紫阁使者所说的那句“不能叫外人知晓”。那句话的意思无疑是要他除掉莺奴,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救了她。 那幼女每到了他该来的时候,就趴在窗前,戳开窗纸呆呆地朝外面看。他也知道莺奴害怕寂寞,闲时就在她那里多坐片刻。时间一长,这小丫头令人恐惧的美貌就渐渐不再出现在他的噩梦中,而是变得非常亲切温柔了。他的年龄可以做莺奴的长兄,故他待莺奴也如兄如父。不知为何,与这女孩儿呆在一起,他便比平常更加慈祥耐心;正如头一夜看到她的时候,本来已经想杀她,这杀心突然又烟消云散。 姐姐不在身边,秦棠姬也不知在哪里。他独守着这凋敝北阁,竟然只有和莺奴相处的时候稍稍觉得松快。本是他该一剑杀掉的人,现在要和她相依为命,真是有几分讽刺。 他偶尔受不住莺奴想要出门的要求,也会在深夜带她偷偷到无人的练武场上跑动玩耍。她问起练武场上这些木头的兵器都是作何用途,上官武就令她挑一把,自己在前示范给她看。这丫头虽然只有四五岁,身体却很灵活,学起上官武的姿势来有模有样。他见莺奴玩得开心,自己也快活,后来就常常带她练武。白日里送了膳食后,也拿出课本来教她念字读书,过午便陪着这小丫头睡上片刻,趁她还没醒就独自离开禁阁;如此过了近两年。 他这两年里竭尽所能,只募集到一万武士。平日里还不能将这一万人聚到一起,以防京中禁军随时来人视察。这一万人也不是精兵,都是相信乱世中要健身强体才能自保,所以来蚀月教的练武场上学艺的普通人。好在他们所用的兵器都是木剑泥刀,官府纵使来看,一见这些绣花草包的拳脚,又见这些假模假样的兵器,也不好说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纵他在长安演这场滑稽戏。 他在京中召集不起更多的武客,另一个原因就出在自己的义仲父身上。其时宰相王缙酷爱佛法,上行下效,京中大兴佛教之风。城中百姓笃信佛法,纷纷将自己的男孩儿送去做僧侣,做了僧侣便不用参军。寺庙云集,占去沃土良田;僧徒横行,寺庙藏污纳垢。刑法失修,政经腐败,兵员不足。时间一长,京中游荡的到处是因吃斋念佛而面黄肌瘦的民众,年轻力壮的则留着戒疤、披着僧服。这种情况下,还想挑出愿意练武杀生的人已经是难上加难。 他烦恼时,对着莺奴也愁眉苦脸。莺奴到了七岁,更加伶俐懂事,不用说话也猜得到上官武的心思。她虽然从来没有从他口中完整地听过蚀月教是个什么组织、他每日都在做些什么、不能来陪她的时候都在哪里,但也能猜到十中之九。她央求上官武明日正午带她出去,说自己有办法解除他的烦恼。 上官武怎么会信她的话,莺奴不过区区七岁女,小儿无知,什么都说得出来。招不到武客不要紧,若是让人知道了她的存在,他对其后果也隐隐有不祥的预感。他至今仍记得第一次见这女孩儿时,被她的容貌几乎灼伤了眼的事,这样的女子不要说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只是被蚀月教其他的阁主和弟子看到也会立即掀起风浪。 莺奴好像知道他的顾虑,说道:“请阁主替我准备一顶面纱、一套天竺舞衣。” “你要做什么?” 莺奴便脆声道:“我要与阁主演一出戏。” 他见莺奴这样坚定,像是真有办法,无奈只得回应她,置办七岁女儿能穿的天竺舞衣要些时日,至少要三天以后才能带她出门。莺奴仍然不依不饶,两人只得约好,上官武从夷人街替莺奴借一套来,明日正午准时戴着面纱出门,就到朱雀大街上开演。 莺奴这不但自己要抛头露面,连上官武也要跟着出现在人前。她好像不懂那么多,上官武亦不忍将官场上的那一套复杂渊源讲给她听,若是她这样能高兴,便也值得。他到了朱雀大街,问莺奴究竟想演什么,她回答道: “我来演释迦牟尼,阁主就是来化成老鹰来考验我的天帝。” “喔,你有这样的决心?” 莺奴坐在他怀中,便隔着面纱格格笑起来。两人此时已经迈入朱雀大街,她忽然扬声念道:“天王,您为何愁云满面?”这声音立即引来两人周围的行人,见是一名天竺舞女打扮的儿童在说话,不由得停下来看。 上官武也扬声道:“吾命将绝,天人五衰。见世间佛法落没,恐怕再也没有仁慈的大菩萨降世,我不知所归何处,愁苦难已!” 莺奴道:“我闻人间有一萨波达王,广修菩萨道法,持戒完满,德行高远,慈愍众生,恩泽惠及有情,福德隆盛,不久之后就会成佛;天王若归投于他,必能长养法身、断诸疑虑!”这萨波达王便是释迦牟尼的前身。 上官武按照佛经所言,续道:“那么我命属下化作一只鸽子,我则化作一头老鹰,到萨波达王面前试探他佛法修为;到了他跟前,我要做出凶狠扑食的模样,看他对鸽子救也不救。” 他们这样一言一语,路人都觉得新奇有趣,纷纷跟在他们身后。听到帝释天变做雄鹰、带着座下毗首羯磨化成的鸽子来到萨波达王的领地,这时莺奴便从他怀中跳下去,奔跑到前方盘腿坐下,众人便知道她要扮演萨波达王。 这女孩儿穿着天竺舞衣,脚上系铃,跑动起来像天界仙女。众人虽然看不到她的面貌,只是看她举手投足就已经入了迷。上官武绕着她走了三圈,好将围观的人挡在一定的距离外,一面说道:“我饥肠辘辘,饿火焚身,大王腋下藏着的鸽子理应果我的腹,填我的口;大王若是自知,速速交出鸽子!” 随后的一言一答,在场的平民十之八九都能倒背如流。萨波达王慈悲济世,要救鸽子;而救了鸽子却要饿死老鹰,于是向国民要来一把秤,要从自己的身上割下等重的肉来喂鹰。围观的民众争相来看这一幕要如何表演,好事者甚至从家里取来肉秤和短刀,从人群里挤到莺奴跟前,把两样东西放在她的手里。四周的围观者里甚至有僧侣,看到有人递上刀子,也没有动弹一下,而是照旧站在人群里观看。 莺奴睁开眼睛,手握秤杆,缓缓从地上站起。她朗声说道:“佛法无边,我愍念众生,将以己身饲你。”说着展臂翩跹,绕场三圈,铃铛声响彻街头。她所到之处,民众都忘乎所以,跟着她到处起舞。她回到上官武身边,举起短刀,又朗声道:“我虽肉尽骨剔而不悔,随者必众!”一手将面纱除下,那容貌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宛如一枚太阳直直落在朱雀大街,使全场为之哗然。 喧嚣还未平息,莺奴举刀的手忽然落下,将自己手臂上的肉削了下来! 第十八章·释迦成法菩提树 那一刀下去,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叫,上官武也吓得震声大喊:“莺奴!” 莺奴痛得眼泪都落下来,但第二刀已经紧接着落在肩头。她躲开上官武要来阻拦的手,一路走,一路将第三刀、第四刀切下的肉块抛到半空,宛如一幅极其残酷的天女散花图。她一路地走下去,一路地滴下血和眼泪;那张艳绝人伦的脸上留着一个悲惨的表情,猎人猎到的最美的羚羊和鹿,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她踏一脚,就印下一枚鲜红的脚印;手臂挥起,就抛出一块温热的人肉。佛典中白纸黑字记载着的神迹,出现在人间的模样却如此恐怖痛苦,即使是菩萨献身,也没有人真能在此时高呼万岁。 围观民众中已经有人哭出声来,要她停下。她并不停,穿过平民和僧侣围成的人墙一路抛撒手中的肉和血,直走出百丈之远,最后带着一身白骨森森缓缓坐到地上,忍着灭顶的痛苦说道:“自戕亦是杀戮,假使我所杀有法,法必令我身回完满!”说完这句话便倒下去,早在人群上方盘旋的乌鸦应声扑下,几乎将她通体盖住。 她身后上官武已经分开人潮,一跃跳到莺奴面前,激走食肉的恶鸟,将她一把抱起,向着蚀月教狂奔而去。莺奴浑身血流如注,身体只剩下原来的三分之二重;手中的那柄短刀铛啷落地,立即被人捡了去。 朱雀街上十万平民,此时都着魔一般朝着蚀月教的大门挤去,还未到宅前就已经有人送来铜炉香烟、金幡红绢,将旧时武宅堆得水泄不通。没有亲历那一幕的人或许还会觉得这画面是骇人听闻,但身在长安的大唐子民都知道,百姓对释家已狂热到什么地步,看到这样的天女显法,只恨不能倾家荡产来追随;听闻蚀月教出了圣人,便是在朝廷做官的也要抢着来看。 这场面对上官武来说,与其说是惊喜倒不如说是灾难,涌到蚀月教来的人那么多,即便三万之数须臾就能填满,但这些佛门弟子和蚀月教怎么可能混迹同流,早就说过笃信佛教的人也不可能杀生!更何况这样多的官家子弟冲进门来,义仲父得知此事也就在朝夕间了。 他本想给唐襄速速去信,问她如何解决这等浆糊般的乱况,但转念一想又不能将莺奴的事情告诉霜棠阁的人,更不能告诉唐襄,一旦捅出去,还没等事情尘埃落定,自己就可能会失去唐襄的信任。他深夜独自守着莺奴坐在北方教主阁的后厅里,只觉得头痛欲裂。早知就不该顺着莺奴胡来,谁又想得到她一介七岁女童会做出如此惊天地泣鬼神之举,这是自毁肉身啊,她怎么会有这种勇气,她平日里最是胆小! 然而最让他无法理解的是,莺奴亲手剜去自己那么多肌肉,又流掉那么多血,竟然还活着。他不禁想起他刚来的那一晚,紫阁的使者说“砍掉她的头也不会留下疤痕”,这意思难道是说,两年前他们已经用尽办法来杀她,却杀不死? 她是真的菩萨转世?可是那又怎么可能。那使者当夜说“我是来给你送好处的”,他说的可是现在这样的好处?其时已是初冬,他在那冰冷的后厅一夜无眠,只听见自己和莺奴轻轻的呼吸声。 北方阁现在最难突破的那一关,当然不是他和老宰相之间那层关系,也不是人数迟迟不能突破教主的定额,他知道那难关是什么,是顶在头上“造反”这两个字!莺奴不是小儿胡闹,她是天女一样聪明的孩子,她已经帮了他,就看他下一步怎么走。 上官武在那里坐着,坐到浑身发颤,又坐到动弹不得,等天色渐明时,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做——唐襄说过他需要训练自己的手腕,薇主也给他机会要他成熟,他快要十八岁了,应当有决断成事。 他要破釜沉舟! -------------------------- 义仲父是次日傍晚走进蚀月教大门的。他来时,随从驱散了所有排队来献香的闲人,只留他一人踏入这扇大门,上官武就站在前厅里,仿佛等着他来。他见到上官武,右手挥到半空,一掌就要打在他脸上,被上官武一把掣住。 义仲父已然七十五岁,他才十八岁。老宰相完全不曾料到当年那嬉皮笑脸、娇花般的少年如今敢出手拦他,气得两行老泪当即夺眶而出,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一声“逆臣”。 他饶是知道宰相会这样说他,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还是心痛万分,将义仲父的手腕掐得更紧,片刻后才缓缓松手,跪下行个大礼,低着头说道:“宰相教养我十三年,武岂可沦为乱党。蚀月教今日状况如义仲父所见,已是佛法圣地,来者皆白衣素身,血腥污秽之事,武绝不会做,蚀月教弟子亦不能为!既来我处瞻仰神迹,即为我门徒,武将倾囊济世,所作所为绝非谋乱造反!”他说这番话时,连气息都没有一丝紊乱,只因为他已经做惯了戏,他从十五岁就已经惯演种种角色,说出这番话,就像念台本、唱曲词,他完全可以不露真情。 王缙做了几十年的官,怎么可能信得过他,他从小就背着罪臣之子的恶名!当年养他,是怕负了哥哥王维所托,如今到底是悔了。他闭上双眼,颤声叹道:“仲父知道了也不算什么,你可想过别人知道了你生父是谁,会立即将蚀月教批为邪教乱党,会把你和这妖女一起扔到乱葬岗?!”他怕,他当然怕,但怕的不是义侄会遭牢狱极刑,怕的是自己的宰相位也保不住。 他便缓缓抬起头,喉中吐出一句冰冷的话来:“武以为,知道我身世的人,这世上只剩下义仲父和我的姐姐了。” 老宰相当即呆在原地,紧接着伸手抓住上官武的发髻,压低声音,颤抖着说道:“你要杀了我吗,你难道敢杀了我吗?!” 他没有反抗,但依然波澜不惊地说了两个字:“不敢。” 这两个字如此冷漠刺骨,直将王缙宰相浑身冻住。他再次失语片刻,匆匆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我怎会把这种丑事泄露出去”,就消失在厅前。义仲父离开的那一刻,他忽然无比明白秦棠姬丧父的心情,知道那相依为伴的亲人从来不是好父亲,却又不能否认亲子之缘;而他竟然要丧父两次。 他也终于知道秦棠姬为什么更容易成神,在这等险恶的斗争中,谁先摆脱“父亲”二字,谁就越快长成大人;那或许并不仅仅指父亲的去世。父亲即泰山,父亲即阴云,任何一个要顶破苍穹的人第一个要打败的就是这两个字。 他当然也立即想到自己的姐姐。没有父亲,她从小活得比他们还要无所畏惧,上天给了他和秦棠姬一套枷锁,等着他们自己觉悟的时候去打破,而姐姐则根本没有这套枷锁。 就这样呆呆地站在前厅良久,直到门前还在苦苦等待的香客们重新涌进蚀月教来,他才回过神。 慕名前来的信徒不久后也如他所说,成了蚀月教北方阁的门徒,耳后留了小小月痕。这批人多达五万,刺青针为此坏了十余根,直到莺奴伤势复原、可以重新落地跑跳的时候,新教徒的月痕都尚未刻完,名单造册累计八十余本,上至五十岁的老人,下至四岁儿童,不论男女都能领到一枚。他也果真将计就计,将习武的事情放到最末,日常带着教徒讲经才是正事。他虽然这样做,心里却绝不是这样想的。自从三年前做了三十六灵的掌门,他就已经见识了人最恶的一面,此刻要他自己不仁不义又有何难,他再有罪也不过是演戏给人看! 朝廷当然知道京城出了圣女,拥者甚众,但在此举国尊佛的时候,蚀月教带着人念佛总比造反要好。皇帝年事已高,常常诵佛礼拜以祈长生,后宫上下无不如此,民间效而行之也犯不得上。再加上这圣女据传不过七岁,又是女子,自然也不足为惧,民众崇拜一名小小女儿的事竟然也就这样糊弄过去了。莺奴知道自己多露面无益,平日常常躲在上官武身后,极少现身,上官武也不把她的名字在人前呼唤。别看她那日勇气超凡,其实素日羞怯胆小,比普通人家的小女儿还要怕生,只独独不害怕上官武一人。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霜棠阁怎能不知。北方阁这样胡闹一气,教众就与霜棠阁齐平了,虽说都是些念佛的文弱之人,毕竟有五万之数!唐襄算是最早知道的几个人之一,得知之后好几日不敢见李深薇的面,却不想李深薇听说之后也不过笑了一下,回头便对唐襄说道: “甜儿,你要遇到对手了。”只有她李深薇知道,上官武不但可以做官,甚至已经显露出她当年还在武残月手下的风头来。 黄楼自然也知道弟弟在长安胡天胡地,写信去问他时,他数月未曾回复,到了第二年春日,忽然拟信回来,只说了一件事—— 宰相元载被杀,王缙政治无为,贬为括州刺史,义仲父大势已去。 第十九章·白衣怒发押杜康 黄楼在蚀月教的这三年多,和上官武比起来却是极其轻松的。才一来就做了副阁主,不必像普通弟子一样洒扫锻炼;功课不过是坐在房里读书、到楼外盯着弟子们练武,看到有体态不正的,上前纠正;教内逢初一十五有宴,她只要到宴会上端坐了即可,什么也不必说,什么也不必做。她若是犯什么小糊涂,朱玉藻绝不罚她,唐襄则全不来理会,李深薇更是从不过问,就这样度过三年。 她岂能不知这也是冷遇的一种?但出了宰相府又离了弟弟,她渐渐也懂得江湖如官场的道理,锋芒变得收敛许多。至于三年前教主为何突然派遣弟弟去了北方阁,但又并非放逐他,她也逐渐明白其中的原因。这三年来,虽然她作为副阁主该有的待遇应有尽有,但有一件事教主从来没有点过头——但凡她提出要去北方阁探望弟弟,或是到上官武的手下做副阁主,只要是与上官武沾边的请求,从未被准许过。碰过一次两次钉子她仍不悔改,十次二十次地碰灰以后,才算明白,教主是再也不想让他们姐弟见面了。 明白这件事之后,她才恍然大悟,三年来弟弟为何总是疏于书信。像他那样聪明的人,不回信怎么可能是因为北方的教务繁重,不回信是因为他知道教主不喜欢他回信!北方阁大阁主的职位一到他的身上,他就已经完全懂了教主的意思。 她有时为上官武的敏锐感到恐怖,但终究相信那是自己的弟弟,到最后定有主意,能将她从这个新的牢笼里解救出来。当初决定留下那枚月痕时,凭的是一口初出茅庐的豪气,总以为教主说不肯让她做后继只是一时压她的气焰。三年过去,李深薇对此仍然绝不松口,她等弟弟等得都有些等不及了。 二十岁了,已经在人堆里摸爬滚打三年,再也不是当年可以仗着弟弟撒谎替考就能到处去野的小丫头,也不是拎一壶酒、披一块头巾就能在胡人街上撒欢的猫猫狗狗。有时她也会没好气地想,若这算是做人的代价,还不如做了猫狗。 弟弟写信来告诉她义仲父被贬为刺史的消息时,她正坐在阁主馆后栽花。栽的是牡丹花,姚黄牡丹。唐襄拿着信来寻她,她接过,没急着拆开,只问了一句:“三年来的信你都截下来看过?” 唐襄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随后道:“上官武说王缙被贬。” 她知道这封信之后姐弟二人必有表态,也就不再遮掩自己截取信件的事情。黄楼放下花铲,捞起一旁的酒坛喝上一口,一边盯着唐襄,一边将手里的信拆开,来回看了三四遍。弟弟的措辞冷酷无比,唐襄的脸也冷酷无比。 她有些无奈地看看二阁主:“二阁主是期待我说什么呢?” “薇主就算曾经对你有猜忌,现在也不必再猜忌。如果这消息传到她耳中后,她仍然无动于衷,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黄楼有些疑惑地看着唐襄:“唐阁主为何要突然提点我呢,黄楼以为阁主始终将我当成傻瓜,想一辈子瞒着我的。” 唐襄的面色就有些不好看:“把你带回蚀月教的是我,我自然是想你在此有些作为。但你须知水满则溢的道理,气势凌人,别人对你自然有戒心。你年纪比我小,我应当称你一声妹妹,从来不想害你。我有几句话,想问你愿不愿意听。” 黄楼从小凳上站起,立正在唐襄面前:“自当洗耳恭听。”她身材健壮高挑,肩膀宽阔,比娇小的唐襄高出一个头多。 唐襄沉着气,慢慢说道:“你既然来自宰相府,心里对君臣之道总有数吧。你要在蚀月教混出眉目,为什么非要做顶头的教主?那座位上早就留了秦棠姬的名字!你要取而代之,就是造反。秦棠姬身怀绝技,性情残暴,薇主把位置预留给她是有道理的,不论是你还是薇主,将来都不会是秦棠姬的对手,要与她相争,蚀月教注定血流成河,所以薇主宁可相让。教主储位已定,你还想在蚀月教做出头鸟,只能像我一样做座下臣,以后贴心防着秦棠姬在位上胡来而已。她是观音奴,只能活到三十二岁,你就连这么几年也等不下去?” 黄楼第一次听唐襄说这许多肺腑之言,这些话虽然她自己模模糊糊都琢磨出来过,但头一回从唐襄口中有条不紊地说出来,心中还是十分震动。 她颤抖着压住声音:“不错,唐阁主,你是这蚀月教的女宰相,九岁就懂君臣之道。但你就把我当成胡蛮之人,在我们胡蛮之地,只要大君不君,明臣就有责任为民杀之!向来都是贤者为君,不是谁一个人说了能算!” 唐襄露出一个深不可测的苦笑:“你要杀了秦棠姬吗?” 黄楼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 唐襄的脸贴上去:“你杀得了?你敢杀她么,你知道你的弟弟说过什么话吗?他说只要秦棠姬死了,他就去死!” 黄楼忽然面如死灰,片刻之后,咬着牙说道:“他敢……” “你以为他还是你弟弟吗?!他要做教主的夫君,你既然要跟他做姐弟,就永远做不了夫妻,怎么样,你不如好好斟酌!” 唐襄这一连串话说出来,黄楼已经痛苦不能自已,从来到蚀月教第一夜比试身手,到这三年里的音讯渐无,弟弟的一举一动全都印证着唐襄所说的每一句话。怎么会变成这样,难道真的是因为弟弟从生父那里得了一身为官者的阴毒油滑,而自己从生父那里只得到武莽夫的粗蠢脾性吗?命运怎么能这样对待他们姐弟?! 有一刻,她连眼泪都快要流出来,可最终只是沉默地在唐襄面前站了许久,最后蹲下去将花铲和酒坛抓起,冷冰冰地说道:“谢阁主赐教。” 唐襄留在原地,只觉得刚才那一番话终于毫无保留地说出口来,现在浑身不能动弹。她目光滑向黄楼新种下的牡丹花,有数茎已经含苞欲放。然而此时不是九月,不是种牡丹的好时节,若是非要在此时种,就要准备着它早早凋零。 ------------------------------ 还能怎么办?唐襄说得再有理,她不想为此屈居人下。既然如此,她无论如何也要开始为自己的大计做些安排。以往都是弟弟替她打点,现在弟弟也不在身边。可是她又要怎么做呢?秦棠姬已经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三年多,她若是真的到蚀月教外去搜寻,也是大海捞针。更何况正如唐襄所说,她的功夫与如今的秦棠姬相比,还能抗衡么? 而这难题最可恨的地方正在于此,她要抗衡的究竟是谁,是秦棠姬么?让她做不上教主的,难道是秦棠姬么? 她应当恨秦棠姬吗? 只要稍稍思考,她也知道自己与秦棠姬其实无冤无仇,有再多不忿也报复不到秦棠姬的头上。万一中的万一,她杀了秦棠姬,只是害得弟弟一生恨她而已。但反过来就不同,如果她夺了秦棠姬的囊中物,秦棠姬就有理由来杀她。 三年前,唐襄对她说过蚀月教就是这样一个盘根错节的地方,她也说过自己只是来去自由一小鸟,但此时困在这里的又是谁呢?不管是自己那颗好胜心,还是李深薇与唐襄对她的软禁,都已经把她牢牢控在这里了。 她踉跄回到阁主馆,朱玉藻坐在厅前读书。见她面带愠色,已猜到一半缘由。他这年也四十八岁了,虽然功夫还未磨损,毕竟上了年纪,知道自己再过十年就不能再这样厮杀。他性子温和,本与唐襄相似,只想做个蚀月教的辅臣;薇主将黄楼托付给他以后,他也小心行事,从没让黄楼闹出什么大乱子。黄楼但有什么缺的要的,他总肯给。但一想到这丫头没来蚀月教之前自由自在、红衣高歌,来了之后却像笼中雀一般,总是有些可惜。黄楼的困扰他自然知道,既然是自己的手下,偶尔也聚在馆中说些知根知底的话儿;更何况她没有什么戒备,见朱玉藻好说话,就把心里的苦恼尽情倾倒。 时间一久,他对待黄楼有些类父女之情,看到小女不悦,自然也对压迫她的人有些怨气。唐襄小的时候他就已经坐上大阁主的位置,即便唐襄立刻占去第二张座椅,他也一直将唐襄当成小孩儿看待。然而从小孩儿长到如今二十三岁妙龄只是弹指一挥间,唐襄早就不是孩子,且从来就不是孩子,他不该在唐襄身上寄托怜爱。他喜欢的是黄楼这样性格直爽简单的赤子,故而也早就对她的弟弟有几分看不惯。 他向来知道薇主差遣上官武到北方去是为了分开他们姐弟,只是怕伤黄楼的心,所以不肯劝她。那天在议室,他将姐弟二人配合截杀观音奴的事情一说出口,就已经看到薇主的脸色有些神秘莫测。这样心有灵犀的合作会坏了她的储位大计,会扰了秦棠姬坐上教主位的通畅大路。所以她执意将上官武送走,但这小厮正如唐襄所说,生了一脸的富贵官相,是个极有手段心思的,将他和黄楼分开久了,会不会回头反咬一口还是问题。 自从唐襄手下的人达到三万,霜棠阁的势力就彻底倒向了她;他身为大阁主,自然也想有些话语权,但眼看自己也已近半百,为了自己,他无欲无求,只想让黄楼能好过一些。 他见黄楼即将拖着步子回房,缓缓叫住她:“黄楼子,你来。” 黄楼立在原处。 “你不是想做教主吗?某可以提点你一句。” 第二十章·谁问玉带何处来 她已累极,听了大阁主的话,只是十分丧气地答道:“阁主不必再费口舌,唐襄都对我说明白了。” 朱玉藻放下手中的书,仍旧招了招手:“怎能这样?说过的话难道要不算数吗?” 黄楼幽幽道:“是我这志向有错,我若还执迷不悟,就连弟弟也会失去。唐阁主已说得清清楚楚,我难道要装傻么?” 朱玉藻道:“若是你做教主,乃人心所向呢?” 黄楼听他的口气,像是将她要做教主的一番话当真了,便有些疑惑,一时没有说话。 他继续说道:“我早已听说秦棠姬的性格很坏,嗜血成性;即便将来做上教主,你整日端坐在她的座下,难道不愤懑么?唐襄与我都是极好的性子,逆来顺受;你弟弟则爱慕她,任她胡来。如果她手下能有这么多替她善后的人,她当然可以胡作妄为。可若是我这老朽先走一步,唐襄也追随薇主退隐江湖,只靠你弟弟不但治不住她,也治不住你这姐姐。只要你留在蚀月教任职,和秦棠姬就注定要有一战,你可有这种觉悟?” 她还是那个情况略微复杂就搞不明白的实在人,皱着眉头。 “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些叫人糊涂的话,不如给你讲段你出生之前的史事,你听了自然明白。 “当年明皇顺治,开元盛世二十余年,安史之流一朝兵变。明皇携子女宠妃仓皇出逃,路遇百姓涕泪当道、哭求天子镇守长安莫去,明皇置之不理,而太子却留了下来。明皇其时还在位上,但太子决意平叛,在宁武径自称帝,无人敢反对。太子称帝,为肃宗;平乱后迎太上皇回京,欲将帝位重归明皇,就连明皇也不愿受,肃宗稳坐皇位,一切水到渠成。黄楼,你想做教主,缺的不过是这样的机会。” 黄楼那双蓝色眸子里的光芒沉下去几分,片刻后,她放下手中的酒坛,大步走到朱玉藻面前,跪下行了个礼:“请阁主指教!” 朱玉藻道:“我不敢一条一条地指点你,许多事你一旦做了,凭自己的天才就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你是蚀月教的将才,薇主并不嫌厌你,不过是怕你打乱她的计划;她使你们姐弟分离、将你幽禁在这,都是因为你气焰太盛,她不得不防。你别去向薇主透露你的心思,只一味去做你的事!机会来的时候,她也身不由己。” 黄楼还未完全懂他的意思,他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玉牌来:“你拿着。” 黄楼认得那是什么,这玉牌就像蚀月教的兵符,像她这样的副阁主手中是没有的。每五千人就配备这样一小块玉牌,朱玉藻手下有一万五千人,玉牌就有三块。 朱玉藻看见她碧眼中的惊异,笑道:“我给你五千人,你能用这给自己挣点功名回来么?” 黄楼缓缓接过那枚玉牌,似是不能信,翻来覆去看了几眼,又抬起头来看他。 “你用了玉牌,底下的人不敢问你,只需瞒住上头的人。你慢慢等那个机会罢,英雄不问出处,真正坐到了高椅上,无人在意此前是谁阻拦过你。” 她知道怎么做。那并非临时起意,自从她知道兵为何物起,就一直酝酿着那个念头,来到蚀月教的当天,对着弟弟脱口而出的那句“要做个教主试试”,不过是她从小到大那么多年的愿望有了一个看得见的实现之道罢了。如果不是女儿身,她早就做了朝廷上的猛将,哪轮得到今天受这些鸡毛蒜皮的委屈。 从朱玉藻悄悄转交她这枚玉牌起,她就开始在大阁主的舵下物色合适的人选。朱玉藻手下的这批人武功尚可,但不是顶尖;蚀月教顶尖的高手除去他们这批阁主和副阁主,就都在唐襄的手下;唐襄没有武功,身边的高手都是经过李深薇挑选、用来保护她、扶她的气势的。也正因为她手下的高手都是经过报备的,当年她才不敢贸然将他们姐弟示于人前。她对薇主的这份信任,维护得非常小心。 挑不到功夫最好的弟子,她倒也不急。大阁主给她五千人,这区区五千人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一鸣惊人,她要的也不是这个。 她知道压在蚀月教头上最沉重的是什么,是“造反”二字。不错,这觉悟她倒比得上弟弟,或许是因为曾经出身官府,看惯了朝廷的警惕。如果要洗去这两字的压迫,就不能太过出挑,应当送最普通的弟子到官大人面前过审。 她已经按照心愿暗中选好一众人等,名单也给朱玉藻过目了,朱玉藻翻看名单的时候,别的没有说,只问了她一句:“这五千人的名字都是你亲手抄的?” 她写字不惜笔墨,每个人的名字都占去几乎半行,五千人,抄了十本册。 黄楼点点头。朱玉藻便知道她这一次是有决心的,深吸一口气道:“薇主这里我会尽力替你瞒着,但你也不要鲁莽行事,陷我于不义。我虽忝居大阁主之位,薇主要罚我也是唾掌的功夫。” 她只是十分自信地露齿一笑。 那转机马上就来了。 --------------------------------- 她既然想做将军,当然是打听着交战的消息。与北方阁交信不易,薇主防备着她与北方的任何可疑沟通,她就开始转而打听敌方的动向。这年是代宗大历十二年,有李正己占据十五州,田承嗣占据七州、李宝臣占据七州、梁崇义六州之地,这些人都各在藩镇内自行一套;虽然皇帝宽容,朝廷毕竟不可能放松了盯着他们的眼,来关注相对安分的蚀月教——他们本来也只是借着这等混乱的世道求生。蚀月教不同于拥兵自重的节度使,手下的弟子登记在册的都是不充军的课户,就算在蚀月教内练武,说起来为的也是强身健体,照例也不是武力;但同样的道理,蚀月教里最高的头领李深薇,到了皇帝面前也不过是个要课税的平民,而一旦上头决定铲除他们,一个平民比不得为官为将的节度使,是可以随意杀掉的。 黄楼手下此刻只有五千人,要带着这批人代表蚀月教投诚某个藩镇是做不到的,权力最大的几个节度使离湖州都实在太远,除非举教迁徙,否则她这样前去投诚自然会被怀疑用心叵测;投诚浙东西的藩镇呢,只因为首领并不好战,投诚也不过是给人送钱送物,又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她心中有一口气在,若是要投诚,当然是投到正统三军的旗下,替当年义舅的同侪们打仗。 只要这样一想,要打听的消息就不再那么纷乱;朝廷对藩镇已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有发兵的必要,只能是为了抵抗蕃人胡人进犯,她只需盯着这些外族的动静,或许就能捉住发迹的机会,而她能支配的这些弟子里是有几个外国人的。早时已说到过,她从小混迹在胡人街,精通四五门外语,自己也是夷族长相,本就与这些胡蛮子弟混得熟些。既然副阁主悄悄托付他们打听,弟子们岂有不受的道理。黄楼自己虽还寸步难行,但这几个顺风耳已经替她快马飞去了。 而蚀月教内的飓风也马上就要来了。 这一年春末,天枢宫宫主骤然离世。人人都知道天枢宫主对薇主是什么意义,明明才过而立之年,竟然这样的才俊早逝。天枢宫清贫,掌家的只剩下本已退隐的老宫主秋扫湖,还有一个只有七岁多的幼女要照料,行办丧事非常吃力。自从宫主去世,薇主人在霜棠阁中的日子用一只手也数得过来,而且令人最为惊疑的,是她将蚀月步摇除去了。 教主除去步摇,就不再是教主。薇主此举不知是为了给鱼劫风守丧因此除簪,还是另有他意。自教众发觉这微小的变化,就都纷纷开始猜测唐襄的身份是否要变。毕竟自从天枢宫出了丧事,薇主就已经完全不理会霜棠阁的议事,一切都是唐襄操办了。 但唐襄的头上,也没有多出那枚步摇。教中亲近她的人虽然知道她向来不争,薇主对她如此青眼相加,她从未有过接受衣钵的意思;但至此地步,她是不是教主已经没有辨别的意义,她就是这霜棠阁无玺的帝王。教众仍然尊称李深薇为薇主,但薇主二字背后的意义也已经超越了教主,即便再过二十年、三十年,蚀月教的教主再更迭三代,李深薇仍然是他们的薇主。此时距离她说出那句“秦棠姬将是蚀月教未来的教主”已经过去了三年,据传秦棠姬仍在中原某处,但从没有人报告见过她真人。秦棠姬不现身,教主之位就应该传给唐襄,哪怕唐襄不受,薇主也会强行为之。 纵然怎样也轮不到黄楼,这仍然是她冲破牢笼的最好机会。天枢宫的丧事办到三七,她就趁着月黑风高,一乘骏马离开了霜棠阁。随她而去的还有近三百名蚀月弟子,一夜间就从霜棠阁销声匿迹;放在平日,三百名弟子缺席,唐襄两日内就会派人去追,但在这关头上,她竟是一点都没有察觉。 第二十一章·将军盔下盘金丝 安史兵乱以来,西南屡屡趁机进犯,尤以吐蕃为大患。每到秋高马肥之时,吐蕃就要进击唐朝疆土,乃至侵害长安,京中每年秋日都要禁严,唐人谓之防秋兵。黄楼逃离蚀月教的这一年是大历十二年,吐蕃的兵力集中在原州、坊州、盐州、夏州一带,朝廷正忙于调兵防备,但仍然难以抵抗;此时吐蕃正是国富民强,版图几可与大唐相比;而此刻唐朝内部藩镇割据愈演愈烈,便是有万里江山,人心不一,难与吐蕃长时间纠缠抗衡。 与吐蕃接壤的便是剑南道,彼时已有人打听到吐蕃国主欲图与南诏联手杀进蜀中,此时边境上已经聚起若干小队,整日对剑南道虎视眈眈。若是黄楼现在守到剑南道边境,可以乘吐蕃兵力分散时稍稍捞些好处,待两国认真打起来,就是她立功的机会。 黄楼离开湖州以后,快马一路穿过江南道,穿过黔中直入剑南道。她精心挑选的这批蚀月子弟功夫并非最佳,但在教内都是些爱出风头的猛子,平日里与她性格最合得来。黄楼一声令下,这批人都乐于响应,又听说难得可以真刀真枪地打一回,还可以挣回点功名,一个个都摩拳擦掌。 留在蚀月教余下的四千七百人,各自也都得了密令,一旦黄楼有消息传来,朱玉藻立即按照名册的顺序发动弟子出阁,前往剑南道与黄楼汇合。黄楼走后,他再一次翻动名册,才发现连这名单的顺序也大有玄机,黄楼这三年对手下的万余弟子个个都摸得清清楚楚,谁的性子单纯,谁的胆子弱小,她都了然于心。这份名单上排在最前的就是已经带走的三百人,个个都是勇士流氓,打斗起来非常要命。 第二批弟子二百人得令来到剑南道时,不过是第一批人到达后的十天。此时教内唐襄虽然已经察觉人员减少,但朱玉藻宣称是自己让黄楼带着他们到城外收租去了。朱玉藻对她向来诚实,她也就没有多想。鱼劫风的丧礼办到六七时,朱玉藻手下已经去了七百人;尾七一过,唐襄当即就派人去查了。 她与朱玉藻多年同事,一次之后就不再盘问,怕伤了情分。但黄楼久去不回,其中必有蹊跷,若真是反了,她一介弱女根本斗不过黄楼。朱玉藻担心黄楼身边七百人抵挡不住唐襄倾巢出动,立即不顾黄楼是否传来讯息,又拨了六百人去。他送人出阁的方式十分诡秘,都是分头快走离开湖州、各自向西前进,后在岳州洞庭湖汇合,随后才大批集结向剑南进发。唐襄的人很难察觉哪些是正常游荡在湖州城内外的弟子、哪些是黄楼的人。等到发觉人员再次减少时,这群人早就已经离开江南道了。 唐襄查人,自然是先查向北方阁去的人,黄楼对此早有安排,在通往长安的路上也安排了弟子,唐襄一旦查到,只说是给上官武“送枇杷去的”,也果然带着新鲜枇杷。以唐襄的性格,不亲眼见到北方阁的情况怎么会放心,必然还要亲身去一趟北方阁。这一来一去,霜棠阁又有七百弟子到了剑南。这样算下来,黄楼在剑南道就已经聚起两千弟子。朱玉藻虽然快要顶不住,好在她这已经略有起色。 她带着这零零星星的蚀月弟子埋伏在剑南道山间,对着吐蕃军队到处骚扰,专抢落跑的蕃人和小马队,一旦抢到,立即剥除对方的盔甲、牵走对方的马匹。吐蕃马脚劲强健,灵敏善走,卖了换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杀了一个吐蕃土舍以后,黄楼替自己搜了一匹好马,又弄来一身还算结实的吐蕃铁甲,改了改穿在身上,十分威风。贴心的几个手下自然也少不得好处,从流军那里掳来的刀枪弓箭,尽数分到他们手下。 黄楼做的这等营生并不新鲜,就是普通的山寇流氓;只不过不抢别人,只抢吐蕃的军队。跟着她的这批人在湖州数十年,也都不是惯穷的主儿,不会为了一点钱,无视黄楼的军纪去抢无辜汉人。她在山间隐蔽处建了间草棚,夜间和弓术过人的几个弟子睡在棚里,专等着夜间行军过山的敌军经过。待有人,她悄无声息爬到树上,在黑暗中向领队一箭射去,其余人就得令放下落雨箭,将队伍一举拿下。 若是能打下这样的肥鸟,一伙人可不愁吃喝十数日。但朱玉藻心急,向她送来这许多弟子,她反倒为了吃饭发起愁来。为了掩人耳目,队伍不能聚得太大,大阁主以为人多势众是对她好,实则不然。朱玉藻个人功夫的确在她之上,但战术有些糊涂。 若是如此,就不能再打这样的游鸟,须得杀到人家窝里。二千弟子来到剑南,她干脆不再掩藏,头一夜晚上就打进敌军帐里,杀了几百人。蚀月教的弟子练的不是骑马打仗而是偷抢暗杀的功夫,杀了三百人,军中还无人发现被入侵;这两千人分工偷偷地快速把帐中物品送到隔山的湖水里去,折回来接着杀戮,杀到五百人时敌军才始有察觉。将警醒的蕃人杀掉,又杀了两百,这时渐渐深入营帐,再难躲藏,这才弃财而去。 他们这样的杀法,即便吐蕃人发觉、杀掉他们若干弟子,也已经追不回被抢走的物资。隔天吐蕃军还在忙着检点伤亡,黄楼手下善水的弟子已经在隔山的湖中恣意打捞,带着物资逃之夭夭了。 这时候她在剑南道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唐襄耳中。朱玉藻替她遮掩也是无用,李深薇过了七七仍不回来,像是不想再做教主了;这阁中顿时翻云覆雨,人人都传唐襄和朱玉藻闹翻,中间又突然杀出个副阁主黄楼来,教主之位到底传给谁,又有了新的备选。 霜棠阁中若是粗分,已有两派;唐襄坚持要秦棠姬继承薇主家业,朱玉藻则站在黄楼这边。若是细分,还有一部分人要让唐襄做教主。但这最后一派人自己的心中也明了,唐襄若要做教主,武功实在是硬伤,即便做了教主,不论是秦棠姬还是黄楼,都可以轻易夺权。 唐襄手下有三万人,朱玉藻手下有一万五,三阁主摇摆不定不敢表态。照理说唐襄手下这三万人若是一心向她,谁胜谁负当然是一目了然,但这情况怪就怪在太多人对唐襄心怀偏见,若真要数起来,这三万里肯为唐襄赴汤蹈火的不到一半。原来四阁主的手下本就不乐意归在二阁主座下,即便要分,也该分给大阁主一半,这群人对唐襄的意见最大。 若是换成其他任何一个属下,这时候早就冲上天枢宫把李深薇搬出来了,但她偏偏是唐襄,她知道那支步摇的去处——薇主在鱼劫风死的那一天,就已经把步摇送到了她的手里!送到她这里,就是铁了心不再关心蚀月教的教务,她又怎么敢辜负薇主的托付,把这样焦头烂额的差事送到薇主的手里去定夺?她手里握着步摇,就有教主的权力,本应该听她唐襄一口说了算。但这步摇一旦招摇示人,不管她究竟簪戴与否,等同于宣告全教权力已经交接,她当即会被当成新的教主拱上宝座,那么秦棠姬和黄楼都有了最容易对付的对手。 朱玉藻和唐襄的立场虽然相左,明面上却也不是针锋相对。他们二人毕竟是多年的同僚,性子又都不甚求取,即便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白日里见了彼此,还是会互道日安。况且他们若真的针锋相对起来,对蚀月教不会有好处。可这样冷场下去不会有结果,如果还要征求一个人的意思,只能是上官武了。 李深薇退位的事情,北方阁还未曾人尽皆知,也不是人人都关心。朝堂上换了宰相,他就已经在私下里恐吓过教众,说这尊佛的风气恐怕要随之更改。他新招的这五万人里,去掉老弱妇女,还有约五千壮年男子,加上蚀月教原来习武的教徒便是一万四千人。这一万四千人就藏在四万多妇孺佛徒中,听了他的说教,已经开始习武。长安城内凶险不能放开了练,就去城外的山坡上练。若是有人仍然一心向佛不肯动刀的,他也不强迫,强逼练武的消息若是传出去,对他没有好处。 他平日里照旧带着那群“门面”宣读经书、讲解佛法,隔数日才去教导武术,令教徒平时回自家宅中锻炼,就这样瞒过长安禁军。除了这些工作,还要照料莺奴,她伤好后虽然可以自由走动,教众也知道她的存在,但她始终幂离隔面,只围在上官武身边。不论他去哪,莺奴总是寸步不离。 唐襄上一次来北方阁时神色诡秘,与之同来的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枇杷客。姐姐在霜棠阁三年,从来不会送吃喝的东西来;若是唐襄也随之同来,一定是出了大事。他当时就已经问过她姐姐的状况,唐襄只说无事。怎么可能无事,定然是姐姐出逃,她来这里搜人的。 黄楼也没有忘了上官武这个弟弟,但此刻她还完全不知霜棠阁已经为教主人选闹得天翻地覆,上官武的顺风耳打听来的消息,和她的快马驿信,几乎是同时送到上官武的北方阁里。她的信只有三字: 剑南道。 第二十二章·朱门贵户聚神都 姐姐去了剑南道——那里现在内忧外患,城内是气焰嚣张的西川节度使崔宁,城外就是吐蕃南诏这等瘴疠荒蛮之地,据说姐姐身边只有两千弟子,要怎么抵挡?他若是想助姐姐一臂之力,现在手下的这一万多弟子,倒是可以帮她一把;但姐姐若是自愿去的那里,他这一万人过去是不是给姐姐添乱还不好说。 他思来想去,即便不将自己这部分的军力送到黄楼处去,至少也该亲身到剑南道探探姐姐的安危;只是他如今再也不是来去自由无牵挂的人,一有北方阁这样庞大的下属群要照看,二有莺奴这柔弱羞怯的小女子跟在身边。 这天夜里,他下了决心要去剑南道看望黄楼,恐怕莺奴畏惧一个人留在教中,打点好了行李,到隔壁耳室去寻她劝慰几句。 从长安到成都,快马要走将近两夜工夫,要在偌大的剑南道找到姐姐也并非易事;若是筹划得宽裕些,一来一去应当要一旬的时间。他脑中还在兀自盘算要如何对莺奴开口,推进门去时,已经看到小丫头直直地站在门前等着——只是身后还无声地站着六七个成年人。 莺奴见了他,还不敢发出声音来,两条清泪已经夺眶而出,这身后的六七个陌生人从晚饭之后就已经等在她的屋内,她站在这门前等上官武来,从那时等到现在了。 他是认识这群人的——他虽然已经是蚀月教北方阁的大阁主,但也同时仍然是三十六灵的掌门人,这些人都是当年参与了三十六灵赌约的豪门贵人。当年紫阁说的“万勿让他人知晓莺奴的存在”,防的正是这群人。 三十六灵的赌约里,每一户都签走了一名被称为“奴”的孩子,这孩子就好似赛犬斗鸡场上的那匹犬、那只鸡,若是在赛场上输了,众人押在此奴身上的钱财也就打了水漂;若是赢了,当然得赚。这只是最基本的玩法,这个门派里其余不堪入目的丑恶之事根本不可胜数,便是最恶毒的人也想不出来的。 当年紫阁签走莺奴时,养到三四岁已见她出落得如此非凡绝伦,应当欢喜于抽到好签,从此对她多加指导、培育成最强的灵奴才是;然而怪事却是,他们虽然给莺奴好衣好食,将她打扮得如同公主一般,却早就认为她是不祥之身,甚至已经对她下过杀手,只是没能成功。且不论为什么紫阁对她又爱又恨多有忌惮,从今日这么大的阵仗来看,莺奴这女子确实能在这小圈子里掀起滔天巨浪,绝不是个好养活的主儿。 他皱眉,扫视了屋内的一圈人,还未开口,其中的一名富贾已经扬声说道:“上官掌门,我们也不说闲话,就如往常一样去洛阳会面谈谈。你也知道了解此奴下落的人目前早就不止我们六七人,大家都盼着你去说个明白。这丫头你随身带着,免得一离了身就被他人砍成肉泥。” 他何尝不想从此将莺奴剔出三十六灵、远离这帮人,但这些人里不乏皇亲国戚、富甲一方的巨头,莺奴在他这里的消息既然已经传出去,除非莺奴从此消失,否则找他麻烦的人将会络绎不绝。当然还有一条路留给他走,那就是将莺奴“卖”给想要她的人,从此不再做她的羽翼。 他面色已经沉重起来,手按在剑上,刚要开口,那人又堵住他道:“看阁主的样子,像是早就准备出远门?方才在房内收拾许久,该不会是早有带着这圣女逃跑的念头吧?” “我……” “阁主不必开口,你的姐姐上官黄楼在剑南道辛苦经营,想是你担心不过要去见她,欲把小圣女留在教中独自出发。何必担心呢,上官阁主日理万机,又要奉养这名万众瞩目的圣女菩萨,探望区区一夷族劣女怎么能劳动您亲身上阵;阁主大可支使我们这等闲人去刺探消息呀!” 上官武此时心中怒气汹涌而出:“我的姐姐不姓上官——” “喔哟,怎的不姓上官,都是逆党,同出一门!黄楼与蕃蛮同流合污,在剑南道杀人放火,你若同去西南,官府当即抄了蚀月教的教门,将你们逆党姐弟二人一同送回朝廷问斩!阁主,你煞费苦心聚起几万教众,其中的辛苦委屈我们都看在眼里,当然不忍心将你这家业付之一炬。我们好哪一口,你也有数,带着这女孩儿跟我们去一趟洛阳便是,我想阁主青年英雄识时务,孰轻孰重自有分寸。” 这群人大权在握,和官府亲近,蚀月教纵是野蛮,也怕这群人。只要他们想动手,就是把白的说成黑的也无不可。但莺奴这枚棋子如果重新投入游戏中,就如同他这庄家向赌池里洒进万两黄金,会让赌徒们人人都抢红眼睛。 上官武埋下头去看了看莺奴,她仍然一言不发地在哭。她刚来北方阁的时候只有三四岁,随后这三年他也从未提起过三十六灵这个门派与她的关系。现在她七岁多了,虽然这群人刚才的话她都已经听得明白,知道自己的去向关系到上官武和黄楼乃至整个蚀月教的安危,但她还未曾知道,如果跟着这帮人离开北方阁,自己的命运会如何凋零下去。 他无言地弯腰将她抱起,将长剑握在手里,沉声道:“走吧。” ------------------------- 来到洛阳议阁已是二更时分,莺奴在他怀中半眠半醒。他下了马,随一行人步履沉重地走进那灯光昏暗的房间,里面已经坐满了人。若是谁将这满屋贵人的家财归到一起,可抵得过半个大唐的国力;也正是这群人,一起策划了这令人发指的残酷游戏。 他沉默地坐到掌门的位置。 三年前他初初上任,也曾坐在这房间里与这群金主上司会谈过。那时他还只是蚀月教里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不论这些达官贵人说什么话,他都一一应诺;现在他已经是北方阁的阁主,竟然突然又回到这曾经屈为人下的房间里,心中不禁五味杂陈。 这座房间外有十道机关,房间中央还放着一只两人高、五人宽的铁笼。他当然知道这只铁笼的用处,而且一想到这铁笼的用处,就会忍不住喉咙泛酸。此时他就背对着铁笼坐着,怀中的女孩儿越过他的肩头,就能看到这只笼子。她的脸上遮了绀纱,是因为上官武一来不想让她看见这群人的真面目,二来也不想让这群人看见她的真面目。 参与者无非是来找他出价的。当年签走小奴时,每一户向蚀月教交付的本钱都是五百金,抽签随机带走一个孩子;但现在情况不同,这就好比年幼的赛犬已经显露出才能,七八岁正等着投入到赛场去厮杀的大好时候,开价会比盲抽时高出百倍。大家都知道买下这只赛犬就有机会在赌场上大出风头,那狂热的赌徒就肯出更高的本金来收买她。 上官武没到的这段时间,房中的竞价就已经达到五千金,上官武坐到这房间里之后听到的第一声喊价,就已经高达八千金。八千金即两万八千贯钱,换成米粮足够三十人的大户家族吃上两百年!从未听过有人肯出这个价格去买一名奴婢,只要听到这个价格,就知道买走她的目的绝不单纯,唯有天竺的老虎圣象、突厥的神鹰宝雕,这些供人玩耍调弄的珍禽异兽才会被这样售卖,但莺奴可是个人啊。 房中的贵人们并未过分关注上官武的态度,只是此起彼伏地喊着价。当有人喊出一万金的时候,房中沉默了片刻。 这时候,众人开始转过头来看上官武的脸色,只见他这张秀丽的脸庞上并没有一丝兴奋神采,在听到那声“一万金”之后,他缓缓张开双唇:“众位贵人,既然将我邀来,自然是要我定夺买家。那武就实话实说,此女便是万金也绝不脱手,我买了。” 他这话一出,凤眼向房中扫视了一圈,众人或是好笑或是漠然地看着他。 有人向前倾了倾身子,笑道:“上官阁主是也想与我们玩玩,总不是要替她赎身罢?” 这句话对他和莺奴都是极大的侮辱,但他也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继续道:“若是某有兴趣陪众位玩上一玩,不知这规矩要怎么算呢?” 那人抬起桌上的金杯喝了一口葡萄美酒,呵呵笑道:“阁主后到,又捡了一颗好子,若是赢了,自然只能少拿些好处,毕竟起点不同;若是输了嘛,自是要加倍偿还我们的。但某这里有一句话要提点阁主,不知阁主愿不愿意听我多嘴?” “请讲。” 对面的人脸上浮起一个诡异的微笑:“你可知三十六灵的前任掌门为何会死?”他见上官武不答话,室内其他人面上也略有疑惑,便缓缓续道:“前任掌门也想跟我们一起玩玩,抽了五百金带走一个灵奴,后来被那灵奴亲手所杀,而这小凶犯至今不见踪影。紫阁想摆脱这女子,是因为那弑主的灵奴,和你手里这名是一母所生——” “怎么样,上官阁主是要将这凶物留在身边呢,还是早点摆脱她?” 第二十三章·蛟龙褪去幼时甲 上官武感到怀中佯睡的莺奴身子一动。一母所生,岂不是意味着她还有血缘亲人在这世上?而且这杀而不死的圣女竟然也是从胎里生出来的,听起来反而有些不可思议;若是她还有亲兄弟姐妹,又不知都是什么样的妙人。 但这消息实在突然,这室中似乎只有方才说话的这个人知道此事。若他所言属实,那么杭州紫阁也知道此事;除此之外,或许前任掌门也是知情人,只不过已经命丧九泉。此人的话一说出口,室内立即人声鼎沸,因为他的话也意味着还有一名年幼的灵奴失散在外,而且听起来比莺奴还要凶狠。如果能找到那名小奴,眼前的这个也不值一提。 上官武看众人的注意力已经到了另一名灵奴的身上,便趁势说道:“即便那无名奴杀了旧主,只要三十六灵还有掌门在位,他就洗不脱那身契约,依然是我的奴。如此一来上官某手下岂非有了两名奴儿,众位会有怒气。所以这失散的无名奴我就拱手相让,送给众位中第一个寻到他的人,贵人们从此也不要缠着某,强求我手上这位,如何?”他的意思,当然是买莺奴的万金巨款不会送到任何人手上,但那无名奴的契约,也可无偿送掉,以此作为交换。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片刻,方才那人继续道:“这倒不错。但阁主还未曾说过,若是你手上的奴儿败给了我们的,要拿什么抵押给我们?” 上官武的脸色沉了下去。他知道只要莺奴败了,仅仅是“败”这一举,就足令莺奴受尽世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在这基础上再献出任何真金实银都已经不足为道。若是如此,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莺奴输给别人,蚀月教必为之消灭沉沦,我等任君处置。” 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阁主的意思是说,这小莺儿如果不能活到最后,蚀月教就随之灭亡,你们库里的银钱、名下的人手,全都为我们分享,是么?敢问阁主算什么身份,教主么?” 莺奴这时已经无法再装作沉睡不醒的模样,轻轻地扭动脖子,隔着面纱去看这昏暗房间内的交易场面。 “我是男子,当然永远也做不成教主,但你们何尝没想到我手中抱着的会是一位教主呢?”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一阵笑声,方才发言的那人笑着摇了摇头,面上已有不必再谈的神色,站起来向着其余人招了招手,高声道:“上官掌门既然都这样承诺,我等自然是乐不可支,散了吧。” 待一干人等离开房间,上官武才把莺奴放下来。莺奴一落地,拉住他的肩膀又踩着椅子爬上他的背,搂紧上官武的脖子凄凄惨惨地哭了起来。他拍了拍这孩子的手臂,低声道:“你不去与他们争就好,我来替你杀。” 莺奴哭了一阵,轻轻地说:“阁主教我习武罢!” 他沉默了一会儿,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我这平凡的身手怎么有资格教你这样的天才,你应该找她去学功夫才是啊。”他想起近四年前遇到秦棠姬时,第一次看到那招未得大成的“电”,就已经为之惊艳,不知道四年过去,她如今身手几何,人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惘然了一时,他仍然回头应道:“明日就教你。” 他回想起四年过去,自己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连姐姐这般不通世故的人也已经练出一身凶猛的斗智巧技,棠姬在外长到十七岁有余,应该已能独当一面。他们这当时扬州三少年,或许谁都不再有那年的情趣与快乐了。 --------------------------- 黄楼所处的剑南道,其节度使乃是西川节度使崔宁,宁本名旰,大历三年由皇帝钦赐名。数年前来蜀地平杨子琳之乱,胜后盘踞于此,蜀地丰饶,朝廷不加管制,崔宁敛财甚巨。弟弟崔宽在京中与旧时宰相元载勾结至深、官至御史中丞,他自己留在蜀地淫威盈天,兵权强大,代宗皇帝隐忍,对此怒不敢言。 黄楼乃是个正派人,听说崔宁的名声,自然是不想与之为伍。只是这手下两千弟子,光靠打这些吐蕃流军已经养活不下去;她勉力劝一部分心力不足的弟子原路回去,但因为凑不够盘缠,想走也走不了。若是这样,仅剩的办法便是混进蜀中,暂时做无籍流民。最亲近的这批人还好说,性格本来就粗野强硬,为求生不择手段,甚至颇得其乐;后面送来的几百人已有微词。 她无法,最后提出极其滑稽的主意来,要这些人剃了头,假称长途跋涉是因为仰慕寺庙大名,到蜀山归入空门。既然不肯沦为流民,为了吃饭皈依佛祖总比到街上乞讨来得强。竟然奏效,约有二百人果真离了她去山上做了假和尚。早说过她挑选的这些人都不是善类,无非胆气上有高低。她自从无奈提出这要弟子去做假行僧的主意以来,就已经深觉自己的心性与三四年前已大不相同,有些羞愧伤怀。想到弟弟在长安做的许多荒唐事,也许同样都不得已,更是嗟叹。 给弟弟送去短讯以后,他也并未现身,但立即托人辗转送来信件,言辞比此前温和殷切许多,称自己在长安有牵挂无法前来,但是她若有需要,手下一万余精武弟子任其差遣;此外絮絮说了一些长安的风物人事。这些话语过去他极少在信里说起,想必是知道唐襄拦截拆看两人信件的缘故。这样一来,她对上官武的猜忌也烟消云散,知道他仍是曾经那个小武,在她危难的时候会倾力相助。虽然不知道他在长安有了什么牵挂,但他堂堂大阁主毕竟不能自由来去,倒也罢了。自己身上有流寇之嫌,长安的人若是发现上官武与她来往,定然会起疑心。 他们也快有三年半未曾相见了。 她领着这余下的一拨弟子埋伏在深山中,临时扎了竹寨,有流兵时杀些流兵,没有流兵就在林间猎鹿猎鸟;趁着春初民无防备,潜入蕃人地界,抢其牛羊油盐,就这样熬到次年夏天。那时别说当时掳到的吐蕃良马,这片林中能吃的几乎都已经猎完卖完。眼看再这样下去这批忠心的弟子也会翻脸,她重压之下只能投靠崔宁。 崔宁贪淫,见她是个夷族女子,跃跃欲试;又见她带的这帮男子耳后俱有月痕,猜想她便是什么密教祭司,更觉新奇好玩。黄楼十二岁起就敢夜不归宿,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深闺女子,一眼就看出节度使对她心怀不轨。 头一天见面,崔宁便盛情邀她夜宴,她推说疲劳婉言谢绝。回到节度使替他们一干人安排的住处,虽然简陋,好过在山头淋雨吹风。弟兄们心中都十分爽快,丝毫不把黄楼委屈投靠崔宁的思虑放在眼里,一夜里只是拉着黄楼喝酒拍马。黄楼也不想将心中那点郁闷说出来坏了弟子们的心情,一夜只顾欢笑,差人向军内蜀妓借来一把箜篌,弹唱到东方泛白方止。 她想到出走蚀月教这许多时间,这群兄弟还没有弃她而去就已经十分仗义,自己纵是委屈道义归顺在崔宁手下,能给他们一处安身之地,也不算亏了——这样想着,带着酒意抱琴睡去。 次日日上三竿,她恍惚听得有人到营帐来探看,还未彻底清醒,就听得崔宁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怎么弄得这样狼藉,我这是朝廷的军队,愚民荒诞,难道不懂军纪吗?!” 她惊起,云鬓不整地掀开帐帘,见崔宁正站在帐前训斥她手下最亲近的几个弟子。本以为这几人昨日酒醉,或许糊涂犯事,却听得崔宁只说道:“崔某手下数万兵士,哪一个会睡到上午,你们若是目无法纪,到崔某的手下来混吃混喝,就给我当即滚出帐去,真吴地懒汉、软头酒客!” 她本是绝不向谁低头的性子,听了这番话,辩驳的词都已经塞在喉咙,忽然咽了回去,拦到同样憋得面红耳赤的几名弟子面前,俯身抱拳道:“是我强拉着兄弟们胡闹,初来营中喜不自胜,恣肆了些,是黄楼不懂事,节度使万勿对我的兄弟动气。” 崔宁见她总算肯出头,登时做出模样来,背起手来绕着她走了一圈,伸出手去捻了捻黄楼散落的金发。那几个蚀月教弟子见崔宁这般对待自己的副阁主,有两个又要爆发,被另外几个连忙扭住;黄楼也强忍着不动。 本以为他要趁此机会抓住黄楼的把柄,不曾想他绕了一回,开口道:“我敬这位大姐身为女子竟然如此精武善斗又识大体,能归在崔某门下当然是某的福气。我有一妾室任素最是看重你这样的巾帼豪杰,我想带你与她会一会面、聊上几句,不知百夫长姑娘意下如何?” 他这话里说黄楼成了百夫长,在场者无一不动。黄楼手下明明就有近两千人,怎么会突然降格成了百夫长,这剩下的弟子难道就成了崔宁的手下?!堂堂蚀月教的副阁主怎能受这等委屈,还要去给一介妾室作陪,真是耻辱之极。她身后的这几个弟子正要开口辱骂,黄楼直起身来,立即回道:“谨随尊意。” 第二十四章·赤蛹化蝶彻骨痛 她话音一落,身后的弟子们当然噤声,但面色都已经变了。 黄楼虽然同意,但那句话里的态度很是强硬,回答崔宁时双眼直直盯着对方,如虎如豹。崔宁眼中带了几分好笑,但这戏谑转瞬即逝,立刻正声道:“拙妾室内喜干净,就不要穿这身脏旧衣裳了吧!我有几位好织娘,当立时为你裁一身。” 黄楼仍然用那双犀利的蓝色眸子看着对方一言不发,崔宁笑了两声,背手而去。 他才去,身后的弟子立即围上来:“副阁主,这小子侮辱你我,这等奇耻大辱怎么能受?要他这点小恩小惠有什么用,逃出去照旧做个山寇罢了!” 黄楼心里憋了一口气,此时才能吐出来:“已是初秋,那片山上鸟兽猎尽,我们回去只能饿肚子。若是此时吐蕃杀过来,我们两千人军心涣散、片刻都难抵挡,会送命的。当下只要能吃上饱饭好好休养生息,其余的管不了那么多了!” 身后另一人嗟叹道:“这样的困境,即便是薇主也难不低头。副阁主替我们以身挡箭,我们若还愚愤犯上,就害了副阁主。” 是啊,如果换成李深薇,此刻会不会低头呢?她突然又想到那高椅云台上的教主,自己与她究竟是差在哪里,为什么此时要做卑躬屈膝之事?她向来自诩高明,但如果真是如此,唐襄为什么始终不认可她呢? 自己离开蚀月教已经有一年,阁内极少有消息传来;她也疏于和朱玉藻通信,不知霜棠阁内究竟什么情形。上一次通信已是年节时分,朱大阁主写来短讯,称教内党派纷争,要她暂时勿回,专心在剑南道立稳脚跟,若需人手支援随时开口;此后就没有消息。 她深知霜棠阁内高手如云,如果唐襄真的要对她杀之以除后患,倾巢而出拿下她的人命并不太难,但换成除掉秦棠姬或许就难上十倍百倍。只是从去掉一个教主备选人、以求教内党派一统的角度,也一定是杀她而不是杀秦棠姬。更何况她私自带人出阁投靠官府,就已经应了当年倒戈之语,虽然自己手下的弟子都知道事实并没那么简单,但这件事若在霜棠阁传开,她的立信必然削弱,乃至成为蚀月教的罪人。 可是唐襄也没有派人来杀她。一年了,她必然早就知道自己出逃蜀中,也知道她手下有一小批中等功夫的弟子,她对自己的一切都应该摸得清清楚楚了;或许连自己已经投靠西川节度使的事情,三天后也会传到她那头,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但她为什么不动手呢? 身后的弟子们还在咒骂,她挽了一把头发,收拾好面首,回帐中取了衣裳沐浴去了。 军中无女子,将士的妻女也都各自有家宅浴室,帐营里的兵卒都共用一间澡堂。黄楼既然以军士身份住在营中,没有特权当然也要用男子的浴室。蜀地夏热,若不洗澡,三尺外都臭气熏天。 黄楼从杂物库提了浴桶、瓜瓢和皂络,目中无人一路向着大澡堂走去。营地内的府兵见一金发碧眼的女子与他们一样提着浴桶去澡堂,一个个又惊又喜,从未见过这等奇事。难道是掳来的奴婢,或是战俘的家妇?但近来也没有打过什么仗;若是哪位有权势的将军抢来的女人,总不该让她这样抛头露面! 偷偷摸摸跟在黄楼身后的人越来越多,她视而不见,到了浴室也不理会里面正在洗浴的男子,径直寻了一处空地放下衣裳,提起桶子转身去打热汤。 堂中纵是蒸汽弥天,这样一个雪白的女子走进来怎么会无人察觉,几个年轻的小兵卒乱叫起来,这模样好像不是看到女人,像是看到妖怪。她打完水要回去洗澡,路上有人怒喊,女人怎能来我们这里洗澡,快快出去。 她回头道,怎么了,我只知这是军士的澡堂,我是军士,为何不能用? 她居然当真旁若无人地除下脏衣,慢条斯理地洗起来。这样多的眼睛盯着她看,既愤怒又渴望,仿佛看见不祥的巫女,但又忌惮其赤子的纯真。看着她将金黄的长发解下来仔细揉洗,看着她拿皂络搓拭脖颈和前胸,坐在地上一个脚趾一个脚趾地捏过去,洗了一遍还不够,赤膊提着桶又去打了一桶热水,从头到脚又洗一遍,这才开始清洗脏衣。 澡堂里鸦雀无声,不断有人因为羞愧而匆忙离开,又有人因为好奇故意进来。男人怎样洗澡,她也怎样洗澡,并没有什么不同;原来美人沐浴用的也不是牛乳鲜花,而是和他们一样的粗糙瓜络,淋的是一样的温吞雨水。她蹲在地上搓洗衣服,热气里熏得嘴唇和脸颊都成了玫瑰颜色,一头金丝披落在雪原一样的脊背上。 不知她洗了多久,终于站起来披上干净内衣,将长发绾结,拎起浴桶扬长而去。 --------------------------------- 军中有女人在澡堂大大方方洗澡的事情,不过一个中午就传遍了军营,节度使当然也当即听说了此事,知道是黄楼在胡闹。他对这女子虽然还很有兴趣,但一想到这么多最低贱的兵卒也见过她的身体,竟然恼羞成怒,反而不想碰她了。想到她早上面色这样恐怖,又是个目中全无礼教法纪的蛮女,甚至后悔提起邀她见自家内室的请求。他贵为节度使,为所欲为,在外多污逼将士妻妾,但娶进家门的女人都是二门不出的贤妇。贤妇怎么能和这种野人打交道?! 要替黄楼裁衣、引她入室的事情就不了了之,黄楼仍旧趁人少时在公用的浴室大摇大摆洗澡,此堪称军中一大美事,甚至有武功好的专门守在门口,若是有谁要进去共浴,还要交钱;看一眼也不是免费的,但敢逃票偷看就要挨打。 蚀月教的弟子当然心中敬畏,多不敢去看,若有忍不住要看的,交了几枚铜子、见了副阁主的真面目,只是觉得果真是个女人,除此之外脑中一片混沌,竟然挖不出感想来。她在里面洗得坦坦荡荡,一点也没把自己和男子的区别放在眼里。越是如此,看客反而越觉得无趣。他们想着这窥玉偷香之事,难道不应该是娇娇滴滴、十分害臊才好看么,但黄楼对他们这些围观者却过于大方慷慨了。 出了那澡堂,黄楼仍是蚀月教的副阁主,颜色装扮一如往常。盯着她看时,若是偶尔想到浴室里的模样,弟子们反而羞愧。黄楼的外貌在他们面前已经如此坦率,无法更坦率一分,叫他们不得不多去想想这女子的心里究竟装着什么了。 她在崔宁帐下仍然做着自己的蚀月教副阁主,原来她手下的这一千多人依然听她的指挥,也都住在相邻的营帐内,不与蜀人过分来往。这崔宁虽然嫌恶她和众兵士同浴的恶习,偶尔还是想降服这女子,尤其是听说无人敢动她纤毫之后,心里又有些骚动起来,仿佛这女子是座高峰,他必得攀登。 可若是强夺,毕竟不雅;他便着意削减蚀月教一千余人的开支,将他们逐步徙去最差的营房居住,就是洗澡,来去也要走上半个时辰,才洗清爽又出一身焦汗。平日里也少给米汤,不见荤腥,已经摆明了对蚀月教的人区别对待。若是闹起来,就有人劝他们让副阁主出来说话。 黄楼本以为洗澡的事情这样一闹,老贼应当对她厌恶至极,不想还是揪着她不放。她也丝毫不怵,还是那个捅破天都不怕的铁刺猬,换了一身军甲就大步流星向崔宁的府上冲去。 一进大门,远远就看见厅前放着一只一人深的浴桶。只是看见这只浴桶,她都已经怒火中烧,知道崔宁稍后会怎样待她。盛怒之下,她大步跨进门内,一拳就已经狠狠打在那浴桶上,两寸厚的木板上立时捅出一个窟窿,里面备好的热汤汹涌而出,浇了她一身。 她还不肯停,将这浴桶大卸八块,向脸上抹了一把,将汗和水一道狠狠甩在门口看守的身上。她力气虽然惊人,毕竟是用肉拳去打木桶,此时手骨都戳破皮肤,整只右手血淋淋的,十分可怖。 等她发泄完,崔宁慢悠悠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站在案前,用指节敲了敲桌子。 她已经料到,若是不单刀直入,此刻崔宁说出的任何一句话都能将她再次激怒,于是盯着他道:“节度使想让我做什么?” 对方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既然这样说,想必我无需开口你也知道了!” 黄楼的手按在腰际——那里常年存着十支飞镖,如果她现在抬手,其中三支可以立即穿透崔宁的额头。 崔宁又不是不下朝堂的文官,这点小动作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当即说道:“杀了我有什么好处,你和一干弟子一个都活不了。从我一回又有什么坏处,你便有了名分,你的手下日子也好过很多。” 她那时已经想到,如果这里生变,营地那头的一千余弟子们会立即被包围绞杀,她自己也会死无全尸。为逞一时之快也好,为保道义清白也好,只要她反抗崔宁,一生的终局就摆在她面前了。不论她自以为是将军还是教主,她摆脱不了自己这女人的身份,也打败不了眼前这样大权在握的男人! 这是她生下来就背负的恨和罪,活着一天就要与这万丈怒火作战,故作洒脱也没有用、特意无视也没有用,她是一个女人! 她本以为不顾一切咬开这个茧就能展翅腾飞,曾经受过的压抑和疑惑都可以解开,但此时此刻她忽然明白自己已经不必在这里继续痛苦撕咬,既然她视贞烈为无物,何不做大丈夫能屈能伸? 第二十五章·蜀王夜宴大法曲 黄楼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奥妙、疯癫,甚至滑稽。她越是这样看着崔宁的脸,四周的空气就越是阴郁得快要拧出水来。她将放在飞镖上的手慢慢松开,脸上挂起一个微笑:“那就请节度使大人替我打点吧。” 崔宁才要回应,一枚飞镖破空而来,牢牢钉在他身后的屏风上,随之响起的还是黄楼的声音:“先替我做一套薄纱舞服;” 第二枚飞镖落在案上,离崔宁的手仅有半寸:“再替我打一把黄金小弓;” 第三枚打在椅背:“十支精铁白羽箭;” 第四枚勾破了对方的官服:“一串百珠蹀躞带;” 第五枚第六枚齐齐发出:“一顶白玉仙鹤冠,六盘紫晶银项链;” 第七第八脱手而去:“备下千金长夜宴,拢齐红烛八百支;” 第九枚擦过崔宁喉咙:“还要找一名宽背昆仑奴;” 第十枚穿过他的发髻打在背后:“最后给我打一只二尺三寸鎏金盘。” 这串话说完,也是一支舞跳完。看守们的大刀已经举在她颈边,崔宁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他大步朝着黄楼走过来,一把抓起她胸前的铁甲,眼睛里仿佛藏着一头发狂的蟒蛇:“你是哪里来的贱种,我要三书六礼的来娶你吗?蛮夷野人,本官肯碰你一下,你全家都能鸡犬升天,少在我面前乔模乔样!” 黄楼默然一笑,举臂强行将他拎住自己的手慢慢掰开。她这只右手沾满鲜血,手骨都支棱在外面,但捏住崔宁时几乎能将他手腕捏碎。她一字字说道:“节度使欲纳我,今时今夜又有何妨,不必用以上任何一件东西来换;敢杀我,将来就永远也别回长安,那里有人会替我报仇。” 对方哈哈大笑起来,甩脱黄楼的手,随即又冷哼一声:“你要我准备那些东西是何用场,我凭什么替你花这些冤枉钱?!” “节度使大人天宠恩爱,不知有没有见过《霓裳羽衣》?——没有,因此黄楼跳给节度使看,但也要跳给我座下的弟子看。您已亏待过我的弟子,我来补偿;节度使既纳我,我不能不向他们交代。不过是宴会一场,吃不掉府库贮财的万中之一。” 《霓裳羽衣》是宫中的伤心曲,自唐明皇崩逝,乐工也不再时常演奏,遑论舞者表演。若真要说起来,千金买一曲《霓裳羽衣》也未为不可,黄楼既然要跳,这钱也未必要从他一个人的口袋里掏,他认识的达官贵人里不乏想一睹风采的人。若是如此,这点花销也算不得什么了。 他捻了捻胡须,又想到黄楼已经答应了巫山之请,自然再没什么疑虑,心中十分畅快,只是脸上仍做出讥诮神色来:“那便依你的,下月十四设宴。你现在就给我卸了这身甲,安分到府上坐着,再敢出门败坏风俗,就砍成八块拿去喂我的狗!” 说罢,想到今夜就可以对之一试身手,一派的春风得意已经掩藏不住,方步迈出堂去,笑意都被看守的兵卒看在眼里。 --------------------------- 黄楼自母亲萝瑟去世以后,已经七年未曾严整宫妆。以前穿起舞服、贴起花钿,梳起金发、戴起步摇,都是为了在义仲父的宴席上取悦客人;那时候她只有十三四岁,连身子都还没长好,母亲常常拧着她的胳膊咿咿哦哦地说她“像自己的小时候”。 她想到母亲那样小的时候也已经做了舞娘乐工,自己仍然躲不开要做一样的舞娘乐工,心里总有些痛恨。她明明还会很多其他的技艺,凭什么要做这样卑躬屈膝的事?那时的她并不懂乐舞,只是单纯的一学就会。母亲才是真正爱音律歌舞的,黄楼虽然还很小,但知道自己的舞姿和演奏与母亲相比总是缺了一点什么;不论她怎样学习排练,都学不到母亲身上的那点深情。只要她肯学,母亲就不怪她学不到十分精熟,也从来不嗔怪她舞艺的任何微小缺憾,只要她越长越像年轻时的自己、只要她越来越熟记自己曾经奏过的乐曲和跳过的舞姿,就会满意了,那张生得很忧郁的脸庞上就会露出笑容。 萝瑟是为最强盛的唐朝跳过舞的舞者,后半生的辛苦都是为了让这段记忆晚点消逝。在她看来,女儿不能学得她的精髓,大概是因为她从未见过盛唐的气象罢。 但黄楼现在已经知道,她不能学到母亲的全部,是因为那时候她还不懂什么是真正的乐、真正的舞。若是见过最高的真挚,阴暗之人就会害怕这种真,就会露出看到鬼怪的表情,就会想禁绝、毁掉演艺;母亲的完满也不是完满,她还从来没有想过用音律和舞蹈来代替说话。 黄楼心中的愤怒,此时已经不能用言语来描述,却又亟待喷薄而出。这洪流被她用双唇关在身体里,于是四处冲刷,将她久未舞蹈的经脉都冲开,将她头脑中一直未向真挚打开的关卡也撞开,一时她觉得无比糊涂,一时她知道自己已经开悟。 这时她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达到过某种境界,像李深薇、唐襄那样的境界,也是因此,她们才从来没有真正承认过她。过去的她并不是强大,而是天生自信,但那不代表着任何能力。唯有她不断地拼掷,拼得头破血流,拼得唇裂牙碎,在那最难挣脱的牢笼里挣扎到觉悟为止,才能说有了一点做头领的资格。蚀月教之上更有残酷之处,她本就因残酷之事而诞生,不应该直到二十一岁才明白这个道理! 她今天脱去军甲、穿上襦裙便是为了让人领教什么才是残酷;脱去她的外壳、给她换上乖巧女装,将她放在花园里或是锦帐中,就以为完成了驯服,从此高她一头,谁也做不到。谁若以为自己做到了,她就让他领教残酷的现实。 ------------------------ 十四之夜已是深秋,崔节度使广邀贵客,在府上摆起席地长宴,招揽蜀中官伎百人陪酒,又延请军中头领百人、蚀月弟子百人,设屏风百尺,令宠姬美妾也悄坐其后,如此四百人;灯火宣明人声鼎沸,趁着秋高月好,暂且大行乐事。 高座在上的几个贵客自然知道今日宴会的精彩之处还未来到,既然还未来到,就更是越快活越好,好比未见到最精彩的,宴席便永不会散。这百位官伎都精通乐器,是崔节度使特意挑选,一切都是为着那宴会的高潮筹划的。 蚀月教的弟子心情却并不轻松,早听到军中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说副阁主抵不住节度使淫威,将一身清白送到人手中轻贱。自打投靠崔宁以来,副阁主胸中一直块垒难消,虽然口上不说,但许多行为看起来虽然怪异,却已经将那怒气形于神色了。弟子们也向来知道副阁主行事不拘小节,血脉里就流着野蛮,她若真是肯从崔宁,想必早就筹划好了报复,才把贞节抛在脑后,崔宁此时快活,不知何时必受其苦。 话虽这样说,可一想到自家的副阁主做了鬣狗之辈的情妇,心中怎么会好受,不但恼怒,甚至连羞愧之心都替黄楼生出来。若是良家汉女,遇到这等侮辱早该死节了!她怎能做出这样低三下四的事来,岂知道自己还是蚀月教的副阁主?! 这宴席上众人心绪各自不同,唯有传杯皆不停。待酒也喝掉七成,来客们都有些醉不可支时,崔宁拍了拍手令座上宾客暂时收声,放声道:“我有一新得的美姬,早说过今日要给众位赏赏这和田白玉、高昌黄金,再藏下去就是亏待众位贵人了,崔某这就请她出来,如何啊?” 座上众人百口同声,酒气里大大地吐出一个好字来,各陪酒的蜀伎旋即归位,取出乐谱乐器来匆忙调试。此时铺地的酒席上杯盘凌乱、朱盏混翻,汤汤水水洒了满地无人收拾,观者的心绪早已被丝弦绕去,及有醉卧在菜汤里的将士,此时也强撑起眼皮来看。 那头还在试管弦、挑银烛,远离高堂的这一头,蚀月教的弟子们已经听到了珠翠丁玲。 谁也没见过副阁主这副装扮,这高髻梳得比薇主还要高,如同一座金塔镶满宝石。玉冠加头,红玉缀耳,黛眉入鬓,赤脂捺唇,那双眸子已透明得几乎就是一滩水了。她身上穿素纱褶衣,珍珠环绕,两片瘦削宽肩上披落着六盘紫晶,身后背着一把黄金反曲弓。 副阁主此时出现,面上没有带着一丝笑意,但她那眼神怎么看都像在笑,像是高堂上每一个人的酒杯里都有毒!但这幻觉般的笑意眨眼又消失在眉睫,如同刚才是索命的鬼来过这世间。 她这头幽幽走出,宴席的另一头早就默默蹲着一名肤色黝黑的文单昆仑奴,将一枚二尺三寸的大金盘背在身上。这金盘就是黄楼的舞台,她要从蚀月弟子这头一路走到那只圆盘上去。 她不待乐班调试完毕,就抬脚向着尽头走去——副阁主没有穿鞋,脚踝上系了铃铛,这是旧时宫廷乐舞里先流行起来的趣味。只听说副阁主深谙宫乐奥妙,从未见过她亲身跳舞,她这一身的妆扮已有十二分的正宗。但他们没想到的是,黄楼赤着这双天足,额首高抬,一脚直接向着杯盘狼藉的宴席上踩了过来! 她这一踩,也不管脚下是瓷杯瓦罐还是漆筷银盆,径直就踩下去,哪管它扑棱棱酒杯乱滚,也不看滴答答肉汤满身,若不是坐在前面的弟子见状连忙将鱼鲙撤下,她下一脚就会踏进森森鱼骨里。见她不屑身上溅满污秽也不肯走下宴席,前面的弟子纷纷忙着替她扫清杯盘肉骨,好让她不必弄得更加肮脏。但她毫不在意,不论前方是障碍满目,还是畅通无阻,她都决意这样踏平了过去。 坐在更前方的就是那些同营的将士头领,其中不乏早就看过她真身的男子,此时见了她截然不同的面貌,酒也醒了一半,缓缓地坐直了看她从身前走过。这些人怕自己的残羹剩饭沾到她衣上身上,稍后惹得宴席尽头坐的那群达官贵人嫌厌,也连忙去撤她跟前的碗盏,替她开路。 再向前走,都是已经烂醉的贵客们,这些人本来有艺伎服侍,现在伎者到乐班各就各位,自己也懒得去动席上物什,任凭她踩烂盘碟,踏在肉酱鱼刺里,一路踢倒浆汁。若是翻到他们身上,懒洋洋地骂上一句,依旧半躺着看她满脚是血地登上那枚金盘。 她立定,脚上铃铛骤然安静下来,乐班如同得到无声的指令,弦起奏大法,《霓裳羽衣曲》袅袅开场。 第二十六章·真珠跳盘肃杀声 乐声起,雁举双翅沙掌抬,慢态不能穷;她浸血的双足点在盘上,如同蜻蜓饮水。散序过半,姿容略舒展,细腰始动。胸前紫晶鸣如夏虫窸窣,身上珍珠振似春雨淋漓。 待中序一起,歌女引喉放声,她身形大动,影覆酒客面,裙飞醉人眼。她素纱裙裾上沾满汤汁,有时低下身去更浸得浓浆四溢,将她这身月宫素女的绉纱染得污秽不堪。她并不在意,甚至像是有意去探那汤盆瓦罐,将身上弄得更脏更湿。金盘上滴滴答答,溅满了残羹鲜血,如同一只怪异的墨盘,她是停在墨彩上的笔。 黄楼脚踝上的铃铛又不停地瑟瑟作响。这声音就像远空的鸟鸣般盘旋在人头,她越跳越快,这铃声也越来越急,以至惊惶,如同秋雁惊弓;但看她的面上,似乎还带着一抹从容笑意,仿佛这铃声的惊惧不从她而起,而是从宴席的其他人心中蔓延开来。 中序过,曲破舞遍,此时黄楼的气势已不再像是什么优柔月娥,也不是天界乐使,她点头交臂之间姿态越加强悍愤懑,回旋几欲迷人眼睛,那铃声不但使人惊惧畏缩,甚至如催命般挥之不去。她脸上笑意愈浓,像是下一瞬当即可以展翅飞起,将这满地的凡人一脚碾死。这已不是霓裳羽衣的力度,是秦王破阵、公孙舞剑,她这身盛装不是琼宫仙子,而是斗战胜佛、怒海菩萨,越是跳下去越觉得她立时就要睁开天眼,从那瞳孔里翻出海浪。 她这双手挑停旋止,宛如将宴席掣力搅拌,又好似将浑天宇宙当作王鼎举过肩头。谁也没见过如此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女子,然而她手中明明无物,却好像能把在场四百人的精魂全都捏在掌中,狠狠抛到深狱去。乐声此时已被她的脚铃和踏声盖过,她已满头是汗,红妆洗褪,沿着下颌流下来,一滴滴飞到席间。这便是她的血和眼泪! 但她哪里会哭,她脸上已经露出杀人的笑。她踏步即踩破水镜的迷幻,举臂即撕破天幕的遮掩,若是舞也能破敌,她这一舞能使天兵败下阵来。这不是玄宗宫中所编的原舞,是只属于她黄楼一个人的、谁也学不去的邀神之舞,舞毕应当有圣人举天火而来,将这宴席上的每个人都烧成灰烬。 在场者牢牢地盯着她看,直看得那舞蹈中的毒火从他们肺里点燃,熏着他们的眼睛,呛住他们的鼻管。十二段曲破一毕,她立即取下背上金弓,捻三支白羽铁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席中三名将士发去! 箭破于空,立时穿过那三人的脑袋,血当场洒了满席,自然也溅到她身上。如此一来,她的舞服终于成了。 观者席上当即大乱,众人酒劲立刻散去大半,纷纷举起刀剑,但精神还未完全反应过来。那中箭的三人当场死亡,干净利落,而且最惊人的是那白羽箭上并没有箭头,却透颅而出,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天生神力?! 崔宁也慌了,大喊要拿下黄楼,她不紧不慢地又取出三箭,拉起金弓如天上满月,对准了首席的三个高官。 她这里才上满弦,宴席尽头的百名蚀月弟子立即冲到前面,将中段的将士们个个擒住,牙刀对牢了醉者的喉咙。副阁主不必开口,这应变早就在一年的山寇生涯里练出来了。 宴席的气氛瞬间冻结,黄楼立在寸盘上,额上还滴下金红的汗,在月色和银烛下如同带着霜露的牡丹。 她缓缓开口。 “刚才杀的是你三位校尉?……” 崔宁沉声道:“你这是死罪。” 黄楼好像听不懂他的话,仰头笑道:“他们的位置归我了。” 说着,手上加力更大,一张弓几要拉断!那箭下的三人早已出了一身的毛汗,微微地侧过头去低声叫着,节度使、节度使。他们官职当然比不过崔宁,但其中一位也算崔宁的丈人,他的女儿此时也瑟瑟发抖地躲在屏风后望着自己的丈夫;另一位替崔宁敛过如山财宝,是成都的巨贾,最后那位是崔宁的侄儿。 眼看自己的将士也都和蚀月弟子缠在一起,若是处理不当,稍后免不了一场恶战。他自然也不想因为三个校尉弄得府上血流成河!少顷,他压着愤怒说道:“下贱夷妇,把话说清楚些,你想要谁的位置?” 黄楼微笑道:“他们三人的位置——从今夜起其生前营下的兵卒都归我管,耳后要文弯月,称我一声副阁主,仅此而已。” 荒唐,那便是整整五千人,剑南道西川所有骑射的胡兵、持刀枪的突骑都归她管,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这是官府的兵士,怎么能归入一个赤脚农民结成的党派?! 他大怒,拍桌欲起,但转念只要自己还在蜀中,她小小女子能奈三军何,没有人会听她的话。于是忽然变脸一般敛起怒眉,眯眯笑着摆了摆手:“爱妾何必动气,区区五千人,平日里看着玩玩有何妨,快把弓箭放下说话。” 她松下弦,但蚀月的弟子们还勒住怀中军士蓄势待发。这百人有自己的小头目,非常精明,懂得如何带领众人配合黄楼。黄楼缓缓走下跳盘,踱到那三具死尸面前,弯腰伸手将其身上军中令牌摸下,一并挂在自己腰间缀满珍珠的蹀躞带上。她回过身抬起头,见崔宁满臂拉弓,一支精铁箭已经对准了她。 她不动声色,将右手举起。只要她这只手稍稍一动,身后的蚀月弟子就会立刻下手,令宴席变做修罗场。若是闹到这个地步,剑南道兵营就会大乱,还会永远缠上蚀月教这个毒瘤,或许当真如她所说,以后他连长安都不敢只身回去了。 他将弓缓缓放下。 ---------------------- 从此以后黄楼又出现在军营,所到之处逢迎者耳后都有月纹。她再也不忌讳红妆,出现在人前时是以崔节度使的姬妾还是军中校尉的身份,她都随人去说,仿佛早就刀枪不入了。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招数让节度使对她的嚣张视而不见,每每见着她走来,仿佛一团黑云压到军营顶上,从来也不见她笑一下。 她以前在蚀月教就惯看弟子练功,来到兵营也没有什么不同,崔宁分给她五千人玩玩,她每日一早起来,就到高塔上坐了,看这群新弟子锻炼拳脚到日上三竿为止,傍晚再练她就再来。这群新人不知蚀月教的名头,但听这位副阁主会说他们的家乡话,觉得十分亲切,耳后多个刺青也不算什么。先前的蚀月弟子也慢慢与这群人打作一片,逐渐不分彼此。黄楼是节度使的姬妾还是他们的副阁主,这区别也变得不太重要了。 入冬以后薄薄地下过一点雪,天气转冷,外头越发难熬。她有时想想自己当时若是没有投靠崔宁会是什么结局,若真是带着两千人在外营生,恐怕一窝的人也会反她。黄楼从小熟知这些草莽武夫的性格,除了能给他们带去实在好处之外,再有道义情分也不能做他们的头领。先前做山寇的这一年她已经算是铤而走险,况且她最早挑的这批弟子尤其凶狠,都是猛人。 吐蕃南诏将联合攻打剑南道的消息,自然也通过弟子们泄露了出去,只是近两年过去,吐蕃却并未大肆活动,不知是韬光养晦还是放弃了此地,军中对这假消息很有怨言。只因为有这传言,每旬平白要多练好几个时辰的武。 百姓自然是不喜战事,放在平日这些兵将也不可能希望战火连天,但这消息越拖越久,整日提心吊胆地防着却又叫人心烦。剑南道西川拥兵也不过五六万,安史之乱后本就人口凋敝,哪里来再去增兵,这五六万人就是一哄而上,哪能敌得过敌方两国的兵力。早晚都是要死了,军中气势衰弱,只知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趁着战事还未打响,到处去花天酒地。这仗要打不如早打,人抬头看着天都知道快要变了,不如打个你死我活。 黄楼也盼着这仗早打,不为别的,这一仗就是她翻身的机会,如果赢不了,她的付出就会化作东流春水,以后她黄楼就是蚀月教永久的笑柄,连弟弟也会因她而遭人耻笑。她实在太想赢了! 她这时候已经一心扑在军中训练,有时会把江南的霜棠阁抛到脑后,早就不去想做不做教主的事情,若是能做女将军,一个蚀月教主何足挂齿。她有时做起梦来,连李深薇也不放在眼里。她以为蚀月教也已经将她和两千弟子忘怀的时候,唐襄来了。 唐襄来的那日只身单骑,冒着细细小雪几乎是冲进军营,门口的守备根本拦不住她。她骑的不是别人的马,是李深薇的宝霜。有蚀月教的弟子宿在门禁附近,见到她恍如隔世,匆忙去拦要拉起警铃的守备大哥,连连说是贵客。 唐襄认出一二旧时弟子,飞身下马。她快要二十五岁了,还是那样严肃的一张小脸,仿佛掌霜掌雪的天女。她绷紧了双唇问他: 黄楼在哪里,带我去见黄楼。 第二十七章·欲焚伤心牡丹赋 此时天才蒙蒙亮,军中将士都还在兵场上早练,唐襄这个时候来,想必是赶了一夜的路。那蚀月弟子也不敢对二阁主不敬,只是盯着这张许久未见的脸愣了片刻,随后说,副阁主在兵场的瞭台上。 唐襄上马,继续朝着营内深入,来往的守备都不知她是何方人氏,顿时呼喊起来,唐襄还未跨入兵场,身后已经跟了十数人。宝霜久经沙场,从不自己乱了阵脚,载着唐襄一路冲进人山人海的兵场之中,从人潮里扫出一条通路。 黄楼坐在台上,眼见阵营乱了,底下弟子们吵吵嚷嚷,一匹老马驮着一名身形娇小的女子闯进场子来。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底下有人大喊起来: “唐阁主!” 黄楼旋即站起,扶着栏杆看唐襄片身下马,抬起头就对着台上喊了一声:“黄楼你下来!” 她迟疑片刻,转身慢慢地绕着阶梯走下瞭台,一边走,一边高声问唐襄:“阁主来此有何贵干呢?” 唐襄仿佛已经忍耐不住,但又吐不出话来,跨了几大步,要早些看到她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才移动几分,身后立即有新弟子将她扣住,另有人举起弓箭,对准了她的太阳穴。 蚀月教的老人自然知道唐襄的地位比黄楼要高,但他们此时已经铁下心跟了黄楼,若要趁此机会杀了唐阁主也是黄楼一声令下的工夫;看到新弟子先动了手,反而有邀功不成的急躁。见唐襄被人扣住,副阁主也不动声色,那就意味着诛杀二阁主并非绝无可能。 黄楼披一件灰鼠皮氅子,金发梳成双刀,一对红唇欲滴。她呵着雾踏着雪走下高台,一步一步地靠近唐襄,一双眸子剔透得像冰冻的葡萄的肉——不知是不是错觉,两年未见,总觉得她眸子里的蓝光褪了,变做一种十分凄凉的水色,好像这湾湖水也是会结冰的。 黄楼又一次见到唐襄,惊觉短短两年她消瘦这么多。黄楼知道她有个乳名唤做甜儿,若是二十三岁时她还配得上这个乳名,二十五岁的唐襄已经完全沏去了面相上的甜美,再也不会有谁称呼她“唐阁主”时感觉到一丝丝不相称的好笑。黄楼因比她高大很多,时常忘了面前这个女人比她更加成熟坚忍,也忘了她是蚀月教的阁主。 时隔两年她们又相见,彼此模样都已经变了许多。 黄楼从鼻中长长地喷出一口气来,在水汽中眯缝了眼。唐襄似乎十分失望地看着她,想要说什么却不能开口;两人就这样无尽地对峙着,唐襄终于慢慢地挤出三个字来:“你不该……” 我不该顺了节度使吗?黄楼刚想要说出口,惊觉唐襄那脸上竟然落下两条眼泪。 这个女子什么时候流过泪? 黄楼那句本已送到喉咙的反问便咽了回去,反而有些惊慌失措地看着她。千算万算,她没料到唐襄也会对她流眼泪。她在心思上还是那样愚钝惫懒,虽然从那眼泪里读懂些许言语,却还是觉得十分混沌,她这样的人,须得听到唐襄一字一句、红口白牙地喊出话来,她才能领悟那模糊的道理。或许她早就懂了那道理,但说不出来,也辨不清楚,只要没有人用石头敲醒她,她就会一直在这似懂非懂里徘徊下去。 但这样最伤先生的神,因为许多话若是非要对徒弟那样清清楚楚地说出来,就会损害情分了。唐襄就是她的女先生,是她带自己进了门! 她过去一直用那无言的方式在教黄楼,只是黄楼太不用心,领悟不了她想传达的意思,非要她把道理摔到脸上,才在恨恨中明白。其实何苦逼唐襄到此地步,她就是从未把唐襄当成过自己的先生,从来没有把这位二阁主当成前辈!她当年若是能有今天一半的肯屈伸,就不必与唐襄这位师傅弄成这样。她到这时才惊觉自己的见识原来只与最低下的弟子一般,过于唯强是尊,不把唐襄放在眼里,这与村头拼蛮力的武夫有什么区别! 到这一刻,黄楼才猛然醒悟面前的人于她是什么意义,是这两行眼泪忽然让她害怕了,就好比小时随母亲学舞,最怕的也是看到母亲流泪,怕母亲觉得她是个庸才。 因为害怕,所以她此时反而说不出话来。唐襄垂下头去,似是不想让谁看见她落泪,一边颤抖着长叹一口气。 黄楼,十七岁时你在扬州,亲口说过自己是来去自由一小鸟,你还记不记得?我早说过按我的年纪,算是你的姐姐,从来不想害你,为你做下的安排都是最好的,如果你不爱这安排,可以潇洒离去,但我不想见你落在别人的网里!若是你执意留在江湖险恶中,按我说的去做,你不必受一点风吹雨打,薇主说会把你当人看,我可是把你当成真的天国牡丹去栽培的。我必不会令你受一点摧残,你为什么不信我呢?你为什么非要这样不合时宜,岂不知会将尊严连命一起丢掉? 你现在去照一照镜子,看还认不认得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折损自己?我一点也不想见你这副模样,我一点也不想见你凋败! 唐襄呜呜咽咽地说了许多,声音渐渐衰弱下去,最终低着头停在了那里,黄楼惊慌地扶起她时,她面朝的那片雪地上已经落下一串鲜血,这鲜血还在不停地从她喉咙深处溢出。 ------------------------- 二阁主怎能为副阁主伤心至此,以至呕血,难道这二人心中对彼此没有芥蒂吗?谁都以为她来是为了痛斥黄楼出卖蚀月教,将弟子的性命轻易卖给官府,但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或许这女子坐镇的教派里他们看不懂的东西还有很多,这些东西连言语也难以传达,像唐阁主那样聪慧若流的人,为了诉说心声,竟只能呕出血来。 她恐怕连夜长途颠簸,伤了身体,悲痛之下血涌目眩,不得不立即送进营帐里静养。军中各人也会看黄楼的眼色,对唐襄自然照顾备至。她过了半日悠悠醒来,与黄楼又单独谈了许久,在营中住了三日,第四日凌晨不辞而别。 黄楼的反应始终平静,不论得知李深薇已经两年不曾就教主座,还是听到这两年来为了她还是秦棠姬做教主闹得不可开交,她面上都不甚波澜。末了,她只是问了问秦棠姬找到没有,看见唐襄摇了摇头,瞳中略动,仅此而已。唐襄和朱玉藻共事情深,不愿再为教主储之事争执,已经很久没有谈起这个话题,都指望上官武能出来抉择。这两年来,她一人撑持霜棠阁,上官武独自管理北方阁,频繁有交信,但仅止于公务事。四季交汇时她都派人去北方看一看他,回报次次都是身体康健。唐襄把这些也都告诉黄楼,黄楼才略略埋下头去表示感恩。 她似乎有召上官武回来的意思,但没有想好让谁接管北方阁。他自己也没有说过想要回来,好像在那边有什么牵肠挂肚的事情。黄楼问她究竟是什么牵肠挂肚的事情,唐襄只说大概是一个孩子,过了年节应该九岁了。派人去北方阁探听过,那孩子是北方阁的命根,兴衰全看她。不知道名字也没见到长相,据说是天降圣女。 你还记得么,薇主说等上官武二十岁,就要来接管霜棠阁的一万人,如果我不卸他的北方阁大阁主之职,等到那时他手下就会有七万人之众,你弟弟就是蚀月教权势最大的人。我不想让蚀月教变成一人独大的样子。即便现在,阁中有什么大事也是阁主们聚在一起商讨,我的手下有三万人,朱阁主两万人,三阁主一万余人,到底不算太过倾斜;但若是谁手下有七万人,势头就会一去不回了。我必得削除他的力量,万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唐阁主对小武防范太甚了,他处事虽然油滑一些,其实极其善良,不会仗着手里有几个人,就对蚀月教行不利之事。 唐襄就笑了。 我岂是防着他,我是防着底下的人昏了头,在他手下张扬起来。这群人心里都有秤尺,时时打量自己上司的权势。跟了强势的上司,自己也狐假虎威,乃至丧失道义规则,逐渐觉得跟在强者的后头做小,风头能超过其余的阁主去,这便会惹出大乱来了。到时我们手下的人也会一一想着跟到上官武的身后,这势头你看还怎么矫正得过来? 这些东西黄楼都从未想到过,她向来只觉得手下的人越多越好。若是按照唐襄的说法,她就是那种不识大体的底下人。但她却又隐隐觉得不对,只是以她的口才一时实在说不出这不对之处在哪里。 到了第三夜三更时,她总算是想明白为何不对,清晨去找唐襄的时候,她已经解马离去了。黄楼听到守夜的将士说唐襄走了,只是怅然若失地在雪地里站了片刻。她有多想告诉唐襄她错在哪里,就好像学生难得发现先生也有谬误。但既然此时无处可说,将来也不会特意去说,她已经知道自己和唐襄不是一路人了。 唐襄的一番话说的都是为臣之道,假如她一开始就不想做臣子呢?越强越好的总是君王,只有臣下才有分权限礼之说。她还是不想听唐襄这一套,以前是看不惯唐襄本人,现在明白应当对事不对人,唐襄说的句句在理,只是她们天生就不能走同一条路。 第二十八章·含风西唱木兰歌 朱阁主后来也来了信,但没有说什么别的,只叫黄楼照顾好自己,剑南道山雨欲来,怕她太过要强,会把自己折在里面。 她夜深了会拿着朱阁主这两年的书信反复看,总想着他对自己如慈父一般殷殷关切,自己变成今天这样,他必伤心,只是不说。她也翻阅弟弟的信件,但他大概还不知道这大半年来的事情。原本她无忧无虑,每日到了早夜就犯困,醒来天已大亮,现在越加熬得晚,呆坐房里无所事事。 她百无聊赖时会想想秦棠姬,此人五年来都未现身,若还活着,今岁应当十九了。教内这么多人手,寻了她这些年都不见踪影,有没有人想过她其实早已死了呢?毕竟追杀她的人那么强悍;可若是教内的人就算猜测秦棠姬死了,也不让自己做教主,这就有些难办。难不成不管是冥寿阳寿,总之等到她三十二岁那年,不得已才会让位于他人么?那可是整整十三年呵,十三年蚀月教都这样群龙无首吗? 弟弟呢,他还信守那誓言么?见不到的人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她辗转反侧,终于忽然从床上坐起。她不能任凭事情这样下去,就是杀不了秦棠姬,她也要为自己挣点什么。 次日她就在之前的弟子里问,寻了个至今还常常给湖州的家人去信的,命他在信中清清楚楚地写上自己在成都郊外见了秦棠姬,又看见她死于恶斗之中。黄楼算是见过秦棠姬一面,知道她大概长什么模样,特意叫这弟子在信里说是个“额上有红痕、眉目上挑、面有怒气、使长剑的女子”,这世上纵是还有其他的观音奴,长成这样的也只能是秦棠姬了。 那弟子战战兢兢地写完,将信笺封上,亲手交到她掌中。她得了这信,只犹豫了半日,就送到驿站去了。 她知道这一信虽小,只要送到湖州,不出一个月,人人都会知道那未来教主的死讯,且唐襄和朱玉藻要追究起来,见过信的人害怕牵连家人朋友,必定会偷偷将信烧掉,只说是道听途说。这消息不必太过确凿,因为传上三轮,真的也会传得像谣言一般,只要谁都找不到活的秦棠姬,总有一天蚀月教的弟子会对这条传言深信不疑。 至于弟弟那里,时间久了他必然只能接受,他不是有一牵肠挂肚的人儿要照料吗?必不能听了消息就寻死觅活,弟弟不是这种人,她只盼那句同生共死的话也不过是逢场作戏。 这时是大历十四年三月,距她离开霜棠阁的日子,马上就要满两年了。 五月代宗驾崩,行国丧。蜀中天高皇帝远,崔宁府上歌舞不息。底下军士都有怨言,说这等时候还不收敛些,怕是要大难临头了。早听说皇太子对藩镇十分不满,崔节度使气焰太甚,会首当其冲。 崔宁充耳不闻,只说小皇帝上了位,自然明白这事有多棘手,强行铲除就是自讨苦吃。 众人虽不能驳他,但心里暗自腹诽。天都要变了,此时还不顺风倒一倒,可不是向刀伸长脖子?其余藩镇的节度使至少知道私底下相互团结,他守着剑南道这块险地孤高自傲,以为得了天时地利,实在太过招摇,怕是等新帝登基后凶多吉少了。 黄楼在这地方待久了,自然也懂得嗅官场的风,再也不是当年那来去随意的小小舞女。她在宰相府上时就知道太子其人,是在凌烟阁有画像的护国之将,听说一直是个性子冷静刚烈的。这样的人做了皇帝,对这星罗棋布的藩镇虎踞怎能视而不见,崔宁这时还说出那样的话来,实在是不知好歹。 她也早盼着崔宁落马,代宗皇帝驾崩后就分外乐于献歌,巴不得这歌声传到京中新帝的耳朵里,将崔宁一举按律捉了。她也没有别的头脑,比不得唐襄或是弟弟那样想得出百转千回的计策,献歌时多的不是精心掩饰过的殷勤,那盼着他翻身落马的恶意就差没有写在脸上。 崔宁也不把她的怒气放在眼里,这就叫她更加厌恶更加气愤,每日夜深时都恨不得用簪刺死了他,可官场上杀一个人岂有这样容易?她对节度使的恨意从来不遮掩,人人都会知道是她杀的;知道是她杀的,就知道找谁算账,蚀月教上下都会遭殃,她也做不成英雄。 德宗新帝登基不过数月,朝廷果然来了使者,要西川节度使崔宁回京。见了天使的军士都在议论崔宁官运将尽,没想到宣读的却是加官晋爵的诏书。命西川节度使崔宁归朝,晋升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山陵使,更不要说这西川节度使的身份也没有动摇。 上下大惊,不是说新帝雷厉风行,欲图对藩镇首领除之而后快吗,怎么非但不管理,反而愈加为其添翼呢? 崔宁自然是春风得意,得了诏令,即刻便打点车马、安置家人,准备带着夫人儿女回京就职去了。就了职,或许不日又将回来,蜀地早就是他的巢穴,他从没想过扔了这丰实宝库。 三日后启程,赤马香车、守卫仆从连队直至城外,崔宁从府内乘着高头大马出来,头快要仰到天上去。将士夹在道旁相送,将出城的路围得水泄不通。 黄楼不过他屋里一个乐伎,当然是不可能带到长安去的,但他走得太快活,忘乎所以,竟然连将她身上的三块令牌都忘了收回,送给她的那五千人自然也被他忘了。 她可不能就这样被这鬣狗抛在一边,所以拿了琵琶,重新穿上铠甲,到城墙上坐着去送他了。黄楼在府中行动都有官兵看守,出了府,这些人更加寸步不离。她也不理会,任他们提着枪跟在自己身后,随着自己登上城墙,莫名其妙地站在旁边。 她早早就坐在了城门上,手中琵琶长鸣不停。看底下来去车水马龙,定定地不为所动。说他西川节度使官大威大,十四年里盘剥了蜀地百姓多少钱,强暴了多少平民,连将士的妻女也不会放过;但此时人人都要来送他,人人都得抬着头看他。若那诏书上写的不是嘉奖而是贬罚之辞,恐怕城门前照旧会人山人海,只不过都是来喷唾怒骂的。 她竖耳听着队伍的方位,知道崔宁马上要出现在城门之下。等出城三里,送者尽散的时候,他就会回到马车里去了。 抬手停弦,她换了块拨子,将琴柱旋了旋,抱起琵琶走到太阳下。天色晴好,真是个送客的好日子。试了试弦,她放声唱起来,只听得清声穿云,第一句已极尽哀婉:“山川满目泪沾衣,……” 几个守卫哪知道这是什么歌曲,但才听她唱了第一句,就觉得不是什么好歌,却又不敢拦她。她琵琶横扫急弹,如乌云泄雨,喉中放出第二句来:“……富贵荣华能几时?” 这句才出口,立即有人喊停,要去夺她手里的琵琶。这几个官兵的功夫才几何,她抱着琵琶都能出脚将扑上来的人踹开。上来一次她踹开,上来两次仍不留情,第三次几个卫兵就开始畏缩了。想节度使就是听见了,只要他们躲起来不让节度使看见脸,也怪不到自己身上。听着她最后一字的颤音还未消散,满面的怒气如同修罗,几人都慢慢退开,靠着墙把自己身影藏了起来。节度使的车马不久就要经过城下,只盼她这张嘴里不要再唱出刚才那样的歌词。 黄楼的眼里就带着一丝讥讽了,她嘴唇微微翘起,手中琵琶忽然停了,似乎是在等着最好的时机。门下车马的的而过,崔宁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声从丹田出,琴音再起: “不见只今汾水上,……” 她这声已引来万众围观,崔宁的目光也聚到声音来处,见是她站在那里,脸上原本的笑意忽然收了,但也显然不想特意来理会她,像是把她当成一个疯妇。他仍旧从门前过去,黄楼那首《水调》已唱出最后一句:“……唯有年年秋雁飞!” 随后她高高举起琵琶,向着城墙的石砖狠狠摔去,将这贵木摔得成了齑粉碎屑,洋洋落下,就落在崔宁的马后。节度使纵是知道她的琵琶碎在地上,头也没有回。 但这一摔,蜀中的军人们都看在眼里——在这时分,谁也不敢发怒,谁也不敢叫喊,黄楼的那支歌就是他们的歌,黄楼这一摔就是他们的一摔。崔宁从他们身前经过,他们的眼睛却都停在城门上,停在那铁衣铜甲的女人身上,看着她手里这具琵琶落下的时候,谁不希望砸中的就是崔宁的头颅! 她停了一会儿,随后从背上取下一张弓,搭起箭对准了崔宁的后脑。那时候人群才因为即将见证大事的恐惧而叫喊起来,她在那呼喊中拉满了弓,箭矢的靶心没有一刻离开过崔宁的要害。她身后的几个卫兵此时竟不来拦她了,躲在远处目光瑟瑟地等着她发箭。 黄楼一直绷着弓弦。她知道崔宁这一去必没有好下场,她知道他再也回不来!所以又为何要发箭,她不必为一时快意做城池的英雄,他必不得好死。 她是看着崔宁从视线里消失的,那支箭自然也没有发出。她不会发出那支箭,但她已经知道军营的声音是什么了。 第二十九章·廿万蛮兵骷髅铁 崔宁一去京师,蜀中就没了头领,军中比平时更懈怠些。新帝上任,上下应当是一片新气象,别的却没带来什么,平白让这批吃军饷的闲兵多了游戏兴致。节度使不在,便是出了事,一时也使唤不上他们,不如放风郊游。 黄楼其时正费力打听霜棠阁对秦棠姬已死这条假消息作何反应,打听到的结果,据说霜棠阁果然动摇,唐襄手底下的人都开始议论起她黄楼来,可见得即便两年过去,唐襄做教主的威信也没有树立起来,或者是她不想,或者是她不能,总之给了黄楼机会。 这事里唯一的蹊跷,只有李深薇始终一言不发。黄楼已经两年半没有回去了,不知道李深薇为何突然销声匿迹,怎么如此重大的消息都激不出她来,真有人可以抛却半生拼掷得来的基业,自甘隐于山林吗?她有时甚至怀疑薇主已经出了事,只是谁也没有告诉她。但她这怀疑也显得邪恶狭隘,她怎么能揣测教主的死? 她也揣测秦棠姬的死。难道她只能等到她们死,才能做上教主么?自己怎会变得这样丑陋,是不是当年听了唐襄的话,就不至于变成这样? 因为这些悔恨,她心中时常不安。府中现如今无人能压制她,她就常常带着过去亲近的八九蚀月弟子到城外游猎,也好消散丧气。金秋时节雁肥鹿饱,正是打猎最好的时候,围猎一日下来,将野鸡兔子立时烤了分食,鹿和猪杀了待夜深尽兴驮回营地去。虽然快活,但仍觉得不安。 这日照旧呼朋唤友地带着弓箭预备出城时,只听得营帐四处骇乱,有人竟弃兵曳甲准备溜出军营,一问之下大惊,都说是吐蕃联合南诏终于打进来了,文川、方维、邛郲三方受敌,整整二十万兵! 她这才幡然醒悟,“防秋兵”这三个字,她竟然忘得一干二净! 黄楼立即拖住那逃兵,拿刀抵着他,命他回营帐待命。回到帐里,只见一个个都在准备着脚底抹油开溜。节度使不在,军纪早就崩溃。她立在帐前喝令众人停步,只听得一卒怒骂道,节度使一歌舞姬,也敢来撒野,你在军中还不如节度使的任夫人有威严! 黄楼也没有多说一个字,取下背上弓一箭就射穿他的膝盖,第二支箭搭在弓上,对其余人喊道:“把枪和矛都给我拿起来!” 哪有肯听的,但有一个拿起来了,又被同伴们逼着放下,又有人大骂起来,说你脱了衣服是什么样老子也还记得,贱妇夷女,诸如此类。 黄楼立刻调转箭头,只听“笃”的一声而已,那人的脑袋已经钉在柱上。 剩下的人非但没有被吓住,反而大怒起来,一帐二十余人应声暴起,向着她冲了过来。这二十个凡人倒还好说,她一人打下来还有余力,可偏有人翻出帐搬援去了,他们知道黄楼武功高强,也怕自己应付不来,只能喊人帮忙。这是要对黄楼群起而攻之! 她也是怒到极点,扔了弓取刀向着冲来的士兵劈头砍去,一刀将对方肩膀都劈成两半。刀不是好刀,断在了那人身体里,她拿着断刀又连杀三个,整张脸都是红的人血。士兵们也怕,都等着救兵来帮,她顺手又杀两人,剩下的就慢慢退了开去。帐子外人声渐近,几人方聚起点胆气,又装腔作势地靠过来,没想到拉开帐帘的人朝里面高喊了一声“副阁主”。 她扔了断刀,用袖擦了一把脸,将睫毛上溅满的温血拭去,冷眼看着帐中余下的十几人拉长着脸提起枪矛,慢慢走出帐去。 她又不是真将领,欲要出兵,就连自己手中三块校尉令牌都不能号令那五千胡骑。若说真有可以指使的军力,只有当时带来的一千余蚀月弟子,不到两千。然而那是整整二十万人的敌兵! 她转过头,立即对站在帐外的弟子说道:“即刻传信至朱大阁主处,我急需人手,要两万!” 对面这弟子也十分犹豫,两万,朱阁主手下本来就只有一万多人,何来的两万?更何况蚀月教的弟子岂是个个会武功的,许多都只是喜欢锻炼拳脚的农人罢了,还有女子,还有这两年上了年纪生了病的人,从朱阁主手下不可能凑到这么多兵力! 黄楼似是看出他的犹疑,补了一句:“向唐襄借!” 她自己也知道这个数字,霜棠阁自己若是还有保留,必然凑不出来,但一定要往多里说;要两万兵,能来一万也好。她随即又回头向那弟子高喊道:“传信到北方阁,也说要两万人!” 她记得弟弟说过手下有一万四千人可以支配,如果她说两万,那么这一万四千人全部都会来。 剑南道三面受敌,军营中将士都六神无主,纵是有好功的领兵冲了出去,那可是二十万人,谁去都是以卵击石!谁也无权逾矩带领全军上阵,若是有人私自行动,就是乱弄兵权,若是战胜也触犯法律,若是战败就是死罪,家人也会连坐。 吐蕃南诏联兵攻打,蜀地百姓惊慌失措,只是几夜的功夫,都抛家弃舍,躲进城外山中,惊惧不敢出。蕃蛮敌军不日破城克州,眼看半个剑南道就将覆灭,黄楼所在的成都府只能暂时勉力自保而已。天府真夜处处鬼哭,城中没能跑出去的平民被锁在城内,被逼与官军一同守城。有些人妻子父母已经出了城门,却被生生分开,这一分谁知是不是天人永隔? 联军攻成都的第二天,上官武来了。 长安到蜀中的距离本就近些,上官武又是北方阁唯一说话算数的主事,要带人来只是一句话的工夫。他来时带着五千勇士,再多就太拖沓,一次出城人数过多,京师也会惊动。余下的人已在路上,不日也将抵达成都。 她知道武一定会倾力相助,他一定会来。这时候他们已经五年没有见面,她第一眼看到弟弟的脸,竟然流下泪来,谁能想到和他分离的时候,他还只有十五岁。 他已经完全成了大人,脸上的娇气洗褪很多,但仍是令人不敢直视的美人,这样的容貌乃至有大贵权臣之相,只因为残留在眉目间的那缕妖艳使人觉得他为人必奸;但他偏偏又是这样的美人,这样的美人做下什么恶事不能被宽宥呢! 二人会合后,当夜即率弓箭手三百,勇士二百人潜入山林,以哨引蛇出洞,先用三百弓箭射杀第一批蕃兵,勇士二百立即脱下死尸铠甲穿在身上混进营帐中大肆放火,一夜死伤敌我共一千五百人。 敌方实在人多势众,火起还未蔓延太久就已被扑灭,尚且有余力来追击黄楼上官武一干人。若是这样下去,上官武这一万四千人又能撑到何时。看着这城中数万兵力竟不能有丝毫所用,黄楼也恨。其余官军不能理解她一介平民女子这样出头是为了什么,但也钦佩她勇气过人。及见上官武,更错以为是王子皇亲前来扶助,一时还传圣上派来皇子解救蜀中,士气竟然为之一振。 但上官武当然也没有权力指挥万军作战,此时急需的是朝廷派人前来领兵,再拖下去,成都陷落也不过就是几日间了。 上官武和黄楼带着这一小批人四处游击,只能在大军前来支援之前零碎地打一打,次次都有折损。城中存粮也在日日减少,他们是西川军营编制外的人员,不在三军内,绝不可能留在城内吃白饭,无论如何都要出城作战。 她知道崔宁绝对不可能再回来,以皇帝现在的意思,召他回朝是为了将他永远扣在京师,至少也不会再放回剑南道来,或许不久就会撤去其西川节度使一职。皇帝若是没有动这心思,一听到蜀地有难,半刻也不会迟疑,崔宁此时应当已经在成都了;若是久久没有回应,定然在犹疑派谁前来。 姐弟二人各自辗转于战场,唯有白日将尽时才回到城外碰头,每见面,都知道对方队中又少了弟兄,只能相视苦笑。黄楼所带的这批是弓箭手,这样拖下去就连羽箭都会耗完,马上就打无可打。霜棠阁的人手迟迟不来,朝廷也不来将,联军将山城渐渐围紧,连城内的官军都不得已,自主出来抗敌。但正如方才所说,没有朝廷派人引领,谁胆敢提出任何所谓抗敌的神机妙术、带兵出战都是犯律当斩的。 他们靠着城墙煮些吃食,吃完了歇息片刻还要各自出发;上官武和黄楼在山地奔走奋战三天,早都疲了,此时坐在一起吃饭也十分沉默。 上官武吃了一阵,似是一直有心事欲说,眉头紧紧皱着。黄楼放下饭盆看看弟弟,上官武见她也察觉自己有话要问,也就不再忍着,抬起头来问道:“姐姐,有消息传棠姬死在剑南道,可是真的?” 黄楼一时没想到他忽然问起此事,噎住了,片刻道:“什么时候的事?” 上官武盯着黄楼的眼睛看了许久,苦笑道:“姐姐,你有什么瞒得过我,这消息是你放出来的吗?” 她还欲狡辩,但以她的口才,这时候怎么说得出话来?徒然给上官武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上官武也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垂下眼帘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有这么想做教主么?” 她知道说谎也会立即被弟弟看穿,但却又说不出自己究竟有多么想做教主,仍然沉默了。 他缓缓开口:“若你想做教主,其实也不必这样狼狈掩饰,我会帮你。” 第三十章·弱冠逆鳞起英雄 黄楼愣了一下:“你当真?” 上官武沉默了片刻,捡起一根柴火,挑了挑面前的火堆:“但你做了教主,要听我说的办事,不可以胡来。” 她起初还没有听明白,等明白过来,又有些不敢相信。弟弟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他要她做面首,而自己在背后指使她的一言一行吗?他是这个意思吗?这不是要自己做傀儡吗?又或者他只是担心她黄楼应付不来蚀月教内许多的奥妙之处呢?一时没敢确认,只能听上官武继续说下去: “你能不能做上教主,全看唐襄的意思。你别看似乎有朱玉藻在背后撑持你,他说的话根本算不得数,只有唐襄有权任命教主。薇主的音讯已经消失很久了,虽然一定还在天枢宫附近,但谁也不确定她究竟住在哪里,我怀疑是唐襄要她离开是非之地。薇主已经三十多岁,在这里拼搏十余年之久,不能沦落到被后人一剑杀掉的结局。 “蚀月步摇就在唐襄的手上,我有把握。唐襄只是没有将它戴起,实际上早就是蚀月教主了。她不肯戴,也是因为太过敬爱薇主,一辈子也不愿意和她走到齐平的位置,不能接受其余人有一天也会称呼她为教主。唐襄是个痴人,只要她想,就算没有武功又如何呢,凭她的智力照样可以叱咤风云;她只是痴罢了。” 她知道唐襄痴在哪里,只是如果弟弟不把这个字扔到她的耳边,她就说不出“唐襄是个痴人”这样的话。只因为唐襄实在太聪明,手段也实在太果断,这样的人太难让人觉着她痴。 “唐襄之痴,为了教主之选这样重大的事,就连与朱玉藻反目都做不到。她对蚀月教有十多年的苦功苦爱,大半辈子都在这里度过,她看不得蚀月教起一点风波、舍不得任何人去死。她看待蚀月教,就像看待自己的家庭呵;这家庭里谁被伤害了,她都会悲痛伤心。所以哪一天官府若是真的欺压下来,要清洗蚀月教的话,她会支持不住的,那就是摆在蚀月教面前最困难的一关。 “朝廷要剿藩镇,必然大兴军事,将来财政亏空,就会拿我们这些有家底的异党开刀,我敢说就是这两年间的事了。如果唐襄害怕此事,一定会早做准备,要将蚀月教从黑道洗成白道。薇主也早有此意,只是苦于没有办法,但姐姐你有办法。” 他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看了看黄楼的眼睛。五年前,黄楼就当着薇主的面说过自己有办法摆脱官府的虎视眈眈,姐姐是有计策的! 黄楼也知道他的意思:“不错。只要蚀月教的弟子肯替官兵作战,从此消除头上那叛党二字,朝廷就不能背信弃义,来斩杀我们。” “这还不够,”上官武眯起眼睛,“不但要把命送给皇帝,钱也要送给皇帝,这才能保万全。” 黄楼又被他的话噎住,半晌迟疑道:“既要送命又要送钱,蚀月教还剩下什么?你这样不是等于卖教么?” “正是卖教。李深薇之所以做不到,是因为这是祖教主武氏与她一生的心血,是她们以乱党之身求来的富贵,蚀月教的魂都是叛逆的;只要向官府低头,蚀月教就死了,其魂魄就烟消云散。李深薇怎么做得出这样违心的事?她虽然是个狠心的人,却很有骨气,只要她在座上,姐姐你永远都没有机会被她承认,你就是蚀月教的罪人!” 他顿了一顿,对着姐姐吃惊的脸说道:“这罪人只能由你去做,再无旁人。秦棠姬不是这种人。” 他转过身来,和姐姐靠得近些,细细捋了一遍心中的想法。他知道姐姐心思单纯,不足以安顿整个教派,但胜在是衷心赤子,是真心肯为大唐牺牲的女将。黄楼从小的愿望就是行兵打仗,震平天下,只是苦于女儿身限制。蚀月是女子掌教,天然就给黄楼提供了机会,然而姐姐过于激进,却又惹了旧派的主事。现在最不同意她做教主的人已经离开,她可以稍稍自由地按照心意行事,就算霜棠阁不肯松口,北方阁的势力也是倒向她的。唐襄迫于朝廷清洗的压力,迟早会被迫同意交出蚀月步摇,让黄楼坐上教主宝座。 她的优点正是这一颗忠唐之心。湖州安泰富庶,那里的平民百姓大多对造反无意,但若是黄楼以忠国之义号令他们,只要按照他给的言词去宣讲,必然能激起众人报国之心。再加上留在蚀月教,他们也害怕哪天就被官府抄去,李深薇退隐之后更加不安,急求一名能带教众脱离叛党身份的新教主。只要黄楼一切都听从他上官武的指点,就像小时候在宰相府里一样,能不开口时不要开口,要开口时只说他为她打好草稿的话儿,一切就水到渠成,谁也拦不住姐姐走上教主宝座。 至于唐襄那里,他会替黄楼说话,姐姐连面也不用露一下。 黄楼听着上官武说了小半时辰,听完并没有多少兴奋,只觉得后背有些发凉。她有许多疑问要说,但此时这些问题全都揉成一团塞在她喉中,使她反而哑口无言。她端起饭盆,将已经冰冷的黍饭匆匆咽下肚,模样十分狼狈。不知沉默多久,她轻轻地问道:“那么秦棠姬呢?” 上官武也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你也不用管,我来对她说。” 真能说动她么?弟弟的话都是说给讲道理的人听的,说给蛮不讲理的人会如何呢?他们其实谁都不了解秦棠姬真正的心性,只听说她十分凶暴,上官武又有什么把握能够说服她放弃教主的宝座? 对秦棠姬,她也问不出更多来,于是话锋又一转:“你在长安抚养的那名孩童呢?怎么舍得放那孩子一人留在长安?” 他抬头看了看姐姐,徐徐说道:“莺奴的功夫还在你我之上,独自留在长安不成问题。她若是能跟个好师父,将来说是天下第一也无不妥。这女子不是凡人,既然已经长成少女,不必我日夜守护了。她太缠着我,年纪大了也该改改了。” 那女孩不是说今年才九岁,怎么会功夫在你我之上? 我也疑惑。她的力量不是由她的肉体所出,像是冥冥中控制着什么无形的大化,足将人捏成肉酱,那是她意志中的力量。我或许对姐姐你说过,秦棠姬也有这种力量,但那在她是一种招式,唯有十分专注地使用,才能汇聚这种外物的力量;莺奴则无需专注心神,世上万物无不为她所用,若是说得直白一些,这就是神。然而这世上怎么会真的有了神,她必然有其来处,但我无法查到她到底是谁。 黄楼是个简单的人,从来不信鬼神,但听了上官武所说的话,竟然有些疑惑起来。她拨了拨火堆,好让火烧得旺一些:“小武,我倒觉得,你不如早点摆脱这女子为妙……这样的人一旦和你有了关系,天下人都会妄图得到她,你第一个就会被杀的。” 上官武只觉得有些好笑:“怎会沦落到这般地步呢,等她大了,自然有她的去处,我不过是她的一位兄长罢了,与她还有什么关系?”他不但觉得莺奴有所归,而且定然能成为一代教主,他的力量到时候已经微不足道,又有谁会独独来杀他呢? 黄楼摇了摇头,只说:“姐姐的嘴太笨,心里有点模糊的害怕,却也说不清楚缘故,只能先告诉你姐姐心中害怕而已。你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去对唐襄说一遍,她一定会告诉你其中的可怕之处。” 他知道姐姐难得有恐惧的时候,若是有,靠的是女子特有的直觉。便也住了口,不去谈莺奴的事了。 黄楼见坐在西头用饭的弟子们已经踢了火,在城墙下跑动起来,于是将铁盔往头上一戴,双手撑地慢慢站起身,道:“该走了。” 正在这时,有一弟子骑快马奔来,向着黄楼和上官武行一礼,说道:“大阁主,副阁主,霜棠阁的朱阁主带人来了,两万人!” 两人大惊,惊的是霜棠阁当真出了两万人,更惊的是朱玉藻亲自带人前来,他已经五十多岁!上官武也立即整理衣冠,提起剑跟着姐姐向西头走去,只看见朱玉藻骑着一匹骏马,朝这边来了。 他也两年未见黄楼,更有五年未见上官武。分隔许久,朱大阁主也苍老许多,如今头发也花白了。黄楼才一见他,又忍不住哭起来,向他行了一个大礼。朱玉藻见了上官武,眼中不再带着许多轻视和敌意,只是对着他微微点头。同为大阁主,上官武早就不必向朱玉藻行礼了。 朱玉藻下马将黄楼扶起来,黄楼抬起头,看到他身后浩浩荡荡,都是蚀月教的弟子。他将身上玉牌解下送到她的手里,一共四枚,其中两枚上刻着唐字。 “黄楼,你有什么要做的,放手去做就是。” 她盯着朱阁主额上寿纹横生,冠下华发凌乱,想两年前还全然没有这副老态,顿时明白唐襄究竟为什么不肯与他争执教主储位之事。霜棠阁的危机比她想的还要沉重,无怪乎弟弟会有那番分析,认为此时她最适合做教主了。蚀月教如今亟需变革,能带出这两万人,就意味着教众追随变革者的决心已经足以令她放手一搏。 武的眼睛怎么能这样毒!他的眼这样毒,只让她觉得十分可怖。 这头还在清点人数,城外又有急报,这一次更急,来者一见城外这样多人,以为都是城内的官兵,便放声喊道:“上使神策都将李晟大将军来了!” 第三十一章·禁师天兵神策军 皇帝派了李晟来,也就应了黄楼先前的猜测,崔宁是不会再回到剑南道来做他的西川节度使了。李晟其人祖父至他三代都是猛将,他自己十八岁从军,骁勇善战,擅长以少胜多,人赐外号“万人敌”。大历年入神策军,多有神功;而这神策军当年也在吐蕃犯京时打退过大敌,这一次又遇吐蕃,祭出这支神兵颇有威慑力。 他一来,见城外已经聚集这么多人,吃了一惊。他自己带来的禁军也只有五千人,而这城外竟然有数万人。还没等他停下马来,黄楼已经与朱玉藻循至他马前,作了个揖,说明了自己两万余弟子的来意。 李晟见来者都是汉人,当然也没防备,只是多看了黄楼两眼。她取出身上三块校尉令牌给李晟过了目,倒听他笑起来:“节度使这样创新,教你带兵?” 朱玉藻便说道:“将军莫小看了这娇娘,她练武十余年,师从谢凤大将军。” 李晟的面上闪过一丝惊讶,旋即转过头来对黄楼说:“也好!我不在乎你是男是女,但你需听我的指挥,你手下的人也要听我指挥。有你这三万人,再加上城内六万人,我们应当无往不利了。” 黄楼大喜,随即上马,带一众人等安置,即送李大将军入城。李晟既来,城内也就有了头领,终于可以痛快打仗了。 神策军对付吐蕃本就有经验在先,蜀中又是个易守难攻的地形,再加上李晟极擅以少胜多之术,他所说的无往不利确实没错。入蜀当夜,李晟即派十人潜行至敌军军后,一把火烧了库营。 这招他已经用惯,屡试不爽。只要对方还不知道他李晟来了,他就一定能得逞。库营被烧,蕃蛮的兵草都在其中付之一炬,军心大乱。李晟禁军与黄楼所带弓箭手早早候在林中,敌军一出来奔走,即刻杀入,夺敌百余首级、杀千人。 黄楼第一次杀人就是两年多前在这剑南道的山上,那时还是区区山寇。那时比不得此时这样横冲直撞,只能躲在树里小心射杀。现在不同,眼看着对方人头活生生地被切下来,战毕都扔在地上。破进敌营,见数十汉人女孩子,在帐篷里沦为军妓,及黄楼一行人来救,都不敢相信自己被救,泣不成声。 她虽然从小向往沙场,亲眼看到这样的景象,只觉得凄惨。想到平民百姓什么也没做错,却要承受这样的无妄之灾,更觉得这“战”字只是无限惨痛。安史之乱以后,朝廷调用大量遣边的戍军用于平乱,吐蕃即趁唐朝军力空虚,入侵西北国疆。那时被俘虏充奴的汉人平民乃至十余万人,奸妻食子,惨不忍睹。黄楼自己没有亲历过战乱,反而平添一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斗气,但小的时候每在母亲面前提起自己将来“要去打仗”一事,母亲都会掩面哭泣,她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母亲当年究竟是怎样怀上了她,而那时母亲已经快要病死了。 她这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父亲,才知道母亲为何不肯让她学着男孩习武逞强。怕的都是她长了一副女人的身体,到了真正的修罗场上,男人们会让她生不如死。她从那时就开始有些回避自己女子的身份,什么都学得像个男孩,但一年前她已经知道这不过是掩耳盗铃了。 只要她是女人,她便不同,就独独要受天大的罪过。母亲如此,她若沦落到战败,她也一样。不要说只是个随便哪里的教主阁主,一旦被俘,就连公主王女、后妃国妇也一样凌辱,从七八岁的平民女孩到华发满头的皇姑皇嫂,无一个幸免。萝瑟怎么可能不害怕,她死前要黄楼发誓永远都不靠近军营,如果战乱又起,宁愿一尺白绫吊死自己,不要让自己落到了敌军手中。 黄楼那时候只把母亲的话当成危言耸听,亲眼看到沙场上是多么血腥才稍微领悟。幸乎不幸乎她不知道母亲萝瑟十六岁那年是怎样流着眼泪度过,只要她能听任何人说上一句,她必心碎。 她此时驰骋疆场奋勇杀敌,为的也不仅是自己的尊严,为的是蜀地那么多女子的尊严。 她本来就与朱阁主无话不谈,这些事情她也都对朱玉藻说了。朱玉藻听罢沉默良久,问她是否有退缩之意,她摇摇头,只说如果连我这样的悍妇也不挺身而出,难道要唐襄那样柔弱的女子出来抗敌吗?朱阁主有没有想过何时连江南道也有陷落的一天,到那时谁来保护唐襄呢? 朱玉藻便说她想得太远了,她点点头道,可我忍不住要去想,我也难得知道自己与她有相同之处。 对方面上似有伤怀,说道,人人都说你已经变了,只有我一直知道你从来都是纯真赤子啊,黄楼子。甜儿这两年也不容易,难得你们二人互相谅解,这便是你的好。正是因为你这种慈爱,才有人愿意追随你,你必能做出一番大事。 黄楼听着,只是苦笑了一下,说道,我何尝没有做过至今想起来又可笑又悔恨的事呢,我做过许多了,朱大阁主不必将我看成小孩子。 朱玉藻脸上的表情短暂地僵硬了片刻,同一句话唐襄也对他说过。他缓了缓,抬头说道:“若不是因为慈爱,怎么会因做错事而悔恨呢。” 她知道在大阁主眼中自己永远是好的,永远是纯真之人,不禁为此流下泪来。她多希望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朱玉藻见她哭了,知道她这两年受了许多委屈,毕竟是这样年轻的女子,世上有几个女子这个年纪在打仗?若要说起来,残月教主倒是二十几岁就穿过铁甲,但她们二人的志向截然相反,一个是造反,一个是报国;蚀月教也不过二十多年的历史,竟然会有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替这孩子擦擦眼泪,帐外李晟的声音由远及近,黄楼也马上止了啜泣,走到帐外去迎李晟。 李晟带神策军安排伏击,照样让黄楼从敌后安排弓箭手,朱玉藻在前方突骑枪矛逼敌出动。蚀月教的弟子不善骑马,负责赤足摸到敌军军营里割喉近战,由上官武带队。这一队出动便是三千多人,层层包围,这一座山上五千蛮兵谁都逃脱不了;这座山杀完了,撤掉上官武脚力一般的近战组,还可以立即去追其余山头望风而逃的蛮兵。 上官武做得更绝,他并未想一战即退,早就另外暗自安排了一千人悄悄等待在另一座山下,待这座山头上的军力撤下来,他立即与这一队人会合,紧接着开始下一战。上官武杀起人来比黄楼更加爽快,谁能信五年前这对姐弟看见鲜血死尸还会心惊肉跳呢! 神策军不愧是神策军,这两座山头摸过来,就是一万敌军灰飞烟灭。李晟命一千五百蚀月弟子留下剥尸,也就是将敌兵留下的一切财产全部带回己方军营;另传信从军营再拨一万五千人来穷追余寇、三千蚀月弟子继续跟着朱玉藻和上官武近战杀敌。 近战和冲锋乃是最容易牺牲的打法,李晟派他们前去,是为了保留官军实力,这无可厚非。上官武和朱玉藻也没有一句怨言,带着人趁着天黑就向更远处伏击过去了。黄楼这支弓箭队里能夜行的人只有三百多,且不是久战之兵,吃不消长途跋涉。为了次日可以继续杀敌,只能让这批人休息。 弟弟跟随自己打过四五场夜战,黄楼对上官武的身手很有把握,三千人也远比当时他独自带兵时的数量要多,不必她挂心。 她随李晟回到本营,随便吃了些东西充饥,就与弟子们在营中点数今日收获的兵器,共有砍刀两百,长枪五百,弓两百、箭三千。她粗粗分配了一番,十分满意地去睡了,身上血污浸透铠甲,她也没管,脱了头盔就卧在草上。 这个势头下去,蜀军必胜,她梦中听见来去脚步声都像是报捷。她已经很久都没有睡得这样沉,哪怕这是在一堆干草里,还有老鼠从她身上爬过;她已经两年多没有做过美梦。 醒的时候,营帐里亮着烛火,照在她眼皮上,她还误以为已经日上三竿,翻身起来见帐外仍然漆黑一片。自己是为什么突然从好梦中惊醒呢? 她方疑惑,营帐的帘被人拉开,是李晟大将军。他见她醒着,也吃了一惊,随后面色沉重地招了招手,让她出来。 她轻轻站起,移步到帐外,看见上官武骑着马立在夜色中,整件衣裳都被血染得漆黑。 他骑着的是朱阁主的马。 黄楼那作为女子的直觉已经轰然击中了她,借着月色与弟弟四目相接的一刻,她就明白发生了什么,放声大哭起来。睡在营帐里的蚀月弟子听到副阁主的号哭,甚至不敢走出帐去。上官武将朱玉藻的爱马牵到她身边,把缰绳送到她的手里,就沉默地离开了。 她站在原地痛哭许久,直到天际出现第一丝光亮,她转身回到帐中将铁盔和弓箭带上,掀开帐幕大步离去。 第三十二章·长恨飞越大渡河 弟弟没有将朱阁主的尸身带回来,据说是因为怕黄楼见了更加伤心。朱玉藻就那样和蛮兵的尸体堆在一起,上官武一把火将整个营地烧了,什么都没有剩下。 这是成都受围的第十八天,李晟所带的神策军已经带蜀中军队斫杀驱赶敌军近半。天气转冷,连着数日小雨淅沥,蜀地的阴冷已经逼得敌军无心恋战,第十九天军中就报,传吐蕃南诏联军向着大渡河方向撤退了。 李晟带着半数神策军、八千蚀月教弟子和六千官军乘势追击,连夜离开成都府,向着漏天城赶去;在漏天大开杀戒,将敌军直驱赶到飞越岭,光是敌军首领就杀了将近千人。 此时黄楼这支弓箭队也已经折损过半,李晟见她带领弓箭很有经验,便将自己手下的两千骑射交给她指挥。除了没有朝廷配给的名分,她如今已经算西川军的将领了。李晟也相当看得起她,在飞越岭的时候就感叹过,说可惜了黄楼长成一副女儿身,否则也会是一员番将,位列朝班。 黄楼却摆了摆手说:“不必了,即便我这女儿身可以做将军,崔宁死前我都不会与他同朝!” 李晟便制止她道:“这话可说不得啊。” 黄楼转过头来一笑,点点头道:“正是因为连这话都说不得,所以我如今已经不稀得去做真将军了。” 李晟驻马沉默了片刻,说道:“黄楼副阁主,李某对你这片忠心只有佩服,必不会忘了蚀月教今日为大唐洒过的血。副阁主虽然不能做真将军,但不知将来国家有难时,还能不能得副阁主鼎力相助?” 黄楼道:“悉听将军安排。黄楼只有一求,李大将军此战回京后,一定要向圣上说起……” 李晟打断道:“无需多说,晟必多多美言。副阁主也是为底下数万弟子的生计着想;你立下这等功劳,朝廷怎么会为难你们。你在蜀中不是还有五千胡射突骑么?你若是乐意,我将这五千人的兵籍除了,送到你手下按课口平民算,如何?” 黄楼知道他的意思,这五千人从西川军营里除去,就为朝廷减去一大笔开销;弟弟说得没错,若是将来要削藩,少不得到处花销,很可能会从蚀月教头上剥削——李晟却比皇帝还要提前些,明面上将这五千人送给黄楼,实际上是捏住黄楼那句“悉听安排”,将蚀月教当作不要钱的兵营了。这五千人虽然成了课口,显然也不会满于放下曾经安逸的天府生活,跟着她回到霜棠阁,像普通弟子一样去种田交税;他们的税,肯定还要靠其他蚀月弟子帮着交。 对方是朝廷的重臣,黄楼不能拒绝,当下只能应了。她只恨此时上官武不在,若是他在,一定能想办法推脱。战事情势渐渐明朗后,李晟就让上官武带一众长安勇士回京城去了;这些人都是课口,不留在京师家里好好劳作,而是死在战场上,反而给蚀月教惹事。 上官武是个识时务的人,李晟既然这么说,他也不多坚持,当夜就走了。莺奴也还等着他回去,留守北方阁的几个阁主都形同虚设,他出来这些天,北方阁也不知乱成什么样了。 他这一去,带来的一万四千人回去只剩下九千。姐姐想做教主,这条路也实在是艰险至极。朝廷虽然会承认他们,可是这些战死的教徒的亲人们却未必能接受。蚀月教招收弟子常常是一户一户地收,虽然他带来作战的这些男子都写了自愿书,可同在教门下的妻子儿女真能接受家人千里迢迢去剑南道送死么? 留在这边战场上的黄楼却想不到这么多,她还不知道,从这五千名新弟子开始,她的人生就要为之大变了。 ----------------------------- 她随着李晟追击到大渡河边;敌军渡河,他们也渡河。这一万多人追得敌军一到南诏境内就四散溃逃,中途又获上使金吾大将军曲环颁兵五千,共两万人追敌不止,大败南诏军共十万,竟是反过来大挫了南诏的威风。 这时已经过了年关,黄楼也满二十三岁了。她今年倒是在军中过了个生日,前两年不打仗时却没有。李晟、曲环与其余几个将军坐了一帐子,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好酒,又搞来一把琵琶;几个男人轮流胡乱弹上一曲,五音不全地唱了半天,算是给黄楼拜过寿了。黄楼听不下去,将琵琶夺过来,连唱了六七曲,众人这才尽兴。 酒过三巡,席中就有人发问,说黄楼副阁主可有婚配,看我如何? 她想起这帐中多数人都不知自己曾经做过崔宁的姬妾,才会有此问。但她本来也无心回答此问,只是摆了摆手说道:“急什么,婚后莫不是要挺着肚子打仗?” 帐中就一阵哈哈大笑,那发问的郎将说道:“做了夫人怎么还要你去沙场卖命呢,自然是好生将养在家里的!” “那便是要夫妻分离的意思,还结什么婚呢?” 帐里人就撺掇起来,说这话就是害怕分离、要时时黏着夫君的意思,谁要是娶了黄楼,将来定然甜甜美美的;说得那发问的郎将反而害起臊来,抱起碗喝了一大口,擦了擦嘴道:“娶!娶,……”说着大步朝黄楼走过去,半跪抱拳,朗声道:“请黄楼大将军赏脸嫁给小子!” 黄楼知道他是借着酒劲撒疯,也应和道:“妾身纵是情愿,没有高堂天地,何人能证这海誓山盟呀?” 一旁李晟就说道:“这郎将青年才俊,与我一样十八岁从军,还未满三十就已做了五品郎将,你嫁与他是前途无量!李晟斗胆,做一回高堂,今日成亲有何不可?” 黄楼便走上前将那郎将扶起来,说道:“大将军说你是青年才俊五品郎将,可我也是青年才俊位列副阁,没有谁高攀谁一说。但我只问郎将是否真有此心,而不是酒后胡言;我第一不是贞洁烈女,第二时时背着乱党的名声,手下有近万的弟子跟着我。若是这两条还没有吓走你,这桩亲事才能提上议程。” 对方只是个粗人,为了好玩才那样一说,黄楼这三句话已经将他酒劲都洗去一半了。他侧过眼看看李晟大将军的脸色,战战兢兢道:“将军,是我鲁莽,副阁主的美意我不敢受。” 黄楼也并不扫兴,放手回到座上,斟了两碗酒,一碗送到这位郎将手中。她颇有些一言难尽地说道:“但也是黄楼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好人求亲,不在乎郎将有几分真意在里面;这碗酒是黄楼谢谢郎将的美言。”说着要仰头饮尽。 她才要喝,帐中另一年青人冲过来夺了那郎将的酒,昂首高声道:“请副阁主嫁我!” 他还未说完,另一人也拍案而起,道:“不如嫁我罢!” 帐里几位没有家室的男子此时倒纷纷挺身而出,半是认真半是起哄地喊起来,害得方才那位郎将更加羞愧,才要逃回席上,被夺酒的年轻将士一把拖住,一拳打在胸口,责备他有眼无珠。这样一闹,大帐里的气氛才算重新火热起来;黄楼看着这有些滑稽的场面,笑了笑便流下泪来。 她确实不在乎他们有几分真意的。哪怕只是这样冲出来解围,也是热爱的一种。她只想做个好将军罢了,军士爱她岂不是比丈夫爱她更加动人? 这夜过去,追杀南诏余党的军命也就快收尾,驻军即将从大渡河撤退。南诏此战坠崖、饿毙的就有足足七万人,不可能再犯了。据说此战一败,吐蕃将战败的怒火全都迁移到南诏王的头上,南诏王异寻牟因此大为畏惧,听说已经在忙着选新都城了。 这日撤退,举营忙碌之时,却有人忽然报南诏又有土兵杀来。消息声音才落,大渡河索桥上就冲来近百名举长矛的南诏赤足兵,其后烟火模糊,仿佛还有更多。撤退殿后的一批人见临走还遇到那么多蛮兵,不见李晟大将军的身影,都有些慌了神。黄楼本已经随着队伍走出一段距离,听到远处又传来战鼓,与昨夜一起喝酒的那几名将士同时勒马回头奔去。 那几个年轻将士策马跑得比她更快,片刻就已经冲到前面去。只见约有百人已经堵在索桥中央厮杀起来。乱作一团的西川军见终于来了几个郎将,才算有了底气。这几个年轻郎将都是身先士卒的猛士,来到索桥前就下马取刀,纷纷追到索桥上去。这时小小一座索桥上已经挤着近两百人。 南诏的几个赤脚兵似乎害怕汉军的气势,见桥上人越来越多,就开始慢慢后退。黄楼追到大渡河旁,怎奈大渡河之宽,连她的羽箭飞过去也成强弩之末。若是要再挤到桥上去,似乎也没有意义,我方已经快胜了。 果然,桥上的敌军迅速退去,退得甚至有些轻率。挤在后头的西川军见状,已经乘兴而归,将剩下的军功都留给郎将们去拿。见黄楼等在桥边,也笑劝黄楼上桥杀这最后几个赤脚兵,等过了今天,想杀也杀不到了。 黄楼皱了皱眉,就听见桥上人忽然大喊一声“撤”,索桥忽然轻轻一动,从对头径直掉落了下去! 他们中计了! 这桥上还有三名五品郎将、八十余兵士啊!然而那整座桥在汹涌江流的喧嚣中,像一缕丝带般飘落下去,那寂静令人不敢置信。甚至八十余人一落下去,就被狂流轰然卷走,什么叫喊都没来得及留下。 黄楼满脸冷汗地呆在河边,还留在河边的数百西川军也同样没了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留在黄楼脑中的,是昨晚那位郎将说的“请副阁主嫁给我”。 第三十三章·莺飞遍响铜雀春 上官武回到北方阁时还是严冬,安置完一行人以后就径直回到阁主馆内询问莺奴的情况,馆内的二阁主三阁主都不敢开口。他见这些人个个面色难看,知道他不在的这一个多月必然有大变,头一回朝着众人发火,大骂了一声废物,转身就往莺奴卧室去了。 众阁主也是第一次听他口出恶言,知道事情碰到了他的底线,自然也无话可说。 大阁主才走不到十天,阁内就进了刺客,谁也没能看清这刺客是谁。饶是两名阁主、四名副阁主追上去,都让那人逃得无影无踪。这人对北方阁其他东西都不感兴趣,是专程来找莺奴的。 更让他们无法开口的是,这刺客来过三次。 上官武推进卧室的门,只闻到一股非常刺鼻的腐臭。腐臭混合着极浓的血腥味,令人几欲作呕。莺奴的床帘垂着,床底下已经流满了污血,这情景令人不敢相信他临走前有将她托付给其余阁主过!这难道不是乱葬岗、屠户院中的情形?! 他箭步冲到床边,拉开纱帘时,看到的已经不是一具人体,这只是几块碎尸罢了。 他一瞬间几乎是疯了,随后强作镇静确认了一眼那碎尸的头,真是莺奴,一半的脸都不在了,但确乎是她。 但是怎么可能?!他知道莺奴有一种奇异的功夫,只要她察觉他人有恶意,就能将之立即拒于千里之外。这样的她怎么会变成眼前的样子?! 他听到身后几名阁主也跟了上来,旋即撞出门去,指着对方的鼻子暴怒道:“为什么不搬出来?!为什么不替她清理?!” 二阁主已经三十多岁,被他这弱冠男儿骂得不敢开口;三阁主轻声道:“实在是属下不能……这已算好的了,前几日更加破碎,属下怕、属下怕搬动时掉了一块……” 他气得抽剑向三阁主劈了过去,这一剑快得他自己都没预料准,落在三阁主的脸上,顿时将三阁主的头切成两块。其余人见上官武气得杀人,都吓得退开三尺——谁都没见过大阁主这样犯怒!更何况三阁主虽然自称属下,其实和上官武一样位列阁主,若是二阁主向霜棠阁报了此事,上官武是要受刑罚的! 一名副阁颤声告饶道:“上官阁主息怒,女圣虽然遭难,其实还活着,阁主不如……” 他也意识到自己杀了人,因为在战场上已经杀了太多人,刚才那一剑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发出去的。一时间喘着气沉默下来,周围的气氛变得无比恐怖,没有人敢去看三阁主被劈成两半的头。 他压着气息说道:“对我如实说来。” 二阁主几乎是带着哭腔,将这一个月的变故长话短说了一回,说完的时候已经趴在地上。那刺客第一回来的时候是新月时,夜色漆黑中谁都没有看见其人的模样;三阁主发现刺客时,他已经从莺奴房中大步走出,跳上房檐扬长而去。等三阁主冲进房里时,莺奴已经惨遭分解。 虽然吓得六神无主,但三阁主惊觉莺奴尚且活着。随后几日,众人一刻不离,守在小女圣身边,谁料一夜看守的副阁主出门解手的工夫,那刺客又来了,将莺奴切得更碎,再次逃之夭夭。 虽然是深冬,房中烧着暖炉,因此尸身已经腐败不堪,无人能忍受继续呆在她身边看护,只能将房门关起来,每日派人轮流在门前看守。第三次那刺客来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报告看见他的身影,但次日打开房门的时候,这可怜女儿已经被剁得比肉酱还要细了。 上官武听到这里的时候,心情已经由狂怒转为绝望。如果有人执迷于杀莺奴,一定是莺奴在世上留有什么非杀不可的孽缘。两年前三十六灵大会前有金主对他说“小心她一离了身就被砍成肉酱”,难道真有此事真有此罪?可是她来到北方阁的时候只有三四岁,那么小的女子到底能在何人那里惹下滔天大祸,以至于这刺客要这样疯狂地残害她呢?! 他只觉胸中的空气都变得浑浊辛辣起来,被房中不断传出的尸臭呛得咳嗽了一下,垂下剑低低地说了一声“我知道了”,就屏退了众人。 众位主事闻话,纷纷狼狈退场,二阁主跑出一段,又回头来拖走了三阁主的尸身。 上官武回到那地狱般的卧室中,将所有的门窗全都打开,好让这令人窒息的臭气消散开去。其余主事不敢打开窗子也情有可原,他们都害怕教徒们闻到怪味,擅自猜测。只是让莺奴活着闻到自己身上发出的恶臭,连一丝干净空气都不能嗅,实在是太可怜了。 他不敢走得太近,怕自己的眼睛落在她这副身体上都会伤了她的尊严,于是伸手用剑背去搭她的脖颈,大脉果然还在跳动。 头一次见莺奴时的那股恐惧又开始在他心头汹涌。美人化作尸骨,到底也是尸骨,谁也不能对着一堆碎肉赞叹她的美。然而不知什么时候这堆碎肉又会拼回原来的模样,重新组成一个莺奴,人却又能对着这张脸赞美了——好似她从来没有变成过腐肉。然而这美女和腐尸间的变换一旦被他看到了,腐尸仍是腐尸,美女却不再是美女;仿佛将一面照妖镜击碎,又好似将一层画皮揭去,从此他看到的莺奴就是腐尸恶鬼。 他自己也生了一副好皮囊,但如果有谁在他的这张皮上砍一刀,他的面貌就会变得一钱不值。当他转过头看着莺奴这滩破碎的身体时,却知道这样的一堆腐肉还会变回绝世美人,恍惚中觉得自己身为凡类竟有一丝幸运——即便凡人的美貌不堪一击,但毕竟不需用自己的肉身经历轮回。 他只是看着莺奴经历一次轮回,内心深处就已经十分动摇,怀疑自己二十年来见过的许多东西都是假的。 莺奴醒来会说什么? --------------------- 上官武在莺奴身边守了大半个月,亲眼看着那副身体逐渐新生,旧的肉体逐渐腐败。这期间她什么也没有吃,什么也没有喝。 他也不出去,只有几个副阁主轮流来送日用。入夜了他也不离开,将窗子稍稍掩上,抱着剑睡在莺奴的床边,生怕那刺客又来。但他守在一旁的时候,那刺客似乎就不敢来。 他朦胧中好像有些知道了莺奴为什么看起来总是惊恐胆怯,她可能一直知道有一个人在盯着她——她对他寸步不离、总是盼着他待在自己身边,可能也是因为害怕“那个人”。 她是不是早就知道那是谁? 但为什么她又不抵抗? 上官武在房中等到第四十天,莺奴在床上翻了个身。 她在那张沾满了肉糜和血污的床上轻轻翻身,呼吸顺畅,好像只是像平日一样的午睡,她在梦中扑蝶,于是翻过身去。 他猛地站起来,蹀躞带上的玉佩打着剑,将她惊醒了。 莺奴转过头,头发还被血肉糊在一起,扯得她轻轻叫了一声。她那双澄澈的眼睛一张开,看到上官武,惊讶地说了一声“胡子”。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少女说的话,回过头来想起自己很久没有刮脸,长了一些胡子。莺奴从没见过他这样邋遢的模样,醒来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两个字。枉他提心吊胆等着她说出什么惊人的经历,没想到她死了一回,只像是做了一梦。 他即刻除下身上外衣披在她身上,到隔壁自己卧室里取了洗具,替她拣了干净衣裳,回头带着她策马出阁,到长安郊外的温泉沐浴去了;临走前还命人替换莺奴房中的床褥。 莺奴遇了这么一遭事,记忆好像有些恍惚,有时连上官武是谁也想不起来。他对她循循善诱许久,她总算是有些明白自己和上官武是什么关系;又详述了近一个时辰,她洗完澡穿上衣服,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她的记忆并非完全失去,只是像被封存了一般,她每想要出口,就不知道自己方才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这么一来,上官武也完全问不出那杀人者究竟是谁。莺奴听到自己“被人杀过”,吓得不敢说话了,他也只好不再提起此事,但这事就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疑团。 莺奴的生日不详,具体的岁数也只是他的推断,上官武将她的生日定在与自己同日,所以过了年关按他的推断也该十岁了。对这十岁的孩子诉说太过残酷的事情他也于心不忍,但想到自己不可能永远片刻不离地守护她,不得不早些将她的命运告知她。 如果他没有猜错,来杀她的人应该是三十六灵奴中的某人。三十六灵顾名思义共有三十六人,每一个都是十年前被选中进行竞赛的孩子,人人都以一种动物为名,莺奴对应的自然是黄莺;这三十六名儿童在这十年里由领养人教育,令其练成匪夷所思的武功,十年后聚在一起,如同将蛊虫关在盒中,一众领养人调教这些少男少女到这一天,为的就是看这三十六人互相厮杀。这一战未必能决出最后的赢家,或许会持续战到二十年后,但总之到最后只会剩下一人。 这剩下一人的命运如何,上官武不忍告诉莺奴;但如果连这一步也走不到,她的结局会更加绝望。蹊跷的只有,十年之约前不应当有人提前刺杀其他灵奴,否则就是违约;如果来刺杀莺奴的人果然是灵奴之一,为什么等不到十年之约? 莺奴被紫阁接走的日子是代宗大历六年,按照十年之约的期限,明年就会迎来三十六灵第一场决战,那时候她大约会是十一岁了。 莺奴听到这里的时候,轻轻地问道:“那我要去杀人吗?” 莺奴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上官武正将洗毕的长发结起,戴上头冠。他看了看莺奴倒映在水中的脸,长出一口气道:“如果我不在,没有人在身边教导你何时杀人、杀什么人,你能下得了手么?” 莺奴点了点头。 第三十四章·一片明月落昆仑 虽然听到莺奴应了,上官武仍是一派愁云满面。莺奴还未穿上鞋袜,见上官武十分烦闷,就按着地,并排坐到他身边,将双腿浸在水中;她抬头问道:“阁主为什么不说话?” 上官武侧过头来看看这美人的脸庞——这张脸甚至能让他这样的俊俏都黯然失色;她快要十岁,再也不是绕膝的小妹,总有一日还会长成女人。当她长成女人的时候,他也还未老去,再以兄长的身份自处下去也会觉得有失妥当。黄楼要他早日摆脱莺奴,并非无理。 这种心思他无处去说,只能找了个借口掩饰道:“我知道你有神力,如果当真要杀,一定能走到三十六灵之首去。但你似乎还不能自由掌控这天赐神力,真正应当使出这种力量的时候,你却使不出来;因此普通人的武功,我也会接着教你,以便你不能控制力量的时候,至少不会被人捉在手心里欺负。你若是想学会如何掌控那神力,或许该换个师父。” 莺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他便有些尴尬地续道:“莺奴,你已大了,以后不能再时刻跟着我;我替你去寻更合适的女师父,好么?” 莺奴和秦棠姬不一样,她是从小跟着上官武学了礼教的,知道上官武的意思是男女有别,以前那种可以缠着阁主一起午睡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方才自己身上这样肮脏,他也没来帮着她清洗,只是背对她坐着与她说话。以后再也不是多讨要一会儿就能留上官武在身边多待一会儿,她已经长大了。 她也趁着这可以童言无忌的最后时刻,开口问道:“阁主心里有其他喜欢的人儿吗?” 上官武惊讶于她问了这样一句话,愣了愣,点头道:“有的。” 莺奴就垂下头踢了一脚水,说道:“那莺奴知道了。” 他无言地从岸边起身,将毛氅一把捞起披到身上,回头对莺奴说道:“把鞋袜穿上,回家了。” 莺奴便默默不语地站起,一双脚劈劈啪啪踩在温泉边的石地上,又默默不语地穿戴好,仍然一转身躲到上官武氅子里面去了。 他无法,将莺奴抱到马上,一路扬蹄而归。 ----------------------------- 上官武满二十一岁,也就是莺奴满十岁。自此次大变之后,阁主和女圣似乎不再那么亲近;但也不难理解,如果女圣也有七情六欲,怎么能叫女圣?日渐长大,自然应该与男子保持距离,就连大阁主也不该过分接近,最好是重新回到尘封许久的禁阁去,这才能接着保留女圣的名头。 上官武对阁内这股风气十分不满意,莺奴也是人,怎么能被当成泥塑木雕来对待?但这种道理他不可能对底下的愚民去说,只能私下里让莺奴自在作息,不要听底下人胡说八道。 莺奴也知道自己的面貌令人无法不遐想若她真是个世俗女子会如何,所以特意不学平常闺秀打扮,小小年纪就开始披发服素,不弄脂粉,也不爱首饰。上官武担心她这是听了阁中的歪风,所以压抑了自己的天性,对她谆谆开导,没想到莺奴直说:“我不过要和俗人划清界限,但又不能不穿衣服,所以如此。” 上官武惊笑道:“那我也是俗人了?” 莺奴也笑着回答道:“阁主爱我,便是俗人。” 他见她没有受到那怪谈的拘束,而且也不羞于承认两人之间的亲爱,自然十分高兴。他当然不想因为世俗之见而与她真正疏远!然而这世上除了男女之爱和同胞之爱以外,究竟还有没有给他们留下位置,倒令他有些迷惘了。 他看着莺奴对他说话时的这双眼睛,却好像完全不在意这爱情会如何发展下去,一面有些羡慕她的自由自在,一面又有些怨恨她竟然可以不去想。回想自己十岁的时候,连将来要找个什么样的妻子都想好了。 莺奴必然聪慧,她的聪慧广阔无边,只要她处在安全中,那神情就总是一副似乎早已看过世上千涛万浪的样子,对什么都十分平和。既然她是这样的大慧之人,他的艳羡和怨恨反而落入俗套,反过来印证他自己不过是个俗人了。 他按照约定,每隔两日带着她去练武;每次都避开了阁中子弟的耳目,不想让人知道莺奴习武一事。她还是不能自由操控“那股力量”,似乎是害怕用在上官武身上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但不经意的时候,飞过她身边的猛禽会突然落地身亡,连她自己也没注意到;她这秘力虽然不加练习,看起来却好像比之前强了许多,莫不是死过一次,就会更强一层? 上官武知道她资质上佳,即便不去用这股力量,单凭拳脚刀剑,也能将对手轻松置于死地;于是他也不再诱导她去用那怪异的力量,而是专心教育她从基本功练起。但一想到其余的灵奴早就锻炼了十年,莺奴只是断断续续地学过一些,若真是打起来,他仍旧捏一把汗。他也说过要替莺奴去杀其余灵奴的话,那也无异于违约;若真要替她杀,只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至少不能在第一战之前。 总而言之,这第一步还是要莺奴自己迈出去。 莺奴便这样跟着他练了一个春秋,到这年年末时,功夫已经非常了得,如上官武此前对黄楼所说,已经能与他们抗衡。谁能想到这只是十岁大小的少女! 但他心中始终有个结,总希望秦棠姬什么时候能出现,她既然能发出那招“电”,一定能知道这少女体内究竟蕴含了什么神力。她若是能出来点拨一下莺奴,莺奴或许以此少女之身,成为天下第一也未为不可。 但话说回来,三十六灵奴的领养人多数不是武林中人,十岁之前的儿童倒还好说,十岁之后若是这些灵奴越发独立,以至于一个个都想知道自己的身世、都想摆脱奴役,抗拒角斗,乃至对自己的领养人动了杀心时,要怎么办?灵奴的武功超过领养人,这大概是很容易的;至少上一代掌门就是这样死于非命,这之前也绝对发生过类似的事件。 对这门派,他虽然是掌门,但是不是还有不曾知道的秘密? 这一年的年节并不好过,一方面是长安严寒,一方面是过了今年,莺奴随时有可能要去赴约。她已经向上官武起誓,一定不让他担惊受怕。本来害怕三十六人决战时伤及自身,所以众领养人都不在那日露面,只会等最后的幸存者亲口叙述,这已经成了门派的规矩,所以上官武自然也不能出场旁观。即便要看,只能十分小心地藏起来看。但这三十六人的功夫据说个个都匪夷所思到了极点,非常人可以理解,一个活生生的人躲在场上,一定会被殃及池鱼,这样监视到底也太鲁莽。 有时他只盼时间停下,赴约的那一天永远也不要来,他就不必放手。 但才出正月,那催命的信笺就送到了北方阁——这个约期,当年抽签时就已经决定了到时由哪家发出,这一轮正安排给杭州紫阁——虽然私下已经退出,这一权力却仍在他们手上。上官武接到那封朱笔写就的“三月十五昆仑山”,心已沉到了海底。 莺奴却不惊慌,收到信的第二天,上官武还没动静,她已经打包了一个小小背囊,催上官武带她上路了。 上官武问她难道不怕,她说出一句话来:“我还会回到阁主身边的。” ----------------------- 上官武将北方阁交给二阁主代管,到马市上替莺奴选了一匹性子温和的小马,带着她上路了。一路来到昆仑山下,他勒马让莺奴独自上山。莺奴解开小背囊,从夹层里取出一件极其华美的绉纱来,是这年生日上官武送的。 她将衣裳穿好,又戏法般变出许多小篦子小钗,送到上官武手里。 他还是拿她没办法,下了马,替她梳了头,将首饰一件件戴到她头上。莺奴来时就是这样金贵的模样,走时也是这模样。她向上官武行了一个大礼,额首贴地足有半晌,起身没有多说一个字,骑上马头也不回。 上官武看着这小小少女顶着一头瑟瑟作响的步摇消失在山路上,俄尔不禁喉头发酸。说到底他还是护不住她的!就算他身为蚀月大阁主又如何,此时竟只能看着她孤身向修罗场走去。 他没有上山,但也没有离开,在山脚下呆到明月东升。今日的月是血月,大概是知道有不祥之事。昆仑山那样大那样远,他不知道莺奴等一干人到底在哪里决斗,也不知道现在结局如何,曾想过立即上山去看,但那“不要围观”的警告又实在无法充耳不闻,他知道莺奴比他更强,如果有谁能杀死莺奴,就意味着能连他一起杀死,他不会选择这么做。 上官武在这山脚下徘徊了三日,没有等到莺奴,也没有看到任何其他灵奴出入,仿佛这昆仑山是一只怪异的口袋,将所有来客都封装了进去。 他无法在这里继续蹉跎下去,北方阁也不能没有他。如果莺奴的那句话当真,他们必定会再见。 他离去时,将头上的玉簪留在两人分别的地方,假如再也见不到莺奴,他知道去哪里凭吊。 第三十五章·又尝胡街碧绿酒 上官武从昆仑山回到长安的时候,已经是建中二年的初夏时节;他二十二岁这年,姐姐黄楼二十四岁,跟着李晟和曲环作战,已经颇有名气。年初以来河北就一直不太平,一派风雨欲来的势头;朝廷需要镇压藩镇的军力,黄楼手下那七千人总是随叫随到;至于从霜棠阁借来的两万人,平蕃蛮后回去了大半,如今归在唐襄手下做事。唐襄手下如今也有四万人了,但仍然让属下叫她“二阁主”,宛如朱玉藻还在世。 他自己大部分心思扑在莺奴身上,平时与姐姐通信就已经抽不出空,以至于唐襄来信,他有时见无大事,就不回复,或者只回复一个诺字,如此一年。蚀月教内,莺奴的身份至今只有他和李深薇知道,就连唐襄也不知道莺奴的名字和来历,只知道是天赐圣女。她想打听更多消息,上官武并不透露。 朱玉藻去世后,唐襄更是难以抽身,但又不任命新阁主,整个霜棠阁就像高塔筑在针上,分崩离析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唐襄聪明,也就聪明在能针上筑塔,即便这花去的是她心头鲜血,她硬是挺下来。 蚀月教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像黄楼和上官武这样的人才,唐襄便是想要提拔新人,也无从着手。上官武在北方阁一人持家,如果将他从北方阁调出也并不妥当;黄楼倒是可以提到阁主的位置来,然而她在外征战,就算做了阁主,也不能替唐襄分担什么。三阁主懦弱,不能担当,更是不必考虑。 她不知上官武手下的那个所谓圣女究竟是何方神圣,算起来今年十一岁,若真是个天才,或许可以学她一般从小就做阁主。她把这打算也写在信里送去,到北方阁的时候,上官武恰好送莺奴去昆仑山了。 接信的自然是二阁主,在大门前接手那信,挥别信使后正要拿着信回到阁里去——大阁主虽然安排他代管北方阁,但唐阁主与他的通信,他是无权拆开的——他一只脚才踏进门里,一只手忽然拦住他: “把信给我罢。” 那只手的力量十分恐怖,竟将他的肩膀都捏得咔咔作响。他惊异回头,只见面前站着一个陌生女子,额上带着一记红痕。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封信就已经被对方的手抽了去。 二阁主恼羞成怒,自己虽然在上官武底下低声下气地做事,然而到底是这北方阁的阁主,上官武和莺奴不在,他就是这地方一言九鼎之人。这陌生女子又是谁,怎敢轻易从他手中夺物?!他抽出剑来,喊道:“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哈哈一笑,说道:“我是秦棠姬。”说着便径直走进大门,把他推到一旁,竟像是把他当作一只拦路的椅子、过路的蚂蚁。 他朦胧中还记得这个名字,搜肠刮肚地回忆了一番,似乎还不敢确认——秦棠姬,那不就是很多年前薇主说过的那个教主储,不就是少教主吗?她不是死了吗? 他为人胆小怕事,不能决断,此时竟然连滚带爬地跑去找自己的副阁商量了。 秦棠姬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来到北方阁,旧时李深薇时代的那几千弟子听说秦棠姬来了,都大为震惊。他们都以为这人已经消失在江湖里,再也不会出现!都说此人的武功比李深薇还要高,所以薇主才会甘愿相让,不知功夫究竟几何? 她一来,仿佛在等人,什么招呼也没打就住下来,睡在之前莺奴的房间。她见这房中许多女孩的用品,非常厌恶,统统送进厨后一把火烧了。有人阻拦说是女圣的东西,她好像听不懂人话,照旧往灶膛内扔。 烧火的伙计看了吓得发抖,趁她离开,连忙浇水将火扑灭了,把丢在里面的衣裳饰物捡出来。片刻秦棠姬回来时,见他手忙脚乱地在掏炉灰,拔出剑来将他杀在厨间,自己坐到他尸体旁,不紧不慢地将莺奴的东西全都烧了个干净。 教众早都习惯了上官武温柔慈爱,很多年都没见过这么刻毒的人了。就算这北方阁还有见证过李深薇少女时代的老人,估计也会大为骇然,因为秦棠姬杀人并非有特别的目的,她杀人好像是娱乐。李深薇虽然恐怖,但她每次杀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不是稍微犯怒就会开杀戒的。 北方阁的人多是唯唯诺诺之辈,不敢对这新来的厉害角色有忤逆,好在只要顺着秦棠姬的意思,她每日也就过得十分简单,不会多生事端。 秦棠姬的作息和薇主很像,每日清晨五更,就听见她醒了,在阁内练剑,半个时辰之后就到长安早市上去散步,吃些小食;午间回到阁内用点普通的茶饭,捧着一本市上新买的诗集读到困倦,睡一会儿起来就要喝酒,喝一段练一段剑,又喝一段,又练一段,喝到夜深自然就去沐浴休息了——这样的作息,让人完全不能想到是个杀人魔头。这作息和世上随便一名吟咏诗人又有什么区别? 她要出入上官武的房间,教内的主事都不敢拦着,但上官武房中本来无一物,只有一件不知是谁的海棠红云裳,很旧了,一直放着,连肩膀都已经晒得褪色。 上官武初夏回来,教门空空,教徒们似乎都不在门庭忙碌,各回各家去了。他牵马到马厩安顿好,回头推开自己房门,见似乎有人动过自己的东西,那件海棠红不见了。 许多年的等待,他已经形成了风吹草动也会猜测是不是棠姬回来了的习惯,虽然这敏感已经在无数的失望中被磨钝不少,他从未改掉过这习惯。他看见海棠红不见了,第一反应是惊恐,第二反应是棠姬回来了——每一次都是如此,但凡见到什么异常的变化,他都猜是秦棠姬回来了,以至于如今每想到她,都有些莫名的惊恐。 他是该惊恐,因为实在太久没有见,他总会害怕那人已经长成了他不能预料的模样。 上官武留在那空空如也的卧房里不知所措,过了片刻,仿佛受到什么指引,向着庭院大步流星而去。 庭院里种着许多石榴树,此时正该是开花时节。他悄悄来到院中,看到石榴花下张着一面竹床,一旁放着几只空的酒坛,一只纤瘦的手臂从海棠红的衣袖里垂下来,悬在落花上。二十一岁了,当年的少女已经完全出落成遗世独立之人;他见过李深薇,知道秦棠姬现在的模样就像李深薇。然而那种相似,又让他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自己捏造了眼前的画面。 他的脚步轻得仿佛是飘去,怕踩破了幻象。待看见她头上那枚红印,才觉得一切尘埃落定。她怀里铺着本元结的诗册,还是最新的抄本。他取下来看了,她睡前正在读《石鱼湖上醉歌》,长风连日作大浪,不能废人运酒舫。我持长瓢坐巴丘,酌饮四座以散愁。 他来回把这诗读了几遍,抬起头看见秦棠姬睁着眼盯着他看。很多年过去,这双眼睛仍然一打开就射出尖锐精光,好像再也塞不下其他情绪似的。他不知道秦棠姬这样盯着他多久了,只是说道:“没关系,你接着睡吧。” 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和他分开过。 秦棠姬也十分理所应当地将他房中那件海棠红穿在身上,仿佛她对二人深情之自信,已经到了无需过问的地步。“这衣裳是不是为我留着的”,这样的问题,她根本不会去问。那衣裳的肩膀已经晒褪了颜色、挂得变了形,谁都知道穿上这件衣服是为了等他,不是为了美观。 他见秦棠姬始终那样盯着他看,眼神里却又读不出别的心思——她还是很不善于用眼睛传情达意,但也可能并无那种必要。他猜想这么多年过去,她总有些想说的,于是蹲下身靠到竹床边,期望她能开口说说话。 秦棠姬并未开口,扭过身子将腰上的宝剑解下,送到他手里。 上官武见了那宝剑,心中仿佛一座冰塔轰然融化,这是七年前她从他手里抢去的那把宝剑!她还留着,并且知道将这信物送到他的手里。他明白棠姬表达情意十分笨拙,这正是她会做的事。他抬头看看她,听得她张开双唇,从喉咙深处发出木锯一般嘶哑的声音: “抽出来。” 上官武却为她这三个字震了一震。她发出的声音如此生涩,就好像这喉咙七年都没有发出过声音了。他又看看满地的酒坛,知道是因为她酗酒过甚的缘故;而她刚才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眼睛里似乎极其短暂地闪过一丝凶光。如果她这双眼睛不是完全的沉默,至少还会说一个字,这个字就是杀。 他迟疑地抽出那把剑,同时只觉得头上什么东西正在剧烈膨胀,如同一团雨云般盖到他头上,顷刻就噼啪落下一朵朵石榴花来。当他意识到这是全然修成的“电”的时候,那把宝剑的剑锋也落到他的视线里—— 这把剑遍布着磕痕,剑刃都已经被用成了锯齿形,已经不知道杀过多少人。 他讶异之中抬眼,只看到对方露出一个十分扭曲的微笑—— “又见面了,上官武!” 第三十六章·弱水云上伏大雁 他还没有做好应变,秦棠姬已经从他手中将那把残剑夺过——她现在的速度已经能从他的手里抢剑! 上官武几乎是被那气势压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她将长剑凌空甩来,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秘力将他狠狠摁在地上待宰。七年时间她到底都做了什么,才会修炼出这种不可思议的武功?! 他看着这院中所有的石榴树忽然猛地开出无限红花,压得柔弱枝头都承受不住,纷纷垂挂下来。秦棠姬的剑风扫到他面前半寸,又像针挑豆腐,忽然轻轻一停,就那样悬在他眉间。 对方的眼眯了一下:“我不想杀你。” 她好像真的很久不曾练习对话了,说出来的话都没头没尾,只有那歪腔歪调的长安口音还在。 上官武也已经不是那会压着她取乐的荒唐公子,但仍然存着十分的痴心,躺在地上静静开口道:“留着我想做什么?” 对方好像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沉默了。 她是来夺她的蚀月教的,“电”已成,她该是这世上最有资格做蚀月教主的人了。她已经蛰伏七年,没有理由再推迟一刻。 秦棠姬的眼睛牢牢盯着上官武的脸,她的神情就像一具机关初次获得生命,在打量另一个真正的人。上官武看着这样一张脸,只觉得十分心痛,以她的热情就算不能成为很有灵性的女子,至少也会是个娇憨妇人,但这双眼睛里为什么只剩下杀戮的狂热? 但这狂热却又使她的五官看起来尤其艳丽,他从没有见过哪个女子脸上有这样的光芒!如果不停地不停地朝着这双眼睛看进去,甚至能被那杀戮的欲望邀请,就像看着世上最美丽、最饥饿的鹰。 她猛地将剑收回鞘里,他也在同一刻侧过身从地上爬起来,仿佛孩子总是玩到这一刻就收手了,这是他们各自的极限。但他们对这巧合的默契还没有习惯,看到对方同时收势,都更加疑惑地看向彼此。 他起身,就好像刚才的全部都是演戏,可以轻松卸下化装——他用一种若无其事的口气说道:“你少喝点罢。”仿佛刚才她只是发了回酒疯。 秦棠姬在对善意的警觉上一直清醒,早听出来他只是给她一个台阶下。她一方面对他玩弄言辞的手段总是嗤之以鼻,另一方面却也不屑于回敬、尤其不屑于回敬他的话术。 她提着剑继续凝视了这美人一刻。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唯有看到这张漂亮面庞时的窒息还在。即便时间已经强行洗去她十四岁时留下的一些悸动,可是一旦重新看到这张脸,一旦盯着他看久一些,那恐怖的爱恋立刻卷土重来,如同洪水猛兽。她为这爱恋感到恼怒,但她又是为什么在等他回来? 对方没等她接着在这矛盾的漩涡里继续沉浸下去,拉起她的手就走了。 秦棠姬也不问他要带她到哪里去,只是任他拉着。两人走出门前还遇到若干零散的弟子跟着二阁主,二阁主见了他们这副情状,反而呆了。要知道这满门的弟子都是为了躲着秦棠姬才回家去,大阁主怎么却能与她这样亲昵,倒像是已经相识了十多年的模样。 既然大阁主这样待她,是不是意味着秦棠姬要做教主的律令依然有效,他们将来必须更加小心办事?单是这一条就足够令人不寒而栗。 唐阁主与上官大阁主的通信,以往都是放在阁主办公的书房里的。秦棠姬不但拿了尚未拆看的,连往年的也一并烧了。她若真是来做教主的,蚀月教马上就会荒废在她手里,因为此人做事根本就没有一点道理! 他急急吩咐身后的一位弟子:“你快跟着大阁主去,看看这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那弟子闻命而去,到了傍晚匆匆回来。二阁主问他,那弟子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又问了三回,他连忙跪下,额头贴地,忽然大声说:“二阁主不该吩咐我去,属下应当自毁双目以向大阁主谢罪!” 在场者均面面相觑,见他面色红得发紫,心中都各自猜测到一二,然而依旧问这弟子到底见了什么,他又道:“众主事不必问了,再要问,我只见了一对鸳鸯落在苇中,更无别的。” ----------------------- 他们一路出了长安,一直来到城外河边。初夏时节,芦苇已经长过人头,但还没有来割的人。两人在水边默不作声地站了片刻,仿佛都在等什么到来——又或者已经来了,但不能说也不能问;像在堤坝上钻孔,谁都知道马上要被洪流卷走,却依然小心地在抠挖极限。 于是这洪水来了,这是预料中的意外,计算中的事故;按着计划,他们谁也不该与对方多接触哪怕一刻,但此时要扶助姐姐做教主、将秦棠姬当成对手的念头已自动从上官武脑子里消去了。秦棠姬来的时候也是坚决的,她是对他出了剑的!但只要那一剑没有杀掉他,被他那早就为她看穿的话术化解掉,被这没有效力的解药救回来了,事情就难免走到这一步,因为已经七年了,谁也不能比这更耐心一点。 他们曾经缠着头发合卧,如今长发又结在一起,浸在苇根下的湿泥中,苇叶上的露纷纷落下,惊鸟从他们头上掠过。两人谁也不说话,只在这抛弃理智的忘我中沉浸,世上再不会有比这更加不计后果的快乐。 最初,他们还得手忙脚乱地摸索,但马上就为一种神秘的共鸣指引,十分迅速地捉住彼此的弱点,像蜻蜓一般连结在一起。苇床下漫起来的水、随着水浮起的萍、萍下面黏着的螺,都成了这天堂的一景;他们忽而变成两枚粘在一起的小螺,忽而变成吐丝的虫,从那高高的苇叶上悬下,在极轻的微风中眩晕。 他们在这一小片压倒的苇草上轮流仰卧,河边沼泽的泥水有时流进耳去,水的声音使得对方的喘息听起来沉闷而伤感。他想抓着什么支起身子,但芦苇又是那么脆弱,不堪一握。她也想去扶点什么,只被芦管割伤了手臂,鲜血从手肘上滴进水里。 两人就这样拘束地缠在安全而逼仄的巢穴里,发髻、脸颊、身体都沾满了淤泥,仆倒在苇荡中,如同两只折翼的白鹭。既然都走到这一步,狼狈由两个人共同承担,所以他们相视时反而微笑。 他们也知道这泥潭进了就出不来,但还是进了,如果以后非得从相爱和反目中选一个,只能把相爱的事情忘了。 秦棠姬随后就去深水浣洗长发和衣裳了。与她相比上官武只是普通人,又是从昆仑山长途奔波回来,此时已经疲劳得快要睡去。她将自己身上的污泥泼去,又回到草窠旁,像小女孩牵牛一般将上官武拖出来,将他推到河里。 上官武不识水性,纵是困得已经人在周庄,一口水下去立即清醒过来。秦棠姬将他那早就歪斜的玉冠轻轻捉下,摆在岸上,一手拉着他向更深的水中涉去。感到他的手微妙地向后退缩了一些,秦棠姬知道他心中有些不确定,于是转而一头栽到水中,等上官武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这矫健雌龙环抱着拥到水里去了。 七年过去了,他还记得两人第一次肌肤相亲的场面,也是在河水中。秦棠姬的体温一贴到他身上,那封存的回忆就像闪电一样穿过他的脑海。天啊,那时候棠姬只有十四岁,他才只有十五岁,怎么会想到方才的事情都是真的? 怎么会是真的? 不知是水的涡流拍着他们打转,还是因为这恍惚的回忆占据了心头,那迷幻的洪流旋即又来,而这一次就已经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他虽然不识水性,但秦棠姬就是他所乘的蛟龙,只要抓着她的身体,就好像上天入地也轻而易举。这小龙有时故意愚弄他,使他浅浅地落到水中,又在他远没有窒息的时候将他托出水面,这温柔的嬉戏似乎可以延续到日暮、延续到明日,直到春秋尽度;若是这爱意不消散,则时间也不流去,停驻即是永恒。 -------------------- 他们果然直到次日才回到北方阁,那时候阁中的主事们一个个围在门前,看到两人回来,眼神中一半是揶揄,一半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敌意,仿佛都蓄势待发,准备教训这两个少年人。好像在职务上管不到上官武,但可以在风化上管教他,他们的年纪就是为这虚长的。 但等两人迈进教门的时候,却又没有一个人敢真的开口。因为秦棠姬和他的表情看起来那么理所应当,谁若是对此敢有异议,谁就会死。 谁也不敢问上官武此前和这位闻名已久的少教主有什么渊源,只知道从这一天开始北方阁每个人都必须把秦棠姬当成真正的上司。两个上司也并不回避他人,出行总是相伴一处,清早练剑也在一处;到了午后,不怕弟子们窥看也要拥在一张竹床上读书小睡,那情状静美无比。日暮后就更不必说,最早是留宿阁中的,不多久就在外买了小庭院,到长安市里去住了。阁中的主事怎么敢有意见? 若是他们二人真有这样恩爱,那么让秦棠姬做了教主也是好事,无非是把杂事归给上官武去管。但这二人又并非全然的贴合,懂情场逸事的人就能看得出来,维系这两人的东西可说十分浅薄,但也可以说极其顽固,那是非君不可的情欲。要摆脱这魔障或许只是须臾间,也可能一生都不能撇清。 第三十七章·泪溅蓝田美玉碎 唐襄的信寄出月余没有回复,她便有些着急,连着写了两封出去,也都石沉大海。她担心北方阁出了事,但却又没有人写信来告诉她上官武的去向,不禁更加害怕。 霜棠阁为了补此前剑南道一战的损失,新近招了些弟子。人员过多,唐襄不得不将三阁主重用起来,又挑选了几个还算过得去的副阁帮忙照看。这些人都已经在蚀月教待了十年以上,就算没有手段也知道事务的流程。虽然找了这么些帮手,最终的决策还是唐襄一人在做,她这没有宰相的皇帝当得非常辛苦。 上官武虽然在北方阁,以前写信过去向他询问意见,他总还是细心回复;她对上官武的建议也总是非常重视。若不是上官武生了副男儿身,本应该做教主才对。虽然她如今身怀蚀月步摇,算是惭愧地做着教主的工作,但这功劳快有一半是上官武的。他一不回信,唐襄这样聪明的人也会觉得失了支柱,更觉得心里缺了依赖。 他们在信里从来不谈别的,只有公事,如果连公事也不谈,就无事可谈。 因为北方阁始终没有声音传来,好的坏的都没有,她实在坐不住,一面派人跋涉去长安探视,一面又给黄楼写信询问上官武的动向。 过了大半个月,去长安的属下还没有回来,黄楼的信倒是先来,只说弟弟十天前还来过信,只是十分简短,称自己安好,没有说到任何大事。她因在河北带兵,最近情势危急,恐怕又要向北方阁借兵,所以先写信去探了探上官武的口风;但他这顾左右而言他的回复,却有点让她吃不准弟弟的意思,所以到时可能转而向霜棠阁借兵,她在信里希望唐襄能帮她一把。 黄楼这么说,唐襄最在意的不是借不借兵的事,在意的是上官武一方究竟出了什么状况。既然能与姐姐通信,至少说明没有大变;但又不认真回复她们两人任何一方的信件,是为什么?他以前从来没有这么懈怠过工作。 又等了十日,那派去长安的探子依旧没有回,唐襄心中已经有数,北方阁定然出了什么事,那探子已经被杀。上官武有事瞒着她和黄楼,而且已经有两三个月了。若是到了要杀来使的地步,不可能是区区小事。 因为抽不出身,她也曾想过恳求李深薇重出茅庐,毕竟天枢宫中的小宫主也已经不再是幼儿,无需她时刻照看。但唐襄最怕最怕的是薇主重出江湖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就会有惦记她的人上门算账。薇主已经三十二岁,留在聚山上安度余生是最好的安排,她不想因为自己的无能害了李深薇。 思前想后,她只能写了一封十万火急的信件去,其余什么也没有说,只说让上官武即刻回湖州待命。并没有什么所谓十万火急的事件,但她必须知道北方阁到底发生了什么。 ---------------------------- 这封信总算被北方阁的主事们截到,没有再落到秦棠姬的手里。大阁主自从与这女子痴缠在一起,就不怎么认真办事。秦棠姬就更不用说,对教内事务不闻不问,但只是不让上官阁主与唐襄通信。秦棠姬对他身边除了黄楼以外的任何女子都非常防备,好似狸猫护食一般将他困在自己这方。 正如很多年前朱玉藻生前所说,上官武对秦棠姬爱慕之深,根本就是任她胡来。他们这一对已经使人分不清谁是谁的克星,遇到一起时两人都各反常态,如同连灵魂都混为一体。 二阁主接到唐襄这封信,没有再转交上官武,而是擅自拆看了。上面只写了四个字: 速回速回。 主事们便严肃起来。二阁主那么胆小的人,这一次也坚持要说服大阁主。更何况上官武去年杀了三阁主的事,他一直不敢上报唐襄。如果秦棠姬做的事也一起被捅到唐襄那里,北方阁离被整肃也不远了,他们这批无能的上司迟早会丢了饭碗。 唐襄的信才来,黄楼的信又来,两边的信件都没有过上官武的手,就直接传到了北方阁主事处,被摊在沙盘上展览。黄楼的信也言简意赅,问上官武究竟遇到什么变故——虽然他都报过安好,她还是问了。 上官武这日一到阁中,遥遥就看到二阁主站在门前,对着他行了个大礼,起身时面色如霜:“大阁主,我以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上官武听他一早就说口气那么重的话,对他想说什么已经十中猜到八九,便露出极其不耐烦的神色来,没有理会他,径直向门内走去;没想到里面齐齐站着更多主事和头领,见他来了,都弯腰做了一礼。 他愣了一下,仍然对人群视而不见,要独自进阁主馆去。二阁主的副阁即刻拦到他面前:“阁主留步。属下虽然人微言轻,但自觉在人事上比阁主历经多些,斗胆对阁主说些不中听的话!” 上官武回了一句:“我已经知道你要说的了,退下吧。” 其余人见他这样执迷不悟,更加群情激昂,一个个都冲到阁主馆门前堵住他的去路。他若是抽剑恐吓,众人就更愤懑,竟是完全不肯让他通过了。 他不是真会下手杀人的人,收了剑,面上阴沉沉的,指着那位副阁说:“你讲。” 那位副阁此时情绪激动,已经涨红了脸,口不择言:“大阁主太过宠幸秦氏、根本就是荒淫无度!蚀月教大厦将倾,都是唐阁主在辛苦撑持,大阁主难道忘了唐襄阁主了吗?!” 上官武听了头一句已经怒火中烧,但听到最后反而忍耐下来,压着嗓子说道:“你知道秦棠姬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东西,也敢说这样的话?我今日将话说明白了,秦棠姬是蚀月教的教主,不是教主储,是蚀月教的教主!还有,这大阁主我不做了。” 他最后一句话说出口来,人群霎时鸦雀无声,看着他将腰上十余块玉牌一一摘下,掼在地上摔得粉碎。他每摔一块,场上的人心头就是一抽。十多块玉牌,这二十二岁的青年才俊手里是五万多的教众啊! 他将所有的玉牌都扔到地上,转过头就扬长而去。 场上的人一半是惊恐,一半更是愤怒。上官武会性情大变都是秦棠姬的错,那女人就是蚀月教的祸水,她甚至烧掉女圣的物件!就连她烧掉女圣的物件,上官武都没有一句追责,什么时候她毁了整个蚀月教,上官武只会说这大阁主他不做了。 平日里乐于窥看他们私事的人都知道,大阁主与秦棠姬的相处方式和常人比起来稍显诡异,常常弥漫着危机,但总是一夜之后就风平浪静。他们是白日里多有摩擦,夜里熄了灯又是一对神仙眷侣,这事的奥妙不是每个人都能明白的。那位副阁指责他们荒淫无度也是出于这种推测,但并没指责错。有时阁中弟子都想着,按这样疯狂的势头下去,秦棠姬不出半年就会珠胎暗结、腹高腰肿,自然会变得安分,大阁主也会回来,所以就得过且过了。 但他烦闷的理由,只有他自己知道。 棠姬要做教主,那是她活到今天的原因;姐姐要做教主,是因为只有她能护十万教众于羽翼下。这整件事唯一的错,就只有他做了棠姬的情人、又做了姐姐的弟弟!但凡有那么一条关系是假的,他就不必纠结。而这情人可以不做,甚至连姐弟也可以不做,他本是自由之人,一切都要归罪于渊源已深的因果,而他对此无能为力! 但现在情人也不能不做,姐弟也不能不做,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卸去大阁主之职,任由教众去评说他是个淫乱无道之人,那又如何?这是解脱自己最快的办法。 可是如果为了蚀月教着想,他知道秦棠姬是不该做教主的,如果棠姬要做教主,他就不能走,姐姐也必须臣服。可姐姐怎么可能臣服,她甚至传过前者的死讯!如果两者见面,为争夺蚀月步摇,一定会大打出手。 他闷得不知该往何处去,恍恍惚惚闪进胡人街。胡人街的酒肆总是秘密开着门,不太受西市纪法的管束,他和棠姬总是流连在此。 上官武一坐下,酒肆的博士认出他来,当即准备了他常点的几样,摆到他眼前。只是这卯时饮酒实在是怪异,大概长安城只他一人。 这酒肆的小厮常常给他们送酒去,知道他和秦棠姬在市内的住所,见了他这副颓唐的模样,既好奇又担忧,偷偷地溜出岗去看秦棠姬那边是什么情况。至私宅,秦棠姬面色如常,正背了剑要去北方阁,撞见这小厮鬼鬼祟祟躲在门后,剑就抽了出来。 酒肆小厮连连摆手,用不熟练的官话将上官武的情形说了说。 她点头称知道了,随后便快步向酒肆去。 一入酒肆,看得上官武不知是大醉还是疲劳,已经卧在桌上。她走去用剑打了打上官武的肩,他抬起头来,竟然泪湿衣袖。 第三十八章·天香国色惜成灰 她皱起眉来,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上官武站起身,将她按到椅上,随后说道:“棠姬,我有话问你。” 秦棠姬点点头,但从她的眼睛里看得出,她对那即将问出的话还没有一点准备。酒肆的博士们倒已经嗅出些怪异的味道,不待上官武暗示,就已经偷偷退到门外去了。 他开口:“你必得做蚀月教的教主吗?” 她倒是露出一丝好笑的神色,没有回答他,但那回答已经在笑意里了。 “或者不要去理会这教内的生死衰荣,我与你从此远离长安,不再回来呢?”他不知究竟该怎么开题,竟突然觉得自己的喉舌也很笨拙,“我不做蚀月教的阁主,你也不做蚀月教的教主,我们只去做最普通的夫妻,将来还会有可爱孩子,你没有这样想过么?” 秦棠姬的面色看起来越加滑稽,一句话堵在喉中来回几次,最后只是说道:“我只能活到三十二岁。” 这话就像一柄短剑插在他心上。她只能活三十二岁——所以普通夫妻的如水恩爱对她来说太平淡了,她不是满于这一点温存的人。三十二年,只有做李深薇那样的女人才算是好好活过这三十二年,在她心里,仅仅和他虚度光阴又怎么能算是满意的收梢呢? 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还想一试;正是因为他想到过,所以始终由着她乱来。如果他上官武在,她便是怎么随心所欲都可以的,只要他在! 上官武的面色就变得沉重,失语了片刻,他忽然坐直身子,开始对她说当年在剑南道他对黄楼说过的那些话。蚀月教现在积患重重,与时势相悖,全都靠黄楼在外征战、替蚀月教扳回一局。 黄楼想做教主的事,秦棠姬此前不知,但现在知道了;知道,而且明白要让蚀月教存活下去,让黄楼当上教主就是必然的结局。上官武已经替黄楼打点好了所有步骤,只等着时机成熟。唐襄要借助黄楼的力量,同意她做教主也只是稍稍施压的事。简而言之,这个教派下一任教主是谁,就掌握在他上官武的手中。 但他既不想害了整个蚀月教,也不想伤了她的心——两相权衡,这十万人的前途和秦棠姬的快乐在他心中竟然是等同的重要,仅是因为这荒唐的抗衡,他就已经忍不住自责。这自责无处可说,他已经承受不住,所以宁可将身上的担子卸去,请秦棠姬与他一同逃避。 他恍惚中觉得这逃避就像自己的父亲叛唐,都是因为顶不住时局的压力,所以随波逐流。他还是常常想起自己罪臣之子的身份,但没想到面临的却是两个女人之间的抉择。若是这么想,恐怕自己连父亲都不如。 他又何尝不知道这邀请只是他一厢情愿呢? 秦棠姬坐着静静听他讲完,途中还将他的酒碗拿来喝了两回,好像他声泪俱下的这些话都是耳旁风。他讲完了,见秦棠姬用手指轻轻地在敲桌上的长剑。 秦棠姬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上官武的面色趋于平静,她眯起眼睛笑道:“黄楼会栽在自己手上。我很急,不想一直等到她栽在自己手上,我要帮她一把。”对她来说这已经算很长的句子。她这七年少与活人接触,说话的本事几乎都是回了长安之后才重拾起来。上官武盯着她的眼睛看,就像看着一架会说话的机器,而这机器的话语明明都是他教的,却不能说出他想听的话。 对方没有等他再说什么,拾起桌上的长剑就站起来。他匆匆留下几枚钱跟上去,模样有些狼狈。秦棠姬走出门去似乎是因为听见有人在街上叫卖花种,他认得那卖花翁,春天的时候来卖新开的牡丹,九月就来卖牡丹根。 秦棠姬喊住那位老翁,他即刻停下来,一一介绍土筐里的花根,姚黄魏紫不一而足。她没有听完,从囊中取出一吊钱,命他把牡丹都挑出来留下,自己回到那座酒肆,赤手从火炉里抓出一根熊熊烧着的木柴,将老翁摆在地上的姚黄魏紫统统点着,静静看着火烧了片刻,然后快意而去,甚至不顾自己手上被烫得鲜血直流。 上官武从头到尾只是极其绝望地看着。他太了解棠姬了,但凡能挑起竞争的事情对她来说都是娱乐,摧毁和谐的事情在她眼里也并不那么可怕。她心目中只有她自己! 那卖花翁却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吊钱虽然能买他的花,却不能买花的魂,长安人是最爱牡丹的,看不得它受一点摧残!他无能为力地看着花被烧成灰烬,等秦棠姬转身离去的时候,他就像疯子一般冲到火堆里用力去扑,一边发出鬼一般的哭泣声。但怎么来得及?那天国之花已经消灭在火舌里。 上官武过意不去,要上前拉过那老翁。还没有拉到他的手,一隙剑光猛地劈来,将卖花翁切倒在火焰中。 那火灭了,是老者的血浇灭的。上官武只觉得眼前一片混沌,那隐忍在心中的狂怒总算是浇透了他,他对着那远处正在擦剑的女子高喊道:“你怎能这样,胡闹得还不够么,这人有什么错?!” 秦棠姬将剑收回去,幽幽道:“他没有错,我只是让你看看我是谁。” 太多的压力堆在上官武头上,他这时已经忍耐不住,快步追上秦棠姬,就要去夺她的剑。这本是他的剑,他的剑不是用来这样杀人!但对方是观音奴的素质,都没等到他接近到十步以内,剑刃已经对着他的脖子:“你最好早点去告诉黄楼一声,若是不想死,就死也不要来长安,我还可放她一马。” 他气得还要动手,那磕坏的剑刃已经勾破了他脖子上的皮肤,鲜血已顺着衣领落下来了。他眼中是极大极大的绝望,仿佛躲避妖物一般缓缓地推开三步,将那剑摁下来,说了三个好字。 随后他拂衣而去,走之前还将三吊钱交到目睹了一切的酒倌手里,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好好殓葬”,人就消失在胡人街头。 -------------------------------- 他没有回北方阁,也没有去市内的家宅,径直在城外向人买了马,头也没回地出了长安。此处已成了他的伤心地,不管秦棠姬在不在,他一时都不肯回来了。但要说还有哪里能去,他也不想去思考。若是走得越远越好,那就应该去霜棠阁。他不是去找唐襄的,他只是想找个地方坐着。 但才出走一天他就后悔了。明知道劝说姐姐会比劝说棠姬要容易许多,他怎么还去招惹秦棠姬?倒像是他的错。他实在不能没有棠姬,就是一天也不行,离了她就像多出许多虫子在胃里乱爬。她生了气,生气了也不要紧,他们两个什么时候不是一碰着对方的身子就恩怨俱忘的?他现在回去,只消将她轻轻抱起来放到床上,说过的什么狠话都不作数。 要说棠姬是世上最难相处的女子,偏偏只有他能化解这难处。只要是他们俩待在一起,再难的事情都变作细雨轻烟,俄尔就从帘帐里飘去了。如果不是他,换成另外的男子,还能不能与其有等同的欢愉?他竟然也小气得总去想这无稽之事,他也不想棠姬遇上别人,也不想第二个人碰到她的身子。 他乘在马上,离长安越远便越痛苦,越觉得她将成了别人的。怎么会有这样伤心的爱? 他几乎是一路哭着回到江南道,竟好像突然又变回一个男孩子。长路上无人,也没有谁知道他曾是蚀月教的大阁主,就把他当成个为情糊涂的年轻人。他甚至想,若是棠姬能为此流一点眼泪就好了,他不是愿意见她伤心,只是不想看到她仍旧那副机器一样的神情。 十日后既至江南道,离长安足够远了,他反而慢慢平静,一是即将见唐襄,他不能顶着这样一副丧气的脸去面对上司;二是他终究记挂着姐姐,不能真正沉沦下去。 等见到那半顷海棠的时候,他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七年未曾回来。伤感虽然涌上心头,但更惊心的还是发觉这七年里自己已完全成了另外的模样。而就算从名不见经传的弟子变成大阁主,又从大阁主变回凡人,只有那为秦棠姬掉眼泪的模样还在。难道这唯一的弱点已经不能克服,难道他一辈子就这样落在秦棠姬手里了吗? 他回到霜棠阁,许多人都不认得他。他将身上玉牌摔了,因此也没人知道他曾是北方阁的大阁主。他问唐襄在哪里,问的是唐襄,不是唐阁主。那弟子十分鄙夷地看着他,随后说在教主阁。 他惊异于唐襄终于坐到教主阁去办公了,十分难懂地一笑,那弟子见了他这副气势,退了两步立刻去报告了三阁主。三阁主赶来时他正打算上楼寻唐襄去,见了上官武,忽然停住,向他行了个礼。 上官武没有理会他,顾自上楼,正遇上唐襄从书房出来。这女子生得娇小干练,停在他身前仿佛一支细杨柳。唐襄见他毫无预兆地来了,愣在那里,他已不再是当年那连赐座都会谢绝的下属,见了她便拉过她的手,一面带着她向无人的大阁主馆中走去,一面冷冷道: “我有话要说。” 第三十九章·不识煞面玉郎君 唐襄这年都已经二十七岁,和前两代教主一样难嫁,她早都不去想这事。朱玉藻还在的时候常常明里暗里催她,但凡蚀月教里有稍微标致的少年郎,他都要笑唐襄一番;但她唯独常常想着十九岁时在扬州的玩笑话。 现在每想起这事,却不知道是因为上官武还是因为朱玉藻,总是惹得她黯然神伤。神伤也罢,神伤便没有工夫去想别人,反而替她节约了精神。 她现在见到上官武也是这样想的。她知道他行事轻佻,所以即便被他拉着手,她也故作镇定。上官武是拉着谁、抱着谁都未必真有恋心,他只是没有去想。所以她也不躲,躲了就没有下次。 上官武将唐襄拉到大阁主馆中,回头将门悄然落锁,转过身来,只看见唐襄那双十分灵慧的眼睛竟然呆着。 他倚在门上沉默了许久,唐襄也不敢出声,但好像已经发现他的玉牌不见了。 上官武酝酿良久,低声道:“她回来了。”他不必说她是谁,唐襄已经打翻心柜。失语片刻,她才要指着他空空的腰间说话,上官武续道: “大阁主之职我辞了,北方阁交给她去。我是回来找你要我的东西来的。” 唐襄实在有太多问题要问,才想好第一个该问什么,话还没出口,上官武就已经打断了她:“我要做霜棠阁主。” 她想起当年四阁主那一万人还没有还给他,此时都已经逾期两年半多了。先前是担心他手下人员过多,但没想到他自己辞了北方阁的职务。她是逻辑清楚的人,知道这怪异的发展里被上官武隐瞒了很多环节,但仍旧耐着性子说道:“那一万人我会还给你,你即日就是霜棠阁的四阁主了,可是……” 上官武的面色忽然诡异地一变,健步凑近唐襄,将她的喉咙捏着摁在案上:“唐阁主理解错了,我不是来做四阁主的,也不是来顶替大阁主的,是来做那阁主之上的阁主;这是你自己对我说的。” 他还是不能没有权力,他手上不能没有人。而且他此时生出更加恐怖的想法,他需得比秦棠姬还要强大,这样才能保护姐姐。 她惊恐得轻声叫起来,对方的手就卡得更紧,并将她藏着袖弩的手压过头顶。他那美艳的脸就悬在唐襄眼前,只是此时看起来没有一丝慈悲了。她的身体如此娇弱,如同一只卡在网里的山雀,他的手再用一分力就能将她的脖子直接拧断。 唐襄在窒息的挣扎中反复闪回他方才说过的每一句话,霜棠阁主,他要做霜棠阁主? 他的意思是做统领整个霜棠阁的主事,从此连她也是上官武的下属!她和黄楼竟是都轻视了他,只有已经去世的朱玉藻冷眼看人,早就道出真相——上官武此人不能不防,但现在已经防不住了!薇主说得也没错,上官武终有一天会成为她唐襄的对手。 她憋得白眼都翻上去,只能急急点头,头上的玉簪不停嗒嗒打着桌面。上官武的手这才稍微松下来一些,好让她说出句话来。她连连咳嗽,眼泪顺着眼角直滑到发鬓。 上官武冷冰冰地说:“阁主懂我的意思了?” 她脑海中无由地浮现七年前与之共处一室时的情形,那时候她还坐在他面前优容地吃一颗杏仁。她说出“我对你的期待远不止一个副阁乃至阁主”时,有没有想过事情会变成这副局面? 唐襄为此有些恍惚,但也不知是不是头脑的血液还没有流回去的缘故。对方见她受惊痴傻的模样,像是替她说道:“那请二阁主现在就整理仪容,出去通告蚀月教上下吧。” 唐襄低头看看自己,脑际两绺散发就落下来,飘在她眼前。她抽泣了一下,抬手将发髻重新挽了,擦去眼泪,抚平衣裳的褶皱,慢慢走去取门上的栓。上官武这时拦住她,替她开了门,请她出去。 门既开,唐襄抬眼望去,馆前黑压压的聚着一百多人,三阁主一脸疑色地站在最前面。三阁主的年龄也比她大上许多,她从惊险中清醒过来,见这霜棠阁里陪伴了她十八年的老人们都还在意她的安危,这严阵以待的架势使她对上官武的到来更加感到不安。 她尽量压住了声线:“众位,是我让北方阁上官武大阁主回来的,从今日起他就是霜棠阁的主事——”她顿了顿,像是还没有完全想好要怎么向众人解释霜棠阁主这一职务,“——从此他就是霜棠阁主,我也是阁主座下一员,不知我说明白了没有?” 她这串话已经说得极尽冷静,本来没有人会看出上官武的强迫,但那留在唐襄脖颈上的紫红的指印已经留了破绽。 三阁主沉声道:“这件事薇主点过头吗?” 唐襄心中电光火石地将利弊算过,此事如果真的告知薇主,她不太可能同意。但现在上官武就是秦棠姬,秦棠姬就是上官武,薇主真的会说不吗? 她的话在喉头稍稍一转,用同样低沉的声音回答道:“这是秦教主下的令。” 唐襄此话一出,众人哗然,秦教主——秦棠姬,那女子没有死!而且既然是唐襄开口,那么秦棠姬已经约等于代替李深薇的位置,成了蚀月教的新教主了,现在只差让众人看到她戴着步摇出现一次。见步摇即是见教主,没有步摇就不算真的。 底下虽然有跟着黄楼打过仗的弟子,但见站在前面的是黄楼副阁的弟弟,就是有疑惑也不能说出口;但唐阁主脖子上的红痕这样刺眼,又实在是不能让人无视! 弟子们不敢出声,只有三阁主鼓起勇气,抱拳道:“……属下,属下恳请上官阁主引我们见秦教主一面。”他本就懦弱,说出这句话,冷汗已经落在地上。 唐襄也已想到这其中的漏洞。他只说秦棠姬回来了,但拿不出任何秦棠姬现身的证据来,而且此前派去的探子也被杀死。如果说他一回来所说的话全都是假的呢?如果说他根本没有辞去北方阁的工作,又来到这里强迫她交出霜棠阁的权力,那他就是一手掌握了整个蚀月教! 她自己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七年前她说过,等他敢对每个人说假话时,就是他天才显露之时。 她等着上官武开口。 那美人的喉中发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三阁信不过,可以自己去北方阁拜见一番。就是薇主信不过,也可以自己去见见棠姬。”他已经料到众人对他有怀疑,补了一句,“探子是她杀的,我与她都最讨厌信不过人的属下。” 他将属下二字说得尤其清楚,像是有意提醒。这番话背后的意思,一是不许众人对他有怀疑,二是说了秦棠姬已经执掌北方阁,自己作为她最亲信的伙伴前来接管霜棠阁,两人成南北遥望之势,其余人都只是陪衬。假若秦棠姬真是教主,那么他掌管整个霜棠阁并不出格,因为他刚才这话里的亲昵也同时说明了两人关系不一般。 唐襄对此最清楚不过,明白事已至此将无可逆转,上官武必然成为蚀月教最炙手可热的头领——而这结局最令人深思的地方在于,不论是黄楼还是秦棠姬,甚至就算是唐襄自己做教主,上官武都会占据这个位置。 所以当初该怎么防? 她是聪明的,知道虽然他突如其来地做出这些决定,但这与秦棠姬来到北方阁这件事之间还缺了无数条链节,而且做霜棠阁主也不会是他的最终目的;蚀月步摇还在她唐襄的手里,谁都还没有正式接替李深薇,上官武的手将为那新的教主戴上权力的象征。 所以她也不再问,知道这中间还有很多可以变通的地方。如果他只是扶助秦棠姬掌教,那其实要她低人一等、做上官武的手下也不算什么,毕竟她撑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秦棠姬回来的这一天。 若要说这整件事里有让她心碎的地方,也只是他掐住过她的脖子。 ----------------------------- 上官武从北方阁大阁主摇身成为霜棠阁主,权势比之前更加骇人;而唐襄对他多有宽容顺从,正如她之前也对李深薇温驯,好像他来此是天经地义的。既然成了霜棠阁主,自然也见过了李深薇。 李深薇已经不再有原来那股凌人的气势,反倒是上官武更冰冷。三年多来,她头一次回霜棠阁的高椅上端坐,上官武见了她仍然屈膝行礼,但口气里已经没有十五岁时那种急切的倾慕了。 她坐在那椅子上,拿那双使剑的、满是伤痕的手剥石榴吃,剥下来只吃十分之一而已。她只絮絮问了些秦棠姬的事情,知道棠姬还算安好、生得美丽,就止于此。虽然他不说,但李深薇已从上官武的语气里听出两人陷在十分痛苦的关系中,所以这石榴吃得不太愉快。 她既没有问教务上的事,也没有问两人究竟哪里合不来,那些被上官武隐去的链条她全都不问。末了只是说了两句话,要他别让唐襄空怀希望,也别让棠姬伤心。 随后站起来,说这石榴留给你吧,就出了教主阁。 第四十章·十月鼓声惊河北 他做了霜棠阁主,没有几日就又打算动身回北方阁去。哭也哭过了,最羞于见人的一面都不怕露在人前,怎么还会怕回去见棠姬?他心里此时已经达到了最大的平静,当然也难说是因为手里又有了大权的缘故。 既然连李深薇都承认过他的地位,他就没什么顾虑,从此是这六万霜棠弟子的最高头领,不管棠姬怎么胡来他都能抵挡住,也能替姐姐撑腰。 霜棠阁内因还怀疑着秦棠姬究竟在不在北方阁,看到他准备启程的模样,都对他疑心更重,怕他果然还没有卸去北方阁大阁主的职务,这是急着回去发号施令的。 他也不屑对别人解释,只想着早点回去见秦棠姬而已。 唐襄找匠人打制了一只金令牌,以证明他霜棠阁主高高在上的身份。他佩着此物预备动身,上马的那一刻,阁外十万火急来信,来者是黄楼的信使。 唐襄这才猛地想起一个月前黄楼提起过借兵的事,她竟然搁置着搁置着忘了。黄楼若是此前真与北方阁通过信,以秦棠姬的气度也不可能同意借兵给她。 她临时拦住上官武不让他走,命信使速速拆信朗读。 那信使都等不及拆信,就大喊一声:“副阁要借一万人,一千骑!”又转过头来对着上官武喊道:“大阁主,副阁受了重伤,她想见你!” 他大惊,知道姐姐是弓箭手,不太可能在近战中受伤,所以才放心让她跟着李晟行军。她也保证过自己不会太过逞强,尤其不会冲到敌军里肉搏,难不成她把这些话又抛到脑后了么?! 他从马上一跃而下,唐襄也知道他的意思,立即就跟着他回教主阁寻名册去了。他们需在半日内选完一万弟子,且一个不落地送到河北去。 黄楼现在邢州临洺跟着李晟追击魏博节度使田悦,因此这一万人全都要去邢州。这并不容易,自从上次蜀中战后,霜棠阁内已经没有上次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再加上那时候领队的是朱玉藻,他已是蚀月教的老臣,说话掷地有声,上官武这样刚刚做上所谓霜棠阁主的青年怎好与之相比。 唐襄一边整理名册,一边已经将三阁主唤过来。 三阁主心里已有了数,推进门时,就对着唐襄扑通一声跪下:“二阁主,你要我跟去河北么?” 唐襄头也没有回,说道:“我知道你还有妻子儿女,我会照顾他们的。” 三阁主顿时磕了一个响头,高声道:“二阁主既知道我有妻儿,某不才,只是江南无能一闲人,不敢驰骋沙场,求二阁主网开一面——” 她便放下名册,走到三阁主面前扶他起来:“三阁这样对我屈膝,就是折煞了我。如果你不去,更不会有弟子想去。跟着黄楼副阁去邢州虽然危险重重,但留在江南苟活,不知哪一天我们这些乱党就会被官府捉去,到时谁也护不住你的妻子儿女。” 她顿了一顿,随后道:“如果三阁主担心上官阁主有异心,我唐襄也会随行。” 三阁主的眼中露出一丝惊慌:“唐阁主,你不能去,打仗可不是开玩笑啊!” 唐襄缓缓地吐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物,三阁主的面色立刻变得严肃——那是蚀月教的银步摇。“如果上官武敢下轻贱你们的指令,敢拿你们的命填官兵的,我以这蚀月步摇同意你们剿杀他。” 他们都知道上官武就在隔壁的书房里拣选弟子,而他们就在这一堵墙的后面约定杀他的条件。唐襄虽然顺从,但还不是盲目,她知道薇主的点头也只是形式,如果她唐襄决定杀上官武,霜棠阁的弟子会听她的。 三阁主的眼神中的光逐渐熄弱,他知道唐襄已经下定了决心,这霜棠阁里只要她下了决心,谁也不能忤逆。当下点了点头,承诺会将自己的手下说服,便退了出去。 唐襄等他离开,跪坐在地上,思虑良久,将银步摇插在了头上。 ------------------------- 这一万人向河北行进的时候,唐襄始终没有将步摇除下——霜棠阁的弟子不见此物已经有三年多了,终于又见,不敢对唐襄的话有半点质疑。其实谁又不知道唐襄早就是无冕的教主,唯一的遗憾只是谁也不能尊称她一声教主而已。 也正是因此,上官武要凌驾其上,才会这样受人鄙夷;认可他继续踩在唐襄头上的理由,只是那未曾谋面的新教主的存在而已。 上官武对此也没有多余的话,他曾向唐襄讨要过蚀月步摇,但唐襄没有同意,他也就没有强夺。蚀月教内的暗流就是这样变幻莫测,上官武和唐襄之间究竟是敌还是友,甚至更幽微超过这两层关系,谁也看不到全貌。 若他们知道这关系接下来还会变得更加难以捉摸,此时此刻就更不敢置喙。 到河北的时候已是十一月,北方大雪都已经来过数次。队伍行进至此,斗志已去了一半;当地的唐军也好不到哪去,田悦军负隅顽抗,乘着这天寒地冻的时机紧守城池,将唐军困在城外,饥寒交迫外加惨重伤亡,军中已经没有继续追击的意志了。 上官武至河北,一与李晟大将军打过招呼,就去帐中探视黄楼了。 黄楼十月时因怒于众军懈怠,带着自己的一千教徒跣足杀进田悦城内,但因为寡不敌众,这一千人回来的只有几十。她自己也被围攻,腿上中了两刀,险些回不来。李晟怜惜她,这一个月没再安排她上战场,但也批评她太过鲁莽。 因为她这一去,等于给敌军城内送了食物——那死在城里的九百多人,全都会被吃掉。围城本来就是等着城内水草耗尽,她这一怒反而帮了他们。 黄楼又怎么忍心自己的弟子变成一盘烤肉,只是那一夜太过愤怒,失了理性。唐军之丧气,她已经看不下去。不单她看不过去,底下的一千弟子也同意杀进城去;于是一拍即合,也不管青红皂白。 他们原打算取了田悦的首级就回,但没想到城内更有森严守卫。叛军对田悦十分忠诚,以至兄弟相称,都愿意拿命保护田悦,这一千人入城,如同片雪入汤。 她铩羽而归,非但自己受了责骂,连剩下那些没有跟去的弟子也心有戚戚,对她的命令有了质疑。做首领就是如此,一旦害得底下白白死了人,接下来的命令就很难执行了。 士兵们也是人,也都惜命,军命不是迷魂汤,随便灌一碗下去谁都服从的。更何况黄楼手里没有真正的将军令,她只是区区一党派头子。那后来分配给她的五千弟子最是难以管教,他们面上称黄楼为副阁,也与其他的弟子打作一片,但黄楼下达的命令没有李晟确认,他们就一动不动。 黄楼是深觉自己号令不了他们,因此才一直想从蚀月教本部借兵。想当初在剑南道作战的时候,底下那两万人会听她的安排,弟弟的一万人也十分服从,哪像现在这样。自从损失九百弟子,她手下就更加缺人,刨掉李晟送她的五千突骑,甚至连一千都不足了。 上官武听她说完这些,眉头紧紧皱起。他已从姐姐的话里听出些不太妙的势头,她现在有些慌不择路,也不知道是不是战争将她的心性都磨坏了。姐姐没有实权,做的很多事都像强为自己贴金,这消耗的是底下弟子对她的真心,再要这样下去她必尝苦果。 黄楼见他身上的玉牌不见了,但换成一块从未见过的金牌,就也问了他一句。 上官武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叹了一口气,先说道:“姐姐,以后你要借人,不必再过问唐襄的意思,向我要就行。但我以前对你说过的话你要放在心里。” 黄楼的碧眼微动,问道:“什么话?” “你要听我的话,武有一令,姐姐就是死也不能违背,姐姐能不能先答应武?” 她听他的意思,弟弟的地位好像甚至高过唐襄去,心里已经有很多疑问。记得唐襄曾对她说过害怕阁中一人独大的事,但如今的情形又是怎么回事?她来不及先问这些,只点了点头,要上官武说他的请求。 他一字一字地念道:“请姐姐无论如何不要踏足长安——” 黄楼立即打断他:“长安是我长大的地方,凭什么不能去?我现在是唐军的将领,长安是我的国都,又为什么不让我去?你是北方阁的大阁主,难道你也不回长安了吗?” 他听得姐姐一口气说出那么多拒绝的理由来,已是十分烦闷,“秦棠姬回来了”这六字他几乎已经塞在喉咙里,忍耐了片刻还是没有说出口。沉默了一阵,他接口道:“我已经不是北方阁的阁主了,从此那里的人也暂时不能为姐姐你所用,武这样说,姐姐能领会么?” 黄楼又被这一串话绕得头脑发晕,既然武的地位都已经超过唐襄,却又怎么可能突然指挥不了自己的老部下?几个月前北方阁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写信去往往石沉大海? 她再望向上官武的时候,只见他面色中的沉重一言难尽,更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小武,蚀月教是不是南北分裂了?” 第四十一章·忠义万军济洺水 他当即否认道:“没有这回事。我今天给你带了人来,等你战事少平,我还要回北方阁去的。” “你既不是北方阁的阁主,回到那里去又有什么任务?是你之前照看的那名女子——是唤作莺奴?——那小女子还在北方阁么?” 他想起莺奴,顿时语塞,但觉只想先堵住姐姐这张嘴,只好模模糊糊地说:“我确实还有牵挂的人在那。” 黄楼便有些恼怒:“算起来都快要十二岁了,这么大的少女留在身边会起妄想,我早时要你尽快摆脱她,你可有听我的话?” 他连忙辩解道:“姐姐将我想成什么人了!” 黄楼虽然心中恐惧那名不知来处的少女,怕上官武与她相伴七年,动了坏心;但更怕他其实仍然深爱秦棠姬。这样两相对比,她一时又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非常烦闷。她皱着眉撇过脸去:“你没长成个讨人嫌的淫棍就是,但有一条我也不许你做,你说过秦棠姬死了你也去死,这话我不允。” 上官武苦笑起来:“好了好了,武是反贼淫棍,女人须得提防着我,正派的女人更是不要凑近。我出兵替朝廷打仗无济于事,我苦恋一人矢志不渝也是有错,做不成人了!” 黄楼听到这里才笑起来,从床上直起身搂着他抱了抱,说道:“正是这样!” 他看见姐姐露出笑颜,当然也不想坏了她心情、再去提北方阁的纠结情况,就借口要去安顿教徒,掀起帘子出了营帐。 一出帐子,就看见唐襄直直地站在帐前——步摇已经取下了。 她波澜不惊地开口:“还想瞒着黄楼?” 上官武面上紧张的神色才刚刚消去,此时又重新涌起。他皱着眉,冷飕飕地说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说着便拖过她过了两个帐子,竖起指头: “棠姬已经说过,只要我姐姐到长安去,她就会下杀手。凭我的身手不可能杀掉棠姬,我也不会杀她;姐姐的剑法更不如我,打秦棠姬就是找死。我现在只是要慢慢说服姐姐放弃做教主,在此之前瞒着她秦棠姬复出的事实,免得她被激了将。” 唐襄的表情十分平静,只是奇怪地挑了一下眉毛:“你还不明白么,秦棠姬会想杀你的姐姐,就说明你们二人的关系并没有你说的那么紧密。如果你们真是一对水乳交融的恋人,她宁可不做教主也不会去杀你的姐姐。” 上官武先是被呛得无话可说,随后又哼了一声:“我们二人的事随你怎样去想,但不论是秦棠姬还是我的姐姐,我都比你了解得多。” 唐襄的眼神仿佛一碗水:“我何尝没有劝过你的姐姐?我又何尝不想让她们互相包容呢?但现在别无他法,唯有让黄楼知难而退。只要她还在蚀月教任职,与秦棠姬早晚必有一战,只有她自知斗不过秦棠姬,才会放弃。你想要她们一生都不相见,就要苦拦到十一年后,拦到秦棠姬死为止!” 上官武喊道:“闭嘴!” 唐襄只是露出一丝悲哀的笑意来,点点头:“如果为了你好,我不想你栽在她手里;但为了她好,没有人再能救她。我也很为难,大概是因为我总想让别人好。”说着便不再理会他,向自己帐中去了。 上官武站在原地不知是气愤还是绝望,但那心境里还对唐襄莫名带着一丝怜惜。他想到李深薇说的不要让唐襄怀着希望,才知道李深薇到底是什么意思。 -------------------------- 黄楼的腿差不多被砍去一整块肌肉,直到十二月才好得能够下地;军中没有女人,此前一个月她都只能强忍着剧痛,自己处理私事,唐襄来了才有人照料。她与唐襄如今已经消解了此前剑拔弩张的敌意,变得平和如水。 她问唐襄北方阁究竟出了什么事,唐襄一字也不透露,只说与她无关。黄楼又问莺奴的事,唐襄此时才算知道这少女的名字,听罢只是皱了皱眉头,说上官武很少提到这女子,远不及秦棠姬在他心中的分量重。 说着就替她换好药,将伤腿重新绑上。说道:“下地试试。” 黄楼扶着这瘦小的女子慢慢站起。她生得健壮,善使弓箭,满臂膀都是肌肉;胸脯也很丰实,和中原女人的体型相比就像巨人,这一扶竟使得唐襄几乎摔到地上去。她对着唐襄叹了一句:“唐阁主这样的素质真不该来战场的。” 唐襄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努力扶住她在帐中走了几步。黄楼笑道,不会跑没有关系,我的腿只要还能骑马就还没废。 这头还在说,帐外响起李晟大将军的声音:“黄楼,你身子好了?” 黄楼唤他进来,李晟谢绝了,又道:“三日后我们再攻,你能跟上么?” 她回应道:“大将军让我带骑兵就是,我跑不动,但还能骑马。” 李晟应声去了,唐襄低声嗔怪她过于逞强,黄楼正色道:“黄楼不是逞强,这是军中的规矩。你可有听到李都将说我逞强?伤好了就要上战场,否则把我的命捡回来做什么呢?” 唐襄不想啰嗦得让黄楼厌烦,只能说:“你和你弟弟虽然不是一胎所出,有时候却很相像,总为了我不能理解的事情变得勇猛异常,这大概就是你们的姐弟缘分,我一个外人是不懂的。我不想你们丢了性命,等这战平后,我带你们再回一趟扬州。朱阁主当年离开霜棠阁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想回扬州,我到时会带着他的遗物一起。” 黄楼听到朱阁主这三个字,心里又沉重起来,点了点头。 唐襄帮着她清理完营帐,便出去与李晟协议蚀月弟子的出战事宜了。她怕上官武不够怜惜弟子的性命,任官军推他们冲在前面送死,所以要亲自和李晟商谈。不想上官武这一次早就提前与李晟打过招呼,说这批弟子不像黄楼最早的那批下属一样骁勇,要他尽力保这批弟子活着回去,不要像上次一样专攻近战。上官武因与李晟已经有些交情,李晟自然也满口答应。 她得知上官武已经提前打点过,有些吃惊,对方看着她呵呵笑道:“上官兄弟甚识时务,我前年已见识过,你们蚀月教可舍得送他去做官?” 唐襄露出一个难以捉摸的笑容,摇了摇头。 李晟就哈哈一声:“我看是唐阁主不肯罢了!”正赶着要去调度胡骑,他一边走,一边嘱咐唐襄不要跟着黄楼与上官武上前线,要她安耽躲在本营里一步也不要出去。 到了进攻那日,却见带来的一万弟子,还是有五千编在轻兵里,要跟着出去作战。唐襄急急去寻上官武的人影,只见他已经穿了铠甲骑在马上,正等着黄楼从帐里出来与他同行。 上官武听唐襄气急败坏地说了许多指责的话,只是皱了一皱眉头,道:“我以为二阁主比我任职更久,早知道许多约定都是场面上说说而已的,为何此刻又如此天真烂漫?” 黄楼从帐子里出来,听得唐襄和上官武正在争吵,瘸着脚踉跄扑住唐襄,要她快些离开。唐襄见这残酷战局不可避免,只能带着哭音求黄楼护好这五千弟子,便被她推进帐子里去了。 姐弟二人又一次乘马并行,黄楼骑行出一段距离,终于轻声说道:“蚀月教没有我们姐弟,迟早会亡。” 上官武的眼睛看向别处,片刻后轻描淡写地说道:“唐襄也不容易,姐姐不必揶揄她了。” 黄楼心中此时却充满将蚀月步摇捏在手中的确信,反而笑了一下,踢了一脚马腹,先一步归入部队了。这一日将再攻田悦在邢州的据地,这一城的叛军撑到十二月,若是还没有饿死大半、还不能攻下来,唐军也会挫伤士气了。 至城下,先由上官武带重兵,以巨桩破城门。城门上无数弓箭手就如龙王诏雨一般向下射箭落石,即便是全副武装的重兵,都不免一拨一拨地下阵。 黄楼勒马等在后方,看着弟弟在前打头阵,心中多的不是担忧,而是骄傲和平静。她作战这两年,早已经视生死为无物,更是已经看过太多亲友牺牲;如果弟弟是为了大唐而死,而不是为了一个女人去死,她只会觉得是件好事。 城门破,李晟与另一大将发令,骑兵冲进城去,黄楼也夹在其中。 田悦军在城内严阵以待,虽持残兵旧械而不降,且军民出奇地忠心一致,黄楼当然是很难理解一介叛党为何能这样聚起人心。敌方那不顾一切护城的架势,有好几次都差点让她下不了杀手,要闭着眼睛才能砍过刀去。 半日下来,城内已经一片狼籍,然而田悦仍然没有捉到,已经又带大军逃亡。李晟要追出去,探路的快骑无奈道:“出城就是洺水,我们的大军过不去的!” 李晟还在迟疑,黄楼已经在后面喊道:“渡!”说完就已经策马冲上前去。上官武要去拦她,哪里拦得住,只能跟着追了上去。 李晟沉下脸来,向着身后发令大喊一声:“渡!” 此时洺水已经封冰,这么多的重兵战马不可能一次性通过大河,只能分批通过。但如果对面在河岸上设了埋伏,将渡河的唐军各个击破,他们就是去送死。黄楼这一决定虽然壮志熊熊,但真是渡过去了,不知道会面对什么。 可她真的就这样冲上去了!只是这一声誓死追敌的“渡”,就已经鼓舞千万人。 跟在后面出城的蚀月弟子们,只看到茫茫洺水上,黄楼身后跟着若干突骑,如同白月上掠过的一队猛雁。 第四十二章·杜鹃恨啼心头血 洺水虽封,要渡河的毕竟是数万大军,经这万军践踏,河面哪有不碎裂的。最后的近万人几乎是半游半爬地到达彼岸,其中被冰下的暗流卷走的也就卷走了,连一点踪迹都没留下。 这数万人渡河,就意味着留在本营的人也至少要跟上大半,最最至少需要送去足量的军备,让前锋支撑到州外的粮草军得令、调头送物至对岸去为止。 李晟的信使一到本营,各部就匆忙准备启程,只有唐襄和余下的蚀月弟子踟蹰不前。唐襄并不是怕前途艰险,而是这才来北方一月,因为蚀月教徒不在军队的编制内,这一半人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甚至有人连御寒的棉衣都拿不到。 纵是如此,因为军中将领催促,他们也怕和黄楼上官武失去联系,不得不强行出动。不少人宁愿脱下自己的衣裳棉靴,也不让唐襄受冻。唐襄乘着手下一名副阁的马,披着三件棉袍,只觉得十分惭愧,数次要将衣服还给属下,都被推了回去。 及渡河,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只是一条已经被踩得破碎不堪的冰面。前面已走过数万人,几百丈的河岸都已经不成样,如果剩下的这万人要渡河,只能像蚂蚁一般结成长队,慢慢地绕过裂隙到达对岸。 这就意味着这一万人光是追上前锋,可能就要一天一夜,而他们蚀月教的弟子必然又是跟在最后的。整整一天一夜,什么吃的都不会有,连烤火避风都不可能。 唐襄那时候已伤心得无话可说,还是弟子们凑上来安慰她。他们都知道唐襄心疼人,这点小苦楚也不肯让弟子们受的。 她和武残月不是一个时代的人,等遇到李深薇的时候,蚀月教叛党的名号已经不怎么听人说了;但她来到河北,才头一次知道就算他们不是叛党,只是作为义军,待遇与官军也不可同日而语,这还是甘愿送命的买卖!所以薇主才一直不去搅这样的浑水,这样的局一旦进了,受苦的总是她们自己的部下。 他们在河岸边坐下来,直等到天色尽黑才渡过三分之一的人头。因这河边实在寒冷,虽然没有吃喝,弟子们还是不得不跑动着暖和身子,一个个又冷又饿。 到了三更时分,饥寒之下再加上困顿,一群人终于开始渡河,可这漆黑的夜里到底要怎么看清脚下的路?唐襄骑着马,前面是副阁牵着缰绳,后面是五千弟子。众人走在冰上,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这底下的冰已经裂了多少没有人知道。 她的心弦始终绷着,直到那冰碎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她快要无力去看。十余名弟子朝着忽然裂开的冰缝直通通落进洺水,甚至来不及发出几声惊叫。 队伍当然还是走完了,清晨的时候才知道一共丢了百余弟子,但有多少是落了水,多少逃走了,就不得而知。唐襄那时情绪激动,但她激动起来也不过只是涨红了脸。 等追上黄楼的队伍,点数一回人头又少了五十个,另有弟子则走坏了脚,鞋底都粘在河上掉了,一路赤足过来,整个脚上全是血冰和水泡。 她只能沉默地看看自己的弟子,安排他们尽快去领饭食充饥,自己一刻不停地去寻黄楼和上官武了。她在军营里绕来绕去,将众人投在自己身上的疑惑视线都视为无物,直到眼熟她的军人给她指路,说黄楼和上官武在北营训兵。 她身后悄悄地跟了十几名后来的弟子和副阁,个个都饿着肚子也要跟来。唐襄知道自己身后跟着人,但无心去驱赶他们,只是闷着头一路闯进北营,里面练兵的吼声已经清楚可闻。 她疾步走去,只看到黄楼和上官武抱着臂站在前面,底下的全是蚀月教的弟子,正拿着长矛和长刀练阵,衣衫单薄。 唐襄不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会开口责骂的人,虽然看到弟子们穿着如此单薄,黄楼和上官武就这样无动于衷地站在前面,毕竟还是忍住了。可她忍得住,身后的那十几人却忍不住,跟在唐襄身后就开始吵闹着要回湖州。 一听见同僚们在前面起哄,底下练武的弟子也开始乱了,一时没了纪律。 黄楼喊了三回没有人听见,只能不动声色地取下背上大弓,搭起箭对着唐襄身后一名弟子就拉开了弦。唐襄见势便大喊住手,无奈不论是愤怒的弟子还是起了杀心的黄楼都不肯放松,上官武也不为所动,只是冷眼旁观。 她喊到第三声住手的时候,黄楼的箭已经发了出去;那名弟子应声倒地,她还不停,第二支箭已经悬在弦上,紧接着射杀一名副阁,人群这才死水般安静下来。 唐襄明白军纪森严,是自己先带着弟子过来扰乱了秩序,因此心中就算有诸多气愤伤心,不能说出口。她展开小小的双臂将弟子们向后推了推,如同一只纤细的母雀。 她等了好久才等到心情稍微平静,转过头来对着黄楼说道:“黄楼,我不是带人来闹的,只是这作战也得有基本的物资。上官阁主据说已经与李都将打过招呼,要好好对待我们这批义军,但我总之是没有看到诚意!你看在我还是你的上司,早日将我们这批弟子御寒的棉衣要来,否则我即日领队回去。” 黄楼笑道:“我是神仙大罗么,要我从哪里给你变出五千副棉袄厚靴?已经说了这是打仗,不打过去,给我们织棉衣的平民要么饿死,要么就是在田悦城里给他们织棉衣。来了军队,我的职位就比你更高,唐阁主还是留在帐中不要出来,一切听都将和我的安排!” 唐襄还没来得及开口,她身后已经有人大喊起来:“黄楼副阁,你不要以为将我们这些贱民的命卖给官府,你就能一飞冲天,你只是一个女人!” 黄楼听完这句话,什么也没有说,将弓箭举起来,一松手就将那人射穿在地上。 她接连射杀三人,终于激起众怒,连唐襄都拦不住身后的弟子,有好几人直接冲上前来,举着练兵场旁堆着的木棍就要开打。这十几人对付黄楼和上官武岂不是杯水车薪,黄楼一次能发三箭,只是站着一动不动就打退了大多数,上官武几乎不需要出手。 黄楼也意识到不能损害自己队伍,只是打伤他们,人若是还要冲上来,她无法可办,只能将箭转而对准了唐襄的额头:“你们都适可而止!” 场上现在已是千钧一发的情势,众人的激愤并没有消去,但此刻谁也不敢爆发出来,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催动惨剧。 上官武走上前将姐姐持弓的手慢慢压下,一边露出的眼神却像万丈寒冰:“给朝廷卖命,不错,莫非你们还有别的东西可以卖?当初卖给李深薇的难道不是一条命吗?决心纹下月痕的时候只想到吃一口饱饭,没想过这月痕是一张卖身契吗?那时敢卖命,此时却不敢,在底下叫喊着要穿棉衣,就连最普通的男人也不如、连那城里替叛军做肉盾的平民都不如!” 他接着说道:“众位应知道审时度势,难道现在还是江南的土寇野狗吗?若是还有点头脑,早该知道风吹在哪里,早该把这军甲穿上!现在教内急缺帮着唐阁主管理教务的人手,谁若是跟着黄楼副阁建功,难道还少得了这点好处吗?” 底下的态势微妙地变化起来。黄楼能不能给他们功名,倒是另说;但跟着上官武必然有好处,因为蚀月教这唐襄黄楼秦棠姬三足鼎立之势下,只有上官武岿然不动。 但刚才冲上来的教徒仍然咬牙切齿:“上官阁主怕不是自己身上穿着金缕衣,所以看不见我们的命到底有多低贱!你可见过那脚皮都冻在河上的弟子,我怕你一路骑着高头大马过来,都不肯低头去看!” 黄楼冷哼一声,接过话来:“你知道我的弟弟穿着金缕衣,你有没有看见他打头阵?!” 又有人高叫起来:“都是谎话,上官阁主敢不敢说自己如今站在这里,不是靠着女人?!不是靠着唐阁主、不是靠着黄楼副阁,不是靠着秦棠姬!!!” 这话总算将全场的怒火点了起来,方才都暂时被黄楼压制住的教徒们重新腾起,一面由两三人将唐襄护到身后,一面向着黄楼和上官武这边猛冲过来。这对姐弟眼中也没有留下一丝慈心,黄楼的箭已经搭了起来,上官武的长剑也提到了手里;唐襄就是再怎么喊停,局势也已经不可逆转,上官武的风头实在是太过了! 只是短短一瞬,她面前就已经血肉横飞,这些都是蚀月教自己的弟子啊! 她心中如何不挣扎,有好几次只想闭上眼睛不去看。但那练兵场上还有数千的弟子,这对姐弟不知道可以杀掉多少人;现在局面已经不是他们想杀人,而是在自保了,上来的每一个他们都会杀。 唐襄百般痛号,没有人听她的,她终于在柔肠寸断中举起那支银步摇—— 举起这支步摇,其余不敢行动的弟子也都知道了唐襄的意思,她要杀掉上官武! 第四十三章·大月凌日震天呼 她不是一时忍不了,而是事到如今,实在无法接受黄楼和上官武的转变。她看着这对姐弟在人群中杀红了眼的模样,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的却是当年在扬州,他们一个穿着红裳、一个穿着白衫,在台上慢悠悠地舞剑的画面。 那时他才十五岁啊。 她流着泪举起那支步摇,眼看着底下的弟子一哄而上,将他们围在中间。这么多的人,上官武的剑再快,他一只手杀不了一千个人。弟子们也已经不是出于愤怒而杀,而是被一种神秘的改朝换代的狂热驱使,他们人人都想见证上官武的死,好比守到了一场最精彩的大戏。 黄楼的腿还没有好全,无法挪动太多,现在是上官武将她护在背后。唐襄有预感自己这一令,可能会连带着害死黄楼,但那支步摇一举起,剩下的事情又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唐襄瘫在地上,心中不停地恳求薇主和朱玉藻原谅她,更恳求自己能忍受到尘埃落定的一刻。她抬起袖子去遮眼睛,忽然感到有人从身后走来,蹲下身将她手中的蚀月步摇大力掣走。 她大惊,睁开眼睛时发觉满场的弟子也都渐渐停了下来,向着她这方快速让开一条路,姐弟二人又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都喘着粗气,身上已经溅满了鲜血。 黄楼看到那人,深目中闪过一丝神光,向着来者抱拳。 那夺走蚀月步摇的人是李晟大将军。他的身后,是那批分给黄楼的五千突骑,骑在马上,将整个练兵场围得水泄不通。场内的人看到这副架势,都慌忙退到人群的后面。 李晟走到黄楼面前,不由分说就将步摇插到她的头上,转头对着底下的教徒怒目而视,大吼道:“给我喊,喊大声些!” 底下的人惊恐地盯着那代表着教主之身的步摇晃动在黄楼的头上,根本没明白李晟要他们喊什么,而围在场外的突骑胡射们似乎早就嗅到这权力的膻气,已经大为兴奋,发出震天狂吼:“黄楼教主!” 场上众人瞬间变得鸦雀无声,虽则场外的教徒已经教导他们该喊什么,却没有一个人敢喊出声来——一个月前还在说秦棠姬做了教主,这里怎么可以再出一个教主,局势已经太乱了!唐襄和上官武也在惊慌中对视了一眼,他们没有想过中间出了一个外人插手此事! 李晟还在等着场内的人喊出声来,搀住黄楼向前迈了一步,更加大声地命令。 终于有人低低地说道:“大将军,这使不得,秦棠姬已经是我们蚀月教的新教主了——” 黄楼才算明白弟弟为什么对北方阁的状况顾左右而言他,为什么要她别再踏足长安,是因为秦棠姬在那里!她先是露出一丝惊异,回头去看弟弟的表情,只看见那张脸上满是一言难尽的神色。再看唐襄,那女子只是无力地擦了一下眼眶。 黄楼嘴角一扬,回过头一字字说道:“那她现在不是了!” 场外那五千军又是一阵狂热的高呼,那呼声响得整个军营都在震动;李晟和黄楼已经相视大笑起来,这权杖的交接如今完全脱离了蚀月教内部的力量,谁也没法冲上去将那步摇再取下来。 场上的弟子们开始零零散散地应和起来,逐渐变成全体大喊;那批看两人最不顺眼的教徒已经死在姐弟二人手下,余下的都只是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的愚民而已。 李晟扶着黄楼慢慢从练兵场的东口走去,托她上马,在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中绕着军营开始游行。谁也没想过蚀月教第三代教主竟然以这样的形式诞生,这阵势远远超过武残月当年的规模,所以又有谁敢违抗?人们拥着她,就像拥着一朵带血的姚黄牡丹,为她身上那残酷的美和盛放的气势所吸引。 上官武拖着步子走在后面,经过唐襄时伸出手去,将她从地上轻轻拉起来。 她用双手裹紧身体,在人潮的高呼中低声问道:“现在你怎么办?” 上官武沉默许久,说道:“时势造英雄,武无能为力;棠姬和姐姐是注定的对手,我已经拦不住了。”说完这句话,他也痛苦地以袖掩面,“是我有错,是我不该爱棠姬!” 唐襄不再说话,心里仍然想着当年在扬州的画面,假如她当年没有执意把他们带回来,谁也不会这样痛苦。她这样想着,眼泪不停地涟涟而下。 -------------------------- 但黄楼做了教主,教中的气氛转变是很明显的,因为那反叛的因子已经被削除不少,剩下的人都不敢造次。再加上李晟对黄楼的态度这样亲密,军中其他人也不敢对黄楼不敬。 黄楼成了教主的事情迅速在全国各地的蚀月教徒那里传开来。此前在剑南道曾有两百人为了得一口饭吃,剃头做了假行僧,这时候得知旧主已经飞黄腾达,又一个个褪了僧袍袈裟,包着头巾长途跋涉,要来河北投靠黄楼。黄楼哪有想那么多,只觉得手下人越多越好,来投靠她是忠诚于她,便欣然接受。 唐襄恐此事不妥,但又全然劝不动黄楼,在军中闷闷不乐又待了半旬有余。因为又是年关,霜棠阁的弟子们都要过年,她必须回去打理教务,顺便也不得不向教徒和薇主交代黄楼做了教主的事情;上官武则一直在魏博军营训练蚀月弟子,待到正月出兵,再攻田悦军为止。 正月这一仗倒是大败了田悦,斩首两万余、俘虏三千,逼得田悦直接逃到了魏州。河北另一方,卢龙留后朱滔等人也大破李惟岳于束鹿,使得李惟岳走投无路,只能火烧军营、逃到恒州。闰正月,李惟岳就为部将王武俊所杀,传首京师。 至此,河北的局势已经大略平定,上官武也带着五千弟子回江南去了;走前曾询问姐姐要不要回霜棠阁休养几月,黄楼没有同意,留在了魏博。她在这军营里已经生了根,再回到江南将不能自在,上官武也无法,只能由着她去。 他因为姐姐突然成了教主这事,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秦棠姬;北方阁的人必然也会向霜棠阁打听消息,询问蚀月步摇的下落,也会想确认秦棠姬的身份;他实在是没法做人了! 他已经超过四个月没有见到秦棠姬,先前在河北打仗倒还好,平日里忙碌得没空去想那些儿女情长之事;就好比当年李深薇也是靠工作躲避思念一样。但一回到霜棠阁,人清闲下来,这恋火就变得无比灼人,常使得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唐襄至此也已经确信秦棠姬就在北方阁的事实,对上官武这痴心只能无话可说;秦棠姬若是和他一样痴情,早就从北方赶来,然而却没有。不想她唐襄次次只遇到些痴情的上司,薇主如此,上官武也如此。好在她都已经为此练出些哄人的手段,也不知是不是她的悲哀了。 上官武也不计唐襄曾举起步摇、号令众人杀他的前嫌,只当是两人扯平了。他们二人不为什么争执时,性格倒很合得来,又加上都是经验充分的掌事,强强联手立即把霜棠阁管理得井井有条,唐襄此前手忙脚乱的窘态从此也彻底缓解。 至于李深薇那里,知道了黄楼做教主的事也无甚回应,只说那女子须得行事小心、见好就收,应当把位置让给秦棠姬的时候,绝不要拼着一口傲气,该退居就退居。 上官武知道姐姐根本不是这种人,所以只能更加苦恼。 秦棠姬在北方阁则是一封信件也没有,只有曾经的二阁主写信来称阁内无人管辖,他撑持得十分吃力;自从去年五月京中增商税之后,座下经商的弟子都有些丧气怏怏,都恳求教中能拨点钱出来,减轻教众的负担。二阁主哪有这等决断,写信来问。 蚀月教原本的纳金,从武残月时代开始就是百中之三,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变过了。但朝廷这一增商税就是十分之一,再加上蚀月教的纳金,底下的人就开始吃不消。朝廷的商税不能不缴,因此只能求着蚀月教网开一面。上官武批复一句减到百中之一,又顺便问了问秦棠姬的情况。 三月收到回信,二阁主称自从上官武愤而辞职、离开北方阁之后,秦棠姬也不再现身于北方阁。派人去寻过,说偶尔还出现在长安家宅内,偶尔大醉于胡人酒肆,但多数时候不知所踪,仿佛天外飞仙。 他们无法,只能将霜棠阁三阁主送到北方去,又添几名新选的副阁帮衬。既然秦棠姬还在长安附近,没有性命之忧就可,别的期望,上官武也不能寄托。 唐襄对此的态度倒是有些微妙,虽然她向来支持秦棠姬继位,而且也早就准备好了替她事事关心,但秦棠姬若真是这样不入凡尘,到还不如让黄楼做教主了。只可惜此时她想什么都是无用,究竟谁能长据此座,只能看这两个女人自己的较量。 第四十四章·谪仙剑启百宝箱 秦棠姬当然还在长安,但她对管理那偌大的蚀月教其实并无兴趣。上官武既走,她也没有必要再去北方阁,竟是把几万教众完全放养了。二阁主虽辛苦勤勉,无奈资质平平,北方阁成一盘散沙。 霜棠阁迁来的三阁主到了北方,论手段自然位居其上,立即接受了大阁主之职;但到底不是天才,教众们心中的大阁主只有上官武一人,也都翘首期盼着他哪日回来,更焦虑那一年未见的女圣到底去了哪里,而这秦棠姬到底算不算他们的教主,这些事情上官武到现在全都没有交代。 上官武始终没有现身,但黄楼做了教主的事情却迅速传到北方阁去,使得北方阁一片哗然。因为黄楼戴上了步摇、又靠着官军的力量走到这一步,所以无人敢怀疑她的身份;这也就是说,秦棠姬最多只是霜棠阁主的情人罢了。 这消息传到长安各处,秦棠姬想必也从哪里听到了,有一日忽然回到北方阁来,见了那从未谋面的霜棠阁三阁主,面色冷得像铁,不由分说就要他除下身上的玉牌。 他才做上大阁主,这新的玉牌还未捂热,起初不肯,但他的不肯岂有半点威严?秦棠姬用那碎裂的剑刃挑起他的蹀躞带,顺手就将整条腰带系到了自己身上,整个过程容不得他人插一句嘴。此人身上有一股说一不二的气势,这双眼睛里随时都放出如同雷霆万钧的杀意,只是看着就能让人吓破了胆,上官阁主怎么会与这等女子交欢? 话虽这样说,但有时见她无事睡在竹床上的模样,又很像年轻时的薇主,偶尔又激起众人对李深薇的惦念来,无妄地幻想这女子将来也会有所成长,做第二个李深薇;只因为这点奇妙的感情,北方阁的众人对秦棠姬始终保持着一点敬意。 秦棠姬褫夺了大阁主的身份,但并没接管他的职务。底下的阁主副阁们每日清晨向她来报告杂事,她都懒得听,不一刻就一言不发地甩下众人扬长而去,过了半日就听说在东西市哪里见了她,总之不是在蚀月教内。 这年四月,朝廷因河南河北累月用兵,库府空虚,皇帝竟派判度支杜佑带领宦官在长安城内大肆搜刮富商大贾;几日里闹得满城风雨,乃至有人被掏得倾家荡产,凄苦不堪,居然要到悬梁自尽的地步。这里面有不少是蚀月教的弟子,都涌到教门内请教主救命,一时间北方阁失了分寸,想要速速联系上官武定夺,怎奈南北沟通来去就要近一月,而此时教内子弟们已经一刻也容忍不了了。 秦棠姬知道京师大乱,蚀月弟子们都求着教主出来做主,但也不为所动,连每日的作息都没有变动一分。上门来呼唤的弟子惹得她没法安睡,她反而十分恼怒。 然而既然要括富商财,蚀月教这样富庶的帮派,怎么可能会被朝廷遗忘?大搜第四日,就有上百宦官涌到北方阁的教门内,二话不说就开始抄家,甚至连理由都不必要说。 二阁主和三阁主看到这一幕已然懵了,秦棠姬还不知在哪里闲逛,他们二人手足无措,竟然吓得流出泪来。上官武辛苦经营近十年得来的辉煌,难道要毁在他们手里,他们会成了北方阁万古的罪人! 其时在阁内的其他弟子也又慌又怒,纷纷拦着不让人把东西往外搬,甚至动起武来。那来括财的只是些阉人,蚀月教的弟子却是练过拳脚、上过战场的!上官阁主此前教他们习武,此时不能将武艺拿来保卫教门,更待何时。一时间北方阁刀光剑影,事态越发不可收拾,这样闹下去神仙也救不了了。 眼看官府的人就要出去搬援,门口忽然传来两声惨叫,众人回头去看,只见秦棠姬提着那把旧剑杀了两人,正若无其事地向内走来。 虽然那面上的表情是若无其事的,但谁都知道秦棠姬一来,风云将为之变色,于是蚀月教的弟子们纷纷退下场去,怕她杀起来不分敌我。 但她没有接着杀,只是提着剑问满门的人:“在我这撒什么野?” 来者哪知道这是谁,大声说朝廷要养兵,需向京师的富人借点钱;你杀了宫里的人,稍后随我们走一趟。 秦棠姬古怪地笑了两声,说道,两个我还没杀过瘾呢,一句话出口,那宦官已经被一道闪电般的白光劈中,鲜血洒满了整个庭院,好像下过大雨。 剩下的人大惊,登时逃散一批,另一半的则拿起佩剑来,一个个都对准了秦棠姬。她没有大开杀戒,而是用这带血的旧剑在门棂上当当敲了两下,扬声道:“你们要多少钱?” 对方哪说得出来需要多少钱,只知道要把蚀月教掏空为止。几人面面相觑,秦棠姬就将身上挂着玉牌的蹀躞带解下来扔过去,又将头上的簪钗拔下,将耳旁的月珰摘除,全部抛到对方手里;她回头对着阁主们喊了一声,众人也不得已,将身上所有的财物都交出来。秦棠姬仍然盯着他们看,教门内的财簿是三阁的副阁在管,悲痛之下一掷袖,片刻从阁内走出,将北方阁主事们一年的食禄都搬了出来,竟有整整五箱铜钱。 她举剑:“拿好了滚出去!” 这几个宦官纵是知道蚀月教还有许多油水可刮,看看倒在地上的同事,也不敢说什么,当下抬着钱财和尸体走了。他们在京城这样搜刮,至今只搜出六十余万缗,蚀月教今日给他们的至少也有六万缗,向上头交差倒是不成问题;至于死了人,只能算自己倒霉,回头向上面报暴病。本来就听说蚀月教不是正人君子待的地方,连着观察三日没看见血雨腥风,见了这么多弟子上门求告都无动于衷,还以为这教门已经无人打理了。 那上门要钱的恶鬼走了,秦棠姬就翩翩落到庭院去午睡,留下满院的主事们愁眉苦脸。一年的食禄就这样送到朝廷手里,难道蚀月教的主事就不用吃饭了吗?霜棠阁来的三阁主——本来是大阁主,如今只能算二阁主了——还带着一家老小来到长安,京中米贵,没有收入要怎么过日子? 他熬不过,斗胆去园里打扰秦棠姬。他是霜棠阁的人,知道以往若是李深薇张着竹床在海棠树下休息,除了唐襄,谁都不敢过去吵醒她。这秦棠姬比李深薇还要暴戾,他原想着等到她醒,可是园外的主事们已经怒气攻天,他新来北方、又是排名最靠前的阁主,自然被推出去做苦差事。 他在秦棠姬身边战战兢兢等了良久,盘算着再等下去就会让人笑话他办事不力,颤巍巍才要开口,秦棠姬带着愠怒的声音已经传来:“懦夫,有话就快说,在这里磨蹭多久了?” 他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三句并成两句,两句变成一句,一句只说出半句:“那个秦……秦阁主!我们的食禄!” 她身子都没有动一下,细瘦的手指轻轻地敲着竹床:“问上官武去要。” “可是……可是,”可是霜棠阁也要供养人啊,上官武也不能凭空变出钱来,更何况这事若是让南边知道了,定然是怪罪他们这批北方阁的主事无能,而绝不会怪到秦棠姬头上去。 秦棠姬打断他的可是:“阁里的财簿呢,让他过来。” 接下来的发展更加出乎主事们的意料,掌管财簿的副阁跟进园里,出来的时候哭得双眼通红,大喊一句蚀月教亡了。众人连忙围过去问,听完财簿的话都呆在那里。 秦棠姬不但送掉他们的薪资,还要把此前教众奉上的纳金和财礼全部收拢来,一并送还到弟子们手中,一分都不留下!从此以后蚀月教在长安除了这片武家旧宅,什么都没有了。 这么疯狂的决定,霜棠阁那边知道了也决不可能同意,秦棠姬难道真要一手毁掉李深薇的家业吗! 众主事都在哭嚎,只有三阁主面色复杂。他跟着上官武的时间最长,早就听上官武说过这散尽家财的一天必会来到,秦棠姬此时的这个决定,却不知是不是和上官武心有灵犀了。他安慰众人一番,劝财簿顺从秦棠姬的意思。财簿是他的副阁,只能同意。 ------------------------- 次日蚀月教的教徒们惶然赶来,不知道阁中为何事而诏,及入教门,只见副阁端着名册一个个宣读姓名,人像流水一样走进后庭,而从后庭走出的人则满面的惊喜。谁能想到七八年来缴上的纳金竟然还能收回八成,八年前代宗皇帝时还未推行两税,斗米二百钱;现在推行两税,物贱钱重,斗米才五十钱,这岂不是说那时的钱可以抵现在的四倍,这八成的纳金拿回来好比天降巨款! 众主事看着这满园狂喜得几要疯癫的教徒,再看看高坐在阁主馆上的秦棠姬,竟然不知道到底是谁赢了。她还是穿一袭海棠红,坐在台上半躺着看书,偶尔向下瞟一眼底下喧闹不堪的场面,似乎还嫌太吵。有人趴在地上朝着她拜了许久,她看也不看。 第四十五章·禁城忽闻黄鹂鸟 秦棠姬处理了这吵闹不堪的教徒和宦官,总算能清净些待在阁中,好像这才是她的目的。众主事的薪酬当然是要不回来的,二阁主只能写信去求霜棠阁资助。霜棠阁得知秦棠姬竟然也有管事的时候,大为吃惊,不久就送了救急的钱来。因怕官府再搜,只送了两个月的月钱。 因秦棠姬的态度听起来有些变化,上官武就想着回去见见她。唐襄拗不过,他们毕竟大半年没见面了。他临走前到绣坊又替秦棠姬做了许多红衣裳,惦记她的首饰充了公,又打了几件首饰带去。还记着她正在用的长剑已经坏得不成样子,所以向唐襄要了一把好剑。 唐襄见他事事为秦棠姬想得那样周到,心里只是有几分失落;可这还不算什么,她真正怕的是上官武去了会败兴而归。这心思她不敢对上官武说,只是十分沉默地将他送走,像是看着蝉自己落到纱网里。 但她有时也庆幸她自己没有摔进那网里,免去许多苦恼。 这年的天早早就大热,四月便热得人在室内都坐不住。秦棠姬是不喜欢拘束在室内的,平时晚上也要睡在露天;午睡在花阴里还晒得厉害,恰逢爱孝敬的教徒送了一缸河冰来,替她解了两日暑。那缸冰化了她就放在庭院里没去理会,不想过了半月长出些浮萍,又过了半月骨碌碌吐出好多小莲叶,叶下还生了鱼。 教内诸多佛门子弟,见秦棠姬用过的水缸里滋生小莲,都啧啧称奇,说将有异事发生。秦棠姬不信神佛,对教内的歪风邪气本来就讨厌,好几次都已将那缸莲叶踢了,每次都被教徒捡回来重新栽上。这不请自来的小莲十分顽强,被这样折磨依然欣欣向荣,到了五月底摇摇酝酿出两朵金黄的菡萏来。 吉兆之说愈加甚嚣尘上,说当年武残月种蔷薇的时候请来了李深薇,蔷薇也是生生不息的好花;这秦棠姬现在养出金莲花来,蚀月教马上要迎来圣人了。 ------------------------------- 秦棠姬这日在外逗留得晚些,回城已是酉时,日暮西山,再晚些长安宵禁,就得缒墙回家了。她赶路有些急,但正好又到这初夏时节,正好又经过这城外的河,看到苇叶又高,心中不免纷乱。 也不顾城门还有多久会关,她鬼使神差地凑近河边走了几步,但走了几步,一股熟悉的气味就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尸臭,浓重的尸臭,只要有人稍微闻到一点就不可能无视,哪怕那河里死的是一头羊也该打捞起来。 她皱着眉头走近苇丛,发觉那并不是死羊,而是人的尸身。她杀过太多人,并不怕死尸,但这尸体的模样与普通的溺水者又有些不同。那死者面部朝上,是一名女子,浑身发涨看不清长相身材,不着片缕,十分可怜。 秦棠姬急着赶路,本可以置之不理,但不知为什么看到这女子竟然觉得尤其可怜,心下稍微动了动,伸手去搬那死尸的头,才碰到脖子,她就惊愕得顿了一顿:这女子还活着! 秦棠姬怕是什么鱼虫钻到她身体里去了,摸到的脉搏实是其他生物的动静,但再三确认,那跳动十分规律,真是人的心跳。然而这又怎么可能,她的身体肿胀成这副模样,发出如此难闻的味道,怎么会是个活人? 她将这人继续向岸上拉了一段,惊觉这女子浑身的骨骼和筋脉都断了,整个人软得就像一包水。她接着探了探手腕和肚腹,都有脉搏。这时候她的直觉已经告诉她必须将这活尸带回家去,她不能抛下这可怜人。然而这感觉如此怪异,她从来不动恻隐之心。 她将尸体上的蛆虫冲洗干净,用外衣裹住,又拖又抱地运回京城,一路上不得不到处避着人,以免恶臭引来侧目。终于十分狼狈地回到自己的宅中,她将这尸体关到仓房里,心中还不停地冒出疑问来,疑惑的不是这尸体为何活着,疑惑的是自己怎么会想到要带这累赘回来。 她迅速洗掉身上沾染上的臭味,也不管已经过了宵禁的点,甩下那怪东西就回了北方阁,睡到了上官武曾经的卧室里。但这一夜并不能安睡,她还没等晨鼓敲响,就又火急火燎地回到宅院去,将这具尸体搬了出来,安置到自己的卧房里面。 那尸体离开水,涨得几乎透明的身体也渐渐瘪下去,看得出是个纤弱的少女;只是几日,“她”就有了动静,身体不再散发臭味;又是十余日,四肢就活动自如,睡着睡着能在床上翻身,到第二十五日,张开眼睛来对着空空的房间喊了一声姐姐。 秦棠姬入夜时分推门进来,看到那少女披着一件她的内衣在房里搓洗卧具,错愕了一番,好似庄家人看到屋里来了田螺妇。她问少女叫什么名字,对方想也没想,说道:“莺奴。”然而说出这两个字后,又好像觉得并不认识这个名字,也错乱地停在那,将搓湿的床褥提在手里。 秦棠姬见她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就将她收在自己房里给她一口饭吃,平日里让她替自己料理些饮食起居的杂事。莺奴已经全然记不得落水前发生过什么,甚至从秦棠姬那里听了自己变成死尸的惨状,只觉得又残酷又遥远,好像那死去的根本不是自己。 到了第四十日,她身上最后一条伤痕也愈合如初,展现在秦棠姬面前的是一张美丽到恐怖的脸,那恐怖不知所起,只是如一道漩涡般将人的视线吸进去。秦棠姬那时已知道自己带回来的是个妖物,见到这样一张脸,甚至不敢将她带到太阳下面。然而这倾城妖精却又十分温顺,性格极其乖巧,对秦棠姬这样恶劣的人也体贴入微,倒使得秦棠姬没有办法了。 她以为这样绝美的女儿收做丫鬟是委屈了莺奴,就问她想不想做自己的弟子,莺奴也没有多想就点了点头。秦棠姬带着她练了一天武,惊觉她早就有功底,只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 秦棠姬将莺奴安置在自己的小庭院里,不让她抛头露面,怕引来事端。她清早还是去北方阁做做样子,一整天待在外面,夜暮时才回去,莺奴仍在房里等她。晚饭后秦棠姬就教莺奴几招剑法,然后由她服侍着睡下。这丫头十分贴心,将秦棠姬看成自己的师父、主人和姐姐,她心里有什么不舒服的,莺奴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知道秦棠姬这个性格,虽然总是凶凶的皱着眉头,但并不是事事都放在心里的,如果秦棠姬常常突然发起呆来,一定是真有什么让她迷惑困扰的情思。 她有时替师父铺床梳头的时候悄悄问她有什么心事,秦棠姬只是要她闭嘴。她也不顶撞,只是讪讪地微微笑,将手头事情做完就去读书写字了。 秦棠姬这日一早背着剑到北方阁去,还未进门便看见门口围得水泄不通,武宅前喧闹不堪,以为又有寻衅滋事的。大步流星赶上去,只感觉气氛十分热烈,倒不像是出了坏事。教徒们笑着给她让开一条路,她走到厅前看到上官武站在阁主馆里。 这玉公子如今已是蚀月教权势最大的人物,他的美貌也因此好像更为耀眼,真是衬了这张官相的富贵面。他看见秦棠姬来了,极为柔美地一笑,伸出手去将她拉过来,像是从人群里牵过自己新婚的妻。 在场的人惊奇地看见那女子眼中短暂露出一丝慌乱,眉头的杀气忽然散了。谁都没见过秦棠姬露出这样的神情。所谓一物降一物竟然真有其事,教众们算是开了眼界。 上官武到了阁中,左右视察了北方阁的状况,拨了些钱令二阁稍稍修缮门庭;又翻阅了一下阁中的笔记,点数了一回名册。等忙到过午,阁中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去,他方屏退众位主事。这些人也不是榆木脑袋,见忙乱得差不多了也就有意退场,替上官武和秦棠姬留些时间。 他们一年未见,此时再见却有些情怯,虽然人都散去了,还有些放不开手脚。半推半就地在廊上摸索了一回,还是撞到卧房里去了。上官武现在都已经是霜棠阁主,哪里还在乎别人指指点点、说他们白日宣淫,这些评点都伤不了他。那卧室秦棠姬虽然一个月前还来睡了一回,毕竟没人打理,席上满是灰尘,这也不能损害他们的热烈爱火,这狂热烧得两人数度要为此死去,在飞扬的烟尘里变做鬼魂消散。 等风平浪静之后,两人蜷在那席上轻轻交谈,上官武惊觉秦棠姬的性格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温柔了些,说话也不再总是只吐半句、没头没尾的了。他初时虽然觉得高兴,但忽然又担心是不是他不在的这一年她经历了别人,只是这猜疑才冒出头来,他就不敢去想了。 在阁中毕竟耳目众多,到了日暮本应该回两人在市内的那座小庭院去,秦棠姬却想着莺奴还在,有些不情愿,不让上官武去。都已经走到门前,秦棠姬硬要他回北方阁过夜,这却又和她以前不近人情的性情一样了。 上官武只说头一晚必须睡在一起,不然他就赖在门前不回去;秦棠姬还要推辞,只听到院门叽叽呀呀地从里面打开,传出上官武十分熟悉的声音来: “师父!” 第四十六章·相见难为爱别离 莺奴的声音一传到他们耳畔,两人都是一呆,秦棠姬连忙将那少女堵在门内:“出来做什么,回房去。” 上官武想也没想就侧身钻进门里,看到那果然是莺奴,正要喊她的名字,那少女十分害怕地躲到秦棠姬身后去了。她竟然又不记得他了! 秦棠姬也很恼怒地将上官武推开,不让他靠近莺奴,尤其不让他看这少女的脸。她哪里知道上官武其实早就看着这张脸看了七年!但莺奴确实变了些,他看着她长到十一岁,因此分别的时候还将她当成孩子;但这一年分别以后,她那张脸上流露出愈加致幻的美丽,那是能让人为之发狂的美丽,这美丽对她来说是很危险的。这小女子好像通身都为一种纯洁包裹着,但越长大,裹在这团纯洁之茧中的内核却又越加冶艳,那种矛盾正是震撼和恐怖的来源。 他反而不知道莺奴忘了他是好事还是坏事,毕竟黄楼也早就要他摆脱莺奴,如果是莺奴忘了他,倒比要他忘了莺奴简单很多。况且只要看到莺奴还活得好好的,他就放心,其余的重逢都是额外的。 他于是也明白秦棠姬为什么性格忽然变得温柔许多,是因为与莺奴接触的缘故。这一年里他已经琢磨出一些道理,自从他和莺奴分开,人就不再像之前那么平和,才知道此前他的慈爱是从莺奴那里感染来的。 上官武便主动从那院落里退出来,为了不让秦棠姬起疑,还有意问了一句这是谁,她回了一句“这是我弟子”,就将莺奴推到门后,重新把门关上,和上官武单独说话。他有许多话想问,可是又不能显得急切,最终只能闭上嘴;这突然的相逢令他有些昏头,一时也忘了最早跟着秦棠姬到这里来是为什么了,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那我走了”,走出几步又蓦然回头,将秦棠姬拉过来:“你随我去阁里睡罢。” 待次日秦棠姬再回小院时,莺奴又站在门后等她了,一见她就拉住她红袖,称:“师父平日里想的就是那人了!”秦棠姬立即喝住她,不许她乱说话。莺奴眯眯一笑,说知错了。 她看着莺奴这张脸,越发觉得不安,令她从此以后连平民女子的衣服也不要穿,只穿道姑的衣裳,头发梳成道髻。莺奴对此都没有意见,秦棠姬想要她怎样她就怎样。但又因为她实在过于顺从,秦棠姬反而生气,觉得这丫头没有出息。 虽然莺奴学武很快,是个奇才,秦棠姬不久就教无可教,只差将“电”传授给她;可莺奴的和善令她极为不悦,总觉得这不像是她秦棠姬的弟子,偶尔过招用些猛力,莺奴受了伤也不哭不闹,且那伤痕也很快就消失了。既然如此,秦棠姬就更加凶狠地对待这少女,有时几乎已经将她杀了,第二日又看见她带着刺眼的新伤在院子里忙碌。 她为这新得的小奴儿弄得又喜又怒,爱她像小羔羊一般伏在自己身边,又气她没有胆量,为一点小事就畏手畏脚。爱起她来一整天也不出去,只看她围在身边做事;发起怒来又将她打成重伤,摔了门就走了,一天都不回家。 莺奴也爱她怕她,知道自己常惹师父莫名其妙地发怒,所以行事都看她脸色。就算人人都会爱她,那怜爱背后的真性情也会加倍增长;上官武天性温柔,因此对她也尤其温柔;秦棠姬虽然因她而生出些爱人的能力,但性格里的顽疾在她这里也变得愈加不可自控。莺奴就像一只小鼬鼠般在秦棠姬的迷宫里躲闪,但被她的暴怒捉住了也不叫喊。 上官武明知道她对莺奴不好,却没办法劝她,更不想为此与秦棠姬争吵。他来北方阁一个月,见秦棠姬情绪大起大落,像吃了迷药。他知道这都是莺奴惹的,可此时除了将莺奴托付给她以外,还能怎样呢,难道将这小女子再送给别人?送给别人就能好到哪里去么?幸而莺奴有不死金身,而且也古怪地黏着秦棠姬不肯走,她们俩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所以上官武只能强忍着视而不见。 这还不是他最忍受不了的,最令他忍受不了却又责怪不出口的是莺奴,她怎能对谁都慈爱?她现在跟着秦棠姬的样子,和以前跟着他的样子可有一点区别?但这幽怨一说出口就成了罪过,就像是亲口认了自己想要独占,所以他也无处可说。一直到这时他才完全理解黄楼的意思,只是没想到和他争夺莺奴的居然会是棠姬,这实在太过荒唐。 他两边都莫名的大吃飞醋,最狼狈的到最后竟是自己,无法只能抽身而退。两个月过去,见棠姬与他在一起时还算安静,于是也特意不去提黄楼的事情,免得两个人再起争端。他已在彼此的交流中摸清门道,不该谈的事情宁愿一字也不提起,有意求她点什么时,反倒激起秦棠姬的叛逆之心来。 这年九月的时候,他不得不动身回霜棠阁去,这是他和唐襄约好的期限。秦棠姬还是照样连送都不来送他,他虽然早预想她不会来,却还是有些伤心。棠姬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一想到还有十年就永远都没有相见相送的机会,觉得十分心痛。年轻时是说过棠姬死了他也去死的誓言,这时候回想起来虽然觉得痴傻,但那心痛确实可以一气杀了他的。 难道他们不能留下点什么长久的东西作为留念,能不能有一个孩子? 他也不去求“你何时也到霜棠阁来找我”,他知道对方的矜傲决不允许她去找他,她会等他就已经留够了耐心。这样的爱恋虽然辛苦,谁叫他自己落在蝉网里。 ------------------------------ 上官武在北方阁待了两个多月,替那边处理掉许多杂事,又将长安城外的租田削减一些,换成铜钱接济教徒,至于阁内的用粮则换成更加廉价的陈米。他这些做法和秦棠姬开仓散财是一个效用,为的是让上头看到蚀月教已经尽了力。姐姐已经做了教主,还在替朝廷奔波征战,长安方面若是还要一直压制他们,连上官武也无能为力了。 虽然北方阁已经家徒四壁,李深薇时代添置的那些华贵家具都搬空了,但上官武还是暗中让各主事在家里低调地藏了些金银,也在秦棠姬那里留了好些财富,为的是一旦风头松下去,还是要立即将北方阁装修起来,长安市民最会看门面做人,当真寒酸下去就会一蹶不振了。 这时候朝廷已经不满足于搜刮长安市内的财物,削藩的花销远远超过皇帝的想象,不得不再从其他地方抠钱,就连竹、木、茶、漆这些商品都要十中抽一,普通的商税每贯又要多添二十,百姓苦不堪言。蚀月教的人员总数已经不再是最引人注目的因素,那隐藏在蚀月教水面下的巨大财富才是官府盯得最紧的东西。 他这样着意化解北方阁的力量,自然还有私心在其中。他一直担心秦棠姬若真的有些手腕,将北方阁撑持下来、拥趸上万的话,如果哪天和黄楼相遇,难说不会打得血流成河。这北方阁的实力如果削弱下来,姐姐或许还能压制住秦棠姬。 以姐姐的性格肯定是戴上步摇就不肯摘下,都已经做过大王怎么可能还去做下属。至于秦棠姬,如今不做教主也没见她怎么样,他也只能赌将来也不会怎么样。 上官武悻悻然从北方阁回到江南,唐襄在教主阁后的庭院里锄土。问她为何秋日锄土,她默默转过身来对他说黄楼几年前种的那些牡丹都已经病死了,不能再留下去,她只能换一批花根栽种。 他在那时猛然就有很坏的预感,但真说出来就成了诅咒;他看见唐襄也是同样的神情。 十一月黄楼传来消息,说田悦得了朱滔、王武俊的援助,在魏州自称为魏王,几名节度使结盟自立朝廷,战况恐怕又要升级了。上官武因之前这牡丹凋零的凶兆,想要她回来避避风头,话到了笔端却写不下去。他猛然想到许多年前在扬州将桃花斩碎,结果那满园的女子全都死去的惨事,心里更是惆怅。 他最终没能出言劝她,黄楼还是跟着李晟不肯回来,大约不久之后还要出战,他只能派了一千五百人赶到魏博去支援姐姐。其实黄楼在军营里也早有新弟子,他送人过去只不过是让她安心。两度参战以后,阁中弟子大多也很反感再去白白送命,要动员起来越来越难。 他也想起秦棠姬一年前说过“黄楼会栽在自己手里”,他现在已经模模糊糊知道秦棠姬的意思,只是出于对姐姐的那份寄望,连这预言都不肯多想,怕想多了会成真。 十二月时又有消息传来,说淮宁兼其余六州节度使李希烈勾结李纳、朱滔等在河北造反,自称天下都元帅、建兴王;李晟的军队归属于河东节度使马燧,马燧与昭义节度使李抱真不和,闹得内部也处于分崩离析的边缘,天下战事马上又要打响,这一次恐怕再也不是一支神策军能摆平的了。他们活着的每一天,都好像在颤抖着等大唐帝国崩溃。 第四十七章·欲与帝王争天下 黄楼因得到弟弟这边一千多人的援助,底下队伍庞大。她现在是蚀月教主,可以自由任命阁主,甚至不必过问弟弟和唐襄的意见。 此前从西川一直跟着她到河北打仗这批原来的官军弟子,现今活着留在身边的还剩下不到两千人,因为始终松散,与其说是听黄楼的指挥,不如说是附庸于李晟,所以黄楼为了减轻自己管理的负担,从他们中间挑了一个武功最高的做阁主,为了讨他欢心更是称呼为河北大阁主;从此以后这位阁主就可以号令底下的两千人,统一这支队伍的意见就不再是黄楼的任务。 她对此还不够满意,总觉得这两千突骑是她的累赘。虽然当年这些人在她继位教主时好好地推波助澜了一番,但那功劳到底是李晟的。她问了李晟大将军的意思,要将这队人从魏博军营挪走。 李晟听了她这番话,只是断然回绝:“河北如今这样的乱况,再从手底下抽调军队离开就太不明智了。” 黄楼不依不饶,只说几年前是李晟自己说过,这批弟子已经不再是官军而是课口,归属于她黄楼手下,应该由她处置。现在河北有难她在河北,如果其他地方有难,自然也有权力将弟子送去别处作战。 李晟那时才不得不承认黄楼并非他的下属,而是一个真正的头领。他向来尊重黄楼,但还是规劝她不要让自己的子弟兵离身。他明白蝴蝶晒干翅膀就必得飞走的道理,只是不想让她吃了亏。 黄楼也没有让这批人走得太远。二月时她离开李晟的神策军,到河南去帮助东都节度使哥舒曜平定被李希烈占据的汝州,将自己的河北大阁主介绍给了哥舒节度使。汝州平乱之后,替众人安排完吃住,随后就将这一千余人留在了那。 这一千多人离开了黄楼,这才知道跟着教主算是好的,离了她竟然连普通的官军都不如了。原本留在她身边的时候,黄楼至少给了他们吃喝用住,李晟也将他们看成勇士。虽然奖赏比不得神策军,至少也有点油水;现在不知为什么被教主抛弃,不但没有悔悟,反而怨恨起来。他们哪里知道自己的军籍是被李晟除去的,还以为都是教主做主。 那河北大阁主倒还有几分清醒,劝手下的弟子安耽一些,要他们在哥舒大将军手下听话,这才暂时按住了这群人。 黄楼摆脱了不服管教的弟子,余下的人都很好处置;她做过近八年的副阁主,已经掌握很多用人之道,做起教主来如鱼得水,很快就将这批从湖州过来、不情不愿的弟子安抚了,在河北设立了一个临时的魏博分阁,编排下来又颁了几个阁主和副阁。如此一来她在河北也就有了安稳的基础,底下的弟子一时半刻不会再闹了。 做教主原来是这样的滋味,她偶尔回过神来,也觉得不可思议。想想大历九年那时初见唐襄,连说话都还是一股稚气,一想起此事她甚至觉得难为情。无人时她常常将那支步摇取下来看,想到这竟然已经是开元时的宫样,距今过去快要五十年,更觉得恍惚。武残月当年可也是戴着这支步摇大掠长安的么? 她又想到长安。弟弟说过的话她不会不放在心里,但那是长安!蚀月教的根就在长安,自己贵为教主怎么连长安都不能踏足,岂不是沦为笑柄,戴着这支步摇难道是狐假虎威? 她在河北打仗,对抗的都是称霸一方的藩镇节度使,他们也各有拥趸,也被唤作帝王,但那帝王岂可与长安城里的九五之尊相比?然而这些叛军对头领的忠心,有时候又使她惊讶,如果不是想到当年武残月也有自己的门徒,她几乎不能理解这群人的意图。 她和长安的秦棠姬如今谁才是真的首领呢? 黄楼在河北快有三年,知道这权力之水瞬息万变,善恶之岭也可以一夜崩塌。一代枭雄可能突然就被自己的属下逼死,属下也可以因此翻身做主,而不久后又投降朝廷要做善人,顷刻又联合起来自立为王、与长安分庭抗礼;八面来风,天下大乱。她对着这变幻莫测的战局,也常常想到九年前唐襄说过的话,说这世上有许多人根本没法被说成是好人还是坏人,笑她判断对错的标准太过天真了。 那时候唐襄才只有十九岁呵,她居然要到二十六岁才彻底明白这个道理。并不是只有好人的手底下才有忠臣,也不是坏人就必定能够叱咤风云,这名利场上有太多她以前忽视的东西了;往近了说,自己的弟弟就是这样的人。 她现在虽然身为教主,在这乱流汹涌中反而比以前更加迷茫了。以前她跟着李晟打仗,李晟的军队归属于谁她就归属于谁,李晟的上司要他打谁,她也打谁。但现在她做了蚀月教主,生出了独立的心思,不想再把手下这几千名弟子的命运辗转送到别人手里。 更何况方才也说了,如今谁是善谁是恶,已经令她完全迷失,才刚帮着平定了大乱的将军次日就会变成新的敌人;这种情况下,除了李晟,她已经不敢再全心全意地依附着谁了。 李晟带的这支神策军,另有一半在长安城内,同属于神策军统领的白志贞对军士赏罚不明,军中据说也一样的腐败不堪,只让李晟手下的这些勇士上战场,剩下的全都留在长安安逸乐居。李晟虽然辛苦带兵,却一直受制于人、被到处驱遣;如此隐忍连黄楼都看不下去,论李晟的军功,至少也应该像哥舒曜一样做个节度使! 可这想法却又让她心有不安。她看李晟在帐中为战事焦头烂额时,这句话好几次要脱口而出,但那股不安马上又钳制住她,不让她开口。那种混沌冲到她的脑际,模模糊糊她觉得自己懂了,但清清楚楚的却又说不出。 黄楼这日一早起来,得知出城夜战的神策军还未归,莫名其妙地掉了两点眼泪。她非多愁善感之人,也早就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但在战场上却还是尤其的爱哭。李晟回来见她心绪不宁的模样,端了两碗酒来摆在她面前,蹲下身来等她说话。 黄楼侧过头看看李晟这张疲惫的脸,忽然地将那句话说了出来:“都将本该更加富贵。” 李晟边喝酒边回道:“我岂是为了富贵才打仗?教主也是为了富贵才打仗?” 她回想了自己当初去剑南道的时候,打仗确实是为了挣个功名。可是时日愈久,功名已经到头了,她仍在这战场上。世上难以回答的事实在太多! 但她还是抬起眼来回答他:“是。” 李晟就哈哈一笑:“难道蚀月教主之上还有你要的东西么?再要有,李某也帮不到你了。” 黄楼静静地说:“将军帮过我,我也想帮将军!蚀月教主之上已经无物,但神策军都将之上还有辅国大将军,膘骑大将军,还有兵马大元帅。撇开这些都不说,还有这河北各镇的节度使。将军攻克过那么多城池,为什么不能做节度使?” 李晟听得脸色惨白,连忙要她住口:“不可说,不可说!黄楼,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会害死了我!” 她那混沌的领悟又开始盘上心头,一时不会说话了。她沉默了一刻,闷声道:“我是为将军鸣不平!……” 李晟打断她:“你还记得我们前年打田悦的光景么,可看见他也有那么多忠心之士?他们也为田悦鸣不平,也觉得自己的头领值得更高的地位。你若是有了这份心,就卷进那争斗里出不来了,与那些掀起混战的藩镇伪王有什么区别?” 她这才完全明白过来,可依然反驳道:“难道要一辈子听人差遣?!难道一辈子绕着别人走路?!将军已知天命,我是从心里觉得别人亏待了你!” 李晟捉碗的手微微颤抖,良久站起来说道: “不能这样痴狂,你太想赢了,黄楼!从前我不愿说,但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你已经做了太多僭越之事,应当适可而止。”他已经苦战一夜,此时本来就非常疲惫,大声说了两句话之后,不知是因为畏惧还是伤心而虚喘了两下。 黄楼坐在原地没有出声。李晟随即回了营帐,留她一个人在晨风里喝那碗越来越凉的浑酒。 ------------------------------- 到了四月,哥舒曜一方迁移到蔡州作战。黄楼还记着李晟对她说过不能抛开旧徒太久,免得这一千多人生了异心,于是就带着一百人去视察安抚。 及至蔡州,发觉近两千的弟子只剩下一千人,大为惊骇,问起来知道有五百人死在混战,五百人厌弃这里食不果腹,抢了马、女人和刀枪,流亡到了别处。 黄楼大怒,责问河北大阁主怎么能任由蚀月教的弟子做逃兵,大阁主丝毫不让,称军籍都被销去,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卖命。黄楼气得无言以对,要废大阁主的职位,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但这河北大阁主没有告诉她的是,那流亡的五百人其实并非逃去了其他地方,而是逃到了蔡州城里,做了叛军的将士——在唐廷他们已经不是官军,但去了李希烈那里,军衔立刻又回到身上。比起蚀月弟子做了逃兵,他们其实做了叛徒这事会让教主更加暴怒。河北大阁主虽猛,还不敢将这样的丑事透露出去。 他看见黄楼的眼中已经有一些悲哀,正挺直了腰等着她责罚,没想到她只是轻声说了一句“罢了”。 蔡州的情势已经十分不妙,如果她非要责怪属下,会被人说成独断暴戾,更加不得人心。如果放在几年前,这时候就应该向长安的北方阁讨要粮食布帛来安抚部下,但现在长安成了她黄楼的禁地,且北方阁据说也捐得家徒四壁,她无从着手。 见余下的这一千人虽然凄惨,到底没做逃兵,她心下还有些怜悯。看河南战况如此凶残,就和李晟打了招呼,将河北的弟子几乎全都抽调到了蔡州,要支援官军攻打李希烈,只留下几百人继续待在李晟身边。 从此,她就彻底与李晟分开,再也没有相见。 第四十八章·衔环结草去襄城 李晟拦黄楼不住,只能向驻扎在河南的招讨使报了一声,称蚀月教的义军须得好好对待,这才将那西川一千人风雨飘零的窘境解除。 这时已经是建中四年的六月了,河南河北的战事拖得国库空虚,京城又出了两项新的税名,称作间架、除陌,指的是房屋两架为一间,上屋税钱两千,中税千,下税五百。除陌钱指的是做买卖交易,所得每缗都要缴纳出五十钱给官府。这已经到了剥皮蚀骨的地步,长安民不聊生。 黄楼早前给霜棠阁去信,问北方阁究竟还能不能稍稍接济他们,七月的时候上官武回信来说北方阁已经连偷偷藏着的金银都尽数散去,此时此刻除了一间大房,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 那金银也是秦棠姬送出去的。她在长安每日都看到官府对手底下教徒们近乎强抢的架势,很厌倦教徒上门来哭闹的模样,觉得将钱财一送了之才最是来去无牵挂,一气将两千多户的间架税都交了,自己什么也没留下。此后教中弟子知道自己拖累秦棠姬,也知道秦棠姬亦捐无可捐,才不敢再去寻她和众阁主。 上官武虽然知道秦棠姬此举只是为了痛快,而不是谋划过的行为,也只能任由她这样随便地来了。姐姐手头吃紧,他们只能从霜棠阁的存款里拨钱给她,但打仗毕竟是国事,本应该由皇帝养着,他们纵是再富,怎么能这样流水样地花钱,本来就少了北方阁这一半的收入! 他劝姐姐不必太过认真,实在抵抗不了就该退回湖州,这才是真正的安抚人心。黄楼何不动摇,只是这一脚踏在漩涡里,想拔也拔不出来了。 自从八月以来,河南的官军就一直连战连败,始终看不到取胜的一日。全国的兵力此时有一大半都投在平藩上,即便如此也没有起色;哥舒曜的军队被敌军困在了襄城,李勉要围魏救赵,还被皇帝疑心,强令其撤兵,结果将这难得的转机也丢了。 黄楼想起几年前崔宁说过平藩之事难度远超皇帝的想象,如今竟是被他说中了;不单是皇帝,此刻能看得清黑白善恶的人又有几个呢?河南河北已经是一片狂涛卷沙的模样。 她也又恨又急,但没有办法。手下现在有六千余弟子,每日轮番的跟着不同的将军出战,每日都在死人,每日却都看不见曙光。连败之下,整个襄城都被李希烈的军队围了起来,整整三万人围着这一座小小襄城! 座下的弟子再也不能忍受,向黄楼请求要回湖州去。弟子们来到她身前,求告时都流着绝望的眼泪。但谁都知道此时出城有多么艰险,黄楼还可以趁着夜色全身而退,其余的弟子都没有这样高的功夫。 可她是这近六千人的教主,怎能独身脱退? 月底闻诏书传到河北,皇帝要神策军前去救围,神策军这三个字落到襄城蚀月弟子的耳朵里,心才算是安下一半。黄楼欲要临时赶出城去见见李晟,于是在天黑时分缒城而出。城墙底下围满了李希烈的军帐,她不为所动,只是将身上的弓箭背紧。 但她马上就不能再冷静了——经过军帐的时候她竟听见里面传出熟悉的声音,为了不莽撞行事,她还躲在帐外听了好一阵,越听越觉得怒气冲天——这帐子里面坐着自己的弟子!千真万确,她甚至听见里面的人在议论自己。 黄楼不可能知道每一个报备牺牲的弟子都是怎么死的,也不可能知道有多少人是趁着战乱狼狈时落荒而逃,但这其中如果有人叛国,她必杀之而后快。她这样辛苦才将蚀月教叛党的名声洗去,怎么能容忍有人将她的血和泪都付诸东流! 每帐中各有二十人,但她的箭总共也只有一百支。她本来没想过以一己之身去招惹三万大军,可是耳听着里面的叛徒在说话,她又忍受不了。如果选择冲进去杀掉那几个叛徒,她就会被闻声出来的士兵碎尸万段——哪怕她武功高强,哪怕她是教主! 她又想起母亲的话。不要被敌军抓住,如果抓住,就杀了自己。 身为女人的痛和恨打败了她。她不想变成那个模样,更不想蚀月教主变成那个模样。但她不肯放过这眼前的害虫,今天一定要杀掉这帐中的教徒。 黄楼重新攀回到那根缒绳上,沿着城墙爬了十丈,将绳牢牢绑在腰上,翻身抵住墙砖。她取下背后大弓,一手握住五支铁箭。她要一口气杀五个! 她将弦拉得无比无比满,几欲将之绷断。一声快意的呼啸之后,箭头穿破军帐,血的痕迹洒在帘上。 帐中立即一阵慌乱,她接着迅速向上爬了几丈。底下的人要射死她,箭要克服自重,就不能射得像她一样远。她还能打下去! 她躲到安全的高度,重新转过身来,底下已经洋洋聚起三四十人。对方在明处,她在暗处,众人一时没有看清她是谁,只知道有人吊在城墙上发箭;但他们看到她竟然单枪匹马的时候,都不敢置信,这城下有三万人! 她没有管,三支箭脱手而出,贯穿了四人的脑袋。敌军开始取弓射她,也纷纷举着火把来照她的位置,这才互相看清长相——这是那队西川军里的逃兵,他们没有逃,而是投到了李希烈门下!对方也看清了她,认出是自己的教主;发箭的手都各自顿了一顿。 弓箭臂力不能及,地势也不如黄楼,底下的人开始在她身下迅速地堆起柴草,浇上牛油就点起火来。她完全不理会,手上利箭连发,不将这一百支箭物尽其用,誓不回城。 还余下十支箭的时候,她将之尽数叼在唇间,顾不得身下的烟已经熏得她睁不开眼,火苗快要烧到她垂在两足之间的长绳,只管把箭一支一支地搭到弓上,一个一个地射杀底下的敌军。最后的一支箭她已经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宛如后羿射日般向着人群外的火盆发去——那实在太远了,能射到这只火盆的人当即可以高中武状元。 底下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的箭要射向哪里,就听到“铛”的一声巨响炸开,营帐外的火盆被轰然击碎,通红的火炭滚落出来,即刻就点燃了军帐。众人扑去灭火的时候,黄楼已经顺着绳爬回了城池里面。 城内的守军也被惊醒了,看见黄楼精疲力竭地从城墙上垂下,认得这是蚀月教的教主,想要问一句怎么回事,只见她狂怒中将弓摔在地上,头也不回。 ------------------------- 这一夜没能出城,之后出城就会更难。她没有再试探,留在城内安抚弟子的心情。 待到九月,传神策军已经来到泸涧,被围困在襄城的军民才燃起一点希望。但事情却不如他们想得那样顺利,只是几日,又有消息传来,称神策军被李希烈大败,襄城这一次是真的危难了! 黄楼听到李晟落败的消息,焦急得发狂。一想到那击破神策军的队伍里竟有自己的弟子,她更是一刻也不能忍受。附近能够调动的官军兵力已经几乎全都用上,还是不能解救襄城,她甚至想向上官武再要一万人来。 但这主意她要怎么说出口?霜棠阁在江南本来不问世事,这些年弟子们都是因为她的壮志才深陷战火,如今已经有六千人困在城里,她还怎么开口向弟弟要人? 手下的阁主看她如此消沉,说长安的北方阁也还有兵,为何不借? 她更头痛了。但这阁主说的并没有大错,北方阁虽然一个铜子也给不出了,但数年前弟弟带去过剑南道的那九千义士却还在。这群人非常崇敬上官武,也都知道她现在是蚀月教主,而且也跟着李晟打过仗,为什么不向北方阁借人?这九千人从长安过来,应当能很快赶到李晟那里! 至于秦棠姬那里,只要不惊动即可,她不是不闻不问吗?自己身为教主,到底为什么要怕秦棠姬,为什么放着家国之难不管,居然担心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一个疯子杀掉? 她决心搏一搏。不想瞒着上官武,所以提前写了信让人去通知他。襄城被围困成这样,连送信都不得不挑武功最高强的阁主回去。她和递信的阁主从城内深夜遁走,离别时都饱含悲壮——如果他们此去干脆逃走,就能安度余生,与这座城池再无瓜葛;但谁都不会这样做。 信使八百里加急,上官武收到这信的时候仍然已经过去了五天,他阅信大骇,站起来几乎踢翻书几。唐襄正在隔壁办公,听得他房内一阵惊涛骇浪,赶出来看,与冲出书房的上官武撞个满怀。他起身凄呼:“姐姐要去长安了!”说着也不管唐襄还倒在地上,径直向着楼下冲去。 唐襄是仔细人,急忙把两处的门窗掩上,这才随他一道直奔马厩,上官武已经牵走了李深薇的宝霜。宝霜总是只有赶急路的时候才上辔,虽然已是老马,却认得从湖州到长安的路。她顺手牵走朱阁主生前留下的爱马,马的名字是采薇。 第四十九章·乱涛激流卷宫闱 黄楼从襄城逃出,靠杀流兵抢来箭和马,为了赶路,来到浐水时已经四天没有吃过粮食,饥饿难忍。她这一来,迎头赶上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带着五千兵马赶赴襄城。她在浐水此岸就遥遥望见军队鼓噪在前,认得是唐军的大旗,顿时精神振奋。 黄楼策马向浐水对岸渡去,但只是走到一半,她就发觉有些不对,姚节度使的这五千人竟然不是向着襄城而去,竟然是向着长安折返。不但方向是反的,那军中的锣鼓也十分愤怒,不像是按着纪律在行进。 数年的沙场生活,她已经能够嗅到军队里逆反的气息,知道这支队伍十有八九也生了变。她对这三天两头的归顺和叛逆已经习以为常,只是减缓了渡河的速度,不敢继续靠近这支军队。黄楼知道泾原节度使此前是在河北造反的朱滔之兄朱泚,本是很有威望的节度使。这姚令言新官上任,管不住手下是很有可能的。 她在水里脱了铠甲,扮回普通民女的模样,将抢来的战马也丢在水边,用外衣打包弓箭背在身上,悄悄跟着泾原军行进。他们居然真是朝着长安回去的! 十月水寒如冰,她浑身湿透,还将外衣拿来包裹弓箭,冷得寸步难行。前面走着的军队也好不到哪里去,此前也是一路淋着雨来,现在正怨声载道。黄楼颤颤巍巍跟在其后,想从那怒气震天的军鼓里听出些眉目,一直到日暮时才终于听明白—— 德宗下令要泾原军替襄城解围,这些泾原军士带着子弟远道而来,经过长安,本希望能在此受到优待,不成想皇帝派来的使者只送给这支救命大军几桶咸菜糙米。恰逢天降大雨,军士们又冷又饿,看到使者送来的这等犒劳,心中愤慨无比。等离开长安,军队仍然什么赏赐都没得到,所以走到浐水就反叛了。 她听到这里,心已经沉下去好几分。这五千人如果闹到长安去,将会造成京城激变;她须得想办法通知城里的人。 黄楼向着长安城内跋涉去的时候,已经发起烧来。因为不想与愤怒的泾原军扯上关系,她硬是没去向军队讨要食物,支撑着六天什么干粮都没有吃,扑进明德门的时候人都要昏死过去。 及入城,黄楼才发觉长安的街头已经如此凋敝,举目望去几乎没有在街头做生意的商人,开张的店铺也一派死气沉沉;市坊楼阁静悄悄的,宽阔大街上只是零零星星走着些路人。这竟是自己长大的地方,她快要不认识了。 她十多岁的时候去过蚀月教的北方阁,那时候还只是好奇地跑去瞻仰,而现在自己竟然是蚀月教的教主。她一面想到自己就是蚀月步摇的主人,一面又想到自己当下如此狼狈的模样,这矛盾令她哭笑不得。 黄楼撞进北方阁的大门,里面寂静无声。她喊了几句,无人回应,她似是疲惫至极,向厅堂里坐了。厅里连大交椅都被搬走,只剩下一两张沾满灰尘的坐蒲。她坐在这冷清清的阁里,无限的绝望突然又涌上来,北方阁已经成了空壳,这是弟弟辛苦耕耘了七年的地方! 饥饿令她不能动弹,坐了片刻就困得几乎要倒下去,这时候一双手将她猛地扶住—— “教主!” 她睁开眼,是曾经霜棠阁的三阁主,如今北方阁的二阁主,他是认得黄楼这一头金发的。 黄楼这才遇见第一个故人,悲切之情汹涌而出,她张开惨白的双唇,从喉中发出十分嘶哑的声音:“兵变了,大军已经在城外了!蚀月教的弟子呢,他们的教主来了。” 二阁的眼泪几乎是瞬间夺眶而出,他将黄楼搀扶起来:“教主病了!”说着就将她带到厅后,急颠颠地去吩咐仆妇煮粥。她还没来得及喝上那碗粥,就在空荡荡的厅里入了梦乡。二阁主端着碗过来的时候见她已经皱着眉头睡去,又不忍将她唤醒,拿来棉被将她身子盖上。 待苏醒,她猛地跳起来,见身旁围着十余名北方阁的主事和头领。她惊叫,我睡了多久? 四周的人连忙把她摁住,说只是两个半时辰。二阁主连忙将一直放在炉上热着的粥端给黄楼,她端起来三口就草草喝完。正喝着,还听见三阁问二阁:“你可有通报……秦……?” “怎么瞒得住,来的可是教主啊。” “……她……不来?” 二阁的目光有些难以捉摸,轻声道:“她说不关她的事。” 众人的面色这时稍稍缓和下来,上官武在其中这样辛苦婉转,到底还是有点用处,免去一场血雨腥风。他们的目光重新回到黄楼身上,黄楼已经喝完了那碗粥,神色凝重地整理着头发。 她将步摇从怀里掏出,插在这金黄的发髻上,随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众位主事,城门外有五千泾原军已然哗变,黄楼这就要去通知皇城内的神策军。我知北方阁有九千壮士,劳烦众位替我纠集兵力,黄楼未回来之前抵挡叛军片刻!” 众人看她这面无人色的模样,就算是叛军即刻打进来又如何,说什么也要将她留在馆中。更何况长安城内神策军是什么腐败的模样,他们在长安这么长时间难道还不清楚?长安城内万物凋敝,教徒们连自己的一口饱饭都解决不了,也恨不能造反,要怎么去抵挡同样激愤的叛军? 无人忍心对她说这凄惨的情况,只是一个个都低下头去,良久听得一位主事低声说道:“教主……我们久不上沙场,刀刃都锈了,如何用人肉去挡利箭呢?” 黄楼已经收拾完衣衫准备离开了,听得这主事的话,气愤道:“便是用人肉也要去挡,你要看着国都陷落吗!”她因为高烧而喉咙喑哑,好几个字都虚了声音。只是这句声嘶力竭的质问就已经让身后的主事无话可说,目送她微瘸着走出大门。 黄楼出了门,将弓箭重新背到身上。她前脚离开北方阁,叛变的泾原军后脚已经到了长安城外,姚令言被逼仓皇入朝,向德宗皇帝报告哗变的急情。五千人聚在长安城门前,等着德宗最后一次挽救颓势。 阁内的主事们也不敢将教主的话当成耳旁风,虽然聚集当年的义军已经很难,许多人在这四年里已经磨去了为朝廷效力的志向;但教主有令,就是比上官武的话还要掷地有声,谁也不可以违背。他们分头到长安城内召集弟子,趁着叛军还没有抢进城内,零零散散地叫来一千人,首先将北方阁保护了起来。 这群弟子好好的在家坐着,突然听见城内要兵变了,想留在家里保护妻女都来不及,怎么肯出来!众阁主就算说了黄楼教主已到,怎奈自己不是一言九鼎的主,竟然拖不动普普通通的蚀月弟子。有人实在无法,想要秦棠姬出面,敲开秦棠姬的大门,被她一剑逼了出去,要闲杂人谁都别来惊扰她,她最讨厌热闹。 那主事哭嚎道,可是长安要变天了呀! 秦棠姬摔了门在里面大喊一声,那是皇帝活该。 德宗皇帝听闻原本派去解救襄城的泾原军居然折回来杀进了长安城,惊恐万状,连忙派使者带着二十车布帛到城外去慰劳兵士。两名使者才来到城门前,叛军已经忍受不了,将城门斩断,血刃天使,五千人就这样洪水一样冲进市坊。 杀了皇帝的使者,就已经免不了被冠以造反之名,泾原军干脆直捣丹凤楼而去。长安城内的市民大骇奔走,嚎声动地,这画面如同二十余年前安史之乱再现,他们谁也不想再经历那样的践踏。 乱军入城,并不是想称王称帝,只是因被欺压太久,穷困得气炸了肺,借着杀掉了天使、逼走了节度使,决议要大掠皇宫。他们见满街逃窜的市民,又见那试探着要抗敌的蚀月教弟子,停下来大喊:“都不要怕!我们不会收你们的间架税,也不会拦着你们做生意!皇帝如此克扣我们,自己却拥着两座国库,今不劫富济贫,枉这一身戎装!” 他们也果然不惊扰平民,径直就向着唐皇宫举矛而去。 围在北方阁前的一千弟子呆呆地望着这群叛兵杀向皇城,也都各自放下兵器,跟了上去。几个阁主初时还想阻拦,哪能拦住?皇帝太失人心,家国大义已经束缚不住子民。 黄楼找到神策军的营房,同是神策军,这里的人却不认识她,直到她报出李晟的名字时,几人的眼中才稍稍波动。她这里才找到军营,前朝已经大乱,不刻就来了急诏,要城内的神策军出兵抵挡泾原叛众。 他们已经快要打到皇城前了! 营房内的将士听了诏令,只是面面相觑了片刻。这批神策军虽然吃着军饷,其实连武功都不会,当年只是小小贿赂了神策军的将领,就拿到这个军衔。除了他们这些纨绔子弟,还有不少富商也买了军籍,此时还在城内店铺里坐着呢。 黄楼气得眼前一黑。此时她孤立无援,不像几年前在蜀中兵营里一样能勉强催动官军抗敌,而这满营的肥头猪猡就算逼到场上又能不能杀敌,也不必问了。 她从墙上割草般取走神策军的箭囊,背得背上堆起一座小山,愤而落泪,从军营内夺门而出。她出门,五支箭已经搭在弓上。 泾原军势不可挡,已经冲到皇城门下。德宗得知禁城宫门将破,吓得当即逃亡,像当年的唐玄宗一样从皇宫狼狈而去。黄楼还没有出禁城,就听到皇帝奔走的消息,只觉得头晕目眩。 母亲当年也是这样看着皇帝逃走?也是这样看着叛军入城吗? 她病得愈加不能视物,身上沉重的箭囊拖得她难以挪动。拼着一副病体,挣扎来到宫门上,向着汹涌的乱军拉满弓弦,疾速发出五箭,底下的人纷纷朝头上看去,只看到一名金发女郎举着大弓,如同落单的狼。 那混在军队里的蚀月教弟子见了她,大惊,朝着天空大叫,教主! 她摇摇晃晃站在门上,口中嚅嚅地自言自语,叛徒,叛徒,拉弓向那名弟子射去。 对方应声倒地,她紧接着取箭疯狂发去,多时一次要射出六箭,将底下打出一片空地来,叛军都不敢呆在她的射程内。她射不到人,哑着嗓子大喊,怎么不敢?怎么不敢?!都过来! 底下的泾原军被她激怒了,要发箭射落她,被蚀月教徒们拦住:“不能射她,她是我们的教主!” 黄楼在恍惚中已经分不清这队人的善恶忠奸,想扑到人群里去看看清楚。她的身子伏在墙上,只是稍微头晕,猛地一栽就坠落下去,惊起底下一片痛呼。 第五十章·雕弓残刃分权玺 弟子们接住了她,也顾不得接着围观了,十万火急将她送回北方阁。 黄楼落下来时被长矛割伤了肩膀,再差一点就会被捅穿脖子。幸好坠落下来没有摔伤,但高烧不退,以致产生幻觉,常常在半梦半醒中喊母亲的名字。她做梦时说的是波斯语,没有人知道她在说什么,只看到她的表情时而变得惊骇,时而变得伤心,眼泪不停地落下。 她醒来时,泾原军已经大掠了琼林、大盈两座国库,她听罢只是十分虚弱地问了一句:“叛军现在想做什么?” 派人刺探了战况的二阁惨淡回答:“他们已经押着姚节度使,拥立朱泚为王,我们无能为力了,教主!” 她狠狠地抓着二阁主的袖子:“不可以,不可以!襄城里还有我们六千弟子,快去救啊。长安的九千人呢,你们都是废物!” 她此话虽然诛心,但这北方阁的众主事们也都有自知之明,只能无言沉默。 黄楼勉强在床上待到第三日,稍微准时地吃过几顿饭,一日几次地问阁主们办事进程如何。他们也无奈,这三日来只号召来不到一千人,他们已经尽力了。皇帝已经逃到了奉天,朱泚自立为大秦皇帝,霸占了皇宫,泾原军杀了来不及逃跑的皇室七十余人,这些事情教众们全都看在眼里,没有人愿意站出来伸张大义。 她身体本来就健壮,第四日已经康复得差不多,背着弓箭又要出去。她这次下了死令,城内所有满十四岁的蚀月男子全都必须集合到北方阁来,违者当处以军法。因为是亲自出面,这一回不情不愿地召集拢近三千人了,还在增多。 但这批人其实都有怨气,他们如今沦落得这么窘迫,都是因为河南河北的战事,皇帝盘剥无度。而黄楼就是在河南河北作战的将领,自己辛苦赚来的钱,全都花在了黄楼的头上! 黄楼在长安忙碌,之前说过的那批留在河北李晟处的几百人,如今也还剩五十余,被李晟派到长安来。李晟和黄楼的心思不谋而合,也是来北方阁借兵的。襄城之围久久得不到救援,李晟也不得不动用私兵,但这五十余人日夜兼程赶到长安,才惊觉长安兵变,原来城内也危急了。 李晟派人过来,却没料到从河北过来的这五十兵里有二三人,正是此前在剑南道做过假行僧的男子;北方阁的弟子约有半数家中老小都虔诚信佛,见黄楼在河北的队伍里有这样的人,都大呼罪孽。黄楼未拘此等小节,还将这五十人编进队伍做小头领。北方阁数月来头一次这样熙熙攘攘,只不过笼罩着一层恶气。一是厌战,二是痛恶同袍中有辱佛之人。 到了这日,城内已召集起将近三千五百人,还有几名主事在从街坊带着人朝这边来。 三阁主所带的这一批弟子大约二十六七人,许多都是刚成年的男子,没有经历过蜀中之战,也没有在上官武手下学过武艺,听说自己要被送去襄城对抗整整三万人,一个个都惊惧幽愤不已。他们一路上反抗叫嚷,都被三阁主用剑逼回去。终于等经过秦棠姬门前的时候,有一名弟子忍不住扑到那院门上通通乱敲。 这四五天来,只有秦棠姬没有出来催人赴军就义,他们到底也是把这个女人当成依靠之一的! 那弟子高声大喊,秦教主!秦教主! 三阁主大惊失色,抽出剑来要他闭嘴。这一下不单是这个弟子,其余二十几人也开始大喊起来,秦教主! 秦教主,我们这些弟子就要去白白送命,教主为何不开眼! 三阁主越发惊慌,失控之下想起黄楼说过可以以军法处置,挥剑就将那名弟子斩在剑下,鲜血洒了秦棠姬满门。事态越发混乱,这二十几个没有专门练过武的弟子居然联合起来,要与三阁主在秦棠姬门前拼死对抗。 三阁持剑的手都抖起来,颤声说道:“帝国和教门都有难,你们都没有良心吗?” 那弟子也哭着大喊,可是我也是人,黄楼有没有将我当成人,我只是一肉盾人矛! 三阁主痛苦得不能自已,一剑向那弟子头上劈去。他也在人前做了一辈子陪衬,谁要他卖命他都会点头,可他见过黄楼的模样,知道教主不是把他们当成肉盾人矛,她是把他们当成战士啊! 余下的弟子看着他涕泗纵横的模样,又看着倒在地上的同伴,都窒息般失语了。静止了片刻,三阁主将剑上的血和脸上的涕泪擦去,颓然说道:“走吧。” 可是这二十余人都已经准备好重新上路,身后那扇院门却不合时宜地打开了。 跟在三阁主后面的弟子几乎是本能地闪开一条路。 只是眨眼的功夫,白光掠过,那女子的剑已经把三阁主劈成两半,漫天的血雨淋在人脸上,让满场的人差些呼吸不过来。那可是北方阁的三阁主,此前也已经对秦棠姬极尽礼貌和尊敬,她杀过去,只是一眨眼。 秦棠姬的面色仍然十分平静:“带我去见见她。” 接连的冲击使得弟子们好一刻不能喘气,发觉自己请了一个不该请的神,都紧张得汗如雨下。他们都知道秦棠姬一旦真的选择不再无视,时代就将再次变迁。 -------------------------- 北方阁内已经挤满了人,队伍不得不长长地排到街上,萧瑟坊市里这或许是唯一的热闹。黄楼已经重新穿上铠甲,开始按着名册点数人头,二阁主在旁抱着笔墨。 秦棠姬提着那把碎剑波澜不惊地走到坊前,北方阁前人山人海,竟无声地为她分开。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出现在教徒面前,消瘦了些,毕竟和他们一样没有好饭食;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双可以杀人的眼睛。 人语就像水波一样从这头传到那头,秦棠姬还没接近大门,黄楼这头已经听到了秦棠姬到来的消息。黄楼指着名册的手顿了顿,将名册转手堆在二阁怀里,分开面前的人群,抿紧了嘴唇朝门外挤去。 隔在她们中间的弟子见状,也都自觉地让出一条大道来。黄楼的脚步更快,在街头看到了那缓缓朝着北方阁走来的红影。她仍不停,越来越快地朝着秦棠姬走去,步摇在她头上发出急急的瑟响;她的手有些不知该摆在何处,一会儿背过去捏在弓上,一会儿又取下来。 秦棠姬却一点犹疑都没有,始终提着那把剑,连眼神都没有飘动过。 这满街的人都看出将要大事不妙,但又暗自在心中选着胜者,紧张地僵在原地。黄楼用的是箭,百步以外就能出招,秦棠姬如果要杀她,就要活着穿过百步的箭雨,才能出招取她性命;但秦棠姬的剑法已经不是普通人能够理解的了,就算有这百步的障碍,真的能拦住一个魔头? 拦在她们两人中间的弟子终于尽数让开,秦棠姬的身影完完整整地出现在黄楼面前。九年了,她们都是第一次正眼看到对方;两人相见,一个是斗战胜佛,一个是喋血谪仙,仿佛都从各自身上放出一道结界,要冲破这道结界,大战就会触发! 满街弟子们开始围着二人流浆一样攒动,等着这道结界的破碎。 秦棠姬竟是先开口的那个:“在我这里做什么?” 正是因为她一直把北方阁当成自己的地盘,所以底下的弟子们才会想到去找她求告。事到如今,她对黄楼那层教主的身份仍然是嗤之以鼻的。 黄楼道:“这是蚀月教,我是蚀月教主,我的教门大难临头,你想拦着我去救人救国吗!” 秦棠姬发出极其轻蔑的笑声,从鼻子里吐出一句沉闷的话音来:“我不管你是谁!我要你死。” 黄楼本来还希望有转圜之地,但她不知道秦棠姬早就已经有意放过她四五日了。如果她来的第一天秦棠姬就想要她的命,她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 她也没有坐以待毙的意思,才把背后的雕弓取下,四周的弟子就已经开始四散,害怕她们天地乱斗会殃及池鱼。黄楼大喊一声“回来”,无人敢应,一个个都躲到数尺开外。她转而朝着秦棠姬喊道:“秦棠姬,我知道你是武的所爱,所以不想动手,但你不要来管我们蚀月教的事!你现在就给我回去,不要在这危急存亡的时候搅动局势,你心里没有家国!” 秦棠姬心里怎么会有家国,她听得一阵好笑,但也根本懒得辩解,握紧剑柄径直朝着黄楼走了过来。 秦棠姬这头一旦开始逼近,围在黄楼身后那群和她共生死的河北军立刻开始蠢动,刀和矛都伸出来,要穿过密不透风的人墙,冲到前面去保护黄楼。 只是没想到他们这些战场上厮杀无数的弟子,瞬间就被身旁的长安众扣住,竟硬是不让他们插手。这群人一要动粗,马上也有剑南道旧义士对着他们的头暴打起来,人群瞬间乱得像炸锅,他们早就看不惯这些个假行僧! 黄楼高喊了几声要众人停下,揪打成一团的弟子们全然不听,秦棠姬也不为所动,剑已经举到了胸前。她接着走了十余步,忽然爆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感叹:“黄楼,你太贪心了!你想要赢,但我从没输过,你不如先赢我再去赢这三千弟子的人心,你死到临头!” 黄楼见局势无可逆转,一支箭也马上搭在弓弦,急急朝着秦棠姬头上射去。 不知道为什么,九年前对战观音奴时李侨赤手捉箭的画面如同闪电一般从眼前掠过,黄楼这一箭才发出,手就已经开始发抖。她太想赢了,她不可以输! 那支箭不出所料被秦棠姬的剑刃挡下,就好像单手去捉一只苍蝇——她手里杀敌无数的利箭,在秦棠姬只是一只苍蝇。那一刻黄楼的心绪就已经乱了,她明明是阵上将军,不应该乱—— 于是她甩开那短暂的晕眩,三支箭重新搭到弦上。那时人们看到教主的脸上露出的是要猎杀妖物的坚定,弓弦绷到她的嘴角,可以看到她紧咬的牙。 她的箭发出的一瞬,人群背后传来凄厉的大喊: “姐姐!” 第五十一章·恨将命屈杀破狼 赶来的是上官武,七日七夜不眠不休,喊出“姐姐”二字的时候,座下的宝霜忽然摔倒在地,二十年的劳碌、七日夜的狂奔之后,终于累死在长安街头。跟在他身后的是唐襄,面色白得像纸,所骑的采薇也已用了最后一丝力气;一抵北方阁,连人带马倒在地上,她顿时摔得满头是血。 这一头黄楼的箭已经发出去,秦棠姬的剑刃却因为那一声“姐姐”稍稍失却力气,接过那三支横箭的时候只听到微微一响,她用了九年的那柄宝剑终于从中断开! 那是上官武的剑! 黄楼的箭,凶猛已到了能够断铁破钢的地步,甚至如果去挡箭的不是精铁宝剑,而是普普通通的盾牌,怕也是能一箭射穿的! 黄楼听到了弟弟的声音,不敢转头去看,怕秦棠姬趁此时机一气杀来,竟然立刻又发出三支箭去,这已经要置秦棠姬于死地,不想给她任何一点喘息的机会了。 上官武从两百尺开外的街面用尽力气狂奔而来,人群立即为上官武散开,他连日奔波衣衫秽乱,发髻都几乎散落了,停下脚步的时候身子都摔到人群里,好像快要死去,捂着心口对姐姐喊出一句:“别打了……” 她还以为弟弟是在拦着她和秦棠姬的争执,高声说道:“让秦棠姬滚回去!” 上官武跪在地上,喉咙都是枯哑的:“姐姐,不要打了,救不了了,死的人会越来越多!搬去九千人,一万五千人全都会死!姐姐,一将功成万骨枯,你放过我,你放过我!……”北方阁的弟子都是他的心血,令他如何不痛苦。他也已经在平藩里尽了力,他也打过头阵,能做的都已经为姐姐做了。 但这怎么可能,现在这发兵的决定已经箭在弦上,她急着回去解救那困在襄城的六千弟子,也急着去支援落败的李晟,弟弟的劝告已经拦不住她。秦棠姬,她可以不杀;但这北方阁的弟子,她一定要带走! 黄楼的声音仿佛洪钟颤抖:“是你亲口说过要扶我做教主,却又几度反悔;你说要上阵杀敌,现在又退缩!武,你明明是个天才,怎么会如此摇摆不定,你会被自己害死!你已经做了抉择,你已经做了抉择了!”她浑身战栗地说完,将雕弓重新抬起,三支箭已绊在弦上。 她决心要杀秦棠姬,如果不杀掉她,这满阁的弟子都不会服从。黄楼的声音再一次炸响:“秦棠姬,你即便当上教主,也是李深薇送给你做,但我是自己挣来的,你不配坐在这个位置!” 上官武大骇,挣扎着爬起,用波斯语向黄楼大喊:“姐姐,你不能再激怒她了,她会发狂啊!” 黄楼用汉语更加撕心裂肺地回应,像是要让所有人都听见:“我不是你的姐姐,我是你的教主!” 此话一落,上官武已看到黄楼的眼中落下泪来,那是她为之奋斗了十年的荣耀,是她降生以来最大的满足,她怎么会将这荣耀拱手让人! 黄楼的箭已经发去,宛如能撕裂空气,震得身前身后的弟子全都退开数尺,但秦棠姬的身手更匪夷所思,她腰间虽然明明还悬着另一柄全新的长剑,但竟然完全不屑于将它抽出来,而是用手扫开了这急如闪电的三箭! 黄楼最害怕的那一幕终于还是出现了,对面是观音奴,自己的素质和她根本不能同日而语。但她的手不肯停,一边向后稳步退去,一边从箭囊一次又一次地取箭,一开始是三支,四支,渐渐是五支,最后一气取出七支——她从来没有一次发过七支箭,这已到了她人生最凶险的关头。 场上的弟子全都为之震惊,没有人敢靠近她。秦棠姬身边五十尺也都落在射程中,已经被扫开一个扇形的空地,好似她们的身体里真的不断放出可以杀人的光芒。但如果这七箭没有中,教主的大势就会像潮水一样退去,这会是她一生中最后的七箭了。 她还记得最初见秦棠姬的时候,她出手替秦棠姬拦下七箭,秦棠姬欠她这七支箭。 摔在人潮后面的唐襄呜咽着朝这边爬过来,不断地恳求道:“棠姬,棠姬,不要杀她呵……”她那声音虽小,却猛然震住前方的上官武,看到她带着满头的鲜血踉跄着爬起,像是要挡到两个人中间去! 上官武将唐襄拖开,她仍然不住地向场中迈去,用伤心的哭声说道:“不要杀啊,棠姬!” 黄楼已经听到了唐襄的声音,似乎对那即将到来的结局有了预感,颤抖着将箭勾上弦,对着那不断逼近的观音奴说道:“你输了,你输了,你是道义的罪人,会落得众叛亲离!” 她在最后关头说出来的话,带着赤子的威吓力,仿佛在出口的那一刻就已经成真。上官武和秦棠姬仿佛都已经为她所诅咒,将被这最纯洁的人吐出的谶语纠缠到死。 她说完那句话,七支利箭齐齐发出。秦棠姬已经几乎到了她的跟前,依旧不动声色地将破风而来的利箭一手捏住,回身就是力可翻山的一踢,狠狠地踢在黄楼的铠甲上,将她的身体直踹到三尺开外,惊起身后千百弟子如狂涛一般的喊叫。 唐襄几乎发了狂,朝着两人中间冲过去,被上官武一把抱住,将她死死地锁在身边。上官武一只手控住唐襄,一只手狂颤着将长剑抽出,直指秦棠姬:“棠姬!教主让给你做,你放过我的姐姐!” 秦棠姬侧过脸来,仿佛根本不认识眼前的人,露出一个狂傲的笑容:“她不是你的姐姐,她是你的教主!”这句话使得全场更加死寂,她在这死寂中稳步向着倒地的黄楼走去,将她从地上一把扯起,没有容她再说任何一句话,把手中捏着的利箭反手尽数刺进她喉咙——冷静如斯,甚至在捅下这致命一击后,还面不改色地翻过手臂,空手捉住上官武脱手劈来的那一剑。 整条街都静止了。 那时黄楼还有意识,她是亲眼看着自己的喉咙被捅穿的,但直到此时都还保留着那几可杀人的眼神,那就是她最后的怨恨和不屈。直到此刻,她都没有放下过手上的大弓,连手指都还捏得关节发青。 蚀月教第三代和第四代教主的交接就在这恐怖的对视和满地流血中完成,终于也不可能有人再将其扭转。 那七支箭的箭羽都已没过了黄楼的脖颈,这在场的三千人亲眼看着一代教主的死,二十多年的蚀月历史,黄楼是第一个在位上被杀死的教主,就算众人对她有百种叛逆,此刻都被秦棠姬这毫无人性的一杀吓退,只留下遍体寒意。那女人不会是一个好头领,她只是一匹野兽,是他们亲手将她带来杀死了教主! 上官武的面上就像雪崩一般扭曲起来,唐襄如同被拳头打中了脸,良久连啜泣都不能够,竟像是要被一口气淹死。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呢?! 但秦棠姬还没有满意,她用沾血的手,将插在黄楼发髻上的银步摇猛地拔出,站起来将它扔在地上,随后终于抽出腰边别着的那柄新剑——那是上官武送她的、本属于唐襄的那把剑。 唐襄在惊骇中已经察觉到她要做什么,在旋即闪过的刺眼剑光中疯狂高叫:“不!!不可以!!不!!——” 秦棠姬的剑像轰顶的惊雷般朝着那支步摇落下,当着这满街弟子和吓得快要痴呆的唐襄的面,将蚀月步摇斩成四段。留在她面上的那个笑容,就好似大声宣告她从来不需要什么附加的物件来证明自己蚀月教主的身份,从一开始起她就是唯一的教主,这张宝座上烙着她的名字。 唐襄如此柔弱,也几乎要挣脱上官武的手臂,向着那碎裂的珍宝扑去,上官武不得不用双臂将她扣住。一层又一层的惊骇和狂怒淹没了他,使得他从刚才开始就完全的失语,眼前的人难道还是一个人,她只是一架由癫狂驱使的机器! 秦棠姬淡然地收回剑,任由自己被上官武砍伤的手臂流水一般滴下一地的鲜血,回头分开人群就要扬长而去。 他丢下唐襄,捡起自己落在地上的那把长剑,一时间抱着必死的意志向那女子的背影大步追上,用了全身的力量去刺杀,但被对方更加凄厉的一剑打得武器都脱手而去。她也早就料到他这一剑,她是准备好了要挡这一剑的! 秦棠姬回过头来露出的那张脸,满脸都写着尘埃落定的平静,是她这张脸让上官武明白姐姐已经死了,秦棠姬要她死,她就会死;她想要上官武死,他也会死! 上官武被那疯狂的气势冲得人都退开数步,没有一点迟疑,捡起落下的剑又一次向她刺去,这一次秦棠姬的剑刃就已经真的越过界限,朝上官武的要害刺来,她爆发出一声不耐的大吼:“滚!” 他被那无情镇在原地,没有再接着出剑;秦棠姬也没有再留下任何一个字,收剑回韬就转身离去,这背影里其实并没有胜利的狂喜,有的只是冰山一般压下来的冷酷。 第五十二章·蝴蝶江都梦一场 扬州三月不知兵为何物,运河画船杳杳,街道熙熙攘攘。 她当时是为何来了扬州?可能是为了弟弟的一句玩笑话,也可能是想见见从来没有战火的地方是什么样子。刚刚服完母亲的丧,已经快要十七岁,义仲父急着将她送出府去。 弟弟知道她不愿意被送到官府人家做了舞姬小妾,一日夜里悄悄推开窗子溜进来,笑嘻嘻地说,姐姐可想出府云游,武陪着姐姐。 她骨碌碌翻身起来,笑道,你知道哪里在打仗吗,我想去看看打仗到底是什么样子。 弟弟的脸色马上假作严肃起来——姐姐什么时候能把打仗两个字从嘴巴里抠出去扔了,难不成真是命里杀破狼。 她格格大笑,我不去,不去,你就带我去个没有仗可以打的地方把我埋起来,不要让我乱跑! ------------------------ 唐襄坐在临街的席上,面前摆着几碟甜物,都只吃了两三口。小舅也已经年迈,听到她来才下厨做菜。他说甜儿是不是十年都没来了?唐襄点点头。 他接着问,那今天怎来了? 唐襄说道,我吃了点兵家的苦,来这里忘一忘忧。 小舅看着她桌旁放着一支银步摇,指了指问她是怎么回事。他也认识这是侄女教门里十分重要的东西,不该放在桌上,应该戴在教主头上。 唐襄漠然地回答道,我稍后就要出发去长安送还这权玺的。我等一个人,等来了就走了。 她这边说着,窗外有人骑马走过,用剑韬顺手敲了敲她的窗棂。 唐襄拣起桌上已经修好的银步摇,向小舅匆匆辞别。她今年已经三十岁,看起来却还是瘦瘦小小的,仿佛少女的身形;走起路来却像早就历经了风雨,连辞别也不会多浪费她一点时间,哪怕下一次再来会是十年之后。 出了门,有小倌牵来她的坐骑。她翻身上马,对着刚才那来敲窗的人作了个揖:“上官阁主。” 上官武并未发言,抿着唇,调转马头向着楼外的桥头走去。他的面貌依然动人,只是那双凤眼里已经沉淀了许多难言的辛苦。桥上人头攒动,看到他骑着高头大马经过,纷纷仰起头来看这阳光下绝代美人的脸。 他和唐襄挤过人群,慢慢走到长桥的中央,忽然地勒了马,沉默了片刻,眯起眼睛问她:“步摇修好了?” 唐襄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道:“阁主不跟着我去长安送这步摇么?” 他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颔首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小的金丝锦囊。 姐姐,泾原的兵变已经平了,这宗室还是大唐的;襄城的弟子已经解救了,不需你再挂怀;崔宁已经死了,你也不用再恨。我也很好,不要惦记我。 他骑马停驻在这桥上,向着运河看了一眼,仿佛在等着什么来。 唐襄也眯起眼睛来去看那波光粼粼的河面,终于等到了一阵春风。上官武将锦囊的丝线抽去,扬手将囊中的骨灰送到这阵春风中,那和煦春风将灰烬尽数卷走,片刻就化入了这无边风月中。 ======== ======== 第三卷《秋霜黄楼》完 ======== ======== 第一章·霅水徒清深(上) 聚山镇坐落的这片地界,四周古山连绵。这片山脉一直断续毗连皖国,汇归临安。举目惟浅翠沈碧,倾耳有细川长溪。聚山镇就落在群山深处,和这片丘陵里其他几个寥寥的山村稍通人烟,平日偶有盐铁商出入而已。这穷乡僻壤处,按道理原本是个村落,然而百年来由这山上的天枢宫庇佑,规模相较其他几处村落都要壮大些,竟而成一镇。这几十年天枢宫没落,聚山镇也就渐趋安耽。鸡犬相闻,阡陌如织,既无闲人,也乏劳形。十余年的乱臣骛起,世外的割据纷争,竟与此丝毫无关。 然就在这群山间,却有另一个去处。 ----------------------------- 秦棠姬和弟子莺奴为了深入这块腹地,已经跋涉了四天。 这山虽不陡峭,路却难走。秦棠姬从小生在海岛,少女时在北方平原住过几年,均不多山,因此她熟识水性却不得艮道;再加上江南春日,雨水颇多,山道泥泞,虻虫繁衍,一路下来好不烦躁。一见到聚山镇,两人都松一口气:若是到了此处,天枢宫与绝尘山谷应当不远了。 莺奴这年约莫十三四岁,都说这个年纪少女还未长开,然而这孩子却出落得艳丽动人。秦棠姬也知她美貌过人,不敢大肆打扮,只叫她着青衣、束道髻,穿得清淡。纵是如此,莺奴犹是美得令人不得不驻足多看一眼。这样的女孩子出现在偏僻山村里,更叫人移不开眼了。莺奴自己却是知道这点的,有意将脸埋在师父人影后,轻声慢步,不敢引人注目。借着飘雨,秦棠姬在西街购得两顶斗笠,两人将面貌都遮掩起来,方得在人前行走。 雨势稍大了些,街道上原本熙熙攘攘的晨起挑贩者也都只得回了家,或躲到尚未开门的酒铺下暂避,一时间街坊空落下来。两名女子的身形在细雨间化作模糊的色带。 “师父,可见着能问个路的人儿么?”莺奴悄声问秦棠姬,女孩儿的声音十分温和。 秦棠姬也不看女孩儿的脸,只微微一眯长挑凤眼,似意味深长地一叹。 “莺奴,去前面琢玉铺子里要口水来。” “是。”莺奴扶了扶特意往下压的斗笠,健步上去。 琢玉铺子开得很早,暗蒙蒙的里铺深处,玎玎声不绝于耳。莺奴喊了一声:“师傅,师傅,路渴求水。” 那玎玎声骤停,片刻,走出来一佝偻着背的中年男子。他身形庞大,宛如黑山,手中却拈着一只小小玉环,模样甚是可笑。他似乎睁不开眼似的,仔细看了好几眼莺奴,莺奴见他双目混浊,也是吃惊不小——这人竟近乎是个瞎子。为何视力衰退至此还能做琢玉生意呢? 琢玉匠人也不知究竟看清莺奴与否,点点头道:“这就去帮姑娘取水。”转头便抬着沉重脚步踱回里铺。 正好秦棠姬也走上来,莺奴悄悄道:“师父,为何这人都快瞎了,却还在琢玉呢?” 秦棠姬只微微一笑,道:“你为何不问,这等穷乡僻壤,有何人会来买他的玉?”莺奴也一时语塞,不知这两件事里究竟哪件更为古怪了。 师徒二人站在雨中,等琢玉匠人出来送水。 然而,首先飞出的却是那只雕了一半的玉环。秦棠姬早料到有这一招,右肩微滑,侧身过去,那玉环从她颈边擦过,几近穿喉。 “谭匠,当真再错杀了人,也不怕又被追到天涯海角?” 谭匠擦着手默默步出:“秦教主,幸会幸会。堂堂蚀月教主,世上还有谁会错认?”他身姿此刻不见分毫迟钝,连双目也澄清得很! 莺奴吃惊地看着他的眼睛,嚅嚅道:“怎么,这眼睛又突然好了。” “装疯卖傻,扮瞎演聋,原是逃命的一条好路呢。”秦棠姬盯着谭匠双目,字字道。 “哈哈,聪明人不必我道破。谭某在这做惯了瞎子,触则凉风好雨,听则虫鸣鸟声,倒实在不想要这对污秽弹丸了。” “笑话。”秦棠姬斩钉截铁道,“你在此琢磨金玉,实则闭目暗养手指经络,研习机关衡构之道,恐怕根本没有洗脱那一身污秽,还念着这山里的宝物罢?” 谭匠低头侧目,冷哼道:“教主岂不也是为此而来?说蛮力不及男子,谈智力又不如这天枢宫里的小宫主,地宫不比你青天白日下打杀,无诚心诚意的,还是不要来了吧!” 秦棠姬柳眉微动,右腿稍一蹭地面,左脚便勾出去,拨住谭匠千斤之躯。谭匠一时失神,反应过来时猛地屏住全身肌肉,挡住那跌倒之势,已被秦棠姬顺着身体攀上脖颈,只觉她纤臂往前一扣,将脖子锁住,另一手伸到双目前作抠挖势:“那我便成全你,毁了你这双污秽之眼好了!” 谭匠慌忙松下身子来,举起双手道:“教主饶命,谭某刚才一番胡说八道,惹怒姑娘,是谭某不识好歹。” 秦棠姬左臂略松,似是放过了他。谭匠趁着力道一减,背手想要将秦棠姬整个人翻摔在地,却遭秦棠姬右手猛力一插,双目果然被捅个爆裂! 谭匠大痛,双膝一软倒在地上,那血溅到痴痴站着的莺奴身上,吓得莺奴也怪叫一声,退了三步。秦棠姬从他背上滑下,低身在草叶上抹抹手指,自语道:“你怪我智不及人,也就算了,唯独不能责我不如男子。我听说你当年劫杀一对母子,怕见了你真面目,魂灵死后作祟,捅瞎那可怜女子,没想到他们却是州官老爷的妻子,遭满州追杀,这才逃到绝尘山谷投靠那人,如今也算是你自业自得了。”她牵过莺奴右手,道:“凭你一介三流之辈,怎能夺得那地宫的片瓦丝毫。说吧,池小小在何处,带我去见她。” 谭匠尚未从剧痛中清醒过来,抬头时面目扭曲,好似一头怪牛。秦棠姬走近举起他栲栳般头颅,一指插进破裂的眼眶,他便爆发出凄烈痛呼。“秦教主息怒!即刻带你去便是!”疾喘几下后,他嘶声道。 ----------------------------- 雨停以后,聚山镇的百姓只能看到那几年前静悄悄开张的琢玉铺子门口是两滩湮开的血迹,那山外来的匠人已然不见。 这几年,从山外来的除了盐铁商人,多的便是这样的外乡客,神秘兮兮,都像是些厉害角色,可过了几年便消失在山中。琢玉的谭匠人本是最安耽的,由于双目失明,大家都以为他是打算在这隐居一生;却不想还是随着这两个女子,从聚山镇消失了。 平民良善,纵兴致勃勃地传道再多关于聚山奇宝的故事,也想不到真的要去找那批珍奇;或谁家的少年一时兴起,呼朋唤友在林间走一遭,纵使见不到财宝的毫毛,又何尝扫兴。然而这世上多的是逐富求功之人,聚山镇的百姓也都隐隐约约知道,这些外乡人,都是为了那传说中天枢宫的宝物,才不惜自隐山林,苦解机关,也要得到神功奇典、珠宝金银;这一心苦求的模样,往往成了镇上的笑传。 争名逐利,这些事聚山镇民本不知。 而通往绝尘山谷的崎岖小道上,又多了三个渺小人影。 因地宫无光,谭匠这数年来苦练耳闻指触鼻嗅三道,视力所伤本不能影响他发挥武功,更不必说指引这一条熟悉道路了。如今他要带两名女子去见的,才是指示他安扎聚山镇、研习机关的人——他的主人。如秦棠姬所说,他曾因杀了贵人,被满州追杀,像他这样的穷途恶人,山谷中还有很多,他们共同的主人便是秦棠姬口中的池小小。 池小小真名为何,早已没有人去考究,或许她本身就是极恶之首,为了摆脱对手和官府才隐居在此。一听小小二字,令人难以不想那钱塘苏小小之典,也不禁令人揣测这女子潜入山谷前曾是烟花中人;巧的却是,十年之前,扬州确有一场骇人听闻的杀戮惨案,当时秦棠姬可巧也正周游至扬州,更巧的是,被杀的这家人,她前一日还借宿过;此案的许多细节,她都听说过,听说那凶手夜半潜入门户中,从三岁婴儿到看门家犬,从耄耋老人到壮年家丁统统杀光,最后放一把大火烧了宅院,直到火势快烧到邻家,前来扑火时才发现一家人已经死绝。这家乃是城中著名的瘦马馆子,扬州多少美人都是这家养出来的,城中达官贵少还颇为此兴叹;却听说翌日就发现扬州有名的花魁宝芝逃了,只因这两件事离得这么近,而凶手至今也未落网,便自有闲人将两者合在一起,说杀人的不是别人,正是青楼翠馆的花魁宝芝,只为好好的一个姑娘,幼时被人卖作瘦马,如今一副青春年少的如画容颜却落得卖歌鬻曲的下场,因此夜深回到师傅家里,杀了全家,自己则逃出城去。真是如此时,倒是位女中邪侠。 强作此说当然没有意思,有诸多合不上的地方,然而那花魁果真没有人再见过;绝尘山谷却又恰好是此时传名于湖州一带的,谷主不偏不倚自称小小,几件事重在一起,叫人不禁多想片刻。 秦棠姬走在谭匠身后,绣鞋地软,除了身体划过草木轻微的簌簌声,她刻意压掉了全部噪音。深山无人,偶有两鸟鸣叫,头顶子规从腹中发出些咕咕声罢了。莺奴也会意地屏息静听,生怕错过什么异动。 三人已到了一处河谷,四周翠竹摇曳张扬。谭匠停下来细听了一阵,又蹲下身来扯起一丛野草放在鼻端嗅嗅,师徒二人初时还不知他是何意,片刻后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人对山谷的熟识程度,已到了从野草气味也能分辨地形的地步。他确定一行人已在河谷边,便回头道:“秦教主,逆河向前五里便是池谷主所在了。” 秦棠姬满目疑色,沉声道:“待我到她面前你方可走。” 谭匠无奈道:“只待我在此濯洗了污秽之眼才好,这副样子如何去见谷主。”说着摸摸索索沿着河坡来到水边,捋了袖子掬水洗脸。秦棠姬不敢松懈,尾随他至河边,死死盯着。 莺奴是个谨慎的,本想喊住师父,只道这人将二人引至水边定有恶意,然而哪及秦棠姬的脚步快;她生性不敢忤逆师父的,于是只得握紧了拳头低低跟在后面。 这边秦棠姬恶狠狠看着谭匠咿呀乱叫面目可憎地冲洗那双瞎眼,洗得久时,她等得不耐,怒道:“要洗得多么干净?要洗得那么干净时,下了地狱变做王八再去洗,此刻不要洗!”然而正是这瞬间,只见谭匠仿佛冷笑一下,庞硕身躯忽地翻入河中,翻腾一阵,竟潜入深处去了。 秦棠姬吃惊,健步冲到河中,极目力不能见人,正在疑惑,只听身后莺奴一边跑来一边大喊“师父小心”,自己左踝受一巨力,侧翻入水中。 秦棠姬入水,挣扎两下,只觉左腿被大力所掣,急速下沉。所幸她从小生在海岛,水性超群,对方明知她是新任蚀月教主,却连这点知识也无,非要在水下缠斗,这次是当真激怒秦棠姬了。 她弯腰一抓,双手抓住谭匠头发,手腕一转将长发缠紧在手上,用劲一拔时,生生剥下谭匠一块头皮来。她见身底喷上一股带血如珠气泡,心知谭匠吃痛,口中含不住气。正待脚上巨力松弛,她便借力一蹬那颗光洁头颅,蹿上水来。莺奴正一脸焦急游到她这边来,见师父浮出水面,大喜道:“师父!” 秦棠姬先是看看手上缠着的一片头皮,满面嫌恶,连连将这丑物从手上甩开。她悬在水中张望了一会儿,却不见了谭匠。 谭匠竟凭空消失在河底?这怎么能?方才明明见他连肺里的一点空气也吐出来了,再加上被活生生扒掉一块头皮,莫非水遁之道真有其事? 秦棠姬带着疑惑爬上岸来,拉起裙角检视左踝,果然留了血痕。她咬咬牙,拉起莺奴:“无妨,找到池小小算了总账也罢。” 她一边调理气息,一边对身后的莺奴说着:“莺奴,我知道你向来小心,刚才也肯定怪我莽撞,怎能任凭对手将我带到陌生之处。你小心谨慎确是你的长处,此番为敌者的确远比我们熟知地形,她们若是当真要引我二人涉险时,你必慎重;但我要教你的并不是这个,你可知道我要教你什么?” 第二章·霅水徒清深(中) 莺奴似有所悟地点点头,喏喏道:“师父是嫌我胆量太小罢了。” “你知道便好。你自信能将对手打得落花流水时,何惧他一点小诡计。” 莺奴知道师父性格向来如此,也无需在此与她的自傲争辩,她辩不过也不敢辩;只是短短片刻后,仿佛回想起什么一般,抬头道:“师父,你方才说了此番为敌者不止一人,莫不是我们此行并非只冲着池小小去的?” 秦棠姬低头看看她,笑了: “另一个家伙年纪和你差不多,不过一个黄毛丫头罢了。” ----------------------------- 眼看日上人头,晨雨蒸腾作雾,深春丛山中浮起屈胀之气。秦棠姬与莺奴是习惯了中原燥爽的人,再加上两人如今全身湿透,这跋涉更是吃力。 走了一刻,似是看到前方平坦处有些零散可见的房舍。“到了到了,师父。”莺奴兴奋道。她迈开步子跑到前面,掀开遮阳的斗笠。 这片低谷,看样子就是传言中的绝尘山谷了。若说是什么奇诡去处,却也不是,不过是三四农舍五六散田靠河而筑,偶可见二三层高的简陋阁楼;师徒二人穿过这片地界时,不时遇到几个农人模样的谷民,神色皆自若,其中有人面上横贯几道刀疤的,眉宇里却也全无半点凶恶,也是幅奇异景象。 师徒二人向谷村深处走了些距离,不多时见远处施施然走来一名妇人,定睛看时,五短身材,华装丽服;再走近些,面貌十分秀丽,情态温柔。走得够近时,只听她开口唤道: “教主姑娘!” 秦棠姬面色有疑,皱眉道:“池小小?” 那女子笑着摇摇头,目光宛如浅溪:“谷主曾说片刻将有贵客,必是二位了。婢子名唤芍药,二位随我来即是。”说着举臂示意远处,想必池小小应在那里了。 莺奴躲在秦棠姬身后悄悄问她:“师父,为何明明是婢女,却穿成夫人模样?”说罢还看了看自己身上一袭粗布青衫。 秦棠姬也暗暗奇怪,要说真是婢女,未免穿得太过隆重,这满头珠翠,重绣袍服,竟有几分贵妃国妇的味道。然而这人确不是池小小,因为武林中人,随意不会把自己包裹于沉重的服装里。二人随芍药来到一座竹林精舍前,芍药回头说了一句:“这便是谷主歇息的地方了。二位屈尊在此稍等,我通报了便来。”她眉目温婉,作个严礼,便缓步上去。 秦棠姬抬首打量了一下这座竹舍,通体由山上毛竹制成,小小竹梯精巧可爱,一看便与周围的茅舍不同;谷风袭来,此处正清透飘逸,是逃避午热的好去处。池小小若是在深谷里造出这么一室小筑幽居,倒也是个有情趣的,像是明白品位高低的人。 不过一瞬,芍药便回来请两人上楼说话。师徒二人踩着竹梯进入小舍前厅,辉光璀璨,处处明亮。莺奴不禁歪歪头,叹道:“住在此处,也不啻神仙了。”正说着,便听到厅后传来一阵女子的笑声,宛如铜风铃般:“羡慕住在这里的,不如就住下来好了……”两人转过头,见厅门后婉转立着一名女子,已不年轻了,但眉目清秀俊逸,身材颇是高大宽阔,盘高髻,着一袭翠竹色长袍,处处透着仙朗之气。秦棠姬身材也算高挑,站在这女子面前竟然也矮过一额头去。 芍药见了,低眉顺眼,弯腰道:“谷主。” 秦棠姬的目光不住在她脸上游移,并非为她的面相较普通女子不同,而是在搜寻一个印记,一个如同她自己额头上的印记——这印记她曾对镜看过那么多次,仿佛长在她心里一般,这么多年下来她也不再试图隐藏这个古怪东西,而是将头发高高束起、露出眉间的那道骇人红痕。然而池小小却用额发将其遮盖住,又在其上贴了花黄。就算如此,秦棠姬也一眼就知道池小小和她一样有着那个标记,任凭她脂粉涂得再厚,也遮掩不掉。 池小小倒好像丝毫未注意到秦棠姬异常的眼神,径直走到了莺奴面前,神色像是有几分做出来的吃惊:“呀,小娘子,你姓甚名谁?怎么也到我处来求庇佑?偷了钱,逃了契约,还是杀了人?” 莺奴连连拂开池小小的手,仿佛为她这架势感到不适:“我叫莺奴,从没做过什么坏事……” 秦棠姬站在一旁,语调宛如冰刃:“池小小,既然是同道中人,何必假作视而不见。” 池小小脸上的笑意反倒由淡转浓:“秦教主这样赏脸,说我与教主竟是同道中人,妾身有幸,当然是喜不自胜。”说这些话时,目光不离莺奴。莺奴被她盯得久了,有些害怕,想要挣脱她的手,轻轻一抽却发现她抓得更紧,瞳中闪过一丝恐惧,抬头看了看秦棠姬。 秦棠姬拉住莺奴将她往后一扯,强行从池小小手中挣脱,道:“你我既然都是来争夺血棠印,便不要怕见面就撕破脸皮。印只此一枚,不能分作两半,要么你死,要么我活。” 池小小直起身来,媚态可人:“这两句话都是要我死,教主倒不想我二人均死?” 秦棠姬先是冷笑,后来竟真像是被逗笑了:“堂堂蚀月教主,莫不要被一个黄毛丫头置于死地么?” “这姑娘多的是阴谋诡计,教主想必也懂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道理。不知教主来了,先来我这里,是有何见地?你若是不来我这里,我也不敢多情;既然教主来了,想必心里也于我有求,不如我们做个约定如何?”池小小眼神如水。 秦棠姬的性格,怎可能于她有求?然而此刻她却也不发一言,静静等她下文。 池小小低眉拖着步子靠近,似是不经意,柔柔道:“那孩子是什么人?大小也是个天枢宫主,总知道地宫的入口;那下面何其凶险,而她说不定知道如何从那未知之地全身而退。而我们,尤其是教主你,对那地宫毫无了解,你仅凭着点武林中人的豪气就想来夺它,不觉得胜算小了一点么?”她的脸凑了上来,睫毛浓密的一双眼睛脉脉盯着秦棠姬冷漠的眼眸,“我们先联手,利用那孩子,等到了地宫深处,将她抛在那里,如何处死,全凭教主的喜欢好了。”她伸出手来,为秦棠姬理了理因濡湿而塌下去的衣领,仿佛恩客临走,教养良好的名妓做最后的温存。 秦棠姬微笑,侧过脸不看她的眼睛:“杀了她以后,我们两个,再选去留,是这样么?” 池小小哈哈一笑:“正是这样。那女孩儿死了,我们两个污秽大人去争名夺利,省得她生前担惊受怕,岂不也是对她好。” 秦棠姬转过正脸来:“好。” 池小小转头喊芍药:“芍药,送客。” 芍药低低答应,上前示意莺奴和她一道出去。 秦棠姬向着池小小,二人互相深深对视一眼,随后转身而去。 芍药对两人这些话中带刺全不在意,只仍旧眉目柔驯地引着莺奴,见秦棠姬跟上来,回头温婉笑道:“谷主还吩咐了,给两位姑娘安排住处,离此颇有点脚程,意在要教主姑娘勿觉烦扰。住处自有洁净衣衫可换,若有些什么缺的,芍药每日都来叨扰,教主姑娘知会一声便是了。” 莺奴听闻有歇脚之处,喜形于色,毕竟她们自从进山已是四日没有好好休息,只顾睡在草堆大石上;而秦棠姬却愉快不起来。 她总觉得这个初次谋面的池小小,和她的想象有微妙的不同。而另一个未曾见面的对手,则好像被池小小刻意刻画成更厉害的角色。 有趣。明明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女罢了,恐怕才换完牙吧。她这样想着,拂了拂手,像是要把那可笑念头从脑中挥散掉。 ----------------------------- 池小小给两人安排下的住处,离绝尘山谷中心那座竹舍约有五里。待三人终于来到房前时,秦棠姬环顾四周,只见举目无人,不过是片野地,只能远远望见身后还有谷民生起的一点炊烟。她冷笑一声,道:“这去处果真是让谷主眼不见心不烦了。” 此处生着三人合抱粗的泡桐树,正是开花时节,粉白晏紫,异香缭绕。树下一间干净平房,白墙黛瓦,瓦间杂生两棵野苎麻;日光过树,漏下点点剪影,缀于片片古瓦之间;这屋子满目青翠映衬下,显得清洁可爱。秦棠姬反复踱步审视,这座平房如此普通,不过是泥瓦砌成,再无其余;若是真有机关,一眼就看得出。 莺奴已轻快奔入屋中,秦棠姬抬头时,却见不远山头上,遥遥可见另一座宫殿。 她的眉头微微动了动。 ----------------------------- 初旭漫过山头,这方小屋里略泛晨光,秦棠姬便已起身。她自丧父以来,每日生活严谨自律,宛如父亲仍然在世。除非负伤深重,绝不贪恋被衾。 她的出身不算光彩,父母乃是触犯花殿律法结合生下的她,原本是花殿岛上最为卑贱的法外之人;谁又想两岁时却又因此换来蚀月教主一句刻毒玩笑话,说将来要她坐上教主宝座,又替她种下一道险恶虫蛊,杀了她的父母,二十多年来害得她生不如死。总是命运弄人,如今她果真登上这宝座,千万手下都要叫她一句教主,却总不知为何并无一点愉快。 论弑父弑母之仇,她与普通人想得不全相同,并不执着于向当年那名教主复仇;她亲生父母资质都十分平庸,如果没有当时教主这天大的玩笑,她或许果真在花殿碌碌无为一生,既不会有如今这等人格,也不会有这一身武功;都说历代蚀月教主身上都有些邪性,她的邪性大概在此:父母血亲,遭难是深仇大恨,若是个好人,哪怕不是好人,只是个凡人,也会铭记一生,得遇即报,秦棠姬却不是如此。 要说难道她将那位教主奉为恩人,则更非如此。当年教主在她身上种下蛊虫,已相当于判了她死刑,她未来的人生即便顺风顺水,到卅二岁必然暴毙,只因此蛊的饲主定然活不过三十年。纵使她因为这种怪蛊练成百折不挠的精神,甚至打败上一代教主,人生落幕早已写好,她绝不会因当时教主真的改写其一生而感恩戴德。 如今那名教主已经隐没山林,秦棠姬也不会独独只为了要杀她就投身其中。她人生本来有限,总有比已决的命运更值得花费的光阴。若问什么比这更值得,她如今乃是蚀月一介教主,平日应该坐在抑或霜棠阁抑或北方阁内,每日处理调配接待的事务,然而她却没有这等兴味,虽然身为教主,她哪一日行过教主之则,谁都不知道。那耳后留着月形刺青的蚀月教徒就算称她一句教主,何时真正将她奉为教主过,也无人知道。 二十来岁,一来已没有父母亲人要赡养,二来自己何时将死业已略有预感,三来早早便看透世上许多奇诡的运数,她已不是人烟里俯拾可得的二十岁女子了。胸中无其余大恨,亦无什么愿望,只是每日如此严肃恪守生活琐律,有时看起来反倒变做个机器一般,然而她自己明白,世上能拨动她心弦的事物实在不多。 非要说在她心中还能留下痕迹的,唯有如今坐在霜棠阁里的那人。她在男女之情上也不知是特意愚钝还是生来知觉不足,总等到不可收拾时才不知所措,霜棠阁里那位便是如此;她杀死他的姐姐时,虽然明知这将使得两人再无继续前缘的可能,依旧心无旁骛地杀去,明明即便杀死他的姐姐、成为教主,也不是她至高兴味所在,她仍旧那样做了,其中的道理她无法用言语说出来。 她或许已了解许多虚无之事,唯独对男女间的羁绊一无所知,只知自己仍困在其中,却不知该如何处置。那人现今就坐在霜棠阁内,若是要见,翻过山头,骑马大半日便到了;可她曾杀掉他相依为命的姐姐,若是相见,一定是兵刃相见——他身上没有她那种邪性,是不可能化解前嫌的,永远都不能的。 每每想到为权力纷争男女痴情,经历如此无聊挣扎,她便不愿意回去。 假如能手提长剑,高歌前驱,就此没红衣于市井倒也好了。然而她也不尽是这样的人,也不知是种什么力量一直牵引着她,不肯放弃蚀月教主这个光耀身份,更以至于要到这山野来寻血棠印,似是为了求得更高深的修为。 可那真是为了求得修为么?她暗中知道不是的。 她坐在镜前,抬手抚摸过额上的那个突起的印记—— 梳妆镜里映出她额上的那个怪胎般的痕迹:通体血红,约有拇指大小,仿佛破体而出的一团血管。仔细看时,能发现这一堆杂乱的红丝纠结成一座眉眼生动的观音像,头戴法冠,身披纱衣。这团红丝并非真是血管,而是细丝般的蛊虫盘结在皮下——也因为这些虫总是集结成观音模样,中蛊的人也被称为观音奴,这蛊也被称为观音蛊。 从小到大,她盯着这个印记已经看了无数次,这印记时而剧痛,令她无法承受;时而又能散发出安逸之气,在她暴怒不能自胜时忽然间安抚了她。这种神力来去全无规律可循,父亲也不能告诉她这是什么缘故,只知道若是要养活这些蛊虫,她便不得不拼尽全力练武强身,一旦松懈下去,蛊虫便要从额头上延伸出去,向更深处搜寻养分,那便是她的死期。 父亲死后,她又在花殿修行多年,直到剑术略成,才回到陆地,之后便立即遭到其余观音奴的追杀,从他们嘴里,秦棠姬才知道额头的这枚印记究竟意味着什么—— 第三章·霅水徒清深(下) 这些被种下蛊虫的人,每一个都是“奴”,头顶这个红痕如同奴仆的烙印一般;他们如同被谁养在同一小池中的鲤鱼,鱼越多,每一条能分到的力量和寿命便越少;杀死一条,池塘的空间便大一些,剩余的鱼就能活得长些,得到的秘力也愈大,修为更高些。而掌管这一池鲤鱼的权印,名字叫做血棠印,传说就在这片山脉中,受天枢宫管辖。 谁也说不出几条小小蛊虫怎会受一块石头支使,此间的神秘唯有她自己来这片山林才能解开。她是看中这块石印的神力么?比起这个,不如说她是来解人生中最大谜团的;自两岁起到现在,她从未了解过这个观音痕的全貌,这等纠缠的滋味才是她最难承受的。 想到这里时,她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池小小有句话说得对,她对那座藏着血棠印的地宫纤毫不知,纵使她有男子般的勇气,这一次竟然一头撞进来,到底是鲁莽了些。 而池小小,却是为此准备了那么多年。 “师父又在叹气了。”莺奴已经打来河水,把头从她背后探出来,从镜子里看看秦棠姬的眼睛,双手替她笼着头发梳妆。“可是又想起谁了么?”嘴上带点微微笑意,少女的娇美全不可方物。 秦棠姬默默不语,用严厉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莺奴的笑意也缩了缩,埋头整理师父的长发。这少女如此不凡,即便是把头埋得这样低,看不到她的面貌也好,也让人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似乎她怎样摆动手脚、说出什么话来都好,竟然都是美的,秦棠姬为此深深担忧,只因为这样的出落凡尘已经足称得上是一种妖物之魅,她若想利用这点时,翻手即为云覆手便为雨。 然而奇也奇在,莺奴对这美貌既有自知之明,也不恃美貌而骄,仿佛长在自己脸上的这幅眉眼口鼻和普通农女并无二致,性格也如凡家子弟,竟丝毫不像个练武的,更不像是秦棠姬收的弟子。 她是两年前由秦棠姬在河边救得的,当时她甚至不知这孩子还活着,莺奴的身体被河水冲到一处芦苇湾中,漂浮在那,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肉,甚至长出虫来,浸在水中的部分遭鱼虾啃咬已经面目全非。秦棠姬彼时也不过想将这可怜人拖上岸埋葬,打捞时,发觉这孩子连骨骼都已脱节,身体松得如同一团烂泥;如此的惨状,却不想捞上岸后这女孩竟然还有脉搏。 她将莺奴带回家去冲洗干净,只是安置在床上,几日后便醒转,半月内全身骨骼竟接合如初,运动自如;过了月余,脸上伤痕也渐消,竟是个眉目绝美的女孩儿。“莺奴”这个名字,是她醒来后脱口而出的;她虽然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何被人凌辱成那模样丢在河里,却还记得这名字。等她养好伤,便拜了秦棠姬为师父,跟着她学习武功。秦棠姬发现她此前便有练武的根底,更惊异于她悟性之高,教她的招式,总是在一天内便学会;其气力亦倍于普通孩童,秦棠姬便对她更是严厉有加,她深知自己总不久于人世,只能寄托自己的弟子继位做蚀月教最强的教主,而她是有这资质的。 她发现,这姑娘无论伤得如何惨重,即便是将她动脉挑断,少则一夜,多则一月都能痊愈。虽然难以置信,但既然如此,秦棠姬便更加近乎凶残地训练她,有些武力非常人可以承受,她也不顾一切加在这女孩身上;甚至为了催长她身为练子的一点汹涌忤逆之气,秦棠姬甚至对其用过杀人之力——没有用,莺奴绝不愤怒,也不会因此而死;若说秦棠姬生性如火,莺奴则如至善之水,可包万物,任何加在她身上的伤害,就宛如向水中投去一块石子,水面瞬间就恢复原样。 可是,若是只能包容万物,在秦棠姬看来是远远不够的。自己的弟子如能够接下蚀月教的掌管之权,宽容包含不过能使人成为善主,更凶残的手段才能制住数万子弟。假使谁上来扇她一掌,她不过无为受之,哪怕毫发无伤,威望也会一落千丈。一些挑衅虽然可能于她无害,却能无形中将底下的高塔腐蚀败坏,因而即便是一只蚂蚁也要碾死在手中。莺奴缺的正是这点决断和手腕。 莺奴却做不到,不论秦棠姬如何调教,她总是心怀谦卑,胆量也了了,仿佛在这方面一点悟性也无。 秦棠姬也失望哀叹过,莫非她发挥全力教育出来的弟子,竟是个软弱无能的废物? 想到此处,秦棠姬看着镜中为自己梳头的莺奴,沉声道:“莺奴,我总有一天再也不在你身边,那时你就是天经地义的新教主,将来要怎样活着你可知道么?届时再也无人教导你何时杀人,杀何人,你还能下得了手么?” 莺奴不敢回话,只是点了点头,将梳好的长发熟练地一挽,结成一个极紧的发髻。 门上忽然传来两声叩响。 “秦教主,劳烦开开门。”小姑娘的声音。 ----------------------------- 秦棠姬按住莺奴,稳步走去开门。 门开时,门口站着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十三四岁,头扎总角,茂盛刘海快遮了眼睛,一身褐布粗服,手捧一盘海棠果,低头行礼站在门前。“抬头。”秦棠姬淡淡道。 那丫鬟打扮的少女缓缓抬头,秦棠姬从盘中取出一枚鲜果来,微微笑道:“替我谢谢池谷主。”说罢将手猛地一翻,艳红的果实如火球一般急速击回盘中,果盘应声落地,滚圆的海棠果散了一地。 小丫鬟尖叫一声,似乎受到那一击传来的振动,双手都麻了,退开好几步,揉着手腕,眼神畏缩,口唇开合几下,嘤嘤道:“这个是,这个是鱼宫主送给教主的……”言语中好像很是委屈。 秦棠姬眯起眼来:“哦?鱼玄机?” 丫鬟点了点头。莺奴跑下台阶去替她捡拾散落一地的果子,一一放回盘中,却遭秦棠姬一声呵斥:“莺奴,回来!” 两个小姑娘都被秦棠姬一早这么大的怒气镇在原地不敢妄动,尤其是那小丫鬟,吓得脸都白了,颤抖着弯腰去拿跌落在地的盘子,又听秦棠姬声音炸响:“亏得我千里来此,见面礼竟然只是几个果子么?!” 那小丫鬟却开口了:“宫主说了,这海棠树是从前的蚀月教主送给天枢宫的,果子又是她亲手从树上所摘,礼虽轻,情意可鉴,我天枢宫本来清贫,还望教主不要嫌弃,一定尝尝才是。” 秦棠姬冷笑三声:“花氏死后,天枢宫这样没落,竟连个见面礼的钱都拿不出来了么?望你回去禀告小宫主,我择日自会拜访,见面礼还是省了吧,当真穷到这地步,知会我一声,我也好接济。” 小丫头不依不饶:“我们天枢宫还未潦倒到这地步,这话我是不会转告的。还有,这盘海棠果教主非留下不可,既来之则安之,山神也是有规矩的,要诚心诚意地食过这里的山珍,才许你入山。” 秦棠姬笑起来,莺奴见状连忙推了推那小丫鬟,悄声道:“你快回去快回去,师父发了怒你性命堪忧呢!……” 小丫头毫不害怕,挑了一个大的果子,伸手要秦棠姬接下。秦棠姬冷眼相视,对莺奴道:“莺奴,跟我回房。”说着便要转身。 那小丫头见势大喊起来:“哎呀,做了新教主这么厉害,真是忘了谁是客谁是主啦!是要在我们天枢宫的山里撒野呢!” 莺奴听了大惊,跑上去夺过她手中果子,将她推开,急道:“当真不要命了么!” 小丫头叉着腰不肯走:“奇怪啦!这么好吃的果子你也不要,枉我爬那么高给你摘!穷人家的狗接了食也知要谢恩!……”还没说完,秦棠姬手中已多了一柄细细长剑,微芒眩人,朝着这女孩儿劈过来。莺奴赶紧闭了眼,却没听到那丫头发出什么惊吓之声,再睁眼时,只不见了那丫头,连师父也一脸疑色地四处瞟视。“出来!” 群山里荡起一阵回音,同时响起的还有女孩子的笑声:“你吃,你吃了那果子我就出来。” 秦棠姬不禁大怒,起身扫视四周,忽然朝着另一处奋力扬剑砍去,直激起一道骇人剑气,莺奴吓得目瞪口呆,这分明是杀人之势了,那小丫头究竟是多不懂事才招来这样的杀身之祸。 那方向果然传来女孩儿的惊叫声:“哎呀!” 秦棠姬等那一阵激荡的剑气平息下来,却还是不见丫鬟的身影。“不可能。那家伙就算是轻功再强也躲不过我这剑。” “难不成真是笨蛋么!”那女孩的声音忽然从两人背后传出来,秦棠姬与莺奴回头,惊觉那小丫头竟然站在泡桐树前,抱着臂笑得得意。“你只知道用蛮力,却不知池小小早就在此给我挖好了地道机关,我不会轻功又怎么样?”秦棠姬定睛一看,那泡桐树竟是中空,底下显然有通人之处。 “你果然到底是绝尘山谷的人……”秦棠姬暗暗道,那少女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像是听到什么好笑之事。 “你笑什么!” 小丫鬟右臂一振,抛过来一个红果,“教主呀,吃了这个或许会变聪明呢。” 莺奴忽然叫起来:“你是鱼玄机!” 第四章·照影不照心(上) 小姑娘点点头,拍拍衣上的尘土,满脸高兴地走过来,撩开厚重额发,将一枚鲜红的观音印露出来,笑道:“怎样,我演的有几分像么?”说着又作手托果盘状,像是受了什么重击似的,双手一松连退几步,脸上作大惊失色状。“不过教主姊姊用力确实骇人,后怕后怕……” 秦棠姬这番满心不爽,原来刚才这样狼狈,竟是被鱼玄机耍了。然而看她一脸愉快,却又不便发作,只好看着这小姑娘继续得意洋洋地讲述:“我早就看池小小在此布置一个屋子给你,挖地道钻天窗无所不为;教主姐姐也果然是艺高人胆大,在这地方睡一夜也不觉背后发凉?那地洞我早三天就来爬过,你若在门前想杀我,我稍退三步就能掉进地洞,任凭你也找不到。等我爬到另一处出口,虚晃一枪诱姐姐出剑,我再潜回地道,从泡桐树洞里爬出来。”她抬起头俏皮一笑,“倒是姐姐把我想得太厉害,说什么轻功之类的,要是玄机真会什么轻功,地下的爹娘也不会老是托梦要我好好习武了。” 莺奴见刚才俱是虚惊一场,喜笑颜开道:“师父也只是试试你罢了!” 鱼玄机睁大眼睛侧头看着莺奴,道:“啊呀,不要试我,真的一试我就活不成了。我知道姐姐不过是和我开玩笑罢了!”说着看看秦棠姬惊怒未消的脸。 秦棠姬看着这小姑娘的脸,双目紧盯那枚红色观音痕:“宫主说笑了,同为印奴,我知道观音蛊能给你带来多少功力,不会武功只是你无稽之谈。” 鱼玄机转过头来,仍旧将眼睛瞪得大大的,摇头道:“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哦?会不会武功,不如再试一次?” “我不是说你后半句有错,”小姑娘微微一笑,又带着点讶异,道,“我不爱听你那句‘同为印奴’罢了。原来你竟不知道,我才是正牌的观音主么?池小小这贱婢也没对你说过么?血棠印也本就是我天枢宫的东西,什么同为印奴,你和池小小,都是我的奴罢了。” 秦棠姬只是吃惊一下,随后便冷哼一声。 “呵,这世上岂有颠扑不破的主,你若真是万能的观音主时,根本不必来我这里翻筋斗。我猜那血棠印要是落入我的手,你也不再有半点魔力了。”秦棠姬突然觉得好笑,“正牌……?天枢宫的血脉早在开元时便断了,从秋扫湖自作主张接管天枢宫开始,经过你父亲,再到你,不过都是些冒牌。真的天枢宫主,谁要凭着一颗血棠印来维持功力?” 鱼玄机没有理会她,仿佛她的话一点也未听在耳里,一个人边走边说: “二十余年前,你父母违背花殿规矩,私自生养下你,你母亲因此伏法受死,我娘姨一时兴起送给你十条观音蛊虫,把你炼成观音奴;她当年也没想到,十条蛊虫把你喂成今天这样的魔头。她那时更不知道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观音主这样的人物——直到我父亲将我母亲从苗疆带回,后来我降生,我母亲死去,你便成了我的奴。李深薇是送你来做我的奴,没有我的准许,血棠印的力量你分毫也得不到。怎么样,为人奴隶的感受可还好吗?” 秦棠姬眼中忽地挑起一蓬火:“李深薇是你的娘姨?”欲要俯下身去捉鱼玄机的领口时,却被她提前算到,一跳跳到远处去了。 秦棠姬手中剑锋一振,发出浅浅龙吟:“好,血棠印的力,我即便分毫不借,杀你也不过是反掌而已。” 鱼玄机突然又发出小姑娘清脆的笑声:“我可不觉得。真若如此,刚才我已经死了。” 眼看秦棠姬手上的剑缓缓抬起,莺奴连忙按住师父的手道:“师父,不过是我一般大的小孩子罢了,为何要犯气。”她知秦棠姬虽然要强,这两年江湖上的厮杀却是早早损坏了她的心气,暴怒之下,必犯猝疾。 鱼玄机也附和道:“对啊对啊,不过是个小丫头罢了,十三四岁必不成大器;就好像我穿着一身粗布,丫头打扮,你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其实我就是鱼玄机本人;或者你听我讲了这许多,便以为我真是鱼玄机。教主,随意一件陷阱你都看准了窟窿往里跳,幸好你真有一身功夫,不然蚀月教主的宝座,我舍不得娘姨就这样给了你!” 莺奴制止道:“小宫主,你也不要说了,师父当真会杀了你的。” 鱼玄机道:“放心吧,这点脑筋她还转得过来。还没得到血棠印之前我若死了,便是弑主,从此再无什么观音主奴,大家一起死罢了。你可记住了,没有见到那颗血棠印,即便你杀了我,自己也会陪葬;你要是暂时不想杀我,好歹把我当成你的主,我好心时借你些印力、让你去对付池小小那个贱婢,我不好心时,”她说着,回头作明朗笑脸,“主要奴死,还不是反掌而已?” 秦棠姬脸色不太好看。池小小说她一无所知,这话不假,她此前虽然知道印力会在观音奴之间此消彼长,但的确不知三个同时争夺血棠印的人之间还有主奴关系,更不知印主能轻易置奴于死地。 她如此沉默片刻,却好像又想通什么,秀眉猛地皱起,道:“既然你是观音主,还何必去找那颗印?我刚才竟然还相信你一派胡言……”抬手就要扬剑向鱼玄机砍去。 鱼玄机只是眨了眨眼,只是一瞬,秦棠姬忽然觉得脑际传来一阵销魂的剧痛,刚要失声喊出来,那剧痛又飘然而去,转而化成一股清冽的宁静内力,从相同的地方流出来走遍全身,令她舒缓下来。这天上地下的转变不过是在鱼玄机睁眼闭眼间。 鱼玄机声音沉下来。“怎样,现在明白谁是主谁是奴了吗?我去找血棠印,是为了把它带去你们这些蠢奴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省得我老是为了亡市操心。” 秦棠姬抬起头:“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鱼玄机笑得更朗:“你总算想起来了!我到怕你忘了问呢!”她走近秦棠姬,睁大眼睛看着她,“既然都送了见面礼,当然是想与你联手。” 秦棠姬颇带好笑地看着她:“凭你?” 小姑娘撇撇嘴,转过头去:“找你找她,在我本是一样的。然而我不喜欢池小小这个人罢了。” 秦棠姬道:“这倒与我相同。” 鱼玄机便忽然又展开一个笑容:“姊姊也是个性情中人,喜恶敢挂在嘴上的;既然如此,还与她合作什么呢?你可想过为何我要有观音奴?奴岂不正是来护主的么,池小小却不是个好奴,似乎总在打我的主意,时间长了我用着愈不顺手,因此想借姊姊的手除掉她,对我两人都是皆大欢喜呢!” 秦棠姬缓缓笑了:“你已说了你是主,为何不亲手杀了她?” 鱼玄机一张未熟少女脸上的表情就有些复杂了。她扮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只能让观音奴死,却不能特意让谁去死,若是我收回印力,你们二人会同时暴亡,只有我一人无事。但我又不想赶尽杀绝,我今年才一十有四,孤零零的,留一个奴在身边照看我岂不美哉,……你要是真有本事手持棠印取我性命时,这观音主让给你做我也心服口服。这交易你看看吧,若是成了,只要你不害我,我自然也不妨害你,但你寿命的年限我已无能为力,只能承诺你期限前都绝不杀你,印力也随你取用,我已慷了大慨了!”说着便转身离去。 秦棠姬对着女孩儿的背影道:“成交。” 她回过头来,指了指两人的手。秦棠姬低头一看,原来鱼玄机扔给她的果子还在手上,莺奴也还拿着一只。“成交就吃一口,算是收过结盟礼啦!” 秦棠姬犹豫着咬了一口,转眼就吐出来。莺奴也扭着嗓子噫了一声。 “怎的这般酸!是欺侮人呢……” 不远处却听得那小姑娘开心的笑声。 ----------------------------- 这日晚间,芍药来请秦棠姬赴宴。芍药依然是艳光照人,似是为晚宴特意装扮过了,新粉傅颊,红唇欲滴,举动高贵。莺奴始终不能习惯这副侍女打扮,跟在秦棠姬身后时,还自言自语:“难道这地方华装者是下人,素淡倒是正主?”她想到今晨鱼玄机扮作小侍女出现在门口时,她起初真不能将她与池小小口中那似乎厉害的丫头联系起来。 接近山谷中心时,几人穿过一片竹林,行到一片浅池旁时,芍药指指前方灯火通明一大厅:“谷主便在此处了。” 这厅堂也通体竹木,底下架空,好叫潮湿之气通过。房梁架得尤高,好使烛火不叫厅内烟雾缭绕;厅内光芒直透竹墙,少说燃着百支高烛。三人往前走时,正迎上一群厨女,说笑间擦过秦棠姬与莺奴身畔。袖风拂过,正是阵阵菜香,莺奴不觉道:“哎呀,好香。”说着快步往前探探,仿佛是因为秦棠姬没有喝止而壮了胆气,轻快地跑上了矮阶。 这小姑娘若不是因为误入江湖,恐怕也只是个日暮归家时,朝着满屋菜香的民舍欢快跑去的孩子吧。甚至能因这美貌寻了好人家,又因为那奇异体质一生无病无痛,总之不该是如今这样跟着她颠簸度日。 秦棠姬看着她的背影,暗暗想。 更何况她生性如此善良!她偶尔也想不该狠心逼迫她苦练武功,毕竟这少女这样温柔如水,就连她这等铁血的性情也不得不为之心软。 第五章·照影不照心(中) 她思绪游离片刻,回过神来,跟着芍药继续接近那座大厅。还未迈入正门,厅内丝竹齐发,似乎震得烛光一颤。片刻合音之后,管线钟铃汇作和谐乐声,悠扬传出。 芍药微微娇笑:“谷主平日里从不曾这样热切呢。” “没错,都是为我准备下的。”秦棠姬眼中却闪过一道冷光。 大厅,高烛宛如耀日,矮顶垂下九盏纸灯,丝绦飘逸。两侧挂着飘帘,借着明亮烛光,可见飘帘内满坐持乐女子,吹弹披抹,姿态各异,剪影映在帘上,风情中略带一丝不真实的诡异。池小小摆座大厅深处,隔着矮阶,则给她与莺奴左右各安置了一席。她此时立在过道,和莺奴说着什么。这女子身材之高,满厅烛光下,映得她光艳得稍显虚幻。她伸出一只纤长的手,搭在莺奴脸庞,嘴角满含微笑。她神色中洋溢着普通女子所不能有的媚气,然而却又有一种男子式的野蛮,莺奴退了退,看到师父进来,如惊鸟般回到秦棠姬身边。 莺奴还是如此,很小的事情也会惊吓到她。 池小小抬首见秦棠姬来了,拍了拍手,朗声道:“昨日草莽接待,今日必加倍返还。秦姬对这山村嘲哳可还不嫌弃?” 秦棠姬默而不语,牵莺奴到各自座上落座,道:“既然招待,上菜来便是,繁文缛节最是讨厌。” 池小小应声愉悦:“早知教主性格爽利,芍药,吩咐后厨开宴。” 芍药柔柔答应,迈着碎步隐入后厨。池小小开口说些什么,秦棠姬全不答应;秦棠姬不出声,莺奴也不敢说话。 秦棠姬等摆上几叠小菜和黄酒,便自斟自饮起来。随后几道大菜,她并不加一箸。芍药垂首要帮她添些,只遭她用力一拂。莺奴见师父吃得戒心毕露,自然也不敢动筷。飘帘后只顾演奏,不顾厅前气氛煞人;这厅堂遍响丝竹,气氛却宛如冰冻。 池小小看她喝到有些微醉,微微一笑道:“秦姬用膳不甚畅快,想必是厨娘愚笨,乡野粗味入不得教主玉口了。不如小小这就请上一道凉菜,开开胃如何?”说着拍拍手,示意后厨端菜上来。 一串踉跄脚步从直通后厨的厅门里传来。秦棠姬醺醺中听见莺奴轻轻地倒抽一口冷气,抬起凤目,只见一个半大孩子埋头顶着一只大盘,大盘上滚圆的竟是颗人头。淡淡的腥气扑鼻而来,莺奴低呼一声:“谭匠人……”话声未落,端盘的孩子脚下一软,盘子当啷落地,人头扑簌簌滚出两尺远,冷清清停在烛光稍弱的厅门前。孩子卸下人头,早已吓得不成人形,此时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溜走了。厅外竹风瑟瑟,莺奴打了个寒噤。 那确实是谭匠,被秦棠姬撕去的那块头皮证明了他的身份。而现在,他不过是一只球,一只孤独暂停在主人的宴席灯光不能耀及的厅门口的球。 “此人冒犯教主,我已知悉——他的人头,就算是我与教主立盟的定结之礼好了。” 秦棠姬醉意中自语道:“倒比送些个酸果子有些诚意,但是池小小,”她忽然提高声音,“别以为你杀个废人就能讨好我、送个死人的头给我我就开心!”说着忽然站起,抽剑闪身到池小小的高座上,一手按住她的脖颈,宛如苍鹰扼兔:“谭匠的狗命是我取的,你还斫下这个头送还给我,以为我稀罕得不得了,难不成是头一次杀人?打算真是不错,钻营准了我对观音主一无所知,想到了底下,先我一步拿着血棠印,再杀鱼玄机,从此你又变做我的主,我却变做你的奴!” 池小小咽喉受阻,笑意不减,声音却嘶哑了:“秦姬把我想的这样坏,却是多心了。”她面容扭曲,原是细细化妆过的脸,此时横纹毕现,仿佛皱纸一般。 秦棠姬用力更狠:“也是我心思单纯,你一席话下我还分辨不清真假,差些真要与你结盟。你倒是熟悉我的,也真觉得我好骗了!故意瞒去鱼玄机是主的事情不叫我知,更不知瞒着其他什么事不叫我知!你告诉我,拿到那块石印之后,要怎样杀鱼玄机,如何杀,如何杀才能翻身为主?你都知道,只是不对我说,最后想一举弄死我罢了!” 池小小只是保持着笑意,急促呼吸几下。 “若不是今日鱼……”她话未说完,听得门口传来女孩儿清脆声音: “池谷主!说好的哪天大宴我一顿,我是天天等夜夜等,都等得不请自来了!”秦棠姬踩着池小小腰腹的脚收回,目光穿过明亮烛光看去,门口进来的正是鱼玄机。 她换了一身干净棉布,头发梳一个单髻,脚踩轻便黛黑劲靴,打扮有些苗疆风情;头发篦起时,可以看见她眉毛浓黑清晰,如同炭笔画就,扬眉时倒像个俊秀男孩;眉下一对如星双眸,甚至有些不怒而威的气性。这幅模样,倒和早上的丫鬟装扮截然不同,真有天枢宫主的架势。 她低头看到门口一颗人头,用力一踢,谭匠的头骨碌碌滚进飘帘,顿时在奏乐女子间惊起一波尖叫。鱼玄机全不理会,一路走上来,一屁股坐在秦棠姬的座位上,拾箸便夹面前的葱煎七宝鱼。 两个大人见她一路旁若无人的模样,反倒呆了。莺奴也一脸吃惊,坐在位上看着她畅饮饕餮。她大口吃下半条七宝鱼,又往面前空碗里夹了两块酱烧山豚肉,边狼吞虎咽边道:“我啊,都快嫌死我们宫里那个新厨娘了!” 此时厅中丝竹零落,曲调也乱,而这小姑娘在如此诡异的气氛下大快朵颐,口气轻松地说出的话,实在叫人不爽。 她继续边吃边道:“烧的东西难吃不说,还偷工减料。你说蒸山鸡便是一整只山鸡,打开锅来没有鸡胗了,问她去哪了,这小蹄子告诉我她吃了,哪有这个道理呢,我气得跺脚!昨天爹又托梦给我,问我可有好好练武,我说啊,吃得不爽意,浑身没力如何练武。爹就劝我要吃些好的。可巧偶来拜访你一次,就备下这么好的吃食。池小小,我爹昨夜也有给你托梦么?” 秦棠姬松开池小小柔软的脖子。池小小狼狈地咳嗽两声,媚态依旧:“小小原是准备明日请小宫主光临的。” 鱼玄机嘿嘿一笑,抬眼看了看池小小,又扫一眼她身边的秦棠姬:“你明知今天备下何等山珍海味,这贵客也不会吃的。不过没关系!我替她吃了,你明日也不用再给我准备啦。”举箸放在嘴里一抿,啧的一声,似是在赞叹这顿晚宴的丰盛。她侧过头看看目瞪口呆的莺奴:“你也不分日夜赶了四天的路,现在不吃,等着继续挨饿么?” 她夹起一块白切鸡,又像是诱惑莺奴,又像是自言自语:“肉质细嫩,颜色胜雪,脉络清晰,烹煮时间恰当,刀工利落爽快,再蘸一下这个绝尘山谷自酿的酱油便是简单绝美,旅途辛劳之人食清淡鸡肉,滋补体力,妙哉妙哉。”说着便吃一块。她看看莺奴两眼直勾勾的,嘻嘻一笑,拍了拍手高声道: “芍药姑姑,还不快给这可怜儿热腾腾舀些饭来,好就着鸡肉吃!” 池小小似是嗔怪般笑道:“小宫主怕是因为母亲本是蛮族,故而性情也直爽,从不遮遮掩掩。你看看,都要把我这里当家里一般。” 鱼玄机便一本正经地说:“此言差矣,整个聚山都是我的,因而这本就是我家,我来吃饭天经地义。你要挖我家的窖子,偷我家的石印,才是你的不对。” 说话间,芍药已端了一桶热饭,莺奴见了这滚热清香的米饭,激动得都快要哭出来。这几日跋涉,她每日所食不过是些干粮草果,久无热物下肚了。她看了好几眼秦棠姬,见师父只顾盯着鱼玄机,便暗暗埋头吃起来。 这边鱼玄机吃得急了,咳嗽几声,低头喝一口茶,少顷吐在地上,嫌恶道:“芍药姑姑,茶也凉了,你试一口看!”芍药只得又颠颠走去,举起茶来试试,果真有些温了;好声好气又去厨下取热茶来斟。鱼玄机如此几次三番支使芍药,倒像是故意的。 鱼玄机看看矮阶上站着的两个成年女子,语带惊异:“你们怎的不吃?烹而不食岂不浪费,山神可是要震怒的。” 秦棠姬终于开口:“你骗我。” 鱼玄机微微抬眼,作出愿闻其详的表情,眼神俏皮。 秦棠姬则眯起了一双凤眼:“想必池谷主也吃过你送来的海棠果了吧。”她的意思不言而喻。她从鱼玄机如此巧妙插嘴闯入大厅的时机就觉得不对劲,鱼玄机好像不想让池小小知道自己和秦棠姬之间也有什么约定。 鱼玄机撇嘴道:“你这婆子就是因为多疑,才活得累人累己。”措辞分毫不加收敛,连正在狼吞虎咽的莺奴都噎了一口,心中暗暗替她跺脚。 秦棠姬倒好像没有早晨那么暴怒,只是冷笑一声:“鱼宫主今早教我的那课,棠姬已经学好了。我知道你不过是个孩子,你也正好利用这点,表面上不通世故毫无礼节,其实心里利弊清楚得很,还想把我们两个大人捏在手里玩个开心。是这样吧?” 鱼玄机不置可否。 “我也奇怪,鱼宫主既然看不上我一介粗蠢女子,为什么还要和我结盟;明明这同心同体的人就在自己山里,却和我这等外来客谈什么交易。” 鱼玄机脸上忽然浮现出不高兴的神色,站起来道:“你说得没错!大不了散伙,大人就是麻烦!我这就告诉你,血棠印你们谁也夺不走,我有兴致陪你们玩儿就是你们走运了。”说着就要往外走。 第六章·照影不照心(下) 秦棠姬道:“你站住!”她伸手揪住池小小的领子,“你告诉我,你们两个到底有没有同样的密约,早上对我说的尽是一派胡言,想杀的实是我?!” 鱼玄机不耐烦道:“这种事情你何不——”突然如发怒般嘶吼出来,“问她自己呢!”她眼神中似乎含着一道指令,原本瘫软在秦棠姬手下的池小小好像受到什么秘力的刺激,尖啸一声,忽然反过来向秦棠姬发出震体一击,整个人从她手里挣脱开来,秦棠姬手中只剩下池小小一片领口。她惊异抬头,只见池小小已经勃力站起,连额头的观音像都膨胀得像要透体而出! “你们两个蠢奴去自相残杀好了!”她嘴角浮起一个邪魅的笑容。 池小小的观音像,形态比秦棠姬的稍大些,通红宛如要炸裂,绽出血来。她眼神满含妖媚的凶光,与刚才判若两人。她双手抬起摆满碗碟的矮桌,嚯的一声呼声而下。秦棠姬迎头一剑砍去,将那矮桌一剑断成两半,然而却突然感到额心剧痛,太阳穴血脉突突直跳,视野模糊起来。未等那碎桌落地,池小小的影子已从后面扑来,竟直掀起一阵狂风,吹得秦棠姬一身红衣猎猎作响。她从未见过这样凌厉的杀气! 身旁烛火一暗,四周飘帘里人影幢幢,弹奏仙乐的女子们纷纷执刀剑而出。秦棠姬咬牙道:“倒忘了你这里没一个善辈!” 莺奴不敢接近师父和池小小,惊吓之余俯下身绊倒几名奏乐女子,想要阻拦她们上前,然而对方人多势众,莺奴马上就被包围了起来。眼看自己不能阻挡,她带着哭腔喊了两声:“师父!师父!”便被人影淹没。她初还狠命反击,无奈对方人多势众,她躲闪不过来,左臂猛地中刀,如中箭之鸟哀鸣一声便倒下去。正在绝望之间,忽然有人拉住她手,踢开身边几名持刀女子,她只觉耳畔生风,瞬间便离开了那大厅。 她睁眼,拉着她的竟是鱼玄机。莺奴低头,底下轻飘飘的竟是踩着竹梢,宛如飞行。 “飞花步?”莺奴暗暗惊呼。她跟着师父两年,这绝世步法自然见过,但这等飞花堂的绝技,绝不外传,鱼玄机一介养在深山的少女怎的也会? 莺奴痛道:“小宫主,小宫主你放我下来!我师父怎么办!” 鱼玄机沉声道:“你留在那也救不了她,放心吧,她年轻气盛,总比池小小强些。”她脚下一点,将一株手臂粗的毛竹踩成弓形,又顺势而起,两人便越过了七尺之远。她回过头来看看莺奴:“你就算是不死之身,被那帮蠢女人砍成肉末你也再无回天之力了。” “你要带我去哪里?” “暂时逃逃风头。”鱼玄机随口回答。 莺奴一松手,摇摇晃晃在竹上停住,拿手捂住流血的左臂:“我不走。” 鱼玄机也停下来,翩翩立于竹梢:“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你师父固执,你更固执。你想干嘛?回去?” 莺奴摇摇头,朗声道:“你方才说我是不死之身,可是被砍成肉末就会死,这连我自己都不知;我果真会死吗?!” 鱼玄机只觉得好笑:“你想寻死吗?” 莺奴又摇了摇头,道:“连我都不知自己怎样会死,你却知道,你是不是还知道许多别的?我是谁,为什么有不死之身,你都知道,对不对?!” 鱼玄机点点头。“知己知彼,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莺奴深吸一口气:“那你告诉我!” 她的记忆是从在秦棠姬那张卧床上醒来后开始的,只隐约记得总有人叫她莺奴,或许自己的名字是莺奴;在此之前,自己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她却一概不知;师父告诉她自己顺水漂流的凄惨模样时,她也完全记不得是遭了何等罪才落到那地步。 莺奴常常觉得上苍是将她做成一个玩笑,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人间,不告诉她来历,可能也不会告诉她去处。或者她自己不是一个谜,她所处的这个世界才是一个谜,师父、武林、财宝、名利,都是一个个待破的谜团。等众谜皆破,她就能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鱼玄机倒是露出一丝有趣的神色,那对像男孩般的浓眉挑了挑:“我别的长处没有,见识或许比你广些,听说过你的一点往事;可巧以往的天枢宫主,也遇到过你这样的人,你要问我是怎么回事,还真是问对人了。不过我也不能轻易就告诉了你——” 莺奴脸上闪过一丝焦急,鱼玄机用眼神示意她噤声,继续说道: “你看,你想知道自己的身世,而我是唯一知情者,你必然有求于我。既然有求,我也需得回报,毕竟我也在辛苦求生呢——若是你和你师父肯站在我这边,事成之后我就将你的身世告诉你师父,怎样?” 莺奴的眼中突然微芒一动。 “你不用怕我,我身上确实没有什么足以杀人的武功,而且将观音奴一念杀死的本事也还没有完全修成,早上对你师父说杀了我她们必死,不过是吓唬她的,我还有许多虚虚实实的话不得不先拿来骗住她们。若真要和你师父、池小小硬拼时,早就下去见我爹娘了。你也是个奇胎,无奈现在还欠手腕,比如刚才敌众我寡,你也不过只能被砍作肉酱罢了;她们大人打起架来,却要牵连我们两个小孩儿,我们两个才是弱者呢。 “你师父说的没错,我早就看清站在哪边才最有利于我自己,她们两人都不信任我是有道理的。不过即便如此,”她面带愉悦地一笑,“我还是能回旋自如。我知道怎么样才能全身而退,也知道究竟此时此刻谁是敌谁是友。在游戏之外,我还能找点别的娱乐,比如说——”她看着莺奴,“和你交个朋友。” 莺奴被她弄得不知所措,她瞪大眼睛,道:“和我么?” 对面闪着明眸的女孩儿嘻嘻笑了:“你算是这场大戏里最出其不意的人儿,我也没想到竟能遇上了你。既然千里来相会,不妨做个朋友。”她身子向前倾了倾,故作秘密地说道,“别担心,我不过暗地里和你结交,不让你师父知道。” 莺奴仍然张口结舌。 “你千万别将我想得太坏了,任谁知道你的身世,都想与你打打交道看。她们大人厮杀得无聊,我俩正好作伴,怎样,你意下如何?”她言语之间,似乎都已经把远处竹楼里的那场胜负抛之脑后。 莺奴不知如何回答,鱼玄机向她这边越过几竿翠竹,拉起她来道:“你那师父如同火地狱的女怪一般,跟着她连饭都不能安心吃,哪里有半点意思!”说着便牵起她,重新在竹梢间跳跃起来。 莺奴回头看时,那竹楼内的烛火已化作浅浅一点黄光,已不能看清。莺奴才想要定睛看仔细些,正是这一刻,凝聚的黄光忽然涣散,随着一声巨大的轰鸣,那竹楼化作纷纷残片,炸裂了开来! 第七章·白鹤未轻举(上) 鱼玄机也停了下来,面色像是有点为难:“这我倒是未曾料到……”莺奴挣脱她手想要往回走,脚下突然失力,轻细的身子一扭,还来不及叫喊,扑簌簌就从竹梢上落了下去。鱼玄机明目一转,探下身捞住她的左手,倒听得她痛呼一声,鱼玄机才想起这家伙左臂被狠狠砍过一刀,连忙顺势与她一道从竹梢上降下,临落地前才将她身下护住,没让她再受重击。 她才要问莺奴什么事,低头一看见这孩子竟吓得昏了过去。 鱼玄机在心里暗暗一阵轻松:“倒也省得你哭着喊着要去救你那教主师父了。”背起她消失在丛丛翠竹间。 -------------------------- 秦棠姬从月色透剔的战场上清醒过来,不过是爆炸后须臾而已。她抬头,目光如剑,扫视散落在这一片狼藉上的乱尸残体。要不是爆炸的一瞬间她下意识抱住一名冲上来的乐女,恐怕也早就化作断肢碎肉了。这厅堂偏偏是竹制的,狂烈气流下,竹片全都化作杀人尖刀。饶是她胸前腹下没什么大伤,手臂和脚上还是落下不少痕迹。秦棠姬抬手触了触脸颊和发根,忍痛拔下几根竹刺,倒嘶几声。这一炸之下,刚才几乎夺命的头痛倒好像缓解了许多。她不敢掉以轻心,简单清理了身上的伤口,便提剑起立,朝着地上所有尚且完整的尸体劈刺几刃,一边确认着池小小的所在。 不是这具。也不是这具。难道她没有死?即将检查完所有的尸体,秦棠姬心里也越来越没有胜算。以刚才池小小的攻势,她是不能再承受下一击了。 她的脚踩在又一名乐女的身上,轻轻朝着脸上一勾,正要失望地放下,额心突然又劈脑般巨痛起来。随之而来的,是身后一阵凌厉煞风。 秦棠姬忍住痛啸,转过身用尽全力地一挡,大吼道:“池小小!不要打了!我们被那孩子骗了!” 池小小的长袍已碎成了布条。月光下只见她身材异常贫瘠,而肌肉仍块块可见,这肉体上还遍布一道道骇人的陈旧伤痕,其状可怖。秦棠姬心下一寒,知道自己今番果真是轻敌了。这女子不但技法已经纯青、体力超于常人,而且恐怕是头老狼,见识过更为惨烈的厮杀。她此刻额头上都流下血来,淋得额头上观音痕更为鲜红,睫毛上也沾满血污,衬得一双眸子如同恶虎一般。 此时硬拼,她秦棠姬已是毫无胜算。 池小小手持一把从乐女手中拿过的厚刃长刀,笑语鬼魅,又多添一份傲气:“哈哈哈哈,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还计较她骗不骗你,你不如先忙着受死!”说着扬手就是第二刀。 秦棠姬大惊,然而第二挡已经吃不消如此厚重的一口大刀,长剑应声而断,断刃几乎贴着秦棠姬的头皮飞过去。她嘶喊道:“你以为凭你暂时获得这样一点印力,就能杀我又弑主么,醒醒吧!!那小鬼在你我之间不断挑拨,只为你我互相牵制而已,这样下去我们谁都拿不到血棠印的!!” 池小小第三刀已高高悬起:“哪来这么多废话!” 秦棠姬头上剧痛已达巅峰,连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她手指狂颤,屏息,稍稍凝神,聚起最后一点意志,举臂用残剑狼狈一顶。说也奇怪,长刀才触上剑刃,一股安息之流泻顶而下,疼痛全消,以至整个人都有些轻飘飘起来。而对方则忽然捂住胸膛,刀也当啷落地,倒在地上痛哼不止。 秦棠姬迅速弯腰捡起一把短刃,上前踩住池小小右手,揪着她的头发,逼她抬头:“你看清了么?她不想要谁杀死谁,她想要我们两个都死!” 池小小捂着胸膛的手少少松了些,方才脸上的戾气也消退大半。她喘了几口气:“楼不是我炸的。” 秦棠姬惊疑过脸。 “只能是那孩子。”池小小无奈地一笑,“你说得对。我们两个都死了,她才满意。” 秦棠姬将短刃信手一扔,用双手压住池小小的身子,声音的无力却暴露了她体力尽失:“你一开始是对的。我们应该联手。只有我们两个观音奴合力先除掉她,才有分出胜负的可能。” 池小小嘴角浮现一个笑容:“黄毛丫头,我毕竟长你二十岁,是你先听那小滑头花言巧语,想要破坏我俩之间的盟约吧。” 秦棠姬微微皱眉:“长我二十?你四十岁了?” 池小小只是继续说着:“我早告诉你,那孩子身上流着蛮族的血,心思如天马如泥鳅,岂是你这习惯了明枪亮剑的人应付得来的。” 秦棠姬沉默了。 -------------------------- 莺奴醒过来时,却已是凌晨时分了。她分辨一下四周,一顶细麻帐子覆着床顶,自己躺在蚕丝棉被里,透着太阳晒过的香气,松软非常。房内四处多用细水梨木,装饰皆极简,然仍透露出极致的讲究和文雅。 “天枢宫?” 她挣扎了两下坐起来,才看到床沿还趴着鱼玄机。莺奴看看左臂,已经细细包扎过了,看样子是鱼玄机在旁陪了她一夜。正为她昨晚所说的结交之言有些感动,这姑娘一头乱发地抬起身子: “总算是醒了。下来下来……” 莺奴一头雾水掀开被子,就被鱼玄机揪到帐子外面,自己倒躺了进去,嚅嚅道:“啊到底是床上舒服啊——”莺奴迟疑一阵,跑去拍拍她,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竟已酣然入睡了。 莺奴哭笑不得,直起腰看了看自己的处境——这闺房像是鱼玄机自己的,床头散落些天文地理书籍,也不乏通俗演义,连下三流的街头兜售的杂本传奇志怪小说也混杂其中。床底下也杂乱地散了好多落页,都像是她夜读到犯困时随手扔的;她转过身去看看房间别的角落,倒还整齐干净,窗前一张书桌,齐齐地排着一挂中小楷,宣纸平平铺开一叠,正等着这诡思敏捷的小姑娘想到什么,就随时跳上来肆意书写。 她在房中静静坐了会儿,开窗看看窗外天色有些鱼肚白了,蹑手蹑脚走去开门。才开一线,门外便传来一声“宫主早安”,原来是天枢宫的侍女误以为鱼玄机起身。那侍女见是莺奴,亦毕恭毕敬欠身道:“姑娘随我来梳洗打扮。”她又探探脑袋看向房中,见到那一地书本,叹道:“这一夜又糟蹋这么多书。” 莺奴讶异:“原来这么多书,只是一夜看的么?” 那侍女一边合上房门,一边轻声道:“我每日都是替她整理好,再放上新的。小宫主每夜都看那么多,只是若看个开头就觉得写得可笑,便这样扔到地上了。好在世上书那样多,总还不愁她有一日无书可看。”那侍女似有些无奈,“姑娘不要见怪,我家宫主除了眼睛挑剔,嘴上刻薄,人心还是好的。昨夜她把你背回来,独自在你身边守了一夜。除了照顾秋老宫主,她从没这么上过心呢。” 莺奴默默不语。 那侍女继续说:“宫主从小没有伙伴,我们这些乡野婢子和她兴味又不能相及,也难怪她看到你就想要把你带回来招待了。” 莺奴随她去楼下洗脸梳头,半个时辰后坐到堂前用早膳。菜色都很清淡,花样也不多,多取山野新鲜材料烹成,乍一看去是有些寡素,仔细研究却很有大家的简洁优美。这会儿天也大亮了,日头升上半竿高,莺奴正细细咀嚼着一节渍野菜根时,鱼玄机喊着侍女的名字下来了。侍女连忙迎上去道:“啊呀宫主,怎么这样乱蓬蓬的就下来了?”鱼玄机径直从她身边擦过,冲到饭桌前一看,猛拍两下道:“可恶!可恶!为什么又吃这玩意!不吃了!” 侍女扳住她,将她按在条凳上,摸出梳子来替她梳头,一边道:“宫主息怒,这可是你昨晚吩咐要做的。” 莺奴听得低低笑出声来。 鱼玄机也好像有些摸不着头脑,撅着嘴直直坐着等她梳完头。片刻,厨后端上一碗白粥,侍女百劝之下,鱼玄机总算是低头吃粥,模样倒好像屈于慈母的娇子。她一边吃,侍女在旁讲给莺奴听:“这孩子还有一点,总是喜厌无常——我们摸得准今日她想要吃什么,明日却又不准了,叫人头疼。” 莺奴道:“我早听说天枢宫主都是些聪慧的人,他们的心思我们当然猜不中的。” 侍女笑道:“你倒为她开脱,我们这些下人每日不知多少为难呢。” 鱼玄机闷头喝完一碗,将碗向桌上“咚”地一放,道:“我知道了!每次你们逼我吃师父说的各种稀奇古怪见也没见过的养生菜,就说是我昨晚吩咐的,好在我反正也忘了究竟安排你做什么了。我一不爱吃你就说我喜厌无常,总都是我的错!啊,那老家伙什么时候还回来,我吩咐你了——我现在就吩咐,到时你要满桌铺满这野菜根烂树皮,让他吃让他吃……”说着爬下凳子往外走了。 侍女对着瞪大眼睛不敢插嘴的莺奴浮出一个笑来:“你看,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她。这确实是秋宫主上次离宫前安排我们的,说小宫主总是话语连珠,放炮一般,恐怕性格浮躁,要我们常给她想办法服些静气的草药。姑娘吃的这碗渍菜不是野菜根,是聚山上的生地黄也。” 莺奴夹起碗里嚼剩的残渣心不在焉地看了片刻,转过头去寻鱼玄机的身影,哪里还找得到?她也爬下长凳,小跑出厅外去了。 她想起昨晚鱼玄机的一番话——若这同龄少女真是世上唯一知晓她前世今生的人,那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比她更叫莺奴着迷的人了。 第八章·白鹤未轻举(中) 芍药替池小小解下小臂上的绷带,扶她坐起。映入她眼帘的是早已梳妆整齐的秦棠姬。虽然受了不少伤,她也不要芍药服侍,每日天微亮便起,束一段高髻,去庭院里如常练剑。池小小看看天色,这个时辰她想必已经练毕回来了。 秦棠姬一言不发地将左手上所缠的布条一圈圈卸下,看着醒来的池小小。 “你到底是谁?”她发问。 池小小只顾接过芍药递来的茶水,动作轻柔地漱漱口,仿佛全未听见秦棠姬的话。做完这一套后,她方柔声道: “既然教主都已经知道我的年纪,应该也知道,我不是当年扬州灭门案的花魁宝芝了吧。” “正是因此,我才问你这话。”秦棠姬柳眉微动。 “我的身份,你无需知道,池小小这个名字背后的人已经死了,如今活着的是池小小,池小小生在绝尘山谷,是绝尘山谷的主人,这就是你能知道的全部。”她的神色淡然,淡然中带着一丝诡异。 “呵,可笑。我知道我见识不如谷主,但至少知道,绝尘山谷落成至今前后也不过七八年的工夫,不论你之前是谁,都已经在山外面熬到了三十多岁,就算有血棠印的秘力相助,你的武功也不可能是在这山谷内的七八年内练成的。既然在谷外就已经是个练家子,我不信三十多岁了也不见经传。若是你在外便已经成了观音奴,就更不可能无名无姓。” 池小小却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来。“不错,我早就是观音奴,也杀过其余观音奴,听说过我本名的人大概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因为那个名字是个魔头的名字。可是那又怎么样?任凭你怎样找不出她来,她已经死了,脸也死了身也死了,名亦死了。” 秦棠姬听得疑惑起来,什么叫死了,如果是在人前假死过一次,眼前人毕竟活着,见过她的人定然还认得出她来。若是听说过她的人那么多,就算是住在山谷,只要周围还有武林人士活动,怎么可能就这样从此销声匿迹?除非这个人从头到脚换了模样,又改了名字,然而青天白日下谁又见过这等画皮,秦棠姬不曾见过,自然也不想相信。 “我年纪大了,见过的人也多。你们蚀月教到如今统共四代教主,除了被你杀掉的那个倒霉鬼,我算是都见识过了,前两个都没能把我怎么样,我看你也还太嫩。”她忽然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秦棠姬一番,笑道:“你出生前,我与你们残月教主都已经交过手了,量你也不可能听说过那时候的事情。武残月如今重出江湖可斗得过我?李深薇今年又有几岁了,一介凡人能与我为敌么?她斗你也未必轻松。我听说秦教主是不法之子,花殿的私养女儿,父母更是因此轮番被杀,你孤苦一人从豆蔻年纪长到如今。这般困难的家世,难为你做上教主了。” 秦棠姬拍剑起立,俯视坐在镜前的池小小:“我的事情还轮不上你插嘴。” 池小小笑容不改:“却也难怪,原来不过是花殿岛上弹丸之地的贱民,做了教主怎么不叫人嫌厌;你们蚀月教不过四代,一代不如一代,从皇胄弃女到洛阳罪妇,卖艺戏子到野岛劣根,大约气数已尽了。” 秦棠姬持剑的手有些发抖,剑尖就在池小小脖颈旁弹跳着。 “果真如我所料,你还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和你卑贱的血脉与生俱来——哪怕稍稍一点不顺你意,你就自制不住要发怒。不管你是幼年时真被那蛊虫伤了脑筋也好,生性如此也好,在我看来,这是下等草民才有的心气。你不如学学你的弟子,她到还有点用场。” “什么用处?” “鱼玄机只带走了她,她不会带走一个废物的。”池小小的语气却很轻松,仿佛视身旁旁如雪剑刃为无物,“我们只要等着看你弟子能给她带去什么好处。” --------------------------- 莺奴就这样暂时抛开了师父和池小小的那场未卜的恶战,安安耽耽地住了下来。 天枢宫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似蚀月教内那般刻苦,也不如跟着师父时辛劳。饮食并不如鱼玄机挑剔的那般不堪,对莺奴来说已经算是极好的美味;宫殿深处山中,每日听闻的不过是鸡鸣鸟啭,夜深了只能听到楼内轻轻回响机关走针的声音。宫中服侍的人不多,且其中更少能走到机关遍布的重地来,十分清净。莺奴在此不过几日,左臂上的伤就痊愈如初。 或许是因为偌大宫中却仅有数人走动,她也时常觉得寂寞,不能长久离开鱼玄机,时间久时,独处其中便令她恐惧。鱼玄机闭关做算术时,她就走到楼下去,与侍女芳山呆在一块,做些缝补衣衫、编制竹篮之类的小活计,听她絮絮说些鱼玄机从小到大的事迹;莺奴倒也听得入迷,玄机虽然早早丧父丧母,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从贴身侍女的嘴里还能说得出她刚出生时的模样、学字的模样、撒娇吵闹的模样,换牙时将牙齿吞进肚里的事情,收到娘姨送来的绸缎裙子喜不自胜、次日便穿破的事情,与新厨娘拌嘴拌得厨娘羞愤出走的事情,十四年内所有的小事都有人记得,叫她如何不心向往之?她从芳山那里将鱼玄机的喜恶爱嫌都听来了,暗中也学着去逗她快乐,并不是出于讨好,而是她此前从未有过使人真心快乐的经历,而这朋友对她的好却能全盘皆收。 莺奴渐渐觉得自己离不开这位伙伴;她将玄机童年的喜悲嫁接在自己身上,这样便好像自己终于有了合理的过去,使她竟觉得两人可以是同体同心的。但她又何尝不知自己即便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漂浮在河上的惨状就足以证明她的童年远比鱼玄机更沉重万倍,玄机所能有的细小松快的喜乐,于她大约都是做梦罢了。 芳山说玄机从小没有伙伴,但她莺奴的记忆中也从没有伙伴。跟着师父习武的这两年,也没有年龄相近的孩子接近过。师父自己本来就孤傲冷僻,想起来收了她为徒以后,似乎更少与人来往,只是一味拼了命要叫她成材。师父也是个可怜人,她看在眼里不敢说;故而她也怜惜师父,平日里与她亲近。 原是她尽尝孤独,到头来更愿意予人陪伴。 这座深山宫殿中,四处遍布机关,唯有厨房后种植时蔬、圈养动物的所在,莺奴才敢时常去消遣。鱼玄机也常伴她来此,她只要蹲在一边看着白兔食草、鸡鸭游戏就喜笑颜开。禽栏中还有一只白鹅,莺奴最喜欢在一旁学着它关关而鸣,全不顾鱼玄机讥笑她幼稚,依旧流连不返。 深春才过,日头照上三四天,这山中夜里便有夏虫鸣叫了。莺奴伤好之后,鱼玄机带她翻过天枢宫背后的一座小丘,到一片竹林内捕捉萤火虫。这竹林附近有水,湿气犹重,到了夜间,可见飘飞着许多微灯一般的流萤。 鱼玄机向莺奴解释,这一片竹林是她去年特意在附近山头搜寻一圈后定下的风水宝地,水坑也特意多挖开几尺,并在那水中引下千万幼虫,时时来检查坑里是否缺水或是漫到旱地,又挑拣出随雨水长出的小鱼虾,不让它们吞食幼虫;辛苦许久,等的就是这个时节前来收获。这批萤火虫是她从小出于兴味一代代选育下来的,不论是亮度还是寿命都无与伦比;若是这萤火虫也有个比赛,她的必然是大唐第一萤火虫。 莺奴又是听得哑然失笑,且不说她一介天枢宫主竟然躲在此处专心致志饲养飞虫,光是那什么萤火虫比赛,就把她笑得接不过气来。 鱼玄机倒是一脸正经,非说养它自有她的道理。两个女孩在林中蹦来跳去,弯腰俯身,一夜能捉上百余只。鱼玄机似是仍然不太满意,只道这么点连一盏萤灯也做不成。她预备明天白日去哪里摘几捆腐草堆到水边,等天气再热上几分,一夜就能孵出好多来。她一边这么说,一边踩住脚畔一只癞蛤蟆,“呱”一声踩得稀烂。 “可不能叫我的大唐第一萤成了你的腹中餐。” 连着数日,两人白天就忙着给飞萤铺置温床,下午短短窝在一起睡会、写字算数,吃完晚饭就急匆匆赶去看水边竹林里飞萤可有增多。鱼玄机和莺奴两人沉迷于这孩童的乐趣中,方才显得像是对普通少女,一个不是天枢宫主,另一个不是蚀月教大弟子。她二人常常是沾得满头草屑,额发汗湿,穿树爬丛肆无忌惮,满身留着蚊虫叮咬的肿块,只等回了宫楼跳进浴桶,洗干净到凌晨才回床睡觉。 约过了五日,也是天公作美,白日天气晴热,黄昏略有小雨,那温床间果然多出数倍飞萤来。 鱼玄机大喜,从背篼内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虫网和数块薄纱,要莺奴帮着捕捉。她自己手执网兜,专挑湿草乱丛,大肆挥舞,那小小身影跳动在竹林草间,这画面恍如梦境。此刻身旁飞起点点萤火,照着四周盈绿幽静,光采虚茫,少女就跳跃在松软竹林地上,一行一动仿佛山野仙子;莺奴看得呆了。 若不是因为身在武林,她和鱼玄机,在这个年纪应该都或是毫无顾忌地穿梭在乡间田头,或是留在闺中读字摹画,更或者只是在高阁替人梳洗更衣,总之不是活在今日却担心死在明日。 莺奴这样想着,就愈加害怕回到师父身边去。 第九章·白鹤未轻举(下) 鱼玄机等网袋中飞萤渐渐聚集,便用细绳将网口束紧。那可怜生灵趴伏在网中,尾上萤灯点点发亮,竟成一盏玲珑小灯,素雅可爱。鱼玄机换下萤灯,取薄纱再做网兜,只是片刻,就做成三盏小灯。莺奴惊佩之余,也依样画葫芦,不多久便也成一盏。 这娱乐激起她极大兴趣,才一夜,两人就做成三十余只手掌大小的萤灯。且那飞萤果然如鱼玄机所说,极为明亮、非平常飞萤可比,取一小袋萤灯置于房中可充当夜读银烛;放置于亮处,那飞虫便如死去,然而一到暗处,就像新烛摇摇而烁。鱼玄机还颇为骄傲地断言这小虫九日之内不吃不喝也能发光,足够亮满八夜时间。 莺奴问她:“收集这许多萤灯却是为何?” 鱼玄机笑道:“自然是为了下地宫。” 这日晚上在竹林里捕萤累了,鱼玄机终于对她讲起了那个藏着血棠印的地宫,也就是秦棠姬和池小小无论如何也要闯进去的地下迷宫。 那本是天枢宫建造的、用于贮藏防盗的地宫,名叫亡市,寓意那地宫将不再有活人走动,唯有英灵一如生前歆享其内的宝物。相传这地宫从第一代宫主便起建,其构造得天造之赐,奇绝人间。每到一代宫主成人出嫁前,便会稍稍维修,所得彩礼也会挑贵重的收藏在此。数百年时间算下来,其中堆积的典籍宝物不可胜数,这也是亡市名声走漏、招引盗贼的原因。血棠印既然自第一代宫主起便是天枢宫的宝物,自然也是其中之一,且必然被收藏在最深处。 然而从鱼玄机的观察来看,这么多年来就连找对入口的人都屈指可数,而能活着出来的可能还史无前例。她讲到这里好像甚是激动,说地宫里的重重机关不能物尽其用,叫她觉得浪费极了。 莺奴问她可知道如何走出去,鱼玄机却摇了摇头。夜风拂过她脸,似乎令她显出一分倦色: “你也知道,我并不是天枢宫一脉相传的宫主。从秋老爷子开始,天枢宫上下的典籍就已经断代了,还能阅读的所剩无几。过往宫主只留下日记与少数简章,各种机关的精细图样都已经随太宫主花深宛葬身火海。当然啦,太宫主自焚的那座楼里究竟有没有亡市的地图,我本来也很怀疑,或许那地宫本来就没有地图;各代宫主的日记,都写得像天书一样,所用的文字起初并非汉字,而是逐渐换成汉字。越是接近地宫建造时的宫主所写的东西,我越是看不明白,回溯到最初三代宫主写的日记,原书我就已经一个字也看不明白;我父母在世时花了数年来翻译抄写那些日记,我们对之仍是一知半解。要说我能看懂的,是从前朝文帝那时直到太宫主死前共计一百五十年的日记——也就是说更早前百余年的记录,除了图画以外,对我都像废纸一般。我、秋宫主以及我父母亲就算再怎么搜集后面日记中的只言片语,也没有办法猜到那个地宫究竟长什么样,只在炀帝时一位宫主的记录里清清楚楚看到过六个字,叫‘天地海泽成市’,当时我的母亲猜想那是亡市的四个分支,正对应四象所栖,朱雀飞天,白虎伏地,青龙出海,玄武临泽;按着这条思路去求证,果然能在其他宫主的日记里得到对应的形容,如此一来,我们才得到其余有关那个地宫的消息。 “除此之外,我还在一位宫主的日记中找到过入口,虽然她写得十分含糊,但我和秋宫主、我父亲不一样的地方,就在这里了——师父和父亲开始接触天枢宫这些机密的时候,都是成人了,可我从小就在看,儿童的目光总与成人不同。那位宫主提到修葺地宫时“不堪毛刺”,这山上有毛刺的植物又实在不多,自然是循着毛刺一片片摸索过去就好了。我曾有五六处尤其爱去却又尤其怕去的地方,爱去是因为那里蛇莓丰美,怕去也是因为蛇莓枝藤上遍布倒刺。这五六处地方都还没有摸索完,我就已经找到那个入口了。找到入口以后,我曾经两次偷偷下过地宫,可是不得天时地利,我对那下面实在是知之甚少,不敢再深入;那之后我得知池小小这个贱人也开始觊觎起亡市,便不愿意轻易在入口处晃悠,她可有为此花一点心思么,也配坐享其成,真是气死我了!”她讲到激动处,双颊通红。 “你师父和池小小留下我,一是因为我说,杀了我她们也必死,可这不过是我的推断,毕竟此前谁又杀过观音主,没人知道;二是她们大约寄希望于我,以为我知道如何从亡市全身而退。可是你看,我们三代天枢宫主绞尽脑汁钻研数十年,也不知道地宫的九牛一毛,我怎么可能事前知道如何全身而退。你师父和池小小一旦知道这两个事实,就完全没必要留我到见到血棠印的那一天。你还记得吗,”她侧过头看看莺奴,眼中似乎有一丝无奈,“我说过,我没有什么能置人于死地的武功,除了凭一颗脑袋一条舌头,我无法在这个刀剑说话的世上生存。这几个月我真的每夜都要梦见父亲,我知道每每梦见他要我好好练武,都是因为我自己痛恨自己没能练就一身护体之法,因而在梦中臆想出父亲的模样责怪自己而已。托梦之言,本为荒谬,我其实不信父亲还能有这样的灵通,死者已逝,假若真有魂灵,我能安抚爹爹的不过是在这世上好好活着。” 莺奴惘然道:“我若是你,宁可相信那真是爹爹托梦给你。本来孤独一人,哪怕没人作伴,也好想想有故去亲人暗中庇佑。” 鱼玄机仍旧摇摇头。“魂灵这东西,你我都从未见过,又何必去信呢。你若陷入随便一种信仰,就有人从中利用;但凡你判断是非有了教条,别有用心的人就能操纵你,万万不能让他人觉得你是这种人。”她说话的神气完全是个大人,莺奴都有些懦懦不敢发言。 她却突然笑了:“——不过,也正好是因为连我自己都没有走过那条路,这游戏才好玩。假如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一路玩下去也未免无聊。或许我真的死在那里,也不枉历代那么多宫主为此花的心血了,我心中有这准备。” 她说这话时,满山遍响一阵夜枭,回音激荡,两人手边堆着的小小萤灯都似乎受了惊吓,光芒闪烁。莺奴定神再看鱼玄机的双眼时,只见她满是愉快地望着月光如水的山巅。 “我父母早亡,抚养我到如今的除了秋扫湖,还有一人——” 莺奴瞳子一缩,“李深薇。” “我是秦棠姬弑亲仇人的养女,我要与秦棠姬斗智斗勇,也算是天命安排的,所以我早就准备好了。你师父活下来继续成为我的观音奴也可,丧命于地宫也好,这两者都可以保深薇娘姨万全;我最怕的是我死在下面,而你师父取代我的观音主之位活着上来。我不知她有多么想杀掉娘姨,但我绝不许这样的事发生。所幸你师父头脑纯粹,我也还有些回旋之地。至于池小小,我一直弄不清她是何方神圣,已经查得不想再查她究竟是谁了,只好不去管她;她年纪大了,受过许多伤,体力上恐怕是比不过你师父的,若是比不过你师父,我大概可以借你师父的手除掉她。” “这血棠印究竟是什么神物,能让师父和池小小都这样执着呢?师父本不会为虚无之物这般坚持的。” 鱼玄机摇头:“从第一代宫主虞氏的日记来看,血棠印应该是从那时起就在她手里了。我说过,她的文字我们不能完全明白,但图画却瞧得清楚。后来的宫主也画过那枚宝印的模样,和虞宫主所画的大致是一样的,是一块通体鲜红、形态怪异的宝石,底部有一小块磕损或是天然的平坦处,蘸取朱脂可以在纸上敲出一朵海棠花般的印记来,因此后来的宫主叫它血棠印。这是天枢宫正经的记录,除此之外,我也搜刮了不少坊间杂说,大多都是些胡乱传闻了,光怪陆离,不甚可信。这个宝贝当初是如何到了祖宫主手里、究竟用途是什么、为何有它自己的主和奴,都有各种说法,我干脆谁都不信了。至于它的功力,我却可以亲身感受到。我从出生就留下了这个印记,注定一生要与它共存,所以仅仅是为了活下去,我也要赢过你的师父和池小小。” 她又紧接着说:“的确是场鏖战,不到最后我也不知算不算结束。我不但要活着见到血棠印,而且最后要将它占为己有,我才能继续活下去。而你的师父和池小小都不同,有没有那颗印,只是寿命功力增减;但如果印主身份被她们中任何一人夺去,就意味着我这个旧印主必须当即去死,这是毋庸置疑的。因为我本来也没有功夫在身,血棠印落入他人之手,我就必死无疑。” 莺奴看着她侧脸,心中浮起一丝不忍。鱼玄机皱眉沉思的样子,早已没有一个孩子天真烂漫的神采。她想到鱼玄机每每显出骄纵任性的模样,竟有可能都是故作姿态,心底其实事事都经过精打细算,把真心实意压在脑海深处,戴着儿童的面具拼死向目标接近,这样活着何不比在江湖上用刀枪厮杀更累? “小宫主,你如今才十四岁呢,以后的日子还长。师父说过一段话,说江湖上的人就像湖塘里的鱼儿,蠢笨的会被钓走,残弱的会被捕食,唯有余下的能抢到食物而越加壮硕。小宫主你既不蠢笨也不残弱,等长到大些,一定也是极其强健的。” 鱼玄机只是低下头,捻起一只萤灯把玩,一边笑道:“争斗来时,谁管对手年龄几何,当然是越弱越好。她们不会等到我二十岁翅膀硬了再来的。更何况等到那时,她们就变成了老弱。人都是权衡利益的,于自己越是有利就是越好。”她状似轻松地一笑,续道,“没有错,弱肉强食本没有错,她们夺不夺得走血棠印我也很是好奇。” 她站起来,望着远处暗夜中寸寸青黛群山,忽然抬起手将那只萤灯的丝线解开,看着飞萤如细流般倒流而出,她一字字道:“毕竟我很有自信。” 第十章·众鸟争浮沉(上) 鱼玄机和莺奴在山野里花了三夜,共做成一百盏手掌大小萤灯,暂时收在日光映得到的蚕房内,好让萤火虫不在白日浪费寿命。 两个孩子为此次日睡到日上三竿,直到芳山来催促方才起身。短暂休养了一上午,鱼玄机似乎又精神饱满,莺奴看她时,都能发觉她瞳中含光,仿佛已经开始期待那场亡市之旅。 侍女们似乎也看出小宫主这两日异常抖擞,午饭特意安排后厨多做了些荤腥,并浓炖一盅老鸭,鱼玄机对此倒是十分满意,心情舒畅吃完午饭,她照旧把空碗向桌上“咚”地一放,道:“芳山,给我宰只仔猪,现在就去!” 侍女芳山饶是知道宫主常常口出怪语,所言荒诞不经,也吓了一跳。她确认了一次:“宫主可是已经吃饱了?” 鱼玄机看着满桌残羹剩饭,朗笑道:“我当然是饱了,这仔猪是为聚山的水神备下的。” 芳山道:“宫主想必又看什么志怪小说了!要祭水神,婢子自然拦不住,可是宫中那老母猪肚皮圆圆,仔猪还要半月才下得来。” 莺奴也一脸疑惑地看着鱼玄机,她却十分正经:“《江南道名山省考》上明明白白的写了,聚山上有口深潭,若要行事顺利,必免不得祭一祭潭中水神。我现如今有大事要办,不去祭拜一下心里怪怕的。”她转过头看着芳山,“宫里没有仔猪,别的什么鲜肉也行,要有半个我那么大,宰杀干净给我便是。”她比划了几下,难得见她这等上心,像是把这事看得十分要紧。 芳山叨扰不过,满口答应道:“是是,我稍后翻山去镇上买一头来。只是宫主——《江南道名山省考》恐怕又是你杜撰的吧。” “这书白纸黑字,成稿就在我书桌上,前天才刚编完。你也正好拿下镇里去卖给抄书的,说是从天枢宫偷偷流出的珍稀古籍,也好多换几个钱来。你要记得装作舍不得的样子,乘机把卖价喊高些!”她摇摇头,叹道,“我小小年纪就要为宫里的生计熬得头发花白了!” 莺奴忍不住遮着嘴笑起来。 “可还缺这么几个小钱么?你欺骗无知百姓,秋宫主听了可是要不高兴的。” 鱼玄机便踢脚喊起来:“不高兴正好!他想来教训我就早点回宫一趟,我给他准备好了野草大补席,吃得他没空骂我。” 芳山连连称是,忙退下了。莺奴紧接着拉住鱼玄机问道:“你果真是要去祭水神么?你原说过从不信这些牛鬼蛇神的,今番说这些话又是卖什么关子?……” 鱼玄机拿筷敲敲桌沿,道:“这次是真的,并不是我诓骗谁。虽说《江南道名山省考》确实是我杜撰的,可那水神的原文就在第十二任宫主的日记里。她提到旧宫东南某处有一个深潭,‘安泽行市,势也’。安泽行市,意思不就是说亡市的泽部是照着深潭的模样建造么?意思是泽部和深潭的地势非常接近,因此按照深潭的结构建造也是符合情理。她还说每隔五十年,当值的宫主都必须去那深潭内祭祀一次,备下童牲肉鬯;水底有神,非生肉不食。”她见莺奴听得呆呆的,又解释道,“我才不信那真是神,但那食生肉的总不能随便打发。我心地如此善良,童牲就免了,肉鬯少不了它的。我打算等芳山把肉畜给我准备好了就去请请神。” 莺奴眼中一动,乐道:“我也去。” 鱼玄机歪过头来,道:“我们可是当真跳进水去祭祀呢,你跳么?” 莺奴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鱼玄机便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来。 ------- 芳山次日五更便将一头足月小猪宰杀洗净,端端正正摆在了玉衡楼厅堂中央那张大桌上,还有模有样地交错贴了黄符,点上一炉香。鱼玄机下楼看见这场面,叉腰哈哈大笑起来。 只见那黄符上一条写着“南海观音保佑万事顺利”,下一条压着“西地王母宫主早些回来”。 鱼玄机用指头挑开那两道黄符,拿出准备好的红绦捆起小猪,驮到背上就朝着等在门口的莺奴喊了一声:“走!” 鱼玄机随身带着一幅简陋地图,说是按着宫主日记和其余杂考画出来的,大约能找到那眼深潭。按地图,这深潭位于河谷尽头,离天枢宫颇有点距离。 根据各类杂考所写,有一眼深潭是谷中河水之源,水深难测,恐与东海相接;据传这又是整座“龙脉”的龙眼,是山中灵气最盛之处。水潭两侧有两山相夹,潭眼宽约三尺,至于潭水深处还有什么,无人知道,只有曾经的宫主提到里面有食生肉的水神。 两人出发时,恰是旭日初升,两名少女先是翻过天枢宫所在的山头,又沿着地图所指穿过两三茂密丛林。这跋涉比不得在平地赶路,首先是山地难走,其次是鱼玄机驮着一头近三十斤的小猪。莺奴不忍她一路背着,两人便轮流背着仔猪前进。 又是夏日时分,日头升高后,不觉间两人已是汗流浃背,面颊通红了。鱼玄机身上带了些草果小饼,她找块土坡坐下,将小饼分给莺奴两块,道:“歇歇吧,我实在走不动了。” 莺奴体力却是充沛的,只是见鱼玄机劳累,便也挑了她身边的空地坐下来,对着小饼咬了一口。这小饼不知是怎么做成的,入口香脆得很,而又香味独特。鱼玄机见莺奴虽不说话,但看着像是爱吃,便把手上剩下的那个也分给她,笑道:“春末夏初了这东西我便爱吃,宫里每到这时候总是常备的,回去还有一筐刚做的,你喜欢就多吃些。” “这东西怎么做成的?若是哪天我吃不到,可以学着做呢。” 鱼玄机微微一笑,道:“你堂堂蚀月大弟子何必花心思在这上面,做这饼极费功夫,先要在深春时收采熟透的莓果,晒成干;磨精的谷物杂粮粉与生蛋揉成面团,加入莓子干,捏扁了在厚铁上慢慢烘熟,放凉后还要去太阳下晒透了才能收起来。逢多雨多风的日子,成色便不好;风调雨顺的饼子大年,也不过做成四五筐而已,我吃上两个月就见底了。——你也别去费心,想吃时趁着我还未吃完到宫里来,总不会少了你的。” 莺奴眉眼十分羞涩地低下去垂了垂,这便是她表示同意的方式。 鱼玄机将手中剩下的干粮一口塞进嘴里,对着地图看了片刻,又向身前的山谷看了一眼:“应该是那里了。” 她抬手所指,正是两丘所夹的尽头,低洼下去夹出一片窄窄的平地来,两座小丘在此如同被什么切断拉开,地势极陡,峭壁下慢慢蜿蜒淌出一道溪流,这细流一路向下,逐渐汇流而成一道小河,再向前大约就汇入溪谷长河。 莺奴看了这场面,面色有些奥妙起来,片刻忽然回过头来对着鱼玄机轻声呼道:“这地方我好像来过。” 鱼玄机转过眼看看她,惊问:“什么时候?” 莺奴摁住太阳穴仔细回想一阵,连她自己也能确定她绝对没有来过此处,可这画面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般。“我……说不清,可能是梦中罢?……” 鱼玄机没有嘲笑她,而是若有所思地低吟道:“应该不是梦。” 这一下莺奴也吃惊了,问道:“莫不是我更早前真来过么?” 鱼玄机摇摇头,她心中也是惊涛翻涌。 她也不敢告诉莺奴,她虽说“我是知你来龙去脉的唯一人”,其实一切也都来源于她的推测拼凑;这种等级的欺瞒对她来说算是家常便饭。可是那推测大体是对的,莺奴果真是“她”——是鱼玄机从小就为之魂牵梦绕的神秘女子,“她”出现在传说和书页上,出现在图形和咒语中,“她”的倩影曾经出现在天枢宫的每个角落——莺奴还在问她,鱼玄机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片刻,她拉紧捆着小猪的红绦,沉声道:“总之去了潭边再说。” 两个人从山丘谨慎攀援而下,在夏草中逆流寻到溪流尽头,鞋面早都打湿,大半陷进泥地,狼狈不堪。头顶又是艳阳高照,水气湿重之处,蚊虻肆虐;再加上鱼玄机背后驮着一头新死仔猪,蝇虫嗡嗡不绝于耳,两人几乎是逃难般慌忙奔至溪头,鱼玄机解下仔猪便用溪水扑身,就差在水坑里打滚,才稍稍缓解蚊虫叮咬之苦。她抓了几把野草搓在身上涂抹数下,又捞起几捧烂泥擦在头脸上,算是防虫近身;她浑身沾满污迹,仿佛一头小小泥猪,模样看着极为可笑。如此这般一番后,鱼玄机便拖着仔猪,依着山壁开始慢慢寻找那眼深潭。 这道山壁周长大约有两百尺,一尺尺正搜过去,忽觉脚下一虚,踩着软绵绵湿答答的一团水藻。鱼玄机低头审视了片刻,向着远处莺奴喜而高喊道:“找到了!” 第十一章·众鸟争浮沉(中) 莺奴凑过去看时,正是一眼漆黑深潭,潭周杂乱生着些怪草,老萍散乱,然而并不秽臭,也无蛤蟆产卵的痕迹,可见潭水深且时新。伸手去触时,这潭水比溪水还要寒冷几分,一想到这潭水与东海相接,人还未亲眼目睹其真容便已有深不可测的吓人气势。 两名少女顶着烈日在潭边找块草地坐了下来。鱼玄机看着潭面,忽然发愁道:“恐怕这潭水比我想得还要深,光凭一口气也潜不到水底呢。”说着探了探衣袖,取出几段丝线来。这几段丝线模样平平,鱼玄机却很是宝贝,向莺奴展示一番,道: “此乃天蚕所织,可承千斤,虽然还是从太祖宫主那代传下来的遗物,可天枢宫内如今还有上百斤的机关靠它牵引,绝不轻易断裂。我们这就去抱些大石来,稍后拿天蚕丝绑在脚上,等到了潭底再解开。”莺奴点点头,随她一道在峭壁底下搜索一番,抱来三块三十余斤的大石,捧至潭边,各自在脚上绑定,又替那小猪绑了一块。 一切准备完毕,两双少女的腿便浸在潭中。鱼玄机伸手蘸水抹了抹额,向潭水照了照自己面红耳赤的模样,长出一口气,这才下定决心,转过头对莺奴说道:“下去么?” 莺奴并不开口回答,只把那三十余斤的石头抱在怀中,点点头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鱼玄机抛出一个肯定的眼神,也将大石牢牢抱在怀里。才深吸一口气,忽听得头顶突然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 “鱼小宫主,别来无恙啊。” 两名少女手搭凉棚朝着声音来处看去,抬头只见峭壁上不知何时站着池小小,青衫猎猎。 池小小运力,说话的声音随着内力传进两人耳膜:“小宫主那日晚宴上将我二人丢在身后,小小真是委屈得很,本有许多伤心的话要对宫主说起,可好在托你的福,我如今已找到比你更有力的伙伴,也可说是因祸得福了。”说话间,身边现出一个火红的影子来。 “师父!”莺奴一颤。她虽然在天枢宫流连忘返,却还记得师父必然要责怪她,此时见了秦棠姬,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距离太远,她看不清秦棠姬脸上是什么表情,只听到她幽幽说道:“你若再不回来,算是叛师了。” 池小小在原地左右踱了几步,娓娓道:“相传三百多年前,天枢宫的元祖宫主虞姬正是在这里受生灵神之意接过血棠印,受意之时,万物为之低头,这口深潭中盛满的不是清水而是鸟兽之血。三百多年过去了,小宫主重访此处不知是否又要血染深潭,天地为之变色呢。” 鱼玄机暗暗咒骂了一声,啐道:“老妖婆!一时大意被你跟到这,你别得意,你们两个脑袋加起来还比不过我,更何况我找的伙伴比你们还要强呢!” 莺奴连忙摇摇她要她闭嘴,被鱼玄机手上一挥扫到一边。 池小小哈哈大笑,激起山谷间一阵回声,竟让莺奴想起了那晚在竹林里听见的夜枭:“乳臭未干,便自鸣得意。也好,这就送你下去喂了饕餮罢!” 忽地日光一闪,从峭壁上飞下块石子来。莺奴还未反应过来,身边鱼玄机痛呼一声,松手去捂头,抱在怀中的石块“嗵”一下滚进深潭,振起半人高的浪来。莺奴用袖遮面的瞬间,鱼玄机便已经随那巨石整个窜进潭中! 莺奴这才想起,之前她二人已将大石与腿脚绑住,鱼玄机竟是生生被大石扯下去了。她疾呼:“小宫主!小宫主!”一边探身去看潭中景象,哪里还能看到鱼玄机的半点影子,只有重重气浪不断翻腾出水面而已。她焦急得六神无主时,回头见那祭牲还在岸上,忽然秀眉一皱,夺手抢过红绦捆绑的仔猪,捏住鼻子深吸一口气,稍动腰肢将怀中巨石推进了潭水之中,也跳了下去! 不过转眼,拴着丝线的脚踝宛如受到巨兽撕扯,莺奴尚来不及完全准备好,潭水的沁人凉意旋即将她整个淹没了。水从耳道猛地灌入,那一瞬间当真如同落入地狱一般,想叫喊都无法开口、想挣扎都不得动弹。她亦不敢睁眼,只能感觉到身旁一片漆黑,一股未知的恐惧忽然将她牢牢攫住,除了随着这快得可怕的下沉,恐惧不断膨胀之外,她好长一段时间都抓不住其他感觉。原来抱着大石下沉虽然快,然而也太快,人是很难承受压力这样大起大落的。起初莺奴耳边还有泡沫划过的声音,很快就只剩下水流沉闷的空虚杂音;这潭水之冷,手脚关节也像是冰冻起来般,仿佛有谁将她全身血液凝结起来。若她真有机会体验一次实实在在的死亡,大概就是这种滋味。 沉下去又是良久,她才像受重击后慢慢醒转,在剧痛中鼓起勇气睁开眼睛。 漆黑。 身旁除了漆黑,一无所有。 她艰难地扭动仿佛冻结的脖颈,抬头看那水面,已化作拳头大小的光源,早已照不亮她所处的深度。她也不知这口潭左右宽几尺,只因什么也看不见。 更可怕的是,绑住她的是可承千斤的天蚕丝,而石块巨大的重量还在拖着她快速下沉。她的腿被扯得笔直,连稍作挣脱都没有可能。 难道真的要沉到水底去?鱼玄机又在何处,莫非已经更早沉到深渊里去了,还是与她一样,还在“坠落”中? 然而她连这眼潭水的底在何处都不知道! 胸中所含的一口气也快要消耗殆尽,还在用力挤压她快要裂开的肺叶。她感觉到冰冷的眼窝处忽然涌上两点温热,是极度的恐慌下不自觉溢出的眼泪,可在这突如其来的地狱里,她连哭出声来都不能! 水深还在增加,莺奴只觉头痛得太阳穴快要爆裂、胸也快要炸开。她拼死踢了踢绑着巨石的右腿,只是在深水中失去了平衡,几乎让手中那祭牲脱手而去。 祭牲! 竟差点忘了鱼玄机对她说的那头食肉水神。她心头一缩,再也忍不住要破体而出的恐惧,樱口一张,口中的空气“啵”一声化作折射着浅光的幽幽气泡,扶摇而上,宛如最后一点希望也离她而去。 ------- 鱼玄机浮到水面,脸色宛如宣纸般苍白。她“哇”地吐出一口凉水,攀住潭边泥土,狠狠吐息两口。 “冒犯宫主了。”池小小的声音柔婉。 鱼玄机摆了摆手,似是说不出话。片刻,她抬手抹去发髻上的水藻浮萍,啐了一口道:“好玩不?有趣吗?” 池小小媚态十足地一笑,双手抱鱼玄机上来,道:“宫主不还是囫囵在这吗。” 鱼玄机大呼两声,只道脚上抽筋痛得很,池小小便将她抬到太阳直射处,亲自用双手搓她腿脚。秦棠姬在旁冷眼看着,道:“我明明见你和莺奴都绑了大石,为何你上来了,她却还没有?” 鱼玄机道:“我把丝线绑在脚背,一抖便落下来了;那姑娘心眼太实,拴在脚踝上。” 秦棠姬忽然抽剑,嚯一声对准鱼玄机的咽喉:“都是你算计好的,你不过是想除掉莺奴。” “蠢!”鱼玄机哈哈笑道,“我想除掉她,当初何不让她在那群乐女中间被砍成肉酱?除掉她还要我动一动手指吗?我又为什么要除掉她呢,我倒是想问问教主看了!” 她伸手推开秦棠姬的剑刃,坐起来道:“这座深潭就相当于亡市泽部,如果能知道泽部的构造,到了地宫里就能免于惨死。我从书本上得来再多知识,也未必比得上亲自下去一趟。我带她来,是因为她是唯一一个能够入水至深的人。说起来还要谢谢秦教主,”她抬头,“你收了这么有趣的一个弟子,既是帮我也是帮你,岂不乐哉,你也该谢谢我才是。” “你放心吧,我是因为知道她死不了,才带她来的。哪怕最后浮起来的是具死尸,她都能还魂。” 少女的眼神满是自信,似乎对正在潭中痛苦挣扎的另一名伙伴毫无同情。 潭面突然“啵”的一声,莺奴最后吐出的气泡也浮出水面。 鱼玄机见状,兴奋地喊了声:“没气了。要开始了。” 池小小宛如叹息般说道:“小宫主,你实在是太可怕了。” 鱼玄机转过头来看看她:“此话怎讲。” “你人前人后有两副面孔,是骗取了莺奴的信任吧?”秦棠姬冷哼一声。 鱼玄机漫不经心道:“大人才用骗,小孩子之间才没有假的呢。” “哦?”秦棠姬蹲下身,一只手猛地攫住鱼玄机的下颌,几乎要将她下巴捏碎,使这小姑娘哀鸟般尖叫起来。“我的确是脑筋简单,也最看不得谁欺瞒耍弄我。哪一天再看不下去,一剑结果了你,干净利落,也懒得思前想后。”说着手上力道又加一分,此时鱼玄机早已无力再呼。 “若是莺奴不能活着上来,我要你身首分家。” 第十二章·众鸟争浮沉(下) 四周的压迫越加沉重了,莺奴不知道自己已经降到了多深的水中,只觉胸腔穴道都被巨大的水压层层封住,身体冷得不像是自己的,只是奇怪落到这地步却还活着——当然她也不能分辨自己真还活着,还是早就坠入地狱,又或许这两者并无分别。此刻,她只是下意识地拉着那头作为祭牲的仔猪,祈求那食生肉的怪物只是杜撰,若真有其事,这头仔猪也不知能否合它心意。胡思乱想之际,仿佛一只脚已经踏在天国之门,让她忽然宁静了下来。 刚才的恐惧,可能是到了极点,如今已经炸裂,不留分毫了。 她鼻翼一动,一股幽凉潭水便顺着喉管灌入她的肺。 恐怕这就是死吧。 从未真正死过,而这次迫而一尝,滋味淡而冰凉,万蚁钻心的恐惧之后,便是如千尺潭水般的安宁。 她的眼睛已经渐渐适应黑暗,可以看到四周约厅室宽窄的地方就是潭壁。潭壁上光洁如镜,连一棵水草、一片水苔都没有。这场面实在诡异得有些梦幻,若说此处乃是天造,这四周磨镜般的潭壁又分明像是人力所为;若说是人为,谁又能潜入这样深的潭水中,只为抛磨无边潭石? 还是说这如镜潭井真是得天造之赐,只因为这里真的是座祭坛? 莺奴朦胧中确实感觉到自己踏在什么东西上。她一阵狂喜,低头看时,乃是一片坚硬土地。如此说来,她终于是到潭底了!那并非天国之门,而是真真切切的地面!这深潭毕竟不是无底洞,她还有一线生机。 趁着肺中还未被潭水完全灌满,莺奴稍稍运动躯干,只听得被深水封锁的骨节咔咔而响,透过潭水微击耳鼓。她蹲下身,以最快的速度解开绑在脚踝的丝线,只觉脚腕微微刺痛,鼻尖掠过一丝血腥气,原来方才丝线早已收紧缠入肉中,将皮肤勒破、切进肉里。然而此时她也不能管这许多,松手便感觉到那大石顺着土地隆隆滚走,带起水波盈盈。 莺奴的心头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这不祥甚至超过了靠近地狱的恐怖—— 这潭底竟是斜的?否则这石头为何滚得越来越远了? 她伸手向“地”上一摸,这黢黑表面粗糙冰冷,还略带颤动。她手向更远处摸去,竟感觉到有水流吞吐,仿佛人类呼吸时吐纳空气一般。 她在水中失声大喊,其大吼化作忧郁的咕噜声,随着身下这片“土地”隆隆而起,淹没在潭底! 没错,是那座食肉水神。 ------- 这一念如同雷霆万钧打在莺奴心上。她被巨兽掀起的水流掀翻,身体全不能保持平衡,手边能牵到的,只有那头被绑了第三块石头的仔猪。 难道真要按照天枢宫主所写,将这祭品献给水神才能度过关卡?她心中电光火石地想到鱼玄机的去向,又是浑身一颤,她未在水底看到鱼玄机的身影,难道是被充作了那具童牲?…… 莺奴不堪去想这些沉重猜测,用手拉住猪身上的红绦,将之护到身边。 既然连这食肉巨兽都真实存在,那么天枢宫主所说用食物来挡住它的攻击应当也不是空穴来风,一切就看这神奇的武器如何应用了。 土地还在咔咔隆起,莺奴借着仅有的光线,看清刚才触到的水流吞吐的地方,竟是一对怪物的鼻孔。她如今所站的地方,则是这饕餮怪物的嘴唇! 这地势实在太过危险,只要它稍稍张嘴,便能将莺奴和这头祭牲一口吸入。莺奴努力侧身想要跃开,然而水中不比陆上,一举一动都要克服沉重得多的水阻。正是这一瞬间,她脚下一滑,另一脚倏地踩空! 那虚空正是饕餮张开的嘴,是它露出的硕大口腔! 莺奴又是一声寂静的呐喊,她半个人已被吸了进去。饕餮口中散发出久未进食的草腥味,面对这百年的饥饿,莺奴怎么是它的对手? 饕餮一边挪动身体,身上鳞片一边摩擦岩壁,发出古怪的咔咔声;莺奴这才恍然大悟潭壁为何如此光洁,原来都是这头饕餮巨兽在潭中百无聊赖,用身体做磨镜石,将四周岩石统统消磨平整。这巨物或许懒动已久,鳞间已生满黏虫碎草,惹得它古老的身体瘙痒难忍,要靠摩擦解除痛苦。 她不能自控地张大嘴喊叫,却连自己都听不见声音。一股强劲的水流从身下袭来,眼看整个人都要被吞噬到饕餮深不见底的肠胃中,莺奴几近晕厥,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本还稍感安慰的死法,突然又变得这么惨绝人寰。 她紧紧抱住巨兽的一颗长牙,然而长牙上粘满了浑黏古涎,腥臭无比,凭她一双肉手哪里能攀得住!只是片刻,她就再支撑不住,双臂一松,跟着怀中仔猪一起坠入黑洞洞的巨嘴。那张巨嘴里不止一行牙齿,而是一重又一重地层叠生了数十排,如同兵刃齐齐摆放在沙场上。它的口腔才是一座真的祭坛,这森严的恐怖,人世间绝看不到。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正在她决定闭上眼接受死亡的时刻,那水流方向又是一逆,生生将她与祭牲都推了出来。 原来刚才它只是呼吸一口?抑或打个哈欠?这幅情状,倒好像是完全没觉察莺奴的存在。 饕餮这一吐,将莺奴直直向上喷出七八尺远,若不是怀中仔猪还捆着三十斤大石,她可能会被喷得更远。她在水中闷头打了几个转,吸进好几口带着腥臭的潭水,喉头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睁大双眼,在黑暗中勉强分辨饕餮的鼻唇,双目中迸出一道厉光,双腿一蹬便往它面上游去。 可能正是因为不能看清这怪物的全貌,才不会增添无益的恐惧和退缩。莺奴决定一搏。 她攀住饕餮张开的上唇,身体垂到它的两只鼻孔左右,托起大石,便塞进那巨兽小小的鼻孔中——说是小,也足有半人大小,大石还不足以完全填满,然而正好能横着卡在其中。 莺奴一鼓作气,将猪尸横填进另一只鼻孔卡紧。这样,她就用大石、仔猪和连在他们之间的天蚕丝做成一只秋千,她自己双手扳住那线天蚕丝,将身体挂在饕餮的两眼鼻孔中间,静待机会。 她的两腿稍下,便是这怪物的眼。借着黑暗中的视力,莺奴能看到饕餮的眼睛很小,只有她手掌的尺寸。而此时,它正瞪着眼睛,似乎看着这纤小的不速之客正以这种有点可笑的方式挂在它的脸上。 片刻,它似乎感觉到了鼻孔中有些什么异物,扭了扭身体,潭中便立刻回响起古怪的咔咔声。它的身体只要稍稍移动,就像拔下木塞一般,莺奴能借着眼角余光看到她身下的水体中映来奇异的光线——原来在这眼深潭的底下,还有一片天地,风光大为不同,似乎长着许多幽光盈盈的植物,反倒比头顶还要明亮不少。 从这个深度游上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因为潭壁光滑无比无可攀附,她不能在那上面固定身体。不论她游得有多快,只要还逃不出这段镜潭,就都能被饕餮轻松吸回。 既然如此,她暂时的选择只能是往下,或许在底下稍稍转圜后,饕餮离开这眼潭井,她还可以原路摸索出去。 饕餮还在扭动,而且似乎在往下游。莺奴心下稍稍放松,因为它若是向上,她就会被卡在岩壁和饕餮的头之间,必然被磨成碎屑。 咔咔声响彻深潭,莺奴整个人随着巨兽左右摇晃,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这感受实在痛苦,而且她嵌着天蚕丝的双手应该已经划破,若是饕餮再任性些,她扳着丝线的八根手指可能就要被生生切磨下来了。 饕餮的头和岩壁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大。脚下透上来的那一丝丝幽光愈加明亮,低头看时,脚下的空间约有十间堂屋般高大。莺奴准备好,深吸一口。 也正是这一刻,她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竟然在呼吸。 没错,在这冰凉的水中,她竟然又能呼吸了,且此前这么长的时间,虽然她自己起初未注意到,但她其实早就在呼吸!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又能够呼吸了,吐息感觉和陆地上呼吸空气颇为相似,只不过呼吸之间心肺便会感到一阵冰凉;因此她每呼吸一次,身体的温热也就被水流从体内带走一些,使得她体温与冰冷潭水逐渐平衡,不再觉得寒意刺骨。总而言之,这具身体在她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适应这个水底世界了。 自己能在水中呼吸,究竟是因为身体原本就有这样的构造,还是因为自己有不死之身,所以可在这等危急的情况下突然变化出鲛人的能力呢? 那年被师父在河边救得时,她究竟是原本就在河水中生存,还是被人抛到河中?或许她果然是水中长大的也未可知! 她脑中飘过万千思绪之时,脚下光芒忽然大盛,她知道时机到了! 第十三章·振衣起踯躅(1) 莺奴看准那道缝隙张开的片刻,双手一松,便被饕餮摆动带起的水流倏地吸了下去。她体轻如燕如鱼,从未如此灵活过。而一到饕餮身下,水底景色令她一时叹为观止—— 这分明是一座花园。那闪着幽光的不是水草,而是一头头细蟒似的活物,半个头钻在潭底的沙中,尾部高高翘起,随着水流摆动。细蛇如簇,本是叫人不寒而栗的画面,此时却不知为何看来尤为幽静,宛如生灵之苑。她腰肢稍稍发力,缓缓下潜接近那片蛇田,手掌衣摆所及,小蛇便胆怯缩进沙土,光芒也随之一暗。莺奴觉得有趣,在蛇田上游弋两圈,发着幽光的小蛇似乎也十分友好,只是她靠近时躲进土中,令她眼前暗些,既不咬她,也不逃走。 然而背后咔咔声又接近了。这一次不是饕餮的鳞片与岩壁相互摩擦,而是饕餮笨拙游动时老鳞作响,宛如生锈的刀刃彼此贴紧时发出的刺耳声音。莺奴抬头,这一次她能稍微看清这巨兽的长相了。它从潭井将自己硕大的身体倒行排出,首先映入莺奴眼帘的是一条鱼形的尾。 这扇尾大如屋顶,只是微微扇动,莺奴就看到底下已掀起一阵狂沙。 随着那阵狂沙掀起,蛇田中的小蛇就纷纷躲进沙中,偌大潭底又开始转暗。 莺奴突然意识到危险所在,慌忙用力刨挖身下细沙,也想效法小蛇躲进土中,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没想到刚从它口中逃生,竟还是躲不过第二击么?她不甘心,伸手狠狠抓住土中两根细蛇,说也奇怪,沙土虽然松软,小蛇似乎也不堪一握,此时却尤为牢靠。面前一股漩涡拍来,莺奴竟能岿然不动;只是满面泥沙也席卷而来,呛得她只能塞气闭目。 现在她只能靠身体的触觉,判断水流的方向,来猜测饕餮的动作了。 她能感觉到这水中巨神已然完全从窄窄潭口解脱下来,游弋到深深潭底。它游得极慢,似乎是因为体型实在太过硕大,动作略猛就要碰到四壁。它悠悠巡视,宛如缓缓漫步着搜寻猎物的庞大幽灵。 莺奴的心脏跳得快要从口中迸出。她不能看到头顶的景象,也不敢看。 忽然,身下的软沙传来一阵长颤,由远及近;与此相伴的,又是那古怪的咔咔声。莺奴凭直觉也能知道,远处的巨兽已经张开巨口,埋入沙中吸食蛇群,这便是它下唇铲过坚硬潭底石块时发出的声音! 它竟是真的饿了! 这百年来,它吃的不是人送来的童牲肉鬯,而是潭底沙地上这些柔弱小蛇。或许它月余才一食,而一餐即是千百生灵。 莺奴心底一阵恶寒。也就是说,如果它游向自己,被卷入那副秽臭奇寒的肠胃也不过是它轻轻一吸的功夫而已。 想到这些,她便连双手都酸软了,每一刻都像是等着第二次死亡。 她感觉到背上擦过一丛细鳞。那丛细鳞不比得刚才在潭井里摸到的那样粗糙,密些,也柔软些。莺奴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是它的腹鳞。它从她头上擦过去了。 莺奴抓着细蛇的手更紧,只要躲过那扇屋顶般的尾,她就活下来了! 兜头盖脸的沙灌进她的衣领,甚至有不少钻进了她的耳鼻,直向喉肺流去,然而她不敢动。那些沙将她浅浅掩埋起来,如同一方小小水墓。正在此时,一股奇大无穷的水流从背后袭来,她手上力道也更大,她一手松开小蛇,向更深处抠挖、妄图抓得更紧些,指尖几乎碎在沙里。 那巨尾带来的水流像是无形的手,提住她的衣衫向外撕扯。莺奴定住心气,腰背绷直,一点内力向脊柱运去。 便只坚持这片刻就好! 只这片刻就好! 第十四章·振衣起踯躅(1-2) 莺奴看准那道缝隙张开的片刻,双手一松,便被饕餮摆动带起的水流倏地吸了下去。她体轻如燕如鱼,从未如此灵活过。而一到饕餮身下,水底景色令她一时叹为观止—— 这分明是一座花园。那闪着幽光的不是水草,而是一头头细蟒似的活物,半个头钻在潭底的沙中,尾部高高翘起,随着水流摆动。细蛇如簇,本是叫人不寒而栗的画面,此时却不知为何看来尤为幽静,宛如生灵之苑。她腰肢稍稍发力,缓缓下潜接近那片蛇田,手掌衣摆所及,小蛇便胆怯缩进沙土,光芒也随之一暗。莺奴觉得有趣,在蛇田上游弋两圈,发着幽光的小蛇似乎也十分友好,只是她靠近时躲进土中,令她眼前暗些,既不咬她,也不逃走。 然而背后咔咔声又接近了。这一次不是饕餮的鳞片与岩壁相互摩擦,而是饕餮笨拙游动时老鳞作响,宛如生锈的刀刃彼此贴紧时发出的刺耳声音。莺奴抬头,这一次她能稍微看清这巨兽的长相了。它从潭井将自己硕大的身体倒行排出,首先映入莺奴眼帘的是一条鱼形的尾。 这扇尾大如屋顶,只是微微扇动,莺奴就看到底下已掀起一阵狂沙。 随着那阵狂沙掀起,蛇田中的小蛇就纷纷躲进沙中,偌大潭底又开始转暗。 莺奴突然意识到危险所在,慌忙用力刨挖身下细沙,也想效法小蛇躲进土中,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没想到刚从它口中逃生,竟还是躲不过第二击么?她不甘心,伸手狠狠抓住土中两根细蛇,说也奇怪,沙土虽然松软,小蛇似乎也不堪一握,此时却尤为牢靠。面前一股漩涡拍来,莺奴竟能岿然不动;只是满面泥沙也席卷而来,呛得她只能塞气闭目。 现在她只能靠身体的触觉,判断水流的方向,来猜测饕餮的动作了。 她能感觉到这水中巨神已然完全从窄窄潭口解脱下来,游弋到深深潭底。它游得极慢,似乎是因为体型实在太过硕大,动作略猛就要碰到四壁。它悠悠巡视,宛如缓缓漫步着搜寻猎物的庞大幽灵。 莺奴的心脏跳得快要从口中迸出。她不能看到头顶的景象,也不敢看。 忽然,身下的软沙传来一阵长颤,由远及近;与此相伴的,又是那古怪的咔咔声。莺奴凭直觉也能知道,远处的巨兽已经张开巨口,埋入沙中吸食蛇群,这便是它下唇铲过坚硬潭底石块时发出的声音! 它竟是真的饿了! 这百年来,它吃的不是人送来的童牲肉鬯,而是潭底沙地上这些柔弱小蛇。或许它月余才一食,而一餐即是千百生灵。 莺奴心底一阵恶寒。也就是说,如果它游向自己,被卷入那副秽臭奇寒的肠胃也不过是它轻轻一吸的功夫而已。 想到这些,她便连双手都酸软了,每一刻都像是等着第二次死亡。 她感觉到背上擦过一丛细鳞。那丛细鳞不比得刚才在潭井里摸到的那样粗糙,密些,也柔软些。莺奴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是它的腹鳞。它从她头上擦过去了。 莺奴抓着细蛇的手更紧,只要躲过那扇屋顶般的尾,她就活下来了! 兜头盖脸的沙灌进她的衣领,甚至有不少钻进了她的耳鼻,直向喉肺流去,然而她不敢动。那些沙将她浅浅掩埋起来,如同一方小小水墓。正在此时,一股奇大无穷的水流从背后袭来,她手上力道也更大,她一手松开小蛇,向更深处抠挖、妄图抓得更紧些,指尖几乎碎在沙里。 那巨尾带来的水流像是无形的手,提住她的衣衫向外撕扯。莺奴定住心气,腰背绷直,一点内力向脊柱运去。 便只坚持这片刻就好! 只这片刻就好! 她心中不禁尖声呐喊,因为这是她有记忆以来所能受的最大抗力了。在这大自然孕育的奇诡生物面前,之前在人类间所受的那点气力,根本不值一提。 水流渐弱。 莺奴恨不得此刻就睡在沙土之中不再醒来,她不知道接下来还会遇到什么。 她抖抖螓首,将掩埋她的沙粒振走,借着剩余的水流劲道缓缓飘起。饕餮正在前方缓缓游远,并不时从不知是鳃还是鼻孔中喷射出误吞的细沙;远处的蛇田已然安静下来,现出片片幽光,然而已经远不及刚才那般浓密。这一口,饕餮恐怕铲食了数千条小蛇。 而她自己刚才也是死里逃生的一条。 莺奴深吸数口气,想回头看一眼那几乎夺走她性命的怪物,然而身后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忽然间,身下沙土索索而动,光芒大盛,万千小蛇竟然如焰火般从沙中冲出,又齐齐贴地来回急速游动,汇成极为明亮的宛如波斯地毯般的光海,旋转几圈后,朝着一个方向逃离开去。这光芒盛如白昼,将整个潭底统统照亮,也照亮了蛇群逃离的方向——在潭底石壁上有半人高的裂痕,灯蛇便从那里急速流出。眼看身后小蛇也即将超过自己,莺奴用力一蹬双腿,跟着蛇群向那个出口游去! 在身体穿过那道逃生之门的时候,莺奴鼓起勇气看了一眼那光耀之下的饕餮巨兽。 那形体竟如同一块生着鱼尾的漆黑巨石!这大惊之下的一瞥,根本不能让人分辨它究竟是活物还是死物,若是造物主竟也能造出饥能食、痒能动的石头,接下来还有什么不会发生? 莺奴这一刻只能顾着向前拼命游动。 前方是一片宽阔水域,莺奴心胸一爽,虽然还不知道前方迎接她的是什么,却莫名感到一股轻松。她又心有余悸地向后看了一眼。 这么说来,这饕餮是被困在了潭井中。也许是体型尚小时从这个缺口误闯了进去,结果日渐肥硕后再也出不来了。 不管怎么说,一劫已过,前方还不知有什么劫难,她须得心中有备。 莺奴先是脱下宽大的外袍——这衣裳如今只能拖累她的行动。她将外衣四角扯紧,游回那道缝隙,堵在出口,像是与鱼玄机一道制作萤灯时一样,拿外衣捕捉灯蛇。 只是片刻,外衣里蠕蠕欲破的已是捉到不少。莺奴满意地一笑,用腰带将外衣封结,做成一盏蛇灯,拉起它便向前慢慢游去。 渡过饕餮这关,莺奴眼前是一片极其开阔的水域。虽然开阔,怪的是抬头向上见不到一丝天光,仿佛这么宽广的水域,统统被埋在地下,地势好似地底湖。倒也说得通,这位置向上理应是方才她与鱼玄机一路走来的山地,若她此时向上,必然遇到难以掘开的坚硬石地,因此她只能接着向其他方向探索。 向前,向左,抑或向右? 三面都是一样的宽广无垠,看不到分别给她准备了什么难题,她能做的只是默默祈祷,然后凭直觉选择一个方向。 莺奴咬了咬牙,径直向前方游去。 然而这水中行进有何等枯燥,只因四周风景绝无一丝变化,她无从得知自己究竟已经前进几何。这种单调的游水做得久时,她连时间的概念也一并失去,如今已经完全不知自己身处何时何地了。 这样向前不知多久,前面似乎有了变化。然而这变化并不能轻易言状,莺奴只是感觉身边的水流不如方才自由,仿佛所处的空间开始受到容器的制约,仿佛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四周变出几堵墙来,将水与她一并关进某间密室内。 她还在疑惑,灯蛇已将她身周处境照亮:她四围果然现出墙壁似的障碍,此时还算宽裕,然而正向着她前进的方向逐渐变窄,呈漏斗状通向某处。 此时此刻,进是不进?莺奴心上一转,她不知自己是何时进入这个锥筒内的,然而极有可能,刚才她不论如何游、向何处游,都会沿着这水下洞穴来到这里——既然这墙出现得神不知鬼不觉,想必原路返回也会发现这是方圆几里唯一的出口,亦或是某处的入口——不得而知。 她没有别的选择。 莺奴挺身前进。这一次身周的石壁远不如饕餮潭中那么光滑,星星点点长着细小绿物,其叶或如五星或如鸡心,或如鱼骨或如龟背,叶片上皆落满白尘,只在莺奴经过时略略飘动,细长者状如长虫摆尾,粗矮者则如蛞蝓蠕蠕。而覆满整个洞穴的白尘,将此处渲染得仿佛大火侵袭后千年未动的死城。 若是在平日,莺奴早已忍不住对幽暗的恐惧,此时却有些破釜沉舟的勇气从心中生出来,拍着双腿继续向前。她的鞋子自然早就落在了半路,如今只是裸露着双脚。 灯蛇的亮光到了暗处似乎又盛了几分。通道正在变得越来越窄,莺奴有好几次想要折身回去,害怕这通道到最后只是个死胡同,而等那时自己可能就已经卡死在四壁间,回天无力了。 她不敢往坏处想,克制着心中的不祥预感,将蛇灯举得远些,看了看前方的情状。 前方,通道已经窄得只能容人侧身滑过。假如前面通道还要变窄,那她连转身回头的机会也没有了。 进耶? 不进耶? 第十五章·振衣起踯躅(3) 莺奴有些无助地停下来,勉强直立在比她稍矮半寸的通道里,前后顾视几番。蛇灯里的小蛇盈盈而动,仿佛也和她一样焦虑。 莺奴无声地叹了口气,向缝隙里伸进手去,掏出一条小蛇来。她心里暗暗道:“我不能选,你便替我选吧。”微微松手,那小蛇获了自由,哧溜一下便向着莺奴掌心外滑脱开去。它灵巧的身子绕着莺奴转了两圈,缓缓地游向了更深的洞穴。 “你也要我试一试么?”莺奴心中一沉,稳了稳心口,拾起蛇灯便蹬脚起来,侧过身向深处进入。石壁上沉积着不少尘沙,惹得她不时呛住。 石壁粗糙,不断摩擦着莺奴手臂和脸颊,刺痛无比。她咬着牙,用力攀住石壁,不敢放松。一寸一寸向前时,通道似乎没有再变窄,只是这逼仄路途究竟还有多远,莺奴一点也不能确定。由于剩余的空间里,她甚至不能将蛇灯举到眼前,便只能靠着感觉朝一个方向爬;这段路里,狭道是向下通或是向左右弯曲,她完全感受不清,莺奴再一次心中不安,这水底下的构造,竟像是完全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 她时而想想若是葬身水底该如何是好,时而想想鱼玄机是何时、怎样离开此处的,自己一路下来,未曾见到她,难道是饕餮张口时她不幸落进去了?或是她实也有这等在水下遨游的异能,早已走到她的前面去了?如此这般,心中积郁着许多愁思。 这样手脚并用的跋涉实在太累,她在狭缝中动动停停,不时为心中许多不安流下泪来,然而好笑的却是在水中流泪她自己也感觉不到,只知道哭泣时便吞进更多沙砾,使她不得不张开嘴将沙尘再吐出去,仿佛变做一条鱼儿。哭得疲累时,便重整待发,继续在这鬼门关上悄声细步地挪动。 一片黑暗里,宛如出生般的挣扎。 侧着身蠕动到都要虚脱时,伸出去攀扶石壁的右手忽然感到前方宽阔了。她心里一松,却又不能转头看,连忙踹腿蹬足,挣扎出窄窄洞穴,重获自由的一刻,她感觉自己正如刚才放生的那条灯蛇,四肢一瞬间满是轻松。 她拉出卡在窄缝中的蛇灯,举起来照照四周,吃了一惊。 这乃是一方突如其来的陋室大小的封闭空穴,昏暗石壁上,被蛇灯一照,像是透露出什么青绿沉碧的繁复花纹,如古窟壁画,又如密教炼室。不细看时,好像还能看到慈悲菩萨微开双眼,向下看着这闯入密室的不速之客。 莺奴提着蛇灯缓缓接近石壁。 石壁上也满满吸附着白尘,且细看时,这里的石壁仿佛是人工砌成,有着一层层砖石垒砌时的交叠缝隙。她好奇地用手拂开,那石壁却活了! 没错,石壁动了! 莺奴把蛇灯靠得更近些,更是惊讶得一时失语。原来这石壁上密密麻麻的满是古蚌,出奇硕大,有莺奴手掌的三倍大小。古蚌层层叠叠,青色的贝壳因年老而轮生乱纹,残破之处带着点珠光,故而在幽幽蛇灯的照耀下,光彩流转,汇聚起来仿佛一幅诡异图画。那经她触碰而苏醒过来的古蚌正缓缓张开双壳,逐渐平展,露出依然粉嫩的蚌肉来。 蚌肉不但粉嫩,深处似乎还含着数十粒大珠,珠光动人;莺奴只因一时好奇,将手指轻轻伸进柔软蚌肉里。 她做了一件最错的事! 那古蚌似乎受到电击,从石壁上游下来,将蚌壳猛地一合! 莺奴惊声痛呼,振起水中阵阵颤动。她剧痛下眼角余光瞟见,落下一只古蚌的地方,底下竟还睡着另一只蚌。如此说来,这小小密室,究竟有多少巨蚌?! 然而此时她也难以分心去想这个问题,只因为这蚌壳力量居然如此巨大,竟要将她一节指尖生生夹断!十指连心,她一时痛得没了知觉,拉着蛇灯的左手也松了下来,手脚齐用欲要将蚌壳从手上拔走。蛇灯于是缓缓落到穴底,照亮了这密室下方的景象。 密密层层,竟也满布着这古蚌! 莺奴看着这画面,脑中掠过一道惊电般的想法,一瞬间甚至忘记了右手上还死死咬着的老蚌。然而来不及等她去抢蛇灯,已经迟了! 她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已是危在旦夕! 莺奴用双脚抵住咬着自己的蚌壳,用力一拔,总算将右手解脱出来,然而本来就被天蚕丝割伤的指尖,这次又遭如此重伤,或许接下来好几日手指都不能有半点触觉了。 她的危险还在后头。 那落到底下的蛇灯已然触动了沉睡的古蚌。她向下再看第二眼时,蚌已一层层如落花散瓣,又如蛾蝶振翅,向上飞起,向着那袋久违的美味俯冲下去。这等架势,像是这方小室内,挤着足有上千巨蚌,是谁将这些魔物聚集在这样狭小的空间内? 莺奴看得呆了。别看这蚌沉重古老,争食时灵活如恶狗秃鹰,前后几只紧紧夹住莺奴包裹着灯蛇的外衣,只是一瞬间便撕破了一道口子。 莺奴被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幕吓得全身冰冻! 灯蛇当然不知屏障之外就是嗜血恶魔,从裂口悠游而出。 “噼”,第一条小蛇连头都没有完全伸出,就已经被一口咬住。它身后长尾瞬间绷直,幽光暴盛,是被食头的痛贯彻脊髓。然而它痛苦不了多久,早已有后继老蚌将它后段夹住,两蚌相争,柔软小蛇的身体一牵即断,连蛇骨都从中扯断,只留下丝丝蓝血,在水中漾开。 其余灯蛇还在前仆后继地从裂口滑出,几乎都尚未全身而退,便遭厄运。等四周古蚌都忙着争抢蛇尸时,终于有一批灯蛇得以完整地逃离了。 这也是莺奴最害怕的事情。 第十六章·振衣起踯躅(4) 灯蛇大概受了惊吓,速度十分惊人,几乎是在密穴中横冲直撞。它们纤细的身体所及,便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一时间整个空穴中的古蚌都惊醒过来,发现这寂寞百年来的第一批生食,如沾血复生的妖魔,从石壁上层层飞下,如同硕大蝙蝠;小蛇幽光闪烁,整个空间里光芒大盛,照得满壁莹蓝;蚌肉中的古珠方才看起来还似慈悲菩萨的眼眸,此时已化作饮血怪物的舌喙。莺奴尽量保持垂在水中央,拼力左右闪躲,绝不碰到任何蚌壳。 可此刻古蚌拍着双壳在水中追着猎物,密织如网,乌压压的好似鸟群,她怎么能逃得掉? 她就是它们还未发现的、最大的猎物! 这个瞬间,鱼玄机的话突然在莺奴脑畔炸裂: “就算是不死之身,砍成肉末你也再无回天之力了。” 若是在此处被撕成肉块,她就要永远葬身在此,甚至都不会有人看见。 密穴中的厮杀还在继续,借着蚌壳口中蛇尸散发的幽光,莺奴甚至能看到有些蚌肉中圆圆的,珍珠大如鸽卵,实在是令人垂涎。何等的富贵就藏在这方密室中,莺奴却半点兴奋也无。 蓝血还在扩散,眼看所有灯蛇都要被争食殆尽,四周越来越暗,古蚌却还没有填饱口腹,仍在四处乱窜。自己的处境也越来越危急,莺奴不得不开始寻找哪怕一线生机,否则自己当真会葬身此处尸骨无存——若是真能存下一丝半片,倒是会变做那鸽蛋大的珍珠,这想法不禁令她苦笑起来。 就在此时,她忽然感到脚底一阵裂骨之痛。 终于还是来了! 她反倒出奇地冷静了下来。她的脚上有伤,巨蚌大约是闻到血气因此先咬那里。只是一瞬间,五六巨蚌已经分别咬住她的双臂双腿;此外还有无数贝眼,正在向她恶扑而来。钻心的剧痛从四体传来,她在水中发出怪物般的尖叫,一边拼命用手掰开身上的蚌。她动作狂乱,心却十分平静,因为她已经发现了逃生之道—— 这间穴室,根本没有什么石壁,也没有谁将它们特意堆在这里,这“四壁”全由一层层活蚌叠成,在狭缝的后头自动围成一个贝室,仿佛食道后连着一只胃袋,这些行动能力有限的生物便用这种方法守株待兔;而经由这样一通骚乱,“室壁”已经薄了一层。只要继续薄下去,她就有机会一掌击开这道活墙,墙的另一边是什么她不知道,但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莺奴的头脑很冷静。 她将纤纤细手从夹在腿上的蚌隙间伸入,狠狠捏住那团软肉! 巨蚌虽然外壳坚硬如石,但内部不堪一击,只要它张开贪婪之壳,便会把自己最弱的部分暴露在外。只是这一捏,其内脏就已经爆裂,炸出一团浑浊的肉汁来。 莺奴忍着剧痛,将呐喊化作手上暴怒的一撕,蚌肉竟被她生生扯出。她将这团恶肉抛过头去,立刻引来另一群饥饿鬼壳,张着羽翼向同伴的尸体扑去。 她不动声色,接着狂烈地扯下右腿上另一只蚌的丰腴蚌肉,效果奇佳。巨蚌开始转而争夺撕下的鲜肉,由于这食物来得轻松,它们好像也不再那么激烈地涌动。莺奴掰下混乱中误咬住她发髻的一只贝眼,连着发髻也一块打散。她如今衣衫褴褛,长发覆脚,宛如水鬼。 她身后的贝墙已经看得到罅隙。莺奴摆脱掉最后一只贝眼,转身就是一掌! 这招式是师父教她的,名叫“电”。聚神于一点,幻化生灵之力,尤其在这活物密集的地方特长。这招将四周生灵的活力同时激发,自己虽只从其中借九牛一毛,也能聚沙成塔而得大强势;再将内力猛地排出,可重伤对方。那天与池小小在晚宴上,师父也是用的这招,方才躲开池小小掀桌一击。 轰。 密室陡破,莺奴紧闭双眼躲过如雪白尘,紧闭口鼻,向着那个缺口猛力游出。 贝眼室外,深水澄净透明,萦绕鼻端的浓烈血腥味终于暂时消散了。莺奴回过身,那座蚌室正在寸寸坍塌,缝隙中流出丝丝荧光,正如一个异色地狱。 它们互食同类,张口时便被同类趁虚而入,恐怕不一刻就要死得精光。到那时,便只剩空空蚌壳,和落雨般的硕大珍珠,向更深处纷纷沉去。 莺奴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还紧紧握着。她缓缓松开,两三小珠从指缝中,慢慢滑向身下的无底深渊。这些珍珠,浑美者价可连城,然而若真有采珠人来到这里,恐怕只能被万蚌争餐,碎骨化作新珠而已吧。 --- 她累得不想再继续下去了。这方深潭究竟有没有底,她又要从哪里回到岸上? 莺奴感到一股强大的倦意将她四体牢牢捆绑。 现在,她只是静静的停在水中,连下沉都感觉不到。这感觉仿佛在母亲胎中漂浮,在胎儿眼中,世界也无非只是一汪深不见底没有边际的水。 水。 只不过,是冰冷的水。 她要休息了。 第十七章·振衣起踯躅(5) 秦棠姬的手指如同鹤爪,牢牢卡住鱼玄机的下巴,被挤压的肌肤已经毫无血色,秦棠姬仍是毫不放松。鱼玄机脸上露出一丝讥色,直勾勾地看着秦棠姬,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要杀我自然只是唾掌之力,但恐怕连你的徒弟都不会同意。” 池小小双臂交错,似乎要用外衣将自己牢牢裹住,啧了一声,语带揶揄:“你究竟给那个姑娘下了什么药?” 鱼玄机冷笑道:“她太想知道自己是谁了。人只要有任何一种信仰,就有人从中利用。我本无错。” 秦棠姬怒道:“你不过是利用她年幼无知,她若敢阻拦我杀你,我当即教她黑白是非!”说着将捏住鱼玄机下巴的手一松,少女的头重重落在草地上,发出一记闷哼。等她睁眼,秦棠姬手中的一线剑光已经朝她劈来! “你疯了么?!”池小小双目欲眦,大为惊愕。她出手想拦,招式才出一半,却不见了剑底下的鱼玄机! 秦棠姬亦大惊失色。这姑娘刚才明明还死气沉沉地躺在草地上,为何忽然间竟不见踪影? 她将手下剑势一化,躲开池小小的一招,大怒道:“你拦我做什么!我们明明说好了要先将她除掉,莫非你又在骗我?!” 池小小收势,道:“连亡市的入口都还没进,你杀了她,我们还找什么血棠印?为何这样鲁莽?” 身后传来少女清脆的笑声:“二犬相争,真是好不热闹。我早提醒你,池小小,秦棠姬不过是台杀人机器,你与她联手,到头来为她所杀而已。” 两人同时惊愕地回头,只见鱼玄机背手站在溪边,头发还滴着水。 秦棠姬第二剑劈去!她的确是极易被激怒,鱼玄机从开始到现在这一番话,已经将她惹怒数次,刚才第一剑,本是她集大怒而出,一剑下去,必让鱼玄机头骨成二。她不去理会第一剑究竟是如何被鱼玄机逃过的,马上凝神发出第二剑。这第二剑收敛许多,不过,也灵活许多! 她相信以鱼玄机的筋骨,就算会些武功,这一剑也足以将她重伤。 然而她轻敌了! 鱼玄机的身形微一模糊,转瞬就出现在了溪的另一边。这转移几乎都没能让呆呆站在一边的池小小看清,更不要提专注于挥刺的秦棠姬了。 “哗”一声,剑气拍在溪水上,激起两道三尺高的水墙。秦棠姬低喊道:“飞花步!” 这姑娘刚才用的步法,如此轻盈神速,只能是飞花堂的飞花步了!然而这样的独门绝技,天枢宫里一介文弱少女怎么能学到?池小小显然也陷入同样的疑惑,一时间两个成年女子反倒没有了主意。正在这时,鱼玄机却出招了! 那道水墙后面,鱼玄机的身体如同一道青色剑光,忽然间闪到了两个女子中间。她双掌俱出,仿佛手执无形之器,朝着两人胸腹刺去! 池小小更是花容失色——这招“气刀”本是她自创的武功,怎么也到了鱼玄机的手上? “怎么样,我这个冒牌的天枢宫主,还能充个门面吗?”鱼玄机清脆的笑声,此时带着点讥诮。 两人分别出掌相抵,鱼玄机毕竟武功未成,手上双刀真气不如池小小那么饱满,都被两人躲开。然而只是这一击,已经叫毫无准备的两名女子暂时乱了阵脚。 鱼玄机动作不停,出招尽是闻名江湖、令人丧胆的招数,两人应接不暇。少女身形轻盈如同燕子,时而转到两人身后时而变到两人身前;秦棠姬与池小小因此便将脊背相抵各掌一面,鱼玄机却又从头顶飞下,两掌几乎贴到两名成年女子的天顶心。鱼玄机如此左搔右扰、使尽诡计,既像是招招都要取人性命,又像是耍弄两人,等她最后聚精会神发出天枢宫绝尘剑法独有的一招“流云”时,秦棠姬终于忍不住出了那招“电”! 鱼玄机大惊失色,喊道:“停下!不要用这招!” 然而出招不过一瞬之间,怎么还收得回去?秦棠姬出手,鱼玄机使飞花步躲开一击,一边还在大呼:“逃!池小小!快逃!” 两名女子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呆在原地,只听见满山凄厉鸟鸣遍彻河谷,飞起无数黑影,向着三人所在俯冲之下! 第十八章·振衣起踯躅(6) “你这招幻化生灵之力,这个饕餮潭是聚山灵气最盛之处,轻易发出此招,怕是要反噬了!”池小小才像是反应过来,拉起秦棠姬就逃。然而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她们没能第一时间逃到更远处,这低洼溪地哪里还能藏人? 她四顾一阵,抓紧秦棠姬便跳进了那眼饕餮潭! 潭水凉意骇人,叫人后腰冷得直如针扎一般。两人发力闭气,将整个头都浸入水中;隔着一镜水面,两人看到半空中万鸟齐飞,隔着水都还能听到几可杀人的尖啸;鸟群一时间遮天蔽日,都像疯了一般向地面冲去,激起片片碎羽飞得半空都是;这其中许多落进潭中,气势之烈,如同一支支活箭直刺进来,两人不得不奋力向水更深处躲藏。 秦棠姬睁大双眼,这招也是她从小摸索出来的,她深信这种向禽兽鱼龙借力的神能也是来自观音痕的秘力,只因这能力用普通人的极限也不能解释。她曾经无数次用此招解决对手,威力虽大,也从未如当前这幅画面般惊人过,更没想到能招致反噬。 两人在水中躲到无法再屏息下去,方才微微将头从水中抬起一些,审视潭外景象。饕餮潭外横尸已无数,可怜小小生灵,因为疾飞长鸣,竟衰竭而死,而那死状又尤其惨烈,射向地上的飞鸟从头部炸开,蓬蓬鲜血爆开,仿佛鸟做的血烟花;未能落地便死在半空的鸟儿则竟然连羽毛都从皮上落下,目珠都从眼眶中飞出。 池小小一时无语。她扫视四周,道:“又让那丫头逃走了。” 秦棠姬也紧皱眉头:“她方才所出,都是武林中集大成的招数,我从未想过她竟然真有这样的神力。” 池小小意味深长:“这便是血棠印的威力所在。” 秦棠姬这次语气中倒带了些茫然:“莫非我二人真会死在这一乳臭未干的孩子手下?怎么甘心?” 池小小一笑:“教主莫急。毕竟之前未展全力的,不只是她一人。” ------------------------ 莺奴经过了一段毫无知觉的恍惚,仿佛还做了一个阳光满地的梦。她猛地睁眼。 水。 饥饿如烧红的烙铁,折磨着她的胃。这是她除了意识之外唯一的感觉。 她开始注意到自己自失去意识后,又已经下沉了不知多深。 四周并没有光,当真是一片空茫无极的太虚。只有水,然而满是水便没有了水,只有空茫。 何时才是尽头? 感觉到微光时,她感觉自己都已经在水下生活了百年。只有腹中仍然火热的饥饿提醒她,她还是几个时辰前从外面的世界莽撞闯入的那个少女。 她翻过身,使仰着的身子背朝上。说来也奇,人在深水中时,四肢腹背都像是被紧紧包着,身体反倒轻松一些。莺奴在水中反复转了几个圈,伸展了几下脖颈与关节。她疲惫的双眼睁开,向下看去时,竟突然产生一股不真实的狂喜—— 底下不知是何物发出耀眼光芒,将下方照得通亮;那光亮在底下形成一面镜子般的薄膜,还随着水波在动。 莺奴向下又潜入一些,眯起眼睛细看时,那竟是成千上万的灯蛇! 这些灯蛇悠悠游动在这个平面上,也不往更深处去,似乎那个平面之下是另一个世界,并非俗物可通;莺奴游得足够近时,才发觉那是一层水面! 她还不敢相信,然而那薄膜怎么看都是灯蛇的光芒投在另一个水面上形成的光膜,其下既不是地面也不是空气,确乎是水。 莺奴笨拙地扭动四肢,既失望又惊恐地发觉自己仍然在水中。可是在水中怎能又有了水面? 还是她的重力早已颠倒,突破这道水面,上方就是蓝天? 莺奴头一次连自己到底有没有在水中都产生了怀疑。 难道说,饕餮潭,蛇田,广海,窄道,贝眼密室,以及刚才自己这一路的下沉,全都是梦?她不能相信,若是梦,一定是谁向她下了摄魂术,否则怎会有这样消殆精神的噩梦?如真是梦,这一梦简直要她死过去。 她呆呆的,灯蛇与她一道悬在水面上方三尺,不敢再下。究竟是真是假,只要微微一碰那面宁静水层,就能揭晓。可她不敢。 她怕如今这仅存的一点安宁,会被这一碰碾成碎片。 孰实孰幻? 莺奴的心里泛起一层空茫的恐惧。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已经无论如何也无法到达这潭水的最深处,顶上是一道水面,此处又是一道水面,若是接着向下,谁也不知是否还有水面;也许她不断潜入便会不断涌出新的水面,她将永生不得落到深水的最底部。无论那片如镜的水面是真是假,它的底下一定还有一个世界,而就像她初次入水一样,每进入一个新的境界,她便需要重新适应一次,那过程好比让她死一回。如此无穷无尽的噩梦,莺奴不能再承受了。 她不想去揭开那道湖面的真相,而是选择了用力一蹬双腿,准备离开此处。 莺奴蹬腿带起的水流,在不远处的水面上,竟激起了浅浅涟漪。那涟漪出奇的柔,毫不真实,正如一个梦。 莺奴不再回头看了。她怕她再看,就愈加肯定自己才是这场梦里虚假的那个。因为别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真实,连一个涟漪都没有破绽。 第十九章·赪鲤跃天池(1) 向上游的体力所幸在刚才休息时已经攒足,莺奴如今要做的只是向上,因为向下会是个无底洞。师父也说过,她的体力本来就超越凡类,即使疲累到一时虚脱,只是瞬间她又能站起来反击。 自己如此异于常人,究竟是什么来历?漫长的上浮路途中,她只是在思考这一个问题。 为何自己能像鱼类一般在水中生存,为何能潜入到如此深不可测的水中?要知道这个深度里,就连鱼也不存在。什么都不存在,除了那奇异的灯蛇,这里空无一物,只有水! 莺奴不禁又去思考师父从河边将自己救起的事情。若是她是为人所害才遍体鳞伤,那么害她的人必然比她还要强悍——且不管她认真抵御时究竟有没有人敌得过她,首先那人究竟为何要害她?光是这一点,她也想不明白。她生性良善,且师父救起她时,她的年纪还那么小呵,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少女能有何罪过。 她想着想着又气闷起来,眼酸得很。她抖抖脑袋暂时不去想,接着奋力向上。因为四周没有一丝光线,她的游动就像在原地做着可笑的鱼行。 这条路未免太长了。 因为久未进食,她饿得常常眼冒金星,还以为是看见天光,睁着眼搜索良久,四周仍是漆黑一片。莺奴想起贝眼室内巨蚌吞食灯蛇的情形,也不禁想去尝尝滋味,可惜了捉住灯蛇时她没想到自己会饿到这地步,捉到贝眼肉时却又怕得不敢久待;此刻若是随便哪样到了她面前,她都敢将其生吞活剥。 她这样想了片刻,惊觉自己在水下的这短短几个时辰,不但身体机能变得和鱼一般,连思考也与鱼无异了!活在岸上用两脚走路时,谁会对水蛇生蚌垂涎?她看不到自己如今的面貌,或许连面貌也换做了鱼呢?想到这里,她不禁又有些惊恐起来。难道说在水中遨游时,她便变成鱼,上岸与人相处时,才变回人么?若是如此,她岂不成了怪物?若是将她放在空无一物的房间内,她是不是就会现出原形呢? 莺奴觉察自己在这等幽暗无状的地方便不能停止思考,一旦觉察到,她即刻用力排出脑中所想,接着向上猛游。如此这样的轮回大约有五六次,她逐渐觉得四周稍稍明亮起来,摇动四肢可以看见模糊形状。难道说她已身处开放水面下了? 因为在黑暗中待了太久,她的双眼现在对光线变得无比敏感;她向上游动,每过一段时间便将手伸到面前晃一晃,分辨光线如今有多强;千真万确,四周已经变得越加明亮。只是天光离自己还有多远,她也不能推断。 莺奴心中称不上狂喜,但也总算有了底气,将头高昂着踢蹬双腿。她此时连贴身的亵衣都已被撕得残破不堪,与长发一道拖在背后,宛如传说中鲛人的鱼尾。她身形如箭,几乎是直线冲向更高处。 但她忽然间看到什么,心又是一凉—— 一个黑影从头顶悠游而过! 那黑影的本体离她还有好些距离,远远看去快有三人高。从形状上看,这回倒是条货真价实的大鱼,身形修长,游弋时宛如守门武将。那样大的鱼,吞吐或可十方,将莺奴一口吸入腹中也不是难事。 但她现在已经不害怕。莺奴在水中垂停片刻,思考如何才能躲过这最后一劫。 她的赤脚前后摆动,似乎总是撞到什么。她伸手捞过股间长发,惊喜地发现竹簪还缠在打结的发尾间。历经百折而不曾遗失,想必是神明要她留着它做最后一搏了。这小小竹簪能做什么,她尚且不知,但至少她不算是手无寸铁。 她把竹簪用力从乱发中拔出,衔在口中,又扯下一条碎布,将头发紧紧绑起,向着光源继续游去。 她不害怕。 大约又向上游了两里,那时隐时现的鱼形才略能看清。莺奴仔细分辨,那鱼腹部牙白,遥遥可见浑体生遍虎皮纹,身子如粗蟒,游动甚是缓慢。 越来越近了。莺奴发现自己从一道深渊中渐渐浮出,置身于遍布藻荇的湖底。湖底一条二十人宽的裂缝,从这条裂缝下潜,便是莺奴刚才沉浮的深水。她回头望时,那道裂缝就像地狱恶口一般,望下去便是无尽的黑暗。如今她眼前大亮,湖底景象一览无余。这湖水约有二百尺深,萍草繁盛,入眼即为盈盈沉绿,仿佛花园迷宫。 莺奴上浮,扫开些水中藤叶。她攀住一根长藤,仔细看看湖上景象,竟发现这大湖中并不只有一条大鱼,远处黑黢黢的还有数条鱼影,行动皆极为缓慢,像在水中漫步。她眯起美目看那上方的游鱼,观其色度其形,认出那是条什么水中饿鬼时,越看越没有胜算了——这鱼如虎如蟒,分明是一条乌鳢! 乌鳢性子凶狠,食量巨大,饲鱼为生者也最是害怕此物。一方鱼塘里但凡混入一尾乌鳢,翌年恐怕也要半尾无收。这水怪一吞便是长自己约大半身的食物,吃起来如虎狼一般。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此鱼脱水三日不死,若是这一池被它吃空,便跳到岸上,如蛇蟒一般蠕蠕挪到别处池塘取食,直至将另一处也扫食干净。 莺奴原来也听说有人捕过十年老鳢,长到六尺已经是叹为观止,而这方湖水中竟有如此巨大的乌鳢,粗粗目测也有十五尺之长,是她听说的两倍多大。 如今湖岸就在百尺之上,她望了望湖水边沿的方向,转念决定踩着湖底软藻,沿着湖壁慢慢上爬。她想,若是如此便也不致腹背受敌,或许要比莽撞向上来得安全些。 莺奴跳跃着,轻踩草尖,尽量不让细叶割伤自己光裸的双腿。湖波潋滟,盈目翠光,转身还能见小鱼擦过。莺奴心中大为欣喜,或许如此暗暗挪到湖岸,神不知鬼不觉,就能避开那乌鳢巨怪了。她心中放松一些,身体紧贴着湖底水草,分枝拂叶地向前。 她趁此处安全,甚至停下来看了看身上伤势。左手指尖伤得有些厉害,指甲尽碎,已经被水泡得糊烂白肿;四肢上也被贝眼夹出不少青紫瘀血,重者以至破皮外翻,皮肤就像薄纸一般在水里漂动。早前在窄道里挪动时,也擦伤多处,身上肌肤没一块能免遭摧残。虽看不到自己的脸,她也知道恐怕是多有毁损了。唯有一件事还值得高兴,便是自己还是人形,没有化作长鳞怪鱼,也没化作水蛇。更何况生路就在百尺之上,与方才深陷渊内相比,这光明几乎是触手可及,叫她如何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第二十章·赪鲤跃天池(2) 她一路高歌猛进到了只剩五十尺便能出水的地方,此处因为离阳光更近,因而水体温暖,淤泥堆砌,丛草集生;到了这个高度,她也能看见普通尺寸的鱼虾在枝叶间穿行,绕着她左右打量;她伸出手去触摸时,这些生灵也不躲闪,不知是将她看作朋友还是食物。好在这些小物不足为惧,就算偶尔有小虾上来钳着她的伤处,她也全无知觉,像是白日里一只苍蝇落到头发上似的。 她心中因此生出些欢愉,一时间将远处游弋的猛鬼抛在脑后;她原以为这贴近湖壁的位置善守难攻,故而警戒放松许多,却不知道水中这地方才是最凶险的所在。 莺奴的身子擦过一片茂盛湖草,正专心分开面前杂乱遮挡时,肌肤忽然感到一丝极其幽微的水流喷来,转过头看时,只看到高草中埋着一张一人高的怪脸,此刻已经张大一张锯口,向她扑过来了! 这巨鳢闪电般从泥穴中扑出,掀起一阵浑浊巨澜,向着莺奴头颅伸长了嘴唇,直伸得像一口长管,几将她猛吸进去。莺奴勃然发力向高处一冲,险度一关,将乌鳢的首击躲过。 原来刚才悠游水中的乌鳢其实腹中饱足故而并不可怕,静待食物的饿鬼都躲在草内静待猎物。她对此物性格一无所知,方才一通误判,这条路是彻底选错了。 她心头剧烈颤动,好在它第一击未能成功,她便还有机会——野兽就是这样,若是第一击失算,随后往往阵脚大乱,靠着一股饿火狂乱行猎了。好在她却是人类,还保有一颗能计算的心。经过许许多多不可思议的危险,莺奴现在正如身经百战的武士,纵是浴血,心中也没有畏惧。 她还紧紧握着那枚竹簪。 莺奴伏身悬在水中,淤泥被这条乌鳢拍打过后,扬得满眼都是,她也忍住不去挥开,任由泥水流入眼睛和鼻管内。 乌鳢还不知道如今猎人和猎物的角色已经交换了! 她现在就等着它发出第二击。等它才稍稍挥鳍,莺奴早已闪到它七星怪头上,一手扣住它小小鼻孔。莺奴方才扣住,它便急转一圈,几乎将莺奴拍在湖壁。 她大惊,只恨手上有伤使不上劲,否则以她的功力,抓紧这一条乌鳢应该还不在话下。莺奴目光如炬,紧扣其体,那乌鳢如着魔一般原地打圈,似恶犬追逐尾巴。这鱼浑身是湿滑黏液,让人无处着力。莺奴被它甩了几圈,手腕轻响几声,她心下明白自己脱臼,暗呼不妙。果然不过一瞬,这恶鱼便将她甩了下来。 莺奴痛呼,软软落在草堆上。她一落下,就翻身用长长草茎缠住一只左腿,另用手轻打腕部,转眼就将腕骨接好,仍旧紧紧捏着竹簪,紧咬双唇,等着那大黑鱼向自己冲来。 此鱼最凶狠的便是吞噬食物的那一击,只要躲得过这一击,她就仍有转圜之地。莺奴牢牢伏在草上,借腾起的泥雾隐藏自己身形。等那鱼接近时,她忽然跃起,落在它古石般的头颅上,用尽全力把竹簪向它眼中插去! 乌鳢大痛,如遭电击,莺奴双手都握在那枚竹簪上,身体就这样挂在乌鳢的眼球上,随着它痛苦挣扎而到处拍打,痛得她怒吼不止,越是痛越是拼尽全力猛刺鱼眼,竟将手臂整个塞进那破碎眼球中,只觉浑身的恐惧和怒火都化作此刻痛苦的攻击,她已沉浸在这胜利中了。 这乌鳢的眼球被伤得不成形状,莺奴再发一击,将整支竹簪大力向深处射去,直穿过整个眼珠插进鱼脑,激得它花蟒似的身体当即卷曲起来,口唇直张,在自己拍起的淤泥里翻起白肚来。 莺奴松开手,从沙场缓缓退身,浮到澄澈的上层湖水中,疾速吐纳几口,将泥沙从肺中喷出。 她逃过去了! 快要冲破水面时,阳光已经照在她面上,而她竟觉得这光芒十分陌生,并不来自她熟悉的那个世界。莺奴脑中不禁又将这水中奇旅回想一遍,这样惊骇的经历,恐怕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有了。 深潭,饕餮,灯蛇,广海,窄道,蚌室,坠落,还有那方水中之水,以及乌鳢湖。 她脑海宛如万花开谢,纷繁无理,弹出水面的一瞬间,莺奴终于脱口而出:“救命!” 无人回应。水面上正是正午,阳光毒辣,她只觉身上皮肤寸寸如灼,奇痒无比,胸肺也几近燃烧,如幼鱼离水。 她竟在水下呆了整整一昼夜。 一昼夜的噩梦,如今终于结束了。 第二十一章·赪鲤跃天池(3) 这孩子重新醒来,是在另一张陌生的床上。她开口便呼:“小宫主!” 没有人回答,只是伸过来一只手,将她狂乱挥舞的双手抓住,安抚道:“莺奴,你才躺了几个时辰,不急着起来的。” 莺奴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秦棠姬的脸。她久不见师父,害怕师父责罚她,又想起此前一昼夜的可怖经历,迅速抽回双手,口中不住道:“小宫主在哪里?!我是谁,我要她告诉我。”说着掀起棉被就要下床。 秦棠姬再见到莺奴时,看到她满脸都是细小伤痕,心中竟滋生一段怜爱来。她曾经数次将莺奴训练至重伤,都从未有过半点怜惜,这次却反而动了恻隐。她本是习惯了独来独往的人,莺奴离开这段时间,她独自一人起居行动,竟也有些寂寞。 秦棠姬吃了一惊,倒是没想责罚她,只是问:“你在那下面都看到些什么?” 莺奴的瞳仁都抖起来,似乎不敢回忆,只一个劲要见鱼玄机。秦棠姬安抚她道,明日一起下地宫时,便能见到,有话明日可以问她。只是她又思索了片刻,又觉忧心:“你想去那个亡市么?” 莺奴眼神坚定:“我不能不去。” 她挣脱开秦棠姬压在自己肩上的手,倒把秦棠姬吓了一跳——这孩子此前从不忤逆自己,更何况她在水中整整一昼夜,粒米未进,满身是伤,竟还有这么大的气力。 莺奴打开房门,却看见芍药双手正端着一个食盒站在门前,见是她出来,吃了一惊。 秦棠姬也走出来,问芍药站在此处作甚。芍药呈上食盒,道:“刚才婢子在谷中遇到天枢宫派来的侍者,说鱼小宫主要我把这食盒给莺奴姑娘,嘱咐我们这些下人将姑娘照顾好,晚间舒服睡一觉,明日就去亡市。” 莺奴听见是鱼玄机派人送来的,满心欢喜跑去接下食盒。这食盒简朴厚重,分量十足,一看便是天枢宫的作风。她迫不及待打开一看,饭菜都还散发着温热香气,正是前几日在天枢宫里,她最喜欢吃的那几样。芍药既然那样说,她反倒不急,跑回房中坐下便吃。——这孩子和鱼玄机相处了几日,也和她一样直来直去的了。 秦棠姬回头看看弟子,才想将门关上,心中忽然一动,转回头去盯着芍药看了几眼,她今日面色似乎极其憔悴,眼神不住向莺奴身上飘去。秦棠姬仔细盯着她面上看时,见她额头上一条条爬下汗水来,似乎正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秦棠姬是如何多疑的人,芍药此时的情状绝不寻常。她跨门滑身出去,顺手将门带上,好让莺奴在房中安心用饭。才关上门,她一手伸出将芍药衣领一把掣住,将她螓首向自己脸上一拉,上下左右打量了几眼。 芍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脸色更白,虚声道:“教主姑娘可是有什么要吩咐婢子的?……” 秦棠姬另一手去探她颈上动脉,一时却也不能测出什么异常。她满目狐疑地将芍药身体松开,道:“我其余的都不想过问,只问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那日晚宴,竹厅底下有人安置了火药,你主人与我都被炸伤,你却分毫未伤,是怎么回事?” 芍药道:“此事纯属运数,教主信不信我的话都在教主一念之间!——那日席间替鱼宫主试过一口茶之后,婢子脾胃便疼痛得很,出事时我正躲在楼外呕吐不止,故而侥幸逃过一劫。教主信我时便知这里一分假话也无,自那晚后我身体便没有安康过!教主方才也察觉了,婢子患着怪病,教主如今还是离我远些为妙。” 秦棠姬眯起眼来盯着她看,看了一阵,刚刚松开的手忽然又抓牢她发髻,将她的头向后仰起,冷笑道:“那好,我还有一个问题。” 芍药喘着气回答:“……教主不妨先问。” 秦棠姬道:“你家主人究竟是谁?” 芍药眉头微动,道:“教主这便是在为难我了,明知婢子绝不可能吐露一字。但我家谷主此前说过的话没有一句是假,从前那人已经死了,因而谁也无从寻,现今活着的只是池小小、只是绝尘谷主。”她说着,似乎不堪身体疼痛,脸都扭曲起来。 秦棠姬便将她的发髻松开,一掌将她推到远处,哼道:“谁也不是无根之人!我必将你们底细挖清,都不要想在我这里隐瞒半分。” 第二十二章·赪鲤跃天池(4) 次日日上三竿,绝尘山谷一行人便依言到天枢宫门前树下集合。鱼玄机早就等在那里,张了一副躺椅睡在树荫下面,将一本杂书盖在脸上。听得一行人脚步近了,弹弓也似猛地坐直,将书本扔到一边。 莺奴见了她,高声叫了一声:“——小宫主!” 鱼玄机这边也跳下躺椅来,蹦到一行人中间,将莺奴的手从芍药手里夺过来,往她掌中塞了样什么东西,对着她眯眯笑着。 莺奴低头一看,竟是一枚海棠果,红彤彤的,在手中滚动。 “这次放心,已经熟了。”鱼玄机像是想起什么,特意加上一句。 莺奴也像是心头一释,咧嘴笑了。她举起果子边吃边道:“谢谢昨天的食盒了。” 鱼玄机点点头,一边从腰囊里摸索,一边道:“你喜欢吃的煎草果饼子,我还给你带了一些。一下地宫,不知要多久才能重见天日。”她声音一低,“我若真的死了,也算是死前给你留点喜欢的东西了。天枢宫本来清贫,你可不要嫌弃。” 莺奴忙不迭停下咀嚼,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鱼玄机神秘一笑,没有回应。 她转过身,对其余几人道:“如此,便随我来吧。” 一行人无言,翻过两座平缓小丘,分花拂叶,来到一处幽静竹林。眼看入地宫在即,池小小要屏退芍药,她却一反常态地坚持道:“谷主此去危险太多,婢子愿与谷主同生共死。” 这话一出,倒是惹得鱼玄机和秦棠姬一阵皱眉。此前几人都未曾在意芍药今日有何不同,回头一看才发觉她特意穿得轻便,且替自己也带了一包干粮,看样子是一早就准备好了要一起下地宫的。 这婢子又有什么计谋? 秦棠姬不禁皱眉。莫非到最后争夺血棠印的会变成四个人? 鱼玄机倒没什么意见,环顾了片刻,合掌沉默,随后似是自言自语道:“祖上八十来代宫主,玄机无能,无奈把生人带来。还望宫主们在地下阴灵有觉,不该出来的人,就留在亡市里吧。”四下拜了拜,神情甚是虔诚。 其余几人还只顾着看那入口究竟在何处,只见鱼玄机伸出腿来用力扫开一片结着红莓的藤蔓,地下赫然一扇青铜圆门,状如井盖,对开,门带环索。青铜古朴简洁,并无特殊装饰,正如天枢宫一贯的作风,不沾奢靡。 这若真是地宫的入口,却也不算难找,若有谁当真有心将山头搜遍,绝不会错过这里。天枢宫将这扇入口做得这般大方,必是十分自信地宫内部除了天枢宫主本人外谁也不能穿越。 鱼玄机对着它又是两拜,弯下腰去提那门环。铜门沉重,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掀开半边。池小小看不过去,提住右边门环便是一拉,将门板“轰”一声掷在地上,道:“请宫主带路吧。” 莺奴想到她曾说的那番话,若是将众人引入歧途,她便有可能被杀。想到这里,莺奴便不禁为鱼玄机捏一把汗。 鱼玄机故意不去看池小小那焦急脸色,还特意装模作样地擦了好一刻的汗,又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手掌大小的纱囊来轻轻抛在地上。 莺奴一见,便十分亲切地低呼道:“萤灯!” 鱼玄机转身从附近劈了几条竹枝下来,和萤灯一道抛在地上,人也慢悠悠地坐下,开始聚精会神地把纱囊绑到竹枝上。莺奴看她的模样,凝神时眉头似乎有一丝愁苦,才知道她故意不去看池小小,是因为心里不安。 莺奴连忙跑去坐到鱼玄机身旁,将那几只小小萤灯捡起,也学着她,将其绑到竹枝上去。 池小小却不知道这是什么,只看见两个少女忽然把下地宫的事情抛到一边,专心致志地做起手工。亡市的入口就这样洞开着,仿佛有一股吸力般,偏偏这两名少女全不受影响,只惹得余下三名成人被鱼玄机磨得抓心挠肺。 池小小忍耐不住时,忽然疾步冲上前去夺过鱼玄机手里竹枝,怒道:“我不管你在玩什么把戏,一盏茶的时间我们若是还没下去,这时间便是你欠我的,等到了血棠印前,每一刻我都要你翻倍还我!” 鱼玄机缓缓抬起头来看她,仍旧缓缓夺过被她抢去的竹枝,紧盯着池小小双眸,片刻道:“进了这个地宫,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你我此刻所见的天光恐怕就是此生最后一缕了,你如此惜时惜命,不如多坐一会。” 她眼中透出一丝寒意,众人这才意识到她说的每个字都有可能发生在他们头上。这姑娘之前一直玩世不恭,此时说出的却是难得的真心话,如冰霜般罩在一行人中间。 莺奴侧过眼睛偷偷瞟鱼玄机一眼,她微笑之下似乎藏着些不安定。 莺奴常会想鱼玄机若不是天枢宫主会是什么模样,但那已是既成的事实;她头顶有三百多年的遗产,不像师父接手的是个新兴教派、又有许多其他人活跃在其中,她大可在外潇洒。若是这百年财智毁在鱼玄机手,武林中人的指责不会长眼睛,只会落到她一个人的头上。她为了守护住偌大的宫殿想必已是竭尽所能,若是行骗也能保住天枢宫,她自然会去行骗。 这少女的双肩上究竟背着多少重任啊? 第二十三章·赪鲤跃天池(5) 每人分得一支萤灯后,五人从那入口缓缓下了地宫。一进入口,首先可见一条极长的阶梯,阶梯宽约两人,四壁封以泥灰,长得仿佛走不到头。这样缓缓走下,等前方终于成了平缓小道时,莺奴回头看看,圆圆的洞口已经化作拳头大小的光点——这场景竟与深入饕餮潭有几分相似。 她隐隐觉得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会和她昨日的奇遇有关。 身后的秦棠姬拍了拍她的背。莺奴看看师父的眼睛,那双凤目中带着些催促。她转回头,默默地继续往前了。 秦棠姬并不知道弟子心里在想什么。这孩子从来含蓄,万事都埋在心里。 然而这一行人中,除了她自己,她秦棠姬还知道谁的心思呢?她从小不善揣度人的心思,全凭一把剑说话;但在这逼仄地宫中,不过是五个人罢了,她也分辨不清敌友。若是在地上,她大可不论好坏一并杀光,总之她也不在乎是不是误杀了谁;可若是从这个地道走进去,即便是敌人也难免要互相扶持一段路途,而谁也不知谁便在互相扶持中杀了谁。 秦棠姬不禁向远处搜寻了一下鱼玄机的身影。她走在最前,萤灯幽光中已经化作一枚暗影。这少女不过一十四岁,难道她身陷此等错综复杂的迷局中也毫无畏惧么? 她再看了看身前走着的莺奴。她的这个弟子,从来胆小怕事,昨日却那样坚定地喊着要来。她的性格说不清为何,似乎在那深潭中变了许多。 池小小则扶着芍药走在中间。芍药倒是心有畏惧,不时回头看看莺奴跟上来了没有,唯恐自己背后留下太多空间,叫古怪东西扑住机会。然而这女子究竟为何也要来搅这趟浑水,才是她最想不通的。 秦棠姬长眉难舒,片刻,举起萤灯看了看身边景象,好叫自己从那焦虑里脱出。 这个地道高约七尺,可容高大男子通过。与方才的阶梯不同,此处四壁均用青砖砌成,头顶也紧实封住不透分毫。因为深处地下,十分阴暗,甚至连青苔都不曾有,因此看着反倒干净些。四周空气里弥漫着些许腐菌味道,令人不快。奇在这么多年未曾开启,倒也还有新鲜空气。 再向前时,四壁略有变化。地道墙壁的青砖上忽然多了些若隐若现的花纹。秦棠姬将萤灯移近,借着光芒仔细端详。绘画的年代应当很是久远,不过还没有完全褪色。有些朱砂翡翠色溶化在水滴中,顺着墙壁慢慢流了下来,好在还没有影响全画的形状—— 这幅画卷绵绵延延一直向里延伸,满是古怪生物,或四足怪鱼,或生翅走兽,或长喙,或诡爪,皆双目血红,长牙獠白。画者还细细铺设了底色,这乃是狂风大作、暴雨倾盆的深夜。万怪出行,仿佛赶赴什么祭祀。天空中的深蓝颜料流淌下来不少,遮盖了海中和地上的物形,好似夜幕真正垂天而降,将三界遮蔽。 “师父。”前面不远处传来了莺奴银铃般的声音。 第二十四章·赪鲤跃天池(6) 秦棠姬这才醒转,发觉自己呆呆站着已经太久,方才加快步子向前追赶。但也难怪,那画作如此怪异,实在让人移不开眼。 鱼玄机等人也在前面停下来等着她。见她来了,鱼玄机笑道:“教主想必也看呆了。” “这地宫如此幽暗,是谁能在此细细绘制呢?”芍药道。 鱼玄机表情莫测,道:“这画上没有一处署名,但据我猜测,可能是曾经的一位宫主。她的日记停在炀帝年间,下一代宫主在那几天也没有写日记。倒是宫主的大侍女写过,说宫主不知为何央她进城购买颜料。那之后没几天,宫主的日记就断了。那名侍女还写道,小宫主出宫找了母亲多次,均没有结果,还因忧急过度大病一场,之后便没有下文了。” “那位宫主独自进入地宫,在四壁上痴狂地描绘这幅图景,不知日夜,最终饿困而毙。我猜想这就是这些图画的来历罢。”她伸出手摸了摸青砖上一只恶兽的头颅,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个女子用玉手按着墙壁,一寸寸描绘时留下的温热。 脑中的图像如同万虫蛰咬,如果再不表达出来,这蠹虫就会将头骨穿透。她觉得自己病了,病到无药可医。自从这图画在脑海浮现后,她便不再夜起观星、测绘四时。她的工作停止了。除了做一个图像的承载体,她已不再是一个活人,更不是那个聪慧绝世的女子。终于有一天,她把天枢宫交给了女儿,决定独自专注地去面对自己的病症。她带着画笔、颜料和烛火,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偷偷潜入这个地宫,终于在与世隔绝的宁静里开始描绘心中的画卷。 她不知疲倦地画。双目充血,饥肠辘辘。到后来她可能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了,倒下后却又幸运地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摸起地上的笔,跽坐着,踮着脚,扑在墙上,一心一意地继续这场绘画的祭祀。她已经三十多岁,有可能已经四十岁了,身体早就不是当年那么康健。她可能强撑着爬出去过,跪坐在圆门不远处,用绘画的双手挖食草根。她不是想要延续这副身体的寿命,只是为了能绵延画卷的长度。她暂时从万虫撕咬中解脱出来,宛如失掉灵魂,呆呆地坐在地宫外,任太阳晒着自己散发着腐菌和湿汗气味的衰老肌体。额角发梢,满沾着肮脏的颜彩。 等入了夜,她又像受到什么秘力的吸引,无声无息地回到地宫深处,不分昼夜地绘画。 这幅画卷是那么长,可能到最后颜料都已用罄,那幅绘卷却还没有结束。 可能是五年后,她的女儿和某位男子订下婚约,照例开启地宫贮存彩礼、修缮地宫时,年轻的宫主在地道里发现这具枯槁悲哀的残骸,看身上的打扮正是五年前走失的母亲。也许那个时候她也还没有放下画笔,空洞的双眼满是遗憾地看着留在墙上的残卷。年轻的宫主将母亲接出去,安葬在宫主墓。 “不过,我猜测在那之后,还有几位宫主鬼使神差地进来继续过这幅画卷。”鱼玄机不无神秘地说,“哪怕第一位宫主吃树皮草根活得再久,我也不觉得她能画下这么多来。前几次我偷偷进来,一直走了一个时辰,里面画像还在延续。画像的风格稍有变化,但内容都是一样的:怪鱼神兽,电闪雷鸣,没有尽头。” “这些图案究竟是什么含义呢?” “祭祀。”鱼玄机一边说,一边看了看身后的几人。她的目光停在莺奴身上——莺奴的视线涣散,仿佛精神都被青砖上的图案吸了进去。她如此专注,以至于显得有些——恐惧。 “上一次祭祀在武后圣历年间,从宫主的日记起始推断,这件祭祀从初现端倪到全部完成,长达三年时间;但这整整三年的记录却不知所踪,只有当时宫主的贴身侍女的日记里还留着只言片语。这名侍女曾跟着宫主一路追寻祭祀的痕迹记录了全程,但那本册子还未来得及备份便消失了;不仅是那本册子,和这次祭祀有关的所有物品都一件一件消失,似乎祭主不愿让这事件流传下去。侍女担心自己的日记也不保,故而只能隐晦提及几句。有趣的是,这位见证过祭祀的宫主成年后也同样消失过几个月,如果我猜得不错,她必然也来过这里延续过图画。” 这个地宫,也是天枢宫主们一代代祭祀的地方。 某一日,那如同宿命的图像袭击她们的头脑,除了找个地方画下来,没有第二种能稍稍减轻痛苦的办法。画完以后,又如同从未有过这样的记忆,回到光耀的人间来,继续如常生活。 她拧了拧眉毛,似乎对接下来说出的话并没有多少把握,但依然说道:“那位大侍女的意思,似乎是说,那些记录都‘消失’了,而不是被偷走。她连‘窃’这个字眼都没有用到。她极其有心地要留下那件事的痕迹,尽管那之后她的记录还是只留下硕果仅存的几件,我还是猜测了一下她的意思,那场祭祀的祭主,大概是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凡是她不想要留下的东西,就不会留在这个世界上。……更别扭的一种解释是,凡是有她不想要的东西出现,她就把人移到另一个不存在那种东西的地方去。” 其他几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她张着眼睛在说些什么胡话。 “唉,也不要强求明白我在说些什么。那种奇怪的能力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明白的,更何况毕竟我也只是猜测罢了。不过这地宫里若是出现任何难以解释的事情,都和那个大侍女提到的异能脱不了干系。再加上这个地宫隶属天枢宫名下,……” “虽然哪本记录上都没有写,但我觉得,天枢宫主们,她们也并不是完全的人类——”鱼玄机慢慢地、一字字地说。 第二十五章·群物归大化(1) 三百年前,从第一座高楼在这小小山野耸立而起的那天开始,直到开元年间,天枢宫的宫主都是清一色女子。她们与外界往来极少,将自己闭锁在重重机关中;每年夏季,向朝廷送去一年的星图机算、旱涝预言,朝廷也秘密地拨钱资助她们修缮维护精密楼阁,如同在民间秘养着一群司星女官。 这群司星女官到了适龄,便在凡间寻找如意郎君。大概是山气养人,她们个个都气度非凡、美貌动人,代代如此,名声在外。追求者本就不少,更有人为了一睹风采,混迹于求亲者中。她们开出的条件也很简单——第一,只嫁给彩礼最丰厚的求亲者;第二,一旦诞下女儿,便携女回宫养育,与丈夫断绝关系,再不回来。事实上,宫主生育男婴还闻所未闻。 曾有人猜测,是这一脉女子生在深山中,阴气过盛而不得男胎;虽是妄语,却果真从未失准。迎娶天枢宫主,正是花大价钱买美人五年青春,纵是笔亏本生意,也还是有人冲着这香艳美事蠢蠢欲动,不讲别的,只是家中曾有过这样的娇妻,也值得夸耀一辈子。这样的男子家中也不缺银钱,不过是图个稀罕。天枢宫主对男方不甚苛求,哪怕相貌奇丑、垂垂老矣也并无不可,但即使对方年轻风流、状胜潘陈,也从没有宫主因此就留在了山下。 正是因为求娶只要财力足够即可,百年来每到了征亲时候,聚山便如争奇斗宝的擂台,宫主的侍女会代替出面,挑选合适的夫家。有时候没能娶到宫主的,觉得侍女也颇有风姿,若是两厢情愿,倒也能成另一段好姻缘,如此一来,宫主身边的大侍女多有下嫁山外、成了贵夫人的。 “以往的宫主没有留下画像,不过我看了不少俗人写的传奇小说,一旦提到天枢宫主,必大肆宣扬其美貌,甚至言其不似真人,这是怪事其一;女子从不养育男婴这是怪事其二;百年来有不少宫主都嫁给了相貌丑陋的男子,鸡胸橐驼、塌鼻恶疮者也不乏其人,后代怎能不受影响?这是其三。”鱼玄机顿了一顿,续道,“也许从一开始她们就不是普通人。” 正因为她们的血脉本就与常人不同,并非如凡胎般出生便获父母骨血各半,而是母女相承,因而那幅画面也随着母女一脉的记忆继承下来;只要这血液还不停遗传下去,画卷也一日不止。 池小小探身到鱼玄机前面,走了几步,用萤灯一照,前面果然还有长长的画卷一直延伸过去。 几人一边听鱼玄机讲述,一边这样向前走了又约有一个时辰,芍药说道累了,撑着墙壁停了下来。她侧头一看青砖上的图案,突然吓得缩回手,道:“小宫主,这里的图画不一样了。” 几人凑到墙壁边端详,芍药纤指所向,乃是一头牛形怪物,双目血红,正向墙外看来。唯一不同的,是这头怪物口中还叼着一具人的尸体。这死者是名青壮女子,浑身赤裸,被拦腰咬断,五脏散乱。画者的画工十分了得,将那死者的表情都描绘得肖似之极,痛呼声都仿佛要透墙而出。 莺奴忽然退了几步,紧紧抓住秦棠姬的袖子。 鱼玄机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摸一摸这画的纹理。“这个我倒是真的第一次见。”她抬头看了看四周,“这么说来,再向前连我也没有涉足过了——” 几人一边继续摸索前进,一边看着墙壁上图像的变化。果然,从刚才画上出现第一具尸体之后,接下来多有惨死女尸之像。莺奴似乎极为害怕,用秦棠姬的袖子遮住眼睛,牵着师父的手前进。这些女子或是横尸兽口,或是残碎地落在地面,神情绝望。池小小不时扶着墙看看画像,企图挖掘出什么信息来。然而这图像虽然繁复,内容却极为单一,看得久时也就不令人害怕,唯有莺奴始终瑟瑟发抖,要牵着师父的手方能前进。 这方一边向前,秦棠姬一边暗暗觉得奇怪,进入地宫已经一个多时辰,可她们到现在还没有遇到歧路。这座地宫到底有多大?抑或这座地宫本来就一通到底? 她能看出这座地宫应该是圆形,因道路和墙面都有些弧度。这条道路究竟是不断旋入圆心还是回到原点,她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这构造与陵墓镜宫都完全不同,令她精神十分紧张。 走在最前面的鱼玄机忽然叫唤了一声。 “哎哟!”她轻轻痛呼,随后道,“光顾着看墙了……这里有台阶,大家脚下小心。” 莺奴和秦棠姬走到前方时,眼前果然有浅浅的几阶石阶,前面的路稍稍下沉了些。 才走没几步,前方又出现好几阶台阶;再往前仍然是台阶。看样子这个地宫接下去的路程会越来越深入地下。秦棠姬牵着莺奴小心翼翼往下走,能感觉到这孩子害怕得直颤。她不经意间似乎还能听到莺奴在嚅嚅什么,然而仔细分辨却又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过了片刻,池小小似乎发现了什么,道:“画上有些奇怪。” 几人凑过去看,池小小道:“这画上画的人兽之血都在向前方流去,而地宫的地势又在不断变低,因此你们看这血液的平面也缓缓升高了——这么说来,血是流到了低处,汇聚在这个地道最低洼的所在。”几人仔细查看身周的图案,果然如此,画者有意这样指引了方向。“也就是说最低洼的地方就是终点了。”池小小嗫嗫自语。 第二十六章·群物归大化(2) 鱼玄机以手支颐,也似是自语:“若是这样,岂不是只要循着图画一路下去,就能找到终点?这未免太没悬念。” 池小小道:“毫无悬念岂不正好。无需多言,往前便是。” 秦棠姬道:“你却从未想过这方向是她们误导人的?” 鱼玄机摇摇头。“没有必要。我只是在想,那最低洼处并非终点,而是开始。” 秦棠姬身后的莺奴听到这话,不自觉地捏紧了师父手臂。秦棠姬感觉到莺奴情绪变化,心头微微一沉,知道鱼玄机刚才这话十之八九是对的。 前方道路之枯燥,几乎到了令人眩晕的地步。一行人初时还在心中各自默数台阶级数,等超过一千步时就已经纷纷放弃;粗略算算,等她们第一次因为疲劳停下来歇息时,或许已经下了四千阶,这一路上壁画竟仍然未断。因地道圆环的周长极大,几人无法判断四千阶楼梯约等于垂直走了多少路途,但他们如今必然已经身处地下百尺。就算现在要原路回去,光是向上攀登四千台阶已足令人丧胆。 这段台阶直白而下,既无机关也无歧路,鱼玄机自然觉得有些失望无聊,一路上闷头不语;莺奴则从入地宫开始便有些瑟缩,不敢去看身畔那些骇人壁画,精神变得木木的。 鱼玄机在前面带路,走到枯燥无味时,忽然将萤灯抛在地上,一屁股坐到台阶上,将身后池小小和芍药堵在路中,自己从腰囊中取出一枚草果饼子啃起来。她神情十分郁闷,直皱眉头,吃了几口,回头看到追上脚步的莺奴,看她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又跳起身来,跑到她身边,也塞给她两只小饼,拉着她到前面并排坐着吃起来。 三个大人看着倒像是被无视了,暗自尴尬了一番,也各自坐下来休息进食。气氛沉闷,只能听到两个女孩窸窸窣窣啃咬小饼,在悠长的通道里荡起细细回声。等吃完一个饼,鱼玄机故意大声地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地宫里响起一串拍手声。她侧耳听了听从前方传来的回音,清清嗓子道:“走啦。前面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身周的图案还是没有变化。不过惨死的尸体中也出现了男子,越到前方,画上的异兽密度也越大,如同一片兽海在平原起伏。此刻从地上的血液已看不出走向,广袤大地已经遍染猩红,或许离终点已然不远了。 大概是再启程一个时辰后,又是数千台阶拾下,头晕眼花之时,几人突然发现已经在平地上了。台阶不知是什么时候消失的。等几人反应过来,早已经在平地上走了好久。 鱼玄机道:“已经到‘潭底’了。” 池小小一皱眉。“‘潭底’?” “没错。如果我猜的对,此处就是地宫真正开始的地方,是饕餮潭的潭底——想不到啊,这幅壁画竟然已经画完了。”她走到地宫通道的外壁,用萤灯照照,不出所料果然是一片猩红,没有了异兽,恶鱼,死尸,统统都没有了,只剩下无尽的血红色。“壁画已经完成,不再需要新的画者,这么说来天枢宫竟是真的气数尽了……”她默默自语。 “前面会是什么?”芍药道。 鱼玄机只是摇了摇头。她忽然看了看手上的萤灯,道:“入夜了。” 第二十七章·群物归大化(3) 莺奴盯着那几盏小小纱灯,也想起来,她们做成这批萤灯,共花去三夜时间,那么所做的第一批萤灯,这样算起来正好亮了六夜,再加上今天白日下地宫的跋涉,通算已过七夜,第八夜时便会有三分之一的萤灯熄灭。五人手中加起来一共廿五只纱袋,果然有七八疲弱欲熄。鱼玄机竟用这个来推算时间,倒也机巧了。 “入夜了,我不想再往前了,先睡也罢。”鱼玄机把竹枝一丢,找了块地面枕臂便睡。几个大人倒是想坐下来分析些什么,可又全无头绪。秦棠姬知道莺奴在饕餮潭所历之事必与此处有些联系,回头正要找她,却见莺奴却独自细步走到墙根边,同样甩了竹枝,找个地面靠在鱼玄机身边安稳睡下了。 三个大人面面相觑,池小小皱眉道:“你弟子究竟是着了什么魔怔,天枢宫将这丫头带走以后,她便像是中了蛊似的,对鱼玄机亦步亦趋。” 秦棠姬默默不语,先向前走了约有百步,直至看不清两个女孩睡影。池小小跟在她身后一道,此时秦棠姬倚着墙面缓缓坐下来,背靠后壁揉了揉酸胀的小腿。她先是长长一叹,随后轻声道:“从那座深潭上来之后,她性格便有些古怪,我也想过她是不是中了妖术,然而刚才一路我拉着她,从脉象来看却全无什么异兆。替她暗暗逼蛊,她血脉顺畅无碍,也完全不像是中了蛊。我知鱼玄机母亲是苗疆女子,因而推测她也会些巫术,可是莺奴身上并没有这样的迹象。莫不是她巫术已经出神入化,我这等普通人已经看不出异端了?” 池小小淡淡笑道:“秦教主这样推测,岂不是先把敌手想得太厉害了?她若真有这等本事,我三人必也早已深受其害。总不能才入地宫,便开始害怕对手。” 秦棠姬面无表情:“不先有些敬畏,难不成要轻敌么?况且这丫头此前已经让我领教过其心智,不要说莺奴这样不谙世事的少女,就算我们这样的成人她也照样玩弄于股掌之间;若说她果然只是靠一言一语就把莺奴握在手心,也未为不能——若是有一种巫术外人完全琢磨不出如何侵入人脑的,言语也是一种。且那日在饕餮潭边,我们也见过她身上其实颇有些功夫的……” 池小小道:“心智?单靠心智,又不能上天入地。没些身手,毕竟敌不过割喉蛮力。秦教主那日想必没有细看她的招式吧,我事后发觉这姑娘虽然看似会这些高深的招式,却总是来不及使出最核心的那招,就草草改变攻势。若不使出最终那招,这些骇人听闻的武功也不过是搔痒虫蛰,杀不了人。当时我们都被打个措手不及,方才信了她的功夫。当真能一招解决我俩时,为何不爽快将我二人斩杀?她分明什么都不会。” 秦棠姬沉默了。她回想起第一天见这姑娘时,她曾说过“若要用印力杀死印奴,你们两人无差别都会被杀”,又说过自己并非两个都想杀,而是想保下其中一人;池小小这番话的意思,却好像知道鱼玄机谁也不会留下。她和池小小之间到底有过什么对话? 池小小继续道:“越是这样,越接近血棠印对我俩便越是有利。她浑身没有一点长处,凭一张嘴还能活命么?我们大可不必急着除掉她,先用着她让她带路,哪怕到了血棠印面前再送她上西天,也未为不可。她知道你生性多疑,我稍稍动手动脚你都要怀疑,因此你越是迟疑摇摆,她便更加能控制你的脑筋。” 秦棠姬不置可否,只是抬头借着幽光看看池小小的脸:“自你我联手,阻止我将她灭口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越到血棠印面前我越是没有选择,你别再耍什么花样,你也知道我向来懒得思前想后,哪天实在觉得你信不过时,我们便撕破脸。” 池小小略为清朗地笑了两声,又压低声音道:“我说的果然没错。你如今这副模样,正是中了她的下怀。你我之间越是有罅隙,她便越是自由。反倒是我俩牢不可破时,她反而没了退路。” 秦棠姬冷笑道:“她哪里没有退路,她已将莺奴捏在手里了。” 池小小一时沉默,片刻,摇了摇头,独自往回走了两步,低声道:“你自己的徒弟,难道还不能自己夺回来么。” 秦棠姬脑中为这话思绪万千,躺下来不一刻,昏昏然竟也有了睡意。她临睡前抬起头眯眼看看前方地面上模糊两三亮处,见莺奴的小小影子还安安静静躺在原地,便安心闭了眼。 此处毕竟不比真的饕餮潭,不至于突然来了活物,因而这地宫虽然幽暗闭塞,还不至于叫她秦棠姬感到恐惧。 然而她们都错了。 第二十八章·群物归大化(4) 秦棠姬在睡梦惺忪中听到极轻的脚步声,警觉地坐起身来,看到眼前跑过的正是莺奴。她似乎神情焦虑,紧紧捏着萤灯,脚步急促。见师父醒过来,娇小的身子向这边飞扑过来,轻声地说:“师父,路封住了。” 秦棠姬长眉一蹙,似乎没听懂她的意思,莺奴又急急重复了一遍:“来的路不见了。”说着拉起她,回头跑去。鱼玄机也早就起了身,正站在前方,背朝着两人。秦棠姬眯起眼仔细看了好久,才发现鱼玄机的前方竟是一堵漆黑的墙。这堵墙恰好将整个通道堵住,返回的方向已经被挡住了。 “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秦棠姬还没能明白。 鱼玄机道:“——我们休息的时候。但是这个机关未免做得太精致了些……我竟然全未听见一点动静?”她眉头皱起来,将双手贴到墙上一寸寸摸去,但也摸不出任何奥妙来。她口中不断发出咿唔声,似乎百思不得其解。 说话间芍药和池小小也靠过来了。芍药吃了一惊,靠上去摸了摸,墙体光滑,通体漆黑,萤灯也照不出有什么异样。“只要是机关,总会发出些声音。莫非这墙是活的,静悄悄走过来的不成?” 鱼玄机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忽将手中的竹枝高高举起,道:“是这上面有暗轨吗?!”然而萤灯光线虚弱,照不到高处的通道顶端。池小小不说二话,将她双臂架住向上一托。鱼玄机将萤灯提高,左右探看,良久却还是发出一声沉叹:“上面也没有。” 莫非这墙是平白变出来的么? 秦棠姬迷惑道:“为何要在这里纠结一扇墙?往前走不通么?” 莺奴呼了一声:“是我光顾着叫师父过来,忘记鱼小宫主让我到前面探探路了。”说罢转身就往前方跑去。秦棠姬连忙跟上。 两人跑了片刻,前面莺奴忽然惊叫起来。秦棠姬追上前,只见前方不远处也漆黑一团,去路亦被挡住。然而这次不是光滑墙面,却是惟妙惟肖的一个兽头,大口可有二人高,里面黑洞洞的看不清楚;兽口之外,长长地伸出数十根铁钎般的长须,须尖钢直锋利,势可穿人。再往上,萤灯光线微弱,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身后鱼玄机等人也跟了上来,见这副架势,都陷入沉思。 “等等……”池小小道,“穿过这兽口不能往前么?为何在此犹豫?” “不能。”莺奴的声音有些颤抖。 “没错。这是饕餮。”鱼玄机也努力止住恐惧之情。“这里是饕餮潭,第一个遇到的当然是它。”说着将目光投向莺奴。 莺奴的眼神游离在兽头周围,嚅嚅道:“没有……没有祭品……” 鱼玄机这才想起来一般,疾呼道:“竟把这给忘了!” 其余人摸不着头脑,道:“什么祭品?” “下饕餮潭,原本必先献上童牲肉鬯,这次也不例外。然而我竟把这给忘了!”鱼玄机原地转了两圈。她做回头张望之势,焦急道:“怎么办怎么办?另外那扇墙移过来了可如何是好?” 三人到现在才似乎明白处境。如今出口消失,一个兽头、一堵黑墙已将她们困在这段通道里了。虽然不知道那道黑墙是如何出现,又是如何移动的,可是只要它一直向前,他们的空间就会不断缩小,最后势必将五人逼至兽口内。若兽口内暗藏机关,五人就只能丧生此处了。 “小宫主,你此前说的那些话当真?” “哪些话?” “便是‘消失’的东西,没有消失,而是我们去了没有那东西的地方?”池小小十分犹疑地将这话吐出,眼睛盯着鱼玄机。 “你是觉得那出口消失得太诡异,这扇墙又来得太奇怪是么?就好像,趁我们休息的时候,有人把我们放在了这两个障碍中间……”她抓了抓头皮,踱了一步,“但是现在又何必弄懂它是怎么来的,我们不过是想要明白该怎么过去。而怎么过去——莺奴说了,需要一些祭品。此刻我们没有祭品。” 第二十九章·群物归大化(5) 秦棠姬环视其余四人,纤长的眉微微颤动。 她脑中已在暗自筹划些什么了。她问:“若是我们有祭品呢?” “当然是喂给饕餮,便能过去。” 她的眼睛扫过各人的脸,最后停在芍药身上。“要活的还是死的?”她眼中已有了些杀机。 鱼玄机道:“这无关紧要。” “好。”她微微一笑,手上竹枝忽地突了出去,直刺向芍药! 其余人吃了一惊,池小小不及喊出声,手上已经先挡了过去。两股力量正面相冲,竹枝啪地裂开,萤灯亦碎,宛如冷焰炸裂,一股蓝光在两名女子之间散了开来。“不能杀她!”池小小将满蘸杀气的竹枝寸寸捏断,萤灯个个破碎,怒吼方才破口而出。 “为什么!”秦棠姬低吼,“我早就觉得她多事,果然是你特意安排的!” 池小小无奈冷笑:“胡说什么!芍药要来,我此前全不知道。你真是无所不疑,小小总算领教了!” 其余人像是被这忽来的杀气吓得镇在原地,此刻方才有些反应。鱼玄机道:“两位姐姐肝气可还平顺么?为这点事何苦动手?” 秦棠姬道:“宫主说得这样轻巧,倒是想个办法,秦某也好不用杀人。” 鱼玄机沉思片刻道:“我们现如今先不要想那些超过我们本事的东西,先当作这机关毕竟是人造的。人造的死物,再精妙,毕竟分不清触动机关的是人是物,是死是活。将一个大活人塞进去未免残暴,我可做不出来,教主姊姊心肠真是狠。” “这算是《天枢机典》上最简单的机关,那铜兽头的舌头是触发处,一旦有重量加在其上,兽口便关闭,兽面上的铁钎向内刺入捅死侵入者。这机关不能分辨进入口中的是人还是物,我们攒些重物掷进去,骗过这蠢物即可。” 只见她边说,边开始解下身上大小包袱,只将装着剩余萤灯的背囊留着,将随身带来的棍棒斧头、丝帛针线也全数堆在脚边,她从全身上下掏掏摸摸,落下不少工具来。片刻看看似乎还少些,又开始脱衣解簪。脱了两件,脚下的杂物看着稍多些了。她还觉不足,看了看手中的干粮袋,忍痛又取出四分之三扔在里面。她看了看众人道:“脱吧。” 几个大人还没反应过来,莺奴已经默默走过来,把身上能脱的统统堆在了鱼玄机脚边,甚至连自己带着的一整份干粮也扔在地上。她只穿着薄薄亵衣,一放下手中衣物便躲到鱼玄机背后,直直看着剩下的三名女子,眼神如同小鹿。 秦棠姬皱眉道:“你将这些救命的东西扔在这里,过得了眼下这关,到了地宫内要怎么办?为何自绝后路?” 鱼玄机道:“难道不就是想渡过眼下这一关?干粮不足,等有人死了我们便吃她的。” 芍药见状便也默默解衣,也把身上包袱和两件衣服放到了鱼玄机脚边,又解下身上少少一些首饰,一并放下。秦棠姬无语,低头将腰囊解下,和莺奴一样直脱到剩下亵衣下裤为止。鱼玄机似是十分满意,微微一笑道:“果然还是教主姐姐直爽些。不过若是那把剑也能给我就好了。”她伸直手臂,指了指秦棠姬身旁的剑。 秦棠姬看了看放在地上的剑,犹豫片刻,也递给了鱼玄机。 鱼玄机看了看另一头,道:“时间不多了。池谷主,莫非你还要害臊不成。” 池小小表情莫测,先将手中短剑扔了过来。见鱼玄机还伸着双手在等她上缴,不禁愠道:“你哪里是忘记要带祭品,这根本也是你设计好的吧?难道我俩少了刀剑,还杀不成你么?!” 鱼玄机道:“没了刀剑杀不杀得成我,我可不知道,池谷主也先别说大话。不过你若是不愿意将武器交上,囫囵进了这饕餮的嘴做个祭品,我们倒也皆大欢喜。谷主动作快些走进去时,我们还来得及将衣服重新拾起穿上呢。” 池小小冷笑一声,开始解下腰带,将脱下的衣物一件件抛过来。鱼玄机一边接,一边道:“其实啊,我对谷主内衣左袖里的东西更加好奇呢。” 第三十章·群物归大化(6) 她这么一说,秦棠姬倒是来了兴致:“噢?宫主是有通天眼,竟连这袖中之物也能发觉么?” “姐姐笑我了,明明是你没有仔细看罢了。池谷主刚才萤灯拿在左手上,为了拦你特意将萤灯换到右手挡你,似乎左手哪里不便;刚才与你过招时,左手也几乎不动。……请教谷主,那重有千钧的是什么呢?”鱼玄机微微一笑。 池小小甚是鄙夷:“小宫主何必在这里演戏,你既然都知道这东西在我袖中,想必知道这是什么的。” 话音未落,池小小左臂忽被一股大力掣住,她一回头,萤灯幽光里现出的正是秦棠姬的脸。池小小哭笑不得,两肩后缩,两手翻转,向后一跳逃开她压制,道:“教主姑娘,你自己都不能发觉么?你如今一举一动完全是被鱼玄机控制着啊!” 鱼玄机看她两人争斗,缓缓道:“明明是你暗中打算盘,又不想告诉伙伴,这也算得上同盟么?我不过是把你的计划提前告诉她罢了。” 秦棠姬出手,将池小小肩膀控住,另一手捏住她左手。不想池小小体力更大,左臂一震,几将秦棠姬真气打乱。秦棠姬屏息,凝神向她腹上打去,等她腰肢向后躲去时,扭住池小小左臂便是一拉,欲将她打到脱臼。 池小小岂是吃白饭的,右脚早就如疾电般扫上来,对着秦棠姬下盘猛地踢去,使她不得不暂时放过自己左臂,暴退十步;秦棠姬稳住身子,仍旧朝着池小小冲去。 池小小恼怒道:“秦教主!……” 秦棠姬只是冷笑一下,道:“难道我不夺它,放着你隐瞒我么?”说着,一手又去捉她头发。池小小似乎很怕人碰到自己头部,一时心神乱了。秦棠姬心下也为她突然走神微微一惊,手上却不停,当即便抓住池小小手臂,奋力一震下,竟将她整条左袖都撕扯下来! 然而待秦棠姬将之收回手中时,这条袖子轻飘飘的,里面的物件早就不在其中。 “秦教主,若这样就让你把它夺了去,我未免枉生四十年了。”见秦棠姬掂量手中残袖却一无所得,池小小微微一笑。 鱼玄机却嘻嘻一笑。“池谷主的身手也是愈加敏捷。” 几人抬眼看时,只见池小小左手牢牢抓着一颗鸟蛋大小的方印,幽光中通体血红。 “血棠印?!”秦棠姬如遭雷击,花容失色。 “这不是真的。”芍药幽幽道。 鱼玄机眼神也甚含深意:“没错,这不是真的……父亲在世时,曾对着虞宫主的日记描摹过一份图纸,一直想做一枚样品,看看拿着样品能否解开什么谜团。只是这山中无有红色宝石,也没有雕玉良匠。我这两年也想试试找匠人做个样子,便带着图纸在聚山镇里晃晃。不想出宫进镇就半日,图纸已经不翼而飞。我不知是谁偷偷跟在我屁股后头,不过试问这山中除了观音奴,谁还会对一份临摹的图样动心思?图纸失窃,不是我不知道,懒得跟你计较而已。” 池小小面色悠然,将假印捏在手中,仿佛通红颜色是她手心流出的鲜血一般:“你猜得不错,是我派人从你那偷了图纸——但这枚印从选材到雕刻,一丝一毫都与图纸无差,无人能分辨真假。小宫主,若最后真印归了我,这枚假的就送你做个纪念也罢。”她邪魅而笑,通道里响起一阵回音。 鱼玄机啧啧而叹,道:“只可惜大概只能留着供你赏玩了罢。你怎么知道我当日带在身边的图纸就是真的呢?——还有,你也别叫我小宫主,把那‘小’字从此去了!” 池小小一时语噎,鱼玄机继续道:“骗你也没有意思。你偷走的图纸是真的,是我父亲亲手描的图。但是池小小,你可得小心些,你从我这拿走任何东西,都得想仔细了,你何知我根本就是故意要你拿去呢!不过我早时该小心些,毕竟爹爹的真迹我也不想让你带走,本该亲手摹一份,是我当年太懒惰了。辛苦谭匠人为你做得这么逼真,现在大概是要把它毁掉了。” 秦棠姬眉头一皱:“谭匠?——你到底知道多少事情?” 鱼玄机只是嘴角微微一动:“我说过了,聚山便是我家,家里死一头蚂蚁我都知道,更何况这些眼皮底下的阴谋诡计。总比不得你,伙伴用假印蒙混骗过了你又杀你灭口,你还不知发生过什么。” 池小小淡淡道:“就算这枚假印我调包送到你手里,鱼小宫主本人也不能分辨真假吧?如此珍贵的玩具怎能忍心让你这样毁了呢?” “毁不毁得掉,不如试试看好了!”话还没落,鱼玄机的身影已经闪到了池小小的面前! 第三十一章·六龙颓西荒(1) “小宫主也只剩这招飞花步实实在在学来了!”池小小一笑,暴退三步,右手直向她脖颈扣去。鱼玄机浓眉紧蹙,低身竟从池小小胯下钻了过去,两手直直抓住池小小左手石印,如同一头初初试猎的小鹰一般,直要将池小小左手抠出血来。池小小纵是武功高强,却也不料鱼玄机出招全无道法,如小孩夺物,一时气急,左手猛振,欲将她挣脱,却忽然感觉左手腕上宛如坠物千斤,看这架势连筋肉都要扯断。她暗呼不妙,知道这是鱼玄机正在向血棠印借力,此时硬拼只能损害自身。正在进退两难之地,身边又闪出一个影子,只听鱼玄机轻轻一呼,池小小左手忽得自由。她眯眼一看,竟是芍药这弱女子将鱼玄机脖颈扣住,向后拉了两步。 “芍药小心!万勿硬拼!”池小小惊呼。鱼玄机虽被控住,此时力气却奇大无比,身体被扣住后,便借势向后猛退,没几步忽然听到芍药嘶声痛鸣,同时一阵沉闷回声“咚”地响起。 “墙。”一直沉默不语的莺奴突然开口。 原来芍药竟是被生生拍到了身后墙上。几人微惊,连忙左右探视了一下身周。这么说来她们能移动的距离,只剩下不到七十步了。就在刚才这段混乱间,身后那堵墙已然默默移动了好长一段距离。 挣脱了芍药,鱼玄机这边又向池小小恶扑过来。她此时气势凌厉,完全不像个柔弱少女。池小小接招不过,也只能和其余人一样向前避开鱼玄机和墙,不觉间已经退到了前方那饕餮的巨口前。后面莺奴大喊了一声:“不能退了!”池小小方才定下身来,硬着头皮打算拆解鱼玄机的来势。她如今不但忌惮鱼玄机的血印之力,自己也有些不支起来,虚弱从额头那点血痕透体而来,竟连手中的方印都握不住。 鱼玄机这边飘身而起,左腿朝着她前襟踢来。池小小全身柔柔一下,跪下来扑在前方地面,叫鱼玄机扑了个空,自己也将整个后背暴露给了对方。鱼玄机便就势骑到她背上,双膝压住她左右两肩,探身下去伸手要夺她左手中的方印,池小小却垂死挣扎般忽然全身一抬,将鱼玄机从身上掀了下去。 鱼玄机痛哼两声,抬头看时池小小整个人贴在身后墙上,如今两扇障碍物之间的空隙,不过只剩四十步了! “为何这墙面突然加速了!——”她明眸一睁,似是自语,随后立刻弯腰捡起散落一地的包裹衣物之类,草草裹成一团,传给身后的莺奴:“扔进去试试!” 莺奴得令,将大团织物固定在一起,长剑和短剑则裹在最中间。她掂量一下,皱了皱眉头,却也来不及多想,转身就扔进了饕餮口中。然而等了片刻,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她焦急大呼:“不够不够!” 鱼玄机咬牙恶呼一声,直向池小小扑过去。池小小此时几乎站都站不住,被鱼玄机牢牢扣住。鱼玄机没有多犹豫,三两下先夺过她背后包裹抛给莺奴,正要扯下她衬衣,池小小突然伸出手来,想将她拂开。鱼玄机似乎感觉到她特意保护着什么,疑心大盛,然而剩下的空间甚至都不允许她俩打斗,再退几步,芍药和莺奴等人就要撞向突出的铁钎了。 鱼玄机忽然爆发出一声大吼:“脱!” 池小小忽然感觉身后的墙猛烈一震,移动的速度骤然加快,她此时一脚抵在墙上,一脚踩在地上,这时才真实感到那堵墙动得有多快,她们再这样僵持下去,彼此就都没有求生的时间了! 而她如今全身力量都被鱼玄机几近借尽,只觉六感模糊,然而却还是强睁双眼死死支撑着。听到鱼玄机那声大吼之后,她努力稳住身体,将外衣脱下来扔给莺奴。眼见身后的墙移动愈快,她脚下不能跟上,一个趔趄倒了下来。鱼玄机翻坐到她背上,一时手快,将她左臂反折,扳开她五指,生生将那枚假印抠了出来。她一手夺走石印,另一手牢牢扯住她后领,将池小小一直护着不肯脱下的衬衣狠狠撕下。鱼玄机撕开这件内衣时,却被看到的景象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这女子的后背上遍布伤痕,仿佛那不是人的背,而是一块被雕坏的碑石。最可怖的那道伤疤,就竖插在脊椎骨上,而她竟然活过了那一击! 鱼玄机还陷在震惊中,莺奴这边突然喜呼:“有动静了!” 只见饕餮的巨口缓缓将要闭上,鱼玄机松开池小小,飞扑过去,将手中石印和衬衣一道狠狠掷入兽口之中。池小小似是想要伸出手来拉住鱼玄机的腿,终究没能赶上。 此刻,饕餮的巨口合上,其头顶便显出一道可以通人的缝隙,但那之后也不知通向何处。鱼玄机柔柔穿进铁钎丛中,踩着其中几根就开始手脚并用地向饕餮头上爬去。莺奴急道:“小宫主等等我!”回头一看秦棠姬,却发觉她只是伸手勉强抓住一根铁钎,神情痛苦动弹不得。 “你师父身上力气都被我借走了,跟池小小一样。”鱼玄机的声音从通道上方幽幽传来。 “那,那怎么办!”莺奴声音颤抖。倒是一边的芍药忽然冲过去,将池小小整个抱起来驮到背上,挣扎着就开始踩着铁钎往上爬。池小小如何高大的一个人,芍药却是个五短身材,只是片刻便可见她双颊通红,气喘不止。 莺奴眼神一沉,也试着将秦棠姬背起来。她虽比秦棠姬矮小许多,但力气极大,竟也真的将师父背了起来,抓住身畔一根铁钎就开始向上。她眉头紧锁,手脚灵活,倒比芍药爬得还要快了。快要爬到兽头上方的空隙时,只听鱼玄机催了一声:“快些快些!” 第三十二章·六龙颓西荒(2) 莺奴忽觉背上师父的身体伸展了一些,负担一轻,转头看她竟自己捉住一根铁钎,从她背上脱了下来,只听师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莺奴,你快上去。我已恢复气力了。”说着便向上攀了两步。莺奴边爬,边低头看芍药那处,池小小果然也苏醒过来了。看这情状,鱼玄机先前说的借力并借、赐力分赐的道理并无有假。 莺奴手脚并用,匆匆爬上兽头,抬眼打量,这通道正好有半人高,弯腰可以藏身。鱼玄机将她拉到身边,莺奴惊觉她手心尽是汗水,面色也有些难看,心知方才她即便是向自己的观音奴借力,也并不轻松,能从池小小和师父的手中活下来已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眼中露出这担忧时,鱼玄机却面带微笑对她点了点头,仿佛莺奴脑中刚才这些思绪她早已读出,此刻对她微笑示意,似乎是要她别担心自己。 片刻,秦棠姬也巍巍颤着攀上兽头。 鱼玄机探出头去看剩下两人,芍药还差五六步便要上来了,池小小还差着些。就在这时候,布满兽脸的铁钎忽然微微一动,惊得芍药大喊一声。 三人朝着底下看了一眼,只见饕餮兽头面上这些铁须正缓缓转动,向兽头内部旋入。若是刚才五人当真走进兽口内部,这数百十铁钎便会这样缓缓插进几人身体。铁钎旋转时,攀爬者还怎么把握得住?芍药十分狼狈地在半空中伸手缩脚,好几次几乎跌下地去,池小小灵巧一些,却也好不到哪里去,面色都惨白了。 鱼玄机端坐在兽头顶部,捏了捏下巴,似是自言自语:“看样子池小小这就解决了。” 芍药似乎听到,凄声道:“宫主救命啊,我和谷主路上或许还有用得到的地方,宫主先救救我们!” 鱼玄机听得呵呵大笑起来:“池小小,你这婢子实在是有趣!那好,救你可以,毕竟事后能杀你的方法还有很多;你家主人我却不想救,让她死在这里罢!” 说着鱼玄机便伸出手去,探身抓住芍药手腕,猛地将她拉住。此时只听得“喀”一声,铁钎忽然全体没入孔中,芍药失了支持,整个人突然吊在半空,手腕咔嗒一声脱了臼,激得她怪叫一声。鱼玄机发力将她从半空拉到上层,推到一旁。此时下方亦传来池小小一声痛呼,想必是因为没了落脚处,直直落到地下了。 这座饕餮铜像的脸部乃是特意做成平的,只要后方的墙再向前移动一尺,池小小恐怕就要被生生挤成一枚带血肉饼。 芍药从背后挤上来,探头去看底下,悲鸣一声“谷主”。然而她身上没有半点功夫,又要怎样解救主人才好呢? 鱼玄机的语气中倒颇有些戏谑:“我早说过,不该来的人天枢宫列祖列宗也会替我处理掉的。”说着便要丢下池小小,转身去看前路。 话音未落,眼前便扫过一道如风如电般的红影,定睛看时正是秦棠姬飞身而下,扑到兽头底下将摔落的池小小一手拉起,用双脚抵在兽头和墙面之间,三步并作两步将池小小解救起来,扔在脚下。 眼见鱼玄机满脸惊诧,秦棠姬冷笑一声,道:“我与池谷主毕竟有盟约在身,这种时候我当然不会坐视不管。” 这边芍药已经急急扑到主人身上,确认一番,方才含泪扶起她来。 鱼玄机看着秦棠姬的眼神似含深意:“千算万算也不知你竟然敢冒险救她,真是我最怕的那种人!我唯有一句话送你秦棠姬,你要知想得太多、谁也不信时,你就重新做回一个蠢人,明白么?!” 秦棠姬也甚是隐秘地一笑,两道尖锐目光撞在一处:“鱼宫主只道我粗蠢鲁莽,就当是我忽地耍了个性子,也想看看池小小还有什么用处好了。”语音刚落,身后的黑墙轰一声砸在兽脸上,震得坐在兽头顶上的五人都抖了抖。 “你才不是耍性子。”鱼玄机似是自语。她闷闷转身去寻莺奴,却不见了她影子。 “莺奴?!” 鱼玄机在窄窄暗道中喊了一声,伸出竹枝去照了照前方。不知是从哪里传来莺奴细细的回应声:“下来。” 第三十三章·六龙颓西荒(3) 几人循着莺奴的声音向前摸索,这半人高的逼仄隧道往前十余尺之后,突然现出一段阶梯,在前面探路的鱼玄机一个没稳住,身子一失稳就哗啦啦滚下去一截。底下的莺奴似是大惊,大喊:“宫主小心!”鱼玄机翻滚一阵,便感觉到莺奴身体扑过来将她拦住。她痛哼几声,还没回过神,就听得莺奴如释重负般喘道:“幸亏没有再向前摔,若是摔过了池沿,这下面全是铜钉,落进去可就成了筛子。” 后方三个大人也跟上来。几人的萤灯汇到一处,方才看清原来这低洼处挖出一片极深的枯池,池中无水,却满布铜钉。萤灯光线有限,只知这池子一照见不到池底;也不知道池宽长约几许,只知道是方极大的机关。 “这怎么下脚?”秦棠姬暗暗道。 池小小道:“这鬼地方深广有几何,宫主理应下去探探路。” 鱼玄机恼怒起来:“你这人怎么如此好笑,是方才摔了脑袋么,我岂是受你支使的,你自己反正也带了狗,不如把狗踢下去看看!” 秦棠姬不堪其扰,高声道:“你们刚才都丢了干粮,这一路下去消耗的地方还多的是,谁先发怒气死倒是一桩美事!” 眼见几人又要打起来,莺奴低头抿嘴,轻轻道:“这东西应当是——灯蛇。” 她站在原地沉默了好一会,突然解下竹枝上两只纱囊,将丝线抽开,萤火虫便尽数飞了出来。鱼玄机见状大惊:“你做什么!这两袋可以用到明后天,哪堪你这样浪费的!”萤灯方才经一番乱斗,已经损失十枚,兽口内又扔进三分之一,而总共一百枚也不过能用三夜时间罢了。鱼玄机伸手去捕,哪里捉得到,一时间三五百腐萤四散,如磷火般充斥通道,陡然间光芒大盛,映得四壁靛华如魅。 不过莺奴这个法子却果真奏效,萤火一旦散开,这方枯池的模样就显现在众人面前:这钉池宽广无比,满布着这样的长钉,密密麻麻,几乎没有下脚之处。从上面望过去,钉子的长度大概有一人那么高,若是鱼玄机刚才当真没有莺奴拦着落了下去,恐怕现在是死状可怜了。 “顶上有个图案。”池小小忽道。 几人抬眼一看,钉池上方中央用青绿颜色绘着的正是一只蛇头龟身的兽物,通身只是用深深浅浅的青绿色描绘出头颈爪牙、壳齿瞳仁,宛如青苔为画。那兽前足微抬,伸长了脖子正指着某处,又像是在含弄明珠。但几人仔细看过,却不见那颗明珠在何处。 “玄武,”鱼玄机喃喃道,“这就对了,这是泽部。” “棠姬有一句话想说,却不知宫主心里是否早就问过自己了,”秦棠姬语气有些揶揄,“方才我们花了一日一夜下来,这么长的道路上一个岔路口都没有,一进地宫却这样蹊跷正是泽部,既然如此,苍龙朱雀白虎这三象难道是被我们恰好躲过了?” 鱼玄机也似是不解,踱了几步,坐到地上道:“不瞒教主说,我也想过此事——‘分以时令,四象坐持’说的不能是别的,只能是说地宫以四季为征划成四个部分,既然有玄武部,自然也少不了其他三部,”她伸出手指在地上画了一个圆,独自点点划划,又道:“饕餮第一关,也好像是莫名就出现在我们眼前,仿佛知道我们将会来泽部似的。” “之前我触到那面墙时,似乎觉得动的并非是那堵墙,而是天顶连着墙在转动,那面墙随着地宫顶部绕圈旋转,我猜测这底下的地宫则分成四个扇环,我们走进地宫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自己处在哪个部分中——”池小小沉吟一番。 “谷主的意思,”她点着地面上自己画出的那个圆周上的一点,“是我们来的时间真有那么凑巧,只因我们正好是一日中最后三个时辰内进入地宫的,恰对应冬天玄武在一日中的时辰,因此才进入泽部?” 池小小冷哼一声,打断道:“鱼玄机,你究竟对亡市明白多少?这么听来,怎么好像一无所知?” 第三十四章·六龙颓西荒(4) 鱼玄机喉头一动,随后嘻嘻笑道:“你若是觉得我无用,接下来不如自己去走,如何?” 几个大人都无话可说,鱼玄机再开口道:“但若是你们真信得过最早我说的那番胡话,即这个地宫会将人囫囵从一个所在移动到另一个所在,那么这地宫每日平白变幻四次也是说得通的。可是刚才你们也见了,饕餮杀人之法其实也不过如此,用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铁钎,远不及我们设想的那么诡异。假若如池谷主方才所说,这圆形地宫分成四个扇环,那么我们就真是撞了大运,恰好在玄武时辰进了地宫,被侥幸放行了;可是如果那样,我可以给各位画一画圆环地宫的图像,你们便明白这有多不可思议——” 她在刚才画的圆圈外又画一个同心圆,并分成四份,在外圆的某一点上打了一个叉。 “这个叉是阶梯的尽头,也就是我们进入地宫的地点,人一旦走过这个叉,走进哪个扇环便已决;一旦分隔墙转过那个叉,人便没有回头路可以走;要让人不扑空,可动墙必然是在‘叉’落入下一扇环时才开始转动,即过了亥时以后,可动墙才开始移动,将‘捕获’的访客推向关卡,并在某一点‘合拢’,熟路的访客在此处进入下一关。一直到这里都讲得通,可是你们想一想吧,如果地宫是旋转的圆盘,不论初始时走进哪一个扇环,‘合拢’的地点总是相对不动,也就是说我们不管怎样都会走进这个铜钉池;如果四象分别有自己的下一关,除非前代宫主将玄武象的入口排在第一位,否则我们就会在路上看到其余三扇‘门’中的几扇,然而我们没有看到,且玄武象本来也绝不应该被排在第一位。与此同理,若有甲要去朱雀象,他一定会在进入朱雀象之前就看到壁上通有若干指向其余三象的入口,这样的设计对一个机关来说十分不优美——我想,我想……” 莺奴突然悄悄插嘴道:“大概这地宫,本来就只有泽部这一部。” 鱼玄机用竹枝敲敲地面,“这话深得我心。” “你胡说什么?之前说地宫有四部的人是你,如今矢口否认的人又是你。” “造这地宫的难道是我?你也说了我是冒牌,不服气不如自己跳下去试试。我也没有否认亡市有四部,只是其余三象或许根本就不在此处,这确是我疏忽了。但你若把宫主们的日记也看做机关的一环也未为不可,言语当然也是机关的一种!” 池小小忽然大怒,将手中的竹枝摔在地上,猛地站起身:“荒唐丫头,既然这里只是亡市的四一,你怎么保证血棠印就在这四一内?!” 鱼玄机的语气十分淡漠:“若是不在,我乐得清闲,陪你们游一趟罢了。”捡起池小小扔下的竹枝,整理衣裾站起身。 芍药躲在池小小身后,低声问道:“小宫主,这么说来其余三象更有朱雀飞天青龙遁海的,亡市的余部岂非散落在天宫海底,这更是说不通了——” 鱼玄机刚要回答,莺奴忽然伸出手打住众人,轻声道:“来不及说这些了。” --- 其余四人现下对这少女的一字一句都不敢怠慢,一时间缄默下来。一旦安静,身后一阵轻微的格格声便传进众人耳鼓中—— “跳!”莺奴低声念道。她转身毫不犹豫向池底跳去,仿佛身体是一具没有精魂的木偶,也不会受伤。 其余人呆在原地,那枯池肉眼可见便有三人高,若是这样跳下去,难免被刺成肉筛。秦棠姬大惊之下,大喊一声“莺奴”,扑去池沿探看,那姑娘却轻声在下面回应道:“我没事,你们也快些下来,饕餮要来了!” 她说这话时,铜钉池内的机关已被触发,满池尖刺的顶上摇摇升起一缕白光来,原来那铜钉并非实心,而是连着地下什么发光的东西,此时大约因为莺奴的身体落进池中,触动了这个光机关。秦棠姬再看时,莺奴摔坐在池中,身旁的铜钉竟有一人高,身下却一根也无;看样子原来当人落到刺上时,铜钉便自动收回地下,故而莺奴这样落下却丝毫无恙——可若是如此,这里的铜钉既然不能伤人,究竟算什么机关? 此时整个钉池都亮起这光芒,直射地宫天顶,满室雪白,将角角落落照得纤毫毕现,尤其是头顶的玄武画像,落在光芒中心,更显威武骇人。四人还在岸上惊叹时,莺奴的声音再次传来: “快跳吧,饕餮要来了。” “什么意思,”秦棠姬秀眉一皱,转身去看看那头被四人阴影笼罩的铜兽头,“这物什莫非会动?……”竖耳倾听时,惊觉这嘎嘎声正来自铜兽身下。只是顷刻,地面便开始震动,连铜钉池内灯光也摇晃起来! 第三十五章·六龙颓西荒(5) 只见方才几人走过的阶梯也被连根拔起,那也是连在饕餮头上的部分!整个饕餮微微抬起,看得几人一身冷汗,这巨兽悬空后,头顶原本仅仅半人的空间也被挤压到零,若是当初还有人留在上面,此时也会被压成肉酱。在这地宫内一切都有时限,只是多停留一刻也会要人命。 一念及此,几人忙不迭转头向池中跳去,鱼玄机跳得急,后背摔在池中,怪叫道:“怎如此深的一个池子,莺奴是想害死我罢了!” 鱼玄机才跳,背后的饕餮已经加速滑来。几人这才完全看清那兽头的尺寸,原来方才在通道内的只是极小一面,阶梯背后饕餮还有一扇极大的尾,宽度恰好与铜钉池等同,此时也慢慢升起,向这三人滑来,势必将人推进池中。 到这地步已没有退路,其余三人也猛地栽到光辉耀人的池内,否则真是要被饕餮的尾撞下去了。 莺奴这时已经缓缓摸索着向前走动,鱼玄机也跟在后面。这铜钉池对应的就是饕餮潭底的灯蛇田,铜钉只要微微碰触,便迅速缩到地底去,因此走在其间竟有些分花拂叶的曼妙;再加上这里难得明亮可爱,一时间让人忘了几人还在险恶地宫内了。 两个孩子在前面才走几步,忽听得身后池小小方向传来一声闷哼,鱼玄机回头去看时,只见芍药一手捂着左肩,五官都纠结在一起。池小小低头去看,却见芍药左肩伸出一支铜钉来,竟是被打穿了! 池小小大为惊怒,喊道:“这铜钉也有时限!” 几人反应过来,灯蛇也不是缩回地下后就不再抬起的,他们不能长时间停在原处!果然,再看伤了芍药的那支铜钉时,其顶端的光芒已经熄灭,好似灯蛇“死去”。莺奴在前方悠悠道:“灯蛇死了,便不会再向下缩回,路也会被封死。路线一旦被走过,就无法回头,铜钉机关是做此用。” 原来这机关不伤人,但有寿命,无形中也在将人驱赶到某处。 池小小才将芍药从铜钉上解救下来,推着她走在前面,自己留在最末断后,一边撕下半段裈裤替芍药匆忙包住伤口。 这时五人耳畔听得隆隆声越来越近,头顶上出现一块巨大的黑影,饕餮已经悬空滑到了铜钉池的上方。与其说那是一头石兽,不如说是一面长墙,宽可十余丈,厚可八九尺,横跨整个钉池,如今尚且悬在空中,若是落下来,可将其下整行铜钉砸进地去。假若人正在其下,自然是一样砸成肉泥。而可怕的是,五人现在就在它的下方。 “现在怎么做!”池小小又对着莺奴怒吼道。 “跑!”莺奴的声音。 也只能跑了。五人不顾一切地向铜钉池的对岸跑去,身体一触到前方的铜钉,便有新路开辟出来。身后的铜钉则不断地竖起,将后路阻断。然而这里的诡异之处便在于,五人的速度无形间被铜钉的升降起落限制,而这速度竟然与饕餮的速度是一模一样的,她们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头顶上恶兽的跟随。 秦棠姬的声音:“我们中计了!我们跑动的速度总和饕餮相同,如此下去不可能超越它先到对岸去,若是它掉下来,我们都必死无疑!” 第三十六章·六龙颓西荒(6) “那就绕远路!”鱼玄机大喊,忽然折过身向最左边跑过去,碰到池壁后又向着右边开路。几人立即明白过来,鱼玄机这是在拖延时间,好让饕餮赶到她们前面去。几人牢牢贴在她身边,如扫地般扫过整个钉池,果然便慢了下来,眼看饕餮滑动到了前方。 “要落下来了!”莺奴忽地惊恐大叫,只听得头顶倏然发出更响的一阵暴鸣,数方大的石墙猛地落了下来! 几人被震得暂时停在原地,只见石墙轰然落在前方,将一片铜钉齐齐尽数摁进地下,惹得尘埃齐舞。众人抬头看时,这堵石墙上方连着十余条大腿粗的机关索,它正是靠机关索一路带到这里的。饕餮紧紧卡在池中,那副古怪的扁平铜脸又一次诡异地朝着五个人看来。只是片刻,机关索渐渐绷直,石墙又颤颤升起,慢慢地回到半空,像是要回到之前的模样。 几个人看得呆了,鱼玄机回过神来,先拉起呆在一旁的莺奴向前几步,刚才这一短暂耽搁,脚底的铜钉怕是马上又要弹起。几个大人见状,也连忙离开原地。 石墙缓缓升起后,露出底下被压平的一片空地,灯蛇的光芒也被同时熄灭。那平地后面,大约还有数十丈远的钉池,光不能及,对岸还有什么无人知晓。几人一边继续缓慢向前,一边看着那石墙收回到原来的高度后,继续向前面滑去,到了钉池的对岸,向着那幽暗的深渊缓缓张开兽嘴,只见从里面落出几人刚才投进去的衣裳食物,转眼就掉进黑暗中去不知踪影。 鱼玄机低头似是自言自语:“这就对了,这座地宫永久循环,被触发的机关必然还会恢复原状——这样靠重量触发的机关一定会先将加在身上的重量扔掉再回到原位,天枢宫做机关一定会想到这一点。” 若里面不是这些,而是误闯者的尸体,大概也会被倾倒到那里去。 一行人缓缓在钉池中穿行,眼下的问题变成了另一个,来处的路已经走过故而不能再走,前方路上灯蛇被饕餮“吃过”因而也不能走,且这两边的灯光也越来越弱,宽广空室逐渐又只能靠五人手中的萤火照明。 也就是说,如果几人继续向前,只要石墙压过的机关弹回,就会死在那片平地,“饕餮”已经将前路封死了。他们几人能走的区域只剩脚下到平地的这几丈。若是下一关的入口在钉池对面,则五人绝不可能到达。 眼看就要到达极限,鱼玄机的声音响起: “你们抬头看看。” 那头苔绿色的玄武画像正在五人头顶,站在其下,众人才恍然大悟,最初看到这只玄武时,只觉它似乎在含弄什么宝珠,前肢与头颈都向着某处伸出,而那其实并非在逗弄明珠,而是指点迷津!它前爪所指的方向,就该是出口所在。 “在这里。”莺奴忽然幽幽道。其余人如抓住救命稻草般,齐齐向她看去。只见她忽然弯下腰,伸出竹枝看了看池壁的边缘。“狭缝,狭缝在这里。”她手中萤灯所映,是一道高三尺不到的矮门,恰好能容成年人低身钻过去。这门实在隐蔽,若是就这样擦身过去,恐怕再也没有回来的机会了。莺奴半点犹豫都没有,丢下手中竹枝便朝着狭缝爬了进去。 等池小小扶着芍药终于从小门中挤到墙的另一边时,铜钉池的最后一根铜钉也砉然拔地而起,将小门完全封死了。 鱼玄机摸索着找了块平地,从包裹中掏出几个萤灯来传给众人:“还剩一日半的用量,我贴身还留了几只火折子和蜡烛,光亮都远不及萤灯,只能等萤灯消耗完了救救急。不能再浪费了。”听她的语气,地宫之行已超过了她的预期。只因为这地宫里有太多时限机关,这不过两关竟然一口气也不能歇,一想到干粮大多都扔在饕餮处,她心中好不气恼。 几人围坐得近些,光线汇聚,好叫四周稍稍明亮些。连过两关,这块平地上似乎可以叫人休息片刻了,鱼玄机坐稳后照旧从仅剩的干粮里摸出两个煎草果小饼,分给莺奴一个,自己留一个,先是长长出了一口气,方才下口。 秦棠姬看看弟子,这少女只顾着低头咬着小饼,眼神空洞,眉间戚戚的如同小鼠,不禁有些伤心,从自己口袋里也取出些粮食和清水放在她身畔,凝视她吃了一会儿,自己这才开始用餐。 芍药的伤势不容乐观。她左肩上的伤口流血不止,恐怕是伤了条厉害的血脉。池小小顾不上自己吃喝,将芍药的身体平放在地上,探看她伤势。 “你这傻子,又为何要跟着我来?”良久,池小小叹了口气。 芍药神志倒像是清醒,微微笑道:“芍药怎能放心谷主独自到这样艰险的地方来?早就约好了同生共死,我是一定会跟来的。” 池小小沉默许久,道:“说了也不是一两次,你不必喊我谷主的。” 秦棠姬听这番主仆情深,转头看看莺奴,却一无所动,心中滋味杂陈。鱼玄机见她三番五次抬头去看莺奴,便知她心中所想。只听得鱼玄机轻笑道:“你又何必羡慕别家的狗?噢,不过这狗不但会爬墙,还会演戏,却是条好狗。” 池小小不禁大怒:“你懂什么!” 鱼玄机嘿嘿一笑,摆出戏谑的表情来,轻轻道:“我懂什么?我什么也不懂呢,我们这五个人各怀心事,这点警戒大概不用我提点谷主的。” 池小小怒火中烧,忽然闪身朝着鱼玄机扑过来,将她掐在地上:“自己小命难保还不学着聪明点说话,四处挑拨,你当真觉得凭你下点摄心术,就能把住莺奴这命脉了么?!” “……谁要玩摄心术这样下三滥的把戏……”鱼玄机喉管被卡住,艰难地吐出来一句话。 “放开她。”池小小脖颈大穴上突然凑过来三根冰凉的手指,将她命门把住。 “莺奴?”秦棠姬眉头一皱。她从未见过莺奴如此冷酷的应变。 这不是与她日夜相伴的那个莺奴! 池小小并没有放开鱼玄机,而是用劲更大:“黄毛丫头,个个张牙舞爪。你也把脑子放清楚了,鱼玄机这小狐狸没有一句话是真的!”说话间鱼玄机挣扎了两下,喉中发出不似人类的呼救声。 莺奴一言不发,脚下忽然一蹬,整个人踩住池小小腿肚,竟将她连着手上抓着的鱼玄机一道扳过身来。靠在一旁的芍药早已惊呆,秦棠姬也是一时无措,没料到原本优雅的池谷主竟和两个豆蔻年纪的孩子缠在一起争斗。莺奴按着池小小动脉的三指猛地用力,两道清秀眉毛紧锁一处,眼神中迸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杀气! 第三十七章·直木有恬翼(1) 池小小感觉到脖颈处传来阻遏之感,才知事情不妙,然而这小姑娘宛如吸盘般贴着她绝不放手,她却连呼救都喊不出来。这感觉实在太过奇怪,并不像任何一种武功,反而像妖术,将人的精气尽数吸走般。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松开了鱼玄机的,只听到混乱中秦棠姬大喊一声:“莺奴住手!”片刻之后才感觉到喉间能够通气。转头看时,秦棠姬将莺奴整个扣住拖到自己身边,那小姑娘还不住地踢着双腿,想要挣脱师父。 鱼玄机躺在地上咳嗽好久,晃晃脑袋好清醒些,伸出手去把脱手的草果饼子捡回来,坐起身来喘了两口。她侧过头去看看秦棠姬控住的莺奴,这孩子另一只手里竟然还抓着那吃了一半的饼不放。鱼玄机忽然虚弱地一笑:“不闹了,吃完再说。” 莺奴竟果然安静下来,坐在秦棠姬身边又埋头吃起来。 其余三人看得目瞪口呆。这若不是摄心术,又有什么方法让另一个人这样言听计从?“你对莺奴到底做了什么?”秦棠姬语气甚是严肃。 鱼玄机眼神中也闪过一丝无奈:“她有自己的意志,并不是我在控制。我从来没学过巫术,我母亲死得早,我也来不及向她学习什么巫术蛊毒。而且……”她忽然一顿,“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控制他人的心术,尤其是对她——她没有去控制他人的心思就不错了,怎么谈得上由我来控制她呢。”她转过眼去,莺奴仿佛毫不在意别人讨论的话题,只顾自己饥食渴饮。 “她怎会单单只听你的?”池小小身上还留着方才那三指的后劲,语气中有些后怕。 “我对她也不过是个工具,对她自有用处,”鱼玄机三两口把手中的饼吃完,拍了拍手,模模糊糊地从咀嚼着的唇齿间继续嘟囔道,“而你池小小对她什么也不是。” 秦棠姬急道:“她原本不是这样的。” 鱼玄机笑道:“你带她才几年?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秦棠姬一时无语。 鱼玄机转过头续道:“池谷主令芍药姑姑就此歇息片刻吧,她受了伤,暂时挪动不得的。” 池小小心中虽然疑惑鱼玄机为何为了芍药蹉跎时间,一时半刻也顾不上了。芍药是她眼下最亲信的人,自然是保全芍药为上。“既然歇息,离我们几个聒噪的远些,我要和教主姊姊说会梯己话儿。” 池小小怎么信得过鱼玄机和秦棠姬留在别处相谈,自是不愿意。鱼玄机从背囊里掏出一颗小弹丸来:“喏,我这里还有一剂止血散,仅此一剂,你肯离我们远点时,这颗就送给你,不肯时你就等着芍药流血流干罢。” 池小小冷笑一声,道:“你莫不当我们是过家家的无知小儿,这点东西难道我稀罕你送给我么。”自然是抢的,夺步上来要捉那颗止血散。鱼玄机也料到她这一着,扬手将药丸远远扔了出去,咬牙道:“你这恶犬便自己去找吧!” 这一扔,耳听着药丸就不知道滚到多远的地方去了。池小小惊怒之下要去扣鱼玄机的脖颈,只见莺奴又过来挡在她前,一双眸子死死盯着池小小。 池小小不敢造作,只能隔着莺奴对鱼玄机轻蔑一笑。鱼玄机似是受了她的惊吓,猛地咳嗽几下,莺奴便觉得肩膀上温温热热的溅着什么东西,鱼玄机连忙用手捂着口鼻,只听池小小瑟瑟笑道:“我说过你自身难保就不要总是逞强。鱼小宫主自己都咳血不止,止血散不知是给我准备还是给你自己准备的?你说仅此一粒,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罢撒手便去搜索那粒药丸了。 莺奴刚要追上去,鱼玄机拉住她要她别去争抢。待池小小走远,她坐起身将手从嘴上取下,摊开在眼前看了看,果然有几缕淡红色的血痕。莺奴急道:“真是咳血了。” 鱼玄机摇摇头:“不是的,我这几个月身上不太‘干净’罢了。”说着将手用力向地上甩了两下,竟然将那血迹甩了个干净。她见莺奴亵衣肩上还有一些,拿两指拈下来,那红通通的竟然不是血迹,而是几条红色的细蚓似的虫。 她见秦棠姬面色有异,点了点头悄声道:“秦教主像是认识的。不错,观音蛊隔几年就这样从我体内孵出一些,这些蛊虫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搜集起来,喂下去就会使人中蛊,满一月后便成观音奴,额上观音印也就成形。秦教主当年也是吃了我母亲身体里孵出的幼蛊才变成这个模样的。我无大碍,不过是偶尔吐出两条虫子来,没有咳血,也没有别的不适。” 她说完,急急喘了两口又道:“秦教主,我有句话要提点你,无我的指点,你不要害死芍药,她对我有用,对你也有用。” 秦棠姬心下起疑,道:“芍药下地宫,难道是受了你的指示?” 鱼玄机见池小小寻到药丸,向这方回来治疗芍药了,只好留下一句:“也是,也不是。”便闭口不谈。秦棠姬还要问,只得悄悄道:“她是谁?” 鱼玄机将竹枝放在右手边,使得萤灯照亮地面,用身体挡着用右手在地上比划着写下两个字: 宝芝。 第三十八章·直木有恬翼(2) 秦棠姬仿佛才如梦初醒,芍药的年纪恰在三十上下,若说她是扬州灭门案的宝芝姑娘确是合理。再想到此前她的种种言语举动,在谷外若原是服侍人的青楼女子,也说得通。 还在思虑,却见鱼玄机挤眉弄眼示意她继续看,只见这小姑娘紧接着划掉“宝芝”二字,在原处重新写上三个字: 池小小。 “这,……”秦棠姬抬起头圆瞪凤目,鱼玄机连忙用力大声咳嗽盖住她的声音,示意她不该出声。秦棠姬此刻纵有千般疑惑,也问不出口。原想照样在地上写字问她,无奈刚才这一阵动静,使得池小小又起了疑心,眼睛已经盯着她们这方了。 一行人在空地上休息片刻,池小小给芍药上完药,用衣裳碎布包好她伤口,坐下来一边歇息,一边食用干粮。她抬起头,问远处一旁躺着假寐的鱼玄机道:“接下来是什么?” 鱼玄机既没有起身,也没回答,莺奴接过话来,轻轻道:“广海。” 池小小不解她的意思,莺奴宛如自言自语:“这里没有机关,就是一个机关……” 鱼玄机躺在地上无奈道:“不是没有机关。”她挣扎起来,用指节敲了敲地面,道:“这里的地面也在动。天枢宫的祖宗姐姐们做机关好比绣花一般,方才饕餮处的转盘没有多少响动,此处的转盘也没有多少响动,我屏息贴在地上听才能听到一些。”也是奇特,此处的地面看起来平凡无奇,也不是磨平注沙的,按理说转动起来互相摩挲本该噪声大作才是。 “小宫主平日很是聪明的,今日看是不如我了。”池小小微微一笑,“你自己也说这整个地宫都是泽部,可有想过这地宫明明建在山中却为什么名为泽部地宫?” 鱼玄机倒是一点就通,目中精光一闪道:“这个地宫在水里?” 秦棠姬叹道:“原来不是地宫,是个水宫。” 鱼玄机支颐点了点头。地宫要转,总还是需要推力,没有平白自转的道理。如果整个地宫都在水流中,就好解释。此外,若地宫真是浸在水中,许多噪声也就尽数为水吸收了去。水和风一样,毕竟不是太阳这样亘古不变的力源,就连潮汐也会随着月相移变,要以水力来推动这座地宫,精确到一日几转大概是不能的。这样说来,这些转动的机关,其实都没有解谜的定数,而是随着此时此刻的水速而变。 所以说“广海”这一道关卡,究竟该如何破解呢? 秦棠姬站起身来用萤灯照了照几人的身周,忽然嚅嚅道:“不妙……” 鱼玄机头也没抬,只是问:“是不是身后的石壁不见了?” 其余人转头一看,果然原本身后的那面墙已不知所踪,如今五人仿佛坐在汪洋扁舟之中,已不知被这旋转的地面带到哪里去了。 池小小道:“随波逐流,这样下去谁还能分辨方位,我们莫不是要坐在这里等死?”她看了一眼鱼玄机,道:“宫主怎么不带路?” 鱼玄机又怎么知道该往何处走,只好给莺奴使眼色:“出饕餮潭之后,你往哪里去了?” 莺奴道:“我不过是一直向前游,那片水域仿佛一只漏斗般,似乎不需我特意思考游去哪里,游着游着便进入一狭缝中。” 鱼玄机心中思忖这是何意,池小小却已经随着秦棠姬一道站起来了。池小小似是自语道:“我没时间陪宫主在这里歇息。”说着便要将昏昏沉沉的芍药也扶起来。 鱼玄机盘腿坐在地上,一边用手指无意识地叩着地面:“池谷主还是不要独自轻举妄动的好……若是真要走,玄机也巴不得你走,死了最好。” 池小小停了脚步:“这么说鱼宫主是要陪我走一遭了?” 鱼玄机沉默了片刻,似乎拿不定主意。四人都站起身来的情况下,她也无法坚持留在原地,只得随着其余人准备上路。她整理好背囊,一头讲道:“你们非要走,难道知道该往何处去么?” 第三十九章·直木有恬翼(3) “莺奴那样说,只要向前走,自然就到下一关口。何不一试?” 鱼玄机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暗暗好笑,那话听来,就好像天枢宫主们在此修了一条大路护送他们这群不速之客一通到底似的。 池小小扶着芍药走在前面,其余三人走在后面。趁这时,秦棠姬压低声音问鱼玄机:“你方才说芍药是宝芝,这还好说;又说她不是宝芝,是池小小,到底想说什么?” 鱼玄机放慢脚步,好使得两队人距离分得开些,低低道:“芍药既是宝芝又是池小小,她是这绝尘山谷的主人。‘池小小’这一化名,显然是烟花女子所用。而另一个池小小,也就是芍药服侍的这一位,才是她收入麾下的恶人,她将池小小之名与谷主的身份都赠与那个人,是为了掩盖这人此前的身份——一旦按着池小小和绝尘山谷谷主这个身份查下去,最后只能查到宝芝这个人,而她又不是宝芝,这样她原来的身份就没人能查到。” “所以这个池小小……”秦棠姬摇摇头,似要理清这混乱的称呼,“这个‘恶人’,究竟是谁?” 鱼玄机摇了摇头,又道:“由名字和谷主身份都查不下去,我就试着去查她观音奴的身份。可是十年前名声在外、如今已销声匿迹的观音奴,似乎没有能和‘池小小’对应得起来的。” “她曾对我说过,与蚀月教先前两位教主都交过手,不知这样一说,你可有觉得合适的?” 鱼玄机沉吟了一刻,道:“我倒是知道有一位和深薇娘姨交过手,而且颇为厉害的观音奴,……”她说了一句,忽然低落下去,长久未语。秦棠姬见她久不续话,问她为何,她才压低声音叹了一口气道:“那名观音奴是我的杀父仇人。当时薇娘姨和我父亲二人联手将那名观音奴打成重伤,他仍顽斗,杀了我父亲,遭我娘姨双剑重创跌下山坡,后来再未出现。若说时间、位置和年龄,这个观音奴都对得上,然而却不该是池小小。” “为何?” “因为那个人,是个男人。”鱼玄机苦笑一声,“所以,线索就断了。其余的观音奴,也都对应不上。” 秦棠姬听到这里,停下脚步陷入沉思。莺奴和鱼玄机也都不自觉地停下来,直到前面的池小小催促她们跟上方才回过神。 鱼玄机走上前去,几人汇到一处后,她方才皱眉将心中疑惑道出:“这个地方太迷惑人了。” 其余四人转过头来看看她,她续道:“睁着眼走独木桥未必会落下去,可是闭着眼几乎一定会落下去。这个地方只是一片空旷,连地砖都没有,没有任何可以参照的东西,视野又这样有限,有如闭目走独木桥一般,说不定我们已经偏离方向了。池小小,你果真确定自己在向前走么?” 池小小差不多是惊极反笑:“莫非你觉得我堂堂绝尘山谷主人,连三岁学步的孩子都不如么?” “你学着我。”鱼玄机伸出手臂,闭上眼睛。 池小小将芍药交由身后的秦棠姬稍稍看护,和鱼玄机一样伸直左臂,闭上眼睛。 “莺奴,你看看我与谷主的手臂,可都是指向东方?” 莺奴莫名其妙:“哪里是东方,我不知道。” “无妨,你就将我所指的方向看作是东方。我与谷主可都是指着东方?” “分毫不差。” “好,谷主,我与你同时向东方走一百步后睁开眼睛。” 两人开始朝着前方走去。然而还不到二十步,身后的莺奴就发现两人的方向都已经偏离了。百步以后,池小小睁开眼,身边哪里还有鱼玄机的身影? “谷主,我与你明明都是要往东方走,可是现在我在东北,你却在东南;我俩都不是三岁学步的幼儿了,但是视野所阻,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这就是这个机关的可怕之处。” “所以,”她续道,“就算是知道最初应该往哪个方向走,也难免会在这片幽暗里迷失,更何况这里的地面也在移动。” “笑话!历代那么多宫主走到此处莫非也束手无策么?!”池小小似乎有些恼怒了。 “你又怎么知道,真有天枢宫主像你一样走到这个位置来?”鱼玄机忽然举高萤灯四处张望,像是要看看周围的模样——一片黑暗,平地上没有一点可以参照的东西。“我本是不想贸然走到这片广海内来的,哪里真有无头苍蝇能撞上糖糕的道理。” 死一般的沉默。 “总归是没有方向,与其在这里争吵,还不如随便试一试好了。”池小小道。 “你等在原处,又怎么能有糖糕送到嘴边的道理?”秦棠姬叹了口气。 莺奴几乎都没有犹豫,便首先继续向某个方向走去,其余四人也默默起身跟着她。 这样一走,便无言走了约有一个时辰。普通人若是走上一个时辰,没有十五里也有十里,而她们一路上既没看到这片广海的边际,也未看到任何参照物——只是空白,在这种空茫里走得久时,不但逐渐失去时间的概念,其余的真实感也开始消失了。这感觉似曾相识,入口处的千级阶梯也是如此,全程没有任何岔路和机关,只是一味枯燥向下,人在不断的重复中便会失去思考,故她们几乎无法觉察自己是何时离开阶梯的——而这感觉现在又袭来了。五人越是走越是恐惧,这片空旷似乎无边无际,若说这片广海真的有那么大,实在叫人难以置信,而这机关又实在是简单得令人心有不甘。 意识到这时间感的再次丧失后,莺奴停了下来,一言不发,似乎被心中的恐惧打败了。“不对。”她抱着头蹲下来,全身颤抖。 其余人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不知莺奴是为何突然崩溃的,但也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氛重压着心头:她们的时间其实不多,而在这片广海耗掉一个时辰实在是过于奢侈。 这个时候,鱼玄机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们在兜圈子。”她自己也有些不能相信,但指着地面道,“这里有两串血迹。是芍药的。我们已经走过一次了。” 第四十章·直木有恬翼(4) 三个大人也做不出解释。“还是说其实本来就有两队我们?”想起先前鱼玄机说过的那番鬼话,秦棠姬忽然无奈地笑笑。若说在她们行走的过程中,“那双手”将她们从这个世界移到另一个世界,而另一个世界的她们早已走过这段路的话,至少说明她们未曾走回头路——然而若真是这样,简直比走了回头路还要难办。 “别说了。”池小小表情恶寒。 “怎么可能有两队我们呢?”鱼玄机也强笑。 五人又陷入了恐怖的沉默中。莺奴似乎最是害怕,面色僵死一言不发。 秦棠姬定了定神,将众人的萤灯都夺过来放在地面上聚到一起,堆成一座冷的篝火;双臂拢过莺奴,让她枕在自己腿上,将她双眼合上道:“你不过是太累了,先不要怕,睡一觉起来便好。” 池小小不爽道:“如今我们时间紧迫,方睡过才多久,这又要歇息,何时才能找到棠印?” 秦棠姬感觉莺奴的身子更强烈地颤了颤,抬眼看着池小小道:“我要我的弟子休息,若你等不及,把萤灯拿去自己上路,跟我无干。” 鱼玄机默默不语,坐到萤灯堆成的光源边上,将头埋到双膝中,口中似乎还在嘀咕。 “小宫主稍安勿躁,或者那血迹也未必是芍药的,而是旧年哪个闯地宫的盗贼留下的。小宫主只是多心了。” 鱼玄机闷闷地说道:“是芍药的不错,陈血新血我还分得明白。——若是我们没有走回头路,那便是路走了回头路。” 众人静静地呆了片刻,秦棠姬悟过来道:“……是环。” 鱼玄机点点头。秦棠姬便续道:“这暗室地面一环套一环,每个环都在快慢各异地转动,方才我们所见有两行血迹,未必是我们走回了原来的位置,只是石环的那一段又转到了我们脚下而已。而各个环又在送着我们不断转向,故我们连走一个时辰也无法走出这里。” 池小小蹲下身若有所思,用竹枝在地上画了四个同心圆,道:“所以这转环就好似水流,人只道自己在水中一味向前,其实无不被水流左右。若假设这地面分了甲乙丙丁四个环,每走一环要用多久,都有定数。若是我们能看见何时从此环到了彼环上,且知道四个环上都该停留多久,便可以穿过广海达到终点,是么?” 鱼玄机在旁一直闷闷不乐,听池小小和秦棠姬在一边比划良久,终于忍不住打断她们,说道:“是了是了,你们最是聪明。你可知道如今地上有多少环,知道自己何时跳到了另一环上?广海这样大,你从外面运来两台明堂大盏也照不见一环的边界。底下推着石环转动的是水,水流又岂是万年不变的,短短一日内都没个定数,石环的速度时刻都不一样,这个广海分明是没有现成解法可用的;这还没有讲到我最担心的,若真是同心圆也好,至少广海的形状我们心中有数,但你可有想过除了同心圆,也有相切圆,这广海里若是不止一个‘涡旋’,而有五个六个十个呢?我们一旦跳到别的涡旋里,大概真是回不来了!” “什么意思,难道以往的宫主也会把自己困在这里么?” “我方才都说了,恐怕宫主们不会那样鲁莽,走到内里来。你们只要想一想,要是将我们比作在海上坐着扁舟漂流,只等着风浪把人推到对岸去,最首要的是什么?” 几个大人面面相觑,片刻,秦棠姬犹豫道:“登船?” 鱼玄机拍了一下掌,道:“不错,总要先到码头登船才是。而一旦出了那方钉池,外头整个厅面都在旋转,且人根本分不清这一环到哪里交接,那么这登船的‘码头’只能是从钉池出来的第一环,因为那一环不论怎么转,都一定在渡员的面前等着!” 其余人这才明白,所谓的随波逐流,竟然是当初坐在原地不动,且这听起来竟像是唯一的解,倒是应了无头苍蝇撞上糖糕的玩笑话了。 可是如今她们已错到了哪个地步,谁也说不出来。 第四十一章·直木有恬翼(5) “依小宫主看,我们如今又该怎么办?” 鱼玄机鼻子里长长哼了一声,气鼓鼓道:“不如就躺在这里等死。”说罢解下背囊,往地上一躺。她生了一会儿气,心中反反复复思忖这片广海的破解之法,犹疑道:“你们应当都没有造过楼房,我略向你们说一说,或许我们还能看出破绽来。” 众人听了,忙围坐过去。 “这片空地这样宽阔,而又没有承重柱,且头顶就是万顷山石,虽然我们现在看不到,但上面想必是个穹顶,唯有穹顶——极大的穹顶,才能承受这重量。”她用手指在地面上划了一道曲线,“而这穹顶也不必是人造的,毕竟整个亡市本来就‘依势而建’;所以我猜测这里本是一个很大的山洞——” 她思虑片刻,咬了咬指甲,确认道:“山洞,由河水日积月累地冲刷出来的山洞。这条河现在还在流,就在这广海轮盘的下面推着石环转动。天枢宫主们在水上铺设石环后,我们虽然看不清石环的内外,但还可以看穹顶的高低来分辨自己的位置,不知我这样说你们能听懂么?” 几人沉默片刻,池小小站起身来,将自己手中萤灯从竹枝上揪下,撕破一道细口,猛地向头顶掷去! 鱼玄机才要制止,那几枚“光丸”已经飞到高处,流萤从缝隙中盈盈而出,向高处飞去——然而这座山洞的顶部竟然如此之高,池小小这一掷约有七十多尺,流萤则更飞到有八十尺之远,丝毫照不见穹顶在何方。这若不是天成而是人为,实在匪夷所思;天枢宫主何以在千尺深山内找到这样的奇诡地形为之所用,也是个难解之谜。 眼见这招落败,一行人越加沉默。正在这沉默中,鱼玄机忽然猛地拍了一下掌。 其余几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才要问她为何,鱼玄机示意众人闭嘴。这时其余人也反应过来,如果广海真有那么空旷,那么光不能照到的地方,声音却还能到! 这一招鱼玄机也不是第一次用,但若是在这里,却会尤其好用,正是因为广海中空无一物,只有四周的“岸缘”和头顶的“穹顶”能够回应。而它当真有数顷之大时,回声的间隙就更是清晰可辨。 鱼玄机的掌声传回,头顶先来,左方再来一声,前后方同来一声,右方才来—— 她二话不说,向着左方狂奔约两百尺,再次拍掌:每一次她总是先辨认头顶传来的回声是否比上次还要快些,再辨前方传来的回声是否比上次更快些,或说前后两边的回声是否隔得更远些。用这方法,几人渐渐摸索到越加靠近石环边缘的位置,直到击掌后,几乎只剩下一个清晰回音,头顶和前方左右的回声合在一起且几乎快与原声分辨不出为止。 若是在规整的四壁内,这个准头还能更高些,但山洞的四壁本就不经雕琢,鱼玄机倾尽所能也只能摸个大概。她再叫池小小向天上扔了一只萤灯,这一次还不等飞到最高处,几人就已经能看到洞顶——果真是个山洞,还悬着若干钟乳石,鱼玄机猜测得不错,若是洞顶有钟乳石,这山洞地面上曾经必然有水流过,如今看不到了,是因为天枢宫主在水上架设了机关,而将水面整个挡住。 几人靠此法估计已经走到最外环上,鱼玄机和莺奴率先放下萤灯坐到地上,三个成人便也坐下等她发言。鱼玄机也知道如今的状况,她和莺奴已经成了这五人的领袖——果然如她所说,即便她不知道地宫是什么模样,还是可以全身而退。 她坐在地面上揉了揉脚底,将绑腿拆下,一边重裹,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我们现在已经重新游回‘扁舟’上了,既然登船,必然也有下船的时候,莺奴虽然没有说,但我猜测在这幽暗中,‘对岸’必然有什么标志,提醒我们登岸。我们五人中只要留一个人守夜,看到那标志之后叫醒其余人即可。” 秦棠姬道:“由我来罢。” 鱼玄机却轻笑道:“不如让池谷主来,方才谷主也说了,才休息过不久不需睡觉,想必现在精神还抖擞得很;我还在长身体,放我睡一刻罢!”说着枕到手臂上就要阖眼。 第四十二章·直木有恬翼(6) 池小小恼羞成怒,道:“方才是方才,我现在头痛得很,这夜我值不得。” 一旁芍药听了,连问她为何头痛,池小小沉声道:“我自入地宫以来身上就不太适意,现在更有每况愈下之感,这地宫里想必有什么怪东西——你们难道没有觉得身上不快么?” 鱼玄机也没抬头,只是将眼睛转过来看她,定定道:“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怪东西攫着你不放么?正是阎王爷呢,池小小!你自己不敢说出来罢了,死期将至的滋味如何,不如趁这时候给我们好好说说,让我开开眼。” 池小小双眼欲眦,秦棠姬却迟疑道:“不瞒小宫主,这怪异感觉并非池谷主一人觉得,我自入了地宫以来,也觉得十分不快,然而也说不清楚为何。” 芍药道:“糟了,莫不是我身上的怪病传到你们二人身上去了,我自前夜开始,却觉得身上力气恢复许多,在铜钉池受这样的伤、流那么多血,都没有一点事呢。” 芍药说这番话时,秦棠姬脸色已经渐渐变了,她满面惊怒地转过身去看了看芍药,忽然暴起伸出手捉住她发髻、将她头颅凑到眼前看了一眼,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鱼玄机,你做的好事!” 芍药眉间露出的,是一枚新育成的观音痕。 一见师父发怒,莺奴也马上弹起身来,迅速将鱼玄机护在身后。池小小面色最是复杂,此刻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鱼玄机似乎有恃无恐,嘻嘻笑道:“那天我让你试试茶汤时,已经喂你喝了两条蛊虫进去,现在一月过去,你也是观音奴了!怎么样,你与你主人竟然也有平起平坐的一天,该谢谢我!池小小寿命不剩多少了,你还要从她那里再分一点,她过不了多久就该见阎王去了,你也该换个主人唤唤,称我一声鱼宫主也好,叫我鱼谷主也可,你们绝尘山谷总之要改朝换代了!” 池小小这才从牙缝里狠狠吐出一句话来:“鱼玄机,你心肠里莫不是毒虫老鼠,芍药身上没有武功,对你又有什么用处,你要拖她下水?!” “我可是在做好事呢,芍药从今天开始强身健体,还可以整整活上三十年,赶得上六十大寿,那时候连我都灰飞烟灭了,她还活着,岂不善哉!——怎么,你自然也可以当即一掌打死她,便不致死在我们寻到血棠印之前,也免受身上许多不爽,你杀么?”她这样说着,眼中放出凶光来,身体却往后退了一些。 秦棠姬还未听完,一只手已经向着芍药脖颈上劈了过去! ------ 池小小大惊失色,伸出手去与秦棠姬挥到一半的手臂撞在一起,秦棠姬这一掌力道何其大,乃是杀人之力,池小小全身受之,一道鲜血立即从鼻孔里喷出来,溅了芍药一脸。秦棠姬受了三成反噬,体内真气也撞得粉碎,喉中发出一声痛哼。 秦棠姬的性格便是不论与谁同盟,只要谁此刻忤逆她,她绝不会相让半分,这是她血液中的本能。池小小应了她第一掌,必然还要扛她第二掌,而这第二掌已经在半空中了! 池小小眉头也不放松半分,竟是猛喝一声,又将秦棠姬第二掌发疯似的挡回去;两掌未成,秦棠姬胸中怒火已经窜过头顶,眼看就要杀红眼,池小小怒吼一声:“你若是一定要杀掉一个,不如就杀我,只要你杀得了!” 秦棠姬惊极反笑,暴喝到:“池小小,你是昏了头了,我杀了你再去杀她,岂不是易如反掌!”眼看池小小一招“气刀”已经出到一半,秦棠姬忽然收了势,伸出手去猛地捉住池小小手腕,眉头间的杀气也收回腹中,喘着粗气紧盯池小小的眼睛——“不该打下去了!” 这次倒轮到池小小吃了一惊,秦棠姬竟然也有突然分清敌我的时候。她伸出手臂抹掉鼻下两道鲜血,转过头去看鱼玄机——这小姑娘脸色也不好看,看到两人突然同仇敌忾,表情也突然畏缩起来,额头上流下冷汗如瀑。 莺奴将她牢牢护在身后,鱼玄机仍然声音发抖,强作镇定,颤抖着慢慢说道:“不要过来。” 哪有人听她的话,秦棠姬和池小小的脚步都已经各自向她迈了过来。这等气势连莺奴也没有见过,她眼见师父的眸子里已经聚集起层层火焰,如果这一招下去,可能伤到她也在所不惜! 正在这时,鱼玄机的拳头缓缓紧握,一股钻心刺骨的钝痛从观音痕处直逼三个大人的颅骨,芍药的痛哼第一个传到众人鼓膜,人一瞬间就倒在了地上。鱼玄机只是稍稍借力,芍药必然首当其冲,片刻就会一命呜呼!池小小立即抱住头低吼一声:“住手!——” 第四十三章·静流无躁鳞(1) 鱼玄机暂时停止借力,满头是汗地盯着三人,不敢动弹一下。 那蚀骨的剧痛立即退散,芍药也缓缓从地上坐起,池小小看到她无事,声音里的杀机也消弱许多,然而其中也带了许多疲倦: “——鱼玄机,我一直以为你们天枢宫三百余年的教派,总有些骨气,因而我对抗你时也不屑使诈,但你小小年纪就已经心狠手辣,真是李深薇亲手带大的养女!”她抬起眼来,目光直刺鱼玄机眉心,“我虽然杀人无数,扪心自问却从来没有暗箭伤人的时候;你做下的每件不诚之事,将来都要吃到报应,我知道那时我早已合眼,但等到那天你可要记得我说过这番话!” 鱼玄机从莺奴身后站起来,汗水从她下颌淋漓滴下,她也放任不管,向着池小小靠近两步,颤声低吼道:“……你说完了么?” 秦棠姬和池小小竟一时不敢出声,看着那少女向她们这边又迈了一步—— “说完了?” 她嘴角露出一个微笑来,似乎是想大笑,却又忍着不笑,只对着池小小的脸一字字说道:“我已经说过了,言语也是机关,人也是机关,同盟即是机关,敌对亦是机关,我用机关对付你,绝不会有半点于心不安,只因为我是天枢宫主!只要你心里有判断是非的教条,你就会被我利用,只要你觉得那教条比你的生死还高一等,就乖乖受死,不要在这里指点我的良心!” 死一般的沉默。 秦棠姬心中已经翻过千涛万浪,慢慢平静下来。她暗中细数这少女是如何从莺奴到她、从池小小到芍药逐渐掌控局面的,而这道网如此错综复杂牢不可破,不但每个人都牵向她,每个人之间又互相牵系,而这些关系都为她所用,从哪里都击不溃她。 这样一个弱女子,你要信她或许哪天被山上飞石砸中魂飞魄散都不出人意料,反而是死在刀剑之下更不像她的命运,秦棠姬不是不信这种至弱则强的奇门路数,她信,且知道运数就是如此波谲云诡,她只要盯着鱼玄机的眼睛看,就知道这个女子将来会输在最不可能的关卡。 这时候,莺奴慢慢站起身来,从背后将鱼玄机的手一把拉过,把她拖到身后去,双臂护在她身前:“小宫主,你去休息吧,汗都打湿衫子了!” 秦棠姬心中更是不甘,从喉咙深处爬出一声:“莺奴,……” 莺奴却也没有置之不理,回身跑到师父身边,也劝她坐到地上,柔声道:“师父也歇息罢!我来值夜。” 秦棠姬将莺奴手臂拉住,道:“你就在我这边歇息,我来值夜。” 这场风波就这样被莺奴突然强行平息,然而五人心中都各自有数,暗潮还在底下酝酿,且绝没有保全的可能。秦棠姬守夜时,不断转头去看池小小的情形,她状况的确不好,这样疲累的身体竟然一点都睡不安稳,一双眼睛也直勾勾看着秦棠姬和鱼玄机两面,似一头被卡在岩缝中受伤的孤狼,担心睡去就醒不过来。 鱼玄机带来的萤灯,现在已经熄灭一半;时间这样一点一滴流逝,等萤灯完全熄灭的时候,她们真会彻底死在地宫里。身上的干粮她吃得很省,尚可以坚持体力,水却不多了。一想到这石盘底下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流水,却分毫都喝不到,这念头几乎在清醒时无时不刻不折磨她的精神。若是她也能休息片刻,大概还能甩开这些烦扰,怎奈她也休息不得。 正在烦躁不安时,身畔的莺奴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轻轻一呼: “到了!” 其余人像是从来都没有睡着,一听到莺奴的声音,都纷纷坐起来,朝着她纤指所指看去。只见她示意之处,淡淡燃着一团红光,稍不注意就会被一众人错过了。 “船”靠岸了。 池小小第一个站起身快步接近,走近时,她回头道:“又是玄武。” 等一干人走得足够近,就看清山壁上模糊的红光确实是蛇头龟身的模样,蛇头向怀中微微低下,似乎对着来者行礼。细看时鳞甲分毫毕现,姿态栩栩如生,竟有几分呼之欲出的气势。这玄武四只宽可一人的龟足踩着高台,下腹贴地,与高台融合在一处。通体幽红,如同一整座红玉宝矿被雕成玄武形状,而这宝兽就睡在地宫内看守秘门,数百年来未曾合眼。 莺奴跑近些看看,发觉这玄武外层是薄薄的琉璃,内中的红光明暗不定,似乎还缓缓流动,如同熔岩一般。她将脸贴近些细看,突然后背寒毛直竖,退了几步跳开那琉璃巨兽。“是虫子!” 第四十四章·静流无躁鳞(2) 其余人趋近看看,那层薄薄琉璃内发出红光的不是熔岩也不是火焰,而是满满当当坨结在一起的红色蠕虫,宽可有半指,长不知几许,互相交错填满了整个玄武身体,如同血管盘缠。这些蠕虫都还活着,红光也时明时暗,仿佛这尊神兽的心脏还在跳动。 再细看,那与高台连结在一起的四足和下腹,似乎通向更深处,这些蠕虫正是从这里流到顶端,如此看来,地下必然有活水,而活水中已经满是这样的红虫,当初秦棠姬心想饮用地下的活水,如今看来也是做梦罢了。 池小小在高台边站了一会儿,伸手去摸了摸制作巨兽雕像的琉璃,左右摩挲几下之后,她忽然朝着厚度最薄的地方劈了一掌! 鱼玄机大惊,冲上前将她的手拉过,道:“你这又是做什么,难道好玩么!” 说着转过头去看了看池小小出击的位置,琉璃纹丝未动。她盯着这琉璃看了几眼,似乎突然明白什么,高叫道:“天呀,这是天枢琉璃!——” 她从小读了那么多宫内机典,总能在神机妙器的图解里看到这四个字,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据说这种琉璃制法极其神秘,不是琉璃窑中烧制而成的,且其质量之轻却能承受数千倍重压,透明如水晶;她一直以为这神物在开元那场大火中已经尽数毁灭,没想到这里却有如此庞大的一座琉璃玄武,真是精美绝伦! 池小小道:“宫主何不想办法把这虫取出来做灯?” 鱼玄机摇了摇头:“这虫离了水能不能活暂且不论,暴露风中能不能活也暂且不论;我们身上坚硬之物早都在饕餮石兽处抛弃殆尽,要破碎这天枢琉璃都成问题。更何况这虫咬人也不,有毒也不,谁都不知道。”这边还在一条条列着,只听得池小小这边一声冷笑,单掌猛击两下,乃是她独门的“气刀”! 鱼玄机大惊失色,快步从那玄武高台上逃开,看样子这琉璃和池小小的气刀比起来,还是池小小更胜一筹,琉璃玄武的下腹已经碎了一块,高可两人的玄武内全部红虫就这样洪流一般喷射出来,一时间溅得五人满身都是,莺奴吃不起这样的惊吓,怪叫起来,疯了也似向后退步,一边将身上蠕虫拍落在地。其余人也被糊得动弹不得,这些蠕虫每条都有半指之粗,落在身上观感十分惊人,凉丝丝的让人作呕;经历一次,大约一生都要做这噩梦。 好在这些虫子离了彼此,也没有清水滋养,立刻恹恹的不动弹了,只是片刻,光芒也消弱下去。看样子毒性倒是没有,只是这种湿虫喷身的体验,实在叫人说不出的恶心,鱼玄机好一阵缓不过劲来,喉咙一阵瘙痒,猛地咳嗽一声,手掌心多出三条观音蛊来。才想要甩掉,她忽然看看这手上红彤彤的,和这地上红彤彤的,竟像是…… 她一时不能置信,但再三比较时,还是脱口而出:“这虫子是观音蛊!——” 其余几人也不自觉地从虫潮里退开三步,这东西若真是巨型观音蛊,一只就能要命,但看它落在地上蔫萎的模样,却又全没有一点杀伤力。若真是,那么这地宫里既然已经出现了这等体型的观音蛊,血棠印也总该就在附近,倒算是半个好消息。 秦棠姬脸色有些苍白,忍着恶心低声道:“鱼宫主,你的母亲是苗疆女子,你对蛊虫的道理可还通晓么?” 鱼玄机道:“教主姊姊想说什么?” “蛊虫互相吞噬,为强者尊,体型越大地位也越高,这里的蛊虫如此强壮,或许我们这些奴不是它的对手,你这观音主也不是它的对手——这地宫里面,有比你地位更高的饲主,你可有这样想过?” 鱼玄机一时无语,假使真是那样,她连反击也没有机会。 还在沉吟,莺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虫还会制丝呢!” 几人朝着她手指所指处看去,原来方才被池小小击碎的部位还活动着许多活虫,此时正缓缓围到裂口,如春蚕吐丝一般,从口中吐出粘液,将那块伤口修补起来。 鱼玄机这才恍然大悟,若说这座地宫里的所有机关都可以无限循环,那么琉璃被击碎也理应自动修复,而这里能够修复琉璃的活物,只剩下生活在其中的观音蛊!她惊叫道:“天枢琉璃,天枢琉璃即是天蚕丝,天蚕即是观音蛊,这一切我们早就全都见识过的!”这一切都是同宗同源,渊源从天枢宫诞生之始就已存在,所以第一个利用观音蛊炼奴的人,很可能也来自天枢宫,千丝万缕的联系忽然在一刻全部咬合住了! 第四十五章·静流无躁鳞(3) 几日前她与莺奴潜入饕餮潭时所用的丝线,正是天蚕丝,在《天枢机典》内,这种丝线可以用来牵引机簧,亦可以制乐器,还可缝制衣衫,而其中后两种制品在开元年间末代宫主的自焚大火里,已经尽数成灰,只留下未被焚毁的其余高楼内还留存若干由天蚕丝牵引的机关;丝线本身天枢宫至今尚存十梭,已经是鱼玄机所知的最后库存;至于天枢琉璃,最出名的是“圈莲池室”,据说此室四壁皆由天枢琉璃制成,通体淹没在旧宫背后的圈莲池底,人可悠坐其中,滴水不沾而观湖赏鱼,滋味无穷。这一整座琉璃小室在武后圣历年间那场“祭祀”之后随着其他一些东西一起凭空消失在世界上,从此再也没有一点踪迹可寻。这些制品天枢宫都已使用了两三百年;再加上这座地宫里面也饲养了数量如此惊人的观音蛊,足以见得从天枢宫历史的第一天开始,历代宫主就一直在利用这小生物了。 再想到初代宫主虞氏就已经掌握血棠印的事实,鱼玄机脑中突然电光火石地闪过一个念头,若饕餮潭旁受意的传说属实,当时潭水中果然是血红一片的话,或许那不是百兽的鲜血,而是这种观音蛊虫—— 而这其间最叫她不敢去想的,也是这两者之间的联系:如果训练此虫是天枢宫主所为,那么世上第一个观音奴——抑或称观音主——也就出自天枢宫主之手。她们为何培育出这样奇怪的人、后来又为何使得观音主流落到宫外,当年父亲为何想到将身为观音主的母亲重新接回来,这些问题,鱼玄机都无从问起,只知道三百多年后,她竟然回到这座深宫来做了它的主人!命运若真是如此安排了她,她就没有反抗的勇气了。 她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天枢宫主早在百年之前就培育了这样奇诡的小活物,生生不息,我这大唐第一的萤火虫纵是燃尽也不过八九日,恐怕我确实是胜任不了堂堂天枢宫之主罢。” 只是片刻,那段破损便为观音蛊修复如初,龟足底下的蠕虫缓缓涌回空腔内,整个玄武透雕又放出烈烈红光来。这样看来,底下的活水里真是有无穷的蠕虫,想着令人浑身发毛。 其余人都未注意到,秦棠姬已经踩着满地虫尸绕到玄武雕像的后面去了。此时她的声音从雕像后面幽幽传来—— “莺奴,你在广海之后,就游到一处狭缝中,可是这里?” 秦棠姬摸索到的地方,乃是一道极其狭窄的缝隙,其宽窄仅能侧身通一人。这个宽度,或可容许秦棠姬的身材,却不知池小小还能不能进去。她还在左右比划,莺奴已经从她背后凑上来,拿萤灯稍稍照了一下,毫不犹豫便走了进去。 秦棠姬见弟子如此笃定,便也横着身子缓缓走进去,好在这条缝像是知道一行人的高矮胖瘦,宽横不多不少可以容下身材最丰润的芍药,也能容下高大些的池小小,但她们两人若是进来,或许行动会十分不便。她这样向内走了约有一丈地,还在想着,忽然一阵刺痛。 她大呼不妙,向外呼唤鱼玄机:“小宫主,这里面有古怪,先迟些进来!” 第四十六章·静流无躁鳞(4) 鱼玄机听见她的话,猫腰探身进来,只见这两侧的山壁未经雕琢,只是极其普通的石面,这样的石面上能有什么古怪机关,她倒是好奇起来。秦棠姬听见她脚步声跟上,艰难道:“小宫主,恕我不能回头对你说!这里的山壁生了一种怪纹,人可以从外面进来,可是要退出去却会被伤到,我现在行进不多,挣一挣大约还可以出去!这条路过于危险了,你让池谷主在外看看是否还有其他通道我们未曾注意到,这狭缝我们是有进无出!” 鱼玄机听了,连忙缩身出去,好在她还是少女,身形娇小,在这山缝内还出入自由。她退到狭缝外,将秦棠姬的话一传,又道:“里面许多凶险还未可知,现在我们身上口粮、水和光源都已不多,如果我们现在打道回府也还来得及,不知谷主意下如何?” 池小小知道鱼玄机这是在嘲弄她,双目圆瞪,道:“宫主这是等着在找到棠印前耗到我死,这大可不必,我也不过剩下两条路而已,要么死在这里,要么寻到棠印,除掉你和秦棠姬,要我打退堂鼓却是不可能的!” 她这样说着,拉着芍药到狭缝面前就推她进去,自己也紧跟其后,不一刻就已经全身没入其中。鱼玄机回头看了看来路,先是空旷无垠的极广平地,再是这样的逼仄无比的极窄狭道,这两者间倒似乎还有一点对仗的美感。 她叹了一口气,也走进那道缝隙中,给队伍断后。一边向内摸索,一边不住地回想路上这种种机关,更是思绪万千。 方才这个广海转盘,极符合天枢宫的风格。鱼玄机阅读过那么多代宫主的笔记,深知正统天枢宫的机关,不屑于运用毒药和弹簧暗箭这样的“蠢钝兽夹”,如何将人在平地上困死才是本事。祖宫主那几代的机关,大者传说以整座聚山山脉为基,是如何建成的无人知晓、作何用途也散佚了;假如“亡市”果真由四个部分构成,而她们如今造访的只是其中之一、剩余三部真的在天上海底地下的话,她也相信。天枢宫的式微之势,其实不在太宫主花深宛自焚的那一刻,而是正如她之前在壁画处所见,壁画已经完成,天枢宫一脉断绝乃是命数。天枢机关,越到最后越趋于蠢钝兽夹之流,而深宛宫主之后,秋扫湖、父亲和她能制作的机关,几乎只能是普通的机巧物件了。“天枢宫主”这名字背后的魔力,似乎也是随着年岁渐渐消逝的。 深宛宫主自焚,带走许多历代宫主所制的图纸和机件,许多奇物只剩下文字叙述,为这遗憾,使得秋扫湖、鱼劫风和鱼玄机这三代宫主都难以和最微末的正统天枢血脉接续上。如今能在这座地宫里一睹遗物,已经能让鱼玄机死而瞑目了。 正如之前她已吐露的,她向来怀疑天枢宫主并非完全的凡人,或许如今一步步深入亡市地宫,可以一窥其真面目。 这一边五人最终都进了狭缝,莺奴走在最前,移动还算自如;池小小和秦棠姬身形最为高大,移动起来颇困难,四体少动都会擦着山岩,十分痛苦。然而细微的古怪又在于,这山岩上或是天然、或是经过一番鬼斧神工的雕琢,分散着许多细小石尖,尖刺指向狭缝深处,人若是向深处走,尖刺伤不到人;若是想要返回,尖刺便会划伤皮肉。卡得太紧时,人向前移动尚可,可想要走回头路却极其困难。这小小的石纹仿佛狭缝挥着的无形马鞭,催促人向前,果真是有进无出。三个成人都深受其苦,只有鱼玄机和莺奴还能自由些。 这样走了一阵,芍药艰难道:“鱼小宫主,你那小伙计带我们进了错路了,这地方如此逼仄,天枢宫主们若是要在这后面封存什么宝物,从这条路根本什么也带不进来。” 鱼玄机苦笑道:“刚才在玄武处,你们也都见了,出路只有这一条,莺奴也说了要过一条狭道,再说这苦楚可是你那谷主自己要受的,怎么好怪在我身上。” “你这冒牌货,现在这情形,也不知演算演算,若血棠印果真和其他宝物一道封存在后面,要人怎么从这里带进去?”池小小道。 “谁说带宝物进去非要用人呢,把珠宝绑在猿猴身上,将猿猴驱赶进去,等着猿猴死在里面,这宝物不也算是带到了!”鱼玄机颇没好气地回答,又道,“而且我也说了,或许有什么怪手将宝物自动带到深处去,其实这地宫,天枢宫主自己根本没有进来过呢!” 秦棠姬在前传来幽幽声音:“早前听说这些宝物都是求亲者带来的彩礼,天枢宫建这个地宫,为的是防外贼见财起意。可是建成这副模样,就算是自己要进去取用点什么都不成了,贮存彩礼哪有这样的贮存法,若是放进去就没想着再拿出来,那不叫彩礼,那叫陪葬才是。” “教主姐姐怎么总是说出些冷飕飕的话来,我给你们在这里断后,身后空荡荡黑黢黢的好不吓人,你这话说得我魂也飞了。但有什么不满意的,都怪你徒弟莺奴一马当先在前,你们都卡在这,我一人回去了罢。” 话虽这么说,她毕竟没有回头,还是跟在后面。前面莺奴的声音也远远传来:“小宫主莫怕,这路一定是对的,我似乎来过。” 这话叫几人反倒更加不适了,只听得前面秦棠姬嗔道:“莺奴,你做梦了么,你哪里来过?” 鱼玄机却暗中一惊。她二人去寻饕餮潭时,莺奴也说过“似乎来过这里”,这一次也绝不是胡言乱语。她当即闭了嘴,眉头紧紧皱起。片刻,似乎想到什么,道: “我们何必以常人的眼睛去看这个地宫呢,其实贮存取用财物,或许当真不需要活人!” 第四十七章·静流无躁鳞(5) 池小小问她此话何意,鱼玄机说到:“你们可听说过一种木人,有手有脚,腹中没有五脏,只有机簧拨片;或者会端茶倒水,或者会洒扫拭几,或者会歌舞琴瑟,然而都不是活人——我说这个,是因为在《天枢机典》上,我的确读到过这样的机关,可见天枢宫不乏这样的发明;莺奴,你过了狭道之后,后面是什么?” 莺奴的声音有些颤抖:“是个巨蚌兜成的‘胃袋’。” 鱼玄机追问了具体的情形,听罢回应道:“《机典》中有一名叫‘贝脯’的机关,虽然名唤贝脯,但身形好似一条空心的双头蛇;典籍上提到它也有捉取物品的作用,但没有细说。方才池谷主问我彩礼要怎么放进去,那么若是有可以捉取物品的机关可用,天枢宫主们又何必亲自走到地宫下面;而莺奴又说这条狭道后面是‘贝眼’,我就更确定她们当初用‘贝脯’在后面设置了一个机关。我看事情马上要棘手了!” 几人连问为何,鱼玄机只是问莺奴:“你在‘广海’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向下看看?” 她这样一说,一行人中已经有人反应过来其中缺失的环节——莺奴在那座潭底的经历虽然可以拿来参考,可她自己也没有走遍所有可能的通路,因此方才还没有进入狭缝的时候,她们很可能已经错过什么东西了! 莺奴也喉头一噎,当时自己在广海中,只想过向上是行不通的,却没有想过向下是否可行,只因为当时她满心只想离开这片水域,因此根本没有将下潜算在方案里面——但如果在广海她就往下探索,或许会和原本的经历一样,看到那面“水中之水”——而那又是什么?她此刻悔恨当时未能跳进去探险,已经没有用了。 一想到自己虽然进入过那片神秘地带,对它仍然一知半解,莺奴心中的恐慌又开始发作起来。 秦棠姬道:“话虽那样说,可是刚才在玄武处我们已经见了,地下的活水里已经长满了观音蛊,如果我们本不需要进入狭缝,而是在广海转盘的某处向下行的话,要怎么避开那些虫子?” 池小小道:“鱼玄机说得不错,既然言语是导向的机关,那这座地宫里一块石头、一条虫子都可以是机关,她算准你看到这些虫子就不愿接近,因此用这种机关将人与路径隔开。刚才我们身上也沾过那东西,并无大碍,或许得利于我们三个早就是观音奴的缘故。” 秦棠姬声音中带着恶寒:“你真要从虫河里游下去?” 池小小则有些无奈:“就算想,我们如今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几人这样说着,莺奴忽然在前面停了下来,秦棠姬才要问她出了什么事,这少女抱着头叫道:“机关在地下,……” 还在疑惑,莺奴紧接道:“……地面是特意浇注的!” 秦棠姬好像明白过来! 方才的广海里之所以没有水,是因为天枢宫在暗河的上面架设了“转盘”,将河水遮盖住了;那么这道狭缝若真的是纯为天造,也不可能平白在缝隙中有一条供人行走的泥路,而应该或是直通地底的虚空,或与外面一样是流动的水,这一层土地下面必然也藏着什么。 几个人还在琢磨脚下可能藏着何种机关,只听池小小忽然幽幽道:“小宫主?” 没人回应。 夹在中间的三个成人因为身体被牢牢卡在深缝内,连头也不能转,故而不能确认身后到底还有没有人,但池小小的这一声呼唤已经让剩下的三人方寸大乱—— 鱼玄机不见了。 第四十八章·静流无躁鳞(5-6) 池小小问她此话何意,鱼玄机说到:“你们可听说过一种木人,有手有脚,腹中没有五脏,只有机簧拨片;或者会端茶倒水,或者会洒扫拭几,或者会歌舞琴瑟,然而都不是活人——我说这个,是因为在《天枢机典》上,我的确读到过这样的机关,可见天枢宫不乏这样的发明;莺奴,你过了狭道之后,后面是什么?” 莺奴的声音有些颤抖:“是个巨蚌兜成的‘胃袋’。” 鱼玄机追问了具体的情形,听罢回应道:“《机典》中有一名叫‘贝脯’的机关,虽然名唤贝脯,但身形好似一条空心的双头蛇;典籍上提到它也有捉取物品的作用,但没有细说。方才池谷主问我彩礼要怎么放进去,那么若是有可以捉取物品的机关可用,天枢宫主们又何必亲自走到地宫下面;而莺奴又说这条狭道后面是‘贝眼’,我就更确定她们当初用‘贝脯’在后面设置了一个机关。我看事情马上要棘手了!” 几人连问为何,鱼玄机只是问莺奴:“你在‘广海’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向下看看?” 她这样一说,一行人中已经有人反应过来其中缺失的环节——莺奴在那座潭底的经历虽然可以拿来参考,可她自己也没有走遍所有可能的通路,因此方才还没有进入狭缝的时候,她们很可能已经错过什么东西了! 莺奴也喉头一噎,当时自己在广海中,只想过向上是行不通的,却没有想过向下是否可行,只因为当时她满心只想离开这片水域,因此根本没有将下潜算在方案里面——但如果在广海她就往下探索,或许会和原本的经历一样,看到那面“水中之水”——而那又是什么?她此刻悔恨当时未能跳进去探险,已经没有用了。 一想到自己虽然进入过那片神秘地带,对它仍然一知半解,莺奴心中的恐慌又开始发作起来。 秦棠姬道:“话虽那样说,可是刚才在玄武处我们已经见了,地下的活水里已经长满了观音蛊,如果我们本不需要进入狭缝,而是在广海转盘的某处向下行的话,要怎么避开那些虫子?” 池小小道:“鱼玄机说得不错,既然言语是导向的机关,那这座地宫里一块石头、一条虫子都可以是机关,她算准你看到这些虫子就不愿接近,因此用这种机关将人与路径隔开。刚才我们身上也沾过那东西,并无大碍,或许得利于我们三个早就是观音奴的缘故。” 秦棠姬声音中带着恶寒:“你真要从虫河里游下去?” 池小小则有些无奈:“就算想,我们如今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几人这样说着,莺奴忽然在前面停了下来,秦棠姬才要问她出了什么事,这少女抱着头叫道:“机关在地下,……” 还在疑惑,莺奴紧接道:“……地面是特意浇注的!” 秦棠姬好像明白过来! 方才的广海里之所以没有水,是因为天枢宫在暗河的上面架设了“转盘”,将河水遮盖住了;那么这道狭缝若真的是纯为天造,也不可能平白在缝隙中有一条供人行走的泥路,而应该或是直通地底的虚空,或与外面一样是流动的水,这一层土地下面必然也藏着什么。 几个人还在琢磨脚下可能藏着何种机关,只听池小小忽然幽幽道:“小宫主?” 没人回应。 夹在中间的三个成人因为身体被牢牢卡在深缝内,连头也不能转,故而不能确认身后到底还有没有人,但池小小的这一声呼唤已经让剩下的三人方寸大乱—— 鱼玄机不见了。 莺奴第一个狂躁起来,她来这座地宫本就是为了从鱼玄机那里知道自己的身世,如果鱼玄机不见了,她先前付出的辛苦就都是白费! 池小小等人还不敢死心,继续喊了几声,然而哪里有半点回音? 她方才还在后面说话走路,没有一点异兆就不见了踪影,难道是趁着几人刚才争论的时候当真打道回府了么?若说她的体型,从狭缝原路返回倒是有可能,或许此前特意走在最后一个也是安排好的!然而现在一行人离宝物不过分寸而已,连莺奴也说过这条路虽则艰险却一定能通向下一关,鱼玄机又怎么会突然弃权呢? “难道是死了?” 前面的秦棠姬回应道:“应当没有,她曾说过观音主若是没有交接印主之位就死去的话,我们这些观音奴也会立时猝死,但我们现下还好端端的,她也应该还活着。” 可若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却不见了人,难道是被这山岩吸了进去?这想法弄得人心里很不舒服,机关不过是机关,不是妖魔鬼怪,鱼玄机走过的路,她们都已经先走过一次,为什么偏鱼玄机着了道?若说是谁中招都还好些,天枢宫主自己中了招,岂不吓人。再联想起事前被提起过许多次的那种“异能”,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怖又开始在四人中间蔓延了。 这头还在手足无措,那一头莺奴竟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秦棠姬一惊,这孩子虽然胆子弱,可是听到她真心悲泣却是第一次,鱼玄机在她心中究竟是什么人? 她秦棠姬也不是个会安慰人的,人被夹在石缝中更是连上前替弟子擦擦眼泪都不能,身后池小小还在抱怨莺奴哭得这地方更加鬼气森森,秦棠姬只能厉声喊她闭嘴。 莺奴拖着步子走在前面哭了一阵,自己止了泪,垂着头一言不发。 窄道走到这里,倒是略略宽敞了一些,再向前约一炷香的时间,山缝中已经宽可容人安步。此前一直无法蹲下身来查看地面的蹊跷之处,如今倒是有机会了,秦棠姬喊住莺奴,三个大人将萤灯聚到中间,围在一处检查此处的地面。 正如方才莺奴所说,这里的泥沙地面并非天然在此,而是人工铺填的。但好在是泥沙,松软到用手也可以挖开。但问题在于这地面被填了几尺高无人能知,假如她们此时耗费时间来挖土,可能就没有体力走出狭缝。斟酌片刻,几个大人还是约好继续前行,暂时不去理会这地面下面藏了什么。至于鱼玄机的失踪,几人只能暂时不将它与地面下的机关联系在一起,毕竟即便有机关,她们也只能一脚一脚走到终点为止。 几人一边重新启程,芍药一边提问道:“方才我们看了,这里的地面用的是沙土,可奇在这些土是从哪里运来的?这座地宫地处深山,但凡有空室,也是从石头里挖出来的,绝无挖出泥土的可能,这些土必然是从宫外运来,这却要怎么办到?” 秦棠姬沉吟道:“因为那并非沙土。” 芍药听了,弯腰拾起一把“砂”来,这“沙土”确实尤其均匀乌黑,但她仍旧看不出个所以然,秦棠姬便在前面幽幽道:“是蚕砂。” 池小小恍然大悟:“这是观音蛊的虫粪!” 此话一出,狭道内又突然陷入沉默——所以这地方究竟有多少观音蛊,从多久之前就开始有了,想想实在令人寒毛直竖。 沉默中,秦棠姬又开口道:“我们一路走进来,窄缝这样夹人,如今也松泛了;所以若有人有心要进,照旧挡不住。棠姬有一愚见,不知池谷主心中是不是也有此想。” 池小小脸色微变,沉默了一会儿,颤声道:“秦教主不如先说。” “依我看,这个窄缝不是防人进入,而是阻止什么东西出去。” “秦棠姬,此前鱼玄机怪你总是口出凶言,如今真是越发邪门了,这地方深在百里地下,除了我们这样的活人,还能有什么东西要出去不成?” 秦棠姬笑了笑不置可否,莺奴倒是在前面轻轻说道:“有。” ------------ 四周空气不禁为她这一声回应安静下来。然而空气当真寂静时,果然有一串古怪的声音从不知何处传到了几人耳中! 一行人不禁停步,但她们停步不久,那声音也就停下;她们放慢步子噤声走了一小段,便没听到这声音继续追上来。芍药颤道:“莫不是真有东西……” 还未说完,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池小小上前将芍药嘴捂住,那个声音极轻地在她们附近点了两下—— 夺,夺。 芍药用口型续道:“莫不是真有东西在下面?难道它方才正是从底下钻出来,把鱼宫主拖下去了?” 几人不禁身上一冷,如果蚕砂里有东西把鱼玄机拖了下去,那倒果真无声无息。那时候她们争论发出的声音,很可能把鱼玄机的呼救也盖掉了。可是蚕砂下面是什么,为何发出这样的声音,又为什么带走鱼玄机却没有要她的命?——再想下去,方才三个大人都无事,独独鱼玄机走在后面却消失了,大概就是因为她的体型在狭缝中还可以活动,而三名成人被牢牢锁在两道石壁之间,“那东西”无法将她们拉下去! 那么现在狭道变宽,会不会是为了方便“它”行猎呢? 秦棠姬扫视一圈,看到众人面色都不好看,就知道每个人都已经想到这一层上。别无他法,如果因为害怕“它”而停滞不前,她们也难逃一死,剩下的旅途她们必须速战速决,萤灯最多只能坚持十个时辰了。 她向前跑了起来! 第四十九章·飞凫袖始拂(1) 莺奴马上跟随其后,两人奔跑起来惹得沙地簌簌作响,池小小一边咒骂,一边拉住芍药不让她轻举妄动。“它”好像听到了声音,也朝着秦棠姬的方向追去。等秦棠姬走出一段距离,“它”也跟上去之后,池小小方才敢拉着芍药上前。 秦棠姬的身影在前面停了下来。她听了好一会儿,忽然回过头对池小小喊道: “它走了。” 果然,屏息倾听时,那个声音竟然离她们越来越远,而且秦棠姬这一喊响起,“它”也没有回头。这倒让一行人摸不着头脑,但一时也管不得那么多,至少她们又可以放心前行一段时间了。时间,她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窄道再向前不过半个时辰,前方就忽然空阔起来——说是空阔,但也不算宽敞,大约有两床宽的甬道接在山道之后,沙地也截然而止。这里的地面是石板架成,用手敲敲似乎并不太薄,大约有宫门般厚,且石板之间缝隙极小,恐怕带着工具有备而来也未必能撬开。一行人在这片新天地逗留顷刻,继续前行——狭道已尽,接下来定然就是那个贝眼室,一想到鱼玄机消失前留下的那句“事情马上要棘手了”,几人都不禁喉头发干。 秦棠姬用萤灯照照,暂时还看不见贝眼室的踪迹,才要抱怨一句,一个她最不想听到的声音突然从前方传来! 夺,夺夺夺。 “它”还在!! 难道它刚才冲到前面去,是为了守株待兔么?!几人一时乱作一团,恐慌中池小小大吼一声:“这里的地面是石板,它上不来的,都慌张什么?!” 这话音才落,萤灯微弱的光线就照到前面甬道的石板,竟然微微翘起,那一块石板竟然是活动的! 此刻她们已经没有任何选择,谁也没有犹豫,全体向那块石板冲去。“它”已经撬开了大约一指高的缝隙,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块石板的下面,漏出丝丝红光,似乎是海涛一般的观音蛊。 四个女子用尽全力踏在那石板上,将已经被顶起来的石板生生压回原位,里面那东西似乎还发出模糊的怪叫,朝着石板左捅右撞。芍药早就吓得脸色雪白,直要池小小将她扶着才能站稳。秦棠姬也是满脸通红,两道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它”立马安静下来,不多时,“夺夺”的声音又一次向着别处飘去。 四个人站在石板上快有一盏茶的时间,丝毫不敢动弹。等确认“它”绝对不在附近之后,秦棠姬蹲下身来,开始检查那块石板。 这块石板从外表看和其余的毫无差别,然而却是活动的,但人若是要从甬道的这一端打开石板却几乎没有可能,原因也如之前所说,石板与石板之间缝隙极其狭小,人的指头根本伸不进去,这个活门只能从下面推开。 几个人心都越来越冷,“它”虽然走了,但如果整条甬道都是这样的活门,“它”随时可能从任何一道门爬出来。她们只有区区四个人,如果那东西还要发起攻击,恐怕就挡不住了。 芍药惨白着脸询问接下来还如何是好,只听得莺奴说道:“只能马上过了下一关才行。” 秦棠姬也点点头,从那块石门上面收脚回来,照了照前方,道:“不能在这里耗下去了,在狭道我们也耗费了近两个时辰,先不论别的,再喝不到水谁都撑不下去。” 只能先强行将这里的危险抛诸脑后了。一行人重整行装,打着萤灯向前走去。原本萤灯在鱼玄机那里还备有近四十只,鱼玄机不见了,她们的萤灯也马上就不足以照明,四人中间只是一片愁云惨雾。 一路上轻声慢步走了不过片刻,走在最前面带路的莺奴忽然停了步子,轻轻向后退了半步。她说道:“到了。” 第五十章·飞凫袖始拂(2) 身后三人纷纷加快脚步挤到莺奴身边,将所有的萤灯聚在一起,照亮前面光景—— 这乃是一书斋大小的下沉方室,地面与甬道大概隔了半人高;这方室必是人造的无疑,壁面和天地与莺奴此前在水下看到的颇为相似,一层层暗纹中闪现数十鬼眼,仿佛贝眼吐露珍珠。再将萤灯移近一些,便能看到墙壁、室顶和地面上列满了双掌大小的抽屉,那鬼眼乃是抽屉外的黄铜环,如果几人猜的不错,只要拉动这个环,就可以将抽屉拉出来;这幅光景很像是药房的药柜层层排列。不得不说,虽然这房间只有书斋大小,但满天满地都设置成抽屉的模样时,贮存量就不可小觑。 众人都屏息看着莺奴脸色,看她做何举动。 莺奴沉吟片刻,扶着甬道壁探身向内侧离她最近的抽屉伸出手去。 不论如何,要打破这间贝眼室,必然要先打开一只看看里面的机巧再说。她抽得极慢,慢得身后几人都不敢稍动一毫。这只抽屉由红岩制成,十分沉重,但两侧都被打磨平整,抽取并不费力。莺奴托着抽屉底部,将之完整提出后,屏气把抽屉轻轻放到地面上。几人的萤灯才照到抽屉里面,便引起一阵无声的惊叹—— 这枚“贝眼”里,竟然堆满了珠宝。纵是萤灯这么黯淡的光线下,其中的珠光宝气也足让人不敢直视,只是粗粗一看,一行人就知道仅仅一个抽屉里的财富就够普通人挥霍一辈子! 廿四明月葡萄珠,双孔雀翠玉镯,皇供的西域翡翠,相思玛瑙珠盘花,镂丝刻金钏子,鸽蛋大小的夜明珠……如果整个房间都是这些东西,天枢宫曾经真是富可敌国,现在就是坐吃山空也能再吃五百年,只是鱼玄机没这个福分看到。 几人一时都被这惊世财富震得说不出话来,池小小还想伸出手向抽屉深处掏一掏,莺奴忽然花容失色道:“不要动!” 她话音才落,石抽屉中悉悉索索一阵响动,其余人连忙纷纷退开几步。只见从辉煌珠宝之中,慢慢地探出一个布满鳞甲的乌黑蛇头来—— 那东西挣开沉重珠玉,寸寸脱出石匣,萤灯幽光下渐渐显出整个身子,真是一条乌黑长虫,此时听不见人的响动,似乎十分犹疑地盘桓在石匣边缘,仿佛僵死在那。若说是普通的蛇也罢,这一头却尤其乌黑,连肚腹也是乌黑的,萤光下几乎分辨不清头尾,看起来十分怪异。过了片刻,这东西久不闻响动,又簌簌摩擦着鳞片,怪异地扭动着逆行退回了匣中。 这时众人也已经知道,这就是鱼玄机失踪前说到的“贝脯”,之所以生成蛇形却被叫做贝脯,大概就是这间贮藏库乃是依贝眼室的原理构造的,那么存放珠宝的匣子即是“贝壳”,而其中有血肉的部分就叫贝脯。 秦棠姬恶声道:“这乌黑东西也像养在匣里的蛊,天枢宫真是什么高明的都没传下来,只剩下歪门邪道了。” 她的话音才出,那匣子里的贝脯仿佛听得懂人话,旋即从珠宝中昂首立起!莺奴脸色忽然又是一变,捂住自己口鼻,连连将师父向后推。那头贝脯还追出尺许,几人不得不将脚步声放到最轻,它方才疑惑地在半路停下来。稍后,它又如同刚才一样,倒行着向自己的贝匣退了回去,消失在黑暗中。 池小小咬着牙道:“秦棠姬,你不记得了,鱼玄机说过这东西闻声而动,你也敢高声说话?” 秦棠姬也想犟嘴,然而面前的景象让她瞳孔一缩,她点着池小小背后,捂住口鼻连连推开两步。 原来池小小方才那样低声的两句话,竟然让已经准备退行回去的贝脯绕道追了过来,现在这乌黑东西就攀附在池小小的肩头! 距离近时,那机关的头部看起来更加怪异,也不能被称作蛇,倒更像是一节软鳞甲构成的空管,两端都做成蛇头一样的三角形,嘴里黑洞洞的,此时它正张开了一端的大嘴,要向着池小小的喉咙咬下去! 秦棠姬马上明白过来,如果她们走路发出声音,贝脯就会来咬她们的脚;若是说话,自然就会来咬她们的喉舌,而这一口若是从池小小脖子上咬下去,谁都不知道是什么结果! 芍药见秦棠姬反应惊恐,回头看到那通体乌黑的机关蛇就趴在谷主的肩上,也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然而正是这时候,贝脯也突然转了向! 芍药发出的那一点声音,立即将贝脯吸引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池小小眼见这条怪物从自己肩膀飞跃到芍药胸前时,猛地出手将它肚皮捏住,企图将机关蛇捉在手里。然而天枢宫的机关又怎会轻易被拆解?池小小才捏住它那一瞬间,只见这东西两端的头都翘起来,如同烧卷的竹竿一般裂开,翻卷身体,两个头融化接在一起,竟然将池小小的手用鳞甲包了起来! 一时间没人能弄懂这机关为什么能做到这一步,但都明白过来一件事,那就是用人的肉胎凡身去碰这东西没有胜算! 才不过眨眼的瞬间,池小小的脸色已经变得刷白,其余人都看得出来她已经痛到必须大声叫出来,可是却不能叫!她们都不敢动,各自捂着口鼻静止在原地,眼睛不敢离开池小小那只被乌鳞覆盖的手——芍药的眼泪已经落了下来,因为她看到谷主的手腕上已经开始流下如注鲜血—— 这机关蛇化作一个带牙齿的胃袋,竟然正一点一点地在把池小小的手切下来! 第五十一章·飞凫袖始拂(3) 眼看那东西切得越来越深,池小小的手筋都已经被咬断了,芍药忽然将捂在嘴上的手松开,对着那机关蛇大喊了一声:“你冲着我来!” 芍药这一声喊出来,其余人都大惊失色,秦棠姬拖着莺奴退了半步,仍旧将自己的口鼻遮住,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池小小也惊道:“你干什么,芍药!”她的脸一半因为痛楚扭曲着,一半又因为惊讶而脱形,显得非常残酷。 就在这一瞬,贝脯已经将池小小整个右手的骨头切断! 池小小的冷汗如瀑布一般浸透了前胸,这一回她终于忍不住嘶吼起来,那可是断肢的痛苦! 这机关一旦开始工作,似乎就对周围别的声音不再感兴趣,芍药刚才那一声叫喊无济于事,只是眨眼间,它便笨重地落到地上,将池小小那只被齐根切断的右手吞在腹中,如同饱腹的老鼠般弹了一下,诡异地扭动两下身体,两个三角形的蛇头又重生出来,不紧不慢地向着贝匣游回去了。 芍药要去捉那只贝脯,被秦棠姬一把扯住衣领:“你放清醒点!” 芍药远比池小小还要惊慌,此刻眼泪像洪流一般冲刷下来,秦棠姬见状,低声道:“别哭了,哭得越多死得越早罢了!”芍药听了,仿佛从她话中明白什么道理,一边眼泪仍然不止,一边从裈裤上撕下一条布来,扑到池小小那里,将她断肢紧急包扎住。现在这时候,不要说一滴血,就连多出一些汗她们也会死得更快,秦棠姬虽然非常冷漠,但暗中似乎还是将她们看成盟友,特意提点她这一句。 虽然突发这样的折损,前方这一关却不得不过;好在池小小的观音奴体质还能让她坚持下去,芍药替她快速包扎之后,她自己摇摇晃晃地从血泊里站起来,扶着石壁似是面带愤恨地向贝眼室踉跄走去,芍药急急上前搀扶住她。 此刻几人都不敢说话,这小小的甬道内塞满了压抑的空气。 四人回到方才放置贝匣的位置,看到面前的景象,实在是一点都轻松不下来。那条贝脯盘在珠宝上头,如今正如产妇生子一般,将池小小的那只右手从腹中缓缓挤出,挤到一半觉得腹中实在鼓胀难以排空时,竟然从一头翻卷起来,将肚肠翻作外皮,把池小小的整只手吐了出来。它生产完了,仍旧回到美玉金石中,仿佛刚刚诞子的贵妇人一般悠然躺下;而那只满是血迹的右手,就被它当成是一件温热的珠宝,安放在自己的卧室中。 秦棠姬已经感觉到莺奴的退缩——她再也不想接近那个匣子了。 如果莺奴不行动,她们就完全失去指示,只能靠自己的推测来行事。她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匣中那只右手,回过头来看了看池小小,用口型问她是否还需要这只手,对方只是忍着剧痛坚决摇了摇头。 秦棠姬不说什么,但心中倒是对池小小有几分敬意,若不是真正经历过夺命厮杀的人,此刻不能做出如此果断的反应。 她害怕打草惊蛇,于是也不去挪动匣子里的任何物件——包括那只手——极其小心地将整只石匣托起来,要将它送回原位。首先是不能再以声音惊动这条贝脯,待她们围坐着商讨一番才可决定下一步怎么走。这只匣子极其沉重,秦棠姬几乎是动用了全身的精力、集中了全部注意力在维持它的平衡。只因为这只匣子是莺奴从侧面抽出来的,她如今要将它放回原位,快有小半个身体都悬在空中,只要稍稍不慎,就会连人带匣摔落到下层地面上——而那里有更多“贝眼屉”等着。 几人都为她捏一把汗,莺奴甚至走上前用手臂护住师父,若是她当真身体不稳,她也好及时拉住师父不跌下去。 正在此千钧一发的时刻,那个不祥的声音再次降临—— 夺,夺!! 第五十二章·飞凫袖始拂(4) 秦棠姬虽然吃惊中微一分神,但莺奴立刻将她的身体紧紧扶住,使得她仍然强行稳住手中塞进一半的石匣;然而事情的变化马上超越了她们的控制—— 这凶响没能让秦棠姬失去平衡,但石匣内的贝脯却听到了! 刚刚才饮饱鲜血的这条贝脯又一次急速弹出匣来,机关毕竟是机关,哪里有饱足瞌睡的时候,刚才那点响动立即又一次触发了这条贝脯。它从紧仄的匣子里飞快地挤出身体,不但挤出身体,还把池小小的那只手也撞了出来! 莺奴马上吓得摔到地上,也不顾师父身体被她一并带倒,整个匣子都脱手飞了出去,一整盒珠宝就这样如雨如雹一般洒落到整个贝眼室地面! 情况突然又急转直下,几个人这一下是真的六神无主,秦棠姬也完全不能责怪莺奴,当池小小那只断手被撞出匣子的那一刻,后面的事情是否发生就已经没有太大区别——只要有东西砸落在贝眼室的任意一面屉架上,她们都已经万劫不复了! 贝眼室中开始回响起此起彼伏的开屉声,萤灯所见之处,贝匣渐次而开,从匣中悠悠然钻出一条条贝脯来,满地贝匣便是有数百条之多!这些贝脯脱笼之后便在地面上沙沙爬动,不多久便攀着屉架向四壁爬去,但凡那沙沙的爬行声经过,贝匣就缓缓开启,一时间整个房间里大半的匣子都吐出贝脯来,整个地面上已经像黑潮一般聚满了贝脯! 莺奴本想着若是和贝眼室内一样,可以诱使贝脯互相蚕食的话,或许激发出这许多机关来也不是坏事,然而这点希望也马上被击得粉碎:这里的贝脯并不与贝眼室的完全相同,而是更加变幻莫测,每当有甲蛇吞下乙蛇,便立即翻卷肚肠将乙毫发无伤地吐出,如此循环往复,即便满地沙沙作响,万蛇相互包缠,也没有任何一条受伤。 眼看就算她们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堆积成山的贝脯也会漫到甬道中来,秦棠姬忽然眼放凶光,大喝一声:“跑!” 她此话一出,其余人就算不想跟着也不得不跟着跑起来:身后的贝脯已经听到了这一声叫喊,仿佛士兵得令一般齐齐转过身来向着甬道这一方冲来了! 此时此刻其余人已经顾不得那么多,既然已经在逃命,池小小也放开嗓子对着前面的秦棠姬大吼道:“秦棠姬!你在打什么算盘,如果跑回狭缝内,我们就会被卡住啊!” 秦棠姬高声道:“刚才地底下的东西不是要出来吗?!我们这就让它出来!” 池小小马上反应过来,秦棠姬这是要让两样东西撞到一起去,让它们自己湮灭! 几人一跑,几乎要跑到甬道的尽头,身后的贝脯狂潮也将马上捉住跑在最后的芍药、退无可退之时,秦棠姬猛地回头将手中的竹枝奋力投出。竹枝落地的一瞬,上千贝脯前赴后继扑掷其上,将竹枝上的萤灯压得粉碎,流萤悠悠飘出,这幅场景像极了莺奴在水底看到众贝争蛇时,蛇头拔断而飘出丝丝蓝血的画面! 四人静静攀住身后的一片石壁,连呼吸都不敢大口。流萤极其微弱的光线照着身后泥沼也似的蛇潮,惊人的画面又出现了—— 因为竹枝太长,一条贝脯已经无法吞食整个猎物,于是数十条贝脯互相缠绕着,逐渐融化在一起变做一条更大的贝脯,在一团混沌中逐渐长出两端的蛇头,大嘴张开缓缓地将地上的竹枝慢悠悠地吞噬进去,也不免兜若干小蛇进腹,就这样慢条斯理地将整根竹枝收进腹腔内,马上就准备打道回府了。 莺奴朦胧中似乎看出什么蹊跷来,但此刻她也不能说话。回头看了看师父和池小小的脸,她们似乎还没有意识到那个问题,她的心却缩得越来越紧了——刚才这情形,岂不是说,如果贝脯足够多,那么被它吞进腹中,其实也根本伤不了被吞者的一丝一毫?如果地下那东西出来的时候,也是这情形呢?如果贝脯将它毫发无伤地吐出来呢? 地上的猎物被吞食干净以后,甬道内又一次安静下来,蛇群大概是在等待下一个声音响起。 秦棠姬她们等的也是这个声音。 夺,夺夺。 只是很轻的三两下,贝脯们立即抬起头来;四人也都捏一把汗,因为这一次,这个声音就从她们脚边响起!如果这两样东西不能互相牵制住,就意味着一旦“它”从地底出现,她们四个就要同时对付两个棘手的敌人。 石板咴咴地翘起一小截,底下的东西似乎也用了很大力气才顶起它来。这时候,石板面前已经挤满了蠢蠢欲动的黑蛇,只等着里面的猎物将门打开。四人也已经摒紧了气管、眼睛一刻不敢离开。 石板下面休息了一刻,忽然猛地使劲将整座石门“砰”一声撬开,众人只看见从地底射出极其耀眼的红光,仿佛这层石板下面就是熔岩! 然而这红光刺眼还容不得她们细看,贝脯的狂潮已经像海水一般灌进了那个入口,就连刚才已经吞下竹枝的大贝脯,也被身后的蛇潮挤得囫囵跌下地底,而它们落到地下激起的声音,竟然好像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几人中马上有人意识过来那片石门下面是什么了! 第五十三章·飞凫袖始拂(5) 是琉璃地道! “那个东西”刚才就在琉璃地道上大摇大摆地走着,听着她们在上面说话和走路的脚步声判断其方位,它的脚步声落在琉璃地道上、伸手上来敲击石板的时候,就会发出夺夺的声音。 只是片刻,甬道里所有的贝脯都冲进了那道石门,秦棠姬第一个收住脚步声上前查看,低头一探,只见这道石门下面红光辉煌的,竟是四方方一道宽敞的琉璃长廊,四壁皆由两片天枢琉璃夹成,两片琉璃之间正如入口处那只玄武一般填满了活虫。这琉璃长廊之外,则是暗河的水流。 而那块石板正如她们之前所料,乃是一道单开门,只有里面的人可以向外开,外面的人只能见到两道密密连接的厚石板,十分隐蔽,且因石板之间缝隙之小,从外开门也无从着力。也就是说,如果有东西从这个贝眼室的方向出来,只能从狭道挤出去;而从下面的长廊里出来的人,才能自由通行。 想到这里的时候,秦棠姬脑中的推理已经有了一丝怪异的结论,然而却还不能辨清楚那个结论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她们似乎做了一件错事。 大概是因为这条长廊与水相接,深处回荡着更大的噪音,几人低头去看时,许多贝脯已经失去控制向着琉璃长廊的远处发疯一般滑去,气势骇人;剩下的一批贝脯正将刚才推开石门的“它”压在地上牢牢包住。为了包住它,大约有上百条贝脯集合在一处,化作一条巨型机关蛇,将它吞在腹中。“它”还在不断挣扎,似乎在蛇腹中拳打脚踢,然而这机关方才一行人也见识过了,根本就是一片片软鳞构成的,如同渔网一般没有定型,不论其中的猎物如何踢打都不能损坏这个机关。可是看到这一幕的四人,几乎都与秦棠姬一样产生了那种不祥的预感,她们似乎做了一件错事! 片刻后,“它”不再挣扎,贝脯将猎物紧紧裹住,两端再次生出两只诡异的蛇头来,开始搜寻返路。但此时连机关都没能料到,自己从高处跌落下来,现在已经回不到高处去了! 几人观察了许久,见那头大蛇三番五次都无法挣上来,便有人轻声松了口气:“这一关似乎算是过去了!”其余人也不反驳,然而总有一种怪异的气氛笼罩着她们,“事情并未结束”,这种不安依旧没有褪去。但不论是否还有后续,她们不能在此处长久地盯着这怪物的动作,时间依旧是她们最宝贵的东西。 池小小站起身来,试着走了几步,发出的声音并没有引来任何贝脯;她们便纷纷站起来,朝着那间已经腾空了的贝眼室走去。才走了不过几丈地,断后的秦棠姬忽然发出了一声恶呼: “它出来了!” 几人惊骇回头,只见秦棠姬的身后颤颤爬出一个通体乌黑的包块,正从石门底下挣扎着扭上来,大概是因为这一次被吞食时是囫囵吞下的,所以那里面的东西还活着,而且竟然自己带着包在身上的机关鳞甲爬了上来,可见意识也还十分清晰。池小小大喊一声“把石门合上”,却遭秦棠姬暴喝一声拒绝了: “不行,从这条长廊我们还可以原路回到广海去,不能自断后路!” 只是这两句拉扯,那乌黑的包块已经从地底爬出了大半个,秦棠姬一只脚已经伸在半空,只等着将它狠狠踢回地道中,莺奴忽然撕心裂肺地一喊:“师父!不要踢!” “不要踢!——是小宫主!” 第五十四章·飞凫袖始拂(6) 莺奴这话一出,其余人仿佛都冰冻在原地。她快步冲上前去,竟然将那乌鳞包裹的团块紧紧抱着,“它”既没有挣扎,也没有攻击,但被莺奴拥抱了片刻后,自己使劲脱离莺奴的手臂,仍旧摇摇晃晃地朝着贝眼室挪动过去。 莺奴不知道这是机关使然还是鱼玄机自己的意志,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试图和鱼玄机对话,但这个机关好像还有另一个作用,落进腹中的东西不论发出什么声音,它都能把声音堵在里面。莺奴只能听见鱼玄机呜呜咽咽地发出一串吼叫,却分辨不清她究竟说了什么。 贝脯回到甬道,马上又找到方向,肚腹贴地带着鱼玄机向着贝眼室游去。 莺奴自然为鱼玄机担忧,然而剩下的三个大人心中只有一个疑问,鱼玄机究竟是怎么潜入到那个地道里去的,那个地道的入口和终点都分别在何处?虽然当她们发现石板的地下有一条比狭道更加自由的通路时,就已经隐约感到地下的并不是什么怪物而是真正的活人,但直到莺奴喊出那句“小宫主”之前她们都还不敢掉以轻心。 贝脯带着裹在其中的鱼玄机缓缓爬了许久,终于发觉自己回到贝眼室时,在甬道边沿狠狠挣了一下,连人带蛇一整个摔落到贝眼室的地面上,惹得蛇腹中的鱼玄机呜哇大叫。莺奴也跟着急急跳下去,她萤灯照到时,只见那条巨大贝脯从两头“嘶”地裂开来,将裹在腹中的鱼玄机吐了出去。 莺奴一见鱼玄机,就要冲上前,却被鱼玄机一手推开,道:“事情还没完,不要松懈,你看看脚下!” 还站在高处的池小小和秦棠姬听见这话,先是惊讶蛇腹中的真是鱼玄机,又是惊讶她在这种重见天日的得救时刻还能保持如此的清醒。她从这蛇腹中出来的反应,倒好像是她们其余几人在上面看到的情形,她早都见过、且早已预料到即将遇到的困境一般。如果说此前她们还偶尔将她当成未熟少女的话,从这一刻开始就再也不能了。 莺奴借着鱼玄机腰囊里熠熠发光的萤灯光亮向着地上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只见原来双掌大小的贝匣,竟然也与贝脯融合一样,并成了一只一人大小的大匣,里面铺遍金银珠宝;就好像贝脯与贝匣之间有一种秘密的信息沟通,贝脯带来多大的宝物,贝匣也就合并成多大的尺寸来封存它,现在这大可一人的匣子正等着贝脯卷回其中,之后就要把鱼玄机关到里面去! 这哪里还是宝匣,这就要成她的棺材了。鱼玄机大概是在发觉贝脯可以合并的事实之后,就已经推算到这一步。她立即翻身坐起,将莺奴也从那一大格陷阱里拉走,一边弯腰狠狠捞起一大把首饰珠宝,脚下一动,使飞花步将莺奴从下沉宝室内抱到高处的甬道内,方才喘了一口气。 她失踪数个时辰,回来时面色都变了,长发被打散在肩头,淡淡的血迹和汗水濡湿了额头与碎发贴在一起。一双明星般的空灵眼睛扫过一行人的面庞,秾丽长眉微微地一挑,先是低声笑道:“一个个这副臭脸,见了我是嫌我果真还没死么?” 她随后立即直起腰来,抖了抖手中那一大把珠玉宝石,大声说道:“你们还跑得动么?” 话未说完,身后那条黑龙也似的贝脯已经腾地而起,又朝着声音来处疯狗一般追来! 其余人大惊失色,虽然知道那条巨型贝脯并不能伤人,但她们已经经不起几次三番这样浪费时间,也绝不能让那只石屉当真把谁关到里面,因为谁都不知道那样巨大的贝匣要怎样拉开、也不惊动里面的巨蟒。 只有跟着她跑! 离她刚才挣扎着爬出的那道石门大约有一盏茶的步程,全力跑到那里的时候,鱼玄机将其余人全部挡在身后,等着那条贝脯巨怪追上前来。那枚三角形的头从黑暗中探出来时,鱼玄机将手中紧握的一大把首饰猛地向石门内掷去,只听得丁玲窸窣的一阵,贝脯立刻向琉璃长廊中闷头冲入,鱼玄机抢过石门,用尽全力“轰”一声将石门牢牢盖了回去! 她这一盖,再也没有一条贝脯可以回到贝眼室里来了。 但所有人也再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秦棠姬脸色十分难看,似乎想问的话太多,她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鱼玄机却不管她,先从腰囊里若无其事地甩出几个尚且亮着的萤灯分给几人,随后又从里面好一阵摸索,抓出最后一只煎饼来——那饼已经湿透,变成一把饼泥。她犹豫了一下,对莺奴道:“你介意么?不介意我可分你一半。” 莺奴怎么可能介意,她总是一切都最不介意的。当下两个少女又坐到一起去分食干粮,将其余三个大人视作无物般毫不理会。 鱼玄机还问莺奴是否介意,其余人看到的却不是一只湿饼,而是一捧饼里的清水。此时每个人都已经干渴得喉咙发涩,哪怕能从鱼玄机布囊里挤出一点水来也是好的。 忍耐了片刻,池小小哑着嗓子低声说道:“你去过暗河里了?” 鱼玄机头也未抬,颔了颔首,道:“我还要谢谢谷主替我开门呢。” 原来在狭道内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她就已经想到那个下行的入口在何处。池小小在琉璃玄武处打破其下腹的那一拳突然提示了她,天枢琉璃不会这样轻易被打碎,如果被打碎了,只能说明那里天生就是一个入口——一个可以临时打开、马上又会自动合上的入口。玄武的腹部为什么要和高台贴在一起?高台一定与别的空间连在一起,哪怕那下面就是密密麻麻的观音蛊,能不能发现密道只要潜下去看看就真相大白——池小小后来说的不错,可能正是得利于她们的观音奴身份,就算被观音蛊包围也不能被伤到丝毫。 她当真立即退了回去,当真打碎那个入口,从赤潮一般的红虫里游了下去——没有煎熬太久,那后面就是这条琉璃长廊,她跑得快一些,甚至还能追上头顶的脚步声。 听到这里的时候,池小小和秦棠姬心中更加确定,想战胜眼前的这个少女,恐怕比她们预想的还要难上许多。 第五十五章·啼乌曲未终(1) 然而这些还不是她们想知道的全部,比起琉璃长廊的起点,它的终点更为神秘。而这个问题鱼玄机自己也回答不上来。 “方才我们已经把路封死了,长廊的后头似乎又是水,而且马上会急转直下,所以我才没有继续向前。如果我再往前,就会像刚才那些贝脯一样,顺着斜面脱离控制向低处滑下去,如果那后面就是悬崖,我就小命不保了。所以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试图把石门打开,但听到你们上面情况危急,我也就先不轻举妄动。” 秦池二人先是面面相觑,随后不约而同地想到她们之前说到的那个推测,更是心里一沉。 秦棠姬道:“鱼宫主,你刚才这么说的意思,岂不就是,不论我们在上面走这条独木桥,还是你在地底下走阳关道,都是单向的,如果有东西想要从这两条路逃到地面上去,却行不通?” 鱼玄机还未反应过来,只说:“怎么了,有谁想从地底下爬上去么?” 其余人面色都变了,只有莺奴又一次悠悠说道:“有。” 池小小已经忍耐很久,这一次终于不堪其扰,道:“秦棠姬,你这个弟子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什么一路上总是装神弄鬼?不如说明白些,到底有什么东西要从地下出来?!” 莺奴放下举在嘴边的饼屑,抬起头十分认真地看着几人,回答道:“天枢宫主。” 沉默了片刻,鱼玄机哈哈大笑起来:“不错,刚刚出来了一个。” 她笑了一阵,见莺奴仍旧那副表情,才收了笑。她与莺奴就这样对视了良久,脸色忽然变得难看:“你当真?” 莺奴不置可否,低下头继续吃起来。 其余人脸色仍旧惨淡,互相对视了一阵之后,纷纷向鱼玄机看去。 鱼玄机被盯得浑身不适,只能放下手中的饼,面色凝重地说:“如果你们非要问我,那我也不是没有在电光火石之间想过这一点;可是正如我们还在入口处时我就说过的那种‘异能’一样,如果能信其无时,我不会信其有,徒增烦恼罢了。” 她站起来踱了两步,续道:“就算是当今的皇帝老儿要开山造陵,纠集五洲能人巧匠,四时不停地凿,建成后也不过周围百里。可是仅仅我们刚刚下地时走过的盘旋道就足够凿上一千年,更不要说深山里哪里召集得起工人。除非在那里我们也遇到了像广海一般的机关而不自知,否则若我们在那里花费的六个时辰是实打实的,那么这工程没有一千年绝对做不出来。 “但是我们也知道,天枢宫的这个亡市从第一代宫主时就在用,那么亡市本身到底是多少年前开工的,谁设计了它、设计它又是为了什么,这些都不得而知。不但如此,此前我们来不及说,如果亡市果真有四个部分,那么其余部分很可能也早在那时候就落成了,否则记录上就不会出现‘天地海泽成市’这句话。那就是说,天枢宫不但造了,而且造了四间宫殿,还包括山林里自己那一间。这怎么可能,究竟是谁在帮她们?——退一万步说,这个泽部地宫是按照饕餮潭的形制设计的,那么第一,天枢宫主是人;第二,地宫是天枢宫主建造的这两句话就不能同时成立,因为凡人无法亲身进入那个水潭摸索它的形制! “之前在盘旋道的尽头我就想过,壁画已经画完,天枢宫气数已尽,她们之所以一个个都想要回到地宫来‘祭祀’,正是因为她们原本就从这里出来,开山凿石的不是别人,是她们自己。如果莺奴也那么说,我就相信。” 话说到这个地步,鱼玄机已经几乎承认了莺奴也不是人,莺奴像是早就知道,因此只顾自己坐在后面修补萤灯,连头都没抬起来一下。秦棠姬却忍不住了,问道:“莺奴究竟是什么人?” 鱼玄机便摇摇头:“此刻我不会说,如果我能活着出去,再说不迟。” 秦棠姬明知道她是将此作为砝码,却也不能如何逼问,只因为这个答案就算她可以不听,莺奴一定不肯错过的;除非她秦棠姬为了除掉鱼玄机,也下定决心除掉自己的弟子莺奴,然而这又是何其之难,莺奴虽然是她的弟子,可是她真的杀得了自己的弟子么?! 那种被鱼玄机布置的天罗地网兜头而下的郁闷又一次袭上心头,还在强忍发作,鱼玄机拍了一下手抹抹嘴道:“不能再停留了,萤灯坚持不了多久了。” 第五十六章·啼乌曲未终(2) 三人又一次跟着这两名少女走回贝眼室。情形仍然如之前所说,鱼玄机武功敌不过秦池二人,莺奴又胆量奇小,可是这两名少女却好像掌握了一行人的命脉一般,秦池自是不爽也无计可施。 贝眼室里一片静谧,若干枚贝匣还伸在外面等着贝脯回巢。鱼玄机跳下地面去,站到方才想要关住她的那只棺材大的贝匣旁,二话不说便开始从贝匣内大把捞出珠宝堆在脚边,莺奴见状,也上去帮衬,直到把整个贝匣掏空为止。 几人合力将整只石屉取出,贝眼室的底部便被掏了一个空穴,向下看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见轰然水声回荡在一个广大的空间内。鱼玄机将竹枝伸下去照照,依旧一片漆黑。拈了一颗夜明珠向下投去,仿佛落入枯井一般,连回声也无,仿佛那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莺奴也没了头绪。她离开水下的贝眼室时,遇到的的确就是无底的深水,然而正因为她在水中,所以不用考虑坠落下去会不会死——然而现在不同。 秦棠姬等人都探过身子来看,几人围在一起各自满面愁云。莺奴忽然将鱼玄机手拉起来,定了定神,道:“你跳么?” 不单是鱼玄机,在场的都吓了一跳。纵是莺奴是不死之身,鱼玄机跳下去必死无疑,她是失心疯了才会跟着跳。 鱼玄机自己却是记得的,在下饕餮潭之前,她也曾问过莺奴这个问题,当时莺奴给出答复时连一丝犹豫也没有。她知道自己只是肉体凡胎,但只因为莺奴曾那般坚决地答应过她,所以她若是此刻不信莺奴,总有些负卿心意的意思。 但那可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啊! 她“嗯”字还没说一半,莺奴立即拖过她飞跃而下,朝着那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洞坠了下去! 其余人眼见着两个少女像落叶一般掉下,一瞬间就消失在无边黑暗中,一时手足无措,池小小猛地一推秦棠姬:“你弟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是死不了,我们怎么办,难道要困死在这里?” 秦棠姬心中比她还要焦急,吼道:“不想困死,我们这也跳下去,你敢便跳!”她这样说了一句,忽也猛地一栽头冲了下去。她身上萤灯也在机关处荒废了,人影不过顷刻便没入黑洞。 池小小未料到秦棠姬这样愚勇,然而除此之外还要怎样才能进入下一关,莺奴没有给出任何提示,也没有说贝眼室之后应该是什么。她身后的芍药忽地呜呜咽咽哭起来,将她从身后抱住。 池小小当然知道芍药为何而哭,也未回头,只是淡淡地说:“芍药,你也未拖累我,为何哭了?” 芍药仍然默默哭了片刻,继而开口:“十多年了!你对此为何总是这样执着,难道是为止丢的还不够多,现在又要跳下去把命也丧了,看着她们不顾一切,你也要跟上去?” 池小小面色变得有些难看,良久道:“我这般费尽心思绵延寿命,只为了能与你多相伴几年,难道不好么?” 芍药将她放开,坐直身体,一字字道:“若是这样辛苦的相伴,我不要也罢,我早时就不想要了!如果不是那天我忽然腹痛,在竹楼宴饮那晚我俩就该一起炸死了!” 对面的表情瞬间扭曲起来:“你说什么?” “持刀的乐女也是我安排的,火药也是我制备下的,毕竟我才是池小小啊,不是么?!那天我就想把你,我,秦棠姬三人一起拉下轮回了,本来差一点也能杀掉鱼玄机,没想到因缘巧合谁都没有死。你若是不敢说你负过我,我却敢说我负过你,李郎!” ------------------ 耳畔狂风呼啸,鱼玄机都不敢睁开眼睛,只知道莺奴此刻还将自己牢牢裹着。她却好像十分冷静,连脉搏都未变。饶是知道莺奴天生怯懦,若不是心中有数绝不会贸然行动,鱼玄机此刻也吓得动弹不得。她微微隙开眼睛看莺奴时,微弱萤光下只见她颇为平静地用手拂去飘到自己脸上的鱼玄机的长发。 她躲在莺奴双臂中又将双目睁开一线,却发现这眼黑洞与她方才在贝眼室看到的有些不同,虽然两人坠落得极快,四周的景象极难看清,但她还是发现这空洞并非广阔无边,它仍有边际可寻,而且那边际离她们其实不远,就在十丈远触手可及的地方—— 鱼玄机之所以能看出那边际的位置,是因为在那面山壁上,螺旋地架设了琉璃走廊,也就是她在甬道处未敢进一步向前的那道走廊——没想到急转直下之后,这走廊如同滑梯一般贴着山壁一路飞下,绕着圆筒状的深洞四缘一圈一圈盘旋,直到一眼看不清的底部。虽是稍微平缓的螺旋形,但人若是真的坐在走廊中任由自己滑下去,从尽头被排出来时,也早就撞成肉泥了。暗河的水流也到那急转直下的位置而止,随后从地穴喷涌而出,沿着四壁冲刷下来,水中的观音蛊也随之而下,在山壁上留下一点点的红光,愈到地下红光愈弱,想必和此前在广海处所见相同,在风中接触得久了就渐渐死去。 所以人若是真要下到这个深穴,就非得从上面跃下不可么?如果是这样,这机关真是无人能破,因为这等天险根本算不得一种机关,就像无人能飞上星河一样,但凡要破关的是个“人”,便不能成功,这个道理就是两岁儿童都明白!想到这里,鱼玄机不禁觉得自己已经被狠狠耍弄了,若是有一种机关,像张滤网一般将凡人滤在外面,这机关到底是高明还是愚蠢? 还在这样苦笑,四周的变化却又让她忽然变了想法——这个深穴,还有她未曾发现的玄妙。 第五十七章·啼乌曲未终(3) 两人还在垂直坠落,从某一刻开始,鱼玄机便发觉自己的视野忽然模糊起来,不再能看到周围发光的琉璃道,仿佛自己眼球上开始长出一层白翳。她起初还拿手去揉,但很快就发现并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而是周围真真出现了一层雾! 莺奴用全身将她抱住,她挣扎着转过头看了看莺奴,她将眼帘紧紧阖住,额发和睫毛上都结满了霜花,如同一只落入冰雪的小雀。 鱼玄机意识到她们在何处了! 她们现在在云中! 她方才还心说谁也不能飞上星河,不成想天枢宫主曾经在地下造了一座云台,那她如今也不啻飞过一回了。可谁知道飞在云端没有半点快活,只是严寒无比,再加上她们此前已经将御寒的外衣都丢弃在饕餮那里,此时更是冷得要她昏过去。有那么片刻,她都以为莺奴已经冻成了一块人形的冰雕,只有将头牢牢靠在她胸前时才能听见仍有心跳。 没有莺奴,她大概真的死了。 云层很快就被二人穿透,四周的景色马上又清明起来,围绕着山岩盘旋的琉璃道还未到尽头。虽然还在坠落,鱼玄机从莺奴怀中挣扎出来时,看到她头顶堆满的白霜已经泫然消解,从身下吹来一股煦风,仿佛将这小雀缓缓吹醒般,两人已经落入了全新的异界! 原来从那样高处坠下来,是真的不会死! 这个山洞的风从洞底喷来,风速不知有几何,但恰好将极速落下的两名少女托住。大概是风力太强,琉璃道到了这里已经被吹碎,四壁重新变得幽暗。她们须得小心使自己大概落在洞穴轴线附近,再多偏离一些便会被吹到岩壁上拍成碎片。四缘在此逐渐变得十分狭窄,风也越来越大,两人竟然几乎到了漂浮的状态。风从两人身体的间隙里吹过,几乎要将她们从中分开。实在无法稳住时,两名少女突然失控,朝着山壁摔去。 只听到莺奴发出一声不似人的痛鸣,忽然到了风速较小的岩壁,马上又擦着边缘直线落下。鱼玄机立即意识到莺奴的整个脊背都在摩擦山壁,急急伸手去拨身旁可以支撑二人的凸石,幽暗中却像是捉住什么粗壮树枝,才要惊喜大叫,那树枝却好像枯裂已久,瞬间断在鱼玄机手中,两人仍旧全速坠落下去。 但这洞中竟然曾有过树枝,那别处就难免还有,她们须得小心不被刺伤,也得注意利用。鱼玄机将手中的断枝凑到眼前借萤灯看了一眼,那落满了白灰的竟然好像不是树枝,而是—— 而是珊瑚?! 那是货真价实的珊瑚! 也就是说这里曾经是海! 方才那一抓,两人虽然没能停住,但好歹拨转了方向,不致让莺奴的后背继续贴在岩石上研磨;鱼玄机丢掉手上的珊瑚,轻轻去摸莺奴的后背时,只摸到一片血肉模糊,似乎连脊椎骨都磨掉了半段,就连这样摸上去时,莺奴都感觉不到。她此前只听说过莺奴是个“不怒不死”的奇胎,头一次见到她身受这等必死重伤还有气息时,鱼玄机自己都害怕起来,这少女在此前究竟这样“死”过多少回? 就在这时候,那少女波澜不惊地开口了:“要到了。” 鱼玄机朝下看去,就在不到百尺的地方,射出一片白光,而那片白光似乎来自水下,水畔四围生满七色老树,仿佛一张旧网将水面稍稍围住。莺奴马上翻过身将鱼玄机护在上面,自己以全身去受那树网的冲击,还等不到鱼玄机尖叫响起,两人已经穿过刺毡一般的树丛,“嗵”一声扎进水里。 第五十八章·啼乌曲未终(4) 她们在风中坠落那样久,皮肤早就没有半丝知觉,鱼玄机从水面浮起时,看到莺奴的身体漂在岸边,半个后背都被削掉,鲜血染红了一大片水面,人也没有动静。 她知道莺奴不会死去,但任谁看到这样的画面都会惊慌失措,毕竟那少女被削掉的身体下面露出来的可是人的五脏六腑,不是一件机器啊!鱼玄机立即扑动僵硬了的四肢向莺奴游去,将她推到岸上。 她趁此时好好检查了一下彼此身上的伤,这才觉得身上又痛又痒,全身发红,惊觉刚才浸泡的这片发着白光的潭水竟是滚烫的,身上有不少地方已经烫红了,若是再多待片刻就会烫伤。但好也好在她们现在呆在潭边的浅水湾中,暖洋洋的倒可以好好休养一番。莺奴的身体现在就像个摔破的瓮,稍微用力摇一摇,内脏都要落出来。血像是流光了,再也挤不出一滴,面色白得像纸。 鱼玄机看了看四周,头顶的花树并不是真的花树,也像是一种珊瑚和花木的嫁接物,枝头是树叶,基底是珊瑚,又或者有爬得高的,珊瑚也长到树枝上去,将枝条压到水面下,树枝便不知是淹死还是烫死。一些珊瑚则从根上长到水里去,在水底映出一片蓝紫绮光。花树似乎不能长得离水面太近,因此只能绕在潭边,形成包围之势。 鱼玄机从未见过这样奇异的互生物,此时也管不了这花树价值几钱,伸出手去攀下几把粗枝,摸出怀里仅剩的一把火折子,试着点了点,所幸一直用三层油纸细细抱着,此刻竟然还能用,她欣喜若狂,将树枝点着,在莺奴身旁生了一座小的炭火,让她的身体稍稍远离流水,又不至于太冷。 正在这时,一阵奇怪的沙沙声若隐若现地在不远处响起。 鱼玄机立马警觉地起身,朝着声音来处望了两眼;然而花树的影子实在参错,远处地面也一片漆黑,她看不到那声音究竟是什么发出的。侧耳倾听了片刻,那沙沙声不再响起,她便满腹狐疑地回过头来检查莺奴身上的伤痕。 这地方有树,难道还会有猴?话是往俏皮里说,她也不敢太过乐观,这个地方已经和她们每天白日里见的那个世界截然不同,若真有些什么见所未见的猛兽,她是无从抵御的。常听什么古穴里有老龙怪蛟,如果这眼泉水里就趴着一条,刚才她们能囫囵游上岸就已经万幸。 她检查了一会儿,不知还能做什么来帮助莺奴恢复,烤了片刻火之后,便开始忍着皮肤的刺痛四处走动。 这座地底的温泉里发着白光的乃是一种极小极小的动物,还远在更深的水底,鱼玄机若是以人身跳下去看,必然被灼成白肉。她试着用一根长树枝去够,也不能够到。这种发光生物聚成一座平镜,只在极薄的一层水域内游动,似乎更深就太热,再浅就太冷。 在这玉盘般的生灵之镜旁,遍萌着奇诡彩礁,瑶柱高耸,虹带纵横,一层层将那面宝镜徐徐缀饰;而水面外又有这些高大花树再装点之,如同玉盒漆匣将一枚明珠护在其中。她极目远眺,这方温泉向远处还延伸了数里,整个水面都这样散逸着神光,真真是灵界仙境。 这地方究竟是人造还是天成呢?如果是天成,莺奴落水前说的那句“到了”,想必是说这里和水底的景象有什么相通之处,然而天成之景要如何做成一般模样?若是人为,这等仙境要如何铺建,就是天下园艺最好的工匠也做不出这样的奇景。莺奴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贝眼室之后的经历,如果她此时醒着,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行动,鱼玄机就不必在这里担惊受怕。她莺奴虽然本身胆怯羞涩,偶尔也成他人的保护伞,不知她自己对此又有何感念。 她确认莺奴呆在火堆旁无事,用树枝做了一个火把,小心翼翼地穿过花树林,到石穴的周围摸索。 这个温泉穴与顶上的垂直洞形成一个煅烧窑般上细下宽的形状,而下方的洞厅又有一个穹顶般的结构,暂时看不见边际在何处,但总之与广海的模样有些相似。 她的鞋子已经在狂风中被吹走,如今只能赤脚走在地上,奇的却是这里的地面也松软得很,她低身去看,等看清这地上的都是什么时,胃里又是一阵难受:这里满地的都是观音蛊的尸体,大概是从上游流出之后被狂风吹干,最后落到这里变成养料。 别无他法,她只能继续在这上面行走,甚至迫不得已时,可能还必须吃这“土”,活的观音蛊或许不敢吃,死的却可以勉强试之,这只是她为了活下去付出的一点点勇气罢了。此时她不知为何想起一些志怪小说里提到凡人入仙洞,仙洞内有玉泥,一两口便能让人脱胎换骨的逸事,只是苦笑两声。 一穿过花树林,耳畔没了分枝拂叶的碎音,那阵断断续续的沙沙声马上又出现在鱼玄机四周。她心情紧张地反复搜寻声音来处,提脚跋涉了一小段路程,试图靠近那怪声的主人。好在身后本来就有强光照射整个洞厅,倒也不算十分吓人。前面眼见着就要摸到温泉厅的边沿,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住,整个人摔进虫泥里面。 鱼玄机吓得立刻翻身起来,拼命拍打身上沾到的污泥,回头定睛去看那绊倒她的东西,黑漆漆的看不清所以然,等她用火把一照,连连退了三步—— 那是一只吃得格外饱胀的贝脯蛇! 第五十九章·啼乌曲未终(5) 这头贝脯比捕捉了她的那头还要大上一倍多,不知它腹中到底吞了何物。鱼玄机喘了几口粗气,伸出脚去狠狠踢了一记,只听得里面传出呜呜咽咽的哭音,好像还是活的。 既然被裹在贝脯里,她也没什么好怕的,当下朝着里面大喊了一声:“还没死呢?” 里面唿唿喏喏地咒骂起来。 鱼玄机先是一惊,随后又拿火把靠近贝脯烤了一烤,直烧得里面大肆唾骂,她咯咯一笑,仍旧往后面石壁去了。她计划暂时把这里面的人扣在这里,等她摸清了环境,回来再把这条贝脯拖进温泉去,让它沉到沸水里一了百了。 火把过不多久就会烧完,她须得早点探清附近的情势。 靠近石壁时,她已经能看见那上面似乎有五色绘画,快步趋近后,才惊叹那画作精细堪比皇胄贵族的宫墙寝殿。而且此处又与真正的宫墙壁画不同,这里的潮湿足以让最好的颜料半年内化成黑水,可是这座不知多少年了的洞厅内,画上人物还栩栩如生,喜笑嫣然,仿佛画者昨天还在这里劳作。 这壁画上画的,不再是野兽食人,也不是电闪雷鸣,而是仙子飞天、白衣当风的画面,高可十人、不能直视。奇的是,这些仙子的样貌十分模糊,但那丝微笑却显而易见——看得久了,令人有些不舒服,因为那张脸上明明看不清五官,这缕笑意却透墙而出,若说这些是人,画师的功夫这样好,脸却画得一塌糊涂;若说不是人,明明都生了两手两脚,这穿衣遮羞的模样也像是人。 再看她们穿衣的模样,不像是鱼玄机见过的任何一种夷族美女;她若是不敢说自己读书天下第一多,至少敢说看过的画册天下第一广,吐蕃的,波斯的,碎叶的,天竺的,苗蛮的,东瀛的,哪里的美人图她没看过;尧舜的,秦汉的,魏晋南北朝,直到隋唐,哪个朝代的俗画她没玩过,却没有一个能与眼前的对上号——对不上号,却觉得这模样早就在梦中见了无数次;纵是这样熟悉,她却怎么也想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 这些看不清脸的微笑女子大多身着蝉翼般的衣衫,从高髻披到两臂;此外就没有一点装饰,全身寡素,身段十分窈窕。鱼玄机绕着石壁走了半刻有余,壁上绵延不尽画满了这样的仙子,每一个都身材庞大,须得她仰头去看;走在这洞厅内,她就像一只小蚁一般。 大约这样满腿泥泞地走了快有半个时辰,火把也早就熄灭,她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回到起点了——她在莺奴身旁点起的那堆小小篝火,正透过花树袅袅升起青烟。 她已经绕着洞穴走了一圈,可是血棠印的影子她却一丝都没见到!难道那东西会在这面生灵之镜的底下?然而那下面必然烫得人皮肉都卷起三层,天枢宫主若真是铁了心把珍宝放在那里,不就是说谁也别想拿到这颗印了么?!莫非这下面也要辛苦莺奴去拿,可那会是什么结局呢,她也见了,莺奴也不是机器做的肉身,会流血受伤,就算潜下去,浮上来就会是一具被漂净了人肉的白骨,她非要把莺奴逼到那个地步?她自己也不是禽兽,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鱼玄机不禁蹲在地上叹起气来。本以为自己占了先机,没想到下来开了一番路,竟然一无所获,还白白浪费可贵体力,再这样下去她非得蹲下去吃虫泥充饥不可了。正想回到莺奴身边看看她的情状,忽然又有一事涌上心头,她方才将那条贝脯置之不理,如今该去处置,免得夜长梦多。 这样想着,她一边向着先前的位置摸索过去,然而心中却有一丝不祥的预感。果然,等摸到那里,哪还有那条贝脯的踪影! 她大呼不妙,刚才真是恶意忽然涌上心头,想着回来慢慢折磨贝脯腹中人,这一下折磨不成要遭反杀了! 第六十章·啼乌曲未终(6) 鱼玄机当即抽身奔向水边,最首要的是将莺奴身边的火堆踩灭,否则来者马上就会发现她们。虽说这个洞穴方圆不大,但只要躲到暗处就还能拖延一时再做决断。不论来者是池小小还是秦棠姬,她们如今十有八九就在血棠印附近,既然已经到了这地步,卸磨杀驴的事情难说做不出来。秦棠姬看样子还像是有几分信她说过的“不得印一死皆死”之说,但池小小大限将到,恐怕已经豁出去了。 她亡羊补牢的想法才从脑际升起,然而来不及了。 还未跑到林外,鱼玄机已经看到那烟雾升起的花树下蹲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鱼玄机一眼就认出那背对她蹲着的是谁,她的后背竖着一道刺眼的剑伤,直劈脊柱。 ——池小小。 她本想趁池小小还未发现自己,暂时躲在林中,或许找个机会逃回幽暗中去;然而莺奴就在她的手底下,她鱼玄机的确是个不择手段的,但那躺在地上的是莺奴,为她流了那么多的血,她绝不可能弃置不顾! 她没有逃。 她屏住呼吸极慢地穿过花树林,一步一步地转过去看池小小的模样。她的身体上也添了许多新伤,似乎已经将身上的最后一点亵衣剥掉,沾湿了在擦拭伤口的污迹。她们几人本就都是女子,即便在其余人面前脱下内衣也无可称奇,但池小小的身体却好像和她们不同,那具身体不但精瘦过分、满布伤痕,而且似乎连女子该有的特征也一点没有,胸脯原本用层层裹胸布缠起,现在被她解掉扔在地上,那底下露出来的胸膛上一两肥肉也没有,这竟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 池小小是男人! 一时间羞愤和惊怒同时涌上鱼玄机的心头,只因为池小小这副天生女相的脸,只因他涂脂抹粉时果真像极了一个女人,她竟然真的从头到尾没有怀疑过他的性别,如果他是男人,那就意味着她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了! 这是当年被李深薇重创击下山坡的那个观音奴,是她的杀父仇人!那条伤疤是父亲拼死砍在他后背上的剑痕,就是那一剑,父亲在世上最后的一剑! 这个人现在就在她几丈地前,这个人就在她的天枢宫脚下活了七年,他跟着她一路从地宫的入口到生灵之镜的水边!这么长的时间她一直没有杀掉自己的仇人,而是让他苟活至今啊! 有一刻,她已经举起拳头准备借力将三名观音奴全部歼灭,但困境也显而易见——她至今也还未修到御奴的真正手段,而此刻她气息如此紊乱、体力如此虚弱的情况下,只要借力,观音奴必立时发觉,而她现在就算立刻撒腿跑到最阴暗的角落去,也能马上被发狂的池小小找到。和芍药那样的弱女子不同,锻炼了二十余年的观音奴即便被她这样羸弱的印主借力,也只是虚弱头痛,不至于心梗而死,若要斩草除根,毕竟得要有人出手一剑砍去才行。 她身上没有一点武器,难道要冲上去用肉拳将他打死? 那个人背后父亲留下的剑痕,就像一道凌厉的目光刺向她,她现在就为这遗书般的一剑兜头砍下,父亲的期望和守护就在那一剑里宛如在世! 还不能认输。她知道还有一个人可以帮到她。 ---------- 芍药。 灵镜泉旁不远处卧躺着的还有她。池小小将她抛弃在温泉的对面,自己跑到莺奴那里去,大概是被那篝火吸引。鱼玄机慢慢地穿过花树靠近泉水的另一端,弯腰捉起一大把虫泥,摸到芍药身边将她的嘴狠狠塞满,但那女子也丝毫没有挣扎。她看了看芍药的状况,全身的皮肤都烫得通红,有几处已经长出透明的水泡,曾经的秀丽容颜都已经隆高肿起,面貌十分悲惨。 难道是死了? 她两指探到芍药脖颈,还在跳动,只是昏过去了。 鱼玄机抬头时刻关注着对面池小小的动态,一边静悄悄地将芍药拖进花林,直到幽暗无一物的丛林外;那女子浑身是伤,后背也长了很多水泡,在地上留下一长条污痕来。一想到这女子曾经也风姿绰约语笑嫣然,现在沦落到这样的田地,就算鱼玄机这般铁石心肠的人看了又如何不震动。她拖行芍药的一路上,眼泪不住从脸上落下,只要看到池小小还活着哪怕多一瞬间,她都深觉自己愧对父亲的英灵;一想到为了那样小小一块石头,一个个争得头破血流,红粉变做骷髅,只觉得心下冷得像冰。 泪水滴在芍药面颊上,这女子似乎醒了过来。鱼玄机连忙一拳打在她嘴上,将她喉咙卡住:“不要出声!” 芍药睁开眼看到的是这样一张泪如雨下的脸,眼神中并没有一点惊恐,反而微微露出一个悲伤的笑容,伸出手臂展开五指,露出一件东西示意鱼玄机接过。她行动这样迟缓,似乎这个动作已经消耗了她最后一点精力。 鱼玄机看到她手中拿着的是什么时,全身都战栗起来。 是血棠印! 第六十一章·聊因断续唱(1) 鱼玄机惊诧地拈过那枚石印,就看到芍药口唇微颤,用嘴形吐出两个字来: “假的。” 她低头看了看石印,又看了看芍药,霎时就明白过来,她和池小小在饕餮处争抢假印的时候,芍药突如其来地一拉,将自己拉开的同时也把池小小手中的石印调了包——她并非毫无功夫,而是有一双偷窃的好手,当年石印的图纸恐怕也是池小小派她偷取的!而那一招偷天换日,是芍药自己早有预备,还是主仆二人气连一枝,鱼玄机无暇去想。 但她此时为何要把辛苦留存下来的这枚赝品送给自己,又大方承认它是假的呢? 她朝着芍药的眼睛看去,那女子的目光中藏着许多疲惫,似乎连生息都快湮灭了。她是通晓人性的,知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芍药似乎有托于自己。 鱼玄机慌忙抹掉眼泪,把石印藏在腰间,轻轻地撬开芍药的嘴唇,将塞在她口中的虫泥一点点地挖出来,一边轻声抽泣道:“对不住姑姑,方才怕你叫喊,怠慢了你,是玄机的错。” 芍药摇了摇头:“……小宫主,你我山上山下遥遥相望,本来无冤无仇,我原可从三岁看你到大。但你恐怕知道我接下来要说什么:我的主人,绝尘山谷的谷主,在那边清理伤口的男子,就是你的杀父仇人——十多年了,是我一直在荫蔽他,我想你冰雪聪明,大概早就猜到过。你为生存做的许多挣扎,我都不怪你;反而是我始终照拂的这个人,越来越让我失望,那么多年下来,他已为那颗石印彻底疯了,我曾经萌生于他同归于尽的想法,终究因为我是个无用的女子,又为我和他长年的恩情动摇。 “小宫主,我命将绝,你要拿我这条命做什么都无不可,算是我替罪人隐瞒行踪的惩罚。这枚棠印是假的,当时在饕餮口我将它夺下,你扔进机关口中的乃是一块普通的鸡血石。本想在最后拿来迷惑耳目,既然我有愧于你,你也算救过我一命,这石印我已经不打算替那人继续守着了。你拿去吧。” 鱼玄机将她手攥住,点了点头:“谢谢宝芝阿姊。” 芍药听见这两个字,忽然忍受不住,珠泪夺眶而出。 ---------------- 那年在扬州,她还是名冠一方的花魁,只有十七岁,终日只需坐在高楼上斟酌新曲、拿捏玉箫,虽然比不得生在贵族家的王公小姐,只因这副出落凡尘的身姿也拼得尚且优容的生活。或许再过三年就成了老人了,牙齿也松落了,成无人问津的枯叶败草,一生都在莺飞燕语中却不曾沾点春色,有情人是不奢望的,只要不落得个满面生疮、全身发臭的下场她就满意了。 但上苍待她总是和普通人不同,他来的那天就带着她走了,来时伤痕累累,一双眼睛像女人一样阴柔,额头上留着鲜红的痕记。不顾龟奴和鸨儿的阻拦,扔下两把碎银就撞进门来,一身衣衫褴褛。关了她的门,没有动她一下,只对她说“我要沐浴”,于是她上半夜只是战战兢兢地替他沐浴。给他备了新衣服,穿戴毕,他说自己姓李,正是皇家的李氏,父母在安史之乱中被武残月所杀,他当时年不过十二岁,负隅顽抗不成而仓皇出逃。十三岁,从偏倚小派弄来三条观音蛊,企图靠此练成刀枪不入的万能奇功。 奇功是不存在的,人总还是受了伤就要流血、手脚没了就长不回来,但成了观音奴,这些肉体上的伤痛已经不能撼动他,他的肉还是肉做的,他的心已是铁做的。 她没有出过这座城的半步,听他絮絮说了很多长安的、洛阳的,南诏的、杭州的往事,又听他是王朝的后代,心中已经有了很多向往。他笑着问你不爱安分,也想着四处漂流?那双眉眼真像是仙子临世,她从未见过这样似男又女、像蛇又像羊一般的眼睛!她才十七岁,盯着他的脸没有说话。 他说自己到扬州是为了杀一个人,白天没能杀成,被她背后的蚀月教徒追得无路可逃;现在已是深夜,他知道那小丫头寄宿在哪家,在城里的瘦马家。 她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我是那家养出来的。 他十分邪媚地笑,我去替你要债吧,随后推开花窗一跃而下消失在夜色中。 后半夜他重新敲开她的窗,她难得有一晚得以安睡,揉着眼睛看见他回来了,还未全然明白过来——做姑娘到了这个年纪,她几乎已经炼成甜言蜜语穿耳而过的金身。但有这样令她动了凡心的人物,她还没忘从他身上顺走一串珊瑚珠! 那算是这一行人人心知肚明的,姑娘要养老,难免得从恩客身上搜刮一些作为私藏,遇到可心的郎君,不期待他们娶她回家,只望他们知道被顺手牵了羊也不责怪姑娘。她也怕老无所依,而对她们来说衰老当真就是眼前的事,就算再倾心的主顾也是不能放过的。 见他回来了,她先是脸上一红,想到自己刚才偷了他的东西。第一个浮上脑际的想法,竟不是幻想侠客快意恩仇回来向她求温柔缱绻,而是害怕他发现珊瑚珠失窃,找她讨要来了。 他见她开了窗,衣衫散乱,竟为这小花魁的过目即忘有些可爱,将她的手臂拉过,朗笑道:“走吧!” 他们从那高楼上跳下去,她吓得咿唔直叫,他便将其牢牢搂住,用手去堵她的嘴。他们一路狂奔策马,她先是边跑边哭,忽地又边哭边笑,边笑边跑,她从未跨出过扬州城半步!有时她看着这美艳如女子的情郎,也觉得自己尚未从那个敲窗之梦里醒来,一面之缘的男子为何舍得赐给她无价的专爱和自由,这样的男子难道不是骑着骏马在街头走上一圈就能获得满城倾慕吗?他为何看着自己在月下与之并驾齐驱也会露出松快的笑容,为何可以爱自己这样一个沾满灰尘的女人? 第六十二章·聊因断续唱(2) 扬州那一案成了惊天大案,可却没能杀掉那个原本计划杀掉的小丫头。她从他口中听来,那是个和他一样的观音奴,只要杀了她,他就可以多活几年,功力就可以增长好几分——这世上还留着几个观音奴,自己的功力何时突然增长了,衰弱了,他都能第一时间感受到。烧了那户扬州人家上下,印力仍旧没有丝毫变化,他就知道那少女逃过了一劫。 从那时候开始,她渐渐接受自己的情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但也绝不因此有一点害怕,风尘女子本来就把隔岸观火的功夫练到了骨头里,至于枕边人的手里此前欠了多少条命,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她的定心剂,这样的狂人就连恶鬼也奈何不了,只要睡在他身边便不做噩梦。 但女子恐怕就是这样不求知足的人,她感激他将自己从泥潭里救出,多年来一心放在自己这里,但一听他提起那脱逃的少女她就心烦意乱,她一听“秦棠姬”这名字就像针扎在耳朵里,每听他又在追寻那少女的踪迹她便嫉妒得失语,明知道那不过是他生死簿上的一个名字,明知道那少女于她无干,但也不知怎的,她好恨这少女的名字三年如一日地插在他们之间,哪怕他们逃到了深山幽谷、过上了无人过问的隐士生活,那名字还不停地在枕畔盘旋。女子大概就是这样不知足的人! 他说他来这个山谷并非为了离群索居,而是为了诛杀另一个更有价值的对象,她愈发觉得不满,但若是杀了那个人,他真的能多活很久,两人还能厮守更长时间呢?女子毕竟是自私的,她又不认识那是谁,她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她顺遂他的意思,放手让他继续狙击猎物,自己只需要坐在竹楼里等着,一边编织盛放玫瑰的竹笼,等他回来时凑上去让他闻到这馨香就行了。 他回来了,但是血流了一地,背上多了一道快要切开脊柱的剑伤,下半身几乎不能再动。挪动到门前,他就昏死过去。她吓坏了,手足无措,坐在台阶上哭了好久才想起来去叫有医术的手下。 医者来了,把她关在门外,自己在竹楼里替他处理伤口,她就在那道门外面涕泪横流。过了午夜,门推开了,医者擦掉头上的汗对她说,可以活下去,只不过不再是男人。 她什么怨言也没有,跪在那儿磕头道谢,磕到第三个,脖子上洒到一捧热血,抬头一看那医者被一刀劈成两半。那是她头一次看见他当面杀人,杀的是救命恩人。她呆在那儿,看着他,仍旧是像蛇像羊一样的眸子,此时也在流泪。她看看他流泪的样子,再不敢有什么苛责,只是慢步靠近他,贴着竹床坐下。 还能怎么办呢,对方伤了你的下身,既然连命都预想过可以丢,不过是丢了男儿身也算捡了便宜。 她问狙杀对象可是个高大威猛的男人,他边哭边笑地摇摇头,说那女孩才七岁。 她又呆住了。七岁,你为什么要杀一个七岁的小孩子? 他沉默了良久,最后厌烦地说,你不要妇人之仁。 --------- 她越发的不懂这个人了。她说,那么我不问,只想知道你此后该怎么办,还要杀她么,还要杀秦棠姬么? 他又是长久不语,随后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字:“杀。”再之后又慢慢地转过头来,问她道:“我变成了这副样子,你还跟着我么?” 她忽然泪如雨下,回答了一个字:“是。” 他们无法,只得从此男扮女装。一开始还有许多不快之处,他常常一想到此事就闷坐着一言不发,她便想法子逗他,将他以往的衣装都烧了,不让他看在眼里;给他买来一顶十分华贵的假发,戴在头上,化了脂粉贴了花黄,果然也很有贵夫人的韵味。但凡他为此气恼,她就安慰他,这样正好,这样便没有人寻得到你,你可以自由自在地活了;你千万不要因此觉得我会离你而去,我与你的情分本不在男女之情那样浅的地方。你是男也好,是女也好,我们二人能相互扶持都是好的。美人也不在男女,无人能与你这容貌相比。 他逐渐不那么躁怒了,不知是真的听了她的劝,还是因为身上少了那东西。她也稍稍安心,每天细心服侍,虽然听见他说了那个“杀”字,但何尝不幻想他早就将这忘了?他要杀的那个七岁的孩子,是天枢宫的宫主,她三岁时她就在山头上见过这孩子,总和她的娘姨在阳坡上玩耍。她看着这年幼的女儿到了九岁,十岁,十二岁,十四岁豆蔻年华,初时是个圆滚滚的小小玉人,随后丧了父,穿了三年白衣素服。除丧后总是和她娘姨一样穿戴一身红,在山坡上练剑,练上半个时辰就会累了,喊着要歇息了,溜走去玩耍了,这些她都看在眼里。十一岁,脚踝上铃铛满山可闻;十二岁,练习对劈的吼声可以惊破长空;十三岁,长发束成苗家的单髻,学男孩装扮;十四岁浓眉如剑,言语似刀,已经在宫主的宝座上待了七载,行事诡秘凶狠,再也不是那山坡上打滚的小小玉人。她都看在眼里,她全都看在眼里。他要杀的这个女孩儿,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哪个她可以过目即忘的人,不是哪个不杀便在、杀了便不在的鸡和狗,不是哪个一刀就死了、尸身都不必埋的无名氏。 她自己也廿六七岁了,早就活得比当年任何一个姐妹要长,看破了许多短浅的见识,非但抛却了隔岸观火的回避之怯,也看穿了妇人之仁的固然慈心,如果她真要帮他,她须得出力除掉鱼玄机。 第六十三章·聊因断续唱(3) 有一段时间,他们合力同心,摸索鱼玄机的行踪,盗走她的图纸,一起聚在烛下钻研那枚神印的微妙之处;她在手下里物色女子,教她们歌舞吹弹,命她们刀不离身;她从山外悄悄购入黑火药数十斤,私购兵刃上百具。这些事都是会做上瘾的,她这样的小女子一旦脱胎换骨,就觉得回到厨灶厕间不再是自己的归宿。她不会武功,但知道拿刀的滋味远比拈针的滋味要好,呼喊门徒的滋味比受人指使的滋味要好,她原本不懂情人过去杀人无数的动机,现在渐渐懂了,二人又在这危险的层级上心灵相通了。 她也会了伪装,她也会了里应外合——本是在青楼里就会的,以为再也不需拿出来用,谁想再启封她也能翻云覆雨。她觉得那人已让人厌烦了,不合心意了,更何况也无用了。终有一天,那句引火的念咒又在他们之间轰然响起,“秦棠姬”,秦棠姬来了,当年侥幸逃脱的少女,如今已是廿四年华,据说又是如玉一般的美人。她又来了,躲不开她要来。 “杀”,那个字又在她脑际炸响,为何不杀?只要运气够好,每一个都是她的囊中物,再没有谁在枕边念起谁的名字,她知道那个地宫的入口,她见过鱼玄机出现在那里,等她把所有人都杀了,财宝和权力都是她的,整座聚山都是她的了。 她怎么变成这样?明明不久前还对他山盟海誓!但他又像是从不把那放在眼里似的,心里面只剩下鱼玄机和秦棠姬。那便赌一赌吧,将火药的机关放在竹厅随意的位置,谁踩到了谁就是罪人,谁死了谁便是不幸,如果我也死了,那是命数。可是怎么甘心这样的命数?鱼玄机喂她喝了半口茶,她只是稍感不适就慌忙逃出楼去,好像借着这点胃痛在躲避命数。若是问起来,我是当真不适,绝不是知道那楼要爆炸才逃开。 火药炸了,她当即吓得魂飞魄散,那一刻就后悔了。她躲在竹林里不敢动,直到看见他从乐女的尸身中间缓缓坐起——他没有死,太好了,他没有死。 她没出息地哭泣起来,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杀他的,他已经剩不了几年的寿数,为什么自己竟然在这时想一尝手刃恩人的滋味?许多的见闻都像谶语,她好似一条被狂风骤雨打昏的鱼,又像只被下过咒又被抛弃的巫偶,所作所为恐怕早就被无形的指引操纵,若说那指引是什么,是嫉妒、忘恩和贪婪,她知道这也不过是江湖上俯拾皆是的恶意,但真正放到自己心胸里竟然这样疼。 所以鱼玄机在这时喊出“宝芝”这两个字的时候,她觉得恍如隔世,一切的故事都完了。 宝芝,你现在可从那敲窗之梦里醒过来了? --------------- 她觉得自己说得口干舌燥,想要喝点水,就在那时候发觉自己并未开过口,刚才的一切她一字都没说出来,只是在脑中走马灯一般看了一遍。恍惚了片刻,她用力对鱼玄机说道:“快些吧,我就要死了。” 这孩子还是和她认识的那样,虽然一时会陷入感伤,但依旧雷厉风行。她听鱼玄机轻轻说了一声“对不住了”,架起她的两臂就向池小小的方向拖去。 “池小小”,或说是那位李氏王子,此刻已收拾完身上的新伤,坐在沙泥上,手中拿了什么东西在烤。莺奴的身体仍然安然躺在原处,池小小似乎没有去翻动她。鱼玄机心中浮起一丝十分古怪的猜想,然而又不敢确认。她悄声拖着芍药的身体靠近他,那种可恨的预感越发强烈,直到她的脚步被池小小的声音喝住: “停下吧,我知道你在那里了。”他的声音和女形时并无太大的区别,只是此刻带着一些惊人的冷血。 饶是她此前气势多么骄人,现在是他们一对一打,莺奴还昏死在岸上,秦棠姬也不在他们中间摇摆,现在她要怎么办?!舌头和脑袋已经救不了她,她要的是铁棒和长刀,再也不能期望自己一句话能换命改运了! 她冷汗已经流了一头。 池小小极慢地回过头来,看到这泪痕满面的末路少女,看到她紧紧制在臂中的将死的情人,只是露出一个非常疲惫但恐怖的笑容—— 他手中捏着的东西出现在鱼玄机的视野,这少女忽然发了狂一般尖啸着朝他恶吼出来,杀父之仇足令他千死,眼前之罪足令他万死。 他在烤食莺奴的人肉! 第六十四章·聊因断续唱(4)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口中吐出的是什么咒骂,可能是吴语也可能是苗语,如同浑天宇宙在她胸口裂开,她甚至忍住认出杀父仇人的冲动,但这一次她忍不住,握住肉拳朝着他冲过去,将芍药的身体抛置不管。 那是真正不带一点诡计的肉搏,一个十四岁,一个四十一岁,一个是女子,一个是男人。冲破血管的激愤使少女已成了野兽,纵使没有多少技巧,但扑上去了就是扑上去了,能抓到一个耳朵一个眼球都是胜利——她的狂怒已到了这种地步,凑近便被她电焦。对方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对方是杀人无数的苍狼,最善于在这种时候冷眼看她的破绽。 鱼玄机扑到他面上,他举起双臂将她从头上撕下过肩摔到地面上,拖着她的一条手臂旋转拍在花树的珊瑚底,那一摔摔得她连鲜血都从口中喷出来,珊瑚被她的脊背拍得粉碎,断枝飞出数尺之远。她旋即爬起,吐掉嘴里的血,毫无章法地捉住他一条腿,朝他的大腿上狠狠咬去,仿佛一头刚刚出巢的幼虎。池小小痛得嘶鸣,踢起腿打转想将她甩走,来回几圈以后,那少女强压着天旋地转,身体忽然猛地向下一沉,反过身将他的膝盖砸在地上,仓皇爬起身,一边干呕,一边连滚带爬地回到芍药那里将她的脖颈扣住:“我先杀了她!” 芍药还活着,听到这句话,像是配合鱼玄机一般,艰难地睁开高肿的眼皮。 对面对这句话似乎还有一点反应,停在那里不动了。 鱼玄机急促的呼吸夹带着不住的啜泣,从芍药的后颈传到耳边。她能从这少女难得的失控中体味到事态的凄惨,不知是叹息还是呼吸已经有了杂音,她咽喉深处发出一阵令人窒息的长叹,喑哑着试图说话: “小宫主,我怜惜你,……你本不该被逼到这样的惨境……我怜惜你,但我的命是他给的,还是还上吧。” 她的声音嘈杂得令人几乎分辨不出在说什么句子,但等鱼玄机听清楚时,她心里已经崩溃了——这女人打算自杀!但是她不可以死,她绝不可以死,她死了就意味着那张关系网有了突破口,池小小就不再受她鱼玄机的任何牵制,她一死,分到她头上的那一份印力也会马上回到池小小和秦棠姬的头上,局势马上就会被池小小逆转! 她最后并没有站在自己这一方,而是池小小那一方!! 鱼玄机扣住芍药下颌的那只手感受到一股热流从虎口处源源不断地滴落下来。这女人用珊瑚的碎片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那股血液胶着在她的手上,使她不知自己是不是应该放下这个可怜人的身体撒腿就跑。她该逃,但使事情急转直下的许多打击一连串地袭来,她像个被拍坏了的机械般没了主意。 鱼玄机的眼神都失焦了,对面的人对此没有一句回应,直起身,伸出手将脱臼的膝盖一拳打回原位,然后慢慢地站起来朝她接近。他的身材这样高,影子渐渐遮上少女的身体。他把残留的唯一那只手缓缓举到胸口,鱼玄机就知道他马上就会发出那招“气刀”。只要这招发出,事态就无法再扭转。 她不是神也不是魔,风来了也无处可躲,如果夺命一刀就在胸口,被近在咫尺的死亡震慑而无法动弹、最终推着自己向死亡而去,那只是她一个十四岁少女作为凡人合情合理的结局一种。 但命数却不是如此,命数让那一刀失准了! 气刀的波焰纵贯而来,却远远地偏离鱼玄机和芍药的身体,打在鱼玄机身后一株花树上,激得漫天飞花层叠扑在他们之间,如同一道花帘将两方隔开。芍药的尸身没有被直接劈中,但这一波强劲的冲击将她身上烫伤的水泡尽数爆破,体液溅了鱼玄机一身,虽然还算一条全尸,但此时已经惨不忍睹了。 池小小对芍药之死不为所动,他怎么可能不为所动,那一刀已经这么近,他不可能劈不中鱼玄机!尽管那张脸上什么震动也未显露,那一刀的失准已经说明一切了! 鱼玄机在惊恐万状中抬起芍药面目全非的尸体,企图盖在自己身前抵挡下一刀。但她自己也无比清楚,下一刀他绝无可能再放过她,就算把芍药的尸体劈成漫天肉屑,他也不可能放过她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眼角的余光看到,面前的生灵之镜上忽然泛起了粼粼波光。 第六十五章·聊因断续唱(5) 她的目光吸引了池小小。他收起攻势,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温泉。 一点一滴,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似乎有无形的小鱼浮出水面吞吐空气。一点一滴不停,他们忽然意识过来这涟漪是什么,是雨! 他们方才穿越的那片云在下雨! 鱼玄机突然醍醐灌顶,虽然水力四时无常,但温泉的热力却是千年恒久的,那么也就是说这片温泉每个时辰蒸腾起多少雾气、头顶的这片云每隔多少时辰聚成一场大雨、乃至每一次降雨是多少都是固定的,时辰一到,大雨倾盆而下,泉水表面的温度就会下降,“生灵之镜”就会向着泉底下沉好几寸,如果血棠印真的在那里,或许在大雨时分就会从那面生灵之镜里显露出来! 但那兴奋还没有持续多久,随后浮出镜面的东西立刻让她的心冷了下来: 贝脯。巨大的贝脯,其中一条长可三人,极有可能就是方才鱼玄机放走的那一条。她有一种令她极其恼怒的猜想,这里所有的贝脯,很可能都是她自己从琉璃地道里放下去的。 贝脯蛇向着那个弯道俯冲而下之后,绕着琉璃地道一直从山壁上滑行到大风圈,在那里被吹成碎片,正好接住坠落的池小小和芍药二人,将他们裹住,反而使得他们安全落到地穴。贝脯之所以最后来到生灵之镜下,是因为那里的热流可以使机关回拨,就像声音可以使机关发动一样。这些机关蛇在这里休养生息,如同真正的活物!它把池小小和芍药带到水底后才将两人吐出,因此他们身上才会有如此严重的烫伤。所以虽然贝脯并不伤人,但一旦被它在水中捉住,溺水或高温都能要了她的命。 浮起的贝脯是因为听到水滴落在潭面的声音,故而上来“捕食”,张口将涟漪嚼碎,又潜到水下将身体翻转,如此这般做着无用功。但鱼玄机看了片刻,突然发觉这并非无用功,贝脯蛇这样上下翻动,势必使得中层的水温比原来还要低,生灵之镜必须向下沉没更多,才能回到合适的暖水层。 雨势又急又猛,正是高山大湖区的骤雨,如夏雨一般来去匆匆,如果他们不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接近血棠印,稍后可能就没有机会了。如果再等下一次降雨,饥饿和疲惫就会拖倒自己,更不要说这一段时间内池小小就会将她碎尸万段。 她方才内脏受伤,血从喉咙里涌出,突然忍不住呛了一口。她这一呛,池小小的目光又回到她的身上。 鱼玄机稍稍向后爬了几寸,抬起手把血擦掉,目光中有什么闪过。 她开口:“谷主会玩打水漂吗?”抬起手来,是那枚假的血棠印。 还没等池小小看清楚,她的手腕稍动,那东西就从她的手上极速飞了出去! 池小小双目欲眦,他并不知道鱼玄机发出的这枚石印是真是假,但无论如何,落进那个温泉就难办了,因为石印真伪就连他自己都不能分清!如果那下面真的还有另一枚真正的棠印,他必须将两枚都打捞起来,才万无一失。 鱼玄机飞出的那枚红石在水面上连连跳跃七下,每跳跃一次,便引得满池黑龙惊起一次,纷纷追着那跳跃的石印往温泉对岸游去。眼看温泉的这一岸瞬间被“清理”干净,池小小回头时,鱼玄机已经不见了! 那少女跳进温泉去了! 第六十六章·聊因断续唱(6) 一跳进温泉中,鱼玄机立即看到在这泉壁上还有许多她未见过的风景。泉壁上用一种水洗不落的颜料绘制了另一幅壁画,与珊瑚掩映在一起,人站在岸上很难发现,可一到水下就看得清清楚楚。 岸上的壁画是女子飞天,这里的壁画上所有人物则都朝着水底游去,与水岸上的壁画正呈相反对立的姿态。人物的头有一半还埋在生灵之镜的下部,但也可以分辨和岸上的绘画画的是同一种异族:轻纱披身,不着矫饰。她们的身体全部倒插着,初看却有一些诡异,但那毫无疑问是在提示来访者,在温泉的中心有什么极其尊贵的东西。而底下的生灵之镜经贝脯刚才的许多侵扰,此刻并不完整平滑,从破损处看去可以看到穿过镜面是一个更加幽深的世界,普通温泉多清澈见底,这一座的水底则似乎无穷无尽。 那下面究竟是什么? 她没有时间多看第二眼,朝着泉水的中心游去。大雨将停,热水马上又会回涌,贝脯会掉头回来,池小小也很可能马上会捉住她。 她已是拼了这条命在游! 从她这头看去,可以透过忽明忽暗的光镜看见温泉的中心有一座小山一般的高台从水底升起,向下直伸到看不见的水底;宝台四面隐约可见更多的彩绘,将台基装点得仿佛花座一般。宝台的一侧在明丽光线下显出一个手握石印的女子,那枚石印通体鲜红,约有鸟蛋大,不可能有错了,那就是血棠印! 鱼玄机的手马上就要拍上那座宝台,她知道血棠印一定就在那里。水中满潭的萤火因她的扰动而纷纷退开,不但是那座宝台的台座、台座顶端的那枚血石,就连宝台下的幽深静水也露出原形——这一露,她有一瞬间甚至忘了去触碰宝台上孤花独实一般的石印—— 在那层光镜下,是另一层水面! 真真切切,那是另一个世界,因为她的眼甚至看到在那层水面的内部,悠悠徘徊着数尾鲶鱼,雪白的鱼腹如水茭般浮游在这一面上,连胡须的颤动都是真真切切的,连侧鳍的扇摆都是真真切切的!透过对面散着浅光的湖水,那鱼群的头顶就是盈盈碧落,藻荇草枝的影子就婀娜倒映在那个世界的水天交际处,仿佛穿越那层水面将能到达新的纪元! 她以为自己眼花了,但来不及去怀疑自己的所见,因为更加不可思议的画面出现在水中:在那面水中之水的水面,停靠了一叶小舟,一名少女的影子倒垂在水上,青衣素髻、浓眉大眼,是她自己! 在那个世界里还有一个鱼玄机,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就坐在对面世界的小舟上,朝着这一面狐疑地看。难道她也能看见自己么?!只要一方凝视这道神秘的水面,另一方也会忽然看见这入口;还是因为对方看见这入口,自己才得以看见这道水面?!一股狂乱的热流冲上她的脑际,眼泪抑制不住地溢出来——因为那叶小舟上,稍后又转过了另一张脸,是莺奴的脸。 那个世界是真实的!那不是自己在对侧的倒影形成的幻觉、不是她眼花了,精神坏了,那个世界的存在和自己的眼界和思考没有一点关系。她刹那间就明白了从入地宫就开始谈论的“那股力量”到底是什么力量,那种将人从一个世界移到另一个世界的力量还残存着,它就在这面生灵之镜的下面。掌控这种神力的女子也许已经从这里离开,但或许还在对面的世界永生,这镜子的下面,一切的真相都还保留着,一切的故事都还进行着!那里还有另一个天枢宫,还未衰败;还有一整个盛唐都在那下面,什么都未曾衰败! 她的眼还没从那面神秘的水上离开,手已拍到那颗石印了。 触到石印的那一刻,身体意外地没有觉察任何异样。但在她将其迅速拔起,捏到手里的那一刻,一道骇人的白光从水底跃起,贴着她的后背尖叫着飞过,穿过她的身体,直扑那颗石印而去! 那似乎是一只惨白的人鱼,浑身发出刺眼的白光,连披散在后背的长发都是雪白的;但脸部没有五官,没有五官,却从应该是口舌的地方发出极其可怖的恸哭般的尖叫。人鱼的手穿过她的手,从她的手中将那枚棠印抠走,疾速旋转着,要将石印放归原位。石印离开宝座的短短瞬间,那座水下幻城的视界也来来回回变换了许多次,甚至随着人鱼握着棠印的手而天旋地转,好像那个世界和她的距离,是由那枚棠印决定的。 鱼玄机呆滞了片刻。她好像察觉了一点怪异之处,这么长的时间里,贝脯没有回来,池小小也没有追上她。她敢确定自己已经在水里待了足够长的时间,贝脯早就应该回到发出响动的位置,以池小小的身手足以追上她两次,但这些都没有发生。 她好像被分隔到一个独立的“格子”里去了!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格子里,或者是不存在贝脯和池小小、唯有她一人,或者是她的时间被抻长了,在别人看来她仍旧才刚刚下水不过片刻。 这种推测当然使她不能置信,但在这面时空之水中到底还有什么不可置信的?她只能信!不论是上述推测里的哪一种,都意味着她现在还有机会,她要做的只有打败那条守护石印的人鱼。 但当她定睛去看时,无限的混乱马上又控住了她:那条人鱼似乎也是她自己! 以摆放血棠印的水平面为界,人鱼与她总是像本体和镜像一般,她摆动左手,人鱼则摆动右手,她前进人鱼亦前进,她后退人鱼亦后退。那个像白光一样没有五官的东西是她自己! 所以如果她拿起血棠印,对面的自己也会拿起血棠印,从那一刻开始,对面的自己就有了独立的意识,会发狂、会攻击——当然这里最值得分辨的就是,当鱼玄机看到对方发狂的时候,究竟是自己出于自卫也在发狂、所以对方才呈现发狂的模样,还是对方先发起攻击、所以自己变成了对方的“倒影”,而呈现自卫的模样?在这时,她本体与镜像的主次已经完全混乱——直到分不清是这一方还是那一方的自己将血棠印物归原位为止。 在血棠印离开宝台的这极小动荡中,对面世界与自己的距离随着棠印被举起而减小,随着棠印被下拉而增加,就好像两条无形的绳子从棠印上面延伸出去,将两边的世界向自己拉拢。当鱼玄机拿起那颗石印的时候,两方的世界就开始叠加在一起,“她”和“人鱼”都被夹在那个重叠的世界里了! 她好像明白这颗石印是什么了——这是一颗权印。 第六十七章·试托往远风(1) 正如人帝有国玺,鬼帝有鬼玺,小到一县一衙,也有自己的官印,当权者手中总有一枚代表权力的印玺;权印在此,意味着掌权者在此,其管制一方的权力在此。地方的官员,到了年节时分就会将官印封停,意在暂停办公,官印的权力也暂时搁置。 这方时空之水中的血棠印,不但是某种权力的权印,而且能将用能力造成的那个世界“连根拔起”,就好像那个世界是建造在这颗小小石印上的。但最奥妙的地方在于,这颗印本身也可以被分成无数块,掉进无数个世界,然而当它聚集起来的时候,天选之点就是放置血棠印的那座宝台——宝台上的这个点,是十万世界的重叠处,九重天地的分界线。 因此石印的主人封印在此有多久、混沌世界被澄清就有多久,这是定海神针也是分疆权杖,这远非一枚控制蛊虫的宝石,而是造世遗物,不要说控制几条观音蛊,就是改造轮回六道又何尝在话下。所以地宫的建造人将它用重山叠水掩盖在这里,在最不可能有人侵扰的万尺地底! 那种谁也没能记录下来的能力就是这种能力! 想到这一步的时候,鱼玄机心中的癫狂和疑惑同时淹没了她——既然如此,“印主”的身份究竟是什么身份?!难道她可以接管这颗印吗?所谓的御奴难道真的仅仅是掌控手中几个观音奴的生死吗?如果“印主”二字代表着她是这颗血棠印的主人呢?那是非同小可的权力,假如是真的,拥有这颗印不啻成神! 那向自己冲来的雪白人鱼,是否就是自己的“造影”呢?是她触碰到棠印,才创造了那个影子!而她如果一直将这枚石印握在手里,那个造影可能就会变成真实的另一个她,只因为她捏着石印就等同于白影也捏着石印,她们全部的动作都是对称的,拥有石印的时间越长,两者必然会变得越来越对称,直到造影与她变得如出一辙! 她眯起眼睛去看水下的那条雪白人鱼,此时已经渐渐黯淡,如同明月将沉,逐渐在深水中与生灵之镜的幽光汇在一起——她几乎已经长出鼻梁,但如今又慢慢融化在水中。 就在这一刻,时间似乎重新开始奔流,一股滚烫的热流从深处回流而上,生灵之镜开始波动着向高处涌回,宝台马上就被汹涌的狂潮淹没,血棠印消失在她的视线中。那个与世隔绝的时间之笼被打碎了,她重新回到原本的世界里去了! 鱼玄机瞬间从方才的沉思中抽身而出,她须得呼吸空气,而且贝脯的黑影几乎就在眼前了。然而就在她几乎都要浮出水面的那一刻,早就守在水面上的池小小一跃而下,将她的头整个踢到水底——原来他一直守在花树伸向水底的枯枝上,就等着鱼玄机的身影从水中浮起,早就做好了守株待兔的准备! 他那一脚踢得鱼玄机一口气没吸到,反而呛进满肺的温泉水,在水中转得如同枯叶一般。少女近乎绝望地在水里大叫了一声,挣扎着扑起身的时候,对方强劲的手又一次摁着她的头向水中掣去,想将她深深闷死在温泉中。她在窒息的痛苦中看到水下的贝脯已经朝着他们两人袭来,只要池小小还不警觉,两个人都会被拉到水底去! 她的手伸向腰际——那枚假的血棠印,她刚才并没有扔出去,那时飞出手去的是芍药用来割喉的那片珊瑚。她抽出那枚假印,高高举过头顶放在池小小眼前。这一次,池小小是真的把它当成本物了! 贝脯马上要冲到脸上,自己也快要失去意识,这时候雪亮得几乎要刺瞎双眼的光芒忽然从四面八方射来,整个水底似巨星灼烧一般亮如白昼,同时长步破水之声响彻整个洞厅—— 秦棠姬! 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池小小硬撑到现在,躲不过秦棠姬从天而降!她手中执一杆花枝,所发正是她那招幻化生灵之力的“电”,此时水下的那面灵镜受应爆发出十倍百倍的强光,水边的花树喷泉般打下瀑布也似的花雨,遮得池小小视野里只剩下漫天飞花,自己已从暗处苍鹰一般扑落下来。 那女子身姿如游龙,纵使满身遍布着新鲜的骇人切口,好几处几乎就要切到动脉,也毫不能撼动她发出绝招时的屠杀之势;一股烈风吹开遮住了她半边脸的乌发,其面目更是令人窒息——她的一只眼睛被利物切开了,想必已经丧失视力,然而这样凄惨的伤势,一点都没有损害她的妖艳,反倒美得更加凶猛! 第六十八章·试托往远风(2) 鱼玄机趁着池小小松手的一瞬狼狈逃开——池小小只剩下一只手,若想要抓住石印,只能松开她的身体。那枚假印被鱼玄机用力丢上半空,秦池二人宛如二星相冲,都朝着那颗赝物冲去。不想芍药临死所赠之物,或许真能帮她逆转乾坤! 她趁着两人相争,极速捉住伸进水面的那根树枝,边哭边爬上树顶,抬头时,一副她从未见过的壁画又出现了! 正有赖秦棠姬的那招“电”,使得洞穴中光耀是原来百倍,此时映亮了整个石壁——在洞厅的顶部,也绘制了极大篇幅的壁画!在原本幽暗不可见的石穹上,绘者一反常态地使用了极其鲜亮跳脱的颜彩,绘制了人世百态、鸟兽争鸣、山高水低、海天争色的环形画卷,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在这圈绘画的中间,一身长似蛇、尾大如鱼,但细看时又不似这二物的雪白人影绕住洞顶的入口,说是人影,是因为它似乎伸出一双人的手来,身体环绕一圈向前捉住自己的脚,如此呈长蛇噬尾无限象。 这个人影,难道不就是刚才自己的“造影”么? 而再看,四周那些飞天的女子正是向“它”看去;方才在水底,泉壁上所绘的女子也是向着宝台中心看去,正是那个造影浮现的地方!那个造影就是万物之始,一切物像之始都是这道白影,绘师想要说明的是这个吗? 而在这一卷画中,最让鱼玄机心颤的还是角落里极不起眼的一小块:那里,画师绘制了几名列队行走的凡人,额头上留着鲜红的印记。 是观音奴。 这群人有一个孱弱的年轻女领头,半卧于步辇之上,神态已十分虚弱。为之抬驾的男男女女额上也都留着红印,但体态非常健硕。一队人来到花树环绕的温泉,步辇上的女子伸手握住其中一名抬辇人,其后的画面里就再看不到那名女子,与之握手的那名抬辇人重新坐到步辇上离开花泉。 她也忽然明白,石壁上的这些女子为何看起来如此熟悉却从未在任何书本上见过,因为这个形象就刻在她自己的额头,她已经凝视这尊坐像长达十四年。虽然模糊,但毫无疑问那个形象就是这个洞窟里的异族女,她们用自己的形象在凡人身上打下烙印——像自己、池小小、秦棠姬这样的凡人,像自己母亲这样的凡人!——奴隶的烙印在她成为和她们平起平坐的一员之前不会消退,而那就相当于永远不能消退,秦棠姬说的那句“这个洞窟里有比你更强大的饲主”是真的,“主”还远在他们之上;他们永久带着奴隶的标记,获得的力量是那个遥远异族的恩赐,她在“那股力量”面前渺小得就像一粒灰尘,她们扬起手时,可以带起亿万颗像她这样的灰尘,洒在各个世界中。 可是“印主”二字就像有魔力,她无法不去想自己能够控制那颗石印,她无法不去想自己能够造世,无法不去想自己能够成神!无穷的痛苦和渴望浸透她的心,如果能够造世,所爱的人都可以永生,自己将成为万千宇宙的主宰,心想事成这四个字再也不是天方夜谭,只要能拥有血棠印,为奴的身份将被粉碎,寿命的限制会被解除,一切的幸福都唾手可得,难道不是吗,难道不是那样吗! 她甚至怀疑刚才的一触,灵石已经在她身上下了咒,否则此刻她怎么会如此痛悔难平,那不是平常的那个自己!…… 鱼玄机茫然地伏在花枝上看着底下斗得花雨纷乱,似乎灵魂已经枯朽。但在池小小和秦棠姬风云之争进行到最烈时,她怎么可能被置之度外,更何况她根本就没有逃到两人的攻击范围之外。正是此刻,身下狂涛倏然惊起三丈,池小小的怒吼冲破漫天花雨,身形已经向着鱼玄机这头闪来。 鱼玄机这才如梦初醒,才要松开手向树下跳,两条人影已经从雪亮的水面上飞起,一枚红石精准无误地朝着她袭来,竟然不偏不倚地落进她因为惊恐而张开的嘴唇,顺着咽喉冲进了食管里!她被这出其不意的一击吓得双手连忙去捂喉咙,整个人失去平衡从树干上翻滚着跌落到泥地上。 她马上意识到那是什么,那是她方才扔出去的那枚赝品棠印,他们故意让她吃下,是为了阻止她再把它丢进水去,接下来他们就会逼着自己让出观音主之位。依照洞顶壁画的描述,传位甚至只是一握手的功夫,事后他们甚至可以不由分说一拳打穿她的胃、去夺那颗权印! 这样下去不论石印是不是真的,她都会死了! 她毕竟是鱼玄机,心思何等迅疾的人,想到这里的时候,才不过刚刚落到地面。一落地,她就把整个手塞进口中去抠咽喉,企图将石印呕吐出来——此时她不能告诉两人这仍是赝品,谁都不会相信。更难以捉摸的是,她的心中此刻滋生出的愿望,与其说是保全自己,不如说是保全那颗真正的血棠真玺的万全! 她一边试图呕出那颗石印,一边攥紧双拳,努力集中意念去控制印力由印奴流向自己。这种御奴之力她从第一次感知到,到如今也不过七年,没有任何人教过她怎样锻炼这种能力,故而她从来不能真正知道它的操纵方法,但此时再去痛悔此前多么怠惰都是无用了,只能硬拼! 唾液混合着猩红的血丝滴落下来,只是无法呕出那颗石印。它似乎被卡在胃门的位置不上不下,顶住某个破损的内脏,激得她热泪翻涌却就是无法吐出。她痛哭着抬起头时,看到的是池小小的脸——压制拔山般的借力之痛,他仍旧站到了鱼玄机面前。 “认输吧。” 鱼玄机的身体因为干呕和伤痛不停打颤,她听到池小小的这句话,先是默不作声,随后发出一声轻笑,最后是一声冷笑。她纤小的手撑着地面,慢慢从泥土上直起身,站在池小小的面前,抬起小臂用力拭去嘴边带血的口涎。 第六十九章·试托往远风(3) 池小小也剩不下多少力气了,鱼玄机能觉察到——自己从两个观音奴身上都已经借不到多少力。秦棠姬生死未卜,但即便活着,也已经奄奄一息。她只知道莺奴不会轻易死去,她一定有办法找到出路,那么…… 那么她鱼玄机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天枢宫的命运和自己的生命比起来究竟哪个重要?换在平日她一定会油腔滑调地回答什么比得上小命要紧,但她知道有比这更重要百倍的东西,她并非直到此刻才领悟,而是一直知道。当它出现在她生命中时,就好似一把钥匙打开禁门,从此人生将不再随心所欲。那可能是他人的生命,也可能是三百年天枢宫的名誉,也可能是这样不属于任何人的秘宝。 对面的手已经突刺过来! 她脸上的笑容忽然收了回去,取代以同归于尽的疯狂,俯下身躲过池小小的第一击,聚睛朝着温泉的中心甩手飞出一块碎珊瑚,为了看那珊瑚是否击准,整个人几乎翻到深水中去。 池小小看她行事诡异,已经知道不会有好事发生,但这一连串动作实在太难以捉摸,他连怎么回应都不知道! 他暴吼:“你做什么?!” 鱼玄机半个身子坐在水里,向后退了半寸,一言未发,只是露出一个极为可怖的笑容来。 她对准了宝台的中心击发那枚珊瑚碎,贝脯必然会去衔它,也会有贝脯去衔被击落的血棠印,但那发生得不会太过迅速。她等的就是这一衔。 她算得没错。 整个洞厅里的光线忽然古怪地闪动了几下,一阵足以磨破鼓膜的噪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整个空间仿佛被压扁了好几寸,山壁上数道肉眼可见的裂隙从顶端一直开到地底! 池小小不能理解眼前突发的这一切,但鱼玄机本人已经被莫名涌起的泉水淹没,就连一直躺在岸上的半死的莺奴也已经被突然上涨的泉水冲刷到了花树林的深处。他自己在毫无察觉中,也有半个身子站在水里了! 只有水中的鱼玄机知道真相,是贝脯的造影把“那个世界”拉了过来,而“这个世界”在被贝脯的本体拉到对面去,泉水上涨,是因为就连地面也被拉到那边去了!地面都被拉去,就毋宁谈建立在这片地面上的整个山洞,而山石不比柔若无骨的水和泥土,这样的颠簸足以令中空的山体马上四分五裂,所有人都会死在落石下。 可笑的是,就在池小小咬牙切齿想让四周恢复原状的时候,水面又一次急速退潮,洞顶的山石也轧轧而回,但这回复却让他一点都愉快不起来,因为这一上一下,使得头顶的山石更加摇摇欲坠,再也经不起半点震动了! 他惊怒中大喊鱼玄机的名字,但那少女被冲去了哪里,他一时间搜寻不到。他不知道刚才那一击她到底激发了什么自毁的机关,但绝不能再让她发出第二击,他要做的只是一拳打通她的肋骨,杀掉这个观音主。 经过刚才这样一番波动,水中的生灵之镜被震得破碎不堪,而且大多沉到了更深的水底;再加上水退潮时带走大量的虫沙,水清不再,如同明镜蒙尘。他惊疑地接近水岸,极目力所能,去看水中心那座隐隐约约的宝台——他此前从未见到过这宝台,而现在因为生灵之镜的下沉,他反而可以一睹其真面目,看样子刚才鱼玄机触发的就是这里的机关了! 他涉水接着向前走了几步,才看清那上面的是什么东西—— 那是真正的血棠印,还躺在原处! 他又被骗了,秦棠姬也被骗了,真品就在水中,他们连触都未曾触到过! 第七十章·试托往远风(4) 狂喜透顶而下,鱼玄机一定料不到自己拼到最后,还会把血棠印亲自送到他眼前。他向深水中继续涉了几丈,只要再半百步的功夫,血棠印就伸手可及。眼看宝物马上就会入手,身后忽然响起极轻的出水声,还未来得及回头看,就听到鱼玄机的声音穿过遥遥水面爆裂开来—— “秦棠姬!杀了他——” 随之而来的是对准他脑门重有千钧的一踢。 原来刚才秦棠姬被贝脯拖到水底去,鱼玄机方才这一番天地乱搅,水温亦被混合,已经不足以烫人致死,她从小水性非常,在水下这点时间,根本不能伤到她分毫。她在水底早就看准池小小踩近的步子,这一招是蓄势而发,池小小毫无防备,这一击能将他牙都踢落。 池小小的身体瞬时被踢到三尺开外,但那毕竟是观音奴的身体,即便受这样的重创,仍旧从水中迅速扑起身子。他知道他与秦棠姬的水性不可同日而语,慌忙向岸上逃了几步,看秦棠姬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宝台,便想将她从那里引开,以免秦棠姬先自己一步得到宝物。而吸引她最直接的方法,总是激怒她。 好在此时他与秦棠姬都只剩一口气了,不必担心她再发出一次“电”,如果不是刚才秦棠姬就快绝杀他时被水下的贝脯突然咬去,他早就死在秦棠姬手下。 他仓皇逃上岸,秦棠姬仍然不紧不慢如水鬼一般从泉中向他漂来。池小小仔细计算了一番自己所剩的体力,花在引开秦棠姬身上的必然不能多。这时他脚下绊到点什么,低头看时,是此前他精心烤过、现在已经被泉水浸泡得发胖的那块莺奴的人肉。 池小小恶笑一声,将那块秦棠姬弟子身上扯下的烤肉远远朝着秦棠姬面上扔去。 鱼玄机就站在离他不足百尺的地方,正试图将昏迷不醒的莺奴从花树林中拖出来,看到这一幕,秦棠姬还没有全然反应过来,鱼玄机首先发起狂来,又是大喊一声:“杀了你!我杀了你!!” 他对鱼玄机这副杀气破体但对他无可奈何的模样反而起了兴趣,只因为鱼玄机碰不到那个机关,就连同归于尽也做不到,他放声大笑,对她的怒吼全不在意,只是拖着步子慢慢接近,宛如地狱恶火缓缓蔓延开来,响着索命的笑声。 池小小靠得越来越近,而正如他所预料的,鱼玄机对此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脸上已经挂满了泪痕,甚至他越接近,她只能慢慢地向后退去。 她看到池小小残存的那只手已经渐渐举到胸口,他这次不顾一切都要先除掉她了么?!不,他至今还笃信必须要先拿到血棠印才能渡主,他不能就这样杀了自己! 鱼玄机已经想到池小小真正要杀的是谁,但还没来得及喊出口,池小小急速转过身,他的那招“气刀”已经结结实实落在秦棠姬的身上!那一击力可盖世,是他最后一击,是为秦棠姬准备好的,鱼玄机那一喊没能出口,就一定会落到秦棠姬身上,足令她魂飞魄散! 但那是秦棠姬,她是堂堂蚀月教主,怎么会?! “秦棠姬!——” 看到那女子的身体颓然倒下的时候,鱼玄机竟然生出看到奇迹陨落的惊恐,她大声对着秦棠姬嘶喊,连鲜血都从喉中邈出,她对这女子的死比起自己的死还要不能置信,那是秦棠姬,池小小怎么能杀得了秦棠姬,她不允许! 然而不应她召魂般的尖叫,那女子果真再也没有动弹。 纵使她对同归于尽的结局都有所准备,看到池小小杀死秦棠姬却是她最不想看到的,可能是秦棠姬方才在一目已蔽的时刻随落花电光从天而降的气势已经说服了鱼玄机,她是远比池小小更强大的备选;也可能是两人同时对莺奴的怜爱微妙地牵系起彼此,令鱼玄机无法接受莺奴的师父死在自己眼前,最冲击的仍然莫过于亲眼看到一代蚀月教主死于非命,她知道那个宝座需要多强的实力才可以坐到! 她不相信! 这少女仿佛被酷刑割去舌头的小雀,发出痛苦但破碎的长鸣。可只是片刻后,她忽然从无依无助的哭声里停了下来,朝着向血棠印疾奔而去的池小小快步流星地追去。 池小小听到身后的水声,回过头来颇为戏谑地笑了:“怎么了鱼玄机,我没有留一点力气杀你,是因为杀你并不需要力气,我还以为你已经懂了。”他已经极其疲惫,但说的话并没有错;说着,向前继续涉水数步,身后的少女仿佛对他已经构不成半点威胁。 他知道现在自己身上已经一点力都借不出去,鱼玄机不可能再用印力增强她自己半分,也不必说令他再减一分,剩下的搏斗都只是肉打肉,而她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 鱼玄机听了他的话,似乎停了下来,没有再追上来了。这平静只持续了稍息,他发现脚下的水中,生灵之镜的光芒似乎重新汇聚起来,头顶花树的枝头又开始萌发鲜花,这种异象才不过须臾,他马上意识到这是秦棠姬的“电”—— 他回头看,那个女子的尸身还在原处,但这招式除了“电”还能是什么! 他再回头,是鱼玄机尖啸着结印发出那一招: “你死定了!——” 第七十一章·试托往远风(5) 那画面无比震撼,少女喊出那一句话的时候,满头的长发忽然肉眼可见地骤然变白,一捧青丝眨眼间化为白雪,仿佛一整丛妖异白蛇从脑心爬出,灭世的烈风吹得那头白发像招魂的幡! 她站在水岸,通身透着惨白而刺眼的白光,如同一尊极其纯净、极其专一,只为了复仇而造的神像。 池小小知道事情有变!他沉下目光,猛退数尺向血棠印接近,只要能得到宝印,鱼玄机就算能祭出洪荒之力又能奈他何,他早就看穿过她那些虚晃一枪的招式。 但他这一次却逃不了,一股扼住气管的怪力从四面八方渡到身上,如同巨爪将他牢牢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拼尽全力向前挪动不过数步时,鱼玄机却已经向这边接近了百步。头顶的花树开始爆发出洪流般的新蕾,落英已经抖落满池,刺眼的烈光里,白发的鱼玄机离他越来越近,那股杀人的怪力也越来越强! 他试图挣脱这种力量,但结局是完全找不到这力量的来源。于是他不顾一切地逃,不顾一切地游向那颗印,那是他现今能仰赖的唯一神力,这神力想必可以消灭鱼玄机突然爆发的异能。可他快,鱼玄机比他更快,她的手一把拧住他的背!难以想象那样纤小的少女伸手拧过这样一个高大男人的身体,而且那感觉最奇特的地方,就在于连池小小自己都觉得自己并非为鱼玄机擎起,而是连在她手上那股不知来处的诡异力量将他轻轻拧住,这空间整个都被这种不知来处的怪力控制了! 他暴怒,翻身下腰去捉鱼玄机的肩膀,将她全身摔过头顶拍在水上,那少女不是神,还是能被抓住能被斫杀的肉体,被拍进水里还是会愤怒尖叫的人。他红了眼,将她从水里拉起,再将她舂回水里,鱼玄机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挣扎起身,目光一次比一次凛冽——她的眉睫也迅速褪成白色,整个人仿佛变成瓷的。他越是与她缠斗,那股滞阻之力就越是纠结在全身,好像鱼玄机什么也不做,就有一只细不可见的蚕茧从她身上丝丝抽开,绷到他的四肢躯干,直将他勒毙为止。 这不快的感觉终于将要压垮池小小,他试着凝聚起一点定睛去看面前的景象,但视野中只剩下无垠雪光,鱼玄机的影子在白芒中成了隐形的斑块,只有她额头上的红痕还能照出她的位置。池小小伸手去捉,那少女没有后退半步,直直地站在原处,等他的手将扳住她身体时,她猛地如同吐出乾坤般向他怒吼——这声怒吼不同于她从来的吼声,其浑厚者沉重如古神咆哮,轻盈者飘然似天女散花,两种声音同时从她的胸中迸裂而出,满厅的轧轧声同时应起,水面上炸开通然巨响——这声音震得山石开始从顶上落下来了! 池小小发觉这灭顶之灾马上要倾覆整个地宫时,拼尽了全力大吼道:“鱼玄机!你要把天枢宫的亡市亲手毁了吗?!” 然而这点声音和鱼玄机发出的龙吟哪里能够相比,水面还在不停传来山石落下的巨响,接二连三地掀起风暴般的狂涛,鱼玄机立在原地岿然不动。水面瞬时涨起数尺,将岸上莺奴和秦棠姬的身体全都卷到水中,池小小的目力已经衰退至此,却还是能看清,在鱼玄机雪白的人影后面,那名后背被削掉一半、脏器都被巨浪冲刷丢失了的少女宛如从平地上缓缓站起,在波涛上垂头吊立,如果不是不信鬼神之说,要他相信这就是亡魂显灵也未为不可,因为莺奴站立在水面上的姿势实在太过诡异! 天旋地转,尽管狂风巨浪已经打得他四方激荡,奇怪的是鱼玄机和莺奴始终保持不动。他猛然明白这幅风浪狂作的画面,正是地宫入口描绘的那幅祭祀图景——他不禁在这惊人震撼中体味到一点好笑,他怎么就没想到和天枢宫主一同下地宫,就注定躲不过以他的智识必然不能理解的怪事呢。 但解除魔咒的启示也很明显,血棠印仍在原处,他要做的只是将它握到手里! 他甩了甩头,试图集中精力在水中稳住身体,抬起头看到那吊立在水面上的残缺少女慢慢举起一只手臂,那手臂极慢极慢地抬起,慢得就像树吐新枝;但他看清了那手臂最后停在哪个方向——莺奴正直直的指向他的面堂! 他再一次恍然大悟,方才的异变几乎都不是鱼玄机的作为,他早该想到,这个世上能发出“电”的除了秦棠姬,还有她的弟子!他也当即明白早前鱼玄机说过莺奴“不去控制他人都不错了”,鱼玄机现在是被莺奴控制着,这摧枯拉朽的能力都来自那个半死少女的身体! 果然,莺奴那指针一般的手臂指向他的时候,鱼玄机的披背白发也乱蓬炸起,如同前来向他索命的恶鬼,牵在他身上的千万根无形的细丝开始倏然收紧,令他无法呼吸,连血管都要挣脱皮肤迸裂开来! 第七十二章·试托往远风(6) 一股涡流开始从泉底发出,将漂流在水面上的所有落花引向其中。池小小初时还想抵御那股潮流,但他马上就预见到这涡流中的机遇——只要顺应这水流,他就能够不费力气地到达安放着血棠印的宝台! 他像是抓到救命稻草,在极端的虚弱中发出不似人的笑声。他不知道自己得到那块宝印之后又能活多久,又或者活下去自己是否还能算个活人,或许这一战后他将变做真正的鬼魂,回到地面上也会是形影相吊的妖物,但此刻他不能去想,他只想活下去,他想的不是杀死鱼玄机,不是成为新的观音主,称霸天下,他只是想活下去! 他发出极其难听而悲怆的笑声,像一块死肉般朝着宝台中心漂去,鱼玄机在他身后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踱来,仿佛一只活的石雕。这旅程意外的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他只是像蒲草般漂流,如落花一般漂流,离那道涡流的中心越来越近,终于他伸出那只被咬掉了手掌的右臂,用力勾住了宝台的台柱,像一面吹碎的旗帜般挂在上面,良久挂着,血棠印就安然躺在他的面前。 如此优美!那也不过只是一块形态极其普通的、底部看起来像一朵海棠花的天然血石,没有青龙碧凤的矫饰,但它如此优美,似乎有一股异世的魅力浇灌封存其中。池小小就紧紧盯着这枚石印,这一生围绕着这块宝石激起的无数爱恨也一一浮现在眼前,他从来不是伤春悲秋之人,但此刻就像在优裕的死亡前每个人必然返照的时刻一般,芍药的音容忽然又一次盘旋占据在模糊的视野前,他刺耳的笑声又一次开始在摇摇欲坠的洞穴里回荡,可是那笑声中听不到一点笑意。 他的手缓慢地伸向那块宝石,鱼玄机的声音炸响在头顶: “杀掉他!——” ------------ 一只强劲的手从他的后背直穿前胸,打通了他的身体! 秦棠姬。 或许是他此前那一击气刀未能彻底将她打下十八层地狱,莺奴的“电”一发出,秦棠姬体内残存的生灵之力又被成百上千倍地激发,她又复生了!他怎么会忘了秦棠姬也是观音奴,他怎么会忘了秦棠姬和他一样百折不挠,是凡人口中的魔头,他竟然以为自己一刀就杀了她、免除了后患无穷! 池小小艰难地回过头去看那女子的面庞,独眼的女子对他只是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第二拳、第三拳就接连而来,没有留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最后那一拳快要打穿他的时候,鱼玄机的手用力搂过秦棠姬的腰,大吼一声:“快走!” 他直到最后一刻也未忘记去捉那颗鲜红的石印,但手指稍稍碰到那枚宝石,它便晃动两下,从宝台上缓缓滚落,慢慢向着水底沉下去——那样盖世无双的宝物,也像一颗普通石头一样摇晃着一点点沉了下去。他怀疑自己眼花得什么也看不清了,因为沉下去的不仅是宝石,连着莺奴、鱼玄机和秦棠姬似乎都在急速下沉,生灵之镜残余的光芒也极快地向水底撤去。 头顶的轰隆巨响透过泉水传到他朦胧的耳畔,已经没有知觉的背部忽然被千钧重物凶猛剁下,身底爆开一团殷红的花朵,他的意识就停留在这一刻。 秦棠姬在水底看到的,是那千锤不死的观音奴最终被巨石和宝台钉在生灵之镜上,终于再也不可能苏醒。 鱼玄机还在拼尽全力带着她和莺奴向更深的水底撤退,她翻过身去看更深的水底究竟有什么出路,但正在那个瞬间,身旁那白发的少女猛地爆发出开天辟地的洪荒之力,几人就像在水中忽然翻了一个身,又像是穿过一堵墙,水的浮力忽然调转方向,她们朝着“下方”浮了起来! 她对这诡秘的变化还未反应过来,一线刺眼的光芒就已经落在残存的那只眼上—— 是阳光! 不过刹那,随之而来的一切就更加匪夷所思,她们翻滚着浮出一面遍植红莲的湖水,这个地方秦棠姬从未来过、也绝不可能在哪个梦中见过,她们真真切切从万尺地底回到阳光下面,只用了眨眼的时间! 莺奴还是那个莺奴,后背留着惨不忍睹的伤口;自己也还是原来那个自己,左眼在风洞中被一片贝脯的鳞割瞎,只剩下一只眼睛还能睹物;只有鱼玄机已经改换了样貌,正极其艰难地移动身体,满头的长发化为雪白银丝。她痛苦地抬起头,看到面前是这样的风景,忽然千帆过尽地啜泣起来。 ——这里是天枢宫的圈莲池。 她们最终还是回到太阳下来了!谁也没能拥有那块力可造世的宝玺,但现在那座地宫想必已经轰然塌落,从此世上再也没有奇绝人伦的亡市泽部,是她这个天枢宫主亲手掩埋掉这座精妙的机关之城,连同里面价可连城的俗世珍宝和人间奇迹的血棠印,无人可造的广海轮盘和美轮美奂的琉璃长廊全部封进山底,这以后谁也无法再靠近那时空之石半步,它永久遗失,但也永久安全了。 秦棠姬将漂在水上的莺奴打捞到岸上,她又昏死过去,也好像从未醒过。 --------------- 她们狼狈地跋涉回天枢宫,出来迎门的是芳山。芳山也还是那个芳山,一见鱼玄机,惊叹道,宫主的头发和过世的幽鸾夫人变得一模一样了。一切如常,“这个世界”的芳山似乎完全明白此前鱼玄机一行去了哪里、为何弄得这样狼狈不堪地回来,也完全明白跟来的两个人分别是谁,看到秦棠姬,低声地对鱼玄机说了一声“深薇教主在内庭”。 鱼玄机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明白了”,又低声说了一句“秦棠姬现在打半个娘姨也成问题”。她向着秦棠姬挥了一下手,喊道:“你进来。” 秦棠姬起初还为她这轻蔑态度心中不满,芳山却莲步上前,将她牵入宫门:“宫主饿了,说话带刺,教主万勿和她置气。”甚至接过秦棠姬怀中昏睡的莺奴,开门见山地将秦棠姬引入天璇楼内,顷刻就端来一整套浆洗干净的合体衣衫。 “早听教主喜穿海棠红的衣裳,可巧深薇教主留在这里几套,你们身材相当,婢子就自作主张了。” 秦棠姬冷笑一下道:“你知道这衣服是她的,拿给我我也不会穿,那几句说辞是说给谁听?” 芳山只是微微一笑,身后自有一个声音响起:“棠姬,很多年了,你总在没有必要的地方不近人情。也已经这么大了,你能逞强的地方远不止此处,又何必假作句句都要扎人一下才罢休。” 秦棠姬等着那个人出来,但她终究没有出来。片刻后,那人温和地笑道:“穿上吧。” 随后从耳室风风火火地走出才穿戴完毕的鱼玄机,她一边回头对那女子道:“娘姨,你回庭院去。” 那少女的白发已经被简单绾起,她的模样不像是从生死之战中回来,倒像是刚从卧室醒来,初初梳洗齐整。她蹲坐到秦棠姬对面的那张矮凳上,看秦棠姬满面狐疑地盯着她,一边十分不情愿地穿起白袜。那少女看着秦棠姬充满敌意的眼神,反倒出其不意地一笑,抓起面前果盘里的糕点开始吃了。 她还是一点都不能看懂这少女,不明白她究竟何时将自己当作朋友而松下防备,何时只是虚情假意背地里捅了一刀。就像她此时不过端着热茶吃糖糕,自己也完全不能分辨对方是否设了机关,只等她跳进去。而鱼玄机却像特意欣赏她这副疑神疑鬼的模样一般,这其间牵系的怪异流动,实在叫她痛恨。 鱼玄机开口了:“我招待你,并不说明我与你交好,但我从前承诺的都会如约期守。谁都是九死一生,此时偶尔轻松片刻,仅此而已。” 秦棠姬皱起眉头。她沉吟片刻,没有回应鱼玄机方才的一番话,只说道:“莺奴到底是什么人?” 鱼玄机拉过她的袖子,示意她盯着自己的口型,随后说出几个字来。 诡异的是,她说出的话既没有声音,秦棠姬也完全不能看清她做出了什么口型。对方又拉过她的手掌,在上面书写了几个字,然而才书写完,秦棠姬就想不起她究竟写了什么字。 她惊异之中抬头,鱼玄机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她:“看到了吧,并非我不想说,是‘她’不想让我说。你真想知道、莺奴自己若是真想知道,我知道有一个地方还留着她的历史。” “哪里?” “是你们蚀月教自己门下的一个小派,叫做三十六灵门。如果她真想知道自己是谁,她真的敢知道,你就带她去,虽然山高水远,但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她回头问了芳山一声:“芳山,替秦教主和莺奴准备的马车妥当了吗?” 秦棠姬披上那件海棠红的帔子,揶揄道:“这就已经下逐客令了么?” 那少女抬起头看了看她,微笑着说道:“教主穿海棠红真是绝世美人啊!”除此之外对她那句揶揄之语并未加以回应。秦棠姬用仅剩的右眼淡淡地看了那少女一眼,忽然发出前嫌尽释的一笑,头也不回地从厅前穿过,扬长而去。 (后文见第五卷《八象浮生》) -第四卷《血棠印》完- 2019.05.10 第一章·金凤发朝初开鸣(上) 庸玛来到毡房外,莺奴正在捻褐线。夏天到来前,吐蕃的女人们将绵羊的毛剪下,紧赶慢赶地捻成线,以便在温暖的夏日能早些穿上凉快的褐衣。春天已经快要过去,再穿着毛皮的裘衣就会热出病来。 “阿加起得太早了!为什么这样辛苦自己?”她将上衣除下来系在腰上,从石炉子上取下温热的奶,端着一盘青稞糌粑和一块盐走过来,把小食放在莺奴身边。那少女侧过头来笑笑:“庸玛也早。”在这里住了六个多月,莺奴已经粗通蕃语,庸玛也会说一些汉文了。 莺奴将手上的羊毛捻完,和庸玛一起吃了早饭。庸玛不是她的真名,“庸”字只说明她是奴婢身份;就好比莺奴也不是真名,“奴”字只是一个标记。但她们究竟有没有真正的名字,却无人知道。 庸玛所属人家的主人是王朝内库的识字人,在吐蕃是乡里有威望的长辈。庸玛和家里人附庸于他,为这户人家耕田织衣。庸玛的姐姐去年生病死去了,那时候秦棠姬带着莺奴来到吐蕃,要找一寄宿的人家,正拦住给姐姐出殡回来的庸玛父亲。 秦棠姬从剑南道边境劫持了一个译员过来,对着庸玛父亲一阵恐吓,他吓得手足无措,连忙答应秦棠姬的请求。只是他们也不过是奴隶家庭,果腹都很艰难,如今家中失去了长女,更加窘迫。莺奴提出要帮助这一家做农活,以代替借住的酬金,被秦棠姬严厉禁止了。蚀月教大弟子是不会替人做农活的。 那名译员也跟着她们住到了庸玛家中。突然多了三张嘴要吃饭,一户奴隶怎能负担得起?秦棠姬也看到他们的困境,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将随身包裹里带来的换洗衣物送给了庸玛父亲。那些都是汉缯唐缎,最受吐蕃贵族的喜爱。用这笔钱,她一直在这座毡房里一声不吭地住了四个月,有一日忽然销声匿迹。 秦棠姬走后,那名译员也趁势开溜,两天后就不见人影了,只留下莺奴一人孤孤零零。庸玛的父亲想将她作为托生的神女送到贵族家庭去,担心自己家里留着这样美丽的少女会遭到妒忌和灾祸;可是说了许久,却又没舍得将她送走——他们早已将莺奴看成死去的长女了。 师父走后,莺奴就跟着庸玛学习耕种和纺织。吐蕃土地贫瘠,只能种出谷粒寥寥的青稞。山南的田野湿润一些,春天抢晴浅浅地播种,一年才收获一次。种下了麦,要时常去拔野燕麦的苗,不能让杂草再从青稞地里吸走田气。每天早晨要跪在毡房前祈祷不要遭了冰雹,祈求禾苗健康茁壮;见到染病的苗,应当用手拔除,不要让疾病蔓延;看到吃谷的鸟和鼠,要大声地喝走,但不要打死它们。 蕃民耕种即是求天求地。这里一日有四季,不知何时艳阳天里就落下大雨瓢泼,忽地又砸下冰霰石雨,乃至拳头大的冰雹。这样好坏不定的天气下,一突田里每年能产出十来克青稞,就是皆大欢喜了。 莺奴就这样跟着家里的女人劳作在田间地头,洁白的面庞变得赤黑,生了一些小斑点,但她一点也不放在心上;衣裳换成吐蕃的裘装,长发梳成两股粗得惊人的辫子,绕在头上。庸玛家里虽然贫穷,但对莺奴却十分敬爱,从秦棠姬给他们的包裹里留下了一些首饰给她;买不起尊贵的瑟瑟,他们就用秦棠姬留下来的玉篦子和玉搔头装饰莺奴,看到那柔润的玉石在她头上闪光、看到莺奴微笑就会觉得心安。 莺奴是不会永远留在这里的;师父突然离开,她必然会在回报了庸玛家之后踏上追寻师父的路途。秦棠姬走的那天早上,莺奴醒来看到师父的床铺空空,一点惊奇的神色也没有。他们便猜测这对说汉语的师徒一定暗中约定过什么,他们无权知道。 庸玛三两口吃完了糌粑,将陶盘扔回帐边,回头对着莺奴喊道:“阿加,出发了,去桑耶寺!” 若用唐人的历法,代宗大历十年、也就是距今十年前的时候,吐蕃的赞普娑悉笼猎赞苦等十二年,终于修成了他梦寐以求的宝寺,这也是他国土上第一座三宝俱全的佛殿;落成前,从天竺请来修造佛寺的寂护大师曾在手掌中替他幻化出寺院的模样,娑悉笼猎赞见到其宏伟壮丽之貌,抚掌惊呼“桑耶!”,于是那便成了佛寺的名字。 娑悉笼猎赞之前,高原上虽然已经有了佛法,唐朝的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也已经带着佛像和僧人降临到此处,吐蕃早就有了大昭寺和小昭寺,但苯教仍然是国内最兴盛的势力。那时候,宫殿里权力最大的臣相也是苯教的子民,苯教的神即是吐蕃的神。 娑悉笼猎赞幼年登基,少年时深觉信奉苯教的大相气焰过于炽盛,就以推行佛教的方式慢慢地削除了朝廷里的苯教势力,信苯的贵族宰相也被活埋。如今据此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吐蕃信佛的贵族愈多,每年到唐朝和天竺习法的官员数不胜数,从唐、泥婆罗和天竺前来说法的高僧鱼贯而入;吐蕃的国教从苯教变成了佛教。 自从赞普力宏佛法以来,放弃苯教、转投空门的吐蕃子民也越来越多;苯教曾在这片高原上延续了数百年,天地是桑波本赤开辟的,红岩原是赞神的居所,高山原是念神的卧榻,川曲原是鲁神的乐园;但大唐和天竺的佛教一来,这些力大无穷的神灵竟然沦为妖魔鬼怪,被高僧和赞普驱逐出去,成了永远不能提的邪物。 神与天子相抗衡,子民们会听从谁呢?桑耶寺盖起来了,大佛的金身巨像就竖在乌策大殿中,那紧迫的凝视立即俘获了许多忠心——赞普的话语就像雷霆,谁也不敢被它鞭中。 莺奴与庸玛牵着手,从驻扎的牧场来到臧河北岸,藏南大河谷青翠如碧,雪光晴明。娑悉笼猎赞华美的冬宫旁,桑耶寺巍峨安卧,寺顶的金光与清晨的新日互相辉映,如圣僧出定的第一线目光。 这是吐蕃最宏伟的佛殿,每日迎来送往的香客不绝于户,从贵族到贫民,寺院一视同仁。但参拜佛陀,人们不论贫富总还是要献上些贡品;寺中的大德益喜旺波也说过,若想要佛寺永久辉煌,不再因为佛苯扬抑、赞普更替而蒙尘,就应当为僧人设立供养。七户子民供养一位僧人,如此一来,子民们将因为身上的责任而更加信仰佛法,僧人也可以靠着供奉安心修行;依照此法世世代代,佛法可不受世俗之见的侵扰,在高原上永久流传。 此诤一出,便有官员娘氏定埃增反对,称其仰仗佛祖的光辉为己谋利;这益喜旺波是赞普深信的忠诚之士、吐蕃僧界的无量大德;娘定埃增是赞普自小的书童,与赞普感情深厚,也是一位很懂道理的大臣。最难办的是,这两者都是佛教的信徒,谁也不能随意打压。益喜旺波和娘定埃增的争执已经持续多年,来过桑耶寺的人都知道两位高人谁也不肯放弃说理,是一对冤家。 佛门内部斗得水深火热,仍然挡不住人们分别亲信二人;这就好比日月难以同辉,却挡不住人们白日赞颂太阳,夜里又去赞颂月亮——两人再怎么水火不容、从佛殿闹到朝堂,再怎么损害佛教无争之则,在平民百姓眼里竟与教义一点矛盾也无。莺奴是深知这一点的,长安的百姓甚至既念佛经也请道符,他们不以为意。 春日来参拜的平民尤其多,只因为大家都希望庄稼能得风调雨顺,牲畜也可以无病无灾。通向桑耶寺的大路上,摩肩接踵地来往着神色虔诚的蕃民。两个少女迈着小心的步伐靠近圣洁大殿,生怕惊扰了佛门清净。 她们跨过门槛,见殿前挤满了来请油灯的百姓;院中青烟缭绕,这模样与大唐长安民众崇佛的风气毫无二致。莺奴在长安住过,早就知道佛法是怎么一回事;她躲在家中读写,几年前朝廷大掠长安富商,师父从北方阁抢回来的书籍里,也有不少是佛经论典。她无事时翻翻看看,从那时起就熟知空门之法,但却并不信奉菩萨。 对她来说,佛法的教义与她心中的信念有着相当的出入;她虽然性格温柔、连动物都从不滥杀,但佛门所倡导的戒律,她始终不能认同。再加上她是秦棠姬的弟子,就必然不能心慈手软,将来或许还要杀生。师父已经无数次因此而责罚过她,她也该懂得师父的苦心了。 庸玛进了乌策大殿,先急急跑去向寺院敬献了小半克酥油,请来两盏灯。她将灯摆在架上,跪在灯前絮絮叨叨向菩萨说了许多心愿,要用这区区一盏油灯的花销求来全家人一世的喜乐。姐姐已去世半年了,要祈祷她早日投胎到了善良的人家,可以过上平安的生活;自己和父母则要健健康康,不要像可怜的长姐一样患上瘟疫;母亲又怀孕了,祈祷她生下一名男孩,早日替父亲分担苦累的活计;还要祈祷羊群吃到鲜草、田地不受虫害…… 她闭着眼说完这许多,张目见莺奴还捧着油灯站在原地,不禁轻声唤道:“阿加,你没有要向佛祖祈求的吗?” 莺奴像是才从僧人的吟唱中回过神来,仿佛刚听到树叶拂动的小鹿,低下头来看看庸玛。她思忖了片刻,跪到蒲团上,将油灯置于架上,盯着那大殿里的释迦牟尼像合掌道:“那就请佛祖保佑我的师父早日走出爱憎轮回,余生平安吧。” 第一章·金凤发朝初开鸣(中) 师父离开时是一个初春寒夜。她深夜从外面回来,咳嗽愈加厉害。自从去年在江南为血棠印一番拼命,她的身体就有些衰退;左眼受了伤,再也不能视物,留下一条伤疤,眼珠变得像灰垩一般落寞,看起来十分可怖。师父是使剑的人,瞢蔽一目之后影响了她的准头,使她本来就暴戾的脾气更加坏了。 她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其余可求的,所爱的人已经离她远去,所以对自己的容貌并不太珍惜。师父是个美丽的人,有时候盯着她这张毁坏了的面庞看,也会古怪地被吸引去;人们一看,就知道她是位不可一世的仙子,神与仙都不会把容貌放在心上的。 她从外面回来,走到毡房前的时候用力忍耐着咳嗽,抬手掀开毡房的门帘,将莺奴从被衾中一把拖起,把身上的羊毛氅子裹到她身上。莺奴迷迷糊糊中被秦棠姬推到毡房外,天边正挂着一轮明月。 秦棠姬见她睡意懵懂,有些恼怒,又将那羊毛氅子甩手打落,哑着嗓子喊她:“莺奴,我有话要交代你。” 莺奴立即在风里打了个寒颤,又听见师父的声音变得这样嘶哑,知道她定然又不知去哪里游荡了一番才回来,受了风寒。她还未全然清醒过来,秦棠姬抓住她的手,向她掌上摁了一块两寸长的玉牌。 莺奴低头要去看这玉牌上隐隐约约的纹饰和名字,只听到秦棠姬的声音随着一声剑刃破空的尖啸传来:“拿稳些!” 她大惊,而师父的剑已经劈在玉牌上。这一剑下去,玉牌上留下一道剑痕,而自己的手掌也被剑气炸得迸出血来。她惊慌的目光才转向师父的脸,惊觉第二剑已轰然滑落,随后是第三剑、第四剑……她在这区区二寸玉牌上足足砍了六回,留下六条血槽,都填满了莺奴的鲜血。 师父这六剑的功底之深,稍纵则斩断莺奴肉掌,稍收则不能在玉石上切出这样深的剑痕。她的剑法仍然可以说是世上唯一的。 秦棠姬发出这六剑后,终于没能忍住咳嗽,转过头去掩面呛了一阵。莺奴看见那回过头来的脸上,已经挂着冷汗。 师父的身体竟然衰败得这样快!她明白这不是观音主借力所致,那瞬间的失力和这样逐渐凋零是两种状况。她见过其他的观音奴,到了阳寿将尽的最后几年,体力会渐渐不如曾经,但仍然超过常人;师父出身海岛,或许是高原的气候使她不快,所以经常喘不上气。但莺奴也知道,这点变化本不应该令她虚弱至此。 她小心地抬起眼去看秦棠姬的眉眼,师父竟然一反寻常地避开了她的目光。秦棠姬收了剑,转身从帐房脚下提来一桶羊奶,朝着莺奴血肉模糊的手掌浇下去,将血迹冲刷干净。 莺奴任由血和奶从指缝间流走,只是十分疑惑地看着秦棠姬的脸。 她开口了:“一剑就是一个要杀的人——最后杀掉霜棠阁的那个人,你就出师了,莺奴。” 莺奴满面惊惶,视线跟踪着师父的眼睛,却什么也没敢问出口。对方的眼里露出的只是一种刻意克制的平静,似乎不想让弟子从这眼中读出什么来。她说道:“我十四岁时已经离开花殿,到大陆去修行;你也差不多到了这个年纪,应该张翅亮羽了。我知道你性格谨小慎微,总是依赖着我,所以不想再陪在你身边;别来找我。” 莺奴捏住那块玉牌,轻轻地说:“可是师父没有告诉我其余五个人是谁。” 秦棠姬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告诉了你,你会去杀吗?你不会的。等他们一个个提着刀来砍你的头的时候,你才会杀。”她走回毡房前,伸出手臂将帘掀开,要莺奴回房去。 “回去睡吧。” 莺奴迈着碎步回到铺前,回头看到师父没有跟进来。她在被窝里不安地等到天色微亮,师父仍然没有回房,也听不到她轻轻的咳嗽声。莺奴最后渐渐入睡,清晨醒来仍然没有看见师父的影子,就知道她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一直怜爱着师父,这和秦棠姬以为自己是在照看莺奴恰好相反。 她对师父的身体状况抱着不太乐观的预计,并不放心师父离自己而去——这也和秦棠姬嘴上说的理由正好相反,她说因为莺奴过于胆怯,所以要放弃继续照看她,以磨练她的胆气;可实际却是莺奴在担心她的安危,隐约地知道师父离开她,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逐渐衰败的模样,这就是师父的矜傲。 若师父果真是因为想放她自由搏击,所以才离她而去,那也不必不辞辛苦地将她带到吐蕃来了;师父想必从哪里打听到了消息,知道吐蕃的国土上就有一名敌人。既然师父在这时候离去,是不是意味着凭师父的剑法也无法打败那敌人?师父是不是因为不想让她看见自己也有落败的时候,所以提前离去呢?因她在世上的名声,就是从来没有输过的。 师父没有告诉自己杀那些人的动机,但却说那些人必然会来杀自己;如果这就是她十二岁那年曝尸河中的理由,那么这些人从三年前开始就在追杀自己了。她的余生如果想安全地度过,不再受到这些人的骚扰,就一定要反过来杀掉他们。 师父走后,她也就依照师父所说的话,并不立即踏上追随师父的路途。她知道那玉牌上的六道血槽就是她出师的功名录,用那六个人的血填满每一道剑痕的时候,她将成为新的蚀月教主。 -------------------- 莺奴许完愿,庸玛用急切又好奇的语气问道:“阿加的师父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把你带到我们吐蕃来呢?” 莺奴轻轻地说:“是为了带我来修行。益喜旺波大师不是也用脚走到天竺去修习吗?我也用脚走到这里来修行。” 她这样说的时候,乌策大殿的僧侣们吟唱的正是益喜旺波翻译的经卷。他曾是吐蕃的贵族,为了教义,虔诚地越过河谷,跨过泥婆罗,到天竺去找寂护大师学习中观宗之法,在寂护那里得到了“益喜旺波”这个法名。桑耶寺落成之后,益喜旺波当之无愧地成为吐蕃第一批出家的僧侣,位列七觉士之首。 莺奴用益喜旺波学法的例子来解释自己的来意,就算庸玛这样知识匮乏的人也能明白她的意思。庸玛惊喜地叫道:“天呀,阿加将来也会是唐朝的七觉士了!” 莺奴忍俊不禁,要她将嘴闭上:“嘘,唐朝早已有许多祖师了!” 她们这样一来一去,惹得排在身后等着供奉的香客不耐烦,于是互相搀扶着站起身,要慢慢地向家里去。庸玛仍然问她:“你既然要来修行,可我知道佛陀是不耕种的,因那是世俗之人的事;他只向信徒们化缘。佛陀也是不织造的,因那是女人的事;他只向百姓要碎布缀起的衲衣。阿加与我们一起耕种织造,如何成佛呢?” 莺奴自然不好说自己并不信佛,但仍然解释道:“我既是世俗之人,又是女人。佛陀不能接受我是世俗之人、不能接受我是女人吗?” 庸玛立即被问住了,吃吃地笑了两声。 她们边说边笑,此时刚刚踏出乌策大殿的院门,还未走到铁围山墙,迎面遇上一位面色苍白的老妇。那老妇几有九十岁,绕在头上的辫发已经细成一条泥鳅;穿得十分单薄,走路颤颤巍巍,还要到这桑耶寺来。但她的神情却又显出几分怪异,似乎已经没有一点人色,没有那虔诚信徒眼中的执着和生机。庸玛迎去搀扶住她之前,还迟疑了一瞬。 那老妇看到庸玛上来搀扶她,并没有道谢,只是径直抬起眼来、劈头盖脸地对着莺奴说道:“释迦自然是不接受你的女儿身的,你等着吧!你看看这铁围山里的污秽,都是大梦一场。” 莺奴与庸玛面面相觑,被这突如其来的批评镇在原地。那老妇挣脱了庸玛的手,但莺奴回头去看的时候,白头老妇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庸玛有些害怕,也有点恼怒,回头找不到那老妇了,拉着莺奴就要快步离开寺庙。原本顺顺利利地祈了福,竟然在这时听到如此晦气不敬的话,可不能再被这个奇怪的老妪缠上了。 莺奴却略有徘徊,轻轻地挣脱庸玛的手,低声道:“你快回去,我还不能走。” 她跟随秦棠姬近三年,对掠过身旁的杀机有模糊的直觉,猜测那名老妪是抱着某种不同寻常的目的来到桑耶寺的;可她却又与自己擦肩而过,如果这就是那名隐藏在吐蕃的杀手,为什么不在刚才那一瞬抓住自己? 她有好几次希望自己是多心了、只是那藏在心中的恐惧发作了,但始终无法将之从心头拂去。 在佛门妄想杀生是否也是罪过呢? 庸玛不肯让她独自留在这,用力去拉她的手,莺奴只是岿然不动。于是庸玛也停下来,颇有些受冒犯地皱起眉毛,想看莺奴究竟是为什么停驻不前。她看见莺奴的眼睛里,闪着如同警觉的麻雀般的光。 她很快就了解了莺奴那风声鹤唳的心情——乌策大殿的围墙里,忽然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大喊。几乎是听到喊叫的第一瞬,她们就回头拔腿向大殿内院奔去。还没有来到院前,一阵轻烟般的红雾就从墙头袅袅飘起,那是人的血。 第一章·金凤发朝初开鸣(下) 她和庸玛还没看到院内的场景,都还不敢完全确定那是人的血,仍然迟疑着鼓起勇气,朝着院门走了几步。然而几步后,庸玛瞥见门内的画面,马上就尖叫起来—— 这院中直立着好几个没了头的人,那血雾就从他们被切断的脖子里喷出。他们被切去了头,却还一动不动,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刑柱钉在原地。四周的人见状,有些被吓呆了,有些正张着嘴高呼救命,有些正试图夺门而出。 庸玛吓得一时懵了,回过神来立即拉过莺奴逃出小半突地。莺奴也有些六神无主,任由庸玛和挤出来的亡命之徒将她推到铁围山墙前。她看到这围墙,忽然倒抽着气挣脱庸玛的手:“我不能走,不能走的!” 庸玛急得差不多跳起来:“莺奴阿加!” 莺奴目光空洞而又沉重地看了看她:“我不能走,我也走不了!你快回家去。” 她的心快要从胸中跳出来,那隐约的恐慌已经蔓延到她的全身,正如她每次遇到危险前生出的那种恐慌——自己有一个叫做莺奴的名字,并不奇怪;她常常因为极小的威胁而胆战心惊,正如一只黄莺落在黑暗的林中,不知道自己身旁潜伏的都是什么庞然大物。 师父要自己增长胆气,她都已经看见危机,就不能再躲了。虽然庸玛在极力将她拉出危险,可这一躲能令她高枕无忧到几时呢? 莺奴逆着人流向乌策大殿奔回去,越来越多的香客正从里面又哭又叫地冲出来。庸玛也无法放手,想到莺奴刚刚说过自己来到吐蕃是为了修行,一定是一个很有法力的觉士,她或许能斩除里面的妖孽。这样想着,她也鬼使神差地跟上前去。 莺奴靠近那院门时,里面的情形已经变得更加混乱惊骇,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放完了血的尸身,更有数不清的百姓变成喷血的人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整个乌策大殿上空就像扬起一面红旗,连日光都被血雾遮住了,那血雾中竟然还现出一道彩虹来。 这画面已经超越了在场者的理解,多凝视一刹那也会错乱。 莺奴的双眼在人群中拼命寻找着方才那名老妇的身影,她预感这一切都是由她引起的,然而扫过所有可见的面目之后,她却用眼角的余光看见那白发的人头早已被切下来,丢在墙角。 那老妪早就死了! 正是这个时候,她浑身猛地打起寒战来,像是被一道金雷劈中。虽然已经目睹那么多喷着血的尸身,那老妇死去的面貌仍然惊吓到了她,因为那张脸上的表情显得尤其优游自在,似乎早就料到铁围山内的污秽。 庸玛走上前推了推她:“还看不够么,还看不够么?” 莺奴睁大了眼睛回头去看庸玛,恍然发觉自己并不在桑耶寺中,四周围着的不是铁围山栏,而是庸玛家四壁的毛毡。身旁也没有庸玛的身影,她还独自睡在床铺。毡房后面的羊叫了一声,她才确认自己仍然待在庸玛家中。 莺奴在被衾里心有余悸地躺着,将那个梦回味了半天,那惊惧的心情还久久不能平复。为什么会做了这样一个梦? 她不知为什么尤其小心地翻出床铺去,像是怕惊动了谁。这间毡房原是庸玛家的仓库,后面就是羊棚,现在用厚厚的帘子隔开了,前面的剁草房和杂物间挪给她住;这家人当时本想让她睡到死去长女的铺上,也被师父拒绝了。吐蕃的民风虽然强悍好战,但极其迷信;师父是个不信鬼神的人,希望住得与他们隔绝一些为妙,因此也不许莺奴太接近他们、沾染了重鬼神的风气。 她当然是不特意去沾那风气的。鬼神之气没有沾上,但满身都是羊膻味了;所穿的裘衣是羊毛的,靴子的里子也是羊毛的,就连自己的头发也像羊毛,发出温顺的微臭。她并不太在乎,仍然喜欢去逗弄绵羊。师父走后,她除了每天跟着庸玛和其母亲一起到青稞田里劳作,回来了还要剁好干草饲喂牲畜。因为庸玛母亲怀着第三个孩子,虽然身体健壮,但不能长时间做这些费力的活,莺奴总是替她分担。 庸玛父亲对她喜欢农耕、亲近畜牲一事十分惊讶,说她明明是位神女,为什么要双手沾泥、身染腥膻? 莺奴指着大房墙上的七眼度母画,回答说,我也只有一张脸和一个头,只有两只眼睛。我只是人罢了,如果阿伯认为我的容貌是我修行过人的明证,岂非是说修行也有贫富之分,我是那天生的富人?可佛陀从没说过美貌与丑陋的人,在觉悟上有高低之分。 庸玛的父亲听到莺奴对佛经的教义有这等超越下民的理解,一时磕头也不是,不磕头也不是,慌乱中举起茶碗,向着莺奴端高。 她将那肮脏的茶碗接过来,一口气饮尽其中的油茶,随后平然说道:“阿伯带我去放牧吧。” 于是莺奴便向这家人学习农耕饲牧、纺织刺绣。高原地广人稀,再也不必担心落在人群里受到万众围观,可以让这美丽的面庞肆意展露在太阳中。牲畜也是灵物,吃野草和露水长大,莺奴喜欢它们,与之在一起就没有恐慌。 到了节日,需要替主人宰杀牦牛,清理干净以后送去宴席。她愿意帮着杀牛,但这家人不肯让她插手。原因还是一样的,他们并不把莺奴当成俗人,最少也不把她当成与他们一样的下等子民,这些血腥的脏活不能经过莺奴的手。如果她要体验杀戮的快乐,应当骑着马、背着弓箭,跟着贵族的老爷们去猎场猎野猪。如果她去了,马上会成为上流官员的妻子,甚至成为赞普的皇妃,寺庙里会有她的金身塑像。 庸玛父母不让她接触杀生,莺奴也并不太坚持,但也会远远地在河边看着宰牛的过程,看着小河慢慢变成红色,血液混进雪水,沿着河道奔腾不息,便再一次想起那个桑耶寺的梦。她极少做梦,那个梦定然有特殊的含义。是谁带来了这个梦? 杀了牛,他们会留下一些下水和骨头,用这些煮一点油汤,和青稞饭拌在一起吃——讲究的人当然不会吃这样的东西,而识字的人也是有身份的人,只要不记录下来,就没有人会记得有谁曾靠吃这些生存。 煮汤时并不撇去血沫,只因为就连这点血沫他们也是舍不得丢弃的;用大锅满满地煮上一天,向里面丢进香草和粗盐;这香草他们也吃,绵羊也吃。需用木勺不断搅和,加入豆子,直搅拌到大火熄灭,汤的香味引来小野兽和老鼠。莺奴虽然不被允许杀牛,但可以坐在锅边学习烹饪;仿佛那些神与俗的界限中,更有一条男与女的界限,杀生是男人的事,但烹饪是女人的事,因此莺奴跨过这条线是无错的。 煮了汤水,第一碗要端给怀孕中的母亲。隔着四突地的邻人善于占卜,认为这一胎是个男孩,是死去的长女重新投胎而来。这对父母终于要迎来第一个儿子,家中终于将有新的支柱,十分感激天神。 喝下牛骨汤,可以使胎儿健壮。这家人无钱请大夫安胎做法,手上所有的唯有沿用了十余年的一些土方子,只需要到草地上摘一些随处可见的草叶、挖一点平凡无奇的草根,用雪水煎半日,每天就着羊奶啜饮。这些活计也都是莺奴和庸玛去做,她们为此自得其乐。 除了煮牛骨汤和药草,还有磨青稞粉、酿青稞酒、熬制酥油。麦粉应当筛三次,酒瓮应当熏坛口,酥油不可滴进水去。四季中吐蕃的百姓们该做的农事,莺奴都跟着庸玛家做过。她是个聪明女儿,不管是从师父那里学习武功,还是向农人学艺,都能很快领会。 莺奴从不挑剔先学什么,就如她从不挑剔吃什么。杀生之事,她迟早会经手,已经在心中暗自准备多时;第一次杀的若不是牛,恐怕就会是人了。 为了替未来的兄弟祈祷,光这些还不够。庸玛一家虽然已经顺从赞普的旨意信奉了佛教,但还留存着古时候的习俗。他们自古认为,孩子降生时应当把他的命数与三件事物捆绑在一起,这三件事物被称为其灵魂的容器,唯有三件魂器和他本身全都毁灭时,他才无奈地离开人世。虽然说不清楚,但这也应当是从古老象雄沿袭下来的苯教习俗。 不单平民如此,即便是已经禁绝了苯教的王公贵族家,也仍然保留着替皇子小公寻找魂器的习惯。有时魂器不但可以是草地和石块、宝玉和珍珠,也可以是活生生的人。几百年来,每当赞普薨逝,那些作为魂器的陪伴人也要同时下葬,这是为了赞普的灵魂安然合并,不至于流落在世界各处。 她和庸玛也替这未来的小兄弟选择了魂器,一是莺奴头上的玉篦子,二是家中新生的绵羊,三是莺奴自己。初时她还有些惊慌,但庸玛马上解释不是要莺奴将来陪葬的意思。他们非常看重莺奴,希望生下的男孩能够借助她的修为,度过平安的一生。 莺奴仍然心有不安:“俗世重生死,如果我与他的命运这样连在一起,将来我死了,他会无由地受创;他死了,我也会心有戚戚啊。” 庸玛张着眼睛回答道:“可这不就是人世嘛。” 第二章·神乌托日略试羽(上) 莺奴不愿意让这家人失望,而且也知道自己有着百折不挠的肉体,将自己作为男孩的寄托是最好的选择,因此最后还是同意了。 她在庸玛家中待到了秋收,割麦后和庸玛一起晾晒青稞。庸玛母亲即将临盆,身体庞大,无法做劳累的农活;她也默许了莺奴来接替死去长女的位置,替家庭分担重任。莺奴跟着庸玛劳动在烈日下,头脑的思绪偶尔飞出天外,想到如此一年过去,仍然没有遇见要杀自己的那个人,她一方面松懈下来,另一方面偶尔想起的时候就更加紧张。 自己如今过着这样一种无人知晓的秘密的生活,难道也有人要来杀她么?这秘密的生活难道不能持续下去,而是终究会被打破么?为什么我不能只是做一个俗人呢? 师父呢,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是不是回到北方阁的小院子里去了?她不要自己去找她,自己竟果真在这里留到了秋日,以师父的性格,难道不会觉得幽愤和怨恨吗? 莺奴也想念师父,虽然在异乡过得并不坏,仍想要回到长安去照看师父。更何况身上这一层蚀月教大弟子的身份牵绊着她,她不能从此隐于异国,总有一天还要挑起重担。终于有一日,她坐在晒场上问庸玛:“庸玛知不知道从逻些去长安的路?” 庸玛从未走出过藏南大河谷,摇了摇头。但她回答道:“我知道沿着臧河向东方走去,就能到南诏。从南诏国跨过大渡河,就是你们唐国的剑南道。”这已是她全部的知识,就连这点知识,也是从当初那名译员口中听来的。她马上又接口道:“在山南有我们的桑耶寺,桑耶寺里的益喜旺波去过长安,莺奴阿加可以去问他。” ——“桑耶寺”。这三个字落到莺奴耳中,她立即为那宿命般的危机感攫住,扯紧了喉咙询问去桑耶寺的道路,庸玛说道:“今日收了谷子,明日庸玛带阿加去吧。农活也做得差不多了,应当去祈求过个好冬,还要祈求阿妈平安生产。” 她却有些急:“不行,不行,庸玛,不要去啊,我梦见那里有灾难。” 庸玛睁大了眼睛,但也没有问那是个什么样的梦:“灾难?那可不能随意说出口呀,阿加!如果灾难成了真,你会成为不祥巫女;如果没成真,你会受到说谎的惩罚。” 莺奴已不知如何向她解释,当下柔肠百转,只能缓缓地平息呼吸,说道:“那你要记住,等祈福结束的时候,请庸玛头也不回地走到铁围山外,径直回到父母的毡房里。不要管我,也不要问里面发生了什么。” 庸玛瘦小的身体颤了颤,一双漆黑的眸子直直地盯着莺奴看。吐蕃重鬼神占卜,如果像莺奴这样灵性的女子做了坏梦,说出的预言是不能充耳不闻的。庸玛盯着莺奴的嘴巴,看见她慢慢地说道: “我想要一把小刀。庸玛,我只是俗人,也要用刀来保护自己呀!” 庸玛家只有一把刀,既要骟牛马,又要割皮子,还要切肉。可是佛殿里怎么可以带进杀猪宰羊的屠刀呢?只有那些想要佛陀蒙羞的苯教徒才会把牲畜的血洒在寺院的墙壁上。此前他们厌恶佛教,将大昭寺变成屠宰场,让佛门净地流满污血,到处飞着蚊蚋苍蝇,逼得僧人们流亡逃窜。杀牲畜、带着畜血的凶器是不能进那扇门的! 可是那神女的忠告也是不能不听的。 她抿着嘴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颤颤巍巍地从晒场上站起来,快步回到毡房内。片刻之后,她从帘子里挤出来,将家中那把唯一的短刀送到莺奴手里:“阿加,你去吧,如果杀死了妖孽,要说这是我们家的刀!” ----------------- 庸玛的母亲这天夜里破了水,躺在床上呜呜直哭。她已经快要三十岁,怀了第三个孩子,但这一胎却好像卡在了里面,死活不能出来。邻近的女人们都已经趁着天亮前赶来看过,可她们都只是这片青稞地上的奴隶,没有哪个出得起钱找僧人和医生来看病。 玉篦子、绵羊和莺奴本人都已经在场,孩子的灵魂应当安稳,但生产还是毫无进展。庸玛也在产房里手足无措,其余的女人告诉她,应当等着天亮去桑耶寺祈福,要多带些贡品以表诚心。她们请不起僧侣,但寺院的门是向所有人打开的,只要去了,佛陀自然会保佑。 庸玛听了这话,与莺奴面面相觑。原来这桑耶寺之行竟然是不可避免的,那么那邪恶的梦境是不是不可避免的呢?然而母亲痛苦无比的嘶吼使她无暇考虑这些危险,她一定要带着酥油去拜访桑耶寺了。 莺奴走前则将头上的玉篦子留给了庸玛父亲,令他无论如何去求一求懂医术的人来看一眼。 她来此一年,从未去过桑耶寺,梦里桑耶寺的模样不知是如何出现在脑海中的。但一想到寂护大师也曾向赞普从空手中展示出其幻象,又觉得冥冥中这种神力早就存在于吐蕃大地上。 她跟着庸玛踏着河谷的土地慢慢跋涉到臧河北岸。秋日已来,高山上的积雪线又开始渐渐侵略草场,桑耶寺躺在这白茫茫一片清净中,似乎绝不会被什么邪物打扰。庸玛走在前面,有些沉默寡言,她也后悔对庸玛提起噩梦的事。 不知是不是如庸玛所说,一到秋末百姓们都想来祈祷过个好冬,还是正遇上什么巧日,这一日前来参拜的香客也尤其繁多。山路上百姓摩肩接踵,寺庙前香烟缭绕,这画面竟然与莺奴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但或许佛寺本就日日如此,自己又何必总是胆战心惊呢,师父也早就训斥过她不该太过胆怯!她下意识地用手摁住藏在腰边的短刀,想以此来祛除心中的恐惧。眼看那宏伟大殿已经映入眼帘,那股不安却越来越强,好似一把剪刀插在耳朵里,谁能无视这种恐怖的预感? 跨入乌策大殿,庸玛也如梦中一般急急向僧侣送去小半克酥油,请来两盏油灯。莺奴接过这盏油灯的时候就已经呆了,等庸玛跪在灯前许完愿,抬头看见莺奴的面色中带着许多惊惶。祈福完毕还要赶回家去照顾母亲,她话语中带着些焦急:“阿加,你没有什么要向佛祖祈求的吗?” 莺奴连忙低头看向她,好像被人从迷梦中唤醒。她迅速摆好油灯,匆匆地在心中祈祷师父快些走出爱憎轮回——这愿望她无论如何还是会许,只是另一个愿望也已经到了喉咙,快要说出口的时候,身后香客的一声尖叫已经炸了开来—— 庸玛比她更加警觉,在那尖叫响起的一瞬间就抓紧了莺奴的肩膀。两人齐齐回头看去时,莺奴梦中的惨状就落在眼里。 人潮后面果真冲起一道红雾,红雾四周如同焦雷滚过,没有人敢待在附近,已经空出一片地来。莺奴和庸玛透过缝隙望去,只见那真的是一个人的头被整齐地切去,身体如同木棍一样立在原处,头颈里不停地喷出热血。 庸玛吓得腿都软了,整个人埋在莺奴的背后,抖得连话都说不清楚。莺奴又何尝不害怕,只是大惊之下反而镇定,一时无法动弹了而已。 如果说在梦中见到这画面,她还能不去追究缘由的话,现在亲眼看见这怪异的景象,莺奴的疑问就不断地涌上心头——那杀手为何要杀无辜百姓,又是用什么武器做到的,且又是如何让这一幕入了自己的梦?!如果这是师父要她杀的人,为什么不冲着自己来?如果不是,为什么自己会受到指引,走到这座佛寺中来,被逼看到噩梦成真? 是因为做了噩梦,所以才看到其成真;还是因为此事必然发生,所以自己才做噩梦?因果在此顺序为何? 但她来不及去想这些过于深奥的问题,现在最需知道的,是如何阻止这噩梦朝着更坏的方向发展。按照梦境,死的不是一人,这地方将洒满人血,直到地面上流出一条血的红河。 莺奴将庸玛护在身后,强撑着睁大双眼去看事态的变化,至少也得看清是什么东西将人的头砍去。可是这也意味着至少要看到第二个人受害,她才能有些头绪。她为此既害怕又伤心,一股难以名状的焦躁堵在胸口。 视线还在那喷血的人柱脖颈附近徘徊,预料之中的惨事就接踵而来——人群中爆发出浪潮一般的骇呼,站在身边的人毫无征兆地没了头颅,好似发酵得起了泡的青稞酒顶开木塞子,一片血雾就已经飘在空中。莺奴在梦里见过的那道血雾彩虹,也慢慢从中显露,宛如一座异世的桥架在空中,屠戮的神将从对面走来。 莺奴仍然没有看清凶器是什么,心理开始崩溃,只能将躲在身后的庸玛急忙拖出,轻声而急促地说道:“庸玛,庸玛!快走吧,跟着人群逃出去,你记得我昨天说的话!” 第二章·神乌托日略试羽(中) 庸玛吓得面无人色,却又实在不能放下莺奴,一边哭着摇头,一边不由自主地朝寺庙门口逃去,竟身心不一,一时不能统一自己的意志和本能了。她逃到门前,试图挤出去的香客们拥堵了大门,正在推搡,只看见正夹在门口的男女也忽然被拔去头颅,洪水一般的鲜血喷到半空中,洒了众人一头。 这么一来,被拦在后面的人忽然也不敢再进一步,好像那门槛上已经被施了咒语,只要踏上去就会丢掉脑袋。庸玛停了下来,惊恐万状地回过头来看着留在原地的莺奴,莺奴的表情也十分痴呆。 因为实在恐慌,一些信徒甚至已经放弃了逃生的本能,坚信这双腿也不足以带他们离开孽障;于是纷纷跪下来向着大殿里的佛陀颤抖着大叫,佛祖菩萨,救命呵,救命呵!他们向佛陀祈祷的时候双眼都不敢睁开,双耳也听不到声音,浑身都失去了知觉;其心智如此闭塞,以至于完全没有发觉身畔的同伴几乎是在喊出释迦牟尼的名号的同时就没有了头颅,仿佛一个爆竹般炸开,鲜血登时洒满土地和白墙,一条红河已经在桑耶寺汇合奔腾起来。 等那同伴的身体倒在地上,祈祷的人群才开始大骇着解开合掌的双手,慌忙将佛祖的名字吞回肚里。这妖孽难道如此难治,就连佛陀的名字都无法镇压住它,难道在佛陀之上还有魔物么? 莺奴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惊骇不能出声。这究竟是哪里的武功,怎么能拔人头而不见刀光、来无影去无踪?她跟着师父学了操纵生灵之力的“电”,也见过绝尘谷主隔空发力的“气刀”,本以为那就是最匪夷所思的功夫了,没想到这里还有不现出真身却能杀人于无形的妖术,这实在让人害怕! 人群陷在无尽的恐慌中,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在寺庙内乱撞。此前在大殿里朗诵佛经的僧人们也都吓得躲起了大半,场面一派混乱。 正在一片凌乱中,莺奴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线白光极快地从角落里掠过,像谁的衣角,也像什么动物。她迅速追寻着那白光看去,然而却又完全不知道它去了何处。 她侧过头,白光又闪;转回身,幽影更来。她越是要看清那影,就越是难以看清。直觉告诉她这就是业障的具形,她捉住这慌乱的白光,就能将来龙去脉看清楚了! 莺奴像是在漫天纷乱中揪住一根可以攀援的天绳,突然定下心来,目光开始满场追逐那诡谲的影子。然而那影子十分狡猾,每当莺奴的视线投去,它就出现在别处,仿佛知道莺奴的目光即将扫过一般;她越是急躁地要去看,那影子也闪得越快,以至于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猜想,那白光并非真实存在于这混乱的人群中,而是贴在她自己的眼球的一角。眼球转到何处,那白光也被粘过去,而她永远都不能直视那东西的具形。 这真实和错觉的界限一旦模糊,她就再次无法安定了。有那么一刻,她甚至要混进逃窜的人群里,但同时又不知他们在躲避着什么。是他们能看见妖孽,而自己不能么?人群逃窜的方向是哪里呢?她盯着那漩涡一般的乱潮看,发觉没有一个人真正逃开乌策大殿,一个个惊恐得像是被什么力量卡住了脖子,被提着到处乱甩。 血还在不断从人群中喷出,扬到空中化作红云遮日;那道不祥的彩虹横跨大殿,坚固得就像一幅久远的图像。莺奴牢牢盯着它看时,甚至被这怪异的画面吸引住,从里面看出一点安宁来。 就在这极度的慌乱和怪异的宁静之中,终于有一个声音打破了结界:“思量无际不变顿成神殿奠基之前,河谷此处遍布妖魔,整夜嚎叫、不肯安静,是吾师寂护与莲花生将其奋力安顿剪除。妖异堕入轮回,如今又来,怨怼应当落在我的头上。涂涂众生,死有何辜?”其声坚定而稳健,仿佛法(易查字隔断)轮显于空中,有不容置疑的气势。 听见这安定声音的百姓们纷纷向着殿内看去,只看见从那幽暗的殿门里,迤迤然走出一位面目庄严的高僧,手持法杖,看见满地尸首,眉头紧锁,口念密教中观宗戒文,一手结印。 人群中立时喧哗起来,这是吐蕃最负盛名的高僧,位列七觉士之首的益喜旺波! 大师既出,慌乱一时平静了六分,鼠窜的香客们逐渐停止了绕圈。 益喜旺波看着这满地的鲜血和尸体,眉头紧皱。他一动不动地念了一刻六字真言,面庞宛如吹皱的湖,流露出沉静的哀伤来。少息,他开口发问: “来者是谁,难道在佛陀身前,连面目也不敢露出么?” 他这问题被微风吹响乌策大殿的角角落落,宛如一道驱魔的法咒,弥漫在空中的血雾也渐渐散去,空气重新变得透明起来。 人们正等着那妖孽的回应,首先便看到了身旁蹿过的那道白光的真身—— 那是一只雪白的狐狸。 狐狸面容天真,狐吻上还沾着一丝热血,漆黑的眼珠颤动着向人群看。有人想要扑上前将其扣住,它又立即撒开腿朝着角落里逃去,发出唧唧哇哇的叫声。 既然别人也可以看见这狐狸,那它就不是自己的错觉,莺奴先是松了一口气。 狐狸逃去,人们开始追着狐狸四处奔走,不意又另有畜生出现在墙角。这回是一头赤狐,不知从哪里跑进了桑耶寺中,踩着香炉和阑干跳上了太阳殿的门楣。底下的人大呼罪孽,要用苕帚将它驱赶下来,那赤狐也不为所动,踞于其上俯视众生,其色淡然。 不经意间,这乌策大殿里混入的狐狸似乎渐渐地不止这两头,不知从哪里跳出更多狐狸来。青的红的,黑的白的,一时现身,一时消失。 益喜旺波凝视着这殿堂中人与畜生一片混乱的场景,只是不动声色,仍然等着狐狸的首领出现。百姓们几有一百五十人,如此多的人手竟然捉不住这到处乱窜的小小毛怪,倒好像一群被绣球逗引的狸猫,为了追逐那闪电般的活物,在殿内横冲直撞。 狐狸不堪其扰,攀住外墙,向着屋檐上爬去。它们像是受到什么提示一般,向上爬的步调出奇一致,很快就全部攀到了乌策大殿的二层,随后爬得更高,人群围在大殿下竟然看不到了,只能缓缓地散开,去张望那躲到高处的牲畜。 待香客们退开一定距离时,仰头才能看见乌策大殿的房顶,那里不知何时早就站着一名怪异的年轻女子了。 无人知道她是怎么登上屋顶的,也没有人知道她从何时起就站在那里。这女子和他们一样结起数条长辫,穿的是雪白的裘皮,戴的是雪白的帽子。狐狸们就安然地围着她踟蹰,好像与她是一体同生。 益喜旺波听到了殿外的惊呼,也缓缓从殿内走出,到太阳下仰头看去,那女子正落在烈日的中心。 她开口了:“我从未害怕过佛陀,也没有掩藏我的行踪。是你们这些佛徒不敢向着太阳张开眼睛,所以也看不见我。” 那女子的声音听起来意外的温柔,带着令人无法拒绝的慈爱。莺奴听到这嗓音的时候,第一反应是震惊,原来有着如此温和声音的女人也可以杀人如麻;第二反应是这就是师父所说的敌人,因为越是迷惑人,越是恐怖。 她屏息听那狐女接着发言:“巴赛囊,连你都没有出生的时候,连第一位赞普都没有出生的时候,连天地都没有诞生的时候,桑波本赤就已经存在。岩壁永远是赞神的领域,每一座高山都长着念神的怒目,一切流动在地面上的灵气皆属于鲁神。”巴赛囊是益喜旺波的俗名。她这样娓娓说着,慢慢从屋顶上莲步而下,如同一朵雪花悠然飘落。 说到这里,就连莺奴这样的外人也已经知道来龙去脉,这位女子是一位神通广大的苯教徒,今日发生在桑耶寺的一切,都是因为她不满于佛教在这片土地上的传播。 寺内一片死寂,狐女继续道:“所谓螺壳塔,就是将人的鲜血洒在贡品上;所谓曼陀罗,就是一团虹彩乱象;所谓金刚舞士,就是戴人骨而舞;使者乃是赤身恶徒,大张皮只是人皮,神的面貌只是面具!这不是什么教法,是从天竺传进吐蕃的罪恶,将我们的子民全都糊弄了。” 益喜旺波听到这里,眉头皱得更紧,牢牢盯着狐女的眼睛:“我们的蔡邦皇妃虽然说过这些话,但她也在桑耶寺倾心捐了佛殿,其根器和众皇子大臣一样催开过万花,是我们佛教的子弟。女辛苯如果想用蔡邦皇妃还未醒悟时说的气话来挑拨是非,那就来错了地方。你可见那墙外的特别三洲,蔡邦皇妃诚心捐下一座康颂桑康林,用璁玉珊瑚装点之,供奉四座菩萨。若阁下是为皇妃效忠,就请快快离开,不要损害了皇妃的修为!” 狐女发出动听的笑声,仿佛不屑为此生气:“我可不是借皇妃的话呀,我可是真心地说。巴赛囊,皇妃花了钱,就成了你们口中的门徒。佛教的教义和修为,难道可以用璁玉珊瑚买来吗?” 第二章·神乌托日略试羽(下) 益喜旺波竟然一时回答不上来,底下的香客们也瞬间冷冻般被这话镇在原地。难道他们自己不是在用银子、粮食和酥油买修为吗?难道益喜旺波大师没有说过要求平民供养僧人的话吗?难道这位苯教的女辛苯说的不是事实吗? 益喜旺波见身旁的门徒的神色都变得动摇,急于反驳她的话语,可思绪却被牢牢制住,双唇也好像被无形的锁封上,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狐女已经从屋檐上轻轻跃下,身姿灵活轻盈。她抚摸了一下门楣上的雕饰,指了指殿内的佛像,说道:“既然你们驱逐我们,应当保持你们的纯粹,用释迦牟尼的形象塑造佛像。可是你们却害怕吐蕃的百姓不肯接受,于是把菩萨的脸庞都换成高原人的模样。如果你们不害怕苯教的神灵震怒,为什么要欺骗平民,说他们与我们的面貌无二呢?” 狐狸跟着女子的脚步,跳进了乌策大殿的门槛。狐女继续平静地质问,声音在广大的佛殿内回荡:“如果你们以为可以驱逐苯教,让我们到康区和安多那种偏僻诡怪的地方安身,将我们的神像转移到地面下,那么为什么又要在桑耶寺供奉赞念鲁三神,是因为可怜我们吗?” 她连引三问,每一问都是吐蕃子民心头最想问却又不能问的。他们只是区区民众,赞普和贵族信什么,他们也去信什么,不是因为那流行的法学如何深入人心,而是因为旧的信仰已经被禁止了。可是在这片重鬼神的土地上,凡事不向某位神灵祈祷占卜,却又寸步难行,所以桑耶寺供奉着谁,他们就信任谁。 如今看来,是什么说服了他们相信菩萨,而不是开辟天地的桑波本赤,不是苯教的神灵呢?是因为赞普一声令下吗?神与天子抗衡,他们应该听谁的呢? 益喜旺波愈加口如塞珠、不能出声。这些都已经是数十年来佛苯之争中辩论过的题目,如果他真的要说,应当能够口若悬河地辩倒她;但这位女辛苯的气势如此之温柔,没了那股辩论的愤怒,他反而无从下手,自己也觉得曾经议论的话题带着偏执和功利,在此无法打倒她了。 狐女身旁的狐狸越聚越多,此时已经约有二十只,在佛殿里又跑又跳。她口中嘘了一声,像是在支使畜生;狐狸们就像得到军令般,四五只已经攀上了佛像。这些畜生在佛像上天真地摇头摆尾,丝毫不把这里当成圣洁的地方。 躲在殿后的僧侣们看见这副情状,都痛苦地合掌念叨起来。 她开口说道:“你们把天竺的神打扮成吐蕃的模样,让他们化苯教大德的妆容,就觉得我会投鼠忌器,那也是自作多情。桑耶寺今日就该倒下了!” 话音方落,本纤小可爱的狐狸好像发了疯,四爪在那金像上急速地刨挖,马上就将鲜艳的涂漆抠落了下来。益喜旺波大惊失色,大喊住手,然而自己也不知这话是对狐女喊的还是对狐狸喊的。他是出家人,不能杀生,可是如果不杀生,怎样才能阻止狐狸继续损坏佛像?这真是冤孽! 他这头还在惊慌,狐女已经另发出啾啾之令,八头狐狸将益喜旺波牢牢围住。 佛家有六字真言,苯教也有八字真言。八字为数便是结成阵法,将益喜旺波困在了阵法中心。益喜旺波虽然法术高深,毕竟也只是凡人,头一次看到这操纵生灵的异术,更是长眉大蹙。他这时才诡异地反应过来,方才狐女发言的这么长时间里,他已完全忘了这底下那么多无头尸体都是她的所作所为,她邪恶的杀机已经被化解在温柔话语里了! 唯有此时,狐狸阵法已经围到了他的身上,他才终于明白过来,这女子来桑耶寺就是为了让人血流遍土地、把佛寺变成地狱的!他又何必与她争论佛苯孰贵孰贱,听她的话语就是浪费精神、与她争辩也是浪费口舌呵。他一开始就已经入了狐女的阵法了,这满殿的子弟都已经入了她的阵! 狐狸遍地,渐渐汇成五色河流,在益喜旺波脚边发出吱吱娇鸣。躲在殿外围观的香客们大多不敢动弹,但却又担心大师为这妖女所害,只能口中低声念着偈语、祈求一切平安。然而那更为矛盾的问题也浮现在教徒们的脑海:若是非要杀死这位妖女才能平息怨恨和危险,益喜旺波大师又要如何自处呢? 此时此刻,益喜旺波只是在等着狐女的命令。若是杀生有罪,除魔却无罪,要等着那屠戮的证据公之于众的一刻,他才有权反击,这是在保自己的修为。 狐女面庞安宁,透出一股空灵的悟性。她似是好奇地盯着益喜旺波看了许久,轻声说:“巴赛囊,你并不坚定。你看着吧,桑耶寺容不了你。”说着,忽然向一只狐狸伸出小指,宛如那小指和狐狸之间缠着一丝无形的线,将那狐狸猛地向益喜旺波扔了过去! 益喜旺波毫不迟疑,就在那狐狸飞向他怀里的同时,他持杖的手就已经朝着狐女挥去,朝着她的胸口重重砸下。狐女没能躲开那一击,但也好像根本不愿去躲,任由法杖打在她的胸前。 那即将扑到益喜旺波怀中的狐狸,也不知被什么东西闪电般刺中,从两人的缝隙间飞了出去,回头已经被一把短刀穿透头颅,深深钉在墙上。 两人大惊中朝着那东西飞来的方向看去,只看见人群中站着一名贫民打扮的少女,手臂还悬在半空,面色也吓得苍白,显然是情急之中才出手相助。身旁的人都为她忽然拔刀而吓退几尺,为她让出一圈空地来。 然而一名陌生少女拔刀相助还不是最令全场震惊的,等他们朝她面上看去的时候,都发出一声“桑耶”之惊叹,这难道不是现世的神灵?因为人的脸不能露出这样的光辉!这样的女子是如何在贫民中隐匿到今日?应该让她换上最华贵的衣服,被贵族迎接到大帐中礼遇,全吐蕃最好的食物都送到她的面前。幸亏太阳在她的脸上晒出一层赭红,否则盯着这样的面庞就会像直视满月一般,人将为其刺眼的美丽而自惭形秽。 但益喜旺波和狐女的震惊又更加一层,因为这是位故人。 狐女遭受益喜旺波的一击,气息有些紊乱,对着莺奴发出虚弱的自语:“你还没有死,你还没有死!”益喜旺波听着狐女的自语,心中的惊骇更加一分,因为这自语是汉语! 狐女的汉语很糟糕,但那千真万确就是汉语。益喜旺波身为吐蕃的贵族,曾替赞普出使过唐朝,从汉人那里学过佛法,精通汉语。而那出手救他的少女他也认得,那是一名汉族女子。然而她怎么会如此因缘巧合出现在桑耶寺?这其中的因果过于深奥,使他一时间不敢确认,呆在那里。 狐女的心思马上就被那少女吸引去了。她一步踏出大殿,狐狸宛如五色火焰般拖在身后,忽然自动地绕着满场围起来——这时候人们才发觉,这些狐狸已经不止二十数,而是多达上百。这多出来的狐狸是什么时候加入的,人们浑然不知。 狐狸将整座大殿包住,狐女才慢慢开口,说的是生涩的汉语:“你又来了!四年前的时候死过一次,连鬼神都不接受你,又把你推回到人间来。你的执念还在么,还是不肯杀戮么?”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无数的狐狸从围墙外洪水般跳进殿内,将人群越来越紧地包围。这阵势极其骇人,经历过鼠灾荒年的人知道洪水般的老鼠能将人吃掉,而这汪洋大海般的狐狸要吃掉这几百人也不过是眨眼的事而已。谁也不知道这说话的女人到底掌握了什么妖术,从哪里召唤来如此众多的邪物,眼看桑耶寺就要被畜生淹没。 莺奴本来六神无主,但此时却被她的话点醒了什么,迟疑着开口:“你认识我?” 狐女马上就温柔地笑起来:“你全忘了。” 但也马上露出一副截然不同的凶残面貌:“——不要想起来!” 她这一句话一出口,立即从腰边抽出两把精光耀人的薄刀,如同螳螂举起双臂般朝着她稳健走来。益喜旺波大惊,知道苯教祭神必定选祭一美丽少女,莺奴是送上门来的祭品,做出头鸟是把自己卷进漩涡里了! 莺奴立即朝着后方退去,一边皱起眉头来,对着殿内的益喜旺波高声说道:“我既不信佛也不信苯,帮助大师是一时心慈。” 随后抬起头,对着缓步逼近的狐女说道:“我既不滥杀也不泛爱,坏你的事是我一时情动。” 狐女绽放出杀机的脸上,仍然矛盾地挂着一个温和的笑容:“你自称如此,却还妄图止屠戮于一念之间,拨法(易查字隔断)轮于参错一秒,是你从来没能跳开轮回,执念未消——莺奴!” 第三章·狐狸禅定玻璃塔(上) 莺奴从她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更加惊慌,愈加肯定自己十二岁之前的遭遇定然与这名女子有关,狐女知道自己的经历!对方似乎也读出她目光中的急切,如同要用言语去撩动她瞳中的水波,紧接着说道:“你是无根之人,漂浮在水上。沿着这俗世之水流到远处,天上地下都不接受你,永世不能成虹身。” 狐还在这样说着,身后的益喜旺波高喊起来:“这位施主,你的修为可以克她,万勿怕她!”说着手执法杖向殿外走来,用法杖奋力敲击地面,似是要将满地狐狸震走。他边走边宣告道:“狐狸,这是深得法学的长安圣女,八年前我曾亲眼见过她效法释迦牟尼,化作萨波达王在人间散播教义。她演绎经典时,长安为之万人空巷,这等高深的修为,你应当有所畏惧!” 莺奴却听得一头雾水,竟以为益喜旺波想要替她捏造功德,以壮她的胆气。然而这样的高僧又怎么会说假话?还是说自己十二岁之前,果真做出过他所说的事来呢? 他继续道:“那时我方剃度不足两年,偶然为赞普出使唐国,住在长安。有一日朱雀大街上人声雷动、万鸟齐飞,我带着门徒挤进人群,看见一位女童坐在街头演绎萨波达王割肉喂鹰的经典。虽则已经过去八年,施主已经长成少女,我仍记得其圆满动人的面貌! “圣女坐在街中,有人递上肉刀手秤,贫僧惭愧未曾阻拦。随后圣女剜下血肉抛到空中,舍身取义,这不单是我一人所睹,长安子民一十万众,亲眼见证的不在少数。这圣女就在桑耶寺中,方才拔刀相助的也是你,贫僧绝不会错认啊!” 益喜旺波言语切切,一路向着莺奴走来,却将狐女的动作忽视了。方才他滔滔不绝,狐女已经念起口诀,而那围观的群众们一边为大师的叙述所震惊,一边又看见狐的口中念念有词,不觉的在这混乱中大喊出来:“大师!” 满殿的狐狸咆哮出声。这成千上万的畜生哀嚎着如同洪荒号角,立即有数十头围绕着益喜旺波打起转来;场上的群众们因受刚才莺奴见义勇为的鼓舞,此时也想去替大师驱赶狐狸,只受到狐女的当头一喝:“执迷不悟!” “巴赛囊不能护四壁洁白无瑕,让人血洒满了佛殿,他懦弱无比!待我完成了大灭顶祭,桑耶寺将不复存在,你们也都是意志彷徨的愚民,死有余辜!” 益喜旺波听见她的怒喝,也看见满地的狐狸,只是一手结印,定定站在狐群中央。不论她所用的到底是什么妖术,他只需再等片刻,寺院中其余的僧护也必将抵达,狐女在劫难逃。此时此刻应当保持心中的宁静,不能因畜生奔跑而慌乱,这是他应有的最基本的素质。 他虽然已经铁了心要用法眼看透乱象,以不变应万变,但这时候已经有狐狸扑到平民身上胡乱啃咬,香客们见大师无动于衷,都吓得不能自已,只能互相拉扯、用身体去撞墙,好抖落身上的妖物。这荒唐的局面下,人也像牲畜般丧失理智,反而使得狐女的意图愈加圆满。 莺奴无法再坐视不管,可是身上的短刀已经被投出去,她手无寸铁。抬起眼,狐仍然站在远处提着两把薄刀盯着她看。她越发看不懂狐的心思,这女子与自己有仇么?还是只想像杀死任何一个平民一样杀死自己呢?然而抽出这两把刀来又是为什么,难道对方知道这满场汹涌的狐狸还不足以咬死自己吗? 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狐女手上的那两把刀就是替她送来的武器! 益喜旺波还未动,人们只看见他口中的圣女向着阵法中心的狐大步走去,口中发出不容置疑的话语: “佛法的教义不能用钱买来,人们用财物去供奉,是象征追随教义可以付出任何代价,一切都是身外之物; “释迦牟尼和其余的菩萨都不是吐蕃人,用高原面孔为他们塑像,是因为天真平民需要从其中映出自己的模样; “驱逐你们不是因为你们堕落,是因为赞普不再需要你们!为什么不肯承认呢,谁也不是赢家,只有那王座上的才是赢家。” 她的三句话虽然解答了狐的质问,但没有一条在偏袒佛教,反而直指斗争的起源是高坐在殿堂上的赞普,而这是任何人都不该说的。莺奴的话一出口,满殿的人立刻哀痛不已,因为这三句话既是答案、又不该是答案。只因为她是个汉人,所以勉强有权力这样说,如果是蕃人,此刻已经身首两处。 莺奴没有停下步子,她要劈手去夺狐手里的刀。狐女仿佛不得不专注于操纵狐阵,无法挪动自己的步子,因此必须留在阵法中心;但她持续施法,也使周围的情况更加惨不忍睹,那股血红的薄雾又开始在桑耶寺上空飘起。桑耶寺经历此地狱景象,即便将来用清水再洗涤一万次,也会充斥着怨恨了。 莺奴虽然已经集中了全部精力,强迫自己要一刀斩断狐的喉咙,但她仍在疑问自己为何偏向了佛门。自己明明是一旁观者,也说过对佛苯两不相信,难道因他们而起的斗争,要靠自己这样一个无辜之人来定夺吗?那毫无来由的恐惧又一次袭上她的心头,她害怕这一刀如果砍下去,后悔的会是自己! 在这凄惨的屠戮中,狐女咽喉里发出令人不易发觉的指令,两只狐狸立刻扑上身来,将莺奴的手臂咬住,她在那剧痛之中赤手捏住狐手里的刀刃,要将其拔出。两人四目相对,怪异的心绪立刻互相交换——莺奴惊异,是因为对方眼里尽管已经灌满了杀机,身体却始终岿然不动;狐惊异,是因为对方虽然已经动手要夺刀,杀死她已经是清晰可见的目的,自己却仍被对方双目中那股强烈的招安之力吸引。 莺奴最终十分艰难地奋力拔出了薄刀;身上的狐狸仍然咬着不放,她也不管,忍着心头排山倒海的痛苦,首先向着狐的面门上劈去。刀光都快要落到狐的头顶,一句声可震天的喝止从殿内传来—— “不能杀她!” 莺奴就像抓住什么救命稻草,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刀。她还是无法下手杀戮! 单单想到这一点,她就已经汗如雨下,秦棠姬的影子好像立即出现在她的背后,如同暴力的巨人一般抓住她的后领——师父的责备在耳畔炸响,宛如遥远处传来的一声惊雷。 殿内其余人都朝着话音来处看去。从幽暗佛殿里走出来的僧人不是别人,是与益喜旺波水火不容的娘定埃增。 娘定埃增看到满地的血肉,不像益喜旺波一般沉默,只是对着提刀静止在空中的莺奴说道:“施主,此事与你无关,你将刀放下。” 莺奴还未敢将刀放下,一旁的益喜旺波颤抖着说道:“定埃增,你要任凭苯教继续践踏佛门么?她说要让桑耶寺不复存在啊!” 娘定埃增的话语平静如水:“这是蔡邦皇妃最亲近的人,是三皇子牟迪茹的魂器,杀了她你们都有罪孽。桑耶寺毁坏了可以重建,皇子受到损害,谁也不能弥补。” 他自小身在宫廷,浸淫其中几十年,对皇妃和赞普之间的爱恨抗衡了如指掌;他既是当朝赞普旧年的陪读童子,又是三皇子牟迪茹的僧师,后宫的风云变动他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他与蔡邦妃早有交情,对她一面向佛寺捐款、一面又仍然狂热地信奉苯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面前这位狐女也早有耳闻。不仅他是如此,赞普更是如此,只因为不论这个女人信仰什么,她都是皇子的母亲、是赞普的妃子,在吐蕃大地上是国母般的存在。 这位国母和其家族都信奉苯教,很早以前就不知从哪里获得这位苯教神女,供奉至今待之成才。如果皇妃要她来踏平桑耶寺,只要赞普没有说停,谁也不能杀狐——这就是为了宫廷的平静做出的牺牲。寺庙里只有一百多平民,如果一口气杀完,就没有人会把这件事传出去;墙壁可以粉刷,地面也可以清洗,蔡邦妃将会因为狐女完成大灭顶祭而喜悦,赞普会对此视而不见。这就是宫廷的平静。 益喜旺波好像已经从娘定埃增的话中反应过来,不由得痛苦大叫:“你是个疯子!” 娘定埃增的面容则从克制中露出一丝悲伤:“巴赛囊!你会明白我的苦心,不要怪我太过无情。你自己难道没有隐约的感觉?” 乌策大殿中的其余民众却还没能明白,只知道一言一语中狐狸的攻势丝毫不停,只是娘益二人的几句对话间,又已经损失数条生命。苟活着的平民高喊救命,每一声都扎到莺奴耳朵深处,令她痛苦万分,那拿刀的手又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 狐女的面庞则始终透着那股空灵,一切的嘈杂和扰动都不能改变其面色,就连莺奴高高举起的薄刀也无法威胁到她。难道这才是修行到极致的觉士?难道这片土地上唯有她才是真正戒除了嗔痴的大德吗?若真是如此,在这里痛苦的就不只是她一人,而是每一个信奉佛教的弟子。这才是她的目的吗? 第三章·狐狸禅定玻璃塔(中) 益喜旺波忍到这时,终于无法平静。再加上娘定埃增的阻挠,使他无论如何要除掉这妖孽。但他才举起法杖,始终围着他打转但没有攻击的狐阵就忽然发力,立即将他的衲衣咬住,攀缘着爬到其法冠上来,朝着他的面门和耳朵用力咬去。 娘定埃增见状,虽然遭难的是自己的对手,依然大惊失色,连忙出手,以两粒佛珠击落狐狸,大喝两声往生偈语。佛珠击出,他颈上的珠串崩断,檀珠淋漓而下,落在乌策大殿的地面上,如同凄凄雨声。 狐的面上微微露出一个笑容:“娘氏大贤也不能免俗,落到我的阵法里来了。谁也没有丢弃七情六欲,但我敬佩你比他们都多看破一层。” 他也哀声道:“你尽快地杀吧,我不能长久地凝视。” 在底下挣扎的仅剩几十人,此刻听到娘定埃增的话,几乎都在一时间尖叫起来,此前模模糊糊的猜测如今被大师明明白白地说出口来,这就是判了他们死刑!且只要他说出了口,就算他们能逃过这一劫,随后也会被杀掉封口,谁也别想把这道围墙里发生过的事说出去! 怎么能!他们难道不是佛陀的门徒吗? 益喜旺波是最为哀恸的,听毕娘定埃增的话,立时就举着法杖向他打去,痛号道:“你不配为人,定埃增!” 娘定埃增早已料到他会丧失最后一分平静,酝酿许久的一掌直直朝益喜旺波的胸口打去,口中爆发出一声恶吼:“巴赛囊!你越陷越深,我说过你会明白我的苦心,为什么你的修为反而不如我呢?” 然而他如此说的时候,众人也明明看见了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益喜旺波受了那一掌,被远远地打出十余尺去,脚下踉跄坐倒在地。莺奴和其余人见状去扶,但只要一动,狐狸就缠上身来,咬得满头满脸,像是在阻拦众人靠近益喜旺波的身体。好多人在半途就被狐狸咬断喉咙倒了下去,莺奴自己也兜了满身的狐狸,几乎挪不动步,等用力甩开这些妖物的时候,睁眼看去,益喜旺波似是已经被狐狸和死尸紧紧掩埋住了。 她大惊,要去把益喜旺波大师刨挖出来,娘定埃增颤抖的声音再次响起:“施主!不要再去纠缠巴赛囊的色身,你的困境还未开始呢!” 狐女依然如同莲花般开在原处。 莺奴似乎在隐约中悟出什么来了! 她惊异的目光朝着娘定埃增投去,对方的目光中意味更深,似有什么必说不可、但说出口就会立即破碎的真言含在口中。 她立即发觉自己的觉悟还远远不及对面的高僧,他发出的指令里已经包含了解谜的暗示,那道指令并不代表他顺从到助纣为虐的地步。她还没有开悟! 莺奴转过身去,狐女面对她的脸,吐出一句悄声细语:“莺奴,在你的眼中,我是什么模样?” ---------------------- 莺奴并非吐蕃人,即便知道此国为佛苯之争已经腥风血雨几十年,对苯教是何物仍然不甚明白。若要从那些依旧淳朴无知的百姓身上来看,所谓的苯教只是崇拜各种物灵、极其原始的宗(易查字隔断)教,这样的宗(易查字隔断)教如今还遍布蛮荒之地,包含占卜医药、祛邪祈福等所有淳朴的巫术。只要不提到祭祀,这些宗(易查字隔断)教的面貌就并不可憎,只是未开化之地自然而然酝酿出来的信仰罢了。 有人说苯教有人牲祭祀之恶习,但此恶习数百年前就已经灭绝,即便是今日狐女重新拿出来,也没有人会觉得这是合理的做法。正因为吐蕃已经逐渐开化、不再接受各种残酷的牲祭,如今留下的苯教残部也只是用狗和羊之类的动物开祭而已。 但狐女所祭的这一支大灭顶祭,却好像来自极其远古的时期。中国也有过人牲祭祀,只不过已经是有商一代的旧事了;这类以活人为祭品的礼拜太容易引起怨愤,更何况这些死去的人本来都可以为奴隶主劳动,而一旦死去,就失去了所有价值;因此国民一旦走向开化,这样的祭典很快就会消逝在历史中。但“人牲祭典”所包含的威力,至今仍被极密地推崇,只因为谁也无法证明以动物和泥偶代替活人,那不可见的神祇究竟是否满意。 狐女将如此过时而隆重的东西搬出来,看重的似乎并非有多少人转而信苯——正如娘定埃增所暗示的,这场祭祀根本没人有机会说出去,一切都会被封于寺内;狐女在意的是祭祀本身,她要靠祭祀完成什么无需被传播出去的目的。 而娘定埃增是知道她的目的的。 但莺奴此时此刻想知道的还远不止于此,她想从狐那里听到的是自己的身世。师父说过,只要按着鱼玄机所给的最初提示一路走下去,她是何人其义自现。由于那难以解释的神秘的沉默力量,鱼玄机一旦要将她的身世付诸言语,声音和文字都会被消去;所以唯有她本人前来经历,将其记在自己的脑海中,这意义才能免于被剥夺。 “我”是谁? 这就是她不远万里来到吐蕃的目的,可如今真是问这个问题的时机么? 她不由得回去思考狐方才的那句话——“在你眼中,我是什么模样?”狐这么说着的时候,气息如此温柔,以至于完全淘洗掉了杀意,就仿佛这满地的鲜血都是假的。莺奴不得不为这极其熟悉的语气所震惊,她太了解这语气了,这就是自己的语气啊! 因此在某一瞬间,她产生了完全错乱的猜想。狐的话岂不是在暗示她,自己所见的狐,实为她眼中的狐,既非娘定埃增眼中的狐,也非那原本的狐,至于这满场的香客眼中的狐,也都各不相同。这区别就连狐自己都不知晓,因此她也好奇地询问。 为何这么问? 难道她的法术实为一面心的镜子,人们所见的一切都只是心的倒影?狐的本相也许并不温柔,莺奴会见到这样温柔的形象,只是因为她自己的眼温柔;那对手的形象不是对手本人的,而是观看者自身的,“狐”是虚像。所以此时询问你是谁,即是询问我是谁;狐的询问即是她的询问,两者已经没有区别了。这个连环锁如此精妙,“在你眼中,我是什么模样”这一问,或许也是由莺奴自己的心灵引出的。 是否真的如此,莺奴只需小小地验证即可。假若自己所见的都是真相,那么这乌策大殿里多到令人惊骇的狐狸也都是真物;只要是真的活物,就能为她借力,“电”在此将威力无穷。 她开口:“在我眼中你白衣白帽,如同莲花开在雪上;指引狐狸而来,眉目极通灵性;言语如新岚淡雨,不透露心中杀机;行动坚定,执念未还。这究竟是我还是你?” 对方听罢发出十分温柔的笑声:“你看出来了。”这便是对她解答的默许。然而揭穿那心镜的真相之后,这笑声却又显得极为诡异,好像从别人的脸上看到自己的脸、从别人的喉中听到自己的声音。 确认了对方的虚实之后,莺奴就明白狐的真身或许并不温柔,她无需为狐的慈爱手下留情。于是莺奴也没有再浪费时间,捏住薄刀开始酝酿那招“电”。这招“电”是否发出并不重要,只要能感到狐狸骚动、力量汇聚,那就证明狐狸是真的,这阵法还有真正的实体要破。她方开始凝神,狐的声音又再次传来:“然后呢?” 然后呢? 莺奴才感到手上渐渐地聚拢生灵之力,就被她这句话激得冒出满背的毛汗。莺奴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那面心镜里照射出来的东西还远不止狐的映象,还有许多都是莺奴“一人所见”! 她也马上就想到更为可怖的一层。若这满殿的血腥真的只是莺奴的“所见”也就罢了,如果是莺奴的“所为”呢?因为心镜既然可以借去她头脑中的声和形,自然也可以借去力;更或者因为在莺奴的眼中,狐毕竟没有杀机,但在益喜旺波大师的眼中她却是妖孽,所以狐借去的是益喜旺波心中的敌意,用益喜旺波的手完成了杀戮呢?何其可怕,这是借益喜旺波的刀杀人,最后一定还会逼死大师自己呵。 莺奴猛然明白为何益喜旺波强行自制时事态还不算失控,可一旦被挑拨起来,狐狸就开始发狂,这些狐狸也都是心镜的映象,随着那“七情六欲”而动! 这种无懈可击的情况下,任何人动了杀机,其力量都会首先映射到自己身上,莺奴即便用刀去杀她,那杀机也会立即弹回她身上,化作狐狸撕咬。狐要做的,只是在最初悄悄拨转,以拔头惨象激起骚乱,随后的一切她都不必插手了。 难怪她对娘定埃增说“你也落到我的阵法中来了”,说“谁也没有丢弃七情六欲”,七情六欲就是木偶的丝线,狐在其上悠悠观看,阵法内的万象都是被丝线控制着的。她此刻是否仍旧安坐于乌策大殿的金顶上呢?莺奴所见的位置可是真实的位置,还是她一厢情愿地以为狐站在自己身前? 这一切的心思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莺奴连手上的半招“电”都还没来得及收回。但就在她以为狐狸也是虚像的时候,却惊觉它们实是真正的活物,自己手上的聚力正在不可遏制地增长,乃至她几乎不能控制。她从师父那里听说过此力或许会超过限度、造成反噬,但没想到这反噬会来得如此排山倒海! 第三章·狐狸禅定玻璃塔(下) 怎会如此,她明明都已经解答了全部的疑问!难道说方才的猜测仍是错的,狐的阵法中依然有她不曾了解的东西么? “电”在手上汇聚,四周的狐狸也如同被大火灼烧一般嘶鸣不止,被这狂涛般的杀气激起,纷纷扑到她身上来;刀上汇聚的摧枯拉朽的巨力也使她几乎捏不住武器,两条手臂都在剧烈颤抖。她大骇,恐惧从头顶倾泻而下,这恐惧立刻令四肢不能动弹。但当她无法动弹之后,狐狸又即刻散去,不再前来侵扰。 她方才的猜测是对的!狐狸阵法的催动,靠的是阵中人自身的杀意;一旦阵中人不能再动弹,狐狸也就讪讪离去。娘定埃增将益喜旺波打到失去意识的那一掌,或许是救了他。 然而这也是最奇怪的解法。如果被其他人打出阵去,也就意味着无法杀死狐女。人唯有在阵中才能勉强看见她的形状、而在阵中却又一定会打伤自己。她的法术已经到了这种圆满的境界! 虽然恐惧已将她的经脉都封住,她一时无法反击,但那已经汇聚在手上的半招“电”还未化解。如果她此时将这道力量向着狐群砍去,是否能破坏阵法的平衡?来不及多想,若再不出招就会惨遭反噬,她费尽力气挥动手臂,那柄薄刀已朝着满地的狐狸落下。假如这就是阵法中唯一的实形,毁灭这实形定能看到效果。 这一招“电”所蕴含的力量足以将半座桑耶寺扫空,她一刀下去,连盘在她头上的发辫都尽数冲散,冲击使得她的脸不由自主地开始抽搐。只要这一刀下去,她的身周三丈都剩不下任何东西! 但这开天辟地的一刀,却被对面始终未动的狐女挡住了! 千真万确,狐手中也还有一把薄刀,此时就拦在莺奴这把的底下!然而那一刀的力量除了莺奴自己就无人再能抵挡,如果狐真有这种绝顶的武功,早就将她砍死在地上。此时两人都是发辫散落、手执长刀的模样,面容都已经扭曲起来;不必继续暗示,莺奴已经明白对面的形象就是自己,向着这阵法中的实体发出任何招数都会被狐女如同镜子一般映射回来,她看见狐女的五官扭曲,即是自己的五官扭曲。如果打碎镜子,只是失去映象,伤不到狐一丝一毫,但她自己可能就会被自己杀死了! 何其可笑,满场的人都快要死绝,竟然连杀手的真面目都还没有看见。 阻绝阵法继续转动的唯一方法,难道是按照她所说的,要断绝七情六欲才能做到么?然而就连位列七觉士之首的高僧都做不到,她区区一名小女子又怎么做得到呢? 就在这种绝望中,她仿佛才明白了大灭顶祭的真相。佛法所谓的一切情动皆苦,所说的正是大灭顶祭中的景象。一旦在这无穷的波动中稍稍违抗波澜,波澜便十倍百倍地回头侵袭己身。狐设计出这样一支祭祀,为的是警示桑耶寺的僧护,连他们都不是高尚的佛徒,不仅没能突破色界,就连欲界也还没能冲破,遑论教化众生;无人能完成佛祖的教义,佛即是水月镜花。 大灭顶祭不是用苯教的恶来压佛门,而是用佛门自身的缺憾来惩罚众人,这一点难道娘定埃增也默许了么? 她慢慢挪动脚步,双刀相抵,两人如同太极般在原地转圜。一旦她将刀移开、从这几步之遥里退出去,狐也就不再移动。莺奴走得再远,对方也无法追上来,正如一朵开在原地的莲花,不能移动身体。 她长久地思考这迷宫的出口,其实已经看到偏狭的侧门,但还没有勇气跨进去。 狐的迷宫所暗示的,不正是要她将这阵法中除狐狸外所有的实体都消灭,让狐狸无从借力吗?可这样做的后果,第一是要她杀死无辜生命,第二是她自己也还有实体,可如果消解自己的实体,她拿什么去和狐战斗? 如果这座牢笼的钥匙就藏在同行者的腹中,想走出牢笼就必须杀死同行者,莺奴敢杀吗? 她并非佛门弟子,从未追求过来到无色界,抛下一切物欲和实体而得完满。她对此并无特殊的认同,而又因为一副无法死去的身体,尤其将之看作容易达到的境界。对她来说要有抛弃自身实体的决心并不困难,难的是逼迫她同时放弃他人的实体。 如果此时要她杀死阵法中的其余人,以此来帮助其达到无实体的境界,将狐狸可借用的所有敌意全部消解,她能做到么? 如果娘定埃增有这等觉悟,将益喜旺波打倒,那么她也应有觉悟,使其余人离开这座欲界地狱。因为他人没有斩断情丝的能力,一旦要斩断那情丝,就不得不连生命也夺去,这是不可能获得理解的解决之道。莺奴只是区区一俗世女子,真能完成如此残酷的任务么? 如果是师父站在这里,是否早就破解狐的阵法呢? 一想到师父,她就不得不生出勇气来面对困境。然而要来到无色界,就要连勇气的来处也同时放弃,她必须真的化为师父本人,成为一台杀人机器,才能完成那一步。 莺奴将手中的薄刀抓紧,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始终宁静如水的娘定埃增大师,对方双目中仍然凝聚着一道似有忠言的神光。场上还幸存着约二十余人,此时也安静地抬起头来凝视这位长安圣女。这些人大概已经明白反抗时会激起狐狸撕咬,因此十分聪明地按兵不动。 但莺奴看得更深,只要他们还有活下去的欲望,阵法就不会破碎;只要那对实体的欲求还在,狐狸就一直在,她要将他们从欲界赶出去,让他们的意识消散——如果做得绝一点,她要杀死他们。 她首先走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位香客。为免自己和他的痛苦,莺奴的刀只用了刹那就将他拍倒在地。香客的身体倒下,激起其余人一片痛呼,杀人的是益喜旺波大师口中的圣女! 场上又开始急剧混乱起来,狐狸和人都在骚动,这也是莺奴意料之中的。但她还得杀下去,不但要杀,而且是不带杀意的杀。这就是破解阵法所需的无本之水,只有无情之人能够求得这样的心境;这或许就是师父的心境。 她紧接着走向第二名香客,第三名,第四名……刀挥到肩膀,疾速拍过人的太阳穴,有时甚至砍去人的耳朵。若是不睁眼看,就是还有怜惜;若是睁眼看,醒来后她还会痛苦五十年。蕃民的哀告和怒吼响彻桑耶寺,还有人跳起来向她打去,半路就被狐狸咬断喉咙。 她这样心无旁骛地杀过去,娘定埃增始终不发一语,像是完全默许了莺奴的解法。他自身作为佛徒,无法亲手去杀子民,这是他无法冲破的戒律,也是他最抛不去的实体。待莺奴杀死所有香客,自然还要来杀死他,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以自己的判断来决定其他人的生死,这是对是错? 替他人做决定的权利又来自于哪里呢,难道只是因为自己的功力更强、更有资格去斩破狐女的阵法么,还是因为她不愿意让这些平民扰乱了战斗?她对这阵法只是幻境的判断又是否真的准确,这一刀砸下去到底是救人还是杀人?! 只要对这判断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她就会暂时地离开无色界,所犯的罪孽将成为真的。到了这一步,她便进入了新的荒唐世界,这世上除了她心里所见的事物,其余的都不被允许是真的,唯有这样才能保持融洽,她的行为才能进行下去。 这不是也很独断可笑么?因此大灭顶祭内也荒唐、外也荒唐,建立在欲求的拒和迎之上的教义整个都是荒唐的,怎会有如此刁钻败坏的解释? 可她还是坚持着杀了下去。佛寺中的人声逐渐熄灭,狐狸们开始无事可做,慢慢坐到那血海中舔舐脚爪。狐狸安定,莺奴也就安定,直到走到最后一名幸存的蕃民面前—— 庸玛还活着。 -------------------- 看到庸玛的脸的时候,莺奴脑海中于真于幻的判断有一瞬间全盘崩溃。虽然知道若这是狐的试验,就一定会让庸玛活到此时,看莺奴究竟有没有抛却所有实体和欲望;若这活到最后的平民是庸玛,所见所闻皆是幻梦的可能性就达到了最大值,但真的看见庸玛时,莺奴还是停下了手里的刀。 庸玛的脸和脖子上遍布着狐狸齿痕,本来就已经奄奄一息,莺奴如果打下去,她可能就再也睁不开眼睛。她看见莺奴走到自己面前,眼睛里流露出一股恐慌和伤心——莺奴知道那恐慌和伤心也未必是真,整个庸玛都未必是真,却还是被这剜心的神情所扰动,又一次从无色界坠落回欲界里。 应当说服自己眼前所见只是心中所想吗?假如此心以外无物为真,那么这一刀下去至多伤害自己。但她已经没有能力判断,智识的有限囚困住了她。回到欲界,她就无权辨别真假了! 莺奴已觉察到心中的动摇,她需要别人来帮助她完成这一击,她需要一点合理的动机去杀庸玛。尽管娘定埃增已经说过这堵墙里的平民谁也无法活着出去,可庸玛怎么能死在自己的刀下?! 就在她马上又要遭到狐狸侵袭的时候,庸玛带着血的嘴唇颤抖着打开了: “阿加,杀吧。” 第四章·乘天西求佛陀法(上) 与其说这是庸玛自己的意志,不如要莺奴相信这只是自己自身投射在庸玛身上的愿望。 这句话真是庸玛说得出来的吗?家中还有一位待产的母亲等着她去照顾,她怎么会选择死在这里呢。庸玛会说出这句话来,也相当于确认了一切都是幻觉,莺奴的心已经完全闭塞,一切的真相都是心想了。庸玛不会同意莺奴杀她的,她口中说出的真实的话语,很可能是失望愤恨乃至诅咒;蕃人对恩将仇报的痛恨,莺奴是知道的。 但她连思考这些的权利都没有,她只能借着那句求之不易的“杀吧”,闭着眼睛杀下去。 那一刀拍下,庸玛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了,口鼻中的鲜血直喷到莺奴的眼睛里去。莺奴也感觉到了这一刀下自己的动摇,数头狐狸奔到自己喉上,扯着她的下颌和锁骨,咬下一嘴的血。但她已经失去了痛觉,只是茫然地提起刀来,任由庸玛吐出的血从自己的鼻尖缓缓滴落到地上,融进人血汇成的河流里。 这大灭顶幻境中已经不存在不安定的因素了。莺奴以刀抵地,直起腰看了一眼面色惆怅的娘定埃增,他闭着眼。狐狸们感受不到他人的气息,只能朝着娘定埃增围过去,在他的脚下形成一片五色的海,发出似是温顺的鸣叫。 难道连娘定埃增也非杀不可吗? 狐的影子也和她一样彷徨失措,向着娘定埃增看去。只要莺奴心中多怀一分心绪,身旁的狐狸便虎视眈眈一分。自己的心绪不可波动,更不能惊扰了大师,使他从无欲的高空跌落回人间。 莺奴紧紧盯着对面,对方阖目念出一个字来: “杀。” 莺奴其时已明白一切的指令都来自自己心里,这个“杀”字只是借了大师的口说出,可她没有选择。 挥刀而去的时候,心中与其说是坚定,不如说是恐惧和伤心。幻境中的杀难道就不是杀?娘定埃增在幻境中打飞益喜旺波的时候,不也流了眼泪么,一切的七情六欲仍是真的,梦中的伤心事也是伤心事! 那一刀拍去,横着落在娘定埃增的太阳穴上,大师随即痛苦倒下。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靴子,鲜血一直染到膝盖下,踩在地上发出吱吱的响声。长发上沾了血,与灰尘和汗黏在一起,甩到背后留下一条一条鞭痕般的血迹。 桑耶寺里除了她自己,已没有实体了。只要她能斩断最后的情丝,将自己的色身也化为可以抛弃的容器,只以容器杀人,狐狸就不能反击。可是活着的人要如何完全抛弃情丝?像她刚才这样杀戮,一停刀就被无穷无尽的罪感淹没,罪感也是情丝,她不能不连罪感都没有啊!如果成佛是连罪感都可以丢弃的,菩萨岂不血腥,这就成了谬论了。 真正走出了大灭顶祭的人定然会对佛家的教义产生质疑,或许那就是狐的目的;可她也对这祭祀中的所有人下了必死的指令,所以要那觉悟何用? 大灭顶祭到底是为谁而祭? 她将沾满了鲜血的薄刀拖在身后,重新回到狐的对面来,与之相对而坐;她已经满身是血,而狐的衣衫仍洁白无瑕,连灰尘也未曾染上。莺奴坐下了,脑海中的罪感和哀伤不能平复,满地的狐狸开始绕着她走,不停地凑上来,舔她流血的伤口。她不去顾及,只是坐在原处流泪。 狐开口了:“还没有收尾呢,莺奴。怎么不修到完满?” 莺奴说道:“我并非做不到,只是此前还有话要问你。” 对方笑了:“你想问我是谁,但我说过要你别去记起。” 她轻叹道:“我已经帮了你,人之将死,为何不满足我呢?” 狐的那头沉默了许久,像是在斟酌,也像在怜惜。过了片刻,那与莺奴本来呈现镜像般对称的影子睁开了眼睛,对着泪眼模糊的莺奴缓缓说道:“我的名字是狐奴。” ------------------------ 我的名字是狐奴,但也可说不是,“奴”字只是一个标记,“狐”是为了区别我与他人,没有人知道我真正的名字。你也没有名字,我们是同一类人,他们给我们编好称号,就像给贱奴脸上刺青,我见你脸上刺着“甲”字,你见我脸上刺着“乙”字,他们见我们脸上只刺着“奴隶”二字。 他们抚养我长大。最早的时候,有人说我是说汉语的;因为受到苯教的感化,有一日忽然放弃汉语,成为了吐蕃人。故事的细节被他们隐去,我问他们,他们不说。 我有很多师父,从小教导我苯教最高的秘籍;师父们不告诉我我从何而来,因为神童都是忽然降临到世间的。你也想不起自己是从何来到这世界的,既不是从还在胎里的时候就有记忆,也不是从母亲腹中爬出的时候就有记忆,只是在不谙世事的混沌中慢慢醒来,醒来时已经会说会动;虫也是如此,鱼也是如此。 虫从茧子里爬出来,看到身畔是花和天空,因此马上展开翅膀飞到花朵上去。鱼从蛋里咬开,发觉身边是无尽的河水,因此马上摆动尾巴游动起来。我从混沌中醒来,师父们围着我唱苯教的经典,因此我立即抓起经文和卜占的羊骨来看。 我在这里长大,修行便成为我的劳作。农人在秋日收获青稞,我则修成虹身,这便是我的收成。佛门徒弟圆寂后获得一座黄金的身体,我等也化作彩虹飞去。 人为了修行,可以做出许多常人做不出来的事情。最初有人端坐着不动,既不吃也不喝,只在脑中冥想成道;然后有人到坟地和尸体成堆的地方去修行,认为那里撇去了尘世所有的俗思、可以催长自己对生死超脱的理解;有人将与女子的结合称为修行,将对方作为一种法器,有人认为佩戴早夭儿童的灵魂可以获得修行……一旦你知道这些都存在了上千年,我即将说的就不会惊吓到你。 不知是什么时候、从谁那里,我听说了一个故事;他们说在天边的泥婆罗和吐蕃的边境有一位修行者,认为大象雄伟且无悲,因此崇拜大象;但却又说要吃下大象,就可以成仙。这也不奇怪,我们也会吃老虎、穿老虎的皮,但他比普通人还要执着。 有人说修行者花了很多银子从天竺买来大象,在雪山上杀掉了它,躲在那里一点一点地吃象。过了一百年人们去看他,象已被吃完,连骨头都不见了,皮也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大象躺过的大雪坑。修行者不见踪影,但人们失望而返的时候却看见山头有一道彩虹。 也有人说修行者买来大象之后,并没有杀掉它。那头大象一边驮着修行者向吐蕃走去,一边献出脖颈上的肉和血喂饱修行者。生的象肉是多么苦涩腥臭,活着被吃是多么痛痒难忍,两者竟都愿意为此受苦,活一日就是受一日的苦,直到抛去此身。大象也许在泥婆罗和吐蕃的边境就腐烂长虫了,修行者吃它而得了病死在那里,终于抛去了此身。 你不必问我究竟哪种说法才是真的,莺奴。是杀死大象随后吃肉,还是尚且活着就割肉吃?因为这些都是从人们的口里听来的。只要是从别人的口里听来,人就不能分辨真假;唯有身处其中才觉得有几分可靠。但身处其中便是万全之策吗?南诏国有好多种毒蕈,吃下就令人头晕目眩,仿佛到了天宫里。那可是真的天宫? 人们也不去追寻故事的真假,只热衷于谈论吃下大象是否真能成佛。他们执着于成仙,但我却想问问那大象的心。我们苯教相信万物有灵,如果大象愿意承受托人上天的沉重,大象之灵岂非更早于修行者?这故事里当有两位佛。象更类佛,好比益喜旺波说你演绎过的萨波达王。 若是大象发怒呢?不肯成就他人之美,因此发怒,有人会说它愚笨没有悟性;可战神的本职不也是发怒吗?难道战神也是愚笨的吗?护法大鹏鸟前来杀龙吃蛇的时候,难道也是愚笨的吗?如不允许发怒,也是愚笨。大象不曾发怒,所以我极想知道它发怒的模样,莺奴。你方才发怒了吗? 我的师父对我说的故事想起来大同小异。 他们说,当我来到吐蕃满十年的时候,在天选之地就会降临三十六个灵童,他们都是将来能接受衣钵的修行大士,为了修行到天选之地来寻找“大象”。师父对我的修为已经非常满意,说,你定能先他们找到大象,如果你得到大象,会成为我们吐蕃最年轻的大德,蔡邦妃会因此嘉奖你,苯教将因此兴盛。 当我十二岁时,师父们对着我点起柏枝、熏起麝香,向三神询问天选之地的位置,求来的结果是北方的昆仑山。于是我穿上贵重的衣服,骑着漂亮战马,跋山涉水来到昆仑山,等着“大象”现身。 第四章·乘天西求佛陀法(中) 我并无骑着象成就虹身的执念,只是很想问问大象的心,看看它是否会发怒。你骑着马慢慢出现在旷野里,莺奴。头上戴满了汉人的装饰,身穿华美炫目的衣服,玉玦丁丁地打着马鞍,脸上神情自若;我也有好衣衫和好面容,但你比我更甚。你的师父必然十分爱护你,将你抱在怀里哄你长大,不愿令你受一点伤痛。 那时候我已经感知到这座昆仑山上并不止我们二人。云层上面、松树后面、湖水下面还藏着许多危机,连我也不愿意露出真面目,而你是唯一一个大方出现在我们视野中的灵童。你出现时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这里将发生一场昏天暗地的大战,只是偶然经过这里,稍后就会骑着小马翻过山去。 但是你肯定不是过客,我们都盯着你的脸看——我知道大家都在盯着你看,因为你的面貌有一种怪异的美丽,看了就会令人痛苦,我猜想这就是你的修为。如果是无关的过路人,不会与我们一样带着修行的烙印。我看到你的时候,我明白了我与你属于同一种人,他们在我们脸上刺着“奴隶”二字。 我的确不是吐蕃的儿女,曾经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那模糊的故事确有其事,他们一直隐瞒着我,怕我知道身世背后的秘密。他们怕我知道自己并非从天而降的灵童,不知是出于爱护,还是维护神的尊严,像隐瞒赞普也是母亲和父亲在卧榻上所育、而不是天神赐予的伟人一样,将我异族的身份向蔡邦皇妃隐瞒了。 我对此感到震惊,就在那一刻,汉语的词汇在我的心中开始像臧河一样流动。虽然我在逻些见过许多的汉人,你们的战俘从吐谷浑和夏州不停地来到高原,我早就听惯了汉语从帐篷里传出;但我从不知道自己也会说。 我见了你,知道这里还有其余三十四个与我们一样的奴隶,不仅此世在这里会面,上一世也在某处会过面,下一世又到哪里去会面。我想从你身上得知我的过去,于是悄悄地坐在草丛中看你向何处行。 你仍旧不慌不忙,牵着缰绳将马匹驱赶到太阳底下,这样昆仑山上就有了两颗太阳,一颗在天上,一颗在马背上。等了一会儿,你从马上跳下来,将挂着背囊的小马拍走,然后端坐到沙地上。一直到那时,我都不知道师父所说的“大象”究竟是何物,直到你开口说道: “若是一世抛不去此身,就是一世受苦。永世抛不去此身,永世受苦。” 随后将没有捏着武器的洁白的双手打开,坦然放在膝上,接着说: “若是注定抛不去此身,我再开杀戒。” 再然后,你就静坐不动,好像太阳渐渐熄灭。除了我之外,还有三十四双眼睛盯着你看,我已觉察到其余人的动静了,可你一直岿然不动。 第一个人出现了,一个少女,穿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薄纱,将她从头到脚盖住。我不知道这是哪国的女子。她出现了,但我没有看到其来处,仿佛从云上面落下,也可能是从泥土里孵出,但突然就出现在你身后,我看见她伸出拳头,从你的脑后打去,暴力击碎头骨,整个手臂穿过了你的脸…… 她一下就把那修行的证据打烂了,留在你脸上的只剩一个洞。我似乎被那名杀死你的奴隶所启示,大为震撼,因此朝那位英雄看去,她的脸上也只有一个空洞。——不对,不是鲜血淋漓的一个空洞,我确实看见了她的五官,但我回想起来的时候,那张脸上什么都没有。就好像人不记得未睁眼时的画面,我也不再记得朝她脸上看去时看见的画面了。 她打死了你,薄纱上沾满了血和白浆。随后她立即离去,离去时我也没有看见她去了哪里,好像化在土里,也可能变成了风。 昆仑山因此变得寂静无声,我停在那里出神地看你那张被挖空的脸,血还从破碎的下巴骨一点一滴地落下来。莺奴,你的可怕之处不在于脸,脸消失后,我仍不能停止看你!好似在你的身周有一股漩涡一样的风,什么样的恶意和敬爱都可以被卷过去,如果是这样,漩涡之中的你究竟是博爱还是无情的呢? 那名杀死你的英雄消失后,直到天黑才渐渐有自认为修为高深的奴隶从藏身处出现。你的身体还坐在原处,他们从暗处摸索过来,将你扑倒,接二连三地聚上前,我借着月色看见他们在啃食你。那时我才恍惚明白了大象的传言,师父要我来找象,象就是你。 但是随后我又知道,我也是大象,这三十六个人都是大象,但只有你情愿托人上天。他们互相杀戮,所有人的尸体都散落了,但每一个人都吃过你的象肉,我也吃过。 师父说的没错,每个人都是可以接受衣钵的神童,他们杀人的心思也许比一拳打穿你的少女还要恐怖。那个少女只是为了杀掉你才杀人,而他们最开始只是为了杀人,逐渐变得悠然,最后成为取乐。你不该看,你死得对。 好像所有人都听过那个故事,但也许听到的和我不完全一样。也许他们听的故事里修行者不是吃大象,而是蛇王、大鹏鸟或者白犀牛;但是到了昆仑山上,有一个人首先明白了应该吃你,于是渐渐大家都明白了不是吃大象、蛇王、大鹏鸟和白犀牛,而是去吃你,也吃彼此。 我也可能是最后一个明白过来的,其余的奴隶们或许早就明白有一天要互相啃噬。 你的尸体最后不知所踪,也许是被吃完了,连骨头也没有了,头发也没有了,在地上留着一件撕碎的衣服。 最后有多少人活着离开昆仑山,我不知道。但我等活人们离开后还在,我在残缺的尸体里找了你许久,确实找不到一点点痕迹了。我还去看那杀你的少女出现的位置,看那里的泥土到底是不是与别处不同,什么也没发现。那个奴隶只是来杀了你,随后就离开了,她只杀了你一个。 我怆然回到吐蕃高原上,师父们尊称我为大德,他们再也不是我的师父,我与他们平起平坐了。蔡邦皇妃也十分欣喜,虽然我告诉他们此战还未结束,但在他们看来我能回来就已经是极高的成就。三皇子出生数年,还没有寻到合适的陪伴人,皇妃将我介绍给皇子,将其灵魂分给我三分之一,从此我就与帝国最尊贵的血统有了联系。 赞普驱赶我们,我是留在逻些和山南的最后一位苯教大德,皇妃待我不薄,要替我隐瞒身份、送到宫廷去做皇子的书童。我深知那里将没有自由的风,连狐奴的名字都会被抹去,我将再一次成为奴隶。我十分感谢蔡邦皇妃对我的亲爱,她给我送来裘衣、甘蔗和糌粑,维护我身为教中大德的尊严,不让我死于排挤。 皇妃疼爱我,但我仍然不能走出那一晚,昆仑山上除了我,还有别的人活着走出来了。我只要想到此事,就明白那吃象之事还要继续下去,有人会将我吃掉,而我没有象的修为,我没有你的修为,莺奴!为什么你等着那一拳? 你为什么不发怒?我发怒,因为他们骗了我。你为什么不发怒? 我如今仍活在那一晚,吐蕃的太阳不能驱散那一晚的寒冷和黑暗。如果不在桑耶寺,我就带你回昆仑山去,只可惜你什么也没看见,现在甚至连去过昆仑山的事情也不记得了。你忘得好,不要想起来。 我不愿意靠吃象修成虹身,就好比你方才杀死了这些人,终于活到大灭顶祭的最后关头,也会发现这阵法里没有生机,最后一个要杀的就是你。若是一世抛不去此身,就是一世受苦。永世抛不去此身,永世受苦。你早就从杀戮中明白自己的结局,我要从中抽身,就像你从中抽身,莺奴。我死后,你可骑着我到雪峰顶上去,在那里将我吃完。 我并非死去,我身上还带着皇子的灵魂,不可辜负。你告诉皇妃,我已经修成虹身,变作一只九尾狐狸,会回到出生的地方去;皇子的灵魂已经系在云上,下雨时将落在山南河谷。 ---------------------- 莺奴听完最后一句,人还沉浸在无尽的震惊中,完全没有发觉狐奴长久的沉默。她还有许多想问的,但对面的神色变得十分沉静。她听说过高僧坐在地上圆寂的事迹,忽然惊跳起来,去摇她的肩膀。 桑耶寺的上空此时聚起遮天蔽日的雨云,正如狐奴方才说过已将皇子的灵魂系在云上,将变成雨落在山南河谷。莺奴的手一搭到狐奴的肩膀,倾盆大雨顷刻而下,将狐奴的雪白衣裳浇得粘湿。 大雨一下,桑耶寺便被清洗干净,地上的红河被淘洗清澈,墙壁重新变得雪白,躺在地上的人们神色变得安宁。狐狸们十分狼狈地坐在地上呜呜直叫,好似被雨打得委屈。 第四章·乘天西求佛陀法(下) 莺奴回过头去看那幽暗的雨景,愕然发觉先前的画面正被雨水洗褪,好像那血迹和死尸都只是画在空中的图像,经雨一淋就化解了。人们的头还在脖子上,如今好像只是睡去,没有受过任何惊吓。 她环视了片刻,恍然明白铁围山内的污秽都是大梦一场,狐奴没有杀掉任何一个人,她也没有!她还为此手下留情,只将人们用力打昏过去,其实毫无必要,在这个幻境里杀人也没有罪过,没有人因此真的死去! 大灭顶祭中的一切都是幻象,连娘定埃增和益喜旺波都有可能是莺奴幻想出来的、连桑耶寺也可能是她幻想出来的,莺奴所见的一切都可能是狐奴的创作。然而若是如此,又要怎么判断狐奴方才的一番话是真的? 从别人的口里听来的话,人不能分辨其真假;唯有身处其中才觉得有几分可靠。但身处其中便是万全之策吗? 莺奴此刻就身处其中,但她也不知是狐奴使她误以为看见地狱,还是那地狱真的存在过。 暴雨仍然不停,狐狸拖着长尾四处避雨,来到狐奴的腋下寻求庇佑。有两只狐狸结伴跑到莺奴的身边来,惊吓到了莺奴,她用手去拂,五指从狐狸的脸穿过。 那狐狸也不是实体! 她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在狐奴法术最高的境界,自己过于浸淫其中,以至于在幻想中感受到了排山倒海的“电”,还因为自信不足而幻想出一场反噬,一切、一切都是她的幻想,一切的逻辑都闭合在了“心想”中,她再也不能区分虚实了。至于此时此刻是真的还是假的,她依然不能判断,她再也不能判断了! 她伸臂去看自己的手,也根本没有那样一把沾着血的薄刀;狐奴手上也没有任何东西。狐狸的幻象逐渐撕裂,充满了整个桑耶寺的畜生模糊为五色薄雾,在杳杳的尖叫中散去。 莺奴迅速站起来,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她踉踉跄跄地沿着乌策大殿跑了一圈,大喊了几句,想确认有没有其余人还醒着。她甚至想过,只要自己坚信有人醒着,就一定会有活人走来。但发生在她和这个活人之间的对话还可信吗? 雨还不停;莺奴已经在吐蕃生活过一年,熟知这里的暴雨应该是什么模样,这场雨来势太猛,而且久久不停,不像平日里见惯的雨——可能连这也是幻象,她看到的一切都不能确保是真的。 她又回头去怀疑方才看见的画面——若雨也是假的,那么被洗褪的尸山尸海是不是依然躺在原地,自己只是进了另一个幻境? 她越想越没有尽头,自己好像被关进了狐奴的心牢里。在这个幻境中,她看到的景象全都是自己或狐奴的心想,但也无从旁证这是一种心想——她出不去,也不能判断自己究竟有没有出去,在这个幻境里能找到的证据都不能证明她已经出去。 假如此时狐奴死去呢?自己是会被永远关在大灭顶祭的幻境里,还是解脱出去? 再这样想下去,事情将不可收拾,她须得自己想办法逃出这里;莺奴顶着倾盆大雨,扶着围墙从乌策大殿跑出去,向着铁围山墙拼命地跑。浑身的羊毛裘衣都被打湿,重得就像盔甲,好似从雨里伸出无数双手将她拉住。 莺奴何尝不知道若从桑耶寺跑出去,所见的事物也不能证明自己已然走出了幻境,但她还有什么办法呢? 假如今日的事情从未发生,她将永远深信自己活在太阳普照的真实中;今日一去,即便回到太阳普照下,她也再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真的太阳。狐奴已经从真实上杀了她了! 莺奴感到自己受到了极其可恨的侵犯,但绝不是因为狐奴说过的吃人场面,而是因为狐奴将她赖以生存的许多事物一笔抹消了——然而那更痛痒难忍的不在于她一口否决了莺奴的真实,而是没有告诉她究竟是否真实。 狐是苯教的大德,信仰神灵,坚信彩虹之上有并非虚幻的事物,但降下怀疑俗世的询问;俗人处在俗世中,从未怀疑过俗世的实在,却去怀疑欲界之上的境界是否真实。如此对照,狐奴的所为竟然像是真正的天人,莺奴才是俗人。 她想到此处时已无限愁闷,怎会有无法解答的问题?而这问题如此庞大,一日不解答它,一日活在它的质问中。狐奴为什么提出这样的问题? 莺奴在大雨中跑下山坡,摔得发辫都一一散开,发丝黏在沾满了泥土的脖颈里。她仍然不顾一切地从桑耶寺的所在逃开去,向庸玛家毡房的方向狂奔。 两者之间隔着一个时辰的步程。她一路卯足了力气奔走,跑得面色发白,因为实在头晕恶心,不得不停下来呕吐;吐完以后,她抬起手臂,只是用衣袖和头发胡乱擦去嘴边的秽物,接着朝河谷跑去。 直到这时雨也没有停下,山谷里也没有任何人声,仿佛除了她以外便没有人。莺奴心中的惊慌又开始回来折磨她了,这恐惧捏着她到处摔打,使她想像一只小鸟一般大叫起来,但又被更恐怖的力量剪断喉咙,无法发出声音。她好几次因为痛哭而喘不上气,失去平衡跌落在地上,再被那恐惧逼迫着继续向前跑去。 庸玛家的毡房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用最后的力气向之狂奔而去,但又在咫尺之遥害怕看见里面的场面。此时大雨已经冲垮了山坡上的草皮,河谷的河水暴涨,草地上满是泥水,莺奴几乎是从沼泽般的青稞地里淌着水游来。如此反常的天气已经可说是天谴了,如果天空因为山南最后一位苯教大德的意念而降下惩罚,连赞普也不能视而不见。 莺奴在大雨中草草抹洗掉身上的污秽,攀住毡房的支柱,胆战心惊地掀开那面湿透的帘子。毡房里只有庸玛母亲一人,肚腹还隆得很高,身下垫着的褥子已经湿透了。但她似乎睡着,连难产的痛苦神色也从面上抹去,变得十分安宁,仿佛无名画作中,某位在树荫下午睡的人物。 莺奴又痛哭起来,这个世界也不是真的,大家都睡去了,只有她醒着。她跌跌撞撞地冲到产床前去摇晃庸玛母亲的上身,出奇的冰冷;冰冷,但还没有僵硬,好像只要烤一烤火就会苏醒,但她反复确认这名女子的死活,心情更加绝望,是死的,腹中的胎儿也是死的。 她瘫坐在漏了水的毡房里一动不动。假如这也不是真的,那就罢了。如果这是真的呢?但狐奴的那个问题仍在那里,她不能证明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只要她把这里当成真的,或许庸玛母亲的身体就会开始腐败,那桑耶寺中一百五十人的身体也会开始分解。如果一切都成了自由心证,她就是这个世界的神,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要回去找狐奴! 第五章·欲向德贤问六道(上) 莺奴从漫着水的地面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浑身打颤。她摸索到放着存粮的杂乱小柜,打开看时,酥油已经被庸玛尽数拿去献佛,剩下一碗糌粑和两块酸酪,台面上还有一碗被漏下的雨水涮得不再是油茶的油茶,这就是全部的食物了。 她坐在一旁将食物大口吃完,把那满满一碗雨水也喝完,仍然用肮脏的袖子把嘴角擦干净,将头发盘起。做完这些,她掀开帘子大步地走出毡房,再一次向着桑耶寺跑去。 大雨仍下个不停。 莺奴甚至已经知道连自己方才吞咽掉的食物都不是真的,真实的自己也许还没从桑耶寺迈出半步。如今在奔跑的是什么呢?是她的某一个灵魂么?灵魂竟然也需要进餐,会吃下这幻想变成的食物,而每一口吞咽都如此真实,她怎么能否认自己是活的肉体、是实在的? 而且正是因为她意识到过去的每一天她都曾这样度过,却从未怀疑过自己并非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活人,此时的情景才更添一分惊恐。用双足跑和用念想跑竟然是一模一样的体验,那么在这一天之前,她到底是在用双足跑还是用念想跑? 唯一确定的是,如果这个雨中的她选择静止不动,那么这不知是灵魂还是实体的身体也会真正留在大雨中,会在这崩溃的宇宙里迎来终极。 那正是狐奴真正的杀人手段。 可她又那么清晰地知道狐奴的本意并非杀人。她一边奔跑,一边回忆着方才狐奴对她诉说的一切,虽然分不清究竟有几分是她的真心、几分是被自己的心想所扭曲的善意,可她莺奴的本意也不是将他人想成恶的。 狐有真正的难处,那种无奈已经从阵法的意象里透露出来了——哭脸的狐狸、倾盆的大雨、毫无生机的俗世,就好比伤心人做梦,也会梦见这些难过的事情。 而且在这个大雨幻境中,时辰似乎是不转换的,这里永昼无夜。有什么类似于杀人无数这样的任务逼得她无法合眼,因此创造出大灭顶祭和永昼雨这样的梦境来。如果莺奴的推断没错,那么狐奴的昆仑山之说就不是编造的,数年前确实有三十六个人在某处进行过厮杀,而狐是其中的幸存者之一。而那场竞争至今还未结束,狐始终害怕自己成为他人的“象”,数年来一直生活在这种震惊和压迫中。 她为此痛苦多年,直到决意成为“象”、解脱自己为止;而那成为象的动机,正是那一年看过的莺奴舍身成仁的画面挥之不去,最后说服了她。 可自己真的有过这样的经历么?包括在幻境中听益喜旺波提到的长安演法之说,在那个故事里,她也在舍弃真身。她在为谁舍弃真身?狐奴描述的画面里,自己来到昆仑山时安宁优容,看起来曾被热心关怀;所以狐奴说到的那个“师父”绝不是秦棠姬,秦棠姬虽然对她也有关爱,但体罚更多,更不会允许她着鲜艳衣裳、戴醒目首饰。这个人不是秦棠姬,自己曾经另有师父。 莺奴还记得秦棠姬曾经问过她为什么身上有练武的功底,她那时什么都忘了,自然说不出来;但狐奴这样一提,似乎故事断裂的地方找回了一块碎片,她确实跟着某个人学过武功,自己的过去不是空白的。这个人就像狐奴的师父们一样将她抚养到十余岁,也像狐奴的师父们一样让她去昆仑山赴了约。 ——只是那句舍身之语又是谁教她的? 是那位师父吗? 她脑中塞满了问题,这似是未知却又隐约有形状的过去使她害怕,如果自己十二岁死之前是一个和如今完全不同的人,过着完全不同的人生,那她还要继续追寻那过去的真相吗? 按照狐的说法,他们这三十六人其实是三十六名“奴隶”,生下来就活在欺骗中。她现在已经“死”过一次,又靠这不死之身暂时解脱出去,让其余人都以为她已经不在世上。如果回去追寻,就等于重新跳进那个轮回里,狐奴所说的吃象之事会再现于世。而且狐奴口中那名一拳打通自己头颅的少女,似是独独对她有着极强的兴趣,只杀掉她就离开了;如果自己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如果那名少女也还活着,一定会重新找上门来,还会一拳打通她的头! 但那名少女是谁? 想到这些,她在雨中竟出了一身冷汗。抬头望到桑耶寺的金顶,明白自己已经一脚踏进此世,接下来所受的一切都有缘由,她已无法强行切断因果。既然如此,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莺奴在方才就已经想明白了,狐奴即便看起来有善意、做事有苦衷,自己也免不了要与她斗争,因此不能让慈爱酿成灾祸。她几乎从来没有这样下定决心去和谁战斗,不免伤心;但仍然在冷雨中剥掉身上沉重的裘衣、将厚靴除下,踩着雨水啪挞啪挞地向乌策大殿疾步走去。如果真的要战,不能让衣衫限制住行动。 她踏进大门,乌策大殿内的景象依旧,谁都没有挪动一分。狐奴依然盘坐在原处,头颅低垂在肩膀,雪白的帽子已经被冲刷到地上,雨水顺着她的额发如珠线一般落下,整个人如同一座雕琢坏了的神像,扔在雨里被人遗忘了。 莺奴借着滂沱大雨的噪声,轻轻接近狐奴。那女子依旧岿然不动。 她压制住心头的恐慌,伸出手去碰了碰狐奴的脖颈,惊觉对方的皮肤冷得像铁。她小心地触碰了一下,又在狐奴的鼻端和太阳穴也试探了几次,不禁更加恐慌——狐奴也是死的。 永昼雨境中究竟有没有人活着?自己也是死的吗? 她大骇中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脉搏。无碍,血脉通畅呼吸无阻,然而这探测似乎也没有意义。问题又回到了最早的步骤,她要如何确定自己所见的事物是“真实”的? 她不能确定! 进入永昼雨最早的时刻想到的那个问题也再一次回到她的脑海,如果自己进入这个幻境的同时,狐奴死去,那么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出来?甚至这雨境中的自己是不是自己,她也不能判断了。也许那真实的自己还在晴天下,此时已经回到了庸玛的毡房里,毡房里庆祝着小儿的诞生;而这里的自己则永远留了下来,将与无尽的雨日为伴。 那真实的自己会知道她在这里么? 她愈加害怕,在惊慌失措中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要去乌策大殿的墙壁上找那把被自己丢出去的短刀。她刚刚攀爬到殿门前,一双穿着僧鞋的脚出现在自己面前—— 莺奴抬头看去,那是静静站着的娘定埃增。 第五章·欲向德贤问六道(中) 她看到大师的面庞,心头初时涌上一股得到拯救的释然,然而那喜悦持续不了片刻,便立即被更大的不安替代了。她不能确定这位娘定埃增是不是自己的想象! 娘定埃增却伸出手来,定声道:“施主还在迷途中,贫僧来指点你。” 虽然这声音如此清晰实在,对方伸出来的手也如此真实,莺奴依然不敢动弹。娘氏像是知道她的痛苦,不去勉强,便又将手收回去,合掌道:“方才那一通杀戮还没有点醒你?‘杀’是为幻,‘死’亦为幻,为了看穿它,杀又何妨;唯有精神永久被困的事实才是真。你已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莺奴在挣扎中落下两滴眼泪来:“大师,你也不是真的,你劝我杀人实是我劝自己杀人,对不对?方才你说的话,都是我说的话,对不对?” 对方微笑道:“你已看透这问题的终极了,信不信都在一念之间。” 她咬了咬嘴唇,要去殿内找那把庸玛家带来的短刀。娘定埃增拦住她:“还未明白?你从未掷出过,又何必回去找。” 她顿了顿,茫然中向腰边伸出手,那柄短刀赫然还挂在裤上。手碰到刀柄的一瞬间,娘定埃增的声音响起:“将狐的头颅割下,幻境即灭,去吧去吧。” 莺奴的手紧紧握住短刀,嘴唇因愕然而微微张开。 娘定埃增早就知道大灭顶祭将降临桑耶寺,而且早就明白狐奴的真正目的何在。从他方才的话语里,莺奴听出的唯有一个意思,那就是大灭顶祭的成就里,最后要死的是狐奴自己,而且也是唯一一个会死的人。她创作此祭,为的是成就自己的虹身,好比学者呕心沥血、倾尽所能,终于写成一生中最好的奇文,放下笔的瞬间即刻弃世。桑耶寺、益喜旺波、娘定埃增,乃至莺奴,都只是大灭顶祭中,她笔下的一草一木而已。 可是这又何必非要以死作结呢?莺奴才要含泪发问,对面好像知道她想说什么,开口道:“那就是祭祀的一部分罢了,方才你已经听过她的话,应该了解。你也只是她的工具,她欲利用你的求生心灭绝自己,你不要因为慈爱毁坏了她的杰作。” 她好像被什么始终说不出口的真相震住。是的,狐奴在带她进入永昼雨日前说过了,她要抽身离去;因此将莺奴带到这个无尽的雨日来,如果莺奴想走出去,就必须砍掉她的头颅,将那运转着永昼雨的头脑熄灭。只要莺奴听从了“娘定埃增”的劝告,只要她终于下定了决心,狐奴必死无疑。 莺奴退了几步,回到大雨中,隔着朦胧的雨帘去看娘定埃增的双眼,忽然嚅嚅道:“你也不是真的,你就是我!只有我听了狐奴的话,她说那番话的时候,你已经被我打昏在地。你不是真的!” 娘定埃增面上露出一丝似是而非的笑容,合掌退到了佛殿的深处,似乎不想打扰她做决定。莺奴满面惶然地立在雨中,俄尔回头去看坐在原地的狐奴,她仍然一动不动。 可是怎么会有见她只为了死在她面前的对手呢,师父不是说过这些人会提着刀来砍她的头么,怎么会是反过来?!她捏着刀踉跄接近的时候,自问许多次必须杀狐的理由,竟然也没有。就算一生都呆在永昼雨中又如何,她已认同自己不是那原本的自己了,自己只是一缕心想,另有一个莺奴坐在太阳下。对方是在用这种方式逼迫她死去吗? 她为这怀疑和宽恕的矛盾弄得痛苦万分,用尽力气才缓缓提起刀来。她静止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举刀先在自己的手指上刺了一道。 鲜血立时融化在雨水中,浅浅地染红狐奴落在地上的帽子。但这又如何,莺奴只是刚刚刺破手指,马上又意识到这和试探自己的脉搏也没什么不同,既不能证明自己是真的,也不能证明刀是真的。 她无路可走了,只有留在雨日和杀死狐奴两个选择,前者是相对的真实,后者将带她回到绝对的真实。但在雨日中杀死狐奴又是否成立,则是更加玄妙的话题。 那柄刀已经卡在狐奴的脖颈上了。莺奴从未这样近距离地杀过一个人,不,她从来没有杀过人!如果两个多时辰之前的幻境是让她练习,那她没能完全掌握杀人的诀窍。如果此时狐奴跳起来反击她、狰狞地笑着说你上当了,她或许反而下得去手。 师父说过的话又一次盘旋在脑际,她不得不在心中幻想出一张师父的脸来,幻想师父对着她严厉地批评,才能鼓起勇气慢慢地切下去。师父生平第一次杀人是什么心情,她自己还记得吗? 薄刃没入了对方的脖子,如注的鲜血瞬间从那冰冷身体里喷溅出来,飞射到数尺之外,这是只有活人的身体才能喷出的血量。莺奴才切下这一刀,就已经惊慌得不能动弹,停了手,十分迟钝地体味着血从对方脖子里喷到自己掌心里的感觉。刀插进人的脖子,有一种奇怪的弹弹的手感。 只是这一刀,就已经足以让狐奴失血而死了,她真要将这颗头也切下来吗? 莺奴意识到自己已经杀了人,此刻的迟疑没有一点意义。但她还是谨慎地停下手来,看狐奴的变化,也看周身的变化。大雨并没有停,但面前出现的景象变得完全不合逻辑了—— 在目之可及的视野内,景色如同层叠撕破的画纸一般,一层景色下是另一层景色,每一种景色都汇聚在桑耶寺的周围,露出残破的一角。这变化还在继续蔓延,很快就感染到桑耶寺内,此前大灭顶祭中令人惊骇的血海也重新隐约地露出;但令莺奴惊异的是那也不是最初的画纸,在它下面还有层层叠叠的四五页。 自己离开这里真的会回到绝对的真实中吗?! 莺奴低下头去去看那颈脉上喷着血的敌手,想到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慌忙将她的头掰起来看。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她手里握着的刀立刻甩了出去,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张脸,是庸玛的脸! 怎么会是庸玛的脸?! 她才要逃,不知何时开始站在殿前的娘定埃增怒吼一声:“定住!即便那真是施主的小友,已经杀了,难道要功亏一篑?!” 第五章·欲向德贤问六道(下) 莺奴已经完全不相信对面的人是真的娘定埃增,失控地大喊起来:“走开,走开,你不在这里!”什么叫“已经杀了,难道要功亏一篑”,如果是真的娘定埃增,毕竟是佛门弟子,怎么会说出这样残酷的话来,这是自己心的幻影!自己心里竟然也有如此偏执的杀人欲,这叫她更加崩溃,人已在分裂的边缘了。 她一边仓皇失措地扑到地上,朝着乌策大殿的围墙外挪动,一边又完全不能自控地去摸索那落在地上的尖刀。握到刀柄的一瞬间,她就确认了那爱人和杀人的都是自己,吓得惊哭起来,那铺天盖地的恐惧又压下来,几乎将她闷得透不过气。 娘定埃增的怒吼更怒:“不要妄动,你从这破损处落到别的世界去,就再也切不断这颗头,永远囚禁在大灭顶祭里了!你心里有什么难关过不去,此刻也一定要熬过去,把刀拿起来!” 她坐在地上抽泣了两下,双手重新将刀握紧,小心地绕开眼前碎裂的陷阱,回到狐奴的身体旁边。她的雪白裘衣已经完全染成红色,就算之前是个活人,流掉这么多血以后也早就没有任何知觉了。 莺奴又去看她的脸,仍然是庸玛的脸。她要对着这张脸的主人的脖子切下去,将这颗长着庸玛面貌的头割下来!此刻她似乎已经知道身后的娘定埃增究竟是谁,那是她心中秦棠姬的化身。 她将狐的身体按在怀中,好让自己不必直视那张熟悉的面庞,右手反手从喉咙处切过去。那把刀变得极钝极钝,她每拉一刀都是煎熬,连呼吸都不能够。她每切一点,四周的雨境便剥落一点,但也变得更加斑驳陆离一点,雨境背后的世界仿佛摔碎的镜子一般折射出各种景象,如果这是大灭顶祭的结尾,这结尾看了能让人疯狂。 她切到了颈椎,刀刃与人骨摩擦,发出惆怅的叽呀声。颈椎也被割断的一瞬间,四周的画面顿时化作烟雾散去,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天色晴朗无比,桑耶寺一尘不染。莺奴失神中划断狐奴最后一丝连着头与身体的皮肤,惊觉四周早就站着五十余名僧护,已在她的身周唱起往生偈语,娘定埃增和益喜旺波都在其中;寺中并无任何一名香客,也不像曾经血流成河过。 那与头颅分离的身体立刻摔倒在地面上,莺奴在失语中将摁在怀里的那枚人头缓缓拉出来看,那并不是庸玛的脸,甚至也不是她在第一层幻境里看见的那张女子的脸,那是一张十分清秀的少年的脸。狐奴不是女子,是名少年男子。 许多细微的矛盾都合上了,为什么身为女子,他会是苯教的大德,蔡邦妃又为什么会提出将他送去做书童,都有了解释,因为连那女子的面庞都是莺奴想象出来的;连幻境中别人对他的称呼都是莺奴幻想出来的,狐奴创作的这个梦里有太多漏洞都被莺奴自己缝上了。 而这场梦最初的目的竟然不是别的,只是为了让落在阵法中的人反手杀死他自己;杀他的人不是别人,是从没杀过人的莺奴。 她无声地抬起头来去看娘定埃增的脸,又去看益喜旺波的脸,十分想冲破此刻的平静、尖叫两声,然而最终只是抱着那颗头呜呜大哭起来。众僧并不劝她,只是渐渐散去。 莺奴悲泣良久,直到再也流不出一点眼泪,这才将狐的头颅放回原处,要将他的衣领叠好。她伸手去拨衣裳,发觉他裘衣内穿着一件汉地才有的绉纱,但似乎非常破旧了。 她心里猛地一震,俯下身将狐的裘衣小心地揭开,发觉这少年生前在内衣和裘衣之间穿着的是一件妃色绉纱,但说是妃色也已经非常勉强,因为这件衣裳染满了陈旧血渍,几乎变成了橘色;衣裳上遍布着裂口,要说是一块碎料也无不妥,但他穿得十分仔细。 莺奴瞬间就明白了那是什么,这是他说到的那个故事里,她穿着登上昆仑山的那件华服,当她被啃食殆尽之后,他在修罗场上找回这件绉纱保留至今。 她一时无话可说,但片刻后痛苦地大叫起来。都是真的,他说的都是真的! 远远留在深殿中的僧人见状,忍不住想去劝慰几句,被从后面挤出来的益喜旺波拦住:“我去便是了。” 莺奴被益喜旺波扶起身来,但马上又扑到狐奴的尸体上伏地不起。益喜旺波一人劝不住,娘定埃增也只能上来,说道:“施主,蔡邦皇妃会厚葬大德,若要瞻仰遗容,葬礼时再来吧!此时太伤心了,有损健康。” 这边说着,益喜旺波也强行将她向铁围山栏之外带去,她已经受了很多苦,如今无力坚持,拖沓着向寺外离去,只是不住地回头去看。娘定埃增与其他僧人已经开始将尸身搬到白绢上,那具柔弱的身体马上就消失在白绢下面。 ------------------- 益喜旺波询问莺奴的住所,她回答在一时辰步程外的河谷南坡上,他便在前带路,口中不间断地念着偈语。莺奴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将师父交给她的玉牌拿出来,沾着血的手指擦了擦第一道血槽,将狐奴的鲜血留在那里。 益喜旺波也知道此时不宜开口用言语劝解,因此只是随莺奴去,只要她还跟在身后就无大碍。两人到河边时,莺奴走下山坡去清洗了手脸。 洗完手,她蹲在河岸休息,等着沾湿的头发稍稍风干。益喜旺波担心她一时还未从幻梦中醒来,一头栽到水里去,因此也端立一旁,算是监护莺奴。但她算起来也快要十六岁了,不能说是需要监护的童稚小儿。 她用一种十分疲惫的声音问道:“大师,你们都见了我的梦了么?” 益喜旺波合掌道:“呜呼,即便见了,此时复述,究竟是我说的与你所见的相同,还是你听的与你所见的相同呢?” 莺奴立即用双手捂住面庞,发出极其痛苦的哀鸣声。狐奴虽然死了,那问题依然挥之不去,她再也不能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活在世上!所见所听所嗅所触所感都可以只是心想,她无法从自己的躯壳里走出去质问这世界的真假。 益喜旺波也明白她痛苦的是什么,只是陪她在臧河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日色西斜,两人不得不再次启程为止。 第六章·梦醒何日断生死(上) 莺奴走在益喜旺波觉士身后,虽然心中还有无数的问题想问,却因为过分疲劳而开不了口。踌躇良久,终于吐出半句话来: “大师,我在梦中,梦见你说在长安见过我……” 益喜旺波的声音从前面飘来:“并非是梦,我说过。” 他听见莺奴没有回应,便继续说道:“那已经是八九年前了,施主还是小小女童,但这副尊容即便轮回三次,贫僧也不会忘却。当时施主穿天竺舞服,端坐在朱雀大街上,与另一青年男子演绎萨波达王割肉喂鹰的经典,引得全城轰动,此事就连你们唐朝当时的代宗皇帝也有耳闻。刀起血溅,不是障眼的方术,是真真的割肉舍身,因此贫僧当时站在街中,一早没能拦住市民递上尖刀,十分惭愧。 “我出使唐朝已是尾期,不得不离开长安返回逻些,因此没有听说后来的事情。我憾以为施主为此将一生残疾,更可能早已离世,所以方才在桑耶寺再见容颜时,发觉施主善美无缺,一时惊骇不敢确认。而狐奴大德也说你曾死而复生,于是贫僧猜测你已将过去的事情一并忘记,自然也不再记得朱雀大街的情形了。万人空巷、惊声雷动,施主若当真如释迦牟尼一般毫发无损地回复了肉身,必然成为长安的圣女,只要你回到长安去,人人都能佐证贫僧的话。” 她失语了。七八年前,那时候自己也许只有七岁大小,难道那舍身成仁的执念会是自己的本性吗?还是说那场表演也是受谁指使的呢?她将益喜旺波方才的话回忆了一番,似乎发现了一点什么,问道:“与我一同演绎经典的那名男子是谁?” 对方摇了摇头:“贫僧只是一外国人,怎么认得。施主失血过多倒在街上时,是他将你一把抱起,从人群里挤出一条路,我极目力不能知道他带你去了哪里;但当时朱雀大街上的人流也随之涌去,想必不明施主去向的只有愚僧一人而已。” 莺奴又问:“大师还记不记得那人的年纪长相,脸上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标记?” 益喜旺波道:“惊鸿一瞥,更详细的已说不出来,但是位十分美丽的公子,约莫十七八岁,尚未加冠。” 线索到此即止,益喜旺波已经将已知的全部说了,但莺奴也无法从这话里推断出什么来。她过去有两年时间也呆在长安,但因为师父不允许她出门,她离开那扇小院门的时候就是离开长安的时候,师父将她遮得严严实实,谁也不可能看到她的模样。假如益喜旺波所说全都属实,只要她亲自去一趟长安,将这张脸露在众人目光下,一切秘密自然明了。 但她也立刻电光火石般想起另一件事,一年前在湖州聚山时,鱼玄机曾亲口说过了解她莺奴过去的人只有自己一人,既然如此,鱼玄机岂不是大大的欺骗了她?可师父也确实作证鱼玄机对她诉说“真相”时,有一股将真相莫名抽去的神秘力量。如果这股力量对发生在朱雀大街的事件同样有效,自己方才就不会从益喜旺波大师口中听到这个故事;如果对昆仑山的事件有效,也就不可能听到狐奴的那个故事了。 鱼玄机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她要追寻的还远不止发生在朱雀大街上的过去;那只是她作为俗世之人留在世上的痕迹,她还有作为鬼怪或神灵存在的时期,而那就是她如今拥有这不死之身的原因。鱼玄机了解的那段过去,指的就是这段过去。 但她又为什么告诉师父,要师父带自己去追寻这显然是俗世痕迹的过去呢,明知道这对“说出”那段不可说的历史毫无帮助。 有许多疑惑盘结在莺奴心头,以至于益喜旺波因为担忧而回过头来唤她时,她数次都没有发觉。等她恍然察觉的时候,庸玛的毡房已经出现在视野里了。 她本想在此与大师分别,但想到早晨是为了给庸玛母亲祈求顺产才去了桑耶寺,不知此时毡房内的情形如何。益喜旺波既来,或许可以顺路前去祈福安抚一番;若是小儿平安诞下,高僧前去拜访也正好让全家欣慰。 莺奴将此话对益喜旺波说了,本担心对方忌讳产房血腥,没想到大师欣然同意,一手捻着佛珠,一手伸出去,示意要莺奴在前带路。 她仍然用疲惫的声音叹道:“大师真是仁慈无量,吐蕃有你这样的贤德之人,是子民的福分。” 益喜旺波却微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你也见了有人并不推崇我。桑耶寺容不下我,贫僧没有那样深的修为,得以为吐蕃永久保安。” 莺奴倦怠的眸子里闪现一丝怪异的光。益喜旺波意中所指,当然是娘定埃增。那句“我没有那样深的修为”像是在指娘定埃增曾说的“你的修为怎么还不如我”;但那也都是莺奴以为的“梦境”之中的对话。所以狐奴所创作的梦境中,清醒的人和做梦的人各自有几个? 她已经没有余力去思考这极度复杂的难题,只是非常烦闷地用手去撩额头的碎发,像是头痛欲裂。 益喜旺波也不再说话,跟着莺奴拖沓的脚步接近了庸玛家简陋的毡房。还未抬起那道帘子,就撞见庸玛急匆匆地从里面奔跑出来,手里端着一盆污水。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桑耶寺的,或许在莺奴对她大喊“快回去”的时候她就已经离去了;或许她根本没有参与到那场梦境里去,一滴血都没有看见。 她见了莺奴,顿时将手里的铁盆一把扔出去,也不管污水溅在晾晒的青稞谷子上,欣喜地对她高叫道:“阿加,我有弟弟了!” 莺奴费劲地露出一个喜笑,庸玛也没有察觉这笑容背后的沉重,只是看了她一眼,又看见她身后的益喜旺波,一时惊异得不敢说话。桑耶寺的高僧怎么会跋涉到这等奴隶的蜗居来,这不是别人,这是七觉士之首的益喜旺波呵! 益喜旺波明白莺奴已经疲于应付,因此抢前一步合掌道:“施主令堂的苦事,莺奴施主已经说过,我了解了;如今能渡过苦海,是莺奴施主在桑耶寺立下功德的缘故。我听闻她来桑耶寺的理由,因此必然要来拜访一下这福因的源地。” 庸玛仍然呆了一刻,但立刻冲进房内,不久就抱来一名裹在旧毛毯中的小小婴儿。那是一名健壮的男婴,吃了奶已经安然睡去。 益喜旺波将右手加在婴儿额上,似是十分悲伤地叹道:“善哉!” 莺奴听到这一声悲伤的赞美,仿佛一记重锤从后脑敲来,她猛地跌落在地上,意识马上就消散了。 第六章·梦醒何日断生死(中) 众人闻声立刻从毡房内涌出来,一早围在产房里的那些奴隶妇女也都还未离开,掀开帘来看见这家寄宿的美女昏死在帐前,都惊慌起来。这女子也是新生儿的魂器之一,男孩好不容易才降生,不能又给其余人带去厄运。 好在此时益喜旺波在场,知道莺奴今日受了太多敲打,现在看到尘埃落定,所以一时撒手昏了过去。他命人将莺奴迅速抬回卧榻,当发觉莺奴竟然和绵羊一起住在仓房里的时候,不禁惊叹了一声,不知是怜惜还是敬佩。 益喜旺波在庸玛家中守了莺奴半夜,又替庸玛的小弟弟念了段经忏,直到天色发白时才独自离去。庸玛一家不过是奴隶,若是益喜旺波的供养制度执行起来,就连奉养的资格都没有,不敢挽留大师在家休息。他留下一句“莺奴无事,但需少思”就走了。 莺奴一醒来,仍然怅然若失。睁开眼,庸玛就趴在枕前,手里拿着那把家里唯一的短刀。 莺奴看到这把刀,整个人像被闪电劈中,直直翻身坐起,大声问道:“谁带回来的?谁给你的?” 庸玛从未见过莺奴这样警觉的模样,也没听过这样凶恶的语气,吃了一惊,迟钝了片刻,问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阿加……你杀掉那妖孽了吗?” 她方醒来又觉得天旋地转,良久憋红了脸,说道:“哪里来的妖孽,谁告诉你的?” 庸玛也混乱而茫然地看了看她:“阿加回家的时候裘衣上全是血迹,难道不是杀掉了那个妖孽吗?短刀不是挂在阿加的腰边吗?益喜旺波大师跟在身边,难道不也说阿加完成了‘功德’吗?” 莺奴终于放弃了分辨现实和梦境,重新丧气地躺回榻上。她用毛毯将自己裹紧,甚至心想若此时也是梦,那么狐奴就还没有死,这样反而令她舒心一些。如果这世界真是唯心的,为什么不能心想事成?她现在就要狐奴活过来! 庸玛见她闷闷不乐,也不敢说什么别的,回到卧室将弟弟抱了过来。自打他出生,莺奴还未触碰过他。他们的性命互相牵系,应当亲密一些。 莺奴虽然烦恼,但见到孩子却还是不自觉地被吸引过去,将小男婴置于身侧,轻轻地去逗那赤红的小手。小婴儿也尤其爱恋她,仿佛将她当成另一位母亲,用双手去捉莺奴的手指。 莺奴长到这个年纪,已经完全明白自己不必做任何事,周围人就会不自觉地爱她,连尚未睁眼的婴儿也不例外。因她同样地爱着他人,所以对他人的爱也并不觉得愧疚亏欠,但年岁一久,她日渐长大,也慢慢开始怀疑这里究竟有几分公平了;没有人应当被所有人爱,也无人应该爱所有人,这是她的怪异之处,总有一天会给她带来困扰。但这又不像恶习可以改正、疾病可以治愈,这特质与生俱来,就像脸上这张被人惊叹的面容一样,如同挥之不去的噩梦一般黏在她身上。 话虽这样说,可若是回过头去憎恶自己的容颜和慈爱,又成了更奇怪的事情,因此她每次只是止于担忧,不再深思。 她逗着这小孩儿直到两人又慢慢入睡,心情像是平复了许多。幸而在狐奴之死后还有这小男婴的降生略作慰藉,生死交替,使她在恍然中又觉得安稳;她甚至会想着小男婴的身体里托生的就是狐奴的灵魂,因为他们的交替实在过于紧密。 莺奴在庸玛处继续休养,顺带着帮助庸玛母亲照顾小儿。待她身体和心情稍微好转,趁着天晴又去了桑耶寺。 桑耶寺一切如常,她找到娘定埃增,这位面色沉静的高僧告诉她,狐奴的尸身已经停厝在秘密之处,只有蔡邦氏的贵族知道所在。到了葬礼的日子,她可以悄悄地送一送狐奴。 莺奴咬着嘴唇沉默了片刻,捏紧拳头问了一句:“大师,你告诉我,他是真的寂灭了,是也不是?” 娘定埃增平静的瞳子里也露出一丝波澜,随后微笑道:“自然是的。” 她明知这句话或许也可以是一缕心想,仍然不能证明狐奴的生死,但还是有些失望,想要转身离去。娘定埃增在身后喊住她:“施主,是真是幻本就无从判决,正是因为活在俗世才会无从判决。你若是无从判决,脚便还在地上,万勿陷得太深。” 她惊骇于娘定埃增每次都读破了她的心思,若眼前这个人不是她的一缕心想捏造出来的,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自己正在想什么?她像鱼一样翕动了一下嘴唇,但最后并没有说什么。无从判决就证明了她还活在俗世,也许这自成一环的回答也不失为一种好回答。 但莺奴心中对娘定埃增还是怀着几分芥蒂,要对他敬而远之,因此慢慢地从桑耶寺里退出来。她问了问扫地的杂役,都说这几日不见益喜旺波大师的身影。她原本计划向蔡邦氏问一问狐奴的来历,因他曾说过“我与你都是奴隶”之语,狐奴的过去或许可以对照自己的过去。 但她不想过于靠近娘定埃增,总觉得这位高僧身上带着过于冷酷的出世之质,但又同时带着极其残忍的入仕之势,那种矛盾使得他看上去有几分不近人情。娘氏的确是一位修为极高的佛徒,早已看透许多连益喜旺波都不能看透的虚像,他留在桑耶寺定会获得赞普的肯定。但莺奴不想借助娘定埃增的力量去接近蔡邦氏,益喜旺波又绝不可能与狂热于苯教的蔡邦一族来往,莺奴的选择就相当于切断了这条询问的通路。 她悻悻然回到庸玛处,想着只能等到狐奴出殡的日子,才有机会再见那些想见的人,所以不再回到桑耶寺那伤心之处去。 已经入冬,庸玛一家也要迁移到更温暖的地方,免得绵羊受饿受冻。搬迁之后,离桑耶寺更远了,只有香客尤其昌盛的日子,能在山头遥遥望见青烟升起。莺奴就常常出神地望着那座小小的金顶,太阳升起的时候,会有短暂的一刻也同时映亮那座辉煌阁顶,她看到这缕神妙之光,便会为一种伤感攫住。 这伤感并非来历不明,庸玛家的生活也被一种忧愁缠绕着。那名小男孩儿已经是庸玛母亲所生的第三个孩子,虽然出生时多有艰险,但都说后来的孩子走的路要顺畅一些,会一个更比一个健康。三子出生的时候确实是个健壮鲜红的好孩子,但半个月后就开始吃奶困难,夜啼不止,让才高兴不到十几天的父母姐姐重新跌回沉重的现实中。 第六章·梦醒何日断生死(下) 之前已经说过,这家人生活拮据,即便羊圈里有两百头绵羊,也不能擅自卖掉。小儿因为不肯喝奶而饿得最终哭不出声时,庸玛的父亲曾背着儿子,徒步冒雪走到几十突地外主人家的暖房中,跪在地上恳求主人解救他们一家。主人家也拨了钱,那钱拿去请了僧人,念了经文和驱魔的咒语,留下几幅手抄的经卷,仅此而已。 莺奴带来的玉器和首饰也已经全部卖掉了,再这样下去家里就剩不下一点积蓄,只差将盖在身上的毛毯、穿在身上的裘衣都卖掉。莺奴劝人不要走到绝路,打住了他们真心要卖光家产的念头。 小儿爱啼,奶水和铃铛都不能逗笑他,只有莺奴去抱他时,他才不哭。庸玛一家绝望了,将婴儿的生死完全托付给了莺奴。他就这样留在莺奴的怀中死去也好,一家人已经做好了伤心的准备。 莺奴于是整天抱着娇弱的小弟不放手,为保其暖就将他掩在自己的裘衣下面。为防他突然来了食欲却找不到母亲的胸脯,莺奴总是随身带着一水囊的羊奶。可是这小孩儿并不索要,就好像只想在她怀中永久地安睡,睁开眼睛时也是安安静静的。 到了第四十五日,男孩儿连半口奶也不肯咽下去了,除此之外清水也不愿意喝,气息逐渐衰弱。庸玛家已经明白孩子的命数,拜托莺奴陪伴他最后一程;嘱托完以后,便有意地躲避开,既像是不忍心看到心爱的孩子逝去,又像是了解这个孩子和莺奴之间神秘的联系,因此不想打扰他们最后的交谈。 莺奴就留心呵护着他,夜里将他妥妥地安置在自己卧榻温暖的一角,如同母亲一般守在他身旁,闭着眼轻轻地拍抚孩儿后背哄他入睡。等天一亮,就将他严严实实地裹好,一起走出毡房爬到半山腰,去看那闪着金光的桑耶寺顶。她见到那寺顶,心情就稍稍得到些抚慰,连怀中的孩子也倍显安宁。 她每天都带着日渐虚弱的婴儿去瞻仰金顶,这样掰着手指计算日子。在大雪再一次盖满山头的时候,她照旧怀抱着他去山坡上看,还没有爬到半路,就听到那座金顶下终于传来轻微但悠远的吟唱声,莺奴知道是人们在为狐奴送行了。 她想要攀爬到山头去张望送葬队伍的去向,尚未踏出登顶的步伐,远远就看到漫山的白雪中渺渺一人影落在天地间,仔细看时正是朝着自己这里来的。她停下来,眯起眼睛去看来者的身形,直到那人走到数突地外才看明白,那是益喜旺波。 终于又见了故人,莺奴心中说不出是温馨还是伤感,她知道对方是来告知她参加葬礼的。她在风雪中包紧了怀中的孩儿,静静地站在白茫茫山坡上等着益喜旺波走来。 等对方走得近了一些,她却又看出一些反常之处——大师此次前来并非轻装信步,身上背着两三个行囊,手执行杖,更像是要出远门的模样。她也迎上去,对着益喜旺波喊了一句: “大师!” 对方逆着大风抬头望了她一眼,微微点头致意。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向莺奴靠近,迎面被莺奴扶住。他对着这双美丽的眼睛看了看,淡然说道:“施主若是想去送一送狐奴大德,队伍已经到北岸去了,施主还可以赶上。” 莺奴怅然道:“我已看见了。大师要到哪去,为何行李压身?” 他露出释然一笑:“我已说过,桑耶寺容不下我,我也不再执于留在此处。从今日起我将前往洛扎、远离朝廷,专心修法去了。” 莺奴吃了一惊,一代大德居然沦落到离开桑耶寺的地步,那就说明他与娘定埃增的爱恨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程度,与其说他是自愿离开,不如说是因为娘定埃增近来的权势这样如日中天,他已经再也敌不过这位后辈的耀眼光芒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觉得十分可惜。身在佛门,依然躲不开爱恨情仇、名利权势,对一名真心向佛的觉士而言当然遗憾,益喜旺波决意逃离桑耶寺也是令人肃然起敬的行动;但反过来想想娘定埃增的举止,更像是明知欲界有种种争执纠缠,却在极高的空明了悟下继续守护蕃地的安稳,为此不惜在世俗层面上打破佛家要人切断欲求的戒律。若是这样看待娘定埃增,他更是一位极其超脱的贤德之人。 益喜旺波见她目光中藏着许多思虑,微笑道:“莺奴施主不必忧思,不过是告别而已。北坡上另有一场隆重的送别,施主不如赶赴那里;至于老僧则是去追随佛祖,成佛之路上本就迷思重重,我已准备好了。” 莺奴颔首,将裹在怀中的小婴儿露出来:“我明白了。离别伤感,是因为今日尤多。大师将去,请与这位赤子顺便道别吧……就在方才我已感觉不到他的心跳了。” 益喜旺波认得这名小婴儿,见他的第一日就已经看见了启示,知道孩子的命运将如同流星一样转瞬即逝,因此发出那声悲伤的赞叹。此刻益喜旺波见了他安详的遗容,合掌念了一句偈语。他从出生到如今只活了四十九日,十月怀胎每天的祈福、生产后时刻的照顾都没能留住他。莺奴也因为在这样短暂的时日里连续见证生死轮回,此时对孩子的离去已经非常平静,了解那只是凡人必经之路。 益喜旺波坐到雪地中,为这名亡婴念了一段经忏,将身上的佛珠挂在他渐渐僵直的身体上。随后他就躬身向莺奴告别,背着行李和经书向洛扎方向慢慢走远。临走前,他还催促莺奴快些去北坡参加葬礼,否则队伍的脚印马上就会被白雪覆盖。 她当然是要去的,而且因为猜测这名小婴儿与狐奴冥冥之中的缘分,一直想带着孩子一起去送行,只是没想到孩子未能等到她带着跟上送葬队伍,就先一步撒手人寰。 益喜旺波的人影消失在雪光中时,她的脚步也已经跨过了臧河,踩着队伍留下的脚印,跟着去了河谷的对岸。 她与大师分别时,就已经不再奢望有生之年再见面;因此得知他在与其分别的不久之后就死在路上的消息时,心情反而微妙地平静,就像她也早就准备好了面对小婴儿的死。生死于她而言,变得不再像先前那么悲伤了。 第七章·天上天宫横臧水(上) 莺奴怀抱着亡婴追上送葬的队伍时,雪正是最大的时候。这队苯教徒是从安多和康区夙夜赶来的,为首的则是一名蔡邦氏的公子,乃是当朝皇后蔡邦梅脱仲的小侄儿。一行人皆衣苯教葬礼中最为隆重的丧服,四名教徒抬着狐奴的棺椁走在中间。 莺奴从后面匆匆赶上,靴子和前方送葬人的一样湿冷。她不想开口惊扰了静谧,所以赶上后只是缓缓地走在后面;跟着走了有一段路,她发觉队伍里似乎有一名故人,定睛看了片刻才发觉那是娘定埃增。 她大惊,虽然知道娘氏在宫廷政治中如鱼得水,与蔡邦氏也相处融洽,但他身为佛门弟子前去参加苯教徒的葬礼仍然是极大的逾矩,即便是赞普对他多有偏爱,得知此事怕也会降罪于他的。 她悄悄跟在队伍后,殿后的几名苯教徒已经发觉了她,纷纷回头来看。不多久娘定埃增也就察觉莺奴的存在,踌躇片刻,从队伍里抽身出来,对她嘱咐道:“你既然见我在此,应当也明白我本不该来,还望施主不要将此事传播出去。” 又道:“你带了外人过来,大德飞升时怕会进错了容器,抛下吧。” 莺奴反应过来他所说的是自己怀中的小婴儿,惊讶于他又一次看透了所有底细,支吾道:“他已死了,算不得外人了。这孩子与狐奴大德也有缘份,我特意带他前来,以借狐奴的修为安抚亡婴。” 娘定埃增摇头叹息:“也罢,但为防万一,请施主葬礼后带着这只瓶,沿着臧河一路离去,从剑南道回到唐朝的东都。因为狐奴大德原是洛阳的汉人,既然说死后要向着故土飞去,不能又让他被瓶壁困住。” 她的目光一闪:“大师知道狐奴的来历?” 娘定埃增道:“这事你不如去问蔡邦公子,贫僧也只是听了一耳。”但他立即按住了心急的莺奴,要她在此肃穆的时刻不要扰乱秩序。 莺奴头一次知道了狐奴的籍贯,这是如此模糊的故事中为数不多的清晰信息;狐奴曾说过“他原是汉人”,甚至一直到会说汉语时还在汉地,随后才由于某些原因被蔡邦氏“收养”或说“训练”,被他们交予一群苯教大师教育。如果那三十六个人都有着类似的经历,就可以说莺奴自己也很可能出身于洛阳,这群奴隶是从洛阳被“卖出”的。 她抓住了这点信息,既激动又欣喜,急于向蔡邦氏的公子询问更多的细节。但娘定埃增说的也没错,她不能打扰葬礼的秩序,只能强忍着躁动。 队伍最后在一处宁静的低谷停下来,看样子就是选定的墓穴所在之处了。四人抬棺,十余人奏起恢弘法乐;这法乐一响,整个藏南河谷都在回荡灵音。站在棺前的一位大师端坐到雪地上,扬声道: “奄!愿仙官色界众多善逝之助,吾禅定、猛咒及手印之威力,遂愿尽享受用。” 众人向狐奴献上灵帐与各色受用,祭上三牲。用牲畜祭祀的形式为佛教所不容,但娘定埃增仍然十分平静地看着仪式完成。莺奴曾偷偷地向他看去,这位高僧面容上既没有流露出同情,也没有流露出无谓,只是满含着一种纯净的严肃。 在此之后,需要敬六伏、十三辛与四大善逝,许多繁琐的礼节;即便如此也还未结束,接下来才是最重要的部分。狐奴虽然自称已经成就了虹身,成佛之身不需要加以诸多凡礼,但因为此事是蔡邦皇后主张举办的,一切都按照最高规格的程序进行,因此最终要对狐奴重重灌顶,以帮助灵魂超脱。 方才念忏的主持站起身,开始与助手在雪中绕着棺施法移动。层层灌顶下来将有数个时辰之久,要坚持到葬礼结束,天色就将趋暗了。 只见那位主持十分专注地念念有词,一边将需要进献的受用一一呈上。起初一切都很顺利,抬棺者也已按着仪式绕圈走过吉地;直灌顶至最终时,那位主持忽然眉头紧锁,在严寒的天气下流下一头冷汗来。众人见他脸色不妙,也都紧张起来,但又不敢开口询问。 主持坚持了半刻,无论如何做法都不能继续下去,终于悲道:“难哉,仍有执念,挥散不去。” 始终站在一旁的娘定埃增似乎料到有这一着,叹道:“众位大德若是不介怀,我可一试。” 其余的苯教徒本就对这混在其中的佛家子弟心怀不满,此时都用一种充满敌意的目光看向娘定埃增。他却不在意这些敌视的眼神,只是将目光定定地投向为首的蔡邦公子。 对方沉默地看了娘定埃增一眼,随后无声地点了点头。 莺奴也想知道狐奴为何无法跨过最后的一道门槛,因此抿紧了发紫的嘴唇,紧盯着娘定埃增的一举一动。 他并未走向棺木,而是转过身向着一座小雪丘合掌道:“肉身也将散去,魂灵为何还留恋在此?若是厌恶我这佛徒在场、坏了菩萨的洁净,贫僧自当悔罪、即刻离去。” 话毕,他阖目背对着众人,准备返回对岸。莺奴暗中担心风雪太大,大师独行或会吃苦,将他的衣袖扯住了。正在此时,那座小雪丘后却传来一阵极轻的吱吱声,众人定睛去看时,在漫天的飞雪中看见一只白狐,张着乌黑的眼睛朝这群不速之客看来,如同两粒黑曜石落在雪里。 莺奴几乎一瞬间就流下泪来,这只狐狸就是狐奴留下的最后一丝执念,那“梦境”还未结束! 她始终没有从那个梦里出来,睁眼看到的这些景象里,或多或少都是假的。她又一次明白师父曾经说过她的对手功夫都高到匪夷所思的地步,所谓的匪夷所思究竟是哪种地步。与之相比,自己从师父那里习得的“电”已经是极其浅显痴蠢的蛮力。 送葬队伍里的其余人也都震惊了,纷纷向着那头雪狐狸行礼。狐狸天真地朝此处看了片刻,转头扬起四爪,悄然消失在另一座雪丘后,只留下一串小小的足印。 第七章·天上天宫横臧水(中) 莺奴盯着那串小小足迹,再一次陷入了迷惑和痛苦中。杀掉狐奴前,梦境中的娘定埃增曾告诉她砍下狐奴的头就能够破解幻境,然而事实上此事过去了四十九日,梦境还在继续,因此那砍头就能破梦的说法究竟是什么人传达给她的,她究竟有没有杀掉狐奴? 她还想起整个事件之前,自己在春日里做的那个梦。连那个梦也是狐奴所托的吗?他似乎没有必要向其托梦,而且在大灭顶祭之前,狐奴似乎甚至不知道莺奴还活着。 莺奴的眉皱了起来。如果这样分析,来控制梦境的人似乎不止狐奴一人;有另一个闯入者,可是目前为止除了莺奴,谁都没有觉察到那个人的存在。是“他”唆使莺奴砍掉了狐奴的头! 一旦意识到“那个人”的存在,莺奴心中的恐惧马上如同烈火一般燃烧起来,可是很快又因为闯入者的形象过于抽象而开始疑惑于自己恐惧的原因,两种心绪同时袭来,她又觉得自己被扼住喉咙不能动弹了。 这是她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那股恐惧是如何穿过自己身心的,她从来不是无由地恐惧,她在怕某个人! 某个完全说不出形状的人,总在控制着事态走向血腥的一面;而那种控制不单透过她的脑,还透过其余人的脑,只要被控制着做了这一步,厄运就会排山倒海地席卷而来。但那不是所谓的命运,而是一个真实的人,虽然谁也没有见过这个人的身形面貌,却是“他”一直在偶然地控制局面。 她在害怕这个人。而且也很难说究竟是她害怕此人,还是此人正躲在她的心里、住在某个窍中,时不时地痛打她一下,使她突然心悸畏惧。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忽然空明起来,因为“他”的行踪头一次败露了。白头老妪之梦就是一个最大的破绽,“他”已经向她明说了自己的存在。既然那恐惧是有形体的,她就不该继续害怕。 她回过神来,转头见教徒们大多还跪在雪中,只有为葬礼做灌顶法的主持和抬棺者仍然悄然站立。狐狸的身影一消失,主持者也立即松了一口气,感应到那精魂终于脱离身体,向着另一境界去了。他呼了一声“大妙”,命令抬棺者将狐奴的尸身安置到墓穴中。 虽则狐奴的尸身历经波折才终于落地,但娘定埃增和莺奴的面色都不轻松。因为就在法师唤出释然一叹的时刻,莺奴感觉到怀中已经冷却的亡婴突然全身震颤。她胆战心惊地抬头看了一眼娘定埃增的脸,对方的眼神里早就透露出不妙的意味了。 狐奴的灵魂果然掉进这名死婴的身体里了! 那是莺奴无心编织的陷阱,并非有意要困住狐奴的灵魂;但狐像是对灵魂涣散仍有恐惧,还不是真心甘于成为大象,所以看到寄居之所,即刻躲进去了。 但娘定埃增用极轻的声音说道:“狐依恋于你,希望你怀抱着他离去。你偏偏抱着一只空瓶前来,这都是命数,我不再说什么了。葬仪之后,请施主沿着臧河出蕃吧;送葬未毕,接下来的路途只能由施主代为完成。” 她有些忧愁地看了看怀中的小婴儿。她在听狐奴诉说昆仑山往事的时候就已经模糊地知道他尤其地在意她,看见狐奴的身上穿着那件妃色绉纱的时候已经完全确认了,所以对现在的结局也无话可说。这就是她对那强加在她身上无穷爱意的畏惧,虽然这特质堪称无敌,能够招安所有对手,但人岂是真正热爱她?她迄今收获的全部友谊和关爱,又有几分是出自真心,几分是被自己强行吸引来的呢? 葬礼结束后,她上前向蔡邦公子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对方也早就知道她是谁,听闻她想要了解狐奴的来历,却并不太乐意全盘托出。她多次恳求,蔡邦公子总算吐露道:“贵人不如亲身到你们唐国的蚀月教去问一问,事情都过去十多年了,也并非由我本人经手。再向我盘问大德的俗身过往,我可是要生气的。” 蔡邦公子所说的是吐蕃语,可莺奴还是大致听懂了“蚀月教”这三个字,大为震惊,错乱中只能先对着公子点头称是,缓缓地退了两步;狐奴是蚀月教的人,那替他们刺下奴隶标记的人也是蚀月教的人! 她自己就是蚀月教的大弟子,将来是要做蚀月教主的人,可最初怎么会是蚀月教里的一名“奴隶”?换句话说,要想制裁那最初给他们打上烙印的人,等她成为教主后,只是一句话的工夫而已。蚀月教里怎么会同时有将她当作奴隶饲养和当作未来教主的人呢? 蔡邦氏的人和苯教的送葬者随后离去,娘定埃增走在队伍的最后,离去前还回过头来对着莺奴合掌示意,这也将是两人的永别了。 莺奴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看着队伍慢慢消失在雪中。娘定埃增虽说要她立即沿着臧河离去,但她还未向庸玛一家告别,也还未将小儿子的死讯告诉他们;现在是大雪的隆冬,如果不准备下充足的干粮,她也没办法赶路。 回过神来,莺奴准备回到南坡,到庸玛家的毡房去。庸玛家现在一贫如洗,就连自己一家三口的肚子都填不饱,她确实不能再那样吃他们、用他们的了;至于出行要携带的干粮,她也只能碰运气从桑耶寺讨要一些试试。 这边还在盘算,迈出脚去的第一刻,她就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那狐狸还没走! 白狐狸又一次出现在了雪坡上。这一次,它是专程来找她的。 莺奴见了它,与之默默地对视了片刻,狐狸的目光中露出一种焦虑和伤感。她缓缓凑近它,它也不逃,但在莺奴接近到就快要摸到它的头时,警觉地退了三步。 它稍稍退开,莺奴也就随之追去;只要莺奴凑得足够近了,狐狸就立刻逃开,但每次都只逃一小段路,便回头来看莺奴是否追上。莺奴无奈,对着它说: “你要带我去何处呢,狐奴?” 第七章·天上天宫横臧水(下) 狐狸听到这句话,仿佛被看穿一般,用心虚而难过的眼神回过头来看莺奴。发觉莺奴的面上并没有斥责的意思时,又小心地向前跑了几步。 莺奴为了不令它伤心,顺从它的意思继续向前跟了上去。狐狸的心似乎才安定一些,发出很轻的一声吱叫。她明白这只狐狸要带着她直接向目的地奔去,连向庸玛一家告别的时间也不愿意蹉跎。因为狐奴的肉身已腐,这最后的一点法术不知道能够维持到何时,它或许害怕自己消失,所以催促她前进;想到这点,莺奴也不忍心丢下狐狸离开。 她唯一的顾虑,只是随身没有任何干粮。自己虽然是不死之身,但饥渴、痛痒和喜怒都是真的。或许她不吃不喝走出高原也并不死,但那长久的饥饿会折磨得她丧失理智的。 莺奴试图对狐狸说出自己的担忧,但狐狸并不是真正的人,不能理解莺奴的意思。它在前小步奔走,将莺奴领到因冻结而收窄的臧河边,沿着河道跑了一段,同时不停地回头看她是否跟上。 莺奴见狐狸的心情如此急切,也就不忍说出心中的顾虑,随着它一路走到天色转暗为止。狐狸见天色暗了,绕到莺奴脚边吱吱叫了两回,莺奴刚要蹲下身去替它拂掉头背上的雪,狐狸又一次跳了开去,如同温驯小狗一般看着她。 她轻声说道:“你带路吧,我不累的。” 狐狸仍然张大了眼睛凝视着她,片刻后忽然调转方向,朝着河岸边的山坡跑去。莺奴急急跟上狐狸的脚步,发觉它将她带到了一个可以避风的壁穴中。 狐狸躲进壁穴,马上盘卧到地面上,一边眨着乌黑的眼睛,示意她也躺下来休息。莺奴因怕石壁冰凉,不敢躺下,于是裹紧了身上裘衣,坐在狐狸一旁。这小野兽见她不领受好意,马上呜咽起来。 莺奴颇为无奈地看了它一眼,将之如同抱猫一般抱起来,拥在怀中,好互相取暖。它卧到莺奴胸前,便止了声,且渐渐眯起眼来,入了梦乡。 莺奴怀中此时抱着死去的小儿和执念化成的狐狸,两者都是死物;但那小儿的身体里安眠着狐奴的灵魂,狐狸的头脑中留着未灭的心愿,所以又可说是活物。此时此刻,那生与死的界限在莺奴眼里也是模糊的,她对世界的认知正被狂烈地改写着。 等外面天色尽黑,她也在困顿中睡去,将脸埋在狐狸的肚腹中。 次日天明,狐狸继续带她向着臧河下游前进。他们已经渐渐远离山南,将进入林芝;若在臧河急转的位置继续向前,他们就将来到南诏境内。 莺奴听过娘定埃增的嘱咐,知道最终应当到洛阳去;如果是独身赶路,难免迷失在白雪皑皑中,但这小小狐狸却胜似识途老马,赶起路来没有一点犹豫。她不禁再次疑惑起来——狐奴直到死前都不知自己曾是洛阳人,但其执念化作的狐狸却认得回到洛阳的路,这岂不奇怪?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已经有些警觉;但一想到能见到狐狸,就意味着自己还在狐奴的法术中,所见的未必是真,领路的也未必是狐狸,就又一次抛开了疑虑。 这狐狸极通人性,虽然听不懂莺奴对它说的大部分话语,但似乎了解莺奴身上没有食物、会感到饥饿,有一日清晨竟然衔来两只死鸟,放在莺奴面前。 莺奴确实饿得昏了,但看着这生猛的食物,面上还是略有难色。狐狸急忙手口并用地替她拔去鸟羽,又发出那呜咽的声音来,示意她吃。她仍然不愿令它伤心,坐下来仔细地将鸟身上的羽毛一根根除去,捅开鸟腹,将内脏送给狐吃。 她见狐抬头望着她不肯动口,低头将翅膀撕下来送到自己嘴里,它这才满意地嘤了一声,埋下头去,一口将脏器吞下。明明只是幻象化成的狐狸,却也需要进食,莺奴一边嚼着腥冷的鸟肉,一边疑惑地看着它。 或许鸟也不是真的吧! 自此以后,死鸟、死鼠,草根、败果,这冬天的荒山上能找到的一切食物,狐狸都会衔来放到莺奴眼前。她了解蕃人忌讳食鱼,认为地下的生灵都与鲁神有关,尤其是苯教徒更加不会捕鱼来吃,所以虽然就走在封冰的河水边,狐狸也从不咬着鱼来见她。比起吃老鼠,她自然更想吃鱼,但顾及狐狸的心情,也就强忍着不去寻。 待走到林芝的边界,河谷中的湿气更重,气候也已经变得不如之前严峻,靠近水流的河谷底部甚至是没有积雪的。见到草皮以后,寻找食物变得容易很多,一人一狐不必再忍着饥饿赶路。 但天气转暖,莺奴就面临着另一个问题——怀中的亡儿已经死去多时,此前还能在酷寒中维持稳态,一到湿暖的地带,那死婴的肚腹就开始肉眼可见地膨胀起来,不日就散发出刺鼻的恶臭,身体也渗出污水。 莺奴虽然知道这早就只是一具死尸,但看见孩子的身体变得这样凄惨,还是十分伤心。又想到狐奴的魂灵也还躲在其中,寄居之所变得污秽,当然也令人难过。她不能继续将之抱在怀里,只好脱下袜子裁成背带,将死婴背在身后。狐狸似乎也不愿意看见尸体腐败,走在莺奴身旁时,总是发出痛苦的哭声。 莺奴背着这孩儿接着走了三日,这时他们已经离开了臧河下游,转而沿着澜沧江下行;严冬的景色逐渐消退,覆盖着白雪的山头变得遥远,河谷中可以听见鸟鸣了。死尸在莺奴背上发出浓烈的臭味,不时引来食腐的动物,令她不堪其扰。 等到了第三日的夜来时分,莺奴与狐狸找到容身之处后,不得不找了些草叶将婴儿的尸体盖起来,做了一个临时的小坟堆;一是为了防止动物第一时间将其叼去,二是实在不能继续忍受那呛人的气味。 她睡前看见狐狸尤其焦虑,徘徊在小坟前不停低泣,也不来她的身边休息。她本想安慰安慰这可怜动物,但刚想起身时,看见它伤心地伏卧到坟堆旁边,也就不忍前去打扰了。 莺奴在凌晨醒来,醒来是因为忽然闻不到那刺鼻的气味。她不安中借着幽暗天光摸索到草叶堆成的坟墓前,轻轻地拍了拍,发觉死婴不见了。 第八章·人世人间多烦忧(上) 她大骇中唤起狐奴的名字,也没有听到回应。山洞外的天色还十分昏暗,但离日出也已经不久,狐或许离开洞穴前去觅食了。莺奴焦躁不堪,担心是自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疏忽大意,没能守住“瓶子”。 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一边在河谷里呼唤着狐狸。寻找狐狸并未花她太多功夫,走出不到几步便听到草丛里传来熟悉的呜咽声;莺奴凑近了去看,只见狐狸含着十分伤感的神情躲在草里,肚腹上的毛已经染成了暗红色,她低下头去看时倒抽一口冷气—— 狐狸将亡婴从洞穴里拖出来咬烂嚼碎,已经吃了大半,胃部塞得滚圆。此时它正将吃剩的身体藏在肚子下面,小蚋子正绕着它的嘴和腹部嗡嗡乱飞。 莺奴看见这一幕,首先被震惊得不能说话,随后气愤得伸出手去,将狐狸从残缺的婴儿尸体身上打落下来。狐狸挨了打,发出始料未及的凄惨尖叫,嗷嗷疾呼着跑开了。 他们已经到了温暖地带,不缺食物,狐狸吃孩子不是因为饥饿;它吃孩子,只是因为害怕这具身体腐败消散,所以要赶在那之前将它吞进腹中。若是如此,这小孩儿就再也不是庸玛家的小儿子,而完全成了一只装灵魂的瓶了,莺奴因此生气,痛打了狐狸。 狐狸十分委屈地躲在远处哭着,莺奴也伤心而无奈,坐在死婴的身边不知所措。待日头升高,天光将半掩在草中的残块照亮后,莺奴不忍心去看孩子的惨状,背对着转过身去。狐狸犹犹豫豫地凑过来,像是赎罪一般坐到莺奴身边哀鸣了两下。 莺奴一手支额,拿悲痛的神情看着狐狸,片刻后说道:“都已经吃了,快去吃完罢,盯着我做什么?” 狐狸于是小心翼翼地踱步回去,将婴儿的残块悄悄叼到更远的地方,良久才回到莺奴身边;它回来时,整个肚皮都涨得绷紧了。 莺奴看见它这副模样回来,本想向它发泄心中的痛苦,可伸出手去只是摸了摸它的颈子,什么也说不出来。狐狸吱了一声,示意她应当继续前行,她也就支起身准备启程了。不知为何,狐狸虽然做出令她伤心的行径,她并不厌恶狐狸,只是觉得它十分可怜。 他们一路向东,下了山坡,马上就顺着澜沧江进入了云南王的地盘。沿着西岸行进,已经可以看到小小村庄;这里的村民人人赤足,妇女以青布为衫裳,身上披挂着数十串珂贝巴齿和真珠。莺奴认得这种装扮,以前鱼玄机在天枢宫中除了会穿上鞋袜以外,身上也是这样打扮的。她的母亲就是望蛮人,据说是十分骁勇善战的民族,云南王每征战,必召望蛮的战士冲锋陷阵,就连女人也可以穿上短甲、骑马打仗。 望蛮族虽然也有自己的语言,但与都城羊苴咩的白蛮口音相去甚远;当时鱼玄机之父鱼劫风来到云南时,为了与人沟通,首先学习的必然是首都的白语,就好比中国的大小官员都要学习长安的官话;鱼玄机的母亲或许是因此才改说白蛮语音,好与鱼劫风交谈。望蛮的语言实在太过偏野,所以后来教育鱼玄机的时候,也采用了白蛮的苗语,这至少是南诏国较为流行的口音。 莺奴和鱼玄机相处时,同她学过几句白蛮苗语,然而在此也几乎不能通用。不知道鱼玄机本人回到望蛮的地面来,还能不能与母亲的乡里对话? 她到了有人的地方,首先渴望吃一点熟食,但错过了第一个村落。等翻过两座山,才遇到第二个望蛮族的山村。她远远看见了农人的门户,便迫不及待地上前敲门乞食。可是不想这十年来,南诏征战不断,这座村庄似乎被大肆征过兵,莺奴连敲好几家的柴扉,到头来都发现院中空无一人,过去住在这里的男女都被征去打仗再也没有回来。院中杂草丛生,门前农田荒芜。 虽则人去楼空,但可以借用炉灶。她也已经没有心思继续赶路,只想坐下来弄些温热的食物来吃。狐狸会意,马上殷勤送来一只新死的乌鸦,放在莺奴面前。 莺奴笑道:“不能再吃鸟了,我也是鸟儿啊!” 不等狐狸转头去寻下一批食物,她就按住它,令其不要离开这座荒舍。狐狸是雪狐狸,离开了雪地以后就变得无比显眼,云南多虎豹,狐狸出了家门就容易遭难了。虽然只是一缕执念化成,连有没有实体都不可知,但谁又知道它在其余生灵的眼中算不算一种食物呢? 她听鱼玄机说过云南岩间生一种树,天生带弯,砍下来能够直接做成弓,不必涂漆也十分耐用,所以这就要到山壁附近去找找这种树,临时做成弓来猎些兔和狸。 距离她上一次吃到真正带肉香的熟食已经过去数个月,上一次还是因为庸玛的母亲怀孕而有幸喝到一点牦牛骨汤。她曾在吐蕃学过熬煮肉汤的方法,虽然身边没有盐巴和豆子,但院子的水缸里有蒸腾浓缩数年也没有人动过的雨水,缸沿上都已经留下一圈盐渍;她将这珍稀的盐白用手沾下来洗在汤里,又到荒田野地里搜罗了一些可吃的野菜,就这样才好不容易吃上暖和的烹兔肉。 她也不过是个俗人,吃到兔子肉的瞬间就流下泪来,满心喜悦地分了半只兔腿给狐狸。狐狸不吃,端坐在地上看她。 莺奴一边吃着,一边像是对狐狸说道:“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到了有人的地方,我们应当活得像人一样,吃生肉和腐果走到洛阳去是行不通的。等再翻过几座山,就会来到更热闹的村落,我们会无处可躲的。但是要吃得像个人,难道只能一路乞讨吗?” 狐狸当然不回应她,她也继续自言自语地絮絮说道:“我们是旅人,你的时间宝贵,我不能停下来替人做农活换钱。没有钱就没有饭吃,我该怎么办呢?”她说着,转过头来看看狐狸,见它仍然茫然地张着眼睛,于是又一边微笑着,一边用兔子腿骨敲打着手心,自答道:“我已学了农织,这一次怕是要学习做生意了,小狐狸。” 第八章·人世人间多烦忧(中) 莺奴坐在炉前将一锅兔肉缓缓吃完,顺手拿这家人的石刀削了几支箭。狐狸挑拣着吃了些残骨,随后天色转暗,他们便依偎着靠在炉边睡去。 次日启程时,莺奴带走了石刀,用来削箭和生火。她一路上见机猎杀林中的各类小野兽,若是遇到毛皮值钱的,就在吃完肉以后将毛皮留下。空闲时她还用獐子皮做了一只小兜,令狐狸坐在其中,寸步都不要离开自己。此处林深路黑,她怕稍稍不留心就会弄丢了它。 一人一狐大约每隔一天就会经过一个村落,村与村之间会有人呼号相传,莺奴据此来判断下一个落脚点在何处。她曾经与师父在江南的聚山山脉徒步跋涉过四天,虽然此处的山路要难走千百倍,但她对此已经有些经验,所以并不慌张;又想到此处也不过是鱼玄机的祖籍所在,因此对这里凶悍的民风反而觉得亲切。 这里的山村偏狭落后,并不像大唐和吐蕃一样用银子交易,而是习惯以物易物,还是十分原始的部落。她手上攒了一些小张的皮子,都是汉人们十分推崇的种类,但因为这里的山村过于贫穷绝尘,村民们甚至不懂得外面的世界流行什么,将莺奴手上的东西看成贱物。 莺奴语言不通,只能看到乡里人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心里有些错愕。吃力地沟通半天,原来他们这族不爱裘皮,打猎归来只把动物的皮剥了拿来装水。但这族人痴迷鸟羽,所有的衣裳都喜欢用鸟羽点缀。 她想要吃顿热饭,无论如何要换点粮食来吃。为难了一阵,将粗制的弓箭取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向天上放了三箭,只命中两只十分常见的山雀;但当地人都大为惊叹,不是因为那两只山雀,而是因为他们从未见过弓箭。 莺奴这才知道为什么此处的鸟羽这样昂贵,是因为这里少有裸露多阳的岩壁,找不到那种树枝弯曲、坚固柔韧的野桑树;这里的人都爱用矛打猎,因此很难捕捉到鸟儿。 村民们争着要换她的弓箭,她犹豫了一番,用弓箭换了四把极其精美坚固的石矛,用两只山雀换了一顿大餐和一张虎皮。 莺奴意外领悟了以物易物的诀窍,这顿饭吃得十分开心,令狐狸坐在饭桌上与她共享一盘水牛肉。 她有记忆以来的这四年多里,几乎没有沾染过世俗的气息,一直被秦棠姬保护在家中;即便出门,去的也都不是大都市,因为师父讨厌热闹。师父讨厌热闹,却在长安住了数年,这里的原因莺奴大致有数。后来做了教主,反而离开了那里。 莺奴没有机会和街头巷尾的平民打交道,更不用谈亲自去买卖商品。这方面的经验,她甚至远不如秦棠姬。每想到就连师父都会在集市上挑选心爱饰物和书籍,会买衣裳、会舒适自若地坐在酒馆吃饭喝酒,她都觉得十分恍惚。她见过师父在去湖州的路上买过几本诗集,挑拣的时候面无表情,将摊主吓得不敢说话,然而师父沉默地掏出铜钱之后,竟还说过谢谢。 但这样简单的事情,自己做起来却是畏手畏脚的,只因为此前从来没有与普通的民众交谈过。师父生来高高在上,与这些平民沟通时,从来都是要到了想要的东西就坦然离去,对方即便因她受了惊吓,她也不理会;莺奴却总要顾忌礼仪措辞,太过礼貌就要受师父的训斥,就连交谈的对象也会不安。久而久之,她竟然变得不太敢开口了。 此次来到吐蕃之后却不同,大概是因为语言本来不通,既然不明白措辞何为粗鲁何为高雅,反而自由,可以随便说话,也没有人因此责备她。等她逐渐精通蕃语之后,就发现自由乃是因为庸玛一家将她视作天赐的女儿,因此他们之间没有贵贱的隔阂。 她现在穿得邋里邋遢,像蛮族女人一样绞起辫子盘在头上,身上背满货物,这副模样也已经洗褪了其与众不同的贵气;唯有这样,她才欣喜地发觉自己能与平民们交谈了。阻碍她与世俗沟通的并非陌生的语言,而是曾强加给她的身份。 这身份的枷锁并非完全由师父安在她头上,并非全然是比她更加贵重的人塞给她的;那些街边的小贩、酒馆的博士、跑腿的杂役也自动将她看作需要仰头交谈的对象。清洁的头发和面庞、美丽的容颜、温柔的谈吐,已经成了这身份的佐证,而不只是她的美德了。 所以莺奴欣喜,也不全是因为获得了漂亮虎皮、吃到丰盛大餐,而是因为终于得到纯粹的自由和悠闲,尝到做世俗之人的滋味,感到十分松快。 她背着货物向下一个山村赶去,在那里用三把石矛换了当地盛产的麻绳和草药;这草药又恰好为邻近的山民推崇,可以换成树绵和薄衣裳;树绵与麻绳随后又换成极好的刺绣青布,两天后又在盛产金沙的地方换成一小盒用过的金牙套。 她这样一路前进,逐渐来到人烟稠密的大村子;这些地方不但可以以物易物,也能用物换钱;只不过南诏还流行着贝币,十六枚贝壳称为一觅。走到这样的村庄,莺奴就知道她距离羊苴咩城已经越来越近了。 莺奴沿途只用手中的货物兑换当地最优的产物,但凡当地人敢说这座山头的某物是云南最好的,莺奴立即要他们拿来看看。等她过了目,觉得不妨交换,这才完成交易。她跋涉了二十余村,已经能辨认苗蛮部落的生活中几件必不可少的东西,前后比较,懂得这些东西各自的优劣品长成什么模样,以此来推断部落里的男男女女们最需要什么、最富余什么,这样调查一番之后,她才开始买卖。 莺奴是个非常聪明的商人,又有一副和善真诚的面孔,面对语言不通的山民们会特意露出自己见多识广的一面;她本性并不喜欢炫耀,但发觉这些深山的住民看过她制作的唐弓、见过她以蕃民的手法捻制棉线以后,对她会更加热情,有时能获得意想不到的回报。她也喜欢他们,若不是还要赶路,会留下来多教些知识。 等莺奴花费一个月、终于从连绵的山村来到南诏都城羊苴咩时,她坐着舒适的牛车、穿着整洁轻便的蛮麻,腰里放着一只苗绣的小钱袋,袋里装满了一串串的贝币。 第八章·人世人间多烦忧(下) 口袋里装着沉甸甸的财富,她不能免俗地觉得应当享受,所以雇了牛车。倒卖货物得来的金钱似乎与耕种换来的金钱不同些,挥霍起来令人爽快。她事无巨细地体会着这做俗人的感觉,偶尔为那一两只贝币就能轻松换来的快乐感到惊喜。 牛车颠簸着驶进城门,莺奴半睡半醒地靠在竹筐上,狐狸则安逸地躲在她的獐子皮囊里。她与狐狸已养成十分亲昵的关系,平时除了放它去屎尿,莺奴很少令它离开自己。 这时候距离狐奴的肉身下葬已经过去了四十余日,眼前这只白狐狸却还没有要消散的迹象。莺奴看着它时也有些疑惑,狐奴的法术究竟是怎么做到这个地步的,怎会连自身都已消逝,而所创作的幻象却还持续不散呢,难道这幻象可以像留在纸上的字和画一样流传下去吗? 车夫在都城的宫门外停了下来。羊苴咩城是南诏的新都,距离旧都太和城不远。数年前南诏与吐蕃联合举兵攻打剑南道,德宗皇帝出兵大败南诏军,将其逼进绝路,在悬崖饿死摔死的蛮兵就有七八万;当年蚀月教的弟子们也由当时的副阁主、后来的蚀月教主黄楼领队参与过抗敌,这杀敌的盛况,如今还有许多弟子记得起来。南诏惨败之后,南诏王异牟寻受到唐朝和吐蕃两面压制,不得不另寻国都,因此迁宫羊苴咩城。 莺奴抱着狐狸和最后的几件毛皮下了车。春日降临,羊苴咩城万象更新,除了穿绸缎细布的白蛮贵族,也能看见爱穿皮衣的磨些乌蛮,服装都千奇百怪;南诏本来就是六蛮之国,很有万族安居的风情,因此莺奴穿着河蛮的衣裳、竖着四不像的发髻,披着古怪的裘皮,既不像南诏人,也不像吐蕃人,更不像汉人;这副模样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竟然也没人觉得奇怪。 她很喜欢这缤纷之国,把狐狸抱在怀中,沿着街道走走停停,看市坊里的新奇事物。来到羊苴咩城,她别的什么也不用管,身上的钱已经够她找一家舒适的馆舍、吃上半个月的丰盛饭食。更不用说她身上还背着一条虎皮,这在首都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因为南诏宫廷推崇虎皮,军功卓荦的将士才有权利穿戴,过不多久就会有人主动来收购莺奴身上这批货物的。 莺奴走在街上,拿起摊上的玩意左看右看,摊主们对她也十分友善,发觉她不怎么会说白语时,特意拿起货物来比划着给她解释。她在此因而蹉跎了快有半个时辰,还要去逛下家时,怀中的狐狸忽然呜呜叫起来。她猛然惊觉,以为狐狸是在催她上路,才要安抚它几句,却发现狐狸并不是急着离开集市,而是在人群里嗅到了什么气味。 她朝着狐狸指示的方向看去,见街道边围着三圈蛮人,虽然还是初春清凉,不少人都赤脚光膀,挤在一起热火朝天地围观着什么。莺奴本不想钻进这样一群赤膊的男子里看热闹,但狐狸叫个不停,她也只能走去看看。 狐狸挣扎着要从皮袋里跳出来,莺奴更加不安,不知道那群人中间究竟围着什么东西,使得狐狸如此兴奋;这群男子其实都在高喊呼号,但莺奴不通白语,听了他们浪潮一般的呼声,只是更添一分不安。。她按住狐狸的脑袋,不肯让它过于骚动,一面用力向着密不透风的人群里面挤去。观众热情专注之至,连莺奴这样窈窕的小娘子挤到前面去,他们都嫌她占了位置,竟然要将她推走;幸而莺奴力大无穷,竟是让她强行穿了过去。 莺奴忍着人群散发的臭味,沾了一身的汗液,总算看清楚那圈子里围着的到底是什么——人群当中是六条狗崽,大约只有半岁大小,吭吭恶吼,扭打在一起。这群狗儿打得很凶,一个个几乎是想把彼此咬死的气势,看得莺奴心中抽搐。 难道这近百名蛮子挤在一处,只是为了看狗打架么?她不解,抬起头来看了一圈围观者的眼神,发觉其目光并非看热闹的目光;那目光中带着更多的急切和愤怒,像是巴不得扑到狗堆里去。 莺奴猜得到这是什么眼神。 那是赌徒的眼神。 她马上就明白了这是场什么游戏,六条狗崽是他们下注的对象,小狗儿都是受过训练、专门用来斗犬的;别看都还幼稚,那要将彼此往死里咬的气势却是真的,这一场赌博下来,六只小狗里只能活下一只。 莺奴忽然为一种强烈的讽刺和暗示吓得呆住了。头脑中原本还有些模糊的猜想,此刻因为这种怪异的巧合而立刻变得清晰起来。她也是一只狗崽,狐奴也是一只狗崽,现在羊苴咩城大街上的这场斗犬,就是四年前昆仑山上的那场吃象之战。 或许狐狸是因为嗅到狗的气味而暴躁,但弄明白这里的情景之后,她更愿意相信狐狸是为了让她来看这场吃象之战才叫唤起来的。她无声地低下头去摸了摸狐狸的吻,在心中反复说着:“我明白了,狐奴,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的心已经狠狠地揪起,几乎落下泪来。 斗场中的狗互相撕咬,马上就咬死了两只,人群里同时发出欢呼和哀叹。被咬死的狗就那样躺在地上,没有人上去将其拖走,任凭它们的对手在其尸体上继续厮杀,将咬下的血肉和毛甩得到处都是。 围观的人们似乎对这混乱而残酷的画面无动于衷,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余下的四员猛将。方才下注败了的,此刻已经有人走去重新下注,挤到庄主面前,朝他手里塞了几枚贝壳,换来两三个筹码。庄主是一个面貌普通的白蛮男子,身材很壮,就坐在斗犬的旁边,十分淡然地观看着。 莺奴咬了咬牙。她明白这个年纪的小狗崽若是在比赛中打赢了,马上就会被人用高价买去,因为年纪还小,将来有的是机会接着打接着咬,好像一棵摇钱树。可她实在可怜这些小动物,或许没有能力解救所有小狗,但若是倾尽所有,大概能救下那最后的幸存者。 第九章·蒙国毒瘴生紫云(上) 莺奴偷偷地伸出手去掂量了一下绣囊里的钱,叹了一口气。若是救它,自己恐怕又要落得风餐露宿。她又悄悄环视场上的人群,倒是没发现有什么贵族打扮的富人,只要自己肯喊价,小崽应当不至于落到别人手上。 她紧抱着狐狸,噙着眼泪看小狗们拼了命地扭打。场上的四只狗儿里马上又被打下一只,耳朵都咬残了,痛得夹起尾巴呜呜直叫,从打斗中主动逃了出去。它的对手们仍然不放过它,将这落败的选手围起来,如同恶魔一般朝它扑去,直将它的肚子都咬开为止。 斗犬打得越是凶残,围观者越是兴奋,方才把赌注押在落败者身上的赌徒们好像也因为这场面解了气,恶狠狠地朝那被开膛破肚的死狗吐着唾沫。莺奴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人们对它做出这样残忍的行为,想要上前将这可怜物的尸体护住,但却又没敢迈出这一步。狐狸也不出声了,躲进獐子皮口袋的深处,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场上只剩下三只斗犬了,莺奴不知道谁将是被拯救的那一个,焦急而伤心。人群的呼声越来越高,纷纷大喊着三只小狗各自的名字,都希望自己能够赌赢。莺奴见场上的气氛这样狂热,担心那冠军斗犬脱颖而出后,身价也会暴涨到自己无法承受的地步,到时候恐怕连最后这一只也救不了了。 如果担心存款买不起小狗,她其实还有一条路子可以搏一搏,那就是此刻下注。现在场上只剩下三只斗犬了,购买筹码当然也会更加昂贵;若是输了,就意味着她彻底失去了解救小狗的机会;但若赢了,她有把握能拿下冠军犬。 可是她怎能出钱下注呢,这岂不是太过讽刺、太过残酷了吗? 眼见着场上的三只小犬打得越发凶狠,她踌躇犹豫之中,眼泪都模糊了视线。莺奴并不是见了伤心事、就连头脑都会停转的人,她已经决定下注了,但不是此刻。 她要等着场上再淘汰一只,直到只剩下二雄争霸为止。到了那时候,若是买输了,谁也救不下,就等于不买;若是买赢了,就一定能救下胜出的小狗。这二分之一的概率要好过三分之一的概率,她的钱送到那个卖筹码的庄主手里,为的是救下它;下了注,自己也成了赌徒中的一个,但她愿意选择这条路。 很快,这三只斗犬里又败下一头,余下的两只都极其生猛,将这手下败将咬得面目全非,连面上的骨头都森森露出,眼睛、舌头都被吃掉了。莺奴十分难过,在心中为这小狗念了两句往生偈语,眼泪涟涟落下。 她捏紧了钱袋,绕过人群去做庄的老板身边,将一整袋钱塞到他的手里:“我押黑毛的小狗。” 对方打开绣囊数完钱,抬起眼来看了看她,为她的面貌呆了片刻,随后缓缓取出三个筹码送到她手里。庄主身边原本专注在看斗犬的赌徒们见状也都转过头来,看见此时花大价钱下注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从未在街坊上见过的美女,都有些好奇。 但现在正是斗犬的最后关头,莺奴的眼睛对两条狗崽分寸不离,其余人也就回过头去;她过于专心,没看见庄主捏着钱袋,悄悄地向侧方靠了过去。挡在庄主身前的人墙本来密不透风,但见状也给他让出一条路来,好像知道他这是要去哪里。 等莺奴围观中偶尔出神时,回过头去,庄主又已经坐回了原位,只是眼睛开始警觉地盯着莺奴了。他方才暂时离场,似乎是意识到这名到了最后才下注的美女赌徒有什么目的,因此给另外的主顾通报去的。 沙场上一只黑毛小狗、一只黄皮小狗,莺奴买的是前者,但现在已经位居下风,身上的黑色短毛都已经被对方咬得斑斑驳驳。莺奴在心中为它着急,有一刻甚至也想像其余赌徒一样为之大喊助威,但转念时又发觉自己其实并非是想救黑犬才下注在它身上;她起初对场上这两只小狗本该是同等慈悲的。 一想到这里,她突然羞愧难当,交出那笔钱之后,自己的心也跟着变了! 于是她沉默着抿紧双唇,透过泪眼去看最后的厮杀。仅剩的两只斗犬都已经疲劳不堪,偶尔停下来对峙的时候,两只狗的眼睛里都露出将死的绝望;两者紧盯着对方,唾液从牙缝里滴滴答答地落到沾满了血的地面,鼻头已不再湿润,粘着斑驳的灰尘。 就这样静止了片刻,场上的人已经不耐烦,对着两只狗大喊大叫起来。它们听见看客的呼喊,就像听到进攻的命令,突然像两团闪电一般冲着对方张大了嘴撕咬过去,随后绕着满场疯狂追逐,扬起漫天沙尘。 场上的气氛达到了最高点,满街人的心都为这两只垂死挣扎的动物牵着,好像他们的心也流着汗、落在地上、被叼着咬着在灰尘里摩擦。观众的视线跟着奔跑的小狗来去,头也跟着来回摆动,好像一层层怪异的浪。 黑犬已经筋疲力尽,体力上已经败下阵来。黄犬扑上前将它压在爪下,黑犬还用了全力伸出脸来咬对方的鼻子,几乎将那鼻头一口咬掉,但黄犬仍然强忍着剧痛将吻从它嘴里拔出,一口咬在黑犬的脖子上,拖着这与自己体型相似的对手四处乱甩。只是瞬间,黑犬就无法动弹了。 黄犬张开嘴,莺奴甚至能听见那狗牙从肉里拔出时“啵”的声音。它断了两颗齿,松口之后发出伤心的嘤嘤声,立刻从对手的死体旁逃开,到庄主身边邀功去了。黑色小狗的尸体染满了尘土,就这样寂静地躺在地上。 莺奴本以为自己早就能看透生死斗争,然而目睹那只黑色小狗倒在地上的时候,心口还是像遭到巨石重击一样疼得难受。黑犬落败,就意味着她谁也救不下来了。 她站在原地,还在茫然地看着那死在最后一关的小狗的尸体,围观者里已经开始了下一轮的较量——若干个希望买下优胜犬的看客已自动站了出来,在场内围成了一个圈。其余人从庄家的小伙计那里算了钱,渐渐从街面上散去,只留下二十来个人继续围观这无敌的斗犬崽子花落谁家。 第九章·蒙国毒瘴生紫云(中) 莺奴当然也还没走,用钱买不到,她还可以强夺;只要这强夺不会反而伤了人的性命,她就觉得有必要强夺。方才那庄家好像也看出了莺奴欲要拼搏着买下冠军的意图,但她输了钱,此刻已经没有财力购买小狗了;所以他看莺奴的眼神就已带着三分的警戒,担心她购买不成,要用暴力夺取。这算是赌博场上三天两头的事情,只不过庄家从没想过莺奴这样面貌温柔的美人也会出现在这种场合罢了。 庄家心中也早就有了几个卖狗的人选,方才大概就是去通知他们的;这是早就预定好的买卖,除非莺奴真的出了天价,价格高到能让余下的人心服口服,否则为了他的斗犬赌博还能在羊苴咩城接着做下去,庄家也是不会轻易把优胜狗卖给一个从未谋过面的异乡人的。 莺奴站在留下来围观的看客里,紧张地等着众人出价。但这行的人也都精到了骨头、滑到了屁股里,连出价也不会喊出声来,而是各自与庄家之间有一套暗号,这暗号就连在场的其余买家都读不懂。几个人一轮价钱出下来,莺奴愣是什么都没看明白。 庄家了解了每个人的预算,点过了头,随后扬声道:“众位的出价都比不上阿央枯的,还有谁加价么?” 在场的人听到“阿央枯”这个名字,面面相觑了一回,仿佛被无形的绸带绑住了嘴,都不会说话了,好像这位姑娘很有来头,是不能惹的。莺奴疑惑地朝着庄家方向看去时,只见一位年轻女子朝着这方提着竹笼来了。 “阿央”在白语里是女子、姑娘之意,“枯”字听起来又像是蛇,又像是药酒。如果这个“枯”字是蛇的意思,这女子的名号听着未免可怕。但这位姑娘神色自若地走来,一边走,一边轻松摇晃着手里的竹笼,似乎只是哪个普通人家的小女儿,一点也看不出她从哪得到“蛇”这个名字。 阿央枯踮着脚尖走到人群里来,张口是清脆的声音:“有谁要买这小狗么?” 见众人都不说话,阿央枯放下笼子,抬起头对着庄家说道:“替我把狗装起来吧,价钱按照我俩说好的算,这里是三包瑟瑟和一袋金子。”她说着,从腰边解下四只小包裹,送到庄家手里。 三包瑟瑟、一袋金子之价,莺奴就算花光身上所有财富也比不上。这女子是决心要买小狗的;而且从其余人的反应来看,阿央枯已经是这一行的老掌门,他们都知道阿央枯一出手,自己一定没有机会再把狗带回家去了。 庄家也很欣喜,接过了报酬,转身要替阿央枯抱狗。莺奴眼见小狗就要被装到笼子里,心急如焚;但看着阿央枯可爱的面貌,又怀着一丝侥幸,希望她将黄犬接回家去并不是为了让它继续在斗犬场上厮杀。庄主才要把竹笼的门关上,莺奴忽然从人群后面挤出来,对着阿央枯脱口而出: “你把小狗带去做什么?” 阿央枯顺着声音来处看去,其余人也都因为这一句生涩的白语,朝着莺奴看来。但阿央枯抬起眼睛看到莺奴的脸,就像吃到最毒的蘑菇,面上的神色瞬间变了三回。这神情莺奴记得,狐奴看到她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神情。阿央枯愣了一瞬,忽然用白语对着庄家和其余人厉声高喊:“抓起来,把她抓起来!” 莺奴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周围四五个肌肉精壮的赤膊男子扑到地上。她没料到会被人突然推倒,手中装着雪狐狸的獐子口袋猛地脱手飞去,害得狐狸在里面闷哼了几声,踢蹬两脚就叽叽哀鸣着逃了出来。她大骇,挣扎着要去抱回狐狸,只是被抓得更紧。莺奴不明白阿央枯为何对自己发出那样的指令,急得连汉语的救命都喊出来。 她默默使劲,方从一名男子手中将右臂挣脱下来,脑中就闪过电光火石的一悟。她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名字是莺奴,在吐蕃遇到的是狐奴,阿央枯的名字翻译成汉语恐怕就是蛇奴,这是他们这群奴隶编制名字时所用的公式。面前这个人也是那三十六名奴隶中的一个,她们是同一类人,她见过自己! 莺奴几乎是没想第二遍,就对着阿央枯喊出声来:“蛇奴,蛇奴!你不能杀我,我不会杀你的!” 刚说完这句话,阿央枯分开人群,一张圆圆的笑脸出现在莺奴面前:“怎么了,难道我害怕你说过‘抛不去此身,再开杀戒’的狠话吗,你要是认识我阿央枯,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随后,蛇奴的手就像獴子扑食一样揪起莺奴的衫,将她从地上拉起。莺奴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弱者,但她见过狐奴献身成佛的执念,害怕蛇奴会是另一个狐奴,不想让她的性命也丢在自己手里。况且对方到底有什么怪异的武功,她现在还完全不清楚;若是反抗得太过了,自己挨打还不算什么,如果蛇奴的功夫就像狐奴的幻术一样能够波及他人,在场的无辜群众都要一起遭殃。 莺奴被她一把提起,身子一直起来,她就反过去同样用力揪住蛇奴的衣领,对她用汉语正声说道:“我是在真心实意地劝你,并不是怕你要杀我,因为你杀不死我!我并不想与你争高低,不论你如何惹怒我,我都不会还手;可是如果你杀了我,等我活过来,什么都不记得,那时还会不会放你走就另当别论了!” 蛇奴的脸上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好像听到了世界上最莫名其妙的话语,拧着眉毛一字字地说道:“我杀不死你,所以才要杀你!” 她的汉语也很生疏了,但与狐奴相比要好上很多,这大概是混居在南诏的汉人更多,白语的文字也与汉语相通的缘故。莺奴说话,蛇奴大概都听得明白,也能勉强用汉语表达意思。然而就算如此,方才的这句话还是让莺奴疑惑了。 第九章·蒙国毒瘴生紫云(下) 莺奴急切道:“你难道忘记昆仑山的事情了吗,你忘了我那一次就已经被打穿了头、被你们吃干抹净了吗?如果你再杀我一次,我也依旧会活下去,我就是那个会活到最后的人,你不明白吗?!” 蛇奴听到这番话,像是被戳中什么恼怒的点,一拳抬起,朝着莺奴打了过来。而莺奴的拳脚功夫几乎要和秦棠姬池小小这样的魔头齐平,只要她不低头,任谁都不可能在拳脚上占她的便宜。蛇奴的这一拳还没挥到半路,莺奴就已出手,正色拦下蛇奴的这一击:“不许打我!” 周围的看客见莺奴敢于违抗阿央枯,都有些震惊,缓缓地从四周退开。两名女子如今对称地站着,都露出气恼而冷酷的神情,仿佛两座怒神的雕塑。 没有人能说清楚阿央枯是什么时候成为羊苴咩城人人认识的女孩儿的。她没有爹娘也没有家,白天出现夜里就消失。普通人最常见到她的地方,就是这些斗鸡斗犬的场面上;有人说她是巫医的女儿,见过她出没于医蛊人家,会搬着养蛊的瓦罐出现在街道上,但谁也没看见这些瓦罐被搬到了哪里。 阿央枯买斗鸡斗犬,这是这一行的人最怕的事。看到小黄犬被装进那只竹笼,心焦的不只是莺奴一个。她买鸡犬的钱据说是南诏的小王所出,但人们这么说,也只不过是因为见过她出现在小王府门前,人们所见的她的社交圈里,大概唯有这一位能够出资供她挥霍。有人说她实为小王的进武小王妃,夜里宿在小王的宫中,但这话也没有任何人能够证明。 售卖美玉的人,当然愿意把玉卖给出价最高的人,阿央枯就是这出价最高的人。但真正爱玉的人,更在乎那美玉的去向,希望这颗美玉被买回去以后,会成为美人腕上的镯子、公子头上的抹额,唯有如此,才肯把玉拱手卖掉。斗鸡的羽毛多艳丽,赛马鬃毛像银丝,斗犬的白牙似尖刀,若要其余买家来看,这些玩物不单单价值千金,若是买回家去,他们能将这些宝贝当成儿子看待。 可是谁也没见过那些被阿央枯买去的动物最后到了哪里,就好比夜黑之后谁也不知道阿央枯本人去了哪里;只要动物进了她的笼子,第二天起就会从南诏的大地上消失。 她将这猛犬宝鸡卖到了大山外面吗?卖给了汉人、蕃人,还是真腊商人?然而那些都说不通,没人见过她与这些人来往,动物们的去向始终成谜。也有人欲图跟踪她、恳求她转手把动物卖给自己,可是每次跟着她走到城外某座山脚下时,就会无一例外地跟丢,到最后依然毫无所获。 她的事情在胆大的年青人那里流传得很广,苗蛮推崇女子的胆魄,因为她与众不同,所以激起很多人的兴趣,想与之交好。白天的时候有幸见了她,向她求爱,便会得到她“夜里跟着我回去”的答复。可若是真的跟了去,第二天就再也不会出现在太阳下面了。儿子和哥哥失踪了,人们为此去报官,陀西判官们也管不了她,好像害怕她。 既然治不了她,时间一久,阿央枯在这个城里就成了活的鬼神,人人都要敬重她,防止惹怒阿央枯而招来厄运。蛮人重鬼神,山区的部落深信巫教,常常将真实的人塑成神像来崇拜,阿央枯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也只差被雕刻成香木偶像摆到桌上供奉了。孩子撒野,母亲们就会拿出阿央枯来吓唬他;青年在外玩得太晚,回家也要被父母训斥着了阿央枯的魔。 就是这样一位半人半鬼的女子,人们见了她都不敢说话,而这素未谋面的美人却敢顶撞阿央枯,不由得让人好奇又害怕。阿央枯第一眼见到莺奴时,那眼神像是见了比自己更恐怖的东西,所以这名陌生女子到底是什么人? 莺奴与她对峙了片刻,见她没有放开自己的意思,继续说道:“我的师父走之前,吩咐我去杀六个人,但没有告诉我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只说如果你要杀我,我就要杀你。你方才已经对我动了杀心,但我不是来杀你的,我宁可违背师父的命令,也不想害死别人;这样的错事我已经做过一次了,已经再也没有什么杀戒可破。 “你也不要执着于战胜我,方才我已经说过一次,我不会死去,所以总有一天你会比我先死,我就是那最后的胜者。其余人想杀你,我无权去管,你们愿意互相残杀,那就去吧!” 蛇奴听了她的话,脸上只是露出越来越气愤的神情,怒吼道:“哪里来的自信,我有的是办法关住你,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永远活在地狱里!” 莺奴瞬间语塞,蛇奴这句话将她冻结在了原地。是啊,如果不杀掉她,只是将她永远囚禁在某个地方,让她永远受苦呢?她也知道自己身上的饥饿、困苦、痛痒都是真的,如果不让她死,她的永生反而成了对付她最大的弱点! 蛇奴捕捉到了莺奴这一瞬的失神,邪魅一笑,用白语说道:“但我今天放过你了,我带不走那么多东西。你只要还在羊苴咩、还在南诏,还活在大地上,我都能找到你的!” 她才说完这番话,身旁就有围观者发出惊骇的大喊:“阿央枯,你不能放过她!” 那人的话音才落,众人朝着他所指的地方看去,只见那半开的竹笼子里已经没了小狗,只留下滴滴答答的一串血迹,从竹笼子一直延伸到街角的石阶,莺奴的雪狐狸正扑在黄狗的肚子上大快朵颐。 谁也没察觉狐狸是什么时候把斗犬叼走的,但竹笼附近显然发生过一场厮杀,只是因为蛇和莺在这里争吵才没被人注意到。此时看去,黄狗的内脏都已经被吃空了,一双伤心的眼睛无神地睁着,舌头和牙都露在外面,鲜血顺着石阶一直流到地上。狐狸似乎发觉人们的目光正朝这边汇聚,心虚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整张脸都是鲜红的狗血。 第十章·壮士大冢出红蟒(上) 莺奴见状大惊失色,狐狸总在她不注意的时刻做出野兽的举动来,这回是给她惹了大祸了。她有时完全分不清狐狸究竟是真正的动物还是狐奴的化身,当然更可能是狐奴的法力渐渐失效,这动物身上的人性也逐渐消散了。她这才想起一开始狐狸就是因为闻到狗的气味才将她往这里引,是她自己自作多情、非要把这一举动解释成某种暗示。 她自己也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蛇奴则更加意外,回过头重新揪住莺奴的领子,咬牙切齿地用汉语说道:“你坏了我的事!”这头一说,另一头围观的人们已经朝着狐狸涌过去,欲图将之捉住。 狐狸就算不是人变的,能无声无息地咬死优胜的狗王、在这里快活吞吃它的肉,必然不是能被人赤手抓住的凡种。而且狐狸生性爱演,看见这黑压压的人潮涌过来,还故意露出犯错后悔的表情,丢下狗尸蹦开了。 方才坐庄的斗狗场主人也大为气愤,虽然知道这小狗落到阿央枯手里也一样没个好下场,但眼睁睁看着它被另外的畜生吃掉却实在诛心,不由得用白语对着场上其余人大喊道:“我要她赔!” 于是场上几十人又纷纷折回头来,要对着呆在原地的莺奴动手,但却被蛇奴一把拦住。只听得这位姑娘说道:“狗的钱我已经付了,这是我的狗,不必你们来操心。谁也别报我俩的私仇,我必亲自来报。” 蛇奴说完,推开莺奴,回头将沾满了血的竹笼子一把提起,瞬间就消失在闹市街头。 留在街上的众人看到阿央枯被激怒离去的模样,反而回过头来打量莺奴到底是何方神圣。莺奴自己心中也乱得像麻,连背上的虎皮也不要了,慌忙小跑过去捡起落在地上的獐皮袋子,一边踉跄着朝狐狸消失的小巷挤过去,把围观者甩在身后。 他们当然不可能放过莺奴的。这些年来,他们所知道的、遭到阿央枯惩罚的都是些春情泛滥、不知深浅的毛头小伙,听了她的诱惑才自讨苦吃;莺奴却不一样,这女子似乎早就知道阿央枯的身世,阿央枯也害怕她!若是能拉住这个美女,从她的口中问出点话来,阿央枯的谜团就会解开,他们或许就能治住这名妖女了。 人们对阿央枯的态度就是这样矛盾。如果将她永远当作不能触碰的活鬼也并非不可,但她的谜底只要刚露出一个线头,就一定有人想去扯一扯;这就是人的好奇。而此时露出的这个线头甚至不是阿央枯自己的尾巴,而是一个外乡人的舌头,扯了也不会拉痛阿央枯的神经,不必担心惹怒了她、招来灾难。这样的线索,乡里人怎么会放过呢! 莺奴朝着狐狸追去,几个白蛮男子鬼鬼祟祟地跟踪着她。狐狸的脚步很快,身型又小,或许早就躲藏在哪个人眼不能看见的角落里了。她焦急地从街巷上小跑走过,拿蕃语和汉语轮番喊着狐奴的名字,穿行于逼仄的屋缝里。 这些白蛮人也不蠢,莺奴这头还在独自寻找,已经有四五人带着渔网从莺奴前面绕过去,先她一步去搜捕雪狐狸了。羊苴咩城屋舍林立,窄巷里幽暗昏黑密不透风,一只小小狐狸能躲藏在任何地方;而对这里的地形,这群白蛮人总比莺奴来得熟悉些。 等莺奴高喊着狐狸的名字,穿过数个街区,来到壮丽瑰美的南诏小王府门前时,两个人先从背后将她的双臂剪起,前面再走出五个短小精悍的蛮子,手里正提着肚子吃得滚圆的狐狸。 狐狸见了莺奴,面上露出惭愧的神色,一边发出婴儿般的哭声。 莺奴此刻若想挣脱身后的两个男人,何其简单;但狐狸落到了他们手里,她就不敢轻举妄动了。蛮子们也都知道对付莺奴不能直接上手,因此早就算计好了狐狸。 她被几个普通人捉在手里,心里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鱼玄机的面貌。所谓心思如天马泥鳅究竟是怎样一族人,她现在明白了。 这些蛮子一边抓着她和狐狸,一边围在一起商量了片刻,不时地伸出手对着王府大门指指点点。莺奴从听懂的只言片语里,猜测他们是想把自己送到小王的府上定夺。 蛇奴说过要他们别打她莺奴的主意,但送到小王府上算不得是打了莺奴的主意,她扰了人的生意,本应该扭送到陀西官那里去,送到小王府还算是优待了她。而且小王与阿央枯又像是有交情的,押到他府上应当稳妥。 这几个凑热闹的蛮子里有一个在王府的保安官里有亲戚,群蛮顷刻找来这人,要他把情况通传。府里人对阿央枯的事情好像一直尤其敏感,用她的名字做敲门砖总是万无一失的。 果不其然,门里片刻就送来口信,要众人把莺奴引进府里去。这群汉子闻命,才把莺奴押到门内,立即闪出几个王府的苴子兵,将莺奴的手臂一把夺过,把那几个外面野汉赶出去了。赶人时,连狐狸也没要,连人带狐统统关到门外,铜锁当啷落下,就把莺奴和狐狸分开了。人和狐狸都受了惊,那几个汉子被推搡出去时,狐狸便一脚蹬在人脸上,从包围圈里逃了出去。 莺奴大骇,回过头望了几眼,对着那几个苴子兵惊恐万状地喊道:“狐狸,我的狐狸!”她再多也说不出完整的白语了,只能反复大叫。这些王府兵哪里管她说些什么,只管把她带到小王面前就完成了军令,莺奴再怎么喊也是他们的耳旁风。 她当然也可以一拳打翻这些人,跳出墙去带着狐狸逃之夭夭;但面前这座宫殿可不是随便哪个平民的住所,这是南诏王的王弟居处所在。他们倒是奈何不了一个不死之人,但她身为蚀月教弟子的身份若是传了出去,被针对的就不止她一人了。 所幸她耳后没有月痕,此前又一直低调,如果没有特意打探她底细,最多只能听出她有长安口音,仅此而已。 第十章·壮士大冢出红蟒(中) 这群苴子兵一言不发,押着她穿过重重宫门又绕过庭园。莺奴始终睁着一双惊惶的眼,在后宫贵女们的注视下向着庭园深处挪去。她最终被士兵们带到一间避暑的小舍里,四周看起来少有人迹,芍药花和杂草长得一样高。 莺奴被用力推进门内,抬起眼时,只看见这看似狭小的竹舍里,早就密密麻麻地列着三排铁甲苴子兵,手中兵刃寒光耀眼;这满屋杀机的尽头,坐着一名衣裳艳丽、面貌沉静的男子,年已近不惑。 这是南诏国的小王、皇帝异牟寻的胞弟——湊罗栋。 若是平时,看到这样乌云压城般的场面,莺奴早就吓得说不出话了;但此刻的她却已经和过去不同,想到狐狸此时还留在宫外,急切之情早就超过了恐惧,进门的瞬间,莺奴就对着座上的小王条件反射般喊出两个字: “狐狸!” 一位穿着尊贵的下属立刻对着莺奴用汉语怒吼道:“放肆!” 莺奴心里一惊。他们早知道她是汉人! 静坐在高座上的南诏小王缓缓开口:“你留不住那东西了,阿央枯想要的东西,谁都要不回来的。”他口中所说的是略有些生涩的汉语;却也不奇怪,这是南诏的王族,王弟兼任外交官,会说汉语乃是份内的能力。 莺奴道:“王知道我是谁?” 湊罗栋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我见过你,但那时你还年幼。坐在掌门怀中,面上遮着绀纱。” 莺奴的面色马上变得呆滞。 对方继续笑道:“很多年不见,你还活着,掌门赌得不错,他或许能赢。” 莺奴的眉毛微微皱起来,随后扬声道:“请王告诉我那位‘掌门’是谁!只要王肯透露,我做了什么错事,一定认罪伏法,任凭贵人以国法处置我!” 湊罗栋听了她的话,先是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后哈哈大笑起来:“你已忘了!你连自家的主人也已忘了,还在这竞赛里纠缠么?你图什么?——你想套我的话,我也有问你的话。你说了我想听的,再来交换你想听的。” 莺奴不解,自己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忘了,面前这位王爷还有什么能问的呢? 他没有理会莺奴疑惑的神情,身体从王座上微微探出,用一种十分关切的口气说道:“……你都杀过谁?”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声音一沉:“王为何有此一问?” 湊罗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随后对身旁的人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其余人全都退场。手下不安,但反复看了莺奴几眼,确认这女子面貌温柔,不像是个杀人的,这才带队出去。 他确认竹舍里终于只剩下他和莺奴二人,身体重新靠回到披着虎皮的座上,用瘦长的手指敲打座椅,慵懒地说道:“莺奴,你不记得你的主人,这我不去好奇;但你也不记得阿央枯了么?这是头很犟的水牛、愚笨的鹭鸶,见过她的人都不会忘记的。她很小就来我身边了,我让临近部落的巫医照顾她的起居;照顾她和蟒。大蟒有多么难养,她就有多么难养,从来不肯进我这盖着琉璃瓦、种着芍药花的笼子来。你要是见过她小时候的模样,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莺奴的语气就有些闷闷的恼怒:“我没有见过她。” 湊罗栋发出一种恍然大悟的笑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你为什么没有见过她?” 莺奴沉声道:“小王想必知道那年在昆仑山上,我是第一个败下阵来的,什么都没有看见。” 湊罗栋颇带深意地说道:“我不知道。阿央枯的嘴就像她的身子一样不肯张开,张开了里面就是白花花的獠牙,流出来的都是毒汁。她什么也不愿意对我说,只是无声地从高山上回来;这姑娘早就不听我的话了!但四年过去了,她还在那竞赛里不可自拔,见到一个就会杀一个。你瞧着吧,你只是运气不好,头一个钻进她的蛇窝来。” 莺奴十分难受地站在原处,良久,有些踌躇地问道:“她是小王的‘奴隶’么?” 湊罗栋立刻睁大了眼睛,否认道:“当然不是的。我怎么会把她看成我的奴隶?你觉得她像我的奴隶?若是本王的奴隶,情事就轻松很多,我要把这条小红蛇关在笼子里。但她太强了,会要了我的命;可那样也不坏,我们南诏女人应当是这个样子的。” 莺奴只觉得心里闷闷的,脸上也有些红,瓮声瓮气地说道:“小王不该对我说这些!” 湊罗栋笑了起来,整个竹舍都像在为他的笑声震动,竹缝间发出不同寻常的嘻嘻声,好像舍外正聚着九百鬼魂。他笑够了,面色便渐渐变回最初那种怪异的关切:“——你杀了谁?” 莺奴抬起眼,与这位王爷对视片刻,两者都不肯撤走视线,好像两把尖刀抵在一起。湊罗栋看了一刻,开口一字字道:“阿央枯的嘴巴撬不开,你的嘴巴也撬不开。但没关系,总有一个人会说的。等死到剩下最后一个,一定会说的。” 莺奴突然开口:“我杀了狐狸。” 湊罗栋闭嘴沉默了瞬间,然后爆发出欢快的笑声,鼓起掌来:“妙啊,妙极!蔡邦氏那样耀武扬威,输在你手里,你很了不起。那个人愿意花一万金买你,真是有眼光。” 莺奴胸中始终垒着一块石,湊罗栋越说话,石头就垒得越高,压得她快要透不过气来。她强忍着这股不快,几乎将声音压成了一条线:“王从我处到底想知道什么?” 湊罗栋又靠回到那张虎皮上:“听故事是我应得的回报,我为此付了钱。阿央枯不想回报我,我由着她;但她若是死在某个故事中,也是她的命数;有一天我会从别人嘴里听到她的死状,因为我付过钱。” 他转过头见莺奴仍然愤懑地站在原地,悠悠说道:“你不明白?我什么也不要你做,只是把阿央枯不肯告诉我的事情说上一遍。你说上一遍,我就会让你走的。” 第十章·壮士大冢出红蟒(下) 莺奴依然带着略有些气恼的神情看湊罗栋的脸。她忍耐了片刻,最后盘腿坐到地上,开始把狐奴对她讲述的那个故事慢慢地复述出来。她说得远没有狐奴那样动情,只是寥寥数语就说到了所谓的吃象之事,湊罗栋在这里打断了她。 “你停停。狐狸有没有告诉你,吃你的第一个人是谁?” 她回答:“没有。”这问题很是冒犯人,可提问的是南诏的小王。 湊罗栋捻着胡子笑道:“是阿央枯。你讲故事并不认真,我不知道你是在敷衍本王,还是知道的信息太少。现在我将细节告诉你了,你从头再讲一遍。” 莺奴显得更加郁闷,说道:“我不愿。” 湊罗栋道:“你需知自己不说,也会有别人来说。如果这讲故事的最后不是你而是别人,就意味着你输了竞赛。如果你赢了,还会不得不将这故事从头到尾讲好多遍,如果讲不好,你会吃苦——阿央枯就是因为不肯讲故事,即便赢了也会受难。” 莺奴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重新开始讲。她复述一遍,不仅仅是讲给湊罗栋听,也是讲给自己听,以此梳理故事中她过去可能遗漏的地方。足足小半个时辰过去,直讲得口干舌燥,所有记得的细节她全都讲完了;湊罗栋听罢,不置可否地露出一个深奥笑容,用手指继续敲着虎皮的座椅,良久后说道: “还不够好。” 莺奴的目光已经变得委屈起来,她的眼睛里露出一种不可置信的疑问神色,身体也情不自禁地向前倾着。她能说的全都说了,除了未曾透露自己的师父是秦棠姬以外,记得的多数事情她都事无巨细地讲出口了;这样都还不能让他满足,他究竟想听到什么? 湊罗栋朝着她双瞳的深处看去,淡淡地说道:“坐在你对面的是个听故事的人,不是史官,没有史官会穿这样的好衣裳、戴这样的翡翠。我们想听的难道是史书里的话么?”他自问自答地摇摇头,随后续道,“我不要听你猜测自己是洛阳还是长安的汉人,我也不想知道狐狸是哪里人;我甚至不会追究他是男是女,他最好既男又女,又何妨非男非女——莺奴,不如现在由你来坐一回我的位置,我来替你讲阿央枯的事吧!——这故事或许有朝一日也会通过你的嘴传到别人那里去,我不想你到时连一字都说不出,让阿央枯沦为惨惨‘手下败将’四字,我会不高兴。” 说罢,他从王座上飘然而下,走到莺奴面前,将她从地上一把拉起。莺奴惊惶中被摁到了虎皮椅上,身体都还没坐稳,面前的异国之王已经悠然开口: “莺奴,你从哪里来?” 莺奴面上的惶惑更深,她最不明白的就是这一问。然而狐奴也早就说过,谁又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一切往事都来自于他人之口,谁也没机会看到自己从彼世降临此世时的场面,不明白自己从何而来,不明白自己为何在此。 湊罗栋接着问道:“若有人问起来,你该怎么回答?” 莺奴张着嘴,但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便不急不缓地开头: “我们南诏国北方有一座出名的深沼,所有的彩云和毒蛇都是从那里爬出来的,沼泽的草丛里堆满了雪白的蛇蛋。运气不好、一直没有子嗣的男女,会在新月时跋涉到那里去,在毒蛇的巢穴边上求子,并且拿走一个蛇蛋;如果得了孩子,就把小蛇还回来,如果失败,就把小蛇杀死。 “我的妻子与我不乏子嗣,但想要一名女儿。日夜苦盼,到了我们成婚满十年这天,我的爱妻带着我前往求子的蛇沼,向毒蛇祈求得到一名小千金。我与她虔诚祈祷、在水边热切欢爱,等到夜色褪去时分才穿衣离开。我这位结发的进武王妃涉水去草窠里捞取蛇卵,在那时手腕被蛇狠狠地咬了一口。 “我已来不及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如愿怀上女孩儿,三日后她就凄惨死去。从那枚蛇卵里孵出一条赤色的蟒,蟒的嘴里含着一个小婴儿;阿央枯就坐在那蟒蛇青灰色的信子上被吐出来。 “她生下来,讲一种外族的语言,与我们不亲密,只和红蟒一起躲在幽僻处。他们是同卵所生,如同一对姐妹。阿央枯受了委屈,就躲进红蟒蛇的牙床里,蟒蛇则躲进水沟里。 “我的王妃之死换来一条红蟒蛇和一个不会说白语的小丫头。我当然想将他们养在宫中,可是人人都把王妃的死迁罪于他们,我不愿他们受这样的责备。我的皇兄准备攻打唐朝的剑南道,我也要出征,无法将他们留在身边,因此送到了附近部落里。 “等我回来,国都从太和城变成了羊苴咩,王宫已经被封了起来,家仆们都搬到了别处。皇室费尽辛苦终于在羊苴咩城安定下来,我想起了阿央枯和她的蟒蛇,到山中寻她,她已成了俏丽的少女。我邀请她到首都去,请她住在铺着丝绸的帐子里,她不愿意。这些老土的部落长老们将她也教育得不解风情了,我因此降罪于他们,但已经长大的女人不会再变回小孩了。 “我带走了她的红蟒蛇,因为蟒蛇没有毒牙,力士将它装在筐里背走了,阿央枯因此不得不跟到羊苴咩来。她成了五尺高的女人,无法再躲回姐妹的口腔里,要想躲着我,只能靠自己的双腿逃开。我们将蟒关在水晶的箱子里,替它用丝绸擦身,以香水滋润,将它周身填满芍药花;但它没有享受照拂的福气,死了。 “红蟒蛇死时,阿央枯头一次同意委身于我,条件是让我做下保证,无论花费几何、拿什么做贡品,都要永世供养红蟒蛇的魂灵。不但如此,她还要令它死而复生,要求我找到一条更为庞大的红蟒蛇送到她面前。 “我从北方的沼泽为她引来一条血红的母蟒蛇,红得好比丹炉里飞出的红龙。她见了红龙蟒蛇,将它关进盛着死芍药和姐妹尸身的水晶笼,看着它将尸体一口吞进肠里。阿央枯回过头来笑道:‘这就又活了,又能动了!’她前夜已经献身于我,以此换回了她口中蟒蛇的复生,认为已经仁至义尽,所以带着红龙蟒蛇,沿河离开了王府。” 第十一章·山鬼妆残薜荔香(上) 莺奴听到这里的时候,那不快的感觉已冲上头顶,忍不住低声说道:“可她如今也不过十五六岁罢了!”——若湊罗栋纳她更在昆仑山一战之前,那她其时不过十一岁而已,这个年纪就做了女人,实在太严苛了。 湊罗栋在原地踱着步,抬头看了她两眼,露出十分温和的笑容:“这又如何呢?我不信这世上哪个主人对自己的女奴不抱着几分怜爱。你也有自己的主人,曾坐在他的怀里,他难道不曾疼你?” 莺奴的脸登时变得通红,她用慌乱的声音说道:“我已忘了。” 湊罗栋因而回应道:“你不该把主人的恩情也忘了。需知道你活到今日全靠他的慈爱,连性命也是他的、功夫也是他的;你的美貌和青春难道只是你的东西么?那也是他的。奴隶杀掉主人是最不应犯的禁令,其次是忘了他。” 莺奴心中的那阵不快又浮上来,而面上的红潮逐渐退去。她沉默地垂首坐着,望着湊罗栋来回迈着的步子。 那位主人究竟是谁?湊罗栋说那是一位“掌门”,蔡邦氏的公子则说那是蚀月教的人,益喜旺波则提起过在长安见过她身边有一位面貌美丽的公子。她的主人是这样的人么? 莺奴还陷在混乱的思绪中,对方已开始继续讲述阿央枯的往事。 -------------------------------------- 她本来带着蟒蛇头也不回地从王府逃出去,欲图不再见我。可她马上发觉这是行不通的,红蟒蛇不是牛和狗,不吃草、鼠和稻谷,红蟒蛇吃的是山羊、犀牛和大象。你若是见过我们国家的茫蛮人,就知道水田里劳作的不是水牛,而是耕象,这样的耕象它能一口吞掉一头;红蟒蛇的腰粗壮得像盘龙柱,平时不吃到羊和马就会发怒。 羊苴咩城什么都有,她可日采十头羊、月购一匹象,只要她有钱,羊苴咩城什么都可以卖给她,这就是我们的都城。可她没有封地也不是王族,既不做官也不经商,什么都买不起。她才十一岁,能用什么去换钱呢?我已给了她一条明路,她不明白就是在装傻。 所以她最后回来找到我,提起我与她的约定,这约定仍然有效。可阿央枯就是整个云南嘴巴最为坚硬的鱼鹰,哀牢山里最难驯服的野猪,即便答应我的要求,她也可以随心所欲地不履行约定。我每月供给她五袋黄金之数,这已远远超过了我正宫妻子的开销,惹得女人们为之妒火燃烧;但她每月收着这样多的月俸,却很少来我的寝宫,总是很不乐意服侍我,我若不满,她还会生气。 阿央枯拒绝起我来,就像狸猫弓起背对着人叫。她声称已经学会了操纵生死,只等着一个机会,要我小心自己的言行——你相信么,她原是一个奴隶,却敢这样对我说话!她说自己能唤回已死的灵魂、打破生者的桎梏、令幻象九九归一,一切活在世上的东西都要留心她的喜怒,不要在她这里招惹是非,这其中也包括我。 我了解她的能力从何而来,因为她来自北方的求子沼泽,我当初用正宫进武的死换回了她的生,她就是站在死生边缘的那位女神,诞生的那一刻也开启了死的门;但她所说的唤回死者之灵究竟是什么能力,我一直存疑。 阿央枯不在王府的时候,就隐藏在羊苴咩城外的树林里。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树林的哪一角,她很可能就和蟒蛇一样盘桓在高枝和浅水边睡眠,这小女子的行踪就连高山上的猴子也摸索不透。她整月整月地躲在不见天日的无人之处,为那操纵生死的法术废寝忘食,能避开我一日就是一日。 我生了气,派人去城外搜捕她,只能在昏暗的树丛里找到堆积如山的白骨,那就是她和蟒栖息过的地方;蟒能闻到生人的气味,早早就带着她逃开了。 除了白骨,他们栖息过的地方总是摆满了瓦罐。我认识这些瓦罐,巫医们饲养毒蛇和蛊虫用的就是这样的瓦罐,身体大而罐口小,砸碎就会迸出成千上万的毒虫。那些罐子都已经被打碎了,我不知阿央枯把里面的毒虫弄到了哪里。我的苴子武士再勇猛,也害怕无孔不入的毒虫,对阿央枯的忌惮更深;我命他们潜入到沼泽和湖水里去找她,他们不肯。你可知道云南的毒虫有多么毒?我的妻子就死在它们的口里。 在山里搜不到她,隔月她来王府取钱的时候,我终于守到这条小蛇,将她拉到花园里无人的地方;这姑娘马上露出恼火的神情。 我拉着她的手告诉她,她若是等着那施展生死法术的机会、等着验证自己的实力,那这一日马上就要来了。这命中注定的一天是见龙二年的三月十五,此夜昆仑山上将升起瓦罐大的血月亮,这就是她的夜晚。 她从我处得到这个消息,什么都没对我说,第三天就带着红蟒蛇匆匆赶赴昆仑山,坐的是我们南诏最俊丽的马匹;红蟒蛇单独乘着一驾牛车,肚皮盘在碧绿的织锦上,沉得就像一座金山。 你那时几岁了,莺奴?十一岁,十二岁?我这小红蛇只有十二岁,她竟从昆仑山活着回来。 我也不知她是何时回来的,但终于又在羊苴咩城里悄悄捉住了她,向她询问山上的情形,她不愿说;我哄骗她许久,用珍珠和宝石赏赐她,她都不讲一字,但露出一种十分愤懑而仇恨的眼神。 但我也不能逼迫她,起初是因为怜爱她,直到今天我又看到你,莺奴!从今天起,我若是不再逼迫她讲述当夜之事,那是因为我害怕她的法术。她能起死回生,因为我看见你站在这里。 可你要是以为我会舍不得她继续在这竞赛里游戏,那就错了,因为我是她的主人。她整天说要杀死我,要用武力打败我,那都不能改变她是我的女奴这件事。我为她的命付了钱,她活着就是为我提供娱乐,而你也一样,莺奴。 第十一章·山鬼妆残薜荔香(中) 莺奴全程拘谨地直坐在虎皮上未曾动弹,等湊罗栋说完时,她浑身筋肉僵硬,好像听了什么诛心之语。然而沉默片刻,她从那张高椅上决然走下,对着湊罗栋行了一个汉地大礼,高声道: “既然我身为奴隶,不能忘记主人的恩情,那莺奴在此恳求王爷告诉我,我当年的主人究竟是谁!” 湊罗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像是在仔细品味她此时的神情。品味够了,他照旧抬起脚在竹舍里悠悠漫步,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不会告诉你的。——我原本想告诉你,但现在不想了。” 莺奴的脸色马上变得急躁,但对方似乎就在等着看到这张急躁的脸;她的神情一旦变得焦急,对方马上就笑了: “第一是因为你没把故事讲好,我没在你这里听到我想听的,……” 他顿了一顿,直直盯着莺奴焦虑的眼睛: “第二是因为我想知道,如果你弄不清那个人是谁,你的故事是不是会变得更有意思——奴隶不知道主人的名字,这多好玩!我盼着你杀了他。” 莺奴的喉咙都噎住了。她手中的信息其实已经非常多,如果想找出这个主人来,只要到了长安,随便找一名北方阁的主事来问——甚至不需要特意去问——立刻就会知道真相。可她果真有刨根问底的必要么?先前她就已经怀疑过,寻求十二岁之前作为人的记忆究竟有无意义,毕竟若得到的结果出乎她的意料,她还要为这已然过去的岁月买账。 她原可以不去理会的! 可自己如今的境地是,只要她到了长安,就算不想追究,也会被迫知道那个人的身份。如果她成了新的蚀月教主,会选择杀掉这个人吗? 但是话说回来,她能成为新的蚀月教主吗? 她还兀自愁思满腔,湊罗栋忽然开口:“你可以走了,留在这干什么?你忘了狐狸了。” 莺奴猛地回过神来,这才想起一开始被甩在门外的狐狸。湊罗栋都那样说了,她还十分谨慎地看着他的眼睛确认了三遍,确认对方确实放她离开了,这才行了礼,撞出门骇然奔走。竹舍外仍然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南诏苴子兵,见她满头是汗地逃出门来,门里的南诏王爷面带微笑,背手朝外看着。 莺奴一边向宫外逃去,一边不停回忆着湊罗栋所说的每句话。他口中阿央枯的故事显然被有意扭曲过了,不可能每个细节是真的;而且最重要的是,湊罗栋没有明确地说到蛇奴究竟修炼了怎样的一种武功,或许他自己对此也一无所知。 缺失了这一块,湊罗栋所讲述的阿央枯的故事,只不过是一段情事,对莺奴而言除了使她脸红以外就没有别的了。他既没有说到蛇奴真实的来历,也没有说到昆仑山上的往事,只是确认了狐狸口中的“奴隶”二字是真的。然而这确认又令她更加错乱,这奴隶不是面上带着炮烙的奴隶,而是头上插着芍药花的奴隶;但那溺爱就是虐待、珠宝就是枷锁,蛇奴的痛苦比起狐奴还要难熬。 既然如此,狐奴说过在她出现时,所穿的是华美衣裳、戴的是沉重首饰,那会不会曾是她的枷锁呢?幸而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除此之外,整个故事里最令她在意的就是那条红蟒蛇;蛇奴原本来去自由,真的会因为一条蟒蛇而甘愿献身吗?又怎么会有和蟒蛇一卵同胎的人呢? 她在听的时候,就已经模糊地知道湊罗栋口中的北方求子沼也并非蛇奴的诞生地,甚至是否有这样一个沼泽都十分可疑,湊罗栋只是将蛇奴的来历神秘化了。他曾说“她生下来,讲一种外族的语言”,这外族的语言显然不是蛇的语言,而是汉人的语言。 如果蟒蛇是和她同来的,那么这条蟒蛇也是从洛阳被卖过来的。洛阳怎么会有大蟒蛇,这种粗壮可怕的大蟒蛇只南方才有;蛇奴与之感情深厚的原因,湊罗栋也算是提了一嘴,那是因为他们从小生活在一起,就像姐妹一般。 这难道不古怪么,人与蛇怎能情同姐妹? 莺奴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想,只是不能确定。 她当然也可以不去追究蛇奴的过往,只把她当成一个危险的对手,干净利落地杀掉这个人。但经历过狐狸的大灭顶祭之后,她明白在这个游戏里厮杀的人并非只想简单的追杀敌手;他们会从昆仑山之战中幸存下来、活到今日,心里都已经有了难解的忧结,正如她自己踏上这条道路,就是因为最初太想知道自己是谁;而其余人继续杀人,是为了解开心中的死结。 如果她想说服蛇奴放弃追杀,或许有必要追究那段过往。蛇奴委身于湊罗栋的原因就是她的心结之一,而那条蟒蛇的真相并不是湊罗栋所说的那样——在整个故事里蛇奴只笑了一次,那就是蟒蛇复活的时候;蟒蛇是蛇奴活在世上的唯一理由。 这些奴隶的主人们非但在功夫上训练他们,也在精神上扭曲他们,使得他们的心灵或在昆仑月夜前就已经缠结起来,那怪异的竞赛成了解脱的出路;奴隶们沉湎其中是因为想要解脱自己,而未必是为了取悦主人——虽然到最后,他们仍然是主人们的玩物。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组织,怎么会发明出如此邪恶的规则?而且这组织似乎是蚀月教内的势力,但其中的权力分布也不尽然落在蚀月教内,其中的玩家显然比蚀月教主的地位更高。 像蔡邦贵族和南诏王这样的人,就连师父也不会去强行招惹的,因为强悍如她,也知道一些人招惹了最多吃个败仗,而一些人招惹了是会毁了蚀月教的。别看秦棠姬很少管理教务,不像个心思玲珑剔透的人,但也不做引火上身的事。 秦棠姬做教主很不认真,回家不提教内的事,并且从来没有带莺奴去过北方阁,所以莺奴不知道蚀月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教派;只知道它并非邪教,教众众多。既然如此,教内这个诡异的组织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十一章·山鬼妆残薜荔香(下) 按现在的线索看来,蚀月教内至少有一名主持这场游戏的“掌门”,这个人同时也是自己的主人,按湊罗栋的说法,这位主人曾花了一万金购下她,因此自己就是蚀月教方面的奴隶;而其余的奴隶则分卖给有权势的贵族玩家,当奴隶们长到一定年纪的时候,主持游戏的人就会号召所有人进行竞赛。 在游戏里输掉的玩家当然是要亏钱的,三十六名奴隶就会有三十五名输家;她现在还不知最后的赢家究竟能赢到什么东西,但从目前看来,这些买家们似乎都并没有过分在意奴隶的死活,他们花费万金去培养这名奴隶,为的只是最后听一段精彩绝伦的故事。 在这场戏里,血、死、痛、淫、邪、怒、恨,都只是让故事更加精彩的元素罢了,即便其中出现了真正的友爱,也只是推着故事运转的情愫一种,七情六欲再也没有贵贱高低之分。 莺奴想到这里的时候,心情变得更加沉重,她终于想明白了狐奴在生命的尽头为什么酝酿出一场大灭顶祭,这极度混乱的爱恨情仇全都是他们这群奴隶所受的苦,而他相信辛苦杀到最后的那个人也会死。 蛇奴现在也在受苦,杀人的执念只是苦的发泄。莺奴为此感到遗憾,所以不想单纯地一刀杀去、将蛇奴推进轮回,她想真正地解救蛇奴。 莺奴虽然还满头冷汗地在宫门内狼狈穿行,但她的目光已然变得坚定。她转头环视了一下四周的高墙,一点头就踩上木楼的阶梯,三步并作两步跳上琉璃瓦,在众目睽睽下从高阁上跳出了宫墙。 她首先要找到狐狸,将它带到安全的地方,随后就去找蛇奴。 回到喧闹街市上,她才猛然被弄丢了狐狸的焦虑攫住。此前在那幽静的王府里,她已经完全忘了羊苴咩的街道对狐狸而言是多么危险的一个地方——狐狸是雪狐狸,走在这里如此招摇,太容易被人捉起来了。 她急急擦了一把汗,才东张西望地喊着狐狸的名字跑过一个街角,就有人拉住她,用白语喊道:“阿央枯把你的狐狸带走了!”莺奴的面貌太过耀眼,只要在街道上出现过,路人都会记得她的脸,知道她就是那个带着狐狸搅了阿央枯场子的女子。 她的白语虽然不好,但这句话却听懂了,大为惊骇,连忙用仅知的几个词汇问道:“去哪里了?” 市民们因为见过她在街上当面反抗阿央枯的模样,猜测她是个很有实力的练家子,顿时也来了劲头;一边伸出手纷纷指着路的南面,一边唤来左邻右舍的伙伴,这架势看起来竟像是打算跟着莺奴一起去追阿央枯的脚步。 莺奴此时急得语塞,也不知道怎么向人解释自己此去并非是为了剿杀蛇奴,只能先随着其余人的指示向街南追去。小市民们也都神通广大,很快就招来一名汉语翻译,这人平日是穿行在大渡河两端、跟蜀人做生意的蛮子,会说带着蜀地口音的汉语。莺奴对他喊几句长安官话,他也不能完全听懂,但十句里可以磕磕绊绊地翻译出四五句来。 她原本只想独自去找蛇奴,现在身边乌泱泱聚集了快四十人,高呼低吼着从街道上涌过,不断有人好奇地加入进来。一听是去打阿央枯的,个个都摩拳擦掌,消息顿时就传遍了街市的角落。莺奴见情势越发收拾不了,连连回头喊着不是的、不是的,又要那名翻译转告,可是群情激昂之下根本没人在意她的话,连翻译都故意不传达这层意思。 莺奴不愿意事态变成这副模样,她知道围观者参与进来会影响原来的计划,所以心里有些着急。可是没了指路人,她又不知道该去哪里找蛇奴栖息的那片树林。 如果换成秦棠姬,此时肯定会拔出剑来轰退别人、只留下一名翻译和指路者;如果有人强行跟上来,师父是真会下杀手的。 可她不是秦棠姬,她做不出这样的决断! 焦虑之中,一群人已经拥着她离开闹市,朝着城门追去。 翻译告诉她,普通人出了这扇城门、到了前面山脚下的树林里,就无一例外都会跟丢阿央枯,从来没有人在那片树林里面见过阿央枯的身影。小王派兵到树林里拼了命地去搜寻,也只能看到她生活的痕迹、确认她确实常年隐藏在这附近而已。 她出没过的地方,堆满了羊和马的白骨。而且那白骨不是被老虎和豹子啃过的骨架子,而是被挤碎了,混着毛发、污泥和血的骨屑。稍有些见识的苗蛮男女都认得这是什么东西留下的,那是大得吓人的蟒蛇的粪。蟒蛇吃人是活生生的,吞进肚子里的时候人还活着,拉出来的时候就成了分不清头脚的泥和屑。 小王见了这堆东西,指认说这是蛇奴留下的痕迹,因此人们才光明正大地叫她“阿央枯”;但他没说过这蟒蛇是她饲养的神蟒,所以有人开始讹传阿央枯一回到树林就会变为蟒蛇,所以从来没有人在树林里见过她本人。 莺奴听了翻译的话,知道阿央枯应当就在面前的这片树林里。然而羊苴咩城外树木连天,绵延数里望不到头,凭莺奴一己之力恐怕是找不到蛇奴的;若是拜托随行者去找,又怕他们因此得祸。思前想后,她回过头去对着人群高声说道:“都回去吧!太危险了!” 人们听了这话,脸色马上变得不好看了。他们有提着棍和鱼叉前来的,也有拿着斧头和柴刀来的,没有一个追到了城门外是为了听莺奴这一句劝阻的。 既然都已经跟到了这里,无论如何总要有点捕风捉影的收获。蛮子们又不是将莺奴当成首领,就好比最早也是他们捉着她押进了小王府的。他们是要莺奴替他们找到真相,并不是期待莺奴做他们的英雄,更不是等着她开化蛇奴、引蛇奴向善,他们要看到血! 第十二章·宝蛇啖尾无穷尽(上) 莺奴也立即感受到从人们目光里盖过来的压力,诧异之中向后微微退了一步,一时间分不清阿央枯和这些平民哪一方才是恶的。身旁的翻译也带着一种劝告的神情拍了拍她的肩膀,要她别在这里赶人。 她只能硬着头皮,一言不发地带人往林子里去。已近黄昏,城外晚风袭人,入了夜恐怕林中湿冷。 这片树林越走到深处,湿地越多,一脚踩下地去,半只鞋都是湿的。据翻译说,跨过两个泥淖以后,再跋涉一段时间就会看到一面小湖,湖外半里是三人宽的林间河流,人们曾经就在那里发现过阿央枯留下的白骨。 莺奴问那白骨的附近是否还遍布养蛊的瓮,那人摇摇头,说那却没有。莺奴听得脑袋一嗡,连这都是湊罗栋编造出来的,那么故事里这养蛊的瓮究竟象征了什么东西? 湊罗栋既然特意把这个细节扭曲了,就意味着这底下藏着什么他不肯说的秘密,为的是等莺奴自己发现的时候大吃一惊,好让故事更加精彩。且莺奴心中已有直觉,猜测这所谓的养蛊之术就是蛇奴修炼的法术,湊罗栋对她的修为并非一无所知,而是在那个故事里刻意隐瞒了。 那名翻译继续说:“确实有人见过她从附近部落的巫医那里搬运养蛊的瓦罐,但是从来没人见过这些瓦罐去了哪里。没人在树林里找到过瓦罐,也许已经被她沉到湖里去了。” 莺奴茫然地张望了一下四周,随后压低声音说道:“我方才面觐小王,他曾说在白骨的周围散落着瓦罐的碎片,难道他骗了我?” 翻译说道:“王是不会骗你的,他是在用这个词暗示另一个词,用这样东西替换另一样东西。我们都不是亲身跟着小王到树林里见过那场面的人,但事后都去当地看了,连一片碎瓦都没有见过。就算王出于什么原因将瓦罐清理干净带走了,也不会那么干净的。他口中的瓦罐不是瓦罐,王托付你自己去发觉。” 她颇有些急躁地说:“王不肯告诉我的事情不会是好事情,你们也都到此为止罢,别再跟着我去找阿央枯了,我有防身的功夫,你们去了可是会送死的!” 对方对她的忠告置之不理,只说道:“你不杀,我们来杀。就是不杀,我们也要把她抓起来好好研究一番,看看她到了夜里是不是会变成大蟒蛇。” 莺奴制止道:“阿央枯是王爷的小进武,你们都不知道么,怎么可以杀她?” 翻译道:“胡说,王爷怎么会纳一条大蟒蛇为妃,如果王爷纳了她,就不会带着五百个苴子兵来树林里活捉她了!就算真的纳了她,她敢逃到王府外兴风作浪,就只是个不听话的奴婢,我们将她捉住杀掉,王爷只会赏赐我们。” 莺奴听了这番话,心里更加难过,呆呆立在原地。那名翻译见她不肯动了,十分轻蔑地啐了一口,提着作为武器的竹扁担跑到了前面。 她此时确实希望自己能有师父那样镇住全场的魄力,将这些平民都吓回去,在师父这大概只是挥一挥剑的功夫罢了。她却只能十分急切而伤心地跑到每个人面前,用不流利的白语劝说着,而最终并没有任何一人被她劝回去。 莺奴就这样辛苦地徘徊,然而只是不断受到白眼。她跑前跑后,急得满头是汗,没人理会她。等市民们对她翻来覆去只有几个词汇的劝说也厌倦以后,突然有一人提着柴刀冲上来,站到莺奴身后,朝着她的后背举起柴刀就奋力横拍过去,大喊道: “软骨猫,先打死你!” 这一刀对莺奴来说并不疼,但把她背后的衣裳都划破了,露出底下的内衣;她惊骇地回过头去,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其余人起初也为这一刀稍稍震惊,但其中马上就莫名其妙地走出来第二个、第三个,个个都朝着莺奴举起棍棒来。 莺奴早就知道自己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不要说普通人,就算是她的敌人,只要接触到她,也会为这种特质吸引去,对她生出不由自主的爱意;在这缕爱意的牵绊之下,即便是对她有敌意的人也很难下手伤害她,因此这突如其来的攻击让莺奴大为吃惊。 她的脑筋很快,立刻就意识到这不是白蛮人的性格使然,也不全是因为她的劝告惹人厌烦。一路上已经见了那么多蛮子,她知道云南人性格开朗好说话,即便有些狡猾,人心也是善的。现在他们对自己举起刀枪来,恐怕不是偶然,而是有一种秘力在拨动事情的态势向着血腥的方向发展。 ——是“那个人”吗? 是那个在吐蕃的时候向她托梦的人、那个她对其总是心怀恐惧的人吗?还是说这只是法术的一种,是蛇奴在作祟呢? 她的心一阵紧缩。就在开始怀疑这厄运是不是“那个人”的作为时,她便陷入了恐慌之中,厄运和那个人就连在了一起;她宁可相信这是蛇奴的法力,因为这厄运若也是“那个人”带来的,简直是如影随形。 身边向她举起武器的人已经越来越多,方才举起柴刀向她拍来的那个蛮子见她一动不动,已经抬手向她拍来第二刀。莺奴惊骇地伸出手去阻挡,一边大喊道:“快住手,你们被蛊惑了!” 只要见过她在街上对抗蛇奴的模样,智力正常的人都能看出她和蛇奴的功夫有得一拼,不会轻易以凡人之身对她动刀,更何况莺奴身上本来就带着慈爱的屏障。这名男子会出刀,一定是受了怪力的驱使。但莺奴的这句话才说出口,对方似乎更为气愤,沙哑地重复道: “打死你这只软骨猫!” 她为这宛如机械一般的语气而惊异,眼看着柴刀马上就要落到自己头上,她不得不探掌出去捉刀,但手指还没有碰到刀身,耳畔就听得一阵刺耳的兵刃相碰的声音。莺奴一面抓住朝自己砍来的柴刀,一面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身旁原本向着她举起武器的两名白蛮男子此时正高举砍刀,朝着对方的头用力砍下。 第十二章·宝蛇啖尾无穷尽(中) 她看到这幅场面,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手足无措中只能大喊住手。可是哪有人听得到她的声音?面前的这一个白蛮人还未曾善罢甘休,柴刀都已经被莺奴握在手里了,面上仍带着一股要与人同归于尽的疯相,伸出两手就向着莺奴身上扑来。 她拿起刀去抵抗对方不顾一切的攻势,一时猛地明白了师父曾经教导过她的一句话。秦棠姬曾说过,慈爱于她并不算是坏事,但做教主是不能有唾面自干的气度的。她对人总是一味的好声气,虽然讨喜,可遇到如今这样的情形,人家的柴刀打到背上于她无害,但威严已经扫了地了。 她若是想做教主,尽管天赐了这副无敌的身体,又跟着秦棠姬学了过人的功夫,还是有很多东西要琢磨的。 莺奴横过刀拦住对方这毫无章法的攻击,同时大喊道:“停下,再不停下我就杀人了!” 她不久就发觉自己这声警告就像个笑话。因为不必她特意警告,树林中的其余人已经宛如中咒一般互相厮杀起来,早就有人死在他人的刀下。她抬头瞥了四周一眼,最初跟着她过来的五十人已经尽数扭打在一起,目之所及没有一个人尚且保持冷静;怪异的怒吼、敲打、尖叫声响彻树林,这片幽暗的林地里好像弥漫着好斗的毒气,只要吸进一口就会丧失理性。 莺奴看见面前这白蛮男子扑向自己时,连表情都已经扭曲了,口水不停地沿着牙床掉下来,明白他已经深中此毒不能自拔。她无奈中咬了咬牙,横捏着柴刀向他脑后一把拍下,将这人一刀拍晕了过去。这一招原本在大灭顶祭里也用过,她不想真的一刀杀掉这些无辜生命,只能用暴力的方法让他们暂时睡去。 她拍下这第一刀的时候,就开始怀疑自己其实陷入了某种轮回。每遇到这样的场面,就要被迫将牵扯进来的平民全部“驱赶”一次,而每次驱赶对她的精神都是一种摧残。她越是不得不在这样的场面里锻炼出冷血的气质,就越是不得不抛弃心中原来的慈爱——这种历练,就好似将她原本温柔可爱的世界放进石磨里一点点碾碎。 师父所说的出师可是这样的出师?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遭遇这样的场面,比上一次更加冷静,不会再泪流满面;她捉着刀从打斗的人群里匆忙扫过,将缠斗在一起的平民们一一打翻,好让他们不再继续受那种怪力的荼毒;然而他们之中有些人的生命力仿佛尤其旺盛,挨了莺奴特意克制的一打还没有昏过去,不但不肯退出打斗,看到莺奴开始扫荡人群时,更是准备联合起来对付莺奴。 莺奴自己也逐渐控制不了手上的力量,头脑变得越来越混沌,心绪也变得极易波动,恍惚中挥刀下去的动作竟然也能带给她一丝快意。有好几次举刀时,她差一点就对着对方的脑心劈去;更有几人左耳中了她的刀,右耳里就喷出脑浆来。她双目模糊,睁大了眼睛看清楚那喷溅而出的液体是什么、还来不及惊骇,身后就已经再次涌上提刀的蛮人,将她围了起来。 这批人大约十五六个,将莺奴围在中间,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都红得滴血。莺奴看不到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也一样通红。不必多说,那股好斗的毒气不但侵蚀平民,也开始侵蚀她了。 她好像也在混乱中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握刀的手不停发颤,像是在强行镇压体内那股莫名涌出的杀意。她用力摇了摇脑袋,慢慢确定了这种操纵人群互相攻击的秘力并不是自己心中所害怕的那股力量,这种力量是具象可感的、有着非常明确的目的,而且也比那捉摸不定的厄运来得更加猛烈—— 这是“蛊”的力量。 这片树林就好像一只瓮,凡是进了这只瓮的活人都会变成蛊,一种怪异的能量逼迫着他们互相撕咬殴打,使得走进这片树林的人最终只能活下一个。 她在模糊的思绪中还能想起阿央枯最初出现的时候,就是来采买斗犬比赛中的优胜者的。蛊瓮林里活到最后的那个人也是优胜者,阿央枯是冲着这个人来的——她的法术就是饲养蛊物,其秘力就是催动活人互相残杀的力量! 莺奴也在这短暂的清醒里想到另一件事,斗犬比赛之后,优胜者最后又被狐狸吃掉,也就是说那场比赛最终的优胜者,是狐狸! ——蛇奴带走狐狸,是因为它才是胜者,所以她当时没有气恼于冠军犬的死,因为出现了新的胜者! 虽然还猜不到蛇奴到底想对这优胜者采取什么措施,但莺奴心中已经有了很坏的预感,她必须将狐狸救回来。 而要去救狐狸,首先必须突破眼前的这个包围圈——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被二十多人包围起来。如果想要冲开他们,她就不得不动用更强硬的武力,而这会让这二十多人丧命的。 可她自己此时也已经深受那杀气的毒害,一想到会杀死二十多人,涌上心头的竟然不是惭愧和恐惧,而是一种难以克制的喜悦。她为此本能地毛骨悚然起来,拖着刀虚弱地低吼道:“都散开,散开!若再不逃,刀就要杀人了——” 喊出这一句的时候,她自己的心情也是绝望的。养蛊为何要用瓦罐,还要将罐口用泥土封上?那是因为不想让里面的毒虫跑掉。阿央枯既然都已经诱惑他们来到这片树林,怎么会让他们轻易离开这只瓮呢? 莺奴的头发上沾着人的脑浆,衣裳褴褛溅着血迹。她的意志已变得越来越不清楚,连拯救狐狸的心思也会很快磨灭在杀戮的欲望里。是暂时置狐狸于不顾、先将这昏头的无辜平民引回羊苴咩城内,天黑后独自前去寻找阿央枯,还是杀掉眼前这二十个人去救狐狸?虽然狐狸与她有远不止亲友的情谊,但这二十个人也都是活生生的性命啊! 是杀廿救一还是忘一救廿? 她无法再多承受片刻的纠结,抬起袖子擦去眼皮上的血和汗,昏昏沉沉地朝着林外退了一步。 第十二章·宝蛇啖尾无穷尽(下) 四周的平民见她朝外退去,也跟着移动脚步。莺奴的头脑昏沉无比,只是退了三步,脚下就开始踉跄。她从未想过世上还会有这样奇怪的法力,这法力根本就是她特质的反面,正如蛇天生就是莺的天敌! 追着她跟上来的蛮子们眼神中也都带着异样的痛苦,这是那明明不愿意卷入争斗,却偏偏被杀戮的快意强行吸引过去的痛苦——这就是蛊的秘力。 莺奴拖着步子继续向林外退去,然而那好斗的毒挥之不去,甚至更加猛烈,令她快要为视野中血红的幻影睁不开眼睛。为了冲破这股力量,她提着刀转过身,终于迈开步子开始狂奔,让林风大口大口地穿过肺叶,以此来平息越发浓重的杀意。 她才跨出第一步,身后的蛮子们就如同听到羚羊脚步的狮子一般,朝她发了疯地冲去,口中纷纷发出不明所以的呼吼。莺奴此刻又何尝不想回过头去一刀将所有人的头齐根切下,她做得到!然而残存的理智还在阻拦着她,她不能杀。 首要的任务是将所有人引回羊苴咩城,让他们摆脱那股怪异的力量;其次是按照原路独自返回去拯救狐狸,而那时候自己作为独行者还会不会遭到这股力量的袭击,就是后话了。 莺奴在众人的追赶下向着林外拼命跑去。这画面何等可笑,明明她才是最为凶悍的杀手,此刻却被一群凡人追赶,而她逃的原因,是为了救他们。 跟在身后的这群人此时还把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身上,如果她不跑了,他们就会停下来,不但会攻击她,也会互相攻击——他们的眼里已经没有亲友和兄弟,彼此在对方的眼中只是另一条毒虫而已了。所以她怎能不跑? 身后的蛮子向她投掷鱼叉,打中了她的小腿,使她的脚步更加拖沓;而离身后的人越近,那股杀戮的欲望越是强烈,她预感到只要自己接触到身后的任何一人,那种欲望就会彻底征服她了。她必须跑,她不能让任何人追上她! 一行人大呼小叫着从密林里穿行而出,莺奴已经注意到脚下的土地渐渐变得干燥,这是马上要离开蛊瓮林的迹象;身旁的树木已经不再那么遮天蔽日,极目望去已经可以看到羊苴咩城的城墙了。她在极度的痛苦中松下一口气,一边将手里的柴刀远远丢开,一边仿佛是发泄一般地向天叫喊: “醒醒!都醒醒,你们要杀自己的兄弟吗?” 她发了疯地来到城门下。已经快到了宵禁时分,城门正要缓缓关上。莺奴失魂落魄地大喊着等等、等等,一面用了全力挤进那即将合上的大门里。这时候她还回头看了一眼,发觉身后的那群蛮子还来得及冲进城门,稍稍舒了一口气。 然而她却太早地掉以轻心了。 莺奴挤进城门的时候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她虽然大喊着要人等等,进门的时候却并未发现有任何守城的人。而从树林到城门跑过这样远的一段距离,并没能让她狂暴的心情稍有平息,她此时只觉得手中如此空虚,这双掌心里应当握着一柄剑。 她马上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蛊瓮的范围远不止树林那么大,羊苴咩城已经被波及了。 蛇奴在策划着一场反击。她不知道这是冲着她来的还是冲着城内的湊罗栋来的,但很明确:太阳西斜的时候羊苴咩城还安全无虞,而城门将闭的时候城内已经沦陷,蛇奴在这短短的半个时辰内就将自己的势力从城外搬到了城内。 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从城外追来的那批蛮子已经挤进了城门,莺奴几乎是绝望地拾起地面上散落的一根树枝,胡乱朝对面挥去,高喊道:“别过来,都散开,都散得远远的!” 依旧没有人听她的话。第一个蛮子已经举着木棍打过来,莺奴握在手中的只是一脆弱树枝,就算她本人有排山倒海之力,树枝也不能对抗木棍,立刻折断在她面前,飞溅的碎片几乎刺伤她的眼睛。 莺奴已经很难继续保持清醒,而那攻击她的人就在眼前,她克制不了了!痛苦和喜悦同时从她的头顶浇下,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已劈手夺过那根木棍,朝着那人的面心狠狠打下,睁眼看时面前只有一张被打得全无人形的脸,连木棍都折断在对方的颅骨里了。 莺奴这一棍打下去,发出自己都未察觉的尖叫。 而她的面前,正冲来更多的白蛮人。 这种好斗的毒似乎并不能麻痹她的整个心灵,莺奴心中仍有很小一部分保留着良知,然而正是因为这极弱的良知使她感到锥心的痛苦。她一边狂乱地挥舞着折断的木棍,一边发出阵阵哀鸣,这哀鸣直传到方圆百丈之外。 她用这武器驱赶不断凑到眼前来的对手,但不能阻拦他们之间互相厮杀。一旦有人离她太近、她那微弱的良知也无法支撑时,莺奴的棍子就会朝对方疯狂打去。她的一棍不是平常人的一棍,打下去连全尸也留不下。 她一面退,仍然企图冲出那个蛊瓮的边缘,一面在错乱中不断杀死靠近的平民。就在这无差别的厮杀中,她好像也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她好像知道湊罗栋所说的瓦罐是什么了。 虽说那时蛇奴法力的边界显然远没有蔓延到羊苴咩城内部,然而湊罗栋当时既已发觉了这种怪力的存在,想必进入树林的人里难免有很大一部分受到荼毒。所以这五百苴子兵是如何生还的、湊罗栋又是如何生还的呢?是蛇奴网开一面放过了他们吗? 在恍惚中,她头脑中已经有了一个非常狂乱的猜想,这猜想从脑际跳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为之震惊,然而反复思忖却发觉完全行得通—— 当年带领五百苴子兵进入树林的南诏小王也遇到了这层蛊瓮的结界,数百人受到蛇奴法力的蛊惑,突然间开始互相残杀;人们一旦开始厮杀,就再也没有战友和主仆的意识,每一个站在自己身边的人都是敌人。湊罗栋自然也是被围攻的对象,但这位王战到了最后,成了那个“优胜者”—— 而蛇奴放过了他这个优胜者。 第十三章·血雨遮天云上城(上) 莺奴痛苦地摇了摇头。 若要解释那五百人的尸体都去了哪,也并不是难事——既然红蟒能一口吞象,将这五百人尽数吃下怕也不是问题。而且树林的深处还有一面湖,蛇奴可以将没有吃完的尸体全部扔进湖里。莺奴突然想起那名翻译所说的“她也许将瓦罐扔进了湖里”,若他口中的瓦罐也不是瓦罐,那就既可怕又合理了。 可她为什么放过了湊罗栋?还是说她对这比赛的优胜者本来就准备豁免? 她在这极短的时间内思考良多,此时只觉得头脑痛得几乎要炸裂开来。环顾四周,就在她思考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经抬手杀了四个人。 心痛、狂喜和恐惧此刻同时袭来,她的脚都在发软。如果不算自愿死在她刀下的狐奴,这就是她第一次真正的开杀戒——尽管是受了蛊惑,但这一次死在她手下的人却都是无辜的。 莺奴喘着粗气向城内挪去。她张开血红的双目朝天边看去时,不知是眼中的血污遮蔽了天色,还是天空中果然弥漫着一层血光,她所看到的夕阳是一种沉郁的红色,在圆日即将沉下的地方聚满了赤色的绛云,仿佛稍后就要降下一场血雨。 她想到湊罗栋对她说过昆仑山之夜的月亮也是一轮血月,那颜色似乎就代表了某种厄运。她握着木棍的双手不住颤抖,眼睛从沾血的碎发里露出来,散发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神光——仿佛是期待,也仿佛是绝望。 莺奴已经杀完了自己身旁的人,而目之所及处,其余的活人也都纠缠在一起疯狂地扭打着。她一旦无人可杀,那微弱的理智就稍稍扳回一点,使得她急速坠落到杀人的恐慌中。但那微弱的理智也马上将她从迷惘中救起,催使她拔腿朝着羊苴咩城的闹市区奔跑。 她一边踉跄地跑去,一边不无害怕地揣测,若是蛇奴果真已经将羊苴咩城的中心都感染了,她要怎么办? 日头从山边落下,南诏的首都不刻就要沉入黑暗,而这里的地形对莺奴来说就像迷宫一般,蛇奴此刻如果还留在城内,要捉拿莺奴就像囊中取物。但莺奴也知道蛇奴想要的还不止是那么简单,她想要莺奴先成为那个“优胜者”,随后再处置她! ——她究竟要对莺奴做什么? 莺奴想起她说过“不要她死、只要她永远受苦”,心中的恐惧就不能自已。难道蛇奴真是自己的天敌么,她怎么会第一个想到了打败自己的方法? 她绕过两个小巷,来到点起街灯的热闹地带,欣喜地发觉这里的居民们似乎还未受到侵邪,自己的情绪也稍稍平息下来了。但要是稍稍检查,就会发现那残余的毒力还留在她的血脉中,她不得不像一只误入城池的野兽般潜伏在暗处,静静等着身上的燥热褪去。 而她这一等,就发觉情形并没有她想的那么乐观了。 莺奴还在这头扶着木墙、等着心绪平静下来,就听到身后那群受了荼毒的蛮子忽高忽低地怪吼着逐渐朝这边靠近。只要这群人稍微靠近莺奴,她就像听到群狼呼唤的落单者一样浑身战栗,那追逐厮杀的欲望再一次跳上脑际。 这股欲望轰然袭来的时候,她几乎承受不住而落下泪来。莺奴怎么也没想到蛇竟然修炼了这样一种怪异的功夫,这是她遇到过的、最令她害怕的功夫。 莺奴听到身后的那群白蛮人一边向着城内凑近,一边继续互相厮杀,呼声中夹杂着怒吼和痛哭。这声音逐渐从二十余个减到十余个,十个,五个,最后只剩下两个。等这最后的两个声音也湮灭时,莺奴就知道他们中的“优胜者”已经诞生,即将朝着城内进发了。 与此同时,她所处的这个位置似乎也不再是蛊瓮的边缘,那种怪异的力量正变得越发浓烈,她无法坚持再留在原地了。蛇奴的势力如果不是还在扩大,那就是正追随着他们这群人向城内移动。这猜测若是对的,那么莺奴起初带着这群人回到羊苴咩城就是一个最大的错误,他们将毒的根源也一并吸引过来了! 莺奴难过得作呕,可同时又不停地受到那好战之力的诱惑,连这厌恶之情也变成了杀戮的动力。她不断摇晃着脑袋,好像服食了毒物的人那样做出机械而重复的动作,喉中一边发出断断续续的低吼。她用尽全力扶着墙继续朝巷子深处走去,希望走到灯火明亮的地方,仿佛在直觉中光明可以打退这种邪气。 那当然是无用的。她走到亮着灯的坊市时,隔着窗帘就看到室内的人们已开始了无意义的追打,男男女女的吵闹和打斗声奇异地混响作一片,仿佛一种嘈杂而怪异的音乐,在整个城里弥漫。好在入夜之后的羊苴咩城里街道空荡荡的,她还不曾担心无数的平民冲出来扑到她的身上、逼得她不得不使出“电”来,还能在空旷的街道上借着冷风保留一丝清醒。 只是刚刚庆幸完此事,街角的竹楼里就已经撞出一对兄弟来,倒在墙根打做一团——随后是两对、三对,越来越多的人从楼房内冲到街道上来。她见状惊慌得撒开腿就朝更远的地方跑去,但来到视野更加开阔的地方,看到的只是愈加混乱的场面。 她方才所走的还只是一条小路,一旦来到宽阔的街道上,所到之处早就躺着满身淤青、被打得七窍流血的男女,情状既怪异又恐怖。这副古怪的场面就算是要判官来判,又要如何归罪于蛇奴?他们知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蛇奴而起? 这若还不是最糟的,更糟的还在后头等着她:在羊苴咩城的东北角,大概是打斗中有人翻倒了油烛,一阵冲天的黑烟已经伴随火光袅袅升起,正随着今日的晚风朝着莺奴这方极速卷来。 她头脑晕眩,此刻自身难保,等赶到起火的地方怕是已经杀了上百人;而且这时候全城都已经深受蛊毒侵害,这场大火恐怕谁都不会去救的。 第十三章·血雨遮天云上城(中) 莺奴手中还握着那根沾满鲜血的残缺的木棍,宛如醉酒者一般强行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一面抬头朝着着火处看去。 近日干燥,羊苴咩城恰逢数日无雨,而城内大部分的建筑又都是竹木制成,底下还特意留出架空的吊脚结构,防鼠防虫的同时以便湿气通过,这种构造最是怕火。平日里羊苴咩温润多雨,一点小火却还无碍;可今日蛇奴偏偏得了天时地利,这火借着晚风,很快就会蔓延到整条街道;如果这番乱象再继续下去,用不了多久火势就会成灭国之势,将整个羊苴咩城都烧干净了。 她奋力抓住一个狂吼着从她身边跑过的蛮子,指着东北方的大火,吃力而模糊地喊道:“火,火!” 对方只是停下来看了她一眼,对她的呼喊没做任何回应,一拳就照着她的脸挥落下来。莺奴心中抱着完全的绝望,伸出手去将这人打在一旁,强行忍住了用木棍敲烂对方头颅的冲动,慌张地逃开了。 她忍耐到了极限,无法忍受自己因此再多杀一个人。这种诡异的法术不是暴力却胜似暴力,比蛇奴直接将她打倒在地还要痛苦,她宁可被蛇奴摁在地上打!——而这怪力或许加在谁身上都要比加在她身上来得好。 莺奴缓缓地站直身子,似乎下了什么决定,此时浑身都在震颤。 她要自救! 虽然还不知道这种蛊毒是从哪里侵染到人的思维里去的,但她决然地撕下自己衣服,将双目绑住,于是面前再跑过多少人她也看不见了;如此还不够,莺奴便用力发出长长的一声尖叫,一边将三根手指用力从耳孔里插进去,捅坏自己的双耳,直到什么也听不到为止。耳朵里的鲜血像血箭一般飙出来,从手心一路顺着小臂和手肘滴到地面上,但她已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在这历练中,她的善和爱都反过来成了刺伤她自己的武器,怎会变成这副模样?师父为什么要让她经历这样的磨练,难道俗世非如此不可吗? 刺聋双耳的痛苦,如同一柄尖刀插进大脑般让她短暂地清醒了。她痛得登时涕泪横流,在瞬间就屈服于这献身的痛苦中。电光火石间,她想起的是益喜旺波对她说过的那段往事;他说她曾经在长安的朱雀大街上演绎萨波达王割肉喂鹰的经典,用尖刀将自己的肉一刀一刀地剜下来抛到天上,结束时失血过多而昏死在地。那该是什么样的痛苦,自己那时候只有七岁! 什么情形会使得她敢于做出那样的勇事? 可她此时没有精力去想,她急于从这个修罗场逃脱,也要带着其余的平民逃脱。她在剧痛中又一次支起了身体。 刺破了耳膜,她就连方向的感觉都失去了。既然不能用眼睛,她如今只能靠着双手摸索着前进。然而她要摸索到哪去、要去找谁? 莺奴手执木棍,摸到身边粉墙的外缘,沾血的手指在上面画出三道红痕。这木棍原是她的武器,现在已成了她的拐杖。她只摸索了一小会儿,就倏然明白了自己的方位——她手下所碰到的是一面粉墙,那面粉墙若不是皇宫的墙,就是小王府的墙! 她不知是惊喜还是释然地沿着这道粉墙迅速摸索过去,不多久身体就撞在门前的石缸上;那是湊罗栋王府门前的两只莲花缸,她还记得。探身过去,她发觉小王府的大门也洞开着,透过遮目的布条可以看见里面灯火通明。莺奴向着门内大喊了三声“火,起火了”,就感到自己的身体被疾速冲出的苴子兵们狠狠撞倒,从后背传来一阵迟钝的痛感。 这群人将她推倒在地,随后是真正的刀、剑、矛、戟,从人群中伸出来,统统向着她刺去。莺奴的耳朵虽然已经听不见了,但摔倒在地上的时候,脊背还能够感到从地面传来的震动。她从那微弱的震动里异常敏锐地察觉到众人各自的攻势,灵活翻动着身体,令所有的攻击总是失之毫厘。她并没有特意去躲闪他们的杀势,这一切都是受那好战之毒的指引、由她的本能指挥的。 莺奴一面躲开攻击,一面伸出腿去扫开身旁的苴子兵,翻身起来就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其中一人的长戟,其凶狠吓得昏头的士兵们都连连退开三步。然而她刚刚拿起这只戟,面上立刻又露出惊恐万状的神情,将长戟远远地扔出手去,转而大喊:“请小王出来见我!” 她发狂地重复着这句话,一边用力地推开苴子兵们伸过来的兵器,双臂上顿时布满了切口和血痕;她耳塞目闭,但这一点都不能影响她发挥武功。可是这无敌的功夫此时只让她心痛——无敌的武功也好、无敌的仁爱也好,她全不想要,前者让她杀死那么多人,后者让她杀了还要背负罪恶。 她喊了一阵,也慢慢意识到这群苴子兵眼里早就没有了什么南诏小王,他们此刻是见一个杀一个的状态。见杀不成莺奴,就开始互相厮杀。莺奴脖颈上被喷上炽热鲜血的时候,她才完全回想起这一事实,心头涌起一股更加深重的绝望。此时此刻,她只能不顾一切地冲出包围,一瘸一拐地摸着走廊的扶手探向深处,一路上宛如暮春的莺,拉直了喉咙嘶吼,快要啼出血来。 她还是不能将遮在眼上的布条解开,看不见血和刀光的时候,至少自己误杀了人还不会落入伤心深渊。她一路沿着王府的花廊摸索,依照白日留下的依稀印象向宫内踱去,呼唤南诏小王的嗓音逐渐嘶哑。 王府的花廊曲折蜿蜒,其后紧接着饲养莲花和金鱼的池塘。当莺奴抖抖索索地摸到水边,在失魂落魄中快要跌足落下的时候,只感到一只手猛然拉住她的身体,另一手将她面上的遮蔽用力拉下,一句她听不到的大喊同时响彻在水面: “你给我好好睁眼看着这游戏!” 第十三章·血雨遮天云上城(下) 遮在双目上的布条被扯下,但莺奴仍然固执地紧闭着双眼,不愿意看到这恶斗场上的混战场面。她虽然没有睁眼,但知道这人就是湊罗栋,因此对着他发出一声尖锐的质问:“难道这些子民的性命也是一颗砝码,秤的另一头摆着供你消遣的笑料吗!”因为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所以她这一句质问用了最大的力气,声音从丹田而出,响彻整个王府。 湊罗栋正想回答,惊骇中发现她双耳旁溅着面积惊人的鲜血,才知道她现在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瞳中立刻迸发出一道难以置信的神光——他听过她所讲的故事,知道以莺奴的身手,轻松就能成为整座羊苴咩城唯一的优胜者。既然她只是凭着本能、蒙眼都可以击退数十人的包围,那么想要打败城内其余人、哪怕是成百上千的人,也不需要动一点脑筋。 ——所以这双耳里流出的鲜血如果是莺奴自己的,那就意味着捅破这对耳膜的人不是别人,是莺奴自己。 而在蛇奴的毒阵里,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有谁不去攻击他人,而是攻击自身的。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既然谁都不会在这好战之毒的迷阵里攻击自己,而莺奴却不同,除非—— 除非莺奴本来就不是一个人。 他为这猜测感到震惊,听了莺奴的话,还不知该回应什么,她就已经发出下一声震天的质问:“小王自身也不能胜过我,难道不害怕被我杀死吗?!如果小王和你的皇兄不幸罹难,羊苴咩城的残局难道要我来收拾吗?!” 此问既出,湊罗栋的态度立即为之一变。这一问掷地有声,不能出自于奴隶之口,就算换做阿央枯那样固执凶狠的女子也说不出来。这问题是王的问题,提问的语气是王的语气!七八年前在洛阳,莺奴的主人曾抱莺奴在怀,对满屋的人说过,他怀中的这名小女子将会是一名教主,他说中了! 而湊罗栋当然是没打算让整个羊苴咩城都变成蛇奴的游戏场的。阿央枯玩起来太疯狂了,他过去一直由着她来;但若是波及到皇兄的子民,他可以亲手宰了这名奴隶。 阿央枯的这种法术,是哀牢山附近部落的巫医研究出来的,但远没有这般凶残;他在将阿央枯和蟒蛇托付给她的师父们教育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蛊惑之术,也早就知道抵御它的方法。像莺奴这样惨烈的自残并不能将蛊惑的秘力挡在身体外,就连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抵抗阿央枯排山倒海的攻势。而阿央枯最令他生畏的招数,到目前为止,还根本没有在人前展示出来。 他知道莺奴听不见他说话,于是伸手将她的眼睑强行撑开,逼迫她看着自己的脸;她那美丽的面庞因此而稍稍扭曲,露出一种反而超过普通人的狰狞。湊罗栋大喊道:“不许闭眼,你跟着我来!” 莺奴可以看懂他的口型,燃烧着怒火的瞳孔这才显露稍稍缓和的神采。她向来被说成是不死不怒之人,如今才知道并非不怒,只是先前遇到的事情全都不值得她发怒罢了。 湊罗栋的手里捏着一把银针,他向莺奴手中塞了百余根,示意她跟着自己向宫外走。 莺奴不明白他拿针的用意,皱着眉头跟他走出花廊,迎面遇见方才那队苴子兵中的幸存者。这群人方要举着武器朝湊罗栋和莺奴走来,湊罗栋的右手就一掌挥去,一根银针从指缝里疾速发出,刺进了对方额面。 只见那名中针的苴子兵顿时停止了动作,如同突然松了发条的机械般停在半途。莺奴瞬间明白了这银针的用途,不必湊罗栋提示她,她手上已然发出五根针去,根根命中这群苴子兵的面首——命中,且每一根都与王爷所发之针精准地刺进同一个部位。 她终于知道解除此蛊的方法,大为振奋,快步搜寻身旁,首先将王府里游荡着的武士们一一定住,手法之快,连湊罗栋都来不及察觉。等目之所及的范围内看不到其余受害者时,莺奴回到湊罗栋身旁,举起针就要朝着自己的额头刺下,惊得湊罗栋连连制止:“不能刺!” 她的手被湊罗栋强行拦下,对方正用一种焦急的眼神盯着她手中剩余的针。他似乎思忖了很短的一瞬,随后将她手里的针夺下,扔在地上——看起来这些针只是普通的针,既没有淬毒,也不是什么珍稀物。 莺奴正在疑惑他为何阻止自己自救,就看见他用力拍了三下手。她茫然地看了看王爷,也看了看自己的身旁,只见方才中了针的男子们纷纷迈着迟钝的步伐朝他们汇聚过来,如同一阵极慢极慢的潮水。 莺奴轻轻地倒吸一口冷气。蛇奴之所以会修炼这种法术,恐怕为的不是让人互相厮杀,而是等着王爷来完成这一步——蛇奴的蛊是为湊罗栋而炼! 但她知不知道自己的蛊是为了王爷炼的,他有没有将这一步告诉过她? 莺奴在震惊中看着这群缓慢的蛊士汇聚到湊罗栋和自己的身边,自动地围成一圈。湊罗栋开口用白语大喊了一句什么,这群人好像得了命令,疾步转身,分头到王府内去了,回来的时候手上提着满满的一桶水。 莺奴明白过来,王爷现在动用这批蛊士是准备去灭火的。她转头环视这群人的时候,发觉他们的神态就如死人一般麻木。这就是真正的云南蛊术,力可摄心,她如今才算是真的见识到了。 她越发觉得心头冰冷,若是如此,蛇奴真是彻彻底底的工具,就连奋力反击也是徒劳的!她越反抗,对方获得的力量便越大,她将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但方才脑际一闪而过的疑问此刻又浮上她的心头:就在刚才,自己马上就要将银针拍进额头的时候,湊罗栋有什么必要阻拦她,难道他不知道不趁此时控住她莺奴,她出了这个王府的门,就有可能杀掉蛇奴吗? 第十四章·白楼火龙翻烛阴(上) 湊罗栋指使这群人向王府门外进发,自己也走在队前。莺奴强忍着身体的疼痛,踉跄走在最后。 她只要睁眼看着人群走在前面,便不可遏制地想要冲进去殴打他们;但湊罗栋又要她别去闭眼,她不得不张眼跟着队伍。他究竟为何不允许她用银针封住自己的穴道,来抵挡蛇奴的蛊毒呢? 莺奴就这样拖沓着步子走在队伍的最后,路上不停抬头去看前面走着的这五六十位蛊士的神态,只见他们一个个面无表情,双目如同熄灭的烛火;脚步僵硬,双腿就像锈蚀的铜柱。这群人跟着湊罗栋迈出王府大门,虽然发狂的平民就从他们面前狂奔而过,但彼此好像都没有发觉对方,仿佛那银针令人瞬间隐形了。 她微微一惊。 莺奴期待跟在最后能够稍得庇佑,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们走出王府门。然而只是刚刚随队伍汇入大街,就马上有人从她的身后狂风一般呜咽着疾速靠近,一棍子朝着莺奴后背打来。 也许是被那好斗之毒激发了最细微的感官力,扫来的木棍还没有接近莺奴的身体,她就已经感受到了身后袭来的微风,转身一把捏住木棍,将之远远甩开;随后,她伸出双臂捉住上前袭击她的平民,把他大力掼到路边,口中不由自主地发出气恼的哼声,好似一头发怒的小狼。 如此看来,这银针只能屏蔽中针的人,那为何湊罗栋未曾刺入银针,此刻却安然无恙? 于是她转头朝着队伍前部张望,只见湊罗栋躲在人阵的中间,以这群隐形的蛊士作为屏障,而指挥队伍则都靠口中发号施令。莺奴初时郁闷了一阵,不愿用这群士兵作为肉盾;但最后还是学着湊罗栋的样子,钻到人堆里躲藏起来,将自己掩埋在人头里,如此来躲开路人的攻击。 但看到这情形,她心中的疑问也更深:湊罗栋既不让她用银针自保,也不愿用银针保护自己,这其中一定有蹊跷,这根银针背后还有秘密。 蛊士半百余人,提着水桶快速向羊苴咩城东北角上移动,脚步声可震天;莺奴混在人群中,抬眼去看火势,此时竹楼上浓烟滚滚、火光熊熊,已经映亮了东北角的天空。 这队士兵一路穿过街道小巷,身边擦过不知多少中蛊的民众,却始终无事,仿佛果真瞬间化为无形。莺奴夹在他们中间行走,只觉得自己身处一群鬼魂之中,像一阵风穿过羊苴咩城,也掠过那嘈杂疯癫的狂奔的市民们。 可这人阵之外的世界果真是实在的么?他们是唯一的一队鬼魂么? 等一行人安然抵达东北角的火场时,士兵们纷纷散开,抬着水桶上前灭火,湊罗栋和莺奴也就从人群里挤出来。而这片火场附近早就没有其余活人的踪迹,两人也不必担心遭到攻击了。 莺奴来到火场,身旁的士兵迅速解散,她从纷乱的队伍里钻出,脑袋还有些胀痛,呆滞地直起身来环视忙碌的苴子兵们。只见这群士兵分散到火场之后,一个个勇猛异常,好像命已不是自己的——一些人抬着水桶径直冲进火势最旺处,脚步中没有一丝犹豫;还有人冲入火中、将手上的水浇下以后见火仍然没灭,竟用自己的肉身去扑,衣裳和头发瞬间就消失在火舌肆虐之中,而他们却没有一点退缩之意。 莺奴凝视着这群蛊士扑火的模样,被这奋不顾身的气势吓得一时无语。中蛊的人竟会变成这样!那灵魂和精神都好像已经脱离了身体,而完全属于一道“命令”了。 她在原地呆呆地看了一阵,转过头去搜寻湊罗栋的身影。湊罗栋抱臂立在火光照耀不到的远处,身形隐没在黑暗之中。莺奴大步迈去,站到湊罗栋的跟前;本想问些什么,却又想到自己其实听不见声音,张口结舌了好一番。最后她脑中来回思虑了片刻,实在忍不住,高声道:“小王为何不肯让我用银针封住自己的穴道、也不对自己用银针呢?” 湊罗栋见她这般双耳不聪、只能扯着嗓子直喊的模样,首先皱了皱眉,用口型说道:“你看着我。” 莺奴不耐地看向湊罗栋,只见他张口绵绵不断地对她说着什么,双唇不停蠕动;莺奴紧皱眉头去看他翕动的唇,那不断变换的形状就像极速变化、难以揣测的风和云,令她不知不觉中渐渐入神。 莺奴疑惑于湊罗栋为何突然对她做这样的动作,专心去看他口中所说的到底是什么话语,却并不能读出字句来。湊罗栋越说,她越是困惑,因烦躁而头痛不已。 她逼迫自己集中精神去看湊罗栋的嘴唇,这头痛便更甚,逐渐化作一丝细细的钻心之痒,在脑中来回撞击,如同万蜂齐舞。万蜂共鸣,逐渐形成一阵模糊的远音,时左时右、若隐若现地飘忽在她脑际。 莺奴抬手去拍打剧痛无比的脑额,双目痛苦地紧闭着。湊罗栋见状,立刻将她的双臂掰下,继续强迫她紧盯着自己。她睁开眼睛时,眼白里都充盈着血丝,极其勉强地隙着眼睑,如同快要被暴打而死的囚人。 莺奴被迫继续看着那双翻动着的嘴唇,脑中此起彼伏的蜂鸣声继续大作不止,惹得她精神几近崩溃。湊罗栋到底要对她做什么,这又是一种什么法术?难道他还有另外的蛊惑之术吗? 她忍受那阵蜂鸣声约有半盏茶的时间,感到这声音逐渐变得有规律了;她恍惚之中惊异地抬了抬眼皮,随后更明晰地听到了那阵脑中之音的话语:这蜂鸣不是莺奴的头痛导致的幻觉,这是一句完整的话。她继续集中精神分辨了一段时间,那蜂鸣渐渐变得清晰,能听出抑扬顿挫的声调;再听,就能听出模糊的字音,再是只言片语,最后完全听明白湊罗栋的话语了:他说“你看着我,定能打开心耳”! 她能够用心去听声音了! 第十四章·白楼火龙翻烛阴(中) 当她彻底听清那句话的时候,心情已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人怎能刺破耳鼓还能够如此清晰地听到外界的声音?此时不但是湊罗栋的这句话,连四周火场里竹木燃烧的噼啪声、士兵的呼吼声、水浇在火上的滋滋声,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这已超越了她的理解! 如果这个世界是实在的,用心听声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耳朵岂不是成了摆设品?平日里究竟是靠耳朵还是靠心灵听到声音的? 那么眼睛呢,既然可以用心耳听声,那么是不是也能用心灵视物?五感若都可以是用心觉察的,五官便没有存在的必要。 当初狐奴提出的那个问题又一次炸响在她心头,在这世上除了自己的心以外,还有什么是实际存在的? 她双目涣散,眼球无目的地沿着湊罗栋的面上扫了一圈,发觉自己的眼也早就不在他的唇上,那句话语并不是通过读唇读出的。这就是真正的心听,没有借助任何器官。 湊罗栋见她的表情变了,就知道她已经听得见自己的话语,面色稍稍变得释然。等她缓了缓气息,他便说道:“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不以银针封印你我吗?看了这些人你难道还不明白么,若是受了银针,心便睡去,会死在火里!” 莺奴噎住片刻,随后问道:“阿央枯知不知道你能控制这些人?” 对方顿了一顿,回答道:“她是否知道都没有反抗的余地,因为她是我的奴隶!” 莺奴立即高声大吼道:“她不是你的奴隶,她能够杀你,可她没有!!你知道为什么,但你知道真相,却不怜惜她!”她虽然已能心听声音,可还是扯直了嗓子大喊,那吼声中蕴含着雷霆般的震怒,令湊罗栋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皱起眉头,低声道:“你知道了?” 这话反而将莺奴问住,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了。他想问的到底是什么?他原本没告诉她的到底是什么? 还没等她反问,湊罗栋续道:“你若是不知从哪里听到了,这也无妨。我不告诉你,只是因为阿央枯不能容忍听到任何人提及她的姐姐,所以我干脆不说。” 听了这话,莺奴的脑袋忽然僵住。如果湊罗栋隐瞒的东西是这个,那么她的确一无所知。而且故事的原本模样如果是这样的,阿央枯心中的痛苦就更是复杂无比。 湊罗栋看到她的面上露出迷惑而飘忽的神情,知道她原本对此并无了解,是自己说漏嘴了。但既然已经说出口,他也就不再继续遮掩真相。他拿一种沉重的语气,盯着莺奴的眼睛说道: “蟒蛇不是蟒蛇,蟒蛇是她真正的姐姐,当年我们从洛阳购了两名灵奴,蟒奴是皇兄的奴隶,蛇奴则是我的。” 真相原是这样! 湊罗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莺奴脑中宛如五雷轰顶,如此一来所有羁绊和矛盾都说得通了,在那水晶棺里死去的不是蟒蛇,而是她的姐姐! 十四年前他们从洛阳花钱下注,选中蟒奴蛇奴两名女婴,分别作为南诏王两兄弟各自的女奴。因为要出兵征战唐人的剑南道,他们很少顾及这两名女孩,交到了附近部落的酋长和巫医手里教导,那就是她们的“师父”——正如苯教长老之于狐奴,“掌门”之于莺奴。 而长年征战结束后,南诏朝廷又疲于奔命,将国都从太和城迁移到羊苴咩城,如此颠沛流离辛苦转圜六七年,湊罗栋才终于想起养在深山的两名奴隶,这么多年过去,应当已经出落成可爱少女。 南诏王异牟寻自己或许是早就遗忘了蟒奴,湊罗栋独自前往寄养二娇的山林寻找,发觉姐妹二人都已长大,心下喜欢,想将她们带回羊苴咩城自己的王府。征得哥哥异牟寻同意以后,他便开始劝说姐妹二人随他入宫,成为自己的进武王妃。 两名少女显然都不领情,湊罗栋便迁怒于教养她们的酋长和巫医。而蟒奴还手的力量比起妹妹似乎更小些,于是被湊罗栋强行带走。为了追寻姐姐,蛇奴不得不跟着队伍一起来到羊苴咩城,陪伴在姐姐身旁。 蟒奴入了王府,做了湊罗栋的妾室,被供养在精美漂亮的斗室内,有仆人悉心服侍。然而好景不长,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蟒奴不久就死在王府中,而蛇奴为了达成那让姐姐“起死回生”的目的,将自己的身体呈给了湊罗栋。 ——姐姐死而复生的那一刻,是她唯一欣喜的时刻。 她带走了“姐姐”,住在无人知晓的密林深处。可她需要消耗大量的金钱去维持这起死回生的亲人的性命,不得不继续依靠自己的青春肉体去交换物资,被迫做了湊罗栋的小进武。她心中有怨愤,不愿意像个真正的妻子那样体贴湊罗栋,而湊罗栋对她则又怀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宠爱,一直容忍和资助着她。 蛇奴在这隐居的日子里,发了疯地修炼身上功夫,这波及范围令人惊骇的毒阵恐怕就是她在这孤独的岁月里钻研出来的。深林无人,月下岑寂,她或许就坐在高木的冠上,心中怒火化作一条红色巨蟒,盘踞在羊苴咩城外的土地上。她曾无数次向湊罗栋发出绝望的威胁,却又从未真正杀死他,不是因为她是他的奴隶,而是因为要供养自己的姐姐。 她对湊罗栋发出威胁,湊罗栋只当她想证明自己;也不知对她用了什么样的说辞,使得她十二岁时主动奔赴昆仑山,参与了那场竞赛。 不知蛇奴从昆仑山回到云南后对湊罗栋究竟有多么沉默,但湊罗栋听莺奴说到吃象之事时,立即就回复她“吃你的第一人是阿央枯”,好像早就知道阿央枯有食人的习惯;莺奴也曾怀疑在那密林中消失过一批苴子兵,尸体都被蟒蛇吃掉了。 而回想昆仑山之夜,蛇奴也曾带着那死而复生的“姐姐”一同赴约,而“她”就盘在碧绿的丝绸上。重生的姐姐就是红龙蟒蛇,红龙蟒蛇就是姐姐。 第十四章·白楼火龙翻烛阴(下) 莺奴在心中将整个故事梳理过后,盯着湊罗栋的眼睛看了许久,迟疑地说道:“蟒奴并没有复生,是么?” 湊罗栋的面上就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我曾一度以为所谓的复生之术只是阿央枯发疯胡闹,也觉得蟒奴早就死去;但我今天早些时候也说过,自从见到你活着出现在我面前,我便开始怀疑阿央枯真有这等魔力,你就是那起死回生的明证。小蟒或许也还活在哪个我从未涉足的地方,阿央枯真的在辛苦供养着她。” 莺奴听罢,心中五味杂陈。她本想告诉湊罗栋,自己会活着出现在他的面前,只是因为自己有不死之身;她也不相信阿央枯所说的复生之术。人死怎能重回人间?正是因为人死不能复生,她才确定自己并非人类。 但湊罗栋已经相信了蛇奴有起死回生的能力,这误解此时听来竟有一些哀伤的温馨。若是那名柔弱的姐姐果真还活着,会是蛇奴心中唯一的依靠。 他们站在原地谈论这逝去之人时,熊熊烈火仍在莺奴和湊罗栋身周肆虐,仿佛火龙不断舔着舌头。中蛊之人还提着早已空了的水桶,呜呜嗷嗷地怪叫着,身上被烧得流血发黑,仍然痛苦地狂奔着穿行在着火的廊架间,用自己的身体去盖灭火焰。火势不减,这群人的疯劲也不减。 莺奴和湊罗栋则站在较远的平地上,躲着横冲直撞的蛊士,也躲着势可焚身的烈火。火光照在他们两人的脸上,宛如有谁为此刻点起昂贵的烛。在这种时刻诉说那样的故事,便显得尤其凄烈;而两人都为了这一刻的伤感,将近在咫尺的痛呼和哀鸣无视,又是何其残酷。 莺奴在这一瞬间忽然明白了听故事的人为何愿意付出天大的代价,只为了换取那故事的曲折。这原是一笔合理的买卖,无非谁都不该将人的性命换成金钱罢了。蛇奴是这游戏里一枚可以随意摆动的棋子,被杀死、被伤害的风险却只能靠她自己的心和肉体去承担。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枚棋子,狐奴又何尝不是呢?那三十六个孩子便是三十六枚棋子,在棋盘上奋力厮杀,而观棋者从来不会觉得一枚棋子被吃有什么大不了的。 湊罗栋沉默了这么久,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道:“你可知道古时候有一种龙,住在百尺地下,不食不饮不息,生着赤色蛇身,长有千里?” 莺奴知道这是什么,于是脱口而出:“小王所说的是烛九阴龙。” 湊罗栋并未回应她的回答,只是继续说:“你可知道青丘之山有神兽,状如狐狸而九尾,食者不蛊?” 莺奴听了这第二个问题,先是点点头回答道:“这是九尾。”随后面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他为何忽然提及九尾?狐奴死前,也曾说自己将化为一只九尾狐狸,而湊罗栋此时提及,就显得分外诡异。 湊罗栋仍然没有理会她的回答,最后问道:“你可知道在那西王母的住处饲着三青鸟,专为她衔来仙食玉露,是凤与凰的后代?” 莺奴眼中的神色变得愈发一言难尽,轻声说道:“此乃青鸾。” 对方终于说道:“蛇奴的肉身若是消散而去,精神就将化作地下的烛阴龙;她还十分幼小的时候,我抱着她讲过这件事。她问我为什么自己是一条小蛇,我告诉她那是因为将来她会成为赤身的烛阴龙;合上眼,人间的天就落日,睁开眼,人间的天便复白。——你小时候可有听过这样的故事?他们在你躺在床上不肯入睡时哄骗你,说狐狸将修炼成九尾,黄莺有一日会化作青鸾,只要肯下苦功,人人都能变得威风强大。” 莺奴极其痛苦地回应道:“我已忘了!” 湊罗栋的面色也带着悲伤,然而那悲伤在莺奴看来就像兔死狐悲:“他们必然对你说过;每个灵奴都是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的,这心愿在他们心中潜移默化,直到死的时候都不会忘。你会想起来的,你这青鸾鸟!” 她又一次明白了狐奴所说的欺骗是何含义,越发为他的死而感到惭愧。惭愧于自己将这些痛苦尽数忘了,明明是他们中最幸福的人,却非要回来追寻过去的真相,将他们重新卷入这场游戏中。她与狐奴、与阿央枯,本该是涸辙中相濡以沫的鱼,不应当互相残杀,而师父却留给她那样的任务。 而师父留下的这块玉牌上,还余下整整五道空槽。若是她划开自己的手指将血槽填满会如何呢?若是欺骗师父会如何呢?她想必不是会对她起疑的人,见到玉牌的时刻就会慷慨地将蚀月教主之位转让于她,自己立刻隐红衣于市井。 除了“霜棠阁里的人”,她原本不需真正去杀那余下的五个,就可以安然坐上教主的宝座;师父曾说这些人会提着刀来杀她,然而真正见了面,只是觉得人人都可怜,何不将刀放下。 她仍沉浸在忧思徘徊之中,又听得湊罗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不会再见她了,你若是见到阿央枯,便转告她,我已经对她的故事满意。” 莺奴立刻睁大眼睛,但睁眼时已不见了湊罗栋的身影。 她顿时陷入了惊慌之中。他方才这句话是什么含义,什么叫“不会再见阿央枯了”?若是永别,走的必然不是王爷,而是阿央枯。他要阿央枯死! 她心里瞬间飘过一个极其可怕的想法,湊罗栋并不是指挥人来这里救火的,他是为了将蛇奴与她吸引到这个特定的地方,不是想让莺奴杀死蛇奴,就是想同时杀死她们俩。 如此一来,这冲天大火究竟是不是意外,也很难说了! 她马上绷紧了神经,在大火附近搜索湊罗栋的身影,然而不管怎么搜寻都已经找不到他。他走前还特意传给她心听之法,为的是蛇奴死前所说的话,将会有人记得,而这会是蛇奴故事的末尾、尘埃落定的部分,他不想错过这一部分。 第十五章·落雪玉台奴奴哭(上) 莺奴心中的怒火又一次愤然而起,她疾步在火场上跑动着,高声呼喊王的名字。然而四周除了救火蛊士们毫无意义的大叫声和烈火燃烧的噼啪声之外,她听不见任何回应。这呼喊能够透过云天,就算湊罗栋躲回王府也无济于事,他若是不愿意应,就是心中有愧,就是自觉自己对蛇蟒二奴的爱都是不纯粹的,只是玩弄罢了。 她气愤得跺脚;这当然也是受到好战之毒的蛊惑的缘故,然而她心中对此真是不平的。 她最早猜测蛇奴不愿意杀湊罗栋,是因为蛇奴对这名主人怀着既爱又恨的心情。正如那被囚禁椒房的铜雀女也会爱上建造牢笼的人,湊罗栋是南诏的小王,坐拥着取之不竭的财富,也是唯一能给阿央枯关怀和资助的可靠之人。蛇奴若是在这样的人羽翼下逐渐长成他的妻子,怨恨中难免有无法割舍的情愫。仅是如此,蛇奴的童年就已经足够不幸,而莺奴还完全没有想到湊罗栋竟然彻底隐瞒了与她同等痛苦的另一人的存在。 莺奴只要想到这里,心情便变得沉重,呼喊湊罗栋姓名的声音也变得颤抖。她四处搜索,甚至走进火中,只是看到因扑火而死去的苴子兵们倒在焦黑的竹木中,现在也成为火龙的祭品,全身的衣裳都已经烧光,身上油脂都被烤得流将出来;烧焦的头发和皮肤发出难闻臭味,这味道熏得莺奴泪流不止,但她仍然没有放弃寻找湊罗栋的身影。 她非要他出来,她非要他给出解释。在这好斗之气的驱使下,她甚至可以杀了他。 她搜寻着,正要到烟雾稍小的地方喘息几口,忽然感到地面一阵抖动。她以为那是烧断的房梁砸落下来、震动了地面,然而稍后便觉得并不对劲,地面正在咔咔隆起! 与此同时,体内那股横冲直撞的斗气更是喷涌而出,几乎无法抵抗,然而举目望去,这火场里除了她自己以外已经没有其余的活人了;若是斗气如此激烈,那就意味着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正有人冲着她来。 而这个时候,来的不可能是其他人了。 她还来不及多想,迅速朝着震动的来处愤然奔去。在大火的最烈处,房屋正在疾速地倒塌,然而那废墟的位置不是塌倒下去,而是诡异地缓缓升起;在那片燃着烈火的废墟不断隆起的时候,震动也不停朝着莺奴脚下扩散而来。——这东西是从地下钻过来的! 莺奴立刻想到了方才湊罗栋所说的那番话,他说蛇奴的精魂将变为一条烛阴龙,这是生活在地下百尺、长可千里的龙,而现在朝着莺奴冲来的东西也是从地下而来,且巨大无比。难道那会是真正的烛九阴?她向来不相信什么神话杂谭,烛九阴之说过于虚无缥缈;而且她又要怎样分辨真实与幻想呢? 只是停下来惊疑这一瞬间,那粗壮庞大的地下之物就已经捅到了莺奴跟前,她眼前的地面坟起高高的一座土丘;狂怒和恐惧旋即同时控制了她,这两种情绪宛如两头秃鹰撕扯同一条肠子,令她几乎要从中间裂成两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被无形的力量定在原地,只能抱着头发泄般高声地狂吼着。面前的这座坟丘涨得更大,地面上的青石板也被一一顶开落到四周,终于在那幽暗的泥土下露出一双赤红的蛇眼,巨大如月轮,就这样幽幽地盯着痛呼不止的莺奴,像是在欣赏猎物临死的挣扎。 莺奴认出了这东西,那就是复生的蟒奴,是阿央枯的姐姐。 这就是她如今的模样。 她忍受着摧枯拉朽的撕裂感,抬眼与这条体型惊人的红龙蟒蛇互相对视。它渐渐从泥土和碎瓦里抖擞而起,全然不在意身旁被烤得火烫、红光耀人的木炭;木炭落在它闪着油光的鳞上,那鳞上似乎湿漉漉的,一遇到火便激起细细烟雾。它从泥土和云雾中升起,仿佛不可一世的魔头。 蟒奴,如果你变成这坚不可摧的模样,或许是件好事。 蟒蛇没有毒牙,面相显得憨厚。它始终睁着眼睛朝莺奴看,不时伸出青灰色的信子,眼神中除了天然的压迫感,还奇异地有一丝好奇。蟒蛇这样打量了莺奴一刻,最后忽然一张大口,那深得看不见底的血盆巨口里,悄然坐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那是蟒蛇人形的妹妹阿央枯。阿央枯的面容十分平静,和红龙蟒蛇一样有着一双凶光骇人的黄眼睛,但五官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安静。 阿央枯就这样垂着双腿坐在红龙蟒蛇的牙床上,怪异地盯着莺奴看了片刻,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嘻”,随后甩起手臂,从蟒蛇的咽喉处拉出一块什么东西,这东西沾满了蟒蛇湿重的唾液,从阿央枯手中急速飞出,正拍落在莺奴的胸前。 莺奴立刻被那腥味熏得退了三步,那团肮脏的湿物立刻从她身上滑下跌落在地,当她低下头定睛去看时,头顶的阿央枯忽然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暴吼: “你为什么喊他的名字?他不会来了!” 而莺奴这时才刚刚看清落在地上的那团脏物是什么——那是一条沾满了血液、灰土和唾液的狐狸尾巴。 莺奴在看清那东西的瞬间,前一刻对蛇奴的感同身受立即烟消云散,她又对阿央枯燃起了熊熊怒火。她将狐狸喂给了蟒蛇! 她怎么能这样残害狐狸,她不会猜不到那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不会不知道同样身为奴隶的同伴死前有多么痛苦!为什么她要这样对待他?难道蛇奴还要这样对待她莺奴吗,要将她送进蟒蛇的肠胃?她见过苗人杀蛇,那肠胃和肌肉里充满了细白的蠕虫,若是将她永久地关在这副肠胃里,她不会死,但将受到世上最可怕的折磨!手无寸铁,她甚至不能从肚腹里打死如此庞大的一条蟒蛇,如果那是真的,蛇奴就真的找到了对付莺奴的办法了! 第十五章·落雪玉台奴奴哭(中) 她没有捡起地上的那根狐尾,只是迅速地抬起头来,只看到蛇奴已高坐在蟒蛇的头顶,在雪白月色中化作一个小小的漆黑的影。蟒蛇抬起头来,宛如一座鲜红高塔矗立在东北角,羊苴咩城所有人都能遥望到这庞然巨物。而这面容可爱的红毒蛇则坐在高塔之巅,俯视全城的神情也像在端详着猎物的末日。 莺奴当然不知道真正的烛九阴是什么模样,若说烛九阴就是这个模样,她也会信。这蟒蛇的体型之大已经超过了她的理解,这样的巨物除了地下,无处可去。它的肚腹若是贴地擦过羊苴咩城,城内就会像被一辆巨大的金御辇碾过,只留下蛇行拖过的废墟;若是从地面上穿过树林,爬过的地方将一毛不留,能直接开辟出一条可通六马车的大路。这样的蟒蛇怎么会是湊罗栋从北方的蛇沼运回王府的?假如真是这样,当年这蟒蛇是如何进入王府的? 莺奴强迫自己盯着这条巨龙般的红蟒;在这样的神物面前,她只是一只毫无还击之力的小小黄莺,而蛇本就是她的天敌,恐惧逐渐代替狂怒,她缓缓地朝后退了一步。 蛇奴因为坐得高远,声音听起来十分飘渺:“你怜惜狐狸么?你已经将他当成伙伴?” 莺奴便高声回答道:“我们这三十六人本就同病相怜,应是三十六名同胞兄妹,并非只有你们生长在一起的姐妹之间才有深情。更何况狐奴早已经消散了肉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的化身?……” 蛇奴的声音里便带着几分好笑了:“如果我告诉你他并没有死呢?” 莺奴瞬间噎住了。如果狐奴还没有死呢?那不是她此前一直祈求的吗?可是蛇奴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莺奴完全体会不到这件事带给她的惊喜,她从蛇奴的语气里听得出来,狐奴根本就是死了。 果不其然,蛇奴恶狠狠地续道:“只要我的红龙蟒蛇不死,他永远也不会死,他永远活在蟒蛇的肚子里了!” 她此话落地,这头红龙蟒蛇也诡异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将巨大的头颅缓缓朝着莺奴靠近,如同一座红宝石垒成的高山从空中压下。莺奴忍受不了如此具象的恐怖逼近自己,不禁伸出手臂在空中胡乱挥舞,大喊道:“停下,停下!” 蟒蛇当然不停,在半空吐了吐信,空中就像下雨喷雾一般落下蟒蛇的唾液来,将莺奴的头发和脸全都浸得潮湿不堪。她上一次面对这样巨大的生物还是两年前在湖州深山的饕餮潭中,而这头红龙蟒蛇或许要比那时的饕餮还要庞大。 她发了疯地喊着停下,阿央枯则坐在蟒蛇头上发出清脆的笑声。听过这笑声的人才知道为何她并不美貌却独有魅力,因为这笑声如此可爱轻盈,发出如此声音的女人即便是犯下滔天大罪,也让人难以归咎于她。湊罗栋对她的迷恋或许来自于此。 蛇奴笑了一会儿,巨蟒的头也已经低垂到莺奴的头顶,将她完全淹没在暗影之中。此时四周因为已经没有救火的人,残余的火焰又开始向四周蔓延,莺奴和蛇奴所处的这块空地逐渐被大火包围,她们稍后就算想要离开,也只能让蟒蛇含着,从地下钻走。 蛇奴则缓缓开口:“你说我不怜惜我的兄弟姐妹,我怎会不怜惜?方才都已经说了,狐奴并非死去,他永久活在蟒蛇肚子里了。那里面还活着雉、鹤、犬、蛾,贝、鹿、貉、羚,还活着我的姐姐蟒,如今还要加上狐狸。既然是兄弟姐妹,不如葬在一起!” 她说这话的神情不像是故意说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来嘲讽莺奴,竟像是认真的。莺奴眯起眼来努力去看这少女脸上的笑容,只从那里面看到一丝绝望的自嘲。她是真的投入到那场游戏里了的,巨蟒腹中的九名奴隶都是她的战利品——是她和姐姐的战利品。 而昆仑山一战里,蛇奴显然也将她的尸骨吞噬干净了,否则狐奴不会连她的一点骨头和头发都没有找到。若不是莺奴本人现在站在这里,莺奴也会是这串名字里的一个,而蛇奴现在就要将她重新列上这张名单。至于进入那黑暗肠道之后她还会以哪种形式重生,她自己将永远没有机会知道,这条巨蟒的肠道就是她上一次走过的地狱之路,再一次踏上此道就又要堕入无穷的死里。 但下一次醒来的时候,她又会把所有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这重生的轮回无穷无尽,因为不记得,所以每一次重生后她都会变回无罪赤子。 莺奴忍不住说道:“你为何不离开这种杀戮轮回,那些同伴只是被蟒吞噬,根本不是什么合葬在一起,没有一点体面可言,你只是在养蛊、只是在饲养怪物!” 蛇奴的面色马上变得不愉快了,但也没有发怒,只是耐心地说道:“你不是南诏人,也明白什么是蛊吗?你知道我供养的是什么吗,也敢这样说话?” 莺奴也用十分愠怒的口气回答道:“你的姐姐根本没有重生,你仔细看看这头红蟒蛇到底是什么东西!” 蛇奴意外的没有生气,语气中带着难以形状的惆怅:“它不像我的姐姐吗?这红蟒蛇不像我的姐姐吗?——大约是的吧,我的姐姐有一双温和的大眼睛,不是这蠢笨的模样。” 但她也立即声音一变,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尖利而刺耳的怪鸣:“可我也不许你这样说我的姐姐!!——” 这句话就是一道攻击的指令,红蟒蛇的头直接向莺奴重重锤下,她吓得立即朝身后狂退十步,正被她卡准了蟒蛇的双唇的间隙,躲在其中,只是被冲起的碎石和焦土打得全身剧痛。好在她此前已经尝过刺聋耳朵的痛苦,这时才咬牙忍住了。若是借着火光去看,会发觉身上这件青蛮布衫早就没有一片完整的布料,炭和血已经布满了她的手臂,好几处已被割得肉都翻卷起来。 第十五章·落雪玉台奴奴哭(下) 莺奴先前就算敢放胆称自己可以战胜所有人,现在对着这条蟒蛇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她跟着师父学武的时候,曾觉得“电”已是无人能比的绝招,师父则是世上功夫最高的人。但她那时没有想过,人的对手不但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神。 莺奴一举躲过红蟒蛇的攻击,惊魂未定之中,口无遮拦地喊道:“你愧对蟒奴,若要补救,就不要靠她杀人!” 坐在巨蟒头上的蛇奴听了这句话,惊骇中差点从高处滑落下来。她喉咙一动,气急道:“你闭嘴!” 莺奴自觉说了错话,但已经说出口来,就好像高坝决堤一般,话语连珠而出:“你明白这蟒蛇不可能是蟒奴的化身,只是将自己的愿望寄托在这怪物身上!它只是你饲养的一条蛊,连你的姐姐蟒奴也是它的饵、其余九奴都只是饵!你休想将我送进蛊虫的腹,我不许你胡来!” 她已经琢磨出来,蛇奴所说的起死回生就是让甲物吞吃乙物,如此便等同于乙物的灵魂被封存在了甲物腹中,就像是当时狐狸将庸玛家的小弟吃掉一样,吃掉那孩子是为了将灵魂装进自己腹中。 蛇奴也更加气急败坏,尖锐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你算什么东西!” 莺奴喊得比她还要大声:“我是蚀月教主!” 说着,莺奴抡起地上被烧得半焦的毛竹梁架,向着蟒蛇的瞳仁用力刺去。那毛竹重可五十斤,她在盛怒之下抡起这东西来,仿佛挥动一条柳枝;然而在将这东西甩到空中的同时,她自己也同样被反力重重推出,摔倒在更远的火堆里,烫得她高叫起来。 莺奴从火中踉踉跄跄地挣扎逃出,一边狂奔,一边将长发和衣裳上的火苗扑灭。她虽然能听见声音,但受伤的耳朵已经不能感知方位,她连奔跑都东倒西歪,好几次要跌倒在地上。蛇奴在高处俯瞰一切,早就指挥巨蟒朝着莺奴所在的方位游去。莺奴只跑出半里,就发觉这样是行不通的,蟒蛇游过的地方只剩下瓦砾,她若是再跑下去,羊苴咩城就会变得像被巨人踩过一般。更不用说她这双腿再快,也根本比不上巨蟒爬行的速度。 她穿进燃着烈火的街巷里,趁着蛇奴在烟火中看不清自己的动作,转身藏在廊下。只要一喘,吸入的都是灼热而稀薄的空气,令她几乎要昏过去。 ——若是自己被烧成灰烬,还能复活吗? 蟒蛇移动到了她的附近。以巨蟒的体型虽然不会被一点火焰伤到,但若是整个身子扑进火里,能伤它的就不止是烈火炽焰,还有这里带毒的空气。火场上有许多人并非是被火烧到重伤时才死去,而是在吸入这里有毒的热气时就已经不省人事。就算不能伤到巨蟒,这毒气和翻滚的热浪也难免会伤到暴露在外的蛇奴。 但莺奴呢? 早说过她虽然不死,可身上所受的所有痛苦都是真的,自然也包括这窒息的绝望。她躲到就快被烧得倒塌下来的竹楼脚下,一边用力忍受着咳嗽的冲动,一边极其轻柔地从竹楼下的空隙里钻过,与蟒蛇追逐的方向相反。 蛇奴显然发了怒,指挥蟒蛇将每一座竹楼都碾成碎片,一边神经质地高喊道:“我怎么会有愧于姐姐,我是她最好的妹妹!我怎么会有愧于姐姐!” 莺奴很快要被这里的空气熏得晕过去,再加上浑身的伤口剧烈疼痛,她满眼都是眼泪。她的身体贴着地面,能感受到巨蟒就在她身旁不远的地方,但还没有觉察她的位置。她小小庆幸了一番,用最后一口气爬出竹楼的底部,也不管烈火就在自己发上燃烧,抹了一把眼泪便开始狂奔。这火场上到处飘扬着竹木和尸体烧成的灰烬,仿佛鹅毛大雪从天而降。 她一跑出燃烧的建筑群,蛇奴马上就发现了她的踪迹,呼唤巨蟒转头去追寻莺奴。莺奴察觉到身后蟒蛇已经追来,嘶哑地喊道:“它不是你的姐姐,它只是你的宠物,是你的蛊虫,你不过是在指使它为你杀人!你爱上了湊罗栋,你爱上这害死了你姐姐的仇人、做了你姐夫的妻子!” 蛇奴浑身颤抖:“你胡说,你污蔑我,也污蔑王!我的姐姐死于先天不足,她从小就有病,王怎么会去杀她,你胡说!”但她这样说的时候,声线已经开始剧烈抖动,莺奴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 于是她也高声说道:“你太挣扎了,阿央枯!想杀死湊罗栋,你早就可以杀;不愿意献身于他,也可以靠自己带着蟒蛇离开云南,但你什么也没有做!你痛恨他,但很不幸也爱他;既然这么矛盾,为什么不把这些心事讲给姐姐听?!你不敢,因为那是你姐姐所爱的人,你只有等她死去!” 她是矛盾的,恨他以主人的身份自居,始终将自己当成一个奴隶而不是爱人,也恨他更爱自己的姐姐;所以姐姐死去之后,她要用十分的傲慢来报复这位王,他越是给予她不求回报的宠爱,她越是犹豫着不敢接受,要装作不屑的模样;。就算得到再多的宽容忍让,她总觉得那是因为自己是蟒的妹妹,而非因为她是阿央枯;可又怕他忘了姐姐的同时也会抛弃她,因此要让他牢记着姐姐的死与他有关。 恨他,也怕他离自己而去,所以将那可以留住他的故事封在心中。只要自己不说昆仑山的经历,他便永远不会丧失兴趣;只要杀死的灵奴越多,可以吊住他的故事也就越多,她想做竞赛的优胜者,让王成为赢家。 如果姐姐活着,想必也会这样许愿的。 但这些心事她都不能真正流露,因为她声称一切都是为了姐姐。她是最好的妹妹,献身于王是迫不得已,绝不是因为有恋爱的情愫。 蛇奴因极度的激动而忍不住张大了鼻孔,喘息中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地上的莺奴也疲累得终于倒在地上,转过头用虚弱的眼神来看她。蛇奴像是吸入了太多的烟气,咳嗽了数下,忽然一个趔趄,就从光滑的蛇鳞皮上滑落了下来,没能来得及抓住什么支撑物,直直地落进了火海里。 第十六章·身上珍珠投溪鲈(上) 莺奴看到那娇小的影子从高处落下,虽然已经筋疲力尽,但还是在惊骇中撑着身体站起,向蛇奴落下的地方跑去。 那里燃着熊熊大火,如果她摔伤了被困在那里,很快就会灰飞烟灭。 意识到自己对蛇奴重新产生同情的心时,她就知道蛇奴已经昏死过去,那好战之蛊的法力也瞬间消散,自己又是原来的那个莺奴了。在她还清醒的时刻,她是不想杀蛇奴的。 莺奴冲进火中,向蛇奴落下的方位跑去;火焰已几乎完全烧掉了她的衣裳,她那十分漂亮的头发也被点着,莺奴不得不奔跑中用手臂去保护头发。烟尘、焦灰和灼热的毒气统统顺着气管被吸进肺里,她若是想要睁大眼睛,那就连眼球都会被灼伤。要不是仗着不死的异能,她不可能有勇气再一次冲进火里。 那条红龙巨蟒发觉头顶上的蛇奴不见了,也在呆滞地缓慢转动上身,在火中搜寻蛇奴的身影。莺奴看到巨蟒也在寻找蛇奴,虽然感受到一缕奇异的温馨,但更担心这庞然大物在移动身体的同时,就会将蛇奴碾成肉酱,因此对着它高叫着“停下、停下”。这呼喊或许无用,但莺奴已经想不到其余的办法了。 她马上就在火堆里找到了蛇奴,她浑身的衣裳都在燃烧。莺奴将她的身体兜住,朝着高处继续喊道:“小蟒,小蟒!” 这两句呼喊却立即传到了蟒蛇那里,它那愚笨的眼缓缓转过来,将巨大的头凑近火中的两人。它看见蛇奴,向两人张开大嘴,两三颗蛇涎顺着巨蟒的牙龈坠落下来,将蛇奴和莺奴身旁方圆三尺的火都浇灭了。蛇涎是冰冷的,落在皮肤都被烧去的莺奴身上,竟然不是冷的,而是另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火烫。她整个人都浸在那团粘稠的唾液里,被这疼痛刺激得踢蹬了几脚,气管里又呛满了腥臭的蛇唾。 蟒蛇继续低下头来,将一张巨口大开,下巴几乎铲进土里。莺奴将蒙在眼皮上的蛇涎擦掉,睁开眼看到这样一张深渊巨口,吓得动弹不得。巨蟒也不心急,仍然将牙关打开着,倒并不是要吃人的模样。莺奴反应过来,巨蟒这是在邀请她们乘坐到它的口中! 她思考了极短的一瞬,立刻将蛇奴的身体抱起来推进蟒蛇口中,自己也抬腿跨进那张嵌满了腐肉的蟒嘴里。二人一躲进它口中,蟒蛇也就立即从平地上缓缓抬起身来。莺奴只觉得自己的身体猛地向下一沉,就已经被托到了高高的半空里,那感觉就像是被突然送上天梯,又像是骑着飞鹤仙兽来到天宫。 蟒蛇渐渐抬直了身体,莺奴转头去看时,就连月亮都离自己近了几分。但此时她没有一点心情去欣赏这绝无仅有的风景,第一是为这羊苴咩城绵延的大火,第二是为了昏迷不醒的蛇奴。而她自身现在遍体鳞伤,人都是半死的,如今能够暂时坐下,她唯一想做的只是大哭一场。 她还是没能做到!没能守护羊苴咩城的百姓,甚至用自己的手杀过他们;也没有制裁湊罗栋,让他继续回到了人世逍遥;最后也没能点拨蛇奴,还使她小心掩盖起来的伤口又一次被撕开。她什么也没有做好! 巨蟒直起身子,开始向着城外蛇行而去。她在蟒的口中无力地唤了一声“别压坏了房屋”,然而这蠢笨的神没有听她的建议,挤开满地的竹楼,向蛊瓮树林悠然爬去,就像一位守旧的姐姐在日暮时要将在外玩耍得睡去的妹妹送回家。 蟒蛇爬行了一段时间,就将双颚缓缓合上了。莺奴和蛇奴陷入了湿冷的幽暗中,而身体稍稍磕碰一下,就是钻心的疼痛。她摸索着去探蛇奴的位置,抓住了她的手。担心她生死未卜,莺奴将手伸去试了试她的鼻息,发觉她还在呼吸。 她马上挣扎到蛇奴身边去,用力去摁这姑娘的人中。过了片刻,只感觉黑暗中伸出一只手将她的臂膀按住,同时蛇奴那少女的声音响起:“我还活着。” 蛇奴醒来后,那好战的冲动并没有被同时唤醒,她不再发动这法术了。莺奴这才回想起来,在蛇奴催动这场混战的时候,她本人似乎完全没有发力的痕迹。她的法术厉害就厉害在此,尤其是在昆仑山一战中,这样的法术可以让她坐享渔翁之利。 莺奴如今逐渐意识到,这三十六人所谓匪夷所思的功夫未必是指靠拳脚胜过他人,他们出手,甚至可能还看不到招式就已经杀人于无形;难怪师父这般无敌的观音奴也不曾帮着自己杀敌,因为这三十六人杀人的方法,不是师父这样习惯了真刀真枪的人能对付的。而自己若是真能在这竞赛里脱颖而出,有史以来最强悍的蚀月教主之名她可当之无愧。 她脑中还在兀自惊叹,便又一次听到蛇奴的声音:“你现在知道这蟒蛇是我的姐姐了,她多么好。”蛇奴的语气中又透露着那股绝望的自嘲了,莺奴想要劝慰她,还来不及开口,蛇奴就续道: “我的姐姐有一种先天的弱病,从小就消瘦无力、头晕咯血。我来南诏时还不懂事,但姐姐已经四五岁了;当时是她说一定要带妹妹在身边,与皇帝同行的湊罗栋才买下我的。皇帝买下姐姐也是因为听了占星官的卜卦,说把柔弱的女子献给山神,可以安抚山神的暴怒;他们原本不想让我们参与三十六灵的竞赛,而我一来到小王府,就将亲自袒胸给我喂奶的大进武咬死了,所以七日后他们就将我们姐妹二人送到了山中寄养。 “早年王还没有随着军队去大唐征战的时候,他还会常来看我们。我学会了白语,问他当年大进武的事,他不怪我。过了许多年,我长成女人的时候,王告诉我,我刚来的那天夜里,大进武正在为我哺乳,他走进寝宫来将我从她身上抱走,放到一旁的小金床中,急着与大进武欢爱,不顾我在旁啼哭。他走后,我好像是嫉妒大进武,所以将她咬死。他曾说那时他便对我没有脾气,这是天神用一个女人换来另一个女人。” 第十六章·身上珍珠投溪鲈(中) 蛇奴说这些话的时候,手指还紧扣着莺奴的手臂。莺奴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在一条蟒蛇的口腔里倾听蛇奴的过去,再也没有比这里更怪异但更合适的地方,连这口腔里的恶臭和潮湿也成了故事的气氛。这故事有关金子的婴床、慈爱的王妃和嫉妒的毒蛇。 “到了十岁,王征战回来。我并非从最初便依赖他,直到现在也称不上热爱。他来到哀牢山脚下的部落里探望我和姐姐,一眼就看中了我的姐姐蟒奴。蟒生来有疾病,师父们也知道皇帝不期待她去竞赛中拼搏——说到底,皇帝是不在意姐姐的,所以姐姐没有接受多少教养,身上也没有什么功夫。我因骄纵,也学得很少,可也足够杀死一位王爷了。 “王要带走姐姐,我也妒忌姐姐比我先得到宠爱。我并不爱王爷,我只是不愿看到蟒首先被王爷肯定,她的身体不如我健壮、面貌也没有我精神。那时我还年幼,对男女之事知之甚少,以为王爷带走姐姐是为了带她去比武的;我虽然嫉妒,可也不放心姐姐以手无缚鸡之力的身体去面对竞赛。她长大后偶尔犯病,心口剧痛不能呼吸,平时都躺在床上;听到王要劳动她搬去羊苴咩城,她吓得发抖,整夜找我哭诉。 “我不耐烦地说,‘你就去吧!我会保护你的。’姐姐最后才上了路。我跟在队伍后面,和苴子兵一样赤着脚翻山越岭,我的姐姐和王爷则坐在翠绿的华盖车里。部落的师父们因为没有教养好姐姐,还把我教成了一只不听话的狗崽,所以受了责罚,被打断了腿,不能跟着队伍到首都去。我跟着他们,背篓装着姐姐平时用的药石和人偶,药石是壶壶草、大蜈蚣和哀牢山最毒的毒虫,装在养蛊的瓦罐里。人偶是青布缝的恶病婆,姐姐如果心口痛,我就用针猛扎人偶,将恶病婆的煞气放走。 “有天晚上,队伍停在羊苴咩城外十五里的部落过夜,夜深的时候,我听见姐姐在房里疼得大叫不止,连忙拿出药罐和婆婆人偶,送到姐姐的房前,一边把银针插在人偶的脑门上,一边对着房里大喊,姐姐,我来送药了。姐姐没有回应我,但窗子里传出王喘息的声音;我要推门进去,马上便有苴子兵从别的竹楼里赶来,将我从门前拖走,慌张地对我说,你的姐姐没有犯病,快走远些。 “从这夜起我就恨上了王爷,十分十分的恨,十分十分的嫉妒。如果那房里的是我,我便不做声,我绝不疼得大叫大喊。王爷和姐姐都察觉了我的恨,但不知如何消除这怪异的恨,也不知如何化解那夜的尴尬。我猜测王爷为了平息我的嫉妒,所以也向我示爱,可是这样便会令姐姐伤心。王对着我折花喜笑的时候,我看到姐姐撇过头去,所以就把那花推开,高声地拒绝他,这时候姐姐反而会来劝我。 “我明白她谦和柔弱的性格,为了让她好过一些,我不但生气地顶嘴,还向她发誓,永远都不会让湊罗栋碰我一下。我只有不到十一岁,他如果敢害了我,我就杀掉他。 “姐姐为此吓得不敢再提起此事,但王爷依然矢志不渝地询问我的意愿。我还在吃奶的时候就因为嫉妒他与别的女子欢好而咬死了他的妻子,他一直记得这件事。只要姐姐一日还在王府里,我就一日不同意他的追求;但我也日日盼望着他的追求,将姐姐寝宫外盛开的芍药花采给我一朵。 “姐姐长途疲劳,来到羊苴咩城精致的宫殿里不能适应,夜里王又过度操劳了她,我时常不得不真正在他们鱼水之欢时进去送药。我的姐姐多么瘦弱,从锦帐里探出来的手臂和肩膀都只剩下骨头,全城最好的医药都不能治好这种胎里带来的毛病。 “在我长大的部落里流传一种做法,是将一罐蛊虫里最毒的那一根喂给人吃,以此强健身体。但到了云南别处,我却见他们拿此物作为毒物残害他人,为了避嫌,我不能继续用这个办法治疗姐姐。姐姐得不到医治,身体比以前衰败得更快了;于是在她病得最重时,偷偷地来问我能否悄悄带些以前服用的蛊虫进宫,再进不了这药,她就会因虚弱而死。然而城中的医生全都不相信此事,还说羊苴咩城如此开化之处,没有人会在街上出售毒蛊。 “王爷问我想要什么,我无法将蛊虫二字说出口。于是他给了我五袋金子,要我想尽办法找到姐姐想要的东西。承认这药物的作用究竟有什么难的?罐子里留到最后的毒虫之所以是最强壮的,是因为它吃掉了其他的毒虫;如果我吃掉这条毒虫,我就是比他更强壮的毒虫。然而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是一条毒虫! “我已经没有时间去更远的山上采买药材,拿到了钱却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候我看见街上有人在斗鸡,我瞬间就明白了代替蛊虫的药物是什么。优胜的斗鸡价值一袋金子,羽毛就像彩虹一样绚丽。但你有没有见过最毒的毒虫长什么样?最毒的毒虫身上,也长满了菌子和彩霞一样的斑纹。我对这意外所得的代用品十分满意,送回王府,喂给了我的姐姐,她欣慰地捏了捏我的手。如果是斗鸡和斗犬,就不会有人觉得我嫉妒姐姐,也不会有人认为我想要毒害她。至于为什么非得是斗鸡和斗犬,除了我和她,谁也不会知道原因。 “到了冬日,姐姐腹中有了孩子,我将全城的斗场采买一空。她已经不能从玉床上爬起身了,沐浴时有仆人来替她擦洗身子,寝宫里用炭火来熏开芍药花。姐姐的身体不方便,王爷对我更加殷勤。心想着姐姐也看不到,我曾数度动摇,想在半推半就中答应王爷的请求,但我从未真正逾矩,最后总是给他看一张发怒的脸。 “我的姐姐蟒因怀胎而愈加频繁地发病,而城里能买的药材我都已经买空了。我向王爷索求了十袋金子,准备到不远的太和城去搜索,南诏唯二的两座繁华都市,除了羊苴咩便是太和,那里或许还有可以医治姐姐的救命药。” 第十六章·身上珍珠投溪鲈(下) 蛇奴休息了片刻,续道:“在我准备动身的前一晚,金子、瓦罐和竹笼都已经绑在马背上,我忙到夜深才去休息。推开我的房门、回到卧室时,看见王就站在我的床前。我明明有杀死他的能力,但那时我却不假思索地朝房门外逃去。 “他跑得比我更快,因为我只有十一岁。一只手把我的后领和辫子同时抓住,像鱼鹰捕鱼一样将我提到空中,扔在水边的芍药丛里。芍药丛里空空荡荡,没有一片叶和花,也没有毒蛇。王在那里用老虎一样的双爪将我的裙和裤都撕得粉碎,但我一声气也不出。我说我定然不会大喊大叫,不是因为不疼,而是因为我偏偏不叫。哪怕只是因为芍药花丛离姐姐的宫殿太近,我也不会发出声音来。他像迫害姐姐一样迫害了我,又说我早就有这心愿,而且也不挣扎。我永远恨他! “事后他穿衣离开,因为看到有成队的奴婢提着夜灯向蟒的住处赶去。我也想站起身来,但气愤得无法动弹,所以裸着下身呆呆地躺在水边看着夜空。空中落下一颗很小的星星,后来他们告诉我姐姐死了,就在这一夜。” 莺奴感到那捏在手臂上的五指都因为气愤而抓得更紧。她的皮肤都被烧伤了,一根手指放上去都剧痛无比,可她听着蛇奴的故事讲到这里,觉得皮肤上的痛楚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把故事完全改写了,他所讲的是自己想听的故事,根本不是那故事的原貌!而蛇奴猜测中被他深爱的姐姐则完全化为一条毒虫,连一个女人的形状都被抹去。 “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只希望姐姐能够身体强健,想要说不的时候可以强硬地说出口。而她是否爱上这个男子只是她的抉择,我无权说不;因为我自己也出于丑恶的嫉妒之心,没有保护她的十全,甚至试探着分享王的宠爱。 “姐姐的死讯传到王府的各个角落,待我穿戴整齐来到她的寝宫时,已经有人将她的脸盖上。我没有揭开去看。王爷仍旧衣冠鲜亮,此时正面色惆怅地站在床前。他看见我来了,还十分悲痛地问我要如何下葬。 “我说不必下葬,她还活着。请王给我找来一条大蟒蛇,明日姐姐就会复活。” 莺奴听到这里就懂了,她的猜想和现实在这里连接了起来——就像狐狸食婴的道理一样,蛇奴为蟒奴寻找了一个“瓶”,将蟒奴的魂灵装到了里面,从此蟒蛇就是蟒奴,蟒奴就是蟒蛇。 于是湊罗栋便为她找来了一条蟒蛇,而她就在他的注视下让蟒蛇吞掉了姐姐的尸体。她看着姐姐的身体被挤压到蟒蛇食道中去,浑身的骨头都在那细长的肠道里被压碎,发出沉闷的骨折声。她看着这一切,回过头去露出一个笑容,说“这就又活了,又能动了”。 那是一个怎样的笑容啊? “那时红蟒蛇还不够大,腰只有两个巴掌那么粗,花了很久很久,久到王数度无聊得离开房间,才把姐姐的身体全部吞下,从它的身体外面还可以看清姐姐头和手的形状。她的头发将蟒蛇的喉咙缠住了,我还不得不把姐姐的发髻剪下来,那座发髻被我放在从远方带来的瓦罐里,瓦罐里还存着那只被针扎得变形的恶病婆婆布偶。我心想姐姐现在已经是一条蟒蛇,再也不会病不会痛,所以这些东西应当沉到湖里。 “蟒蛇吞下了姐姐,从此我就把它当成我的姐姐。她还活着,魂灵仍在容器中。我拖着‘姐姐’毅然决然地逃出王府,将她藏在马车的里面带出了羊苴咩城;最初的几天,我还能看到姐姐的头和手在蟒蛇体内逐渐变形、移动,它腹中鼓鼓囊囊的人形慢慢地被拉长、挤扁,最后完全变成蟒蛇粪。我们曾坐着马车赶到数十里外,可我发觉我们也不能离羊苴咩太远,因为蟒蛇的胃口实在是太大了,只有羊苴咩城才能每天买到足够的食物喂养它。但我也没有钱……所以我抢劫周边农人和猎户的东西,有时也引诱活人到树林里去,给蟒蛇充当食饵。我的事传到陀西和小王府那里,王爷替我打点了官府,并且每旬在城门的东北角放一小袋金子。 “我需要钱,知道那是他的钱也毫不犹豫地去拿,也终于被他逮住机会,趁着我取金子的时候抓住了我,在城门下又一次强迫我与之交欢。他有备而来,远处停着他的马车,马车后面有一个装载珍奇异兽的笼子,我们南诏向你们李唐进贡山虎和猞猁时,也会用这样的马车。他把受了伤不能行走的我装在这个笼子里带回王府,我在那里过了五个日夜,换回五袋金子。 “姐姐如果知道这件事,会觉得可耻吗?但我猜她会装作不知道。钱用完了我就趁着人少时混进王府,他可随心所欲地对待我,只要按月给我五袋金子。但我逐渐发觉他并不对我做其它伤天害理的事情,甚至我稍稍服从一点,他就会像从前一样对我说起甜言蜜语来。可是我很少服从。偶尔深夜去王府时,听见他其余的嫔妃会在寝殿里发出各式各样的媚语声,我对她们既嫉妒又藐视,我死也不要在此事上取悦他! “我不取悦他,但他仍然每月给我五袋金子之数,这超过了一个小王应该分给妻妾的份量;你看,我不取悦他,但却比任何人都昂贵。从王爷那里得了钱,我盼望姐姐能变得更强壮一些,所以又用起之前那招。我在市场上精心挑选优秀的斗鸡和斗犬,有时也买赛马和老虎,运回树林里供养巨蟒。 “她长得并不算快,可也比一开始胖了很多,能够缠满整棵大树了。我靠着每月五袋金子绞尽脑汁地思考供养她的方法,王爷找到我,说在见龙二年三月十五的昆仑山就将展开第一场竞赛。我直到这时才猛然想起有这回事,而这消息来得实在太是时候。 “我们马上准备了车马,向昆仑山赶去。在那里我收获的第一只斗犬就是你,莺奴!是我第一个砍下你的右手臂,最后你的整个骨架也都是我的。”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少女的声音在黑暗中令人毛骨悚然。 第十七章·愁情莫托三青鸟(上) “如你所说,我知道姐姐已经变得越来越像蟒蛇;狐奴到最后是不是也变得越来越像狐狸?我在昆仑山看见他的时候,他还是姿容十分秀丽风雅的少年,绝对不会沦落到在街头忍不住啃吃狗肉的地步。只要变成了毒虫,人就不再有尊严了。 “在昆仑山上我其实没有杀任何人,只是对他们用了蛊惑的毒。那些死了还未来得及被其余人肢解吃掉的奴隶,我通通收集起来送到了蟒蛇的嘴里。他们都是被另外的人打败的,既然是落败之人,那就是蛊瓮里充当食料的弱者。但你有些不同,你一来便坐在地上,等着人来杀你,所以我不知道你算是什么人。 “我起初对你并无兴趣,只想追寻那个杀你的少女。可是那个少女只出现了一瞬,杀掉你之后就凭空消失在天地间,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而且我随后马上就忘记了她的模样。如果我们真的都死了,游戏最后只留下你,你的对手就是那个少女;她只杀你一个。虽然你已死了,我还是砍去了你的一只右手,因为我听说过那种被杀掉之后也还能害人的武功,所以防患于未然,把你使用武器的手砍去。 “乱斗之后,场上只剩下奄奄一息的数人而已。我将蟒蛇引到场上,亲眼看着她将你的残体全部吞完,留在地上的只剩一件漂亮的外衣。将其余人的尸体也清扫干净以后,我们才离开那里。离开时,蟒蛇的肚子里装着至少七个人的身体,胀得难以爬行。在地面上挪动一下,就能看到那腹中隐约的人形随之弯折扭曲,好似七个人在薄薄的帐子里跳舞。 “来时的牛车已经运不动姐姐了,所以我在昆仑山下躲藏了半个多月,直到姐姐稍微消化些时才走。可是她也越来越重,在牛车上就开始蜕皮,她重得把木板都快要压碎,麻绳把牛的肩膀都磨出骨头来了。于是我们把牛和马分着吃掉,一路从山地爬行回去,我就坐在蟒蛇的头上。回到云南的时候,都已经是七月了。 “王爷发觉我回来了,给了我十袋金子,想要从我口中打听到昆仑山上的情形。我只说到开头,便发现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怜悯,所以停了下来。他露出了焦急的模样,就像吃不到核桃的猴子。我看穿了他的心思,更加不愿意说;他就拿来珠宝和金子,将我搂着疼着。我找到勾住他的法子了,只要我永远不说昆仑山上的事,他就永远缠着我,永远给我钱。 “当我脑袋里这么想的时候,还没察觉我自己也中了一种蛊,王爷下的蛊。我一直说服自己是为了金子才委身于他,但这没有意义。那条蟒蛇的身子里早就没有姐姐的魂灵了,蟒蛇成了我,我成了蟒蛇。它不是用金子喂大的,而是用我的尊严喂大的。它长得越大,我在王面前便越没有自由可言,因为蟒蛇已经长得太庞大,被困在南诏国里了。如果我用自己的身子换来的金子可以堆成一座山,那我的魂灵就在山的下面;山越高,我越没有出头之日。 “但是王的永远不是人的永远,王的永远只有两三年罢了。我想一直瞒着昆仑山之事,就总有一天会被王忘却。如此我就更是要反过来握住王的心,因为我不愿自己和蟒蛇只有被他抛弃的命运,我也想有些筹码。 “在你之前,雉鸡和鹿追寻到南诏来想要杀我,现在都已经变成林中的一滩粪便。这件事被王爷知道,他派了五百苴子兵到林中来找。因为我不肯告诉他昆仑山的事,但别人或许肯。 “他们一直搜到我和蟒蛇平时栖息的湖水边,我气急了,对他们用了法术,想要吓退王爷。王爷却好像不为所动,对这群苴子兵做了什么我没看清楚的事,苴子兵们便好像解除了我的蛊惑,列着队极快地从林中穿了出去,没了踪影。王在树下等了我许久,我不肯现身,他就面带伤心地离开。我看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又动摇了。后来我听说那五百人离开林子之后就没有回来,独自去找了找,在断崖边发现他们每一个都已经死去,头上插着银针。他是为了不将我的行踪暴露出去,所以杀死了这批士兵吗? “莺奴,你也有主人,他待你如何?我应当怎么看待王爷?我已是个女人,也有挑选情郎的聪明,但我的聪明选了王爷,我不知这聪明是不是该叫做蠢笨。如果他待我很好,我就不必为此难过;如果他一直待我很坏,那我就在爱他前将他咬死。但是他对我和姐姐很好,也害过我们。如果我的聪明选了别人而不是王爷,我就不稀罕这点好,会像山雀一样跳到别的枝头去。 “因为蟒蛇变得笨重,我再也不能带着它离开羊苴咩城。而我自己的法术,只有存在两个以上的对手时才能起效,所以我只能盼着幸存的灵奴前来找我。今天午后我见到你,一时不敢认,但马上明白你有不死的异能。一想到我们三十六人中居然有人获得了这样的天赋异禀,我就已经认输了。可是我更明白让你死去并非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是积攒更多的秘密,更多古怪刺激的秘密,更多王爷想知道的秘密。我不必害死你,我只要让王爷开心。 “可是我又怎能不恨你呢?你一进王府,就把故事全部告诉了王爷。我捏在手里的筹码都没了,而这世界上还剩下几个灵奴能供我利用,我全不知道。我已经留不住王爷了,我成了无用的人!只要留在南诏,我就不可能再给他带去更精彩的故事,你们这些云游的奴婢所说的故事比我的还要有趣数倍。我的故事有什么意思呢?嫉妒和好胜,一辈子都是这样! “我没有别的话要说了。你们汉人不是有一个故事,说皇帝为了逗笑爱妻,故意点起烽火吗?我也要在羊苴咩城放一把大火,想问问王爷是发怒还是喜笑了。” 第十七章·愁情莫托三青鸟(中) 莺奴听她倾诉,听到这里的时候已经一点都不惊讶了。阿央枯正是云南最蠢笨的野猪,在伤心和挣扎的尽头就要做出傻事。可是莺奴在她说到最后时都没有想过,羊苴咩城的大火是因为她向湊罗栋透露了秘密,所以才被点起的。说到底,她才是这火药的引信。 她回头想了想自己无意中在羊苴咩城犯下的罪过,这还只是过去了短短一天! 首先便不该去看斗狗比赛,更不该去赌狗,万万不该在最后阻拦阿央枯买狗。随后不应屈服于人走进王府,更不该对湊罗栋讲述故事,最不该听完湊罗栋的话却没有杀他。不应带着人闯进树林里,不应杀无辜的人,不应将人从城外带进城内……非要将她这一天的决定都写下来,便没有一个决定是对的,所有的决定串联起来,最后酿成这样的结果。 莺奴此时还未发觉蛇奴的手已经松开了她的小臂,只是觉察到她的声音变得越发低落。她将另一只手从粘稠的蛇唾里拔出来,想将蛇奴拉到自己身边的时候,才发觉她的手已经不在原处了。 莺奴害怕她松手而去,因为方才听她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莺奴就已经猜到她想要弃权了。并不是在游戏中弃权,而是最终完全完全地放弃了继续挣扎——在莺奴听到她说出“蟒蛇已经不是姐姐,蟒蛇就是我,我成了蟒蛇”的时候,就已经极其强烈地预感到,她马上就要成为第二个狐奴了。 红龙巨蟒这一双愚笨的眼睛,就是她的眼睛。 莺奴一边探出手去摸,一边喊着阿央枯的名字。从不知何处传来蛇奴惆怅的叹息声,似乎已经离莺奴很远了。莺奴无法在这宽狭不平的地方分辨声音的来处,于是心急地站起身来,先是大喊了几回,随后用力敲打着红蟒蛇的牙床,央求它将嘴打开。 红龙蟒蛇发觉了她的信号,迟钝地将冰冷的蟒嘴张开,外面是更为寒冷的春夜。她们已经来到了羊苴咩城外的树林,远处的火光变得渺小而零碎。月亮仍然高悬,蟒蛇张开嘴,月光便落进牙齿的缝隙里。对早已习惯了幽暗的莺奴来说,这月光甚至有些刺眼。 莺奴立即转头去找蛇奴的影子,然而目之所及却找不到蛇奴在何处。她的心情越发焦虑,因为她已经想到了蛇奴可能的去处,但那又怎么可能! 她仍然高呼着阿央枯的名字,在蟒蛇的牙床上翻找了一回。她的双脚差不多是涉在沼泽一般的唾液里,这腐臭的液体只要沾到烧伤的皮肤上,不出一刻就能让人痛痒欲死。但莺奴并不放弃,用手脚在这幽暗的沼泽里划动着,看蛇奴是否藏在了某个贮水的肉坑里。 然而伸出手去寻找了片刻,还是不见蛇奴的踪迹。她心中那个预感越发强烈,以至于再也不能对其熟视无睹,终于朝着蟒蛇的咽喉攀爬过去。蟒蛇的口腔很长,纳着一条极长的信子,如同一条通往终极的林中小径。 自己也曾从这条咽喉里滑落下去过吗? 还没有走到尽头,莺奴敏锐的眼睛就已经发现了蛇奴的形迹——她向口腔的深处靠近几步,脚下便忽然长出如同水草一般的细长异物,踩上去就像绵绵的薄毯。莺奴几乎不用蹲下身去检查,就知道那是蛇奴的长发。 ——那是她从蟒蛇的咽喉里滑落下去之前,被唾液打散的头发。 莺奴饶是知道阿央枯如果选择自尽,一定会选择这种方法,可在这一刻却还是惊恐地大喊起来。她一边喊着“阿央枯、阿央枯,快些回来”,一边伸手去拉扯那浸在唾液里的头发,但抓住头发的第一瞬间就发觉另一头什么都没有。 蛇奴在滑下去之前,还把自己的头发切断了。因为姐姐的头发曾经绕住了蟒蛇的喉咙,她知道这件事。 莺奴劈劈啪啪地踩着水摸索到蟒蛇的喉头,只要再多走一步就有可能会顺着险崖似的喉关落进深渊蛇肠中。她蹲下身来张望了一眼那漆黑的深井,被一股极大的绝望掐得喊不出话来。这里月光无法照到,她已经看不清底下都有什么,只能发现蟒蛇黏滑的食管上沾着什么东西,正随着蛇身爬行的震动而微微摇晃,很快就会被抖落下去。 她立即不顾一切地伸手去够那东西,几乎滑到蛇腹之中。莺奴的手只是刚刚摸到这件东西,她就明白了这是什么。那是一只用苗布精心缝制的人偶,但现在已经又破又烂;她还在疑惑此物为何会粘在食管上不落下去,翻过来便发现人偶的身上插着数百根银针,像是这人偶的主人用尽了全力在祈愿谁的康复。 看到此物,莺奴才彻底确认阿央枯已经落进了那个深渊里,她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也要在羊苴咩城放一把大火,想问问王爷是发怒还是喜笑了”。 ---------------------------- 莺奴不可能跳进这漆黑的蛇肠里去救蛇奴,因为她不知道怎么活着出来。她掰着蛇信,继续向里面望了片刻,就在此时,蟒蛇忽然抽动了一下喉咙,几乎把莺奴的身体整个摔进食道里。 她吓得立刻抱住了蟒蛇突出的牙龈,沿着牙床朝外攀爬出去。蟒蛇方才突然的一抽并非偶然,它像是真的感到不快,连头都开始摇晃起来。莺奴都已经快要爬到蟒蛇的巨口外,眨眼又被狠狠甩回嘴里,她恍惚中感觉自己的大腿骨都被摔得双双折断,只是今晚所受的内外伤已经多不胜数,她对除了死亡之外任何伤痛都已经无所谓了。 她曾经在饕餮潭内与千年巨兽斗智斗勇,面对这条蠢笨的蟒蛇她并不害怕,她只是隐约觉得蟒蛇忽然疯癫的模样有些可怜。蟒蛇好像十分痛苦,嘴巴忽开忽阖,前后左右地挥动自己的头部。 莺奴的心中马上浮现了那熟悉的场面——如果吃掉乙物,甲物的身体便会成为魂灵的容器,乙物则借着甲物短暂重生的话,那么此时正在痛苦翻滚的红龙蟒蛇就是蛇奴自己。 第十七章·愁情莫托三青鸟(下) 蟒蛇真的成了阿央枯本人了。她此时应当已经落到了食道的底部,瞬间就会被泛着酸味的胃液杀死,变成泡沫和碎屑。 莺奴哭着躲在蟒蛇缺了一颗牙的肉槽里。她下了决心要将蛇奴从轮回中救出,最终只是得到这样的结局。阿央枯也落进深渊去了,狐狸也落进深渊去了,她谁也没有帮到。 而且若是再让她遇到下一个、再下一个,她自己又会不会落进深渊去,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蟒蛇还在痛苦地摇晃着身体,将莺奴从那藏身之处甩了出来。这一摔之下,莺奴直接从大张的蟒口中飞了出去,整个身子拍在三人合抱的大树上。她连着听见数下骨折的声音,落到地上的时候,发觉自己一双腿已经被摔成了几截。肌肉失去了骨头的支撑,软绵绵地扭曲着,现在的她看起来已经像一条长着双尾的蛇了。 但她早就觉察不到任何痛感,甚至在这样的重伤下,还稍稍庆幸着手臂的骨头还完好无损。莺奴抬头看了一眼正在剧烈晃动着头部的蟒蛇,它仿佛中毒一般机械地来回撞击着两旁的大树,将树林扫出一片扇形的空地来。就这样反复拿身体扫了一会儿,更是把肚皮整个翻卷起来,长尾所及之处一片狼籍。 蟒蛇不能发声,无法用痛呼表达自己的煎熬;但这庞然巨物的挣扎,就像天神受苦而卷起海上的波涛,这巨浪能使海底为之震动、令云雾为之下雨。 难道阿央枯是一颗能使人入喉即死的毒药吗? 莺奴支撑着身体向远处爬了一段,使自己落在安全的地带。她在远处继续看了蟒蛇一阵,不知是快要被毒死还是翻滚得累了,它逐渐停止了摇动和伸缩,一双鲜黄的眼睛睁开,向莺奴这方望来。 莺奴吃了一惊。如果蟒蛇不死,还想要攻击她的话,以她现在的身体状态是无法抵御的,只要蟒蛇用信子轻轻舔她一下,她能马上毙命。但比起如何死,她更好奇自己是否会死。如此惊人的巨物为何会对如同蝼蚁一般的食物感兴趣?蟒蛇会吃她么? 若是已经长到这么大,世上什么肉畜都已经喂不饱它,马也不能,牛也不能,象也不能;它只能靠着风、溪水和月光为食,这才是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食粮。 长到这一步,蟒蛇就应当变为神。 于是莺奴一动不动,停在那里与蟒蛇对视着。巨蟒的眼神变得安静,仿佛阿央枯也能被驯服。它休息了片刻,便开始挪动身体,肚腹在乱横着残木的林地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 莺奴这才明白蟒蛇方才并不是盯着自己,而是想向着她身后的那方深湖爬去,那附近大约是它与蛇奴常常栖息的地方。 她忍受着锥心蚀骨的剧痛向一旁挪动,生怕自己挡在了蟒蛇的路上;她的双腿软得不能屈伸,只能靠上半身拖着。她这爬行的模样也像是一条小蛇。任谁都不可能对此等巨物不敬。若是被这样披钢戴铁的神踩一脚,她就会当场死去了。 莺奴喘着气躲到大树后面。身体才靠住树干,蟒蛇的肚子就擦过了她方才的位置,向着更远处爬去。莺奴也想去看看这样的神灵会栖息在何处,所以趁着蟒蛇还未彻底离开,抓住了它向自己藏身之处甩来的尾尖,用力攀着它的鳞片,随它一起靠近湖滨。 蟒蛇爬行时,尾尖摆动得最为厉害,但所幸莺奴的双臂没有受伤,还能勉强支持她停留其上。她咬牙坚持到蟒蛇的身体静止下来,抬起头看时,发觉它盘卧在了湖边的草和沙里。 它缓缓盘拢身体,将尾尖收纳在了身体的中央。莺奴攀在尾上,就像安坐于王座一般,俯视着这蠢笨的神。只见它安然躺着,把巨大的头伸出在外,对着雪白月亮呆呆遥望。蟒蛇看起来如此安静,莺奴本以为它在休息,但片刻之后就感觉到一股怪异的颤动似乎正从它的体内传来。 她如今身上的骨头半数都碎了,疼得无法移动身体,更不能离开蟒尾去看底下的情形。这阵诡异的颤动从蛇腹中绵延不绝地涌来,像波涛一般起伏来回,她甚至能感觉到蟒蛇浑身的肌肉都在收缩着;但她用尽全力伸出头去探看,仍然找不到这阵波动的来源。 这样的波动持续了快有小半个时辰,才渐渐变弱。那之后蟒蛇又在沙里呆了一阵,慢慢地松下身体,头颅摆了一摆,朝着湖中探去。它一将盘卷的身子解开,莺奴就随着尾端被甩回后头。她的身体被巨大的惯性拉扯着向后撕扯,用了最大的力抓住尾上的鳞片,才十分惊险地保持了平衡。尽管危急,但她还是首先转头去看它方才躺过的沙坑,想知道方才那阵诡异的震动究竟是怎么回事,只看见白砂上残留着洪水般晶亮的黏液,底下是山丘般雪白的蛇卵。 莺奴在看见这一幕的时候,惊异得手都快要抓不住鳞片,差些从蟒蛇的尾上滑落下来。她这才忽然想起阿央枯说,蟒奴去世的时候,便是怀着孕的。 五年怀胎,她终究把这一胎生下来了——只不过不是有手有脚的王子,而是一生都只能用肚子行走的爬虫。 蟒蛇产完卵,休息够了,便悠悠地向着湖水里游去。莺奴知道有蛇蟒会游水,但不知如此庞大的生物要如何浮于水上,于是始终紧抓着它的尾巴,想要看看它该如何行动。但蟒蛇入水,似乎并不打算从水面越过水去,而是慢慢浸到了水里。莺奴抓着它的鳞片,自然也随之潜入湖中。 她从两年前在聚山的深潭里就知道自己在水里可以呼吸,因此并不害怕;她怕的只是这水中太过幽暗,她会跟丢了蟒蛇。 但她还从来不知道蟒蛇也能潜入水中。 它入了水,身子在湖中舒卷摆动,宛若蛟龙一般。大约潜到水面上的光线足够幽暗时,莺奴便不能再分辨蟒的去向。还在担心自己会被它带去湖底,而那里或许就是未知的地狱;正在这个时候,她发觉蟒蛇的身体开始怪异地卷了起来,而这个动作绝不是游泳的动作。 第十八章·向水且试邀明月(上) 随着蟒蛇的这个动作,莺奴能感到湖中的水流正迅速地形成一个漩涡,和巨蟒卷起的身体一样盘旋得越来越快。莺奴的身体与蟒蛇相比何其之小,仿佛盘龙柱旁的一粒麻籽,她压根没有反应的时间,瞬间就被卷进巨大的漩涡里去了。 两年前她在聚山的亡市地宫里曾进过一个风洞,知道若是掉进这样的漩涡,应当寻找它最中心的部分,那里涡旋的速度最小,人还能够行动自如一些。虽然还弄不清楚蟒蛇作盘旋状游动的理由何在,她已不假思索,迅速地挣扎到了漩涡的涡眼里躲避急流。 尽管水中幽暗,想要看清蟒蛇的行动并不容易,但她还是能隐约看到蟒蛇鲜黄的眼睛在水底反光。莺奴极尽目力去分辨它的形状,却不料所看到的是一幅更加惊人的图景。 她反复确认了许多次,在水流中尽力稳定身体,只见蟒蛇以不急不缓的速度在水中打着转,那张巨大的嘴正撑开到极限,欲图吞噬什么。仔细看时,它吞在口中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它自己的尾巴。它如今正以坚硬的牙床扣住身体尾端,将粗壮的尾巴用力塞进自己的咽门里,极慢极慢地将尾尖向喉中推着。 ——它要自尽。 这身材庞大的女神产完卵,仿佛已经完成了活着最重要的任务,此刻将要消解自己累赘的身体。 它虽然想要结束生命,但这世上恐怕再没有谁能够杀死这样的神;它以咬尾的形式求死,但这同时也寓意着无穷无尽——无穷无尽的死,无穷无尽的轮回。 莺奴大概猜得到蟒蛇选择死去的原因。天地间有许多动物终其一生只是为了诞下后代,一旦完成使命就会死去。像红龙巨蟒这般庞大的生物,只要它尚且以生肉为食,整个云南只要有一条,其余的都养活不了。蟒蛇不是猪犬,幼崽不必用**喂养;也不是鸡雀,蛇卵无需父母坐窝孵化。蟒蛇产下蛇卵便是任务的终结,它可当即坠入六道解脱自己,不必有一丝留恋。 而这十余枚蛇卵里,最终也只会有一条能够活到它们母亲的尺寸——就好比瓦罐里所有的蛊虫最终只能活下一条。她盯着这奇诡的画面,总觉得这一日在南诏国都所见的一切都是与阿央枯有关的隐喻,仿佛一个又一个怪异的谜面,而那谜底就是阿央枯自己。 她继续在水中悬停着,看蟒蛇缓慢地吞食自己。它虽然身体柔软,脊背上毕竟有一条坚硬的骨,骨上又长着颇为紧密的肌肉,所以吞食不了多久就会无法再弯折自己。它的动作变得慢了,水流也跟着渐渐平息。这里的光线已经过于幽暗,莺奴完全看不见蟒蛇的形状,只能推测它如今已缓缓沉入水深处,结成了一个环。 她不知所措,只是长久地留在原来的位置。蟒与蛇就这样被黑暗永远吞掉了吗?她总觉得这告别显得极不真实,哪有谁会以吃掉自己的方式退场呢?无穷无尽的死之后又是什么,那蛇卵里会不会再一次孵出一条衔着可爱少女的蟒蛇? 莺奴抬头看了看水面的月亮,心里还挂念羊苴咩城的百姓,想着应当回去看看火场上的情形,可也不忍心即刻就离阿央枯而去。她自己也累得无法移动身体了,若是一直这样悬在水中,她还能稍稍喘息片刻。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腿,凭肌肉已经不能再控制这双腿的动作,所以就算上岸,她又要怎样回到羊苴咩城去呢? 难道要她这样狼狈地用双肘和肚子爬到城里去吗?那她就真的成了一条爬虫了。 自己身上已经一点钱都没有了。没能将狐奴的魂灵保护好,也没能把蛇奴从轮回中救出,羊苴咩城已经把她旅途上的希望都夺走了。所以又何必回去?回去等着替阿央枯制裁湊罗栋吗?然而阿央枯本人活着的时候,都没能对着爱人下手。 而她若是傻傻的回去,湊罗栋则已经从昆仑山的故事里得知了莺奴也有天敌,那天敌就是在开头一拳打穿了她的头颅的少女。她不能保证这位王爷是否依旧不改爱听故事的本性,为了看到莺奴精彩的死,他可能早早就派人去寻找那位杀过她的少女了——退一万步说,湊罗栋对这个人的经历的兴趣,一定会比对莺奴的还要大,毕竟莺奴早就把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那里对莺奴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而她也不应该回去。 她呆呆地朝身子底下看了一眼,那里只是一片空茫茫的虚无。从漆黑的湖底汩汩浮上三个斗大的气泡,从莺奴身边迅速擦过。随着气泡同时被吹上水面的,还有一只小小的布鞋、一团黑发和一只青布人偶。 她这才终于醒悟阿央枯真的已经落进蟒蛇腹中、沉入水底,再也不会回到水面上来了。 莺奴转过头去,追上了上浮中的人偶,将其抱在手里。借着浮力,她缓缓地向水面靠近。而那被深水包覆的紧拥感一旦解除,身上的剧痛就成倍成倍地增加,使得她在浮上水面的时刻,已经痛得完全失去了触觉。 她回到水上时,身上没有一片衣衫,赤身裸体。但这赤裸的模样并不诱人,因为她的头发已经被烧去大半,皮肤也烧得只在两肋、头顶和腋下剩下零碎的数块,其余部分只剩下了包络着脂肪的肌肉。任谁看到这样的一个人喊叫或挪动,都会以为自己活见了鬼。 美人剥掉外皮还是美人吗? 她用双肘支撑着爬到岸上,回过头在水中照了照自己的脸,惊骇中差点落下泪来。尽管这一切到最后都会康复,但她还是头一次看到自己如此丑陋的模样。原来看见丑陋的皮囊贴在自己身上,她也是在意的。 莺奴只盼望这样的面貌只有她自己见过。这个想法刚刚从脑中划过,她就想起师父当年救起自己的时候,她恐怕比这副模样还要丑陋千倍万倍,而师父早就见过。莺奴为此感到十分焦虑,她无法不介意! 第十八章·向水且试邀明月(中) 她对这烧伤的面庞一眼也不想多看,却又忍不住长久凝视。她知道自己的外貌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蛊惑力,在这种蛊惑下,她收获的热爱很难说是真的还是假的。可是若有人见过她如此丑陋的模样,却还能继续爱她的话,那就是真的爱。 师父是真的爱她的! 或许是因为她平时尤其美丽,所以被烧去一层皮肤后显出的面貌也就尤其血腥可怖,因为比起其他人,人们总是更爱品味美人的丑态。她还记得狐奴说过,在昆仑山上,那名未知的少女一拳打通她的脸之后,自己仍然无法自拔地盯着她脸上的空洞看,仿佛她的身上有一种将人心吸过去的怪力。她现在已经了解了狐奴的意思,因为她自己盯着这张损坏的美人脸时,也能感受到那种毒酒一般的引力——这种引力既像是散发着恶臭的美食,又像是极其香甜的粪便。 她就这样静坐在月光中,裸裎着鲜红流血的背,沉默地休息了片刻。虽然身体的痛觉已经完全盖过了触觉,但她照水时却看到自己的锁骨前还贴着那枚被师父砍过的玉牌。 前几日还在西面的蛮族部落的时候,她曾经用一批货物换了一条精美的金链,央人帮忙把金链和玉牌串联了起来。她一直担心系在玉牌上的红绳太过脆弱,这一次若不是有这不怕火烧的金链,玉牌必失无疑。 莺奴把玉牌捏在手里端详了片刻,如今每一条血槽里都渗满了她自己的鲜血。她将玉牌取下来淘洗了一回,把浮血洗去,只留下第一道血槽里早就干涸的乌黑血痕。蛇奴落到了蟒蛇腹中,她没有见血,当然也来不及再去采血。然而这仪式也只不过是形式,她经历过狐奴和蛇奴这两件事,早就不想继续在游戏里拼搏下去了。 师父留下的任务里,她一共必须杀掉五个灵奴。刨去狐狸和蛇,当年那个一拳打死了她的少女必然也在其中,那么她对之尚且一无所知的灵奴还剩下两个。 那又会是谁? 她发觉自己也不能对此毫不在意。正如湊罗栋一样,一旦明白了游戏的玩法,就会被它吸引进去,因为人对精彩的故事总是好奇的。湊罗栋为了娱乐自己,尚且花费了可观的金钱,而她本身就是这盘棋里的一个子,只要追寻下去,就会有更多意想不到的事情追着她来,甚至不必她花费心思。 何不追寻?既然她不会死,还能在这追寻里失去什么呢? 她坐了片刻思考了一回,一时感到既疼又冷。她心想自己若是要快些恢复,总得先填饱肚子,而她今日快有整整一天没有吃过东西了。然而自己现在寸步难行,又要去哪里寻找食物呢? 捕鱼和狩猎都是不现实的,莺奴马上就想到了留在湖滨沙滩上的蛇卵。她早就有吃非常之物的觉悟,而且也不是第一次吃了。蛇卵比起其他东西,取食起来要容易很多,而且也好过捉昆虫毛蠖来吃。 她身上现在这副烧伤的情况,若是让沙地蹭着肚子爬到数尺之外去,对她来说就像酷刑一样。于是她在浅水里游到如山的蛇卵旁边,从水边折下粗壮的硬木,像捅蜂窝一样把蛇卵的外壳捅开一个洞。随后她坐到那流着卵液的沙地上,仿佛浑身淋满了蜂蜜的熊,用手捞起这粘稠的东西安安静静地吃着。 蛇卵的味道与未熟的鸭蛋一样,腥臭且寡淡,但足够填饱她的肚子了。她坐在裂口的下面,一边吸食卵液,一边任凭卵液从头上不间断地涌下,浇在烧伤的身体上还能够稍稍平息痛苦。她吃一阵,就不得不用力把兜头蒙脸的卵白从面前拂开一次,否则就会被这结实的黏物闷到窒息。 等她坐在那里吃饱喝足以后,大半个蛇卵的卵液也就差不多都流进了湖里,她抬头就能透过剔透的月光看到那半空的卵壳里窝着一团模糊的蛇胎。她继续用方才那根树枝戳了戳这团还未完全成形的蟒蛇胎,那东西并未做出任何反应。 红龙巨蟒从城内爬行过来的时候,留下的蛇迹就像一条大道,羊苴咩城的市民只要恢复神智,肯定很快就会发现这里,到时候这里的蛇卵没有一枚能够幸存下来,全都会被捣碎。而她也不可能在这里坐太久,自己如今这副模样若是被人看见了,马上就会被当成怪物关进笼子里的。 但她的双腿骨折成这副样子,完全不能行走;浑身赤裸,又被重度烧伤,皮肤受不了一点摩擦,该怎么从这里逃走呢? 莺奴坐着继续思考了片刻,举起手里的粗枝朝着蛇卵继续捅了数十下,直到把整片卵壳敲下来。这卵壳翻转过来,就可以浮在水上,充当她的一叶小舟。这方湖泊很宽,她只要坐在这叶卵壳小舟上,漂到无人的地方撑过十日左右,身体就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 她把这卵壳推到水里粗粗浸洗了一番,又把剩余半个卵壳里躺着的那枚蟒蛇幼胎轻轻挑出来摔在沙上,拖到水里淘洗了片刻,收到自己的逃亡小舟里,这会是她未来两到三日的口粮。最后她用硬木粗枝充当船桨,在水岸上轻轻一抵,人便乘在卵壳小舟上晃晃悠悠地漂走了。 她离开这方湖滨的时候,还卧在舟舱内遥望了一眼那垒得像雪白山丘一般的蟒蛇卵,一想到半个时辰内就会有人赶来发现神蟒留下的最后踪迹,再过一个时辰这些蛇卵就会一个不剩地被毁坏,心里就有些伤感。 蟒蛇毁坏了人的家园,人便去杀死它的后代,这本是谁也不欠谁的报应。可是哪有不误伤蝼蚁的巨人?若真是见过神明的本尊,就会知道它纯真而近于娇憨;但再怎么去看那捏着鱼叉来捣碎蛇蛋的人类,你也不能从他们脸上发觉义勇或聪明的迹象。他们用尽全力去杀死神的遗孤的模样,只是既弱小又可笑。 第十八章·向水且试邀明月(下) 莺奴坐进卵壳之后,便陷入昏沉的睡眠中。她将粗枝做成的船桨收在小舟内,抱着它安然而卧。月色落在她身上,充当她的薄毯;薄壳载着她的重量,是她的床。湖面如同镜子,她便是那镜面上所浮的一粒微尘,而沉在湖底的蟒蛇是这镜子背面紫铜铸成的红龙。 阿央枯此时也已睡去了吗? 湖面十分宽广,莺奴被南诏群岭背后吹来的南风缓缓赶到湖的东北方,她全程睡着。这一天下来,她一刻都没有休息过,而躺下身子之后,就已是这副将死的模样。 凌晨时分,莺奴从无梦的睡眠中醒来,发觉自己的小舟已经靠在了湖的东北岸,正随着偶来的晨风左右漂移。她想要坐直身体,发觉卵壁上没有刷洗干净的卵清已经干涸,将自己的身体和卵壁黏在了一起。 为了坐起身,她不得不用尽力气将自己被黏在卵壁上的部分撕下。若是此时不撕掉,等皮肤完全长好的时候想要撕下就不可能了,除非将长好的皮肤重新切除。 她一醒来就再尝钻心之痛,这疼痛顿时将她浑身的困顿都驱散了。坐直以后,她小口小口地撕咬下几块蛇肉,沉默地在晨风之中把肉咽下肚。明明为拯救阿央枯耗尽了心思,此时却又在葬着她的湖面上啃食胎蛇肉,为什么活着非要这么矛盾呢? 她并未花费更多心思去想这件事,也不愿再想起昨晚听到的故事了。吃完蛇肉之后,莺奴就借着晨曦开始打量自己的位置。 羊苴咩城在南诏国西部,莺奴等脑袋稍稍清醒一点之后才发现自己先前从白蛮口中听到的那面羊苴咩城外的“小湖”其实是西洱海的一部分,她坐着卵壳所作的小舟从那里一路漂出,现在已经到了西洱海的湖面上。只要她渡过西洱海,向东北方去,懂得汉语的人就会越来越多。 一路向着东北而去,就是不少大河支流,摸索着不久便能遇到金沙江,沿着金沙江一路向下,她就能到剑南道了。一想到时隔一年有余终于能回到通语言的地方,莺奴心中就多添几分安稳。只是在这新的地方又会遇到什么样的伤心事? 她上岸的时候,小舟上储备的那块蛇胎肉已经腐臭。从第四日起,她就用金链把腐肉和玉牌吊在一起,挂在船桨的末端,使之浸在水中、坠在船后,等着湖中的鱼类循味而来。她靠着生吃鱼虾又坚持了约七日,低下头去映照自己的面貌时,觉得已经恢复了八九成,新生的头发也已经盖住了被火烧掉的部分,这才决定从湖上离开;但这催命的旅途又何必太过急于追赶,她自觉筋疲力尽,所以又在这一片小小的白舟里躺了三日。 西洱海的东岸不如南岸那么繁华,正如蛇奴所说,南诏国唯二的大都市只有羊苴咩和太和,离开了南岸,南诏的国土上就都是零零星星、隔山相唤的蛮族部落,夜里不再能望见成片的灯火了。春季还不是捕鱼的季节,因此也看不到有渔民聚集在浅水处劳作。 没有什么人烟,她就不必担心自己赤身裸体的样子被谁看见,因此痊愈后终日安然睡在艳阳下,仿佛一片不怕被阳光融化的白雪。她躺在水上坦然地袒露身体,心中便会想起自己之前留在师父身边的时候,连脸都几乎不能够展露在人前。现在自己可将全身都裎在天空下,不能不说也是种从未想过的自由。 到了第十五日,她新生的头发便有了及肩的长度,用残存的长发稍稍遮挡装饰,就可以打扮回正常的汉人女子模样了。这夜新月,她趁着夜深,将玉牌系在腰上,用船桨把卵壳小舟轻轻地斜推入水,小舟便没到水里,或许数月之后就会被湖浪打碎,变成难以分辨的一摊白砂。弃了舟,她就是断了自己的后路,不得不离开这自由之水,重新穿上衣衫走进人世了。 莺奴快步翻过一座小丘,径直潜入蛮族部落的竹楼群里,看到屋外晾着全套女人的衣裳,她挑了挑,穿戴整齐之后,又在这户人家的院子里挑走一把猎叉。她左右看看,趁着夜色在院中采摘了一点蔬菜,就那样坐在人家的园地里,像野兔一样吃掉了三把菜叶和两只小瓜,在衣袖和腰带里又装满了豆子的嫩花和鲜美薯蔓;临走前从这户人家墙角的瓦罐里摸走一条腌鱼,把金链子压到瓦罐的盖子下面,这才完成这次你不情而我愿的采购,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强换了人家的家产,不管是不是给够了钱,她是不能在这里久留的,天亮之前就得离开部落。她一路嚼着腌鱼和豆花,向东北方向前进。她当然不必吃太多东西,早就知道自己即便什么都不吃也依旧不死,但进食也是一种安慰;那种有甜咸滋味入口的安慰——唯有吃着这些食物的时候才有活在人世的感觉,便不那么孤独,便还能存下些体力。 等她沿着金沙江的支流逆流而上、来到南诏与李唐的边境时,看到那边境上驻扎的汉军营帐,她几乎狂喜得快要跳起来。见到汉人,就意味着能吃上炙羊肉和烧鹅,可以喝上大碗的香茶,她再也不是一个异乡人了! 莺奴将自己的发髻整理了一番,梳回整齐的道髻——那是之前在师父身边时,她唯一被允许梳理的发型。虽然穿着南蛮的衣裳,但羊苴咩城也有许多道观,历代皇帝对道家也十分尊敬。她若是梳着这个头走到军营里去,多少能让军士们对她稍稍有些敬重。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天真女子,知道在军营里很难有谦谦君子,自己的这张面庞可能会给她带来麻烦,所以只能临时假戏真做,装扮成道馆的仙人,以此避免不悦之事。 莺奴望着军营的方位跋涉了半刻,便来到看守边境的戍兵军营前。南诏国数年前联兵吐蕃攻打剑南道,因此李唐王朝如今对南诏分外提防,对吐蕃更是不敢掉以轻心,剑南道的边境从来都不会是无人把守的。自己身穿这件南诏的女装,究竟能不能平安通过国境,莺奴手心里已经捏了一把汗。 第十九章·汉家仙人骑白鹤(上) 春夏之交是农忙时节,不管是汉人还是蕃人蛮子,国内都在忙着耕种,兵力并不充实。以往吐蕃犯唐,最爱挑秋高马肥的时候,此时唐朝境内的农人已经将粮食种熟,只等着收割进仓,吐蕃人便带着万人大军骑马而来,将安西地带一掠而空,还要顺带掳走汉人男女作为奴隶。朝廷深知吐蕃人的恶习性,所以每到了秋季,就会加重戍防,连远在北方的长安城都要禁严。 与这种阵势比起来,现在这寥寥的驻守已经算不得太严格。可是莺奴在有记忆的这几年里,只在师父当上教主的那一年在长安街头听到过大军入城的呼号声,除此之外从来不知兵为何物。虽然她身上的功夫远比整个军营所有人加起来更高,可这戎装骏马代表的不单单是高强的武功,而更是一种严肃的权力。 莺奴从未从师父口中听到过她讲起上一代教主黄楼的故事,但她毕竟是一代蚀月教主,即便从师父那里听不到信息,她也早就在街头巷尾零碎地偷听到过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如果要莺奴来说,蚀月教主已经是她能登上的最高宝座,身为女人若是再要往上,那就只有皇妃皇后、郡主公主,而郡主公主的身份是随着血缘传下来的,她已经没有希望;皇妃皇后又只是后宫的官员,虽然摆脱了平民的身份,却又跳进更大的牢笼。所以撇除这两种人,蚀月教主当真就是她所知道的权力最大的女子了。 在师父之前的这位教主不是汉人,是一位雪肤蓝眸的夷女,名字也取天国之花的含义,译作黄楼;她的教主身份是靠自己一步步从血战里拼掷出来的,做上教主的时候,在军中的战功也已经抵得过一员大将。可是做了教主又如何呢? 做了教主,她仍然被排除在军衔之外,得不到军队和朝廷真正的承认,为李唐赢回的每一寸土地都不计她的军功、为战争流掉的每一滴血却都是她自己的。那种“权力”对她来说始终是远高于她的云上之城,她就算是顶破了天,那片云仍在她的头上。也许黄楼教主也早就看开,并非是为了飞上青云、而是真心怀着一腔忠诚在替唐军作战的,然而蚀月教里那么多凡夫俗子又怎么会了解这种心情,到最后人人都将她的衷心曲解成对权力的渴求了。 一旦被曲解,什么解释都是错的,更何况黄楼不善言辞。只要她继续坚持,大水必然覆舟,师父一箭捅死她只不过是最不重要的一步。师父是做了那个最难做的恶人,就算没有师父,黄楼教主还是会一败涂地的。 自从听过黄楼教主的事迹,莺奴对军事总是有些忌惮,不管是求军功也好,辞军功也罢,只要和这股权力有了来往,难免被人误解。她能理解二代教主李深薇所作的某些决定,但对三代教主黄楼的一切却不得不敬而远之,一半是因为师父,一半是因为黄楼此人就代表了她们与这权力博弈时难以避免的失败。 不过话说回来,那些教主们都已经离她太过遥远,如果一两年后她自己接手这个教派,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或许教中早就已经没有见到过初代教主武残月真身的老人。就算不去说近三十年前的往事,只说见到过李深薇真身的三代老臣,可能也只剩那么三四人了。莺奴对这些女子的认识都很缺失,蚀月教对她来说根本就是个陌生的教派。 她虽然不够了解这个组织,但最少最少还知道蚀月教能有今天是因为李深薇。她将蚀月教做大,功夫高强是极小一部分原因,最大的原因是在北方受战乱侵扰最严重的那几年,将蚀月教从长安迁到了江南。换句话说,李深薇这样一个功夫高强性子刚烈的教主,功成名就的秘密就在于躲开了那股“权力”。这听起来或许极其讽刺,但这就是她极受敬重的原因之一。在她在位的那些年里,她始终十分谨慎地不与官兵来往。 而这位受人敬重的教主功高盖世的原因之二,便是她做交易的才能。莺奴当然还不知道,自己目前参与的这场竞赛,最早就是由李深薇资助的。所有来购买奴隶的主人,都会因这场竞赛与李深薇结识;因为这赌博对他们来说只是娱乐,所以不会有谁因输赢而结仇,人人都是带着笑容来见她的。通过游戏而收获的极其珍贵的人脉是庄家最大的盈利,而在游戏中收回的金子只是微不足道的好处。 这样的交易,李深薇做过很多,远不止莺奴这三十六人的买卖;她早年行事不计善恶,赚到盆满钵满的时候才开始留心做事的后果,师父头顶上的那个观音痕就是在李深薇做教主早年时留下的。如果没有人敢替这位教主记录得失,至少只要师父还带着那个红痕活着,这印记对李深薇的良心就是一种谴责。 假如莺奴知道这些事,以她的心智,马上就会明白黄楼和师父都做不好教主的原因,就是她们都不是商人。蚀月教主必须是一名商人,而蚀月教里迄今为止有交易手段的人只有李深薇和霜棠阁主上官武。 如果换成莺奴来坐这张宝座,她还能展示出那白手拼出一袋贝币、一张虎皮、一条金链的能力吗?因为做教主不是以物易物,许多的交换是蒙蔽了良知才能做的。 -------------------- 莺奴已经立定在军营前。此时向着军营走去,要面对的就是那股禁忌的权力。 她靠近营帐,立刻就有两名执戟的军人走上前来盘问。莺奴向其行过汉人的礼仪,抬起身说道:“我是从长安到南诏传道授业的道姑,足年而归,往长安回去。望军士放贫道行。” 两人看她打扮、听她介绍、辨她口音,都看不出她在说谎,然而莺奴的年纪看起来又实在太轻了,绝不像是能到南诏传道的高人。两人因此犹豫了一番,说道:“仙人为何独行?路长岂非不便?” 第十九章·汉家仙人骑白鹤(中) 莺奴颔首说道:“我身边原有一名道行高深的先生,能够幻化万物;一名灵悟天真的道友,可以指挥瑞兽,我只是他们中最为蠢笨的一人。然而路途艰险,两位高人都不幸因故仙逝,所以漫漫归途上只留下小道了。” 两人听罢,目光中顿时起了敬意,说道:“仙人跋涉辛苦,我等不敢在此阻拦师父。师父早日回到国都才最要紧。但见仙人神形疲惫,待小的请示过我们将军,将军尚道,必然为师父妥善安排。” 她并不想接触那所谓的将军,但也不敢过于强硬地推辞,于是回答道:“军士不必拨冗通传,将军日理万机,小道急于赶路,会面有所不便。” 两名戍军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名不由分说就向军中跑去,另一人拱手道:“不耽误仙人的行程。只是若亏待了仙人,就是小的的过错,将军必降罪于我。敢问仙人回长安哪所道观,可有什么急事?” 莺奴心中咯噔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她虽然在长安住了约两年,但足不出户,长安都有哪些道姑庵,她全不知道。她的运气也不好,这两名戍军的口音听起来像是陕地人,若是瞎编乱造,谎话恐怕就要被揭穿了。 真要说,她也不是一所道观也报不出来,长安出过的最有名的女道士,除了明皇的贵妃太真仙人,无非是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玉真公主与明皇同父同母,她生前所在的道观自然也是极享盛名。虽然仙人已去三十余年,其玉真观仍在。 只是这话若一出口,被识破就是极大的冒犯,她明明才想过不能去触碰这云上之城,转头就谎称自己是云上来的。 然而面前的盘问也不能再多拖一刻了,她便模模糊糊地回答道:“我在长安的师父身体有恙,盼我回去照顾;道观的名字我不便吐露,乃是旧时公主的居所。” 那名士兵顿时就来了兴趣,笑道:“是玉真观、安国观,还是金仙观?如今在观中修道的师父是谁,小师父可有什么趣事讲来听听?” 莺奴此前不入俗世,一直以为秦棠姬既然要她作道姑打扮,自然是因为修道之人已经切断尘缘、不惹是非,女道士应当与比丘尼无异,早就断绝了俗情。但在长安洛阳住过的人都知道,热闹的道姑庵从来都不是明镜无尘的地方,里面的女师父年轻貌美,专门接待文人骚客,她们的居所最是风流去处。秦棠姬让莺奴打扮成道姑模样,是为了避免累累装饰替她引来更多注目,要不是把她打扮成女尼、留在身边会招来疑问,秦棠姬是真的会令她削去头发、穿上衲衣的。 莺奴不明白这人话中的含义,只是疑惑他面上为何带着如此古怪的笑意,那神情看起来有几分调笑的意思。她正露出一个不知如何作答的表情,对方立刻接过话来,说道:“小师父息怒,既然是公主的道观,小的自然不敢闲言碎语的。方才是我值守无聊,忍不住说句调皮话,万望仙人归了长安,不要向正主提起。” 即便对方已经这么说了,莺奴还是满面疑惑,只能带着这不快的神情嘟嚷道:“军士不如快些放小道离开,也好省得我再听见这些怪话,积攒多了难免要向师父吐苦水的。” 这边正说,方才那报信的人已经小跑着回来,做了个手势要同伴将莺奴引到帐中去。他得了意,对莺奴道:“我们将军唤仙人入帐,不会亏待师父,还请赏光前去。” 莺奴因方才听了这位军士的一番话,此时受到邀约反而更加不安,只想推脱。然而不论是在南诏的小王府,还是如今剑南道的边戍营,她总是不愿违抗这种远超越她自身的力量。湊罗栋若还是异国的势力,剑南道军营里的人就已经是李唐王朝的代表,她不能说不。 她曾听说上一代的蚀月教主还未戴上步摇时,就被迫做过剑南道节度使的妾侍,可见那样强硬的女人也不能免于被这股力量挟持,而莺奴年纪更小,只有区区十六岁,别人看到她,都会觉得她手无缚鸡之力。 面对这样的老虎,最终是否会被它捕食,看的不是莺奴本身究竟有多大的力量,而是在老虎的眼中她有多大的力量。只要老虎认为她是块好肉,她就得变成一块好肉。 她迈着谨慎的步子朝军营走去,两名守边军士在前引路。到了营前,内中有人撩开帐子,将莺奴引入,另外两名士兵自然就识趣而退。 莺奴额头上渗出毛毛细汗,忽然紧张得脚心都在抽搐。上一次走进湊罗栋的竹舍时,她本应该有同样的恐惧之情,但那一次却因为丢了狐狸,焦虑冲淡了畏惧。湊罗栋身上便有一股令女人害怕的气味,若不是只与他短短接触了一个时辰的时间,莺奴心里一定也会产生那女子才会有的恐惧——与此刻一样的恐惧。 两年前在聚山看见池小小的时候,她心里产生的也是这样的恐惧。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头会涌上这样的感情,后来才知道原来池小小本是男身。男子看待女人的眼神天生就是不同的,而她能被这种眼神里的恐怖伤到。 莺奴又想起师父来了。自己能够躲避在她的羽翼下长大是多么幸运,有那样强悍的女子做她的师父,她最弱小的那几年里,没受过一点来自外界上的伤害。纵使师父自身性格不好,对她教育时多有严苛之处,可在能护她周全的时候,从未忽视过她。 秦棠姬被教众诟病指责,说她是最不称职的教主,这些话虽然伤不到秦棠姬,但莺奴听了却会难受。她知道秦棠姬也是可怜之人,一直被命运愚弄,如果自己当上教主,一定会杜绝教众继续批评秦棠姬。她有许多的好处不为外人所知,甚至不允许莺奴对人说起,觉得那是向外透露自己柔弱的一面,所以莺奴无法让他人了解秦棠姬的真心。 第十九章·汉家仙人骑白鹤(下) 师父也是从少女长成女人的,是否会在男子面前有这等恐惧呢?莺奴快要穿过屏风的遮蔽,走到营帐中人的视线里时,心中所想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是这个。 或许从来没有。 第一是自己完全想象不到师父会害怕什么东西,第二是她知道师父心中有亲爱的郎君。若是最初就有所爱之人,便不会对任何事感到恐惧。 她这样想着,身影已经出现在帐中人的目光下。莺奴也抬眼去看,却只看到营帐里弥漫着一股青烟,一名青衫小童坐在五尺高的丹炉面前,手执蒲扇,悠悠地向炉中扇风。童子看见这样一个女子走进帐来,愣了片刻,立即丢下扇子,从帐后跑出去了。 莺奴以为那是帐中唯一的人,惊异于那小童看见她竟然落荒而逃,就在这时,听见袅袅青烟之后传来一个声音: “请先生越过丹炉,到这边来。” 声音雄浑,是个中年将军。她听见这声音的第一刻便明白了小童落荒而逃的原因,这就和门口那两名士兵识趣而退是一个道理,小童子在这里守丹多年,早就明白帐子里走入一个女子意味着什么,将军此刻已经不需要他接着看炉了。 莺奴心中更加惊恐,极其小心地从那座巨大的丹炉旁走过,逐渐看清青烟之后的人长什么模样。这位将军虬髯覆颊,面貌深邃,看起来已经逾不惑之年了。 此人本来坐在榻上,看见莺奴走来,忽然从榻上直起身子。莺奴对这反应再熟悉不过,那是人们为她的美貌而吃惊的模样。但她此刻最怕看到的也是这样的反应,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将军旋即站起身来,走下短阶,对着莺奴微微行礼道:“鄙人蒙皑,是唐廷定远将军,得见先生,三生有幸。” 定远将军是个不小的官职,朝廷派定远将军到这里戍边,可见对南诏吐蕃的提防之深了。莺奴头一次面对这样的当朝官员,心中的紧张自不必说,更何况还带着另一层恐惧。她口中打了会儿结,轻声道:“小道名号实月,两年前自长安到南诏传道,因师父病重需人照顾,如今原途返回,路过将军戍地,得以瞻仰将军尊容。” 她原本只想在守边的士兵面前撒个小谎就离开边境,穿过剑南道一路直奔长安,哪想到只要一说谎话,后面便是无穷无尽的谎话。蒙将军若是再要问她在玉真观还是金仙观修行,自己就真的掉进那网中出不来了。 蒙皑却也不询问这些,好像并不在意她是谁馆中的道士,只是先说:“先生从南诏回国,身上可还带着出国时的通关文牒?” 这句话要比问起玉真观还是金仙观更加恐怖,莺奴根本就没有通关文牒! 她听到这四个字,方才恍然想起有这等事。两年前她是随着秦棠姬出境的,秦棠姬出境显然不可能特意去官府要一张文牒,她要到哪里去,神仙大罗也为难不了她。秦棠姬没有文牒,莺奴更不可能有。她又是养在深闺的女儿,两年之前连门也没出过,毋论出国。通关文牒这东西,没有人向她要,她就完全想不到这回事。 她的汗都要从头上淋下来,对方却突然说:“是我不近人情了,先生临时受命要回长安,想必心急忘了携带。某并非刁难,只是习惯了开口一问。两年前的旧纸,换做是某,也早就忘了扔在何处。既然如此,先生不如在此休息一日,我命人为先生补写一张文书,先生以为如何?” 莺奴品得出这话中的意思,蒙皑看不到她的通关文牒,第一时间就已经起了疑心,说要替她补开一张文牒,其实是趁此机会打算将她扣留,绝不是只留她一天在此,方才的这段话没有一个字是真心的。 但她也不知如何回应,既然演了戏,只能一做到底,所以故作轻松地答道:“将军体贴,小道心中感激。若是不会太烦难将军,恳请将军补写通牒之后即送我出城,师父住在玉真观,此刻病急,你我都耽误不起。” 她一说出玉真观三个字,就是把谎话说满了,再也没有收回的可能。住在玉真观里的人一定是皇室的教徒,不是公主便是郡主。如果她的谎话被人看穿,就是犯了冒充皇族的大罪。 这是不是她头一次说谎? 莺奴说完这段话,不知是为了掩盖心虚还是向蒙皑施压,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对方。然而蒙皑戍边已久,什么样的偷渡者没有见过,心下对她的话只是半信半疑。更何况若是皇族亲信的侍儿小徒,长安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其主就应当在信里替她附上备用的文书,或是找专人接她回去。莺奴只身一人没有文书,摆明了就是偷渡之人,什么花言巧语都不能哄住他蒙皑。 话虽如此,确认莺奴的身份之前,他也不想对她过于强硬,于是微笑道:“先生心中焦急,蒙某当然了解。补写文书不必耽误先生太长时间,某但见先生双手空空,身上没有干粮,不放心先生如此赶路,所以稍后备下餐食,请先生吃过午饭再走。待用过午饭,文书自然送到先生跟前;到时再送先生一匹南诏好马,可日行千里,算是蒙某替先生补上这耽误的时间。” 莺奴听完只觉得头晕目眩,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这人笑里藏刀,背后肯定是在算计她。她在思考如何回答的这段时间里,脑中已经闪过杀出军营的想法。然而这想法何其可怕,若是放在短短半年以前,要莺奴杀人,杀那么多人,她想都不敢想。 她朦朦胧胧中听见自己说道:“便依将军的。到了长安,我自向师父禀报将军的善行。” 蒙皑的脸上绽出一个十分豪爽的笑容,点头道:“那便请先生随我到用膳的软帐来,若是某准备的吃食不丰、不合先生的胃口,到时也请先生向长安禀报,蒙某愿引颈受罪。” 第二十章·鎏金赤炉炼青烟(上) 她毫无办法,迷糊中随着蒙皑向帐后走去。戍边的军队约有五千人的规模,大帐后面还有成百的营帐,练兵的呼喊此起彼伏。莺奴跟在蒙皑身后,一路经过这些住着军人的帐篷,心中极为不安。 用餐的软帐更在大军之后,可容三十人,一看便知道是贵客和大将休息娱乐的所在。莺奴随蒙皑走到这里颇费时间,帐内早已有人把一切准备齐全,等着蒙皑拨帘而入了。 蒙皑来到帐前,并不急着进去,而是绕到一旁对着一名杂役说道:“你可有通知骊真人?” 杂役抬起头来,回应道:“真人今早回青城山去了,将军若有需要,小的去跑一趟。” 蒙皑摆了摆手:“那便不打扰她。替我准备一匹南蛮千里马,就按以往的规矩。”说着向他使了个眼色,仿佛有不方便说出来的指令。 那杂役点点头,放下手中扫具,向别处去了。 莺奴被拦在远处,看着蒙皑与这杂役一来一去,心里已经知道他正打点着如何处理她了。她还兀自心慌意乱地站在原地,蒙皑大步流星而来,当着她将软帐门帘掀起,说道: “先生请吧。” 莺奴进了这帐子,只见帐中摆着八只金炉,摆在八卦方位,每只金炉都点着香烟,熏得帐中又香又热。本来就已是春日,气候正好不热不凉,帐子里点起这许多的香炉,反而令人不快。她踏进帐子的第一刻便皱起眉来,回头看了蒙皑一眼。 蒙皑看见莺奴脸上有不适的神色,立刻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笑道:“这八只香炉是青城山上的骊真人留下的,说这戍边的方位不吉,山阴水冷,将士易受病气。点起香炉虽然热些,但可以熏走瘴疠,所以轻易熄灭不得。” 莺奴方才就在大帐中看见小童炼丹,这里又看见八只香炉,想到最初两名士兵说“将军尚道”,如今看来确有其事。此人若是颇通道法,自己的这层假身份难免更容易暴露,她紧张得话都说不出口了。 蒙皑见她脸上不快的神色始终不散,便特意大笑起来,拿手去拍莺奴的脊背,说道:“怎么,先生在南诏两年,这点炎热也受不住么?” 他那宽大的手一拍到莺奴背上,莺奴立刻就打了个激灵,迅速转了个身。转过身,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挤出一个笑脸来,回答道:“非也非也。只是将军为了留住香薰,将帐子掩得严严实实,稍后还要浪费火烛照明,真是热上加热。” 对方摸了一把胡子,点头道:“先生怕热,自有凉快的办法。尽管先落座,某来替先生思量。” 莺奴头上的冷汗早已经流下来了,却好在帐子里的闷热反而把她的紧张掩藏起来。她颤颤巍巍坐到宾席,蒙皑朝着帐外说了些什么,不久便有数名军伎抱着羽扇从帘外鱼贯而入。 这些女子入了帐,坐到莺奴身边,纷纷举起扇来,向她殷勤扇风。蒙皑入座,一边拍手令后厨传菜,一边探过头问莺奴道:“先生,这样还热么?” 怎会不热,这五六个浑身火烫的女人坐在身边,再怎么扇风也是热的。莺奴本来就长途奔波,疲劳得很,如今被这样的热气一熏,只差一点就会热昏过去。她的双颊绯红,眼皮上都染着赤色,因为挂着汗珠而微微垂着,十分动人。那几位执扇的军伎也看得发呆,手上停了,热气烘得莺奴汗流浃背。 片刻以后,后厨更是将火炭炙烤的牛羊肉、腾着水汽的鱼羹送进帐子来,一碗一碗端到两人面前。蒙皑像是早就习惯了这种温度,仍然谈笑风生。莺奴热得连他的话都听不清,只觉得耳鸣不止,更不想抬起筷子用饭。 蒙皑见她不吃,就对她身旁的女子下令,要这些军伎替莺奴夹菜喂饭。那一双双皓腕放下羽扇,转而替她搛起肉菜来,将吃食径直送到她嘴边。 莺奴此前虽然是蚀月教的大弟子,但也算秦棠姬的半个侍儿,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待遇。那精心烹制的食物送到唇边,她竟不知道是吃还是不吃,半推半就无所适从。但这群军伎却是知道如何服侍人的,见多了这种从未经受过优待的“下等客人”,招待这样的客人更像是她们的娱乐。莺奴虽是女儿身,她们也像对待军爷那样,将她的身子搂过来,把汤汤水水含在嘴里喂她。见莺奴惊恐万状地逃开,她们反而笑起来,要去解她衣衫。 她当真吓得跳了起来,对着座上看得津津有味的蒙皑求告道:“将军招待太过热情,小道无福消受,这就该走了!” 蒙皑面上的笑意就像被突然抽走,忽然一拍食几站起来:“先生入了座却不赏脸用饭,那就是我招待还不够周到,先生对我不满!” 她无意识地说着“不是的、不是的”,一边朝着帐外迈出一步。蒙皑立刻向军伎们使个眼色,十余只手立刻像藤蔓一样抓住莺奴的脚踝,将她重新摁在席上,一张张脂粉抹得惨白的脸朝着她看,她们的汗珠也混着铅粉溅落到莺奴颈边,如同带毒的**。 莺奴像一条搁浅的鱼一般张合着嘴,一双眼睛来回扫视这群女人的脸。她此时才好像恍惚明白过来,这软帐里燃着的炉香不是什么驱散瘴疠的药气,而是某种使人精神涣散的毒。蒙皑和这群军伎都已经习惯了这毒,乃至完全离不开它了。 她不知自己接下来是如何用完这餐饭的,只听到宴席的最后,帐子里此起彼伏地响着男女的笑声。出席的将军和歌舞伎们徜徉在那炎热的香气里,逐渐陷入极乐的幻想中,最后反而将莺奴的存在完全忘却了。 她自己也昏头昏脑的,躲在帐子的一角浑身抽搐。等她想起要从这顶软帐里逃走的时候,一双手忽然从帘外伸进来,将她用力拖出去,一把拖到了马背上。马背上装满了水和粮食,但还装着一副镣铐,那人把莺奴牢牢锁在马上,一拍马臀就将她从军营里送了出去。 第二十章·鎏金赤炉炼青烟(中) 她还来不及看清那送她上马的是谁,昏沉中就已经随着这匹南诏骏马奔出了戍军营。 这是一匹极其漂亮的年轻母马。南诏的越目炎西水丰草肥,产宝马,名曰越目炎骏,正是莺奴胯下的这一匹。越目炎骏幼时状如羔羊,南诏人以纽莎系住小马,用米汤喂它,七年后就能驾驭。此马成年之后日行百里,脚程惊人,是西南有名的好马。 莺奴很少骑马,因为师父从海岛来,不会骑马,出行都靠步行、船舟和马车。若是细细想起来,这恐怕是自己记忆中头一次骑马,但坐在马上,又莫名地觉得这体验并没有那么陌生。这匹年轻的小马性子柔和,没有为难莺奴。 她恍惚中方才想起,在狐奴的描述里,当年她上昆仑山,乘的就是一匹小马。 是谁将她送上这匹马? 莺奴现在头脑还十分昏沉,连眼睛都睁不开,虽然送她上马的人已经将她的手脚和腰都固定在马上,她仍需要用双臂紧紧环住马脖子才能稳住身体。这匹马毛发柔软,奔跑中轻轻地喘着气,陌生的乘客这样牢牢环住它的脖子,它也不怒不躁,素质极其温柔。 等她意识略微清醒一些,睁开眼看见自己所乘的乃是一匹纯黑的越目炎骏;这匹马儿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毛,形态高雅动人,放到市场上将是天价的宝马。她为这坐骑的美艳所惊讶,挣了挣身体,前后端详了一番。越是端详,越觉得世上难有这般美丽的骏马,根本就是一片披上丝缎的云,又如沾着夜色的风。 蒙皑怎会舍得用这样的宝马送她上路?果然,她才要抬起手来,就发觉自己的手腕早被沉重的锁链牢牢铐起;抬起脚,双足被一根粗壮的铁索从马腹下锁紧绊住。她若是想强行下马,就会将马绊倒,而这马的奔跑速度之快,若是被绊一跤,莺奴会被摔得粉身碎骨。 然而她此时怕的却不是这个,而是绊倒坐骑,摔伤这样高贵的骏马,会是自己的过错。 莺奴朦胧中微微抬手去抚摸这马的鬃毛,只觉得能坐在这样的马上竟是自己的荣幸。她很少骑马,马跑得快些她便害怕,因此试图唤它走慢一些。然而骑马的人必然懂得一个道理,真正的坐骑是认得自己的主人的;背上坐着的若是一个陌生人,马儿就不肯听令。这匹骊马也是一样,它自然有自己的主人,莺奴对它发号施令,它全不理会,只顾着疾速前进。 她指挥骊马未果,只能俯下身用力抱着马颈,将身体稳住;马的速度之快,使得她在风中几乎睁不开眼睛。这马儿好像早就知道目的地在何处,到达目的地之前,绝不会因任何意外而停下来。马的速度不肯降低,莺奴也就不能脱身,更何况方才从帐子里出来,她的晕眩都还没有完全褪去。 帐中炎热,她出了许多汗,此时口干舌燥。睁开眼看见马褡子上系着一只水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颠簸中便解下水囊,抬起来猛喝了几口。只是这水才吞进咽喉,她就电光火石间想到什么,欲将咽下的水再吐出来,已经不能够了。 ——她怎能掉以轻心,喝蒙皑为她准备的水?这匹马上就是备着琼浆玉露,她也不能喝! 果不其然,喝下这口水之后才不过半刻的工夫,排山倒海的晕眩便汹涌而来,像她这样强健的体魄都完全抵挡不住,整个人瘫软在马背上睡了过去。马上这样颠簸,丝毫没有将她从昏睡中震醒。 ---------------------- 骊马扬蹄狂奔,中途似乎完全没有停下来休息过的迹象。莺奴曾经在昏睡中偶尔睁过几次眼,见暮色都已经染上山头,而骏马依旧狂奔不止。她卧在马上,马的汗水将她的衫子洇得透湿。它究竟要将她带到何处去? 大约是药力过去,莺奴下一次醒来时,脑袋总算稍稍清楚起来。她醒来环视四周,一时不敢相信——这骊马还在奔跑,从未停下,而极目已经能见晨曦从东方漫出,这已是次日的清晨了。 她轻轻地揪了揪马鬃,对骊马说道:“该休息了,该休息了……怎么还没有到?” 骊马当然并不停止。但它听了莺奴的话,仿佛回应一般咴鸣一声,像是回答她目的地已在跟前。莺奴见它仍旧不肯停下,如同叹息般唤了一声,骊马便同样高亢地回应以三声嘶鸣,整个山头都回荡起这应答的声音。 她从未来过蜀地,而此处一山更比一山高,过了一山更有一山,她只知道自己正向着东北而去,却完全不能分辨自己究竟在蜀地的何处。经过这山峦深林时,她难免想到数年前这里也来过另一名蚀月教主,当年的她若是在这样的野兽之地里奋战过,实在是令人肃然起敬。 骊马带着她继续前行,约到红日东升的时刻,一人一马便来到略为崎岖的山路上。莺奴打量了路况,发觉他们已经偏离了大道,必然是目的地将近。这将近一日的奔波过去,他们在群山中至少也走了三五百里路,若是一直在向东北前进,自己就应当在成都府的周边了。 骊马到了这里,脚步方才开始渐渐变慢。然而莺奴若是想要下马,转过头去便是万丈悬崖,她只要敢在马背上稍稍挪动,就可能带着骊马一同坠落到山崖下去。她不敢冒险,但也完全不知道蒙皑驱使这匹马儿究竟是要将她带到什么不可思议的地方,心中十分焦急。 她在晨光中向山下望了几眼,只能看到满目的翠色,方圆百里绝无人烟;向山头望去,红日映照之下是嶙峋山石,山壁赤红如朱,不像是人的居所,而像是仙人的宫殿。 但她聚起目光认真向上看去时,却发现【这里空白,马上补这里空白,马上补这里空白,马上补这里空白,马上补这里空白,马上补这里空白,马上补这里空白,马上补这里空白,马上补这里空白,马上补这里空白,马上补】 第二十章·鎏金赤炉炼青烟(下) 骊马走到山巅,步伐渐渐收小,但依然以奔跑的姿势向前。莺奴坐在马背上,一边用发簪去捅手上的镣铐,一边宛如与骊马对话般轻轻说着:“这回该停了,你已到了天的边界,还想飞升就得长出翅膀才行。” 骊马仿佛认同她一般收起了奔跑的步伐,同时晃动着头颅,用力甩去汗水。莺奴争取了这点时间,憋着一头冷汗趴在马上解锁,良久才听到锁眼里发出轻轻的喀嗒声,终于将镣铐打开了。然而她还来不及兴奋,这镣铐被解开之后,应声顺着马背滑到地上,一碰到地面就发出刺耳的噪音。骊马听见这噪音,忽然焦躁地嘶鸣起来,已然收起的四蹄又放开狂奔;它像是被专门训练过,只要一听到这个声音,就会不顾一切地加速! 莺奴方才解开镣铐后,险些就要轻松地直起身子来了。若是方才松下戒备,现在早就被马甩到地上,被它的后蹄一踢就会落到山崖下去。她心有余悸地抓紧马身,一边连连告饶道:“马儿马儿,急不得,这里的路太险了!”这次骊马没有应她,继续惊恐万状地奔跑着。莺奴见它跑得连涎唾都流到嘴边了,还不肯停下来,就知道训练它的人当年为了让它学会听到镣铐落地的声音就发力狂奔,必然对它下过狠手。 她也不敢再抽出手去解脚上的铁链,怕自己重心一个不稳便会带着马一同摔到山下去。有好几次,马的后蹄都已经踢落了绕山险径上的步石,而这几乎就是上山的唯一路径。骊马将这条路毁掉,就意味着他们无法再原路返回。 ——这种惊险的情况下,莺奴反而希望它早些跑到山巅的道观停下来。虽然不知道这座道观里有什么古怪,但好过把她的性命赌在一头发狂的畜生身上。 道观的边角,已经出现在了莺奴的视野里。她知道蜀地崇尚黄老,灵山遍地,十里一小观,百里一大观;但这座道观的位置实在太过惊奇,规模又太过袖珍,小小山头方圆仅半里,道观院内只有四檐一顶一扉而已。这道观整个造型如同针尖坐花,仿佛是为一人所建。 她惊异之中凝视着这神妙所在,不觉中骊马也已经将她带到了观门的跟前。道观虽小,门扉却能容纳五人并排;门檐下书有金字一联,云: 攀天未成,矮檐暂系疲马; 访仙归来,小釜且炼朱丹。 匾上端书三字,曰“龙马观”。字字工整秾丽,可见写字的人气度不凡。莺奴未来得及细看落款,骊马已奔入龙马观内。门后是一方小巧庭院,生着些耐风耐寒的毛竹和细花硬木,两面是刷着新粉的白墙,院后是独门的大殿;说是大殿,是因为可以望见元始天尊像和两边的仙人,但其规模并不宏大。从这大殿的顶上升起幽幽青烟,这座道观唯一的道士或许就在其中。 骊马进了院落,嘶鸣两声,但仍然在院中不停打圈奔跑,不让莺奴擅自下马。莺奴也只能继续紧紧依着骊马不松手,等待龙马观的主人前来接待。 莺奴牢坐在马上,不停地转头盯着龙马观大殿的深处,只是不见有谁出来。骊马嘶鸣不止,汗流浃背,连莺奴都十分心疼。 正在她想替骊马抹去眼皮上的灰和汗时,她的眼前忽然飞过三道闪光,快得连鹰都看不清这闪光的形状,但骊马嘶鸣的声音却在这时戛然而止。莺奴感觉到身体下方的马儿被这飞来的奇怪物体击中,心中顿时生出不祥的预感来。 果然,她慌乱中下意识地抽出抱着马颈子的手来,低头一看,鲜血早就淋了她满掌,正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骊马中了暗器,四蹄还在随着惯性摆动着向前狂奔,直到奔跑中的马身狠狠撞在雪白的墙上,整个脖子都因巨大的撞击力而从中折断;坐在马上的莺奴则迅速飞了起来,但又被脚下的锁链扳住。骊马受到如此重创,当场死去,身体重重摔在地上,将飞起的莺奴也同时从半空中猛地拉回,摔得她全身的内脏都快要移位。 她落地,还不及为自己喊痛,首先去看这绝美的宝马。马的脖子从中间弯折,脊椎骨从后背刺出,血和汗洇了一地。她看见这一幕,心如刀割,想去摸一摸骊马的皮毛都觉不忍。它跑了那么多路,此刻本应该被牵到马厩里饮水休息! 莺奴气愤中马上抬头去看大殿的深处,然而幽暗中什么都看不清楚。想要挪动步子,发觉自己脚上的铁链还没有打开,于是一边摸索着去解脚链,一边凑近马头去看方才伤了它的暗器是什么。 她拿手指挖了挖马颈上的伤口,初探什么都没有;于是耐着性子又摸索一遍,仍然没有找到伤它的暗器。她搜寻第三次仍未发现暗器的时候,心里已经有数,这道观的主人就是她下一名对手,是师父所给的那张没有名氏的名单上的第三人,是狐、蛇与她共同的伙伴。因为除了这样的人,不会有谁这样迎面走进她的旅途,也不会再有谁拥有如此高深莫测的武功。 莺奴的手指在温热的伤口里反复搅着,似乎还不能相信这致命的伤口是无形暗器造成的。她全心沉浸在搜索中,还来不及解开脚上的锁链,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双穿着素布云履的脚。 女子的脚。 莺奴恍惚中抬起眼来,看见的是一张十分娴静的年少面庞——这名女道士与她梳着相同的发髻,乌发如同一匹闪光云锦般落在肩头,正如这匹世上绝无仅有的骏马的毛皮。道士容貌素净,垂下眼来看着姿态狼狈的莺奴,好似庄周向水中垂下一条钓线。谁也不知道她在这座山头已经多少年了,或许十年了,或许五十年,一百年,或从成仙之日就一直在此。在她不在俗世的这两千年中,山下的斧柯都已经烂了三百回。 第二十一章·握电追风乘龙背(上) 莺奴看到这名女道士的面容,立刻就明白了蒙皑曾说那留下八只香炉的骊真人是谁——面前这名先生气质遗世独立,正是绝美骊马化作的仙人;她还应有一个名字,叫做骊奴—— 莺奴看着骊奴的脸,此时此刻无比明白当初狐奴说的一句话。他说这三十六名奴隶见到彼此,能看见对方面上无形的炮烙,在第一时间就能分辨出彼此的奴隶身份。她起初不懂狐的意思,但越是走进这个竞赛,越明白他含义所指——奴隶的身份不是天然的,而是后天的。只要莺奴将自己也归类于他们,奴隶的烙印自然也降临到她的头上,对同类的共鸣和相怜会让她第一眼就认出对方的身份。就算骊奴已经成为远离尘世的真仙人,莺奴还是能一眼看出她面上的不安定。 那是经历过昆仑山之夜的人不能摆脱的不安,成为过奴仆、玩物、道具的人也不能摆脱它;被幽禁、殴打、洗脑过的人,被玩弄、欺骗、压迫过的人,扭曲的人,谁都不能把这表情从脸上洗掉,那就是他们的烙印。 莺奴口中“骊奴”二字都快要脱口而出,对方首先半垂着眼帘,淡淡地吐出三个字来: “你来了。” 她的语气,听起来就好像早就知道莺奴会来。而此前遇到狐奴和蛇奴的时候,他们露出的表情都是惊讶的。骊奴没有为见到活着的莺奴而吃惊,这反倒让莺奴自己吃了一惊。——对方认得自己,那就说明在昆仑山上,骊奴看到过她的登场,而那大半也意味着她亲眼见过莺奴的头被另一位灵奴打穿。 她都见过,然而她不吃惊。 莺奴张口结舌,骊奴便继续说道:“狐也死了,蛇也死了?” 莺奴更是震惊,呆了片刻,微微点头道:“死了。” 骊奴面无表情地捋了捋拂尘,十分平静地续道:“我们这三十六人终于所剩无几了;怎么样,你活下来了,开杀戒了吗?” 莺奴不想回答她的话。真要说起来,她两度杀人都是迫不得已,没有一次是完全出于自己的意愿。如果在蜀蛮边境的一念也算破了杀戒,那才是她的第一次。然而真正动了杀心的时候,她却并未杀人。所以这罪孽到底要怎么计算? 骊低头看了看莺奴紧闭的双唇,莞尔笑道:“杀过人了?掉进那游戏去了?” 莺奴仍然不说话,只是盯着骊低垂的眸子。她的目光本身就像一种质问,其余人看不出质问的内容,唯有与她们一样的奴隶能够明白莺奴目光中所含的问题是什么。骊奴明白她目光中的问题,露出似是无奈的面色,弯下腰来解她脚上的镣铐。莺奴的眼睛紧紧盯着她伸向锁扣的手,那双手里空空如也,但在靠近那具镣铐的时候,锁链忽然发出轻微的震动声,再由她的小指一拨便应声打开。 骊替她解开束缚,便缓缓直起身来,一边用眼神示意她起立。但莺奴的视线像是被粘在那双手上,丝毫看不到骊奴的示意。她曾经见识过幻化万物的法术,也见过控制人心的蛊毒。饶是如此,还是对这画面感到困惑,因为骊奴的这种武功虚实兼备,既不是拳脚功夫,也不是幻术。这种类型的功夫,更像是师父教给她的“电”,或是池小小的“气刀”,然而又比这两种都要精准,能够杀死一匹健马,也能够解开机关。 莺奴的眼睛还不能离开骊奴的手指,骊奴只能轻轻呼喊了一声,将她从呆滞中唤醒。她被这轻轻的唤声震醒,抬头去看骊奴的眼,对方正用一种看待异类的眼神看着她。 骊奴就这样看了她片刻,开口回应了莺奴用眼神提出的那个问题:“不必问我任何事情,我什么也不会回答你的。” 莺奴翻身起来,急切地说道:“我不问与你有关的事情,我也知道你不想杀我!” 骊奴的脚步稍稍停顿,回过头来看她:“此时这么说未免太早了,莺。” 莺奴追在她的身后,喊道:“为什么要杀我?你早就知道我能死而复生,杀我没有意义;你方才已经透露了厌倦,你比谁都要提早放弃游戏!” 骊奴的云履微动,将拂尘从左臂靠到右臂,仍然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不会因为你是莺而杀你,也不会因为因为你是莺而放过你。你并非自愿到龙马观来找我,你是被人送上来的。所以要杀你的人不是我,是送你上来的人。” 莺奴摇了摇头,她知道蒙皑送她上山的意思绝不是要取她的性命,他对莺奴的态度和要取她性命的态度比起来,中间还差了十万八千里;更何况除了羊苴咩城中毒的平民和昆仑山上一拳打烂她脑袋的少女以外,谁还会在见她的第一面就想着将她置于死地?于是她说道:“他们不想杀我,你不必假借他们的口说谎。如果是你的主人要你杀我,你就尽管放过我,因为我还会活过来。” 骊奴的眉头皱了一下,脚步又停,回过头来看她:“你已经知道很多事情了,所以还想从我这里打听什么?你已经知道这个游戏的玩法了,而且也知道自己一定会赢,我还能告诉你什么?” 莺奴说道:“我并不想赢,只是不想输!如果你觉得在三十六人中活到最后一名就是赢的话,那也是输,我们输给‘主人’了。——但你也不要急着辩驳我,我并非要赢过‘主人’,我只是想让所有的灵奴都停手。”她一边说,一边看到骊奴的脸上渐渐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莺奴顿了一顿,见骊奴也没有开口讥笑她,便继续说道:“活到最后就是赢了吗?从昆仑山上活着走下来的灵奴一定都问过这个问题,如果他们越来越坚信答案是否定的,不必互相残杀就会各自走向毁灭。骊奴,你是第一个听我说这番话的人,因为你比谁都更早退出,你还没有疯癫,我想救你!” 第二十一章·握电追风乘龙背(中) 这一回莺奴不想再失败了,不想让蛇奴的悲剧再发生一次,所以她要在见到骊奴的第一刻就把这个目标告诉她。因为骊奴生了这样一张智者的面庞,她暗中期待骊奴能明白她的苦心。 骊奴听完她的说教,脸上渐渐浮现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回头稳步走进了三清殿内。她的脚迈入门槛之后,才对着身后的莺奴说了一句“进来”——就好像莺奴方才说的话里没有一个字能打动她的心弦,莺奴想到的事情,她早就在多年之前就想透了。 莺奴快步跟随她走进大殿。跨过门槛,莺奴才发现这座龙马观究竟小到了什么程度。从道观的正门向内望去,因外墙遮挡,人看不到门扉两侧,只能看到幽深的殿堂内如其余道观一样供奉着元始天尊;一旦跨过三清殿门,转头就会发现元始天尊塑像的身侧悬挂着巨大的帐幔,以分隔开两侧的空间,真正用于礼拜的三清殿,只有短短的二十步之宽而已。透过帐幔的缝隙看去,东侧张着女子的床铺,晾着道士的冠服;西侧是一顶鎏金丹炉,另有灶台庖丁、锅碗瓢盆,及一张朱漆食台。 莺奴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心中微微震颤,仿佛看见这些活人的用具比看到刀枪棍棒还要古怪。或许从看到这座龙马观的第一刻起,她就已经把道观的主人当成仙子,所以看到骊奴也需要像凡人那样吃穿用住时,反而有一种被突然从高处拉回地面的恍惚。 骊奴回头见莺奴有些呆呆的,像是打破寂静般说道:“怎么了?我不像你一样穿戴华服珠玉,十余年来都住这样的清净之所,自以为飞天时,冠服更比绉纱轻盈。” 莺奴回过神来,知道骊奴口中那个华服珠玉的自己,是四年前出现在昆仑山的自己。“冠服更比绉纱轻盈”,她何尝不知道其中的道理,师父让她穿了那么多年的道袍,就是因为冠服比绉纱更加轻盈,赘饰于她是沉重之物,是为了将她押在人间。 她听了这句话,对骊奴示以会意的眼神,这句话就是联结她们的锁链。如果骊奴早就想到过她方才对她说的那一番话,那么她们应当立刻形成同盟,一刻也不能迟疑。骊奴是信道之人,最明白什么是清净无为,她能比莺奴更早想通这个竞赛的真相,并不令莺奴惊讶,真正的道家子弟理应能看透一切妖魔鬼怪。 但莺奴也迅速回想起骊奴见到她时最早说过的一句话—— 她说他们三十六人里活着的终于所剩无几了。 骊奴一直知道这场游戏里谁走了,谁还在。她从没有忘记过这场游戏还在进行,甚至可能是信息最通达的几名灵奴之一。如果她自己已经退场,怎么会对竞赛的现状知晓得如此透彻?蛇奴死去也不过是月余前的事情,是谁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她的? 但莺奴想到这些问题的时候,最想问出口的问题,却是这游戏里至今还活着的是谁。 骊奴说得不错,她自己先前担心得也没错,她已经掉进这游戏里去了。或许是因为有这副不死之身,所以知道自己必然胜利,因而对游戏有了怪异的期待。她其实不必担忧游戏中任何的意外,只要优裕十足地慢慢赶到长安去,余下的事情只是在旅途上带着这种怪异的期待和傲慢去看尽别人的人生而已。骊奴许是发觉了她的秘密,看她的目光里,因此透出几分鄙夷。 假如她把那个问题问出了口,就承认了这种傲慢,骊奴的鄙夷也就成了真的。 果然,回应莺奴那和善眼神的,是骊奴略带戏谑的话语:“你想要所有的灵奴都停手,不想让游戏的主人获利,这未免太自大了。你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吗?你知道其余人的主人是谁,凭什么要求他们以命反抗权力?” 莺奴一时语噎。他们这群灵奴的法术和武功显然已经超越了世上的绝大多数人,如果真的有人看透这竞赛就是在迫害他们,应该早就有人杀死过自己的主人。可是又有谁这样做过? 就连她自己也不会去反抗蔡邦氏,不会反抗湊罗栋,甚至连边境上的一个五品将军都不敢顶撞。因为那俗世的权势是远高于武功和法术的魔力,不需要锋利剑刃和邪乱咒语,却比它们都要恶毒。莺奴知道这魔力的恐怖之处,而且也从未触犯过它。 骊奴还没有说完。她看到莺奴的脸瞬间变得僵硬,便露出更加轻蔑的笑容:“要我们停手也就罢了。你说你要救我,难道你是天上的神仙,看我实在可怜,所以来渡我?我还没说要不要放过你呢,莺奴!” 说着,莺奴又看见了那道变幻无形的白光,这道白光就从骊奴那纤瘦的手指间发出,如同闪电一般向她袭来。她紧盯着这道白光飞向自己面门,下意识地发出一声仿佛被激怒的大吼,竟然用肉掌去挡这能够切断脖子的凶光。莺奴的手伸出去的时候,连骊奴的面色都微微发白了。这白光落到人的手上,是可以将整个手掌炸掉的! 莺奴的反抗几乎都是下意识的,但发出那一掌的同时她就抓住了反击的节奏,用两根指头抵住了骊奴那无形的暗器,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对方精心策划的袭击化解掉了。骊奴看着自己的招式竟然被正面消解,波澜不惊的瞳子里终于露出一丝恐慌。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能够化解这种神力的对手! 莺奴也没有弄懂那袭击是如何化为乌有的,只知道自己身上自动发出一股抵消对方来势的能量,自己的身体方才好像不是自己在控制!但既然挡了骊奴一招,她就争取到了说话的时间: “为什么不救,这游戏里人人都病入膏肓!如果我一个人不敢反抗权势,两个人也不敢,十个人却敢,三十六个人却敢,为什么没有人做带头的那个!” 第二十一章·握电追风乘龙背(下) 骊奴的第一击落了空,便也马上收手,她不像是会与莺奴硬拼的那种人。她用左手摁住怀中的拂尘,毫不犹豫地回绝道:“你做不到的,我们三十六人联合起来都不能反抗哪怕一名奴隶主。等你杀了自己的主人,再回来和我谈这件事罢!” 莺奴的手一把伸出去,抓住了骊奴的臂膀,她大声说道:“难道没有吗,我不相信,一定有人杀过自己的主人。” 骊奴反而笑意盈盈地说道:“然后呢?我们仍在这竞赛里,那杀了自己主人的女孩至今也没有救我们。” 她用这样平静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来,莺奴的瞳孔却突然失焦了片刻,因为这平淡说出的话里,信息满得超过了她的预期。 骊奴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有人杀过自己的主人,而且她至今还活着;她很可能也参与了四年前昆仑山上的混战,觉醒的头脑和自由的身体既没有让她放弃竞赛,也没有让她对其余人产生同情的心。 骊奴猜到了莺奴的反应,脸上的笑意变得更加轻盈,习惯性地将拂尘在手臂上敲了敲,这是她心情平和时常做的动作。她转过身去,臂膀轻轻摆脱莺奴的手。 骊马一解脱这松垂的缰绳,极黑的长发顺着莺奴的手指滑落。这真是世上最美的一匹缎子,人的手不能抓住这样柔滑的东西,就像不能握住映着月亮的水。 莺奴皱着眉头随骊奴走进帘幔背后的厨房。骊奴像是惦记着丹炉里的药,走到炉边看了一眼,举起蒲扇向门内摇了摇。她曲起腿坐在矮凳上,丹炉熏得房中很热,但骊奴神色悠然,像是早就习惯了这种干热和炙烤。她坐在炉边看顾,全程都没有对此向莺奴解释一字半句,好像随着她一起走进这个房间的莺奴既不是对手,也不是宾客,只是早就相识的、不必以敬礼对待的小友,对方早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莺奴倒是有点看不懂她的态度,站在原处不知如何是好,于是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骊奴的这间丹炉房兼后厨。 房内砌着一台火灶,从烟熏火烤的痕迹来看,是从道观建设的最初就设计好的,而且多年以来都没有修缮粉刷过;也就是说,这座道观在规划之初就被安排得狭**仄,要在三清殿两旁划出厨房和卧室的位置,建成后最多也只能容许一两名道士居住。灶膛旁整齐地堆着柴木和稻草,很难想象这些东西也都是骊奴自己准备的。灶台上摆着齐全的刀具、洁净的俎板,一把使用得很仔细的锅刷,还摆着一套单人的碗碟漆筷。房间靠窗的位置则放置着一张食台,也被骊奴擦得十分明净。 莺奴不免震惊地凝视着这些摆设。仙人是不必亲自做这些事的,但骊奴显然已经这样生活了很久。莺奴自己也烹饪过,在物资极其匮乏的时候为自己做过饭食,她知道烹饪是多么俗气的事情:若要烹饪,就须得将头发盘起、将长袖捋起,要用双手掏空动物的内脏,蹲在水边清洗肉畜的腹腔和肠道;要像男人一般叉开双股坐在灶前看火,满身都是灰尘和汗;还不说为了吃上饭,需要受累去捡拾柴火、去耕种打猎。这些事情里没有一件是骊奴这样长着美丽乌发的道士该做的,单是想想这些场景出现在她身上,就令人觉得遗憾。 她的主人没有为她设想周到,让她受了委屈——莺奴一边这样想,一边却也觉得这样的想法本身就有不合逻辑的地方。比起狐奴和蛇奴,甚至比起当年那个“华服珠玉”的自己,骊奴都过得过于清贫了。可是不管主人们待奴隶是优厚还是亏欠,似乎都是不正常的。 而她心中更古怪的一个想法,则是“食欲”这东西出现在骊奴身上,看起来远比“劳作”还要不合身份。骊奴的神色中有一种凡人不能有的气质,而饥饿显得很煞风景。 莺奴知道自己这莫名其妙的想法对骊奴来说也算是迫害的一种,人是不能将天性从他人身上夺走的。哪怕奇异如她,长着一副可以真正不吃不喝不死的身体,也无法放弃口腹之欲和生存的欲望。 她继续环视着丹炉房。整个场地上,最为华美的东西就是这座鎏金赤炉,被突兀地摆放在最中心的位置。从这座金炉出发,莺奴才能看到在它的八卦方位还摆着几只铁质小瑞兽,分布于房间的各个角落。骊奴要在这样逼仄的空间里劳作走动,而不能碰翻这些维持瑞气的铸铁小件,可见有多么艰难。 除了这些东西,莺奴就再也找不到其余的摆设了。她总觉得这地方与她预想中的炼丹室相比缺了什么,然而又未免缺了太多东西,她一时想不起究竟是缺了什么最引人注目的物件。 骊奴照看丹炉过了片刻,便将炉门缓缓合上。她好像这才终于有空来理会莺奴,放下手上的蒲扇,坐在原处抬起头看着莺奴,说道:“还是话回原题罢。” 她真正开题前又一次习惯性地敲了敲拂尘,面色显得柔和:“我不知具体是谁送你到了我的观里,而送到我这里的人,我从来不问前因后果,全都会杀掉。这命令不是我的主人下达给我的,他从未要我杀人。送来的人也未必有罪,也未必招惹了谁,只是下面的人认为送上来或许对我有用罢了。 “这些人有的对我有用,有的对我无用。这对他们都没有差别,每一个都会死;我看到被送上来的是你的时候,原本也没有想太多,我本来不必听你说那么多,只要像对待其他人一样杀掉你就可以——” 她顿了一顿,敲着拂尘的手忽然停了:“但你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虽然你对我确实有用,可我也不必非要杀你。至于你先前说要联手反抗主人的事情,就不必来找我了,我的主人不是我能反抗的。因此我们就互相帮彼此一把,我不杀你,你也不要强授我以志愿;我不会拦着你在这游戏里平步青云,你若也不想看到我灰飞烟灭,我便有一事求你。” 第二十二章·青城紫气绕马蹄(上) 骊奴的话总是很值得玩味,她每字每句都在强调杀莺奴并非自己的要求,但豁免莺奴却是自己的权利——哪怕莺奴已经对她说过自己会死而复生,而她也早就知道莺奴死过一次、现在却完完整整地站在自己面前。 更奇怪的是,杀人不是她的要求,同时也不是她主人的要求。所以杀人这件事,就好像成了可吃也可不吃的饭、可饮也可不饮的酒,有人将宴席摆在了她面前,她只是顺路经过,拈筷尝一尝。宴席是为她准备的,但归根结底是为了骊奴的主人准备的。 莺奴听她说到这里,只是一动不动地等着下文,并不回应她。 她站起来,靠近莺奴,将嘴唇贴近她的耳朵,好像在这只有她们二人的地方,她却害怕还有其余人听到。骊奴轻声说道:“我想问你要一小片心头肉。” 莺奴马上露出一副听到鬼故事的表情来,将头从骊奴身旁挪开,两条眉毛都扭在了一起。 骊奴说完那句话,并没有开完玩笑一般笑起来,而是不动声色地停在原处,像在等着莺奴自己反应过来。 莺奴马上又一次回想起益喜旺波提起过的那段往事。她在长安的大街上就削过一次肉,那时是演绎佛法,而这次又要把肉身敬奉于大道,这不是太混乱、太不忠贞了吗?!如果她两边都这么做,就意味着她既不是佛教徒、也不是道教徒,两次献祭都变得轻浮了。 可在她回想起这件事的同时,也当即确认了骊奴提出的要求是认真的,不是为了惊吓她,也不是开玩笑。她也当即知道那些被送上来的人都去了哪里,知道了骊奴口中的“有用”和“无用”代表了什么——蒙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认为她是骊真人这边的“有用之人”,所以看待她的眼神不是要杀她的眼神,却仍然将她的命送到骊奴跟前来,要她接受骊奴的挑选;而经过骊奴挑选后的有用之人,最后都进了她面前的这座鎏金大炉,无用之人则翻下了万丈山崖。 龙马观就是一座分拣道骨的屠宰场,升天的道路就在丹炉的补料金门之后。 她选用如此非同寻常的丹料、日夜不息地烧炼,想必是在为了自己的主人工作。谁能享受得起这样的仙丹、又能赦免骊奴为此杀人无数的罪过?那必然不会是一名看守边界的五品将军,蒙皑至多只是她的试药人和仆从;她的主人显然更加高贵显赫,不但高贵,而且高贵到无暇来照顾骊奴的工作和起居,这名主人对她的期待不是她在游戏里的名次,而是她这座丹炉里能炼出什么样的金丹玉露。 这个人会是谁? 莺奴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想,可是不敢说出口来。 骊奴等了片刻,冷漠地说道:“你肯帮我这个忙么?”这口气好像在说,就算莺奴不肯帮,她也一样会弄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莺奴沉默了很长时间,静静地站在原地——这山巅的道观如此安静,她几乎能听见那座鎏金大炉里传来的木柴噼啪、热风涌动,听到最入神的时候,甚至可以从这无序的噪音里听到人的尖叫。 她忽然开口道:“我可以帮你。” 骊奴的拂尘敲了敲手臂。她说道:“我会帮你避免痛苦的。”说着迈步走出了三清殿的大门。莺奴站在炼丹室内,透过窗棂看到骊奴健步向着庭院走去,而那里还躺着折断脖颈而死的骊马。 莺奴瞬间就明白了骊奴要做什么。在马褡子里还满装着水和粮食,每一份都下了足量的迷药,假如骊奴真要切开她的胸腔、取用她的一小片心脏,只要在动手前喂她吃几口下了药的食物,她就觉察不到开胸的剧痛。 自己怎么会鬼使神差地答应了骊奴的要求?她也完全可以无视骊奴的要求,因为骊奴既不想与她结成联盟,也不能在武功上与她抗衡,然而她还是将骊奴看成了自己的同伴,愿意付出一点心血来满足她的执念。 莺奴明白,只要骊奴的确依照约定、药倒她之后仅取用她身上一小片心脏的话,这种程度的开膛破肚不至于让她死去,甚至比不上此前在蛇奴的大火里烧坏全身皮肤来得痛苦,更不会让她掉进轮回,一醒来就忘了所有的过去。然而她又是凭什么相信骊奴会如此诚信?只是因为她莺奴从来不愿意将人想成坏的么? ——她的执念没有像狐奴和蛇奴一样,迫使她沉浸在那三十六人的游戏里,或许这就足以让莺奴把她当作友善之人了。 只是恍惚了这小小的一瞬,骊奴就已经拿着所需之物,掀开帘幔回到了炼丹室。莺奴转过头去看她,目光很不经意地扫过窗外的庭院,立刻就发觉有什么诡异的变化发生了—— 庭院里躺着的那匹骊马不见了。只是骊奴来去这短短的片刻内,它就不见了。 千真万确,它所流的血还在地上,身体已经消失。莺奴带着极大的疑惑和混沌看向掀帘进来的骊奴,然而骊奴的面色看不出一点波澜,好像那具尸体就是经她的手销毁的。 自己吃下沾了迷药的食物之后,也会瞬间被她的手销毁吗?莺奴难免忽然感到恐惧,但这种恐惧还来不及变成质问,就马上被骊奴平静如水的话语强行按住了:“你只管将自己交代给我,不必担心我多做手脚。这种安神药也是我自己调配的,知道你吃下多少才会丧失知觉,也知道你多久之后就会醒来;我不会让你在途中醒来、看到自己浑身血淋淋的模样。” 莺奴接过她手中那只沾着血的马褡,整个人还在冲击中没能回过神来。骊奴将东西转交给她以后,便一言不发地穿过炼丹室,推开小小的后门走到了龙马观的背侧,不知道去做什么了。 她不禁再一次转过头去看窗外那没了尸体的血泊。血泊旁边没有留下新的蹄印,也没有拖痕,那原本躺在其中的骊马好像是长出了翅膀,飞离了这方庭院。 第二十二章·青城紫气绕马蹄(中) 莺奴回过头,颔首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这只马褡,又抽出手来看看自己的掌心,满沾着骊马的鲜血。凝视了片刻,也不知被什么想法支使,她从腰边摸出那块留着刻痕的玉牌,伸出手将甲缝里的血液送进了第三条凹槽内。 她看着这丝鲜血渐渐填满整个凹槽,心中想着,如果师父知道这凹槽里留着的不是骊奴的,而是一匹马的血,会不会责怪自己在这竞赛中没有尽力? 骊奴从那扇小门里回来了。她看见骊奴回来,立刻心虚地将玉牌放回腰带里,抬起头来。骊奴方才是出去清洗双手了,回到室内用干布轻轻地擦了擦手上淋下的水滴,转身从灶边端过两只盛着食物的碟子,又从屋外的水缸里取出一盆阴存的熟饭。 她将这些残羹剩饭全都端到那张食台上,还用手指从碟内拈了一根野菜送到嘴里尝了一尝,这才安心地摆上台面。莺奴看到她吃东西的模样,那种古怪的不合身份的想法再一次涌上脑际——骊奴不单是因为长成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所以才给人这种错觉,而是她的确缺乏一种“活气”,就好像她虽然有嘴,但身体里其实没有胃。如果起初觉得她不食烟火还是一种美,现在看起来更像是怪异和残缺。 她也暂时说不出这种怪异的感觉究竟来自何处,但只要看到这一幕,人必然能懂她心中的想法。 骊奴看到莺奴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对她柔和地招了招手,说道:“你想站着吃么?虽是为了吃药才吃这一顿,但用饭总得有用饭的样子呵。”说着,将丹炉前和灶膛前的两把矮凳分别放到食台两侧,这模样像是在邀请莺奴与她同台而食。 莺奴十分迟疑地走近那张朱漆食台,看到骊奴摆在上面的是一碟蒸鱼、一碟水汆的野蕻菜、一盆白饭。蒸鱼是吃了一半的,已经被小心地翻过来,靠在碟底的只有鱼骨,对着食客的一面已经泡得没有了鱼皮。 拿这些冷物招待客人未免太不合礼仪,然而骊奴似乎正是这个意思。莺奴对比着低头瞥了一眼马褡里的食物,不禁更是叹了一口气——里面装着的全是干裂的胡饼。比起这些胡饼,鱼和菜虽冷,但滋味大概确实更好一些,毕竟她和骊奴一时间也吃不到更适口的东西了。 于是莺奴便依着食台坐下来,骊奴探出身去,将她怀里的马褡拿过放在一边。她从里面掏出一个胡饼分成两半,将半个递给莺奴,半个放回褡子;又将自己面前的碗筷放到莺奴眼前,顺手替她舀了一勺冷饭。 做完这些事,骊奴都没有做出半句解释,她好像总是疲于讲话。莺奴猜测这半个饼子的量是经骊奴计算后最合适的,多了她就会一睡不醒,少了又不足以睡上够长的时间,保证她能在昏睡中熬完取心的全程;但仅吃半个饼子又一定填不饱她的肚子,因此骊奴取来这些冷菜冷饭,好让她不至于一直饿到醒来。 莺奴抓起筷子夹取蒸鱼吃了几口。鱼大约是昨日中午或是晚上做的,冷后腥气很重。虽然算不上美味,但莺奴吃过更难以下咽的食物,这对她来说不算什么。蕻菜滋味也并不好,她只吃了少许就停了。她知道那块饼子只要吃进肚,眨眼工夫她就会沉沉睡去,所以必得先把饭吃饱再动胡饼。 莺奴一边为难地吃着冷饭,一边试探着向半阖双目的骊奴说道:“我说过不问与你有关的事,但我问问这龙马观里的事,你可不答。” 骊奴的眼皮稍稍抬起。她当然知道龙马观里的事就是与她有关的事,但也不如最初那么拒绝透露一切,因此不置可否地看着莺奴,想看她要问出哪些问题。 莺奴问道:“观中从来只有你一人?” 骊奴点点头,但随后马上露出想起谁的表情来,然而最终并没修改答案。 “可有香客来?” 骊奴摇摇头。 “有谁与你一道吃过饭么?” 她点点头。 “什么人?” 骊奴这就不说话了,这四个问题里,唯有这一个问题她选择避而不答。 莺奴便换了一个问题:“龙马观是为你而建?” 她点点头。 “名字是你所取?” 骊奴摇摇头。 “那你知道这名字的含义?” 骊奴沉默着迟疑了片刻。莺奴盯着她的眸子看了一会儿,骊奴好像本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摇了摇头。 莺奴回想起的是南诏小王湊罗栋对她说的那番话:“他们从未对你讲过那种故事?狐狸变作九尾,蟒蛇炼成烛阴,黄莺化为青鸾,我不信他们没有对你说过骏马为龙的故事。” 骊奴陷入了长久的思考,最后说道:“我原以为这个名字不是这样来的。我原以为……” “你原以为这个龙字是皇家恩赐给你的。” 骊奴的瞳猛地缩了一缩。莺奴停下手里的筷子,对着她的脸一字字地说:“你的主人就是当朝皇帝,你门口的匾额对联都出自德宗皇帝之手,我听说上善诗文书法,得以在你这荒郊野岭一见,十足幸运。” 骊奴半张着双唇,不知如何应答,莺奴即续道:“你见过当今圣上么?” 骊奴在呆滞中摇了摇头,可又马上想起什么来,点了点头,轻轻说道:“见过的,见过的,圣上还未登基的时候。” 莺奴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来,一边用饭一边点头说道,是了是了,那时候皇帝还是太子。 骊奴和其余灵奴一样,应该是在一两岁的年纪就从洛阳某处被分销到不同的显贵人家。而那时候先皇还没有崩逝,当今的圣上还是太子。不管当年是太子亲自买下了她,还是有阿谀之人买下骊奴之后献给了太子,这都不重要了,骊奴随后就成了皇家的奴隶。太子登基成为新帝之后,她的身价也随之水涨船高,那种“权力”的能量自然而然地散射到她身上,那是从骊奴的一言一行里都能看出来的——她视自己为最尊贵的奴隶,没有什么命令是自己不能下达的。莺奴就算功夫远高于她,在她眼中也是凡人。 第二十二章·青城紫气绕马蹄(下) 难怪她说三十六人联合起来都不能抗衡哪怕一个主人,说她的主人不是她能反抗的。她话里的意思不是反抗究竟有多么难,而是要别人知道唯独要反抗她的主人是多么难——那套枷锁是她的荣耀,其余的主人是凭运气挑选灵奴,偏她是身为奴隶却幸运地挑中了一个最显贵的主人。 莺奴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更加喟叹她患病之深。或许每个灵奴都或多或少地有着这种毛病,但骊奴却是最病入膏肓的一个——因为存在着“权力”上的差距,奴隶们就算在力量上早就远远超越主人,也不会起身反抗,反而将为主人做事看成自己的荣光所在。骊奴因为主人身份之高贵,已经完全忘了自己与其余灵奴一样,属于玩物一种了。 这样一想,她的清高脱俗就显得尤为讽刺,那竟然不是修道得来的风骨,而是由这种傲慢浇成的。那在贫穷中的坚守也是为了维护这种傲慢,心无旁骛的劳作也是为了维护这种傲慢,这张智者的面庞背后可能什么也没有。 她不知这样的对话是不是会激怒骊奴,于是便没有继续说下去,回过头问了她第九个问题:“丹炉里的药已经炼了多久?” 骊奴回答道:“已有三千五百八十三日了。” “何时便能出炉了?” “三千六百日的时候便能出炉。” 莺奴低着头微微笑道:“恭喜啊,只剩下十七日了!以后不必再长守于此,可以云游四方了。”骊奴这样说了,她也就立即想到了这座炼丹室内究竟缺了什么必不可少的东西,这里缺了用于灌装丹药的玉瓶金罐。因为骊奴守釜十年才能打开丹炉,而在此之前,她从未用这只鎏金赤炉炼出过丹药来,室内自然也就没有存药,炉中的这一批就是她最看重的、倾注心血最多的修行之果。 骊奴回应以长久的沉默。丹药炼成,她当然不可能就此云游四方,她须得先将这十年的成果送到皇宫。面觐主人的机会,一生可能就只有这一次,但自己这副身体三年前开始就不能出远门了——她最远只能走到一日马程的地方,再远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让圣上亲自屈尊来此么?毕竟自己的这座龙马观修了这样宽敞的前门,就是为了迎接御驾的。 想到这里的时候,骊奴自己也自嘲地笑起来。这怎么可能?就算在这小器山头上修成一座辉煌行宫,皇帝也不会来的。而这风水宝地上能修筑的最多就是她这座促狭的道观,仅容她一人,是她的巢穴,也将成她的坟墓。 莺奴见她不作回应,就知道骊奴根本没有解脱的打算,也就不想再问下去,只是说道:“你平日吃得随便,等你从我这拿走想要的,我的身体恢复以后,就替你去打点猎,给你腌两只鹿。” 她也快要吃饱,放下碗筷就开始拿起胡饼细嚼。只要她不吃这个胡饼,看破骊奴的面目之后她大可以不理不睬地离开。仙山虽高,也不是浮在空中,她可以用自己的双腿走下去。但她竟然拿起了这个胡饼,骊奴看她的眼神都因此变得惊恐了。 骊奴此时才确信莺奴对她说过的每句话都是真心的,她说她必死而复生,说她不愿灵奴再互相残杀,说要救人散场,说要帮自己的忙,就连说事成之后要替自己打猎,都是真的,因为她一点也不害怕谁会在暗中使诈,不信有谁能在中途把她杀掉,不担心有谁的慈爱更超过她。 骊奴睁着一双故作镇定的眼睛看着莺奴一口一口地吃下那个饼,还在咀嚼的间隙问她有没有其余爱吃的肉类,说雉鸡、野猪、山羊,自己都捉到过。而她还是看起来一副疲于回应的模样,只是看着莺奴将半个饼全都塞进嘴里,在对方的视线逐渐模糊的时候,她站起身回头去取刀了。 ----------------------- 莺奴醒来的时候,龙马观正在深夜沉睡。 她醒来,首先伸手摸了摸肋下,那里留着一道缝合过的伤口,看样子骊奴是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她随后又将手掌贴在胸前感受了一会儿,心脏还在,骊奴没有多拿什么。 莺奴借着月色看了看四周,自己好像还躺在原地,身旁就是那只燃着烈火的丹炉。骊奴对她也付以了足够的信任,此时竟然不在她身边,也不曾担心她深夜醒来将这只丹炉里的宝药销毁。 她从地面上挣扎着爬起,并未感到肋下太过疼痛,只是略有些被触碰过内脏的不愉快。走到窗前时,只见一轮下弦月挂在东方,已是后半夜了。从山巅向外望去,视野中什么阻碍也没有,只有极其宽阔的夜空。如果这不是骊奴的牢笼,就是真正的仙人居所。 既然入夜已久,骊奴完成取心必然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因为这种精细的活计不可能借着烛光完成,更何况这里困苦得连蜡烛都没有。以莺奴的愈合力,这样的小伤一日就能恢复,就算现在她也能像寻常一样活动,只是不适合参与战斗。 她将脸贴着窗棂向院落里看了两眼,再次想起那折断了脖颈的宝马。白天发觉它消失之后,她忘了向骊奴询问这件事。现在看来,她也没有被骊奴这双手抹消,倒是可以问问骊马的去向了。 莺奴极尽目力向院中地面看去,那滩血还在原处,如今已经干涸。她所乘的这匹母马还不足八尺,若是在八尺以上,就可以被称作龙马;以它那副俊俏健美的体格,要长成一匹龙马也只是年岁的问题罢了。但现在,连它的尸体都不知去向。 她无声地叹息了一回,正要转回头来,忽然又想到什么奇怪的地方,重又趴回窗棂,仔细看了一眼那片血泊—— 马的体型虽然没有八尺长、四尺宽,但沿着身体的轮廓洇开的鲜血范围至少也有方圆七步大小,而马褡的一侧被压在马腹下,骊奴要将此物拔出来,远远站在血泊外是够不到它的,她必须站在血泊里才能取到此物。 但那地面上,既没有马蹄印,也没有脚印。 第二十三章·怨执锈斧砍铁树(上) 她觉察这一事实的时候,对骊奴形象的种种怪异认识都忽然有了解释,而恍然大悟后跃入她脑海的第一幕景象,就是骊奴的那双素布云履出现在她面前时的模样。 ——虽然那时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骊马身上,没有发现骊奴是从哪里、又是如何来到自己身前的,但现在回想起来,骊奴的那双鞋子正是凭空出现在自己视线里,并不是她心急中漏看了什么踪迹,也不是因为骊奴或许从她的后方绕来——就像马尸会突然消失一样,这种突如其来的现身和退场有其原因。 而那个原因,莺奴已经猜想到了。 这答案来得如此清晰,毋庸置疑就是所有怪象的解释,但莺奴还是在心中反复思考了好几次,不敢确认那是真的。她抱着这答案掀开帘幔走到殿外,慢慢靠近那滩已经干涸的马血,以双脚站在那上面,静静地感受了片刻。 骊马果真是长出翅膀飞上天际了吗? 她独自站在月色中喘息了一会儿,鬼使神差般朝着龙马观的前门走去。这里没有别人,门扉不闭,前门始终保持着白天她进观时的样子。白日里就显得寂寥的竹木细花此刻看来更加冷清,门扉这样大开,也没有人来月色如水的庭院漫步。 她跨过观门。这座道观宽有五人的大门原是便于御驾出入而设计的,单是想到这点就令人叹息,没有哪位神仙会因为鼠洞里供着香烛就谒访老鼠。 莺奴抬着头去看皇帝所书的那行字: 攀天未成,矮檐暂系疲马。 疲马在此稍作休息之后,又会到哪里去呢? 她再转身,望了望骊马带她上山的那条险路,她这才有机会好好看一眼来时的道路和山巅的全貌。 从龙马观向下望,唯一能通车马的道路就是来时的这条栈道,从残留的结构来看,两侧原本还精心修砌了防止跌落的护栏,现在也腐蚀得所剩无几了;木石搭成的的路板如今也已经被怒马踏断了多处,再也不可能容许圣上的玉辇上山。栈道盘山而上,从这里向下望不了多远就消失在崖际,再后面就是无穷无尽的夜色;从莺奴的角度看去,栈道就断在这里。说这仙山并非浮在空中,但这样端详时也无异于浮在空中。除了从小就熟悉这条道路的驯马,恐怕没有谁的足迹会踏上龙马观的地面。 莺奴呆呆地停在道观的门前,因山巅夜风寒冷而忍不住咳嗽一声,震得伤口剧痛。她一手去抚肋下的刀口,一手将自己的嘴巴捂住,怕咳嗽声吵醒了骊奴。 她轻轻咳嗽了一阵,皱着眉头抬起眼来时,发觉那落着月光的栈道上似乎站着什么人。她立即警觉地聚起目光来,朝着那黑影的位置看去时,分辨出那是一匹浑身漆黑的宝马,面貌温柔,眼神祥和,仿佛羔羊站在栏中。 莺奴即刻就想到了背着自己上山的那匹黑色的越目炎宝马,难以置信地凑近了一步。栈道上的马儿看到对方移动,并不像野马一样轻浮地逃走,而是乖巧地站在原地,像等着骑手坐到它的背上。 莺奴又接近了几步,这回她看得真切,这就是那匹带她上山、又死在骊奴庭院里的年轻母马,它复活了! 她不知该感到兴奋还是恐惧,但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骊马看到她退后,反而前进了数步,从鼻孔里喷出气来,摇晃着脑袋朝她靠近。这样一看,她就愈加确定那正是驮自己上山的骊马——因为它晃动脖子的时候,整个颈子都不正常地弯折过来,它的颈椎是断的! 莺奴更是朝着龙马观内退了好几步,将身子半掩在门后。那匹已死的骊马继续朝着她原本站着的方位走去,重复不断地踏蹄、喷气和摇头,仿佛一只被设计好动作的木偶。莺奴在恐慌中看着骊马从栈道一路走上山巅平地,在观门前渐渐收了步子;而它立定之后,身后的栈道上已经站着另一匹黑马。 第二匹黑马是西域马,年岁稍长;第三匹黑马是大宛马,眉目冷峻;第四匹黑马是吐蕃矮马,敦厚沉默;第五匹黑马是波斯马,高大瘦削。观外已经站不下更多的黑马,但栈道上还长长地排着其余选手,每一匹都是纯正无瑕的乌骊马,俗世难寻的连城之宝;可是莺奴不需要上前细看,也知道这里没有一匹黑马是真正的活物——它们都像越目炎骏一样,早就死去,此刻走在栈道上的不知是死体还是灵魂。 观前的空地已经被密密麻麻地挤满,像一百名道士列队于某个庄严道场上,等着为尊贵之人执行法事。等观前这窄小的空间被挤得难以呼吸的时候,立定在前排的马儿便开始缓缓地朝崖边挪动。莺奴屏息看着马蹄逐渐靠近险崖,只要再走一步,排在最前的越目炎宝马就会一脚踩空;然而这年轻的母马没有丝毫迟疑,向着万丈深渊悠然踏出一步。 莺奴轻轻地倒抽一口冷气,但越目炎骏并未失去平衡落下山崖,而是像踩上什么看不见的天阶,半个身子已经探出平地外了,仍然悬在空中。这匹骏马继续迈出第三步、第四步,直到整个身子全都离开地面;它宛如在空中找到透明的道路,又像是背上生出无形的双翼,就这样像蜉蝣般飞上夜空。 越目炎骏之后,是西域老马,再是大宛马和吐蕃马;在它们之后更有数十上百的俊美宝马紧随而来,身姿各异、情态不同,无一例外都是黑马。每一匹黑马都在越目炎骏登天之处扬蹄而起,视万丈深渊为无物,如无质的云雾般腾上天空;它们经过悬在半空的弯月时,甚至还在地上投下跑动的影子。 这上百匹乌骊马向着天际飞去,头尾相连,结成一条龙骨一般的锁链。莺奴眯起眼睛朝空中看去,恍惚中仿佛真的看见一头剔去了血肉的玄骨巨龙,从万丈山巅盘旋而起。 第二十三章·怨执锈斧砍铁树(中) 这条骷髅玄龙缓缓向着东北方飞离,身影逐渐消失在漆黑夜色中。莺奴目瞪口呆地留在原地直到浑身发冷,突然明白过来,东北方是长安的方向。 万马骨龙所向的方位,就是骊奴心中所向的方位。 她在门后满身是汗地想了许多,回过头再看龙马观的地面,那滩黑血仍在原处。她蹑手蹑脚地跨过这死亡的痕迹,提着衣襟回到三清殿内,殿上的元始天尊和他身侧的两名仙人正半垂着双目向她看来。 莺奴看着这样的眼神,不禁稍稍感到冷风刺骨,唯有死物才会有这样令她害怕的眼神。若是此刻掀开东边的帘幔,她就能去骊奴的卧室里唤她起来,好摆脱这种孤独的恐惧。可思量了片刻,比起回到无人的炼丹室内,莺奴却又更不想去面对骊奴。 ——她有些害怕骊奴,正如害怕这座殿堂内木雕的神像。 于是她仍旧按着轻轻的步子回到西侧的厨房和炼丹室内。帘幔内,那座鎏金赤炉还在一刻不停地燃烧着,从她身上取下的那片心脏此刻就在里面受着炙烤。 莺奴从来没有问过骊奴这座丹炉里炼成的会是什么仙药,她从醒悟骊奴的主人就是德宗的那一刻就明白这里的金丹是做何用处——那是长生的灵药,需要烧进她这样杀而不死的处女的心头血肉。除此之外,或许还需要一百匹攀过灵山的黑马之骨、五百长寿人的心肝、五百初生者的心肝、五百美貌者的心肝,还需有一名安贫之士以全心的诚挚看守三昧真火,令所有丹料在无人的山巅连烧十年。 莺奴停在离丹炉五步远的位置,不想离这喧闹的坟场太近。或许是因为在南诏学会了心听之法的缘故,她现在偶尔会从不可能传出人声的地方听到古怪的话语。夜深人静时,这种令人困扰的幻听就更加严重。方才她从这座丹炉旁醒来,满耳都是细碎的叮咛声。 她看到那张朱漆食台上的饭食都已经撤走了,但还留着一只碟子。那只碟子里盛着的不是那条吃了一半的鱼,也不是那盘蕻菜,而是一团新鲜的肉,但因为已经被挖出来许久,表面的鲜血和粘液都已经风干了,看起来像一只用旧的皮制钱袋。 莺奴忽然感到胃部一阵抽搐,因为看到这东西的时候,她就意识到这必然是从她身体里掏出来的。骊奴从她身体里掏出了这团东西,但又觉得于自己无用,所以放在一旁。 ——那是什么东西? 莺奴又一次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肋下,然而想起自己早就确认过五脏都安然无恙,所以这团东西并不是她的内脏。 莺奴蹙着眉头走近那张食台。靠近食台也就靠近了丹炉,那种怪异而嘈杂的叮咛声逐渐逼近她的耳朵。经过丹炉的气窗时,她没能忍住,向里面张望了一眼。 她已经见过许多不可思议的景象,习惯于将不合常理的画面都当成寻常事,因为自从经历过狐奴的大灭顶祭之后,她就开始怀疑这世上除了自己的心以外就只剩下心想,所见所听都是自己捏造的东西,所以偶尔会有扭曲的事物出现;而经历过蛇奴的蛊毒斗场之后,又明白即便心想也未必百分之百受自己控制,这种心想极其脆弱,会受到毒气和法术的操纵,若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不该听的,也可能是受了蛊惑—— 综上所述,不合常理的情形并不一定真的存在,所以她看到这些怪异的事件时,已经学会不再大惊小怪。 她的视线触碰到这座丹炉内的景象前,心里就已经预备好了看到些出乎意料的东西;甚至正是因为预备着看到些出乎意料的东西,她才会忍耐不住向里面看去。 在这座鎏金丹炉里,燃着十年未灭的大火。这大火里面会有人和马的惊魂在横冲直撞,有惨烈的呼救和痛嘶,有绝望的咒骂和祈祷,这些都在莺奴的预计之内;但她的视线投入这座丹炉的时候,惊奇中看到的是骊奴自己的面庞。 那个幻象只出现了很短的一瞬间,但火焰中浮现的千真万确就是骊奴的面貌。莺奴没有看清那张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可在发觉那是骊奴本人的时候,马上就分辨出半空中那些细碎的嘤咛都是骊奴的声音——更幼嫩的、童稚的声音,可毫无疑问都来自骊奴的喉咙。这座丹炉里不仅有化成炉灰的可怜人的呼唤,也有这名守炉者十年来对着丹炉诉说过的每一句自语。 莺奴擦了擦眼睛,重新盯着丹炉看了片刻,没能再看到那张娴静面庞出现在火里。或许是因为骊奴的声音时刻不停地萦绕在她耳畔,看向炉火的时候,眼睛才会捏造出她的容貌来吧;她再一次想起在狐和蛇那里得来的哲理,猜测这只是自己的心想,同时猜测方才看到的万马骨龙亦是一种心想——那一定是有谁为了让她的所见所闻比真相更加精彩,而在她脑袋里种下的一种幻蛊——其实一切都不过是心想,其实一切都不过是假象。 她硬着头皮继续向燃着熊熊大火的丹炉里看了一段时间,还是没能捕捉到骊奴的脸,莫名带着悻悻然的心情移开视线。 但就在她撤离视线的时候,那张脸再一次浮现在火中——极其清晰,极其真实,仿佛骊奴马上要从这扇气窗里把头探出来。莺奴大惊之下扑回炉前细看,却又在同一刻丢失了这幅景象。她不但没能捕捉这一幕,还在惊慌中踢翻了一只铁质瑞兽,这小小的铸件翻滚了两下,在空旷的殿堂里发出刺耳的刮地声。 莺奴马上手忙脚乱地去寻那被她踢翻了的瑞兽,然而室内的光线实在微弱,她一时找不到这东西的下落。她怕自己笨手笨脚的碰翻更多精细物,也怕噪声会惊动了隔壁安眠中的骊奴,于是小心地停下来,慢慢地坐到那张朱漆食台前,试着先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 随后她颇为忌惮地转过头去,看了看食台上摆着的那碟晾到半干的肉团。 第二十三章·怨执锈斧砍铁树(下) 这只肉团表面已经风干,呈现出暗红的颜色。她用手指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发觉这肉团的内部充盈着冰冷液体,外层只是一片薄薄的黏膜。 人的身体里有什么部位是长成这个模样的?莺奴在奇异的恶心中再次拿手指轻轻戳了戳这只肉团,指腹就好像感受到什么异样的东西被包裹在这团液体里。 食台上光线太弱,她看不清食碟上装着的这颗肉团里究竟藏着什么,于是仔细地端起碟子来,转过身将肉团对着窗外的月影看了两眼。这其中的液体透明如水,朦朦胧胧中能够看到肉团里漂浮着如同卵黄般的异物。 莺奴只觉得脑中微微蜂鸣,这模样的肉团,难道不正是一枚卵么? 这东西真是从自己的身体里取出来的么? 她的手在颤抖中稍稍停滞了片刻,随后渐渐将这只食碟缓缓靠近放射着红光的丹炉。丹炉的亮光要比窗外月色明亮一些,可以将那物体的内部照得更加清楚。她实在太想看清这东西的真面目了,因为这团异物极有可能就来自于自己的身体。 食碟逐渐靠近丹炉,那漂浮在透明液体中的异物的形状也渐渐清晰。她初看觉得那其中浸着的是一团草根,再想却又觉得不合情理,于是将肉团与炉火凑得更近,企图看得更清晰些。她再次用手指去捅了捅外层的薄膜,猛地感觉到那其中漂浮着的暗影扭动了一下。 而那扭动的形状,看起来像是一条长出了血管的虫。 她立即惊愕地把头挪开,用厌恶的表情去看这液囊。靠近丹炉之后,那其中虫状的活物便开始渐渐舒展身体,像是吸收了热气而苏醒过来。莺奴一面感到强烈的厌恶,一面又抱着极大的好奇,想要看这怪物究竟会如何行动,因此僵直着双手一动不动,眯起眼睛紧紧盯着那透明的肉团里到底会飞出什么妖精。 这团东西在火边受了会儿炙烤,内中的异影变得愈加膨大,莺奴端着食碟的手也渐渐颤抖起来。她在那怪异的痴迷中越陷越深,但也越来越恐惧。等这东西挣扎着开始撕咬薄膜、准备破蛹而出的时候,莺奴的一双瞳孔都紧缩起来,惊恐达到了顶峰。就在她实在忍受不住时,双臂难以控制地剧烈一颤,这团怪异的液囊摇摇晃晃地几乎要从食碟上摔落下来。 然而她屏住了呼吸稳定身体,将这怪胎安稳留在了食碟上。才要松一口气,眼前却又突如其然地飞过三道闪电般的白光,将这只食碟狠狠掀翻,包裹着怪胎的液囊也被应声高高抛到半空,吓得莺奴当即惊叫起来。这团东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啪”一声落在被掀开的帘幔前,紧随而上的是骊奴毫不犹豫的一脚—— 她那双素布云履大力踩在那团液囊上,整包液体像烟花一样爆开,将她脚下的地面淹没了一大片。莺奴大惊之中看到狼藉之中似乎爬出一个小小影子,正张口结舌地想去看个清楚,骊奴手中马上就发出第二道白光来,将那欲图逃走的妖物一剑劈开。 莺奴惶恐不已地看向骊奴,只见骊一言不发地用左手从袖中取出某物,随后弯下腰去,将那被劈碎的怪物用右手轻轻捻起,向着左手掌心拓了一下。 莺奴定睛一看,发觉骊奴左手掌心里放着的不是别的,正是自己那块留着刻痕的玉牌。 她大惊失色,骊奴在替她开胸的时候,也顺手拿走了这枚玉牌! 对方依然一言不发,用那斫断的怪物在玉牌上留下血痕以后,便扔掉了那半截身体,握着玉牌朝着莺奴身侧走来。她在莺奴脚边拿起了那枚被踢翻的瑞兽,将其摆回原处,随后才直起腰,将玉牌塞回莺奴的手心。 莺奴与她的双目对视时,再一次为她眼中这死物一般的沉寂感到战栗。骊奴转过身去,到房间别处去检查瑞兽的方位了;莺奴望着这沉默的仙人在房中轻盈疾步,忽然明白过来,这深陷功名的奴隶也是一位道士,她的本职就是降妖炼丹,自己非要从她对本职的忠诚里读出挣扎来,是自己太苛刻了。 莺奴低下头去,看了看骊奴还给她的那枚玉牌。原本空白的第二道血槽里,现在留着新鲜的血痕。那道血槽本来是为蛇奴准备的,然而阿央枯死得太过突然,莺奴甚至没能想起玉牌的事,前者就已经落进蟒蛇腹中,葬在深深水底了。 可是谁又想得到,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这道血槽竟然终被填满,就好像在莺奴这无名的生死簿上预留位置的人,一定会以血印签到。 她脑中一片混沌,过了许久才慢慢明白骊奴究竟做了什么——那满含着浆液的膜囊的确是一枚卵,是蛇的卵;在其中扭动的怪影不是虫,而是一条稚嫩的小蛇。骊奴在为她开胸时,在她体内发现了这团寄生物,于是将其摘出,放在碟上。骊大约也知道莺奴并不主张将其余灵奴都残酷消灭,所以她也就没能当即毁掉这枚蛇卵,而是想等着莺奴醒来再做定夺。 莺奴醒了,但不知为何破坏了房中瑞兽的方位。阵法一旦出了漏洞,怪异之气便镇压不住。于是在蛇奴死后的数月,莺奴竟然重新从这小小的蛇卵里受到蛊惑,差些就要将其中的小蛇孵化出来。如果不是骊奴此时赶到,妖物就会从此流落人间。 这从人体内孵出的胎蛇,是否会成为蛇奴的转世呢?——湊罗栋曾说巨蟒从卵中孵出,人又从蟒嘴里爬出;而此时卵又从人腹中长出,蟒又从卵中孵出——她恍惚之中猛然醒悟过来,这便是红龙巨蟒死时传达的信息。长蛇啖尾无穷无尽,它的后代将从后代身体里诞生,最初的起源就在尽头中。 莺奴也不能确定这东西是怎么寄生到自己体内的,或许是被衔到蟒蛇口中时就感染了什么,或许是坐在卵舟啃食蛇胎时吞下了什么;更也许是蟒蛇死后,那缕精神就像狐奴化为狐狸一般,变做了这枚蛇胎,以这恶毒而真挚的形式跟随着莺奴离开了南诏。 第二十四章·濮水蜉蝣厌长生(上) 莺奴握着这块玉牌,面上的惊惶还不能散去,马上又意识到另一件事,那就是骊奴明知道这块玉牌上的血痕代表了什么,却并没有将第三道血槽里的血痕擦去。 她有些不愿意承认自己心中的那个猜想,心中只是默默如擂鼓般重复着念道,因为那不过是马血、因为那不过是马血。 骊奴巡视完炼丹室内的辟邪阵,确认一切无误之后才转回身来,说道:“到底是蛇的遗毒,邪气难免重些。原本也想着放生它的,但看你受蛊惑这样深,还是不要留这种妖孽在世了罢。” 莺奴轻声道:“你平日也这样下山为人驱邪除魔?” 骊奴回答道:“我走不了太远,可剑南道的法事总归我管。” 莺奴听了此话,第一反应还以为骊奴是要看守炉火,所以才不能走远;但立刻又想到她四年前既然亲眼见了昆仑山之战,那时候定然长久离开过青城山巅。 于是她问道:“你四年前见过我?” 骊奴疲惫地点点头。 “——那时候你还能出远门。” 骊奴便警觉地闭起双唇,又像是因为疲于对话而懒得回答。 她也就不继续从这个角度向下挖掘,转而问道:“你也做了十多年的道士,下山驱邪时都遇到过什么妖魔鬼怪?做些什么能驱散邪魅?就是替人点起丹炉、熏上迷香?” 骊奴露出一副被迫给儿童讲睡前故事的表情,转过身撩开帘幕,欲向空旷的庭院走去,像是觉得丹炉室太过逼仄幽暗,不适合讲述太长的往事。 莺奴也跟随着她向月光下走去,在骊奴一脚踏出屋檐的影时,她的身形似乎虚化一秒,正如从她指间发出的剑,又如那会随时消失的宝马的死体。 骊奴站到那空荡荡的庭院中,拂尘与长发一样静垂着;她的模样看起来并不像是刚从睡梦中被惊醒,而像是从来都没有合上过眼睛——从很多年前便没有合过眼睛,即便闭上,眼前也能看到熊熊的丹炉之火和嗥叫的无辜惊魂。 她僵直地站在月光下等了片刻,开口道:“世人活着,害怕的东西不计其数,永远也驱散不完。害怕鬼魅,是害怕鬼魅伤害活人的福祉,折损生者的寿命。莺奴,你可有害怕的东西么?” 莺奴怎会没有害怕的东西?两年以前,她还是一个胆量极小的少女,四周稍微一点变动都能惊吓到她。然而她此刻却说不出自己究竟在畏惧什么,因为那恐惧不是因为鬼魅造成的,从而也无法被驱散;这种畏惧唯有在她意识到自身的无敌以后才渐渐变得可控——而到了现在,她已十六岁,不论何种匪夷所思的画面迎面而来,她都能在瞬间冷静下来。 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永不会死。 因此面对骊奴这个问题,莺奴最终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骊奴也对着她露出浅浅的微笑,低垂的眉目中含着一缕讥诮:“不错,因为你永生。” “若是最初就不会为任何鬼魅折损寿命,人就不再害怕鬼魅,乃至生出勇气来,敢于把鬼魅捧在手里,看着它在自己面前破蛹而出,哪怕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它。——有何关系?因为我不死,再凶恶的鬼也奈何不了我。” 莺奴知道她在讽刺自己方才鲁莽的行动,不说话了。 骊奴停顿了片刻,继续道:“但凡人与你不同。凡人求尽了神佛,也不可能获得长生。我丹炉里的这颗药,也不能让人长生。” 莺奴的瞳孔微微紧缩,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德宗皇帝要你炼的丹丸,若不是长生药,还能是......” “还能是什么?在此之前,我也想问问你,凡人在什么时候最能忘却鬼魅的威胁?什么时候会觉得阳世天光普照,喜乐无比,绝不会有魑魅魍魉的存在?” 莺奴又沉默了。 骊奴见她没有答案,便继续说道:“那便是欢庆之时。欢庆之时——万花齐放之时,丰收之时,极乐之时。只要欢喜愉悦的心情充满寰宇,一切恶的心想也随之散去。真正的鬼魅永远驱散不完,长寿的愿景永远不能实现,唯有狂喜的心情能招之即来。若没有鲜花也没有丰收,我也能令人在困苦中感到极乐。”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依然平静得像凝固的湖水一般,好似那招之即来的狂喜与她没有任何干系。莺奴猛然醒悟过来,在蜀蛮边境的军帐里见识到的那股迷香,就是骊奴口中可以驱散一切鬼魅的灵药,因为人在忘乎所以的快乐中是感觉不到任何危险的。 ——那么这锻炼了十年的金丹,就是一颗浓缩了极乐和欢愉的仙药,汇集了俗世最高的快乐,一丸而足。 或许服下此药的第一刻,人就能飘然登月,俗世的恐惧和焦虑自然离他而去。可是这样的丹药,皇室又怎么会轻易接受? 骊奴的脸向着莺奴转了过来。她好像也看出了莺奴心中的疑问,因此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之后,终于开始讲述她的往事。 她的往事以一个请求开始:“莺,我已经不能出远门,但十七日之后丹药就要出炉,我一直在等着一个足够诚实、又能抵御诱惑的人,替我将丹药送到主人那里。但是我这里一直无人问津,我也不相信任何人能抵御极乐的诱惑。快要十年了,我一直等这个人等了十年。” 莺奴的面容又带着一丝惶恐了。她始终想问,可之前都没能问出口,直到此时才终于发问:“你为何不能远走?——四年前你明明还离开青城山远走昆仑山,所以昆仑山之战以后,你的身体到底经历了什么?” 骊奴垂下眼睛,沉默片刻后用拂尘敲了敲手臂,转过身去,忽然带着轻松的口气说道:“我已经死了三年了。” 那是莺奴意料之中的回答。她屏息等着骊奴的下一句话。 “你在丹炉里看到的就是我,我的真身就在那里,已经烧了三年。” 第二十四章·濮水蜉蝣厌长生(中) “我的主人是皇帝,那就意味着我与主人之间根本没有联系。他为我题了龙马观的门联和匾额,给了我这座鎏金大炉,那就是我与他唯一有迹可循的来往。建龙马观的银钱是西南的官员所出,送我来此的是太子身边的太监;我来到剑南道时只有三岁。 “起初或许有老道姑教养过我,但我也完全忘了。自我有记忆起——那大约是五岁时——就已经独自生活在龙马观里;那时候观后有一座深井可以打水,栈道也还是全新的,我可以步行到山腰去采摘收集,偶尔也渔猎;这些技能都是我有记忆起便拥有的,在此之前也不知道在青城山住了多久。 “等皇帝登基后,他们又告诉我观名是皇帝所起,金炉是皇帝所赐,说我曾在他的宫中暂住过一月,穿过公主的衣裳;还说我大唐的公主们都以修行为德,黄老之教乃是国教,因此皇帝将我也送来这难得一遇的灵山之巅修行。这座灵山危峰险丽,仅容一人得道,多则失道,因此他们也不敢铺张,特意为我将道观修成这副纤小模样。皇帝是将我当成自己的公主送来青城山修行,而这一修就是十余年。但那些人当时也都说圣上并未忘过我,并且希望我能在这灵山宝地炼出真正的灵药仙丹。可是那时候却又没有人告诉我,主人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仙丹。这些人只说要我炼出那别人都炼不出的、做到那别人都做不到的。如果我能做到,他们就带我回去见皇帝,他必大喜过望。 “我初学道时,不知主人的心愿,所以只会按照丹书所写的方子一味一味地调。炼丹也需先筑基底,丹书亦有四书五经,与俗人考太学求功名并无两样,只不过我寒窗苦读十年后,将带着写成的试卷赶赴京城;而这试卷的题目,却始终没人透露给我。六七岁时,我便整日整日地坐在炼丹室内的那张矮凳,按着丹书的方子,将金丹之基一点一点地焙烤成型。 “世上再也不会有比我更加精心的工匠,也不会有比我更加虔诚的殿中弟子。依照丹书,第二年的春分之际应当炼制一道白鹤丹底;而炼制这道丹底,需人七七四十九日寸步不离,连深夜也不能闭眼。我从去年的冬日就开始为这白鹤丹底做准备,在这座厨房里囤积了整整两筐薯干和腌肉,随后在春分来临时,整整七七四十九日都没有离开。春日一来,即便是龙马观所在的高山上也日渐温暖,到了后来,所有的食物全都馊败了,我粒米未进地守到白鹤丹成。 “我是为了主人炼制丹药么?然而那时我只有七岁,怎么会为了别人如此痴狂地工作?我愿意那样一丝不苟地烧制丹药,是因为那时我实在年幼,是真心地相信一颗金丹能够消解一切苦恼和邪魅,自己面前的这座金炉里真的能烧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救世灵药。我七七四十九日不眠不休,为的是拯救世人;那时候我是真心这样许愿的。 “稍稍长大以后,我大概明白了主人想要我制作的究竟是什么,而十中之九的丹书里,所讲的也无非是同一种丹药,那便是长生之药。我开始收集各类长生药的配方,从各种配方里遴选最为珍奇难得的丹料,将它们重新打散、组合,拟写出数十张新的配方来,而最后由西南权势最大的节度使亲自敲定了最终的方子,要我按照这张方子炼出一颗丹药来,而他则全力为我搜集有用之材。 “你看,即便我是从小学道的道士,长生不老药的方子却是由达官贵人所选所定,我最终也不过是个炼药的匠人罢了——从那时起,我便渐渐明白‘若是我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他们就带我去见皇帝’这句话的意思;皇帝当然早就忘了我,只是他们还没忘记我。建设道观的银钱是他们出的,修建栈道的银钱也是他们出的,我的各种开销都是他们资助的。因此我知道自己就算能按照这张方子烧制出千载难得的长生仙丹,十分功劳里我也只占一分,就连苦劳也只有一半,其余都是他们的。这枚丹药若是烧出来,只有一成是丹料和火候的法力,一成是我炼丹的诚心,其余都是权与利的魔力——即便这颗药吃下去没有药效,皇帝依旧如常老去,只要那八成的魔力还在,皇帝就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收到了他们的孝心,这颗药的力量也就止于此了。 “终日在孤独山巅炼丹自然是枯燥的,他们也认为我过得枯燥,总想要我再做些别的。既然我是女子,修真时自然有些别的用处,他们都等着我早些长大。如若仙丹不灵,还可以将我送到宫里去呈给圣上,房中与我修行也一样可以延年益寿。好就好在青城山巅人迹罕至,他们从不害怕我学长安的风气,将道观变成风情之处;而我这里破败不堪,也不像是能成美事的地方,将我安置在这里就像将我关在笼里,他们既不担心谁破笼而入,也不担心我离笼而出。 “但在十二岁时,当年那个送我上山的太监忽然不期而至,带着一封从杭州送到皇宫的短笺前来找我,说是‘约定之日’到了。我打开短笺,里面写着‘三月十五昆仑山’。信上写的收件者原是太子李适,当年国事纷乱,皇帝无心理会旁的杂务,这位内侍害怕圣上看到收信人的名字更会犯怒,因此亲自带着信笺回来找我。他见我还活着,竟然露出几分惊讶,可见得我的主人真是彻底将我忘了,就连太监看见我这活人,都会觉得震惊。 “既然约定之日已到,为了离开龙马观,我义无反顾地骑马奔赴昆仑山。那时候我已意识到炼丹的功夫多是白费,所以对丹炉不那么上心,离开时将炭火加足便匆忙上马,内侍为我带来的就是一匹脚力强健的乌骊马,称当年我从洛阳被买来时,是与这匹乌骊马同时进太子府的。” 第二十四章·濮水蜉蝣厌长生(下) “我在青城山上活了九年有余,从未听说过我隶属于哪个组织,也不知道所谓的‘约定之日’是什么日子。直到那位内侍将九年前的往事一一告诉我,我才知道自己究竟从何而来。我们这群孩子共计三十六人,都在五岁以内就从洛阳的三十六灵阁被分售出去,分散到天南地北。我们被各自的主人带走之后,就按照主人的意志锻炼武功,十年之后的某一日会被召集到特定的地点比拼武艺。 “那时我还不满十三岁,此前也没有特意跟着谁学过功夫,更不知道什么叫做匪夷所思的武功,只从书本上学过一些强身健体的招式,却也自以为算个练家子。因为在此之前我对三十六灵一无所知,从没想过我的同伴们功夫竟然高到令人不能理解的地步。不知所以无畏,我乘马向昆仑山奔去时,心中只觉得无比自信。——我现在当然知道那时太过天真,但我长在世外,没见识过的事情实在太多了,甚至相信一颗丹药能令人长生。 “到达昆仑山时是三月十五的清晨,我在山头枯等了三个时辰,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人出现在我视线中。傻傻地等了三个时辰都没见到人,我才醒悟对手们或许都不愿意轻举妄动,因此躲在暗处;醒悟之后我才慌忙到树丛间隐藏起来。我那时有多么天真烂漫,你也可以想见了。但我没有想到,随后我就见到了比我更为天真烂漫的灵奴,那便是你。 “你一来,悠然坐在马背上,从太阳下一路走到所有人的目光下。你那时看起来比现在还要童稚许多,现在你已经像个女人了,那时完全是个孩子的模样,面上的神色十分从容,好像完全不知道这里将发生什么——而那时,我也完全不知道这里稍后会变成鬼魅盛行的修罗场;我与你一样无知,但我甚至有些好奇,你的表情则毫无波澜,像是偶尔路过此处,马上就会策马离去。那时我不知道这是为何,现在才知道是因为你无所畏惧。无所畏惧,而且也无所谓,你来昆仑山,就像出席酒席时必须喝一道酒,喝过以后你就离场了。 “我看着你带着那样的表情走到一片毫无遮蔽的空地上,翻身下马,将马儿赶走,然后盘腿坐到地上。直到那一刻我才完全确定你也是我的同伴之一,是真的要来参加这场比赛的,而不是今日正好翻过昆仑山的某个美人过客。你说完那句‘若抛不去此身,再开杀戒’之后,就毫不动摇地坐在原地等着有谁来与你比试。 “我对江湖之事全不了解,从没听说过江湖上的人比武,会有谁径直坐在地上等着刀子伸到喉咙边。我猜其余人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你在那里静坐了足够长的时间,却始终没有人从藏身处闪出来杀你。直到我等得都有些犯困了,稍稍低下头去揉了揉眼睛,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你的头已经被一个着装怪异的灵奴从中打穿,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杀人。 “我没有想过比武就是杀人,看到这一幕时被震得呆在原地许久不敢呼吸。莺,你为何会带着那种表情坐到地上,是因为像我来时那样自信无人能敌,还是因为真的想要抛去此身?你难道想到过有人会从身后将你的头骨打通吗?我不信有谁一面猜到自己会死,一面却又毫无畏惧。 “我躲在树丛里不敢动弹,而随后看到的每一幕都更加超越我的想象,这场比试与我心中的预想完全不是一码事,三十六灵也不是我理解的模样,那位内侍对我的解释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你们每个人的主人都不像我的主人。我一边有些庆幸圣上没有逼迫我为了这场比试练习过你们那样的武功,一边又惊恐无比,以为自己必然死在战场上。你们中的一些人,杀戮的手法娴熟到如流云行风一般快不可循,在这场比试之前,必然也杀人无数。为什么?怎会有这样的比试? “我身上没有像你们那样的武功,当然应该躲得越深越好,连面貌都不要露出;但那时我却受到某种怪异的蛊惑,明明赤手空拳,却想从藏身之处奋勇抢出,与这些拳脚明显就比我高出上百倍的孩子们扭打在一起——我后来才知道这是南诏蛇奴的法术,这种法术可以用银针克制。只要我对每个中毒的人都施以银针,他们就会对人言听计从,而且在蛇奴撤去法力的同时瞬间暴毙。然而那时候我对此一无所知,只能封闭自己的五感,妄图抵御这种毒气的侵邪;但我还是太过天真了,就算我能勉强不受感染,其余人却能极其精准地将我从草丛里捉到,我在劫难逃。 “我恐惧异常,心中那股斗气又挥散不去,精神都快要裂成两半。那时我的冷汗将道袍都洇得透湿,可还是没能躲到最后,惊恐中被一双手狠狠抓住后领,从草丛里提了起来——如果没有辨认错,那是犀奴,完全看不出不到十五岁的模样,生得像山一样雄伟。他将我从草中提起的那一瞬间,我便已经预备好了拼死挣扎,若是死了,就是自己的功夫不如对手。 “犀第一拳还没有打到我的脸上,周遭的画面忽然像转鹭灯一般急变三回,我们原本站在一轮血月下,忽而又立在万丈雪原上,转眼到碎石满地的荒芜高山,最后则落进无边深水中。我常住旱地,从未体验过入水的滋味,更不知道这不可思议的瞬移到底是怎么回事。犀奴大约也与我半斤八两,一时间被水呛得睁不开眼,将我放开了。我趁着所有人都陷入恐慌和迷惑,浮上水面找到了一片打碎的船板,抱着船板半死不活挣扎着。桑田忽而沧海,我百思不得其解,也是后来才知道是吐蕃的狐狸幻术,但当时完全丧失了智识。难道除了我以外,三十六灵的每一人都怀有这等绝技么?有这样的绝技,世上还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为什么非要我的命?” 第二十五章·慢解鸾带春露湿(上) 骊奴肃然地坐在落满月光的阶,身体依然坐得笔直,宛如松柏生于石上;其言语潺潺如流水,从石上流过。 她讲到这里,看起来疲劳得形体都快要消散,眉目间的惆怅和困惑满溢而出——如果要这样一名女子去淬炼极乐之丹,恐怕谁都不会信服其效力;因为配制极乐的这双手,曾经捂住过她自己绝望的面庞。 莺奴坐在阶下,全身沐浴在月光中,盘腿托着腮听着骊奴诉说。她明白游戏进行到这一步之后就会迎来告别,她也已经习惯了在听完故事之后离开。可是面前这位女子其实早就死去,所以那即将迎来的告别也成了心想和虚构,反而令她无所适从了。她虽然张着双目,仿佛正专心听着骊奴说话,心思却有一半在思考旅途最初的那个问题。 这俗世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眼前所见的一切究竟只是自己所见还是实际如此? 骊奴休息了片刻,看见莺奴仍然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脸,双手的手指缠绕,像在等着自己继续向下说。于是她稍稍调整情绪,将紧皱的双眉略微舒展开来,好像有什么话只要此刻不开头,她就还有退路: “狐狸施展了我所见过最炉火纯青的幻术,将当时场上仅剩不多的灵奴席卷而起,全都控在了他的手中。他是我们三十六人中最强的灵奴之一,蛇、蝶、孔雀的招式也都极尽人能所想;至于你,我却从没想过有超过他们的功夫,因为你死得最早。杀了你的那名灵奴大约也是名列前茅的高手,但之后就没有再出现。那时我的精神极其恍惚,不知道那名少女是何下落,也猜测过她死在了更强的人手中。但今日看来,她仍活着。她早就杀掉自己的主人,但依然回头来参加三十六灵之约,并且一来就杀死了你,好像唯独对你有深仇大恨。莺奴,如果你带着我的丹药到长安去,我最怕的就是这个人从半路杀出,你可要小心呵。 “狐狸的阵法盖过了毒蛇的蛊惑,我在洪水中即刻冲净了头脑,意识到自己应当即刻逃亡。你不必笑我,莺奴,因为那时我什么功夫都没有。我平时学习的斩妖除魔的剑法难道能克制他们么?你第一个就死去,所以什么都没有看见,那是魑魅魍魉横行的一夜,每一只恶鬼的孽力都远超过我的道法之极,合力能将月亮吞噬。如果我投身其中,将立时粉身碎骨,为万鬼分食。 “没有人追上来,我狼狈至极地游着水逃到岸上,呛得满眼都是泪水。可当我一抓到岸边的枯木,四周的潮水就忽然散去,我这才发觉根本就没有水,我一直拖着身体从草上爬来,方才的一切全部都是法术造成的幻觉。” 莺奴完全明白骊奴当时的感受,但没有告诉骊奴,当年在昆仑山,狐狸编造出的还都是简单的风雨云水,而四年后等她再见狐狸时,他能幻化的就已不止是这些无言的死物。等她去见狐奴的时候,万事万象都可以是他的创作,再也没有真实和虚假的边界了。 “我上了‘岸’,匆忙逃下山去,想找我留在山下的乌骊马。但等我徘徊着找到系马的地方时,那里早就盘踞着蛇奴的巨蟒了。巨蟒在昆仑山上就吞吃了许多人,这时又把我的乌骊马吞进肚中,胃胀得就像打了一个结。我从昨日的战况中发觉他们中好像流传着一种怪异的说法,大概是吃掉其余的灵奴,可以增长自己的修为,同时也能禁锢其余灵奴的精魂,不让他们化成虹身飞去。而蛇奴的巨蟒没有吃我,却把我的坐骑吞下,我的修为恐怕还不如我的坐骑,毕竟那是皇宫的马厩里牵出来的马,而我却是贫瘠山头上坐井观天之废材。”她说到这里,自嘲般笑了一下,低下头用拂尘拍打着手臂。 “从昆仑山回来之后,我就再也不去打听三十六灵这个门派的任何事情,生怕那一夜的妖魔鬼怪会循声到龙马观来取我性命。但是我又隐约地知道,只要这个游戏里还有两个及以上的灵奴活在世上,游戏就永远不会停止,哪怕我的主人从来没有逼迫我去参与这个竞赛,也会有人自动找上门来,就好比身处蛇奴的好战之毒中,哪怕你想独善其身,也会有其余灵奴将你从草丛里拖出来,这游戏谁都不能擅自退场。 “就是从那时起,为了自保,我才终于开始修炼一点武功法术。但我虽然被各种达官贵人呼为骊真人,其实也不过一肉体凡胎,更何况尚不满十四岁,所以我能练的功夫,也只是极其平凡的武功,比不上那一夜见识的奇功异术十分之一的威猛。 “我常想自己存在的意义,于我主人的意义。若是在那个游戏中没有意义,我总得对主人有几分意义,否则我便成了真正的弃儿了。蛇奴的那种法术我叫不出名字,但后来知道了它的解决之法,方才也对你说过了——便是用银针去控住中毒的人,不但可以令中毒的人对自己言听计从,事后还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销毁他们,如果用在战场上,我大唐即使用十万精兵,南诏王也可以百人敌之。蛇奴若是不工于竞赛,对其主人还是有无穷的价值;但我一人受皇命独居在青城山巅,似乎早就被人忘却了,而这长生之丹却又注定是镜花水月,我究竟要怎么做、做什么?” 骊奴说完这段话,莺奴听得更加心惊。其一是想到蛇奴被湊罗栋这样百般利用,最后却还是被他弃之如敝履;若是将这件事告诉骊奴,又不知骊奴会作何感想;其二是因为骊奴说“若是在那个游戏中没有意义,总得对主人有几分意义”。她生在自由无羁的高山之巅,从有记忆起就没有受过强硬的调教和管制,却还是变得如此扭曲,想来真是恐怖至极。 第二十五章·慢解鸾带春露湿(中) 骊奴抬起头来,看到了莺奴面上吃惊的神色,像是读出了她心中的疑惑,但并未加以解释,只是微微一笑,随后续道:“我从昆仑山回来后,收集了一些武功秘籍,独自在山上修炼功夫。比起想要强身健体、保护自己的安全,练习武功于我更像是修炼心境,也可以说是修道的一种。我向来不是争抢的人,也不算太在意被人打败,因为我的志向不在那里。我全部的志向,就是锻炼出绝无仅有的灵丹,这颗灵丹的魔力必须属于我,不是哪位高官宠臣,只是我。如果主人问起来,呈献仙丹的人只能回答‘此丹是青城山上骊真人所炼’,谁也别想从我手中夺走这颗丹的冠名之权。 “一回到青城山巅,自己被人追杀的那种担心也就逐渐平息。有时我回头想想,会觉得那一夜经历的事情都是假的,或许也是狐奴的法术变出来的。我的法力这样幽微,就连蛇奴的巨蟒都懒得理会我。哪怕我每日这样练武,也不能激起一点争斗的欲望来,那夜在昆仑山就是我一生中最好斗的时刻。 “我回到青城山,把三十六灵之事渐渐抛置脑后以后,热情又逐渐回到炼丹上来。那时我已十三岁,早就了解丹药不能令人长生,反而疑惑这样的道理为何皇帝却不明白。丹药不是长生之道,我就不能再沿着这条路一路向下,否则将一无所获。可是丹药还能怎样烧炼,才能令我的主人记住我呢? “到这年冬天的时候,我已经为丹药整整苦恼了半年。西南的政事变动很大,许多曾经资助我的官员都纷纷左迁调动,新来能为我所用的人却又面生。在西南驻守最久的那批军官一直知道我在青城山上,有时懒得与新上任的节度使打交道,我宁可赶些远路去他们帐里,这些小武官虽然粗俗下流,但是心思不如高位上的大官百转千回,找他们帮忙可免去我许多麻烦。而且我已经想过,不想把这颗灵丹的功劳让给任何人,所以也不想与这些位高权重的人有什么来往。 “没有了这些人的资助,去龙马观的栈道日渐损坏了也没人来修缮,观后的井水枯涸了也没有人替我来检查,我不得不走到很远的地方去挑水喝。龙马观愈加衰败,我的道观数月都不会有访客。然而要炼丹就必须收集丹料,虽然此时我早就迷失于该如何炼制此药的疑问中,但也不能停止炼丹,丹炉的火不能熄灭。 “于是我便向那群官兵求助。我到了他们这群人中,才初次了解什么是俗世。俗世之人有许多禁忌,俗人畏惧的东西数不胜数,可他们远不如高位者那样渴求长生。 “我也询问过他们为何可以抛却此想,他们只告诉我他们没有这样幻想的权利;那绝不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们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我对此十分好奇,愿意待在他们中间直到将此事弄懂,因为我冥冥中预感那就是我考题的答案。 “十三岁其实也不算太小,每次独自去边境的军帐时,我也能听懂底下军士们的暗语,知道他们私底下会开什么玩笑。十三岁,我在他们眼中已经是一个可以与之调笑的女人,离了那些高官的荫蔽,我就更是无依无靠,更不要说向他们提起我的主人是当朝皇帝的事情。这里离长安实在太远了,即便我是真正的公主,他们也可以对我不敬,毕竟哪有公主会被流放到这么偏远的地方? “我在那座军营里断断续续一共住过一月有余,中途回去看顾一下龙马观的炉火而已。他们的将军崇尚道学,因此对我优待有加;可是他同时又是俗世中人,优待人的方式也是俗人的方式,美酒佳酿、丝竹弦乐,凡人所爱的东西,他都拿来慷慨招待我。我不知道送你来的是不是他,如果是他,你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我在那里住了这么些时日,似乎对他们可以放弃长生的勇气略有了解了。他们能够忘记邪魅的威胁,也能忘却长生的诱惑,是因为有那些肤浅喧闹的欢愉萦绕身旁。可若是如此,皇帝就是俗世上最易得到这种欢愉的人,为何反而始终不忘祈求长生呢?” 她讲到这里,又一次停了下来,像是把这个问题抛给了莺奴。莺奴仿佛又在急流中被猛敲一锤,浑身激灵地清醒过来,抬起头来看骊奴的眼。 “那是因为这快乐还不够长久,对皇帝而言更是如此。若是尝过最奢华的欢愉,就会怨恨此生太短;长生若是不能达成,那么若是让人在欢愉中死去,永久的快乐不就实现了吗?”她这样说着,再次用拂尘敲打着手臂,向满面惶然的莺奴看去。 莺奴听完此话,反应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你的丹药不但是迷药,也是毒药,你是这个意思么?” 骊奴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莺奴苦恼地揉了揉额头。她在听到这段话之前,都完全没猜到骊奴最终竟然想要毒死皇帝。如果这颗药最后是她莺奴送去的,她就大难临头了。 她默然坐在原地思考了片刻,像是被骊奴的这段话说得无言以对,最后无奈地说道:“此话我们稍后再说罢,我还有问题想要问你。” 骊奴点点头,但脸上已经透露着轻松,好像不论莺奴要问什么,她都无惧全盘托出。将秘密抛开以后,她就获得了完全的自由,将她牵系在人间的最后锁链也打碎了。 莺奴道:“如果那是一枚极乐之丹,你为什么要将自己作为丹料,送进那只丹炉里去?” 骊明白莺奴的意思,与其说她在问自己为何要投身丹炉,不如说她是问自己的一生里,究竟有过什么快乐的瞬间,以至于有资格入药。 她乜斜着慵懒的眼睛,微笑着说道:“怎么不能,我方才说过,我也是肉体凡胎,怎会没有过俗人的愉悦?” 第二十五章·慢解鸾带春露湿(下) 骊明白莺奴的意思。她的问题,与其说在问自己为何要投身丹炉,不如说莺奴是问在她的一生里,究竟有过什么快乐的瞬间,以至于有资格入药。 她乜斜着慵懒的眼睛,微笑着说道:“怎么不能,我方才说过,我也是肉体凡胎,怎会没有过俗人的愉悦?” “——我应当感谢主人,正是因为他将我忘了,我才得以在这无人之境自由自在地活着。莺奴,你的主人管束你么,限制你么?是不是禁止你出行,也不让你出现在别人面前?我猜是这样的。男主人对女奴都有些控制欲,而你又这么美丽。” 莺奴脸上挂着一个看似悲伤的表情。她已完全忘了,不论那位主人对她是好是坏,她都没有半分印象。如果主人曾邪乱地待她,如今这悲伤的表情是为了默哀这段过去;如果主人曾无微不至地爱她,如今的表情就是在伤怀这截然的忘却。 骊奴将拂尘靠在肩上,神色自若地继续说道:“但我的主人便不同,他忘了我。炼丹的事被荒废也无不可,竞赛的事被淘汰也无不可。如果那时候我想开了,从青城山的这座龙马观离开,如今的我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的肉身也不会在那座金炉里燃烧。 “但我那时还是过分天真了,一直没能放下炼丹的执念,一心想要炼出绝无仅有的丹药;又刚刚从边境的军营那里钻研出答案,所以更是热情高涨,整日在这荒芜的道观里修改丹方。十三岁的后半个冬天,这座龙马观我一步都没有离开过。观后的井早就枯竭了,我从别处挑来溪水填满水缸,半个冬天就只用这一缸水过活,因为真正到了山地的冬天,我只要敢走出房屋一步,都能立刻被冻死在殿外,我全身上下只有一身道袍而已。” 骊奴的贫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莺奴跟着秦棠姬的这段岁月里,虽然也从未享受过什么奢侈之物,但秦棠姬也并不太令她委屈,若是委屈,也是两人都受委屈。 她住在秦棠姬位于长安市区的院落里时,曾经因为德宗皇帝在京城收取间架税,师父将所有积蓄全都替教众捐了出去,那便是她们两人过得最困苦的一段时间。然而就算是那段时间,师父也能抠出钱来买些劣酒消遣时光,更没有无饭可吃、无水可用的窘况。 “可是到了这样的地步,我仍觉得冠服要比珠玉轻盈,没有想过圣上某日忽然将我想起,然后赐予我黄金宝玉、珍珠翡翠,那不是我的志向所在。可是十四岁春日的某天,我方更换了一缸水、正准备沐浴身体头发的时候,观外忽然传来隆隆车马声,我来不及穿上衣服,小心翼翼趴到窗前去看,龙马观的门前停着一乘锦盖翠伞的小辇,有人正从那车辇上下来。” 骊奴又一次停了下来,但这次不是因为疲惫,而是讲到这里,忽然犹豫着不想再讲下去。她把头抬起来,双眼看着那扇洞开着的观门,好像在幻视中重新看见了那顶锦盖翠伞的小辇。 那是一顶非常精美的乘辇,翠盖上绣着虬龙和紫云,垂着绚烂流苏;抬辇的人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着铁簪,身上披着绣花的夹衫。骊奴自身虽然贫困,但曾经也与达官贵人来往,知道这样的翠辇即便是西南最富有的豪绅也用不起;如此豪华的乘具只能来自东都或京城。 这乘翠辇突如其来地出现在骊奴的龙马观前,此前没有任何人上山通知她,这是不合规矩的。过去,她的门前若是要来地位贵重的官人,家仆必然提前一日上山来告诉一声,并同时送些礼品上来——虽然已经是三四年前的规矩,但知道她身份的人都会这样做。她不认识这顶翠辇的主人是谁,可坐在里面的人不应该缺这么一点工夫和金钱。 “从那车辇上走下来的是一名年少公子,年龄或许与我相似,也可能略小我一岁;穿着赤纱半臂,雪白衣裳,幞头戴得歪了,一绺头发从里面散下来。他一落地,在观门外来回巡视了一番,也抬起头去看那副暂系疲马的金字对联。我此前从未见过他,看样子他也是首次来此。 “我一边慌忙重新穿上衣裳,一边将用于遮挡的帘幔用力拉住,怕他看够了庭院和对联,什么时候就会径直走进三清殿来。龙马观久无来客,我已没有了白日必须整天正襟危坐的习惯。初春正午日晒正好,我洗完澡还可以稍微松快地坐到外面晒干头发,能趁着天热将衣服洗净,所以才会在此时沐浴更衣。就连三清殿的大门我都没有掩起,是因为害怕沐浴时的水汽熏坏了神像。” 莺奴此时就面对着三清殿的大门盘腿而坐,元始天尊那张木然的脸正对着她。 骊奴就是在他的注视下长成少女么?那未免凄凉又恐怖。直到她说到自己也需在小小的房内沐浴、在庭院里晾晒长发,莺奴始终没有意识到骊奴也曾是活生生的少女。少女应有不被打扰的时候,那种时候她不该被这样的视线盯着,哪怕那视线的源头只是一座木石雕像——她未受管制却依然长得扭曲,是因为总被这样的目光看着。 而这目光不但监视着她饮食寝息,从三五岁一直到十四岁;还要牢牢记着她在此遇到的每一件不愿意让人知道的秘密。 “我胡乱将衣裳穿好,但来不及梳理头发,也来不及把浴桶推到床下,已经透过窗缝看到那访客信步走进庭院。龙马观的庭院如此之小,我不像皇宫的女子一样,可以趁帝王还在路上时精心装扮;等他踏上三清殿的矮阶时,我连羽冠都还没有找到。 “他一迈进三清殿内,马上发现了殿堂的伪装,原来这宫观简陋如斯,神像两侧竟然用帘幔遮掩住庖丁卧室。他没有喊人,只是默不作声地掀起西侧的帘子看看,到我的炼丹室巡视了一番。我躲在东侧的帘后,僵得完全不能动弹——如果这是皇帝派来的人,我要怎么顶着这样的衣冠去见人?” 第二十六章·蜀桐琴焚断冰丝(上) 骊奴说到这一段,原本挺得笔直的脊背也慢慢松弛下来。她将双肘衬在膝盖,拂尘收叠着拢在臂上。此时下弦月已经升到了中天,是夜里最寒冷的时刻,但再过一阵就要迎来日出。 莺奴冷得将身上衫子裹得紧紧的,骊奴看见,便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回到房中将自己换洗的道袍拿给莺奴:“你穿着吧,我早就不需要了。” 山地的春夜寒冷,莺奴嘴唇都冻得发白,更不知秋冬时是什么光景。她接过骊奴的衣裳,对方似乎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说道:“你这道髻梳得不好,我替你梳一梳罢。” 她这样说着,将递给莺奴的道袍取过来披在她肩上,另一手将莺奴的长发打散,从自己头上摘下篦子来替她梳理。莺奴有些恍惚地坐在地上,听那篦子划过头发时发出的沙沙声,也能感受到骊奴的手指偶尔碰到自己耳廓时凉丝丝的触觉。然而这又是多么荒谬,骊奴已经死了! 她替莺奴梳着头发,这才发觉莺奴有一半头发长度仅到肩膀,像是被剪坏过。骊奴问起这事,莺奴也不想说谎,便说道:“在南诏被蛇奴烧了。” 对方便发出十分温和的笑来,像是听到两个妹妹争吵的大姐。她继续替莺奴拢着头发,一边说道:“四年了,我一个多月前才再次见她。她的神色不好,不爱与人搭话。” 莺奴这时才缓缓意识到,骊奴已死,精神长存于黄泉之下,能看到那个世界里有谁、又新来了谁。所以昨日在刚见到她的时候,会先对她说“你来了”,像是早就知道她不在黄泉下,而是活在人间;所以她才会问出那个问题——她问莺奴蛇和狐是不是死了。她明知道蛇和狐的死,问莺奴这个问题,只是想知道蛇和狐是不是死在莺奴面前。 莺奴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道:“蛇的汉语不好。” 骊奴像是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微笑道:“原来如此。”她这样说的时候,就连月色都温柔几分。死亡于她已经是过去之事,正像换齿、梳髻、初潮、破身之类的常事一样,经历过后回头去看,都只是常事而已。 骊奴将她的短发全部收拢来藏在长发中,梳起一个十分端庄的道髻,再用篦子篦住发梢,并将自己头上那顶羽冠摘下来,加在莺奴头上。莺奴正要推辞,她将莺奴的手按住道:“衣裳、篦子和羽冠都不必还我。我送给你是有所寄托。” 她跽坐在莺奴背后,休息了片刻,接着说道:“你出了青城山,总有一日会遇到那人,我盼他见了你的装束能想起我。” 莺奴沉默了。出了青城山一定会遇到的人,除了自己的师父,就是在玉牌上预留了位置的人。 她思考了一会,开口道:“我们三十六人中还存活着三人,我、昆仑山上打死我的女子,第三人就是他,是也不是?” 骊奴便露出微微的惊讶:“你知道那是谁了?” 莺奴摇头:“你说到青城山上来找你的少年只有十三四岁,想必是我们其中的一员了。你见过我的玉牌了,知道那上面留着六道凹槽,三道已经填了血痕,剩下的其中一道留给了我师父的情郎;你说当初杀了我的那名女子至今还活着,所以有一道是留给她的;最后还剩下一道,而你又说我必然遇到此人,可见他还活在世上,那么这道血槽是为他空着的。” 骊奴的声音显露出难以察觉的颤抖:“别去杀他。” 莺奴道:“师父说过,她知道我从不主动去杀谁,但玉牌上留了位置的这六个人,每一个都会提着刀向我的头砍来。我当然不去杀他,除非他提着刀来砍我的头。” 骊奴从她的背后转到身前,跪坐到她对面,倾着上身:“那就当帮我一个忙罢!我知道宿命必然令你们相见,他一定会在你之前动手杀你。你本来就杀而不死,能不能……” 莺奴从未见过她露出这样焦虑的神情,微微向后缩了缩身子,斩钉截铁地说道:“不。” 骊奴原本藏得很深的痛苦瞬间倾泻而出,扑上前抓住莺奴的领子,轻声道:“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不行?你不是说不想再看到灵奴互相残杀了吗?为什么不能放过他呢?” 莺奴缓缓说道:“我不能死,回了长安,我要做蚀月教主。” “可你再活过来,一样可以做蚀月教主,为什么不帮帮我呢,莺,你帮帮我。” 莺奴被她突然的崩溃吓得有些呆滞,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了。她伸出手去扶住骊奴的双臂,十分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你知道我上一次死去后经历了什么吗?建中二年的三月十五我被一拳打通头颅,被人吃掉,骨头都喂了蟒蛇;整整一年过去,直到建中三年的初夏才被我师父发现,浮在水上一丝不挂,满身都是蛆虫。我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所以也不痛苦。你大概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死一回却没有痛苦,活过来又成了完璧之身,多么好!从我这里拿走血和肉都没关系,杀了我也可以不必偿还,我愿意将可以重生的东西全部借你,可是唯有一件东西谁也不能还我——” 她捕捉到骊奴逐渐绝望的眼神,不忍心说得太过强硬,语气也就变得和缓,可是这和缓的话语是她最不可能让步的要求:“如果有谁杀了我,就毁掉了我的记忆。你能明白这种万蚁挠心的痛苦么?醒来就是十二岁,之前无论经历过什么,全都一笔勾销了,我宁愿从水上被师父救起来的时候,把一切凄惨之事全都记着,无论谁杀我、爱我,我都可不计较,但我想要记着。哪怕像你一样成为亡魂,都还记得前世的爱恨,我却不能。” 她最后一次对着骊奴的脸,温柔地说道:“你就算想要我心头的一片肉也可以,只是不能杀我,因为杀了我,你不能将记忆替我存着,这东西丢了就再也找不回一模一样的。” 第二十六章·蜀桐琴焚断冰丝(中) 骊奴听她说完,脸上狂热的哀告之色也逐渐熄灭,又变回从前那疲惫而冷静的模样了。她撤回几乎要倒在莺奴身上的身体,手中还紧握着那只拂尘,点点头道:“那好吧,那好吧,他来陪我也不是坏事。” 莺奴皱着眉头,看着骊奴的脸。她还等着骊奴继续说下去。 “我方才说到哪里?” “你说他进了三清殿,掀开了西侧的帘幔。” “——他进了三清殿,我躲在东侧的卧室中,身子有一个冬天没洗过,头发则已经半年都没洗了,全部都虬结在一起。我本来能梳世上最好看的道髻,可是此时我却束手无策。等他一把拉开东侧的帘幔时,我用帘子将自己裹住,就像蒙住眼睛的毛驴。那时候我已经信了来人就是皇帝的使者,没有人提前通知,是因为这就是来通知我的人。 “我躲在帘中,既怕他看见我这副邋遢的模样,又怕他看不到我而转身离开,我会错过什么要紧的消息。他在帘内转了转,漂亮鞋子在我这扬着灰土的地面上踩了一圈,又走出去了。 “我松了一口气,等了很久才从帘内轻声走出,凑到窗前看了看,门前的翠辇已经离开。我担心稍后太阳就会躲进云里,沐浴会变得不适,庆幸他没有在这里逗留太久,迅速将穿回身上的道袍脱下,跳进木桶里清洗身体。我实在太久没有洗澡了,虽然耻于说出口,但那桶水都是乌黑的。 “我想起自己为了应付这种窘况,在厨房的锅里准备着新鲜的热水,就是为了能将身体和头发洗得干干净净。我将洗到一半的头发缠起来堆在头上,草草披着脏衣,端起浴桶便匆匆穿过神殿去厨后换水。兜头盖脸地撞开厨房的帘幔时,我抬眼就看见那坐着翠辇来访的少年坐在我用餐时坐的矮凳上,身子斜靠在食台,就那样用嘲笑的眼神看着我。” ------------------ ——她吓得差点将手上的浴桶摔了,但在这样逼仄的空间里摔了桶,丹炉也会遭殃,她是抱着这种担忧才稳住了双手。不仅如此,骊奴的性格比来者想的还要冷静十倍,她发现侵入者的存在之后,不但没有在大惊之中人仰马翻,还绷着一张极其冷漠的脸,将浴桶稳稳地放在地上,转身就朝外逃去。 她逃跑,也并不窘迫,看起来反而像是生了很大的气,愤怒地大步向外走着。她喘着粗气来到观外,惊奇地发现送那少年来的翠辇果真不见了。龙马观所在的山巅极小,栈道又险,这群人不可能在栈道上休息,若是不在观门外,那就是真的下山离开了。 那人不是谁的使者,他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完全猜不到有谁会不辞辛劳到这险峻山巅上来找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贵人都不是观内这个少年的模样;是她得罪了什么人,有谁派杀手上山来杀自己么?是自己意外中得知过什么秘密,现在要被灭口吗? 她面上看不出一点慌乱,但心中早就掀起滔天巨浪。离开山顶的路只有那一条栈道,若是靠双腿走下去,就会被前后堵截;要是躲在龙马观的哪个角落,这地方又是如此之小,对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翻遍每一寸土地。她不禁懊恼得连汗都快流下来,方才看到那乘翠辇的时候,一心只想着这是皇帝的使者,还做那些焦虑的美梦,竟然从没想过这是来杀自己的人,还在房中洗了半个澡。 也正是这一刻,她突然想到了自己该杀的理由。她该杀,因为她属于三十六灵,而且还作为逃兵活了下来,忝列幸存的众强之一;坐在龙马观里的那名少年是昆仑山上的故人,现在回来收她的命——她已经完全忘了三十六灵的事了! 骊奴靠在龙马观外的白墙上,打湿的头发淋下小雨一样的水滴。她听见观内响起了松快的脚步声,知道来者这就要抓住自己,反而不如方才那么恐惧。她握紧了双拳,心中重新浮现当年在昆仑山上的那缕心思——若是败了,那就是功夫不如别人,不如就服从命数。 那名少年从墙后出现了,但并没有像骊奴想的那样挥出一拳,而是用相当怪异而热情的声音说道:“怎么不洗了,天气这样好。” 骊奴因为恐惧而露出僵硬的表情,看起来很像是生气。 对方笑着说道:“皇叔说他在青城山上有位公主,我就来看一看,皇姊不必这样万般窘迫。” 骊奴紧绷的神经忽然松了一下,但立马又纠结起来,脱口而出:“你不是皇家的子弟,你是来杀我的。” 只听到少年嘻嘻一笑,将骊奴的手挽过去,说道:“姊姊疯了。” 他说出“姊姊疯了”四个字的时候,面上洋溢着极其轻松的笑容,这无疑透露着怪异。即便面前这个人真是他的皇姊,皇家子孙的身份也不允许他轻易说出“姊姊疯了”这样的话来。从那时骊奴就应当极度警觉,可是面前这个陌生人的手一碰上她的,她的疑虑马上就烟消云散,好像那只手里蕴涵着什么迷惑她的力量,她从这刻起就中了毒。 陌生的少年将她拉回龙马观。她一看见那只摆在神殿上的浴桶,顿时羞愤得满脸通红,她甚至没来得及将里面的污水倒掉!可幸好这少年拉着她走到庭院里便松开了她,她抓紧小跑着登上矮阶,回头看看,那少年也没有跟上来,像是特意给她从容倒水的时间。 她的头都是昏的,方才逃命出去时都不曾这么慌乱,现在却抖抖索索地端起浴桶一头冲进厨后,推开小门将桶中的脏水泼到殿后。泼掉脏水以后,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像是明白自己掉进了什么极其愚蠢的陷阱里——为何可以令她丧命的危机摆在面前,对方只是将另一种微不足道的危机向她面前推了推,她就无视了那显然更为可怕的威胁呢? 她才刚刚想通这身为无知处女的羞耻心给自己惹下的麻烦,想要摔掉浴桶转身逃走,那名少年的声音已经在耳畔响了起来: “公主为什么要怕我呢?” 第二十六章·蜀桐琴焚断冰丝(下) 骊奴转过头去,看到那少年郎背手站在自己身后,通身的衣裳都闪耀着柔光,那是最好的绸缎,用金丝绣着花朵。这样的光芒落到骊奴眼里,虽不锐利却能刺瞎了她,这样一身华服出现在她灰暗潦倒的房间内就是讽刺,她受不了有谁用这么直接的方式挑破她的公主梦,她从不向别人说起皇帝曾将她当成公主送到这青城山上来。 她又要逃,少年一把拉住她,喊道:“不要跑呀,姊姊!”说着就将她手里的浴桶接过来放到地上,揭开厨房灶上的锅盖,替她将热水一勺一勺地舀进桶里。 他一边这样做,一边始终将她的手握得紧紧的。这双手里好像真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法力,骊奴只要被他牵着,心中的恐慌自然平静。 遇到这样反常的情形,她本该早就醒悟这是对方的法术所致,然而这法术的无敌之处就在于,当这少年的手触碰到某人的时候,就连这种警觉也会被他一并抹消,使得谁都不能识出他的诈术——他就是靠这完美无缺的魔力从昆仑山上活着回来的,骊奴只是再贫弱不过的对手。 她呆若木鸡地看着少年将一桶热水准备好,转过头对她笑道:“快洗吧,我给你裁了新衣裳,你沐浴完就穿上。” 她又掉进那个陷阱去了,没有问眼前的人到底是谁,而是懵懵地回应道:“不能在丹房洗澡,会扰了丹气,我要回卧房去。” 对方什么也没有说,弯下腰将浴桶端起来,转身就要往骊奴的卧房送去。她见他这样殷勤,心中又不知翻涌起一股什么样的恼怒和羞惭,要伸手去抢那只浴桶,却又害怕在这里打闹会碰翻了瑞兽和丹炉,于是竟然也就这样随着他回了卧室。 少年之后退了出去,骊奴满面呆滞地立在帘幔后面一动不动,不知道究竟该洗还是不洗。她身上湿漉漉的,现在已感觉到寒冷;又盯着水汽蒸腾,不能抗拒这点温度,最后还是将衣衫除去,躲进了浴桶里。她战战兢兢地洗净身体头发,站起身去拿浆洗过的道袍时,想到了那名少年口中所说的新衣裳。 他果真给她带了新衣裳么? 只要一开始幻想这些既小又美的事情,她对来者的警戒其实就已经消除了。 骊奴将干净道袍穿上,忐忑地端着浴桶出去,少年在帘外等着。他接过骊奴手里的浴桶,随手将它放在神殿的一角,拉她走到室外——在庭院里不知何时摆着一只桐木的箱子,少年打开这箱子,里面是全套大唐公主的朝服。 骊奴见了这东西,并不像真正的公主那样欣喜得跳起来,而是吓得甩开了对方的手。 少年笑道:“试试吧,皇姊!” 服装是带着魔力的。皇帝有皇帝的服制,公主有公主的服制,官员有官员的服制,平民有平民的服制;骊奴是知道这严格的界限的,那不是送到面前就可以穿的东西,她曾在这座云上之城里踟蹰良久,对“权力”的禁忌再了解不过。 可是自己小的时候,不是明明有人告诉过她,说她曾在太子府上穿过公主的衣裳么?他们不是明明白白地说过,“圣上是将你当成公主送到青城山上来的”吗?如果他们说过的这些好话都是真的,眼前的这只桐木箱子或许也不是陷阱,而是皇帝的赏赐,她有权接受。 ——难道她真要回到长安成为公主了吗?回了长安,她就会像过去金仙玉真两名公主一样,也会有自己的祥瑞封号,有一座宽敞明亮的道观供她居住,大唐的子民都会以她的高洁修行为荣。她在心中一直幻想着却不敢说出口的种种愿望,忽然间全都涌上脑际,使她完全失语了。 ——除非连这公主的朝服也是一个谎言,除非他们已经将她弃之如敝履了,却还要来赏她的窘态,看她抱着华服发疯的模样;她拒绝这样设想,她再也不想承认他们是在骗她,不想承认公主的身份是假的,不想承认一切的奉承都是假的。 那少年看出了她的百感交集,伸手将桐木箱中的红裙抽出来,太阳洒到这件赤红的大裙上,宛如烈焰一般烫伤她的眼睛。她被这过分刺激的颜色照耀得连连后退,少年就更是高举着红裙朝她走来,不一刻就将她逼到了墙角:“换上吧,换上吧,我特意给你带来的!” 她无力地回绝道:“我不能穿这个,我不能穿。” 少年将眼睛睁得很大,那对瞳子里透出一股极大的魅惑,如同一只力大无穷的手将骊奴的脖子扣住。他缓缓靠到骊奴的身上,几乎是贴着她的脸说道:“姊姊就先穿一回吧,我们去房里换,谁也看不见。” 他一边这样说,一边将她的道袍大褂向肩膀后面褪去。她恍惚中看着少年的这对眼睛,他虽然这样年轻,但眸子里酝酿出的风情远比最年长的花魁更为浓郁。 她在边境的那座军营里见识过这种风情,但那种风情和眼前这少年举动中透露出来的相比,还太粗糙、太低劣了,这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但早已是就中好手,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极其直接的目的,而骊奴不允许他达成那个目的。 可他能够得逞的原因,方才也已解释过。他的双手只要搭在别人的身上,他就已经赢了,骊奴已经落进了他的渔网里,这法术战无不胜。 他给她的印象是从长安而来,长安的风气就是这样;道观不是明镜无尘的地方,骊奴自己也早就从那些军士口中隐隐约约地知道了这种风气。若是有一名从长安来的男子造访她的道观,可能就会把她的修行之处当成那样的去处。以往她的年纪太小,但现在不算小了,来者会对她使用强硬的手段——这些担忧,她独自一人躺在那张床上的时候全都想过,只是白日醒来看到门可罗雀的庭院时,这种无谓的担忧又自然散去了。 她没想过真会有这样的人来。 第二十七章·少年得意爱奇骏(上) 那名少年一手捉着裙子,一手捉着骊奴。她感到自己心口跳得越来越快,马上就要喘不过气来,仿佛告饶一般轻轻地说道:“快放了我,我穿就是了,穿就是了……” 对方露出一个纯真而满足的笑容,点点头道:“这才对呢,皇姊疯得好厉害,怎么连自己的衣裳也不认得了?” 骊奴虚弱地接过那件红裙,听着这少年郎的话语,只觉得毛骨悚然。他的意思像是说人人都知道骊奴是公主,而且是个疯公主。难道她真是疯的么?但是仔细想想,她当然可以是疯的,哪有人会甘心在这么凄凉的地方住上整整十年? 她一路倒抽着气向自己房中踱去,既像是因为恐慌而抽泣,又像是被他这句话暗示到什么,真的变得疯疯癫癫的了。她半路回头去看那少年的脸,他只是高高地仰起头来,睁着纯洁的双眼,望着身材比他稍高一些的骊奴;太阳光落到他面上,显得他的面庞如同一朵势头盛大的葵花。 骊奴对着这张金光灿烂的天真面庞痴呆地看了几眼,最后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圣上……圣上是真的要我回长安去么?”她就这样狂乱而迷惑地看着他,一时间甚至觉得自己有几分猥琐。 对方立刻露出一个极其夸张的笑容来,说道:“只要皇姊想回去,自然是随时都可以回去的,旧时玉真公主的宫观一直空着呢。”然而这个笑容又是这样不真实,就像是街头小贩吹嘘商品时会露出的那种笑容。一个王府子弟的脸上不会露出这样的笑,他所许的承诺也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 骊奴便在恍惚中摇着头,自言自语般说道,不是的,不是的,你是来杀我的。 少年一本正经地回复道:“要不然怎么说姊姊疯了呢。” 难道自己真是疯了?若是疯了也好,疯了就是真的,她宁愿是个疯的公主,也好过做个醒的贫奴。身后的少年还在一直催着她进屋换衣,一边已经将整只桐木箱替她拖过来了。她心中烦乱不已,想不到一件华服真的将她逼疯了,什么安贫乐道、什么清高自持也都是假的,这羞惭之心更是将她逼上绝路。 骊奴握着这件裙子不知所措,那少年就到背后来推她,将她径直推进卧房内。一进了卧房,她的身子便全不是自己的了,这少年的手像藤蔓和毒蛇一样缠上来,先将她的道袍除去,再将她的羽冠摘了,将她刚换上的、浆洗干净的中衣扔在地上。 他褪去骊的大褂和羽冠时,她还为他找了合适的理由,因为他是来帮她换朝服的,他想看自己的皇姊换上正装,弟弟想看身为公主的姐姐穿上朝服又有什么错呢?然而他紧接着又去剥她的中单、解她的衣带,她害怕得身体都有些僵硬了,但瞟见他脸上依然挂着一个非常纯洁而认真的笑。 那种男人不是这样的,她见过那种男人,在边境的军营里;只要多看他们几眼,都能感受到恐怖的邪念从他们瞳孔深处渗漏出来,因为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天生不同。可是面前的这个人却不一样,他解她的衣带时,脸上挂着纯洁的笑。他想必没有抱着邪念,他想必是天真无邪的,就连方才她清清楚楚看到、从他眼里流露出来的魅惑的眼神也是她的幻视,错的是她,有淫【易查字隔断】欲的人是她。 于是她便没有阻拦,少年的手也没有停下。 她叫不出声来,因为对方的身上确实有难以抗拒的魔力,她只要沾着这少年的一缕头发,都能当即为这种魔力震晕过去;而那面目威严而冷漠的天尊神像就在一帘之隔的地方,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来,怕惊动了神明,会得报应。她只是全程用震惊的眼神看着他理所当然地除去她的衣裳,每个动作都像是和她商量好的,没有征询她的半点意见,可她也没有一点拒绝。 直到他将那最后一件衣物也轻轻揭去时,她再也不能为他搜肠刮肚地寻找理由了,那张天真的面庞骗住了她,他想要她,而且她一直没有推辞。然而从他身上透出的迷魂散一般的法力又无时不刻地向她发出邀约,她没有办法拒绝,谁都没办法拒绝。 骊一边捂着嘴巴忍着不发出声音来,一边却又不停地倒抽着冷气,好像吓得不能成句。她在还剩下一丝理智的时刻断断续续地说道:“不行呀,那我,那我不是你的姊姊吗!”说完却又颤颤巍巍地蹲下身去,抱起他来,将他的脸摁在自己肩上。 少年安静地伏在她肩上,靠着她耳边轻轻地说道:“没有人知道的,姊姊!回了长安人那么多,眼那么杂,比不上姊姊这里。” 他没有回答骊奴的问题,而是说没有人会知道。这回答不是回答,这回答是更强的煽动,他早就把对手会问的问题全都摸透了,扔来的每把剑他都能凌空捏住,倒转太阿为自己所用。 她认输了,也可能早就败给了一件华服,并不是直到此刻才认输的。她想着,长安便是这样的,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长安就是这样的,繁华又高贵的地方,人人对此见怪不怪。要想到长安去,总不能拒绝眼前这一次请求吧!皇帝既然把自己当成公主,名义上就是父女,总不会再把她召进房里修行吧!既然不必服侍圣上,失身于他人又何足道,好过失身于蜀地的地方官。 此时她的心中还充满了担忧,然而局势很快就变得不同,因为这令她一时失守的对手实在强悍,将这匹初次佩上马具的乌骊马驯服得低耳俯首。他长久地、长久地安抚这年轻的骏马,将额头贴在她的下巴;她的性格十分温柔,一旦套上马鞍便变得安静,被这陌生的乘客抱住脖子也并不焦躁,只是轻轻地喘着气。 在这和缓的驯化中,她脑中那些威胁也慢慢消散,好似在险路上奔驰的马儿,只要感觉得到主人的身体还骑在自己身上,面前是什么样的天堑断桥都能一跃而起。 第二十七章·少年得意爱奇骏(中) 少年的手有魔力,眼睛也有魔力,嘴唇也有魔力,这魔力可点石成金。他待她就像对待真正的公主那样细心,不怕自己的丝绸衣裳因她而沾上污秽。但最怪异的却是,他一面显得这样娴熟,一面却又透露出比她更深的忧愁,像是知道自己做了错事的孩子,不停地对着骊重复道,姊姊,我知错了,我知错了。 应当感到沉重的本该是她,对方在这时却又装作无辜模样,像条小狗一般对着她摇尾乞怜。怎会有这样的怪事?她还是纯真处女,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比她更加焦躁,只是莫名地对他产生了一股怜爱。 她若是产生这种怜爱,他就赢了;那也是他的手段,从千锤百炼里得来的经验,用来驯服初经人事的少女最为妥帖。他很快就靠着这种暗示捋顺了她,乘上了她,驾驭了她;而她还觉得自己是在帮助他、安抚他。 然而这又是怎样的一匹好马呵,每个男人看到这样漂浮在席上的乌黑的长发,都会为之心旌摇荡;那是随着波浪起伏的水草,在水中摆动的鱼尾,水面上游动的水蛇,谁都想伸出手去试着捉住它。他也忍不住去捉那水波一般的长发,像他那样的好手也掉进水里,落得浑身湿透。她原本就湿着头发,又因为紧张和兴奋而出了满身的虚汗,捏在手里就像一条落网的鱼;他俯下身去,衣裳都能为她沾湿,这是一匹汗血的宝马,能乘上她的人应该是富贵公子。 骊奴不再克制自己的声音了,因为那就像要坠崖的人强忍着不发出喊叫一样困难。她半个时辰之前还觉得闯进道观的是一名前来夺命的强盗,半个时辰之后就在感谢上天送来这样的宝藏。她哪有什么损失呢,没有人知道这里发生的事,除了一帘之隔的天尊。 所有的担忧都烟消云散,她头一次知道了俗人不想长生的原因;不,她猜测自己比俗人更不想要长生,世上能有几人怀抱这样的金身郎君?只要与这样的爱人共处一室,长生和飞天也不过如此了。自己事前找到的长生的答案是对的,自己刻苦钻研出的那张极乐之丹的方子是对的,它在她撰成的那一刻变幻成人,化作这名少年与她相遇。 她随后又无数次验证了这一仙方的效力;那箱公主的衣裳她一次也没有穿上,与这种轻盈的欢愉相比,层层朝服显得笨重。这少年就像泥蛙一般整天黏在她身上,她也没有工夫去穿那繁复的朝服。 她偶尔会陷入疑问中,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皇室金枝会从天而降,贪恋山崖上如此寒酸的孤花,难道真有人相信与她同眠能收获法力吗?是当年皇帝收养自己的往事从哪个内侍嘴里泄露了出去,被爱好长生之道的皇家子弟们知道了吗?这么年轻的皇族少年又何必急于修行呢? 然而最奇怪的是他明明只有十三四岁,何以在床笫之事上如此精通,她早知唐室奢靡淫乱,皇宫内违背人伦的轶事不可胜数,可是十三四岁实在是太小了。道家讲究养生,男子太小就沉沦风月当然也不是长生之道,若他是为了修行才来这里找她,那就自相矛盾了。 骊奴早就已经将第一天遇到他时那种警觉抛之脑后了,“对方是三十六灵之一”的猜疑会在接触他的过程中自动消去,好似他每日都在她的身旁,却又披着一件隐形衣。在他的催眠下,骊奴已经确信了他皇族的身份,并且确信只要自己想回长安,随时都可以抛下龙马观离开这里。 他起初没有透露自己的名字,骊奴因怕询问此事会给自己招来麻烦,宁可不知道的好。两人总是以姐弟相称,骊奴唤他时带着几分羞涩,他唤骊奴的时候却非常热忱甜腻。他从未解释过自己到青城山上来的原因,也从没说过自己何时要走。 但春末时有一日,他却忽然不辞而别。骊奴为此担惊受怕,数夜没有好眠。她怕自己将他弄丢了,沿着山头整夜找他,一直步行找到山腰上。骊奴的恐慌也不是凭空来的,只是他在时,什么担忧都不足为道而已;她恐慌是因为腹中有了胎儿。独自一人在青城山箪食瓢饮当然无所谓,但在小儿出生时她必须到长安去,她不能在这时没了他的音讯,也不能让腹中这名真正的李唐后裔丢了身份,像她一样做个难辨真假的公主。 她为他任性的失踪而寝食难安,而他十天之后又突然回到龙马观来,踏进三清殿来,像个孩子一样喊着:“姊姊,姊姊!” 她急急从炼丹室走出来,一出门就看见那张盛放的金葵花一般的脸庞,冲着她笑道:“你快去门外看看!” 观门外此起彼伏地传来马儿喷鼻踏足的声音,阵势宏大。她下意识地按着小腹走到门外去看,整片空地和后面的栈道上满满当当地排着上百匹乌骊马,波斯的,大宛的,碎叶的,南诏的,每一匹都纯粹无瑕,价可连城。 他说这是皇帝的赏赐,听说你的丹药再有三年就能炼成,这里的骊马恰好也是三年之后就能驾驭,他已经下令让西南的军队替你饲养,三年以后就将你接回长安去。 骊奴震惊之后缓缓转过头来,说道,不行呀,我这就要去长安,我三个月内就要去长安。 对方歪了歪头,问道,为什么呢。 她着急地指了指自己的下腹,说道:“我不能让王的后代降生在这种困苦的地方。” 少年的脸上马上露出大喜过望的表情,有些疯癫地抓住她的衣襟,绕着她跑了三圈——他总是如此,本来年纪就只有十三余,有时还特意做出垂髫小儿的举动来,这种举止上的不恰当显得十分怪异,但他好像意识不到。不仅如此,他像幼儿围着母亲一样绕她跑了三圈之后,忽然将整个身子紧紧地贴住她的上身,睁大了纯净的眼,说道: “姊姊快要死了。” 第二十七章·少年得意爱奇骏(下) 他缓缓地说出这句话来,神色也随之迅速改变,就像夏日突来的暴雨一般。骊奴看着这张金葵花一般的面庞眨眼就换上伤心欲绝的表情,仿佛木偶有三张面具,他可以随时换上另一张脸。 他总是做出这种出人意料的反应,就像故意要惹人注意的小孩,有时连骊奴都已经习惯,可这一次他尤其动情,这表情狠狠地击中了她,连她也吓得懵了。“你说什么”这四个字卡在喉咙,只看到对方的眼中缓缓涌出两滴晶莹眼泪,顺着粉白的脸颊滴落下来,滚到地上的时候,她听见两声清脆的弹跳。 ——从他眼里流出来的不是眼泪,是小小的珍珠。 骊奴无意识地低下头去看,两颗珍珠正顺着倾斜的地面向观门外滑去。她的视线还随着那两粒珍珠茫然地滑向远处,更多的珍珠便接二连三地坠落下来,就像什么极为空灵的乐器在龙马观内弹奏。 她就像被这温柔的声音忽然捅了一刀,瞬间醒悟过来,“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她面前的这个人是鲛奴。 他是来杀她的! 这画面美得匪夷所思,然而他的眼泪里却没有一点同情。他落下眼泪,就像完成任务之后如释重负地卸下面具,终于不必再掩饰自己的身份了。 骊害怕得食道都痉挛起来,这几滴珍珠泪就好比迷魂散的解药,将蒙骗了她数个月的毒瞬间解除了。她回过头,看见鲛奴仍然摆出“我知错了,我知错了”的表情,眼泪涟涟而下,无数珍珠敲打着地面,如神秘的小雨落在龙马观。 骊张合着嘴唇失语了一刻,低下头去看看这略低她一头的小小情人,机械地说道:“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会死呢?” 鲛用一种伤心至极的语气哀哀道:“姊姊的肚子要被咬开了!” 她只觉得头脑发胀,恍惚中听见鲛奴接着用那伤感的声音说道:“那不是孩儿,姊姊,那不是孩儿,那是一条吃人的怪鱼。我把它种在里面,它已经在里面安了家,十月怀胎将你一点点咬烂了再钻出来。”他的神态总是带着那么几分病态的夸张,这令骊奴绝望的话语由他说出来竟带着几分滑稽,她总希望最后他会说“我是骗你的,姊姊!” 然而他没有说。他将骊奴用力地抱着,眼里落下的珍珠全都积攒在她的臂弯里。她此时整个人都是呆滞的,又一次分不清鲛奴是真正的抱歉还是伪装的了。骊陷入极大的混乱中,对方竟趁势将她按倒在地上,如往常一样去解她的衣带,从他眼眶里落下的小小珍珠还掉进她半张的嘴里,落进她的耳中,散落在她的发髻里。 她困难地摇摇头,咕哝道,不行,不行。她怕这会冲撞到胎儿——她仍然觉得自己腹中是一个可爱孩子;她自己也不过十四岁,第一次体味有孕的滋味,很想很想知道他们的孩子是什么模样。不要说别人告诉她腹中孕育的是鱼还是龙,年纪再小一些,她也是在裙下塞一只小鹅、再掏出来时就会叫它宝宝的纯真女童罢了。 鲛奴将她的脖子搂住,十分委屈地说道,姊姊,我十天没有见到你了,你给了我吧,你给我吧,你给我吧,给我吧。 她没拒绝,但又为他前后话语毫无波澜的转变而更加混乱。他说她快死了,而那怪物是他送进她肚子里的,此刻又若无其事地向她求欢——他不断地用抱歉和伤心的语气诉说这噩耗,一边又毫无罪恶感地接着销蚀她。 骊只觉得头脑都快要裂开,等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在对方的身下断续地呼喊着;在这窄小的庭院里,三清殿中的神像垂下眼就能看见的地方。可是这堪比飞升的欢愉令人忘却一切,神仙始祖无所不能,唯独不能给她这种快乐。 他们草草裹着衣裳,躺在太阳直射的庭院里睡过半晌,月色落满山头时骊奴才醒转过来。鲛奴总是习惯将全身都贴在她怀里睡去,现在也是如此;骊奴的神色还是呆呆的,将下巴贴在鲛的额头上。 这也是杀人的手段吗?她想不通。如果是这样,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是自己的功夫不如对方。 她不知道鲛奴是否醒着,轻轻地开口发问,也像是自言自语:“鲛,你这样辛苦都是为了杀我吗?” 鲛奴闷在她怀中瓮声瓮气地回答:“是呀,姊姊现在才明白。” 喔,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因为要被杀掉,才有这样的福气,那也值得。 她接着说道:“那你方才不必再辛苦一场的。” 鲛奴将头从她的胸口探出来,又一次用那童真但夸张的语气说道:“不是呀,姊姊,我是真的太想你了!我离不开你,你可不要恨我呀……” 骊奴只能抚摸了一下他的脸颊,点点头道,不恨的,不恨的。 她紧接着自然而然地问道:“鲛的主人是谁?”好像两人到这一步就结成了奴隶与奴隶的联盟,一种更超越爱欲的联结自然连起了他们。如果他们初识时就结成这样的联盟该多好呢! 但骊奴也早就看出,怀中爱人的精神是崩坏的,他和她不同,他在那杀人的游戏里浸淫太久,人格都扭曲了。他的那些怪异的反应、忸怩作态的语气都是因为他的病,他在这十余年的训练里已丧失了正常的情感了。 鲛奴将身体向她怀里靠了靠,微笑道:“我的主人是位公主。” 她轻快地笑道:“那你输了,我的主人是当朝的皇帝。” 鲛奴撒娇道:“但姊姊还是败给我了。” 骊点点头:“如果是你的主人要你杀我,那你就杀吧。我也没有资格劝说你停手,我也不能救你,否则是我太自大了。若是有什么能让你功成名就的事情,你就去做吧,我也可做你的脚下阶。” 鲛奴忽然不再用那娇气的声音说话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将头颅靠到她面上来,向她极其用力地吻了一回,差点令她又一次掉进狂乱之中。但他松开双唇,弹起身来,将衣衫系上,伤感地说道:“姊姊,趁还没有痛苦,快点死吧!鱼咬破你的肚子,会比吊死更疼一万倍。” 第二十八章·出岫岚霭去随风(上) 东方的天际已经透出一丝鱼白,骊年轻的面容上再次显出疲惫神色。 莺奴在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忍不住去看这张沉静而无奈的脸庞——虽然死在十四岁,但她的脸并不是十四岁的模样。至少有十七岁,或者十八岁,眼神虽然沉重,却并不浑浊,而是不为任何事物所动的淡然。她如今看起来已经是个稳重而无欲的修道仙人,没人能猜到这样的仙子也曾沉沦欲海;显然,她死了以后仍在成长,就和生时无二,好像在摆脱肉身的那一刻就金蝉脱壳了。 不仅如此,连她的武功也是在死后练成。那种从手指发出无形之剑的功力显然不是凡人能做到的,那是一种死人和魂灵的力量,看不见也摸不着,唯有另一种死的力量可以驾驭它。 难道这就是鲛奴留给她的逃生之道吗?他说“趁没有痛苦的时候快点死去”,他最后留给她的这句残酷的劝告,就是自保的唯一途径吗? 还是说这就是长生? 莺奴见骊奴不说话了,轻声道:“于是呢?你真的死在生育之前?” 骊奴点了点头。 “挣扎是没有意义的,他已将话说得很明白了。死在尚且没有痛苦的时候是最好的,人有了痛苦,就会怨恨之前的快乐,最后连快乐也没有了。 “他说完那句话之后的次日便不见了,也许是去找下一位苦主的。可我不能想象这件事。只要我一想,就会为之焦虑,我不愿想起他为了杀人又去搂抱别人,也不愿幻想这双嘴唇去亲吻别人。自始至终我都不知道他是否对我有一丝真情,但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一人爱他就好。 “那时我完全明白了,仅仅是欢愉也还不足,死在欢愉之中才是十全十美的。我的那张丹方还有可修改的余地,我应该向其中加入一味毒药,唯有如此这枚极乐之丹才至臻至善。鲛奴离开的那晚,我并未感到意外或悲伤,只是一夜未睡,连夜改写了那张丹方,这启示想必是他留给我最后的礼物了。 “炼制丹药时需要一味心料,这味心料才是决定丹药效力的关键所在,过去七年我所炼的都还不是丹药的核心。那一夜我拿着方子,想要修改丹药的心料时,起初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什么东西是死在欢愉之中的、什么东西可以成为这颗极乐之丹的灵心——但那其实也不难想到,这味丹心就是我自己。死在欢愉中若是十全十美的,我便是十全十美的,鲛是这美丽的缔造之人。 “可我没有在那张丹方上写上这一味丹料的名称,如果要写上去,那里留着的会是我的名字。可这世上只有一个我,世上也只能炼成一颗极乐之丹。而且我当然不会将所有丹料的名称和用量全部记下来,知道这张单子全貌的人只能有我。就算丹方流落到俗世去,也没有人能够复制出这颗仙丹来。 “鲛奴已经离我而去,死也无可畏惧。写完那张丹方之后,我下了两次山,将需要准备的东西交代给蒙皑和其他几位将军,谎称我要去远方寻找珍稀炉料。去途艰险,若是我不幸死在路上,就拜托他们记得将丹方上记录的所需之物送到青城山去,派一名童子看火便是。 “我下山造访他们的军帐时,发觉那百匹乌骊马果真寄养在他们的马厩中,恍惚中才意识到那段日子不是春梦一场,而是真的。” 骊奴说到这里的时候又一次垂下头去,自嘲般笑了笑。 “而且这么多的名贵骏马,就算不是皇帝采办,购马的人必然也大富大贵。鲛奴说他的主人是一名公主,恐怕也八九是真的。”莺奴沉吟着说道。 骊奴用拂尘敲了敲手臂,微笑道:“他就是皇室子弟,只不过是疯了,被皇室抛弃。” 莺奴露出不敢断言的表情,迟疑着看了看她。 骊奴好像没有延续这个话题的兴趣,只是说:“我反正也已经死了,说些诳语也不会被朝廷捉去,你就不要乱传我的话了罢。” 莺奴只是抬眼看着她,说道:“你很确信吧。你说我到长安送药必然遇到鲛奴,是因为你坚信他就住在长安,你一直觉得他是长安来的皇族世子,所以那些骊马的魂灵会结队向那里飞去。” 骊奴下意识地向东北方的天空望了望——那里现在已经泛起梦一般的蓝光,白日比蜀地更早地降临在大唐的国都。 “你看见了呀。” 莺奴点点头:“狐和蛇的精神都有幻形,你自然也不例外。我倒是想见见我自己的。” 骊奴笑道:“你昨天好像说过,那是只三青鸟吧?多好呢,状如翟而五彩文,见则天下安宁——你这寓意是无穷的好。” “谁分得的寓意不好呢?你是壮丽神马,自然也是无穷的好。” “……” 她们逐渐开始了散漫的对话,就像所有初识的友人一样面对面坐着,漫无目的地谈及过往之事。莺奴已经记不得十二岁之前的事情了,所以显得沉默一些,只是对她说说在吐蕃和南诏的一些日子。骊奴便问她:“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吗?” 莺奴回应道:“我曾想知道,现在不想了。若他亏待过我,我又多一桩仇恨;若他怜爱过我,我也不知应不应当回报。” 骊奴便幽幽地说:“你总有一天会知道那是谁的。除了我以外,你们谁都不会被主人忘记,他们定然在背后监视着你,我知道这个游戏是怎么玩的。你等着吧,那人会自动出现在你面前,你想逃也逃不掉。” 莺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垂着头思考了片刻,说道:“我对你说过吧?——到了长安,我会做蚀月教主。” “是又如何?” “三十六灵这个门派,就是蚀月教门下的,而我的主人是它的掌门。假如我的主人真的亏待过我,回了长安我就将他杀掉,那是我身为教主的权力。你们都是因为权力远低于主人而不能反抗,而我还有飞上枝头的机会,一切都拜我的师父所赐。” 第二十八章·出岫岚霭去随风(中) 天色愈发明亮,这孤高山头上也已经可以听到此起彼伏的鸟鸣声了。骊奴像是为了一夜的静坐和讲述感到精疲力竭,一边回应莺奴的话语,一边站起身来,向三清殿内走回去。她的素布云履踏在矮阶上,发出令人心安的落地声。 鬼魂为什么能真实地踏在这方地面上? 骊奴向三清殿内走去时,对莺奴方才的话应答道:“那正是你的运气,你早就知道自己会赢了,谁会有你这样的好运呢。如果你能不杀鲛奴就好了——” 她缓缓地转过头来,用一种忧愁的语气说道:“如果杀了你就能让他活下去,我真想杀你啊。” 莺奴的脸色稍稍一变,骊奴那忧愁的表情立刻烟消云散,换上一张笑脸,欢快地笑道:“我是骗你的。方才不是都以朋友之礼相待了吗,怎么会杀你呢。”她随后又叹了一口气,“但是鲛奴就常常会这样说话。” 她低声地自语道,他现在如何呢,我不能去看他。 莺奴跟着她走进幽暗的殿堂内,小步追上前去,说道:“骊!骊,我可以帮你。”她伸出手去扳过骊奴的肩膀,“你现在这副身体,状况究竟如何?” 骊奴转过脸来看了看她,又回过身去看顾丹炉,无波无澜地回答道:“我这身体就像烟雾一样,在丹炉的百步之内可以随意跳跃,离开了丹炉百步,就会随着风吹而消散。乘坐快马虽然是最快的方式,可也相当于一直吹风。吹上整整一日夜我就会支持不住,一定要在丹炉旁边休息一段时间,才能渐渐恢复。所以我常去的那几个军营里,都特意安置了丹炉;若是去做法场的话,这几年就不能走得太远了;以往剑南道高官家的法事,都会叫我的。”她这样说着,身影忽然一闪,就从莺奴的面前消失了,转而在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莺奴转过身去:“为什么不坐马车呢?骊奴,坐着马车就可以去长安啊。” 骊奴自嘲地笑道:“哪里坐得起呢。” “那些宝马,那些乌骊马呀,你只要卖掉一匹,就可以租一辆马车,去长安住一个月了。”莺奴手脚并用地向她比划。 骊奴继续笑道:“那是自然,我哪里像你一样,对长安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呢。” 莺奴便忽然闭了嘴。骊奴的这句话里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幽怨,已经不止是调侃自己的清苦,而更含着嫉妒和鄙夷的态度了。她想起第一次见骊奴时,她的言语里就时不时地透露出这种高傲而尖酸的味道。两人现在虽然已是朋友,骊奴那本性中的尖锐之处并未抹平。 骊奴又转回丹炉前一言不发地看了片刻炉火,莺奴就这样不知所措地立在一旁。骊奴从那张矮凳上站起身之前,淡淡地说道:“我都已经死了,为什么要去见他呢?死人的身体难道也能行云雨之事吗?就算能,也太可怕了。他送给我的马,只要还没有死,我也不能乘。——我的身体已经在这座炉里烧成灰烬了。跳进炉里之后忽然又发现自己人在炉外,那种错乱的感觉,我至今还想得起来——”她笑着看向莺奴,对方的脸上还留着一个呆呆的表情。 “不谈了吧。”她站起来,将矮凳移到食台旁,像昨日一样将吃剩的饭菜摆出来——仍是那条吃剩的冷鱼,蕻菜,一盆冷饭。 莺奴此时忍不住露出退缩的神色,骊奴见了,也就没有招待,独自盛了半碗冷饭,就着冷菜漠然地吃着。她咀嚼的速度很慢,仿佛牛和马那样缓缓吞咽。莺奴迟疑地坐到她的对面,看见她用来添菜的碟子正是昨天晚上用来盛放蛇卵的碟子。 骊奴发觉了她异样的眼神,笑道:“怎么了,其实我并不是真的用饭,只是因为做惯了活人,死后也想一日三餐罢了。这些饭菜也都不是真的,我再吃十年也吃不完。你听过狐狸嫁女的故事么?宴席上佳肴美食都是幻化出来的,我这里亦是如此。”她接着吃了几口,莺奴低头去看时,发觉那条鱼并未减少。若是如此,她的碟子里盛过什么污秽之物都无所谓了。 莺奴继续无言地看着骊奴吃着这凄惨的饭食,为她这种自虐般的坚守感到不安。但转念想到她或许早就失去了味觉,更何况眼前的食物也不是真的。 那自己昨日所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真实和幻想的边界再一次模糊了。她痴呆地坐在骊奴对面看她吃到满足,将饭食再一次收回到原处,将食台擦拭干净。她擦完食台,故作惊讶地看着手足无措的莺奴,说道:“别再来向鬼要吃的呀。昨天吃的都是假的,你想去打猎就去吧。” ---------------------- 莺奴就这样住在骊奴的道观里,直到丹炉在第三千六百日熄火。莺奴的饭食当然要靠她自己解决,她猎来的这些真脂实肉,骊奴反而下不了口,两人常常为此互相开对方的玩笑。 骊奴只是鬼魂,其实连睡眠都不需要,但她仍然像生前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甚至还会每旬沐浴,换洗道袍。到了夜里,莺奴就睡在她的身旁。这张看似只能睡下一名娇小少女的旧床上不但睡着莺奴,还十分宽裕地睡着骊奴,仿佛骊奴的身体完全不会占据真实的空间。莺奴起初还不习惯,但渐渐也适应了这种怪异的感觉。 第三千六百日,莺奴清晨醒来,发觉骊奴不在床上,披上道袍走出帘幔时,看到她不知怎的将那座鎏金大炉拖拽到了庭院里,炉火已经熄灭了,她正打开丹炉的小门来清理余灰。看到莺奴来了,便对她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莺奴想要走到骊奴身边去看,骊奴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靠近。 莺奴不知所以地躲在殿内看了她一会儿,只见她从丹炉内取出什么东西以后,慢慢地退了几步,高高地扬起手臂来,向着这座熄灭了的金炉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剑,金炉应声化作两半。 第二十八章·出岫岚霭去随风(下) 她劈碎的是一座真正的金炉,炉鼎上装饰着百马百鹤、镂着仙草灵芝,这些全都是真金所铸。即便所有的骊马她都赶尽杀绝了,但只要还留着这只金炉,卖掉它所获的钱仍可以足够她来回长安数十次。 而更令莺奴惊恐的则是另一个后果。 她看见金炉已碎,呆了片刻,随后穿过漫天的炉灰跑上前去,将骊奴的双手捉住:“你为什么要打碎它?你不是说过自己只有在丹炉旁边才能自由行动吗?——不是说在丹炉旁边才能恢复身体的吗?!” 骊奴将手中的灵丹挥了一挥:“我也不再回来了,留着这丹炉还有什么用?” 莺奴愣了片刻,忽地又像是反应过来,喜道:“你要跟我坐马车去长安么?” 骊奴将莺奴头上那顶羽冠取下,用木簪拨了两回,羽冠上便打开一个暗层。她将这历经十年才炼成、凝聚着她自己血肉的这颗丹药安放在其中,重新戴回莺奴头上。她紧接着轻轻吹了一声口哨,龙马观外便传来夺夺的马蹄声。骊奴抬起头来看看莺奴,说道:“你来的那天马跑得急,下山的路被那笨马踩断了,我们想坐马车,下山还需时间。其实又何必坐马车呢,我这里有的是日行千里的四蹄飞龙。” 只见随着她这声呼唤,龙马观前缓缓走来两匹乌骊宝马,其中便有送莺奴上山的那匹越目炎骏。她认出这匹母马来,轻轻地喊了一声。骊奴也认出它来,摇头道:“怎么还是这愚笨的主儿。我来骑它,你乘另一匹罢。” 莺奴坚持要坐这匹越目炎骏。她知道越目炎骏的性格,说它愚笨是太苛刻了。骊奴也并不反驳,只是要莺奴小心驾驭,它毕竟已经断了脖子。莺奴上马时向骊奴问道:“坐这天马,一日夜能到长安么?” 骊奴跨上马背,若无其事地摇摇头:“不能吧。” “那你……” 莺奴尚未说完,骊奴已然催着马向山崖边奔去,将她甩在身后。“快走吧,我不会回来了。”说着,她所乘的大宛黑马在崖边腾空而起,仿佛生出一对无形的翅膀,一瞬间便飞在空中。 莺奴无法,垂下头去,想对着越目炎骏的耳朵说些什么安抚的话语,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她轻轻地说了一声“驾”,这温柔的马儿便驯服起步,带着她向山崖边慢慢走去。莺奴侧过头,再次深长地看了看龙马观前的那副对联。 攀天未成,矮檐暂系疲马; 访仙归来,小釜且炼朱丹。 如今再读这副对联,她仿佛能从中读出更多难尽的深意。疲马在此略作休息,随后将去哪里,她马上就会知道了;而那曾经拜访这座庭院的仙人,现在已不知沦落在何处。 如果按骊奴所说,鲛奴仍然活着,他就是三十六灵里活到了最后三名的佼佼者。骊奴虽然已经将鲛奴杀人的手段交代清楚了,莺奴仍然不知该怎么对付他。尽管她知道,只要不让鲛奴碰到自己的身体,他的法术也就无从施展;但骊奴说得再清楚,却不能替她描绘出鲛奴的面貌来。在确认面前的人是不是鲛奴之前,她该怎么避免与任何男子接触呢? 马身此时已经跨过悬崖,向着天空一跃而起。莺奴转回头来,看见骊的身影已经遥在远处了。 是梦吗?坐马飞天的奇事,竟也存在于世上。如果现在有人告诉她,从冬天开始一切的经历都只是梦、都只是狐狸的幻阵,她也会立刻取信。俗世浮生之梦,真是不可思议。 她与骊奴就这样坐着马的魂灵,踏着云雾离开青城山。高空的风尤其狂烈,莺奴好几次去看骊奴的表情,她的眉总是痛苦地紧紧皱起,仿佛形体真的要被风吹散。其实不等她真的消散,莺奴冥冥中早已明白骊奴愿意这样消散在云间,疲马伏枥十余年,应当化为风云,从此流于坦荡空中。 骊奴又反复交代了多次进献丹药时该说的话。她说三十六灵此前既然发生过奴隶弑主之事,皇帝自然不可能全然信她。然而这世上丹药又只绝无仅有的一粒,为了验毒也不能找人试药。若是皇帝问起来,就说圣上只要信得过,国宴喜夜时也可以用,驾鹤仙去前也可以用;圣上若是信不过,那便赏给长安街头随意哪只癞皮狗。炼丹之人已到云上去了,不再回来,圣上发了怒也无济于事。 莺奴听了这些话,也只是低着头沉吟而已。不论皇帝信不信得过骊奴,只要有人发现这是颗毒药,作为送丹使者的自己也没有好下场。但骊奴对这极乐之丹的效力如此迷信,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莺奴迟疑的神色。末了,她只是不断地提醒莺奴要抵御住服药的冲动,生怕她不能抗拒这颗灵丹的诱惑,像嫦娥一样悔饮长生药。 莺奴再问,丹药的事我知道了,鲛奴的事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 骊奴便沉默了。良久,她似是平静地说道:“你不要杀他。” 关于此事,莺奴已经解释过了,正想再强调一次,骊奴打断了她:“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不想让你们相遇。个中原因我也不必多说,你这样聪慧,应该知道我的意思吧,莺。” 莺奴低低地“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她当然了解骊的意思。若是要和鲛奴为敌,也就意味着要去抵抗鲛奴身上那摄人心魄的魅力,而骊奴是输给了他的。她既不想让鲛奴落败,也不想让莺奴落败。然而三十六灵的规则她也明白,只要世界上还活着两个及以上的灵奴,竞赛永远不止,他们必然相遇。 “所以啊,莺奴,我盼你就是那个可以抵御诱惑的人。仙丹也好,鲛奴也好,我盼你都能够抵御。”骊奴说这句话的时候,莺奴捕捉到一个古怪的瞬间,骊奴的身形好像在那一瞬间忽然消失了。那之后骊奴虽然再次出现在莺奴面前,但嘴唇翕动时不再发出声音;她们两人似乎在那个瞬间之后就被一层透明的结界隔断,失去了交流的能力。 云间的风越来越大了,骊奴没有叩戴羽冠,细细盘好的长发被强风吹散,在脑后猎猎飞舞。她好像也意识到自己的喉咙已不能再发出声音,形体也将立刻逝去,于是在最后短短的时间里,向莺奴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不久后便渐渐变得透明,连莺奴也不知道她究竟消散于何时,而身边再也没有那个影子了。 第二十九章·红钟碧鼓长安夜(上) 后半程的旅途里,莺奴一直紧紧抱着这匹越目炎骏。空中寒冷至极,太阳西下以后更甚,她只能怀抱着这唯一的依靠保存体温。和骊奴一样,这匹马儿虽然早就死去,但形体还保留着温度,与生时无二。 或许骊奴此前真的达到永生了呢?只要她不劈碎那只丹炉,就一直能在死后继续活着。虽然魂灵仍在成长,就算还会变老,但死后的死是什么模样,莺奴便想不到了。 也就是说,骊奴原本可能真的逃过了衰老后的死亡,得到了世人都得不到的永生,那是鲛奴无意之间为她造就的奇迹。然而终于无敌之后,她却最终决意消失在云间,那大概才是她身为道家仙人最正宗的归宿。 她不敢去想为什么身下的这一匹越目炎骏没有随之消解。正如狐奴死时还留下一匹雪狐狸、蛇奴死后留下一枚蛇卵一样,莺奴也忍不住将这匹越目炎骏当成骊奴精魂的残留。若它也彻底消解,就意味着骊奴留在俗世的最后一丝气息也消灭了。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匹黑马呵,能乘在它的背上就是一种荣幸了,莺奴不想让这样的残影都散去。 这一夜是十四,莺奴掐指算算,若是明日能到达长安,正好是月圆之夜,最适合团圆的时候。她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师父了,不知道她的身体好不好。在蒙皑的军帐里她曾说是为了照顾师父才回长安,这话并不算谎话。师父今年二十六岁了,如果一切安好,阳寿至多还能有六年。 师父可真年轻呵。想到这里的时候,莺奴不禁垂下头来。秦棠姬的身上有许多她不能拥有的气魄,这是身为弟子的她永远也学不来的。师父就算不是十全十美之人,仅凭着这些无人能及的气魄,莺奴也会敬重她一生。 ——所以师父要她杀掉的最后那个人,她必须杀。 秦棠姬不肯亲自去杀那人情有可原。就算是她那样无情的杀人机器,也有下不了决心的时候,师父并不是时刻都冷血无情的,莺奴对此再清楚不过。在听过骊奴那个故事以后她就更加明白,只要霜棠阁里的那个人活一天,师父就会为他吻上另一个人而担忧一天、幽怨一天;而像这样的担忧和幽怨,秦棠姬就连对自己的弟子也不可能展现出来,可莺奴却知道师父正是这样的女人。幽怨,但也无法亲手杀了这个人,一半是为了蚀月教,一半是为了相爱的过往。 莺奴这样想着,将身体极轻极轻地靠在乌骊马的背上。它生前因为撞断颈椎而死,所以莺奴不敢放胆驾驭它,马儿跑得很慢,乘着它丝毫都不颠簸。 她知道师父有很多谜一样的历史,可以随时重新成为一个谜。比如秦棠姬十四岁到二十一岁这七年里到底去了哪里,又比如与她告别后的这一年多来又在哪里,谁也说不出来。秦棠姬好像有一种可以随时隐没于市井的能力,而她偏偏又是扎在人群里也能被一眼找到的那个;不论是靠她爱穿红衣的习惯,还是头上的那颗鲜艳血痕,抑或是靠她绝不类俗物的气度。 她与师父朝夕相处的那两年里,秦棠姬也从未对她透露过“那个人”是谁,他们如何相爱、为何分离,都没有说起过。只要莺奴一提起这件事,秦棠姬就会或真或假地恼她,不允许弟子提起自己的爱人。一直到她对莺奴说了“最后杀掉霜棠阁里的那个人,你就出师”这句话,莺奴才有八分肯定“那个人”是谁。 如果自己完成了这不算讨好的任务,师父也就自然不再有任何牵挂,蚀月教主的宝座她也会坦然地拱手相让,今后可以寂寥但单纯地过完最后六年了。在那之后,师父或许就会使出那能够随时隐身于俗世的能力,从此消失在江湖中。师父走以后,自己以后还能见到她么?若是再也不能了,莺奴心里却也有几分失落。 莺奴就这样左思右想着。越是向着东北的长安飞去,心中越是胡思乱想。她明明几乎没有游历过长安,但冥冥中觉得那是自己的故乡,如今的自己是近乡情怯了。 ——师父会把哪里当成自己的故乡呢? 夕阳时分她便开始犯困,抱着骊马的身体安稳睡去。 ------------------------ 看到长安城的时候,大约是第二日的夜暮时分。都城四四方方,从很高的地方就能看到规矩的城墙。天色渐晚后,坊市的灯烛暄照如昼,从夜空中向下看去就如明星落在地面。日落之后还能如此明亮的地方,除了寒婵月宫,就只有大唐的京师了。 莺奴从很远的地方就开始兴奋,将越目炎骏的脖子抱得紧紧的,仿佛与它对话一般不停喊着,快到了,我到家了,我到家了。 越目炎骏也抖动两下耳朵,像是替她高兴。 她在空中费力地望了许久,想要找到自己先前与师父居住的那方小庭院。那院子很小,只能住两人一侍儿,落在那样庞大的长安城里根本看不清楚。莺奴只出过一次门,也就是随着师父离开长安、前往江南天枢宫的那一次,自然也识辨不了庭院的方位。夜色渐浓,长安城里即将宵禁,除了平康坊的男男女女还在寻欢作乐,其余市民都需待在家里,莺奴也就不方便找人问路了。 然而如今夏日来了,日落得晚。一更时分,落日还有些微弱余晖,她就这样从天而降,怕会引起骚动;身上虽然穿着道袍,但女子独行也是犯法的。何况此时自己面上没有遮挡,更不便于行动。按照以往师父的嘱咐,她出门在外,一定要用东西遮挡面貌,免得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天色渐暗,她也再不能飘在空中一寸一寸地搜索自己住过的那个小庭院了。她隐约记得过去师父清晨出门后,会在回家时顺路带一壶胡人街的浊酒回来,那座庭院或许就在胡人街的附近。 第二十九章 红钟碧鼓长安夜(中) 迁移到异国定居的胡人夷人,安史之乱以前大多聚居在长安的西市,而汉人——尤其是有权势和资本的唐朝官员——则普遍居住在东市。安史之乱以后,胡人大批从西向东扩散,而目前看来,能在东市立稳脚跟的胡人显然比留在西市的那批更有话语权,即便同属于外国人,在异国也有高下之分。 师父常去的那条胡人街会在哪一方? 她们曾经历过一段极其贫苦的日子,但那时候师父仍然有余力买酒。这样便宜低贱的酒,恐怕只有西市的胡人街上才有。莺奴沉吟了一刻,趁着天色愈加昏暗,伏到越目炎骏的耳边轻声说道:“落地吧,你已经累啦。” 骊马听了这话,垂了垂极浓密的睫毛,像是理解了莺奴的意思,前蹄稍沉,如一片乌云般缓缓向长安城的地面上落去。她方才在空中已经听到了宵禁的鼓点,从此时开始直到五更三点的晨钟之前,都不允许市民到街上走动,除了生育疾丧,违者皆属于犯法,要处以笞刑。 莺奴一边低低地贴在马身上,一边小心翼翼地张望着四方。确认四周都没有人之后,她压抑着满心的欢喜,随骊马一起降落在长安西市的街道。离开长安已经两年有余了,单是呼吸到此处的空气,莺奴都觉得安心。 宵禁之后,西市的灯火已经熄灭大半,亮着烛火的人家也都门户紧闭。她每走五十步,就能看见一户像极了旧时居处的院落,然而停在门前仔细听一会儿,又发觉里面住着别人。门户的样子倒是与旧居一式一样,窄小幽静,可见当时她们确实住在这一带;可是一式一样的院落实在太多了。 莺奴经过的那些院落里,显然住着不止两人,多是三四名胡人带着孩子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显得极其逼仄喧闹,多是经济不好的人家。这样看来,她们原本只有两人同居,与周遭相比,反而是很奢侈的规划了。 但当时师父为什么会在西市购买了这样一间院落呢?是因为恰好遇上蚀月教财力不足的时期么?按她的身份,原本可以住得更加豪华。不过话说回来,最早她与师父住在这里的时候,秦棠姬也还不是蚀月教主。师父浪迹四方无所事事,莺奴虽然不知道她的钱都是从何而来的,但确信在师父进入蚀月教以前,她手头的钱绝对不足以买下哪怕这样一座庭院。这座庭院若不是她强行占领的,那就是别人替她买的。 但是,师父为人霸道但不轻易惹是生非,在长安的地界上不可能强占民居。她本来就不爱长安,这座院子是有人为了留她住在自己身边才替她买下的。地段虽然喧闹混乱,但好在转角就能买到她喜欢的酒。 ——而且这里离蚀月教的北方阁恐怕也不会太远,秦棠姬不是那种愿意每天走太多路去听早议的人。 莺奴继续转过了几家院子,几乎每一家都住了别人。秦棠姬带她离开长安之前没有将家里的东西搬走,蚀月教北方阁的许多家具都还堆在耳房里。师父若是不想呆在长安了,也不可能为了生计回来将这座庭院卖掉,她不太可能愿意费这种工夫,更何况堂堂蚀月教主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她们的旧居,一定还空着。 她轻声驾着马转过无人的街角。说是驾马,其实并未拉紧缰绳,因为骊马的脖子是断的。骊马本来就善解人意,莺奴不需要如何驱使,它就能明白莺奴的心意了。他们经过这条街道的时候,远远就听见了值夜人的打更。那人每隔一坊便敲一次,莺奴能大概猜到目前巡逻的位置,特意避开。 她小心翼翼躲闪了一阵,停在第十户人家的门前倾听院中是否有人声时,不知哪里响起一阵当啷啷铜铁落地的声音。 莺奴瞬间绷紧了神经,正向声音来处看去,忽然感到身下的乌骊马浑身震颤,在静夜里发出一声惊恐的嘶吼,将都城的安宁打破了。 这马儿被人驯化过,一听到这种声音,就会发了疯地狂奔! 她还来不及吃惊,这匹越目炎骏就在狭窄的巷子里撒蹄乱撞起来,不但甩得莺奴几乎从马上摔下来,也把自己那早就断了的脖子甩得左右摇晃,这模样极为诡异。莺奴也管不得那么多了,大声安抚着坐骑,惊恐中连气都喘不过来。 发了疯的骊马跑到巷子尽头,他们的面前站着一个陌生人,那是长安城的夜班值守。他的手里拿着一串钥匙,恐慌地看着这匹疯马向自己冲来,连手中的小锣都忘了敲。 ——方才是他的钥匙落在了地上。 莺奴、马,还有值夜人此时都没了主意,莺奴高叫着,停下,快停下,那马儿瞪大了眼睛,转头向墙上猛地撞去。只听到一记沉闷的撞击之后,骊马的头狠狠触在围墙上,这一回将那已经弯折的颈椎撞得直接戳出了肉,一截血色的颈椎骨捅出外面来,几百斤的马颓然翻倒在地,将背上莺奴的一条腿狠狠压在了马身下面。 莺奴被摔得痛呼出声,吓得那名值夜人完全懵了。她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被摔开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的腿被压在马下。直到值夜的小官跑上前来,将她的身子从马下拖出时,她才看见自己的腿被乌骊马压住了。然而奇怪的是,值夜人拖她出来时并没有费什么劲,她自己也并没觉得腿比别处伤得更深。 莺奴的脑筋一转,马上就明白过来,这和她与骊奴共寝一榻,却不觉得拥挤是一样的,这匹马叠到她的身上时并不占据真实的空间,就好像不存在一般。但值夜人显然没有注意到自己毫不费力就将莺奴从马下救起来了,还在关切地询问她的伤势,莺奴当即顺势哀叫道:“奴的腿摔了。” 值夜人连连问,小娘子遇到什么难事,家在何处,为何宵禁之后独自在外? 她用手按着腿痛嘶不止,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大哥能不能……送我去,送我去蚀月教的北方阁?”说着,抬起眼来偷偷看他。 那人不知是因为看到了莺奴的这张脸,还是听到了蚀月教这三个字,面色忽然变得铁青,如同敲木鱼般点着头,松开莺奴的手臂退了五六步。 第二十九章 红钟碧鼓长安夜(下) 莺奴看到值夜者露出这样一个表情,心中也是一震。她本来就不完全了解蚀月教的全貌,看见普通人听到这三个字时居然是这种反应,不禁要左思右想一番。 值夜人冷静了一回,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娘子的腿伤了,马也撞死了,敢问某要如何带小娘子去北方阁呢?” 莺奴的腿其实并未摔伤,但现在只能假戏真做;值夜人显然也不像是配备了马匹的官员,若要他带自己到北方阁去,只能让他一路背自己过去。莺奴显出几分无奈,她是懂得礼数的人,这样做会令她尴尬,这小官员大概也会为难。 于是她说道:“劳烦大哥到蚀月教通传一声,让人驾车来接我。他们若问起是谁,就说我是来找师父秦棠姬的,教众自然明白。” 那人听了这话,神色又是一变,连连点头称是,要她在此稍作等待,随后立刻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莺奴心中也有疑问,但一见值夜人转过街角之后,便毫不犹豫地从地上弹跳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一边轻轻地说道:“马儿呀马儿,骊说你是蠢笨的主儿,真是应了她的话。”但她转过头去定睛一看时,猛然发觉地上空空如也,什么都不存在。 骊马又消失了。就如同那一夜在龙马观的所见一样,眨眼前还在,眨眼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莺奴定在原地呆住了。难道说方才值夜人露出那种惊恐的表情,是因为发现倒在地上的黑马忽然不见了吗?她忽然想到什么,身体微微一颤,扶着巷子两旁的墙壁小跑一阵,逃离了原处。假若值夜人方才真的看见了那一幕,此时去呼唤的可能就不是北方阁的人了。 这一次那魂灵又飘去了哪里? 而她还有其他的任务要完成,没有精神去思考这等超乎常理的怪事。 方才乌骊马狂奔的时候,她已经瞟见巷子里的那家胡人酒肆,她和师父此前的旧居一定就在这附近。她沿着街道迅速地确认着每一户院门,听见其中传出别人的声音就立刻离开。天已经越来越晚,再不快些检查完这一带所有的院落,其中的居民入睡以后,她就不能再分辨这到底会不会是她的旧居了。 检查到第三条街道的时候,她已感到那难以抵御的熟悉涌上心头。直觉告诉她这里就是她生活过两年的地方,这条街就是师父走过无数遍的街道。果然,在即将转过街角的时候,她看见面前的门户上留着一道已经变成褐色的血痕。 ——这道血痕是泾原兵变那时留下的。那天师父不堪门外无穷无尽的吵扰,提着剑出门去了。莺奴是在替她开门的时候,看见院子门上那道血痕的;那是北方阁三阁主在她们门前杀掉的弟子的血。师父回来的时候衣襟上全是鲜血,常用的那把碎剑也没有带回来。那天以后,教众就开始唤她为教主。后来莺奴才知道师父出门之后,将黄楼教主杀死了。 莺奴不能见人,所以不能开着大门冲洗那污迹,师父又对此全无所谓。可能是几天以后,邻居们忍受不下去,替她们清洗了几次,然而因为耽搁久了,污渍没能完全洗去,在木板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褐色印记。这件事情莺奴早就忘却,若不是看到这条痕迹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一辈子也不会再想起这件事。 这就是她们之前居住的小庭院无疑。莺奴站在门前深深地呼吸了几口,伸出手去推门。但手指还没有碰到门扉,她就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门没有从外面上锁。 师父带她走的时候,就没有替门上锁。师父出门,身上只带首饰、口脂和长剑,除此之外其余的东西,诗集、干粮和零碎杂物都是莺奴背着。若是还有一把钥匙,肯定也放在了莺奴这里。她不记得师父有托付过自己一把钥匙。师父带她离京,就像平常出趟门,过三日就会回来。 而现在门依然未锁。 她颤颤巍巍将门向里一推,木门发出干涩的吱呀声,那熟悉的院落出现在莺奴面前。 一切如旧,院中一切如旧。满月的银光落在空无一物的庭院里,显得无比冷清。莺奴走进院子,屏住呼吸在空地上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有人居住在里面的痕迹,所有的窗棂上都落满了灰尘,窗户被蠹虫咬得能看见松孔了。 但她还是站在院子里轻声喊了一句,师父。 没有人回应她。她走进去将房门一扇一扇打开,所到之处扬起片片浊尘,打开的厅室里也空无一人,东西的摆设还和她们离京时毫无二致。师父没有回来过,也没有别人来过。 ——那个人也没来过。 院子很小,她其实已经检查过所有的屋子,都没发现有谁移动过物品,但还是希望在房间的某处看到师父回来过的痕迹。如果她曾回来过,至少说明师父在吐蕃与自己分别以后,在路上不曾遭遇意外;而她只要来过长安,蚀月教里一定能找到知道她去向的人。 可是这个小院里没有留下秦棠姬来过的蛛丝马迹。 师父与自己分别后到底去了哪里?这问题在她打开这个院子的门之前都不算悲观,她此前的计划也一直是回到长安来找师父。然而面前这个空空如也的院子却让她心中极度不安,她连心中十拿九稳的猜想也落空了。 莺奴茫然地在院中来回踱步,重新从卧房开始一个一个地检查家具的摆位、桌上灰尘的分布、柜中杂物的数目。她一边检查,一边不觉中持续地念着,师父,师父。 莺奴还坐在房中翻箱倒柜,这座庭院的门前已经站着另一个人的身影。她从一个箱子翻找到下一个箱子,从一个柜子检查到下一个柜子,完全沉浸在了这无望的搜寻中,没有发现那陌生人的存在。对方也停在院子里凝视了她许久,终于对着房中焦虑得团团转的少女低声唤道: “不要找了。她没回来过。” 第三十章·人鱼坐观水中天(上) 莺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摔了手上东西,回头向庭院看去,只见那里站着一名身材小巧的陌生女子,头发梳的是很老式的高髻,身上穿着件旧了的月白色褂子,背手而立。 莺奴站在原处不动,那人便提着衣襟向她走来,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说道:“三年前是兴元元年,教主是年离京,至今未归。秦教主离开都城的时候,不是带着你一起走的吗,莺奴?” “你知道我的名字……” 来者神色温柔,一路走到了莺奴身边。她的面相看起来约有三十岁了,但站在十六岁的莺奴身边却还要比她矮半头,身材十分纤瘦,眉间隐约流露出一种苦相。她看着莺奴的面庞,眼中流露出几分带着哀伤的赞叹:“都说你是天降圣女,他没骗我。” 莺奴在脑中快速地搜索着听过的所有名字,不由地脱口而出:“你是唐……” “我是唐襄。有人说你是来找师父的,我就猜你在这里。”对方接过了她的话,坦然承认。她今年将满三十二岁,是蚀月教最有权威的阁主之一,权力和名声与之相称的,整个蚀月教里只有上官武了。莺奴马上就明白了唐襄留在北方阁的原因——因为师父一直没回来。师父不回来,北方阁就连名义上的管理者都没有,霜棠阁必须拨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老来长安料理日常。 师父是真的没有回来过。 “师父去哪里了?”她脑中一片混乱,不假思索地问出这样一句话,然而话没有说完,就知道对方会怎么回答了。 唐襄撇过头去,伸出手摸了摸满是灰尘的食台:“就连他也不知道。他都不知道,我不会知道了。”那话语中带着几分自嘲和幽怨,那是怀有爱意的人才会流露出来的幽怨。 莺奴不是七窍不灵的人。恰恰相反,她就是那种从未落进过爱河,却对人与人之间任何一种情意都了如指掌的灵惠之人。听了这句话,她就更明白师父想要杀掉上官武的心愿从何而来——而她还不知道,若是放在过去,就连唐襄和上官武之间只谈公事的来往信件,秦棠姬也会不由分说全部烧掉。更何况秦棠姬当然清楚,黄楼死了,自己也再不能与他接续前缘,唐襄终究是他身边最亲密的女人。 就算不能再成情人了,也不能忍受对方与别人相濡以沫。哪怕上官武不回应唐襄这份倾慕,师父也会嫉恨,她正是这种不肯流露出嫉恨、也放不下这份嫉恨的人。只要上官武活着,来自他人的倾慕就源源不断,赶不尽杀不绝。或许终于有一天,或许在她死后,上官武会成为别人的夫君。 ——得杀掉他。 杀了他,就再也不用担心他成了别人的。“霜棠阁里的那个人”不会是唐襄,因为这样的唐襄杀掉一个还会有另一个,师父想杀的人是上官武,她杀人的思路一直如此。 唐襄像是没有看出莺奴心里的混乱,在房中踱了几步:“告诉你也无妨吧,但别说给棠姬听就是了;我总得把上官阁主的意思传达到,不能让别人误会了他。教主离京之后我就打听过她的下落,后来是天枢宫的玄机宫主说教主带着一名女弟子去聚山找她,逗留了月余就走了。问她去了哪里,她只说了四个字——” 莺奴听到这里,抢道:“‘三十六灵’,是这样吧。” 唐襄点了点头。 “我没有把这个消息瞒着上官阁主,他听了。他听完只说了一句话,说那个女弟子是你。对教主的事情,他一个字也没有过问。” 她说完这句话以后,留了很长的空白,像是等着莺奴自己发觉什么。莺奴的手指微微发颤,停在原处不能出声。从刚才唐襄那句“都说你是天降圣女,他没有骗我”开始,她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到此时已经被唐襄确认了。上官武在很早之前就见过她了,在她被传为长安的圣女时就见过她,那时她七岁;他就是蚀月教内部的那个掌门,昆仑山前送她上马的那个人。 先前就说过,来到长安,即刻就能知道主人的身份,果不其然。 但她还是没有问出口,等着唐襄继续往下说。 “他没有问,但棠姬毕竟是我们的教主,所以我以下属的身份询问过阁主的意思,问他到底要不要寻找你们二人的下落。毕竟一来他是三十六灵的掌门人,二来蚀月教哪怕只有名义上的教主,也不能任由她就这样下落不明,蚀月教需要一个能够震慑江湖的人坐镇。” 莺奴紧张地听着她的每个字。其实唐襄不必再说下去,她也知道故事的后续了。后续就是没有人找到秦棠姬,而上官武也不在乎,因为他甚至没有到这个庭院里来翻动过她的东西,没有来怀念过她。 唐襄接着说道:“阁主说教主十四岁到二十一岁这七年,蚀月教也费了极大的人力和物力去找她,如果那时她可以躲七年,那这剩下的八年她也可以一直躲下去,再花费一次精神去找她也是白费。她想现身的时候,自然会从谁也想不到的地方杀出来,我们最好不要期待这个时候,她一现身就会有噩耗。” 随后她抬起眼来看着莺奴:“但是你不一样,你是蚀月教的新教主,他虽然口上没有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他在找你。” “——他不想再找秦教主了,可是有人还想找她。你见过她吗?薇主,薇主还想找她。我兴元元年的秋天到此,在北方阁等着棠姬回来,等了很久了。这院子每个早上都会有人来门口听声,因为他说棠姬总是清晨五更就醒了,会去院里练剑。但是从没听到过,她没回来。”唐襄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将食台边的椅子拉出来,欲要坐到上面,莺奴忽然将她一把拉起来,瞪着一双美丽的眼睛,惊慌而愤慨地说道: “你不许坐。你不许坐师父的椅子。” 第三十章·人鱼坐观水中天(中) 唐襄用一种震惊的眼神看着她,好像对莺奴和秦棠姬之间的情谊感到惊讶。她从上官武口中听说过这两人的关系,据说秦棠姬发起脾气来时常殴打莺奴,这姑娘连反抗都没有。而且莺奴好像对她唐襄的认识也还不足,蚀月教里哪有人敢这样对她说话? 莺奴拉着对方的手臂僵住了。 唐襄便换用更为柔和的声音说道:“那好吧。你先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莺奴虽然知道自己不出六年定然成为教主,但此时却又不敢在唐襄面前坐下。她意识到自己方才失礼了,可是惊恐中不能开口。唐襄将她拉到椅上坐下,柔声说道:“我是来接你回湖州的。” 她想也没想便摇了摇头:“我不去。” 唐襄的眼中便流露出一种恍惚的神色,失语片刻后突然回过神来,说道:“……你知道么,当年我要带棠姬回霜棠阁,她也是这么回答我的。她说她不去。我记得她八岁时去过霜棠阁,那时……那时她丧了父,随后直到今天都没有再去过那里了……你连这话也跟她学来了,当真是她的徒弟。” 莺奴颤声道:“你知道我的师父这辈子都不会再去霜棠阁了,不是因为八岁时的事情。她若是要回蚀月教也是回这里来,唯有在长安才能安心做教主。我在这里等她。” 唐襄垂了垂眼帘,无奈道:“带你回去是为你好。上官阁主来信了,说先前有人在吐蕃打听到你要回长安,他怕你敌不过长安的这名对手。信是半个多月前到北方阁的,我即便当即通知霜棠阁,他带着援兵赶来也还要一个月之久,不能这样劳动他。趁着你刚来长安的风声还没有走漏,我派人送你回湖州是最安全的。” 莺奴知道上官武所说的这名对手是谁,也猜到了他担心两人相遇的原因。即便没有从唐襄的话语里听出一点敌意,她仍然回绝道:“我不去。你也是蚀月教的人,怎么不知道三十六灵游戏的玩法呢,只要我和鲛奴同时活着,总有一天会相遇的。” 唐襄听出了她话里的刺。莺奴真会回去见上官武么,当年也是上官武送她去了昆仑山的。但是这少女当年离开北方阁的时候是怎么说服了上官武的,她后来也从上官武那里听过——莺奴说“我还会回到阁主身边的”。 她果然回了阁主身边,只不过是回了秦棠姬的身边,因为那时候她也算是北方阁的大阁主。这也能说是兑现了诺言吗? 唐襄焦急地说道:“阁主会替你想办法除掉鲛奴的。他在江南找到了能杀鲛奴的人,我送你回去,你就能安然无恙地当上教主了。” 莺奴皱了皱眉头。师父留给她的试题,难道能让上官武替她完成吗?她知道让上官武替她杀掉鲛奴、她再杀上官武会是最省力的捷径,师父也不会在意解决问题的过程;但她受过骊奴的委托,此行一去并不是为了杀掉鲛奴,而是让他从游戏里解脱出来。 她不能让上官武杀了鲛奴。 “我不去。” 她第三次说出这三个字。说完这三字,她就从椅上摇晃着站起,甩开唐襄伸出来拉住她衣裳的手,向庭院的门外走去:“我在长安有要事,办完了师父就会回来。你若是缠着我不走,师父回来之后你就活不成了。” 唐襄讶异中笑出声来:“我是蚀月教的二阁主啊,怎么会让未来的教主身陷危难?” 莺奴转过来正色看着她,朗声说道:“凭你和上官武也能救我吗?我没有轻蔑的意思,但救我确实比你们想的都难。鲛奴的事情你们不要插手,一切尘埃落定以后我自然会常回湖州,因为玄机在那。” 唐襄被这话一时镇在原处。她从别人那里听说的莺奴是个胆怯怕生的少女,上官武也好,鱼玄机也好,都说她性格温柔近于软弱,仁慈近于泛爱,她没有想过莺奴本尊是这样的个性。难道这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她的性格会发生这么大的转变吗? 若是按照她方才说话的这种架势,上官阁主所说的“她是未来的教主”一事,大概是妥了。棠姬本来短命,还未坐上教主宝座时,教内就在讨论棠姬之后会是谁做教主了。黄楼的后事结束以后,上官武就对她坦白了莺奴的事情,说秦棠姬死后,这名少女将会是新的教主。在那之前她也听说过莺奴的种种事迹了,只是没想到她的命途兜兜转转,离开上官武之后竟然成了秦棠姬的弟子——从哪边看,莺奴都是名正言顺的新教主,教派里再不会像过去那样,为下一代教主是谁而闹得乌烟瘴气了。 而且最好的是,莺奴也不像她一样推辞这种荣耀——当年薇主也曾极力想将她培植成新的教主,只是她没有这样的心愿。莺奴很好,莺奴是最合适的孩子。 唐襄这样想着,看着莺奴的眼神变得放松下来,她点了点头:“我随你的意思。若是有什么困难的,随时来找我。” 莺奴无言地看了看这张脸。唐襄已经为蚀月教操劳二十多年了,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脸上也透露着疲色。这是个真正能为“蚀月教主”这个人鞠躬尽瘁的老臣,比上官武更可靠百倍。记忆中莺奴虽然不曾真正地踏进过这个教派的门槛,但只是看着唐襄的这张脸也能读出许多东西。 她也点点头,转身向着门外走去。院子的门口停着一驾马车,静静地站着一小队随从,而方才那名值夜人也站在等她的队伍里——莺奴这才反应过来,那名值夜人是蚀月教徒之一。他看到她的脸时突然一惊,恐怕是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见过她了。或许是五年以前,或许是十年以前;上官武还在长安的时候,她还是长安的圣女的时候,这名普通的教徒就在朱雀大街上见过莺奴了。 她站在庭院外面对着这人微微一笑,对方再一次露出那震惊的神情,低下头来高声问道:“女圣要去哪里?” 她为这个称呼吓了一跳,但马上回应道:“我方才说了呀,我要去蚀月教的北方阁。” 第三十章·人鱼坐观水中天(下) 唐襄从院门内快步走出,说道:“临时去一趟可以,莫要让人知道你来。我会马上派人安排个隐蔽的去处让你居住,免得惊动了敌人。” 莺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我正是为了引他出来才去北方阁的。唐阁主若想要帮我,莺奴其实也有事相求。” 唐襄躬身道:“且听安排。” 莺奴道:“劳烦阁主替我查一查朝中的公主都有谁,年纪在二十以上,无谓婚否,只要如今还在长安的,都替我查一查,将名号转告于我。” 听到这话的人都微微一震。唐襄立刻将莺奴拉到一旁,轻声说道:“莺奴,你可知道我们是轻易不愿接近朝廷中人的?为何要这样做,鲛奴的主人是哪位公主么?打听京中公主的事情太容易惊动上面,做不得。”唐襄行事最是谨慎,她本人从不批准与朝廷相关的任务,这类事务以往靠李深薇主持,后来靠上官武主持,她极少经手。 莺奴也未多想,只说道:“那我自己去查便是了。另有一招,只是不想用。” 唐襄皱起眉来:“只要不必劳你亲自去查,还有什么办法不如说来听听。” 莺奴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上官阁主应该记得当年采买灵奴的都有什么人罢?原也可以问问阁主,但又不想向他走漏了我到长安的风声。” 唐襄明白,即使自己身为蚀月教内仅次于上官武的阁主,若是由她写信去问,上官武也绝不可能泄露三十六灵里的交易详情,那是一个对外极其秘密的组织,掌门人有责任保守机密。最了解这件事的人其实是薇主,因为上一代掌门人将这批孩子从洛阳分售出去的时候,过目的是当时身居教主宝座的李深薇,上官武接任掌门的时候,会议上遇见的未必是真正的购买人。 她若是询问薇主,能得到答案么? 但唐襄更不想让莺奴知道,最初给她带来无尽折磨的人是李深薇。 秦棠姬已经是一个例子了,难道要让莺奴也恨上薇主吗?若是这样,蚀月步摇上代代相传的只是鬼魅一样的仇恨,这会毁了蚀月教。 唐襄咬了咬牙,叹道:“好罢。知道了她的身份又如何呢,难道你要亲自觐见这名公主么?” 莺奴敲了敲自己的羽冠,说道:“我有礼物相赠。”她的羽冠里,藏着骊奴托付给她的极乐之丹。 满月已经缓缓升起,唐襄见天色愈晚,即便西市值夜人里有他们的教徒,也不能逗留在这里对莺奴解释问题。为难了片刻,她只好点头道:“调查公主的事,我会想办法的。你先上马车吧,我带你回北方阁。” 莺奴没有推脱,转身径直登上马车。唐襄从小院落里走出,反身将门轻轻掩上,没有人看见她目光中的惆怅。 -------------------- 从这里到蚀月教的北方阁需走过六条街的距离。莺奴独自坐在马车里,唐襄垂头跟在车后。 坐在车里的这名天降圣女果真将成第五代教主,这么算下来,自己就辅佐过四代教主了。虽然没什么可难过的,她却不觉中感到一点悲酸;可能是想起了黄楼早逝,也可能是因为想到秦棠姬再一次飘零于人间。 泾原哗变、黄楼来到长安借兵,在教众的抵抗声中被秦棠姬一箭穿喉。那之后,蚀月教主的名号自然就落到秦棠姬头上。但这孩子也同时将代表教主地位的银步摇劈了个粉碎,这宝物直到次年春天才修复好。她与上官武在扬州安置了黄楼的遗体,随后分手来了长安,欲要说服棠姬将步摇戴上,但那时候秦棠姬和莺奴已经离开北方阁了。 她问遍阁中长老,没有人知道教主的下落,说某一日突然就不来阁中听事了,去院子里寻她也不见人影,常去的酒肆也说有月余没来了。 回到霜棠阁之后她即刻就将此事报告给了上官武与李深薇。前者不为所动,后者却说在天枢宫见过她了。再问天枢宫的鱼宫主,才说秦棠姬带着一个绝美少女来过,称那是自己的弟子。两人离开天枢宫之后,为了“三十六灵”这条线索,像是往更远的地方去了,没有回长安。 上官武听她转告了这事,好像也不震惊,大概早就料到秦棠姬会为莺奴踏上这条路了——或者说,莺奴身边不管是谁,最终都会陪她走上这条路。他对唐襄说过,莺奴的功夫远比自己高,或许更比秦棠姬高。如果两人同时出发去杀三十六灵里幸存的参与者,莺奴获胜将是必然的。他不知道当年昆仑山一战中莺奴到底经历了什么,但只要有秦棠姬在她身边,这场战斗她必胜无疑。莺奴缺的不是战斗的技巧,缺的是秦棠姬那种杀戮的狂热。 他说按他对秦棠姬的了解,或许此去将不再回来,因为蚀月教将有新的教主,也有她不想见的人;只要莺奴全胜归来,就不必再牵挂秦棠姬的去向,她曾从世界上消失过七年,再消失七年也不足为怪,那是使他们二人都获得安宁的唯一途径。 上官武说这些话的时候,似乎带着有意的克制,但她看不出来是在克制愤怒还是爱意。说完这些之后,他曾离开过霜棠阁一段时间,去了杭州。回来的时候与唐襄商议过替莺奴暗杀灵奴的事宜,但因为李深薇催促唐襄去北方阁等候棠姬而耽搁了。 这件事违背了三十六灵的规矩,不能在书信里商谈,唐襄也就断了霜棠阁一方的进度。半个月前寄来的书信里,只是单方面告知她“长安有敌难防,遇莺来京则速传飞笺于我,当携援至”,好像在她离开霜棠阁的这段时间里,他早已独自将一切都准备停当了。 唐襄最初担心上官武与秦棠姬关系分崩离析之后,他会离开蚀月教,但从他的这些安排上看来,这名霜棠阁主好像早就规划好了新的未来。 她早知上官武心思深沉,不做绝后之事,但还是为这他许多的计划感到无比疲惫。她很想问问“那么棠姬呢”,但又觉得那句“再消失七年也不足为怪”已经是他的结语,不想再问一次,因为她怕听到令她心寒的回答。 第三十一章·摩诘灵台访玉真(上) 马车载着莺奴回到了北方阁。一行人在路上都很低调,尽管像蚀月教这样的江湖门派宵禁后仍有活动,官府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仍旧不敢张扬行动,那是因为这一次接回来的人身份太特殊了。 自收取间架税以后,北方阁在经济上就一直捉襟见肘。唐襄来到北方的这两年里却还能自给自足、略有些起色,但也远远比不上上官武在长安做大阁主的日子。比起唐襄,北方的教众更想让上官武回来,但他好像也不打算再回这个伤心地了。 尚且活着的上官武都如此,更别说从十一岁就离开长安的莺奴。他们的女圣自从建中二年消失之后到底是死是活,抑或是早就升天成仙了,没人敢说,更没人敢对秦棠姬提这件事——秦棠姬一来就敢烧莺奴的日用,若不是上官武默许了此事,他们简直要怀疑是秦棠姬早就杀了莺奴。 教主善妒,自然没有人敢提起阁中曾有另一名女性存在,何况这名少女与上官阁主曾亲密无间;年龄虽然差了好些,但看教主这等爱嫉妒的女子,上官武在她身边怕是连三岁的女童、六十的老妇都不能靠近的。 所以当十六岁的莺奴出现在长安街头的时候,那名值夜人才会如此惊讶,以至于震惊得不知所措。 他是代宗大历十二年时入的教,正是因为看到朱雀大街上莺奴与上官阁主演绎佛法的那一幕,才阖家成了蚀月教徒、在耳后文上那枚月痕的。虽然身为最普通的教徒,平时也没什么机会见莺奴,但那张脸只要看过一次,下辈子都还能想得起来。据说上官阁主对她看护有加,之后也几乎不让她在人前露面,为了此事,教众还担心过二人之间存在着非比寻常的关系——虽然这层关系直到今天也没人能说得清楚,但好在莺奴在长成真正的女子之前,就从长安彻底消失了;其后秦棠姬紧随而来,众人这才了解上官武另有年纪相当的心仪之人,那怪异的嫌疑方才洗脱。 对他们来说,从建中二年开始已有五年不见女圣的踪影了。唐襄饶是第一时间就警告了这名值夜人不许将此事泄露出去,莺奴回阁的消息仍然像爆炸一般在北方阁的教众里蔓延开来——不是因为值夜人说漏了嘴,而是因为莺奴回阁时完全没有避着旁人。她没有携带面纱,也没有戴上幂离,好像将北方阁当作自己的家一样。在家里,她不必对谁遮起脸来。 她刚到北方阁时,阁中各处还亮着灯,她下了马车就径直步入前厅,那里还站着四五个主事,正吃完了晚膳等着唐襄回来——因为她听了什么通报之后,连饭都没有吃完就匆匆离席了。这夜是十五,本是阁中例行的小宴日,虽然北方阁两年来门可罗雀,这从李深薇那里沿袭下来的惯例从未荒废过。 莺奴就从这群人的注视下走进前厅,见他们每人脸上都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她也反应过来,对众人微微一笑,说道:“我回来了。” 唐襄从她身后惊慌失措地赶来,举起团扇将她的面貌挡住,连连用眼神示意众位主事,要他们勿将此事传播出去。她轻轻抓住莺奴的手臂,就这样用扇遮着她的脸,向阁内走去。她们转身之后,那四五名主事还在震惊中久久不能回过神来,对着莺奴袅袅而去的背影看了许久。 唐襄安顿好莺奴,从阁楼上下来,见那几人还聚在前厅不曾散场,便要前去嘱咐他们保守秘密。 其中一名主事听完之后似是有话要说,唐襄示意他不妨开口,只听这名主事说道:“这真是女圣本人么?” 唐襄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难道有假?” 另一人开口道:“非也非也,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女圣的面貌不会有谁假扮得来,但五年未见,气度一如既往,只是不知她这些年在外经历过什么,总觉得身上沾染了邪气。” 唐襄更是摸不着头脑,道:“哪里来的邪气,房副阁主可要想清楚了再说话。” 这名副阁瞬时就不敢说话了,其余人却又支支吾吾,见唐襄始终十分在意他们的反应,终于又有人开口道:“不敢隐瞒阁主,我五年前曾见过女圣最后一面,那时她还是天真无邪的模样;方才虽然只有惊鸿一瞥,可那无邪的神相已不见了,属下,属下——属下不是特意说这些招人讨厌,但只觉得女圣成了凡人,有些不可思议!阁主若是认为我说的话太过无礼,问问其余的这几位主事就能知道属下并未夸大其词。” 唐襄便有些气恼起来,说道:“什么话,莺奴不是凡人,难道是神是鬼吗,见上一面都有这许多不满的,见她吃了俗人的饭、穿了俗人的衣,岂不是要吓坏了你。你们当年莫不是见上官阁主用石榴上的仙露养大的她,这时候却说她是个凡人?” 然而那神相的消退的确令在场的其余人无不介怀。须知她当年幽居在禁阁的时候、坐在朱雀大街上的时候、穿着素衣跟在上官武身后的时候,透露出的总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气度,那不是见过她的人随口说出的溢美之词,那是牢固得不可动摇的事实。莺奴是这楼阁中的圣女,人们是为她这种无懈可击的、类神的气度所折服,即便她当年只是齿幼儿童,不像上官武一样替蚀月教实干,人们依旧把她当成北方阁的象征。 然而方才她那句回归的宣告是怎么回事?若无其事,且带着一个陌生的微笑。那微笑不是她以往的微笑,并不含着真正的喜悦或慈爱,那只是一个招呼一样的笑。真要说起来,她的变化还不止于此,只是他们都没胆量对唐襄开口罢了。 ——那就是,莺奴在他们眼中再也不是儿童,而是女人了。单是长成女人也不需要大惊小怪,但从无邪之人长成这样的女人却令人震惊——因为如今从她身上透露出来的是一种令人发狂的美,能惊心动魄,每个向她投去目光的男子都能为这身影不由自主地倾倒,而这不应是莺奴该有的品德。 第三十一章·摩诘灵台访玉真(中) 莺奴在武宅里有自己的卧房,是她自朱雀大街一事之后才有的。这房里的用品在五年前就被秦棠姬烧毁了,什么都没留下,唐襄另给她安排了衾枕帘帐。临走时唐襄仍反复叮嘱她不要与旁人接触,也不要在半夜出门,莺奴听罢只是对她笑了笑。 唐襄从上官武口中听到过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知道莺奴的身边一直环绕着来源不明的危险。她十岁的时候,便有十分偏执的杀手上门杀她,就在这座北方阁里将她碎尸万段,然而连杀三次都没能将她杀死。 唐襄从莺奴的房中退出来,合上门的时候长长地叹息了一回。她不能让新的教主身陷危难,可自己的武功又实在太弱。过去每次夜里替薇主合上门的时候,她也会这样担忧。教主的武功一代胜过一代,她这个年过三十的阁主说要保护教主也只能是说说而已了。 但好在莺奴是不死之身,她也可以从此放下这颗心了罢。或许等到莺奴戴上步摇的那一刻,她就可以随薇主退居山林了——等这一刻等了那么久,终于近在眼前。 ------------------ 次日一早刚解了宵禁,唐襄从住处赶往北方阁时,远远的就听见阁中喧闹无比。她大呼不妙,心知莺奴肯定是毫不戒备就从房里出来了,才引得教众喧哗。 她疾步而去,分开来往的闲杂人等,惊觉这围观的队伍都从后厅挤到了门口。好不容易来到后厅,就看见莺奴坐在方桌前用早膳,面上全无遮挡,四五名教徒围着她不知正说些什么。她对答如流,嘴角露出十分愉快的笑容,手上还拿着半只蒸饼忘了吃。 唐襄环视一番,见昨晚那几位主事也面色焦急地站在远处,见她来了,各自交换了不知所措的眼神。唐襄二话不说就将堵在厅门前的男男女女向外推去,一边用愠怒的声音低声说道:“谁许你们进来了?出去,都出去。” 莺奴见唐襄来赶人了,倒也不伤她的面子,柔声催促身边的教徒早些回去做活。她身旁的大娘见势便向她求那只吃了一半的蒸饼,莺奴才伸出手去,这饼子就被无数双手撕得四分五裂,像被争食的鹅咬过。 教徒一哄而散,唐襄顶着一头冷汗看向莺奴,莺奴也不继续用小食了,只是定定望着她。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莺奴倒是先开了口:“阁主忘了提醒他们了。” 唐襄脑际一疼。 她忘了提醒教众不要将莺奴来此的消息传出去了。随后她马上意识到方才这些人都是莺奴自己放进来的,她在有意将自己来京的消息散播出去。 ——这少女大概真是因为之前跟着秦棠姬的缘故,所以不把蚀月教里的高低尊卑放在眼里。莺奴虽然还不是教主,但现在也不是她能管制的。她发觉莺奴的友善和温柔中包含着一种不易被驱使的高傲,这与其他人的描述都不相符;而且这样的女子此前若是对秦棠姬和鱼玄机言听计从,想必是因为这两人对她的意义重大,这种意义就好比李深薇对她的意义一样,难以再在后来的人生中培养。 她愈加觉得自己被新一代的权势隔离了。早在黄楼姐弟纵横蚀月教的时候,她就已经无力左右教门的命运,而现在马上又要改朝换代,教派的势力日新月异,自己已经不属于这个时代了! 她这头兀自无言地流着冷汗,那头的少女又开口了:“唐阁主用过小食了?” 唐襄无意识地回答道,吃了,吃了,来的路上吃的。 那少女又道:“既吃了,就是上工了。我有话要问阁主,请随莺奴来。” 唐襄微微翕动着嘴唇,发出一声没有人能听见的“是”。 莺奴从食台边走下,整理了一下道袍。唐襄见她仍穿着昨日的衣裳,恍惚中甚至惊恐地自责了一番,怕不是因为自己昨日忘了替她准备新衣了,但抬头却又看不见那张美丽的脸上有什么不满的神色。她转而看了看那张食台,知道这就是当年武残月替薇主簪上银步摇的食台,莺奴方才所坐的位置曾坐过残月教主,坐过薇主,秦棠姬和黄楼必然也曾在这个位置坐过。而她也坐在那里,旁人瞬间就能明白这些女子之间的呼应。 莺奴从前厅走出去,轻车熟路地绕过花园和练兵场,一直向着北方阁的最深处走去。唐襄跟在她身后,一见她对路径这样熟悉,旋即明白莺奴昨夜绝没有遵守她的叮嘱,在深夜走出过房门了。 她究竟要带自己去哪里?唐襄心中有些隐隐的不安,她似乎已经料到莺奴要问她什么问题了。 莺奴在一座怪异的建筑前停了下来。这座建筑的基层修得极高,外层的檐柱修得离外檐很远,好像并不能支撑住屋顶的重量;楼外侧看不到一点突出的装饰,也没有栏杆;整座楼只有两层,看起来却有五层之高,底下整整四层都是空的,门窗全都用木板和铁链封死了,最高处的阁楼也被九重铜锁牢牢锁住;而且这座建筑没有楼梯。 ——这是蚀月教的禁阁。 禁阁是李深薇刚做教主的时候改建的,听名字就知道这是囚禁叛徒和俘虏的地方。禁阁的高阁被牢牢锁住,只有北方阁权力最大的人能掌握这把钥匙;而它又没有楼梯,唯有武功足够高强的人得到钥匙才能自由出入。这也就是说,禁阁建成后的这三十余年里,只有三个人能够踏足这里,李深薇、上官武、秦棠姬。 莺奴回过头来,对着唐襄问道:“敢问阁主,我十一岁之前是不是住在这个地方呢?” 唐襄的瞳孔猛地一缩。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上官武当年若真是将她收禁在这里过,当然不可能对自己提起这种事。若回答“是”,她不知莺奴是否会大发雷霆;若回答“不是”,她不知莺奴向别人问来不同的答案时是不是会更加愤怒。 第三十一章·摩诘灵台访玉真(下) 莺奴没有等她回答,因为唐襄这片刻的犹豫已经是很明确的回答了。她若是问得更直白一些,想知道自己十二岁之前与上官武究竟是什么关系,唐襄也难以回应——她所知道的都是上官武一人的叙述,而一方的叙述不足为信。他对莺奴保护得实在太好,没有第三人知道他们真正的关系,什么样的误会都可以填在里面。 莺奴对这种叙述也再了解不过。在南诏的时候,她就听到过同一段历史完全不同的两个版本,叙述者的身份决定了故事的模样。唐襄若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出方才的问题,她的叙述就还有一分可信,然而她没有。 莺奴见唐襄沉默的样子,不打算继续为难这位老臣,于是游览般绕着禁阁走了一圈。她脸上并没带着想要报复的神色,也并不想知道上官武待她究竟如何,因为那已经是她无论如何都要杀的人了。 还是不知道的好。 她转了一圈,回来看见唐襄仍在原处,眉头紧蹙,便说了一句,阁主昨夜没休息好,有些疲态。 唐襄回答道,年纪渐长,遇事便睡不着,记性也不如从前。昨夜忘了给你备件得体的衣裳,是我的疏忽。 莺奴摇了摇头,道,我有意穿着这身,阁主不用为这等小事操劳,公主的事倒是要问问你的。 唐襄拒办此事的意思本来十分坚决,但这短短一夜已经将她的态度扭转过来了。她看着莺奴的眼睛时,虽不觉得她有意压迫,只是极为平静地说出自己的请求来,既不恼怒也不尖酸,但那不得不从的暗示已经包含于其中了。她经历三代教主,还未在谁身上见过这样特殊的气度。 她无法,上午便找得力的属下去调查这事了。莺奴说要搜集公主的讯息,却没说是前朝皇帝的公主还是当朝皇帝的公主,林林总总全算起来,留在京城的公主就有二十余位,大多都过了二十岁。婚配的婚配,出家的出家,却不知莺奴要找的是哪位。 这份写着公主名号和信息的秘笺送到莺奴手里时,这一天的太阳都还没有落下。她对唐襄的效率虽然十分满意,但拿着这张纸却还是觉得寸步难行,因为这纸上所写的信息实在太少了,这样粗略的东西,就连长安街头的百姓都能说得出来。唐襄见她这样的神情,更是紧张,问了一句。 莺奴便说道:“我并非要责怪阁主,毕竟阁主在江南十余年,久不问长安事。可这表上寥寥数字,我实在看不出名堂来。——要是玄机在就好了!连这半天的时间也不用花,什么都能从她嘴里问到。” 她说不怪自己,因为自己久居湖州,但鱼玄机更是从未踏足过北方,怎么反而受她青睐呢?这显然是在责怪自己了。唐襄为没能办好此事而沮丧不已,才要谢罪,厅外突然传急报,称门前来了仪仗,怕不是普通的来客。 莺奴便放下书笺站起身来,自言自语般说道,来得这样快,大概长安城的路到底比青城山好走多了。 她一边这样自语,一边大步向门外走去。唐襄站在远处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走出厅门——这少女向未知的危险走去时没有一丝迟疑,也没有向她要求协助。 蚀月教门前如今站着的,是一支宫廷的仪仗。人数不多,仅有八人,夹着一乘翠辇。辇乘的车幔垂落下来,行人看不到车内的乘客。莺奴看见这翠辇的第一刻就预感到,这车内坐着的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因为面前这一幕与骊奴的叙述实在太相似了。 仪仗最前方的侍者见门内走出人来,垂首说了来意。坐在车内的人是当朝皇帝的西平公主,闻代宗时候的长安圣女回京了,顺路经过便想来看一眼。 莺奴听到西平公主这四个字的时候,心中微微一动。随后她缓步移到那乘翠辇前停下,对着帘内的人行了个礼。 帘内传来年少女子的声音:“听说卿七岁成名,不闻风声的这十年都在何处过活啊?”之后是扑开帘子的声音。这位公主的声音听起来只有十五六岁,连喉咙都还没有打开,说起话来宛如枝头小雀。 她正说话,莺奴此时不该抬头,应当等着公主金允,方可目视公主。但莺奴压根没顾及礼仪,当即抬起头来,要看到这名公主的真面目。她刚才已经看过公主的名册了,在世的公主里没有谁的封号是西平。 莺奴抬起头来,公主猝不及防,轻轻地惊叫了一声,忙将身子躲回锦帘里。虽然只是一瞥,但她却真真切切的看到那帘子里坐着的是一位少女公主。 一旁的侍从惊呼道:“怎么如此无礼,这车内坐的是大唐的公主,岂是你能看的。” 莺奴也有些惊慌了,但那锦帘里传来脆生生的声音:“罢了,罢了。” 莺奴连忙低下头去。西平公主从帘子里偷偷露出一双眼睛来,带着笑意说道:“原听卿是演绎佛法的,怎么现在换了道士装束?卿家要是入了道门,我赐卿到玉真观一游,从此不要走了。” 莺奴答道:“奴不是智才,穿这身衣裳是为了纪念友人,只能说是附庸风雅。公主若将我看成道家子弟,奴至多算个俗人居士。” 西平公主发出格格的笑声:“我很喜欢卿卿,你明日这时去玉真观等我吧,我求父皇让我出宫到观里陪陪皇姊。”她口中的皇姊,大概是之前就出家了的更年长的公主。 莺奴稍稍迟疑了片刻。现在已经日落西山,公主若是约在明日这时相见,那就是要她留宿在玉真观里了。 西平并未等她答应,脸就隐回帘子里去了。那铃铛一般的声音从翠辇里传出来:“莫要误了,若不方便,我派人来接卿。” 公主说完这话,仪仗便动身离开了。莺奴站在武宅门前沉默了许久,转过身去看着神色恍惚的唐襄:“这公主为何不在表上,难道年纪真未满双十么?” 唐襄摇摇头,然后无声地动了动嘴唇,用唇形说道,西平公主早已死了。 第三十二章·含花风启月下门(上) 莺奴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她朝队伍离去的方向看了几眼,那队仪仗仍然悠悠走在路上,并未化作青烟飘去。她还未作出任何反应,唐襄就已经防患于未然一般摁住她的肩膀,要她别追上去。这公主是真是假虽然难以分辨,但这毕竟是天子脚下,若真的出了这等欺君之局,不必蚀月教动手,自会有人来管制。 但方才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只仪仗确实是皇家的规格,就连公主翠辇上的装饰、车辕上的文雕也都是李唐皇族才能用的。 莺奴继续沉默了片刻。方才从锦帘里露出来的脸十分娇俏,公主着鲜丽华服,神气灵动,任谁都不会将这样活泼的女子看成亡魂。于是她转头问了问唐襄,唐襄说西平公主生于大历年间,出生一年后便薨逝,西平公主的封号也是当朝皇帝登基之后才追谥的。大历四年夭折的,算起来冥寿该有十六岁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列队伍消失在街尽头,转身一脚踏回武宅,一头对唐襄说道:“劳烦阁主替我准备一把剑吧。” ——————————- 公主派来接莺奴的玉车果真在午后驶到了蚀月教门前。玉真观离城池坐马车也有半日的路,公主不爱早起,从大明宫出发或真要到日暮时分才能到达宫观。 莺奴此去,当然不能带着蚀月教其余人同行,但作居士打扮却可以携一把佩剑。秦棠姬是善使剑的,莺奴却从没拥有过自己的武器,她是一路赤手从吐蕃走到长安的,这把佩剑竟是她的第一柄武器。 上车前唐襄送她到门前,这少女直到乘上马车,仍没有向她要求什么协力。舆驾车轮滚滚,片刻便带着莺奴消失在街角。 她坐上马车,一路不停地掀起帘子来看车外的景象。长安城熙熙攘攘,往来男女穿金戴翠,俗世红尘纷纷扰扰。这是大唐的都城,她久居而从未见过的城市,这里的居民曾将她奉为圣人;而她此时就这样从他们中间安然穿过,平静地凝视着这座城市的子民各自生息,如同真正的神灵凌空而过,又像是他们中别无二致的一员。 马车穿过西市辚辚而出,从金光门驶出长安城,一路向玉真观驶去。莺奴从未识认过京城的地图,至今不知玉舆究竟是否要向玉真观去,但她此时意外地并不感到害怕。路途遥远,她甚至在途中浅浅睡去,醒来时掀开车帘,天色已经垂暮了,而那宏丽宫观的飞檐已在眼前。 与龙马观相比,这座道观就如宫殿一般,这才是大唐公主修行的地方。她念及此,心有戚戚,又想起月色下骊奴那张疲惫的脸来。昨日所见的西平公主若是真的,那才是宗室女子无忧无虑的模样。 马车逐渐停了下来,有人掀开车帘邀请莺奴落车。从这里踏上白玉阶梯,便是宫观的大门。她按剑提步拾阶而上,回头一看那跟着马车同来的侍从一个都没有伴在她的身旁,这才稍稍有些恐慌。 玉真公主薨逝已是几十年前的事情,几十年来大唐战乱不断,宫中的宗室女子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正常婚配。这些蹉跎了光阴的公主郡主们不是在各自的宫阁枯守日夜,就是干脆在道观修行。而德宗皇帝在位至今,国势已经不再那么动荡,膝下的公主们大多适龄时就有了驸马。玉真观规模宏大,皇帝靠着两座长年萧条的国库,便是想要修葺道观也有心无力——更何况百姓在乎的,并非究竟是否有公主在此修行,而是那宫观中修行的公主是否是圣上真正心爱的女儿—— 当年能修成这样的宫观,是因为要在此修行的是玉真公主,不是别的公主;而如今凄凉至此,是因为在此修行的只是别人,不再是玉真公主。 莺奴走上长阶时,体会到的便是这种凄凉。日色已暮,周遭竟然没有一个活人,连阶边的宫灯也没人来点。莺奴前后看了一番,确认这风景若不是谁的法术变成的,那就必然是旧日的玉真观无疑。方才送她进来的那队马车已经不知去向,偌大的玉真观里仿佛只有她一人而已。 莺奴心中升起一股久违的恐惧。这种心情仿佛又一次站在长雨不停的桑耶寺中,那伤心的妖物即刻就会从雨景中浮现。 她登上长阶,太阳恰好落下山头,染在檐上的最后一缕余晖也为夜色抹去。她茫然地站在殿前张望了片刻,终于看见大殿的深处摇摇亮起十分微弱的烛光。 莺奴将佩剑解下,牢牢捏在手中,向那束光芒走去。 亮着烛火的地方是玉皇殿的内殿。她还未走到殿前,便听见其中传来细碎的玉击金鸣的响声,那铃铛一般的声音从中飘来: “这些蠢奴才脚程忒慢,害我在这里等好久了!” 莺奴才要加快脚步向前推门而入,忽又听见其中传来另一个声音:“皇妹见了什么样的妙人,不见你这样心急过。” 这殿中竟然真的有两名公主,昨日西平的话一分不假。 她连忙停下了推门的手,听房中的两名公主交谈。 只听得西平回应道:“那可真是长安百年不遇的美人,皇姊见了也会喜欢的!现在做出这淡泊的样子来,稍后她来了,又要与奴争抢。” 另一名年纪稍长的公主笑道,玄华总将我想得这样坏,我就偏不礼让,妹妹抢不抢得过,还要看妹妹的功夫。 姐妹二人笑闹不止,莺奴在门外听得愈发疑惑,不觉又想起先前在蜀地听到的传闻,说长安的风气与别处不同,道观不是清净之地。她百般犹豫之后,终于在门前轻声咳嗽一下,将手贴到门上。 里面的两位公主听见动静,倏地停了笑声,只听见西平脆声道:“等等,等等!” 随后两名公主像是推搡了一番,大公主低声道,话虽那样说,我还是让着妹妹的,先避开了。西平故作扭捏了一番,“我的好姐姐,好心肝”,如此这般地念了一阵,推着年长的公主到屏风后去了。 第三十二章·含花风启月下门(中) 莺奴等待了片刻,听闻房中逐渐安静下来,这才十分小心地将门推开。一走入门中,抬眼所见是玉皇大帝的塑像,西平公主则坐在后殿。从刚才她们姐妹二人的交谈里,莺奴知道西平公主的大名是李玄华。不论是这个封号还是这个大名,她都没有在那张名单上见过;而公主不类皇子,历来史书少有记录;若是大历年间真有一名西平公主诞生后又迅速夭折,更不会有人记得当年的细节。“西平”这个封号,大概也是她在皇帝登基时跟着其余不幸夭折的姐妹一起分配到的。 玄华若是以亡魂的形式活下来了,也是个不得宠的公主。历代得圣宠的公主,不论是襁褓幼儿还是垂垂老矣,若是真得父皇重视,死时必然风光大葬,仅“公主”二字前的追封赠谥就能有十余字了。 而这位西平公主却没有。 莺奴走进玉皇殿后,站在神像前,朗声说道,莺奴前来叨扰公主,还望赎罪。 西平在后殿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说道,我方还与皇姊说,接你来此的奴隶脚力太弱,害我等了许久呢! 莺奴略有些尴尬地回应道,不知莺奴有何令公主牵挂的长处,得以蒙此厚爱。 西平公主便将身子从后殿微微地探将出来,露出半张脸,仿佛什么好奇的小野兽一般睁大了眼来看莺奴。莺奴这次不敢看她了,只是十分拘束地低着头。只听得这名公主说道:“你几岁了?” 莺奴回答道,十六了。 公主喜笑,那却和我一样,不知道卿卿许婚了没有? 莺奴摇头。 那躲起来的大公主却不知为什么发出轻轻的笑声,西平缩回去与大公主打闹了一回,留莺奴一人站在前殿不知所措。片刻,西平像是唱词一般唱道:“还未婚配,那便是玉池里的金菡萏,不曾**的!不知卿卿心里有没有可意的郎君,长夜会不会寂寞?” 莺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处。 西平听她无话,更是得到了戏弄她的快乐,愉快地说道:“啊呀,那就是连中意的男儿也没有,心也是洁白的。卿这样一表人才,当早些为大唐延续血脉,我要与父皇说说,将你许给我的皇兄们。” 莺奴连忙道,我非常人女子,公主的好意莺奴明白了,只是开不得这样的玩笑。 西平便故意做出一种伤心的语气来,但说出这样一句话:“卿卿对儿郎这样无情,玄华懂了,那便是不爱男儿爱女儿,我猜的对也不对?” 莺奴更是混乱了,连说道,怎会呢,不是,我也不知。 西平看着她口不择言的模样,又发出格格的笑声,说道:“那就还是爱男子的。” 莺奴一样地否认,对方已打断了她的话,对着后殿扬声喊道:“皇姊可换好衣裳了?” 年纪大些的公主应道,妥当了。 西平嘻嘻笑道:“我的皇姊扮起公子来,比男儿更美,我让卿见见,不管卿爱的是男是女,我这皇姊都是一等一的佳人。” 西平这样说,就是没有给莺奴一点拒绝的机会,而那换了男装的大公主已经从后殿缓缓走出来了。只见这名大公主的身材与十六七岁的少年郎相当,体格十分稳健,面上带着极漂亮的赭红的血色。那眉目本来就很像男子,梳成公子的头发、戴上幞头,真像个俊俏的皇子一般。大公主的性格倒是稳重一些,声音也不如西平跳脱,出来见了莺奴,看她目光直愣愣的,就笑道:“妹妹可还喜欢我么,我见你眼神都直了!” 莺奴心中却生出几分疑惑来,只是不敢说。对方并不接近她,只是靠在后殿的墙上柔柔说道:“我看妹妹这样子,大约也不计较男儿身还是女儿身,只要人妙就能靠上妹妹的。只要妹妹说一个肯字,将来在长安城里便不寂寞,不知你意下如何呢?” 莺奴缓慢地摇了摇头。她何尝不知这面前的女子若真是大唐公主,方才的询问就不是询问,而是命令;可是以莺奴如今和未来的权势来看,此时被迫接受西平公主姐妹的要求,对蚀月教的将来未必是件明智之事。 她也是有权力的。 莺奴虽然还不是蚀月教主,蚀月教此刻虽然虚弱,但想要其壮大起来,并不靠着答应所有权贵之人的要求。答应错了,对她和蚀月教非但没有好处,还有可能将之带上歧途——就比如以这两名公主受宠的程度,将来若是闹事惹得圣怒,或是为人遗忘,攀附其上的蚀月教也不能自保。 大公主见她拒绝了,露出一种吃惊但好奇的表情来,稍稍凑近了她,说道:“妹妹怎么不吭声呢,我可要再问一次。” 莺奴定定地盯着她的脸,再一次摇了摇头,开口道:“公主有这等小心愿,莺奴也有小事相求,不知公主能不能答应。” 大公主盘腿坐到她面前,点了点头。她的面容也像西平公主一样带着一种天真,好奇的时候睁大眼睛,就像一朵势头盛大的金葵花。 她紧盯着公主的面庞,说道:“公主知不知道三十六灵这个门派?” 大公主的动作停滞了片刻,忽然清灵灵地笑出声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突然从地上站起身来,向着殿后喊道:“玄华,玄华,有人来找你那小情郎呢。” 莺奴惊讶于她们对此毫不忌讳的态度,看着大公主向殿内走入,西平在内也银铃一样笑着,又将莺奴独自留在了玉皇殿内。她无奈地站在神像前,正在思量如何与这两名骄奢淫逸的皇族女子相处,殿内的烛火忽然间同时熄灭了。 她轻轻地倒抽一口冷气,在黑暗中转了一圈。外头的月色虽亮,可这烛火刚刚熄灭的时候她的眼睛还完全不能适应,视野中一片漆黑。就在这个时候,一丝极轻的微风贴着她的耳朵拂过,她便感到一种细细的刺痛钻脑而来,一滴温热的液体顺着耳垂流了下来。 第三十二章·含花风启月下门(下) 【本章的字数不满2k!因为作者刚下班回来非得洗个澡再回床写洗个澡估计就过零点了所以说大家忍耐一下,等我回来把文字编辑一下啊~爱你们】 【ps另外看盗版的朋友们看到这一章的话也许你们可以来支持一下正版呢】 她立即反应过来,有人将她的耳朵弄伤了。但不知是不是意外的幸事,她在南诏的时候就从湊罗栋那里学会了心听之法,即便有人伤了她的听力也不能阻碍到她。 但那攻击她的人大概以为已经得手,已从她的身后接近了她。从那人的体型上看,大约是方才的大公主,头上还戴着方才那条男子的头巾。大公主闪到莺奴身后,将她一把抱起,欲将她带往殿后。 莺奴惊觉大公主的力气和体格都远胜于普通女子,心中的疑问更加强烈,不假思索中就将手往她胸前一探,发觉大公主的胸前平平,果真是男子假扮的。 她此前在天枢宫地宫与绝尘谷主打过交道以后,就知道有面貌阴柔的男子可以假扮成女人而不被识破,她在见到大公主男装的那一刻就已经心有疑惑了。骊奴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时,没有向她形容过鲛奴的长相,但方才大公主与她对话时脸上露出的神态,绝对与骊奴的描述无二,这天真烂漫的面庞只能属于她口中的那个人。 这名大公主恐怕就是鲛奴本人假扮的。 莺奴旋即在心中大呼不妙,这推算若是对的,那她现在已经暴露在鲛奴手下了!那怀抱着她的身体比常人更为温热,而她的手正贴在他的心口。 他大概觉得莺奴已经聋了,所以也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抱着她疾步向西平公主的藏身处走去。莺奴还不知该如何对这名劲敌开口,而是颇为微妙地感受着骊奴向她描述过的那种情意。 那是最为轻柔且无孔不入的攻击,只要不去细想就不会发觉,可一旦注意到就会为这张巨网牢牢兜住。她当即就了解了骊奴落败的原因,因为那 鲛的形象却与骊奴的描述稍有出入。 【以下内容是凑字用的,今晚会再编辑!爱你们么么】 第五卷写到这里就已经接近尾声了,其实也非常舍不得完结这一卷,因为第五卷可能是我人生中的第一部小说。早在2006年的时候,我就开始写这部小说了,整个故事的雏形到现在还是一样的,包括结局也是一样的。我不知道现在的读者看到本卷结尾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作为作者的我真是非常期待看到读者们读到结尾的脸! 莺奴也是我人生中创作的第一个角色,她的形象在长期演化中也有过很大的变化,可最主要的特质始终不变。秦棠姬的性格也始终如一,不像第三卷的黄楼一样有天翻地覆的逆设定。 在设计第五卷的时候,与2006年初版最大的不同可能是情节的节奏和剧情点的设置。可以小小的剧透一下,第五卷里莺奴遇到的每个灵奴,灵奴们引出的每个问题,其实都是莺奴本人人生的隐喻——换句话说,灵奴的命运和莺奴的命运,其实是互相呼应的,他们只是整个5、6、7卷的缩影。在最开始,狐狸就引出了“你的人生是真是幻”的问题,而之后几位灵奴的问题则互相引证,但最终它们都是莺奴将会问自己的问题。 更多的话也就不借这次偷懒更新的机会说了,所以以下文字大家就不用看啦,只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复制粘贴内容鹅已!可能今晚2点之前会重新编辑这一章,此外本章的中段原文我会贴在评论区,另外会尽快申请解禁的。谢谢读者们一直追文,露露鞠躬。 【“节前上我家去补考的,都给我站起来!” 一个脸皮松一弛的胖神甫,身上穿着法衣,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十字架,气势汹汹地瞪着全班的学生。 六个学生应声从板凳上站了起来,四个男生,两个女生。 神甫两只小眼睛闪着凶光,像要把他们一口吞下去似的。孩子们惊恐不安地望着他。 “你们俩坐下。”神甫朝女孩子挥挥手说。 她们急忙坐下,松了一口气。 瓦西里神甫那对小眼睛死盯在四个男孩子身上。 “过来吧,宝贝们!” 瓦西里神甫站起来,推开椅子,走到挤作一一团一的四个孩子跟前。 “你们这几个小无赖,谁一抽一烟?” 四个孩子都小声回答:“我们不会一抽一,神甫。” 神甫脸都气红了。 “混帐东西,不会一抽一,那发面里的烟末是谁撒的?都不会一抽一吗?好,咱们这就来看看!把口袋翻过来,快点!听见了没有?快翻过来!” 三个孩子开始把他们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在桌子上。 神甫仔细地检查口袋的每一条缝,看有没有烟末,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便把目光转到第四个孩子身上。这孩子长着一对黑眼睛,穿着灰衬衣和膝盖打补丁的蓝裤子。 “你怎么像个木头人,站着不动弹?” 黑眼睛的孩子压住心头的仇恨,看着神甫,闷声闷气地回答:“我没有口袋。”他用手摸了摸缝死了的袋口。 “哼,没有口袋!你以为这么一来,我就不知道是谁干的坏事,把发面糟蹋了吗?你以为这回你还能在学校待下去吗?没那么便宜,小宝贝。上回是你妈求情,才把你留下的,这回可不行了。你给我滚出去!”他使劲揪住男孩子的一只耳朵,把他推到走廊上,随手关上了门。 教室里鸦雀无声,学生一个个都缩着脖子。谁也不明白保尔·柯察金为什么被赶出学校。只有他的好朋友谢廖沙·勃鲁扎克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天他们六个不及格的学生到神甫家里去补考,在厨房里等神甫的时候,他看见保尔把一把烟末撒在神甫家过复一活节用的发面里。 保尔被赶了出来,坐在门口最下一磴台阶上。他想,该怎么回家呢?母亲在税务官家里当厨娘,每天从清早忙到深夜,为他操碎了心,该怎么向她交代呢? 眼泪哽住了保尔的喉咙。】 第三十三章·贵妇闲养池中物(上) 鲛看见莺奴脸上露出受惊的神色,立即像怕她逃跑般克制住她,抬脚又开始奔跑。他明知道人只要进了这个怀抱就不能再逃出去,可还是尤为用力地拥抱住她。 莺奴则十分恍惚地继续睡在这怀抱里,逐渐趋于安静,就像婴儿沉入母亲怀中。 她听着耳旁呼啸而过的风声,睁眼则看见满天闪耀的明星,宛如天幕上遍撒着水晶。这图景不知为何也同样安抚着她,使她在某一瞬间几乎阖眼睡去。正在这时候,她发觉有什么纤小的颗粒落到了脖颈的皮肤上,细细密密地滚落下去。 ——鲛奴竟然在落泪。那落在莺奴身上的是粒粒珍珠,小而破碎,从莺奴的发上衣上滑走,纷纷落到地上。玉真观此刻又是万籁俱寂的情状,这极小的珍珠落下,也能激起细细的回音,就像小雨落进井中,也像细语收到回答。 她惊讶地朝鲛奴脸上看去。他面上的肌肉仍然呈现出安宁而稳重的模样,但那流着泪的眼睛里仍然透出发疯般的狂热。她还是头一次发现人的脸竟可以如此习以为常地展示出两种情绪,就像是鲛奴的脸和眼睛分别属于两个人。 她又想起方才在玉皇殿中的情形,他扮成大公主时,还含着另一种与现在完全不同的气质;似乎鲛奴可以从许多的衣裳和面具里挑选一套,随时变成另一个人。 但此时此刻他眼中的狂热到底代表了什么? 鲛奴抱着她一路飞奔,莺奴逐渐合上了眼。她半梦半醒的最后一刻,这名少年抱着她在玉真观的水井前稍稍收脚,随后猛地向下一跃。 凉水没顶的那一瞬间,莺奴恐怖的记忆刹那间塞满了头脑。在聚山时她也曾潜入深水中,而那种经历她一生也不想再有第二次。那充盈在她身体里的温热旋即烟消云散,只留下一种未知的茫然和恐惧。鲛奴为什么带她跳入井里,难道他确认过她入水也不会死去吗?她相信自己能在水中生活的事实直到十四岁以后才有人知晓,甚至她不死的特质本身都是在昆仑山一战之后才为她的敌人所知的,否则在那个时候,不会有谁看到她被人洞穿头部,就轻易地相信她已经落败了。 如果鲛奴事前不知道她的特质,这时候带她入水,岂不是打算要溺死她吗?然而西平公主此前对她说的那些话语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西平诱她来此是为了替自己的奴隶张罗鸟网么?她若真是鲛奴的主人,就应该由鲛奴替她去捕捉莺奴才对,怎么会是恰恰相反? 她在朦胧中想到了可能的答案,但不敢确认,只在翻腾的冷水中抱紧了鲛奴的脖子。 他可真是极好的少年,连脖子的皮肤都是细密而绵柔的,像上好的锦缎。 她随着鲛奴向越来越深的地方沉去,到达某处之后便开始上浮,这口井的结构竟然是迂回曲折的。他们向上浮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两人忽然破水而出,又可以重新呼吸了。 ——这座井内部就藏着鲛奴的漏居,它夹在两段井道的中间,狭小的空间里填充着极其潮湿寒冷且压迫十足的空气,人居于其中可以嗅到一种特殊的霉味,像是铁器或是血液的味道。 莺奴浮出水面,挣扎着大口呼吸几下,将脸上的水用力抹去,张眼时看见面前的景象,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不是可怜人的蜗居,这是水中帝王的宫殿。而这帝王也不是威严的帝王,坐拥的不是万里江山,哀愁才是他的财富——因为她目之所及,铺满了整个地面的不是金银也不是翡翠,全都是他双目所泣的珍珠。 这座隐蔽在井道中的洞穴墙壁上镶嵌着的也不是俗世所用的明火,是映着冷光的夜明珠。鲛奴从水中抱着莺奴一跃而出之后,便将目瞪口呆的她扶到满地的珍珠中,另其轻轻地落在上面。卧在珍珠上令她后背处处都疼,可又只是轻微的疼;那滋味十分特殊,但也可能是为那无处不在的甜美所感染而显得温柔。 他将她放下以后,便忽然对着空无一人的地穴喊道,公主,公主! 他的声音在四壁不断反弹,在空空的井道里发出阵阵回响。听不到回应,他就跌跌撞撞地向着更深处摸索过去,双腿都插在满地珍珠里。他在这珍珠的浅海里涉水而行,珍珠在他脚下发出十分动听的声音,就好像这里住着一名世上最爱珍珠的贵妇人,每走一步都会激起华丽的波涛。 他一边呼喊着,公主,公主,一边越来越远离莺奴。她从珍珠滩上小心地支起身子,遥望着他的身影逐渐隐没进幽暗中。这里的照明如此之弱,她只能靠那珍珠相击的声音来判断他的远近。 鲛奴的行为与她先前所预想的实在有很大的不同,他从最初就好像对自己有着异于普通敌手的目的,所以他在自己面前的形象也是另一种形象,不同于骊奴的所见。如先前所说,鲛奴似乎有着无数层皮肤,可以在猎物面前扮成任何角色。他似乎早就知道了骊奴最不能抗拒什么样的诱惑,是特意装成那副疯癫的模样的。 莺奴始终在等着那名公主的回应。若真有什么公主的亡魂,或许真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她听着鲛奴拨动珍珠的足迹逐渐远离,呼唤的声音也越来越远,而那公主的回应依然不来。就在他的足音即将消失在井道深处时,忽然听得一个细细的声音: “何事呀?” 那公主的声音既不是西平的声音,也不是方才他假扮的大公主的声音,而是来自一位从未见过的女子。 莺奴心中的猜疑更深了。她始终怀疑除了鲛奴真正的主人以外,如今出现在她所见所闻中的“公主”都不存在,每一个都是鲛奴扮演的角色。然而她又忽然想到,在鲛奴的认知里,她应该已经被损伤了听力,所以此刻又何必特意伪装成别人? 第三十三章·贵妇闲养池中物(中) 【本章还是和昨天一样,看到这段文字的读者请暂时不要订阅,因为作者刚下班还来不及写...晚上三点之前应该可以更新完,谢谢读者们的理解~那么接下来还是请大家赏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节前上我家去补考的,都给我站起来!” 一个脸皮松弛的胖神甫,身上穿着法衣,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十字架,气势汹汹地瞪着全班的学生。 六个学生应声从板凳上站了起来,四个男生,两个女生。 神甫两只小眼睛闪着凶光,像要把他们一口吞下去似的。孩子们惊恐不安地望着他。 “你们俩坐下。”神甫朝女孩子挥挥手说。 她们急忙坐下,松了一口气。 瓦西里神甫那对小眼睛死盯在四个男孩子身上。 “过来吧,宝贝们!” 瓦西里神甫站起来,推开椅子,走到挤作一团的四个孩子跟前。 “你们这几个小无赖,谁抽烟?” 四个孩子都小声回答:“我们不会抽,神甫。” 神甫脸都气红了。 “混帐东西,不会抽,那发面里的烟末是谁撒的?都不会抽吗?好,咱们这就来看看!把口袋翻过来,快点!听见了没有?快翻过来!” 三个孩子开始把他们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在桌子上。 神甫仔细地检查口袋的每一条缝,看有没有烟末,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便把目光转到第四个孩子身上。这孩子长着一对黑眼睛,穿着灰衬衣和膝盖打补丁的蓝裤子。 “你怎么像个木头人,站着不动弹?” 黑眼睛的孩子压住心头的仇恨,看着神甫,闷声闷气地回答:“我没有口袋。”他用手摸了摸缝死了的袋口。 “哼,没有口袋!你以为这么一来,我就不知道是谁干的坏事,把发面糟蹋了吗?你以为这回你还能在学校待下去吗?没那么便宜,小宝贝。上回是你妈求情,才把你留下的,这回可不行了。你给我滚出去!”他使劲揪住男孩子的一只耳朵,把他推到走廊上,随手关上了门。 教室里鸦雀无声,学生一个个都缩着脖子。谁也不明白保尔·柯察金为什么被赶出学校。只有他的好朋友谢廖沙·勃鲁扎克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天他们六个不及格的学生到神甫家里去补考,在厨房里等神甫的时候,他看见保尔把一把烟末撒在神甫家过复活节用的发面里。 保尔被赶了出来,坐在门口最下一磴台阶上。他想,该怎么回家呢?母亲在税务官家里当厨娘,每天从清早忙到深夜,为他操碎了心,该怎么向她交代呢? 眼泪哽住了保尔的喉咙。 “现在我可怎么办呢?都怨这该死的神甫。我给他撒哪门子烟末呢?都是谢廖沙出的馊主意。他说,‘来,咱们给这个害人的老家伙撒上一把。’我们就撒进去了。谢廖沙倒没事,我可说不定要给撵出学校了。” 保尔跟瓦西里神甫早就结下了仇。有一回,他跟米什卡·列夫丘科夫打架,老师罚他留校,不准回家吃饭,又怕他在空教室里胡闹,就把这个淘气鬼送到高年级教室,让他坐在后面的椅子上。 高年级老师是个瘦子,穿着一件黑上衣,正在给学生讲地球和天体。他说地球已经存在好几百万年了,星星也跟地球差不多。保尔听他这样说,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他感到非常奇怪,差点没站起来对老师说:“圣经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但是又怕挨骂,没敢做声。 保尔是信教的。她母亲是个教徒,常给他讲圣经上的道理。世界是上帝创造的,而且并非几百万年以前,而是不久前创造的,保尔对此深信不疑。 圣经这门课,神甫总是给保尔打满分。新约、旧约和所有的祈祷词,他都背得滚瓜烂熟。上帝哪一天创造了什么,他也都记得一清二楚。保尔打定主意,要向瓦西里神甫问个明白。等到上圣经课的时候,神甫刚坐到椅子上,保尔就举起手来,得到允许以后,他站起来说:“神甫,为什么高年级老师说,地球已经存在好几百万年了,并不像圣经上说的五千……” 他刚说到这里,就被瓦西里神甫的尖叫声打断了:“混帐东西,你胡说什么?圣经课你是怎么学的?” 保尔还没有来得及分辩,神甫就揪住他的两只耳朵,把他的头往墙上撞。一分钟之后,保尔已经鼻青脸肿,吓得半死,被神甫推到走廊上去了。 保尔回到家里,又挨了母亲好一顿责骂。 第二天,母亲到学校去恳求瓦西里神甫开恩,让她儿子回班学习。从那时起,保尔恨透了神甫。他又恨又怕。他不容许任何人对他稍加侮辱,当然也不会忘掉神甫那顿无端的毒打。他把仇恨埋在心底,不露声色。 保尔以后又受到瓦西里神甫多次小的侮辱:往往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把他赶出教室,一连几个星期,天天罚他站墙角,而且从来不问他功课。因此,他不得不在复活节前,和几个不及格的同学一起,到神甫家里去补考。就在神甫家的厨房里,他把一把烟末撒到过复活节用的发面里了。 这件事谁也没有看到,可是神甫马上就猜出了是谁干的。 ……下课了,孩子们一齐拥到院子里,围住了保尔。他愁眉苦脸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响。谢廖沙在教室里没有出来,他觉得自己也有过错,但是又想不出办法帮助他的伙伴。 校长叶夫列姆·瓦西里耶维奇的脑袋从教员室的窗口探了出来,他那低沉的声音吓得保尔一哆嗦。 “叫柯察金马上到我这儿来!”他喊道。 保尔朝教员室走去,心怦怦直跳。 车站食堂的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人,面色苍白,两眼无神。他朝站在一旁的保尔瞥了一眼。 “他几岁了?” “十二岁。”保尔的母亲回答。 “行啊,让他留下吧。工钱每月八个卢布,当班的时候管饭。顶班干一天一宿,在家歇一天一宿,可不准偷东西。” “哪儿能呢,哪儿能呢,我担保他什么也不偷。”母亲惶恐地说。 “那让他今天就上工吧。”老板吩咐着,转过身去,对旁边一个站柜台的女招待说:“济娜,把这个小伙计领到洗刷间去,叫弗罗霞给他 第三十三章·贵妇闲养池中物(下) 【朋友们我怕新年的钟声太响 不是,我怕我今天真的是没法写东西了,晚上一饭局把我安排得明明白白 所以今天第一更也得请大家欣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估计得明天才能把今天的补上】 节前上我家去补考的,都给我站起来!” 一个脸皮松弛的胖神甫,身上穿着法衣,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十字架,气势汹汹地瞪着全班的学生。 六个学生应声从板凳上站了起来,四个男生,两个女生。 神甫两只小眼睛闪着凶光,像要把他们一口吞下去似的。孩子们惊恐不安地望着他。 “你们俩坐下。”神甫朝女孩子挥挥手说。 她们急忙坐下,松了一口气。 瓦西里神甫那对小眼睛死盯在四个男孩子身上。 “过来吧,宝贝们!” 瓦西里神甫站起来,推开椅子,走到挤作一团的四个孩子跟前。 “你们这几个小无赖,谁抽烟?” 四个孩子都小声回答:“我们不会抽,神甫。” 神甫脸都气红了。 “混帐东西,不会抽,那发面里的烟末是谁撒的?都不会抽吗?好,咱们这就来看看!把口袋翻过来,快点!听见了没有?快翻过来!” 三个孩子开始把他们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在桌子上。 神甫仔细地检查口袋的每一条缝,看有没有烟末,但是什么也没有找到,便把目光转到第四个孩子身上。这孩子长着一对黑眼睛,穿着灰衬衣和膝盖打补丁的蓝裤子。 “你怎么像个木头人,站着不动弹?” 黑眼睛的孩子压住心头的仇恨,看着神甫,闷声闷气地回答:“我没有口袋。”他用手摸了摸缝死了的袋口。 “哼,没有口袋!你以为这么一来,我就不知道是谁干的坏事,把发面糟蹋了吗?你以为这回你还能在学校待下去吗?没那么便宜,小宝贝。上回是你妈求情,才把你留下的,这回可不行了。你给我滚出去!”他使劲揪住男孩子的一只耳朵,把他推到走廊上,随手关上了门。 教室里鸦雀无声,学生一个个都缩着脖子。谁也不明白保尔·柯察金为什么被赶出学校。只有他的好朋友谢廖沙·勃鲁扎克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天他们六个不及格的学生到神甫家里去补考,在厨房里等神甫的时候,他看见保尔把一把烟末撒在神甫家过复活节用的发面里。 保尔被赶了出来,坐在门口最下一磴台阶上。他想,该怎么回家呢?母亲在税务官家里当厨娘,每天从清早忙到深夜,为他操碎了心,该怎么向她交代呢? 眼泪哽住了保尔的喉咙。 “现在我可怎么办呢?都怨这该死的神甫。我给他撒哪门子烟末呢?都是谢廖沙出的馊主意。他说,‘来,咱们给这个害人的老家伙撒上一把。’我们就撒进去了。谢廖沙倒没事,我可说不定要给撵出学校了。” 保尔跟瓦西里神甫早就结下了仇。有一回,他跟米什卡·列夫丘科夫打架,老师罚他留校,不准回家吃饭,又怕他在空教室里胡闹,就把这个淘气鬼送到高年级教室,让他坐在后面的椅子上。 高年级老师是个瘦子,穿着一件黑上衣,正在给学生讲地球和天体。他说地球已经存在好几百万年了,星星也跟地球差不多。保尔听他这样说,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他感到非常奇怪,差点没站起来对老师说:“圣经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但是又怕挨骂,没敢做声。 保尔是信教的。她母亲是个教徒,常给他讲圣经上的道理。世界是上帝创造的,而且并非几百万年以前,而是不久前创造的,保尔对此深信不疑。 圣经这门课,神甫总是给保尔打满分。新约、旧约和所有的祈祷词,他都背得滚瓜烂熟。上帝哪一天创造了什么,他也都记得一清二楚。保尔打定主意,要向瓦西里神甫问个明白。等到上圣经课的时候,神甫刚坐到椅子上,保尔就举起手来,得到允许以后,他站起来说:“神甫,为什么高年级老师说,地球已经存在好几百万年了,并不像圣经上说的五千……” 他刚说到这里,就被瓦西里神甫的尖叫声打断了:“混帐东西,你胡说什么?圣经课你是怎么学的?” 保尔还没有来得及分辩,神甫就揪住他的两只耳朵,把他的头往墙上撞。一分钟之后,保尔已经鼻青脸肿,吓得半死,被神甫推到走廊上去了。 保尔回到家里,又挨了母亲好一顿责骂。 第二天,母亲到学校去恳求瓦西里神甫开恩,让她儿子回班学习。从那时起,保尔恨透了神甫。他又恨又怕。他不容许任何人对他稍加侮辱,当然也不会忘掉神甫那顿无端的毒打。他把仇恨埋在心底,不露声色。 保尔以后又受到瓦西里神甫多次小的侮辱:往往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把他赶出教室,一连几个星期,天天罚他站墙角,而且从来不问他功课。因此,他不得不在复活节前,和几个不及格的同学一起,到神甫家里去补考。就在神甫家的厨房里,他把一把烟末撒到过复活节用的发面里了。 这件事谁也没有看到,可是神甫马上就猜出了是谁干的。 ……下课了,孩子们一齐拥到院子里,围住了保尔。他愁眉苦脸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响。谢廖沙在教室里没有出来,他觉得自己也有过错,但是又想不出办法帮助他的伙伴。 她的视线在鲛的脸上停留多时,在依稀的微光中用眼睛摸索这张脸的纹理和肌肉。他一动不动的时候,显得文静而雅致,像哪个饱读诗书的年轻学生。莺奴为这面貌和个性之间夸张的差别而感到好奇,不禁更为耐心地搜索着这张脸上可能为她遗漏的细节。 这样的凝视持续了近半刻的时间,直到鲛似乎终于被她的目光唤醒,悠悠地睁开眼来,与她相对而视。 他醒来,眼中并没带着热切的光芒,只是平静如水地凝视着她,就像是早就知道 第三十四章·洛阳美人卧金枕(中) 他果然没有死去,片刻就从珍珠滩上缓缓爬起身来,落寞地低着头喘息了一刻。莺奴也余惊未消地盯着这背影看,她的两只耳都被他捅成重伤,从中不停地涌出鲜血来,血液濡湿了肩头,顺着道袍缓缓洇到手臂上。他伤她实在太用力,将莺奴的方位感完全地破坏了,她此刻只觉得天旋地转,睁开眼都是头晕目眩的。剧痛贴着耳道直钻进大脑,使她连说话都不能了。 鲛转过脸来,眼神中含着无限幽怨,像是有满篇的忧愁要说。但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向莺奴,快到她跟前时向前一倾倒,又要将她扑倒。 莺奴暂时还是清醒的,迅速抽身向后退去,使他扑了个空,坠倒在珍珠中。他抬起脸继续注视着莺奴,哀伤地说道:“你听到了?你都听到了吗?那我可怎么办?公主一定不想让人知道这事!我该怎么办,我也不能杀了你!” 莺奴脑中一片空白,她原想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也不会杀他,但她觉得他病了,她想带他离开此地,到太阳下去。然而她不能开口,怕他再做出那暴力的行动来,而她的反抗可能是不受理智约束的。 鲛奴这一次大概是确定她完全丧失听力了,于是开始对着她自言自语般喋喋不休起来。他的语言中充斥着无意义的重复,就像听他说话的是个痴傻之人,而在他的意识中,这听他说话的人恰恰是他自己。他反复地自语着,该怎么办呢,公主会罚我么?该怎么办,她再也不可能奖赏我了!如此两句话,他反反复复地说着,显出极度的病态。 莺奴恐惧地扫视着那张略有些疯癫的脸。怎会如此?这张脸方才看起来还无比文静,甚至不像是会伤人的样子。她试探着对他说道:“鲛奴,你看看我,你记得这身衣裳么?” 他从那疯疯癫癫的自语中猛地醒来,神经质地朝她看来,忽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道:“我认得,这是骊奴的衣服。” 她反倒为这淡定的回答而惊讶了,但不能表现出来,装作听不清他说话的模样,指了指双耳,示意他以后的问题都用点头和摇头来表示就可以了。 鲛奴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点了点头。莺奴将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他就忽然盘腿端坐起来,认真地点了点头,像是期待用这乖巧的表现赢得什么奖励。 莺奴续道:“你还记得她的模样么?” 对方摇了摇头。 莺奴心中忽然流过一丝惆怅,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 鲛奴将泪光泫然的眼睛睁得很大,露出一个询问的表情来。 她十分伤感地说:“因为骊奴说过我必然遇到你,央求我不要杀你。她到死都记得你。” 鲛奴做出那恍然大悟的神情,没有一丝真情实意地点了点头——他记得骊奴,但对她并无半点依恋。莺奴不禁感到一种更加深切的悲哀,不愿再将这份被骊奴珍视了许久的恋情拿出来践踏。这本就不足为怪,对鲛奴来说,情爱只是杀人的刀而已,他会记得这柄刀都杀过谁,却不会想要他们活过来,好让他再杀一次。 她转而想问问他那神秘的主人是谁,这名公主的身份已成了她最大的疑问。但以鲛奴的态度来看,那就是他费尽力气守护着的秘密,而她休想在被他彻底囚禁之前从他口中抠出只言片语。 她也还不是全无办法,而是问道:“我不是来杀你的。我不会杀你,可你也不许我逃。你的主人会好好待我么?” 鲛奴立刻夸张地点起头来,并且又一次忘记了她耳聋的事实,言语切切地说着,公主爱你胜过爱我,她给你做了一个金屋子,怎么会亏待你,是你非要离开她。公主就快来了,我得快点检查你,不能让她发觉你身上有一点伤!我好不容易将你找回来,我好不容易将你……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莺奴不能听见他的话,但也彻底放松下来,又开始对着自己疯疯癫癫地说话了。 我好不容易将你找回来,不能再让你跑掉了,你为什么会自己长出腿来?我要向父皇要一块真金来,把金屋子修好,再加一把小的金锁,不许你再出来了。父皇母后也会爱你,爱你就会奖赏我。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人呢,你超过了我,人人都爱你!殿下,殿下也会奖赏我的。你可千万不能逃走呵,我要把金屋子修好。 他的眼神时而涣散,时而安静;就这样毫无头绪地来回说着一些古怪的话语,慢慢从珍珠滩上站起来,朝着身后那张黄金的椅子走去。他此时已不在意莺奴是不是五感健全的观众,十分激动地狂舞起来,扑到那张金椅上,抓起那长满了彩霉的金器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母亲抱着自己死去的孩子一般疯狂地喊叫起来,在满地珍珠中旋转着身体,口中不断重复着“奖赏”二字。 然后他诡异地戛然而止,将手中的那只形状怪异的金器投向莺奴,金器落在珠海,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在洞窟中激起层层回响。他又故意装作被惊吓得无法自理的模样,随着这声噪音大声尖叫起来,好像唯有这样才能排解他的痛苦。莺奴忍受着这令人发狂的噪声,等到他又一次毫无预兆地停下来,只听到鲛奴用一种平静而天真的语气说道:“莺奴,你看看呀,这是你的金屋子。” 莺奴在震惊中低头去看那摔到自己面前的金器,发觉那大致是一个球形的封闭的容器,由薄薄的金片打成,有几处已经被挤压得变形。她长久地凝视着这诡异的“金屋子”,朦胧中似乎已经知道了那究竟是什么。她反复盯着那上面被挤压得变了形的部位,竟有一种作呕的欲望,她一见到这个容器就会突然从鲛奴的阵法中逃脱并不是巧合,这个容器对她来说恐怕真的是噩梦一般的存在。 第三十四章·洛阳美人卧金枕(下) 【本章明日更新】 阿尔焦姆回来了?”他忐忑不安地问。 “昨天回来的,这回留在家里不走了,就在机车库干活。” 保尔迟疑不决地打开了房门。 身材魁梧的阿尔焦姆坐在桌子旁边,背朝着保尔。他扭过头来,看着弟弟,又黑又浓的眉毛下面射出两道严厉的目光。 “啊,撒烟末的英雄回来了?好,你可真行!” 保尔预感到,哥哥回家后的这场谈话,对他准没个好。 “阿尔焦姆已经都知道了。”保尔心里想。“这回说不定要挨骂,也许要挨一顿揍。” 保尔有点怕阿尔焦姆。 但是,阿尔焦姆并没有打他的意思。他坐在凳子上,两只胳膊支着桌子,目不转睛地望着保尔,说不清是嘲弄还是蔑视。 “这么说,你已经大学毕业,各门学问都学到手了,现在倒起脏水来了?”阿尔焦姆说。 保尔两眼盯着一块破地板,专心地琢磨着一个冒出来的钉子头。可是阿尔焦姆却从桌旁站起来,到厨房去了。 “看样子不会挨揍了。”保尔松了一口气。 喝茶的时候,阿尔焦姆平心静气地详细询问了保尔班上发生的事情。 保尔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你现在就这样胡闹,往后怎么得了啊。”母亲伤心地说。 “唉,可拿他怎么办呢?他这个样子究竟像谁呢?我的上帝,这孩子多叫我操心哪!”母亲诉苦说。 阿尔焦姆推开空茶杯,对保尔说:“好吧,弟弟。过去的事就算了,往后你可得小心,干活别耍花招,该干的都干好;要是再从那儿给撵出来,我就要你的好看,叫你脱一层皮。这点你要记住。妈已经够操心的了。你这个鬼东西,到哪儿都惹事,到哪儿都得闯点祸。现在该闹够了吧。等你干上一年,我再求人让你到机车库去当学徒,老是给人倒脏水,能有什么出息?还是得学一门手艺。现在你年纪还小,再过一年我求求人看,机车库也许能收你。我已经转到这儿来了,往后就在这儿干活。妈再也不去伺候人了。见到什么样的混蛋都弯腰,也弯够了。可是保尔,你自己得争气,要好好做人。” 他站起来,挺直高大的身躯,把搭在椅背上的上衣穿上,然后关照母亲说:“我出去个把钟头,办点事。”说完,一弯腰,跨出了房门。他走到院子里,从窗前经过的时候,又说:“我给你带来一双靴子和一把小刀,妈会拿给你的。” 车站食堂昼夜不停地营业。 有六条铁路通到这个枢纽站。车站总是挤满了人,只有夜里,在两班火车的间隙,才能安静两三个钟头。 保尔的工钱从八个卢布长到十个卢布。两年来他长高了,身体也结实了。这期间,他经受了许多苦难。在厨房打下手,烟熏火燎地干了半年。那个有权势的厨子头不喜欢这个犟孩子,常常给他几个耳光。他生怕保尔突然捅他一刀,所以干脆把他撵回了洗刷间。要不是因为保尔干起活来有用不完的力气,他们早就把他赶走了。 她发觉那金容器的变形,都是从内部向外撑开的变形,“她”曾经真的在这座金屋子里挣扎过,“她”想要从里面逃走。 而这个球形的容器最多只能放下她的头而已。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忍不住反了一下胃。四年前昆仑山一战之后,她那颗被打碎的头颅可能就是鲛奴带走的,他将“她”一路带回长安,也不管已经腐烂到了几何,就将她的头封存在了这个“金屋子”里面。她的头颅在里面发臭腐化,流下的酸液将织锦的软垫都浸透了,那上面孵出满片的虫蝇和花霉。他对公主诉说的那个美人的形象不是真的,当年的她只是装在金瓶里的发出恶臭的人头。 ——但那些溢美之词是假的吗?却也不像是假的,似乎透过那腐烂的恐怖景象,鲛看到的依然是一个完整的美人,腐肉砌成的美人,手像水一样柔软,头发缠结如青螺,嘴唇就像两片脂满肥溢的羊炙;她有着更乖巧于任何活人的身体。 她满怀惊恐地盯着那只金球。鲛奴仍然一厢情愿地将这令人作呕的容器称为金屋,并且真心地希望莺奴在其中过得快活。 她了解到鲛奴如今已经病得无可救药了,他能稍稍显得正常的时候,都是假扮成他人的时候,而他自己的生命早已被销蚀得千疮百孔。这样的可怜人即便救起来,可能也永远过不上正常的生活。他方才一直呼唤皇帝为父皇,这不知是他的幻想还是真的。如果莺奴将他从这个洞窟里带出去,他在外称皇帝为一声父皇,莺奴也会跟着遭殃。 这个少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训练? 活到现今的灵奴只剩下三人,她是因为有不死之身才在游戏中幸存到了今日,另一位无名的奴隶则只单单杀过她以后就不再现身,所以仍然活跃在竞赛中的只剩下她和鲛奴了。她太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个疯子竟然会成为三十六灵中的前三甲,因为他早就超越了那些尚且拥有理智的正常人,而是带着一种癫狂在杀人了。 仅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她还想到了另一层先前没有想到过的事情——骊奴曾说过三十六灵中有一名女孩杀了自己的主人且至今还活着,而至今还活着的灵奴只有他们三人而已——鲛奴不是女子,所以那杀过主人的灵奴就是当年昆仑山上打穿了她的头的少女。 那只是在喘息的间隙忽然的觉悟,她更想知道鲛奴若是对上那位无名的灵奴,他的法术还能不能奏效,因为他说过莺奴已经超过了他,没有人不爱她,而那名灵奴却曾经毫不犹豫地一拳将她打死。 就算她想要将三十六灵中幸存的人都解救下来,她能劝说那个女子也停手不干吗? 鲛奴看到她的神情变得越发恍惚,也安安静静地端坐下来,重新将那只肮脏的金容器抱在怀里。 第三十五章·吴舟画船起蛟龙(上) 【本章明日更新】 他的思绪不知不觉地回到不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上来,他想起了弗罗霞。 那是一个星期六。夜间休息的时候,保尔顺着楼梯下厨房去。在转弯的地方,他好奇地爬上柴堆,想看一看储藏室,因为人们通常聚在那里赌钱。 那里赌得正起劲,他兴奋得满脸通红。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保尔回过头,看见堂倌普罗霍尔从上边走下来。保尔连忙躲到楼梯下面,等他走过去。楼梯下面黑洞洞的,普罗霍尔看不见他。 普罗霍尔转了个弯,朝下面走去,保尔看见了他的宽肩膀和大脑袋。 正在这时候,又有人从上面轻轻地快步跑下来,保尔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阿隆索均衡??v消费高峰社会的班车 普罗霍尔猛然挣脱胳膊,恶狠狠地说:“什么?钱?难道我没给你吗?” “可是人家给你的是三百个卢布啊。”弗罗霞抑制不住自己,几乎要放声大哭了。 保尔站在楼梯下面的暗处,听了这场谈话,又看到弗罗霞浑身颤抖,把头往柴堆上撞,他心头的滋味真是不可名状。 鲛奴所说的话语,就好像拥抱在一起的两人已结成了奴隶的联盟。若不是在骊奴那里也听到过似曾相识的往事,她也完全不能分辨他话语中的虚实。以她的善良,是真的会相信他不愿意杀她的;更何况随着这意乱情迷的法术不断侵入头脑,她的心识也越加模糊,更不能理清这混沌的逻辑了。 鲛奴再一次伸出手去,用火热的手指去擦拭她耳廓上的血迹,一边擦拭,一边持续地自语,仿佛什么坏了的机器。 ——莺奴,你那时为什么要逃跑呢?你看,那屋子本来就密不透风。我都将你关好了,你又非要把手脚伸到屋子外面来。好小的脚。好小的手。那么小的手!只有三个手指,就为了从里面逃出来,你居然肯把自己的手变成这个模样。你看看那张金椅子呀,我都已经让你坐在金椅子上!是那垫子还不够软吗?是这金子还不够足吗?金椅子也留不住你么?金屋子也留不住你么?殿下,奴儿还要如何才能让你开心呢?我可以献给殿下一万斛珠,只要殿下想要,我即刻就能献给你。你说吧,你说了我都去做。 莺奴听了这番错乱的话,在恍惚中似乎反而听出了一点头绪。这些喃喃自语一开始对着莺奴说的,但他在半途就开始将莺奴当成了自己的主人。这种交谈时突然转换对象的情况似乎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在他的意识中,认识的转变总是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而他自己对此毫无知觉。 而且这种认识的突然转换,恐怕还不止于交谈的对象。 鲛奴一边这样诉说,语气也一边趋于急切和伤感,将她箍得紧紧的。莺奴努力伸手推着,也用脚轻轻地踢蹬着他,但这反抗也没有什么效力。鲛奴早已经将她当成了自己的主人,颇为伤感地继续说着,但这接下来的话里,对象更是错乱得让她摸不到头脑了。 ——但是公主千万不要害怕,这一次我一定把屋子修好,再加一把小金锁,将金殿门浇死,用的是足质的黄金,我会,我会向父皇去要的。等我把屋子修好了,殿下就再也不用费力逃走了,殿下住了那么好的宫殿,为什么要逃?殿下当年逃走的时候,想逃去哪?哪里的宫殿比这里更好?是想去大明宫吗,奴带着你去,不必殿下亲自动身——大明宫!是大明宫呀,我明白的,我明白公主为什么偏偏想去那里。父皇也在那里,我好想,好想去大明宫。父皇还认得我吗?还认得殿下吗? 他像是真将自己当成皇家子弟的,如骊奴所说,他是因为病得太厉害了,所以被皇家遗弃。但三十六灵的孩子都是在极小的时候就被组织收养,五岁以前就被分售出去,难道鲛奴这精神上的疾病能在那么小的时候就显露出来,且当时就已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吗?所以最后为什么又有一位公主收养了他,做了他的主人呢? 莺奴逐渐停止了挣扎。他也慢慢变得安静了,只是将她皮肤上的血痕擦干净,随后就将下巴垫在她的肩头,像孩子一样咿咿唔唔地发出些意义不明的声音。莺奴的手指与其紧紧交缠,为的是不让他的手伸向别处。 他安静地躺了一会儿,莺奴便感觉到硕大的珍珠正从她耳际滚落到地上。 莺奴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的情绪总是这样剧烈地波动,仿佛体内除了他自己的灵魂,还住着无数其他或真或假的角色。他们时不时轮流地冲上鲛的头脑,占据了他的意识,夺走了他的语言,使他完全丧失了自我。 莺奴方才那种怀疑又浮上心头了。她怀疑在玉皇殿的时候,不仅大公主是他假扮的,就连坐着的西平公主也是他假扮的,那座宫殿里根本不存在两位公主,大公主和李玄华都是鲛奴本人。所以当她被鲛奴抱离玉皇殿的时候,鲛奴没有和西平打招呼,西平也没有作出任何反应,那是因为莺奴在恍惚中看到的那个影子,恐怕只是鲛奴褪下的公主的装束而已。他在殿后对着大公主说出“皇姊可换好衣裳了”的瞬间就成了另一个人,将身上公主的裙裳脱去,戴上幞头扮成男装。 他的精神可以瞬间在两个角色间切换,而且那完全不受他自己的控制。莺奴在玉皇殿门外听到那段对话只是他的自言自语,只是两个人物同时借了他的身体说话。 鲛奴哭泣了片刻,不久又撑起身来,对着莺奴的脸大喊道:“姊姊!你起来,我不是有意的!奴儿不是有意的,我忍不住。原谅我呀,姊姊,原谅我!” 她被这兜头盖脸的胡话喊得头晕目眩,不顾一切地推开他即将压来的身体,也像他一样高喊着拒绝道:“鲛 第三十五章·吴舟画船起蛟龙(中) 【本章明日更新】 怎么,难道书亭今天休息?”克利姆卡惊讶地问。 “卖书的给宪兵抓走了,还搜走了一些什么东西。”保尔回答。 “为什么抓他?” “听说是因为搞政治。” 克利姆卡莫名其妙地瞧了保尔一眼。 “政治是什么呀?” 保尔耸了耸肩膀,说:“鬼才知道!听说,谁要是反对沙皇,这就叫政治。” 克利姆卡吓得打了个冷战。 “难道还有这样的人?” “不知道。”保尔回答。 洗刷间的门开了,睡眼惺忪的格拉莎走了进来。 “你们怎么不睡觉呢,孩子们?趁火车没来,还可以睡上一个钟头。去睡吧,保尔,我替你看一会儿水锅。” 保尔没有想到,他这样快就离开了食堂,离开的原因也完全出乎他的意外。 这是一月的一个严寒的日子,保尔干完自己的一班,准备回家了,但是接班的人没有来。保尔到老板娘那里去,说他要回家,老板娘却不放他走。他虽然已经很累,还是不得不留下来,连班再干一天一宿。到了夜里,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大家都休息的时候,他还要把几口锅灌满水,赶在三点钟的火车进站以前烧开。 保尔拧开水龙头,可是没有水,看来是水塔没有放水。他让水龙头开着,自己倒在柴堆上歇一会儿,不想实在支持不住,一下就睡着了。 过了几分钟,水龙头咕嘟咕嘟地响了起来,水流进水槽,不一会儿就漫了出来,顺着瓷砖滴到洗刷间的地板上。洗刷间里跟往常一样,一个人也没有。水越来越多,漫过地板,从门底下流进了餐室。 一股股水流悄悄地流到熟睡的旅客们的行李下面,谁也没有发觉。直到水浸醒了一个躺在地板上的旅客,他一下跳起来,大喊大叫,其他旅客才慌忙去抢自己的行李。食堂里顿时乱作一团。 水还是流个不停,越流越多。 正在另一个餐室里收拾桌子的普罗霍尔听到旅客的喊叫声,急忙跑过来。他跳过积水,冲到门旁,用力把门打开,原来被门挡住的水一下子全涌进了餐室。 喊叫声更大了。几个当班的堂倌一齐跑进了洗刷间。普罗霍尔径直朝酣睡的保尔扑过去。 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保尔头上。他简直疼糊涂了。 保尔刚被打醒,什么也不明白。眼睛里直冒金星,浑身火辣辣地疼。 他周身是伤,一步一步地勉强挪到了家。 早晨,阿尔焦姆-阴-沉着脸,皱着眉头,叫保尔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他。 保尔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谁打的?”阿尔焦姆瓮声瓮气地问弟弟。 “普罗霍尔。” “好,你躺着吧。” 阿尔焦姆穿上他的羊皮袄,一句话也没有说,走出了家门。 “我找堂倌普罗霍尔,行吗?”一个陌生的工人问格拉莎。 “请等一下,他马上就来。”她回答。 这个身材魁梧的人靠在门框上。 “好,我等一下。” 普罗霍尔端着一大摞盘子,一脚踢开门,走进了洗刷间。 “他就是普罗霍尔。”格拉莎指着他说。 阿尔焦姆朝前迈了一步,一只有力的手使劲按住堂倌的肩膀,两道目光紧紧逼住他,问:“你凭什么打我弟弟保尔?” 普罗霍尔想挣开肩膀,但是阿尔焦姆已经狠狠一拳,把他打翻在地;他想爬起来,紧接着又是一拳,比头一拳更厉害,把他钉在地板上,他再也起不来了。 女工们都吓呆了,急忙躲到一边去。 阿尔焦姆转身走了出去。 普罗霍尔满脸是血,在地上挣扎着。 这天晚上,阿尔焦姆没有从机车库回家。 母亲打听到,阿尔焦姆被关进了宪兵队。 六天以后,阿尔焦姆才回到家里。那是在晚上,母亲已经睡了,保尔还在床上坐着。阿尔焦姆走到他跟前,深情地问:“怎么样,弟弟,好点了吗?”他在弟弟身旁坐了下来。 “比这更倒霉的事也有的是。”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没关系,你到发电厂去干活吧。我已经替你讲过了,你可以在那儿学门手艺。” 保尔双手紧紧地握住了阿尔焦姆的大手。 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像旋风一样刮进了这个小城:“沙皇被了!” 城里的人都不敢相信。 一列火车在暴风雪中爬进了车站,两个穿军大衣、背步枪的大学生和一队戴红袖标的革命士兵从车上跳下来。他们逮捕了站上的宪兵、年老的上校和警备队长。城里的人这才相信传来的消息是真的了。于是几千个居民踏着积雪,穿过街道,涌到广场上去。 人们如饥似渴地听着那些新名词:自由、平等、博爱。 喧闹的、充满兴奋和喜悦的日子过去了。城里又恢复了平静,只有孟什维克和崩得分子[“崩得”,犹太社会民主主义总同盟的简称,是孟什维克的一个派别。——译者]把持的市参议会的楼房顶上那面红旗,才告诉人们发生了变动。其他一切都同过去一样。 冬末,城里进驻了一个近卫骑兵团。每天早晨,团里都派出骑兵小分队,到车站去抓从西南前线开小差下来的逃兵。 近卫骑兵个个红光满面,身材高大。军官大都是伯爵和公爵,戴着金色的肩章,马裤上镶着银色的绦子,一切都跟沙皇时代一模一样,好像没有发生过革命似的。 一九一七年匆匆离去了。对保尔、克利姆卡和谢廖沙来说,什么都没有改变。主人还是原来的那些家伙。只是到了多雨的十一月,情况才有点不同寻常。车站上出现了许多生人,他们大多是从前线回来的士兵,而且都有一个奇怪的称号:“布尔什维克”。 这个响亮的、有力的称号是从哪里来的,谁也不知道。 骑兵们要捉住从前线回来的逃兵可不那么容易。车站上枪声不断,被打碎的玻璃窗越来越多。士兵们成群结队地从前线跑回来,遇到阻拦,便用刺刀开路。到了十二月初,他们已经是成列车地涌来了。 车站上布满了近卫骑兵,准备截住列车,但是却遭到了车上机枪的迎头痛击。那些不怕死的人全都从车厢里冲了出来。 第三十五章·吴舟画船起蛟龙(下) 【本章明日更新】 三个好朋友在谢廖沙家玩了一阵子“六十六点”,就跑出来,到柯察金家小园子的草地上躺了下来。真是无聊,平时的那些游戏都玩腻了。他们开始动脑筋,怎么才能更好地消磨这一天的时间。这时,背后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一个骑马的人沿着大路疾驰而来。那马一纵身,跳过了公路和小园子的低矮栅栏之间的排水沟。骑马的人朝躺在地上的保尔和克利姆卡挥了挥马鞭,说:“喂,小伙子们,过来!” 保尔和克利姆卡跳了起来,跑到栅栏跟前。骑马的人满身尘土,歪戴在后脑勺上的军帽和保护色的军便服全都落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尘。结实的军用皮带上,挂着一支转轮手|枪和两颗德国造的手榴弹。 “小朋友,弄点水来喝喝!”骑马的人请求说。他见保尔跑回家去取水,就转过来问正瞧着他的谢廖沙:“小伙子,现在城里谁掌权?” 谢廖沙急急忙忙地讲起城里的各种消息来:“我们这儿已经有两个星期没人管了,只有一个自卫队,老百姓轮班守夜。你们是什么人?”他也提出了问题。 “我说你呀,操心操过头,转眼变成小老头。”骑马的人微笑着回答。 保尔端着一杯水,从家里跑出来。 骑马的人贪婪地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把杯子还给保尔,接着一抖缰绳,立即朝松林驰去。 “他是干什么的?”保尔困惑地问克利姆卡。 “我怎么知道呢?”克利姆卡耸耸肩膀,回答说。 “大概又要换政府了,要不列辛斯基一家昨天怎么都跑了呢?有钱人跑了,那就是说,游击队要来了。”谢廖沙十拿九稳地解决了这个政治问题。 他的推论是那样令人信服,保尔和克利姆卡马上就都同意了。 三个朋友还没有谈论完这个问题,公路上又传来了得得的马蹄声。他们都朝栅栏跑去。 在他们目力所及的地方,从树林里,从林务官家的房后,转出来许多人和车辆,而在公路近旁,有十五六个人骑着马,枪横放在马鞍上,朝这边走来。最前面的两个,一个是中年人,穿着保护色军装,系着军官武装带,胸前挂着望远镜;另一个和他并排走的,正是三个朋友刚才见过的那个骑马的人。 中年人的上衣上别着一个红蝴蝶结。 “瞧,我说什么来着?”谢廖沙用胳膊肘从旁边捅了保尔一下。“看见了吧,红蝴蝶结。准是游击队,要不是游击队,就叫我瞎了眼……”说着,高兴得喊了一声,像小鸟似的越过栅栏,跳到外面去了。 两个朋友紧跟着也跳了出去。现在他们三个一起站在路旁,看着开过来的队伍。 那些骑马的人已经来到跟前。三个朋友刚才见过的那个人朝他们点了点头,用马鞭指着列辛斯基的房子,问:“这房子是谁家的?” 保尔紧紧跟在骑马的人后面,边走边说:“这是律师列辛斯基家的房子。他昨天就跑了,看样子是怕你们……”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什么人?”那个中年人微笑着问。 居民们纷纷拥上街头,好奇地看着这支新开来的队伍。三个小朋友也站在路旁,望着这些浑身是土的、疲倦的红军战士。 队伍里唯一的一门大炮从石头道上隆隆驶过,架着机枪的马车也开过去了,这时候,他们就跟在游击队的后面,直到队伍停在市中心,开始分散到各家去住,他们才各自回家。 游击队的指挥部设在列辛斯基家的房子里,当天晚上,大客厅里那张四脚雕花的大桌子周围,四个人坐着在开会:一个是队长布尔加科夫同志,他是个已经有了白发的中年人,另外三个是指挥部的成员。 布尔加科夫在桌上打开一张本省地图,一边在图上移动指甲,寻找路线,一边向对面那个长着一口结实牙齿的高颧骨的人说:“叶尔马琴科同志,你说要在这儿打一仗,我倒认为应该明天一早就撤走。今天连夜撤最好,不过大家太累了。我们的任务是抢在德国人的前头,先赶到卡扎京。拿我们现有的这点兵力去抵抗,简直是开玩笑……一门炮,三十发炮弹,二百个步兵和六十个骑兵——能顶什么用……德国人正像洪水一样涌来。我们只有和其他后撤的红军部队联合在一起,才能作战。同志,我们还必须注意,除了德国人之外,沿路还有许多各式各样的反革命匪帮。我的意见是,明天一早就撤,把车站后面的那座小桥炸掉。德国人修桥得花两三天的时间。 她迅速找到了破解难题的方法。如果这里就是通往外界的出口,必然有一个机关能够隔断井水。她这样想着,身体快速地向后退去,马上就碰触到了那扇隔断井水的金门——不错,连这也是金质的。她越来越不明白鲛奴的身份了,这座珍珠井好像他的陵墓! ——出生即被遗弃的皇子的陵墓,用金门封锁了他的生魂;一把黄金的王座陪葬,安抚他不能歆享荣华富贵的怨气。 鲛奴发觉她贴上了出口的金门,神色也为之一变,精神再次错乱起来,“姊姊”、“殿下”之类的称呼又开始不假思索地从嘴里往外蹦,欲要让她远离那扇危险的金门。莺奴也惊慌不已,双手不停地在门板上摸索着。接近尽头的位置已经没有多少灯光,她看不清暗处到底是什么结构。身后鲛奴已经越来越接近她了,两人都再次陷入到那种同质相近的混乱中,各自都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 他终于捉住她了,将她的袖子一把抓住向后拉扯,使她径直摔倒在自己怀中。莺奴发出一声难辨喜怒的呼喊,对手则已将她的嘴唇用自己的封上。这才是真正的羊炙鱼膏一般的嘴唇,尝过便不能忘,瞬间就制服了那欲要出逃的囚犯。满溢的蜜糖可使鸟都溺亡! 诱惑排山倒海而来,那强烈的 第三十六章·怒海浪碎三生石(上) 【本章明日更新】 出去,直奔城的另一头,去找住在那里的谢廖沙。 谢廖沙是一个副司机的儿子。他父亲自己有一所小房子,还有一份薄家当。谢廖沙不在家。他的母亲,一个胖胖的白净妇女,不满地看了保尔一眼。 “鬼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天刚蒙蒙亮,就让魔鬼给拽跑了,说是什么地方在发枪,他准在那儿。你们这帮鼻涕将军,都欠用柳条抽。太不像话了,真拿你们没办法。比瓦罐才高两寸,也要跑去领枪。你告诉我那个小无赖,别说枪,就是带回一粒子弹,我也要揪下他的脑袋。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家拿,往后还得受他连累。你干吗,也想上那儿去?” 保尔早就不再听谢廖沙的母亲唠叨,他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路上过来一个人,两肩各背着一支步枪。保尔飞快跑到他跟前,问:“大叔,请问,枪在哪儿领?” “在韦尔霍维纳大街,那儿正在发呢。” 保尔撒开腿,拼命朝那个地点跑去。他跑过两条街,碰见一个小男孩拖着一支沉重的、带刺刀的步枪。保尔拦住他,问:“你从哪儿搞来的枪?” “游击队在学校对面发的,现在一支也没有了,全都拿光了。发了整整一夜,现在只剩下一堆空箱子了。我连这支一共拿了两支。”小男孩得意洋洋地说。 这个消息使保尔大为懊丧。 “咳,真见鬼,直接跑到那儿去就好了,不该先回家!”他失望地想。“我怎么错过了这个机会呢?” 突然,他灵机一动,急忙转过身来,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已经走过去的小男孩,一把从他手里夺过枪来。 “你已经有了一支,够了,这支该是我的。”保尔用一种不容争辩的口气说。 小男孩见他大白天拦路抢劫,气得要命,就朝他直扑过去。保尔向后退了一步,端起刺刀,喊道:“走开,小心刺刀碰着你!” 小男孩心疼得哭了起来,但是又没有办法,只好一边骂,一边转身跑开了。保尔却心满意足地跑回家去。他跳过栅栏,跑进小棚子,把弄来的枪藏在棚顶下面的梁上,然后开心地吹着口哨,走进屋里。 在乌克兰,像舍佩托夫卡这样的小城——中心是市区,四郊是农村——夏天的夜晚是美丽的。 一到夏天,在宁静的夜晚,年轻人全都跑到外面来。姑娘们和小伙子们,或者成群成帮,或者成双成对,有的在自家门口,有的在花园和庭院里,有的就在大街上,坐在盖房用的木料堆上。到处是欢笑,到处是歌声。 微微流动的空气里,充溢着浓郁的花香;星星像萤火虫一样,在天空的深处闪着微光;人声传得很远很远…… 保尔挺喜欢他的手风琴。他总是爱惜地把那架维也纳造的、音色优美的双键手风琴放在膝上。灵活的手指刚刚触到键盘,便飞快地由上面滑到下面。低音键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接着便奏出大胆的跳跃式的旋律。 手风琴扭动身子,起劲地演奏着。在这样的时候,你怎么能不闻声起舞,跳个痛快呢?你是忍不住的,两只脚会不由自主地动起来。手风琴热情地演奏着——生活在人世间是多么美好啊! 今天晚上特别欢畅。一群年轻人聚在保尔家对面的木料堆上,又说又笑。声音最响亮的是保尔的邻居加莉娜。这个石匠的女儿喜欢跟男孩子们一起唱歌、跳舞。她是女中音,声音又嘹亮,又圆润。 保尔一向有点怕她。她口齿很伶俐。现在她挨着保尔坐在木料堆上,紧紧搂住他,大声笑着说:“嘿,你这个手风琴手可真棒!可惜就是小了点,要不然倒是我称心如意的小女婿!我就爱拉手风琴的,他们把我的心都融化了。” 保尔羞得满脸通红,幸亏是晚上,谁也看不见。他想推开这个淘气的女孩子,可是她却紧紧地搂住他不放。 “亲爱的,你要往哪儿躲?真是个小冤家!”她开玩笑地说。 保尔觉得她那富有弹性的胸脯贴在他的肩膀上,他感到局促不安,四周的笑声却惊醒了素常寂静的街道。 保尔用手推着加莉娜的肩膀,说:“你妨碍我拉琴了,离远点吧。”于是又是一阵戏谑和哄笑。 玛鲁霞插嘴说:“保尔,拉一个忧伤点的曲子吧,要能动人心弦的。” 手风琴的风箱缓缓地拉开了,手指慢慢地移动着。这是一首大家都熟悉的家乡曲调。加莉娜带头唱起来。玛鲁霞和其他人随即跟上: 所有的纤夫 都回到了故乡, 唱起歌儿 抒发心头的忧伤, 我们感到亲切, 我们感到舒畅…… 青年们嘹亮的歌声传向远方,传向森林。 “保尔!”这是阿尔焦姆的声音。 保尔收起手风琴,扣好皮带。 “叫我了,我得走了。” 玛鲁霞央求他说:“再呆一会儿,再拉几个吧,耽误不了回家。” 但是,保尔忙着要走,他说:“不行,明天再玩吧,现在该回家了,阿尔焦姆叫我呢。” 他穿过马路,朝家跑去。 他推开房门,看到阿尔焦姆的同事罗曼坐在桌子旁边,另外还有一个陌生人。 “你叫我吗?”保尔问。 阿尔焦姆向保尔点了点头,然后对那个陌生人说:“他就是我的弟弟。” 陌生人向保尔伸出了一只粗大的手。 “是这么回事,保尔。”阿尔焦姆对弟弟说。“你不是说你们发电厂的电工病了吗?明天你打听一下,他们要不要雇一个内行人替他。要的话,你回来告诉一声。” 那个人插嘴说:“不用了,我跟他一块去。我自己跟老板谈吧。” “当然要雇人啦。”保尔说。“因为电工斯坦科维奇生病,今天机器都停了。老板跑来两趟,要找个替工,就是没找到。 单靠一个锅炉工就发电,他又不敢。我们的电工得的是伤寒病。” “这么说,事情就算妥了。”陌生人说 第三十六章·怒海浪碎三生石(中) ——鲛奴是一名皇家子弟,不仅如此,他在莺奴面前是称呼皇帝为父皇的,这句话的真实性超过他在骊奴面前称呼皇帝为皇叔。他是当朝皇帝的后代,正统的李唐之后。 莺奴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她极严肃地怀疑过“西平公主李玄华”这个身份才是鲛奴真实的身份,因为在他的幻想中,其余公主都没有封号和名字,唯有李玄华是真实存在过的。而且这位公主在大历年间即薨逝,年仅一岁时就从皇宫众人面前消失了,冥寿十六岁,这些记录都与鲛奴的特征符合,只不过公主的性别与他相反。 玄华出生带着严重的缺陷,降生不久就被皇家遗弃,不知辗转经过谁手,来到三十六灵。或许是乘着竹篮沿护城河漂到了蚀月教里;或许是被奉命勒死皇子的内侍好心留了一条命,送给了西京的普通人家,最后流落到组织里;又或者被小心封进珍珠井陵之后机缘巧合地被人发现……导致他带着疾病活下来的可能性有很多。 新帝登基之后,追封旧时在王府即夭亡的公主和皇子,或许是有意的,或许是皇帝一时笔误,将玄华封为公主,而又因为他是带着恶疾的孽子,谁也不敢去为他纠正这个封号——他的公主封号或许是因此而来。那时候玄华至少已经十二岁,他以杀手的身份继续活在长安的事情已经被宫中人所了解,更令人害怕的是,他在皇帝登基的次年奔赴昆仑山的那场混战,成为了其中的幸存者,可见其妖术之惑人。 皇帝事后害怕玄华报复,因此允许他享受相对优越的生活,向他秘密地提供金钱,也给他少数仆从服侍他的起居出行,条件是他只能以西平公主的面貌出现在人前,永远也不能踏足皇城和大明宫。 这样解释未免有几分牵强,毕竟鲛奴的故事里还有很多莺奴尚未了解的部分。但无论如何,李玄华就是鲛奴的可能性十分可观。莺奴思考了片刻,猜测那令王府上下视为妖孽的恶疾恐怕就是玄华眼中泣珠的异象,唯有这种反常是在出生的第一刻就能被发现的。 ——只是这疾病真的至于令他丢了皇子的身份吗? 莺奴一路奔跑,脑中不停地思考着这名幸存者的身世。他是惹人怜惜的,虽然已经疯得无可救药了,仍然惹人怜惜。 她已到了玉皇殿的后殿,走进后门,借着微弱的月光就能看到那蛇蜕般落在地上的公主宫装。她踉跄扑上前去,拣出穿在半臂里面的衫子,慌乱地穿到身上,又挑了一件衬裙。那真是名贵衣料所制成的皇女华服,连内衣都绣着层层锦文。她单单穿上这一层,都觉得肩膀沉重。 骊奴的话语忽然又在她耳边响起。“冠服更比绉纱轻盈”,她也是见过公主朝服的,那句话或许更有其他的含义。 她继续到处挑选能够为她遮羞的衣裳,将裙裳掀了满地。缀满了金丝和珠玉的外衣她不想穿,鞋子也不合她的脚。她不停不停地翻找着,想至少找到一双干燥的袜子,还想找一枚不那么繁琐的钗子,好将打湿的长发固定住。 衣料抖动和珠钗碰撞的声音在玉皇殿中回荡着,遮盖了其他的动静。 她终于寻到心仪的钗子了,正费劲地盘起头发时,门前忽然冲进一个速度极快的人影,朝着她的方向就闪了过来。 莺奴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人,因为他实在是太快,动作又实在是太轻!等她注意到侵入者的时候,那人已经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莺奴吓得失声,那人却高声喊了她的名字:“莺奴!该走了,离开长安!” 她好像非常熟悉那个声音,于是她那惊恐的呼喊也被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堵在了喉咙。来者抓紧她的手臂,将她猛地拉起身来,扯痛了她骨折的侧肋,她本能地痛呼了一声。那人觉察到她受了伤,二话不说就将她横抱到臂弯中,一脚踢在地上,离开玉皇殿时身形如飞。 莺奴在震惊中朝着那飞来神兵的脸上看去,一瞬间就认出了这张脸的主人。 这张脸已变得瘦削了一些,眼睛有些微微凹陷下去,带着许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的疲态。然而正是这样疲惫的一张脸上,长着极为和缓柔美的凤眼,这种雍容的风度是疲色不能掩盖的。 这是霜棠阁主上官武。 也是这个人,在朱雀大街上将血肉模糊的她一把抱起,像飞一样带着她离开那里的。就在这一刻,吐蕃高僧益喜旺波的叙述忽然化作真真切切的画面浮现在她眼前,此刻的感受与丢失已久的回忆巧合地重叠在一起,连风拂过耳际的声音都重叠在一起,连眼前所见的这张侧脸都重叠在一起,她又能想起那时候的事情了! 她甚至能想起眼前这个人九年前的模样。那时这张脸比现在还要稚嫩秀美许多,但毫无疑问这张脸是属于他本人的,是蚀月教的阁主的脸庞,三十六灵的掌门的脸庞。就是这个人! 莺奴躺在这个怀抱里,第一刻想到的是九年前朱雀大街上的那一幕,第二刻便想起许许多多其他的过往,虽然还缺乏细节,但她已经能回想起他曾经是如何对待她的。他不但抱着肉剔骨净的她从朱雀大街上回来,也曾抱着污痕满身的她从北方阁飞奔出去,到城外的温泉沐浴;他是她的主人,也待她如兄如父,他是她的亲人也是恩人! 无穷的回忆忽然猛地同时落进她的脑中,震得她完全失语了。那丢失了四年的回忆重又复得,令她反而忘了此刻的自己是谁了。 ——是啊,此刻的自己是背负着师父的命令,要杀掉眼前这个人的! 但这煞风景的想法马上就消散在风中,涌上她脑际的不是杀机,而是难以细数的委屈,她有多少次死过、即将死、死而复生,死后遭遇过多少骇人听闻的侵害和折磨,他可知道? 但是阁主,莺奴还是回到你身边了! 第三十六章·怒海浪碎三生石(下) 【本章明日更新】 说你们发电厂的电工病了吗?明天你打听一下,他们要不要雇一个内行人替他。要的话,你回来告诉一声。” 那个人插嘴说:“不用了,我跟他一块去。我自己跟老板谈吧。” “当然要雇人啦。”保尔说。“因为电工斯坦科维奇生病,今天机器都停了。老板跑来两趟,要找个替工,就是没找到。 单靠一个锅炉工就发电,他又不敢。我们的电工得的是伤寒病。” “这么说,事情就算妥了。”陌生人说。“明天我来找你,咱俩一块去。”他对保尔说。 “好吧。” 保尔看到他那双安详的灰眼睛正在仔细观察他。那坚定的凝视的目光使保尔有点不好意思。灰色的短上衣从上到下都扣着纽扣,紧紧箍在结实的宽肩膀上,显得太瘦了。他的脖子跟牛一样粗,整个人就像一棵粗壮的老柞树,浑身充满力量。 他临走的时候,阿尔焦姆对他说:“好吧,再见,朱赫来。明天你跟我弟弟一块去,事情会办妥的。” 游击队撤走三天之后,德国人进了城。几天来一直冷冷清清的车站上,响起了火车头的汽笛声,这就是他们到来的信号。消息马上传遍了全城:“德国人来了。” 虽然大家早就知道德国人要来,全城还是像捅开了的蚂蚁窝一样,立即忙乱起来,而且对这件事总还有点半信半疑。 这些可怕的德国人居然已经不是远在天边,而是近在眼前,开到城里来了。 所有的居民都贴着栅栏和院门,向外张望,不敢到街上去。 德国人不走马路中间,而是排成两个单行,沿路的两侧行进。他们穿着墨绿色的制服,平端着枪,枪上上着宽刺刀,头上戴着沉重的钢盔, 德国人在市中心的广场上列成方阵,打起鼓来。只有少数老百姓壮着胆聚拢过来。穿乌克兰短上衣的伪军小头目走上一家药房的台阶,大声宣读了城防司令科尔夫少校的命令。 命令如下: 第一条本市全体居民,限于二十四小时内,将所有火器及其他各种武器缴出,违者枪决。 第二条本市宣布戒严,自晚八时起禁止通行。 城防司令科尔夫少校 从前的市参议会所在地,革命后是工人代表苏维埃的办公处,现在又成了德军城防司令部。房前的台阶旁边站着一个卫兵,他头上戴的已经不是钢盔,而是缀着一个很大的鹰形帝国徽章的军帽了。院子里划出一块地方,用来堆放收缴的武器。 整天都有怕被枪毙的居民来缴武器。成年人不敢露面,来送枪的都是年轻人和小孩。德国人没有扣留一个人。 那些不愿去交枪的人,就在夜里把枪扔到马路上,第二天早上,德国巡逻兵把枪捡起来,装上军用马车,运到城防司令部去。 中午十二点多钟,规定缴枪的期限一过,德国兵就清点了他们的战利品,收到的步枪总共是一万四千支,这就是说,还有六千支没有交给德国人。他们挨家挨户进行了搜查,但是搜到的很少。 第二天清晨,在城外古老的犹太人墓地旁边,有两个铁路工人被枪毙了,因为在他们家里搜出了步枪。 阿尔焦姆一听到命令,就急忙赶回家来。他在院子里遇到了保尔,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郑重其事地小声问道:“你从外面往家拿什么东西没有?” 保尔本来想瞒住步枪的事,但是又不愿意对哥哥撒谎,就全都照实说了。 他们一起走进小棚子。阿尔焦姆把藏在梁上的枪取下来,卸下枪栓和刺刀,然后抓起枪筒,抡开膀子,使出浑身力量向栅栏的柱子砸去,把枪托砸得粉碎。没碎的部分则远远地扔到了小园子外面的荒地里,回头又把刺刀和枪栓扔进了茅坑。 完事以后,阿尔焦姆转身对弟弟说:“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保尔,你也明白,武器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得跟你说清楚,往后什么也不许往家拿。你知道,现在为这种事连命都会送掉。记住,不许瞒着我,要是你把这种东西带回来,让他们发现了,头一个抓去枪毙的就是我。 你还是个毛孩子,他们倒是不会碰你的。眼下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你明白吗?” 保尔答应以后再也不往家拿东西。 当他们穿过院子往屋里走的时候,一辆四轮马车在列辛斯基家的大门口停住了。律师和他的妻子,还有两个孩子——涅莉和维克托从车里走出来。 “这些宝贝又回来了,”阿尔焦姆恶狠狠地说。“又有好戏看了,他妈的!”说着就进屋去了。 保尔为枪的事难过了一整天。在同一天,他的朋友谢廖沙却在一个没有人要的破棚子里,拼命用铁锹挖土。他终于在墙根底下挖好一个大坑,把领到的三支新枪用破布包好,放了下去。他不想把这些枪交给德国人,昨天夜里他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宿,怎么想也舍不得这些已经到手的宝贝。 他用土把坑填好,夯结实了,又弄来一大堆垃圾和破烂,盖在新土上。然后又从各方面检查了一番,觉得挑不出什么毛病了,这才摘下帽子,擦掉额上的汗珠。 “这回让他们搜吧,就是搜到了,也查不清是谁家的棚子。” 朱赫来在发电厂工作已经一个月了,保尔不知不觉地和这个严肃的电工成了亲密的朋友。 朱赫来常常给他讲解发电机的构造,教他电工技术。 水兵朱赫来很喜欢这个机灵的孩子。空闲的日子,他常常来看望阿尔焦姆。这个通情达理、严肃认真的水兵,总是耐心地倾听他们讲日常生活中的各种事情,尤其是母亲埋怨保尔淘气的时候,他更是耐心地听下去。他总会想出办法来安慰玛丽亚·雅科夫列夫娜,劝得她心里舒舒坦坦的,忘掉了种种烦恼。 有一天,保尔走过发电厂院子里的木柴堆,朱赫来叫住了他,微笑着对他说: 第三十七章·王公贵胄求极乐(上) 【本章明日更新】 看见住在列辛斯基家的德国中尉的勤务兵正在用刷子刷他长官的衣物。保尔常常在列辛斯基家的大门口看到那个中尉。 那个中尉粗短身材,红脸膛,留着一小撮剪得短短的胡须,戴着夹鼻眼镜和漆皮帽舌的军帽。保尔知道他住在厢房里,窗子正朝着花园,从棚顶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这时,中尉正在桌旁写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他拿着写好的东西走了出去。他把一封信交给勤务兵,就沿着花园的小径朝临街的栅栏门走去。走到凉亭旁边,他站住了,显然是在跟谁说话。涅莉从凉亭里走了出来。中尉挎着她的胳膊,两个人出了栅栏门,上街去了。 这一切保尔都看在眼里。他正打算睡一会儿,又看见勤务兵走进中尉的房间,把中尉的军服挂在衣架上,打开朝花园的窗子,收拾完屋子,走了出去,随手带上了门。转眼间,保尔看见他已经到了拴着马的马厩旁边。 保尔朝敞开的窗口望去,整个房间看得一清二楚。桌子上放着一副皮带,还有一件发亮的东西。 保尔为按捺不住的好奇心所驱使,悄悄地从棚顶爬到樱桃树上,顺着树身溜到列辛斯基家的花园里。他弯着腰,几个箭步就到了敞开的窗子跟前,朝屋里看了一眼。桌子上放着一副武装带和一支装在皮套里的很漂亮的十二发曼利赫尔手|枪。 保尔连气都喘不上来了。有几秒钟的工夫,他心里斗争得很激烈,但是最后还是被一种力量所支配,他不顾死活,把身子探进窗子,抓住枪套,拔出那支乌亮的新手|枪,然后又跳回了花园。他向四周环顾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枪塞进裤袋,迅速穿过花园,向樱桃树跑去。他像猴子似的攀上棚顶,又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勤务兵正安闲地跟马夫聊天,花园里静悄悄的……他从板棚上溜下来,急忙跑回家去。 母亲在厨房里忙着做饭,没有注意到他。 保尔从箱子后面抓起一块破布,塞进衣袋,悄悄地溜出房门,穿过园子,翻过栅栏,上了通向森林的大路。他一只手把住那支不时撞他大腿的手|枪,拼命朝一座废弃的老砖厂跑去。 他的两只脚像腾空一样,风在耳边呼呼直响。 老砖厂那里很僻静。木板房顶有的地方已经塌了下来,碎砖东一堆西一堆的,砖窑也毁坏了,显出一片凄凉景象。这里遍地杂草丛生,只有他们三个好朋友有时候一起到这里来玩。保尔知道许多安全可靠的隐蔽场所,可以藏他偷来的宝贝。 他钻进一座砖窑的豁口,小心地回头望了望,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松林在飒飒作响,微风轻轻扬起路边的灰尘,松脂散发着浓烈的气味。 保尔用破布把手|枪包好,放到窑底的一个角落里,盖上一大堆碎砖。他从窑里钻出来,又用砖把豁口堵死,做了个记号,然后才回到大路上,慢腾腾地往家走。 他的两条腿一直在微微打颤。 “这件事的结局会怎么样呢?”他想到这里,觉得心都缩紧了,有点惶恐不安。 这一天,还没有到上工时间,他就提前到发电厂去了,免得呆在家里。他从门房那里拿了钥匙,打开门,进了安装着发动机的厂房。当他擦着风箱,给锅炉上水和生火的时候,还一直在想:“列辛斯基家里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已经很晚了,约摸是夜里十一点钟的时候,朱赫来来找保尔,把他叫到院子里,压低了嗓音问他:“今天你们家里为什么有人去搜查了?” 保尔吓了一跳。 “什么?搜查?” 朱赫来沉默了一会儿,补充说:“是的,情况不大妙。你不知道他们搜什么吗?” 保尔当然清楚他们要搜什么,但是他不敢把偷枪的事告诉朱赫来。他提心吊胆地问:“阿尔焦姆给抓去了吗?” “谁也没抓去,可是家里的东西都给翻了个底朝天。” 保尔听了这话,心里稍微踏实了些,但是依然感到不安。 有几分钟,他们俩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一个知道搜查的原因,担心以后的结果;另一个不知道搜查的原因,却因此变得警惕起来。 “真见鬼,莫不是他们听到默了一会儿,补充说:“是的,情况不大妙。你不知道他们搜什么吗?” 保尔当然清楚他们要搜什么,但是他不敢把偷枪的事告诉朱赫来。他提心吊胆地问:“阿尔焦姆给抓去了吗?” “谁也没抓去,可是家里的东西都给翻了个底朝天。” 保尔听了这话,心里稍微踏实了些,但是依然感到不安。 有几分钟,他们俩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一个知道搜查的原因,担心以后的结果;另一个不知道搜查的原因,却因此变得警惕起来。 “真见鬼,莫不是他们听到了我的什么风声?我的事阿尔焦姆是一点也不知道的,可是为什么到他家去搜查呢?往后得格外小心才好。”朱赫来这样想。 他们默默地分开,干自己的活去了。 列辛斯基家这时可闹翻了天。 德国中尉发现手|枪不见了,就把勤务兵喊来查问。等到查明手|枪确实是丢了,这个平素彬彬有礼、似乎颇有涵养的中尉,竟然甩开胳膊,给了勤务兵一个耳光。勤务兵被打得晃了晃身子,又直挺挺地站定了。他内疚地眨着眼睛,恭顺地听候发落。 被叫来查问的律师也很生气,他因为家里发生了这种不愉快的事,一再向中尉道歉。 这时候,在场的维克托对父亲说,手|枪可能叫邻居偷去了,尤其是那个小流氓保尔·柯察金嫌疑最大。父亲连忙把儿子的想法告诉了中尉。中尉马上下令进行搜查。 搜查没有什么结果。这次偷手|枪的事使保尔更加相信,即使是这样冒险的举动,有时也可以安然无事。八号就更好那你看 第三十七章·王公贵胄求极乐(中) 【本章明日更新】 望着熟悉而亲切的花园,望着花园四周那些挺拔的、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白杨。她简直不敢相信,离开自己的家园已经整整一年了。她仿佛昨天才离开这个童年时代就熟悉的地方,今天又乘早车返了回来。 这里什么都没有变样:依然是一排排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莓,依然是按几何图形布局的小径,两旁种着妈妈喜爱的蝴蝶花。花园里的一切都是那样干净利落。处处都显示出一个学究式的林学家的匠心。但是这些干净的、图案似的小径却使冬妮亚感到乏味。 冬妮亚拿了一本没有读完的小说,打开通外廊的门,下了台阶,走进花园。她又推开油漆的小栅栏门,缓步朝车站水塔旁边的池塘走去。 她走过一座小桥,上了大路。这条路很像公园里的林荫道。右边是池塘,池塘周围长着垂柳和茂密的柳丛。左边是一片树林。 她刚想朝池塘附近的旧采石场走去,忽然看见下面池塘岸边扬起一根钓竿,于是就停住了脚步。 她从一棵弯曲的柳树上面探过身去,用手拨开柳丛的枝条,看到下面有一个晒得黝黑的男孩子。他光着脚,裤腿一直卷到大腿上,身旁放着一只盛蚯蚓的锈铁罐子。那少年正在聚精会神地钓鱼,没有发觉冬妮亚在注视他。 “这儿难道能钓着鱼吗?” 保尔生气地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一个陌生的姑娘站在那里,手扶着柳树,身子探向水面。她穿着领子上有蓝条的白色水兵服和浅灰色短裙。一双带花边的短袜紧紧裹住晒黑了的匀称的小腿,脚上穿着棕色的便鞋。栗色的头发梳成一条粗大的辫子。 拿钓竿的手轻轻颤动了一下,鹅毛鱼漂点了点头,在平静的水面上荡起了一圈圈波纹。 背后随即响起了她那焦急的声音:“咬钩了,瞧,咬钩了……” 保尔慌了手脚,急忙拉起钓竿。钩上的蚯蚓打着转转,蹦出水面,带起一朵水花。 “这回还能钓个屁!真是活见鬼,跑来这么个人。”保尔恼火地想。为了掩饰自己的笨拙,他把钓钩甩到更远的水里。 钓钩落在两支牛蒡的中间,这里恰恰是不应当下钓的地方,因为鱼钩可能挂到牛蒡根上。 保尔情知钓下错了地方,他头也不回,低声埋怨起背后的姑娘来:“你瞎嚷嚷什么,把鱼都吓跑了。” 他立刻听到上面传来几句连嘲笑带挖苦的答话:“单是您这副模样,也早就把鱼吓跑了。再说,大白天能钓着鱼吗?瞧您这个渔夫,多能干!” 保尔竭力保持礼貌,可是对方未免太过分了。他站起身来,把帽子扯到前额上——这向来是他生气的表示——尽量挑选最客气的字眼,说:“小姐,您还是靠边呆着去,好不好?” 冬妮亚眯起眼睛,微微一笑,说:“难道我妨碍您吗?” 她的声音里已经没有嘲笑的味道,而是一种友好与和解的口吻了。保尔本来想对这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姐”发作一通,现在却被解除了武装。 “也没什么,您要是愿意看,就看好了,我并不是舍不得地方给您坐。”说完,他坐了下来,重新看他的鱼漂。鱼漂紧贴着牛蒡不动,显然是鱼钩挂在根上了。保尔不敢起钓,心里嘀咕着:“钩要是挂上,就摘不下来了。这位肯定要笑话我。她要是走掉该多好!” 然而,冬妮亚却在一棵微微摇摆的弯曲的柳树上,坐得更舒适了。她把书放在膝盖上,看着这个晒得黝黑的、黑眼睛的孩子,他先是那样不客气地对待她,现在又故意不理睬她,真是个粗野的家伙。 保尔从镜子一样的水面上清楚地看到了那姑娘的倒影。 她正坐着看书,于是他悄悄地往外拉那挂住的钓丝。鱼漂在下沉,钓丝绷得紧紧的。 “真挂住了,该死的!”他心里想,一斜眼,看见水中有一张顽皮的笑脸。 水塔旁边的小桥上,有两个年轻人正朝这边走来,他们都是文科学校七年级学生。一个是机车库主任苏哈里科工程师的儿子。他是个愚蠢而又爱惹是生非的家伙,今年十七岁,浅黄头发,一脸雀斑,同学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麻子舒拉。 他手里拿着一副上好的钓竿,神气活现地叼着一支香烟。和他并排走着的是维克托,一个身材匀称的娇气十足的青年。 苏哈里科侧过身子,朝维克托挤眉弄眼地说:“这个姑娘像葡萄干一样香甜,基辅上学,读六年级。现在是到父亲这儿来消夏的。她父亲是本地的林务官。她跟我妹妹莉莎很熟。我给她写过一封情书,你知道,满篇都是动人的词句。我说我发狂地爱着她。战栗地期待着她的回信。我甚至选了纳德森[纳德森(1862—1887),俄国诗人。——译者]的一首诗,抄了进去。” “结果怎么样?”维克托兴致勃勃地问。 苏哈里科有点狼狈,说:“你知道,还不是装腔作势,摆臭架子……说什么别糟蹋信纸了。不过,这种事情开头总是这一套。干这一行,我可是个老手。你知道,我才不愿意没完没了地跟在屁股后面献殷勤。晚上到工棚那儿去,花上三个卢布,就能弄到一个让你见了流口水的美人,比这要好多了。而且人家一点也不扭扭捏捏。你认得铁路上的那个工头瓦利卡·季洪诺夫吗?我们俩就去过。” 维克托轻蔑地皱起眉头,说:“舒拉,你还干这种下流勾当?” 舒拉·苏哈里科咬了咬纸烟,吐了一口唾沫,讥笑地说:“你倒像个一尘不染的正人君子,其实你干的事,我们全知道。” “不,我在看别人钓鱼。”冬妮亚回答。 苏哈里科急忙拉着维克托的手,说:“你们两位还不认识吧?这位是我的朋友维克托·列辛斯基。” 维克托不自然地把手伸给冬妮 第三十七章·王公贵胄求极乐(下) 【本章明日更新】 手伸给冬妮亚。 “今天您怎么没钓鱼呢?”苏哈里科竭力想引起话头来。 “我没带钓竿。”冬妮亚回答。 “我马上再去拿一副来。”苏哈里科连忙说。“请您先用我的钓吧,我这就去拿。” 他履行了对维克托许下的诺言,介绍他跟冬妮亚认识之后,现在要设法走开,好让他们俩在一起。 “不,咱们这样会打搅别人的,这儿已经有人在钓鱼了。”冬妮亚说。 “打搅谁?”苏哈里科问。“啊,是这个小子吗?”他这时才看见坐在柳丛前面的保尔。“好办,我马上叫这小子滚蛋!” 冬妮亚还没有来得及阻止他,他已经走下坡去,到了正在钓鱼的保尔跟前。 “赶紧给我把钓竿收起来,滚蛋。”苏哈里科对保尔喊。他看见保尔还在稳稳当当地坐着钓鱼,又喊:“听见没有,快点,快点!” 保尔抬起头,毫不示弱地白了苏哈里科一眼。 “你小点声,龇牙咧嘴地嚷嚷什么?” “什——什——么?”苏哈里科动了肝火。“你这穷光蛋,竟敢回嘴。给我滚开!”说着,狠劲朝盛蚯蚓的铁罐子踢了一脚。铁罐子在空中翻了几翻,扑通一声掉进水里,激起的水星溅到冬妮亚的脸上。 “苏哈里科,您怎么不害臊啊!”她喊了一声。 保尔跳了起来。他知道苏哈里科是机车库主任的儿子,阿尔焦姆就在他父亲手下干活。要是现在就对准这张虚胖焦黄的丑脸揍他一顿,他准要向他父亲告状,那样就一定会牵连到阿尔焦姆。正是因为这一点,保尔才克制着自己,没有立即惩罚他。 苏哈里科却以为保尔要动手打他,便扑了过去,用双手去推站在水边的保尔。保尔两手一扬,身子一晃,但是稳住了,没有跌下水去。 苏哈里科比保尔大两岁,要讲打架斗殴,惹是生非,他是第一把交椅。 保尔胸口挨了这一下,忍无可忍了。 “啊,你真动手?好吧,瞧我的!”说着,把手稍稍一扬,照苏哈里科的脸狠狠打了一拳。紧接着,没容他还手,一把紧紧抓住他的学生装,猛劲一拉,把他拖到了水里。 苏哈里科站在没膝深的水中,锃亮的皮鞋和裤子全都湿了。他拼命想挣脱保尔那铁钳般的手。保尔把他拖下水以后,就跳上岸来。 狂怒的苏哈里科跟着朝保尔扑过来,恨不得一下子把他撕碎。 保尔上岸以后,迅速转过身来,面对着扑过来的苏哈里科。这时他想起了拳击要领:“左腿支住全身,右腿运劲、微屈,不单用手臂,而且要用全身力气,从下往上,打对手的下巴。”他按照要领狠劲打了一下…… 只听得两排牙齿喀哒一声撞在一起。苏哈里科感到下巴一阵剧烈疼痛,舌头也咬破了,他尖叫一声,双手在空中乱舞了几下,整个身子向后一仰,扑通一声,笨重地倒在水里。 冬妮亚在岸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打得好,打得好!”她拍着手喊。“真有两下子!” 保尔抓住钓竿,使劲一拽,拉断了挂住的钓丝,跑到大路上去了。 临走的时候,他听到维克托对冬妮亚说:“这家伙是个头号流氓,叫保尔·柯察金。” 车站上变得不安宁了。从铁路沿线传来消息说,铁路工人已经开始罢工。邻近的一个火车站上,机车库工人也闹起来了。德国人抓走两名司机,怀疑他们传送宣言。德军在乡下横征暴敛,逃亡的地主又重返庄园,这两件事使那些同农村有联系的工人极为愤怒。 乌克兰伪乡警的皮鞭抽打着庄稼汉的脊背。省里的游击运动开展起来了。已经有十个左右游击队,有的是布尔什维克组织的,有的是乌克兰社会革命党人组织的。 这些天,费奥多尔·朱赫来忙得不可开交。他留在城里以后,做了大量的工作。他结识了许多铁路工人,时常参加青年人的晚会,在机车库钳工和锯木厂工人中建立了一个强有力的组织。他也试探过阿尔焦姆,问他对布尔什维克党和党的事业有什么看法,这个身强力壮的钳工回答他说:“费奥多尔,你知道,我对党派的事,弄不太清楚,但是,什么时候需要我帮忙,我一定尽力,你可以相信我。” 朱赫来对这种回答已经满意了。他知道阿尔焦姆是自己人,说到就能做到。至于入党,显然条件还不成熟。“没关系,现在这种时候,这一课很快就会补上的。”朱赫来这样想。 朱赫来已经由发电厂转到机车库干活了,这样更便于进行工作,因为他在发电厂里,很难接触到铁路上的情况。 现在铁路运输格外繁忙。德国人正用成千上万节车皮,把他们从乌克兰掠夺到的黑麦、小麦、牲畜等等,运到德国去。 乌克兰伪警备队突然从车站抓走了报务员波诺马连科。 他们把他带到队部,严刑拷打。看来,他供出了阿尔焦姆在机车库的同事罗曼·西多连科,说罗曼进行过鼓动工作。 罗曼正在干活,两个德国兵和一个伪军官前来抓他。伪军官是德军驻站长官的助手,他走到罗曼的工作台跟前,一句话也没有说,照着他的脸就是一鞭子。 “畜生,跟我们走,有话找你说!”接着,他狞笑了一声,狠劲拽了一下钳工的袖子,说:“走,到我们那儿煽动去吧!”时候阿尔焦姆正在旁边的钳台上干活。他扔下锉刀,像一个巨人似的逼近伪军官,强忍住涌上心头的怒火,用沙哑的声音说:“你这个坏蛋,凭什么打人!” 伪军官倒退了一步,同时伸手去解手|枪的皮套。一个短腿的矮个子德国兵,也赶忙从肩上摘下插着宽刺刀的笨重步枪,哗啦一声推上了子弹。 “不准动!”他嚎叫着,只要阿尔焦姆一动,他就开枪。 高大的钳工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面前这个丑八怪小兵,一点办法也没有。 两个人都被抓走了。过了一个小时,阿尔焦姆总算放了回来,活去!要不,就把你们全都抓起来,还得枪 第三十七章·王公贵胄求极乐(下) 【本章明日更新】 手伸给冬妮亚。 “今天您怎么没钓鱼呢?”苏哈里科竭力想引起话头来。 “我没带钓竿。”冬妮亚回答。 “我马上再去拿一副来。”苏哈里科连忙说。“请您先用我的钓吧,我这就去拿。” 他履行了对维克托许下的诺言,介绍他跟冬妮亚认识之后,现在要设法走开,好让他们俩在一起。 “不,咱们这样会打搅别人的,这儿已经有人在钓鱼了。”冬妮亚说。 “打搅谁?”苏哈里科问。“啊,是这个小子吗?”他这时才看见坐在柳丛前面的保尔。“好办,我马上叫这小子滚蛋!” 冬妮亚还没有来得及阻止他,他已经走下坡去,到了正在钓鱼的保尔跟前。 “赶紧给我把钓竿收起来,滚蛋。”苏哈里科对保尔喊。他看见保尔还在稳稳当当地坐着钓鱼,又喊:“听见没有,快点,快点!” 保尔抬起头,毫不示弱地白了苏哈里科一眼。 “你小点声,龇牙咧嘴地嚷嚷什么?” “什——什——么?”苏哈里科动了肝火。“你这穷光蛋,竟敢回嘴。给我滚开!”说着,狠劲朝盛蚯蚓的铁罐子踢了一脚。铁罐子在空中翻了几翻,扑通一声掉进水里,激起的水星溅到冬妮亚的脸上。 “苏哈里科,您怎么不害臊啊!”她喊了一声。 保尔跳了起来。他知道苏哈里科是机车库主任的儿子,阿尔焦姆就在他父亲手下干活。要是现在就对准这张虚胖焦黄的丑脸揍他一顿,他准要向他父亲告状,那样就一定会牵连到阿尔焦姆。正是因为这一点,保尔才克制着自己,没有立即惩罚他。 苏哈里科却以为保尔要动手打他,便扑了过去,用双手去推站在水边的保尔。保尔两手一扬,身子一晃,但是稳住了,没有跌下水去。 苏哈里科比保尔大两岁,要讲打架斗殴,惹是生非,他是第一把交椅。 保尔胸口挨了这一下,忍无可忍了。 “啊,你真动手?好吧,瞧我的!”说着,把手稍稍一扬,照苏哈里科的脸狠狠打了一拳。紧接着,没容他还手,一把紧紧抓住他的学生装,猛劲一拉,把他拖到了水里。 苏哈里科站在没膝深的水中,锃亮的皮鞋和裤子全都湿了。他拼命想挣脱保尔那铁钳般的手。保尔把他拖下水以后,就跳上岸来。 狂怒的苏哈里科跟着朝保尔扑过来,恨不得一下子把他撕碎。 保尔上岸以后,迅速转过身来,面对着扑过来的苏哈里科。这时他想起了拳击要领:“左腿支住全身,右腿运劲、微屈,不单用手臂,而且要用全身力气,从下往上,打对手的下巴。”他按照要领狠劲打了一下…… 只听得两排牙齿喀哒一声撞在一起。苏哈里科感到下巴一阵剧烈疼痛,舌头也咬破了,他尖叫一声,双手在空中乱舞了几下,整个身子向后一仰,扑通一声,笨重地倒在水里。 冬妮亚在岸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打得好,打得好!”她拍着手喊。“真有两下子!” 保尔抓住钓竿,使劲一拽,拉断了挂住的钓丝,跑到大路上去了。 临走的时候,他听到维克托对冬妮亚说:“这家伙是个头号流氓,叫保尔·柯察金。” 车站上变得不安宁了。从铁路沿线传来消息说,铁路工人已经开始罢工。邻近的一个火车站上,机车库工人也闹起来了。德国人抓走两名司机,怀疑他们传送宣言。德军在乡下横征暴敛,逃亡的地主又重返庄园,这两件事使那些同农村有联系的工人极为愤怒。 乌克兰伪乡警的皮鞭抽打着庄稼汉的脊背。省里的游击运动开展起来了。已经有十个左右游击队,有的是布尔什维克组织的,有的是乌克兰社会革命党人组织的。 这些天,费奥多尔·朱赫来忙得不可开交。他留在城里以后,做了大量的工作。他结识了许多铁路工人,时常参加青年人的晚会,在机车库钳工和锯木厂工人中建立了一个强有力的组织。他也试探过阿尔焦姆,问他对布尔什维克党和党的事业有什么看法,这个身强力壮的钳工回答他说:“费奥多尔,你知道,我对党派的事,弄不太清楚,但是,什么时候需要我帮忙,我一定尽力,你可以相信我。” 朱赫来对这种回答已经满意了。他知道阿尔焦姆是自己人,说到就能做到。至于入党,显然条件还不成熟。“没关系,现在这种时候,这一课很快就会补上的。”朱赫来这样想。 朱赫来已经由发电厂转到机车库干活了,这样更便于进行工作,因为他在发电厂里,很难接触到铁路上的情况。 现在铁路运输格外繁忙。德国人正用成千上万节车皮,把他们从乌克兰掠夺到的黑麦、小麦、牲畜等等,运到德国去。 乌克兰伪警备队突然从车站抓走了报务员波诺马连科。 他们把他带到队部,严刑拷打。看来,他供出了阿尔焦姆在机车库的同事罗曼·西多连科,说罗曼进行过鼓动工作。 罗曼正在干活,两个德国兵和一个伪军官前来抓他。伪军官是德军驻站长官的助手,他走到罗曼的工作台跟前,一句话也没有说,照着他的脸就是一鞭子。 “畜生,跟我们走,有话找你说!”接着,他狞笑了一声,狠劲拽了一下钳工的袖子,说:“走,到我们那儿煽动去吧!”时候阿尔焦姆正在旁边的钳台上干活。他扔下锉刀,像一个巨人似的逼近伪军官,强忍住涌上心头的怒火,用沙哑的声音说:“你这个坏蛋,凭什么打人!” 伪军官倒退了一步,同时伸手去解手|枪的皮套。一个短腿的矮个子德国兵,也赶忙从肩上摘下插着宽刺刀的笨重步枪,哗啦一声推上了子弹。 “不准动!”他嚎叫着,只要阿尔焦姆一动,他就开枪。 高大的钳工只好眼巴巴地看着面前这个丑八怪小兵,一点办法也没有。 两个人都被抓走了。过了一个小时,阿尔焦姆总算放了回来,活去!要不,就把你们全都抓起来,还得枪 第三十八章·太湖捧月送桅船(中) 【本章明日更新】 神父的圣经课,保尔都得满分。所有祈祷词,新约和旧约,都记得牢牢的。保尔决定向神父问清楚。所以圣经课刚开始,神父刚坐下,保尔就举起了手。他被允许提问: “神父,为什么高年级的老师讲地球几百万年前就存在,而《圣经》上却说是五千……” 但他被瓦西里一声尖叫给打断了。“混账,你扯什么?你就是这样学《圣经》的?”保尔还没来得及辩解,已被神父揪住了两只耳朵,脑袋被撞到墙上。之后,保尔鼻青脸肿,吓得半死,被推到了走廊里。 回到家,他又叫妈妈来学校,求神父准许他回校再念书。从此以后保尔便恨透了神父。确切讲是又怕又恨。他从来难以忍受别人对他的丁点儿侮辱,更忘不了神父残暴的体罚。他把仇恨压在心里并不作响。 后来他又受到了瓦西里神父的歧视和侮辱,每每抓住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被撵出去,连续几星期站墙角,从此不再被提问。于是在复活节前,他才去补考。正是这次,他才在神父家的厨房里,把烟末撒进了做复活节蛋糕用的面粉里。虽然没有被发现,但神父还是立即便猜准了是谁干的。 下课后,同学们在院子里围住了保尔。他紧皱着眉头,闷声不语。谢廖沙并没走出来。他觉得自己也有错,却帮不上任何忙! 校长叶夫列姆·瓦西里耶维奇从办公室的窗口探出头来。他低沉的嗓门吓得保尔打了个冷战。“让柯察金马上到我这边来。”于是保尔忐忑不安地朝办公室走去。 车站食堂的老板是个已上了年纪的人,苍白的脸,浅色的双目灰暗无光。他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保尔:“他多大了?” “十二岁。”妈妈回答。 “好吧,留下他。但条件是:每月八卢布,当班的日子有饭,干一天歇一天。但可千万别偷东西啊!” “哪儿会!哪儿会!他不会偷的,我敢保证。”妈妈慌忙说。 “那今天就开始。”老板回头叮嘱耳旁的一个站柜台的女侍:“齐娜,带这小伙子去洗碗间,让弗罗霞派活儿,让他顶格利什卡。” 女侍正切火腿。她放下刀冲保尔示意,穿过餐厅,走向洗碗间的门。保尔和妈妈都紧跟着。妈妈低声嘱咐:“保夫鲁卡,卖力别丢人!”她用忧虑的眼光送走了儿子,便回去了。 洗碗间很多人正忙着:桌子上是小山似的杯盘刀叉。几个女工不停地擦洗。 还有个红头发的男孩,乱糟糟的头发,在两个大茶炉间忙碌着。他好像比保尔要大。 整个屋子被洗碗碟的木盆里开水冒出的雾气所弥漫。保尔进来连女工的脸都看不清。他傻傻地站着不知该干什么,甚至不知站在哪个地方才好! 齐娜走到一个洗碗的女工旁扳住她的肩膀:“弗罗霞,新的小伙计,顶格利什卡的。” 齐娜回头指着那叫弗罗霞的女工,告诉保尔:“她是领班,听她的指示。”说完便回小卖部去了。 “知道了。”保尔轻声地答道,呆望着领班,等她派活儿。弗罗霞擦着额头上的汗,上下打量着保尔,估摸着他能干什么样的活儿,接着挽了挽滑下的袖子,用异常悦耳的浑厚嗓音说: “小兄弟,干点儿杂活儿吧,这口大水锅,清早把水烧开,让里面一直有开水。当然还得劈柴,还有这两个茶炉也得管。太忙时,得擦洗刀叉,倒去脏水。小弟弟,活儿够多了,你会忙得满头大汗的。”她满嘴科斯特罗马方言,“a”发得很重。 保尔听着,又见她长着小翘鼻子,脸红通通的,不知不觉有些高兴起来。 “这大婶看上去挺和气。”他喑暗想,便壮了壮胆子问弗罗霞:“大婶,我现在干什么呢?” 听他这么一叫,洗碗间的女工都哈哈大笑起来,把他的话淹没在笑声中。他愣了。 “哈哈哈……弗罗霞有个大侄子……” 弗罗霞自己笑得比谁都厉害。因为屋里都是蒸气,保尔没看清这个18岁女孩儿的脸。 保尔很难为情,便转过脸问那男孩:“我现在该做什么?”男孩只是嘻皮笑脸地回答:“问你大婶吧,她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的。我是临时工。”说完便朝厨房跑去。 这时保尔听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招呼他:“过来帮忙擦叉子吧。你们都笑什么?这孩子讲什么了?拿着。”她给了保尔一条毛巾,“咬住一头儿,拉紧另一头儿,把叉齿在上面来回蹭,一点脏污也不留。这里对这个最计较,老爷们挑得很细,总是翻来覆去地看,叉子一有丁点儿的脏东西,老板娘肯定会立刻把你这个倒霉蛋赶走。” “什么老板娘?”保尔摸不着头脑,“老板不是个男人吗?”女工们又笑了起来。 “孩子,咱们的老板只是摆设。他是窝囊废,一切由老板娘作主。她现在不在,过些日子便会见到她了。” 洗碗间的门开了,三个伙计,每人捧着一大堆脏兮兮的杯盘刀叉走了进来。 一个方脸宽肩、有些斜眼的说: “加紧些干,十二点的那趟车就要进站了,你们还在这儿发呆。”他看见保尔,问: “你是谁?” “新来的。”弗罗霞回答。 “喂,听着,新来的!”他用粗壮的手使劲按住保尔的肩,把他推到大茶炉前,“这两个炉子你给看好,瞧瞧,已灭了一个,那个也快没火星了。今天算了,再这样就会吃耳光子了,明白吗?” 保尔就此开始了劳动的一生。第一天上工,还从没这么卖力地干过。他知道这不比家里,家里可以不听妈妈的话,这儿要是不听,说不定会给耳光的。 保尔脱下一只靴子套在炉筒上,火星从大肚子茶炉下迸出来,这茶炉能盛四桶水。他提起脏桶,倒进外面的水坑里,接完i好的保持稳定并v差点把v才打不出去玩的不凑巧为i都不从未期待不出去我都不出去玩 第三十八章·太湖捧月送桅船(下) 【本章明日更新】 “六点?”保尔问,“七点吧?” “人家七点是人家,你六点,别啰嗦,再说我立刻叫你脑袋上长包!你小子不开窍,才来就不老实听话。” 交了班的女工兴致勃勃地听两个孩子拌嘴。那男孩的无赖与挑衅很是激怒了保尔。他朝男孩逼近一步,恨不得揍他,但怕被开除,就忍住了。虎着脸说: “你别吼,别吓唬我,小心自讨苦吃。明天我七点来,要打我不会怕你。想试吗?我奉陪!”对方朝开水锅退了一步,瞧着狠狠的保尔,没料到碰上这样一个硬钉子,倒有些茫然失措。 “好,走着瞧!”他有些含含糊糊。 头一天平安无事。保尔走在回家的路上,感觉用劳动可挣得工钱,自己已成人了。现在他工作了,谁也不能再说他吃闲饭了。 早晨的太阳正从锯木厂房后冉冉升起。很快,保尔的家便显现出来,近在咫尺,就在列辛斯基家后面。 “妈妈大概刚刚起床,我就工作结束了。”保尔加快了步子,一边想一边吹着口哨。“不让我上学也好,反正那混蛋的神父不是好东西,真想啐他一口。”想着想着,他已到了家门口,走进篱笆门,又想:“对,还有那个黄毛小子,一定狠狠地揍他一顿。” 母亲已在院里忙着生炊,看到儿子回来忙问:“怎么样?” “挺好,挺顺利。”保尔回答。 母亲想要提醒他什么,可他已明白了。透过窗户,他看见阿尔焦姆哥哥宽大的后背。 “怎么,阿尔焦姆回来了?”他心里很不平静。 “昨天回来的,留家里不走了,就在机车库上班。”保尔犹豫着推开了房门。 魁梧雄壮的阿尔焦姆坐在桌边,背向保尔。他扭头看着弟弟,浓眉下的眼睛里射出两道严厉的目光。 “哦,会撒烟末的英雄回来了?你可真行啊!” “他全知道了。”保尔心想。“要挨骂了,或许更糟。”保尔怕阿尔焦姆。 但看起来,阿尔焦姆并不想动手。他坐在凳子上,胳膊肘抵住桌子,望着保尔,说不清那是嘲弄还是鄙视。 “看来你已大学毕业,满腹知识,现在倒起泔水了?” 保尔只低头盯着一块地板,专注地研究着一颗露出的钉子头。可阿尔焦姆从桌边站起来进了厨房。 “看样子不会挨揍了。”保尔略微轻松了一下。 喝茶时,阿尔焦姆心平气和地问清了保尔在学校里所发生的一切。 “你这样乱闹,长大怎么行啊?”母亲忧心忡忡,“看他怎么办?他到底像谁啊?上帝,真让我费尽了心血!”母亲唠叨个不停。 阿尔焦姆推开空杯子,对保尔说:“好了,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但今后你要记住,小心干活儿别乱耍花样,该干的都干好,要是再被撵走,我可饶不了你。妈妈为你操了多少心!可别到处乱惹事,到处闯祸。从现在开始,必须改好!先干上一年,我会想办法把你弄到机车库当学徒。倒泔水不会有什么出息!一定学会一门手艺。现在太小,一年之后人家或许会要你。我现在转过来了,要在这儿干活儿。妈妈再不用伺候人,见到什么样的人都得弯腰了。可你得千万记住,保夫卡,一定要好好做人!” 他站起来,挺直了健壮的身躯,穿上放在椅背上的上衣,然后对妈妈说: “我出去一会儿,一小时左右。”说罢,在门楣前一弯腰,出去了。到了院里,走过窗口时,他又告诉保尔:“给你带了一双靴子和一把小刀,妈妈呆会儿会给你的。” 车站食堂,白天黑夜一直不断地营业。 这是个五条铁路交轨的枢纽站。车站上总是熙熙攘攘,除非到了深夜,在两班车的间隙才能有两三个小时的安静时间。这里,在车站上,有几十列军车开过,驶向各个方向,来自或奔赴前线。撤下来的是缺胳膊断腿的,送上去的都是大批身穿灰大衣的强壮士兵。 保尔已在这儿熬过了两年。这两年,他只看到了洗碗间和厨房。厨房是个大地下室,忙忙碌碌的有二十多人。十个伙计奔忙于大堂和厨房间。 保尔现在已比过去多拿两个卢布的钱。两年间他个子长高很多,也更结实了。但这期间他吃够了苦头。厨房里当下手,烟熏火燎干了半年,又被赶回洗碗间,原因是做得了主的厨子头不喜欢这个犟头倔脑的小伙子。若不是干活儿特卖力,他早就被解雇了。保尔能比任何人干得都快却不喊一声累。最忙时,他能端起托盘一步跨四五级台阶,飞似地跑到下面厨房,然后又飞回上边。 每天夜里,等到两个大堂都静下,伙计们就聚集在下面厨房的储藏室打纸牌“二十一点”和“九点”,赌得神魂颠倒。保尔经常看到赌台上堆着一沓沓的纸币。但这么多钱并不让他惊诧。他知道伙计一昼夜的班,每人便能挣三十到四十个卢布。小费一次有一个或半个卢布。然后这些人便拼命吃喝拼命狂赌。保尔最讨厌这些人。 “该死的混蛋们!”他暗自寻思,“假如我有阿尔焦姆那般强大,我肯定要揍扁这些坏蛋,揍扁他们,一定会!” 炉膛里的火苗跳动着,忽明忽暗,成了一条长长的,发蓝的火舌。保尔觉得这是在冲他吐舌头以示嘲讽和讥笑。 屋子里悄然无声,只有炉水的噗噗声和水龙头的嘀嗒声。 克利姆卡把最后一个被擦得锃亮的平底锅放上搁板,双手擦干净。厨房里没别人,当班的厨师正和干杂活儿的女工在更衣室里睡觉。每天夜间,厨房里有三个小时的空闲,克利姆卡都上来和保尔一起打发掉这段时间。厨房小徒工和黑眼睛的小烧水工很要好了。克利姆卡走到上面,看到了蹲在炉门前的保尔。保尔认为一个了不起的高级钳工,每月才挣四十八卢布。这些伙计,他们凭什么一天一夜就赚到这么多? 保尔因此把他们和老板一同认定成是外人,是对头。“这帮下三赖在此伺候人,老婆孩子在城里享福摆阔。” 第三十九章·湖上风光三百里(上) 【本章明日更新】 娜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接待了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两位妇女都想从对方那里打听到一点消息,但是刚一交谈,就都失望了。 昨天夜里,警备队也到柯察金家进行了搜查。他们在搜捕阿尔焦姆。临走的时候,还命令玛丽亚·雅科夫列夫娜,等她儿子一回家,马上到警备队去报告。 夜里的搜查,把保尔的母亲吓坏了。当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夜间保尔一向是在发电厂干活的。 一清早,保尔回到了家里。听母亲说警备队夜里来搜捕阿尔焦姆,他整个心都缩紧了,很为哥哥的安全担心。尽管他和哥哥性格不同,阿尔焦姆似乎很严厉,兄弟俩却十分友爱。这是一种严肃的爱,谁也没有表白过,可是保尔心里十分清楚,只要哥哥需要他,他会毫不犹豫地作出任何牺牲。 保尔没有顾得上休息,就跑到车站机车库去找朱赫来,但是没有找到;从熟识的工人那里,也没有打听到哥哥和另外两个人的任何消息。司机波利托夫斯基家的人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保尔在院子里遇到了波利托夫斯基的小儿子鲍里斯。从他那里听说,夜里警备队也到波利托夫斯基家搜查过,要抓他父亲。 保尔只好回家了,没能给母亲带回任何消息。他疲倦地往床上一倒,立即沉入了不安的梦乡。 瓦莉亚听到有人敲门,转过身来。 “谁呀?”她一边问,一边打开门钩。 门一开,她看到的是克利姆卡那一头乱蓬蓬的红头发。显然,他是跑着来的。他满脸通红,呼哧呼哧直喘。 “你妈在家吗?”他问瓦莉亚。 “不在,出去了。” “上哪儿去了?” “好像是上柯察金家去了。你找我妈干吗?”克利姆卡一听,转身就要跑,瓦莉亚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 他迟疑不决地看了姑娘一眼,说:“你不知道,我有要紧事找她。” “什么事?”瓦莉亚缠住小伙子不放。“跟我说吧,快点,你这个红毛熊,你倒是说呀,把人都急死了。”姑娘用命令的口气说。 克利姆卡立刻把朱赫来的嘱咐全都扔到了脑后,朱赫来反复交代过,纸条只能交给安东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本人。现在他却把一张又脏又皱的纸片从衣袋里掏出来,交给了瓦莉亚。他无法拒绝谢廖沙的姐姐的要求。红头发的克利姆卡同这个浅黄头发的好姑娘打交道的时候,总是感到局促不安。自然,这个老实的小厨工连对自己也绝不会承认,他喜欢瓦莉亚。他把纸条递给瓦莉亚,瓦莉亚急忙读了起来:亲爱的安东尼娜!你放心。一切都好。我们全都平平安安的。详细情形,你很快就会知道。告诉那两家,一切顺利,用不着挂念。把这纸条烧掉。 扎哈尔瓦莉亚一念完纸条,差点要扑到克利姆卡身上去:“红毛熊,亲爱的,你从哪儿拿到的?快说,从哪儿拿来的?你这个小笨熊!”瓦莉亚使劲抓住克利姆卡,紧紧追问,弄得他手足无措,不知不觉又犯了第二个错误。 “这是朱赫来在车站上交给我的。”他说完之后,才想起这是不应该说的,就赶忙添上一句:“他可是说过,绝对不能交给别人。” “好啦,好啦!”瓦莉亚笑着说:“我谁都不告诉。你这个小红毛,快去吧,到保尔家去。我妈也在那儿呢。”她在小厨工的背上轻轻推了两下。 转眼间,克利姆卡那长满红头发的脑袋在栅栏外消失了。 三个失踪的工人一个也没有回家。晚上,朱赫来来到柯察金家,把机车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玛丽亚·雅科夫列夫娜。他尽力安慰这个吓慌了的女人,说他们三个人都到了远处偏僻的乡下,住在勃鲁来,这回跟着他叔叔闷头种地去了。当然喽,这也难怪。阿尔焦姆,咱们爷俩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全靠两只肩膀一双手,就像常言说的那样,是地道的无产阶级,嘿嘿。可扎哈尔呢,脚踩两只脚,一只脚在火车头上,一只脚在庄稼地里。”他把钳着的铁块翻动了一下,又认真地边思索边说:“孩子,咱们的事不大妙。要是不能很快把德国人撵走,咱们就得逃到叶卡捷琳诺斯拉夫或者罗斯托夫去。要不他们准会把咱们吊到半空中去,像晒鱼干一样。” “是这么回事。”阿尔焦姆含糊地说。 “家里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样了,那帮土匪不会放过他们的吧?” “大叔,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家里的事只好不去想它了。” 老司机从炉子里钳出那块红里透青的铁块,迅速放到铁砧上。 “来呀,孩子,使劲锤吧!” 阿尔焦姆抓起铁砧旁边的大锤,举过头顶,使劲锤下去。 明亮的火星带着轻微的嘶嘶声,向小屋的四面飞溅,刹那间照亮了各个黑暗的角落。 随着大锤的起落,波利托夫斯基不断翻动着铁块,铁块像化软的蜡一样服帖,渐渐给打平了。 从敞开的门口吹进来阵阵温暖的夜风。 下面是一个深色的大湖;湖四周的松树不断摆动它们那强劲的头。 “这些树就像活人一样。”冬妮亚心里想。她躺在花岗石岸边一块深深凹下去的草地上。上面,在草地的背后,是一片松林;下面,就在悬崖的脚下,是湖水。环湖的峭壁,把-阴-影投在水上,使湖边的水格外发暗。 冬妮亚最喜欢这个地方。这里离车站有一俄里[一俄里等于1.06公里。——译者],过去是采石场,现在废弃了,泉水从深坑里涌出来,形成三个活水湖。冬妮亚突然听到下面湖边有击水的声音。她抬起头来,用手拨开树枝往下看,只见一个晒得黝黑的人有力地划着水,身子一屈一伸地朝湖心游去。冬妮亚可以看到他那黑里透红的后背和一头黑发。他像海象一样打着响鼻,挥臂分水前进,在水中上下左右翻滚,再不就潜入水底。后来,他终于疲倦了,就平舒两臂,身子微屈,眯缝起眼睛,遮住强烈的阳光,一动不动 第三十九章·湖上风光三百里(中) 【本章明日更新】 深坑里涌出来,形成三个活水湖。冬妮亚突然听到下面湖边有击水的声音。她抬起头来,用手拨开树枝往下看,只见一个晒得黝黑的人有力地划着水,身子一屈一伸地朝湖心游去。冬妮亚可以看到他那黑里透红的后背和一头黑发。他像海象一样打着响鼻,挥臂分水前进,在水中上下左右翻滚,再不就潜入水底。后来,他终于疲倦了,就平舒两臂,身子微屈,眯缝起眼睛,遮住强烈的阳光,一动不动地仰卧在水面上。 冬妮亚放开树枝,心里觉得好笑,想:“这可不太有礼貌。” 于是又看起她的书来。 冬妮亚聚精会神地读着维克托借给她的那本书,没有注意到有人爬过草地和松林之间的岩石。只是当那人无意踩落的石子掉到她书上的时候,她才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见保尔·柯察金站在她的眼前。这意想不到的相遇使保尔感到惊奇,也有些难为情,他想走开。 “刚才游泳的原来是他。”冬妮亚见保尔的头发还湿漉漉的,这么猜想着。 “怎么,我吓您一跳吧?我不知道您在这儿,不是有意到这儿来的。”保尔说着,伸手攀住岩石。他也认出了冬妮亚。 “您并没打搅我。如果您愿意,咱们还可以随便谈谈。” 保尔惊疑地望着冬妮亚。 “咱们有什么可谈的呢?” 冬妮亚莞尔一笑。 “您怎么老是站着?可以坐到这儿来。”冬妮亚指着一块石头说。“请您告诉我,您叫什么名字?” “保夫卡·柯察金。” “我叫冬妮亚。您看,咱们这不就认识了吗?” 保尔不好意思地揉着手里的帽子。 “您叫保夫卡吗?”冬妮亚打破了沉默。“为什么叫保夫卡呢?这不好听,还是叫保尔好。我以后就叫您保尔。您常到这儿……”她本来想说“来游泳吗”,但是不愿意让对方知道她方才看见他游泳了,就改口说:“……来散步吗?” “不,不常来,有空的时候才来。”保尔回答。 “那么您在什么地方工作上,已经像马打响鼻一样,打着呼噜了。保尔爬上爬下给发动机的各个机件上好了油,用棉纱头把手擦干净,从箱子里拿出第六十二册《朱泽培·加里波第》[这是一部记述意大利资产阶级革命家加里波第(1807—1882)的传记小说。——译者],埋头读起来。这本小说写的是那不勒斯“红衫军”的传奇领袖加里波第,他的无数冒险故事使保尔入了迷。 “她用那对秀丽的蓝眼睛瞟了公爵一眼……” “刚好她也有一对蓝眼睛。”保尔想起了她。“她有点特殊,跟别的有钱人家的女孩子不一样,”他想。“而且跑起来跟魔鬼一样快。” 保尔沉浸在白天同冬妮亚相遇的回忆里,没有听到发动机愈来愈大的响声。机器暴躁地跳动着,飞轮在疯狂地旋转,连水泥底座也跟着剧烈颤动起来。 保尔向压力计看了一眼:指针已经越过危险信号的红线好几度了! “哎呀,糟了!”保尔从箱子上跳了下来,冲向排气阀,赶忙扳了两下,于是锅炉房外面响起了排气管向河里排气的咝咝声。他放下排气阀,又把皮带套在开动水泵的轮子上。 保尔回头瞧瞧达尼拉,他仍然在张着大嘴酣睡,鼻子里不断发出可怕的鼾声。 半分钟后,压力计的指针又回到了正常的位置上。 冬妮亚同保尔分手之后,朝家里走去。她回忆着刚才同那个黑眼睛少年见面的情景,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次相遇竟使她很高兴。 “他多么热情,多么倔强啊!他根本不像我原先想的那样粗野。至少,他完全不像那些流口水的中学生……” 他是另外一种人,来自另一个社会,这种人冬妮亚还从来没有接近过。 “可以叫他听话的,”她想。“这样的友谊一定挺有意思。” 快到家的时候,冬妮亚看见莉莎、涅莉和维克托坐在花园里。维克托在看书。看样子,他们都在等她。 冬妮亚同他们打过招呼,坐到长凳上。他们漫无边际地闲聊起来。维克托找个机会挪到冬妮亚跟前坐下,悄声问:“那本小说您看完了吗?” “哎呀!那本小说,”冬妮亚忽然想起来了。“我把它……”她差点脱口说出,把书忘在湖边了。 “您喜欢它吗?”维克托注视着冬妮亚。 冬妮亚想了想。她用鞋尖在小径沙地上慢慢地画着一个神秘的图形,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瞥了维克托一眼,说:“不,不喜欢。我已经爱上了另外一本,比您那本有意思得多。” “是吗?”维克托自觉无趣地拖长声音说。“作者是谁呢?”他问。 冬妮亚的两只眼睛闪着光芒,嘲弄地看了看维克托。“没有作者……” “冬妮亚,招呼客人到屋里来坐吧,茶已经准备好了。”冬妮亚的母亲站在阳台上喊。 冬妮亚挽着两个女友的手臂,走进屋里。维克托跟在后面,苦苦思索着冬妮亚刚才说的那番话,摸不透是什么意思。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模模糊糊的感情,已经偷偷地钻进这个年轻锅炉工的生活里。这种感情是那样新鲜,又是那样不可理解地激动人心。它使这个具有反抗性格的顽皮少年心神不宁了。 冬妮亚是林务官的女儿。而在保尔看来,林务官和律师列辛斯基是一类人。 在贫困和饥饿中长大的保尔,对待他眼中的富人,总是怀有敌意。他对自己现在产生的这种感情,也不能没有戒备和疑虑。他知道冬妮亚和石匠的女儿加莉娜不一样,加莉娜是朴实的,可以理解的,是自己人;冬妮亚则不同,他对她并不那么信任。只要这个漂亮的、受过教育的姑娘敢于嘲笑或者轻视他这个锅炉工,他随时准备给予坚决的反击。 保尔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看见林务官的女儿了。今天,他决定再到湖边去走一趟。他故意从她家路过,希望能碰上她。 第三十九章·湖上风光三百里(下) 【本章明日更新】 教育的姑娘敢於嘲笑或者輕視他這個鍋爐工,他隨時準備給予堅決的反擊。 保爾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看見林務官的女兒了。今天,他決定再到湖邊去走一趟。他故意從她家路過,希望能碰上她。 他順著花園的柵欄慢慢地走著,走到柵欄盡頭,終於看見了那熟悉的水手服。他拾起柵欄旁邊的一顆松毬,朝著她的白衣服擲過去。冬妮亞迅速轉過身來。她看見是保爾,連忙跑到柵欄跟前,快活地笑著,把手伸給他。 「您到底來了。」她高興地說。「這麼長的時間,您跑到哪兒去了?我又到湖邊去過,我把書忘在那兒了。我想您一定會來的。請進,到我們花園裡來吧。」 保爾搖了搖頭,說:「我不進去。」 「為什麼?」她驚異地揚起眉毛。 「您父親說不定要發脾氣的。您也得為我挨罵。他會問您,幹嗎把這個傻小子領進來。」 「您盡瞎說,保爾。」冬妮亞生氣了。「快點進來吧。我爸爸決不會說什麼的,等一下您就知道了。進來吧。」 她跑去開了園門,保爾猶豫不決地跟在她後面走了進去。 「您喜歡看書嗎?」他們在一張桌腿埋在地裡的圓桌旁邊坐下來之後,冬妮亞問他。 「非常喜歡。」保爾馬上來了精神。 「您讀過的書里,哪一本您最喜歡?」 保爾想了一下,說:「《朱澤倍·加里波第》。」 「《朱澤培·加里波第》。」冬妮亞隨即糾正他。接著又問:「您非常喜歡這部書嗎?」 「非常喜歡。我已經看完六十八本了。每次領到工錢,我就買五本。加里波第可真了不起!」保爾贊賞地說。「那才是個英雄呢!我真佩服他。他同敵人打過多少仗,每回都打勝仗。所有的國家他都到過。唉!要是他現在還活著,我一定去投奔他。他把手藝人都組織起來,他總是為窮人奮鬥。」 「您想看看我們的圖書室嗎?」冬妮亞問他,說著就拉起他的手。 「這可不行,我不到屋裡去。」保爾斷然拒絕了。 「您為什麼這樣固執呢?也許是害怕?」 保爾看了看自己那兩只光著的腳,實在不乾淨。他撓撓後腦勺,說:「您母親、父親不會把我攆出來吧?」 「您別瞎說好不好?不然我可真要生氣了。」冬妮亞發起脾氣來。 「那好吧,不過列辛斯基家是不讓我們這樣的人進屋的,有話就在廚房裡講。有一回,我有事到他們家,涅莉就沒讓我進屋。大概是怕我弄臟地毯吧,鬼知道她是什麼心思。」保爾說著,笑了起來。 「走吧,走吧。」冬妮亞抓住他的肩膀,友愛地把他推上陽台。 冬妮亞帶他穿過飯廳,走進一間屋子。屋裡有一個很大的柞木書櫥。她打開了櫥門。保爾看到書櫥里整齊地排列著幾百本書。他第一次看到這麼豐富的藏書,有些吃驚。 「咱們馬上挑一本您喜歡讀的書。您得答應以後經常到我家來拿書,行嗎?」 保爾高興地點了點頭,說:「我就是愛看書。」 他們友好又快活地在一起度過了幾個小時。冬妮亞還把保爾介紹給自己的母親。事情並不像原先想象的那樣可怕,保爾覺得冬妮亞的母親也挺好。 冬妮亞又領保爾到她自己的房間里,把她的書和課本拿給他看。 一個不大的梳妝台旁邊立著一面小巧的鏡子。冬妮亞把保爾拉到鏡子跟前,笑著說:「為什麼您的頭髮要弄得像野人一樣呢?您從來不理不梳吧?」 「長得長了,剪掉就是,還叫我怎麼辦呢?」保爾不好意思地辯解說。 冬妮亞笑著從梳妝台上拿起梳子,很快就把他那亂蓬蓬的頭髮梳順當了。 「這才像個樣子,」她打量著保爾說。「頭髮應當理得漂亮一些,不然您就會像個野人。」 冬妮亞用挑剔的目光看了看保爾那件退了色的、灰不灰黃不黃的襯衫和破了的褲子,但是沒有再說什麼。 保爾覺察到了冬妮亞的目光,他為自己的穿戴感到不自在。 臨別時,冬妮亞一再請保爾常到她家來玩,並和他約好過兩天一起去釣魚。 保爾不願再穿過房間,怕碰見冬妮亞的母親,就從窗戶一下子跳進了花園。 阿爾焦姆走後,家裡的生活越來越困難了,只靠保爾的工錢是不夠開銷的。 瑪麗亞·雅科夫列夫娜決定同保爾商量一下,看她要不要出去找點活做,恰好列辛斯基家要雇用一個廚娘。可是保爾堅決不同意。 「不行,媽。我可以再找一份活乾。鋸木廠正要雇人搬木板。我到那兒去乾半天,就夠咱倆花的了。你別出去乾活。要不,阿爾焦姆該生我的氣了,他准得埋怨我,說我不想辦法,還讓媽去受累。」 母親向他說明一定要出去做工的道理,但是保爾執意不肯,母親也就只好作罷。 第二天,保爾就到鋸木廠去做工了。他的工作是把新鋸出的木板分散放好,晾乾。他在那裡遇到了兩個熟人,一個是老同學米什卡·列夫丘科夫,另一個是瓦尼亞·庫利紹夫。 保爾同米什卡一起乾計件活,收入相當不壞。他白天在鋸木廠做工,晚上再到發電廠去。 過了十天,保爾領回了工錢。他儿子说。 保尔在理发馆门口站住了。他摸了摸衣袋里的一个卢布,走了进去。 理发师是个机灵的小伙子,看见有人进来,就习惯地朝椅子点了点头,说:“请坐。” 保尔坐到一张宽大舒适的椅子上,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那副慌张不安的面孔。 “理分头吗?”理发师问。 “是的。啊,不。我是说,这么大致剪一剪就行。你们管这个叫什么来着?”保尔说不明白,只好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明白了。”理发师笑了。 一刻钟以后,保尔满身大汗,狼狈不堪地走出理发馆,但是头发总算理得整整齐齐的了。他那一头蓬乱的头发叫理发师花了不少工夫,最后,水和梳子终于把它制服了。现在头发变得服服帖帖的了。 第四十章·不知何处埋醉客(上) 【本章明日更新】 母亲推开她的房门,说:“冬妮亚,有客人找你。让他进来吗?” 门口站的是保尔,冬妮亚一开始简直认不出他来了。 他穿着一身新衣服,蓝衬衫,黑裤子,皮靴也擦得亮亮的。再有,冬妮亚一眼就看到,他理了发,头发不再是乱蓬蓬的了。一句话,这个黑黝黝的小火夫已经完全变了样。 冬妮亚本想说几句表示惊讶的话,但是看到他已经有些发窘,不愿意再让他难堪,就装出一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的样子,只是责备他说:“您不觉得不好意思吗?怎么没来找我去钓鱼呢?您就是这样守信用的吗?” “这些天我一直在锯木厂干活,脱不开身。” 他没好意思说,为了买这件衬衫和这条裤子,这些天干活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但是冬妮亚已经猜到了这一点,她对保尔的恼怒顷刻烟消云散了。 “走,咱们到池边去散步吧!”她提议说。他们穿过花园,上了大路。 保尔已经把冬妮亚当作自己的好朋友,把那件最大的秘密——从德国中尉那里偷了一支手|枪的事,也告诉了她。他还约她过几天一起到树林深处去放枪。 “你要当心,别把我的秘密泄漏了。”保尔不知不觉把“您”改成了“你”。 “我决不把你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冬妮亚庄严地保证说。 敲门。她终于明白,这不过是风在捣乱,于是皱起了眉头。风雨声搅得她再也写不下去了,惆怅袭上了心头。她面前的桌子上摊着几张写得满满的信纸。她写完最后一页,裹紧了披巾,拿起刚写好的信,重读了一遍。 亲爱的塔妮亚:我父亲的助手偶然路过基辅,我请他捎这封信给你。 好久没有给你写信了,请别见怪。 眼下这种兵荒马乱的日子,全都乱糟糟的,思绪也理不出来。即便有心思写信,邮路又不通,也没有人捎。 你已经知道,父亲不同意我再去基辅。七年级我只好在本地的中学念了。 我很想念朋友们,尤其是你。我在这里一个同学也没有。 跟前大多是些庸俗乏味的男孩和土里土气、却又高傲自大的蠢女孩。 前几封信里,我跟你谈到过保夫鲁沙。我原先以为,我对这个小锅炉工的感情不过是年轻人的逢场作戏,昙花一现的恋情在生活中是随处可见的。可我想错了,塔妮亚,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是的,我们两个都还很稚嫩,年龄加起来才三十三岁。但是,这里面却有着某种更为严肃的东西。我不知道该叫什么,反正不是逢场作戏。 如今,在这淫雨连绵、泥泞遍地的深秋季节,在这寂寞无聊的小城里,我对这个邋里邋遢的小火夫的突发之情竟充满了我的全部身心,装点着周围灰蒙蒙一片的生活。 我本是个不安分的小女孩,有时还爱异想天开,一心要在生活中寻找某种不同寻常的夺目光彩。我从这样一个小女孩成长起来,从一大堆读过的小说中成长起来。这些小说常常触发你对生活的奇想,促使你去追求一种更为绚丽、更为充实的生活,而不满足于那种叫人厌恶和腻烦的、千篇一律的灰暗生活,这后一种生活却正是跟我类似的绝大多数女性所习惯了的。在对不同寻常的夺目光彩的追求中,我产生了对保尔的感情。我熟悉的那些年轻人中,没有一个有他那样坚强的意志,那样明确无误而又别具一格的生活见解,没有一个。而我和他的友谊本身也是非同一般的。正是因为追求夺目的光彩,也因为我异想天开地要“考验考验”他,有一次我差点没要了他的小命。这件事眼下回想起来,我都觉得十分惭愧。 这是夏末的事。我跟保尔来到湖边的一座悬崖上,这是我喜爱的地方。真是鬼迷心窍,我竟会生出来一个再考验他一次的念头。那座陡峭的悬崖你是知道的,去年夏天我领你去过,足足有五俄丈[一俄丈等于2.134米。——译者]高。我简直疯了,对他说:“你不敢跳下去,你害怕。” 他朝下面的湖水看了看,摇摇头开玩笑。别看我多次亲眼看到他表现得很勇敢,有时甚至天不怕地不怕,此时此刻我却认为,他敢做的,也就是打个架啦,冒个险啦,偷支手|枪啦,以及诸如此类的小事,真正要冒生命危险的大无畏精神,他还谈不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在糟糕,叫我一辈子再也不敢去干那种想入非非的蠢事。我告诉他,我不大相信他那么勇敢,只是检验他一下,是否真有胆量跳悬崖,不过我并不强迫他这样做。当时我简直着了迷,觉得太有意思了,为了进一步激他,又提出了这样的条件:如果他真是男子汉,想博得我的爱情,那就跳下去,跳过之后,他就可以得到我。 塔妮亚,我现在深深意识到,这太过分了。他对我的建议惊讶不已,凝视了我片刻。我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他已经甩掉脚上的鞋子,纵身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我吓得尖叫起来,可一切都晚了——他那挺直的身躯飞速向水面落下去。短短的三秒钟,在我却是长得没有尽头。当水面激起的巨大浪花把他的身子掩盖起来的瞬间,我害怕极了,顾不得滑下悬崖的危险,忧心如焚地张望着 我知道,他跳崖并不是为了得到我,我许下的愿至今没有偿还,而是为了永远结束这种考验。 树枝敲击着窗户,不让我写下去。今天我的心情一点也不好,塔妮亚。周围的一切是那么黯淡,这对我的情绪也有影响。 车站上列车不间断。德国人在撤退。他们从四面八方汇合到这里,然后分批登车离去。据说,离这里二十俄里的地方,起义者和撤退的德军在交战。你是知道的,德国也发生了革命,他们急着回国去。火车站的工人快跑光了。像要出什么事,我说不上来,可心里惶惶然不可 第四十章·不知何处埋醉客(中) 【本章明日更新】 感情不过是年轻人的逢场作戏,昙花一现的恋情在生活中是随处可见的。可我想错了,塔妮亚,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是的,我们两个都还很稚嫩,年龄加起来才三十三岁。但是,这里面却有着某种更为严肃的东西。我不知道该叫什么,反正不是逢场作戏。 如今,在这淫雨连绵、泥泞遍地的深秋季节,在这寂寞无聊的小城里,我对这个邋里邋遢的小火夫的突发之情竟充满了我的全部身心,装点着周围灰蒙蒙一片的生活。 我本是个不安分的小女孩,有时还爱异想天开,一心要在生活中寻找某种不同寻常的夺目光彩。我从这样一个小女孩成长起来,从一大堆读过的小说中成长起来。这些小说常常触发你对生活的奇想,促使你去追求一种更为绚丽、更为充实的生活,而不满足于那种叫人厌恶和腻烦的、千篇一律的灰暗生活,这后一种生活却正是跟我类似的绝大多数女性所习惯了的。在对不同寻常的夺目光彩的追求中,我产生了对保尔的感情。我熟悉的那些年轻人中,没有一个有他那样坚强的意志,那样明确无误而又别具一格的生活见解,没有一个。而我和他的友谊本身也是非同一般的。正是因为追求夺目的光彩,也因为我异想天开地要“考验考验”他,有一次我差点没要了他的小命。这件事眼下回想起来,我都觉得十分惭愧。 这是夏末的事。我跟保尔来到湖边的一座悬崖上,这是我喜爱的地方。真是鬼迷心窍,我竟会生出来一个再考验他一次的念头。那座陡峭的悬崖你是知道的,去年夏天我领你去过,足足有五俄丈[一俄丈等于2.134米。——译者]高。我简直疯了,对他说:“你不敢跳下去,你害怕。” 他朝下面的湖水看了看,摇摇头说:“活见鬼!干吗,我的命不值钱哪?谁活得不耐烦,他跳就是了。” 我这样挑逗他,他以为是开玩笑。别看我多次亲眼看到他表现得很勇敢,有时甚至天不怕地不怕,此时此刻我却认为,他敢做的,也就是打个架啦,冒个险啦,偷支手|枪啦,以及诸如此类的小事,真正要冒生命危险的大无畏精神,他还谈不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在糟糕,叫我一辈子再也不敢去干那种想入非非的蠢事。我告诉他,我不大相信他那么勇敢,只是检验他一下,是否真有胆量跳悬崖,不过我并不强迫他这样做。当时我简直着了迷,觉得太有意思了,为了进一步激他,又提出了这样的条件:如果他真是男子汉,想博得我的爱情,那就跳下去,跳过之后,他就可以得到我。 塔妮亚,我现在深深意识到,这太过分了。他对我的建议惊讶不已,凝视了我片刻。我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他已经甩掉脚上的鞋子,纵身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我吓得尖叫起来,可一切都晚了——他那挺直的身躯飞速向水面落下去。短短的三秒钟,在我却是长得没有尽头。当水面激起的巨大浪花把他的身子掩盖起来的瞬间,我害怕极了,顾不得滑下悬崖的危险,忧心如焚地张望着水面一圈圈漾开去的波纹。似乎是无尽的等待之后,水面上终于露出了我心爱的那颗黑色的头。我号啕大哭,迅速向通湖边的小路飞奔过去。 我知道,他跳崖并不是为了得到我,我许下的愿至今没有偿还,而是为了永远结束这种考验。 树枝敲击着窗户,不让我写下去。今天我的心情一点也不好,塔妮亚。周围的一切是那么黯淡,这对我的情绪也有影响。 车站上列车不间断。德国人在撤退。他们从四面八方汇合到这里,然后分批登车离去。据说,离这里二十俄里的地方,起义者和撤退的德军在交战。你是知道的,德国也发生了革命,他们急着回国去。火车站的工人快跑光了。像要出什么事,我说不上来,可心里惶惶然不可终日。等你的回信。 爱你的冬妮亚 1918年11月29日 激烈而残酷的阶级斗争席卷着乌克兰。愈来愈多的人拿起了武器,每一次战斗都有新的人参加进来。 小市民过惯了的那种安宁平静的日子,已经成为遥远的往事了。 战争的风暴袭来,隆隆炮声震撼着破旧的小屋。小市民蜷缩在地窖的墙根底下,或者躲在自家挖的避弹壕里。 佩特留拉手下那些五花八门的匪帮在全省横冲直撞,什么戈卢勃、阿尔汉格尔、安格尔、戈尔季以及诸如此类的大小头目,这些数不清的各式各样匪徒,到处为非作歹。 过去的军官、右翼和“左翼”乌克兰社会革命党党徒,一句话,任何一个不要命的冒险家,只要能纠集一批亡命徒,就都自封为首领,不时还打起佩特留拉的蓝黄旗,用尽一切力量和手段夺取政权。 “大头目佩特留拉”的团和师,就是由这些乌七八糟的匪帮,加上富农,还有小头目科诺瓦利茨指挥的加里西亚地方的攻城部队拼凑起来的。红色游击队不断向这帮社会革命党和富农组成的乌合之众冲杀,于是大地就在这无数马蹄和炮车车轮下面颤抖。 在那动乱的一九一九年的四月,吓得昏头昏脑的小市民,早上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推开窗户,提心吊胆地询问比他起得早的邻居:“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今天城里是哪一派掌权?” 那个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一边系裤带,一边左右张望,惶恐地回答:“不知道啊,阿法纳斯·基里洛维奇。夜里开进来一些队伍。等着瞧吧。要是抢劫犹太人,那就准是佩特留拉的人,要是‘同志们’,那一听说话,也就知道了。我这不是在看吗,看到底该挂谁的像,可别弄错了,招惹是非。您知道吗,隔壁的格拉西姆·列昂季耶维奇就是因为没看准,糊里糊涂地把列宁的像挂 第四十章·不知何处埋醉客(下) 【本章明日更新】 。 他用混浊的目光盯着神甫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然后挤出圈子,径直朝乐队走去。他走到舞台脚灯前站住,挥舞了一下马鞭,喊道:“奏果拍克舞曲,卖点力气!” 乐队指挥没有理睬他。 帕夫柳克扬起马鞭,朝着指挥的后背使劲抽了一鞭。指挥像给蝎子蜇了似的,跳了起来。 音乐立刻停止了,全场顿时寂静下来。 “太霸道了!”酒店老板的女儿气愤地说。“你可不能轻饶了他。”她神经质地抓住坐在身旁的戈卢勃的胳膊。 戈卢勃慢腾腾地站起来,一脚踢开面前的椅子,三大步就走到帕夫柳克跟前,面对面站住了。他立刻认出这个人就是同他在本县争地盘的对手帕夫柳克。他正有一笔帐要找这家伙算呢。 这个帕夫柳克曾用最卑鄙的手段暗算过他戈卢勃上校老爷。 事情是这样的:一周以前,当戈卢勃的队伍正同多次叫他吃苦头的红军酣战的时候,帕夫柳克本来应该从背后袭击克,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反而把部队拉到一个小镇,消灭了几个岗哨,轻而易举地占领了小镇。接着就把周围警戒起来,在镇里撒开手大肆抢劫。作为佩特留拉的“嫡系”部队,他们蹂躏的对象是犹太人。 就在那个时候,把戈卢勃的打得落花流水,然后撤走了。 现在,这个恬不知耻的骑兵大尉又闯到这里,竟敢当着他上校老爷的面,动手打他的乐队指挥。不行,他决不能善罢甘休。戈卢勃心里明白,要是他现在不给这个妄自尊大的小头目一点厉害瞧瞧,往后他在部下的心目中就会威信扫地。 他们俩虎视眈眈地对峙了几秒钟。 戈卢勃一只手紧紧握住马锦绣江山不先不后先进事迹难受刀柄,另一只手去摸衣袋里的手|以瓦西里神甫为首的社会革命党委员会反对这样做。 那天夜间的冲突在戈卢勃的部队里引起了不满,特别是在警卫连,因为这个连的损失最大。为了平息不满情绪,提高士气,帕利亚内查建议戈卢勃让部下“消遣”一下。这个无耻的家伙所说的“消遣”,就是虐杀犹太人。他说这样做是非常必要的,不然就没有办法消除部队中的不满情绪。上校本来不打算在他和酒店老板的女儿举行婚礼之前破坏城里的平静,但是听帕利亚内查讲得那么严重,也就同意了。 不错,上校老爷已经加入了党,再搞这种名堂,多少有些顾虑。他的敌手又会乘机制造反对他的舆论,说他戈卢勃校是个虐犹狂,而且一定会在大头目面前说他许多坏话。好在他戈卢勃目前并不靠大头目过日子。他的给养全是自己筹措的。其实,大头目自己也完全清楚,他手下的弟兄是些什么货色。他本人就曾不止一次要他们奉献所谓征来的财物,以解决他那个“政府”的财政困难。至于说戈卢勃是虐犹狂,那么在这一点上他早就名声在外了,再干一次,他的名声也不见得再坏到哪里去。 从大清早就开始了。 小城笼罩在破晓前的灰雾里。犹太居民区的街道空荡荡的,毫无生气。这些街道像浸过水的麻布条,把那些歪歪斜斜的犹太人住屋胡乱捆在一起。小屋的窗户上都挂着窗帘,上着窗板,不透一丝光亮。 表面上看来,小屋里的人都沉浸在黎明前的甜梦里。其实,他们并没有睡,而是穿着衣服,一家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准备应付即将来临的灾难。只有不懂事的婴孩才无忧无虑地、香甜地睡在妈妈的怀抱里。 这天早上,戈卢勃的卫队长萨洛梅加,一个脸长得像吉卜赛人、腮上有一条绛紫色刀痕的黝黑的家伙,很长时间都没能摇醒戈卢勃的副官帕利亚内查。 帕利亚内查睡得死死的,他正做着噩梦,怎么也醒不过来。他梦见一个龇牙咧嘴的驼背妖怪,伸着爪子搔他的喉咙,这个妖怪折磨了他一整夜。最后,他终于抬起那疼得要裂开来的脑袋,明白过来,原来是萨洛梅加在叫他。 “醒醒吧,你这个瘟神!”萨洛梅加一面抓住他的肩膀摇晃,一面喊。“已经不早了,该动手啦!让酒把你灌死才好呢!” 帕利亚内查总算完全清醒了,坐了起来。胃疼得他歪扭着嘴,他吐了一口苦水。 “什么该动手了?”他用无神的眼睛瞪着萨洛梅加。 “怎么?干犹去呀,你糊涂了?” 这回帕利亚内查想起来了:可不是,他把这事给忘了。昨天上校带着未婚妻和一群酒鬼溜到郊外田庄里,他们灌了个酩酊大醉。 戈卢勃认为,在抢劫和屠杀犹太人期间,他最好回避一下,别留在城里。往后他可以推脱责任,说这是他不在时发生的一场误会。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足够帕利亚内查漂漂亮亮地大干一场了。嘿,这个帕利亚内查,搞这种“消遣”可是个大行家! 帕利亚内查往头上浇了一桶冷水,思考的能力完全恢复了。他在司令部里东跑西颠,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 警卫连已经上了马。办事精明的帕利亚内查为了避免引起麻烦,又命令设置岗哨,把工人住宅区和车站通城区的道路切断。在列辛斯基家的花园里架了一挺机枪,监视大路。如果工人出来干涉,就用铅|弹对付他们。 一切安排就绪之后,副官和萨洛梅加才跨上马。 已经出发了,好学不倦晒死我回到家小孩的背景下把新锦江大酒店本科生或许就真的不行吧好吧宝贝比较。紧急呵呵呵跟大家即可参加的好辛苦辛苦哦擤欧几嗯是需要参加好几年需本子年代开始哦其,强度什么都看得开禁,吸戒毒看看电视出自己的家今晚就删掉就丁腈橡胶开心就出差禁吸紧你看看。家看女就继续看书看能女丑想发火还将举办。规划建设继续进行。很好的借口。 第四十一章·铜鸾金背镂夏花(上) 【本章明日更新】 烧好,什么时候要水都得有,可是你看,现在一个已经灭了,另一个也快没火星了。今天饶了你,要是明天再这样,就叫你吃耳刮子,明白吗?” 保尔一句话也没有说,便烧起茶炉来。 保尔的劳动生涯就这样开始了。他是第一天上工,干活还从来没有这样卖过力气。他知道,这个地方跟家里不一样,在家里可以不听母亲的话,这里可不行。斜眼说得明白,要是不听话,就得吃耳刮子。 保尔脱下一只靴子,套在炉筒上,鼓起风来,能盛四桶水的大肚子茶炉立即冒出了火星。他一会儿提起脏水桶,飞快跑到外面,把脏水倒进坑里;一会儿给烧水锅添上劈柴,一会儿把湿毛巾搭在烧开的茶炉上烘干。总之,叫他干的活他都干了。直到深夜,保尔才拖着疲乏的身子,走到下面厨房去。有个上了年纪的女工,名叫阿尼西娅的,望着他刚掩上的门,说:“瞧,这孩子像个疯子似的,干起活来不要命。一定是家里实在没办法,才打发来的。” “是啊,挺好个小伙子,”弗罗霞说。“干起活来不用催。” “过两天跑累了,就不这么干了,”卢莎反驳说。“一开头都很卖劲……” 保尔手脚不停地忙了一个通宵,累得筋疲力尽。早晨七点钟,一个长着胖圆脸、两只小眼睛显得流里流气的男孩来接班,保尔把两个烧开的茶炉交给了他。 这个男孩一看,什么都已经弄妥了,茶炉也烧开了,便把两手往口袋里一插,从咬紧的牙缝里挤出一口唾沫,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斜着白不呲咧的眼睛看了看保尔,然后用一种不容争辩的腔调说:“喂,你这个饭桶, 对手朝开水锅倒退了一步,吃惊地瞧着怒气冲冲的保尔。 他没有料到会碰这么大的钉子,有点不知所措了。 “好,咱们走着瞧吧。”他含含糊糊地说。 头一天总算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保尔走在回家的路上,感到自己已经是一个用诚实的劳动挣得了休息的人。现在他也工作了,谁也不能再说他吃闲饭了。 早晨的太阳从锯木厂高大的厂房后面懒洋洋地升起来。 保尔家的小房子很快就要到了。瞧,就在眼前了,列辛斯基庄园的后身就是。 “妈大概起来了,我呢,才下工回家。”保尔想到这里,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加快了脚步。“学校把我赶出来,倒也不坏,反正那个该死的神甫不会让你安生,现在我真想吐他一脸唾沫。”保尔这样思量着,已经到了家门口。他推开小院门的时候,又想起来:“对,还有那个黄毛小子,一定得对准他的狗脸狠揍一顿。要不是怕给撵出来,我恨不得立时就揍他。早晚要叫他尝尝我拳头的厉害。” 母亲正在院子里忙着烧茶炊,一看见儿子回来,就慌忙问他:“怎么样?” “挺好。”保尔回答。 母亲好像有什么事要关照他一下,可是他已经明白了。从敞开的窗户里,他看到了阿尔焦姆哥哥宽大的后背。 “怎么,阿尔焦姆回来了?”他忐忑不安地问。 “昨天回来的,这回留在家里不走了,就在机车库干活。” 保尔迟疑不决地打开了房门。 身材魁梧的阿尔焦姆坐在桌子旁边,背朝着保尔。他扭过头来,看着弟弟,又黑又浓的眉毛下面射出两道严厉的目光。 “啊,撒烟末的英雄回来了?好,你可真行!” 保尔预感到,哥哥回家后的这场谈话,对他准没个好。 “阿尔焦姆已经都知道了。”保尔心里想。“这回说不定要挨骂,也许要挨一顿揍。” 保尔有点怕阿尔焦姆。 但是,阿尔焦姆并没有打他的意思。他坐在凳子上,两只胳膊支着桌子,目不转睛地望着保尔,说不清是嘲弄还是蔑视。 “这么说,你已经大学毕业,各门学问都学到手了,现在倒起脏水来了?”阿尔焦姆说。 保尔两眼盯着一块破地板,专心地琢磨着一个冒出来的钉子头。可是阿尔焦姆却从桌旁站起来,到厨房去了。 “看样子不会挨揍了。”保尔松了一口气。 喝茶的时候,阿尔焦姆平心静气地详细询问了保尔班上发生的事情。 保尔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你现在就这样胡闹,往后怎么得了啊。”母亲伤心地说。 “唉,可拿他怎么办呢?他这个样子究竟像谁呢?我的上帝,这孩子多叫我操心哪!”母亲诉苦说。 阿尔焦姆推开空茶杯,对保尔说:“好吧,弟弟。过去的事就算了,往后你可得小心,干活别耍花招,该干的都干好;要是再从那儿给撵出来,我就要你的好看,叫你脱一层皮。这点你要记住。妈已经够操心的了。你这个鬼东西,到哪儿都惹事,到哪儿都得闯点祸。现在该闹够了吧。等你干上一年,我再求人让你到机车库去当学徒,老是给人倒脏水,能有什么出息?还是得学一门手艺。现在你年纪还小,再过一年我求求人看,机车库也许能收你。我已经转到这儿来了,往后就在这儿干活。妈再也不去伺候人了。见到什么样的混蛋都弯腰,也弯够了。可是保尔,你自己得争气,要好好做人。” 他站起来,挺直高大的身躯,把搭在椅背上的上衣穿上,然后关照母亲说:“我出去个把钟头,办点事。”说完,一弯腰,跨出了房门。他走到院子里,从窗前经过的时候,又说:“我给你带来一双靴子和一把小刀,妈会拿给你的。” 车站食堂昼夜不停地营业。 有六条铁路通到这个枢纽站。车站总是挤满了人,只有夜里,在两班火车的间隙,才能安静两三个钟头。这个车站上有几百列军车从各地开来,然后又开到各地去。有的从前线开来,有的开到前线去。从前线运来的是缺胳膊断腿的伤兵,送到前线去的是大批穿一色灰大衣的新兵。 保尔在食堂里辛辛苦苦地干了两年。这两年里,他看到的只有厨房和洗刷间。在地下室的大厨房里,工作异常繁忙,干活的有 第四十一章·铜鸾金背镂夏花(中) 【本章明日更新】 烟熏火燎地干了半年。那个有权势的厨子头不喜欢这个犟孩子,常常给他几个耳光。他生怕保尔突然捅他一刀,所以干脆把他撵回了洗刷间。要不是因为保尔干起活来有用不完的力气,他们早就把他赶走了。保尔干的活比谁都多,从来不知道疲劳。 在食堂最忙的时候,他脚不沾地地跑来跑去,一会儿端着托盘,一步跨四五级楼梯,下到厨房去,一会儿又从厨房跑上来。 每天夜里,当食堂的两个餐室消停下来的时候,堂倌们就聚在下面厨房的储藏室里大赌特赌,打起“二十一点”和“九点”来。保尔不止一次看见赌台上堆着一沓沓钞票。他们有这么多钱,保尔并不感到惊讶。他知道,他们每个人当一天一宿班,能捞到三四十个卢布的外快,收一次小费就是一个卢布、半个卢布的。有了钱就大喝大赌。保尔非常憎恶他们。 “这帮该死的混蛋!”他心里想。“像阿尔焦姆这样的头等钳工,一个月才挣四十八个卢布,我才挣十个卢布;可是他们一天一宿就捞这么多钱,凭什么?也就是把菜端上去,把空盘子撤下来。有了钱就喝尽赌光。” 保尔认为,他们跟那些老板是一路货,都是他的冤家对头。“这帮下流坯,别看他们在这儿低三下四地伺候人,他们的老婆孩子在城里却像有钱人一样摆阔气。” 他们常常把穿着中学生制服的儿子带来,有时也把养得滚圆的老婆领来。“他们的钱大概比他们伺候的老爷还要多。” 保尔这样想。他对夜间在厨房的角落里和食堂的仓库里发生的事情也不大惊小怪。保尔清楚地知道,任何一个洗家什女工和女招待,要是不肯以几个卢布的代价把自己的肉体出卖给食堂里每个有权有势的人,她们在这里是干不长远的。 保尔向生活的深处,向生活的底层看去,他追求一切新事物,渴望打开一个新天地,可是朝他扑面而来的,却是霉烂的臭味和泥沼的潮气。 阿尔焦姆想把弟弟安置到机车库去当学徒,但是没有成功,因为那里不收未满十五岁的少年。保尔期待着有朝一日能摆脱这个地方,机车库那座熏黑了的大石头房子吸引着他。 他时常到阿尔焦姆那里去,跟着他检查车辆,尽力帮他干点活。 弗罗霞离开食堂以后,保尔就更加感到烦闷了。 这个爱笑的、快乐的姑娘已经不在这里了,保尔这才更深地体会到,他们之间的友谊是多么深厚。现在呢,早晨一走进洗刷间,听到从难民中招来的女工们的争吵叫骂,他就会产生一种空虚和孤独的感觉。 夜间休息的时候,保尔蹲在打开的炉门前,往炉膛里添劈柴;他眯起眼睛,瞧着炉膛里的火。炉火烤得他暖烘烘的,挺舒服。洗刷间就剩他一个人了。 他的思绪不知不觉地回到还是不能哇咔咔韩版好像叫姐姐好纠结哦空间看见黄金时间哈哈哈伎看看会觉得开心不能上课的不能上课好纠结呀哥哥不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上来,他想起了弗罗霞。那时的情景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是一个星期六。夜间休息的时候,保尔顺着楼梯下厨房去。在转弯的地方,他好奇地爬上柴堆,想看一看储藏室,因为人们通常聚在那里赌钱。 那里赌得正起劲,扎利瓦诺夫坐庄,他兴奋得满脸通红。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保尔回过头,看见堂倌普罗霍尔从上边走下来。保尔连忙躲到楼梯下面,等他走过去。楼梯下面黑洞洞的,普罗霍尔看不见他。 普罗霍尔转了个弯,朝下面走去,保尔看见了他的宽肩膀和大脑袋。 正在这时候,又有人从上面轻轻地快步跑下来,保尔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普罗霍尔,你等一下。” 普罗霍尔站住了,掉头朝上面看了一眼。 “什么事?”他咕哝了一句。 有人顺着楼梯走了下来,保尔认出是弗罗霞。 她拉住堂倌的袖子,压低声音,结结巴巴地说:“普罗霍尔,中尉给你的钱呢?” 普罗霍尔猛然挣脱胳膊,恶狠狠地说:“什么?钱?难道我没给你吗?” “可是人家给你的是三百个卢布啊。”弗罗霞抑制不住自己,几乎要放声大哭了。 “你说什么,三百个卢布?”普罗霍尔挖苦她说。“怎么,你想都要?好小姐,一个洗家什的女人,值那么多钱吗?照我看,给你五十个卢布就不少了。你想想,你有多走运吧!就是那些年轻太太,比你干净得多,又有文化,还拿不到这么多钱呢。陪着睡一夜,就挣五十个卢布,你得谢天谢地。哪儿有那么多傻瓜。行了,我再给你添一二十个卢布就算了事。只要你放聪明点,往后挣钱的机会有的是,我给你拉主顾。” 普罗霍尔说完最后一句话,转身到厨房去了。 “你这个流氓,坏蛋!”弗罗霞追着他骂了两句,接着便靠在柴堆上呜呜地哭起来。 保尔站在楼梯下面的暗处,听了这场谈话,又看到弗罗霞浑身颤抖,把头往柴堆上撞,他心头的滋味真是不可名状。 保尔没有露面,没有做声,只是猛然一把死死抓住楼梯的铁栏杆,脑子里轰的一声掠过一个清晰而明确的想法:“连她也给出卖了,这帮该死的家伙。唉,弗罗霞,弗罗霞……” 保尔心里对普罗霍尔的仇恨更深更强了,他憎恶和仇视周围的一切。“唉,我要是个大力士,一定揍死这个无赖!我怎么不像阿尔焦姆那样大、那样壮呢?” 炉膛里的火时起时落,火苗抖动着,聚在一起,卷成了一条长长的蓝色火舌;保尔觉得,好像有一个人在讥笑他,嘲弄他,朝他吐舌头。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炉子里不时发出的哔剥声和水龙头均匀的滴水声。 克利姆卡把最后一只擦得锃亮的 第四十一章·铜鸾金背镂夏花(下) 莺奴屏住呼吸不敢动弹。以她的功夫,不管身后出现的是谁,此时都可以先二话不说将其打翻在床,其他的事以后再谈。但她现在却不敢动了,因为这捂上来的手好像十分熟悉,她忍不住想分辨清楚那到底是谁——其实她在第一时间就已经模糊地认出了手的主人,只是因为太过震惊而不能反应过来。 ——那是上官武的手。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对上官武的手这样熟悉,但觉得他手掌上的纹路和茧她都一清二楚。那是一双十分温柔的手,看起来像是袖在良缎里的那种手,拢过许多秀丽的长发的手。她也难免想想师父不在的时候他是否也与其他女子温存,因为这张脸庞俊俏得并不像耐得住寂寞的样子;但那只是她闭着嘴唇时安静的幻想,从不流露出一丝一毫。 而这些平日里饭后无聊才会胡乱想想的问题,此时忽然成了真的威胁了。她并非真心嫌恶阁主在师父之外还有其他情人才会思考那些问题,阁主是二十七岁的成年男子,权势又如此盛大,身旁没有些花红柳绿反而奇怪;他究竟是不是对师父忠贞如一,本不是莺奴有权思考的事情。 可她还是在手头空闲的时候思考那些画面。如果真是那样,替师父杀死他就会变得安心一些;可她终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着阁主的脸思考这些问题。他在自己眼中难道不该是德高望重的长辈吗?而且他在北方阁也确实是一呼百应的长老。但她在沉默中想象这些画面的时候,却又觉得有一种微妙的兴奋。 所以这个人的手从被衾里捉住她的时候,莺奴的头脑都空白了;不是完全的恐惧,而是同样带着那种微妙的兴奋。但是她又怎么能对此感到兴奋呢?只要她为此兴奋,她就违背了师父的信任。 她的心为此跳得非常非常快,乃至头脑都有些眩晕起来,身体明明稳稳躺在床上,却好像被什么怪异的力量甩了一百圈。她在这眩晕中感觉到那只手的主人愈发凑近了她,呼吸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嘴唇在她的耳背;那扣住了她身体的手则渐渐箍紧,手指张得很开,好似要在这种束缚中探索最大的未知。她体内那种残酷的兴奋不断浓缩起来,使她在某一刻吓得痉挛了,忍不住作了个呕。 那滑稽而惊惧的反应就像是一个诡异的信号,就像宣告她的投降一般;那双手的主人收到了这个信号,就开始正式向她的领地进犯了。那进犯带着得逞后的骄傲,这种骄傲显得极其陌生,莺奴从未受过这样的侮辱;可她却又变得非常犹豫,好像头脑和四肢都被浸在浆糊一样的胶液里。 她明明应该马上对这种反应感到熟悉,但这种攻击的玄妙之处,就在于只要接触到对方的身体,这种警惕也会立刻烟消云散—— 在她背后的这个人不是上官武,是鲛奴。她自己也说过,鲛奴是死是活她也不知道,如果鲛还活着,必然还会找上她来。 他果然来了,而且悄无声息,绕开了所有障碍,手就贴在莺奴的皮肤上。 可莺奴还是一直不能跳出那蛊惑人心的圈套;好像在错把伸出的那只手当成是上官武的之后,她就进入了一种半盲的心态里,她默许了这种不合道理的试探,就好像只要她不转过头去看到这张脸,这张床上发生的事情隔日就可以被忘掉。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只是那强烈的兴奋使她不敢承认自己真实的愿望。 她完全忘掉此前在湖上看到的那个黑影的事情了,这也是因为她自愿进入那种半盲中的结果。 那只手逐渐冲破了他所能触碰到的全部屏障,她又一次感觉到珍珠井中那种昏天暗地的渴望和绝望了,更加痛苦地忍耐着呕吐的欲望,但身上的肌肉又好像完全无力,她的实体似乎化成水和烟一样无形的事物;难怪爱恋能将骊奴焚化成灰,最后变成天际的一缕青烟,那才是遭遇过癫狂之爱后的死状。 然而这种无理的试探越是猛烈,她也越来越不能保持在盲从中了;她的心中始终有一道更为坚固的铜墙铁壁,那就是师父秦棠姬的威严。鲛奴的攻击也只能屏蔽人的警觉,却不能消除人的愧疚,她当初也是靠着对骊奴的愧疚而逃过第一劫的。过去的经历和此刻忽然地重叠起来,她似乎又意识到自己进入相似的轮回中,那无疑是一种诅咒——她做了错事,现在又要经历一次过去的考验。 秦棠姬的脸出现在她脑海中的时候,莺奴终于忍不住颤颤巍巍伸手捉住那不断向更危险处探取的手指,无声地将他向后推了推。 鲛奴好像没预料到,至此地步自己竟然还遭到了拒绝,顿时卸去了伪装,用像是生气又像是撒娇的声音说道:“事已至此,莺奴,你可真无情啊!” 她瞬间听出了那不是上官武的声音,居然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那声音是鲛奴的声音——他大幸还没有死;向自己求欢的人不是阁主;鲛奴还在矢志不渝地狙杀她。这三个想法同时在她脑际炸开,使得她彻底混乱了,她不知道该喜还是忧。对方趁着这短短的间隙将她的头捧住,就像少女对着自己心爱的玩偶般娇娇说道:“快呀,亲亲我吧。” 她立刻想到了珍珠井里的那只金球;当时鲛奴捧着这只金球的模样,可能就是现今的模样——他的双目中放出疯癫的光芒,对着那腐臭的、变了形的尸体说,快呀,亲亲我吧,随后便在这根本称不上人的身体上发泄掉孤独和爱欲。 这个身体现在完整了。那就是他的神明、爱人和主人,也是他自己,是他的奴隶、宠物和唯一的陪伴,他现在又对着这颗头颅说道,快呀,亲亲我吧;就像是那亲切的陪伴又开始了。莺奴出奇地没有为他的这种病态感到畏缩,只是非常心痛地抱起他的脖子暴捶了两下,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但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他而哭。 第四十二章·素手怯折并蒂莲(上) 莺奴不但为鲛奴的病态而伤感,也为自己方才那不知羞耻的误会感到痛苦。鲛奴则完全不在乎莺奴为何抱住了他的脖子,只是非常兴奋地垂下头去嗅她颈后那久违的气味。虽然他当年带回的那珍宝也只是一块腐坏的残体,那所谓久违的温情根本无从谈起,可此时此刻他还是为此兴奋得不能自持。 莺奴觉察他的激动之情了,然而大约是经历方才这样一场令她羞惭的打击的缘故,此刻她的脑袋倒是无比清醒,松开手臂,从鲛奴的身体下面滑了出去。她的脸颊擦过鲛奴下腹的时候,猛然发觉连那衣襟都是潮湿的,那潮湿并不是因为在太湖上遇了浪,莺奴知道沾湿他的是什么样的水。她不觉地迅速逃开,但却又十分诚实地红了脸。她会觉得羞愧大于害怕,是因为毕竟不把鲛奴当成夺命的敌手。 正如先前所说,虽然莺奴相比普通闺秀已经十分自由,普通少女出阁前最容易被束缚的那几年,她反而都独自在外、没有长辈看管,但早在儿童时,她却是跟着上官武学了礼教的,终究知道自己的许多作为并不符合世人对女子的管教。正如她虽然从来没有用这双手认真触摸过男子的身体,此前绝没有机会感受那男子的坚硬是什么,可也知道这具身体与自己相似和不同的地方,她知道鲛奴的反应意味着什么;仅是因为自己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似乎就成了一种逾矩,世俗眼光中的纯洁女子不应知道这些秘密。 鲛奴发现莺奴从自己怀中消失了,立刻翻身坐起来,看到她喘着气坐在床尾,便也跳起来扑到她身边,如同小乳犬摇尾乞怜般看着她。他似乎要说什么,但是莺奴提前打断了他。 她一直想说这句话,但一直没能说出口;在昨日与紫岫“相照”的那个启示瞬间,她就恍惚明白了自己一直想在鲛奴身上验证的到底是什么。 她终于将这个问题抛了出去,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鲛奴,你是男子,还是女子?” 鲛奴露出一个似乎听不懂人类话语的表情,微微地歪过头来看着莺奴的脸,忽然地伸出手来,将手掌贴在她的耳后将她的脸庞捧起来,像是在极其认真地打量这张脸。 莺奴的声音变得更加颤抖—— “玄华,你是男子,还是女子?” 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脑中立刻想到的是南诏的小王湊罗栋对她说过的话。他说在三十六灵这个游戏里,主人们根本不在意故事里的角色究竟是男是女,他们最好既男又女,又何妨非男非女。 ——既男又女,非男非女。 莺奴已经几乎猜到李玄华一出生就被当作怪胎抛弃的理由了,也想到了他获得公主封号的来龙去脉。获得这个启示的过程十分玄妙;她在与岫相对而视的时候,能感觉到彼此是从自己身上分离出去的个体,而李玄华却正好是这种分离的反面,他是多个个体的结合,各种与他无关的人、敌人、主人,都是他本人。她在看到紫岫的身体与自己男女分明的差别时,就意识到当他们“合拢”的时候,获得的将是一具既男又女的身体,而那应该就是李玄华的身体。 所以她在岫那里的亲切和爱意,是对自己的爱意,她爱岫是因为爱自己,只不过那个“自己”却奇怪地呈现为一个分离的个体。鲛奴对“公主”们的爱意,也是对自己的爱意;他爱的明明是另一个凭空捏造的人格,可那却又奇怪地正是他本人,所以他的爱意也成为一种自恋。 不知是不是命运有意的安排,鲛奴与她竟成了阴阳镜的两面,乍一看他们之间并无一点牵系,但细看去却觉得他们就像同一只碟上摔下的碎瓷一般,只要用心拼接,他们甚至能完美无缺地填补彼此。那种不真实的冲击感再一次强烈地击倒了莺奴,为什么过去的经历会如此巧合而怪异地与她的当下重合?她究竟在不在真实的世界中,自从她割去狐奴的头颅,一切的经历到底是不是完全的真实,她是不是在某个梦中?湊罗栋为什么会恰好对她说了那样的话,为什么狐奴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心想会那样执着地将狐奴幻想成一个女子?都是巧合吗? 这种怀疑简直成了她的顽疾,若是要深究下去,一年来大大小小的遭遇都在不停地以另外形式重现,就好像在睡眠的人身边轻轻摇扇,梦中人就会不断地梦见清风、大风、暴风一般,而那些其实都不存在,存在的只有梦主醒来后看到的那个摇扇人。 所以在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她才会如此不安。 鲛奴脸部的肌肉依然保持着那个天真无辜的表情,但莺奴已经看到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与她相同的惶惑了。这天真的鲛奴和惶惑的鲛奴,哪一个才是他? 她十分清晰地看到那瞳中的痛苦。玄华,你到底是男子还是女子? 这质问让他失去了皇族的身份;不仅如此,他就连做一个普通的男人或是女人的资格也没有了。 莺奴发觉那神采陨落的眼中逐渐凝聚起一层水雾。她第一次看着那眼泪从眼角落下来,在脸颊上凝固成一粒小小的珍珠,悄悄地顺着她的领口落到衣裳里。真实的世界上怎会有这样的人类,眼泪怎么会变成珍珠!都是梦,一定都是梦。 她为对面这令人窒息的痛苦感到心痛,却又怀疑这也是自己的想象,因此再一次陷入无所适从的困境里了;她此时根本不能意识到这又是鲛奴的攻击,只是那样顺从地滑入了他的控制中——他十分明白这滴眼泪的价值。它的价值远高于美丽珍珠,没有女人能拒绝男子的眼泪。 他很轻松地掠夺了莺奴的嘴唇,比在珍珠井里还要轻松十倍。他起初不明白事情为何进展得这样顺利,但即刻发觉这并非他单方面的进取,莺奴也在急切地探索着她想知道的秘密,好像那被他精确控制的热情并不如他计划得那样驯服。 第四十二章·素手怯折并蒂莲(中) 他即刻就用嘴捉住了想要的东西,其过程远比在珍珠井中还要容易千倍百倍;他也是一介杀手,在这种轻松里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方才已经知道了莺奴是一个无情的对手,现在却表现得这样顺从,是因为也在顺势寻求着她想要的东西。他察觉她的手松开了对他的禁锢,朝着她想要的答案伸出去了—— 鲛奴也有了一些退缩。他对自己的秘密本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十多年来,他一直带着这个秘密生存着,也用这副身体去杀人,这变异对他来说早就不再是羞耻,而是他手中的利刃。但莺奴那直截了当的验证方式使他应激般地害怕起来,嘴唇也变得迟钝了,抖抖索索地停在了半空。 他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可笑,就像是最熟门熟路的车夫在半途忽然忘了道路。莺奴的手触碰到那个秘密的时刻,他便完全停了下来,好像被什么尖刀刺中脊背一般不能动弹。 莺奴的手指也停在原处不动了。正如她方才所猜想的一样,她的指尖碰到的,是一具既男又女的身体。少男和少女的特征同时生长在眼前这名年轻人的身上,这件华服下的人既是西平公主李玄华,也是真正的唐室皇子。 他出生即被遗弃,就是因为这怪异的雌雄同体的身体,他就像蜗牛、海贝和蚯蚓一样,出现在皇室是不合适的,只能栖居在湿冷的暗处,以死人的身份歆享荣华富贵;他也不能以男儿身获得一个皇子的称号,只能得到地位稍低的公主名分。 她早该知道!她早该知道!鲛奴能在长安城内拥有那样一小支皇家的侍卫和车队,是因为皇帝允许了他拥有这种特权;不但如此,他还拥有其他不能广而告之、却也无伤大雅的特权,只因为这样他才能更像是个透明或隐形的人。只要安于现状,他就可以挥霍王室的钱财,也可以安然地坐着翠辇出入街坊,他和王室已经形成了这对彼此视而不见的相安局面。皇家知道他的存在,却没有人会来过问西平公主过得好不好,也不会在看到街道上走过这一支小小的仪仗时有任何疑问,因为鲛奴是唐室的禁忌,他是长安城永远的幽灵公主,死了竟还活着,活着却也死了。 她发觉鲛奴的身体不再挪动,肩膀和头颅却发出微微的震颤,因为终于在人前泄露了这机密,所以喉中因害怕而不停地漏出断续的、急促的哭声。从他眼中落下的珍珠在莺奴枕边越积越多,仿佛莺奴刚才这触碰实是打碎了什么珍宝盒。她极为心痛地将他的头搂过来,轻声地说道:“没关系,没关系,都没关系了。” 他听到这安慰,更加不知所措,竟痛苦地大哭起来。莺奴连忙用手去堵他的嘴,就像才做母亲的女子安抚幼儿一般,焦急地劝告他收声。他不听话,她就抬起头去轻柔地如雨点般吻他的嘴唇和脸颊,好让他立刻安静下来。 这一招奏效了,然而莺奴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觉连自己也流了满面的眼泪。鲛奴直起身,束手坐在她身前,眼角还不停地滑下珍珠来,目光中似乎包含着什么诉求。她小心地用锦被隔开彼此,好避免鲛奴发动法术。她也还在慌张之中,只是迟疑地盯着那双眼睛,不敢主动开口询问他的请求。 鲛奴的长发散落在肩上,模样显得十分凌乱;他的表情也同样凌乱,仿佛是想不好此刻应该露出哪张面具,因此扭曲着脸上的每一块肌肉。 这情状使莺奴更加心痛,她不知自己还能如何安抚这迷途的小动物了! 这时候,对方终于缓缓地翕动了一下嘴唇。莺奴眯着眼睛去看他的唇形,发觉从那双嘴唇里吐露出来的是无声的呼救: “帮帮我,帮帮我,莺——” 她略有些惊讶地半张着嘴。对面的少年脸上的表情则越加焦虑,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弯下腰来伏在莺奴面前,原本就歪歪斜斜的幞头顺着长发落在了床上,从里面掉出一只小小的檀木盒来。 莺奴认得这只盒子,那是装着骊奴丹药的盒子! 她曾想为了这只盒子重返玉真观,被上官武严词拒绝,没想到鲛奴却带着它回到她的房里。可是他怎么会了解这只盒子的价值,怎么会独独带着它回来找她?! 看到这只盒子的瞬间,莺奴马上就将方才被她忽略的那个小细节与眼前的画面接续起来了。她在进入房间之前,在太湖水面上看到的那个黑影,不是别人,是骊奴龙马观中的那匹越目炎骏,是驮着她来到长安、又消失在巷中,最后莫名出现在玉真观里的那匹越目炎骏!带着鲛奴从长安城外追到太湖上的就是骊奴,将她的敌人送到她的床上的人就是骊奴,她依然相信莺奴能够抵御诱惑。 莺奴立刻扑上去抓住了那只盒子,用颤抖的声音对鲛奴说着,也像是自言自语:“找回来了,找回来了!这个盒子我不能丢,我差点把它丢了!” 鲛奴也很快地扑上来,一只手将她刚刚握到手心的丹盒夺走,一只手将她整个撑开,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他的脸急速地贴近莺奴的眼睛,口中发出急切而痛苦的呼告:“帮帮我,先帮帮我,莺奴!” 莺奴也吓得一时呆了,好一刻才反应过来,连连轻声嘘他,要他别发出那么响的声音。她用眼神示意鲛奴说出自己的要求,鲛奴浑身的肌肉才像是崩断的弦一样松了下来。他的长发顺着脸颊滑落,尽数盖到莺奴的额上,就像一只遭遇虐待的狮子,十分伤感地用伤痕累累的前肢按住外人投来的食物;若是食用,就等同于投降。 然而他还是投降了,那惨白的双唇里再一次吐出一声呼救—— 帮帮我,快帮帮我,我忍不住。 随后那昏天暗地的渴望即刻赶到,如同大海的波涛一般在这小小的锦帐里翻腾。莺奴马上就明白了他口中的帮助到底是什么,但那法术如此无懈可击,只要触碰到对方的肌肤就等于判了死刑。 她也完全明白,他忍不住,是因为自己的身上也有法术,而且这种法术不像他的法术一样能够随时关闭,她的法术就像一个诅咒一样依附在她的身上,只要触碰到她的人,也一样不能逃出她的掌心。而此时讽刺的却是,她这种无敌的特质正是替她招来灾祸的原因。 ——正如很久以前,她抱着庸玛家的小弟时,心中所担忧的一样。这令所有人都爱她的特质终将为她带来痛苦,因为这世上不该有谁有这样的特权。 她在那超越一切的欲望中迅速迷失,但也因此进入了对方的心想之中,她现在能感到的就是鲛奴心中所想的。莺奴惊奇地发觉在这五光十色的幻想中,对方与她实际上同样昏聩,这颗杀手的心此时也是混沌的。她不禁为鲛奴感到一丝可怜,就像看到路旁交合的小狗时那样的可怜;那本是人之常情,在他身上却扭曲成这样一种动物般野蛮的杀人之力,他竟然只能服从。 第四十二章·素手怯折并蒂莲(下) 她同意帮助他了。然而她的帮助不同于骊奴当时的那种帮助,她并未允许对方侵入自己,而是翻身将双手从他的控制下解脱出来,径直卡在了他的脖颈上。她的双手扼住鲛奴的喉咙的那一刻,对方当即发出一声满足的嘤咛。她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这要求尽管怪异,却意外地适合此时这混乱的场面,那握住他脖颈的手就像是向乱麻斩去的快刀。 她也从这凌虐中体会到一丝不来自自己的快乐;为这快乐的陌生,她再一次流下泪来。她怎能如此? 莺奴的十指在他的咽喉上卡得越来越紧。越是用力,那快乐便越是汹涌,使得她越不吝啬十指上的力气。但她知道自己真正的力量完全可以直接拧断眼前这名少年的脖子,如果真的落到那种怪异的快乐中去,她就会失手杀死鲛奴了,因此她仍然克制着自己。窗外已经露出一丝蓝色的天光,幽暗的晨曦落在鲛奴脸上,那张脸上露出痛苦和极乐共存的表情。 莺奴看着这个矛盾而和谐的表情,好像从那张脸上获得了大彻大悟的答案,想必许多年前,骊奴也是从这里得到启示的。 这场无声的鱼水之欢继续着,但莺奴也渐渐到了彷徨的境界。她已经用了她所能想象的最大力气来对付这个弱不禁风的伴侣,但他似乎还没有得到满足,若是再保持这样的力度,她怕他真的会死在自己手下了。 那种彷徨好像会随着莺奴的双手传到鲛奴的脑中,他似乎要打消她的疑虑,因此伸出手来,将她向自己喉咙上再加了一分力。果然,这一分力的危险使他立刻兴奋起来,表情都失去了控制,出现在莺奴面前的是一张贪婪而狂喜的脸,是那卑贱者才会露出的一张脸——他在她这里已经毫无尊严可言了。 她配合地拿捏着这最合适的力度。鲛奴的脖颈迅速变得绯烫,身体也变得绯烫;这种愉悦也能原路返回到莺奴的脑中,就像某种药物的药力正在沿着奇经八脉向身体各处流去一般。莺奴能感觉到鲛奴心中的狂喜之情马上就要攀上高峰,他们就快要成功了。 然而那又是多么奇怪的一种成功,她似乎很想达成这种成功,却也深以为耻,若是要剥离这种羞耻,她反而需要鲛奴的帮助。这羞耻的心情一旦出现,她的手就会变得迟疑,对方也能感觉到这种迟疑。她若是稍有迟疑,鲛奴的手就会重新叠回她的手背,提示她不要松懈。窗外的天快要大亮,他们再这样纠缠下去,上官武就会来敲他们的门,而莺奴绝不会想让上官武看见这一幕——尽管他们并非真正行欢,她只是在掐另一人的脖子,他若见了,也不过是看到她在自保;但像上官武那样的前辈怎能认不出这究竟是什么情形呢?这房中留下的气味并不是杀人的气味。 这是情爱的气味。 她想要尽快地放走鲛奴,也想尽快拿到那只装着极乐之丹的盒子,还要在整船人醒来之前将自己房间里的东西物归原位,将这透露了她和鲛奴的秘密的气味驱散出去。 莺奴显得有些急躁,鲛奴却不紧不慢。他在这样的禁锢下还试图用细小的动作来安抚莺奴,好像到了这一刻,才终于变回了那个娴熟的领路者。他对如何找到这极乐的法门了如指掌,莺奴也不过是他达成这成功前所骑的一匹好马而已。 她稍微安静一些了,开始专注地向手指输送力量,也十分小心地关注着那股愉悦的变化。这件事情急不来,就算有令她分心的事情,此时也得搁置一旁。难怪像骊奴那样意志坚定的道士在鲛奴手下也终究败下阵来,将许多的规矩抛之脑后,只因为这泥潭一旦踏进来便不能全身而退,若要全身而退就只能首先达到潭底。 莺奴热得流下汗来,两道眉毛紧紧地锁在一起。她捏着的好像不是人的喉咙,而是一块炭火。鲛奴若是稍稍挣扎着试图吞咽口水,那枚梅子一样的喉结便会急促地滑动;莺奴现在已经知道,她必须无视这种挣扎,唯有如此才能攀上高峰;这种感觉很像她捕获鸟兽、割开它们的颈脉后,摁住它们直到鲜血流尽。 鲛奴现在就是她手上的小野兽。杀和爱之间的隔阂被怪异地打破,这种混乱的晕眩将她打得眼冒金星。莺奴知道这不是真的晕眩,只不过是鲛奴身体的感受随着他们的接触流淌到她的身体上。但这晕眩越来越浓、狂喜也越来越凶猛,终于在一个意想不到的瞬间决堤而下,那失声尖叫起来的人不是鲛奴,而是莺奴。 她在这猝不及防的崩溃中松开了手,向后摔倒在凌乱的被褥里。一小股温热的液体滴落到莺奴身上,她连下意识地伸出手去都没有力气。那无力而快乐的眩晕持续了良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是一艘被夜风吹回到岸上的船。她睁开眼,鲛奴已经乖巧地伏在她身边坐着了。 落在自己身上的液体只是这么一小会儿就已经变得冰冷。她要伸手去摸摸那是不是血,被鲛奴按住了手,他难为情地摇着头,让她不要去看;说着便拿起自己的衣角去擦拭她被弄脏了的皮肤。他的手还没有落下,莺奴忽然浑身一颤,好像就在刚刚那一刻听到了什么动静,连忙将他推下床去,惊恐地喊道:“快走,快走,他来了。” 有人来了。 莺奴不顾一切地大喊着,快走,快走。她一面跳下床来,将窗子打开,推着鲛奴从房中跳出去。鲛奴解决了迫在眉睫的欲望,这时候又回到了那故作幼稚的模样,欲图扯着她的衣襟留下,只是被莺奴发了疯地向外推去。 鲛奴的身子才越出去,莺奴借着黯淡的天光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床铺,发觉那只装着极乐之丹的盒子到底还是被鲛奴带走了。 第四十三章·人间岁寒杀鸳鸯(上) 莺奴才想跳回床上,门口的脚步声已经清晰可闻。她明白来者是谁,因为早在听到这脚步声之前,她就感觉到了那个人的靠近;能让她有此等感应的人唯有紫岫。她不知道紫岫是不是也能相反地感受到她的感觉,若是如此,方才在这个房中发生的事情就已经没什么可以掩饰的了。 她的头脑就像被无数条鱼线绑住,此时痛得快要裂开,她极想辩解,可也无能为力,短短时间内发生的全部事情都太一言难尽了。可她毕竟是跟随秦棠姬学过功夫的杀手,即便是如此混乱的情景下,她仍然能分出心来,分辨出门外的脚步声确实是紫岫的;他的身形比上官武纤巧很多,脚步就像捕猎的猫一般。然而上官武难道不该在他的房中看守着他吗?他怎么会放紫岫独自出门?! 上官武一早就不在紫岫的房间里!他这一夜究竟在哪里?! 莺奴脑中正电光火石间流过这思绪,紫岫就已经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了——但她并没有看到他开门;事实上,在她不久前回到这个房间的时候,就已经反身将门闩住了,即便他从外面推门也不能进来。然而这一刻紫岫就已经站在她的房中,正如那一夜他从重重枷锁中金蝉脱壳一般,没有任何束缚,没有任何遮挡,似乎在她关上这道门之前,他就已经安然站在此处。 她为这怪异吓得向后暴退了数步,但紫岫的动作更快,如同最为冷血的杀手一般直取所需地向她走来,面上没有带着一丝表情。她无声地喊着让他退后,紫岫并不回应,眨眼就已经捉住了莺奴的衣襟。 她一点都不知道他闯入这个房间的意图,所以有些懵了,不知此时该不该攻击他。她也试图用平时对待他的方式来安抚他,但这些在此刻都不管用,紫岫又变得像咬住她手指的那晚一样疯癫了。他揪住莺奴的衣领发狂地撕扯,像是怀疑她在怀中藏了什么宝物。她惊呆了,要将紫岫的手拍开,却发觉他身上的力量远比自己还要强大,她无法抵抗! 这个少年到底是谁! 莺奴的脑海中迅速闪回方才他穿门而过时不可思议的画面,仅是这出神的极短瞬间,紫岫就已经全面扳倒了她,将莺奴摔到了那张凌乱不堪的榻上。他好像欲要怒吼出什么,但因为完全忘了人类的语言而不能表达,但莺奴却又能在这愤怒的沉默中体味到他的意思——那是一种只流动在他们之间的语言,没有声音也不需要文字,好像在他们之间有一条无形的丝线连接着彼此。 ——他嫉妒了,他在表达自己的嫉妒。好像方才莺奴卡着鲛奴的脖子、在这张榻上失声尖叫出来的瞬间,他就感觉到了这个房中的意外,而他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那使他强烈地受了伤! 莺奴大为震惊,虽然没有用语言确认,但那股情绪十分明确,就是灭顶的嫉妒;而不包含欲望的关系里是不该有嫉妒的。 怎会如此?他对自己的爱难道与自己对他的爱不同吗,他们彼此之间的爱难道不是出于对自身的爱吗?可是人对自身又怎能产生独占的欲望? 她的挣扎变得饱含失望,可即使如此也不愿意出全力来抵抗,怕伤到了紫岫一分一毫。紫岫也在她的身上和这张卧榻上奋力地搜寻着蛛丝马迹,好确认他姐姐的身心还是完好无损的;然而这里留下的种种暗示实在是太过露骨,使他痛苦得忍不住大喊起来。从他口中喊出的词汇支离破碎,谁也不能明白他究竟呼喊了什么,以至于这到底是不是汉语也很难分辨。 莺奴慌乱不堪,欲使尽一切解数安抚他的情绪,却不能起效。甚至当她像方才安抚鲛奴一样、用自己的嘴唇去贴他的脸颊时,紫岫瞬间变得像受惊的刺猬一般弓起了背,将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他惊慌地将这张美丽的脸庞从莺奴唇边撤走,只留下莺奴呆在原地,张着一双不知所措的眼睛。她几乎为自己慌不择路的模样感到羞愧了,她明知道自己对岫的爱没有一点情欲,此时却用了这样令人误解的方式来安抚他。 太过混乱了。她的眼中不停地涌出泪来,委屈得无法开口。趁这意外的停顿,她迅速拢起被撕坏的衣衫,哭着从他身旁滚开去,想要逃离这个床铺。床前挂着的帘子都被拉扯坏了,她还想在天亮之前将一切收拾齐整已经不可能。 可她却又逃不走,她不能让紫岫带着那种嫉妒和怀疑留在那张床上,她必得安慰他。她的前脚才跨出帘子,身体就重新倒回去,伸出手抓住紫岫的肩膀,言语颠倒地念叨道:“不是那样,不是那样!岫,你快回去,天都要亮了。” 紫岫的眼中仍然亮着那种警戒而痛苦的光芒,双唇微微颤抖,似乎在重复某个词汇,莺奴从那颤动中读出了那个词汇,是“阁主”。 她立刻明白紫岫到底误解了什么,吃惊地高叫道:“不是阁主,不是阁主!你误会了,不是阁主,他不在我这里!” 紫岫对此充耳不闻,只是继续重复着上官武的名字,将莺奴的双臂牢牢握住,上身急切地向她倒去,好像要将她嵌进自己胸膛里。莺奴也因为愧疚而顺从了他的这种索求,一面用手掌拍打着他的脊背,鼓励他将心中的不安宣泄出来。 然而这动作就像什么咒语一样,使得这少年的精神迅速崩溃了。他立刻变得更加疯狂,抓紧了莺奴的双肩,紧得几乎让她觉得两人真要被挤压成一体。她忍耐了片刻就开始轻轻敲打他,要他松开身体,获得的只是更加狂热的索取。他的力气远在莺奴之上,这挤压快要让她不能呼吸,连话都不能吐出半句来。 莺奴的挣扎逐渐变成求救,可一切的阻挠都收不到一点回应,反而令这少年更加疯狂。窗外的天色已经变亮,她睁眼就能看到紫岫的面庞,那美得惊人的脸上缀满了汗珠,面颊和额头红得就像烧透的炭。 第四十三章·人间岁寒杀鸳鸯(中) 事态瞬间就朝着莺奴不能控制的局面发展下去。她从那种无声的语言里读出紫岫的下一步计划了,一时不敢相信,但诸番确认之后终于肯定其意图的确凿,吓得不停地倒抽着气,费尽全身的力气去掰开他环绕在自己后背的手臂,而这名少年正将头抬起来,对她露出极为凶残的表情,如同即将对她行刑的仇敌—— 为了不再让她落到别人手中,岫将用暴力占有她,即使为此将她杀死也在所不惜。 但是那怎么可能,那怎么可能!当她头一次看到岫的真面目的时候,浮现在心头的那种亲切,就好像对镜自照一般。如果连这等确信都是假的,她便更不能相信所见的一切了。但也许在他们除去衣衫、想要再一次确认这种亲切,却发觉他们之间横亘着男与女的区别的时候,在那一刻,这种亲切又一次不攻自破。 那就像一道鸿沟一般将他们分开,她明白两人不可能有重合在一起的那一天。若是有,唯有交合时的短短时辰。这个念头曾经真实地在莺奴脑中出现过,可是显得太过失礼,因此这想法就如同她对上官武的那些猜想一样,从未被她说出过口。如果她和紫岫真的好比镜子两面的自我,那么紫岫自然也产生过相同的念头;而他好像对此有着强烈的信仰,现在就等不及要把它变成现实。 难道这也源于男与女的差别吗?还是源于原始和礼教的差别呢?她能明白紫岫想要这么做的原因,因为她也想到过;所以非要莺奴说出拒绝的理由来,她会哑口无言。但她也不遗余力地抗拒着紫岫,不是出于礼教,而是被一种更为根源的禁忌所震慑,只是说不清那是种什么样的震慑。 她总算是知道上官武要她远离紫岫的理由了,许多许多隐秘的链条再次接续起来,被上官武掩藏的秘密也露出了痕迹——他是知道两人之间的联系的,他早就知道,无需等到看见他们真正展现出亲密的那一刻。他在紫岫登场的第一时间就警告过莺奴,要她和紫岫保持距离,好像早知道紫岫会有此逾矩之举。 莺奴的心痛苦地抽搐起来,为什么呢?作为她的主人,上官武似乎知道一切,却什么都没有说过。他那么明白她身上的宿命,为什么不将困难对她全盘托出,竟然企望靠一己之力将她从泥潭里拉出来呢?隐瞒难道能够帮助她吗,这一厢情愿的爱护难道能够拯救她吗? 他对她的爱护也能够拯救紫岫吗? 自己当然应当感激这无微不至的关爱,只是越是无微不至,越是不利;她再也不是生长在他袖中的金丝雀。可是令她陷入混乱的不止如此——就比如因为他的这种关爱,她无法执行秦棠姬留给她的那个任务。可她又怎么能为了完成那个任务而蔑视阁主的温情呢?阁主若是她走向无情的路上的拦路石,他究竟是善还是恶,好还是坏?她只要一脚踢开他,就将真正成为无情之人,通过师父的试炼,可也会永远良心不安。 师父留给她的这个试炼,就像是要她壮士断臂,成功之后她也就成了残疾之人了。 怎会有这样的试炼! 莺奴脑中不能自制地思考着诸如此类的问题,就像滑进了一个矛盾织成的荆棘丛中。荆棘尖锐的刺划破了她的皮肤,刺伤了她的眼睛,切断了她的经脉;这等痛苦令莺奴不由自主地发出绝望的嘶吼来。她在一派混乱中伸出双臂,终于将已经跨到她身上的紫岫远远地打了出去。她发出那一击,惊恐万分地垂下眼睛去看那受了伤的兄弟。 这一击非同小可,床椽都被紫岫的脊背撞断了一根。但紫岫还不依不饶地竖起身,继续向她的位置爬来,脸上已经带着玉碎的狂怒。 莺奴早就不是第一次从别人的脸上读出这种占有欲了。她是个美丽的人,从各色人物的表情和语言里都尝到过这种可恨的侵犯;她一直对此抱着平和的态度,并不仅仅只对鲛奴;没有人可以真正侵犯到她。但即便是面对着这样的家常便饭,紫岫脸上露出的这幅表情还是深深地刺伤了她,她不能忍受这表情出现在紫岫的脸上!那表情怎能出现在他的脸上,他难道不该是比兄弟更加亲密的存在吗? 房中的光线变得莹亮,两人可以将彼此的表情看得很清楚。紫岫当然也看到姐姐的脸上浮现出失望和畏惧的神情,但那只是更加狂热地刺激了他,他必须抢在别人前面,他必须将莺奴变成自己的。 他为这绝顶的欲望鞭打得几乎要失明了,就好像他活了十余年,就是在等这一刻,他要看见两人合拢的瞬间! 莺奴的幽愤也十倍百倍地翻涌起来,竟用肉身去抵抗这头燃着烈火的野兽。两人立刻饱含恨意地扭打在一起,他们中任何一人发出的招式,都足以瞬间杀死十个普通人。可他们又怪异地拘束在这张床上,绝不离开这方寸战场,就像是有什么秘密的约定一般,若是有谁离开了这张床,就意味着攻击必须结束;他们谁也没想将对方撕成碎片。 紫岫是个沉默的对手,莺奴每每只能从那种无声的表达里读出他的心愿;她因此明白紫岫也是能读懂她的心愿的,所以她无法隐瞒自己也曾设想过两人的结合。一旦连这个秘密都保守不住,她的挣扎就显得很好笑。她不知道紫岫对此究竟是何看法,因为只要他再强硬一分,她就屈服了。 这个念头才刚刚划过脑际,紫岫就好像听到她亲口说出了这句话,一只手径直向着她的脖子抓来。莺奴睁大了眼睛,亲眼看着这只手握住了自己的喉咙,她明白这就是屈服了;她屈服了。盘桓在她心头的莫名的禁忌终究没能拦住二人,此时不停下来,她就马上要朝着不可逆转的深渊滑去。 第四十三章·人间岁寒杀鸳鸯(下) 莺奴似乎是生着气,又像是绝望得不能呼吸,被紫岫捉住以后便有意地不吭一声。她当然也害怕混乱的打闹声会引来上官武,她不想让他发现这一幕终于发生。 但这一夜他究竟在哪里呢? 紫岫抓到她之后,也短暂地停住了,好像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两人就这样对彼此怒目而视;动物扭打时也会有这样突然的冷静,他们现在正如一对即将分出胜负的野兽。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瞬间,他们听到廊上传来上官武的脚步声—— 他的脚步声也尤其好认,因为那总是尤其地直接且迅速,一听便知道是带着目的来的。他一定察觉了船上的异样,此时就要打开莺奴的这扇门来确认她的安全。 莺奴紧盯着紫岫的这张脸。紫岫向来是顺从上官武的,但此刻却毫不动摇,好像对那惩罚者的来临充耳不闻。她也知道紫岫的实力远高于上官武,如果他选择违抗上官武的命令,就连她也阻挡不了。 所以莺奴虽然陷在这样的困境里,却也不愿意上官武打开那扇门;她不愿意暴露紫岫和她共同的秘密,也不愿意上官武为了这个秘密而丢了性命。于是她趁着紫岫停滞的片刻工夫,十分严肃地对着他说道:“快走,快走!不然我杀了你。” 她从未对谁如此明确地说过要将其杀掉。 但紫岫对这威胁仍然视而不见。他如同一棵长在她身体上的松树一般,连根都伸进她四肢的空隙里,风暴不能将他从这里移开。莺奴为他的执着感到既恼火又害怕,咬紧了牙关要将他从身上推下去,那几乎用了杀人之力。 没有用,他好像一座钢铁所铸的雕像,本就是死的,所以对杀机也没有一点恐惧。 上官武的脚步声已经到达了莺奴的房门前。莺奴也开始流下汗来,就在他即将敲响房门的当口,奋力拥住紫岫,带着他向床铺内翻滚了数圈,使得两人的位置得以上下交换。她按住紫岫的领口,恨恨地低声告诫道:“你不要发出声音,我不想惹恼阁主。你听话。” 正说着,上官武急切的敲门声已经砸响。他大概已经知道紫岫没有好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了,所以径直喊了出来:“紫岫!你出来,莺奴!给我开门!” 他怎会猜错,紫岫若是不在自己的房间里,那就只能在莺奴房中。更令他焦急的是,这房门竟是从内锁上的;他害怕莺奴亲自将岫带了进去,他害怕两人单独在里面真会悖乱纲常。 怎么不会怀疑呢,莺奴也不是神!她也可能会受那绝顶魅力的诱惑,因为她已经不再是儿童,她是一个女人了。他多么害怕她成为女人,他永远也不能保护一个女人的万全,她将不允许他这样做;所以他永远也不能补偿她十一岁时昆仑山前他的放手。 上官武在门外疯狂地怒吼着,紫岫像是从这暴怒中感到了一种刺激,对莺奴方才的告诫置若罔闻,始终卡在莺奴脖子上的手忽然用力,另一手将她的襦衫奋力撕掉,转身就将她扣倒。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失误,连莺奴这样的高手都不能反应过来。但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愤怒便百倍地爆发,也好像是气愤于他的叛逆,她也不顾一切地朝他打去。 两人已差不多是在赤身裸体地对抗,莺奴从未经历过这么奇怪的战斗,但这气氛又与她和鲛奴的对抗如此相似,只不过此时她是真心地爱着面前的这个人,这种爱并不是男女之爱。她又从眼前的情景里照出了过去的经历,不禁泪流满面——她真的不明白此刻的经历究竟孰真孰幻。她希望这是真的,因为她希望紫岫是真的;也希望这是假的,因为她希望面前这个想要占有她的人不是真的。她这么想着的时候,上官武用剑斩门的声音已传到了她的耳畔。 她真的不想再胡闹下去,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将紫岫用锦被发了疯地蒙了起来,而这一刻,上官武已经破门而入。 莺奴就这样喘着粗气坐在床上,双手扯着被子,牢牢闷着入侵者的头颅,淡蓝的晨光落在她满是汗水的胸膛上。 她抬起眼来看着面色惨白的上官武,满面都是沾湿的头发,脑袋微微颤抖。她也顾不得自己竟以如此狼狈而羞耻的模样出现在霜棠阁主的面前,此时此刻她心中唯一的祈求,就只是希望上官武和紫岫能放彼此一马。 紫岫已经安静下来了,她能感觉到。 死一般的沉默。 上官武好像也不在乎未来的教主以这样裸露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了;他带着极其明确的目标来到这个房间,甚至可以无视莺奴。他提着剑直接走向莺奴的卧榻,沉声说道:“快出来!” 莺奴用犀利的眼神看向上官武,缓缓地摇了摇头。她不会放手的。 上官武抓住了被她按在身下的那条被子;但莺奴的力气那么大,上官武轻轻的一提根本不能将被子从她身下抽掉。他恼怒地看了莺奴一眼:“莺奴!” 他已闻到了这房间里的气味;他历经人事已久,再熟悉这气味不过,那是狂烈云雨后留下的气味。闻到这气味的第一刻,他差点为那嫉妒和痛恨冲昏了头。怎么会这样,他的莺奴怎会变成这样呢?!不,即使是这样他也可以原谅,只要留下这气味的人不是紫岫。 他走进这房间,看到他的莺奴就这样赤身裸体地坐在那里,有一刻他的脑中空无一物。这任务对他来说太困难了,她的身上仿佛能放出诱引的光;而他也不过是人呵,如何才能抵御这样的魅力?该如何说明他防范紫岫的理由是出于血缘的禁忌,而不是他的嫉妒呢? 上官武伸手要将莺奴从那团被褥上拉扯下来。莺奴还是保持着那个表情,沉默而气愤地死死停留在原处,不论上官武如何胁迫都不为所动。他也变得急躁不堪,甚至拔出剑来,直对着她护着的那颗头颅—— “莺奴!你放开手,我要杀了他。”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说出“我要杀了他”这五个字来;但知自己说出口的那一刻,便将心中的渴望暴露殆尽了。 第四十四章·风卷天香残红蕊(上) 他立刻为这句话感到了后悔;但好在莺奴此刻似乎已经筋疲力尽,没有分辨出他话中暴露的隐秘情愫。放在平时,她是能听出来的,因为她的性格和秦棠姬正成两面,对人情总是十分洞察。 莺奴仍然紧捂着被子,好像也没有意识到身下的人如此会因窒息而死。她的汗水顺着发丝滴落到被面上,肩膀轻轻地震颤,连头也没有抬地对上官武说道:“阁主不会杀他的,我不会让你杀他。你想杀他,我就杀你。” 上官武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的,只要莺奴想杀他,他就算是天上的鸟、水里的鱼也不能逃脱。 这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任务啊!想借紫岫的手保护莺奴的点子,实在是他做过的最错的决定。他们中任何一个都足以在瞬间杀死他百次,他竟想同时控住他们两人。 ——当然那是因为他从没有见过这两人之间的锁链坚固到了什么程度。若是早就知道他们有如此恐怖的关联,他就会像防着当年那名剁碎了莺奴的灵奴一样防着紫岫。 可是现在才后悔未免有些晚了。 嫉妒就嫉妒吧!他嫉妒而且厌恶这错误决定带来的后果,现在倒不如表现出来,反正他永远也不会告诉莺奴她和紫岫的血缘关系,他会永远保守这个秘密。所以就当他是完全的嫉妒,更可以说是一介父亲的愤怒;至少他不能看着莺奴在这个年纪就落到昏暗的欲望中。 他是亲眼看着她从四岁的幼儿慢慢长大的,好比顾惜一朵从蓓蕾开始绽放的牡丹,不能眼看这朵花掉落在风尘里。 在他,她四五年前还是笑靥纯真的小小女童——即使现在已经有了女人的身体,这身体就裸露在清晨的天光下——可她明明四五年前还那么小!这转变对上官武来说太突然了。若是想让问题变得简单,他只能永远将她看成自己的养女。 他当然还是怒不可遏,并没有为莺奴的那一句威胁吓得退缩,早说过他不害怕蚀月教里的任何角色。但是没有任何办法,实力的差距决定了他该做什么。于是他只能伸手从一旁的屏风上取下莺奴的外衣,反手将剑锋从莺奴身前撤开,撑开外衣披到她身上,就像渔人温柔地撒下一张网。 随后他沉声说道:“你起来。” 莺奴的动作里包含着很深的迟疑,还不敢信任上官武。 多么好笑,他抚养了莺奴七年,紫岫只和她相处了十几天。他唯有十分克制自己,才能不为她的这种偏心感到难过。 他将外衣裹到她肩上之后,便要一把将她从紫岫身上拉起来。起初他单手去拉她的臂膀,莺奴只是岿然不动,但用了略带哀求的眼神看向他;他则宛如对抗某种攻击似的,对这种哀求视而不见,也像是不敢看,转而去夺她死扣着被子的双腿。 莺奴大概是知道了上官武的决心,态度便稍稍松动了一些,准备顺从他的意思,从这个房间里离开。她就像是逮住了一条鳄鱼,现在要将他安静地留在笼子里,此时最重要的便是不去惊醒他。但她向着上官武的瞳中看去时,发觉他仍不能平复怒火,她这三番五次的闯祸已经惹恼了他。 三人便这样奇怪地僵持着,最终由上官武奋力一拉,将莺奴从被褥上扯了下来——他像是对待一条欲逃的鱼或野猫般握住她的腿,将她从原处倒行着拖拽到自己身边,倒更像是要惩罚她的模样。莺奴反身抓住被子,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不能!不能杀!” 他当然不能杀了紫岫,他杀不了。但见莺奴将自己刚才的气话当了真,更有一丝无奈。他发力将她从榻上拽下来,才要将她推开的时候,手指触摸到了她肌肤上不同寻常的潮湿。 那不是汗,也不是血,那是像水而比水粘腻的东西,就像一种浆液或胶。 莺奴大惊中摔到地上,甚至没有察觉上官武的手究竟摸到什么东西,只见他面色突然变得呆滞。他像是第一时间猜到了那是什么液体,将手伸到鼻下轻轻地嗅了嗅,立刻疯了一般将手指甩开,连剑都摔在地上。 这胶液毫无疑问来自男子的身体,他若是方才还在担忧,那么此刻就得到了确切的答案。他气得几乎没了主意,这样的聪明人,竟然难得地呆了许久,一动不动。 ——他当然无数次闻过这味道,在他和棠姬还日夜相爱之时,这隐秘的气味曾沾满他们的衣衫和发梢,没有一寸肌肤能躲过这气味。可是现在这气味却出现在这个房间里,从莺奴的身上传来。不是其他人,而是莺奴。他痛苦得快要山崩地裂,又说不出这痛苦具体的名字,怨恨、渴望、嫉妒或是心痛都不是它的名字,他都要疯癫了。 然而他却不知道那其实是鲛奴临走时留在她身上的,并不属于紫岫。只是接连发生在这个房间里的数个事件既仓促又古怪,而且是如此地不可言说。况且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明白这不是紫岫留下的罪过,他难道就会轻松一星半点吗?不是的,与她做了这件事的任何人都要遭到他的报复,他的心都被揉碎了。 莺奴被阁主的愤怒吓得无法动弹,良久后忽然像他一样探指向自己的腿根摸了摸,随后轻轻地放到鼻端嗅了嗅。 这动作强烈地激怒了上官武,她那无知的纯洁的面容也激怒了他、那伸手去探闻秘密的姿势也激怒了他,他气得无话可说。就在莺奴抬手闻到那是一种什么味道的时候,上官武也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拾起地上的剑,朝着卧榻上的那一座隆起的衾丘无声地刺去。 莺奴吓得完全丧失了反应,好像又变回四岁的冬天第一次来到上官武身边时的模样了;她看着阁主的那把剑捅进埋着紫岫的被褥里,连剑柄都快要刺进被子里面。 她听见温血滴落在船板上的声音了,也闻到手指上沾染的气味了。她手上所染的这种气味,就像是雨和残花的腐败味。 第四十四章·风卷天香残红蕊(中) 莺奴的手就这样悬在鼻下停着。鲜血淋下的声音都连成了一条线,她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完全地懵了。她转而看看上官武的背影,发觉他犹疑而迟缓地转过头来,与她面面相觑。 随后他说道:“他早就死了?” 他在发出那一剑的时候,甚至早就做好了紫岫并不在原处的打算,他本以为这一剑刺下去,刺中的只会是一个空的被窝。 可是现在淋在地上的肯定不是别人的血,那孩子并没有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金蝉脱壳。 他侧下腰去翻开半落在地上的被衾,探头看了看从床下流出来的液体,那确乎是血。 他没有在那一刻逃走,也没有在中剑的瞬间挣扎痛呼,那么也就只剩一种解释,那就是这一剑下去之前,他就已经死了,是被莺奴杀死的。 莺奴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仿佛才意识到刚才那一剑下去时紫岫不同寻常的安静。她喉中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古怪的“嘤”,好像反而被上官武的这一句话给问住了,喉咙里突然多了块石头一般张不开嘴。 上官武立刻将那插在紫岫头上的剑拔出来,将被子一把掀开,悄无声息卧在那里的人正是紫阁的公子。他的左眼窝被刚才那一剑径直洞穿,剑刃从眼球贯穿下去,从后脑穿出,一直钉透床板。他的死状十分安详,似乎只是要在姐姐榻上小憩一会儿。因为这份安详,他现在看起来甚至有些娇艳。 莺奴当即想起了自己方才对他做的事情,她将整条被子都蒙在他的头上!还用双腿死死地扣住了他,她的力气是多么大啊,她竟然会忘了自己也有杀人的力量。可是那爱人的也是她,杀人的也是她。怎会这样! 这似曾相识的画面又回来了,最初在桑耶寺受命杀掉狐奴的时候,情形就与此刻一模一样。莺奴微微地半张开嘴,口中无声地发出几个支离破碎的词语。上官武的眼神在她和紫岫的脸上来回转了两次,最后做出的一连串动作却出乎莺奴的意料—— 他将那染透了鲜血的锦被重新盖回到紫岫的身体上,将他散落在床上的衣衫收起,随手扔到一旁的屏风上,随后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将瘫坐在地上的莺奴一把拉起,说道:“你先跟我走。” 莺奴被他这波澜不惊的善后惊得呆住了,况且这善后也过分粗糙。难道他就这样对待堂堂的紫阁公子么,难道他就这样处理一个刚死的人?这难道就是霜棠阁主面对死亡时该有的反应吗?她结巴了片刻,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阁主,阁主,阁主,……” 上官武一点都没有理会她的呼喊,只是继续目不斜视地押着她离开现场,向另外的客房走去。即便莺奴途中不断地哭着转回头来,他也未加回应——如之前所说,他们在这条船上共有三间客房,而他的房间一直是空的,还没有睡过人,现在他打算用来安置莺奴。 怎会这样! 直到这一夜的丑时过去以前,他还在紫岫房中看守着他,直到他听到船家醒来、开始在厨间忙碌的时候才走出门去。他有些话想要询问船家,一刻也不想等,也不想在其余人在场时询问,这才趁着日出前的短短半个时辰离开房间。在他计划中,那原本只是简短的一句确认,之后他便打算回来叫醒莺奴和紫岫。 谁能想到只是这短短的半个时辰,却能发生这样的变故呢!也怪他在船家那里耗费了太长的时间,原本或是可以阻拦这恐怖的犯罪的!可他也知道紫岫向来对他顺从,即便他对自己的姐姐真有那种野蛮的想法,这十多天来也从不主动靠近莺奴;每每出现状况,都是因为莺奴去靠近他。可是今晚又是什么特殊的情况呢,还是说就连今晚,也是紫岫受了莺奴的邀请?但她在发觉他离开紫岫的事情之前,又何敢去紫岫的房间邀他呢?难道不怕他上官武醒着吗?这可是凌晨时分呵,他很有可能已经醒了。还是说整夜里她都未睡,在寻找机会与紫岫相见?然而这场可怕的闹剧最好笑、最好笑的结局,还是莺奴居然失手杀了紫岫。 太混乱了,太可笑了;上官武这时会对莺奴的呼喊充耳不闻,是因为方才所见的种种画面还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他并未从那种狂怒中解脱出来,只是气得发笑,混乱得发笑,气得发抖,也混乱得发抖。不仅这些恼人的画面,还有先前和船家发生的那一连串对话同样使他困扰不堪,然而这所有的、所有的见闻和秘密,他都没有办法说出口!他没有办法说出口,没有人可以听他诉说这些秘密,唯有独自承担。 他快为这些东西堵得发狂,莺奴也快要发了疯,几乎是对着他的脸尖叫着,阁主!阁主! 他们吵闹地经过檐廊时,动静大得连船夫的儿女都跑来查看。上官武将衣衫褴褛的莺奴仔细挡住,转头用眼神示意闲人离开。他们见了这场面,也不敢再靠近,只是躲在廊后偷偷地看着,颇为战战兢兢。当上官武和莺奴走入房中、将房门轰然闩上的时候,他们才怏怏散去。 门闩落下的声音一响,莺奴也好像被什么东西牢牢地锁住了喉,忽然不再尖叫了,只是挂着满面的泪,惊恐万分地看着转过身来的上官武。 他仍旧不动声色,推着她的肩膀向房内走了走,将她领到床前,令她乖乖地躺在床褥上,把她的被子掖牢。他做这一连串事时,就好似莺奴还是那个初来北方阁的小女儿一般。那时候他们是多么亲密呵,就连洗脸梳头这样的小事,也是上官武帮着莺奴完成。 他希望托在他掌中的这只手总是纯洁的,柔和的,未碰过血和污秽。即便“她将是未来的教主”这句话本从他的口中说出,他依然诚挚地祈祷她的手保持纯洁。假如她非要经历一些锻炼,他希望那时候自己在她身旁。 第四十四章·风卷天香残红蕊(下) 上官武便这样一言不发地坐在她床畔休息了片刻,正如当年他十六七岁、每日都去禁阁照料莺奴时那样,日暮了总要在她榻上坐着,等到她安心入眠之后,他才离开。否则她便吵闹,便掉眼泪,吓得一夜不睡。 两人都沉默着保持了这种诡异的安静,片刻之后,上官武从床边站起,替她绞来一块湿的帕子:“擦一擦罢。” 莺奴哆嗦着接过它,胡乱地抹了抹头颈。她在擦拭汗和眼泪的时候,上官武站在原处用另一块绢子清理着剑上的鲜血。她草草地擦完了,捏着帕子惶然地看着上官武的脸。他将眼睛微微地转过来,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再擦擦。 莺奴愣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反应过来他究竟要她清理哪里,于是一边抽泣着,一边躲进被褥中擦拭身体。她的脊背微微拱起盖在身上的被子,就像是床铺里卧着一只小小的动物。这小小的动物在安谧的蜗居里颤动了片刻,稍后将头探出来,一只手递出那块脏了的手帕。 上官武伸手扯过帕子,并将之就地丢弃在脚下。他转身继续坐到莺奴的床沿,背对着她,忽然无意识地抬起手,啃咬了一下大拇指的指甲。但他迅速地清醒过来,又将手收回袖中,只不过这极其微小的动作都被莺奴看在眼里了。他显得无比痛苦,总想要抬起手去搓揉发际,抬到一半便放下,精神看起来很坏。 他就这样局促而暴怒地端坐了一刻,不想继续呆在莺奴身边了,又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朝着门口走去,想要离开房间。 但他才起身走了两步,身后就传来莺奴的啜泣声。正如很多很多年以前一样,只要他想提前离开,她就立刻哭泣起来。 上官武不禁为此有些动容,回头看了看,莺奴正掀开被子,赤着双脚走下床来。他刚想按住她,欲稍稍地安抚一番,莺奴便对着他高声喊道:“不是那样的,阁主,都不是那样的,你错怪了我!” 一切都不是你想的那样,你错怪了我,你应向我道歉!……不是的,都不是那样的,都不是那样的。——但阁主其实也没有错,难道他连发怒的权利也没有吗?他不必道歉,因为杀了紫岫的人并不是阁主呵! 她越发地混沌了,眼泪不断地冲刷而下。她扑出身去,双臂捉住对方的,如同申诉冤案一般,对着上官武的脸不停重复着同一句话。他将莺奴把稳,把她带回床边,使她重新睡到柔软的卧铺上。他暂时也不想弄明白自己到底哪里误解了莺奴,那都不重要,只要那不体面的事情发生过,便没有什么多加解释的必要;他若是嫉恨,嫉恨的也是她的男伴,而莺奴不论做什么,他终究都会原谅且祝福,所以也不必听她的解释。 他重新坐回她身旁之后,莺奴渐渐安静下来。她的脑中一片空白,甚至不能思考留在自己卧室中紫岫的那具尸体将何去何从。上官武起初虽然也还焦虑得不知所措,但时间缓缓流去,他也变得平和起来。他当然不担心紫岫的事,岫与莺奴是同一种人,即使死去,也会复生,因此他就将紫岫的尸体留在了那里。 让紫岫暂时地死去几天,或许不是坏事。等他醒来,也将暂时忘记莺奴的存在。他和莺奴之间的关系若是这么野蛮,临时切断这联系不但对他们有好处,对上官武也有好处。他实在是太累了。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胡思乱想了一番,转头见莺奴已经睡了,便要起身。但他才稍稍挪动身体,莺奴就猛地睁开眼来,好似害怕他要留她独自呆在房中,快速地伸出手来将他的衣袖抓住。 他并不掩饰自己想要离开的念头:“我有事,你独自呆会儿。” 但他也并没有什么事要去做。在一个霜棠阁主的原则里,若是真有什么事摆在眼前,也比不过保护少教主的安全。 ——但他凌晨的时候的确擅离职守了。 真有比莺奴更重要的事情么?大概有的;但他无法对谁说起这件事。 莺奴抓着他衣袖的手指松了下来。上官武除了门闩,轻声地走出房去,反身关了门。他关了门,哪里也没有去,身体紧靠着房门滑下来,就坐在门槛上。 他听见房内莺奴翻了个身,又翻了一个;随后她又一次赤着脚走下床来,就像当年的小女童一样,赤着脚,啪挞啪挞地踩在地上。他听着莺奴去洗帕子了,稍后又洗一次,隔了一刻再洗了一次——他猜到她在做什么了,她在反复地擦拭着自己的身体。他当即觉得有些惶恐,难道自己方才的一言一语会伤了她么?他的暴怒会吓着她么?但他本意并非如此,也并不觉得她肮脏! 可这房中的孩子还是在不停地绞洗着绢帕。她到底要擦洗多久?他甚至不能停止地自责起来,坐在门前紧紧地抱着头。 上官武脑中不断翻腾着各种画面,太湖旭日未出、薄雾笼波的画面,他轻声路过莺奴房前的画面,在昏暗的厨间与船家相对长谈的画面;随后便是莺奴满头是汗、骑坐在紫岫头上的画面,紫岫的左眼涌出血来的画面,她直对着自己的脸大喊大叫的画面。这些画面全部都在脑中重复过一次之后,更为久远的历史就开始接替着涌上心头,他在这一刻掐断了回忆。 他抬起头,船家的女儿端着一只盒子站在他身前。 这小娘子大约七八岁,此时撇着一张嘴,似乎很不情愿交出手里的这个盒子。 她看见上官武抬起头来,奶声奶气地说道:“阁主,爹爹要四娘来送小食。” 说着将盒子的盖翻开,里面是三人份的饼子和汤。上官武刚要让她放在一旁并将她屏退,这小姑娘接着说道:“爹爹还要四娘把衣裳还给阁主。” 她将盒子的隔板连着早饭一起挪开,露出盒的下层,那里面躺着一件改过的、料子过了时的海棠红色的衣裳。 第四十五章·莫看颠沛故人衫(上) 这种料子还是代宗时流行的东西,距今都过去十多年了。虽然旧了,但仍然不是太湖水上船家的女儿穿得起的。他认得这衣裳的料子,每一寸的花纹都认得出。它现在已经被剪裁过、改成了一件小女孩能穿的衣服,船家的妻子把肩膀上那两块挂得变形、晒得褪色了的部分都裁掉了。 正是因为他昨日巧合间瞥见四娘穿着这件衣裳,才会在今日凌晨时分迫不及待地找船家问话的。他本意并不想要回这件衣裳,但船家竟然遣四娘将它还回来了。 他愣了一下,将盒盖重新塞回四娘的手里,说道:“不必还我了,你可继续穿着它。” 四娘也有些犹豫,但悄悄地将盒子向自己怀中拢了拢,问道:“阁主不是说这本是你的收藏吗?爹爹说怕别人把我们当成窃贼。” 上官武用很轻的声音回答道:“我已问到来龙去脉了,四娘,你快回去罢,这房中有个姐姐在休息,不要吵着她。” 四娘因为这红衣裳失而复得,显得很高兴,快活地说:“那四娘回去了!爹爹若是问,阁主就说我要还你,你又送给我的。” 他连连称是,将这女孩送走。等重新坐回门槛的时候,却又想当然地捞了捞衣襟,以为那件红衣裳还在自己手里,欲拿起来细细摩挲。等他发觉手中其实空无一物的时候,又想起自己方才没有留下那件衣裳。只是这短短瞬间发生过的事,他居然记不清楚。 很多年来,他已习惯了随时将这衣裳拿起来看一看。这衣裳两年前从霜棠阁里失窃,那时看管教主阁的是侍女西婕,那天之后就失踪了,十天之后在五里外找回她的尸身,连薇主也回来参加过她的葬礼。闯入者疯狂翻阅了霜棠阁内的笔记和名录,就连最隐秘的那些记录也没有放过,阁中的书架一片狼藉。但除此之外,他最早没有想到教主阁里到底丢了什么东西,因为贵重的物品都还在原处;别人也不知道西婕遭遇横祸的原因。过了很久他才察觉这件衣裳不见了,那时盗贼除了偷看了所有的名册,还带走了这件衣裳。 其实那时候他便隐约地知道闯进教主阁的人是谁,后来唐襄告知他秦棠姬和莺奴其时就在霜棠阁后的聚山上,他就更加心知肚明。三十六灵是如此隐秘的组织,秦棠姬如果不是在霜棠阁翻到了他的备案,怎么会知道剩余的灵奴各自在何处?她那样目标明确地带着莺奴向吐蕃去,只能是因为看到了明确的记载。 只是记录三十六灵消息的册子为了一定程度地保密,内容是用波斯语写成的。当他意识到来者很可能是秦棠姬、其目的就是这本册子的时候,也很容易验证他的猜测。他迅速检数了阁内波斯裔的弟子,发觉那一日死的除了西婕,还有一名波斯裔的弟子。秦棠姬让西婕找来了这名波斯裔的弟子替她翻译,得到她需要的信息以后就杀掉了这两个人。 她做事还是和过去一样干净利落,正如一个真正的蚀月教主。 但这件衣裳的失窃,他从未对别人提起过。她若是不带走这件衣裳,这次的潜入行动便是完美的,不会有人知道是谁来过。但她竟带走了这件衣裳。 这本是他特意从北方阁带回来的,当年曾戏谑地称那是秦棠姬的魂,海棠红的衣裳便是秦棠姬的魂。他将从长安回湖,不能见到棠姬,因此将这缕魂魄带在身上。然而那件事之后,这衣裳就成了他最怕见到的东西。有时候夜深了,他想起床打开柜子看看那件衣裳的时候,想起棠姬已经偷偷地带走了它,反而安稳了。 他也不知棠姬带走它是什么含义,本来也不想追问,直到在船上发现四娘穿着它。 ——棠姬最终将它丢弃了,不久前送给了船夫的女儿。 而他怎会那么笨,竟猜不到谁也找不到棠姬的这些年,她就在船上度日。长风连日破大浪,不能废人运酒舫。我持长瓢坐巴州,酌饮四座以散愁。这位仙子大半生都在水上度过,唯有在长安的那几年,双脚是为他落过地的。 据船家说,她并非始终停在同一艘船上,但六七年前还很年轻时就来这艘船上住过。那段时间,她不断地出没于各种货船和画舫,隔一段日子就换一个住处。按船家的猜测,这姑娘在那六七年里可能顺着航船睡遍了南北水系。当上官武告诉他,那就是蚀月教的教主的时候,船家长长地“喔——”了一声,随后说道:“确是个凶的,但对我们四娘还不错。” 那时候距离秦棠姬离开这艘船,也不过六七日而已。船家说不清她去了哪里,甚至还在太湖上也说不定,湖上多小洲,她或许就在哪个地方练剑休息。“但她瞎了一只眼,身体也不好了,阁主可知道?” 他听了这句话,条件反射地回应了一句“哦——”,竟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船家本想再详细说说,但见他没有追问的意思,于是话锋一转,说小食再过一时半刻就给阁主送去,阁主起得早了,现在天还未亮,何不回去再歇息片刻? 他失魂落魄地从厨间出来,随后就发觉紫岫已经不在自己的房里。 这些事他能对谁说起呢?在外人面前,他和秦棠姬早已没了那层关系,连棠姬都已丢弃了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纪念物。所以他要对谁说起这些事呢?对莺奴么?可是又何必让她知道他曾对她的师父如此深情,万事皆不可追。 上官武继续在门槛上坐了半刻,有些眼酸,但也没有泪水。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他面对着棠姬的痕迹时涌上的心情也变得模糊了。他转头看看放在地上的那盘饼子和汤,长出了一口气,抬手拿掌心揉了揉脸颊和眼睛,起身端起它敲了敲门。 “莺奴,我进来一下。” 房中传来莺奴轻轻的应答,他推门进去,莺奴洗漱完毕,将外衣仔细地穿在身上,端坐在床边。 第四十五章·莫看颠沛故人衫(中) 她将自己收拾整齐,泪痕也擦掉了,看起来还和平时一样美丽。莺奴一副冷静漂亮的模样,反而让上官武不知所措了。他静静地将食物摆到她的面前,拉来一张凳子,蹲坐在她对面,说道:“你吃些。” 莺奴张开嘴唇,说道:“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阁主。” 上官武想也没想地回绝道:“不必告诉我。” 莺奴继续说道:“师父临走时交代我一个任务。” 他听到有关秦棠姬的事,就像被什么无形的闪电劈中,失语了一瞬,然后依然用那种平淡的口气说:“教主怎么说?” 莺奴稍稍酝酿了一会儿,应道:“莺奴若是说出来,就是将秘密透露给阁主了。阁主想听吗?” 他摇了摇头,并将半个饼塞到她手里,自己低下头若无其事地开始用餐。 莺奴将那半个饼放回盘中,转而开口问道:“那么莺奴可以晚点说。我有一个问题要问阁主,阁主这一生走错过路么,做过什么错事吗?” 他头一次为莺奴口气里那种安定而强大的气势震住了,停止了咀嚼,抬起头来看了看她。莺奴没有等他回答,接着说道:“其后阁主是会将错就错,或是就地改正,还是从头来过呢?” 他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去,说道:“哪有从头来过的机会呢。” 莺奴点点头:“是呀,阁主也做过错事的。那我若是做了错事,但决心不再错下去了,阁主可以原谅我吧?” 他立刻说道:“我不怪你的,莺奴,本是我太生气了,我有事瞒了你。”而你作为权势即将超越我的女人,与谁相爱都无可厚非,唯独不能是紫岫。 莺奴好像还有什么要说的,但暂时住了口,重新捡起那半块饼慢慢地吃了起来。她吃了几口,继续问道:“阁主,杀人是不是罪过呢?我是说不论是杀敌还是杀友、杀恶还是杀善,杀人是不是一种罪过呢?” 他不明白莺奴为什么突然问出这样的话来,摸不到头脑:“你心里有什么困扰么?你虽然失手杀了紫公子,但那不是你的错,也不必为之担忧,日后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莺奴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这番话,自顾自地说道:“凡人都会觉得杀善是恶,杀恶就是善;杀友是恶,杀敌却是善。像师父那样的人则不一样,在她眼中,杀谁都是一样的杀,她可杀任何人,杀敌或是杀友都是杀,杀善或是杀恶也都是杀。都是一样的,她都会杀,人在她眼中竟是相同的。 “师父身上是否有罪呢?你必认为她有罪。但我倒不觉得她有罪,你们都不能与她一样的一视同仁。莺奴可以给阁主详细地说一说。假若面前有两个国家,不如就举唐与吐蕃的例子。阁主能决定自己出生于哪个国家么?你不能。按照凡人的想法,若是两国交战,阁主身为唐人,杀吐蕃人便是善;但阁主从不知自己最初竟然是诞生在唐国的城池,而不是吐蕃的营帐里的。假如二十多年前,阁主是生在高原上的,那么二十多年后,杀唐人又成了善。善与恶若是能因角色如此轻易地反转,那这善和恶就不存在于其中,其律条不足以分辨善与恶。 “你因自己是唐国的子民而有了那杀敌的正义,因自己生下来就有的身份而敲定了善恶之分,难道不虚幻吗?但师父丢掉了这种虚幻。这是你们学不来的。可有人判她没有慈心,恐怕因为杀人是有罪的。 “那么若有一个人正与我的师父相反,觉得不论善恶敌我,一旦死于非命,其中必有罪孽,所以避免杀他的同类;可他却又在最初的时候就杀过人,所剩的一生即便永远不开杀戒,也已杀过人。若是他因违背自己的律条而遭受折磨,阁主,该如何救他呢?你说过并没有从头来过的机会。” 上官武静静地坐在原处听她讲完。他不知她最初的那一番话是不是影射当年秦棠姬杀黄楼的往事,一时间不愿回忆的种种画面都冲到眼前,使他一时语塞。但听她最后似乎引到她自己身上,那因为友爱万众而不愿杀人的应该就是她自己,而她方才却又失手杀了人。 他虚弱地回应道,若是我告诉你,你所杀的人还会活过来,就像你从未杀过那样呢? 莺奴露出一个若隐若现的笑容:“阁主,我要对你说一个故事,那原是你应得的,你花钱买了我。我将有义务对你说路上的见闻。” 他听到这句话,如同万箭穿心,痛苦地抱着头,但没有出声。 莺奴便说了下去:“我在蜀地的时候,遇见过一名灵奴。人人都觉得她还活着,她正如你我一样地用饭、休憩、劳作,容貌会随着时间变化,喉咙会发出声音;他们都以为那是个活生生的人,用对待活人的礼节对待她。阁主应当了解每个灵奴的生死,在你那里,她是幸存还是死了的?但我问她,她说她三年前就已经死于大火中,身体早就化为灰烬,现在这个活人只是她的魂魄,但没有人识破过。阁主,我也在四年前死过,随后又活过来。可怜我自己也不知你面前的这个活人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惊骇地抬起头来:“你想说什么呀,莺奴!你怎会这样想呢!” 莺奴没有回答他,只是说道:“阁主,这便是我的折磨,因为我在最初就杀了人。我所杀的那个人就在吐蕃,他是这世上幻术最强的大德。在他死后,对我的折磨就无穷无尽,一切的遭遇正如圆环一般生生不息地再现,好似一切都是注定的报复。我因此不知所处之地是真是假,也不能分辨所遇之人是实是虚。即便阁主亲口告诉我一个答案,也无济于事,你也可能只是一缕心想。又或许那并非杀人的报偿,而是有情的报偿。在欲界中,情动皆苦,我不能跳脱出去,而师父却在其外。” “所以我再问你,杀人是否是一种罪过呢?” 第四十五章·莫看颠沛故人衫(下) 上官武只觉得无力回应。早说过莺奴是聪慧的,那种聪慧超过了像他那样的普通人。可她又因为太过聪明,过得不如盲目的人好。她方才说自己分辨不清人世的真假虚实,这并不是她犯了傻,这是个真正的难题,便是神掉进去,神也出不来。 他自知自己不会缠在这样的问题里,一时却不知道如何解答莺奴的疑惑,又或说是无法将她从那折磨中解救出来。 可他应当是有办法的,站在岸上的人应当伸手去够落进水里的。 于是他将那吃了一半的饼重新放回盘里,垂下头去搓了搓手指,把饼屑搓掉;他趁着这沉默的瞬间酝酿了一下话语,最后就那样低垂着头,仿佛并没有对莺奴说,而像是自言自语般念道:“我这一生做过许多错事,多不胜数。我已活了廿七年有余,你只是二八年华,我做的错事可比你的数倍,没有一件能够完全地偿还。单就罪行多寡来说,我哪有什么资格原谅少教主呢。少教主若是想要我从长辈的立场施以援手,武倒有一些妄言,取不取信全在少教主这里了。 “你说人生如梦一般,这话并不是痴人之语,因为谁也不能反驳。你小时我领你读过庄周,他早已说过这话。既然人在此时此世不能分辨梦与真,那么即便从此时此世跳脱出去,到另一处也不能分辨梦与真。因而梦与真原本就没有分辨的意义,人只能认识眼前的事物而已。为这种短视,人自然永远陷在亦真亦幻的困惑里。 “但我不说不能求证之事便没有追寻的必要。你大可终你一生思量这件事,正如你苦苦思考善恶之分、思辨杀人是否有罪一样,将自己置身事外和身临其中便得到不同的答案。然置身事外的总不能是全部的人,总有人会牵涉其中;跳脱在外时,非战即是绝对的正义与善,但设身处地时便知道其中总有逃不开的人。 “秦教主性近于法家,实则兼爱。看似无情,却是最知道情动皆苦的人,所以处处严苛,就连对你对我也一样漠然。她杀死黄楼教主,但确实救了北方阁数千弟子的性命,那原也是我所恳求的,只是不愿意以姐姐的死为代价。我将姐姐的命置于千万弟子之前,这是不是我私心炽烈呢? “她救了我的门徒,但杀了我的姐姐,我与她是私仇。正因为她总是尽全力跳出人情之外,人情最能伤她,所以其后再也不欲见我;深知情动皆苦的人,便不能跳出情欲之外,这是秦教主所犯的错误。而我再有不满六年,也将不能再见她了。 “如我方才所说,我曾将千万弟子的性命置于姐姐之后,私心之炽,少教主可以想见了。这非我第一次有这样的私心,早在第一夜抵达蚀月教的时候,李教主便谴责过我小人之心,可见武根本就是惯犯。除我以外便没有真实,这即是小人之心。你说此时此世都是你心中一梦,连我也是你的一梦,除你之外没有真实,这也是小人之心。不论你我,都受这短视的囚困,令你不觉我是实实在在的人,令我不觉他人是实实在在的人。 “然而我却不视你如无物,你也不视我如无物,是因为‘人情’。你总在那分不清梦与真的困顿中,但选择非战兼爱,是因为这‘幻境’中的人情令你觉得他人是实实在在的人。我也不将教主视为无物,不能将我二人之间的人情抛却;教主是否视我如无物呢?若真是如此,她已从旧日的局中离开,那么她自由了。因而不论在梦还是在真中,人情才是绝对的。善与恶、罪与爱皆依附其上,那便是你说的情动皆苦。 “不去分辨真实与虚幻,只去分辨人与人之间的情思,这就够了。梦与真的边界或就在脚下,或远在天边,即便跨越也不能被人察觉。你说秦棠姬比你比我都要超脱,这我承认,或许我嫉妒这超脱,否则我曾经为何倾慕至此;那也是我犯的错。她超脱是因为终其一生都在竭力摆脱人情,我选择她便不能得到结果,我欲将长虹握在手中。她为摆脱这种苦,双脚无法真正落到地上;而我则永不能去水中。莺奴,你若是羡慕这种超脱,就将过上秦教主的生活,那并不容易。” 还没有等他说完,莺奴的眼泪就已经落了满手,她知道师父是没有跳脱出来的,因为她要她杀了上官武。上官武作为一切的缘起和缘灭,她不能亲手消除,只能命令莺奴替她完成这件事。师父的那种生活非但不易,而且也不是真正的超凡出尘。 这也是她头一次从上官武这里听到上一代的往事。阁主与她都是怜惜师父的人,这种怜惜也同时联结起他们二人。 上官武欲从怀中掏出绢子来,才想起方才已经用掉了仅有的两块。他转而站起身伸出手臂去,示意莺奴用自己的袖擦拭眼泪。 她摇了摇头,抬手用手背擦掉了泪痕。她经历一早上的变动,心早就疲惫不堪。上官武见她眼中都没有神采了,便将床上的被褥掀开,扶她躺下,再将被角合拢。 他接着说道:“莺奴,如我先前说过,我不会害你,此前令你吃了苦,是我无能。你但有什么困扰,即便是方才那种心想上的难题,只要你肯说,武也斗胆出手相助。只要你不嫌,我万死不辞。” 她转过头来看看上官武的脸:“阁主,我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愿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正是因为怕背后的人情太过复杂。得知那便是你之后,又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愿你帮我,也是因为怕人情变得更加复杂。你可怕过帮我未必得到善报?” 他微微一笑道:“我说过,我十年前便受益于少教主,此时是我报答你,不欲再从少教主手中再相应得到什么了。” 莺奴点点头:“这便是你的勇,人人都想不再受情欲的束缚,唯有你一跃而入。” 第四十六章·怕见衣沾离人泪(中) 莺奴当即朝着红影消失的方向追去。她明白师父的身手神速,但更有自信能追上她。然而等她赶去时,那里并没有任何人。 她向着水面大喊了数声“师父、师父”,只听到浅浅的数声回响。那回响尚未散去,身后就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姊姊,你在找谁?” 她蓦然回头,只见是船家的那个小女儿穿着红衣站在她身后。红衣已经旧了,但那颜色确乎是师父最爱穿的;旧了,但想必曾是那颜色。 难道自己真是看错了,方才的影子也只是她? 混乱中她更顾忌孩子转头看见自己房中横流的血迹,一时慌了,将四娘横抱起来逃了两步,走到一旁,颤声道:“妹妹可看到什么人走过去?穿着红衣裳的。” 怀中的四娘却很平静,发出一串若无其事的笑声,随后道:“我见房中死了人,爹爹要我来问问阁主,要不要清理清理。” 莺奴为她语气中的平静所惊,将她放下来左右看了看,问道:“你家的船上时常有这等事吗?怎么问得这样随口就来?” 四娘便只是格格发笑,不回答她了。莺奴更觉毛骨悚然,没有接着问下去,四娘见她面目痴呆,不刻转身向前跑了两步,回头来喊了句“午饭好了,姊姊叫起阁主来用饭呀,你们这样黏着睡到午时,也不怕人笑话,说你们白日宣淫”。 莺奴只觉脑中“轰”的一声,不假思索地喊道:“你胡说什么,可不许这样乱说话!”那小姑娘才几岁,怎么会说出白日宣淫这样的词语来! 但那小女儿对此充耳不闻,只是嘻嘻笑着离去。莺奴起初尚且追了几步,然而很快就停下来,心中又是烦闷又是痛苦,蹲在廊下手足无措地哭了片刻。随后她再次想起自己方才做了一半的事,猛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回到那个流满了鲜血的房间,反手将门关上。 紫岫还躺在原处。 她轻声走去,并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伸出手去将他身上的被褥整理了一番,令他安睡在榻上。即便此时,他仍美得惊人,这实在是一种谁也不能给她的—— 亲切。 只要看这样的脸,即便自己此刻再无助,也莫名觉得有一丝温情尚在。 这样想着,她不禁再看了他数眼,一边将手指轻轻向他眼上那道剑伤探去。溢出的血液已经凝固,将他的睫毛黏在一起。 她的指尖碰到紫岫的眼窝,奇怪地感受到一种温热,就好像过去了这几个时辰,他的尸体还没有完全凉透。她起初为这种温热感到恐怖,但这种害怕很快就变成了一种恍然大悟的震惊。 她将手整个放到紫岫的脖颈处,发觉眼前的这位美人并未香消玉殒,他的大脉还在跳动;他也不是死得安详,他真是睡了过去——更准确地说,他是落进了生死之间的缝隙里,正是她此前无数次落入的那个缝隙——他落下去,不多久便会重新回来。 她和紫岫是同一种人! 她起初是震惊,然后是狂喜,然后是疑惑,最后又回到恐惧中。她在茫然中沉默了许久,最后轻轻地站起身来,拿着房中的木盆去船舷边打了一盆水,回到房里便开始清理紫岫的身体和满地的血迹。她在这没什么意义的工作里忘了心头其余的烦闷,自然也忘了腹中的饥饿,也不去理会这个房间前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只是在那里疯子一般擦拭着血迹;门前不断响起孩子的、成年男人和妇女的脚步声,他们似乎也想去另一侧的房间唤醒上官武用饭,但没有胆量敲门。 这种飘忽的喧闹持续了一会儿,她听到在自己的门前,船家在对另一个人说话。 船家的声音:“先生别去理会四娘胡言乱语”,说“哪有人死,都是四娘在那里撒疯呢”。这时另一人便敲了敲她的门。 莺奴慌乱地在房中大喊了三声“走远些”,门外船家立刻回应道,是了,是了。然后转过头来讪笑道,看吧,都是四娘瞎说。 另一人始终一言不发,但好像用了一种无声的语言不断震慑着船家,于是他不停地轻声求饶道:“先生,先生,我先前实不知你的身份!你放心吧,多余的我什么也不会说了。” 那人便将船家远远拉走了。莺奴扔下手里的湿衣,哒哒地走去拔开门看,既没有船家的影子,也没有另一人的影子。 她惊慌中想起那串从这个房间延伸到上官武房间的血脚印,低头看了看,船板也早就刷得干干净净,哪里有什么血脚印? ——大概最初那些忙碌的声音,是船家的妻女清理地面的声音。 她累坏了,从未觉得这样累,关上门就坐到地上。这一整天发生的都是些什么没头没脑的事?一旦这样想,今天的遭遇就简直带上了一丝好笑,然而没有一件事情是好笑的。 这船上还有其他乘客,但船家瞒了他们。她首先便想到了那是鲛奴,可她想象不出鲛奴也会有方才那种无言的威严。这威严显而易见就来自那位她心知肚明的故人,秦棠姬,秦棠姬也许就在这条船上。 但是这推测的结果没有一点征兆,师父怎么会出现在这条船上,她若是在这条船上,那她更应该出现在自己曾经寻找过的其他地方,怎么就这样从天而降?这样的从天而降,难道不是一种想象么?她是太累了、太迷惘了,因此幻想出了师父的存在。 想到这里,莺奴心头便涌起那久违的思念,师父不在时经历的种种委屈,又浮现在眼前了。但这委屈持续也不过瞬间,她马上又认出了这种委屈何时出现过——在她刚刚回到上官武身边的时候,她也曾对着他流露出这种委屈。 她对这两名师父的感情实是一样的! 这顿然的开悟使她的头脑一下子明朗起来。她不必为亲近阁主而感到羞愧,因她对秦棠姬的爱情也同样深厚,不必厚此薄彼,也不必因此羞愧。 她这样安慰了自己一番,重新回到床前去擦拭那可怜公子留下的污迹了。 第四十六章·怕见衣沾离人泪(下) 紫岫与她竟是同一种人,这更印证了她先前的猜测——她觉得,她与紫岫正如镜子两侧的影像一般,只不过左右相反;因此她生成了女儿身,而紫岫却是名男子;他们的个性也因此有着诸多不同。但即便如此,人们仍能认出这是同一个人;这便是最神秘的地方。 她对紫岫有那亲切之情本是理所应当的事! 莺奴继续擦拭了片刻,不久便因为疲惫而埋首到那床沾满了血和污渍的被褥里去,痛苦至极地闭了眼。 她在迷糊中听见船家来送了午饭,摆在门口便走了。之后她也并未开门去取那盒午餐,只是自然而然地蜷缩到紫岫的身体旁边,贴着这温热的死人睡了过去。 她入睡时,将他的手握着。 大约人在梦中便无所不能,一切都能心想事成,她竟感觉怀中这沉睡的美人渐渐苏醒了。莺奴自己也并非没有死过,知道这样的创伤一日之内绝不能复原,因此紫岫实际仍然半死,她也明白自己不过是在做梦。 既然只是一梦,她在梦中自然也沉静安稳,感觉到他将手挣脱出去,如同嫌恶过分关爱的孩子般转过身去睡了,但脊背却又贴着她的怀抱不离开。若这是真的就太好了,若次日醒来便能看到他安然无恙的睡脸就太好了。 若这不过是一梦,是不是与紫岫同床共枕也无可厚非呢? 这念头不过刚刚掠过脑际,她就瞬间从其中惊醒,坐了起来。 舱外已是入夜时分了。斜日将落,湖上漫天红光,涛声杳然。 她回过头,见紫岫仍是那副半死的模样,方才的确是一梦。但一想到自己与紫岫实为一体,方才的想法很容易便能流入紫岫的脑中,她便余惊未定地抚了抚胸口。 不能的,即便是梦中,也不能与紫岫合为一体的。 然而方才那短短的时间里,她却又获得另一种领悟。原来自己究竟是否身处梦中,人体本是能感知到的,只需细找一些既有把握的蛛丝马迹即可——例如她有把握紫岫不能在一日内醒来。既然方才真真切切是梦,那么此刻就真真切切不是梦。要说分辨梦与真有多么难,倒也不如她想的那么难。 这想法虽然并不能完全自洽,可也在极短的瞬间里安抚了她。莺奴翻身从榻上落下,想着半日都没有见阁主了,早上见他那般劳累,现在不知恢复也未。这样想着,她赤足走去开那扇房门。 她的手还未触到那扇门,就听见身后的窗口传来一阵吱吱呀呀的推动。转头去看时,她不禁轻声呼喊起来: “鲛奴,鲛奴,出去!” 那翻窗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鲛奴。不知他白日躲藏在哪里,此时慌慌张张地掰着窗棂,要将身体从那小小的缝隙里塞进来。他见了莺奴,眼睛里流露出求饶的光芒,仿佛什么逃亡的野兽。 果然,他后脚才塞进窗里,手就迅速将窗子合拢,整个人继而蜷缩到床底下去了。 莺奴当即反应过来,有人发现了鲛奴的存在,正在房外搜寻着他。鲛奴是向她寻求庇佑来了。 而那人正在朝这个房间走来。莺奴的听觉很是敏锐,在这涛声浅浅中也能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 那追逐鲛奴的人接近房间后,步子便逐渐放缓,似乎不怎么愿意探视这附近;他在那扇窗前停了下来。 莺奴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鲛奴直到昨夜还坚持要杀死她这个对手,但此时却又到她的脚跟前来求救。而转念一想,自己若是能在这游戏终结之前至少救回一名灵奴,也不算一败涂地了。 她觉察窗外的人像是忌讳她在此处,因此不再接近,于是干脆大步流星向着窗子走去,一手将其拉开,想要与之正面交锋。但在打开窗子的瞬间,那人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莺奴还能听到其衣带破空的声音,只是人已不见了。 什么人这般不愿意见她? 莺奴将头探出去左右看了看。船上只零星点了几盏灯,显得凄惨。船家大约也感觉到这船客人的诡异,不敢再与他们有更多的接触了。太湖上的风有些大,湖浪越过栏杆拍打过来,廊上的地板都湿透了。 就在这潮湿昏暗的光景里,她惊异地看见不远处竟站着一匹黑马——那是骊奴的越目炎骏,略有些感伤地立在那里,也许是因为寒冷,鼻子里发出一声不适的长喷,同时甩了甩脑袋。 它甩动马头的时候,整个脖颈也跟着怪异地弯折。那就是驮着莺奴到长安去的越目炎骏无疑了。 莺奴略带着惊喜想要呼唤越目炎骏走近些,而那马儿并不听她的话,正如她第一次乘上它的时候便体会到过,它有自己的主人,莺奴与它再亲密,也无法指使它的行动。 越目炎骏显然是听见了她的轻声呼唤,抬起头来,朝着她这方看了两眼。随后它踢了踢马蹄,径直向船舷走去。未见它被阑干拦住,身体便穿过障碍来到了水面上,然后停在了原处。石舫愈行,越目炎骏的身形便渐渐变远了。 莺奴看得有些出神,不觉鲛奴从她身后钻了出来,仍像那天真的儿童一般伸出双臂将她环抱起来,哭诉道: “莺奴,莺奴。” 她在鲛奴与她相触的瞬间就闪电般感知到了对方的情绪。也是这一刻,她才若有所悟地发觉,鲛奴那种令人丧失警觉的能力,未必只有在他发动攻击时才发挥出来,“与之接触便能体会其心想”的异能本就是被动的,而她能感受到的也并不只有情欲,鲛奴的伤感、欢愉和恐惧也一并暴露在她眼前,情欲不过是他身体里最不能克制的一种感受罢了。 那也就是说,鲛奴在杀人时,正如将贝壳打开的蚌,看似已经张开进食的口,其实那也是他最为脆弱的时刻。 这未免也太像是她与紫岫那种心想上的相通了!而她才刚从一个短短的小梦中醒来,确认过自己此刻确实清醒,这绝无仅有的巧合怎么又来迷惑她的心? 第四十七章·琅轩帏下眠娇郎(上) 她将鲛奴的手牵起来,一边将窗子关好,轻轻说道:“好了,好了,万勿这样。方才是谁在追你?” 鲛奴却不去回答她的问题,见那扇窗子被关起来了,就只一味朝着她身上倒来,口中不断呼唤着她的名字。莺奴起初还能严辞正色地接着询问,不多久便为鲛奴身上那排山倒海的欲望压倒,不得不一手扶着额头说道:“不可这样,玄华,不该如此!”她一想到这情欲未必是杀机,便不能拒绝他;可她怎能容他夜夜都来?更何况此时紫岫还躺在床上呢。莺奴知道鲛奴喜欢的把戏是什么,她真怕哪一次真的失手将他杀死在榻上。 但,鲛奴若不是来杀她的,为何不远千里追她追到太湖上? 这许多的杂念同时涌上她的心头,又马上被鲛奴的情绪浇灭。在这狂热的混沌中,她听见鲛奴对着她耳旁轻轻说了一句:“姐姐,你选一个罢,你选我还是选榻上的公子?” 她被这露骨的话语悚得一时昏了,不知他是为了俗趣才这样说,还是他从哪里探知了她对紫岫的那点非分之想。若是后者,那她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对方像是早就猜到面前的人儿会陷入失语,立刻悄悄地说:“姐姐,姐姐,你捏捏我的左手就是选我,捏捏我的右手就是选他,不必开口。”他见过那样多为情欲羞愧的少女,连骊奴也是其中之一,早就有一套对付她们的话术了。 这选择都快要将莺奴激怒。无论怎么说,现在榻上躺着的到底是一具尸体,鲛奴此时不管想做什么都太失礼了。 即便如此,她还是强忍着渴望柔声说道,不行,玄华,都不行。她一边这样说,一边将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推开,宛如醉酒的人去挥赶身上的蝇子。但骊奴也早说过那是只粘人的泥蛙,不管莺奴将他甩脱几次,他终究要缠上来。只要莺奴不对他起杀心,他终究是略胜一筹的。 两人便这样半推半就地打闹到床榻边,莺奴实在是抵抗不下去,很快就要为洪流压倒。这时鲛奴再次对着她的耳朵说道:“姐姐,你选左手还是右手?” 她真的有点气恼了,因为她的身体都已经碰到正在安眠的紫岫。她的体重压在紫岫身上、鲛奴的体重又压在她的身上。难不成她要和这发疯的小犬在一具尸体身上行事么,绝不行,尽管那魅惑念头一旦产生,就像个可怖的烙印一样留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她还是愠怒地低吼道,停下,快停下。 而这怒吼从她咽喉里发出的时候,她的双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扣在鲛奴脖颈上了。 她还是败给情欲了。 这就好比拨开了某个机关,她一旦这样做了便停不下来。鲛奴也像是忽然魂飞魄散了,毫无逻辑地重复着“左手还是右手”这句话。场面看起来充斥着怪异的紧张,而莺奴竟用更加凶猛的腕力去扼住他发声的喉咙,以此来使他安静。越是用力,快慰的感受就越是浓郁,令人不可自拔。 他怎能教她这等事呢,怎能告诉她世上还有如此怪异的爱?假如她真是平等地爱着每个人,则必然赐予他他想要的。这模糊了她对杀和爱的界限,他怎能这样做呢? 人也可教导神吗? 鲛奴眼眶里又落下细细的珍珠来了。那珠子星星点点地滚落到房间地板上,随着船和水波,在房中恣意游走,发出轻轻的颤抖声。 莺奴不再像上一次那样迟疑,大概是因为紫岫的尸身还躺在原处的缘故,她竟担忧这半死的公子会忽然醒来,杀死她身上那匹柔弱的小狗。 而那倒是在这早已塌陷了一半的床榻上促成了另一种紧迫的快乐,整个世界就仿佛太湖上晃动的船一般摇摇欲坠,万事万物都变得失控起来。莺奴和鲛奴当然深陷于这失控之中,以至于还没有等到那爱的洪流从天而降,那失控的结局就提前来到了。 就在很短的瞬间,莺奴察觉那促使她用手扼住鲛奴的古怪欲望突然消失了,体内那种和鲛奴相通的感受也与之同时消散。 她松开手,坐起来,痴呆了片刻,随后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正如她事前担忧的那样,她终于失手将鲛奴掐死了。鲛奴死去的瞬间,一切的快感和冲动也与之同时消失。 现在这床上躺着两具尸体了。 她猜测自己本该觉得慌乱,但却没有。她现在只是极度极度的麻木,仿佛精神已经不再敏锐了。松开鲛奴的脖颈以后,她只是带着一种极其陌生的、冷静的惶惑停在原处,双腿还在打颤。 骊奴曾说死在欢愉中便是长生,那么莺奴现在就是被长生抛弃的人了。原来在这个时刻被抛弃竟是这样的感觉,不但欢愉离她而去,连整个世界都好像离她而去了。 在这怪异的瞬间,方才被爱的洪流阻隔了的种种声音才猛然回到她的耳中,被忽视了的光影也重新回到她眼底,就好像刚才的她并不在此处。 她听见湖上下雨了,雨势不小。 这时候有人从廊下跑来,听脚步声是个孩子。那孩子咯咯笑着冲到她窗前,将她方才合拢的窗子一把拍开,莺奴认得那是四娘的手。 窗子弹开了,莺奴看见船舱外正落着漫天的红雨,入夜前天际最后一点微光也被这红雨遮蔽,窗外的景象如同末日。若说这浩茫水面下一秒便要爆出冲天蛟龙,也不是妄语。 在那一刻,莺奴仿佛被什么尖锐的银针刺中眼睛般,猛然觉醒了。那么多的轮回和错位,都直白地告诉过她、提醒过她了,这一次“他”又要用久违的招数来叫醒她,而“他”的使者已经走到了这卧室的门前。 四娘。 莺奴没有注意到房门是怎么被打开的,而转过头的瞬间,四娘已经带着那个不谙世事的笑容,穿着一身海棠红,站在门槛前了。 她奶声奶气地开口笑道:“如何呀,这铁围山栏里的污秽,还看不够吗,还看不够呀?!” 第四十七章·琅轩帏下眠娇郎(中) 莺奴极少愤怒,也很少有为什么事大悲大喜的时刻,然而此时她却发狂地大喊起来,向着门口的四娘踉踉跄跄冲去,伸手要抓她的衣领: “你站住!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完全明白自己被“他”禁锢了,从最早在庸玛家仓房榻上的那个梦开始,直到如今,“他”一直将她囚困在某个梦中。这一年来,她从吐蕃的桑耶寺到太湖的石舫上经历的一切都被扭曲了,梦与真的界限确实不存在,有一股力量将这条线破坏了。 而四娘就是桑耶寺里的那名白发老妪,白发老妪就是眼前的四娘;“他”从幕后走出来了。 莺奴的手指快要捉到四娘的发髻,就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她从另一张榻上翻身坐起,梦再次消散,四娘的影子灰飞烟灭。 莺奴浑身都在颤抖,她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从此刻开始,她无需强辨自己究竟身处何处,那已没有意义!只要那个对手想让她一直留在梦中,那么她此次醒来也未必已回到真实;回头想想,这一年里,她所见所闻的哪有几件是合情合理的,人真能有幻化万物的本领、蛇真能长成那样的庞然大物、死者真能与活人无异、一人真能同时是数人么,哪一件不是在提醒她这不过是大梦一场,但梦中人在梦中绝不能醒悟。 莺奴的汗水都快要滴落到枕席上。她喘息着审视自己的左右,发觉方才那一梦是在上官武的床上醒来的,这房中的布置看起来就是阁主房间里的布置,但阁主并不如梦中一般坐在她的床头。虽则不必再在意梦境开始的时间点,但她仍旧暗自推算了一番,猜测鲛奴现在还没有死、血雨还未落下。 莺奴踢开被子,从榻上一跃而下,来不及穿鞋便拉开卧房的门。 船舱外已经刮起腥风,此时已是日暮时分。船家给她留着的午膳还摆在门槛前,没有人动过;甲板上也没有血脚印。 自己这一梦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做的呢?! 如果连紫岫也还没有死呢? 她即刻朝着另外两个房间寻去。一边狂奔,一边浮现在她脑中的,倒是梦中的那个发现——如果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那么紫岫到底是不是她的同类? 然而这想法根本就是个无底洞,假如紫岫是因为身处她的梦中,所以才杀而不死,那么她本身也一定是因为身处他人的梦中,所以才能永生。一旦回头去考量紫岫的特质,她就不得不重新考量自己的特质,无穷无尽,到头来还是被囚困在原处。 究竟是谁替她打造了这样一个浮生的牢笼呢? 莺奴在“自己”的房门前停下来了。 现在出现在她脑海中的,变成了另外的问题。 为何自己会在日暮时分醒来呢? 不论如何,白日一定发生了什么,自己才会昏睡到此时。这个问题浮现在脑际时,她其实早就回忆起事件的真相;可因为她已经再也分不清梦和现实,于是同时浮现在她心中的回忆也被她迅速否决了。 不是的,那也不过是做梦。 ——因为出现在她心中的、那与她翻云覆雨之人,既不是鲛奴也不是紫岫,是上官武。 如此一来,她为何会做那样混乱而羞愧的梦,为何会做那样真实的梦,为何梦中的四娘会对她说出“白日宣淫”这样的词来,为何她会在梦中捏造了师父的现身却怎么都见不到师父本人,也就很好解释了。 但那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她现在还尚存一丝希望,那就是这所有的经历都只是捏造,正如谒访桑耶寺前所做的那一梦一般,一切都还未发生;虽然已成某种定数,但还未发生。 莺奴伸出手去,将那门推开了。 ----------------------------- 房中并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血污。榻上的锦被是摊开的,有人睡在这里;房中屏风上所悬挂的衣物是她的。 在她的榻上睡着的是谁? 莺奴欲向前探看,就在这时,梦中那扇被四娘拍开的窗户发出了吱吱呀呀的转动声。 她极为警觉地转头看向窗子,发觉有人正欲从窗外进来;而那人不是别人,就是鲛奴。 莺奴惊异于眼前画面与梦境的相似,此刻毫不犹豫地上前伸出手去,将鲛奴才探进来一半的身子接住,轻声地说:“玄华,是谁在追你?!” 鲛奴为她的那句称呼惊得突然不动弹了。莺奴也稍稍迟滞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若是鲛奴甚至还不知道她已经猜到他就是那名双性的李唐公主,那就说明回溯到今日凌晨时的事件也都没有发生过,此时此刻才是她与鲛奴在这艘船上的第一次相见。 那么更久以前的事情呢? 莺奴就像是着了魔一般,如果加入三十六灵的游戏是为了寻回过去的记忆,那此刻她却又想证明先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只丢失在玉真观珍珠井前的檀木盒子,想起那檀木盒子里有骊奴尸骨所化的灵丹;如果梦里的画面都是启示,那么那只盒子现在就藏在鲛奴的幞头里。而如果此前的经历都是真的,盒子里应当有一颗极乐之丹。 她前一刻还饱含柔情地询问鲛奴在被谁追赶,这一刻忽然就改变面貌,毫不迟疑地一拳击落了鲛奴头上的冠巾。这一拳打得鲛奴几乎失声痛呼起来,但莺奴也很快就用拳头将他的嘴唇塞住了:“——不许哭!” 她当然也知道自己已经疯了,此刻的她不是她自己。 那方冠巾里没有盒子。一目了然,幞头里没有包藏任何秘密;散落的只有鲛奴的长发。 她呆住了,面上五官有些扭曲。船舱外的大风穿过窗棂吹进卧房里来,发出高亢的呜咽声,梦中那场血雨似乎注定要来,那淫秽的、可怖的结局近在咫尺,“他”一定会赢过她,等到那时候,“他”会站在彻底的混乱面前笑她,问她,问她“看够了没有”。 莺奴松开了塞在鲛奴口中的拳头,颤抖着喘息了片刻,然后听见了窗外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第四十七章·琅轩帏下眠娇郎(下) 她当即站起身来,将窗户合拢。窗外的脚步声毫无疑问来自她熟知的人,早说过他的脚步声尤其好认,因为那总是尤其地直接且迅速。 在追杀鲛奴的人是上官武。 但他像是没有发觉鲛奴钻进了莺奴的房间,而是径直向着船舱的另一侧搜索过去了。既然上官武在卧室外,那么现在卧在自己床上的就应该是—— 莺奴转身冲向那张卧榻,将锦被一把掀开,但惊奇地发现其中并没有人。 紫岫不在这里。 因为先前的一切都是梦境,她如今不得不从头推测一切可能性。紫岫究竟有没有那种金蝉脱壳的异能?有没有可能他刚才确实躺在这里,只是在锦被掀开的瞬间离开了?又或者紫岫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这里刚才本就空无一人? 更或者从来就没有紫岫这个人呢? 她心中其实已模模糊糊有了答案,但无从证实。这时那向她来寻庇佑的少年忽然从背后出现了。 鲛奴从她身后将她环抱住,那熟悉的眩晕也瞬间到来。但这一次莺奴也分不清这情欲是鲛奴带来的,还是她触碰到这熟悉的肢体时自然产生的反应。这种眩晕就好像凌晨的那个梦境一般,恍惚得令她有些欲呕。 这雌雄同体的少年开口了:“莺,你选左手,还是右手?” 莺奴明白梦境一定是某种启示,她在梦中的选择预示了眼前的现实;但鲛奴的问题问出口的时候,她还是疑惑了。这个问题代表了什么? 她记得梦中左手代表了鲛奴,右手则代表了紫岫;在梦中,她虽然没有做出选择,但最后用行动接受了鲛奴,而那将结局引向了“他”。 现在她要重新选一次了。 既然右手所代表的紫岫并不在场,那么她或许应该改选右手。 真有仔细思量的必要吗?还是说干脆无视鲛奴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呢?留给她的时间好像也不多,上官武还在搜寻鲛奴的踪迹,他的脚步声不多久就会重新靠近这个房间了。 她捉过了鲛奴的右手。 鲛奴的右手紧紧握成一个拳,似乎捏着什么东西。莺奴试图掰开他的手指,而他忽然就主动将五指打开了—— “这颗给莺奴,另一颗给我。” 鲛奴的右掌中摇摇晃晃地滚动着一颗珍珠。 莺奴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疑惑地捡起那颗珍珠,转过身来看他。另一颗是哪一颗,她找不到;鲛奴的左手心里空空如也。 于是她不解地看向鲛奴的脸,只见他面上带着那熟悉的疯狂的天真笑容。他见莺奴抬眼看自己了,便顽皮地将舌头吐出来,对她做了一个鬼脸。 “另一颗”就在他的舌上。 莺奴一瞬间回想起来了。在她弄丢那只檀木盒子之前,她曾从地上捡起了一颗珍珠,与极乐之丹放在一起。“这一颗”是她手中的珍珠,“另一颗”就是骊奴尸骨所化的极乐丹! 她焦急地大喊道:“不能吃,那个不能吃!” 鲛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丹药吞咽了下去,到了还摆出一副委屈的模样来,好似儿童夺物。 莺奴见状如遭雷击,伸手就去卡他的喉咙,另一手从他口中直掏进去,但早就摸不到那药丸的位置了。她当即颤抖着叫道,你疯了,玄华,你疯了! 那是一粒毒药呵!退一万步来说,那可是骊奴的尸身,你怎能吞服她的尸身? 鲛奴看着她将手指从自己的口中取出来,涎唾顺着莺奴的手指淋了一衣襟。他仍然挂着那金葵花般盛大的笑容,故作奇怪地说道:“为什么不行呢,我离不开姊姊呀。” “我本想把姊姊还给你,但你选错了,姊姊将永远归我了。” 她听到这句话,一时噤了声。 “我离不开姊姊”,这是骊奴的故事里他曾说过的话,那竟是真的。那是真的,便意味着许多事情都是真的,至少在这一层梦中是真的;极乐之丹是真的,玉真观中的种种也是真的。倒退回去,龙马观里的故事也是真的。 莺奴失魂落魄地扳过鲛奴的肩,仍试图将那毒药从他身体里拍出来,拿手不断地捶击鲛奴的脊背;她所经历的事件不停地由假成真、由真变假,竟令她遇事不决起来,到最后只是痛苦地用双臂箍紧了鲛奴的身体。 天呀,他真是疯的,骊奴说他疯得太厉害了,骊奴早就说过了。他竟将她的遗作和尸身吃掉,到头来恐怕是这二人最好的结局,再也没有什么可挽回的。 莺奴将他的头揽着,鲛奴也显得十分安静。这倒也好,那最坏的下场没有到来,血雨也没有落下,若是在鲛奴的身体冷却之前一切都风平浪静,莺奴的苦难大概也会告一段落。 她以为这将是落幕的先兆了,但却忘了一件事,那就是鲛奴服下的丹药并不是一粒纯粹的毒药。 ——那是极乐之丹。 药的效力瞬间席卷而来,一股灼热的暖流从他们怀抱中传开,宛如春风融冰,又恰似银河直泻。莺奴心头的困顿和焦虑适时地解开了,像是久病之人数月之后第一次肯开口饮汤。这股慵懒劲头缓缓变化,由绽花之力变为日中之热,再变为拔山般的强势,再后来更有破月堕星的颠狂。 初时他们尚能承受,那股喜悦就从两人相拥的地方滋生出来,仿佛温水般浸没他们;但快乐越盛,他们的额头都渗出汗来,如同跳舞太累的孩子,想要从中暂获一些休息。但这喜悦绝不停止,就像逼迫他们正坐在某种邪典的中心,除非死去,否则永世不能从其中逃开。 莺奴已有些喘不过气来,但也不能自拔。她微微睁开眼睛去看那服毒之人的脸,见鲛奴脸上的表情极其平静,只不过汗水已完全打湿了他的额发。极乐之丹带给鲛奴的冲天之喜,顺着他的肢体流传到莺奴的身上,使骊奴留下的那颗宝丹竟能同时为两人所享,这倒是莺奴从未想过的。 骊,若是像现在这样,我不算是违背了你的信任吧!毕竟这愉悦是你所赐。 一切的声音都开始离她远去,眼前的光影也开始减淡,爱的洪流马上就要从天而降了。 第四十八章·猩红雨里睡湘妃(中) *本章上段请在wb搜索关键字:本章节名* 而他正如莺奴所预见的那样拒绝:“不必告诉我。” 但莺奴决意不再隐瞒,向上官武稳健地走去。她身体的强健和柔软都随着这脚步的节奏而联动起来,他能看到这少女已近乎长成,终于不是儿童的模样;她肉骨匀停的模样不再是天真无欲的模样。 他多么害怕她以这样的面貌出现在他面前呵,他害怕接受莺奴将成为女人的事实。他自小在情场游弋玩耍,本不害怕看到任何超越礼教的情色,偏偏难以直视莺奴的真实样貌。 他曾是这娇儿的长兄和师父,是她的养父。 她开始揭露那个秘密: “阁主,我此行前来,本是替她来要你的命。你可知道那个人是谁?我不该违背她的命令,若要从她手里接过蚀月教主的头衔,我就非杀你不可。” 上官武看着她走近,只是无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但我不知是否在梦中听你对我说过一席话,说若是做了错事,并无从头来过的机会。方才我从那梦中醒来,欲将梦中所犯的过错纠正,然果真都是徒劳。所幸莺奴并未在梦中将阁主杀死,否则那也将成为定数。‘他’指使我做了许多错事,幸而你来了,我便不在梦中。”她这样说着,伸手将转到自己脊背后的一枚玉牌拉回胸前。 玉牌已被不知是谁的鲜血淋湿了。那块玉牌上留着六道刻痕,而那鲜血恰好停在了第四道的位置;上官武知道那不是紫岫的血,而莺奴的身上没有伤痕。 他顺着莺奴的手指看去,发现地上早有另一滩血迹。这血迹围成的形状,就好像此前有人坐在这里。莺奴也明白那命数里必然发生的事件早就发生,鲛奴必定已经逝去,就在不久之前,在这个摇晃的卧室里。他服食丹药中毒而死,从口鼻渗出的血液,现在也还留在莺奴的脊背和发梢上。 他的尸身为何不翼而飞,那反而是最微不足道的怪异之处。 “阁主,师父临走前留给我这块玉牌,这上面虽然没有名字,但她说一条刻痕就是一个人的性命,命数已定的人必然在这玉牌上留下血痕。三十六灵里除我以外的五人,都在这生死簿上;而你现在必然明白那最后一道刻痕是留给谁的。” “是留给我的。” “不错,那是师父为你留的。”莺奴这样说着,人已走到上官武跟前。她的手指摁到上官武持剑的手上,双目直视着他:“阁主,我在梦中问你,你可害怕帮我这样久,自己未必得到善报?我如今再问你一次。” 他察觉莺奴的手指上传来的力道十分坚毅,不论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她似乎都已经做了不可动摇的决定。于是他的目光变得柔煦,因与她温热的身体过分贴近而感到的窘迫也立刻消散。他开口道:“莺奴,那并非你的梦境,你先前已问过我,我已答过,不会有丝毫变化。” 他看见莺奴眼中极其微弱的震动。她的眼波稍动,是因为在那梦中出现过的画面和言语,在现实中确实已经发生,只是顺序与她所想的不同。那么她渴望而敬畏的那一幕也必会发生,不在过去就在未来。 莺奴将他手中的长剑接过,将举着玉牌的另一手抬起,手起剑落,鲜血便从她的腕上洒落下来。 “阁主,那么这生死簿上的债,容我替你还。假如师父一定要你的命,她需先夺走我的。” 她将自己的血涂在最后一道刻痕上,如此一来,留给上官武的那一道血槽就被她替代了。这就是当初在“梦”中,她未能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她所做的那个决定。 莺奴将剑丢弃在床下,看着尚且有些恍惚的上官武,继续举起那块玉牌,说道: “还剩下第五道刻痕。” 至此,她已然确定那个在昆仑山上一拳打穿她头颅的人、没有名字的灵奴就是“他”,或说是“她”。在她神秘的旅途上,其余的灵奴都仅仅施展了数日的法力,唯有“她”从一开始便掌控着她,至今还凌驾于上。 但就是这样缥缈虚无的神力、这样无处不在的恐怖,竟然不能穿透阁主给她的那一层保护。难道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难道她竟要去毁掉那样金刚不坏的爱,来对抗更捉摸不定的黑暗? 她不会的。 然后那嘴唇里终于说出了最为坚毅的话语: “阁主,我自然明白我已不是七岁小儿,也明白那时候我与你之间能有洁白情意是因为我的年纪。现在我日渐年长,也不责备他人对我这女子的体貌有任何失礼之想,那原是自然的。 “因此我以赤子之身站在阁主面前时,阁主若是不加一眼,那是阁主自有严律束己。既有严律,则非分之想在先。而阁主敢于凝视莺奴,则可见当年维系你我的洁白情意仍在。 “阁主,我已不是幼儿,但我还要延续你我那时的情份。为此,不但那自然的失礼之想会来阻拦我们,周遭的世俗之见也会来阻拦,你曾做过的决定也会来阻拦,我曾许过的允诺也会来阻拦。若是我以如今这繁茂的青春面貌与你相伴,你我之间就会有情浓意乱之时,教众也自然默许你我是一对世俗男女,误解我二人早就有不合法理的情爱;师父会恨你负心,也会斥骂我是下贱女子。但这些恼人之处我都承受得来,为这些恼人之处荒废了你我之间的爱意,才是因小失大。” 上官武听到这里的时候,心中已翻起狂涛骇浪。不知怎的,此时浮现在他脑中的,是许多年前朱雀大街上,她举起尖刀、为他将血肉抛向天空的画面。 那是愿意为彼此奉上性命的爱意,当然是不可能消解的,她所说的那四条都不会瓦解这样强烈的爱意。然而这第一步他本永远不会踏出,却没想到由莺奴走了出去——那是收不回来的,而她就像十岁时一样敢于天真地说出来,她说“阁主爱我,便是俗人”,既不在意他人将她看做俗人,也从不在意这爱情将会行向何方。 第四十八章·猩红雨里睡湘妃(下) 莺奴捕捉到他眼中的那一丝动摇了,因为她从来都是爱的天才,早已把上官武的一纤一毫看在眼里。她并不退缩,而是继续说道:“阁主,你不必感到束缚,哪有什么是我们不可为的呢?” 当然,哪有什么失控呢?在这样广大的爱意里,一切行动俱在正轨上,本就没有什么是逾矩的。对他们而言,既不应该有礼教、也不应该有伦理的规束,那扭曲了他们本来的样子。 随后,她微笑着说道:“天王,您为何愁容满面?” 他听到这句话,心中最后的一点屏障终于也被移去,那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障碍从此荡然无存。如此一来,他们之间被夺去的五年也不复存在,废土下仍有黄金之国。 于是他微微站直,将莺奴手中的玉牌捏过,说道:“好。” 莺奴也当有这向着情欲一跃而入的勇气,且明白在这人间最重要的是什么,与之相较可以抛弃的又是什么。这并非人人都能承受,而她可以。 她也看见阁主眉宇间的坦然,只觉得如释重负,伸出双臂将他紧紧拥住。只要他们互不分离,不祥之事便不会降临,那就是她取胜的道路。随后迎来那自然的震颤也不再令人羞愧,欲吻一吻彼此头发的柔情也不再令人羞愧了。 这时,湖上的大雨倾盆而下,但那恐怖的实形没有现身。鲜红的暴雨伴着狂风侵袭湖面,像是海岛的女神正疯狂倾泄愤怒,要将这水上一切不满意的事物全部掀翻;她像是没有抓住杀戮的时机,只能用狂风暴雨来代替怒吼。船家众人已经在舱外忙成一团,将暴露在风雨中的家当一点点往回搬。 就在那时,四娘奶声奶气地喊起来: “阿爷,有龙!” 那不是龙。因为天光黯淡,他们也看不清那浮在水面上的是什么神物,但不是龙,它没有犄角。 然后那娴静的神物慢慢向更大的风浪中走去,看起来像是一匹纯黑的骊马。但马怎么会走在水上呢?四娘躲到父亲怀中,不断指着那渐渐消失的影子询问。但父母和兄长也都不能回答,只说马过八尺为龙,湖上的马乃是未成的龙,诸如此类,好让四娘安静下来。 而一船的人盯得久时,那湖上果真变幻出若隐若现的龙影来。它从骊的身后浮出、将其缓缓托起,忽然腾上半空,如同绦练一般盘行而上,与雨云缱绻缠搅,最终没入乌云深处,不见了。 四娘的姐姐回答妹妹,四娘,是蛟龙,蛟是龙太子,马是龙公主。 ------------------ 风雨终究是过去了。 他们将紫岫受伤的身体用织物仔细包裹,令他平躺在榻上,并将他流血的眼窝擦拭干净。莺奴仍然如先前一般照顾紫岫,上官武见莺奴似乎已经知道紫岫杀而不死的特质,猜想她已知道他们二人之间的亲缘关系,因此断定自己先前确实过虑了。 而他也察觉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之前他一直以为莺奴是在这几年里受了什么精神上的打击,因此说话做事偶尔颠倒混乱;但以她的奇异特质,本不该有什么能摧毁她的事物存在。现在他稍稍摸索到了这其中的原因,莺奴自己仿佛也有些明白了,但这里面的逻辑却很难说出来。 那件事过去之后,他向莺奴问起她那一夜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觉察到“她”做了什么,莺奴向他详述了鲛奴和骊奴的事件,但对另一个问题并不开口,只说自己还不知道怎么消灭这种怪异的瞬间,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更像是在想到办法的那一瞬间,这个念头就被人从脑中抽走了。 他告诉莺奴,骊奴在极其年幼的时候的确曾在当年的太子宫中做过公主,那是因为李玄华出生时恰逢有人从洛阳买了骊奴,要献给太子取乐,而玄华母诞下玄华时就发觉孩儿的身体有异,无奈买通了星官,称诞下的公主与龙子有冲,需要送出宫去在道馆将养数月,方能回来。 随后她将鲛奴送走,数月之后把骊奴当作这个孩子带给太子过目,因而李玄华这个名字本是骊奴的。太子嫌弃骊奴冲悖天象,玄华的母妃也一直惴惴,但也不忍心杀死这无辜女儿,太子怜爱这妃子,猜到其中有隐情,体谅她的难处,于是满周岁时寻了个病死的孩子,对外假称公主薨了,暗地则把骊奴送到青城山出家。想这孩子虽然命数不佳,但在道观有太白金星庇佑,可以冲冲邪气。玄华的母妃则托人回去寻回了鲛奴,以李玄华的名义购下了鲛奴,因此鲛奴的主人竟然既是骊奴,又是他本人,还是其母亲,这其中的曲折颇得费好一番功夫才能说清。 数年之后,太子登基成了皇帝,而那苦心的母亲未能从太子妃妾熬到皇帝登基的日子,在病榻上将鲛奴的存在说给了夫君。皇帝登基后,替这身份朦胧的奴儿封了个西平公主的谥号,也默许了鲛奴继续偷偷活下去,这后来的事情才算是说得通了。所以上官武曾说“鲛奴的主人已经死了”,也并非一句胡话。 那时三十六灵里抚养鲛奴的人知道鲛奴身份之特殊,却也不能对他直说“你乃是当朝太子的后人”,也要让其余买家知道其高贵之处,便教育他说他是“李唐之后”,这样就模糊了他究竟是否系真龙之子。所以鲛奴偶尔会称皇帝是“皇叔”,也是受了这种教育的引导。因而他后来恐怕是在这种混乱中渐渐丢失了本我,不得不说是个在狂涛中瞢聩了的可怜人,到最后则是完全地疯了。 莺奴听他这样解释的时候,听到鲛奴与骊奴居然分享同一个身份的诡异命运时,眉头曾牢牢蹙起。因为这种巧妙的隐喻,在她的旅途中早就不是第一次出现,每一个都暗示了她身上另一种命运,没想到在骊奴和鲛奴这里也躲不开。 上官武问她为何皱起眉来,她说不出。这就好比她发觉自己的命运被分给路途上遇到的路人,若是将这些路人的命运收集起来、略加添写改动,就可预测出她本人的命运,这岂不可怖?毕竟这一路上所遇到的光景,大多不是什么喜事。 而且这种可恨的暗示,与“她”带给她的那种打击岂不是如出一辙,在梦中已发生的事情都是定数,全都是古怪瞬间拼凑出来的惊悚之事,回到现实来只不过变了些微之处,厄运就像写在石上,她根本无力逃脱。 第四十九章·鸾携春枝来江南(上) 但好在正如她所说,只要上官武陪在她身边,那种古怪的瞬间就不来袭击她。那一日的遭遇,莺奴后来询问了他,除了凌晨时离开房间去询问船家的细节对她隐去之外,他将本来的经过都细述了,发觉他与莺奴竟似乎不在一个时间和空间里,然而莺奴的梦与他的现实却又极度重合,这大概就是能证明“她”存于世上的唯一痕迹。除此之外,昆仑山上人们所目击的那个形象也未必是真,毕竟莺奴本人完全没有看到这一幕,一切都是听他人所述的。 虽然陪伴在她身边便能保莺奴的万全,可日夜相对也令他煎熬。倒不是因为厌倦,只是在盯着莺奴笑靥时,偶尔会想起了棠姬的脸,心中竟然觉得愧怍。他明白若不是因为对莺奴有了恋心,也就不会有这份愧怍,因此每每想要逃离。 莺奴也是知道分寸的,她说不必计较礼数,并不是有意要破坏它的意思。越是如此,这唯一的隔绝越显得没有必要,既然两人都已经达成那般的心意相通,再去在意一些似有若无的回避倒成了欲盖弥彰之举。 到了这种怀疑自己的时候,他便又盼着紫岫能早些醒来了。若是还有第三人在,这窘迫就不至于这样烧灼他。 既然如此,假如棠姬是这第三人,他还能不能平然处之呢? 他常常为这样的假设夜深难寐,在榻上翻来覆去时却要轻轻的,怕惊动了不远处的莺奴。待半夜过去,才恍惚感叹这假设从来就不会成真,棠姬如今在哪里,他都不知道。 更有令他伤感的瞬间,例如他在思考莺奴和秦棠姬的问题时,会想到这选择若是能放到六年以后再做,他便不必这样痛苦;然而这想法一浮现在脑海中,他就加倍地痛苦。 等到棠姬离世的时候再来直面莺奴真能不痛苦么,棠姬的离世已成了最痛苦的事。于是他便想到替莺奴寻一个夫婿、好让自己能从其中抽身,而这想法又实在是拙劣得可笑,光是有这个想法就足以证明他不能自拔了。退一步说,他要是这么做了,就实在辜负莺奴那晚上对他的一番剖白。她已说得那么清楚,即便他们因为更广阔的爱而做了最普通的男女也会做的事情,那也绝不是逾矩之举,而是他们本就应当做的。 而他也说了“好”,那个“好”字,不是他一时的心热,他明白这承诺代表了什么。 ----------------- 摆渡太湖并不需要太久,虽然中途因为暴风雨而耽搁了一日,莺奴一行还是在第三日到达了湖州境内。紫岫尚未苏醒,他们便放慢脚步改租了马车前进。 上官武现在再看莺奴那样体贴地对待紫岫,反觉得松快一些,这分散了莺奴的注意力,好减少她与自己的交互,他几乎承受不起更多的亲近了。回霜棠阁的一路上,他都无法停止思考,假如他和莺奴之间那最后一步跨出去了,他们面对的将会是什么局面。 然而一回到霜棠阁,他又不得不面对另一个困境——阁中的大小主事从未见过莺奴,乍然见了她,必然好奇她的身份;不要说他们二人亲近至此,更不要说这将是未来的蚀月教主。他终归是要向教众好好介绍莺奴的,但这要从何开口呢? 每每此时,他便想起莺奴那一晚对他所说的话。那番话里已经包含了所有问题的答案,自然也包含了他现今所疑虑的问题的答案,只要他有胆量,一切的未来都已蕴藏在那个“好”字里,已经种在这承诺中了。 他们一路穿过海棠林,阁中弟子早将阁主回来的消息传开,阁前已停驻着不少领主和副阁,只等着马车在霜棠阁前停下。 上官武还没来得及交代莺奴一字半句,那少女已掀开车帘向外张望出去。早说过她的这副样貌只是露在人前就足以引起骚动,她的手抬起帘子、日光落到她面上的瞬间,阁内便发出惊人的喧哗声。 她不以为意,朝着为此惊惶的人群露出一个笑脸。 那真是令人惊惶的美丽了,这张脸一出现,无数的男女立刻就忘了这辆马车里还有霜棠阁主的存在,而他们聚在这里本是为了迎接他们的阁主的。那张太阳一般的脸庞只是闪现了片刻,便被人唤回去,消失在车帘后面了。 过了许久,人群里像是有人反应过来,这车是送上官阁主回来的罢? 几乎是听到这句话的同一时间,便有人恍然大悟地喊道,这该不是阁主在外收的婢子吧。 另有人当即捂了他的嘴,道,怎能这么鲁莽,你怎知这是夫人还是婢子呢。 那人便小声说,噤声噤声,你岂不知阁主的夫人本该是秦教主? 另一人顿时叹道,秦教主可比这车里的女子还要美艳么?我看不会有美可比此的人了。 人群中还有更多七嘴八舌的议论,最后在上官武走下马车的时候骤然停止了。 他下车,见教主阁前乌泱泱地聚集了这么多人,似乎才想起自己之前竟然那样急促地离开霜棠阁,且时间距今已超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阁里的事务他也没能提前吩咐其余的阁主分担,下车之后他首先要解释的并非车内人的身份,而是询问这个月里霜棠阁的情形如何;这便好,只要弟子们不去在意车内的人就好,他仍然想要将这事搁置一段时间。 于是他也并未邀莺奴下车,只对驾车者说将马车停到中庭去等他,随后留在原地与霜棠阁的几个长老交谈起来。 好在这一个月并无什么大事,只是赶上收割,农务繁忙。他一边与阁主们交谈,一边眼里瞥见身旁的弟子们目光似乎都追着那马车而去。他不禁为此有些苦恼,与他交谈的阁主们自然能觉察到他的苦恼,也纷纷蹙起眉来,却又不方便回头去看那马车里的女子。 她似是又悄悄掀起帘来看熙熙攘攘的海棠林了,惹得弟子们浪潮一般地探头。 第四十九章·鸾携春枝来江南(中) 霜棠阁的三阁主终于忍耐不住——唐襄调任后,霜棠阁的二阁主仍然空缺,上官武好像是不打算让别人占了这个位置的;而大阁主的位置自然是从朱玉藻死后就一直空缺了,因此这三阁主算是阁内除了上官武之外职位最高的——他向上官武那神魂不定的瞳子凝视了片刻,问道: “该上报的事务,我等已向上官阁主报了。属下恳问这一个月阁主又是去了何处,这般去也匆匆,想必是什么惊天的大事。” 就在这时,本就嘈杂的人群里忽然爆出一阵低呼,原来还可以勉强留在原地的弟子们忽然就朝着中庭的方向挤去,甚至呼朋引伴。 上官武也来不及回答三阁主这略带不满的问题,向着人群怒吼道:“做甚么,离她远一些!”说着便分开人群,只见莺奴已从车厢里跳出来,正拍打身上的衣褶。她下了地,见那样多的人睁着好奇的眼睛看向她,再一次露出那友善的、愉快的笑容,并向着分开人群向她走来的阁主微微点头,示意自己有话要说。 上官武也觉得自己方才对人群脱口而出的训斥有些失了体面,他怎么喊出这样的话来,这就好比他当时在石舫的卧室里对着莺奴和紫岫喊出“我要杀了他”一般,其中的占有欲实在是有些露骨了。抱着这样的窘迫,他将莺奴稍稍向人群远处推了推,低头看看她,想知道她忽然落车,究竟是有什么想说的。 莺奴的目光在那热情的人群中停留了片刻,随后转过头来:“阁主,可否遣车夫送岫去天枢宫休养呢?” 上官武才要反对,莺奴就像是知道他的顾虑一般,抢道:“玄机是我的朋友,我待她也像亲人一般,没有什么可对她隐瞒的。她早已知道我是什么人,自然也知道紫岫是何人,不会害怕他,也不会伤他。”言辞切切,差不多断绝了上官武说不的权利。 他迟疑了。他不同意将紫岫送到天枢宫去疗伤,是因为天枢宫是他原本计划消灭掉紫岫的地方,现在莺奴竟然提出这样的建议来,实在是讽刺得令他有些失语。鱼玄机知道莺奴的秘密,这是他暗中料到的事情,正是因此,他才早就拟定了将紫岫拜托给鱼玄机杀灭的计划——这件事他尚未对鱼宫主说起过;更古怪的是,他与鱼玄机虽然只有一山之隔,霜棠阁与天枢宫的关系也历来密切,可他们二人却从未谋面。 他与鱼玄机都可说是唐襄“最恐惧的一类天才”,以唐阁主自己的话来说,她最恐惧的便是为达成目的不择手段,而鱼玄机的性格恰似从薇主身上扒下来的一般,远比他上官武来得骇人多了;有时乃至超过李深薇,因为李深薇到底还有情胜过智的时候。大约是因为许多年前在李深薇那里受的一些打击,令他至今还不太愿意与这类人打交道,而一想到鱼玄机竟是个十六岁的李深薇,他就不大肯接近这位宫主。 再者一山不容二虎,唐襄既然都将他们归为一类人,只要想想当年李深薇是如何有意迁走上官武的,便能想见上官武有多么不想与鱼玄机来往,这并不是因缘报复的缘故,而是这样的人,这座霜棠阁里只要有一个就够了。 他见莺奴还满怀期待地盯着他看,这不免令围观的弟子们有些莫名的躁动,于是倒也顾不得立刻回应,只说他要想想。这么说着,一手将莺奴向马车那头搪过去。莺奴还要支吾什么,他就有些气恼了,低语道,莺奴,你全不知鱼玄机是什么样的人,怎敢将岫托付与她。 这一下莺奴倒是圆瞪了眼睛,才想要说话,海棠林前的人群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上官阁主,并非属下无礼,恰恰相反,吾等见阁主远迎佳人而来,微在此尚未行礼,心有戚戚。敢问阁主这位夫人的身份,小子有失礼遇,应当万谢。”抬头看时,正是方才那位性子刚直的三阁主,此时面有不忿。 他虽不掩其怒,倒也不再进一步,只是站在人群最前说了那话。弟子们见三阁主走出来说话,好像也清醒了些,稍稍退后,不敢造次。 这霜棠阁的主事们虽然从未见过莺奴,也从未见过秦棠姬,但对上官武当年在北方阁时因为与秦棠姬热恋而搁置了教务的事早有耳闻。这次带回个陌生的女子,怕不是当年光景又重现了。而这女子额心没有血棠印,可见不是教主,阁主约莫是有了新欢一时情好,又要置万众于不顾了。 这倒将上官武逼得一时无话了,他自觉有愧于秦棠姬,再不能像当年从长安回霜棠阁时那样,对着众人大声道“我们已有了新教主”,也不能对着他们明示自己与新教主亲近的关系了。他半句话尚在喉头,不想身旁的莺奴已经扬声道: “是我与阁主有要事未决,众位少安毋躁,等停当时,我自来与你们会面。” 这话将在场的人镇住了,既不称妾而称我,可见这女子自持极高的身份,恐怕比上官武还要高。又说事后将与众人正式会面,这样的话竟不是从上官武嘴里说出来,而是由她本人开口,想必上官武应当反而要听从这女子的。 底下的人一时不说话了,但还继续打量着莺奴。从容貌来看,这女子未免年轻了些,什么样的女子这般年轻就爬到了上官武的头上,想来想去,恐怕只有皇胄州官之家了。 随后她回过头来,对着上官武说道:“阁主,你不让我将岫送上山去,那请许我将玄机接到山下来过几日,我与她良久未见,本盼着一到湖州便与她相会的。” 上官武何尝不知道她想见鱼玄机的急切,因为那些与他怎么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之事,说不定早都在鱼玄机的预料之中,莺奴迫切想见鱼玄机,并不全因为思念。若是往坏处去想,两年前莺奴非要踏上这趟旅途,说不定也是鱼玄机暗中计算好的。但莺奴此时这样百般恳求,他虽没有准备好如何迎接这从未谋面的小李深薇,看样子一时也推脱不了了。 第四十九章·鸾携春枝来江南(下) 他一面继续将莺奴向车上引去,一面略有些苦闷地说道:“莺奴,我不知怎样对你解释此事。你须知天枢宫与我毕竟不是一家,鱼玄机其人不是你的姐妹。假若我有事托付天枢宫,我自会付出相应的资本,我与她的来往乃是一笔交易。你也万万记住这一点,她是会向你讨要报酬的。” 莺奴便当即想起在饕餮潭和亡市种种,明白上官武的话也是一片苦心,然而旋即回应道:“那么她想要什么,我都可以与她,我不跟她计较这些。”说着一侧身钻回帘中。 他见莺奴这样决绝,自然是无话可说,这已是少教主的命令了。他目送马车将莺奴送至中庭,消失在楼宇之后,然后转过身来,招呼打理宴会的副阁过来,要他准备一桌小酒席,并要人送帖去请天枢宫主下山。 天枢宫主下山可不是小事,要知道上一次天枢宫主下山的时候,李深薇都还未卸任,鱼劫风乃是提着剑来见她的。不论霜棠阁的面子有多么大,薇主与鱼氏私下的交情有多么浓厚,天枢宫主都没有正式造访过蚀月教,次次都是蚀月教的人上山去谒访对方,没有一次是空着手去的。且不论蚀月教内部的人是否觉得憋屈,这天枢宫主的矜傲早都是江湖闻名的了。 上官武当然也从没尝试过邀鱼玄机下山,不仅如此,他做霜棠阁主的这些年里,蚀月教与天枢宫的交往只能说是愈加淡如水了,这次却要突然劳动鱼玄机从聚山下凡,实在叫人吃惊,这坐在车里的小夫人真是光辉万丈的人物,这么困难的事情怎么就被她说成了? 种种事情都叫他们觉得震惊,当然不再追问莺奴的身份,怕触怒了谁。当下采办酒席的便开始忙碌,其余人也识趣地散了,上官武独自留在原处踱了会儿步,在海棠林里徘徊了一阵子。他良久想起莺奴还在车里等他,这才急急向中庭去了。 他一路穿过楼阁和庭园,经过园中的水池,忽然停住了。 那池塘里本来种的是红白荷花,乃是唐襄的生日花,但时节已过,现在褪得差不多了,取而代之的是茂盛得令人吃惊的金莲。那种花被他从未见过,好似佛典神话里所描绘的植物一般,亭亭立于水上;其光辉之盛大,如同向水上撒了万两金箔,又好似云天倒坠,水中浮起一片朝晖。 他愈发为这种异兆感到恍惚,一想到带来这一切非常之象的人竟是那个曾经躲在火炉后面瑟瑟哭泣的小女儿,而她如今就要做蚀月教的教主了,便觉得自己十分渺小,神明本不需要他,本身便能带来奇迹;她对他这样垂怜,都是他自作多情了。 他低头将那块沾着莺奴的血的玉牌取出来看了看,第五道血槽还空白着。他当然经常将这嘱托之物拿出来查看,并且早就发觉这块玉牌本是他的东西,那破碎的表面上刻着模模糊糊的“上官”二字,那是他旧时在北方阁做大阁主时的兵符,辞职时摔了。 秦棠姬竟用此物做成生死簿,一来他知道当年与她决裂后她竟然依旧保存了他的弃物,二来又慨叹她又要以这信物断绝彼此,不知她独自一人时究竟走了怎样一段崎岖的心路,以至于做事总是这样前后悖反。 正对着这玉牌上的刻痕出神时,他听得园后有人走动,抬头时看见莺奴已经站在园门后了。她见上官武面对着水池,便也向其中看去,见了那满池摇动的金莲花,微微地垂了下眼睫,只见那花朵如同着魔一般丛生起来,一时间竟然汹涌至上官武的脚下。 她看见上官武因此向后退了一步,狡黠地笑了。 上官武心中怎能不动呢,这是秦棠姬的那招“电”呵!他不能无视莺奴也是秦棠姬的弟子,他怎能忘得了当年他觉察莺奴被秦棠姬收留时,棠姬生怕他与莺奴见面的样子?她当然也知道莺奴的光鲜漂亮的,也知道他浪迹情场多有手段,所以不令他们相见。 这该叫他如何自处呢,一面见棠姬将信物一件件扔掉,一面又总是回想起她那样珍视他的模样。 但见莺奴向这边走过来了,他立即又收了那副踌躇伤感的表情。但莺奴总是最洞察的,一来便对他说了:“阁主可是想起了谁吗?你若是思念师父,何不向我倾诉呢,不必隐瞒。” 他轻轻地苦笑一下,说道:“我已对你说过,她余生都不会来见我,我思念她乃是我傻得过分,你不必在意我犯傻的时刻。” 莺奴并没有回应他的自嘲,只说:“阁主若是不想她,我却很想她。我知道师父大约是不愿让我去找她的,但等我做了教主的时候,她大概会在哪里偷偷得知了这个消息,觉得些许安心。” 她回想起上官武对她说过的那些话,说秦棠姬实是因为容易被人情所伤,所以故意离群索居;又想到师父与她分别的时候嘱咐她“别来找我”,现在看来这其中的绝缘之心远比她当时预计的还要深刻,所以她想要找到师父的心情已经不再急切。 但其实她此时一定要找来鱼玄机,也不只是为了自己;鱼玄机是观音主,她能感觉到她的观音奴是否还活着。不论如何,她总得确认师父还好好活在世上。 她回过头去看了看上官武,他眉间只是流露出几分惆怅的茫然;于是她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要他帮忙去安置紫岫。她自然还记得在北方阁的时候他与唐襄争吵的那一幕,那时候他流露出对秦棠姬的情愫,早就不再是单纯的爱慕,那其中混杂了许多的绝望和含混的东西,假若他与师父再次相见,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的。 离开这园子的时候,莺奴再次有意无意地施展出“电”来,那园中的石榴树忽然绽放出沉重的花朵,几将纤弱的枝条压断。 第五十章·良夜谁拭因缘镜(上) 这小宴席定在次日晚上,送请帖的领主回来,称鱼宫主显得很高兴,并送了两只雉鸡、一匹野猪,她本人也将准时到霜棠阁来。她所赠的还有一小袋不知是什么物什,说只要送回霜棠阁,莺奴就知道那是什么了。 ——原来那随阁主回来的女子名叫莺奴,这消息不胫而走。但纵使知道了这信息,似乎也没有人想起莺奴是谁;倒也没人听说过哪户官家的夫人贵女有叫这个名字的,也未听说江湖上有这样的人。 这头莺奴收了东西,回房拆开那小布囊看了看,脸上即刻洋溢着欣喜。囊中装的是前年她在鱼玄机那里吃过的草果煎饼,袋里还有七枚,大概是鱼玄机特意省着的,这恐怕是今春整个天枢宫最后的几枚饼子了。 上官武正在一旁给唐襄写信,闻她笑了,略有些惊奇地抬起头来看她。他倒是从未见过莺奴这样的笑脸。 莺奴注意到阁主正盯着她看,随口问了他一句,上官武感叹道,我许多年没有见过年轻女儿的笑容了,我上一次见时,自己也才十五六岁。如今看到你这样笑,我觉得自己已然老去,因此失态。 他所说的上一次,已经是十多年前在扬州的时候。 她抬眼去看阁主的脸,那面容当然还是美艳动人的,然而他眼中所带的神光确不再是少年的精灵闪耀了。她对阁主青年时的印象正在渐渐褪去,而对他少年时的模样则全无记忆了;他十五六岁的时候,她还是结着两朵髽鬏的幼儿。 一念及此,莺奴也像被什么噎住,面上的表情忽然凝固了片刻。 他垂下头去,继续给唐襄写信。一边写着,一边偷偷想道,还记得那时的点滴旧事的人,如今只剩下他、棠姬和唐襄了。对他而言,那是人生中最快活的时候,莺奴将永远不知道那段日子对他来说有多么快活。 假如未来他们会一直这样两相对看,他也不能从她眼里寻到这种共鸣,他们的人生里没有同样的扬州;然而棠姬便不一样,他知道那段记忆就在棠姬的心里,只要他们站到一起去,那年的扬州就又会回来了。 唐襄呢?他很奇妙地在此刻想了想唐襄的事。唐襄或许不一样,但他想起唐襄时,最奇异的莫过于明知她只是一弱女子,却由衷地感到安全。 相反,他知道莺奴早就强过了他和棠姬,但想到莺奴时,仍把她当作一只需要保护的小小鸟儿;他为之担惊受怕,也唯恐爱得太过,将她捂伤闷死——这种忧愁常常在看到她的时候涌起,但也不知是不是她太过美丽的缘故。 一想到这些,他就难免心烦意乱,只能不让双手得闲,将办公的文书都搬到莺奴照顾紫岫的房里来。莺奴若不留在紫岫榻上,就是坐在上官武一旁翻看教内的文函,询问他治教的道理,此时此刻也不例外。 她放下了鱼玄机给她的那只饼囊,走去看上官武手上所书。 他没有再次抬头去看她,只是埋着头说道,我替你向唐阁主讨要蚀月步摇。等你簪上步摇,按照这个教派不成文的规矩,无需秦教主在场授意,你也自然即位。 他说完这话,似乎又想到什么沉重的问题,停了笔,轻轻地揉了揉眼。 莺奴,我知道我已对你做了承诺,但也总是左思右想,我毕竟不能时时都陪着你。比如说,我可想见等你做了教主,唐阁主不日就将辞职——她早已对我说过,等你继位后,她必定要替薇主求得秦棠姬的下落。我也私下对她承诺,等她离职,我将回到北方阁去,算是回了原位。北方阁的旧人们也惦记着我,长安本是我的故土,两相难舍,我本应回去。 再者唐阁主已上了年岁,薇主也上了年岁,哪怕你即位后她们再寻不到秦教主的踪迹,我也须得保留唐阁主与薇主相会的自由,如今这样南北分隔,对她们来说太过煎熬了。 但我去了北方,霜棠阁将无人看管,尽管我有意扶持一些有才之士,到底困难。我更想将之托付给你,你慈爱聪慧,我十分放心;…… 他显然还有什么想说的,但话一时卡住了。 莺奴便接过他的话说道,是阁主远虑。 他有更为焦虑幽微的心思,只是竟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就比如说,比起以上那些考虑,他最紧迫的迟疑,乃是必须要与莺奴分离的恐惧。再比如说,他怀疑自己所忧之事恐怕要留给莺奴,最终成了她的所忧之事——或许这两种恐惧本是同一种,他说不清。一股未明的、末路将至的伤感,已降临到他的头上,降临在这二十七岁的壮年,这伤感如此不祥,所以他无法说出口。 因此,方才与其说是让莺奴预备着送他回到长安去,还不如说是劝说莺奴早日准备着再也见不到他的日子到来。 莺奴也沉默了片刻,随后在上官武身边坐下来,斟酌着开口了。 “阁主,我并不知接下来所说的话是否能实在地安慰你。我在船上所说的那番话,并不是为了令你烦忧,而是想要解除你心头的矛盾;你不必对我隐瞒什么,因我能从阁主的笑与忧中看出你有悬而未决的困苦。若你不倾吐出来,郁结便会反过去毒害阁主的健康,而我最不愿见你伤心。 “我已云游一年。这一年来,所见所闻莫不奇妙,虽然有许多危难,但最后有阁主救回了我。我在外时,逐渐见识了这世界万千瑰丽、世故人情妩媚之处,见过万民斗、冲天火,也见过孽欲海、渡人船,良驹飞于天,巨虺游于水,为常理所不能容,为俗人所不能见,而我见过了。至善至幻,至高至暗,心想所指之处,或许昼夜为之轮巡,太极为之收放,宇宙为之倒转。假如心之所愿,飞天遁地不过是转瞬而已;心之所爱,陌路仇敌也化为玉帛,这世上竟无什么我不能的,遑论阁主所忧的一点困难。如何不可思议的胜景都在眼前,如何摧枯拉朽的洪水都在身后,一切我都办得到,只是须得你在罢了。” 第五十章·良夜谁拭因缘镜(中) 这话强烈地震撼了他,使他完全忘了手上还执着笔,那笔尖长长地停留在绢笺上,信上留了沉默的墨迹。莺奴见状,起身将那支笔从他手指间取下来,轻轻放在笔搁上面。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又一次将那答案往他面前推了推,只不过用了另一种言辞;他原也是个舌灿莲花的人儿,此刻竟找不到能与她的话相应的回复,一时将心中唯一的想法原本地说了出来: “我当然十分地爱你,当然十分地爱你。” 他预感再说下去,自己就将彻底失态,但莺奴此时聪颖地将他的话头打断,说道,莺奴明白了。 他也如获拯救一般松快下来,忽然对着她露出一个无由的笑。随后他说道,鱼宫主想必快要到了,我去替你寻件衣裳,给你梳头。 莺奴自然也是想为这次会面稍稍化妆的,她已两年多没有见鱼玄机了。一想到她们一别两年,莺奴便会油然生出一些迷惘来。她如何不把上官武昨日对她说过的话放在心里呢?十六岁,鱼玄机也长大了,现在不会有人再唤她作“小宫主”,她是聚山的女皇帝了。 她自己也变了许多,应当以不同的面貌示人。于是她就那样静静坐着,听着上官武在阁楼为她翻箱倒柜地寻钗觅衣。 许多年过去,他仍能极其精确地摸准莺奴的喜好,在教主阁的旧衣箱为她找到一袭素的大袖。大袖少有素的,偏生他为她找着了这样一件,这恐怕是唐襄过去为了什么仪式所裁。这衣裳宽大,但莺奴比唐襄高一些,两肩将衣裳撑开,穿着相当挺括飘逸,恍如魏晋诗人。 随后便要为她编发。想到初重逢时便想为她梳头,而今竟能真切地将这头发拢在手里,居然有些不知所措了。莺奴在云南被烧坏的头发,如今已经长齐,丝毫看不出遭火燎过的模样,捏在手里也像是骊奴的乌发那样的缎子。 他将头发束成单段,结了个偏古的发髻。虽说是旧时尚了,细看又有哪里不同,是唯有常常钻研美物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东西,正是上官武所能做出来的东西。总觉得莺奴已是完善的美人,而他竟还能令此更美一些,实在是让人惊叹。 梳毕他从自己头上拆下一支碧玉簪来,戴在她发髻上,左右看了看,十分满意地将梳子放回原处。然过了片刻,还不等莺奴站起身来,他忽地又将莺奴摁住,将镜前封了尘的妆笼打开,拿出胭脂,剜了两指头,替她在唇上点缀了一番。前朝髻上一枝翠,略拢素领半点红,真是恰到最好处。 她也对着那面镜看了许久,久得镜前的光景似乎能被刻下来似的。此时此刻这面镜前的一思一物,都是某个至善至美之主的映照,宛如新世界初诞,尚未遭外力的破坏。单单是这一幕,仿佛就能移山拔河,而金石不能转动它。因此她也不想、也不敢动,好令这画面更长久些许。 ——她极其、极其地确信,当她和阁主不论生死、联手同运时,他们便有能力建成一个新的世界,而此刻就是那个世界诞生的时刻。在这新世界里,将没有恐怖来威胁,也没有困难来阻挡,一切只是平和而祥释地前行;它的衰亡要等到阁主老去的时候才会到来,而那还有许多许多年。 这时门外有人来报,说鱼宫主驾到了,在阁前了。 他们这才从镜子前挪开眼睛,略有些慌乱地整理好余下的装扮,待反应过来方才彼此的慌乱时,又相视而笑。 莺奴离开前到里厢看了紫岫一眼,见他没有异样,将他屋里暖着的热茶又添了添,便与上官武一道推门出去了。 从昨日莺奴随上官武下榻到教主阁起,楼下总是有那么十余个闲着的弟子特意等在林外,却也不做别的,只是等着楼上的那扇门何时打开,等着见一见莺奴,看看她与上官武究竟是什么关系。但见她与上官武共处一室,他们很自然便知道两人关系非常,于是就更好奇她的来处。据传,自从她的名字散播开来,教内已经有人知道了她的身份。 人人都在尽力地打听着,整个霜棠阁弥漫着兴奋和求索的气味,一时间再也没有谁饭后是无事可干的了,再听不到谁喊无聊没趣,他们预感自己守到了什么大消息,平淡的生活守到了份量垂垂的谈资,好不快活。 莺奴也能注意到那围观的人群,看到了便付之以平和的笑容。她与上官武并行穿过林子,到教主阁的南馆接待已经落舆的鱼玄机,一路上都有人远远地跟着。有些只是七八岁的儿童,一些是到了怀春年纪的少年。 莺奴偶尔去看看那喊出声来的追踪者,回过头便对上官武说道,吴人惜春爱月,愿做花风彩云,从不肯落下一眼芳菲,性子却比北方阁的长安市民活泼多了。 上官武忽然快活地笑着说,那可不全是如此,我也是长安人,你错怪长安人了。 莺奴就假意地不高兴,但阁主可从未这样对我,竟是我在阁主眼里、离春色秋月还差得远了。 他一边拂开眼前的海棠枝,一边笑道,莺奴向我邀宠,这岂不是反过来了,属下不敢当。 莺奴佯嗔道,阁主三言两语总把这职位的高低挡在我们中间,那你到头来可不要对我说,那种种的爱护都是因为我的身份,都是你理应扶持。 他像是找回一点年青时的风趣,说道,那不宠你时万事便歇了,凭你怎么求我。 莺奴也一时高兴地接过话来,说:“我也不是妄自菲薄的人儿,但看阁主能煎熬到什么时候。” 他们自然知道这些都被人看在眼里,但也都没介意此事。人人都能瞧见莺奴何上官武脸上的和煦明艳,见状的人又很快地跑去将所见所闻传开,这笑语嫣然不多时便能传遍整个霜棠阁,好像这确实是什么惊天的大事。 第五十章·良夜谁拭因缘镜(下) 此情此景之下,不论莺奴究竟是谁,似乎不日都要成为阁中极其重要的角色。假如这不是阁主的夫人,至少是新的大阁主或是二阁主。但至此为止,还没有人敢猜测这将是新的教主——这批霜棠阁的弟子连秦棠姬的面貌都还没见过,而此前上官武站在这海棠林前面、宣告秦棠姬在北方阁即位的画面却还历历在目,若说这新来的女子居然短短几年里就又一次取代了秦棠姬,那这变换未免也太快了。 黄楼教主在位也不过一年,秦教主在位断断续续也不过三四年,他们哪经得起这样频繁的改朝换代呢,薇主不是在那个位置上坐了整整十五年之久吗?但他们连看见秦棠姬成为新的薇主的那一天都还没等到,怎会思索这时又来了一个新的;而莺奴是谁、从何处来、有多么了解这个教派,这些他们都无从得知。 这阁中有那么寥寥数人甚至还记得起很久很久以前,在他们的秦教主还是个小女儿的时候,在父亲离世那个深夜,她正从这片海棠林里狂奔出去的画面——那样决绝的一个背影,除了随着她杳杳而去的玎玲声,她从未给霜棠阁留下过一句话。 她当年的背影总和薇主年幼时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令人总是有从彼见此的幻想,使人无法忘怀;她回到霜棠阁的那一天,大概也会是那一幕的见证者们赎罪释怀的一天——既想看到薇主释怀的那一天,也想使自己释怀——因为那一夜竟没有人上前拦住她,也没有人追随她、向她解释,甚至事后没人被派到那个海岛去,哪怕只是代父母责,抚养她到成年的一天,没有人。薇主在那件事之后病重了,接连又遭遇了其他的打击,无暇顾及那走失的孩子;而且即便撇开那些不看,比起照顾棠姬,薇主显然更倾力地照顾鱼小宫主,所以棠姬竟然是永远的第二名,这件事直到很久以后才有人反应过来。 现在鱼宫主已经及笄成人,薇主已从义母的职责中脱身;这一边也历尽辛苦,终将蚀月教托付到棠姬手里,本该等着那旧孽偿还完的时刻到来,却没想到棠姬那么快地又离去了。她仍旧什么话也没留下,只是某天长安的宅里忽然就寻不到她了,仿佛长久以来她就只是来人间看看,看够了便走,想来了再看,不知什么时候又走;全无留恋可言。 阁主本该去找回她的。但教众们也都知道他与教主之间的矛盾,因此不敢对他提起这件事;好在这教内没有教主,他与唐阁主联手倒也执掌龙头,而底下的人不过是讨个生活,但无大乱,只是相互之间时时会问起教主的下落罢了。 上官武与莺奴二人步行来到南馆,远远便看见天枢宫小小的马车还停在馆前。这时候,莺奴才确乎被重逢的喜悦击中,竟稍微有些露怯了。见了玄机,这一年的经历若尽数讲给她听,恐怕一天一夜也不足够,想要问的问题也实在太多了;可她也同时知道,许多的答案并不能用语言传达,所以这对话究竟要从何开始,她也迷惘。 她靠近了南馆,撇头见站在那里打理马匹的竟是芳山。芳山见了莺奴,便向她行很大的礼。重遇芳山,使莺奴心中的那股紧张缓冲了些许,因为芳山的态度便暗示了鱼玄机的态度,她已从这种庄重里猜到鱼玄机对这次重逢的看法了。 上官武命人替天枢宫将车转去院后,如此这般。馆前嘈嘈杂杂还未停当,就已听见鱼玄机的声音在馆门前响起来了: “莺奴,莺奴!” 从馆阁内风风火火奔跑出来的,还是当年那古灵精怪的少女。只是站在馆外的莺奴和上官武看见这一头的白发,都愣住了那么片刻——那年鱼玄机在生灵之镜前一瞬白头时,莺奴早就昏死过去,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白发的宫主。 鱼玄机也将白发编成一个单髻,遍插许多贝银石饰;身上仍穿苗野望蛮的衣裳,料子乃是新而厚实的,前襟绣了许多辟邪的纹样,臂膀、手腕和腰际戴着层层珠钏,脚上则踩着一双轻便的男靴;她正如一只羽毛丰丽的小雀,就这样向外大步走来。宫主与十四岁时相比长高了许多,身材与莺奴相当,脸上儿童的丰肥亦消减下去,颇有一点蛮武女子的风格,面相上有点接近少年时的鱼劫风了,而行动的气质则很像幽鸾。 莺奴见了她也很快活,心中那点不确定的紧张才彻底消散,提起裙子向她跑去。两人碰到一处便好似孩子一般紧紧拥着抱着,震得鱼玄机身上珠玉霍霍。她们彼此探看对方身上的变化,忽然就爆发出爽朗的笑声来,全不见女子的矜持。 这倒是令上官武始料未及,他知道两人还是少女,但也知道她们已是两个教派的接班人了;蚀月教的教主和天枢宫的宫主竟有一天能这样无忧无虑地拥在一处,他从未想过,不知李深薇有没有想过。 ——当然,见此情此景,他不得不回想起昨日莺奴说过的那些话,真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更为担忧。 鱼玄机想必觉得莺奴变化了许多,看她的眼神变得不同了。虽然那年在聚山上时,莺奴也素衣简饰,但今日的朴素却是迥异的风貌。这是精心打点过的朴素,专为衬托她的娇艳,这打扮必定是上官武亲手设计的。她大概是打量完莺奴的这一身,就有些猜到她和上官武的关系了。 但鱼玄机倒也不将这发现说出口来,只是颇有些假作揶揄地称赞了一番,惹得莺奴慌乱,捂着她的嘴不令她高声说话,一边忙将她推进厅里去了。 雅厅内的食台上已摆着几样果菜和肉炙,只等着主客入座。她们二人聚到一头,便把上官武抛在一边,鱼玄机拉着莺奴对她细讲桌上这野山豚的好处,讲她为何着意要蚀月教的领主将这美味带给莺奴;她说“虽然本来便是绝顶的好材料,但我听说你们霜棠阁的鼎灶和厨子都比我那的好,我今日就是来见识的”,一面将莺奴拖到后厨,前锅后炉地视察了一番,竟像是比莺奴更把这里当家一般,看得厅前厨后的弟子们个个呆了。 第五十一章·秋苇无忘应在水(上) 上官武当然也吃惊不小,他的确计划着对付与他一样的老江湖,但没预料到是这样的一个小老江湖;他当下先将大部分的弟子驱散出去,只留下看火和通传的下人;不一刻连通传的下人也悄声逐出去了。 他倒也想看看,这位青年才俊的天枢宫主究竟是来参加一场怎样的宴会。 这小宴席没有带上其他任何主事,能在雅厅坐着的只有他们三人,如今余下的就只是鱼玄机的贴身侍女芳山和两三添酒小童子。虽则闲杂人等已经够少了,鱼莺二人倒好像是因为分别之后各自经历了太多,因此前话绵绵,怎么也讲不到关键的问题。再加上这两名小女子竟然喝起酒来,你一杯我一杯,更是挡不住无穷的废话,总之不是什么要事。 更古怪的是,他身为霜棠阁主,本该主持这场宴会;但鱼玄机身为天枢宫主,莺奴又是蚀月教的少教主,她们二人所聊甚欢时,他一个下属倒真是半句话也插不上,非要开口时徒增尴尬罢了。 他何尝不懂得鱼玄机在这点气氛上使的绊子,她恐怕嫌这里人还不够少,他想要旁听她们二人的对话,怕是不可能了。莺奴并不痴傻,却不从中调和,怕也是想要他暂时离开。 上官武先是指使两个添酒童子回厨后去,不久芳山也聪明地离开了。这时聊得兴高采烈的鱼玄机总算极其隐蔽地抬起头来,瞥了上官武一眼。 他早已料到,但还是有些失落;稍稍收拾了一下面首之后,他借口回房去看看,便离了席。 这厅中终于只剩下两个少女了。目送着上官武走出门槛、掩上那道厅门的时候,莺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后对着照吃不误的鱼玄机刻意压低了声线: “玄机,你是观音主,能觉察到观音奴的死活,是不是?” 鱼玄机点了点头,手上筷子不停。 “那么你告诉我,我师父如今还活着么?” 鱼玄机口中正叼着半根蕨菜,眼睛却不易察觉地眯缝了一下,一口食下肚,她答道:“自打从那地洞里出来,我还未发觉世上观音奴的数量有任何变化。你若问我秦棠姬是否还活着,我所知的全部也不过如此了。” 莺奴当然知道鱼玄机所知的至多如此,可从她口中原原本本地说出来,却又不是那个滋味。玄机若是直说“她活着”,也比那一长串话来得动听。那话把莺奴所担忧的不确定性抬到了桌面上;鱼玄机虽然已说了全部,但听起来更像是有所隐瞒。 她颤颤开口: “你……你那时与师父有过什么约定罢,便是你在亡市若达成所愿,那么与我的师父名义上虽是主奴,但却可以将力量平分给她,诸如此类。但我从地宫之行醒来,便察觉她的身体不但没有变好,反而疲弱下去了——” 莺奴在这里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终于问道: “那年在亡市地宫里,我的师父究竟出了什么事?” 鱼玄机没有急着回答,反问道:“为什么一定等到上官武离开再问?” 莺奴却不由自主地噎住了一瞬。 短暂的沉默之后,她柔声说道,师父与阁主关系复杂,我不能在他面前问你这件事,只想私底下向你确认。你说未觉察观音奴死去,那我就放心—— ——放心什么,她若是活着,这正是你最不能放心的时候。她活着,你和上官武须得死一个。 鱼玄机这句话才说完,便打断言在唇边的莺奴道:“不要急着询问我。这原是你早已想明白的。但我还要回头来问之前的那个问题,为什么一定等到上官武离开再问?” 莺奴被她反问得反而无话,只能在这焦虑的沉默中等着鱼玄机往下说。 “原来你竟不知道……你的师父有没有对你说,说那年我已对她透露了你身世的秘密,然而她却一个字也记不住?不管我口述也好,书空也罢,她不能从我这里得到信息,就好像这念头来不及存入她的脑海,便有什么奇怪的力量将之毁坏;我以为你非要等到上官武离开才问,是怕他招来了那种力量。” 这倒是把莺奴一瞬间冻在了原地。这不是与她的推测恰恰相反么,她本以为上官武的存在,正替她驱散了某种力量。现在鱼玄机竟然反说是他带来了这种怪异之事,又说秦棠姬当年也是为这种力量裹挟,岂不是说她视为恩人的这两位师父才是其不幸的根源么,若真相真是如此,未免太刻薄了。 但她马上想到证伪的方法,于是皱起眉来,说道:“如此,请宫主现在对我再叙述一次,看看那股秘力是否能携走你说的话。” 鱼玄机抿了一下筷,道,不如我写下来你看看罢。说罢,用筷在炙山猪的酱里沾了沾,在桌上写了三个字。 那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写在台上的文字当即化为凌乱无序的鬼画符,不是汉字,也不是其他有意义的文字,甚至不是某种图画。这不是人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能够写出来的,因为它极为破碎、极为复杂——而鱼玄机眼看着这胡乱的文字从自己手下写出来,面上并无一丝波澜,只是写完后将筷子一搁,转头去看满脸惶惑的莺奴。 她从莺奴脸上的表情读出了问题,说道:“并非是我故意这样写,我本想写的并不是这样的鬼东西。‘它’不想让我把那些东西写出来。” 也就是说,那股秘力至今仍在,就在她们的身边;一想到这,莺奴不禁抬起头来左右环视了一番。她明知那股力量这样大化无形,绝不会以一个人形存在,抬起头也不可能看到“她”,可还是不能自控地用眼神搜寻了一番,或许是要用这种搜寻排遣心中的不安。 而她马上又念及另一件不合逻辑的事——假如所有人都不能听到真相,也不能把真相保存在心中,为什么鱼玄机却可以呢? 她含着这个问题凝视着鱼玄机,对方也报以凝视。她心中又一次涌起那年在聚山时,那种对神秘往事无比狂热的求知欲,而今她看着鱼玄机的眼睛时,这感觉又一次回到胸中,使她焦灼无比。为这真相,她不惧跃入万尺深渊。 第五十一章·秋苇无忘应在水(中) 鱼玄机盯着她的瞳子看了片刻,开口说道:“你已云游一年。若你想从我处得到什么答案,我能说的至多也只有方才那么多。而事实如何,你应该能从这一年的经历里推算出来了。我不是你,不在你的梦中,我与你之间隔着梦与真的距离,将永不能相通;你与我亦是如此,谁也不能分辨谁在梦中。” 莺奴甚至不知道鱼玄机已将答案极其巧妙地隐藏在方才那话里了,天枢宫主绝顶聪明,将密语织入平常的对话中,以躲过那令人盲目哑口的神力,但她能做的至多也就如此了。很多年后莺奴再回想此话,方知鱼玄机早就千方百计地将答案传达给她,只是尚未觉察之人,即便早就站在奇观面前,也会因为那奇观过于庞大,而对它视而不见。 而她也确实早在这一年的种种奇幻中,半猜半算地摸索过那个真相的模样,如今算是能明白鱼玄机当初究竟为何指点她回到三十六灵去寻求答案。现在看来,若是要解开那个谜团,最后的谜面就是所剩的最后一位灵奴,解开“她”的问题,一切便了。 莺奴轻轻叹了口气,道:“——那么我不再问与我有关的事了。此外仍有两件事需要求助于宫主,其一是我师父既然还活着,我需得知道有无能令她身体好过一些的办法;其二我有一病人要托付给你照顾,宫主,我将他托付给你,乃是因为你最懂得如何对待他。” 鱼玄机便转回身去拾起碗沿上的筷子,边吃边道:“我来你家吃了顿好的,你真把我那里当成医馆药铺了。但你师父的事我确实爱莫能助,先前与她约定的事情,我并没有食言,这若是帮不到她,我就无计可施了;另一个是谁,让我看看有无眼缘,顺眼的便救一救。” 莺奴道,上官阁主离席便是去探视他的,等吃完了饭,我带你去见他。 提到上官武,鱼玄机忽地又将筷子一停,嘻嘻笑着回头说道:“这上官武也是个妙人,你喜欢他么?” 莺奴本来还沉浸在忧虑之中,猛地听鱼玄机问出这样直白的话来,一激灵之下连身子都向后躲了躲:“宫主愈发口无遮拦了!” 鱼玄机嚯嚯笑出声来,然不刻便又自答道:“是了,你本也没有不爱的,何况是上官武呢。” 莺奴还未回过神来,鱼玄机才要回头吃饭,一时又举着箸转回头来嘻道:“那你喜欢我么?” 莺奴条件反射地吐出个“啊”字来,全未料到鱼玄机言语之间情绪如此跳跃,言大象间或语蝼蚁,建高楼忽而下小棋,而此时又突然问出这样的痴话,叫她一时混乱了。 她原以为玄机也不过是逗笑而已,却见玄机并不将视线收回,仍然那样炽热地盯着她看,这眼神极有苗女的风情,含着酒气便显得更为炽热,几教人承受不住。于是莺奴便软绵绵地一笑:“我当然喜欢宫主的。” 鱼玄机听了,居然猛然以鸟儿啄食的速度探出头去亲了亲莺奴的嘴唇,随后十分戏谑地收回身来,捏着筷子看莺奴脸上的表情。 莺奴为她这出格的举动震住,双睫之下即刻变得绯红;然而更为狂放的情爱她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此刻却因为面前是鱼玄机而羞涩得愣住了。鱼玄机像是为她这种可爱情状所动,一举不足,再次探过头去贴了贴那精心化妆的唇瓣,仿佛这举动不含什么别的意义,就好似水中鲤鱼相逢时相互碰触,也像她发上珠饰随意的撞击,并不需什么原因,就在此情此景下发生了。 她们便这样在四下无人的地方悄悄地、同时也极为热烈地吻了片刻,直到听见门前由远及近地响起了上官武的脚步声——莺奴是认得这脚步的,于是她笑着缓缓地推开鱼玄机:“好了好了,宫主。”上官武推开门的时候,只看见天枢宫主的半只手还揣在莺奴怀里,两个少女同时欢快地笑着、转过头来,看着全不知底细的上官武脸上的表情,好像这里方才进行过什么秘密的游戏。 这厅中明明只有两人,他却为这厅内异常热烈的气氛弄得有些懵了,仔细看时竟看见鱼玄机唇边也沾着胭脂,一时以为自己眼睛花了。但他显然没有多想,只是继续带着一头雾水落了座,发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笑来。 他这一笑,两个少女便更为奔放地大笑起来,一时厅里原本古怪的凝滞也化解在这没头没尾的笑里,上官武虽不知她们究竟谈了什么,但此后便聊得开了,仿佛再未将上官武当成外人。而他即便对鱼玄机抱着极大的警戒心,竟也不能从这宴会后来的嬉笑高谈里找到她身上可恨的地方,最后不得不回头自问是不是自己对她误解太深了。 酒足饭饱,两名女子喝得都有些多了,唯有上官武知晓自己几斤几两,不敢在这时还放开了喝。见女子们应当了事,便去厨后唤人来收拾残局;芳山也上来照料鱼玄机,遭她一把拂开,道:“你自己回去,我不回天枢宫了!” 芳山又露出那为难的表情,莺奴朦朦胧胧见了,立刻虎虎地笑起来。两年过去,宫主已经长大,芳山却还是要为她忧心。于是她说道:“本也没打算放宫主走的,芳山姑姑也在山下留两日吧,等这小婢子酒醒了再领回去。”她清醒时从不说这样放肆的话,到确实有几分醉。 芳山无法,当然只有听从莺奴的,将鱼玄机向馆外扶去,等着上官武指示去处。他寻思两个女子定还有许多话要彻夜相谈,便计划让她们今夜在教主阁同寝一处。他命人带芳山和鱼玄机先去,自己回头去扶莺奴起身。 这美人娇娇落在座上,仿佛白云停在岫外。他将之挽起,她就像夜花张开垂露的瓣一般,微微睁开眼来,对着上官武的脸说道: “那你喜欢我么?” 第五十一章·秋苇无忘应在水(下) 上官武知道她是醉了,本可以尽按自己的心意回应,但他却不去回答她的问题,好像将她的问题抛到馆外的黑夜之中,让这质问自行消散。他将莺奴一路扶回教主阁中,命仆妇替她们除下妆饰、盖好被子,交代完这些便回了紫岫所憩的厢房。 紫岫眼上的伤已痊愈,没有呼吸,但脉搏一切如常。不知他何时才能醒来,鱼玄机又要如何控住他;而自己将紫岫带来,本想借他除去“她”的威胁,现在他本身又成一危险。单是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利害关系,就耗去了他大部分的精神,遑论风花雪月。 他明白自己已到了某种临界,在这条线上,他想要甩袖而去和一跃而入的冲动都一样狂烈,而这毫无疑问正是一位领袖最不该做决定的时刻——他也到了这种时候,也到了希望培植下一代的时候;假如莺奴真能完美地胜任蚀月教主这个职位,他或终将离开这个地方。绝不是因为想要离开莺奴,而是因为她站在了他的那条线上,面对着莺奴,他不知自己将一跃而入,还是甩袖而去;这种痛苦令他发狂,他不去正视这一问题,乃是为了保全自己。 所以这时候莺奴若是反复来问那样的问题,他就越发地不能逃离,这是件可怕的事。 他记得很久以前,面对姐姐还是棠姬做教主的抉择时,他也是这样困苦的,甚至去拉棠姬的手,邀她与他一同逃开;姐姐死前对他高喊“你已做了决定了”,说他会因为摇摆不定的心绪而死。这话常常在他心中轰然炸响,那好像将是他的命运,因为那是姐姐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坐在紫岫床前,捻着腰上玉饰的穗子,混沌地想着这些事。等夜露重了,他仅有的一点酒意也散去之后,便吹熄灯火,坐在那椅上,守着紫岫睡去了。 ------------------ 隔壁那两个酒醉的孩子却不同,没有那么多胡乱的恐惧,睡得十分安稳,一对柔嫩的脸庞互相贴着,到了寅时便朦胧醒了,浅梦中半是狎昵、半是安心地揽着对方的肩臂,明明有整张宽大的卧榻可睡,却硬要挤在小小的一角,消磨这未尽的睡意。 等天际稍紫,她们便懒懒起来,捏了一碟果子在床上吃,并聊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吃了一阵,不知是谁先想起了紫岫的事,莺奴便跳起来道,我现在带你去看看罢,但阁主应当歇在那屋里,我们不要吵扰了他。 于是两人起来趿起鞋靴,牵着手如小鼠般溜出门去,到上官武门前悄悄地推户而入。 上官武仍像之前一样斜靠在交椅上睡着。以莺奴的身手,躲过他的监视当然绰绰有余,鱼玄机则不然;莺奴便将鱼玄机背着,从上官武的面前轻轻蹿过去,到紫岫床前将鱼玄机放下。 她将紫岫指给鱼玄机看,仿佛给她看一件极为宝贝的爱物,也像是隆重揭开什么神秘的罩头;怕鱼玄机看不清,还冒着惊醒上官武的风险,从桌上取来一支残烛点上,用手拢住烛光,向紫岫脸上照去。 这一照之下,鱼玄机当即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莺奴忙去捂住她的嘴。两人的眼神交换的一瞬,莺奴就知道她已然看出面前这个少年和她的关联,因为要看出这种联系,就好像要人辨认镜内外的两幅图像乃是同一个画面一样容易。见她领悟了这个秘密,莺奴自然高兴,知道能为自己分担忧愁的人多了一位。 鱼玄机借着烛光再三审视了紫岫的面貌,指了指枕上的这张脸,一边转过头来震惊地看着莺奴,似乎在用眼神发问。莺奴也用眼神回应她这确是真人,并将蜡烛更靠近一寸,好让鱼玄机看得再仔细些。 鱼玄机却不继续看了,连连拉住莺奴的袖子,要她赶紧将蜡烛熄灭,离开这个房间。 莺奴急急捻灭烛心,原路将鱼玄机背出门去,将房门重新掩上。 鱼玄机这才敢开口说话:“里面那个人是谁,为什么受的伤,谁伤的他?” 莺奴也蹙起眉来,将鱼玄机稍稍从门前拉远,回复道:“那是紫阁的公子,乃是阁主将他找来的,本说他能替我抵御一位劲敌。至于那敌手是谁,昨日宴上我已对你说了,恐怕你也早就知道是谁的。但事由复杂,返湖途中我失手伤了他,他至今没醒,但并未死去——他为何不会死去,你方才已经看了他的脸,应当猜到他与我的关联,所以也应该知道为什么他杀而不死了。” 鱼玄机似乎还沉浸在那震惊的余韵中,半晌没有说话。她一边沉吟,一边将莺奴拉得更远些,最后干脆绕着教主阁的楼梯一路走了下去,一直将她拖进阁前的海棠林里,伸出手指说道:“这紫郎我可代你照料,此事包在我的身上了,为此我也要向你求一件事,你肯答应我么?” 莺奴见她这样说,惊觉她一路从阁中走到海棠林的这一小段路上,竟然早就打好算盘,难免张口结舌了片刻,然最后还是问道:“你说罢。” 鱼玄机的面色变得稍稍严肃,贴着她的耳朵说了什么。莺奴听时,面上的表情也微妙地变化着,等鱼玄机的唇从她耳畔移开,莺奴只是带着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与她对视了片刻。 这正是凌晨时分,整个霜棠阁最为静谧的时刻,蓝色的天光笼着她们,仿佛天地间除她们以外便没有人。掠过耳际的海棠拂叶声低语片刻,接着便等到莺奴的回应: “好。” 鱼玄机再次变出那狡黠的笑容来,歪着头说道:“竟觉得你有些舍不得,怎么这样?” 莺奴也没有接着回答,只是两手交叠着贴在胸前,上身忽地向鱼玄机倾去,用力地捉着她的嘴唇吻了一吻。这次吃惊的人换做鱼玄机,但她们轮换着为此吃惊一回,这就成了再也不会让她们吃惊的事;在这沉默的海棠中,她们再次为这倾巢而出的爱意淹没。 第五十二章·士家公子猎鹿时(上) 鱼玄机在山下流连了数日,第六日午后将紫岫带走,回了天枢宫。她在霜棠阁的这几日,守在楼下围观的弟子更是多了,一来这是薇主的养女,二来传说天枢宫的宫主总是美若天仙。 她倒算不得什么美人,旁边并排站着莺奴的时候就更是普通,但精神很好,只是有一头异于常人的银发;这和她的母亲如出一辙。见楼下又有前来围观的人时,她更专以他们为乐,将吃剩的果核从高阁丢到人群里,只有远远看到上官武来了才收手。倒不是因为怕上官武,只不过这种娱乐的极限就在此罢了,她也不是特意来惹上官武生气的。 上官武从来不明白她们十四岁时在聚山究竟共度了怎样的一段时光,为何能产生这样强的牵系,但偶尔转念回想自己十五岁的时候,和棠姬其实也不过只相处了一日而已。每念及此,更觉浮世爱恋沉浮莫测,人与人之间确有一眼万年的情分。 他也不刻意去打搅她们,仅在极为古怪的瞬间,又会对这陌生的少女有了嫉妒;莺奴看起来竟好像是同等地爱着他们每个人,他从来不是特别的那个,棠姬也不是,鱼玄机也不是,或许连紫岫也不是——他曾经确信的某些联结起了他们的事件,比如朱雀大街上的事,石舫上的事,又一次变成普普通通的事件,因在那个女子的生命中,远有比那些更为轰动的经验,也有比他更为深刻的人,所以他究竟还要怎么做、才能成为某个唯一呢? 他总是莫名地就想远了,又在很远的地方忽然醒来,于是这个问题总是停在半路便没有下文。 他每日到教主阁下走动的时候,也见不少闲人聚集在海棠林里抬着头向上看。最初他也驱赶他们,但总有那么几个年纪小的童子几次三番地回来,时间一长,上官武也没心思去理会这等小事;弟子们也都懂得稍稍躲着他。这日穿过树林要回教主阁时,正撞见一个六岁的弟子藏在树干后面悄悄向阁楼上望。 他也抬头去看,见两个少女才洗了长发,坐在太阳下面晾晒;鱼玄机那头发宛如白银练瀑一般从阁上直垂到下层的半空,莺奴正坐在她一旁,与她靠在一起欣赏楼底的人脸上惊奇的神色。 尽管对少女们不稳重的娱乐有些气恼,上官武对那躲在树后偷看的小弟子却发不出火来,走去弯腰拍了拍这儿童的头。 小童正出神,吓得浑身一哆嗦,回头见是阁主站在那里,张着口半晌没敢说话。上官武只想提醒他一回,正要走开,没想到这小童突然拉着他的袖子,脆生生地开口道:“阁主,阁主什么时候补喜酒呵,我跟长兄一直在等阁主请大家喝酒呢。” 这回换做他说不出话来了,不知道该笑还是怒。迟疑了一瞬,他转回身来问道:“小儿怎么能喝酒的,我这倒是有些甜饼给你,小友饿也未?” 这年幼的弟子却不说话了,不像个机灵人。他左右看看,最后伸出手去,也不说到底要不要吃。上官武这就牵起他的小手,要带他去厨房吃些东西时,他倒是又开口了:“阁主,你带我去楼上看看新妇子,好不好?” 上官武一边牵着他走,一边也不知是对着这傻童子说,还是对着空气说,混账,那是教主。 说完这话,他忽地丢了那孩子的手,转头去看时,另有一年纪稍长的童子将那傻孩儿牵过,连连对着上官武弯腰埋首:“阁主饶过我的小弟,但有罪,我代受之!”话虽这样说着,还没等上官武回应,兄弟两个慌忙连跌带撞地跑开了;他环顾四周时,方才留在这里偷看教主阁上两名少女的弟子们也都溜得差不多,那傻童为他们拖延了不少时间。 他无语在林中发了会儿呆,转头再看阁楼,鱼玄机已经回去了,莺奴攀在栏杆上默默看着他,头发还披落在肩上。 他还是不敢看这对眼睛,快步绕到莺奴看不见的楼梯上去,竟不觉流泪。他想起在这蚀月教的十余年,自是纯真不再,以至于难以直视那善美之物;而她即将成为这里的主人,再过十余年,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纯真。 他许久没有落泪了,此时觉得双目明晰,眼睫舒透,仿佛洗去什么尘埃;连带着心绪也稍稍平静,头脑清楚起来,这乃是他余生最为强健的时刻。 还没登上阁楼,他便在楼梯的转角处将面首收拾了,全看不出那短暂的失态痕迹。他接近那转角,能看见莺奴撒在廊下的衣裾了;抬眼时果然又和她那凝视的眼睛对上。 本没有什么特意要来对她说的,但又不能对这双凝视的眼睛一笑而过,他竟像是鬼迷心窍般地说道:“我替你梳梳头罢。” 她笑着点点头,并将篦子摁到他手中,顺势牵着他站起身来。一朵宝花贴着他的手落到身旁的瞬间,那令人痛苦的情意忽然漫天飞下,仿佛在那一瞬间,有千万无形的手降下花雨。他就势顺着那点鬼迷心窍的冲动,俯下额吻了吻莺奴的嘴唇。 只是电光火石的间隙,他便难以把持,绝没想到这最后一步居然在此时此地踏出,而明明转眼之前他还自觉无比清明,情爱之狂可令鲲鹏迷途。莺奴也不逃开、也不抗拒,只是后颈和手心微微地出汗。在这极不合时宜的瞬间,他脑海里浮现起许多年前与棠姬初次相爱时,他也曾为这样倾灭万物的情欲所驱,而这情欲始终都在他体内,竟像是本可以献给任何女子的,或许这也是莺奴的真相。 他为这想法无由地惭愧起来,慌乱中将她松开了。 莺奴仍用那双眼睛看着他,他几为此再次落泪,数回想要出言致歉,但也明白他们之间并无禁忌、因此也无抱歉可言。想到这里,他强打起精神去回应那凝视,才察觉她的眼中所含的蕴藉并非毒药,那才是一切众生冀求的长生剂。 第五十二章·士家公子猎鹿时(中) 他也不知这样一来究竟还要不要替她梳头盘发,两人若是关起门来,这事态可就愈发不能收拾。而莺奴像是早就看穿他心中的每种思绪,微笑着从他双手下滑走,推开她与鱼玄机那间卧房的门,从里面搬了张梨木椅子出来,就摆在阳光可以射到的廊下,背对着他坐下了。 她想必是为了免除上官武的担忧,又要化解他的尴尬,便让他就在这晴天朗日下为她梳头。这倒是最为聪明的一种办法,只不过片刻以后,这楼底下必然重新聚集起观众罢了。 而他最在意的,却是莺奴开门关门的那短短时间里,坐在房中的鱼玄机竟一直用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睨视着他。 梳头的时候,鱼玄机的表情在他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再想到这眼神的主人现在仍然坐在不远的身后,仅一门之隔,他便更觉得浑身不适。以往年轻气盛、左右逢源时,哪会为他人的嫉妒所伤,此刻却满身空门了。 他倒宁可莺奴也像秦棠姬一样,能牢牢地圈禁着他,焚毁一切外界试图探进他们之间的茅刺,她强烈的不安反而令他觉得牢固一些;而莺奴却令所有野物自由滋生,那不为任何草长莺飞所动的平和居然使他无所适从了。 梳毕,他将篦子插回发髻,莺奴已在半酣之中。楼下三三两两地走过几个弟子和领主,均隐蔽地向楼上看来。他想起在石舫上,莺奴早说过周遭的世俗之见会来审视他们,此情此景早就不该是他顾虑的了;他在说出那个“好”字时就已战胜了这种审视。 莺奴好像感觉到梳头的仪式已然结束,从阑干上撑起头来,转身轻轻地说道:“那莺奴夜里再来陪阁主了。”而他知道莺奴总是夜夜和鱼宫主睡在一起的,今日却这样说。这一瞬间,全身的血液都像是猛然冲到额顶,本来一句“万勿如此”都已经到了嘴边,到最后竟然才喊出一声:“莺奴,……” 莺奴已推开紫岫的那扇门,到里厢探看自己的兄弟去了。 他还凭栏站着,意识到自己如今必是满面赩红,既然如此,何种婉拒都是虚伪之词,若真是被人看去就实在是颜面尽失。 才这样想着,便闻面前的房门吱呀作响,鱼玄机从里面探出半个头来。 她脸上仍带着那半讥不讽的神色,见了上官武脸上的潮红则更是挂下半条眉毛来:“上官阁主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他简直恼羞成怒,忿忿道,宫主有什么话可直说。 鱼玄机撇嘴道:“可气,是我不及莺奴的一半可爱,上官阁主竟对我一点礼仪也没有了。” 上官武听她哪壶不开提哪壶,一时间气得无话可说,片刻甩手道:“那请宫主屈尊随武到聚义厅说话。”说着便拾阶而下。 两人一前一后地从教主阁下来,鱼玄机尚半披散发。她脚步轻快地跟在上官武身后,但也保持着相当的距离。瞥见身周围了零散的闲人,她便故意地去撩那软银般的头发。 她并非以之为美,这举动更像是美人巧笑着揭开伤疤。这并不是引人来看,而是咤人别再看了。 围观者为她这诡异的震慑吓退,不再围着她看。她便用肩上披帛将头发裹起,收起笑脸来,跟到上官武身边去了。 聚义厅里还留着茶汤的香气,这教派里的聚会和公务从未停过。上官武将门合上,转过身来盯着鱼玄机这古怪的发型看了片刻,随后道: “宫主可以说了。” 鱼玄机以轻松的口气说道:“我今日午后便要回去了。有关那位紫阁的美人你可有什么要对我坦白的么?” 他的表情稍稍凝重起来,正要开口,鱼玄机立刻打断他道:“算了,不必说了,你想利用紫岫,因此将他带来;现在又要摆脱他,就算莺奴不来找我,你也会来找我,是也不是?” 他沉默了。 “这好说,你还没有用上他,但也不能还回去了。但我也想用用他,你就当把他送给我了。” 他为鱼玄机这番话震惊了,虽然如她所说,他带紫岫出紫阁,确实是想借他的手杀人,但鱼玄机这言语间将紫岫完全当作工具的架势着实让人血冷,且不知鱼玄机想要借紫岫做什么,他先皱着眉头问道: “你知道紫岫是莺奴的何人么,你欲借他行何事,莺奴知道么?” 鱼玄机睁大眼睛,说道:“阁主这话,是说我懂得比你少了?” 上官武便有些愠怒:“宫主倒也不必用这种口气与我说话。” 鱼玄机点点头,半含着一个笑脸说道:“是我错了,阁主大人有大量,勿将我方才说的那番话转告莺奴教主。她未曾得知我对紫岫是什么心思,但大概也不知阁主对紫岫是什么心思。”此话既出,便是要与上官武结成秘密的同盟,两人都不可以将对方的意图透露出去。 他不禁又想起最早对鱼玄机的那一番猜测,这女子乃是个十六岁的李深薇,以他现在的处境是敌不过的。于是他再次沉默了片刻,微微颔首,表示同意了。 鱼玄机便显得很畅快,像是随口说道,你可比秦棠姬好说话,但那便不有趣——我也着实想她。 上官武恨得许久说不出话,最后道:“宫主独独要在武面前提起秦教主来,莫不是今日看的丑相还不够么!对秦教主,武问心无愧,便是依照大唐的律法,她杀我亲族,我与她也已义绝,再无缘分了;我说这番话给宫主听,是怕宫主确实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还要在其中挑拨。” 鱼玄机转头就找了张椅子躺着,翘起腿来,颇为好笑地看着他:“哎哟,这才对呢,方才一直摆出那憋着闷气的样子来,叫我讨厌。” 上官武倒也立刻明白了鱼玄机出招的套路,在她面前越是生气发怒,她就看得越是开心快活,还要再来捅上一刀。于是他也搬来一张椅子,正对着鱼玄机坐下,说道: “宫主既然落座,想必大有长话想说,武洗耳恭听。” 紧接着他举起手指,续道:“但武恳求宫主有话直言,你我之间,多余的言辞全无必要。” 第五十二章·士家公子猎鹿时(下) 鱼玄机这就露出满意的表情来,但说道:“要不然我怎说上官阁主待我冷淡,原来你我之间竟是多半个字也不能的,叫我如何不心寒。” 他也坚决地打断她道:“例如宫主方才所说的每个字都是多余的。” 她格格发笑,理解地换了种语气,将身子向前探出,那庞大的缠头几乎与上官武的额际快要贴上:“你要我半句废话也不说,这可是不行的,我听闻阁主酒量不好,话里不勾兑点水,酒太浓了阁主怕要醉了。” 上官武道:“这无妨,宫主但说。” 然而他说出这话时,心中早有些隐约的不适,他已想逃脱了。 鱼玄机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了片刻,也不知她有没有捕捉到他片刻的虚弱,最终,她开口道:“秦棠姬已死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鱼玄机竟是来对他说这个的,一时只觉得五内翻腾,大骇之下脱口而出:“胡言乱语,有人说半月前还见了她,就在太湖的船上!” 鱼玄机的声音也变得高了:“死便是死了,半月前还活着今日就不能死了么,何时死的干你何事,阁主莫要疯了。” 他仍不信,冷笑道:“你哪里来的证据,在蚀月教的地盘造谣教主的死讯,这话便是说给我听、说给莺奴听,说给李深薇听,都没有人饶得过你!” 鱼玄机撑起上身,厉声道:“正是如此,所以我从未对莺奴和娘姨说过,唐襄来找我,我也不言一字。唯有对你这样义绝之人,我才勉强一试,这是为了莺奴,才将事实告知于你蚀月教的人,好让你们早些世代交替、走上正轨。你不领情,我自当从未说过这话,你也继续当作秦教主还活着便是!” 他心中已惊恐万状,但终究是个聪明人,听出鱼玄机话中奥妙;她说唐襄来找她,她未对唐襄提起只字片语。而唐襄两年前就去了长安,很久不曾回来了。 鱼玄机这么讲,难道说棠姬早已死了,而莺奴作为她的身边人,却毫无察觉? 他旋即想起莺奴对他说的那个骊奴的故事,原来那宛如生时的魂灵竟可能是一种隐喻,正好比莺奴曾猜测这一年来种种经历在真实中都有迹可循,心中更是大骇及怒,恍惚中觉得自己确要疯了,颠狂之下抽出剑来,向着鱼玄机那方劈了一道。 他并非想要杀了鱼玄机,只是血气上涌,丧失了语言,唯有用莫名的暴力宣泄郁结;鱼玄机大惊之下缩起身子来,眼看着身旁的檀几碎成好几块,面色刷地白了。 上官武便一直保持着那捏着剑柄的姿势。鱼玄机见他不动弹,提起裙子就要溜走。他叫住她,用剑指着她方才坐过的那张椅: “宫主先将话说明白再走不迟。” 她也不回原座了,站在门前回头道:“她和绝尘谷主李侨一起死在亡市地宫中了,莺奴无意识中用‘电’唤回了她,但那之后她也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就在她和李侨斗殴之后,我便不能感知世上余下的观音奴,他们都死了!原本我也不敢相信,但莺奴对我说她的身体愈加虚弱,我就确定她已死去,从地宫出来的那一日她就不在世上了,他人后来所见的都不是活人了!李侨,你知道李侨吧!” 他震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只一直盯着鱼玄机那颤抖的发白的嘴唇看。她说完这个秘密,喘息了一会儿,推门跑开之前补道:“现在你可以娶莺奴了!!” 她说出这话,不知为什么突然掉下泪来,觉察到自己哭了之后,她更是落荒而逃,只甩手留下那扇门在身后发出砰然巨响。 这聚义厅外一直是有人远远守着的,方才也有人尾随二人跟到这里。眼见着天枢宫主夺门而出时竟是这一副狼狈的模样,众人都猜想发生了何等紧急之事,探头向聚义厅内看去时,果然见阁主出了剑,连一旁的檀几都劈做了数块。 弟子当中立刻有人去呼叫各位阁主领主,而这阁中主事从四面八方赶来聚义厅的这段时间里,上官武竟一直保持那个姿势没有移动半分。越是如此,教众们心中越是不安,但最后问上官武时,他转过头去说道,没事了,都回去罢。 怎能没事呢,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是谁竟然把莺奴也叫了过来,她急急穿门进来,上官武也急急将她从人群中扶着,要她离开此处,一边口中对她反复道,没有事,没有事,快走。 莺奴错以为他与鱼玄机之间有什么矛盾,替宫主求了两句情,上官武忽伸手将她的双目和口鼻都牢牢掩住,拖着她从聚义厅中挤出去,口中更为痛苦地高喊道,不是的,没有那回事,谁告诉你的,谁给你看的。 这般事态,不必说自是出了轰动的大事,霜棠阁主只是不说罢了。群众目送着莺奴和上官武离开聚义厅,多留在厅外不敢跟随上去,只觉得从未见过上官武这副情态,这模样好似李深薇年轻时发心病的模样。当下便有人说,这天枢宫与我们是有宿怨罢了,下山一回必不得安生,这已隔了一代,怎么还如当初一样。 另一人便回应道,卿这就不知,乃是运途轮回、浮生反复,旧日之事定然再现,这里面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伦理的。 莺奴最终也还是不能从上官武口中套出话来,早说过他是极能保守秘密的人;再去问鱼玄机,卧房里已找不到她人了,芳山说宫主要她用马车载另一位贵客回宫去,自己独自骑马先走了。虽则白日里确说过今日要走了,但这到底也是不告而别,莺奴一时摸不到头脑,因为她印象中,玄机并不是什么感性之人,现在竟然为这无从得知的意外走得这样突然。 她帮着芳山将紫岫送上马车,并随车打包了许多衣裳用度,再三地、但也无意义地重复着要芳山转告宫主,恳请她好好照料紫岫。待天冷了,衣服不够穿时,她就来送些。 第五十三章·夕晚聊却半面扇(上) 在蚀月教,教主原是每日都要和三两主事一起用晚餐的,一是联络感情,二是谈些白日未尽的事宜。李深薇离开霜棠阁后,就换成阁中最大的主事代司其职了。因而自大历十二年至今,九年来始终没有头戴蚀月步摇之人来参与过这等教中要事。 莺奴曾说等安定之时自然来会见众人,而最后与上官武商量的结果,到底还是打算收到了蚀月步摇、等唐襄也在场时,再向教众宣布身份,一来更加隆重一些,再者可以令她在即位前多花些时间熟悉此处。 他俩倒也没有说起在此之前她该以什么身份存在,唐襄收信赶来也只需一个月罢了,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便没必要事先预告众人那迟早的事。 鱼玄机离开的这夕,上官武也没有去赴主事们的聚餐,把自己关在卧房里。以往出现这种缺席,大多没有好事,教众早就议论纷纷。莺奴也不能进那间房,到了天色擦黑时,她惦记着阁主大半日未进米汤了,便忧心忡忡地下楼来,想去厨房里取些吃的。 厨娘早已从聚餐的主事那里知道上官武缺席的事情,正在回热他未用的那份餐点。她从未见过莺奴,只知道阁主带回来一个美人,忽地在厨间见了,呆在原地,一头立刻就明白了眼前这位便是阁主的客人。 莺奴切切地问她有何吃的,她误以为是饿着莺奴了,当下连声报出许多菜色,四下里寻起庖丁来。 莺奴听了,只是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并从厨娘手中接过了刀,转身从身旁切得零碎了的残羊腿上削下几片来,并拈了几只胡饼,盛了一碗冷水。她一边准备,一边对这呆在一旁的厨娘说道,你以后平日里都不要做那些浪费的菜肴,弄着许多的花样,自己人关起门来为何要吃得那么精细? 厨娘一时不知说什么,她是从李深薇下江南时就来此工作的老人了,这阁内的菜单都是那时候李深薇亲定,几十年了从来都是这样烹调,而眼前这人却对此不满。 厨娘讪讪道,愚妇不慧,夫人指点就是了。 莺奴柔声道:“并无指责之意。我这就要给阁主送饭去,一时不及交代你许多,然而以后再也不要做这些奢华的餐点了。”说着将手上油污洗净,端起那盘食物便要走。 这厨娘听闻她要把这样的食物送到上官武那里去,却慌了,忙掀开灶上蒸着的那份晚饭,道,可好这里有的,夫人快放下手上那些。 莺奴转头看了那碗碟里琳琅满目的酒肉,无言沉默了片刻,一边将这晚餐端起来,一边对厨娘道:“阁内的财簿是谁,你叫他明日来教主阁找我。” 厨娘反倒更是慌乱,拉着莺奴说道:“夫人,这指令我不能传,副阁若是因此受罚,将来必处处为难妾!……妾身在此二十余年了,家中男丁也都在教中,千万不能得罪了人。” 莺奴便稍有些吃惊,但当下点头应允了。只是削减餐用开支这样的小事,也不如她想的那么容易;治理万众毕竟不是烹菜。 她端着这盘吃食向教主阁走去的时候,更觉还有许多要向上官武学习的经验,自己是离不开阁主的。到了他门前,莺奴轻轻地敲了两下,这一次阁主总算是没有将之拒于门外,迟疑了一会儿之后迈着步子过来解了门闩。 他没有点起烛火,房中黑漆漆的,只有上弦月穿过窗棂,在地板上留下大块的光。莺奴示意他用些饭,他则按住想去点起蜡烛的莺奴,要她就在这一片漆黑中坐到椅上,自己则面对着她坐到桌的另一头。 莺奴的心跳得很快,在黯淡月辉下,她看见上官武那双沉默的眼睛,预感到阁主将说一些沉重的话题,手心已开始出汗了。 上官武继续一言不发地坐了片刻,最后稍有些犹疑地开口: “莺奴,……我并非以你之苦为乐。”说完这句,他便深深地吐纳一口气,停滞了一会儿续道,“但我现在想听你将这一年的经历从头到尾地说来。” 她不知为什么阁主此时突然想听了,半张着嘴唇思索了一回,脑中缓缓组织着语言。稍息,她便从吐蕃的那个白头老妪之梦开始叙述,那是她能记起的第一件与三十六灵有关的事情。 因觉得没有什么瞒着阁主的必要,她事无巨细地讲述着;如此详细,乃至于有些事情重新从自己口中复述出来时,她都为那荒诞而震惊。讲到湊罗栋对她说起“你竟记不得自己的主人,多么有趣,我盼你杀了他”,她险些彻底停顿在此。讲着讲着,她似乎明白阁主为什么突然想要听这些故事,他在寻找着、整理着“她”降下的那些隐喻,他在搜寻着那个痕迹,欲要挣脱某张轮回之网。 在她又一次讲到死犹如生的骊奴时,她明显察觉到阁主强烈的动摇,若不是因为没有点起蜡烛,她恐怕能看见他已落泪了;然而却看不清,也无法知道他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只觉得身旁的呼吸变得酸楚。 她将直到鲛奴死去为止的全部事件都讲述了一遍,某些之前没有弄懂的疑点也在复述时茅塞顿开。例如她此前一直不明白鲛奴的尸体为何不翼而飞,但回忆一遍想起不翼而飞的不单是他的尸体,那匹越目炎骏也曾数次消失在她身边;那一天越目炎骏也在石舫上,就意味着骊奴的力量仍然长存,鲛奴是被她带走的。 全部说完之后,她端起那已然冷透的甜酒抿了抿,等着阁主说些话。 然而她也知道,即便知道了所有故事,也没有人能预料到现实中下一步将发生什么,“她”的踪迹即便完全暴露,也没有人能够灭除“她”;否则以紫岫的力量,肯定也已经削除“她”许多次了。这里面的原因上官武无比清楚,因为“她”是他们的血亲,杀而不死,克制“她”最好的办法大概就是莺奴所说的、永远和所亲所爱之人相伴,那么噩梦便不来侵袭。 至于在梦中出现过的事件,早都已经是定数,必定发生;而且谁也不知道其中的隐喻将会应验多少次。 第五十三章·夕晚聊却半面扇(中) 她也在叙述时暗中归缮这流浪中的所得。在吐蕃那一年她学会耕种,这可说是人初诞时得以自保的第一经验;到南诏境内时,她便开始旅商,这是学会自保后的各种人初初交流;剑南道所见的兵政尊卑,是各色人等在世俗中随着时间推移、角逐出的胜负;长安府上情爱欲望,则是人能将以上所有经验代代相传的根本。如此种种,都是人既存于世时自然相伴的经验。 而第一道刻痕记录了人对这种种经验的怀疑,此世或亦可是彼世; 第二道刻痕,七情亦是虚妄,人言各有千秋,美女蟒蛇本是一体; 第三道刻痕,贫贱尊贵、短命长生共存于一炉,风来时聚散无常; 第四道刻痕,是爱欲悲喜皆为自寻末路,癫狂之人或竟含笑而终。 她的经历本身就能成一轮回,而不知这经历是否已经结束;她可预见这还不是完整的人生,因那玉牌上面还空着一道,或说两道刻痕。 上官武已听完她的叙述,此时平复了一下心情,手指在桌上轻轻地敲了敲。有好几次他似乎都已想开口了,却又将话意收回。如此来回一番,他起身先将蜡烛点起,这房中才算光明起来,莺奴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了。 而阁主面上并没有什么激动或彷徨的颜色,但也可能在点起明烛之前就已经调整好了。 “莺奴,你已悟到、我亦说过,逝者不可追,所犯的错并不能重新来过;假若你早已见过生死八象,那么未来再次见到,将会明白那也不过是旧日之事。既然如此,昨日与今日、与明日竟是没有分别的,吾等从来都在过着早已度过的日子,普罗众生,循循如此,以往我从未想过真相实是这样的,乃是你启示了我。 “那么,逝者难追之语,至此就应当变化。你看,既然昨日与明日并无不同,那么逝者也长存于此于彼,因我早见过她的丢失,故我即刻阻止其再次丢失,刻舟求剑易如反掌。我这样说,不知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莺奴微微地点头:“阁主是说,虽则厄运从来都刻在石上,但也因为它刻在石上,所以吾等才能加以干预,因此逝者已被追到。” 他欣许地颔首,续道:“但你或许会问,假如我们如此无尽地追下去,以一己之力必有穷时,所以对这报应因果,我们究竟有无反抗的余地。于是你就想去砸碎那块石刻,换言之你想杀了‘她’,假如你能杀了‘她’,石刻就能被打碎,众生逃出轮回各得欢喜,是不是?” 莺奴却也从没想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惊异中点了点头。 因此那还未完成的第五道刻痕,正对应着对命运的抗击。 上官武便顿了一顿,双目直视着她,手中则紧紧攥着那块留着六道刻痕的玉牌;他说道:“少教主已对武说过许多肺腑之言,是武愚钝,次次都返以痴语,这不是我心怀犹疑的缘故,而是乍然听到灵通之说,醍醐灌顶下一时喑哑。 “我不能继续这样喑哑下去,择在此时此地,将未能说明的心迹详说与你,多有自以为是处,少教主且勿见怪,武是一介俗人,所见所感无不囿于自身,必有短缺。 “我知你对蚀月教的过往并不了解,或许连前任教主黄楼是何人也未必听说过;那是我的姐姐。那时,教中对姐姐还是秦棠姬接任薇主颇有争议,而我时任北方阁大阁主,是姐姐的亲人,也是你师父的恋人,自然身陷左右为难的泥沼中。那时我数次来回倒戈,自始至终没有坚定过立场,终于于建中四年奉天之难中失去我的姐姐。 “我怎能不恨棠姬,然而事后某日我忽然明白一切既是多方意外的重合,却也早有预兆,假如我最初便做出某个决定,那么我的姐姐其实不必死,或者不必与棠姬冲突;倒也不是武强责于己,将自己在其中的回旋看得太重,然而无论如何,终究永失吾爱。 “非但如此,因为这三四代教主之争,我自然也失去棠姬,到最后两者都离我而去;你也说过棠姬要你来杀我,可见得我们之间再无缘分,而这原本远不该到此地步。 “但武岂是头一回眼见这样彻底的折损吗,岂是因为没有经验才不知所措?我的姐姐死前,指责武优柔寡断,是因为她早就看出我的弱点,我从来如此,所以那石刻上的厄运便不断来侵袭我。 “武总以为,以我一己之力,难以阻挡多数事情、更难阻止权势武功高于我的人,因此每每妥协于厄运,临到敌手面前,总是功亏一篑。姐姐的命途如此,棠姬亦是,而莺奴你也一样因我的卑怯,十一岁时远赴昆仑山,更因此丧命。而你重生归来,向我揭示这浮生厄运轮回不休的真相,假如这一次武仍听之任之,必定还要再失去一次。 “已成刻符之事,纵难追回,而人竟奋力破之,乃至将石刻本身捶为飞灰。愚公移山,未成功先得志,我现今就要与你联手除去‘她’,绝不再三失去所爱之人。为此,现世的困难终其艰难都不能分离你我,无有超越这决心的事物,只因她们皆已赴石刻之约,除你之外,我已无所可失了。” 他说到这里,便从椅上起来,要向莺奴行跪礼。莺奴也立刻屈膝扶住上官武,要他免去此举,并将他的脖颈抱住。莺奴明白的,莺奴明白,阁主不必对我再三说明。 他心里却觉得她是不明白的,连自己也是不明白的——她不明白棠姬已经死了,他曾说棠姬死了他也去死;她不明白。而正如过去那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一样,他愿意纵身而入,将其余的顾虑全部抛开。 或许那也是他对莺奴的信任,或许他也死过了,同是莺奴的信念将他唤回。因而那玉牌上的第六道刻痕,正是超越一切世俗理解的博爱。 现在,他同意与之一起雕琢这个新的世界,纵然粉碎厄运的誓言狂妄自大,而既然那是她的希望,便不是痴人说梦。 第五十三章·夕晚聊却半面扇(下) 他们使烛火一直燃着,外面的人可以看见教主阁中灯火长明,直到东方微曦时,那灯烛才因为烧尽而熄灭。等次日上官武重新从这扇门走出时,众人能想见昨夜此间的缱绻情意,若有人眠于花好之处、醒来便带着独特的倦意。 莺奴既要学习这治理蚀月教的种种,自然要随上官武一起与教内角色打交道。现如今虽然没有公布过莺奴即将即位的计划,但平日里监看弟子操练、接待宾客、会议教务时,莺奴也会坐在上官武身边了。 那时身处高位的几名阁主已经知道莺奴未来的身份——这不可避免,既然阁主再三说过此女并非他的妻子,也并不爽快地说这是新来的阁主,那便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了;因着她特殊的体质,她左耳后没有残月文身,而这教派里最尊贵的女子中,四个里便有两个没有文身,李深薇没有,秦棠姬也没有。 ——他们甚至知道教主阁后花园里的金莲花乃是因这位的到来而生,多有敬畏,然而也颇忌惮。便有人说这花并非神物,是上官武五月离开霜棠阁前背着众人所种,莺奴不过是一普通女奴,如此举动都是为了替她造势,好顺理成章地取代秦棠姬;而上官武之后又可顺势娶莺奴为妻,两者都能更上一层楼。 有这种假说,是因为黄楼已死,秦棠姬又消失已久,上官武既不亲近唐襄,那么在这必须有女子当道的教派里,终有一日地位不保。谁曾想原本三足鼎立中岿然不动的就只有上官武,如今却也岌岌可危。他们虽也料想他与秦棠姬反目之后,或将另扶他人为教主,但这个人选本是唐襄。 这两人尽管有过冲突,但唐襄身体上的实力与之相较悬殊,假若上官武真要操控唐襄,这并不在话下;更何况他们对彼此表面上终归尚算亲厚,即使上官武真有不情之请,唐二阁主或许也不会介意,这种显而易见的臣服已成了教中公认的秘密,那张高椅上太久没有女子现身,众人已经开始接受上官武盘踞此位的事实了。 至于那对莺奴有所障害的说法,暂时也找不到什么疑点,甚至阁中有与紫阁亲近的老人透露此女早年正是紫阁的奴婢,但后来踪迹成谜,而正好前几年与这女子颇有关系的紫阁十二子岫也销声匿迹。这紫阁十二子在杭州小有名气,这公子还不满十岁时,逢他家踏青时便专有人围观这美人,因此他从紫阁消失的事情,阴谋广为流传。 民间既有十二公子的爱慕者,他消失后,这些人便处处探听过紫岫的生平,想要从中找出些什么蛛丝马迹来,其中逆向地寻求到了莺奴的事迹。在内室服侍的乳娘对这女儿印象很深,但说后来不知所踪,本以为是染病死去或走失了,阁中对此讳莫如深,既然只是个小婢子,当然不了了之。之后十二公子重蹈前辙,联想起许多年前莺奴的消失,某种猜测才从她们那里散布出来。 据见过幼时莺奴的人说她的美“摄人心魄”,很难想象三四岁的小女子要如何长成那副模样,但如今听到霜棠阁的这位也叫莺奴,再看这张面庞才知道乳娘们未夸大其辞,而眼前人必是当年人无疑。 她旧日紫阁女奴的身份流传出来,就更催长了那种不利于她的阴谋,蚀月教的高层里,这种说法口口相传。 这是传言中的一种。而霜棠阁虽然与北方阁多有隔阂,到底也有从北方阁来到南方的弟子主事;莺奴来此的第一天,他们便很确定这是多年以前那位长安女圣,除她以外不能有二。 尽管无人知道她消失的那些年去了何处,但现在重新出现在蚀月教内,无疑令人欣喜。她与阁主亲密无间,倒是向来如此;如今应当成人了,依旧如此,虽则令人遐想,但这二人的确都是人中龙凤,没有什么阻拦他们结合的理由。最让人在意的,无非是莺奴身上的神性似乎荡然无存,现在已是普通的女子了;非但如此,她的气质使人心旌摇荡,人们不仅不自诘这份非分之想,反而责怪于她并无根据的堕落。 坚信莺奴是女圣的人和坚信她是一女奴的人,互相交换猜想,女圣派质疑女奴派淫邪,女奴派则不信女圣派的见闻,最终的论点都回归到莺奴本人的能力上,只要她不显露出当年的那种功夫,这两派谁也说服不了谁。 上官武对这阁中亲疏,心中向来如明镜,而霜棠阁阁主有四、副阁主有四,领主若干,总是势均力敌,他一直仔细维护着左右平衡,并不令拥护自己的人权力太过,然而却又一定稍稍超过对方;这是一门极其精巧的学问,阿谀者盛则盲目,逆耳者众则不治。 为这种平衡,他当然也经常做出并不道义的安排,这就是他常自叹而又不得不教导莺奴的地方,并期盼莺奴能做得更好。 除了这些令上官武步步小心的居高位者,同时游离于两种激进派之外的就是最普通的弟子,对于隐有耳闻的两种说法,他们都乐于传播;而他们之中最为喜闻乐见的说法,不过是“这是上官阁主新娶的夫人”,但凡能举教兴办一回喜事,他们就足够快活了。 他们身处低位,上官武不会来严厉声明他们的猜想有错,各种各样的幻想自由地在老儒妇嫂之中酝酿,甚至有热心的妇女一早送来求子安胎的符卦锦囊,堆在教主阁楼前的海棠树下,挂在枝头屋檐,不见有谁一把火烧了这些东西。 而那位在厨房做事的妇人数日后接到做财簿的副阁主通知,说确实不必再做那些菜式,知道莺奴已经将此事办妥了,自己仍然可以像旧日一样在这里劳作、不必遭人白眼,对莺奴自是十分感激,每逢人,喊起她来“夫人”、“夫人”,莺奴听了却也不说什么,不去纠正她的认识。 “莺夫人”的称呼从那时起便成她在这里的名号,直到她离世为止。 第五十四章·不见马前催妆人(上) 距去信之日一旬有余,上官武掰着指头估算唐襄已经得到消息,至多再等半月,就该为莺奴加上步摇。 究竟要不要将棠姬的真实情况告知唐襄?如今他已经承诺莺奴互不分离,那么蚀月教南北相隔,必然要由两拨长老分掌,他也不能再允许唐襄退隐了。要让唐襄留在蚀月教,只能将棠姬已死的消息如实相告。 那么莺奴这边呢?他摸不清莺奴对师父是怎样的情愫,但见她从不在他面前提起棠姬。莺奴不像是记恨棠姬的人,她不在自己面前提起师父来,是因为顾忌他和棠姬的那层关系。 棠姬终究还是成了挡在他与莺奴之间最后的一层膈膜,他不知这膈膜要过多少年才会逐渐消失。鱼玄机的话虽然刺耳,但却有用,蚀月教总得世代交替,必须有人知道秦棠姬的退场;她身为蚀月教外的人,替他们忧心这两年都已是多余的,这徘徊本来就该由他受着。 他常失眠。 莺奴看得出上官武心中有虑,而且也猜到那与秦棠姬有关。他们既坦诚相待,其余的忧虑都可以付之笑谈,唯有对师父的事情各自保持缄默,他们都暗许了这种缄默;没人去谈她。已经不谈她了,那么阁主夜深时想一想她,莺奴倒也不再多问。 她对此特意无视的态度也使他痛苦,不知该无奈于她再一次顺其自然,还是痛心于棠姬的飘零;而这些他都已没有资格谈起了。 鱼玄机的态度看起来不像是诓骗他,再加上莺奴也说起过亡魂犹生的事情,他才相信棠姬确实已经离世;然而有太湖石舫上船家的那一番话,他总觉得即便棠姬的肉身已经不在,只要那幻影还在,她也还依稀存在。他一直想找那位船家再打听一次棠姬的去向,或贴补他们一些钱,要他们今后留意湖上是否还能寻到棠姬的踪迹。 霜棠阁这头上官武脱不开身,于是他找来当时替他们预定驿站船只的那名使者,要他一定将当时太湖上摆渡他们的石舫船主找来,他有事要亲自与他面谈。那船家多半不识字,他无法拟信过去;而且这事情传于纸笔总是不太好,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时至今日竟在找她。 临使者出发,他又像是想起点什么,补了一句,让那石舫客将家里小娘也一并带来,我见她十分可爱,逆旅未赠赐物,想来不好,让她来此玩耍两日,我送她点小礼。 这话半真半假。他年轻时,曾渴望与棠姬诞下一子半女,只是棠姬嗤之以鼻,所以作罢。那船家说棠姬喜欢四娘,又见她将海棠红送给这小女儿,因此他起了点寄托爱意和哀思的意思。 他也知道这不合适,故而更不敢将寻觅棠姬的事情透露给别人。许久之前便自叹“爱上棠姬是我的错”,而今还要偷偷地一错再错,或许这就是自己的本性吧。 他交代完这些事,回到教主阁的卧房时,莺奴已经掌上了灯,正坐在几前阅信。不知看了什么,嘴角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见她心绪这样明朗,他也即刻抹去脸上的愁色,随口问她读了什么。 莺奴暂时没有回复他的话,而是先将手上的书信读完,侧过身来对着他探出头去,问道:“阁主还生鱼宫主的气么?” 他噎住片刻,有些惘然地说道:“我本就不生她的气。” 莺奴便晃了晃手上那绢笺:“那也好,宫主致函向你道歉,说那日是她失态了,但求阁主宽宏她不成大器。” 他竟觉得有些好笑,摇头道:“鱼玄机这人会说这种话,必有所求,你直说吧。” 莺奴便有些好奇,歪头问道:“阁主和宫主也不过只相处这几天,怎么猜得到她的心思?她确有所求,不过并非在信里首告,那日我央她照顾紫岫,如阁主所说,她是有交换的条件的,那时我已听她说过一次了。这次写信来,竟好像是怕我忘了。” 上官武先从鼻中发出一声笑来,猛然又想到鱼玄机所说“要向他借紫岫一用”云云,本来就有利可图了,竟然还趁她无知,从莺奴这里换了别的好处,这女子可真是无孔不钻。想到这里,面色不禁有点僵,但仍然问道:“她求你我何事?” 莺奴转回身去,又对着那信笺面带微笑地阅览了一遍,说道:“她求蚀月教替她招亲,要阁主和我帮忙将她嫁出去呢。” 这话倒是出乎上官武的意料,一时将他惹笑了。但他立刻对莺奴普及道:“却也该是我们的本分。霜棠阁原是聚山底下的一座旅馆,年代很久了,古时候便是接待天枢宫送亲队伍的地方,算起来该是唐襄阁主家里的财产;李深薇那时来江南,花十八钱银子占了旅店,又占了唐襄。”说到这里的时候,连他自己也笑起来。故而开玩笑地说,蚀月教占了这个风水,替天枢宫招亲也理所当然。 莺奴便调侃地撒起痴来:“那么正经地讲,阁主未娶,我未嫁,却首先替宫主操办,莺奴不甘心。玄机是大历五年正月生的,我是几时生的,我们二人谁长一些?” 他一边走到榻前除去冠帽,一边答道,你我的生日都在正月初二,乃是同月同日。但你别去与宫主计较年纪,她是薇主义女,与我和棠……与我和唐襄才是一辈,你和她比,却是差了整整一轮了。 莺奴便放下信,跑去伸出双臂将上官武箍住,踮起脚来在他耳旁说道:“那更不甘心了,若是莺奴嫁了阁主,我与鱼宫主是不是就平辈了?” 他难掩喜笑地推了推她,说道,你已长大了,莫说这些糊里糊涂的梦话。 她当即将上官武的腰搂着不让他溜走,回道,自然,长大了才可谈婚论嫁的,我小时岂有对阁主说过这种话,阁主可不要记岔了。 他当然也不执意忍耐,转过身去抱起莺奴,熄了灯到榻上去了。 第五十四章·不见马前催妆人(中) 上官武纵是知道莺奴从不为两人的情爱感到羞臊,自己原也是情场上恣意驰骋的狂蜂浪蝶,而对这强烈的情意却总是有些局促,或许还是要感叹秦棠姬曾经出现在他的生命之中;假如未曾有过这样的人,他是无论怎样也不会落到这窘迫的地步的,总不会看起来像新手一般。 距离那一日已经过去十二年有余,而他还是会想起莺奴第一次来到他身边时的模样,想起她哭着躲到火炉后的模样,这茸毛美丽的小鸟竟成他的枕边人。他回想这一日,不知那是缘分还是冤孽。 又等了七日,北方阁的信使先一步到了湖州,却比那去找太湖船家的信使回得还要快;照这个速度,唐襄五日内必达,蚀月教内该准备着筹办莺奴继位的仪式了。等唐襄到达,转交蚀月步摇的那一刻起,莺奴就将成为蚀月教的第五代教主。 这么正式的交接,在蚀月教内并没有先例,因此他们没有可以参照的规章。但既然如此,就按比最隆重的宴席更隆重一层安排。想起来上一次举教欢庆竟是鱼劫风迎娶幽鸾的时候了。 到了这时候,他仍然没有向公众透露这是为什么准备的,只是慢慢地开始采买食材、布置场地。因七月多暴雨,上官武甚至提前备下长可半里的帷帐,若真有雨,教众可将帐张于海棠树上,席坐于地;这真是只有蚀月教负担得起的排场了。 莺奴倒是不怎么主张奢靡的,而阁主乐意,她便特许了;而且这江南的富庶实在令她咋舌,她总算是明白蚀月教为何如此优裕了。当年她尚小,不记得上官武掌管北方阁时长安有多么豪华,只知道自己对钱财有了认识之后便一直过着一种节俭的日子,从未见过这样多的钱。 上官武倒确是不在意的,他从小也没怎么过过清简的生活,回头想想最初那罪臣之子的身份竟能长享这等富贵,不得不说是一种宿命。 她邀鱼玄机来,但鱼玄机久未回复,再遣人去问时,说宫主这月闭关了,不看信件。莺奴虽然有些失落,但知道鱼玄机向来如此,她们二人将来多的是隆重的时刻,错过这次虽然极为可惜,她善解人意并不强求。 这场合,按道理李深薇也应该来,鱼玄机既不转告,就只能等唐襄回来。 信使报信后第四日,唐襄到了。 她看起来十分疲惫,也没有带北方阁其余主事回来,只是孤孤单单一人。长安方面早已知道替任的事实,况且这继任者是莺奴,无人有异议;逢收租的时节,主事不好离开太久,因此她便独行回湖。 既返湖,她并未央求任何人通报上官武,径直去了教主阁——这是她的权利,虽则离开霜棠阁两年了,教主阁理应为她敞开。当年从霜棠阁带去长安的那支蚀月步摇,如今又原封不动地送回来,想起棠姬,她难免伤感。 她靠近教主阁的书房,见窗开着,提步走去时一眼就见莺奴坐在其中,正执笔批复着什么。 莺奴见了她,竟还愣了一瞬;唐襄也有些恍惚,良久才想起些什么,向她行了个礼。她行礼起身,心中百感交集,再次失语。 莺奴才欲指点上官武的去处,远远听得上官武的脚步已经向这方靠近,几乎是同时,他的声音就在门外响起了:“唐阁主,……” 唐襄缓缓地转过头去,上官武就站在那楼梯的转角处。他继续走上前来,一边轻声道:“武有话要说,唐阁主移步。” 他不再像二十二岁那时一样,一把将她拉走了;他不再来牵她的手了。这荒唐的想法出现在她心中的时候,连她自己都被震惊,她不知为什么脑海中总会浮现这些可笑之事。而她如今都三十余岁,却想这些年青女子才会浪费心智的事情,怎能不令她面赩。 她很快地随他离开。上官武又像旧日一样将她带到无人的大阁主馆内,等唐襄恍恍惚惚地走进这厅室后,他转身将门落了闩——就如很多年前那样,她甚至觉得他是有意这样安排。 大阁主馆有人打扫过了。这是为了迎接大事而做的清扫,蚀月教上下都该是新的气象。 唐襄等着上官武像很多年前一样说出那个令她打翻心柜的消息,但这次还没有等到他的话,先见他落下泪来。 她从未见过他流泪! 她见不得这种眼泪,还未搞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己也陪着掉下眼泪来,拼着这片刻的冲动,她上前两步伸出手去替他擦泪,几乎无声地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或许是从没有人能分担他的困苦,而今唐襄是他唯一的选择,因此他不管不顾地哭了好一阵;那十多年来只能在背地里为棠姬流的眼泪,事到如今才能对着知情人掉一掉。他任唐襄这样看着他狼狈的模样,终于能喘息之后,他抬起眼来绝望地盯着唐襄,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还、你还记得李侨吗!” 说完这话之后,他忽然全面崩溃,像个儿童一般大哭起来。唐襄听完便迷惘了,直到听见他说:“我那年竟没杀了他,我竟不能杀了他呵,天杀的,我竟杀不了他……棠姬,棠姬死了,你知道么,李侨,李侨杀了她!!她死了,她已死了……” 唐襄几乎下意识地喊出声来,不可能,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有人能杀得了秦棠姬,那是杀了一个蚀月教主才诞生的蚀月教主,怎么可能会被别人杀死。 而见上官武悲恸至此,她明白那是真的。想起他说过他是一蝴蝶,花谢了便无处可去,此情此景使人动容。当下她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只是忽然地僵直了身体,说道,我不信的,薇主知道了么,我要去问她。 上官武就将她拦住,说道,唐阁主不要去,此事不要张扬出去,更不要告诉薇主,你可有想过她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么! 第五十四章·不见马前催妆人(下) 她也不是真的想不到,假如从这扇门走出去,迈三步她就能想到。上官武当年未能拼死杀掉李侨,薇主亦是;假如她知道李侨不但杀了鱼劫风,多年后还杀了棠姬,薇主怕是承受不了的。 他们沉默了片刻,唐襄起身为他搬来一把椅子,而上官武一直没有再说话。唐襄像是自言自语般对着他絮絮说道,尽哀若是令你好受,你便在这里哭一哭好了。而蚀月教总不会倒,你也还要好好活着,莺奴还需你助力,众人都需在这世代交替时有亲切的人继续主持事情。 他始终是呆呆的。唐襄真的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早些时候甚至责怪他涉世太久失了真情,此时才知他并非冷血,只是一直掩藏。她接着问他一些未来的安排,也问莺奴的事,他都不作回答。她皱着眉头替他将乱了的鬓发草草整理一下,继续陪他坐了一刻,最后悄声开门走了。 唐襄回来,到过去熟悉的部门查看了一番,探视了几家旧日关系不错的弟子,见众人都十分安好,她当然放心——有上官武在,自是不用她操心的。再看继位式的筹措安排,也与她心里想的没有太大出入,若是一切停当,最早明日傍晚就可以交接,她只想早早结束这些事,立刻回到长安去,这些热闹都跟她没有关系。 不知为什么,此时她很想回到棠姬旧日那所在长安的宅子,那里大约还是寂静的,正适合她这样寂静的人,假如后半生无人问津,那么她就会一直住在那里。 二阁主的馆阁为她空着,她没有再去见莺奴,径自回到旧居歇下了。她一直觉得十分疲惫、极其疲惫,总想要长久地休息。 教内已请人算了卦,称近日的吉时在廿八的申时,若有什么大事,应当此时举办,而那是后天的事。唐襄于次日正式拜见了莺奴,就在教主阁底层的海棠林前面——这也是二十多年前她正式拜李深薇的地方,自那以后,阁主入职前都要在这里敬拜教主。 三拜而毕,莺奴自去了,她还有旁的要事需处理。唐襄则留在原处徘徊了一刻,不经意时发现教主阁四周的海棠林里挂了许多吉符和彩包,初时尚不知所为何事,凑近了俯拾端详,乃至见有小儿的绣鞋,似乎才恍然明白什么。 她心中浮起一丝不可思议的愤怒,然而放下手中的吉符却又茫然失措了,好像手中拿着的是一把无形的剑,而她现在却不知道该杀向何人。 更可恨的是,一旦注意到了这些小物件,睁眼闭眼间就能发现更多,树杈屋檐、柱础石门,处处都摆着这些小东西。她愈加不能忍耐了,举手抓下了几个,像是逃难似的踏入教主阁后的小庭院里。那里不是人人都能进的,她盼能在那里得些安宁。 倒确实让她躲过了那些小的折磨,但她走入庭院的第一刻,看见的就是那水池里艳光四射的金莲花;那原是种了她生日花的地方,现在连一朵也无处栖息。 唐襄就站在水池前,就这样无声地积攒了片刻的愤怒。莺奴在北方阁短暂出现过之后,阁中也莫名长出这样的花来,据长安的长老说这花儿建中年间也有过,本以为阁中要迎来圣人。她后来私底下推算过,那便是上官武后来对她说的、秦棠姬收养莺奴为徒的那段日子;蚀月教内的女儿各有其花,莺奴之花不实而华,真真是天降圣女,她无从嫉妒。 因深觉自己没有资格妒忌,她反而更加痛苦了,忍耐了一会儿,趁着四下无人,跪下膝来,伸手尽力地拔起水里莲花,想看看它的根基究竟长成什么样。 ——她费力拔着,但怎样也扯不断它的根茎,只是把满池的莲花都向着自己拉拢了。水植的长茎上满是粘液和泥,不多久她就把自己弄得十分狼狈。在这种混乱中,她掉起泪来,且气得满面通红,她把这都怪罪在这摊莲花的盘根错节上。 就在那时,她听见身后响起了上官武的声音: “二阁主在此做什么?” 她当即用手抓去脸上的泪,装作是抹汗,转过头去喊道:“襄裁一些花送到宴会上去。” 说着,她急急将拢到怀里的烂摊子收了收,掐下几朵来抱在臂弯,把其他的残叶乱茎一把推到水里,连着方才拾的几个绣包和吉符也落进水池,就那样醒目地漂浮着,这一幕令唐襄忽然动弹不得。上官武的步子近了,走到她身后时说了一句: “这东西怎么这也有了,谁扔在水里?” 说着,他弯下腰去捞起一枚绣包,翻来覆去看了看,只不多时,他就反应过来,将目光移向唐襄。这东西不是别人放在池里的,是唐襄扔的。 她怀抱着那束花一动不动,也不抬头看他,只压着颤抖的声线说道:“你知道这东西是他们给谁求来的?” 他居然一时语塞,回答时声音都变轻了:“是为莺奴求的。” 唐襄的质问就听得出愤怒了:“求子之符难不成还能送给未出阁的少女么,她莫不能以一人之身怀胎生子,你再说这是为谁和谁求的!” 他不知该如何作答,眼看着唐襄带着一张赤红的怒脸站起身来,朝着他逼近了两步,忽地高声道:“辜负了,都辜负了!我竟信你昨日一番表演,都是我太好骗了,我早早的被你骗去了,我不该把你带回蚀月教来,是我的错,若非如此黄楼也不会死!竟是我太天真了,朱阁主早将你看透,唯有我执迷不悟!” 他未料见唐襄这样反感此事,一面随着她的逼近缓缓地后退,一面伸出手去连连安抚道:“唐阁主,唐阁主,何至于此,……” 她将怀中的金莲花尽数狠狠摔到他的胸口,哭着吼道:“如今你可以做教主的夫君了,你满意了!我竟没想到死了一个教主还有一个教主,好一个翩翩蝴蝶,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第五十五章·我本无心向明月(上) 上官武便是知道他和莺奴的事必须过唐襄这一关,唐襄激愤至此时也无处可说。她喊完话便甩袖一路离去,上官武欲要追上前,也根本不知从何劝起,一时觉得自己确是个喜新厌旧的废物,唐襄说的没有什么不对。一念及此,更是自恨,停在原地看着唐襄身影渐无而已。 他在这里碰了灰,满心沮丧,终于明白能同时体会他失去棠姬之痛和珍爱莺奴之心的人唯有莺奴一人,他们这一代的同侪共事者多少都还活在旧日,莺奴能够俯下身来怜爱这种老者才有的心态,不能不说是她的才能。 也是同一个瞬间,他想到莺奴似乎本也没有什么厌弃的人和事,他也不过是被兼爱着的其中一人,这与当年秦棠姬的爱乃是天差地别。他左思右想竟然更是低落,最后在心中骂了自己一句“畜生”,除此之外没有他法。 唐襄从庭院中忿忿走出,浑身湿泥,迎面撞见三阁主。对方向她行了半个礼,唐襄气得全未在意他的存在。三阁主只得叫住唐襄道: “唐二阁主这般行色匆匆可是有急事?” 唐襄像是才发觉面前的三阁一般,停下来草草做了个揖,道:“并无。梁三阁主请恕我失礼,离阁久了,方才眼岔没认出来。”话虽这么说,她这就要拔腿离开,像是全不把梁乌梵放在眼里似的。 她平日里为人谦和,不至于此,梁乌梵看她浑身泥泞狼狈的模样也看出点异常,但仍然说道:“唐阁主暂且留步。阁主看这交接大礼翌日将兴,吾等尚未求得告知薇主的门道,想来只有唐阁主能联络上薇主了,能否劳烦阁主……” 唐襄回过头来:“我倒是想请,只是不想让薇主眼见什么负心之人,总之少了她,有人的青云之路也不会萧瑟半分,明日以后,我不再做蚀月教的阁主了!” 她说这话时,身旁并不只有三阁主一人。不远处还忙碌着几名修剪海棠树的弟子,他们若是低声说话便无事,然而唐襄那句话却是用力喊出来的,当下一石激起千层浪。梁乌梵见有弟子放下刀向林外跑去,顿时厉声喊住他们,不让他们将此事传播出去;一头拉住唐襄,切切道:“阁主意气用事了,有什么气愤之处,冷静一时半刻!新教主即将继位,唐阁主却为此离开,教内弟子必然大乱,这对久治不利,想必不用梵来告诉唐阁主的!” 她倒也稍微回过神来,轻轻甩脱梁乌梵的手,正色道:“乌梵,我与你也相识十余年了,你或许未见过我失望的模样。如今我三十二岁了,平心而论也为蚀月教鞠躬尽瘁,我离开此处,是想寻一个解甲归田的好结局,你看看我现在的这副身体,该如何再为这片热土多拼掷二十年,谁来垂怜一下我呢?没有人。襄若是不用自怜自艾,就不在这里对人诉苦了。” 三阁主顿在原处,不知如何回复这一段突如其来的话,但听得唐襄继续说道:“莺奴将是蚀月教有史以来最强的教主,你们什么也不用为她担心,她自也用不到我,梁阁主不必替她操心了。” 说完这些,她拂袖而去,梁乌梵竟不知该不该追。恍神的这片刻时间,早就有弟子跑出林去,将方才的见闻传至四方了。 他们当然知道她口中所说的负心之人是谁,甚至比她自己还知道上官武所负的心与其说是秦棠姬的心,还不如说正是唐襄的心。想这唐二阁主原是对上官武最言听计从的,现在弄到这地步;谁不知唐襄守着一身寂寞是为什么呢? 而普通弟子又怎会去咀嚼这其中的苦衷,感叹完唐襄的痴,回头便似是无奈地交头接耳,“可这新夫人确实是天上才有的容貌”,是了,乃是唐襄运势不好,任谁不输给这样的对手?竟没其他可辩驳的。 随后即有年轻弟子问道:“这难道不是上官阁主不明事理了吗,娶新妇为何邀唐阁主回来赴宴呢?” 旋即有人笑道:“糊涂,你真以为明日是喜宴了,那是别的大事!” 另外的弟子马上凑上来欲闻其详,那弟子便十分神秘地说道:“你们可先不要张扬!其实这新来的美人不是上官阁主的夫人,乃是新教主啊!明日是继位的大礼。” 一群人立刻恍然大悟地睁大眼睛,“唔!原是这样,却也说得通!”“怪不得呢,我也疑问阁主为何要带着夫人四处办公,晚上已足够操劳夫人的了,白天还要操劳夫人。”“混账,这样的荤话你也敢说,怕是不要这条贱命了。”“这却太便宜上官阁主了,怎有这样的好事,白天侍奉上司,晚上上司侍奉,我若是唐阁主,我也不忿得紧了,事事都让上官武占去了。” 听同伴竟私底下直呼起阁主名讳,一群人更是闹得喜欢,大笑起来:“并不是好事,白天黑里都对着上司,你也试一试来!” “怎么不是好事,这样的美人,我吃饭睡觉目不转睛地看,只有舒服的道理,怎么会有累的道理。” “……” 聊着聊着,便又聊到天马行空的主意上去:“你们说,假使前教主明日回来,将是什么光景?” 另一人连连打断他:“且不要有这么危险的念头,我有熟人在长安北方阁待过的,见过秦教主,为人非常的妒忌!你看阁主与莺夫人同进同出,但却没有什么天地之礼,从不对外宣称是合法的夫妇,怕不是因着秦教主的缘故。你想想她若在此现身,此处怕是要变成修罗场了。” 即刻有人妄想道:“但她从不出现,或是早已仙去,也未可知。” 虽然这秦棠姬的死讯从她还未即位就此起彼伏地传,但也多次被验证是假话,所以这时才有人急忙嘘道:“要不然怎说你这小子只顾口快,再怎样,这样的话也不敢说呵。” 那人撇了嘴说道:“你想知道秦教主的死活,我却有办法验证。” 其余人十分好奇地向他看去,这弟子道:“明日大礼时,我们找人向新教主奉上一把扇子,随后即起哄让阁主吟诗劝其却扇,这样一来,这大礼自然也成婚礼,阁主若是敢这么做,秦教主想必已不在世!” 旁人一边惊叹这小子胆大包天,一边却觉得这点子竟然还有些厉害。但仍然嗔道:“你用此法验证一个人死没死,也太损了,最后婚礼成了,却明白秦姬死了,是喜是悲啊?” 他白了那人一眼,说道:“秦教主不幸早逝,那当然是忧的,但见新教主已经坐在那里了,我若不提起,你也在乎前教主的死活?现在又成了大婚之礼,只能说是喜上加喜,你可别尽在我面前装忠扮孝。” 别的人也没话说,只是陷入沉默,只听得那鬼马机灵的少年接着拉着同伴娓娓说道:“这献扇的人我已想好了,我同户有个痴呆的弟弟,便是惹了祸,以莺夫人和阁主的度量也怪罪不了他,我可寻我阿娘婚时的绣扇,要他明晚送去。” “你又去欺负那痴儿了!”虽然一阵好笑和数落,这群弟子最终却排定了这出小闹剧,其余事情都商量完之后,便相约着去猎大雁,好在明晚的大礼时送上雁礼,若真是被他们催成了婚事,自是少不了富贵赏赐,何乐而不为。 第五十五章·我本无心向明月(中) 上官武和莺奴自然不会知道底下的教徒有这等心思的。上官武因这日在唐襄那里吃了批评,大礼前夜却十分低落;本来夜深了,莺奴想着稍稍抚慰阁主一回,不想这时候梁阁主偏要求见,上官武出去与他相谈许久,回来更是伤感挂在脸上。虽不知梁阁主夜半来找他说了什么消息,但莺奴已猜到是相当严重的事态,而阁主不说,或是已不能挽回。 她连续在他枕边问了许久,他只劝她早些入梦,明日是她的大日子,就不必为什么担忧了。 莺奴将阁主的脸捧着,轻轻说道:“你知我怕的便是入梦,不要劝我回梦里去。” 上官武也轻轻地叹道:“你早知现世与梦并无分别,到何处去不是去。” 她说道:“那么请阁主与我一道去。” 上官武承诺着说好,然莺奴睡着许久之后,他却还醒着。梁乌梵来对他说唐襄欲要辞职的事情,这事令他辗转反侧。 他看着一轮残月慢慢从窗前升起,窗前的影子从浅浅淡淡变得锐利,再与微熙相融,消化在模糊之中。阁外起了凌晨时分的微风,楼宇间飘荡着似有若无的铃声,玎玲玎玲。那是二十多年前便在这里的警铃声,每到风来时,没有人摇起它们,它们也悄悄吟唱。 玎玲玎玲。 待天际微蓝,他才勉强合上眼睛,过不了多时就得起身。莺奴醒来见他神色飘忽,便知道他又是一夜未睡,有些伤怀地环抱了一下他的颈项,用脸颊贴着他的,并从他手中拿过篦子: “今日换我替阁主梳头了。” 她在晨曦之中为她的爱人梳头,为这兄长、父亲和夫婿梳头。那时,她仿佛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力量,正朝着他们快速袭来。以前这力量阻止他们在同一个世代依存,给了他们年岁和认识上的差别;后来将他们的距离隔开,不让他们相见;最后必然会将他们永远地分开,小到梦与醒的分开,大到生与死的分开——这力量就在她的身旁。 她一直控制不住双手发颤,或是那种警觉突然达到了最高,梳头时,她数次想对上官武说些什么,想再三地挽留,但觉得自己太过感性,会让阁主觉得迷茫。他已在她梳头的间隙困得睡去,她审视镜中这张疲惫但秀丽的面庞,心中缓缓地复原着他二十一岁、十九岁、十六岁时的模样,才知道那确实已经如隔世一般遥远。 莺奴为上官武梳完头,将篦子插回自己发髻上,柔声将他从半梦中唤醒。今日将十分忙碌,她已尽力拖延了梳头的时间,好让他多寐一时片刻。 上官武向她交代道,过了午时,他就空不出手来,到时候阁内事情繁杂,只能由侍女仆妇帮着她梳妆,他来不了。衣裳已挂在里厢,首饰环佩也摞在妆台前面了。你不必跟着我到楼下去,那里洒乱污秽,有我就可以了。 莺奴一边将他的衣领叠齐,一边问道,不是都说我要做教主了,怎么小事却不教我? 他微微笑道,那不是因为有我替你做么。 她便目送上官武下了楼,在底下召唤人做事。她也并非无事可干,今夜她即将成为教主,要对着许多的人说一番话仪表态度,而这番话可是要好好斟酌的。这教派之前没有办过这种正式的交接仪式,她也没有什么文书可以参照的,因此有时觉得自己乃像个开国皇帝,但同时也觉得这想法滑稽可笑,心中万般滋味。 她在书房里翻阅李深薇时的档案,看一会儿便跑去栏杆边,探头左右寻找上官武的身影。有人抬头发现了她,便会找着上官武,将他从百忙之中拖来、要他向楼上看。他总用那种甜蜜而无奈的眼神劝说她回去,她并不听从,一直等到上官武不得不再次去忙碌、离开她的视线为止。 过了午时,得令的侍儿们便上楼替莺奴梳妆,她不能再时不时地溜出门来用眼睛寻他了。 这时天上起了乌云,眼见着午后将有一场大雨。这虽然麻烦,却是七月里很难躲开的事情。所幸上官武已经备下防雨的帷帐,这雨若是去得快,仪式受不了太大干扰。 正有人向他提议是否该早些开始,或能躲开暴雨,反正宾客也大多到了。上官武见普通弟子人家所派的代表尚且未到五成,这些田间地头的弟子见暴雨将至,此时应当还在自家做着防护,他还想等等这批人。 恰逢这时候有使者求见,正是那天上官武派去邀请太湖石舫客的使者。他说湖上这两日多风雨,寻了许久才联络上这船家,故迟了。他替他们安排完车马,自己策马先来,船家父女或晚间也到,还能赶上晚宴。 他沉默着赏给使者一捧钱,继续回到人群里忙碌去了。他瞥见唐襄也在,打扮得十分端庄但简朴。她也在指挥着布置,叫人将采撷来的金莲花一束束插到瓶里。那一刻他极其清楚地发觉她已青春不再,紧抿的唇角后多的是不愿开口的疲痛,而不再是欲言又止的不甘了。 他在人潮中十分隐蔽地凝视了唐襄片刻,想到今夜并不只是一代的开幕,也是一代的落幕,那种事事都握在手中、却到底什么也没有握住的若有所失之感不断地来骚扰他,令他总想停下来疾呼两声,但全不知道为什么要呼吼,也不知该呼吼什么,他迷失了。他已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他迷失了。 他很不情愿地被这悲伤纠缠着,就在申时的鼓即将敲响的时候,他感到自己已支撑不住,于是躲到教主阁外僻静的树林里,蹲在树下喘息了一会。头顶乌云蔽天,虽是申时,阁中已不得不点起蜡烛。 躲在无人之处,他听得灯火辉煌处按着他的安排响起申时的锣鼓,典礼盛大开幕,人群欢声雷动。他有些不太想回去,却又不得不回去,挣扎了一回,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 “怎么逃了?” 他惊慌之中回头去看,唐襄垂着眼睛站在他背后。他站起来,似是自言自语,那是什么话,我逃不了了。 唐襄淡淡地说道,你的衣裳和头发都有些乱了,在这里收拾完了再去。 他像是完全没听见,走出许久之后却轻轻地对着空气说道,知道了。 唐襄劝说上官武回去,自己却留在那片海棠林里歇息起来。预定的加冕时刻在申时末、酉时初,她不必要时时都呆在那里,细致的小事都有上官武管理。那当然是她为自己开脱的借口。身为这典礼上仅次于莺奴和上官武的重要人物,她本来应该寸步不离的。 这片林子——这片林子也是当年薇主从生日宴会上逃开、躲着人群哭泣的地方,也是棠姬眼见父亲被害时奔跑着穿过的地方,是鱼劫风和薇主背对着彼此吐露心迹的地方;它想必见了许多谁也没见过的场面,这教派里的秘密都无声地埋葬在此,所以这里的花开得特别红。 那仅仅是她知道的部分。她没见过上官武年轻时在这里像少女般哭泣的模样,也不知道莺奴和鱼玄机在这隐蔽的天堂里放肆嬉戏的模样,猜不到秦棠姬曾带着流血的眼睛回到这里来过;这片红林见证过的东西远比她想的还要混乱狂妄,假使树木有灵,此时想必在嘲笑那盛大的典礼。 唐襄继续在这幽暗的树间穿行,时间还长,她有意走远了些,远离人群;上官武布置的帷帐,一直铺到教主阁前半里多,足见他为莺奴用心。他和莺奴莫不般配?自是般配的,她没有资格说什么,只是觉得伤心。 走到足够远的地方,她也想在这林子里留下一点秘密,毕竟过了今夜怕是不会再回来了;于是她取下头上的簪子,随手找了一棵海棠树,想在上面刻点东西。 还未想到该写什么,她忽然瞥见什么异常的景象,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此时已是七月,海棠花应当早已经谢得干干净净,而她所倚的这一棵上却挂了零星的花苞。 她以为这是特例,转身借着昏暗的天光看了一圈,每棵树上都含着少少的花苞,还是青色的,隐约透出一点粉来,仿佛再过一旬就会盛开。 这无论如何是个异兆,即便不是旁的迷信忌讳,海棠复华就意味着今年江南的气候反常,教徒们赖以为生的农织业难免受创,此事她是一定要过问上官武的。 唐襄抿着嘴唇思量这奇景背后的意义,一边抠下一小片树皮,匆匆地在树干上雕刻了一点什么,还不忘将那片树皮重新覆盖回去。最后,她将簪子送回髻上,拍打了一下弄脏的双手,缓缓向着那片辉煌走了回去。 莺奴已经坐到阁内,仿佛灯下芙蓉,这天光竟像是为她而熄,怕夺了她的艳色。有的女子盛装时反而失却灵性,她则不然,虽然此生还是头一回穿戴这样隆重的服饰,她就好像从来日日穿着一样,神色中没有一分特异。好似一颗稀世宝石完璧归赵,也像是御前国花堪令上侍,她坐在此处,正坐在了早该坐的位置。上官武已修整仪容,神色肃穆而平静地站在一侧,他的左手边整齐站着三阁主梁乌梵、四阁主房瑜、五阁主谢昌玉、六阁主庞孟;人人衣衫洁净富贵,如明星捧月。 第五十五章·我本无心向明月(下) 唐襄远远地看了这繁华景象片刻。人人都到了,唯有她不在;而这景象之盛大,竟让人难以自禁地想到那些不能缺席却缺了席的人,人人都到了,然而大阁主朱玉藻不在,黄楼不在,秦棠姬不在,薇主不在。那空缺之处少的岂止是她,少了那些人,蚀月教好似缺了魂灵。 她绕过人群从教主阁的中庭绕回阁内,莺奴正在向底下的教徒和宾客传达即位的感言,而这底下多少人真的听见她的话,多少人只是凝视那双鲜红的嘴唇,她不知道。莺奴的文采与上官武一脉相承,说得出许多璀璨的美丽词语,便是口述也能作对行骈;一听到这熟悉的行文,唐襄就知道她的教养出自谁手,一想到这教养出自谁手,她又忍不住浑身地不适,收拾面首回到那个二阁主的位置上时,她并着一张惨白的脸。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眼前的画面只有颜色,没有声音。 方才那番给上宾和场面说的话结束了,莺奴接着开始宣布上任后的条例和策略,前面都是些背诵的东西,与薇主那时的要求没有二致,包括了保留左耳文身的习俗、举家入教的规定,再次声明文武客的工作领域,及各个阁主手下管辖的人口和管辖权限。而说到最后时,莺奴宣布了一件令全场哗然的新条例: “从我上任之后,每户每季需上缴的义金,只需在收入里抽百中之一,不复旧年百分之三之数。”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发出惊呼,唐襄也惊得一时懵了,这规矩怎么能改,这是残月教主那时定下的数目,唯有北方阁在长安收取间架除陌两税的时候短暂减到百中之一,就连那也是权宜之举。 莺奴为什么突然将蚀月教赖以为生的义金减除三分之二?没了这笔钱,蚀月教就干不下去。 她惊恐中不假思索地看向上官武,他面上的表情很平静,这策略显然是他和莺奴共同商议的。他看见唐襄朝他这边看来,只是浅浅地点头示意,暗示她不必惊慌。 对教徒来说,这是莺奴继任后给他们的最大好处,片刻的不敢置信之后,自然是爆炸般的狂欢;而众位阁主领主就不一样了,更多的是迷惑和质疑,然而莺奴并未进一步解释,好像那就是新政的全部。 座上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上官武。或许是上官武在霜棠阁一人独大的时间太久,此刻高处就坐着新的教主,阁主们却还是首先对上官武发难。他只露出一个十分自信的笑容,抬手指了指正微笑看着他们的莺奴,让人们自己去问他们的教主。 莺奴趁着底下弟子们一片喧闹,只轻轻地笑着对靠自己最近的梁乌梵说道:“众位阁主不必躁动,以后只会更好的。” 梁乌梵只是依然震惊地转过头来,像是不知作何评价。而唐襄自始至终只是牢牢盯着上官武脸上的表情,他的脸上仅挂着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 她看得出上官武对莺奴的极度信任。 正是这种信任让她有时觉得自己太过激了,假如蚀月教真的出了一个圣人,换做是她,难道不会生出狂喜和憧憬么,难道不想与她站得近些,难道不渴求在她心中占一个特殊的位置?说到底也是人之常情,上官武只不过是那样做了;她从不将上官武列于俗人之外。 而她该在乎的,本不应是上官武的私事,而是在乎这种信任,这种信任才是蚀月教的根本,是它欣欣向荣的缘起之处,正如薇主对她的信任、她对上官武的信任,所以上官武信任莺奴何罪之有?他已说得很明白,当年唐襄能为秦棠姬做的事,他也能为莺奴做;而她在扶植秦棠姬的时候,敢说自己没有一丝借着棠姬的名义、将上官武留在蚀月教的私心么?她不敢。那情欲的流动从来也伴随着权力的流动,偶尔汇聚到一起,成就莺奴和上官武这样天造地设的一对,她何敢诅咒这样的因缘。 想到此处的时候,她再一次为一种寂寥击中;一旦原谅上官武,就意味着又一次接受了自己的孤独,或许她早已习惯这迂回的安慰。她觉得身体稍稍变轻了,浑身紧缚般的不适也缓缓减弱。 于是她站出来,要众人暂时安静各归其位,像是有什么话说。大厅里和海棠林前的喧闹花了好久才稍微安定下来,人们正等着她开口,她却不说什么,只伸手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了那众人久违的至宝、这无玺之国的冠冕,那是已经修复、却一直没有机会回到主人头上的蚀月步摇。 众人且等着她将之转交于新的女皇,然而也知道转交此物的人本该是旧日的王。 秦棠姬此刻在哪里呢?或许她也坐在某个无人觉察的地方凝视这一幕,一切都留与人说了。 唐襄庄重地举起那支步摇,向四方展示了一回,让教众看明白这确是当年之物无误之后,转过身去轻轻地簪在莺奴的发髻上。她原本做完这一步就想要离开了,莺奴却悄悄地趁着此时贴着她的耳朵说道: 莺奴不会辜负唐阁主在此的辛苦,唐阁主暂且留下来看一看太平景色,好不好? 唐襄忽然被噎住了,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地凝视莺奴的眼睛,也不住地为那种诱惑所逼,她恍然明白北方阁的那些主事口中所说的俗质指的是什么了,那果真是无人能挡的暴力,宛如一记迎头痛击砸在她的脸上,她毫无意识地,就说了一个“好”字。 然后她眼见莺奴站了起来,那枚步摇晃动在她的头上,数以千计的来客在底下发出赞美的欢呼。莺奴只声明简单的一个条例便成了呼声最高的教主,而这一条策略换成其他人的确做不到,唯有她能。 假如时间停在此刻,这一次的交接就该是建教以来最为盛大华美的典礼了;然而那雨还没落下。 唐襄沉默着从那高台上走下来,心中甚至带着一种被打败的失落。她转过头去看那高呼着莺奴名号的弟子们,再转回头来寻找上官武的脸,他意外的不在那欢呼的人群中,而是同样以相当平静的眼神看着唐襄。 黄楼在莽夫的欢呼中即位的时刻,他们也是这样见证的;秦棠姬在一片血的惊骇中即位时,他们也一起见证了。莺奴已是第三个了。 她明白自己已为了这一眼对视原谅了上官武,但那又如何,热闹终归和她无关。 第五十六章·奈何婵娟耀人间(上) 晚宴开始了,莺奴回到厅后换了方便行动的装束,除去了满头的珠翠,只留下那枚步摇。她从屏风后走出来的那一刻,迎面便撞上一个年纪仅有五六岁的白衣弟子,才要问他碰疼了没有,那小童子从背后抽出一把绣扇来,举到莺奴面前说:“教主请拿着扇子。” 她接过那扇子,抬头左右看了看,座上其余人也不像是知这小子的来历,然而大概不觉得有害,因此颇为有趣地观望着。 这弟子接着用细细的童音说道:“拿高一些!” 这时四阁主房瑜问了句这是谁家的孩儿,快领回去;莺奴即刻向他摆了摆手,示意四阁主不要动怒。 小童再三地说“再拿高些”,直到莺奴拿扇的手举到颌下、绣扇将她的脸遮住为止。等莺奴做出这个动作,在场的其他人都恍然大悟般闭了嘴,转而看向同样不明所以的上官武——他们误以为这时找一个小童子来送上绣扇是上官武的安排,接下来的事情若是没有猜错,就该是完成那场尚未举办的婚礼、为这喜夜喜上加喜。 而上官武脸上的神色却是迷惑的,全不知为何突然有这一出。那小童完成了兄长对他交代的事情,转过身对着人群尖声喊道,哥哥,娶亲了。 底下躲在人堆里的小子一听急得冒汗,用很大的、但被淹没在人声中的嗓音喊道,不是哥哥娶亲,是阁主娶亲,傻子,快下来,…… 但不知为什么,座上立刻有年纪比上官武更小的主事非常机敏地转过身去,对着上官武抱拳道:“哥哥,娶亲了。” 一时间许多人也反应过来,学着那名主事一样顺势行礼道,哥哥,娶亲了。不单是年青不懂事的弟子,有些年纪远在上官武之上的主事也纷纷戏谑地开口,哥哥,娶亲了。 这一乱,场上的气氛忽变得有趣起来。不错,上官武此刻便是所有人的哥哥,不论旧日亲疏,此刻都可以是一时的哥哥;将娶的新妇已站在屏风前了,哥哥该去抱起她来。此刻的教主也不是教主,乃是哥哥的娇妻,才唱罢你天上无双,地下便成一对;凭你是怎样的帝子姮娥,现在毕竟成哥哥的内助。 底下策划这场闹剧的弟子们见这围不解自破,也来了劲,立刻从人潮里钻出来,三两步冲上前去,将那用素绸绑起的活大雁送到上官武脚前。聘眼都已有人替他准备下了,至此还不求娶,倒也让莺奴下不来台。 上官武在混沌中颤颤起身,尽管也因眼前滑稽的场面而挂着一个自嘲的笑脸,但离他近的主事们也都发觉,他的脸色不知从何时起变得苍白了,自然垂落的手指正轻轻地颤抖;他们都以为那是难为情的缘故,但随便回想一下上官武曾几何时难为情过,便能明白这不是紧张和羞怯造成的。 没有人注意到这颤动的异样。 他们只看到上官武首先向莺奴那里看去;但莺奴正用扇遮着脸庞,所以看不到他的眼神;随后上官武便朝着遥远而幽暗的海棠林看去,仿佛那里有别人看着似的。那时他心中挂念的乃是那户船家父女,他不知他们到场没有,是否能看见这一幕。 旋即便有妇人将莺奴扶到远处,她欲要除扇问一问究竟是怎么回事,身旁的娘子们就很快地伸手将她的扇子扶正,要她等着阁主吟了却扇诗后,再露出面貌来,“这是成婚的规矩”。 这一边也马上有人围起上官武,将他架到莺奴对面数十步之远的地方,使他背对着海棠林。他们也要看他如何除下莺奴的这面绣扇。 上官武只是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推脱着,笑着,但这情势确实也不能推脱,他逃不了了。 他也盼这连日来的担忧都是幻觉,如果熬过这一夜,未来或许就宁静了,那新的世界就在前面;带着这种疲惫,他在莺奴的面前立正了身体,但恐怕脑中纷乱的思绪太多,想要吟句最普通的、称赞女子美貌的俗诗,竟然不及思前想后。诗句是脱口而出的,连他自己也不知在吟些什么: “蟾宫白桂削成骨,……” 他半句都还未吟完,便有人鼓着掌大声地叫好,仿佛这诗的好坏是最末的东西,此刻的喜悦也不由上官武和莺奴自己分说。这时,后厨正流水一般地送出牛羊鸡鱼来,美酒更以百坛计,那样的繁盛摆在人们面前,他们却不动,只是站着看上官武续诗;而这诗又是最不值得他们在意的东西。 人们还等着上官武说出第二句,远处飘来很轻的喊声,说下雨了。 是真的,雨偏在这时落下来了,先是刺耳的啪嗒声,雨落在绵延半里的帷帐上;然后人们眼见着地面上一点一滴地被雨水冲湿,又眼见着立在厅外的主事们彼此眉眼上挂起了雨滴;上官武仍未说出第二句诗来。 阁主并不是写不来,他出口成章的才能人尽皆知。于是这时才有人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他的脸现在显出怪异的苍白,喉中似乎忍耐着什么似的不停震颤,仿佛病了。但人怎么会在这时候突然病了?更何况就在刚才他还好好的,难道他当真不敢娶教主么? 底下的教徒们还在继续欢呼着、催促着,有人用袖子遮住潲到雨的食台,有人趁着酒杯还没有淋到雨一口饮尽,孩子四处奔逃着尖叫着躲雨,各种各样的混乱充斥在海棠林前,那种欢乐并没有收拾的迹象,因此察觉了那丝怪异的主事们不能中止这场闹剧。在雨势渐大的噪音中,他像是忍受着难以描述的折磨,喑哑着吟出第二句来: “……怨执锈斧琢扶苏。……” 几乎没有人听见这句诗了,但站在他附近的主事们还听得见,唐襄也听得见,莺奴也听得见。那并不是一句通常意义上的却扇诗,它的含义不够纯粹,在婚礼这种不需要更复杂一点的地方用不到它;但上官武说出来了。 他说出这句诗的时候,面对着海棠林的人眼前忽然看到幻觉一般的奇景,这景象如果不是用这双肉眼亲见,只能存在于神话之中。有人为此噤了声,场上的喧哗忽变了调;不知道是谁说了出来—— “天啊——海棠开了。” 第五十六章·奈何婵娟耀人间(中) 就在那话音下,阁前的半顷海棠宛如被一双无色无形的手点化,由远及近地从绿翻红,仿佛一场粉色的清洗;虽然风雨交加,天色昏暗,可是那花潮的来势实在太猛,凡还能分清红和绿的人,就能看到这狂乱的进犯;这画面匪夷所思,虽美得怪异,终究是怪异。 人人都极目向翻滚而来的花潮看去,而上官武并不转过身去,好像就连这也在他的设想中,但从他的表情来看,却又不像是他安排的某个节目。就好像他预备着下雨,而他其实不能控制那雨的落下。 莺奴也要撤下遮面的绣扇,想弄清楚此刻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身旁的妇女一边放松了替她端着扇子的手,一边仍然坚持要她等着阁主念完最后两句。她并非对抗不过区区几个民女,而是确实怕自己的恐慌感染了旁人,他们或许不如她那么敏感,因此莺奴也继续颤抖着双手捏紧那枚绣扇。 这扇后阁主的眼神是怎样的呢?她已从那种心灵相通中感觉到痛苦正疾速袭来,正如她看不见的那片树林里,红色的复仇已在她的路上了。 众人无法解读这花神下凡的奇景,尽管隐约地明白这好像并不完全是一种吉兆,但感叹之余又想起诗句还未吟完,而雨势也伴着风声、铃声和花落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再不结束却扇的仪式,怕就折损了情趣;霜棠阁主和众主事们早都淋得浑身透湿,反而是躲在帷帐下的群众们免遭兜头汤浇。 围绕在上官武身旁的主事们其实已感觉到了这件事的不祥之处,更奇怪的是,上官武似乎预料到了其中的不祥,然而却接受了。他们仍然伴在他身边,与其说是参与催促着某件喜事,不如说一是围着他,不让教徒们看见上官武现在惨白的面色;二是担心他一时支持不住,想多少激励他撑过这莫名的艰难时刻。 唯有唐襄没有站在那里。唐襄始终坐在座上,现在头发也滴着水。雨下得太大,她未将食台围起来,现在汤盂已经接满雨水溢了出来。她像是因为害怕汤水流到裙上,这才恍惚地站起身,全不觉自己早就满身狼狈。她在听清上官武的第二句诗的那一刻,便明白今夜并不安宁,因此有人喊出海棠开了的时候,她心中的不祥也远多于惊奇。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 唐襄从来没有见过秦棠姬的“电”,上官武也没有对她解释过那是怎样的一种功夫,因此她没有第一时间认出这种异状。但即便她意识不到这是秦棠姬的“电”,也猜到这是某种厌恶的力量,某种厌恶今夜的喜庆的力量,厌恶上官武和莺奴的姻缘的力量,厌恶歌舞升平和喧哗,厌恶一切的力量;那是秦棠姬的力量。 她明白了,她瞬间明白了,因为那满阁的警铃正如十余年前那一夜一般的响起,在狂风中预告复仇的降临。她朝着上官武看去的时候,对方在雨中微微眯起眼睛,报以一个无力但柔和的笑容。他知道唐襄听见了他的诗句,知道她听得出其中的幽怨和驯服。 而唐襄又怎么可能完全明白呢?上官武对她说过了,说秦棠姬已经死了。哪怕她这么明确地嗅到这是秦棠姬的气息,要承认这就是秦棠姬的所为,就等于承认上官武前日彻底欺骗了她。但一个欺骗了她的人脸上不会是这样的神情,知道秦棠姬还活着的人也不会在这里对莺奴吟诵却扇之句。 她混沌了,向着远处看去,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在那时,那个不可思议的身影真的就出现在了人海之中,正分开拥挤的人群,向着上官武满是空门的背影走来—— 修长的、轻盈的影子,并不存在于此世的,被贬谪的、偶然落进尘土里受难的仙子;她很可能只是唐襄的幻觉,因为那提剑的姿势、向着对手走来的步态,乃至所穿的衣物都和建中四年在长安所见的毫无二致,她很可能只是被捏造出来的、是唐襄极度的紧张和担忧下的幻视。 那个影子还很远很浅,她盯着那个红影看了短短片刻,就突然疯狂地高喊起来:“莺奴,莺奴——” 她突然的崩溃让在场的其余人吃了一惊。唐襄从自己的食台上站起来,向着莺奴靠近了只不过两步便摔在地上。她已不知道该喊什么了,她不知该喊“杀了她”还是别的什么,有时她也想说“救命”,但不知是救谁的命。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样的恐惧、这样的错乱,也许是眼前的画面太熟悉了,唤起了她十分刺痛的回忆。 因为失语,她从地面上支撑起身体,不断倒抽着气指向人群,要他们自己用眼睛去看人群中逐步靠近的厄运。 而那好像并不是唐襄的捏造,那是真的、有形体的,红衣的影子正向着人群的这一头走来。她每靠近一步,海棠的红光便随着她的脚步靠近一步,很快就要到达帷帐下。 人群开始骚动了,最初闹婚的那帮年轻弟子已经逃得不知所踪。有人拍着上官武的肩膀要他回头看一眼,上官武不为所动。莺奴也终于取下了那柄绣扇,露出半张脸来,抬眼去看人群中的骚动究竟是怎么回事;但那个红影却又恰好走到了帷帐下面,他们看不见了。 于是她转而去看阁主那张平静而痛苦的脸,他坚决不回头去看,然而似乎知道正在靠近的是什么。上官武的眼神透露着前所未有的清明,莺奴知道这代表着什么,那是强烈的信任。 莺奴怎会不知此刻袭来的是谁?那盛开的海棠花就是她的身份。莺奴什么也没说过,但时刻都思量着,时刻都准备着。鱼玄机说过的那句话极其响亮地回荡在她的脑海,她说“她活着,你和上官武须得死一个”。她还说了另一句话,她说“这原是你早已想明白的”。 她早已想明白的,她说过师父若想要你的命,则必须先夺走我的。 莺奴完全明白唐阁主为什么突然对着她只是大喊她的名字,却说不出什么指令来,她知道唐阁主已经不明白该让谁退场了,她说不出后半句话来了。莺奴也是她的教主和后辈;秦棠姬也是她的教主和后辈,她从不想让任何一个人受伤的。 但是现在师父来了。 第五十六章·奈何婵娟耀人间(下) 帷帐里已经陷入了怪异的寂静,而站在雨里的人能看见帷帐的中央正刺出一柄雪白的剑,随着剑主人逐渐靠近的脚步,将那张挡雨的帷帐从中切开。重重压在帷帐上的雨水就顺着剑锋戳起的山丘向两边流泻而去,来势汹汹宛如溃决之洪。剑锋两侧的教徒自然地避到一旁,既怕招惹了杀气,也怕淋到了苦雨。 这帷帐只有半里长,她很快就会切断整块帷帐,出现在雨中了。莺奴也没有机会做多余的回旋,上官武也没有,何况有些事情早已约定。 围在上官武身边的主事们亦意识到事态正急转直下,纷纷转过身来抽出武器,直面那快步靠近的长剑。莺奴原是想开口劝他们收剑的,毕竟这种对峙中,多死一个人都是蚀月教的损失,而天下能胜过师父的人都不是他们;但上官武的眼神告诉她不必劝,来者并不想多要别人的命。 那原来替她扶扇的妇人都从她身边缓缓退开,莺奴示意她们照顾好唐阁主,随后上前一步走入雨中,开始目不转睛地看向海棠林的方向。 ——帷帐已经被劈到末端了,从那破裂的包裹中现身的就是莺奴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蚀月教的弟子们、主事们、宾客们也都看到那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唐襄也看清楚了,那不是她靠旧日的记忆捏造出来的幻影,那是一个真的、实在的人,因为来者露出的那只左眼上留着可怖的伤疤,这不可能也是她捏造出来的。 没有人喊出她的名字,这是一个今夜被刻意避免了的名字。但是他们都认识她,认识她带着强烈厌恶的步调,认识她雷厉风行的气度,认识她我行我素的轻蔑,哪一个不足以将她从万众中分离出来;他们认得她,哪怕只因为她额心那枚刺眼的红印——她没有月痕,是因为早有人给她种下了更难逃脱的烙印,一日不摆脱这红痕,就一日受苦,一世摆脱不去,就一世受苦。因为种下这颗红痕的人是他们的李深薇,所以秦棠姬的存在自然也成他们良心的拷问。 至此,上官武还没有转过头去。他将不会回头了,那是一个承诺。 秦棠姬的步履也没有丝毫变化,依然匀速地向上官武走去。人们看向她的脸,但或许是那道伤疤和盲了的眼太过凶恶,所以他们其实分辨不清她真实的表情。 莺奴知道师父几乎已经在阁主身后了,他们三人现在成一条直线,她看不到师父就是因为阁主挡住了她。上官武看见连她都紧张得稍稍向后收了一下足尖,而她是他口中的天下第一,不论从何种角度……她确是天下第一,哪怕手无寸铁。 那一刻,仍被碎裂的帷帐遮挡着的海棠树林里,忽然传出异乎寻常的噪声,那噪声的来源很广很远,汇聚在一起形成如同磨牙吮血般的怪响。当惊恐的教徒们向身边看去时,发觉本来就反常复华的海棠树现在竟像是喷涌一般洒下花来,那画面怪异到了极点,在昏暗的光影下,好似满目扭曲的死魂灵喷出热血。 那是数倍于秦棠姬的功力,不用说也知道是莺奴的潜能又一次夺取了全场的生灵之力。这种潜能在那年聚山的地宫里,她陷入昏死也能展示出来,这一次更是前所未见,大雨之下,海棠树所迸发出的生灵之力,甚至将盖在顶上的帷帐纷纷刺穿,烈火鲜花一直喷涌到半空之中,这景象之骇俗甚至使人体味到其中坚决的美丽。如此的漫天玄妙中,三人都没有改变状态,秦棠姬依旧不为所动地向欲杀的人走去,上官武依旧不为所动地向莺奴看去,莺奴则依旧不为所动地保持一个紧张的姿势,身体微微倾上前去。 正是那个瞬间,她怀疑面前的秦棠姬是死去的,是一个幻象,是所有在今夜思考过她的去向的人共同捏造出来的一个影子;因为没有人发觉她是如何走进人群的;因为一个人的脚步怎么可能那样平静,一个欲图复仇的、或是正要前来杀死爱人的人的脚步,怎么可能那样平静? 她甚至不必看到秦棠姬本人,只要看到围在上官武身边的那群人一个个都举着剑却动弹不得的模样就知道了。但凡师父的步子稍透露出一点动摇,这群人就有所行动。 那是最嘈杂的时刻,却也是最为静谧的时刻。谁也没想到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上官武没有抽剑,也没有逃,而是淡然地开口说出了诗的第三句: “我本无心向明月,” 只有很少听众,而且当下除了上官武自己,已没有人再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这句诗,秦棠姬的剑已经挥出去了! 秦棠姬的剑快得令人目眩,出剑前的聚力都没有人能注意到,只能听到那纤长的脖颈中呼出类兽的高鸣,就在那一瞬间,不止一个人发觉她的身影消失了一瞬,仿佛镜子被突然拨动了一下,里面的影子一时不见了,而眨眼之后又出现在原处。 整个夜晚最为绚丽、也最令人屏息的瞬间到来了,他们看见莺奴将手指微微地抬起,那朝着上官武劈去的雪白剑刃就忽然间蒸发在空气中,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仿佛秦棠姬根本就是空手而来! 他们能看到莺奴脸上的表情也是扭曲的,那好像是一招险棋,连她自己都没有把握能否成功,然而那不可思议的事件就这样发生了——她使杀人的凶器消失在了杀人的途中。 但这没有阻止余下的悲剧。 秦棠姬不知是出于惯性,还是因为恼羞成怒,失去了长剑之后,身体还在快速地向上官武背后的空门袭去。就在那时,就在秦棠姬的手即将拖住上官武的后领的瞬间,在那声凄烈尖啸的余韵中,秦棠姬的身体就像任何一片花瓣一样,从半空中落下——没有任何人的手将她拉到地上,没有任何人的剑刺向她,若说有,只有许多的雨打在她身上,将她从空中打落;于是她落了下来,正如任何一片花瓣。人们眼见着那种绝不需要碰触的神力将她制裁,自始至终莺奴只是微微地伸出手指。 但那股看不见的推力也同时将上官武推下去,秦棠姬倒地的同一秒,仿佛刚刚消失在空中的长剑只是迟到片刻,此时才无形地插入他的后背。上官武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朝前倒去,好像为一股暴烈的风所扇过,也像秦棠姬的魂灵在死后才终于抓住了他的命门。 一旁的四阁主立刻伸手将上官武的身体抓住,但在抓住的一瞬间就觉察了什么,发出没有所指的怒吼:“阁主!!!” 没有用了,在很短的瞬间内他就死去了,虽然那异常已经做了充分的预告,但他的死并没有多花一秒。那种迅速,正如秦棠姬一剑的迅速,生死都是须臾之事。 他逃不了了。 然而谁能明白呢?谁也不明白剑是如何消失的,也不明白消失的剑是如何继续伤人的,上官武身上甚至没有血痕,内里的脏器却好像全都被劈碎了。四阁主的那一声怒吼破空而来的时候,他们就知道他已死了。 只剩下莺奴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雨线沿着她的鼻梁、耳际和微微伸出的手指垂落下来,她就一直那样站着,没有等到最后的一句。 从十分的喧闹到极度的沉默,只用了一场雨的工夫,海棠树林前现在只剩下人们刻意压低的呼吸。 直到唐襄自言自语般在莺奴的身后说道,散了罢,散了罢。棠姬死了他也去死,他早说过了,他无处可去了。 她已明白上官武的死因了,那死因十多年前他便预告过了。杀人的剑不是秦棠姬的剑,那把剑向来都悬在他的心上,只等着她将它剪落。 随后更为玄妙的一幕在鸦雀无声的寂静中发生了。 躺在原处的红影缓缓地消散在水中,就像许久之前骊奴的幻象慢慢化入风中——在那片渐渐洇开血迹的地面上,最后留下的只有上官武的尸身,他手中不知从何时起就捏着那块留着刻痕的玉牌,那块暗指了命运的石刻;而现在从他或是秦棠姬身体里流出的鲜血,终于已填满了所有凹槽。 雨势稍小了些,天地间变得更为安静。秦棠姬的形象很快就完全湮灭了,她就好像是所有人集体的一个梦,也是上官武的一个梦,现在梦主已去。师父并不在那里,师父或曾在那里。但上官武真的曾在那里,但现在已不在那里了。 石上厄运无处不在的隐喻终于再一次、最后一次砸中了逝者,骊奴的力量一直都在,她是来带走鲛奴的,他逃不了了。 原来如此,原来这番镜花水月我早都看过了,谜面已经早早地透露给我,不知现在我看够了没有;那惨痛的、顿悟的瞬间,莺奴毫无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头上的银步摇因此发出细碎嘤咛,人群中有一个小小的影子也随之而动。 人们小心地侧过头去,发觉那是一个身着海棠红的年幼女儿——而方才那个竟然是幻影,这却是真的——这是真的,方才那个是假的,人们为这种直白的暗示惊起无声的喧哗。 这少女睁着很大的眼睛,向沉默的莺奴看去,也向辉煌的教主阁看去,然后在渺渺铃声中转头跑开,玎玲玎玲,她长驱而逃,消失在林中。 ----第五卷《八象浮生》完---- ---2020.03.02--- 第一章·洛阳女儿对门居(1) 芳山端着铜盆站在门前,盆中的水已凉了,但她未朝门内呼喊宫主。今日是宫主出关的日子,按照预定,日头一高她就该从这扇门里出来,接过芳山手里准备着的巾子,与往常一样拿它胡乱地擦拭手脸;但今日宫主实在让她等得太久了。 宫主十四岁来了月事,从此闭关整整一个月就不再那么方便,她总有几天需要人帮忙清理身体的;所以那之后,宫主不再时常闭关,即使闭关,有时候日子未满就急冲冲地奔出来,手中拈着经血脏污了的袴子。芳山明白这里的不便。她才初通阴经,那事儿并不是总能算准日子的。 然而上次从霜棠阁回来不久,她突然又说要闭关了,芳山问她,关在这书馆里,来了癸水该怎么办,宫主全未理会她。 天枢宫的闭关之处在瑶光楼,那是一个存备了水食火烛的大书房,这书房远比一座大殿来得宽阔,从前头走到尽头都要好一阵。卧室在顶层,茅厕在一层,清洁都靠水风自动打理,任何侍从都不必在宫主闭关时接近此处;可唯有女子的月经是不能像食寝三急一样少做忍耐的,稍不慎,血已把身下巾带草纸都透湿了。宫主有幸,不曾因月事而腹痛,但仅仅是每月流血的麻烦,便已经让她咒骂过很多次。 这一个月,也不知宫主又是怎么熬下来的;她已提前替宫主备下了许多女儿家的用品,又特意向储水的缸里多添了水,好让她起码可以稍作清洁。 芳山垂着头等在门前的时候便一直在想这女人的事。 她免不得多想这些小事,宫主已十六岁多了,她的月事渐渐准期;幽鸾夫人在世时,她去替夫人收拾被血染脏了的床褥,夫人那日忽然十分沉重地说,我见不到女儿身下开起红花了! 她从不露出这种伤心的神情。芳山偏过头来看夫人,夫人继续轻轻地说道,芳山,你以后便做玄机的贴身侍儿罢,你打理月经的琐事最妥帖,在这件麻烦上我信得过你。 幽鸾夫人生前就是把鱼宫主身为女人的麻烦放在心里的。 而宫主的月信既然准期,也就到了生育的年岁。幽鸾夫人生产的时候,芳山已七八岁了,见过那夜宫中的生死一线,小宫主是经历了好些窒闷才出世的。她很喜欢幽鸾夫人,那时候侍奉在产房外面,听着夫人在其中嗥叫悲泣,芳山曾偷偷对着尚未降生的小宫主哭道,你要害死夫人了。 现在这小小的祸害自己也成了女人。但她并不想宫主经历同样的罪过,哪怕宫主欠着幽鸾夫人的疼痛至今还没有还给谁。 过了午后,芳山还没等到宫主推门而出,有些担忧,正要敲一敲门,隐约地便听到天璇楼那里似乎是宫主在说话。她端着满盆的水快步回去,正看见宫主披头散发地坐在那里,并不像是关了一个月的样子,倒像是从哪里跋涉回来,体力透支得厉害,脸有些异样的苍白。 她迎上去:“宫主,宫主,什么时候出的关,早回外面了怎的不告诉婢子呢?” 鱼玄机说话的声音好像变了许多,听起来有一丝嘶哑;她抬起眼睛来看芳山的样子也变了,没有以往那股尖锐的骄纵,很像是酗酒之人宿醉后的那副容貌,其中透出怪异的媚劲。 她开口说了句很简单的话:“我要喝点热汤。” 鱼玄机喝过了热汤,坐在原处沉默着吃了几个果子,洗漱完换了新鲜衣裳便出宫去了。芳山看着宫主走路的样子,惊觉她好像稍有点跛脚,再加上那副苍白的面容,她担忧宫主是病了,但她的身上也透露出一种与过去全然不同的风貌,似乎不像是坏的。 芳山最终没有追上去,因为她看到宫主朝着山谷中李深薇的居所走去了;但她还是向着山脚的蚀月教出发,打算向他们的新教主通知宫主的出关。 ------------ 李深薇并不在住处。李侨和宝芝死后,绝尘山谷便没有了主人,李深薇住到了那个竹楼里,那里比她之前的居所舒适一些。她年近不惑,偶尔感叹自己风华不再,头发已白了许多,所以不怎么爱见人了。 鱼玄机推开那门的时候没有找到娘姨的身影,但倒发现里面坐着个穿着素衣的客人。那人听到动静,转过头来,头上插着一副素簪。 “唐阁主?” 她立刻觉察出不对劲的地方了,唐襄竟是在服素,但对方马上解释道:“宫主勿念,是我们秦教主和上官阁主去了。” 她看到对面少女的脸上微微露出很难察觉的兴奋,这位天枢宫主竟连“怎得这般突然”这样的场面话也没有说,最后含着一个懒得掩饰的微笑坐到她身边,说道:“莺奴还好吗?” 唐襄便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了,她斟酌了片刻,说道:“教主很好,否则襄也不会得闲到这里来了。” 鱼玄机点着头:“她想必也不会过分辛苦你的,大阁主。” 唐襄颇为谨慎地瞟着鱼玄机的侧脸。她闭关一整月,既没有经历莺奴的继位式,也没有亲临阁中会议,却第一时间猜到自己已成了蚀月教的大阁主了。她这样聪明,不知是不是早就猜到上官武的死;但唐襄没敢再想下去。 霜棠阁主去世那夜下了倾盆大雨,这场雨淋得人浑身发冷,次日便病倒了不少人,唐襄亦在其中——许多人病的不是那雨,是上官武的死;而新上任的教主却没有事,翌日天放了大晴,莺奴便如同次日的太阳一样照常闪耀。 从那时候起,阁中便有人说莺夫人实是无情的,她与上官阁主的亲密是真事,而她无情也是真事,或许从一推不出二,从二更猜不到一,然而那都是真的。 这种模糊而矛盾的认识,在传播中不断地异化,最后连传播它们的人自己也听不明白了:有人说是莺夫人杀了上官武,如果不是那样,到底是谁杀了上官武?因为他们那夜都瞧见秦教主其实只是个幻影罢了,而真正拥有无形之剑的人是新的教主。 第一章·洛阳女儿对门居(2) 有人试探地问起新教主是否要教众为二人服素时,莺奴很大方地回答道,便是我自己,也不能为阁主和师父守孝寡居的,何况教众。我初上任,有许多大事和宴席要办,无法拘着大孝。 虽然悲戚,可人们对这决定亦没有什么能反驳的。黄楼死时也无守孝一说。 教内约定只在这四十九日之内哀悼。这丧期不过是给人一番伤心的机会,并没有什么真正严禁的。武的死太过突然,若还不能让人尽哀,怕是有人要难过。这段时间,霜棠阁大小的主事都穿了素服,走路轻声慢步。莺奴的头上也仅戴着蚀月教主的银步摇,她活动的领域里总是响着碎冰似的声音。霜棠阁举目皆是素淡无色的,好像下过雪的早上。 上官武的死便成为莺奴做上教主之后的第一个谜。秦棠姬的死也成为百口莫辩之事——针对他们宿命的低问,从第一日开始就铺垫在莺奴的领土上,后来还将盖上更多的、雪一般沉默的疑问,每当有人想要揭开它的时候,便会震撼于她的冰冷。 那冰冷不在她的面上。她亦无意对任何人流露出这种冰冷。然而一进入她的辖地,这巨腕就会牢牢地扼住每个人。 也许她正是靠着这种冰冷掌控了事件的走向。 阁中病倒了那么些人,尚且安康的主事们便担负起照顾病人和主持丧事的重任。唐襄病得厉害,整整五天没有下床,走进灵堂的时候,看到两副梓棺已停在厅中;她的新教主和同事们正是这样妥当的人,那全是上官武在世时调教出来的人儿。 虽然没有找到秦教主的遗体,但他们是为秦棠姬做了棺椁的,丧仪是按照两人的形例办的,如今还未满三七。 秦棠姬那副棺中是空的,连一件衣物也没有,正如生前她就以仙人的模样活着。上官武的棺中据说则安放了许多他生前喜爱的东西,但既没有为他放进秦棠姬的遗物,也没有放进莺奴的用品,只放了他的衣衫佩饰、宝剑玉鞘,许多的诗书,霜棠阁主的那块金牌,还有黄楼生前留下的一些头巾衣物;想他一世多情为难,到末了还是陪伴永远的姐姐去罢。 主事们问起应当将他们安葬在哪,唐襄本来坚持葬到扬州,但莺奴后来决意将师父的空棺埋到太湖边,阁主的遗体则送回到长安北方阁去,不让他们同穴。他们看得出新教主和唐襄之间有一层年代的隔膜。 不使二人同穴倒是情理之中,相看两厌,不如不看。秦棠姬的空棺,不久前已择吉日运去太湖了。 当然,怀疑莺奴的也并非唐襄一人。只为了她那句“便是我自己也无法拘着大孝”,他们嗟叹那首尚未吟完的却扇之诗,成了兰因絮果的败局。她哪怕只在口上说一声“我欲为亡人尽孝三年”,观众的心也会完满一些。 但他们后来逐渐了解莺奴的脾性,于她而言,诚实更高于美满,所以这时候,霜棠阁便需要一位像上官武或李深薇那样的领头者了。 头七夜里,唐襄终于可以自理,主动下楼来守灵的时候,莺奴将所有主事召来集会,把南北方阁主的顺位从头编排了一次。议阁里满座的素衣男女,人人的脸色疲倦不堪,唐襄的两只眼睛肿得如核桃一般,半贴着椅背听莺奴一人说话,从袖下露出的手腕,仿佛折断的枝。她已衰败得无法坐直,但在那天夜里、朱玉藻去世那么多年之后,唐襄终于成了蚀月教一人之下的大阁主。 梁乌梵居其次,其余的阁主也都各得了自己的顺次。 他们发现这一代的主事中好像没有上官武或李深薇了——阁主中居最高位的唐襄,其和婉谨慎不足以弥补莺奴缺失的邪性,梁乌梵则更少一分算计。唐襄那时便想到,许多年前李深薇怀柔天枢宫未竟,如今恐怕要莺奴接手;因为她需要的那个人,正是鱼玄机。 鱼玄机成为霜棠阁新的唐甜儿、新的上官武,已不过是时机的问题。 ----------------------------------------------------- 此刻她正坐在自己的身旁,唐襄欲启齿,总得多思量三分。 这位年青的女儿是薇主的义女,她归于霜棠阁,正像是早就计划好的。她的十六岁已经过半,想想那谁也不敢提起、但都铭记在心的死期,她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多。唐襄常觉得自己已经凋败,但与这只剩一半寿命的少女比起来,她反而说不好谁更青春。一念及此,她便为玄机感到一丝悲伤的紧迫。 李深薇的屋里有一只黄猫儿,见鱼玄机来了便跳在她膝上,鱼玄机则专顾着在猫颈子处捏跳蚤。唐襄转过眼去看着她,鱼玄机银发垂着未梳,黄猫兀自卧在她股上,尾巴挂着摇晃。她偶尔用脚打摆驱赶蚊虫,踢自己薄薄的裙子。她把整个聚山都当作自己的家,穿得非常轻薄,好像到李深薇这里来,就像是从卧室走到隔壁厢房闲坐一般,贴身穿着一件近乎透明的罗衣,披着象牙白的绢质缎边衫子,裙子也是很薄的罗料;灿烂的阳光照下来,隔着衣裳透出她胸脯双塔上枣色的金尖,矫矫耸立,十分娇俏;肚皮上隐约窝着一颗粉色的脐眼。 她长大了,已是一个匀称且健全的女子。可是鱼玄机的面色有些白,心境似乎很是沉寂;平日里这种时候,她必早呷呷不停的。 良久,这少女开口说话了,头也未抬: “大阁主阔别久违,今日来访却是为了何事呢?” 唐襄沉吟了片刻,声音低低的:“——秦教主在时,薇主对她牵肠挂肚,今襄却不得不做不祥之人,将秦教主的死讯通报于薇主,想她从此不要再为这仙子留心了。” 鱼玄机当然是知道没有人能牵挂住这仙子的,就连莺奴也做不到。秦棠姬的死讯,鱼玄机早已知晓了两年了。她稍稍地沉默了一阵,捉蚤的手也停了。然而她又抬起头来昂声道:“……我需见一见莺奴,明日或便下山去。” 唐襄看她的眼神中略带着一丝惊异。她惊异,是因为一位天枢宫主对一位蚀月教主的死竟没有一句可说的。 第一章·洛阳女儿对门居(3) 她听了鱼玄机的话,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一面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虽然说不出口,但她其实一直有些忌惮这位少女。今日没有谒访的吉运,与宫主的行程撞在一起,许多话儿没法当着她的面对薇主叙说。自从她踏进这个房间,唐襄便一直有点打退堂鼓,站起身的一瞬间,她曾想借口告辞,可也没有合适的理由。 于是她只假作站起来寻屋中的茶水,来回走动,才好驱散焦虑的心情。 玄机太像薇主年轻时候;他们说棠姬在某些时刻也很像薇主,但她几乎没有怎么见过棠姬成年后的样子。人们曾经期盼一个女儿变成薇主的模样,还未等到那一日就等来告别;且不知另一个女儿会是怎样的光景。 现在想来,玄机和棠姬能有那样的豪气,是因为这两个女儿身上都有着特权带来的自信——唯有在莺奴身上看到这种特权带来的自信时,唐襄才恍惚了。原来那是一种特权,她是没有的,莺奴的天才过于耀眼,她一下子认出了原来这是天降的权力,放在李深薇和秦棠姬的身上,她反因为心离得太近而忽视了;有一件事,许多年过去了,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她对黄楼的怜爱多少是出于这同病相怜。 她自己则不过只是一个普通女人,并非别人口中的天才;越年长越不再是。 鱼玄机一手支颐,偷偷地凝视唐襄在屋中踱步的样子。她的脸色也很是苍白,走路有点跛,既像是因为大病未愈而显得虚弱,也像是因为失去珍视之人而变得消沉。 鱼玄机有些在意她这细微的异常。这位少年成才的蚀月教阁主,身材细小瘦弱,浑身的骨头在那宽松素袍里晃荡,隐约可见那薄衣下凸出的肩胛和脊椎。自这场大病后,她更是削减了。想当年刚做蚀月教的小阁主时,也算得白肥柔润,合得上“甜儿”的名字。二十多年过去,这些青春美貌早已成了泡影,那些唤她作甜儿的人也已所剩无几。 鱼玄机看得出她自有旁的心事要向薇主诉说,只不过顾虑自己在场。为着这心照不宣的顾忌,她们聊着些不痛不痒的话儿,坐在那里枯等着人。 李深薇约到了日昳时分才回来,着旧衣,手中提着一篮蕨菜。看到鱼玄机和唐襄坐在同一檐下,有些吃惊,随后立刻上前抱住了迎上前来的玄机。唐襄则上前去,接住了李深薇手中的菜篮。 这位昔日的教主在鱼玄机的面前也不过是普通的母亲,她来了,李深薇便为其淘洗烹饪。 还做教主的时候,薇主的身边总簇拥着十数侍女,便是连梳头匀脸的事情都有人替她操劳的,她自己那双被长剑震出无数伤和茧子的手,却不怎么适合梳握长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离开蚀月教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走。唯一一个算是听她差遣的人,是一个听力不怎么好的老信差,替她给唐襄传信的。前几个月老信差患了腿疾,她和唐襄的信件往来也就搁置了;好在她们神交多过纸笔。 想想连西婕都已不幸殒命,所以那双持剑的手,如今就浸在温柔浑浊的淘米水中。见证过她矜贵灿烂的人纷纷老去,别说她自己,她亦不例外。 鱼玄机并不去帮她们做什么,只坐在一旁逗弄猫儿。她在蚀月教主前的骄纵竟到了这种程度,李深薇对她的慈爱竟也到了这种地步了。因来得突然,她也没有特意准备,只有手头这一篮新收的蕨菜和半条冷的蒸鱼。蕨菜要大火煮软,筛洗四五回,方能入口;吃的时候,只是加一点绝尘山谷自酿的酱油。 娘姨下厨的手艺一般,而鱼玄机向来挑嘴,却从不在李深薇这里抱怨饮食,今日用饭则尤其安静。李深薇觉察她虽然不比往常聒噪,但胃口比平日更好,仿佛身体耗竭得厉害,缺乏荣养已很久了。 这对母女在饭桌上谈的不是家常,而是江湖武林之势。鱼玄机闭关一个月,李深薇久不问俗事,山下的风起云涌,都要靠唐襄叙说。 本就是唐襄的伤心事,李深薇问起来时,她无法详述,只短短地说“上官阁主殉了教主”,有关那日究竟是什么情形、上官武究竟是暴毙还是他杀,她全无力气解释也解释不得,想来这样一句话足以将两人的噩耗说明白了。 李深薇在意秦棠姬的安否十多年了,听到她的死讯只是微微地失神片刻;因为她与棠姬本就永不相通。与之相反的,她倒是为上官武的死感到一丝震动。 她与上官武从来没有太多接触,十余年了也只见过他几面,对他的印象并不很好。再加之他的男子之身,一直令她对其掌权过盛的事情颇有微词。她从不觉得上官武像是能为秦棠姬去死的人,而今听唐襄说他殉了棠姬,倒令她觉得有几分吃惊;而她最为震动的,是听着唐襄尚且平静地将此事说出口来。 她知道唐襄从始至终便十分在意此人,若不是当年唐襄托付,她是不可能将北方阁大阁主的位置送给上官武的。上官武有很多权力都是唐襄做了担保,李深薇才同意给予,唐襄在他身上押了太多东西了。 于是她转眼凝视唐襄垂下的双睫。 唐襄正吃到一半,说完那噩耗之后,筷子悬停在空中。 “山下经此巨变,你一人承担不来。若是忙乱,我可下山替你坐镇几日。” 李深薇并不提起唐襄憔悴的真正缘由,甜儿纵是顽强,李深薇也只能这样来掩饰对方的秘密。都是无缘的情分,当年鱼劫风去世时,连她都没能这样地平静。 唐襄听了她的话,只是婉拒道:“后辈的丧事,怎能劳动薇主的。新教主颇有手腕,远超甜儿,我回去都不过是徒增麻烦罢了。” “不要这样逞强又示弱的;新教主也不过是别人扶持起来,你却着意亏待自己做什么呢?” “薇主误会了。她的强弱,我何必虚报?并不是新教主有哪里待我不好,只是我自己觉得浪潮汹涌,呛得游不动了。” “有谁趁着此时欺负你了?” 第一章·洛阳女儿对门居(4) 她苦笑道:“哈哈……甜儿已经三十有余,薇主说起来还要用‘欺负’这样的字眼,好似我从未长大过。” 李深薇缓缓地咽下饭,转过头去,又说了一遍:“有谁轻视你?” 唐襄这便不说话了,如同木偶一样停滞了片刻,不一时伸出细细的手指拨动了一下筷子,说道:“也是我自己无力。不提了罢;我自会了结这些烦心事。” 正在言语间,鱼玄机忽然停了筷子,抬起头来看着唐襄,似笑非笑地说道:“大阁主心有怆恻,尚且不与之同去,原是向生之人。阁主细质蕙心,人人只见了你的痴纯,不知你是最柔韧长久的,区区的上官武怎么会绊住了你。” 唐襄听了这番话,正不知该如何回应,有些悲怆地向鱼玄机半低了头,似在为此话致谢;唯有她自己知道有一段日子她真的想过去死;或者不要去死也要彻底地走开,不再让任何一人记得。 李深薇则继续盯着鱼玄机的双眼看,怀疑她话意不在此,倒像是在反讽。 她不确定玄机在轻视些什么,只夺下了话头说道:“玄机,你天性自傲,爱把痴缠的情意放在目外。如今也是萌春时节,或许欲一笑而过,练就穿花拂叶的绝情,这我都谅解的。看在你年龄愈近,我且在这里教导你——情爱婚姻,并非游戏,便是鱼水之欢,也不是逢场作戏的;勿把滥情当作绝情,也不要把绝情当成无情。” 唐襄的神情看起来更是沉重,双肩落下去,筷子缓缓将边上一放,头抬不起来了。 鱼玄机也将筷儿搁了,向李深薇和唐襄均埋首致意,说道:“若是有冒犯之处,是玄机的错,然而玄机从不轻视情爱,我不过是轻视上官武。”说罢,嘴角像是难掩笑意。 她在谈起一个新死之人时露出笑容来,不由得令另外二人觉得脊背发凉。想到玄机的父母都是心善之人,不知为什么她未经人事就这样阴鸷,那时李深薇的心里真是有些惊恐的。若是其他人,她也就一笑而过,而这却是他的女儿。 一时无话,唐襄像是察觉到身边人面色微动,到了还是拾起碗筷,零零星星地搛了些菜,送到李深薇碗中: “斯人已逝,臧否自有他人说的,谁躲得过。我并不因此难过,难过的是相识之人一一散去,自始至终,唯襄孤身一人罢了。” 这倒是真的,与唐襄同代的主事,情谊深的都已不在。如今霜棠阁余下的那些人,资历上都小了唐襄一辈了,到底比不过朱玉藻、房绮、黄楼,更难与上官武相比。 蚀月教里现今起势的这批主事,不少曾为李深薇收养,正是当年在海棠林里学课的那一批;梁乌梵恰为一例。 那时候教中收养的孩儿多是性格坚毅刚烈之人,颇承薇主的风格和意志。好斗恋战、不胜不休,也有相当一批死在了河南河北。梁乌梵十六岁随朱阁主出征巴蜀,做了领主;再随上官武前赴河北,回来已是阁主之衔在身了。一朝弱冠,教中长老们便为他配了婚。此时年少气盛,身居二阁主的高位,家中又有虎虎生威的幼子绕膝,整个霜棠阁中,当属他最为得意。 这样的人生圆满,他如今也不过二十三岁罢了;这里面上官武的提拔占了其功的多数,加之他由薇主抚养长大,再经新教主擢选升迁,虽是新秀,地位却很稳固。 李深薇听闻唐襄感叹孤身一人,便想起小时与甜儿还算亲善的梁乌梵;不知他如今怎样了。自从归山,她就没有再亲眼去看过那批孩儿。她的心实际也死了很久了。 她问了问梁乌梵的情形。但唐襄好像因为离开湖州这些日子,与他生份了,问她什么,她只短短简答,好像不愿意多说。 鱼玄机却停了筷子,在一旁说了:“那个梁阿哥,已做到很高的位置,再不给我来送信了。” 梁乌梵年纪还小的时候,常常替李深薇上山给天枢宫送礼。性子直爽腿脚很快,头发爱梳得整齐,跑一天的山路,汗都从鼻尖上瀑布一样落下来,头发还一丝不苟的。他做事目的明确,不会多客套,也不装熟攀亲,每次总是送完了礼物,转头便不见了;这样的人到很像是能在战场上听命厮杀的。 还未等李深薇回话,鱼玄机就一口气答道:“不单是他,旧时与我玩过的几个兄姊,前些日子下山看的时候,一个个都已成了家,与我已玩不到一起去了。乌梵阿哥与昌玉阿哥做了阁主、娶了婆娘,露浓阿姊已生了孩儿了,海棠林里已没有人在学课,人人都长大了,娘姨。” 李深薇听鱼玄机说梁乌梵、白露浓一干人都已成家立业,便再向唐襄询问详情。 唐襄苦笑道:“薇主又来催我了。” 李深薇笑道:“我何时催促过你,你眼界再高,挑不中夫君也得被我收留在这里的。” 不想唐襄当即接过话头,说道:“甜儿正有此愿。如不是新教主才劝我留下,甜儿或半月前就已经辞职。也不好辜负新教主的心意,也实在疲于应付,此时心灰意冷,亦不知何往了。薇主若能向莺教主说一说,放了我走也好。” 李深薇先是沉默了一阵,随后道:“这新来的女儿真能独当一面么?” 唐襄叹道:“能令之如虎添翼的既非甜儿,我独尸位素餐,令人耻笑。上官阁主生前教养这位小夫人多年,秦教主又亲自带她学武,在外历练两年之久,什么人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资历?我忝居阁主首位,相形之下只觉愧长十六岁。再者我之下新秀竹出,我何苦贪着虚名。” 李深薇也难做取舍。鱼玄机却开口了:“大阁主不能走。莺奴留你自有她的理由,与你至高的职位也不全看在你的资历。你看她并不辛劳你奔波,唐大阁主便是真的躺在位上无所事事,莺奴亦不怪罪,这碗饭乃是你应吃的。 “上官武在任上这些日子,你看看南北阁中,除了你可还有说得上话的女主事?蚀月教是女子掌教,上官武将这弄错了。若你亦离了职位,莺奴也成孤家寡人;你是这霜棠阁的夫人。阁主感叹自己孤苦一人,其实这霜棠阁里的男人哪个不是你的附庸。你因上官武死了,无心做事,要辞去名位,这未免给上官武太大面子!” 第一章·洛阳女儿对门居(5) 她这席话辛辣刺骨,说得李深薇都忍不住抱怨起来:“亡者尸骨未寒,你说话就这般不留情面,未记着我方才教导你的。” 鱼玄机便乜斜着眼睛,笑道:“我并非专揪着上官武不放,所有男人,我都厌恶!” 座上两人还未来得及生疑,首先便震得呆了一下。在那一瞬,她们都还没料到鱼玄机接下来将说何事。 于是鱼玄机紧接着将今日造访义母的真正缘由亲口说出。只见她忽然从座上起身,跪到李深薇面前,匍匐在地,躬着背: “玄机蒙恩,受娘姨照拂一十六年,失此怙恃,则无立命之理。今已满龄,念在天枢存续之志,应当成婚求后。玄机或不日出山,且不知远嫁何处,总之难以长伴娘姨左右了。” 李深薇瞬时便被鱼玄机的决绝震住了,原来之前那么多绝情无义的话,不过是为了引出这段陈情,她怕义母无法理解她此心之坚。李深薇与唐襄面面相觑,不由得眼中猛地掉下一点泪来,很快伸出手去,要扶起义女。 鱼玄机埋首说道:“且让我行够了礼数。” 天枢宫的女宫主是不觅有情郎的,古来的规矩是善价而沽。但鱼玄机身后有蚀月教这样的靠山,经济上本不那么拮据,不必像古时一样把婚嫁当作一桩买卖,当然可以按心意寻一个喜爱的男儿,正如她的母亲一般。 可她们万没想到,玄机根本就不爱男儿。 如此一来,不论做了谁家的夫人,于她的心都没有任何不同。婚配之事,于她终究成了一副重担,李深薇正是因此流泪。 这时候,她倒宁可玄机真是轻视情爱的人。 她哽咽着应道:“好,好。” 也许玄机早有心仪之人,所以才如此坚定不移。她出阁的决心愈大,愈说明她已将心存在别处。知道玄机的这个秘密以后,李深薇曾想过女孩儿是无法辜负女孩儿的,她们或都会成为别人的妻子,然而这样便反而没有人辜负谁了。 ——假如真是这样就好了。 鱼玄机行过了礼,直起身来,李深薇与唐襄看她的眼神都已不同,好似就在方才一刻将她看作真正的女人、看成是某种品格的主人了。她既能独立决定重要之事,那就不再是依附于长辈的若女。 李深薇不愿令她烦恼,因此也不向她倾诉自己的痛惜之情,只问道:“如此,你可决定何时招亲了么?” 鱼玄机坐下说道:“这我与莺奴教主已经谈好,秋收后必是要出嫁的,招亲成婚的事宜有霜棠阁出力。” 现已八月,秋收后出嫁,这未免太赶紧了。想先前莺奴说无法拘着大孝、要办宴席的事情,十有八九就是这件事情。唐襄心中这才把线索渐渐连接起来,她大概知道了莺奴与鱼玄机的关系。 ——原是这样!她一直听说宫主与棠姬的大弟子友情甚笃,但从没有往别的方面去想。那便难怪她如此地厌恨上官武……但她明白莺奴与上官武也有了夫妻之实。李深薇才说滥情并非绝情,莺奴的所为实令她有些惶然,她像是平均地爱着两个人。 才电光火石地想到这,她又一次回想起听见上官武过世时,鱼玄机脸上的笑容。“武是为人所杀的,”她想,即使不知凶手是谁,而欲杀上官武之人众矣,鱼玄机是敢杀人的人。这些全是因莺奴而起。 她的嘴唇直打哆嗦,一旁的李深薇见她面色这样难看,不由得问了一句。她这才恍惚惊醒,说道,前些日大病一场,还未好全;我该休息去了。 李深薇替她另外安排住处。她吩咐鱼玄机在竹肆中歇下,自己带着唐襄去谷地的别居过夜。 夜已深了,谷中山风呼啸,月色如霜。唐襄与李深薇已过了青春的年纪,都是清瘦的人,月光将两人照得如嶙峋石雕。虽凉意沁肤,她们走得很慢,踟蹰之意已从脚步中透出。 直等走得离竹肆远些,李深薇终于还是停下脚步,慢慢转身捏着唐襄手臂问道:“甜儿,你遇着何事?……虽则玄机不是外人,但我觉察你有话只想对我说的。” 唐襄也欲言又止了一路,此时身体仍然颤得厉害,李深薇亲口问了,她反而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她抬起眼来,双瞳微微震动,两道很细的、不入时的眉毛垂在薄薄的睑上,正是这画眉鸟一样的容颜让她看起来平白有许多柔弱。她似是用眼神说过了万种哀思,到头来仍然只是说道: “千头万绪,我只觉得自己是世上最为愚钝的人,也不会说、也不会做了!霜棠阁于我是个是非之地,久居下去,连我自己也收拾不了。” 李深薇皱起眉头说道:“你的长短善拙,我十分清楚。世事变化,不管蚀月教的步摇在谁的头上,哪怕顶上无人,你总游刃有余。既能令你自觉筋疲力尽,想必不是因为教务纷乱,是有别的烦心事。” 唐襄将李深薇的双手牵着,埋下头去,低声道:“我本想求薇主庇佑,在绝尘山谷觅一个清静的所在、了却那山下的嚣嚣红尘,但是宫主今日所言,没有一句无理,甜儿不能任性脱身。蚀月教是薇主的家业,亦是我的家业,我不会走。” 李深薇握着她手指,点了点头。她当然知道甜儿也是一个熟落的女人,她知道该如何选择的。 “我明白你的心意,甜儿……但你总要为自己争点什么。蚀月教是你我的家业,但终归会是后辈的家业,你自己的呢?” 她二十岁的时候就说要为自己谋一个解甲归田的好结局。但这结局如何得来,实是一门学问,黯然离场和功成身退乃是不同的;她自己或许早都不在乎,但李深薇是替她在乎的,所以这样问。 唐襄垂着眉睫,缓缓地说:“我只要活着无歉无愧……扬名积蓄、安身立命之事非不善为也,是不为也,总有比这些要紧的事。薇主不也一样?”李深薇固守在此,何尝不是有所不为。 李深薇没有回话,脚踩在沙沙的土石上,带着她继续向居处走了。走出了一段,她想好了回应似的,低低地说:“我也是痴了一辈子,你却来学我。” 唐襄又笑着说:“我是不痴的,薇主。”好像忽然明朗了。 第二章·才可颜容十五余(1) 莺奴这日才从霜棠阁的佃田回来,衣裳未更,便遇着报信的人守在教主阁前——如今报信传话的不再是侍女奴婢。旧时聘买强取的女奴们年纪大了,李深薇归山后,唐襄也就半睁半闭地许了各人自寻后路,甚至服侍久的,唐襄还每月散一点钱去要她们养老。在蚀月教做奴婢并不清闲,何况西婕突遭横祸之后,人心惶惶,没有李深薇镇着,已无心做事了。 现如今,蚀月教又成了当初那个男子盈堂的模样。 那报信的是个普通农户,见莺奴来了,行礼说道:“天枢宫的芳山大姐在小子处歇着,且不知上官阁主去了,乍得了消息,怕独自来堂中吊唁惊扰了,央小子来教主这里告诉一声。” 天枢宫主的大侍女地位不一般,不是寻常的侍儿,外头的人极认她的身份,如果鱼玄机不在她的身边,那就要把她当作宫主来礼遇的。莺奴听说芳山下山,顾不得先去更衣,要那人带芳山过来。 山上消息闭塞,鱼玄机又正好在闭关,上官武和秦棠姬的丧礼她便没有让人通传。芳山此次下山来,想必是受了上一次莺奴的托,见鱼玄机出了关,前来知会莺奴的,没成想山下却是这样一副白练垂楹的萧条模样。她恐怕是不明所以、又深感意外,故这样小心谨慎地托人传话。 不多时,见那人引着芳山来了。莺奴一身的农妇装扮,只在发髻上簪着一支银步摇,临时换了干净的鞋子,洗濯了双手在匀抹鬓边散发。芳山见她这样的装束,短暂地呆住片刻——她未想过蚀月教主怎会穿戴得这副样子,更不知她才身从田间回来,这种朴素未免太不符合她的身份。 两人行了一番礼,芳山道:“婢子冒昧,不知阁中出了这样的事,未能穿着得体;但能替宫主略表哀思,去灵堂吊唁一回,也是我天枢宫必行的礼数。教主如不怪罪,奴婢向教主求一点衣蔽,往灵前拜一拜。” 莺奴点点头,半含着嗓,说道:“不必见外。”立时取来两件素麻,两人将这丧服披起,便去往停枢之处。 走向灵堂的路上,芳山一直小心地抬起头来看莺奴的侧脸。她的面容并不因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显出一丝憔悴,仍旧如往日那般熠熠生辉,就是一身的素服也像是在特意衬托这美艳;稍稍在她的身上多花一点精神,人便会不由得被那沾湿的鬓发和略略发红的后颈吸引过去。披上丧服之后,就连日晒赐予她的痕迹都变得不合时宜了——这麻布下透出了超越悲戚的火热,随时都可以将那层寡霜消融去。 这样看来,她实在是有些无情,然而芳山也立即意识到那是自己强加给她的罪过。 她上一次见莺奴,她和宫主见面,即使她已被上官武着意打扮得清透稳重,两人都还像是小小少女;而今再见,也不过这一个多月的工夫,却觉得这面容上的风度与旧日大不一样了,竟然显示出一种惫熟醺醉的神态——正像今日宫主的面上显出来的那种神态。 ……媚态。正好像她们不约而同地成了女人,蛹从背上裂开,蝴蝶湿漉漉地爬出来,正栖在藤萝上晾晒身体,每根头发都像是茧丝,每滴汗都是露水——那样的惫懒、那样的媚态。 芳山的心也在这慌乱的猜测中砰砰乱跳。 莺奴引她入了灵堂,唯见上官武的灵枢而已。天气炎热,停灵十多日,这堂中却闻不到什么气味,芳山已觉得有些奇怪。灵堂中人并不多,乃是农忙的缘故。白色帷幄后坐了几个哭丧的女子,神态自若的模样不像是从外面请来的,约莫是教徒的女儿妻妇,见了芳山抽动鼻子时脸上那微妙的诧异,仿佛心照不宣似的,从白帏的后头投来深深的凝视。 莺奴走上前去,整理了一下灵枢前点着的线香,芳山便一直盯着那双挽袖点香的美丽的手看;有关妖媚的那一番胡思乱想,也一直在她脑海中翻搅着。 她埋下头去,在灵前祭拜尽礼一番,然而无论她如何想着集中精神诚心祭奠,眼前却无法挥散掉莺奴的形象。待数拜起身时,她的双目与莺奴的只一触,竟为刚才那无礼的想法惭愧起来。这位教主身上妖冶与古正的风度怪异地共存着,令人迷惑。 该是阁中用晚膳的时候了,莺奴本该与几位阁主共进,而今日凑巧唐襄上山去了,梁乌梵还在外办公尚未归来。其余的阁主照例是隔一日才来一回,今夜不必来的。既然大阁主、二阁主都缺席了,莺奴也就关了门留下芳山一道用饭,十分清简地吃了些粥饼。 她还是把芳山当作那时候天枢宫里的阿姊看待的,在饭间随口问起鱼玄机和紫岫的情况。芳山并未把今日在宫主身上发现的异状讲与她听,对紫岫的安康更是一无所知。自从那日将紫公子接回天枢宫,宫主就连夜将他转移到机密之处,从此再没有人见过他了。 莺奴听罢只是沉吟了一下,说道,只要在她处,我总是不担心的;待有了空闲,我应去紫阁探望一番,公子出走良久,未知父母悠悠念子之心。 上官武到最后也没有讲起紫岫在紫阁的待遇。莺奴虽然也隐约听说那十二公子亡失已久的传言,联想到他身上那些镣铐枷锁,她早就猜到这亡失的五六年,他一直被拘禁在某处,只不知拘禁他的是谁;如今阁主死了,再也问不到他要隐瞒这件事的理由。 芳山也是不明就里,当下只点了点头。 莺奴访紫阁,只是早晚的事。上官武有太多未曾告诉她的秘事,如今都得靠她自己去查问,不止紫岫这一件。 “我初上任,除了紫阁自还有许多应该访问的人家。但是宫主曾经嘱托过我一事,称我就任之后,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一定先把她的婚事办妥。但这丧事无法延后,我不得不办,也是之前从未想过的事。至于宫主的夫婿……我派人去江南各大家问问,有无年龄合适的人才,就不用她操心了。” 第二章·才可颜容十五余(2) 这话正触到了芳山心上。见她提起宫主的婚事,芳山也小心翼翼地说起下山的真正来意:“既然如此,芳山便斗胆向教主问一件事。” 莺奴道:“讲。” 芳山行礼道:“奴婢是幽鸾夫人结婚时进了天枢宫,那时秋太宫主按照旧例,从山下把奴婢寻来,将来要奴婢陪伴小宫主寝食读书;等宫主成年出嫁,奴婢的职责也就尽了,该有更为心灵手巧的良家女儿接我的任、照顾宫主的幼女,这旧例已有三百年。秋太宫主前些年仙逝,大宫主、宫主夫人亦去得早,当是芳山来挑选新侍儿,为宫主解忧。想霜棠阁女儿多有灵性,或许要恳请教主割爱,选一些乖巧伶俐的孩儿上山去。” 莺奴转头望了望外面天色,今日吃得简便,尚算早的,于是点头道:“那也不难,西阁后有个小书堂,平日里霜棠阁的小弟子都在这里玩闹。你去看看罢,若有你中意的,我与她的父母说说。” 两人搁了筷,起身到西阁书堂去。 这所书堂是唐襄十六岁时修的,她嫌儿童在阁前学习,有时吵扰教主阁里的办公,那时薇主的觉也浅,精神很差,因此上课玩耍的地点自然是挪走了。此处的儿童不分出身,父母或有农商,或有书吏,也有在阁中做主事的武客;自然也有收养的孩子。 莺奴来此的时间不久,虽然还认不得每一个孩子的面庞,但早识得其中最胡闹的几个。还未靠近书堂,孩童的尖叫高嚷就已清晰可闻,如同野雀子一般。她闻得林深处这样嘈杂,眉头皱了皱。因农桑忙碌,这段日子里,直到太阳全然落山之前,教众们都还在地头劳作。这年幼的孩子无处托管,尽纵他们在这里结伴玩耍。 二人转过小径,正踏着最后一点晚霞。西阁小书堂就掩映在前方密林中,此时点起了星星烛火;孩童的呼喊声飞越夕霞,如唤亲鸟归巢的雏儿。此情此景,令芳山恍惚中似见到宫主的幼儿满地跑动的模样。 她过于牵挂宫主了。天枢宫大侍女和其余的丫头不同,与宫主的主仆关系,实际没有那样严厉,她有足够的自由,宫主婚后,她随时可以像还俗似的离开那个宫殿;但也可能心底里将她看成小妹,故对她的人生长久,总是放在心里最珍视和重要的位置……比自己更重要些,大概是为了幽鸾夫人的一句托付。 但说到人生的长久,她也知道宫主到了三十岁便一定会死去,幽鸾是二十多岁就死了的。 想到这里,她打了个寒噤。芳山晃了晃脑袋,试图将这幻景从眼前拂去。 两人正要走出密林小径,这时从书堂跑来一个痛哭流涕的孩儿,只顾着擦泪,染了满身的灰泥、一头撞在莺奴身前。他绊了跤,屁股噔地拍在地上,呛得他哭声忽然噎住了。这男孩顺着莺奴的双腿抬起眼去,见了莺奴,认得那教主的步摇,一时噤声了,哭得口水横流的一张嘴半张着。 莺奴连弯腰将他抱起,用衣袖擦他的涕泪涎唾,切切道:“宝儿何事,哭得这样难过?” 这是韩副阁主家的惜宝公子,穿一身团花的小红褙子、翠玉蔽膝,一看就是父母爱疼的孩子。他扑簌着一双泪眼,咳嗽几下,支支吾吾地说道:“梁、梁家的阿哥……又打、打人了。”将眼泪鼻涕一把擦在莺奴肩上。 梁家的阿哥自然就是梁乌梵的长子。大名十分好听,因其父曾在魏博数战乘胜,连克难关,故为长子取名“连城”。梁连城虚岁满三,早早地显露出父亲那骁勇好斗的气质,又因家世不同常人,在霜棠阁的地位很高,三岁就做了西阁小书堂的霸王。 他一直是这小书堂师傅的心头大患,每日都盼着他的父母将他早早领走的好。梁乌梵的夫人养尊处优,本是富商的女儿,才十多岁,正是那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熏香坐的时候,对连城在外闯的祸事从不理会的。梁乌梵自己又忙于教务,就是教主阁到小书堂这点路,他一天也抽不出空走上两趟。 而且这孩子比起普通人实在是太过多动,课堂上从来坐不住,又极其易怒,发起火来不分什么理由,师傅实在没有办法。虽说其父梁乌梵年幼时也爱与人厮斗,不过只是男童未开化时固有的兽性,及不上梁连城的半分,这小儿已是病态的凶狠了。 果然,梁连城正追着惜宝向此处来,脖颈涨得通红,一身的力气攥在拳上,左手还拖着一条木棍;且他并不是一路地奔来,而是在接近时停下,趿着很慢的步子缓缓接近,既像是害怕惊动猎物,又像是确信对手无处可逃。 芳山看见这三岁孩子竟能有这股狠劲,甚至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但那恶童一见到莺奴站在林前,却像是瞬间被冻住一般。莺奴也毫不怵他,将宝儿紧紧地抱着,一双眼睛直直向梁家公子看去,好似以眼神发令。 她开口了:“贼鹞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梁连城连呼吸都不为所动,但也不敢回话。 “把棍子放下。” 他乖乖把木棍放到地上,直起腰来,猎犬般的眼睛在韩惜宝和莺奴脸上横扫着。莺奴颇有些恼怒地瞪了他片刻,最终也没有教训什么,只说:“把手给我。” 梁连城把沾着血和泥的小手摊开了伸出去,本以为莺奴是要尺戒拍打一番,没想到她只是将这脏污的小手拉过,奋力扯住,领着他往书堂走了。 芳山跟在莺奴身后向书堂去。那位韩家的公子也不敢哭闹了,一手搂着莺奴的脖颈,一手含在嘴里,抬起眼来看沉默不语的芳山。他未曾见过这位阿姑,却十分可怜地向她垂下眉,眼中不断地滴下泪来;芳山只得试着用口型安慰他道,勿涕勿泣,勿涕勿泣。 惜宝竟像是明白的,仿佛得了抚慰的奶狗儿,怏怏地埋头下去。 第二章·才可颜容十五余(3) 莺奴一手抱着哭啼的宝儿、一手领着梁连城,踏进书堂。那一刻她很像已有了两个男孩的母亲,可能她生来带着这么一种气质……但是说一个女孩生下来就像母亲确实很奇怪的。莺奴还很年轻。她的肩膀上趴着一个、手里扯着一个,身体因此微微地从腹部凸出一条母亲的曲线。 书堂里灯火通明,挤着十余名或大或小的儿女,年长的已近豆蔻,年幼的还需兄姐怀抱;几个手里尚抓着小人绢书,剩下的也有滚作一团的,也有趴在蚁窝前的,还有爬在书堂师傅头上的。见莺奴来了,倒是齐齐地停了手上的活计,按照师傅的教导行礼。 现已是夜间,这批未归家的,都是住在教主阁附近的主事的儿女甥侄,留恋与伙伴玩耍的最后一点时间,不肯回去。 莺奴松开连城,他当即背过身、定定地走到自己桌前坐下,若无其事地拿起一本画册来看。惜宝落了地,则立刻躲到书堂师傅身后去了。她在此处与儿童们相处了片刻,要求保母将他们早些带回各自家里去,又将师傅找来交代了一些事。 芳山此时也环视一番,暗中物色着合适的儿童。蚀月教的幼儿教养自由,性格活泼,极富灵性。粗看都尚算满意,再多看两眼,又觉张家女略嫌鼠相,李家女稍欠血色。她总想十全十美,但最终能挑走谁、挑走多少,给予其父母多少的礼金,还要看宫主今番出嫁能得到多少的彩礼和聘礼,这可不是两三银锭能解决的。 ——天枢宫清贫,否则筹措婚事不必叨扰霜棠阁。想十多年前鱼劫风成亲,也是李深薇借给天枢宫那样大的排场。而那时,光是给未来宫主挑选丫头,就用掉鱼劫风好几年的积蓄了。 芳山是好人家的女儿,口齿伶俐、眼灵手快,再加上面相善美,这才得秋太宫主的青睐,选进山里。将那样年幼的孩子接到寂寞宫中,当然要十分体面地请走;金银财宝是少不得父母们的,还要对其做下许多保证,绝不让女孩儿受苦。那时像芳山一样的丫头有六七人,教养途中退还了几位,在药仓、厨房和后院安排了几位,只留了她贴身照顾宫主而已。 两人在书堂里绕了一圈,末了,莺奴嘱咐书堂师傅和奶娘轮流将孩子们送还各家,自己则预备将韩惜宝送回去,怕他再受欺负;已快要走了,正在满地寻着惜宝的踪影,喊他的名字;不想这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梁连城从蒲团上跳起,猛地冲出来,宛如猎鹰一般将韩惜宝从人群中找到,还不等莺奴将他抢回,一顿恶拳已经雨点似地落下,拳拳在脸,把个韩惜宝打得懵了。 谁也不知他为什么打他。在场的大人们都为此震惊,当下几个将梁连城拉开、几个则护过宝儿,可怜这孩子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竟被揍呆了,脸上红一块黑一块,浑身发冷。再看那梁家的小公子,咬牙切齿地却一言不发,好像还没发泄够,一直从喉间漏出嘶嘶喘息。 莺奴这回是颇为不悦,书堂的师傅见状也连连躬身,对莺奴颤声说:“是老朽的不是,梁公子尚小,天性自然,应当多加引导;小儿打闹,冲撞了教主,愚明日再带着小公子来谢罪。” 莺奴查看了一下怀中惜宝的伤势,脸上也流露出一丝忧愁,道:“别的且不提了,我将惜宝送回副阁主家休养些日子。子不教父之过,夫子不必劳神,理应让梁乌梵向韩副阁主赔罪的。” 师傅这便露出极其为难的神色:“这怎使得,夫人,梁阁主日理万机,小孩儿打闹的事,切莫惊动了他。”想这梁二阁主性子宁折不屈,怎肯为此向下属道歉,到头怕是要来找他这老师的麻烦。 莺奴听到这话,正色道:“此言差矣,梁二阁主岂有我更忙些,今日轮到我来管教他的孩儿。上官阁主在时多有世故之处,是他爱护制衡之法,在我处都抵不过公正,这是处事的道理。” 书堂师傅这便垂首不说了,底下孩子也都似懂未懂地盯着莺奴看,只有梁连城面上显出格格不入的煞气。莺奴也略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两眼,与芳山带着韩惜宝离了那里。 回去路上,韩惜宝自然是大哭了一通,好一阵安慰下这才累得歇下,眼眶揉得红红的,躺在莺奴怀里睡了。芳山示意着接过这男孩儿抱在臂中,一面对莺奴低声道:“教主且包涵婢子胡说,但那梁小公子这般暴戾无礼,倒像是有病的,不是教养之咎。这幅模样也怪不得父母夫子,是命呵。” 莺奴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道他是病的呢,可怜也没有治的办法,只能盼他再成长些。你看我在那里时他听话懂事,我才要走他便发狂。这父母哪怕真是不幸生了位病儿,也不能这般任他自生自灭、祸害他人的……可我也不能将他带在身边管教,我不是他的母亲,名不正则言不顺,更容易令梁乌梵遭其余有子的主事们嫉妒。” 芳山低头看了看惜宝公子面上的破皮,都流出血水来;她轻轻拍着他的脊背,沉默了。 片刻,她又问道:“——这梁公子独爱欺负韩公子么?” 莺奴回想一番,道:“遇见过两三回了,并不知惜宝哪里惹得他不满。” 芳山沉吟道:“许是婢子痴想,但这男孩儿也不是不能进天枢宫的,以往便有过许多例子。药材处需得一个体格强一些的管理,以往都从山下寻清秀男儿。韩公子留在这里怎么也逃不开追打,平白遭人欺负;副阁主若是舍得,留与天枢宫寄养几年,待年岁长了,自然也避嫌打发出来。这山上山下如今行走这样便宜,公子思亲时,自可下山来的。” 莺奴听了她这番话,又叹道:“若是谈得拢,也不算个坏去处。他在此遭人欺负,长大些在同龄孩子之中更抬不起头,不如早早离开。只是此事韩副阁到底委屈,梁阁主必得好好请罪一番。” 芳山作揖道:“那劳烦教主引见了。” 第二章·才可颜容十五余(4) 两人因而抱着累得睡去的孩子转身去了韩副阁主的宅第。那韩副阁是个性子特别温顺的文书,回到家见了莺奴坐在家中,妻妇与之同坐着垂头,先是惊了一跳。又听闻天枢宫要带走惜宝,不由得与妻子抱头哭了一场,但暗中思量惹不起梁乌梵家的公子,天枢宫倒也不算个埋没人的去处,或许惜宝年长归来时已成温文儒雅的男儿,最后忍痛依允了,留得惜宝在家再住半月养好了伤,之后芳山再来领他。 谈妥了此事,莺奴安排芳山在客馆歇了,自己独步回去。已是深夜,回房掩门,月亮正升到中天,廊上满地的月霜。 她掩了门,廊上月光盈目的画面在眼前久不能散去。想也不过是两月前,这扇门掩上便是许多温存,可毫无征兆地,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上官武去世后,她连梦也做不成,再也未能见过阁主的面庞,这说起来,她竟不知道是该怪自己无情,还是怪梦不遂人意。 可是阁主究竟是如何死去的呢?难道真是那时候自己失了手……?她对此原本可以确信那绝非自己的谬误,可是事情过去一段时间以后,记忆便开始慢慢模糊扭曲,她再也不能确定自己的手有没有发出过那样一剑了。 但是退一步说,那一剑即便来自别人,她亦无法证明。那个杀了阁主的对手,不动声色地便把愧疚和恐惧转嫁给了她。 莺奴靠着门发了片刻呆,眼见夜色愈晚,怕点起火烛让人看见她还未睡,便借着窗外的月色取水洗漱,换上轻薄衣裳预备歇息。 房间原是李深薇住过的,家具一应是她那时的,磨得精光闪烁的铜水盆,水稍浊了都看得清清楚楚;莺奴刚做上教主,还不太习惯,总觉得李深薇的日子就是过得太仔细豪华,豪华使人挑剔易怒。她后来离了这种生活,想必是好多了。 乱七八糟地想着,觉得自己有些少女才有的妄议之心。洗漱过,才要将水洒了,走到窗边听得教主阁下一阵马蹄声,的的格格,安静的夜里尤其清楚。她收了步子,伸颈向外看了一眼,是梁乌梵出差回来,到马厩系马。 他竟到这时方归,看着精神未减,十分亢奋,解了马便脚步生风地往外走去。梁乌梵的面相和他的性格相呼应,眉眼浓艳,显得紧急严厉,额头尤其险峻,悬崖似的,仿佛是方便汗从上面流下来。从未见过他笑的模样,因他是个容易紧张的人;容易紧张又冲动,只在极其特殊的时候才有一丝可爱。莺奴刚来霜棠阁的时候,还是他第一个大声质问她的来历,但现在也很服从,是个很简单的人。 正在他转身要离去的时候,闻得马厩后头一阵琳琅淅沥,莺奴瞥了一眼,竟见一年轻苗条的妇人躲在那里,见梁乌梵来了,从藏身处跳出来寻他,此前倒不晓得梁乌梵也有如此使人心酥的爱恋等着他。 那女子是梁乌梵家的夫人。原来夫人夜深不寐,却在马厩里等着丈夫。也不奇怪,人静月明之时,任谁都思念自己的良人。莺奴嘴上浮出一个笑容的同时,心却悄然地沉寂下去了。 梁家的夫人娘家姓沈,排行十一,梁乌梵平日里便是唤她“十一”的。沈十一娘十四岁嫁来此处,同年便生了孩儿,而今芳龄不过十七。他们这对夫妇年轻貌美、气势如焰,再者初婚一年便得一子,人之所求近乎齐全了,在众人眼里乃是十分般配的一对。 莺奴也就放下水盆,靠在窗棂上偷偷看这对夫妇。风静叶停,这两人说话的声音传到楼上来十分清晰。 十一见丈夫回过头来,也不走去握他的手,远远站着,先佯嗔道:“这样晚了,你去东边做甚么,我们家在西头!” 梁乌梵见了妻子,停了步子,也不走向她,也不回答,只反过来问:“夜这样深了,你怎么一人在此?” 十一忸怩着不语,神光在一双眼里左右地流转,半晌笑着道:“想着你快回来了,奴一人也是睡不着。”说着微微埋下头去,惹得玉环耳珰丁丁作响,极尽少妇之娇羞。 梁乌梵见了她满身绮罗,大概是不知道该不该出口责怪,她的不合时宜简直有些出格了,让他觉得有些诧异;憋了片刻,还是低声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穿得这样招摇,不知道上官阁主的灵尚且停在前面?”说着手指前方,那里还垂挂着满楼的白绦。 十一骇住了,似乎为了来见丈夫完全忘了教中的丧事——她也是很久没有见丈夫了,谁能想到!梁乌梵其实夜夜都在霜棠阁,然而一对夫妻竟好些天碰不到面,说出去,她这梁家的主母面上是挂不住的。只是好在人人都知道梁乌梵当真是忙于工作,他不嫖妓。 退了小半步,一时间故意把那当做调笑,十一愣了一下又作出许多的娇痴来:“哥哥欺奴一片真心!去的是这阁里的主儿,他婆娘倒还可以戴起步摇,整日介翩跹丁当。奴与他非亲非故的,既不守灵,怎么不能打扮,奴也是想哥哥见了喜欢。” 她的小孩子气听得让他心里直发恨。梁乌梵显然是真动了怒气,极力克制着说道:“你几岁大了?!嫁在蚀月教里,这阁里睡着的便是你的教主,你敢对其不敬,忘了自己耳后落的刺青了么?!……你是我家的夫人,言行与我家门的臧否兴衰息息相关,你做错的事,人人都会归咎于我,说我净放纵着你。如今你比教主还年长些,莫做出那些个闺中的蠢相来。” 十一要到这时才明白真的惹他生气了,如遭雷击,未料特意在此辛苦等了一夜,一来便遭夫君这样严厉的数落,委屈间无话可说,更不管不顾,竟猛然哭了。梁乌梵见场面这样难以收拾,左右环顾一番,见没有人看去,亡羊补牢似的上去拉她的手,将她一把拉到自己肩膀位置,甩了手,叹着气道:“也是我早时未教导你!回家罢。” 莺奴便望着这对别扭夫妻走到海棠林中去了。 第二章·才可颜容十五余(5) 十一对她不敬,她并不在意。那女子养在深闺,生活十分单纯,性格浅白无知,不是她的错。蚀月教里也有各种各样的女子,有责怪唐襄和李深薇至今不出嫁的,也有讥笑秦棠姬未婚乱性的,还有像男人一样看不惯女人做主事的,她都宽容她们,随她们去。梁乌梵批评她,莺奴只觉得他对妻子不太客气,倒是因此有点不高兴。 不知道夫妻间起了这点摩擦,这一夜还能不能好过。 她也从窗边挪步回来,趿着鞋到榻前坐了,解了头发要睡。就在那时,她听得楼梯上传来十分轻微的吱呀声,那是有人走在上面时发出的响动。 有人上来了。 莺奴警觉地坐起身,那声音也就停了;不一刻又叽叽呀呀地响起,莺奴压着脚步走到门前,拉开来,就见楼梯的转角处藏着一个人影。 ------------------------------------------- 梁沈夫妇二人就这样向着西边二阁主馆中去。梁的步子很快,片刻就把妻子甩在身后,她独自趔趔趄趄地跟在后面,脚下歪歪扭扭的,好像刚学步。月色宣明,四下无人,气氛倒也平静下来。走了片刻,十一稍稍止了涕泣,试探着去拉夫君的手指。梁乌梵也不甩开,也不应答,由着十一又窝到身旁来。 他们家就是这样,如不是十一自己来求,他就一直端着架子不理会。不是因为他真有什么很高的地位,十一家里认识的地方官很多。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很招人厌,他自己知道,多数时候也是他和自己闹别扭。十一开朗单纯,多少弥补了一点缺憾。 十一见丈夫似乎不生气了,悄悄地擦掉了眼泪,欲寻些话头,便向梁乌梵说道:“……今日连城的师傅给奴传话了。” 梁乌梵也不应,眉头先皱起来了。连城的师傅传话过来,十有八九不是好事。还在猜测,这就听得妻子续道: “说连城在教主面前闯了祸,教主要你明日去请罪呢!这讨债儿我锁在屋里,你回去了好好地教教自家儿子。” 梁乌梵叹道:“十一,你毕竟是他的娘亲,每每他犯了事,你就将他锁着不管、留与我教训。我整日里不在家,你要关他一整日?” 十一更难过起来:“原是整日不在也罢了,我知道你繁忙……可我若不去马厩里拦你,你整夜也不归了——东边厢有什么好事,且比我与连城要紧?” 梁乌梵本来后悔方才陡然对妻子动了气,这话不知怎的却又将他激了起来,好像触着他不能碰的地方,忽地寒毛直竖,转过头厉声道:“我为阁主守几夜孝,惹得你这样不满意?你不见那灵堂里别家的夫人都在跟着守灵,你却满头珠玉跑到这里来,怕不是嫌我功名太高了!” 沈夫人虽是一家的主母,可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娘子,被这样呵斥,只觉得颜面全无,吓得魂飞魄散。她一时撒开夫君的手,急得顾不得了,当下便转过身去跑开了十几步。回头看看丈夫竟不来追,惊骇不已,小女孩儿争这一口气,居然狠心跑得更远了,偏不回头。 想着方才来时,在镜前理妆梳发,穿戴这许多漂亮物件,走出门时不把婆婆嬷嬷惊奇的眼神放在心里,只顾着高兴。如今要回去,脸上涕泪纵横的,一脸丧气,叫底下仆人见了只会耻笑。她不愿叫家仆看了笑话,跑了一阵,已到了门前却不进去,抹着泪踟蹰一番,竟独自向海棠林外去了。 梁乌梵也是才说完话便悔了,想着十一年纪确实不到,做事不识大体,总得多加劝引;但当下也刚撒完火,执着一股傲气,不肯去追十一。他心结才要解开,忽然又想着如今的教主不过十六余,也这般大方,缘何自己的妻子却像个儿童一般?又想到唐襄……唐襄十六岁的时候,远比一个贵家夫人得体端庄,何等的明慧知事。这天差地别,一时令他气恼无处说。 他想着这些让人生气的事情,在海棠林里徘徊了一通。记起十一曾说连城还关在屋里,不得不气冲冲地向家中去了。 他满腹牢骚地踏上家门的石阶,迎面就问家仆道:“夫人将你小郎君锁在何处?” 这仆人因带梁乌梵去看。沈夫人仍旧把连城关在收藏刀枪的地方,那房间门有两重锁,摆了许多尚且用不到的兵器,是家中出入最难的地方。这些兵器对三岁的梁连城而言毕竟太重,因此十一从不担心连城用兵刃伤了自己。 待开了门锁,屋中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这沈夫人教子也实在是潦草到了极点,那样小的孩儿关在这等凶气十足的地方,既不掌灯,也无陪侍,当真没把连城放在心上的。 梁乌梵看着这些便已是火冒三丈,今日连城犯了什么错已不要紧了,怪妻子二人惹他这样生气,他一踏进家门便觉要发泄一番,等他揪着连城,必是一顿的好打。 可紧着上了灯递到他手里,他在门内连叫几声,连城,连城! 没人应。 他在屋内横冲直撞地寻了一遍,不见长子的身影。那仆人也慌了,连忙辩解,但也说不清公子为何不见了。 梁乌梵几乎气急败坏,竟将帘子、罩子一个个翻起来找。三岁孩子再小,也躲不到碗大的缝隙里,他这是气得疯了。当下仓房里所有的刀枪棍棒全都被梁乌梵掀到地上,惹得深夜里惊雷乱炸一般,那仆人怕灯在阁主手里洒了油、引起夜火,连忙将灯抢过。他回头一照,倒是在地上找着一根没了枪头的长枪杆,左右看了看,昂嗓指着被撬烂的窗户说道:“二阁主,小郎君将这枪头折了,拿它撬开窗子跑了。” 梁乌梵满头是汗,脸和脖子全都涨得通红;年轻的父亲站在原地颤抖了一会儿,沉声令家仆不要将这事说出去,自己便原路出门去寻梁连城了。 他当然知道连城在书堂里惹出来的那些坏事,自己毕竟是他的父亲啊。可明眼人都看得出那孩子有狂病,原不是管教能治好的。为了不去想这绝望的事,他时常麻痹自己那不过是男孩儿的本能,是继承了自己身上武夫的脾性……但那些都只不过是麻痹,他清楚得很。 罢了,罢了……十一还年轻,总还能有孩子。 ——然而想到十一,他更说不清楚。 十一家里是颇有些关系的,他不礼遇这个妻子也不好。当时说亲,他也是看中十一的门第关系,如今能坐着二阁主的位置,难说没有这门亲事的功劳。 成婚以后,阁中其他成了家的主事便似乎和他成了一个无名的联盟,原本不熟识的人也开始一道饮酒作乐,仿佛成人之后的男子不必什么特别的交情,生来便是一伙的。 这群人酒足饭饱,在饭桌上说起自家的婆娘,时常抱怨发妻不解风情,生了儿子之后,床榻上便全然不理会自己了。他想起自己的娇妻,与他们说的正相反,常逼得他整夜不能睡觉,竟不知道该喜还是忧。妻子太依恋他,常令他感到了焦虑。他们见他闷头不参与到抱怨声中来,就拿他打趣,能让十一过门那年便生了儿子的,当然是没有这等忧愁。 他愈发无所适从,后来开始不愿意回家了。倒也不是和那联盟里的男子一道出去寻花问柳,外面的女人并无青春可爱得过妻子的;就只是睡在办公的地方。有时晚上有了兴致,他宁愿自己排遣,都不肯找十一,也算是一种奇怪的执念。上官武在世时,常劝他勿在办公的所在过夜,让人猜忌;他也要被劝得吃不消了才回家去。 他对妻子实在是太过腻味。年龄差了几岁,总觉得妻子幼稚可笑,与之相谈也是话不投机;隔上几日见一次或还好些,然而常常相处才半天便要借口脱身。这样的久旱之下,这半日更是要累得他连连求饶才得离去,有时他觉得公务私事真要他活不来了。为此他不得不特意记着妻子的经期,每到不便的时候,他才敢放心回去,自己想着都觉得太可笑了。对那事他并不冷淡,很冲动,但也有兴味大败一点也不想的时候。和十一多是这种情形,闹得很累了,从身体到心灵,累得无法动弹,都没有要结束的快意。 如此纷乱,连城若是还不懂事,他只会更嫌家中吵闹。他埋怨十一不爱教导孩子,其实他也鲜少关心连城。十一怀孕的时候他还觉得很迷糊,怎么就有了。说到底他的心不在那个家里的。儿子出生时他倒有点快活,因为新鲜。因为他也总算有了,别人都有。结果连城又有那种毛病。 梁乌梵心中恍恍惚惚地想着这些,拿剑鞘一路敲打着海棠树。他一面怅然在海棠林里寻着儿子,一面不由自主地又向东头去了。 二阁主馆的东面,是大阁主馆和教主阁。到了后半夜,灵堂里的灯火暗了。他慢步上前去堂中看看,守夜的唯有两三妇女和看火人。唐襄与莺奴难得今夜都不在。 他借问是否见到三岁大的孩子来过,对面即刻反应过来,说道,哎呀,小郎君走失了么?这可如何是好。 梁乌梵欲要辩解似的,连忙摆手道,不过是淘气贪玩,明日就回来了,我是来看看阁主。 他不肯扬了家丑,到此时也不愿发动别人去寻连城,然而这时心中早就慌乱不堪了。不是为着连城的走失,而是为自己竟在此时强作镇定。 他逗留了片刻,灵前凄寂,满耳朵只听见夏虫大鸣大噪。在上官武棺前坐了会儿,为阁主换了两炷香,他起身转而去更东面唐襄的馆中看。这时机亦很不合适,都已是下半夜了,唐襄的大阁主馆内外漆黑一片,只有竹影婆娑。 唐襄的这个大阁主馆,并不是原来朱玉藻住过的地方,仍是旧时她住惯了的所在,只是现在改叫大阁主馆了;朱玉藻生时所居如今被改作了灵堂,将来也未必会有人迁居进去;那里已经成了个闲人无法踏足的重地,蚀月教许多的秘事曾在这里发生,而它们的主角多半已不在了。 唐襄在她馆里起居,前前后后二十年,每一片草叶花瓣都沾了她的习气,不言不语的。他不知今夜唐襄不在,兀自踏上庭阶,向着里头张望。四下看看,怕人瞧见这一幕,犹豫着敲了敲窗。 窗内许久没人回应,他等了好一阵,讪讪地退下来。四围里绕了一圈,果真空无一人,只好折返,回了灵堂。 也不知连城是不是已经回家去了。梁乌梵寻了这一遭,心力交瘁,借故为阁主守夜,在灵堂留了下来。记得十一对他说起教主要他赔罪,正好守到天亮也就能见她了。 第三章·良人玉勒乘骢马(1) 莺奴无声地与不速之客对峙着。 那个人影躲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处,莺奴看不清,但不久发觉是个儿童。 她在霜棠阁有段日子了,听过一些传言,说早年有个大雨夜,李深薇在这阁楼上杀过一个平日很关爱的孩子,死相十分凄烈,血痕十年都洗不清,只能用锦毯遮盖;那之后有时到了深夜,便有侍女看见那孩子回来,悄悄地躲在暗处偷看,但不知道在偷看什么。 莺奴不怕这些传言,她早已见过鬼魂的模样了。定睛凝视了快有半晌,她轻轻地喊道:“连城……你过来。” 那个小小影子听了,也不挪步,只是稍微眨了眨眼。莺奴见他有了反应,就走出门去,要到梁连城跟前与他说话。不想梁连城却动了,小小的身子好比皮毛水滑的狸猫,从莺奴的身边蹿到廊下,轻手轻脚地便钻进了莺奴卧房里。 莺奴快步追上去,等走进门里,只看到这秉性恶劣的顽童鞋也未脱,踏在她的床上,正用灰狼似的眼睛盯着她看。见莺奴来了,哪儿都不躲,竟然钻进被衾里,侧身卧下了,好像这是他的床铺一般。 她从未见过这样目中无人的孩子,有些生气,但心中念着他心病可怜,最终只是掀开被来,扯了他的两只鞋,又原样把被褥盖回去了。今夜也不知如何惹了这个猫精,被夺了卧榻,只好向隔壁耳室去睡。掖好了被角,她才要转身,那小男孩嘴里发出很不耐的大叫,把被子一脚踢了。 连城状似十分不满,但又不正眼看她,也不说话。莺奴再盖,他又再踢,如此反复两三次,莺奴扬起手来,欲要打骂他,终究是忍住了。她伸手将这祸害从床铺里揪出来,愤愤道:“惯会发疯!小子岂知寝睡时宜,不见此时已月到中天了?早些安静下来,我也好不用立时去找你父亲问罪。” 那孩子一路跑得浑身都是奶汗,落在怀中就像只淋了雨的小狗,呼呼地喘着气。一到了莺奴怀里,他忽然就不闹了,但别过头去不肯看她,那和他父亲一样长而白的额头靠在她手臂上。他像是楚玉化的精灵,怨人不识似的,自己跑到王前垂泪;侧脸看起来像小小的湘妃。 莺奴这才反应过来,今日临走时他殴打韩惜宝,原是因为自己抱了他,梁连城心生嫉妒。此刻夜深人静时跑到这来,竟是为了求个等价的补偿。 三岁孩子便会嫉妒了,莺奴有些吃惊。但看他窝在怀中不喜不怒,只是一言不发地躺着,有时看着像是美玉,有时看着又像是顽石。她亦无法,喃喃道,虽不知你如何找到我这,若是把我当作母亲能令你消停些,那我今晚权当代司其职吧。 她替连城除了脏污的外衣,解了发髻,将他置于榻上,自己则卧到一旁替他拦着床沿。小男孩一直伸出手去摸她的长发,她像个姐姐似的笑着让他抓着一束。不久又伸手去捉她的胸脯,她轻轻地推道:“君子是不碰这里的。”她知道有些男孩八九岁了还喜欢玩弄奶娘的乳,因为没有人教。梁连城不久便睡着了,显得十分安宁,丝毫看不出有病。莺奴看着他睡颜若有所思,偶尔竟会想起了刚与紫岫相识时的经历。 这是连城第一次潜到她的卧房来。后来变本加厉的暂不提,莺奴宽容了他这一次,使他从此有了无法真正满足的期冀。鱼玄机说她爱怜一个人,最终一定会毁灭这个人,梁连城不过是其中之一。 第三章·良人玉勒乘骢马(2) 待到鸡鸣两声,按例是教主起身的时间。莺奴洗漱完将那男孩儿唤醒,稍作整饬,抱在怀里走下楼去。闻得厨娘说昨夜梁阁主去过灵堂,还询问自家公子的去向,莺奴便径直抱着梁连城去了。 梁乌梵劳累一夜,虽到了起身的时候,还垂着头半睡着。莺奴本来轻声进来,不欲惊扰,不想自昨日起便一个字都没有说过的梁连城猛地大声唤道: “父亲!” 这孩童的嗓音与他的性格截然相反,娇丽如女儿一般,但恐怕很少有人听到过这百灵的啼啭。莺奴也为这反差所惊,一时忘了去堵他的嘴,梁连城连着喊了三声,那春鸟唤亲的余音生生将梦中的梁乌梵闹醒了。 他一生有两个男孩儿,一个连城一个连翘,都比他雪白,而且都有些女气,和他正相反。 梁乌梵憔悴中抬头转身,这便吓了一跳,原来这孽儿哪也不去,竟然在教主怀里。梁连城着昨日那件绿褂子,发髻上系着表哀的白巾,正用一种意味深长的、凶狠的目光瞪着他。他牢牢地贴在莺奴雪白的胸前,如同一条青色的小蟒蛇盘在教主身体上。 他大惊,连忙半跪下来,埋首抱拳道:“犬子惊扰教主,全是属下管教不善,还请教主降罪。”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坐了一夜未能好睡,他发觉自己的手指颤抖个不停。 梁乌梵怎么也想不通连城居然绕了那么远的路,哪里都不去,独独跑进莺奴的卧房。曾以为连城的心智不全,但心智不全的孩子绝不能撬开了窗户、越过树林、躲到教主怀里去。他一面惊恐教主该降罪于他,一面喜于儿子尚且安全、并非痴蠢之人,脸上表情数度变化。 莺奴摇摇头道:“公子乖巧,阁主不必惊慌。”说着便要将连城放下来。她才要弯腰,孩子马上用双臂紧紧勾住其脖颈,双腿不情愿地踢蹬,极是倔强,这股留恋不舍的势头很像他的母亲;莺奴若还要将他往下放,他一只手就伸进莺奴胸口里,差些把她的裙子抓下来了。 她吃了一惊,“唉呀,”忙把连城和胸口的衣服一起摁住了,脸上难得红了一大片。 梁乌梵一时眼睛没处看,心里也吓着了,这个儿子生下来专会给他惹祸。慌忙低下头去,他几乎是直着嗓子喊道:“是教主慈善,这泼皮猴子贪恋教主的荫蔽,特意装乖卖俏的……离了此处定是原形毕露,昨日给教主添麻烦了。” 莺奴想到昨日韩惜宝的事情,心中念道知子莫若父。她重又抱紧了他,抚摩了一下这男孩的前额,梁连城依然别过头去,一副不肯认错的模样。她看着孩子粉玉般的面颊,叹道:“梁阁主的这个长公子,养得好时确是你的福气,只可惜我不是他的母亲,无法时刻管教着他……但见他昨夜悄无声息地来到我处,竟无一人察觉,是乃轻功奇才。你平日可有教他功夫?” 梁乌梵道:“教了些健身的拳腿功夫,他在我这里从不用心的,我原以为生了个庸才!” 莺奴吐纳了一口气,轻轻地说:“……若是不做他的母亲,我做他的师父,倒也可以每日管束着他了。” 梁乌梵听得大吃一惊,教主收徒可不是一般的小事,原不该这样随口说的。他还当莺奴是打趣,没敢承应,只说:“惊扰教主一夜已是罪过,怎好令这孽障每日来的!教主且许我将他带回家去好好看管着,以后必不惹是生非。” 莺奴一面拂开梁连城拨弄步摇的手,一面笑道:“卿是嫌我礼数不到——我欲收你的长子为徒,若你阖家同意,择日将他送来我门下便是。” 梁乌梵见莺奴认真,反而疑了。如果莺奴收了梁连城为徒,这可是她的大弟子。蚀月教是女子掌教,以往要么不收徒弟,但凡收了,大弟子无一不直接做了教主,她收一名男孩为徒却是什么意思?然而他终究是大喜过望,紧接着应道:“小儿承蒙教主厚爱,是属下的福气。” 莺奴令梁乌梵起身,抱着连城说道:“你得了福气,那便不吝啬向韩副阁主请罪了。因你家孩儿几次三番欺侮他的公子,我怜惜之,昨夜与韩副阁商议,这就要送上天枢宫去做医童了。他这头亲子分离,你去好好地致歉一番。” 梁乌梵本是个极好面子的人,但因连城要做蚀月教大弟子的缘故,一时满口答应。他再三谢过莺奴,将梁连城一把抱过,半是强迫半是劝地让这孩子行了个礼,赶忙先去了。因着这等大喜的事,梁连城逃了一顿打,梁乌梵也没追究他弄坏一柄好枪的过错。 ----------------------------------------------------- 绝尘山谷这头日头微曦,李深薇就备了一棚牛车,让人送唐襄和鱼玄机下山去。天热了,走路骑马均受不住那日晒,何况唐襄的身体未愈。鱼玄机更是惫懒贪睡,一上牛车便躺下了。 牛车脚慢,捱到霜棠阁地界已是这日下午,日头晒着车棚,闷热炙人。鱼玄机睡了这一路,此刻也迷迷糊糊醒了,拿着本春宫画册翻来覆去地看,心中无聊,却也不好对着唐襄叫唤。昨夜还觉知她也是要做夫人的人了,现在看这如坐针毡的模样又像个孩子。 鱼玄机嘴上不说,唐襄见了她那满心烦闷、汗流浃背的模样,将帘子掀开透些新鲜的空气进来,也好让她看看风景解解闷。 到了阁外的佃田桑林里,田路泥泞,牛车颠簸不堪。唐襄探出头去查看路况,好巧不巧,这一扭头便见到不远处林中似乎有人躲着,穿得十分鲜艳,不是农女田妇。 她一时没认出那是谁,那人却看清了她,高声喊道:“大阁主!”声音似带着哭腔。 牛车应声而停。那女子颤颤巍巍地向这边来了,正是梁家的夫人十一,竟是一日夜都没回家,躲在这里怄气。唐襄还是认不出,但见她满裤腿都是泥巴,云鬓散乱、花容倦怠的模样,又一路地朝着牛车过来,顾不得许多,先将这女子接进了车。 第三章·良人玉勒乘骢马(3) 鱼玄机还在里头坐着,忽见了这么个破落户儿挤进小小的车里来,不由得横着看了两眼。十一见了鱼玄机的银发红痕,也多看了两眼,心里有些诧异。因觉得陌生害怕,还往唐襄身上挤了挤。 牛车继续往前。唐襄替她稍微修整了仪容,拂去脸上的灰土,也不好直说自己记不得对方是谁,只问:“夫人怎么一人在这里,家中良人不寻你?” 十一哭道:“正是夫君要寻我,定是发动了许多人在阁里呼喊着呢,我这副模样,被哪个小厮寻见了,必遭人耻笑。好在遇见了大阁主,妾身求大阁主一件事。” 唐襄问是何事,十一续道:“稍后我家派了人来,大阁主便说,是你将我请去坐了,喝茶写字,耍到现在;还要问姊姊借一套衣裳头面,省得让人看出了破绽。” 鱼玄机一直在另一头端着样子假作看画,耳朵里听得好笑,不意间笑出声来:“你是哪家的夫人,什么时候叫得唐襄‘姊姊’,还取阁主的衣裳穿。你也穿得?” 十一年轻气盛,哪受过这种讥讽,当下脱口而出:“我是二阁主家的,唐阁主自然是我的姊姊。” 唐襄这才猛地记起面前这人原是梁乌梵的妻子,不知为何面色白了一回,心里扑通跳了两下,脑中忆起梁乌梵结婚那时的模样了。鱼玄机则因为小时候与梁乌梵有点交情,不由得噗一下笑出声来,唐襄怕她张口就要嘲笑十一,连忙接过话头道:“十一,这是天枢宫的宫主,你还未行过礼呢。” 十一这才很不情愿地低头敬了礼。鱼玄机也不与这等娇夫人一般见识,把画儿甩了,抬起身子走到车帘外,坐在太阳下头吹风假寐。 十一见这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女子竟有这么大的架势,很是不高兴,但唐阁主既说她是什么宫主,就也不好发作,回头找唐襄说话,以驱散那受了轻视的郁闷。唐襄的心不在此,左耳进右耳出,眼睛直盯着鱼玄机甩下的那本春(防屏蔽)宫图。 她知道鱼玄机从小就爱收藏美人画册,经常央求李深薇从山下给她带去,只是以前没想过是因为她爱慕女人。美人画和春宫一直就是山下弟子之间的硬通货,私底下传看,她年轻的时候在谢昌玉和房瑜那里收缴过不少。房瑜从小算是个公认的登徒子,他对此坦坦荡荡,很有研究。女色的图画,平时也不收,男孩的事宜疏不宜堵。上课时传看就要收。 鱼玄机对这事也很坦然,大概是因为蛮裔的血比较奔放。不过她们总以为她像别的小女儿一样,是好奇上面男人的部分。他们把那东西画得纤毫毕现,倒也看不出有什么好看,看的时候总有点想把鼻子挪开,但是也真好奇,皱着眉继续看。她二十出头的时候,翻那些十一二岁男孩儿已经看淡了的稀松平常的收藏,眼睛扫过那些纤毫毕现的男体时,总有一种为他们所冒犯的错觉。梁乌梵也看,他们那三个后来做了阁主的,那时候就聚在一起看这些了,少男大约都这样。 美人画册易得,好的春宫画却很难买。春宫从来就没有两个女子入画的,便是有,她们的丈夫必然也在一侧。宫主想必不要看,可是也没处替她找合适的。她以前从没说过自己爱女人。 她丢下的这一本其实也能算精品了。画者的画技很好,翻开的这一页上画一男一女躲在花廊下寻欢,颦笑温存之间,十分动情;尤其是那名女子的神态,描绘得极为沉醉迷离,颇有食髓知味的风情。两人的身旁开着许多艳红的花。 唐襄看得心跳,以为不雅,欲要拂下扉页盖住春画,怕被十一看去;怎奈此举欲盖弥彰,她也不好动手,终于还是被十一发觉了。 十一也不是未出阁的闺女,随手捡起那画册翻了几翻,倒是很新奇鱼玄机怎么光明正大地看这些玩意,笑意中带了一丝鄙薄,以为帘外这位是上不了门面的;她看了几眼就丢开了,抬头拿汪汪的泪眼看着唐襄,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 “大阁主该不是在生妾的气吧!” 唐襄觉得有些突然,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那姊姊也不生我夫君的气了?” 这时她反有些慌乱了,心又跳了两下,说,我为何生他的气。 “那天在海棠林前面,姊姊不是朝他大吼来着,气得要辞职……好多人都见了。” 唐襄好像松了一口气,原来没有说中她心中所想。于是低声说道:“夫人误会,我不是生二阁主的气……不管是生谁的气,总之现在也过去了。” 十一倒是将信将疑的,有点像胆小的鸟一样,转了转眼珠,偎在唐襄身边,像小女孩儿似的捻着头发,说道:“那就好!……阁主不知我家哥哥性子就是有些急躁,如若他真的与你顶嘴冲撞,姊姊看在我的面上,不要责怪他。”她言语间把梁乌梵看作一件自己的东西,她反而是他的代言人、是他的家长。唐襄知道那是因为她极爱自己的丈夫,爱得很深时,分不清对方是自己的小孩还是父亲。 不一刻又开始向唐襄事无巨细地说起自己夫妻间的私事,似乎眼前这本私密的画册引起了她许多的话意。絮絮叨叨的,无所不谈,梁乌梵每天起得非常早,他总以为她睡得死,小牲畜似的,其实他一从她身边坐起,床一震,她马上就醒了,眯缝着眼睛看他起来穿衣服。他是打过仗的,体格特别好,两片肩膀像老虎的一样,肌肉层层叠叠,金黄色的。她也没见过老虎,不过画上的老虎她觉得很像梁乌梵。她躲在被子里依依不舍地看那两片肩膀被单衣遮上,再披上一件两件的衫子袍子,直到把脊背的肌肉全都遮住了,变成一道简白的直线,她丈夫看起来才没那么凶,有点假意的文绉绉。他自己梳头,梳完戴了幞巾就走了。 第三章·良人玉勒乘骢马(5) 鱼玄机不让她走,转眼就将她扳倒在榻上。她也知道莺奴不想在哀期亲热,就因为这样才非脱了她的素服不可,好像要和死人争个输赢。莺奴也不拒绝了,只急道,你将门闩上!那门窗还大开着,谁都可能走上来看见了她们。鱼玄机却呼呼地摸索着她系带的扣儿,嘟囔着说,不闩,就是不闩,我都热坏了!让我喘口凉气。说着头上那歪歪扭扭别着的钗子震落下来,银头发撒了一床。 也不敢嬉弄太久。红日西垂,该是与阁中主事一起用饭的时候了,万一这时拖沓一点,保不齐就有人上来探看。事毕两人起身替彼此梳了头发,重又穿戴了往厅中走。 她们果然是来得晚了,唐襄与梁乌梵早就相对地坐在桌前,他们总是习惯早来,其余的阁主也都拥在门前除靴。鱼玄机上前挑了以往上官武的座位,不打一声招呼便坐下了,引得梁乌梵侧目。而等他看清这是天枢宫里的小宫主时,立刻又瞥开了眼睛,头颅微垂,显示出一片谦卑来。 她方尽了兴,显得很快活,心胸好像鼓着风。她倚着桌面侧头去看那一身哀素的唐襄,讥诮地低声问道:“大阁主可有把你那妹妹安顿好了?”一面看向梁乌梵的脸。 唐襄原本眉目惴惴,听了鱼玄机这话,连忙从桌下伸出手去摁住了她,示意鱼玄机不要打她的趣。两人的眼神相接,鱼玄机才发觉她似乎短暂地哭过,面色苍白;唐襄则察觉了鱼玄机面颊和眼睑上不同寻常的茜红,正如那幅春宫上女面与丛花上的茜红。 两者各自交换了神色,心照不宣地停下。一旁的梁乌梵无从阅读她们无声的暗语,只是露出惶然的表情。 莺奴落了座。今日要交代的事情一件一件的,她几乎顾不上吃饭。 ——天枢宫要挑些伶俐的丫头上山去,顺带接走韩副阁的公子去做医童。天枢宫是个干净清闲的地方,若有愿意送女儿表侄进山的,需早些打声招呼; ——韩惜宝进山,乃是因为受了梁阁主家公子的欺侮。梁二阁主须得为此上门请罪,诚心诚意; ——将来若是还有为梁连城欺侮的,应当报告给我,我自当为受辱的孩儿主持公道,也替他们惩罚教导连城,因为梁连城将是蚀月教的大弟子了。 说到要收梁连城为大弟子,席上当即交换了好几轮的眼神。谢昌玉、房瑜和庞孟都有自己的孩儿,庞孟的千金已九岁了,另有一个五岁的儿子,从未想过要将孩子送到教主门下做弟子。看到如今这梁乌梵竟然抢了头等的好事,不禁心中盘算。而且这梁连城可是个男孩啊……以往从不思想这事,原是觉得男孩本就没有可能。 莺奴知道他们立时就计算起来,但也不管,紧接着宣布下一件事: “还有一事,乃是最大的大事。上官阁主的丧事七七内哀毕,霜棠阁将即刻预备鱼宫主的纳采会。秋收亦近,各位阁主辛苦之际,还要劳烦跑几家南北的大户,递个请帖。” 这倒是让人颇有微词了,虽说先前约定了上官武的哀期是四十九日,但这白事才毕便张灯结彩地举办喜事,更何况是给外人办喜事,未免招人侧目。李深薇以降运道有多么难,人人有目共睹,国势自朱泚一乱后一直不阴不阳的,原就是蚀月教的岔路口,营收也困难的时候,莺奴还减了义金,哪里来的钱给鱼玄机操办。 但见鱼玄机正在一旁,谁也不好当场反对,只能旁敲侧击地说:“那么,上官阁主的灵送到长安去尚且来回一月之久,教主回来,能否赶得上吉期呢?” 唐襄这时便柔声说道:“招亲乃是上官阁主出事之前便约定好的,阁主自己必然也点了头。送灵便由我来,教主在此操持纳采,不必挂心阁主的后事了。” 未等莺奴说话,梁乌梵首先说道:“唐阁主此意,可是要回到北方阁任职去?” 莺奴接过话头:“我并未这样说过。” 不想唐襄却垂睫道:“便是回去也无妨。” 梁乌梵登时放了碗筷:“上官阁主生前说过,新旧交替既毕,他要留你在湖州的。” 唐襄便不回话了,莺奴说道:“我未曾允许唐阁主送灵的请求呢。北方阁的任职,我也还未拟定人选;送灵的事不急在一时,应由我亲送去的。在此之前,先浅厝于清净地界也可。” 这在座的虽然并不都亲近上官武,却都觉得这样对昔日的霜棠阁主来说太过潦草,怎么好这样对待阁主的遗体?只有唐襄明白此事势在必行,因此带头沉默,吃完了饭,漱了嘴静静地坐在那里。 大约是不想操办得太大,这时又有人问道:“鱼宫主在蚀月教内可有中意的人选?如此亲上加亲,岂不更好。” 莺奴也欲图取个折衷的方法,对鱼玄机说道:“若你心里已有中意的人家,我也可以替你直接去询问询问,也省得满地的找。” 鱼玄机沉吟了片刻,放下筷子说道:“那楚国人卞和,怀抱璞玉,三次要塞给楚王,被退回两次,还赔进一左一右两条腿。那璞玉确是美玉,但你看他一心献宝给同一家,落得个什么下场呢?如果是我,我就去诸国展览,也不开价,只等着诸侯来竞购。纵使那璞玉最后切开了真是块烂石头,买者众矣。” 但看莺奴仅是难以察觉地叹了一下,说道:“那还是循古例,届时你来挑选罢。” 鱼玄机笑道:“我也懒得挑选,令芳山替我看着谁家出的彩礼多些就罢了。” 她再多也未说下去,但听者无一不为之震动,人非玉石,怎么不在意自己的归宿呢?这鱼玄机真是冷酷之极,全无待嫁女娇羞可爱的劲头了。 如若鱼玄机真的依赖芳山替她筛选,那这位大侍女非但要心灵手巧、知书达理,而且得是颇见过一些好东西的,分得清贵贱真假。 第三章·良人玉勒乘骢马(7) 他就跑去闩了门,一落闩,那微小的念头一瞬间膨大起来,好像那隔绝外界的闩门声是心的某种机关一样,秘密的一声令下,狼烟就从烽火台上蓬勃鼓动,罡风猎猎吹满军旗,他的雄心一振,她的荒原上瞬时鞑靼过境;门外尚且人来人往,他回头,当即在唐襄半梦半醒的哭泣中将她淫了,万马奔腾一般。中途的过程全忘了,意乱情迷的,只留下一种浑身落在火里的感觉。因为想不起中途的过程,总在反复回味那夜。 她也不全是无意识的,闪烁间还认得身上的是谁,惊吓中几乎是自暴自弃,无声地尖叫着。因为伤心得无法自拔,好似喝得烂醉的人,任凭他怎么亵弄,况且她的身体对他来说真是太小了,他捏着她,就像捏着一只麻雀。呼吸都不能的人怎么呼救呢。等片刻缓过神来,冒着高烧将他推出床去,也不哭不喊,只沙哑地说道,快走,快走。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她过了好一阵才哭起来,却也分不清是在为什么而哭了。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梁乌梵可是她看着长大的。 随后四天四夜她就一直昏睡着了。幸亏这样才不觉得身下疼,醒来一丁点感觉也没有,几乎以为那晚的事是个荒谬绝伦的春梦,不敢确定那真的发生过。一个人怎么能紧接着连遭两种厄运?那上天待她未免也太刻薄了。遇到梁乌梵来探病,她不知该怎么应答,脑中一片空白,眼珠子横着打摆。她就是病到那个程度。直至后来他再向她求欢,她才恍然醒悟那天晚上真的遭了奸污,冷汗糊了一头。 在那一瞬间,她并不以为自己是被害了,只是有点想起以前翻阅男孩们收藏的那些春宫画,心里持续地觉得冒犯;因为她喜爱他们每个人,泛不起恨,可也不是同意他们来害自己。犯人是梁乌梵,让她没想到。他向来单纯,总是避免掉进这种漩涡,但是怎还能开得了口,难道她当晚显得有那么一丝丝的愿意? 她没想过这只是男女的一种常态,女子在此处总是无声地尖叫着。尽管她向来柔弱,但也从未体验过自己身为女人最无力的部分,几乎为这种残暴吓得失语了。 但是她又同意了,这一回是很清醒的。在那个初次犯罪的房间里,她盯着对方希冀的眼神看,最后艰难地点头。她都这个年纪了,不想闹得很难看,把这变成双向的犯罪倒可能扳回一局。虽然同意,可是到底难以理解自己在做什么,只好把这事当成一种奇特的抚慰和放逐。她常常觉得自己是被胁迫了,但分不清是自己要这样觉得,还是真被胁迫。梁乌梵在她身上的时候,她总想起有一次上官武来掐她的脖子……也许那一次和这一次的情形也没什么不同,她甚至有点怀念那一次的惊恐和酥软。她亦有意在眼前的暴力中搜寻旧味,但感觉只像在洪水的废墟踟蹰,什么也找不到了。 大阁主馆没有旁人,她就偶尔带他回去,为了避人耳目;无声的尖叫响彻了她的居室。她一直说不清自己在被什么裹挟,头脑昏昏的,所以总是不等他休息完,早早地把他推将出去。她的身体不好,吃不消那种热情,觉得有无数铁骑从身上踏过,也像是双腿中间被锯开。 极恸之后,人终归要做些费解的事,好冲淡另一件悲剧带来的痛苦。她在上官武那里是惨败,而且因为他的死,她再也不能赢回来,将是个永久的败者;梁乌梵却在这时过来做了他的替代品,她的战争又可以打下去了。 现下两人坐在那竹林里,各不言语。她觉得该做个了结,兑现在李深薇那里默默发的誓。等身上汗也散了,唐襄轻声道:“你我这便是最后一回,以后不要来求我了。” 梁乌梵哀道:“那办公总还与以前一样见面罢?” 唐襄道:“公事与你我的私事有什么牵扯。” 他咬着嘴唇,迟迟地点了头。闻得唐襄窸窸窣窣地要起身,他再将唐襄猛地摁住,呜咽着哀求道:“倘若今晚是最后一回了,那你再留一会儿,等出了这个林子,你翻脸便不认我了。” 她还是没有推辞,依旧无言地倒下去,只觉爱得天旋地转,皮肉都要从骨头上化去,这才停了,拢了衣裳恍恍惚惚地站起来,两条腿都在打抖,热流汩汩沿她脚踝涌下,一滩漏在鞋里变冷,不敢拿眼睛去看。 她的眼都黑了,拢着衣裳靠在竹上喘息,好像刚从断头台上苟活下来似的。这一回真的受够了,她想,即使第二天就死去也是报应。梁乌梵来扶她的腰,她不自觉地闪开了,转过头去,替他慢慢地捻顺额头上的一缕头发,对他说道:“我不去房中了,你自己将她叩出来,别让她见了我这副样子。” 梁乌梵敲敲唐襄的馆门,十一便欢天喜地地来开。他也没有拆穿她离家出走的谎言,只无奈地悻悻离去。 唐襄就站在一旁的阴影里目送他们走远,那年轻夫人的背影显得十分欢快。 第四章·侍女金盘脍鲤鱼(1) 谈完了她的纳采会之后,鱼玄机次日就回去了,芳山也跟着一道。莺奴随车塞给她许多新织的料子,一些给她和宫中使女,一些给紫岫,天眼看着要冷了。她无法亲身探视紫岫,也很惆怅,只好叮咛鱼玄机多加照顾。 她即日将上官武的棺木移到了聚山脚下,暂且埋在那里。抬棺时,几个抬棺人均说这里面空空的,只听得随葬物在里面滚来滚去,分明是没有尸身。这上官阁主和秦棠姬怕不都是假死,其实都还在某处活着;怪事传了半个霜棠阁,莺奴没有回应,但为防止好奇之人偷偷挖开棺木一探究竟,她派了人在坟前驻守。 蚀月教正忙着秋收,一边又要派人抄递纳采的请帖。贵门大户那里自然是要唐襄、梁乌梵这样的阁主亲送,这才显出诚意,于是阁里的阁主们走了大半,农田里的事只有莺奴和手下几个留守的主事监督。 而纳采之后过不了一个月,鱼玄机就要嫁到夫家,缝制全套好的嫁衣绣鞋却至少得要四十天;所以又有一件缝纫的活赶着要做。一事赶着一事,她忙得脚不着地。 十余天后,芳山则赶着与韩家的约期下山来了。不过签下契约后,惜宝还不能立即送上山去。天枢宫处处设了机关,新到的需得先背诵口诀。兹事机密,芳山不好宿在韩家让人听去,莺奴就给她和孩子安排了个西阁小书堂附近不起眼的空屋,让芳山在那带惜宝学口诀。 那梁连城自从教主亲允了弟子的身份,不来学堂念书了,每日一早随家仆去莺奴那里学课练武。西阁小书堂里没了梁连城,每天风和日丽。芳山白日就在那附近带着惜宝学课,与奶娘和师傅们攀谈闲聊。 莺奴喜欢在正午太阳最大的时候常来她这里坐坐,那时也正逢她从佃田回来。芳山看多了她农女的装扮,逐渐习惯了。想起两年前,莺奴其实也颇爱逗弄鸡鹅、流连在菜畦里不肯走,那时候,宫主还要嘲笑她。结果现在她做了教主,倒是没人敢笑她了。 说起教主亲农,更有一件神妙的事,自她来了江南以后,粮田和蚕虫无灾无病,长得比往日要大一倍多,这可是要上史册的丰收。都说新教主是有神力的,那夜见过海棠复华的还有人以为是南柯一梦,经过了这许多事也由不得他不信。后来人们细数她做教主之后的种种异事,最惊异的是那段日子妇女怀胎也比常年频繁了,光是她做教主的开头几年,教中人口长了竟有快两成。 莺奴自己亲下田径,当然也把这大好的收成看在眼里。七月说了义金减到百分之一,她却还加修了六间仓库,都是为今年的佃租预备的。即位时还觉得她与上官武下调义金是疯了,此时看着这六间广大仓库,又觉得人人都要疯了。这样的繁华热烈,很难不让人生疑,尤其是在死了上官武之后。 第四章·侍女金盘脍鲤鱼(2) 早说过她的辖地上遍布冰雪,巨腕牢牢地扼着万众,上官武不过是无心向明月的第一人;芳山在这片土地上多住几日,就能模糊地嗅到那丝古怪了。不过欲要分辨时,也没有什么线索,只好想着将听见的故事誊写下来,她记得宫主说武周时候发生这种怪事,也是那时的大侍女做的记录。 从此她在这山下的日子便变得规律起来,白日里书堂和农家随处坐坐,听人闲聊往事,晚间夕阳时坐到窗前来写编史;她生性节约不肯点灯,因此惜字如金,夜黑了就收笔。 莺奴这日来芳山处坐,不见她在,惜宝一人坐在檐下地上玩沙子。问起来,惜宝说芳山阿姑到东头买墨去了。她转眼看见芳山在饭桌上摊了许多纸字玩意,拾起来看,第一页写的是开元二十五年的事情,贞顺皇后薨逝,武残月幼龄出逃,寥寥几句,说了祖教主的来历。 且不知是谁对她讲起蚀月教的前后事情,她看得有趣,浑然不觉芳山回来。芳山见莺奴在看自己写的胡乱东西,忙称得罪。莺奴才读到黄楼死于泾原兵变,数十字,“跋涉数日,至长安,大病。乱兵曳举,上亡城而去,乃号城中子弟赴襄城。会秦氏仇嫉久之,庇佑徒弟,杀之当街,弟子得以留家。” 她读着这段文字,想这让阁主伤心了一生的事情,如何在他人笔下不过数十字。假若芳山要一直写下去,又不知自己能占几何。想到这里时,她抬起头来,见了芳山正垂着手、惴惴不安地站在身前,连忙放下手里的纸,说道:“赔什么罪,你多写些,我给你送纸来。”回去差人给她送去好多藤纸和善琏笔,上好的墨砚。 约定的纳采日在九月十六。其时阁中的素练白绦还未收拾完毕,早已经备好了彩绫绸缎,十色的锦绣毛毯,百斤灯油柴薪,全新的灯笼花炬。教主阁更是从一月前就开始修葺,到这时已经维护得十分鲜亮;新修的仓库里,各样夏丝秋锦、蓝染红蓼,瓜果黍粟、螺贝珍珠也开始堆砌起来了。 不管怎样,教徒们总还是更喜欢掺合喜事,看着这难得一见的盛典在家门前兴办,十分喜欢,哪记得上官阁主的丧事才完。再加上收成丰硕,更是心情愉快,只守着大礼了。晾晒完了谷子,闲着无事,就来教主阁前看,或给莺夫人送去一点瓜果织物,说是感激她亲自照料家里田地,其实是为了走近些仔细瞧阁中的装饰。东家送一些,西家送一些,累积起来甚是可观,莺奴因分给了书堂先生和奶娘。 唐襄等一干阁主在外奔波,前几日才送完了帖子,方才赶回来。莺奴也是忙得没有时间抚恤他们,只听得唐襄劳碌一通,现在身体不大好了,见过的人都说面色像鬼一般。莺奴便派了大夫去看,过了半日说大夫连她面也没见到就被劝回来,莫名其妙的。晚饭也没来吃,推说满身骨头痛得活不成,躺在榻上,不要人探望。 席上众人都有些知道唐襄不好了,但这几个男子都不讲话。不表态自然是各有各的原因,但莺奴也清楚他们中有人最是乐意让唐襄离开;唐襄活着,男主事一个都别想做大阁主。餐毕,莺奴自己去大阁主馆里看,唐襄在窗里静悄悄的,听得教主来了,都不开门。莺奴听见她还能清楚说话,叹道,阁主明早若是好点了,与我们一起用个早食,叫人宽宽心。 唐襄在窗里十分抱歉地承应了。 这夜已经是九月十五,明日就是纳采的吉期。她不想才有件让人高兴的事情,就要再失去一位阁主。回卧房的路上,又看见梁连城拿着小宝剑在廊上等她,一张粉脸在月下竟像小骷髅。她无力地说道: “连城,已下学了,你不见二阁主已经回去了?怎么不跟着回家?” 梁连城站着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像个玩偶。她知道他是盼着和她一起睡。但是师徒是没有一起睡的道理的。 她又哄又劝地将连城送下楼去,拜托厨娘送他回梁乌梵那里。才打发完,转过身看见黑洞洞的厅门前有人站着看她。 “你从哪里得了这么一个活宝,做起娘亲来了!”鱼玄机捻着头发,笑她。 莺奴没料到她这时来了,心中惊喜,快步向她走去。“那是我的徒弟。芳山不也替你寻了一个男囡,你见过没有?” 鱼玄机啐道,芳山贼姥,尽给我收一些讨厌的小鬼回来,惯会挥霍我的积蓄。我看到男子,不管几岁,心头烦躁得不得了,要用果子砸他们。 莺奴道:“可不要那样说,韩家的公子我过了目的,十分俏丽。下山一趟,那么多男人,可要吓死你了。” 鱼玄机道:“正是了,所以我夜深了才来寻你,省得看那些腌趱的东西。” 莺奴颇有些哀讽地笑她,要你嫁了,那真是要你死了。 她回应道,是要我死了。 莺奴叹气了,伸手去掖她的衣领:“秋来了,你受夜凉了么?” 鱼玄机哪里怕凉,她身子像刚出煲的羊炙一般又热又软。她身上有种能让夏蝉晒毙的热情,莺奴才碰着她,鱼玄机就伸手去挠她的肋下,嘻嘻地笑了。 莺奴连连拦住她调情的手,因怕厨房里还留着几个姑姨在洗涮,她把笑意含在肚子里,嘴上说:“饿未?”牵着她去后厨拈了个冷的甜饼,分着吃。两人一齐走出去了。 此间万籁俱寂,她们也不掌灯,怕惹人注意。满月初升,莺奴一路指给她看纳采会的布置。她也不管看不看得清,只是一味地说喜欢,嘴巴里嚼着甜饼,咕咕哝哝。莺奴带她晃了一圈,忽然想起点什么,道:“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于是她到库里找到了那件已经绣完花、镶完穗子的礼衣。当然还远没有完成,差了好几道工序,不过已经是一件成型的衣裳了。两人回到楼上,开了窗借着月色端详这件喜服。 第四章·侍女金盘脍鲤鱼(3) 莺奴要鱼玄机穿上试一试,鱼玄机懒懒地说道,穿上了我也看不见自己身上样子,不如你替我穿穿,绕一圈我看看,总之我们的体格差不多。 莺奴真就穿上了。结婚大礼,可以僭越一级,做了红衣。她也从没穿过婚服,很是新奇,低头左右看着。鱼玄机嘴角弯弯地看着她披衣在月下,一手支颐。 看了一会儿,她说道:“你难道没有穿过婚服么?” 莺奴转过身来看看她,摇头。 鱼玄机道:“那上官武是没有娶你啦?” 莺奴沉吟了一会儿,说道:“阁主没有要娶我的意思。” 鱼玄机的身子向前一倾:“那么他们怎么叫你‘夫人’呢?” 莺奴霎时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道:“那是因为,是因为……” 鱼玄机气呼呼地说:“你实话跟我说,那男的是不是把你的身子糟蹋了?” 莺奴一面脱那件衣裳,一面说:“……怎么好说是糟蹋……” 鱼玄机更是气得受不了,说道:“你还向着他呢!”说完,嘴巴闭得紧紧的,把牙齿咬得两颊生疼。莺奴觉察她这样难过,也很惭愧,只无声地将那件礼衣盖到了鱼玄机肩上,替她把两袖穿好,拢着两襟。也不知道她这两月吃了什么变得这样瘦,红衣服穿在身上看起来有点苦相,或许化了妆好一些。 但想起上官武总之是死了,她不必生死人的气了,鱼玄机咬着的牙稍微松了一点。这心思不能在莺奴面前流露,她只是眼珠子骨碌转了一回,站起来看拖在自己身后的衣幅,一边轻描淡写地问道:“……那你,那你那时候疼吗?” 莺奴羞得笑了,低声地说,不疼,你也不要怕。 ——那是不是她不怕疼的缘故?她都不怕死。可那真是钻心的疼,一辈子也不会忘。 她没有吱声。 莺奴端详着她穿上红衣的模样,以手点额,口中盘算着:“还缺了一副披帛、一对耳环,一套篦子……” 鱼玄机忽然说道:“我也想给你好多东西,莺奴。” 莺奴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头打断了。鱼玄机继续说道:“我现在还给不起,你不要忘了我,以后我样样都给你挣来的。”她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就凭这里,你要做女皇帝,我也让你当。” 莺奴失声笑了,然而心里却不知怎的有些酸楚,说道:“我为什么要做女皇帝,我也不会忘了你。”说着揽腰缓缓地将她抱住。 鱼玄机将她扳开,盯着她的眼睛说道:“莺奴,你做教主了,就没有什么计划么?我想,上官武是给你定了计划的,他是每天都在盘算明日的人。” 两人面对面坐到地上,莺奴说道:“阁主当然是为我想了许多。但他不过是人……我想将蚀月教的义金取消,他不同意。最后我与他约定将义金降至百中之一。这笔钱不该是我应拿的,每一文钱都被人看在眼里,他们知道我们是不能拿这钱的!蚀月教的人数太多了,每家缴一百文给我,总数都太让人眼红了,我再也不能靠这钱壮大下去。” 鱼玄机一言不发,但看着她的时候微笑了一下。 “但是,我手里已经有了很多,不必再依赖子弟们送钱给我,我可以自己赚,做生意并不很难。你想……一个人未必同时手艺也好、又会做生意,还会记账算术;便是三个人各自会一门,要他们自己要凑到一起去也很困难。但若同在我的门下,分配起来就很便捷。蚀月教的人太多了,不愁找不到这些人。我替他们盘起店铺、安顿家眷,要他们生养教育、收徒授艺,用不了十年,规模便能翻好几倍,这声名和利市来得多么快呀。” 鱼玄机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突然笑出声来,说道:“你好奇怪!” 莺奴被那突如其来的笑震住了。 鱼玄机笑了一会儿:“……旁人谈到钱便是一股铜臭,说笑起来,就像道旁鬻饼的老姆妈。唯有你说起生意来,倒像要悬壶济世,真是好难得的善人!……但是莺奴,凭你有再好的货物、再精明的掌柜,做生意毕竟不是平地起高楼,你不见那平地上早就造满了别人的铺子。你的东西愈好,愈遭到挑剔抹黑;卖得愈俏,愈被人排挤击打。谁说你这不是借自己家大业大、在市面上强取豪夺呢!” 莺奴沉默着。鱼玄机再一笑:“总有办法的。平地上建着别人的铺子,那我们便不去拆他,但总有一天把他的变成我的。这世上要把财物据为己有的办法有一万种,我们且绕个弯子。” 鱼玄机这才搂过她来,趴在她耳旁说道:“我不会白嫁这个人的,等我也做了夫人,你的家业就更大了,莺奴。” “——你现在就缺我了。” 莺奴的头不住地点着,心下却不想鱼玄机为她做什么,也不想她受什么夫妇纲常的苦,当时就难过起来。鱼玄机察觉她沉默了,回过头来对着她嘴唇亲了亲,笑了一下。随后仿佛是为了忘记刚才这一番话似的,她们便倒在那楼板上缠绵悱恻,到动情处,还是鱼玄机怕弄湿了衣裳,脱除下来,到床边去了。 纳采的日子就在明日了。 莺奴贴着鱼玄机问她莫不想看一眼来者都是何人,她未来的丈夫或许就在里面。 鱼玄机此时身体瘫软,精神也困了,蜷成一圈,瓮瓮地说,你去替我看看。 莺奴说道,我早替你选了人家,你又不要。 鱼玄机沉默了一会儿,闭着眼说道,我比你更早就选定了人了。 莺奴缠着问是谁,鱼玄机半哭半笑地说道,你佯作不知! 莺奴也不问下去了,下巴垫着她的肩头,停了手。鱼玄机倒好像被驱散了睡意,转过身来,对着她说道:“你听我,明日就坐在阑干旁,也不要下楼去,人多的时候替我看两眼罢。” 莺奴再问:“你就偏不想亲眼看看么?” “我看了也是徒增烦恼。你只要露个面就好,最好有人看见了你、但又不真切,也不知道你是谁。” 莺奴才明白她的意思,讶道:“你要骗他们呢?”原是鱼玄机觉得莺奴的这副长相奇货可居。 第四章·侍女金盘脍鲤鱼(4) 鱼玄机抿着嘴唇点了点头。“我也没有骗他们,觉得璞里有玉的原是他们,花钱的也是他们。我的舌头再聪明,也不要站在道旁向人吹嘘。” 莺奴倒也不生她的气,拿手捋了捋她的肚皮,两人便抱着睡了。 ---------------------------- 到了这一日早上,霜棠阁的几位阁主按照昨夜的吩咐要来厅中一起用小食,以核对最后的事项,免得大场面上出了岔子。芳山是核查确认的人,也该来的。 天还未亮,梁乌梵便守在那门前了,厨娘打开厅门的时候都吃了一惊。“二阁主,饼都还在烙着,何苦来得这样早哇?” 梁乌梵心中烦闷,片身钻进厅里散了散身上的凉气,坐在地上脱靴。落了座,他闷闷地解了剑放在一旁,也不说话。门前每来一个人,他就侧过头去张望一番,又悻悻地转回来。 席上第二个来的是庞孟,一来便大喊道,好冷!二阁主好清闲,在这里取暖! 梁乌梵一个好脸色也不给他看。他们原本就不在一派,这庞孟看不起这年纪最小的阁主。梁乌梵也是个狂郎,这两人从来都是当众的对着干,霜棠阁里人尽皆知。 庞孟落了座,两人各自不理会对方。又过了片刻,芳山翩翩地来了,略施了粉黛。她显得有些兴奋,见了厅内二人,莞尔一笑,大约是觉得今日大喜,人人都该和和气气的。 梁乌梵一直盼不到想见的人,笑不出来;庞孟倒是回以很响的问安。 谢昌玉也来了,房瑜缓缓地拖着脚跟在他后面,一脸纵欲亏空的疲态。几位阁主都坐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总算有人问道:“这大阁主不来了?” “你急什么,不想她来罢!” “不是说身体不好?风冷得紧,不来也罢,受这趟罪。” “大阁主不想受罪时,早就趁青春嫁了,现在正奶孩子呢。”说罢一阵哄笑,连芳山听了也有些不悦,只是不好说话。梁乌梵瞪了谢昌玉一眼,他便也识趣,不笑了,招呼人来倒热汤喝。 正说着,莺奴也施施然来了,与梁乌梵一样找了找唐襄的身影,没有看到时,神色有些怅然。梁乌梵更是失落溢于言表,唐襄从不比教主更晚。坐在他一旁的房瑜像是觉察到什么,拿肩膀撞了他一下,他像个小男孩似的,极为短暂地撅了一下嘴,几乎要哭了。 房瑜耸肩失声笑了,他与梁乌梵一同升的阁主,与他很是厮熟,当下便觉得奇怪。梁乌梵也猛地醒转来,不知所云地念道:“你不明白!” 房瑜嘻嘻哈哈的,凑到他耳边说,瑜明白!这甜儿姐姐也是我的姐姐,她身体不好了,我也挂念。散了席,我带点参药,与你一道急去看看她。 这头才说着,门前忽然脚步轻轻的,唐襄竟然来了,穿了一身清淡衣裳,也稍作打扮,好出席盛事。一时间人人转睛,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但大概是化妆的缘故,也看不出病,只是瘦得愈发形销骨立,蝴蝶一样,眼神睡睡的。 唐襄致歉一番,仍然到大阁主的位置上坐了;这个位置快有大半个月都不见人。莺奴也很关切,问道:“大阁主见好些么?” 梁乌梵也插嘴道:“身上骨头还疼吗?” 唐襄淡淡地说,我身上骨头从来就一点也不疼,言下之意,不知道是谁这样辛勤打听她的健康。说完,剩下几个方才还在冷嘲热讽的男子脸色就有些变,觉得方才高兴早了,平白让人看去笑话。 莺奴也知道,看了庞孟等人面上的变化,也不继续追问唐襄了,就当作没有那回事。 几人将今日的流程再口演了一遍。这纳采的大礼,由每家展示在西馆的晒场上,人人都可以参观,蚀月教的阁主和弟子们负责监守,以免出了强盗之事。芳山坐在西馆内,按着名帖一家家地请进馆中,由此家的来使详述彩礼的价值,芳山拿笔记录。这期间富人少不得互相攀比,没有叫到名字时,还可以自行加码,因此这纳采会越到尾声,珍宝越是层出不穷;珊瑚宝塔,水晶镜子,名人真迹,皇帝帽子,应有尽有,或真或假,极其有趣。 等一两日里来客展示完了,芳山手里也有了一本彩礼谱。各人暂时不得将财物带回家去,以免交接时偷天换日;就留在西馆,芳山再查一次,挑出最好的,留其礼物,这时候宫主或许也会亲自来选。翌日其余人带回彩礼,就是落选了。 阁主们核对了一遍名帖,各人手里分了一份。莺奴翻了翻,顺口问道:“紫阁派人来了也未?” 唐襄点了点头,说道:“在名帖的第二页呢。”她说话恹恹的,粥也不怎么吃,唇颊上虽是点了胭脂遮掩病气,但内里看着真是亏空殆尽了。方才还觉得人有起色,这一看又觉得时日无多,一时间席上各怀心思,莺奴想真心地问问她的病情,却碍着这些男子的面,不好问出实话来。 芳山在一旁看得愧疚,心说大阁主是为了宫主的婚事才劳碌成这副模样,劝道:“大阁主忙完这阵,倒是可以在山谷里寻个惬意去处,休养一段日子。” 她不知道几个男子正想听这话,当下附和声声,吵得唐襄耳疼心烦。莺奴纵是极其想留,唐襄身体真的吃不住时,也不好强留,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要开口,唐襄忽地扶桌大动,芳山一惊,庞孟也一惊一乍地喊起来: “哎哟哎哟,不好了!吐血了。” 其余人听得惊慌失措,芳山在一旁搂住了她,用个帕子替她遮挡,看着吐出来的东西时面色几度变化,惶然地抬头看了看莺奴。 几个人头钻到桌下去看,却并不是吐血了,只是吐了些粥和酸水。已没什么可吐的了,唐襄兀自还在那里作呕,头低垂着,眼皮红红的。 梁乌梵在那一瞬间便涨红了脸,一双拳头握得紧紧的,好像有什么要大声喊出来似的,但无法喊出来,竟有眼泪在眼中打转。好在人人都盯着唐襄看,没有人注意到他;他极力克制着,将那泪水咽回去。 第四章·侍女金盘脍鲤鱼(5) 芳山和莺奴交换了一回眼神,不知道该怎么说。唐襄仍旧呕了片刻,直呕得喉咙发痛,咳嗽起来,这才强忍着直起腰,一双眼睛已熏得流下泪了。 她也看了看自己呕出的秽物,又抬头看了看莺奴,沉默了片刻,沙哑着嗓子说道:“教主不要担心襄离去……山里既缺医少药,凄风苦雨,不宜养育。”她也知道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反而接受了。 那就是直说自己有了孕。一时间座上哗然大惊,但竟都以为那是上官武的,又齐齐地朝莺奴面上看去。莺奴也懵了,只有梁乌梵情急血涌,张口结舌,想要让唐襄解释,可又无法发声。好像一个辛苦赶考的人发觉自己的文章中举,榜上却大大的题着别人的名字——小翘确实是他这辈子最可爱的一件作品,有他的质朴与唐襄的精巧,任谁见了,都会说那孩子是“父母的福气”;怎么好从第一刻就把他剔除在外,还纳一个外人进来。他此刻几乎想要跳上桌子、大声地宣布那是他的骨肉,但是,但是…… 唐襄根本没有解释什么,莺奴竟也并不怀疑什么,按着她的手说:“阁主能留在我身边,便是莺奴之幸。养育之事,我必视如己出。” 唐襄垂睫点了点头,连看也未看梁乌梵一眼。他大为骇然,浑身都冷了,而直到莺奴和芳山将她扶出厅去,她都没有回头看看自己,只觉得心中仿佛大厦崩溃一般。他愣在原地,好在所有人都愣在原地,倒也没人看出他的不同。 房瑜凑过来敲醒了他,递给他一块巾子,说道:“喔唷,怎么吓出那么多汗?这下好了,姐姐的命还在,又多了一条命在肚子里,你还急什么?” 他转过头去大喊道:“你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她与上官阁主这么多年你也看不明白?” 他也惶惶然不知所措了,当然,当然,那一天本就是她和上官武在园子里闹别扭,自己却去强占什么……她是伤心疯了,鬼迷了心窍,自己何尝不是!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他这才知道自己到底做得多么错,可是此法之外,他也不知该怎么得到她了…… 他一对瞳子颤个不停。 房瑜歪在一旁看着三个女子走远,拿着酒囊啜了一口。大清早的,他嗜酒,以前唐襄和李深薇都不许他这个时辰喝酒,但今天的心情实在是得干两口。他也随着房瑜的眼睛向她们看去,仿佛喃喃自语般续道:“你不明白……上官阁主不是那样的人。”他好像只能暗中把希望寄托在无情的一方。 房瑜把酒囊转塞到他手里,拍了拍他的背。 唐襄没办法看顾西馆纳采了,就把缺顺位补了下去,添了个副阁顶着。这名册上密密麻麻列着两百多个氏家,每家花半顿饭的时间进去讲解,这两百多家得讲上一百多顿饭,三天也说不完。 西馆晒场上,诸国朝贡一般,黄白朱绿都是俗的,多得是馥雪般的白玉树、蝉翼似的罗织画,兰翠的鸽子蛋,通光的夜明珠;也有精美绝伦的金屏风,也有不盈一寸的螺蛳雕;更有人看似身无长物,开口就是失传已久的武学秘籍;也有人自负风雅,准备对着芳山七步成诗,以才情娶美人;还有人号喊着拖了三人高的木笼子进来,笼子里装着云南凤凰鸟一对,用真树装点。里面芳山累得耳边发昏,手腕欲断,外面阁主们呼喝不止,乡人围观一拥而上,驱赶不完。 好在秋高气爽,还不至于让人气闷发晕,否则这三日都清点不完。撑到过午,草草吃了饭,又要继续。芳山本怀着闲情雅致,到了午后都已是花容半残,累得哈欠连连;难怪这事儿听着好玩,宫主却不出场,因为实在拉扯得人发疯。 莺奴仔细在东边安顿好了唐襄,心中正是百味杂陈,慢慢地向西阁这里走。今日纳采大会,附近所有的教徒全去晒场看热闹了,海棠林里和竹林小径上空无一人。她来到霜棠阁这样久,还从没遇到过如此空旷的情形。 这也好,她可趁着此时透一透气。 大阁主三十二岁了。女子到了这个年纪才怀上头胎,当然让人担忧。阁里的施大夫是妇科好手,当年接生了鱼玄机的,大阁主若是在阁里生养,施大夫就可以随时看顾着。但比起大龄生育的危险,她更怕唐襄受了流言蜚语的伤害。 也是一时没有藏住,逼得大阁主当场认了,但看她的神情,一点无愧。莺奴一时半刻也不想弄明白胎儿的父亲是谁,当时的情景下,默认那是阁主的孩子,反而比说是其他任何一个男人的孩子都要体面一些。 但是假如真是上官武……假如真是上官武,她说话算数,会将那个孩子看成自己的,好生教养。……但是怎么会是阁主的呢?师父和阁主的情分那样深,都没有后代,大阁主怎会有了…… 她不想去思索了。……但她也记得,她即位大礼前夜,都要睡了,阁主却出去了良久……而且她知道即位的典礼上,他们也离去了片刻。 她不想去思索了。 唐襄在这个地方做了二十多年的阁主了,最清楚那根银步摇代表了什么——那是女人的权力。这个殿堂一经开辟,就确立了它最高的法律,那便是女人管理一切,这一切自然也包含了她们自己的身体。只要唐襄自己不愿说,谁也无权过问,因为那不是哪个男人的孩子,是她自己的。 生育的权力在她的手中,这就是蚀月教的女人。 要回击敌视和异议,最好的办法就是保她平安坦然,生下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都说唐阁主从来柔弱仁慈,但遇到大义攸关的事情,她从不犯错,这一次何尝不是如此?她并不是没有别处可去。 ——而我是那枚蚀月步摇的主人,当然是要以一切代价保卫她的权益,如果这都不是教主的权威,还有什么能算是? 第四章·侍女金盘脍鲤鱼(6) 莺奴想到这里,心情变得稍微明朗了些。如今又有了一件大事要她完成,她觉得忙碌中有许多幸福。不论那个孩子是谁的,如果阁主有在天之灵,看到霜棠阁里新添了唐阁主的孩儿,一定会觉得欣慰。 她在这无人之处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提起了裙子,快步往西馆走去。 鱼玄机对她说不要让人把她看得太真切,也不要让人知道她是谁,因此她走到半路便悄悄地除了银步摇,也不欲从人多的西馆正门进去,而是从院子后面绕行。 才要跨进竹林掩映的院门,忽地撞见那竹林地里有个男人小解。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说道,什么人,弄脏这么清幽的地方! 那男人也吃了一惊,尿洒了衣襟,转过头来见了莺奴,更是愣住了。那约莫是今日来送礼的,五十岁不到的模样,面色红润,小官打扮,佩兰带剑,该是有钱人家的。莺奴在气头上,瞥见他手还把着腰间那软趴趴的东西,直觉得冒犯,遮了脸走了。 那男人一眼瞧出莺奴的耳后是没有刺青的,以为那不是教里的人;当下对莺奴的脸念念不忘,隐约又觉得没看清楚,想再多看一眼,系了裤子匆匆忙忙地追去看她的背影,只看到莺奴上了西馆阁楼。 他当即回到晒场上,问带来的家丁:“轮着我们紫阁了未?” 这是紫阁的四公子。那家丁瞌忡懵懂地摇摇头,半晌,抬头望了望天,说道:“四郎休要等了,今日轮不着我们哩,前面排着五十家。” 他此时还在回味莺奴的那张脸,似是沉醉地说道:“你不知我方才遇见一女子,青春年少,娇羞可爱,极是好看……我见了她,倒好像是认识了十多年的老相好,你说奇不奇怪?” 那家丁没好气地说:“十多年前小娘子还是幼儿呢,四郎闲得起妄念了。” 紫四点检了地上自家的彩礼,忽然对那家丁说道:“不等了,这些彩礼,娶不到宫主的。你即刻快马赶回钱塘去,把家里那套宝石琉璃璧取来,我明日要。” 家丁心里叫苦不迭,嘴上应了,收拾完物什跟着四公子匆匆离开。那晒场上头一次见到有人收拾家伙跑路的,纷纷报以讥笑挖苦,几个阁主看见这衣着非常的男子半途走了,也很奇怪,但场上混乱,一时间没认出那是紫阁的人。 这个紫四原是来给自己年将弱冠的次子求亲,但见了莺奴,果真把她当成天枢宫主,起了色心。今日见了这许多辉煌夺目的宝贝,再看看自己带来的钗环饰物、绫罗绸缎,确实是配不上方才所见的这位女子;他记得父亲紫阁主人那里存着三枚世所罕见的琉璃宝石璧,透明绚烂,摆在家中只是闲置。若是这三只琉璃璧都求不来宫主,他也认了,到时候照旧还回去而已。 他嘱托这个贴身的小厮,让他到主人那里,说家里不日将来得道的高僧,四郎身无长物,要向老主人借那三枚琉璃璧给贵客赏玩,求大人怜惜。 这家丁伶俐得很,得令去了,紫四郎这时便已下定了决心要抢儿子的这个娇妇。 因着前段时间蚀月教大丧,每月初一十五宴会的习惯还没恢复过来。这纳采会又恰好赶着十六,阁内明确不宴请,大家也就扫兴去了,没能见一见已经做了教主的莺奴是什么模样。 芳山也忙了一日,吃了晚饭匆忙走了,她挂念屋里的韩惜宝。席上其余阁主饭毕也都回屋休息,只剩了梁乌梵和房瑜端坐着。 梁乌梵是早逮准了房瑜要问些话的,白日里值岗都碰不上面:“梁二阁主这会子还想去看看唐大阁主么?” 梁乌梵恼上心头,说道:“阴阳怪气的,有话直说。” 房瑜扔了手上的牙签,跳起来说道:“走罢,梵!再晚,这孕中妇人贪睡,该熄灯了。” 梁乌梵情怯,又觉得无端地生气,叱道:“你我两个男人看她去做什么,半夜里,不觉得惊扰人?我家里有事,你自己去看吧。”说着便走。 房瑜哈哈一笑,说道:“梵,你见过我家的黛黛吗?” 他这话莫名其妙的,梁乌梵转过头来说道:“你的女儿,我三天两头地见,你说这话?” 房瑜背着手踱过来,长叹了一口气,走到厅外,抬头望了一眼满月。今日天晴,夜空中一丝秋云也没有,只能见手掌大的月亮悬在空中,显得很孤僻。林间落满银辉,地面上斑驳陆离的。 “我总说黛黛的母亲你们没有见过,是我还在魏博时遇到的一个平民女子,其实不然……” 梁乌梵心中很快地把两人都认识的女子过了一遍,又把黛黛的脸与她们一一比对,还是记不得孩子的母亲是谁。他只知那年他先从魏博回了霜棠阁,房瑜后来则转去了襄阳,回来的时候领着个女婴叫黛黛——大名也有,叫房松黛——说孩子的母亲在战乱里死了,留了这么个婴儿给他。因此房瑜虽然有个女儿,但其实没有妻室。房瑜大他两岁,为他说亲的人当然不少,可他声称自己酷嗜狎妓饮酒,把好些亲家吓走了。 房瑜看着梁乌梵绞尽脑汁的模样,忿忿地说:“混账,黛黛就这么不像是她娘生的,你认不出来?” “……你就说了吧。” “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帐里有个军妓,叫康成的,扬州人,弹得一手好阮,总是问我们上官阁主在哪个帐子里的那个。” 梁乌梵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了。那女子自称十四岁就在扬州与上官阁主相识,当年还因为连夜追他出城、躲过了扬州一场大火,结果又沦落到人贩子手里,十九岁之前一直在山南道做草妓。现在二十来岁,年龄大了鸨子不要,也不嫁男人,只能自己出来做流莺。逢战乱,本想这样了此残生,谁知江湖漂泊中又得了他的消息,每日相思得发疯,一个帐一个帐地寻。但她本是烟花女,进一个帐子就要被男人拉着做一单生意,男人耍赖,说与他睡一觉就把上官武的宿处告诉她,白白让人睡了好多回。 梁乌梵和房瑜当然是见过她无数次了。这女子一直逗留在蚀月教的义军中断断续续数月之久。 “我那时很喜欢她,花钱要她留在我处,分吃的与她。你记得么,那时候,我们这些冲锋陷阵的男人都吃不饱肚子。这女子为了果腹,确实与我相好了半月余,但是禁不住我们这上官阁主好大的魅力,又趁我不在偷偷溜出去到处找——我当然也小气,从不把上官武真正的宿处告诉她,我也骗了她。她一直以为上官武还在军中,所以总是随着我们行动。过了大半年我转战襄阳,又在那里见了康成,肚子很大了,人却瘦得不成样子,还抱着阮琴到处卖唱。 “她见了我,哭哭啼啼的,说身子重得再也卖不动了,求我收留她。我估摸这身子是在魏博怀上的,心里可怜,自然也想想那肚里是不是我的儿。后来足月生了黛黛,我想娶她过门,她说‘夫人’二字她担不起,若跟着我回了霜棠阁更是无颜面对上官阁主,何况这霜棠阁里那么多男人都和她睡过了,怎么好做我的妻。有天早上起来,她不见了,把个肚饿哭啼的黛黛扔在床头——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梁乌梵从没听房瑜说过这些,一时噤声,过了良久,没头没脑地说:“那……那黛黛到底是?” 房瑜笑得咳嗽,几乎没想到梁乌梵笨到要在这时问这个问题,说道:“是谁的?或许也是上官武的呢?鬼知道她后来有没有在魏博找到阁主。也可能是你的,梵,你和她好过没有?” 梁乌梵如遭雷击似的推手道:“我可没有狎妓的习惯。” 房瑜摘了酒囊大喝了一口,喃喃道,真好,你没有狎妓的习惯。 他咽了酒,擦了擦下巴,沉默了好一会儿,续道:“就算真是上官武的孩儿,我也认了,真心喜欢一个女人,哪在乎她给谁怀胎生子,乃至她喜不喜欢你,都没关系了。现在康成也找不到了,我只剩这个女儿了。” 梁乌梵迟钝,这才反应过来房瑜说这一串话的动机。他倒是能体味出上官武在时,房瑜对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丁点揶揄,但他藏得真好啊。 上官武真是一个很斯文的强盗。从这说来,他们本是同病相怜。好在唐襄不会不辞而别,他梁乌梵可是比房瑜幸运多了。 “你恰好赶上时候,现在上官阁主真是死透了,甜儿再思想,不能殉了他。” “……他方去,你说话这样不客气。” 只顾听他说话,梁乌梵浑然不觉已经被房瑜带到了大阁主馆前。 唐襄还没有睡,点了灯读书。她孕初胸闷,要把窗户开着透气。梁乌梵走到此处已是畏畏缩缩的,房瑜倒大大方方走上前对空做了个揖,喊道:“大阁主,愚弟来看看你,一切可还好?” 她听得房瑜的声音,正奇怪他这么晚了来这里献什么殷勤,一探头就看到梁乌梵蔫蔫地站在后头的树影里。本想立时把窗户合上,又怕被房瑜看去什么端倪,仍旧坐下了,放了书与房瑜隔空说话。 “我身体没病,你们走吧。” 房瑜笑道:“岂止是无恙,根本是大喜。瑜家徒四壁,没有贺礼送得出手的,梁二阁主倒是有点东西送给你。” 梁乌梵惊了一跳,自己哪来的礼物送给唐襄,这三阁主真是越发想一出是一出的了。才要骂他,房瑜偷偷渡给他一枚螺钿的玉篦子,按在他手心里,咬牙切齿地说,为兄的我已仁至义尽了,你最好识点相! 他都打了招呼,梁乌梵也不好硬是不去,当下悄悄地走到窗前,把那篦子送到唐襄的窗台上,与她的眼睛对视了一瞬间。原来他们的心真的隔了这么远,唐襄看他的神情,就像看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般——就像他看自己年轻的妻子! 他无端又受了巨大的击打,什么都可以补上,年纪却是不能追平的。唐襄接过了那把篦子,甚至还和气地称赞了一番:“螺钿贴得精致,画的是《古镜记》……谢过二阁主了。”说罢,就将那篦子放到了桌上,重又拿起书来看。 梁乌梵声音都发抖了,贴在她的窗前:“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还未等他真正问出话来,房瑜又在后面大声地告辞道:“夜深了,小子冒昧,搅扰大阁主,这就别过。二阁主,你走么?瑜要走了。” 梁乌梵退了几步,唐襄站起来,欠身行了个礼,算是送别了二人。房瑜暗中牵着梁乌梵的衣带快走,才走不过几步,就听得身后唐襄关窗的声音。好像真的断了。 “呜呼,大阁主似是不受你的好意呢。” 房瑜捉弄了他,显得很高兴,又开始喝起酒来。 “你哪里来的篦子?” “嗯?这个么,你不见今天晒场上那么多好礼物?有个汉子,在路上听闻纳采会的事情,怀揣着这件小物来试一试。他来了才发现自己没有收过请柬,也不在名帖上,不能娶宫主。又看到大家一个个富可敌国,很是丧气,就把这小篦子卖给我了。卖给了我!我花了钱的。” 梁乌梵说道,你是被骗了。 房瑜啧了一声,说道,那篦子不好么?你嫌弃,讨回来,我送黛黛。 梁乌梵无法忘记唐襄的那个眼神,呆呆的。房瑜也不说话了,一路沉默着陪他走到二阁馆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般配就忘了罢!我俩不过就是她的弟弟罢了。你忘了?你在薇主那里吃戒尺的时候,甜儿还要给你擦鼻涕眼泪,她不嫌你?整天不知痴想什么,二十来岁的人。说着,往自己院子去了。 自己原是配不上她的,那事不过是他趁人之危,以男人的暴力胁迫了她。他害了她! 第五章·画阁朱楼尽相望(1) 纳采会次日照旧举行,这第二日果然如先前所料,奇珍异宝更是多不胜数。天枢宫主只有一位,毕竟只能选一个夫家;多的是不求美人、单为炫耀而来的应邀者。一时西馆晒场上,如同两百只孔雀开屏,端的是争奇斗艳。 还有昨日那卖篦子的汉子,今日又来了,这回带了别的好物。房瑜骂了他一通,但最后又掏钱从他那给黛黛买了支碧玉簪子。 莺奴向人借了顶幂离,坐在西馆阁楼上,按照鱼玄机对她说的,偶尔现身片刻。鱼玄机不想来看,乃是有她的道理的;眼见这地下喧喧嚷嚷的人,都是为了女色名利而来,不禁让莺奴颤栗。这样多密密麻麻的求欢者,令人窒息,纵是翩翩蝴蝶,两百只也足以吸干人了。 到了第三日,总算是会完了所有来客,芳山手里的彩礼谱,竟有三册那么多;留在西馆的财物,也放满了整个大厅,只可惜芳山不收活物,怕一夜养死了不好交代,因此把那金桂凤凰鸟和银毛狍子当场退回去了。夜半时鱼玄机也总算从幕后出来,关了西馆的门,一副要大审讯的模样,逛蚕房似的蹑着手脚,左看右看。 莺奴、芳山和鱼玄机三人便在这西馆里斟酌着彩礼的价钱。芳山已经选了一些,勾出来一件件指着让鱼玄机过目。 若是仅看价值,有个泥婆罗僧人送的释迦牟尼舍利塔最是稀罕,据说是替国王献的;通体黄金制成,有两扇镂空的花窗,打开来,里面存着八颗五色的舍利。鱼玄机看了两三眼,觉得这舍利塔只是死人骨头、他山之石,让芳山把它从谱上划掉了。 再看诚意,湘南有个榨油大户,送来了家里珍藏数百年的红玉编钟,据来使说是某代楚王奢侈,非要雕一套,雕成后又因为玉钟太过精致脆弱,没有乐师敢于演奏。鱼玄机看了哈哈大笑,上前左右端详了好一阵子,回过头来对着芳山佯骂道:“一个榨油的,收藏着这样风雅的东西,一看便知是祖上盗了楚王的坟墓了。你也不好好读书,芳山!这红玉编钟垂拱年间已经送来给那时的宫主看过了,记在彩礼谱上,有画儿的。人家退货的东西,我怎么要得,丢死了人。”于是也划去。 再下来就轮到一套三件琉璃宝石璧。芳山的眼力厉害,认为这是古书上失传很久的伏羲女娲璧,具体做成的时间不清楚,但应当十分久远,模样特殊很难仿制,眼前的大概就是本物。鱼玄机走到这套琉璃璧前面的时候,颇为反常地坐下来盘起了腿,拿起那三只琉璃璧一个个抚摸过去,对着光看、背着光看,似乎十分在意。 芳山见宫主如此着迷,笑着说道:“这是紫阁送的。” 莺奴听了也是身上一震,她一直看重这家的反应,连连问道:“是要给谁求娶,合适么?” 芳山道,那来使说是为紫阁主人的孙辈求娶,正房的夫人,心意很诚。 鱼玄机坐在那里闷闷地说,能把这玩意搬出来,确实诚心。 她又看了几回,撑着脑袋说,不如就这家? 片刻又歪着头考虑不好。 莺奴一直想要为她求一个舒适的归宿,可等她亲口挑选完了,又忽然觉得十分悲凉,终于明白鱼玄机要走了。但她也在心里念着,杭州而已,来去一日罢了,不比天枢宫远多少。 鱼玄机兀自思虑着,提溜着那几枚璧看来看去。她手不正经拿,好几次滚落了那琉璃璧,看得芳山胆战心惊,生怕她砸碎了宝贝。鱼玄机见她大惊小怪的,嘻嘻哈哈地说:“这个不是烧出来的琉璃,是天造的宝石,摔一两下摔不坏的。这年头已经没有天造的琉璃啦!你们平日见的那些琉璃,除了天枢琉璃……唔,这天枢琉璃或许也可以说是天造的琉璃……除了天枢琉璃,都是吹制的,就是些砂子石头,贵在那点柴火窑子罢了。但是这个……这个竟是真的宝石……” 芳山在一旁问道:“那宫主喜欢这家吗?” 她很为难,嘟哝道:“要是能向他们借来看几天就好了……”放了琉璃璧,躺在地上四仰八叉地赖着,片刻又直起腰来拿着璧看了。芳山笑道,宫主明明是爱极了这套琉璃璧。 鱼玄机模模糊糊地说,你不懂,我不是爱这套璧——就他们家吧。 说着,把琉璃璧往地上一丢,仿佛扔掉什么重担似的,跳起来走了,连莺奴都没有理会。芳山长叹着蹲下身去,把三只琉璃璧收好,似是伤怀地说,这就挑好了。好像在集市上买小物什。 莺奴也很难过,目送她消失在门后面。她和芳山一起坐在地上聊了片刻。她做教主前,从来没有与那么多人打过交道,虽然以前从书里看来过很多世情,但是做了教主以后,总还是有许多惊人的发现。没有人可以说,上官武死后她觉得很孤独,现在芳山在她身边,她也要抓着说一两句。 不与鱼玄机说是怕惹她烦。她恨听男女之事。 芳山坐在那冰冷的地上听她讲,觉得教主的言词寂寂,想起之前在西阁小书堂后面住,有人经过的时候正在讲莺奴,说“我们夫人还在长身体哩”,是背地里怀疑她还小。 “我不知道是那样乱……”莺奴讲了一会儿,停下来垂着头捋裙裾。 俗家的婚姻是混乱的,所以他们就难怪要在那天晚上起哄撮合她和上官武成亲,他们看重这个,把它当成狂潮下的定海针。她在农事的间隙偶尔耳闻目睹男女在荒芜之处苟合,知道他们未婚或者各有夫妻,大家也都不以为然,未婚的男女有时就趁势结婚了,她也不知道那些女子当时是不是“被欺负了”,“像在扭打,看不出来有一点快活,我上去制止,女儿还在哭。”从野草中传来的呼喊听不出是绝望还是心醉。他们也不提这些事,婚后看起来是很正常的夫妻。 第五章·画阁朱楼尽相望(2) 那种乱好似她以前见识过的一种狂喜,野蛮、强制,看似脱离秩序,但秩序其实井然,上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她亦逃不过,被扭送给上官阁主了,这才是秩序。后来她上去打扰之前都要考虑好久,又在假设如果师父看见这一幕会怎么办了。她要一剑杀了那男的? “夫人是担忧正经的婚事,其实也像胡闹?” 她温柔地转过眼睛去,深深含着一个笑意点头,又说:“你也叫我夫人。” 芳山轻轻地说:“嗯。” “固然和鸿蒙开初、礼仪未诞时一样疯癫,倒不如说男女之事生来如此,婚姻才是怪事……”芳山嘀嘀咕咕地说了些,又赶紧抱歉,“婢子无知,胡言乱语了。” 莺奴不知是太过疲累还是怎的,眼眶有些发红,嗓音绵绵地说:“人之爱敬不应为礼法所拘。可我偶尔也分不清俗世之中爱与杀的分别,用礼法拘束着倒不必想了。”到后面声音也低下去,好像油尽灯枯似的。 没头没尾地聊了一阵,也只字未提宫主的婚事,是怕含沙射影到她。之后便把琉璃璧送到教主阁里锁了,纳采正式结束。 次日一早,芳山拟好了宫主的生辰八字,由莺奴带着去寻落脚在附近客馆里的紫阁来使。所谓三书六礼,聘书本该在纳采时一起递上,按理又得补上三十件吉祥式样;但纳采一旦入选,这些顺序都成了小节了。只要得到男方家里下的聘书,芳山便会与之交换宫主的卜字,并且约定大致的婚期。男方既没有考虑的时间,也没有反悔的机会;这些在请帖上都已说得很明白,参与纳采会的人也都默许这规矩了。 这紫阁的四公子昨日送去了琉璃璧,至今也是心中惴惴,既想抱得美人归,又怕家里大人知道他拿了镇家的宝物买妾会大发雷霆。这四公子今年四十八岁,早年借父亲的荫蔽做着官府的闲职,不愁吃喝,家里早就有了姬妾二三人、美婢四五个了,哪里还需要再娶个天枢宫主。家里其余人得了请帖也都没什么兴趣,只有他听说这纳采会上百宝聚集,想着次子也到了婚娶的时候,一时兴起要看看,这才发动过来。才送出那套琉璃璧去,晚上就后悔不迭;但看见有人竟送了楚国编钟,好笑之余又觉得安下心来,有那东西打头阵,这紫阁的琉璃璧宫主必然也看不上。 这一早醒了,他与那家丁都预备着去西馆取回宝璧、打道回府,不想房门先被莺奴和芳山敲开了。家丁开了门,这紫四郎一见门前站着莺奴,美**人,霎时都要昏过去。 莺奴一见是昨日那随地小便的男人,也是愕然,怎的这般巧。也不好表现出来,只得当作没有那回事,施施行礼道: “幸得鸳礼,劳动二位多番辛苦。宫主万中选一,感激诚意,谢过紫阁。如今只求一聘书为证,两家即结成亲好,姻缘契合也。”将中选的意思说了。 紫四郎大骇,莺奴的话很明白,她并非天枢宫主,是他错认了。这下既赔进宝璧、又没能聘下美人,两样担心竟然一件不落地遭着了。 这紫四郎五雷轰顶,一时间恼羞成怒。他语无伦次,丝毫没有中选的喜悦之情,只连连道:“你、你不是宫主!” 莺奴知道美人计终是钓上大鱼来了,也就不动声色,作了个揖:“原是莺奴失礼在前,未能先自报家门。我是蚀月教如今在位的教主,见过紫阁。” 听到她的名字,紫四郎倒抽了几口冷气,再三向莺奴面上看去,仿佛才认出她来,忽而神情大变,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了。那没有刺青的耳背也忽然成了她身份的佐证,他一下就明白了,几不成声:“你怎么还活着,造孽,上官武怎么没有杀了你!造孽……造孽!!糟了,糟了……”当下手足无措,像沸汤里乱跳的虾蟹,劈手将腰边的佩剑抽了出来,明晃晃地对着莺奴。 ——那时候大郎被发现死在家里,全家乱成一团,作案的小凶手也不见了。父亲后来才从二郎那里得知他们兄弟正玩一个神秘的游戏,而那两名小女奴就是他们的筹码。 莺奴当然是留不得了。二哥死后,他听父亲说“切断了喉咙、送回蚀月教去了”。结果这鬼魂现在就站在他面前,千真万确,虽然她离开的时候太小了,但是她们姐弟及她的母亲都有一种让人过目不忘的恐怖的美,难怪会忽然觉得是十多年的相好了。他也奸淫了她的母亲。 芳山看见刀剑,在后面吓得叫出声来,莺奴也一下僵直了身体,但仍旧强压着嗓子说道:“离开紫阁时,莺奴年纪尚小,绝没有什么怨怼之心,阁下切勿惊恐。今日莺奴来,是为了传递喜讯,怎么要兵刃相见呢?” 紫四郎捏着那剑,锋刃不停地发颤。他咬牙切齿地说:“谁信你的鬼话……” 完了,都完了! “他怎么就没有杀了你……你休想靠近我家一步!我懂了,上官小子也是被你妖惑了,难怪死了!……我还当遇了什么不幸,原来是因为你还活着……造孽,”想到大哥二哥的死,一时觉得大为不妙,报应要来了。口中支零破碎地胡喊了一串,一边半个身子绕过莺奴紧贴着门框摔出去,跑出了三步,忽又转过头看着那面无人色的家丁,“快收拾走了,你还愣着做甚!”一时收了剑,奔命般走了,连那三枚琉璃璧都来不及开口追回。 芳山毕竟是深山宁静里长大的,从没有见过这样见兵的冲突,听闻得莺奴与宫主未来的夫家竟然还有什么过往,更是心中一团乱麻,面上呆呆的,拿着纸红帖吓得泫然欲泣。莺奴则对着那还在房中手忙脚乱的家丁说道:“宫主选定的夫婿,怕是难改。你家主人对我有些成见,却与宫主无关,还望紫阁早些带着聘书来。” 第五章·画阁朱楼尽相望(3)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转头又对浑身发抖的芳山说道:“芳山阿姊莫愁,我们回去与宫主商议不迟。紫阁是江南大家,一诺千金,必不会负了宫主。”当下离了客馆。 她自己也有种报应未完的感觉。紫岫这一头就是一个开口,不缝上她就和紫阁永远撕扯不清。她不大想知道以前的事了,现在有这个特权可以原谅他们。但是她不要报应,报应自己追来。 回教主阁的路上,正逢来使们纷纷去西馆取物,人人面上就差写着那个疑问。 这天枢宫的宫主到底花落谁家了?你看那编钟都没动,舍利塔也没有动,还能是谁,该不是那吟诗的小子? 笑话,酸诗两首也能和这些价值连城的宝物相比,你当天枢宫主是没见过世面的闺女、任人诱骗? 那就是那个、那个能把武林秘籍倒背如流的神记,对不对? 哈咿,那破落户儿在芳山姑娘处背错了词,竟是被芳山听出来了,自惭形秽,昨晚就溜了,必不是他。 ——那还有什么新奇的玩意,我们眼力差,被宫主看上了? 你记得紫阁的那套琉璃璧吗?那琉璃璧倒像是真的值钱货,宫主若是看上了,那才是慧眼识珠。 那琉璃璧你方才见了么?还在不在西馆中? 不在。我猜的九成没错,就是紫阁。 芳山听了这些话,心情更是复杂,悄悄地跟在莺奴后面说道:“教主,不如趁早选了别人罢!待人人知晓了紫阁中选的事,他们毁约,于宫主真是颜面无存。奴婢觉得舍利塔很妙,宫主虽然嫁得远一些,语言也不通,但去了便是王妃呀!” 莺奴心中也很烦躁,低低地叹道,阿姊舍得,就把她嫁去南国! 芳山怎么舍得宫主去呢。但见泥婆罗路遥地偏,去那里做妃子,怎比得上在紫阁做一个大夫人。钱塘却就在旁边,繁华地带,吃用穿戴哪一件比不上小国的王室?她也不觉得自己能聪明得过宫主,反驳她这个打算。 她们回了教主阁,鱼玄机才梳洗好,莺奴替她热热的传了些粥食。她将紫阁的反应对鱼玄机说了,鱼玄机皱着眉沉吟了一会儿,啜着粥道:“我去定了!也别不敢让他们知道我选了紫阁,你现在就派人到西馆大肆说一顿,让江湖上人人都知晓我要嫁到紫阁去了。” 芳山彷徨失神地说:“宫主勿被激了,奴婢看紫阁的来使心意不诚,那琉璃璧我们退了罢!婚姻之事游戏不得。” 鱼玄机哈哈的笑起来,把碗放了,对着芳山说:“从来我这里,都是缺了再要的,哪有多了还给人家的。你快去西馆里说,说我十月初九要过门了,拿着贺礼就可以去紫阁见我一面,快去。” 芳山心中很是不安,但宫主有令,她也只得去了。 鱼玄机打发了芳山,这就转头跳到锁着琉璃璧的柜子前。那柜子上的锁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捅开了,鱼玄机取物,就像拿一碟下粥菜一样随意。 莺奴讶道,你没有钥匙,什么时候把这柜子打开的? 鱼玄机咕哝道,你也太小瞧天枢宫主了。 莺奴将房门一关,坐到她身边,也捧起一个琉璃璧来端详。 琉璃璧扁扁的,能看见石晶生长的形状,似乎没有刻意打磨过,而在中央天然有孔。通体透光,没有一丝杂质,阳光下面极其绚烂。它既不是陶器瓷器,不着装饰和图文,因此看不懂它的用途,也难以分辨是什么时期的工艺。听芳山说是古书上的伏羲女娲璧,那推测就是上古时候的东西了。金石之考乃是后来之事,况且没有人追溯上古的宝物,芳山能认出这是神器,已经很难得。 莺奴看够了,放了琉璃璧,却见鱼玄机还眯着一只眼看,不禁好奇:“这琉璃璧真那么有趣?” 鱼玄机仍旧是懒懒地说:“你拿着琉璃璧的时候,就没有觉察一点奇异之处吗?……或不说奇异,只说奇怪之处……你就没有留意?” 莺奴笑道:“这琉璃璧哪里都很古怪,我怎么说得清楚。你要我拿它与什么比?” 鱼玄机将琉璃璧齐齐排在面前,一字字地说:“你可想过这东西传闻叫伏羲女娲璧,为什么会有三个?” “为何?” 她接下来说的话更是玄妙莫测—— “这三枚琉璃璧里,有两雌一雄,其中有一雌一雄为后来所做。” 莺奴只觉得荒诞不经,一时又笑了,连忙拿起宝物又看了三四遍,没看出这三件之间任何不同来,只得放下说:“你是行家,你来说罢。我先有一件不懂的,你说雄者乃是后来造的,可见得造这个雄璧的人是照着先有的雌璧做的。如果我是那赝作师,我就照样做一个雌的,为何偏要做一个雄的?再有一件,你倒也说了,如我要做一个雄的与这雌的凑成伏羲女娲一对,为什么总数却有三个?” 鱼玄机搔了搔头,捺着嘴唇。“我已有所得,怎奈难以描述。假如这时要对你说起,恐怕体量宏大,你听得厌烦,一时不能彻底体会,也恐怕我自己遗漏机要。我且一说,不知你能否听懂——” 莺奴点了点头,鱼玄机便说道:“我先说些不着边际的,你可不要觉得我一下走了太远,我还有更远的要说呢——且问,如若世上只有一个人,一个女人,她所生的第一个孩儿,会是男儿还是女儿?” “可是这女子从哪里得来这个孩子呢?” “嘁!你不要再如常人一般想这件事了。我只说,那帝嚳的妃子姜嫄踩着巨人的足迹,生了后稷;简狄则‘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特意说跟帝嚳没什么关系。你若是帝嚳,首先便不允许这样的流言,更有甚者应该杀了这孽种。然而上古先民们却信了,这用常人的眼睛看,莫不奇怪?因此我要你首先抛弃常人看事物的方法。 “先民们既然连这话也信,那么更早之前,连帝嚳、轩辕、夸父都还不曾出生时、在宇宙原初中,先民们自然会想到,最早先有了一名女子、然后才有后来的普罗万众;要么是因为神生万物需要托付于女人的身体,要么女人天然就是神。若你还不能明白我的意思,我就再问你,世上为什么会有女娲造人的传说?为何说这地上的人,全都是一位女神按照自己的模样制作的?” 第五章·画阁朱楼尽相望(4) 鱼玄机见莺奴目光闪闪,但不言语,便继续说道:“起初,我并没有说那三只琉璃璧里有两只是赝品,只说它们是后来的。而你方才却直接说它是赝作者仿制的,然而假如后来者亦出自同一人的手,那也就称不上是赝品;但我要批评你的甚至不是这遗漏的情况,而是‘琉璃璧必然是人制作的’,已是一个常人的眼界,常人的思考即便是尽善尽美的,也早就远离了正解。为何琉璃璧一定是人做的呢? “我们再回去想想女娲的事情罢。假若你是那造人的神,按照自己身体的模样捏造子民,则第一个捏出来的身体,必然与你一模一样,如此以后才为她制造一个相陪的伴侣。反之,假若这造人的是一名男神,他必先造一个男人,再造一个女人,那么这总数里应当有两个雄的,只有一个雌的。而这里的琉璃璧是两个雌的,一个雄的,故我可以推断第一个当是雌的。” 莺奴只觉得脑中恍如炸开一般,似乎明白了很多,却又说不清楚。 那琉璃璧是非人的,可鱼玄机在借典推理它的来龙去脉时,分明是没有将其当成人造物来看的,仿佛这非人的东西有自己的生命;不但有生命,而且有非人能有的神力。 她半张着嘴唇看着鱼玄机的脸,那少女的面庞上带着捷思欲飞的霞红,见她似乎开悟了,更是连珠快语道:“——那我继续说了。世说女娲补天后抟土造人、以绵延人嗣,却也说那时天地间万众继绝,只剩下她与亲兄弟伏羲;为使薪火不息,女娲不得不与伏羲交合生子。那么我问你,既然女娲可以抟土造人,又为何非要与兄弟婚和呢?假若抟土造人之前、她的兄弟伏羲便存在了,为何是她来补天炼石,那时她的兄弟却躲到哪里去了?” 莺奴慢慢地说:“伏羲乃是她后来造的,连她‘自己’也是泥土造的。” “是的,你若能这样说,那我便又可以接着往下讲了。其实,我的本意并非试图将这两种传说捏成一个,若我试图这样做,说明我仍在竭尽常人的所能理解此事。我并不想用常人的思维思索这背后的原因。怎奈我本身是个常人,所以难以脱离这版式。 “我以为这两种事件,应当同时存在着。即是说,那两种传说是没有真假之分的,但也未必像方才所讲的那样组合……你可以猜测,人既是女娲抟土所造,也是女神与兄弟媾和所生,两者各半;又或者这两种后代,都曾存在,只是不在同一个世上;又或者你我既可以是土人,又可以是肉胎。正因为这种矛盾超于常人的理解,所以我无法想到。假如我不是人,我是女娲本身,或许更有另种解释的办法。我们再回头去想,即女娲先按照自己的模样捏了一个女人,又为这泥身的自己捏造了她的兄弟,令他们繁衍后嗣;仅在这里,就有了物化成人、死点为活的超常,可是这神话从我们口中说出时竟然已经平平无奇。这我想不通……假若这位女娲此刻就坐在我的面前,我看到她将死物变成活人,我必不敢高声言语、不敢狂妄猜测,怎会将此当成一件普通的事情? “现在,我有一个重要问题要说给你听,莺奴。你听着。” 莺奴的脸也因为极速的思考而红起来了。鱼玄机抬起眼来看着她: “——我不知这世上的人兽鱼虫是谁带来的。至于山、水、云、雨,更不知是从何而有的。老子有言,称道生一,一再生二,二生三,而后三生万物。在万古之前,先由一股灵气分出天地阴阳二味,《淮南子》则说三为阴阳和合,然后有宇宙万物。然而你再深问下去,什么是阴、什么是阳,他们的回答便模模糊糊的,一会儿称雌雄男女就是阴阳,一会儿称昼夜天地也是阴阳,连冷热冬夏都可以是阴阳。我以为这些都是牵强附会,如这样解释,当然是什么都说得通。 “人兽鱼虫是怎样来的我说不清,但是我知道,晴热了池塘的水便会消减,就像炉上的茶水会慢慢蒸出水汽;水汽遇到壶盖,便又凝结起来,像雨一样滴答而下。坡上的砂石被雨水冲刷,从高山滑到低谷,于是丘陵变为平地;雨水汇聚成奔腾川流,又将平地慢慢冲开,挤成沟壑沙丘;万古的暑热再将它全部蒸干,留下河床低陷、河洲耸起。我听说,有的山会喷出融化的石液,石液会在山坡上一点点地凝成石头,正像水结成冰。我还听说,有的地方每过几百年,便会地动山摇,平地上露出一道深壑、山脉一夜间长高几丈;还有人说,海上的小岛也会越漂越远,出海的人越来越难找到它们。 “这些都不是什么阴阳和合可以解释的。风、热、水、动,都不能被归成阴阳两类,又如何说它们的协作是阴阳结合呢?我所在的这片山河,就是这样一丝一毫雕刻出来的,天也只是轻盈的风气,地也只是沉重的土石,这中间似乎不必劳烦什么神灵来放置,一切自然嬗变下去。 “那么活物呢?如要有人,先要有鱼肉粮米,非此不能活人。若要养人,则又要蚕、牛、稻、茜,凡此种种,全都要先于人有,树木非三年不能实,孤木非百年不能林,因此早在人前,便已有了无数的活物,人并非万物之长。再这样往前推,活鱼于虫饵,活狐于鼠鼱,这些兽群成其气候,又用了不止百年;层层后推,更是无穷无尽,因此我想,推到最初的时候,世上只能是先有了水中的藻、地上的藓,这是最小的食料。而为得此,又必得先有风动水热,使得河暖土融;这样以后,雷雨洪水才能移运水虫鱼卵,使得处处遍布活物。 “现在,我再将这反推的过程统统顺过来,一切就都讲得通了。最初世上唯有风雨和砂石,经历万亿年,极久之久,山河洲岛,方才雕就;然后先有了水草石藓、菜蕨蒲苇,等陆上和水中都漾满了吃食,虫蚓便开始涌现;等虫蚓也到处游弋钻营,泥土松软,就有了果木瓜藤、有了鱼虾鼠蛇,这之后渐渐有兔牛马鹿,再有了狼熊虎豹……我只是个常人,所见有限,因此以上的推断定有许多不当之处,但是你把这个与存世的其他说法比较,总会觉得我的说法更行得通一些——总之等了那么久,这地方才变成先民熟悉的模样,全都不是谁一来便放置好了的。 “从一开始,你便知道我觉得阴阳之说纯属笑话,不论牝牡,吃的是一样的草,喝的是一样的水,难道是谁向怀孕的腹中吹过一缕气,从此生下来的人畜才有了男女雌雄?岂不是胡言乱语。你再往身后看,许多的活物根本不分雌雄,或是既雌又雄,又或是非雌非雄,它们亦活得好好的。如若它们真的出现在我们之前,那么是从谁开始,忽然要分出公和母来?假若你用道家的那套说法,元一必生二,因此雌雄终究分离,虽然一时讲通了,可是却深究不下去——为何非得分开,原本结合在一体的时候,不是过得很好么?为何非要如此? “所以,我不想再理会阴阳之言了。从某一刻起,原本相同的东西生发出不同的种类,就像花圃里的牡丹花儿,最早时只有一个颜色,渐渐地却也有各种颜色;男女亦同。早先一定只有其中的一种,不知从哪一日才开始有了另一个,世上万物无不如此。如若你非要说是神灵捏造了相配的另半边,我亦无从辩驳,可是这两者从来都不是同时出世的,不论是由母亲诞育出男女,还是由神明用手捏造,他们都是先有了这个、才有了那个,因此元一分为阴阳的说法是无稽之谈,它们不是同时出现的。 “所以这世上先有了谁?是雄的为自己寻觅了雌的,还是雌的为自己孕育了雄的?这我已在开头对你演绎过,如果世上最初是二女一男,那么女必先于男,反之亦然。你觉得这琉璃璧是死物,但其实生与死的界限在哪里,越是深究,越难以回答,就好像阴阳一样……你与我不同,你连生死也可以穿越,当然清楚活物和死物,本来就可能是一物……你是活物还是死物?谁又知道世上第一个活物是怎么来的?因我的寿命有限、诗书又来得太晚,谁也没能用言语和图画把那神秘嬗变记录下来,所以解答这问题难于登天,对我这短命的人来说则尤其如此。 “但如果有一些蛛丝马迹,可以让我反推史前之事,那么文字诗书与之相比也不过是佐助,我便不必兴叹人们太晚才学会写字了。这样的痕迹,正如这二雌一雄的宝石……因此我第一眼看到这琉璃璧,就无法从它身上移目。上一次见到这样的痕迹,还是在天枢宫的亡市里看到血棠印的时候。” 第五章·画阁朱楼尽相望(5) 她的这一番话,从万古中道来,娓娓循至当下,重新指回面前的这三只琉璃璧,好似兆亿倾海水兜头而下,尔后却又涓涓地收进一只螺里,放在人的耳朵。听完她的话,莺奴只觉得精神已往混沌时走了一遭,一时砂飞石走、一时鱼跃龙腾,忽而见高山落地,忽而闻白星冲月。如果说有唐以前三千年已经够久,她想得竟比那还要更久数百倍、数千倍,直到了无人、无兽、无草、无类的时候。假如鱼玄机天天躺在那深山里就在想这些,其魂灵每夜每夜的在那样荒芜的远古游览,真不知她有多么孤独。 莺奴也已经心有所得,但正如鱼玄机最早的发言那样,此时言语几乎无法传递心中领悟,与她心中的所获比起来,语言只是一种障害,说出来反令她糊涂。但未来继续推理时可以当作条件的结论,她倒可以默默列出几条来。 鱼玄机相信: ——人也好、兽也好,乃至草木、砂石、风水,若说是神明点化,不能证伪;但是没有神明时,它们亦能自发地生出,宇宙的运转全在无知中; ——常人所见的死物,未必真是死物,乃至生与死之间,也不一定有极其明晰的界限,遑论阴阳男女; ——那么,只要是既存于世的物事,互相之间的界限也就可以无限地接近于无,以至于死的可以变成活的,雌的也可以变成雄的,说这是神力当然也不能证伪,但没有神力,大概亦能自由发出。 鱼玄机所说的长长一段话,大致就可以归纳为这三条结论。不知是她不信神明,还是出于严密的考虑,自始至终没有断言神不在场,但也反复说假使神明存在,亦没有人可以证明。十四岁的时候,她曾对莺奴提过自己不相信鬼神之说,如今她将这件事说得更加完满——即使她不相信,也不能影响神明的存在;这样一来神对于她、她对于神,就都静持不动了。 虽则不说是神力制造了神物,但她同时也觉得这琉璃璧和血棠印一样蕴含了特殊的信息。如果真是这样,天枢宫主们为保存血棠印,修造了整个亡市,那么现在这房间里的三枚琉璃璧,也应当获得同等程度的森严守卫。这样一想,莺奴就立即对这眼前的三枚宝璧心存敬畏了。 即便已经心有所得,她仍有许多问题想细细地询问鱼玄机,只是一时不知该从哪一个问起。莺奴思索了片刻,假如这两雌一雄不成立,那么方才有许多话也就没有根据。于是她举起一枚琉璃璧来,问道:“那么……你究竟如何看出这套琉璃璧有两雌一雄呢?” 鱼玄机咧开嘴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每一个琉璃璧都长得一样?” 莺奴点点头。 “我问你,为何两雌一雄必然是分开的呢?假如它们三个互成镜像,这自然说明,它们的所有特性全都混在一起了。” 莺奴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忽地凝固了。因为鱼玄机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猛然回想起了第一眼看到紫岫时的心情——明知彼此看起来是一模一样的,解开衣服的时候却看见确实是一雌一雄的身体。看见这种不同时,她的心既愕然又悲伤,就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旨意,使他们被迫扮演了不同的人。而原本,他们应该像这三只琉璃璧一样,彼此间看不出一点区别。 正在那一瞬间,她也猛然明白过来,这眼前的琉璃璧究竟是不是二雌一雄、是不是宝石真玉,乃至是不是真的放在她们面前,都不重要了,鱼玄机只是在借题发挥;因为假若不这样曲折地叙说,这些话就说不出来,有人会夺走她说话的能力。 她在恍惚中抬起头来,对方果然正用期望的眼神看着她。鱼玄机只要看到她这样的面色,就能立刻领会自己的意思已经传达到她心中,这种心灵相通哪怕铜墙铁壁也不能阻隔,哪怕不允许说话写字,她也能想尽一切办法与之交汇,也许这就是天枢宫主和蚀月教主间的默契。 于是莺奴将她的手握住,说道:“我明白了……能听你说一会儿话,我真是少活两年都值得的。” 鱼玄机笑着说道:“一个死不了的人,却对我这个短命的说折寿的话儿。”又急转话锋,去说无关的事了:“我在山下逗留的时间也够久了,定了婚事,我还要去娘姨那里呢。她在江湖二十年,立敌无数,大婚的日子杂人繁多,我不会让她出席。她自己想必也不愿意抛头露面的,只有此时再多陪陪她了。” 莺奴低头看了看面前的琉璃璧,问:“那,这宝贝你要存到哪里去?” 鱼玄机说道:“说到这个……我倒是又有很长的话想说,不过今日迟了,你还有教务在身,我便不开这个题了。你走之前,我还有一件好玩的要问你,我听芳山说唐阁主有了身子,这是怎么回事?” 莺奴正被问到尴尬之处,答道:“这就要问唐阁主,怎么来问我。你既然担忧你娘姨的安全,就替阁主瞒一瞒,别让她着急跑下来。” #送888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鱼玄机摇头晃脑地说:“这就是了,你不知道,出关那日我在娘姨那遇了大阁主,总觉得她神气怪怪的,必是那时候就有事瞒着人!”她凑近莺奴,故意做出一副样子来,“你想,上官武死了,她伤心成那样,却也不寻短见,恐怕是因为!……” 莺奴急得推了她一把,鱼玄机格格大笑,但听得莺奴说道:“我不在意的!你这样严密的人,也瞎猜这些——我要走了,怕等一日忙回来你又不见,先交代你。十月初九婚嫁,那你就早两日下山来,我为你试试婚鞋;你将箱笼装好了来,到时我派车上山去接你。其余的事情,你且不必操心了。” 鱼玄机垂目点了点头,“唔唔”的,似乎还有些话意,生生吞回去了。她听到莺奴还要为那人心急,有点戚戚的。 第六章·红桃绿柳垂檐向(1)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鱼玄机的婚事,这就算是暂时定下来了。她当日就与芳山回了天枢宫,顺带终于接走了韩惜宝。鱼玄机不像芳山那样耐心,也没有莺奴的柔婉,眼睛看着韩惜宝心中便烦。芳山则怜惜这男孩,怕宫主为难他,就承诺不让惜宝去宫主能见的地方,总之天枢宫那样大,有道是眼不见为净。 惜宝当然乖巧得很,因他父母亲就是这种顺从的性格。这也没能讨得鱼玄机欢心,但都是后话了。 芳山走的时候,还留给莺奴一摞自己编纂誊抄的蚀月教编史,写到上官武去世便停了。她对蚀月教的认识全都建立在他人的评说中,有些事情难辨真伪,就只好草草略过,有关秦棠姬的十数年,在她笔下只剩了屈指可数的几个字。 莺奴把这卷编史放在了教主阁里,等着自己空闲时亲手修一修。 另一头且不知紫阁到底商议得如何,总之两天过去,一直没有派人来取回那三只琉璃璧。如今这大半个江南都已经知道天枢宫主十月出嫁的事,紫阁上下必在盘算。悔婚的事说出去言而无信,对他们这种宦商之家太损气节,既然没有第一时间要回宝物,十有八九是要答应了。 聘书迟迟不下,虽则莺奴与紫阁的关系有些微妙,也不得不去杭州一趟。第三天清晨安排好了队伍,整装待发。她与随行的房瑜、谢昌玉立马在海棠林前,秋寒已凝霜浮在枝头。 莺奴骑在马上,问正在点数赠礼的谢昌玉:“你曾和上官阁主一道去过紫阁,这家待客如何?” 谢昌玉点数完,回过头答道:“紫阁阔绰,待客自然是舍得花钱。那紫阁主人甚好美姬妾,家中仆妇亦是国色,所以才有儿郎十二个,女君五六人。我们蚀月教豪奢,也比不过他家。但是这家长子次子死得都早,余下的子代们争产很是聒噪,紫阁主人厌恶子孙抢财,也亏他长寿,所以一直没有分家,这四五十岁的三四子还要每月从他处领钱花,好笑得很。” 房瑜道:“你亲眼看过热闹,倒是运气好,我就只听过点风声。说这家长子次子死了,三四子也勉强能干,再后面五六七八的,个个只能从主人那拣一样学问学,这样一来兄弟就不能分家了。这办法我看很好,紫阁主人有些手段。” 谢昌玉道:“你还不知有一个十二公子,这才是他最有名的一个儿子,全杭州都知道的;只可惜我与阁主去时,这十二公子据说已经走失五六年之久了。那公子大概是集了他父亲一生的艳福,当得起花容月貌四个字,真当可惜。” 房瑜是听说过这件事的,而且据传莺奴也是紫阁奴婢出身,当年不知道怎的变到了上官武的手里,这件事和紫岫失踪的事情常常被相提并论。他一时想了些不好说出口的话,沉默了。无言的这个当口,他竖耳听得有人朝这里走了过来。 莺奴正想问问那这紫四郎的家庭如何,闻得有人靠近,就噤声了。没想到来的人不是别人,竟恰好是紫阁的来使。不是之前见过的,是个生面孔,但穿着打扮看来,是紫阁派来递消息的无误。 这来使神色庄重,行过礼,递了封信笺给莺奴,说道: “见过教主。紫阁与蚀月教世代修好,前回确实是无心冒犯,我家主人特为此致歉,是四郎前夜吃醉了酒,眼岔看错了。这笺上是我家给宫主的聘书,请宫主和教主过目。待大婚,必亲奉赔礼,教主不必劳动到钱塘,路途颠簸,更是得罪。婚期既定,必不亏待了宫主;小子斗胆,向教主讨一份宫主的八字。” 莺奴听得紫阁同意了,心中反倒七上八下。她且接过那纸聘书,上书草草数字,道明紫阁迎娶的意愿,并附了男方的八字。丁未年的,那便是代宗大历二年生的、如今十九岁,确是狂夫富贵在青春。当下露出一个柔和的笑脸来,转过身向房瑜要了纸墨,写下鱼玄机的生辰八字,点头谢过那位来使。又遣谢昌玉拿着礼物一道往钱塘的紫阁去,无论如何表一表诚意。 谢昌玉与这来使才走,莺奴的脸便立即沉下来了。房瑜看在眼里,低声问道:“教主心里可还觉得有什么不妥的,瑜可替教主暗中查查。” 莺奴最觉不适的,自然是紫阁为四郎冲撞她一事所做的解释——这人有没有吃醉酒,一眼便知,这套无中生有的说辞只是一个暗号:紫阁想把过往的许多事都一笔勾销,如果莺奴同意,那便保持沉默。三枚琉璃璧和一场体面的婚礼,可能就当作赔礼了。 那些是没法一笔勾销的。即使她愿意沉默,玄机也会为了她深挖真相。她控制不住鱼玄机的好奇。 而这些事情,房瑜怎么可能查得出来。 于是她只是收敛了面上的不悦,对着房瑜微微一笑,说道:“三阁主用心了,我自有打算。若要为我分忧,便好好张罗宫主的婚事罢。” -------------------------- 纳采会轰轰烈烈的收了场,宫主的大婚也定下日子,加之农闲的日子近在眼前,蚀月教里像是为喜气涤过,到处都充满了故事和谈资。天凉了,人们少不得窝在家中吃些茶、闲话闲话,唐襄的身孕自然是少不得议论。 莺奴怕消息走漏得太快,不好随便找人来伴阁主,自己却又没有工夫时刻照料她。征询了唐襄的意见之后,她私底下悄悄找来已经生育过的白露浓,让她暂且搬来服侍唐襄了。这女子与唐襄也很亲厚,以前海棠林里学书的,与梁乌梵他们是同学,后来嫁了个自己钟意的白衣弟子。 白露浓是个冷眼人,一来便沉着声问她“是不是遭了欺负”,唐襄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几乎是同时打了个寒噤,随后转过来摇了摇头,但神色亦显得很落寞了。白露浓捉着这一点反复追问,她是会武功的,起誓说,若真有那样无耻的人,她会替阁主讨回公道,但唐襄最终还是曲折地说服她相信她是自愿的;白露浓虽然隐约醒悟这不是上官武的孩子,但把这当作逝者的后代,对唐襄来说确是最体面的解释。死去的人不会再言语,而加害者若是有愧,也将不会提起此事;连教主也默许了这种谎言。 第六章·红桃绿柳垂檐向(2) 该泄露的秘密总会泄露,一时间大阁主有了身孕的事闹得阁中人尽皆知,要知道这霜棠阁弟子人数之众,闲人真是不少的,每日的娱乐便是盯着那群主事里鸡毛蒜皮的小事,前些日梁乌梵破天荒的为了个儿子去给韩奇仙赔罪,就这点事还传了好些天的热闹,更何况上官武与唐襄之间若即若离有十多年,爱胡扯扒褂的人早都把他俩的私情无中生有、翻来覆去好几遍了,现在唐襄总算怀了,好似故事有了个大结局一般。上官武没有子女,一直被引为遗憾。他们也不管不顾,如今唐襄肚子里这个判为他的遗腹子,那也是理所当然。 唐襄自九岁起在这霜棠阁,现在有二十多年了,一直独居;李深薇分给她偌大的一个阁主馆,她住到现在,除了年末请人来打扫打扫院子、清一清荷塘的淤泥,这地方从未热闹过。现在倒好,她孕初不适,闭门不出,教众们却因为看不到她人,便试探着提了腌??果子,一个个都到大阁主馆里去瞧她。常年清幽的院子,天天挤着来送礼的人,你才送罢、我又登场,把个白露浓忙得转不过身来了。 最早是以往情分比较浓厚的几户人家先来,很是隆重地送了贺礼,算是把这当作一件喜事。有了这模范在前,其余人去谒见时,也就把这当喜事祝贺。唐襄身体弱,刚怀胎的时候又劳碌受累,现在精神疲乏,谁来都只在帘子里摆摆手就让白露浓带出去了。 来的人也只是看个实在,见唐襄果真像普通妇人怀娠一样恹恹欲睡,就都很惊奇地满意了,觉得这在位上坐了二十年的蚀月教阁主,耐性纵是强过李深薇去,不过是个普通女人。确认了这一点,他们也自散了。 唐襄无暇将这事告诉李深薇,那一晚错过了倾诉的机会之后,现在亦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怕她像白露浓一样,一旦追问出真相,要对梁乌梵杀之而后快。原来她恨她自己,但是她对这孩子的父亲却远没有那样痛恨,或许根本是一点也不恨……现在对自己也不恨了,尤其是发觉怀孕后。只觉得阴差阳错的,很诡妙,似乎一只孤帆被吹到无人之境。她的战局独自推进另一个时代了,他恐怕再难跟上。 这人人谒访的胜地,谢昌玉和庞孟的妻子当然是跟风去过了,丈夫拦都拦不住。妇人的好奇心可比什么都坚定,平日没有机会攀附,现在只要是个生育过的女人,好歹都可以送点虎头肚兜、安胎的福卦,跑去和大阁主见上一面。但这众多的女子里,唯有十一听闻了既不去看,也不提起。 十一的性子梁乌梵知道,出了这样热闹的事情她必抢着去看,听戏一样。如此异态,恐怕是妻子觉察,梁乌梵心中也有些忐忑。虽然他本不该在意妻子的感受,但十一到底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她知道了实情又有什么好处?所以不敢把唐襄肚子里那点事说给妻子听。 现在夫妻彼此都绝口不提此事,仿佛某种特殊的契约一般。只是这拖的时间越久,梁乌梵越是怀疑妻子已经知情,每日好似一千只手在心上挠,好不难受。 这种光景过了快有四五日,有天十一吃了小食,回房取了样东西来,装在盒子里,交到梁乌梵手中:“哥哥,你怎么不带我去看大阁主?她与你还闹别扭吗?” 自从与大阁主有了这不清不楚的孽缘以后他当然是问心有愧,再没有对妻子说起过唐阁主这三个字了。回想上一次对妻子提起唐襄时,上官武还在世呢,正是他在海棠林前面碰见唐襄、听了她一通发泄的时候。十一似乎误以为那次是丈夫心急,惹怒了大阁主。 #送888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梁乌梵总说她小孩心性,其实她也有许多细密的心思;她知道丈夫与唐襄是十余年的相识,本该情同姐弟,就想从中调和。上回在郊外巧遇了她,也是有心牵线,想让二人重归于好,不过看结局像是未能修复。现在大阁主怀孕,这样大的事夫君竟然一个字也不提起,不知两人是不是还在冷战。 十一把木盒子再往梁乌梵手里推了推。掀开盒盖,里面是上回唐襄借给她的衣裳头面,除此之外,又放了些金的玉的饰物相赠,有些是十一平时很喜欢的物件。盒子下层掀开,又放了些干果和小饼,十一亲手制的。这种小饼制作不易,筛拌调弄颇费时日,原来她前些日不说,心思都在这里了。 她又将盒盖盖上,说道:“我听得谢家的庞家的都去了,黛黛也说她爹爹今晚上吃了饭要带她去呢,我们就不去看看?” 梁乌梵心中大惭,颤颤地接过那盒子,说道:“……也好,我去看看。”十一抬着脸,眼中的光明明就写着她也想去,她好奇得很!可是左右没有等到梁乌梵的下文,只得垂下眼帘,说道,那奴在家等哥哥回来。 梁乌梵恍恍惚惚地提着那盒子出了门,踏上了今日办公的路。他并没第一时间到唐襄那里去,而是照旧先去了自己的书房,顺手把盒子放在了桌上。这一路上心情烦乱,放下了盒子之后,反而轻松了许多,转身便把这件心事扔到一边,到练武场去了。中午吃了饭又直奔仓库,整天的不着地。他对自己身上的这副担子是很上心的,所以事事亲为,这些莺奴他们也都看在眼里。只是因为公事而荒废了梁连城的家教,独独落人话柄。他自然是靠着工作逃避别的事情,这种习惯在霜棠阁几乎是一种传统,就算别人看不懂,唐襄也是最明白的。 唐襄养胎,晚上用饭只剩下他与教主二人了。连城学课学得晚,便也留在厨房,与佣人们一道吃些,餐毕后随着梁乌梵回家。眼见着一日过去,妻子给他的木盒还在办公处放着,没能交给唐襄。第一日如此,第二日仍然。第三日,他清早一踏进办公的书房,瞥见那盒子,才想起原来自己好几日没有见过唐襄了。 第六章·红桃绿柳垂檐向(3) 他翻开盖子。 唐襄借给妻子的是一件湖蓝色的衫子,稍稍绣了些浅色的花,差不多是素地;已经是她衣衫中算得上浓艳的,但不是十一爱穿的颜色。十一爱美,嫁过来时带的衣裳锦绣烂眼,不纹不绣的从不上身,爱用枫叶红、席荻绿。他平素忽视妻子的衣着,那一夜竟完全没有察觉她换了衣装。而那盖子一掀开,这衣裳上唐襄的气味霎那间扑满了他的鼻,他站在那里,瞬间惘然又迷乱了。 梁乌梵垂着头,把手插在衣裳里静息了许久,又将第二层打开。 里面的干果倒还没坏,小饼已经不新鲜了,不能再送人。他坐下来拈起妻子手作的点心,忽的悲从中来,心想这女子嫁给自己真是不幸。如不是年少时爱慕虚荣,以为娶妻生子才算得真正成了男人,怎会那样爽快地应了别人给他谈下的亲事。甚至娶了十一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家里的娇妻幼子如同身上的好衣美剑一般,谁谈起来不是一脸的艳羡。 都不是那样的,全不是那样的。 他后悔少不经事时的早婚,天下更有多少男子与他一样;有多少男子与他一样,便有多少女子被他们辜负。 他呆坐着,把小饼一点点掰碎了塞进嘴里,没太尝出馊坏,只觉得饼过分的甜;十一怀孕时也爱吃这样的甜?想着,眼睛竟然有些酸。他之前倒从未为十一觉得委屈过。 吃完了,把唐襄的衣裳和妻子附赠的首饰一并收在了自己的书房里,出门看弟子们操练去了。 他想起以前他与上官武有过一段对话,阁主说女人的衣裳乃是能招魂的,不要轻易放在自己房里,她会来。也不要轻易地脱去她的衣服,你剥了她的魂,她必惦记。当时还不觉阁主脸上的苦笑是什么含义,方才将唐襄的衣裳收进自己柜子的时候,他却忽然想起这件事,懂了。 晚间去教主阁用饭,才一踏进门,他就看见三阁主四阁主五阁主纷纷挤在座前,怀里抱着自家的孩儿。这一群男子抱着儿女,看起来分外可笑,他一时没忍住,笑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都和三阁主一样没了老婆?”他和房瑜亲近,随口就说这样的笑话。 房瑜抱着黛黛幽幽地说,便是有老婆,是拿来养我的孽种的么,我麻烦不起夫人。 梁乌梵坐到廊下脱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笑来,道,你也是没有夫人可以麻烦,才这样说。 他其实早已猜到这群男人带着儿女来此是为什么。连城做了蚀月教的大弟子,其余人自然也要为自己的孩儿谋点什么。当下一言不发地坐到自己位上,一屋的人他都视而不见,只对着房瑜笑了一下,说道,我还是最喜黛黛! 房瑜点头道,这就对了,我也最喜欢黛黛。 房松黛比连城大半岁,眉娟目秀,口齿伶俐。芳山也不是没有盘算过,但房瑜舍不得送她去天枢宫。自从房瑜对其说过黛黛的来历,梁乌梵也不禁多看黛黛几眼;黛黛三岁了,脸上骨肉渐渐明晰,虽说别人不疑心,但这确实不是房瑜的女儿。 这会是上官阁主的女儿么?他倒也看不出来。上官武生得女相,但凡是个长得明艳的女孩儿,都可以说是像的;若是眼梢还有些吊,那就更像。可是想得太深,就会觉得他们愈来愈像,无端增添许多莫须有的怀疑,反而看不懂了。 他这时想到那还未出世的孩儿。这孩儿会长得像他么?他想了想自己身上似乎也没什么出格的体征,不像阁主那样有一双惊人的凤眼。白露浓谈起他,总说“梁哥哥第一眼是看不出有什么特别”,房瑜也总是笑他不如自己长得好,难怪不涉风月事。 人们要怎么发觉这是他的血脉呢?若这孩儿恰巧生得真的一点也不像他呢?孩儿生下来是要姓什么,难道也要跟着上官武姓?岂不荒谬,教主再宽仁,也不可能同意这事……可是他为何就那样在意人们的看法,为何希望他们觉察、希望唐襄能站出来澄清呢……那孩子是不是自己的真有那么重要吗,黛黛亦不是房瑜的女儿,或许果然是阁主的……不会是阁主的,怎么会是阁主的! 他快要被自己这可恨的欲望折磨疯了,这孩子身体里流的究竟是不是他的血,他对此无法释怀。全不知这种念头是哪里来的,只是控制不住。到最后,他只能逼着自己往别处看,紧紧皱着眉头。房瑜看着他方才还面有悦色,这会儿又九曲十八弯地一阵变化,又笑了,且不知这人脑子里洪水似的冲过什么想法,但不去说他。他知道梵每在心里连想一串事,到最后就会用这个愤怒的表情作结,别人容易被这骇住,只有他知道梵的心里又有小人儿在打架了。 这夜莺奴来厅里用饭,一进门见了这花团锦簇的模样,也很吃惊。恰好带着梁连城下课,这二三四五阁主的孩儿齐聚一厅,真是好不热闹。这梁连城见了父亲,毫不亲近,独自轻车熟路地跑去后厨拿饭吃。梁乌梵也不理会他,任凭他去。世上竟有这样形同陌路的父子,放在满堂馨宁中更是奇怪了,只是没人说。 莺奴令厨娘准备了孩子的碗筷,坐下来详问今日的光景。庞孟便点头先说道:“吾家小女小蝶,这月就满九岁了,拙荆见识短浅,从来只教她女红针黹,还未学过什么护身功夫。恰好犬子也满五岁了,是该拜师学艺,因此今日领来叨扰教主,——也是试试他们的天分。” 谢昌玉也有长子五岁,早奔到厅堂角落里与庞公子玩在一处。他亦说道:“我这孽子却不是我要带来,是我家那位硬要送到教主这里。她腆了脸豁出命去求教主照顾,怎么办,我也是她结发的夫婿,这便从了她。教主且寻个理由打发了,属下也好跟家里婆娘交代。” 第六章·红桃绿柳垂檐向(4) 轮着房瑜,房瑜却不说话,他怀里的黛黛一双眼睛闪闪的看着莺奴,张开嘴便露出石榴籽似的小小牙齿,说道:“夫人好美。” 莺奴也早知他们总要带孩儿们来,倒不必非得知道各自的理由。但听得房松黛聪明可爱,一时喜欢,笑了。原本收梁连城为大弟子时就担心其余的阁主嫉妒,如今他们都把孩子送来,人人都成了弟子,倒也不必再担心一碗水端不平。 这三位父亲也没想到莺奴这样好说话,准备了一肚子的腹稿没有用武之地。谢、庞二人又见房瑜如此心机,教得房松黛嘴这样甜,心里反不是滋味。 梁乌梵倒是无所谓。这位莺夫人就算有另眼相看的弟子,那也该是唐襄腹中那一位,轮不到席上任何一人。 先吃了饭,莺奴让厨娘领着孩子们先到一旁玩闹去,自己与阁主们商议事情。鱼玄机十月初九出嫁,时间紧迫,又有许多要准备的礼物。她明白座上有人不乐意见她为一个外人花钱,说话时一直观察着众人的面色。庞孟最是心思形于外,谢昌玉不动声色,房瑜玩世不恭,梁乌梵则如怒目金刚。假如唐襄亦在场,必是一脸的风轻云淡。 她正缺了一位能在座上笑着看她说话的人。 正在布置婚礼之事,需要置办齐全的妆面服饰。莺奴正想起方才看见房松黛头上戴的簪子好看,因问房瑜从何处得的。房瑜心思正不知在何处,猛听到教主发问,讪笑了一回,说是纳采会的时候买的,并将那货郎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莺奴这就另起一头,说道:“我急寻他。你想办法找到这人,向他订一套婚妆玉篦子,我有好处与他;你且从库里找了好玉、拿着钱去。” 又道:“不但篦子要好。我还寻这一带最好的鞋匠和绣娘,还有制瓷的、炒茶的人,织锦的、做蜡烛的、捕猎的、烹饪的、做绣扇的,凡是这婚事上要用到的东西,你们尽找好的,将工匠请到这里来,我亲指点。好处绝不会少了,你们都好生募来,我也不会亏待了你们——啊,还有那做吉祥物事的,绣香包的、小孩儿肚兜、金锁片,做枕头的,被子,懂照料孕中妇人的,懂炼香的,也替我找来,亦急求,不要委屈了唐阁主。” 莺奴平素朴实,出了哀期都不穿花戴簪,削减了晚饭的花费、要他们吃得节省,却为鱼玄机预备这么些奢华东西,底下几个男人已是莫名其妙的了,又听得她后面报出一长串来,竟是连孕事都包办了,才有个梁乌梵要发作,一听是给唐襄准备的,忽然又把话憋了回去。 梁乌梵忍了下去,那谢昌玉倒是幽幽地说道:“教主这样破费,天枢宫有什么好处给我们?总不是十几年前的情形了吧,那时薇主一腔情重,是因为天枢宫救了薇主的命,当然是虽千金万贯而不惜的。” 莺奴微微笑道:“李深薇虽千金万贯而不惜岂是因为救命之恩,四阁主何不直言?爱而不得,一点钱财已是最薄弱的赠礼,纵使填命于他也不会犹豫。我以为这原是霜棠阁上下都知道的,阁主不必觉得情爱二字烫嘴。——至于我为鱼宫主如此破费,自然是因为这样做有所回报,四阁主不必揪心这点钱。” 房瑜听得好笑,在一旁揶揄道:“谢阁主倒是有老婆的人怎么不晓得男女痴情。” 谢昌玉只得顾左右而言他,追着房瑜的话头说道:“快些闭了你这骚嘴。” 房瑜笑着,并不理他,但也不说话了。 莺奴续道:“唐阁主怀娠,许多事情麻烦不得她了,北方阁的任职也一直空置,来信但求一个管事的过去。上官阁主生前确有对我说过,要唐阁主留在江南休息,所以我不欲动她。等这头稍稍停当,我属意梁阁主迁去长安,梁阁主可有此意?” 梁乌梵那一日喊着要唐襄留下,本是因为自己离不开她,此刻反问他愿不愿意离开江南,他喉头忽然就噎住了。莺奴这样说的意思十分明白,假若他去了长安,那就会做北方阁的大阁主,这曾是上官武的位置,任谁得到这样的任职,都意味着前途光辉无限。 他半张着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但脑中突然地流过莺奴方才所说的句子,“为情爱遑论名利,便是填命又如何”,口中不自觉地说道:“且让三阁主去罢。” 房瑜仍是一副醺醺然的模样,听了大吃一惊,清醒了,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房瑜当即跳起身跪在地上,抱拳道:“得二阁主抬举!”又转向莺奴说道:“属下愿去,明天就去。” 风向转得人昏,莺奴盯着二、三阁主的脸各看了片刻,又抬起眼来看谢昌玉和庞孟,只见那两人才反应过来,脸色都青了。她沉默了片刻,非怒非笑地对着地上的房瑜说道:“捡漏你倒捡得快,但有一条,你要将那做篦子的货郎找到了才可启程。”算是允许。见他向来一副云里雾里吊儿郎当的模样,一逮着机遇仿佛猛虎扑食,总算是明白上官武当年让他做阁主的因由在何处了。 房瑜大声应了:“定不负教主。”磕了三个响头,还不起来,又道:“黛黛就托教主照料了!” 三人更惊,这房松黛是他的心头肉、掌上珠,他得了北方阁的这个任职,竟能连女儿都甩头不管了,心硬起来六亲不认,真是深得看不见底,更不知平素有多少瞒着他们的。先前都没看出来,原来这房瑜才是最得上官武神髓的后辈,北方阁大阁主的位置,命里是他的。 莺奴听了,也没有多的话,点头应了。 房瑜花了两天时间找到了那个货郎兼首饰匠。梁乌梵啧啧称奇,这纳采会散后,再要找到一个名册上没有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却不知道房瑜是怎么寻回他来的。房瑜对梁乌梵亦是无所保留,笑道:“是不是当初那人有什么打紧,我只需一个做玉篦子做得好的。莺夫人不是这个意思?” 第六章·红桃绿柳垂檐向(5) 他再问这到底是不是那天卖贴钿篦子的人,房瑜就笑而不语了,片刻摇头晃脑地说:“总之我是要到长安去了!”那首饰匠给莺奴送去了从小到大五把玉篦子,都是从同一块玉石上錾下来的,五枚篦子叠在一起还能看出玉石原本的形状,其技艺已炉火纯青,工造更是古朴美丽。 其余匠人亦很快募集起来了,莺奴在东阁后头圈了一块园地,将练武场也分了一大片过去,留给匠人们制作活动。梁乌梵他们不是傻子,莺奴召集这一批能人巧匠,正在引着整个蚀月教的风往别处吹,时代又不同了。他们逐渐看懂这一代教主的意思以后,只是为自己过往靠武功壮大起来的声名感到惴惴不安。 不多久,莺奴又分配韩副阁主到了唐襄名下,顺带着给小书堂的儿童们上算术课。 韩奇仙是不懂武功的。过去,一个不懂武功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爬到太高的位置,哪怕是备受宠爱的唐襄,拳脚娇弱,也通兵法。韩奇仙祖辈是教书先生,起初不过是个算账的,算账算得好,被谢昌玉要去记他阁里的出入。这下子韩奇仙到了孕休的唐襄名下,做的活计可几乎都是平日里唐襄负责的,这种职责的迁移,怎么不叫其他正统的阁主们担惊受怕……蚀月教原是个歹徒组成的帮派,要是以后连武功都不再重要了,哪还有他们这些武夫的立足之地。 那段时间,他们又不得不回想上官武的死。 莺奴似乎沿承了他的概念,但又总在变革上官武时期的许多风气。未知这分歧,是否曾在那个房间里引起过他们的争执—— 他们猜是没有。 他活着的时候,这位夫人看起来温柔可爱,每每跟着他出现在会议上,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正像他们梦想中最懂事的那类妻子。如若他们真有相执不下的意见,非要辩个高低,那到了该歇息的时候,这位美丽的夫人大概也会蜷在阁主怀里、听着阁主头头是道地对她讲起缘由,最后犹豫着对他说,好吧,好吧。聪明的妻子懂得折衷。 莺奴和上官武在一起时总给人这样温驯体贴的印象,便是现在也保留着这副无害的面貌,只不过正从妻子一点点变为母亲。都说上官武养大了她,不知这温驯是不是他教育的成果。 然而上官武还是那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为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所杀,就在他们要求他成为她的“丈夫”、要求他获得一种凌驾于她的身份时,唯有他自己终于提前感受到了那种危机,那种无处立足的紧迫。那天夜里,他紧张得手指颤抖、脸色苍白。 现在,那种看不见的力量就像无形的刀铡一样悬在其余人头上了。莺夫人要消除他们么?莺夫人怎么可能消除他们,他们在莺夫人的眼里算得了什么?谁又说莺夫人消除过上官武呢。 房瑜算是最早看清这一切的主事,也是最好运的人。 他是李深薇和黄楼时代一位阁主的侄儿,过继的,但多少沾亲带故。家里有些亲戚在职,虽然都不是教主眼前的红人,但是一说起蚀月教里姓房的主事,一下就能说出好几个来。耳濡目染下,他早就学了很多察言观色、韬光养晦的办法。如他争取些,比梁乌梵职位更高也不是难事,大可以像梁乌梵一样迎娶一位富家女儿、早些在湖州安稳下来;然而他没有。 唐襄得知莺奴把北方大阁主的位置给了他,倒也不惊奇,他的远房叔叔还在长安做副阁主的。 “你这样急着离湖,鱼宫主的婚礼你不出力了?” 房瑜爽朗一笑,说道:“梵把一个肥差送了我,我何必苦留在这里抢他的活干,凡事不能做得太绝!” 唐襄在帘中沉默了片刻,问道:“北方阁这差事本是梵的?” 房瑜点点头:“倒也没想过他会推辞。不过姐姐且放一千万个心,梵留在湖州一定是加倍尽力,比派遣去北方要好。他的儿子缺不得莺夫人管教,他走了,这儿子还要不要?家也在此,沈夫人离不得江南的,爷娘心疼,必多加阻挠,这行程就拖泥带水的了。” 唐襄思忖了一回,又道:“我知道他为何留在霜棠阁。” 房瑜的神色便变得戏谑起来,嬉笑道:“原来姐姐知道的。” 唐襄这一次沉默得更久了。沉默的时间足够久时,她看着房瑜脸上那个戏谑的笑容也逐渐消失,带着一个沉静的表情开口道: “假如他亦敢作敢当,我会择日告知上下。” 对面的表情忽然凝固了。 房瑜是多么聪明的听众,听到这句话的刹那,就明白了来龙去脉。但一时听到真相也惊了,立刻转头左右看了看,确认这句话没有别人听去,抢上两步,在唐襄床前半跪着低低地说:“瑜感恩大阁主信赖!此事……此事……也是我愚钝!原是这样,我明白了。……竟是这样,这……”一时间抓耳挠腮,不知该如何回应,“总之是大阁主的决定!我必不外泄。” 唐襄叹道:“你不要以为事情与你想的一样,我亦有苦难言,本不想告诉任何人。莺教主那里,我自会寻机会说的,你不要误信风言风语,任凭北方阁也乱传。他历练不够,性格还不完善,暂时不配做父亲,须得好好打磨。至于将来能不能得这个孩儿的敬重,要看他自己。我受累,亦不是为他绵延后嗣,是为我自己。”她知道长安很敬爱上官武与莺奴,和南方不一样的。 房瑜百味杂陈地点了点头:“姐姐早已是大人了,情分与道理,懂得比我们多。纵有千般不能说,心中亦有头绪。正如绵里抽丝,看似不能解,实则经纬分明。这孩儿投胎到你的怀里,是他的幸事,你得了这个孩儿,也是你的福报。” 唐襄听得心中一颤,口中不觉道:“瑜儿长矣。”眼窝有点热。 第六章·红桃绿柳垂檐向(6) 房瑜微微一笑:“大阁主这么说,明明还是把我当作小辈的。可是大阁主放心,但有什么托付,瑜必有担当。” 唐襄思索了一刻,忽然说道:“说到托付……我确有一事要交代你,只因为上官阁主走了,我则因为这个胎,或许两三年都离不开霜棠阁半步,所以也无暇顾及他的托付——长安那里有一个秘密,阁主生前要我勿透露给别人,但现在……现在也没有那个必要了。” 她掀开了床前的帘子,让房瑜凑近一些。只见她半卧着,伸出一根手指在榻上划了几笔,点着图北说道:“北方阁的练武场北有一处花园,绕过流水凉亭再走一百步,水边长了许多槐树和榆树。林子最密的地方丢弃着一只两人高、五人宽,带锁的铁笼子,里面除了一只钩子,什么也没有,亦没有开锁的钥匙。” 房瑜听得有些懵了,问道:“铁笼子丢在那里岂不锈了?” 唐襄道:“你且别管。六月,上官要我将这笼子藏起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它的位置,等时间合适再销毁它。这我实在做不到,除非杀了替我藏笼子的人。上官武或许狠得下心,但你知道我绝不会杀我的子弟。两人高的笼子,要搬运到蚀月教以外的地方,也不可能没有人看到,所以我将笼子废置在林子里。你回去,往笼子里养一点彩鸟,他们看见了彩鸟,就看不见笼子。” 房瑜仍是不明所以:“这……所以这笼子究竟是什么?” 唐襄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必有孩儿好奇,想要打开笼门,你就说里面养了鸟儿,不要开门。但他们反正也打不开,我试了千百次了。” 房瑜为难地说:“那教主可有下示?” “她初上位,教务繁杂,三个月了也没有问过我一字。我不知上官武对她保留了多少,也不知这笼子对教主来说是吉是凶,所以不敢贸然提起这件事,怕当初上官托我秘密处置它,就是为了瞒住教主。现在上官阁主遇了不测,我也失了指引了,不好一知半解时就将它销毁。 “但总之笼子还在,只是废置,如果真有什么用处,还可以启用。等莺奴也不在了,你我再想办法把笼子销毁罢——不过我觉得,那笼子大约是什么密器,凭常人之力破坏不了的……我要交代的只有这么多了,你去了北方阁,极力振兴上官阁主那时候的繁荣,便是我对你的期望。” 房瑜颔首。唐襄正要撤手卧下,忽然又抬起身子来,说道:“鱼宫主是要嫁紫阁的哪位郎君?” “约莫是紫四郎的二公子罢,丁未年的。” “你知道紫阁原有个十二郎么?他是哪一年生的?” “——啊,阁主是说杭州的紫十二郎,都传他已不幸亡失很多年了呀,或许死了。美人不寿!算起年纪来,该比这孙姑爷还小几岁,大概是大历五年或六年生的罢。” 唐襄沉吟了,低声自语道:“紫十二之上的子代,我记得都结婚了,只剩下这一个未娶。这孙辈的紫氏如何拿得出这样的排场娶一个天枢宫主呢,我还以为是给十二郎求娶。孙辈……却也太能破费了,紫四郎在家里又不算特别得宠。” 房瑜点了点头:“倒确实,不过子辈争宠已有十余年了,此时娶一位天枢宫主岂不如虎添翼,或许能靠着鱼宫主的才能,把家业勾弄起来。” 唐襄道:“这紫剑慈不为亲儿子十二郎娶妇、放着四子破财给孙辈下聘,看样子十二郎确不在了。就没有人问过十二郎君的去向?” “我倒也不怎么和杭州有来往,紫阁的生意都是上官阁主去谈,谢昌玉随的。听说是五六年前,这十二郎有一天忽然就不见了,上天入地也找不着,阁中可是有许多小娘子为之绝食的。但终于是找不到了,就和当年……啊,有人说,莺夫人当年是紫阁出身,是真的么?她们说十二公子就和当年莺夫人亡失一样,一夜之间就人间蒸发了,再也没有人见过。” 唐襄在长安时,仅凭那半面之缘,她就模糊地想到过那位满身镣铐的少年就是颇负美貌盛名的紫阁十二郎,但苦于没有直接的证据,她也不好下论断。上官武说此人是莺奴的护卫,可是事后却又不知这个人去了哪里,连莺奴也不提了,这种神出鬼没的行迹也正像是他。 “亡……失……不深究了罢。我怀疑他还活着,因为莺奴也活着。你且回去了,我说了这许多,头昏脑胀的。我要交代你的事都已说完了,你与他们好好道别,我亦会常常给你去信的。”因为房瑜要走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多的话要与他说,醒转时自己也觉得心情异于常日。 以前总觉得房瑜吊儿郎当,又怪他好女色,老大不婚。而她自己打破了某些旧局后,反而觉得房瑜比别人可爱一些了。 房瑜也预备起身。他再看了唐襄一眼,柔声道:“我不打扰了。姐姐休息几日,气色比前些日好多了。你珍重,孩儿出世、得了名字,写信告诉我!” 唐襄笑着应允了。 他既完成了莺奴给他的任务,听了唐襄对他的交代,收拾完行李就预备去长安上任了。黛黛这才得知父亲“不要她了”,哭得撕心裂肺,房瑜也不免难过,但说:“黛黛乖些,世上哪里去找莺夫人那样好的师父,你多保重自己,不要让人欺负你。” 黛黛虽小,但逻辑算得很明白,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明明是爹爹欺负我呀,为什么抛下我不管!” 她这一说,房瑜一个大男人也哭了,但觉无话能答,将小小的房松黛抱起来拍了一阵。女孩儿的身体柔弱得像柳枝。他自言自语般说道,许多事情爹爹也说不清楚,但养育之事靠我是靠不住的!与其待你大了才悔,不如早日将你托付给可靠之人。莺夫人如此玉质,上官武那样敏慧,一手抚育还不是险些污损了她的天才。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更比上官武柔懿,怕一样折损了你。长安法严厉而人芜杂,你在那里战战兢兢长大,将来最多做一个闺中妇人。就听爹爹的,和莺夫人学些身法道理,好么? 房松黛似懂未懂地趴在父亲肩膀上听着,渐渐停了哭泣。等房瑜将她放下时,她说道:“那爹爹路上走好……黛黛明天去长安看你哦。” 房瑜这才微微笑了,替她擦了擦眼泪,转身翻身上了马,留给女儿一个“好”字。 第七章·罗帷送上七香车(1) 这时是九月末,离鱼玄机的婚期越发的近了。 纳采与问期同时做下,早越了六礼之法,两方倒是都不太在意顺序,但来往都显得比寻常隆重,互赠许多的金贵礼物。只要看到海棠林前没有什么征兆就行来一队豪车骏马,必然是紫阁驾到,教徒们只跟在车后摸摸土,也能捡着金玉。 但这亲家与蚀月教来往,也有件奇怪的事。明明是四郎家儿子娶亲,紫四却一回也没来过,他哥哥三公子倒是前前后后来了好几次,一并带着弟弟五郎。这组合滑稽,偏偏跳过正宗公舅,一问就说四郎最近身体抱恙,托兄弟来;总之也是手足,情同一家,四郎的次子当然亦是他们的儿子。 三公子是个殷勤的人,看得出很想促成这婚事,直说四郎家的居纯是个可塑之才,长得又好。五郎神情则总是惴惴的,面貌周正很腼腆,三十多岁的人,有点胖爱出汗。坐在蚀月教的聚义厅里总不住地拿绢子拭额,遇到什么话头,都说“哎”、“哎”,他们说五公子跟主人学的是珠算记账,不太通人情,但含蓄温驯。蚀月教面上自然也礼遇他们,私底下却去紫阁打听。详细的不清楚,但说四郎确实抱病很久了。 为了补偿先前冲撞之处,下聘的时候紫阁特意加倍奉送,而那送礼的也不是四郎家的人,是三公子带来的。这真金白银的一箱箱流水样送进去,掀开了盖子放在教主阁里,仿佛一片黄金的海。芳山见到这一奇景的时候,站在门口就开始哭泣,呜咽着说,宫主怎能这样卖了自己。 她总在忧心这婚事,就对莺奴说一定要在铺房的时候允许她去,她要亲眼看看。铺房的本该是资历深厚的已婚女子,芳山本来不好参与,但莺奴应允了。 婚礼要办得体面,除了赶制大婚那日要用的物件,还需置办鱼玄机未来的穿用。紫阁豪奢,子弟纨绔,不能让他们取笑宫主的衣冠枕寝。好在阁主们寻来的这批工匠得力,临到十月初一,该送的嫁妆已装得满满当当的,绫罗绸缎、灯烛花笼,笔支砚台、螺钿妆篦,样样齐全。 这都是莺奴细心指点着做的,每一样都留了北斗七星的纹样。天枢宫共有七座高楼,正是依照北斗而名,因此天枢宫虽然不像世家大族一样有自己的图徽,但这北斗星亦足以象征鱼玄机的家世了; 织锦和器具的纹样上,用了许多金莲花和弯月的图案,这代表了莺奴和蚀月教; 最贴身的用品,亵衣、枕衾,则各点缀了蔷薇花和相思树,替李深薇和其一双父母寄托了慈心。 如此各样的设计,处处都有。其余的奇巧就更不必说了,连蜡烛都是磐蛟带花的,许多市面上见不到的工艺。莺奴验收过,觉得满意,便会付以丰厚的报酬。有的工匠聪明,当下就表示愿意做蚀月教的弟子;当然也有观望的,拿了钱便走了。但随徒都是一传十十传百的,滚雪球一样,这和当年武残月收门客同理,左邻右舍都投靠了,自家总也会有些动摇的。等嫁妆都做完的时候,她手里已经收留了大批这一带最巧手的匠人,大家也都知道蚀月教的教主正求能工巧匠了。 过去,蚀月教招的都是会拳脚的莽夫,现在则是完全不同的光景。他们这帮派三十多年前成立,二十余年前发迹,大历年长安演佛时开始改头换面,建中年间忽然成了义士之军,现在则完全洗了旧日的脏污、倒成了普普通通的财主巨头,做起生意来了。 纵览这十余年的嬗变,有上官武那样的人在,变脸变得行云流水,真是叫人咋舌。这既是上官武之流的精心策划,也是必然的变身,假使中间有一步出错,蚀月教都会在乱流中被掐灭。回头再看,武残月或许潇洒,李深薇或许高明,黄楼或许英武,秦棠姬或许超然,但她们再也不能有第二个,因为时代已经过去。 莺奴是有些不一样的。莺奴和鱼玄机一样,只能活成蚀月教或天枢宫要求的样子。沉重的遗产反过来确定了她们的模样,她已没有师父那样任性的余裕了。 上官武和秦棠姬的丧期过去久了,这段日子,教里也恢复了宴请宾客的传统。十月初一正逢小宴,请了本地的县府。虽然上任初就多有打点,但邀会还是头一次的。仓廪丰实,浓酒尤其醉人,蚀月夫人美艳,更是让人心乱,这一夜让人好不喜欢。同在席上的主事们,此时倒想着万一上官武还在,反而奇怪。他们若真成了夫妻,阁主该怎么应付这样的场面?恍惚又觉得他的死是计划好的了。 十月初七,鱼玄机按约下山来了。 莺奴虽然已经给她安排好了几大车的嫁妆,她自己还是从山上运下来好些箱笼,莺奴一边派人帮忙安置,一边问她里面装了什么,她说是五十多卷古籍、三十多本算术、十册美人画,外加一箱子的药材、一整套做木工的家伙。这些也都装车,今晚就要送到紫阁去了。 “你特意搬药材去却是作甚,难道紫阁会比天枢宫里缺医少药么?” 鱼玄机这就啧了一声,说道:“这是秘药。” 莺奴脸都红了,咳嗽起来:“你怎么怕成这样?” “我怕那会儿真是太疼了,也好稍微迷浑一阵,有些时候,我也蒙混不过的。” 莺奴看她一本正经的,倒也伤起心来,牵着她的手说:“罢了……但凡你有什么难处,一定告诉我。” 鱼玄机叹了口气,戏谑道:“如此,那等我生了孩儿,你当即杀了我丈夫、替我报仇罢!” 莺奴骇然道:“你也太狠心了!”可是又可怜她不情不愿,两人脱了衣服,挽了手到床边并排卧下说话。 “你可有想过夫君的模样么?” “男人的模样。” “嗳,我不是问男人还是女人,你想过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这有什么好看的,我看上官武与村头的乞丐也没有两样。” “那你看我与厨灶边的阿嬷也没有两样了?” 第七章·罗帷送上七香车(2) “咳,这当然不一样了,你是想听我夸你?” “且夸着看。” “那你先夸夸我,好不好?” 莺奴被考着了,沉吟了一回说:“你是一条蚕儿。”因为她浑身雪白,头发像吐出来的银丝。 鱼玄机气得笑了,质问她哪里像一条蚕,她又没有胖出环节来。莺奴支支吾吾的,小声解释道:“总之、总之……总之……我呢?”连忙跳过这一问了。她怎么不知道自己有多美? “……就说上天当即赐下一个最巧手的画师,也画不出十分之一。” 莺奴哑着嗓子格格地笑了:“我正缺一个画师,你猜怎的,梁乌梵他们替我找了那样多能工巧匠,偏偏没有会画春画的,他们大概是羞得找。” 鱼玄机啐道:“装模作样的。” 莺奴朝着她的背躺着,捋着她头发编辫子。她的肩膀从头发里升起来,像海上的仙山从云里面腾出。 “嗳……你知道么,昨日我去看唐阁主了,她向我说腹中的胎儿不是上官阁主的。” “是不是的,生出来了才知,你信她了?” “她骗不过我呀。” 鱼玄机翻身半撑起身子,盯着她看了片刻,那满肩的银头发像雄狮似的泼落,自动地替她掩埋住胸乳。她身体瘦了,胸脯倒好像长了,特别鼓胀,很奇异,像北魏的佛像上镶了一对雄伟的胸甲。那时候不知道是因为她怀了孕。莺奴的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上上下下地看了她一会儿,听得她在自己头顶上说道: “这件事并不在孩子的父亲是谁,而是你愿意相信上官武与她是清白的,想着要疑罪从无。遇到那愿意相信孩子姓上官的,便是让唐襄剖心挖腹,他们也固执己见。那孩子的父亲即便不是上官武,人们也把他当作上官武的遗腹子。如果唐襄本人也这样默认,你介意这种痴心么?” 莺奴沉默了片刻,回答道:“那我心中确实不好受。” 鱼玄机也是一时无话,叹道:“连你都受这种凡人的苦楚,真是罪过。”气呼呼地躺回去了。 莺奴蜷曲着身子不说话了,鱼玄机只得安慰道:“好罢,你说唐阁主骗不过你,那她也骗不过我。我早些时候就猜出那是谁的了,不过不说也罢,唐襄自己都不认。” 唐襄并未告知莺奴胎儿生父是谁,但听鱼玄机这么说,莺奴也就不问。重要的是母亲的决定。正好像鱼玄机不在意丈夫是谁,她也可以不在意孩儿的父亲是谁。 “……你的婚事就在后天了,至此算是没出大差错。而我心上还挂着一个人,你可知道是谁么?” “你心里人也太多了。” 莺奴凑过去轻轻地说:“玄机,你后天就要走了,紫岫怎么办?” 鱼玄机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把他藏在没人知道的地方了。你知道你这十二郎君从来都不吃不喝、不要人服侍罢?” 莺奴点点头,但眉间似含愁绪:“我知道。你不杀他,他就永远在那,乃至杀了他,他亦在那。假如我只是想他在那,何不只是杀了他?你爱我,何不只是杀了我?我想,该有人伴着他、与他说说话,在他身边走动。我靠近不得,所以把他托付给你;等他精神好些,或许悄悄地送出去、找个院子安顿,像个普通男人一样娶妻生子,也不算亏待。” 鱼玄机打断了她,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你也会像普通女人一样嫁人生子吗?” 莺奴定住了。 鱼玄机继续说:“为何要让他强作普通人呢?” “——你可知道我为何对你那上官阁主总有几分怨恨?但凡你的养父母抚育你的时候,稍有琢玉的自觉,哪怕像秦棠姬那样也就罢了,偏偏是他。他欲图造你为完人,错就错在那个‘人’字上,你本不适合被雕成人形。上官武从一开始就在不知觉中把你当作妻子的,你若不信,想一想秦棠姬是如何锻炼你的,高下立现。这是男人的劣根性,假若你竟然从他那里继承了这种劣性,我觉得可怜。” 莺奴咬了咬下唇,没有回应,只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男人的劣根性还不止这一点。他的才能在凡人里或许是够用了,于是自视甚高,许多的决策甚至不肯与你相谈,还想凭一己之力,挽狂澜于一瞬。娘姨很早就对我说过他的自大!他以为他的羽翼大过天去了。上官武对你或已足够坦诚相待,秦棠姬或亦足够不动声色,可遇到与你相关的事务,你师父从没想过要瞒着你。稍有成就的男子怎么就能这样小看人?你也是蚀月教主呀。 “你若是要我细数他的错误,我要对你讲一整夜,但我怕你听不动这么难听的话。我与他自然也不熟悉,只相处过那么一月,其余也是听娘姨对我说的,但就这样一点点我也受够了。唐襄和你的师父爱恋他,所以都是可怜人!我不想你做可怜人。如果你还要我举一条他罪大恶极的错,我前些日子已对你说了,一些神秘之事本出于无人之境,用常人的眼是看不懂的。他把常人的视野全都灌输给了你,使得你泯然众人,竟然要受那种凡人的苦,平白让谜题变得更难解决了。如果不是你天生奇材,做人也能做人上之人,我真要恨死他了。 “若你是美玉琢成俗物,紫岫就是玉碎……上官武教你相夫教子之人道,于是你也想让紫岫能得人道。可是他有多么粉碎,你知道么?人道只是给人走的,不要强加给他,你忘了这世上魑魅魍魉各有其道了。你要我陪陪他、与他说话,这都可以,但是也止于此了。” 莺奴听到这里,五内惊颤,想起以前与紫岫相处时,他的种种扭曲和古怪;他确实早已是一抔玉泥,只是自己不肯承认罢了。 本有千言万语,可想到假如自己为紫岫的粉碎而心痛,大概也只是常人的悲悯。但她还是难掩伤心,抱着枕埋下头去,不一刻悄悄地把眼睛露出来,流着眼泪回击道: “那你为何要嫁人生子呢?李深薇也把你当作一个普通人养育吗?” 第七章·罗帷送上七香车(3) 鱼玄机说道:“这怎么说才好呢,我生来是人啊。” 莺奴道:“假如你是我,你愿意变成什么模样呢?” “自然是真正的神啦。” 莺奴的眼泪突然落到腮边,只听她模糊地说道:“这也是你身为人的想法呀!” 鱼玄机嘴角的微笑便渐渐凝固了,她停在原处盯着莺奴哭泣的眼睛看了片刻,侧过头去:“那我们且看你身为人,要如何对抗神好了。” 她看莺奴似乎不服,仍旧含着眼泪哀哀戚戚地盯着她看,只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仰躺着说道:“你不知上官武限制了你多少。你一天不能超脱这个人形,就在‘她’的打压下活一天。你身为人……心怀怜悯、知善恶、有牵挂,用善行回报养育之恩,用爱怜对待身周诸人,无形之中遵循了一切‘人’的法度,而且还是‘完人’的‘完法’;但你本该是无知的,因一切都行进于无知中,那才是万事的法度。现在你只知一半,不知其另一半,那另一半全都掌握在‘她’的手里了,你叫事情怎么不暴乱。” 莺奴抽嗒了一下。 “……原有更多想对你说的,也怕你误解了我的意思。算了罢!我又在生一个死人的气了。”想着若不是上官武教给她情爱之事,自己或许也没得从她这里体会相恋的滋味,更是爱恨交加的,烦透了。她用被子一把蒙住了头,偏过身子睡了,解散的白头发像流川一样从被窝里涌出来,几乎垂到床下面。莺奴卧在原处垂泪片刻,不久又伸手摇醒她道:“你且说岫在何处,我派人去照顾他。” 鱼玄机烦闷地说道:“你放心吧,我绝不会丢着他不管。你若是有心,自然也知道我将他藏在哪里。你牵挂他,还不如牵挂我,左右找些理由让我回来几趟,别让我在紫阁等得天荒地老了!” “多与我写信。” “这是自然。” “……出嫁可还有担忧么?” “你别问我了。” --------------------------------- 她们入睡的时候,芳山已经在前往钱塘的路上。车队浩浩荡荡地载着十余箱嫁妆,由两位阁主看护着,在夜中行进。等来到紫阁宅前,已是第二日。她是来给宫主铺房的,所谓铺房,就是在婚礼前夜将女子的随嫁物送至夫家,随嫁物的规格代表了女子的贵贱,因此不能怠慢。当然,铺房之外,芳山更想看看紫阁的其余情形,也想看看新郎的模样,这才能放心。 紫阁广厦阔户,几十年行商为官积累下的财富,从这雕梁画栋中就看得出。芳山屏息在曲廊幽径行走,前面是引路的丫鬟,后面是挑箱的男仆。芳山左右打量了一下,这小径已经走了快四百步,与紫阁的主楼相隔有小半顿饭的步程,中间经过好多其余的楼阁。 与紫阁主人起宿之处的距离,等于人在阁中的地位。她知道宫主厌恶人情世故,离中心远些或许是好事;可也担心这夫婿在家中不得宠,怕宫主跟着他吃苦。 她问那丫鬟:“新人为何住得这样偏远呵?” 那丫鬟头也不回地答道:“这尚且不远呢,往远处一里地还有我紫阁的宅院,总比那里好多了!” 心中的疑惑还未放下,丫鬟带到院门前的时候芳山更是呆住了。这紫阁给宫主分了个独院,里面竟然是没有人住的。院子倒是极大,花木茂然,很有雅趣;但就是不像新房。 芳山停在前庭四处张望,想找那新郎官的行迹,正在她犹疑的时候,身后抬箱的男子们竟然直接按着丫鬟的指示,把箱笼抬进正房去了。芳山急急赶上去伸手道:“怎么放在这里,这不是紫四舅的院子?二公子住在哪里?” 丫鬟说道:“我们主人可怜你家宫主飞鸟入笼,特整理了这个院子单独给鱼宫主睡的。二郎尚在半里外的家里,你要见他,等这里忙完了去。” 这安排蹊跷,芳山怕了,连问道:“怎有夫人与丈夫分居半里之远的做法,二公子也同意?” 丫鬟也不正面回答,只是嘻嘻笑道:“你这村妇好奇怪,主人送一间院子与你,你还不要?你不要,我早早去跟主人报告,把院子腾给别的夫人。”说着便把院子的钥匙扔在芳山手里。 芳山见这城里丫头咄咄逼人,强忍着不问了,当下将带来的衾帐灯钩布置完,折了新枝缀在瓶里,一切停当。那丫头早不知去哪里偷懒了,来抬箱的男人们也散了,芳山一个人在那房里不知所措。 她在院子里绕了一圈。这宅院的花园很大,厢房众多,可供二十余名仆人居住。这院子此前的主人该是一位公子或女郎,再不然就是不常召的侧室。但看这园里花木繁盛未理的模样,这院子至少也有三五年没住人了。 芳山不敢往更深的地方去,逛了片刻就回了室内。枯坐了会儿,边听得有人来了,正是随行的梁乌梵谢昌玉。他二人进来见芳山歇着,说道:“大姐事毕,教主阁里也少不得再忙一晚,我们可紧着回去。” 芳山道:“我还未见着新郎官呢。” 谢昌玉就笑道:“方才在紫阁主人那见了二公子了,一表人才。大姐着急,倒像是自己要嫁人,总之明日迎亲的时候还要见的。” 芳山听谢昌玉这样说,知道自己拖延不得,也只能匆匆随二人离了此处。谁知这想骗的只要用心,没有害不到的人;芳山就是再仔细觉察,也没用场。 莺奴和鱼玄机这头,亦准备得差不多了,嫁衣婚鞋都已试过,送行的小宴也吃过,鱼玄机就像是第二日要上刑场似的,大义凛然地喝了一顿。莺奴算是母家的人,次日不能随行,只有芳山之类的侍女可以陪同嫁去。鱼玄机也不要芳山一辈子陪嫁,服侍的人可以到紫阁慢慢挑选,说芳山再待一年半载的,就该回老家去了。 芳山心中伤怀万分,哭了一夜。早说过她是把鱼玄机当作妹妹看待的,怎么突然说不要这个姐姐了。待到次日微曦,她唤醒宫主替其梳妆,双目红肿,视线都模糊了。 第七章·罗帷送上七香车(4) 母亲给她留了不少妆面。幽鸾结婚的时候闹得很喜庆,她本身也是个爱热闹的人,后来常常拿出那些东西来,怀念那一晚的快活。芳山检查夫人的遗物,妆面保护不周,都星星斑斑长了铜绿;红胭脂生了老霉也不能用了,变成了油黑的颜色。幽鸾结婚的时候,头发还没有全白,所以她那时用得了的假发,戴在鱼玄机头上却不合适,宫主得用老妇人雪白的假髻。夫人的遗物是全都用不上了的,搬出来又原封不动地放回去,她觉得难过。 鱼玄机却一副无心的样子,顾自垂头打着瞌睡。从小受蚀月教主的疼爱,她不缺漂亮装饰,只不像城里姑娘一样化妆。别看她有时穿得像男孩一样,可是那男孩衣裳的料子,也非寻常人家受用得起,是很贵的棉,数金一尺的。现在这金山银树的簪戴没有压垮了她,可是画完了妆睁眼一看,依然全认不出镜子里的人是谁。白粉下的脸硬邦邦的,好像什么冰川下浮起的死尸。她特意张张嘴看看自己的嘴里还有没有热气,咕咕地发笑。 看看天色已经大亮,楼外已传来马队的声音,紫阁来迎亲了。 脸色一转,沉默着用蔽膝遮了头面,欲要起身出发,芳山劝阻道,宫主再矜持些,让楼下闹一阵。 她很反常地听话坐下了,头上的蔽膝也不摘,不让芳山看到她的脸。一等等了半个时辰,直到芳山说起身,她才撑着一头一身的妆饰缓缓起来,从高阁上一步步地走下。芳山搀着她下行,一面伸出头去看楼下迎亲的新郎。紫阁的男女果然是面目清秀,迎亲马队里的人个个娟丽,那为首的二公子更是风流。芳山这时才歇了一口气,眼泪却也一瞬间落下来了,想着十多年前的托付总算是没有辜负。 莺奴亦早守着他们闹了这许久,看见鱼玄机下楼来,伸出手去接她。鱼玄机的手原本总是绯烫的,这会儿却全冷了。 于是她暗暗地捏了捏那手指,虽然看不到盖头下的人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但听得她满头的珠玉忽然瑟瑟而动。不敢耽误,她扶着宫主上车,并对二公子说道:“且慢慢行车,切勿颠簸。” 那俊俏的青年临走报以一笑,下了马,对着莺奴说道:“家祖和家父再托小子向教主谢罪,是日大谬,请教主宽弘。”说完也没有等莺奴回应,上了马大喝一声“启程!”,头也不回地走了。莺奴隐约在心中期盼着玄机像往常一样嬉笑着扑开帘子对她摇摇手,直到车子远去了也没有等到那一幕。 这大婚至此完结,蚀月教前后忙了这些日子,总算歇停了,闲人和孩子们虽有些失落,主事们却是松了口气,预备着散了,只有莺奴还立在原处不动。 房松黛那时正立在莺奴脚边,看到车队缓缓远去,对着莺奴说:“夫人,我以后也会穿这样的衣服吗?” 莺奴柔声问道:“黛黛想穿么?” 黛黛拉着她的手说:“黛黛也想嫁一个好郎君。” 莺奴抱起她来,笑容里流露出幼儿还看不懂的苦意,说道:“这也不比做教主容易呀!” “比练剑容易吗?” “你又偷懒了?” “可是今天鱼夫人结婚呀。” “学会找挡箭牌了,房瑜平日就是这样教你吗?”她虽这样说,但紧接着便笑,“那我们去厨房找点喜糕吃,休息一天,明日再练习罢。”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猛然想起了过去师父教自己剑法的情景。鱼玄机说那才是琢玉,秦棠姬确实从不在这些地方怜惜她。 如果那是琢玉,鱼玄机是否也在琢玉? 她没有继续思索这个问题。 鱼玄机的婚事结束,现在她有别的事情要做了。 ------------------------ 马队在驿道上踢踏踢踏地走着。芳山坐在鱼玄机的车厢外,略有些惆怅地看着那沿途的烟树与白河。她时不时微微掀起帘子来看宫主的情况,若是放在平时,宫主坐车无聊,早就拉着她说笑话解闷,消停不了;今日却始终不动弹,两手交叠着放在膝上,掀起帘来只听见头上步摇唰琅唰琅的响声。 她每听到一声步摇的颤动,心里就沉下去一分,难受得不得了,眼睛又要红起来了。转过头再看看骑着大马的二公子走在前面,才会稍稍好些。她还不知道这人的人品怎么样,可是长得好看的人总不会很坏的——未明这论断从何而来,只是这样安慰自己。 ——二公子该会疼人的,因为他甚至没有见过宫主,没有见过面的双方怎会对彼此不好呢? 她脑中越来越浑了,想着喜日哭泣不吉祥,所以含着背弓腰坐在那里,姿势好像捂着心口。 芳山这时听见宫主在里面开口说话了:“芳山,你还怕么?” 她一下子醒觉过来,在宫主眼里,自己比她还怕这桩婚事呢。她在帘外轻轻地说,我是随宫主的。宫主不怕,芳山自然不怕。 鱼玄机说话的声音随着那步摇的颤动传过来:“你是怕我所嫁非人。” 芳山听了,连忙掀起帘子走进来了,不要她高声言语。这迎亲的丈夫就走在马车前面,万一被他听去了,那该多么不得体。 鱼玄机还是那正襟危坐的姿态,蔽膝有些滑到后面去了,穗子下面露出一张涂了胭脂的红嘴唇,淡然地开合:“我与你说说话,听了你或许心安一些。” 芳山点了点头,一面伸出手去替她整理衣衫。 “自古以来天枢宫主嫁得坏的数不胜数,也有嫁了极老极丑的,也有做小做妾,还有不少嫁了自己异母兄弟的,就是父亲那一代娶了母亲、儿子这一代又娶了女儿,以前和结海楼结亲的时候,这种状况连着有三代。但是也不说破,这买卖举贤不避亲,他们看中的是天枢宫主嫁过去之后,能帮助他们的家业。我看见有一位宫主在日记里写,为了不悖伦理,父亲从结婚当夜开始便不让儿子与女儿同房。不行房便也没有后代,恰可以多留宫主在夫家住几年。但是,宫主总之是想了办法和自己的兄弟圆房了。亦没有人敢说什么,生下女儿,满了周岁她便回聚山。” 第七章·罗帷送上七香车(5) “另有大概是……太宗的时候,有一户倾慕天枢宫主很久很久的人家,也算是有钱,代代都来纳采,这家父亲七十多岁还去了一次纳采会,最后也没能娶到宫主,一辈子最大的憾事不过如此,含恨而终。这家的儿子后来赢了纳采会,下聘替父亲把宫主娶回家来。大婚的晚上,让她睡在坟墓旁边,和父亲的灵牌过夜,以此告慰其父在天之灵。嫁了死人,最后也还是生完孩子回了聚山,中间的恐怖连日记里也不多写。其实你知道,天枢宫放在以前也不贫困,根本不需要代代卖女,她们这样做必然是一种仪式,有别的涵义在其中;假如我是个真正的宫主,自然不会害怕这样的事。我也想知道她们这样献祭出去是为了获得什么启示,所以毋宁说嫁得越惨、启示越明了。” 芳山听完一点都没有心安,反而是头脑嗡嗡作响,鼻孔只进冷气。她才要对着宫主那双冷红的嘴唇说话,就听到外面紫二公子喊了一声“停下”,马队踢踢磕磕地停了。 那青年过来掀她的车帘,芳山没了主意,一脸害怕地盯着他看。年轻的公子微微笑道:“鱼宫主,你下车罢,我们不娶了。” 哪有半路悔婚的说法,芳山听到这话的瞬间觉得脑际嗡嗡作响,急得快要晕过去。那人却径直爬上车厢来,用一双很热的手去拉鱼玄机的,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快走吧,现在从小路折回去,我给你换一套便衣。你的嫁妆就暂时在我家放一放,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想拿回去的,我将来再悄悄送还。” 情势微微地朝她们未知的方向变了变。鱼玄机轻轻挣脱他的手,抬臂把盖在头上的蔽膝揭了,露出红嘴唇抿成一个“一”字。她的嘴角挂着一种厌烦和不甘心,那是她做了万全的准备、鼓起勇气做的决定,最讨厌被不自量力的人搅扰。 对面看到了她蔽膝下满头的白髻,神色中有些惊讶。 她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天,说道:“你不是我丈夫罢?” 青年道:“宫主明鉴。我确是四郎家的老二,但不是你丈夫。宫主叫我阿纯罢。等你去了我家,就知道嫁的是谁,那时候我就该叫你祖母了。你快走,我回去对老大人说路上遭了抢,没守住你。外面的那些人都知道的,是我亲近的家丁,他们会帮忙圆谎。” 芳山听得一对瞳子直颤,原来他们家是早预备着骗婚的,难怪那个小丫头如此出言不逊,难怪让她住那样奇怪的新房!她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喃喃道,那聘书上写的丁未年,莫不是八十年前的丁未年? 紫公子点点头道,是了,是老大人的生年,比我早了六十年了。宫主才十六岁,我的老大人今年七十九,前后已有二十来个妻妾,不怨少你一个。那天是我的父亲犯错糊涂,骗了老大人的宝物去纳采,老大人雷霆震怒,说用他的财宝娶妻,那美人自然是归他所有,还打了父亲,家父现在还卧床起不来,怕是要不好了。明里都说是我娶你,一到紫阁就把你送到我祖父那里去。 芳山的眼神空白了,她想起纳采会刚结束的那天晚上莺奴拉着她坐在那里闲说,正提起了这种混乱,婚姻原是男人对女人的抢夺。 正说着话,外面有个小侍女伸进手来,递了两套不起眼的平民衣裳。 紫居纯把这衣裳塞到芳山手里,继续说:“快些吧,我让我的人骑马送你回去。” 芳山这才稍微从震惊里活过来一些,口中轻轻地道谢:“谢谢、谢谢……宫主,我们……”递衣裳过去,却被宫主那戴着玉镯和金钏的手给沉沉地推了回来。鱼玄机抬眼看了看紫居纯的脸,说道:“紫公子仗义,玄机心领了,还望以后在紫阁里稍稍照应。接着走吧。” 居纯这就有些不解了,还未来得及说下一句话,就听到鱼玄机斩钉截铁地说道:“难为公子替我策划这样大的脱逃,我心中感激,不能回报。公子想这样做,非但是见我可怜,也是为了不让紫阁出丑、落于口舌,更免了实情传出去与蚀月教争执。但我乃是天枢宫的宫主,你们已经明媒聘娶了我,此刻逃走,我的颜面何在呢?我出嫁是为了早日延绵后嗣,为自己的家业留一名后人。纵使和别人生育后代,以后要如何对天下人解释、她长大以后又要怎么诚信纳采?人人都会说天枢宫主拿了钱便要逃婚。如今对你们紫阁最好的决定,就是劝你家主人快些醒悟,把我许配给你,这样就能免去所有不快。但我看你一家在紫阁主人面前人微言轻,若是说得通,老大人早就想开了。既然说不通,你放我去做了紫阁第二十三十房夫人,我不在乎。” 紫居纯是从没想过鱼玄机会说出这样一长串来回绝他的,她的口气好像从一开始就明白自己不会有什么好姻缘,不是从纳采下聘那时候,而是从懂得自己是一个女人的时候就明白了。他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哀叹,说道:“不是纯可怜宫主,这样说就折煞我了……蚀月教强大,发起怒来,我家难免受损。家祖也上了年纪,他只是糊涂,赌气娶你。宫主就当是帮帮紫阁。” 她甚至觉得此人的天真有些可爱,不禁笑了,把蔽膝重新遮回去,两手重新叠放到膝盖上,说道:“莺夫人与我是朋友,我自会在她那里护着我的夫家。纯,你启程吧。” 这下子居纯也有些窘,更有些害怕,只得在芳山惊恐的眼神里退了出去。马车重新开始隆隆前行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哭了。怎么这样阴差阳错的?宫主又一意孤行,她真是劝不动了。她想起了昨天去过的那个院子,以后那个院子就是宫主在聚山外面的别居,做着一个老头子数不清第几房的夫人,人人经过时朝里面看看,都把她们当作笑话。宫主什么时候才能从那里脱身? 她哭得伤心,马车外面也听得到。她是想让外面的人也能听到,或许纯公子再心软一些,可怜她们的处境,到了家中再与紫阁主人据理力争一番,免去两家的耻辱。只是这样的祈祷未免绝望了,说不通就是说不通,宫主看得很开。 鱼玄机听她哭了片刻,好像也忍耐不住,叹起气来,遮在蔽膝下面的嘴唇又轻轻地动了:“嗳,不要哭了。我的身体不舒服,你来帮我揉揉。” 她抬起脸来,见宫主一手撑在腰后头。 “怎么又腰酸了,前几日劝你吃些药,都说还好,不要吃。现在又酸起来了,一会儿更是一天的劳累,怎么吃得消呵。”她不记得宫主哪天受过腰伤,只是劝过她别再长久伏案,但是十六七岁的人说什么也不可能看书看出腰病来的。她的手往那腰间柔软的缎子上捏了一回,让被沉重头饰压累了的宫主往她身上倚靠着歇息。她的蔽膝又滑到一边去了,露出那张施了浓浓铅粉的婚妆的脸,但是嘴唇边上是带着笑容的,像白雪覆盖的地方长着一棵开花的野草。宫主那时突然给她一种羔子、猪崽的感觉,她好久没有体会过宫主这样依赖她的感觉了。 芳山接着用那只手揉捏着,听着丝绵在她手指下发出沙沙的声音。宫主被她的手劲儿惹得痒了,格格地笑,要她稍微再用力些,但是不要太用力了。她的腰酸痛难忍,要沿着骨头微微地刮到麻了才行,可不能捶打,伤身体。 芳山依照她说的手法按摩。有那么一小会儿,她觉得宫主故意引起她的注意,好让她从伤感和惊恐中暂时解脱出来。她小时候常玩这种把戏的,装病总装得很像。有时候,她演戏只是为了好玩。 不知道那个念头是什么时候来的,她鬼使神差地问: “宫主,你多久没有来红了?……” 第八章·宝扇迎归九华帐(1) 鱼玄机听到她的话,扭过头来,嘟着嘴道:“我多久没有来了你不是最清楚的?原来就整天像嬷嬷一样追着我问。” 芳山的声音颤颤的:“奴婢上个月太忙,是遗忘了记录。” 鱼玄机把头侧回去,心不在焉地说:“不是你忘了记,是我没来。” 怎么会没来?若是没有揉腰这一出,她不敢疑心,因为女儿家的这回事有时就是这样的,心情烦躁了不来,熬夜劳作多了也会爽期,年纪轻的时候尤其是常态。但是她已经陪伴宫主那么多年了,她说话做事有什么版式,芳山早就熟稔于心,这揉腰的事儿和癸水没来是有关系的,宫主央求她来揉揉腰,是为了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就连她问出那个问题,都不是自愿的,是宫主暗示她这样问。她用了许许多多语言和表演的围栏困住猎物。 她吓坏了,说道:“这可不能,宫主又唬奴婢取乐!” 鱼玄机把身子从她怀里抬了起来,撩起蔽膝看着她说:“芳山,我为什么要唬你?这个时候我有什么心思取乐?我现在既是吕不韦又是赵姬。” 她就知道宫主又自己拿了主意,呆住了好一会儿,这一回什么也没有说,借着马车滚滚的喧闹声,忽然掩面大哭。 鱼玄机最怕看人哭,觉得心烦,垂了眉:“你谢天谢地罢,我早几日出产,就早几日回家,不用担心在那紫阁主人的金丝笼里出不来了。你现在庆幸我吃睡香甜、心情舒畅都来不及,你看看那个唐阁主怀胎病恹恹的,两个月了床都不起,我装也装不来。”但又恐怕听到芳山搬出幽鸾的话来指责她,到底有点理亏,两只手不自觉地搅在一起,揉着裙子。 芳山好像听不见她讲话似的,独在一旁嚎啕。鱼玄机脸色也沉沉的,冷眼看她。想这车外的人也听不出是谁在哭,鱼玄机干脆不劝,不一会靠着车厢掰起指甲来,摩擦上面涂的凤仙花。 芳山哭得累,渐渐止了。她从手的缝隙里去看宫主的脸,鱼玄机正斜着一双眼看她,眼神怨怨的。 宫主的话也有几分歪理,至少不用担心那紫阁主人阳衰的事了。丈夫年迈,枪软精稀的,怀孕生女真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去;假如这半路上丈夫死了,那更是没法办,现在她自己带着一个胎嫁进去,倒反而省事——宫主是策划过的,就是冒了一点风险,刚嫁进去就生孩子的也不是没有,梁阁主家的那位听说也是这样,她那时的年纪倒要宫主大一点呢。好在刚生下来的孩子,看不出像谁,满了周岁也就带回宫去了。唯一的难处,就只在出产的日子上…… 算了吧……宫主赶时间,这对她好。 但是这孩子父亲也是问题。宫主什么时候弄来了这个身子?清清白白的怎么会有了?都没有人教她那回事。万一是山下哪个野小子白占了宫主的便宜,她想想就能气得七窍生烟。 ——不对,不对…… 宫主是不是遭了欺负? ——也不对,也不对。宫主多少是会功夫的,再不济,逃跑的武功也是一流。宫主铁了心在婚前要这个孩子,不是因为她怕紫阁主人太老。 芳山隐约知道了些内情,反而怵了,越想越虚弱,心跳得隆隆作响,胸腔里像在打雷。 她抽泣着转过头来,看见鱼玄机正在揉搓自己后腰,一身嫁衣臃肿得她不能转身。芳山无法,仍旧悄无声息地过去替她轻轻地揉搓肌肉,语气有些软下来了:“那,那奴婢只问一件事,你让奴婢知道小宫主的父亲是谁。” 鱼玄机格格笑了一通,转过眼来媚媚地低声地说:“她阿爷现在不就在紫阁里么?” 宫主爱讲怪话的毛病又犯了,芳山就闭了嘴。 鱼玄机不久便在她怀里睡着了。她垂睫看着宫主侧身躺在自己大腿上,眼睛滑向其小腹,宫主正用手交叠着护在上面。现在小宫主的肚子里也有了小小宫主……谁敢想呢,她从未把宫主当作一个成熟的女人,想到她有孕一事只是觉得陌生而奇妙。 事情怎会变成这样的? 宫主睡着了,她才有空回忆这两月来疏漏的可疑。是了,这样她就明白为什么宫主从瑶光楼出关的那一天跛着脚,她竟愿意为自己认定的计划受这种罪。有一瞬间,她怀疑宫主就像传说里讲的那样,是踩了神鸟的爪印,或是梦见了巨龙,第二天忽然就妊娠了,有神明要借她的腹生子。既然天枢宫主机关聪明,求唤神明何尝不可。谁又知道她此刻到底有没有怀娠呢?什么都没有人能知道。 她或许从头至尾就是在骗人、演戏,把一件十万火急的事变成一件可以商量的事,把人不断地引到新的陷阱里。而她如今能做的,就只是这样稍稍抚慰宫主身体上的苦痛——不管是真是假。 有时她觉得宫主的世界里,唯有她本人是活人,其他人无不只是用来抚慰她的道具罢了。 她不该觉得伤心,该觉得害怕。她想起宫主小时候一想到有什么要忙,总是立刻扔了饭碗书摊子,跑了,她就一个人留在原处替宫主收拾。宫主不是贵族的女娇娘,没得颐指气使的派头,但从懂事起一直目中无人的,或许是真是从李教主那里继承了一些年青时候的傲气。她也只是回回留在她的身后收拾摊子,有时也来不及追问她到底要去哪里,也许这一次宫主不再回来了呢?她少女时有那样想过,但也怕宫主再不回来了。 可是总有一天她再也不会回来的。 从湖州到杭州的路上,芳山禁不住的胡思乱想。到了城里,四周又开始喧哗吵闹起来,就像梦将醒时朦胧中听见松声。她把宫主从怀里唤醒,替之修整妆容,重将蔽膝盖好,令她正襟危坐。 钱塘城里已是昏鸦阵阵,紫暮垂垂,富贵的人家这就点上了夜灯,琉璃瓦上抹着梅子色的黄昏。结婚大喜,临宵禁了还有许多人夹道看热闹,这是难得上晚街的理由;还有上个月在湖州纳采的人们,也夹杂在人群里,应约来赏宫主出嫁的盛事。 若不是早知道宫主要嫁的是个耄耋之年的老人,这原本多么风光快活,一辈子便只有这一次。车外喧喧嚷嚷,车内冷冷清清,两人都不说话了。她知道宫主准备了很多药物,好让她的长夜稍短;可是唯有今晚忙乱,来不及事先准备。她事后进去替宫主擦拭身体,出来哭了整个后半夜。 第八章·宝扇迎归九华帐(2) 蚀月教这头很快就得知了鱼玄机丈夫的真身是谁,和这消息来得一样快的还有鱼玄机的一封信件。信上要莺奴不必担心,嫁给紫剑慈,当然是比嫁给孙辈里哪个不知姓名的小子强,她不用做什么努力就已经是许多人的母亲和祖母了,至于枕边是谁,对她而言总之都没有区别的。切勿动怒,损坏了两边辛苦建立的关系,该送贺礼去的时候,还是要送一些去。 蚀月教里倒是有一些人做事后诸葛亮,猜到一个孙辈挪动不了家里那么多钱财。只是可惜了鱼玄机十六岁的青春。这个紫剑慈在世的夫人尚且有十余位,还要纳妾,倒让人咋舌。不过好在他们听说天枢宫主的身体特殊,只生女孩儿,否则这再多出一位十三公子,怕是要闹得不可开交了。不生男儿,倒也免得她在一众的夫人里受排挤。只不过鱼玄机这时候嫁过去,何时才能有后,确是个问题。 莺奴想起她出嫁前对自己说起过的那箱药物,想她每夜都要受罪、出狱却遥遥无期,心中怎么不难过。也写了信去借口闲事要她回来看看,她不回,但紫阁会派人捎来她的口信,未知这口信的真假。 手头的事务多,唐襄又操持不得家务,莺奴就拖延了没去杭州。她记起来以前阁主长途奔走到长安去救她,一句话也没有留下便丢着霜棠阁一个多月不管。阁主有许多超越常人的火热,她说起来是个完人,却是连这点都不如他了。 忙着安顿新来的这批工匠,她先给他们在不近不远的地方砌造了住处。没有分田,除了工钱亦不再多给赏赐。其他的蚀月弟子还没消化这股新来的力量,如厚此薄彼,一来使得工匠们懈怠、二来也引武客们抱怨。 前几年还在打仗的时候,霜棠阁新提拔起来的这些主事都是靠着武功上位,这是上官武在战场上允诺他们的。半月前韩奇仙的位置稍稍往上抬了些,下面的人就坐不住了。虽说上官武在世的时候是有人看不起他,如今上官武死了,他们却又担心以往承诺的名利恐怕要不做数,心中摇摆。 唐襄虽然卧床不起,但也从白露浓那里听来一些风声。白露浓也是和谢昌玉、梁乌梵他们一道读书的,正是因为那时凭战功得名利,她没有上沙场,后来也就嫁做人妇去了。唐襄对她半开玩笑,说这房瑜去了长安,霜棠阁正缺了一个阁主,你倒也会点武功,不如去向教主毛遂自荐罢,也圆了当年未能得一官半职的缺憾。 白露浓笑道,姐姐别看谢昌玉和梁乌梵与我同门,我若真的与他们并排站了,他们从心底里瞧不起我的,哪像姐姐一样资历深厚,他们没那个胆量轻视你。 唐襄道,这也未必,你若是也去那晚饭桌上看看,座上男人都是自视高人一等,即便是我,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徒有虚名。原来薇主在位的时候,你就该知道我的名声。他们只怕武功强过他们的。 白露浓大笑,那就更不敢了,我的武功怎么好跟他们比? 唐襄笑了。但你自己不也觉察了?莺夫人正扶持的并非武艺高强之人,而是工艺制作、经济策划,你这两项甚至强过二阁主和五阁主,补一个三阁主的缺有何不可?只盼你能向莺夫人说说。她手段强硬时,自然能保你的位置。 白露浓歪着头左思右想。她沉默了片刻,说道,大阁主是为我好,只是露浓生了孩儿以后,总处处为她着想,我自己身处风云险境倒是不怕,就怕有什么卑鄙小人拿我的奴奴胁迫我。如今平平安安的倒也没什么不好。 唐襄点点头,说,我也逼不得你。女子有后,当然会在其身上留特别的慈心,毕竟是拼了命生下来的。 白露浓垂了头说道,这儿女非但是拼了命生下来,还贴上许多未酬的壮志。为何我拼死生这一个孩儿,我夫君倒好像没事一般。结婚结婚,怎么有这种夫妻不好同甘共苦的差事?到头来女儿若是像我一样潦倒,真不知辛苦是为哪般。 她坐在床沿哀声叹气了一回,忽然想起点什么来,转过头对唐襄说:“姐姐知道鱼宫主嫁了紫阁主人?” 唐襄点点头,但说:“我怀疑那也是她心之所向。鱼宫主的心性,不像是看得上紫居纯那号人的,他年纪也太轻了,没见识。你不知她事前预备嫁人的时候是怎样对我们说的,她亟待把自己青春卖一个好价。” 白露浓眉头都皱了:“这也能说是卖得一个好价?她这是第几房的侧室?嫁过去连一只蚂蚁也不如。莺夫人也不生气,他们这样捉弄我们,蚀月教的脸面也没处放。” 唐襄道:“嗳,宫主原不在乎这些的,嫁人不过是为了名正言顺的攀牢一个大户,这条路子比之其余的都要便捷罢了。你看着吧,她想要这紫阁倾山覆水也不在话下的。莺夫人不气恼,大概是与她早有计划,不回应亦是回应。你知道莺夫人与紫阁的过节?” “……大概是说,紫阁遗弃过她。” “要我看,夫人不是计较旧仇的人,但紫阁确有很多事情瞒着她。紫阁迎娶鱼玄机,也是为了牵制蚀月教,最好还是第一把交椅上的人娶她才放心。这里的学问很大,你且不要觉得只有鱼玄机吃亏,最后谁赢还不好说。” 白露浓这才知道里面的机巧,恍然有所悟。她回过头去淡淡地说:“毕竟是一件大事……”未明她说的是对鱼玄机的人生,还是对这一局棋而言。 唐襄在一旁似答非理地叙道:“公主村妇阖非如此,女命而已。” 白露浓骇道:“大阁主都说这样的话!” 唐襄大笑了,连忙说:“你怎么听不出我针砭之意。”但稍后也说:“说是要从旁门左道中寻得出路、四两拨千斤,虽然为人耻笑但也无法可办了,宫主那个性子在紫阁是要吃点苦。而你不要看你我状似冷眼旁观,其实都在各自的局中,我是知道自己为何所困的。” 第八章·宝扇迎归九华帐(3) 白露浓又想起最早逼问她是否为人奸污的事情,闷闷地回了一句:“姐姐顾好自己就是了。” 唐襄像是要安慰她一般:“我不是说肚子里这回事。”又笑着说:“教主给了我许多孕中要用的物件,都是精巧好物。她这几日定也要送别的东西去紫阁,你从我这里拣几样送到教主那里去,这是给宫主催喜,我横竖也用不了那么多。” 她点头。唐襄的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连说一大串话亦已不再那样容易困倦了,面颊红红的。她的眉毛淡薄细长,以往让人觉得忧愁,而笑起来有种特殊的韵味,像她早逝的母亲一样,带着点多病夫人的优容。 白露浓说道:“姐姐怀孕晚,倒是老得慢些。” 唐襄点点头,但说:“老得多的还是心里,不在面上。” “你白头发也没有。” 白露浓得了令,从唐襄那里挑了两篮香囊茶丸到教主阁来,正逢莺奴在底下点检即将给紫阁送去的赠礼。白露浓心里也是暗暗称奇,早知道唐襄心有七窍,不知她果真料事如神。 向莺奴行过礼,白露浓说过了唐襄的意思,把手里的物品送上。莺奴正缺人手,要她点数箱子里的物件数目。她来回看了,都是冬天的衣料和配件。也有数十成衣,另有茶炉炭笼雪花粉,湖笔徽砚,尽皆留着弯月的标识。鱼玄机一人倒也用不了那么多东西,而且茶炉炭笼之类的,嫁妆里早就有过一份。这些是送了让芳山给其他夫人包过年礼物去的。 白露浓看莺奴的装束知道她是刚给小孩子授完剑,头上包着绸子,绑腿也还没有拆。自从嫁人生女后她再也没有回过练武场,总之再看不到薇主在时女子舞剑的风姿,她不留恋那里了。虽则那时年纪也小,说不出为什么薇主走后蚀月教不如以前有趣,但也隐约感觉出是一股生死攸关的力不见了,一只翻云覆雨的手撤走了。 现在她站在莺奴旁边,又模模糊糊地觉得有一股新的力降临,只是不敢肯定。她有时带奴奴去海棠林玩耍,遇到梁乌梵或是谢昌玉,还会一道说笑闲聊,因记着想给奴奴也找个妙师,略动一动心思,就问教主收徒的事。 梁谢对教主的功夫几到了不敢开口的地步,她带徒弟,念在儿童年幼,倒是循序渐进;但是清早在练武场带蚀月白衣弟子的时候,那身法根本是超脱了六道,好像白虹贯日。上官武怎么会教出这种剑法来?不可能的,他们清楚上官武的极限。是秦棠姬教的;是那个他们几乎没有见过的教主教的。 然而就连这都不是莺奴的极限,她早就超过她的师父了。 她看梁乌梵他们说起这事的时候,神情近乎见妖,倒像有些恐惧。她猜到他们又在怀疑上官武的死。但她不管,好奇想看一看。第二天起了大早,给丈夫舅姑布置完小食,就换回以前那旧的白衣弟子袍,偷偷地溜到练武场去,远远望见莺奴握着一根树枝怒吼着示范剑法,和平时所见的那个娇艳的小夫人判若两人。用树枝是因为据说钢剑真会震碎,一开始差点出了事故。 她的身法与上官武的根基是一样的,快中见稳,但有更多蛮野的偏门,那显然是自学成才的秦棠姬传授给她的;而在这两种派别之上,她更有一种无法为人所学的恐怖的流逸,往往在不可能收剑之处收剑,在无处放剑之处放剑,夹在这收放之间的每一步都是各类章法中的极小一段,变幻莫测,好似万千天花拼成一幅似有若无的图案。 这让人几乎没办法学了,可也不甘心不学,七零八落地学着。底下弟子休息时问“李深薇厉害一些、秦棠姬厉害一些,还是莺夫人厉害一些”,问出来又觉得很好笑,有问“上官阁主到底神在何处”,意指他收了两个教主在怀里。谈着津津有味,言谈间觉得上官武总在海棠林某处游荡,很亲切,还活在霜棠阁里似的。 “你说阁主到底还活着么?” “是说,好像没有遗体。” “夫人该不是把他变到别处去了?哪有这么怪的事,杀自己的夫君。” “嚯……你如何不说,夫人是不知不觉的把我们全都搬了个地方,只留了阁主在原处呢。” “你是说,夫人把我们搬到一个没有阁主的地方了。” “你怎知此时此刻,你我不是在她的梦里呢。” “……” 白露浓那天从练武场回来,回头便问奴奴想学剑么,奴奴却说要吃糕,不理她的提问。她自己独在那里盘算。那天之后,在为女儿寻一个名师之外,她实是自己有了仰慕之心,细细酥酥的有点不耐,刚才经唐襄那样一说更是触动了。心想着自己学剑十年连一点皮毛都及不上,很想近朱者赤一回,当然嫉妒梁乌梵他们。 她点数完,将清单递给教主,低低地说:“夫人这满地的都是为鱼宫主铺人情用,可宫主最想要的想必不是这些死物,而是能替她解闷的活物。” 莺奴抬起头来看看她,笑着说道:“你说得是。我听说梁阁主替我寻来一个养鸟的人,我该问他要一只。” 白露浓说:“会养青鸟。梁哥哥前两日还带妾的奴奴看。”说是样貌和普通雀子相差不多却会送信,江湖上多用这样训练有素的青鸟传递密语。 莺奴道:“原是不寄相思的。”有些自嘲的意思。 但白露浓不晓得她和鱼玄机的秘恋,没有把教主这句话放在心上,回头说道:“宫主初嫁,孤立无援,总得多去看看她,好歹也要有人探视传话,妾身这样的无家之人,刚嫁人的时候也难免觉得委屈,怎奈没有母家可以回。” 莺奴拿着一件银绣烂眼缎子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白露浓一边整理着箱子,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男子们都不通女心,烦够了,说总算嫁出去了,只有妾身知道嫁出去才刚是个开始。昌玉阿哥在那里说大婚完‘这下到底护得周全’,他不过是说自己的差事做得完善。宫主那里根本就是开荒一般,连天晴下雨都不是自己说了算。男的看不清,都传鱼宫主是嫁人嫁钱自作自受,其实鱼宫主不是嫁给紫阁,是嫁给蚀月教的。她必然过得不易,夫人得空就去吧。” 第八章·宝扇迎归九华帐(4) 莺奴点点头:“是要去了。”眼神有些湿润。 她当然担忧,知道玄机固然工于心计,但又是个狂傲中亏空完了的人,留给她的时间又不如李深薇那么多,她还兀自整夜放纵自己在一座生灵的荒原上游弋。心中无水的人是耐不住痛苦的。 白露浓依旧弯着腰埋在箱里,稍稍侧过头微喘着说:“铺房时我不得闲,夫人若是不嫌露浓愚笨,这次我去看看宫主缺不缺物事。”这样讨活,其实就是草蛇灰线地铺着路。莺奴那样聪明,不会听不出来,只思忖了一瞬便同意了。 ------------------------- 十一月,唐襄的身体稳定了些,回来做事了,每夜也都来一起用饭。她在,莺奴便不用太担心阁中的麻烦,启程去杭州看玄机。这一趟出行赶得上紫阁清明踏青的盛况,半个杭州城都空了,专为来看蚀月教的教主。 别看莺奴平日在霜棠阁里穿得朴素寻常,出门却是另一副模样。十一月江南道落木已尽,白枝上挂起万尺寒空,薄薄的太阳晒着她的皮肤,显得好像只有透明的一层。头发梳的是乐游髻,古旧的款式,有明皇那时的盛世风度,好插戴金玉叠黛、山屏水翠。耳上没有耳环,但很巧地从发鬓垂落下数寸长的黄金丝,玲珑串点着珊瑚。披一件红狐狸的裹子,底下隐隐约约可见雪白的金鸾百花褙子,泥金茶青点花的帔巾一直垂到腿肚。裙子是从来没人见过的式样,颜色也新奇,梅子色带点青的,好像乌珠;底下一双笏头云履,也是珊瑚色,正与耳边的饰物相映成趣。若是通身上下都用力倒也流于造作,故而脸上没有浓妆,只在要紧地方添了胭脂,显出俏丽的气韵。乘肥马踏金鞍,行旅甚慢,一半是因为路上围观的人太多。因莺奴其实是洛阳出身,便说《洛阳女儿行》里写的胜景也不过如此。随行的也多是女子,间有梁乌梵这样的保镖押送行李,虽然也打扮得豪华潇洒,只是男人的风头全没人看,谁要看男人呢! 紫阁待客豪奢,待一群脂粉客则更多几分温柔。紫剑慈七十九岁,按虚岁已经八十,早已白发稀疏,见了这样一大蓬粉花金蕊,却还是一时间容光焕发了,布置酒宴让这一群夫人们坐。自然也请来自己房中那一众的娇妻美妾,一些风韵犹存,一些还是窈窕少妇,与蚀月教的女子比肩,丝毫不落下风。倒是鱼玄机在这拢拢的青丝里显得怪诞,紫剑慈所有在世的夫人里,头发最白的倒是这个新娶的,不知是谁在花丛里袅袅地说了一声“般配”,惹得半桌的人都在笑。 她怕鱼玄机心里不畅快,转眼去看,她好像没听到似的,正侧着头在与芳山低语。她做了夫人,还和以往一样我行我素的。紫剑慈也不训斥谁,半眯着眼睛。那笑了的片刻就不敢出声。 白露浓马上就明白唐襄对她说过的一些话,鱼玄机嫁给紫阁主人是她自己的志愿,非如此不能成夫人。 她再去搜寻鱼玄机眉头间的真情,唯见白茫茫一片而已。 席上谁也没谈起生意的事情,这一件虽然是联姻时不言自明的条件,可两方到底都稍有提防,要等这一夜鱼玄机和莺奴说过悄悄话之后才会有进退,所以均欲擒故纵。紫阁主人比之更通流程,饭毕邀请教主到暖阁一坐,莺奴亦婉然拒绝,他自不强求。大夫人带着其余客人安顿去了,鱼玄机与莺奴回别院歇息。白露浓也不是真要检查物事的多少,当然不跟去。 一路上她们都不怎么说话,脚步踏踏,已经走得很快了,还是眼见着一轮冬日从油汪变做冷蜡,天边全黑了,夕影里只能看到院落里全秃的树枝,从墙里面鬼戚戚的伸出来。院子不窄,可是和整个聚山比起来,这就像个地牢一般又矮又小。芳山替她们开了门,两人踩着满地的枯草过去,鞋子挤压着风干的残枝,发出脆脆的轻响。 院子原是紫岫的。再早之前是他母亲的,但生了他以后不多久就死了,说连尸体也没有。所以主人为她安排这院子的用心,其余的夫人自有底的,都与鱼玄机保持着极其微妙的距离。建中二年之后,紫岫据传失踪,这里也就开始荒废。 正房的两侧共有八间厢房,可容很多仆人,但也从没有奴仆能在这里长住;正房后面还有一间闺阁,年久失修,因为没有女郎居住。十二公子在此的时候,这还是个胜地,家中的女眷、来访的外戚,时不时就要来这个院子看他的。他走失的消息一传出,引得奴婢们疯了好些,亦逃出去不少,都追寻他去了。主人从此把院子锁了,不许人进来,只有自己偶尔来走走看看。 听说公子走失的时候,其实许多人并不意外,岫从三四岁时开始就阴森森的,是像有病。主人虽也和别人一样爱惜他的容貌,状似慈愍,但到了八九岁也没有让他去上课学艺,这就有些奇怪了。他失踪后,家里反而平静一些;他在的时候,知情人谈他总有些异样,因为想起他两个同母的姐姐,由此又要想到英年早逝的大哥二哥——这都是家里的禁忌之谈。 鱼玄机刚搬进来的时候便趁空检查了每个屋子,屋里没留下什么有趣的杂物。不是为了迎接她才打扫干净的,而是五六年来一直这样空旷。一个思念爱儿的父亲是不会把孩子的故居收拾得一物不留的。 正房后的闺阁上了锁,打开看过,里面有一些未曾清理的旧血和落发,蛆壳粘了满地。没有家具,房内屋柱上有一处已被链条磨瘦了一大圈。 那柱子旁留了最浓的血迹,地面全是黑的,血像大漆一样厚厚的凝结了数层。模糊还能看到边缘留着几个黑的足迹,有一个是体型稳健的壮年男子,一个是紫阁主人,一个是紫岫本人,还有一个赤足的少女。第一个应该是上官武,最后那个是莺奴一直在找的无名奴。 她是存在的。 第八章·宝扇迎归九华帐(5) 紫岫十岁以后大概一直被锁在这个地方,上官武带他出去的时候,地上血还未干,不知道他在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而且又执意留在这里。留在柱旁的鲜血该是他自己的,但又可能从未死成过,未明是他自己寻死,还是有人在残害他。 这就是那个玉碎的房间。 婚后鱼玄机拒绝了大夫人分派的侍奉奴婢,说身边带着天枢宫的机密,不能给人看去。这倒也合理,紫剑慈同意了,但不派奴婢自有别的办法监视。美妾新纳,主人多来看望也是应当,紫剑慈隔三岔五便来院里坐,要她陪侍,到了夜里也不去别处。夜幕一来就是她的噩梦,宫主这都没有崩溃,芳山几乎骇狂了。 紫剑慈每日至少有一两个时辰必须到东苑去,鱼玄机趁着丈夫短暂离开的时间,快手修固门窗。用这点时间,她花费四天,把西四厢房的两面都换了闩锁,连芳山也不能随意出入。 她随嫁带着全套的机关套械和木工刀,甚至将天枢宫里最后的几梭天蚕丝都带来了。谁也猜不到她把这贵重的东西藏在了哪里——她结婚时戴的那顶假髻是天蚕丝盘成的。这东西固然要省着用,盘进假髻只是她平淡的绝望中产生的一点冲动,就像开个玩笑。在这些事上,她就和年轻时的幽鸾一样既好笑又古怪。 芳山看着西四厢房这密室落成。鱼玄机忙完,将手里工具一扔,松了口气,转头央求芳山把那箱随嫁的药材搬进来。因她做工时一直喊着饿,芳山应道: “宫主先歇了罢,奴婢去厨后给你看看。药箱子午后搬来不迟的。”厨房昨天的鱼脍,宫主惦记得狠,从一早就嗫嚅着要吃。可怪昨天摆在桌上的时候又不动,现在却要,孕妇的胃口是难以捉摸。另外一条也是觉得药箱子每夜都要开,搬进这密室多不方便,所以犹疑。 鱼玄机偏不要,坚持道:“可紧着,办完这事再吃——且我这又腰酸,反而没有方才馋了。”她不单腰酸,现在更是头昏脑胀,脾胃也难过,初孕的许多症状都来了。晚上歇息不好,猛药一天天的灌,倒也难怪。 芳山无法,就依照她说的办。搬来了,宫主指示她找了尺玄帛,把里面的药包都装走。 装到一半的时候,芳山才发觉自己手上沾着血,再一看底下的药包更是浸透了。这一箱子的药包把血和肉的腐味全吸了个干净,此前她竟然丁点异样都没有觉察到。这个箱子经手那么多人,也没有一个觉察到! 她这才知道宫主为什么催着她办这件事。芳山侧过头去看宫主,宫主的腰酸又犯了,撑着身体踱步到了厢房门口,甚至没有注意芳山脸上的惊恐,仿佛箱子里的东西只是头老鼠兔子。 芳山半张着嘴唇,回过头去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忽然听到宫主在门口用异样的声音喊道:“阿纯!” 这正是两顿饭之间,紫阁来往仆人最少的时候,四周清净。紫居纯拣在这个时候来看她,大概早就踩点算过祖父的来去,也算是明白自己与年轻的妾祖姑之间应有些忌惮。 可他还是来看——因为鱼玄机比不得其他的祖姑,她本该是他的正妻。 主仆二人都聚在侧厢房里,大门没人看,他就自己进来了,险些顺势走到厢房里找着她们。听见鱼玄机喊了自己的乳名,就停在路边不继续靠近了。 芳山手忙脚乱,把玄帛裹着的那堆药包三两下塞回箱子去,连忙起身贴到鱼玄机身边,一双沾了血的手缩在袖里。 紫居纯提着个盒子,抬起手晃了晃,说道,我来给宫主送点东西。 他不喊祖姑而喊她婚前的称呼,单为这一句,他就要被家法教训,而他却敢唤。芳山对他总有些特殊的期望,在内心某处,她一直将他当作宫主的丈夫。她走去接下了盒子,居纯按道:“从蚀月教出发前,我特意问莺夫人宫主爱吃什么,夫人告诉我的这样东西不在时节,纯只能让下面人依样画葫芦,让宫主吃着解闷。等时节到了,我再让她们做正宗的。” 芳山道是什么,打开看是一大盒煎草果小饼。草果该不是草果,因为不当季;也不是热铁上烘干的,乃是油烙的饼子。然而他竟有这样的心,也是可怜。芳山的惆怅一时间又激起来了,手中悬着那盒饼子几乎落泪。假如这是宫主的丈夫,那该多好。 鱼玄机在远处说,阿纯的孝心可鉴,只是这里来往的闲人太多了,我怕心烦,你也快点回去罢。 她独独用了“孝”字。芳山没有办法,抱着歉意说,公子是该回去了,耳目纷杂,稍后老主人也要回来的。你与宫主尤其说不清,以后少来吧。 紫居纯没有多说什么,点了点头。他走后,芳山带着那盒饼子到宫主面前掀开,鱼玄机从不孕吐,看了一眼却忽然大为恶心,或许是油腥气熏着了,扶着廊柱翻江倒海似的呕了一回,转过头来对芳山说:“你拿去楼顶上喂鸟吧。” 芳山说:“宫主一定要这样不领情?” 鱼玄机一手拍着胸口,一手还要揉捏腰椎,艰难地说:“嗳,我受不了了。快点把厢房弄好了锁上,我胸口闷得发慌。” 一提到那个厢房,芳山更加心烦意乱了,轻声地问她:“那药箱里放了什么东西,血淋淋的。” 鱼玄机抹了抹嘴,回过头来巧巧地一笑。芳山一时被这个笑吓住,宫主怎么连这样的笑也学来了。她走在芳山身后,用手指推着她往厢房里去,幽幽地说:“你不要怕,我只是想要你知道……”就在此处幽幽地收了语意,像一条蛇幽幽地卷起尾巴。 “……知道什么?” 芳山重又跪到地上掀开那箱子,继续方才未竟的差事。她迟疑盯着药包间斑斑驳驳散落着的血迹,忽然瞥见了刚才未能发觉的东西。 第八章·宝扇迎归九华帐(6) 那是一根长头发。带血的长发,很粗壮,像是一根仔细挑出来、尚完整的血管。她在紧张中牢牢盯着这根黑发不敢转睛,约莫呼吸了十下,然后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稳住了气息,伸手一包一包地取出绢袋。她是厨房好手,杀羊取肠的时候便是这样,一口气就能掏下粘连在腹腔的所有内脏。 她的手很稳。一袋装进帛囊之后,才开始取下一袋——片刻之后,药箱里就只剩下了那个人的头。 血大部分都干了,只在积洼最多的地方还留着湿气,整个箱底都是黑的。他的头微微笑着,一只眼睛的睫毛被血块粘在了眼皮上,好像一只多足虫烂在上面,丝丝的腿。露出的眼白有点干燥了,眼球有些瘪下去。便是这样都很美丽。 芳山跽坐在箱子前面,转过头来看宫主的脸。以前她手上沾着其他东西的血,是因为她在屠宰家畜;她现在不得不把面前这样东西也当成家畜,才能继续静坐着呼吸。 “好了,好了。” 鱼玄机被怀孕的痛苦折磨得没有表情,脸色很白,汗一直从额头流下来。盯着紫岫看了片刻,她忽然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无力地说:“我实在不舒服。你扶我去休息一会儿……” 她明知自己是一点用食的精力也没有了,一路还对芳山抱怨要吃鳜鱼,“你稍后去问问还有没有”,可是回房一躺到床上却又没了动静,像个刺猬似的裹起身子睡了。 芳山根本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服侍她躺下的,但是宫主那句话里的鳜鱼脍一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每当这三个字一响起,她脑中便浮现白玉盘上血淋淋片开的一颗美丽的人头。她幻想宫主把那颗头断下后细细洗手的模样,一定也像刚餐毕。 远离了外面的闲人,鱼玄机心情看上去好了些,蹦跳着跑上石阶去,要掏钥匙。芳山在后面急斥着,要她走路小心,莺奴正奇怪,看着她拿钥匙捅开了门,发觉她已把正房的门锁换成天枢宫的样式了。 她在后面问,你伤了脚? 鱼玄机飘飘然地说,你哪里见我伤了脚? 莺奴道,芳山要你小心走路。 鱼玄机点了灯,脱掉身上裹着的毛皮,回头把大门反锁了,笑着说道:“她怕我跌伤了小宫主。你来。”说着将她的手一把抢过,摁在自己肚皮上,一点点地往下摸着。但是两三个月的胎儿到底也太小了,她说是要莺奴摸一摸,其实不过摸了点衣料。莺奴自然也觉得她在说笑,出嫁多长时间,才不过一个月,哪来的胎。被她抓着摸了一阵,莫名地笑了,把手抽了回来。 鱼玄机也没有继续着意说了,一边替她摘身上的装饰,一边向耳房喊芳山送炭过来。莺奴问她觉得这里如何,与人相处得还好不好。这没有什么好不好的,她嫁到这家之前,所有的规矩都已经立成了,她与每个人的相处早有模式方圆,何谈什么好坏。没有好坏,只有宽严。 大夫人本是三房,熬了许多年才扶正,身无家世,膝下仅有一外嫁女儿,但主人给了她最大的权力。二夫人育有五公子,性情涵愍,出身文人世家。三四房也生了男丁,但有儿孙的,主人都不叫掌管商铺。往后的夫人们有几个颇聪明又没有儿子,代管着若干店铺,兼任账簿的职责。鱼玄机与她们相处不必挂心是非争宠,她与紫阁的矛盾本来就不在这些女人身上。 她听莺奴问她过得如何,便笑笑未语,走去取茶汤茶碗。趁未困,她们要赶忙将要说的长串话儿讲完,待一会儿上了床去就未必想得起要说什么了。 “莺奴,我先问你一句,你答了我这句,我再向下说。” 莺奴歪着脑袋,朱翠珊瑚纷纷滑在一旁,头重得好像非要靠在肩上似的。她点点头。 “——你怨恨我娘姨么?”想数年前就摸不清秦棠姬对李深薇的恨,现在这问题又要对新的蚀月教主问起。 莺奴知道她是说李深薇把她当作三十六灵中的奴婢贩卖一事。单说买卖女奴倒不是什么世所罕见的罪,买卖女子的人杀也杀不完;是因为她一边收养了很多孤儿,以期抚慰自己孤独之心;一边又鬻卖奇货,用他们的性命取悦权贵,有两副面孔。 莺奴的眼睛向一侧转去,沉吟了一会,低声自言自语:“你要听,我一时讲不完。我只说各人有应得的结局,非我的爱恨能左右。” 连莺奴自己也隐约知道她的爱恨就是万事的法则,但依旧这样说。鱼玄机明知事实与此恰恰相反,却对这个答案感到十分满意,点了点头,替她慢慢地斟了一碗茶。“娘姨知道最初的全部交易消息,但十多年来守口如瓶,我亦只能套出只言片语。你和你的姐姐生在洛阳,你母亲是上一代的灵奴,紫长公子做了掌门后,与二公子一起将你们带回,后来令堂成了紫剑慈的妾侍,生了岫之后过世的。” 莺奴其实早就从许多迹象里摸索到往事的形状,那与她一样变幻莫测的对手与她该是同胞,阁主不愿意告诉她是有理由的,她对自己的血脉在紫阁到底经历了什么恐怖甚至可以不问。“玄机,你不要再查我的往事了罢。” 鱼玄机故作轻松地撇了撇嘴,点头道:“不查就不查。”意思就是还得查。 但有一件:“她真的死了么?” 我的母亲真的死了么? 鱼玄机用指尖捺了捺碗口,支颐未语。紫阁的人当然是说死了,虽然没有找到遗体。上官武算是死了吗? 她的问题乃是个绝问,若不亲自走到彼处是不能回答的,而走到彼处的人又再也不能解答她的提问。莺奴此问一直纠缠到她和鱼玄机都各自走向彼处,而后来者亦永远无从得知结局,不会有人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 正逢芳山进来送炭火,她们便转了个话题,将过往的秘密搁置了。鱼玄机婚前说起要让那满地的高楼改名换姓,现在该是继续此话的时候了。 第八章·宝扇迎归九华帐(7) 紫阁最早是做小生意起家的,磨针卖线的货郎活计,后来前人行运攀上了绢行的再蘸女儿,逐渐把握了绢行生意。紫剑慈是第三代主人,前头两个哥哥死得早,家业多留与了他。 紫阁的儿郎本来都有些长侠游历的血性,紫剑慈有一个弟弟,开元年间逃婚出来漂泊,还与秋扫湖有很深的交情。正因为这家族血脉里的浪荡气质,所以紫剑慈的长子次子少时就离家了。且不知游历了哪里,总之回来就已经是凶神恶煞的人物。江湖中人和他们这些手上没有沾过点真血的商贾到底有些不一样,眼睛都是邪魅的。结果就是这样不好惹的长兄们却死得最早,又邪门,紫阁主人觉得这是在偿还他的报应,那之后大肆做了一回法事,家里也不再提起死去的两个哥哥了。 大郎死在四十岁,二郎隔了一年多也死了,妻小一个个慢慢的死绝。莺奴对这有些知道,江湖传言紫氏是断脖龙,长子次子活不了,好像一个人没有头两块脊椎骨似的。 他们并非未曾怀疑过是弟弟们重蹈家族的覆辙,只是弟弟实在太多,说不清是哪一个,所以更愿意怀疑是莺奴那个时隐时现的姐姐作怪,就是那很早之前说杀了自己主人的灵奴。 “其实不然,我听娘姨的意思,是她下的手……但意思很模糊。若是不出所料,房瑜去了长安,无知之中自成上官武的接班人,而你们这一轮回未完,他那方还会听到风声——不说了吧,又说回你的事了。” 谈论紫阁避不开莺奴这支血脉,李深薇与莺奴的恩仇关系隐隐约约,隔了十数年更是无法计算,所以她开头便要问上一句。 而且这样说来,紫阁和蚀月教就还有一层关系,紫阁长公子或次公子既然曾是三十六灵的掌门,那便隶属于蚀月教,他们一家都应是蚀月教徒;当年退出三十六灵时,紫阁究竟以什么条件交换了此门的同意,也是个谜题。只不过这些对莺奴而言,已无关痛痒了。 长子次子之后是三弟四弟,很早就在官府做闲职。五公子学了算术,七公子去得早,十岁风寒死了,六弟八弟现在大夫人辖下应酬。九公子和十公子做的是押送检货和收学徒的细活,十一公子方婚配,是个文人,一心要考功名。十二公子据传走失了。 四公子纨绔是公认的事,三公子韬光养晦倒是不好小觑,莺奴见过紫三郎,略知这个人的做派。正是最像要继承家业的人最受父亲打压,紫剑慈从没有最心爱的儿子。如真有什么长生不老的丹丸可以吃,那便犯不着留着这些郎君了——迎娶天枢宫主,多也是出于此心,他从没真正想过扶植哪个后代,而天枢宫主这个筹码太大了。 他们做绢生意发家,杭州和附近城里的幞头行、彩帛行、织机行几乎全是紫阁的人,绢伞绢扇行和鞋行也有很大的份额。有了钱,自然还插手了一点茶炭酿酒生意,底下还盘有一家胡椒商。可以说西子湖的水若能烫字,那整个杭州都流着紫阁,饮着紫阁。 “倒也不吓人,太湖水岂不是比西湖水多一些。”她取来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几个日期,“这是阁中夫人每季开始画版制新衣的日子,”另起一行写下几字,“这是城中绢帛行进货的日子,” “这是成衣店出货的日子,” “这是踏青、祭祀的日子。” 只需这几个数字,一岁之中一城的衣冠流行是何样的节律便清清楚楚的。紫阁每年售卖时装在千匹,这一家夫人们的清明重阳出行也并非纯粹游乐,她们制定了钱塘这一带富贵女子的标杆。紫剑慈将手底下商铺分发给夫人管理,不全是看在她们易于操控;这一家里夫人婢妾什么的是假,做商行的杂役雇工才是真,几乎人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而雇佣他们的就是紫阁主人,稍不满意就可以随时收回分发下去的权力。 莺奴与她靠在灯下详说。紫阁会卖倒不是衣裳真有多好,从板式看,那都是老长安老洛阳的纹样裁剪,大概每年都去都城抄一遍去年的花样,再翻给杭州。但是紫阁已经垄断了整个杭城的成衣绢帛生意,城中女子谁不知春来学裁紫氏衣?他们在这一带已然没有敌手了。 没有敌手就是一种机会。莺奴是一点就通的,不然也不会特意装扮了来。 与紫阁正面交锋便会遇到鱼玄机婚前对她说过的那种困境,因此她们需要融盐于水一般,合流到紫阁的贸易里。紫阁并非不警惕莺奴,但为了利润也不会将她拒之门外,否则迎娶鱼玄机的目的何在? 芳山再送了一些干果进来,要替宫主卸妆。莺奴宛然笑道,我来罢。说着便替她除下外衣。鱼玄机坐在灯下吃杏干,还对着那纸字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地说,我原笑你,蚀月教的大弟子忙这些做甚么。 莺奴说道,为你便怎样也可以。 鱼玄机反而笑了,提高了声音:“谁教你说这样好听的话。”愈发觉得上官武是不是教了她坏东西了,笑里有些揶揄,转过身去要她坐下,一边也替她摘首饰。不一刻芳山备了热汤来催沐浴,两人相携着去,窝在氤氲之中,你一言我一语,莺奴本来也有些醉醺醺的,在热水里睡了好一会儿。 鱼玄机同样坐在盆里,替她一缕一缕地捻洗头发。她想,不管哪一天,她们均有在对方怀中睡去的余裕,单是想到这点,就能使她捱过许多痛苦的瞬间了。 是夜两人并排睡在榻上,鱼玄机身上疼,便很安分。紫剑慈年纪大了,要用一种银托子,弄得她苦不堪言,因此减了兴致。加之孕征猛烈,什么也做不动。莺奴也感觉到她的心境有些变,不太好受,扣着十指,两额相贴。她脑门上总沁着一层细汗,像发烧了,像刚从产道里落出来的牛崽。 她常常思考这与阁主同卧时的区别。在石舫上的那一梦总在她的心中浮现,尽管那是幻梦,她还是忘不了感到那双手伸张在自己身体上的惊恐——她想,阁主即便是不可怕的,男人还是可怕的,那夜她是过了一关,过了就好了,虽然在那之后,她也依旧常感到与阁主隔着一层屏障,一个在海上一个在沙里,中间是粘的泡沫。她不知阁主在梦什么。 玄机也过了一关,但她过关后面全是无尽的惊恐,想起了,又想起了,若要不想起来,只能把凋败的身也丢弃在路上。这样肉体的苦难便与魂灵分开,非如此不能活了。 她等腰痛过去一阵,挣扎着又有了力气,嘻嘻的笑着挤在莺奴身边,又开始对她说生意上的事情。 “……现在盈利比紫阁刚发家的时候已难太多了,苛税重敛,官铸难以存蓄。紫阁这样巴结的,亦把积蓄换了许多地产,所以地皮才会这样大。你看先前他们给你送礼,金山银山的,却最吝啬铜钱,这样东西是他们最要囤积的财富,怕存不住所以拼命的买地,再不然就是用财换交情,你我亦是他们的一场交易。” “再者,五六十年前,紫剑慈售货不分贵贱,但两税之后紫阁的生意就越发不接地气了,因为百姓小农身上已无赚头。你每日审阅蚀月教的过往收支,自然也知道建中之后每况愈下。你知道你师父当年到底在长安撒了多少钱?蚀月教说到底也是靠收敛平民发家的,现在这样行不通了。霜棠阁或许还好,天高皇帝远;长安那里必是民不聊生,因此我有一个点子……” “你要我学紫阁的样式。” “正是,但你可比他们厉害多了,世上哪有什么蚀月教不干的事。” 莺奴又想起了她开头问她恨不恨李深薇,沉默了。鱼玄机也像是猜到她的疑虑,笑着说,你有什么顾虑的,我替你做也行。她知道阁主死后蚀月教正缺了一个无所不为的人,想到玄机方才笑她跟别人学了一嘴的甜话,现在同样的意思又从玄机的嘴里说出来。 为你便是怎样都可以的。 她心有些乱,只很快地点点头,说道:“我有些计策在心里了。” 鱼玄机道:“你那样聪明,怎会没有计策,就是不敢像武残月和我娘姨那样,无所不用其极罢了。我不说了!你必比我更明白。” 但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地说:“商运见国运……这样艰难,大乱必在都城。大乱中有大道,莺奴,你若是比我的娘姨更放肆些,翻云覆雨也如唾掌。”顾自左右沉吟,将一颗头嵌在莺奴下颌与锁骨之间,好似榫卯接合。 莺奴听她说着,觉察她鼻息发烫,热浪一般喷在她胸口,怕她受累病了,也想停下这话头,轻轻地说:“好了,你身上这样烫,要病了。” 鱼玄机再说了一遍:“我怀着小宫主,所以身上热。”嘻嘻哈哈的,听不出真假。莺奴替她掖住被子,哄她睡了。 次日莺奴启程回湖,芳山一早替莺奴把马匹牵到院门口,两人聚在院前说着分别话。临走时鱼玄机弯下腰去替她整理裙子,这袭梅子色乌珠样的裙子不久就会风靡于杭州夫人之中,蚀月教也已经秘密织染了十匹料子,正等着合适的时候赠给紫阁。 莺奴低头看着鱼玄机,她正穿着一袭唐国女人正统的打扮,夹绵的绸缎褙子,博长的袖。她盯着她的背看了片刻。她有片特别精健但巧致的背,卧在床上的时候仿佛暗盘蛟龙的水,直立着的时候则像层叠涌起的峰峦,会随着她的移动而变幻。肩胛上面是干练的瘦骨嶙峋的后颈,肩胛下面是两块薄而平滑的肉,是为峰地向沙洲的丰饶缓缓过渡;再其下是她苗条的、有力的腰,仿佛大江的下游一般,婀娜是河岸的柳堤,汹涌是绕船的漩涡。她这由一条脊柱连起来的整片风景,常令莺奴叹为观止,世上再没有一个男人或女人能长出这样的背影。 以前她穿稍硬的苗布,那坚毅正符合她身体的构造,现在一个松软的袋子便把她身体的很多特征都掩埋了。 她们在白霜凌地的庭院里说了再会。 第九章·狂夫富贵在青春(1) 从紫阁回来之后就是腊月,霜棠阁要筹备年节的事情。 除夕那一夜教主阁里比往年平静,白露浓亦回了夫家,唐襄独自过了一岁。她胎象渐稳,倒也不怎么要人照顾,还是一人自在些。白告假前,还与她两个一起坐在院里看着人来清了荷塘的淤泥,说这样次年孩儿降生的时候,便能看到荷花开得旺盛。她很怜爱这塘荷花,年年护理,好像梳篦自己的头发一样。大阁主馆不怎么接待人,要看她院子后面的荷花是稀罕事,久而久之她与花孤坐互成影,人花两难辨了。 唐襄常常坐在池边的石上休息,穿得厚厚的,很像水边一只刚换了冬毛的山雀。池里没有什么东西,她只单望着出神。莺奴偶尔经过大阁主馆,更只在她不注意时看看她坐在水边的模样,片刻就离去。 莺奴这年陪着黛黛守了一岁。她四岁了。许多的徒弟里,只有房松黛的大人不在身边,因此莺奴尤其善待她,这倒也无可厚非。黛黛聪明但不好学,学书练武都草草了事,最爱躲在教主阁里偷穿莺奴的礼服,拨弄脂粉首饰。她不成器,故而也没有人嫉妒。莺奴只盼她平安长大,随她去。 除夕的夜里和阁主们吃过了饭,师徒二人回到教主的寝阁里守夜。黛黛霎时离了那人头济济的热闹,回到冷冷清清的卧室里,觉得很丧气,趴在桌上玩一个核桃。玩了片刻,抬起头来问莺奴:“夫人,爹爹几时回来?” 莺奴沉默了,黛黛便接着说:“夫人让爹爹回来嘛。” 她才应道:“师父新年带你去长安好不好?” 黛黛握着核桃说:“一会儿就是新年了,夫人。” 她又像气又像笑,走过去把黛黛抱着,颇为认真地对她说:“大阁主六月要生个小弟小妹,那我们四月就去长安待一个月,回来正能照顾大阁主,你看这样如何?” 黛黛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为使她高兴,莺奴提前从枕下拿来新衣披在她肩上,推她去镜旁看。想起初二已近,但现在已没有人在这一日送她新衣。黛黛在她眼前跑跳时,她总把自己设想成阁主当年坐在一旁看她。现在真的见不到他了!……她想,浮世冷酷,唯给她剩下玄机一人;他们说阁主原说过棠姬死了他也去死的话,现在她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阁主现在还躺在聚山下面呢。 她初二去坟头看,送了点祭品;也没对别人说“这原是我和阁主共同的生日”,她终于也知道那只不过是阁主替她规定的日子。之后她在蚀月教就成了个没有生日的教主,过寿成了请客的借口,遇着贵客要请来谈事,没有什么理由便说“这是我们夫人寿诞”,有时一年过两三次;贞元三年的五月过了一次,十月过了一次,贞元四年年初又过了;有时候一两年都不过寿。有人特意记着去年五月的日子,来年此时教主阁又静悄悄的没有人气,结果这一年的八月却又在张罗寿宴,怪得很。 弟子们互相提醒,说莺夫人在时,不可事事全信,喜怒哀乐、岁月时辰、生死来去亦不要当真,这样才能稍稍抓住点她的影子,因为她本身便是不真切的;否则便不能解释这许多梦一样的事情。 第九章·狂夫富贵在青春(2) 元月中事忙,好不容易操劳到十二,紫阁传来消息,说宫主有孕了。她这才惊慌失措地猜到,那天夜里玄机嬉笑着说怀胎的事竟是真的。玄机本想隐约说明“孩儿的父亲不是我的丈夫”,只是她未能捕捉到这密语。 莺奴连夜地赶去——芳山一个人在院里挂着彩灯,鱼玄机披着毛氅在阁楼上逗鸟,把鸟食抛到半空,等着小青鸟去接,口中学它的鸣啭。这是跟她父亲学的,他们宫里以前有一只老苍鹰。她到了,鱼玄机笑着嗔怪她说,我的生日前天过了!你来迟了。她把鱼玄机的生日也忘了。 她问生日庆祝些什么,她努努嘴称是她拉着芳山糊了两个时辰的彩灯。芳山说宫主坐得流血也不知觉,他们来人一看发现怀了,但看来没检查出是婚前得的。现在没事了。 怎么会流血的?芳山也没详说,任谁每天吃那样剂量的药都得出点毛病。但现在有孕就不必服侍丈夫,可以断了,简直是劫后余生。她夜里几乎不敢睡在正房隔壁,但又怕宫主出什么意外,只能强忍着守在一旁。 莺奴说:“你不如与我回湖州去,那里到底是你的娘家。我不信这些彩灯是你要做的。” 鱼玄机哈哈一笑,说道:“再等等罢,我回去了,你时时来紫阁不方便。月份大些也安定。”拉着莺奴下楼看元宵灯。她给灯里装了些小机关,纸影映出几匹鸾凤,火烛的热浪推着凤飞。 她对鱼玄机说起四月要到长安去一趟,北方阁只有房瑜一人不妥。“确实。蚀月教现在的存亡,在长安不在湖州。你去,我也去。”她早有替莺奴规划长安商产的打算,必定会到北方阁实地查看,只是现在的时机又太不方便。 莺奴便皱了眉:“四月份你身子沉重,怎能坐车颠簸?” 鱼玄机答道:“我认定了的事你也不可能辩倒我。” 这是不许的,但她也真的不与玄机辩驳,只是闭了嘴。若是玄机四月随行,她必不能在五月回来,半路就要撞上产期了;唐襄与玄机的孕产她只能看顾其中之一。她便是不告而别,也不能让玄机随她一起到长安去。 鱼玄机却懒靠着横栏心不在焉的模样,忽然笑着指向院外走过的三夫人说道:“你看,这便学起来了。”三夫人穿着一袭乌珠色的裙子。 她明白玄机的决心比她还要坚定;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想完成点什么,以向人证明她的聪明不是给人消遣用的,紫阁的地盘她势在必得。但又听到她忽然在风中说道:“虽则按部就班,未有意料之外的事……但是运势……我也可以计算运势;然而运势即便可以计算,也无可违背。” 比方说,运势可以要她得到一个孩儿、或失去之,可使她生为观音主的女儿,要她在三十岁这一年死去,这些都可以为她包含在计算中,或提前准备、或及时补救,但要逃开运势本身,她的聪明却是无能为力的,能打败运势的只有运势。 运势。 莺奴对此再清楚不过。运势所在,武林霸主亦敌不过七岁幼女,一切翻云覆雨手,比不过造化弄人。她自己能走到这一步,何尝不是因为她已经掌控了运势?虽无人对她明白地说过,但她早已了解,她走到今日不是因为她有招揽爱意的特长,也不是因为与生俱来的魅力,更不是因为师父和阁主教她的奇功与处世之道,因为就连这些也是靠她终极的秘密得来的:她掌控了运势,世上一切无不是她的心想,她希望俗世如何运转,俗世便如何运转。她的成功不过是心想事成。 运势。 “……如果,如果我可以运转人的命运呢?”她有些迟疑地说。 “即便可以,那也唯独不能掌握我的……你与我之间隔着梦与真的距离,将永不能相通。”鱼玄机又一次说出这句话,松快地笑笑,转过身去靠着栏杆。 回去路上莺奴一直着回想这句话。 玄机说,即便她可以逆转所有人的命运,唯独不能逆转她的,她们不在彼此的梦中。那句话有关彼此的真相即便难解,无关她们的部分却很明白,鱼玄机说“她能逆转所有人的命运”。 但在这句话的前面还有一点犹疑,她说“即便”。 能,但其实不能——她对此仿佛可以刻骨铭心地理解,就像那天她无论多么强烈地希望阁主留在她的身边,最终都会有一股同样暴烈的神力反作用于他,这就是那无名的对抗,爱怜与毁灭的对抗。她能,但其实不能,最后的结局只是二者的赌博而已。 俗世不允许她独裁,因此安排了一位与她正好相反的胞姊,所以三十六灵里最终的对抗将不可能有真正的结果,她们是各自的影子。 她竟然曾向阁主说过,自己心之所向无所不能;就在她坚决要粉碎那命运之石的时候,宣战甫下,阁主就成了她野心的牺牲品了。任何欲图心想事成的时刻,她的胞姊就在另一岸持戟严守,痛打她的狂妄。 所以她知道那一天不是自己杀了上官武,也正是自己杀了上官武。 这样想来,在昆仑山上那一击,也是在打她的狂妄了,上官武教予她的事物,使她成了一个狂妄之人。而对手亦非十全十美之人,“她”只是她的影子。莺奴心中的慈爱愈多,对方的杀手愈狠,莺奴若是淡漠,对方也就平稳;这就好像拉弹弓,拉得愈满,弹得愈重;她们彼此牵制、不使权力滥用。 但另一件值得思索的事也来了,如若她们互成反面,谁又知道莺奴的慈爱是不是由“她”的暴戾反噬而来呢?若是这样,几乎可以洗掉上官武的罪。 这宇宙甚至还不是这样简单,她们之外还有一个紫岫,她们亦各是紫岫的影。人们不可能看到他们中任何一个单独死去,唯有无限的重生和再现。想要弄清他们这套影像的道理,现在看来还太早了。 第九章·狂夫富贵在青春(3) 而玄机说“你唯独不能掌握我的运势”,她们之间隔着梦与真的距离。如果,如果她也是唯一一个能将莺奴的真相存于心中的人,那就证明她从来就不在那股力量的掌控下。于是莺奴的神力于她也是无效的,自然也不存在反噬。 那就好像,天枢宫主制作了一个小小的笼子,在这个笼子里,一切的神力都会失效,唯有坐在笼中的鸟、她自己的命运在孤独地运转……如若整个世界都在莺奴和其同类的梦中,鱼玄机是那个例外。 而这句话,她去年就对她说过了……玄机早就明白了,但“她”不许鱼玄机说,她自己不允许鱼玄机说;这就像打碎梦境的那粒鲛人的珠泪,若是说了就醒了。 ---------------------------- 鱼玄机有孕后,她愈发频繁地造访紫阁,亦有意与紫阁正式订立些丝绸成衣的生意关系。杭州实在抵挡不住她带往紫阁的这股风潮,只说上一次那批乌珠裙子,给紫阁夫人们裁完了只多出一件,卖出三千钱的天价,这之后更是莺奴穿什么城里必然俏什么,莺奴送什么城里必然抢什么。 每回杭州早早有人听见蚀月教的莺夫人要来了,就派着家里眼尖的小厮在街上等,从城门到紫阁前面的一条路上守好,莺夫人才一闪现,当即就有人快跑着回家告诉主母小姐,这回又该制什么版式了。 春初还很冻人,莺奴已穿着踏青时节才上身的红绡蝉衣。她仁慈地给杭州的绣娘们很多时间,好让夫人们在真正的踏青时节可以赶上她的潮流;假如她也穿当季的衣裳,那杭州的夫人们就会没衣可穿。 住得近的可以派家奴,住得远的便赶不上时尚,就有人专为此提供速写。不但莺夫人,随行的其他妇人装扮,他都在路边拿笔都白描下来,三四文钱可以换随行夫人的,十文钱可以换莺夫人的,彩色的便要加一倍价钱。这种画技拙劣的小画卷在杭州城里卖得很俏。莺夫人来的第一天价格最高,随后有更懒惰的画师临摹倒卖,价格就会一路走低,时尚的浪潮亦渐趋平缓,直至莺奴下一次出现在杭州城里为止。 既说莺夫人确有一种邪媚,无有不爱她的人。有这样一个人同意替他们在城里宣传,还同意供货给他们倒卖,不接简直说不过去。于是紫阁与之约定流水二八分成,莺奴八。这八成流水看着可观,但如今成本都在莺奴身上,刨掉成本所剩不多;那二成营收看着虽少,却是净利。这样一来紫阁除了零售就不必再插手任何事务,坐着进账而已。莺奴虽也有些辛苦钱,与紫阁付出的相比少得可怜。 紫阁夫人们也过意不去,偶尔送点金翠给她,她也和平常妇女一样称赞一番就戴上了,好像一点架子都不摆。他们说十几年前李深薇可不是这样的,但她也实在可爱,难怪说她有一种魔力。和她一道来的有两三个女主事,也都是十分家常的人,有时还会带湖州菜过来,土得奇怪,然而又是很好的好人。 不清楚是不是因为莺奴亦有意多带女眷,紫阁的男人在这门生意上渐渐插不上嘴。只要紫剑慈不说什么,生意照做。陪着莺夫人饮茶听歌的这些母亲们,到底也只是些接待,背后的意思都从主人那里过了。 最小的庶母自然也是这生意里的要紧人,虽然怀着胎,前后没有少跑。头几次商铺把蚀月教送来的绢子定价定低了,还是鱼玄机一个人坐车去城西勒令改价。放在平时父亲必然大骂妇人放肆,但这是天枢宫主,他倒当没有这回事了。 三月春来,红绡蝉衣烧了半边天,钱塘女人各一件,就是买不起红绡的,也会从紫阁扯一尺便宜的石榴红罗,做一件半臂过瘾,左右都是紫阁挣钱。这一笔进账不得了,两税法留孽愈重之后,紫阁好久没有这样大笔的买卖,紫剑慈这才从幕后出来,莺奴也带了谢昌玉韩奇仙他们来,坐在一道签了个契约,正式约定这二八分成的明细和蚀月教供货的多少。 紫剑慈还是非常小心,知道自己与旧上家的供销一断,这些蚕桑织造滞销堆积,自然要转到莺奴那里求过活;假使哪天莺奴突然悔约,紫阁便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商铺了。因此这零售的纯利虽然诱人,根不能断,于是再替曾经供货的小农商立规,莺奴可以从他们手里进货,但要他们每家画押同意,若是紫阁与蚀月教的契约作废,则他们给蚀月教的供应也要当即切断。 定下这份商契之后,紫剑慈算是松了口气,起身挥着手,动了动嘴唇,一旁的大夫人连忙替他说道:“教主去看夫人吧。” 莺奴身边的人笑着回敬道:“是夫人去看宫主。” 她站起身来,心想这约莫是出发去长安前最后一次来看玄机了。甫离席,屏退左右,出门便遇见三公子在门前等她,请她到园中略坐。 三公子还是这笑脸盈盈的样子,她不大好拒绝。被一路请到竹林小亭里坐了,春来风大,她一直被吹得有些迷眼睛,坐到石凳上更是凉幽幽的。心下有些不爽快,三公子忽地朝她一跪,抱拳道:“某愿携家归于蚀月,求夫人恩赐刺青!” 她心里一惊,沉默了一瞬,开口道:“你在官府做公职,入教非卿所想那样简单。令尊与我虽有生意来往,但让主人知道你私自进了蚀月教,怕是对卿无利的。”但她心里知道三公子早已看出等不到老主人入土,蚀月教就已经要侵吞紫阁的财产;与其到时候落得一场空,不如现在投诚,三公子的算盘精得很,眼亦尖毒。 紫三公子只一笑,说道:“不才在官府公干,岂不正能为夫人效力?夫人以后有什么麻烦,小子必为夫人解忧。”这话反过来说,他想向上面状告蚀月教,也不是没有途径。 第九章·狂夫富贵在青春(4) 莺奴稍稍撇过头去,有些心烦。他续道:“若不是四弟卧病,我早该携他一道来,成此好事。五弟腼腆,让夫人见笑了。”莺奴心说四公子家已有你促成了一件好事,倒不必忧心他死灰复燃了。三公子手腕利落,一场婚事便解决了四弟,为吃阴阳两道不惜送上家产,难怪紫阁主人这样提防自己的儿子——何况这又是一个三公子;紫剑慈自己便曾是三公子。 她微微笑道: “感激诚意,如此,莺奴有一件良差,正好送给公子。只是今日天色不早了,公子何日到霜棠阁来,你我再议不迟。” 三公子亦不多留。莺奴孑孑一人,心事重重地往鱼玄机的院子去。已是申时了,芳山说她还在榻上。她有了这个身子以后总是腰痛难忍,月份大了亦不见好转。但听她来了,鱼玄机却理了头发坐在榻边等。脸因怀孕有些肿,圆圆的,银发衬着,有种超然的荧光。 她的院子也开始有花儿了,但她不常出来看。莺奴替她梳了头,到院里漫步。怀孕之后,这个院子也就少不了家奴使女之类的穿梭探问,再回绝大夫人遣派的奴婢也失之道理,所以厢房里现在也住了五六人。鱼玄机嫌恶,可紫剑慈也不肯撤除监视。 西四厢房自然是空的。小宫主的父亲现在就被封锁在里面。自从上一次把他从药箱里拿出来之后,鱼玄机在那个空厢房里平白砌了一堵墙,把紫岫砌在里墙和外墙间窄窄的缝隙中了,之后再让芳山把余下三面墙同样粉刷一遍。这样,即使是有人破门而入,也不会发觉这个房间里到底装了什么。不过,她还是让芳山往这个房间里放了点财物和她很珍视的旧物,好让疑心的人有所查获。 院子吵闹,她孕中烦躁得夜不能寐,但她非但不去驱赶那些无事瞎闹的奴才,反倒一口气又买了十余只鸟儿来,挂在屋檐下、树枝里,好让院子更吵些,芳山也看不懂她的意思。 但鸟儿一多,他们便记不清莺夫人送来的那只青鸟今日在不在了。 莺奴偶尔会写信来问紫岫在聚山的近况,鱼玄机亦会回复称让芳山回去照料过了。芳山的良心有些过不去,因为她从未回过聚山,莺夫人如若去天枢宫随口一问,就会知道宫主骗了她。前些日又写信来了,芳山心道宫中还留着惜宝公子在,便是为了看看他的近况,她也该回宫一趟了。 宫主近日的精神衰弱,好几天没有开卷了,对芳山想要回宫一趟的想法也不置可否。她一面担心宫主,一面也顾自收拾起行装,决心回去个半旬日子,无事便回。宫主的心境也是时此时彼的,临出发那几日,又好起来,她便决意回宫去。出发前一日,正是清明节后,连日春晴,宫主还要缠着腹、披着宽袍,好遮掩月份过大的身子,头胎本就惹得她心情不好,这种燥热更是增添了她的怒火。 芳山出门前看见西四厢房的门窗尽开,宫主盘腿坐在那空置的床上,背后衬着一块粟特软垫,手里捏着一把小刨刀,正低着头在做木玩具。这张床的背后,就是那堵砌着紫岫的墙,床前面层叠堆着好几层落满了灰的箱笼,房里阴森森的,她坐在里面乘凉,脸上闪着一层蓝光,好像一种丝绸,摸上去也是冷的。 其余下人知道这房门从不打开,今日却不知为何大敞着,经过时都不禁伸头探脑,看见鱼夫人坐在里面便又不敢盯了。 芳山上前说自己要回宫一段日子,来回该有约莫六七日。 鱼玄机的手指飞快地推着刨刀,刀锋在木块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她正在做的机关,《天枢机典》上名叫木鹤,配合两根天蚕丝和一条暗轨,就可以自己飞在房中,一边还要发出奇怪的木机关的声音。未明此物有什么意义,她把这种弄不清意义的东西都叫做木玩具。 她刨了一阵,抬起头来看了看芳山,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忽然露出一个很大的笑容,拿刀在身后那堵墙上“戗戗”地敲了两下。 芳山这数月来早为这种反常吓得失敏了,站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听得怨鬼似的两声回应,但一看是宫主嘴里发出来的。莺奴让她与紫岫说说话、在他身边走动,所以她就来这个房间陪他了。 芳山低声说:“奴婢还是要回去的,韩家的公子不能没人教。” 鱼玄机说:“早去早回。” 宫主每次寡言少语就是不舒服,以前她没病没痛的时候,秋扫湖还要专门让她吃生地黄来压制话多的毛病,现在她的话未免也太少了,也该吃点什么来调整调整。 宫主自己不是没说过药调的事,她说在秦棠姬长大的岛上有一种植物,浆液所炼的浓剂可治所有的不畅快。李深薇对她说过这种草药原是能引进的,是秦棠姬的父亲不乐意。 如果哪天她熬不下去了,就要央求莺奴给她去弄那种香草来熏,总之她统共也就三十年,何必连这三十年都要苦行到死。 宫主又低下头去刨木,芳山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行了个礼,从西四厢房退出来,提着一小袋换洗衣裳,骑马走了。她看着宫主阴沉沉的,恐怕要到霜棠阁提提草药的事。 这天深夜她紧赶慢赶到了霜棠阁,预备稍作休息。莺奴未睡,在教主阁点着灯写信。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上楼去跟莺奴打个招呼。她感觉到莺奴的辖地上更加冰冷了,如果一切都太井井有条,就会有这种冰冷的感觉,这片土地上从人到树、每一件事都在按照莺奴的愿望发展,这不是一个俗世本来的样子。 莺奴听到有人在深夜敲她的门,很快地走过来开门。 这种从容也很古怪。在一个江湖顶尖的门派,掌门人听到门外有动静的第一反应,绝不会是毫不犹豫地打开房门。可是莺奴却有了这种从容,那就好像,一个人在梦里不必担心自己死于任何一种意外。 她想,莺奴已经彻头彻尾地明白自己是谁了。她是一个迷失的神明,现在已找回了自己的权杖。 第九章·狂夫富贵在青春(5) 莺奴推开门来见是她,脸上缓缓露出馨宁柔和的表情,要她进屋坐一坐。芳山惴惴不安,本来只是想问问小书堂旁的屋子还能不能借住一晚,但脑际忽然又浮现了宫主那精神萎靡的模样,一时又有些摇摆不定,不知该不该说,莫名其妙地在茶座上坐了下来。 才坐下,她又想起自己这一坐有些没大没小的,又站起来束手等着。莺奴掀开珠帘到耳房去了,片刻娉婷而回,手里拿着一个梨木盒子,轻声放在桌上。 “你把这个带去给宫主。”掀开盖子来,是素绢裹的一叠叠的煎草果小饼。这一回是真的草果,热石上烙的,不是什么替代品。 芳山有些吃惊,这样麻烦肮脏的事,天枢宫留守的那些个丫头自会漫山遍野地去弄,怎么要蚀月教主做?她再一想,心便忽然冷下来了,“夫人去过山上了”,她想,宫主说过的一些谎话她都知道了。 但她根本没猜到莺奴究竟会借这盒饼子说什么。 莺奴合上了木盒的盖子,好像是随口说的,或是偶然想起来,她说:“我到山上去找野草果,因为宫主说,从前她小的时候也会漫山遍野去找。摸着摸着便找到那地方了,倒也不是专程要去,只是找到了,所以就进去看了看……” 芳山并不知她在说哪个地方,但听到这里的时候便有些本能的退缩,不敢听下去了。 她找到亡市的入口了。 那是个神秘之处,现在回想起来,三年前在这地宫里的经历,都像是上辈子的记忆。那时候她还不明白为何这记忆会这样遥远、这样不真切,现在有些明白了,那扇门下面本身便不是地上的世界。古代的天枢宫主会制造一种笼子,笼中是另一个空间。亡市就是这样的一个笼子。 亡市的规则是天枢宫主制定的,在那里,连她的力量也不是她自己的。 按照秦棠姬的叙述,三年前一探秘辛后,亡市为鱼玄机亲手所毁,内部应当已经全部塌陷了。但莺奴拉开青铜门向里面走了一段,入口这段路还与三年前一样,只是如今里面弥漫着一股以前没有的恶臭。这恶臭她很熟悉,正是人的尸臭。因为随身没有光源,她走得不是很远,在阶梯和平地的交界处踢到了一具没有头的尸骨,她一下就认出那是谁了。 “玄机把紫岫杀了……该是很早就杀了。” 芳山一瞬间就懵了,差一点就跪在莺奴面前。但是好在没有跪,宫主不可能为这件事下跪。知情太久,她一直替鱼玄机背负着愧疚,跪下会让她稍稍好受一些。可是她又要怎么辩驳呢,说十二郎没有死、只是被封进了墙土,宫主甚至为他怀着胎?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回应,莺奴就坐下来继续说道:“阿姊莫怕,我如何也不会责怪宫主,无论如何……但你不知他在那地宫里烂成什么样子了,我只是忘不掉他的样子……以后我若是在信里再问起,你只当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好。” 芳山才懂前些日寄来的信里虽然问起紫岫,其实莺奴那时候早知紫岫的身首两处。她早已明白紫公子的待遇了。 莺奴看到芳山的身子微微发颤,倒还怕她没有领会其原谅,一定要她坐下来稍微喝点茶或酒。她觉察到莺奴有一种超越限度的宽容,这反而可怕,而她看到蚀月教主将亲手为她倒茶,于是慌忙从炉上拾起壶来,把莺奴面前的两个碗倒满,双手抖抖索索地杓分茶花。斟茶的时候,她颤颤的惶然说道:“宫主把十二公子带回紫阁去了……” 莺奴立刻打断道:“不必再让我知道岫的近况了。”说得十分决绝。她没有抬头,只是透过那碗腾着热气的茶去看芳山的脸——芳山未曾觉察莺奴曲折的视线,面上诚实地写着不安。 她斜倚着交椅背,一手端起茶来,说道:“我已与长安接洽,四月要启程过去了。我不能对玄机说起此事,但也不想不告而别,姊姊且替我劝着些。” 芳山却自作主张地说道:“夫人把宫主带走吧。”她说完此话,不知怎的忽然落下泪来,她也承受不住了。 “玄机便是铁打的人,临盆前的月份怎么能坐一个月的车?唐阁主六月也要产子,我原计划五月底时回来。若是带着玄机去长安,她也要生产,我必得在长安多流连两月,唐阁主的生产便照顾不到了。” 这倒是没办法的事,她差点忘了蚀月教里还有另一位临产的母亲。 芳山沉默了,莺奴亦没有继续,只说:“天晚了,我带你去歇息。”还不忘替她提上了那盒草果小饼。 路上莺奴对芳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芳山听得有些恍惚。莺奴逐渐没有十四岁那时的羞怯,正像他们说的,她现在是蚀月教的夫人了……当然,当然宫主也不像十四岁时那样任性,她好歹也是夫人了。 那个时候,她又想起了太早死去的幽鸾夫人,她也是一位夫人。她记得幽鸾夫人总是嬉笑的,缘何宫主和莺夫人脸上没有那样的笑容?宫主不笑,但是也不哭。幽鸾夫人至死依然爱笑。她只有一次露出悲伤的神色,便是对着芳山说起“我再也看不到女儿身下开起红花”的那一次。 她想到夫人这句话,电光火石间想起的是宫主生日那天连做了两个时辰的彩灯,站起身时,整个下身都是鲜血的画面。 莺奴还在前面模模糊糊地对她说些什么,芳山独自在后面擦着眼泪。 快走到宿处的时候,芳山问了问唐阁主的近况。惦记唐襄,大概是因为她与宫主几乎同时得孕,想知道同月份的孕妇是否一样煎熬。 莺奴说:“阁主与平常一样作息了。我问起来,她连孩儿的名字也想好了……宫主可有想好孩儿的名字?” 似乎没有。芳山心头有些尴尬地想着,小宫主连辈分都说不清,取二字还是三字都暧昧。 次日她一早起身,就看到唐大阁主从馆里匆匆地出来,腋下夹着两支卷轴和一叠薄册,正往教主阁去。她又和年轻时一样神采奕奕了,李教主若是见过她现在的样子,该会高兴。她身体比去年秋日丰润一些,脸颊也垫了些肉脂,又有往日甜儿的风范。 第九章·狂夫富贵在青春(6) 宫主闲聊时对她说唐襄腹中的孩子是梁乌梵的,她起初觉得很不般配,后来想通了,在唐襄这例里没有什么般不般配的,宫主那里也差不多。梁乌梵和沈十一娘是不般配,唐襄和梁乌梵没有什么般不般配。宫主和教主是般配,和紫阁主人谈不上什么般配。 唐襄回来办公,很让众人忌惮,这下不单忌惮她,还要忌惮她的肚子了。各人的子女才拜师,根基不稳,唐襄若是生一个女儿出来,难说莺奴要不要立她为继。 不过莺奴的心思比他们想的都要难猜一些,因为她对庞小蝶和几个男孩也都很好。自然,对房松黛也好,但是黛黛自从上次目睹了鱼玄机的大婚之后,便有了个做新妇的美梦,别的孩子都在练拳读书,她在阁楼里偷穿莺奴的礼服,莺奴不去管她。父亲们觉得这样的女孩儿将来无用,毕竟迄今为止,当上蚀月教主的女子可没有一个人能有丈夫。 庞小蝶九岁,过了年之后虚岁就十岁了。这是个争强好胜的女子,她练功的劲头无可挑剔;家里也只顾催促她,不让她松懈。她的身板继承了父亲的雄厚,不是很高,但肩膀很阔,有些像矮几头、小几尺的黄楼教主。面貌倒是秀气的,直挺挺的鼻子衬在一张雪白的脸上。莺奴教她用鞭,她不但学了鞭,还学了长棍和枪。 梁家的长子也学了枪,但是莺奴要他用剑。剑在蚀月教的传统里是高贵一些,拿在手里也有风度。每一个蚀月教主都是会用剑的,每一个练武的弟子都要学剑。 梁乌梵与他长子的关系似乎好了一些,是因为连城不太闹事了。从某一天开始,他也不再夜不归宿,但十一可能是因为过早生育损坏了身体,所以一直都没有再怀胎。他们夫妻的关系就一直保持着那个水平,听二阁主家的奴才说,二阁主是不太碰主母的了。十一默认了丈夫对自己无心,渐渐地不再有少年夫人的骄矜。 其余的孩子就马马虎虎的了。谢昌玉人虽有些油滑,但不像庞孟那样爱跟人争高低,另一面也是觉得自己不久就该做三阁主了,梁乌梵是个武夫、迟早也坐不稳二阁主的位置,他什么也不用争取,有一天总得爬到高处去。每日儿子下了学,他就从办公的地方走出来,带着他回家去了。等送了谢公子回家,他才慢悠悠地回来赴晚饭。 直到有天晚上,莺奴忽然公布了三阁主的人选,这种短暂的平衡才突然打破。她让白露浓来做了三阁主。谢昌玉好不容易才保持了点冷静,庞孟没想到自己排名还是最靠后的,气得当场摔了筷子,惹得刚坐进这张桌子的白露浓都笑了。 这可不单是多了个女阁主那么简单,白露浓还有个女儿。这下,和小蝶争位置的人又多了。莺奴为着安抚庞阁主的情绪,着意爱护他的女儿。小蝶和她父亲还是有些不同,看出了教主的几分温柔是给她父亲的,说,夫人只把我当最普通的弟子就好,不要看在我阿爷的面上待小蝶好。 莺奴说道:“我也不要你比他人都善,我只要你不对同伴恶。” 院里的桃李开了许多。春日初斜,她替玄机除了一件外衣,两人坐在挂满鸟笼的树下。芳山捧衣,捏着十个指关,颇有些紧张。但莺奴果真从容,紫岫那具无头的尸身似乎就这样过去了。这就是做上教主的人? 但再想宫主斩首紫岫在前,她的手腕似乎更早熟于莺夫人了。 还不等莺奴说什么,鱼玄机直截了当地开口道:“我要与你一道去长安。” 芳山不自觉地抬眼看了莺奴一眼,眼神有些惶恐;她并未对宫主说起过长安之行的计划,是鱼玄机自正月起记着此事记到现在。 莺奴没有正面回应,但说:“你生产前,我就回来了。” 她不依不饶,说道,你必须带我去。 她何尝不知道少了鱼玄机会有多么不便,从未听说打仗不带军师。但这春种完、夏抢前的时间最好,她等不到六月之后;再等一年就太久,玄机说的不错,蚀月教的生死存亡就在长安,生死之战哪能延长。 她又想到阁主了。若阁主活着,她怎会落得这样捉襟见肘?但在玄机面前思考这件事都成了罪过。她将头撇到一边去了。 芳山趁着这个间隙退开了,侧身躲到墙后去,听得宫主在与莺夫人生气。她怀孕后脾气又怪又倔,莺夫人该是知道的,否则也不至于劝都不劝,就要不告而别。两人对话,一声比一声高;莺奴埋怨她既不自爱、又不能体谅唐阁主,宫主亦说莺奴将她抛在这里待产同样无情,何况她独自出行也无裨益。 她从未见过宫主与莺奴争吵,心颤得不得了,很想躲开,但怕宫主急怒下伤了胎儿,不敢走远。不久便听得女人的啜泣声,未明是谁的。她深吸了一口气,悄悄地从墙后探过头去看,宫主挺着高高的孕肚跨坐在莺奴的胸前,一颗银云环绕的头低垂着,两手按着教主的双肩。宫主怀胎近七月,身体沉甸甸的,她身上的一切都垂挂下来——散发、眼帘与胸乳,仿佛结实之树倾倒,只在做着最后的震颤。莺奴贵为一教之主,只是娟然平躺在她身下而已。她挣脱了一只鞋,芳山看见莺奴的脚趾在袜里抓紧了。 她受了很大的冲击,虽然早知她们爱意款款,忽然目睹时只觉得见了非礼之事,过分僭越了。莺奴噙着眼泪的双眼稍往她这里一动,芳山当即倒抽着冷气退了回去,眼角瞥见那银云中落下雨来。 在未见过这一幕之前,芳山总也不知道宫主每日究竟在忍受什么样的煎熬,也总不知道她为何忍耐下来。她忽然为她们相爱的画面点醒了,如果幽鸾夫人是因为大宫主才能永葆笑颜,连赴死也如此从容,宫主何尝没有找到她的意中人?宫主现在也是从容的了。 第十章·意气骄奢剧季伦(1) 为了照顾马车里的紫阁夫人,蚀月教的车马走得很慢。从紫阁接鱼夫人出来前,莺奴又与紫阁掌事的龙头坐在一起长谈了一个时辰,说得很明白,无论如何都要把鱼玄机带到长安去,小宫主大约也要在长安落地了。 紫阁夫人们所忧的与莺奴无二,怀胎六月的人,怎么能坐在颠簸的马车上?何况是头胎,更不稳固。 莺奴只是坚持,而这群人在意的终究不是鱼玄机的死活,也不在意她腹中的后裔,末了该到膳时了,一个个乏困无味,也就勉强同意。莺奴到院子里来通知鱼玄机“可以走了”,夫人脸上马上洋溢起他们从未见过的笑容,有些像书堂的儿童接到大人特许回家赴宴,可以不用读书了。 她们给夫人做了一个很大很软的蚕丝腰垫,将她妥妥地抱进车里,又怕她冷,给她盖了蜀锦被子。放在平时她早就左右嚷着嫌烦,今天便只会傻笑。芳山收拾了东西催促院里的丫头回到大夫人那里去,一边给正房落了锁。 房松黛也盼这场旅行,盼了大半年了。她和她们坐同一个车厢,很吵闹,与鱼玄机抢果子吃。车厢里特意布置过,车座是鱼玄机自己调适过的,底下悬空安置了四行双弓铜簧片,上面放置软垫,铺满云一般的丝锦,安了檀木围栏,即便前面的马受惊奔突,车座也只是上下弹震片刻,有围栏防护更是不可能跌出去。总之这车帘掀开,里头就像温柔乡一般,连果盘都是每日更换,这紫阁夫人的待遇真是不一般。 莺奴就坐在她身旁,以防突然的颠簸伤到她。帘子一阖鱼玄机根本一点顾忌也没有,午时热了便脱得只剩一件纱,与赤子也没什么不同。黛黛惯会这时蹭去,跪在满床的锦毯上,好奇地抚摸那隆起的腰腹,趴在肚脐上听;一会儿再换一头,用满是汗的小手摸她的乳,扁着嗓子问,夫人的奶奶怎么这样膨啊! 鱼玄机喉头咕咕发笑,不理会她。她转过头去问莺奴,黛黛以后也会这样膨吗? 莺奴笑得有些窘,把她抱起来,掀起帘子让芳山代为照看一刻。 芳山领会,若是那车厢里连一个小小的黛黛也容不下,是因为神女襄王正游梦,好奇的看客自然是提前赶走了。黛黛离开之后,莺夫人便会用车帘上别着的骨针将帘子粗粗缝起,再大的风也不能吹出春色一点。等浪潮退去,她再来拆帘,锦绣一翻,仍看见鱼宫主银发垂垂,靠在车壁上,满面茜色地剥葡萄吃,连眼睑也是潮红的。 莺奴探出身来,接黛黛回车。她侧身掀开帘子的时候,头上的银步摇便要轻轻地晃一下。蚀月步摇在教主们的身上从未有过此刻的光芒,它多数时总是寓意爱恋失意,莺奴连这都能心想事成,倒真像是梦中。 行旅爱困,鱼玄机不是头枕在她肩上,就是脚搁在她腿上,莺奴也随她用来用去,像个软垫子一样地托着她。她快要死去的那几个月,经常在床上嗫嚅着对莺奴说:“不要这样。”不要怎样?她只好不动,鱼玄机自己找着舒服的位置,疲倦得一动不动。莺奴隔会儿就要偷偷地去探一探她的鼻息。那时候她还会回想起贞元三年春天坐整整一个月的车去长安,玄机把怀孕的身体放在她的腿上,困倦地窝在她怀中,她只好不动。 房松黛来和鱼玄机抢她的身子,莺奴照顾不过来,鱼玄机烦恼地说,你不能这样宠她,会害了她。 莺奴说,四岁的孩子,你也要吃醋。 鱼玄机便很严肃:“你倒要装傻呢!”意思是说,她爱一个人便会害死一个人,她自己并非不知。这爱怜的因缘报复外,唯她独善其身,莺奴若总要爱人,也只有她了。这话说得,倒像是她更委屈一些,平白替人受过。 莺奴被她驳得无话可说,但也不好总让房松黛到别处去,结果反倒劝鱼玄机帮着照顾起她来了。不能照顾得满意,她们就只能哄黛黛睡觉。每当两人在车上谈起收支、钱货、交易、分成,黛黛便迅速入睡,这是她们处理这精力旺盛的小狗儿的秘密。 鱼玄机嘴硬,但从不羞于撒娇邀宠,真情流露时分,总有几分媚态,倒让她这张男孩似的脸上平添很多生动。男子也是容易为此痴迷的,因为有趣。她虽得意起来就胡作非为,可这骚动何不真挚,受世俗教养约束的人很难抵御这种火热的娇艳,在一些人那里,真性情亦接近于色情。莺奴曾说她让她想起霜棠阁的二阁主夫人,鱼玄机气得笑道,你怎么拿我与十一娘比,梁乌梵和这个十一,真叫蛤蟆吃苍蝇,一口一个!她总是要刻毒一句的。 这回出发去长安,至少也要靠半年的时间,假若按照紫阁预算的产期,她要在长安住到九月才能回来。莺奴在湖州寻了几个产期靠近的孕妇,等九月回来,一通狸猫换宫主,一年之后鱼玄机便能回聚山了。这唯一的不便,无非是她亲生的小宫主不能受她照顾,除此之外天衣无缝,就连如何伪造那枚观音痕,鱼玄机都早有主意。 至于这置空的半年成衣生意,莺奴更是想了一个连鱼玄机也啧啧称赞的补救法。她曾说梁乌梵偏没为她找来可靠的画师,于是上一次访钱塘时,将那些街头卖艺的速写师傅带回了湖州。今后数月她不在,只消让画客们继续按湖州的织造创作些假的速写,便是让白露浓代穿几回,让他们摹着也行。 画客进了蚀月教,不管画谁都给十文,每月画完便派人回杭州贩卖。这样一来,即便莺奴不在,这画卷照旧替她宣传最新的流行。更有画技尚可的,给一钱令其绘制绢彩工笔,送到商铺里裱起来挂着,这样大庇寒士又救市的点子,真是莺奴才想得出来的。 第十章·意气骄奢剧季伦(2) 鱼玄机道,妙则妙矣,但那时你对我说,梁乌梵不肯给你找的画师可不是这样正经的画师。 莺奴道:“我卖衣裳,费劲找春宫画家做什么?” 鱼玄机笑道,你不知道,现在靠这速写画卷可以卖得外衣,但你让春宫画家画你,亵衣也能大卖;女子看了欲学你取悦良人,男子看了欲买来把老婆当你。 莺奴唾道,怎么这样不正经,我不过是当了蚀月教主,便合该做万人妻? 鱼玄机幽幽地在她耳边笑说,假若有一日为了蚀月教,真的要做万人妻……且不说万人妻,只说有大官要你,你从不从? 莺奴皱起眉来,嗫嚅道:“我不……” “为什么不?”她抬起了身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莺奴看。 “我不……我是蚀月的教主,怎么能,我纵是寻常的农妇,也不……”但说到一半,又迷惘了,农妇才好无牵无挂,蚀月教主该怎么回绝达官贵人?卖一笑若真能解蚀月教于水火,她就做了;以往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 对面的眼神亦淡下来,鱼玄机的背微微驼下来,自言自语道,是了,因为你是蚀月的教主。 是因为是蚀月的教主,不是因为我。 经过太湖的时候,莺奴到秦棠姬的墓前送了一点供品和新花。鱼玄机发觉莺奴也有了秦棠姬那种疑神疑鬼的习惯,她会向不同的人询问同一件事,好确认那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她在太湖边向人问了好几次,到底有没有那样一艘石舫、有没有那么一个穿海棠红的小女儿。 她想说即便确认一百次也是徒劳,不过莺奴那样聪明,应该是知道的,她只是太思念自己的师父和丈夫,却不能说,便将思念藏于追寻中,好不让鱼玄机妒忌。她可以理解莺奴的追寻——那些死后没有尸身的人究竟是死了,还是去了另外的人世,这不但是那些人的结局,多半也是莺奴自己的结局。 假如为莺奴所爱便一定会遇到不幸,那他死了就可以永远歆享这种爱敬了——她想到自己三十岁就会死去,假如死了也能亘古占有这种爱意,那死也不是太可怕的。她这么精明现世的人难得有如此千秋万代的想法,这念头才盘桓片刻就被她驱散了。 她们接着上路了。 长安的困境和哪里的困境都一样。建中元年开始实行两税,不允许再以米帛纳税,只以铜钱,故而市面上钱少货多,以致价贱伤民,杭州的绢价是一贯一匹,长安也好不到哪去,一贯半就算是贵的。肃宗的时候,这个价格是十贯。这样的市价,便是紫阁也要细数进账。 刚实行两税才两年,长安里便闹事闹得厉害,以往靠讨要盈利分成的蚀月教自那时候开始就得不到钱,秦棠姬做北方阁大阁主的时候,主事的工俸就仅能勉强维持,小贩们缴税早就缴得分文不剩,中等的商户也没有余钱,大贾或能过得去,那也是靠以往的积蓄吊住一口气。她记得师父在长安的那些年,有商家承受不住盘剥,是直接吊死在自己家里的。这可是唐国的首都啊。 再后来秦棠姬又有开箱散财的壮举,鱼玄机先前问她知不知道秦棠姬这一把钱撒下去到底是多少,她现在已有了经济的概念,才知道师父那时究竟送出去多少钱,而阁主竟然原谅了她,真是难以想象。秦棠姬一生的功德只在两件事上,一在那飘然一散,二在解救下满街弟子的命。难怪后来她们那么穷,师父竟还能喝上酒,因为那时候酒是真的不值钱,什么都不值钱了。 她要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萧条的北方阁,房瑜现在处理的就是这么一个萧条的北方阁。 铜钱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商品,只是如今价格被捧得太高。虽则价格这样高,其实全国的铜钱数目与数年前并无二致,只是被囤积到了国库和大贵人家中。鱼玄机说“蚀月教的存亡就在长安”,是因为长安是全国存钱最多的地方,如果蚀月教要骤然翻身,当然是想办法从贵客手里、而非问普通商贾要钱;那也正是莺奴说过的取消义金的做法,莺奴对此从最开始便是非常激进的。 从官府手里要钱,这种事李深薇也不是没有做过,她很早以前就敢偷税;但那时候李深薇意气风发,而朝廷方从安史之乱中苟活下来,蚀月教膨胀如斯,他们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现在蚀月教的身份略有变化,长安为平藩大肆克扣,那时起蚀月教大权落在唐襄和上官武手中,已不如过去那样狂妄。 这便是时代遗留给她的问题。阁主的决定虽然不说是错,但因缘巧合下堆积到她这里就成了大难题。半途她们又听说德宗皇帝三月刚罢免了李晟将军兵权,这个李晟是黄楼教主那时于蚀月教举足轻重的人,如今也败落了,蚀月教再不行动,在长安将无落脚之地。 但鱼玄机也有一句话,说商运见国运,大乱之中有大道,此局看似难以转圜,其实求生之机就在眼隙鼻端,只看莺奴有多么“敢”。房瑜也是她从小认识的人,知道他的为人,随波逐流缺乏主见,但目标明确时却也十分聪明有魄力,“要比梁乌梵高出几头去”。只要对他下令,便能把事办妥。 她们在长安的时间只是这半年,先拟定对房瑜的全部命令,余下的事都要拜托房瑜来做,故而要商讨的事无巨细,全都要莺奴和鱼玄机罗列清楚。鱼玄机此时怀孕八月,几乎所有的痛苦都经历过了,现在便是腰痛得快要晕厥,她还能直直坐着,持纸笔与莺奴辩论。 一孕如入狱,入狱八月她已不记得身上的镣铐,“欲辨已忘言”,多数时候好似灵魂出窍。中观宗说万物似为实有,于圣义谛观察皆为空,自性虚幻;鱼玄机身上的一切都已虚幻了。 ---------------------------- 到长安的时候是五月。长安方面早早知道教主要来了,因为那园中的金莲花又开了,一夜就将池里的粉荷藻荇挤到了岸边。那一日开了城门,西市的柔然夫妇正从街外背酒回来,孩子们举着羯鼓怦怦然从矮房前跑过,高喊着:“回来啦!”一路从金光门跑到醴泉坊东,学舞的梵女也闻声出来,赤着脚在街头张望,嫣红的纱垂在土中。 北方阁的莺奴回来了。 第十章·意气骄奢剧季伦(3) 莺奴一行的车马停在西市,围观的长安众便挤满了武宅,是不是蚀月教众的都涌在人潮里。都说莺奴已是夫人,落车时确实与往不同,愈发的遥不可及。他们头一次见蚀月步摇簪在她的头上,觉得既妥帖也飘渺,从未听说仙女要做皇帝老婆的,看到“莺夫人”的感觉无外乎是。 他们还说随莺夫人同来的还有天枢宫主,更属百年难得一见的山中贵客——也不是,是紫阁的夫人——还未看清脸,先是一头白雪一样的高髻,这高髻的式样他们是认识的,这是李深薇那时的!据说这是薇主的女儿,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头发这样白,但总算是叫他们又见了薇主一面了。 天枢宫主还是怀着身孕来的,这怀胎行旅的体格也真像薇主的教养。 她落车时面色看起来很有精神,颊上透着一种红粉的光。这是她第一次来国都,随口还习惯对人讲“箇个”、“箇个”的,叫股不称腿称髈,让人轻声叫幽,听得云里雾里时,又觉察她官话其实说得利索,只是讲吴语逗笑人而已。 莺奴自然也没有忘了到达长安后的第一要事。算得吉日,她将上官武的棺木安葬在了长安郊外,那附近正是很早以前他带着她去洗过的温泉汤。她已决定渐渐把此事放下,为此不惜去想阁主或许仍爱着师父。有时,她把自己从他们二人中间剔除,这样反而好受一些。 阁主已魂归故里了。 处理完阁主的后事,她便和大阁主房瑜一道去周边的佃田、织坊和酿造坊里看。他们在长安的置业远不如湖州多,上官武还执意削减掉了好些,这才能在官家眼皮底下苟延残喘。经济不振,长安一派鸡鸣狗盗的胜景,恰似李深薇刚接管蚀月教那时的乱象。锦衣不仪、白玉不贵之时,官宦**、农商互欺,这些景况,鱼玄机从未目睹便已猜到了。 李深薇那时蚀月教还是初生牛犊,她想了一个极聪明的办法,彼时吸纳进来的大小门派多少有些叛逆,她竟寻了一个有钱的靶子,驱使新旧教徒同时攻击外敌,然而结海楼也不过打到一半,她团结了人手,便离开长安这个是非之地了。 莺奴后来阅读旧时教主们的策略,总是惊叹轻狂之后的盘算,一举一动都不是率性之举。她今日当然也还能捡起来照用,但也想在这编史上留下自己的神机妙算。 她问房瑜长安的佃田还剩多少,房瑜答道:“除去一些契约有暧昧的,手下还有六百亩佃田。”这不算多,武周时也只是五品官的职分田罢了。 她让房瑜将五百亩田的租约再延长五年,余下的退租,省下的钱和卖掉的商铺一起,换城里的地契。 “哪里的地?” 这就还需要商讨。鱼玄机一直坚持要买东市附近平康坊的地,她却想置西市武宅附近的。换武宅附近的地皮是因为莺奴爱惜羽毛,若是置平康坊的地产,那里声色犬马人员芜杂,意味着蚀月教无可避免地踏入黑市。 房瑜再问,她没有应答,但片刻说道:“再留在湖州,已乏趣味。长安是我与阁主的旧图,我固然要在湖州多住几年,但长安才是我心安处。”一来是说,长安的家业是她一生的追求,二来是说北方阁不能轻易走上邪道。曾经他们还被称作邪道的时候,是莺奴在朱雀大街上割下肉来,才使之变成如今的模样。 房瑜的嘴唇都露出微笑了,眉毛一挑,点了点头:“是。” 莺奴看他什么都明白,也就笑了,说道:“大阁主是聪明人。”蚀月教的存亡不在湖州,他必是早就明白此事的。 “鱼宫主也是聪明人。” “我且与你们这两个聪明人吃顿酒,说道说道。” 北方阁很快地火热起来。那种火热不是迎来送往的火热,不是金辉银映的火热,这种热气恐怕很久没有人见过了。远在武残月时代,这热情就曾环绕于同一张饭桌。那时坐在这张饭桌上的,是蚀月教主、她的所爱、她年轻漂亮的继承人、她最得力的助手。 长安主事也能察觉莺奴的重视。自李深薇冷待之后,北方阁沦为次等分支已是第十七个年头,总算等来风云变幻、运势回头的一天。 鱼玄机爱食长安的胡点心,口干又馋甜酒浆,莺奴拦着不给喝。她性子开朗可爱,哄得下人们五迷三道,瞒着莺奴给她带酒来。她也克制,啜两口就藏起来了,怕莺奴闻。房瑜便常常背着教主给鱼玄机带绿蚁酒,但这也是他风月场上惯出来的,见到女人都要讨好两把罢了,他与鱼玄机更像兄妹,且倒是也知道鱼玄机和莺奴的关系不一般。 宫主偶尔趁莺夫人不在时找他来说话,他总带一坛酒、一碗酒渍青杏子。莺奴若是半途找到他们,便说宫主嘴馋吃两个青杏子,把喝酒的嫌疑揽在自己身上。 他们用膳的桌上本来就爱放着青杏子,那是看鱼玄机怀孕的缘故,特意放点酸的好帮她生津消化。鱼玄机通常不是因为不克化才去吃那杏子,而是因为话多舌燥,不得不吃一些。莺奴没空插嘴,又怕她一口气说得断气的时候,也要推一个杏子给她。 天气郁热,他们就换到廊上通风的地方聊天。鱼玄机吃完了果子又要拿果核砸楼下男子,砸中了她便要格格笑着开心好一回。杏核被那来来往往的人脚踩鞋碾,挤进泥里去了,不久竟然长出一片杏树林。就在多年后的这个杏树林里,蚀月教的未来再次风云变幻。 鱼玄机与房瑜私会,自是有要事想谈。 莺奴温良,上官武只把自己好的一面教给了她,她又太能心想事成,根本用不着露出恶的一面。莺奴自己并非不知这俗世还有另一个女圣在与其对抗,心想亦有限度,但她已成此“人形”,再琢玉已是难事。鱼玄机对房瑜说起的计策,先前都与莺奴说过,没有一条瞒着莺奴。莺奴有时也特意不来听取他们的会议,于她而言,无视已是对恶最高的容赦了。 第十章·意气骄奢剧季伦(4) 鱼夫人的容貌虽然不好与教主相提并论,但她才思敏捷,捉睫垂目的时候颇有几分隽永的美艳,好似天地玄黄都在她胸中喷薄欲出;娇躯若是稍稍靠着石几,菡萏孕中高耸,简直就要炸开,叫人目不转睛。房瑜风流不能拘,常常谈着谈着没来由地笑起来,借口闲事就要离席片刻。 “宫主请恕在下无礼,在下有句话哽喉多时,绝无恶意,只想说与宫主听。” 鱼玄机便放下当下的话题,五支手指在石几上笃笃地敲着。 房瑜行礼道:“区区不才,也在花柳风月中流连十多年,还从未见过宫主这样的绝代佳人。”他们原也算是相熟的,房瑜这话里有些戏谑,像对旧时缺牙的小妹开玩笑。 鱼玄机面无表情,忽然翻起一个媚笑来,说道:“自然,玄机学过的。”说着并用指尖似有若无地去点他的手,房瑜大笑着跳开来道,嗳,罪过,罪过,不敢了。 小宫主真是学过的,她学力过人,以前在小书堂,薇主带她来玩,她一口气就把座上最精的谢昌玉给辩倒了。风月之事也不过都是些能靠天赋学来的事。 而她即刻又收起笑容来,回头续说置地的安排,仿佛方才的中断并不存在。说了两句,骤然失语,十指一时紧握,片刻才松垂。小时候娘姨送她一件绿松石的项链,高兴劲还没过,刚拿回卧房便失手摔了。她盼望有一件绿松石的首饰有很多天。目睹心爱的物件碎了,她首先没有任何感觉,结果心弦绷紧好一阵,才颤抖起来,捡起那项链,悄无声息地放进一个盒子里,再也没有打开过。 -------------------------------------- 宫主不大说得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得的孕,掰着指头算算可能是七月产女,结果从六月十五晚上就开始腹痛。产婆和大夫是早就约好的,时刻等着。但宫主和她母亲一样,第一天先叫一天的疼,什么动静也没有;第二天又是干打雷不下雨。芳山说当年幽鸾夫人与这一模一样,这也不过是个开头,宫主要受罪了。 汗、眼泪、粘液,流了一两天,这就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完了,累得脱形,两片嘴唇燥得起皱,全白了。人昏过去叫也叫不醒,甜水喂进嘴里,最后都是溢出来的。芳山守在她身边照料,唤她不醒的时候自己亦哭得不成样。 前两天针刺、熏香、泼水,鱼玄机前前后后昏过去又醒过来数十次,几无人色,有谁活着要遭这么大的折磨,醒来怎么可能还是以前那个人?她读书看过,拉车的奴隶精疲力竭了,身后车上站着的监工便用竹棍笞打他,打得他痛了就起来继续走,但终于也会打死几个。宫主就被这腹中的暴君笞打着,不行就打死在路上。 莺奴早料到有这一关,把北方阁的事全推给房瑜,自己陪着鱼玄机生产。她终于确认鱼玄机说的那句话了,“你与我将永不能相通”,无论她如何祈祷生产平安,在玄机身上都不能应验。芳山情急,不能应付,她前后呼唤着人,添减炭汤,不敢走开。鱼玄机一醒来,就要到处找她。 到了十七这一日的凌晨,产婆说下面开得差不多,该生了。她也挂着汗断断续续睡了一觉,蓄了点力气。她们趁着母亲还未正式发力,连连喂她吃了两口糖膏,灌了一碗枣汁,替她把脸擦洗了一遍。她狼狈得像翻进水里刚被救上来的小孩儿,才擦完脸就哭了,断续地自语道: “我不想活了……” 莺奴迅速接住她的上身,将她搂着。她们便见到在这神奇的一瞬,宫主眉头舒展了片刻,好像什么神丹妙药忽然起效似的,她不动声色地开始用力了。产婆们大呼小叫地钻到她身下去看,两个人一边一只手臂从莺奴脖颈上扯下鱼玄机,要她立刻专心生育去。 她们说教主可以先到一边等待着,因为产床边已经围得太满。她与芳山稍稍退开了两步,站在一旁守卫。年少母亲的哭声震动着她的心房,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既然这样,我也该为玄机生育一胎的。 这句话一下子蕴涵了太多心绪,芳山侧过脸偷偷瞥了眼教主,她眼帘垂垂的。 她问芳山,孩儿的名字究竟想好了吗? 芳山说,因为母亲名叫幽鸾,苗人父孙名字相衔而不避讳,为了纪念大宫主夫人,所以本来取名叫“幽”。 紫幽,倒也很好;我很喜欢。 宫主也很喜欢的。 紫幽落地,几乎用掉了母亲的半条性命。产婆们终于将婴儿从产道里拔出来的一瞬间,鱼玄机当即便瘫软下去,倒在褥里。成规是不许对产妇说起婴儿性别的,但这产婆不懂天枢宫的来历,脐带未剪,报喜道:“宫主辛劳有福,得了个贵公子啦——” 鱼玄机听了那句话便没了动静。芳山和莺奴都愣住了,前者大喊道:“蠢奴才,你胡说什么!”怎么能是个公子呢,抢过新剪脐的新生儿一看,竟然真是一个男孩。她一下眼睛都黑了,只觉得幻觉当中已经把手里的孩子掼在地上,幸好是莺奴抢下来。 怎会这样呢,天枢宫主是不该生男孩的,也未听说观音主有男儿。她用指尖轻轻地拨开那孩子的双腿细细检查了,确实是个男婴,甚至也不是半雌半雄。而且在她拨动孩子身体的时候,一种神秘的感应从手指涓涓地传来——她又觉得与另一个人心灵相通了。 她当然知道,这个孩子的父亲是她的兄弟,所以这个孩子也是她的孩子,只不过借助了玄机的身体出生。要验证这一点再容易不过,她摩挲了一下婴儿血红的额头,再三检查,没看到那颗观音主的红痕。紫岫的精抢夺了她的血,“要么神生万物需要托付于女人的身体,要么女人天然就是神”,这一胎鱼玄机没能自证为神。 而他们的那套影像现在有四个人了。这是不对的……“三个”是固定的名额,有一个人该出局了。她在恐怖的瞬间意识到了这种可能,大骇不能动,鱼玄机何尝没有自证为神,她现在得到杀神的权力了! 第十章·意气骄奢剧季伦(5) 莺奴震惊得浑身都凝固了,直至有个阿嬷健步过来,从她手里抱过孩子,她才发觉小公子一直在哭。孩子被产婆们接去清洗,产妇还昏倒在血泊之中。房中的婆娘们哇呀唔呀地喊叫,流着汗的身体碰来撞去,把红铜的脸盆踢得咣咣作响,血水晃了满地,整个产房就是一个大的地狱。就这样,人鬼共嚣也都惊不醒宫主。大夫也来了,大夫问了却说没事,不会死,叫产婆们用力捋宫主的肚子,齐声发力之下,鱼玄机又被活活地疼醒了。 人是没有死。 紫阁的十三子名叫紫幽。他的母亲苏醒过来之后三天都没有见他,最后还是因为胸脯太堵才把他抱来啜咬了两下。从她胸前喷出来的奶水一口就把幽噎哭了,母亲也哭,一把将他摔在榻上。奶娘们慌忙将小公子带走,但却把那哭泣的母亲扔在原地,一直到莺奴赶来安慰她为止。 芳山较之更加沮丧,她从一开始便把鱼玄机腹中的胎儿叫做小宫主,认定了是个小女儿,结果却不如人意。她不敢试探宫主,但想来是不可能让紫幽接替她的宫主之位的。 这样一来,就意味着她至少还要再生一胎。 生育完还淌着恶露,她身上难免秽臭,所以不要莺奴贴近她。莺奴照顾过产妇,本不在意,但一进房间,鱼玄机便很失常地大喊大叫,不让她近身。知道玄机甫产儿,心绪波动,有些疯癫,亟需人安抚照顾,于是坚持坐到她榻上,替下人给她揩抹身子、换除绢纸。 起初她像鱼一样挣扎,像个仇人一样咬她、啃她,一会儿便累了,显得漠然,乖乖地抬起手臂来让她擦;这样纠缠了小半日,年轻的母亲才渐渐适应。她们两个一言不发地坐在灯影中,鱼玄机的脸颊瘦下去一些,整个面相变得险峻。若不是因为嘴唇枯干,那就是一张很残忍的脸。现在她的嘴唇干燥得发灰,所以这只能说是一张落败的脸了。 莺奴替她整理着头发,挽结起来,怕她热坏,但不知她现在冷得没有知觉。鱼玄机长长地睁着眼睛,仿佛在盯着什么看,而瞳子是全然的空白。莺奴的篦子来回拨着她的鬓,如同投石入湖,掀起浅浅细纹;鱼玄机却正像一面无论怎样投掷都不会波动的湖。 她端端地直坐了许久,忽然张开嘴说:“我要说好长一段话,你替我倒点茶汤吧。” 茶碗端来了,她甚至不敢扭过腰去饮,少一动便痛得能要她的命。 饮毕,她缓缓靠到软垫上,对莺奴说:“……你的师父后来有没有对你说起过亡市尽头的见闻?” 当然是说过的,不过仅有寥寥数语;师父不擅长说话。 “不过,她就算说过,也一定没有对你讲起血棠印的秘密……地宫里的五个人,唯有我最后得知真相。” 那日她潜入湖中、触摸到血棠印的时候,就意识到这是一枚权印,当她紧握着权印,对面立刻造影出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人;然而两者相撞便促使这种变化湮灭。在那面生灵的镜子前,谁是物所成的影,谁才是真正的“物”,并无有效的证据可以判定。她曾怀疑自己与对面那个造影的身份,实际可能是对调的。而相撞之后为什么自己的身体还在,“她”的形象却消失了,更可以是她的一家之言;在“她”看来,恐怕她也消失了。 “两人”可以相触而湮灭,就好似增一与减一,碰在一条线上就重归于无,仿佛从未生变。那么,虽然难以想象,但或许存在一面现世不能有的镜子,能使物与影的数量正是三个;纵使其中的一个被消去,镜子仍能靠着剩余的形象拨回原貌,只有三个同在时,才会有鱼玄机经历的遭遇。 这样研究下去,如若这种镜子的面数还能继续上推,则还有五影镜、七影镜、十一影镜,但那些亦可以算作是二影镜与三影镜的加和数,“二”和“三”组成了所有事物的基础。但他们相遇后又会怎样变化?推理她自己的所见所闻,大概其中一人会觉得另外二者忽然从眼前消散,而另两人亦各如是,却又仍在某处;眼下至多永远只能有两个,否则也将湮灭为两个或更少,但那第三人永远还在。 莺奴发觉鱼玄机总在寻找一种最本初的事物,在她出嫁前的某夜,她曾说起过天地人世的起点,而现在又在数学中搜寻根源。在她的头脑中,本初之物自有一种天性上的联系,一个数字或与一缕风、一滴水无关,但在鱼玄机心中实是一样的东西,万物是水,万物是数字。 她震惊于鱼玄机抽丝剥茧的耐心,因为有关她自己的身世,连她本人都放弃思索了——又或说冥冥中她已能体悟到事物运行的规律。如果鱼玄机解疑须得付之数学与常识,她则已从心声中感应到规律——再换句话说,鱼玄机最初谴责她以常人的眼界思考俗世,这句谴责反倒是鱼玄机莽撞了。与此相反,鱼玄机才是那留在俗世的人,而她其实早已在无人察觉的时刻,回到她的心界里了。 留在鱼玄机身边的这个莺奴,只是一个“人”,上官武的莺奴,秦棠姬的莺奴,鱼玄机的莺奴;北方阁的莺奴,黛黛的莺奴,梁连城的莺奴,仅此而已。她是人世的一个幻影,人世又是她的心想,两相静持,就像鱼玄机和她心中的神。 但鱼玄机还在继续说,她亦继续听——因为这一切如若真能用言语描述出来,乃是一份不可估量的辛劳。 按照鱼玄机的这种解释,莺奴和她的姐弟共三人,就是这种三影镜的造影与本物。不必介意到底谁才是“物”,因为消除任何一个,都无法使得另外两个同时消失。如果一定要消除其中一个,唯有先增加一个。这增加的一个亦不是“新”的,它早就在镜前,只是由即将消除的那个转化而来——还未死便已生,还未生便先死。 第十章·意气骄奢剧季伦(6) 她曾对莺奴说起,说在伏羲女娲的这个传说里,抟土造人与兄妹婚和或许是并行不悖的,这两种故事同时存在。而在她的生育中,生与杀亦无先后,一个人同时是活着且死去,而且这个人是谁,亦不确定,唯有它的死被“看见”,才终于确定紫幽到底替代了谁。 而这第一胎是男孩,她其实在即将生产的那几天已隐约想到,因为“假若造人的是一名男神,他必先造一个男人”。这亦正与莺奴的母亲首先生育两名女子的道理相同,紫岫必先按照自己的模样,捏造一个男身。 莺奴听到此处的时候已然惘然,虽则有意不再想起,她仍然记得她与紫岫曾有一夜欲图跨越某种禁忌,而他们结合若有实,所得之胎又会是男是女呢?假如这样想,连“鲛奴”这个形象那一夜出现在石舫上都不是意外了。她的真实、幻想,未来、现在,确实出现在同一个地点,这就是鱼玄机所说的“并行不悖”,这就是活着同时死去,是男人同时是女人,是母亲亦是女儿,是父亲亦是夫君与兄弟,一切的影像都重合在一起,这就是莺奴。 她思绪还漂在远处,鱼玄机沉沉道:“——你可以杀她了。” 她明白鱼玄机说的是那个胞姊、无名的宿敌,现在已经有了被杀死的可能。 “她也终于可以杀我了。” “如若如此,你先于她杀死幽,便不会死。把他留在你身边罢。”这句话竟从他的母亲口中说出。上官武替她从兵库里寻来一把刀,鱼玄机以自己的身体打磨刀刃,现在将这把刀送到莺奴的手里。 莺奴呆住了,眼泪当即涌满了眼眶,然而并没有回绝,只很轻很轻地说,那你好好待他。指的是紫岫。 鱼玄机微微地点了点头。 她没有对莺奴说起的是另外的故事,她自己的故事。在亡市终点的宝树温泉,天顶绘制了一名被抬在辇上的女子,抬辇之人额上各带红痕。当时入地宫的目的,只在抢夺宝印,情势紧张,她一时没能意识到这幅壁画背后可能的寓意。而现在回想起来,这辇上的女子为何不能是天枢宫主本人呢? 历代宫主从来没有留下画像,这怪事她常挂在心上。不但如此,就连文字也没有。天枢宫主们的额头上,也有这红色的伤痕吗? 如若她们也有,那就是鱼劫风要去苗疆寻找幽鸾的原因。这样一来,地宫里描绘的那幅画面,不但意味着观音主奴的交接,也意味着天枢宫主的更替。不知父亲当年如何得到这天启,而结局却与壁画相合。 想到这件事之后,她倒更颤动了——假如那时候秦棠姬或李侨杀了她,观音主的身份或许真的就旁落了。她不愿意让这权力旁落,所以当然想有自己的女儿,但这一胎却不如她所料,落了空。 她少有失算的时候。 生育令她们面对着更复杂的战局。而一朝分娩对别的女子来说,本该是如释重负的事情。 七月的时候,她们收到霜棠阁的信件,说唐阁主六月初三也生了一个男孩子,倒是比鱼玄机的公子大半个月。母子平安,但没说起孩子取了什么名字。唐襄自己写了一封寄来,梁乌梵写了一封,白露浓也写了一封,讲的都是这同一件事。房瑜最是有闲情咂摸品味,对着梁乌梵写的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回。梁乌梵说起大阁主生产一事,措辞细致且恬淡,书不过五十余字,而从备产、降生到护理事事俱到,想是即便没有亲自去帮,也是多方打听了。全信毕,未有流露一点点窃喜或激动的意味,十分克制。 莺奴看他独独对梁乌梵的来信这样上心,以为如何,他只说“梁阁主来信,全不问我的死活”,意在次子降生,早把去了长安的好兄弟抛在脑后了。 莺奴笑说,用不了多少年,霜棠阁的阁主们全都要回来的,你又能跟梁阁主一起喝酒作乐了。 房瑜的神色就稍有些意料之外的黯然,说道,以后就没有霜棠阁了,可惜了这个好名字。 蚀月教主坐在他的对面,朝楼外看了一眼,淡淡地说道:“就是外面这个长安城也会有崩塌的一天呀。” 这时候,距离长安城的粉碎只剩一百年。 ------------------------ 唐襄生了小翘这些天早上是很平静的。别看她前些年苦恋不得,心绪抑郁身体孱弱,远不如鱼玄机年轻力壮,但是生育这件事真是不好说谁长谁短的。她生小翘,只用了半天时间。 大阁主既平安产子,白露浓不久也要搬出她的大阁主馆、到三阁主馆去住了。大阁主馆按照她的心意,慢慢冷却下来,不再涌动着人气。她的孩子生下来就十分文静,依恋母亲。七月的时候天热,他们会把窗子开着,在藕色帐里摇着绢扇入睡,早上便能稍微享受一点日出前的凉润。小翘把那卷曲的小手放在他母亲的乳上,女人脂乳丰厚的地方容易储凉。 “小翘”这名字是有点女气,但想到小公子长大后可能也和他母亲一样只有个五尺的身材,叫小翘却是个很合适的说法。小翘是他的小名,还没有人听到唐襄喊过他的大名,没有大名便也没有姓氏;小翘未出世时,曾有人背地里喊他是上官公子,唐襄严禁他们这样说。 这小男孩儿是大阁主的心头血肉,唐襄上哪都会带着他,两个奶娘也都老实尽心。但小翘会跑会走之后,便总喜欢在霜棠阁轻悄悄滚到这里、滚到那里,好像一朵白雪绒绒的木棉实,爱随风旅行。他的母亲和两个奶娘总在后面喊着“小翘小翘”,在门的外面喊着“小翘小翘”,就这样一直喊了五六年,她们总在寻他;仿佛他是馆后的荷塘滋养出来的一个小人精,一个小鬼,血和肉是霜雪跟落花做的,自然是没有大名。 她出了月子就要回去办公了,教主不在就更该早些回,今天是该按时起身去议事阁。小翘没有醒,她也在榻上稍稍坚持一会儿。他满月了,身上和脸上的血红渐渐退去,终于能看清那淡淡的眉毛、柔柔的鼻子。 第十章·意气骄奢剧季伦(7)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她伸出食指去钓孩子的小手,他一边睡着,一边还能攀紧母亲的手指。 唐襄静静地逗了他一回,隔着纱帐看了看外面的天,已经透出一丝琉璃似的蓝,再不起来洗漱就要误时。她窸窸窣窣地绕开孩子起身了,披衣拿着巾子预备去井边。她一站起来,便察觉窗外的薄蓝浓翠里似乎还藏了别人。这种警觉是她幼年时就有的。 她和院子里那个人一动不动地对峙了一会儿,感觉到那人不想伤害她和孩子之后,便拿上袖弩,转身抱起小翘去门外洗漱了。孩子醒了,哭声可能惊动了不速之客,那人很快就走了。梳洗回来的时候倒也没发现别的异状,只看见窗上放着一件叠得很整齐的蓝衫子,是很久之前她借给梁家夫人的。 怀胎那段日子她已完全地想通,自己对十一这个妹妹没有什么愧疚。她和小翘并不欠梁家任何债,他们就只是无关的两家人罢了。 她不知梁家两人各自能不能想通这件事,但以她大阁主的权威是可以无视他们的想法的,至于她和梁乌梵之间原来这场荒唐的情事、他先前在她身上犯的罪,她如今也有特权去原谅他了。 她又是这霜棠阁里最顶层的女人了。 回收了那件蓝衫子,她到议事阁去,梁乌梵去得比她早。她也说不好蓝衫子是十一还是他送回来的,所以不动声色。他比原来是稳重了不少,留了胡子,眼皮子都比之前薄了一层,瞳子颜色淡淡的,削减了那种精力旺盛的莽夫气质。天热了,笔挺地穿着件深色繑纱,幞头巾子勒着刀削一样的额。他像阁主的那几个瞬间,她是喜欢他的,但知道那是因为这一刻他有点像上官武,仅此而已。再说,这也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景色,她非要从各处搜集上官武的影子的话,再下等的男人身上都能找出他的影子来,上官武也不是什么神仙。 交代完事情就散了,他们也有意避开多余的交流。唐襄在阁里办公,隔三差五地要喂奶,涨得难受,衣裳前前后后湿答答的,汗流浃背。办公的地方西晒,小翘怕热,她让人把孩子带回家去,自己等用完饭也要回去了,狼狈不堪地过了一天。 倒是忘了今天只有她和梁乌梵两个人。本来倒也可以吩咐厨娘,说教主不在,单日的晚饭不必做了,只有大阁主与二阁主两个人就无需特意开灶;但也觉得这就过于刻意。汗津津的,焦头烂额从厅外进去,梁乌梵坐着等她,灯低低的。她这才想起要面对这样的尴尬局面,差点打退堂鼓了,凭着点残余的冷静才重新踏进去。桌上倒也没说什么别的,唐襄却有些在意自己这副邋遢的样子了。 很快地吃完,她收筷漱了口,看梁还在吃,站起来说幼子在家,且不奉陪了,朝外面走。 梁乌梵把面前的碗筷一推,跳起来道,我送送你。 天天都走的路有什么可以护送的,她累了一天,不想多生什么事节,可也不至于无视他的请求,没说什么,算是默认。梁乌梵很快地跟到她身边来,两人在月色下面并排回去。她还是有些害怕,但现在的害怕变得有些微妙了。她总是立时又要想起那天鱼玄机撒开的那本春宫画里的一页,在头脑里拼命地想要把那一页合上,结果是越发合不上了。 这本是没什么好避讳的。就是十一那样纯洁无知的女人,看到了也就是捡起来看看。她想到身边这个人竟然与她做过这等事,他现在又走在自己身旁,她怕的是这种悸动。单为这一点狂热和莽撞,她就能迷上此人,为这一点是可以的,但是只为这一点却又有些单薄了。 她知道自己暗中实在渴盼着一阵狂涛将她带到未知之处,正如秦棠姬与上官武那一对一样不计后果,然而谨慎的毛病阻碍了她太多决定,她的人生终究是不能和他们一样的。不知道为何梁乌梵会应声而来,消解了这冲动的罪。她不恨梁乌梵,正是出于这种释然;然而在此之外,她对孩子的父亲是谁又如此无谓,乃至有时回忆起交欢时对方的脸都模糊了。 她难免想想这是否也是错的,小翘的父亲确是梁乌梵。 何况本来都已经这样错,何惧再错一点,如若梁乌梵真的要来做他的父亲,不过是在大错之下稍稍还原故事的本来样貌;如若梁乌梵与她真能相爱,也算是大错后的小小弥补。 经过最后云雨过的那个竹林时,她一路地想着这些胡乱的东西。本与情欲无关,但脸也觉得火热。每到这个时候,那一页春宫画又要来作恼她。梁乌梵比她高大很多,她知道他就在一旁无声无息地俯视,自己抬起头去却太显眼了。她也怕这种不平等。 梁乌梵确在悄悄地看着她。唐襄做了母亲后追求舒适,鬓发也不像原来一样梳得很高,一天下来纷纷地贴在腮边,恰好替她挡住红晕。她胖回去一点,眼窝和鼻子相连的线衬着面颊,略带奇异的甜蜜,是幽微幸存的幼稚的美,因为她小巧。胸脯也膨胀起来了,走路时浅浅地跳,像一对高洁的白鸟。 他觉得自己有些猥琐,可也忍不住一直看,男人放弃了身体里的这点猥琐就没活路了,这也算是人活着不能不忍受的缺点之一。他无意使这一晚变得猥琐,只是想看一眼他孩子的母亲,看到她很漂亮,让他觉得有些骄傲,也很欢喜,觉得这是一个劫后余生的女人,是他活着的目的了。 路上真的也没说什么话,梁乌梵只光顾着如饥似渴地多看她两眼,好像明天看不到了。同一时刻男人与女人聚精会神的部分竟然可以这样不同,但冥冥中又回到相通的地带,令人惊奇。 两人穿过了竹林子,月色泫然,没了那竹影暧昧的遮掩,脑中胡乱的思绪也都寂灭了。快到馆前,唐襄回过头留了句“请回吧”,便独自回了院子。 梁乌梵也没奢望进去看看自己的次子。他多年后才知小翘的大名是“连翘”,与连城是一对兄弟。甜儿其实从开头便没有拒认这是他的儿子,然而名之以苦药,唐襄怀他生他,是自证心路。 隔天再遇到两人独处用饭,他不敢陪她回去了,怕她嫌缠,再隔一天才敢。只是走在唐襄身边不说话也好,他觉得自己很幼稚,但好像找到了绑住姐姐的方法,终于不必怕她离自己而去了。他自己也知道这是错的,无奈已经这样错,何惧再错一点,只要放在心里不说出去,怎样都好。 教主来信,鱼宫主亦已分娩,她们待宫主出了月子就要回来。收到信的时候离她们归湖已不到一个月,教主回来,人员繁多,耳目混杂,他与唐襄这样隐秘的相处亦成为奢求,过一天少一天。时间越过,他越是按耐不住,到底比唐襄冲动一些,最后在那竹林里拉住了她,说道,姐姐,你让我抱一抱吧。 她明白退让一步就是全盘皆输,同意了先前的约定就都不作数,犹豫了。转身抬起头来,看到这样魁梧的一个人要在这种时刻低声恳求,亦觉得有些滑稽,笑了,退了一步。 她瞧见梁乌梵眼中的光芒霎时间消灭下去,便不走了,站在离他两步之遥的地方。不回应亦是回应,静持了片刻,梁乌梵便靠过来如愿得偿地拥了个满怀,她就是这样予取予求的。他拥着爱人心潮难平,但终究是松开双臂让她走了,他也不想让这一夜变得低俗。 到了自己门前,她若无其事地走进去,房里正映着昏昏的暖灯。心爱的孩子在里面等她,她再也不是独自一人了,那真是很多很多寂寞换回来的慰藉。 第十一章·自怜碧玉亲教舞(1) 紫幽出世半个月后,鱼玄机就嚷着要下床出门。她原是个好动的人,怀孕后就要小心这小心那,好久都没有蹦跳过了。莺奴劝她多歇两天,给她买了些坊市街头搜来的小书,她又嫌弃房里闷热昏暗。莺奴拗不过,给她梳了头披上衣服,扶她出门。鱼玄机觉得不足,出门前还找了对银耳坠戴上,这才满意。 开了门,仿佛狱囚出牢似的,久居幽室的眼睛被太阳晒得睁不开,她的身子靠在莺奴臂弯里摇晃了两下,好似一束光打下来就要烧成烟。 莺奴有些不死心,下楼前又问了一句“要带上幽吗”,鱼玄机好像装作没听到似的。她生完幽就好像从未有过这个孩子,在他离体而去的时刻,她与他的联系便已经切断。她虽说过要莺奴带着这个孩子,但也再三说不要与他亲密过甚,因在他们这个整体中,一切的爱恨都是此消彼长,当作从来没有彼此才是最好的。 紫幽这个孩子在六岁前后就永久地走失了。 莺奴其实有些预料到这个孩子的命运。神本是不能被养育驯化的,她想起在云南国的洱海旁看到巨蟒产子,生完就将它们留在岸上自生自灭。他们本该是这样延续下去的,她又觉得那是一种预言了。 她们缓缓地在阳光宣盛的蔷薇地里走了一会,莺奴感觉到搭在臂上的手还是冰冷的,可是看了一眼玄机的脖子上已经流下很多汗。她现在的脸若不是遭太阳晒一晒,一点人色也没有。两人踱到阴凉里喝了点水,莺奴看见房松黛独自蹲在廊下,喀喇喀喇地玩着一只雪白的旱螺壳。问她父亲去了哪里,她说爹爹听歌去了。 鱼玄机一有机会讥讽,马上就来了力气,冷笑道,平康坊有你阿爹这样的常客真是不怕赚不到钱的。 房松黛还小,不懂别的,只说“姐姐们对我很好的”,倒有点忿忿不平。 莺奴骇道,房瑜还把女人带回来了? 黛黛说道,不是,爹爹带我过去了。 鱼玄机立马爆发出一阵厌恨的大笑,莺奴觉得房瑜别的是还不错,但狎妓的毛病确得克制些。心下想着,在她父亲把这风流习性改了之前,黛黛还是得和她一起留在湖州长到懂事为止才行。 她走过去要抱黛黛,黛黛抓着白螺壳站起来,忽然邀请道:“夫人要看小鸟吗?” 没等莺奴回应,她用泥嗒嗒的手捏着莺奴,一边往花园里走,一边说道:“是爹爹养的,他喂了鸟才走的。”莺奴被她牵着走了两步,回头看鱼玄机已一屁股坐在阴凉下开始吃蜜饯了,眼神示意她自己去便是,于是只好随着黛黛的步子走了。 她们沿着练武场北走过,那里有个花园。绕过花园里的凉亭,沿着溪渠步石再走一百步是这溪水的源头,原本属于残月教主的邻居。那时候长安的有钱人喜欢在有限的地皮上做些奇巧山水,掏了一眼井,在旁树了一架风动水车,把井水一点点慢慢地掬出来,造了个极小的断壁流水的景。李深薇做教主的时候请人来改造了一番,把机关沉到井道里面去,旁边引水入池,溪景做了一整套。 受惠于这涓涓滋润,水边长了许多槐树和榆树,翠盈盈的把外面暑热的杀气都挡住了,还不断有凉风从里面丝丝吹出来。房松黛带她走到这附近的时候,便举手指着树林说道:“在里面。” 她远远就听见那树林子里有鸟叫,靠近些看到盈绿掩映里的真相,脊背忽然地抽直了,心跳停了一拍。 是那个两人高、五人宽的铁笼子,笼子里暗幽幽的,下部浸在池水里。她上一次见到这个笼子的时候,上官武还活着。上一次是在去年的六月,已经过去一年多了。那时候他们已经临走,上官武还特意让紫岫看了一眼,紫岫看完摇了摇头。那之后她就把这个笼子忘了,那日阁主的举动含义何在,她也没来得及问。 黛黛已跑去笼子边看鸟了。她对这笼子有一种天生的恐惧,因此也快步上去,把好奇的黛黛一把抱在怀里。笼子是带锁的,四围的铁栏很密,黛黛这么小的姑娘仅能挤进个肩膀罢了。 里面共养了三只鸟,是莺奴没见过的品种,有些像云南孔雀,但也不全像;体型很大,张开翅膀足有两个黛黛那么长,流金溢彩,漆黑的爪和瞳子。她记得鱼玄机纳采那会儿有人送来过三人高的木笼,笼里也这样养着身形巨大的孔雀。房瑜大概是把小鸟装进去,用纱笼着养了一段日子,等鸟大得飞不出来的时候就把纱笼撤了。他还修了些榆树槐树的侧枝进去点缀,鸟儿可以高立枝头,那黄金的长尾垂下来,十分诱人,好像长诗落地。 她怪道,房瑜竟有这样好的眼光跟运气,养成如此娇艳。此时这三头金鸾各占一枝,懒懒地朝来客眯缝了眼睛。鸟的眼皮是从下面闭上的,眯眼时看起来像人一样有点鄙夷的神气。她为这美物短短地迷住了,也停在铁笼前看了片刻,一时间竟也把笼子的事忘了。 这个花园并非人人都能进来,所以欣赏这三只金鸾鸟算是特权。黛黛从莺奴怀里探出身子去拨弄那把锁,但一会儿便放弃了。莺奴也试了试,甚至起用了那种无形的神力,想看看能不能靠意念让锁消失,但不知是不是太刻意便不起效,总之是拿锁没办法。 她疑神疑鬼地放下了锁,心想,世上该不会有神力都解不开的锁的。 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为何要让紫岫看笼子一眼了。假如他也不能拿这个笼子怎么办,那就说明笼子恐怕不是普通的东西。这也意味着阁主其实早就了解紫岫的本领,只是从未说过。 每到这种时候,她就有些恼他了。想到这里,她不愿意再在勾起回忆的地方停留,抱着黛黛回头要走,鱼玄机也需照顾,她不能离开太久;黛黛却缠着她不让走,说夫人还没看到小鸟呢。 第十一章·自怜碧玉亲教舞(2) 莺奴若有所思地在那笼子附近徘徊,一边找乐子来逗黛黛,陪她在园子里荡了一会儿秋千。黛黛想要飞得高些,她偷偷地使了“电”,让那树长高了一尺。几年后黛黛生日,她送了一棵后来闻名长安城的银杏树,一夜里长成的,几乎要高过城墙去,官府派人来砍也拿它没办法。莺奴在上面给黛黛系了一只大秋千,坐着它可以俯瞰整个西市,只可惜黛黛胆小,又不敢坐了。 晚间用饭的时候说起笼子的事,房瑜说最开始往里面放了有几十只,各样的鸟儿都有,结果活下来的只有这三只。鸟是从各处买的,他自己也忘了是哪里得的这三只金鸾。很好养活,有时候几天忘了喂,一点事也没有。 她紧接着问,你在长安一年,可有什么贵客来过?因为她记起这笼子是唐襄从洛阳搬来的,洛阳是三十六灵的议阁所在。 房瑜思索了片刻,稍后说道:“瑜几个月前倒是接待了一位自称是南诏过来的商人,不过横竖派头也比商贾大多了。瑜与他互不相识,他仍旧来了,送了点金银,坐了半个时辰走了,说是来恭喜教主即位,莫名其妙的。” 莺奴说道:“那是南诏国主的王弟。” 南诏不堪吐蕃暴政,听从清平官郑回之计,欲与大唐重修旧好,湊罗栋是南诏的外交官,来长安探风是情理之中。他出公差仍不忘来听故事,倒是很像他的作风。鱼玄机说三十六灵的厮杀未完,看官们仍藏在暗处凝视,被她说中了。 而她想的是,她身为蚀月教主,很可能被迫操办下一轮竞赛,如若她反抗,也是不识好歹。李深薇那时是否如此,她不得而知。唯一的拖延之计,只有尽力延长当前这一场而已。 这时她再想起玄机问她是否记恨李深薇,便更加惶惑。李深薇究竟为什么要把她送给上官武?他们都不愿意再透露更深的秘密——玄机总是力争图穷匕见,而世上万事本该都是如此若隐若现,玄机的努力或许动人,但那其实不是处世的本来道理。 但她却一味争取,倒也正像她,总是一去不回头。 出了月子已是七月下旬,也不知是不是没有恢复完全的缘故,她产后深受各种病痛折磨,常常半边身体一点感觉也没有。即便这样,只要能嚷来莺奴陪她,就总是笑脸盈盈,比之房松黛更加胡闹,好几次抢得黛黛竟然恼了,大哭。莺奴原想多与紫幽相处些时候,但鱼玄机在又不能兼顾,她简直怀疑这母亲嫉妒孩子。 她逛长安逛不够,总要拉着莺奴去坊市间蹓跶。刚生育完不能骑马,坐车又没了逛街的乐趣,只能徒步。房瑜为她们准备了两套袍服纶巾,穿旧的,不起眼。鱼玄机总算又着男装,行动之间英姿如旧,若不是哺乳奶涨,竟看不出本是女儿身。莺奴男装亦是旁人前所未见,俊俏逼人,这双玉人一现身街头,长安闺阁应相思十年矣。 鱼玄机走在街上,虽然精神好得顾盼生辉,两只眼睛如鹦鹉一般,冷不防还是要发病。她的素质其实不是一块完璧,母亲去世那一年她曾病得很重,恐怕从那时起就有病根了。 莺奴也找了大夫替她看,她笑说,自己的父亲已为母亲成了方圆百里的神医,他都治不好的病,别人谁也别想治好;她就是为了父亲的脸面,也要假装好不了的。 虽说她对男人生来有些成见,但对父亲却很敬爱。常觉得玄机眼中没有任何的常伦道德,但在隐秘的瞬间却又觉察她有着十分普通的认同。 莺奴听了她的话便苦笑两下,说道,你说刻薄话的力气,省一点才能骗过医人的。 鱼玄机就神神秘秘地凑上来,那银白的睫毛都要碰上她鼻尖,开口用一种低软的气声说道:“我这有一个能摆脱病痛的方子,你肯用就能救我了,看你肯不肯。” 她们正坐在酒肆里,点了些酒菜应付午饭,也是为了等鱼玄机的一阵剧痛过去。怕引人侧目,莺奴略略地把头往后靠了靠,问道:“你且说。” 鱼玄机捏着一只酒碗说:“你已是教主了,应当是知道这件事的。二十多年前,秦棠姬之父受命到长安来,替武残月办事,得了个阁主的位置做。娘姨示意他带了一种作物来,那是一种草药,炼之芳香四溢,可以让人忘忧。秦阁主把握不准此事,后来这作物也就没有种。但是你想,娘姨这一方写信去在前,秦阁主赴京在后,以他的服从,虽然后来觉得不妥,但当时想必是携带了这东西的种子来的。我敢说,这东西二十年来一直放在北方阁某处,没有人动过。你想解我的忧,我们就种一点这东西。” 莺奴瞬间想起了青城山上骊奴所炼的长生药,鬼魅妖魔驱散不完,疾苦不能愈,长生不能得,唯有狂喜招之即来。这隐喻太明显,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说道,不行。 鱼玄机继续目光灼灼地看了她一阵,她受不了这种火热的眼神,但还是坚持己见,把眼睛撇开了,有些气恼地说,不行的。 她知道世上的一切都是轮回反复,一年前的种种经历都在以另外的模样重新演绎,极乐之丹也是某种比喻,她实在不想让其发生。但在拒绝玄机的时刻,她已明了这种再现不受她的控制;只要另一方的力量还在与她抗衡,既定的命运就一定要发生。 鱼玄机看她显示出前所未有的冷淡,就抿起嘴来,暂时停止了索求,转身抓起桌上的一碗冷酒,咕咕喝了两口。莺奴一把将酒碗揪下来,责备道:“尚在哺乳,别喝了,回家了!” 鱼玄机笑道,先别这样急,我们去平康坊看看房大阁主。 午时方过,平康坊还是莺燕初醒,颇乏看头。太阳很烈,斜切着红瓦雕脊,晒在人身上简直像落箭似的。鱼玄机后颈和背上濡湿了一大块,她拿手掐着,不停喊,唉,热死啦——房瑜贼子,竟晓得躲在这里乘凉!莺奴悄悄地笑着,一手去揽她打湿的腰。 第十一章·自怜碧玉亲教舞(3) 房瑜三天两头地钻在这里,倒也不是回回都来宿娼,他的工俸还不至于能供他这样挥霍,但也说他在楼里有相好的娘子,没开工时,相会就不用支付。他在这忙活,是为了置地,蚀月教现在平康坊和周边已有地盘了,另有一家不大不小的酒肆,签在一个做商人的教徒名下。先前为了在这里置地的事情,她与鱼玄机真是没有少吵,最后还是妥协了。因此这一趟鱼玄机如若不来,蚀月教真是会往另一条路走去的。 莺奴来这里考察过,当然也知道房瑜若是逃工会在哪里,懒得去各地找他,径直往他常去的馆里走了。鸨儿见大白天进来两名俊俏绝伦的公子,才要招呼,鱼玄机便伸手打断她道:“我找房瑜。” 她倒怕是江湖中人寻滋闹事,一边连连讨饶道,公子若是有恩仇要解,老身这窟里狭窄,求求公子…… 门一开,房瑜糊里糊涂的,燕居衣裳也没仔细穿,见教主推门而入,一个猛子蹦起身来,“罪过罪过”的又挂在嘴上了。爱娘见有客,赤脚起来,很懂礼地煮了一壶茶,分完三盏,这才穿戴完衣裳退了出去。鱼玄机捉弄了他,幸灾乐祸,盘坐在地,拣爱娘替他剥好的石榴吃。 房瑜头发也未梳,便陪着两位上司议事。莺奴忍了片刻忍不下去,嫌道:“大阁主把仪容修整些个。” 鱼玄机也很不客气,当着房瑜面说道,夫人的做派与上官阁主愈像了,拘这小节。她这会儿还记着去年上官武替她化妆的事情呢,先前从不唤她夫人。 莺奴知她话里意思,一下噎着,侧过眼来看她。 房瑜忙赔笑两下,说道:“非属下有意失礼,只是从没有自己梳过头的……” 话未完,莺奴竟气急起来,你枉活这样大,梳头也不会了,上官武在时,你倒敢蓬头垢面,逃在歌舞馆子里? 鱼玄机见她被说得心急,这才满意,忽然高兴得大笑。那句话后面,便该是恳求佳人替他梳头。房瑜见她笑,才敢同笑,与鱼玄机相视会意。风月之事也不过是能凭天赋学来的事,小宫主深得其髓了。她伸出手,指着房瑜的鼻子说道,大阁主这样玲珑精通,今晚我与你比试比试,这楼中的姐儿是喜欢你多一些,还是喜欢我多一些。 房瑜作一揖,称一声不敢,回头便对教主连声赔罪,方才只是怕局中气氛凝重。 但莺奴以为不过是玩笑的比赛,鱼玄机却是当真的,到了日头西斜的时候,她要带鱼玄机回去,她不肯,一脸吃惊地说道:“你不知房瑜都已在下面办了酒菜了?” 莺奴大恼,我什么时候要他办的! 鱼玄机说,这怎么要明令实言呢,一颦一笑便会意的,房阁主温柔善听,我已用眼睛告诉他了! 莺奴忿忿道,我左右竟有这样聪明的人,我却不知道,原是我不慧。 但最后还是怕鱼玄机发病,终于留下来看这荒唐绝伦的比赛。说是较量魅力,但并未对姑娘们说起有这回事,仿佛只是照常营业的一晚,常来的房郎一时兴好,请了一桌,招待相识的贵公子。鸨儿搬来年节才用的大桌,放在厅正中,灯烛捻得亮亮的,满席佳肴玉馔;席上左右各坐一位公子,莺奴换了简单女装,坐在鱼玄机一侧。 馆中姐儿都是会看排场的,一见今天这样阵仗就知道其余客人只是虾兵蟹将了。为抢占先机,早有懂事的美娇娘各执一边,剩下不敢靠近的都是馆里没有地位的年幼小妓,怕抢了姐姐们风头,瑟瑟缩缩躲在后面,等着让姐姐先挑。但这自己找上门的都不好验证二人的能力,他们沉默着交换两下眼神,约定那独坐在酒席后面的琵琶女为彩头。 这目标并不容易,那女子是清倌人,本身就不兴投怀送抱,那不是她职责所在。谁若是能诱得她动情,就是真有一手。此女成了竞赛的目标,自己浑然不觉,远远地坐着拨弹,目光涣散。 要求花落我家,自然是先引她注意。这招房瑜已是熟手,他也不去驱赶身旁的红梅绿萼,酒席前半,先与鱼玄机喝了个六成醉,这桌上最热火朝天的时候,他忽然取一筷,沿着瓷碗敲了一圈,开了个《乞儿》调子: “素心向来爱长安,春窗朱门歌声飞。 小子三岁涉风月,酒绿灯红早看完。 曾是翰林旧家人,羞将我名挂齿边, 遍寻阿瑜何处,醉在琵琶脚前。” 这楼里女子熟识房瑜,早对他这破落户的作为念念在心了,哄笑了一通,喂酒搛菜,等着鱼玄机那头怎么回复。 鱼玄机怎会这就被比下去,也拈一支筷子,敲道: “最怜多情余杭女,号钟绿绮推不知, 我本江南浪荡子,凤歌珠玉岂少听。 夏将轻舟推落去,荷深却好放声吟, 纵然易得无价宝,只是难得有情郎。” 她唱得一半时便有姑娘尖声叫起来,羞笑得连连扑在她身上,场上一时大沸。客人唱歌,乐伎们是要合声的,那琵琶女亦在其中。她手还未活动开,漏了一拍,房瑜妙通音律,都听在耳里。 他再唱道: “耳得阮咸瑟瑟声,口中嫌无妙妙名。” 那琵琶女至此还无知无觉,一旁的老伎连推了她一把,这少女才吓得不弹了,捏着拨子惶惶然朝这里看来,却见那头所有人的眼睛都聚在自己身上。她大骇,口不能言,有姐儿将她连人带琵琶送到席上两人中间坐了,在房瑜耳边悄悄说了名字叫珍珠。近了看,这姑娘不过十三四岁。 珍珠不卖身,坐下来便面无人色,也不懂风情,缩着身体不敢动。一旁围着的女子要替珍珠倒酒,房瑜一把拂过,接下酒壶替她斟上,将她怀里的琵琶取了放在一边。她没了怀里的东西,更加手足无措,一双眼一直朝柜上妈妈看去,祈求鸨儿来替她解围;但今天这种情况,房瑜便是酒醉买了她的身子,鸨儿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莫说这里情还未调起来,来劝止就太败兴了,不是生意之道。 第十一章·自怜碧玉亲教舞(4) 先问芳龄籍贯,哪里人氏,再问入行几年,破【防止屏蔽】瓜也未。一边问,一边劝酒,大半不用房瑜亲自动手,便有姑娘们殷勤。鱼玄机此时便只冷眼相看,叼着酒杯不说话。莺奴亦不动,她自那年在蜀滇边境军帐里见识过这种场景,心惊都懂得藏在心里了。那小姐儿既然出身在这,这种阵势自然也不是第一次见,已经知道自己无人可求了,只是煎熬着不哭而已。 她就是真的哭了也不坏,调戏姑娘时,姑娘假若不羞不愤反而没趣,一旁的老人惯会这一手,房瑜都不说了,这头左一声右一声“珍珠妹妹好福气了”,“出头”,“有头客了”,总算说得她嚎啕起来,好像捅开湖堤,一哭便把她往房瑜怀里搡,吓得她眼都黑了,险些钻到桌底下去。但真钻到桌下就太狼狈不懂事,五六只手把她牢牢拖住,上刑一样押着她留在凳上。 席上笑闹够了,房瑜抬掌拦着众女送珠的手,说道:“这样好的女儿,我怕暴殄天物,小珠可爱,我求来本想送给这位鱼公子。”说着推手指向不动声色的鱼玄机。 鱼玄机把嘴边酒杯放了,念道: “合浦细珠贡入京,贵女尚嫌彩光瘦,不做步摇串作帘。 珠帘愁愁阁前挂。步摇沉重总先摘,珠帘摇摇尽赏春,好色多看。” 是说珍珠被卖到京城,身在此,眼观六路,理应早知男女事。她心想久待下去,难免要沦落,毕竟熟谙这里的门道了,早一些未尝不好。这郎君的确俊俏,但不知为什么毛发雪白,额头还长着一道红痕,有些邪门。这样看了几眼,害怕的心情稍稍消除些,又回头看了看房瑜;眼前这人不知是谁,房公子却是认识的,一时不知道选谁好了。 这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珍珠来回在他们之间看了几次,最后竟然不由自主地朝着鱼玄机身后的莺奴看去。莺奴并不在这游戏里,至今还未说过半个字,但珍珠的眼一滑去便没有回来过。莺奴还未发觉,默默靠在鱼玄机身边,往她盘里剥桂圆干。 席上姑娘也察觉这妹妹被一个女人吸引去了,更觉得好玩,再看鱼公子身旁这位沉默的美人,真是让人一时无话的娇艳。发现这样一枚稀世珍宝,人堆里又开始窸窸窣窣起来;一个资历深厚的老妓凑过来给莺奴面前杯子满上了,柔声道:“娘子怎么闷闷的,男人就是这样呀,娘子不乐,妹妹带姐姐快活去,留郎君们在这里胡闹罢。” 莺奴这才像魂灵回到现世似的,连连推开那老妓斟酒的手,怎奈不知道怎样回绝;她是不能离开鱼玄机身边的。还未开口,便有四五人上来搀她,还有人端酒送到她嘴边。房瑜慌了,这时候也不好说莺奴是蚀月教的教主,又怕姑娘们闹得太厉害。莺奴自己也不好亮出身份,杯沿半在唇里了也半推半就地咽了一口,侧过头去道,不要了,不要了。 珍珠看到姐妹们为了挣钱什么都要闹上一闹,想到自己要在这地方待到死,愈觉得实在绝望,来回又看了看两位有意要她的公子。 房瑜心下着急但没话说,鱼玄机尚且坦然,侧过去将莺奴那杯酒接过来放在桌上,扶着她对身后说道:“冒冒失失的,弄花夫人胭脂了!”说着伸手将莺奴揉花的口脂抹了一抹,莺奴竟也十分馨宁地坐着等她调妆完,回去又绵绵靠在她身边剥果子了,什么话也没说。 房瑜一瞬间便惊醒了,这就是上官武活着的时候她的模样,贤妻的模样,竟在如此荒谬的场合再现。而这场合之虚幻,她的“贤”竟只是一种应景之景,正如上官武还活着的时候,她不过也只是为了应景而已。 珍珠看到鱼玄机护妻,却觉得十分安慰,但看到他们恩爱,又很寂寥,转过头来看房瑜。见房瑜双目发直,久久盯着莺奴不放,错以为他竟然觊觎朋友妻,更觉糊涂失望,只小心翼翼地抬起酒壶替鱼玄机倒了一些,算是笨拙地学着侍奉人,也算是判鱼玄机小赢了。 场上见两人略分高低,一时全都哄闹起来,挤在鱼玄机身边又亲又抱。房瑜这边也不冷清,几个老相好亦察觉他眼睛盯着莺奴不放,摸过来在他耳边问这一颗心是不是在漂亮弟妹身上,骇得他连说“罪过罪过”,一摸下面倒确实蔫头巴脑,姑娘们没趣又甩了手,喂他吃蜜饯。 鱼玄机劝开身旁粘得紧紧的几个,这下不必斯文,一把伸手搂过珍珠的腰来,搛油汆的香蒲喂她吃。小姐儿还有些羞,口里细嚼,嘴唇抿得紧紧的,身子微颤。她还未看出鱼玄机是女人,紧张得不敢瞧她。房瑜在一旁问她“我这兄弟好不好”,珍珠抖了一抖,只敢喘气。 鱼玄机笑对房瑜说,她还怕呢。 回头又问珍珠,在下有哪里吓人,小珠妹妹说说。 她又不敢讲话了,鱼玄机笑着塞个桂圆在她嘴里,转去与房瑜喝酒,另一手搂紧了她不松,倏忽就伸到她半臂下头,与她肌肤只隔着一层内衣罢了。桌下偷香窃玉,面上只顾言笑风生,仿佛那手自己长着眼睛。房瑜见珍珠虽不言语,但容颜艳红、眉眼旖旎,知道鱼玄机藏起来那只手必不老实,心里怪道小宫主本领这样高,倒有些可怕了。 他今天本就不敢赢她的,从这往后只当赏春而已,后面更一发不可收拾。珍珠手颤,斟酒时溅了水星在她前襟,这才看到她襟前湿了一片,以为自己手笨,连忙掏出巾子要擦。 那是鱼玄机胸满溢乳,摁住了不让她擦;珍珠告饶道,是奴笨拙,湿了官人衣裳。 鱼玄机便笑道,不是你的错,是它自己湿的。你要知道为何,拿嘴唇抿抿我这边耳朵看。弄得那女子莫名其妙的,但听话引颈去含着她左边耳朵。这人的耳朵后面是碰不得的,一碰就要动情,房瑜坐在一旁有些动摇,欲寻个借口暂避,被个姐儿坐住了,压在椅上逼着他看。 第十一章·自怜碧玉亲教舞(5) 鱼玄机还偏捉住了房瑜这动摇的瞬间,眼神濛濛的泛起来看了他一眼。说把珍珠当作目标,原来从一开始就是来戏弄他的。鱼玄机受用,两颊亦浮起红晕来,伸手就拔了珍珠的簪,这少女的头发散了满背,口中轻唤一声,把嘴松开了。四周的人眼见火候到了,这时不必再热闹,就识相地后退些许。姑娘见人们纷纷退去,此时心里已经半推半就地接受,但还不舍地两边看看,仿佛过了这夜,四围的风景都要不一样了。 鱼玄机如何不懂这样的心情,目光灼灼,牵过珍珠手来,柔声问道:“如此,小珠今晚便与我走了,好不好?” 这小娘子脸红得发紫,难以承受她那火热的眼神,微微点了一下头。鱼玄机这算是胜了,但仍然笑着没放开她,说道,那你看看我这左边耳朵,有些什么不一样的?一边将珍珠的手掌轻轻托在她乳下,一手替她撩起颈上汗湿粘住的头发。 珍珠已发昏了,觉察手中掬起一枚沉甸甸的肉球时,雷击似的缩了一下,一边看见那含过的左边耳朵上有个耳眼,右边是用蜂蜡堵上的,方才她将这蜡含化了。珍珠这才醒悟这公子原来是位还在哺乳的夫人,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大失所望,在她怀里瘫软了,还不敢确认似的,小手在鱼玄机乳上轻轻来回摸了一遍。她一日没有奶孩子,胸前稍碰便哗哗的洇湿,好像悬瀑,珍珠收回手来都呆了。 一边坐在房瑜股上的姑娘也看得精彩,看到鱼玄机原来是女人,呼呼地笑着,忽然“哎呀”一声,觉察腿根有些什么奇怪,侧身点着房瑜的胸膛笑道:“房郎下面醒咯!”搂过来往他身下掏,房瑜满面通红,连忙站起来大惭道,得罪宫主,房瑜无颜做人,无颜做人……狼狈好笑,心说今日是他,这上官武若还活着可就不得了了。一旁爱娘也笑,扶了他泻火去了。 鱼玄机这才十二分的高兴,将珍珠从身上放下来,推了推碗盏,大呼一声“是我赢了!”一边搂过莺奴就往外走。莺奴用很轻的声音,仿佛嗔怪似的,抵在她身旁说“两首淫诗作得不错”,鱼玄机嘿然而笑。 想她十四岁能扮丫头小孩,长大了更能扮痴男怨女,万事不过一大演。 莺奴离去前给鸨儿留了钱,把珍珠赎了,这小娘后来在隔壁蚀月教的酒肆里做了个掌柜,鱼玄机常去看她。 ----------------------- 这一夜鱼玄机睡得很香,莺奴却睡不着了,倒不是因为看到她在青楼里手段那样娴熟,是因为还在想着白天她提起的那种迷药的种子,生怕她弄来用得成瘾。鱼玄机的话倒也不是凭空捏造,蚀月教两处的教主阁里都备份着所有来往信件,确有向花殿求此物的记录。 第二天醒了,一早就到仓库找了一番,没有发现可疑的东西;但她全想不到鱼玄机竟更早就先行与房瑜说了,那袋种子确实还在粮仓存着,前几日才被房瑜取走。鱼玄机厌恶男人,但为实行计谋就不辨对象,心有九九八十一种变化。房瑜配合,自然主要也不是为了给她治病。 那时已经是残夏八月,眼见着再不返程就要错过霜棠阁的秋收,莺奴劝着鱼玄机准备回家了。长安也不是她的家,莺奴若是不收容她,她便没有家。然而紫阁也不是她的家,她却不得不回去。 按照她们的约定,莺奴将带紫幽回霜棠阁抚养,鱼玄机怀胎十月,最后还要带一个抱养的陌生女儿回杭州。旧规矩是要在外抚养孩儿一年才能回宫的,她也须得再得一胎女儿,所以决定再坚持一年。她信奉这个,随她去。紫幽也就从未真正有过紫阁十三公子的身份,送给了与鱼玄机调换孩儿的人家。莺奴因此对他们很关照,让他们搬到离教主阁很近的地方居住,之后也如约将在紫阁抚养的那位假的小宫主还了他们。 鱼玄机这一生后来再也没见过自己的长子,紫阁也从不知道他们在湖州本有一个十三弟。 她抱着“女儿”回紫阁去,阁里为她洗尘,摆了桌小宴席,庆完已是夜里了。芳山回院子开了正房大门,扑面一股刺鼻的霉味,这才想起正房的大门换过锁,丫头清洁不到。然而方才在席上坐了大半日,竟也不见仆人来提,这会儿也没有丫头出来认错。 这要怎么住人呢?芳山忙前忙后,点起灯来要收拾床铺,鱼玄机精疲力竭地挥了挥手,道,别忙了,芳山,我去厢房里躺一夜。她要和丫头们睡。 芳山气不过,将院里的丫头赶了出去,要她们从此别来了。她给宫主在厢房熏了床铺,让奶娘带着小女郎住到隔壁去,主仆二人在厢房歇息。才十月宫主就怕冷,要芳山搂着才肯睡。半夜里总听到宫主在嘤嘤地痛吟,问她却原来连醒也没有醒。 她们次日日头初升就起来收拾院子。春日养在院里的十余只鸟儿全都死在笼里了,白骨森森的。她和莺奴的青鸟也不见了,尸骸不在,也不知是飞走了还是被顺着树枝爬下来的蚂蚁吃完了。这整个院子就像个死人的院子,走的时候是四月,草长莺飞,回来树深石绿,人都走光了,说西四厢房闹鬼,不敢住,难怪鸟儿也没人照顾。 那是她放在西四厢房里的木鹤,外面有人走过便会恰恰飞,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发出喀喇喀喇的声音。不知紫岫一个人呆在那里过得如何,他亦已是父亲了。 她们把死的鸟连笼子一起扔了,装了一箩筐,堆在院门前。芳山将房里东西尽数搬出去晾晒,也没有人来帮,累得满背是汗。陌生的小女儿在哭,奶娘怎么哄也不好,鱼玄机产后那疲惫的伤感又来了,一边撑着病体在房里擦拭卧榻,一边惨然地哭着,过了好久芳山才察觉,从院子后面赶来安抚她。芳山劝她不然就回李深薇那里休息几日,她也不想,只想回莺奴那里去而已。 第十一章·自怜碧玉亲教舞(6) 午后鱼玄机等芳山收回了被褥,主仆两个坐在刚洗刷晒干的台阶上休息,拿树枝在面前地上画沙下棋。天快黑了,在各院间送餐点的小厮婢女轮番经过她们的院子前。芳山输了好几盘了,抬起身子问鱼玄机想吃什么,鱼玄机说不饿,再下一盘吧。午膳亦没有吃,不知究竟是怎么撑到这时候的。 芳山不下了,起身预备去厨房看看到底何时送膳,才站起来便看到门口站着个人,是那个阿纯。紫居纯这便二十岁了,大人打扮。看见这比自己还小的祖姑在地上下棋玩,微微一笑,侧身从门里进来,手里提着只鸟笼子,掀开帘来,里面是莺奴与她的那只青鸟。鱼玄机喜出望外,冲上前去满怀抱住那只笼子,笼也是新做的,不怕雨的南松木。 紫居纯看她笑,亦觉得很欣悦,顺手把院子的门反锁了。鱼玄机回头把鸟笼挂在树上,有些抱歉地说可惜房里没有什么可招待人的,居纯推谢了一回,说没有祖母招待孙儿的道理。 芳山看他们像是要说会儿话,回头到正房将灯烛点了,炉上煮了一壶茶,自己和奶娘避在厢房里。鱼玄机便领他在正房坐,居纯还有些犹豫,但终于还是进门给祖姑分了茶,坐在下座。稍后芳山出门带了晚膳过来,替他们布了一桌,掩了房门。 紫居纯虽然比鱼玄机还要长三岁,但此时的神情十足像一个小辈,好久也不知该说什么,与他当时娶亲途中要救美的意气差得远了。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了几个来回,好像对长辈报告似的,说道:“我家又给我找了一份亲。” 鱼玄机竟说:“你自己觉得这门亲比我好些么?”哪有祖母可以这么问呢。 他也噎住了,半晌没有说话。再好怎么好得过迎娶天枢宫主?即使容貌比她美许多、家世背景单纯些、性格温驯,不过是过目即忘的俗物,但要回答“比不上你”却又觉得太别扭了,鱼玄机是有意撩拨。 不回答就是回答,鱼玄机笑着搛了点菜到他碗中,说道:“不好又急什么?你也不是我,天怜我命短,特意给我再找个白头做陪。” 纯公子苦恼地说道,原是我家对不起你。 鱼玄机没有言语,默不作声地吃了两口,若无其事地问道,主人与你亲近么? 紫剑慈的亲孙少说也有二十个,紫居纯的位置不上不下,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孙辈罢了,若不是父亲骗宝璧替他下聘这事一闹,老人家恐怕年节都记不起他来,这会儿应该连鱼玄机本该是他的妻子这事也忘光了。 他回答道,原就若即若离,父亲犯错之后,我去年除夕竟连见祖父一面也难了。 他的父亲紫四公子自去年纳采之后就为主人冷落,那么大的一个人还被家法教训,他在这个家其实名存实亡。他从受罚那一日就一直抱恙躺在床上,由长子替他处理官府的公务。他若是死了,这官位也就没了,家里妻儿将无所依傍。 父亲三妻四妾的,家里女人都与哥哥不清不楚,一片鸡飞狗跳,紫居纯在那个家里住得气闷。母亲做主给他讲了个余杭西的小家碧玉,还没过门,刚问了名。 说紫四要死要死的说了也有半年了,也一直吊着,母亲背地里就劝他说父亲是要看你结婚才肯咽气,催他早些尘埃落定,哪有紫阁的公子哥过了二十岁还没婆娘的。 他自己知道父亲就是真死了,不过是香灰吹散,其实早没有火星。 “我嫁不成你,不是老主人一意孤行,你父亲受罚也不是我夫君不慈,你可知道今天这张桌上这样惨淡,是谁的功劳?” 纯公子点了点头,说道,三伯与我家不和久矣……只是现在伯父如日中天,前些时日你不在杭州,怕不知莺夫人临走前暗中给了他一条贩盐的路子,蚀月教里的谢阁主与他联手监督这买卖,他如今不要这紫阁的家业也罢了,我动不得他。 鱼玄机故作讶异,道,他虽是公职,我记得与盐铁没有关系。皇帝新分二浙,那原来的神策军官白志贞盯着浙西,三伯做生意,可有打点些?志贞小人不好对付,莺夫人都要着意派人关注。 他挠挠头,说道,我倒盼着他落马,非如此不能解心头恨。无奈血浓于水,他不好了紫阁亦不得利,何况又是莺夫人指的路子,我怕连累。 鱼玄机一边饮茶一边笑道,那你是动过告发的念头了。 他几不可察觉地点了点头。 鱼玄机又说,你可知道有些东西便是告到皇帝那里去、也有人拦下来?德宗皇帝乃是个土兵进城都吓得要弃京奔走的废物了,白志贞此等好吃懒做的国蠹,送到这鱼米丰饶之地来,单喂得他终日饱腹。我看这唐国运势只有愈发缭乱堕落,哼,你直通通告状上去,明日就会落得个身首异处,到时还要看三伯好心么,给你收尸。 她这一席话,吴语官话交杂,颇有点访过首都的长辈的味道,这紫居纯还是个二十岁的热心青年,鱼玄机说的每句话都是他肺腑之言,方才芳山关起门来,他还疑心这年轻的祖姑要做些什么,原来是为了对他说这些逆反的话,心中一时肃然,又觉得她好了。想到这,又想到自己若是娶了那余杭女,除了能装点门面、排遣欲火又能做什么呢,较之面前的人不过是纸一样薄的美人画,眼前的才是他命中的妻子呵……心下很难过。 鱼玄机问他要怎么办,他放下碗,又犹豫了片刻,说道:“我也想行侠流浪去,从此以后,做个藩镇刺客罢!也不知莺夫人收留我否,但想她既然帮着三伯,何必帮我,我早日离开杭州算数!” 鱼玄机听得心内大笑不止,这紫阁子弟的游侠情结真是代代相传。却不好说他太把自己当回事,只点拨道:“蚀月教哪懂你三伯四侄的恩怨,教主那里你们都不过是紫阁的人罢了。她帮一个也是帮,帮两个也是帮。你要出一口气,又不好一下扳倒你三伯,何不学着做点生意,哪天家业大过他去呢?逃去做杀手算什么!你做了杀手,从此连名字也没有,你在紫阁就是个死人罢了。莺奴教主还缺打手么,你哪天有空,去蚀月教练武场上看看便是。”便是那些个白衣弟子跟她学武,也算是她做慈善了。 第十一章·自怜碧玉亲教舞(7) 他不忿,赌气似的,说“做买卖不是我的志向”,他算术不好。鱼玄机又笑了,你要做生意我可以教你算术,你要去北边做刺客我就给莺奴教主引荐你,你选一个罢。 紫居纯本是有少年意气的人,正被家里烦琐事压抑得深了,忽然有人供他在两条出路里选,当下有些恍惚,两片睫毛微微抖动,眼神好像落石入井一样悄悄波动着。 他抿着嘴角沉默了一会儿,只说,我先侍奉家父。方说过做买卖不是他的志向,鱼玄机说起教他算术,竟然一时还动摇了;她也不急着知道,早就有两手准备,不管怎么选都是瓮中捉鳖。给他添了回茶,不问了。 他也不好真像个孙儿一样在她这里用饭,见她也不太吃,关切起来,她笑说已出了月子,不必吃这许多。而她这一日都未吃什么,莺奴不在她便寝食难安,突然分别了又要好久才能克服孤独。 居纯又坐了片刻,未去看他刚出生的小姑,自己毅然决然地告辞退出去了。 他走后,芳山在那幽幽的角落里说,宫主也要留一点慈心给他,不要害了这样好的人。 鱼玄机忍耐着疼痛说道,那你且等着看,我可不觉得他和其余男子有什么不同。 芳山服侍她洗漱完,把小女儿抱来让她喂了点,喂完夜里可以多睡会安稳觉,不会觉得胸疼。但她察觉宫主不泌奶了,小囡没吃着什么,反而哭了,她将衣裳一拢,叹气道,好了,睡了。 芳山接过孩子抱在膝上,问着:“宫主今年还要再生一胎?” 她钻进床里,朝里一躺,说道:“让我歇一歇罢,该有的时候就会有的……”可她不能接受这肚子里怀上一个凡夫俗子的女儿,她不能……天枢宫和她的身体都是她的王国,她原说莺奴玉已琢成,她自己亦是;再要学古时天枢宫主们抛弃一切,她已做不到了,她也在不知什么时候成了“人”了。 芳山到厢房里让奶娘安置了小女郎,回到正房陪宫主入睡。她手脚还是凉,与怀孕前的素质已不可同日而语。宫主很困了还睡不着,与她说话,又在问她离宫回家的事,一眨眼已二十五岁了,她问“你还记得老家的模样么?”因为芳山七岁就来天枢宫了。 芳山笑说,还记得呀!院里有一棵大树,但却是新栽的,开花时一树的粉红。家里围墙高得吓人,太阳要升到了半空里才照着院子,夜里又冷,奴婢们都爱懒起,只有厨娘是勤快的,一早就把小食备好了。厨后面一座好大的菜园子,养了好肥的白鹅。再后面一片药草圃、大花园,花园里面许多的奇花异草,也有野麦,秋天引得山雀纷纷来啄。楼上也是四季有花的,有萱草、草茱萸、夜仙子,红鹤嘴、黄芍药、灵芝草……都是主母生前种的。 鱼玄机背对她轻声啜泣。这不是别处的风景,这就是天枢宫的模样,种花的主母就是她的母亲幽鸾,院里的大树就是李深薇送给天枢宫的海棠。 芳山对她说道,宫主累了就早点回宫吧。 她没有回应,保持着那个姿势睡了。 第十二章·不惜珊瑚持与人(1) 鱼玄机的情况稍稍平复一些后,芳山也惦记天枢宫里的韩惜宝,每月回去探看一次,把鱼玄机给她布置的课业带给惜宝,又把惜宝写的答论带回紫阁,鱼玄机空闲无聊的时候翻翻,批注两句。 她虽然生了孩子,但亲生的已不在身边,身边这个又终究要还给别人,一点也没有新母亲的忙碌,若是生意上没有她插手的机会,就整日坐在檐下看书喂鸟做木工。奶娘一个人养育小女郎,在院子里扶着她跑来又跑去,万一惹鱼玄机烦了还要换地方。 这年八月,紫四公子过世,从紫阁聘鱼玄机到这时,竟然撑持了近两年功夫,也是不得了。但这两年也算是把家里积蓄用了个大半,主人不怜也就没有财路了。父亲咽气前一个月,长子慧事卷了他小妾的金银细软到宿州认识的朋友那里做生意,害得这庶母大伤,自觉无依,丈夫一死就殉了他。结果宿州生意又赔了个底掉,连妻子也卖了,现在哥哥不知在何处。 次子居纯也不是个省心的,守丧不能娶亲,谈好的婚事于是又干脆不要了,气得夫人一夜老了好几岁,他在家和大娘大吵一架,站在院里说“我便是喜欢她,又怎么样!慧哥还不是和三姨娘不清不楚的,这家已烂光了!”“她”指的便是祖父的小妻。离家三日没回来,回来便去找老大人,说纯已经在扬州找着差事,虽然居丧,但是怕机会稍纵即逝,向他的祖父求一点盘缠,准备即刻上路——这说是盘缠,其实也是下决心要从这个家离开了,让祖父分些他应得的家产给他。 紫阁主人虽然不爱重这个孙子,但看在他一无所有但少年气盛,倒有点心软,给了他一百緡的铜钱、一匹骏马、一身好衣裳、一把好剑——说来也可怜,堂堂紫阁的亲孙,到了只分到这么些财产。放在挥霍的子弟家,只是半月的开销而已。 然而紫居纯收了赠物却很高兴,以为自由了,谢过了老大人,换上新衣径直去找鱼玄机。 鱼玄机正拿刀削着木棍,舒舒服服躺在摇椅里享受秋晒,裙子里兜着一腿的零件和木屑。她也没尽什么母亲的职责,只为那小女郎做了不少木玩具,还有一张摇着很轻松的小木床,如此一来就不用费心逗她了。现在是九月底,本来这该是她离开紫阁的日子,因为小女儿已经满一岁了。但因生意的关系,紫阁有意扣留她,她也正愁要不要再生一子,便同意多留些日子。 家里夫人们其实都知道老主人在女色上已没有活力了,便是同房也要借助许多工具。鱼玄机若是再得一胎,难免奇幻。娶她本不是为了发泄**,鱼玄机纵然青春年少,嫁了紫剑慈也不能连生两胎的。而鱼玄机自己身体的问题更沉重,或许想要也不能有。十六岁之前即便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过半,也从没觉得留给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几,过了十八岁以后,倏忽懂得死就在眼前,而所图之业尚且一无所成,每念及此,稍觉怅惘。 她闻得门前来人了,歪着头一看是阿纯站在门口。这男儿还是看见她便会笑,说,我要去扬州了! 她“嗯”了一声。去扬州当然是她们事先计划的,犯不着他来预告。 他又接近了两步,龃龉着开口:“我也没有娶妻。” 鱼玄机再点头,说道:“知道。” 居纯走进院来,他现在甚至不屑环视一下周围有没有人,只反身锁了门,走到鱼玄机的椅边蹲下。她放了手上的木刀,心几乎像小时候捏着鼻子喝药,眼还笑着。他说莺奴要他看管扬州数爿丝绸店。 倒不是要他做店主的活计,只是观察使变动之后,从扬州进出,打点的人难免朝三暮四,这点事,紫居纯的武功和关系已够用了。这也不是莺奴给他找的活,是唐襄在晨议上出的计策;他自己毫无觉察,其实身旁早就群狼环伺。 鱼玄机听他说完来龙去脉,只点了点头,继续捡起那木棍来削,说道:“是好事……”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忽然伸手去撩了撩他的耳鬓,对面竟霎时间躲了躲,鱼玄机顿了顿,恼道:“你躲什么?你刺青了未?”是想看看他的耳背。 他还在为她突然的碰触吃惊,一时反应过来自己又误解了她,遂有些结巴,摇头道:“没……没有。” 她架势这才松下去,似乎随口说道:“不要做蚀月教徒。” 居纯嗳了一声,说不做的。又问:“我年后回来。你那时是不是已回天枢宫了?”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回复道:“我不会那样快就回去。个中原因是我的私事。你回杭时我该还在这院里。” “为何不回去?这里有什么好的?” “不是这里有哪里好,也不是生意上的关系。我欲再得一胎,所以不走。”削木的手稍微停了一停。 这话仿佛深深刺痛了他,居纯忽然站起身来,有些不可思议地——他在这时却环视了这个院子,草木幽深而没有一丝热气,打扫得很干净但可见从没有客人。她怎么甘愿在这样的家里诞育后代,为什么?为什么选这没有丈夫怜爱的院子? 她也没抬头,只说,天枢宫式微,我怕一个女孩承受不住,给她留个姐妹吧。 他有些怨恨,怒道:“与我的祖父吗?” 鱼玄机微微仰起眼睛来看了他一眼,笑道:“老主人是我的丈夫。” 他气极,嚷着:“我原以为你是精明勇敢的女子……” 她大笑:“精明勇敢的女子就非是你所想的模样吗?”更不要说他对她的幻想建立在许多误解上。 他忽然又展现出长她三岁的模样,高高站着,指着她说:“你这是自找烦忧,从你不肯听我下婚车的时候就这样倔强!这家里如何的腐烂,我比你清楚太多了,你非要嫁给老大人。大祖姑们都怎样说你,你莫不是听不到?都说你整夜里缠着祖父,败坏他的阳寿,是个**!生意上对你笑脸盈盈,都是假的!” 鱼玄机听了只斜斜的转过眼来看着他笑了笑,说道:“我欲得女,不求我的丈夫,难道可以像你们男人一样,求取一个新的?再不然到歌楼妓馆去,随意挑选?我非但没得选,而且也无所谓,世上男人在我眼中别无二致!”说着用右手在那削得沟壑横布的木棍上下**了两回,抬起来轻轻叼在嘴里。 紫居纯羞愤难已,一振袖夺门而出。 她得了胜,显得很高兴,芳山来送热羹,这一回没说什么“给他留点慈心”之类的话。鱼玄机笑说“你见他那什么都懂的模样了么”,芳山只说别气坏身体罢了。 紫居纯负责的那几爿丝绸店是唐襄去说的,提前在那群人中间布规矩。她一直很想回扬州去,这次带着小翘去看了看自己的舅舅。酒楼还在,她舅舅年纪很大了,两税法之后做生意总也赚不了什么钱,想当年长安打仗也没有垮了扬州,下了条税法就把个扬州弄得人鬼两难活,心灰意冷。于是心想着要把酒楼盘了,拿着钱养老去。唐襄见状,顺道收了酒楼的地契,另又给了舅舅一笔钱,让他仍旧帮忙照看着酒楼的出品。这成了她在扬州立足的资本,以后再来扬州也就名正言顺了。 小翘也很喜欢扬州,他们返程时,唐襄替孩子包了好几袋玫瑰糖糕回来。他满周岁了,眼睛柔媚可爱,让人嫉妒。虽也有人揶揄无父之子必不成材,但是梁连城这样的例子放在面前,叫人不好说。 既然大家都见过,梁乌梵当然也见过了他的次子,心里怪道她这样会生,硬是把两个都长得普普通通的人拼成如此可爱的孩儿。也就是远远看一会儿,不能走近,觉得一提及育儿,整个就像是女子的帝国,他必被当作异类轰出来;血缘的隐秘是另一层,靠得太近亦有些情怯。而唐襄和小翘又总是在一起,他既不能在小翘不在时靠近唐襄,也不能在唐襄不在时去逗小翘;这时候突然懂得那男人的联盟里流传的话是什么含义,说“夫人有了儿子之后,在床榻上便不理会人了”,原是夫人本就不爱他的缘故,心有了可托之处便永远离开丈夫,逃去另一个他们触不到的领域了。 大阁主是从来都没有爱过他的,甚至不是他的妻子,更不用说现在有了孩儿。他不禁总在暗中怨恨上官阁主,甚至有些嫉妒小翘,但也没有想过一个女人心中是可以没有任何一个人占据着的。 莺奴果真对小翘视如己出。她并未向玄机问起小翘的父亲究竟是何人,便把这当作一件小娱乐,总会在抱着小翘的时候,心底里默默地笑问他“你是谁的小宝儿”,用指腹摩挲他的眼睛鼻子,悄悄地猜测这继承自谁。小翘一岁半时,她有一日抱着他,惊觉他长了一双凤眼。 第十二章·不惜珊瑚持与人(2) 小翘因为有一双凤眼,便更坐实了“霜棠阁主之子”的身份。唐襄心下也很奇怪,她与梁乌梵明明都没有凤目的迹象。莺奴亦很震惊,但她震惊,是因为发现自己竟在捏造小翘的模样……她思恋阁主,心愿小翘长成上官武的模样,所以孩子的面貌随之而变——她已成了心想事成的怪物了。 这使她痛苦万分,越是无所不能,越是为不能弥补之事负罪,同时越是怀疑这世上已没有真实。她有一次去杭州时将此事对玄机说起,玄机只是诘问她为何确信自己的权力那样庞大,若从来都不把这种能力看作自己的权力,也就安然无事了。而她反过去质问玄机虚无一切的动机,鱼玄机也只是无话可说而已。 她们二人其实都能明白彼此的恐惧,假如不闻不问,其实恍然一体,殊途同归;只是要用语言辩个高低,就又难分胜负,只徒增烦恼。 这时已经到了年节时分,鱼玄机的肚皮还空着,莺奴将心中所想告诉她,说愿意替她生一名女婴;鱼玄机极力反对,称她所在的位置是不许她莫名得子的,如果错过了上官武的机会,再接下去唯有大人物来明媒正娶才能动这种心思,何况这样生下来的孩儿也不可能送给天枢宫。她的婚育对蚀月教来说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不是她们二人之间的事,莺奴已全身都在俗世之中,不能自由行动一步了。 她很怅惘,不过也知道鱼玄机一定会这样说。为了怀胎,必然要找一个男子,只是这一步就会使玄机心碎。她自己亦不知该去哪里找这样的人,想来太随意或者太严肃都会妨害到她。 于是她们也就不再谈起这件事了。芳山在这时走来送了两碗刚下熟的甜面子汤,是莺奴从霜棠阁带来的。“这是白阁主替你做的。”另掀开手边盒子,翻了翻又有许多吃用,一些是唐襄送的,一些是其他阁主夫人和女主事送的。原不要她们惦念,但霜棠阁的女人们总还记得嫁在紫阁的宫主,好像同林的鸟总记得飞远的同伴。 鱼玄机破天荒地问了句“沈十一怎样了”,虽然嘴上刻薄过她,又觉得她也是个可怜人。莺奴说很少见她,不出门了。她的孩儿从来不提起娘亲,丈夫亦从不提起妻子,仿佛一个空气捏成的人。鱼玄机心说梁乌梵那烂事怕是漏了底,而面上也只微微笑了笑,没继续问了。 梁连城快六岁了,倒确实安分沉默了很多,现在莫名发了怒,已学会跑去殴打一只特制的麻袋,再也不随手打人了。但有一件莺奴也不敢对鱼玄机说,这男孩仍然隔三差五便要溜到教主阁来逼迫她同睡,她的心太慈软了,总是默许。这件事梁乌梵似乎隐约知道,但也太难开口说。他们父子各有偏执的爱欲,小翘亦然,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另一件她估不准该不该对玄机说起的事,是她又将马上启程去长安了。斟酌良久,最后没有提起,只说今年的生日又不能陪她过,便提前小庆一回,次日一早便走了。 莺奴走后院子里就冷清了,冬天了这院里落完的枯树又有些惨兮兮的,好像许多鬼魂盯着。晚上芳山在院子里清炭盆,都要特意敲得叮当作响才不怕些。正要回房,推进门猛地撞见屋里直通通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正冷睁着一双眼睛盯着她看。屋里没点灯,芳山吓得险些背过气去,借着微弱的余晖看清了那是谁,端着盆跌跌撞撞跑去寻看顾小女儿的宫主,说十二郎从西厢房逃出来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说知道了,赴死似的,回到那房间里,转身慢慢将门锁了。 紫岫从来都没有被束缚过,被束缚住的时候,只是他愿意被束缚。那天以后,十二公子就总在夜幕降临时悄悄出现在房间各处,如同幽魂。芳山虽然鲜少有机会观察紫岫,但每每见到,便会惊叹他与莺奴的相似;并非容貌的肖似,而是那随处可见的、此时不存在于此地的气质,如此相似,以至于男女的分别有时也成了无谓的分别,行走在这院子里的就像是莺奴的幻影一般。假如有个什么巫术能把莺奴的魂灵全都抽去,留下的就是紫岫的躯壳。 这就难怪宫主为什么最早的时候便选定了他,如果一定要为后代选择一位父亲,显然只有他而已。 鱼玄机的腿又瘸了一段时间。 芳山有些好奇的尴尬,不知他们到底是如何完成那件事的,也记不清从哪天起紫岫就又一次销声匿迹了。生日的夜里,宫主裹得厚厚的,穿过积雪的小径去找自己的丈夫,在紫阁主人那里留了两夜。老主人也觉察到她寂寞怕冷,让她在东园陪着住了些日子。紫居纯过年从扬州回来,在院子里找不到她,本以为她听劝归家了。他回扬州前几日就听见鱼玄机怀胎的消息。 大夫人主张把她送回了院子,又重新送了丫头来服侍,说怕人手不足,小女郎又活泼,爱冲撞母亲。她怀第二胎便很冷静,每日的节律仿佛机器似的,早晨先吃再吐一回,然后在桌上写一个时辰的字,到园中行坐一时辰,吃了午饭便休息;午后与小女儿念一会儿书,等奶娘做了茶食回来,吃过了再回屋写一个时辰的字,用了晚饭就睡了。芳山每日两次去收她书桌上的字纸,发觉看不懂宫主写的东西,满篇破碎之言,一个字也不认得。纵使如此,她每天都写,写作所成,每月都能装整整一箱,全由芳山带回宫去。 她有些担心宫主是疯了,但显然鱼玄机的意识很清楚,倒比过去不疯一些。在外住了这么久,从宫里带来的古籍也快翻散了,芳山照旧和以前一样,到大街小巷上去给她挑闲书看,用布袋装着带回来给她。宫主读书的效率不减当年。 蚀月教那边说莺奴去长安了,她听了也没做什么回应。 第十二章·不惜珊瑚持与人(3) 莺奴不在,蚀月教和紫阁合作的生意有时会找她来询问,定价、市售之类的。有时唐襄也来,见了她便说“宫主样子变了许多”。 这是自然,将育第二子的女人和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已不是同一世界的人了。芳山在一旁胡思乱想着。宫主出嫁那天,她在车里说天枢宫的婚姻是一种仪式,有别的涵义在其中。显然宫主已领悟了一些在宫中不能体悟到的东西,幻化出了新的面貌。 唐襄自然也知道她绝非甘愿在沉默中破灭之人,鱼玄机既是幽鸾也是李深薇的后代。宫主问起扬州的阿纯,白志贞和丝绸商行那里唐襄早就打点完了,扬州的活压根不是什么难活,紫居纯被安排去护镖是假,何况早有比他更高等的主事在州边境管控,风吹草动留给他摆平,都是为了让他有掌管一方的自豪罢了,她们为他长成男人造了一座“暖房”。他想必不能察觉这是一场戏,便是发觉了也不肯承认的。 鱼玄机听了只沉吟一刻。她从袖里摸了块手帕出来,递到唐襄面前,要她有机会转交给紫居纯。 唐襄笑道:“不必损宫主的爱物了,我随手找一块便是。”那手帕是她从小用到大的,想必也不舍得丢,而要让紫居纯猜测鱼玄机对他尚且有意,那便是送一块石头也够了。 她点点头。又问“大阁主如今还想着辞职的事么”,唐襄没有回答,但笑得很松快。同样的问题李深薇几天前才问过她,而她身为大阁主,怎会不知道新教主早就决心要迁回北方阁?霜棠阁的春秋将成历史,她半生的故事已到篇末,相较之下,辞职只是大宴终点的一种助兴……就像鱼劫风死时,薇主终于选择摘去步摇一样。 莺奴是四月从长安回来的。看她的模样,北方阁是经营得不错了。她回江南来,给织造带去些图样,将鱼玄机从紫阁接到湖州住了些日子,让她和李深薇见了几面,那养在紫阁的小女儿也送回了亲娘身边。五月唐襄过寿,六月小翘也要满两岁,霜棠阁里显得很欢欣。 小翘爱走,宴上钻在桌底下跑过来跑过去,两个奶娘怎么也抓不住他。已有人转口称他为“唐公子”,如此唐襄就没有什么意见。但这样一来,梁乌梵便暗自焦急,自从看清小翘生了一双凤眼以后,他又陷入了那种懊恼和愤怒——一种确立不得的地位、把握不了的身份,他曾有一天在家里听到十一与白露浓谈起“妾”这个字眼,他恍然明白原来自己是一个妾。 白露浓家里要娶一个妾。她的丈夫以为妻子公务太多,不能尽夫人的职责。莺奴没有管他们的家里事,但遣了两个小厮过去分担家务。妾最后还是娶了,还是在三阁主馆里迎的亲,谢昌玉之流都去赴宴,气得白露浓带着奴奴离家在唐襄那里住了一个月。为了娶妾一事,虽然没有和离,但莺奴次年再去长安时,白露浓便携女随莺奴一起往北方阁就职去了。霜棠阁的三阁主换了别人,白露浓的丈夫也就不能继续住在馆里。 宫主出产在即,莺奴抬了很大的阵仗,领着数十人住在杭州城,有事便在铺里,无事便在鱼玄机院中。这架势必是风雨压城的征兆,紫剑慈这里也得亲自接待。 鱼玄机嫁入紫阁将满两年,这两年从紫阁铺里售出的蚀月教的商品该有万贯之多。湖州成了他们新的货仓,杭州就可以减去许多人手,更省一笔费用。蚀月教的原料价格很低,他们弄不清楚为什么,但总之加工的也不是他们;之前九郎十郎管辖着这一块,于是也跟着谢昌玉去看过,看不出什么猫腻,只是被那桑农的茂盛吓着了,问教主是不是施了什么法术。 谢昌玉说哪有什么法术,这些年本就是丰年。 九郎大惑,说这谷丝进价二倍于此的时候,我看杭郊的农家想逼我收去,都要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你们这价格是我家的一半,教徒们怎么不急? 谢昌玉笑道,他们的税金都是莺夫人代付,不愁养不活老小的。再说这谷、丝、木、茶里面一部分算是义金,本来也不要钱。皇帝不收丝帛了,莺夫人还收的。 但他不说的事也很多,蚀月教在湖州的这些产业,官府、富商私底下都是注了钱的,许多直接抵扣了教徒的税金。这些钱不是蚀月教出,只是春借秋还,靠着这钱,蚀月教这个大仓库里能容的早就不止紫阁那一笔货。霜棠阁好比一架挣钱的机器,只需往里投资就能坐享其成。 紫阁当然也是投了本的——他们原本的上家和下家,现在已全是蚀月教的上家和下家,这就是他们当初下的本。如今紫阁手里只剩下杭州的店面,其余什么也没有了。如若代销的活计也被旁人置换,紫阁即便守着杭州的铺子也无用场,莺奴一声令下,二八契约可以当即作废。 尽管父亲为此立过一些协议,以保蚀月教毁约时紫阁不至于上下断裂,但是眼看湖州的场面已到了这个水平,大势已定,所以如今的战略已不是守,而是攻了。他们暗地里知道三哥在莺奴指点下捞着油水,这两个公子回去以后当然也动点心思。其实不单是他们二人,眼看三哥投靠在蚀月教门下,现在向莺奴讨好处甚至有些晚了,连四哥的孩儿都已经光明正大的在莺夫人门下做活。 公子们各怀心思,不明说,夫人们却都很喜欢莺奴。每每都是谢昌玉接待郎君们,他的娘亲妻妇倒和莺奴她们相谈甚欢。家主人早就嗅出味儿来,但这些贵公子不知道自己的手艺值几个钱,离了紫阁他们什么也不是。三郎不大一样,他是做了脏活的。 又有几个孙儿学居纯公子的样,去蚀月教了,小辈不太在乎做边角的小活,对爷娘都说去学本事练手。莺奴特许他们没有刺青,也不让全家入教,算是对紫阁的妥协;但也不让这些人再碰杭州的生意,都送到周边去了。只有人走茶凉的四郎宅和一向淡然的五郎宅里没有动静,紫阁和蚀月教人来人往的,其实都是血雨腥风。 第十二章·不惜珊瑚持与人(4) 但鱼玄机这方小院子里却很安宁,她知道莺奴这些天或早或晚总会来看她,心绪便尤其平静。芳山总在这样的时候从宫主身上看见幽鸾夫人的影子,她在所爱之人的身旁就是童真欢愉的。夫人去世时宫主很小,而仍能在宫主的一言一行里照见她母亲的模样。芳山将这事告诉宫主,她很高兴地笑笑。她很希望自己是像母亲的,因此也不难猜她希望有个与自己相似的女儿……她对自己身上某种一脉相承的东西自有一种傲气。 她对莺奴说,该让紫居纯回来一会儿了。莺奴笑说她中盘稳操,她颇为感慨,说纵使如此,预算也远不如应变要紧。 莺奴向棋盘上落下一子,说道:“欲要应变得当,必先览遍敌营军情。战局瞬息千变万化,先知总是好的。你生育之后我要在城中开筵,紫阁的每位公子我都会请到,届时你到不到且无妨,孩儿借我片刻。” 那一子落下之后,碁枰上已是黑子居多,莺奴要赢了,鱼玄机笑着推乱了棋局,说道:“你到时就给我张个帘儿,我要在后面听政。” 莺奴笑了会儿,又渐渐收了嘴角。两人沉默了片刻,她问道:“这样一来,是不是就有五人了?”腹中的这个孩子落地,莺奴的那副镜像里就有了五个人,即使她的长姊已经在不为人知的时候被紫岫除掉,因为幽还活着,所以紫岫未死的情况下,至少仍有一个是多余的。 鱼玄机的手无意识地敲了敲棋子。多第一个人是鱼玄机的决定,多这一个人是紫岫的决定。假如他从未出现在那个房间里,则她也会继续犹豫下去,而他选择出现在那房间里。 紫岫为什么这样选? 自怀孕以来,她一直试图在纸上演绎那个秘密,她想知道这轮回最早的开始——虽然她明白,一些状况或许是她不能想象的,一个人同时是生的或死的,一件事同时是团聚或分离,一个数目同时是多两个和缺两个——但书写下来总能稍稍平复焦灼之情。这些记录都触犯了禁忌,墨落在纸上即化作污渍,字脱出脑海便不成含义,所以在芳山之流的眼里,纸上字字破碎。这些话想传达给莺奴,也要费一番功夫。 她缓慢地开腔道: “——从来是父生子,子成而父亡。” “是。” “但这样说却是不对的:只要子不成,则父不亡。” 这确实是说不通的,但稍一想,就会发现此地竟然正在奉行此种怪异的逻辑。无心之中,紫剑慈坚信后人崛起于他是绝命的威胁,因此一再拖延子成之日。放之紫阁外,国家之主,莫不如此。 人心世俗以为,因果互成,并不仅限于这父子伦理的怪诞。黛黛曾因为下雨湿衣,所以弄湿衣裳去祈求下雨,这便是最简单的一例;假如黛黛尚幼而不能使人信服,那么因为妇人顺产落胞,所以又企图用胞衣治不孕,便是另一例,这样的模糊随处可得。在父子之例中,更妙的在于,这反过来的因果竟也是能有的,假如哪天真有某个公子得了紫阁的全部商权,则紫剑慈虽生犹死,他在某一层上已“亡”了。 “——父子依存,两两相成,无父无子,无子无父;而子竟成,父竟亡,无论良莠。” 从此开始,鱼玄机试图引出使得这因果在俗世可以翻转的轴承:所谓父,非指生子之人,而是手握权杖之人。所谓子,非指父之后人,而是尚未得权之人。权柄交接之时,便是父亡子成。倘若父之于子从来都仅是精血之供得,而没有这样一层机关夹在中间,那“子不成,则父不亡”的说法是怎样都推导不成的。 所以从此,鱼玄机想说的亦已越过了亲缘,任何代代更替的事物,实际都能套用此语。如若某样东西不能被两代人分享,诸如家权国玺,又如身份称号,那么在交接的一瞬间,父就亡去。从子代落得健全开始,掌权之人就在拖延自己的死亡,直至子代得权之日。武残月让位于李深薇即是一种父亡子成,因为蚀月教主的身份,就属不能为两代人同时所享的一种身份。 她续道:“但我这时又说,虽则子成而父必亡是对的,但父亡则子必成却又是错的。” 莺奴点点头。如果还要用蚀月史来打比方,李深薇退位时,便是一种父亡而子未成、又或是不知何子将成的状况。 之后鱼玄机便另起一端,急跃到另一件事上: “我从小就在怀疑一件事——都说观音主只能活三十岁,而我从不觉得我的素质与芳山、梅平她们有什么不同,身体发肤,都是人的模样罢了。娘姨养了个猫儿,十岁了,猫儿十二三年就该寿终正寝,所以十岁的时候毛脱眉秃,齿没牙钝,睡眼朦胧。有的人生下来有病,骨脆、哮喘、心绞痛,也活不久,但这些全不是急病,病重将死时,是有预兆的。如若我三十岁真的该死了,那么我现在算起来几乎是知天命之年,不是老得不成样子,那也该是疾病缠身。 “但我的母亲去世时二十五岁,雪肤童颜,未见衰老。尽管她后来病得厉害,可也不是先天不足。她是气先虚,病才入,不到两年就死了,而且并非死在传言的三十岁上。可见得那给她规定的年限并非一个老死之年,有什么别的原因让我母亲‘死成了’。到底是什么让她死了?我想了很久,虽则不情愿,但我猜或许是我,是我让她最终死成了。三十岁不是什么别的年限,只是古来观音主有后的极限,有后然后死,仅此而已。” 联想到方才那交接之说,那么可知道观音主的身份亦是不能被两代人同享的。假如想到观音主产女后,印主身份很快就能转换给女婴,便更能明白那轮回瞬间的参差。幽鸾的某一层在鱼玄机诞生不久就已消亡,印主的身份不再庇佑她,肉体消散紧随其后。在此,权柄的交接不为上一代的意志所动,一旦下一代降生,权力就被当即夺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肉身的死只是可想而知的后续罢了。 第十二章·不惜珊瑚持与人(5) 鱼玄机说到这里的时候已明显很累了,仿佛讲述这样的篇幅对她而言已是一种负担。她揉了下腰,续道:“而我方才说过一句,我说,‘父亡则子必成是错的’,我以为这句话说的就是我。”她接着有很长一串话要说,故而喊芳山将汤炭都换些新的,仿佛要大战一场似的。 她将面前的碁枰扫了扫,拣起一粒黑子放在中腹位置。“我姑且以此代第一位天枢宫主,”之后沿着气位向下连着放了三颗黑子,“以这三颗假指三百年来,秋太宫主之前,所有一脉相承的宫主。”随后指着第一粒上方的活位,说道:“第一位天枢宫主之前是谁?”她没有解答这个问题,也没有在上面放置棋子,只是让它继续空着。 之后,她指着最下方的黑子说道:“这里断代了。太宫主当年亲眼看着最后一代宫主纵火自焚。”然后她在更下方放了一粒白子,“这是我母亲,”往下又一粒,“这是我,我们在这里。” 随后她接续了落子前的那句话——“父亡则子必成是错的,天枢宫主已经失败一次了。”手指点在黑子与白子交接的地方,自焚的花氏没有留下后代,接班的是幽鸾和鱼玄机。 早在亡市里,鱼玄机就说过她怀疑先前的天枢宫主并非常人,因为光是三百年一脉单传就已很不寻常。然而如果她们的生命间有一个机关在控制,那就很好理解——因为天枢宫主背后所含的一个身份,每次只能被一个女人享有。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份? 鱼玄机没有解答这个问题,因为仿佛不重要,她余下的时间只够她解答自己的问题了。 “她们败过一次了,可是又没有一败涂地,因为她们考虑到自己这一脉很可能会消亡,所以很早就借助观音蛊创造了‘观音奴’这样的机关,好延续她们的意志。花氏自焚于六十年前,因此或许在成为她的天选之人以前,我们全都只是女帝抟土而成的死物,像你师父那样的人、像池小小那样的人,一根蚕丝吊起的木鹤,两双齿轮驱动的石车,我们是被一级机关牵制的机关,也就是次级的机关。” “我的先辈们都是天慧之人,她们曾做出过常人不可想象的机关,但如此聪慧的人也不能改变的唯有自己身上的机关。她们没能创作出一种轴承,使得‘生’能先于‘死’,如若我说得太过模糊,你可假想在东海远处有两种神鸟,一种死前必须要产卵,另一种产卵后必然死去;这两种鸟看似相似而其实根本不同,天枢宫主们全都是后一种,我也是后一种。” 其实鱼玄机只是说到这里莺奴脑海中便已轰然大响,许多似真似幻的领悟一瞬间涌入她的视野,有好一阵几乎听不清鱼玄机口中在说什么。假如把所有事物全部都看成机关,人亦是机关,那么就连天枢宫主的原理也有瑕疵,所以无法永久运转下去,而莺奴的生命却在一个恐怖的自动的循环中,因为她的“生”先于“死”,无法逃走、无法结束,这就是机械最渴望的愿景,即使有人要从这无限的生命中离去,也必须先留下后代,让这机关可以继续运行下去,这样之后才能抛弃此身,这就是那死前必须产卵的神鸟,也像是一头涅槃的凤凰,它已无法分清自己是想要死还是想要生,它已无法分清是死因生果,还是死果生因。无穷无尽的力量、“电”、心想事成、穿墙而过、金蝉脱壳、大变活人、爱恨相消、焚灭异端、永葆平衡,全是因此而来,因为她从根源上违背了这俗世的原貌,所以有这一连串的胜景如大梦一般,自她身旁又开又散。 一世抛不去此身则一世受苦,永世抛不去此身则永世受苦,如注定抛不去此身,再开杀戒。而爱与杀已无分别,她是那样明白鱼玄机为何虚无一切,紫岫的欲满即是枯涸,玄机的生产亦是杀戮,因为她的权杖、她的机关联通两极,飞跃于俗世外而又竟然是俗世的极致,凤凰自焚中没有因果先后,昆仑山上那贯穿头颅的一拳也绝没有,他们全部是同一人、同一身的。 紫岫这样选,是想要死还是想要生? 思绪停在这里,她听见鱼玄机说:“假如你已懂了我无法说出口的话,我再续说。我曾问,在第一位天枢宫主之前又是谁;我为她留了位置,但我想亦不必再去追问。第一代宫主建立天枢宫的目的又是什么?为什么?” “天枢宫清贫,可也向来自给自足。如果你回想亡市里那样多的珠宝全都封而不用,就知道以往的宫主们亦既不缺乏也不需要财富。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举办纳采会?本不爱财,为何寻财?究竟在寻什么?” 莺奴当即想到鱼玄机选择的那三枚琉璃璧。如果如鱼玄机当时对她说起的那样,琉璃璧与血棠印都是某种权印,抑或是揭示了某种原理的模型,那才是值得为之修建整个亡市的珍宝。除此之外,珊瑚红玉全都是砂石碎土,可以随手扔在一旁。 “宫主们征集天下财宝,最终只是为了找到‘那一件’,如果不是那一件,何等的宝物都只是无用之物,但是她们还没有找到就终于消亡了。”她忽然伸出手去,将代表着幽鸾的那颗白子拾起来,“天枢宫建立和存续的意义在何处?我们是江湖中的一派势力么?我们有自己的臣民?我们在保卫什么秘密么?都不是。我们只在演算那个问题,只在寻找那个答案。如若天枢宫从建立的第一天就是为了得到那个答案,那么在这追寻之路上的所有人,都是最初的天枢宫主,她的意志永存。”她再将代表自己的那颗白子拾起,将它们换成黑子,填在原来的位置——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是真正的天枢宫主,我不是假货,我就是天枢宫主。” 莺奴看着对面这双眼睛逐渐流露出自信的笑意。从第一回认识鱼玄机的时候,她的眼睛就会自信地笑,但那时的轻快和现在的宁静已不是同一境界,她已经是一个女人了。许多年过去,她学会将显而易见的好与坏打乱重来,消除一切俗世的成见,体会只在一念之间的爱与杀。意义从来不是虚无的,只是可以任她挑选而已。 在自我的领域,她已成为真正的神。 第十三章·春窗曙灭九微火(1) 天将黑的时候,来了个主事,称梁二阁主的大公子一个人骑着马跑到了教主下榻的馆舍。 莺奴惊骇,问是怎么回事,对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小郎君自己就来了,未知二阁主知情与否。按他对儿子的关照程度,可能连城离家三天都不会发现的。 鱼玄机在一旁说,这男儿是不是为你魔怔了,这样疯,我记得他年纪还小。 那主事应声道,哎,大公子七岁。 七岁是虚岁,实际只有六岁,连马也是不久前刚给他买的小马,不知他是怎么找到来杭的路的,也不知是怎样问到蚀月教主下榻的地点的。 鱼玄机有些烦闷,但对莺奴说道,你回馆里看看吧。 莺奴正担心鱼玄机不肯,既然这样说,她便起身了。她知道梁连城为什么来,因为她自秋收后就一直住在杭州,他思念过甚。杭州不是长安,他临时出逃,竟然撞到这来了。 这有些吓人了,现在是追到杭州,以后她去天涯海角他都会找到,莺奴将无处遁形。 她回了馆舍,也没有人敢责问梁连城,他就坐在莺奴的房间里,头脸邋邋遢遢的,手里捏着一个镂银的香囊,在烛下把玩着消磨时间,睫毛沉沉的。看到莺奴来了,只是把眼睛抬起来盯着她看,脚也不动,也不说话。 莺奴把他叫到门前,问他为什么到这里来。他看着莺奴身后站着的谢昌玉和另外二人,很不满地保持着沉默,眼睛朝着无关的地方转去,显得十分怪异。 莺奴已习惯了他愤怒的沉默,转过头去对身后的主事说道:“沈领事,你带他去你房里歇,明日一早送公子回去。”前半句话音才落,那孩子当即把头转回来,用暴怒的眼神恐吓着莺奴。 她要伸手将他从房里拉出来,梁连城立刻从腰里抽出一把匕首,直指莺奴。后面几个人吓退了一步,连谢昌玉都开口喃喃道:“作孽呵,二阁主怎么教的。” 莺奴亦恼了,但也不能怎么办,僵持了片刻,她回头要谢昌玉等人退开,让人送热汤和炭盆来。谢昌玉领命离去时面色很复杂,大概是想到蚀月教的大弟子竟然是这样的疯货。 她默默地把门掩了,回到方才梁连城坐的位置,捡起他那只银香囊来看,一边说道:“你已七岁了,既非无父无母之人,也非没有从师学礼。为何总是露出野蛮模样,让父母师父难堪呢?” 梁连城仍站在那烛火不能照到的门前,连匕首也还握在手里,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她看。 莺奴也朝他看去,叹了口气:“你总要一天长似一天的,明年就是八岁,三年后就是十岁,怎么能一直呆在我身边?便是黛黛,我也不让她这样粘着我。人贵自立,连城,你必得懂得这个道理。” 他继续沉默了许久,之后用那春鸟啼鸣般的声音说道:“……只要今夜里。” 只要这一夜。 莺奴没有回应,只让他过来擦洗手脸,他仍然固执地留在原地,等着她承诺。莺奴很苦恼,并不只是因为梁连城这样不断索求,是因为这太像过去她和阁主的关系。那时候,她总是到处跟着阁主,希望与他永不分离……为什么连这样的经历也要再现一遍? 她最后点了点头,连城就弯下腰去,把手里的刀留在原地,然后走来自己绞了块帕子,一点点地擦着头脸。莺奴在一旁对他说,这就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在霜棠阁里,夜里也不能再来寻我,我会把这事说与你家大人知道。 连城也不回应。他洗得非常认真,几乎要把每一寸皮肤都擦透,眼神很冷酷。洗完了,他转过去指着门口的那把刀说,今晚师父不可以跨过这把刀,要等我把刀收回去为止。 莺奴看着那刀,刀面映着朦朦的月光。她回头来对梁连城说道:“师父答应的事不会食言,但你该明白,能对师父用刀的日子以后再不会有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刻,门口放着的那把刀应声消失。 那还是连城第一次看到她使用这心想事成的神力,一时被骇住了,一双眼睛很害怕地盯着她。而她并无继续震慑他的意思,起身扶他到榻上盖了被,端着铜盆出去让人换了回,之后熄了烛火,慢慢地清洗毕,回头看见连城还睁着眼睛等着。 她不与之分享被衾,就那样披衣侧卧着,用手臂轻轻拢着连城的身体,似乎是环抱而并不接触他。男孩一直睁着眼睛,也不敢动弹,时不时地转过头去看师父假寐的脸庞。过了一会儿,像小女儿似的绵绵道,师父也盖点被。 莺奴似乎已铁了心不再妥协了,连这句话也没有回应。 他一直蛰伏了快有一时辰,觉得师父已入睡了,挣扎着透开铺来盖一些在她的肩上,打通了两人间的壁垒,随后仿佛寻食的桑蚕似的蠕蠕靠近,把冰凉的小手放在莺奴乳上。她未入梦,但默许了,不去戳破。他十分惊喜地体味着那触感,先是轻轻地摸索一下形状,见师父还没有醒来,便沿着胸脯向上下开拓,像盲人一般将目光汇聚在手心。 莺奴由此回忆起许多经历,男人对她的探索总是似曾相识而没有新意的,即使是新手也从不另辟蹊径。他们总是出奇的一致,好像女娲造人的时候就把男人这样造好似的。假如把握准了,这就是机关上可靠的一环;玄机一定懂得这个,她一定太懂得这个。 连城不一会儿就在她怀中变得大汗淋漓,稍后整个挤到她胸前,额头贴着她的下巴,如同冬猫在一捆稻草里调试卧姿,找到最舒服的姿势后就安然入睡了。 她那时觉得连城终于还是碰了极限,自己对他不得不强硬些;但其实不敢想男孩越长大,极限越远,这和她与阁主的境况又有不同之处。以往她对梁乌梵不教之罪只是一笑而过,现在愈发觉得可悲,只能想想梁乌梵自己成人,就曾仰赖唐襄和李深薇——尤其是唐襄——所以把这当作女人的责任也是必然,爱与罪根本是一体两面。 第十三章·春窗曙灭九微火(2) 她次日趁连城未醒就走了,写了封短笺要梁乌梵看顾住自己的孩子,并布置连城熟背《水经注》,不许他荒废学业。男孩儿满面不情愿地回到霜棠阁,自己的父亲正与唐大阁主在正厅用晚膳,大阁主怀里抱着他两岁半的弟弟。看到长子从外面被人护送着回来,梁乌梵才知道他独自去过杭州,大惊,上来便对他劈头盖脸地辱骂。唐襄见了也不吃了,搁了碗筷,抱着连翘从厅后默默走了。 梁乌梵不久从后面追上了她,行礼道,是愚子之过,搅扰了大阁主心情,梵在此赔罪了。 她怀里的小翘从方才开始就始终静静的,等父亲说了这样一句话之后,居然十分触动地悲泣起来;流泪的人既不是梁乌梵,也不是唐襄,而是小翘。无法揣测这小公子为何哭泣,但了解实情的人回味梁乌梵所说的那句话,当然明白这里的荒诞是多么无奈,父亲向母亲道歉,而必须用“大阁主”这样的称呼,否则便无法道歉。 他看到小翘哭了,忽然也热泪盈眶,有一个问题他总要面对,将之藏在另一层身份后总不是长久之计;他的次子仿佛生下来就有化繁为简的灵通,也是他母亲的代言人。 既然如此,何不今夜说出口。 他沉默了片刻,向着唐襄跪礼道:“梵有许多罪过之处,做了许多狂妄无耻之事,大阁主想要如何惩戒我都无妨,但如果大阁主仁慈,不要我的命,梵愿意从今天开始补偿所有过错……所有过错。……” 唐襄无声地站在原处,良久道:“你有此心是好的,而我从不原谅你先前的错,弥补之说,只是于你自己的良知而言。假如我与你仍能友爱,不是因为我谅解,只是因为未来与旧日终于不是同一日。一念之错也要背负一生,我不是犯错之人,何必与你一起受苦。” 他说道:“梵明白。” “你回去吧。” 他留在那里看着唐襄走出一段,心中有个十分强烈的幻想,希望小翘能从他母亲的怀中跳下来,投到他的怀里;他好想紧紧地抱一抱小翘,感觉他那柔柔的、暖和的小小身体嵌在自己双臂中,将脸贴在他细细的、绵绵的棕色童发上;或许当时没有那样选,他就有这父亲的权利,但现在却没有,只好幻想小翘会在冥冥中回应这无声的索求。他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对连城是他自己放弃,对连翘则根本不许。 唐襄快消失在竹林尽头的时候,小翘转过头来看了看他,仅此而已。 -------------------------- 十月底时,鱼玄机足月生下第二胎。接生和看护的皆是紫阁的人,看到生出来的是个公子,都炸炉似的,全杭州立刻知道紫阁多了个十三郎。因传说天枢宫主若是生男,这公子是要留在夫家的,那就意味着多了一个继承人选。夫人们惊怒难已,然而这自己人眼看着生出来的孩子也不可能偷龙转凤,如今别家也听说十三郎落地的喜讯,贺礼都送到门前了,怎么否认也无助于此。 莺奴教主要为小公子办满月宴席,邀请了远近不少客人,紫阁公子们也都一应在邀约的名帖里。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本来背地里三两对母子约着打算一起推辞,借口都寻好了,前一夜大夫人又忽然变了口风来做说客,说去去也好。一问为何,大夫人说莺夫人与她闲聊,言语中似乎透露要把十三郎当作蚀月教的义子看待。这十三郎如果能塞给蚀月教做儿子,岂不是皆大欢喜。 人人将信将疑的,以莺奴的性格来说,这很自然,她与鱼宫主情同姐妹。但哪有得了天子还不挟之以令诸侯的人?既然大夫人这样说,最后也就赴宴了,如有劫变,也无可逃避。她们也都知道大娘和莺奴很亲近,但大娘与她亲近有什么用?她也不过是主人的一个雇工。 一到馆里,才发觉莺夫人几乎将整个霜棠阁搬在这里,这阵仗与她做上教主那一夜比起来,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紫阁夫人公子们即使倾巢出动,相比也不过是小小的三五桌人,一时有些退缩。想到这宴席是为十三郎准备的,能使得蚀月教主摆出这种阵势,即便他排名最幺又有何妨,这就是举足轻重的贵子。 而这又足够奇怪,蚀月教是重女的,鱼夫人生女胎时,未见她们庆祝,生了个男儿却这样高兴,不免让人疑惑。但说莺夫人的大弟子也是男儿,大阁主又生的公子,所以似乎说得通;总之很难揣测,酒席吃得很不顺畅。看看莺奴却始终很高兴的样子,面上喝得红红的,隔段时间便与来宾一起到帘后去看望鱼玄机与十三子,向人夸赞小公子聪慧可爱。 而这小公子又确实秀美得惊人,都说初生子面目模糊,十三郎才满月就艳丽眩目。婴儿怕声,带到这样喧嚷的地方是要哭闹的,十三郎却不为所动,一双明目潋滟地睁着,盯着来往的每个人看。无数人好奇接过来抱他,他也不怕,宁馨可爱。 这时有人说,可惜十二郎没了。 十二郎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兄弟相类,见此思彼,令人伤怀。 一旁一酒醉的人说,这必是十二郎投胎来的!看看,这么像。 是唷,鱼夫人住在十二郎旧宅里的,想必是十二郎的魂回来过,投在夫人怀里。 也是天要金宝留在家,扔也扔不掉的喏!—— 他们一说十二郎,小婴儿就笑咯咯的。 宴席过半,莺奴让人从帘后拿了一副精心打造的金锁,将之扣在小公子颈上;锁上镌刻四字“心想事成”。又取来两幅小小的绢绣,只有掌心大,所绣并非吉祥图样,像是一张契约,上面盖着蚀月教主的印。莺奴抱着小公子站起来说道: “我派与天枢宫纪群之交,天枢与紫阁结缘并蒂,宫主得子是三家之喜。公子灵秀,唯愿倾囊相赠,以表怜爱。莺奴且将蚀月与紫阁契约的一半赠予公子,从此蚀月所得之半,都在公子名下。公子尚幼,这笔钱款,待公子成家立业时,霜棠阁自当支付。”说着让十三郎拇指沾了沾胭脂,在两份赠予书上各揿了一下,叠起来封在胸前的黄金锁里了。 第十三章·春窗曙灭九微火(3) 座上人按尊卑一轮轮起来敬酒,一面又面面相觑,这钱到底是到蚀月教那里去了,还是回紫阁里了?这十三郎是紫阁的公子,还是变成莺奴的儿子了? 紫剑慈亦漠然地笑着,举觥回了一杯,十分慈爱地说,小髦一出生就是我最富的一个儿子了!既然如此,我再分我们紫阁与你蚀月契约的十分之一给宝儿,我们紫阁所得的十分之一,也在小郎名下,等他弱冠之年,紫阁需得支付。 不一刻就有人送来纸笔,赠契落成,十三郎名下现有契约流水的百中之四十二,真是紫阁最富贵的男儿了。因制定契约空着名字不好,紫剑慈随口又给小公子取了个名字叫做袭,沿袭继承之意;又是衣字部,恰与两家交易相关,十分贴切。 紫剑慈本意当然不是真让十三郎继承家业,倘若如此,他的紫阁就成了蚀月教和天枢宫的紫阁了。但仍旧为之取名为袭,并且遗之以财,一来是应景之为,他非缩手缩脚之人;二来小袭毕竟是姓紫的。其实与蚀月教再结好些又何妨,两家短兵相接,渗进彼此深处才是常态。一味抵御,未免目光短浅。 但此举隆重,吓坏了其余的公子。父亲所赠的部分虽然少,但莺奴赠送的数目惊人,即使多年之后两家的贸易不再合作,这些年积累下来的流水也难以估量,紫袭立刻就能压过他们去。这是把大半个蚀月教压在他身上、钱堆出的金身公子,紫氏后人在生意场上又必是万众瞩目。有佳公子如此,他的哥哥们又算什么呢?一时惘然了。 稍后鱼玄机缓步出来,腰肢还未恢复旧姿,有些富态,略略妆扮,显得十分雍容;她那一头的银发此时更令人有一种错觉,以为她比那上座的大夫人资质更高。莺奴让公子的母亲坐在自己左手旁,她生育两胎,精神看起来疲惫了许多,目光暧暧,十分缄默地依靠在莺奴身旁。这回也不说何时回宫了,头胎生的那位“小宫主”就假言送回宫里由李深薇带着,没人怀疑。芳山在一边听着这些谎话,一样的面不改色,一边还替她收着各人所赠,不一刻就塞满两个盒子,前后忙着收藏。 她今日也仔细装扮过,颊上擦着胭脂,换穿崭新的衣裳。鱼玄机已是名副其实的贵夫人了,她当然也打扮得骄矜一些。已二十七岁了,酒席上撞来撞去总会被问起“何时嫁人”,心里半喜半忧、乱乱的。 宫主从不问世事之人摇身成为名门之妇的时候,就连她也是一架可以攀附的梯子。然而她跟着鱼玄机嫁进紫阁,最梦想的却是回到聚山的高楼里去,不想理会这些心思难测的人。她想,宫主也不会把她当做个棋子嫁出去的,倒是常劝她回老家,不要留在这里。 但宫主为什么这样不厌其烦地劝她走呢?如若她走了,宫主身边就没有能说话的人了。何况那未来的小宫主至今还不知在哪里轮回,她多少得等到小宫主出生为止。 她替宫主到厅后存放第三盒珠宝,心里还在胡乱的思来想去。将盒子扣进柜里落锁的瞬间,听见似乎有人在身后喊她。 她转过头去,是个面熟的紫阁公子,记不清是六郎还是五郎。这人喝得醉了,面皮红紫,脚步瑟瑟地徘徊在原地,低声喊她。 芳山有些害怕,不知这人想要对她做什么,犹豫了片刻上前扶起来,对方竟趁势跪在她面前,忽然扯住她的裙子。芳山骇得连连退后,那人摔在地面上,仿佛濒死般似哭似叫,阿姐,快叫夫人杀了三郎!快让夫人…… 前厅喧闹,这人虽然喊得很大声,但应当不会引起宴会上的注意。芳山连忙上去捂住了他的嘴,小声劝道,善哉……公子醉了,小心说话。 他见手边又有人了,像溺水似的立刻抓紧了芳山的左胫,这公子醉得言语恍惚,又像是怕得发抖,两片嘴唇里一直吐不出囫囵话。芳山吓得有些懵,跳起身想把腿抽出来,一时僵持住了。那公子似乎是来求救的,口中一直嚅嚅着“救我”,大概是三哥与他之间出了什么事。 这人抱着芳山哭喊了片刻,声音逐渐弱下去。她正要抽身,他猛地蓄满了力气似的,忽然又扯紧了她,十分清醒地睁大眼睛,然而却看着别处说道:“你就告诉夫人,当年是我、是我一时迷了心窍,但我、但我,三哥、四哥的十分之一,三哥、三……十二弟,不要留他的活口,杀,杀了他!……都是孽,都是孽呀……十二郎,阿岫,阿岫呀……让夫人、让夫人杀……杀了我……我父……”他双眼通红,一直倒吸着冷气,说到一半已吓脱了人形了。 芳山只是个天枢宫的侍女,从没沾过江湖风波。她倒也越听越怕,但更担心这公子酒醉泄露天机,等醒了反而要害她的命。忘也不是,听在耳朵里了,她已卷在其中。就在那时,门前传来幽幽的一句话: “……五弟怎么醉成这样了?” 是三郎站在那里。 芳山那时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生出急智来,一边从五郎的怀中拔腿,一边骇道,五公子万勿轻薄奴婢,被夫人知道了定要到老大人那里告状去了!假装五郎是为此纠缠她。拔出腿来的时候,鞋也掉了,她跌跌撞撞地捡起鞋来,慌忙提着裙子向厅前逃去。 紫三公子笑道,姐姐见笑了,阗带五弟出去醒醒。 三公子的大名是阗。 前厅酒席一切照常,她全不知如果任凭三公子带走五郎会是什么结果,心潮未定,满面都是冷汗。鱼玄机和莺奴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事告诉两人。五郎说的夫人,应该是莺夫人,但教主又何必去救五郎呢? 而她也只是白白经历了一个人的死,这个人死前向她求过救而已。 第十三章·春窗曙灭九微火(4) 果真次日就听说五公子寻不到了,算账都找不到人,账已堆了三四天没交。看样子他亡失之前,精神便很不好。 五公子失踪一事一时闹得沸沸扬扬,因为是满月宴之后找不到了,自有一大批宾客排在疑犯之列。但紫阁最出名的就是公子走失之典故,这一次是不是自己走失的,无人知道;最后见他的人说他喝得酩酊大醉,席半中走了,要猜是失足跌在水里,谁又说得清? 芳山连着两夜没有好睡,鱼玄机察觉她恍恍惚惚,她也不知该不该透露,只反过来问了宫主一句话: “如若紫阁主人作古,三公子阗无论如何都会接过家业,是么?” 鱼玄机笑道,是啊,只要他还活着。 芳山心中咯噔了一下,但仍然问:“既然如此,阗公子为何不安分等这一日,而与莺夫人讨生活呢?” 鱼玄机道:“在这之前,我先问你,如若最开始将我推到老主人面前的是四公子,现在是什么情形?” 芳山又是一惊。她从没想过,即使原本是来给次子挑媳的四公子,也可能会在中选之后,当即把鱼玄机送给父亲做妾……宫主从最开始就不可能嫁给紫居纯的,是她和紫居纯太天真了。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居然是三公子阗献了这个殷勤! “你想,四公子最终没能翻身,到底是因为三郎抢了他到手的先机,而且竟然反过来打了他的势头和胆量。四公子并非生来懦弱,只是老主人不喜欢儿子显得太有手腕,所以这紫阁的儿子们不管是天才还是蠢材,都做出一副甘愿打下手的样子。四哥哥死后,紫阁公子们实际都知道背后是三哥在钻营。换作是你,你怕不怕这样的哥哥?” “……我,我或许怕,但如果我是紫阁的儿子,大概也不怕,或许习惯了。” “那你想不想杀了这哥哥?”鱼玄机笑了。 芳山紧闭着嘴。那天五郎喊着让夫人杀了三郎,可见得他也想让哥哥死,只是却连杀他的手段都没有罢了。 紫阁的家产继承不按唐律来,因为庞大的家业若是均分给十余个儿子、内室女和寡妇,集团商业一夜就会分崩离析,紫阁就什么都不是了。所以紫阁主人的位置唯有一人能坐,紫阁名下所有的商铺都是这一个人继承,其余的儿女可以留在旧宅里,仍旧替新的家主做工,但想离开此处就只能得到些田地金银,所以才说这地方的夫人儿子都是假,个个都是商行的雇工。 “这无望继承家业的公子们,若是预感新家主是个残酷之人,当然更可能投向莺奴。既然紫氏早晚也是亲附蚀月教的,他为何不抢占先机呢?”现在阗公子首先投入了蚀月教,其余人倏忽也成联盟的拥趸,来不及头一个表态,之后的都只沦为附庸而已。 而紫氏势力融入蚀月教后,随后的战役就将由紫阗领军。他投诚蚀月教的心态很难揣测,紫剑慈想必也知道,所以一直冷眼旁观。老主人厌恶三郎,终究是因为三郎太过油滑。而这油滑之人终究要继承家业,他恨自己的孩儿又有什么用?父亡子成。 总之,宫主说只要三郎活着,将来必定得到紫阁,这是真的。 芳山垂着头思索了一回。即便如此,何必杀了五郎?五郎有哪里值得一杀?他失踪前的支离破碎之语难懂,不过芳山也听出了他知道三哥和父亲仍然同在某条战壕中,他们都该死。而他自己“虽然是鬼迷心窍”,但“不及他们的十分之一”,他们已害得“阿岫”没了;快让莺夫人杀了他们。 鱼玄机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你从哪里听了不该听的话了?” 芳山没有说话,鱼玄机又劝道:“你与我不同,不是自愿嫁在这家。早些离去,还能全身而退。” 芳山道:“我也无处可去。” 鱼玄机就沉默了。奶娘抱着小袭公子到院里来,不方便说话。她抱了会儿次子,掀开衣裳喂了他一点,手拈着那枚“心想事成”的金锁看。等奶娘抱他走了,她和芳山依然坐在廊下,她轻轻地说道:“我想回长安去。” 芳山知道她为什么想回长安,但不解她为什么不回聚山去。 鱼玄机说道:“从年限来说,我已活过大半日子了。” 芳山很惆怅地点点头。 “我怀着袭的时候,去见娘姨,她也没对我说任何别的,也没有劝我早些回来,快走的时候却跟我说,她很想回长安去。但是她已回不去了,谁也不知道那里还有哪个她得罪过的人,她已不再每夜都习惯枕剑睡觉了……” 芳山回宫的时候还见过李深薇,头发已白了很多。唐襄也邀请过她,让她去扬州定居,但对她而言扬州几乎是个异乡。年轻时候,叱咤风云,到了也弃剑脱簪,只有傲气还在,不肯让自己死在旧敌手里,更不肯死于失敏之过。 芳山若有所思,但她既不能替李教主看长安花,不知道鱼玄机为什么提起教主。 “我随时可以走人,余下的那个小女儿,我偷偷地在宫里生养,没有人会知道,我不必再留在这里了。还有十年,如若回宫,我便是怎样都可以平安无恙,娘姨是有宿敌的,我连宿敌也没有,这个年纪竟然也算是儿女绕膝,真是连我母亲都想不到的喜乐。”她在这时笑了一下,芳山却从心底打了一个寒战,常人言天伦之乐,到了宫主嘴里竟然有了一股镜花水月的味道。 “但是,一想到最后这十年竟要这样度过,就总嫌寡淡。天枢古卷虽然翻破了,仍有不少未解之题;《机典》纵然简薄,我也还未读透。我剩下的十年就用来研究这些么?万古之题,何愁没有人解,眼前之问,却没有人答。你看长安一面是纵情声色,一面是鸡鸣狗盗,都说我耳聪目明、心肆八达而坐在幽谷,我不懂这有什么好夸的,亦没有什么可羡慕的。娘姨想回去,竟回不去;她当年是靠武功震慑敌家,而我如若真的聪明绝顶,三脚猫的功夫也能在长安活得好好的,你信么?” 第十三章·春窗曙灭九微火(5) 芳山知道她从来就爱世俗热闹,自小喜欢与李深薇逛灯笼夜市,经历过都城的繁华,再让她回天枢宫,确实是强人所难了。她那句“你信么”一出,芳山就有点怕,因为她最知道宫主的傲气和李教主如出一辙,又要沾带幽鸾夫人赌气执拗的坏心思,一定证给人看。 鱼玄机看她不答话,还有点郁闷,虽然莺奴也总做闷罐子,只顾听,但也到底比芳山机灵太多了。一想莺奴,又觉得有些寂寞,拿手镯反复地敲着膝,垂头丧气的。 “婢子是觉得宫主整日工于心计,难免疲累。” “怎么累呢?这最好玩!”她一下就笑了。 “是是。”芳山就不辩了,鱼玄机又觉得没趣,回屋看书了。芳山将她房中的炭盆添减一番,抱着食盒,到小厨房挑茶点去。又是年节,过了二十岁之后,就觉得总在过年,岁月白驹过隙。以前宫里过年的时候,李教主总带好些霜棠阁做的菜肴来,宫主那会儿的胃口是最好的,一顿就能吃半只烧鹅,不像现在。教主头一回带葡萄酒给她喝,便把她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凳下面划水似的扑腾,太宫主犯愁,觉得宫主居然一点都不像她父亲,李教主在旁边笑道,像一个呆子有什么好的?这样最好。 芳山想,现在回忆起来,那样真是最好的。但她也不知道这于宫主来说哪里好,她活着也不是为了吃烧鹅喝果酒。可现在每看她用饭,吃两口就忘在一边了,再劝的时候人已在一边睡得昏昏沉沉的,桌上早已是露凝炙冷。而最损耗的是她奶水丰盛,本来也没什么饮食,全都进了小孩儿的嘴。就为这事,芳山总是见机就往小厨房去,挑宫主喜欢的几件带回来给她,有时写字不知觉的就吃了。剩的都是丫头奶娘们得便宜,养得这院子里的下女个个肥白。 所以她若是离开宫主,宫主“食少事繁”,怕是饿死在屋里都糊里糊涂的。年节的时候莺夫人又忙,宫主过生日也要特意抽空才能来,莺夫人不来她就一直那副成仙得道的模样,过寿时莺奴若是不来,就又得去东园陪老主人坐,吃茶掷六,欢声笑语,好歹做做样子,终归不能当做没有这回事。 莺夫人倒也不过寿,她想。她知道紫岫公子是有生日的,在五月,宫主会去西厢房敲敲墙。莺奴是几时生的?…… 半路上外头下雪了,芳山冒雪拎着食盒往回走,路上就想些乱七八糟的,也好不必一心觉得冷。雪里蹒跚,她只顾埋着头,没看见前面,猛地撞在人身上。一面连声道歉,赶紧查看盒子里的东西掉到地上没有,一面慌慌张张地抬起头看,竟然是那个阿纯过年又回来了,模样变了很多,几乎认不出来了。 紫居纯这一年是长了不少武德,不像原来那个二公子了,冬天穿得厚实更显得魁梧,把芳山吓在原地。她嚅嚅着开口:“冲撞二公子……” 紫居纯一把拉着她便说:“她给我生了个叔叔?” 芳山喘了口气,也没回答,这问题哪需要她开口呢。 对方的眼睛在她脸上扫视了几回,提着她衣领的手甩了,也没说什么别的,往芳山的反向走了。她在原地休整了好一刻,惴惴不安地冲回院里,将院门反锁了,奶娘探出头来问她怎么才过午就要锁门,她答非所问地说,都下雪了!提起盒子推门送到宫主桌上,出来找奶娘看小袭公子,看到他还在奶娘怀里睡着才放心。 奶娘试探着问她,这贵公子难养,许多人惦记吧? 她也不直接回答,只说,贵重者自有天佑,你若是担心失职,我从蚀月教请一位姆妈来,你就能高枕无忧了。 那奶娘闭了嘴,回过身把东窗关了,外面雪已积起厚厚的一层。她见窗底下有一串男人的鞋印,约莫是半碗茶之前走的,吓得两眼一黑,也不敢对芳山说,只悄无声息地锁了窗子,把小袭抱到鱼玄机房里去了。 芳山遣走奶娘,抱着袭对宫主说起撞见紫居纯的事。“奴婢觉得他变了,好吓人,”回想起来觉得有几分可怕,怎么最早时待她那么好的人居然露出这种神色。鱼玄机一边煮茶,一边说,他就是觉得我欠他,认为我有眼无珠、不知好歹罢了。 她仍觉得十分的不解,居纯公子欲救宫主于大婚,这不过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三四年的工夫,一个人就变成这样了?要不然是居纯公子确实爱之切、责之重,因为有时连她也觉得宫主傻傻的,明明不必这样选,她非要自证于人。 鱼玄机说:“那就是男子成人后的本来样貌而已,小有所成者更是加倍的可恶。你想他离家去了扬州,呼喝有人,随他坐卧行止、饱食畅饮,手上似乎管着什么事,兴起时遍地都是娼馆歌楼,个个殷勤,他自满得意,更觉得我当年竟然看不上他,是我见识短浅。你也读过不少诗写商人妇,应当知道小儿女时毕竟也情真意切的,长大了只剩下薄情郎君深闺怨,这是什么道理,难道真是妇人愚蠢?” “虽然这样,但总不至于要反过来与宫主结仇罢?” 鱼玄机哈哈一笑,说,以他父亲那种不聪明的头脑,怕他也是好不到哪里去。又想到什么似的,又说:“你方才在院里想问我的怕是五郎的下落吧?” 芳山点点头,她答道:“五郎和三郎年纪相仿,有些事年纪再小点的弟弟不知情。” “宫主是说那事……”莺奴的事。 “五郎、四郎都知道太多了。二十年前三郎和五郎都是三十岁上下,而六郎八郎的年纪小许多,不懂事。五郎活不了的,他怕是不但知情,而且掺了一脚,但又还有些良知,所以担惊受怕到现在了。” 但为此事杀亲兄弟仍让芳山难以理解。“五郎该死之处不限于这一点,他就是紫阗进蚀月教的投名状罢了,无为是罪。你等着紫阗做上霜棠阁主的那一天罢!” 芳山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才瞬间懂了,但霜棠阁主这名号怎么能给第二个人呢?她很受撼动,觉得暗流就在身旁而自己浑然不知,霎时间有了抽身的警觉,半个时辰前还对宫主想去长安的事情不置可否,这会儿觉得后怕,又对她说早点带小公子动身离开这里。 宫主舀茶的手纹丝不颤,缓缓将茶饽盛起,耐心盯着炉火等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着芳山说道:“去长安——那是当然,但十三郎我是不会带去的。” 芳山愕然,宫主弃了紫幽是情有可原,那时连她也有些恨这小儿,但怎么这回又要扔下袭不管?她以为宫主待袭也总算像个慈母,所以听到这话时,一时不知怎么作答了。 鱼玄机也没继续解释,分完茶汤边喝边看书。她片刻转过头来,看见芳山满脸茫然地抱着十三郎,才很好笑似的,说道:“这不是我的孩子啊。”而她受那么多苦都不能证明这是她的孩子。 她对莺奴那一支血脉是绝缘的,所谓“你与我将永不相通”,自然意味着她从来不被他们蛊惑,她从不会理所当然地爱他们,也并非莫名其妙地爱着莺奴,她和上官武本就不是相同地爱着莺奴的;但莺奴是否只是像爱着上官武一样爱着她,这就不得而知。 芳山一瞬间又想起宫主提起“儿女绕膝”这四个字时的幻灭。 第十四章·九微片片飞花琐(1) 满月宴之后五郎果真再也没有现身,也报了官,没有结果。二夫人为此饮食不思,病了。鱼玄机按礼数去看望她,还被她啐骂出来,大概是怪她要办什么满月宴,害得五郎走丢了,言语里好像刚满月的是五郎。伤心的人是没有理智可言。 二夫人年前死了。五郎家里有三儿一女已成家,一个小女儿待字闺中。父亲不知所踪,现在祖母过世,不知道怎么办。大夫人安排他几个媳妇和闺女并在一个院子里,家里长孙代父上工,除了守孝,每天还要补父亲失踪前没算的账。其余的孙儿散了点钱,把五郎家里的东西分了分,要他们自寻活路去,这就是当五郎真的没了,但也不兴办丧礼,兄弟服丧大功九月,四公子死时就够麻烦的了。至于二娘,死了就死了,就当作家主死了个妾来处置。 五公子家教恬淡,儿女妻妇们坚忍矜贵,虽然不忤逆大夫人,但暗地里还在寻着自己的夫君和父亲。 他们自然最疑心三伯和蚀月教,毕竟有四伯的例子在前。四伯死后,他的三个遗孀一个殉了他,一个半年前跟着次子去了扬州,还有一个守着旧宅等长子回家,精神恍惚,恶鬼似的,整天防着大夫人来收她家的钥匙,已经是半个疯婆娘了。说这不是蚀月教借三伯之手下的局,他家根本不信。 只有一个居纯公子,早年傻傻的,有人看见他和老主人新妾走得近,就因为这女子本该是他的妻。一来为他乱伦,二来为他不懂天枢宫蚀月教全不是好东西,家里骂他厉害,气得这男儿守孝的时候离家出走了,也是一大丑事,和他胞兄紫慧事并称孙辈里的两大笑话。结果这痴孙儿在扬州给蚀月教做活,却也过得不错,还将母亲接去养老;在外历练这些日子,只是忘不了家里的这个小夫人,听闻她生了十三郎,还要从扬州赶回来看。 五郎家的也想试探试探,欲趁居纯侄儿在家时打听蚀月教的风声。五郎夫人冒雪到四郎宅,那未亡人孤魂野鬼似的,在墙里哭着,灯也不点,四郎宅像个鬼屋。她问墙里纯侄儿在家么,里面破口大骂起来,说这庶生的祸害已经和杀父仇人吃酒去了,这个家再也不许他进来了。五郎家的骇然,到三哥家张望,远远就听到阿纯在里面和伯父笑得快活。 他们也闹不清阿纯现在究竟是哪边的人,只觉得活在紫阁愈发的恐怖。五郎的正妻过门那年,五郎还是个翩翩少年,她也不懂事,结婚不多久,问丈夫这样大的家族,他怎么没有叔伯婶娘,五郎虽然年轻却也不回答,要她别问了。现在真的懂了。 除夕夜里是祖母大人的头七,一家人聚在灵堂守夜,个个不敢言语。小女十八岁,家里宠溺,故要她晚婚,结果遭遇这样的变故。她深夜了跑出灵堂,在雪地跋涉半里,竟然去敲鱼玄机的院门,在外面又哭又骂的,要鱼玄机把阿爷还给她。 除夕守夜,芳山她们也都没睡,还忙着,院里灯火通明。听小娘子在外面骂得难过,又不知怎么办。鱼玄机不动声色地坐在屋里,让她骂了好一会儿。奶娘儿帮衬嘀咕,说这小娘子没有教养,芳山打住她道“她也是没胆去三伯门前喊才来这里”。 宫主等了良久,最后大概听累了,叫芳山打些热汤到外面给她洗脸,打发她走。芳山差不多是透湿着回来,半盆的水都在身上了。主仆二人在房里烘火,听着小孙女又哭了好久才去。 这女儿后来过了一个月也病逝,那夜里冻坏了,回去时衣裳都浇得梆硬。五郎纵是还在世上,回家看到爱女与娘亲都已去世,必也活不成。官府时不时请他家的过去检查最近捞来的溺毙男尸,都不是,后来渐渐地不去了,精疲力竭。只在元宵前守着一回紫居纯,他也快要回扬州去。盘问他知不知道五叔的下落,当然说不知道,但神情颇为深奥地笑道:“这家哪有不该死的?”竟然走了。 他们不知他说这家人都该死是鱼玄机也该死的意思,那会儿小女儿病还不重,后来病死的时候,家里恍然想起阿纯说的这句话,惘然忘言,觉得原来紫阁早就在谁的咒诅中。 五郎丢了,和三哥年纪相仿的子代已没有人。再排下去的子代不过三十来岁,十一郎更是只有二十五岁,哪来的资历。可即便如此,五郎又有哪里该死呢?便是年龄相近,五郎从来温顺,能力亦有限,在家像隐形似的,想也不会抢三哥的家业……这样好的哥哥怎么会死?愈想愈觉得蹊跷。 ——但也正是因此,五哥死了,紫阁只像少了个雇工。老大人也不说什么,偶尔会提起“五儿乖顺,二娘柔美”,似乎有些想他们母子,竟然仅此而已。 五郎的嘴已不会再开口,他是一只富态的花瓶,大宴时被来往的客打碎,主人也会笑着说没关系。三公子提着他不急不缓地跟在莺奴队伍后脚回到湖州,旧的一年又是承蒙照顾,特意送夫人一件小礼,聊表诚意。 莺奴没有当着他的面打开那漆装精美的盒子,让白露浓收起来了。她消息灵通,知道他官也要升了,不是什么大官,在江南东道州府做个承务郎,在苏州任职,也得称一声紫员外。他四弟死前勉强也算是个员外,但与他的风光不可同日而语,他这个员外小沾着盐生意,就做得油肥脂满了。 他倒是知道收敛锋芒,见人总是笑眯眯的,礼节很多,很舍得散财消灾。谢昌玉虽然也就是个接头的阁主,没少从他那得利。之前没做上三阁主还颇有怨言,现在也和紫阗一样整日挂着笑脸。 三公子先是与莺奴寒暄了一回。他自业余做这个私盐买卖,家里那些成衣丝绸的合法生意倒是不太上心了,营销上税的大致数字,还是家里娘子从苏州回来帮着打听。总之两边合意,当然千恩万谢,笑脸盈盈地说起:“夫人慧眼识人,我听说四弟的阿纯在扬州掂顾,倒也一年了。” 第十四章·九微片片飞花琐(2) 莺奴又想起鱼玄机未嫁时,三郎如何在她面前说这少年是可塑之才,结果却将宫主送到耄耋之年的老人榻上,难免觉得讽刺,笑言:“非我识人有术,令侄还是员外先前自己荐给我的。” 他一笑,说可怜大哥二哥的孩儿都薄命,不然今日也能帮衬夫人,至于在下是举贤避亲,愚子糊涂,就不给夫人添麻烦了。 莺奴端起茶碗来,坦然笑道:“员外郎这样说那是折煞人了,大公子如得空,莺奴也有些好活计给公子的。小公子业务生疏,我这里有个副阁主的空缺,何不让小公子试一试,总之没有岔子可出。” 紫阗笑着婉拒了,倒是把紫居纯提到跟前:“居纯侄儿有功在先,小儿去抢他的位置,岂不碍了兄弟友爱?”聊到别的事情上去了。见时辰晚了,起身要走,恰好是弟子们练剑回来的时候,前厅大门一开,黛黛差些撞在开门的白露浓怀里,奶里奶气地抱拳说了声“三阁主,我错了!”汗津津的一头跳到莺奴怀里撒了一回娇,被莺奴推走了,又和谢昌玉的长子一起到后厅找水喝。梁连城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与谁都不打招呼,脚后跟粘着个庞公子,抱着剑与梁家的长男一起走进去,最后是庞家的小娘子。 庞小蝶也快十四岁了,豆蔻年华,不是什么国色,但这年纪的女孩没有丑的。进了正厅,先向各人行过了礼才去,不睥不睨,很有大家风范。待她走了,紫三公子很殷勤地问这女子许婚没有,因说这样好的小娘子当找个好人家。 白露浓在一旁打趣道,小蝶的性子,怕是要把夫君治得死死的。 紫三公子竟笑道,这多好,我很喜欢。说毕就告辞走了。 紫阗才走,白露浓便阖了门嘀咕道,这紫员外也是愈发脸皮厚了,小蝶才几岁,动这样的心思。 莺奴在后面幽幽地说,也是好在房瑜离了湖州,不然紫阁的闺女也人人自危了。 白露浓笑道,要逼他强娶,瑜哥哥必是吓得人影也没有了。 莺奴笑哼了一下。 ——员外郎为了攀紧蚀月教倒是不惜卖子鬻女的。 ——既不是他亲生的子女,兄弟的后人,有什么心疼的?何况房瑜秀丽有成,他觉得这是桩好事也不一定。 ——他觉得,小蝶必不觉得,紫阁女儿也未必觉得。教主觉得如何? 莺奴沉吟了片刻,说道:“他竟想求娶小蝶,既有此求,当然是另有更大的所求。要保全小蝶,何不直接满足他最大的企求?” 他还求什么?虽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要说出口却有些尴尬。霜棠阁的阁主位当前没有空余,如若让紫阗进来,挪移了谁都不合适。若是“那个位置”,唐阁主必大恸,怎么能让他坐那个位置? 还在沉默,后厅忽然传来儿童们大叫大哭的声音。以为是梁连城又在犯病,两人转到厅后去看,黛黛上来抱着莺奴的腿惊号道,不是我开的盒子!阿赛开的,阿赛开的!抬眼看到偷偷开了盒子的庞家公子坐在地上,他的姐姐捂着他的眼睛,盒子里滚出来一个新鲜的人头,梁连城和谢公子趴在桌上看。 莺奴连忙驱赶孩子,将那盒子重新锁起来,让白露浓去唤其余阁主了。 几个阁主听白露浓将方才的对话完整复述一遍,先是暗骇,这全篇竟然一字都没有提起盒子里是他弟弟的人头,那就是所求之事早已说在前面了。而这前篇所言,既未接受任何一项折衷的好处,那就是非要本人当上个阁主才罢休。 如莺奴最早对紫阗所说,他有官职在身,入教很不方便,所以他若是真的填了霜棠阁的阁主位,就是以外人的身份入职。 有人问道,这紫居纯似乎也未入教罢? 莺奴说道,紫阁的人不可以入我们派。 唐襄点点头说:“他家的生死,与我们不沾边。你们要记着紫阁的兄弟就是自相残杀完了,也和蚀月教天枢宫没有关系。” “那这人头……”这人头摆在这,就等于说紫阁的残杀与蚀月教脱不了干系。庞孟走上前去检查五公子的遗体,颈面断得不是很干脆,他低声叨咕了一句“员外郎的剑法倒还不如我的”——他算是几个武阁主里剑法最弱的,而这紫阗的剑法看起来还不如蚀月教剑法最弱的阁主。 莺奴先是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说,紫阗喜欢背后杀人。 没有人见过紫阗杀人,莺奴忽然这样说,倒让人有些奇怪。她续道:“先从背后出剑断其脊椎,脖子则是后来砍断的,从这颈部的断面看剑法,没有意义——”她话锋一转,看向谢昌玉,说道:“四阁主也要小心了。” 谢昌玉不说话了,无声地垂下头去,厅中似乎流过一丝恶寒。 最后说到了紫阗临走时遇见庞小蝶的事,都知道是不是庞小蝶并不重要,正如国家之间和亲也不在乎究竟是哪位公主,只不过庞小蝶恰好是弟子里唯一一个临近婚龄的女子罢了。庞孟初时很沉默,梁乌梵与谢昌玉还在认真争辩此举是否划算,白露浓亦犹豫地提议再从教徒里找一位适龄女收为徒弟,只有唐襄和莺奴不说话。 到了,庞孟像是打定什么主意似的,说道:“嫁了也行。”似乎对那养育一个蚀月教主的梦幻已释然了。 唐襄竟冷然一笑。莺奴说道:“让小女儿自己决定吧。”而他们知道小蝶是不会愿意的,庞孟怕还没看出唐襄和莺奴的意思,抱拳道:“必不使夫人失望。”莺奴因叹道,你让小娘得空到我这里来。 而即使如此,这紫阗所求的阁主之位仍然没有着落,厅中一时沉默。排名靠后的位置纵是让开又有什么用,如果不分霜棠阁主之位给他,余下能考虑的位置也只有大阁主和二阁主而已,再考虑唐襄与梁乌梵的资质,自然是撬了梁乌梵的位置为上。 第十四章·九微片片飞花琐(3) 众人也都看得出梁乌梵面上的紧张,他两道眉毛又像麻花似的拧起来了,一道汗从他额头上爬下。他这样好面子,便是只把他往下降一位也不开心;迁到北方阁又要给曾经的下位房瑜做副职。他留恋这个位置,更是因为与唐襄独处的机会无非教主不在时那单日的晚饭,如若降为三阁主,就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有时他甚至想,若不是甜儿为他生了一个孩子,这紫员外或要把魔爪伸到她头上去了,毕竟娶谁比得上娶霜棠阁的大阁主?而与紫阁的接任者联姻,看起来又最像是高龄不嫁能等来的最好结局…… 他总有这些想法,自己也觉得好笑幼稚,但没办法,总得在一些别人不知的地方,把甜儿看成是自己的,不然要疯了。 莺奴见半日也没有人提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建议,知道是“霜棠阁主”那四个字太过沉重,也有些疲乏了,便叫散会,夜里用膳时再与唐襄梁乌梵详谈。 一散会,小翘的奶娘就进门来,将小公子往厅里一放。他颠颠地往唐襄腿上一跳,粘粘地搂着她的脖子喊了一声娘。莺奴还是头一次看到梁乌梵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小翘看,但也不愿意多想,毕竟唐襄与梁乌梵实在是隔着天堑的一对。想到他自己那个祸害郎君,倒觉他此时的艳羡也是理所当然。 一旁唐襄轻轻对孩儿说“阿娘要写字去了呀”,让奶娘领他到别处玩,莺奴便说道:“小翘到娘姨这里来。”抱过唐家的小公子来揉了揉,笑道,大阁主把小翘借我片刻,不吝啬罢? 唐襄便自行退下,工作去了。 莺奴对梁乌梵说道,你把员外郎送的盒子包好了,跟我过来。 到了园里,莺奴遣使他将五公子的人头寻个安生的地方掩埋,盒子带回去烧了。他在一旁处理死尸的头,莺奴带着小翘在不远处玩耍。他望着次子随教主笑语翩翩地在园中起舞,心中忽然十分绝望地想,小翘真的不是他的孩子,大概真是上官武的,否则莺奴为什么这样偏爱他?这不是他的孩子。 他做完了活去水边洗手,看见那金莲花竟然还未谢完——已十二月,水都凝了薄薄的冰了。 本来,这活做完了他就该无声无息地走了,但很是倔强地留到快用膳的时际,教主将带着玩累的小翘回去时,他凑上去说道,教主疲累,小公子由我来抱就好。 莺奴笑道,你这埋骨的手不要碰他。 只是开个玩笑的,他竟然恍惚了片刻。凝神后,他卯着劲又说了一遍:“教主,属下想抱抱小公子。” 她听出那话里异乎寻常的味道,转过头去看她的二阁主,那眼神中无疑藏着千言万语。她一时憬然,倒退了一步。小翘也回过头来看他的父亲,眼神瑟瑟,对着莺奴说了半句:“……阿娘……” 莺奴拍了拍他的背,安抚道,阿娘在小筵厢等小翘呢,我们走了。没有理会梁乌梵的请求,继续往前走了。她听着身后传来近乎破碎的声音,说,属下是思念上官阁主,所以想看看阁主的孩儿,只是片刻,还请教主宽许我……我抱抱小翘,还请…… 她想,能让梁乌梵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心已碎了。有些心软,停下来问了问小翘:“你让二阁主抱抱么?” 小翘那柔美的眼睛只是一直盯着梁乌梵看,并不回答。莺奴将他放下,他在莺奴裙间躲了一会儿,稍稍向梁乌梵走了两步。梁乌梵的双臂颀长,这就够到他了,将他一下端到怀里。小翘像是坐了天梯似的,一下到了半空里,惊讶得咯咯发笑,小手抓着梁乌梵的幞巾尾巴直扯,双臂将父亲的脖子围拢了。那想象中的柔软暖和的小小身体来到他怀中,无论他先前如何忍耐,在那一瞬间他就当着教主的面悲泣起来。小翘的身子那样轻巧,和他母亲一样地柔弱,而他觉得这是他的全部,他是他的父亲……他爱他的母亲。 这画面忽然点明了无数个无言的瞬间,旧时他和唐襄之间许多似有而无的交互都解释得通了。而鱼玄机说这孩子的父亲是谁“连唐襄自己也不认”,显然是因为这天堑一般的鸿沟隔在他们中间。他为何不想让唐襄到北方阁去、自己也不想去长安赴职,也就不言自明。 但这孩儿的归属在他母亲,莺奴不能做主将他平均地判给两人。梁乌梵自己亦觉得很失态,稍后依依不舍地将次子退还到教主手中,含糊其辞地解释,说自己不过是想到小翘的生父,所以难过。 莺奴无奈道,这些话下次对他娘亲说吧。 他说是。 回去的路上便无话了。唐襄已坐在厅里,厨娘分完了简餐放在她面前,她一边等,一边在烛下记账,笔墨都随身携带。已到年末,谢昌玉他们忙,许多活都是她一人独揽。 小翘朝着母亲扑过去了,她搁了笔,笑着将孩儿抱起来,让他与自己并排坐着,而他的高度甚至还看不到桌上的菜色。厨娘见状,再端了一小盏酥酥的酪乳给小公子,小翘自己端着,用勺舀来吃。 莺奴不动声色地观察梁乌梵面上的表情,发觉他原来竟不能在唐襄面前流露出超过常人的怜爱,不像面对黛黛那样,随口就能赞“可爱伶俐”,他只能假装把小翘当成一个不熟识的孩儿;唐襄已用她无形的权力将他隔离在外了。而这一桌之内就有冬夏之分,一个女人的爱亦能是恨,何其朦胧而伤感。 吃到一半时,唐襄馆里的两个奶娘来接走了小翘。孩子走后,唐襄便收起面上那松快的慈容,将连翘吃过的那个小盏轻轻地推在一旁,转头对莺奴说起午后未竟之事:“方才教主不在,庞小蝶来过了。我猜五阁主对她多有严厉之词,她的意思,是要同意这门亲事,但再等一年半载,她还太小了。” 第十四章·九微片片飞花琐(4) 莺奴黯然,垂头吃了一会儿,道:“她还说什么?” “她要见见鱼宫主。” 她见鱼玄机,大概是为了事先了解嫁为紫阁妾的苦甜。她是一个很有考虑的人,既然这是她亲口说的,莺奴无权指挥她怎样做。 唐襄再说道:“至于这紫三郎的事……露浓与我说,她已决意明年跟着教主到长安任职去,所以这霜棠阁三阁主的位置也就空缺了。紫阁贪婪,三阁主之位只怕等闲,所以这大阁主二阁主的位置,就看教主怎样调动罢。” 莺奴淡淡道,我不会动你的位置。 梁乌梵在一旁微微地凝息了一瞬间,说道:“教主若是要调动梵的这个位置,不如寻个理由先杀了我。” 莺奴习惯了梁乌梵这横冲直撞的话意,不觉得有什么,但仍说:“那我也不动你的位置。不但如此,三阁主的位置上仍会是女子。” 那就又陷入了僵局,再不提那仅剩的办法,也没有活棋的路子了。唐襄终于松口道:“那就只剩这上官阁主生前的职位了。” 莺奴见她总算稍稍开了个口子,这才说道:“若非当年大阁主以步摇为令,凭一己护下上官武,蚀月教原本无此特权。霜棠阁主之名无实,而上官武之名有实;所以这虚名送给谁都无妨,世上唯有一个上官武,何人也不会将此抢去。” 唐襄微微点了点头。 “我将这虚名赠给紫阗,而实权仍在我们的允定之中。此时的霜棠阁主,与其说是紫阗,不如说是玄机,要明了此事,你们只消想想假若我突然离世,霜棠阁必然全面受鱼玄机的控制,是也不是?” 这是实话,鱼玄机的这个地位非但为莺奴一人决定,也是薇主的不二之选。 “既然如此,那这事我会亲自来办。”她如释重负似的,执筷的手陡然松了,随后才说后半段话,“其实紫阗性贪而冷酷,霜棠阁主的名号也不能使之满足。长久下来,一个虚名也能替他招徕足够的无知之众。比起送他霜棠阁主的金牌,先送他另一件大礼,倒也好先堵他饕餮之口。” “敢问这是何物呢?” “我们只消先把整个紫阁送给他就是了。” 梁乌梵侧过眼来,问:“教主的意思,是要杀紫剑慈了?” “时候快到了。”莺奴点头,将吃过的碗筷推了,站起来说道,“此事我要与玄机面议,暂不再提了。两位阁主慢用。”拾起御寒的毛氅子离席走了。她亦总是想着有什么事就忽然走了,独来独去。她也和唐襄早年一样,连个贴身的侍婢也不要;现在唐襄已有小翘作伴了,位置最高的总是阁里最孤寂的人。 唐襄这也就起身去唤厨娘进来预备着收拾,并向她再要了一小碗酪乳仔细包裹好,夜里给连翘解馋用。每到此时,梁乌梵总是再在饭桌上假意吃一会儿,等到唐襄走了,他才独自回去;今日却早早站起来,不管那厨娘还在一旁装裹酪乳,对唐襄说“我送送你”。 那厨娘也是一时多嘴,笑道,这天还没有下雪哩,回家的路,大阁主不每夜都是这样走的? 唐襄笑着应道,是也,每夜都是这样走的。 他也巧然将执念化在笑中,仿佛漫不经心似的,笑道:“就送送。” 厨娘若有所思似的,唔唔,那二阁主替大阁主提着酪乳吧,小心洒了。拿绸布包好了打了个兰花结,把酪乳递给了梁乌梵。不知是出于什么主意,又多嘴了一句道,小翘公子喜欢酪酸味大些的,拿热汤烫烫碗,小公子爱吃。 梁乌梵说,哎,好的。 厨娘到前厅收拾去了,望见有风把窗吹开,又惊呼道,怪也,真就下雪了!跑去拍上那窗。 唐襄似是被这过分聒噪的厨娘弄得有些好笑,披起衣裳,拿了文具就告辞走了,梁乌梵抄起披风跟在后面。厅里有伞,他也不拿。 唐襄走得很快,外面的雪下得很大,她只顾顶风埋头走着,两手努力牵过氅子围紧身体,肩上、髻上已落满了。他的腿长,只是不确定是否该赶上她,一直留着微妙的距离;她到了那片竹林里,在空地上停下来,像只小雀那样跳了跳,连打了好几个喷嚏,雪松抖落枝头的积雪似的,满身白絮落了一地。就为这短暂的停顿,他来到她的身后,将她用厚重的披风围起,揽到自己胸前取暖——仿佛从来都是这样做的。因为从来如此,所以他们二人也从不用带伞。 唐襄在他怀中忍不住继续打了好些喷嚏,在嘴边摆了摆手,笑道,失礼了、失礼了,也很自然地从他怀中挣脱出来,裹紧了身子继续往前。梁乌梵不依不饶地抢上两步将她横抱起来,把装着酪乳的小碗放在地上,一手指导她将左臂从他披风的兜下穿过、围住他的脖颈,一手将她的大氅仔细盖到她身体上,像是替她盖上被子。确定风雪不会再吹到她头上之后,他自言自语似的说,好了,我们走。还不忘提起地上孩子的小碗。 他们都想,真好,即使有人看见,竟不会知道这披风里有两个人。 她总是在这样的时刻闭着眼睛,她心想,即使眼皮撑开,也会当做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如果没有人看到就是不存在的,自己也看不到就无需不安。一切的情爱只是春梦、只要她选择从中醒来,就可以当作从未有过。 在这三十多年中,醒时做梦已让她平安无事地渡过许多难关……现在又身在梦中了,可以稍稍歇息片刻,将眼睛闭上。 虽然已为人母,闭起眼睛的时候依然隐约地感觉自己只有六岁。阿娘病重死了,阿爷雇人送她下江南,一整月都在路上颠沛,随身带着一包阿娘母家糖作坊的玫瑰糕,一直捂到湖州,都绿了、烂了。 还是在现今成了教主阁的这座楼里,她有一个自己的小屋子,白天替养父母忙碌完,晚上关起门来就钻进被窝里,她想,可以做梦去了,梦是真的,醒是假的!把自己缩得小小的入睡。长大后懂得要直面困境,猛然醒悟梦是假的,醒才是真的。再后来那三十年里,面临将要击碎她的危机,她常常假设自己其实已缩得小小的入睡,无论是醒着还是梦着,总有办法逃脱真假;所以她的人生就是梦中的醒、醒时的梦,无数层的嵌套,而那最小的六岁的甜儿总还在最中央,闭上眼又看到了,捂着发绿的玫瑰糕,眼中仿佛在希冀什么。 为此,她知道等逃离眼下的这个怀抱,她又会当作从未有过这件事。现在是现在,现在是做梦;真的生活是她和小翘的,在另外的某处,在薇主的小竹屋中,在她的大阁主馆里,不在这个怀中。她不在乎小翘如何来到她身边,即使过程中她受了一些无谓的伤,然而那是梦,从未发生过。梁乌梵只是梦中的一个人,也从未真正走到她的生活中去过,无论他怎样做,也只是到她的梦里徘徊了一番而已。 这段路很短,不一刻就能看到唐襄馆里的灯火。因为雪大,路上没有人,他头一回把她实实在在地送到了门前,放下来,将手里绸布裹着的那碗酪乳交给她,转头要走。唐襄原想着进屋拿把伞给他,要他等一会儿,拿着伞出来的时候人已不见了,雪地上只有两串往回的脚印。 奶娘们心细,替她换衣裳时讶道,大阁主路上没有遭雪么,这样大的雪! 她笑道,有伞的。 有伞也遮不住,雪也太大了。 嗯,伞也大。说完便去耳房里看孩子,小翘又像只燕子一样飞到她怀里来了。 第十四章·九微片片飞花琐(5) 这一年的生日莺奴仍是没办法按期赶来,但好在紫剑慈和大夫人这日接待别家要客,鱼玄机也就寻个理由不去东园了。霜棠阁的领事清早快马进城,送了些礼物和信笺,称莺夫人过了元宵再来补祝生日,鱼玄机点点头就让他走了。 芳山替她整理盒里的礼物,她在一边拿牙开信,嘴里咬牙切齿地嘟哝,还是娘把我生早了,应该生在元宵后! 她笑问教主在信里写什么,鱼玄机扫了两眼:“还写什么别的?就是写本诗集来,句句都说想见我,也是废纸。哦,说晚些日子送她的一个小女弟子来我这里,——要嫁紫阗……清早的,为何让我看这些气人的东西?到底是不是我过寿的日子?!” 芳山连忙给宫主嘴里塞了两个枣干,拍了拍她的背,替她顺气。她一边嚼着枣,一边十分不情愿地侧头眯着眼看信,看清那女弟子叫庞小蝶,就把信扔到炭上烧了,撑着头叹气。忍了片刻,很稚气地大喊,哎,气死我了!气死了!芳山又去关窗,省得丫头奶娘们听去。回头看见宫主蹲在书几前的凳上,也不知道在对谁埋怨,自言自语似的。你不要看她人这样好,对谁都情深意重,全是被上官武这个讨债鬼教坏的,多心石榴爬藤花,滥贱的,她本来就该谁也不爱!这是个机关架子假玩意,我也是傻人,我还不如养个鹅陪我玩呢,又会叫,又会咬人。 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抬起头对芳山说,不是说你不如鹅! 上官武也是个倒霉的人! 又过了一会儿,又说,算了,过寿的日子。 又过了会儿,喊道,气死我了! 芳山垂手在一旁等了好一会儿,看宫主半天憋不出话来了,走上去引她从凳上下来。宫主小时候生气了喜欢上树,躲在树上;那时候她也这样引她下来。一边引她下来,一边说,等莺奴教主一来,宫主又忘了这些话了。埋怨几句也好,只有奴婢听见。 鱼玄机发泄完,便陷入更真的不安之中,做什么都没有滋味了。好歹是过寿,芳山她们备了些精巧的吃食,她也吃了,只像牛嚼兰花似的,吃了许多,但没有点评,焦心地在园里走来走去,在角落没人的地方莫名呕吐了一回。整一日也没有去看紫袭,倒是在紫岫的厢房前面徘徊了好一刻。她一会儿显出精力过剩的急躁,一会儿显出油尽灯枯的疲乏,晚上天还没黑就早早的睡了。 半夜芳山醒了,起来看她,却发现她不在屋里,西四厢房门漏着一条缝。她悄悄地走去看,鱼玄机竟躲在紫岫那里睡觉。紫岫身上还是上回鱼玄机给他穿戴的女人衣裳,头发没梳,一直流到地面,身体直板板地挺在榻上,好像一具死尸;宫主和衣缩在他胸前,蜷得小小的像个刺猬,扳过紫岫的右臂绕在自己颈上,拿手抓着,这样就仿佛有人搂着她入睡一般。宫主很喜欢这个姿势,像小婴儿。看不到她的睡脸,只隔着衫子看到她根根节节的脊和肋在随着寝息微动。 想姐姐不来,弟弟也好替一替。但紫岫那模样太像死人,宫主说莺奴也是假玩意,芳山看得直打寒战,难道说宫主爱的是假人、怀的是假人的孩子,生的也都是假人? 又是在这差不多的时间,她停了泌乳,胸前两个粮仓好像一夜之间被偷完了似的,一滴奶水也没有了。芳山还担心是那一夜宫主又受了孕,但后来发现并非如此,她只是忧郁气结,所以断奶。泌乳停了以后,紫袭又彻底成了奶娘养的孩子;虽然她已经生过两胎,来去仍像个孤家寡人,常常想不起自己屋里还有个小儿。许多的反应也看不出是个做母亲的女子,好东西不记得多要一份,别人问起十三郎饮食寝息,她竟说和我一样,连幼儿一天要睡几个时辰也不知道。但好在紫阁送来的人手多,芳山又尽心,一切的繁琐都有别人打点了。 元宵灯节也不能得闲,事关生意。今年的雪大,鱼玄机刚出月子不久,疲弱亏空,其实不该冒着天寒地冻出门,但也准备跟着丈夫和一众妻妾公子到街坊上去。元宵放灯三日,城里欢庆通宵,少不了东家西家的做客联谊。过节的日子又最有机会炫耀,上城展示本家穿的用的奢侈东西,与清明踏青一样,乃是紫阁最重视的日子之一。 虽然不是与所想之人一起,出门逛街毕竟是她的爱好,所以也早早地起来梳洗打扮,将莺奴送她的那些装饰佩在身上,新胭脂拿出来用。化妆化了一半,很感念似的,说这四郎五郎家的都不能出来哩。竟笑了。宫主自出嫁以来,每发笑都能吓着芳山。 这两家没了丈夫,景况很坏。即便是紫阁这样富裕的地方,一家没了男子也要被吃绝户。倒不全是贪那些钱和地产,这些儿子死在老主人之前,家权旁落,兄弟留下的后人不是日渐疏远就是彻底铲除;就因为他们的父亲死得冤、可也必须死。五郎没了,靠谱的线索不可能丝毫都没有,但这县里送来的消息,一天天怎么看都像是障眼法、糊涂药,大概官员看紫阁报上来的案件,都当是他们的家事,不敢管。 她接着说:“我也不是投井下石的意思,芳山,你不去灯节,给四郎五郎家的送点礼物去罢。”她说的礼物是实实在在的新衣好炭,能救命的。 芳山为难道:“五郎家的小孙女除夕还来门前骂过呢……” “别说是我送的就好,让六郎媳妇送去。给六郎媳妇一点金链子、珠子,几个小娘也分一点。”但新衣和炭她们是不缺的,留由她们去接济四郎五郎家就是了。紫阁的女人看似都是傀儡,其实好用,现在送的每一件东西,回头都有报答。 芳山得令,低着头说,宫主还真像祖娘娘似的,给儿子媳妇分库房,不知道的,以为你两百岁,修成人精了! 她乐道,你说的是莺奴。 宫主和教主是不分伯仲。 胡说了,莺奴八面玲珑,我是傻人。调了调簪,站起来上下看了看,找了件毛裘褙子披着御寒。芳山在家看顾十三郎,不出门,另找个年幼的小丫鬟随行侍奉。鱼玄机喊她来捧上妆盒提炉,两人就走了。 第十五章·戏罢曾无理曲时(1) 芳山到六郎家送礼,为保证那礼物送到四郎和五郎家,特意悄悄地跟在六郎媳妇后面看。四郎家的阿纯还未走,送礼的时候看到他从门里出来接。虽然阿纯待六婶的态度不坏,笑盈盈的,芳山也不敢上前招呼,总觉得阿纯的笑里有些阴恻恻。她藏在远处的假山后,看着四郎院阖上门才走。 回来时小袭已醒了,在窗里看天,眼睛就像什么小动物。过午又要下雪了,天阴阴的,她冻得发颤,进门来不敢抱孩子,怕凉气惊扰了他。这样冷的天,宫主出门在外,怕是身体要吃不消的。她回房后,奶娘继续奶了孩子一会儿,回厢房做针线,把公子留给大侍女看管。 虽然宫主不认这个孩子,但他到底是从宫主腹中孕育出来的,宫主为他吃了苦。芳山还是怜爱小袭的;她自意识不到自己爱他,不过是因为他有招徕爱意的魔力,而他本身与他的父亲姑母一样,只是个幻影罢了。 她因为喜欢小袭,所以也会想想真正的十三郎紫幽。身边没有别人的时候,她便对紫袭自言自语地说起他哥哥,说“你是十三郎,幽也是十三郎”,若有所悟似的,“你们原是一个人!”小袭好像听得懂似的,咯咯笑了。就这样打发时间。宫主不许人再去探望紫幽,所以她只能凭着袭的模样想象他的模样了。莺奴教主说宫主的长子灵秀,邻人都爱亲近他,然而她也只能远远看着,无法靠近。 她不知道宫主晚年该是什么情形,虽然说起来现在已是晚年了。宫主自己是七岁继了位,宫主的小女儿恐怕要比她更早。大宫主生时希望天枢宫长青——但她更心疼宫主,天枢宫和宫主,她自然是选宫主的,幽鸾夫人也定是选宫主的。 小袭也仿佛看得穿她心中所想,眉间略带愁色,小手在襁褓里抓挠。 她垂头去轻声说:“小袭也心疼阿娘的呶。”想起来她生了两胎了,就是那个假女儿也还不会说话就送了回去,没有人喊过鱼玄机“阿娘”。想着想着,眼泪又要落下来,很难过。 灯节不宵禁,宫主回来得晚,前两天都拖延到后半夜才回紫阁。跟着去的那个小丫鬟倒也懂事,前后把宫主照应得还妥帖,鱼玄机那样挑剔的人也不说她。昨天回来,还高兴说要送她一件好衣裳,那丫鬟亦不喜形于色,很稳妥。 芳山也不熬着,倒因为夜半还要起来接待宫主,所以早早睡了。她不是普通人家教得毕恭毕敬的那种婢女,宫主也从不当她是卖命的奴才。她的耳房是烧炭盆的,用的和鱼玄机一样的炭、一样的盆,除了穿戴规矩,她和天枢宫主用的一应是同样东西。 这一夜刚过亥时就有敲门声了。芳山头一个披衣起来,心想今日宫主归家早,还有些欣慰。外面才下过雪,雪晴后月色洁亮。到门前也没有问,想当然地打开门来,门口黑黢黢站着的却不是宫主,是那个阿纯。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想关门,第二想的是小袭的安危。忍住了,回头看了眼奶娘和丫鬟们的房门,也有人起来迎,而门板挡着,还没看见门口的是谁。芳山把着门,忙挥手等着人退回房里,第三才想起自己衣衫不整,连忙道了个歉。 紫居纯倒是一直笑脸盈盈的,等着她慢慢地说出半句:“公子来此贵干……”还未说完,他突然伸出一手,把她的整张嘴捂住了,仿佛提一只猫似的,要把芳山一路提到正房里去。 她头脑一时空白,本能地踢踹了两下,挣脱出来,整个摔在化了一半的雪堆里,抬头看紫居纯还在笑着。她忽然生出可怕的预感,一瞬失语了,撑起身仍不敢惊动旁人,只知道沿着雪堆一点点地朝后面退去。为他和宫主特殊的情仇,她怕喊出声来会坏了宫主的大局,只好想办法先保全小袭。 一手摸着石阶,她猛地翻过身来,踉踉跄跄地沿石阶爬到廊下,支身去敲西四厢房的窗,这窗里是小袭的亲生父亲。有那么一刻,她害怕得连“十二郎”这三个字都要喊出来了,但终于没有,只是似有若无地敲那扇窗,还怕弄醒了别人。而紫岫若真像莺奴那样神通广大,大概是连她现在的心跳声也听得到的。 她回头察觉紫居纯看到她敲这扇窗,脸上也露出疑惑的神色,但没有停止继续逼近,最后依然把贴在窗前求助的芳山拦腰掳了去,一手扣住了她的声门,使得她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女子的本能已使她提前悲伤起来,他还没动手的时候,她已想象到所有,却不敢置信。紫居纯将她丢在鱼玄机就寝的那张榻上,她还不敢喊,只无声地抗拒着。待他快进去了,芳山绝望地吐出半句“我不是……”我不是宫主!然而这话又意味着什么呢?……他听到时似乎还有些兴奋,哈哈一笑,随着那暴力的律动附和道,我知道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那肉做的刃和他的笑声一齐忽进忽出,仿佛片离皮和脂的刀,在剖她的腹。 既有无所畏惧的狂妄,又有求而不得的愤怒,他竟然变成这样子了! 她有一会儿什么都看不到,感觉有人向她的额头飙了一记重拳,好像忽然瞎了;她察觉这是预计好的罪行,他暗中观察了两天,知道宫主不会在这时候回来,也知道她不敢声张……他是来警告宫主的,只做一些对宫主看起来无关紧要的恶事,但说出来也足够激怒她。丧失时觉的片刻后,屈辱中悍然发觉自己没死,只是六神出窍,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蜂鸣大作,眼前全是五彩的。 那个影子就在这时浮现在门前。 外面雪光月光很亮,她看清那是紫岫的影子,披头散发的,穿着宫主的缎子绣花半袖,七破的旧裙子。紫岫真的出来了,但他本非她的救世主,现在才出现,颇有一种行刑人的恐怖。她的眼神一变,还在她身上行淫的人也猛然察觉,仿佛精神一直很紧绷似的,滑出来回头去看,看到那个影子的时候也汗毛一竖,压低了声音喊道,谁? 第十五章·戏罢曾无理曲时(2) 他把手按在剑上。 芳山害怕他知道院子里藏着男人,情急下对着门口喊道:“夫人!……” 她是不喊鱼玄机“夫人”的,这个院子里的“夫人”,只有那个“夫人”,没有人会提起的夫人。紫居纯不太知道那件事的全貌,但多少也知道这个院子有古怪,鱼玄机嫁进来的时候,家里的婆娘没少说。芳山喊出那两个字的时候,他也浑身一震。但他年轻气盛,怎会害怕,提着剑凑近了一步。 只在这一步的间隙,紫岫的幻影乍然穿墙而入,仍然像一年前芳山所见那般,长发垂满了两肩,少女似的,赤着两脚。只在这一瞬间,他又透门而出,只剩下一个影子一动不动地投在窗纸上,好像刚才的所见只是房中人的幻觉。 然而那绝非幻觉,紫岫的模样太清楚了。紫居纯大惊失色,掀开门来,门口没有人,紫岫背对他站在小袭的卧室前,再眨眼时就完全消失了。他颇为狼狈地系起袴子来,将芳山就这样忘在身后,疾步走远了。 芳山知道他是去西四厢房门前查看了,但有机关守门,他也不可能看出什么端倪来,除非十二郎的正脸出现在他的面前。好在他着女装,身材又很娇小,比宫主还要矮一头,普通人一眼分辨不出他的性别。 她也受了惊吓,有一瞬间几乎忘了自己身上受的伤,回过神来的时候才觉得痛楚不堪,而头脑还是昏的,觉得方才那一段全是幻想。刚恢复了一丁点神志,她瘸拐着跑到廊下,紫居纯已经走了,她确认小袭安歇的厢房还静静地掩着门。 她扶着廊柱蹲下身,体内和体外之间分不清某一处发出锐痛,这才不得不肯定方才发生的事都是真的,又想起宫主为什么总要劝她离去了,大悲,但竟不知该如何对宫主说起,好像她曾信任过此人就是她的错。 不敢再回想了,她忍痛,摇摇晃晃地跑去搬来笤帚水盆,将紫居纯留在这里的脚印擦得干干净净,但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清理完瘫坐在廊阶上瑟瑟发抖。此时也不过是亥时刚过半,宫主或还有许久才回来,她在露天坐到几乎冻成一个冰人,这才摸索着回房关起门,两脚都冻得没有知觉了。 坐在月下的某一刻,她想起紫居纯第一次走进这个院子的时候给宫主送了一盒饼子,宫主对着那盒儿翻江倒海似的呕吐。宫主是从一早就看明白的,但她到底是怎么看明白的? 她在黑暗中一会儿是怕得发抖,一会儿是气得发抖;有时恨自己为什么看走了眼,有时怨自己为什么不肯离开紫阁。她觉得有什么妖物在趁着这时机一点点吸她的魂魄,骇然翻身起来,莫名其妙的,过了片刻又躺下去。移动之间,下身痛得像针刺裂帛,两腿仿佛还被什么看不见的手撑开着,她吓得忽然又满眼炫着彩光了。那不是一次就杀了她的刑,像在她身上插了一把拔不掉的刀,或许某天连刀也与她长在一起了,但稍动仍然像刚刚插进去的那一瞬间。 她在这时想到宫主两次受孕,都受伤跷着脚,猛然明白紫岫那副无知的面貌下、那具空空的躯壳里仅剩的东西是什么,他就是这暴行的化身。他已缩小到这样无力的程度,却仍有这种本能。 宫主小时有一次读《山海经》,很喜欢里面的妖精,对太宫主说要抓到它们,装在缸里、瓶里,用蜜糖泡养,就像太宫主泡蛇酒那样,在天权楼的库房架子上摆满了,每个瓶子上都贴一道符。那时候她也只有七八岁,太宫主嫌恶,问她为什么如此好杀生,她委屈地说“我没有杀生”,她只是把神怪当作一种收藏,更像是从不觉得它们也有生命。 而宫主现在果真抓住了一个,她把十二郎的头当作自己的嫁妆带进这个家,紫岫于她只是一种收藏;一些药保人青春,一些药消除风疾,紫岫这一味使她得子。他只剩下这一种用处,宫主永远也不会放归他,如果有那一天,宫主会亲手杀了他的。 她恍惚明白了,这个家竟然不是人间,是她在什么人的梦中,否则她看到紫岫的头放在药箱里的那一刻,怎会没有想到这里不是人世? 芳山就那样一直平躺在榻上,也不盖被,以为自己是刚从泥潭里爬起来的人,会脏了床铺。现在一点也不敢困了,等到了子时,隐约中听见院门响动。紫居纯走时院门没有锁,宫主自己推进来了。她听见宫主哒哒的走上石阶,到正房前拿手指轻轻点开房门,唤了一声:“芳山。” 她这才踉跄着从床上摔下来,整个人七荤八素的,还想不好要不要将刚才的噩梦告诉宫主,可看到宫主的一瞬间,她也忽的惶然失语——鱼玄机身上全是血迹,从额头到前胸全被喷得发黑,她还用下襟擦过了,不然一路都得滴着过来。鞋子更是已经半路就脱了拎在手里,她是赤脚走回来的,怕鞋里也是浸透了血,会暴露行踪。 她急语道:“不是我的血,快烧些热汤让我洗洗,不要惊动人。”回头合上门就靠着炭炉,摸黑将身上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丢在一旁。芳山回来的时候见她已麻利地打包完血衣,点了烛火,裸身坐着等待入浴。 如此情急,芳山当然先把自己的事丢在一旁,帮鱼玄机沐浴。她察觉宫主身上完好无损,应该是杀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见她独身回来,似有所悟,问:“那丫头?” 鱼玄机点点头,说回来的路上撞见紫岫竟在东园的远处游荡,小丫鬟也看见了,不得已,杀了最干净,于是反手杀了她。紫剑慈和其他夫人的人马就在不远处,人声喧沸,灯火通明,随时有人过来,她就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疾手杀人。杀完了,正犯愁尸体该扔到哪去才能脱罪,起身绕了一圈,回来就看见血迹还在,那尸体已不在原地。 第十五章·戏罢曾无理曲时(3) 芳山心惊道,是十二郎将她变没了。她知道霜棠阁的上官阁主死了似乎也没有遗体。 鱼玄机坐在水里嘀咕,说这十二郎无事为何出来。不知道这一路还有谁见了紫岫,但一时无力追究。 芳山骇然,轻声问,宫主该不是得杀了所有见过十二郎的人罢? 鱼玄机笑道,我也没有这样好的功夫,如要让人看不见紫岫,杀了岫不就结了? 她闭了嘴不说话了。良久,试探着吐出两个字来:“莺奴……”莺奴教主说了要好好待他,怎么能杀他? 鱼玄机打断她道:“袭出生,岫如不死,莺奴就要死,除非我再杀了幽与袭中的一人。莺奴肯杀幽与袭?” 芳山是个聪明的人,她听懂宫主的话意,是说与莺奴相似的人,世上仿佛只能存在特定的个数;换句话说,如若紫岫再让宫主怀胎一次,则紫岫和莺奴都将灭失,除非杀死宫主先前生下的孩子,将名额让出。但即使怀胎的不是宫主,是另外的女子,与此情此景也无分别。宫主害怕紫岫在外游荡,是因为怕无法控制这样的局面发生。 紫岫是她笼中的老虎、栏里的狼,她不许他离开她的监视。莺奴是说过要宫主好好看护他的话,但紫岫放在哪里,似乎都不可能活得很好,与其这样,他若有意愿,可能早在寻死,所以总是任人宰割。院子后面那闺阁里满地的血垢,全是他寻死的明证。宫主同意怀上第二个,当然也是因为最早就打算杀掉紫岫。 她瞬间明白了许多,只是背后的含义混混沌沌的。紫十二郎若代表着死的执意,莺奴教主就显示出一种生的暴力,她执意不让人死去,无论死是否是人的本愿。这何尝不是无情呵! 但她又立刻想到:“但小袭小幽大了,也要娶妻生子啊……”这特定的个数终究控制不住,莺奴不能永生,而宫主那时又已经西去——也是,就因为宫主已经西去,所以她不必再挂心了。 鱼玄机从水中站起身来擦拭,一边说:“我死了,我要把莺奴带走的呀!”嘻嘻笑着,听不出那是开玩笑还是真心话。她把身体用衣物裹上,又去西四厢房检查了一遍,确认紫岫已经回家,才回床睡。或许因为这是杀了人的夜,所以未注意芳山身上有任何不妥;杀了人的夜也只是稍嫌大意,她睡得很香。 莺奴隔日来了,带着庞小蝶。院里少了个丫鬟的事正传得沸腾,但因为是这个院里出的事,所以不敢详问,只敢口耳相接地议论。见不到尸首,也就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死了,所以不能定罪。莺奴来时,看到来往经过的仆从们神色都有些怪异,进门便问鱼玄机。鱼玄机也只是笑笑,说不知道。 庞小蝶初次与天枢宫主见面,有些拘谨,不爱说话,一直垂着手站在莺奴身边。娘亲爱她,给她穿一件枫叶红的褙子,白兔毛镶的领,很精巧,稍稍掩饰了她发育得过分健壮的胸脯。莺奴的意思,是准备让小蝶到鱼玄机院里住一小阵,让下人们带她在此处熟悉熟悉。鱼玄机让芳山带她去厢房铺整行李,把两人都支开了。 莺奴把窗合了,这才说起阁里的事。鱼玄机有些心不在焉,莺奴说起要让紫阗做霜棠阁主也好、要杀紫剑慈也好,她都不置可否地皱皱眉头,到了似是而非地点点下巴。莺奴察觉她有些异样,但还是先有条不紊地说完想说的,随后才停顿了片刻,用眼神示意她。 她却也不急着说了,拿手指在桌上画着圈儿,欲言又止似的,又像是在等莺奴再说两句。莺奴也不知她在等什么,站起来,要急急去看庞小蝶的厢房收拾得如何。她湖杭来回一日时间紧迫,只能事事紧赶着。才起身,鱼玄机就开口道: “你前些日不来,也不说什么,也不问我过得怎样!” 莺奴仿佛这才想起来,但也有些惊奇,觉得鱼玄机还像十六岁。她撤回探出去的身,坐回位上,竟有些不知该怎么说,忸怩了一会儿,才道:“你我都多大了,还要这样?” 鱼玄机就起来挤到她身边,伸出手臂去将她牢牢箍住了,宛如白马交颈似的,将一颗雪色的头贴到她的耳后,长长地唤了一声:“莺奴——” 莺奴细喘着捏着她的手不让乱动,急说:“外面人这样多!” 她委屈道:“我家芳山又不笨!”难道会让人进来?她眼神近于哀求,莺奴知道自己也疏于呵护,很为难。若晚些时辰就好了,现在日辰这样早,院里走来走去的全是外人,还要添一个庞小蝶,她也哀哀道:“下一回,下一回罢,外面都要听到了。” 鱼玄机一手早挣脱了她的把持,凉冰冰的伸进衣领去,满握在她左边乳上,眼神顿时亮晶晶的,扇了扇白羽似的睫毛,嘻嘻笑着。“外面有耳,那你一会儿忍着些,可别叫出声来呀!”莺奴还有些小小的抗拒,她将她的唇舌用自己的捉住了,不让她说话也不让她跑,像捏紧一只小鸟的喙。 莺奴还惯性地缓慢推开她几回,往后退着,不依不饶的。被她痴缠了半刻,总算是服从了,软化了,接吻时半醉半笑地躲开,很轻易地又许她捕到,融融依在她怀里。两人就这样佯逃佯追,佯追佯逃,还像十六岁。偌大的屋子,并不是无处可逃,但还是似拒还迎地逃往纱帘的卧榻;火盆都要一脚踢翻了,才翩翩地落到丝被做的爱巢里。她们相对跪坐着,一件件互相地拔头上的珠花长簪,把教主的步摇一并扔在地上,嬉笑着听那米碎米碎的银声。等珠玉都采摘完了,鱼玄机立即捞起蚕丝被子兜头盖满,两人躺在那狭小的黑夜里紧拥着,咕咕发笑,似乎回到十四岁在天枢宫里玩闹的时候,很新奇,突然也没有人敢动了,不知该怎么动,怕损害了一瞬间的贞纯。 第十五章·戏罢曾无理曲时(4) 口鼻贴得很近,呼吸濡濡的,闷在被里有些溺于深水的感觉,什么也看不到。就这样溺了一会儿,各自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这时两片柔软的嘴唇猛然盖住另两片,尝起来糯得好似快死的海贝,肉的边缘都腐了、融化了,带着将蒸熟的热气,涌泉一样喷在她的鼻下,流过面颊,汇在耳眼里。当然也可以掀开了透一口气,但她偏去夺另一人肺里的,仿佛这淌水里总得淹死一个。她只要稍稍呻【防止屏蔽】吟出来,她的手指就摁住她的嗓,用掌抵着她的前胸,好像一道符咒贴着她似的,她将她克制在自己的方寸之间。 但这些也只是娱乐和游戏,莺奴被困住,不过是她愿意被困住;在那即将失去分寸的时刻,她即能反客为主,这才是她们的规则,带路的才是迷路的人,守城者原是攻将。她们好像行走在一座汤池间,所及之处哪里都是热气,弥漫着硫磺和滑苔的味道;陷入孤军中时,就有这无人之境的气味。 鱼玄机将丝被扑落了,夏鱼上岸,将喉咙绷直了张开,鳃还在翕动。换莺奴将散落的衣裳小心掩在她的肚腹上,垂下身去捂她的嘴,免得让外人把春色听去。鱼玄机闹起来,不管不顾的,她也不忍心扣她的声门,只在她喊声愈来愈响的时候停下手。这就像以神的手阻挡潮汐,往复几次能使大海震怒,于是那断续的吟哦在莺奴再次停下手的时候忽然变作哭声,她抽泣起来,呼声如同失群的小鸟一般,既尖利且弱小。 她从未听见鱼玄机这样哭过,想攀爬到前面去看,她拿两手捂着脸,边哭着边说,你不要停!莺奴还不放弃,要去摸那张流泪的脸,被她推回去了,继续说:“别管我!” 莺奴就重新俯下身来。从此处看去,女子的身体显得巍峨,山环谷抱,她的声音像两岸的猿鸣。莺奴凝神回到那片山河中时,高处的湖水已蓄势待发,江畔的山峰欲将她挤碎,她的世界正在愤怒、孤绝和无助中变得畸形,掀起的洪水即将冲毁旁观的人。哭声变弱了,重为那破碎的呻吟所代替,爱的高峰不再令人心驰,像是夕阳落下时不断膨大的山阴,逐渐将人盖住,最终迎来黯然的黑夜。 她觉察手中这具躯体缓缓安静下来,抬起头越过她的膝盖去看,鱼玄机还用双手掩着脸,只分开一点指缝,从里面露出一双哀戚的眼睛。莺奴带着被子落到她身边躺下,将她的头揽着。她眨了眨眼睛说:“你可不要离开我呀!” 她希望此刻能恒久地延长下去。她想,母亲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一定也是这样躺在父亲身边的,所以才有了她。那对不愿分离的爱的渴望组成了她,这是割除不掉的、血里的东西,不论她如何忽视这渴望,它总在原处。 莺奴点点头,说“不会的”。 她感到一种无法控制的悲哀,就因为她们永不相通,所以她说的“不”永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个“不”,就连上官武和那样小的梁连城都可以轻易得逞……只有她不能,她是一个真正的“外人”,没有一件是顺从莺奴的心意生长出来的,所以不能。如果梦中可以心想事成,她会去梦中,但她不能去梦中,只有永远的清醒。 但她听到莺奴的回答之后,还是轻轻地说:“嗯。”转过身去牢牢地搂着莺奴的身体。就算只争朝夕也好,现在莺奴是她的了。 芳山过了片刻来送午膳,开门时莺奴正替鱼玄机梳头,鱼玄机手里拈着一只乳酪糕子吃。芳山也已见怪不怪了,反身合上门,站得远远地说,小蝶娘子的房间收拾完了,在后面闺阁。 鱼玄机根本就漠不关心,点点头就不再过问,莺奴又问了些被褥衣裳炭盆的细碎问题,芳山一一确认过,她才让芳山走。过午莺奴就回湖州了,那小娘夜里过来与鱼玄机一同用饭,虽然生得很高大,但眉目看起来很是乖顺,像个吃得太好的丫鬟。她也不大敢与鱼玄机搭话,全程默默的。 鱼玄机猜测这霜棠阁五阁主的家里即便不富裕,这样大的女儿身边总得有一个妈子,不会让她只身寄人篱下。问了一句,小蝶嚅嚅地说了句“是我没让”,垂下头继续吃饭了。就说了这一句,饭毕行过礼就退下了,自己回到房里去。鱼玄机睡前让芳山再去看一眼那小娘在房里做什么,芳山回来说“在读《孙子兵法》”,鱼玄机就冷笑道:“这莺奴送过来的也不是什么寻常女子!”吩咐芳山次日送点好书给她。 说是要嫁三郎,但是三郎院子里是避嫌不去的,只在别的兄弟姑嫂家里短暂坐一坐,很沉默,又因为长得太高大,一坐下来有如乌黑的座山雕落在厅里,有些怪怪的,几个女眷都不大喜欢她。她也不在乎,去过就算,回过来在鱼玄机院子里边吃茶点边读书,坐在露天也不怕冷,好像木人。每天起床还要练一段棍,一看便不是来嫁人的,哪有小夫人婚前却在练棍的! 鱼玄机暗中观察这女子,有些警惕,但是吃饭时不爱有人打搅,嫌她与自己一道用餐碍事,要芳山把餐点送到她阁楼里。这小娘又自作主张搬下来,似乎其余都可以免去,与宫主一起吃饭却是头等的大事。鱼玄机就在饭时屏退了芳山,只留下自己与她两个人。芳山的脚步声一远,鱼玄机就放了筷子,盯着她说: “你背着莺奴盘算什么?” 她还闷闷的,放下筷子,两手夹在膝盖里,垂着头。 鱼玄机又问了一遍,声音也高了。 庞小蝶垂头道:“我知道教主也不想我嫁给员外郎的!” 鱼玄机冷笑了,说:“她不想的事多了!蚀月教主只有该干的事,没有想干的事。” 对面的小娘子沉默了一会儿,微微地抬起眼睛来看了鱼玄机一眼,又往地上看了一回,很犹豫似的。鱼玄机讨厌犹豫之人,不想搭理她了,拾箸接着吃。她一动不动地等了好久,忽然起身离席,对着鱼玄机行了一个大礼,说道:“请宫主夫人帮帮我!” 第十五章·戏罢曾无理曲时(5) 她颇为不耐地说:“你要我帮你什么?” 庞小蝶紧接着说道:“我想做蚀月教主!” 鱼玄机的手就顿了一顿。她抿了一下筷子,转过头来看着她:“现在?” 庞小蝶摇了摇头,但说:“我不想嫁给紫三员外!” 她似有所悟似的,颇为好笑地品味了一番,回过头让她坐下了。小蝶也很焦急,因不知自己是不是冒犯了人,不敢坐。鱼玄机便顺势说:“你要做教主,是为只有教主不必听父母媒妁之言,可以自己左右婚事。但你又说,莺奴教主也并不想你所嫁非人,所以可见要你嫁人的不是教主,是你阿爷。这简单,不必做到教主那么高的位置才能自由,你杀了你的阿爷不就好了?” 庞小蝶骇道:“我怎能杀了我的父亲?!” “你连区区的五阁主也不敢杀,却要做蚀月教主,难道不奇怪么?你既怨恨阿爷的安排,却又要做他心中的明珠;就连争做教主也是讨他的欢心,不过想告诉他自己并非和亲之庸才。步摇不是这样轻廉之物,可以随手送你。” 对面沉默了,鱼玄机顾自拨弄了一会儿饭菜,见她还不动,又说道:“你来找我,是不是想向我要一样东西?” 庞小蝶身子一震,讶异地点点头。 “你知道这样的后果?” 她有些暧昧地颔了一下首。鱼玄机见她并不确定,就叹了一口气,说道:“嫁紫三之事,是你自己点的头,无有可以逼迫你的人,与我更有何干。此事亦然,是你一人的决定。” 庞小蝶低声道:“小蝶必不对教主透露分毫。” 鱼玄机便不吃了,站起来到梳妆台前找了一把银铰刀,让庞小蝶坐在凳上,伸手将她的前额髦儿铰掉了一截。她左右看了看,掸去她脸上的碎发,回头道:“你与秦教主差远了!”很不屑地放了铰子,说,那东西不是随手可得的,把饭吃了,你今日先回去罢。 小蝶吃完了退出去,芳山回房来收拾碗碟,看见地上两缕头发,还不及开口问,鱼玄机就坐在一旁,对她好笑地说:“小妮子想学李侨秦棠姬!” 芳山切切地问:“宫主将蛊传给她了?” “她自己要的,与我有什么干系?我是无心之失。” 芳山一时手颤,滑脱了一个盘子,激得鱼玄机打了个寒战。她惊道:“莺奴教主怎会答应呀!” 鱼玄机乜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她,似乎觉察芳山最近犯错的时候多了:“你别看庞小蝶不声不响的,原不是什么良材,不堪大用,嫁紫阁这样的小事也不能托付。无论她嫁不嫁紫阁,以这副面貌留着月痕,都是可耻之事,将来是要惹祸害的。” 芳山又一次想起宫主对着那盒草果煎饼呕吐的事情,那从微末之处检验善恶的天赋,仿佛是别人学不来的——芳山从没觉得庞小蝶坏,就像那时未觉得紫居纯坏。而她又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呆在原处。这些人变坏,难道真是天生就坏,宫主就没有从中作梗?紫居纯变成现今这个模样,真的没有宫主的功劳吗? 鱼玄机还在一旁说着:“胸无点墨之人,一心求取功名,为了得逞便不择手段,剽窃代写无所不为。资质贫弱的人为了争上,何种不齿的事情都肯一试,然而庞小蝶竟还留着最平庸的善恶论,既坏又烂,简直不如李侨。” 芳山又想起那晚的经历了,大恸,忽然直直站着,惨然道:“宫主何来的自信断言他人的人生,如若你评判小蝶娘子不能成才,就将她肆意变成恶人,何知不会坏了她原本的修为,又何知不会殃及他人呢?!宫主亦不是神,怎么能左右别人的德行?假若以宫主的眼来看,世上完人,唯有你一人!”越说越惊恐,那夜的回忆又开始侵袭她了,有一刻眼前全是黑的。 鱼玄机看出她神情有些古怪,但不知所起,只回答道:“我何时求过完人呢,完人乃是最无聊的一种人。但你要说评判,我当然自有高下,同非完人,我很喜欢秦棠姬,远超过现在蚀月教里任何一个人,所以她死了我也难过。庞小蝶死了我会难过么?呵,此等鼠辈,死了我也不会知道!” 芳山十分绝望地说道:“宫主会知道的,因为宫主会亲自杀了她的!”两道泪忽然就落下来了。等庞小蝶成了观音奴,只消宫主一念,她就灰飞烟灭。她并非与庞小蝶养成了什么友情,只是愈发痛恨宫主那操纵一切的欲望,何况那操纵也不过是一种娱乐,就像把《山海经》中的妖怪封在瓶里把玩,无益而恶毒,宫主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人? 鱼玄机冷眼瞧着,沉默了片刻,说道:“你让别人来收拾碗筷罢,先去休息。” 然而芳山心中积蓄了很多的话想说,只不知道如何开口。今夜的争执因小蝶而起,但终究是因为紫居纯对她行的恶事。假如将此事告诉宫主,她怕宫主会杀了紫居纯,但更怕宫主无动于衷。想到阿纯原是因为得不到宫主,所以才变得这样乖戾,又有些怨恨宫主;喜日初见的时候,阿纯难道不是一个好人吗?她甚至想过,如若宫主真能成阿纯的妻,到时她服侍宫主的丈夫,也就成了天经地义的事,不必像今天这样痛苦难当……即使宫主不愿嫁他,当初哪怕只是听了阿纯的话、逃了婚从这里离开,总好过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情形。 是啊,宫主又何必听紫居纯的话、何必做紫居纯的妻,要她无谓地服从男人是不可能的。可就是如此倔强倨傲的一个人,从头要留在紫阁又是为了什么,霜棠阁已这样富裕,何苦再觊觎紫阁的家产,一座金山与两座金山同是花不完的钱。 鱼玄机见她呆着不走,凑上前将她手里的碗碟取走,将她推到耳房里,放了帘子。芳山哑着嗓子问她:“宫主为什么要留在紫阁呢?” 她坐到炭盆边拨了拨火,笑道:“你有没有读过一个释宗故事,说帝释天神寿已至,感人间佛法不弘,有人对他说这萨波达王慈愍众生,于是他化作老鹰来考验萨波达王?” 芳山道:“婢子知道。这萨波达王为了救下鸽子,割下自己的肉喂给老鹰,是为以身殉法。” 原本等着宫主继续高谈阔论,而她竟然没再说下去了,站起来把炭盆踢到芳山帐边,熄了她房里的灯火,转身回了正房。她不像年轻时那样聒噪爱讲,多说些话就觉得无趣,何况也没有人与她说话。方才那两句争执,想必更让她觉得身边没有懂她的人。 芳山留在帐中,窥着隔墙透出来的火光,回想宫主那句话的含义。 宫主留在这里,也是为了以身殉法么? 第十六章·妆成祗是熏香坐(1) 庞小蝶在杭州呆了有半月余,眼见二月春发,她思念家人,也有些呆不住了,把自己的行李装了,想等莺奴再来的时候跟着回去。鱼玄机也暗中看着,挑了一个晚上,遣丫鬟给她送去一只梨花木盘,上托一只小小的金盅,拿盖子扣着。另又有一些糕点甜饮,一道送进去,还嘱咐丫鬟顺口问问庞小娘子这盅里的是不是她中意之物。 那小娘子次日再来拜鱼玄机,将金盅原封不动地还给她,说道:“奴回头思虑了许久,到底受不起宫主的恩,奴还是将宝物退回宫主夫人。” 鱼玄机掀开盖来看了眼,那三条观音蛊还在里面躺着,便问:“你想要的是不是这样东西?” 庞小蝶嚅嚅道:“原本是的,是奴家觉得无福消受罢了……” “有无消受的福气,是我的决定,你在与谁说话,可这样出尔反尔?这样说来,你是准备嫁作紫阁妇了?” 庞小蝶又沉默了,像块木雕似的站在原处,笨笨的。 鱼玄机简直气急败坏,心道莺奴怎的什么样的徒弟都要收,嘴上没说什么,只是站起来走了。庞小蝶被她留在身后,还捧着那枚梨花木托盘,眼神有些郁郁的。等鱼玄机午后回来,桌上摆着那金盅,但已经喝空了。 莺奴三月来杭办新春的衣事,将小蝶带回湖州去。与莺奴同坐一乘,她也不太爱答话,仍旧那副似乎在忍耐什么的模样。但莺奴问她在宫主那里过得如何,她却说“宫主夫人严厉”,仿佛有些不满。莺奴自然是替鱼玄机说话,只道:“宫主信奉的是算理,热爱规矩,也是当然的。”再问她“已下定决心要嫁人了么”,她又忸忸怩怩的,但微微地点了点头。 莺奴有些难过,但说:“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太小了。如若有这一日,宫主教你如何与人打交道了么?” 她说:“宫主夫人对人冷冷落落的,小蝶学不来。” 莺奴笑道:“她待人接物冷漠,是因为打点通融的事不能亲自去做。好比楚女只身入秦宫,一人的矜傲即是一国的矜傲,纵如何好坏都不会言语,是为客身的主,是这一宫的主,也是楚国在秦的主。好坏的事,近了是贴身的奴才去争执,远了是我们这些母家的人与你的夫家对峙,这是做夫人的‘静’道。” 她颔首听着,莺奴再说:“而我霜棠阁将你嫁出去,也是盼你在紫阁替我们守着霜棠阁的利。如若有一点异样,该是你向我们报告,是为做夫人的‘动’道。而这也都不能大张旗鼓,因而你见鱼宫主冷冷的,实际她为霜棠阁做了多少,你全未看见,只觉得她不周到。我问你,你在她那里,她可有饿着、冷着你?” 庞小蝶摇了摇头,莺奴笑道:“这就是了。” 回了霜棠阁,五阁主便将女儿的棍棒长剑都收了,不再让她和弟弟一起去习武。一日早上,她觉察自己额上长出一颗隐约的红痕时,坐在梳妆台前十分悔恨地哭了。用额前的碎发去遮也不成功,只得做了一件抹额戴着,娘亲来问,她也不摘,弟弟来碰更是推得远远的,更怕羞耻,倒是很像待嫁的女儿了。只有过了晚饭,回到自己房里,她才小心地掀起来看看。 觉察这陌生的胎记忽然出现在自己身上,惘然中觉得自己对不住父母之恩,坏了身体、折了寿命;教主之梦也好,和亲也好,现在什么都是做了一半、悬在空中,她觉得很恐慌,但不知对谁说起。 弟弟练武,又在长身体,家里独为他做一份食。她午间代家里仆人去送饭的时候,见以前的同侪一个个练得满头大汗、面泛红光,从食袋里抓过水和饼就吃的模样,仿佛一场剑练下来可以忘了一切,不剩任何烦忧。这是何等亲切的时光,现在与她无关了。 她也手痒去摸摸剑,当即遭到弟弟嘲笑,说“这是阿姊的无用物什”,一旁还有人帮腔:“就是就是,成了亲有得摸哩!不贪这一刻。”男孩们就笑起来。黛黛不懂他们话里的意思,转头去问,谢家的公子便点着阿赛喊道:“阿赛,你把你的剑亮给黛黛看看!” 阿赛因姐姐在场,憋红了脸,转而指着梁连城说:“你让黛黛看阿城的,阿城的有那么大哩!” 黛黛不明所以,真的跳下凳去梁连城那里看,被庞小蝶轻轻拉了一下,说:“不要去!”面色有些窘,梁连城坐得远远的嚼饼,只看见庞小蝶的表情就笑了,引得谢家的也大笑起来。庞小蝶觉得受辱,忿忿去了,一头偷偷地流泪。身后还听谢家的在说:“哎,黛黛,你看嘛!” 两个男孩儿因抓着黛黛去梁连城身边,她既好奇又害怕,两个师兄边恐吓她“可不能对师父说、也不能对大阁主说”,边诱引道“再看得是十年后了!”嘻嘻哈哈的扯梁连城的裤头。他在吃饭,闹得心烦了,往桌上扔了碗,解了裤子便接着吃,看也不看。 两个男孩怂恿师妹剥开他裤子钻进去看看,黛黛不肯,有些退缩的意思,他们便生气了,逼着她看。黛黛胡乱伸手进去摸了摸,发觉那地方鸡冠似的长了许多自己没有的东西,很茫然,把手缩回来了。 “那你都看了我们的,我们也要看看你的!” 黛黛辩解道:“我没有看呀!” “那便让我们摸摸你的!” 她有些迷糊,以为也算是公平交易,便嚅嚅地说:“那就一人摸一下……”掀起衣襟,两手紧握着叠在胸前,不敢动弹。两个男孩子一齐把头钻到她裤腰里,读书看画似的研究了好一会儿,拿手摸了一阵,远不止一下。 黛黛急了,说:“小狗,怎么还不出来!” 男孩儿说道:“一会儿让你摸回来不就成了!”一边交头接耳地说:“这与画册上怎么有些不一样呀!”另一个说:“嗳,你不懂,每个婆娘都不一样!”又赏了一回,终究是怅然若失地钻出来了。 第十六章·妆成祗是熏香坐(2) 梁连城虽是大弟子,但论年纪比他们小些,二人便丢下话说:“留给你了!”起来拿了剑就跑。 黛黛吃了一半的饼也不吃了,好像还没缓过神来,片刻才去系腰带。梁连城从来不爱说话,好像是嫌弃自己的声音柔媚,平日就像哑巴一样,但这时候忽然在旁边说:“你还没让我摸呢!” 也没再问第二句,扳倒黛黛就抹了抹手,将饼屑和油擦在她肚皮上。黛黛怕脏,惊叫道:“你这邋遢猢狲!”还没踢打起来,忽然觉得有什么异物从身下捅进来了,扎得屁股生疼,似钝还锐,吓坏了,哇哇地一阵喊叫,把梁连城的手狠狠挖出来,逃命似的,一瘸一拐地跑开。回头看梁连城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处,捡起她没吃完的那个饼接着吃了。 因两个师兄告诫黛黛不能告诉教主,虽则那天之后总觉得刺痛难忍,但她也不对莺奴说起,只变得有些不乐意上课了。三阁主说在课上收缴了些“不好的画”,她没见过那些画,但觉得他们那天说“与画册上有些不一样”,说的也许是那些画。 她身边没有亲人,以前是什么都对师父说的,这次却不能问,只好问问自己的奶娘。奶娘只说道:“咿呀,可不要对别人说这样丢人的事!说了可就嫁不出去了。男孩就是这样的,可坏了,但他们家里大人都在呢,我们孤零零的女儿家,还是别去惹罢。” 她想到自己竟然因为被摸了几下就嫁不出去了,很惶恐,难怪那天小蝶阿姊拦着她。哭哭啼啼的,不知道该对谁告发此事。莺奴过了些天也觉察她有些忧郁,问起来,她只支支吾吾地说:“凭什么……凭什么他们都能有爹爹?” 莺奴柔声对她说:“师父很快又要带你去长安了呀,黛黛若是想念父亲,以后便住在长安吧!” 她想到留在长安就没有人知道自己被几个男孩摸过了,点了点头。过了片刻,又问道:“师父也不要回来了,好不好?” 莺奴笑道:“那师父在长安多陪黛黛一阵。怎么忽然这样说,湖州不合你的心意了?” 黛黛挽着她的脖子说道:“因为黛黛也想有一个娘亲呀!……”呜呜咽咽。莺奴将她在自己房里哄睡了,对着她的睡脸沉思了很久。 她早就觉得不该至此,房瑜毕竟是她的父亲,她是有父亲的!堂堂的北方阁大阁主,怎会连一个少女也照顾不好,要留给她来教育?梁乌梵不外如是。 自她对梁连城下了严规之后,梁家仍看不住他,他还会常来莺奴门外守候,但她已不开门了,早上的时候就见他抱着两臂,露身坐在门外睡觉。再对梁乌梵说起,无非是让其父毒打他一回,有害无益。她能避开连城的时节,只有每年到长安去的这些日子。而他既能只身去杭州寻她,将来追到国都也只是早晚的事。唯有她哪天永远去了未知之处,才能断绝这种烦扰。 这年的清明一过,她又将回长安照料北方阁的商务,以后在长安待的时间只会越来越长,霜棠阁的主事们再迟钝的,也已经觉察湖州不是莺奴的安身之所。白露浓早早就说定要跟着教主到北方阁去,连家人也没有告诉,仅带了长女奴奴。等众人发觉她又抢了先,都咬牙切齿的,竟有些恨起她来了。 只唐襄不动。她已有退居之势,这些年在扬州没有少置办,想是已有养老的本钱。霜棠阁这里,必也不会亲操大事,莺奴不在,她总多与鱼玄机联络。等哪一日莺奴弃了霜棠阁而去,唐襄自然也携子离职,到扬州度晚年了。 她在这湖州放不下的,只有李深薇一人。薇主不愿意离开聚山,唐襄怕相伴的时日无多,因此常常带小翘去看她。到薇主那里过夜,也就免了与梁乌梵对坐用饭的为难。李深薇当然早知小翘的生父是谁,未问起唐襄得孕的来龙去脉,既然她爱这孩子,那便够了。 唐襄也很少说起梁乌梵的事。她对梵无动于衷,亦非心中还有旧人的缘故,只觉得梵的依恋可有可无,她已是这般年纪,偶尔面临急风骤雨的情爱,只是让她回想起旧时的窘迫和败绩,一点承受的信心也没有了,不如永远没有。然而小翘很好,他就是爱她像爱蜜糖一般,她也觉得很自然,不觉得这爱也是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的。 小翘三岁,喜欢用树枝在地上作沙画,总在地上画一个母亲的脸,眉毛细细的。 五月又是唐襄的生日,教主不在,她给同事各送了些小礼,说宴会不办了,又去李深薇那里住。遇到她的大日子,生日、产日,就不敢多生枝节,怕梁乌梵一时有胡话要说,把她的秘密宣布出去。这也拦不住他找各种机会献殷勤,刚到五月,已经笨手笨脚地找了好些寻常的小首饰、孩子衣裳,明知她不会用,还是私下里偷偷地送。 小翘在外面和黄猫一起坐着,抓沙画画,唐襄与李深薇在檐下摇扇休息。她短短地提了提梵送她零碎的事,有些惆怅的意思在。李深薇顿了顿,竟苦笑着说:“说得我有些不自在。想起我在鱼劫风那里,怕也是个梁乌梵了。” 她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现在恰恰与薇主年轻时反过来了。但也有些惊骇,已经事过二十年,薇主想起年轻时的事,竟然还觉得自己那样不堪,一时有些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深薇问:“如今是你有得选,你怎么选?” 她怯怯地说:“我倒不该待他这样冷淡。” 李深薇哈哈大笑,道:“你可怜他,不啻于报复他了。怎么这样心狠,甜儿,你可不能说刚才的话是思虑欠妥,不然这十多年的情劫,皆是白受了,丝毫没有更机敏些。” 唐襄已是三十六岁的人了,这时忽的红了脸,想到自己方才那句答,恐怕伤了薇主的心。也不想再提一遍,便说:“他实也不坏,不过是有妇之夫……”又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嗳道,“甜儿是笨些,原不是擅长此道的人,也没长进。” 第十六章·妆成祗是熏香坐(3) 李深薇道:“你且随意来去,若有一点欢欣喜乐,你便得一点。若有一点伤着你的,你便割落去,不要再碰,对谁都是如此。夫妇伦常,原是他违背在先,你却替他守什么道德。当年上官武只是心中有个棠姬,连婚约都未曾有,你也远远的不敢闯,如今更不知道是为谁立身了。且行之,蜉蝣一生而已,何其苦短。” 唐襄听她这样说,自然是为薇主的豁达高兴,虽然还有些犹豫,但总会把“且行之”记在心里了。梁乌梵若是再来与她说些什么,她也会耐心听完,亦能与他聊些与公事无关的天。这样,态势倒还渐趋平缓,更好像两人间从未发生什么。薇主说若是因为可怜他的深情、所以善待之,不啻于伤他,所以她小心斟酌着其中的度量,不好流露出自己原是看在他可怜。 小翘满龄,现已在西阁小书堂念书了。因为莺奴不在,梁连城他们也就没有单独学书的特权,都要回书堂去。书堂里大的孩子已有十六岁,预备着考明经,小的只有连翘那么大。黛黛和小蝶大姐都不在了,男孩们在书堂更是满地上蹿下跳,猴子一般,当然要欺负弱小。小翘因是大阁主之子,书堂师傅看得很紧,生怕几个恶童伤了他一根毫毛。 梁乌梵倒也记得次子上学了,长子亦在书堂,怕兄弟相残,破天荒的每天来叫连城回家,不让他在书堂多待。来小书堂,自然也不全是为了带走长子,而是为了趁唐襄不在时来看看小翘。小翘快过生日时,他到书堂去,送了他一件桃木天王坠,很自豪地系在他手腕上,对自己的次子说道:“这是二阁主送你的,可要保管好啊!”小翘也很高兴地点点头,他这几日已经收了不少礼物了。 那件桃木坠子就一直挂在他手腕上。不知唐襄是没有问它的来历,还是默许。但梁乌梵每见这件坠子还在小翘腕上,便觉得很安心。 他生日这天,唐襄一早起来喊醒孩子,见他睡觉也戴着那件桃木坠,才问他是谁送的。小翘说是二阁主,她还沉默了一番。等稍后梳头时,小翘坐在她腿上,翻她的梳妆台解闷,找出一件螺钿篦子,津津有味地看上面的贴画。她还认得这个,是刚怀上连翘时,梁乌梵从窗台里递给她的,上面画的是《古镜记》的传奇,她从来没有戴过。 她把篦子从小翘手里拿掉,轻声地说:“小翘出门了。” 小翘又不屈地探出身,从桌上把篦子撸过来,说道:“小翘要篦子。”坐在阿娘的怀中把玩了一会儿,也学她把篦子别在头上,但童发薄软,簪不住,他就攀爬着把篦子插到母亲发髻里,歪歪斜斜的。 她笑道:“你要看阿娘戴这个。” 小翘重复道:“我要看阿娘戴这个。” 她调整了篦子,戴着它早议去了。梁乌梵是个迟钝的人,事情过了四年,也不是自己买的,一下不认得这件东西。等到了夜里用饭的时候想起来,还很恍惚,不顾新任的三阁主、谢昌玉和庞孟都还在,一直盯她头上看,脱口而出道:“这个是那天——” 新任的三阁主也是个女子,早发觉唐襄头上别着一件特别精巧的篦子,艳羡道:“大阁主的眼光真好,又有运气,得了这样漂亮的篦子!” 唐襄点点头,续了梁乌梵的话说:“是鱼宫主纳采会那天得的。”指自己还记得那晚上的事。 他很激动,而也不去提他们之间的事,转而说些似是相关、还无意味的话,好把话题引去别处。于他而言这样也算是说过爱语。他说做这篦子的工匠是房瑜找来的,莺夫人早两年替他办了婚事,现已在杭州的工坊里做师傅,妻子也在紫阁的绣坊,杭州多少衣裳首饰都经过这对夫妻的手。 “我找来的,有两个刀匠,也已在杭郊的铁匠铺里做活了。” “原本住在我家后面的,一对刺绣的姐妹,现也嫁到紫阁的掌柜家里去做大娘哩。” 要这样说起来,借莺奴的手得了安稳的匠人不可胜数,就是早年那批居无定所的穷画家,现在也都各有一片栖身之处。虽然商铺确为紫阁所有,而其中匠人已多为蚀月教徒。先前替紫阁做工的人,要么已领了月痕,要么也与紫阁的夫人公子巴结过,各有靠山;两派人都在一个屋檐下讨生活,和气甚笃。 莺奴与紫阁夫人都算亲近,比之自己的丈夫,这些女子都更乐意与她说话。公子们即便偶有怨言,担心母亲们人心向外,也敌不过莺奴真心待她们和善。蚀月教与紫阁融合,眼看就是一两年内的事了,三哥又是亲莺的,十三郎也是霜棠阁的义子,与其挣扎,不如早些在莺奴那里谋个地位,等三哥做了主,也好有条退路。 “这话不假,今年才过半,紫阁已有七八人来我这里送过礼了。”谢昌玉与紫阁交接,最明白其中的行情。往年以紫阁的外戚和奴才居多,近些年渐渐有孙辈和子辈的亲自来求。唐襄是这霜棠阁地位最高的阁主,私下也受过几回恳请,每到杭州去,都有夫人来替儿孙丈夫传话。 因为是紫氏子弟的缘故,耳后文上月痕到底不太光鲜,莺奴竟然也不强求。虽说这蚀月教和紫阁已在融合之中,但没说过是紫阁融进蚀月教里,还是蚀月教融在紫阁中。三哥要娶蚀月女,便是这个意思——即便紫阁当真一时为蚀月教所吞,那这婚和的后代还是紫家的,三代以内,仍能将蚀月教反吞回来。子承父姓,这是天生的规矩。蚀月教既然是女子掌教,那便无论如何也逃不掉这样的命运。 他们从来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得知三哥要娶庞小蝶,心里竟有一分幸灾乐祸的淫秽,更想这莺奴教主年轻美貌,即便不落在紫阁,总归也要变成谁的内眷,现在的风光,想想都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第十六章·妆成祗是熏香坐(4) 唐襄道:“教主的规矩,是说紫阁人氏绝不能得月痕,不单只为保蚀月教免于紫阁父子兄弟夺权的争议,也是他们没有这资格。鱼宫主也是不允的。即便教主将教内的事务和商卖之事托付,亦非赐教徒的身份与人。教主未来或将霜棠阁主之位拱手送给紫三,须知这是个虚名,不要挂心。” 在座的人有些心惊,因为这名号的旧主对唐襄而言非同小可,这段话却由她亲口说出。 她看了看桌上众人的脸,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因而笑道:“不必这样看着我,霜棠阁主之名,本就是我凭空赐给上官武的。” 三阁主犹豫着说道:“……这倒……只是……上官阁主到底是小翘公子的……”到底是他的父亲,他将不能对人骄傲地说“爹爹是霜棠阁主”,霜棠阁主成了这里的外人。好像大人们能明白这交易里的无奈,而小孩儿不可以,忽然地对他说“护国大将军也有坏的”,他是不会信的。 唐襄便说道:“小翘的阿爷不是上官阁主,我与他也从无半点瓜葛,此事教主和长安亦早已知情。而小翘并非来历不明,这是我的孩儿,将冠以我的姓氏。不必追问他的父亲是谁,除非小翘亲口来问。他必有询问此事的一天,我亦无愧将之公布于众。” 这还是唐襄头一次在人前明确地否认,其余人都讶然,一下不知该将小翘置于何种地位了。唯有梁乌梵心中百味杂陈,如若唐襄始终认为他有罪,小翘懂事后必然也会觉得他有罪,但他怎么能做一个有罪的父亲?倒还不如只是有罪,不要做父亲。 唐襄那边却很快地翻篇道:“再说将霜棠阁主之名送给紫阗的事。紫阗也好,紫阁也罢,将来必为霜棠阁所吞,数年内就将不复存在,霜棠阁主之名到时自然也会回收。五阁主的千金如若已经出嫁,届时也会回来。” 庞孟仿佛才悟了,道:“那小蝶那时已是寡妇了!”愣了一下,又说,“她还小,怎么能做寡妇?”半晌才意识到莺奴名义上也是守寡的人,悻悻地收了话意。莺奴独身将满四年了,可也从没提起再嫁的事。不如说教徒心里是不想她嫁的——嫁了外人,总有点损失的惨痛。偶尔有人说她和鱼玄机的事,但没人把两个女人的事当一回事。 饭毕谢昌玉先回去了,其余阁主前后脚离开,唐襄因小翘生日,所以也急急要走。厨娘已经提前把乳酪装了碗放在水缸盖上,等她来取。她看到梁乌梵怅然地坐在原处,没有管他,也没有道别,从后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等了片刻才发觉甜儿走了,想追却觉得她恐怕已赶到家门前,就仍傻坐着。等到烛火都烧短了,才提起衣服来,预备着回家,心中有些丧气。 走出门时,外面夜空澄明,他恍惚回忆起房瑜还未走的那晚,他们到唐襄的大阁主馆去看望,送唐襄那把《古镜记》的螺钿篦子,也是这么一个晴夜。今日月小,银汉辉煌,亮洒洒的像小翘的眼睛。今日他满三岁了,自己是他的父亲,也该去看一看。 他又悄悄地穿过那片竹林去看了。唐襄房里还亮着一豆灯火,母子两个都在院中,借着星光看荷乘凉,小翘嘎嘎发笑,像小小的鸭子。他站在树篱外看了一会儿,慢慢地往回走。 唐襄是个警觉的人,早就觉察他在,冷眼看着他走远。 梁乌梵回到家,十一已睡了。 她自两三年前便不再总是等着他回来,以前那些娇溺的坏毛病也都没有了。不出门也就不打扮,留在家和丫头妈子一起缝纫刺绣打发时间,做一方家土的贤妇和仆佣。她因不能再生一胎,所以劝丈夫纳一门妾,还将自己的丫鬟推给他,被梁乌梵批评,就不提此事了。二十出头的人,看起来已很沉闷,妇女的病竟有四五项。梁乌梵本来是记得她的月信的,这些年常常算着该走了,她还说不干净。先前也等,后来不耐烦了,忍不得,不管她干净不干净。去年出过一次大红,不清楚是不是滑胎,因她算不清自己的月信。产婆却肯定胎儿在她不知觉的时候,掉在便桶里涮走了,总也有三个月大。 如今十一睡在他身边,总是一动不动的,背向着他,这样丈夫半夜或清早有了兴致,亦不必翻她的身,也不必看她的脸。他有一回做梦,梦见身边的人忽然翻过身来,是一个发绿的死人,长斑了,他在梦中吓得滚下床去。他觉得妻子现在是另一种可怕,但早上仍能见她前后忙着打理,是活的人、是他的妻。他叫她不要再背朝着他睡了,十一问他哪里不好,他也说不出,哄她开心,便说聚少离多,这样夜里可以看看她的脸。 她很感动。 他回了榻上,叽叽呀呀的有声,十一一定醒了。装作熟睡,并不动弹。她听话,不再背对他了,他自己背过去不敢看,心里乱乱的。然而一直熬着,便会躁动起来,他侧过去看看妻子的睡颜,依旧安然不动。想新婚那会儿,他一动,十一该跳起来了。现在他扑上身了,妻子全程竟与一团绵被没有什么两样,一个女子前后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变化呢?他不解,但也耻于询问,假如房瑜还在,想必对此大有文章可写。 只有这样的时候,他才想想是否真的该纳一门妾,男人没有这一点猥琐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女人如花灯一般在脑海里掠过,每一个女人,闪电似的经过他的眼。而醒来后,又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他的身边无需再多一个不曾爱过的女人。只要唐襄不在他的面前,他对之也就丧失了狂乱的冲动,只有很深的留恋和后悔。 要说男人有什么非解不得的欲望,其实只在无数个很短的瞬间,但若是真有人能次次逃过,修行不啻于高僧了。他又不是和尚。 ——房瑜也近三十岁了,怎么还没有娶妻? ——黛黛究竟是谁的女儿,房瑜还预备养育她么? 他稀里糊涂地想着这些,俄尔有些震惊,猛然醒悟四五年过去了,自己还在思考一模一样的问题,骇然,觉得自己一点长进也没有。怎会如此? 第十六章·妆成祗是熏香坐(5) 过了几天,听到有学堂的儿童嘲笑连翘是没爹的人。他恍惚明白甜儿对那些谣言为何一直不加否认、任由其流传,因为小翘本该和别人一样有个父亲……是他害得小翘要遭受这样的嘲笑。 ——同是失亲,黛黛没有母亲,却是无人在意的损失,为什么? 他想去喝止那些儿童,但不敢迈出步去。他心想,小翘回家该询问那个问题了,甜儿该如实回答,他会成自己孩子心中的罪人。领着连城回家时,他问长子有没有欺负过小翘、说过那些无礼的话,连城很不耐烦地说,毛头小儿,我看也不看他。 他说,你怎能对同侪这样傲慢,你的功夫难道已霜棠第一了,有这样睥睨人的底气? 梁连城说,没有。 那你到底跟着笑过小翘么? 笑又怎样?我明日要杀了他! 梁乌梵惊极大怒,停了,道:“你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梁连城也停下来,回过头说:“除非阿爷今日把我打死在家里,不然明日我就去书堂杀了那个小崽,再让教主把我杀了,阿爷就没有儿子了!” 他眉毛突然一沉,表情僵住了。或是自己心虚而过度解读了他的恶毒,但连城似乎是说,他早就知道小翘是他同父的弟弟。梁连城见父亲愣着,神情中更有一分戏谑,拔腿就跑。他八岁了,虽然身上并无真正的轻功,但灵活狡黠,想抓住他得颇费一番工夫。闲散的教徒看到二阁主又在追打自家公子,都见怪不怪,远远看着。但今日二阁主似乎尤其生气,抓住连城以后,几乎要将他打死,这才有人上去制止。连城挨打,骨头断了也不喊疼,等人劝住梁乌梵的时候,蚀月教的大弟子已被父亲打得口鼻流血,没有神志了。 他们叫了大夫来看,谢昌玉在一旁说他,问他要把自己的儿子打死么,梁乌梵既怒且犟,说“正是要打死这不识好歹的次货”,十一在一旁呜呜咽咽地哭着。唐襄过了一会儿也来了,问为何打得这样凶,他又不能如实相告。唐襄责备他虐待教主的弟子,他亦没有话说。夜里忙乱了好一阵,众人将连城伤患处清洗敷洒完了抬回家,梁乌梵心中只有一片荒凉,跟着人群回去了。 十一也不问他为什么殴打儿子。他回家时,看到十一守在连城的病榻边上,默然地把头埋在他的被里,忽然明白连城为什么会知道那个秘密了,因为他的母亲早已知道小翘是她丈夫的孩子。他一直有件如鲠在喉的小事不能问,那藏在办公书柜里唐襄的蓝衫子,三年前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如不是唐襄因公去那里寻物时看到的,就是妻子来送点心时找出来了。 她想必觉得丈夫有了更贴心的妻和子,自己已成了敝履,而她哪里都比不上大阁主,连城也哪里都比不上连翘。别人看连翘是个残缺之人,十一却觉得那才是完美的孩子。 而他对妻子没有什么可致歉的。 梁连城昏了两天,醒过来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已将命还给爹爹了,他敢再打我一次,他的命就得偿我。”他不知自己的母亲已在商量着将他过继给无子的亲戚,几乎要敲定了,最后还是舍不得。她不久又怀了孕,在床上坐胎,再见到长子的时候忽然觉得他长了两岁,眼神中带着超然。 他已提前将身份的重担送给了素未谋面的胞弟胞妹,因而觉得解脱。他再不会说自己是梁家的儿子了。 梁乌梵不让连城去书堂,请了个先生在家里念书,自己在家教他剑法。他并不厌学,卧床的时候还在背莺奴留给他的书目,而他想知道的,又实在不是书上的那些东西。 庞赛兰和谢盈爬树来看他,笑他,说:“你知道么,小翘是你爹生的,你爹可真厉害呀!” 他拿石头砸他们,谢盈从裤腰里抽出一本书来丢给他,说:“没眼色,给你送好东西来了。小心藏着,别被你娘抓了!”跳下树去,跑远了还在笑。 他回去翻那本书,是本街边卖的手抄册,有的字抄错了,有的字不认识,但有插画,所以不难懂。讲一个道姑在观里过得寂寞,结识一个磨刀的匠人,偷偷生了个儿子丢在厕里。全文过半都是男女之事,也未抄全,书末抄了半句“妇人身体飘然”,戛然而止。不碍观摩。看书时觉得心神恍惚,虽然读下来磕磕绊绊,然每个字都像有魔力似的,黏在一起好像把心窍都糊住了。 而他又知道谢盈他们送这书来,是为了嘲笑他家的大人,也是打大阁主的趣,所以一边看,又觉得愤怒难以遏制。不是为父亲有私生子而愤怒,更不是为大阁主打抱不平,他只为读书时感到的那股狂乱而愤怒,以为自己从有智识以来,一切不合时宜的举动,都是受了这种狂乱的唆使。以后他每感到情爱淫盛,都要涌起同样的狂怒,直到他死。 小翘是梁二阁主的儿子。 纵然唐襄馆里的两个奶娘怎样作证辩白,没有人相信他们现今不再私情来往了。唐襄也不去听那些话,也不废公事,仍然每晚去厅中用饭。梁乌梵倒反而常常不来,唐襄一个人在厅里吃完了回去。她还觉察有人会夜中守在她回家的路上,藏在她的大阁主馆外,只为了蹲守艳情。她不说什么,但每到夜黑,都会上紧袖弩的弦,小步快走着赶回家去。 每日如此,她有段日子病了,才知道自己的确不再是二十岁的人,已经不愿意再紧绷着心弦强撑。连翘挨着她躺在榻上,哀哀地说,阿娘怎么不动了?阿娘,你困了吗? 她说道,阿娘很困了。 小翘说:“到梦里是不是就不困了?” 她点点头,“到梦里就不困了。阿娘去梦里了。” 她睡得昏昏沉沉。醒来听到小翘正在奶娘那里哭得撕心裂肺,原来自己已睡了一天半,小翘觉得她死了。有些客来探病,在外候着。帘外人影憧憧,她说,病容憔悴,怕吓到人,让客人不必来了。奶娘逐客,赶到最后还有一个人,是梁乌梵的夫人。 她还稍稍妆扮过,但看得出比几年前消瘦很多了,连嘴唇也有些萎缩。寒暄了几句,她说道:“姊姊如若嫁来我家,你做主母,十一可以照顾姊姊,好过姊姊一个人养育小翘,太辛苦。” 唐襄坐在榻上说:“我与你的丈夫并无情分。昨日种种,只是因缘错会,我与他已和解了。” 十一道:“哥哥是喜欢你的。” 她笑道:“他还年轻。” 十一不再唧唧呱呱地聒噪,而是垂头哭起来。病人床头不能哭的,她抽了两下就止了。唐襄看着她,说:“不值得。” 沈夫人坐了片刻走了。他们说她终于又怀了胎,都为她松一口气,因为她的长男实在生得不好。唐襄病好了以后,让人私下里给沈夫人送了些糖饼、药汤和羊膏滋补身体,没说是自己送的。梁乌梵因生意上的纠纷,临时出差到宣州去了,她怀着孕独守空房,想必难熬。 人总有难熬的日子,她盼望十一也能熬过去。并不敢说活着本身是件好事,将来或许遇到更难熬的日子;但俗世就是这样的。她也不想把俗世让给其他人。 第十七章·城中相识尽繁华(1) 梁连城到底也没对连翘做什么恶事,反倒因为他是连翘的哥哥,别的人也不敢当面欺侮连翘了。有次连城与庞赛兰斗殴,问了说是因为阿赛嘴边总是挂着连翘的名字。唐襄也很着意看护,总派人在一边守着。教主是很爱怜小翘的,故而冷嘲热讽的浪汹涌一阵也就过去,谁也不想被小翘告状。 莺奴从长安回来,一时间发觉人人都知道唐襄梁乌梵的秘密了,也微微有些吃惊。男女的事由他们自己去辩,她先去找了连城和连翘,见他们都还好,方才松一口气。 书堂里面乱哄哄的,师傅依然焦头烂额。梁连城隔着一室喧闹看到她回来,默不作声地从书堂的座上霍然站起,才要扔下书回到她身边,另一头连翘已抢先跳下凳,长唤了一声“娘姨——”,咯咯笑着投进莺奴怀里了。 她宛然笑道,小翘喊得这样甜,娘亲给你嘴上涂了蜜了。 小翘说道,娘姨尝尝就知道的。 她看到连城又是那久违的嫉恨的表情,抱着小翘对梁连城说道:“连城,你来。” 她带着两个孩子从书堂走出去,抱着一个,牵着一个;腰腹那条母亲的曲线又显出来了。路上问:“小翘,你知这是你的谁么?” 小翘也很犹豫,过了一会儿趴在莺奴耳边,说,他是我的阿哥。 连城说,我不是他的阿哥。 她带他们到花园的水边坐了一会儿,并没有再提他们是兄弟的事,只是让连城与小翘在她眼皮下共处片刻。她想,即使玄机要她警惕心想事成的能力,这件事她是愿意让其成真的。她也知道唐襄即将离开蚀月教了,小翘还不至于成长到与连城成为仇敌,就会随母亲一起到别处定居。假使有什么反噬,应当兑现不了了。 小翘到远处采花去了,连城坐在莺奴身边,一言不发的。 师父已很久没有允许他与她独处了,他从刚才坐在这里时,就一直回味着她牵他手的感觉。为了与她相接,他甚至宁愿她打他一顿,好过似近还远地邻坐着。也许是看了那本书的缘故,他受了难以描述的启迪,一瞬间又有了那多情的狂怒,仿佛火在树中燃烧。 莺奴不是不知。她不可能再去正视这样的眼,正如受过礼教的女子再也不能与兄弟赤身在席上玩耍。她分不清梁连城与上官武或紫岫又有什么分别,为什么自己要区别地对待他们?俗世教给她的那套道德已不能解释。而她待黛黛和连城又为什么不同,如若她真的将他们都看作自己的孩子,她不会对孩子的欲望有了戒心。 俗世欲图对人分门别类,但从不解释允许和禁止的界限是为何而立,如若追根溯源,礼教便告诉人,“这是为了维护礼教”,从开头便没有解释。纵道德如此混沌,俗世却秩序井然地运转到如今,正如她总在模糊中知道与世的规则,但说出口就会自相矛盾。 小翘握着花束回来,两脚带着泥印,踩着她的双腿攀住了她,把花束插在莺奴的发髻里,又把手上的泥也擦在莺奴颈后。 --------------------- 莺奴这一次从长安回来,霜棠阁的财务实已比不上长安。前者对后者的贷款只在少数,况且也不会还;莺奴签署契约的时候,抵押也好、交换也罢,进出流动的都是长安附近的地皮,霜棠阁的租赁已不动很久了,不少租佃已快要到期,未谈及续约之事。不续约,也就省下一大笔预算,多数拿去安顿商贩匠人了。 租赁的地皮归还、收购的工坊反卖,再加上收敛起数年经营的收入,霜棠阁与紫阁的行动正相反,将不能动的财产重新变成铜钱。两税法行至今日,铜钱的买力已几乎不再随着年岁变化,尤其是在远离京城的湖州;但从湖州收来数百万的铜钱,等一个很轻易的机会,就能在长安凭空多生出数十万。 而霜棠阁这样的大商户一旦开始囤积铜钱,一时可以震动州内物价。教徒的税金是莺奴代付,好似大风暴时有个港湾可躲;紫阁这样的大户却不能。等到紫阁也想用地皮救急时,却发现杭州工坊反卖之势已在强弩之末,州内铜钱收紧,再卖只能得原价的三成而已。 到这时,莺奴才告知到明年四月,就要停掉与紫阁来往已久的寄卖契约,如此一来,连那二成的纯利也没有进账。她是守信的,没有突然停约,给了紫阁时间自救。而现在进货的渠道已全在莺奴手中,即使按当年的约定强催回来,也要交付一大笔进货费用。因为紧急,几乎没有机会压下价;而这上家,现如今又大多耳受月痕,即便不是直接付钱给莺奴,不甘的心情也实在没有什么区别。 紫剑慈这一年已经八十三岁有余,虽则精神还算矍铄,头脑亦清晰,但对弈这样久,也没想到莺奴会借着两税之下物轻钱重的大局先收了网。紫阁传到他这里,才不过三代,他这三代主人的心里到底只有商贩的战术,想不到更大的局。他亦想不到莺奴会牺牲霜棠阁,他忘了蚀月教的根在哪里了。 现在家中经济忽然遭变,即便生路尚在,然万事倒头而来,正赶上秋税时间,一下就病倒了紫阁的主人。那些本来就不受家长庇佑的紫阁子弟和寡妇,没有商铺可以偷账,想要暂求一息,手上就只有一套房产了。而这地价如前所说,房屋卖不出去,甚至比田地更贱。 紫阗见家中遇着困难,怎么不抓住这个机会?当然是从任上赶回来,假情假意,收购了五弟的旧宅。可怜五郎家里还披挂着白绫,妻儿尚在守孝,已然不得不离开此处。十一郎读书游学清苦,先前便把房产抵押给三哥,现在也离开住处,带着妻子到城东做教书先生去了。 子代争产初现端倪,紫剑慈亦已无力管辖,任由三郎吞并兄弟的财产。那天枢宫的小妻倒还会散财去救济守寡的四郎妇,八郎十郎家她也多有帮持,不让他们因困卖地、失了体面。而这也不过是霜棠阁和紫阁对峙的缩影,无非是不让紫阗一时膨胀。他暗地里倒有些感激鱼玄机此举,否则三郎壮大,起了杀父之心也未可知。 第十七章·城中相识尽繁华(2) 莺奴自然担心紫阁动荡,他们会亏待了鱼玄机,必得去杭州看她。这一次访杭,她无需再着华衣丽服,只是一骑轻驾赶来,翩翩落在她的院里。 鱼玄机又躺在那木头的摇椅上晒日了,紫袭在院里学步,奶娘牵着。他见到莺奴站在门口,很亲切地盯着她看,莺奴想去抱他,被鱼玄机的叫唤打断道:“袭,回房去。” 奶娘将他抱走,小袭的眼仍黏着莺奴不放,露出一个十分爱恋的微笑。莺奴知道鱼玄机不肯让她靠近岫、幽和袭,都是为了她好,而在这一刻还是为她的冷血感到一丝怪异。她转而走向他的母亲,蹲在她椅旁问道:“玄机,你近日过得如何?” 她觉得数月不见,鱼玄机看起来更为疲惫,或许是秋色衬人老,她又不爱化妆,显出一丝黄瘦的病容。她好像很多天没有说过话似的,只是看着人却不发声。 莺奴捏了捏她的手,那双手晒得像死木一样松热,她由着莺奴捏了一会儿,哑然笑道:“你挡着我的太阳了,挡人光照要矮三寸。” 她直截了当地说:“我来接你回去。” 鱼玄机道:“我还有事未竟。” 自然,鱼玄机和紫袭留在紫阁永远是最妥当的,好比两国相争,谁也不能先将质子撤回。如果撤回,必是一国壮大,另一方无法再与之抗衡的时候。从现在看来,紫阁还有扳回败局的机会,紫阗就是这一子。 她想看到紫阗死。 莺奴思索了片刻,握着她的手说:“等时候到了,我将你送到长安去。” 鱼玄机长长地盯着她看,没有回话,莺奴也发觉她愈来愈惜词了,不太习惯,轻声地问:“你可还有什么念想的?” 鱼玄机就笑道:“——我没有什么念想的。方才只是觉得你与以往不同了,但不知是我使你不同,还是什么人使你不同……”觉得她真有些像一个蚀月教主。话锋忽然一转,说,“你见过你的胞姊了吗?” 说到这个,莺奴倒好像想起什么来,侧着头,娓娓道:“你生紫幽的那一年我们在长安,有件事我没有对你说过。上官阁主曾让人从三十六灵的议阁带回一只笼子,就废弃在练武场北的花园里。你行动困难,我没有带你去看。房阁主说在里面养了各色鸟儿,最后只留下三只金鸾。你生育那年里面多出一只来,今年我再看,就有五只了。”她顿了一顿,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为何不是五影镜呢?” 鱼玄机猜到她会这样想,只说道:“你要证明这是不是五影,岂不容易?你知道如何证明。”如若她自杀而不能死,如若她不能杀死幽或袭,则五影之说就能成立。但这于莺奴又是不可能的,为她惜命爱人,遵循俗世的守则。 莺奴沉默了。 “又或,假若你坚信这鸟和你们有关,那你若能让那只笼子里的金鸾鸟变回三只,五影自然不成立。”但莺奴怜悯,就连反过去杀鸟也不会考虑。谁知这一抽会抽中谁? 她仿佛想起什么来,问道:“那,那三枚琉璃……” “还是三枚。”鱼玄机回答,从腰间取出那三枚琉璃壁——她将它们用天蚕丝结成一串,随身携带着。 五个人里有两个虚影,是谁尚未可知。但她知道莺奴会怎样想——即便有两个人是多余的,只要众人可以共处,何不继续下去。她对生的执念正是这样牢固,正因为她对生这样执着,所以余下的四人才有对死的无畏,一切都在他们中此消彼长。 莺奴变化,则他们变化;他们变化,所以莺奴变化。人数愈多,每个人愈是无法抗拒他人的意志,如若再从五影变成万影,他们也就泯然众人,成为随时都可以死去的俗物了。人数愈多,爱恨生杀之欲分摊到每个人的头上,也就相应削弱,无名的长姊不再来杀她,她不再爱恋紫岫,紫岫亦不再渴望着她,神和鬼同时从他们身上散去。 这是鱼玄机的功劳么?这到底是俗世的功劳。鱼玄机从不想让莺奴变成俗人,为此不惜圈禁起她的胞弟,她知道如何才能将她挽留在神的位置,一直守着神界的大门,不让莺奴走出去,而莺奴依旧不断融进俗世之中。所以她方才发问“是谁使你变化”时,其实心中早有答案,只不知莺奴自己对此有多么觉察。 莺奴用手指触着那三枚琉璃,片刻后说:“你说血棠印有一座地宫保护着,那这三枚琉璃你又要藏去哪里呢?” 鱼玄机答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们曾推算,聚山的亡市只是宫殿的泽部,以此类推还应该有其余的三部,我想这宝物应该早有自己的宫殿,只是现在找不到了。” 莺奴道:“找得到,只看你我是否去找,所以我问你还有没有什么念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莺奴亲口说过“不要再查我的身世”,她对那秘密的好奇心依然难以掩藏。 鱼玄机总把她和紫岫当作一面筛子,一条条地筛滤、检视人性模样。她将一切善和好奇夺去,所以紫岫这样地冷漠麻木。鱼玄机只要看着紫岫便能知道莺奴的模样,看到莺奴就能猜到无名奴的模样,棱镜光华,弥散万道而九九归一。她长憾莺奴被雕成俗物,而不是俗物的莺奴从一开始便不会与她相交,没有好奇心的莺奴当初又怎会与她成了朋友,不会爱人的莺奴之后又是如何爱她的?她恨莺奴终究是恨自己。 于是她说:“会找到的。金笼囚雀而已,谜面你已出了。” 如若俗世的一切都是莺奴捏造出来的,她想将它藏在哪里,就藏在哪里。在她自己也无法分离出来的一层智识中,她早就全知全能,问题和答案都是她一手制造的。鱼玄机明白,自己正在操纵的机关硕大无朋、前所未有,即使天生未落在她的疆域内,或许有一天亦将因此受到惩罚。善泳者溺,她是太受宠的人,得了世上最奇巧的玩具,一生将要荒废在它的身上了。 第十七章·城中相识尽繁华(4) 紫袭就盘坐在原处惊讶地看着,有时还拍拍手,喉中发出一点声音,仿佛想激起母亲的注意。母亲闭着眼睛,父亲垂着头,两人如石化的亡者一般黏在一起,黑白的长发都缠绕着,烧融了。母亲安静地环抱着他,许久才将手指拔出来,还滴滴答答的。他看到她用手臂牢牢扣住父亲的脖颈,双脚锁紧他的下盘,抵住床榻,一点点用力,父亲的头就和刚才看到的那个东西一样变得红紫而狰狞了。 他很好奇,同时感到这件事里蕴含着无穷的痛苦,惶惑了,攀紧了凳子。母亲再用力,就听到轻轻的断裂声,很空灵,父亲不久在她怀中软化下来,柔顺地躺着,似乎睡了。 他不知父亲死了,只看到娘亲又静静替他整理了仪容,令他睡在榻上。她做完这些事以后,留在榻边歇息了一刻,走来将他抱起,拍他的背,在房里哼着歌徘徊了一圈,最后来到榻前,轻轻说:“看,你的哥哥。”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小袭当即蜷缩在娘亲怀中,不知怎的吓得大哭起来。 她没有停留,将木鹤的机关拨开,缓步走了出去。木鹤在那房间里继续嘎嘎地飞了一会儿。 次日过午的时候,芳山就看见西四厢房的门又开了,窗也都直挺挺大开着,宫主正令人将里面的书籍杂物都拿出来晾晒。她奇怪这房间为什么突然开放,走进去看了看,没有察觉紫岫已经永久地死了,只觉得这个房间里好像被抽走了一股气。宫主抱臂坐在廊下看人搬运,眼神闲然,看到有人把当初装过紫岫的头的药箱搬出来,喊道,那不要了。 箱子里面还有些药,下人问,这也不要了? 鱼玄机没理会。她现在不爱说话了。芳山抢过去翻了翻里面剩下的药包,警告人不要拿去偷吃,说是煎了涂地,药虫鼠的,人吃了会死。 她不想有人发现了宫主的秘密。这东西药性之烈,用了能使人失智,疯狂不啻于猫狗。宫主须得用如此畸烈的药才能熬过那些夜晚,第二天亦想不起做过什么,否则早就活不下去。 那人点头说明白了,抬出去扔在院外。隔两日芳山就闻到院里有煎这药的气味,一看是东厢房的丫鬟在煮,说房里见了鼠,所以回收废物。她帮着那丫鬟把药洒在地面上,渣滓埋在花下,这才放心。 那厢房后来确实不见鼠了,但地面染得通红,长一种绒状的红苔藓,好像流血似的,一直从房里流到阶下,花下更是骇人,仿佛埋了无数的死尸。以往埋药渣倒不这样,不知是不是放久了,有了邪秽,又或是积存在紫岫的血里时间长了,才有这样的异样。 丫鬟们都在忙着用石灰烧苔藓,鱼玄机却让芳山把丫鬟藏的药要来,拿大锅熬了整整一瓮,春药的浓香从西苑弥散到东苑。她把药汁泼在正房后的闺阁里,那里的地面上曾经满是紫岫的血迹,之后红苔藓长遍了砖地,从阁内流到庭外。人的脚踩过,把泥带到哪里,藓就长到哪里,整个院子如同屠宰牛羊的肉摊,到处都是血脚印。 小袭正在学步,有好几串小小的鞋印是他的,跑到这里、跑到那里。鱼玄机每看到这些脚印,都会想莺奴和岫年幼时也曾从这里跑过,现在这些微小的痕迹都拓印下来了。 这常常让她觉得时间大概并不只从前向后逝去,而像石刻一样,早就在各自的位置待着。世事轮回,不过是旧日的时辰重来一次,连人也是旧的,拓片一般,一片一片,内容文章,都是预定好的,只是没有谁察觉。孔丘言“逝者如斯”,而水之流逝,来者非无来处,去者非无去处,去者又来,来者再去,均是定数。 她因没有书看,就自己写点,但不会像以前一样拿出去换钱买肉吃了。虽然天枢宫从李深薇来江南之后就谈不上赤贫,她和她的父亲一样,总还是喜欢靠自己的手挣些钱。父亲是有自己的尊严,她是为了好玩。 现在再无这样的必要,莺奴赠予她的富贵已在李深薇的想象之外了。 鱼玄机秋末写成了一卷时辰论,举证辩理,条条厘清,工整抄了一遍,冬天又烧了。与这卷《时辰论》一起,还烧了些以前写作的论文,等芳山想救的时候已来不及。她心疼得捶胸顿足,问宫主为什么这样不惜墨宝,她沉思了一刻,说: “文字惑心,我本已明晰一切,不必留诸后人评判附和。”数学和常识,最终也被她抛弃。 主人病重,在外的儿孙就都陆续回来。往年紫剑慈略有病痛,还不至于催得孝子贤孙从外面特意回来,这一次却因为病得太久了,年事又高,再加上家中经济的确一时消沉,想是主人命数到了。 紫阗自是首批回来的,家里用心服侍,倒也很精敏。家里眷侍整日陪榻围坐,更有甚时还留宿守夜,主人略有些想吃想要的,无不奉承。十月的时候病况还有些好转,又能在园里走动了。看庭院萧条,还催大娘雇人修整。 修整是该修的,草枯水败,西苑长的那些红苔藓快要漫到这里来了,都没人理会。但这十数顷的宅第修葺一次,是何等巨大的开销。以往隔月来整理,倒也不觉得破费,现在处处都要小漆大补的,就觉得麻烦了。 红苔藓的事,他们自然晓得鱼玄机那里晦气,但不能说什么。假如老主人真的去了,鱼玄机就又是天枢宫主了,与这个家再没有干系,她怎样胡闹都没有人干涉。就算知道一年前那个丫鬟是她杀的,没有证据,也就不能报官、不能休她。 只要一击无法同时消灭鱼玄机和莺奴,便不能动她们中任何一人。老主人病中絮言纷纷,总是对人不经意地说起莺奴与十二郎的娘亲,说那时就不该贪那点女色,早该埋了莺奴、剁了她的阿娘。谈到此事,愤懑懑的,颠来倒去地说。紫阗怕人知,所以不让外人侍疾了。 第十七章·城中相识尽繁华(5) 老主人前后又唠叨了几回清理庭院的事,最后还是三公子出钱,请人去收拾了东苑的花园亭台。想老主人近日也无法出门,眼前之景且打理干净。他病稍好些,裹着厚衣坐在亭里看人来往收拾,这才有些欣慰,觉得家中与平时一样热闹。 园里忙忙碌碌的,劳力割草除根,看到阶旁有红苔点点,有人拿着石灰来盖,他喝止说,红花可爱,埋了岂不可惜?匪人无眼! 一旁的七娘尴尬,说这是红滑狗苔,西苑那位弄成这样子,满家里都下不了脚了。 紫剑慈年老眼花,但不肯承认是自己看错,反而骂道:“贱婢,你有眼无珠,与匪人同类!”又对那工人说,冬日无色,你把这点红留着,我看个乐子罢了! 十娘便说道,阿姐是眼拙了,冬红好看,白雪落梅样的最好。红多艳贱,点点滴滴的才漂亮,刑场茸花,姐姐见过吗? 七娘恶声道,晦气。 老主人的病好转起来,家里的税款到底也补齐了,将到年节,家中的气氛才算是稍稍缓和。店铺总还要经营下去,货流好歹算是接续上了,六郎八郎又开始在工坊忙碌,阗公子的两个男孩也开始在商行里做事。 本该是战事暂停的时候,紫阗却趁着谁也不知道的当口,去了趟湖州。深夜出行,在霜棠阁坐了一上午便走了。莺奴没有和任何人说起他来访的目的,但整个下午都坐在厅里沉思。 本是预备年庆的忙碌时节,教主忽然停下工作,总让人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几个主事也都知道紫阗每每语不惊人,但其实来势汹汹,想必暗中又给莺夫人提了什么让她为难的要求。 新上任的三阁主与教主还不亲善,遇到这样的情况,不知怎么自处,便缠着唐襄询问。唐襄反倒很闲然,说道:“教主没有吩咐,你便只替她办好旁的事,她的思虑,你去过问什么?” 三阁说道:“大阁主的言语,好像说我们这些阁主都是多余似的!” 她笑道,本就是多余的。 三阁主心直口快,便问她:“大阁主且恕奴愚钝无聊,奴只是私下问问,于公事且无干系——” “你问。” “大阁主是不是与莺夫人有些嫌隙?” 唐襄从小玲珑谦逊,听她大胆问这样的话,有些吃惊,嗤地笑了,而依然十分平静地说:“我方才那样说,只是因为教主聪敏柔懿,显得我等蠢钝无知,正如今天的事,你我非要插手时,不过给她添乱而已。我这些年稍有懈怠,都是因为生了连翘,公私难以平均;教主特允我少事公务,我自感激不殆,怎么会与教主反而有了嫌隙呢?” 三阁知道传言之根,到底在已经过世的上官阁主身上,唐襄既然这样说,她当然不好再多嘴,末了挤出一句来:“那倒是……但是……大阁主可有试想过与梁阁主……”前言不搭后语的,想是心头千百问早就滚过一圈。 唐襄觉得她年轻浮躁,笑了一下,推她赶紧去做事。三阁主替她去梁乌梵家里看望怀孕的主母,经过教主阁时偷偷地向里张望,莺奴还撑头坐着,看不出是醒着还是累得睡了。这一天过去很久之后,大概有两三年之久,她才从莺夫人口中问到紫员外来找她谈了些什么。她说紫阗是来求她杀父的,但说得隐晦;他说日后一定好好抚养十三弟。 杀紫剑慈早在霜棠阁的议程上,提出此事的是教主本人,而一直推迟此事的也是她。其实教主杀人,轻而易举便能逃过所有人的眼,她的顾虑不在于能否脱罪;她不想让紫剑慈死得悄无声息,他的死是有文章可做的。 此事再简单十倍、难上十倍,她都不会亲自动手。 她让人传话给鱼玄机,便说李深薇病了,要她回来住几天,照顾薇主。 李深薇当然是没病的,而看到鱼玄机抱着次子回来,十分欢喜。年节了,她有好几次只能一个人守岁,有些寂寞。小袭还是头回见她,但一点也不怕生,满手抓着鱼玄机的白色头发,一边舔一边笑着,眼睛悄悄地瞥向义祖母。她抱过袭逗了好一刻,忽然说:“他与莺奴真像呵!” 鱼玄机在一旁笑道,娘姨都不下山,什么时候见过莺奴啊? 李深薇才觉察自己失言了,笑了笑没再说话,鱼玄机就反应过来,说道:“娘姨是说莺奴也像袭这么小的时候,你就见过她了。” 她有些尴尬地点点头。 鱼玄机也不说话了。 李深薇见这话匣子都已经打开,索性问道:“贞元三年生的那个男孩儿呢?” 鱼玄机拨着火盆说,不知道。 屋中仅剩下炭火在盆里的噼啪声。小袭亲人,躲在李深薇怀里吸吮手指,半个脸在影里,半个脸在红光中,很安静。鱼玄机用长桑棒捅过每块炭,将炭火通得红红的,这才扔下长棒,又累又无聊,揉了揉眼睛,似乎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也知道。娘姨也知道的。不过就是重来一次罢了。”她说幽就是大姊,袭是莺奴,下一个该是岫;这样反复轮回。幽的弃子身份只是一种必然。 李深薇不解她在操纵机关,只觉得她生育后这些年显得疲惫,劝她早日回湖州来。 “娘姨不知道吗?莺奴终归是要回长安的呀,我也不回来了。霜棠阁没了。” 李深薇更不解了,没有取信她的话,退一步说,霜棠阁就是没了,天枢宫上下三百多年,也可以这样说不要就不要了吗?半张着口要问,听得义女在一旁说: “玄机再小一些的时候还觉得家业可贵,可以为之拼死搏斗。而现在想通了,我撑持也罢、抛弃也罢,均是天定之数,天枢宫之命早有结局,不在我的手;如若我为天枢宫留在湖州,好比人为机关所控,我是天枢宫主,怎么能被自己的笼子困住?前人的心血终究是前人的,留给恋旧之人去玩赏罢。” 第十七章·城中相识尽繁华(6) 李深薇知道她是为莺奴抛家离乡,当然好奇莺奴究竟长成了什么模样,让鱼玄机这般折腰。但片刻之后似乎反应过来,鱼玄机有此作为,不全在莺奴多么英才动人,是因为鱼玄机是幽鸾之女,她为所爱之人背井离乡,乃是一场宿命。她说一切“不过是重来一次”,她自己亦不例外。 鱼玄机在湖州过冬,天公好的时候回宫看看,韩惜宝也九岁了,能吟文章,粗通药理,眉目长得也秀气。芳山很喜欢他,鱼玄机不以为然,骂他九岁了,写的文章还一点长进都没有。他的性子仍像两三岁那时一样柔弱,宫主骂他,他就哭了。梅平她们护着惜宝,与鱼玄机一变生份,倒敢回头替韩惜宝说话。 她觉得宫里也没趣,不肯久待,回莺奴的教主阁窝着,更像是无根之人。莺奴整日和她出双入对,如此的亲密,惹得一些人看不惯。莺奴却也很明白破解之道,每每抱着袭一起。如若两个女人在一起是为了协同抚养孩子,就无人敢说什么。 袭在莺奴肩上,就像面对紫岫一样,喜欢钻到莺奴的衣里看。好在冬衣肥厚,他不得逞。莺奴看着袭便会想起岫,觉得他们眉目酷似。然而如今想起来只觉得很空茫,似乎记不清紫岫的模样了,令她怅然若失。 她趁鱼玄机不注意的时候,把袭抱去见幽,而回回都碰上幽不在家。她惶惶然,次数多了,才知道这好像是她与阿姊的翻版,她和阿姊仿佛也从没有碰过面的记忆。她说不清了。 又一夜,她在榻上问玄机,说:“你可想见一见紫幽吗?” 鱼玄机回答道:“我想也不能见。你不怕他杀了我?”仿佛早就知道什么。 莺奴见过幽的样子,极富灵性,如同仙子,所以与其他人格格不入。他住在离教主阁不远的地方,应该也见过莺奴,但从未主动靠近过她,她早先没有想到,而现在回想时,才知道这闪躲已经证明幽与袭的差异。莺奴心中流过一个十分清明的预想,她知道幽要飞离人间了。 阿姊大概也长这个模样。 她躺在那里,脑中忽然响起梁连城那黄莺似的声音,“我不是他的阿哥”。这是我的阿哥。但是我不是他的阿哥。阿姊也不是我的阿姊。讲不明其中的道理,她终于感觉人世的许多联系都是强加的,她又在无知中继续推行这种荒谬;阿姊为什么是她的阿姊? 如果是阿姊,为什么来杀她? 她说:“你可要好好看护小袭呵。”她觉得自己的命运要在小袭身上重演一遍。 鱼玄机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她先前也是这样把紫岫托付给自己的。你为什么这样信我?但没有问出口。她明白莺奴爱她,到底只是一种习惯,她是爱惯了人。如要她恨人、厌人,反而做不到。她从莺奴身上也只能得到这些了。 她飘然说:“好。” 莺奴斟酌着说:“员外郎说过要把小袭接到他那里抚养的话儿。” 鱼玄机道:“紫阗这样迫不及待,要他阿爷死?” 莺奴点点头,长发在席上发出微微的响声,像小兔在草里动。“我亦守了很久的。紫剑慈作古,你就能回来了。而我动手杀,却又不合道理,你必怪我乱大谋。” 鱼玄机笑道:“你把我从杭州叫回来,我就知道是这回事。你怕我留在紫阁,会被人嫁祸,所以要我在这里等杭州出了事再回去。但我不在杭州,他们也有嫁祸给我的办法。” 莺奴道,这有何解,我也知道他们意图不轨。好在我不倒,你也不会有事;紫阁需有十万的胆,才敢报官害你。 鱼玄机道:“既然如此,就让我去杀夫,你能护我,我自无所畏惧。” 莺奴知道她不是真要亲手杀人,一定在暗中谋划了机关,可以让自己全身而退。尽管如此,她还是涣然叹道,你若不用登场才是最好。 鱼玄机从身后笑着抱住她的脖子,说道:“演木偶戏的人,明明就在看客面前牵线爬绳,可是谁也不觉得他在戏台上;嬉猴的人,自以为自己耍猴的技法一流,却不知看的人也笑他滑稽呢。” 她次日就回天枢宫去了,留芳山在霜棠阁照看小袭。莺奴空闲时与芳山坐在阁上逗小袭吃点心,芳山试探着问:“宫主可有提起离开紫阁的事?” 莺奴一边将肉糜擦进幼儿嘴里,一边淡淡地说:“该是终末了,等不了多久。” 芳山说:“那是夫人这样想。宫主自己可有说要结束?” 莺奴没有回话,小袭正吃着,忽然拼命摇着头,唔唔啊啊地喊叫,像是替母亲回答。莺奴因低声说道:“小袭也想阿娘早些脱离苦海唻。”抬头对芳山说:“芳山阿姊觉得小袭如何?你喜欢么?” 芳山不知莺奴何出此问,噎了一下:“……那是,当然喜爱的。” 莺奴苦笑道:“玄机嘱咐我不要与他亲近。其中的道理,你即便不懂,也该见过岫的遭遇。玄机自己的时限也近了,如若那一天到了,我准许你养育小袭,开销花费一应算在蚀月教的头上。” 芳山年龄渐长而没有婚嫁,收养宫主的孩子正是最幸运的安排,一时不知从何谢起。还未开口,就听得莺奴说: “虽则没有亲眼看见,我总觉得岫已不在世上了。宫主说我通善人间之法,变化万端而可恶,我知道自己正缺了人外之法,因此霸权滥善。玄机是重理之人,她的所作所为,我都惟臧不否,非我奉行之,是我以之为鉴。只有岫这件事,使我长恨不能说。我自有罪,岫自有命,逝者不可追,只有小袭尚在眼前,求你善待之。” 芳山自己何尝不知宫主重理无情的罪,眼泪一时落下来了。她想起以前宫主对她说过一串未完的话,颤声道:“从前,我问宫主为何这样选,她对我说了一个典故,称帝释天天人五衰之际,化作老鹰下凡考验萨波达王,萨波达王牺身弘法,割肉喂鹰。宫主之苦是有源头的,她受苦何不是因为心中之法。” 莺奴听完长长地沉默了一段时间,抬起头说:“你全然不懂她,玄机不是萨波达王,她是来考验我的,玄机是帝释天。” 第十八章·日夜经过赵李家(1) 紫阗再来霜棠阁时,上元花灯已除,鱼玄机在湖州住满一月了。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来李深薇病了,于是带着许多参药燕膏来看。见了莺奴,仍然一脸笑意绵绵,说起李教主“思念鱼宫主久了,自然是病了”;“宫主如要再多孝敬些日子也无妨,但家父也想念十三弟,情深难舍,还望教主通融,让阗把袭带回去见一见主人。”言语间只有一意,要把紫袭握在手上。 莺奴差人沏了茶,让人唤她去了,请紫阗与宫主详谈。对面又是满脸的笑意,说,哎,哎。 莺奴走了片刻,鱼玄机施施然从厅后现身,披一件粉绿帔子,精纹怪绣的鹅黄大袖,雪发梳得很高,像白塔似的。她翩然落座,用手指搭了搭莺奴剩下的那碗茶,觉得冷了,就不再碰。回头说:“三郎在家侍病,辛苦了。” 紫阗微笑,走上来慢慢给鱼玄机重又沏了一碗,一边悠悠地说:“阿爷是想姨娘的。” 她惊得在心中大笑,眉毛都沉下来了,她想不到有比这一句更令她作呕的话。脸上倒还挂着慈容,端起碗来撇了撇茶饽,对着水面照照自己的容颜,没有回应。 他开口道:“三儿来,还是因为大人病着,虽然近日好些了,身边人担忧,也没个笑脸。他喜欢十三弟笑笑的,姨娘舍得,三儿就带十三弟回去两日,也好让阿弟在榻前尽孝。” 鱼玄机用手指捻着茶碗的沿,面无表情地说:“你是说,袭以后没有这个机会了。” 紫阗立刻笑道:“三儿怎么敢有这个意思。” 鱼玄机却不去说紫剑慈的事,话锋一转,说道:“三郎的盐生意还好么?你也在家好些日子了,想也两头不能兼顾。” 紫阗道:“莺夫人的托付,怎敢轻易忘的。” 鱼玄机说:“你忙罢,盐生意,四郎家的居纯侄儿帮你看着就是。” 他听说紫居纯乱伦之事久矣,知道他们关系到底不同。纵然油滑惯了,听到鱼玄机抬手就要把他聚财的宝盆送给紫居纯,一时也还愣了片刻,又笑道:“居纯比我家大儿还小些。” “这无妨,怎么了,你与他不亲善?居纯在扬州替霜棠阁做过两三年,信得过些,盐生意不是一般的事。三郎怕什么?十三郎都在你的手上。”这话就将口子撕得很开了。 紫阗有一阵没有回话,跽在炉前面扇了一会儿火,炭炉烧旺了,这才坐下来,掂起茶,缓缓地说:“他是小辈,三儿也不好与小辈争抢。但是莺夫人要转让盐生意给他,恐怕欠考虑了。盐生意不是一般差事,居纯既无官冕压身,出了事怕是不好收拾的。” 鱼玄机笑道:“我何时说过要居纯高过你去?他出了事,也是你压着。盐生意既苦且险,官家早有刑法酷吏等着你们。而我这里有些法无所禁的好生意,你把身上担子卸了,恰能替莺奴与我分忧。” 紫阗盯着她看了片刻,说道:“这担子,岂是三儿想卸就卸的。”鱼玄机知道他非指私盐生意,意指父亲的病。 她的面色忽地释然,捧在手中的茶最终也没喝,轻轻地向桌上一放,起身道:“三郎也不问我那桩好生意是什么?”理了理衣襟,又说,“在紫阁的时候,我与你也不好私会畅谈,这会儿没有人看,你与我去园子里散散心罢。” “随宫主姨娘的意了。” 他们从聚义厅走出一段,紫阗看见霜棠阁的地面上似乎也若隐若现地散着石灰。石灰和血苔的泥混在一起,显出一种碎腐肉似的颜色。鱼玄机回头看见他在观察,笑道,是我和芳山的鞋带来的。她们从杭州上车,落地就踩在霜棠阁里,所以带了些红滑苔的泥。 她仿佛心情很好,一边走一边闲聊道,原本是我屋里的丫鬟杀鼠,熬了点药洒在屋里,没想到变成这样了。 紫阗恍然悟道,噢——原是杀虫鼠的药。 我屋里堆砌的书简太多,西苑又阴湿,有点虫鼠是在所难免了。 辛苦姨娘住那所在,早该换个地方。 是呀,又闹鬼。 鱼玄机说着笑了,没有回头看紫阗的脸,但已想见他面上该是如何一副绞尽脑汁的模样,还要笑意盈盈。 姨娘生长在此,当然是想早点回宫。不过娘姨久居紫阁,也不是一年两年,迁客思乡,尚有不舍之处,娘姨在杭州可有些喜欢留恋的? 我好久不见你的居纯侄儿,有些想他。 这有何难,他年节时回来了,大人病重,他也不好一时就走,这当下还在。 我也有些事要跟他讲。 姨娘是说盐生意? 是,也不是,三郎这么想知道? ……孩儿不敢过问长辈的事。 “——我与莺奴终有一日将去长安定居,唐阁主又已在扬州置下家产,想必不会再留于此。得力的几个阁主,莺奴是要带去长安的。霜棠阁还有千万家财在湖州,带不走也管不了,缺个大主事。交给旁人又不放心,你是我的儿,五阁主又要嫁女于你,这家产不如交给你; “那阿纯与你虽非亲生父子,兄弟之子,怎么不如嫡子?我们原就亏待他,补偿些不算什么。何况你做了阁主,他在你的座下,合乎道理,不能反而亏了你。” 紫阗堆笑道:“这样重大的事,莺夫人怎么从未对我说起过?” “她如何对你说得,对你说起,便是明说想要紫阁的主人死,唯有一直等。” “孩儿不懂。莺夫人不说,而姨娘今日提起,岂不是——” “岂不是我想要夫君死?三郎如此说,就是要我剖心挖腹了。”她说到这,停在花园的水边,残冬时节,水面上谢着几朵金莲,莲瓣冻得黑了,黏着在叶间,还像初开时一样张着,像炭样的石雕。“你也知道莺奴为何想要紫阁的主人死,我不细说了。” 她就这样停在那,用手拢了拢肩上的衣,颌骨与脖颈看得出比以前瘦削许多,好像白霜里面断头的什么花。如不是头发雪白,她确实很像李深薇。像个头上落满了雪的李深薇。 第十八章·日夜经过赵李家(2) 鱼玄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转过头来对着他难掩惶惑的脸说了一句:“三郎等得?” 他总是力图做足表面功夫,从来不说自己的真心话。鱼玄机这样问,他也只是笑笑,称:“总得尽孝。” 鱼玄机也笑道:“倒也不急在这一时。” 他说:“孩儿愚笨,姨娘多提点。” 鱼玄机不再说逼杀紫剑慈的事了,又转头絮絮说了一些长安风物,左一言右一语,跳来跳去地说,三郎在一旁似乎听了许多,又像是什么也没听出来。她最后说道:“三郎还不问那桩好生意是什么?” 他一梦初醒似的,哎呀,叫了一声。 鱼玄机拢着肩上帔子,一脚在枯草上来回擦着绣鞋,微笑道:“见过房瑜房阁主未?以往,在这里做三阁主的。” “似是听过,知道房阁主如今在长安做大阁主了。” “以前是谢阁主帮扶你,以后是房阁主。私盐的生意,留与你的居纯侄儿,便是哪天风向变了,居纯到底不是你的亲儿,推出去干干净净的。”还是没说那桩好生意是什么。 “天色不早,小袭爱困,你可有坐车来?他吹不得风。” “还请姨娘劳烦预备。”他被这左来右迎的语思缠晕了,说完才醒悟,鱼玄机就这样将十三郎送到了他的手里。太过大方,倒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鱼玄机回头找人备了车,将紫袭送到三郎手中,嘱咐了两三句,“不要吹风”、“不要颠着”,只是些十分模糊的话儿,每个母亲都会说的,很古怪,好像是从哪里背诵来的。而紫阗与她只是名义上的母子,与她相处了半日,脑中对她有一个非常诡怪的印象,说不清,竟然有些恐怖。 道别的时候,宫主忽然喊停马夫,攀上车,往小袭的怀里塞了一包东西。虽然是塞给小袭的,但一直牢牢地盯着紫阗的眼睛,轻轻说:“冬里阴湿,若是西苑里啮咬厉害,我这里还有药的。可不要错给人用了,一包可以毙命。”这就是将杀人的刀送到他手里的意思。 小袭要拿起来舔,紫阗立马夺下来,应声道,哎,哎。 他好几次半路想扔了这包药,而最终没有扔。又怕连纸包上都有剧毒,甚至拿紫袭的衣裳裹着带回去,总之诸般的不信。小袭和他风声鹤唳的模样正相反,在一旁不声不响的,双眼睁得很大,四处看,一点也不怕的样子。他觉得十三弟太像十二郎了,数次涌起将他剥开捏死的冲动,而莫名又十分地爱他;他想起十二郎活着的时候,闺阁里满地的血。 他很谨慎,不肯用,后来隔半旬再传口信,只叫人带话到湖州,说“西苑鼠灾”,意指一包不够,而鱼玄机回话便说“事在人为”,不肯多给了。 冬尽,紫阁主人的病渐渐好些,又像往日一样坐在堂上,每天过目店里的进出。三公子的家中却风景正煞,腾着一股抑郁的气。他偶尔还会遇见居纯侄儿,莺奴方面也不知是否对他说起过私盐的事,居纯这段日子与他似乎不那么熟络,难免令他更加疑心。扬州也不急着让他回去,在员外郎看来正是咄咄怪事。 他让家中大妇依然每日紧紧看着父亲,寝食拉撒,全是儿媳和大娘亲手侍奉。怕父亲嘴松,向外透露了不该说的事,他益发急于顶替父亲坐上那紫阁主人的宝座。鱼玄机给的那包药,开春来到底还是送进药釜里熬了。 但那药不是什么剧毒,只是她吃过很久的那种药,不过新配的。韩惜宝听她念名唱量,颤颤巍巍地攀在柜上抓着,用小手指仔细搓取了,先用素绸裹好,再用纸包上。他站在梯上时,抱着药罐左问右问,向鱼玄机学理,他问宫主这是什么什么药。宫主早就显出不耐烦的脸色,他还锲而不舍。她说,这是春药!他就不说话了。他好像知道春药是什么意思,但忘了是从哪里看来的了。 鱼玄机过段日子再来时,梅平忸怩地说“惜宝留不得了”,有些惋惜。 她从看见韩惜宝听见“春药”二字时那故作镇定的脸,就知道他留不得了,但不知他趁自己下山后,凭着记忆偷偷地将那烈药又配了一剂,趁无人的时候捡柴来熬浓了,连药渣一起拌在后院的食槽里,想喂给牲畜先吃吃看。因为鱼玄机曾在文章里对他说过万事要“细推躬行”,他是个好学生。 宫里养了两匹矮公马,精瘦的,向来安静省事。而等梅平听得异样、急急赶去时,马厩里闹得几乎要毁了,她大呼,作孽,哎呀!发什么瘟! 他正躲在一边,头一次做坏事,心里忐忑不安。这边一匹马骑在另一匹马上,梅平怎样抽打都不肯下来,庞大的身子筛糠样地发抖,两马之间剑拔弩张,好像要厮打踢踹一场。他惊奇地瞧见马儿那地方真的像一条鞭,紫红色的,长得好像半条肠子都涨出来了,在空气里跳。 他觉得那画面十分残忍,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看到一把肉做的大刀在砍另一块肉。尽管如此,他还是留在马厩旁隐蔽的小茅厕里,忍着恶臭一直看到夕阳西下为止。两匹马嘶鸣了一整个下午。 他想,宫主问他配药,该不会是自用;但想的同时,就等于设想一遍宫主用药的样子。他还以为女人身上也有这样一把大刀,从身子里抽出来,两个人就像那两匹马一样,斗武似的,人和马一时分不清,人和人,马和马,人和马,光怪陆离。不知道为什么,每想这奇幻的画面,他就觉得很惆怅,良心受了谴责;但无聊的时候禁不住又在托腮想着这事了。 梅平对鱼玄机说,她有一日在溪边捡他回来,那孩子身上衣衫蹭得又脏又破,在溪岸上躺得像个乞丐,一看便是吃错了药的。她不好形容,他没穿裤子,场面狼藉,只有比比划划地对鱼玄机示意,“总之留不得了唻!” 她反而觉得他试药的憨态可掬,一时高兴,说“不差再留一年”,想赏玩一阵。试药是天枢宫失传的旧俗。 第十八章·日夜经过赵李家(3) 韩惜宝见了她,还是怕怕的,这一回又多了一些良心的谴责。他有一回还梦见过雪白的马从他身上飞驰而过,醒来时裤子都湿了,只觉得很思念那雪白的幻影,一上午都郁郁寡欢。他一看见宫主回来,就知道梦里那雪白的马是谁。 他听宫主和梅平聊得很高兴,原来是紫阁的主人过世。梅平说过宫主在外面是紫阁的夫人,他一时有些闹不懂,宫主死了夫君为什么这样高兴?又想,宫主配药,大概是给家里的丈夫用。他似懂非懂地把两件事连续起来了,心想那宫主的夫君死时,也有半条紫色的肠子从那里涨出来的。想到这些,全身都有些颤栗,呼吸都急促了。 他胡思乱想着人和马的画面,手里掰着根草,偷偷地倚在墙后听,但也不太听得懂过户结款之类的碎语,末了,宫主笑说:“再过些日子,要去长安了。” 梅平哭了,抽抽嗒嗒地埋怨。他在墙后,也很震惊,丢了一片心似的,也在那里跟着掉眼泪。 宫主说,啀,好了好了,也还不是明天就要走。 梅平说,小公子的脸,宫主还一眼都没让平儿见过哩。 她说“那是紫阁的公子”,和她无关,留在那里了。梅平又是十分惊恐地哀泣了几声,像被捏住脖子的小鸟。她觉得宫主在外白遭了一趟罪。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孩儿可以弥补她受过的罪。 宫主烦人哭,就说了两个笑话,梅平仍不破涕,她也连带着有些忧愁,站起来走出去,在园子里晃荡。韩惜宝跌跌撞撞跟上去,递了把黄芍药花给宫主,眼睛还红着,鼓起勇气说:“宝儿给宫主解忧。” 她接了花儿,背手掩在身后,像师傅背手拿着书卷那样。身体长高,投下来的阴影能遮住他整个脸,很像严师。她确是他的师傅。 宫主没有看花儿,烦躁不安地说道:“你回去罢。”有种无所依傍的疲倦。 他默默地跟在鱼玄机后面,黏了一阵。黄色芍药倒垂贴着她的两股,叠叠沓沓,小小碎碎地拍着她的身体。她没回身,甩掉了他,不见了。第二天又找不到宫主,说早上收拾了东西,戴着一身重孝赴杭州去奔丧,莺夫人和几个阁主也都去吊唁。他后来才从梅平那知道,宫主忧愁是因为出嫁多年而不得女胎,天枢宫命数将艾了。 这样的苦恼,他怎么替宫主解得? 杭州那里是很惊险的境况,因为主人死得不体面。外人那里都不好透露,只有鱼玄机大概猜到,所以昨天那么高兴。她在车里笑着对莺奴说“这下有热闹可看了!”莺奴只是担心她又闯下什么祸,把自身卷进去。她那天得知鱼玄机把小袭擅自送还了紫阁,已十分哀愤,只是无法说。 莺奴面上无波,在颠簸的车上握住她的手,微笑着问:“你又安排了什么剧目?” 紫阁不是死了一个人,是死了两个。鱼玄机交给紫阗的是一包春药,送药的人是三公子的大妇,紫阁主人被这烈药梗死的这一日,三郎妇也不堪其辱,同日投在井里。 “这就叫李三郎情盛霸抢太真,曹孟德爱煞洛神。” 她失笑,而一瞬想到这与她母亲故事的重叠,不知道鱼玄机话中蕴含了什么意思,笑意倏忽又隐没下去,显出一丝惶然。她知道自己的生母最早是紫阁长公子二公子的奴婢,最后死去时却是紫剑慈的妾。 鱼玄机揉着素麻的衣带,一边笑着,仿佛在体味听众面上微妙的变化。紫剑慈的死于她并非什么全新的解脱,她早就可以回宫去。但她还是穿着丧服来杭,只是为了看好戏。 而这些消息莺奴都尚未得知,报丧的人自然也不会说。鱼玄机说:“怎样,如若紫阗的大夫人没了,你是不是要替他寻一个贴心的替补?”就是没有死,想紫阗也不要这女子了。先前要把庞小蝶嫁给三公子,如今没了主母,即便是做妾也不难受。她也是在提前给莺奴指路,怕她又心软,埋没之前策划好的事。 莺奴的面色更难看了,大概是说到她不舍之处。小蝶懂事,她实不愿许她于紫阗。当下幽幽地说:“你吃过的苦……” 鱼玄机不说话了,把头依依贴在莺奴的两腿上,将脸埋在她的腹中,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 莺奴拢着她的头发说:“好了,好了,总之,再过一两年,就要离开此处的。” 鱼玄机把脸从她身体里挪开,撑起身子来,几乎将鼻子贴着她的:“你知道该怎么说了?” 莺奴点点头。 她很满意地吻吻她。一会儿,莺奴又迟疑地推开,用吴语对她说道,戴孝的场合! 鱼玄机笑得更大声了,她怕车外听见,终究服从了。从头到尾,她不得不一直捂着玄机的嘴,以防旁人知晓;但今天是她的热闹日子,所以特许她无酒而醉。 她尽兴之后就在车上蜷曲着身子睡了,衣裳半解。莺奴怕她冷,把自己的麻衣也盖在她身上,将她的头重新放回自己股间。鱼玄机入眠深了,脸上便会显出两团红晕,嘴角还会笑。她每每看到玄机微笑了便不去吵她,不知道她在梦什么。 玄机对她说过下药一事之后,她已经猜到紫阁现在是如何一种混沌无序的状态,他们一到杭州,必遭一场不见血的鏖战。鱼玄机就像伸手从河床扬沙一般,轻易就将此地搅得血肉横飞。紫阗激愤,定然想着反捅鱼玄机一刀,莺奴就是来接这一刀的。 方落舆,鱼玄机由芳山扶着下车,脸上敢于不演一丝悲戚,就这样带着一副铁面来。这天距主人暴毙已过去三日有余,小殓既毕,见不到亡人的脸了。她见着紫阗,对其说,三郎操办主持,辛苦了。和半月前在湖州一模一样的语气,连话都不大改。 紫阗正有许多的恶声气,但无从说,抹着眼泪:“姨娘来晚,见不到大人最后一面,实在可惜。” 鱼玄机连这一句话也不答复,心中又泛起那恶心到惊笑起来的感觉。 第十八章·日夜经过赵李家(4) 她与莺奴一道往前走了,她进灵堂,莺奴和其他阁主在外面凭吊慰问,留唐襄、谢昌玉与紫阗寒暄表哀。蚀月教来了约有二三十人,足以应付了。一下午光是接待问候,便缠得紫阗没有脱过身;来客总把三郎当做新主人,当然毕恭毕敬,父亲的葬礼便是儿子的立身礼。 鱼玄机在灵堂里看见紫居纯了,他与一众孙辈站在一起,已有鹤立鸡群的姿态。紫阗在外招呼,他偶尔也在内默默帮衬,倒比六郎、八郎醒目。小袭也穿重孝,由原来院里的一个侍女抱着,站在紫阗的几个妾婢身边。他没看见母亲来了,抱着他的侍女对袭说:“看,阿娘来了。”他吮着手转过头看,但没有叫出声。 鱼玄机也没有将他抱回来的意思,进帐寻了位置,独自坐在素衣的女眷中间,一滴眼泪也没有,连眉头都不舍得皱一下。她与身旁的哀众格格不入,魂灵好像不在这里似的。 芳山无事不能进灵堂,和莺奴一起在外站着。偶尔遇着紫阗匆匆来回,终究没有说起什么大事,而这期间已有紫阁子弟妇女六七人来寻过她,话说得虽然都很隐晦,但意思无非是想在蚀月教找一个安身立命之处。老主人一死,新主人喜恶尚且不明,唯有找个后路来退。 莺奴都微笑着满口答应。 轮着六郎媳妇来了,他家是受过鱼玄机照应的,尤其热忱,也尤其害怕三郎震怒。“如不是宫主姨娘接济,前些日收税时,早已将家产一半掷出去了。”多的也不说。 莺奴笑道:“也是六郎夫人平时和善节制。” “我与八郎家的合计,总要寻个机会谢谢宫主,然而总是赶不上时候。宫主该不是要回湖州了罢?” “夫人有心,蚀月教的门总是开的,优闲的时候便来坐坐,谈什么谢礼?”又来去说了些话儿,就道别了。这样的客,一日下来要接待数十位。芳山在屏后悄悄地听,心知紫阗得权后,旧紫阁也是个分崩离析的模样,他必得立时娶几位能生养的女子,壮大自己的门户,将这些信不过的旧人全部疏远。 她还不知情,天黑的时分,在嘈杂中对莺奴说起:“今日好像没看见员外郎的大夫人。”莺奴立刻示意她不要说下去了。灵堂设在东苑,东苑后面有一口井,本来来去客人用水在那里取用方便,可是那口井封得死死的,一有客想过去,便有人拦着。 她想,员外郎的大夫人大概就投在这口井里。 紫居纯亦来找她了。芳山看见,惶恐地躲到暗处去,假称回院子寻衣裳。紫居纯与莺奴熟络,谈的时间便长一些。莺奴对他讲起盐生意的事,他有些惊讶。以前在鱼玄机那里,他还说过要向官家告发的话儿,现在蚀月教主对他说起接管的事,倒是很畅快地承应:“夫人肯托付,那是纯的幸事。” 莺奴说得也不太明快,微微笑道:“你先帮衬你三伯。他现在辛苦,你恰能替他解忧。” 又说:“你有什么不顺手的,尽管问我与谢阁主。” 对面自然是千恩万谢。虽则他对蚀月教和天枢宫,多少也有紫阁子弟的警觉,而对三伯的揶揄与恨倒是更催发他好胜之心。鱼玄机曾说过要他“哪天家业大过三伯去”,他莫名总是记得这话。 “纯公子娶亲也未?” 他在扬州有一两个宠幸的倌人,买在房里,但还没有娶正房妻子。 “还未。” “我的五阁主有位大姐,到了适龄。你若有心,我可以替你说动说动。” 芳山那时还躲在远处,听得惊心动魄。五阁主的大女,那不就是小蝶?而以前莺夫人来信时明说了要庞家娘子嫁给紫阗做夫人,现在怎么又要降给紫居纯做妻?她又想到那一晚了,她见过眼前这人的狰狞面貌,一时对那未出嫁的女儿有了共情,吓得流泪。 后面说什么就听不清了,莺奴送走了紫居纯,回头来寻她:“阿姊怎么哭了?”她不肯说,只说小蝶的命太苦了。 莺奴淡然道,小蝶再过一两年也要去长安的,这里的荣华屈辱,旧日就全当作幻梦吧。 芳山道,不要说去长安,就是去了天涯海角,受过的苦如何能忘记呢! 她觉得莺奴也变了,因此十分悲痛。不变之人竟是没有的,到头来都是因为她自己太傻。 莺奴并没有变,依旧言语宛然。“若这样说,即使杀了害过自己的人、报了所有的恨,受过的苦又如何能忘?受过苦便不会忘,而人无法不受苦。一世抛不去此身则一世受苦,永世抛不去此身则永世受苦;如若不要受苦,只有抛去此身。玄机抛了此身,你见她还受苦么?她实已不再受苦,而你终究觉得她苦,苦在你的眼,不在她的身。” 而此身也无非眼耳手口,假若七窍皆闭,则心识唯存,无懈可击了。 也只有芳山这样执着于尘世,才会如此痛苦。她看一切皆苦。 服侍宫主吃过素饭,夜里她要守灵,芳山在堂外守候。莺奴吊唁过就离了紫阁,但也不回去,与几个心腹的主事住在杭州城里,因为知道这两天必有变动。果然,三阁主夜里潜行急报,说紫阁现在有变,灵堂前在私审犯人,怕是要害到鱼玄机头上。 莺奴披衣上马,一边问。三阁主说太远了,看不清,但见阗公子在棺前抽打一个女奴,全家打灯笼围着看。唐襄和梁乌梵策马追上来,一行人赶到,下马疾步奔去,灵堂前已篾席裹尸一具,推在空地边。第二个丫鬟亦已打得体无完肤,扑倒在地上。堂前目之所及,处处都是血迹鞭痕,飞起泥石无数,一片狼藉。 莺奴第一眼便去找鱼玄机,她不在近处。有人发现了她,便叫三郎停下,说“蚀月教的夫人来了”。 她这才看见鱼玄机叠手遥遥坐在灵堂里,眼睛微垂,稍向外瞥。外面闹得这样鸡飞狗跳的,似乎与她无关。 第十八章·日夜经过赵李家(5) 紫阗收了鞭子,过来做个揖,说:“冒犯夫人。这是鄙家事,夫人不如回避。夜深何不休息?” 梁乌梵拦到前面去,说:“得罪,得罪。原是白日鱼宫主有件东西忘了,我们夫人怕她念想,所以夜深再送回来。但既路过看见,梵斗胆一问,这是什么家法,要把人打死?” 紫阗冷笑道:“夫人不知家父并非天命有数,是被人害死的。我这就要将这歹人拷问出来,以慰家父在天之灵。” 梁乌梵再代道:“哦,那这篾席里的有罪?”用眼神指了指一旁的死尸。 “梁阁主还是不要再问,免得我家丑外扬,伤了两家和气。知一两分紧够、知三四分太多!”仔细看,那打死的婢女席边还撒着一炉干透的药渣,想是要以此嫁祸给鱼玄机。但这新配的药石本无催生红苔之效,所以鱼玄机方才一直远远坐着,毫不所动,大概只觉得此门灵前放肆、喧闹可笑。 鱼玄机这时已从后面慢慢地踱过来,这也是她的“家事”,她尽可以想说就说。她拈牢莺奴袖:“你不要听,脏了你的耳。两个婢子是没有看好她家的主母,因此受罚。” 没有看好什么?她说会“脏了人的耳”,旁人心虚怕误会,连道:“莺夫人不知,三婶娘自觉让歹人害了主人,未能尽孝,前些日投井没了。还不是这些丫头眼懒、放她轻生,多可惜。”便被紫阗用眼神喊停。而这两丫头出事时就在东苑前面,最早看见主人家狼狈的死相,更难说有没有听见事发时三郎妇的悲呼,所以怎样都活不成。 紫阁众倒怕鱼玄机不当一回事,把难听的话当众说出来。 莺奴也知道时辰,不多问,只说:“十三郎呢?” 十三郎还和紫阗家的在一块,奶娘踮了一下,不敢走过来。其余人看见生母在此,而这十三郎还挤在阗的家眷里,倒是有些惊讶。莺奴回头说:“公子施行家法,我等无权过问,但十三郎年幼无知,害怕眼里沾血带凶,我要领他回去。”何况打死奴婢到底犯法,“外人”倒真看不得了。 紫阗捋着鞭子,再笑道:“十三郎也是我紫阁子弟,当然是要从小牢记效仿。大丈夫见不得这点血,以后如何做人?梁阁主,你的儿子也这样娇惯?” 莺奴微微上前,说:“公子对十三郎是长兄如父,如今更是一家之主。是一家之主,故而刑罚臧否之事,独在你一人,旁人何必学而越俎代庖?长兄如父,自该慈愍爱幼,小袭童眼无辜,你忘了二十年前的事了。”说到此处时紫阗心跳几乎戛然而止,但莺奴的话也就此打住。 此话是说,蚀月教已然承认紫阗家主的身份。白日那些暗地里来通过气的紫阁男女们,这算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莺奴虽然满口答应他们好处,但如若从头就不承认紫阗的身份,那就是陷他们于不义——这一家内外的矛盾,便是这样怪异精巧,层层寄生都依附在“紫阁”二字之上。假使紫阁不存在,他们不过是普通男女,就连向莺奴乞要的那些好处也都得不到。 紫阗自己心中的块垒当然也浇灭许多。而妻子的死终究让他不畅快,一想起就令他作呕。这一刻对着鱼玄机的笑又想呕吐了,忍耐片刻,没能忍住,忽然地向前一倾。 有人抢上前去用袖替他遮挡,而看到那只是呕吐时,又难免退了一步。怎么这样失态? 鱼玄机一直在那无声地笑着。 他克制不住,喉中不断发出尴尬的巨响,连连吐了两滩。有人顺势将他扶回去,那处置了一半的奴婢当然也不继续打了。想想三郎为什么这样失态,当然难免想到那受辱死去的三嫂三婶;想到便觉得五雷轰顶,这样丑的事怎么会发生在这家?虽然这样丑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越想越觉得报应分明。 紫居纯也一直在那无声地笑着。 莺奴要去接小袭回来,被鱼玄机悄悄地推回去了。她又要拉住鱼玄机,也被她拂去,她说:“不用担心我。你等着罢。”又是那“你信么?”的眼神。 她不能不信,鱼玄机认定的事她也不能反驳。 鱼玄机等人群都回到灵堂里,转身袅袅地离开。莺奴折返时还面有惆怅,唐襄在一旁劝解,说宫主总能化解万难,教主且不要挂心了。 莺奴回过头说:“唐阁主知道她是化解谁的万难,她的、我的,还是小袭的?”机关万变,为鱼玄机所护的那一件珍宝如若是她本身,如若并非她本身,莺奴都有千万的愁思。 唐襄在那一瞬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上官武已离去数年,而莺奴竟依然愈发像他,不是因为她还在向上官武效仿,而是因为鱼玄机将她向反面逼去。上官武之所以成上官武,难道是因为上官武要成上官武?是秦棠姬将他向某处逼去。 紫阁那名被打到半死的奴婢次日死了,她死前就有流言传出来,说她吐露老主人的死乃是“西苑的丫头受人指使”,旁人不用说道,也看出三哥想把此事归为阴谋,暗指背后的主使是西苑的那位,所以对这流言反而谨慎。 三哥已是家主了,老主人为何而死,还有什么可查的?除非这杀人的人就是三哥自己,他要寻个可以不了了之的收尾。怀疑到鱼玄机头上,最后又因为两家的关系而作罢,恰好免了血腥收场。 但事情却不像他预计的那样发展。 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另一种演绎法来,站在鱼玄机那方唱词,只问这宫主杀夫的意图何在。论继承,十三郎的财产是老主人生前签过契的,就连三哥也动不了;论情分,宫主姨娘与老主人的联姻又最无人情,两人之间能有半丝夫妻恩爱都是假的,自然谈不上妒忌生恨。那她如真是幕后黑手,这一举还能是为什么?只能是有了私情。 和谁? 话到这里就已经歪得无边无际,鱼玄机就这样随意他们将她今夜许配给此,明日又强送给彼,那这说来说去,倒是配给三公子自己最说得通——老主人一死,三公子便成了新家主,一人独得大利;他又独独带着紫袭在自家院里。三公子怎么好抱着紫袭在家里? 结果那卖出去的流言一下转了风向,回头变成他自己和鱼宫主暗通款曲,三郎大惊大骇,人言竟然能够这样可恶。 他即刻不让人嚼舌根了,就连最初传出去的流言也不让说,又令奶娘带着十三郎回鱼玄机的西苑里去。她抱回紫袭的第一日便去三郎家里坐,倒让三郎家里不好处置。鱼玄机进了门,一妾为她侍坐,她笑笑寒暄,忽然说:“你读过《鸿门宴》?”弄得那女子不知如何回答。 她在心里笑说,高祖先据关中,早已成王,却向败寇来谢罪,万事不过一大演。 第十九章·谁怜越女颜如玉(1) 这一年去长安,谢昌玉最是巴结,宁可卸了四阁主的任,也要跟去。众人知道那是杭州紫阁要倒了,紫阗又危险,难说不会反手杀了谢昌玉自保。何况再不随莺奴去长安,长安的肥缺就再无所剩。梁乌梵是个傻子,故而留着;庞孟倒是想走,现在女儿未嫁,被个没落门户缠住,悔恨莫及。 莺奴还有些迟疑。紫阁的事总是悬而未决,玄机一直举棋不定,不知她想看的到底是如何一盘终局。芳山常说宫主的健康堪忧,她也挂心。长安之行,最后没有亲赴,这一年让谢昌玉自己携家眷去了。 谢昌玉卸任,在紫阁那掀起不大不小的风波,因为原本四阁主与他们亲近,看他头也不回地逃往长安,竟然有一种众叛亲离的味道。 他一走,四阁主的位置空出来,庞孟亦有些心动。他虽然知道自己处理生意的手段比谢昌玉是低了许多,不能胜任这位置,但看在自己已数年未曾迁升,恰逢女儿要嫁紫阁,他总也得攀上裙带“封个公”,升一升官。 莺奴倒是不动声色,也不理会他话里意思。小蝶的婚事则因为紫阁守孝,所以搁置。四阁主的位置空置了半个月,她还没有颁任,倒是一纸飞鸽,把紫居纯唤了过来。 紫阁子弟气派,姿容风度当然是比庞孟高出太多了,紫居纯才来,就有人传言说这四阁主的位置是留给他的。何况紫居纯青年才俊,正是霜棠阁向来最看重的那类人。果然,莺奴回头就把谢昌玉平日里做的那些事情一一教给了他,虽则一旁有韩奇仙和唐襄监督,夜里用饭也不叫他,但四阁主的分内之事如今都是紫居纯在做了。 他没向莺奴再求月痕,莺奴自然也没有说过他是蚀月教的教徒。 庞孟气恼,而有一日看到小蝶倚门远远望着紫居纯与人说话,恨得一掌打在她脸上,连说她不知廉耻。那一掌打得她系在头上的抹额也断了,满嘴都是血,父亲只丢下一句“你就是早了半年去紫三郎家做小妻,也比留在我家强!”便走了。 母亲来扶,看见她抹额下面遮着的观音痕,吓坏了。她自己从地上爬起来,说:“我自去求教主允婚,阿娘替我准备就是了!”把那打坏的抹额留在地上,之后也再未戴过它。 她夺门而出,把战战兢兢的母亲留在原地。过了片刻又急急回来,撞进房里,抓起父亲的剑走了。 人们看着她提剑大步流星地向教主阁走去,嘴边还带着血,额头上一个红天眼似的观音痕。她的剑在地上划过,快得火星四溅,好些落在裙上,有人在后面喊“着了!着了!”她也不理会。有人涌上来替她扑火,有人跑去教主阁通风报信,怕庞小娘如此反常是有怪事。 她疾步到达教主阁,着火的衣衫裙子就地脱了,留一身白的襦裙褂子,踏进门槛,莺奴刚听完人来报信,转头就看见她已经立在门前,和以往比好像换了个人。莺奴一看见那血红的观音痕,忽然失语了,小蝶站在那里的模样也很像秦棠姬,秦棠姬挑剑,穿过海棠林来杀她和阁主。 但她并未取剑杀来,在原地半跪作了个揖,将头埋得很深。旁人见了知道事情与他们无关,纷纷远远地退开,在教主阁外形成一个半圆。 庞小蝶行够了礼数,握剑起身,横执长剑而起势,口中高喝一声,双眼猛地睁开,身如游龙有彩翼,剑尖绕胸一圈,一劈手先过剑法第一招,是她第一天拜莺奴为师时,莺奴教给她的招式,又是上官武第一天教给莺奴的招式,叫做“摘花”。 再见她脚步略动,上身横立,右手微振将剑甩出,旋身用左手来接,衣衫破空而响,紧随着剑刃划过发出的尖啸,如若敌人站在身前,这一招能将其立时斩做两段,一看便是秦氏流派的身手,是这套剑法里的第二式,叫做“杀蜂”。 第三招合剑于脊,一臂向前绕住敌方虚剑,抬腿一脚猛踢对方耳颅,凌身抽剑斩对方足,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数招合于一招,是乃上官武的“绊马”。 第四招插剑于腰,忽而破腹长驱直入,转瞬虚晃至人面上,是秦棠姬的“探儿”。 第五招横臂扫剑,破敌于大军,再一剑挑在对手枪上,借力一脚踏在敌甲,杀出重围,是上官武的“寻阶”。 第六招下身一腿踢中对面尾椎,另一腿即刻回身反踢上去,能使对手一头摔在泥上,被自重压断颈椎,一剑回头插在敌人口中,是秦棠姬的“中榜”。 最后一招是乃半招“摘花”,弧身大进,拂至人面前,是鱼玄机家的《流云剑法》和“飞花步”,紧随着半招“探儿”,换手折身剑指人面,又是半招“杀蜂”。这杂糅了数家之长的合招,便是莺奴自己的杀法,假如能行止得宜,那就得到了莺奴的精髓。 庞小蝶演绎至第七招,剑尖已经停在莺奴的脸上。她满面红汗,一双眼有些希冀地看着莺奴,而马上黯淡下来——莺奴静坐在椅上,任凭那剑指着自己的额。教主即位的那一夜,她还小,但记得那长剑忽然消失的一幕。秦棠姬的剑还未靠近的时候,莺奴已经让它消失于虚空中;她害怕秦棠姬的剑,但却一点也不怕自己的剑,这剑已到了她面上,她也没有消除它。 阁外的人都已经拔剑拉弓,等在门前了。只有师父看出她的剑法漏洞百出,对这眼前的剑无动于衷。 她收了剑,退后两步再作了揖,瓮声道:“冒犯师父。” 莺奴垂头道:“你许久不碰剑,有进益,乃是好事。”但她心里立刻一惊,有进益而进益微不足道,何值称赞。师父的语气里只能听出一些怜爱,可她不要师父的怜爱呵! 她吐纳了一口气,抬头挺直了脊背,大声地说:“师父,我也可做‘夫人’,小蝶已满龄了,请放小蝶去。” 第十九章·谁怜越女颜如玉(2) 莺奴心中失笑,知道早就允诺紫阁一位妻子,而也一直拖延着,好让小蝶躲过一劫。现在紫剑慈过世,守孝三年,正是任她自由的最好时间,怎么却来求她将自己嫁出去?难道鱼玄机那天说“要添一位贴心的替补”,此话竟然绕不过去?她怎么会算到这样可怕的事?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莺奴回复道:“紫阁大哀,你等一等吧。” “我不怕像师父一样。”她不怕莺奴很快就要杀她的丈夫。她怕不能嫁一个必死的人,那样,一辈子都磋磨了。 莺奴的声音就有些提高了,说:“你太小了。” 她也不依不饶:“我比薇主即位还大一岁了。” 莺奴盯着她额上的观音痕。师父与她告别的时候,说“我十四岁时已经离开花殿,到大陆去修行;你也差不多到了这个年纪”。她们总是在差不多的年纪突飞猛进,此之前是一个人,此之后是另一个。 距离听到那句话竟然已经过去六年了。 她对庞小蝶说:“我知道了。你回去罢。” 庞小蝶有些迟疑,在原地等了片刻,最后是五阁主在门前的人群里喊了她一声,她才回头走了。莺奴一直扶着额头坐在原处,自做上教主之后,人们总看见她这样坐在厅里。上官武也喜欢这样坐在厅里。 唐襄也从人群里挤出来,回头说:“散了吧!”走进教主阁,将门掩了。 等这扇门再开的时候,天已黑了,小筵厢里等开饭已经等了很久,小翘背着书囊在凳上等娘亲,对面默然坐着他的父亲。 莺奴今日对小翘尤其关注,大概是沉闷的事让她觉得心里甸甸的,因此要从小翘身上寻一点安慰。小翘学了书,伶牙俐齿的,不像梁乌梵,倒真有一点上官武少年时的样子了。吃过饭,唐襄要领他回去,他忽然抱住了莺奴脖子,说道:“阿娘,小翘和娘姨再耍一歇儿,好不好?” 又过了片刻,向他母亲再得寸进尺:“和娘姨睡一夜!” 莺奴笑了,而一旁梁乌梵不言不语,心里咤然,他们兄弟对莺奴究竟有什么神秘的迷恋? 唐襄连连去够他,嗔道,没有礼数。 小翘坐在地上哭起来。 莺奴心软,对唐襄说:“不妨事。” 唐襄说:“那我在教主隔壁歇息,幼儿多事,半夜扰了教主。” 莺奴摇摇头:“你也暂时解脱一夜吧。”把小翘从地上抱起来,拍着他软绵绵的背,起身向两人告辞。留了梁乌梵和唐襄对坐,他低声道歉道,是我不好。 不好在哪? 他们兄弟二人,都有些……唉。 她礼貌地笑道,这就将罪过往身上揽?夫人尚在孕中,怎么还未生,就嫌厌了。 梁乌梵再沉默了一会儿。唐襄将连翘的书囊捡起来,向他告辞。他本想说“送送你罢”,话到嘴边而没有出口,觉得自己翻来覆去,无非这些手段,唐襄觉察,不用猜必知道他在路上幻想什么,不猥琐也猥琐了。 有这闲心,不如回家去陪着十一,虽然夫妻间没有什么话可聊,但至少不幻想了。 他下了决心,这就起身,几凳拖动,厨后的仆妇知道阁主们散了,赶来收拾残局。见只有梁乌梵一个,连连唤住他,回厨房提着一碗酸酪出来:“大阁主呢?今日怎么没记得给公子带这夜点心?” 他想说小翘和教主一道回房去了,但又懒得说。厨娘因顺势举着臂,晃了晃手里的碗,道:“二阁主不送一送?”她做工久,脸皮厚了,倒敢反劝襄梵两人和好,不是第一次了。他醒悟厨娘其实早知道小翘今夜不在唐襄处,仍推他去送小吃,乃是小小的一出计划。 他有些好笑地接过那碗酪乳:“送一送。” 厨娘笑劝道:“路短,二阁主还是要赶一赶。”怕唐襄已经到了,被下人瞧见。 他没回应,长腿三两步已经跨出去了,外面在飘小雨。他心想甜儿没带伞,脚步又小,挨淋了,所以赶了两步,又在那竹林子的边缘追上了她。她提前察觉身后有风,梁乌梵追上她的时候,正看见她一手按在另一手的腕上。 他知道那是给袖弩上弦的动作。看到是他,这才若无其事地将手垂了。唐襄道:“二阁主还有什么事?” 梁乌梵把小碗就地放下,倾上去捉着她的手腕,只觉得像捏着两根瘦枝。他忽然很伤怀地,脱口而出:“你以后不要这样担惊受怕的,好不好?”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笑了笑:“好。”本想装得无事,手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回抽了一下。她说完就悔了,这回答太简陋,有谁会这样回答?想到自己真不擅长缱绻之语,心有善意而不能流露,罢了。 她心里想起薇主曾经说她“一辈子都是惊弓之鸟”,因为她谨小慎微。惊弓之鸟也能安然卧在谁掌里?立也立不得。 怕沉默,又补了一句:“二阁主有什么事?” 他说:“没有什么事。”松开了她的手,还没有折返的意思,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等了一会儿。也怕沉默,但他远不像唐襄那样冷酷,没藏住,又脱口而出:“你好久不唤我大名。”现在叫起来,都是“大阁主”、“二阁主”,不像以前一样会叫“甜儿”、“梵”的了。 她有些异样地笑笑,暂时没回复。梁乌梵的名字还是她替薇主起的,叫着多少有些怪异,他无法再做她的小辈,甚至也不亲近了,乌梵乌梵,吴语里说起来,其实就是阿梵、阿梵,他们哪还能这样互相称呼?陡然说起,浑身像落水一样难受。 唐襄抬手给袖弩松了弦,仿佛随口一说:“梁阁主也是独当一面的大男子了。”我再像你小时一样喊你的大名,多么不合礼节。后半句话没有说,她转过身,预备走了。回过身时心想,不是自己要拒人于千里之外,是不知如何迎人入怀,梵这样百折不挠的人倒很少见。 第十九章·谁怜越女颜如玉(3) 一时心想,他也真是可怜。心又有点乱了,而今晚回家去没有了小翘,不知怎样排遣这些混沌的心绪。自己怎么能把小翘当作避风港?全然反了。她更心慌意乱,加快了步子,一头扎进雨里。 梁乌梵跟在她身后,似乎是想过来替她挡一挡雨,但也被她拒绝得有些怕了,一直没有赶上来。忽近忽远的快到门前,她在门口顿了一顿,站在檐下说:“你到一边避一避,等等吧。”没说为什么要他等,而片刻之后两个奶娘打着伞出来了,谈笑着往教主阁去。 他想,小翘的母亲那样细致,到底还是要派人去教主阁看顾孩子。她总是替人着想。 梁乌梵望着那两个奶娘走远,自己也准备回家去;雨有些大了。刚抬腿,身后传来她的声音:“你来吧。”撑着伞在门前等他。 他吃了一惊,倒觉得自己没准备好,而一时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三两步走上去接过她的伞,掩着两人进房,进去就看见一个烧得很红的炭盆,她的外衣晾在一旁——果然是自己多想了,甜儿也不过是礼貌,提供些烘烤的方便。 他知道唐襄这几年也敛了一些私财,是莺奴允许的,因为默认她要卸任了,带着连翘生活去。而她的屋里还像五六年前那样贫瘠,一床一帐,读书的机和凳,一架烛台,几个落了漆的箱笼,蒙尘的绿铜镜,台上只有一把梳子,好像住在这里的人只是暂住。 他情不自禁地说,看这阵势,觉得你明日就要走了。 她用手巾擦了擦发髻,笑说,不是一直这样的? 他说,我送过你一面新的镜—— 唐襄说:“你送的东西都在连翘房里。”搬来一个横架,放在炭火旁,示意他将衣服挂在这里烤。忽然地,有些局促,左手握着右手,坐在火旁不知道说什么好。唐襄前后忙着,取水做茶,他只好时不时地盯着她的脚步看。心里想,简直不可思议,如若他某日卧病,被房瑜乘虚乱砍上数刀,留个永远的残疾,两人必然反目成仇,敌视一辈子。唐襄怎么可以这样若无其事? 他又心虚起来,不禁想,假如稍后一杯毒茶喝死了,也是报应。片刻又觉得这种事唐襄做不来,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端着盘来,顺手捏了捏晾着的外衣,没有干燥的迹象,似乎自言自语:“无碍,鹦哥吴哥她们也不回来。”让梁乌梵稍微自在些。他觉得甜儿泰然自若的样子,有一瞬就像每日都是这样与他相处过来的,或许在这个房间里,她不那么拘谨。“我与她是夫妻”,他电光火石地想。 须臾,又觉得无比可笑,梁乌梵,你怎么还有这幼稚的念头,难道长不大了? 她分茶,一边说:“二阁主在想什么?” 他笨拙地说:“你与我,……你若是我的妻……”心和口好像总是合不上拍似的。 她似有若无地动了动嘴角,看不出来是气恼了,还是在笑。他当即闭了嘴。一会儿听得她娓娓地说:“有一年,薇主生病厉害,总是彻夜不睡,午休也翻来覆去煎熬。我有一日待在她教主阁里,替她归类书信。只在那待了半天,就知道她为什么睡不好——你知道为什么?” 他没反应过来,呆呆地问:“为何?” 她把茶递过来,盯着他说:“那时候西阁小书堂还未建造,你们在海棠林里学书,数你的叫喊最吵闹,好像破锣。我对薇主说了,她同意你最霸道,说‘阿梵胡闹,应该关起门来幽闭!’我就让人在西边造了个书堂。” 他满头赤红,一回想刚才竟然对唐襄脱口而出,说什么“你若是我的妻”,简直是荒唐绝顶。她怎么会成他的妻?问出去的话无疑有了回音,他骇然,捏着茶碗不动了。有了回音以后,他更觉得自己以前尽是异想天开,现在明白了,一瞬间人好像掉在荒野上,举目四顾一滴水也没有、一丝风也没有。 本来,他该回去了,但莫名又不肯离开这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又开始聊公务上的事,把茶咂完了,还不走,像小孩似的赖着,正像连翘和连城黏着莺奴一样。外面雨又大了,絮絮下个不停,不远处荷塘里沙沙的有雨声。他说,等雨过了走罢! 她说,不急。时不时仍然用手巾去擦拭发髻。本来他不在,她尽可以自自在在地解散头发,在火盆边烘干梳通,不必这样难受。他看得惭愧,说:“不要紧。”又说,“我帮你罢。”反正鹦哥吴哥都不回来了。 唐襄还想往后退一退,拒绝的话儿已经到了齿边,又吞回去。其实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忽而觉得好笑,他们没有什么可以的,倒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棋谱上不起眼而值得细品的一局,像她自己。 她起身去拿了梳子,交到他手里,解散了头发送给他梳。不说什么别的话,仍像每一回那么冷酷,怕说了又错。梁乌梵一边替她梳,一边低声问“白发可要替你除一除?”小心地拔下白发来扔在炭盆里,有滋滋的声音。 她笑道,糊了。 他也故作轻松地笑,说,一会你也替我看看罢。 她好像没听见似的,续道,生小翘前还一根都没有的。 他顿了一顿,又说,是我不好。 她很些微地摇了下头,怕扯痛。垂下眼去整理手巾,淡淡地说:“以前的事不要提了。”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后半句话没说。她也想回到十六岁那时,梁乌梵六七岁,呆在一起没有什么暇余的思考,她骂他“冲马驹!”为他打烂书堂的新桌。那桌子现在还在书堂里,不知道是谁在用了。 要是那时候梵来替她梳梳头也没什么。如果她是六十来岁的老妇也没什么。中间,中间的日子最难熬,因为两个都是成人。她忽然一下明白莺奴和上官武是怎么回事了,开悟来得猝不及防。 痛苦猛地攫住了她,刚说过过去的事不要再提,忽然间旧日的回忆又涌上心头。全部,全部都是因为莺奴。她总觉得自己的时代在上官武死去的那一夜已然结束,现在的一切都只是愈行愈远的回声,刚才的开悟无遗又是它的明证。 第十九章·谁怜越女颜如玉(4) 而她很坚忍地掩藏着这种悲痛,梁乌梵在对她说什么,她假装听着。莺奴对她说,庞小蝶想要出嫁。教主看不得小蝶无依无靠,和她约定在小蝶出阁那一日杀了紫阗。这就是最后一件事了,做完这件事,我要走了,小翘也要走了,再不回来了。 梁乌梵在她身后说:“姐姐困不困?”好像觉察她魂不守舍。 她反问:“你困不困?” 他像小翘一样得寸进尺的,“我想和你睡一夜。”他们父子竟然这么像,她想;心内有种很神妙的感觉。她看着梁乌梵长大,所以很明白他说话的习惯。他说出口的话总比心思慢一拍。只要再小心一点,就说不出这么狂妄的话了。 她回过头去,果然看见他脸上有一丝后悔莫及的惊恐,知道自己又没管住这张嘴。在外就趁着狂言直语,硬气起来,对着甜儿并不敢。 她如期看到那知错的神情,回头说,你我不能再这样了。然而拒绝的时候,心有些动摇。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她对自己说,真不忍心。 他失魂落魄,一下好像和小翘心灵相通,明白了那跌坐在地上大哭的心情。雨不合时宜地停了,他依依不舍地放下唐襄的头发,手里其实还收藏了四五根半白的,因为半白,舍不得烧,系起来收在自己幞头下面。唐襄送了客,他独自一人踉跄着走回去,把藏在幞头里的长发拿出来看,半是怀恋半是心惊。 回到家,十一孕中失眠,还点着灯缝纫,看到他回来了,来接他的衣裳。睡下不多久就听到鸡鸣第一声,煎熬得无法合眼,十一又不自觉地背对他睡,一座沉默的黑山。她们说他妻子这一回怀了双生子,尤其受累。一想到这就更煎熬,用手捂着眼窝。又不知忍耐了多久,霍然翻身起来,抄起衣裳向东边去,穿过整片海棠林。 唐襄听到他又来了,披衣隔着门问他忘了什么,他求道,替我开开门。 她说,你说罢,明天给你带去。 他没有忘什么,仍然捶打着门扉,说道:“不能这样无情呀!” 隔了一阵,唐襄的房门吱扭一下开了,听到她碎碎的脚步声往这边来,伴着一两声咳嗽。这样匆忙,来开门前还挽了头发、穿好了衣裳。他一见她,蹲下去搂紧了,连声说:“原是我不好、是我不对!就这一夜,就这一夜!” 他像拆一件礼物似的,两手颤颤巍巍。不知道这陌生是因为太久没有碰过她了,还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仔细看过她的模样。怕她忽然不同意了,只能想着怎样快点出入,而又觉得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春宵本来就这样苦短,更怕爱火熄灭太早。 他端好了架势,已经抵住了,犹犹豫豫的,两手紧紧抓握着她的腿弯。他哀诉她“不能这样无情”,结果她一如既往地无情,躺在原处不动。甜儿予取予求,但也无动于衷,他想起几年前似乎是一模一样的光景,她全程都在鱼水之外。爱起爱落,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在烈火中煎熬,在她看来莫不好笑?这时候是不是该对她说些什么,好让她把弦松下,不要那样担惊受怕的?他知道她在担惊受怕,只是藏得很好,还会笑。 他在黑暗中去找她的手,她躲了一下,他听见手掌在褥上一擦。这便暴露了位置,他一下捉住了,虽然方才那样一擦,他还是马上察觉那手里沁着很多汗,潮潮的。 唐襄立刻低低地讪笑了。她果然笑了,笑便是藏着话没有说。他把另一只手也找到了,更加汗津津的,她好像没处逃了似的,挤出一句话,也低低的:“我还没预备好。” 他想起房瑜以前摇头晃脑地对他说“妇人不预备迎客,强闯可要痛杀她的”,一时惘然,心想怎么再年青点的时候,没和房瑜学些讨好妇女的技艺。又想,以前那么多次,难道都疼着她了?她怎么不说?一边想,一边手足无措了,茫然道,那我慢些。 慢了更疼,他听到她喉咙里在忍着声了,连忙又停了。难怪那样无情,是他自己没带着礼节来,怎么好怪主人不欢迎。躺到一边去,依然捏着她的手。她笑道,对不住。他觉得很不是滋味,她为什么道歉? 躺了片刻,鸡鸣第二声,想教主阁里,莺奴该起身了。 他说:“怎么不赶我走?”以前不让他在这待这么长久。 唐襄说:“不是还没完?” 他心想,本就是他来寻这一遭,她也太能替人着想了。自己得逞,难道是有幸她待客礼貌?假若有第二个梁乌梵,她也要这样接纳?更不是滋味,心潮有些退去。他想松了手,然而正如她说,还没有完,所以这时走了有些怪。留在原处又躺了会儿,夜里最冷的时候,并排躺着最可爱,走出去败兴。 从没有和她这样并排躺过,更觉得陌生了。他把唐襄的手牵过来,一个手指一个手指这样捻过去,没有什么含义,盲人摸象。顺着手背捻过去,一节很细的手腕,戴了三十年的袖弩,有两处特别明显的凹陷。他摸到这里的时候心绪再一换,想道这里木做的袖弩摘了,心做的袖弩还在。 这样想着,把她手举到面前,在空中摆了几个姿势,好像从她腕上取下一个无形的机关,小心翼翼地放在枕边。 她笑道,你做什么? 我替你把心弦放了。 她在心里笑,这也是二十七八岁的人说的话?而没察觉自己果真松掉了什么机关,骨骼腕节均是一软。梁乌梵是练武的人,当然即刻发现她松懈下来,不知是惊喜还是好笑,搂着她说:“我真爱你!” 这话是没过脑子,脱口而出的。她听到的一瞬就颤动起来,以往都能藏住,现在身体贴着身体,微毫的变化也不能掩饰。唯一消解尴尬的办法,只是笑,凑得太近了,从自己鼻下喷出来急促的鼻息,从他的面颊又反扑回来,一阵阵很热的微风。 第十九章·谁怜越女颜如玉(5) 他怕她累,问:“姐姐困不困?” 她顿了顿,反问:“你困不困?” “我精神很好。” 她沉默了一小会儿,鼓起勇气说:“那我们办好了起身。” 他也有些尴尬地讪笑说:“办好了起身。” 这一回没有急着进去,两人试探着接了接唇,很谨慎地,像打招呼。蜻蜓点水般,来往几回,这才裹在一起。原来如胶似漆是这个滋味,很新奇,最初还怕太贪恋不好,不久便发现彼此都比对方更贪恋,一时宽下心来。 他以前真没有细看过她,现在觉得她像座小竹雕似的,手指能摸到骨节和骨节的缝隙,抬起放下的时候还能感觉到“吱呀”一声,听不到,但手握着能感知。骨头上一层细细的皮肤,胸口薄薄贴着一层柔软的肉脂,还摸得到下面绷着的骨。以前怎么能那样摇她、晃她?不知道有没有弄坏过,她自己又默默地在无人的地方长好。 他猛然回忆起第一夜,为了不让她呼叫,自己全身压在她上面,用手盖住她的脸。而她的呼救一直透过厚厚的手掌传出来,嗡嗡的。他的手此刻好像还能映出那嗡嗡的震动,现在放大数百倍、数千倍,如同狂涛骇浪一样盖过来。 她问,怎么了? 他痛苦地说道,我真爱你。 她还用那种柔和的笑音说道,好……我知道了。 进去了。好像进了一个虚空的房间,孤苦得发紧,但四周什么也没有。他想,她怎么会是个空房间,还是他得了假的请帖?还想再仔细听听她的声音,又去找她的手,寻了好一阵,才在远处找到,原来她用自己的手盖着口鼻。除掉了手,能听到很微弱的一点点喘息,他觉得那就是此刻最动听的声音,他又把甜儿握在手里了,她哪里也去不了了。 他爬下身贴着她,听到她颤抖着说:“干什么离我这样近?”她还想逃呢。他说,我在你里面!她连忙说,别说这些。身子一下又僵住了,里面好像有一百根弦在勒。 他不知道她有这么强烈的反应,立刻吻得她安稳下来,像安抚动物一样摸她的发际。他悄悄地说:“你抱着我。”她越过他的肩膀去看,窗外天都有些亮了,蓝的幽光照着他黄金老虎式的背。她惘然,走了神,梵忽然捅在深处,她牙关松了,很响地呻【防止屏蔽】吟出来。她自己也不知自己呻【防止屏蔽】吟出来是这样的。听到他不停地说“不要怕、不要怕!”接连不断的攻势一齐跟来,冲击到一定程度,她觉得神魂从身体里颠出,在上方回头看,看见自己一声一声地吟哦,额上的头发全湿了,都贴着眼皮,汗湿得好像刚出生。 她又回去。有一小阵,他特别吃力,一口气憋在心胸,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继了短短一气,疯似的捏紧她挤压。余韵三两下,像大船靠岸,在她的港湾里随波起伏了一会儿。他休息了片刻,把头埋到她颌下,像幼儿一样去啜吸她的乳,伸出舌微微地舔。 她知道事情完了,似笑非笑地要摘走那个头,说,别弄我了。 他没动,又赖了好久。她叹道,你像小翘。 他埋头在原处低声说,小翘像我。 天一点点亮起来了,她想起身,因为怕彼此看得太清楚,很羞愧。又被他按回去,求道:“再来一回。” 她惊笑:“天都亮了。”外面鸟鸣稀疏。 不由她分说,船又起航。她从小就觉得他的精神太好,很闹人。每一回第二次都漫长很多,这次她看着天色一点点从蓝变白,生怕鹦哥吴哥忽然回来,要他停。梁乌梵不解地说:“她们不懂得避一避?”做丫鬟的这点见识总要有。 唐襄没说话了,而他察觉那无形的弦又紧起来,终于在水中抛了锚,替她擦拭干净,披衣躺在她一旁。 不敢躺很久,但又想说许多话,最后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她那阵惊恐已经过去,想逃离的心也不似前夜那么狂烈。于是回答:“再等一段日子。”一段日子是多久?等于没回答。他的心悬置了。 起身出门撞见人看到他们同行,比她想象中平静,那人走过来喊声“见过大阁主二阁主”就走了。她猜想鹦哥吴哥大概也觉察了,之后夜里总是一起告假回去,以往从不这样。 有回阁主们和教主聚在一起用饭,连翘坐在她怀里,忽然说:“阿娘身上有二阁主的气渍!”她吓坏了,而一看旁人都觉得稀松平常,各吃各的,只有三阁主羞得低下头咯咯地笑了一下。 小筵厢的厨娘最欢喜,每回遇到单日他们来,总要多倒一点酒给两人,很殷勤,还会送他们自家纳的鞋袜,把他们当自己家里的夫人郎君侍奉。这厨娘看着唐襄长大,唐襄知道她以前就为自己的姻缘操心,至今才觉得少女已成,尽管她已三十七岁了。 薇主说不要替梁乌梵愧疚,而她想到十一还为之怀着双胞胎,心里很不好受,但也不能送礼去看她。莺奴和三阁主知道她的心,于是为她代劳。她担心梁乌梵是因为十一怀孕,行房不方便,所以才来找她;怎样想都是担惊受怕。 有回,她又哭道,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他又伤心又气恼,我到底哪里惹你不喜欢? 她回头心想,不是他不好,是我自己多心。又不能在这种时候提起他的正妻,所以没法回答他,趴在他肩上垂泪。 小翘说她身上有了梁乌梵的气味,那他身上难免也有自己的味,十一和他同床共枕,闻到了一定伤心。何况她还在十一面前说过,“我与你的丈夫并无情分”,细想起来确实没有情分,但没有情分为什么能整夜交缠在一块? 她记起薇主很久以前对小宫主说过句话,原来那话批评的是她,薇主说“情爱婚姻,鱼水之欢,不是逢场作戏”;“勿把滥情当作绝情,也不要把绝情当成无情”,滥情最是无情,永远拒绝了,反倒还有情。自己怎么能这样无情? 又觉得梁乌梵可怜。 以往失败过,所以遇到情爱难免屡战屡败,她很害怕。薇主说得对,其余的风浪都不能让她畏缩,她的短处她自己明白。但没想过败者手无缚鸡之力,有时也能无意杀了胜者,最后弄得两败俱伤。 过了一阵,她觉察其他人把她当作梁乌梵的夫人对待,更惊恐了,他们怎么能把她当作梁乌梵的妻?不知道该怎么逃脱这种羞辱,终于对莺奴说起去扬州的事,距离上次对梁乌梵说起“再等一段日子”,还不到两个月。 莺奴说:“大阁主随自己的心意就好。” 她有些愧疚,为这样的事抛开霜棠阁不管。 莺奴又说:“自己最要紧。”唐襄的心其实早不在此,这多出来的五六年都已经是弥留了,绝不是因为那事才决定要走。 她说道:“只说我出趟远门,再过段日子就回来了,不要声张。我怕劳动人送。” 莺奴笑着点点头。 她同日启程,从书堂把小翘唤回来,午后的马车。出发前,她只来得及到海棠林去回顾了一下上官武过世那一夜她刻在树上的字,比几年前高了一些。她的人生是从那一夜停了的,现在重又开始。 晚上小筵厢不见她人了,教主说有事派她去苏州,过段日子就回来,也没有人疑心。过了六七日没有再提起,梁乌梵有天在海棠林碰到鹦哥,见她换回农妇衣服,扛着农具要去田里做活;做奶娘的怕手糙,所以轻易不做农活的。一问说大阁主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和吴哥回本家了。他大骇,潜进大阁主馆,她的房里还是一机一凳,蒙尘的绿铜镜,落漆的箱笼搬走了,用惯的梳子也带走了。 他心里早明白了,然而还不信,一定要找出些证明她还回来的蛛丝马迹。翻箱倒柜,在床下找到一个旧妆盒,里面全是她年轻时戴的妆面,《古镜记》的篦子也在里面,还是全新的,留在这里了,自始至终只那一天戴过。小翘的屋里除了他送的那些东西,衣裳、书本也都不在,台上竖着一面新铜镜,照出来一个空的房间。 房瑜说康成走前也没有预兆,但到底给他留下一个黛黛;她拖延了很多年终于不告而别,把他的一切都带走了,什么也没给他留下。 ----------------------- 贞元十六年房瑜到扬州出公差去,回长安时为教主带了一幅艳绝无方的双美图来,肌骨丰润而如竹,眉细眼哀。题字是唐连翘作。才十三岁,但他画春宫图的名气在扬州已非常响亮,求这一幅花了房瑜好大价钱。他问公子令堂是不是霜棠阁的唐阁主,连翘回答他说“家母不见故人”,于是没见到。又问身体还好么,据说还康健。 连翘不像他母亲一般矮小,十三岁就比平常男儿高挑,也有一副洁白如玉的额头。他原想说“公子生得真像二阁主呵”,不过贞元十六年那时,梁乌梵也早已哀然去世。 第二十章·贫贱江头自浣纱(1) 房瑜写信来,说起笼中金鸾少了一只,莺奴回信上没有批示此事。彼时唐襄还未离馆,她正与大阁主商讨霜棠阁主的颁任之事,唐襄虽然早已将与上官武的过往忘在脑后,商量起这件事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惆怅,莺奴自己何尝好受,各样烦心的事堆在一起,金鸾鸟丢失的事,倒像是意料之中,反而让她无话可说了。 金牌打好,正是紫阁丧事才毕,她请紫居纯去杭州邀紫员外来,但没说起是为何邀他。 紫居纯坐在下座,穿一件杂地团花袍子,配翡翠镶金腰带,与才辞去四阁主之位的谢昌玉相比更有几分青春豪华。仲春时候人人气满血畅,少年之人尤其貌美。她笑道:“纯公子近日可有什么美满之事?我见公子春色盈面。” 紫居纯亦笑言:“何事?不过是风和日丽。夫人不见大阁主和二阁主也比冬天那会子气色好?” 她稍啜一口茶,颇有后味地吟道:“哦……” 紫居纯道:“家祖千古,杭州那边必是纷纷乱乱,居纯得夫人庇佑,在这里独居,倒是省去许多烦心事,当然是心神通畅些。” 莺奴没有答话,他再道:“非小子不孝,只是紫阁的家事于纯如同隔岸之火,家祖尚在时,纯亦已得允离家。夫人有心,应知我与杭州之辈不同。” 莺奴道:“若不然,我也不会将此处事务托付于你。” “纯只有一事,还对杭州有所牵挂——” “请讲。” 他顿了顿,道:“宫主可还回来?” 莺奴再沉默片刻,斟酌他此话的意思。他紧接着笑道:“非我对宫主存有妄念,实在是看宫主囚于牢笼、心有不忿。”自然,自然,在莺奴面前说这些话,总是聪明的。 她倒是有意要问:“公子有话,何妨坦然言之?此处没有旁人。” 紫居纯微微一笑,说:“夫人明明懂得纯的意思。” 她捋了捋袖,将茶碗推到一边,站起来踱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在我门下不是什么新奇的事。倒不如说,知不可为故不为,倒做不成蚀月教徒了。” “纯明白。” “你对宫主是妄念也好,执念也罢,是你二人之事,我不能置喙。即便懂公子的意思,于此又有何增益。假若你向我要些别的,我或可以一试,只有这件。” 他亦站起身来,垂手站在一边:“夫人对我既然早有安排,我自不能再贪其他。”说的是庞小蝶的事,“但愿对宫主略尽爱慕之情。” 莺奴笑笑。 “阿纯谢夫人青鸾之恩。”他说罢退下了,莺奴倒还留在原处回味他的话。想许多年前三十六灵里说黄莺变鸾的故事,竟然可以是这样结尾的。 她没有写信向鱼玄机说起此事,怕她反而烦怒;鱼玄机亦许久不来信。芳山每月回来,问起都影影绰绰地说还好,这次是莺奴耐不住,问芳山“宫主决意动身未”。 芳山说前两日去看薇主,也问起此事。她回答:“宫主固执己见。”薇主说:“年纪越长,越像她父亲,怎么变傻了。” 莺奴听罢沉吟,自语道:“她是在与我赌气呢。” 芳山不解:“夫人有哪里对不住宫主的?” 莺奴抬起头来,笑道:“薇主又有哪里对不住大宫主的?她是明知可为而不为,全看我的进取。假若我再进一步,她必释然。” 芳山倒还有些难受,迟疑着说:“婢子从来以为宫主无所不能,什么事情不是随她的心意?为什么反而苦着自己。” 莺奴道:“阿姊的话没有错呀,什么事情不是随她的心意?吃苦是为让我随她的心意。她并非无所不能,只不过你与她待得久了,不觉得她也是人,因她将自己当作机械。” 芳山心里忽然惊醒了,其实宫主虽从小顽劣,到头来也只是幽鸾夫人的翻版,幽鸾夫人既不万能,宫主亦然。只不过她由薇主养大,所以外壳更硬些罢了。又想到先前莺奴对她说“宫主不是佛陀,是帝释天”,这才说得通;她是要一个肯割肉的人去继承她的志愿,所以才有那些烦人的招数,因为她“天人五衰”了。 一念至此,她蓦然泣道:“这可如何是好,夫人,宫主真的会丢下奴婢了。”而“那一日”终究会愈加临近,芳山自己何尝不知?想到她终期在即,原本也是“儿女绕膝”,结果真的只像是做了一梦,谁也不在她的梦中。 莺奴安慰了她一会儿,只说“你一定看好小袭”,虽然宫主从不承认这是她的后代,但这恐怕是她留在世上唯二的亲人,幽已随了他人,袭是单独的一个了。 她回城,给鱼玄机带去一盒煎草果小饼。宫主不怎么吃,在手里碾碎了喂鸟。芳山也不忍心说那是莺夫人做的,宫主不吃不是因为味道不正,只是没有胃口,这样不是一两年了。 她在楼上喂鸟,奶娘带着袭玩耍,芳山就在院里锄地。红苔烧完了以后,院里其他的花木也都日渐枯萎,盖因泥土僵化。想了许多办法,今春也还是没能让院里有花。宫主嘲笑说:“孀妇院里要花做什么?”反而很自在。 那之后宫主大病了一段时间,院门紧闭。病愈起身就是宾客盈门,六郎八郎媳妇来看她。坐在房里谈天,聊两句就说想见十三郎;一个两个抱着他逗笑。给他带了一双金丝绣的童鞋,配那心想事成的金锁。 说到新主人的两个孩儿。阗的长子沉默寡言,次子性格刚烈。“她们说起来,倒很像大哥二哥。”死了的大哥二哥。 鱼玄机道:“正是命定的事。” “宫主觉得这两个孙儿未来能撑家业么?”紫阁是“断脖龙”,长子次子运数不好。鱼玄机又说命定之语,说这话时,两个儿媳心中其实有些怵。 她笑了一回,给女客们手里分了些糖点心,捏着六郎媳妇的手腕说道:“想这些做什么,难道有替他人谋福的闲心?”想这些倒不如想自己的丈夫还能活到几时;说着向口中塞了一块桃糕——吃点心只是这个屋里的特权,未出哀期。 六郎媳妇向四周看了一圈,没有人敢用这块点心。她来回看了看手里的糕点和鱼玄机的脸,碾碎了悄悄向嘴里送,低低说:“只要莺夫人不嫌我家六郎……”余下的藏在袖里。 “总有你的安身之处。” 做不做家主,于她们有什么打紧,总之是一场幻梦。总看见蚀月教的女子行走自如,连那也是幻梦。唯独不想沦落成三郎四郎妻的模样。 不敢说下去,便聊些别的;鱼玄机房中有一幅美人卷轴,八郎媳妇见过,以前是挂在绸缎铺里的,按说是照着莺奴画的时装画,被鱼玄机移到这里来了。她性格爽朗,直笑道:“没有莺夫人十分之一的美貌。” 鱼玄机说,岂止,简直一丝也不像。 有人说像,有人说南辕北辙。“莺夫人明明是长眉,怎么画成这样?”“胡说了,莺夫人蚕眉。”“是长眉,”“短眉!” 鱼玄机便说:“画卷而已,任人涂抹,不过是画师喜爱这般长相,所以这样画。”莺奴的脸何尝不是一张白纸,从来也没有人见过她的真相,若不然,为何所有人都能在那张脸上看见最美的模样? 第二十章·贫贱江头自浣纱(2) 送了客,她到院子里散步,见奶娘牵着紫袭在阑干边又笑又叫。凑近看,原来是袭待过的地方开起黄金色的花来了。她喊奶娘将他带回房里去,自己将那满地的黄金花踩成烂泥。 踩烂了,地上软软的一滩花浆。寸草不生的没有地方抹鞋,她在阶上左右蹭。前院听着芳山喊了一声“二公子!”,一面急急来找她。她回过头去,芳山一脸的急色,很害怕似的,通告道:“纯二爷来了。” “他来了,你这样怕,给谁看?”将她揽在身后。 前院的门没有锁,因为鱼玄机病好了,来往有其余儿妇送礼探视,所以他也大摇大摆地进来。紫居纯似乎在前院与十三郎逗弄了一会儿,不久慢悠悠地踱步到芳山躲的地方。他回家,倒是换了素服,见了鱼玄机便行大礼。 鱼玄机等他起来,微微带着一丝冷意,笑道:“你来做什么?” 他一时没说话,好像在细细打量鱼玄机那张病瘦的浅白的脸。眉一动,说道:“纯是从湖州带消息给三伯,顺道替莺夫人来看看宫主和十三叔的。” “她问起来,你可怎么说?” 他回道:“自然是劝夫人将宫主早些接回湖去。”笑得很婉约。他一笑,她觉察身后芳山的身体在抖。 她将芳山遣开:“你去备茶罢。”捏了捏她的手。芳山用眼劝她,她执意要她避开,无法,只能逃也似的回房去。紫居纯的眼全程也没往芳山身上瞥,就好像以往冒犯她是轻若鸿毛,摘花缀瓶一样寻常的事。 没有说起盐生意,鱼玄机的院里也没有花,前后走着散步也说不上赏春,却有一种在火场踟蹰的诡怪。她很闲然,背手走在前面:“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招待你的,……流华净肌骨,阿纯爱茶?湖茶甚好,我处堪堪。缺点春意来看。” 他十分克制地与她留着点距离,亦步亦趋,“太好不好,”轻轻地笑了一下,“茶醉而生风,仙人当去矣。略好就好。” 鱼玄机虽名上还在服丧,其实也早就不严格,不穿哀服,算是她在此家的特权。她白头除簪,本来倒也素洁。紫居纯看她穿的是先前莺奴在霜棠阁穿过的素地衣裳,还没想到那层上,只想她们二人真像姐妹。 绕着园子走了一会儿,确实没有什么花可看。过了会儿芳山端着茶钵盐盒来了,垂着头不敢看两人。鱼玄机对她说:“外面凄惨,风凉了茶不好,我带阿纯去房里坐。” 芳山脚步很犹豫。鱼玄机再用眼神催了她一回,她才踉跄地往房里带。鱼玄机在前面,她低低的对宫主说,不要了吧。 鱼玄机回复,说你稍后不必侍奉了。 她知道宫主的身体如若康健,和紫居纯或许可以打个平手,倒不必担心她遭了欺负;现在却不好说,何况宫主自己去迎也未可知,这样一想,她真是要当场落下泪来,怎能这样。 鱼玄机觉察她端在手里的银盐盒一直颤颤作响,又用似乎自语的声音说,你怕什么。 她低头说,我信,我信。 阖了门,这次是真不敢守在一旁了,坐在廊下哭。奶娘听到动静,带着十三郎在厢房门前问芳山:“姑姑何事这样伤心?” 她泪眼朦胧地转过脸去,紫袭牵着奶娘的手,笑眼盈盈地看着她。 芳山伸出手去:“十三郎,……”搂紧了他,幼儿身上有一股奶渍干结的微臭。她将眼蒙在他的胸膛上抽泣了片刻,十三郎一直挖着她的发髻吃。 她把头抬起来,擦了擦眼泪,轻声地说:“去你阿娘那里,现在去你阿娘那里!”抱着他走到鱼玄机的房门前,松了手。“去,去。” 紫袭并着小小的双足站在紧闭的门前,回头看看芳山,又转回去看着门。芳山再睁眼时,袭的身影就已从眼前消失,她知道他的父亲就有这神力。后面一直默默观察的奶娘倒吸一口冷气,芳山转头用眼神叫停了她。 小郎君去了哪里? 芳山隔着廊,用嘴型示意她噤声。 只隔了片刻,宫主的门便开了,芳山垂手站在门前,紫居纯临走时回头向她看了一眼,她觉察那人眼中的光已让人全然看不懂了,那是什么眼神?他脚步铎铎,从院门走出去,走出去的时候忽地听到他笑,笑了一路,渐行渐远。 那笑声在芳山就是插在头里的一把刀,她才觉得眼前一黑,睁开眼宫主就已经抱着孩子站在她面前了,银发散在背上。她倾上身去捏宫主的臂,骇道:“宫主,……” 鱼玄机一时倒是什么都没有说,抬起手往芳山的掌里按了一件东西,芳山低头看时是一把三寸半长的匕首。 她含着一丝很深的笑意:“我把这人留给你吧。”她这才恍然明白宫主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猜到紫居纯对她犯过的罪了,宫主从来都是在意着的。杀他而甚至不用刀枪,男子一切的武德在她就像纸上的虎。 --------------------- 过些日子,霜棠阁就迎来它的新阁主了。十年前上官武得此名时草草率率,只与李深薇见了一面,佩上金牌就算上任。莺奴却舍得安排场面,恰逢海棠盛开,阁中酽酽春日气派,酒席就设在教主阁的楼下。 金牌是唐襄亲手敬上的,恰如她前回亲口将此名颁给上官武。几位阁主围坐一圈,紫居纯虽然仍未有玉牌,但也坐在原本谢昌玉该坐的位上。面上带笑,但人人都看得出他从杭州回来后总有些异样,凝视他三伯的眼神稍显怪异。 莺奴倒是一如既往地随和。都说宴上老人无真心,莺奴自有一种难辨真假的驾轻就熟,恐怕是上官武在世都不敢想的。席上唯有一段还叫几个老阁主心安,晓得莺奴不是真心的。紫阗笑言“这教主阁还能加盖得豪气些”,指指四围说这里种些牡丹,那里栽点凤仙,莺奴只是笑而不语。 霜棠阁都要没了,栽花做什么呢。 第二十章·贫贱江头自浣纱(3) 待到宴至尾声,灯烛半熄,夜色已深,莺奴的酒量一般,莲花醉卧,头上步摇颤颤,也要人扶着回阁去了。唐襄上去搀,别桌忽然蹿来个人影,接过莺奴的手说道:“我来扶师父回去。”是庞小蝶,看是伺机已久。 公众眼里不常见她,而猛然一见觉得她与过去很是不同,与上一次见她在教主阁舞剑时也很不同,才想到她额头上那个与秦教主和鱼宫主相同的红痕竟有这么大的威力。说不出身形怎么变了,而眼神显得让人看不懂,倒比以前憨厚含蓄的模样要漂亮,但也很能威慑人。 她一现身,紫阗倒是想起她了,盯着她看了两眼。庞孟早计划将她嫁走,而见了这一幕也有些敢怒不敢言,他的女儿看起来真有继任的资本了,现在倒觉得贸然嫁走了她是自己糊涂。 紫阗回过头借着酒意对她父亲笑道:“五阁主有女如此,实在是福气!” 他马上挂起笑来:“哪里,哪里,不过是个疯丫头!” 席散了,紫阗既是霜棠阁主,自然歇在霜棠阁里。他新任,莺奴当然还有旁的事与之相谈,要多逗留几天。在外的紫阁子弟也都逐一回来,因安排他们做白衣弟子的事;又说起鱼玄机是否回宫。莺奴也嗅出些味来,鱼玄机在杭州对他想必是个棘手的人。口上自然说“不时就回来了”,然而又清楚鱼玄机最爱这扼着人喉咙的感觉,唯有她下手杀了紫阗和紫居纯,才会真正解脱。 紫阁主人在此留了半月,念在家中长子次子经商经验尚浅,离家久了不便,预备告辞。另外也忌惮鱼玄机留在杭州,两个儿子年轻,家中没有旁的说话的长辈,为她什么妖言一惑,真不知道会不会出丑事的。 原想着居纯侄儿在此任职,不跟去,临走总要说些话儿,而紫居纯却有意避开。这侄儿之前在孙辈里就有个傻名,现在历练了些,还是傻。他与居纯在霜棠阁本该是一条心,被人看出有裂痕,于他不利,所以一头收整完毕,准备次日返杭。 这些夜里紫居纯也不能好睡,按耐不住,这晚上干脆守在海棠林里。林中香风阵阵,反使他心烦意乱,终于守到那人的身影在远处闪现,他潜行靠近,在她身后冷声道:“你从哪里回来?” 庞小蝶早觉察有人循声找来,头也没回,说道:“练剑。” “练剑也不该练到那里去。” 庞小蝶就不应声了,埋头只顾往家走。紫居纯要去捉她,她忽地抽出腰边的鞭子来,凌空放了惊天的一鞭,将他镇在原处。她神情很肃杀,但眼里莫名有一丝恐惧,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让我回去!再晚阿爷要知道了。”她平时也是这个时候偷偷回家去。 他凶态依旧,逼近了一步,再问道:“你就是这般轻浮的人,谁有权势,就到谁的榻上去、还是莺夫人让你这样做?!” 她退了一步:“师父没有让我这样做!” “呵,那你和鱼玄机根本是一路货色!”他揪住了她眼神里一点畏缩,这就是控制她最好的时机,闪上前一步,伸手将她脖颈锁在树上,一膝撞在她腹下,痛得她闷哼一声。正要说话,看到不远处莺奴房里的灯闪了一下,两人立刻同时噤声。 灯灭了。 他把庞小蝶放倒在地上,一边解开衣裙。庞小蝶也不发出声音,只是转过眼睛去看满天的星星。这一回比以往还要粗鲁,疼得她咬牙切齿,他笑道:“你怎么不叫?你怎么不喊!” 事毕了,她拾起鞭子从地上慢慢地爬起,说:“我要宰了你。”回头向家中去,瘸着脚。 他只在后面巧笑道:“我要告与你阿爷知!” 紫居纯果真到庞孟门上提亲去了,但小蝶要嫁与紫阗的事情,那几个阁主早都知道,只不对紫居纯说罢了,一时让其父不知如何应答。紫居纯倒也不说和庞小蝶早有私情,但提到“这门姻缘是莺夫人提议过的”,让庞孟一家更加震惊,连说“如此,我且问询了教主再谈”,竟把紫居纯半劝半逐地赶出去了。 次日早晨唐襄去教主阁交待公事,说了片刻,莺奴忽然说起庞小蝶的婚事来:“假若是紫居纯呢?” 唐襄一边翻着手边的簿子,埋头道:“教主有意扶紫居纯做傀儡?小蝶爱慕他就好,如若不然,痛苦更长。” 莺奴笑道:“怎么会容他久踞?”都是要杀的。 唐襄抬眼看了看莺奴。虽然早知坐在这张椅上的人总有一日会变成这样,而这人再也不是李深薇,她终究不能从心底赦免莺奴。她想,自己曾有一日也是这模样的,只不过从未笑着说过这样的话;但笑与不笑或者并无区别。 “那是比嫁给紫阗好一万倍。”好在哪里?唐襄又不说了,也许说不出来。“她自己定夺罢,教主心慈,定能保她万全。”其实她怎么不知道,光是嫁出去就不再万全了。 又说:“襄本有两三事,尘埃落定以前不忍离去。而心力交瘁,今日述过公务,想向教主请辞……想在教主柔懿,能成万妥事。” 莺奴再笑道:“大阁主随自己的心意就好。” 唐襄乘车离去这夜,庞小蝶不请自来。 她未睡,单手支颐坐在机前,面前摊着一张白纸,还未落一字。她听着少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一字字像敲剑一般寂定:“夫人,小蝶来议终身大事。” 莺奴开了门,那少女单服除簪,空着手立在门前,像是来请罪。说是请罪,而眼神又很锐利。高阁夜寒,她迎她进来,阖门的一瞬,就听到庞小蝶一膝跪在地上,朗声道:“请教主将小蝶许给紫阁主人,立时出嫁!” 她说:“月前员外郎在时,已与奴有过巫山之盟;教主如有责罚,奴坦然受之,而至今亦无益再论是非,恐腹中已留孽缘,再迟更损门派荣誉,请教主放我去。”一口气说完,不是提前打过腹稿,不能如此顺畅。 第二十章·贫贱江头自浣纱(4) 莺奴心下明白这是小蝶策划的,不全因紫阗一时的色心。然而听到一半的时候已觉得天旋地转,怎会有这样傻气的女子。 一念及此,莺奴恍然掉下泪来,靠在门上啜泣。庞小蝶垂首道:“教主勿悲,小蝶等着回来的那天。” 她落泪是为那天在丧礼上对紫居纯说起过为他说媒的事。她不过是借此挑拨伯侄二人的关系,小蝶本不必当真嫁给其中任何一人;但她全忘了自己总是心想事成。 而且便是真有了身孕,嫁进去又谈何容易,蚀月教嫁女不是丢一件旧衣。大丧孝期未过,即使大夫人已逝,娶妻生子仍然悖乱礼法,小蝶一生都要沦为话柄。可是她心意已定,甘愿抛却此身,只为了完成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她要成这个霜棠阁的“夫人”,就像鱼玄机一样。 然而此事从头到尾全是不必要的,紫阗犯死,何苦由她以卵击石。而她非要这份功劳,莺奴也只好给她,这女子太缺乏为人注视的爱和欢喜。 她蹲下身去牵庞小蝶,俄尔抬起手来,慢慢地抚摸了一下那枚观音痕,说道:“按你的心意。”少女抬起头来,现在她霎时明白那士别三日之感是从何而来了。少女一夜变做女人的心境,如同蝴蝶飞过千山万岭,无数的蝶影在那朝雾里振。 没有策划婚礼,也不能说小蝶此一去是成了人妇,只能像一年前送她去鱼玄机那里一样,仿佛只是到紫阁一游。紫阗正缺这样一个棋子,所以欣许小蝶来家“做客”;正如当年紫剑慈缺一个机关将他和蚀月教连在一起,鱼玄机就是那个机关。 正备马车。不能为他人所知,只有莺奴、庞孟和庞孟夫人,五阁主夫人惜女,一直用绢子拭泪。庞小蝶穿素服,为了入紫阁时不太醒目。这一次没有带剑,也没有带棍棒,空手站着,她好像忽然有了那抛弃一切外物的澄明,自己就是武器。 马车也很素淡,没有什么装饰,天枢宫的风格。她走上去对教主说:“小蝶还有一求。” 莺奴示意她说。 “我想让紫二郎送我去。”又补了一句,“我斗得过他。” 她只笑笑:“我未言之语,你已懂得很多了。”做夫人的道理,有许多难以言喻之处,唐襄曾说鱼玄机是走“旁门左道”,虽然四两拨千斤,终究机关促狭,步步都在铺垫,没有万全的聪明,不能功成身退;那就是夫人的道,女人的道,偏不这样走却又走不通,只有钻研出一条凶险的路,而怎么走都是旁门左道。 紫居纯受命来了,庞孟早已避开。莺奴备了两车三马,几个挑夫。她牵过辔绳说:“我有批货物要送到你三伯处,路上务必小心颠簸。”他满口答应,而那时全不知这货物是庞小蝶的嫁妆,也不知庞小蝶自己就坐在车厢里。 庞小蝶在车里也一直静静地不出声,路程过半的时候听到纯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让挑夫们把货物堆到车上之后自己识相滚开。此时日已过午,挑夫们卸货装车,汗流浃背地掀开车帘,看见庞阁主的千金守在帘后,喝道:“怎么不走了?” 紫居纯也没想到车里还坐着人,一手先按到了剑上。庞小蝶笑道:“怎么,连你三伯的东西也要抢?你们不是一家人?” 他听到这话的时候头筋猛地一跳:“你在这做什么?”她说他抢三伯的东西,那就是说她也是三伯的东西。 “这话不该我问你?” 挑夫们听闻事情不妙,此时也不必赶了,丢下肩上东西连忙四散,惊得马匹长嘶。庞小蝶翻身跳到马背上将缰绳抓住,制住惊马,抬着下巴说道:“走快些!” 他大怒,喊道:“蠢婢,你想干什么!” 庞小蝶道:“你还不知道?这车上是我的嫁妆,我要成亲去!” “我要宰了你!” 她挥起缰绳把他的剑打落在地,收了势。而紫居纯回头一脚踢来,哪是庞小蝶的对手,她如今都已是观音奴了,当下单臂绕住他下襟一扯,把他全身掼在地上,一巴掌拍中马臀,连人带车一起拖着狂奔起来。刚还是衣冠齐整的佳公子,霎那间变做夜叉倒挂。 他挣扎着弓起身来抓她的发髻,两人顿时在马背上缠作一团,紫居纯扣紧了庞小蝶的脖颈,近乎以断气的声音吼叫道:“你要寻死?你要寻死?!你嫁到紫阁就是寻死,我要杀了你!” 庞小蝶咬着牙说:“是吗,你只敢杀我,怎么不敢杀紫阁主人?!”此话一出,她察觉紫居纯的臂松了一下,反手将缰绳套在他的脖上,用力抡起,竟把他从马背上直直甩出去了。她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他在尘土中连滚三下,满头是血地撑起上身来,望着她的车和马愈行愈远。 他几乎丧失了全部理智,返回去捡起被甩在路边的剑,跨上剩下的那匹马,全力扇在马身上,喊道:“畜生!”向着小路抄去。 他想起许多年前送鱼玄机去紫阁的时候也是这条路,狂怒之中更有一种惶然,不敢信自己竟然两次将自己的女人送到别人房中去。他才明白莺奴对他委以重任,原来全是虚情假意。这一切女人中最可恶的就是莺奴,她骗了他!扬州的事也是假的,庞小蝶的事也是假的,是一个假的天罗地网向他罩来。 紫居纯想到这里的时候曾经勒住了马,想要调头去霜棠阁清算莺奴的谎,但猛然又在疾驰中停了下来,满头的冷汗。 他不要和莺奴清算这笔账,他没办法清算。清算了难道能让鱼玄机回头?鱼玄机从未青睐过他,她的房中挂的是莺奴的画像。 就在那一瞬间,他终于懂得他们为何总是说他“傻气”了,算计的人本就不在乎爱恨的平衡,所以他也不要向莺奴复仇,他要向莺奴进忠。三伯难道不知莺奴在骗自己?而他进忠尽心,庞小蝶不也说吗?“你只敢杀我,怎么不敢杀紫阁主人”。 三伯杀了紫阁主人。 他再次沿着那送亲的路策马而去。 第二十章·贫贱江头自浣纱(5) 到紫阁是入夜时分,庞小蝶片身下马,将车马赶去隐蔽处,疾步先去西苑。西苑才点了灯,她雨点般捶着门,等不到芳山来开,就已经一跃翻过高墙来,从芳山头上飞了过去,凌空喊声“冒犯”。芳山连唤宫主,追着庞小蝶的身形往前,还不等她在门前站稳,鱼玄机的门就已爆炸似的弹了开来: “你来做甚?!” 庞小蝶换着粗气,向她作揖:“宫主,紫居纯不刻便到,请宫主保重!小蝶到员外郎处去,车马在东苑花园后,如有必要,宫主即刻上车回湖,不要留在这里了!……”还在说着,她忽然觉得浑身一阵无力,眉心传来一股钻脑般的剧痛,腿一软,瞬间卧倒在地。只听得鱼玄机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从头顶传来: “死丫头,有了神力,就这般自鸣得意!……孤勇之军纵然善战,你一个人斗得过满宅的男女?这样快就要把我送走,难不成是看上我这西苑的天了?爬起来!” 怎么爬得起来?全身的力都被鱼玄机借走了,从手指到面颊全是惨白的,只觉得满背都是汗。芳山在一旁轻轻摇了摇鱼玄机的臂膀,不忍心这女孩儿受苦,鱼玄机这才将力渡还于她,看着庞小蝶从石阶上恍恍惚惚地撑起半个身。 她将庞小蝶一把拎起,道:“走。”两人向着院外走去,她还回过头吩咐芳山:“把小袭抱来!” 西苑和三郎宅之间又间隔了二里余的地,疾步直走都已太蹉跎,何况中间花园曲折。鱼玄机问:“你的轻功如何?” 庞小蝶垂头:“教主说我的身底,能练出六分都是难得……”还没说完,鱼玄机一手将她挽住,两人恍如闪电一般,已经在枝梢弹跳起来。她的体重太沉,鱼玄机颇没料到,差点将她钩在树上,斥了一声:“少吃些!” 庞小蝶大惊,嚅嚅道: “飞花步……” 她猛地明白,所谓宫主产后疾病缠身的传言竟是假的。但她怎么能装得那么像?!……就好像真的病了很久……紫阁的医疗那样好,怎么会没人察觉? 鱼玄机似乎也知道她在想什么,回过头来笑了笑:“怎么,以为我是将死之人了?”又马上回过头去:“无妨,过了今夜也不必再瞒着莺奴。” 庞小蝶自言自语似的,很吃惊:“宫主为什么要瞒着教主?!”她莫不知莺夫人为此多么担忧?她自己做了十多年的乖顺女儿,从来都是连有病都要装得康健无恙,好让家里父母弟弟安心;宫主和教主……她们关系那样特殊,怎么反而让一方担惊受怕? 她第一次来紫阁的时候,就知道宫主和教主的关系不一般。不敢靠在门上久听,半途就红着脸走了。 鱼玄机在前恨恨地笑道:“不该知道的就少问——”转眼已带着她停在三郎宅的屋瓦上。庞小蝶这一次本就是自己莽撞行动,是莺夫人放手将重任托付给她,本不想再把鱼夫人牵涉进来,所以鼓起勇气说道:“宫主,员外郎早知我今夜会来,奴独自去便是。” 鱼玄机仍然拉住她等了片刻,甚至在屋脊上坐了下来,让她不要心急。她说道:“小丫头,你知道么,你师父就是太能等了,我也不要你像她一样耐得住,你若有你师父一成能等,就能把今日之事做好。”因伸出手,指着底下寂然无声的庭园轻声说道,“你现在进去,这院里有多少人愿意保你?多少人想要杀你?” 她没有算过,只想着自己可以独当一面了,紫阗又许诺过她。 “先于你的妾室未必嫉妒,而蚂蝗之毒足以害人;比之更可怕的是员外郎的二子。你来此,是给三郎开枝散叶,三郎想要新的枝叶,他们不想要。” 庞小蝶沉吟了一下,刚想开口,鱼玄机就打断了她:“嘘……不必问这两位公子的武功如何。他们的武功不如你。但是你要留他们活口……紫阁是条断脖龙,你可听过?他们是家主最大的两个儿子,家主若不横死,他们命不久矣。” 她细细倒抽了一口气:“原来不必用紫居纯那厮的!” 鱼玄机立时明白她是如何策划的了,而不生气,只笑道:“用用又如何,世上没有万全的机关,必得有个兜底的打算。”庞小蝶便用一种很惊奇的眼神看着她。假如坐在她身旁的不是宫主,而是大阁主,乃至莺奴教主,听到她这样来回献身,第一句话必是心疼她吃的苦、觉得她傻。鱼宫主竟能对一个人吃的苦只字不提,却看出她近乎以勤补拙的用心,她只觉得默默的欣喜,好像顽石头一回显灵。 她们远远望见紫居纯的马停在三郎宅外,庞小蝶这才轻轻说一声“去也”,从檐上跃下。 园中不是万籁俱寂,她听得到隔室的女子们说话、踢凳。紫阁主人未睡,他们亦假寐,整个三郎宅好像一头猛兽,紫阗是它的头和眼。 她落地,没有像在霜棠阁那样一把翻进紫阗的窗,而在廊下轻轻地走了一圈,环视园中幽暗的影。她一边走,一边将自己的头发盘好,最后立定在内宅门口,脱下鞋子放在门槛前。 紫居纯就要到了。 她敲了敲门。住在这里的人知道来者是她,不一刻就听得有女子曼步来开门,见了她便呼“庞夫人”。 她见这女子岁数较她大很多,穿着体面而富贵,而要对她这样恭敬,脑中不知怎的想起鱼玄机说“蚂蝗之毒足以害人”。有些警觉,不肯让她搀自己的手,反倒拘谨。那女人微微笑了,庞小蝶便随着她向正房去。 带到门前,她再幽然一笑,替她轻轻敲了敲紫阗的门,说道:“主人,是霜棠阁的小蝶娘子来了。”说罢就像鬼魂一般,转身消失在廊后,庞小蝶看见她面上霎时消退了那抹微笑;她走得很快,想必是去通报其他的什么人去了。 第二十章·贫贱江头自浣纱(6) 紫居纯亦没有一把翻进三伯的内院。于他而言,长途奔波足以消灭最盛的怒火,被掳去新妇的人如若当时不能复仇,接下来一生都只能恨恨看着而已。下了马,他在南苑的外墙下拖曳着步子。 “你等什么?”鱼玄机的声音。不过却是从内墙传来。 他听出是她,当即压低了声音质问道:“你在三伯院里干什么?” 鱼玄机笑了。“他是我的儿子,我不能来我儿的院子?” 紫居纯那无名的怒火霍然腾起。“是不是你早就压中三伯要做新家主,是不是你和他联手杀了祖父?!”他并非第一次想问这话,只是上一次知道内情的时候太过激愤,受辱的感觉冲毁了他的堤岸,所以他反而笑着推开她的门去,走了。 上一次在她的房里,十三郎忽然出现在两人面前,她笑着抱起小袭,若无其事地对他说: “看,你的哥哥。” 他的哥哥。他一瞬间明白小袭并非“十三郎”,小袭是鱼玄机和另一个男人生下的孩子。想起先前阁中流传她和三伯的闲言,竟然在她这里亲口得证,他气得一手抡去,既没有打到小袭也没有打到鱼玄机,她退了一步,只碰掉了盘发的簪子,银发落到背上。 小袭并不唤他“哥哥”,只用柔和的眼睛看他。他脑中一团浆糊,猛然拉开门走了。 内墙里没有人回答他,他攥紧了剑柄,一腾身从墙上翻越过去;因为太气愤,甚至掀掉了一片瓦,从墙外落下去,在静夜里发出清晰的碎瓦声。鱼玄机就站在墙边的一棵杏树下,杏花开了,她的脸与这杏花相衬得宜。 他正想对鱼玄机说什么,谁知更远处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谁?!” 鱼玄机轻声说:“人多了,你还办得成?”不说办成什么事,但又露出那柔和而轻蔑的笑。他闪身躲到月影低沉的地方,往内宅去了。那刚才发声的男子向这边来,手中拖着一条棍。他看到了鱼玄机,放下棍行了个礼:“祖姑。” 鱼玄机没有多说什么,用下巴指了指正房的方向:“那小娘子来了。” 二公子点了点头,拾起棍来。另一个人在远处接应他,两个人隔空示意了彼此,同时向着正房走去。 鱼玄机等三个男子都消失在内宅,回头将外院的大门推开,转头抱着臂独自向内宅门走去。三郎院宽广巨大,走在其中只觉得天地间唯有我悠悠一人,实不知底下蝇营狗苟、暗潮涌动。她缓步经过每一扇窗门,似笑非笑地向里看。三郎宅多植杏花树,在她看来不是吉兆。 她看见内宅门槛前庞小蝶的鞋已经被人踢开,而门没有被撞破的痕迹,知道紫居纯是往院墙边绕过去了。冷笑了一下,她向门上轻轻叩了叩。 来开门的女子看到是她,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就是那个没读过《鸿门宴》的,鱼玄机迈进门去,笑问道:“你开门,不问问是谁?不怕是坏人?” 那妾侍惶然,磕磕巴巴地说:“奴,奴不知……三娘说,三娘说有个霜棠阁的女子今晚要来,奴……” 她抬手:“好了。”又问,“她来了未?” “奴不知道……” 鱼玄机回头笑笑,往前走了几步:“我去见见家主,你带我去。”等那女子追到她身后的时候,两人抬眼就看见紫居纯的影子从檐上落下。那女子吓得失声叫唤,鱼玄机当即捏住了她的脸,咬牙道:“不许喊!” “——和我一起过去看。” 门虚掩着,早有人从正门溜进去过。鱼玄机拉着那浑身发抖的妾侍滑进门,房内灯火幽暗,窗上留着一串血的手印。鱼玄机停在原地,对那女子说:“进去。” 她吓得口吃,坐在地上不能动。鱼玄机微微提高了声音,仿佛并不害怕里面的人听见:“我让你进去看看。” 大郎二郎听到她的声音,即刻携凶器从侧门逃走,一面将房中的庞小蝶推出门去,他们受鱼玄机的指点,自然不可能杀蚀月教的人。庞小蝶满面是血,到底是头一次亲眼目睹长儿弑父的场面,还是有些懵了。 那妾侍抽泣着蹑去,想去扶起从门内摔出来的庞小蝶;才到门口,就听见房上落下一片碎瓦,紫居纯从上面跳进来了。 鱼玄机看也不用看就知道是他,不早不晚偏在这时,连身手也糟得惊人。那妾侍却大吃一惊,喉咙一松:“纯侄儿,……”对方一剑已斩过来了。庞小蝶大惊之下将这女子护在怀中滚了一圈,躲开了那一剑。 鱼玄机的声音:“你要杀了她?岂不知唯有她能保你的清白?” 他看到三伯早就颅骨粉碎,躺在血泊里,庞小蝶满脸的血。那妾侍也反应过来,惊恐地挣脱庞小蝶的怀抱,倒爬了三下,却又无路可退,惊声尖叫起来。 紫居纯没有多想,跨出门一剑杀了那女子。然而此时各门各户里的灯已经逐一点起,他们留在此处只能坐以待毙,只见紫居纯一手将鱼玄机拉起,穿过门廊向外院疾步走去,竟留庞小蝶独自在身后。 紫阁的家丁侍女们纷纷起身来看,紫居纯一剑就是一命,一路带着鱼玄机朝门外去。三郎院里开始涌动着人声,火把从四处亮起,以紫居纯的武功已然不能全身而退了。鱼玄机仍用那淡然的声音笑他:“你怎么丢下那小娘,留我做什么,难道不知道这全是我的策划?” 他继续用剑吓退靠近的人群,低声道:“庞小蝶?……我是要不到你才要的庞小蝶。你不懂么?” 鱼玄机心中只有那恶心到惊笑起来的感觉。 “芳山也是?” 他没听清,回过头已看见芳山抱着小袭站在院门前了。她步履缓慢,这才走完这二里地。看到紫居纯拉着宫主的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鱼玄机挣脱了他的手,向着芳山走去,向她伸出手:“你怕么,芳山?” 她的眼前逐渐浮现那五彩的雾,几乎难以站牢。鱼玄机从她怀中抱过十三郎,在她耳旁轻轻地说:“不要怕。” 紫居纯向两边各看了一回,三郎宅内的人似乎也不愿意继续靠近。他在那人群里扫视了一眼,看见三伯的三房妻悄然站在一群男子中,面上似乎带着幽然的笑。他再看了一眼,这女子轻轻地用手挽住身旁人的腰,那是三伯的长子。 他心底猛然升起了那股狂怒,正想要转头带着鱼玄机离开,迎面便看见她抱着紫袭在对他笑:“看,你的哥哥。” 紫居纯此刻才到愤怒的极端,一把横过剑去,高喊了一声: “畜生!” 该死,这全家的人都该死! 第一剑没有砍中,而身后早有人受了指点来救鱼玄机,他亦无路可退了,第二剑抬手就落了下去,而在小袭一眨眼中,整把剑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失了平衡,向着鱼玄机母子直摔过去,等着他的是芳山的刀。 小袭哭了,芳山吓得不能动弹,艰难地将手从流满鲜血的匕首上松开。看到她护主的三郎家奴也当什么都没看见,只是上去踢了脚紫居纯的身体,见他还动,三两棍结果了他。 鱼玄机把芳山从地上拉起来,对着赶上来的三郎长子微笑着示意了一下,把小袭放到芳山手里:“好了,我们走了。” 第二十章·贫贱江头自浣纱(7) 小袭坐在莺奴怀里,他总用一手挽着莺奴的乳,两眼闪闪地看着她。莺奴低下头去,用手指点他的脸颊,一碰他他就格格发笑。她拈住那心想事成的金锁看。 “你还记得和紫阁交易那一半的流水都是他的?”鱼玄机抬起脸来笑。 莺奴放下金锁。“不会少了你的。”她笑笑,挪了挪身体,坐到鱼玄机的身边去。鱼玄机掀起车帘,她们已经快到太湖边。芳山躺在另一辆车里,她自从杀了紫居纯以后总是惊惧,长途颠簸更吃不消,鱼玄机备了安神的药让她睡了。 “你送我去长安,多久回来?” 莺奴侧过头去看了看帘外的风光。“等你在那里安顿下来——我留了三阁主和韩奇仙在此,在我回来之前,把霜棠阁残余的事务再做些安排,紫阁的店铺,我安排教徒们去帮忙,但也怕到底会起争执,毕竟蚀月教和紫阁也曾经纬复杂……” “湖州这样大的一份家产,你分送给数万教徒,一点都不心疼?” 莺奴笑了:“不是你说的?说唯有我说起生意来,像要悬壶济世。” “他们会糟蹋你的心血。” 莺奴低下头去:“心血……不提也罢。我本不用付出这些心血,你知道我不必付出这些心血。”因为她心想事成。 “那份神力你用不得的。” 她又笑了,捏了捏鱼玄机的手,靠在她耳边娇嗔:“你说话现在怎么这样短短的,我不习惯。”又说,“我知道我用不得,用了必有报应。但我又实在见不得不顺遂我心意的事,霜棠阁这五年我过得小心翼翼,怕见任何奸淫杀戮,但却逃不脱,唯有忍耐。我想这是俗世的本来面貌。” “你把家产分送给他们,肉肥脍甜,只会使得蝇蛆更甚,只不过你走了,所以看不到。你宁愿看不到、听不到?” “我宁愿看不到、听不到。” 鱼玄机放下了手里的画册,伸出手去,慢慢地撩起莺奴的鬓发。虽然是个幻影,她却能美得如此惊心动魄,妾心似铁如她,唯有在此时也会心旌摇荡片刻。莺奴对她微微笑了笑,她一时迷失,又想去吻那双唇,被莺奴悄悄地推了推:“好了,你实在是不会厌。” 她自己也讪讪一笑。 莺奴顺着她的眼神看往帘外。有鸟儿停在她们的车顶上,跳来跳去,鸣啭起来像小小的铃。 “看不到,听不到。……”鱼玄机缓缓地重复了一遍,回过头来看着她,“美的丑的,都不要紧了?” “既看不到听不到,何来美丑。” 莺奴回过头来,见鱼玄机用柔顺的眼睛盯着她看。这不是她的眼神,因此每见总觉得她有话要说,只不知她想说什么。她不习惯费心猜鱼玄机的心思,唯有顺遂之。鱼玄机的睫发如银,像许多白雪盖着大地,显得静谧;有树和枝从其中生出来,攀缘其上可以见最光怪陆离的风景。 她盯着莺奴看了一会儿,见她不说话,开口道:“你便没有什么想说的?” 莺奴倒是想说,微微张开嘴唇,但又卡在喉咙。她略有些茫然地扫视着鱼玄机的眉眼,小袭抓着她的领口爬上来了,一脚踩在她的小臂上,像猴儿一样拉着她的头发。 她说:“……是我不好。” 鱼玄机哑然失笑,回问:“你有哪里不好?” “你便当作哪里都是我不好。”小袭两臂挂在她脖子上,她拿手按着裙口,不让他用脚蹭下去了。 鱼玄机把次子的手解开,从她怀里接过来。莺奴这一次没再依依不舍,眼只是不离鱼玄机。她调了调袭在她怀里的位置,抬起头看见莺奴那双似会人语的眼正对着她看。 她叹了一口气。“你看着我。” 莺奴向着那白色的眼睫看进去,她的眼里刮着她出生之日的大风雪。在那大风雪中,她站得远远的,抱着小袭,仿佛融化在天地间。小袭的身体也静静的,一动都不会动,像她亲手雕的一个木偶,松开手就能看见他头上吊着丝线,像她长发一样雪白的天蚕丝。 她开口道:“如若你想听,耳聋亦能听。若不想听,不必听。人言你所欲,向来如此。此世之真在于你,非真亦然;假如少听能静,何妨不听。” 莺奴站在雪中看她,忽然想起给狐奴送葬那一日。狐奴为何被她捏造成一个女子,她现在明白了。这影像的重叠令她有一缕模糊的伤感,想必是这画面唤起了亲手割断他喉咙的回忆。她不愿亲手割断鱼玄机的喉咙。 她在那大雪之中回应道:“是我不好。……你不要离我而去。” 鱼玄机在风中对她一笑,一步步向她走过来,越近便越清楚,风亦渐止。待她走到莺奴跟前的时候,雪也停了,她靠在莺奴的耳旁说道:“这便由不得你。” 鱼玄机抱着小袭探出车去,对车夫喊停。车马在路旁踢踢踏踏地停下,莺奴掀开帘子对她唤道:“你去哪里?” 鱼玄机仿佛回头对她说了句话,她听不清。但她马上发现并非只是这句话听不清,而是听不见一切声音。她目送鱼玄机往太湖边去,有人从后面上来,敲着厢壁问教主要不要趁此时补给些吃喝,她一直没听见,直到那人掀开帘子。 她的表情很错愕,来人也很错愕,又对她重复了一遍问题。她发现此时可以听见他的话了,只不过不知听到的是自己所想,还是对方所说,心中一时仿佛卷起千层巨浪,口上却很安然地回复:“歇会儿罢。” 她竟失聪了。 鱼玄机已经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湖边有个红衣少女在浣衣,鱼玄机抱着孩儿从她身后靠近,她没有察觉。旁边立着一座土坟,供着一坛酒,不过坛子已碎了,里面的酒不知是被哪个乞丐喝去。 #送888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她站在那少女背后等了一会儿,侧过头去看那坟前的碑。碑上没有写秦棠姬的名。 小袭在她怀里睡了,她再往前走了几步,那少女从水里看到她的倒影,骇然抬头,看她抱着一名熟睡的幼儿,又不敢高声语,只是放下衣裳站起来,两手在裙上揩。 鱼玄机对她笑了笑,从衣袋里摸出一钱银子,轻声说,怕扰醒了怀里的小儿:“四娘,把你家的浴桶带给我。” 那少女很惊愕,不知她从哪里知道自己的名字。看到她额上有一个和秦棠姬一样的红痕,不敢多想,于是接过钱来,将水里的衣服绞了绞,夹在腋下,小跑着回去。她顶着家中那只木桶回来,鱼玄机还在岸边等她。 “夫人,我家的浴桶底下有条缝。” “无妨。你走吧。” 她跑开了。鱼玄机将孩儿放到桶中,将桶一把推到太湖水中,退回岸上,看着那桶一点点漂远。日暮时的风从陆地吹往湖心,小袭就坐着那桶舟渐渐离开人间,谁也不知他最后去往哪里。 ---------------------- =======第六卷《金鸾穿月》完,后事请见第七卷======= 第一章·病梅馆前踏尘埃(上) 长安城外,两骑肥马刚刚出了金光门,向城外的曼妙小岭不急不缓地行去。大唐入春,风来绿了柳枝,和马上人那深碧色的官服相衬,很显闲适。饶是东风渐暖人意酥,鞍座上的小吏还是打了个喷嚏: “嚏!” 另一人年长他许多,虽然身穿同阶官袍,说起话来倒是很端架势:“南平,一早便见你没精神,歪头丧气的,这样如何办得好案子啊?” 南平连连唱喏,抱歉道:“卢兄,实是南平不历练,……” 卢寺吏微微点了点头:“赶路吧,今日,卢某还有很多要带你看、带你学的呢。” 南平问他还远么,他说:“那样的胜地,怎么可能建得离长安太远。若是远了,许多事就不好办了。你且不要急,也别怕,知道你是第一次出城办案。这城外的歹人嚣张不羁,虽然不比得城内那些善辈打一巴掌踩一脚就能听话,但这不是有我卢某在么。” 南平点点头:“女流之辈倒也不至于让我怕。” 卢寺吏微笑着摇摇头:“这话却不必急着早说。” 马蹄踏上了绕丘的小路。这本是一座小土包,高不过百尺,踏青之人竟然把这小路生生踩成了两车宽的大道。丘上新植蔷薇、牡丹、紫薇花,都是些啖饱了人气的劲种,青翠如酿;蔷薇已经含苞,不知是什么不怕寒的品类。 丘顶盖着一座中规中矩的道观,遥遥可见蓝烟从观中升起,白云苍狗,变换万端,方寸之山,竟有悠悠天地之情。 “这便是,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待登了顶,卢寺吏忽然吟出这么一句来。 “卢兄吟的这我知道!乃是子美杜公登慈恩寺塔时所作。可大雁塔远高于这观丘,所以才有‘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之势,卢兄在这小坡上吟,可是辜负杜公之志了。”他说着,指了指远处长安城内的大雁塔。 “不然,怎么说我今日要教你的还有很多呢?”卢寺吏默然一笑,一手握在刀上,一手支腰,向着慈恩寺望了片刻,神情似乎有些飘移,不一刻才重新捡回话头来,说道:“读过卷宗了?咱们后面这座观里的是谁?” 南平自然是读过卷宗的,但怕在前辈面前出错,忙忙拿出自己的小抄来,咳了一下,念道:“原籍江南东道湖州武康女冠鱼玄机,贞元九年配籙牒,斋于城西旧神观。” 卢寺吏皱着眉头转过来看了看这小官,嘟哝道:“你就记了这点儿?” 南平心头猛地一跳,连忙继续道:“此女恐涉平康坊私售禁药案,并其余通暗钱、佃职田、营金器等数案,疏议曰:依杂律云道士、女官奸者,加凡人二等!故我等在此,待将其提捕归案!” 卢寺吏从鼻孔冷哼了一下,什么也没说,俄尔转过身来,方步踱到门口,握着刀鞘拍了拍门,话音震天: “开门,大理寺,查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