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树静子短篇集》 来自悬崖的呼叫 我初次会见那个女人,是在8月底的一个下午,当时,夏日尚未衰退的阳光,一直照到了编辑室隔壁那个小会客室的深处。我进去时,只见那个女人坐在最贴近墙壁的一把椅子上,怕是为了避开阳光的照射吧。她和我的目光相遇时,稍微欠了欠身子,接着又像改变了主意,等待我拖过一把椅子坐到她的对面。矮小而苗条的身材,穿一套柔软的白色西装。头发垂到耳下,修剪得很整齐。 “要您特地劳驾,真过意不去。”我递上了名片说,“您有《美术新志》喽?”这本杂志已经停刊了,可是在我工作的单位《西部日本新闻》的《布告牌》这一栏上,一位建筑家提出呼吁,希望有人出让该刊昭和三十三和三十四年的合订本。 那女人对我的名片瞟了一眼之后,把视线和我碰合了。 “是的。我可以出让,不过因为有点重,我又住得有些远……”她说着,水汪汪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她的目光,可以说既无一点热情,也不过于冷淡,显得有些睿智,也有些风趣。 “能送来的话,当然最好,送费可由我们这里负担,或者……” 我这么一说,那女人又把视线落到桌上的名片上。然后,她重新用手指撮起了那张名片。我看得出来,在那女人的表情中,流露出了一种喜悦的神采。 “哦,原来是泷田慎一君。您是不是福冈修悠高中三o届毕业的?” “您说得对。” “哎呀……”那女人有些高兴,脸上薄薄地泛起了一层红晕。“那么,您还记得同班的一个同学西川杉男吗?” 不一会儿,我就清晰地回忆起了西川杉男的脸庞。我之所以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回忆起来,那是因为过去我同他并不怎么接近,可一旦回忆起了,他的形象就鲜明地复苏了。在当地的那所名门学校中,他是一个相当引人注目的、稍微有点古怪的人。 “也许忘了吧。我丈夫倒还一直在提起您哩……” “不,我还记得很清楚。据说他在艺术大学雕塑系通过了考试,他是那所大学创建以来的第一人。我还记得,在报上读到过,他在校期间还受过奖励。在那以后,他一直在从事雕塑创作吧?” “不。五年前因为车祸伤了眼睛,就回到老家去了。伤倒并不厉害,还不至于妨碍工作,可他的精神却完全垮了,现在几乎什么事也不干,就这样白白地熬日子。” 我一时找不到回答的话。那女人也把目光朝下,默不作声,真没想到,一种沉闷的空气阻隔在我们之间。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焦急,就转变了话题。 “您刚才说过住得很远……” “在芥屋大门的海边,我们有一间小小的雕塑室。因为远离城市,很安静;在海边,景色很美。”那女人说,又有些恢复了爽朗的语调。 芥屋大门,从福冈市西行,约30公里,位于从玄界滩突出的半岛的西北部,是以海蚀洞多而闻名遐迩的美丽海岸。 “我丈夫嘛,经常怀念起和泷田君的旧交,他朋友不多,而您可说留给他相当深刻的印象。” 这话真出乎我的意料。高中时代的西川,他那苍白端庄的脸上,经常流露出一种优越感,对于任何人,包括我在内,态度都并不怎么亲切。我毕业后,一次也没同他有过接触。我离开东京的大学而到《西部日本新闻》就职后,就被派往东京分社工作;而我调回福冈总社,还只是在五个月之前的事。听到高中时代同班同学的消息,这似乎还是第一次。 那女人的眼珠突然明亮起来,微微眨了眨眼。 “我突然和您谈起这些事,怕有失礼貌吧。不过,不知道能不能光顾舍间一次……” “……” “我丈夫见到了呢田君,说不定会重新激起工作的热情哩。而且,还有出让《美术新志》的事……请务必光临吧!”那女人脸颊微红,一味低头向下看,而我又感到,不知为什么,自己总在焦躁不安地玩味着她的视线。 尽管口气暧昧,我竟然不知不觉地答应了她的邀请。当她站起身来时,我邀请她去喝茶,她直率地同意了。 我特地叫了车,把那女人带到了远离报社的一家幽静而明亮的茶室。我们在那儿待了相当长的时间。她不再多说话,可是我能够察觉到,她的眼睛总是盯着我,好像有非常多的话要说。我也确实想探索一下她的生活和不幸。 我真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不安,竟然到分手时我才问: “对不起,太太尊姓大名?” “麻衣子——西川麻衣子。” 从她芙蓉一般薄薄的樱唇中,露出了满口洁白的细齿。我们的视线又碰合了。此时,我们的本能无疑在相互的眼睛中看到了“命运”,可是我们又不知道“命运”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九月初的一个星期六,我驾驶自己的小汽车,访问了西川家。 驶离国家公路后,在山谷中幽静的公路上行驶了片刻,终于看到了目标——那个荒凉的小庙。附近传来海浪的声音。按照麻衣子所说,从小庙再向前一公里,就到了海水浴场以及游客们慕名乘船来访的海蚀洞门的所在地。这一带,几乎看不见一户人家,道路两旁高耸的松树上,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我刚下车,就听到后面有人叫我的名字。麻衣子看着我,爽朗地笑着。她戴一顶宽檐的麦秸草帽,穿一双黄色的橡胶凉鞋,露出白皙的脚趾,显得瘦骨鳞峋,乌青色的血管也依稀可见。 道路两旁松树的尽头,大海一望无垠。眼前的低处,白浪四溅。从那条岩石和草丛间陡峭的坡道上,麻衣子向海边走去。 “瞧,看见那边高耸的山崖了吧。要是在那上面一站,美景可尽收眼底呵。以后我领你去看看。”麻衣子突然回过头来,举手指着右边,提高了声音说。 我不禁转过眼看去。那是一座悬崖,由这一带特有的玄武岩构成,很像一根巨大的柱子,底部经受着海浪的冲刷,顶端直指蓝天。 西川夫妇的住所,坐落在坡道的最下端,临近大海,周围一片寂静。那是一所破旧的极小的房屋,从它的白墙壁和平屋顶来看,倒像是西式的,可是它既不同于渔民的住家,又不像过去有钱人别出心裁建造的别墅。 西川杉男出现在大门口,我一看见他,简直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离开高中时代,才不过十几年,变化怎么会如此之大呢?他前额的头发已经稀疏,头皮依稀可见。昔日构成他端庄的艺术家风貌的高鼻梁,如今也只起到了同塌陷的眼睛和消瘦的脸庞形成鲜明对照的作用。最使我震惊的,就是眼前的这个西川,失去了那种曾经支配他表情的傲慢不逊的眼光,如今被一层面纱一般的东西覆盖着他那极度懦弱、锐气殆尽的身躯。 可是,西川还是喜形于色,欢迎我的来访。“哎呀,你终于来了,我真高兴!” 我们热烈握手,真像有十年深交的知己。 进入大门,便是一个大房间,铺满了已经磨破的地毯。这里大概是起居室兼西川的雕塑室,门内的一边放着沙发和桌子,尽头放着一把藤椅。以这把藤椅为中心,放着各种各样的粘土块,排列成一个半圆形,可哪一块土都未成明确的形状。藤椅上,铺着一个破旧的毛线坐垫,可说是椅子的一个部分,上面已经圆圆地坐出了一个屁股形状,西川坐在这里时间之久,由此可以想象。 西川让我坐在沙发上,自己却坐在那把离我较远的藤椅上。 我们同其他久别重逢的友人一样,简单地叙述了别后彼此的经历。于是,话就说完了。我报出了两三位同班同学的名字,可是他们的消息,西川和我都一无所知。此外,我们还有什么共同的话题呢? 沉默,有点令人窒息。 “听说你因为车祸而伤了眼睛?”我终于似问非问地说。 可是,西川只是微弱地笑着。“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有时眼前模糊不清,再有就是头痛得厉害,十天八天地总得闹一次。” 这时,麻衣子准备好了饮料,端来了。我心里松了口气。 “为了泷田君光临,西川真是高兴得像个孩子呵。他这个人笨嘴笨舌,心里这么想,可就是说不出来。” 这点我也充分理解。西川似乎难以抑制他的激动,两手不停地抚弄着他的烟斗,喋喋不休,好像在埋怨什么,而他这副模样,反而使我感到心里难受。 “要我领您看看我们的家吗?”这种美国式的、要说通常又有些做作的提议,从麻农子的口里说出来,让人听起来感到有些天真。我立刻站起身来。 意外的是,雕塑室的对面竟是个浴室。里边是极为狭窄的更衣室和青瓷砖砌成的浴缸。朝海的方向开了一扇大窗,窗下面是岩石,再下面几米处,海浪拍岸。 房屋朝海的,只有雕塑室和浴室。里侧有卧室和小小的厨房兼餐室。 麻衣子让西川留在雕塑室里,自己陪我参观,请我在餐室的椅子上坐下。 “当然,今晚就请睡在我们家吧。”她说话的语气,比起那天我们在报社初次见面时,要亲切得多了。“您看到了,这里是乡下,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招待的,不过,买到的鱼却是格外的新鲜。另外,可以眺望大海。” 刚才和西川对坐时的情景,一瞬之间,在我的脑际掠过,可是现在和麻衣子在一起,气氛完全不同了。 我再一次地感到,不能谢绝麻衣子的提议。 晚饭结束后,当一弯新月高是天际时,我又和西川对坐在雕塑室里,我们在这一边坐坐,又到那一边坐坐。 吃饭时,在麻衣子的带头下,西川也不时地加入谈话,可是此刻,他已经完全沉默不语了。他靠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偶尔也在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这也算是他没有睡着的证明。 我也不知不觉地变得沉默了,暂时醉心于眺望洒满海面的月光。偶尔可以听到摩托艇的引擎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意识到厨房里的响动已经结束,便悄悄地站起身来。如果认为麻衣子考虑周到,不打算来妨碍男人们的谈话,那就估计错了。 餐室里灯已熄灭,寂静无声。我敲了卧室的门,也没有回答。把门推开一点,往里张望,可在暗洞洞的房间内,也不像有麻衣子。浴室也是静悄悄的。于是我肯定,这个家里的任何地方,麻衣子都不在。 我手表上的时针已经过了9点半,这样的时候,也不会去买东西吧。 我心里总是牵挂着,回到了雕塑室。西川依然故我,和刚才是一副姿态。他轻微地前后摇摆着藤椅,似乎在品味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消逝。 四周一片寂静,可以听到海浪冲击岩石的声音。自远而近的摩托艇的引擎声,偶尔划破这一片寂静。正当我以为这声音又会传来时,它却在不远处消失了。于是,什么也不再听见,只令人感到,四周又为原先的寂静所包围了。 此后,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屋前的大门开着,我听到了一些悉悉漱漱的声音。我悄悄地站住,轻轻地推开一点把雕塑室和大门口隔开的那扇门,只见麻衣子站在大门边。她似乎没有意识到我在注视她,毫无声息地、非常小心地锁上了门,脱下橡胶凉鞋,蹑手蹑脚地向卧室的方向消失了。 夜里,一个人有时会想起久已忘却的事情而外出,有时会不能成眠而出去散步。可是,我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想法,那是因为我看到了麻衣子从白天起就打扮得浓妆艳抹。水汪汪的眼睛边,用眉笔勾画了眼圈,非常显眼,口红也从淡淡的橘红色变成了鲜艳的深红色。她那穿橡胶凉鞋的脚上,还粘着湿漉漉的沙子。我关上门,回到了原先的沙发上。这时,西川睁开了眼睛。 “呵,要再洗个澡吗,泷田君?我这个人嘛,什么时候都想往浴缸里泡,这竟然成了一种嗜好。” 我用手势表示谢绝,于是,西川就憨厚地微笑着,推开浴室的门进去了。 麻衣子外出,然后又悄悄地回来,难道他都没有察觉吗?不,不会如此。他明明知道,只是不闻不问。我不得不认为,这就是这位锐气丧失殆尽的男子的独一无二的态度。 第二天,天气晴朗。午后,按照前一天的约定,麻衣子领我登上了那高高耸立的玄武岩的悬崖。 这确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可是在足有20多米深的悬崖下面,海浪有力地拍击着。这里仍然是玄界滩。不过海上没有白浪,只见那蔚蓝色平静的海面上,岛影点点,随着海水的悠悠激荡,岛影的绿色也越来越淡。 午饭后的两三个小时,是西川的“工作”时间,因而麻衣子一个人在我之前离开了。 麻衣子身穿橘黄色的罩衫,白短裤,脚上还是昨天那双黄色橡胶凉鞋。她身材苗条,体态匀称,小鹿一般的脚,确实很美。剪短的秀发在空中飘摇的后影,令人想起爱好体育运动的天真烂漫的少女。昨晚蹑手蹑脚归来的麻衣子,难道和现在这个麻衣子是同一个人吗? 同昨天下午迎接我时一样,麻衣子谈笑风生。这点,看不出有什么勉强。她把半岛和岛屿的名字逐一教给我,然后笑着说: “好吧,不谈这些了。泷田君是这里人吗?” “不,我只知道自己是在东京长大的。” “东京……”麻衣子的眼睛,像被一下子吸引住了那样,凝视着海上。她的声音里洋溢着一种特殊的感情。 “太太也是东京人吗?” “是的。 “那么双亲都在那儿噗?” “都已经去世了。那儿有一个姐姐。她是我亲爱的姐姐,以前我常去看她,可……”她说着,低下了头。 那么现在呢?由于精神上的原因,多半又由于经济上的原因,就没有这份余裕了吧?你究竟用什么来排遣这生活的寂寞呢——我的话已经涌到喉咙边了,可是我不能说出口来。 我转移开了视线。于是,从我们所站的悬崖上,我看到,在西川夫妇家所在地对面,靠近海湾处,有一幢红瓦白墙、美丽雅致的建筑物。那是幢像别墅一般的建筑物,在松林中忽隐忽现,煞是孤寂。 别墅下面的岸边,停泊着一艘摩托艇。那明朗的奶白色船体,使我充分开阔了视野,景色尽收眼底。当夜,我仍然留在西川家。同昨夜一样,麻衣子对我殷勤招待,我对此不能谢绝,那是事实,不过还有别的理由。星期一晚上班,可以上午11点到报社,而且我是个单身汉,没有理由担心回家晚了会挨批评。 当天,西川说,因为工作太久,精力消耗,感到疲倦,晚饭后很早就退进卧室了。家里什么事情干得怎么样,诸如此类,他简直从不过问。可是不管怎样,他对我的逗留却感到高兴,这似乎没有疑问。他仍然沉默寡言,见了我的面就满心欢喜地笑着。 雕塑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摊开了昨夜睡过的沙发床,躺了下来。今夜,月亮仍然照着海面。餐室内,也已经寂静无声了。 不一会儿,开始听到海上传来的摩托艇的引擎声。我睁开眼睛聆听着。引擎声以一定的间隔靠近了,然后又远去了。这节奏一般的声音,逐渐使我的心境焦躁起来。正当我的焦躁达到难以忍耐时,不料引擎声嘎然而止。我整个心灵都感到:周围恢复了寂静。 我来到了户外。 那摩托艇像我白天所看到的,此刻应该停泊在那悬崖对面的别墅下面吧?离开引擎声停止已有一段时间,可以这样认为。 我在石块凹凸不平的坡道上攀登。月光照着四周,洒下一片青白色。大概登到中途时,听到头上有运动员用的那种赛车的引擎声。车在坡道的最狭处停住了。看来是一辆白色的“伏尔伏”。车上下来的是一男一女。千真万确,女的是麻衣子,男的身材颀长。 麻衣子走在前面,从坡道上往下走。道路狭窄到不能容纳两个人并排定,所以男的跟在后面,只要麻衣子的身子稍一摇晃,他就伸出双手,做出把她紧紧抱住的动作。可是麻衣子的步履早已习惯于这条坡道,走得比那男的还轻快得多,眼看着就走下去了。 我连忙折返。在坡道中途,连可以隐蔽身子的树前也没有。 我刚在大门边的一块岩石背后蹲下身来,麻衣子也下完了坡道,而下坡的余势使她几乎像奔跑一样,差点儿就冲到了门边。我的心里直打冷战,不过麻衣子似乎没有发现我。 那男的喘着粗气,也出现了,白晃晃的衬衫的领子直竖着。因为反光,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见是瘦长的个子。麻衣子微弯着身子,只把头转过去。男的手抚摩了麻衣子的头发,再从她的肩膀上滑下来,握起了她那白皙的手指。麻衣子也轻轻地把手指让那男的撮着,可是他正要握紧时,她就霍地抽脱了。 麻衣子的另一只手一搭上门把手,那男的手也就停止了对她的纠缠。她仍然微弯着身子,对那男的回眸一笑,然后便敏捷地溜进了门。 男的凝视着关闭了的门,只站了片刻,然后抬起脚跟,开始慢悠悠地攀登坡道。他们没有拥抱,也没有倾诉爱的衷肠,可是这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相干呢?麻衣子为什么要借丈夫的名义邀请我,又殷勤地劝我住下呢,其真实的理由,不是昭然若揭吗?我目送着那男子的背影,他在月光下缓缓而行,逐渐远去。 同时我意识到,一种我至今尚未经验过的,而对西川杉男来说却满不在乎的、冷酷而阴湿的感情,从心底涌了上来。 这,无疑就是嫉妒。大概两星期之后,我吃午饭回来,发现报社附近停放着一辆白色的“伏尔伏”。 那夜送麻衣子回家的那辆车,似乎不会在这里出现吧。可是,停放在那里的,究竟会不会是当时的那辆“伏尔伏”呢?我不能断定。对于白色的“伏尔伏”,我的神经竟变得相当敏感。 我的直觉居然是对的。在“伏尔伏”停放地点过去两三家门面处,有一家钢筋混凝土结构的猎枪店,一个高个子男人从猎枪店里出来。他戴一副墨绿色的大架子太阳眼镜,浅茶色衬衫的领子笔直地竖着,左手举着一枝猎枪。他打开后车门,轻轻地放好猎枪,然后坐上驾驶座。“咕”地一声发动了引擎,车以相当快的速度后退一下,立刻就混杂进了对面大街上的车流。 我站在几米以外的马路边,那男的视线一次也没有和我碰上过。即使碰上了,也不会怎么样的。不过我可以明确肯定,他就是那夜送麻衣子回家的人。 我推开了猎枪店的门,冷气和安静把我包围了。擦得锃亮的猎枪,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墙上。我把视线往墙上扫射了一下,就投向站在陈列柜对面的一个老板模样的胖男子。 “我想请问一下,刚才出去的那个男人,常来这里吗?” “晤,是草下君吗?”老板满面红光,带着亲切的微笑说。他穿一套整洁的西装,系一个蝴蝶领结。“是位相当不错的主顾,大概从半年前开始光顾敝店。” “他住在芥屋大门的一幢别墅,是不是?” “是啊。听说原来是东京人,为了治疗哮喘上这里来,现在完全康复了,还听说准备长住呢。听说他是位银行家的二少爷,现在与其说疗养,倒不如说逢场作戏,消磨日子而已,所以说,是位有身份的人。”老板毫无顾虑地笑着说。 我回到报社,一位女职员告诉我,说有一位姓西川的女性来过电话。几天以前,麻衣子也来过电话,要我务必再去玩,说西川在会见我之后,情况有所改变,激发起了工作的热情。她希望我同他多见见面,鼓起他的勇气。电话里的麻衣子,只能让人感到是一位悉心关怀丈夫的贤妻,是一位相信丈夫同老同学的友情的纯真女性。她这副一本正经的架势,刺伤了我。 可是那天,我当机立断,决定再去访问西川家。 我拿得出冠冕堂皇的理由——送奉《美术新志》的报酬。我想,我要是被利用,那也算不了什么。只要我理解自己这个角色,即使当了丑角,也不会真的就是丑角吧。不,我原有的那种堂堂仪表和自傲感,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了。我只要能见到麻衣子就行! 由于工作的关系,那天等我到西川家敲门,已经过了夜晚8点。麻衣子立刻出来迎接了我。她穿一身深蓝色衣服,当她的视线和我碰合的瞬间,我确信,她的眼睛里洋溢着强烈的喜色。那是我的心的投影吧? 雕塑室里,不见西川的身影。 “划了小船出海去了。”麻衣子说,似乎要把黑洞洞的大海看穿一样。 由于发生低气压,持续了长久的好天气变坏了。海上似乎有雾。 “他就是这个样,只想在这样的夜里出去划船。只有当他独自一人,处身在什么也看不见的海上的时候,他的心里才会踏实……” 麻衣子为我冲了饮料。 我们都抚弄着玻璃杯,长时间地沉默着。 “这样的生活,难道您今后还准备过下去吗?”这样的问题,极为自然地从我的嘴里吐出来,倒不是因为我感到这沉默令人窒息,而是我感到两个人的心相互靠近了。麻衣子的眼睛又在向我说话了,像我们初次见面那天在茶室里那样。 麻衣子把目光落到地上,若有所思。 “您是在为您丈夫做出牺牲。” “……” “要是您确实对此心甘情愿,那又当别论,不过……怕并不如此吧。” 麻衣子惊讶地看着我。在我接受她的视线的瞬间,我的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冲破了闸门。 “您为您丈夫奉献了一切。看起来如此,可实际上,您背叛了他!” “您说得不对!”麻衣子伤心地、可是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我看到了。您和那位姓草下的青年……” “我和草下君什么关系也没有。真的,请相信我吧……只要你泷田君相信我!”最后的那句话,她说得很激动。她的嘴唇颤抖得厉害。 我愿意相信她,我想。眼前的麻衣子,难道我能不相信吗? 这时,从海上传来了猎枪的声音。接着,响起了第二声。……枪声穿过夜雾而变轻了,减弱了,好容易才传到了这里。 突然,一种不吉利的想象掠过了我的脑际。为了驱散这种想象,我竟然狂热地抱紧了麻衣子,她那哀艳动人的身体,轻柔地倒在我的怀里。 “既然如此,眼前这种不可救药的生活,你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暂时还得继续下去,西川需要这样的生活。不过……结束的日子总会来到的。” “到那时候呢?” “到那时候,我也获得新生了,不会再像现在这样了。” 我把麻衣子的一言一语都铭刻在心上。枪声还在继续。 “请相信我吧。”这次,她有些羞涩,小声地说。 我猛一使劲,把自己的嘴唇压到了她的嘴唇上。她的嘴唇也做出了反应。与此同时,她那大滴大滴的眼泪夺眶而出,簌簌地滚落到了地上。我相信她的眼泪。 第二天,天气阴沉,闷热得很。时而刮起大风,好像要把这幢小屋刮倒似的。据说,小型台风正在慢慢地临近。 昨夜,西川从海上归来见到我之后,情绪很好。甚至可以让人感到,他是很兴奋的,即使到了下午,他还不想开始工作,真是难得如此健谈,凡是举世公认的雕塑家,他都一个一个地拉出来,作了批评。尽管麻衣子对西川说,她要我来,是有事情要我做的,可是效果却适得其反。台风仍然移动缓慢,可是入夜之后,风不停地刮着,海浪也变大了。天际,由于白云一刻也不间断地流动,令人感到还比平时明亮了。 “好一个夜晚呵!在暴风雨之夜,我心里最感到踏实。”西川用他那奇妙而有点热切的目光,凝视着海的方向。“今夜我还要去划船。” 我还以为他是说着玩的,可我一看,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经换了装束,同昨夜一个样:灰衬衫,黑短裤。我转念一想,不能让他去。海上的风浪,也许不至于到不能划船的程度,可是我在脑海里考虑得比这更多的,还是昨夜从雾中传来的那迟缓的、令人害怕的枪声。 不料在我开口之前,西川却改变了主意。“泷田君难得来,好久没喝酒了,让我们喝上几杯,怎么样?” 我当即表示赞成。同西川对酌,当然也不会有多大的情趣,不过这也好歹可以把他留住,而且今夜麻衣子也不能出去了。 可是我的想法有点单纯。当我作为礼物带来的方酒瓶,在我们二人的对酌中空出三分之一时,我觉察到,屋内竟然特别安静。我借口小便,到大门口看了一下,麻衣子的橡胶凉鞋不见了。 我好像遭到了突然袭击,焦虑和气愤同时涌上心头,浑身上下,气急败坏得发热。我好容易克制住自己,回到了雕塑室。 “请相信我吧,只要你泷田君相信我!”我想起了麻衣子对我说这话时的虔诚的眼神。是我自己不相信她吗?如果是的,那就什么也不要问,对什么都只装作没有看见。真的那样,这才叫不相信呢! 我以比原先更快的速度喝着酒。西川的酒量也大,怎么喝都不脸红。倒不如说,他的脸色变得更苍白了,只有眼睛里充满了燃烧一般的异样的光。他不时地语无伦次,前言不接后语。 大概9点刚过,他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失陪啦,我得去洗个澡,待我稍微醒醒酒,再来奉陪。” 我点了点头,西川走进了浴室。 此后才过了几分钟吧,我突然听到,从海的方向传来了女人尖厉的呼叫声。最初听到的是“救命啊”!又好像叫了声“快来人……”接着是“啊”地一声惨叫。再接着,似乎听到有东西“扑通”落水的声音。这些声音,都和风浪声相混杂,断断续续地传来,我只在一瞬间有这样的感觉。我像被弹起那样站起身来,可是我又想,也许是我耳朵不灵的缘故吧。这时候,西川也打开了浴室的门,他浑身湿淋淋的,连块浴巾也没有裹上,吓得面无人色。 “刚才你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没有?”他问道。 看来,这就不是我个人的错觉了。 “我也听到了。是不是从海上传来的?” “不,我觉得是从悬崖的方向传来的。难道……”西川的声音在喉咙口卡住了。他所考虑的和我不谋而合。难道是麻衣子…… “我去看看情况!” “那拜托了。我也立刻就去。” 走出家门,我首先向海上扫视了一下。在阴云密布的灰白色的天幕下,不如说视界还是明亮的,可是海上却是漆黑一片,波涛拍击着面前的岩石,水花四溅。 什么也没有。不,即使有什么,要想从岸上看得清楚,终究是不可能的。 我驱车登上了坡道。也许如西川所说,那声音是从悬崖上传来的。我尽量加快了车速,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耳朵中的血液在断断续续地流动。 终于登上了坡道的顶端,穿过路边的松林,又在小庙前的路上驶行了大约200米。从这一带循着另一条小路稍往下走,就可以到达玄武岩的悬崖了。这条小路,就是前几天麻衣子领我来过的。 途中没有遇见任何人,悬崖上也没有人影。我一直走到悬崖的边缘。向下一看,不禁头晕目眩。20多米的悬崖,好像向内侧切入那样,高高地耸立着。 我向四周环视了一下。于是,就在离开我脚边大约一米处,也即在悬崖的最狭窄处,一样白色的东西映入了我的眼帘。我拣起来一看,顿时大惊失色。一只小尺寸的女式橡胶凉鞋,黄色搭袢的…——这十有八九是麻衣子的东西。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剧烈,便再一次地加以仔细辨认。搭袢上有一些小污点,不是泥。凑近眼睛,好像是血。 “麻——衣——子!”我面向大海,接连叫了几声。叫声立刻被风浪吞没了。 跳下去看看!我被冲动驱使着。可是,这终究是轻率的行动。我没有从这样的高处往下跳的经验,并且,连悬崖下面的风向如何,我都一无所知。 我紧握着那只橡胶凉鞋,循着原路返回。我的车停在小庙附近的一个华表旁。 芥屋海水浴场的旅馆区,就在悬崖的对面,离悬崖约一公里。那里,同西川家的所在地都处在半岛的内侧,是沙滩海岸。 派出所的一位中年警官,毕竟处事机敏,那是因为他熟悉海上的事故吧。他立即给旅馆同业公会打了电话,要求出动所配备的摩托艇。然后,他坐到我车上的助手座上,我们驱车去悬崖。此刻,大雨瓢泼,噼噼啪啪地打在前窗的玻璃上。我们一来到悬崖,几乎同时,西川也跌跌撞撞地赶到了。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先看了看警官和我,然后断断续续地说:“我一直下到波浪冲刷的岸边看过,可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们三个人赶到了悬崖边。警官用手电筒照着,可是,所能看到的,只是那黑压压的一片波涛,还有就是那波涛冲击岩石时猛烈飞溅的水珠。 我把事情的原委对西川说了。当他看到我手里的橡胶凉鞋时,身子突然软瘫了下来。他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岩石上,再用两手撑着,这才勉强支持住身体。白衬衫和茶色裤子都被淋湿了,枯木一般的身体任凭风吹雨打。 不一会儿,我听到了他的低吟声。这是他的呜咽。我目不转睛地、呆呆地站着。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承受着难以承受的剧烈痛苦的男子!我相信是这样的。 在从西川家所在地向西大的50米的海岸边,漂浮过来的麻衣子的尸体被发现了。这是案件发生后一小时左右的事。衣服是傍晚穿上的天蓝色的连衣裙,脚是光着的。一把大型水果刀插在身上,从背后刺中心脏,惨不忍睹。 解剖的结果,是在第二天傍晚见分晓的,认定刀是从背后刺入,当场死亡,不是溺水而死,证据是几乎没有喝过一口海水。 遗留在悬崖边的那只右脚穿的橡胶凉鞋,据西川确认,是麻衣子的东西。沾在搭袢上的极少量的血迹,也与麻衣子的血型相同。 死亡推定时刻是夜里9点至9点半。西川和我同时听到惨叫,是在9点15分左右。 根据上述情况,麻衣子是在悬崖上被刺死之后推入海里的。可以推测,尸体是由于潮流和波涛的作用而漂流到被发现地点的。 西川只是成天价地眼睛发呆,在家里踱来踱去,于是我自然成了协助警察调查的人了。尽管这么说,可除了麻衣子夜间外出的事情之外,真的碰上一些节骨眼上的问题,我还是不甚了解,说不出个道道来。 对于西川来说,可以为侦破起作用的情况,他几乎一点都答不上来。我并不相信他一无所知,可是关于麻衣子和草下的事,他就是缄口不言。他只是痛苦地告诉我,从半年以前起,麻衣子和自己相互作为领受人,参加了一千万元的人寿保险。他原来认为,这是为了自己死后麻衣子的生活着想,而麻衣子说:要是那么说,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说着,又抽抽搭搭地哭了。 西川不在时,我对刑警谈了麻衣子和草下的事。尽管如此,我也只是透露了一个姓草下的人同麻衣子有交往,此人住在悬崖对面的别墅里。仅这一点,对警察来说也是十分有价值的情报。 他们明确肯定这是一起杀人案件,可是都为一时不能确定有嫌疑者而心里焦急。要是对西川和我都加以怀疑,那么就连惨叫发生时我们两人都面对面在一起的事实也被抹杀了。 可是不久,从听我谈了草下情况的刑警口里得悉,草下也被排除了嫌疑,据说,草下不在现场是成立的。 案子发生之前,从傍晚开始,草下一直待在别墅内。说得确切些,下午6点之后,他一步都没有出过家门。为此提供证词的有两个人,其一是住在他家的女佣人,另一是那夜未定期出诊、共进晚餐之后回去的他的主治医生。 警察处理这样的事居然如此干脆,一下子排除了草下的嫌疑,我为此感到极为不安。女佣人也好,主治医生也好,不都是可以出钱收买的人吗? 我下了决心,与其同警察打交道,倒不如选择更为直截了当的做法。 我埋伏在一条碎石路下,那里有树丛包围,可以隐蔽。大约过了一小时,那辆白色“伏尔伏”的车身出现了。“伏尔伏”发出深沉的引擎声,想一口气爬上那条把别墅同小庙前通过的路连接起来的坡道。我抢了上去,到车前一站,挡住了它的去路。车立刻在碎石路上发出一阵嘎吱吱的响声,在我面前约一米处停下了。 不出所料,只有草下一个人。今天仍然带着那枝猎枪,靠在车的后座上。 草下感到有些诧异,直望着我,见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就把头伸出窗来。 “你的轮胎跑了气啦!” “晤?”草下发出了惊讶的声音,脸上显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在这儿呢。”我指着助手座一边的前轮,他终于打开车门下来了。 趁他从车前穿过,绕到助手座前方之际,我一个箭步上前,抓起他的胳膊,反扭过来。“有话问你,麻衣子的事情!” 草下的表情立即凝固了。我争取到同他之间的最短距离,看了他的脸。他比我想象的要老得多,看来早已过了30岁,肌肤光滑而苍白,一副羸弱的病容。大眼睛,因为患有巴塞多氏病,眼珠突出,混浊无神。长鼻子,发紫的嘴唇,瘦骨磷峋的水蛇腰身躯,看来有点弱不禁风。 一种凌驾于他之上的优越感,在我内心油然而生。 “到悬崖上去说话!” 草下想挣脱我的手,大眼睛里布满了狼狈相。“没有什么可说的!” “就在这儿,你和麻衣子的事,我什么都清楚!” 双方发生了争论。背后不时传来汽车的声音,可是我们两人所在的地点,由于树丛的遮蔽,从道路上是看不见的。 我铁了心,把草下的胳膊反拧上去,这一下,他眉头紧皱,乖乖地放弃了抵抗。 “有话就在这里说吧。” “不,还是到悬崖上去好。” 他又让身子僵直不动。每当我从口里说出“悬崖”这个字眼时,恐惧的阴影就从他的脸上掠过。我深信不疑了。 “你别怕,我只要你说话。”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栗。我拼命压制住喷涌而出的怒火和憎恨。 草下两手反抱脖子,像受了捆绑一样,挪动了步子。 我们没有走外面的道路,而是抄小路直接去悬崖。海上已经暮色苍茫。海面呈现出鱼鳞色,波光激埔。海风吹来,似有寒意。 就在走完小路将要跨上悬崖之际,草下突然停止了脚步。 “这里说也可以嘛。”他有些口吃地说,眼睛里流出一种难逃一死的神色。呵,站到“现场”上,他终究是害怕的吧? “那好吧,你详细交代同麻衣子的关系!” “我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扯淡!” “唉,真的这样。我们大概在半年前认识,在小庙附近,她向我打了声招呼。打那以后,我们有时候乘车去兜风,在夏天的夜晚一起乘摩托艇。可是,她什么时候都几乎不说话。不用说,我们也没有握过手。不管怎么说,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不愉快。” “哼!要这么说,你为什么要杀害麻衣子呢?” “啊,我可没有杀人!”草下瞪着眼睛叫道。 “撒谎!你勾引了麻衣子,唆使她谋害西川,可她没有按照你的要求办,于是你就渐渐地把她当做了负担。那天夜里,你们又在悬崖上发生了争吵,你恼羞成怒,终于从背后把她一刀桶死,推进了海里!” “不对!这……这都是胡说!”草下还想往下说,可他只是颤动着嘴唇,找不到恰当的辞令。 “我叫你站到悬崖边去,你就不会装模作样了。那里,也许麻衣子的阴魂还没散哩!”我又抓起了草下的手。 “放开我!”他发出了女人一般的惨叫。他脸色发白,额上沁出了急汗。是因为极度恐惧吧,脸部表情收缩了。“我患有高处恐惧症,要是去那样的地方,心脏会停止跳动的……”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拖着他就走。他越反抗,我的心里越冒火。 终于来到了悬崖的边缘。草下摇着头,颤抖着身子往底下看去。我抓住他的脖子,叫他朝着海的方向。 “你就在这儿杀了麻衣子,是不是?” 草下不作回答。突然,我感到手上增加了分量,他神志不清了。我一把将他放开,他屁股着地摔倒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用他那焦点模糊的眼睛望着空间。 我对于草下的本能的憎恨,还没有消除,可是他不是在演戏,仅这一点,我是不能不承认的。 他是个绿豆芽一般的人,不得不用赛车和猎枪来武装自己,这样的人,难道会如此胆大包天地去杀害麻衣子吗?呵,是我犯了一个大错误——在我的心里,又平添了新的焦虑。 东京已经是深秋了。在目黑佑天寺附近幽静的住宅区,我访问了麻衣子的姐姐峰岸佳子,时间是在过了十月半的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佳子的丈夫正在欧洲出差,佳子适逢产后坐月子,麻衣子死后,他们二人都不能来福岗,因此我和佳子是初次见面。 我用电话同她家联系后,立刻便找到了。奶白色的新式洋房,透过大门边的白色铁丝围栏,可以看到浓密的绿色草坪和两个人乘坐的秋千架。 我按了门铃,一位中年女性出来开门。她就是佳子,有些发胖的身子穿着丝绸衣服,显得体形优美。也许因为在产后,脸色有些灰暗,可是从她那水汪汪的眼神、面颊,直到下巴的轮廓上,都有麻衣子的影子。 进入会客室,结束了简单的寒暄之后,我立刻言归正传。 “我不好意思问:除了西川君之外,麻衣子是否还同谁有过异性关系?” 佳子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警察也提过这样的问题,可是我没有听到过。要是有那样的事,而且又重要得足以改变她的命运,她是一定会告诉我的。” “最近你们没有见过面,是吗?” “是的。可是她常给我来信。” “那么,您认为,麻衣子同西川的生活,是不是从心里感到满意?” “满意……应该说,她也相信是满意的吧。她心里发过誓,为了西川,什么样的事都干,什么样的生活都过。”佳子边考虑边慢条斯理地说。她嘴一闭,便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自己的手指。 一阵莫名的沉默。我等待着佳子把话说下去。 “这就是她的偿债。”过了一会儿,佳子说。她仍然低着头,终于掉下了眼泪。 “偿债?给谁?什么债?” “当然是给西川喽!” “为什么?” “您还不知道吗?他因为车祸而眼睛受伤,从此就一蹶不振了…” “这我听说了。可是……” “是麻衣子开的车。因为前面的车紧急刹车,她的车撞了上去。说来也怪,麻衣子只受了点轻伤。” “这我倒不知道。” “西川受到的打击是沉重的。对于一个美术家来说,眼睛无疑就是生命。不过我认为,在那次事故中,真正受伤最深的,还是麻衣子。在这以前,她性格开朗,走路总是连蹦带跳,活像个仙女。要说体育运动,哪一项都得心应手,高中时代,还是游泳选手哩…-” 佳子把视线停留在花园里纹丝不动的树丛上,继续说。我痛切地感到,她的眼珠,在树丛上清楚地看到了麻衣子的幻影。 “事故发生后,我去探望了,临回东京告别的时候,麻衣子对我说,她打算一辈子侍候丈夫,逆来顺受。她潸然泪下,说什么这样做总可以偿债了。可她为什么要哭呢?要是她真正爱着西川,在说偿债以前这么做,那是理所当然的,她自身也会以此感到幸福。我认为,麻衣子的心已经离开西川。可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把偿债的心情和爱情混为一谈了。不过我想,也许什么时候会出现一种途径,使她明白到自己的过错。为了麻衣子,我一直在等待这种途径,可是……”佳子死盯盯地望着我。她那和麻农子相似的眼珠湿润了,流露出一种不能摆脱哀伤的柔和的光。可是我仿佛感到自己在受责备。 “您不是说过,麻衣子曾经是游泳选手吗?”过了一会儿,我问。 “是的。特别是跳水,很拿手。她的表演总是那么大胆而优美。” “跳水……”我在心里重复着这个词儿。 那天,玄界滩的海上,浓云密布。水是黑沉沉的,悬崖显得格外险峻,高高耸立,指向灰色的空间。这一切,又不禁使我想起了出事的那一天。 我突然推开门时,西川杉男正坐在藤椅上,望着海的方向。他只把头慢慢地转了过来。 “啊……是你……”他说着,想竭力掩饰刚才出现的紧张神情。他的眼睛毫无光彩,表情像死人一般。 我默不作声,站在他的背后。 “啊……你又来了,这又使我感到,麻衣子好像还在这个家里。”西川像呻吟一般地说。他的话,我没有搭理。 “哼,你这是说给我听的吗?你究竟为什么要杀害麻衣子?大致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不过,我倒还想从你的嘴里听个明白。” 西川又慢吞吞地把头转过来,眯起了眼睛望着我。“你说到哪儿去啦。麻衣子死的时候,就是那惨叫声传来的时候,你我不是都一块儿在这里吗?” “确实,惨叫声发出的时候,我们在一起。可是麻衣子被杀,并不是在那惨叫声发出的瞬间。” 西川装出一副不理解我的话的样子,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你听着吧。从你听见惨叫声到你奔上悬崖,为什么要那么长的时间?在那样的时刻,你为什么还要特地换了衣服?” “……” “惨叫声传来的时候,你正在洗澡。因此,我比你先走一步去看情况。要是你真的牵挂着麻衣子的人身安全,你自然会赶紧擦干身子,穿上脱在更衣室里的黑衬衫和短裤,飞奔赶来的。可当时你却说,你到波浪冲刷的岸边去了。就算这样吧,也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第一,你一开始就说,呼叫好像是从悬崖方向传来的,因此,即使你到了波浪冲刷的岸边,也会立即返回,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你来到悬崖,却是在我到了芥屋海水浴场派出所,再回到悬崖的时候。不管怎么说,已经过了半小时。而且,你的服装已经换成白衬衫和茶色长裤了。这些都为了什么呢?” 我才说到一半的时候,西川已经显得有气无力,垂头丧气了。两只手从椅子上滑落了下来,可还要装出一副听不懂的姿势。 在我的心中,盛烧着新的怒火。可是,这不像日前我对草下所感到的那样猛烈,而是更为刻骨的、从灵魂的深处涌现出来的憎恨。 我抬起了西川的下巴,叫它向上。他就这么着,用发呆的眼光望着我。 “半年前,你和麻衣子相互作为领受人,参加了一千万元的人寿保险。再者,半年前,麻衣子又接近了草下。那个时候,你就制订了谋杀她的计划。而且,草下和我都被当做帮凶而利用了。” “不对。”西川开始用清楚的声音说话了,“就在那天之前,我还并不打算杀害麻衣子。” 不一会儿,他又突然说,“这个家里的生活,我实在过不下去了。每天,我面对着大海,可是我的心不但无法平静,反而越来越烦躁。我想再到东京去,在朋友们的激励下重整旗鼓。照目前这样的状况,实在谈不上有什么指望……可是,总得有点打头阵的东西呵。这里的房产,毕竟是人家的东西,我一旦离开这里,连个安身立命之地都没有,说来也惭愧,我竟连一笔可以用来搬家的费用都一筹莫展……” “为此,你就把脑筋动到人寿保险上来了。” “麻衣子说过,她什么事都愿意干:为了我——不,为了我们两个人的将来,她……” “她有没有说过即使杀了她也可以?” “你听我说下去。我原先并不打算要杀她。应该说,是让她假装被杀。要是在契约订立一年之内自杀,那是拿不到保险金的。可是,要是没有同别人发生异性关系的有夫之妇突然被杀,那也显得勉强,不近人情,因此就决定让草下卷进来。当然,倒不是要嫁祸于他。即使他一时涉嫌,也终究会由于证据不足而获开释的。我只要他为我创造一种气氛就行——他同麻衣子接近过,麻农子可能是被他杀害的。” “而且,还要我成为你不在现场的证人,是吗?” “是这样打算的,也只是为了这一点。”西川的声音变得低沉了。“可是,麻衣子在同你见面之后,开始潜移默化了。这点,我也察觉到了。可是你的存在竟会在麻衣子的心灵中扎根如此之深,却是我始料不及的……” “事件发生那天的情况,你给我如实说来!” “前一天晚上,我划船回来,你来了。因为发生台风,海浪开始汹涌。麻衣子说,决定明天行事——最初的计划是:选定一个海上有风浪的夜晚,麻衣子一个人去悬崖,鞋上先弄上少许血迹,随即发出惨叫,纵身跳进海里。当时,我正在洗澡,就让你先我一步去看情况。其间,麻衣子就从悬崖下游到这里。她是跳水选手,从那样的高度跳下去,自当不在话下,而且游泳也是有把握的。即使海上有些风浪,直线距离也不过百来米。麻衣子说,她是能够坚持游完全程的。她回家后,就更衣换装,在夜色的掩护下销声匿迹。打算到东京去。在那样一个五方杂处的大都市,什么人都能够混迹其间。她对我说过,在我到达之前,她可以当一名女招待或者什么的,先一个人过起日子来。当然,我领受了保险金,逐渐处理完事务,也上东京去。也许多少要费点工夫,不过结论就可能是:因为海水汹涌,尸体没有打捞到。从此,麻衣子就移名改姓,可她终究还是我的妻子,两个人再开始新的生活…-” 西川的语调中,充塞着一种悲痛的余音,似乎还想把已经丧失的东西呼唤回来。“可是,到事件发生的前夕,麻衣子突然向我告别,她这样说:一切按计划进行。保险金归你所有,请你以此为资本,再一次扬帆出发,至于我,请连同过去的生活,一起忘了吧。让我一个人迈出新的人生的步伐吧…” 冷不防,西川从正面看着我。“我实在不能相信。麻衣子,如此忠实于我的妻子,一个只属于我的人,竟会……事件发生的当夜,在惨叫传来,你出去之后,我就出海去了。麻衣子把替换的衣服先藏在一个地方,她想过,这个家,也许从此不能再回来啦。在岩石背后,我再一次地想说服她,好话说尽,苦苦哀求。可是,她已经不能回心转意了。原来是在她的心中,有了另一个男人。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就不顾一切,握紧了藏在口袋里的小刀。麻衣子竟然想倒向别的男人,那是我断然不能允许的!” “你换衣服,就是为了洗刷溅到身上的血迹!” 西川似乎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他用燃烧的目光瞪着我。至此,在我们重逢以来,我又看到了高中时代作为傲慢的尖子的西川杉男的面影。可是,他的表情一下子又垮了。 “我完全打错了算盘。我不允许麻衣子被别的男人夺走,可是我却忘了,这种缺少了麻衣子的生活,我是怎么也过不下去的……” 西川用一种疯疯癫癫的声音笑起来。然后他站起身来,把手伸进壁橱,取出了那夜我们二人喝剩的那瓶威士忌。 “我累啦,让我喝一点吧。”他用颤抖着的手往玻璃杯里斟酒。可是,就在他的嘴唇快要碰上玻璃杯的一刹那,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看到,白色的粉末在茶色的液体中慢慢地溶化着。 不料西川采取了剧烈的反抗。他的手紧紧地抓住了玻璃杯,我们抱作一团,倒在地上。打碎的玻璃杯的尖口划破了我的手腕。 “你让我死!”他的手在地上乱抓乱摸。 我一手按住他的手,另一手掐住了他的喉咙。我断然不能让他就此死去,必须把他这副姿态放到法庭上去。到那时候,麻衣子的冤魂一定会摆脱西川咒语的束缚,将永远安息在我的心中。 我这样相信。 同班同学 一 酒井三津枝那平静而有些无聊的生活,从那天起就开始被打破了。 4月底,天空吹拂着干燥的风儿。这天下午,三津枝照例一边看着邻居家的小孩郁夫啃着学校里午饭剩下的橄榄形面包,一边问他春游去什么地方,漫无边际地唠着话捱过时间。郁夫脖子上挂着房门钥匙,是社会上所谓的“钥匙儿童”。郁夫读小学五年纪,住在三津枝正对面两层楼水泥建筑的住宅中。他没有父亲,母亲在保险公司工作,所以郁夫总是将钥匙吊在毛衣或衬衫里面,放学以后就常常背起书包径直去三津枝的家里玩。 三津枝住的房子,就夫妇两人而言显得过分宽敞。她与大她9岁、今年45岁的丈夫一起生活。丈夫在这座城市的某家地方银行担任代理行长。在经济生活上应该说非常宽裕,美中不足的是结婚七年至今还没有孩子。早晨将丈夫送走,一直到晚上7点以后丈夫回家,这段漫长的白昼时间,对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三津枝来说,极其苦闷,这种苦闷往往无处宣泄。 去年年底,三津枝在大扫除以后,将正要在院子里点火烧掉的那张年历送给了郁夫。此后,郁夫没三天总有一次来三津枝家里玩。三津校当时正要烧掉的年历是一张很大的赛车照片,郁夫从院子外的走道上看见后,便大声叫喊着跑上前来,要去了那张年历。 “这次郊游是坐公共汽车去的吧?”三津枝若无其事地问道。 郁夫将橄榄型面包贴在面额上玩。 “嗯。”他平时很喜欢赛车和电气列车照片,此刻他噘着嘴唇,稍稍斜视的眼睛里顿时闪出光来,“不过,这次五月连休(日本每年五月初休假天数约有一个星期),妈妈说也许要带我去大阪。” “大阪?” 这座城市地处日本西部,到大阪即使乘新干线也要五个小时左右。 “为什么突然要去什么大阪?” “我们家在大阪有位叔叔,妈妈说去叔叔家玩。” “是吗?这很好啊。” 邻居们传说,郁夫的父亲并不是死了,而是在郁夫幼年时抛下妻子离家出走了,因此,三津枝无意中知道郁夫的父亲在大阪,便想象着也许是母亲带着儿子郁夫去探望丈夫。三津枝白天里几乎都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度过,闲愁难遣,丈夫又是一个刚愎自用之人,平素沉默寡言,所以即使是琐碎小事,也会令她浮想联翩,悲喜交集,不知不觉地养成了毫无缘由胡思乱想的习惯。 这时,大门口传来“咔嚓”一声房门打开的声音。 看见三津枝竖起耳朵聆听的表情,郁夫站起身来。 门外传来像是幼女和成年女性在嘀咕着什么的声音。三津枝走向大门处去察看。 房门半开着,一个穿着蓝色游戏衣、约莫2岁的小女孩“叭喀叭略”地扳动着门把手,身穿白色对襟毛线衣的苗条女性像是女孩的母亲,她伸手按住孩子的手想让她也不要淘气。 “她是前几天搬到我们楼上的阿姨呀!”郁夫用一副大人的口气解释道。 “对不起。这孩子乱闯房间……,”女人好不容易才将孩子拉近自己的身边,抬起头来望着门框边的三津枝。 “呃!”——两个女人的嘴唇里同时发出轻轻的惊叹。 “谷森君。” “果然是三津枝君啊,看见姓氏牌时,我还在想说不定是……”那女人用轻脆悦耳的嗓音说道。 她叫谷森叶子,与三津枝是高中时的同学。她冰肌玉骨,粉脸桃腮,对于36岁这个年龄的女子来说是罕见的。在念书时,叶子无论容貌还是成绩都出类拔萃。平平庸庸的三津枝与她不可同日而语,但两人相处并无芥蒂;因此,毕业分别若干年后不期而遇,会倍感亲切,追怀往事更觉得格外投机。然而,由于发生了三年前的那桩事情两人的关系有了变化。 “我是上星期搬到那幢楼里来的,住在二楼,因为以前的住处出行很不方便。”叶子用手指了指正对面的住宅。尽管三年未见,叶子丝毫不见衰老,聪慧的眼睛洋溢着无邪的微笑。 “是吗?那……”若在平时,这时应该说“真高兴”,但三津枝嘎然而止。 “那以后,你没有什么变化吗?”叶子问道。 “是啊!还是老样子,和丈夫两人生活。孩子也不想要了。你怎么样,丈夫还好吗?” “还是写写电影剧本、纪实文学这些挣不了几个钱的文章啊。” “你还在上班?” “没有,早就不干了。”叶子飞快地、怔怔地朝三津枝瞥了一眼,然后伏下长长的睫毛,冷冷地答道。只在这时,她那白皙的面颊才掠过一抹阴影。 三津枝陡感一阵莫名的怯意。 “这是你的女儿?”她突然改变了话题。 “呃。”叶子也恢复了笑容,抚磨着自己孩子的脑袋,“她叫真弓,只有一岁半。” “真可爱!我真羡慕你啊!”三津枝不知不觉地使用了奉承的口气。 “这孩子出生以后,谷森在别处借公寓作为工作室。” “呀!是吗。” “所以,我基本上就和孩子两人在家。你请来玩呀!” 叶子又怔怔地凝视着三津枝的眼睛,片刻后便牵着孩子的手离去了。 三津枝愣愣地站立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连郁夫回去都不知道。叶子眼眸里隐含的深沉的笑意,一直在她的眼前晃动着,怎么也挥之不去。 终于来了——三津枝这才感到,这三年里,自己潜意识里一直隐隐警觉和提防的灾祸降临了。 二 那件事发生在正好三年前的4月中旬,那个樱花凋零的阴天下午。事情可说完全出自偶然:将近4点的时候,城市西部一条偏僻的街上,三津枝仁立在公共汽车站上等着汽车。 通往s池塘的小道,在国道前端向杂木林中透选伸去。在春秋两季,s池塘是近郊的游览点,每到节假日便热闹非凡。那天是星期四又临近愣晚时分,汽车站上除了三津技之外,只有一个推销员模样的男子站在那里。 这次郊游令三津枝无比高兴,不知不觉过了该回家的时间。 回想起来,她既感到后悔又感到心情激荡,同时又焦虑万分地等着赶回家。 三津枝回市中心乘坐的汽车,怎么也没有等来。 相反,逆向路程的汽车停靠在道路的对面,车子开走以后,刚下车的四五名乘客朝着各自的方向散去。 其中一个贴身穿着奶油色连衣裙的女子显得特别亮丽,她与三津枝的目光交织了一下,一瞬间很自然地露出带着惊讶的微笑。 那女人就是谷森叶子,虽说是高中的同学,但毕业后已过十几年,一般不会马上就认出来,恰好一个月前刚有过一次同学聚会。 在同学会上,叶子的柔情脉脉和雪肤花貌颇受同学们的羡慕,所以现在隔着国道看见谷森叶子那丰姿绰约的身影时,三津枝立即认出了她。她想起叶子是在市内的电视台里工作的,听说她丈夫与她同岁,是电影剧本作家。叶子那副睿智而生动的表情,难道就是从那样的环境里酿造出来的吗?三津枝的丈夫未老先衰,而且沉默寡言,这使三津枝的日常生活过得沉闷无聊。一比较,三津枝便感到一种无从发泄的失落感沉重地压在她的胸膛上,令她喘不过气来。 当时两人正好处在道路的两边,无法进行交谈,相互之间只能报以微笑。这时,三律枝等候着的汽车驶进站台,将两人的目光截断了。、 翌日差不多也是下午4点钟光景,一名陌生的中年男人拜访了三津枝的家。 那男子长着一副黝黑的四方脸和一对平易近人的褐色眼睛。他和蔼地对三津枝致意,出示了警察的证件。 证件上面印着:东京警察署刑事课警部补立野弘吉。 三津枝顿时感到胸膛里涌出一阵不安的骚动,还以为丈夫出了什么事。 “夫人,你不用担心!昨天市内发生了一起事件,我们在进行调查。夫人认识一个叫谷森叶子的女子吗?” “这——” “对不起,夫人昨天下午3点到4点左右,在什么地方?” “是……问我吗?”三津枝用稍感惊讶的语气反问道,“你冷不防这么问我,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你是说,那时你不在i町一带吗?” 谷森叶子……i町,三津枝觉得这一定与昨天在汽车站里遇见她的事有关,于是,三津枝仿佛觉得自己在那里的事被叶子告发了。 “不!”三津枝摇着头,她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面颊。 “昨天你没有去i町吗?”立野诡秘地问道。 “是啊——不过,出了什么事?” 立野若有所思地望着三津枝,一边从口袋里取出脏兮兮的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c “是因为一起事件,需要调查谷森君在昨天下午的去向。我们问了她本人,她说2点半左右离开她工作的电视台,在街上购物以后,坐公共汽车回家了。她住在i町,是4点以后到家的。我们问她有没有证人,她沉思了半晌,说4点左右下公共汽车时,和在对面马路等车的酒井三津技君打了个照面,要找证人的话,去问她就能明白。” “嘿!……”三津枝的胸膛里又泛起一阵骚动,她断定这大概是一起相当复杂并与谷森叶子有关的事件。见警察如此刨根究底地询问,三津枝心想,叶子如果昨天下午4点在i町的事得不到证实,也许会受到某种嫌疑? 三津枝平时在家百无聊赖,靠收听广播和看电视打发时间,“不在现场证明”这句后,很自然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其实……”三津枝欲言又止。事后,三津枝常常反省自己,至少这时为了叶子,她是想说实话的。 她无意中握紧了左手,左手的食指有一阵轻微的疼痛。三津枝将目光落在左手的食指上。 食指的指腹上有一道小小的划伤,现在已经成了一条凝结着血块的细痕。 这是昨天与野野村在s池塘一带散步的时候,不小心脚底下一滑顺手一把抓住芦苇时,被芦苇叶划破留下的伤痕。在这一瞬间,野野村那有力的手臂支住了三津枝的腰部…… 不过,和他之间,不可能有更多的事。不!就连两个人到那样的地方去散步,昨天也是第一次。 野野村也是三津枝高中时代的同学,一个月前在快餐厅里召开同学会时,他坐在三津枝的旁边。据说,他毕业于当地的大学,现在地方报社当摄影记者,五年前刚结婚不久,妻子便惨遭车祸去世,但他那白皙的面容给人一种非常朴实的感觉,从而猜想他也许是独身,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有那样沉重的经历。 也许是同学会没有主持人的缘故,会开到一半,两人便私下里交谈起来。 当话题转到花卉和植物上时,野野村便说s池塘一带野生藤长得很美,并告诉她,因为职业关系,市郊的景点,他大致都知道。他用炫耀的语气悦:“在山里散步,是一种最高的享受。4月中旬是花卉盛开的时候,愿意的话,我带你去观赏。” 当时他是随口说的,但他没有忘记承诺,昨天下午打电话到三津枝家,邀请三津枝去观赏。 下午2点,他驾驶着汽车接上三津枝,后座放着摄影专用的大型照相机,说正好去s池塘拍摄明天晚报用的照片,所以才顺便带上了她。 野生藤盛开着浅色的花朵,长得郁郁葱葱,茂盛得简直令人吃惊。下午天气温暖,时而还能遇到来散步的人影,四周既不寂寥,又不感到嘈杂。 这次散步,野野村和三津技之间有了进一步的心灵相通之处。他对三津枝或多或少怀有好感,所以才将口头相约付诸实现;然而,三津枝也清楚地感觉到,今天与野野村一起观赏野生藤的伴侣,也可以不是她三津枝。 将近4点时,野野村拍照还没有过足瘾,三津枝决定告别野野村先回家了。她渐渐地担心起家里来。 野野村一直将她送到看得见汽车站的地方,露出一副稍稍犹未尽却10分坦然的表情,朝着三津枝挥动着一只手,说声“再见”,然后朝着池塘的方向返回。 昨天,就这些事,三津枝完全能够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但是…… 如果现在三津枝为叶子作证,证明她当时不在1叮,那么刑警为了证实三津枝的证明,一定会详细调查三津枝与叶子邂逅前后的去向。如果丈夫知道了她昨天与野野村两人在s池塘郊游的事,会怎么想呢? 一想到这里,三津枝不由地紧闭嘴唇,摆出一副防备的架势。 三津枝于四年前经人介绍后与丈夫酒井结婚。两人都是晚婚。三津枝在一家中等规模的电机公司经济课工作。那家电机公司与酒井工作的银行有业务关系。三津枝被公司视为“柱石”,不知不觉地过了适婚期,在上司的过问下才结成了那段姻缘,终于摆脱了“老处女”的谑称。据说,酒井也是工作狂,直到当时38岁还独身生活。他就是那样的人:待人朴实,工作一丝不苟,性格内向,不乏小肚鸡肠之处。 丈夫也许会怀疑,如果真的“就这些事”,为什么那天不向他作说明? 如果是与同学偶尔邂逅一起去喝喝茶,那么为什么他还会特地打电话来邀请她去s池塘玩?都知道那里山麓一带有不少旅馆和汽车旅馆…… “我该怎么说呢!” 因为沉默得太久,刑警露出诧异的目光。三津枝留意到警察的视线,嘴里很自然地发出一声叹息。 “也许是谷森君的错觉,多半看错人了吧?昨天下午2点左右,我去百货商店了,3点以后才回到家的,以后就一直在家里。” “你是说,你跟本就没有在i町遇见过谷森君?” 于是,他向三津枝透露了谷森叶子涉嫌的事件。 昨天下午,在城市东部k町(与i町的方向相反)的住宅区里,一个叫田边厚子的酒吧女招待被一块抹布勒死了。田边厚子一直是单身生活。发现者是住在厚子附近的一个朋友。从验尸结果等来推测,厚子是下午4点到4点半之间被杀的。屋内有被翻找过的痕迹,虽然可以设想这是一件流窜作案,但警方也不能排除凶手泄愤报复、恋爱不成等导致作案的线索。 警方随后查明,被害者与一个叫谷森滋的作家有来往。但是,案发时谷森滋在为自己的广播剧录音,显然不在现场。同时,警方还查明一个事实:谷森滋平时与各种各样的女性常有交往,为此经常与妻子谷森叶子发生争执。 所以,叶子成为涉嫌者之一,警方要求她说出案发时的去向。 倘若是那起事件,三津枝记得在当天晚上的电视上看到过报道。 “谷森叶子说4点左右在i町的汽车上与夫人见到过,如果这是事实,不就证明谷森叶子与事件无关了吗?” 不在杀人事件的现场——当时,三津枝的确感觉到胸膛里有着一种无法摆脱的沉重,她稍稍有些动摇,但自我保护的本能随即便抬起头来。 事态倘若有如此严重,如果三津枝或多或少也有些关联的话,岂止会受到丈夫的训斥,甚至会影响到他在银行里的处境。 三津枝越想越不对头,看来拒绝作证是惟一的办法。 “我不知道谷森君是什么意思,无中生有地提起我的名字,我也很为难啊!自从上个月同学会以后,我真的没有见过她。” 翌日下午,刑警又来拜访她。 “谷森君不顾死活地坚持说见到过夫人,要我们再来确认一下……你还想不起来吗?” 警察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三津枝茶褐色眼睛的深处。三津枝想要掩饰自己的心虚,便摆出一副更加抵触的拒绝态度。 以后,警察再也没有来过。三津枝心里感到惶然,担心这次叶子会亲自上门纠缠;但是,这样的事没有发生。 三津枝家附近住着一位家庭主妇,丈夫在电视台里当记者。大约一个月后,三津枝听这位主妇说,女招待被杀事件,最后没有找到嫌疑人的关键证据,侦查工作实际上已经停止。 虽然那家电视台与叶子工作的电视台不是同一家,但三津枝还听那位主妇说起,叶子曾被当做是那起事件的最大涉嫌人,以后无法再在电视台里待下去,便主动辞职了。 也许就是从听到这话的时候起,三津校内心开始隐隐地萌发出一种恐惧的情绪。 此后的三年时间里,那种恐惧如顽症一般沉睡在她的意识深处,丝毫没有消失。 叶子会是多么地恨她! 也许内心里还暗暗地发誓要报仇。 对了!城市那么大,叶子选住的房子为什么竟然选到三津枝的正对面,肯定是别有用心…… 三津枝呆呆地站立在房门口,思绪万千,天不知何时已经暗淡下来,她感到身体发冷。 三 从那天起,三津枝的生活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说得更具体一些,明显的变化是从第三天开始的。 这天早晨10点左右,三津枝从冰箱里取出20装的瓶装牛奶,打开塑料封口和盖子,用手掌轻轻擦了擦瓶口,便直接将奶瓶送到了嘴边。每天早晨在厨房里就着奶瓶喝一瓶牛奶,这是她长年养成的习惯。 喝剩三分之一左右的时候,三津枝忽然感到舌尖上有细微的异物,便用指尖将异物从舌尖上撮起。 那件异物在食指上也有尖削的感觉。凑近眼前一看,是米粒大小的碎玻璃。 三津枝颇感惊讶,便用网勺将剩下的牛奶过滤一遍,结果在网勺上留下一块铅笔头那么大小的三角形尖玻璃和三块再小一些的玻璃。也许有几块已经和牛奶一起喝进肚里去了。 三津枝觉得胃里似乎有些隐隐的刺痛感。 牛奶是送奶人送到设在门柱下方的牛奶箱里,三津枝和平时一样,早晨从牛奶箱里取来牛奶放在冰箱里。丈夫不喜欢喝牛奶,所以只订了20一瓶。 三津枝马上打电话向销售店提抗议。销售店老板以一种不太相信、诚惶诚恐的口吻回答说,马上向制造商询问,同时带上新鲜的牛奶去三津家作为赔偿并了解详细的情况。 三津枝挂断电话后回到厨房,重新用指尖撮起一块最大的碎玻璃看着,心想如果当时不注意而一口吞咽下去的话,玻璃在食道中会划破…… 三津枝脑子里闪现出一个想法:也许是叶子…… 如果叶子要这么做,易如反掌。因为三津枝不可能每天清晨将刚送来的牛奶马上取走,她完全可以偷偷地打开牛奶瓶的塑料封口和圆纸盖,投入碎玻璃后再不留痕迹地按原样盖上,这是一件轻而易举就能做的事啊。 幸亏早晨喝牛奶时发现,才没有酿成大祸,但……以后如果不加防备些,“敌人”不是还会设下更加阴险的圈套吗?因为在这算不得坚固的住宅里,三津枝几乎一整天都是一个人呆着。 牛奶事件以后,三津枝总是倍加小心,即使白天也将房门和边门都从内侧锁上;购物也大抵都是在上午进行,傍晚天色昏暗后就决不外出。 郁夫回家时;因为吊在背包上的餐具会发出声响,所以一听到,三津枝就先将房门锁打开。即使郁夫还是一个孩子,但只要有他在,三津枝也会感到心里踏实。在5月的休假季节,郁夫并没有去大阪旅行的迹象,去大阪的事不知不觉地不提起了。 三津枝将自己关在家里以后,每天常常会不自觉地透过窗户窥察叶子家的房门。那幢住宅,楼梯设在水泥墙的外侧,从走道上可以看见面对街道的房门。 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叶子总是陪着一岁半的真弓到住宅区的道路上玩。看来正如她自己说的那样,她一般总是待在家里。 同时,三津枝也有机会常常能看到估计是叶子丈夫谷森滋的身影。他是剧作家,另外设有工作室,常常是在午饭过后或下午很晚的时候才见得到他的身影。 在连续休假已经过去的5月中旬,一天下午,一个身着茶褐色千鸟格子西服的高个子男人,毫不在意地从叶子家里出来。从他反手带上房门的动作,一眼就看出是谷森滋。 他在住宅区内幽静的道路上缓缓地走着。听说他的年龄与叶子相同,因此大概是36岁。从他苍白瘦削的面颊到稍尖的上唇线,都透露出一个脑力工作者特有的气质。 走过三津枝窗前时,他也许是感受到了三津枝的目光,突然扬起头来。三津枝来不及躲避,两人的目光交织了一下。 见三津枝向后退缩,他停下脚步,朝她点点头,摄人心魄的眼眸里出乎意外地露出温和的微笑。 他的表情,具有一种对妻子的朋友礼貌周全的亲切感。 三津枝慌忙也向他致意,久久没有控制住内心的悸动。 看来谷森滋属于容易吸引女性芳心那种类型的人。三津枝记得三年前听刑警说过,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夫妇之间争吵不断;现在亲眼看到谷森滋的形象,觉得叶子有那样的男人作为丈夫真是幸福,三津枝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无法压抑的嫉妒。 翌日傍晚,三津枝家门前的窖井盖开着,三津枝走过时差一点儿掉下去。原来市政建设部门常常会不作任何通知,突然来做下水道工程,白天有时也会打开那茶褐色带锈的盖子,但打开以后,作业人员总会随即将它合上;因此,三津枝对脚底下的窖井压根儿不加注意,她走出家门是想要将半夜里会来回收的菜皮垃圾桶放到设在道路旁的垃圾房边上,不料窖井盖却开着,差一点儿连人带桶一起掉下去,幸好她本能而及时地将身体的重心移到后脚上,才没有出事。窖并大约有2米深,看着那个黑暗的洞穴,三津枝感到不寒而栗。 紧接着,三津枝的目光突然地投向叶子的房门。灯光透过窗玻璃泄出来,看到房间里似乎有人影在活动。 难道又会是叶子干的? 难道自己无法逃脱来自她的报复? 三津枝突然感到一阵无力自拔的恐怖。她呆呆地站立在那里,眼看着就要哭出来。 “晚上好!” 一个女人轻盈的声音将她惊醒。 走上前来向她打招呼的,是郁夫的母亲阿关。她名叫和代。看来她刚下班回家,身穿一套老式的蓝色套装,胸前抱着背包和超市的纸袋。 “下班晚了。”她向三津枝露出歉意的微笑,用手拨开被汗水贴在额前的头发,“今天他淘气吗?” “他在我这里玩;刚刚回家呀!” 郁夫住在叶子的楼下。郁夫的房间里已经亮着灯。 “你真是帮了我大忙了,尽在你的家里玩!” 和代道谢着正要离去,三津枝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腕。 “我问你呀!上次搬到你们家楼上的谷森君,你们有交往吗?” 和代注视着三津枝的脸答道:“没有。交往也不多……酒井君认识谷森君?” “是啊!我们是高中时的同届生。”三津枝露出善意的微笑,又问道,“叶子与丈夫关系好吗?上次她发了一些牢骚,所以我正担心着呢?” “哦……”和代露出难以琢磨的表情说道,“我们没有交往啊!我白天上班,几乎都在外面,和那位夫人还没有好好地交谈过,不过……得好像在什么时候,我听到谷森君在烟杂店里打电话,当时我正好走过他的身边。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才想起那次他打电话时的神情好像很严肃啊……” 据和代说,那时谷森滋面带苦涩,一副极其认真的口气说道: “不!我没有骗你。我一直准备分手的,但她现在没有工作,又有孩子,所以我总不能将她们弃之不管啊……嗯,自从三年前的那次事件以后,我们就怎么也相处不好啊……” 和代又说:“看他打电话的样子,无法推测对方是他的朋友还是他的情人。说是三年前的事件,是什么事啊?嘿!反正是不太顺利吧。有时在走廊里和夫人迎面走过,她大多也是一副忧心忡仲的样子,好像在沉思着什么。” 可见,自从三年前的那起事件以后,谷森滋和叶子之间好像越发冷漠了。至于生孩子,即使是反目成仇的夫妇也会生的,这并不稀罕。 那起酒吧女招待被杀事件,因为缺乏有关涉嫌者的关键性证据而成为悬案。正因为没有抓获真正的凶手,所以谷森滋内心里兴许还无法抹去对叶子的怀疑。不难想象,两人之间渐渐地产生了无法消除的鸿沟是很自然的事。叶子不仅失去了值得炫耀的工作,还失去了家庭的和睦。难道她不会将这一切都怪罪在三津枝的身上,对三津枝更加憎恨吗? 所以尽管事过三载,三津枝不能不以阴暗的想法去理解叶子搬到自己家正对面来居住的原因。 而另一方,叶子也终于下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三津枝。 四 一个星期以后,5月下旬一个闷热的下午,谷森滋出乎意外地主动向三津枝打招呼。 那天下午2点左右,谷森滋突然回家来了。他哗啦哗啦地摇着房门,又在口袋里摸索着,最后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又从楼梯上退下来。三津枝正在院子里一边摘着杜鹃花的花瓣,一边用眼角注视着谷森滋。谷森滋朝这边走来。他穿着黄颜色的v领毛衣,领边露出阿拉伯花纹的围巾。三律枝顿感迷惘,不知道他是来她的家里坐坐,还是来寒暄,她实在犹豫不决如何面对现实。只得将目光落在杜鹃花上。 谷森滋踏着碎石铺成的道路来到三津枝身边停住,毫无顾忌地主动搭话道:“谢谢你平时关照我的妻子。” 三津枝感到脸上无缘无故地发烫。 “没有。哪里的话!我才请她多多关照呢!”三津枝鞠了一躬说道。 尽管如此,他还是站在那里,不像要马上离去的样子。他回到家却没有办法进屋,也许一时间还没有想好要做的事情。 “夫人出门了吗?”三津枝好像很同情他似地蹩着眉。 “是啊!”谷森滋苦笑着说,“不留神将钥匙忘在工作的地方了,所以吃了个闭门羹!” 他的语气多少带些自嘲,听起来也像是在讨三津枝的喜欢。 “你夫人刚才在那里和女儿一起散步呢!一定是去买东西了吧?也许马上就会回来的。” “不!没关系。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而且她有时看见我,觉得烦,我只是回来一下。” 谷森滋露出牙笑笑,重又望着三津枝的面容。他的那副眼神,就像是好色的男人盯着漂亮的对象那样。 “这……那么……不过,你有时也在工作的地方住下吗?” “是啊。家里人多。我喜欢晚上工作,有时通宵,天亮后就在那里睡下了。” 他回答三津枝的提问,接着又解释说,作为工作室而租借的公寓,离这里开车约十分钟的路程,背靠着公园里的树林,是一个幽静之处。 对话稍稍中断了片刻。三津枝又犹豫着是否应该请他进屋喝一杯茶。这时,谷森滋突然向她靠近一步,用稍稍异样的口吻说道:“夫人,其实我在想,应该向你道歉。” “呃?” “三年前那件事,我都听警察和叶子说了。” 三津枝顿时屏住了气。她以前尽胡乱地猜测叶子的内心世界,关于此事,从来没有听说过谷森滋是怎么解释的。 三津枝不由伏下了眼睑。 “我真的觉得很抱歉。叶子为什么要在警察那里说这样的事?……也许是她走投无路了吧?多半是看错了人;但是,看错了人还说出夫人的名字,没想到给夫人添了很大的麻烦。’ “看错……”三津枝口中喃语着,愣愣地望着对方,理性的眼眸缓缓地闪出了光,好像事情就是那样的。 “实在对不起了。叶子竟然是这样的女人,我不知道她是否诚恳地向你作过道歉,现在我向你道歉。” 三津枝内心油然涌出一种欣慰和满足等各种情感交织在一起的奇妙的感动。在这一瞬间,她陷入了一种错觉,仿佛正如谷森滋说的那样,她一直默默地忍耐着,蒙受着叶子的不白之冤,现在才得到了他的理解。 “这事……我早已把它忘了。事情早就过去了下是吗?”三津枝大喜过望,几乎是用欣喜的嗓音答道。“还是请进屋喝杯茶吧。”于是她顺理成章地邀请谷森滋。 从此以后,谷森滋经常趁三津枝一个人在家时去她的家里坐坐,与她闲聊。 随着去三津枝家次数的增加,他在三津枝家待的时间也变得长了。渴望了解外部世界的三津枝多数时间只是听他说话,谷森滋有问必答,用充满着热情的语调,把他常去广播局的内部情况和创作剧本或报告文学时的心理感受讲给她听。 “就是那副模样,所以即使工作看起来很乏味,也能让人很投入啊!” “说起来真是的,创作的确很辛苦。” “因此,我偶尔回家,这时总想将一切都忘掉,但叶子又是那副模样……” 以微妙的契机,两人的话题自然地接触到了叶子。据谷森滋说,叶于天生是一个外向型性格的女人,如今无法忍受每天关在家里的煎熬,但因为三年前的那起事件,她从电视台辞职以后就没有再找到合适的工作,心中的郁结无处发泄,因此面对回到家里疲惫不堪的丈夫,总是迫不及待地倾吐心中的忧闷,对他在外面的活动胡思乱想,嫉妒难熬,片刻也不给他安宁。 他对妻子的埋怨;三津枝当然不会毫不掩饰地迎合他,而是对他婉转地表示同情。在这种时候,三津枝总会不知不觉地陶醉在这样的感觉里:她和谷森滋因有着“叶子”这个共同的敌人而血为盟了。 那天傍晚,他是第四次去三津枝的家里,三津枝走到他身边用抹布擦去溅在桌子上的茶水时,谷森滋突然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搂在怀里。 “呀!”三津枝发出惊叫。他温和地微笑着,一边将食指挡着自己的嘴唇对着三津枝“嘘”了一声,便将她抱到沙发上,随即又站起,将起居室客厅的窗帘合拢起来,回到沙发旁扶着三津枝的肩膀将她面对着自己,微微地皱起着眉毛,用探求似的目光注视着三津枝。 “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起,我就被你吸引住了。为了能见到你,我感到自己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 温情的喃语如微风一般流进三津枝的耳朵里。想想自己的丈夫木衲呆板,又比她大9岁。她仿佛觉得,谷森滋的话语与丈夫的日常对话相比,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语言。 三津枝企图挣扎,但最终还是被他抱着放倒在沙发上。 谷森滋边说边用手抚弄着三津枝的胸部,他轻轻贴近她的耳畔说:“我发誓,我决不会让你受苦。我也不是个孩子,不管怎样迷上你,我们之间的事,是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秘密。” 三津枝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发热,那只成熟男人的手在她的半推半就中解开了她的衣衫,她只觉得自己的rx房在一个男人的手中颤抖着。 谷森滋似乎并不满足如此,他的手又下滑到她的腹部…… 三津枝想阻止,但没有成功。谷森滋的手触摸到了一个女人的最隐秘处,他嬉笑道:“你的毛真多,真性感!” 一个女人的秘密被另一个男人所窥视,已令三津枝难为情了,但此时此刻她的眼前本能地掠过叶子的面容;于是,她感觉到有一种奇怪的情绪;躺在谷森滋这一“同盟”的手臂里,浮现在眼前的叶子那冷峻的眼眸居然立刻失去了恐怖感。 我害怕什么?三津枝心想。叶子决不可能为了报复而想要杀害我,无非就是策划诸如在牛奶里放碎玻璃让人扎伤、掉进窖井里让人扭伤脚脖子之类招人讨厌的事而已;而且,以后不管她设下什么样的圈套,只要我与谷森滋悄悄地来往着,无论到什么时候,不管怎么样,她都输定了;因为她密谋报复而感到幸灾乐涡的时候,我就已经先下手为强,实现了对她的还击。 谷森滋那娴熟的爱抚,使三津枝的身体涌出阵阵快感。他不断地吻着她,从她的脸颊、颈部、腹部,一直到她下身的湿润处,她呻吟着。这种快感伴随着对叶子最酣畅淋漓的泄愤终于得以体现了。 五 6月底,多雨季节气候郁闷。这天傍晚,天空非常昏暗,雨眼看着就要落下来。 三津枝步履匆忙地赶回家里。 她一进屋便从里侧锁上房门,一屁股坐在门口的横框上,不停地抽着肩膀喘着气。她汗水淋漓,内裤已经与身体贴在一起,反而感到一阵子无可压抑的寒意。她好一会儿没有力气站起来,在黑暗中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她朝手表扫了一眼,已经5点50分。感觉到时间已经过了很长,时针却好像没有动过。丈夫大约7点半回家,如果现在马上动手,晚饭就能在丈夫回家之前做好,然后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迎接丈夫回家。 如此想起,三津枝鼓励自己站起身来。 刚才,她是去拜访谷森滋的工作室的。这是她第一次去谷森滋的工作室。以前两人幽会都是在三津枝的家里进行的。今天4点过后,谷森滋突然打电话找她,也许是工作感到腻味了吧,他用强悍得令人吃惊的、甚至有些不顾一切的口吻,说“现在马上就想见到你”,于是三津枝便遵命而去了。 按他所说,三津枝坐出租汽车到工作室附近的公园门口下车,然后寻找那幢公寓。这时天色已晚,三津枝原打算只见面30分钟就赶快回家的……不料时间却过得飞快。 三津枝急急地换上家庭便服,将外出的服装和手提包都塞在柜橱的深处。 幸好上午就将要用的东西都买好了,所以一走进厨房,晚饭的准备进行得很快。靠着主妇的习性忙着做家务时,心里也莫名其妙地得到了平静,仿佛自己什么事也没有做过一样。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三津枝顿感惶然,也许是丈夫回家了?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悄悄地向房门走去。 “我是谷森滋,对不起,晚上好。” 是叶子的嗓音。三津枝更觉惊讶,门外还传来孩子的声音,好像是真弓,因此三津枝才稍稍放下心来,打开了门锁。 果然,叶子牵着女儿的手站在门外,身穿设计大胆而时髦的蓝色套装,化妆得非常细致。看见真弓抱着百货商店的纸袋,估计她们也是外出刚回来。 “今天你更加漂亮了。”三津枝礼貌地露出了笑容。 叶子还是一副涩愣的表情,伏下了眼睑,但她随即扬起眉毛:“想和你说一件事,你方便吗?” 三津枝的内心又涌出微微的恐怖感。叶子也许发现她与谷森滋的关系,现在真的来报复了?但她带着真弓…… “真抱歉,打搅你了,但今天不说,明天我就要退房了。” “退房?你要搬家?” “是的。”叶子微微笑着,显得有些孤寂。三津枝感到纳闷。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听谷森滋提起过。 “你先进屋吧。”三津枝把叶子领进起居室兼客厅的西式房间里,请她在沙发上坐下。那沙发就是三津枝第一次接受谷森滋爱抚时的沙发,但她马上就将这样的念头赶走了。 “我和谷森滋终于要分手了。”面对面一坐下,叶子便将目光停留在三津枝的胸脯处,表情平静地开始说道:“明天我打算带着孩子先回娘家去,所以应该先来向你打一声招呼。” 叶子将目光移向坐在沙发一端、正从百货商店的纸袋里取出糖果的真弓。 “嘿!为什么这么着急?” “不!不是急。这事以前我向谷森滋提出过好几次,说要分手,但他都不同意。不过,这次他终于……” 三津枝想起谷森滋说起过,他一直想要与叶子分手,但叶子不肯离婚。三津枝用稍稍含有讥嘲意味的目光望着叶子。“不过,你为什么如此讨厌你的丈夫?”表面上,她还要为叶子打抱不平。 “说是讨厌……总之,他以前就在女人的关系上很不检点,我不知道哭过多少回。就是现在,我知道他有几个有着那种关系的女人。” 叶子也许是无心的,但三津枝感觉叶子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冷峻,便慌忙将视线移向真弓那边。 “因为那些事情,我非常生气,和丈夫谈过几次,但他越来越不像话。为那种事痛苦,年龄一年一年大起来,还不如咬咬牙下决心寻找自己新的生活。” 叶子恢复了比刚才更平静的表情。 “说他越来越不像话,……三年前的事情,要想起来也正是如此。其实我今天就是为了那件事才来的,就是三年前的那件事情呀!” 三津枝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直,就像突然被短刀顶住了一样c “那件事,我当时的确恨死你了。因丈夫朋友的介绍偶尔搬到这里来,知道你就住在附近时,我觉得好像是命运的安排,曾想来找找你的碴儿,这是真的;但是后来冷静下来一想,才发现那样做是很愚蠢的。现在即使向你泄愤,已经过去的岁月也不会再回来。所以我决定要将那件事忘掉,并且来告诉你一声,再跟你道别,我就来了。” 三津枝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如果说“谢谢”,就等于向她承认自己在三年前作伪证,另外她总有着一种像是受了叶子的欺骗似的感觉。 “那么……祝愿你今后幸福。”三津枝只好这样答道。 叶子兴许是该说的话已经说了而感到松了口气,或是不知以后何时还能见面而觉得感慨吧,她啜着三津枝沏来的茶闲谈了片刻。叶子再也没有谈起谷森滋,一副将真弓寄托给娘家、自己再寻找就业目标的口吻。 “也祝三津枝君幸福。” 叶子再次仿佛是习惯似地怔怔地盯视着三津枝的目光,就牵着在一边感到无聊而嘟囔着的真弓的手离开了。这时,已经是7点以后,院子里已经凋谢的杜鹃花,在昏暗中透出花白的颜色。 叶子刚走,丈夫便回家来了。他没有见到叶子,三津枝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吃晚饭时,两人都默默无言。晚饭结束时,门铃又响了起来。 三津枝正打开门锁,和代穿着拖鞋就迫不及待地挤进来。和代飞快地朝大门外的石道上扫了一眼,扬起一副有些苍白的面容望着三津枝。 “郁夫……没有来过吗?” “没有,今天一次也没有来过。”三津枝如实答道。 “哎!……那到哪里去了?我刚回来,钥匙挂在家里,我进屋一看,书包也放着,看来是学校放学回家以后,又到哪里去了。” 我也不在家……三津枝刚想这么说,察觉到丈夫听着,便又将话咽了下去。 “奇怪啊!今天没有看见他啊。” “那么,我到附近去问一下吧。麻烦你了。”和代说完便走了。 不到一个小时,和代又回来了,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头发凌乱,说到处都找过了,没有找到郁夫。 “平时总是来你家的,所以我以为今天晚上一定还在你的家里,想不到……” 她的声音颤抖着,仿佛隐含着无从发泄的怨恨,眼看就要发疯了。 和代离去后不久,附近的警察所来了一位穿制服的巡警。 “郁夫君真的没有来过你家吗?”年轻的巡警解释说是为这件事来的,便马上以一副责备的口吻问道。 “是啊!今天根本没有来过。我对和代君也说过几次,但……” “那么,郁夫君会到哪里去,你能估计得出吗?” “我怎么会知道?” “是吗?”巡警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望着三津枝,“不过,有人报案说,今天有一个妇女,很像是你,在6点半左右牵着一个男孩的手,在外面的商店街上走过,那个男孩很像是郁夫君。” “你说什么?……那种事……是谁说那种话的?” “好像是附近的一个妇女,打电话到警察所里来的,说是听说和代君在找孩子才想起来的。” “她说谎!首先,6点半时,我根本没有去什么商店街。” “那么,你是在家里吗?” “是啊!——是啊,6点左右,住在对面的谷森滋君家的夫人在我这里,我们一直谈到7点以后,你可以去问问谷森滋夫人。” 三津枝这么说着,突然感到胸膛里隐隐地涌出一股不安的情绪。 巡警露出不悦的表情,抚磨着胡须稀疏的下颚。 “最近东京发生过一起事件,你也许知道吧。一个没有孩子的家庭主妇,非常喜欢邻居家一个5岁的女孩,孩子的母亲不在家时,她带着孩子去郊游,不料稍不留神,孩子掉进水池里淹死了。主妇回到家还装作一副不知道的模样,由于目击者的报告,事件才真相大白。嘿!也许会有这种不凑巧的事吧。” 他又一次严肃地打量着三津枝,说了一句“我以后再来”便走了。 圈套—— 三津技这时才确确实实地感觉到大祸临头,而且,她想起在这三年的时间里,自己在意识的深处预感到会有这样的时候。 六 三津枝度过了一个梦厣之夜。 在梦中,谷森滋死死地压在她的身上,郁夫拼命地尖叫着。 一觉醒来,她又想起警察所巡警讲的“最近的事件”,这简直像是一种威胁,真使她不寒而栗。丈夫酒井对三津枝也有同样的疑问,怀疑她将郁夫怎么样了,然后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问三津枝究竟是谁打的那种不负责的电话,说在商店街上看见三津枝带着孩子? 要证明那个报告是胡编的,就只有举证说明当时她三津枝不在现场。知道她不在现场的,只有叶子(一岁半的真弓大概是不能作证的)。只要查不出郁夫的去向,三津枝的嫌疑就会更大…… 不!今天晚上,为了证明三津枝说的话,巡警也许已经拜访了叶子。 叶子会说实话吗? 难道叶子会替她作证? 她难道会放走这千载难逢的报复机会? 三津枝仿佛觉得昏暗中传来这样的声音,她恐怖地发出低沉的呻吟。 丈夫相信了三津枝的话,在旁边的床上发出有规则的呼噜声。 直到黎明,三津枝才稍稍睡着了一会儿,却被电话铃声闹醒了。 窗帘的外面已经天亮。一看闹钟,已经7点,是该起床的时候了。 三津枝注视着起居室里还在响着的电话机,忽然产生了一种不去理睬它、赶紧溜走的冲动。 但看到丈夫正在起床,于是三津枝无可奈何地拿起听筒。 “喂喂!是酒井君的夫人吗?” 她感到这个年轻而急躁的声音有些熟悉,是昨晚来过的那个警察所的巡警。 “是的。” “嘿!对不起了,今天早晨一早,郁夫君找到了。” “什么?” “他一个人坐特快列车去了大阪!在大阪车站的候车室里睡着时被人发现,从他的口中才知道他的身份,于是就跟这边联络了。” “我刚刚通知过孩子的母亲,心想你也许还在担心着呢,便打了电话。实在对不起,让你心烦了;不过,现在的小孩子,我也弄不懂他想干些什么……” 也许是为昨天还没有将事情弄清楚就迫不及待地怀疑三津枝感到过意不去吧,他一反常态,发出温和的笑声,随即挂断了电话。 三津枝怔怔地站立着。这件事她可以松口气了,但是她丝毫也轻松不下来;这是因为通宵失眠的疲惫,和她内心深处尚有着一个沉重的记忆,让她无法释怀。 感觉到丈夫去盥洗间,三津枝拉开玻璃门走到院子里。她怕他看到自己那副憔悴的面容就糟了。 从门柱的邮箱里取出早报。大概还没有……她这么想着,但没有勇气立即打开早报,然后,她偷偷地朝叶子家的方向扫了一眼。这时,叶子家的房门正好拉开,叶子戴着围巾走到外面的走廊里。她说过今天要搬家,也许一早就开始在家里整理了。 叶子弯着腰在纸板箱里装着什么,又探起身来,目光正好与三津枝注视着她的视线撞在一起。 在清晨潮湿的空气中,两人的目光交织着,然后叶子微微一笑,接着再也没有朝三津枝那里看一眼,便将苗条的背影转向三津技,消失在房门里面。 在三津枝眼里,叶子的笑容好像非常灿烂,简直是一种会心的微笑。 不久,三津枝觉得自己渐渐地读懂了叶子的笑容。昨天下午,郁夫离家去车站时,也许正好被叶子遇见了。叶子兴许还招呼过他,听他说“准备乘特快列车去大阪”,因此,她来到三津枝的家里,故意讲一些让三津枝高兴的话,坐了一个多小时,晚上和代一闹起来,她便向派出所打电话,故意将三津枝陪着她说话的那段时间里,说成是看见三津枝在商店街上带着郁夫。准是如此! 刚才听警察所巡警的口气,是先将郁夫安然无恙的消息告诉母亲,然后马上就给她打电话的。那么,叶子肯定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两幢房子的距离很近,只隔着一条小道,所以叶子完全能看清她憔悴的面容,心里一定很快活,而且内心里还在嘀咕着:—— 昨天警官来讯问时,我回答说6点到7点之间没有去过三津枝的家,所以没有人证明三津枝不在现场。郁夫是否安全,三津枝为此受到了怀疑。她也许会被逼得无路可退。正好与三年前我受到的不白之冤一样…… 叶子果然不愿意原谅三津枝。结果不管怎么样,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三津枝感到一阵无法排解的孤独感,身上感到一丝凉意。 这样,大家扯平了吧? 丈夫从檐廊下探出头来,用责备的口气招呼仁立在门边不知道进屋的三律枝。 三津枝用手理了理起床后还没有梳理过的头发,走进屋里为他准备早饭。 没有扯平! 丈夫将早报摊开在厨房的餐桌上看着,三津枝怯生生地朝早报扫了一眼,确认那起事件好歹还没有报道。接着,她的内心里喷涌出一股愤懑。 难道应该扯平吗?如果一定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进行报复的话,这三年间片刻不离地缠着她的阴暗的自责心理和刺心般的恐怖,怎么样才能得到补偿? 而且,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三津枝在感到愤怒的同时,还隐隐地感到一种类似绝望的憎恶。对叶子,同时对谷森滋,那是一种新的憎恶情绪。 谷森滋和三津枝坠落在婚外情的关系里,决不是因为三津枝的引诱。最初主动向三津枝打招呼、搂抱着三津枝的肩膀的,不都是谷森滋吗?而且,三津枝献身于他,也决不是因为迷上了他的魅力。其实,她的心底里非常卑视那种虚情假意的男人。与他偷情,起着很大作用的;是对叶子泄愤的心理。叶子公然搬到紧对面的住宅里,明目张胆地进行挑衅,三津枝对叶子进行这样的报复是理所当然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不正是叶子的报复,才导致了三津枝与谷森滋的放荡? 却偏偏…… 三津枝呆呆地坐着有四五十分钟,一动也不动。 许久,三津枝才移动着目光抬起头来。看时钟,已经8点40分,时间还早。听说谷森滋的公寓里住着的尽是一些晚上做接客生意或自由职业的人。与上班族的家庭不同,现在这个时候,对他们来说,正值清晨。 三津枝猛然站起身来,准备立即去做她决定做的事情,它的利益和危险性已经没有时间放在天平秤上衡量了。如果错过时间,就会失去那种机会。鲁莽的决断,驱使着三津枝的行动。 她将去年夏天戴过的太阳眼镜藏在手提包里,离开了家门。 在商店街坐上出租汽车,在看得见公寓背后的那片公园树林的地方下了车。 宽阔的道路上倾泻着梅雨间歇闷热的阳光,上班和上学的人们排成稀疏的行列行走。谁也没有注意到三津枝。 不出所料,那幢浅灰色墙壁上镶着凸凹花纹的漂亮的四层楼公寓里静悄悄的,昏暗的楼梯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尽管如此,她在走进公寓时还是取出太阳眼镜戴上。 在三楼西侧谷森滋房间的门上,邮箱里还插着早报。房间里似乎也是静悄悄的。将手伸向门把手时,她颇费勇气和决心;但是,已经到了这里,就没有退路了。 三津枝迅速取出手帕,裹在门把手上悄悄地旋转着。 在前后两间相连接的西式房间里,紧紧地拢着浅黄色窗帘,屋内倾泻着淡黄色的光线,与昨天没有什么两样。 穿着针织衫的谷森滋仰天躺在里间的床上,天蓝色的被褥一直盖到胸部。他还睡着。从昨天下午5点半左右三津枝离开这里之前起,他就这样睡着,而且将永远这样睡下去。三津枝稍稍向房间里跨进一步,目光的一端掠过浮现出紫红色血斑的颈脖和缠在颈脖上的花纹领带,三津枝像受惊似地转过脸去。 那是昨天下午4点半左右,三津枝接到谷森滋的电话第一次赶去他的工作室,谷森滋一反常态已经喝了很多酒,带着醉意急切地要与她做爱。做爱以后,他露出一副异样的目光端详着三津枝,突然判若两人,露出一副敲诈者的嘴脸。以前,他一直像是一个机敏却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现在为什么要这样?也许他突然为一笔急需的钱所逼,或是喝醉了酒使他面目全非?或是他一开始就是为了那种目的才引诱她的?不!不可能!到了这时,三津枝的本能还希望否定这最后一个疑问。 总之,谷森滋突然用强硬的口气向三津之提出要借500万元,威胁说如果她不借,就将两人的关系告诉她丈夫。三津枝弄清这是他的真心后也勃然大怒。 “你说两人的关系,有什么证据?你以前常常来我家,你说过没有人知道啊!我今天来这里,也没有人看见啊!” “以前的确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但是,我有证据让你丈夫相信!” 谷森滋露出淫荡的笑容,死皮赖脸地讲出几个三津枝身上隐秘处的特征。 因愤怒和羞耻,三津枝变得气急败坏,一口予以拒绝,于是,谷森滋突然拿起枕边的电话听筒,用稍稍颤抖的手指准确无误地开始拨打三津枝丈夫办公室桌上的直线电话号码。三津枝慌忙用手掌按住了电话机。 “我明白了。我来想想办法。” 但是,三津枝知道这个回答是毫无意义的。她已经没有考虑的余地。500万元,毕竟不是她可以自由支配的数额,如果向丈夫告白,丈夫在找谷森滋之前,显然会立即先将三津技赶出家门。 “不过,再多就不行了!就这一次啊!” 三津枝冷漠地说道。也许从这时起,她的意识深处就形成了一个决断。 三津枝依然情意绸缪地拨弄着男人的情欲之根,再次点起了他的欲火。他在满嘴酒气的喘息中总算如愿以偿,便放开三津枝仰天躺着沉入了睡眠里。 三津枝非常镇静,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她用手绢裹着打开衣橱,抽出一条领带,绕在沉睡着的谷森滋的脖子上,并猛然用足了劲勒紧,然后用手绢在可能触摸到的地方擦去了指纹,确认自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以后,便悄悄地溜出了房间。 仍然站在原地发呆的三津枝突然想起昨天谷森滋无意中说起过,要做的事情都堆积如山,到明天晚上之前没有和任何人约见过。果然,看来从昨晚起就没有人来过这间房间。 三津枝不敢朝床的方向看一眼,快步走近他的办公桌。记忆中,在凌乱的稿子上,放着两张他在昨天写好的明信片。明信片上的文字非常简洁,诸如赠送书籍的谢辞啦,日程安排的联络啦,他还有在末尾写上日期和时间的习惯。 三津枝再次取出手绢,护着从插笔筒中取出钢笔,将两枚明信片上最后的时间“lp.m.”改成“6p.m”,然后再一次仔细地打量着屋内。 昨天的晚报掉在门背后的地上,好像是插在邮箱里没有取走,今天早晨邮差插早报时被推进来滑落在地上。在三津枝的家里,晚报在每天6点钟左右送到,所以估计这里也是差不多时间。 三津枝拣起晚报,摊开文艺栏那一版放在饭桌上。说实话,在这份报纸上如果再按上谷森滋的指纹就非常完美了,但她已经没有勇气再去接触尸体。 总之,经过这样的伪装之后,实际在下午5点以后被勒死的谷森滋,就会被警方推测为是6点以后死亡的。即便验尸,那种程度的误差,估计是检验不出来的。 同时,三津枝和谷森滋的关系,正如他也承认的那样,她自信没有人知道。倘若那样,即使他的被杀尸体被人发现,三津枝也完全可以装出一副不相干的模样。相反,最容易受到怀疑的,不就是提出分手的妻子叶子吗?而且,叶子在昨天下午6点到7点这段时间里,没有人证明她不在现场。 叶子为了陷害三津枝向警察说谎,惟独这次才会更加痛切地觉悟到那种伪证的代价。 “这样大家就都扯平了!” 三津枝在口中喃语道,走下了还沉浸在寂静之中的公寓楼梯。 七 这天傍晚6点左右,一名年已不惑的警部补带着一名年轻刑警从县警署赶来。 身材魁梧的警部补自称名叫熊谷。他用从容的目光细细地将房门那里打量了一遍之后,开门见山道:“今天下午,中央公园边上那幢公寓里,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 “什么?”三津枝装出惊讶的表情。 “是住在对面的谷森滋君被人勒死了。” “哎!……谷森滋君的丈夫被杀……” 话一出口,她的身体颤瑟了一下,但是,这不是演技。 “关于那起事件,我们想找你了解一下——昨天下午6点到7点左右,谷森滋叶子君来你这里了吗?” 三津枝内心里暗暗地感叹道:调查得真快呀!他们也许已经从派出所的巡警那里打听出了昨天的事情。 三津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是这个时候。”三津枝缓缓地摇摇头。 “我昨天晚上记错了。我仔细想了想,叶子君来我这里,是5点到6点左右。昨天阴天,天黑得早,所以产生了错觉。” 熊谷的目光从眼镜深处审视着三津枝。 “那么夫人是说,与谷森滋叶子见面,不是6点到7点,而是5点到6点吧。” “是的。我记得6点不到她就回去了。” “你没有记错吗?” “没有!这次……” 三津枝觉得胸膛里涌出一股透彻心肺的适意和发狂一般的快感。关于谷森滋死亡时间里在不在现场,叶子一定是受到警方的追查,才振振有词地证实自己的确在三津枝的家里;不过,事到如今已经迟了。 “我不知道叶子君是怎么说的,总之她在我这里,是5点以后,不到一个小时就走了,看样子是要到哪里去,以后我就一直在家里。” “你一直一个人吗?” 熊谷的眼眸里闪出叵测的、嘲讽的目光。三津枝感到胸膛一阵悸动。 接着一瞬间,熊谷说道:“夫人,你能和我们一起到警署里去一趟吗?” “我?……为什么?刚才我的话,不管在哪里,说的都一样呀!” “所以,请你无论如何要去一次。” 他忽然用怜悯的目光望着三津枝。 “我们经过调查,证实谷森滋叶子君昨天下午4点到6点,在熟人的律师事务所里。在3点到4点之前时,她和律师一起在谷森滋先生的公寓里商谈离婚事宜。协商的结果是,谷森滋先生支付500万元赔偿费和孩子每个月的抚养费,最后得到圆满解决;所以很难认定,此后叶子君会杀害谷森滋先生,而且在谷森滋先生的身上,沾有血型与叶子君不同的其他女性的分泌液啊!” “可是……为什么我……” “叶子君为了有利地进行协议离婚,最近请私家侦探在调查丈夫的品行。谷森滋先生好像并不是真心要离婚,却向其他女性暗示要与妻子离婚以此作为引诱其他女性的手段啊。总之,私家侦探提交的报告书上也有夫人的名字。眼下我们认为,昨天下午6点到7点之间,作案的可能性最大。在这段时间里,夫人在不在现场,目前好像还不清楚。” 圈套!这个词又浮现在三津枝的脑海里。 “不过,查一查夫人的血型……” 三津枝仿佛觉得警部补那沉稳的声音突然远去,她一个趔趄,将肩膀靠在旁边的柱子上。 也许叶子从郁夫离家的时候起,就已经如实地向警方证明她三津枝不在现场吧? 不知为什么,到了现在,那样的想法本能地掠过她的内心。真是出乎意外,也许叶子并没有任何要对她进行报复的企图。 若是如此,让三津枝跌入复仇怪圈的,是谁呢?至少,让她坠入复仇怪圈的,看来不是叶子,而是其他什么东西。 (李重民译) 通向绞刑架的电缆车 1 这天,箱根细雨愁肠。从千把米高的早云山、神山到湖底的凹形洼地的南坡上,随着夜幕的降临,浓雾缭绕。 9月18日星期三,下午4时—— 随着度假的游客浪潮般地退去,游览胜地箱根骤然萧索,岑寂的气氛可以一直持续到10月的旅行季节。尽管如此,到了周末,旅馆依然门庭若市,但平时在这风雨凄楚的下午,这里便人影稀少,万籁俱静。 电缆车从早云山经大涌谷、姥子两站,直达湖边的桃源站。夜幕垂帘,电缆车的利用率也随之下降,从上午90秒钟的间隔,到下午便延长到两分钟,不久便稀疏出现空车,偶尔有几个人合坐一辆电缆车的。 姥子站的站台员大原站在昏暗的站台上等电缆车滑进索道,便抓住门,打开门外的挂钩,放游客上下。为了安全起见,电缆车的门只能从外侧打开。 “有人下车吗?” 大原打开车门,朝里喊道。站内机声隆隆,他只好提高嗓音,倘若在安静处,这喊声响得准叫人吓一大跳。 随之,有时会有人下车。姥子站靠近公路,有温泉,又有旅馆。下车的人都冷得耸缩着肩膀。大原接着把等在篱笆外的游客放上车。 这时,游客已寥寥无几,昨夜住在姥子站温泉旅馆里的游客大多数已经回去了。 然后,他又关上门挂上挂钩,朝机室里喊一声“好喽!”便就势推一把。于是,电缆车又摇摇晃晃地向前移去,淹没在云雾之中。 大原送走136号电缆车,看看手表,已经是4时55分,再过5分钟就该下班了。他松了口气。倘若晴天,尽管坡上覆盖着桧树林,从他的站台上望去,还能隐约可见坡前碧绿的芦湖。今天,他感到一筹莫展,迷雾借着强风时而变得稀薄,隐隐显出莽苍的树林。冷风带着雨滴,毫不宽恕地刮进站台,刺得人浑身打颤。 137号电缆车上来了。大原熟练地打开门。随着他的喊声,有两位游客下车。大原回头见篱笆外没有候客,便又关上了车门。 这时,就在这一瞬间,大原看见一位神秘的女人。她依靠在电缆车内左侧的窗口,黑暗中脸对着门,穿着一件蓝色的大衣,白皙的脸庞埋在竖起的衣领里,染成茶色的有光泽的头发波浪型地垂挂在脸颊和衣领的四周。大原觉得电缆车里就只有这么一个女人了。 他目送着电缆车出站,正要回头,猛然瞥见电缆车内还有一个男人,在女人的对面,坐在门的右侧,从大原望去,那里恰好是个死角。那人好像也突然回过头来。他无意中愣愣地凝望了一眼,并非是为了看清那个男人。这时,一团浓雾飘来,挡住了他的视线,只见在白茫茫的烟雾中,涂着香橙色和灰色的四方型电缆车在徐徐下沉。 他毫无确信,总觉得那是眼睛的错觉。后来,大原为了电缆车里的那个男人屡次受到警察的询问时,还感慨万分,像他这样的人,也总算经历过一段梦幻般的记忆。 11分钟后,137号电缆车到达湖边桃源站。那里轻雾拂面,视野微展。 桃源站比姥子站大得多,站前停靠着出租汽车。只是站台内亦然喧嚣不堪。 电缆车沿着斜坡在绿色草坪的上空向车站缓缓靠近。一位中年站台员发现,随着车体的震荡,电缆车的车门在惶惑地摆动着。 电缆车的门很沉,有时尽管眼看就要打开,也会因为风的压力而猛然合上。难道姥子站的站台员没有将电缆车的车门锁上就发车了? 他有些愤懑。真不像话!随着电缆车的靠近,他又发现电缆车左边有块窗玻璃碎了,窗框上的玻璃碎片还闪着光。 电缆车停下。挂钩果真脱开着,门半启半闭的。 有人敲碎玻璃窗,从破窗里伸出手拉开挂钩打开门!最近来箱根旅游的年青人决不会这么淘气的! 他不由火冒三丈,猛地拉开门。不料看见电缆车内淌着血,一个女人躺着,像是从斜对面的座位上滑下来似地扭拧着身体,双手护着肋腹。血从肋腹处淌出来,浸透了白色西服和蓝大衣,凝积在油毡地上。 他惊叫一声,本能地向电缆车里飞快地扫视一眼。 只有一个女人倒在地上,在打碎玻璃的窗边座位上洒着一层碎玻璃,上面有一把被扔下的大螺丝刀。 2 一小时后,6时,女尸被临时安放在箱根神社边的私立外科医院的手术室里。箱根警署的警员接到报案赶到站台时,女人已气息奄奄,送上急救车就死了。折叠式大型水果刀刺进她的左腹,刀柄还在白色西服上戳着。 小田原警署刑警吉富警部走出手术室,急切地打量着法医的脸,想要揣测验尸的结果。 “经过解剖,死因是受伤后失血过多所致,没有外观性药物反应。” “除了致命伤,看来没有别的伤口?” “没有发现。” 两人交谈着,走进医院腾让出来的空病房。 “能估计出凶手的特征吗?” “倘若站着遇刺,根据凶器的角度能推算出凶手的大致身高,但是……她好像是坐着遇刺的。” 法医思索着,慎重地答道。 “难道是自伤的?” 吉富警部的脑际闪过这样的念头。 “光从受伤部位来看,很像是自伤,不过你也知道,自伤一般总是直接触及皮肉,不会透过衣服刺人,而且在刺中致命伤之前,总要留下几处犹豫产生的轻伤。这次现场是在室外,又必须在到达桃源站之前实施,所以当事人会产生慌乱,何况要一下刺中要害,也不会毫不犹豫……伤口的裂痕也很厉害,无论怎样坚强的女人,也不会那样……” “这么说,自杀的可能性还是很小吧。” “嗯。” 法医颇有同感,但没有确切的把握。 “验出刀上的指纹不就清楚了?” 倘若自杀的可能不大,那么凶手便是同坐在电缆车里的人,而且行凶后用螺丝刀砸碎玻璃窗,伸出手打开门,跳车逃跑了。 经调查,螺丝刀是公司的备用工具,平时放在电缆车内座位底下的铁桶里,以备修理电缆车内部设备时使用。因为铁桶已被拉出,可见它已被凶手所用。 吉富警部记得,电缆车从姥子站到桃源站时,时速是8公里,低速,途中有几处离地面只有两三米高,况且这一带是桧树林,仅索道底下被砍伐后灌木丛生,加上云雾弥漫,即使跳车也不会被人发现。接到警署报告的案情后,他在头脑里首先就形成了这样的概念。 他立即指示仙石原、强罗等地警署控制行为不轨者,并对汽车、出租车、火车等必经之路作了布置,但也不抱奢望,凶手会坐专车逃跑,潜逃的路线又很多。虽然对县警也作了联系,但增援起码要到晚上才能到达。 吉富警部克制着焦灼的情绪,朝年轻刑警的桌边走去。桌上放着死者的携带物品:昂贵的褐色皮包和大手提包,蓝宝石戒指,金手表—— 吉富警部望着这些东西,更加深了见到死者的服饰时就感觉到的印象——死者是一个生活富裕的家庭主妇。 他用手帕护着打开皮包,包里飘出香水的芳香,里面还有钱包、笔记本、粉盒、手帕、化妆盒、小型打火机等,钱包里有十几张一万元的日元,戒指和金表都没有失窃。显然,作案的动机不是抢劫。 吉富警部拿起笔记本一页页地翻去,里面没有死者丈夫的名字,在最后的通讯栏里记着几个人的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但住址都是东京都内的。皮包里没有发现能表示女人身份的东西。 吉富警部吩咐保管这些物品的刑警水木打电话与笔记本上的人取得联系,查清死者的身份。 水木离去后,吉富警部又打开大手提包。里面装着衣服,有米色对襟毛衣、女式花纹罩衫、白衬裤,换下来的长衬裙和三角裤塞在尼龙袋里。 看样子女人来自东京,预定住宿一两夜,而且已经在哪里住了一夜。 吉富警部的目光停留在尼龙袋上。藤色三角裤上的绿色文字,透过尼龙袋,清晰的映出小涌谷的y旅馆和电话号码。 水木很快就回来了,他的圆脸泛着红润。 “死者的身份搞清了。第一个是东京六本木快餐厅的老板娘,电话直通她的店里。听她说,死者好像叫室伏尚美,看来她们是亲戚。前天死者打电话对她说,第二天要去箱根旅游,并打算住一夜。” “室伏尚美……那么,她是女招待?” “不知道,听说死者是遗霜,丈夫是轻金属的销售公司经理,一年前去世,没有孩子。死者一人住在青山公寓里,生活奢华。” “寡妇?年纪轻轻就……没有听说她有旅伴吗?” “不清楚。我正要问室伏尚美的住址,恰好有个和死者很熟的女佣人来了,她也认定是尚美,说昨天傍晚看见尚美出门的,尚美说要在箱根住一夜,穿的衣服也和死者一致。” “有没有旅伴?” “听口气像是和朋友一起出门的,但不知道名字。” 死者的身份总算有了眉目。吉富警部感到一阵轻松,去东京追查,马上就能将旅伴找出来,而且在小涌谷的y旅馆里,多少也能得到一些线索。吉富警部让水木他们留下等候县警勘察班,自己坐车去桃源站。 桃源站夜深人静,烟雨蒙蒙。在署股长的指挥下,现场勘察还在进行着。 按电话指示,箱根电缆车的四名站台员被传唤到办公室里等候,他们在早云山、大涌谷、姥子、桃源各站迎送137号电缆车的游客。吉富警部和负责在索道底下的斜坡上搜查的股长交换意见后,走进办公室,听取起点站早云山站台员的陈述。 “……死者是从早云山上车的?” “是的。我记得有个身穿蓝色大衣,茶色头发的漂亮姑娘。” “有旅伴吗?” “也许……有吧。不太清楚。” 憨厚的中年职员仰着脸忽闪着眼睛。 “137号电缆车,有几个人上车?” “5位吧?记不清楚了。除了那女人之外,好像都是男的。” 不过,他不知道其中有没有女人的旅伴。 接着,大涌谷的站台员回忆说,在大涌谷有两个人下车,上车一人,记不得是男是女,但大多数是男的。他记得在电缆车的后座上坐着一位很像尚美的女人,这不会有错。 倘若这两人的话当真,那么去姥子站时,电缆车里有四名游客,其中包括室伏尚美,别的也许全是男的。 吉富警部审视着姥子站的站台员,电缆车离案发现场越来越近了。站台员叫大原,年龄22岁。 “在姥子站有几个人上下车?” “下车有两三位吧!” 大原望着刑警,稚气的眸子里含着认真的神情,毫不思索地摇着头。 “上车的游客一个也没有。” 吉富警部陷入了沉思。看来在姥子站没人上车,这是确切无疑的,下车的人数便愈发重要了。倘若下车的是三个人,电缆车上就只剩尚美一人,倘若是两个人,剩下的就是尚美和那个恐怕是尚美的旅伴了。 为了消除大原的紧张情绪,吉富极力和颜悦色地问: “那么,离开姥子站时,电缆车里到底有几个人?” 大原微微螓着眉,想了片刻。 “那女人…” 他嗫嚅着低下头,长叹一声。 “好像……还有一个人,离开站台时,我觉得还有一个男人” “那么,是被害人和一个男人?” “……当时漫天云雾,我又没有留意,所以……” 大原感到困惑,白皙的脸庞略显苍白。 “什么样的人?” “……年龄不大……” “像旅伴吗?” 大原左思右想无法断定。吉富不由焦躁起来。他换了一个话题。 “电缆车离开始子站时,玻璃窗没有发现反常吗?” “没有。” 他回答得很干脆。 “也没有听到敲碎玻璃的声音。两分钟后,下一趟电缆车又来了。站台里又很嘈杂。” 大原露出惆怅的神情。 吉富警部决定暂先将电缆车的疑点移到桃源站。这时,赴小涌谷y旅馆调查的刑警打来电话。 “听说,昨晚7时30分,有个很像室伏尚美的女人在这里住了一夜。旅伴是一个瘦削的男子,有三十五六岁,长得很潇洒。今天下雨,所以两人在旅馆里等到下午3时,才坐出租汽车去了早云山……” 据说一星期前,有个男子就向旅馆打电话预订了日本式房间,虽然预订时和住宿时用的名字不一样,但女服务员听到女住客叫她的旅伴“达生君”。 3 翌日下午3时以后,刑警拜访了住在世田谷太子堂的东行金属公司kk资材部次长田木达生。这时,田木正在卧室休息。他,37岁,五点钟时说感冒头痛便离开了公司,平时略显苍白的面庞有些潮红,2时到家时测量了体温,有37.8度。 住宅由四间小平房组成,内住夫妇和小学一年级的女儿杏子。这时,杏子已经去了学校。 刑警的来访,自然由妻子律子接待。律子听见门铃声打开门时,门外站着两位披着霞光的魁伟男子。 一名30多岁的人一步跨进门来。 “这里是田木达生先生的府上吗?” “是的。” “对不起,你是夫人吧?” 律子点点头。来者不善,她的内心里产生了一种畏怯感。 另一人跨进屋就随手关上门。狭窄的房间里顿时像被挤满了似的。 “夫君在家吧?” “是。” “在公司里听说他今天早退,所以……” “……有何贵干,……” 男子从容地从西服内口袋里抽出名片。名片上印着“神奈川县警本部搜查一课刑事警部补-东田丰”,另一人的名片上是警视厅地方课的头衔。 “想和夫君谈谈。” 东田丰恬然冷漠的说。 “他……感冒,躺着……请稍等一下。” 律子走进卧室时,田水已经端坐着,半盖着被单。大门口的对话,他已听得一清二楚。 “你……警察……” 律子把名片递给丈夫。 田木凝视着名片。 “见见吧。” 他显得并不惊慌。 “可是……你要起床?” “起床。” 律子给丈夫披上长大衣,回到大门口。 几分钟后,丈夫和刑警们在大门边的客厅里开始人座。律子将耳朵贴在门背后偷听着。请他们进屋关上门时,她特地没有将房门完全合上,所以即使低声细语,也清晰入耳。 “你认识室伏尚美吗?” 一番寒暄后,东田丰问道。 “尚美是卑公司前任经理的夫人吧!” 田木拘谨地回答。 “你和尚美……有私人交情吗?” “没有……不那么深交。” “昨晚,她死了。” “死了?” 田木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语调却并不那么惊慌。 “昨天下午5点以前,在箱根的电缆车里被杀了,腹部挨了一刀。” 死了?——律子差点儿叫出声来。 室伏尚美昨天在箱根被杀?她的眼前蓦地浮现出丈夫昨晚8时多回家时身穿深灰色西服、浑身湿透神情沮丧的身影。 丈夫对她说——前天下班后和两位客商结伴去箱根打高尔夫球,在仙台原住了一夜,好像淋了一天雨才感冒的。 大概田木正在发愣,客厅里鸦雀无声。 东田丰简单地谈了尚美的尸体被发现时的情况后,问道: “关于案件的线索,你能提供什么吗?” “没有。” 终于传来丈夫的声音,律子陡感一阵羞恶。 “请问,你昨天在哪里?听说昨天是公司的创建纪念日,还放假了。” 丈夫沉默了。律子的心在剧烈地抖瑟着。 “……我一直在家,没有出门。” 片刻,传来丈夫的古板的回答。她感到一阵晕眩,似乎已经预感到丈夫会这么回答的。 “有客人来?” “没有……我昨天就感冒了,所以在家里躺着。” “哦。” 对方似乎点点头,语气陡然改变。 “丑话说在前面,我们初步认定这是一起凶杀案,因此在小田原警署设置了搜查本部。有关案件的情况,还要不断地麻烦你,所以希望你跟我们到本部去一趟。” “现在?” “现在。随时都要传讯。不过也不勉强,倘若你肯协助,我们就非常感谢了。” 东田丰正颜厉色,语气里带着威严。 田木没有回答。 律子顿感心乱如麻,脸庞绯红。她本能地想拦住他。她相信他决不会杀人,此去难回,她感到恐惧。何况他还在感冒发高烧,这是正当理由! 律子想闯进客厅里,但关键时她又害怕面对着这样的丈夫。 “明白了,走吧。” 律子正要抓住门把手,传来丈夫的沉闷的叹息。接着一片嘈杂,男人们站起身来—— 她慌忙离开那里。 他们走出大门。丈夫在前,两名刑警在后。律子强忍着便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从厨房里迎上前。 “我现在去一趟小田原警署。” 田本低声对她说道。 “你这样的身体?” 律子目光含着愠怒,盯视着丈夫。 “别担心,没什么大事。这样也许能早点将事情弄清楚。” 田木的口吻好像有所暗示。 “夫人,请放心,事情搞清楚,今晚就能让他回家。到小田原警署,坐新干线列车用不了一个小时。” 警视厅地方课的刑警安慰道。 律子正要反驳,一眼瞅见女儿开进门来,便随即对刑警客套地应酬道: “你们茶也不喝了?” 4 他和尚美还在来往—— 夜深人静,屋子里传出杏子的鼾睡声,远处的电气列车不时地震荡着窗玻璃,律子想起案件,心烦意乱。眼看就要10时了。尽管警察留下了宽慰的话,但看来今晚丈夫还是被警察留住了。 前天傍晚到昨天,丈夫肯定和室伏尚美一起在箱根游玩,否则就不必对警察编造出那样的谎话。 他还和尚美情意绸缪,并心平气静地欺骗着我!律子眼前浮现出尚美的冷漠面影,同时嫉很使她痛心疾首。 丈夫被警察带走时的懊丧背影,和尚美的面影,在她的脑海里重叠起来。 不过,他真的会杀害尚美? 不会!这是律子的本能愿望,但只是一厢情愿罢了。田木生性机敏,见多识广,是一位优秀的实业家,但同时他又性情懦弱,因此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很难相信他会疯狂地杀人。 要镇静!——律子竭力抑制着内心里的纷乱。 要设法救出丈夫!她想起自己以前也在精神上曾给过他宽慰,有时甚至采取大胆果断的行动拯救过他。 这是律子的爱情模式。她娇小体弱貌不惊人,作为依靠丈夫的妻子,她竭力笼络着丈夫,好像唯独她自己才能守住这唯一的依托。 现在尚美死了,成了没有感情的躯壳。应该保住最重要的东西!律子终于认定了目标。 律子结婚已经8年,婚前在东行金属公司秘书课工作,和前任经理室伏阳造、妻子尚美都很熟悉,而且颇受室伏的赏识。当时经理出自诚意,向她推荐在营业部颇受女职员青睐的候补干部田木,田木自己则毫无察觉。她很感激经理的好意。田木本人尽管性格脆弱,但有律子这样的女人作为妻子是最合适的。 在结婚仪式上,经理亲自当主婚人。律子从此辞职步入家庭,翌年生了杏子,不久田木又晋升课长。对律子来说,生活称心如意。 不料,去年秋天,她发现丈夫和尚美在暗中来往。 室伏的前妻病逝。10年前在一次宴会上,客商经理的女儿、23岁的尚美被室伏那旺盛的男性美所吸引,说服父亲作了室伏的后妻。两人相差20多岁。 尚美美丽雍容,从小娇生惯养。她常常出现在公司里,令人咋舌的打扮,骄任不跋的气度,使她成为女职员们嫉妒的对象。室伏和前妻有两个女儿,都已成婚。听说室伏还有个私生子。反正,他和尚美之间没有孩子。 去年9月的一天,律子去市区的宾馆观看服装展览会,一眼看见丈夫和尚美在走廊里擦身而过。尚美戴着太阳眼镜,田木也许没有留意,低着头快步走去。但是,凭着女性的直感,律子察觉出他们的关系。她满怀疑窦,想起田木经常深夜回家,有时换下的衬衫上还有着高级化妆品的香味。 她忍辱负重,因为田木即使心事重重地晚回家,也不是很难取悦的,何况他是孩子的慈父,也许他还不敢无视社会的伦理道德,但倘若妻子吵起来,恐怕他真会自暴自弃——这样的同床异梦,使律子一旦燃起嫉火便欲罢不能,但她将这嫉火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内心里。 能使她忍气吞声的,无疑是她的自尊心和她的自卫本能。但丈夫和经理夫人竟然——这样的确信猛然搅乱了她内心的平静。 倘若两人的关系被室伏发现,室伏的愤怒和决断会无视律子的感情,把律子的自尊和唯一的依托辗得粉碎。律子决定察言观色,酌情以向室伏告发,要挟迫使他们俩分手。 不料,在她付诸行动之前,祸从天降。 一星期后,丈夫去关西出差时,律子意外地接到室伏的电话,邀请她晚上去他的公寓。室伏住在高轮的公馆街,和妻子、母亲三人生活,女佣人常来帮忙。 室伏亲临大门口,宣称尚美回娘家了,便将律子引进客厅。公寓里静悄悄的。这便触动了律子内心里的郁挹。 “老实说,尚美最近的行为有失检点,我耳闻到一些流言,所以委托信用社进行调查。前天得到情报,说尚美和田木有违悖伦理的关系。” 满头花白的老经理强忍着愤懑,和缓地说道。他55岁,整洁地梳理着大背头,一派道貌岸然的神情。 “昨天我分别讯问过他们,也许材料翔实吧,他们都承认了。接着我出自某种必要,委派副经理查账,结果查明,今年田木两次以拨款的名义挪用了公司一百万元公款。” “挪用公款?” 律子不禁失声惊道。 “是的。据我估计,他和尚美寻欢,不忍心让尚美破费,所以分两次提取了公司的公款。” 不可能!别的很难说,但在钱的问题上,丈夫决不会…… 律子克制着激动的情绪。她在秘书课工作了三年,深知室伏的为人。听说他爱妻孝母,在公司内外很得人心。他待人宽容,但只是对忠诚地的人而已,对损害他的人,他的残忍报复令人望而生畏。 “因此,我打算和尚美离婚,解雇田木。当然,我不必请你原谅,但是想当初你在公司里也很尽责,倘若一无所知,到时束手无策,我于心不忍,所以想先告诉你。” 室伏凝视着律子手上的奥米茄金表,语气稍稍缓和。这金表是他在律子结婚时送给她的礼物。 律子没有争辩。事到如今,争辩只会激怒他,使事态越发不可收拾。 她强忍着,泫然泪下,低头请求宽恕。是为了丈夫的背叛在乞求宽恕!否则她就会失去依托,无立身之地。屈辱,使她感到自己的心在淌着血。 第二天丈夫出差回来,她严加责问。田木耷拉着脑袋,看来已经受到过经理的训斥。他对律子解释说,最初受到尚美的邀请时没有拒绝,请原谅,这已经对经理说过了,只是挪用公款的事,是经理在找碴儿,那钱是用在公司业务的介绍费上,所以没有收条,以前营业部的人也常用拨款的名义领钱,经理自己也很清楚,那是经理在制造公开解雇他的理由。 关于钱,律子对丈夫深信不疑。即使用在约会上,倘若丈夫突然带回来路不明的巨款,家里无论如何总会有所察觉的。 “倘若被解雇,这事就有口难辩了。但是他即使重用我,我也不想干了。” 田木愤然不平,毫无悔改之意,但律子看出他失意惝恍惊魂未定。 然而,天有不测之风云。太平了三天后,星期六晚上,室伏在他常去休息的北镰仓别墅里被杀了。 室伏平素酷爱读书,每月总有两三次要在那里独自度过周末。别墅里有一间房间是他的一位实业家朋友的。 星期天下午,那位朋友见他的房门没有上锁,便推进门去,在内客厅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的头部被玻璃烟缸猛砸,脖子上勒着大衣腰带。据警察推断,死亡时间是星期六晚上10时左右。室内有翻找过东西的痕迹。 当时尚美和田木的关系尚未外露,但尚美是室伏的妻子,据反映田木也正在接受财务审查,所以两人都受到了严厉的责讯,然而最后都被解除了嫌疑。那天晚上,田木正拜访学生时代的朋友,尚美则坚持说自己在娘家,虽然证人是亲骨肉,但警方也没有真凭实据证明她是凶手。 结果,警方认定是流窜抢劫,作为悬案,搜查本部撤回。室伏的女婿接管经理地位,田木的财务审查也不了了之,不久田木被调到资材部,工作也很顺利。 听说,尚美继承了大笔遗产后,搬到青山公寓居住。此后,丈夫的身边再也嗅不到尚美的香味了。律子暗自庆幸,心想他总算尝到了玩火自焚的滋味,以后也该老实了。 现在两人又故态复萌了?他没有理由要杀害尚美,尤其在现在,室伏已经去世……不!没有理由,他是不会杀人的。 电话铃打断了她的思绪。是一个女人,用事务性的口吻确认了律子的电话号码后,换成了田木的声音。 “……现在暂时把我放了。我累得很,所以就在小田原的旅馆里住下……今晚为我受惊了吧。杏子就拜托给你了……对她什么也别说啊……” 他嗓音嘶哑,判若两人。 5 “我确实和尚美在箱根旅游,在小涌谷的y旅馆里住了一夜,这我无话可说。” 在靠近小田原城址的旧客栈里,只剩下两人时,田木惶恐地跪坐在律子的面前,聋拉着脑袋。他穿着浴衣,失魂落魄,面色憔悴,脸庞泛着异样的红晕。 又在发高烧?律子内心蓦然一沉,背后铺好的被褥还整齐地横躺着。 “经理出事以后,我想与尚美断交的,但夏天时尚美又来约我。出远门,这是第一次。我也不想来往了,但杀害尚美……没有那样的事!” 田木剧烈地咳嗽着,拙涩地解释道。 “警察怀疑你了?” “他们认定我是凶手,看样子今晚来不及签发逮捕证,又不能留我住下,所以先放我回家,要我明天再去。如果回家,还要从东京赶回来,我吃不消,所以就在这里住下了。” 他又一阵咳嗽,湿润的目光打量着这六叠大的简陋的房间。 “为什么会怀疑你呢?” 律子装作心不在焉的模样。每当遇到意外时,丈夫就会暴露出性格上的懦弱,畏首畏尾,律子反而泰然自若。 “反正我和尚美在一起……昨天下午3时30分,我们坐车离开旅馆,到早云山乘上电缆车,打算从湖底坐小田原快车到汤本,径直回家的……” 他说,在早云山有好几人一起上电缆车的,他们两人坐在门左侧的窗边。从早云山到姥子约25分钟。这时,两人骤然话不投机起来。回想起来在去早云山的出租汽车里就有争吵了。尚美暗示娘家有一门很好的婚事,田木颇感诧然,但还是婉言相劝要她再婚,看来这刺伤了她的心。 “尚美心里很羡慕那门亲事,却指望我求她别去。这种女人!平时就小鸡肚肠的。当时我也冒火了,所以到姥子站时,我就一个人下了车。有两三名乘客也一起下车的,我记不清车上是否剩尚美一个人。我头也不回就走了。现在回想起来,这事出自偶然,却使我这般难堪……” 律子这才知道,丈夫下车后,电缆车到达终点站桃源站时,尚美已经被害,玻璃窗被打碎,门没有锁…… “姥子站的站台员已记不清我了,站台里又很暗,下车的也不止我一个人,所以我说不清楚了……站台员说,电缆车里除了尚美之外,还有一个人,而且那个人很像我……节外生枝,我真想不通……听说姥子站和桃源站之间的17号铁塔一带,电缆车高山坡只有3米,斜坡上发现了碎玻璃和打火机,刚才给我辨认时,我说记不清了,但那确是我的打火机。也许警察都已经知道了。前天晚上,我把打火机遗忘在y旅馆的食堂里,早晨发现时还问了女服务员,可是没找到……” 律子一时语塞。 “警察也因此认定,电缆车里只有我和尚美两个人,是我杀害了尚美,跳车时又把打火机掉在那里……” “行凶的水果刀也是你的?” “听说刀把上没有指纹。给我看了,我记不得那是我的东西。看来警察也不知道是谁的,但倘若是尚美的,他们也会认定是我夺过来行凶的……” “没人证明你在姥子站下车?当班的站台员忘了,还有别的站台员……” “不行!” 田木垂着脑袋,像沉重的摆钟一样左右摇晃着。 “警察调查得很详细,但没有人记得我。这鬼天气,车站里暗得像在洞穴里一样,漫天大雾……我在姥子站下车后,坐车到汤本换小田原快车回家,倘若仔细调查,也许会有人想起我,但即使如此也无济于事。那些家伙会猜疑我跳车后,为了逃跑,是走到姥子站才乘车的。” “现在怎么办才好啊?” 律子终于感到悚然。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没有杀人!” 田木以为连律子都在怀疑他杀人,突然绝望地望着妻子,目光呆涩,愣了许久。 “我想,站台员说,除了尚美之外还有一个人,这肯定是刑警的诱供,或是看错了。我记得下车时电缆车里只剩尚美一个人。尚美是想用自杀来陷害我。也许她的包里带着刀,刀上没有指纹,警察就以为是他杀。但是倘若用衣服的下摆护着,刀上也不会留下指纹的。她先用螺丝刀敲碎窗玻璃,打开门,把我的打火机扔在斜坡上。她肯定在前一天晚上就拿走了我的打火机。也许她看出我对她的冷漠,就伺机害我,所以才偷了我的打火机。唉!我上了她的当……” 田木颓然悲叹。 难道尚美为了陷害丈夫,竟然会自我牺牲? 不会!律子凭着女性的直感觉得,倘若田木无情,不会干脆再婚或另找新欢?尚美还只有33岁,年轻美貌,她的贪婪和安逸欲远远超过丈夫的想象。然而,倘若正如丈夫所说,尚美好胜易怒,在电缆车里由于他出言不逊,难保她不会一时冲动,陷害他人。但是,倘若丈夫是清白的,那样解释就不能令人信服。 律子扶着丈夫躺下,替他盖好被子,悄然望着他。 “你有尚美自杀的证据吗?” 他皱起浓浓的眉毛,凝视着空间。 “……在箱根玩时,尚美对我阴阳怪气、爱理不理的,但我没有杀害尚美的动机。她恨我薄情,最后绝望了……这只能这样解释了……” 律子心肠铁石。她变得冷酷了。事在人为,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必须赶在丈夫被捕之前。倘若丈夫被捕,报纸再一报道,他就会身败名裂,而且这会殃及池鱼,自己也因此而饮恨终生。 6 y旅馆坐落在山岗上,潇洒的乳白色西式大楼从绿丛中影影绰绰地显露出来。公路分别岔向强罗、早云山、箱根。登上种植着樱花的小道,在树林茂密的缓坡前露出墨绿色的峰岳。天穹阴沉,薄雾级绕,视野开宽。这里阴气逼人,不能和温暖的小田原相比。 翌晨7时,田木又受到小田原警署的传讯。他眼睑浮肿,看来彻夜未眠,早饭也没有吃,高烧暂退,但一到晚上也许又要发烧的。他心一烦就会发高烧,这使律子放心不下。 她按丈夫的嘱咐,打电话到东京向公司请假,说是感冒恶化,接着又借口丈夫出差发高烧行动不便,托婆家送杏子去上学。 丈夫走后,律子决定去y旅馆看看。她昨夜翻侧辗转,再三琢磨,并没有打算要寻找尚美自杀的证据,只是想去听听案发前夕两人在旅馆里的情况。 安装着落地玻璃的走廊像悬挂在半空中一样。重峦叠崎尽收眼底。结账时间已过,这时一片幽静。 律子向服务台走去。 “对不起,川合美惠子在吗?” “请问你是……” “我叫田木,以前住在贵店时得到过她的关照。” 服务员似乎觉得律子面熟,露出歉意的笑容,朝里面走去。不多会儿,她回来将律子请向走廊。 “请这边等。” 田木昨晚将在这里侍候他们的女服务员的名字告诉律子,说那女人40多岁,待人随和。他还给过她许多小费,在箱根用车时得到过她的关照,所以问了她的名字。听说她在,律子松了一口气,在树荫下坐下。 约10分钟后,一个高个子女人走来。她身穿胭脂色花纹的旅馆服,扁平的脸庞上带着惊讶的神情,下唇里的银齿在闪着光亮。 “我是川合……” 她微微屈腰,谦和地说道。 律子站起身。 “给你添麻烦了,真对不起,有点小事……实在要劳你的大驾。” “我……” 她困惑地眯着眼睛。 律子一坐下,她便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我丈夫叫田木,17日晚上住在这里,受到过你的关照。” 美惠子露出诧然的神情。 “说田木也许你不认识,因为丈夫他们用了化名,但18日的案件……在箱根的电缆车里……” 美惠子的脸上掠过幡然醒悟的神色。 “你是他的夫人?” “你听说了?” “听说了。警察也来盘问过……” 她避开律子的目光,望着自己的膝盖。 律子悄悄地打量着她。她确有40多岁,看样子结过婚,但为何在这里工作?说实话,律子也能体会到作为妻子的苦衷。 “我不知道警察是怎么说的,但……我丈夫受到了牵连,说是和尚美不睦起了杀机。我不相信。我丈夫胆小怕事,怎会杀人!” 律子说着,不由珠泪盈眶。 美惠子很同情地蹩着眉,缓缓点头。 “是啊。警察也来找过我,打听两人在这里时的情况。不过……说他会行凶,我也不相信……” 中肯的交谈,已和一般的社交辞令不同,正如丈夫的赞赏,她对田木也颇有好感。 “但是,警察说,他们为了琐碎小事反目为仇,你有那种感觉吗?” “没有。” 美惠子认真地摇摇头。 “这些事,我对警察也毫无隐瞒……” 接着,她抿着嘴唇,露出一副略带羞涩的表情。 “我不知道该不该对夫人说……他们确实很亲热。我们这里即使住日本式房间的客人,也都在食堂里进餐。用餐时,他们同去……” 美惠子望着律子的神情,不由闭上了嘴。 律子痛感心中苦涩。她闭上眼睛,好像长时间地对着光,又猝然落到暗处似的。 “那么……” 她强忍着悲切。 “他们一直都这样吗?” “他们会反目为仇?在我的眼里,那真是不能想象……” 美惠子显得忧心忡忡,但语气恳切。 这么说来,丈夫说尚美因为是他的寡情才泄愤自杀的,这…… 律子刨根究底地问: “丈夫把打火机忘在食堂里……” “是的。” 她随即点点头。 “早晨送他们到走廊里时想起来的,我去服务台查问,到食堂里寻找,但都没有。他还开玩笑说,如果以后找到的话,就送给我……” “在走廊里?那么尚美也在场?” “在。一听说找不到,两人还相视一笑。” 律子感到失望,倘若美惠子的话是可信的,那么至少在离开旅馆时,两人是和睦的,很难认定尚美为了泄愤会偷走他的打火机。倘若尚美无意中保管着,这又另当别论了。 说尚美自杀,这太牵强附会了。但是,律子又本能地感觉到丈夫不会杀人。 田木没有理由杀害尚美,即使在电缆车里偶然争吵。他要杀害尚美,必然是因为陷入无法解脱的困境,比如共同谋杀室伏……这暂且不谈,不管怎样,田木决不会杀人! 律子忧心如焚,怅然若失。情绪稍稍平静之后,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 在这案件的背后,有一个人在活动!他尾随着他们,偷走田木的打火机,接着杀害尚美,为了陷害田木,跳车时将打火机扔在草丛里—— 姥子站的站台员说,电缆车里除了尚美外,好像还有一个人! “请原谅……” 律子柔声微颤。 “你没有发现我丈夫他们被人跟踪着?” 美惠子瞬间露出疑惑的表情,竭力探索着纷乱的思绪。 沉默。对律子来说,是不堪忍受的沉默。 片刻,美惠子说道: “也许是无关的……我送茶离开他们的房间时,看见房门前有个人像在窥察房间号码,见我出来,他若无其事地走开了。团体客人常在走廊里转悠,寻找自己的房间,所以我至今也没有介意……” “……是什么样的人?” “看上去……很年轻,穿着深藏青或黑色的西服,瘦个儿……” 美惠子的神态好像还不敢相信这会与案件有关。 然而,身穿黑乎乎颜色西服的瘦个儿,很像那天田木的模样!以致迷人耳目,使姥子站的站台员在雾气朦胧中错看成了田木! 律子道谢后,匆匆告辞了。 7 从早云山到姥子一带,烟霭飘忽林间。倘若天气阴霸,也许下午起就晓岚冥蒙了。姥子站白茫茫的,漂浮着温泉特有的硫黄味。 律子坐出租汽车赶到姥子站。接待室里冷风袭袭,大原在接待室的角落里和律子相对而坐。 他迟迟不肯开口,目光里含着怯意。田木的妻子猝然造访,把他从忙碌中请出来,对案件提出一连串难以招架的问题,这使他有些懊丧。 也许在工作场所的缘故,他的白皙的脸庞和小眼睛流露出拘谨的神色。 “我没有肯定是你的丈夫在电缆车里。” 在律子的逼视下,大原抚然许久,喃喃地说道。 “除了那个女人之外,是否还有一个人……我只说有那样的感觉。警察让我在远处辨认你的丈夫,逼着我回答,是不是他……我说很像…——” “出事那天,你在云雾里看到的人,真的很像我的丈夫?” 大原凝视着飘渺的空间,眸子里浮现出复杂的阴影,仿佛突然忘记了律子的存在,发现了自己内心里的…… 他将目光缓缓地移到律子的身上。 “今天早晨,我做了一个梦……” 他语调里带着神秘、疑惧,和刚才带争辩的语气截然不同。 “梦?” “我始终没有自信,好像那人回头看了我一眼,但又像是错觉……今天,我梦见了他。和那天一样,我送走电缆车时,坐在门右边的男子蓦然回头,梦里也是烟波浩渺……不同的只是我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脸。” “……是我丈夫吗?” 大原缓缓地摇头。 “那人留着长发,年纪很轻,目光晕眩,右眼下有颗小黑点,不知道是伤还是黑痣……这人我从未见过,所以我感到奇怪,或许他无意中烧伤了眼睑出现在我的梦里吧……今天早晨我起床时,我想报告警察,但后来一想,这会被警察讥笑的……” 大原费解地搓着藏青色制服的衣袖叹息道。 “右眼下有点黑痣或伤痕的年轻人……” 律子仿佛感到有了着落。她反复慢嚼着那人的印象。 律子回到小田原旅馆时,已经快3时了。 田木已经回客栈躺在被窝里。他脸庞黝黑,皮肤干燥得如同涂过粉末,房间里漂浮着消毒水的气味。 “医生刚回去……” 田木无力地望着律子以示迎接。 “下午又发高烧了,回来就请医生,医生说是初期肺炎,希望我住院。说这里很勉强,但医院里绝对安静。我说要和妻子商量一下……这种时候还是住院安全……” 这“安全”两字所包含着的复杂的情感,震惊着律子的胸膺。 “警察那边有什么变化?……” “认定打火机是我的,上面有我的指纹,还让东京公司里的人辨认了。因为开始时我一直不承认,所以现在对我更不利了……今天恐怕是因为我身体不好才放我回家的,等我恢复后再逮捕……” 他愁眉不展,将脸转向一边。 “打火机的事……” 律子将y旅馆打听来的情况告诉他。 “你要说实话,你说你们吵架了,这是不是谎话?如果尚美用自杀陷害你,这也是争吵后一时想不开吧!” 他缄然无言,面对着墙壁,默认了妻子的话。 “你不能赖她偷你的打火机啊。实际上是你自己遗忘在食堂里被人拿走的!” “被谁拿走?……” 田木将信将疑地转过头来。 “你没有感到被人跟踪着吗?” “……现在还有谁?为什么要跟踪我们?” “凶手可能对尚美……对你和尚美都怀有宿怨,所以才心怀叵测,窥伺偷了你的打火机。你们在电缆车上不欢而散,只剩下尚美和那人时,他趁机杀害了尚美逃走,跳车时还把打火机扔在草丛里……” 田木微微地张大着嘴。 “关于那个包藏祸心的年轻人,你有线索吗?他在暗处,连警察也找不到,而且你们都不认识他,因为坐在同一辆电缆车里都没有察觉。” “为什么这样恨我们?倘若经理还活着,也许会恨不得把我们除掉……” “如果凶手认定你们杀了经理,报仇……” “别胡说!我和尚美都不在现场。” “但是那人以为你们的现场不在证明是伪造的,所以费尽心机窥机报仇,凶手对室伏的忠诚……” 突然,田木目光发愣,呼吸急促。 “不知何时……很早以前,那时还是和你订婚托经理做主婚人以后,有一次,经理和专务董事,还有我,我们三人受邀赴宴回来,在银座的酒吧里喝酒,经理很高兴,他说…… “那事已有20年了。当时前妻卧病在床,室伏守着病妻百般无聊,便和情妇情意缱绻,情妇已有丈夫和一个幼小的女儿。不久前妻不知为何猝然去世,但情妇不忍背弃忠厚的丈夫,两人便暗中保持着来往。后来客户公司的经理向他提出和尚美的婚事,他才和情妇分手。” 田木他们问经理现在如何,室伏醉意朦胧的眼眶里闪着泪花,说他片刻也没有忘记过她的面庞。 “不久,公司里传说经理有个情妇,还有个私生子。那是专务董事在添枝加叶吧。……反正,倘若那个情妇以为我和尚美合谋杀害了经理……” “但是,那个情妇是个女人啊!” “嗯。听经理的意思,那个女人年龄好像与他相差不多,现在估计有50岁了……” 律子感到失望。这意外的话使她颇为反感。看来再也没有办法寻找那个神秘的男人了。 “怎样才能找到那个情妇的下落?” “我们没有问过她的名字……也许经理的母亲知道,他的母亲有80多岁了。像是女子大学毕业的贤妇人,听说经理对母亲很尊重,无话不说……” 8 室伏死后,老母亲处理了高轮的房产,寄身在白金台的外孙女家里。室伏是独生子,按理说母亲应该和尚美生活在一起,但是她们婆媳之间很不睦。 律子在小田原私立医院为丈夫办理了住院手续以后,翌日暂回东京,下午便去拜访室伏的母亲。 一路上,她还苦苦思索着寻找去访的理由,不料出乎意外,老妇人很健谈,她毫无保留地谈起室伏和那情妇的关系。她财产丰厚,在外孙女婿的家里过着寂寞的生活,也许正渴望能有人与她唠唠家常。 听老妇人说,那情妇名叫冈野八重子,比室伏小四五岁,现有五十一二岁了。室伏是在一家餐厅里通过交情颇深的老板娘,才和正去店里办事的八重子认识的。老板娘和八重子是女子学校念书时认识的朋友。 室伏和尚美结婚时,和八重子中断了关系。但几年后,室伏听人说,八重子的丈夫病逝,她含辛茹苦,带着两个在读高中的孩子,于是在经济上援助她。这种援助是否持续到室伏去世,老妇人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八重子是不能堂堂正正地走进室伏家门的,这种女人连室伏的葬礼都没有资格参加的。 品川区西中延——这是老妇人从儿子存放在文件箱里的笔记中找到的冈野八重子的地址。 律子心中踌躇,但找到八重子或许能发现新的线索。路上她还买了一张地图,按图索骥,在目蒲城车站下车,然后到附近警署打听,得知那幢房子的主人还叫“冈野”。 在住房密集的棚户区,走进暮色苍茫的街道,不久便找到了那幢房子。律子感到一阵微微的颤瑟。 这是一幢二层楼的小板房。板壁和瓦房顶都已经和门柱一样腐朽了,从院门到大门的窄道上种着低矮的绿草。这不难想象出当地劳动者家庭的艰辛。 律子在格子门前稍作镇定之后,按了门铃。 “请进。” 传来女人的答应声。房门沉凝地打开,在昏暗的大门里边,站着一位女人,围着围裙,仪容修美,比律子还要年轻四五岁。 律子走进屋关上房门,恭谨地行礼。 “对不起,我的母亲和冈野八重子君在女子大学念书时是同学。她在长野,托我给冈野君捎个口信……” 女人浮出笑容,温和的目光里含着忧伤。 “冈野八重子是我的母亲,她……去世了。” “去世?” 律子目瞪口呆。 “到今天正好是一年零三个月,以前母亲在家里和我弟弟两人生活,母亲去世后,我就和丈夫、孩子一起搬过来住了。” “冈野君去世……” 律子虽不抱奢望,但仍感到意外,双腿有些发软。这么说,一年零三个月,竟然比室伏还早去世三个月。 “对不起。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令堂是患病……” “是啊!她身体一直很硬朗,却患了急性肝炎,没拖上半个月就去世了。” 八重子的女儿垂下头,但马上又扬起目光——律子背后有人进来。 进来的是一位消瘦的青年,敞开着衬衫的衣领,肩披粗线毛衣,腋下挟着厚厚的笔记本,约莫还是一个学生。 青年朝回头的律子瞥了一眼。他长着一对长睫毛,茶色的眸子里闪着游移的目光,脸庞清秀,但眼神透出年轻人的鲁莽…… “这是我弟弟冈野成治。” 女人莞尔一笑。 青年带着一副超脱的神情走进屋子里。 律子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忘记了眼前的女人。青年的身影在屋子里一消失,她就想起他的眼睑烧伤似的面影。那副秀挺的鼻梁、浓眉、略带忧伤的面容,都和眼前的姐姐不太相似。相反,她的脑海里重叠着另一张面影——室伏的丰润端庄的脸庞。 而且,在他侧对着律子弯腰脱鞋的时候,律子发现他的右颊上贴着茶色的纸带,像是受过伤似地凸出着。 9 “……我是私立侦探社的。因为室伏的婚事,受托调查有关尚美的品行。9月17、18日两天,尚美同一男子去箱根旅游。我始终监视着。他们乘上电缆车,我一人在后面的电缆车里。结果,尚美的同伴在姥子站下车后,我目睹了前面电缆车里发生的异常事件。透过云雾,我看见一年轻人敲碎窗玻璃,打开门跳向斜坡,那人就是你。这是追查你在前一天跟踪尚美的事实而查明的。不过,我还没有报告警察和委托人,因为我想和你做一笔私人交易。9月25日星期三下午4点,请你到箱根电缆车的早云山站,倘若你不来……” 9月25日,下午4时10分—— 律子心神不定地等候着,像念咒文似地玩味着信的内容。这信是她前天亲自投进冈野家的信箱里的。 他,冈野成治果真会来吗? 早云山站坐落在电缆车索道的顶点,海拔1139米的早云山北麓。这一带今天依然烟波浩渺,律子仁立着。在这烟雾露雾之中,总算着得见堆放在站台前的沙石,不时有人耸着肩膀缩进屋顶下。 这时,一个黑黝黝的人影在缓慢地移动。是一位年轻男子,披着黑雨衣,戴着太阳眼镜。律子盯视着他的右颊时,不由感到一阵强烈的惶惑。他面颊上的纸带没有了。是黎黑的疮茄,像是化脓后经过治疗似的。 他停下脚步,打量着宽敞的接待室,然后踌躇着朝律子走来。只有律子一人像是在等人的样子,他更想不到对方竟是一个女人。这使他惊诧不已。 他站在律子的面前,摘去太阳眼镜,诧异地凝视着律子。也许因为发现这投信的人竟是三天前在他家里遇见的那个女人。 “上车吧。在电缆车里谈,车票已经买好了。” 律子伸出冻僵的手,摊开手掌给他看。 “我没有这个打算。” 成治怅煌地嗫嚅道。他口气很硬,但律子一走,他只好勉强跟在后面。 天从人意,暮色昏沉。两人占了一辆电缆车,在左右两边的座位上坐下。 “先谈谈你一个星期前的作案经过。” 电缆车摇晃着一启动,律子便沉下气来。此刻她只想在姥子站让大原辨认他的脸庞。倘若他确是和尚美一起在电缆车里的人,就告发他。这是她邀请他的唯一目的。倘若他怯意和盘托出,这便求之不得。要套出他的口供,最佳条件无疑是与案发时同样的浓雾现场。 “先奉劝你,如果你想杀我,这是徒劳的。我把今天来这里的理由都写信给了侦探社长。倘若我有意外,他立即会报警的……” “不会的。” 成治双手插在外衣口袋里,耸缩着单薄的肩膀,神情黯然。 “事到如今,还问这些干什么?你不是都看见了?” “果然是你!” 沉默了片刻。 “是的……” 成治长叹了一声,垂下了头。 “动机是什么?” “他们杀害了室伏。” “你说他们?但尚美和他……那个男人,他们都不在现场啊!” “哼!胡说八道!” 成治愤然注视着律子。 “根据是什么?” “室伏被杀的晚上,我去过北镰仓的别墅,而且还拿到了证据。凶手是尚美,那个男人肯定是同谋。” “证据?……” 律子感到震慑。 “你……和室伏认识?” “那天晚上,我是第一次去见他……” 成治望着窗外。 窗外烟雾缭绕,幽静萧然。 他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母亲在去世的两天前,把我叫到她的床边对我说,我的亲生父亲是室伏。其实我心中一直怀疑着,随着我的长大,脸型和室伏越来越像,她便带我去查了血型,才确定我是室伏的儿子。当时室伏正和尚美结婚,母亲想到室伏的处境,也就没有告诉他。我父亲死后,她为了室伏的家庭,仍然隐瞒着真相,直到快咽气时,才只对我吐露出真情。” 律子诧然。 “当时我不相信,但又无法证实……后来,我还是忍不住想亲眼看看自己的亲生父亲。案发那天,我和朋友一起喝酒,忽然想起要向高轮打电话,一个佣人似的女人接电话,我借口是公司的,女人说经理一人去了北镰仓的别墅里,还把别墅的地址告诉了我……10时30分左右,我找到那里。室伏的房间开着灯,门也没有上锁……不料,室伏在客厅里满头是血,被大衣的腰带勒死了。” 当时的情景,律子历历在目。她不由闭上了眼睛,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 “我……逃走了。我猛然想起自己会受到怀疑……我是室伏的亲生儿子,这已无法证实,何况我又讨厌警察,于是我关上门,悄悄地离开了别墅……” “那么你说的证据……” 这时,电缆车已到达大涌谷。站台员一打开门,成治便本能地站起身,背对着门望着窗外。没有人上车,门又被关上。电缆车徐徐启动。 “证据是女式金表。” 成治依然背朝着她望着窗外。 “是我走进室伏的房间时捡到的。我按门铃,见没人来开,便推门过去,看见了地上的金表。我想还给他,接着便发现了尸体……我跑回家才发现慌乱中把金表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这是奥米茄高级女金表,黄澄澄的金表带已经被揪掉。这无疑是凶手的遗物,勒住室伏的脖子时被室伏揪掉的,不知掉在哪里就……” 律子忽然想说什么,但她感到嗓子发梗,没有说出来。 成治的语调变得缓慢。 “我开始寻找室伏身边的女人,发现只有尚美,于是我就监视她。在室伏的葬礼结束不久,我便发现她和那个田木幽会。我听到两人在酒吧里的谈话,尚美说室伏死得适逢其时,否则再晚几天,田木就会因挪用公款被解雇。可见两人肯定是同谋。室伏死得适逢其时,这不会是开玩笑吧。不管怎样,我确信下手的是能接近室伏的尚美,田木在背后策划。” “我跟踪过他们几次,每次看见他们幽会,我便更坚定了要为室伏报冤的信念。……我要亲手杀死他们,给室伏报仇。” “这次箱根之行,你总算如愿以偿了吧。” “我发现旅行时下手是一个好机会,情侣中有一人被杀,旅伴首先会受到怀疑,何况我很轻易地弄到了田木的打火机……又很容易接近他们,即使在一起,他们也不认识我。正是天赐良机,那天两人发生了争吵。田水在弗子站下车,电缆车上只剩下尚美和我两人。我用水果刀杀死了尚美,跳车时把打火机扔在那里……” 电缆车进入姥子站。一见大原那白皙的面庞在幽暗的站台里浮现,律子蓦地站起身对着门,和成治并肩站着。她原想到姥子站时,不露声色地把成治带到门边,让大原辨认的。 “没人下车吗?” 大原用习惯的语调大声喊道。 律子挨近成治,将手悄悄绕到成治的背后。大原也许会以为这是一对坠入情网的情侣吧。 姥子站没有人上车。 站台如四角形的洞穴被烟雾掩没时,律子又面对着成治。 “你讲得很动听,看来我们的交易……” “我没有那份闲心。” 成治皱着眉,烦乱地摇着头。 “……下手后,我发现一个大错,虽然我巧妙地使田木自食其果,但他们还不知道这是谋害室伏的报应。这算什么报仇!……” “但是……” “母亲告诉我真情,并不是要我干那种蠢事。我到底在干什么!…——这么一想,我感到心烦,觉得自己做得毫无价值。” “你陪我去警察署吧。我用金表作证,如实报告室伏的现场情况,警察不会以为我是在编造吧……就这样,这比我现在这样活着要好得多。” 他变得执拗,仿佛决心已定。 律子的目光蓦然移向窗外。这一带云雾渐稀,树林依稀可辨,但视野不宽,不怕被人看见。 电缆车正在通过13号铁塔,再横穿公路上空,然后经过尚美遇害的17号铁塔一带,那里电缆车离地面只有两三米高,接着进入终点站桃源站。 刻不容缓!律子突然决定铤而走险。 “去自首,你也许会得到宽慰,不过……” 律子一边说着,一边将右手伸进挎包里抓住小刀,用指尖挑开了皮套。 “会给我添麻烦的!” 话音刚落,律子的小刀已猛力地刺进了成治的心脏。因为麻烦的首先是她自己。 一年前的那天晚上,律子再次去北镰仓的别墅恳求室伏消除对丈夫挪用公款的误解,慎重处理与尚美的纠葛。倘若室伏固执己见,和尚美离婚,解雇田木……田木的家庭就会破碎,倘若律子成功地抚慰了室伏的心,或许丈夫会迷途知返。 为了保护自己忠实的依托和妻子的自尊心,她不得不忍辱再次向室伏乞求宽恕。 恳求的结果——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将桌上的厚玻璃烟缸砸在室伏的头上,搭在沙发背上的大衣腰带已经勒住他的脖子。成治在门口捡到的奥米茄女金表是室伏在她的结婚仪式上送给她的。室伏抓住她的手腕向绒地毯倒下时揪去了手表。这不无讽刺的意味…… 成治在她的面前扭曲着身体倒在地上。她眼睁睁地看着成治的血渗出来。仅一瞬间,他的面庞黯然失色。 倘若他向警察自首交出金表,这能洗清丈夫的冤屈,但反而会暴露她自己,结果她一直为之以命相护的天地就会被剥夺,何况一定要作出牺牲的话,应该是丈夫。因为不幸是从他的背叛开始的。 我到底在干什么?—— 成治停止痉挛的时候,他刚才讲的这句话猛然在律子的耳边响起。 自从勒住室伏的脖子时起,她也许已经被一种命运束缚住了,一种无法摆脱的束缚。 律子拉出座位底下的铁桶,桶里没有螺丝刀。她环顾四周,最后脱下了成治的一只鞋。 她用成治的鞋拼命地敲打着离门外挂钩最近的窗玻璃,两下……三下……鞋钉发出刺耳的撞击声,但玻璃纹丝不动,只出现几点碎花。窗户已经经过加固。 电缆车正在通过17号铁塔。 律子又站到座位上,敲打着上面的窗玻璃。她挥动着手臂,全身的热血都涌到她的头上。 终于,玻璃碎了。律子爬上座背,麻利地取掉碎片,探出头。斜坡上的草坪在两米左右的眼皮底下移动。她探出手,向门外侧的挂钩伸去。 几秒钟后,律子的嘴唇间地出轻轻的叹息。手指仅差那么一点儿,怎么也够不着挂钩。窗户很窄,挤不出肩膀。她慌乱地往窗外钻,没命地钻,腋下像被撕裂一样……但是,她的手指却怎么也够不着门外的挂钩,只差那么两三厘米…… 她的手指在乳白色的空间绝望地抓挠着。 电缆车在缓坡的上空摇摇晃晃地降落着,径直滑进了终点站。 跑道灯 志保子穿了一套出门穿的和服,半截的外褂和长衫都是一式的小碎花。她平素不大穿和服,走路时老惦着和服的下摆不要摆得太开。走到街上,薄暮中荡漾着丁香花的幽香。 她刚从公寓大厦出来。这座高高耸立的大楼;几乎所有的窗户都灯光通亮,可是大楼背后的西天还映着落日的余浑,昏黄中染着些紫霭。夕照之下,上野公园的树丛,以及树丛那边宽永寺的屋檐,都显得黑黝黝的,构戚一幅水墨剪影。 微风掠过耳鬓,飘来丁香的芬芳。风里透着春意,暖洋洋的。 “啊,多迷人的傍晚……”志保子不由得自言自语。倘若坐在十楼的阳台上,看着灯光一盏盏亮起来,整座大都会愈益显得光辉灿烂,这会儿倒正是欣赏夜景的好时侯。 刚过五点半就分手,连共进晚餐都不可得,叫人心里怪委屈的。可是,他说有个年轻的下属要来商量什么事,志保子便也无可奈何。可不,志保子借口“感冒”,才没参加公司里的集体旅行,她又怎能同一天上在专务董事的新公寓里,遇见公司的同事呢! 志保子向十楼的窗子回眸一笑,便轻步走在冷僻的小路上。 寂寥之中,她的心情却是欣喜愉快的。也许是方才两人共度半日浮生的光景,以及在崭新洁白的寝室里销魂的一刻,使她感到心旷神怡。还有,右手提着的那只小皮包……包里装着一只闹钟和一条打高尔夫球穿的裤子。闹钟从搬家以来走得就不准;裤子虽是新的,拉链坏了。志保子打算把闹钟送出去修,拉链自己缝一下。他现在连这种事都求自己做,志保子不免心里感到热乎乎的,有种女性所特有的喜悦。 暮色渐渐浓重起来,走过一段路便是缓坡,通向国营电车的莺谷站。这一带,地理方位在上野公园北侧,德川家的陵墓占去了不少地面,四处矗立着许多高楼,同他新近乔迁的那座公寓大厦一样。树木很多,很早以来便是幽静的住宅区。 路上很少看到人影,更兼假日,没有下班的人,不过,志保子并不觉得寂寞,也不感到害怕。她的全部意识还沉浸在回忆里,重温他的欢声笑语,眼前浮现出他整理书架和柜橱的身影。 志保子刚走到路灯那边,正要穿过一个小十字路口,猛不防从左边小巷里快步飞奔出一个人,和她撞个满怀,志保子惊叫了一声。对方赶忙避开,彼此看了一眼,两个人脸上的神情,都不胜错愕。 对方是个男子,黑外套的领子几乎要遮掉他的尖下巴须儿,一双眼睛隔着浅色的墨镜,迷惘地俯视着志保子。 “碧川先生……” 先开口的是志保子。尽管两人同样吃惊,终究是志保子,先从这次意外的邂逅中镇静了下来。路灯的光直射在碧川公介身上。不知怎的,他脸上极端狼狈的神情,竟毫不加掩饰,好象僵住凝固了似的。 “好久不见了,你不是在旭川么?怎么这时侯会……” 本来想问他为什么到东京来,在这里……志保子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碧川方才从那条僻静的小巷走出来。小巷深处,是他妻子一江的家。碧川同迹见一江结婚之后,便住在那里,直到去年秋天。半个月前,专务董事把他新公寓的地点告诉她时,志保子顿时想到这件事上来。不过地点虽然很近,彼此早已不通往来,后来也就忘了。 志保子望着碧川满脸紧张,直僵僵站在那里,心里毕竟觉得有些蹊跷。志保子听一江的妹妹二美说过,碧川同一江结婚刚刚两年,关系便破裂了。去年九月,两个人恩断义绝,离了婚,碧川连户口也迁走了。难道碧川今晚是跟半年前离婚的女人重修旧好么?他是今年一月份才调往北海道的旭川营业所的…… 碧川没有回答志保子的间话,看了一下手表,吟哦之间慢慢转过半个身子,便无言地走了起来。他走,并不是要丢下志保子,看来他料到志保子也是去莺谷站,自然会跟随着一起走的。 志保子追上碧川,走到并排的时候,碧川便放快步子,急急忙忙,仿佛赶时间似的。两手插在外套的口袋,下巴埋在领子里,低着头……这样子很不象他。这时,志保子偶然发现,碧川头上那顶绿色鸭舌帽,却是从未见他戴过的。心里掠过一阵莫可名状的感喟。 “还好吧?” 好不容易他才开口。依然低着头,声音几乎听不出。 “呃,还凑合。” “……” “你的事,我听二美说过。离了婚,是么?” “嗯……” “今晚你又去看一江了?” 毫无讽刺的意味,纯属好奇的发问。瞟过去一眼,看到碧川的侧脸莫名其妙地扭曲起来。他的回答仍是无言的沉默。 走近国营电车站,店铺里的灯光照得马路通明,行人也多了起来。碧川的头愈来愈低,尽看自己的脚下,每逢有人掠身而过,就别转脸去。只是脚步仍旧很急促,几次借着光看手表。 “你这就回旭川么?” “嗯……”他含糊其词地应着。 志保子不免又有些纳闷。她过去同碧川交往时,碧川一向谈吐爽利,口齿清楚,有时甚至还很饶舌。说话时会拿眼睛逼视对方,让人觉得他很自信。 两年半以前,碧川和志保子同属一家航空公司,都在东京机场客运科工作。碧川进公司的第二年,也是志保子高中毕业后工作的第二年。那年春天,两人私相爱悦,彼此也海誓山盟了一番。然而,这种关系只维持了一年多。偶然有一次,志保子把迹见一江介绍给碧川,哪知碧川竟对一江一见倾心起来。 一江同二美这两姐妹,是某贸易公司董事的千金。当时一江是私立大学四年级的学生,二美念三年级。志保子和二美是高中同学,毕业后,同二美她们仍有来往。碧川和一江的相识,是因为一江和同学结伴想去欧洲旅行,以纪念大学生活,于是来找在航空公司工作的志保子商量,问欧洲有什么关系可以照顾他们,图些方便。志保子不假思索地把碧川介绍给一汪,碧川便托付在伦敦分公司工作的朋友,代为照料一江这一行。 可是,事情并未就此了结。事后,志保子后悔不已,男女之间的邂逅,竟包蕴着多大的危险啊。 一江旅行回来后刚三个月,碧川便亲口告诉志保子,说他要同一江结婚。结婚的同时,碧川就辞去航空公司的职务,在岳父身为董事的贸易公司里谋得一个肥缺。名义上妇随夫姓,一汪改姓碧川,但是夫妇二人却住在名分上属于一江的一幢潇洒别致的洋房里。碧川实际上等于入赘,作了阔小姐的乘龙快婿。 不久,志保子也离开航空公司,到现在这家经销洋酒西药的中等企业里工作。碧川走了,自己象是被遗弃在公司里,志保子觉得不是滋味。他们结婚之后,她一次也没见到碧川。有关他们的消息,都是二美传到自己耳朵里的。二美大学毕业后还没结婚,一个人住在豪华的公寓里,镂金刻银,做些精致的装饰品。 后来,她们的父亲病故,只剩下姐妹二人;不久,碧川同一江离婚,又转到旭川工作,等等,志保子都是从二美那里听说的。 想不到,眼下竟又同碧川重逢……看来他的生活未必幸福。人事无常,连碧川这人也变了。志保子直感到,今晚他身上有点异乎寻常的地方。 在碧川快步的带动下,不出十分钟便到了莺谷站。车站上的时针,指着五点四十五分。白天车站很清闲,傍晚却人流滚滚。走到自动售票机前面,两人自然而然停住了脚步。碧川这才正面打量志保子,志保子对他说: “我要乘公共汽车,失陪了。” 他仍用一双仿佛在凝神思索的眼睛,默默地望着志保子。志保子正要转过身子,抬脚定开的时侯,碧川冲口说: “等一等,我还有话。” 志保子多半己经料到他有话要说。 回头一看,他正急忙从自动售票机里取出两枚车栗。 “今晚遇见我的事,你万万不能告诉别人!” 不知什么缘故,志保子觉得碧川这句话也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两人搭乘山手线环行电车,肩膀靠在车厢联结器凸起的地方,面对面站着。车厢里很拥挤,不过还没挤到象沙丁鱼那样。两人身旁是四、五个高中生模样的人,带着练剑术的竹刀,大声谈着比赛的事,所以,他们两人的低声耳语便不必担心被其他乘客听去。车窗外早己暝色四合,商业区里万灯齐辉,带着春天特有的潮润的光晕。 “我今天一天按理是应该耽在旭川宿舍里的。要是有人知道我实际上到了东京……那就麻烦了。” 声音象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有些发颤。淡色墨镜后的眸子,一反方才,异常热切地望着志保子,一刻也不肯放松。 “那……你要是真为难,我可以给你保密,不过,我得知道是怎么回事……” “好吧……” 碧川咬了一下嘴唇,沉吟了一会儿说: “我同一江的婚事,如同一场春梦。不知你怎么听说的……她勉强算得是个妻子,至多只半年的光景,后来就本性毕露了。奢侈,傲慢,简直可说是淫荡……尤其是,对我的一举一动,猜忌到极点……” “这些事,恐怕你婚前未必不知道吧……” 志保子讥刺地回敬了一句。的确,一江的这些品性,只有同她有过交往,在她那冷若冰霜,端庄而又颇具西洋风度的容貌中,是不难想象出来的。一江就同唯一的妹妹二美,也相处得不很融洽。她们虽是两姐妹,却是同父异母。两人的母亲都已过世。一江的母亲,娘家很阔,母亲在生前就把财产转到一江的名下,由一江全部继承。户籍上,两姐妹也与一般的姐妹一样;长得同父亲都很象,尽管不是一母所生,在外表上,容貌,甚至连声音,都象得出奇。不过,一江出落得更标致,匀称。由于一江生性奢华,争强好胜,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象女皇一样,鹤立鸡群。 二美虽然和这位只大一岁的异母姐姐同时长大,但处处都有点微妙的差别,性格上甚至截然相反,她比较内向,有些阴郁。 “晤……结婚前你劝过我一次。可是,当时我完全拜倒在一江那另有一面的魅力之下。而且,那时我很自信,以为她即便有种种缺点,我也能把她收拾得服服贴贴。并且她父亲对我十分中意,最后被他们说服了……” “……” “一江的父亲有心脏病,也许预感到自己不久于人世了,趁活着的时侯,想给一江说妥一门亲事……” 话虽如此,别人的恳求,总不成其为结婚的理由的。娶个阔小姐作妻子,在丈人当董事的公司里又能飞黄腾达,这种诱惑,恐怕碧川也是抵御不了的。 “现在她父亲已经过世,同一江又离了婚,这一切不都已前尘影事了么?” 即使对自己,这些也都成为无足轻重的往事了。志保子头脑清醒地回想着这些往事。可是碧川深深叹了口气,同时又疲倦地摇了摇头 “哪儿的话!我这辈子都给一江毁了。直到眼下还是这样。” “……?” “她简直是个心黑手狠的女人,她瞧不起我,自己在外面任情冶游不说,还雇私人侦探监视我的一言一行。我呢,存心报复,妻子既然寡廉鲜耻,我便也逢场作戏。于是,她便借机提出离婚。结果我吃了亏。这还不算,离婚之后,仍不放过我,在她亡父的心腹,公司里的上司面前恶毒诽谤我。这样,我便被他们一脚踢到了旭川。本来,我丈人没什么资本,也是靠薪金,现在人一死,同他女儿又离了婚,我这半路进他们公司的人,在那里就不会有出头之日了。” “可是……一江为什么要那么恨你呢?” 经这么一问,碧川候地转过视线,隔着乘客的肩头望着车窗外面。良久,他才回过目光来看志保子,眉尖微蹙,眸子里象闪着泪光似的。 “她一定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我始终不能忘情于你。她是凭女人的直觉猜出来的。事实上,每逢我想你的时侯,不能不更加恨她。要是当初我不受她的诱惑,同你结婚的话,我们一定会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我正在认真考虑这间题,准备再一次寄希望于将来,这或许不能算是梦想。” 显然是一派巧言令色!志保子心里虽不以为然,却又不禁泛出一丝快慰,尽管并不十分满足。 电车停站了,乘客蠕动了起来。等到恢复平静,电车开动的时侯,志保子冷静地问: “你讲了一通跟一江的龌龊,同你来东京保密的事,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重大……” 碧川向志保子更靠紧一些,放低声音说。碧川身上的气味,直扑进志保子的鼻孔,混着男性化妆品,是那么捻熟。 “我要乘这辆电车到浜松街,然后换单轨电车到东京机场。由鸾谷乘山手线到浜松街要十五分钟。单轨电车也要十五分钟。连换车的时间在内,六点半可以赶到机场。这么走,比乘出租汽车,时间更经济。” 他的话好象部分在回答志保子的问题,目不转睛地看着志保子的眼睛,又继续说: “在东京机场搭乘全日本航空公司七点十五分飞往札幌的‘三星号’客机,八点四十分飞抵千岁机场。再从千岁机场坐出租汽车到札幌火车站。这样,便可从从容容赶上夜里十点十五分由札幌发车的坎雪五号,快车。午夜十二点四十七分就可到达旭川。这是今晚回旭川的末班车。要赶上‘大雪五号’快车,就得乘上七点十五分从东京起飞的末班机——当然,可能的话,不这么换来换去,选择直接由东京飞往旭川的路线。然而,东亚国内航空公司去旭川的航线,中午十二点五十分就没有班机了,而且,飞机又小,乘上去容易惹人注目。再说,旭川机场上熟人也多。” 志保子漠然感到,与其说他是在回答问话,不如说他说出了问题的核心。真实而重大的,令人恐怖的回答是…… “十二点四十七分,一到旭川,我便到车站前的快餐馆去。那儿一直要营业到夜里两点。我没事儿人似的,走进店里,跟相熟的女孩子厮混闲聊一阵,让她们记住我耽在那里的大致时间,然后岔过话知暗示我今天整天在旭川,耽在公司单身宿舍里整理账目。这样一来,就可以证明我不在现场,一点破绽也没有,只要我方才没在十字路口上碰到你。一个想证明自己不在现场的人,最怕的莫过于在现场附近碰到见证人。” 不在现场……见证人……这些词儿象一个个漩涡,合着隆隆的车声,在志保子的脑袋里打转。 “你难道……” 碧川见志保子盯着自己,一下子眯起了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时电车不知开进什么站里,突然刹住了车。或许是稍稍开过了站头。脚下一个站立不稳,碧川的高个子便撞到了志保子的肩头。 “是的……今晚我把一江杀了。” 撞过来的身子还没有站挺,碧川就在志保子的耳边悄悄私语道。 “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一江。她拿我的荒唐替自己遮掩,不伤自己一根毫毛。把我赶走,也许对她自己朝秦暮楚,良心上过得去点,但她却把我宝贵的一生给毁了。离了婚,事情并没到此就完。我不报复,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 从浜松街车站里的山手线月台出来,走去换乘单轨屯车。碧川杂在人群里,口齿稍许清楚了一些,跟从前一样。 他和志保子两人眼睛望着前面,对面走来的人看他们,以为是在随便闲谈。 “今天刚过中午,我便乘飞机离开扎幌,神不知鬼不觉回到了东京。四点来钟到一江家里。我原先配了一把钥匙,悄悄开门进去。现在这座宽敞的洋房,只有一江一个人住。平时有个女佣人,星期节假日女佣人回去休息。我从别处打听到,一江前几天得了感冒,到今天还没好,整天在家里。我进去的时侯,看到卧室里我的一张床撤掉了,显得空阔,一江坐在梳妆台前,正在做面部按摩。听见门声,她回过头来,我一声不响,慢慢走近她,两手一下掐住她的脖子。我不需要再说什么了。她看我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一刹那间,一定会明白我要干什么的……”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检票口,又并肩走上单轨电车的台阶。三年多前,与碧川在同一个科室工作,两人相亲相爱,时常出去幽会,这些往事,蓦地闯进志保子的意识里,不合时宜地怀念追想起来。现在他犯了罪,作了案,听他的自白还不过十分钟前的事。人的感觉竟这样迟钝,志保子顿时觉得实在不可思议。 “等一江断了气,我把她睡衣下摆弄乱,拖鞋扔得远远的,布置成她挣扎抵抗过的痕迹。然后打开抽屉和保险柜,随便找了些东西,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我打破厨房的窗子,溜了出来。当然,大门还象原先那样锁着。这一来,一眼看上去,会以为是强盗抢劫吧。” “……” “现扬情况,完全象打家劫舍的。即使怀疑到我,我已同她离婚,户口也迁了出去,我杀一江,得不到一分饯的好处。只要能证明我不在现扬,就万无一失,绝对安全。” 两个人走上单轨电车站。车子还没进站,乘客稀稀朗朗地排队等着。他们排在队尾,同前面的人稍稍离开一段距离。碧川放低声音说: “事情的全部经过就是这样。我这次复仇成功与否,全凭你的良心。我之所以向你和盘托出,固然是出于害怕,怕我不言而别,一旦事发,你向警察出首今天遇到我的事。更主要的,是想教你了解我的心情。说老实话,我现在真后悔当韧不该同你那样分手。事到如今,不论我怎么道歉,你也不会原谅我的。但是,我真正爱的女人,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只有你一个而已。我相信,也只有你是真心爱过我的。” 空荡荡的红色车辆慢慢滑进站,车门打开的时侯,两人不约而同地扭过头来,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了。 “我求求你,今晚你碰到我的事,全当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吧。” 放过他也末尝不可…… 窗缝里,吹来东京湾上凉爽的晚风。志保子看着碧川胸前飘拂的领带,一面茫然忖度着。 在单轨电车里,两人面对面靠窗口坐着。车里只有八成乘客,很安静,说话完全可以被邻近的乘客听去。所以,开车后两人几乎没开口。 也许,碧川要说的话都说完了,眼睛无神地望着窗外。 过了六点钟,外面已经夜色苍茫。 就算我压根儿没遇到他也行。其实,过十字路口的时侯,再早那么一、二分钟,或迟一、二分钟,就不会遇上他了。即使他在自己前面两三米远的地方走,戴了那么一顶从末见他戴过的鸭舌帽,又竖起了大衣领子,哪里会认得出他就是碧川公介啊。 而且,他又是那么一脸的倦容。本来就清瘦的脸,现在更见瘦削了,眼圈发黑,凹了进去。怪可怜的,到今天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内心深受创伤。 往事尽付东流水,让它过去算了。志保子思前想后,沉浸在一种感伤而又带点甜蜜的心境中。碧川抛弃了志保子,投到一江的怀里,这种薄幸的行为,到头来他自己吃亏受苦,自食其果,这笔账可以一笔勾销了。而且,同碧川分手后,志保子也可以说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她换了了家商行,进了秘书科,和顶头上司专务董事之间偷偷地培育起宝贵的爱情。 不错,碧川己经罪有应得。他把己经离了婚,把形同陌路的妻子杀了……正如他所说,也得不到一分钱的好处,反而危险得很。他的行为本身不足以说明,一江给他造成伤害之深么?的确,他的犯罪,没有什么利害打算。把它解释为骄横自专的一江自做自受,或许更公平。 我无须乎向警察说谎,只要不作声,装作不知道,刑警是不会找上门来,向我志保子问什么的。 志保子顿时觉得浑身瘫软,头靠在椅子上,眼晴望着碧川的领带。晚风不停地从窗缝里刮进来,翻弄着那条横条纹的领带,一根短大的银别针,把领带别在衬衫上。别针上的图案象是抽象派艺术,仔细看去,却是两个重叠在一起的罗马字母。一个字毋是k字,还有一个,正要放眼看去,单轨车在中途停站了。 站台上的时钟指着六点二十分。到东京机场是六点半……赶上七点十五分的飞机是毫无问题的。八点四十分飞抵千岁,然后从扎幌火车站换乘快车“大雪五号”……志保子把方才碧川在山手线电车里谈的乘车路线回想了一遍。猛然间发现一个疑点,不由得一怔。 他说,半夜十二点四十七分回到旭川,要去车站前的快餐馆露个面。那么,证明今晚他不在现场就无懈可击了。 可是,等一会儿,一江之死被人发现,验尸可以推算出死亡的时刻,而按照碧川今天往返的路线来追查,不是有可能发现是他犯的罪么?事实上也正是他干的呀! “关于证明你不在现扬……” 志保子忘其所以地问道,一下子注意到自己所在的扬所,便顿住了口。 “什么?”碧川探过身子,志保子也凑了过去,两人紧靠着玻璃窗说了起来。 “你怎么证明,在一江被害的时刻,你人绝对不可能在现场?难道在旭川的单身宿舍里,你安排了一个替身……” 志保子不觉握高了嗓门,他慌忙拦住她,急口回答说: “不,正相反。” “正相反?” “不……并不是说要人作假证明,说我不在现场,而是要别人把作案时间搞错……” “这是什么意思?” 碧川似乎有些踌躇,看着志保子心情很复杂。志保子盯住他不放,他有点欲说还休的样子。然后向周围很快扫了一眼说: “当然,作案时间真给查出来了,我不在现场的证据的确站不住脚。半夜里去快餐馆,并不能证明我整天在公司的宿舍里。要别人冒充我,谈何容易。” “是呀……” “所以,我要想办法,使推测出来的一江死亡的时间,比实际上的要晚一些。这一来,很自然的,证明我不在现场这一点便能够成立。” “那么说,你是找到一江的替身了?” “不能说是替身……” 不知为什么,碧川神情游移,口气也吞吞吐吐。而志保子却有种直觉,这个疑团非紧紧抓住不可。 “那你究竟有什么神通呢?”她尖利地看着碧川的眼晴。 “……每逢假日的傍晚,一江照例要给女佣人打电话,吩咐她第二天回来时,买些什么食品。因为星期天和节假日,女佣人回家休息。一江对饮食极其讲究……这习惯大概在结婚前就有了。这样,我托一个声音和一江非常相似的女人,在傍晚六点半的时侯,装成一江给女佣人打电话。还有,晚上给她家送牛奶,总是在六点半以后。也由那个女人从牛奶箱里把奶取来,用我给她的一把钥匙,开进门去,把牛奶放在厨房的桌子上。这样,一江被杀就会断定是在今天下午六点半以后。比实际大约晚一小时。我知道,根据尸体解剖来推断死亡时间,前后可有一个小时的误差。” “……” “另一方面,即使怀疑到我,假定六点半以后在她家作的案,我是不可能七点一刻在东京机场,乘上开往扎幌的飞机的。乘不上七点一刻的飞机,就赶不上由扎幌开出的‘大雪五号’快车。错过‘大雪五号’,今天夜里就没有抵达旭川的火车了。所以,只要从‘大雪五号’下了车,到站前的快餐馆露一露面,便可以提出反证,在六点半之后这段时间里,我人不可能在东京。这么一来,我不在现场的证据便能成立。” 志保子心里寻思,他毕竟是找到一江的替身了。即使取牛奶不算预替,假充一江给女佣人打电话,不就是冒名顶替么?照方才碧川自己露出的口风来看,找个替身确实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何况长年的女佣人,要瞒过她的耳朵,声音非象一江不可。找这样一个人……忽然,在志保子的脑际闪过一个女人的影子。是二美!只有二美能办到。一江和二美虽是异母姐妹,她们的容貌和声音一模一样,甚至志保子在电话里,也常常弄错。猛然间志保子心里一阵紧张,她把目光凌空收回,向碧川领带上的别针投了过去。银别针上的图案,仔细看过去仍是两个 叠在一起的缩写字母。k字和……后面一个字,确实象f。是碧川公介(aokawakoske)的k和迹见二美(atomifumi)的f! 二美现在还是独身一人,她的兴趣和工作是镂刻金银装饰品。这枚别针一定是二美的手艺,作为定情之物送给碧川的。 志保子惊愕之下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功夫,单轨电车已经滑行到东京机场站了。 ☆☆☆ 至此,碧川犯罪的全貌已一清二楚。他的动机,背景,一切的一切。 什么忘不了志保子,寄希望于将来咧,什么更加憎恨一江冽,真是厚颜无耻!说来说去,只不过是为了笼络志保子,叫她缄口不讲今天这次邂逅罢了。完全是有口无心,一派花言巧语! 他大步朝国内航线休息厅走去,志保子落后一步,眼睛盯着他的背项,仿佛要把他看穿似的。 碧川同二美这种黑关系从方才碧川的话里,不难猜得出来。他嘴上虽说,一江雇了私人侦探,探出他“逢场作戏”并以此为离婚理由,把他赶出家门。实际上,恐怕是一江知道他与二美私通的事。这样看来,一江恨他就不难理解了。当然,离婚是在对他不利的条件下进行的。他今后也休想在公司里青云直上了。 表面上看起来,他给赶出了富裕的生活,一脚踢到旭川去,其实,他并不准备吃一点点亏的。只要他与二美同心合力,偷偷干掉一江的话……固然一江的财产不会叫前夫来继承,但是,她的父母已经亡故,从户籍上来看,亲属只有妹妹二美一个人。所以,一江的遗产必定全部转给二美,等到时过境迁,碧川和二美成为眷属,这笔财产还不是听碧川的便! 对于这样狡猾的犯罪行为,难道能置之不理么? 今晚,在那个昏暗的十字路口碰到他,真是天赐良机,让志保子可以复仇雪耻! 七点一刻飞往札幌的航班,国内航线的柜台,已在开始办理搭机手续。 碧川回头朝志保子看了一眼,然后走到窗口。平时,狭长的休息厅里总是人群熙攘,今天是三月里的假日,去蜜月旅行和旅游回来的人似乎不多。除了去札幌的,日本航空公司开往福冈的一班航线也正在办理手续,柜台前站了一队人。志保子回想起从前曾在这里工作,不由得触景生情,但只是一瞬间的感触。 她又把尖利的视线转向碧川的后影,看他隔着别人的肩膀正伸手去接机票。等一会儿便向警察出首,从她今晚在一江家附近遇见轻装简出的碧川说起,一直说到看他乘上全日本航空公司的末班机飞回北海道为止,一五一十全给他兜出去。如果再有个旁证,告发起来就更有力了。不过,这也不难办到。譬如说,当着航空公司职员的面,突然同碧川口角起来,让他们记住碧川的相貌和姓名;再有,打翻小卖部的陈列品,加深售货员对他的印象,等等…… 志保子正在物色地点,朝四周迅速打量着,她蓦地一怔,抽身退了回来。 有个中年男子,从通向进站大厅的自动扶梯旁,慢慢走了过来。他不正是现在公司里的一位科长么?因为不在一个处,他同公司里今天组织的旅行没有关系,看样子是因私事给人送行的。 他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面带笑容,同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少年,大概是他的儿子,一面说着话,一面从志保子前面走过。幸好没给发现…… 志保子松了一口气,刹时间浑身发僵,仿佛给浇了一盆冷水。自己今天出没在莺谷附近,要是给别人知道了岂不太尴尬了! 刚才一心只想碧川的事,自己的事倒反撤在脑后。这时看见公司的人,急忙之间,只好装作没留意似的,低头看着脚下。她同现在公司里专务董事私下相爱是分到秘书科以后不久的事。他们的关系己有半年多,但谁都不知道。 四十岁的专务董事,妻子有病,听说她娘家在战争时期有恩于董事家。原先他们夫妻俩住在小金井一幢老房子里,两个月前,妻子生病住院,养病也可能要拖很久,于是他把小金井的家关上门,在莺谷买了一套公寓房子,这样离公司和医院都很近。 新公寓并不是他的外宅,公司的人都知道这地址。所以,志保子推说“感冒”没有参加公司组织的旅行,要是别人知道她当天下午在公寓附近走动,马上会察觉出她和董事之间的特殊关系。何况当今的时尚,即使什么事情也没有,在别人眼里,董事和女秘书之间情投意合,常常也免不了飞短流长。 倘若向警方报告今天见到碧川的始末,难免把自己的隐私也暴露出来。因为志保子的检举是直接指控犯人的重要证词,警方在采纳之前,对她当时前前后后的行动,必然要彻查一番。 专务董事和志保子的关系一旦在公司里传开,迟早要传到他住院的妻子耳朵里。再说,他妻子的侄子也在公司里工作。所以,无论如何也要避免生事。 志保子知道,专务是喜欢他妻子的。至少,对病弱的妻子深为怜恤同情。他跟志保子来往之初,便率直地对志保子说过,要小心在意,两人的关系决不能让他妻子察觉。他歉疚地说,只要他妻子人还在,公开场合里,他不能对志保子作应有的表示。 志保子听了并不觉得屈辱。相反,更加相信他的为人,心里觉得很踏实。她暗暗发誓,两人的秘密来往,决不泄露出去。志保子的这种努力,也是她爱面子不求报偿的证据…… 志保子一直立在那里,碧川办完登机手续,又走到她面前。其他旅客把机票换成登机卡后,一个个急忙向第二休息厅走去…… 碧川迅速向四周扫了一眼,更加走近来,望着志保子的眼晴说: “今晚的事,我完全信任你。”又小声地叮嘱一遍。志保子有意无意之间慢慢点了点头。 “谢谢。等事情过后,我再同你联系。” 碧川口角上浮出一丝笑意,用指头在志保子脸上戳了一下,一转身便走开了。 外套的领子照旧竖了起来,低头走路。等他的背影从自动扶梯上消失之后,志保子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柜台上的时钟刚过六点四十分。到他乘的“三星号”飞机发动,还有三十五分钟…… 愤激之中带着焦灼,志保子怒火中烧。这么一声不响,把他白白放回旭川,难道对么?自已能这样做么? 要想有所行动,便只有今夫晚上。错过这个机会,自己的决心就会愈来愈小,情况便开始对碧川有利。 可是,如果就这样跑到警察那里,到头来会把自己宝贵的人生也断送掉。同碧川这种人弄得两败俱伤,何苦来呢! 然而,对这件穷凶极恶的罪案,自己掌握着真相,难道能眼睁睁让他跑掉? 一江,二美,以及其他男男女女,他们形形色色的面孔,在志保子的脑海里闪了过去。 这工夫,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六点四十三分……四十六分……挂在柜台后面墙壁上的时钟,指针每移动一下,滴答滴答的声音仿佛都传到了耳膜。这是不可能的。距离在四米以上,怎么可能听见秒针滴答滴答的声音……但她确实听见了。滴答,滴答,有节奏地响着,宛然在催促志保子当机立断似的! 隔了一会儿,志保子才发现声音真正的来源在哪里。又过了片刻,她打定了主意,同时迈出一直站着不动的脚。 ☆☆☆ 时针已经走到六点五十分。 播音员在催促旅客赶快办理七点十五分飞往扎幌的搭机手续。 一旦要见诸行动,志保子也够迅速果断的。她跑到售票窗口。 “还有去札幌的座位么?” “还有空位。您得赶快,马上就要停办搭机手续了。” 志保子点点头,买了一张机票。“三星号”客机有三百多座位,似乎还剩下不少空位。为慎重起见,志保子问了一句,女职员说,今晚只乘了百分之六十的人。 问到姓名和年龄时,志保子回答说。“山田薰,二十八岁。” 她耍了一个花招,用了一个辨别不出男女的假名,年纪也多说了四岁。 她把刚买的机票送到隔璧窗口,办搭机手续。 “有行李么?”男职员问。 志保子把一只小黑皮箱放到柜台上,这是她方才从莺谷公寓出来时,一直提在右手的。里面装着专务董事的高尔夫裤子,当摆设的小瓷狗,镀金的闹钟;还有两三本纸皮书……有的是要送出去修的,有的是志保子要的。她迅速权衡一下,当机立断,这才松开了直握着皮包的手指。志保子觉得,假使把皮箱遗弃或丢失,包里的东西是不会叫专务董事为难的。闹钟可算高级品,但也不是什么特殊的纪念品,专务说过,修好了可以送给志保子。 而且,最初触发志保子这个念头的,正是这只闹钟的钟摆声。这件事日后志保子会向专务解释清楚的。当她发现,传到自己耳膜上的滴答滴答声,不是柜台上面的挂钟,而是来自右手提的皮箱里时,过去在航空公司工作时发生的一件事,蓦地兜上心头…… 存好皮箱,接过行李牌和登机卡,志保子一身轻松,只拿了一只手皮包,急忙向第二休息厅走去。 乘自动扶梯到了二楼,经过核对身份,便下楼到侯车室,等汽车把旅客载到飞机旁边去。 宽阔的候车室里,附设有小卖部和咖啡间,相当拥挤。是七点十五分去扎幌,七点半去福冈的乘客在等侯开车。 志保子怕碧川发现她,所以注意力都集中在眼睛上,但这担心是多余的。 志保子走进侯车室时,去扎幌的人正准备上车,在检票口排了长队。前头的人已经走出栅门,上车坐好了。志保子扫了一眼,没有看见碧川,他准是坐在汽车里了。 志保子排在队里。 走到检票口,把登机卡交给职员。职员撕下半张,把有座位号的半张退给她。 志保子接过来便向外走去。 眼前停着两辆大轿车。只要乘上车,就一直可以送到停在跑道上的飞机旁。走在前面的人,陆续坐进车里。 但是,志保子没去乘汽车。走了两三步,突然脚根一转,快步朝候车室方向走回来。这一瞬间,她似乎体味到,一颗心猛地揪紧了。等知道她并没有因此受到责怪,胆子又壮了起来。在旅客止步的地方走动,是越发不能鬼鬼祟祟的。要堂堂正正,沉得住气。即或有职员看到,只以为有什么正当理由才在那里走。这是志保子根据早先的工作经验学到的一点心理学。 沿着侯车室,从黑洞洞的水泥地上绕过去,就是俗称“手指廊”的这条通道。不乘汽车,步行到飞机旁时,可以从这条廊子走过去。此刻,廊子里面空荡荡的。走廊随处都有出入口通向外面,志保子不费劲地便走进了“手指廊”。顺着这条廊子可以径直走到出站大厅,在那里混进刚下飞机的旅客里走出机场。 志保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照旧向前走过去。不时遇上穿制服的职员,他们仅仅瞥了一眼,便漠不关心地走了过去。也许志保子一身朴素的和服帮了忙。玻璃窗外,有一辆大轿车在慢慢拐弯驶过去。 准是送旅客上飞机去札幌的。想到碧川也坐在里面,志保子这才心满意足,觉得非常痛快。 等乘客全部上了飞机,空中小姐该重新查点人数,与检票员提供的数字核实。 可是少了一个人。他们大约要重数一遍。但不论怎么数,数目总是对不上。飞机上的乘客,比检票口撕下的票数少了一位。于是职员们一个个紧张起来。他们会想到,没上飞机的旅客,说不定在飞机上放了什么爆炸物品。 有关人员便聚集起来,进行商议。 是哪个座位上的乘客不见了呢?根据撕下来的票根,过一会儿就能查出来。 那位旅客存行李了么?——要是存了行李,事情就更加麻烦了。只好请旅客暂下飞机,多半是再回到侯车室去。已经装上飞机的行李都得卸下来,请物主一一辨认。以三百个座位,六成乘客而论,查起来可是相当费工夫的。 最后,好不容易找到无主的行李,全部的警惕都关注在留下来的那只小黑皮箱上。 可不是,从皮箱里传出滴答滴答的钟摆声,周围的紧张是可想而知的。 是定时炸弹么? 那时该同警视厅联系,科学搜查组便火速奔赴机场。 他们的手,将战战兢兢地打开皮箱,拿出的是——高尔夫裤子,小瓷狗,再就是走时不准的闹钟,如此而已!等到他们明白过来,至少误点一小时了。志保子是把握十足的,因为以前她在航空公司工作时,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 定点七时十五分飞往札幌的飞机,既然推迟一小时起飞,到干岁机场将是九点四十分。这么一来,绝对赶不上十点十五分由札幌发车的“大雪五号”快车。哪怕汽车从千岁机场全速开到扎幌火车站,一路畅行无阻也要四十五分钟。 即或碧川被困在候车室的时候,突然灵机一动,要改乘日本航空公司八点十分飞往札幌的飞机,他也赶不上“大雪五号”快车了。倘如他死了心,今晚不回旭川,到了千岁机场再找证据,表示他不在东京现场,也将是徒劳无益的。就算他同二美合谋成功,作案时间被误断为六点半以后,人家也能算计到,不论是晚飞一小时的全日空末班机,或是八点十分的日航末班机,这两班飞机凶手是完全能赶得上的。 假使他从千岁机场乘出租汽车到旭川,走这么一段长距离,司机会记住他,结果适得其反。 总之,只要碧川今晚乘不上札幌发车的“大雪五号、他就不能证明自己不在现扬。他的犯罪阴谋,再怎么狡猜,也就从根本上崩溃了。 相反,凭那张用化名买的机票,那个假名是不易判断出性别的,志保子便用不着担心自己被人识破。 志保子今晚的行动,整个儿都在夜的掩护下,人不知鬼不觉地告发了碧川。 致命的三分钟 1 “这儿有人被车撞了!马上来人吧!” 一月二十四日星期日夜里十一点三十八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给“一一九”打来了电话。 位于大手盯的消防厅(日本的消防部门也负责处理交通事故-译者注)三楼的灾害急救情报中心接到了这个电话后,值班人员立刻询问事故地点。 “从驹泽大道向下马方向的道路中央有一块石碑样的东西……” 来电话的那个男人大概正在看着现场吧,声音突然中断了,但不久又急切地说道:“石碑上写着‘苇毛家’。” “明白了。你的住址和名字?” “津川诚。我住世田谷区上用贺三丁目x号。极光公寓四零三室。” 值班人员立即告诉他救护车马上就到,要他在那等着。 于是,来自辖区世田谷消防署的救护车,不到五分钟就到达了现场。 在那条通向住宅小区大约八米宽的道路中央,立现场不远处,趴着一名身穿黑色夹克衫和西服裤的胖胖的男人。 在他的旁边停着一辆蓝色的“鲁契”牌小汽车。一个瘦小的年轻男子站在那里。 三名救护人员朝倒在地上的男人走过去。一看就知道已经断了气。尽管知道已经没有救了,但没有正式确认死亡,一般救护人员都就应将遇害人抬上车,送至医院。但今天的情况却不同,这个人的死亡是确认无疑的了。他的头已经被压扁了,鲜血流了一地,心跳和脉搏也没有了。 救护队长用无线电将这个情况向消防厅进行了报告。并与辖区的世田谷警察署进行了联系。 当天夜里正在值班的交通科主任杉原警部补与三名部下立即赶赴现场。 星期日的深夜,道路上几乎没有了车辆。由于事故地点离路灯很远,因此现场比较昏暗。 他们打开车灯,在车灯的照射下进行现场取证。杉原朝那个面色苍白地看着这一切的年轻人走过去。 “打‘一一九’的是你吗?” “是的。” 杉原又向消防厅的人问了一下报案人的姓名,正是这名男子。 “你的年龄和职业?” “我三十八岁,是位于五反田的厨房用具销售公司的职员。” 津川的口音稍稍带有九州的方言。他梳了一个一般人常梳的短发,浅黑色皮肤,圆圆的孩子般的脸庞,戴了一副无框眼镜,给人一种朴素的感觉。 津川一下子像被噎住了似地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杉原,但几秒钟后又移开。像喊叫似地说道:“躺在那里!那个人在道上。” “躺在那里?” “是躺着还是趴着,反正倒在道路上……是那儿,黑影的地方一个男人倒在那里,反正看不清楚。” “是被你的车轧的?” “在苇毛家这儿正好是个拐弯,我看到他时吓了一跳,连忙踩住了刹车……” “你轧了他后马上打了‘一一九’?” “是的,就是那个电话。” 津川指的前方大约一百五十米处西侧,果然有一个电话亭和自动售货机,它们在昏暗的灯光照射下闪着光。 这时,他们听到了一个高声调的女人的声音,一名身穿大衣,脚穿皮鞋的女人正朝这儿跑过来。 “啊,出车祸了……啊!不得了了……” 看上去有三十来岁吧,她大声喊叫着,但一来到现场,便惊讶地站在了那里。 两名救护人员己经将车祸的死者放进了担架,正要送进警察署开来的一辆四轮货车里,但一听到那个女人的话声,又马上停了下来。 “伊能……不会是伊能的……” 这个女人呆然地小声嘟哝着。 “你认识这个人?” 也不知道她听没听到救护人员的问话,她一下子跪在了地上,紧紧地靠在尸体上痛哭起来。 “这位是你的丈夫?” “是我丈夫,他刚才还说去买包烟出了家门,因为半天还没有回来……我听到救护车的警报声就赶快出来看看……啊……” “那你住在附近?” “是的,从这儿进去,有三百米的样子。” 她指了指电话亭对面的地方,有一条三米宽的小道通向住宅小区内,好像她就是从那里跑过来的。 杉原朝这个女人走过去。 “对不起,你丈夫是什么时侯出门的?” “摁……他十一点半还在看电视,后来站了起来,说想出去买包烟……” “是要去那个自动售货机?” “我想是的。我劝了一句,可……” 看电视看到十一点半……然后站了起来,再穿上夹克,走出家门,过马路时差不多是十一点三十五分吗?这和津川轧了他后马上打“一一九”的十一点三十八分倒是一致的。杉原心中暗想。 “他喝酒吗?” “不喝。” “你不认为他是醉了酒躺在地上的吗?” “躺在地上?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喝醉过呀!” “那就是趴在地上……” “我觉得不是那样的,是一下子倒在地上的。”津川插一句。 “反正像死了一样一下子倒在地上的。” “胡说!!” 突然那个女人歇斯底里地大喊一声,然后死死地瞪着津川。 “平时精精神神地出门的人,怎么会不到五分钟就昏倒了?!” “可我开车过来时……” 津川的面色更加难看,那个女人朝他走过去,更加愤怒地喊道:“胡说八道!是你杀死了我丈夫,你编这样的话想赖掉责任!!” 2 被害者叫伊能耕一,今年四十一岁,住世田谷区下马五丁目x号。 由于身份己经弄清,于是尸体便暂时送到了世田谷警察署的太平间里。 肇事者津川诚和伊能的妻子、三十四岁的富士子,被要求同去警察署。在重新听取了详细的情况后,杉原让他们两个人回家了,由于津川承认了车祸,又害怕逃走承担更大的责任,于是杉原认为没有必要关押他了。同时要求两个人明天一大早再来署里。 第二天,一月二十五日星期一上午十点钟,法医北坂满平从监察医院来到世田谷署对尸体进行解剖。 在东京都内,所有的异常死亡尸检都由监察医院进行。 北坂满平四十五岁,是都内大学法医学副教授。他每个星期部要有一天以监察医的身份在大冢的监察医院工作。他小小的个子,慈眉善目,是个热心人。但在尸检方面由于他经手的数量多,成了这方面公认的专家。 太平间的户检结束后,交通科长铃木警部、杉原警部补在另一间房子里和北扳进行交谈。 “死者的头部被轮胎压扁了,肯定是当场死亡。”北坂用平静的口吻说道。 “肇事者津川也承认是他轧的人。而且他的车左前轮和左后轮上都沾有血迹和头发。”杉原点了点头。 “按津川申诉的说法,被害者先倒在了石碑的阴暗处,当他发现并踩刹车时己经来不及了。由于是前后两个车轮都压过去了车才停下来,因此一看死者我们也明白是当场死亡,但他夫人却坚决否认,说是被车撞倒在路上的。”杉原向北坂转达了富士子的说法。 “这么说,津川在说谎,实际是死者在横穿马路时被他开的车轧的?这倒可以想象……尸体检查可以证明这一点吗?” “嘿,有可能啊。在那种情况下,死者如果是被车先撞倒的话,也许头或其他什么地方也有挫伤,但他被车轮轧了两回,头也轧烂了,所以很难分辨头部最初的伤。所以他夫人的说法也不能说不对。” “我每天也经过那里上班。”铃木插了一句,“那一带道路比较暗,到深夜车辆也少,所以灯光也很少。在那个地点,如果是从目黑方向开来的车到石碑那儿正好特别黑,也许闪不及轧上了。” 津川诚出身于大分县,毕业于当地的大学后由亲戚帮忙到了东京,一直在现在的公司里工作,他住在上用贺的公寓里。他一个人生活,昨天夜里去看了住在目黑本町的妹妹。他妹妹也是从老家来,在东京的一家美容院里工作。 最近有人给她介绍了对象,因为这件事儿兄妹两个人商量到很晚。所以在回自己公寓的途中发生了这件事。 他考取了驾驶执照己经六年了,从三年前开始有了自已的车。经检测,事故发生时他没有饮酒。 “津川说伊能不会是简单地倒在地上,也不排除他早就死了。今天早上还要把他叫来详细问一下。” 杉原看了看二楼。 “我注意了一下,会不会是别的车轧的,被车轧了以后,也可以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倒在道上,反正他一动不动,像是一根大粗木头一样。但如果说是被前辆车撞的,时间上讲不通,如果又不是醉酒,会不会是得了什么急病倒在地上,而且马上就死了呢……” “他有心脏病吗?” 对北坂的问话,杉原有些得意地点了点了头,“唉,津川坚决这样认为。为了慎重起见,我向他的妻子富士子问了一下,我感到她犹豫了一下。后来我再三追问,她才承认她的丈夫有心肌梗塞的病历。” 伊能一直在出版社工作。但他在三十六岁时辞去了出版社的工作,租了位于三轩茶屋的旧楼开办了一家补习学校,他的经营还算顺利,两年后重新装修了教室,教师也由原来的两名增加到四个人。曾经因为心脏病发作住过医院,幸亏是轻度发作,出院后定期接受大夫的检查,并谨遵医嘱生活。最近身体情况也好,因此富士子认为,不像有病情发作的征兆…… “主要是津川说的他看到倒在地上的伊能先生一动不动。富士子坚持说是津川将穿过马路的丈夫撞死的。因为两个人一见面就吵,所以一直在分别询问……” “明白了。遗体解剖呢?” 北坂要退出去时问了一句。 “今天下午在监察医院进行尸体解剖。也许会弄清楚他到底是不是死于心肌梗塞。” 3 北坂满平和他认识的刑事科长又聊了一会儿后离开了警察署。 这是一个秋冬之交时降阵雨会使人感到丝丝寒意的早晨。北坂来到自己停车的胡同里时,突然传来了一个“对不起”的男人低低的声音。 他一回头,看到了一个散乱着头发、圆脸、戴了一副圆形的、无框眼镜的年轻男人。 “对不起,您是监察医院的北坂先生吧?” “啊,是我。” “啊,实在是不好意思……您能留一下步吗?” 这个男人像是特别冷似的,用手一再擦着脸。 “因为今天我在署里时偶尔听到的。” “你?” 噢,北坂知道了。津川十分紧张的样子,好像觉得北坂还不太明白。便又进一步解释说,自己是昨天夜里在下马发生交通事故的肇事者。 “我听杉原警部补说,先生今天下午解剖被害者的尸体,真相会弄明白吧?” “对你的审查完了吧?”北坂反问了一句。 “是的,今天说我可以自由了……” “那找我干什么?” 津川再次屏住呼吸,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我想对先生说一句真话。” “我绝对没有说谎。伊能先生当时真的像死了一样躺在地上,我想肯定是心脏病突然发作死了的。” “你为什么这么说?” “伊能先生太胖了嘛!而且过去他又有心脏病,我刚才从杉原先生那里听到的。我很相信我的眼光。” 其实北坂也知道津川不能百分之百地确认是心脏病发作引起的,他只是想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不过……坦率地说,从死者的夫人来看,丈夫的死因是心脏病发作还是交通事故,在处理上有很大的差别。因此无论怎么判,人死了就不能复活。但对我来说却十分重要。” “也就是说,如果证明了伊能先生是由于心脏病突然发作而死亡的话,我就什么罪都没有了。实际上,昨天公司里的律师对我讲过了。在电话里……如果对已经死了的人又被车轧到的话,民事上也不会产生赔偿责任的。” “啊,也许是这样的。” “不过,如果我的证词得不到承认,判决伊能先生是在穿过马路时被我的车轧的,我将被定为过失致死罪。当然死者的遗属要向我迫究赔偿了。因为伊能先生刚刚四十一岁,是正当年的年龄,也许对方会提出巨额的赔偿金。但是,我是没有钱的,保险的金额也不多,我们家又是一个比较困难的农家。最坏的结果是从我的微薄的工资里扣除,而这恐怕是一辈子的,这样一来,我的一生就完了!” 津川说完,又朝北坂靠近了几步,弯下腰,小心地向上看着北坂。 “先生,会这样判的吧?无论受害者一方有多大的要求,对肇事者的我来说,可是关系到我今后一生的大事啊!” “这让我怎么说呢?” 北坂苦笑着歪了歪头,津川像傻子一样眼巴巴地看着北坂。 “是啊,如果是我说的那种情况,先生一定要认真处理,关于尸栓和解剖……反正无论如何我只有求求您了!……” 说到这儿,津川双手紧紧地贴在双腿外侧,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北坂一边在找着车钥匙,一边感到内心充满了矛盾。 津川完全被这个飞来的“横祸”击倒了。 的确,如果他被判决为“过失致死”而处于罚款,对伊能的妻子不是多么大的事情。换句话说,即使津川不负有赔偿责任,伊能的妻子的生活也许不会有多么大变化;然而,一旦判决津川有罪,他必然支付“巨额的赔偿金”,这一点伊能的家族当然不会放弃的。 对于北坂来说,他有了十年的“工龄”,平均每个星期要检查四具尸体。也常常碰上与事件有关的人前来“陈情”的。 一般说来,有特别疑点的尸体多与犯罪有关,当然还有自杀和死于意外的尸体,进行尸检,他一般都不抱有任何成见,但结果却只有一个,这与有关人员的利害就十分大了。 往往在这样的情况下,“陈情”便发生了。 例如在五年前…… 北坂一边行驶在环状七号线上,一边回忆着过去的一件事。 那一年,在田周调布的高级住宅区里发生了一起煤气泄露事故,一对六十岁的夫妇不幸死亡。警察到达时,两个人都没有呼吸了,北坂就被叫到现场进行尸检。 当他刚到死者家时,一名三十来岁的男人便把他先请进了会客室,一再向他恳求道, “先生,因为就差几分钟,是家父先去世的吧?” 他问了一下原因才明白,这个男人是死去的母亲的儿子,他与死了的义父尚没有建立法律上的亲子关系。而这个义父相当有钱。 这样一来,如果义父先死,那么他的财产继承权便由其妻,也就是这个男人的母亲继承;而她一死,那么这笔遗产的继承权梗自动转到了他的手中;然而,万一两个人同时死亡,或他的母亲先死,那么他便无法获得这笔遗产,而要由其义父的亲戚继承了…… 下午才回到监察医院的北圾在附近的餐馆里吃了点饭,刚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就传来了敲门声。 女事务员伸进头对他轻声说道: “一位叫伊能富士子的女士说有事要对您说,等了好长时间了。” 北坂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 “那么,您见一下?” 不一会儿,一位三十来岁的女士来到了这间用来招待客人的房间里。 她坐在了长椅子上。她的脸庞丰满,端庄秀丽,看来年轻时是个十分漂亮的姑娘。但这会儿来看她脸上涂了许多的脂粉,力图掩盖她那憔悴的面容和疲惫的身心。 “让您久等了,我叫北坂。” 北坂坐下后看了一眼富士子,她那双充满了血丝的眼睛里燃起了一丝热情。 “我叫伊能富士子,就是昨天夜里因车祸死了的伊能……” “我知道了,请节哀。” 北坂打断了她的话安慰道。 “先生刚才从警察那里来?” “啊,是为了今天下午尸检的事儿。下午尸体要运到这里……” “那您也见到了那个肇事者津川了吧?” 北坂说了半截,就被富士子的尖声话语打断了,她原本苍白的面容由于激动一下子变得潮红,看上去多少有些歇斯底里大发作。 “回来的路上正好碰上。” “那您看到那个男人的眼睛了吧,那是一双企图隐瞒自己犯罪事实、胆怯者的眼睛!!” 北坂不知该说什么。 “先生,我丈夫于昨天夜里十一点半多十分正常地出了家门,连五分钟都不到就倒在了路上,应当发生这样的事吗?!这不是谋杀是什么?!” “啊,如果的确是心脏病突然发作,也可以出现那种情况的……” “不!津川在胡说!一看那个男人的眼睛就会明白他在说谎!” 听了这话,北坂的脑海里也浮现出了在无框眼镜后面那双战战兢兢的眼睛。 “那个男人的阴谋一眼就能看得非常清楚。他编造谎话,什么过失罪、赔偿金什么的,他都假装不知道想蒙混过去。但是,我可不光要求这些……” 富士子的喊叫声一下子变成了嚎哭,她的双眉紧皱,嘴唇也向两边咧过去,一副悲伤至极的样子。 “我家里还有一个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儿哪!在伊能眼中,她是那么的可爱……” “啊,是的,是的。”北坂不知怎样安慰她,“你们结婚多长时间了?” 他好容易才找到一个话题。 “今年十二年了。” “一直住在东京?” “摁……开始伊能在东京的一家出版社工作,但他是在福冈的营业所工作时认识我的。” “这么说,夫人是福冈人了?” “不,最早我也是东京人,但后来家父的公司倒闭了,于是我们便投奔了福冈老蒙的母亲。……不过,我借伊能回东京总社工作的机会和他结了婚又回到了东京,在东京开始了新生活。那时起,伊能就成了社里的‘勤杂工’,谁都可以指使他干这干那,我们一直等着有一天能独立开创自已的事业哪!” “原来这样。” “五年前,我丈夫实现了他的梦。开始办了个小的私人补习学校。由于特别受欢迎,两年后又增加了教室和人手。又从银行贷了两千万日元,用它保了储蓄人寿保险。伊能说一旦返回保险金时就更有成功的把握了。先生也许知道,这样的贷款保险,无论投保人是疾病或意外伤害致死,都可以退还相应的保费的。因此……” 富士子的目光紧张起来。 “问题是我丈夫利用这个机会又投了另外一种人寿保险,三千万日元的。他是考虑万一自己真的出了意外,学校仍然可以维持下去。而且我和女儿的生活也不必担心了。这种保险在意外伤害时,赔偿金是以三倍支付的。” 北坂终于明白了今天富士子来访的目的了。 “也就是说,如果是病故可以得到三千万;而如果死于意外伤害,当然包括交通事故,那就会得到九千万日元哪!” “噢……” “因此我丈夫两个月要交付的保险费不是一个小数目,但他为了我和女儿情愿投了这么高的险额。也许他有自已不久于人世的预感吧!他这个人也太……” 这次富士子的两个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的上身向前探着,眼睛紧盯着北坂。 “所以,如果能证明伊能被津川的车轧着时他还活着,那么他就可以被认为是交通事故而死亡,可获得三倍于病故的保险金。先生,请您无论如何也要……” 看来富士子也在被死因判定而导致的赔偿所困扰着。 “津川的谎话不能信!请您为了我和我的女儿的今后,公正地证明吧!” 北坂叹了一口气,他听到了来自受害者和肇事者双方的“陈情”…… 4 法医学解剖于下午四点结束了。 北坂满平对助手道谢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他慢慢地喝着女事务员沏好的茶水。 他默默地望着窗外。 庭院里种了两三棵高大的常绿树。从云间射出的阳光照在大地上,但气温还是很低。 今年是个暖冬,但冬季特有的冷气压从昨天开始生成。 在昨天的夜路上不是感到了寒冷了吗? 有心脏病的伊能,从温暖的小家里走出来,遇到这么冷的天气,一定会缩一缩身子,加快脚步的,甚至不免要一溜儿小跑的。 北坂的视线又收回到室内,从挂在衣架上的西服上衣口袋里取出笔记本来。 上面记着他在世田谷警察署听来的村井循环内科医院的电话号码,伊能当年第一次心脏病发作时曾在那里接受过检查和治疗。 他拨通了电话,说明了自己的身份,然后说要找院长讲话。 “我是村井。”一个不太老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过来。 “我是监察医院的北坂。” “啊,我从世田谷警察署那儿听到了先生的事情。我想您会打来电话的。” “实在抱歉,打搅您了……我不客气了。伊能耕一先生五年来第一次心肌梗塞发作时是在您那里处理的吧?” “噢,是的。他可是真走运啊。后来他还常常来我这里检查、治疗,也做过好几次心电图……” “最近呢?” 他从富士子那里听到了她的证词,但他还要问一下伊能的治疗大夫。 “最近这三年里一直不稳定,不太好,有潜在的心功不全,也就是说极有可能发生心绞痛或心肌梗塞。由于心功差,所以他常常一运动就喘不过气来、心悸。他比较胖,颜面和四肢多少还有些浮肿。” “他吃药了吗?”北坂又问道。 富士子对她丈夫的病情什么也没有说,只说“我丈夫为了慎重才吃了些药”。 “是的,一天一次,一次0.25毫克的地高辛。” “是洋地黄类的药哇!” “是的。因此过量服用会导致体内蓄积,也容易诱发心脏病的发作。” “伊能先生不会过量服用吧?” “这个嘛……以前他出过一次事儿。那次他来看病,说药吃完了,我说怎么这么快?他说不是一天三片吗?他是当成降压药了。以后他就十分小心了……怎么,有什么过量的线索吗?” “噢,我是从他夫人那里听说伊能先生在服用治疗心脏病的药,为了慎重起见,我们做了一下血液检查,结果血中的洋地黄水平高一些。” “多高?” “一毫升血液中含3。5毫微克。” “摁,是高了!”村井惊讶地不禁提高了声音,“如果正确服用,血液中最多也就2毫微克。” “这个量已经饱和了吗?” “那当然。几乎到了马上可以引起心功不全的地步!” “这么说非常危险了?也许与他突然死亡有关吧……” “是啊,有可能,不过,他干嘛服这么多?” “可是,伊能先生会不会成瘾?——如果血中的洋地黄量增加了的话。” “不会的,洋地黄不会导致成瘾。而且如果过量,开始会出现恶心、呕吐、心律不齐,严重时会有类似心肌梗塞的休克症状,进而血压下降,意识不清,有的人在出现这些症状后三至五分钟便会死亡。” “三至五分钟,是吗?” “就算是洋地黄不过于饱和,只是多了一些,但万一加上过量饮酒,烟里的尼古丁,服用咖啡因,再过量运动,马上就会引起心脏病的发作,这样的例子也不少呢!” “原来这样。” “可是……我记得我提醒过他几次呢!”村井唠唠叨叨地又补充了一句,“我对他夫人也讲过好几次,这种药能治病也能要命,她也说她记住了……” 给村井打完电话,北坂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就响了起来。他拿起听筒一听,总机说是世田谷警察署打来的。 “啊,我是杉原。今天早上实在是让您……” 听筒里传来了杉原那爽朗的声音。 “解剖都做完了吧?” 本来约好了,一侯解剖完毕北坂就给杉原打电话,看来杉原等不及了。 “啊,刚刚结束。” “那结果怎么样?是心脏病发作还是死于车祸?死因清楚了吗?” “啊,这个……” 北坂稍稍缓了一下。 “从解剖上来讲,有可能查明死因,也有可能查不出病因,很遗憾,这次是后者。” “可是……死于心肌梗塞或车祸,这总会有不同的机体表现吧?” “是的,但一般说来,这种机体的表现是指人体在受到损伤后在一定时间内心脏跳动时出现的,也就是说虽然机体受到了创伤,全身的血液还流动。但昨天晚上伊能先生是被汽车直接轧在了头上,他在瞬间死亡,那种机体的表现没有能够出现。” “那心脏有什么表现?” “有心肌梗塞的症状。他的冠状动脉已经十分狭窄了,解剖中已经看出痒了。因此心肌梗塞肯定是发作过,但是仅仅是狭窄是可以引起心肌梗塞,而狭窄到什么程度一定会发生还不能绝对。肯定有人狭窄到百分之九十也不发病,而有的人狭窄到百分之六十就有可能发病,还有的人在平静时也可以发病,不一定非要有剧烈运动成为其诱因。因此单凭动脉有无狭窄不可作为心肌梗塞发作的惟一诱因。” 然后,北坂又将村井医师说的伊能血液中洋地黄成份增高一事对杉原讲了。 “也就是说,这次……” “伊能的病情足以使他常常处于可能发病的状态。但又凭这一点也不好判断。也就是说,他被车轧着时,是活是死着,或是已经倒在了地上还是正在走着都无法判明……” “嘿……我们也在全力寻找目击者,不过,那一带一到了夜里几乎没有一个人影,昨天夜里又出奇的冷。” “啊,对了,他的血液里还查出了少量的酒精成份。因为不到醉酒的程度,所以会不会是喝了一些啤酒?” “是吗?可伊能富士子说她丈夫一点儿没有醉的样子。酒精对心脏不好吧?” “当然,还有烟。不是说事故当时伊能先生去买烟吗?” “对。自动售货机就在马路的对面。” “烟是诱发心脏病发作的最大诱因。大夫是会劝阻他的。” “富士子也说她不让丈夫吸烟……可真是这样吗?” “啊?” “不,先生,实际上今天下午我们又得到了一点线索。” 杉原一下子兴奋起来。 “我们去到伊能经营的学校了解了一下情况,我们认为有必要从第三者那里了解一下他身体最近的健康情况。” “对。” “我们向两名老师和一名女事务员了解了一下,他们都知道伊能经常吃药,但不记得他有过痛苦的样子。他具体的身体情况也不太清楚。但他们也反映,伊能夫妇之间关系并不太好。” “是吗……” “伊能这个人仪表堂堂,但在钱上却特别吝啬,小气得很。那名女事务员是富士子学校的同学,常常听富士子向她诉苦。伊能经常偷偷调查富士子买的东西,而且特别讨厌她和其他男人交往,有时还因此大出打手,以致富士子几次想到和伊能离婚。但由于她没有生活来源,又不想让丈夫要走孩子,所以一直下不了决心……” “不过,富士子和男人的交往真的使伊能嫉妒吗?她有没有情人?” 北坂一下子想起来富士子那十分俊俏的面容和吸引男人的气质来。 “是呀!其中一个老师证明,他曾见过富士子和一个年轻的男人在涩谷一块儿散步的事情。好像是去年年底的事。” “噢?” “他看到的是富士子的侧脸,但那个男人是背影,没有看清楚。但两个人的样子不像是一般人的关系,比较亲密。我们要彻底了解一下富士子的周围关系。” “是啊。” “刚才听您的话说,伊能有洋地黄超量的迹象,这样一来,也许不是他本人有意超量的吧!” 5 在法医学上的解剖之后,术者必须向负责此案的警察报告当时所见,一个月内还要出具正式的“鉴定书”。 北坂在大致告诉了杉原自己在术中所见时,联系在大学上课和在研究室工作中积累的经验,一直在思考着这个案件。 和杉原所说的一样,解剖结果尚无法确认伊能的死因。 因此只能参考事故的背景,加上监察医生的判断而形成结论。 津川的车轧到伊能时,他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村井医师这样讲。严重的发作可在三分钟内使人致死。 如果伊能是在事故当时倒在了路上的话,从他离家时推算,早已经大大超过了三分钟,那到底是在什么时间发生的呢? 这三分钟的戏剧性变化,对有关人员来说,结果大不一样…… 在伊能的尸体解剖正好一个星期后的二月一日傍晚,杉原来监察医院拜访了北坂。 “都立春了,每年这个时候都是最冷的时候呀!” 带着一身雪花进来的杉原,脸色冻得苍白而僵硬。 “是啊,今天大学有一次考试,可今夭却出奇的冷。”北坂也感慨地说道。 “呀,富士子几乎每天都要给津川的公寓打去诅咒和威胁的电话,她非要津川承认是他轧死了伊能。津川向我们报告说他已经神经衰弱了,要求我们出面阻止富士子再打这样的电话。” “我看富士子多少有一些歇斯底里的性格。” “对了,这一个星期以来,我们也对她身边的人和事情进行了周密的调查……在伊能的补习学校里,有一名独身的年轻男教师,与富士子的关系似乎很深。但他们两个都否认有这样的关系,因此目前也定不下来。” “说是要查清她与男性的关系,可如果他们不配合的话,要弄清这些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吧?”北坂问道。 “那可不是。” 杉原的眉毛拧成了麻花,他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我们在富士子的家周围还进行了监视,但没有发现她外出与什么男人约会。也许因为丈夫刚死,再好的情人在这段时间里也一定会减少约会的。因此我们也怀疑这个事件究竟是不是一件杀人案。” “说起来对富士子的怀疑,还是因为伊能死时血液里的洋地黄含量超量。我们怀疑会不会是她把地高辛混在饭里让伊能吃下去,使他的洋地黄量在体内蓄积,形成中毒。” “对,地高辛几乎是无味无色的药片,所以要把它研成粉混在食物里应当是不会被发觉的。不过他血液中洋地黄含量还不是让他一下子致命。” “对,所以富士子有可能是一点点地增加药量,最后诱发心脏病才导致死亡的。而在伊能死之前,正好被车轧死……” “这样一来,她就坚持说丈夫是死于车祸,而且一天到晚地给肇事者打电话进行骚扰,这是一种欲盖弥彰的手法。” “噢,这不仅仅是怀疑,事实上她是把洋地黄的药超量给丈夫服用。但是,北坂先生,事到如今也十分遗憾,还不能以此来向她问罪——杀人未遂。” “除非她坦白?” “如果没有证据,她是不会坦白的。就算是抓住了她有情人一事,也不能就说是她杀害亲夫的证据,从这个意义上说,对她进行监视也就没有多大的意义了。” “是啊……” “因此,我们在上星期就停止了对她的调查。我们在等您的鉴定书,看对事故的最终处理意见。” “也就是说,要得到证据证实伊能先生被车轧的当时是什么状态,并据此提出肇事者有无过失犯菲、赔偿责任以及保险金额了?” “对,津川轧着了伊能先生肯定是事实,但是先轧还是先死……啊,我们就拜托先生查明了。” 杉原给北坂留了一道难题后便回去了。 是先轧还是先死…… 从解剖的结果来看,无法确认是哪一个在先。 而且北坂受到了来自肇事者和受害者双方的“陈情”。 他可以回答说“哪一个在先无法判断”也无可非议,但是警署又派来了杉原几个人,双方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要北坂先生出具最后意见后再进行判断。 又过了一个星期,北坂经过反复而周密地研究后,终于做出了结论,并写出了鉴定书。 内容是这样的—— 伊能耕一在被汽车轧着的当时,津川证明说伊能己经躺在了公路上。但经过鉴定,没有可以断定当时伊能已经死亡了的证据。 而另一方面,伊能的血液中洋地黄类物质已达到超饱和的蓄积状态。 综合以上情况可以断定。伊能离开家后,由于室外天气寒冷,他进行着小跑以驱赶风寒,但不料引起了心脏病发作而不堪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有病例证实严重的心脏病在发作后三分钟便可致死。 但推断伊能在倒地后失去意识时正好津川驾车通过,该车轧过其头部致使伊能当即死亡。 “哈哈,津川和富士子的意见都溶在一个结论里了呀!” 杉原拿到这份鉴定书,看过一遍后说道。 “啊,这样的可能性极高,我认为这样写比较稳妥。” “伊能倒在了地上,但当时并没有死,这样一来,津川的责任就很小了。因为现场正好处于‘苇毛冢’石碑的阴影处,他又穿黑色衣服倒在地上,要司机明确地观察到这种情况的确很困难,这样就不好判为‘过失犯罪’,当然也就免除了赔偿责任。” “人寿保险方面呢?” “保险公司当然要进行慎重的了解和调查,但如果线索证明是由于心脏病发作而导致被保险人死亡的话,就不会采取被汽车轧死而导致死亡的结论了。这样的话,保险公司就会考虑采取介于病故和意外死亡的中间额支付给富士子。我想这样一来要比单纯病故支付要合算多了,以前有过这样的例子。” “这样一来两个人皆大欢喜了。” “北坂先生的鉴定书也可以称之为神来之笔,无懈可击了!” 杉原也终于松了一口气,高兴地笑了起来。 “双方都能接受,总算了了一件麻烦事。” 不过,北坂满平在心灵深处总觉得有些空虚的感觉。 北圾的心里还是有几分犹疑。他认为已经躺在监察医院或警察署的太平间的死者刚刚结束了人生的旅途,却又要被人们在历史和人际关系之间拉来扯去,不得安宁。 每当北坂做出鉴定后,他都要来到他们的面前进行心灵上的交谈。他觉得那时这些人会对自己讲述对这个鉴定还有什么申诉。 他希望他们能够理解自己的鉴定,以致在北坂工作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这样不断地反省着。 而且,北坂在尸检结束,做出鉴定结论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回忆起这些死者的容貌来。 每当这个时候,北坂也会沉浸在自己己为死者们做出了公平的评价的欣慰感中。 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这种感觉。 伊能的后脑壳被无情地碾碎了,只有他的脸还保持着原来的容貌。在北坂的记忆中,伊能仍然在瞪着眼睛看着自己。 也许是愤恨,也许是悲伤,如果他活着,也许会说出什么来的。北坂的脑海里总也拂不去这张充满了复杂感情的脸。 6 半年过去了。 在这段时间里,北坂又处理了许多有争议的尸体的解剖鉴定工作。 在梅雨期到来后不久的七月中旬,北坂在从工作的信浓町大学回家途中,乘出租汽车去赤饭。他的一位大学医学系同学,现在市内的大学当副教授的朋友要去美国进修,同学和朋友们要在赤扳的一家饭店的日本餐厅里为他送行。他把车留在了大学里,乘车去参加欢送会,为的是回来时喝了酒不好开车。 在宴会开始时,酒店前陆陆续续驶入了许多车辆。 北坂的车停在了离大门正面稍远的地方,他下了车,穿过一排排停好的车朝饭店正门走过去。 当他正要上台阶时,看到从比他早到的一辆车上下来了一位身穿黑底碎花的女式礼服的少妇。 当少妇走到饭店的自动门时,北坂正好看到了她的侧脸,他不禁轻轻地“啊”了一声。这位清秀俊美的少妇正是伊能富士子。 他在监察医院那次只见过她一面。那时她的丈夫刚刚去世,她满脸憔悴,但北坂也看出她曾经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 今天浓妆艳抹的她在初夏的阳光照射下,看上去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她的年龄有三十五六岁吧,但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年轻而富有朝气。 北坂跟着她进了饭店。 富士子来到大厅左侧的电梯间下到地下。 北坂要去的日本餐厅也在地下,于是他跟着她来到了地下一层。 富士子出了电梯间后向左右看了看,然后消失在灯光昏暗的意大利餐厅里。 北坂要去的餐厅在意大利餐厅的对面,但当他径直走到这家餐厅门前时,不禁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下决心走了进去。他自己也说不好是什么好奇心驱使他这样做的。也许是对这个漂亮的女人产生了什么怀疑才这样的吧。 店内光线昏暗,有十张桌子的餐厅只有百分之七十的客人。 富士子坐在一张靠墙边的双人餐桌旁,她的背正好冲着门口。 她对面的一个男青年已经坐好了。他戴了了副眼镜,像是一直在等着她的到来。 两个人的视线马上交合在一起,而且彼此兴奋地微笑着——北坂从那个男人的表情可以看到富士子的感情变化。 于是他朝斜方向的一张餐桌走过去,他想找一张几乎与富士子背靠背的桌子坐下。 在服务员没来之前,北坂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并漫不经心地看了那个男青年一眼。 店中不亮,但餐桌上点了一盏小小的红蜡烛,正好照在那个男青年的脸上,他梳了一种三七分式的发型,非常流行的黑色金属框眼镜,给人一种知书达礼、学问极高的感觉。 从他那浅蓝色的、长短合适的高级衬衣的袖口上还可以看见镶着金色的钮扣。他的年龄在二十七八至三十岁之间。 北坂只是迅速地扫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这时,一名服务员走了过来,递给北坂一份菜单。 北坂打开菜单,利用它的遮挡又看了一眼那对男女。 两个人相互凝视着,热切地谈论着,似乎根本不介意北坂的存在。 北坂的记忆中,渐渐浮视出一个人的面容来。 在世田谷警察署的大门旁边,北坂曾被一个非常客气的声音叫住了。 “对不起,您是监察医院的北坂先生吧……实在是不好意思,您能留一下步吗?” 这个年轻人一头散乱短发,戴了一只圆形的、没有边框的眼镜。从他那有些紧张的话语中流露出九州方言。 但是,当北坂把当时的那张脸和今天的这张脸重合在一起的时侯,他不禁无声地惊叹了一声: 变化了容貌的不仅仅富士子一个人…… 不,也许津川在事故的当时故意装出那样纯朴、木衲的样子?! “半年没有见面了,我想你都想疯了!”富士子喘着气对津川诉说道。 “我也是,不过,已经不要紧了,警察也死了心了!” “他们把我长什么样都忘了。每天发生那么多交通事故,他们要一天二十四小时地监视我,还不把他们累死!” “他们调查你的异性关系吗?” “是啊,先是去调查了补习学校,又从我丈夫的朋友那儿了解些情况。” “哈哈哈,我和伊能先生和你的日常生活一点联系都没有,我们只要慎重见面,他们要查出来比登天还要难!” “今年是我母亲忌日的第三个年头了,我打算乘特快卧铺回一趟福冈。你也和我一块儿去吧?这次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睡在一个车厢里……” 这时服务员依次给每个客人送来了点好的饭菜。 北坂说因有事要快一些,所以只要了份快餐。 在灯火通明的日本餐厅里,北坂已经看到有四五个朋友都到了。 他站起身来,朝收银台对面的电话机走了过去。 他拨通了世田谷警察署的电话。 电话通了,幸好杉原在办公室。 “伊能富士子和津川诚的关系有证据了。他们正在一块儿吃饭呢!” 他简洁地将刚才看到的情况对杉原说了。 “我听说他们要一块儿乘火车去福冈,津川的话里带着明显的九州方言,而富士子也是那儿的人吧?” “我记得津川是大分县人,富士子最早也是东京人啊!……她说是因为父亲的公司倒闭才到她母亲老家福冈住了一段时间啊!也就是那时,她认识了在富冈营业所工作的伊能,结了婚……” “啊,是这样的。富士子因母亲的忌日要回福冈做法事什么的,他们要在车中幽会。” “我们会秘密跟随他们两个人并进行调查,然后再以杀人事件进行彻底调查,不再追查交通事故了。” “要和他们斗上几个回合?” “摁……” 北坂仿佛又看到了杉原那生气时紧紧绷住嘴唇的样子。 “如果当初先生要能分清伊能的伤口是被击伤还是轧伤就好了。” “是啊,不过也许先是击伤,然后又用车轧了来掩盖,这样的事例也有过。” “可能他们就是这么干的。津川或富士子先猛击伊能的头部,他昏迷过去后再把他抬到石碑的背阴处。然后津川开车轧过去,然后再拨‘一一九’……” “也许平时富士子就偷偷地给伊能多放洋地黄类药物,在这种状态下再让津川开车轧死他……” “津川认为伊能一开始是倒在地上的证词和富士子的证词各不相同,两个人和真的仇人一样针尖对麦芒。后来尸检发现了过量的洋地黄物质,这也许就是富士子的诡计,她用这一点证实其丈夫因药物过量而诱发心脏病发作。这样一来,事件的焦点就转移到了是心肌梗塞还是被轧死的争论上。” “于是两个人都来向我‘陈情’,并且富士子给津川打骚扰电话都是为了加重这一误导。”北坂苦笑道,“这次我们要动员全体刑警,抓住他们在事故之前的交往证据,给他们的犯罪行为立案!” 北坂挂断了电话。他一边朝餐厅走去一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 “是轧死在先,还是病死在先……” 于是,久违了的伊能的面容又浮现在了北坂的脑海中、但不可思议的是,这次他却没有像上次样样瞪着眼睛看着自己。 突然间,北坂的心中又感到了以前工作完毕时那种深深的欣慰感。 胸罩里的证言 1 这天早晨,孑然一身的真沙子忽然想起姐夫久藤恒夫托自己去看看姐姐多惠子的事,便趁着去广告代理店上班之前,向多惠子的公寓走去。 “真沙子,你难得来的啊!” 星期天早晨,真沙子去看望姐姐,在公寓走廊里与在建设公司当总务课次长的姐夫久藤邂逅时,久藤一边将高尔夫球具包往魁伟的肩上挂,一边这么说道。 “在乡下和父母一起生活,突然搬到市中心,真有些不知所措了。” 在真沙子的眼里,姐姐这一家—— 夫妇俩和读中学二年级的儿子阿刚,以前一直住在市川的近郊,和久藤的父母、弟弟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为了让儿子阿刚进入都立名牌高中,久藤的父母出资,买下了这靠近国有电气列车目白站的高层公寓第16层的房间。今年春天过后,多惠子总算从婆婆的大家庭中解放出来,住进了新公寓,身心霍然变得年轻。 “搬来已有半年了,姐姐还没有习惯吗?” 见久藤兴冲冲的模样,真沙子便毫无顾忌地问道。 “嘿!也就凑合著过了……最近不知为何,她的样子有些怪怪的。” 久藤半开玩笑地答道。 “反正,姐姐就拜托你来照顾了。” 真沙子这样敷衍着向电梯走去。 乘电梯到16层褛,街上的喧闹声像雷鸣般地远去。走廊里静悄悄的,洁净无垢,秋阳照得宽大的窗玻璃闪闪发亮。 在向多惠子的房间拐弯时,前面有一个身穿蓝色开襟衬衫的枯瘦男子走来。他好像正从多惠子的房间或对侧的门里出来。 看清对方的脸庞时,真沙子吓了一跳,感到心里涌出一股不可言语的不适感。 这人是久藤的表弟佐山光一,不到30岁,黝黑的倒三角面颊,发紫的嘴唇里略暴露出金牙。听说他在土木建筑公司里当司机,平时沉默募言,智能稍稍低下,还是单身汉。 真沙子久未见他,但自从久藤他们搬到这里来以后,至今已经碰到过三次。 真沙子点点头。佐山傻笑着,默默地擦身而过。她并不轻蔑憨汉,但只要一见到他的脸,便浑身不舒服。 一按门铃,传来多惠子的柔声。接着,门启开了。多惠子身穿家庭便服,色彩鲜艳得好像是夏威夷的民族服装,富态而有性感,即便35岁,还雪肤花貌,冰肌玉骨。 “光一来过了?” 真沙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没有。怎么啦?” 多惠子惊讶地扬起柳眉。真沙子猛然觉得佐山是在走廊里窥视多惠子的房间。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一见他便感厌恶的,正是他那注视着多惠子的视线里有一种猥琐的目光。 “刚才在走廊里看见他了。” “哎!真奇怪啊!” 多惠子毫不介意,所以真沙子也不便多说,何况只是想象而已。 房间里明亮整洁,家具齐全。听说久藤每天早晨8时左右去大手呀的公司上班,晚上回家总在9时以后,独生儿子阿刚几乎每天从学校径直去私塾,7时以后才回家,所以家里没有会弄脏房间的人。多惠子这家庭主妇也当得分外轻巧。 “今天休息?” 多惠子坐到安了椅上问。 “不!顺道过来看看姐姐。” 真沙子27岁,独自住在离姐姐的公寓有两站路远的住宅里。因为工作,这里十天左右来一次。姐妹俩的娘家在静冈县,双亲已经去世。 “那么,还要去上班?” “是的。” “喝点咖啡吧?” “不!没时间了,快11时了。” “哎!己是这个时候啦!” 多惠子仰视着挂钟,从筐里取出编织花边的用具。 “阿刚好吗?” “好……只是近来不听话了。” “那样的年龄嘛!” “学校里的事,一点儿也不肯讲……” 多惠子说着,用缓慢的手势编织着花边。也许因为盆栽橡胶的反光,她的侧脸显得有些发青。两人断断续续地交谈了30分钟,真沙子便起身告辞了。 柔情绰态的多惠子性格文静内向,不善多言,真沙子却活泼好动,两人的年龄又相差8岁,平时就不大交谈,而且这是从小就己养成的习惯,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改变的。 多惠子默默地站在真沙子的背后,看着她将鞋穿上。 “以后再来吧,现在着手的电视计划开始广播后,反而能轻松些。” 真沙子说着,心中感到很不是滋咪。 不知为何,多惠子的目光有些湿润。 “好嘛。你好像总是很忙的。” 她孤零零地说道。 这时,真沙子感到姐姐的神态有些消沉,脸色苍白。她瞬然觉得多惠子的整个脸盘里闪着深黝色的影子。 以后,每次想起,真沙子总以为这像是死人的相貌。 2 半个月后,l0月l2日上午7时,在崎玉县n市的偏僻地区发现一具女尸。这一带森林和农田纵横交错,点缀着新建的住宅楼,因为离电气列车车站很远,所以一到晚上便萧索静穆,令人不敢相信这会是东京的近郊。 一个老人早晨散步时,在古寺的背后发现一个身着蓝色衣服的女人伏倒在草丛里,当即报了案。 经过现场勘察,警方初步认定是强xx杀人案。死者留着短发,后脑部有个伤口,赫色的血痕从后背淌出,沾满四周的草地。女人的裙子有两处被撕破,裸露出富有性感的大腿。 验尸结果,尸体在头部、肩部、右膝有四处机械性损伤,膝盖骨折,死因是脑震荡引起脑内出血所致。 在尸体的脚边发现一根很结实的圆木棒,粗l0厘米,长80厘米,外沾和尸体血型相同的血迹和头发。从污秽的程度来看。圆木棒是早就扔在那里的,上面没有指纹,看来已经被凶手擦去。 裙子被撕破,可见凶手企图施暴,但尸体没有性交的痕迹,也许凶手因慌张或什么原因,没有达到目的就下了毒手。 女人约有36岁,体态丰满,蓝色连衣裙和珐琅皮鞋等都是上等料,足见是一个中等生活以上的家庭主妇。但是,死者的手提包等携带物品都被洗劫一空,所以没有表示女人身份的东西。 不久,警方查明,死者是住在东京都丰岛区目白公寓的久藤多惠子,35岁。 因为在前一天夜里,多惠子破天荒地离家出走去向不明,等到半夜l点钟,丈夫久藤恒夫便向居住地所辖警署提出搜查申请。 经辨认,死者确是多惠子。 断定多惠子的死亡时间,是失踪那天夜里8时到9时之间。 12日早晨,警方在案发所辖警署n署设置了搜查本部。 下午4时左右,署刑警课长重松警部和久藤恒夫面对面地坐在n署的房间里。 “案情很棘手啊!” 重松警部稳健地说道。 久藤用力咬着嘴唇耷拉着脑袋。他,38岁,魁岸的身材,打高尔夫球晒黑的脸庞,显得精力旺盛。此刻,他目光混浊,疲惫不堪。 “……和当初的预测相反,没有性交过的迹象啊!” 重松警部大致介绍了解剖的结果后说道。久藤只是点了点垂着的脑袋。 “开始时我们认为,夫人是被凶手强行拉到那里的,夫人稍一抵抗,凶手便杀人逃走了。但奇怪的是,现场没有发现激烈抵抗的痕迹啊。当然有的地方草被压倒了,但很难认定是殊死搏斗时留下的,所以我们的想法有些改变了。” “凶手是夫人的熟人,他把夫人骗到那里的草丛里杀害后,为了伪装成性犯罪,便撕破了她的裙子,我们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蛮横导致凶杀的案件,一般是扼杀或勒杀,殴打致死的很罕见。当然不能排斥精神病患者或流窜做案的可能。但这些可能性都不大,所以我们兼顾这两方面进行调查。” 重松警部抿了口茶。久藤身躯僵硬,一副被从天而降的厄运压垮了似的身姿。 “光谈谈夫人,她几点离开公寓,去哪里,干什么?” 现场在城市的西北部,从目白公寓坐车直接去也要四五十分钟。 “这我一无所知。” 久藤嘶哑地说道,显得很痛心。 “那里没有亲友,她又不会开车……平时每天在家,不会一个人出远门的。” 久藤自己开小车上下班,有时把车停放在公寓的停车场里,自己坐地铁去公司。案发那天,说不准是自己开车上班的还是坐地铁上班的。 多惠子是几点离开公寓的?邻居和管理人等无人知晓。经过调查,一无所获。 “……对不起,你没有发现夫人有情人吗?” 久藤这时才抬起沉重的脑袋,揪心地蹙着眉,目光有些癫狂。 “我绝不相信有那种事,她是个内向的人。半年前才搬到这公寓里来,所以也许还不习惯。最近我也感到她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但白天总在家里的,不会有机会寻找什么情人的。” 久藤的口气是肯定的,似乎从心底里害怕有损害他的社会影响。 这是对妻子毫不关心而产生的盲目信赖!—— 重松警部这么直感到。 案发那天晚上,久藤在公司里忙到11时回家,见妻子不在,只有儿子阿刚一个人。到凌晨1时,他实在憋不住了,才向居住地所辖警署提出搜查申请。当时他检查了西服橱和妻子的衣物,结果连妻子穿什么衣服出去的,他都无从得知。 也许他根本无法想象,白天他不在家时,妻子是怎样度过时间的—— 重松警部有些怅然,他觉得自己也是如此。 “是吗?” 重松警部颇有同感地点点头。 “我们打算在每天晚上8时到9时这段时间内,向路过那一带的行人打听,尽力找到案发时的目击者。” “拜托了。” 久藤又垂下脑袋低声说道。 沉默了片刻,重松警部从内口袋里取出夹在笔记本里的纸片,放在桌子上。 “这上面的字你认识吗?” 久藤瞥了一眼,伸出颤抖的手把它挪到眼前。纸片是从小本子上撕下来的,上面用铅笔字写着。“灰色衣服,30出头”。 字迹潦草得好不容易才能辨清,而且字写得很大。 久藤沉思着。 “夫人的随身携带物品看来都被劫走了,这张纸片夹在夫人的胸罩里。” “胸罩里?” “是啊——这是夫人的字迹吗?” “这……” “想不到吧。经过勘定,这是在摇晃着的汽车里写的。从地段来推测,夫人是坐着汽车去那里的。也许夫人在汽车上发现了凶手才写下的,因为纸片上只有夫人的指纹。凶手为了消除作案痕迹,夺走了夫人的携带物品,但没有注意到胸罩里面有东西……” “这么说,凶手是穿灰色衣服,年龄30岁以上……” “有这种可能。倘若凶手是熟人,就应该写名字。不管怎样,她写的时候已经感到了有危险。很遗憾,现场的抵抗痕迹不明显。关于这纸条,你有什么线索吗?” “一点也没有。” 久藤无奈地摇摇头。 重松警部感觉到久藤的眸子里显出微乎其微的狼狈。 “说句俏皮话,这种在临死前写下的纸条,我们叫‘附条件的口信’。说实话,这会给我们添麻烦的。因为写的人处在不正常的状态里,所以写错的很多,而搜查员却往往有意无意地会由此得到第一印象,先入为主……” 重松警部整理着记录,窥视着久藤的反应。 “附条件的口信?……” 久藤像受到刺激一样,干燥的嘴唇呐呐地呢喃道。 3 倘若这叫“附条件的口信”,那么死者的遗物不就间接地包含着同样的含义?久藤和真沙子陪同在场,n署的两名刑警检查了多惠子在家的遗物。目睹多惠子的私人物品,真沙子仿佛感到自己窥见的姐姐与想象中的姐姐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生活。 多惠子拥有众多的上等料服装,多得令人咋舌。大部分是崭新的春秋装,看来是3月份搬到这里来以后购置的。便服也很多,虽然并不昂贵,但做工精致考究,颜色般配的短衬裤也有好几件。在真沙子的印象里,多惠子是一个贤妻良母,总是穿着家庭便服的。 真沙子忽然想起最近常听人说,车站等行李寄放柜存放衣服的女性增多,女高中生将校服存放在那里,换上漂亮的旅行服,有的家庭主妇还在那里乔装打扮成高级卖淫的。 她的脑海里蓦然掠过今晨久藤说的关于案件目击者的事,才驱散了头脑里突然出现的那些厌恶的念头。 关于多惠子的遗物,刑警提出各种提问,但久藤支支吾吾,回答得令人颇感失望。 因为姐夫在场,所以真沙子有所顾忌没有插嘴。因此,刑警们没有得到什么收获,便悻悻地撤回了。 “姐姐在学开车吗?” 真沙子整理着多惠子的衣服时问道。 刑警走后,公寓里萧然宁静。案发后儿子阿刚被寄放在市川的祖父母家。 “这……没听说过……” 久藤一副困惑的表情。 “呀!” 真沙子注视着竖挂在木屐箱旁墙壁上的球拍,不由失声惊道。那里很暗,刑警们没有引起注意。球拍拿在手上,很像羽毛球的球拍,但与羽毛球球拍相比,框架更结实更小巧。 “这是阿刚的吗?” “……我想不是,不过……” 久藤也凑上前,回答得含糊其辞。从他的游移的目光里,真沙子不难察觉出,此刻他满脑子都是重松警部说的有关“目击者”的事。 久藤还要去筹备在市川举行的多惠子的葬礼。他刚出去,厨房里的电话铃就响了。 “喂喂,久藤君在吗?” 传来一个女子显得很谨慎的声音。 “他出去了。” “你是久藤多惠子的家属吧?” “我是她的妹妹……” “啊……” 对方显得沉痛而略带悔意。 “我叫永原良美,在r省工作,和你的姐姐并不直接认识,今天打电话,是关于你姐姐的线索,我想谨慎些,还是告诉家属的好……” “这……谢谢……你说的是什么事?” “你……知道你姐姐去斯卡球俱乐部的事吗?俱乐部在池袋那里。” “斯卡球俱乐部?” 真沙子诧然问道。 对方的语调里似乎带着微笑。 “果真没有注意到吧。我也是看了报纸报道,心想也许能给你们作参考一说是俱乐部,其实是在室内搞的有些像网球那样的体育运动,还不像板球那样普及,只在年轻人和运动量不足的主妇之间悄然流行。池袋有个俱乐部,属于板球场,我下班时有时也去练练,出一身汗……所以上个月见到过你姐姐一次。” 听说像网球似的运动,真沙子的头脑里浮现出刚才的球拍。多惠子去那样的俱乐部,这使她颇感意外。 “那么……” 真沙子想打听仔细。 “对不起,永原君现在在哪里?” “在目白站附近啊,这是我上班的必经之路。” “倘若方便,我们能谈一谈吗?” 虽然见面也不过如此,但对方竟然同意了。真沙子提出在离车站不远的咖啡店里见面。 约l0分钟后,真沙子和永原良美坐在能眺望目白大街景致的座位上。 永原良美生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恭敬的眼神,超短发型与她的褐色皮肤很相称,身捷洒脱,穿一套浅茶色西服,初看约莫三十二三岁,但眼角波纹层叠,也许有35岁以上。给真沙子的名片上印着“r省国民福利局”。 “我和多惠子从未交谈过,这好像是缘份吧。” 永原良芙开门见山,语气和电话里一样慎重。讲着话时,刚毅的唇角给人以聪慧的感觉。 “我住在朝霞一带,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川越街道,今晨n署的刑警来问我,说前天晚上8时到9时,现场一带有何异常。” “哦……” 真沙子想起久藤说过,警察要寻找在这段时间里路过现场一带的行人。 “很遗憾,我那天正好走别的路回家。这起案件最早引起我注意的,是看报纸的时候。看到你姐姐在报上的照片时,我想起9月初曾在池袋的斯卡球俱乐部走廊里见过一次面,记得那时她的确叫久藤多惠子。” 依然像电话里讲的那样,-个多月以前,9月初的一天傍晚,永原良美在俱乐部的走廊里看见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身穿花罩衫和白衬裤。当时,永原良美下班回家途中顺便去那里练练球出出汗,正逢那女人洗完澡回家,永原良美听见服务员喊她“久藤多惠子”。 永原良美说的那个女人的服饰,真沙子确信是多惠子。她打算去俱乐部查看当时的记录。 “搜查有进展吗?” 沉默片刻之后,永原良美恭谦地窥察着真沙子的脸庞。 “报纸上说,在你姐姐的身上发现了有关凶手的纸条,这是一个重大线索……” “嗯……但只写着年龄和西服的颜色。” “是凶手的?” “还不清楚,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哦……那准是线索了,没有找到目击者吗?” 永原良美的目光关注地盯视着真沙子。 “现场附近一带好像没什么线索,那里白天行人就很少。离现场东面五公里的地方,在川越街道那里,有一家摩兰宾馆真沙子猛然想起,今晨听姐夫讲的关于多惠子被害的报道里,遗漏了这一细节——” 看着永原良美那明澈的目光,她仿佛觉得这是一个可以信赖的第三者。 “听说案发那天夜里8时左右,有几个目击者在宾馆的门口看见长得像我姐姐那样的女人站着,就这些。” “在宾馆……” 永原良美忽闪着目光垂下眼睑,蓦然又抬起头,明亮的眼眸里浮现出叵测的神色。 “不会去宾馆的……我在俱乐部里看见她时,你姐姐好像和一个年轻男子正亲热地交谈着走出来,那男人长什么样,我已经记不清了……” 4 大娱乐场斯卡球俱乐部坐落在离池袋车站不远背靠百货店的闹区里。正如永原良美所说,它和板球场在一起,入口处很宽敞。星期六下午,挺俏的年轻人在楼梯上熙来攘往。 真沙子向良美告辞后便来到这里。案发后,她一直没有上班。 走廊和咖啡馆里人声嘈杂,里面是板球场,斯卡球惧乐部好像在右边。 走到走廊。 走廊里稍稍安静一些。房间也像大厅那么高大,人们三五成群谈笑风生。 真沙子向服务台走去,那里有一名男服务员。 “对不起,我想打听一下。” “可以。” 他扬起温和的目光。 “有个叫多惠子的人常来这里吗?我是她的妹妹……” “啊!多惠子是我们的会员,。但最近不大看见她啊。” 服务员好像并末留意到多惠子的案件。 “她是什么时候入会的?” 他疑惑地望了真沙子一眼,但见真沙子的目光中异常的认真,便露出善意的微笑。 “记得是6月底左右……” 然后,他查了查登记本,他的记忆似乎没有错。多惠子6月中旬来这里,20日提出入会申请。斯卡球是两人并排向墙壁相互交叉打球的简单运动,所以一学便会。他解释说,刚入会时,每星期来两三次,也许玩腻了吧,到9月后就不大看见她了。 “当了会员就有特权,不用排队等候了吧?” 真沙子将目光投向开始鼓噪的大厅问道。 “不!人挤时,无论会员还是游客,都得排队。我们只有两套号码,爱好者又不断增加,到了傍晚就挤满了人。对会员,除了会员证外,还发给球拍。” “难怪……麻烦你,想再请教一下,你知道我姐姐在这里有要好的人吗?” “是啊……斯卡球是两人玩的游戏,倘若一个人来,就要和陌生人结伴,因此会有很多朋友啊!这便是受到妇女们欢迎的原因吧!……多惠子小姐……和土屋君常作伴吧……” 听说土屋是这里的常客。他是搞电视剧创作的,为了弥补运动量的不足,隔天来这里。听服务员的口气,姐姐好像和土屋君很亲密。 “今天也到该来的时候了……但不知道他和多惠子密切到何种程度啊!” 服务员警觉地说道。 “……想请你谈谈久藤多惠子……” 真沙子自我介绍后,开门见山地问道。土屋圭介毫无反应,这使真沙子感到意外。土屋走在大门口的绒毯上,敏捷的目光注视着真沙子。 “……你姐姐不简单啊!” 他鼻音浓重地答道。他约莫30岁,皮肤白皙细腻,身材颀长,穿着奶油色衬衫和浅茶色裤子,给人以沉思型的印象,没有真沙子想象中的那种轻狂之感。他2时30分一到这里,服务员便告诉她,这就是土屋圭介。 土屋好像知道案件的发生,所以真沙子也直言不讳。 “听说我姐姐在这里和你很密切,所以……” 土屋缄然垂下眼险,但看不出这是故作姿态。 大厅里几乎没有空座,真沙子遨他去外面的咖啡馆。他对服务台约好3时30分回来,便随真沙子下了褛梯。 “……多惠子小姐刚来时,我偶尔和她搭档,我比她稍稍会打一些,所以搭档得很好啊。” 在咖啡馆里一坐下,土屋便语调轻松地讲道。 “她年龄比我大很多,但想不到竟能搭档得很和谐。她常常说,她很孤独,好想要找人讲话啊!” 他神情孤傲地转着凉咖啡的麦秆。着和真沙子经常接触到的电视台里的人气质相近。 “她的丈夫虽然很好,但只对工作和打高尔夫球感兴趣,对她毫不关心、好像只要给她住房和钱就足够了。孩子大了,有他们自己的天地。她从以前忙忙碌碌的生活中解脱出来,反而不知所措,现在独自一人待在公寓里,应有尽有,于是觉得精神空虚。晚上父子回家,只是为了吃饭和睡觉,不是和她交谈。就是说,她白天等了他们一整天,这种等待最后都是自欺欺人。” 真沙子想起平时抽空去访,无论何时,在那打扫得非常整洁的房间里,总是多惠子一个人孤寂地在编织着花边。 “你是说,我姐姐是为了解闷才去斯卡球俱乐部的。” “开始时是解解闷吧。我不相信她是为了锻炼才来的,所以她总是在一两点钟来,人挤时就在走廊里等着。一次我在傍晚时去,见她独自对着窗坐着,像一尊雕塑……” 真沙子从来没有想到过,姐姐竟然会如此孤立无援。 “……8月底的时候吧,我约过她一次。” 土屋的脸上突然露出复杂的笑意。真沙子不由目光犀利地注视着他。他也许感到害羞,垂下长长的睫毛。 “坐我的汽车去大冢一带的旅馆。我们走进房间,但她突然说要回家就跑了,连接吻也没有。我觉得她这种类型的人无论精神上多么空虚,也不会去追求放荡的生活。” 真沙子觉得土屋说的是实话。她简直无法想象,多惠子竟然会和这看来比她年小五六岁的青年去旅馆?—— 接下来,土屋的话更加离奇了。 “……从此以后,她神情突变啊!无论干什么,好像总有填不满的孤寂。过了有两个星期,我在俱乐部里遇见她,她无意中漏嘴说道,以后只要有时间,就要跟随丈夫。” “跟随丈夫?” “好像是跟踪。听说丈夫上午一般在总务课的办公室里工作,下午常常外出,因此她在公司的大门口守候着,丈夫一出来就跟踪着。倘若他坐车,她就坐出租汽车,他到哪幢楼里办事,她就一直等到他出来,又悄悄地跟随着。她说,只在那时,她才感到很充实,仿佛自己也随丈夫一起在工作,孤独和不安也消失了。后来她偶尔来俱乐部。神情比以前稳定多了。我想她能感到满足,又没给人添麻烦,也就默认。我这人本来就不善于向人提出忠告。” “我姐夫没有发现吗?” “听她的口气,好像没有发现,不过……一个月前开始,她又神色黯然,以后几乎没有来过俱乐部。我也很久没见到她。所以我担心她又有什么变化,或丈夫那边出了什么事……得知她被害,我才大吃一惊。我们之间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再说我讨厌警察,所以没有特地对警察说啊。” 土屋好像默默地接受着真沙子的审视目光,鼻音浓重地说道。 她又有什么变化,或丈夫那边出了什么事—— 回味土屋君的话,真沙子又想起了摩兰宾馆。 5 摩兰宾馆坐落在离现场东侧约5公里,沿川越街道进去几百米的地方。据一行人报告,在案发前夜,他看见有个像多惠子那样的女人仁立在摩兰宾馆的大门口附近。于是,搜查本部对那家宾馆进行了彻底凋查,结果无功而返。摩兰宾馆设有汽车库,客厅和车库配套分开,汽车可以径直进出宾馆,客人和门卫几乎不见面。 但是,按照宾馆制度,在客车通过门房时,门卫必须迅速看出客人的人数、年龄、装束等。门卫确信无疑地证明说,案发那天晚上8时20分左右,有一对情侣进宾馆,从行人看见多惠子忙立在路边的8时30分以后,约有一个小时没有客人进出宾馆。 客人中没有人发现多惠子那样的女人。 为了慎重,刑警在百来米远的两家旅馆里调查,仍然毫无所获。 同时,按被害者妹妹的报告,警方调查了在斯卡球俱乐部和多惠子来往较多的电视剧作者土屋圭介,证实他的确不在现场。警方怀疑他讲的有关多惠子的话是否真实,但即便如此,案发那天晚上6时到l0时多,他在麻布电视台附近的小餐馆里和四名导演在一起,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由此可见,多惠子最终还是没有在宾馆出入,“在宾馆附近看见她”的说法失去了依据。 但是,这一说法从另一方面得到了证实。在出租汽车公司里调查,警方找到了在新宿送多惠子去摩兰宾馆的出租汽车。听司机说,多惠子7时多坐上出租汽车,托司机盯住l0米开外的路上正在发动的灰色小轿车。那辆车上坐着一对男女,男的开车,女的坐在助手席上。车经过目白大街,奥斯匹斯街,再进入川越街道。 跟踪车辆是很费力的,但好歹成功了。灰色小轿车在前面滑行着从街道向南拐入,停在道路幽静的摩兰宾馆前。 司机会意说,那辆灰色小轿车登上陡峭的车道,停在宾馆里。多惠子在下面的道上看着那辆车上的人下了出租汽车。出租汽车调头回来时,是8时20分。川越街道车流量很大,尽头是林田纵横的区域。司机从反望镜里看到一个像夫人似的女人停立在昏暗的路上凝望着宾馆,不由内心一阵惆怅。 没费多大工夫,便查明8时20分开进摩兰宾馆那辆灰色小轿车里的人员。车的主人是多惠子的丈夫久藤恒夫。 案发的第三天下午,久藤又被传讯到n署里。 此刻,久藤不在现场的证明被推翻了。当初他谎称和两个主顾在新宿喝酒,到11时后回家的。但后来调查,7时以前,他就和伙伴一起离开了餐厅。 重松警部注视着久藤,目光犀利,但久藤并不显得慌张。 他满不在乎,苍白的脸庞凝聚着自信。 “……知道有人在宾馆附近看见过多惠子时,我就该讲了,但关键时又难以启齿……很抱歉。” 久藤耸缩着宽厚的肩膀耷拉着脑袋。 “那女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在建材厂当事务员,和敝公司有业务关系,29岁,叫柳内幸江。” “你们的关系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约有半年了,每星期见面一次……她单身生活,性格冷漠,知道我有妻室,但不想和我结婚,当然我并不会因为幸江就想对多惠子怎么样1” 久藤渐渐带着争辩。 重松警部的脸上毫无表情。 “夫人知道你们的事吧。” “我还以为她不知道,更想不到她会跟踪……昨晚我问了放在娘家的儿子,才知道最近我晚回家时,妻子好几次也是过了9时才回家的。这孩子平时什么都不讲,所以我也没有在意。” 久藤对自己的轻薄,同时对妻子漠不关心的行为,露出羞惭的神色。 “……可是,我想妻子也不用那样,我再三对她说,公寓也买了,孩子也可以放手了,该适当地享受自己的生活。我和幸江的事,说实话,也就取乐而已。” 听着久藤的话,重松警部感到一阵莫名的焦灼。 “反正l0月l1日下午8时20分左右,你和柳内幸江同去宾馆,几点钟离开的。” “记得是10时以后。” 重松警部默默地点头。这一段时间,已在摩兰宾馆里得到过证实。 “那时,你们一直在房间里吗?” “当然。那里从入口到出口只有一条通道。在出口处,不付钱,门就不会打开啊,随便进出是不可能的。” “这是坐车吧。今天早晨我察看了宾馆的内部,不从车库门出去,从窗口跳到院子里,穿过绿丛就到了外边,这是很方便的吧。在这样的宾馆里,只要客人不打电话,服务员一般就不会来打搅吧。” “你是说我进宾馆后,又悄悄地把车开到外面?我为何要这么干?” 久藤瞪着眼睛愤然说道。 “那天晚上,柳内幸江穿的是什么衣服?” “记得是灰色裙子,挂着灰白色的项链。” “29岁,这样的打扮很朴素吧。” “她平时就很朴素,所以总显得比年龄老……” 久藤若无其事地答道。猛然发现这副装束和多惠子的纸条内容相吻。蓦然闭上了嘴唇,把脸横向一边。 6 “……多惠子为了摆脱孤独,跟踪丈夫,无意中发现了丈夫的婚外情。案发那天晚上,她跟踪到宾馆,把幸江小姐的年龄和服装的颜色记在纸上……” 暂时放久藤回家以后,三四名刑警自然地围在重松警部的桌子边。 7时开始召开搜查会议,县警搜查班也赶来参加。人们各述己见,众说纷纷。 “其实他发现妻子在跟踪自己,虽说和柳内幸江只是取乐,但这不能令人信服,也许他正和多惠子闹离婚打算娶柳内幸江,但多惠子纠缠不清地跟着,他便老羞成怒起了杀机。” “照你的说法,久藤到宾馆后又独自悄悄外出,把还在门口等着他的多惠子带到现场杀害了吧。” 重松警部反问道。 “是啊!传讯幸江就清楚了。她会以为久藤把她留在宾馆里自己一人出去的。久藤也许坐出租汽车,反正是用汽车到现场时。因为这可以避人耳目。作案以后便伪装成性犯罪的模样,为了推迟身份的暴露时间,把携带物品都劫走了。” “现在还没有找到在案发时去现场一带的出租汽车,有必要再查一查汽车的线索……” 重松警部朝刑警们打量了一下。 “假设是久藤作案,这好像太大意了,因为多惠子跟踪的出租汽车和目击者等一查就明,倘若出现摩兰宾馆的名字,就会立刻将久藤和幸江查出来。现在就是这样,两人的关系已经明朗……” “不对,即便出现摩兰宾馆的名字,打死多惠子,两人的关系不还是没人知道的?” 第一个发表意见的刑警争辩道。 “也许不知道宾馆里的服务台存有车里人员的记录。” “嗯,这暂且不谈。有一个重大的矛盾,就是多惠子胸罩里的纸条。记录的内容和当万柳内幸江的打扮一致,所以我认为写幸江的可能性很大。可是,多惠子是什么时候写的?从字体的紊乱程度推测,而且经过鉴定,是在行驶着的汽车里写的。是坐在跟踪丈夫的出租汽车里望着前边助手席上的女人写的吗?那么为何特地塞进了胸罩里?倘若假设是坐在谁的汽车里去现场的途中写的——这准是丈夫。又为何要写下幸江的年龄和模样?” 这几个提问,使刑警们张口结舌。 传讯柳内幸江,结果没有新的收获。她的话和久藤的辨白基本一致,从8时20分到10时,两人没有离开过旅馆。 这天晚上的搜查会议,确定分两条线索进行调查,一是出自久藤和幸江坐案的假设,立即查出将多惠子送到现场的汽车下落;一是按流窜作案的说法,认为多惠子发现丈夫和别的女人在宾馆里鬼混,便感调绝望和愤怒,精神恍惚,正在这时,受过路男子的引诱,游移不定地坐上了那辆汽车,凶手把多惠子带到现场进行猥亵。在多惠子发出叫喊的时候,凶手捡起地上的圆木棒把她打死了 “没有别的可能了?” 沉默了片刻之后。重松警部环视着屋内。 “即便流窜作案。也不会为了猥亵才骗到汽车里。只有车祸,结果才会出现这样的现场。你们认为怎么样?” “你说是车祸?” 屋内的目光蓦然集中到重松警部身上。 “——暴行产生的杀人,大多是扼死或勒死,殴打致死的很罕见。这次的关键是被害者被圆木棒打死,我想……倘若被害者在那里被汽车撞上,受了骨折等不出血的伤,失去了知觉,正确的情况,肇事者自己也不清楚,所以光往坏处想,也许死了,也许昏迷不醒。但就次逃走的话,这在现在,破获率相当高,所以索性把被害者拉进汽车里送到现场,在草丛里用圆木棒打击致命伤,并殴打车祸时产生的伤处,还撕破她的裙子,伪装成暴力杀人的形迹逃走了。难道不能这么考虑吗?……” “可是,这在开始时为何没有勘定出来?” “刚才我打电话询问县警刑事调查官,听他说,即便是同样的撞击者,从皮下出血的情况看不难区分是撞上车身或护板的伤,还是棍棒的击伤。但也有例外,比如汽车没有直接撞人,而是压着了女人的衣服或手提包,因冲击力,被害者跌倒在地,由此受的伤,又在短时间里再用棍棒所击,这就无法勘定了。” “嗯……” 县警警部微微点头,蹙着眉陷入了沉思。 室内又笼罩着沉默。 这沉默不同于刚才的沉闷,刑警们各自开始新的思索。 7 案发后过了5天。 真沙子走出地铁向r省走去,一路上反思着自己在这两天里的想法和行动。 官厅街的宽道上,秋阳普照。真沙子去r省寻找前几天提供有关多惠子线索的永原良美,她决心借助永原良美的力量,实行自己的计划。事先她已经用电话和对方取得了联系。 久藤深受怀疑,接连两天被传讯到n署,但没有被捕。最大原因是因为没有找到他把多惠子带到现场的确凿证据,除了他自己的小车之外,警方没有发现他其它的踪迹。 因此,搜查本部没有逮捕他。宁可说,追查到此,对久藤的嫌疑反而减弱了。久藤一隐退,流窜作案的线索便浮现出来。 “多惠子受过路人的引诱,去那里的草丛里?” 听到此话,真沙子便像受到暗示似地想起土屋圭介的话语——多惠子这种人,无论精神上多么空虚,也不会去追求放荡的生活在物质生活充足的高层公寓里,姐姐究竟怎样的孤独?真沙子感到心烦意乱。 为了解脱忧闷,她开始去斯卡球俱乐部,和土屋亲近,甚至产生了自暴自弃的念头,接受他的邀请,同住旅馆寻欢。 但是,结果连接吻也没有就逃走了。一想到这里,真沙子便泪珠盈眶。 她在多惠子的遗物里发现了姐姐的本来面目——那颗彷徨的心。姐姐依然是性格内向贤淑的少妇。 这炎凉的世态,使她倍受寂寞,终于走上了从大白天起就跟踪丈夫、稍有越轨却隐蔽的道路。 那样的多惠子会受过路男人的引诱? 目睹丈夫的轻浮,难怪多惠子的心会动摇吧。但是,决不会在那宾馆的静寂的路上,失常地坐上陌生男人的汽车。因为从土屋的话来推测,多惠子是一个月前发现久藤的放荡,案发那天夜里好像是头一次跟踪丈夫到宾馆。 倘若是熟人开车偶尔经过?—— 如果那样,她也许会上车的。 虽然跟随久藤到宾馆,但不知他们何时出来,不在意地打发出租汽车回去,独自仁立在昏暗的路上,心里会发慌的。 这时,倘若有熟人偶尔经过,说要送她,她不就上车了?而且那人心术不正,冷不防 真沙子畈然醒悟,倘若如此,那人真会偶尔经过?即便偶然,这地方也太偏僻了。倘若他事先对多惠子抱有杀意,在寻找机会呢? 真沙子不由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叹。 有一个人的名字忽然闪现在她的脑海里,各种条件都符合这种推测,就是久藤的堂弟,佐山光一。 他是土木建筑公司的司机。这人看来智能低下,平素寡言,但是他的目光里不难察觉出他对多惠子早就垂涎三尺,记得有一次还在公寓的走廊里撞见他鬼鬼祟祟的。 案发以后,佐山光一也受到过刑警的审讯,他说那天晚上和公司里的主任在喝酒,不在现场。但是,那建筑公司是久藤工作的建设公司的转包企业,所以很有可能是久藤设下的圈套,让那个主任作伪证,证明光一不在现场。 联系久藤和佐山光一,真沙子感到一股直透心扉的动悸。 对久藤来说,多惠子成了不堪忍受的负担,因此指使佐山光一杀害多慕子,当然要在久藤不在现场的时间里下手。佐山光一开着汽车寻找着机会时,看见滞留在宾馆门前的多惠子,顿生邪念,借口偶尔经过,要送她回去,待她上车后将她带到现场,想在那里进行猥亵,也许是多惠子挣扎,于是便捡起地上的圆木棒—— 倘若那样,不知多惠子的胸罩里的纸条是什么意思?那毕竟是真沙子的想象,没有真凭实据。但一旦产生这样的疑惑,便怎么也不能克制。多惠子死后,佐山光一几乎没有去过公寓,这更加深了她的怀疑。 但是,如何证实这种想象?即便警察,他们审讯过佐山光一,认定他不在现场,也已经消除了对他的怀疑。 最后真沙子想起了圈套,要巧设圈套让他钻,才能逼他坦白。 但要证实他并去告发,真沙子一个人太软弱了,必须要有强有力的第三者作证。 然而这谈何容易,久藤是佐山光一的表兄,亲近的人不能依靠。如果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警察……又没有证据,她踌躇了。倘若搞错,就会无故地冤枉了好人。 作为证人,第三者必须和案件当事人没有任何关系,关键时又能发挥作用,人又必须机敏一不知为何,真沙子的头脑里很自然地浮现出永原良美的脸庞。虽然和她只见过一面,但从职业和年龄来看,是值得信赖的。而且,她一直对案件很关切,特地将斯卡球俱乐部的事告诉她,前几天还频频来电寻问案件的进展。 一想起永原良美那餐智的眼眸,她觉得这是可以商量的人。 看了上次得到的名片,打电话给r省国民福利局。她属于“物价问题对策室”的部门。 良美正在办公室里,接到真汐子的电话时颇感意外。听说有事商谈,她一口答应,并约好午后见面。 r省的门口人来人往万分嘈杂,也许正是午休时间,人们信步溜达着。 在传达室里,年事已高的职员打内线电话询问。片刻,他用恭谦的语气告诉真沙子。 “现在正有客,所以请你等10分钟左右。” 为了保持冷静的情绪,真沙子坐在走廊角落里的沙发上,观察着平时不会来的办公室内部。铺着玻璃的桌面上放着省内发行的“r省收”的报纸合订本。真沙子随手拿起合订本翻阅着。 蓦然,真沙子的手僵住了。其中的一页上刊有永原良美的照片。 这是省内人物介绍的专栏,在良美那面带笑意的半身像下面刊着一段短讯。据介绍,她所属的物价问题对策室是针对物价上升、组织消费者具体研究抑制总需求、以平衡供需为目的设置的局长直属计划小组,永原良美是该小组唯一的女性,又是副主任。 接着是有关私生活的采访。她致力于工作,至今36岁,仍孑然一身,每天从朝霞市的住宅坐车上班,这是真沙子已经知道的—— 兴趣?—— 没什么兴趣,休息天在家看书—— 不搞体育吗?—— 这不行啊,只是开开车……—— 板球之类怎么样?好像省内的年轻人还创立了兴趣同志会—— 我对室内体育不感兴趣。倘若时间允许,想登登山,但…… 真沙子一看报纸的日期,是今年8月20日,约两个月前出版的。 她正这么想着时,看见永原良美从电梯里出来的身影,便马上合上了合订本。 8 三天后的傍晚。 “那天我给佐山光一寄出的挂号快信,他该收到了吧。” 真沙子在r省前等永原良美在自己小车的助手席上坐定后,边向池袋开去,边这样说道。 “下午6时一定会来的。现在去,时间正来得及啊!” 良美看了一眼手表,没有回答。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心中很不愿意,直到现在,她一直默默无言。 “约那个叫佐山的人出来的信能收到吗?…——” 真沙子一沉默,永原良美终于开口道。 汽车进人高速公路,一路顺当。 “还是上次说的内容吗?” “是的。我以姐夫的情妇柳内幸江的名义约他出来。我在信上说,看来久藤要你实行冒险的计划,自从多惠子被杀以后,我总感到是久藤作案,倘若你肯公开真相,这也许对你有利,何况我不想给久藤添加罪名。我这样写,佐山君必然会出来。他这人很软弱,对表兄唯命是从,尽管会告诉姐夫,但害怕姐夫察觉是他作案,作贼心虚,必然会坦白的。” 上次,真沙子拜访永原良美时,委托她假冒佐山光一不认识的柳内幸江与他见面,引诱他招供。当时永原良美面带难色地答应了。 “因此,佐山今天打算来见柳内幸江。他想不到是我,会惊慌失措,我趁机让他开口,所以拜托良美君躲在附近听他的供词,替我作证。” “可是,倘若他不招供,你打算怎么样?” “细察佐山君的神色,若有疑问,就把我的想法告诉警察,结果如何,只能听天由命。若情况有变……今晚只是一次尝试,给你添麻烦了,想得到你的帮助。” 永原良美默默地叹息着。 接着使她惊骇万分的,是听着汽车收音机的音乐,发现汽车已经离开预定的路线,正在目白大街上向西行驶。 “不是去池袋吗?约定的咖啡店……” “呀!我忘了告诉你。” 真沙子若无其事地答道。 “那咖啡店没有预约客厅,所以我改变了地方,想让良美君能悄悄地藏起来,从容地……” 真沙子加快了速度。汽车在宽阔的奥斯匹斯大街上奔驰,向川越街道左拐时,良美君猝然不安地注视着真沙子。 “马上就到了。” 天已近夕,两边街树冥朦,但道路还算明晰。 过了摩兰宾馆临街的拐角,不久又往左拐人土道。那里一边是高高的树篱笆,一边树林绵延,宛如到了乡下,暮色更浓了。 在树篱笆围着的寺院境内,尽头有一块茂盛的空地。多惠子就是倒在那里面的草丛里的。 永原良美眼角蹩出紧张的神情,默然凝视着前方。真沙子感觉到良美的呼吸有些局促。 汽车靠近空地停下,真沙子熄了发动机后,望着永原良美的脸庞。“我把佐山约到现场来,这样更容易打开他的嘴……下车吧。” 真沙子睨视着永原良美。永原良美脸色苍白,鬓角处渗出薄薄的汗珠,平素转悠的眼珠呆愣着,眼眶发青,呼吸也热乎乎地急促起来。 “对不起,请下车。” 随着真沙子的催促,永原良美拙笨地下了汽车,关上车门,站在真沙子的面前。 空地微暗,依稀看得清脚边。真沙子像掩饰着胆怯似地快步朝里走去,永原良美惶恐地跟着。 真沙子停下脚步,蒙上拿在右手的电筒。淡淡的光圈照亮了草丛。 “姐姐就死在这里,四周全是血。” 真沙子说着,浑身颤栗。永原良美装作姿态地俯下脸。 “快6时了。佐山君该来了。请你藏在那株树背后,听我们的谈话。” 永原良美朝真沙子指的方向缓缓转过头,又蓦然回首,望着真沙子。 “让……我回家吧!” 她的嗓音判若两人。 “哎呀!再过一会儿。拜托了。” “不!这样的地方……” “为什么?” 真沙子对正要离去的良美君抬高了嗓音。她确信自己看见了永原良美的惊恐和反常,以及只想溜走的虚怯。良美甚至已经顾不上责怪真沙子强行将她拉到这里来。 “你当初答应当证人的,现在又为何要走?难道这杀人现场那么可怕?” “不!我……” 她像要自我掩饰似地转过头。 “真的不害怕?伤害姐姐,把她送到这里,用圆木棒打死,这现场里也许还留着姐姐的冤魂啊!” “你说什么?……我简直……” “是的。你在这里杀了我姐姐——上次拜访r省时,我偶尔在报纸合订本里看见了介绍你的专栏,才知你对室内体育根本不感兴趣,后来在和你交谈时,这想法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头脑。因此和你分手后,我马上去了池袋的斯卡球俱乐部,结果不出所料,服务员对你的名字和摸样毫无记忆。” “……” “于是我发现你在编造谎言接近我,但为什么要这样?还有,你从未打过斯卡球,却为何要说在俱乐部里看见过我姐姐?——后者的回答,我不难预料,倘若假设你是杀害我姐姐的凶手,你也许会从夺走我姐姐的手提包里发现斯卡球俱乐部的会员证。前者的疑问也就得到了解释。你是凶手,想了解我姐姐留下的纸条的内容和案件的目击者。那些细节,报上没有报道。你找被害者家属,只是想了解案件的调查情况。因此,你装作提供斯卡球俱乐部的情况接近我,进行试探。在目白的咖啡店里,你再三寻问纸条的内容和目击者啊!” “不!那时……” 永原良美想要争辩,但只是蠕动着嘴唇,语无伦次。 “我姐姐与你素不相识,最后的关键问题就是,你为何如此残酷地杀害我的姐姐。为此,关于你,我作了调查。” 这是真沙子委托紧靠r省俱乐部的一个熟识的记者,调查年轻的女职员们得到的有力证据。 “根据可靠的调查,你现在是局长直属计划小组的重要成员,主任将在明年春季升任课长,你接替他的地位,并约定计划小组一旦解散,你将升为课长,所以你现在正是青云直上的时候。而且据查,案发的翌日,即10月l2日,你很难得地坐电气列车上班,说汽车借给了朋友们,但实际上是送到住宅附近的工厂里去修理护板……” “这……” 永原良美的嘴唇里漏出悲呜。 “护板上的伤是开进家里的车库时撞的。” 真沙子无视她的话,继续说道 “据查,l0月1l日,你穿着灰色西服上班,傍晚在同僚的送别会上露过面,喝了杯啤酒便开车回家了——由此我形成了一个推理。你经过摩兰宾馆附近,撞上了我的姐姐,我姐姐好像死了一般地横躺着。倘若真是这样的话,你便是酒后行车。造成人亡车祸,你的前途将毁于一旦。倘若逃走……现在由于科学侦查的进步,出了车祸逃跑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你为了保全自己,采用了更残忍的方法逃走。你还庆幸没有被人看见,路上又没有流血。你把姐姐送到这里,捡起地上的圆木棒,殴打姐姐的头部和身体,想消除车撞的伤痕,并撕破裙子,拟装暴行杀人,夺走了我姐姐的携带物品。” 永原良美颓唐地望着真沙子。 “可是,我姐姐在你的汽车里醒了过来,她本能地预感到危险,便把你的年龄和模样记下,塞进胸罩里,因为那天你穿着灰色的西跟,而且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看上去30岁出头, 你拿走了手提包,却没有留意到胸罩里吧。” “不!……” 良美发出嘶哑的声音,痴呆地摇着头。 “我什么也不知道,写在纸条上的是别人,你有什么证据,这么无礼……” “有证据。” 真沙子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又忘我地说道,“我姐姐的右手指里捏着浅茶色的化学纤维。我昨天去了r省的停车场,找到了你的汽车。很幸运,车后门没有上锁,所以我将后座浅茶色座套剪下一角,交给了警察。这和姐姐手里的化纤是否一样,检验的结果,你应该知道吧。” 这是真沙子故弄玄虚。昨天她确实去了永原良美的车边,只是后车门没锁,看见了浅茶色座套。但听到这话的一瞬间,永原良美的身体如触电一般颤抖了一下,注视着真沙子的目光里充满着异样的热气。真沙子猛然想到良美会不会偷袭自己。但现在这个时候,寺院旁边的道上车来人往,自然不能下手。 真沙子正这么想着时,永原良美骤然转回身穿过草丛,跑到路上,这娇小的身体眼看着在暮色里消失。 永原良美回到自己的住宅后不久,就受到了n署刑警的拜访。 这时,她格外直率地供认了自己的罪行,说车的护板受伤,不是因为撞上了多惠子,而是从作案现场逃回家时,心慌意乱撞在住宅的车库门上。 在搜查本部,重松警部认为这是一起为了掩饰车祸的凶杀案,因此警部调查了现扬道路一带的汽车修理工厂,已经查出了永原良美的汽车。但是,实际作案,因没有目击者,又没有发现车祸血迹,车身又没有直接撞上多惠子,这几个侥幸凑在一起,方使永原良芙漏了网。然而,她却在别处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虽然搜查本部已经盯上了永原良美,但护板上的撞伤已被修复,失去了证明她作案的实据。 因此,良美在刑警面前失去了冷静,几乎是自己招认的,这使重松警部目瞪口呆。 后来从重松警部这里听到这些情况时,真沙子忽然怀疑起多惠子留下的纸条内容是否果真指的是永原良美。那天晚上,和久藤同去摩兰宾馆的柳内幸江,看上去也是30刚过,穿着灰色裙子,这种巧合,对永原良美来说,不也是出乎意外的、令人倒霉的偶然吗? 不!在多惠子的意识里,良美和幸江也许是一个人。作为将她抛向去另一个世界的人,这两个女人的面影是相互重叠着。 然而不管怎样,因为多惠子挣扎著作下的记录,永原良美又受不安的驱使接近真沙子,这才反而使真沙子追踪永原良美,迫使永原良美招供。 真沙子感到多惠子的附条件的口信决不是徒劳的。对孤独的姐姐,她觉得心里涌出一丝起码的安慰。 伊吹山庄凶案 1 新的季节降临到伊豆,要比东京早半个月。 不到四月,山樱便竞相开放,杉木树林沿着天城街道蜿蜒伸去,风儿从枝叶间拂来,让人感到身上的肌肤很滑爽。 这个时候,山峦照例地已经披上了一层诱人的春色。狭窄的狞野川发出蕴含着润湿气息的流水声,在披着霞光的山峦峡谷之间流淌着。 简陋的温泉旅馆伊吹山庄坐落在狞野川边,坐汽车从修善寺往南边开去大约二十分钟路程。对伊吹山庄来说,那年因两起偶发事件而拉开了春季的帷幕。 说是简陋,伊吹山庄原本也是高级旅馆,设计奢华,别墅式偏房散落在河边到公路的缓坡上,从不接纳蜂拥而来的团体游客。只是十年前因伊豆台风,沿狞野川的旅馆均受到非常严重的破坏,旅馆业者以此为契机,翻造起耳目一新的钢铁建筑。相比之下,伊吹山庄受害甚微,因此没有改建,不知不觉地就落后于时代,给人一种旧客栈的印象。 就是这样的伊吹山庄,冷不防接到堪称一流媒体追逐的明星冲村真也要来投宿的颈约,仅此一项,就已经令伊吹山庄受宠若惊,称得上是稀罕事件了。 冲村真也原来是广播剧作家,几年前电视剧本得奖以后,突然声誉鹊起。他虽然还很年轻,只有三十五岁左右。 但在出名之前经历坎坷,从事过各种职业,也许因为年少落拓的缘故,他那文弱而睿智的面容,不时地掠过一丝阴影,对年轻的女性来说,有着一种不可抵抗的魅力。最近,他因担当电视节目主持人和经常参加周刊杂志的座谈等,在媒体频频亮相,因那清洁文静的风貌而颇得人们的崇尚,一跃而成为媒体追逐的明星。 这次去伊吹山庄投宿,他并没有偷偷摸摸地瞒着媒体。 听说,他是在去名古屋那边采访旅行的回家途中,趁着翌日要参加在伊东召开的演讲会之前,才在这一带住一宿,所以除了冲村之外,还有干事和秘书一行三人。后来演讲日期根据冲村的日程临时有过变动,原先预约的旅馆客满。尽管如此,伊东附近还有几家有名的旅馆,但冲村真也却偏偏选中了伊吹山庄,兴许他是从哪里打听到,喜欢伊吹山庄那古雅的气氛吧。 另一起偶发事件——是从冲村他们投宿的前夕即三月二十八日傍晚七点左右,有一封来历不明的信件投到伊吹山庄主楼的大门口开始的。 伊吹山庄的主褛有几套客房。当时,那天的预约客人全部到达,正要开晚饭。旅馆里只有四名女侍,正值忙碌的时候,大门边的账台上没有人,那封信是什么时候投进来的,谁都没有注意。 最早发现的,是女侍领班惠子。她将载满料理的盆子放在肩上走过大门边的时候,瞥见黑黑的石阶上有一件白色的东西。那时邮递员送信的时候已过,惠子感到不放心,便将盆子放在走廊的角落里,走过去将信捡了起来。 白色信封的正面,用红墨水方方正正却极不自然的文字,写着“冲村真也收”。信封的背面没有字。 若在平时,寄给冲村的信当然应该交给他本人。但是,无论这红墨水,还是一眼就能看出为了掩饰笔迹而故意写得扭扭捏捏的文字,整个信封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惠子不由打开了信。而且,信封口的胶带已经脱落,便笺从里面露出来。还没有来得及深思熟虑,惠子已当场将便笺抽了出来。一枚白色的便笺,没有任何团体或组织的名称。与信封同样方方正正的文字,这样写着—— “我好几次给先生写过信,先生一次也没有给我回信,所以我决定要报仇。倘若先生的脸惨不忍睹,先生一定会后悔终生的吧!” 2 按照预定,翌日三月二十九日下午五点左右,冲村真也一行三人将到达伊吹山庄。 恐吓信被发现之后,伊吹山庄内部顿时一片哗然。 大约四十分钟以后,刑警闻讯从修善寺警署赶来。老板娘芙美江和女侍领班惠子,还有旅馆里两三名主要人员,围着刑警商讨对策。 名人常常会收到这种类型的信件,而且其中大部分只会令人感到恶心。这次的来信,也同样给人这样的印象。其理由是——首先,信中所写的报仇动机是因为没有回信,这很不足取。不难想象,是一名对冲村爱慕至深的少女,屡写情书却得不到冲村的回信而产生怨情,才写了这样的恐吓信。 第二个理由,是行文错字百出,简直让人无法阅读。由此推测,写信人还很年轻,受教育的程度也不那么高,看了只能让人顿生厌恶。 因此,包括刑警在内,旅馆内部的人,看到来信时虽然很惊慌,但并没有想得太多。 但是,也不能置若罔闻。尤其信不是邮送来的,而是直接投寄的,所以估计投信人就在附近。 于是,旅馆方面决定,连夜打电话通知在名古屋借宿的冲村一行,提请他们注意,同时在冲村他们到达之前,在伊吹山庄附近布置一个便衣警察巡视。 不料,芙美江向冲村的旅馆一联络,冲村接过秘书山口接的电话,毫不在乎地笑着说,这种事经常碰到,不用担心。 同时他还叮嘱说,他们一行是三个男人,他在学生时代还学过空手道,很少失手过,所以希望旅馆尽量不要惊动警察。 芙美江放下听筒,无端地感到惶惑。 有过这样一番折腾之后,冲村他们如约到达,便立即被领到偏房中最上等的“山月阁”里。 在伊吹山庄,主楼周围有六幢偏房。西侧的三幢因房屋腐朽已停止使用,东侧靠着河边依次排列着“山月阁”、“溪流阁”、“古里阁”。 在古里阁里,这时已经住着一位对旅馆来说至关重要的客人,东京金融业者长田源一郎。 冲村他们一赶到伊吹山庄,便向旅馆订饭。三人对那件事只字未提,好像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令芙美江颇感扫兴。 这里不同于城市,六点半晚餐结束时,四周已经早早地笼罩着夜幕,万籁俱静。晚餐过后,冲村说要整理明天演讲用的稿子,便一头钻进了客厅里。秘书山口和干事蜂岸一人在河边散步,一人在主楼的休息厅里看电视消遣。 这时,从修善寺警署赶来的权藤刑警身着便衣,不露声色地在山月阁周围巡视着,他主要监视河岸一带。伊吹山庄的大门外面、靠近公路一带,由附近的派出所派巡警负责巡逻,而且主楼和山月阁之间总会有人来来往往。因此,倘若歹徒要靠近冲村的身边,最有可能是沿着黑暗的河岸潜入伊吹山庄。 这天夜里,伊吹山庄特别宁静。主楼里尽是带家眷的客人,早就关了灯睡下了。偏房中只有山月阁和古里阁还点着灯。在古里阁里,长田好像正和热海来的客人谈着什么事情。在偏房和偏房之间郁郁葱葱的绿丛中,到处都设有装饰用的低矮的石灯笼,灯笼的四周幽幽地映出椿树和杜鹃的花瓣。 怎么也不像会发生什么事。那封信果然是恶作剧?冲村真也兴许是一个格外沉得住气的人,他毫不在乎,从一开始就看出是恶作剧。 老板娘芙美江双肘支在账台上托着面颊,权藤刑警站在河风荡漾的院子角落里,两人都在这么想着。 万万没有想到,片刻以后,事件以完全出乎他们意料的形式发生了。 七点半左右,冲村整理完稿子,穿着旅馆里的拖鞋走出门来,请正在和山xx交谈着的权藤喝酒,但权藤因正在执勤便拒绝了。于是,冲村和山口一起返回偏房里。稍过一会儿,在休息厅里看电视的蜂岸也回到房间,三人开始慢慢地喝起来。 快到八点时,惠子送来了酒菜,冲村再次站起身,换下和服式棉袍,说要洗澡。他基本上属于急性子的人,白白地浪费时间会觉得不堪忍受。蜂岸长得人高马大,与冲村形成明显的对比,大大咧咧地倚靠在椅子上,望着惠子傻笑。 惠子马上去浴室准备浴水。 在伊吹山庄,除了主楼的大浴场之外,包房里的浴室内部都是车厢式。就是说,浴池较小,客人每次洗澡,都要换水,放入新的浴水。 惠子白天时就将贴有磁砖的浴池仔细地擦洗了一遍。 水龙头很粗,她开始从水龙头里放水,并事先放好浴衣和毛巾,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更衣室,然后回到房间里。 她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对男人们的杂谈随声附和着、这期间大约过了有十分钟,惠子再次走进浴室,浴水放了一半,水温正适宜冲村的喜好。 “你可以去洗澡了。” “谢谢。” 冲村高兴地答道,在门廊边的藤椅子上站起身。 他走进更衣室,山田和蜂岸留在客厅里。惠子也离开了山月阁。 紧接着几分钟后,浴室里传出冲村的一声掺叫。山口和蜂岸同时站起了身。惨叫声也传到在浴室的窗下警惕着警戒着的权藤的耳朵里。 山口冲在前面,撞开了浴室的门。 冲村站在浴池边,左手捂着右肩,稍稍向前蜷曲着身子,咧着嘴,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 “怎么了?”蜂岸吼道。 冲村稍稍抬起右手,用手指着浴池里的水龙头。浴水呈一条粗粗的带子从水龙头里喷出,灌入已经溢满的浴池里。喷出的浴水显得非常白浊,也许温度极高。不出所料,蜂岸用手一试,猛地蹩起了眉:“这么烫!” “快用冷水冲!” 权藤绕到正门冲了进来,在山口的背后嚷道。于是,山口慌忙捻开冷水管的水龙头,让冲村蹲在水龙头底下。冲村那外表颇显清瘦不料却很精壮的身体,从肩膀一直到右处都已烫得通红。接触到冷水的一瞬间,冲村歪斜着脸颊,闭着眼睛“嗯嗯”地呻吟着一动不动。 山口越发地扭曲年轻却皱纹累累的面庞,忧心忡忡地窥察着。冲村闭着眼睛。 “浴水的温度正好,所以我就冲洗着肩膀,不料却突然喷出了滚烫的水!” 他平时很文静,这时却用粗暴的口气说道。 经过充分冷却之后,山口用毛巾捂着烫伤的地方时,蜂岸回到客厅里拿起了电话听筒。权藤看着他打电话,一边看了看手表。这时是八点十五分。 听筒里的电话铃声停下,传来估计是芙美江那富有弹性的嗓音。 “刚才浴室里出现了沸水!” “你说什么?” 芙美江好像猛然倒吸了一口冷气。蜂岸不由吼道。 “冲村先生的肩膀和手臂都被烫伤了!你马上送药来。看情况还要叫医生!” “好的。我马上就来!” 与蜂岸的通话一结束,芙美江的边上又响起了电话铃声。写着“古里阁”的木牌边上闪着灯。某种预感掠过芙美江的脑海。她的手指迅速按了开关。 “喂喂!我是长田。” 确是长田那难以取悦人的口气,低沉而模糊。 “我在浴室里被烫伤了,能让女侍送药来吗?” 声音虽然很轻,似乎充满着痛苦。 “很抱歉,我马上就来!” 芙美江很快拿出急救箱,揣摩着看来能医治烫伤的薄荷油软膏,但药已经不多了。 芙美江喊来惠子,让她先将这些药给冲村的房间送去,然后马上拿起电话听筒。离伊吹山庄的大门口约一百米左右的汽车站那边,有一家小药店。倘若一定要喊皮肤科医生,就必须到修善寺那边去喊。 芙美江叮嘱药店赶快将药送来。五分钟后,药店老板亲自提着还蒙着灰尘、盛有锌油的大瓶跑来。芙美江将锌油往小的空瓶里倒了一半,交给正好回到账台里来的年轻女侍铃子,命令她送到长田的房间。若在平时,古里阁也是惠子负责服侍的,但今天夜里至关重要,惠子只负责照顾冲村的房间,所以长田的服侍就由新手铃子担当。 芙美江也提着锌油,随铃子之后走出账台,淮各去冲村的房间。这时,芙美江的心里稍感释然。从电话里的情况来看,冲村和长田的烫伤都不那么严重,而且倘若这就是那封宿里所写的“报复”,就完全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了。 3 约三十分钟后,在山月阁里的客厅里,冲村、蜂岸、山口,还有刑警权藤,旅馆方面有芙美江和惠子,以及锅炉工阿团老人七人,围坐在宽大的桌子边讨论案情。 不出芙美江所料,冲村的烫伤并不严重。淋到水龙头里喷出的沸水只是一瞬间的事,马上用凉水冷却一下就可以了。在芙美汪将锌油送来时,冲村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说是不值得喊医生。尽管如此,山口还是用白色的锌油重新将红肿的地方涂了一遍,附上纱带,还贴上了塑料纸,然后又仔细地用胶带粘住。为了不让烫伤的部位受压,山口还特地让冲村脱去了和服棉袍的一只衣袖,所以简直像是挨了一刀一样。 “作为实际问题——”权藤一边将脸转向背靠着门廊拉门正襟危坐着的阿团老人那边,一边说道。 烫伤处包扎完以后,权藤便将大家召集在一起。最后将阿团老人请来以后,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阿团老人的身上。阿团老人那红润的脸膛,从面颊到下颚长满着硬硬的银须。 “水龙头里的水温度适中,在什么情况下,它会突然喷出近九十度的沸水?” “还是,这里的温泉一会儿四十度,一会儿九十度,要看它是否高兴?”见阿团老人满不在乎心不在焉的样子,蜂岸愤愤地插嘴道。 阿团老人并不理会,他抚摸了一下与胡须一样银色的短发,目光朝蜂岸扫了一眼。然后用嘲笑对方无知的口吻说道: “没有那样的事啊!这里的温泉水平时出来时就保持在三十度左右,到客房的浴室里,浴水要经过一次锅炉。就是说,锅炉的温度设在五十度,再用水泵将加热到五十度的浴水打上来存人供水池里。然后,再从供水池里送到各房间。等水送到房间里时,水温正好适中。” 阿团老人用悠然的口吻补充道,说是“各房间”,也就是主楼和西侧偏房、东侧偏房,主楼和偏房都分别配备水管,送到山月阁、溪流阁、古里阁的浴水都同样要经过锅炉。因此,主褛没有发现异常,溪流阁因为没有使用,所以结果就是在山月阁和古里阁里同时出现沸水。 “那么,沸水出现后马上就查看锅炉,温度计应该是设在一百度吧。”权藤追问道。这是他亲眼证实的。“是有人瞒着我拨动过温度计了吧。” 阿团老人的语气似乎对自己会受到怀疑的处境毫不顾忌。他已经有六十开外,看他这副认真的模样,无法想象他会给冲村写慕名信件。倘若有着年轻的女儿,也许情况又会不同,但他年轻时妻子去世以后,一个人住在锅炉房的隔璧,已经有二十五年的历史了,他本身已经成为锅炉房的一部分。 “八点不到时,在你打开沸水龙头的时候,出来的浴水是四十度左右吧。” 权藤望着惠子。惠子一副稳静的表情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我进去时水温正好。想起来也真是的,五分钟也不到……” 结果,八点零五分时出现了沸水。 冲村将冷峻的目光望着空间。 “问题就在这里啊。不!这也许是非常了解内部情况的人干的。” 阿团老人简直像感叹似地自言自语道,又抚摸了一下短发。据他所说,最初十分钟里流出的浴水,是事先积在蓄水池里的水,大约有四十度左右。作案人也许盘算过,一开始就出现沸水,无论谁都不会冒冒失失地将身体伸到水龙头底下。 供水池里的水降到一定的程度,球管会自动打开,在锅炉里被加热的水就会自动送入供水池里。倘若那时锅炉的温度设在一百度,那么送入供水池里的水就是接近一百度,而且沸水会径直流向浴室里的水龙头。 因此,作案人首先要将供水池里的水降到一定的水量,并关闭水管之后,将锅炉的温度设到一百度。据阿团老人说,要做到这些并不难。供水池里的水位从小窗里窥视一目了然,要改变锅炉的温度,只要用螺丝刀拧转螺丝就能轻而易举地移动温度计的刻度。 关于作案时间,大致可以推算。因为古里阁的客人长田五点之前到达旅馆,三十分钟后洗过澡。这天他是偏房中最早使用浴水的,在此之前,阿团老人确认过供水池里的水装满着,锅炉的温度如平时那样保待在五十度。因此,作案人从长田浴后的六点左右到冲村改完稿件可能洗澡的七点半这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在温度计上做了手脚。 按常规,光将涉嫌对象设定在伊吹山庄内部,倘若在这一范围内没有排出涉嫌人员,权藤就打算向本署请求增援。 他马上开始进行调查。说是调查,就是了解情况,将每一个从业人员固定在案发时的位置上。 权藤刚过三十岁,立志从事刑事工作,敢想敢做,浑身透出一股锐气。而且,旅馆是小型旅馆,从业人员总共只有十一人。大家都颇感好奇,所以都主动协助权藤侦查,调查进行得很顾利。还不到半夜,权藤就非常迅速地排出颇具说服力的涉嫌对象。 4 这天深夜十一点刚过,女侍深见铃子便被带进冲村的客厅里。冲村他们还没有睡下,在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所以确认铃子的嫌疑难以推翻之后,权藤便不管有无,决定将铃子带到冲村的面前。他估汁这样更有利于铃子尽快招供。调查时老板娘芙美江也同时在场。 铃子成为嫌疑对象的理由有三个。首先,下午六点半左右,有一名女侍亲眼看见铃子鬼鬼祟祟地从锅炉房里出来。第二,铃子近来经常在休息厅里混杂在客人中间看电视,对冲村主持的电视广播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芙美江和惠子都曾提醒她注意过。还有第三,在调查中提起铃子的名字时,阿团老人回想起在冲村预约投宿的几天后,铃子曾缠着阿团老人打听过锅炉房的情况。 铃子,自称二十一岁,圆圆的娃娃脸,丰满的面庞如同红润的苹果,双眼险,圆溜溜的眼睛上戴着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仔细观察,她长着一副颇为清秀的面容,但也许因为肥胖,加上打扮缺少情趣的缘故,从旅馆制服碎白点花裙的下摆底下裸露出脚踝的模样,怎么看也是一个农村姑娘。 她于三个月前突然带着以前曾在这里住宿过几次的东京一家公司的董事写的推荐信来访,才在旅馆里留了下来。她既不温柔,也不算机灵,芙美江不太喜欢,但如今旅馆里缺少人手,容不得挑剔。 铃子蜷缩着身子坐在冲村的面前,开始时无论问她什么,她都畏怯地低着头搓着衣服的下摆一声不响。渐渐地,她的手不停地伸向面颊,好像是在抹眼泪。 “怎么样?你自己老实说吧。” 权藤严厉地训斥着,铃子才若有若无地点点头,同时忍不住抽噎起来。 “为什么干这种事?” “我……写了有十次信,但一次回信也没有……我觉得再也见不到先生那张英俊的脸了……” 以后在讲什么?声音轻得已经听不见了。 算了算了!在场的人都不由地叹息着。权藤望着冲村,似乎在问他怎么处置。冲村望着铃子那低垂着头的恐惧神情,起了恻隐之心。 “这样的小女孩,即便处理她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虽然不屑一顾,语气里充满着轻蔑,但还是将脸转向了一边。也许他不善于训斥他人。最后还是蜂岸将她训斥了一顿。 “倘若你以后再有一次这样的事,就绝对不原谅你。以后信也不许寄!明白了吗?” 不用说,芙美汪如释重负。她心想,明后天将铃子开除,冲村感到满意,以后也许会格外关照伊吹山庄。事情还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时,芙芙江还不可能知道,这起“烫伤事件”与紧接着发生的事件相比,简直不足挂齿。 5 翌晨六点半,惠子按长田平素的习惯给他送早餐。她托着载有茶果和早餐的盆子,站在古里阁的拉门前。 长田是东京的金融业者,五十岁左右,出生在修善寺一带的贫困农民家庭里,拥有不多的土地。由于这一带成为旅游胜地,寸土成金,他卖了土地,放债给修善寺和热海的旅馆业者,所以每个月总有一次要来这里催收利钱或办什么事情,来时照例总是住在伊吹山庄里。他年轻时家道寒贱,贫穷的生活烙印已经深深地渗透在他的骨髓里,以致他对金钱非常吝啬,而且还莫名其妙地妄自尊大,有时对所谓的上流社会的人还会表现出不屑一顾的反感态度。这或许就是一种热切憧憬的明证吧。 长田就是这样一个难以侍候的客人,所以芙美江虽深感厌恶很少去客房露面,但对伊吹山庄来说无疑是一个很重要的客人,所以对长田的服侍总是由惠子承担,芙美江在背后悉心地关照着饮食之类的事情。 拉门的内侧没有上锁,粗粗的格子拉门轻轻一拉就开了。平时长田早睡早起,也许他已出去散步了。但是,门口整齐地放着到院子里穿的木屐。 “你早!”惠子冷漠地招呼道,但没有答应声。 惠子犹豫不决。为了照顾冲村那边,就昨晚一个晚上,将服侍长田的事交给了铃子。烫伤事件以后,铃子在女侍的房间里用被子蒙着头躺下,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反正喊她她也不答理。长田也许已经对铃子说过,他平时早起早睡,唯独今天想唾个懒觉。但是,即便如此,一贯谨小慎微的长田睡下时没有将拉门锁上,这令人感到蹊跷。 最后,惠子走进里间,跪着轻手轻脚地稍稍打开隔扇,房间里有些昏暗。屋檐一侧的窗帘还紧紧地拢着。惠子这么想着,忽然看见毛巾架斜靠在桌子上,那张桌子也从席子边倾斜着,桌上的茶碗和茶盘悬在桌子边差一点就要滑落下来。 惠子又喊了一声,依然没有答应声,她便拉开隔扇走进房里。 被窝朝着壁龛铺着,没有睡过的痕迹,枕边点着一盏小台灯,热水瓶翻倒在席子边,淌出的水渗透着席子。十叠大的房间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到惠子发现长田时,稍稍过了一些时间。至少惠子是这么感觉到的。事实上也许还不到五分钟。 长田仰天峭在连着客厅和浴室的窄廊里,白底青花纹的浴衣蜷缩在他的身子底下,挺着肥胖的腹部。浴衣腰带缠绕着他那红褐色的脖子,在喉结下紧紧地打了个结。 几名刑警泣即从修善寺警署赶来。其中也有权藤。警察马上进行现场勘查。勘查结束后,尸体被送去解剖。光靠现场勘查,作案的状况就大致可以推测。 死因还是勒死,被浴衣腰带缠绕所致。除此之外,死者的后脑部还有挫伤,但这不是致命的。看来凶手使用钝器——可能是倒在壁龛下面的陶制香炉——在后脑部猛击一下,趁对方晕眩时用腰带缠住他的脖子。但是,从挫伤的深度来看,不难想象,那一击打偏了,两人随之进行了激烈的搏斗。最焉长田精疲力竭,在浴室前被绞杀了。惠子没有马上发现,是因为客厅一边的隔扇关闭着。 接着就是推算行凶的时间。这时。昨夜的烫伤事伴,给作案时间的认定意外地提供丁方便。 前一天晚上,长田五点钟之前到达伊吹山庄,洗澡后六点开始进晚餐。正在这时,一个从热海赶来的、叫“山形修造”的旅店老板拜访长田。山形没有在长田这里吃晚饭,但与长田的女侍悄悄地交谈了有一个小时。 山形离开时是七点左右。这天夜里负责服侍长田的女侍铃子正好去收拾餐桌,还和山形打了个照面。 为了了解这一方面的情况,在女侍的房间里蒙头睡觉的铃子被喊起来,带到了警官的面前。一听是警察,唾眼惺松的铃子顿时魂飞魄散,表情呆滞,当得知旅馆里又发生了凶杀案时,她才慢慢地镇静下来,回答起来也格外流利,仿佛暗暗地有些宽慰,觉得这起事件会冲淡人们对昨夜烫伤事件的印象。 据铃子所说,她去收拾餐桌时,长田一副不悦的目光眺望着院子,说睡觉前他还要洗一次澡,刚才用过的浴水不用换。 铃子收拾餐桌,麻利地铺好被子就离开了房间。因为她听惠子说,长田睡觉很早,住在这里时一般在八点到八点半之间就唾下了。 账台接到长田的房间打来的电话,说烫伤了,要药。那时是八点十六分。权藤和芙美江都滑楚地记得,长田打来的电话是紧接在蜂岸的电话之后。 八点二十分时,药店送来锌油。芙美江将锌油移到小瓶子里,让铃子送往古里阁,紧接着芙美江也走到院子去冲村的客厅。 八点二十五分左右,铃子在古里阁的门口喊道:“药送来了。”据铃子说,当时浴室里点着灯,从浴室里传出答应声,说“烫伤得不厉害,现在正在洗澡,就将药放在门口吧”。 当时的情况,芙美江也可以证实。那时她正要去看冲村,因此跟随在铃子的后面停下脚步注视着。据她说,虽然没有听到长田的声音,但清楚地感觉到铃子和长田在对话。 铃子将锌油放在门口的装饰橱里后就返回主楼。芙芙江便径直匆匆地赶往山月阁。 走进冲村的客厅以后,芙美江还透过窗户,不时地向古里阁门口的装饰橱望去。两幢偏房之间另有一幢溪流阁,但三幢建筑形成一个较平坦的三角形,所以能够看到古里阁房门口的一部分。但是,芙美江说,铃子将药送到之后,至少有五分钟没有看见长田出来取药。 约一个小时以后,以权藤为主,将阿团老人他们喊来商议之后,芙美江和惠子一起离开山月阁时,古里阁已经熄灯了,里面悄无声息。芙美江心想,长田喜欢早唾,肯定已经睡下了,看他此后没有说什么,估计烫伤并不严重,等明天再去谢罪吧。于是,芙美江径直走过古里阁的门前。对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芙美江总是希望往后拖延,进行冷处理。 同时,在死者长田的右手腕上,发现有尽管小范围却明显的烫伤水泡。早晨惠子去古里阁时,涂在烫伤处的白色锌油已经完全被吸收。盛放锌油的容器还放在门口的装饰橱里。但是,警方讯问铃子时,她记得容器的位置与昨夜她放的位置稍有不同。 从这些事实推测,长田在芙美江从山月阁里不时地往古里阁张望的八点三十分之后到过门口,当场涂抹好锌油以后回房,接着就被杀了。 6 当天中午过后。设在修善寺警署的搜查部得到了一份重要情报。 昨夜八点半,在下坡通往伊吹山庄的坡道入口处附近巡逻的派出所巡查,发现有一男子在坡道边上的草丛中全力向山坡上奔跑。 巡查正要例行公事上前盘问,男子钻进停在路边黑暗处的小车,开走了。因此,巡查记下了汽车的车号。 “时间是八点半,这确实吗?” 见年轻巡警站立着神情颇显紧张,署长栗冈叮嘱着问道。 “没错。我记住号码后看了看手表,是八点三十分。而且,我的手表在七点时刚刚核对过。” 栗冈看了一眼身旁的权藤,一副扫兴的样子。但是,不管如何,这个情报不能忽视。警方马上查找汽车的主人。 没过多久,便查明汽车的主人是热海的旅馆业者山形修造。 他就是昨夜拜访长田的那个人。 傍晚,山形受剩了热海警署的传讯。 山形修造,五十五六岁,温泉泡大的肥硕体态,脸上露出一副宽厚的笑容,仿佛想要掩饰内心里的惶恐。参加审讯的,除了热海警署的刑警之外,还有从修善寺警署赶来的权藤,和比权藤小一岁的小田切。 “你们说得没错,我七点左右离开伊吹山庄,回到长冈,但是……我想起一件急事,又返回去了。那件急事,就是……其实我将票据留在长田君那里……不!我都说了吧……” 山形面露愧色,唇角在微微颤动。 “我的弟弟也在热海开一家小旅店,他想另建旅馆,但苦于没有资金,便托我当担保人,向长田君筹措五百万元。那是三月初的事情,当初答应一个月后归还,所以按长田君的要求,我开了四月五日归还的保证票据。” “就是说,在你弟弟无力归还时,就用你的保证票据兑现吗?” “是的。到了前天,弟弟对我说他凑不出钱。但是,我也无法在五日之前凑齐五百万元……于是,嘿!昨天傍晚我就拜访了长田君,希望他无论如何将归还期延迟半个月,但长田君怎么也不肯同意,嘴上说很同情我们,但手上挥动着我的票据嘲笑我。当时我也不由得冒火了,说他这个人光认钱,随他的便,我踢了一下席子就走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又改变了主意,我觉得只能再去央求他……” “那么,你就返回伊吹山庄了?” “是啊……我是八点十五分回到伊吹山庄的停车场的。可以从大门口进去,但我和老板娘是同行,本来就认识,而且锅炉工阿团吧,见面后我才知道,我们是小学里的同学,那种事让人知道很难为情的,所以这次我就没有进主楼,而是直接去了偏房。” 山形将汽车停靠在道路边的黑暗处,穿过草丛径直走到古里阁的门廊一边。那时,他记得是八点二十分左右。 他喊了一声,没有人答应。客厅里有些暗,但浴室里开着灯。他估计长田正在洗澡。门廊的拉门关着,窗帘也合拢着,但角落里有一扇窗户没有锁上。 “到了我这把年龄还会干出那种事,真让人无地自容啊。……我是鬼差神使吧,一走进客厅,见长田君不在,我便不由肩主地从长田的包里抽出那张保证票据后就逃跑了。当时长田的包放在壁龛的边上。” 山形那满是赘肉的面庞胀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道。 据他所说,他去伊吹山庄时是沿着草丛里的小道下坡的,拿到保证票据后沿着这条小道跑上山坡回到汽车边时,被巡警发现了。 “那时还以为长田君在洗澡,现在回想起来,长田君也许已经被杀了吧。因为我没有听见浴室里传出水声。” 山形不知道烫伤事件,他皱着眉,一副确信无疑的口吻补充道。 “客厅里怎么样?乱不乱?” 没等热海警署的刑警提问,权藤插嘴道。 “我那时已经糊里糊涂了……我想不起来了。只有架子上的一盏小灯亮着,也许是微暗吧,只是……只觉得壁龛的香炉倒在地上……” 山形露出一副游移的目光追溯着记忆。据他说,他在璧龛前跪着靠近皮包的时候,碰到一件硬器,他记得自己无意中还用手将它推开了。 “你能够肯定吗?” “你说能不能肯定……那是否果真是香炉……” 山形含混其辞地无法确认。 “你和长田君交往很长时间了吧?” 知道从现场的状况得不到再多的收获时,权藤改变了话题。于是,山形随即露出释然的表情。 “不!就最近两三年啊。要说起来,他的口碑不是很好啊。” “具体的,你是指什么样的事情?” “详细的事情我不清楚,他过分在意自己以前的贫困生活,对名人和上流社会的人抱有强烈的憎恨,常常探查出那些人的隐私进行勒索……如此说起来,我好像听人说过,那个冲村真也,可能也是这类受害者之一。” 山形眯着眼睛打量着警官们的脸,仿佛在揣测着警官对他这句话的反应。 权藤注视着他的表情,幡然醒悟。 倘若没有那起烫伤事件,山形的嫌疑不就是难以推翻了吗? 但是,由于那起事件,至少可以证明长田在八点半之前没有被杀,这勉强证明山形不在现场。烫伤事件,对有的人来说是出乎意外的偶发事件,但对有的人却是救命的稻草。 7 离开热海警署以后,权藤和小田切马上对山形的弟弟山形谦二进行了调查。 经调查得知,他在案发的前一天因患十二指肠溃疡住进了市内的医院,案发那天没有离开过医院,在他的周围也没有找到与案件有关的可疑人物。 深夜,两人回到侈善寺警署。搜查会议立即召开。 这时,东京方面送来了有关被害者长田源一郎的情报。 长田,四十八岁,显得比实际年龄老,也许是因为犀利的目光和沉着的举止里总带着凄凉伤感的情调所致。 他是金融业者,在东京目黑的大楼里设有一间事务所,但公司里只雇有一名女事务员,日常事务几乎由他亲自操办,因此那名女事务员也不知详情,只知与朴素的外表不同,暗地里流动着巨额资金。同时,据女事务员反映,长田不知从哪里拉来的关系,与年轻的政治家和导演都有交往。 在与他谈生意的人中间,有好几个这种类型的社会名流。 长田有个叫“邦子”的妹妹,三十四五岁。不!表面上是妹妹,其实好像是小妾。邦子常来事务所,她长相清秀,一副日本式的容貌,风韵妩媚,秀长的眼险里隐含着叵测的妖冶。 邦子在银座的黑蔷薇酒吧里当招待。导演和作家等名流经常光顾那家酒吧。由此产生了一种推测;她以独特的魅力为武器与他们接近,探出什么把柄,再向长田汇报。长田会不会以此要挟他们? 这种推测是根据女事务员和黑蔷薇酒吧里的女招待们反映得出的,警官不可能找到证据。这种类型的犯罪,因为没有来自受害者方面的报告,所以要查明事实是很困难的。 然而,大约半年以前,邦子突然从长田的身边销声匿迹了,还辞去了黑蔷薇酒吧的工作,以后去向不明。不知是因为和长田闹翻了,还是为结束那种酒吧女侍的生活而隐姓埋名了? 以女事务员的反映和留在事务所里的文件作为线索,警方在东京查到几名涉嫌人员。但经调查,他们在案发时都不在现场,是清白的。在涉嫌对象中也出现了冲村真也的名字,但权藤自己证实,案发那天夜里七点半以后,他一步也没有离开过房间。 女事务员不在现场的证明是不可动摇的。警方立即着手调查邦子的去向。不过,杀人现扬显示,凶手显然是比长田更有臂力的人。嫌疑的集点便再次回到山形的身上。 小田切微微胀红着脸探出了身子。 “刚才在伊豆箱根的火车上想到的……山形会不会是在八点十五分左右返回古里阁,比他供述的时间稍稍早一些?长田因洗澡时烫伤打电话给账台要求送药之后,他就将长田杀害了?” “你是说,此后铃子送药去时,浴室那边传出的回答声,是山形的?” 将要接近退休年龄的署长栗冈稳重地赞同道。 “正是那样。听说当时他回答:‘我正在洗澡,药就放在那里。’但是仔细想来,尽管烫伤的范围很小,但连水泡都烫出来了,却还去洗澡,这令人感到奇怪。长田那时已经被杀,山形会不会是为了将铃子赶开,才急中生智那样回答的?当时大约是八点二十五分,估计此后山形倘若马上关了浴室里的灯,全力奔跑,正好在八点半左右能够回到停着的汽车旁。” “但是,长田的烫伤涂了锌油。这怎么解释?” “假如山形手边有锌油,他可以将长田勒死后涂上去。长田打电话要烫伤的药,所以女侍早晚会将锌油之类的药送来吧。因此倘若事先涂上去,在尸体被发现时,就会起到推迟死亡时间的效果……” “这样的推理太偶然了吧?倘若是薄荷油之类还说得过去,但锌油……” 这样的反驳,小田切似乎也能够理解,他咬着嘴唇颇感遗憾地凝望着桌子的一角。 “山形事先带着锌油,这种巧合不太可能。” 短暂的沉默之后,权藤抬起头来。 “倘若事先知道会出现烫伤事件的话,怎么样?就是说,倘若小学同学阿团告诉他,让铃子或什么人趁冲村在洗澡时从水龙头里突然放出沸水?……我认为这不是不可能的。阿团从铃子的好奇和打听锅炉房作业情况等现象来制订作案方法,计算冲村的到达时间和吃饭时间等,可以大致推算出洗澡的时间。” “倘若能够推算,又怎么样呢?” 栗冈那平静的目光里开始微微地浮现出兴奋的神色。 “山形在八点之前溜回古里阁。这时长田多半还在客厅里吧。山形趁长田不注意,冷不防用热水瓶里的沸水洒在长田的手上,接着用香护砸他的后脑部。搏斗到最后,长田被勒死了。然后山形马上就用事先淮备好的锌油涂在长田的手上,然后估计着时间向账台打电话,要求送治烫伤的药来。但是未必一定要与山月阁在时间上保持一致。关于电话里的声音,老板娘也说对方的声音很轻,而且又是在那样的时候,谁都不会产生怀疑吧。” 没有人提出异议,房间里所有的目光全都热切地集中在权藤的身上。 “以后和小田切君的推理一样。八点二十五分左右,铃子将药送去时,浴室里传出的声音当然也是山形的。铃子将药放在门外的装饰橱里离去后,山形马上离开了古里阁。翌晨,铃子只是说容器的位置稍有变化,却没有肯定。同时,容器上除了芙美江和惠子之外,重叠着两三个指纹,无法确认有没有长田的指纹,这对凶手来说,不正是一种幸运?” “这样分析,基本上合理。” 栗冈一边沉思着,一边慢条斯理地答道。 “但是,有两三个矛盾。” “首先,倘若山形事先经阿团点拨使了个花招,那么他为什么会自己主动说出与阿团是小学的同学?” “开始时我也受骗了,但后来我想,山形会不会是将计就计?与阿团之间的关系,经调查早晚会知道。倘若那样的话。还不如自己讲出来……” “嗯。如此解释也可以,但接下来是药的问题。山形应该无法预测女侍一定会送锌油来吧。倘若山形涂的药和女侍送来的药不一样,不就等于暴露了自己吗?” “问题就在这里。或许伊吹山庄有个常备锌油用于烫伤的习惯?而且,山形知道了这个习惯……” 没等权藤讲完,栗冈的手已经伸向电话机。伊吹山庄马上就接通了。 转告芙美江接电话,交谈了两三分钟后,栗冈放下听筒。将听筒放下时的手势显得很无奈,这证明着他的失望。 “据老板娘说,当时正好药断了,她给附近的药店打电话,托他们马上将药送来,什么药都可以,只要对烫伤有效的药就行。因此,是药店的老板选了锌油,伊吹山庄并没有特地常备锌油的习惯。” 沉默。沉重的气氛再次笼罩着狭小的房间。 “等一等。” 小田切低低的喃语在房间里显得很响。 “刚才山形说,他潜入古里阁的时候,好像壁龛上的香炉躺倒着。倘若这是真的,长田还是应该在烫伤事件之前就被杀了。” 小田切的目光探寻着权藤的同意。接着一瞬间—— “对呀!”权藤发出连他自己也感吃惊的吼声。“事先能知道水管里会喷出沸水的,除了阿团老人之外,还有一个人……” 8 五月刚刚来临,东京的街道上就已经是一副夏日的景象。但是,那年气候不好,混浊的云雾混杂着烟雾一连几天遮盖着天空,潮湿阴冷的风儿使人们的脚步都变得匆匆忙忙。 在涩谷车站附近神山的山丘地区一这一带算是树木茂盛的一密密匝匝却非常宁静的住宅区里,醒目地耸立着与建筑物很不相称的霓虹灯。霓虹灯上的字,即便在很远也能看清是“白鸳”两字。以烹饪闻名的白鸳宾馆从大白天起就门庭若市,来这里的客人有一半是情侣,一眼就能看出都是一些不愿去温泉旅馆的人们。还有一半不是来闲谈的就是独自带着稿子来写文章的人。偏房围着主楼向四边散开的布局,总有些像伊吹山庄。 春风和煦的傍晚,一个男客走进偏房清山阁。也许是想来写东西吧,他将一个沉重的包交给领他进客房的女侍。 女侍将包放在客厅的角落里刚一出去,男子便摘下深色的太阳眼镜,冷漠的眼眸里凝聚着叵测的目光,凝望着院子里盛开的杜鹃花。 隔扇又打开,刚才那位穿着工作制服的女侍送来茶点。她将茶点放在桌子上,接着又稍稍打开刚关上的隔扇朝门外窥探着,又察看着院子里的动静,确认院子里没有人后,便又悄然将门廊里的拉门关上。男子的手搭上她的肩头。 默默无声,长久热烈地拥抱——分开时,两人都已气喘吁吁。 冲村真也经过这两个月后显得非常落魄,邦子同样更显憔悴,瘦得面目全非,几乎已经没有了丰满红润、戴着厚度近视眼镜的“铃子”的面影。她没有戴眼镜,脸色异赏苍白,失去了昔日的风采,只是湿润的大眼睛里依然闪烁着令男人销魂的天生的妩媚。倘若脱去工作制服,她就完全是一个正值妙龄的城市女性。然而,她的面容也与黑蔷薇酒吧里的邦子判若两人。主要是眼睑的缘故。原先稍稍有些古稚的单眼皮,因为变成了清晰的双眼皮,整个脸庞便一下子显得洋气十足。而且,那清瘦的脸颊,不知为何微微地鼓起着,为整个脸庞增添着一丝怨味。 “这样下去,还要忍耐到什么时候……” 在里间,两人向事先铺好的床褥上倒下去时,邦子断断续续地喃语着。因为冲村紧紧地搂抱着她,她的嘴唇埋在他的胸脯里。 “再忍耐一下。到社会淡忘了那起事件,警察放弃追查邦子……” “为了不引人注意,我离开长田后还特意做了整容手术……” “不管怎样整容,熟悉你的人只要一眼就能看出来。” “长田就没有注意到啊!” “那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认定你是一个女侍,没有深加留意吧。” 那天晚上的事,像走马灯一样浮现在邦子的脑海里。 邦子从正月里就住在伊吹山庄里,她根据长田的住宿预约向冲村联络,制定冲村应该来投宿的日期,并投出恐吓信,使那天夜里旅馆上下的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到冲村的身上。邦子始终是一名古里阁的女侍。长田的确没有想到要好好地看看“铃子”的脸。七点,邦子趁收拾晚饭餐桌进出的机会,将湛满沸水的热水瓶放在长田的桌子底下。 行凶是在七点十五分左右完成的。长田近来正企图对冲村进行勒索,冲村悄悄地拜访古里阁,装作偶尔在旅馆里邂逅的模样提出有事要谈,便走进了长田的客厅里。他先故意装作不小心的样子将热水瓶里的沸水洒在长田的手上,趁长田注意手的当儿顾手摸起手边的香炉猛砸长田的后脑,不料长田正往后退,没有一击毙命,但冲村在学生时代学过空手道,臂力胜过长田,约五分钟便结束了长田的生命。 冲村急急赶回山月阁里,装作刚整理完稿子的模样,将长田和山口他们请进屋子里喝酒。 八点十六分,邦子给账台打电话要烫伤药。她接通帐台的电话后就放下听筒,打开冲村模仿长田的口气录下的小型录音机。那种时候,声音即便稍有不同,也不会有人产生怀疑。邦子将录音机藏在怀里,快步回到账台,给长田送药也是邦子的工作。 她宣称在古里阁门口,长田说“将药放在那里”,她按长田的吩咐放下后就返回了。这是她的急中生智。芙美江在她的背后观察着情况。她害怕倘若芙美江与她一起去长田的房间,计划就会全部被打乱。 芙美江去了山月阁。片刻之后,邦子再次潜回古里阁,用出最后的勇气将锌油抹在已经死去的长田的手上。她关上浴室的灯,古里阁笼罩在黑暗里。她翻出古里阁的窗户,透过篱笆看见冲村客厅里的灯时,邦子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偶发事件”这句话。 以前,邦子在爱上男人的时候,她的目的始终都是为了欺骗。长田和邦子的协作是默契的。她少女时被长田收养,不久又成为他的情妇。邦子对他没有丝毫的怀疑。至少在遇到冲村之前,她是如此。 真心爱上了冲村真也,这对邦子来说是意想不到的偶发事件。不!不仅仅是邦子,这对冲村来说也是如此。而且,对长田来说也是如此。 开始时,冲村照例是长田用邦子当作诱饵进行勾引的冤大头。邦子很快探出冲村在出名前的坎坷经历,他在大学读书学空手道时曾和暴力团有过交往。大学毕业当上导演后,他还给暴力团的头目五百万元作为“培养费”。这些事,在他功成名就后成了抹杀不掉的污点。 邦子猛然发现自己内心里朦朦胧胧的柔情时,已经为时过晚。因为她的一切都要通过长田,长田倘若知道邦子被冲村夺走,会使用他那所谓的武器不择手段地毁掉冲村。 已经晚了……这句话忽然使邦子的胸膛里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为了驱散那种不祥的感觉,她紧闭眼睛,在空白的意识中只顾深深地依偎在冲村的怀里…… 这时,冲村和邦子都没有听见,一阵纷杳的脚步声跑近客厅,在门外停下。两人更是做梦也想不到,随着脚步声而来的,正是修善寺警署的刑警们。他们执拗地追踪着在长田被杀的翌日留下为烫伤事件辩解的信后从伊吹山庄消失的“铃子”的足迹。 稚子证言 一 里矢子将额头轻抵四楼朝西的窗玻璃上,凝望着大楼下的道路。 在车水马龙的246号公路的前端,一辆蓝色车身的bmw闪入她的眼底,里矢子转身冲出房间。 她以稚嫩娇俏的声调,朝正在厨房里忙着的吉村莎祺说道: “我走了!” “自己小心哪!” 永远是那么沉静、安定的莎祺回答道;而离开办公室的里矢子则等不及电梯上来就径自奔向楼梯去了。 登上人行天桥,一股灼热的暑气及大都市惯有的噪音从四面八方袭来。8月6日,星期三的午后,东京已经进入了溽暑盛夏。 刚走下天桥,bmw也正停泊路旁,驾驶座上的毅原勇之进侧过身子打开前座的车门。 等里矢子一坐入,车子又立刻开动了。 “迟一些了,和对方约在4点30分呢?” “到南麻布?” “对!他们公司在青山,不过他说在自己家里谈比较方便,这会儿大约在家里等着了!” 秋原在刚过4点时接到里矢子的电话,叫他来办公室接她,4点15分他就停车在办公室前了。 “迟了一些!挂上电话,我一刻也不敢耽误地赶了过来,还不够仁至义尽吗?” 他踩下加速器,又飞驰到公路中央。 里矢子侧眼看了一看秋原,心里想—— 唉,要是自己会开车就好了——但是,和他一起因公拜访客户,至今也有好几年了。 事件发生于7月底,是牵涉到综合食品公司“荷兰洋行”家族企业的一桩谋杀案。委托人是第三代董事长松浦晓平先生。 秋原因为曾受到晓平亡父——即第一代董事长的知遇之恩才接下这件棘手的案子,但秋原为其他的案子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于是他昨天打电话到里矢子的办公室,问。“发生在奥汤河原的那个案子能不能借助你……” 松浦晓平的住处位于南麻布的高级住宅区,占地颇广,周围种植着杉木,围绕在中央的是古拙朴实的石造洋楼。 车子停泊在铺有碎石的前庭,两个人走近两侧设有瓦斯灯泡的昏暗玄关时,正巧有一个男人随着佣人走出来。 打开门出来的那个男人,年纪约在50岁上下,身高有l75厘米左右,在他们那个时代算是高个儿了。 宽肩、挺直的胸膛,金边眼镜下是一双大而精明干练的眼睛。略低而尖的鼻梁不停地翁着鼻翼,薄薄的下额给人以作恶的印象。那是一种令人见过一面就永生难忘的长相。 他的视线在秋原及里矢子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然后大步迈向停泊在bmw旁的黑色林肯敞篷车。 两个人被带引到宁静无声的府邸中,三转四绕地才到达较里面的接待室。 可能是平日只接待熟朋友的这间小型的接待室,布置得相当稚致,装饰柜上放着罕见的陶俑及做工精致的琉璃瓶,很容易让人感觉出屋主的身份及品昧。 佣人端来红茶之后,松浦晓平出现在眼前。他是个身材短小的人,瘦削的脸型,眼神柔和,看起来还相当年轻。虽然里矢子早已知道他只有32岁,但给她的第一印象,与其说是个企业家,倒不如说是个具有哲学气质的青年。 秋原以前和他见过几次面,似乎将里矢子的事也已经告诉过他,所以,晓平面向里矢子,稳重地说: “请多关照!” 然后又接着说 “蔡原先生和先父生前交往颇为密切,对我也诸多照顾,还来不及感谢就又要麻烦你们,真是抱歉。最近我们公司的事你们大约也听说了!荷兰洋行从明治时代开始便以经营进口食品为主,先父松浦洋平在战后更是积极地扩展营业范围……” 听着晓平的叙述,里矢子联想起大学时代,拿着讲义上课的教授。晓平继续说: “所幸,社会经济流通,民生丰饶,荷兰洋行转眼也成了高级食品的大进口商,除了总公司,松浦产业在东京也有六家分公司,目前的营运也算顺利……” “六家分公司的董事长也是由您担任?” “是的。但是……唉,我的叔父春次是公司的顾问,我虽身为董事长却是有名无实,实权还是掌握在我叔父的手里……” 创业的董事长松浦洋平,在昭和48年以54岁的盛年便罹患急症去世。家庭企业一荷兰洋行的纷争也自此开始。洋平死时,只留下当时只有20岁的独子晓平。遗嘱中交代:在晓平年满30岁以前,由洋平的弟弟,即晓平的叔父松浦春次继任董事长,直到晓平年满30岁再掌公司总舵。 然而,和哥哥洋平一起共患难、度过创业时期的春次十分自负,认为荷兰洋行有一半是自己创造出来的,说什么也不能那么简单地将自己打下来的半个江山拱手让人,内心自是感到强烈地不满。 哥哥将股份的大半留给晓平,十年后自己或自己的孩子就要屈居于“辅佐”的地位,除非把他春次的名字从荷兰洋行中剔除,否则他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第二代董事长春次便逐步地布下自己的棋子,慢慢地将自己的心腹或手下安排进人董事会,借以巩固他在董事会里的势力。除此之外,在这十年之间,他将自己的股份增资,到现在已经拥有不少仰其鼻息的贸易商、金融机构等等,比起数年前,他拥有的实际权力已经超过大半。 两年前,晓平已年届30岁,虽然依照先父的遗嘱继任了董事长职位,叔父春次退居为董事顾问,但晓平眼见大势已去,正苦于不知如何扳回颓势。 晓平的董事长名称只是个架空的壳子,而且真正成为他的心腹的也只有大学时代的朋友北岛升。北岛升是在毕业数年以后才辗转进入荷兰洋行上班的。 另一方面,常务董事的职位由春次妻子的远房亲戚关守武就任,而他对春次也是惟命是从。其余的董事也无一不在春次的支配之下。 很不幸,春次有个不肖的独生女绫乃,也许在国外无法考取大学,她花了不少钱到美国念大学,毕业后回国仍旧无所事事,整日周旋于众男子之间。春次恨铁不成钢,曾无数次地和独生女发生争执摩擦。但绫乃终究沾了父亲的光,在荷兰洋行挂名监事。 晓平心事重重地皱着眉说: “虽然如此,一向代表叔父意志行事,又忠心耿耿的常务董事关守武,最近也传出和叔父失和的谣言。事情起因于分公司的再成立,为了成立一家分公司必须收买土地,关守武负责这件事,但他涉嫌舞弊,中饱私囊……叔父得知此事后非常愤怒,训斥他年逾50还戒不了一个‘贪’字……说起来,他这性格和叔父还颇为相似……哦,关守武刚才也为了这事儿到我这儿来。” “就是刚才和我们擦身而过的那位?” “是的,因为我说有客人要来,他便提早走了。” 刚才那位身材颀长的男子又浮现在里矢子的脑海中,她忘不了那张给人以作恶的印象的面容。 秋原催促地说道: “董事长,能不能将7月26日发生的事详细地告诉我们?” “那一天,是两年一次的股东会议兼改选董事人员,在奥汤河原的溪水庵召开……离溪水庵不远处有个和风旅馆,先父和女老板是世交,于是从父亲那个时代开始,董事改选的股东会议就都在这儿召开。除了仔细研究两年来公司的方针及营业战略得失之外,也是为了让大家在这儿度假休息。虽然父亲去世了,但这个惯例仍延续了下来……” 7月26日是星期六,早上l0点开始的会议,是晓平就任董事长后第二次召开的股东会议。与会者有春次顾问、关守武常务董事及春次派的两位董事,另外还有北岛升董事、松浦绞乃监事及财务经理、课长等九人。其余公司以外的股东大部分是由春次送出聘书。 晓平以董事长的身份坐上了议长席,但出席者几乎都是春次派的人,议事也遵循春次的构想顺利地进行着,直到改选董事人员时,令晓平惊讶的是,董事会中自己惟一的伙伴北岛升被除名,取而代之的是春次年轻的新亲信。 当财务经理宣读这份名单时,当然引起丁晓平及北岛升激烈的反对,然而寡不敌众,他们连反击的余地及力量都没有。 用完餐,午后l点再度召开的董事会议,北岛升已不再列席其中。晓平感到一阵心寒,也许两年后的股东会议自己也不能出席了…… “那天傍晚发生事件的经过正如同报纸、周刊杂志上所报道的一样,7点左右晚餐前,旅馆的女服务生到叔父的寝室请他用餐,结果她发现叔父已横躺在墙角的天然石旁边,因头骨破裂而亡……” 好一会儿,三个人都缄默不语。 “的确,事情的经过或其中的人际关系都被详细报道过,但是那么多关系者中,为什么就只有你涉嫌,多奇怪的情况呀……”秋原说。 “因为有个5岁幼儿的证言……” 晓平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 “刚才我就跟两位提过了,除了来这儿开会,我们也在这儿度假。北岛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剔除,所以带着太太及5岁大的儿子一起来。那个叫做小浩的孩子在事件发生后,指称他看见我从叔父那儿离开。” 语声甫落,里矢子敏锐地感觉到扭曲了的晓平的脸,似乎蕴藏着事件以外的烦恼。 二 “被害人松浦春次,62岁,死因为头骨破裂及外伤性脑出血,死亡推定时间为7月26日午后5点到6点之间。嗯,就这么多了!” 奥汤河原警署刑事课课长三云警官是一位双下巴、红光满面、圆眼睛的豪爽人物,即使面对重大涉嫌犯松浦晓平的辩护律师里矢子,仍不忘爽朗地将笑声穿插其间,然而他告诉独自前来打听消息的里矢子,这些资料早已不知在报章杂志上披露过几次了。 “那一天,在溪水庵召开的股东会议于午后2点30分结束。之后春次入浴、又睡了一会儿,直到晚餐前淮也没有去打扰他,但他似乎曾经离开过自己的寝室。因为大家在7点时一块儿用餐,女服务生于6点40分左右去叫他,她没看见春次坐在客厅里便想入内去叫。于是,她进入客厅,偷偷地往开了一条小缝的寝室内望去,结果发生的事情就如你所知,春次躺在血泊中,而墙角的天然石显然滚动过。” “你说他似乎离开过,难道他不曾到柜台寄放钥匙吗?” “没有。这家旅馆和一般的旅社饭店不同,是属于开放式的日本住家型。” 里矢子在脑中整理了一下从晓平那儿得到的资料,然后确定地说: “案发当时,留在这儿的有松浦晓平董事长、北岛升夫妇和他们5岁的儿子北岛浩、另外还有关守武董事夫妇、松浦缕乃监事,其余的两位董事及财务经理、课长均已赶回东京,是吗?” “是的,没错。春次是一个人来的,晓平董事氏也是一个人,据说原本也要带夫人和儿子前来,但因儿子生病发烧,才一个人来。” “但是,接到旅馆的通报之后,你们赶到现场的搜查员似乎为了紧急召集已经回家的有关人员,我们动用了大批警力,包括法医、搜查员、鉴别股在内一共20人,甚至调用了横滨县警局的人员,花了相当多的时间及人力。” 三云警官一激动起来整个脸涨得更红了。 “你们到现场采证指纹的结果,不是有关守武董事的吗?为什么只有晓平董事长有重大涉嫌?” 三云警官苦笑了一下,连这码子事都知道,他开始感到里矢子的难缠。 “是的,确实如此。现场玄关的把手及寝室纸门的把手上除了第一发现者——女服务生的指纹之外并没有其他人的指纹。这是个很不自然的现象,显然犯人在逃走前已事先擦拭过了。同样地,女服务生没有接触到的天然石,连一个指纹也没有。但是,其他的地方如客厅的桌子、扶手、帘幛等等则采证了多枚指纹。和许多相关者比对的结果,其中混合了相当多的关守武的指纹。” “现场并没有其他关系者的指纹。再加上北岛升曾告诉过调查员关守武和松浦春次失和的始末,关守武应该被列入重大涉嫌才是……”“ 三云警官摸了摸肥厚的双下巴,继续说: “当然,我们少不了也要审讯关守武一番,据他自己说3点左右他曾到春次的居处。那时,春次刚浴毕,他和春次谈了约一个小时的话,为了解释一些小误会。他离去时两个人的误会己顺利解开,也许指纹就是在那时候留下的。是的,我们当然不能全信他的话,但别的调查员回报我,说有了另一个更有力的证人,证明晓平董事长的重大涉嫌……” 三云警官看出里矢子心中似乎另有所思,于是沉默了下来。 “不是有个热海来的艺伎吗?” “哦!连这个你都知道呀!” “委托人知道的资料当然会全部告知他的辩护律师了!” 三云警官做了个滑稽的表情,又耸耸肩。 “的确,旅馆老板娘告诉过我们,春次如往常一般,从热海召来一个名叫小菊的艺伎。她以前和春次的关系就颇为亲密,那一天大约4点左右到达和风旅馆,是春次前一夜打电话召她来的。老板娘确定小菊在约定的时间会来,而春次也在等她……” 三云警官清了一下喉咙,语气慎重地说: “小菊来了一个钟头左右,她说她大约于5点左右就离开了。而晚饭前谁也没来打扰过春次,我们推断春次的死亡时间是下午5点到6点之间。其中,小菊是最后一位看到活着的春次的人。” 3点至4点,关守武拜访春次。 4点至5点,小菊拜访春次。 5点至6点,案发。 里矢子将事件发生的经过在脑中整理了一遍。 “也许我们不能相信小菊的话,但就算她是在说谎,我们也找不到她杀害春次的动机。” “那么,北岛浩的证言又是怎么一回事?” “嗯……我们扣留了所有的关系者,审讯时他们也确实提出了自己不在场的证明。午后5点到6点之间,北岛夫妇在旅馆自己的寝室内,而儿子小浩则在4点左右就到庭院中玩要。他从那时候开始写生,一直到6点左右天暗下来才回去。小浩现在才5岁零一个月,是幼儿园的学生。我看了他的那张用粉蜡笔画的图画,庭院的景色画得还真不错哩!其中画了一个穿着褐色羊毛背心的男人。我问小浩那个男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回答我说:‘在妈妈叫我之前一会儿’,显然是他后来画上去的。北岛夫人叫小浩回去是在5点50分左右,若将绘画的时间加进去计算,那个男人应该是在5点30分到5点们分之间离开并通过庭院的。而且,经过我仔细地问话,那名男子显然是从春次的居处出来的。这是很重要的证言。最后,当我问到那名男子是谁时,小浩明确地回答我说:‘是宪哥哥的爸爸’!” “是指宪一的爸爸?” “是的,我问了好几次确定无误。松浦晓平也只有宪一一个儿子。宪一比小浩大一岁左右,是在同一个幼儿园的大班,他们俩下了课回家也都在一块儿玩。哦,或者你不知道,北岛一家包在松浦产业所建造的董事住宅内,和晓平董事长住隔壁,所以小浩应该不会认错晓平董事长的容貌。更巧的是,案发当天穿褐色羊毛背心的只有松浦晓平一个人。” 据晓平说,案发当时,他一个人在自己的寝室内看书。至于羊毛背心,他在3点左右曾到旅馆的大澡堂洗澡,浴毕之后将衣服忘在更衣室内。一直到发现死者前,大约6点30分时他才想起来前去取回,但是羊毛背心却放在更衣篓内。而他自己坚称不曾到过春次的住处。 “如果……那个小浩听了谁的唆使而撒谎呢?” 三云警官又摸了摸他的双下巴,然后慢慢地说出他的假设。 “也许是北岛升被解聘董事职务因而怀恨在心杀了春次,又叫自己的儿子作伪证,毕竟小浩只是个5岁的幼儿。但话又说回来,我们反复地问他,以一个5岁小孩的智力当不至于将谎话说得毫无矛盾之处才是。更何况,那张画是项有力的证据。” “但是,小孩的画和证言一样,作为证据的可靠性……” “不!我们已经交给专家鉴定过!” “能让我看一看吗?” “当然!” 三云警官刻意地点点头,要手下将画拿过来。里矢子手拿着这幅画仔细地看着。 果然,日本庭园的风貌都跃然纸上。红色的花开了满庭,较里面是一幢日式的平房,大概就是春次的住处。前面有几株梅花,而下面便是那名穿着褐色羊毛背心的男子,右手轻轻地扬起,样子好像是在走路。之所以有走路的感觉是因为他的脚前后分开。男子的面部则画得不够详细,所以看不出来像谁。 “这个,将手扬起来是和小浩打招呼吗?” “哦,不是。那名男子根本没有注意到蹲在树下的小浩就离去了!关于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我问过好几次了。至于为什么这名男子将手扬起,我也想不出一个道理来,或者他根本没有把手扬起……” 里矢子点点头,再一次浏览这幅蜡笔画。原就很喜欢小孩的里矢子,看了这么一幅天真无邪的童画,不禁联想起这5岁的小浩是个怎样的孩子?她突然想到会不会是谁添加描绘的呢?却又看不出任何痕迹。 “这是很有力的证据,而且更增加了孩子证言的可信处。” 三云警官用旁敲侧击的语气这么说着,又用充满好奇的眼光偷睽里矢子。 “你一直都是担任辩护律师吗?哦!不,我的意思是说,很少有女孩子当律师的,你真的不容易哦!哈……哈……哈……” 三 里矢子告辞奥汤河原警署之后,又前往和风旅馆,出来迎接坐矢子的是前代董事长的旧交,已经60岁出头的女老板。女老板亲自带引里矢子到案发现场及庭园之中。 小浩画的图相当正确,如果说有什么不对的话,就是那些梅树画得太矮了些。 返回东京的里矢子,隔了两天,即星期六的下午又再度造访南麻布,不过这次不是到晓平的家,而是到住在董事住宅中的北尚升家。 里矢子想和小浩碰一面,直接问他一些话,最好也能和北岛升碰到面。 低气压过境的东京都又笼罩在闷热的暑气下,天上的白云都像被热蒸发了似的,没有一点要下雨的迹象。 走过晓平宽广的府邸,映入眼帘的是一栋新式红砖造的两层楼公寓,应该就是松浦产业的董事住宅了。 在公寓和晓平府邸之间有一块空地,角落还有一座旧式的凉亭残留着。可以想像这老朽了的庭园,当初是如何地风光一时,而今残垣破瓦地拥塞在高级住宅之间,透露着几许凄凉…… 就在里矢子失神地想着的当儿,从凉亭中传出小孩的哭声,往里一看,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正一边揉着溢满泪水的眼睛,一边走出亭子。凉亭里面还有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孩困惑地看着前面的男孩。 里矢子往那边走去,心中有某种预感。亭子里那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有几分肖似松浦晓平,而刚走出来的那个也有点面熟,乍看之下很像一对兄弟。 “你,是不是宪一啊?” 里矢子朝着年纪较大的男孩问,对方有些惊讶地点点头。 预感果然灵验。是6岁的宪一和5岁的北岛浩。他们之间的差别不只是l岁而已,宪一个头高大,长相也颇有学者之风,也许遗传了晓平的气质,看起来颇健康的样子。与宪一相比之下, 小浩显得瘦小,脸色苍白、肉薄、长睫毛,给人贫弱而且神经质的印象。 “你,一定是小浩喽?” 小浩停止了哭泣,张开的嘴忘了合拢就瞪着里矢子,仿佛不可思议似地点点头。 “怎么了?小浩。你看,流血了!” 他的膝盖因擦伤而渗出血来。 “好可怜,怎么回事?” 小浩偷偷地往宪一那边瞧,久久不敢回答,最后才咬着下唇,小声地告诉里矢子“跌倒了。” “那么,我们回家擦药好不好?姐姐刚好要到小浩家,一起回去好不好?” 里矢子拉起小浩的手,回头看看宪一叫他不必担心。 在红砖造的公寓墙壁的左侧,嵌着一块“北岛升”字样的大理石。 里矢子和小浩一起走到玄关处,看到一位年约25岁上下的少妇,发式短俏且做少女打扮。 “对不起,请问是北岛太太吗?” “是的,我是。” “冒昧打扰,我是朝吹里矢子。” 于是,里矢子将受托于松浦晓平的事及刚才路过遇到小浩的隋形简单地告诉了北岛太太。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谢谢你!赶快上来吧,上来再慢慢说!” 北岛太太说话的速度相当快。听晓平说她叫百子,27岁。 “哎呀!小浩你看你,又受伤了。赶快进去擦点红药水。哎,先把鞋子脱下来!” 对着孩子劈里啪啦地数落了一大段,百子才慌忙地将里矢子请到客厅,又径自带着小浩进去擦药。 过了许久,百子换了一套洋装又回到客厅。 “唉,这孩子体质太差,每次要他待在家里,又拼命往外跑,不一会儿又受伤哭着回来……” “刚才我看到他好像和宪一在一块儿玩。” “宪一虽然只比小浩大l岁。可是强壮多了……如果小浩能像宪一那样就好了……” “但是,小浩的画画得很不错哩!我在奥汤河原警署那儿看过那幅画之后,再到和风旅馆看了一下,庭园的景色描绘得很像,很不错。” “啊!说到那幅画,我给刑誓先生看过后。竟然成了重要的证据,真是伤脑筋啊!平常董事长很照顾我们的,小浩居然说出那种话,实在对不起人家……” 语气中似乎很责怪那个孩子。 北岛升和松浦晓平是大学同学,前者曾在其他公司上过班,但据说那家公司因经营不善终于宣告破产,其后北岛升遇到松浦晓平才被引荐到荷兰洋行内。今天北岛升外出应酬去了。 里矢子问了百子在奥汤河原警署审讯的详细过程—— 案发之后,一位刑事组的股长到北岛的住处问话。要求他们提出5点到6点之间的不在场证明。北岛回答他,北岛自己和百子一直在寝室内,小浩则到庭园中去玩了。 股长问小浩: “你到庭园中玩?” “去画画。”小浩回答。 “画到几点?” 百子说: “6点以前,我把小浩叫进屋里来……当时大概是5点50分左右吧!” 股长从窗户望出去,看了一会儿便要求北岛和小浩到画画的地点去证实。百子突然想到小浩的画便转入房内去拿。股长看了那张画,兴味浓厚地指着画中的人,问小浩: “这个人,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妈妈叫我之前一会儿。”小浩回答。 “从哪儿来的?” “那边。”小浩指着春次住处的方向。于是股长带小浩到庭园中,要他确定那个人是不是从案发现场的方向走过来,然后从庭园离去的。最后,股长指着画中的人,问小浩:“他,穿着羊毛背心吗?小浩,那个人是穿着褐色的这个吗?”股长指了指百子身上蓝色的羊毛背心,小浩“嗯”地一声,确定地点点头。百子当时像是自已被指控是犯人似地吓了一跳,她紧张地问小浩: “你确定那个人是男生吗?” “是男生。” 百子放了心,又说: “男生,穿着褐色羊毛背心……那不是董事长吗?” 不假思索说出这话的百子突然捂住嘴,转身看着丈夫。 “难道……不可能吧!”北岛虽感到困惑却也表示同意。 股长又继续追问: “小浩,这个人的长相还记得吗?” “嗯。” “是认识的人?” “嗯。” “是谁?”股长紧张地问。 小浩停了两三秒钟,看了一下窗外,然后告诉大家一个令人吃惊的答案: “是宪哥哥的爸爸!” “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平常董事长对小浩也不错,弄得这样真是难堪,但是问了这孩子好几次,答案都是一样。” “我能不能直接和小浩谈一谈?” “当然,没有关系。要问什么都可以。” 百子马上从沙发上站起来,转向室内,大声地喊,“小——浩——” 里矢子摇摇头,百子也许性格过于爽朗,但实在不像个慈祥温柔的母亲。 在膝上擦了红药水又贴上了ok绷带的小浩走进客厅,百子对里矢子说:“我去帮你换杯茶。”便离开了。 “小浩,还痛不痛?” “不痛。” 小浩看似勇敢地用力摇头,脸上又浮现出害羞的微笑。 “小浩喜欢玩什么?” “嗯……游戏呀、办家家酒……” “喜不喜欢上幼儿园?” 小浩沉默不语,眼神中隐约地忧伤起来。 “好像不喜欢上幼儿园?姐姐也不喜欢幼儿园哪!” “为什么?” 里矢子意外小浩会提出反问。 “因为……路上有一只很大很凶的狗,常常蹲在外面,每次我路过时,就会追我,好可怕。而且去幼儿园还要写字、画图、用功读书,姐姐很不喜欢!” 里矢子耸了耸肩,小浩又开心地笑了。 “小浩,你喜欢画画吗?” “嗯……” 小浩的脸上再度蒙上一层阴影,里矢子察觉出他是想起奥汤河原发生的事了。 “小浩,你经常和宪哥哥一起玩吗?” “嗯。” “宪哥哥的爸爸,你也认识?”。 “嗯。” “喜欢宪哥哥的爸爸吗?” “很喜欢。”小浩毫不思考地回答,又令里矢子感到惊讶。 “那么……小浩在奥汤河原那边的旅馆画图时,经过庭园的那个人是谁呢?” 里矢子知道孩子已被问过无数次,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质间问。 小浩转向晓平府邸的方向看了看,苍白的脸上垂下了小孩特有的长睫毛。从小浩的侧面看过去,竟流露出说不清的落寞感。 “告诉姐姐,真的是谁呢?” “宪哥哥的爸爸。”小浩沉重地回答。 四 “之后,我第二次又碰到小浩。那一次,我是晚上去拜访北岛升,也碰面了。我留下一点时间和小浩聊天,他告诉我很多他的事……但是当我再度问起奥汤河原的事时,他给我的答案依旧没变。后来,他大概觉得要再回答这些问题很痛苦,就要求我不要再问了。” 自里矢子和秋原拜访松浦晓平一周后,8月l3日星期三的午后,里矢子到秋原的律师事务所将最近几天的情况告诉秋原。 “小浩看起来很瘦弱,却是个相当聪明的孩子。但我总觉得他很孤独、寂寞。北岛夫妇给我的印象并不好,两个人对孩子似乎都不是十分疼爱……不过,小浩是他们的独生子,应该很重视才是,也许是我多虑了。” 看着里矢子喃喃自语的秋原突然开口说 “我没告诉过你吗?” “什么事?” “小浩是北岛前妻的儿子,现在的太太是再娶的。” “哦?” “北岛的前妻叫佳香,他们在大学因相识而相恋。据说佳香是个大美人,但红颜薄命,在小浩两岁左右时罹患子宫癌死了。北岛是个大男人,要上班又要抚养幼儿。确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不到半年就和原来在荷兰洋行上班的百子结婚了。” “哦,难怪百子还那么年轻。” “我因为这次的事件和晓平曾在电话里商量过。第二天我到晓平家去拜访,碰巧那一天他被传讯到奥汤河原警署审讯还没有回来。这些人际关系我也是从他太太那儿听来的。松浦太太叫八重子,和晓平是相亲结婚的。她提起这些事时,心里好像有点疙瘩……” 秋原眼神复杂地投向空中。 “八重子说:‘我先生在学生时代好像也很欣赏佳香小姐,当他得知北岛先生和佳香小姐已订婚的消息,就马上答应了和我的婚事……虽然是别人的谣传,但似乎也是真相。’八重子看起来是一位教养良好的妇人,应该不会无风起浪“百子不是小浩的亲生母亲,而北岛因碍于百子而不敢过分溺爱小浩也说不定。不过,这些事和小浩的证言有什么直接关系吗?” “也许有也说不定呢!”里矢子开玩笑似地说。 蔡原改变语气说道。: “晓平不论警察如何逼供、审讯,始终不曾承认是他杀害了春次!” 看秋原的表情仿佛深信晓平的无罪。 “如果以后仍然找不到小浩证言以外的证据,要警察不逮捕晓平也很困难了,是不是?”里矢子担心地说。 秋原扬起下巴,将一叠判例的影印件丢在桌上,算是给里矢子的回答。 “看一看判例吧!很多儿童猥亵案件都是只凭幼儿证言便使罪名成立。另外,类似交通事故的民事诉讼伤害罪也都能成立。” 秋原又接着说: “但是也曾有被判无罪的例子,原本高院一审时被判有罪,但是二审时,认为幼儿供述的凭信力不足而使得原判决无效,改判无罪,当庭释放。” “嗯……” “因为少年的证言很容易因暗示或诱导而改变,因此在法庭上问述都必须特别谨慎以免误导。然而我们也不能否认少年的证言能力或供述证明力,必须以证人的智能程度、供述内容的具体性、合理性或真实性作判断。此外尚需考虑如可能受到母亲暗示的影响、记忆错误、表现能力不足、另外也牵扯到家庭环境或周遭的气氛等等。” 里矢子嗫嚅地说: “说了一大堆等于白说,还不是得看个案的性质、内容。” 秋原冗自沉醉在他的判例中,听见里矢子说话,才大梦初醒般地问: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你说得很有道理啊!” 里矢子突然想起北岛浩苍白的脸色和略带神经质的眼神,其实秋原说得还真颇有道理,里矢子在心中好好地回味着秋原的话。 这当儿有人敲门,秋原答应之后,一位年轻的女职员探头进来,说: “松浦晓平先生打电话来。” “接进来。”他拿起了桌上的电话筒。 “我是秋原……嗯……” 听了好一会儿,他突然皱起双眉。 “什么,小浩他……现在怎样了?” 里矢子闻言也紧张起来。 不久,秋原挂上电话,转身告诉里矢子: “小浩骑越野车跌倒受伤,回家之后情形很奇怪,现在已经叫救护车送到医院了,和公司联络之后,北岛也急急地赶去医院了……” 晓平因在警察的监视之下不能随意离开公司,于是想到打电话给秋原,把小浩的伤势情形转告他。 “晓平先生大概也很担心!”秋原说。 “医院在哪里?” “广尾的红十字医院!” “我也去看看!” 话刚说完,里矢子已经冲出秋原的办公室了。 6点,正是交通的巅峰时间,里矢子找到一辆肯开快车的出租车。车是以时速80公里的速度行驶的。里矢子迅速地赶到医院,并在服务台问明小浩的病房,原来小浩已经被送进i-c-v(加护病房)。 乘上电梯,通过中堂,里矢子直奔i-c-v。病房门口,北岛升正不安地暖着方步。里矢子两三天以前曾 到他家去拜访过,印象中消瘦的脸庞在此刻更显得阴郁。 “北岛先生!” “啊,朝吹律师……” “小浩发生了什么事?” “白天他一个人骑越野车玩,谁知道又跌倒了。邻居的一位小姐带他回家,他一直捂着左边肚子又哭又叫痛。那位小姐告诉内人,好像是被那辆小越野车的把手打到左边肚子了。内人以为没事就要小浩去睡觉,没想到到了下午,小浩的脸色发青,内人吓坏了,赶紧叫救护车……” 救护车到了广尾医院,百子才通知在公司的北岛赶过来。 “现在情况怎样?” “照过x光了,是脾脏破裂出血……” “脾脏?那么,是要输血锣?” 里矢子之所以了解该怎么做,是因为高中时代自己也曾碰到过类似的情形。上体育课打排球,有个同学被打中左边肚子,原本也没怎样,但是到了放学时却昏迷不醒,送到医院后才知道是脾脏破裂需要输血。里矢子当时很难过,因为自己的血型不合,是其他几个同学输的血。 “对了,输血了吧?小浩是什么血型?” 一瞬间,北岛的表情变得奇怪而复杂,吞吞吐吐地好像有很深的困惑。他孩子似地咬咬下唇才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嗫嚅地说: “事实上,还一直没有机会去检查。” “但是,刚才输血……” “医生已经验过了,是用血库里的血液。” “那……尊夫人呢?” “她进加护病房内门……” 北岛说要打个电话回公司便离开了病房门口,而里矢子借来消过毒的蓝色医护用长袍及靴子进入i-c-v。从玻璃窗望过去,大约有十张床并排着,患者躺在床上,每一张床的旁边都有着各式各样的机器及医疗器材。里矢子认为自己在里面毫无帮助便又出来,碰巧北岛打完电话回来。这时,有个穿着白衣的中年医生定过来,以紧张的眼神看着北岛说: “因为他失血超过l00以上,库存血液已经不够,最好是马上有新鲜血……” “这……” “尊夫人的血型是ab型,没有办法,您的呢?” “我……我……是a型!” 北岛又咬着下唇,似乎内心交战得很激烈,最后终于抬起眼睑,困难地反问医生: “我儿子——是什么血型?” “r型的rh阳性。”医生回答说。 顷刻间,北岛的眼眸充满欢欣,像是放下了心上的一块大石头,自言自语地说: “我是a型,去世的前妻是b型……所以小浩是b型也不奇怪……” 里矢子不假思索地喊出来: “b型?我的血型也是b型rh阳性,请马上让我输血给小浩。” 五 两天以后,8月l5日星期五的傍晚,里矢子坐在松浦家的小待客室内,这是第二次和松浦晓平面对面,这一次秋原并没有来,只有晓平和里矢子两个人。 在宽广的府邸内,应该还有其他的家人在,但佣人送来红茶退下后就一点声响也没了,静极了。从厚实的窗户望出去,昏暗的庭院中白石斛也悄悄地盛开了。 前天,由于里矢子的及时输血,使手术得以继续进行,直到将破裂的脾脏取出。手术花了将近一个小时,这期间,百子似乎又担心又疲倦,终于支撑不住地躺在病床上睡着了。里矢子便和北岛一边谈话一边等待。 手术成功了。 里矢子听到这个好消息之后才离开医院。 昨天,北岛中午打电话到里矢子的办公室,感谢她的输血并告诉她小浩恢复得很快…… 今天,里矢子到松浦家来,一见到晓平,晓平就很郑重地向里矢子道谢,平日很学者气质的晓平除了一如往日的稳重外,从眼神中可以看出,他是从心底里衷心地感激里矢子。这使得里矢子鼓起勇气提出一直难以说出口的问题。 “秋原律师告诉我,松浦先生和北岛先生以前是大学同学,也同时认识低你们两届的佳香小姐,是不是?” “北岛和佳香是同一个社团的团员。因为他们很熟,所以便介绍给我认识。” “毕业后不久,北岛和佳香决定结婚,而你比他们早完婚而且生下宪一。其后一年佳香生了小浩,直到小浩两岁左右,佳香因病死了……” 晓平一开始很惊讶,为什么里矢子会说出这段话,他揣摸着里矢子话中的意思。 里矢子不等晓平回答又接着说 “前天小浩手术时,我和北岛聊了很多事。北岛也许认为沉默地干等着反而更加担心,于是我们聊到过去的一些事……” 大约两年前,宪一4岁,小浩3岁的那个夏天,晓平和北岛两家人一起到轻井泽避暑。在北轻井泽,第一代董事长盖了一栋古日本风格的别墅。 留宿的某个晚上——孩子们已经睡了,晓平、八重子夫妇和北岛、百子夫妇在庭院中聊天,突然浴室那边着了火,因为风势太强,一下子房子便烧了起来,孩子们睡觉的寝室已被火舌包围了。 那个当儿,晓平冲进寝室内,先抱小浩出来,等把小浩交到北岛的手上,才又再冲入室内将颤栗于火场中的宪一安全地救出。消防车来的时候,别墅已经烧掉了三分之二。虽然火灭了,但晓平也受了伤…… “北岛说,他当然不敢忘了董事长的恩情……但是他突然告诉我……” “什么?” “那时董事长为什么会先救出小浩?宪一和小浩是并排睡着,离出口的距离几乎一样,但董事长却先抱小浩出来。假设换成自己的话,也许会毫不思考地先救自己的孩子……” 晓平静静地听着,对于这个问题没有做任何答复。 “前天手术时,我留意到……哦,也许是我多虑了,如果什么错误的话,那真是万分抱歉……但是,家庭的气氛、双亲间的关系、周遭的环境等等,都会影响到孩子的心灵……” “刚才你说留意到什么事?”晓平静静地反问。 “小浩血型的事。小孩到了5岁,父母还不知道孩子的血型也没什么特别奇怪的。但是,北岛好像很怕知道小浩的血型……听到小浩是b型的那一瞬间又显得非常高兴,还喃喃自语地说:‘我是a型,死去的佳香是b型……所以小浩是b型……’” “是嘛……” “a型血的父亲和b型血的母亲,生下b型血的孩子一点也没有不自然的地方。但是北岛知道小浩是b型血之后,显得十分放心,也就是说北岛很担心小浩不是自己的儿子……哦,我真的很抱歉做这样的假设……” 两人沉默了许久。 “也许我应该为您解开这个疑虑——” 晓平语气中略带颤抖地说: “您既然问了,我也就率直地说。” “我从学生时代就深深地被佳香所吸引,但是我知道北岛很爱她,而且他们也有了婚约,我之所以比他们早一步结婚也是为了忘记佳香。但是自从北岛原来的公司倒闭而我又恰巧遇到他之后,我便说服他加入荷兰洋行……我不否认内心还潜藏着对佳香的牵系。北岛在公司的表现不错,工作能力也很强,但我之所以提携晋升他,无非是出于对他的微妙的补偿心理……” 晓平尽量压抑着感惰,平静地说出往事,但似乎又有些隐忍不住的亢奋,他终于说出丁和佳香之间的情结。 “宪一出生的那年初夏,我到轻井泽的别墅度假,也邀请了北岛夫妇。但碰巧北岛又要出差,佳香便一个人前来。她大概以为我是带着家人一起来,事实上只有我一个人。因为宪一刚生下不久,内人便留在了东京。” 里矢子从晓平说话时微妙的神韵中推测,北岛的出差、佳香的误会,都不在晓平事先的计算之中。 “也许我真的不该把长年藏在心底的爱告诉她,她也不该为之感动。总之,那夜我爱欲焚身侵犯了她,虽然她抗拒,但终究抵不过我……不!我想她心里也接受了我,只是碍于社会礼教,为罪恶的意识所束缚……人的内心是不可理解的,包括自己。那一夜我简直着了魔,像一头燃着火的野兽般地情不自禁……” 晓平微微出汗的脸泛着青白,双眸陷人深深的回忆之中,露着兴奋的光芒,气息也喘得急促重浊。 不久,佳香怀孕,翌年4月底生下了小浩。 晓平和佳香在心底都疑惧着那是他的孩子,而北岛也有着同样的怀疑。 然而这个谜团谁都不肯去解,直到小浩2岁,佳香患子宫癌骤逝,依旧不曾提起。 “过了半年,北岛又再婚,就如你所知的。百子不是个冷漠无情的人,从她爽朗的性格中可以了解她对爱情的期待,但对继母的职责自然是疏忽了,何况她还年轻。而北岛对小浩还掺揉了一份疑虑,自然是无法付出全心的父爱。正因为这样,我对那孩子更多了一份不可抹灭的怜悯之情。想想,宪一硕壮健康而小浩却显得贫弱瘦小,我开始幻想或者是因为父母对爱的饥渴所致,也许是末尽父责的心理作祟,晓平在自己家的旁边盖了一栋董事住宅,要北岛他们搬过来。虽然不能光明正大地疼爱小浩,但总能时常看见他。轻井泽火灾一事,就发生在他们搬过来之后不久。 “当我冲进孩子的寝室时已经烟雾满室,不知为什么我的脑中浮现出佳香的影子。那间寝室就是我和佳香共度一夜的寝室。那一瞬间,我不自觉地抱起小浩。至于另一个原因嘛,我事后想想也许是因为宪一较大,而且他已经从火灾中惊起,小浩则仍然睡得沉稳,又没有自己逃出去的能力,相比较之下是应该先救小浩。” “小浩还记得那个时候的事吗?” “不,好像不太有记忆了。” “宪一呢?” “宪一倒是留下深刻印象,常常会震惊于烟、火,轻井浑的别墅虽已整修重建,但每回带他去仍不自觉地吓出一身汗来。” 里矢子心里想:比起小浩,宪一较为健壮,但仍不脱稚嫩,火灾的震慑恐怕仍蚀刻着他幼小的心灵。 “火灾的事小浩也许不记得了,但长久以来董事长对他的疼爱,小孩的心里一定感受得到。” “也许吧!” “当我问小浩喜不喜欢宪哥哥的爸爸时,他马上就回答非常喜欢。” 晓平表情复杂,两三次轻轻颔首。 因此,小浩指证从案发现场离去的男子是晓平,应该不至于撒谎才是…… 秋原深信晓平的无辜,而自己又身为晓平的辩护律师——里矢子困惑了。 里矢子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幅景象。当小浩望着晓平的府邸回答“是宪哥哥的爸爸”时,脸上是一副落寞的神情。 晓平是什么血型呢? 这个问题里矢子始终问不出口。 六 接手到现在,仍然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究竟有什么被我遗漏的蛛丝马迹?里矢子这一夜失眠了。 星期六的上午,里矢子望一望辽阔的晴空,心里想又是燥热的一天。 9点左右里矢子已经到了道玄圾的办公室,一如往常地比她早一步到的莎祺,正动作轻巧地擦拭着玻璃。 “早安!”清爽地道声旱安,总能使里矢子精神百倍地投入工作。 “哇!” 办公室的桌上插了一盆白色除虫菊,映得满室生辉。 莎祺轻声地说: “哦,这是我今天在院子里摘的。我家的院子虽然小,却不论什么季节都开花……小务也经常带到学校教室。” “嗯,以前我们小学也经常有学生轮流带花到学校,现在好像没有这种习惯了。” “是啊,我们到了中学,也没人时兴这些了,小务他们班倒是特别!” “小务……现在也有中学二年级了吧?” 莎祺有个在富士软片公司上班的摄影师丈夫和一个儿子。里矢子在秋原律师事务所当助手时认识了莎祺,那时小务才上小学四年级。有一次小务不知为了什么事来找莎祺,里矢子就碰见过小务那么一次。 “快要参加高中联招了,很辛苦吧?” “考试的事只要实力够,倒不必担心,令人担心的是其他问题。” “什么问题?” “虽然和我的孩子没什么关系,不过听他说学校里的欺侮事件好像很严重!” “欺侮事件?” “嗯,低他们一届的学弟经常被二年级的学长欺负,挨了揍的人也不敢出声,老师出面询问也没有学生敢站出来主持正义……” 其实这一类的“欺侮事件”经常被报章杂志报道,却也没有人提出具体的解决办法,教育部经常接到陈情信函却不见出面解决。里矢子虽早已知道这些问题,但现在听到仍不觉得吃了一惊。 “小务班上有个转学生,因为身体较孱弱而无法和同学们一起上体育课,就经常遭到少数同学的‘教训’,无理地要求他做体能训练……最后终于雯不了,又转到其他学校去了。”莎祺说。 “真有那么严重?” “青少年欺侮他人的心态着实值得探讨……” 电话突然响起,里矢子匆忙去接,莎祺便转身进入厨房。里矢子谈完电话,进入较里面自己的办公室,她的桌上也插着一束鲜嫩欲滴的白菊。 里矢子眼里浮现的是松浦家庭院里的白石斛、小浩落寞的神情,以及看似健壮却有些不满的宪一。 两年前,轻井泽别墅的那场火,在宪一的心中,可怕恐惧的不只是烟、火,而是父亲先救小浩、置他于不顾的心理情结。里矢子又想起第一次碰到他们两人时,小浩擦破了左膝盖哭着从凉亭走出来。问他“怎么了”?小浩偷偷地往宪一那边瞧瞧, 才吞吞吐吐地说:“跌倒了……” 当天晚上,里矢子打电话到北岛家,是北岛接的。 “啊,朝吹律师,上回真谢谢您,让您这么担心……我也刚从医院里回来,托您的福,孩子现在很好。” 自那次手术以后,里矢子觉得北岛对她亲切多了。 “小孩子的恢复能力真是强,今天才是手术后的第三天,食欲很好,也比以前健康多了。主治医师说照这情形,一个星期左右就可以出院了。” “那真是好极了。北岛夫人这两天也辛苦了……” “是啊!多亏百子照顾,今天她也留在医院。明天碰巧一位亲戚结婚,可能会留小浩一个人在医院,这样也好,他一直都很胆小,稍微锻炼一下……。” 北岛愉快地说着。 里矢子说:“我明天也许会有点时间去看看他。” “当然,小浩知道您要去看他一定会很高兴。” 翌日是星期天,里矢子大约在午后2点再度到广尾的红十字医院。 在狭小的病房内,小浩一个人躺在床上,翻着漫画。里矢子一进入,小浩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小浩,好乖哦!一个人哪?” “是啊!” “真好,有精神多了!” “嗯,哪儿都不痛了!” 里矢子拿出送给小浩的玩具熊,小浩显得十分高兴。的确,今日的会面小浩显出比往常健康而且快乐的样子,或许是因为不必去幼儿园的缘故吧! 想到这一点,里矢子感到一阵心痛。 “小浩,病好了之后,还要不要上幼儿园?” “嗯……” 小浩的脸立刻阴郁下来。 “姐姐知道小浩不太喜欢去幼儿园,姐姐也很讨厌幼儿园。” “因为有很可怕的狗?”“ “对啊,但是比狗更讨厌的是有人欺侮我!” 小浩向上凝视着里矢子的清亮的童眸中,似乎流露出特别关心的眼神。 “每次上幼儿园或到外面玩,都一直被那个孩子欺负,常常打我,或把我推倒在地上……小浩没碰到过这样的事吗?” 小浩垂下长睫毛,-声不吭,最后索性钻进被窝。 “告诉姐姐好不好?姐姐一定不告诉别人,是谁一直欺侮小浩呢?” “姐姐知道其实小浩很喜欢上幼儿园,或到外面玩,如果欺负小浩的那个人不在就好了……” 小浩躲在被窝里忍不住哭了起来。 “宪哥哥,是宪哥哥,每次都推倒我,害得我这里受伤……” 小浩指着还残留下红药水颜色的左膝盖。 “哎!那次也是被宪哥哥欺负?” 小浩一边啜泣一边点头。一瞬间,里矢子又想到这次骑越野单车摔倒的事…… “——所以,小浩很希望宪哥哥他们搬家是不是?” “嗯、嗯。”小浩连续地点头。 “原来如此。姐姐很了解小浩的心情。但是,因为这样而撒谎是不可以的!” “我……” “在奥汤河原的旅馆,警察伯伯问小浩画画时,看到一个男生走过庭园,小浩真的看清楚那个人是谁了吗?” 小浩瞠目结舌。 “那个人真的是宪哥哥的爸爸吗?” “他穿着褐色衣服呀!” “有没有看见他的脸?” “宪哥哥的爸爸穿着褐色衣服呀,妈妈也说了。” “是啊,但是小浩自己看到那个人的脸了吗?” “那个人真的是宪哥哥的爸爸吗?” 里矢子凝视着小浩的双眼,打算孤注一掷地追问下去。小浩慢慢地低下头,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在泪珠滑落的同时,小浩轻轻地摇头。 “不是宪哥哥的爸爸?” 小浩轻轻地颔首。 “那么,是谁呢?”里矢子小心地问。 “是隔璧的伯伯!” 里矢子一阵心惊。和风旅馆的住屋,每一栋有二间客室,案发当日,住在北岛一家隔壁的是关守武董事夫妇。 “真的?” “嗯。” “这次没撒谎?” “嗯。” 小浩用力地点头,以示信守,但里矢子为了确定,又问: “个子高还是矮?” “很高!”小浩仲开了两臂,以表示印象中庞大的躯体。 “带眼镜?还是没带眼镜?” 小浩思考了一下,才确定地说:“带眼镜!” 关守武翕着鼻翼,尖削的下颚,以及金边眼镜又清晰地浮现在里矢子的脑海里。 “小浩,你画那个男生把手扬起来。为什么要把手扬起来呢?” 想了一会儿的小浩,突然开口说: “他要把树枝这样子拨开。” 小浩扬起他的小手,做出拨开门帘的动作。 七 “我觉得这次才是真正的供述。在奥汤河原,小浩回答警察的询问之前,百子曾指出晓平董事长穿着褐色羊毛背心的事。当然百子并非刻意这么做,但对小浩而言,这是一种暗示或诱导,再加上在警察面前,整个周遭的紧张气氛都间接影响了小浩的证言……” “双亲或警察对小孩子而言,可以说是某种权威性的存在。因此说话受到影响是可以想像的。” 秋原深思之后也表示同意。; “而且小浩认为如果晓平董事长被警察逮捕,一家人都必须跟着搬家,如此一来,就不会被宪一欺负,于是他撒谎说是‘宪哥哥的爸爸’。那天,我们两人在病房中谈了很久,我想这次应该是真的……” 里矢子原本当日就要告诉秋原,但他出差到仙台去了,而里矢子在星期一的早晨就搭乘新干线到热海,又从热海搭出租车到奥汤河原,下午l点左右才返回东京,-到东京就又直奔秋原的办公室。 “我还不曾和宪一聊过,不过我可以想像,他看到自己的父亲在火场中先救出小浩,对小浩百般呵护的样子,心里难免会不平衡,因而欺侮小浩。” “嗯,这并不难理解。” 秋原微皱着眉头,把视线投向窗外眩目的晴空。 “问题是小浩以后的证言。他说从被害者现场到庭园的那名男子是关守武董事。你自己呢?相信吗?” 里矢子凭着那日和小浩对话的印象,回答说 “我认为可信度很高。对方离去时并没有注意到小浩,而且他住在北岛的隔壁,身材高大、戴眼镜等等一切的特征都与关守武符合。其中,小浩画里的那名男子扬起右手,可以说像是在拨开枝叶,今天早上我再度到和风旅馆,那里的梅树约两米高,那些较低的枝枢在我头顶上拂来拂去,以关守武l75厘米高的身材,是必须要拨开迎面的枝枢,不是吗?只是小浩将那些梅树画得太矮了些。” “原来如此。” 蔡原略感兴趣地点点头。 “但是,一般来说,幼儿的供述能否作为证据,大约都以能分辨事物的四五岁以上为主,当然,原则上证人是没有年龄限制的,但例外的情形也很多。然而事实上,要采信一个末满4岁幼儿的供述作为证据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如果是6岁以上,就多半会被采信。小浩虽然已经5岁零一个月,但他最初已做过伪述,半途要推翻自己的证言,再出来指证关守武的罪行似乎有些勉强。 “我的询问方式也许必须适当。许多判例中,就因为不适当地选择发问方法,而产生所谓的诱导性或暗示性,以至于败诉。但是,我已经和小浩约定不告诉任何人,又怎能要他出庭作证呢?” “小浩如果撤回最初的供述,对晓平董事长而言是绝对有利,因为他除了孩子的证言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嫌疑。” “但是关守武也没有其他的嫌疑不是吗?” 秋原再一次凝视着里矢子,井用怀疑的语气问: “小浩的话,真的可以相信吗?” “我想这次他不可能说谎。” “就算是真的,指纹的问题该如何解释?现场出入口的纸门把手上,除了女服务员的指纹之外一无所有。当然,有可能是犯人潜逃前擦拭过。然而,桌子、椅子扶把、玄关门把等多处都留有很多指纹,其中混和了不少关守武的。” “可是关守武承认自己在3点多曾到过春次的住处啊,也说指纹可能是在那个时候留下的。但实际上,他于5点多再度潜入春次的住处,以墙角的天然石殴杀正在寝室睡觉的春次。他在进入时,一定会再一次接触到玄关门把手,但是他只把寝室的纸门门把手及作为凶器的天然石擦拭干净,其余的地方就故意保持不动,表示是第一次来时留下的,他在这个心理因素下忘了擦拭玄关的门把手……太好了,终于有了证据!” 秋原仍将视线投向空中,而里矢子则兴奋地继续说道。 “现场留下的指纹当然也会有艺伎小菊的,她在春次的住处逗留了一个小时左右,指纹当然会留在玄关门把手上,因此小菊的指纹一定会和关守武的重叠,而且是在上面。如果关守武5点多再次潜入,指纹一定会印在小菊的上面,那不就是最好的证据!” 秋原倒不像里矢子那么兴奋,他谨慎地说: “如果指纹上下的分辨那么容易的话,警察不早就查得水落石出了。” “但是,也许有什么特殊的检查方法呢,因为平常没有这类的菜子才不使用特殊检查法呀!” “我向科警研究所问问看!” 秋原打开抽屉拿出电话簿。里矢子以前听说过,秋原有个海军军官学校的学弟,现在于科学警察研究所中担任高级技官。 他拨了电话,找来他的学弟,问明重叠指纹有无判别上下的方法。秋原不时地在备忘本上i己录,最后和学弟寒喧了几句才挂上电话。 里矢子急急地问。“怎么样?一定可以吧!” “嗯,一般人认为在沙滩上嗯下手形或脚形一定可以分出先后,但手上的指纹因含有蛋白成份才能检查得出来,因此一旦重叠要判别出先后就很困难了。” 秋原看着非常失望的里矢子,只能以苦笑安慰她了。 “如果不具备某种程度的法医知识是不知道能不能判别出的,学弟这么告诉我。但如果是相隔一个月以上的两枚指纹重叠,依其鲜明度的不同是可以鉴定出来的。可惜他们只相隔一二个小时,几乎末经时间的变化……结论是无法判别的。” “那……没有其他方法可以证明关守武的罪行吗?” “还不能说关守武是凶手吧!” 秋原一面深思一面拿起电话筒,他是拨给晓平董事长,告诉他小浩的证言已经改变,如果日后警方要逮捕他,可以告诉警方撤回小浩证言的事。 谈完电话,秋原转身面对里矢子,似乎还在思考着什么问题,他开口说: “晓平告诉我,警方目前不仅仅怀疑他是嫌疑犯,对于关董事的土地买卖舞弊案也在深入调查……” “是关于建设松浦产业分公司的土地买卖,中饱私囊那回事吗?” “是的,据晓平说关董事私吞了对方的迁移费,因为这事一直都是由春次经手,他不了解内情,现在他正式接手处理,已经逐渐有水落石出之态。” “关董事的动机亦昭然若揭?” “不尽然,警方已叫他到警署接受审汛。” “如果能查明关董事舞弊的案子,就很容易说明他杀人的动机了……但是如果他矢口否认呢?那就非得再一次找小浩当证人不可了……” 几夜的睡眠不足,使得里矢子的眼圈都黑了,重重的叹息、声中透露出几许无奈。 但是两天后,事态又有了重大变化。 八 8月20日星期三傍晚,北岛升打电话来告诉里矢子小浩出院的事。 7点,里矢子离开办公室,准备去探望小浩,出租车上正在播报晚间新闻。 里矢子胡乱地想着:“小浩现在怎样了?是不是在外面玩呢?会不会又被宪一欺侮了?”想着想着忽然被收音机的声音吸引了。 “……荷兰洋行常务董事关守武在接受审讯时,坦承供述罪行不讳,警方依涉嫌杀人罪予以逮捕。根据关嫌犯的自述……” 听到这儿,里矢子赶紧叫停车,跑到报摊上买了一份晚报, 上面有详细报道—— 荷兰洋行关守武常务董事原在松浦春次担任董事长期间,一直是位忠实的心腹,但近两三年,两人之间数度意见不合,彼此的信赖感削弱许多。最近,松浦产业为扩大营业,淮备收购六本木的某地以建设分公司,关守武从中私吞迁移费两亿日币。舞弊事发后,春次急于追还迁移费,引发关守武谋杀动机。 案发当曰,在荷兰洋行的股东会议上,虽使关守武再任常务董事,但两人之间的问题并未解决。会议结束后,关守武曾于下午3点i0分到春次的住处,两人话不投机,春次警告关守武必须立刻偿还两亿曰币,否则解任议处。 愤愤离去的关守武继而到和风旅馆的大澡堂洗浴。 关守武说,要马上拿出两亿日币对他而言是不可能的事,但依春次的性格一定会说到做到,使他大加恐慌,再加上近两年对春次积怨已久,遂萌杀机。 当他无意间发现晓平董事长遗忘在更衣室内的羊毛背心时,遂产生了行凶之后嫁祸他人的计划。 下午5点30分,关守武穿上晓平董事长的羊毛背心再赴春次的住处,进入寝室后拿起墙角装饰用的天然石击杀正在睡觉的春次,春次当场死亡。其后,关守武将留在天然石、寝室门把手上的指纹擦拭后逃逸。 回到自己寝室的关守武脱掉羊毛背心,换上其他衣服,再悄悄地将背心带回更衣室弃置于更衣篓内。 所有犯案的过程都在关妻入浴时完成,等关妻回到寝室时,关守武已经在起居室内看电视,以致有了不在场证明。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关守武完全没有觉察到正在庭园中画图的北岛浩,逃逸前为北岛浩所目击。关守武自供时表示,没想到自己会被画入孩童的图画中 北岛浩年仅5岁零一个月,为荷兰洋行前董事北岛升的公子…… 8月29日星期五的傍晚5点40分左右,里矢子将额头抵着办公室的玻璃窗,凝望着246号公路的前端,不久,就在一辆蓝色车身的bmw映入眼帘的同时,她抓起手提包冲出办公室,朝莎祺那边丢下一句“我走了”,就奔向大楼的楼梯。 落日余晖布满天际,8月底的黄昏己不再燥热。里矢子刚步下天桥,bmw恰巧停在路边。秋原侧身打开上了锁的前座车门。 “和对方约定6点,快一点!” 这次的客户在赤坂。今天的里矢子穿着一件白底黄色小碎花的长裙,显得特别娇艳。 “小浩后来的证言还是正确的。知道之后,我真的很觉安慰过了一会儿,里矢子又喃喃地说: “的确,虽然是幼儿却不可轻视他的供述。然而幼儿又很容易受到成年人的强制或诱导。像小浩最初的证言就是受到母亲说晓平穿褐色羊毛背心的影响,那等于是给小孩某种暗示。足以见得,小孩的心理也是相当复杂而不容忽视的。” 秋原在十字路口减速停了下来。 “传统的观念都说少年的证言被暗示性过强,语汇不足,但反观之,相比成人过多的心机或粉饰更具真实性。但是现在电视的普及、资讯的泛滥使得一切事物都低年龄化,小孩的社会属性也越趋复杂。对于幼儿的证言不能像从前那么直截了当地采信,必须先了解幼儿复杂的心理背景。” “是,老师。”里矢子像是回到助理时期,顽皮地说。 “现在荷兰洋行有了一番新景象,春次和关守武的离去,使晓平能真正地放手去做。听说北岛也离开了。” “真的?” “北岛知道小浩的血型之后就一直很高兴,也难怪,几年来的疑虑都扫除了,自己是小浩的亲生父亲,似乎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了。我听晓平说他决定离开荷兰洋行,虽然还没找到其他事,但似乎摩拳擦掌地准蚤做出一番大事业。”车子再度发动上路。 “那么,小浩他们就要搬离董事住宅了……” 里矢子模糊地想起在凉亭中小浩和宪一的模样。 “之前,我还担心警方会再找小浩去作证,没想到事情就这么容易地了结了。不过,我真觉得不可思议,关守武竟然在没有证据的情形下认罪了……” 秋原侧过头来瞧了里矢子一眼,冽开嘴角微笑着。 “怎么?你不相信人会良心发现么?” “不!什么原因促使他认罪我也不了解,不过在他被传讯到警署的前一夜,我到他家去拜访他,也和他谈过话,告诉他我听晓平董事长说,警方已调查出他在土地买卖中的舞弊案。” “哦……” “事实上,我是绕着圈子劝他去自首,也许可以减刑。我告诉他警方又重新到现场检查指纹,发现他的指纹大多和小菊的指纹重叠,如果检查结果是他的指纹在小菊的之上,就证明了他曾再度到过春次的住处……” “但是,你不是告诉过我,指纹的先后无法判别……” “我告诉他科警研究所现在研究出一种特殊的检查法,在重大涉嫌菜中都会委托科警研究所进行检查……” “哇……” “连你这稍具有法医学常识的人都不知道可否检查出来,更何况商人的他?不过最重要的是他自己作贼心虚,知道自己难逃法网,索性爽快地供述出一切!” 晚霞在秋原的眼眸里映放着缤红的光泽,他们已经到了赤坂的目的地。 夏日黄昏中,里矢子看着秋原,心里想。 这辈子一定不学开车,好多坐秋原的车,多向他学习。 执著的恋情 1 咖啡店里飘洒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在褐色窗帘的衬托下显得很柔和。泷子与和泉面对面地坐着闲谈。她的目光忽然射向咖啡店的角落里。 和泉见她心不在焉,困惑地望着她,悄声问道: “你看见什么了?” “没什么……” 泷子忙转回脸,把剩有水果汁的大玻璃杯送到嘴边。和泉诧然。他衔起一支香烟,借着点火的时候稍稍侧过身子,朝着泷子的目光前端瞥了一眼,这副谙熟的动作,不愧是体现了广播记者特有的风度。 “木偶师莜泽来了!” 他鼻子里喷着烟轻声说道。 尽管发现了吸引泷子注意的目标,但他并未引起注意。他进电视台和泷子一起工作,在报道部只待了5年,博多木偶师莜泽芳春有两次来演播组登上银屏,所以他认识莜泽。 “是啊。” 泷子故意漫不经心地答道,在和泉的烟盒里抽了根烟也点上火。 她比和泉大三岁,现在策划室工作。和泉入社时,她与和泉一起搞过纪录片摄制。与和泉的工作热忱相比,她待人宽厚,不卑不亢,不久与和泉成了朋友。 “他身边陪着的女人很漂亮嘛!……好像以前也见过她和莜泽君在一起散步。” “呃!这么说,他们也许很亲密呢!” 泷子为了掩饰脸部的窘迫,故意露出轻佻的微笑,她那注视着和泉的目光里含着试探的神情。 从发现莜译的背影,接着又见一位身穿和服的女人面对莜泽朝着这边坐下的时候起,泷子便开始心神不宁了。她被女人那格外白皙的面庞所吸引了。 女人穿着典雅的苏春色捻线绸翠绿短和服,年龄约莫三十四五岁,高耸着的黑发呈古典式样,显得别致尔雅,衬托着她那张清秀的脸盘。泷子觉得她是个良家妇女。 女人像是怕被人看见似地耸缩着肩膀,乌黑的眼眸热切地凝望着莜泽。她不住地随声附和着,白嫩的脸庞隐隐地浮现出既非苦恼也非陶醉的火焰般的光泽。这使泷子感到一阵令人窒息似的疑惑。 平时沉默寡言的莜泽,此刻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 两人之间,有着一定的热度!—— 也许只有泷子,才对莜泽有着这样的直觉。 “莜泽是个很有前途的人,因职业关系,迷恋他的女人也不少啊!” 和泉毫不在乎地说道。这话却深深地刺痛了泷子的心。 这时,一个小个子男人朝莜泽的桌子走去。泷子记得他好像是博多木偶的批发商。 莜泽看见他,扬起瘦削的脸。同时,女人一边用手指撮着佐贺锦缎手提包,一边挪动着椅子。她妩媚地朝莜泽打着招呼,又对来客微微点点头之后,向这边走来。泷子不禁怔怔地打量着她。 女人抿着嘴低着头走过泷子的身旁。她身材窈窕,鼻梁秀挺,目光刚毅,腮颚柔和圆润,简直如同莜泽制作的木偶里注入了血液的温馨……而且,她格外年轻,看上去只有30岁,艳丽的皮肤化妆得非常匀称,似乎是在证明着她的年龄。 女人的衣襟发出摩娑声远去时,泷子猛地站起身。 “我忘了3点钟要给局里打电话啊!” 她忽然想起和泉在这里是等着局里来的电话,于是便找了这样的借口。 “我先告辞了。” 她朝和泉痴痴的目光莞尔一笑,走了。走出门时,她又回过头向弯着瘦背听着那批发商讲话的莜泽望了一眼。莜泽好像没有察觉到泷子。 泷子走出大楼西侧的咖啡店时,女人正在拐角处观赏着陈列着的外国家具和陶瓷器等。她步态悠然,俨然是一位消闲的家庭主妇的模样。 是有夫之妇?…… 不像是单身…… 泷子的胸膛里不由响起一个嘲弄般的声音。 “……我想做你的妻子,但倘若你有更合适的姑娘,我会衷心地祝福你的。” 那是三天前的深夜,在莜泽的工作室兼卧室里,自己不知为何讲起的玩笑话。当时莜泽皱着眉头,英俊的脸庞变得十分痛苦,好像要说什么,却又默默地将脸转向昏暗的窗边,轻轻地叹了口气。 莜泽28岁。泷子的热情好像始终使他处于无法自制的状态里。但是那天晚上,她突然感到自己的魅力对他失去了吸引力。平时莜泽总因为寂寞,起码要挽留她到凌晨2时,才让她回到单人生活的公寓里。但那天晚上,他的那种神态和语气也都变得非常奇怪,显得像是在敷衍。 回想起来,不仅是那天晚上,不知从何时起,莜泽早就对她已经淡漠了…… 望着前面身穿和服的背影,泷子不由感到一种想要接近她的冲动。女人抓住电梯的皮带时,她在女人的背后站定了。 她觉得,那天晚上她对莜泽开的玩笑是无心的,但却是诚恳的。 泷子大学毕业后在当地的电视台工作。不到半年,她和广播课的同龄男子坠入情网,婚后又不到半年,她饱尝了婚败的辛酸。从此,她对结婚不敢抱有任何奢望,只埋头于文字工作。她虽然因颇有名气而倍受同事们的嘲讽,但大致还算满足于无牵无挂的单身生活,和木偶师莜泽来往不多,也从未谈起过结婚之类的事。 何况,泷子已经30岁,比莜泽还大两岁。 那么,对他来说,我究竟成了什么?……—— 女人走出电梯,穿过拥挤的通道,推着旋转门,走到大楼前的街上。街上倾洒着暖春的阳光。 在出租汽车的车站上,女人停留在两三名候车乘客的行列里。于是,泷子从挎包里取出书,装作看书的样子背靠着女人。 她眼睛看着书,内心里却心乱如麻。 对莜泽来说,她——无疑是请人。倘若一定要按社会分类是令人讨厌的。但是,“赞助者”——这种说法也许是最近才时兴的,它有精神性的,也有金钱性的“赞助”。 令人心醉的交往持续了很久以后,两年前,莜泽和她商量,想要离开指导了他8年的老师。这时,泷子突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由衷的欢愉,便马上同意了。 莜泽有两次全国规模的工艺展览会入选经历,最后加入了青年木偶师协会。他跳出以前的艺者和歌舞伎的艺术框架,在近代文学中大胆地探索,寻找素材,并在这领域里引起了一批颇有影响的批发商们的注意。所以她想,莜泽即便一个人独立,也大有前途。 他并非只找她一人商量,但他与她也许算是缘份,商量以后马上付诸于行动。两人寻找合适的工作室,一找到称心的公寓,泷子就垫了一半的购房费。公寓的费用贵得惊人,据说用了他为购房积蓄的大部分费用。相对而言,泷子独身生活,有充裕的收人,又有父母遗留的不多的存款。 如此频繁的交往,两人不知不觉地相互贴近了。但是,泷子能够冷静地判断出自己对莜泽决不会有什么算计。像他那样的青年,待人迂腐,对自己的向往倾注着全部的热情,这反而使人感到有一种危险。可以说,泷子就是被那种无邪的天真所俘虏的。 在他独立以后,泷子依靠当地的宣传媒介给予他诸多的关照。这时,他靠着勤奋终于能大致维持他的工作室费用了。工作纳人正轨,不久他考虑结婚,这是理所当然的。倘若有合适的人选,泷子打算作为朋友来祝贺他。 泷子并不期望他有何报答。有时她会想起“献身”这句话,虽然羞于启齿,但她觉得自己的心情和“献身”很相似,她为此而悄悄地感到满足。能够使她退让的姑娘,不管怎样,必须是能够和他般配的人,当然要比他年轻,温顺、体贴他,和他同舟共济,作为伴侣,筑起幸福的…… 然而,这女人不同! 泷子翻阅着飘溢着香水昧的书页,摇了摇头。这时,恰好有两辆空车一起滑进人行道边,后边的汽车正是和电视台有契约的出租汽车公司里的汽车。 泷子坐上了车。 “跟上前面那辆汽车,我是电视台的。” “明白了。” 中年司机欣然答道。 前面那辆出租汽车行驶着,缓慢地穿过一条繁华街,不久便在福冈城旧址那边向左拐进恬静的住宅区里。 这女人和莜泽不相配!—— 泷子凝视着女人在前面那辆汽车的后车窗里晃动着的颈脖,依然这么清晰地感觉到。 尽管觉得比第一眼看见时显得更年轻,但总有30岁了吧。年龄比莜泽大,而且好像是有夫之妇?-一 车开了不到5分钟,便在围墙高筑的房子跟前停下,看得见女人在打开手提包。 泷子让车停在20米远的前边,道谢后下了车,尽管没有必要但她还是放慢了脚步,向女人走进的那扇门走去。 这是一条高级住宅街,两侧街树茂密,白色的马路使人倍感清静,耸立着形式各异的房幢。附近也许有网球场,静寂的街道上不时地传来年轻人的说笑和打球声。 这幢二层楼房算不得豪华,却新配置着奢侈的空调机,在色质润和的柳安木板壁上,艳丽地映出镶着贝冢风派的翠绿。铁平石门柱的边上设有水泥墙的车库,车库门紧闭着。隔壁还有一间装着开闭器的车库。 这户人家有两辆汽车?仔细看来,一间车库好像是邻居家的。 姓氏牌上标着“菊野”。 泷子注视着姓氏牌,忽然感到门的里侧似乎飘过鲜艳的色彩。她猛然屏住气,翠绿色短和服-一那个女人手捧一叠邮件出现在铺石路上望着她,神情略带惊讶。女人没有进屋,而是去了门柱背后的邮箱边,或许还在那里浏览了一遍。拿着信件的左手无名指上,漂亮的蛋白石戒指闪着光亮—— 泷子忙转过身,微微侧着脑袋,装作在看隔壁姓氏牌的模样。 于是,女人转过身,也不打招呼,带着轻盈的身姿,步态轻捷地走向房门。她从手提包里取出钥匙,打开门,走进房子里后,又悄然关上了门。 泷子望着门呆呆地站立着,妩媚的肩背,无名指上耀出红光的蛋白石,在她的眼帘深处闪烁着沉凝的光芒。她顿感自己的内心里燃烧着幽暗的火焰。 不料——泷子看见的那个女人,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2 泷子放回电话听筒,无神的目光游移地落在早报上。忽然,她发现出事了。 今天早晨,她已经向莜泽的工作室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自从那天在咖啡店里看见他和那个女人幽会之后,至今已是第5天了。……平时,两人总是三天必通一次电话,这5天里,泷子却没有他的音信,她又忙于准备4月的广播安排,昨天晚上起稍得空闲,她便不断地给他打电话,但都很遗憾。 她的耳边还回响着幽远的电话呼号,目光无意地落在早报的社会版上,霍然看见一张照片,一张模糊的女人面部的照片,似乎可曾认识……接着,照片的横标题唤醒了她的注意。 有夫之妇被害—— 2月14日(昨天)深夜11点钟左右,住在福冈市中心地区内町的s电铁公司常务菊野守回到家里,在客厅里发现32岁的妻子佳江倒在血泊之中。佳江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死亡。她的左腹部有刀伤,身边掉有一把水果刀,伤口并不深,所以认定死亡原因是失血过多所致。按菊野所说,佳江毫无自杀的理由。而且衣服上也有刀痕,伤口的位置和角度都说明那不可能是自杀,现场桌子上的烟灰缸里有烧毁的纸迹,疑点颇多,估计可能是他杀。警方开始侦查—— 和标题相比,内容显得很单调,这是因为案发后不久就作报道的缘故。 无论被害者的照片还是住址,或“菊野”的姓氏,泷子对自己的记忆确信无疑。 那女人死了?而且可能是他杀?…… 泷子的心里剧烈地跳动着,她本能地站起身准备外出。去局里向报道部打听,也许还能得到更详细的情况。 离开房间时,泷子想再给莜泽打个电话试试,但转念一想,莜泽肯定不会在家的。不知为何,她对自己这个判断感到恐惧。 下午3时,和泉从县警记者站回到局里。 在和泉回来之前,泷子不露痕迹地缠着报道部编辑组打听,但毫无收获,只是听到一些案件以外的情况—— 佳江是菊野的后妻,以前当过国立医院的护士。菊野的前妻五六年前病逝,留下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儿,但不久那女儿也病逝了。三年前,50岁的菊野和佳江再婚,他们之间没有孩子。据邻居反映,他们两人生活得很和睦。 和泉回到报道部以后,估计和编辑组的交谈该结束时,泷子在走廊里用目光示意他出来。 他思索了一下,装出一副要向泷子告诉什么的表情走到走廊里。 “你很忙吗?” “嗯,今天就是那件杀人事件……” 和泉那彪圆的目光里闪出欣喜的光亮。 “不过,我心里直打鼓……” 他们在走廊里并肩走着,泷子低声说道。 “被害者菊野佳江这个人,上次……我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不知是采访时还是……” 泷子刚想说“上次在咖啡店里和莜泽在一起……”时便支吾起来。倘若和泉没有留意到这些,要特意向他暗示出莜泽是不难做到的。 可是,和泉的口吻立刻充满着热切。 “看见受害者的照片时我就认出来了,是上次在咖啡店里和木偶师莜泽芳春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吧。” 泷子遇上他那直率的目光,不由点了点头。 “实际上还不止这些,刚才听一课课长说……” “说什么?” 泷子迫不及待地问。 “还是非正式消息,不能公开发表,说莜泽是最大的涉嫌对象。” 泷子感到一阵巨大的冲击波缓缓地穿透她的胸膛,而且在今天早晨离家时,她就仿佛已经感到早晚会是这样的事态。 “这……是怎么回事?” “莜泽芳春和菊野佳江好像还不是一般的朋友,我当时就有这样的感觉。”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最早好像是她丈夫向警察泄露的。” 听说,当警察问起佳江的异性关系时,菊野很不情愿地说起,他曾经和妻子佳江去参加一个宴会,经熟人介绍认识了莜泽。佳江和莜泽谈得很投机。后来偶尔在她的橱柜里发现了标有莜泽名字的博多小木偶,她说是喜欢才买来的,但既然如此,为何不摆出来?菊野感到有些怀疑。几天后,他坐在奔驰着的汽车里,看见莜泽和佳江从临街的旅馆餐厅里一前一后地走出来。 “还有人证实他俩的关系呢!据邻居圆井夫人说,10天前,她难得去菊野家玩,在客厅里时,电话铃响了,那时佳江正在院子里不知在干什么,所以圆井夫人接了电话,不料对方是个男子,用迫切的口吻说,‘是我!莜泽!’夫人大吃一惊,马上叫佳江听电话。莜泽也许以为菊野家白天只有佳江一人。那夫人还清楚地记得莜泽在电话里的那股子亲热劲儿……” 泷子模模糊糊地想起和菊野家并排着的同样门窗的车库,和邻居家的旧洋房。 “还有呢!莜泽肯定和佳江有某种程度的交往,但仅此还不至于受到怀疑。今天下午,又有了重大的突破。” 泷子不由停下脚步。 “在现场的桌子上,烟灰缸里有烧过的纸灰,这在报上也提到了吧。纸灰还没有碎,所以县警经过鉴定,认定是青年木偶师协会的展览会介绍书。” “呃……” 泷子也听莜泽说起过,他是该协会成员。协会每年春天要召开展览会,送给有关人员的展览会介绍书4月1日开始预定,马上就要印出来了。 “和莜泽密切有关的介绍书被毁,看来嫌疑人马上就明确了,警方认为是出自感情纠葛,莜泽杀了佳江,为了消除自己的作案痕迹,烧毁了介绍书……” “倘若那样,为何不把介绍书带走?特地在那里烧掉,还不如带回去干脆利落……” “嗯,也有人这么认为。但是,凶手作案后惊慌失措,弄巧成拙,以后回想起来觉得干了件蠢事,这也并不罕见……” “嫌疑人只有莜译一个人吗?比如,她和丈夫之间就没有问题了吗?” “听说现在菊野夫妇的生活很美满呀!至于和莜译之间的事,菊野先生也说,刚发现时心里很别扭,但后来也就不介意了。当然这不能看表面,可是菊野先生能证明自己不在现场呀!佳江被害,推定时间是昨夜10时左右,经调查当时菊野在西区室见的弟弟家,10时30分时离开那里,他自己开车,11时到家报案的。听说菊野的弟弟是s电铁同一系统的旅游公司董事。今年是他们的父亲第13次大忌,要商量做法事。弟弟夫妇和佣人都证明菊野先生确实在10时30分时离开的,所以现场不在证明大体上成立。” 泷子感到有些不满,弟弟夫妇和佣人竟然也能算作证人?警察难道不考虑?但她没有说,怕引起和泉的怀疑。她还想刨根究底地多了解一些实情,但又害怕听到些什么,脚步不由迟缓起来…… “那么……莜泽讲什么?” 泷子窥视着手表,好像要赶快结束谈话似地急切地说道。 “他已经失踪了。” “失踪? “昨夜案发后,因为菊野先生和邻居圆井夫人都提起莜泽,所以警察去走访他,发现房门紧闭,附近又找不到他,有人说他前天晚上就不见了,但不知他昨夜是否回家,后来向他的朋友和长崎县的娘家打听,都毫无下落……” 泷子瞬然木呆,顿感一阵轻微的晕眩。眼前浮现出莜泽正热心地对佳江讲着什么的瘦削的背影。她感到一阵绝望和哀愁。再也见不到他了! “下午警察在管理人的陪同下用配制钥匙打开了他的房门,检查了他的房间,还是扑了个空。搜查本部今天也忙了一天,决定把他当作重要涉嫌对象作了布置。因此对我们也多少透露了一些信息。” 莜泽杀害佳江逃跑了? 泷子顿感胸闷,像要呕吐。她抛下和泉跑进了厕所,对着镜子中那张苍白的脸,心中不断地那么喊道。 难道……不会的! 她了解莜泽的秉性。他虽然埋头于事业不谙世故,但除了泷子之外,他决不会为一个有夫的女人做出自我毁灭的举动。 他决不会于那种事!泷子想道。如同在向一个假设的敌人宣战。 3 “我知道得也不详细啊!说是邻居,平时也不大来往。” 圆井夫人习惯地向耳边拢着滑落在面颊上的褐色头发,带着尴尬的笑意,格外坦诚地说道。她貌不惊人,但脸庞白皙,穿着花罩衫和拼接的裙子,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好像是个富裕家庭的主妇,性格泼辣,具有现代女性的气息。 泷子穿过宽绰的厨房,外面是伸坦着四方型草坪的院子,透过对面粗实的树篱笆,看得见菊野家的柳安木板壁,草坪里还吊着秋千,看来这户人家还有孩子。 “菊野家搬到这里还只有三年。” “那么,这是旧住宅吧。” “那还用说!这房子已经有10年了。” 她抬头望着大白天就点着荧光灯的天花板。屋外阴云密布,路上不住地响起喇叭声,好像隔壁人家的门前不断地有车停下。下午1时起,要秘密举行菊野佳江的葬礼。案发后已经第四天了,莜泽仍无下落。案件的侦破又无新的进展,看来搜查本部已把莜泽作为头号嫌疑犯布置侦查,报纸上也大肆渲染他的名字,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莜泽成了一个神秘的人物。 泷子忽然想起要去参加佳江的葬礼,莜泽也许会出现在那里。因为佳江的死因,葬礼的举行,只有菊野的同事和佳江的朋友等几个人参加。倘若借口说自己是佳江生前的好友,这也许不会受到咎责。 何况,她现在更想看看佳江的丈夫菊野守。 泷子相信莜泽是清白的,他即便失魂落魄地迷上了佳江,也不会沉溺到丧心病狂的地步。 不!绝对不会有那样的事!她信念坚定,这也许是支撑她的根基。 那么,现场焚烧的展览会介绍书的纸灰说明了什么? 在她的眼里,那是莜泽蒙受不白之冤的象征。她始终在想,倘若他真是凶手,要消除作案的痕迹,无论怎样惊慌,要在现场烧毁,还不如带回去—— 她百思不得其解—— 有人知道他和佳江的关系,特意设计陷害他的?留下介绍书反而会弄巧成拙,所以把它烧毁,并留下完整的痕迹,以掩人耳目? 是谁? 只有菊野。佳江的身边没有出现过其他人,唯一发现莜泽和佳江的关系的,只有菊野—— 因为佳江的死因很蹊跷,所以花圈寥寥无几,葬礼带着神秘的气氛进行着。2点钟泷子来访后,香客还在断断续续地到来。 菊野守坐在丧主的位置上。他生就一副无可挑剔的体魄,头发乌黑发亮,梳理着很服贴的背头,性情好像很开朗,对泷子显得出乎异常的殷勤。 然而,在这副精干的实业家的假面具下,隐藏着什么样的险恶用心?——泷子瞬间目光犀利地凝视着他。 那里依然没有出现莜泽的身影。 泷子告辞了菊野的家,走近邻居圆井夫人的房门前时,她突然停下脚步。她更加坚定了信心。 警察认为菊野夫妇之间很和洽,所以菊野没有杀害佳江的动机,但是倘若在这背后隐瞒着什么秘密—— 这些情况虽然邻居不一定知道,但和表面性的报道相比,也许能探出更详细的内情。 在圆井家门口,泷子出示了电视台的名片以后,借口最近这类家庭主妇遇害案件有所增加,所以想作社会调查。圆井夫人一边殷勤地把她领进房间里,一边说自己上午已经去菊野家烧过香了。 “你说菊野家三年前搬到这里来时,前妻已经去世,是带着佳江来的?” “是啊。听说前妻是心律不齐,有心脏病,所以……小姐也受了遗传呀!” 圆井夫人带着腼腆的笑意直言不讳地说道。 言者无心,泷子却无端地感到内心里一阵颤动。这时,她才突然发现自己忽视了一个重大细节。 “那小姐是前妻生的吧,听说她也死了……是搬来以后吗?” “搬来后有一年了吧?” “是因为心脏病还是……” “是心脏麻痹症,她平时就弱不经风,经常气喘。她叫‘祥子’,念高中一年级吧,人长得很漂亮,佳江好像也受苦了。” 最后那句漫不经心的话,泷子听着觉得有些蹊跷。 “听说佳江是国立医院的护土吧。” “是啊,菊野守踏上社会时,早就和佳江认识……” 前妻去世,菊野也许是为了多病的女儿,才娶护士当后妻的,但那女儿一年后就死了……泷子觉得扑朔迷离,胸膛里更张得快要胀裂开来。 “那么……祥子死时的情况……” “我也不清楚,” 圆井夫人皱着眉露出困惑的神情,好像这问题不仅仅只是引起她的不快。 “那时正是季节转换的时候,她晚上开始发作,佳江和佣人都忙不过来了。我是偶然送些娘家带来的糕点过去才知道的。” “呃……” “我有一种不样的预感,心里老惦记着,到了很晚还没有入睡,过了12点钟,我正迷迷糊糊的,听到有车停下,我起床在窗口窥视着,看见北山医院的车来了,很多老医生正在下车呢。我寻思着准是病情恶化了。第二天早晨才知道她昨夜死了。听说她发作时迸发了心脏麻痹症,真可怜……” 她难过地低下头,看来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她还有些心惊肉跳。 “北山医院在东区名岛那边吧?” 泷子记得北山医院是一家私立医院,规模很大,素以信誉著称,院长是当地医师协会会员。 “这么说,是从老远的地方请医生来的?” “是啊。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黑色的外科急救车后边,写着‘北山医院’的字样。” “他们平时就请那家医院看病的吗?” “不!平时是在拐角上的横手医院里看病的。这次北山医院来,我想病情一定是恶化了,而且很严重吧!” “那天晚上,祥子是几点死的?” “大概是11时吧。” “那么医生赶到这里已经来不及了?” “是啊,我第二天早晨才知道,是死于心脏麻痹症。” 就算专科医生不在,病人告急时,无论多么远,也应该请专科医生诊断吧!从东区名岛到这里,即使半夜,开车也要40分钟……是样子死后才向北山医院联系的?——倘若那样,关键是为何特地从远处请医生呢? 泷子感到刚才产生的怅惆在胸中逐渐形成了一个块垒。 这时,传来开门的声音,圆井夫人正要站起身,穿着草绿色罩衫的幼儿园那般大小的少女背着手风琴跑了进来。 “这是我的小女儿。” 夫人向泷子轻声说道,搂着边解挎包边撒娇的女儿随声附和着。 于是,泷子起身告辞。她注视着母女俩的亲热劲儿正要走出大门,突然又停下了脚步。 “对不起,我再问一下,祥子和佳江的关系很好吗?高中一年级,这是个难以对付的年龄呀!……” “究竟如何……” 也许在幼小的女儿面前不好讲话,夫人嗫嚅地支吾着。 回到局里后,泷子向在国立医院妇产科当医生的女友打电话。她们是高中时的同窗。 女儿去世的那天夜里,菊野为何请北山医院的医生赶来?疑问像一层无法抹去的阴云笼罩在她的心头,显得越来越沉重。 她好不容易想起女友结婚后的姓氏后,接通电话,凑巧她正在医院里。 泷子托她打听s电铁常务菊野守家和北山医院的关系,或在国立医院当过内科护士的后妻菊野佳江和北山医院有何联系?—— 回电来得很快,一小时左右就来了。 “听现在的内科护土长北上君说,菊野佳江的旧姓是北山。她说佳江在时是主任护士,她们关系很密切,她还参加了佳江的结婚仪式……” 女友快人快语地说道。 “菊野佳江的旧姓叫北山?” “是啊,是北山医院院长的外侄女。佳江的父母早就去世,后来被院长收留……表面上是这样的,但护士长透露,实际上是以前院长照管时的一个病人的遗腹子,因为是孤儿,所以院长收养了她。就是说,是养女啊!” “老医生”深夜从北山医院的黑色外科急救车上下来,慌慌张张地跑进菊野的家里。那副惶遽的身影,不知为何始终清晰地浮现在泷子的眼前。她感到一股迟缓的冲击波在缓缓地摇撼着她的心胸。 电话结束后,泷子还按着听筒陷入了沉思。不一会儿,她打开笔记本,找到她暗中记下的圆井夫人家的电话号码。 倘若佳江和院长关系如此特殊,即便直接请求院长也不会给人说闲话。泷子发现还有一丝能够追溯的线索。 “刚才你说,祥子死时,菊野家好像有个佣人,那人后来辞去了吗?” 圆井夫人叹了一口气,好像对泷子的纠缠感到无可奈何。 “是啊。那是一个好人呀。听说祥子小时就来帮忙了。这人话不多,祥子死后没什么要帮忙的了,自己也到了这把年龄……” “现在在哪里?” “回到儿子那里去了,住在筑紫郡。听说她走时还关照,倘若还要她帮忙,可以先和她联络,但……” 泷子恳求她帮助找到地址。夫人放下听筒。泷子的眼前不由浮现出案发后还没有露面的、直愣愣地注视着她的莜泽的面庞。 她感到心里一阵紧缩。她简直想要为他作祈祷了。 4 泷子坐在咖啡店里,透过玻璃窗注视着俱乐部的门口。那里淡淡地笼罩着人造公园里的灯光。过了约定时间不到5分钟,菊野守出现了。他穿着黑色礼服,仪表堂堂。泷子反而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感到困惑,呼吸急促,不由整了整衣襟,挪了挪桌子上的手提包。 菊野向宽敞的室内打量了一下,见泷子一人坐在背靠院子的角落里,便大步走来。今夜,他的大背头没加梳理,反而显得飘逸大方,戴着一副有色眼镜,使他那精力旺盛的脸颊上增添着一股野味,散发着掩饰了实际年龄的壮年人的生气。 他走到桌子边坐下,目光沉稳地注视着泷子。 “上次还特地赶来送葬,实在感谢了。” 他用动听的声音向泷子道谢后,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又扫视了一眼静谧的室内,语气很随便。 “这家店不错嘛。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店。” 俱乐部远离市中心闹市区,在丘陵地带中型旅馆的地下室里。因为刚开张不久,所以鲜为人知。俱乐部里没有服务员,只有穿黑制服的侍从。乐队按时奏起民歌和通俗的古典音乐。现在正是休息时间,所以俱乐部里静悄悄的。11时以后,这里因为喝酒的客人才显得有些喧闹,但泷子知道这时充其量也就两三笔生意,所以才选择了这里。 “中午找我,是要谈佳江的事吗?” 侍从一离开,菊野就稍有异样地问道,眸子里消失了原来的坦率,带着他那般年龄特有的无邪的目光。 “是的,关于尊夫人的案件,想向菊野君请教……” 泷子讲出藏在心里许久的话,开始时声音还有些发颤,但一开口便渐渐镇静起来。 泷子极力掩饰着自己想要掌握主动的心情。 “更正确地说,是关于两年前贵小姐去世的案件。” 菊野诧然。慢慢地他的目光便落在边上的空桌子那边,流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那算什么案件?” “至今已有两年了,的确是一直没有被当作案件,但……我昨天遇到了笑口年,当时她在你家已经帮佣了15年,现在住在筑紫郡那珂川町的儿子身边。” 菊野的目光蓦地盯视着泷子的脸。 “笑口年在你前妻时就已经来帮忙了。她将祥子从小带大,所以对佳江毫无好感。也许这个原因,她对我的提问毫无保留地亮了底,她也快70岁了,人到了那般年龄,把重大秘密藏在心里,也许会感到不堪重负的。” “你……和佳江到底是什么关系?” 菊野好像忍受着病痛似地皱着眉,用克制的声音问道。 “说实话,我和佳江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我和莜泽芳春是……有关系的,我的年龄稍大一些,我们已经订婚了。” 泷子猛然被自己的出乎意外的谎话震惊了。瞬刻之间,她感到惶然。 “……你也知道,案发后莜泽就不知去向了,对我也杳无音信了。他也是为了我,所以我不得不搞清真相。调查到最后,就查到笑口年那里。” 泷子盯视着菊野,目光里消失了刚才那般的狼狈。 他猛然站起,一副不可理喻的架势。 “笑口年和这次案件有何联系?” 他冷冷地、不屑一顾的口吻。 泷子想和颜悦色地诱使菊野自己开口,但看来他并非等闲之辈。 侍从将两瓶威士忌放在菊野的面前,悄悄地离开了。 泷子注视着玻璃杯。 “你也许已经知道,倘若你难以启齿,那么我来讲吧。……前年春天,祥子去世的那天夜里,你11时左右到家,样子刚死不久。……祥子临死前的情况,佳江怎么对你说的,笑口年不知道,但她恰恰目睹了事实。” “那天晚上9时30分以后,祥子开始气喘,而且不能很快平息,于是10点钟佳江向专科的横手医院打电话,不料医生去参加鹿儿岛的学会了,那时祥子的病情恶化,气喘更加激烈……佳江是护土,家里也备有氨茶碱制剂,所以她就自己注射。可是不知是心慌意乱搞错了药量,还是……还是没有过失,反正静脉注射以后,祥子马上呼吸困难,不省人事了。佳江忙进行人工呼吸,但祥子一去不回。听说紧接着你就回家了。”菊野微微皱眉,表情呆涩,下意识地端起玻璃杯送到嘴边。 “就是说,祥子的死不是因为气喘引起的心脏麻痹症,而是因为佳江的注射……据说你一回家就把笑口年赶出屋外。不久她听见佳江向北山医院打电话,过了12点钟,院长在车上写了祥子因心脏麻痹症而死亡的诊断书,这你都知道!” “笑口年说,当初你要佳江进门时,祥子就极力反对。十四五岁是个难以对付的年龄,而且小姐多愁善感,这也有情可愿,但对佳江来说,这种现象未免太不堪忍受了。甚至你不在家时,祥子开诚布公地对佳江说,‘你不走,我走!’” 菊野喝着威士忌低声叹息,似怒非怒,似嘲非嘲。 “正因为如此,你必然会怀疑佳江故意增加药量……你也应该知道,注射氨茶碱制剂过敏会引起呼吸困难……佳江或许为自己的过错感到自责,也许有恃无恐,反正你很果断,事情已经无可挽救,再追究妻子的责任,就会伤害自己的名誉,所以就同意向北山医院求援了。你知道院长是佳江的养父,一定会妥善处理的。” 菊野一副至死不悟的表情,默默地喝着酒,像是在克制着感情的流露,寻找着应该表示的态度,又像在争取时间回味着泷子的话。 泷子极力抑制着再次产生的不安情绪。她感到自己的话里似乎有着重大的失误……因为这些话大多是凭自己的臆测。 昨夜,泷子拜访了已经年迈的小个子老太、菊野家以前的女佣人,终于得知佳江和祥子已经不和,祥子病情发作,大多都由佳江进行静脉注射。出事那天夜里,佳江从祥子的房间里出来,看来已经给祥子打过针了。她告诉笑口年,祥子睡得很安静,那时菊野回来了。后来女佣人透过房门听见菊野大声叫唤着女儿的名字。不久就传来佳江对着电话听筒慌乱地呼叫北山院长…… “讲完了?” 菊野突然拾起头,目光里掠过一丝惊慌,也许是酒的作用,他声音浑浊,却显得很诚恳。 “不!” 泷子又坚定了信念。 “请让我讲下去。你有自己的社会声誉和爱情,不管怎样,对佳江的爱情吧,才不追究祥子的死因,但你的内心里从此产生了对佳江的憎恨,憎恨又不知不觉地形成了复仇心理……在发现佳江和莜泽来往的瞬间,你下定了决心。3月14日夜里,你在弟弟家里对现场不在证明作了安排之后,悄悄回家,杀害了佳江,紧接着将准备好的展览会介绍书放在烟灰缸里烧了,作了加害莜泽的假象,并叫了急救车!” 两人的气息在昏暗的空间浑然一体。 “你只要说明情况就可以,我并不想告发你。” 泷子克制着嗓音。 “我……无论如何不能原谅莜泽,他背叛我,和有夫之妇佳江……所以我想了解真情,这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自己。他躲起来了,但能找到的,只是时间问题。他受了冤枉,我漠然视之,隔岸观火,这就是我最大的报复。” 这当然是诱使菊野坦白的圈套,放在桌上的手提包里,性能良好的小型录音机从他坐下时就开始转动着。可是,自己描绘着的想象带着刺心般的悲哀,和不可名状的自虐般快感的痛苦,总在她的胸膛里翻滚着。 “但是,倘若你不理我……” 她刚想说我也许就要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向警察告发,这时菊野的嘴唇里又发出似怒似潮般的叹息。 “我无可奉告呀!” 他露出一句硬绑绑的嘲笑的话。 “因为我没有杀人……祥子的死,倘若是笑口年这老太告诉你的,我也毫无办法了。祥子的确是因为佳江的注射受刺激而死的,佳江也老实承认了。只要看见注射的针迹就清楚了。当然佳江说是为了缓和她的病状才打针的,药量也和平时一样,我也满腹疑虑。反正,她向北山医院打电话,让院长写心脏麻痹症的死亡诊断书,这你都知道。可是,从那时起,佳江已绝对不可能从我身边离开了。” “这……” “她害怕违背我的意志,我会将祥子的死因向警察告发。她不仅有杀人的嫌疑,而且还要牵连北山院长,使院长身败名裂。因此她对我百依百顺,不敢造次。就是说,要指望能从我身边离开是不可能的,我为何要杀掉一个不会离开我的妻子呢?何况我还很爱她呀!” “但是……” “我比佳江大12岁,她还处在妙龄,性情易变,但是除了回到我的身边外,她别无选择,因为她不能自我折磨,忍受身心的痛苦。” “我只能这样对你说,倘若你还不满足,就按你自己的喜欢去向警察告发吧。我想您也许会因此而一辈子受到莜泽的憎恨……” “……为什么?” “他正因为迷恋佳江,才失意杀了佳江吧。他断定是你揭穿了佳江的秘密,便不会原谅你的。” 泷子缄然。 他飞快地瞥了泷子一眼,厚实的唇边浮露出轻蔑的微笑站起身。菊野付了钱,悠然走了。 泷子诧然地望着他那颀长的背影,甚至忘了关上录音机。 泷子不由心乱如麻,胸膛里滋生着淡淡的失败感。也许因为事与愿违,加上他扔下的那几句话,她被压垮了。 倘若……凶手不是菊野,那么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烧毁展览会介绍书? 在纷乱的思绪中,她的头脑里浮现出这样的疑问。 5 泷子拖着疲惫的脚步登上公寓的楼梯,走到房门前时,听见房间里的电话铃在响。 尽管已经11点钟,但电视台也常常半夜里打电话来。泷子缓缓地打开房门,进屋拿起听筒。 “喂喂!” 没有声音。泷子陡然涌出一种直觉,全身悚然紧缩。 “喂喂!” “我是莜泽。” 果真是他!稍带鼻音、柔和而深沉的声音,泷子终于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牵念之情。 “莜泽,你……现在在哪里?” “不远处……” “不远处?在哪里?我……” “在电话里不用讲了吧。” 沉痛的嗓音,突然他又很干脆地说道。 “我只是想向你道歉。” “这么说,杀佳江的果真是你?……” “不!我没有杀她。但是……倘若冤枉我,我也没有办法。” “……说实话,我好像在做梦一样。她也说很爱我,我想她还没有孩子,又能和菊野离婚,所以我向她求婚,但她总是一个劲地拒绝我。” 果然和佳江那么钟情?——瞬间,她感到内心里涌出一股愤懑的情绪。 “那天晚上,我把刚印出来的展览会介绍书给她送去,谈到结婚的事情,那时我刚喝了些酒,态度有些生硬,见她还是一口拒绝,不由冒起火来,便骂她还是贪恋着菊野的财产和地位,但她说她真心爱着的只有我,尽管我是一个木偶师,将来又没什么依靠。于是我提出要直接和菊野谈一谈,说服他离婚……我刚说到这里,她黯然失色,神情反常,想不到她走进厨房,突然用水果刀割自己的脖子,我大吃一惊,忙冲上去抓住她的手。我们扭成一团时,刀尖激进了她的肋腹。” “也许你不会相信,但这是事实……伤并不很深,我正要急救,外面车库里传来开门声,她以为是菊野回来了,脸色突变,要我赶快走,伤口让丈夫来包扎,因为在丈夫那里她可以找借口搪塞过去,叫我从后门出去,不要被他发现……” “那么,你走时把展览会介绍书留在那里了吧。” “我想不起来了,当时我只察觉出她只是不想被菊野发现,所以我就顺从了,糊里糊涂地从后门溜走了。走到房子前的道上后回头一看,菊野家的车库关着,看见邻居家的丈夫从隔壁的车库里走出来。那时我粗心了,还以为是菊野已经放好车进了屋子,其实是邻居家的文夫回家停车,所以我只好走了……” “我不想回家,就在道边的酒吧里一直喝到天亮。早晨回到工作室听收音机新闻广播时,才知佳江死了。菊野11时发现她昏倒在血泊中,那正是我离开的一小时之后。我猛然醒悟,佳江将邻居家的车库开门声错听为是自家的车库里发出的,以为丈夫回来了,我走后菊野没有回来,她自己又止不住血,所以才失血过多死了……以后……我心里乱得很。即便说我畏罪潜逃,我也无法争辩,起码要受到警察的审查,……我心神不定,不知去哪里好,走访乡下的老朋友,住在温泉疗养的旅馆里,只是心里有个疑问解不开。” “什么疑问?” “佳江为何如此爱着我,却又一味地拒绝与我结婚,如此害怕我们的关系被丈夫知道?倘若她认为丈夫比我重要,也可以直说,可是……” “嗯……” 泷子已经得到疑问的答案。佳江肯定认为自己和莜泽的关系被菊野知道,他就会把祥子的死因公布于世,会给有着养育之恩的北山医院院长的脸上抹黑,甚至连莜泽都会怀疑自己曾经杀害了祥子。屈辱和恐怖使她不能对莜泽挑明,反而选择了死。佳江受伤后担心莜泽会背上杀人的罪名,便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在烟灰缸里将展览会介绍书烧了。 经过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佳江为了对莜泽的爱,舍弃了生命…… 泷子感到和刚才望着菊野离去时不同的、另一种怀有深沉悲哀的败北感。她感到栗然。以前她总以为自己对莜泽的献身是无偿的,甚至感到微薄的满足。可是,实际上为了他,她并没有失去任何东西。 泷子内心里惆怅着的块垒不知不觉地涣然冰释。 “不过,现在好了。” 听筒里又传来熟悉的声音。 “向你道歉以后,我才能安心,还有……请原谅我,我的工作室是你赞助我的……” 泷子猛地挂上听筒,她感到一阵更颤然的恐怖。电话中途挂断,他必然还在附近。听筒里还传来嘈杂声,也许就是她与莜泽两人常去进晚餐的那家餐厅,或是…… 泷子飞快地思考着,跑下公寓的楼梯。 找到他打算怎么办?她猛然这样想起,将佳江的“秘密”告诉他,劝他证明佳江的自杀。他也许不会同意这么做?倘若将佳江舍命相护的“秘密”公开,也许正如菊野的警告,莜泽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的! 可是,向警察只交代佳江的自杀?倘若他被当作凶手受到起诉,我也不离开他!…… 下楼梯时,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的夜气,像给自己壮胆似地挺起了胸膛。她朝着她和莜泽常去的那家快餐厅走去,急急地消失在夜幕里。(李重民译) 试刀伤的背后 1 单身生活的高见幸介回到新村住宅的房门前,在门外将钥匙插进锁眼时,就听到屋子里电话铃在响个不停。 高见急忙打开门,心想也许是女儿彰子打来的。30分钟之前,他还在彰子的家里。也许是彰子估计他该回到住宅了,才打电话过来的。高见还以为她忘了什么事——这种想象,使他的心里稍稍感到不安。 打开房门,还没有顾得上脱鞋,他便将手向电话机伸去。电话机就放在兼作居室的客厅门口的桌子上。 “喂喂!是高见君吗?” 他感到一怔。宽慰和紧张的情绪同时涌入他的心里。宽慰的是这电话不是彰子打来的,紧张是因为一听到声音便知对方是巡查部长吉井。高见用右手捻亮电灯开关,窥视着握着听筒的左手手腕上的手表。11时25分。紧接着,他想起吉井是今天夜里的值班主任。 “富士见街发生了凶杀。西光电机公司叫谷口的总务部长被杀,他的妻子也受伤了。报警是妻子明子打110的……” “akiko(在日语中,“明子”与“彰子”发音一样,都是“akiko”——译者注)?” 高见不由脱口问道。这个名字只要从部下刑警的口中出现,他一瞬间产生了一种错觉,还以为是女儿彰子惹上了什么惨案。 “是啊!是明治的明。” 见高见如此敏感,吉井有些惊讶地答道。 “明子手臂上挨了刀,但还是打电话报了警。” “哦!明子也是受害人之-……” 高见无意识地喃语道。 “明子说,丈夫谷口在卧室里被杀,她听见声响想要朝那边走去时,恰好那个歹徒冲出来,把她的手臂也刺伤了。” “好吧!” 现在来不及细问,高见确认了现场的位置。案发现场正处市北部中流住宅区,被害人的房子在坡道上,与附近的邻居有些离群居住的感觉。 “好!我直接去现场。” 高见一放下听筒,便重新拉紧已经放松的领带。他是刑警股长,案发地区正好在他的所在警署的管辖之内。倘若是杀人事件,就要设置搜查本部,由县警的警部担任指挥,但在具体侦破过程中,高见是唱主角的。 高见将刚打开的房门重又锁上,跑下昏暗的楼梯。 夜里极其闷热,梅雨即将到来。新村的窗户还都开着灯,黑暗凝聚在房幢之间,路上人影绝迹。 他启动了那辆旧的蓝知更鸟牌摩托车,发动机还没有冷却。倘若开快些,用不了15分钟就能到达现场。 听说丈夫被害,妻子的手臂也被刺伤,歹徒逃走了。这户人家没有孩子吗?作案目的是偷盗还是泄愤? 现在再考虑也是徒劳。因为光凭听到的材料,没有任何根据有助于深入思考。现在自己应该做到的,就是尽快赶到现场,着手先遣搜查。 从新村里一开到县道上,高见便加快了速度。 “明子也是受害人之-……”他忽然想起刚才不经意中泄出的喃语。关于已经发生的事件,再想也是白搭。于是,他的思绪不知不觉地想起刚才不到一个小时之前与女儿彰子交谈的对话上来。 彰子今年23岁,与比她大7岁的律师濑川谦一结婚已经快有一年了。在她结婚之前的5年里,高见在现在这个新村的两套间里与彰子两人生活。他的妻子即彰子的母亲病逝以后,彰子一边在濑川现在还在上班的法律事务所里工作,一边细心地照顾着高见的饮食和起居。 彰子出嫁以后,虽然有人劝46岁的高见再婚,但他已经没有那份心思了。一个人生活无牵无挂,而且最重要的是彰子的婚姻潜伏着危机,他怎么也没有时间去听那些谈论自己再婚的话。 今天早晨也是彰子在高见离家之前打来电话,说有事商量,要他下班时顺道去她那里,顺便还说,丈夫濑川去邻县出差今夜不回家,但他接到一个业务电话出去了,所以不在家。高见8时刚过就赶到了彰子她们居住的公寓。 “濑川最近还常常与恒美君见面。” 父女两人很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两人吃完饭后,彰子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目光望着父亲。 “他说恒美君要动手术,看来他打算帮她承担一些费用啊!——不!我不是说什么钱的事情。只是那个人太……” 彰子咬着在高见的眼睛里还显得幼稚的鼓起的嘴唇低下了头说。 “那事,你是听谁说的?不!就是说,濑川想要为恒美出手术费?” “是濑川自己说的。那副口气好像若无其事地征求我的同意……” “呃……” 高见抽着烟,叹了口气。 以前也以各种形式听到过她的诉说,但根本问题好像丝毫未变。他无奈地想,这就是三角关系吧。或者是三角关系的另一种表现?因为恒美是懒川的前妻。 彰子向父亲高见提出要与做濑川结婚的时候,高见虽然没有强烈反对,但心底里却郁结着沉重的忧闷。因为他以前就听人说过,30岁的见习律师濑川曾经离婚过一次。 长相并不算差、且短大毕业、第一次结婚的彰子,为什么挑来挑去却与二婚头的男人结婚? 然而,彰子的态度很坚决。高见与濑川见面后,除了偏见之外,觉得他是一个爱清洁的好青年。从大学的法学部毕业,一度在父亲经营的食品公司里工作,但他不忘初衷心血来潮通过考试当上了律师,是一个很努力的人。何况,在经济上也允许他如此努力。 与前妻恒美,是他在离开父亲的公司前后离婚的。看来恒美是一个立志绘画、个性很强的女性,离婚的理由是性格不合。 但是,在与彰子结婚半年以后,高见漠然地感觉到的危机开始很快形成一个具体的形式了。 恒美自从离婚以后,在绘画的道路上发展得很不顺利,又没有人依靠,格外孤独,现在又患上需要动手术的疾病,无论在精神上还是经济上,都有求于濑川。 看来濑川将这些事都毫无隐瞒地告诉了后妻彰子,为帮助恒美而征求彰子的同意。 “看样子那以后还去过几次恒美的住宅,还帮她介绍入住的医院,这我已经很担心了。倘若还没有和我结婚,他干什么都是自由的。但现在,我希望他和恒美完全中断来往。” “呃……” “不过……也许濑川还没有忘掉前妻恒美吧?她比我更重要……” “你不要想得那么多!——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我好好找他谈谈,给濑川君敲敲警钟。” 看到彰子的眼眶里溢着泪水,高见只好暂时这么安慰道。 不!不是暂时。彰子这样太可怜了。这不是小看人吗?应该将濑川狠狠地教训一顿! 他心想,宁可严厉地劝诫自己。而且,他在心底里隐隐地有一种不愿意的感觉,觉得好像有一些不合适。 那种感情也许起因于濑川没有将受到恒美的求助后准备帮助她的事向彰子隐瞒,并坦率地征求她同意这一点上。这一方面的事情真难处理。高见在心里无意中这么呢喃道。 不知不觉,摩托车开进了北部的住宅区。在和缓的坡道前方,横卧着杂木林黑鬼魅的剪影,剪影底下救急车的红色灯发出凛冽的寒光旋转着。 2 谷口明子将上身靠在床背上坐着,她身穿橄榄绿宽袖上衣,长袖紧紧地裹着双臂,双臂轻轻地放在大腿上。右手小臂处向外鼓起着,肯定是扎着包扎带。明子长得眉清目秀,脸上留着平时经常修饰的光润,此刻却变得特别苍白,聪慧的大眼睛隐含着淡淡的怯意望着高见。……听说年龄有32岁。她的面容长得并不特别像女儿,但名字读音一致,这还微微地牵动着高见的内心。 高见已经大致结束现场勘察,派部下去附近一带了解情况。这时明子已经在最附近的医院里接受刀伤的处理。高见也赶到医院,得到医生的许可,说倘若是简单的询问没什么问题。 已经过了凌晨2时,医院里静悄悄的。这间病房里只有明子一个人在休息。 “还痛吗?” 他望着女人的右臂。 “不痛,不那么痛……” 明子低声答道,也将目光落在右臂上。 “真是飞来横祸,我很理解你……” 高见简单地寒暄之后,说道: “不过,事件很大,我们也想尽快地掌握当时的情况,倘若你心情不好,可以讲得扼要些。” 明子轻轻地鞠了一躬。听说她和谷口之间没有孩子,明子在市内一流的裁剪店里工作,搞服装设计和裁剪,所以高见的第一印象,觉得这位女子头脑非常灵活。 “听说你是最早打110报案的,刚才的情况能尽量详细地讲一讲吗?” “呃……” 明子低下头好像在调整情绪,不久又抬起头来。 “今天丈夫和平时一样,7时30分左右回到家里,我比他稍稍早一些从店里回家……” “嗯。” “8时30分吃完晚饭,丈夫说有些感冒,服了药,9时先去卧室休息了。过了大约30分钟以后,我去看过他,也没发什么高烧,也许因为服药的缘故,他睡得很安稳。所以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开始工作。” “嗯。” “也许是11时不到吧,我好像听到屋里有奇怪的响声,所以我就走出房间……” 明子用左手托着右肘。此刻她的左手手指微微用力,又低下了头,仿佛是克制着回忆起来的恐怖。 “你说是奇怪的响声,是什么样的声音?——” “像是玻璃窗被打破的声音,或是开门时门框被轧着的……我想也许是风刮的吧,但还是放心不下……” 明子的话与现场状况很符合。杀人现场是在卧室里。卧室隔壁厨房的窗玻璃被割去一块。不难推测,凶手是从那个洞里将手伸进来拉开窗锁、打开窗户翻进屋来的。 “你去内客厅,是要想确认那个声音吧!” “是的。” “那时,内客厅和卧室的电灯呢?” “都关着,厨房的灯开着,所以内客厅里也微有亮光,但卧室那里,丈夫有个关灯休息的习惯。” “嗯。那么,厨房里的灯开着,你马上就发现窗户有反常?” “不!开始时我只注意到窗户开着。记得刚才的确是关上的,所以我还以为丈夫起床了,正要向卧室里走去时……” 明子吸了口气嘎然而止。 那时——卧室的门突然打开,里面窜出一个男子。她愣了一下,随即知道那不是丈夫。因为那个男子个子比中等个子的谷口高大,体格也很魁梧。 两人一瞬间互视着,紧接着歹徒向明子扑来。明子本能地抬起右手招架,顿觉右臂一阵麻木,这一挣扎使刀从歹徒的手中滑落。明子发出惊叫,于是他向房门那边夺路而逃。歹徒逃走后,明子捂着伤口在地上蹲了一会儿,但还是振作精神走进卧室。丈夫谷口仰面躺在床上已经断气,胸口全都是血。 虽然记得那以后就回到内客厅里打110电话报警,但明子说,那时自己做了些什么,已经记不得了。不过,听说县警指挥室接到明子的报案是11时10分。 “——就是说,歹徒是右手握着刀舞动着从你的正面刺中你的右臂的?” “是的。”明子露出慎重思考的目光点点头。 “当时……你穿的就是这身衣服?” 高见重又望着明子橄榄绿的上衣和在医院的薄毯下露出的浅茶色长裤,宽袖上衣的胸前有三点小血污,化学纤维散发出银色的光。 “是的。”她机械地点点头。 “那么,右臂的衣袖也划破了吧。” “是啊……不!当时我正卷起衣袖,因为房间里很热。所以,衣袖没有划破。” 明子放松颇显理智的嘴唇露出无奈的苦笑,将盖着包扎带而没有被划破的右袖向高见抬了抬。 “难怪。” 高见想起进病房之前向医生讯问时医生对他说的话。明子的伤是从右时向右碗的方向划去,深度0.8厘米,长4厘米,从伤口的流向来看,正如明子所说,是与高个子歹徒面对面搏斗时受到的刀伤,这没什么不正常——同时,凶器是登山用的小刀。落在明子被刺的那间内客厅的中央,那把小刀无疑就是刺中谷口心脏和明子手腕的同一把凶器。这只要对照血痕和伤口就能断定。据明子说,小刀不是谷口家的。刀柄上一个指纹也没有采集到。 “歹徒是赤着手握着刀吗?” 面对这个问题,明子稍稍考虑了一下,最后答道:“记得好像戴着白色的手套。” “凶手你见过吗?” 高见的提问触及到更重要的关键。 “那个人,我好像一点儿也不认识。” 明子很索然地闭紧着嘴唇。 “对方的脸,你应该看见了吧。” “是啊。不过,只有厨房的灯开着,在内客厅里只能看见一个影子,所以没有看清楚……” “那么,体形和服装还记得吧?” 她零零星星地回忆起那人身高有170多厘米,身材魁梧,肩膀很有力,身上穿着短袖衬衫和长裤,好像还戴着白色军用手套。 “脚上呢?” “鞋子好像没有穿……” “发型怎么样?——” “这……记不清楚……” 一涉及细微之处,明子便不住地斜着头回想着。 “现场没有发现翻箱倒柜的痕迹,又没有东西遗失,所以目前看起来很可能是泄愤作案,你丈夫是否与人结仇?” 明子屏住气沉思着。 “我不清楚。” 与沉默的时间相比,回答得很干脆。 泄愤作案——对谷口结怨很深的人从外部潜人,趁他熟睡之际杀害他后,被明子发现,所以想杀人灭口,但因为她惊叫起来,他才落荒而逃。 的确,这样认定是最合理的。 这时,最关键的证据就是凶手进出的痕迹。勘察结果,室内没有发现清晰的脚印和指纹等,只是在估计是歹徒入口处的外窗框和窗外墙上发现一些泥土和纤维。这可以解释为是凶手爬进屋时留下的。 但是,这起事件还有另一种看法。 即,怀疑从外部潜人的贼根本就不存在,是内部的人即明子杀害丈夫,伪装成外部的人闯入作案。 那种时候,打坏窗玻璃也是明子所为,没有脚印是理所当然的,窗框上和外墙上的泥土和纤维是明子特地沾上去的,或许是以前偶尔沾上去的。 眼下还没有找到在案发的10时30分至11时这段时间里,在现场附近看到过可疑的人影或听到明子惊叫的证人。这也是因为一开始就不存在那样的事,或谷口的家处在与近邻稍稍远一些的缘故,所以不可能找到目击者。 两种解释都讲得通。 现场的情况倘若两种可能都有,明子的伤就显得非常微妙。按明子的说法,认为被歹徒刺伤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相反那部位和伤的模样都可以是她自己用左手握着刀划上去的。 是他伤?还是自伤?—— 有一个关键可以救明子。那就是在右臂的伤痕附近没有发现试刀伤。 试刀伤,在法医学上也称为“逡巡伤”。顾名思义,在自杀或自伤时,在留下决定性的伤痕之前,由于犹豫,在关键伤痕的周围会自然留下一些浅伤。“逡巡伤”的特征就是,大体在表皮很浅的地方,刀器并不隔着衣服而是直接触及皮肤,有几条伤痕呈同一方向,等等。同时,年轻人或女性在自伤时,可说必然地会留下“逡巡伤”。 关于这起事件,高见特地郑重地询问过看到明子伤痕的医生和搞鉴定的人,得知伤痕的周围设有丝毫认为是“逡巡伤”的痕迹。 高见无意中松了一口气。也许他的内心里还无意识地从明子的身上联想到彰子。 但是,在现阶段一切都还不能作出断定。事件是否外部作案,还有赖于今后以被害人为中心展开的调查。 高见决定暂时让明子休息。 “——不过,倘若时间晚了,你也睡在丈夫睡觉的卧室里吧。” 他最后问道。于是,明子露出虚怯的神情。将游移的目光望着空间。然后,她伏下眼睛,接着狠狠心答道: “我在自己工作的房间里放了一张床。因为这样的话,倘若工作到很晚,便于马上睡下休息。” 3 直到这天下午之前,有关被害人谷口的调查进行得很顺利。正确地说,谷口丰夫,39岁,在一家虽是中小型企业却非常稳定的电机销售公司本社任总务部长(在日本的公司里,总务部长的权利很大,主要工作是负责人事和财务等——译者注)。 查出谷口除了妻子之外,还与一个女人有着性关系。那个女人叫“藤井光江”,40岁,独身,在闹市区经营着一家小餐馆。她与谷口的关系,是警方到谷口常去的那家酒吧里调查后得知的。据光江承认,与谷口只是偶尔受邀去一趟旅馆罢了,谈不上是情人的关系。同时,光江在案发时一直在自己的店里,她的现场不在证明很牢固。 接着,在西光电机公司,谷口的口碑很不佳。 据反映,他脾气暴躁,性格反复无常,而且他利用总务部长的职务玩弄权术排斥异己,将不称心的部下贬到农村营业所或甚至逼人退职,从此不得翻身。 对谷口的指责,都是比他地位低的职员说的。但同时,他对比自己地位高的实权者,即便谈不上阿腴迎逢却也唯命是从,况且他是副总经理的远亲,靠着这个招牌虽劣迹昭彰却仍青云直上。 “倘若那样,对他怀恨的人不会少吧。” 听着大致的报告,高见反问吉井巡查部长道。 “是的,我还是认为泄愤的可能性很大。” 工作很有热情的吉井将那张幼稚的脸涨得通红,点点头。 “你举举具体的名字。” “好像以前也有过相似的例子。大约两个月前,有个职员突然被发配到孤岛上的营业所去。” “你是说‘发配’?” “听说他拒绝调动工作,结果辞职了。” “嘿!” “是一位26岁叫石上城的青年,在总务课工作。在今年四月份的人事变动中,他突然接到调动的命令。在此之前,听说他在做文件时有过一个小错误。但那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事,看来谷口平时就不太喜欢石上啊。……这是在总务课的女孩子们之间传说的,石上好像正好遇见谷口与这个藤井光江一起从旅馆里出来,因此人们认为谷口是为了那件事才将石上调到孤岛上去的。” “难怪。” “石上在家里与母亲相依为命,而且母亲已经55岁,患有要命的肾脏病,正在大学医院里看病。据说,这种病倘若不是设备齐全的大学医院,就不能得到完善的治疗。” “就是说,石上君不能调到孤岛上去?” “是的。他向上司说明情况,哀求希望不要将他调走,但年轻职员的人事权几乎都是谷口一个人说了算,所以没有接受他的要求。因此,石上终于到三月底就退职了。” “嗯……” “他退职后没有马上找到适当的工作,同时母亲也许是心力交瘁吧,病情恶化住了医院。据以前与石上关系密切的总务课员说,现在他的处境相当困难。” 高见不住地连连点头。从平时的实绩来看,吉井的调查是可信的。正因为如此,高见隐隐地感觉到内心里涌出一股接触到关键线索时的那种期待和紧张。 “你见过石上吗?” “没有。他不在家。据邻居说,他现在每天出去找工作。母亲住的那家医院,从昨天下午起他就没有去过,所以我们已经对医院和住宅进行了监控。” “嗯。石上的体格和长相呢?” “非常瘦小,身高最多150厘米,皮肤稍黑,听说像个猴子似的。留着现在年轻人流行的长发,总之其貌不扬……” “和明子的话完全不一样啊。” 据明子所说,“歹徒”比中等个子的谷口高大、结实,头发没有明显的特征。 “是啊。” 吉井也咬着自己的嘴唇,一副很纳闷的表情。 关于谷口夫妇的关系,在公司内打听几乎一无所获。看来谷口在公司内没有能说说私生活的知心朋友。 下午,高见走访了明子婚前工作的石油公司。西光电机公司向这家公司购买汽油和灯油,所以算是客户,但是从规模来讲,西光电机会社要大得多。 听说明子在秘书深里工作了大约四年,是在课长的撮合下与谷口恋爱结婚的,但婚礼上的证婚人却是现在的常务董事楠根,明子婚后还常常去找楠根商量事情。这些事是听明子的父亲说的。 石油公司在市中心有着一幢豪华的大楼。公司的名字名扬天下,但相反现在看到的本社大楼却很矮小,也许是将钱都投资在汽油里了。 事先打过电话,所以高见马上就被引进到楠根常务的房间里。在放置着一套皮革沙发和墙上挂着十号风景画的客厅里,女职员端来两杯茶离去之后,楠根才打开里间的门走出来。 楠根身穿胭脂色粗花纹优质料西服,显得格外年轻,看上去还不到50岁,头发斑白光润,仪表端庄,颇有董事的派头。 “让你久等了。” 他站着微微鞠了一躬,在高见的对面坐下。 “谷口君的事件有进展吗?” 他从桌子上取出一支烟,稳重地问道。 “现在还比较散……” 高见啜了一口茶。 “听说六年前谷口夫妇结婚时,是你当的介绍人……” “是啊。” 楠根微微笑了。 “听说是经人介绍结婚的,在结婚之前也是楠根君关照的吗?” “不!不是的。明子君的旧姓叫佐山君,她入社时在营业部待过一段时间,当时的部长因业务关系和谷口君很熟,就考虑让谷口君与佐山君见面。但是,在两人决定结婚之前,部长调到了大阪,明子君也调到秘书课协助我工作,因这个关系,嘿!结婚时我就代为张罗了……” 楠根吐着烟雾,缓缓说道。 “难怪。那么明子君在结婚后有事还找你商量吧!” “不!说是商量,也没什么大事。” “恕我直言,谷口夫妇的关系怎么样?他们没有孩子,两人都在工作,听说未必美满……” 高见想起两人在并不那么宽畅的房间里分室休息的事实。何况,谷口又有情妇…… 楠根缄然,紧闭着的唇角微微露出苦涩的阴影。 “这一类问题,你没有听明子君谈起什么具体的事情吗?” 楠根将目光落在香烟的烟头上沉默了好一会儿,用稍显沉重的口吻说道: “她曾经向我诉过苦,说性格不合。交往不深就结婚,想好好过日子的,但怎么也合不拢。比如——明子君在结婚时辞去我们公司工作,专心地在家里做了三年家务,但也许是两人的血型不合吧,知道怀孕的希望很渺茫之后,便将精力投在年轻时凭兴趣做的设计和裁剪上,在现在的店里上班,当然他丈夫 也是同意的。但明子君的工作渐渐忙起来,两人接触的时间就更少,好像这才产生了心理上的隔阂。” “哈哈……” 他是说,妻子有工作的话,家庭就必然会不和吗? “可是……事出有因吧。就是说,谷口君有女人,或明子君有情人了。没有那种事吗?”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楠根稍稍沉默了片刻。他仔细地在雕花玻璃烟缸里揉灭了烟蒂,然后终于抬起深邃的目光望着高见。 “我没有听说过,多半没有那样的事。” 他回答得很干脆,但高见却看到他的眉间很不自然地凝聚起来。 明子难道也有情人?—— 高见离开石油公司的大楼,抬头仰望着夕幕的天空,不知为何心中涌出一种类似直觉的信念。 楠根知道明子有情人,却还庇护着她?—— 但是,即便真有此事,难道这会导致明子杀害谷口?谷口有情人,倘若明子坚持,离婚是不成问题的。因为谷口没有巨额人身保险的迹象,居住的房间又是租借的,更没有诱发杀人的丰厚财产。 但是,高见的内心里对明子的疑惑越来越浓,怎么也挥之不去,这也是事实。同时,叫石上的青年对谷口好像有着强烈的憎恨。 是怨恨,还是三角关系?—— 这些让他不由地将思绪引到了女儿彰子的身上。 4 这天晚上7时以后,石上诚被监视着住宅的刑警带到了搜查本部。 他长着一副黝黑的面容,颧骨突出,眼睛小得令人颇感索然,走路时细长的脖子向前支出,肩膀瘦削,身体向后缩着。那副贼眉鼠眼的模样,会让人不由地联想起猿猴。 “6时30分左右他一个人回家来了。我们问他,他说今天一早为了求职应聘的事去拜访h市高中的前辈校友。” 将石上带来的刑警这样报告道。h市是一个小镇,坐电气列车去约一个小时的路程。 在审讯室里,刑警课长富田和高见,还有记录员围着石上就座。形式上是传讯涉嫌人员,但实际上已是嫌疑人之一。那种气氛也感染了石上。石上挺着有些污垢的开襟衬衫,低着头。 “谷口君的事件,现在看来,很可能是泄愤报复啊。” 富田课长开始讯问。他嘴唇敦厚,咄咄逼人地说道。 “你和谷口君在同一家公司里工作过,所以关于他的被害,你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没什么……” 石上迟疑了一下,从咽喉深处发出声音答道。 “说起来,听说你母亲身体不好啊。” “母子相依为命,你也很操心吧。” 于是,石上缓缓地抬起头来,一副戒备的目光望着刑警课长。看着那副深陷的眼睛里黯淡的茶色眼眸,高见觉得这个贫困的青年外表很懦弱,骨子里却很倔强。石上是从当地的工业高中毕业,在出租汽车公司工作以后两次跳槽,才进了西光电机公司。 “据调查,听说你母亲突然住进医院,是在你辞去公司职务以后。那些事情,我们很同情你啊。” 富田的语气变得温和,但石上还是低伏着脸一言不发。 “——不过,你昨天夜里在哪里?” 富田话锋一转,声音变得严厉。 “昨夜10时到11时之间,你在哪里?希望能告诉我们。” “从9时30分左右起,我在旭町喝酒。” 他低着头,讲出一个热闹场所的町名。 “旭町的什么地方?” “三丁目叫味雪的酒店里,以后是酒摊上……” “一个人?” “是的。” “几时回家的?” “记得是12时不到。” 据同一幢住宅的居民反映,看见石上在12时30分左右醉熏熏地回家。但是,富田只是轻轻地点点头,现在他不想追究这30分钟的时间差。 “你在喝酒时,没有碰到过熟人吗?” 石上只是思忖了片刻。 “但是,你为什么偏偏昨夜去喝酒?听说你在西光电机公司时是滴酒不沾的。” 青年依然低着头。只是低垂着的脑袋,上眼睑的一侧开始微微颤抖着,怎么也停不下来。 “昨天也在各处转了一天……” 他终于支吾着答道。 “找不到称心如意的工作……我突然心灰意乱,想要喝酒……” “一边喝着酒,一边没有考虑要杀死谷口吗?” “没有那样的事!” 石上本能地答道,双手抱着头,手指在后脑部灰蒙蒙的长发里缠在一起,缓缓地摇动着脑袋,呼吸开始凌乱。 沉默了好一会儿,高见开始说道: “你以前见过谷口君的夫人吗?” 石上蓦地抬起头,怔怔地望着高见。那是因为一直没有开口的高见突然开口了,还是提问击中了他的要害而感到吃惊?一时还难以辨别。 “没有见过。” 片刻,石上清楚地答道,摇了摇头。 不久,石上被释放了。 在高见的印象中,石上依然是最大的嫌疑对象。但是,目前还没有断定是他作案的直接证据。当务之急是以他供认的那家酒店为中心,调查他在昨天夜里的行踪,以及查明凶器小刀的出处。 虽说让他回去,但两名年轻的刑警受命暗中监视着他。 “石上身高只有1.49米,身材明显矮小。与明子说的凶手形象相差甚远啊! 富田眉间蹩出深深的皱纹朝着高见。 “那个时候,明子的证言未必准确吧……” “尽管如此,差得也太多了,令人有些不放心啊!” 富田对涉嫌对象很严厉,但是在调查中总是非常客观的。 “是啊……将石上设为凶手,总有些矛盾……” 高见也沉思着说道。 “石上憎恨谷口,直到现在,还找不到憎恨谷口的妻子明子的理由。倘若那样,他为什么连明子都要伤害呢?” “那还是因为怕被她认出来,或惊叫起来吧!” “但是,倘若如此,宁可说还不如将她杀了,否则就没有意义吧。既没有拦住他,而且那时要杀她易如反掌。” “也许是想要杀她的,但只是伤到她的右手就将刀碰落了,惊慌失措地逃走了吧。” “嗯……” 但是,总让人感到有些不妥。富田也有同感。 石上作案的矛盾一出现,必然就将嫌疑对准了明子。也许——石上和明子合谋? 这个思路,从两个嫌疑的夹缝中一下子冒出来。石上为了将明子装成一个受害者,故意轻轻刺伤她的手臂,同时明子向警方提供与石上截然相反的凶手形象?高见的脑海里同时浮现出两张面容——聪慧清秀的明子和猿猴般的石上。高见感到自己的头脑思路有些混乱。 5 趁着早晨高见还没有上班,女儿彰子来到高见的住宅。她显得比三天前见面时更消瘦,眼也陷进去了。 为了那件前妻恒美的事,她与丈夫的争执还没有出现相互让步的迹象。不!事态好像变得更严重了。濑川看来即便与年轻的妻子闹翻,也不会放弃对恒美的援助。 “昨天晚上我狠狠心,向他提出抗议,他还说什么,把恒美君看作是我的老朋友吧。说,一个老朋友病了,能将老朋友置之不管吗?……” “嗯……” “有这么不讲理的吗?那人实际上不仅仅只是朋友……” “嘿……” 彰子的愤怒果然也有一些道理。高见认定濑川太强词夺理了。接着,他忽然想起几天前彰子自抛自弃地说过,濑川的内心里对恒美的爱还没有消失。听到他说出“朋友”这句话,反而仿佛窥见了他的本意。 “所以,我也已经想过了,倘若他怎么也不能忘掉恒美君,我就退出。” “不要那么意气用事……” “不!我干脆让他选择,行吗?” 高见向女儿道歉,说自己忙于富士见町杀人事件的调查,还不能抽出时间来和濑川好好地谈一谈,叮嘱她在他与濑川谈话之前不要采取过激的举动。最后他还特地绕了个圈子将女儿送到公寓后才去警署。 关于事件,石上作案一说渐渐地变得不可动摇。 因为石上的现场不在证明无法认定。去他说起的那家味雪酒店调查,证明那天夜里一个长得像他那样的男人是在9时30分之前出现的,只待了大约30分钟。而且在那期间,他一边喝着酒,一边独自在不住地骂着什么人…… 倘若是9时30分到10时,这是案发以前的时间带。从明子的证词和谷口的尸体状况来推测,估计事件是在10时30分到11时发生的。 从旭町的味雪酒店到谷口的家,即便坐汽车也要30分钟路程,所以假设石上此后径直去现场,时间正好来得及。他说在酒摊上喝酒,但找不到一个明确的证人。 然而,搜查本部还没有下决心逮捕石上,因为缺乏决定性的证据,同时也没有证据证明留在现场的凶器小刀是他的,凶器的出处也还没有查清。何况,估计石上袭击明子时的那种伤人不重的做法,以及明子证实的凶手形象与石上相差甚远,这些都使警方犹豫不决。 石上和明子同谋的形迹也没有找到。 因此,在搜查本部内部,有的人认为是内部作案,即对明子怀有强烈的怀疑。高见也是不放弃内部作案一说的人之一,但他怀疑不是明子一个人干的。 高见上班时,刑事课长正好去县警不在办公室里。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年轻刑警井口一走进门便大步向高见走来,他那宽阔的额上渗着汗珠。 “看来明子果然有情夫!” 他快人快语地报告道。他受命内侦明子的。 “有个女人现在还在秘书课工作,比明子早一年进公司,叫竺山初枝,33岁,单身生活。” “嗯。” “她在明子结婚辞去公司工作之前,看来对美人明子总比自己优越感到嫉妒,或怀有反感吧。我通过其他途径听说到这些事,所以便在她上班时截住她,想了解明子婚前的情况。” 据说,竺山初枝现在还在秘书课工作,主要协助楠根常务。而且,她称明子现在有个情人,例举的名字竟然是那个楠根。 “这确实吗?” 高见皱起了眉。 “是啊。她的口气很肯定,完全是一副很厌恶的口吻。我正想详细讯问,她借口上班要迟到,便匆忙溜走了……” 刚过中午,高见在商务街尽头不太显眼的大楼地下咖啡店里,与竺山初枝面对面坐着。高见事先打电话进去,说午休时想找她了解一些情况。指定那家咖啡店的是初枝,也许是为了避开社内人的耳目吧。 初技容貌平平,面容呈茶色,下颚饱满,说是单身,比明子见老。 “楠根常务和谷口明子君是情人关系,这是真的吗?” 高见看着时间,开门见山问道。 “是啊!” 初枝一副难以启口的表情,咬着嘴唇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 “知道的不只是我一个人。很早以前就开始了。” “你说很早以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结婚之前,明子君不就爱着楠根常务吗?” 她渐渐地直言不讳地说道。 “但是,楠根先生是谷口夫妇的介绍人……” “那时楠根常务有夫人,所以明子君也死心了。但三年以后,楠根那一直患病的夫人去世,两人就突然在一起……” 楠根失去妻子,同时明子对与谷口的婚姻开始感到绝望。她去找楠根商量,楠根以听她诉说的形式,两颗心开始相互接近……这样的想象是合情合理的。 “那么,你发现两人的关系,具体的是从什么事情开始的?” “开始时是电话的声音,她直接打到楠根常务的办公桌上,但他正好出去一会,是我接的。对方报了一个别的名字,但我马上就察觉出她是明子君。” “嗯。” “以后,一个星期天的傍晚,我去参加朋友的婚礼回家途中,看见两人在旅馆里吃饭……” 据初枝说,楠根有一个还不到20岁的女儿。楠根失去妻子以后,初枝偶尔发现办公桌上放着内装黄玉项链的盒子,倘若是送给女儿也太朴质了……这些事重叠在一起,初枝对两人的暧昧关系深信不疑。 “你刚才说,公司内知道的不只是你一个人?” “我绝对不会对别人说。” 初枝作了一个巧妙的回答。 “除了公司内部之外,还有人知道吗?” 沉思了片刻,高见问道。初枝将目光朝高见扫了一眼,又咬着下嘴唇。 “谷口先生会没有感觉吗?” 初枝故意长长地叹了口气,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道:“上次,有个很像谷口君的人打电话给楠根常务。” “是什么电话?” “不是我直接听的……” 据初枝说,大约半个月以前,晚上7时过后,楠根在办公室里还没有回家。这对他来说是很难得的。这时,他桌子上的电话铃响了。隔壁房间里只有初枝一个人。她并非有意地听到,楠根接起听筒不由喃语道:“谷口?……”交谈了几句后,对话气氛陡然紧张,最后一向温和的楠根竟然用怒气冲冲的声音说道:“那是你的误解,讲话请慎重些!”便扔下了听筒。接着他从办公室里出来时脸色苍白,举止失态。 谷口知道妻子与以前的介绍人之间的关系,感到厌恶了? 高见感到事件开始出现了新的转机。明子那受伤后抱着右臂椅靠在床背上时那张疲惫的面容,在高见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6 那天下午,高见对楠根进行了调查。 楠根在三年前妻子病逝以后,和今年20岁的独生女儿小枝子两人生活。小枝子患有气喘病,而且体质非常过敏,病因异常复杂,性格上也很怯弱。就是说,她是一个身心都很脆弱的姑娘。在气喘不发作时,虽说日常生活尚能自理,但因为这个原因,她从高中毕业后就没有升学,也没有工作,闲待在家。一个老佣人每周三次去他们家帮佣。 这些情况,都是高见从楠根家的近邻中几名家庭主妇那里了解后综合得到的。高见浮想起与健康快活的女儿彰子一起生活的时候,为了现在的彰子和从未见过的小枝子。他觉得两者都使他感到心痛。 傍晚,高见去公司再次拜访了楠根。 在常务室门口遇见竺山初枝,但她装作与高见是第一次见面似地鞠了一躬,高见也随声附合着。 “——你说得没错,对明子君的感情,我也许已经稍稍超出了公司上司或介绍人的范围。” 关于楠根与明子的关系,高见事先声明是从与公司完全无关的其他途径打听到的,然后进行询问,楠根那张端庄的脸微微绯红,但毫不掩饰地承认了。 “对不起,已经是情人关系了吧?” “唉……嘿……” “早晚也要结婚?……” “不!现在还没有考虑。” “你是说,只要谷口夫妇的婚姻关系还持续着,就是不可能的。是吗?” 面对高见稍怀恶意的盘问,楠根依然是一副从容认真的表情。 “说实话,不仅仅是那些理由。……实际上,从我与明子君有着特殊的关系之前起,谷口夫妇之间就已经提起离婚的事了。两个人性格不合,而且谷口君经常拈花惹草。同时,谷口君还表示出一个意向,倘若明子君想要离婚的话,也是没有问题的。” “你是说,两人离婚没有什么障碍吗?” “嘿!是的。” “那么,倘若离婚的话,你还是想与明子君再婚……” “不!我不考虑与她结婚,宁可说理由在我这边。” 高见感到纳闷。 “你也许已经调查过了,我有个20岁的女儿。女儿倘若很健全,慢慢地也该到结婚的年龄了,但她因为有气喘病,高中好不容易才毕业,对工作和婚姻却怎么也不敢抱有奢望。而且,以前除了学校之外,她几乎不外出,智商是不比别人差,不知是性格内向还是不习惯与人交往……总是像少女一样腼腆。” 楠根将目光朝着空间说着,但眼眸里充满着忧虑的光。 “——女儿是靠着我的父爱才生存着。所以显而易见,我无论怎么解释,说我要再婚,给女儿找一个温柔的女性,只要提起这件事,她是怎么也不会接受的。我不敢奢望结婚,给女儿以沉重的打击……” “难怪——那么,刚才你说现在还不考虑?……” “以后倘若有男人十分理解女儿,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又了解她的性格,愿意娶她,或者万一她的身体幸运地获得了与别人同样的健康,一个人能够生活的话,我的想法也许会改的……” 另有一个万一,就是病弱的小枝子倘若死亡……高见突然这样想道,但他不会说出来。 “谷口先生好像察觉到明子君与你的关系吧。” “是吧……” 楠根的嘴唇这才苦涩地歪斜着。 “谷口君一句话也没有……实际上他打过一次电话威胁我,那时我也突然发起火来……” “我问一个问题,案发那天夜里10时到11时左右,你到哪里去了?” 楠根恢复漠然的表情,接受不在现场的调查。 “那天一早我就坐飞机去冲绳出差了,第二天晚上回来的。案件也是回来后才听说的。” 听着楠根的回答时,高见直觉到他的不在现场证明是不成问题的。经调查,他的出差旅程正是如此,而且出差期间没有单独行动过。 证实了这一点之后,高见又亲自走访了从楠根的妻子去世之前就已在他的家里帮佣了6年的女佣人的家。那是一个家庭主妇,5l岁,叫“小林照代”。据说她的丈夫在轮船公司工作,常常不在家,因此她每周三次去楠根家帮助打扫和购物。小枝子气喘一发作便请专门的护士护理,平时病情好转时生活尚能自理,所以原则上每周三次,很少不去的。楠根出差等不在家时,只要小枝子不病倒,她就不会在楠根家住下。这次案发那天夜里,她也没有住在楠根的家里。 小林照代的反映大致证实了楠根的话。楠根对小枝子疼爱至深,凡事总先为女儿着想。照代察觉到楠根有情人,但她不想为此事在楠根的家里搞得很僵,她的地位又不便向他提出忠告,所以只好佯装不知了。 “他非常珍惜小枝子。小枝子与死去的夫人长得一模一样,两人的面容都白皙文静……因此不是更怜爱吗?” 对楠根的直接嫌疑一排除,疑点便集中为两点:一,石上单独作案;二,明子杀害谷口(还要重新考虑她与楠根之间有没有什么共同的意图)后装作受害者。有人提出石上和明子同谋的可能性,但经过调查,两人没有接触过。于是这一看法被排除了。 可是—— 高见离开小林照代的家以后,在出售冷饮的商店里坐在椅子上休息时,一边思考着。 倘若楠根和明子勾搭,对他们来说,谷口真的那么可恨,非得要除掉他吗? 若两人合谋,下手的该是明子。 那么,从明子的角度来考虑,她冒着杀人这一最大的危险除掉谷口,她能得到多大的利益?财产几乎不成问题。同时,倘若无论如何一定要与谷口分手,也可以干脆离婚。虽然楠根的话不能全部相信,但谷口也有情妇,根据这一事实,倘若正式办理离婚手续,作为谷口来说也不会断然拒绝的。很难相信如此聪慧的明子会看不透这种状况而做出如此荒唐的暴行来。 首先,不管怎样,即便从谷口那里解放出来,明子也不可能马上就跑向楠根那里,只要小枝子还活着。 假如明子无论如何要与楠根结婚,必须除掉的敌人,说是谷口,还不如应该说是小枝子…… “难道……” 高见不由口中喃语道。但是,这句话使他在内心深处涌现的疑惑反而像淡墨一样荡漾开来。 7 重新调查明子在案发那天夜里的去向时,高见的疑惑突然变得现实。 据明子说,那天夜里,她和平时一样7时左右离开裁剪店,坐汽车回家,7时20分到家里,与稍稍晚回家的丈夫一起吃晚饭,9时丈夫说有些感冒回到卧室,她去自己的房间开始工作。 经调查,事实却大相径庭。在7时离开裁剪店之前没什么不同,但以后她在500米开外的旅馆地下室餐厅里单独吃饭。这是在向明子工作的裁剪店里的女性们详细了解后得知的情况。其中一人在明子前离开裁剪店,后在购物途中约7时20分左右,看见明子沿着通往那家旅馆地下街的楼梯走下去的背影。在地下街里的餐厅里查明,此后她一个人在那里吃饭。更正确地讲,她在餐厅里双手承额呆坐了约有一个小时,对服务员送来的菜肴几乎没动,硕大的眼眸凝望着空间沉思着。 约8时30分,她离开餐厅,此后有两个小时去向不明。接着10时30分左右,她在市西部一幽静的住宅区里坐上出租汽车,10时45分在家附近下车。这一事实是根据高见的假设,在出租汽车公司里调查得到的。依据司机的证词和出租汽车日报表的记录上,都证实了这一点。 倘若是10时30分到10时45分,正好是案发时间。那期间,明子实际上并不在家里!而且,她乘坐出租汽车的地点,离楠根家不到100米。 案发的第5天晚上,高见一个人去谷口家。听说,那天下午明子从案发那天夜里住进的急救医院里出院回家了,右臂的伤一个星期便全部治愈,原本就不值得住院,但受到的刺激很大,本人又要求住院,所以就留在了医院里。 在汽车道上将摩托车向通往谷口家的缓坡上拐弯时,高见陡然回想起救急车的红灯背靠着前面杂木林的黑影旋转着的情景。他每次都痛感到案发后的日子过得飞快。 那天晚上,在进入现场之前,他的头脑里一直在考虑着彰子的事。 彰子今天早晨又趁着高见刚起床的时候来到高见的住宅。两天前彰子还想过,要逼丈夫濑川是扶持前妻恒美,还是选择自己,两者必择其一,今天她却说趁濑川又去出差的时候,自己也出门旅行一次,调节情绪重新考虑。看她气色比前几天好,高见也好歹放下心来。 将摩托车停靠在小竹林边下了车,高见感到天气非常闷热,手臂上都渗出汗来。梅雨季节里特有的蒙蒙细雨暂时停下,这反而使得天气更加暑热,人很不舒服。 走到谷口家的门前时,高见已经汗漉漉的。小巧玲珑的平房被夜幕笼罩着,只有灰暗的路灯和明子的房间一带还亮着灯。听说谷口的葬礼在市内谷口的娘家举行。 一叩门铃。片刻,屋内传来动静。 “哪一位?” 明子的声音问道。高见通报了身份和姓名。也许是猝不及防吧,屋内的空气蓦然紧张。 “这……请稍等一会。” 他以为房门内的荧光灯会开亮,接着房门打开,不料没有。明子似乎又向里屋走去,高见等了有5分钟。这时,他骤感不安,抓住门把手,但门还是锁着。 “让你久等了。” 话音刚落,房门打开了。明子站立在蓝色的灯光下。也许是丈夫去世后在整理房间吧,明子穿着牛仔裤,也没有化妆。只是阿拉伯花纹的丝绸宽袖上衣一尘不染颇显妖艳,显得很不协调。 走进狭窄的房门,顿感闷热蒸腾,也许是意识到附近邻居的目光,窗户也紧闭着。看见明子站立着的架势,高见陡感反常,他又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屋内,幡然醒悟。 果然是宽袖上衣!在这么闷热的房间里,明子穿着长袖上衣,而且与灰蒙蒙的、刚才像是在做家务的牛仔裤相反,丝绸的宽袖上衣还闪着光泽,肩膀处还看得出皱叠,好像是因高见在外面等着,慌慌张张地从抽屉里取出来套在身上的。 明子赤裸着上身只戴着乳罩在整理房间?—— 这样的想象掠过高见的脑海,按照她的那种类型,这样是很不自然的。 明子好像成了习惯,将左手扶着受伤的右臂。她的左手在右手的上面。高见的目光落在她的左臂上。透过这紫酱红的深色布料,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是,高见的双手冷不防向那里伸去,左手压着她的左腕,右手掀起她的衣袖,动作敏捷有力,令明子毫无反抗的余地。 在明子的左臂,与右臂大致对称的位置上,贴着三条附纱布的纸带。高见的手指毫不迟疑地继续剥下纸带。在纸带下,露出三条几乎平行的轻微的刀伤,全都刚刚愈合,呈凝固的细细的血印。 “是试刀伤嘛!” 高见对目瞪口呆的明子静静地说道,放下衣袖。 “正如你所说,我在丈夫被杀时,不在家里……” 约20分钟后,明子终于恢复了平静,在客厅里面对着高见断断续续地开始招供。 “那天我回到家时是10时50分左右。丈夫和我都各自有钥匙,但那时房间没有上锁。我进屋时没有放在心上,心想也许是丈夫忘了将房门关上。……靠着厨房里的灯光,我才发现客厅里的窗玻璃碎了,窗户打开着。绒毯上沾着血,掉着一把从未见过的小刀……我猛然打开丈夫的卧室……丈夫躺在床上,已经断气了。” “不久,我发现自己肯定会受到怀疑。因为那天我在7时下班后独自在外面吃饭,以后又一个人去看电影,没有人能证明我不在现场。因此我想到自己也装作受害者,握着凶手扔下的小刀……最初我无意中卷起左袖,右手握着刀刺向那里。我不由感到犹豫,在那里留下了两三道划伤,那时我才慢慢地沉静下来,注意到细节上。我是右撇子,所以用右臂抵挡凶手的刀被刺,这样不是更合理吗。于是我就将刀换到左手,伸出右腕,狠狠心刺了一刀。” “然后你打110电话报警,在急救车赶到之前,用纸带贴住左臂的划伤,用宽袖上衣的衣袖盖住。是不是?你说是右臂受伤,所以警察和医生都忽视了你的左臂……” “对不起……” “你说的凶手形象也是胡编的吧?” “是的。我没有看到凶手……” 明子垂下苍白的脸,老老实实地答道。 沉默了片刻,高见的语气变得严厉而稳重,不容对方争辩。 “现在你说的话,多半没有说谎吧!但是,你没有将全部的事情都说出来。” 明子哑口无言。 “杀害谷口君的是石上诚。我离开警署时,他已经开始招供。他说,那天夜里他在味雪酒店喝闷酒之后,在小巷里走着时看见地上有一把小刀,便突然萌发了杀人的念头。他因为个子矮小,容貌长得像猿猴一样,所以从小就被人欺负。工作怎么卖力干也不能做长。在西光电机公司,唯独这次他勤恳努力地工作着,却因为谷口……不!这些事现在不谈了。问题是,案发那天夜里,在另一个地方,也在酝酿着一起谋杀!” 明子的肩膀颤动了一下。 “你说下班后一个人去吃饭,还去看了电影。其中也许只有一个是真的。但是你的心思并不在吃饭或看电影上。而且离开电影院之后,在回家发现丈夫的尸体之前,你应该还去过一个地方。” 明子深深地耷拉着脑袋,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就是楠根君的家吧。不过,那天夜里他去冲绳出差,不在家。你不会不知道,所以你的目的不是见他,而是为了单独在家的小枝子吧。” 明子抬起头,不住地晃动着。但是,她的表情扭曲,面颊上淌着泪水。 “不!你不惜自伤想要证明的,不是谷口事件的清白,你在手臂上划出残伤,你并不是想让警方将你当作受害者。丈夫被杀,你并不在乎是否受到怀疑。更重要的是,你想证明在这同一时刻,你的确在家里,哪里也没有去!对不对?” “……是的。无论警察和社会怎样怀疑我,都没有关系。只要他的心不离开我……” 明子哽咽着低声说道。 “倘若我说案发时我不在家,你们就会追查我到底在哪里。我即便坚持不说,你们早晚也会查出来的。都是在同一个市内,警察倘若有所察觉去调查,马上就能查出来。那天夜里我在楠根家门前徘徊的事实,当然能证明我不在现场。但是,那事倘若传入楠根君的耳中,只有他一定会知道我为什么会在那样的地方——我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小枝子,小枝子也不知道我的存在,所以如果我说我突然想要与她交谈,他是决不会相信的。不!即便有理由,他也会看出我的意图。我……为什么……” “你是为了杀害小枝子才出去的吧。” “我把安眠药藏在包里,想在与小枝子谈话时,趁机把药放进她的茶里,等她睡着后就打开煤气逃跑……” “但是,小枝子说,那天夜里没有人去过?” “是的……我到了她家门前,但怎么也没有勇气叩门铃。” “被人看见了?” “不!没有遇见人,只是我觉得我不应该……” “嗯。” “但是,即便如此,楠根君也不会原谅我的。我为了自己的利益,想要去杀害他的无辜的女儿——我想要杀害小枝子的最大理由,就是嫉妒。” “……倘若他怀疑是你杀了谷口?” “不会的,杀了谷口也无济于事,我们对此都很清楚。即便警察追捕我,他也会来保释我,唯独小枝子的事,绝对不行。只要想象到我会杀害她,他就不会再来碰我……与杀夫的嫌疑相比,我更怕失去他……” 明子捂着脸哽咽着。 高见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彰子。她说今天下午一个人出去作短期旅游。等她旅游回来以后,也许会原谅了濑川,也许见丈夫无法舍弃对前妻的爱而暴发新的战斗。 高见仿佛觉得,那种战斗,与眼前的明子今后的生活总有些相似。在谷口被杀那天夜里,明子的内心里曾短暂地萌发过对小枝子的杀意。 高见忽然用怜悯的目光望着明子。 (李重民译) 脚板下 从这个人手中交到那个人手中的纸带,也有一张叫做号码的面孔。这是浑然没有知觉的一万元钞票,描绘出的强烈人生戏剧。 出乎意料之外,不许任何猜测的猛烈结果。强调人生悲哀的夏树的叙情性,余韵袅袅萦绕……——埃勒里.奎因脚板下t市是人口约三万五千人,三面环山,沿河开辟的安静城市。 t市的声名传遍全国,可以说是因轮光寺的存在而来的。轮光寺的正式名称叫做四龙山轮光寺,于大正年间创立,已有四百年历史,是一所格调颇高的宗派寺院。到昭和十年以前,寺院周围为参拜者而设的旅馆一家连着一家,热闹非凡。但自铁路畅通,高速道路铺设后,从东京方面来的参拜客,多半当天来回,或延伸脚步到温泉。致使当地的旅馆渐渐没落,如今只剩下寥寥可数的几家。 城市比从前萧条,但轮光寺的声名却一年比一年响亮。因为主佛轮光不动佛被称为出世不动佛,而后主佛是供奉钱洗大黑。虽然是神佛混淆的信仰,不过,却是发迹出世的佛爷,与财源滚滚的神明兼备的寺院。因此,除了商人以外,还捕捉了薪水阶级的心,尤其是像这两年不景气的时代,参拜者日益增加。从东京无论是开车或坐电车,单程大约一小时,占地利之便。例如过年时,第一次参拜的人都涌到这里来。 第一次参拜者众多,是因为轮光寺的钱洗大黑财神的习惯流传极广。正如“钱洗”这两个字所显示,元旦河元月二日,和尚在流过寺旁的清流为参拜者洗涤硬币。据说,整年带着这硬币,可招来福气。由于这硬币有“御缘”,所以多半是五圆硬币(注:御缘和五圆的日语发音相同)。接着,参拜者就到正殿参拜,捐出多额的钱作为香资。 年初第一次参拜的人,据说每年都超过一百五十万人,新年三天之间,通往轮光寺参道的主要通路,可以说是车水马龙。五月二日和三日的庆典,也因为刚好在黄金假期,观光客络绎不绝。其他的三百六十天就大半安安静静了。 面对这主要通路的信用金库分库,于十二月八日星期五下午四时十五分,被三名强盗闯入。 这天从早上就雪云覆天,耸立在寺院后面的各个山峦不时飘落雪花。这一带雪并不多,但冬天特别寒冷。 虽然是腊月,但距岁尾尚有一些日子,这一季冬天现在才正式开始寒冷,傍晚以后,街上几乎人迹杳无。 信用金库分库是一幢旧的水泥二楼,乍见之下如同邮局,是毫不醒目的建筑物。 正门的铁门已经拉下来,但朝着巷子的边门没有上锁。 最初是一个男人打开边门,朝里面张望了一下,立刻关上门,办公室内的五位职员有的没有发现,有的根本没有注意。三店关门后,从边门出入的客人不少,刚才这男人看起来也好象有事待办,想起往了什么而退出去的感觉,这时里面没有其他客人。 然而,不过一、两分钟后,门再度开了。这次进来三个男人,三人都以黑色布袋覆面,只有眼睛与嘴巴挖洞。其中一个举着猎枪,朝向最近的年轻男职员的喉咙;接着,另外一个抓住柜台边端的女职员领口,亮出刀子,这些都是发生在一转眼之间的事。 “一叫就开枪!”拿着猎枪的一个男人以含糊不清的声音说。 “要是报警就统统杀死!” 除了被尖刀顶住的女职员以外,其余四人都站起来,但没有人敢动。五个人当中有两个是女性,另外有两名外务员,但白天都在外面,六点以前不会回来。 柜台和办公桌下面装着直通最近的派出所的警铃,却没有人敢走过去。因既然有两个人被做为人质,歹徒所持的猎枪自然被认为是真的散弹枪。加上个把月前,关西的银行被强盗闯入,以行员为人质,最后还射杀了三个人的案件不久前才发生。当时也是散弹枪,射击一枪就有数百粒散弹广角度飞散的恐怖,烙于信用金库职员的脑中。 看到五个人都不抵抗的样子,举着猎枪的一个就以眼向站在柜台外面没有拿武器的大汉示意。大汉马上以戴着手套的手,从夹克衣袋里掏出一只小瓶和纱绢,纱绢摺成四褶。 大汉进入柜台内,靠近站在中央的男职员,下令“把两手放在背后交握”。依言而做后,大汉打开瓶盖,将瓶中液体撒在纱绢上面,独特的刺激臭味散发出来,显然是麻醉用的乙醚。大汉把瓶子放在旁边,走到职员后面,将纱绢捂住他的鼻嘴,左手绕着对方胸部而抱,右手拿纱绢用力捂着。霎时,职员“呜”一声,扭动着身体,但不到一分钟就软弱无力地倒在地上。因为本能地想反抗,反而吸入了更多的乙醚。 不过,歹徒为小心起见,纱绢继续压在倒地的职员的鼻嘴上面数十秒钟。然后以鞋尖踢他,确定没有反应后,才换另外一个目标,走到女职员背后。这当中,男女职员仍然被控制于枪口和刀口下,那两个歹徒丝毫不放松地睁着眼睛监视。 拿着乙醚的人以相同的方法逐一让四名职员昏迷。第三名是被猎枪顶着的男职员,第四名是尖刀下的女职员,整个过程不到四分钟。 现在剩下金库经理。 三个歹徒包围着他,刚才拿刀的一个已经预备了类似背袋的东西。 “钱在哪里?”猎枪歹徒把枪口朝着分库经理胸部问。 看来持枪者是主犯。分库经理指示里面的保险箱,丝毫没有抵抗。 这时保险箱的门还开着,只有内侧的铁格子紧闭。在催促下,取出抽屉内的钥匙,走近保险箱,打开铁格子的锁。 保险箱内的钞票约有二千万元,这时已经到了发放年终奖的时候。 猎枪歹徒扫视钞票一番后,以眼向乙醚歹徒暗示。 经理也嗅了乙醚,当场昏倒。 三个歹徒匆匆把钞票塞入袋内,从边门溜走,冲进停在外面的灰色小型轿车,往轮光寺方面而去。 抢案报警时是五点二十分,因为第二个被迫嗅乙醚先醒来,按了警铃。 t派出所警员立刻赶来,了解案情后,马上采取行动。道路、车站、巴士站等交通中心各分派搜查员,对于可疑的车辆,以及持猎枪者一律严密搜查。 同时,展开现场检查和侦讯的工作。 五个职员先后恢复意识,送到附近的医院诊察,所幸没有生命的危险。因此,他们也都接受侦讯。 然而,现场的线索微乎其微。 没有任何遗留物,也采取不到歹徒的指纹:那三人都戴着手套。 只有柜台外面的地上有几个好象胶皮鞋的大脚印,认为可能是歹徒留下的,但也不清楚,究竟能否以此查出鞋子种类和制造商。 侦讯的结果,同样得不到线索。 属于被害者的五个职员,也没有看清三个抢犯的面貌。虽然第一个在打开门探视时没有蒙面,但只是一刹那的时间,门也没有全开,几乎没有人看清他的面貌,可能其后三人才蒙面。 持枪歹徒和拿乙醚歹徒相当高大,尤其是乙醚歹徒,大约有一百八十公分之高;拿刀歹徒虽不特别高,但也没有矮小的感觉。三人都穿着黑色和深褐色夹克。 因为乙醚歹徒最靠近职员,所以有两人看见他口中的金牙,他和持抢歹徒都说过一句话,但从面罩下面发出的声音含糊不清,听不出特征。 换句话说,要从被害者们的证言确定三抢犯的特征近乎不可能。 根据打听的结果,抢案发生时,看见信用金库边门附近停放一辆略微肮脏的灰色座车的人有两个,他们是路过的主妇和学生,但两人都没有留意车号。其实就算记得车号,恐怕也是伪造的号码。 “发出紧急措施时,还不知道抢犯座车的颜色。而且最近又主张不能任意检查,所以也许收不到什么效果。”t派出所刑事课长室见警部以拳头敲着下巴,恨声说道。 “时间上晚了很多,五点二十分警铃响的时候,抢犯已逃走将近五十分钟。然后调查案情,再通知各派出所,就晚了一个钟头以上了。” 从县警察总部赶来的特搜班班长贝冢警部也露出惋惜的表情说:“有了一个钟头时间,抢犯要逃入东京都内也是可能的。” “当然歹徒早就把这些估计在内了。” 两人对望着,表情苦涩的点点头。两人都是警部,但贝冢略长几岁,口气自然象长辈。他们刚检视过现场,听完抢案发生的经过,回到t派出所,第一次搜查会议即将召开。 “据说,职员嗅了乙醚昏倒后,歹徒还把手帕压在鼻孔,这是为了让人多吸收一些麻药,尽量延长昏迷的时间。” “总之,可以确定的是有细密的计划,对信用金库的内情也详细调查过的样子……”这是指四点十五分这抢案发生的时间而言。关门后过了一小时十五分,客人还在的可能性很小,而边门却还开着,此外,外务员在这个时间尚未回来。换言之,挑选了信用金库内人数最少的时间。 还有一点,抢案发生在十二月八日,当然是看中了年终奖期间。这是小的市营信用金库分库,通常都是每天早上十点左右,由总库排除送钞车,送当天所需要的现金来,而于下午三点半左右,再来把钱收回去,晚上分库不存放现金。不过,八日是年终奖期间,尤其是得到交易对方的公司和商店的照会,将于九日一早领取现金合计一千八百万圆,因此,这天才保管了二千万圆现金。 “歹徒纯粹是对准年终奖而来的,但至少因此给我们留下了一个线索。”贝冢以有力的声音说。 “对,新钞的号码。”室见点头回答。 公司和商店多半希望以新钞发放在年终奖,因此,分库便透过总库照会母银行,八日早上送来的现金,要一千万圆的一万圆新钞。为了应付九日早上的提款,八日白天不敢动用,全数收放于保险箱。被歹徒抢走的二千万圆之中,旧钞的号码无从调查,但一千万圆新钞的号码可以查出来。接受侦讯的分库经理这样回答。 通常从日银透过母银行的总行、分行,配送到信用金库分库的新钞,在配送过程中,纸币的号码并不记录。不过,新钞是每一千万,也就是一百万圆一束的钞票十束,以十字封条封住,放在塑胶袋内,封条上面印着新钞的号码。每一袋新钞的号码,前后三个罗马字是共同的,当中六位数的数字是相连的。 这次八日早上,把成捆的钞票从塑胶袋内取出来,拆除封条,收入保险箱内,袋子与封条应该尚留在分库的废纸篓内,没有丢弃。 在搜查会议上,决定如下事项: 找出目击者,追踪抢犯座车逃走的方向。 调查县内猎枪持有者(分库职员们认为抢犯携带的猎枪是散弹枪,但来福枪的可能性不是没有,故两者都要调查)。 调查最近购买乙醚的人。 对被害者——分库职员,及其他可能了解内部情况的人侦察。 关于被抢的现钞,表面上宣布不知道纸币的号码,以诱使抢犯放松警惕;另一方面将现钞号码通知县内各金融机关,要求他们发现时,立刻通报消息。 不过,室见刑事课长觉得这次抢案的搜查可能会拖延很久,因为没有任何线索,抢犯的座车特征极少。乙醚从医院或药局很容易就能得手,而猎枪持有者县内就有一万五千人之多,没有登记的非法持有者更不知有多少。 结果,只有等待新钞出现的持久战而已吧? 新年的散天假期天气晴朗,轮光寺的参拜者比往年更多。与除夕钟声同时开始的惯例,举行钱洗的小河前面,大约两小时前就出现了行列。随着太阳的升高,从参道至市区的主要通路,自用车——以东京号码的车为主——如念珠串般,车辆两侧则被携家带眷的人们,和盛装的人群所淹没。其中也有人尚记得十二月的抢劫案,停脚站在铁门紧闭的信用金库前面,观望这平凡的建筑物。 据四日警察厅发表的消息,轮光寺的参拜者被去年增加,三天之间约达一百七十万人。据当地报纸的估计,捐献的款项可能达一亿圆,每人平均六十圆弱。以人数而言,增加的不算多,但据值勤警察和寺院职员说,今年以硬币占压倒性,这可能也是受不景气的影响吧。 虽然如此,仍然是巨额款项。 轮光寺的香资,每年都在正殿的地下室,由戴着白色纸口罩的财务职员们统计。 纸币一张张用手点数,硬币则放入分类机。安装于捐款箱下面的电动分类机有配合一百圆、五十圆、十圆硬币的洞,将机器快速旋转,硬币就分别落入洞中。 统计捐款时,宗派以下寺院干部也到场,统计后的钱做为寺院的收入,记于帐簿后,就存放于有来往的都市银行、地方银行、信用金库等。新年过后,银行就派车来收钱,在干部面前再度点数后才运走。收入高的宗教法人,是金融机构的大顾客。 像这样的次序,并不限于轮光寺,全国各观光寺院和神社,大都如此。 新年的热闹气氛已经过去,t市恢复平时的安静后,元月十日那天。 晚上十一点多钟,t派出所接到一通电话,报告发现一张年底发出通告要调查的号码之一的一万圆钞票,通报者是市内一家小吃店“梦乡”的老板。 住在派出所附近宿舍的室见刑事课长,接到值班警官的报告后,立刻赶到梦乡小吃店,这是第一次获得的有关新钞的情报。梦乡小吃店是在主要道路弯进去的车场旁边,是一家小吃店,大约十年前就开始营业,所以店内相当陈旧。柜台和桌位各三个座椅的程度,里面有一台已经落伍的自动唱机。像这种小吃店,新年的时候生意大概也不错,但平常可能只有附近的年轻人光临而已。这店与发生抢案的信用金库,距离五百公尺左右。 关于新钞的号码,依然没有公开报道。不过,抢案发生后,随着时间的经过,除了金融机关以外,车站、超级市尝餐饮店等都分发传单。当地市内则连梦乡这种小吃店也分发传单,要求协助。 “只要记住前后的罗马字,其余就是连在一起的号码,很容易记,所以每次收到一万圆钞票时,我总会特别留意。” 毛衣领口绕着鲜色围巾的四十五、六岁老板千野,得意地拿出一万圆钞票放在柜台上面。室见马上与记事簿上面的资料对照,一点也没错,正是追查中的号码之一。 “晚上多半由我收帐,今晚大约十点半刚过的时候,胁田先生要离开,他拿出一万圆钞票让我找钱,我一看,不是那个号码吗……”“什么?也知道客人的名字?” “对啊,他是我这里的老顾客嘛,所以我才更惊讶。不过,当时还有别的客人在,我就装着没事的样子,关了店门后才打电话报案。” 据说,胁田住在梦乡小吃店不远处,年龄大约五十岁,通常每周一次或十天一次,单独来喝酒,只喝两三杯对水的酒,每次付现金。这习惯已经持续了两三年,所以老板认识他,也知道他的名字。 “他这个人不大爱讲话,我听说他在轮光寺做事……”t市的居民多半是在东京方面上班的家庭,再不然就是担任与轮光寺有关的工作。 胁田的身份很快就查明了,他的全名是胁田敏广,五十一岁,在轮光寺寺务所任职已经二十多年,虽然是总务课长,但没有僧籍。家里有妻子,名叫都子,四十七岁。 儿子繁,十三岁,以及都子的母亲七十五岁的阿芝。儿子在市内的中学念书。胁田的家是在距梦乡数百尺的地方,一幢小巧的平房,是胁田自己的房子。这是当地农民独生女都子祖传的土地,于数年前新盖的。 “胁田本来是京都人,小寺院的三男,寺院现在由长男继承。胁田在京都的佛教大学毕业后,不知什么缘故,到轮光寺来做事,在这里与都子结婚。因为晚婚,所以孩子还协…”关于胁田的身家调查,负责打听的刑警们陆续回来报告。 “是个很认真的人,据说胆子很小,不大爱讲话,人缘也不太好。目前轮光寺的职员有四十一人,其中十九人是和尚,另外二十人是没有僧籍的一般职员,此外有一对帮佣的老夫妇住在寺院,胁田是属于不受注目的人。” 寺院最高负责人是住持,住持下面有十数名僧侣,另外有两名修行中的小僧侣;僧侣们分别担任几所佛堂的负责人,或寺院的事务。在事务方面,最高地位的是执事长,再来是总务部长、教化部长、财务部长三职,到这里为止一律是僧侣,也就是所谓的役僧。担任总务课长的胁田在一职员之中,属于职位较高的人。不过,这是靠年资决定升迁的职位,他既没有良好的人缘,又没有特殊才能,所以向来被周围的人漠视。 他的经济情况,当然也是秘密调查的重点之一。他现在的月薪是二十万圆左右,加上年终奖的话,年收入大约三百二十万圆。存款约有三百万圆,这是银行的定期存款,但他和被抢的信用金库没有交易。据附近的主妇,和有关的商人印象,觉得他们的生活有些奢侈。以他的收入来说,盖了房子,又有存款,并且生活奢侈,似乎有些不自然。 但认为他的妻子有某种程度的财产,而且只有一个孩子,所以也就不特别感到怀疑。况且如果与住豪华的房子,开高级轿车上班的轮光寺干部僧侣们比较,他就更不受人注目了。 胁田每天早上七点四十五分离开家,从主要街道步行一刻钟到寺院上班;傍晚是夏天五点半,冬天四点半下班。礼拜天有上班的周就在礼拜五放假,隔周轮流休息一天。 天气晴朗时,假期也出去钓钓鱼,但没有特别的兴趣,猎枪和驾驶执照都没有。大约每周一次到梦乡,或另外一家小吃店,独自喝喝酒,这似乎是他唯一的兴趣。 如此呆板的生活,在十二月八日的抢案以后,从外面看来,并没有任何变化。 他的身高一百六十八公分,中等身材,面孔细长浅黑。 “这个身材,不属于三歹徒中的持枪喝拿乙醚的人,况且他也没有镶金牙。” 搜查员们把偷偷拍摄的胁田的照片排放于桌上,大家发表意见。 “从性格来上说,他不象是强盗主犯。假使他参加抢劫,大概就是拿刀抵着女职员的那一个。” 被害者那女职员对这个人的特征一点印象也没有。 “不过,另外还有两个哩。只是胁田看起来不象那种人罢了,他给人强烈的孤僻感。” 这些担任秘密侦察的搜查员们的印象,都觉得他不象歹徒。 “虽然如此,事实上他使用了一张问题号码的一万圆钞票。”贝冢加强语气说。 “再说,抢案发生时,胁田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没有不在现场的证明,十二月八日星期五时轮光寺休假的日子。信用金库和胁田之间,目前虽然找不出直接的关系,但二十年来他每天走过那里去上班,所以职员有几个,外务员几点才回来等等事情,自然而然会知道吧?” “还有,胁田除了寺院的薪水以外,似乎没有其他的收入。”县警察总部的贝冢刑警也表同感。 “麻将、赛马等赌博,他一概不玩,而且他的家人也没有其他的职业。” 那么,可以认为除了薪水以外,他没有机会获得一万圆。然而,轮光寺不论是薪水或年终奖,一律拨入银行;去年过年时,胁田从这银行领取了钱,但经过调查,这家银行表示他们绝对没有追查中的号码的钞票。 有些意见认为会不会时胁田偷取了寺里的钱,比方说信徒捐献的钱,但这个问题也很快就被否决了。根据刑警的调查,胁田每天上班的寺务所与设置香资箱的正殿距离相当远,而且统计信徒捐献的香资,是财务部的工作,在总务部的他,与金钱没有直接关系。 这么说,他是抢犯之一,这一万圆新钞是分赃得来的钱吗? 抢案发生已经过了一个月——一月十日——他认为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因而拿出一张新钞来花用吗? “我认为暂时不要惊动他,继续暗中侦察他如何?”室见环视大家,表示意见。 “目前他好象还不知道自己受到监视,这样的话,可疑猜想还会再拿出新钞来用,也可能和同伴联络。在这种情况下,性急地调他来侦讯,我认为不是上策,让主谋者远走高飞的危险性很大。尽管现在看不出他有党徒的迹象,但说不定他以某种形式与其他党徒保持着联系。” 搜查总部大半的人支持室见的意见。 发现新钞的消息没有对外公布,继续暗中监视和侦察。 t市是个小城,尽管刑警们十分隐秘地采取行动,但在不知不觉中,胁田被警察监视的消息慢慢地传开来。梦乡小吃店的人不顾警方的叮嘱,偷偷泄露一万圆新钞的消息;可能由于这样,胁田不再到梦乡小吃店去,另一家他经常光顾的小吃店也同样不去了。下午四点半至五点之间下班后,他就躲在家里,连院子都不出来。 年轻的搜查员已经有人忍耐不住,提议要胁田自动出面,接受侦讯,或是接受搜索家里。如果从他的家里搜出追查的新钞,就可以当场逮捕他。保持目前这种状态的话,胁田已经提高警觉,不可能期待他再度拿出新钞来用。 不过,搜查总部的意见,一致认为如果胁田是三抢犯之一,他也绝不是主犯,他的家里有没有藏着钱也不知道。如果现在贸贸然搜查,说不定突然惊走其他两人,而掌握不到任何证据。焦急是禁忌,耐性地等待,对方迟早会露出破绽。 很快地监视工作进行了十天,也就是一月十九日,第一次发现了他采取行动。 十九日是星期五,前一周周日休假地胁田,这天照常上班,照常于下午四点五十分下班回家。监视人员意兴阑珊地认为反正又和平时一样,到明天早上以前不会出来时,胁田却在九点四十五分的时候,从后门悄悄走出来。在昏黄的街灯下,看到他竖着黑色大衣的领子。 他的双手插在大衣口袋内,略微俯着身走着。虽然是朝着轮光寺的方向而走,但不是每天上下班所走的正面道路,而是走在被黑暗包围的后街路旁,以若有所思的沉重脚步走着;虽然如此,却不时停脚,看看后面。两名跟踪的刑警迅速地躲起来,他仍然四下张望了一会儿才继续走,显然的,他在留意跟踪的人。也许他是要到共犯家去,跟踪的两名刑警愈来愈紧张。 但片刻之后,胁田就走到轮光寺的参道,经过正门旁边,进入挂着“轮光寺门迹”招牌的门。这里面青铜屋顶的建筑物就是寺务所,这是他白天上班的地方。 不过,避开每天上班所走的路而走后街,可见是存心撇开跟踪者。 寺务所的一室亮着灯,这也是平常没有的事。寺院晚上只有一对帮忙的老夫妇住宿,而且他们是住在厨房附近的小屋。t派出所的刑警们都知道十点这个时候,寺务所很少亮着灯,除非十岁尾,或有特别庆典的前夜,但是他们没有听说明天轮光寺要举行庆典。 但从胁田拉开玄关的纸门进入里面看来,今夜门户并未上锁。 刑警们站在可以眺望玄关的树影下面。 “咦?那边停放着轿车。” “啊,住持也来了。” 两人悄声说着,在黑暗中面面相视。眼睛习惯黑暗后,看到寺务所前面宽敞的院子,停放着四、五辆座车。停在车库内的,是住持的红豆色宾士牌轿车;住持并没有住在轮光寺,而是从他的出身寺来上班,轮光寺的司机每天开车接送。其他停放于院子的车,想必是僧侣们的座车。轮光寺周围山内共有十三所分院,这些分院的住持们共同经营着轮光寺,他们大都自己开车。 又有一辆中型车开进来,驾驶者穿着西装,从腹部凸出的侧影看来,想必是执事长。 这位有事业家派头的执事长,以略显慌张的动作消逝于玄关内。 到十点十五分,又有两辆汽车到达,一个人步行来临。每一个都是刑警们面善的和尚,他们都进入了寺务所内。 其后,没有人再来,寺务所前院笼罩于深夜的寂静中。 灯仍然亮着,听不见声音,但似乎是在举行秘密会议,而且列席者都是寺院的最高级干部。但胁田却也在其中,令人感到奇怪;会是为了胁田的问题,而在举行紧急的会议吗? “会议”大约一个钟头后结束。 住持、执事长、三位役僧陆续出来,各自驾车离去。总共十人,其中也有人步行回去,但彼此几乎都没有开口,人影默默移动着,流露出阴森森的气氛。 最后,胁田从玄关的踏板下来,穿上大衣和鞋子,与来时同样微弯着背走出来。 刑警们觉得胁田的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的样子,不知是否已经没有力气甩开跟踪者,头也不回,从每天经过的大街道步行回家。 第二天早上举行的搜查会议,呈现了以往所缺少的活泼气氛。 “会不会是轮光寺的人全都是同党?”派出所的年轻刑警兴冲冲地发言,“从胁田出现时,我就有这种感觉。当然喽,真正侵入信用金库的,就算是下级职员,但可能是高级干部同意下干出来的。” “况且已经有人报案,说抢犯的座车是朝着轮光寺的方向开走。” 这是抢案发生后,过了两天才从信用金库附近的商店打听出来的消息。 “不过,轮光寺的财政丰富到令其他寺院羡慕的程度哩。新年和节日的香资收入总是接近亿圆的程度,而且时常接受施主的委托,办丧事和佛事。地位愈高的寺院,戒名费愈可观,佛事的布施当然也很高。况且这种收入是宗教活动的结果,并非营利事业,所以一概不课税。最近也没有什么整修工程,收入可以全部做为寺院的维持费用和人事费用。” 在t派出所服务多年,年纪较大的刑警部长合抱着双臂,提出不同的看法。 “从轮光寺的和尚们一个个在寺院旁边兴建豪华住宅,每年换新车的气派也可以看出来,所以我想不至于再干抢劫的勾当。” 赞同这意见的人很多。在宗派之中,最具代表性的轮光寺僧侣们,有计划性地抢劫当地信用金库,似乎是不合理的事。 “不过,就算与上层干部无关,但胁田和另外两个职员是抢犯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也许现在寺院方面已经发现这件事,正在苦思收拾办法。这件事如果被人们知道,轮光寺的威信也就扫地了,当然干部之间也会引发引咎问题吧。”昨夜尾随胁田的刑警之一说。寺务所不寻常的气氛,以及胁田回程的神态,给予他这种印象。 “另外一个可能性事,寺院方面尚未了解抢案的真相,只是听到胁田被警方盯住的风声,因此,上层干部就在昨夜把胁田叫来,听他说明这件事。” 唔,对,可能事这样,昨夜跟踪的刑警睁大了眼睛。也许胁田是在住持为首的上司们包围下,接受询问的,为什么有警方追查中的一万圆?这与抢案有什么关连……这些问题,不知胁田如何说明? 胁田的答案是搜查总部迫切想要知道的。 如果要得到答复,非得传讯他不可。 然而,在这里有人提出异议。 假如胁田是抢犯之一,那么,其余两人想必也是轮光寺内部的人。因为他除了上班以外,简直不与别人交朋友。 那么,假使警方传讯他,寺院方面会马上湮灭其他两人的证据,以庇护他们,隐蔽抢案。因为这是最不会伤及寺院的方法。另一方面胁田只要坚持说那一万圆是在路上拾到的,警察也无可奈何。 不过,这次搜查会议的结论是:尽管只把目标对准寺院内部,也是莫大的进展。 今后仍然要继续秘密侦察,彻底查出胁田的人际关系。等到主犯和一名共犯大略清楚时,再把三个人一网打尽;就是说,决定继续维持持久战。 两天后的傍晚,t派出所意外的收到抢犯已被逮捕的消息。消息来自县厅所在地o市的县警察总部,抢犯也是在o市逮捕的。 一月二十二日下午三点左右,市内麻将店一位客人从外面叫了一碗拉面,为了要付钱,拿出一万圆向收银小姐换钱。换过钱后,收银小姐发现那张一万圆钞票是警方追查中的号码。 麻将店便悄悄打电话报警,两名警官赶来时,客人还在打麻将,是个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年。 警官要做例行询问时,少年突然推开警官要逃走,因而被捕捉,搜查他全身,于是搜出八张追查中的钞票。把他带回警察总部,经过侦讯,供承去年十二月抢劫t市的信用金库分库。 少年同时供出另外两个歹徒的姓名和住址,警官立刻按址逮捕了那两人。 主犯二十六岁,无职业。共犯是二十三岁的工人,和这十九岁的少年。 据三人的自供,猎枪和座车都是向玩伴借来的。主犯的妹妹以前在o市的信用金库任职,对于分库的内部情况曾经听她说过,大体上了解。t市只是去东京玩时路过两次,对信用金库分库的建筑物略有印象而已。决定以此为下手的目标后,主犯单独先去调查过一遍。 抢夺的二千万圆之中,主犯分到八百万圆,其他两名共犯各分得六百万圆。开头大家都先花用旧钞,偿还赌债或吃喝玩乐的钱。 一月十五日开始花用新钞。 事实上元旦曾试探性地用过一次,由于没有任何反应,认为可以放心使用。十五日以后,三人就每天花用,但没有人发现,正感到不必再提高警觉的时候,才被麻将店发现而报案。 元旦的试用是如何试验的?调查官问。体格高大的主犯得意地回答:“元旦我单独到轮光寺去,把一张一万圆新钞丢入香资箱内。这样做,不必担心当场被看见号码,而香资过后会送到银行去。如果没有反应,那就证明钞票的号码没有记录下来,那么其余的新钞也可以花用了。给轮光寺捐钱,一方面也是想试验吉凶,如果因此而被捕,就表示不吉利。” 这三人的供诉,经过谨慎的调查求证,结果证明确实是他们所做的案子。 他们说根本不认识胁田,事实上也调查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既然如此,胁田在梦乡小吃店所付的一万圆钞票,只能认为是主犯投入轮光寺香资箱内的钱,而被胁田所窃龋这一点,为了求证抢犯的供诉,也不能不查明。 抢犯逮捕后第三天早上,室见刑事课长偕同一名部下到轮光寺。今年虽然说是暖冬,但位于山间的t市早上仍然寒冷彻骨,前夜下了雪雨,寺务所的前院湿漉漉的。 要求会晤胁田时,一位中年职员回答说:“胁田刚才就被住持叫到正殿去了。” 正殿正在进行修行。 这天早上住持在中央的导师位置,左右两边约十余名僧侣相对而坐,在念经。执事长也在场,但没有看见胁田,不知他在正殿的什么地方? 室见决定等候修行结束。 前面放置着很大的香资箱,过年时,这里面一定丢进了许多一万圆纸币和硬币。 抢犯也把一张一万圆钞票丢入这里,祈求保佑不要被捕吧。 不过,胁田上班的寺务所距离这正殿相当的遥远。这里容易引人注目,更何况元旦,必然整天人群络绎不绝,胁田有机会偷这香资吗?虽然认为胁田偷取了香资,但室见现在倒觉得有些怀疑。 大约半小时后,读经结束,僧侣们开始退常执事长似乎已经发现了室见,他站起来,眼光与室见相遇,然后转向住持。住持也扫了室见一眼,马上回望执事长。刹那间,室见觉得这两人之间似乎交换了某种暗号。 由住持带领,僧侣们全部离开后,执事长慢慢朝刑警这边走过来。腹部凸出的肥胖身躯包裹着黄色衣服,外面罩着袈裟。与众不同的双眼和双层下巴的面孔,看起来颇似事业家派头,袈裟对他反而有不相称的感觉。 “我是t派出所来的。” 室见为慎重起见,报出自己的名字。执事长以认识的表情点一下头。 “有什么事吗?” “有点事想和胁田先生谈谈。” “胁田是在寺务所那边。” “不,寺务所的人说,他到正殿来了。” “那就怪了,刚才进行修行以前,有事联络,把他叫到这里来,但很快就结束,回去了,应该已经回到寺务所才对。”执事长瞌睡般眨了两三下眼睛,表情讶异地斜着头。 然而,胁田仍然没有回寺务所。请求其他职员寻找了一会儿,仍找不到他的踪迹。 一个职员说,会不会是有急事,回家去了? 室见他们马上到胁田家寻找。虽然从寺院打了电话,说他没有回家,但也许尚未到也说不定;不,或者发生意外也说不定。室见涌起不吉利的预感,把车子开得很快。 胁田太太都子站在屋外,她是农家女,但在三十多岁结婚以前,一直是小学教员,皮肤白白的,面孔紧缩。 “找到了吗?”都子跑到车旁来问。 “没有,回家了吗?” “不,还没有回来。”都子摇摇头,接着忽然吸了一口气,捉住室见的手臂请求:“请你寻找外子,拜托,说不定他……”都子的声音使室见的预感更加浓厚了。 大约一个钟头后,在轮光寺正殿后面的杂木林中,发现了胁田吊死的尸体。这是在搜查寺院周围的警员发现的。 胁田是以麻绳悬挂于枧树粗干上吊,死去大约两个小时了。发现尸体的两小时前,寺院正要开始修行,而也就是胁田离开正殿,要返回寺务所的时候。推测他没有回寺务所,而是到仓库拿出麻绳,进入后面的树林上吊自杀。他身上的衣服没有凌乱,鞋子也脱下来整齐摆放着,找不出在暴力下被迫吊死的形迹。 若说可疑,只有一点就是连袜子也脱下来,叠好塞在鞋内。赤脚后,他似乎在上吊前在福建走动过,泥泞的地面留下好几个十分明显,仿佛故意按捺的脚樱“你想得出你先生自杀的原因吗?”室见语气温和地询问咬着嘴唇,一声不响的都子。语气虽然温和,声音却透着热心。 胁田身边没有遗书,问过寺里的人们,所有的答复千遍一律的说不知道,想不出原因。 然而,都子对丈夫的自杀,应该有某种程度的预感才对。她请求寻找丈夫时那迫切的态度就是证明。 为了解剖而把胁田的尸体送到大学医院后,室见在派出所的小房间内询问都子。 “太太,你是不是预感到胁田先生也许会发生这种事?” 都子红肿的眼睛凝视着房间低处的一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也许胁田先生并没有明白表示自杀的意思,但说不定流露过那种表情,或是想要诉说什么……我始终觉得他好象拼命想诉说什么?” “……” “比方说,地上那些脚印,好象不是偶然留下的,而是有某种特殊意义的感觉。” 都子慢吞吞地抬起脸看室见,以犹疑而茫然的声音说:“那是脚板下吧……”“什么?” “外子把脚印留在地面……对,他是有话要诉说。” 茫然地眼神慢慢恢复焦点,接着又悲痛欲绝的样子。 “可怜,不晓得他多么痛苦……活着的时候不能说,所以就这样……不晓得他多么不甘心……他等于是被那些人杀死的!” 最后一句话好象呐喊似的,然后都子泣不成声。 室见等到她的情绪稳定后,才竭力温和地问:“那些人是谁?” “住持、执事长等寺里的伟人们。” “可是他们为什么对胁田先生这样?” “因为外子知道了脚板下的事。” “你说的脚板下是什么意思?” 都子拿出手帕擦擦,努力恢复冷静似的深深呼吸了一下。 “脚板下这句话,现在大概只有寺里少数圈内的人使用的话。本来是新年第一次参拜,寺里参拜客拥挤的时候,人们从较远的地方投掷的钱,投不进香资而掉落地面时,旁边的人就用脚板把钱压着,然后悄悄拾起来,据为己有的意思。” “原来如此。不过,你说现在只有寺里少数圈内的人使用的意思是什么?” “现在……已经变成瓜分香资了。” “……” “据外子说,这种情形并不限于轮光寺,收入丰富的观光寺院或神社,大体上都一样。” 都子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以坚定的语气开始说明:“每年报纸都报道今年第一次参拜的人有多少万人,香资总共多少等。事实上寺院方面早就有预算,这一次决定多少金额,而这金额比实际收入少。新年过后,就拿这预算的金额做为寺院的收入而存进银行,其余的钱就由干部瓜分,节庆的时候也是一样。 这已经成为多年来的惯例,这种情形就偷偷叫做脚板下。” 室见不由得低哼了一声,喃喃说道: “脚板下……” 他想起了自杀现场地面留下的脚印,接着脑海里陆续浮现执事长满面油光的脸孔,和住持的豪华住宅气势非凡的围墙。 “轮光寺今年第一次参拜的认输是一百七十万人,香资共一亿元。但外子说,事实上约有一亿二千万圆,可是,预算才八千万圆。” “那就是说,其余的四千万圆被寺里的干部们瓜分了?” “分配的比率,从以前就定好的,住持百分之十五,执事长和三位役僧各百分之十,其余的和尚们差不多分光了,像外子这种课长级和财务部的职员才分到一点点而已。” “唔——” 室见又呻吟了一声。住持分得百分之十五的话就是六百万圆。与此差不多的金额,每年过年和每次庆典时公然私吞。接着是役僧,连胁田也有份……“那么,胁田先生也分到一百万圆吧?” “外子说,今年是七十九万圆。这对于外子和财务部的职员具有遮口费的意思。 脚板下是寺内的最高机密,连家里的人都禁止泄漏,结婚十年以后外子才告诉我。” “既然是这种不光明的钱,当然分配现金吧?” “三日结束后,就在正殿里面的地下室,由财务部的人开始统计捐献的钱,据说,住持和执事长等干部全部列席监视。首先把预算的金额算出来,放在一边,然后剩余的就当场瓜分。没有参加计算的和尚以及像外子他们这些人,都在另外一个房间等候分配……”“那么,警方调查的那一万圆就是胁田先生当时分得的吧?” “大概是。”都子怨恨运气不佳似的咬着嘴唇。 抢犯于元旦投入香资箱的一万圆,根据“脚板下”的分配而到了胁田手中。胁田不知道那张钞票的号码是登记有案,而于一月十日晚上在梦乡小吃店拿出来付帐。 寺院的干部们发现新钞票的号码使得胁田被警察监视时,一定慌张失措。前夜的“紧急会议”,可见是为处理善后问题而召集的。 “关于那张新钞,假使被警察侦讯的时候,胁田先生要怎样回答?” “最初上面的人吩咐外子说,坚持那是在路上拾到的。不过,一旦大家都知道抢犯已经被捕,而且其中之一把钱投入香资箱……”“就不能再说路上拾的?那么,打算怎么说?” “自从前天报道破案的消息,和抢犯供诉的内容后,住持和执事长就轮流叫外人去谈话……后来他们两人都逼迫外子……”“说了什么?” “强迫外子说他偷了香资,那么事情就不至于扩大,由外子一个人承担就可以了。 当然这样一来外子就不能继续留在寺里,不过,表面上是被开除,生活方面都会给我们保障。” “唔……” “香资没有列入宗教法人的收入,私自瓜分,据说在业务上是属于侵占公款。这种事如果被公开,轮光寺的尊严就扫地了。为守护孜孜不倦地努力延续了四百年的法灯……不,这种贪污行为一旦被公开就完了,可能其他寺院和神社也会陆续被揭发,甚至会成为整个宗教界的大丑闻。为了拯救这危机,顶个小偷罪名并不算什么,自告奋勇地担当罪名也不为过,神佛慧眼明察,必保佑你等等,半威胁半哄骗……”“这么说,今天早上被叫到正殿去,也是在游说这件事吧?” “一定是的。外子本来就是胆小而老实的人,分取脚板下的少许钱就常常感到良心不安,但既然在轮光寺工作,只好默默接受,没有别的办法。可是,一旦发生事情,要他一个人承担窃贼的罪名而被开除……尽管生活上有保障,但窃贼的污点终生存在,这是外子所不能忍受的事。” 都子呻吟般的说完,肩头瑟瑟发抖。 “不过……以他的性格,却又下不了决心,把一切都揭发出来吧?因此,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之后……不过,留下那些脚印,可见他的内心还是盼望把真相诉说出来。” 室见眼前重新浮现枧树枝桠垂挂着的尸体下面,那几个清清楚楚的脚印,仿佛以整个体重刻意印下的每一个脚印,都包含了胁田的怨恨吧。 我也必需像这些脚印那样,一步步谨慎地进行。室见感到自己的心渐渐紧张起来。 仿佛在七堂伽蓝里面,正大胆地偷偷进行犯罪的感觉。若非仔细秘密侦察,要掌握证据恐怕困难。 室见猛然站起来,走到窗前,深深吐了一口气,结冻的石板参道和正殿的一部分,隐约出现于枝桠间。 在杳无人声的静谧中,小雪飘落着。 潜在心灵深处的杀意 1 我把下午的工作委托给护士以后,便走出花田皮肤诊所的大楼。来到岔路口,正欲过马路。突然,在马路对面百货公司门前的人群中,我发现了三宅由利江的身影,她穿着一身天蓝色西装喇叭裙套,打扮得很平常,也许买东西费了好大劲,脸上显得十分疲倦,让人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 然而,她并没有发现我,因为星期六下午,秋阳冉冉的马路上相当杂沓。 我注意着由利江的行动,当她那狐狸似的小眼睛朝着别处观望着时,我便赶紧趁着黄色交通信号灯闪亮的间隙,疾步穿过马路,一直走到由利江看不见的地方才放慢了脚步,走进一家出租汽车公司。 说不出有什么使我感到紧张,可当我从手提包里取出手帕拭着汗涔涔的额头时,心里却感到怦怦地跳得厉害。作为花田诊所的院长,此时此刻,我走在自已诊所门前的马路上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况且那位半年前来诊所看过几次病的由利江,也许压根儿就认不得我,因为当时为她看病的,是我们诊所去年新聘的一位年青医生,我本人从来就没有与由利江直接打过照面。对我来说,要不是与她丈夫三宅秋男认识,也许早就不再会记得她了。 但是,满足于现状的人们,往往犹如惊弓之鸟,反而会被一些细小的感受所魔住。工作、生活都很顺心的我,时时会为一些琐事而感到激动,这也许是一种神经质的表现吧。 何况,此时我正和由利江的丈夫三宅秋男幽会去呢! 出租汽车穿过热闹的城区,不久便驰入一条沿山公路,周围静极了,显得有些凄凉,但刚才我心中的那种紧张却已消除,我想到自己是电视台的特约医药顾问,想到过几天要去报社出席座谈会,我滚烫的皮肤接受着车窗中流入的微风的抚摸,感到一阵阵轻快,一阵阵凉爽。 当然,我知道自己心灵深处有着一道伤口,然而我却殷切地期待,期待着与三宅秋男会面时的喜悦。不!更确切地说,是期待着聚集在我这38岁的寡妇身躯中的难忍的饥渴,能得到充分的满足。 幽会的旅馆位于一座小小的坡面上,附近是一片茂密的杂树林,在秋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虽说是郊外,但最近却建起了不少的大楼和住宅。 旅馆的大厅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服务员正在打瞌睡。我戴着墨镜悄悄地绕过这位服务员,走进自动电梯,上了三楼。 三宅秋男事先已在这里用化名租好了房间,并把房间号码用电话告诉了我,我相信他决不会迟到,所以便胸有成竹地径直来到他的房间门前。 我站在静静的走廊上,轻轻地敲了几下门,门马上就开了,三宅秋男正在等着我呢。 他今天穿一件短袖衬衣,胸前有两粒纽扣没扣上,显得不修边幅。宽宽的肩膀,魁梧的身材,浓眉下一双浅咖啡色的深沉眼睛给人一种内向的、有点神经质的感觉,鼻梁很挺,是一条英俊的汉子。 “很忙吧?但愿你不会感到勉强……” 已经成了习惯,他每次见我总是这样喃喃地道歉,同时便迫不及待地从我手里接过拎包扔到床上,不容我换上拖鞋,他已经张开魁伟的身子把我紧紧地抱住了。隔着衬衣,我的耳朵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前,可以听见怦怦的心跳,这说明他是兴奋极了。 “真想你哪,一个星期没见,我都快发疯了。” 他讲的完全是真话,我知道。 我第一次与他见面是大约半年前在我的诊所里。那天他说他妻子生了个肿瘤,来诊所想问问会不会是恶性的。不巧那天主治的医生休息,于是我便接待了他,看了他带来的妻子的病历卡,我告诉他不必担心,可他似乎不大相信我,说明天还要来见见主治医生。我为他的固执感到可笑,当然也就加深了对他的印象。 我与他的第二次见面是自那以后的几天,在街上的一家咖啡馆里。这是一次有缘份的邂逅。那天我去咖啡馆里等一位在电视台工作的朋友,但那位朋友有急事没能来,三宅秋男也正巧独自一人,所以我们便闲谈起来。 在谈话中,我得知他42岁,在他叔父经营的一家中等建筑公司里担任部长。在亲戚的公司里工作,不用担心被解雇。所以他的语气和神情时时露出一种特有的懦弱。那天我们谈了很久,谈得最多的便是我俩都各有一个女儿,她们都在上大学。 此后,他便频频给我打电话,终于一个月后,我们在旅馆的房间里又见面了。平时十分内向的他,那天显得很冲动。他直言不讳地向我表白,说他第一次见到我就被迷住了。他用一种热切的口吻向我求爱,我没有拒绝他,因为我感到他很适合,作为一种工具,来定期排解郁积在我身躯中的情欲。我是医院院长,时常在电视报刊露面,至今为止,至少在这80万人口的小城市里,我给人的印象是纯洁的、高尚的。然而,我是人,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需要一个心地善良、办事稳妥、具有教养的男人的抚慰。 三宅秋男对我是一往情深的,好几次表示只要我答应,他就抛弃自己的家与我结婚,可我心里明白,这是不可能的。我有我的事业,我有我的家庭,我害怕别人扰乱。然而——这也许只能说是命运吧——我平静的生活终于被一块突如其来的石头激起了轩然大波。 已经是下午4时了。绿色的窗帘半掩着。强弩之末,我和三宅秋男都有些累,相依在床上,漫不经心地透过窗帘缝隙眺望着外面的景色。 隔着一条小道和一片林荫,窗对面好像是一幢公寓,奶油色的房子在秋日的斜阳中几乎变成了白色。我们看见,与我们窗户相对的阳台上,有一个秀发齐肩,身材苗条的少女正倚着白色的栏杆在沉思着…… 我看了看手表,发觉该是回去的时候了,于是便起身准备梳理一下,三宅秋男也跟着欠起身来。 突然,我发觉对面的姑娘正把身子慢慢地朝阳台的栏杆外探,双手使劲地朝外伸着,似乎想去指什么东西,渐渐地整个上身已经探出了栏外。“危险!”我刚意识到什么,正想喊时,那姑娘已经像游泳跳水似地从阳台上栽了下去。 “啊!” 我和三宅秋男同时叫出了声,一时惊得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才奔到窗前,一下拉开窗帘,可该死的窗锁着,三宅秋男用了好大劲也没打开,于是我们只好把脸贴着玻璃,拚命地朝下看。可只能看到对面院子里一片葱郁的草木。 在此同时,我们看见对面阳台的房间里跑出一个青年,他手扶着栏杆朝下张望着,我们看不见那坠楼姑娘怎样了,只得注视着对面那位男青年,想从他的表情上来推测姑娘的状况。 姑娘的情况不妙用p青年急得在阳台上团团转,不时还朝下欠着身子在叫喊,大概是在叫那姑娘的名字吧。由于窗户是隔音,我们怎么也不能听见。 好一会,那青年才转身奔进屋去,我和三宅秋男也如梦初醒,默默相视着,为那姑娘担心起来。 “怎么搞的?是不小心摔下去的吧!” 三宅秋男哺哺地问我,语气显得十分焦虑。 “嗯……” 其实我也与三宅秋男一样,对姑娘怎样掉下去的,心里一点也无数,是不小心的?是自杀?不过我们毕竟是目击她坠楼的,当时阳台上没有其他人,换句话来说,肯定不会是他杀。 对我来说,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姑娘的安全则是其次。 “上天保佑,幸亏不是他杀……” 我默默地祷告着,内心里涌起一种泰然的感觉。要知道,如果是他杀的案件,我们就必须出庭作证。可现在不要紧,我们可以把刚才见到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因为我们,至少是我自己,在眼下的处境里,是决不想让人知道我们是姑娘死亡的目击者吧。 “我们快走吧,趁事态还没有扩大。” 我使劲地控制着自己的感情,轻声地催着三宅秋男。 2 回到自己的家里时,街上已是暮色浓浓,万家灯火了。在大学读一年级的女儿淳子大概已经回来了,因为我看到三楼的房间里亮着灯光,然而楼下的车棚里却不见淳子的那辆2000gt的红色小车。我感到有些纳闷,快步上楼打开了房门,淳子独自倚在沙发上,见我进门,猛地跳起,扑上前来。 “妈妈,到哪里去的呀?我打电话到你诊所里也找不到你!……真急死人了!” 淳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翕动着鼻翼埋怨道。那张镶在染成的棕色长发中甜甜的小脸,似乎受了无限的委曲,显得异常苍白,薄柔的嘴唇也失去了昔日的光泽,甚至连身上的衣服也没换,还是穿着那套早晨上学时的粉红色针织套装。 “发生什么事啦?” “我的车不见了,我想是被人偷了。” 淳子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小嘴撅得高高的,这是她为难时特有的表情,让人不由想起她幼时撒娇的情景。我的丈夫,一位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医生患心脏病突然去世,至今已整整十年,当时淳子还只有8岁。我那时也在同一家医院皮肤科工作,苦苦地熬了七年,在淳子读高中的那年,我卖掉了丈夫留下的房子和地产,开办了自己的诊所。 十年来,虽说我的生活、事业都十分顺利,可最使我感到欣慰的还是淳子,可以说她是我从28岁守寡至今生活的支柱。今年春天,淳子考入市内一所大学,成了大学生,由于从小受我的宠爱,她显得十分娇惯任性,性格又相当的纤弱,然而我却不以为然,只要一看见她那修长窈窕的身影,明净稚气的圆脸,便会更激起我的爱怜。我爱她,甚至到了溺爱的地步,因为淳子是我的一切,是我的生命。 “在哪里被偷掉的?” 原来淳子是为一辆汽车让人偷了才愁眉苦脸的,我顿时松了一口气。有什么大不了的,一辆汽车偷就偷了呗,看你急成这样子——我心里想着,尽量把语气放得平和,小心地安慰着淳子。 但是淳子却不回答我的询问,眼里的不安神色似乎更强烈了。 “那偷车人。好像用我的车把人撞了,自己逃走了。刚才,我听到新闻广播这样说的。我……我要被人家怀疑了。” 这一下,我也紧张起来了,心跳立时加快,急促地催着淳子赶快把事情的原委讲出来。 今天早晨,淳子与往常一样把汽车停在学校停车场上便去上课了。下午2时放学后,她坐进车里,正想开车回家,被一位同学叫住,说有事与她商谈,两人便又一起进了教室,匆忙中把钥匙忘在车上。 谈话进行了一个小时,当淳子再回到停车场时,发现车不见了,她找遍了整个学校停车场,问了好多人,也没有发现她那辆红色的2000gt小轿车。 “那么,你没马上去报警?” 我不由脱口而出。被我这一问,淳子突然有些腼腆似的,低下了头。过了一会,才轻轻地说: “要是报警就好了……但当时我以为不会有人偷我的汽车……只以为是哪个同学开玩笑开走了呢。等了一会儿我就回家了,好在坐公共汽车回家只需15分钟左右。 “我等到4时,还不见有人送车来,于是便有些担心起来,给妈妈打了个电话,想听听你的主意……刚才,无意中打开收音机…… “收音机的新闻报道说,下午4时多,在西郊的国有公路上有一辆小轿车撞了一位妇女后逃走。据现场目击者说,是一辆红色的小型赛车,车号尾数是697。车上坐着两位长发者,由于车速太快,无法确认是男是女,事发后,警察马上发出了通缉令,现正在寻找肇事者呢…… “听到广播,我真吓死了,红色小轿车,车号697,都与我的汽车相同……” “是呀……可不管怎么说,必须马上报告警察!” “可是……妈妈” 淳子嘟着小嘴,歪着天真的小脸,担心地说道。 “现在去报警,人家会相信吗?肇事者抓住了还好说,可现在逃走了,要是怀疑我的话……他们要是问车偷掉时为什么不马上报告……” 被作为嫌疑对象当然是免不了的。一想到这里,我心里也七上八下地犯起难来。碰到这种突然的非常事件,淳子这种涉世未深的姑娘,是很难一下采取果断行动的,这一点我做妈妈的最清楚,但警察他们能理解吗? “对了,3时30分左右到现在,你一直在家里?” “嗯可是……” “就你一个人?” 淳子没有回答,长长的睫毛往下一垂,微微地点了点头。 “你回家时,有没有碰上什么人,这段时间里有没有人给你打过电话?” “没有,除了我给你诊所打了个电话……” 一阵沮丧向我心头袭来,不由“唉”地叹了口气。淳子见我叹气,猛地仰起脸来,用一种痴滞的目光盯着我,大声地、近似吼叫地恳求道: “妈妈,救救我!你一定要说从3时30分就与我在一起。我……我怕极了!” 说完,大颗晶莹的泪珠,涌出双眼,顺着她那稚嫩的,甚至还留着胎毛的脸颊淌了下来。任凭泪水流淌,她也顾不上找擦,只是仰着脸,热切地看着我。 “好吧。也许只能这样了。” 沉默了许久,我终于下定了决心,用淳子父亲生前常用的那种平静的声调答道,随即掏出手帕为她擦去脸上的泪痕。 “妈答应你,也说是3时左右回来的,一直到听了广播才想到我们的汽车可能是被人偷了……好吧,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得赶快去警察局……” 母亲为自己女儿作证,是不会让人太信服的,但我自信,以我的地位,如果我一口咬定,警察也是奈何我不得的。 主意已定,我便催着淳子去警察署。此刻,我已完全忘记刚才与三宅秋里的约会和那坠楼姑娘的安危,也忘了我将要为淳子做伪证的时间,正是我在旅馆看见姑娘自杀的时间。 3 星期日的晨报出得并不晚,7时不到就送来了。在这以前,我5时就醒来,打开电视和收音机,打算听听有没有淳子小车肇事的消息,但我失望了。所以躺在床上,一心盼着晨报的送到。 现在,我一听到大门口邮箱的响声,便赶紧起身,才6时50分,整座公寓大楼还在沉睡之中。也许是昨晚睡得太晚,旁边床上的淳子睡得正香,只是不时传来几声依稀鼾声。 昨晚,我陪着淳子去了附近的警察署。 刑事课长仁科,四十来岁,风度气质都很不错。还没等我作自我介绍,他便说从电视里认识我,所以使我安心了许多。现在想来,正是多亏碰上了这位热情的刑事课长,才使我一直荡在半空中的心平静下来,才使我能为女儿作假证: 下午3时左右,淳子发现停在学校停车场的汽车不见了,当时她并没感到大惊小怪,便坐公共汽车回家了,到家时大约3时半左右。我大约比淳子早回家30分钟。淳子回家以后,我们母女俩就再也没有出去过。后来无意中打开收音机,听到广播,发现肇事逃走的汽车与淳子的汽车十分相似,于是才警觉起来……我们便来了警察局…… 仁科刑事课长,始终以一种和蔼的表情听我叙述完事情的经过。对于一旁显得有些紧张的淳子,他也没使她为难。当我说的有些情节需要淳子证实时,他的语气也尽量地放得平缓、和善。 在我讲完以后,他还热情地向我们介绍了车祸的经过。据他说,车祸是发生在行人稀少的国有公路上的(离我们家乘车约20分钟的路程)。被撞的妇女,当时穿马路并没走在横道线上,伤势较重,估计要一个月才能痊愈。肇事车辆还没找到,又因为肇事车辆很可能正是淳子的车,所以他要求我们把丢失的汽车的式样和牌号详细写下来,他要尽快打印发到各地的警察署去…… 刑事课长的态度是十分令人满意的,这首先大概是由于他的秉性,其次大概是认为我们为他提供了一个很有价值的情报。 淳子小车的发现,是在我们从警察署回到家后仅仅半个小时的事情。消息是刑事课长打电话告诉我的。车是在离肇事地点大约三公里的一个私人车库里找到的,车钥匙还插在锁眼里。 我们按照刑事课长的指示,坐着出租车赶到现场。 红色的2000gt跑车,车号697,一点也不差,正是淳子丢失的。发动机罩子的右侧擦去了几块漆,所以可以断定这正是肇事的汽车。发现汽车的是这车库的主人,他是驾着自己的汽车回来时发现的。很明显,肇事者是慌忙中看到这开着门的车库,才把车扔在里面逃往城里去的。 为了进一步搞清真相,汽车要暂时放在警察署里,我和淳子是警察署派车送回家的。在这段时间里,警察们的态度也始终是友好的,并没有任何怀疑和为难我们的地方。到家以后,淳子的脸色好看多了,看来她是感到放心了。 然而我却不然,整整一夜躺在床上,望着眼前的一团漆黑,总感到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一种无从把握的恐惧! 肇事的车辆一旦找到,车辆的主人便是首当其冲的嫌疑者。至今为止,警察当局虽说鉴于我的社会地位而始终采取温和的态度,但淳子无论如何总是警察重要的怀疑对象。何况,人们完全可以怀疑是淳子和她的什么同学开车肇事的!要是人们坚持这样认为,我一个母亲的证词又能起什么作用呢?警察是怎么想的呢?报纸舆论是怎么认为的呢?一大早,这一系列的疑问便换成了种种焦虑,扰得我心神不安。 我匆匆地走到大门口,取过晨报,目光急切地在社会新闻版里寻找。果然,登出来了—— 在版面的左隅,只是篇幅比想象的小得多,内容也十分简单,除了报道肇事车辆发现的情况外,只是对车辆主人的情况做了略微的介绍,没有警察当局的有关意见,也没有公布淳子的姓名,这才使我忐忑不安的心稍稍得到了安宁。 我拿着报纸继续翻阅着。突然,我猛地吸了一口气,不由停住了脚步。社会新闻版中央一条醒目的头号铅字大标题——《三楼上推下未婚妻,小职员遭疑被逮捕》映入我的眼帘。“三楼”这两个粗黑的铅学,就像两声响雷,再现了被我遗忘了的昨天下午与三宅秋男约会时在旅馆见到的情景。 我赶紧看这则报道的内容,事件的经过完全一样,地点场所也分毫不差! 坠楼丧生的姑娘叫“风间京子”,是某商社的打字员,独身住在某公寓的三楼,从阳台上摔下后当即死亡。由于阳台栏杆只有一米高,所以起先认为是姑娘在阳台上晾手帕什么的不慎摔下,但据当时在家的邻居反映:当时曾听到房里有男女吵架和姑娘叫“来人哪”的声音。另外,公寓的管理人员还证实,在姑娘摔下楼时,有一位男青年在阳台上徘徊。调查结果,那位男青年是京子姑娘高中时同学的哥哥,现在一家与京子供职的商社有业务关系的食品公司当职员,叫“筒口清一”,28岁。筒口清一自己对出事时他正在京子屋里这一事实也供认不讳,但他却否认自己看见京子掉下楼去。他说,当时只有京子一个人在阳台上。然而,警方经过调查,发觉筒口清一与京子曾订过婚,最近关系却突然破裂,并据此认为筒口清一有谋杀京子的嫌疑,决定予以逮捕,进一步进行审查云云。 新闻的内容大致如此,我拿着报纸,怔了好一会,随即便涌出了各种想法。 首先,姑娘的死不是由于他杀!摔下楼的原因我不能确定,但有一点是事实的——她决不会是被人推下去的。我看见她摔下去,当时阳台上决没有第二个人。 男青年是姑娘掉下楼以后从屋子内跑出来的。那个筒口清一当时也许是害怕自己受到嫌疑,才匆匆溜之大吉的。他未想到他在阳台上徘徊犹豫的情景已让人看见。他不声不响地逃之夭夭,反而加重了人们对他的怀疑,导致银挡入狱。 我是事件的目击者,那青年是无罪的,我有责任出面作证解救他!可是…… 突然电话“嘀铃铃”地响了,我不由心头一跳,一想到要吵醒熟睡的淳子,又赶紧抓起了话筒。 “喂,喂,嗯——” 一个谦恭的低低的声音,是三宅秋男,即使是星期天,他也有早起的习惯。 “啊,早上好。” 我怕淳子听出我们的秘密,赶紧用一种同事间谈工作的语调问好。 “喂,听了今晨的广播吗?” 三宅秋男的声音里含着一阵不安,显得更低沉了。 “广播?” “啊,就是有人从公寓楼上摔下……嫌疑者已被逮捕。” “是的。” “那……我们,可以不出来作证吗?我们是现场目击者。” “是的,这个嘛……” 我感到身子在微微颤抖,接着便是激烈的摇晃。短短的一句话,却费了好大劲才挤出口: “这,不太妥当吧,我们也有许多不便呢。” “可是,这样的话,那筒口清一……” “这我也知道……总而言之,这事让我想想再说吧。” “这么说……” “那我先去诊所,等会我再打电话给你,这样行了吧?” 电话里可以听见三宅秋男的喘气声,他还想说什么,可我却赶紧把话筒搁上了。说实在的,看了报纸后我的心情就一直没能平静,现在又接到三宅秋男的电话,听着他那低低的声音,想到他那提心吊胆、焦虑忧愁的表情,如果再不干脆地挂断电话,我的感情真会受不了的。 然而,一想到淳子,一想到我自己,我脆弱的感情便马上坚强起来了。 三宅秋男不知道淳子丢车的事情,更不知道我为淳子作假证的事情,同样他也不理解我的想法,即使没有淳子丢车事件,我也决不愿去作姑娘坠楼的证人!三宅秋男是我诊所患者的丈夫,我与他这种时候呆在旅馆的房间里,若让人知道了,那又该是怎样的后果? 让三宅秋男一人去作证,如果被人追究起来,他能做到面面俱到吗? 不!这个证人决不能作!只要我态度坚决,三宅秋男是绝对不敢随便跨进警察署大门的。这一点我是有着十分把握的。 4 “冒昧地打扰……我叫筒口光江。” 我门诊室隔壁那简朴的客厅的沙发上,一个体态玲球的女人见我进门,欠起身来,很有礼貌地对我作着自我介绍。 “筒口……小姐?哪一位?” 我下意识地脱口法问,但心头马上感到一阵恐惶,我想起早上报纸上那男青年也姓筒口。 果然,她对我仔细地注视了一会,嫣然一笑。 “筒口清一的妹妹,我想你是知道的,我哥哥现在被怀疑是推人下楼的罪犯,遭到了逮捕。” 我记得报上说坠楼的风间京子是筒口妹妹的同学。不错,眼前的这位妹妹23岁左右,也许正在公司上班,穿着一身藏青的连衣工作裙。她脸色很白,但缺乏光泽,密密地还嵌着不少雀斑,一对细细的小眼睛,使我感到似乎在哪里见过,不过她既然说是筒口的妹妹,那么我就不可能见过的。 我尽量显得若无其事,微笑着向筒口光江让座,自己也随即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因为是星期一刚开诊,病人不多。筒口光江她说已经等了我20分钟。 “事情嘛,是从今天的晨报上看到的……不过小姐你找我……” 我平静问道。 商口光江没有马上回答,只是低着头。双目凝视着自己的膝盖,过了片刻,才猛地仰起头来,眼里闪着一种热切的光芒,不!岂止是热切,简直是一种祈求,一种古怪的祈求! “也许我太唐突了,大夫!恳求你出来为我哥哥作证。” “作证?” “对,作证!证明京子小姐不是我哥哥推下去的。” “这……你真是太荒唐了,怎么回事,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勉强的笑容里掩抑不住一丝慌乱的神情,筒口光江的目光更加强烈了。 “不,我哥哥说在京子小姐坠楼时,他看见你在对面旅馆的窗前。他虽然不认识您,可他在电视里见过您。那天,我哥哥是被京子小姐约到那里去的。确实,他们俩曾相爱过,可渐渐地我哥哥发觉自己与京子小姐那粘液质的性情格格不入,于是近来他们已很少来往了。不料在星期六,京子小姐突然要求与我哥哥再见一面,说是想最后谈谈清楚。我哥哥如约去了,谈话到一半,京子小姐突然独自到阳台上去了,紧接着便听到了她的惨叫声,我哥哥闻声赶去,已不见了小姐的身影……当时我哥哥应该马上呼救或报警,可他慌忙中没了主意,竟不声不响地溜走了,于是便招来了现在的结果。但我哥哥确实没有推她下楼,这一点,大夫您是清清楚楚的呀。” “不,哪有这种事……我根本没去过什么旅馆。” 当时筒口清一会一下认出我在对面屋里?……这真是不可思议! 然而筒口光江却不管我竭力否认,接着又说: “我哥哥已把这事向警察说了,但警察一味认定我哥哥是罪犯,所以他们不肯相信。出去作证,对大夫您当然会引来一些麻烦,但这对我哥哥是生命攸关的大事呀!求求您了,大夫,务必出来为我哥哥作一次证吧!” 听说筒口光江的哥哥已把看到我当时在旅馆房间里的事情说给了警察听,我心里不由一阵紧张,但马上又镇静下来,出事的地点,我的住处和淳子汽车肇事的地方,属同一个警察署管辖。警察们不相信筒口清一的话,就证明他们相信了我为淳子作的证明。 “实在抱歉……” 我调整了一下语调,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就像平时向病人讲述病情一样。 “你哥哥大概是看错人了!星期六下午我一直在家里,不可能会碰上你哥哥。至于……钱在旅馆什么的……请原谅我的造次,恐怕是你哥哥或者是小姐你杜撰的吧!” 尽管我尽量抑止自已的感情,但最后的几句话,语调已明显地变了,显得生硬冰冷,咄咄逼人。 然而,筒口光江非但没被我的气势镇住,反而轻蔑地“哼”了一声,一对小眼睛微微地往上翻了翻,不屑一顾地睨视着我。 “请不要否认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我哥哥是一个本份的老实人,工作也十分出色,是很有前途的,如果这样无辜地被冠以杀人的罪名,他恐怕会绝望,自杀的!” “我也深表同情,但我真的无能为力呀!” “大夫,求求您了!” 筒口光江的措词用得十分恳切,但语气、表情却相当强硬,甚至有些蛮横。 我开始有些生气了,不客气地蓦地站了起来说: “马上就要开诊了……” “大夫……” 筒口光江的声音追了过来,但我不再理会,打开客厅的门,自己则转身走入屏风后面去了。 一整天,我坐在门诊桌边,心神恍惚。筒口清一那天在阳台上看见我,这对我来说犹如突如其来的当头一棒。然而,我心里明白,这个证人是决不能作的,这不仅是因为关系到我个人和我这诊所的名誉问题,还因为我已为淳子作了证言,说那天下午自己与淳子一直在家,如果现在要为筒口清一作证人,那势必会推翻为淳子作的证言,这样不是等于把淳子出卖了吗?—— 决心是不能动摇的!但早上筒口光江那尖锐的话语,却时时在我耳边震响,我感到烦躁极了,于是便大声地呵斥手下的护士。 晌午刚过,筒口光江来了一个电话,傍晚5时左右又来了一个电话,内容都与早上一样,要求我出庭为她哥哥作证人。只是电话里她的声音显得更加苍老、压抑,语调低沉、强硬,使人更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 “……如果这样,我哥哥一定会自杀的!大夫,假如我哥哥死了……” 她的第二个电话我没有听到底,便挂断了。 下班后我去参加皮肤科学杂志的一个座谈会,在会场的餐厅里用了晚餐,从餐厅出来回家时已是9时了。我的家位于一个高级住宅区,与繁华的商业街相比,夜幕降临得更早些。当我乘坐的出租车沿着丘陵的柏油马路疾驰时,周围已是灯光稀疏、人影寥然了。 突然,我察觉车后有人盯着,回头一看,果然后面跟着一辆出租车,不紧不慢地与我保持着距离。车里坐着的也是个女人,见我回头,便赶紧把自己的面影隐人司机的身后。 我恍然大悟了,尽管她戴着墨镜,可我马上想到是筒口光江。我感到有一种恐惧,悄悄地潜入我的心,我想再回头看个仔细,但又马上改变了主意,欠上身子请司机加快了速度。 我在自己的公寓前下了车,回头看去,30米处并不见有任何车辆与人影。我松了口气,踏着映着荧光灯灯光的水磨石台阶,走进公寓的大门,同时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怒充满了我的胸膺。 我走近楼梯刚欲上楼,突然被一个男人的招呼声吓了一跳,驻足一看,原来是管门的田村老头,正从传达室里出来呢,我不由又深深地吐了口气。 “花四医生,有您的信。” 五十出头的田村老头,圆圆的脸上堆着亲切的笑容,递过一个牛皮纸的信封。 “谢谢,劳你操心了。” 我接过信封,一看是pr杂志寄来的挂号信,大概是稿费吧,因为前些日子我曾为该杂志写过一篇随想。 “上个星期六下午4时光景就送来了,当时你家没人,邮差便放在了我这里,本应马上交给您,可是星期天一早我就出去了……” “星期六4时光景?” 我不由地叫出声来。 “这,不要是搞错了吧!” “没错!正是4时光景!您家一个人也没有,对不?” 我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朝田村点点头便朝楼上走去。 不知怎的,每登上一级楼梯,我的心就感到沉重。 星期六下午4时左右,一个人也没有?…… 淳子应该在家的呀!她对我说得清清楚楚,3时半左右回家的,一直独自呆在家里,这期间谁也没来过,那么邮差来送信怎么会没人呢?这怎么解释呢?为什么淳子要说谎呢? 我打开房门,屋里一团漆黑,只是似乎比外面显得暖和,我扭亮了电灯,屋里空荡荡的,淳子大概下课后又去什么地方玩耍了,到现在还不见回来。 我有气无力地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几乎是同时,电话铃响了,就好像看准了我什么时候回来似的。 我以为是淳子打来的,便拿起了话筒。 “喂喂,是花田医生吧!” 已经是第三次了,这该死的苍老的声音,我心头不由泛起一阵恶心。 “大夫,明天我哥哥就要被送到检察院了,他一定会被起诉的。那样的话,哥哥的一生就完了,所以……” “还要来纠缠不清的。” 我突然地感到愤怒难遏。 “早就对你说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大夫,千万请说句良心话吧!” “不知道,让我说什么?” “大夫!” 猛地,电话里筒口光江的语调变了,变得格外地亲切,但却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的: “大夫,您要是肯出庭,证明我哥哥无罪,我将一辈子感谢您的大思;假如您坚持一意孤行……我哥哥将含冤负罪。那样,我同样也不会忘记您的!我发誓,我会对您报复的2” 5 使劲地瞪着大眼睛,上嘴唇深深地吮在嘴里,从那张倔强的脸中我突然看到了儿时的淳子——多愁、娇嫩且又任性,认定了的主意,就是用铁棒打也无法让她改变。 “真的?那肇事者与你无关系吗!”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尽量把语气放得平稳些,但还是显得激动,声音在寂静的屋里发出嗡嗡的回响。 已经10时多了,屋外显得格外的寂静。我望着脸颊让酒气熏得排红归来的淳子,不得不质问了。 “当然没关系啰。” 淳子使劲地摇着头。 “那么,星期六下午4时前后,你在哪里呢?” “不是对你说了,独自一人在家呀。” “独自在家,那这封信……” 我拿出刚才在门口田村给我的信问道。 “是在家嘛,我根本没听见门铃响过!要不大概是我把收音机声音开得太大了……” 淳子竭力申辩着,愤愤地别转脸去,抱着胳膊走到了窗前。然而,不知怎的,她越是否认,我却越感到自己的猜测正确。 “唉,对妈妈总该讲真话,那天你不会是与松岛君或是别的什么男同学在一起吧?” 听到松岛的名字,我见淳子的肩胛微微地抖了一下。松岛是淳子的同学,是与她关系最密切的男同学,淳子曾把他带到家里来过,瘦弱的身材,一对薄薄的嘴唇给人一种阴沉的感觉,缺少一种男子汉的气质,给我的印象并不好。淳子也知道我不赞成她与松岛来往。 “即使与松岛君在一起,说出来也没什么不妥,对妈妈要讲实话。妈妈必须知道,你与那事情是否有关系。如没有关系,那么当时你与什么人在什么地方?” 淳子的颤抖波及到了全身,她猛地回转身来,已是泪流满面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连妈妈都怀疑我?这……这让我去依靠谁呢?” 淳子大声叫着,一下伏倒在沙发里伤心地放声大哭起来,真是与幼时的脾气一模一样。 难道真会与她有关系? 这念头一闪,顿时变成了一阵冰冷的战栗,在我体内扩散。还在五六岁时,淳子就有过如此的先例。天生的懦弱使她养成了一种决不肯认错的性格,一旦做了什么坏事,这性格便会使她死赖到底,而一旦让人点穿,她便会伏在床上大哭大闹吵个不休。 要是真的……不……冷静,要冷静! 我拚命地控制着自己的思路,不让身体颤抖。 无论如何,我要保护她。虽说汽车撞人伤得不太重,可驾车潜逃是犯罪行为。“罪犯”——这污名能让淳子背一辈子吗?还是个孩子的她,能经受得起警察署的那一套? 我再也不敢想了,胸口就像撕裂了似的疼痛。 是的,当时她独自在家——只有我坚持自己的假证词,才能救淳子! “叮铃铃”,电话铃又响了。 我知道是谁打来的。有了准备,心里泰然了许多,我从容地抓起了话筒。 “花田医生吗?” 果然又是她的声音。 “考虑得差不多了吧?” “不,没什么可考虑的!” “是吗?可我已经考虑好了!大夫,我再请求你一次,明天去法院,为我哥哥作证!否则,我一定要杀死你!” 声音显得异常地慢,而且是一字一顿的,我听得出对方并不是在吓唬我。 “咔嚓”,对方挂断了电话,我惘然地放下话筒慢慢地走到刚才淳子站过的窗前,窗外的树木和房子,犹如黑黝黝的鬼影,在那放着冷光的点点昏暗的路灯间,龇牙咧嘴。秋风萧瑟,我感到冷极了。我眼前浮现出幼时淳子的小脸,浮现出身穿白大褂的丈夫那年青的英姿,呵!这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不知不觉,泪水已经濡湿了我的双颊。 大概是哭累了,淳子也不知几时已到卧房去了。 我打开电话号码簿,开始找起“筒口清一”的名字来。姓“筒口”的只有一个,很容易就找到了,我记下了电话号码旁印着的地址,打开房门出去了。 筒口清一的家与我家正好方向相反,在市北的新建住宅区里。我记得报上说他与妹妹住在一起。 我在看得见他们住所的路边下了出租汽车,此时已是深夜11时了。宽广的住宅区的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只有冰冷的风在耳边吹着。 很快,我便找到了108号房子,是底下的第一间。窗口被窗帘捂得严严实实,里面是漆黑一团,也许跟踪我的筒口光江还没回来吧。 我走近门口,果然门上挂着筒口的门牌。一会筒目光江就要回来了,今晚她要独处了,她哥哥是住在警察署里的。 我这样想着便退了出来,因为我并不想见到筒口光江,只是想搞清她的住处罢了。深夜去寻找一个执意要杀死自己的冤家,当然是有我的道理的! 我开始在门前观察起来,突然我的目光停在了一边的s乳品公司的蓝色送货箱上。打开一看,里面有两只牛奶空瓶。 明天一早,送奶人便会取出空瓶,放上两瓶鲜牛奶,这牛奶定是筒口光江一人喝的。突然一个残忍的念头跳入我的脑海里。我想起了我诊所那个药箱,里面还有一小瓶氰酸钾盐,那是我大学时做生化实验余下来的。 6 星期二早上,我9时30分才到诊所,比平时晚了些时候。然而,那天我起得并不晚,清晨5时就起床了,阴沉的天色,寒气刺骨,清晨的马路上空蒙上一层薄薄的雾霭。但是,不知怎的,这种阴冷清寂的气氛却反而给我带来了些快感。冰冷的晨风吹在身上,使我的精神为之一振。 大约10时刚过,我正在接待病人。护士来到身边轻声道: “大夫,您的电话。” 我赶紧起身走到屏风边的桌子旁,抓起话筒。 “喂,是花田大夫吧!我是m警察署的仁科。” 不客气的语调使我的全身顿时僵硬了。 “对不起,想劳你的驾,来警察署走一趟。” 仁科的声音冷冰冰的,与前几天相比判若两人。我感到浑身发热,毛孔里都在往外溢汗。 “这……现在我正在门诊,不知你有什么急事?” “就是那天汽车肇事的事,肇事者已找到了,叫松岛信孝,是个学生,是他父亲带来自首的。” “啊……” “你的那位小姐,我们已把她从学校请来了。” “淳子?为什么淳子她……” “你女儿的汽车根本就没丢过,出事时她正坐在车里,见自己的男友闯了祸,才不得已把汽车弃人他人车库,然后一起逃走。为了掩人耳目,使编出了这么个故事……” 果然是这丫头闯的祸。虽说她不是直接的肇事者,法律不会追究她,这使我感到宽慰;但只是为了遵守对松岛的诺言而不肯吐露真情,她竟欺骗自己的亲生母亲,这又使我感到愤慨。这两种复杂的心情交织在一起,像一块石头压向了我的心。不错,淳子已经长大成人,然而她幼时那死不认错的劣性却变本加厉了,而且已开始朝着一个可怕的方向发展。 但她总是我的女儿呀!唉,可怜天下父母心!我感到再也坐不住了,把工作草草地托给一个年青医生,便匆匆地出了诊所。 在m警察署门前的石阶上,我意外地碰上了一位熟人,他叫松本,五十出头的年纪,是专门处理刑事案的律师。他厚厚的嘴唇堆着微笑,似乎想与我打招呼,见我慌慌张张的,便收起笑容,正色地轻声问道: “出了什么事啦?” “没有。嗯……这个……” 我含含糊糊地叉开了话题。 “先生也有事吗?” “啊……不过,已经解决了。就是那个姑娘坠楼死亡的事情。” “什么?你是说那事情已经解决啦?” “是呀,都快要见报了,是自杀的。——那位受人怀疑的青年筒口清一的上司和我是老交情,他来托我,我当然当仁不让啰……可是昨夜,筒口清一的妹妹突然在自己桌子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封死者的遗书,于是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遗书?” “是的——真不可思议。女人的恨竟是如此可怕!那位京子小姐,恨筒口清一对自己的冷漠,便计划把他叫到自己的屋里,当面自杀给他看,而且存心大叫救命,有意让人怀疑筒口清一,可是,也许是太爱他,也许是不忍心,她在这之前去找过筒口清一的妹妹,偷偷地把一份遗书放在了筒口清一妹妹的桌子抽屉里。这遗书证明了筒口清一的无罪。她是跳下楼去的,然而她似乎不想让自己的灵魂也堕落,她希望得到羽化。昨夜,筒口妹妹发现了遗书,当即就送到了警察署,于是筒口得救了。现在只是还有些事要问问而已,释放是没问题了。” “噢……” 我突然感到脚底下的大地在晃动。京子姑娘是自杀,昨夜被证明了……那么昨夜我去筒口家时,筒口的妹妹筒目光江应该在警察署啰? “那,筒口的妹妹是几点钟送遗书到警察署的?” “大概是10时光景吧。” 松本显得有些惊讶地答道。 筒口光江最后威胁我的电话是昨夜11时不到,这就说明,打电话的不是筒口光江!那么那位来诊所纠缠的自称筒口光江的女人又是谁呢? 我的头脑里迅速地反馈着那个女人的形象:苍白的毫无光泽的脸色,细细的眼睛……总感到十分眼熟,特别是那双眼睛,小小的,闪着狡猾的光……啊!想起来了,这是一对狐眼!像极了,一定是她! 我返身跑下石阶,疾步走进路边的电话亭,拨出了心里默记着的一串号码。 铃响了,电话通了。 “喂喂,我是三宅……” 是的,就是这个声音。我当时就感到要比来我诊所里纠缠的女人的声音显得苍老、压抑,决不会错,正是要杀掉我的声音! “是三宅由利江夫人吧。” “是的……你是?” “花田。” 我感到对方倒吸了一口气。 “果然是您呀,借着筒口光江的名义来威胁我。” 沉默……突然“扑哧”一声,对方笑了起来。 “大夫,请问,您现在在哪里打电话?” “在m警察署门前。” “那就是说,您到底去作证了。” “……” 对方笑得更厉害了。笑声里带着胜利者的自豪。 “你说得不错,我是威胁过您。这是一种报复……由于您的介入,我丈夫变了,他眼里没有了我,也没有了孩子。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他体贴我,爱护我,我们曾有个平和的家庭,可是…… “……” “当然,起先我一点也不知道。可是我很快就察觉了,并且用跟踪的办法,搞清了你们的关系。上个星期六,您和我丈夫在s旅馆幽会,我也去了。第二天一早,我发现我丈夫神色不宁,拿着那张报道姑娘坠楼死亡的报纸读了好几遍。我熟悉我丈夫,他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一有心事便会挂脸上。于是我便装着关心的样子向他打听,他终于全说出来了。他说姑娘不是被杀,他可以证明,可关系到您的社会影响,又不敢贸然出证,他想找您商量一下……当然,我丈夫不会说您是他的那个……只说您是他的好朋友,是在s旅馆偶然碰上的。” “我丈夫想去作证,可您却不肯答应。我能理解您的出身,您的头衔,您的地位,还有您的名望,这一切实在是太崇高了。和一个自己患者的丈夫,在旅馆的房间……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让您在警察署的大厅,在众目睽睽之下,向人们宣布……” “那么……您便……那位光临诊所的女士。” “那是妹妹。是我让她来请您的,但电话确实都是我打的。我的声音,也许您已经听熟了吧。” “唉……当我知道了丈夫与您的好事时,曾经自怨有艾,真想一死了之。可是……我终于没有勇气。好了,现在该轮到您了。” 三宅由利江的笑声更加放肆了。她确信我已经去警察署作了证,也就是说她感到自已惨淡经营的报复计划实现了。 然而,我已无暇与她争辩。我须赶快去街口光江的家。我丢下电话,到亭外匆匆地找着出租汽车,因为昨夜从筒口家回去,我便径直去诊所取了那瓶氰酸钾盐,今天清晨又买了两瓶鲜奶,小心地打开瓶盖,把氰酸钾盐放了进去,原样封好,然后,便去筒口光江的门口与她的牛奶换了一下…… 但愿她还没喝牛奶,但愿牛奶还在箱子里! 我使劲地催司机加快速度,只见窗外的街像一条灰色的龙在舞动…… 突然,我眼前浮现出一幅幻影;筒目光江喝下了牛奶,她喝下了我投毒药的牛奶!真是不可相信,我会投毒?我会杀人?我对世界充满着希望,我对人生充满着信心……然而,我……是的,三宅由利江胜利了!她把毁灭偷偷地塞入了我的身躯。 我感到自己浑身在不断地颤抖。我害怕极了,害怕自身的毁灭?还是害怕我发现自身心灵深处潜在的杀意?此时此刻,我自己也无从回答了! …… 砂之杀意 1 事件发生在七夕那天的黄昏。 由花子正在新建的厨房里,专心一意地准备晚餐,她偶尔会停下手里的工作,抬头看看墙上的电子钟,再把视线投向垂着雪白蕾丝窗帘的方向。5岁的独生子忠志在外面玩累了,才回到家又说是重要东西放在游戏场所忘了带回来,然后跑出去,已经快一个小时了。 福冈的7月,太阳迟迟不下山,直到了晚上8点左右,太阳的余光才差不多消失殆尽,由浅渐浓的夜色,也才开始笼罩在市郊宽大的新生地上。 市政府把这块新生地开发为新生住宅区,而由花子的丈夫任总务课长的大西药品公司在北端买下两万坪的土地,建筑新的公司大厦和员工宿舍。公司在员工福利设施方面比较落伍,所以在预定的大厦建筑用地周围,先建筑十五户住宅,供课长级的员工先行居祝由花子一家人在一个月前就率先迁入新居,其他十四户都还是空屋。新大楼占建地面积的绝大部分,目前也只完成混凝土架构的阶段,而且建地的突出端甚至还没有完成新生地的填埋工程,在这种情况下,由花子的居家环境非常寂寞,到了黄昏,甚至有一种荒凉的气氛。 惟一的邻居是一批三年前建造的国民住宅,房子盖得像火柴盒一般,夜幕低垂后,从同样大小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散发着新兴住宅区的气氛。 由花子由窗子向外望,外面出人意料的黑暗,她心急如焚起来。不过忠志游戏的地方仅在建地内。一边是海,另一边是新生地的大马路,汽车来往奔驰,车速都很快,孩子们通常不会到那危险地带玩。这地区的孩子们一般工地里玩捉迷藏,或把玩具藏在沙子里玩“寻宝”游戏,每日都乐此不疲。最近几天,每到黄昏,有一户住在国民住宅里的人家总会放烟火,孩子们就会围在那儿看热闹,往往忘了天色已晚。总之,由花子觉得在工地内玩就像在自己家里的庭院玩一样。 由花子用围裙擦着手,从后门走出来,屋外已经完全笼罩在暗夜里,收了工的工地也看不到一个人影,巨大的钢架显得格外高耸惊人,只有临时搭建的工地事务所亮着红色的灯光,再过去就看到一排国民住宅的灯光。 没看到放烟火。 海边的凉风吹向空旷的工地。在西方海天交际处留着一道霞光,鲜明而生动,似乎是黄昏犹存的余韵,那霞光是一种令人胆颤心惊的血色。 由花子的情绪被这颜色弄得不安极了,她心里闪过“糟了”的念头。 “阿忠!抑荆? 她一面呼叫儿子的名字,一面在附近来回奔跑。在新建大厦的钢架与住宅之间堆积着各种建树,以及装卸车所运来的一‘堆堆沙山、土山……能够我的地方都没找到忠志。 她绕着工地四周走一圈,特别向着钢架内部暗处大声呼叫,但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声。 再度回到屋前,由花子几乎要神经崩溃了。 先到工地事务所去问问看,如果工地事务所也没有人知道,只有到邻居挨家挨户去找了,说不定在谁家里看电视忘了时间……由花子再跑出去。 此时,由花子突然看到被远光照耀而露出朦胧影子的沙山。 那些沙山沿着钢架排成三列,有大约一米多高的金字塔形的沙山,是装卸车在白天运来的,由花子似乎有一种预感似地跑过去,果然,在最外侧那堆沙山底下,隐隐约约有一样红色的东西。 她紧张地蹲下来看,那是从沙土里露出来的红色布端,鲜红色的斜纹布料,细看之下还有白色细纹,由花子在看清布色的刹那,心脏几乎停止跳动,那布料和忠志穿的吊裤一样。 由花子拼命在那一带用手挖着,她找到裤子的吊带,纽扣已经掉了,由花子紧紧抓着细吊带的一端。 “救命啦……” 由花子拼命喊着,双手不停地挖掘,粗糙的沙土含着大量水分,挖了又塌下来,还是没有模到孩子的身体。 “来人啊!忠志他……忠志!” 背后传来匆忙的跑步声,由花子回头看到工地事务所的两名职员。 “怎么回事?” “忠志埋在这……” 由花子的话还没说完,两个年轻人的粗壮手臂就插入沙土里。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由花子觉得那简直漫长得可怕,却又像是处在时间的真空里。然后——在沙山的底边附近,发现扑倒在那里、扭曲着身体的忠志。 由花子立刻把他抱起来。 忠志软绵绵的身体到处都沾满了细沙。胖胖短短的手脚、短发的平头、浮肿而呈紫色的小脸蛋……不仅如此,在鼻子、耳朵、嘴里到处都塞满了沙子。 “忠志……” 两个男人赶紧一起扶住快要昏厥的由花子。此时,像宝贝般握在忠志右手里的四o口径玩具枪,掉落在刚才挖掘的沙土上。 2 “这是不幸的偶然累积在一起。” 福冈n警察署搜查课第一股股长津岛在说明案情时,照例用一句看似富有哲理的话做为开场白。他的蒜头鼻子下面留着一撮和头发一样半白的胡子。移动着肥胖身体的津岛,对事件发生以后天天到警署来的由花子,多少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但他还是从细小的眼睛里露出同情的眼神,向由花子说明调查的经过。可是,他那慢条斯理的口吻,却说明了他们对这这件事的态度。 “有丰浦建设公司发包的四家装卸车在那个建筑工地出入,从忠志小弟弟被埋的沙土种类推测,大概是松川货运公司运来的沙土,这一点应该是没有错的。现在是调查到这个程度,可是松川货运公司的三位驾驶都说不知道。可能司机在倾倒沙土时也没有发觉有孩子在那里,这一点是这件事最麻烦的地方。” 津岛重复说着这些话,眼角的皱纹却因不耐烦而扭曲,他烦躁地把烟蒂放入铝制烟灰缸里摁熄,距离事件的发生已经有五天了。 忠志被救出来时已经断气了。工地事务所的人迅速把他送到新生地进口处的医院,立刻使用氧气罩急救,但是依然不能使这小小生命活过来,全身检查不到外伤,是窒息而死的。 据推测,可能是忠志拼命寻找不慎遗留在砂场的玩具手枪时,载运沙土的装卸车正好进场,司机没看清楚情况就把砂土卸下,因此把小小的忠志给活埋了,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那堆沙土约有11吨,高1.5公尺,底部达5公尺,如果从头顶倾倒下来,即使是大人,也没有呼救的时间就会被活埋。而装卸车自始至终都没有发觉地离开现常辖区的n警署在第二天就依据这种判断而着手调查,但是并没有成立专案小组,而是在第一股股长指挥下进行调查。 不久就查出造成事故的沙堆是松川货运公司的装卸车,从福冈市溪边室见川上游的砂石场运来的,三名司机以业务上的过失致人于死的罪嫌受到调查,但是以后的调查工作却陷入胶着状态。 松川货运公司的三辆装卸车,每天都是在早上9点到下午7点日落前,来回于砂石场及工地之间。7点分别运完最后一趟砂土,然后把装卸车开回距离工地大约两公里处的公司车库,填好日报表后下班回家。因此,活埋忠志的装卸车比平常晚了一些,在7点以后才运来最后一趟砂土。 由花子记得忠志回家又跑出去时,电视正在播报晚间新闻。 可是,二名司机就像商量好似的,异口同声说是7点以前就结束工作了,最晚也只是超过几分钟就回公司了,而且日报表上也是这样记载。从码表上无法看出时间上的些微差距。而且,松川货运的其他人都支持这三名司机的证词。 另一方面,装砂土的砂石场并没有留着可作为证据的记录。这就是津岛所谓的“不幸偶然”之一。 “那天松川货运装卸车运的是废土。” 津岛把视线从坐在办公桌前的由花子脸上移开,做和前天一样的说明。 “一般建筑用的砂石,在砂石场交货时都要开出交货传票,而废土并不被认为是货品,废土是可以用来填在新生地下面。对砂土场来说,巴不得能把废土运走,所以每一次运废土都不必经过检查,运走多少都没关系。因此,装砂土的装土机作业手也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谁运走了砂土。” “这一次连一点线索都没有。两个多月前在长崎市也发生类似的案子,当时还有个小孩看到,但一直到现在还没破案,而这一次连个目击者都没有。” “这种案件要找到凶嫌是很不容易的,因为凶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杀了人,通常我们在追查可疑人物时,最后的关键在于观察对方的反应,可是,这一次连凶嫌自己都不知道犯了案,就甭谈什么心虚了。” “当然,我们会楔而不舍,继续追查,请耐心等一阵子吧!我们很了解你的心情。” 津岛温和的口吻里包含着斩钉截铁的声调。 “是……”由花子只好这样回答,但她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她有个预感,今天回去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津岛。 “太大,还有……”津岛看看低着头不肯动的由花子,改变口吻,说,“这件事也不能完全责怪装卸车,工地方面也有责任,有十几辆装卸车进进出出的工地,至少应该派一名监督员,而且连栅栏都没有设置,让小孩随便在工地玩耍,而且做父母的……”说到父母头上时,津岛立刻闭上嘴,停了一下,他换了另一种较和缓的口吻说:“总之,是这样种种不幸累积成的悲剧。以后即使逮捕到凶嫌,是否有足够证据起诉他,我还只有五成的把握。” 也许津岛想安慰她说能不能抓到凶手都一样,但由花子听来却觉特别残忍。 这天下午,丰浦建设送来10万元慰问金。由花子觉得他们好像要证明这个事件到此为止一样。 “他们说母亲太不小心了,但是只有那里是能玩的地方呀!” 当时她不能反驳津岛的话,一见到丈夫,由花子立刻滔滔不绝:“道路上整天都是汽车飞驰而过,是不是要孩子到海里去玩呢!” “别这么说,又没有人责备你。” 丈夫池上隆志自己把脱下的上衣挂进衣柜里,用沉闷的声音回答。 忙过忠志的出殡后,每天下午总是经历同样的情形。 池上隆志从位于市中心的总公司下班,他尽量比以前早回家,可是,等着池上的是绝不可能再有忠志童稚的声音的房子,和呆坐在那里、把虚茫的眼光投向空中的妻子,房间对一家三口而言原本就多了些,建造也太宽大,现在又少了一个在家里到处奔跑的孩子,有的只是无可逃避的寂寞感。 从前,由花子在丈夫回家之前总是重新化妆,每当丈夫提出有关公司的话题时,她也尽量说出自己的想法,陪着丈夫聊天。虽然她曾是干金小姐,但是婚前有过在国立医院当护士的经验,也有不少的社会知识,池上对这个既有知识又可爱的妻子,感到十分满意。可是自从发生这次的不幸事件以后,妻子不是唠唠叨叨说些于事无补的话,就是疯狂哭泣,或失魂落魄,脸上全无表情。妻子掉了魂似的转变,使池上陷入无法排遣的绝望之中。 由花子不是不理解丈夫的心情,但没有机会发泄的悲愤,在看到丈夫温柔的脸时,就无法抑制地发泄出来。 “那个刑警后来还说不只是装卸车的错误,工地方面也有责任。” 3 由花子抬起头看看池上,她的双颊满是泪水。 “哦——” 池上早就听过这样的指责,但是身为公司总务课长的他,如果强硬地要求查明事件,反而使自己和上司面临尴尬而进退两难的。 “总之,是不幸的偶然累积的……” 由花子听到丈夫说出和刑警一样的话,刹那间浑身像血液倒流放急躁起来。 “那么,你的意思是只有认命了吗?杀死忠志的人没有受到惩罚、逍遥法外,你也毫不在乎吗?” 池上深深叹了一口气,面对着由花子坐下。 “也不是说不能抓到凶嫌,而且警察并没有说要结束侦察。”他粗大的嗓门微微颤抖,“再说,凶嫌并不是故意要那样做,当然,粗心大意是不能原谅的,但是装卸车是在不知道闯祸的情形下把车开走的。” “就是这样的解释使我不能同意,倒不如干脆是故意干的,那样即使不能逮捕归案,凶嫌也会一辈子良心不安。可是,杀死忠志的人,连自己杀了人都不知道。他根本就不会有罪恶意识,还能泰然地活过一生。” “可是,由花子,这个社会变得这样复杂;人际关系更不单纯,可能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伤害或害死毫无冤仇的人,这并不是绝不可能。或许我也做过这样的事,事实上说不定你也……”池上说到这里打住而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又凝视着由花子的眼睛,冷静而清楚地说:“记得你做护士时,也发生过这一类的事件。在不知道是谁的过失下,保育箱里的婴儿死了……”由花子呆呆地看着丈夫,她的意识已经陷入记忆深处里,那是7年前的事件,此刻突然很清晰,而且以奇妙而深刻的感觉栩栩如生。 在和池上相亲结婚前两年,由花子在福冈市内的国立医院小儿科工作,由花子被分配在“早产儿室”,那里经常都有15位左右需要特别照顾的早产儿或生病的婴儿。9位护士以三班制轮流工作24小时,也就是说在8小时内,包括主任在内共有4名护士照顾15名婴儿。 照顾婴儿原本就很麻烦,而照顾生病的婴儿无疑更是件极繁重的工作,护士们通常都以跑步巡回于婴儿之间,累得同事之间连话都懒得说。 事件就在这种状况下发生的。 在5个保育箱中,有一个是患肺膜剥离症的新生儿,结果却因氧气供应不足致死。那天下午,主任发现随时都必须维持每分钟3公升的氧气流量指针已降到只有l公升,虽然主任立刻把流量恢复原状,但已经回天乏术了。 原因是这样,在同一排的其他保温箱里有肺炎复原期的其他婴儿,当天早晨的巡回诊断时,主治医师在病历表上指示,将其中两个保育箱的氧气供应量,从前一天的3公升降到l公升,可能有一位护士误会了,把不可以改变氧气供应量的保育箱也降到l公升的流量。 那一天在保育室进出的护士,包括由花子在内只有3名,可是3个护士都坚持说没有动过那个保育箱。事实上也没有分配哪个婴儿固定由哪个护士照顾,3个人根据病历表上的指示,以默契分担15名婴儿的照顾工作。 由花子那一天动过的流量表指针是40,但绝不是发生事故的那个保育箱。她十分肯定,即使在今天她也绝对相信自己。 “当然我是相信你的。”池上看到由花子认真的表情,便以安慰的口吻说,“我当然相信你,但因为某人的过失使婴儿缺氧致死,这也是事实。当然那个护士绝不是故意的,她是在自己完全不知道的情形下,断送了一个婴儿的生命。” 正屏息静气的由花子,突然以挑战的表情看着丈夫。 “但医院妥善地把那个事件压下来,当做是病情恶化没有办法挽回,婴儿父母也毫不怀疑——如果是那样的话还好过,但是我很清楚忠志是被什么样的人给活埋了,忠志在沙土下痛苦的挣扎……由花子又像疯狂似地哭着倒下。 池上用安慰的手不停抚摸妻子的后背,当他感觉到妻子的哭泣已经平缓下来时,轻轻搂着妻子说:“由花子,我们再生个孩子吧!说不定忠志会再来投胎。” 池上为自己所说的话而涌出泪水。由花子为自己有这样一个丈夫由衷地感到欣喜,但同时却又有无比的遗憾,她心底激烈地呐喊:“我绝对不会原谅!” 4 只要能找到目击者就行了。 由花子的思想一直停留在这个关键上。今天工地结束工作后,在没有人影的新生地,从海边吹来凉爽的风。 事件已经过去20天了。从那次以后,没有得到n警署的任何消息。刚发生事件不久,警察曾对留在工地事务所的职员及附近住家的主妇和孩子们进行查访,但是没有人看到可疑的装卸车。这的确是运气不好,只要有一个目击者就……由花子一想到能逮到凶嫌,全身血液就止不住沸腾起来。杀死忠志的人一定浑然不知,依然优哉游哉地在过日子,她不允许世界上有这样的事情存在。她迫切地希望能抓到他,对他说,看你干的好事,让他彻底难过一生。 由花子坐在窗边,不知何时工地已被黑暗笼罩。她突然看到好像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 原来是烟火。工地对面的国民住宅巷道里,好像有人在放烟火。每当爆发出橘黄色或蓝白色的大花时,就有小小的人影出现。 好久没看到了……由花子呆呆地想。 以前曾有一段时间里,每天黄昏都能看到烟火,也许是哪一家的孩子特别喜欢烟火吧!有时候邻居的孩子们,以及这一边公司宿舍的孩子们,都会去围着看。那一段时间,如果忠志很晚还没回来,由花子首先想到的就是他去看烟火了……出事那一天究竟有没有放烟火呢?——由花子突然想到这一点。通常开始放烟火时都在约7点左右,那时夜幕刚垂下,那天忠志去砂场也正好是这个时候。 如果那天放了烟火,这孩子会不会是看到了什么?警察说已经查问过所有的人。但会不会有遗漏的呢?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万一呀。 由花子立刻站起来。 到国民住宅旁边来,这还是第一次,以前她总是由远处了望。这里房屋的粗糙程度比远处了望所想象的情形更为严重,也更破旧。大概只有四公尺不到的火柴盒般房屋,以相等的间隔排列着,每一家墙壁上的褐色油漆大都剥落了,屋顶上的瓦片也破旧零乱。 放烟火的是个小女孩,大约小学一二年级左右,穿着一件印着牵牛花的浴衣。现场没有大人,孩子们大概也都看腻了走光了。小女孩的身后是房屋的后门,透出屋里的灯光。 “真漂亮。”由花子对那女孩笑着说。那女孩正从脚边的纸箱里放着许多烟火中拿出一枝用蜡烛点燃。女孩看了一下由花子,脸上露出带着难为情的笑容。这是个留着娃娃头、眼神慧聪的女孩。 “大约在一星期前,”由花子一面说道,一面又考虑以女孩的年龄所能了解的,她改问道,“你还记得七夕那一天的事吗?” “是的,”女孩的视线从烟火转到由花子的脸上,然后以得意的神色说,“学校放映七夕的电影。” “看完电影回来,你有没有放烟火呢?” “有。”女孩立刻回答。由花子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不自觉地更靠近那女孩,盯着她的脸说:“你能不能回想那时候的情形?” 她在放烟火时有没有看到装卸车进入工地呢?车子把砂土卸在哪一带呢?……即使她没看到卸货的情形,那么装卸车开走时她会不会看到司机的侧面呢?……女孩似乎也被由花子迫切的口吻所影响,她用力凝视由花子右手所指的方向——事件现场的黑暗空间。她手上的烟火已经烧光,四周似乎更加的黑暗。 片刻,女孩以明确的口吻说: “看到了。” “看到了?……看到什么呢?” “把矽子放在那里以后,司机走下车,然后在那里尿尿。” 女孩用手指着工地与国民住宅交界处的低洼部分。她说,开始玩烟火后不久,有一辆装卸车开进来,就在发生事故的地点附近卸下砂土,然后司机从车上下来,对着土堤的方向小便,然后又回到车上把车开走。装卸车停下时车头对着女孩,因此当车尾在卸砂土时,女孩并没有看到,而且她距离那人小便的地点大约有十多公尺,加上天色黑暗,女孩没有看清司机的面貌。但是,不管是时间或地点都……由花子感觉自己一颗心剧烈跳动,简直是到达痛苦的程度。 “那个人是不是跛脚?” 她先要确定这一点,因为她想起n警署的津岛曾经说过松川货运的三名司机,其中一位有轻微的跛脚。 女孩摇摇头。 “没有跛脚,不过在这边手上绑着绷带。”也许是白色的绷带给女孩留下深刻的印象。根据她所说的,绑着绷带的好像是左手腕。 就在这时候,从少女背后的门里,走出一个年约二十五六岁、穿着拖鞋的女人。她穿着不太合身的浴衣布料裁制的洋装,缺乏血色的脸上戴着黑框眼镜。 这个女人用防卫般的眼光看着紧靠在女孩身旁的由花子,然后又用稍许尖税的口吻对女孩说:“幸江,已经8点多钟了!” 由花子急忙对她作自我介绍,并说明情形。这女人由当初防卫的责备表情逐渐变成倾听的样子凝视着由花子。 女人由于瘦削,看起来带着些许阴险,但还算是有气质。她的细长风眼使人想起演戏用的假面具。由花子觉得她有点眼熟,但不敢确定在哪里见过。由花子说完以后,女人表示她已经听说过这不幸事件了,然后简单地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接着低头对幸江说:“这孩子根本没有跟我说过那件事。” 幸江好像很不服气地翘着嘴看了她好一会儿,但是依然没有说话辩驳,眼光移到手上那支已变成黑棒的烟火上。 “反正那个司机就把车停在那里,就在这一带小便,对不对?”由花子复述一遍。 “还要过去一点儿。” 幸江指着土堤上的一点,同时向那个方向走去。仿佛是因为受到母亲的斥责,反驳的情绪使她非要说明白不可。 由花子和幸江的母亲都跟在她身后走过去。 “就在这一带。” 幸江手指的地方是新生地特有的地形,像火山灰土一样发白的砂土,隆起一层层低堤,有一部分则挖得像沟一样,那个驾驶员可能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自己方才卸下的砂土底下,有一个小孩在挣扎,而他却在这里解手。 由花子突然感到一阵恶心,紧咬着嘴唇低下头。此时,突然有一个发出黄光的东西掠过她的视线。 她蹲下去仔细一看,是个黄色四方形的东西,从砂土中露出一角。她捡起来,上头有黄底的白字:“宗像大社交通安全御守护”。 已经弄得很脏的护身符,大小正好可以放在手掌里。 由花子盯着它看,身体紧张得有点僵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个东西是肇事司机遗留在现场的,但她不愿排除这个可能性,甚至她十分相信这个可能。因为在福冈市东区的宗像神社正如那护身符上写的,是以交通安全之神著名,这个地区驾驶汽车的人,几乎都会随身携带这种护身牌的。 5 仅拥有三辆十一吨装卸车的松川货运公司和由花子心里所想象的“公司”相去甚远,从新生地向南穿过县道约两公里,有个混杂在中小企业工厂或住宅区的角落,一间破旧的车库,和附属于车库的小办公室,那就是“松川货运”的全部。 已经快超过7点了,但车库里还是空荡荡的,看情形司机们大概都还没回来。……由花子正这样想时,突然听到一阵暗哑的喇叭声。蓝色装卸车车身沾满了泥,行驶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缓缓地从转弯处来到车库前的空地上。 由花子急忙从办公室前离开,躲到斜对面同样破旧的仓库后。 装卸车上是空的,倒车进入车库后停下。从驾驶座上下车的是一位穿背心和牛仔裤的男人,高大而健壮。留着小平头、晒成黑炭似的脸使人无法从其面貌判断其年龄,但他迈开大步健行走入办公室的样子,给人年轻力壮的感觉。 他的手没有缠着绷带,脚也没有破。 大约经过15分钟左右,刚才那个男人在背心外披着一件黑白条纹的长袖衬衫走出来,向着刚才开装卸车进来的方向走去,从他踏着轻松的脚步里,能看出他完成一天工作的解脱感。 当他走到空地外刚亮灯不久的蓝色街灯下时,由花子在他身后向他打招呼。 “请问……”虽然在脑海中已经预演了多少次,但现在要付诸行动了,她的双腿仍忍不住打颤,所发出的声音比自己所想象的还要细微。 男人缓缓回过头去,用疑惑的眼光看着由花子。他长着浓眉大眼,脸上满面油光,大约是20多岁吧! “请问现在是几点钟?” 由花子问道,同时忍不住看看自己的右手腕,但不需要掩饰,因为她事先已经把手表取下来放在口袋里了。 而男人并没有露出被打扰或不耐烦的样子,很自然地卷起左手的衣袖,把晒黑的手腕对着街灯,手腕上有不锈钢表带的手表,由花子没有看到伤痕或疤痕。 “大概是7点20……6分。”他回答的声音也很亲切随和。 “谢谢!” 男人往前走时,由花子再度叫住他,她感到自己嘴里舌干唇燥。由花子急忙从皮包中拿出她在土堤上捡到的宗社神像的护身符。 “这个东西是不是你掉的呢?大约10天前我到室见川的上游玩时,在贵公司装卸车卸砂土的地方捡到的。我想,这是很重要的东西,本来我想早一点送来,但是因为很忙……”由花子费尽九牛二虎的力气说出这些话,她的眼睛盯着那个男人的表情,他露出疑惑眼光看着护身符的眼睛里,并没有出现任何特殊的反应。 “不是我的。”男人回答得很干脆,“我本来就不相信这种护身符,如果这种东西真有效,早就不会有任何车祸发生了。” 男人用无奈的口吻对由花子说。当他的眼光再度落到护身符时,他的视线突然凝住了。 “说不定是来岛的。” “来岛?——来岛先生也是贵公司的司机吗?” “哦。他和我不一样,他有老婆和三个孩子,经常很害怕车祸。对了,在他的车窗上还挂着一个比这个大一点的。” 这男人还说“我替你还给他”,同时伸出手来。由花子急忙拒绝了。 那个可能叫来岛的司机回来时,大约是在15分钟以后。在几乎已经完全被夜色笼罩的空地上,和刚才一样,装卸车掉头后,倒车进入车库里。由花子也初刚才一样地躲在仓库后面。 司机走出来进入办公室。由于天色已经暗得无法分辨身体上的特征,但依稀可以看出他比原先那个人矮小些,脚步虽然沉重但没有跛脚。 这个人离开办公室走到衔灯下时,由花子用小跑步向他跑过去。 “你是来岛先生吧?” 也许是突如其来的叫声,他的肩膀因惊讶而震动了一下,然后回过头来,由花子感觉到他的动作极奇怪而且不自然。他虽然有些驼背,但肩膀宽阔、身体粗壮。从正上方投射下来的灯光,使得他那张四方形的脸上产生更多的阴影。 颧骨突出,凹陷的眼眶裹嵌着浑浊的眼睛,大概早超过30岁了。肮脏的半短袖开领衬衫和皱巴巴的裤子,浑身散发出对生活疲惫不堪的味道。 他默默看着由花子。 “你是来岛先生吧?” 由花子再度以轻松的口吻问,她的胆量也比刚才大了此“哦。”这时候他才从喉咙里发出像被什么东西卡住的声音。由花子飞快向对方的手腕瞄了一眼,他双手下垂,没有戴手表。由花子不能再如法炮制问时间,只有采用直截了当的方法。 由花子伸手把护身符送到来岛面前: “这是你掉的吧?前几天我在室见川的沙石场附近捡到的。刚才问过一位司机先生,他说可能是来岛先生的。” 由花子看到他在凝视面前那个护身符时,眼里飘出一股强烈而分不清是疑惑抑是犹豫的神态,然后他抬眼看了一下由花子,又把眼光落在护身符上,他缓缓伸出左手准备接过护身符——可是就在这一刹那,来岛又把手缩回。 “不是我的。” 沙哑着声音说完,他立刻转身走开。微驼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路那边的黑暗里。 由花子像被粘住般停立在那里,心跳加速,全身微微颤抖着。她看得很清楚,来岛原想接过护身符,他的左手腕上有一片没有被太阳晒到的白色皮肤,大约有绷带那么宽。 6 “我非杀他不可。” 心里的声音勉强成为由花子向前迈步的推动力。她坐着出租车跟踪着来岛的装卸车,快到目的地时她让出租车回去,而自己则步行到能看到目的地的砂石常虽然只有5分钟的路程,但由花子的双腿已经重得举步维艰,全身在冒冷汗。她平时原本就没走惯山路,加上穿着衬衫和牛仔裤,平常极少有这样的穿着,身体的束缚更加深了她的紧张感。何况在牛仔裤左边口袋还藏着一把四o口径的手枪,右边口袋则藏着一把带鞘的登山刀,走路时左右两件硬东西压得她双腿疼痛极了。 加上中午走山路,日正当中十分炎热。沿着福冈市西端流去的室见川上游,进入标高一千公尺的背振山的路,昨天台风才过境,今天正是炎热的南国阳光直射。虽然是在山里,却没有丝毫的风吹过,就连树林那边的河流,也好像静止似的,没有一点流水声,走这一段山路,由花子好像被可怕的寂静包围了。 当她一步一步向上走时,开始听到低沉而有力的轧轧声,她终于到达砂石场的进口处。由花子把累极而向前屈的身体伸直。 左边的山斜面已经被挖开,露出灰色的一面,橘黄色的庞大机械就是那里的设备,传出阵阵操作声,从山底到山路的缓和斜面,排列着金字塔形小山般大的砂石堆,就在比较接近道路的一侧,停放着蓝色的大型装卸车。黄色装土机正在装卸车旁工作着,它勤快地从金字塔的侧腹挖取砂土,装在装卸车厢里。 砂石场里看不到半个人影,当然,司机都在驾驶台上。 碎石机也在操作中,整个作业正在进行,但现在是最炎热的下午3点,作业员们大概都躲进房里去了。 就在此时,从装卸车后走出一个人,穿着蓝灰色工作服,背部微驼,身体粗壮……是来岛。他像是精力不济的样子从斜坡走下去,在由花子前面约十公尺处穿越道路,走入杂树林中,向着河边走去。可能是想在装卸车装满砂石之前,我个凉快的地方休息吧! 由花子远远地跟在来岛的身后,她感到一阵喉部被紧勒的紧张。 走进树林时,砂石场机器工作的声音突然消失,紧接着由疏落的树林和映着白光的河边传来哗哗啦啦的流水声。 因为台风刚过,河水暴涨,河水挟带黄色泥沙向下流着。 在河滩的中间,由花子看到来岛的背影。他左手插腰,右手不时把香烟送到嘴上,双肩呈疲惫状下垂。由他的背影看来,他比由花子高出很多,也比较强壮。 “终于追到了。”由花子想要赶走心中的怯意,她心中默念着,“一定要杀死他!” 由花子现在已经确信那个护身符是来岛的了,或许他现在也怀疑是自己杀死忠志的。当时他在卸下砂土时可能真的没有发觉,可是事后知道这个案子,开始怀疑是自己闯祸而产生恐惧感,导致他原要接过由花子手中的护身符,又突然改变主意,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为了不让他联想到只只忠志的案子,由花子故意谎称在室见川附近捡到护身符,但来岛仍暴露出他本能的戒心。 由花子心中确信了这一点,同时也下定决心,她已经不指望去依赖警方破案了。 自从找到来岛以后,连着下了两天的雨,像这种因台风而带来的暴雨,使得装卸车的工作也停顿下来。由花子只好等待天气转晴。到了今天第三天,是台风过后第一个大晴天,装卸车作业再度展开。于是,由花子坐着出租车跟踪来岛来到砂石常由花子从来岛背后一步一步地接近他。炎热的阳光照耀着没有任何遮蔽物的河滩。来岛站在那里对着河面看了好一阵子,然后丢下烟蒂,转过身似乎准备回去,当他看到由花子时,神色紧张地停下脚步,在耀人眼目的阳光下眯着眼睛看着由花子。 由花子和来岛相距约三公尺,互相凝视着。她把左手伸入牛仔裤口袋里,紧紧握住口袋里的四o口径手枪。 “有什么事吗?” 来岛似乎受不了沉闷的气氛而先开口说话。在凸出的颧骨和深陷的眼眶上,他所显露不安的神色如同二天前看到护身符时一样。 “是你干的吧!” 说这短短的一句话竟然会全身颤抖,由花子自己觉得十分意外,接着她又发现自己竞汗水淋漓。 “是你杀死了忠志。因为没有仔细看看后方就卸下砂土,把忠志活埋了。” 来岛瞪着眼睛看由花子,他的眼神由不安转变成恐惧,然后像痉挛一般地左右摆动着头。 “不,是你干的。已经有证人了。警察虽然没有查到证人,但是我从那个人嘴里听得很清楚。” 由花子说话的声音很尖锐,身体颤抖得更严重,愤怒与憎恨,加上情绪上的异常亢奋,由花子感觉自己的知觉简直已经离开身体了。 由花子将左手抽离口袋,已经没有知觉的手指紧紧握着四o口径手枪,那手枪是忠志的遗物,精巧得不管怎么看都难辩真假,而且它曾经和忠志一起被埋在砂土里,经过砂土的摩擦反而更像真物。 由花子一步步走近来岛,同时把右手伸入右边裤袋,她预备先以手枪恐吓他,逼近身边以后再用右手拔出小刀刺进他的胸口。 “你杀了忠志,所以今天我要杀死你!” 来岛脸上一阵痉挛,他再度用力摆动头。 “我要杀你,让你知道罪过。” 由花子端好手枪想要向前走,可是——不知何故,她觉得自己的脸至颈部都麻库僵硬而不能移动,全身冒着汗,甚至看得出拿手枪的手也颤抖着。 “我非杀他不可!” 由花子听到自己内心里的呼喊,同时却感觉到眼前的东西开始旋转起来,她用仅余的力气勉强支撑自己站在那里。——是一种意想不到的强烈恐惧感!是面对杀人的本能性恐惧!愤怒与憎恨的情绪在心里沸腾,但恐惧却由另一个不同的地方涌出,将由花子的全身束缚祝在激烈的晕眩中,接踵而至的是灵魂像出窍远走了般的孤独。由花子突然想到丈夫,她有一股要投入丈夫怀里尽情喊叫的冲动。忠志的笑容也出现在眼前,可爱的忠志虽然已死,却仍像活着一样,由花子眼泪涌了出来,视线开始模糊起来。 “你要道歉!” 脱口而出的是一句连由花子都被自己吓了一跳的话,“道歉!你要跪下来道歉!你要承认是你杀的,然后把头贴在地上道歉!这样……我可以不杀你……”来岛仍然瞪着双眼看由花子,表情僵在脸上。 “道歉……求求你道歉吧……”由花子接下去的声音已经变成呜咽,“你道歉……只要道歉……”“不,不是。”沙哑的声音终于从来岛嘴里说出来,“我不知道那件事。” “你不肯道歉!” “不是我!” 不道歉吗?你杀了一个无辜的孩子,连道歉的意思都没有吗?——由花子觉得一股憎恨的火气从肚子里涌出来,当她看到来岛不住摇头的顽固表情时,那股火气迅速膨胀而压制了刚才的恐惧。 “我要杀你!” 由花子听到自己坚定的语气,刹那间她确信自己一定可以杀死他。她重新拿稳枪,一步……两步……由花子的脚步扎扎实实向前迈进。 来岛开始后退。达到恐惧的顶点使得他灰色的脸孔反而松驰下来。 来岛的后退更加激怒了由花子,她向他慢慢逼近,来岛仍继续在后退,他的胶鞋后跟踪到一股河边涌流来的水流。 由花子的右手紧紧握住裤袋里的小刀。 将枪口一直瞄着对方,同时用手指拨开刀鞘拔出小刀……就在那一刹那,突然来岛嘴里叫了一声“氨,紧接着是他脚底下的石头仿佛松动了,他失去平衡而仰倒在水流中。 只看到一次他拨水的手臂,然后他整个人被褐色的急流吞没。 7 由花子简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可能是经过杂树林的山路跑下来,或许又碰巧有出租车经过,才坐车回到新生地附近。她在主妇们忙着购买晚餐用品而十分拥挤的市场前下车,然后挤在人群中走回家。 回家途中没有见到任何熟人,在砂石场或县道上也没有遇到认识的人,而且由花子还蓄意不让出租车司机看清楚她的脸,她故意在人群中下车,不让司机追踪她。即使以后警方追问到那位司机,由花子可以肯定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何况警方根本就不会那样深入调查。警方会认为来岛单独在河边漫步时,不小心滑落浊流中而被激流冲走……在黑暗的房间里,由花子孤独地坐在冰凉的榻榻米上,她的意识依然迷迷茫茫,心里仍旧重复想着方才的过程。 来岛并不是我杀的。但是那样和我亲手杀了他是不是相同呢?如果是的话,算不算已经报仇了?——但是,为什么我没有丝毫的满足感?只感受到一种极可怕的全身疲劳及不明原因的恶心……由花子听到打开大门的咔嚓声,身体止不住紧张而僵硬。是丈夫回来了吗? 然后她听到有一位女人犹豫的声音: “对不起,有人在家吗?” 这声音似曾相识,由花子慢慢站起来。 一个瘦削的女人站在那里,穿着用毛巾布缝制的洋装,松松垮垮的。看到她时,由花子一阵迷惑,但立刻就想起她是那个放烟火的女孩的母亲,因为由花子对那块布料上的花色记忆犹深。 “我是光安,前几天我们见过面的。” 这个女人虽然很客气地鞠躬寒喧,但当她拾起头时,那眼神却充满‘了对由花子的窥探感,由花子又想到在许久以前她曾经在哪里看过这样的面孔,但和四天前看到的有些许不同,四天前她戴着黑框眼镜,现在则取下了眼镜,也因此使得由花子刚才没有立刻认出她来。 “‘我是为了那天晚上幸江说的话而来的。” “哦——” “她今天又说她看到的装卸车司机并不是7月7日那天看到的。在那二天前,学校也有电影晚会,她弄错了,以为是那一天。” “还有那个掉在土堤上的宗像神社护身符……住在我家隔两间的那位先生是出租车司机,好像他到那里散步时掉的,今天我偶然跟他的太大聊天才知道的,我想应该告诉你一声,所以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可是……这……” 由花子感觉自己脚下的地在松动。 “不,不一定要现在。下次顺便把那个护身符送到我家就可以了。再见。” 这个女人以假面具上那种冷漠的眼光盯着由花子,嘴角浮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很快转身从大门走出去。 当这个女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刹那,突然有一个脸孔浮现在由花子的脑海中,和刚才那女人的脸重叠起来,同时背脊上涌出一股冰凉的恐惧感。 由花子跑到放在大门旁的电话机边,翻开电话记录薄,上面登记着7年前她所服务的医院小儿科的直拨电话号码。当时和她最要好的同事风贝礼子,现在已经是保育室主任了,两人偶尔还在电话中享受聊天的乐趣。 电话接通时,正好礼子在办公室里。 “你还记得吗?7年前早产儿保育箱的事故,有个婴儿死亡……”简单寒喧后,由花子问道。 “哦……”礼子以惊讶的声音迅速回答。 “那个死亡的婴儿叫什么名字?还有,能不能查到那婴儿的母亲叫什么名字……”等了一阵后,由花子听到礼子低沉的声音说:“那个婴儿是从产科转过来的,叫做光安和江,产妇……也就是母亲……叫做光安优子。” 放下电话,由花子走出大门。映入眼底的是溪边的远天残留一抹如血般的霞光。那一天,自从那一天以后,就好像在威胁自己一样,偶尔天边会出现那种颜色的黄昏。 由花子用摇摆的脚步走过工地,站在光安优子的家门前,薄木板房门开着,上面的油漆已经脱落,由外面可以看到里面窄小的厨房和大约有六个榻榻米大的黝暗房间。 突然从房里传出优子像金属碰撞般的声音:“哟,这么快就送护身符来了吗?真是太麻烦你了。请进来吧,不过里面很脏。” 由花子默默地走进屋里。 在靠着旧衣柜或餐桌的墙壁边,堆积着很多烟火。优子似乎故意不看花子的脸,露出虚伪不自然的假笑。 “我丈夫去世以后,我就在烟火工厂做事,因此……不过,这样能够让幸江尽情地玩烟火。” 像在自言自语,同时一面把一捆捆的烟火推往墙边聚集。房间里没有看到幸江,大概还在外面玩耍吧!但是由花子的直觉感到仿佛有一双小小的眼睛在看着她,本能使她也向着那边凝视。 原来那是一帧照片,在房间的尽头设有简单的祭坛,上面挂着像框,框里是一张刚出生的婴儿照片。由花子觉得那婴儿用无邪的双眼在凝视她。 “你是……去世的和江小妹妹的母亲吧?” “怎么说是去世的……” 优子笔直地抬起头。酷似假面具上的眼睛,锐利地看着由花子,而嘴角却带着冷冷的笑意。 “那个孩子是被杀死的。” “你怎么这样说呢,和江小妹妹是因为病情突然转变……”“你还要这样说吗?——当时我的确是被骗了,当时我认为那是天命还一直感谢医院呢。可是,经过二年多,在一次偶然中我听到真相。有一位和保育室主任发生纠纷而辞职的小儿科护士告诉我,和江是被你们三个人之中的一个害死的。” “所以……所以你要报仇?你把忠志推倒在砂土里,然后让你的女儿说谎……因此……因此我……”由花子感到天旋地转,她的肩头碰撞在衣柜的棱角上,酷寒向着全身扩散,双腿直打颤,牙齿也发出得得的声音。 8 优子冷冷地看着由花子的反应,过了一阵子后,以仍旧尖厉的声调说:“你太多心了,我什么也没做。” “可是……你是知道的,我只是那三个护士中的一个。”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立刻调查出你们二个护士的名字和资料,现在向警方起诉也没有用……不过,至少我想知道是谁杀死和江,如果能把我的怨恨发泄在她身上,只要能亲口向她说一声是你干的,我就满足了……但是,我还是没有办法调查出是谁干的。 “那么,你为什么要让幸江小妹妹对我说那样的谎话?” “那不是谎话。幸江在那天晚上的确是那样想的,可是到今天她才发现她弄错了。” “你说谎!一定是你干的。是你到装卸车后面把忠志推倒的!” 优子从薄薄双唇间送出淡淡的笑声,但是她的双眼光泽依然黯淡,她盯住由花子的脸。 “你说的才真是胡诌呢。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到。即使要报仇……换做是我,我也绝不会用那种笨方法。” “那你说是谁杀死忠志的呢?” “我怎么会知道那种事情。” “不!你一定知道!” 由花子觉得天旋地转,似乎脑袋里有个旋涡一直在那里转,她觉得自己像要发疯了。 “求求你,告诉我吧,是谁干的?我必须要知道……”由花子愈是显露出混乱的情绪,优子细长的脸庞上就愈是冷漠。 “想知道吗?自己去调查呀!” “你一定知道。” “我不知道。” “是你。” “不是。” “你骗人!求求你说实话吧,是不是你杀死忠志的?” 优子听了居然笑了起来。 “如果是我杀的,你准备要怎么办?” 杀了她!不,能杀死她吗?……大概已经没有那种力量了……就在此刻,“蔼—!”由花子发出的声音分不清是呜咽还是呻吟,接着她扑倒在榻榻米上。 在黄昏逐渐转化成夜色的新生地上,由花子拖着脚步向家走去。光安优子在没有点灯的房里一直盯着由花子的背影,可是,在她细长的眼睛涌出茫然的哀愁……优子在和江死后三年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她只知道和江因三名护士中的一名过失致死,要想找到这个人简直是不可能,而且优子也没有向三人施行复仇行动的力气。两年后幸江出生,不久丈夫因病去世,此后优子一直在为艰苦的生活奋斗,是生活不顺遂再度燃烧起优子憎恨的火种。 当她知道二护士中的一人搬到眼前新建的漂亮住宅时,心里的怒火便止不住沸腾起来。看到由花子过着富裕而幸福的生活,她心里就认定是这个女人杀了和江,类似这样的念头愈来愈强烈,然后“复仇”便时时在脑海里闪烁。 她常常用燃着怒火的眼光凝视忠志。 但是,优子下不了手,要复仇必先决心牺牲自己同归于尽,但是如此又会留下幸江一人孤苦无依,优子实在于心不忍。 就在她内心交战时,发生了忠志的事件。而且幸江说那天晚上曾经看到装卸车和司机的侧面……优子告诉幸江,绝不可以把这件事告诉警察,而且从第二天起不准她放烟火。——可是,十天之后,幸江很轻易地就被由花子套出话来。愈是严格规定不准说出的,孩子心里就会愈怀疑它的严重性,就愈想找机会把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幸江的确是7月7日那天看到很有可能是肇事者的装卸车。后来又说弄错日期了,那天并没有看到什么,这一招纯是优子的计谋。 优子并不知道由花子已经逼死了来岛,她只是照自己的复仇方式去进行,对这样的结果她也感到满足。她只要造成由花子不知道是谁干的、不知要向谁讨回公道的痛苦,并一辈子受此煎熬。如同那些砂堆一样,挖了再挖,四周依然崩溃下来,那种无可确定目标的杀意,积集在心里,吐也吐不出来。 可是……优子立刻又感觉到,这样称心如意地报了仇,却没有减少丝毫的哀伤。 无形的圈套 一 酒井三津枝那平静而有些无聊的生活,从那天起就开始被打乱了。 4月底,天空吹拂着干燥的风儿。这天下午,三津枝照例一边看着邻居家的小孩郁夫啃着学校里午饭剩下的橄榄形面包,一边问他春游去什么地方,漫无边际地唠着话捱过时间。郁夫脖子上挂着房门钥匙,是社会上所谓的“钥匙儿童”。郁夫读小学五年级,住在三津枝正对面两层楼水泥建筑的住宅里。他没有父亲,母亲在保险公司工作,所以郁夫总是将钥匙吊在毛衣或衬衫里面,放学以后常常背着书包径直去三津枝的家里玩。 三津枝住的房子,就夫妇两人而言显得过分宽敞。她与大九岁、今年四十五岁的丈夫一起生活。丈夫在这座城市的某家地方银行分行担任代理行长。在经济生活上应该说非常宽裕,美中不足的是结婚七年至今还没有孩子。早晨将丈夫送走,一直到晚上7点以后丈夫回家,这段漫长的白昼时间,对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三津枝来说,极其苦闷,这种苦闷往往无处宣泄。 去年年底,三津枝在大扫除以后,将正要在院子里点火烧掉的那张年历送给了郁夫。此后,郁夫每三天总有一次来三津枝的家里玩。三津枝当时正要烧掉的年历是一张很大的赛车照片,郁夫从院子外的走道上看见后,便大声叫喊着跑上前来,要去了那张年历。 “这次郊游是坐公共汽车去吧?”三津枝若无其事地问道。郁夫将橄榄型面包贴在面颊上玩。 “嗯。”他平时很喜欢赛车和电气列车照片,此刻他噘着嘴唇,稍稍斜视的眼睛里顿时闪出光来,“不过,这次五月连休(日本每年五月初休假天数约有一个星期。——译者注),妈妈说也许要带我去大阪。” “大阪?” 这座城市地处日本西部,到大阪即使换乘新干线也要五个小时左右。 “为什么突然要去什么大阪?” “我们家在大阪有位叔叔,妈妈说去叔叔家玩。” “是吗?这很好啊。” 邻居们传说,郁夫的父亲并不是死了,而是在郁夫幼年时抛下妻和子离家出走了,因此,三津枝无意中知道郁夫的父亲在大阪,便想象着也许是母亲带着儿子郁夫去探望丈夫。三津枝白天里几乎都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度过,闲愁难遣,丈夫又是一个刚愎自用之人,平素沉默寡言,所以即便是琐碎小事,也会令她浮想联翩悲喜交集,不知不觉地养成了毫无缘由胡思乱想的习惯。 这时,大门口传来“咔嚓”一声房门打开的声音。 看见三津枝竖起耳朵聆听的表情,郁夫站起身来。 门外传来像是幼女和成年女性在嘀咕着什么的声音。三津枝走向大门处去察看。 房门半开着,一个穿着蓝色游戏衣、约莫两岁的小女孩“叭嗒叭嗒”地扳动着门把手,身穿白色对襟毛线衣的苗条女性像是女孩的母亲,她伸手按住孩子的手想让她不要淘气。 “她是前几天搬到我们楼上的阿姨呀!”郁夫用一副大人的口气解释道。 “对不起,这孩子乱间房间……”女人好不容易才将孩子拉近自己的身边,抬起头来望着门框边的三津枝。 “呃!”——两个女人的嘴里同时发出轻轻的惊叹。 “谷森君。” “果然是三津枝君啊!看见姓氏牌时,我还在想说不定是……”那女人用轻脆悦耳的嗓音说道。 她叫谷森叶子,与三津枝是高中时的同学。她冰肌玉骨,粉脸桃腮,对于三十六岁这个年龄的女子来说是罕见的。在念书时,叶子无论容貌还是成绩,都出类拔苹,平平庸庸的三津枝与她不可同日而语,但两人和睦相处并无芥蒂;因此,毕业分别若干年后不期而遇,会倍感亲切,追怀往事格外投机。然而,由于发生了三年前那桩事情,两人的关系有了变化。 “我是上星期搬到那幢楼里来的,住在二楼,因为以前的住处出行很不方便。”叶子用手指了指正对面的住宅。尽管三年末见,叶子丝毫不见衰老,聪慧的眼睛里洋溢着无邪的微笑。 “是吗?那……”若在平时,这时应该说“真高兴”,但三津枝戛然而止。 “那以后,你没有什么变化吗?”叶子问道。 “是啊!还是老样子,和丈夫两人生活。孩子也不想要了。你怎么样,丈夫还好吗?” “还是写写电影剧本、纪实文学这些挣不了几个钱的文章啊。” “你还在上班?” “没有,三年前就不干了。”叶子飞快地、怔怔地朝三津枝瞥了一眼,然后伏下长长的睫毛,冷冷地答道。只在这时,她那白皙的面颊才掠过一抹阴影。 三津枝陡感一阵莫名的怯意。 “这是你的女儿?”她突然改变了话题。 “呃。”叶子也恢复了笑容,抚摸着自己孩子的脑袋,“她叫真弓,只有一岁半。” “真可爱!我真羡慕你啊!”三津枝不知不觉地使用了奉承的口气。 “这孩子出生以后,谷森在别处借公寓作为工作室。” “呀!是吗。” “所以,我基本上就和孩子两人在家。你请来玩呀!” 叶子又怔怔地凝视着三津枝的眼睛,片刻后便牵着孩子的手离去了。 三津枝愣愣地站立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连郁夫回去都不知道。叶子眼眸里隐含的深沉的笑意,一直在她的眼前晃动着,怎么也挥之不去。 终于来了。——三津枝这才感到,这三年里,自己潜意识里一直隐隐警觉和提防的灾祸降临了。 二 那件事发生在正好三年前的4月中旬,那个樱花凋零的阴霾天下午。事情可说完全出自偶然:将近4点的时候,城市西部一条偏僻的街上,三津枝伫立在公共汽车站上等着汽车。 通往s池塘的小道,在国道前端向杂木林逶迤伸去。在春秋两季,s池塘是近郊的游览点,每到节假日便热闹非凡。那天是星期四,又临近傍晚时分,汽车站上除了三津枝之外,只有一个推销员模样的男子站在那里。 这次郊游令三津枝无比高兴,不知不觉过了该回家的时间。回想起来,她既感到后悔又感到心情激荡,同时又焦虑万分地等着赶回家。 三津枝回市中心乘坐的汽车,怎么也没有等来。 相反,逆向路程的汽车停靠在道路的对面,车子开走以后,刚下车的四五名乘客,朝着各自的方向散去。 其中一个贴身穿着奶油色连衣裙的女子显得特别亮丽,她与三津枝的目光交织了一下,一瞬间很自然地露出带有惊讶的微笑。 那女人就是谷森叶子。虽说是高中的同学,但毕业后已过十几年,一般不会马上就认出来,恰好一个月前刚有过一次同学聚会。 在同学会上,叶子的柔情脉脉和雪肤花貌颇受女同学们的羡慕,所以现在隔着国道看见谷森叶子那丰姿绰约的身影时,三津枝立即认出了她。她想起叶子是在市内的电视台里工作的,听说她丈夫与她同岁,是电影剧本作家。叶子那副睿智而生动的表情,难道就是从那样的环境里酿造出来的吗?三津枝的丈夫未老先衰,而且沉默寡言,这使三津枝的日常生活过得沉闷无聊。一比较,三津枝便感到一种无从发泄的失落感沉重地压在她的胸膛上,令她喘不过气来。 当时两人正好在道路的两边,无法进行交淡,相互之间只能报以微笑。这时,三津枝等候着的汽车驶进站台,将两人的目光截断了。 翌日差不多也是下午4点钟光景,一名陌生的中年男人拜访了三津枝的家。 那男子长着一副黝黑的四方脸和一对平易近人的褐色眼睛,他和蔼地对三津枝致意,出示了警察的证件。 证件上面印着:东京警察署刑事课警部补(日本的警职,相当于副警长。——译者注)立野弘吉。 三津枝顿时感到胸膛里涌出一阵不安的骚动,还以为丈夫出了什么事。 “夫人,你不用担心!昨天市内发生了一起事件,我们在进行调查。夫人认识一个叫谷森叶子的女子吗?” “这……” “对不起,夫人昨天下午3点到4点左右,在什么地方?” “是问……我吗?”三津枝用稍感惊讶的语气反问道,“你冷不防这么问我,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你是说,那时你不在i町一带吗?” 谷森叶子……i町,三津枝觉得这一定与昨天在汽车站里遇见她的事有关,于是,三津枝仿佛觉得自己在那里的事被叶子告发了。 “不!”三津枝摇着头,她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面颊。 “昨天你没有去i町吗?”立野诡秘地问道。 “是啊!——不过,出了什么事?” 立野若有所思地望着三津枝,一边从口袋里取出脏兮兮的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 “是因为一起事件,需要调查谷森君在昨天下午的去向。我们问了她本人,她说2点半左右离开她工作的电视台,在街上购物以后,坐公共汽车回家了。她住在i町,是4点以后到家的。我们问她有没有证人,她沉思了半晌,说4点左右下公共汽车时,和在对面马路等车的酒井三津枝君的打了个照面,要找证人的话,去问她就能明白。” “嘿!……”三津枝的胸膛里又泛起一阵骚动,她断定这大概是一起相当复杂并与谷森叶子有关的事件。见警察如此刨根究底地询问,三津枝心想,叶子如果昨天下午4点在i町的事得不到证实,也许会受到某种嫌疑? 三津枝平时在家百无聊赖,靠收听广播和看电视打发时间,“不在现场证明”这句话,很自然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其实……”三津枝欲言又止。事后,三津枝常常反省自己,至少这时为了叶子,她早想说实话的。 她无意中握紧了左手,左手的食指有一阵轻微的疼痛。三津枝将目光落在左手的食指上。 食指的指腹上有一道小小的划伤,现在已经成了一条凝结着血块的细痕。 这是昨天与野野村在s池塘一带散步的时候,不小心脚底下一滑顺手一把抓住芦苇时,被芦苇叶划破留下的伤痕。在这一瞬间,野野村那有力的手臂支住了三津枝的腰部…… 不过,和他之间,不可能有更多的事。不!就连两个人到那样的地方去散步,昨天也是第一次。 野野村也是三津枝高中时代的同学,一个月前在快餐厅里召开同学会时,他坐在三津枝的旁边。据说,他毕业于当地的大学,现在地方报社当摄影记者,五年前刚结婚不久,妻子便惨遭车祸去世,但他那白皙的面容给人一种非常朴实的感觉,从而猜想他也许还是独身,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有那样沉重的经历。 也许是同学会没有主持人的缘故,会开到一半,两人便私下里交谈起来。 当话题转到花卉和植物上时,野野村便说s池塘一带野生藤长得很美,并告诉她,因为职业关系,市郊的景点,他大致都知道。他用炫耀的语气说:“在山里散步,是一种最高的享受。4月中旬是花卉盛开的时候,愿意的话,我带你去观赏。” 当时他是随口说的,但他没有忘记承诺,昨天下午打电话到三津枝家,邀请三津枝去观赏。 下午2点,他驾驶着汽车接上三津枝,后座放着摄影专用的大型照相机,说正好去s池塘拍摄明天晚报用的照片,所以才顺便带上了她。 野生藤盛开着浅色的花朵,长得郁郁葱葱,茂盛得简直令人吃惊。下午天气温暖,时而还能遇到来散步的人影,四周既不寂寥,又不感到嘈杂。 这次散步,野野村和三津枝之间有了进一步的心灵相通之处。他对三津枝或多或少怀有好感,所以才将口头相约付诸实现;然而,三津枝也清楚地感觉到,今天与野野村一起观赏野生藤的伴侣,也可以不是她三津枝。 将近4点时,野野村拍照还没有过足瘾,三津枝决定告别野野村先回家了。她渐渐地担心起家里来。 野野村一直将她送到看得见汽车站的地方,露出一副稍稍意犹未尽却十分坦然的表情,朝着三津枝挥动着一只手,说声“再见”,然后朝着池塘的方向返回。 昨天,就这些事,三津枝完全能够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但是…… 如果现在三津枝为叶子作证,证明她当时不在i町,那么刑警为了证实三津枝的证明,一定会详细调查三津枝子与叶子邂逅前后的去向。如果丈夫知道了她昨天与野野村两人在s池塘郊游的事,会怎么想呢? 一想到这里,三津枝不由紧闭嘴唇,摆出一副防备的架势。 三津枝于四年前经人介绍后与丈夫酒井结婚。两人都是晚婚。三津枝在一家中等规模的电机公司经理课工作。那家介绍公司与酒井工作的银行有业务关系。三津枝被公司视为“柱石”,不知不觉地过了适婚期,在上司的过问下才结成了那段姻缘,终于摆脱了“老处女”的谑称。据说,酒井也是工作狂,直到当时三十八岁还独身生活。他就是那样的人:待人朴实,工作一丝不苟,性格内向,不乏小肚鸡肠之处。 丈夫也许会怀疑,如果真的“就这些事”,为什么那天不向他作说明? 如果是与同学偶尔邂逅一起去喝喝茶,那么为什么他还会特地打电话来邀请她去s池塘玩?都知道那里山麓一带有不少旅馆和汽车旅馆…… “我该怎么说呢!” 因为沉默得太久,刑警露出诧异的目光。三津枝留意到警察的视线,嘴里很自然地发出一声叹息。 “也许是谷森君的错觉,多半看错人了吧?昨天下午2点左右,我去百货商店了,3点以后才回到家的,以后就一直在家里。” 你是说,根本就没有在i町遇见过谷森君?” 于是,他向三津枝透露了谷森叶子涉嫌的事件。 昨天下午,在城市东部k町(与i町的方向相反)的住宅区里,一个叫“田边厚子”的酒吧女招待被一块抹布勒死了。田边厚子一直单身生活。发现者是住在厚子附近的一个朋友。从验尸结果等来推测,厚子是下午4点到4点半之间被杀的。屋内有被翻找过的痕迹,虽然可以设想这是一件流窜作案,但警方也不能排除凶手泄愤报复、恋爱不成等导致作案的线索。 警方随后查明,被害者与一个叫“谷森滋”的剧本作家有来往。但是,案发时谷森在为自己的广播剧录音,显然不在现场。同时,警方还查明一个事实:谷森滋平时与各种各样的女性常有交往,为此经常与妻子谷森叶子发生争执。 所以,叶子成为涉嫌者之一,警方要求她说出案发时的去向。 倘若是那起事件,三津枝记得在当天晚上的电视上也看到过报告。 “谷森叶子说4点左右在i町的汽车站上与夫人见到过,如果这是事实,不就证明谷森叶子与事件无关了吗?” 不在杀人事件的现场一一当时,三津枝的确感觉到胸膛里有着一种无法摆脱的沉重,她稍稍有些动摇,但自我保护的本能随即便抬起头来。 事态倘若有如此严重,如果三津枝或多或少也有些关联的话,岂止会受到丈夫的训斥,甚至会影响到他在银行里的处境。 三津枝越想越不对头,看来拒绝作证明是推一的办法。 “我不知道谷森君是什么意思,无中生有地提起我的名字,我也很为难啊!自从上个月同学会以后,我真的没有见过她。” 翌日下午,刑警又来拜访她。 “谷森君不顾死活地坚持说见到过夫人,要我们再来确认一下。……你还想不起来吗?” 警察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三津枝茶褐色眼睛的深处。三津枝想要掩饰自己的心虚,便摆出一副更加抵触的拒绝态度。 以后,警察再也没有来过。三津枝心里感到惶然,担心这次叶子会亲自上门纠缠;但是,这样的事没有发生。 三津枝家附近住着一位家庭主妇,丈夫在电视台里当记者。大约一个月后,三津枝听这位主妇说,女招待被杀事件,最后没有找到嫌疑人的关键证据,侦查工作实际上已经停止。 虽然那家电视台与叶子工作的电视台不是同一家,但三津枝还听那位主妇说起,叶子曾被当作是那起事件的最大涉嫌人以后无法再在电视台里待下去,便主动辞职了。 也许就是从听到这话的时候起,三津枝内心开始隐隐地萌发出一种恐惧的情绪。 此后的三年时间里,那种恐惧如顽症一般沉睡在她的意识深处,丝毫没有消失。 叶子会是多么地恨她! 也许内心里还暗暗地发誓要报仇。 对了!城市那么大,叶子选住的房子为什么竟然选到三津枝的正对面,肯定是别有用心…… 三津枝呆呆地站立在房门口,思绪万千,天不知何时已经暗淡下来,她感到身体发冷。 三 从那天起,三津枝的生活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说得更具体一些,明显的变化是从第三天开始的。 这天早晨10点左右,三津枝从冰箱里取出20装的瓶装牛奶,打开塑料封口和盖子,用手掌轻轻擦了擦瓶口,便直接将奶瓶送到了嘴边。每天早晨在厨房里就着奶瓶喝一瓶牛奶,这是她长年养成的习惯。 喝剩三分之一左右的时候,三津枝忽然感到舌尖上有细微的异物,便用指尖将异物从舌尖上撮起。 那件异物在食指上也有尖削的感觉。凑近眼前一看,是米粒大小的碎玻璃。 三津枝颇感惊讶,便用网旬将剩下的牛奶过滤一遍,结果在网勺上留下一块铅笔头那么大小的三角形尖玻璃和三块再小一些的碎玻璃。也许有几块已经和牛奶一起喝进肚里去了。 三津枝觉得胃里似乎有些隐隐的刺痛感。 牛奶是送奶人送到设在门柱下方的牛奶箱里,三津枝和平时一样,早晨从牛奶箱里取来牛奶放在冰箱里。丈夫不喜欢喝牛奶,所以只订了20一瓶。 三津枝马上打电话向销售店提抗议。销售店老板以一种不太相信、却减惶诚恐的口吻回答说,马上向制造商询问,同时带上新鲜的牛奶去三津家作为赔偿并了解详细的情况。 三津枝挂断电话后回到厨房,重新用指尖撮起一块最大的碎玻璃看着,心想如果当时不注意而一口吞咽下去的话,玻璃在食道中会划破…… 三津枝脑子里闪现出一个想法:也许是叶子……? 如果叶子要这么做,易如反掌。因为三津枝不可能每天清晨将刚送来的牛奶马上取走,她完全可以偷偷地打开牛奶瓶的塑料封口和圆纸盖,投入碎玻璃后再不留痕迹地按原样盖上,这是一件轻而易举就能做的事啊。 幸亏早晨喝牛奶时发现,才没有酿成大祸,但……以后如果不加防备些,“敌人”不是还会设下更加阴险的圈套吗?因为在这算不得坚固的住宅里,三津枝几乎一整天都是一个人待着。 牛奶事件以后,三津枝总是倍加小心,即使白天也将房门和边门都从内侧锁上,购物也大抵都是在上午进行,傍晚天色昏暗后就决不外出。 郁夫回家时,因为吊在背包上的餐具会发出声响,所以一听到声音,三津枝就先将房门锁打开。即使郁夫还是一个孩子,但只要有他在,三津枝也会感到心里踏实。在5月的休假季节,郁夫并没有去大阪旅行的迹象,去大阪的事不知不觉地不提起了。 三津枝将自己关在家里以后,每天常常会不自觉地透过窗户窥察叶子家的房门。那幢住宅,楼梯设在水泥墙的外侧,从走道上可以看见面对街道的房门。 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叶子总是陪着一岁半的真弓到住宅区的道路上玩。看来正如她自己说的那样,她一般总是待在家里。 同时,三津枝也有机会常常能看到估计是叶子丈夫谷森滋的身影。他是剧作家,另外设有工作室,常常是在午饭过后或下午很晚的时候才见得到他的身影。 在连续休假已经过去的5月中旬,一天下午,一个身着茶褐色千鸟格子西服的高个子男人,毫不在意地从叶子家里出来。从他反手带上房门的动作,一眼就看出是谷森。 他在住宅区内幽静的道路上缓缓地走着。听说他的年龄与叶子相同,因此大概是三十六岁。从他苍白瘦削的面颊到稍尖的上唇线,都透露出一个脑力工作者特有的气质。 走过三津枝窗前时,他也许是感受到了三津枝的目光,突然扬起头来。三津枝来不及躲避,两人的目光交织了一下。 见三津枝向后退缩,他停下脚步,朝她点点头,摄人心魄的眼眸里出乎意外地露出温和的微笑。 他的表情,具有一种对妻子的朋友礼貌周全的亲切感。 三津枝慌忙也向他致意,久久没有控制住内心的悸动。 看来谷森滋属于容易吸引女性芳心那种类型的人。三津枝记得三年前听刑警说过,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夫妇之间争吵不断;现在亲眼看到谷森的形象,觉得叶子有那样的男人作为丈夫真是幸福,三津枝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无法压抑的嫉妒。 翌日傍晚,三津枝家门前的窨井盖开着,三津枝走过时差一点掉下去。原来市政建设部门常常会不作任何通知,突然来做下水道工程,白天有时也会打开那茶褐色带锈的盖子,但打开以后,作业人员总会随即将它合上;因此,三津枝对脚底下的窨井压根儿不加注意,她走出家门是想要将半夜里会来回收的菜皮垃圾桶放到设在道路旁的垃圾房边上,不料窨井盖却开着,差一点儿连人带桶一起掉下去,幸好她本能而及时地将身体的重心移到后脚上,才没有出事。窨井大约有2米深,看着那个黑暗的洞穴,三津枝感到不寒而栗。 紧接着,三津枝的目光自然地投向叶子的房门。灯光透过窗玻璃泄出来,看到房间里似乎有人影在活动。 难道又会是叶子干的? 难道无法逃脱来自她的报复? 三津枝忽然感到一阵无力自拔的恐怖。她呆呆地站立在那里,眼看就要哭出来。 “晚上好!” 一个女人轻盈的声音将她惊醒。 走上前来向她打招呼的,是郁夫的母亲阿关。她名叫“和代”。看来她刚下班回家,身穿一套老式的蓝色套装,胸前抱着背包和超市的纸袋。 “下班晚了。”她向三津枝露出歉意的微笑,用手拨开被汗水贴在额前的头发,“今天他有淘气吗?” “他在我这里玩,刚刚回家呀!” 郁夫住在叶子的楼下。郁夫的房间里已经亮着灯。 “你真是帮了我大忙了,尽在你的家里玩!” 和代道谢着正要离去,三津枝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腕。 “我问你呀!上次搬到你们家楼上的谷森君,你们有交往吗?” 和代注视着三津枝的脸答道:“没有。交往也不多……酒井君认识谷森君?” “是啊!我们是高中时的同届生。”三津枝露出善意的微笑,又问道,“叶子与丈夫关系好吗?上次她发了一些牢骚,所以我正担心着呢!” “哦……”和代露出难以琢磨的表情说道,“我们没有交往阿!我白天上班,几乎都在外面,和那位夫人还没有好好地交谈过,不过……记得好像在什么时候,我听到谷森君在烟杂店里打电话,当时我正好走过他的身边。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才想起那次他打电话时的神情好像很严肃啊……” 据和代说,那时谷森面带苦涩,一副极其认真的口气说道: “不!我没有骗你。我一直准备分手的,但她现在没有工作,又有孩子,所以我总不能将她们弃之不管啊!……嗯,自从三年前的那次事件以后,我们就怎么也相处不好啊!……” 和代又说:“看他打电话的样子,无法推测对方是他的朋友还是他的情人。说是三年前的事件,是什么事啊?——嘿!反正是不太顺利吧。有时在走廊里和夫人迎面走过,她大多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好像在沉思着什么。” 可见,自从三年前的那起事件以后,谷森和叶子之间好像越发冷漠了。至于生孩子,即使是反目成仇的夫妇也会生的,这并不稀罕。 那起酒吧女招待被杀事件,因为缺乏有关涉嫌者的关键性证据而成为悬案。正因为没有抓获真正的凶手,所以谷森内心里兴许还无法抹去对叶子的怀疑。不难想象,两人之间渐渐地产生了无法消除的鸿沟是很自然的事。叶子不仅失去了值得炫耀的工作,还失去了家庭的和睦。难道她不会将这一切都怪在三津枝的身上,对三津枝更加憎恨吗? 所以尽管事过三载,三津枝仍不能不以阴暗的想法去理解叶子搬到自己家正对面来居住的原因。 而另一方,叶子也终于下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三津枝。 四 一个星期以后,5月下旬一个闷热的下午,谷森滋出乎意外地主动向三津枝打招呼。 那天下午2点左右,谷森突然回家来了。他哗啦哗啦地摇着房门,又在口袋里摸索着,最后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又从楼梯上退下来。三津枝正在院子里一边摘着杜鹃花的花瓣,一边用眼角化视着谷森。谷森朝这边走来。他穿着黄颜色的x领毛衣,领边露出阿拉伯花纹的围巾。三津枝顿感迷惘,不知道他是来她的家里坐坐,还是来寒暄,她实在犹豫不决如何面对现实。只得将目光落在杜鹃花上。 谷森踏着碎石铺成的道路来到三津枝身边停下,毫无顾忌地主动搭话道:“谢谢你平时关照我的妻子。” 三津枝感到脸上无缘无故地发烫。 “没有。哪里的话!我才请她多多关照呢!”三津枝鞠了一躬说道。 尽管如此,他还是站在那里,不像要马上离去的样子。他回到家却没有办法进屋,也许一时间还没有想好要做的事情。 “夫人出门了吗?”三津枝好像很同情他似地蹙着眉。 “是啊!”谷森苦笑着说,“不留神将钥匙忘在工作的地方了,所以吃了个闭门羹!” 他的语气多少带些自嘲,听起来也像是在讨三津枝的喜欢。 “你夫人刚才还在那里和女儿一起散步呢!一定是去买东西了吧?也许马上就会回来的。” “不!没关系。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而且她有时看见我,觉得烦,我只是口来一下。” 谷森露出牙笑笑,重又望着三津枝的面容。他的那副眼神,就像是好色的男人盯着漂亮的对象那样。 “这……那么……不过,你有时也在工作的地方住下吗?” “是啊。家里人多。我喜欢晚上工作,有时通宵,天亮后就在那里睡下了。” 他回答三津枝的提问,接着又解释说,作为工作室而租借的公寓,离这里开车约十分钟的路程,背靠着公园里的树林,是一个幽静之处。 对话稍稍中断了片刻。三津枝又犹豫着是否应该请他进屋喝一杯茶。这时,谷森突然向她靠近一步,用稍稍异样的口吻说道:“夫人,其实我在想,应该向你道歉。” “呃?…” “三年前那件事,我都听警察和叶子说了。” 三津枝顿时屏住了气。她以前尽胡乱地猜测着叶子的内心世界,关于此事,从来没有听说过谷森是怎么解释的。 三津枝不由伏下眼睑。 “我真的觉得很抱歉。叶子为什么要在警察那里说这样的事?……也许是她走投无路了吧?多半是看错了人;但是,看错了人还说出夫人的名字,没想到给夫人添了很大的麻烦。” “看错……”三津枝口中喃语着,愣愣地望着对方,理性的眼眸缓缓地闪出了光,好像事情原本就是那样的。 “实在对不起了。叶子竟然是这样的女人,我不知道她是否诚恳地向你作过道歉,现在我向你道歉。” 三津枝内心油然涌出一种欣慰和满足等各种情感交织在一起的奇妙的感动。在这一瞬间,她陷入了一种错觉,仿佛正如谷森说的那样,她一直默默地忍耐着,蒙受着叶子的不白之冤,现在才得到了他的理解。 “这事……我早已把它忘了。事情早就过去了,不是吗?”三津枝大喜过望,几乎是用欣喜的嗓音答道。“还是进屋喝杯茶。”于是她顺理成章地邀请谷森。 从此以后,谷森经常趁三津枝一个人在家时去她的家里坐坐,与她闲聊。 随着去三津枝家次数的增加,他在三津枝家里待的时间也变得长了。渴望了解外部世界的三津枝多数时间只是听他说话,谷森有问必答,用充满着热情的语调,把他常去的广播局的内部情况和创作剧本或报告文学时的心理感受讲给她听。 “就是那副模样,所以即使工作看起来很乏味,也能让人很投入啊!” “说起来真是的,创作的确很辛苦。” “因此,我偶尔回家,这时总想将一切都忘掉,但叶子又是那副模样……” 以微妙的契机,两人的话题自然地接触到了叶子。据谷森说,叶子天生是一个外向型性格的女人,如今无法忍受每天关在家里的煎熬,但因为三年前的那起事件,她从电视台辞职以后就没有再找到合适的工作,心中的郁结无处发泄,因此面对回到家里疲惫不堪的丈夫,总是迫不及待地倾吐心中的忧闷,对他在外面的活动胡思乱想嫉妒难熬,片刻也不给他安宁。 他对妻子的埋怨,三津枝当然不会毫不掩饰地迎合他,而是对他婉转地表示同情。在这种时候,三津枝总会不知不觉地陶醉在这样的感觉里:她和谷森因有着“叶子”这个共同的敌人而歃血为盟了。 那天傍晚,他是第四次去三津枝的家里,三津枝走到他身边用抹布擦去溅在桌子上的茶水时,谷森突然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搂在怀里。 “呀!”三津枝发出惊叫。他温和地微笑着,一边将食指挡着自己的嘴唇对着三津枝“嘘”了一声,便将她抱到沙发上,随即又站起,将起居室兼容厅的窗帘合拢起来,回到沙发旁扶着三津枝的肩膀将她面对着自己,微微地皱起眉毛,用探求似的目光注视着三津枝。 “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起,我就被你吸引住了。为了能见到你,我感到自己已经走上很长一段路……” 温情的喃语如微风一般流进三津枝的耳朵里。想想自己的丈夫木讷呆板,又比她大九岁。她仿佛觉得,谷森的话语与丈夫的日常对话相比,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语言。 三津枝企图挣扎,但最终还是被他抱着放倒在沙发上。 谷森边说边用手抚弄着三津枝的胸部,他轻轻贴近她的耳畔说:“我发誓,我决不会让你受苦。我也不是孩子,不管怎样迷上你,我们之间的事,是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秘密。” 三津枝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发热,那只成熟男人的手在她的半推半就中解开了她的衣衫,她只觉得自己的rx房在一个男人的手中颤抖着。 谷森似乎并不满足如此,他的手又下滑到她的腹部…… 三津枝想阻止,但没有成功。谷森的手触摸到了一个女人的最隐秘处,他嘻笑道:“你的毛真多,真性感!” 一个女人的秘密被另一个男人所窥视,已令三津枝难为情,但此时此刻她的眼前本能地掠过叶子的面容;于是,她感觉到有一种奇怪的情绪:躺在谷森这一“同盟”的手臂里,浮现在眼前的叶子那岭峻的眼眸居然立刻失去了恐怖感。 我害怕什么?三津枝心想。叶子决不可能为了报复而想要杀害我,无非就是策划诸如在牛奶里放碎玻璃让人扎伤、掉进窨井里让人扭伤脚脖子之类招人讨厌的事而已;而且,以后不管她设下什么样的圈套,只要我与谷森悄悄地来往着,无论到什么时候,不管怎么样,她都输定了;因为她密谋报复而感到幸灾乐祸的时候,我就已经先下手为强,实现了对她的还击。 谷森那娴熟的爱抚,使三津枝的身体涌出阵阵快感。他不断地吻着她,从她的脸颊、颈部、腹部,一直到她下身的湿润处,她呻吟着。这种快感伴随着对叶子最酣畅淋漓的泄愤终于得以体现了。 五 6月底,梅雨季节气候郁闷。这天傍晚,天空非常昏暗,雨眼看就要落下来。 三津枝步履匆忙地赶回家里。 她一进屋便从里侧锁上房门,一屁股坐在门口的横框上(日本房屋有两道门,她坐在第二道门的门框上。——译者注)不停地抽动着肩膀喘着气。她汗汁淋漓,内裤已经与身体贴在一起,反而感到一阵阵无可压抑的寒意。她好一会儿没有力气站起来,在黑暗中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她朝手表扫了一眼,已经5点50分,感觉到时间已经过了很长,时针却好像没有动过。丈夫大约7点半回家,如果现在马上动手,晚饭能在丈夫回家之前做好,然后装出一副苦无其事的表情迎接丈夫回家。 如此一想,三津枝鼓励自己站起身来。 刚才,她是去拜访谷森的工作室的。这是她第一次去谷森的工作室。以前两人幽会都是在三津枝的家里进行的。今天4点过后,谷森突然打电话找她,也许是工作感到腻味了吧,用强悍得令人吃惊的、甚至有些不顾一些的口吻,说“现在马上就想见到你”,于是三津枝便遵命而去了。 按他所说,三津枝坐出租汽车到工作室附近的公园门口下车,然后寻找那幢公寓。这时天色已晚,三津枝原打算只见面三十分钟就赶快回家的……不料时间却过得飞快。 三津枝急急地换上家庭便服,将外出的服装和手提包都塞在柜橱的深处。 幸好上午就将要用的东西都买好了,所以一走进厨房,晚饭的准备进行得很快。靠着主妇的习性忙着做家务时,心里也莫名其妙地得到了平静,仿佛自己什么事也没有做过一样。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三津枝顿感惶然,也许是丈夫回家了?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悄悄地向房门走去。 “我是谷森,对不起,晚上好。” 是叶子的嗓音。三津枝更觉惊讶,门外还传来孩子的声音,好像是真弓,因此三津枝才稍稍放下心来,打开了门锁。 果然,叶子牵着女儿的手站在门外,身穿设计大胆而时髦的蓝色套装,化妆得非常细致。看见真弓抱着百货商店的纸袋,估计她们也是外出刚回来。 “今天你更加漂亮了。”三津枝礼貌地露出了笑容。 叶子还是一副涩愣的表情,伏下了眼睑,但她随即扬起眉毛:“想和你说一件事,你方便吗?” 三津枝的内心又涌出微微的恐怖感。叶子也许发现她与谷森的关系,现在真的来报复?但她带着真弓…… “真抱歉,打搅你了;但今天不说,明天我就要退房了。” “退房?你要搬家?” “是的。”叶子微微笑着,显得有些孤寂。三津枝感到纳闷。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听谷森提起过。 “你先进屋吧。”三津枝将叶子领进起居室兼客厅的西式房间里,请她在沙发上坐下。那张沙发就是三津枝第一次接受谷森爱抚时的沙发,但她马上就将这样的念头赶走了。 “我和谷森终于要分手了。”面对面一坐下,叶子便将目光停留在三津枝的胸脯处,表情平静地开始说道,“明天我打算带着孩子先回娘家去,所以应该来向你打一声招呼。” 叶子将目光移向坐在沙发一端、正从百货商店的纸袋里取出糖果的真弓。 “嘿!为什么这么着急?” “不!不是急。这事以前我向谷森提出过好几次,说要分手,但他都不同意;不过,这次他终于……” 三津枝想起谷森说起过,他一直想要与叶子分手,但叶子不肯离婚。三津枝用稍稍含有讥嘲意味的目光望着叶子。“不过你为什么如此讨厌你的丈夫?”表面上,她还要为叶子打抱不平。 “说是讨厌……总之,他以前就在女人的关系上很不检点,我不知道哭过多少回。就是现在,我知道他还有几个有着那种关系的女人。” 叶子也许是无心的,但三津枝感觉到叶子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冷峻,便慌忙将视线移向真弓那边。 “因为那些事情,我非常生气,和丈夫谈过几次,但他越来越不像话。为那种事痛苦,年龄一年一年大起来,还不如咬咬牙下决心寻找自己新的生活。” 叶子恢复了比刚才更平静的表情。 “说他越来越不像话……三年前的事情,要想起来也正是如此。其实我今天就是为了那件事才来的,就是三年前的那件事情呀!” 三津枝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直,就像突然被短刀顶住了一样。 “那件事,我当时的确恨死你了。因丈夫朋友的介绍偶尔搬到这里来,知道你就住在附近时,我觉得好像是命运的安排,曾想来找找你的碴儿,这是真的;但是后来冷静下来一想,才发现那样做是很愚蠢的。现在即使向你泄愤,已经过去的岁月也不会再回来。所以我决定要将那件事忘掉,并且来告诉你一声,再跟你道别,我就来了。” 三津枝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如果说“谢谢”,就等于向她承认自己在三年前做伪证,另外她总有着一种像是受了叶子的欺骗似的感觉。 “那么……祝愿你今后幸福。”三津枝只好这样答道。 叶子兴许是该说的话已经说了而感到松了口气,或是不知以后何时还能见面而觉得感慨吧,她啜着三津枝沏来的茶闲谈了片刻。叶子再也没有谈起谷森,一副将真弓寄托给娘家、自己再寻找就业目标的口吻。 “也祝三津枝君幸福。” 叶子再次仿佛是习惯似的怔怔地盯视着三津枝的目光,就牵着在一边感到无聊而嘟嚷着的真弓的手离开了。这时,已经是7点以后,院子里已经凋谢的杜鹃花,在昏暗中透出花白的颜色。 叶子刚走,丈夫便回家来了。他没有见到叶子,三津枝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吃晚饭时,两人都默默无言。晚饭结束时,门铃又响起来。 三津枝正打开门锁,和代穿着拖鞋就迫不及待地挤进来。和代飞快地朝大门外的石道上扫了一眼,扬起一副有些苍白的面容望着三津枝。 “郁夫……没有来过吗?” “没有,今天一次也没有来过。”三津枝如实答道。 “哎!……那到哪里去了?我刚回来,钥匙挂在家里,我进屋一看,书包也放着,看来是学校放学回家以后,又到哪里去了。” 我也不在家……三津枝刚想这么说,察觉到丈夫听着,便又将话咽了下去。 “奇怪啊!今天没有看见他啊。” “那么,我到附近去问一下吧。麻烦你了。”和代说完便走了。 不到一个小时,和代又回来了,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头发凌乱,说到处都找过了,没有找到郁夫。 “平时总是来你家的,所以我以为今天晚上一定还在你的家里,想不到……” 她的声音颤抖着,仿佛隐含着无从发泄的怨恨,眼看就要发疯了。 和代离去后不久,附近的警察所来了一位穿制服的巡警。 “郁夫君真的没有来过你家吧?”年轻的巡警解释说是为这件事来的,便马上一副责备的口吻问道。 “是啊!今天根本没有来过。我对和代君也说过几次,但……” “那么,郁夫君会到哪里去,你能估计得出吗?” “我怎么会知道?” “是吗?”巡警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望着三津枝,“不过,有人报案说,今天有一个妇女,很像是你,在6点半左右牵着一个男孩的手,在外面的商店街上走过,那个男孩很像是郁夫君。” “你说什么?……那种事……是谁说那种话的?” “好像是附近的一个主妇,打电话到警察所里来的,说是听说和代君在找孩子才想起来的。” “是说谎!首先,6点半时,我根本没有去什么商店街。” “那么,你是在家里吗?” “是啊!——是啊,6点左右,住在对面的谷森君家的夫人在我这里,我们一直谈到7点以后,你可去问问谷森夫人。” 三津枝这么说着,突然感到胸膛里隐隐地涌出一股不安的情绪。 巡警露出不悦的表情,抚摸着胡须稀疏的下颚。 “最近东京发生过一起事件,你也许知道吧。一个没有孩子的家庭主妇,非常喜欢邻居家一个五岁的女孩,孩子的母亲不在家时,她带着孩子去郊游,不料稍不留神,孩子掉进水池里淹死了。主妇回到家还装作一副不知道的模样,由于目击者的报告,事件才真相大白。嘿!也许会有这种不凑巧的事吧。” 他又一次严肃地打量着三津枝,说了一句“我以后再来”便走了。 圈套—— 三津枝这时才确确实实地感觉到大祸临头,而且,她想起在这三年的时间里,自己在意识的深处预感到会有这样的时候。 六 三津枝度过了一个梦雳之夜。 在梦中,谷森死死地压在她的身上,郁夫拼命地尖叫着。 一醒来,她又想起警察所巡警讲的“最近的事件”,这简直像是一种威胁,真使她不寒而栗。丈夫酒井对三津枝也有同样的疑问,怀疑她将郁夫怎么样了,然后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问三津枝究竟是谁打的那种不负责的电话,说在商店街上看见三津枝带着孩子? 要证明那个报告是胡编的,就只有举证说明当时她三津枝不在现场。知道她不在现场的,只有叶子(一岁半的真弓大概是不能作证的)。只要查不出郁夫的去向,三津枝的嫌疑就会更大……不!今天晚上,为了证明三津枝的话,巡警也许已经拜访了叶子。 叶子会说实话吗? 难道叶子会替她作证? 她难道会放走这千载难逢的报复机会? 三津枝仿佛觉得昏暗中传来这样的声音,她发出低沉的呻吟打了一会盹儿。 丈夫相信了三津枝的话,在旁边的床上发出有规则的呼噜声。 直到黎明,三津枝才稍稍睡着了一会儿,却被电话铃声闹醒了。 窗帘的外面已经天亮。一看闹钟,已经7点,是该起床的时候了。 三津枝注视着起居室里还在响着的电话机,忽然产生一种不去理睬它、赶紧溜走的冲动。 但看到丈夫正在起床,于是三津枝无可奈何地拿起听筒。 “喂喂!是酒井君的夫人吗?” 她感到这个年轻而急躁的声音有些熟悉,是昨晚来过的那个警察所的巡警。 “是的。” “嘿!对不起了,今天早晨一早,郁夫君找到了。” “什么?” “他一个人坐特快列车去了大阪!在大阪车站的候车室里睡着时被人发现,从他的口中才知道他的身份,于是就跟这边联络了。” “……” “我刚刚通知过孩子的母亲,心想你也许还在担心着呢,便打了电话。实在对不起,让你心烦了;不过,现在的小孩子,我也弄不懂他想干些什么……” 也许是为昨天还没有将事情弄清楚就迫不及待地怀疑三津枝感到过意不去吧,他一反常态,发出温和的笑声随即挂断了电话。 三津枝怔怔地站立着。这件事她可以松口气了,但是她丝毫也轻松不下来;这是因为通宵失眠的疲惫,和她内心深处尚有着一个沉重的记忆,让她无法释怀。 感觉到丈夫去盥洗间,三津枝拉开玻璃门走到院子里。她怕他看到自己那副憔悴的面容就糟了。 从门柱的邮箱里取出早报。大概还没有……她这么想着,但没有勇气立即打开早报,然后,她偷偷地朝叶子家的方向扫了一眼。这时,叶子家的房门正好打开,叶子戴着围巾走到外面的走廊里。她说今天要搬家,也许一早就开始在家里整理了。 叶子弯着腰在纸板箱里装着什么,又探起身来,目光正好与三津枝注视着的视线撞在一起。 在清晨潮湿的空气中,两人的目光交织着,然后叶子微微一笑,接着再也没有朝三津枝那里看一眼,便将苗条的背影转向三津枝,消失在房门里面。 在三津枝眼里,叶子的笑容好像非常灿烂,简直是一种会心的微笑。 不久,三津枝觉得自己渐渐地读懂了叶子的笑容,昨天下午,郁夫离家去车站,也许正好被叶子遇见了。叶子兴许还招呼他,听他说“准备乘特快列车去大阪”,因此,她来到三津枝的家里,故意讲一些让三津枝高兴的话,坐了一个多小时,晚上和代一闹起来,她便向派出所打电话,故意将三津枝陪着她说话的那段时间里,说成是看见三津枝在商店街上带着郁夫。准是如此! 刚才听警察所巡警的口气,是先将郁夫安然无恙的消息告诉母亲,然后马上就给她打电话的。那么,叶子肯定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两幢房子的距离很近,只隔着一条小道,所以叶子完全能看清她憔悴的面容,心里一定很快活,而且内心里还在嘀咕着: ——昨天警官来讯问时,我回答说6点到7点之间没有去过三津枝的家,所以没有人证明三津枝不在现场。郁夫是否安全,三津枝为此受到了怀疑。她也许会被逼得无路可退。正好与三年前我受到的不白之冤一样…… 叶子果然不愿意原谅三津枝。结果不管怎么样,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三津枝感到一阵无法排解的孤独感,身上感到一丝凉意。 这样,大家扯平了吧? 丈夫从檐廊里探出头来,用责备的口气招呼伫立在门边不知道进屋的三津枝。 三津枝用手理了理起床后还没有梳理过的头发,走进屋里为他准备早饭。 没有扯平!—— 丈夫将早报摊开在厨房的餐桌上看着,三津枝怯生生地朝早报扫了一眼,确认那起事件好歹还没有报道。接着,她的内心里喷涌出一股愤懑。 难道应该扯平吗?如果一定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进行报复的话,这三年间片刻不离地缠着她的阴暗的自责心理和刺心般的恐怖,怎么样才能得到补偿? 而且,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三津枝在感到愤怒的同时,还隐隐地感到一种类似绝望的憎恶。对叶子,同时对谷森,那是一种新的憎恶情绪。 谷森和三津枝坠落在婚外情的关系里,决不是因为三津枝的魅力。其实,她的心底里非常卑视那种虚情假意的男人。与他偷情,起着很大作用的,是对叶子泄愤的心理。叶子公然扭到紧对面的住宅里,明目张胆地进行挑衅,三津枝对叶子进行这样的报复是理所当然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不正是叶子的报复,才导致了三津枝与谷森的放荡? 却偏偏…… 三津枝呆呆地坐着有四五十分钟,一动也不动。 许久,三津枝才移动着目光抬起头来。看时钟,已经8点40分,时间还早。听说谷森的公寓里住着的,尽是一些晚上做接客生意或自由职业的人。与上班族的家庭不同。现在这个时候,对他们来说,正值清晨。 三津枝猛然站起身来。准备立即去做她决定做的事情,它的利益和危险性已经没有时间放在天秤上衡量了。如果错过时间,就会失去那种机会。鲁莽的决断,驱使着三津枝的行动。 她将去年夏天戴过的太阳眼镜藏在手提包里,离开了家门。 在商店街坐上出租汽车,在看得见公寓背后的那片公园树林的地方下了车。 宽阔的道路上倾泻着梅雨间歇闷热的阳光,上班和上学的人们排成稀疏的行列行走着。谁也没有注意到三津枝。 不出所料,那幢浅灰色墙壁上镶着凸凹花纹的漂亮的四层楼公寓里静悄悄的,昏暗的楼梯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尽管如此,她在走进公寓时还是取出太阳眼镜戴上。 在三楼西侧谷森房间的门上,邮箱里还插着早报。房间里似乎也是静悄悄的。将手伸向门把手时,她颇费勇气和决心;但是。已经到了这里,就没有退路了。 三津枝迅速取出手绢,裹在门把手上悄悄地旋转着。 在前后两间相连接的西式房间里,紧紧地拢着浅黄色窗帘,屋内倾泻着淡黄色的光线,与昨天没有什么两样。 穿着针织衫的谷森仰天躺在里间的床上,天蓝色的被褥一直盖到胸部。他还睡着。从昨天下午5点半左右三津枝离开这里之前起,他就这样睡着,而且将永远这样睡下去。三津枝稍稍向房间里跨进一步,目光的一端掠过浮现出紫红色血斑的颈脖和缠在颈脖上的花纹领带,三津枝像受惊似的转过脸去。 那是昨天下午4点左右,三津枝接到谷森的电话第一次赶去他的工作室,谷森一反常态已经喝了很多酒,带着醉意急切地要与她做爱。做爱以后,他露出一副异样的目光端详着三津枝,突然判若两人,露出一副敲诈者的嘴脸。以前,他一直像是一个机敏却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现在为什么?也许他突然为一笔急需的钱所逼,或是喝醉了酒使他面目全非?或是他一开始就是为了那种目的才引诱她的?不!不可能!到了这时,三津枝的本能还希望否定这最后一个疑问。 总之,谷森突然用强硬的口气问三津枝提出要借五百万元,威胁说如果她不借,就将两人的关系告诉她丈夫。三津枝弄清这是他的真心后也勃然大怒。 “你说两人的关系,有什么证据?你以前常常来我家,你说过没有人知道啊!我今天来这里,也没有人看见啊!” “以前的确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但是,我有证据让你丈夫相信!” 谷森露出淫荡的笑容,死皮赖脸地讲出几个三津枝身上隐秘处的特征。 因愤怒和羞耻,三津枝变得气急败坏,一口予以拒绝,于是,谷森突然拿起枕边的电话听筒,用稍稍颤抖的手指准确无误地开始拨打三津枝丈夫办公桌上的直线电话号码。三津枝慌忙用手掌按住了电话机。 “我明白了。我来想想办法。” 但是,三津枝知道这个回答是毫无意义的。她已经没有考虑的余地。五百万元,毕竟不是她可以自由支配的数额,如果向丈夫告白,丈夫在找谷森之前,显然会立即先将三津枝赶出家门。 “不过,再多就不行了!就这一次啊!” 三津枝冷漠地说道。也许从这时起,她的意识深处就形成了一个决断。 三津枝依然情意绸缎地拨弄着男人的情欲之根,再次点起了他的欲火。他在满嘴酒气的喘息中总算如愿以偿,便放开三津枝仰天躺着沉入了睡眠里。 三津枝非常镇静,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她用手绢裹着打开衣橱,抽出一条领带,绕在沉睡着的谷森的脖子上。并猛然用足了劲勒紧,然后用手绢在可能触摸到的地方擦去了指纹,确认自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以后,便悄悄地溜出了房间。 仍然站在原地发呆的三津枝突然想起昨天谷森无意中说起过,要做的事情都堆积如山,到明天晚上之前没有和任何人约见过。果然,看来从昨晚起就没有人来过这间房间。 三津枝不敢朝床的方向看一眼,快步走近他的办公桌。记忆中,在凌乱的稿子上,放着两枚他在昨天写好的明信片。明信片上的文字非常简洁,诸如赠送书籍的谢辞啦,日程安排的联络啦,他还有在末尾记上写信日期和时间的习惯。 三津枝再次取出手绢,护着从插笔筒中取出钢笔,将两枚明信片上最后的时间“1p.m.”改成“6p.m.”,然后再一次仔细地打量着屋内。 昨天晚报掉在门背后的地上,好像是插在邮箱里没有取走,今天早晨邮差插早报时被推进来滑落在地上。在三津枝的家里,晚报在每天6点钟左右送到,所以估计这里也是差不多时间。 三津枝捡起晚报,摊开文艺栏那一版放在饭桌上。说实话,在这份报纸上如果再按上谷森的指纹就非常完美了,但她已经没有勇气再去接触尸体。 总之,经过这样的伪装之后,实际在下午5点以后被勒死的谷森,就会被警方推测为是6点以后死亡的。即便验尸,那种程度的误差,估计是检验不出来的。 同时,三津枝和谷森的关系,正如他也承认的那样,她自信没有人知道。倘若那样,即使他的被杀尸体被人发现,三津枝也完全可以装出一副不相干的模样。相反,最容易受到怀疑的,不就是提出分手的妻子叶子吗?而且,叶子在昨天下午6点到7点这段时间里,没有人证明她不在现场。 叶子为了陷害三津枝向警察说谎,推独这次才会更加痛切地觉悟到那种伪证的代价。 “这样大家就都扯平了!” 三津枝在口中喃语道,走下了还沉浸在寂静之中的公寓楼梯。 七 这天傍晚6点左右,一名年已不惑的警部补(日本警职之一,相当于刑队副队长。——译者注)带着一名年轻刑警从县警署赶来。 身材魁梧的警部补自称名叫“熊谷”。他用从容的目光细细地将房门那里打量了一遍之后,开门见山道:“今天下午,中央公园边上那幢公寓里,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 “什么?”三津枝装出惊讶的表情。 “是住在对面的谷森滋君被人勒死了。” “哎!……谷森君的丈夫被杀……” 话一出口,她的身体颤瑟了一下,但是,这不是演技。 “关于那起事件,我们想找你了解一下——昨天下午6点到7点左右,谷森叶子君来你这里了吗?” 三津枝内心里暗暗地感叹道:调查得真快呀!他们也许已经从派出所的巡警那里打听出了昨天的事情。 三津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是这个时候。”三津枝缓缓地摇摇头。 “我昨天晚上记错了。我仔细想了想,叶子君来我这里,是5点到6点左右。昨天阴天,天黑很早,所以产生了错觉。” 熊谷的目光从眼镜深处审视着三津枝。 “那么夫人是说,与谷森叶子见面,不是6点到7点,而是5点到6点吧。” “是的。我记得6点不到她就回去了。” “你没有记错吗?” “没有!这次……” 三津枝觉得胸膛里涌出一股透彻心肺的适意和发狂一般的快感。关于谷森死亡时间里在不在现场,叶子一定是受到警方的追查,才振振有词地证实自己的确在三津枝的家里;不过,事到如今已经迟了。 “我不知道叶子君是怎么说的,总之她在我这里,是5点以后,不到一个小时就走了,看样子是要到哪里去,以后我就一直在家里。” “你一直一个人吗? 熊谷的眼眸里闪出叵测的、嘲讽的目光。三津枝感到胸膛一阵悸动。 接着一瞬间,熊谷说道:“夫人,你能和我们一起到警署里去一趟吗?” “我?……为什么?刚才我的话,不管在哪里,说的都一样呀!” “所以,请你无论如何要去一次。” 他忽然用怜悯的目光望着三津枝。 “我们经过调查,证实谷森叶子君昨天下午4点到6点,在熟人的律师事务所里。在3点到4点之前时,她和律师一起在谷森先生的公寓里商谈离婚事宜。协商的结果是,谷森先生支付五百万元赔偿费和孩子每个月的抚养费,最后得到圆满解决;所以很难认定,此后叶子君会杀害谷森先生,而且在谷森先生的身上,沾有血型与叶子君不同的其他女性的分泌液啊!” “可是……为什么我……” “叶子君为了有利地进行协议离婚,最近请私家侦探在调查丈夫的品行。谷森先生好像并不是真心要离婚,却向其他女性暗示要与妻子离婚以此作为引诱其他女性的手段啊。嘿!总之,私家侦探提交的报告书上也有夫人的名字。眼下我们认为,昨天下午6点到7点之间,作案的可能最大。在这段时间里,夫人在不在现场,目前好像还不清楚。” 圈套!这个词又浮现在三津枝的脑海里。 “不过,查一查夫人的血型……” 三津枝仿佛觉得警部补那沉稳的声音突然远去,她一个趔趄,将肩膀靠在旁边的柱子上。 也许叶子从郁夫离家的时候起,就已经如实地向警方证明她三津枝不在现场吧? 不知为什么,到了现在,那样的想法本能地掠过她的内心。真是出乎意外,也许叶子并没有任何要对她进行报复的企图。 若是如此,让三津枝跌人复仇怪圈的,是谁呢?——至少,让她坠入复仇怪圈的,看来不是叶子,而是其他什么。 无可替代的爱 1 当综子在东京港轮船码头下车时,飘着几朵白云的空中还留有一缕夕阳的余辉。 她看看手表,还不到6时15分,离6时40分的出航还有一段时间,于是综子没有马上进入候船室,而是向栈桥方向走去。 停靠在岸边的“太阳花号”客渡轮载重一万三千吨,将从东京出发,驶往高知,中途停靠那智胜浦港。这是一艘沿海航行的大型客渡轮,由于淡黄色的船舷上有一朵朱红和橙黄相间的巨大向日葵而得名。船中央的一根桅杆上装饰着朱红的彩带,淡淡的轻烟缓缓升起。 海水湛蓝,风平浪静,这将会是一次平稳的航行。 综子仁立在岸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海水的香味和轮船独有的气息,直到现在她才感到心中沸腾。虽然是第二次去高知,但乘船长途旅行却还是头一回。 “太阳花号”的船尾被打开了,卡车和轿车一辆一辆地慢慢驶入。汽车停在船舱底部,很多标有“鲜鱼”和“新鲜食品”的冷冻卡车也停在那里。 看到汽车上船,综子换了一个肩背包,返回到始发站。 大厅里已经来了很多人,检票口也排起了队。 综子听到检票员说“请填一下申请书”,便也在柜台上拿了一份,在旁边的桌子旁填写起来。 乘船日期——9月13日 等级——特等 姓名——光井综子 年龄——24岁 职业——公司职员 乘船区间——东京到高知 在填写“高知”时,综子又一次感到心中涌起一股热流,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因为明天下午3时40分到达高知,那时就能见到伊东了,他一定会来码头接她的。 综子把9月初就买好的船票和申请书一起交了上去,检票口的工作人员给了她一张写有房问号码的单子。听说特等舱有20间左右。虽然还有一等舱、二等舱,但因为独自旅行,她便下定决心买了一张特等舱的船票。 “今天船上人多吗?” 综子问道。 “不多,大约三分之一的船舱有乘客。” 检票人员和蔼可亲地回答。 码头上停着一辆进口车,司机走出来,打开后车门,从里面下来一位中年男士和一位女士。从助手座上下来的是一位穿着藏青色西装的年轻男子,三人一齐向这边走来。司机打开行李箱,取出两个手提箱,走在三人后面。 综子把目光停留在他们身上,因为在众多带着孩子度假的人群中,他们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文雅而不俗,身上还带有一种奢华的气息。 中年男士四十七八岁,不胖也不瘦,穿着上等的灰色西服。虽然相貌堂堂,但也许是因为眼睛和眉毛离得太近,眼窝凹陷,看上去好像稍稍有点神经质。除此之外,他只是一个劲地皱着眉头。 同行的女士好像是他的夫人,却年轻得令人有些意外。30岁刚出头,容貌娇好,双眼皮的明眸中闪出亮丽的光彩。她穿着淡玫瑰色的套装,还系着一条相配的丝巾。 司机把手提箱放在这三人身边,寒暄道: “那么,社长,您走好。” 司机又向女士鞠了个躬,先行往回走。 那位女士也像综子一样拿了申请书,在桌旁填写起来。 “荻冢喜一郎” “荻冢秀代” 这两个名字映入综子的眼帘。 趁秀代办理乘船手续的空隙,两位男士站着说起了话。看样子好像只有荻冢夫妇要乘船,那年轻男子是来送行的。“社长”呀,“专务会议”等字眼时不时地传入综子耳中。然而说话的大部分是那年轻男子。他身材高大,看上去聪明利落,手里拿着笔记本,好像是在确认工作程序。与此相对,社长则轻声地应答着。即使是一个简短的应答,社长也要停顿片刻。年轻男子像在催促似地弯着腰,可这样一来,社长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歪着嘴角,显出痛苦的表情,好像作出回答也是一件十分吃力的事。 综子在不知不觉中,兴趣十足地打量着荻冢喜一郎。看他的侧面好像令她想起了某个人。可到底是谁呢?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综子被笼罩在一种奇妙的不安之中,似乎她必须尽快想起是谁似的。 到了6时15分,广播里传来了让旅客准备乘船的通知。 乘客们走上二楼,通过登船桥向轮船走去。年轻男子拎起两个手提箱,跟在荻冢夫妇后面。 在乘船口,穿着白色制服的工作人员看了看写有房间号码的单子。服务员接过他们的手提箱,又赶紧接在后的综子拿的挎包。 “我带你们去房间。” 年轻男子在乘船口前停住了脚步,彬彬有礼地看着荻冢夫妇。 “那么就请路上小心。一路平安。” 荻冢社长只是点了点头,而秀代则报以温柔的一笑,说: “谢谢你了,栋田。给你添麻烦了。” 乘船口在二楼,而特等舱好像是在三楼的另一头。 服务员拿着三个人的行李,在铺着红地毯的狭长走廊上带路。综子的房间是103室,但服务员先在前面的104室前停住,放下行李后,取出钥匙。 服务员对综子说了声“请稍候”,就开门走进104室,荻冢社长也紧接着走了进去。秀代走在最后,朝综子点头笑了笑,似乎在说“我先进去了”。综子觉得她是个十分注重礼貌的人。 服务员不久就回来了,替综子开了门。房间里摆放着两张床和三件家具,进门处就是浴室。虽说是双人房,但这间房间的客人只有综子一人。 服务员把带有白色标签的钥匙放在桌子上,说道: “这把是备用钥匙。” 服务员还用手指了指挂在门上的那把钥匙。 “门不是自动上锁的,但如果您在房间里,只要转一下这个把手就行了。前台可以打电话,这里还有船上的指南书。” 说着,服务员从桌子下面取出了放在透明盒子里的指南书,然后就离开了。 综子在椅子上坐下,环视了一遍,感觉精神十足,就把挎包里的衣服放入衣橱,化妆品都摆放在浴室的架子上。洗了脸,重新化过妆后,脱下喇叭裤,换上柔软的连衣裙。虽然她有时偶尔会出差而住在宾馆里,但在船上过夜还是第一次。现在的综子不必担心有电话,也没有约好和谁见面,留在心底的只有舒畅,她沉浸在能与伊东重逢的喜悦之中。 综子伸了个懒腰,向椭圆形的窗户瞥了一眼。窗外,夜幕降临,灯光闪耀。因为灯光在慢慢地移动,综子把额头贴在玻璃上,才发现船已经开动了。也许是因为出航的锣声没有响,所以综子没有注意到船已开了。 综子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 东京湾已被笼罩在初秋的夜色中,轮船在海面上静静地航行着。眼前的街灯转换成绿色,海上也闪着红、绿、黄等多彩的灯光,像是飞行标记的青白灯光忽明忽暗。一架飞机在上空盘旋,接着不断下降,向羽田机场方向着陆。川崎那边的工厂灯火通明,就像巨大的黄火一样照亮了夜空…… 甲板上一阵风袭来,综子感到阵阵凉意。但是尽管如此,她仍凭栏眺望,欣赏着充满活力的东京湾的夜景。 “真美啊!——啊,还能看到东京塔。” 听到饶有兴趣的女人的声音,综子把目光移向了身边。 荻冢夫妇就站在旁边。秀代那玫瑰色的丝巾也华丽地随风飘动。 “我们家在那个方向吧!” “嗯……” “心情真好啊,你冷吗?” “不冷……乘船真是舒服啊!” 荻冢喜一郎的声音很低,仍然在一个微妙的停顿后才回答。然而秀代放心地说: “这就好了。如果这样的话,下定决心来坐船是坐对了。今天晚上喝点酒,明天到高知的时候一定会有精神的。” 秀代戴着镶有大颗宝石的戒指,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栏杆。综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发现秀代的另一只手拉着荻冢喜一郎的手腕,也是那样用力。而荻冢喜一郎松弛无力地耷拉着双臂,像要被风吹倒一样。 综子一下子倒吸一口冷气。看着这两个人的样子,她突然想起刚才看到荻冢喜一郎时联想到了谁。 一种不祥之感在综子的心中掠过。 2 在“太阳花号”的三层大厅里,设置了娱乐中心和各种自动售货机。地下室里有娱乐房,就连乒乓台、麻将室、桑拿浴室都一应俱全。 综子在船上转了一圈,又一个人打了一会儿游戏机。据说这艘船的限载人数是1080名。如果乘客是三分之一的话,那也有300人以上,也应该很热闹的。船继续平稳地航行,几乎感觉不到摇动。可是综子走路时偶尔也会步履蹒跚,但即使这样也不必担心会晕船。 到了8时半,综子去餐厅。 餐厅在三楼靠后的地方,此时已是人头攒动。有举家出行的,有学生模样的,有新婚的夫妇,还有一帮人像是卡车司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喝着啤酒。客人真是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都有。 综子边走边找着空位子。 荻冢夫妇坐在靠窗口的六人用的圆桌旁,综子有些不好意思,可是秀代的脸上浮现出亲切的微笑,并招手示意她过去,于是综子很自然地向那边走去。 “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您请吧。多吃点。” 荻冢夫妇已经开始用餐,面前摆放着向盘和啤酒杯。综子看过莱单,向端水过来的服务员要了一份套餐。 “您的房间好像就在我们隔壁吧。请多关照。” 秀代又日笑容满面、和和气气地说。 “哪里哪里,还要请您多多关照。” “请问您到哪里去?” “去高知。” “一个人吗?” “是的。” “像你这样的年轻小姐一个人乘船旅行很少见啊!” “有朋友住在那边。” “这样的话,一定盼着到高知吧!” 秀代非常轻松地说着,可是综子却觉得内心像要被看透似的,脸都有点红了。 虽然这样,综子发觉秀代对她表现出好奇心实际上是为了引起丈夫的兴趣,调节现场的气氛。每当综子回答秀代的问题,秀代都会微笑着回头看看丈夫。而荻冢喜一郎虽然有点认真地看看综子,点点头,但凹陷的眼睛却目光呆滞,毫无生气。 “夫人,您也是去高知吗?” “是啊,平时都是坐飞机去的,可这次却想乘船回去。” “啊,这么说,您家在高知……” “不是不是,我家在东京,丈夫是高知人。——其实,丈夫出生在高知,那里只是旧居而已。丈夫顶替公公在东京发展事业,那里还有一点房产,由妹妹继承。今年是公公去世七周年,这次是为了法事才……” “嗅,那也真够呛的。” “是啊,乡下的法事规矩多,丈夫又是长子……” 秀代又看看荻冢喜一郎,仿佛为了使他的眼窝不再凹陷一样,对他说: “再说你也好久没有回去了,那边一定都在等着你。昨天打电话时,清子好像有话要说。大家还是都在依赖着你啊。” 秀代言语间包含着鼓励丈夫振作精神的一片深情。 综子的套餐端上来了,三个人沉默着吃了一会儿。秀代注视着丈夫吃饭,不时地帮他把杯子里的啤酒添满。 “再多喝一点吧。” 秀代轻声耳语着,可荻冢喜一郎的食欲却并没有好转。 “到了高知,你住在哪里?” 荻冢喜一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综子问道。这可是很少见的。 “这个……朋友会在市内为我预订宾馆的。” “高知也有不少不错的宾馆。” “阿是的……” 接着两人的对话就中断了。 他没有问及宾馆的名字,综子总算感到松了一口气。伊东到底预订了哪里的宾馆,她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有可能的话,也许他会留综子住在他的公寓里。去年冬天,综子去高知的时候,伊东本想预订宾馆,可是自己公寓的房间乱不堪言,为了整理房间来不及预订了,于是只能留综子住在他那里。 综子与伊东的相识是在去年夏天。那时,他刚进每朝新闻社,由于还处于培训期间,留在东京。综子也是在那一年从春季大学毕业,在大型食品制造公司就职。虽然是在同一年毕业,但是因为伊东当初没考上大学,当了一年失学学生,所以比综子大一岁,今年25岁。 综子在宣传课从事宣传杂志的编辑工作。去年夏天,综子所在公司的棒球队和每朝新闻队举行友谊赛,综子和前辈们一起去采访。比赛后大家一起聚餐,综子偶尔有机会和伊东聊聊天,知道他在学生时就是棒球队的,因此也参加了比赛。 那年秋天,培训期满,新人社的记者被分配到各地,伊东被指派去了高知分局。 赴任前,他向综子求婚了。他身材魁梧,乍一看让人难以捉摸,没想到这么性急。 然而综子觉得自己刚进公司,好不容易适应了,就放弃工作去高知,总下不了决心。如果这么做,女子大学毕业就职的好名声也没了。更何况,两个人都还年轻…… 于是伊东独自去高知赴任,但是他说他会等她的,等到永远。从那以后,两人就只能在伊东来东京或是综子去高知的时候相会。通过每周一次的书信往来,彼此交流感情。 这次相逢,他一定会问综子什么时候来高知,综子会回答还没有决定好。但不管怎么说,能在他身边度过一段美好时光的喜悦已经填满了综子的心田…… 荻冢喜一郎把饭菜留了一大半,就放下叉子,开始吸烟。他睡意朦胧地看着窗外,揉了揉鼻梁,好像有些倦怠。 接着吃完的秀代边用餐巾擦嘴边说: “你看到什么了?” “那是剑崎的灯塔吧!” “这么说已经出东京湾了。” “是啊!终于出内海了。” 荻冢喜一郎看了一会儿,突然抬高声音说: “现在就吃药,行吗?” “好吧。” 秀代打开膝上的大提包,好像是在找药。综子无意中瞄了一眼,不禁吓了一跳。提包里有一样细长发光的东西。那不是剃须用的折叠式剃刀吗?……因为父亲每天都要用这样的刺刀,所以综子一看就知道是什么。 秀代找出药,切开四角形的蜡纸袋口,递给丈夫。那药像是粉末和胶囊混在一起的东西。 荻冢喜一郎用玻璃杯里的水喝下药后起身走了出去,秀代也匆匆挪了一下椅子。 “我们先走了,请慢用。” 综子的视线还停留在桌上,她看着荻冢喜一郎的盘子,那上面只放了一把叉子。这时,秀代迅速地拿起荻冢喜一郎揉成团的餐巾,下面放着刀。 秀代松了一口气,匆忙追上丈夫出了餐厅。 综子拿刀叉的手停了一下,一时愣住了。方才荻冢喜一郎吃药的蜡纸被揉成团扔在烟灰缸里。那国纸又自然地松开,综子在某种预感的驱动下,伸出了手,抓住包药纸,把它打开。 “河本精神科”—— 白色蜡纸上印着绿色的文字。这不是晕船药吧。 秀代的包里带着剃须刀,又确认丈夫是否带走了餐桌上的刀。综子觉得,秀代的种种行为现在大致上已不存在疑团了,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综子的眼前浮现出刚才甲板上秀代紧紧拉着丈夫臂腕的样子。看到荻冢喜一郎,综子想起了公司里的一位部长,倒并不是因为长得像,而是两人都表情忧郁,动作迟钝。 那人在公司里是位值得称道的、能干的部长。他不仅聪明,而且对工作更是万般热心,四十二三岁就被破格晋升为部长。可是从今年春天开始,他的样子有点怪,缺勤也越来越多。于是有传言说部长得了忧郁症,定期在精神科看病。后来不到一个月,他就突然身亡,是挣开身边妻子的手,从国铁电车站台上跳下,卧轨自杀的。 3 综子睡熟了。 虽然上床的时候,和伊东结婚的问题以及荻冢夫妇的事情索绕在心头,但是后来随着船的摇动,她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从窗帘的缝隙里射进一缕白色的光芒。墙上的时钟已指向7时23分。 综子起身拉开窗帘,白云下是宽阔的蓝灰色的大海,到处泛起白浪,波涛比昨天汹涌。“太阳花号”推开波浪,低速前进。 综子想起早上7时40分能到达那智胜浦港。她洗了脸,换好衣服,穿过大厅来到甲板上。 站在与船舱相对的右舷甲板上,陆地已近在眼前。青山连绵起伏,汽车在沿岸的道路上飞奔。还能看到像工厂一样的建筑物,烟囱里烟雾袅袅,接着开过一辆红色和淡黄色相间的火车,大概是纪势本线吧!综子伸起双臂做了个深呼吸。万里晴空,白云朵朵,早上的空气清新信人。低头看海,海水冰冷清澈。这时,船速越来越慢,就要靠岸了。 大厅里变得热闹起来,综子回头看到很多人聚集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看样子不少的乘客要在这里下船。 秀代推开人群走来,频频环顾左右,好像是在找人。虽然她穿着白底黑色花纹的漂亮连衣裙,脸色却格外苍白。 她透过玻璃看到综子,就慌慌张张地打开门来到甲板上。 综子问候道: “早上好!” 秀代却没有回答,直接说: “有没有看到我丈夫?” “没有。” “他会上哪儿去呢?……” 秀代发出惊慌失措的声音,皱着眉头,快要哭出来了。她只涂了一层粉底,没有涂口红,也许正因为这样才使脸色看上去异样地苍白。 “您丈夫不见了?” “是的,他7时多起床的,在房间里抽烟,可能是我在浴室里化妆时出去的……从那以后就不见了。” “会不会在船上散步?” “但是也不见他的人影啊!而且……不能让他一个人啊。” 秀代飞快地说着,刹那间咬住了嘴唇,又重新看看综子。 “说实话,我丈夫身体情况不太好。” “哎……” “不好意思,您能不能也帮忙找找?听说在胜浦港只停留30分钟,如果他在这会儿去了什么地方……” “好吧,我也去找。” “那你就在这一层和上面找,我到下面看看。” 秀代又向楼梯跑去。 综子从甲板的这一头找到另一头,又去了娱乐中心,为谨慎起见,她连二等舱都去看了。狭长的塌塌米上,还有人躺着,可就是不见荻冢喜一郎的影子。 餐厅里也不在。 综子沿着狭长的楼梯向四楼走去,这是最高的一层了。桅杆前面像是乘务员室,门前挂着“请勿随意入内”的牌子。综子偷偷打开门,走廊里空无一人,有几间房间大门紧闭着,鸦雀无声。后面放着救身艇,还设有游泳池。现在水已抽干,塑料垫子被丢弃在一边。 一对情侣搂着腰,俯视着码头上的情形。从轮船上下去的汽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走。团体游客乘上了前来迎接的观光巴士。被青山绿树包围的胜浦港沉浸在旅行的朝气蓬勃之中。 “有没有一位中年男子来过这里?” 综子试着问那对情侣,可是年轻男子爽快地回答: “没有,谁也没来过。” 综子从先前的楼梯来到三楼,返回大厅,已经无处可找了。于是她来到二楼,乘船口还开着,上下船的乘客差不多结束了,但大楼内送行人等仍嘈杂声不断。 秀代从那边跑着回来了。上面的头发已经散开,额头上渗出了汗水,表情愈发僵硬。 “好像没有下船。” 秀代一见到综子就说: “上面怎么样?” “没有,好像也不在。” “那只可能在地下室了,总之不在外面。” 秀代又走近楼梯,综子刚想跟在秀代后面走进走廊,就听到秀代“啊!”的一声,声音很响,周围的人也回过头来。 荻冢喜一郎正站在楼梯对面,他听到秀代的声音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你……到哪里去了!……” 秀代跑过去,抓住了丈夫的手腕。 “啊!……我想去洗桑拿浴,可是没有手巾,想回去取,可乘电梯时又搞错了方向……” “有电梯吗?” “有的,从三楼到地下室的……” “即使这样,也该跟我说一声呀!我担心死了……害她也帮着一起找。” 秀代用手指了指综子。 “那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荻冢喜一郎低声向综子道歉。他双眉紧锁,两眼低垂,嘴唇也歪了。给综子添麻烦好像使他心里的负担更重了。 “惊扰你了,真对不起。” 秀代也低下了头,然后两手紧紧挽着丈夫的手臂,向三楼走去。 “真是太好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是好啊!……” 秀代轻声抽噎着。 综子也跟着走上了同一个楼梯。 荻冢夫妇紧挨着走在昏暗的走廊上,综子目送两人的背影远去,不禁心生怜悯。荻冢喜一郎相貌堂堂,夫妇俩位高财富,可是他们的内心却如此痛楚。 秀代打开104室的房门,当两人走进房间的一瞬间,一个奇怪的阴郁的想象划过综子的脑际。荻冢夫妇会不会一起自杀? 怎么可能—— 综子立即打消了这个想法。即使荻冢喜一郎说出这样的事,贤惠的秀代也是不可能同意的…… 可是即使这样,综子的心中仍然无法平静。这跟预感很像,好像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就会发生在身边。这种预感非同寻常,不停地在综子胸中翻腾,久久难以平静。 4 综子去了餐厅,一个人简单地吃了早饭。不知何时船已出航,在窗口已经能看到纪伊半岛的南端了。因为有很多人在胜浦港下船,所以大厅和餐厅一下子变得宽敞起来。 吃完饭,综子去了地下室的乒乓房。为了打消沉闷,振作精神,她想痛快地运动运动。 正巧有四五个学生模样的男女青年也在乒乓房,他们让综子一起玩,于是综子投入地打了一个多小时乒乓球,大汗淋漓地回房洗淋浴。 船马上就要过潮岬了。从纪伊水道到室户,肯定已出沿岸到达外海了。 灰色的波涛汹涌澎湃,比起昨天,船摇得更厉害了,油轮和渔船在波涛中时而可见。雨时下时停,拍打在窗玻璃上。 综子洗完澡,穿上准备好的浴衣看电视,有些频道清晰得令人吃惊。 看够了电视,综子躺在床上打开刚开始看的长篇小说。时间还长着呢,这时候要是有个伴就好了。虽然在船上交了朋友,可是荻冢夫妇总让人觉得有些沉闷。隔壁也是寂静无声。 大约看了一小时书,眼睛有些疲劳,综子觉得像在晕船,就吃了一粒晕船药。 因为药物作用,综子睡着了。 醒来已是1时15分。 平时不睡午觉的综子顿时感到昏昏沉沉的,洗脸时发觉午饭还没有吃。但是一想到再过两个多小时就能见到伊东了,她的心里还是不免有些激动。 综子换上喇叭裤,早早地整理起挎包里的行李。她仔细化过妆后,准备出门去吃饭。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嘈杂声。 是拼命敲门的声音,接着像是秀代在说: “老公,你开开门吧……老公!” 综子打开房门。 隔壁104室的门前站着秀代,她把门把手摇得乒乓作响。 “打不开吗?” “他好像从里面上锁了。” “不会是在睡觉吧。” “可能是的。” 秀代急得团团转。 “刚才他还躺在床上看杂志。我叫他一起去吃午饭,可他说太麻烦了,所以我就去餐厅买三明治,回来就……” 确实秀代左手拿包,右手捧着装有三明治和罐装桔子汁的纸袋。 “那可能是在您去买东西的时候睡着了……” “那也用不着特意锁门呀,他应该知道我没带钥匙。” 秀代又着急地开始敲门。 “老公2是我,开门呐……” 住在同一条走廊的特等舱内的乘客都探出脑袋来张望。也有人在大厅里停住脚步,看看是怎么回事。然而104室里面却毫无声响。 即使荻冢喜一郎从室内锁上门睡着的话,那么吵的声音他也没反应,这是不是有点奇怪……综子的不安渐渐加强了。 秀代把纸袋和包放在脚边,看样子像要用双手把门撞开似的。可是她刚要这么做,却突然停住了。 “血……” 她低头自言自语着。综子也看看脚下,不禁毛骨悚然。的确是……鲜红鲜红的血从门下流出。因为马上被走廊里的红色地毯吸收了,所以显得不太醒目。然而仔细一看,地毯已被浸湿,综子穿着凉鞋,脚趾也被染红了。 秀代冲出走廊,好像是去叫乘务员。综子留在现场,她试着转动门把手,门果然被锁上了。 秀代和两位穿着白制服的乘务员一起回来了,几十个乘客已聚集在走廊里。 别着“事务长”名牌的人站在最前面,他走近房门,低头看看脚下的血,试着转动把手,接着又从口袋里取出钥匙串,挑了一把插进钥匙孔。 门开了,综子紧随事务长和秀代走进房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可怕的朱红色的鲜血。在靠窗的床上,穿着衬衫、长裤的荻冢喜一郎面向门口横躺着,从颈部流出的鲜血浸透了前胸,滴下床,一直流到床底,随着船的摇动,流到了走廊。荻冢喜一郎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胸前,手边的血泊中,有一把开刃的不锈钢剃须刀…… 房间里的空气好像在瞬间被凝固了。 事务长回过头来,接着站在综子斜前方的秀代当场昏厥过去。乘务员从背后把她抱住,综子也伸手帮忙。 综子扶着秀代,视线无意识地移向了眼前的桌子。桌上放着带有白色标签的房间钥匙,再一看房门旁边的钉子上挂着那把备用钥匙。荻冢喜一郎应该是从室内转动把手锁上门的。 人声喧哗,其他乘务员也闻声赶来。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人员开始对荻冢喜一郎进行治疗。 失神的秀代被转移到空着的105室。谁也没注意到秀代放在地上的包,综子把它拿到秀代身边去。包的扣子打开着,综子刚想关上,目光却被吸引到包里的折叠式的剃须刀,就是那把和荻冢喜一郎割断颈部相同的剃须刀,依然放在包里。 悲惨怜悯之情再次占据了综子的心田。 104室门前的走廊上,围起了禁止入内的绳子,乘客也被要求回到各自的房间去,综子走进了103室。 船上的广播里也一直在反复播放着: “船上有人得了急病,如果乘客中有人是医生的话,请速前来。” 这段广播停止后,不久又传来另一位播音员的声音。 “船长有事通知各位乘客。刚才特等舱内发生事故,一位乘客身亡。本船继续航行,但是途中高知海上保安部的官员会乘游艇上船,可能会向大家询问有关事故情况。给大家添麻烦了,请多多配合。” “太阳花号”降低了速度,可能是游艇要靠船了。轮船已到达高知港入口,窗外就是陆地,村落分布在山脚。岸上工场、码头林立。如果把脸凑近玻璃,能看到浦户大桥银色的桥墩。轮船穿过巨大的圆拱,即将靠岸。附近的水面上漂着几艘小渔船。“太阳花号”鸣响了沉闷的汽笛。 轮船继续低速航行,穿过浦户大桥。综子不知道海上保安部的人员是何时上船的,但不久走廊里就吵了起来,从隔壁104室也传来了很多说话声。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进来两位穿着灰色制服的工作人员。 年老的那位先说道:“我们是高知海上保安部警备课的。” 他们先询问了综子的姓名、住址,又确认了身份。接着就综子乘船的目的,在哪里与荻冢夫妇相识,事发当时的情况等进行了提问。 当综子把情况大致讲完时,船已经完全停住了。 “我们想继续询问一下详细情况,能不能麻烦您和我们走一趟?保安部就在栈桥附近。” 官员虽然说得十分婉转,但语调却不容置否。 应付好官员,综子走出房间。可刚一出去,一阵血腥味扑鼻而来。综子猛地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刚才可能是太紧张了才没有注意到。105室传来了呜咽声,秀代已苏醒过来,像是正在回答调查人员的问题。 综子和其他六位乘客一起跟着调查人员下了船。 高知港终点站是一幢粉红墙壁,白铁屋顶的简朴的建筑,周围草木茂盛,后面不远处就是马路。终点站的边上停着一辆救护车。 伊东该来了吧,快4时30分了。轮船比预期晚了50分钟。 “小综! 注视着终点站出入口的综子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顿时一阵惊喜。 伊东被太阳晒黑的笑脸出现了。他身体健壮,穿着翻领半袖衫。 “啊,阿东! 综子不由得主动伸出了手。伊东的手紧紧把它握住。 “但是我……” 综子还没说她要去海上保安部,伊东就露出了理解的神情,用手指打了个“ok”的手势。 “我也马上就去。” 伊东转身向停在10米左右的那辆旧汽车走去。 伊东声音在综子耳际回荡。综子猜想他可能是最先知道“太阳花号”事件的记者。 综子等所谓的“问话人”分乘两辆黑色汽车,前往高知海上保安部。保安部在游船码头稍稍靠里的地方,是一幢明亮的砌着瓷砖的楼房。 综子他们被带到三楼的警务救难课,分别被叫进单独的房间听取情况。 询问综子的是一位中年警务调查长,他旁边还坐着一个人,别着“专门官”的名牌。 调查长又详细询问了综子坐船的目的,从最初见到荻冢夫妇到事件发生的经过。专门官有时也会提问。 最后调查长用更加严厉的眼光看着综子,问道: “当调查人员在船上向荻冢夫人了解情况的时候,听说荻冢喜一郎先生患了忧郁症,正在接受医生的治疗。但是最近病情比较稳定,所以为了换换心情才选择乘船旅行,可是反而是一片徒劳。依你看,荻冢喜一郎先生像不像得了忧郁症?” 综子仔细地回忆着在甲板上和餐厅里看到的情况以及在胜浦港的早上发生的事情。 综子觉得有一种不谐调的感觉停留在心底,挥之不去。 “是的,荻冢喜一郎先生确实很忧郁,看上去像个病人。” 综子如实回答着,然而不谐调感却并没有消失。 5 伊东为综子预订了房间,在市北郊外的一家饭菜美味的和式旅馆。 在海上保安部的情况听取结束后,综子好不容易得到了解脱。伊东在走廊等她,综子问了旅馆地址后决定自己先过去。因为等会儿有警备课长的记者发布会,伊东必须在7时前赶出晨报的稿件。 7时30分左右,伊东打电话到旅馆,说是稿件写完了,但还想看看接下来的情况,所以让综子先吃晚饭。综子也知道,在这种时候,一个人乖乖地吃完也许更好。如果她说不管多晚都等他,他倒是会有所意外,老把这事放在心上的。 一个人吃饭,有名的皿钵料理也变得索然无味。但是旅馆的庭院很美,独具匠心,假山和池塘上洒着皎洁的月光。今年东京的秋天来得早,可高知还很热,综子关了空调,打开玻璃窗,觉得自己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 到了9时多,伊东终于来了。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待着。” 综子从檐廊的藤椅上站起来,伊东双手抱住她的肩膀,满腹歉意地说。综子不知为什么噙着泪花,靠在伊东略带汗味的胸前。 在寂静中只听得虫鸣,两人的嘴唇重叠在了一起。 “为什么这么闷闷不乐?我们开车去兜风吧!” “你的工作完成了?” “还有一个人留在海上保安部,今晚是不大会出现新情况了。嗅,解剖结果出来了。” “怎么样?” “报告说因为切断颈动脉导致出血过多。还有,他吃过抗忧郁剂…” 两人决定去桂浜,就乘上了伊东来这儿以后买的一辆二手小型车。 出了高知的闹市区,经过播磨屋桥。这是一座涂着朱漆的小桥,综子第一次来高知时,曾经特意下车,步行走过这座桥。 行驶在浦户大桥上,俯瞰南北交相辉映的夜景,灯火寂寥,让人不禁觉得这是一个宁静的港湾。 “‘太阳花号’按预定时间出航了吧。平时,3时40分到达后会在5时30分向东京出发。” “出航会晚两小时左右吧。不管怎么样,事发后总得进行调查和现场取证,遗体也要搬运下船……在这段时间里,除了工作人员以外,其他人员一律禁止入内。” “我感到有些意外,不是说海上发生的事件全部属海上保安厅管辖,警察不能直接干预吗?” “说是这样说,但如果是停泊中发生的事故,水上警署也可以接管。在这起案件中,事发地点已过室户海域,所以就与最近的高知海上保安部联络,由那里派遣警备课员和巡视艇的保安官员。鉴定和搜查活动也都在警备课长的指挥下进行。遗体一被海上保安部收容,就被立即送往高知医大进行解剖……” “也就是说关于海上事件,海上保安厅和警察可以起到相同的作用喽。” “是的。可是很意外,这些事情却鲜为人知。因此如果是杀人事件,海上保安部也要设置了搜查本部。但这次的案件还用不着这些。” “仍然说是自杀?……” 综子询问着,不知为何觉得心中被紧紧地勒住了,感到一阵心慌。 “也许不能归结为是自杀。从表面来看,是荻冢喜一郎先生在夫人去餐厅买东西的15分钟里,从里面锁上门,用剃须刀割断颈动脉自杀的。当他被发现时心脏还在跳动,但手已经失去知觉了。夫人因丈夫得了忧郁症,而尽量不让他一个人待着,锋利物也放在自己身边,已经处处留心。他一直喜欢用折叠式的剃须刀,早晨,他刮完胡须后,夫人就悄悄地把刀放进包中,随身带着,已经留意到这种程度了。可是他却藏了一把。夫人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点,真是苦不堪言啊……” “……” “哎呀,荻冢喜一郎在轮船上用利器自杀可是一件棘手的案子。他离开高知来到东京,是东京化学工业公司的社长,是位颇具实力的资本家。仅从这点来看,海上保安部也该慎重调查才是。但是,现场完全是个密室啊!……” “确实是从里面上锁的。那里的门如果在室内只要转一下把手就能上锁。而钥匙在桌上,备用钥匙挂在门边的钉子上——难道两把钥匙上没有疑点吗?” 伊东有些吃惊地回头看着综子。车子已在不知不觉中靠近了海边。过了隧道,汽车在架有铁路立交轨道的坡道上开足马力,伊东改换排档装置后回答说: “轮船和宾馆不同,双人房配备两把钥匙的情况是很多的,留在室内的两把钥匙肯定都是104室的。事发当时,事务长用总钥匙打开门,而那串钥匙通常是由事务长携带的,被人暗中利用的可能性根本就不存在。那么除此以外,104室不会有其他钥匙。” 事务长开了门,在场人员进入室内以后,秀代有没有可疑的动作——比如说,迅速把钥匙放到桌上,或是挂到钉子上,综子在记忆中确认着是否看到这些动作。可是不论是惊慌失措的秀代,还是站在综子斜前方的秀代,她始终是在综子的视线中。对面就是乘务员。秀代倒下的时候,综子确认那两把钥匙已经在那里了。接下来秀代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偷换钥匙的机会。 综子不由得自言自语。伊东觉得很有趣,斜着眼睛看着她。 “假定事先调查了那个房间的钥匙,再去做一把相同的,那就不是一间密室了吗?” “这种事情警备课当然要调查。据课长说,为了在事件尚来扩大时就采取制止措施,已经向东京港打过电话,询问乘船当时的情况。“太阳花号”有20间特等舱,荻冢夫妇住在104室完全是个偶然。因为工作人员是根据申请序号适当分配房间的。听说他们并没有要求住到特定的房间。这样的话,秀代根本不能事先去配一把104室的钥匙,把20个特等舱的钥匙全部暗中调查好那更是不可能。” “是阿!……那么说仍然是间密室啊!只有一扇窗,也没被撬开……” “哎呀,为什么老是说这些啊。” 伊东把车停在松树林里,笑着窥视着她。 “也不知怎么回事。说真的,我在海上保安部回答各式各样的问题时,总觉得有疑点,难以理解,心里怪怪的。” “是嘛!……” 伊东就这样凝视着综子,刹了车,打开门,走下车去。 在稀疏的松树林里,一段台阶填没了原木桩,一直向海角的前端延伸。商店都大门紧闭,杳无人迹。朦胧的月光在树间飘渺,松涛和波涛声传来,像在清洗着头顶上的一切。 伊东轻轻地握着综子的手,慢慢地走着。综子好像暂时忘却了那件事,可他却又问道: “你什么地方想不通呢?” “嗯……秀代确实十分关心她的丈夫,但是我发觉她的有些做法未免有点夸张。在甲板上她紧紧拉着丈夫的手臂,离开餐厅时又要确认一下他是否带走了餐刀……不仅如此,她对患有忧郁症的丈夫,似乎故意地尽做一些相反的事。” “相反的事?” “我和你说过今年春天部长因忧郁症自杀的事吧。从那以后,公司里时不时地把忧郁症作为话题来谈论,所以我也多少听到一点,对于患忧郁症而消沉的人,最好使他快乐、舒心,决不能刺激他。如果对他说‘你要好好的’,本人反而会显得更勉强,导致把自己逼到绝境。还有,与死相关的话是大忌。然而秀代却…” 昨天在餐厅,她对综子说因为法事回高知,说完就看着丈夫,用鼓励的口吻说:“你好久没有回去了,那边一定都在等着你,……大家还是都在依靠着你啊。” 接着在胜浦,荻冢喜一郎得知秀代惊扰综子来找他,就越发显得忧心仲忡。 秀代拉着丈夫的手腕,一边上楼,一边说:“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是好啊!……” 秀代轻声抽噎的声音还留在综子的耳际。 看到此情此景,真让人觉得秀代是一位为了丈夫费尽心思、令人感动的好妻子。两人紧挨着走路的背影也让综子心生怜悯。 但是,警备官员的提问促使综子回想一遍的时候,她却开始发现其实秀代的一言一行起到了逆反作用。 “在她的心中会不会有这种想法在作祟:希望丈夫的精神状态日趋恶化?” 伊东停住脚步,沉默片刻,用沉重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的确是这样啊。” “但是,假设她不一定是位贤妻,荻冢喜一郎在密室中死亡的事实也还是无可否认的。” “是啊!……” 在海角的尽头,仁立着坂本龙马的铜像。 眼下就是桂浜—— 宽畅的海滨沙滩在泡沫的点缀下弯成一个弓形,混饨的涛声响起。前面没有一座岛,只有太平洋的海啸声。 两人沉默无语,伫立在海边。天空中流淌着微微发白的月光,而月亮却不知躲藏在何处。 “什么时候能来这里?” 伊东果然这样问了。 “嗯……还在考虑。 综子在起浪的时候,垂下眼帘,回答完又说: “你在高知的工作还要继续下去吧?” “听说通常要三四年,如果早一点的话,也许再过一年左右就会变动。接下来,也有可能在和歌山、京都、神户……横滨一带的分局工作……” “我并不是说离不开东京,如果做了新闻记者的夫人,就应该有心理准备,随时随地可能要调职。但是最近我们编辑部把大任务交给我,所以能不能再……至少,让我在就职后有点成就感嘛。” 综子就职的食品公司的宣传杂志有传统的充实的内容,不仅有对公司的宣传和公司报纸的新闻,也登载了题目固定的特辑和报告文学。 伊东走近综子,站在她面前,把综子拥入他那宽厚的胸膛。 “你想继续工作,这个我很清楚。如果结了婚再后悔就麻烦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早点来。” “……” “哪怕早一天也好……我总觉得等不到边啊!……” 他的双手越来越有力,紧紧地抱着综子。他的呼吸从颈部一直到发间。 海啸声在综子的耳边远去了。 6 综子在高知停留到16日,也就是星期天,下午乘飞机回东京。乘船要花21个小时的行程,如果乘高知到东京的直航飞机两个小时零五分就到了。 综子在高知期间,没有看到荻冢喜一郎事件的发展情况,报纸上也没有连续的报道,但她还是从伊东那里听到了一些详细的背景。 秀代今年32岁,五年前与比她大16岁的荻冢喜一郎结婚。秀代是第一次结婚,但荻冢喜一郎的第一位妻子在两年前就去世了。他和前奏有一个女儿,已经出嫁。荻冢喜一郎和秀代之间没有孩子,也就是说,秀代在荻冢喜一郎死后,可以继承大笔遗产。 虽说如此,依然难以否认荻冢喜一郎在密室中死亡的事实。现场的剃须刀上只有荻冢喜一郎的指纹。至于在室内发现的两把钥匙,也没有浮现出什么疑点。 高知保安部也委托东京海上保安部对荻冢喜一郎的忧郁症进行调查取证。结果是公司内部的职员和荻冢家的老佣人都说半年前他就定期在高元寺自家附近的河本精神科医院看病,被诊断为忧郁症。向河本精神科医院院长核实时,他避开详细回答,只承认荻冢喜一郎定期来看病的事实。 根据这些证词,荻冢喜一郎自杀的事实好像被强化了。 听说遗体在高知进行火化,然后在东京举行告别仪式。 在综子回东京的那个星期天的晨报上,告别仪式的日期被刊登出来了,是9月19日下午2时,在青山殡仪馆。 综子决定去烧香。她和秀代在事发后也没有见过面,虽说彼此只是一面之交,但毕竟综子在荻冢喜一郎生前与他交谈过,她可能是荻冢喜一郎除妻子以外最后见到的人。 19日星期三,太阳时而从雨云间露出脸来,天气十分闷热,和综子到达高知的那一天很像。 1时30分左右,综子从办事处来到青山。 在宽敞的殡仪馆里,四国摆放着不少花圈,别着黑纱的人们忙碌地来来往往。荻冢喜一郎虽说是自杀,但葬礼很隆重。 综子经过接待处,走进殡仪馆。里面会堂的椅子上还人影稀疏,但是门厅里已是人头济济,大概是荻冢喜一郎公司的职员。 综子走过放着祭坛的会堂,朝旁边的走廊深处瞄了一眼,突然停住了脚步。只见秀代穿着丧服,面朝这边站着,正和列席者模样的一男一女打着招呼。三人相互鞠了躬,那两位客人很快就回到了门厅。秀代双眼低垂,用白手帕稍稍擦了擦脸,又用手指把两鬓的短发夹到耳后。 这种美丽,让综子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虽说丧服可以使大多数女性看上去漂亮一点,但秀代本来就十分漂亮华丽的脸庞瘦了一圈,轮廓显得愈加分明。她低垂着白皙的脸庞,穿着合身的黑色和服,沉浸在忧伤中,但她却艳丽得令人惊讶。也许综子正是对她流露出来的那种不可思议的艳丽而大吃一惊的。 这时,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从综子身边经过,走近秀代,两人站着说话。男子手里拿着印刷品一样的白纸和钢笔,看上去像在和秀代商量着什么。这位年轻男子高个、浓眉,相貌中透出一种智慧,他利落地说着。综子终于想起来了,他就是在东京轮船码头为荻冢夫妇送行的男子。那时他也是这样和荻冢夫妇说话的,他把两人送到乘船口,秀代好像叫他“栋田先生” 两人的谈话结束后,那男子刚要回去,秀代又把他叫住了。他回过头来,秀代把右手轻轻放在他的手臂上,抬头看着他,不停地说着话,脸上浮现出依靠的神情。这是综子从未见到过的表情。 综子用眼神注视着这个男子的背影,向接待处边上的一位女士询问道: “请问那位是谁?” “是秘书室长栋田。” 女士回答。 一般的烧香结束后,综子提前离开了殡仪场,匆匆赶往地铁车站。 她换乘国铁电车后在高元寺下车,向河本精神科医院走去。在派出所打听后,马上就明白医院就在车站前的闹市区和住宅区的交界处,是一幢开放式的灰色钢筋混凝土两层建筑。 已经过了5时,候诊室里寂静无声。综子在接待处出示了公司的名片,说是为了取材料希望能与院长谈一下。接待小姐让综子稍等,拿了名片向里走去。很幸运,院长好像在医院。 综子突然访问河本精神科,并没有揣摩到秀代和栋田之间有什么事,只是窥视到了一些东西,在某种直觉的刺激下作出的决定。也许只凭印象就觉得他们之间存在疑点。但是综子心中总觉得秀代另有所爱。如果秀代真的心有所属,那不是可以说她为了得到财产强烈地希望丈夫死去吗? 综子来这里的理由还不止这些。自从今年春天部长自杀以来,综子公司内部对于忧郁症的关注日趋高涨。除此之外,据说还有中年职员因忧郁症休假,偷偷地定期去医院看病。在年轻力壮的一代中急剧增长的“忧郁”问题已成为全社会关心的事情。现在还常有统计数据发表说是四五十岁年龄段的自杀率已超过二十几岁的人。 所以宣传杂志编辑部决定在下一期特辑中以此为题发表文章,带头的是综子,她在“太阳花号”上遇到的活生生的事情为编辑部的这项工作提供了原动力。 反正她本来就决定要采访河本院长。 综子大约等了15分钟,刚才的那位小姐把她请到“诊察室”旁边的小房间里。这是间挂着油画的清洁的接待室。 里面的门开了,一位披着白大褂的男子出现了,年龄五十五六岁,花白的头发全部向后梳,给人一种宽容感,还有一双温柔的眼睛,长到脸颊一半处的鬓发使他的容貌带上了西洋的气质。 他对站起身的综子说: “我是河本。”便微笑着请她坐到沙发上。 综子为突如其来的访问而道歉,又就杂志的情况作了说明,然后开门见山地告诉院长准备把忧郁症的问题作为特辑的题目发表,她自己也很偶然地与荻冢夫妇同乘于“太阳花号”。然而对此,院长却表情平静,沉默不语。 综子从最近的忧郁症倾向开始提问。 “这种病例确实在增多,在中年人群中尤为明显也是个事实,毕竟四十几岁的人压力大的比较多啊!” 他像在和病人说话一样,用详细解释的口吻回答着。 “只是最近增加的是原因比较清楚的精神性忧郁症,比如说升进忧郁症、转移忧郁症……” “升进忧郁症?” “就是为了在公司内的地位有所上升,越来越感到责任重大,常常觉得自己不能达到目标。转移忧郁症就是好不容易建了新居,搬了家,却无法适应新的环境。家庭主妇是多发人群,孩子长大了,突然觉得只留下自己,有这种想法的太太患忧郁症的也不少。这种病例因为知道原因是很好治疗的。可以这么说,容易治疗的忧郁症在增多。” “是不是有些性格比较容易得忧郁症?” “一般而言,责任感强、一丝不苟、讨厌懒惰空虚、希望过充实生活的勤劳者较多。也有学者认为大部分日本人和日本社会机构本身就具有忧郁症的病发特点。” 河本院长揉揉鬓角苦笑着。 “是不是说像已故的荻冢先生这样的性格容易患忧郁症?” 院长一时缄口不言,看看综子,说: “与特定患者有关的问题恕不回答。根据医师法,禁止泄露患者的秘密。” 综子吃了一惊低下了头。听院长这么说,看来他并不是不知道。综子很想详细地问下去,她为自己无法控制的疏忽而感到羞愧,只觉得脸颊发烫。 “——那么,就只问一般的情况。通常你们对忧郁症患者进行怎样的治疗?” “首先是问诊和诊察,如果有必要的马上住院,不用住院的就定期来医院看病,继续进行药物治疗。” “让病人服用抑郁药之类的?……” “这个因患者而定。有些病人是焦躁和忧郁状态周期性循环的,有些则只是忧郁。对焦躁状态的病人要给予抑躁药,如果转变成忧郁状态了就要用别的药,先观察病人的情况再采取不同的措施以帮助他们康复。” “在这种情况下,要把患者家属的话作为参考吧。” “那是当然的。因为患者中有人并不觉得自己处于异常的精神状态,而且有工作的患者也不可能每天都来,和医生接触的时间毕竟有限,也有人会在家属面前流露出不愿和医生说的话,所以从我们的角度讲,是综合本人的诉说和对照他的家属所言再下判断的。” “家属一定跟随照顾吗?” “那不一定。有人是单独来的,也有人是在丈夫或夫人陪同下前来的,也有情况是由家属详细记录下患者每天的情况,我们再对此开出药方……” “在这种情况下,药是不是由夫人保管?” 在“太阳花号”的餐厅里,从包里取出药袋递给丈夫的秀代的形象掠过综子的脑际。 “这样的夫妇并不少见。” 院长平静地点头道。 “那焦躁状态和忧郁状态时的用药是不同的吧?” “当然不同——简单地说,如果大脑中一种叫做塞洛托宁的激素增加时,人就会变得焦躁不安,减少时人就会陷入忧郁状态。所以焦躁时,要服用减少这种激素的药,也就是计量的精神安定剂。相反忧郁时,则要服用增加这种激素的抑郁药。” “那么,……举个例子说,如果让处于忧郁状态的患者吃了抑制焦躁时的药,会有什么结果?” 综子想轻松地提问,可声音却不自觉地变得僵硬了。 “这样的话,就会越来越消沉。” 院长笑着回答,接着像猛然明白了综子的真意似的,瞬间收住了笑容。 7 22日星期六,伊东突然来东京,说是大学时的恩师得了脑血栓,就前来探望。 那天傍晚,综子在新宿的民芸风快餐厅与伊东会面。他在东京时常来这里。 “——恩师在我毕业那年就辞去了官职,过着悠闲自得的生活。不过还算幸运,发病较轻,神志很清楚,我只被允许探望5分钟。夫人说,照这样静养的话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 伊东一边用手巾擦着稍带倦容的脸,一边说着。 吃过饭,综子把从荻冢喜一郎的告别仪式到访问河本精神科院长的经过向他诉说了一遍。 “我一直想着要详细地写封信给你,好好商量商量,总觉得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结束……” 这时综子的眼前不停地闪现出乘在“太阳花号”上时荻冢喜一郎的脸庞。 伊东偶尔用敏锐的目光注视着综子。 “——如果秀代希望丈夫死去,她可以使他的忧郁症恶化,从而有可能迫使他自杀。我详尽询问了河本院长,虽然他只回答一般的情况,但是他说有些患者一直由丈夫或妻子照料护理,由他们建议希望用什么药,然后再暂为保管,这种例子并不少见。而且,焦躁状态时用的药和忧郁时用的药,药效正好相反。所以举个例子说,假设秀代保管着药品,在荻冢喜一郎处于忧郁状态时却让他大量服用焦躁时的药,他就会变得越来越消沉……” “但是在遗体解剖中发现了抗郁剂。” “那是在船即将到达高知时,为达到目的,秀代又让荻冢喜一郎服了抗郁剂。而在那之后他就自杀了……” “那也未必是故意杀人。” “我到现在为止一直怀疑秀代,是因为在殡仪馆的走廊里偶然看到了她和栋田……” 她的右手极其自然地碰着他的手腕,综子怎么也不能忘记她脸上浮现出的依靠的神情。 “——不,但是,只凭这些也不能下结论说他们两人之间有特殊的关系。想象一下,如果秀代的恋人不是栋田的话……” 伊东突然咬着嘴唇一副深思的神情。 “那个叫做栋田的男子就是到东京轮船码头送行的人吧。” “是的,我问过接待处的人,她说是秘书室长,所以和社长有各种各样工作上的话……” “小综。” 伊东打断她的话嘟囔着,又探出身子。他一口喝完了剩下的啤酒,凑近脸来小声说道: “我在高知跟你提起警备课长的询问时,曾说过关于船舱的钥匙不再有怀疑的余地,留在室内的两把钥匙确实是104室的,还有一把是事务长拿着的总钥匙,除此之外,不存在104室的钥匙,对吧?” “是啊” “但是在你回来之后,我曾一个人仔细回想过这件事,我开始假设:在某一段时间里,是不是可能存在另一把104室的钥匙,用那把钥匙,秀代不就有可能把那间房间变成密室吗?……” “……” “如是这样,她必须有同案犯。帮凶在轮船出航时,一定得来东京始发站。——我还有一点要问,当“太阳花号”在14日早上7时40分到巴时10分停靠在那智胜浦港期间,秀代有没有下船?” “下船了。她说荻冢喜一郎不见了,当我在船上寻找的时候,她去栈桥看了看又回来了。” “是吗……果然如此啊!” 伊东把他的推理一口气说了一遍。综子心情不能平静,甚至有些痛苦。 “要不要马上向海上保安部报告?” “但是……这还只是一种可能,还没有证据。如果错了,将会伤害无辜。” 伊东一脸冷静。 “可是我们难以掌握证据啊。” “也许我们还有一丝侥幸。从东京轮船码头到那智胜浦港之间,能配钥匙的地方恐怕数不胜数啊!” “……” “我们和栋田见见面吧。” 伊东突然自言自语道。 “让他听一下我们的想法,如果他动摇了,就通报海上保安部。” 这时刚过9时半。 综子和伊东在电话簿上查到了荻冢喜一郎公司的号码。 打到公司有人接了电话,可回答说只知道总务部长家的号码。再打到总务部长家,伊东说了报社和自己的名字,才好不容易知道了栋田家的电话号码。 听说栋田是独身,一个人住在阿佐谷的高级公寓里,就在荻冢喜一郎家附近。 伊东拨通了栋田公寓的电话,他在家。 伊东告诉栋田他是每朝新闻高知分社的记者,为“太阳花号”事件前来采访。如果可以的话,今晚有话想谈谈…… 栋田有些不乐意,但是在伊东的一再坚持下终于答应接受短时间的采访。在栋田的公寓里一楼有咖啡馆,他们约好叨分钟后在那里见面。 10时30分时两人找到那家咖啡馆,走了进去,在里面稍低一点的角落里,看到了正在读报的栋田。这是一个砖墙、放有盆栽的包房,周围没有其他的客人。 栋田穿着体面的运动t恤,边折报纸边打量着来者。伊东拿出名片,并介绍说综子也是同一报社的。栋田的目光在综子身上停留了略长的时间,不过他好像并没有清楚地回忆起什么。 他们都要了咖啡,等服务员离开后,伊东就开口说道: “这次真够呛的。社长去世了,公司的经营今后该如何发展呢?” “哎,确切的还不大清楚。” “据说公司基本上是荻冢喜一郎的私人资产,股份等大部分资产都将由夫人继承吧?” …… “哎,这个怎么办呢。” 栋田“哎”声连篇,很明显己心存戒备,不愿透露半点风声。 “对于社长的死,公司内部反应如何?” “大家当然都吃了一惊。哎,社长患忧郁症是极小部分的人才知道的,现在却被传媒公开发表。” “有没有怀疑过社长的自杀?” “怀疑? “就是说社长不是自杀的,会不会是他杀……” 栋田一时屏住了呼吸,瞪了伊东一眼,嘟囔了一声“混蛋”就看向边上。 “是啊,但是在高知有这样的谣言传出。” “但是,社长的船舱不是间密室吗?——噢,我没有乘船,不知道详细情况,但听说社长从里面锁住了门,在室内还发现了两把钥匙。” “是这样的。” “这样的话不是谁都无法杀社长吗?” “不,不一定是这样的。如果同乘的秀代夫人有同案犯的话。” “……” 三人的咖啡端上来了,但谁也没有伸手去接。 “只是打个比方。当‘太阳花”从东京出航之际,同案犯到轮船始发站的乘船口为荻冢夫妇送行。夫妇俩在服务员的陪同下去了特等舱,拿到两把钥匙,夫人拿了其中一把又回到始发站。如果她说忘了拿东西,很容易通过乘船口,这时与其他乘客和送行的人混杂在一起,根本不会引人注意,夫人就把104室的钥匙交给同案犯。 “接着同案犯该怎么办呢?——他把拿到的钥匙再去钥匙店配一把相同的。现在一把钥匙只要三分钟左右就能配好,而且不仅有专门的钥匙店,百货公司和杂货店也可以配。但是他去配钥匙的店恐怕在江东区有明轮船码头到东京车站的途中,或者是在去首都高速公路的路上。因为他配好钥匙后必须把它送到那智胜浦港。 “傍晚6时40分从东京港出发的轮船,在第二天早上7时40分就可以到达那智胜浦港,由陆路抢先到达也不是什么十分辛苦的行程。如果是汽车,从东名高速公路上开的话,到名古屋5个小时足够了,从名古屋到那智胜浦道路通畅,一般是6小时的行程。如果乘国有铁路就更轻松了,乘20时24分从东京发车的下行末班光明号列车,22时25分就能到达名古屋,再乘23时58分从名古屋出发沿纪势本线行驶的特快纪州5号列车,完全来得及,因为纪州5号列车翌日清晨5时45分就能到达终点纪伊胜浦,如果在终点前三站的宇久井下车,轮船码头就近在咫尺了。 “‘太阳花”一到胜浦港,秀代就来到栈桥,从同案犯手中接过原来104室的钥匙和配制钥匙。也就是说在东京和胜浦之间,船上只有一把钥匙,但只要有一把也不会不方便。而在船离开胜浦的时候,秀代手中已握有三把钥匙。 “秀代伺机用剃须刀杀害了荻冢先生,一把钥匙放在桌上,原来有标签的备用钥匙挂在钉子上,走到室外就用配制钥匙锁上门,把它扔到海里以后,就说丈夫问坐屋中,引起喧哗。——虽然这只是想象,但这种可能性还是存在的,所以我们以为,不能把事件完全归结为自杀。” 栋田目不转睛、异样地凝视着伊东。他脸色苍白,呼吸也变得不规则起来。 “这……这太荒谬了……” 栋田好不容易喘着气说道。 “听你们讲这种想象出来的故事,真是浪费时间。” 他刚想回去,又匆匆地搅拌起咖啡,也没有放糖,咖啡被搅和得一阵摇晃洒在碟子上。 8 那天夜里,伊东打电话给高知分社的编辑部主任,向他汇报了事件的情况。 编辑部主任随即向高知海上保安部传达了伊东的推测。 第二天23日,两名高知海上保安部的警备课员来到东京,请求东京海上保安部的协助,开始对案件进行调查取证。以东京港轮船码头到东京车站以及最靠近高速道路入口的主干道为重点,对各家配钥匙的店进行逐一询问。有的工作人员飞往胜浦港,调查14日早上是否有人看到秀代和栋田见面,寻找目击者。 傍晚,商店的问题被查清了,是神田车站南入口处的一家小型的钥匙店。那里的店主证实说9月13日下午7时多,有一位与栋田极其相似的男子来配过钥匙。 就在这时,警察发出了逮捕令。 当海上保安部的官员同时向荻冢喜一郎家和栋田的公寓出击时,栋田在荻冢喜一郎家,正要与秀代两人乘车外出。 两人当场承认了犯罪事实。 栋田供述说,他在东京港轮船码头送别“太阳花号”后,让社长的车先行回去,自己乘出租车前往神田。在南入口处的钥匙店配好钥匙后,在东京站乘上新干线,又在名古屋换乘纪州5号,第二天早上6时左右到达胜浦港码头,在隐蔽处将两把钥匙交给了7时50分左右下船的秀代。 拿到钥匙的秀代,在轮船通过室户海岬的时候,劝荻冢喜一郎服下抗郁剂。她一直等到这个时候,是因为希望公司知道这件事是在她到达高知以后,栋田也已经口东京。 在东京海上保安部,秀代交代了犯罪的详细过程—— 吃过药后荻冢喜一郎感到有些睡意就在床上打盹,于是她就用剃须刀割开了他的颈部,又在剃须刀上印他的指纹,接着将两把钥匙留在室内,用配制钥匙锁上门,然后把溅到血的外套揉成团,连同配制钥匙一起扔到海里。因为大半的乘客已在胜浦港下船,船上空了很多,所以没被人注意。在那之后,她又去餐厅买了三明治等,口来敲门,引起喧哗。既然丈夫在密室中死亡,体内又检查出抗郁剂,她以为只要查清丈夫定期在精神科医院看病,就能简单地判定为自杀。 但是,直到伊东对栋田说了那番话,社长的司机又接受调查,两人才发觉警方的追捕已近在眼前。 “能逃到哪里就逃到哪里,我们死活在一起。” 在不同房间里受审的秀代和栋田都这么说。 另一方面,伊东和来高知出差的警备课员是至交,在高知分社编辑部主任的联系下,东京本部报杜的资深记者也前来援助,对东京海上保安部的搜查进展情况进行跟踪报导。虽然秀代、栋田被捕的第一份报导出自前辈记者之手,但在案件解说中却署上了伊东的名字。 在那份晨报出版的第二天,即25日,伊东决定回高知。他还没有乘过“太阳花号”,这次想体验一下坐船旅行的感觉。 综子去码头送他。 “请尽快……我等你。” 他紧紧握住综子的手,然后走过登船桥。 综子站在栈桥上。东京港笼罩在暮色之中,轮船上也已华灯初放,阴冷的海风吹起头发,让人想起已是深秋。 大约10天前的现在,不知栋田是以怎样的心情站在这里的。他和秀代也一定是被一种爱连结在一起吧!…… 综子在心中发誓,以后一定要多写信,和伊东一起度过美好的时光,用两个人的智慧来恪守这份无可替代的爱。…… 处心积虑的意外事件 1 权藤洋平喝了一口酱汤,发出颇感美味的啧啧声,又故意夸大地皱紧着眉头。 “怎么搞的?这是什么呀?” “就是用你给的杂酱做的呀!” 美也子轻声回答道。 “太辣了,胡搞!无论多么好的豆酱,经过你的手就糟蹋了。我是你的丈夫,让我吃这样辣的东西,你不把我的血压当回事吗?” “但是,上次你说太淡了……” 权藤洋平扭动着嘴唇,满脸一副不想再听美也子任何争辩的表情。 “饭又做得不好,吃起来也不香。你就不能买再好一些的米?” “但是,我买的都是米店里最贵的米呀!” “像你这样的女人,既没有孩子,又没有什么特长,至少像做饭这样的事情总该很擅长吧,和你在一起丝毫也……” 说到这里,权藤洋平突然想起似地瞥了一眼手表。 “好了,车子要来接我了。9时零5分就要开场的。” 今天约好要去打高尔夫球的。 美也子正在进早餐,她慌忙放下筷子为丈夫沏了茶水。权藤洋平一把接过茶喝了一口,便匆匆地站起身来。 “听说副社长的女儿生孩子了,你帮我送点礼去。” 权藤洋平一边走出餐厅,一边说道。 “是谁家生孩子啊?是男孩还是女孩……” “嘿!我问过,可是又忘了。副社长比我大两岁,今年52岁。他说还不到抱孙辈的年龄就抱上孙儿了,一副美滋滋的表情。嗨!没有孩子的人,自然是体会不到那样的感觉啊!” 刚刚吃了那顿难以下咽的早餐,权藤洋平当然不会忘记借机数落她几句。 “像你这样的人,就算我在外面跟人家生孩子,你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吧?” 你发什么牢骚呀?原本我不是不会生孩子,我第一次怀孕的时候,是你为了一点琐事就大动肝火,猛然将我推倒造成流产,此后才使我不能生育的。…… 事情快过去了将近22年了,他就像没事一样,还老是在挖苦着我。 美也子睨视着丈夫开始肥赘的臀部,感到忿然不平。 不过,这种愤慨的情绪,对我来说,也许是一件好事。…… “像你这样的女人”、“像你这种人”之类的话成了权藤洋平的口头禅。自从21岁与权藤洋平结婚以后,至今已经整整22年。美也子已经有不止几百次,甚至几千次听到权藤洋平说出这样的嘲讽。 美也子一直是一副天生的柔顺性格,她知道自己即使斗胆敢与蛮横的丈夫对抗一下也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只能忍声吞气。 但是,过了40岁以后,一种与以前大相径庭的想法渐渐地在美也子的头脑里萌生了。与此同时,一种令人感到欣慰的向往在她的胸膛里开始膨胀。 43岁的女人,在现代社会里还正是丰韵犹存、最旺盛的年龄。 还能够重新选择一次人生,狠狠心改变一下自己。趁现在还不晚!…… 权藤洋平50岁,是一家体育用品制造公司的社长,因为经常打高尔夫球的缘故,体格硬朗精力充沛,很陡的楼梯“噔噔噔”一下子就跑上去了。楼梯在半途中呈扇形伸向二楼。 他刚将手伸到壁橱的门把手上时,美也子在他的身后开腔道: “7月3日星期五晚上,我要去参加一个高中同学的同窗会。” 身穿内衣的权藤洋平一副毫不关心的表情,连头也没有回,开始换上高尔夫球服。 “今年是毕业25周年,所以大家准备在双休日坐巴士去旅游,还要住一晚。我也想参加,行吗?” “……” “还有三个星期,我想……你还没有什么安排吧?” “已经有安排了。” 权藤洋平冷冷地答道。 “7月4日有高尔夫球比赛,5日星期日也许公司的人要来。” “还没有定下来吧?” “不!……多数会来的。反正周末你不在家会很不方便的。星期五晚上去见见面不就可以了嘛!” 他从柜子里取出高尔夫球包,“砰”地一下将橱门关上,好像表示对美也子的要求也到此为止似的。 美也子知道,向丈夫提出这样的事,十之八九会遭到拒绝的。 因为他认为,平素自己逍遥自在有恃无恐,如果允许妻子哪怕稍微的自由,都有碍自己作为丈夫的体面。 美也子觉得,在丈夫忙着出门的时候与他商量这样的事情,都怪自己没有把握好时机。 但是,美也子早已有着这样的心理准备,她提出时就知道会遭到丈夫的冷漠。而且,美也子希望自己为此而能够尽快地产生厌恶和憎恨。 美也子期盼着以这次同窗会休闲旅游一事为导火线,使自己在胸中增添对丈夫的憎恨情绪。 美也子暗暗地想:接着我要有意识地反复进行这样的“实验”,而且在这期间,也许会使一直胆小怯懦的我产生“那样的勇气”吧。 安全可靠的办法会有的。 只是,需要勇气! 门铃声轻脆地响起,接着房门打开了。房门就在楼梯口下。 “您早。我是来接社长的。” “哟!是贞敏君。” 美也子高兴地招呼道。 权藤洋平的外甥,即公司秘书室主任大野贞敏那张乳臭未干的学生脸,正笑眯眯地抬头望着美也子。 “今天我也陪社长一起去打高尔夫球。” “哎!是吗?如果有时间的话,上来喝杯茶吧。” “不用了,时间已经不多了。” “马上就走!” 权藤洋平不快地说道,拼命地将高尔夫球包往楼梯平台上拖。 “啊!我来搬。” 大野贞敏快步走上楼梯,从权藤洋平手上接过高尔夫球包。 大野贞敏穿着带有清晰条纹的短袖t恤衫,和权藤洋平站在一起,越发显得年轻利索。不过,大野贞敏已经有36岁,20多岁时结婚,后来协议离婚,现在独身一人。 大野贞敏抱着沉重的高尔夫球包走下楼梯,因为走得太急,在楼梯的扇形转弯处一脚踩空,慌忙抓住楼梯扶手。幸好人没有摔下去,包也没有从手上滑落,但是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楼梯很危险呀!” 权藤洋平说道。 “那里是个转弯处,而且好像扇形的根部一样变得很窄。” “你以前不是也掉过一次吗!” 美也子在后面插嘴附和着。 “是啊。” 权藤洋平点着头。 “是吗?下面楼梯口铺着大理石,还是下决心改造一下的好。” 大野贞敏关心地说道。 “是啊,是有这种打算。” 这段意想不到的对话,对于美也子来说或许很重要。 美也子心里一阵窃喜。关键的时候,大野贞敏也许会为她作证吧,证明权藤洋平以前曾从这楼梯上摔下去过。 来接权藤洋平的是一辆高级的克莱斯勒轿车,专门配有司机。权藤洋平坐在汽车的后座上,大野贞敏坐在助手席上。 “我们走了。” “有空来坐坐!” 美也子站在车窗外望着大野贞敏,她感觉得到在大野贞敏那冷峻的目光里凝聚着一种特殊的情感。 妻子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丈夫,汽车便开走了。 大野贞敏君对我也怀有好感。不!他的感情一定不仅仅只是好感吧—— 43岁和36岁。在那些再婚的人士中,女性大七岁以上,这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了。 不过,我要与丈夫离婚是行不通的。大野贞敏在丈夫的手下工作,又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要与我这样的人再婚,他也许会害怕的。 如果那样,我离婚后该怎么样生活下去?我对法国刺绣只是感兴趣而已,实在没有什么特长。 丈夫平时就在外面到处拈花惹草,但他决不会让人抓住把柄的。他如果希望我自己主动提出离婚,他肯定会请一位老练的律师和我谈,只给我糊口的钱打发我。尽管他拥有不下十亿日元的资产,但却是一个吝啬而冷酷的人。 倘若如此,我这22年的忍受不就化为泡影了! “我要恨他。” 美也子一边转身往家里走去,一边不由失声嘀咕道。 周围的人们都会同情我的。 也许根本不会怀疑我。 万事俱备,只欠我的勇气。 我要不断地培育起对他的恨!——我一直胆小怕事唯唯诺诺,我要不断地培育对他的恨,直到我能够敢于跨人雷池一步,做出这一生一世里惟一的一次大决断。 2 晚饭吃的是糖醋的里脊肉和蟹,高泽夏美点燃一支香烟,打开了电咖啡壶的开关。 香烟和咖啡无疑对胎儿都没有好处,但少量的也许该没有问题吧。 其实她并不那么想吃酸的东西,但她想体验那种怀孕三个月的感觉,才故意烧一些酸味的料理。 据说近来34岁怀孕已经不算是高龄初产,而且妊娠反应也很轻。稍稍抽些烟喝喝咖啡,生下的宝宝也能够是健康的吧。问题是在生下宝宝以后。 正当房间里弥漫着咖啡的香味,门铃响了。这时巳是傍晚6时15分,老爷子不会这么早就来,而且即使要来也不会事先不打招呼就来的。 “哪一位?” “是我,大野贞敏。” “来了!……请等一下。” 放下保险链条打开房门。权藤洋平的秘书大野贞敏穿着平时的藏青色西装站在门外,双手提着纸袋。 “社长今天原来准备来的,但突然有急事不能来了,所以要我将原本打算带过来的东西给你送来。” 大野贞敏依然还是像学生在教室里回答提问似地说道。 “哟!那就谢谢你了。请进吧。” “这……” “我正好在煮咖啡。” 诚恐诚惶的大野贞敏也仿佛被咖啡的芳香吸引着走到换鞋处脱了鞋,走进屋里,将纸袋放在餐桌上。 “听说是弄到了松阪特级牛肉,还有……这是优质钙剂和能够提高胎儿智商的中药……” “哎!还有那样的东西?” “听说是名中医开出的中药处方,价格非常昂贵。” 大野贞敏是权藤洋平的外甥,两人有血缘关系,又是权藤洋平的秘书。权藤洋平好像已经告诉大野贞敏有情人夏美的存在,而且夏美已经怀上了自己的种子。因此,大野贞敏受遣从中担当了联络的作用。 “平时总是劳驾你,快请坐。我去给你沏咖啡。” 夏美请大野贞敏坐下,麻利地收拾着餐后的餐桌。 在这期间,大野贞敏浅浅地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屋内,屋内随意地摆放着梳妆台和装饰柜等家具。 “社长太太那边没有什么变化吗?” 夏美将冒着热气的咖啡杯放在他的面前,一边试探着问道。 “是啊。” “现在当然还没有发现,但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以后她也不会发现吧。” “是啊不过……” “不过什么?” “我怀疑她总会有些察觉吧?她总会料到社长在外面不会闲着吧!何况,在家里也是一副十足的大男人的派头。夫人好像也很烦恼,抱怨自己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如果知道社长在外面有了孩子,真不知道会受到多大的打击。……” 大野贞敏的口吻简直就像是在为美也子打抱不平。 然而,大野贞敏的态度今夏美感到一阵奇妙的快意。就算大野贞敏有责备的意思,这也许反而引发了夏美的优越感。 “呃!要是这么说,我也是因为老爷子才耽误了自己的人生呀!就算是明媒正娶了,我也从27岁起已经整整的等了七年,只能偷偷摸摸地忍受着……不过,只要孩子一出生,我就一定会有很好的回报。” 夏美说到“很好的”这几个字时,加重了语气。 “哎,这么说起来,我倒想起一件事。我差一点儿把一件很重要的事忘了。” 大野贞敏露出一副苦涩的表情,从西装内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信封外面没有写一个字,背后印着权藤的公司的名称。 “今天律师将原来约定的东西送来了。社长说把复印件交给你,你一看就明白的。” “是啊。我知道的!” 夏美不禁喜形于色。她慌忙闭上嘴唇,若无其事地将薄薄的信封收下。 “呃,趁咖啡还没有凉,快喝了。” 她不停地劝大野贞敏喝咖啡,是想让大野贞敏早些回去,她要看看信封里面的东西。 大野贞敏似乎也察觉夏美的心事,几口便将咖啡喝完,然后匆匆地站起身来。 “谢谢你的咖啡。……请你多多保重。” 房门关上时,夏美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信封。 信封用透明胶带随意地封着口,夏美打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复印件。 《遗嘱》—— 打印的文字跃入她的眼帘。 “立遗嘱者权藤洋平当着……的面,立下以下遗嘱: ……” 夏美跳过法律文书那些烦琐的开头,直接阅读实际条款: 立遗嘱者权藤洋平将本人名下的全部财产中的二分之一,赠给高泽更美。” 第二条写着指定公司的顾问律师为本遗嘱的执行人。 “成功啦!” 夏美情不自禁地大声欢呼,挥动着遗嘱的复印件跳起来。 夏美在房间里兴奋地雀跃了好一会儿。一转身又到电话机边,便拨通了一处电话。 “喂喂!” 听筒里传来樱田丈志那稍带鼻音的声音。 “喂,是丈志吗?是我。这么早就打电话给你。” “我刚回来……今天不是你的老板回来的日子吗?” “说是有急事不能来了。不过,来了一件比这更令人振奋的东西。” “更令人振奋?” “就是上次说的那件东西呀!上次我催促老爷子的那份遗嘱,终于已经作了公证。他的秘书把复印件送来了。” “太好了!……那么,有些什么内容?” “按约定,说把全部财产的二分之一赠送给我。” “真的?!权藤君的财产据说不下十亿日元吧?它的一半就是五亿日元,付掉遗产继承税,钱也花不完。你这一辈子可以尽情地花钱了。” “嘿!这钱要等到老爷子死了以后才能拿到呀!他现在还只有50岁,身体又棒得像头牛,眼下一时还死不了。在他去世之前,如果孩子的事暴露……” 夏美这么说着,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不安情绪再次向她袭来。 “没关系的。孩子的长相还不会马上就让人看出像谁,如果你哄着说是像老爷子,他不就会先人为主,自以为像他自己吗?” 樱田丈志依然还是一副信口开河毫无责任的口吻。 樱田丈志在一家小型广告代理店里工作,今年33岁。七年前夏美在一家夜总会里打工时,他是那里的常客,当然他是利用接待公司客户的名义去的。 夏美成为权藤洋平的情人、并辞职被权藤洋平供养在现在的公寓里以后,樱田丈志和夏美许久没有了来往。大约在两年前,两人在路上不期而遇,便去咖啡馆里坐坐,于是便又勾搭上了,而且关系突飞猛进。 樱田丈志还是独身一人,在知道权藤洋平不会来过夜的晚上,便偷偷地溜进夏美的公寓与她偷欢。 今年春天,夏美怀孕了。 权藤洋平在与自己的妻子美也子之间不可能生育孩子,如今到了50岁上帝才好不容易赐给他一个孩子,他欣喜若狂。但是,夏美推测这孩子十之八九是樱田丈志的孩子。因为最后一次月经过后的排卵期间,权藤洋平正在海外旅行。 即使孩子出生以后正如樱田丈志所说的那样不会马上暴露,但不久权藤洋平发现不是自己的孩子时,后果不堪设想。正因为权藤洋平欣喜若狂,所以一旦发觉上当受骗,他的愤怒程度是不难想象的。 赶在事态发生之前,夏美绞尽脑汁终于想出先让权藤洋平写下一份遗嘱。 夏美适逢其时地向权藤洋平撒起娇来。 “你这个当爸爸的,抽烟喝酒都比别人更厉害,又经常去海外出差,谁也不能保证绝对不会有什么事吧。到了那时,为了不让我和肚子里的孩子流落街头,你要事先为我们安排好……” 如今权藤洋平已经对夏美百依百顺,因此他便按夏美的要求写了一份遗嘱,答应在自己去世以后,将所有财产的一半赠送给夏美,并委托律师作了公证。大野贞敏刚才就是送遗嘱复印件来的。 “但是……即使骗得了一时,也不可能10年、15年以后还不会暴露吧。” 夏美愈发地朝着不吉利的方向想象着。 “有过10年15年老爷子也不会死。如果那样,一旦露馅,遗嘱也会被取消。如此一来,好不容易让他写了遗嘱,又会变成一张废纸。” “嘿!船到桥头自会直。老是担心那些将来的事就会一事无成,这不像是你的性格吧!反正,现在你已经如愿让他立了遗嘱,这不是一个很大的成功吗?” 樱田丈志这个人无所作为。夏美与他打完电话以后,一个想法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老家伙如果死于非命便万事大吉了。要赶在这孩子出身之前—— 樱田丈志说得轻巧,但权藤洋平并非等闲之辈。 夏美担心老爷子,也许会直觉地怀疑这个出生的孩子不是自己的,提出要化验血型,立即就会真相大白。 一旦败露,最后母子两人肯定会被扫地出门,而且是会身无分文地被赶出去。 于是,七年的煎熬就会付诸东流。 但是,老爷子又不会立刻暴死…… 夏美左思右想,一个声音在她的耳际喃语着: 只有杀了他! 夏美知道这个想法并不是现在忽然涌现在脑海里的。 她感到,这样的诱惑自从想到让权藤洋平写遗嘱的时候起,就已经在她的意识深处萌动着。开始的时候只是像做梦一样飘渺。 但是,她不知道如何下手。 首先,权藤洋平刚为她写下那样一份遗嘱,就蹊跷地死去,自己马上会受到怀疑。 夏美记得在哪一本书里曾看到过,说接受遗赠的人如果是杀害制订遗嘱者的凶手,就会被剥夺接受遣赠的资格。 不能急于下手。因为弄得不好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夏美恍恍溜溜地与诱惑抗争着。 嘿!只要有万无一失的办法就好了…… 3 美也子大部分的时间都呆在家里度过,她唯一的爱好就是法国刺绣。 6月下旬一个阴沉的下午…… 美也子把刺绣装入事先准备好的画框里。这次的刺绣作品取材于自家花园中盛开的八仙花,是她花了将近一个月才把它绣完的。 这幅漂亮的画框有47厘米宽、90厘米长。美也子将刺绣镶在画框里以后,极其满意地眺望着它。 欣赏了一会儿,她将自己的作品搬到厅里。 美也子又从储藏室里搬来了八字梯。 然后,美也子拿着钉子和锤子登上八字梯,在墙壁的装饰板上敲上钉子,将画框挂了上去。 扇形转弯楼梯呈陡峭的弧形,越往扇心楼梯越窄,画框就挂在楼梯扇心部位的下面。长方形画框的上部比楼梯的扶手稍稍高出一些,美也子是事先测量好以后再敲上钉子的。 美也子走下八字梯,又走到楼上,然后从二楼慢慢地往下走,边走边揣测着。 走到靠扇心一侧时,因为阶梯变窄,手本能地要去抓扶手。但是,画框上部比扶手高出了一点,所以下楼梯时,扶手难以抓住。 如果走楼梯时脚底下踩空的话,也许会本能地去抓画框,并和画框一起掉到楼梯口的大理石地面上。 如果能够如愿以偿就好了……至少可以说是增加了那样的可能性。 我的勇气,难道终究只有这么一些?…… 美也子有意识地在自己的内心里煽起对丈夫更炽烈的憎恨,努力想要鼓起敢于下决断的勇气。但是……到敢于实施时,也许还需要某种冲动…… 美也子沉浸在一种奇妙的感慨之中。这时,她发现房间里的电话铃响了。 她慌忙跑进起居间里,拿起听筒。 “喂!是权藤先生的府上吗?” 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是的。” “是权藤先生的太太吗?” “是……” 对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一字一顿的口气说道: “夫人,我叫高泽夏美。你认识吗?” “不,不认识。” “难道从来没有听你丈夫提起过?……” “不记得了。” “真的?” 对方有些不悦地喃语道。 “——好吧。以前那样也就算了,但以后就不能一直那样了!我们已经偷偷摸摸地过了七年,现在马上就要生孩子了……”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你说的话。” “我决定要与夫人见一面,把事情说清楚。他毕竟也很难自己说出口吧。” “……” “今天晚上,他要接待客户应该晚回家的。” 电话那头自称“高泽夏美”的人口口声声地说“他”、“他”的,如此随便,美也子也已经察觉出是在指自己的丈夫。还说今天夜里因接待客户晚回家,为什么连这样的事情都知道? “因此,傍晚的时候夫人也应该有空吧。你知道大赖河边有一家叫‘鱼新’的酒家吗?就是他常去的那家店。” “我知道……以前好像也去过一次……” “坐出租汽车对司机说一声就知道了。今晚6时,我已经用权藤洋平的名义订好了座位,请夫人一个人去。我有事要与你商量,包括孩子的事。” “……” “那么,到时候见。” 美也子还正感到茫然,电话便挂断了。 过了片刻,美也子的心脏才渐渐地悸动起来。不知为何,美也子的反应总要比别人慢半拍。 刚才那个叫“高泽夏美”的女人难道是丈夫的情人? “我们已经偷偷摸摸地过了七年,现在马上就要生孩子了……” 美也子屏住了气。 “我有事要与你商量,包括孩子的事……” 孩子?…… 难道?…… 美也子神思恍惚地看了看时间,3时15分。 穿什么衣服去?也许还是和服有威严。还必须赶快去一趟美容院。 虽然有些惊慌失措,但女人的虚荣还是顽固地抬起头来。 电话里的声音年轻而盛气凌人。有多大年龄?长得漂亮吗? 想象到对方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美也子就感觉到内心里涌动着一股嫉意。 美也子将长头发盘高,穿一身白色大岛图案的和服,戴上最昂贵的钻石和蓝宝石戒指。 经过精心打扮的美也子坐出租汽车赶到鱼新酒家时,6时10分刚过。她打算比约定的时间晚10分钟到达。 自己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她不愿意先到后等着。 酒店坐落在远离市中心的河边。酒店里可以清楚地听到河水拍打在建筑物上的声响。 “欢迎光临。” 迎候在门口的小姐笑脸相迎。 “是权藤洋平……” “请这边走。” “哪位……” “和你一起吃饭的人已经来了。” 于是,美也子跟在服务员的身后。 在走廊里拐过几个弯以后,来到了一个单间的日本式包房前。 “就是这一间。” 服务员跟着拉开了隔扇门。 美也子的心脏又在剧烈地跳动着。 在隔扇拉门的对面,隔着小桌子坐着一个打扮妖冶的女人。大红大白的礼服,戴着硕大的象牙耳环。打扮得非常时髦,但年龄应该有35岁左右了。 她长着一副大眼睛和一张大嘴巴,是一个举止粗鲁的女人。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也许可以说是性感,但绝不是什么能让男人如痴如醉的美人。 美也子稍稍感到镇静。 ——但是,那礼服如果仔细看的话,不正是孕妇服吗? 她是故意穿着显眼的衣服,来显示自己已经怀孕了吧? 美也子陡然气急。 一看到对方的眼睛,夏美便摆出架势睨视着对方。 “请进。” 年轻的服务员见两个女人相互对视着几秒钟,便怔怔地招呼道。 4 7月3日星期五晚上10时过后,公司社长权藤洋平的妻子用电话向所辖的警察署作了通报。 “不好了。我丈夫好像从楼梯上摔下来,头部撞在楼梯口的大理石地上……我刚从外面回家……” “伤得怎么样?” “头部在流血……好像已经没救了……我已叫了急救车……” 当班的刑警股长和部下三人立即赶往权藤洋平的家。 权藤洋平是一家制造和销售体育用品公司的社长,公司紧跟社会的时尚,业绩不断增长。权藤洋平在市内的高级住宅区里拥有豪华的洋房。 股长渡边刑警补(相当于刑警副队长)他们赶到时,急救车已经到达。两名救护人员正在查看躺在楼梯口的权藤洋平的情况。权藤洋平身穿运动服和宽松裤,头部开了一道口子,四周淌着很多血。 刑警们打开房门。一看见渡边刑警补,救护员便轻轻地摇了摇头。 “已经死亡。大约死后已经有一个小时了。” 身后始终站着一位小个子女人,好像是死者的妻子。 “你是夫人吗?” “是的。” “刚才打电话报警的就是你?” “是的我……” 渡边刑警打补断了她的话,用房间里的电话向警署联络,要求警署派出法医和勘查员。 在等候法医和勘查员来到期间,渡边刑警补开始向死者的妻子了解情况。 “权藤美也子,43岁。……不,没有小孩,家里只有我和丈夫两人生活。” 美也子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回答道。 她身穿套装,一张典型的日本人的面容,外表显得温和安详。 “你从外面回家时看见丈夫倒在地上,那是什么时候?” “是我向警署打电话报警之前,10时左右吧。” “你回家以前,你丈夫是一个人在家吗?” “我想是的。……对了,我平时几乎晚上不出门的,但今天是我高中同学的聚会。聚会是晚上6时至9时,地点在市内一家宾馆房间里。” 据说,聚会结束以后,美也子和三名要好的同学一起,去了一家会员制俱乐部,玩了有20分钟后,美也子先独自喊了出租汽车回家了。回到家时约10时左右。 “今天晚上,丈夫也说过有应酬要晚些回来。平时他说要晚些回家,一般总要到半夜才回来,所以,我心想10时以前回家就可以了。……如果是我晚回家,他又要大吵大闹了……” 美也子咬着嘴唇低下了头。虽然脸色苍白神情不安,却没有很伤心的模样。 “你是说,你丈夫回家的时间比原来预定的时间早吗?” “是的。……我打电话报警以后,也通知了他的秘书和司机,我想他们马上就会到的。” 死者的秘书和司机也要来,如果向他们调查,也许能得到准确的情况。 “夫人回家时,大门锁着吗?” “锁着。我是用自己的钥匙打开的。” “那么,其他的房门有没有上锁?” “不知道。还没有察看过。” 勘查股长一行三人以及法医都同车赶到。 50开外的法医确认权藤洋平已经死亡。 接着,勘查员开始查看现场。 在这期间,渡边刑警补请美也子带路查看了房间,并让年轻的部下到花园里和房子四周仔细检查。 窗户全都锁着,厨房门也从内侧上着锁,丝毫没有发现有贼从外部入侵或有来客的痕迹。 “我是5时30分左右锁上门出去的,我觉得还是我出去时的那副样子。” 接着登上陡峭的楼梯去二楼。 二楼是一间卧房,里面放着一张双人床,隔壁像是卫生间和设有衣柜的换衣服房间。 一件带有光泽的灰色夏季西服、衬衫、领带等随意扔在床上,好像是刚换下来的。 “我丈夫一回家,总是先在这里换衣服,换上运动服和宽松裤,然后下楼。” “你刚才在电话里……好像是说你丈夫从楼梯上掉下来了。你怎么会马上想到会从楼梯上掉下来呢?” “因为以前我丈夫也曾经有几次从楼梯上摔下来,楼梯扇形部位的扇心处很狭窄,容易踩空。因为很危险,我们正商量着要改修一下,所以我马上就想到了这个原因。” “说起来真是那样。何况这里还挂着画框,感觉很难抓住扶手。” 渡边刑警补在楼上眺望着镶着八仙花图案刺绣的画框感到有些蹊跷。挂画框的绳子勉强挂在钉子上,眼看就要从钉子上脱落的样子。 按道理,如果从下面望去,画框应该稍稍有些歪斜。 也许是权藤洋平从楼梯上摔下去时本能地伸手想要抓住扶手,结果没有抓着,却将画框碰歪了。 勘查股长有三十七八岁,资格比渡边刑警补稍老一些。他朝渡边刑警补使了一下眼色。于是,渡边刑警补暂时扔下美也子,走到勘查员那里。 “从头部伤势来看,可以认定是从楼梯上摔下去的。楼梯口的地面是大理石,据推测死者头部撞在大理石上造成颅内出血而死。解剖以后,可以了解更详细的情况。” “推断死亡时间呢?” “离现在一个半小时至两个小时以前,估计是今晚9时到9时30之间。” 这时,大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房门打开着,一名约莫三十出头的瘦高男子径直走进房里,后面跟着一位50岁左右、身材微微发胖的男子。 “呃!贞敏君!” 美也子朝年轻的男子喊了一声,这才像缓过气来似地露出一副哭丧的脸。 “夫人,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 男子紧绷着那张学生模样的瘦长脸,满含着安慰的意思点着头。 “我是秘书大野贞敏。刚才夫人打电话通知我……” 大野贞敏向警察们作了自我介绍,又介绍后面的男子是社长的司机中田。 大野贞敏马上接受渡边刑警补的询问。 “明天星期六,原来预定公司要举行高尔夫球比赛招待客户。今天晚上社长出席了晚餐会招待这些客户。 “若在平时,晚餐后要带客户去夜总会等地方玩乐,但因为明天要打高尔夫球,出发时间较早,所以,社长想早点回家休息调整一下身体状况。客户们也是如此要求的,所以8时30分晚餐结束后就解散了。我在饭店门前和社长分手以后,就回自己的家,由中日送社长……” 看上去很耿直的司机中田接过话题。 “我记得是8时30分接社长上车,正好9时左右送到这房子前。房间里都是黑的,只有房门灯和楼梯口的灯开着。社长说过他的夫人去参加同窗会了,社长是用自己的钥匙打开房门进屋的。我看着他进屋以后便也回家了。……” 渡边刑警补打量着大野贞敏和司机中田,问道: “你们是否记得权藤君说起过家里的楼梯走起来很危险的话?” “对了。的确说起过一次。” 中田一副猛然想起的表情答道。 “记得大概是三个月之前的事了,他还说要请木匠来重新装一个…” “我自己有一次也差一点摔下去呢!” 大野贞敏也是一副复杂的表情补充道。 “那是我最近一次来这里时,就是上次打高尔夫球那天,应该是6月11日星期四早晨吧?……不过我记得那天来时,那里还没有挂画框……” “你是说,这画框是在6月22日星期一那天刺绣完成以后,由夫人自己挂上去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那样的地方再挂上画框,就更危险了吧。” “应该不难想象出权藤君那时会本能地要抓扶手,但手碰到画框上,结果没能抓住扶手而摔下楼梯。” “不不!夫人在挂上画框时当然不会想到这些。” 看到眼圈发红的美也子走过来,大野贞敏急忙补充道。 “楼梯引发的事故真是格外多呢!据说全日本每年有七八百人从楼梯上摔下致死的。” 渡边刑警补想起在县警本部看到过的统计数据。 “平均每天死亡的人数接近2人。其中三分之二是男性,也不一定全是老人和小孩,壮年男性也有不少。何况有一半以上事故就发生在家里,所以说死亡就在脚下这句话并不是危言耸听。” 渡边刑警补的脑海里浮想起住宅式警察宿舍里那又暗又陡的水泥楼梯,心想这类事故决不仅仅只局限在居民的家庭里。 直到这时,他还估计权藤洋平的死亡十之八九是意外事故造成的。 但是,在房子外围搜查的青年刑警回来时,带来了一件意外的东西,是在房子外搜查时捡到的。 “房子的正大门和后门等处都没有发现值得留意的异物。我们还向住在对面的人家进行了解,除了9时左右权藤君的汽车来过之外,没有发现有可疑的人影或汽车来过。只是在房子外竹篱笆的中段发现这东西掉在地上。” 一个外壳为金黄色的口红在刑警的手掌上闪闪发光。 据青年刑警说,权藤洋平家的院子是用竹子编成的篱笆围起来的,其中有一处竹子被折断,加上篱笆枝之间有隙缝,正好可以钻进一个人来。这支口红就掉在那里的地面上。 渡边刑警补立即将美也子喊来问话。 “……其实我平时去超市购物的时候,也是从那里进出的。这样可以稍稍近一些,而且与进出大门或后门相比,不太招人显眼,所以短时间外出,别人不知道我家里没人,我也可以感到放心。……不,我丈夫也许不知道。我没有对他说起过,而且他对家里的事情也不太关心。” 于是,渡边刑警补拿出口红请她辨认,不料美也子矢口否认。 “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不用这牌子的,也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口红。” 5 慎重起见,警方对权藤洋平的尸体进行了解剖。 结果,没有什么新的发现。据解剖报告判断,死因和原来现场勘查时推测的一样。死者是从楼梯上摔下,头部撞在下面楼梯口的大理石地面上,强烈的碰撞造成颅内出血致死。推断死亡时间为7月3日晚上9时至9时30分之间。 第二天傍晚,警方在所辖警署内召开了搜查会议。因为事故致死的观点占据了上风,所以警方没有专门设立搜查本部。县警本部搜查一课的两名警视级的警官一起出席了搜查会议。 对权藤洋平的死亡开始怀疑有他杀嫌疑,是因为警方不断地发现一些新的事实,诸如权藤洋平有情人,最近刚制订了有关死亡后财产遗赠的遗书。 接着篱笆外发现掉落着一支口红,因此渡边刑警补受一种直觉的驱使,分别问了秘书大野贞敏和司机中田。两人都直言不讳地承认权藤洋平有情人的事实。据他们说,那个情人原来是夜总会里的小姐,名叫“高泽夏美”,今年34岁,七年前就居住在以权藤洋平名义租下的公寓里,现在已经怀孕三个月。 后来在调查中得知,此事权藤洋平只对大野贞敏和中田两人毫不隐瞒,权藤洋平好像还请大野贞敏当传话筒,派中田驾驶着社长专用的汽车送夏美回公寓。 接着,据公司报告,在社长室里上着锁的抽屉里,发现一份遗嘱的正本。 根据警方调查,遗嘱的内容是将遗嘱人自己财产的二分之一遗赠给高泽夏美。 而且,经公司的顾问律师确认得知,这份遗嘱文件是律师受权藤洋平之托制订并经过了公证。 同时在家庭里,权藤洋平是一位专横跋扈的丈夫。据公司里对权藤洋平的评价,结合美也子在同窗聚会上发的牢骚等,不难推测权藤洋平和美也子的夫妻关系已经非常冷漠。 “……但是,7月3日夜里,美也子的确不在现场。9时到9时30分之间,正好是同学会结束,她和三名关系亲密的同学一起乘坐出租汽车去会员制俱乐部。9时20分左右到达俱乐部,美也子在那里呆了20分钟左右,然后坐出租汽车先回家了。这一点,除了三名同学之外,俱乐部的老板和小姐们,还有出租汽车司机等很多人可以作证。” 一名对美也子进行内侦的老资格警官首先作了报告。 “不难否认,美也子的确既有作案动机,又有作案机会。如果她的内心里淤积着长年以来对丈夫的怨恨,那么她也许会趁着自己还没有到老年的时候,杀了蛮横的丈夫,将财产弄到手,享受自由人生的快乐。权藤夫妇没有孩子,所以美也子作为妻子可以继承全部财产的四分之三,另外四分之一由外甥大野贞敏继承。如果按照遗嘱将其中一半财产遗赠给夏美,美也子就只能继承另外一半财产中的四分之三。但是,我认为美也子很有可能还不知道遗嘱的事。同时,美也子完全有机会将她丈夫从楼梯上推下去,置他于死地,而且她完全也会将此伪装成事故。然而遗憾的是,在7月3日那天晚上,美也子不在现场的证明无暇可击,怎么也不可能推翻。” 他说到这里垂下眼帘,懊恼地咬着嘴唇。但他马上抬起目光扫视着屋内。 “只是,相反也应该注意到,美也子的不在现场证明太清楚了。美也子是一名规规矩矩的家庭妇女,娘家又离得远,朋友又不多,因此晚上独自出门的机会一年也就一两次,何况比丈夫晚回家的情况更是罕见。偏偏会在那天晚上出事,我总觉得是太凑巧了……” 有几个人不停地点头表示赞同,但是美也子的不在现场证明是毫不动摇的,警方奈何不了她。 “今晚我刚刚去过高泽夏美的公寓,向她了解了情况回来的……” 渡边刑警补站起身开始报告。 “夏美现在怀孕三个月,她已经承认自己以此为借口让权藤洋平写下遗嘱。复美的口气好像是权藤洋平自己提出写遗嘱的,但实际上也许是夏美提出要求逼权藤洋平写下的。7月3日夜里,夏美不能证明自己不在现场。她说她一个人在公寓里,但没有证人。” 屋内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只是……” 渡边刑警补也表示了与刚才那位警官同样的想法。 “事故当晚不用说了,夏美总坚持说,就是以前她也从来没有去过权藤洋平家,根本不知道他家的情况。我们又无法举证否定她的说法。” 权藤洋平的妻子美也子也说自己几乎不出家门,并明确无误地说,近几年来她的丈夫从来没有带女性客人到家里来过。 同时,大野贞敏和中田都说不曾带着夏美去过权藤洋平家,便无意中在为她作了证明。 剩下的可能性就是权藤洋平趁美也子不在家的短暂时间里将夏美喊到家里来。但是,他要造访夏美的公寓随时都可以去,很难想象出他要特地请夏美去他家的原因。 而且,夏美知道不知道权藤洋平家的楼梯很危险、容易踩空呢? 权藤洋平也许会在夏美面前提起过。—— 但是,将这些与出事那天晚上的情况结合起来考虑。 7月3日晚上,权藤洋平出席晚宴接待公司客户,8时30分晚宴结束。 若在平时,晚宴结束以后,还要去夜总会等处游玩。但这次因为第二天要去打高尔夫球,客人们也都是一副想早些回去休息的模样,所以就此作罢。权藤洋平也在9时左右回到自己的家里。 美也子还没有回家,但权藤洋平应该想到美也子马上就、会回来的。 权藤洋平胆敢趁这短暂的时间特地将夏美喊到家里来吗? 何况,即使夏美因某种原因去权藤洋平家里的话,难道她真的能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将权藤洋平从危险的楼梯上推下去摔死,又将房门按原样锁上(假设她事先输配了钥匙)再逃走?这有可能吗? 即使假设夏美早就准备好钥匙偷偷地潜入权藤洋平家将权藤洋平杀害的话,那么7月3日晚上权藤洋平9时就回家,这是极其偶然的,而且美也子也是偶尔不在家。夏美事先知道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根据这些情况分析,夏美有充分的杀人动机,而且又不能证明自己不在现场,但是从作案机会这一角度来看,将她视作凶手显然又显得太牵强。” 这时,会议室外有人敲门,一名年轻的勘查员走进会议室。 他走到渡边刑警补的身边。 “渡边刑警补,刚才的指纹对照结果出来了……” 听到勘查员的报告,渡边刑警补的脸上稍稍有了活气。 “口红那件事……” 他迫不及待地刚要说,又喘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重新说道: “在权藤洋平家竹篱笆边掉落的那支口红,沾在上面的指纹不是美也子的。我刚才又去了夏美的公寓,将一张毫无关系的照片假装请她辨认取得了她的指纹。我将她的指纹和口红上的指纹作了比照,结果显然一致。” 房间里一片骚然声。 “就是说,可以认为口红是更美的,是她从篱笆的隙缝间钻过时掉落的。” 刑事课长提醒说。 “我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 “夏美说她从来没有去过权藤洋平家,现在看来这一点可以推翻了。” “不!不过呢……” 负责调查美也子的老刑警部长意外地提出了异议。 “美也子很自信地断言说,只有自己一个人从那篱笆的隙缝间进出,权藤洋平应该也不知道。如果对丈夫提起,权藤洋平知道自己的妻子从那种地方进进出出,就会指责她被邻居看到的话很失面子,也许会请园林所的人来修理一下的。权藤洋平肯定会埋怨说,我不希望别人把我看成是一个办事很吝啬的人吧。那么,夏美是怎么利用这个连权藤洋平都不知道的秘密出入口呢?” “不过,也不能断定是绝对不知道吧。” 有人提出反驳。 “总之,那天晚上夏美是从篱笆的隙缝间潜入权藤洋平家的,所以大门和后门的对面人家都没有人看到夏美的身影。” “但是,从美也子的口气来推测……” 刑警部长依然一副大惑不解的表情苦思冥想着。 “总觉得出现了一副令人难以琢磨的构图。” 一直默默聆听着大家发言的县警本部的警视打断了大家的话语。他50岁开外,上唇留着胡子,外表像是一位处事极严谨的人。 “美也子非常熟悉房子里的情况,但她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自己不在现场;而夏美不能证明自己不在现场,因此而怀疑她作案,但有许多地方还很勉强。而且,我之所以感到出现了一副令人难以琢磨的构图,是因为美也子的供述最终形成了为夏美庇护的结果。” “……” “美也子说,丈夫以前从来没有带女人回来过,篱笆的隙缝间只有自己一个人进出,连丈夫都不知道。就是说,给人的印象是,美也子在证明夏美不可能作案。” “难怪。一般来说,妻子与情人是不共戴天的敌人,相互憎恨……” “但是,会有例外吧。” 警视再一次说道。 “就是,两者的利益一致的时候。” 是啊。在美也子和夏美的利益一致的时候—— 渡边刑警补的头脑里闪现出一个灵感。 如果美也子顺水推舟的话?…… 6 案发后第三天午后,一名年轻的女子向所辖警署刑事课打来电话。 因为电话里说要与负责权藤洋平死亡案件的警官谈谈,渡边刑警补便接过电话的听筒。 “我是大濑河边上一家叫‘鱼新’的酒家服务员……” 听筒里传来南语般压低着嗓音的说话声。 “我在报纸上看到,说警察正在调查权藤社长死亡的事件,但警方好像还不知道那件事,所以……” “你说的是哪件事?” “就是6月22日星期一晚上6时左右,权藤杜长的夫人和另一位很神秘的女子在我们店里的包房里见过面。” “你说什么?” “那天中午时,有个女人打电话以权藤洋平的名义订了两个人的座位。权藤社长是我们这里的常客,所以账台里的小姐还以为是社长秘书打来的。但是在6时左右,先来了一位三十四五岁的女子,约十分钟后,社长夫人来了。社长夫人以前和社长一起来过,所以我们认得她。” “三十四五岁的女子和权藤夫人……” “而且她们两人之间的气氛很奇怪。……一见面先是像闪电似的相互睨视一眼,接着好像是为了什么事情吵了一会儿,还吵得很厉害。因为是在包房里,所以没有听清她们争吵的详细内容。一个多小时以后,两人都紧绷着脸,各自喊了出租汽车离开了。” 寻问了三十四五岁女子的体型和容貌,说是长得比较粗壮,鼻子很挺,因此推测很有可能是夏美。 “非常感谢,你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情报,我们马上派人去拜访你,请问你的名字……” “不用了。我们店里规定严格,不允许将客人的秘密往外传的。” 对方突然像要逃避似地挂了电话。 过了约两个小时,警署又收到一封来信,收信人的名字写着“刑事课长殿下”。没有寄信人的名字。 引起社会关注的事件,人们自发地通过来信或电话提供情报的现象并不罕见。其中大部分是骚扰或不着边际的信息,但这次的来信内容看来是可以信赖的。 课长殿下: 我是住在权藤洋平家附近的居民。权藤洋平死亡那天,就是7月3日晚上9时30分左右,我看见一位陌生女子从夫人平时进出的篱笆隙缝间钻出来。那人看上去年龄有35岁左右,大高个子,头发好像是棕色的。想必这一情况对警方也许会有用,我是住在附近的人,所以名字就不写了。 敬上 从7月7日早晨起,警方对美也子和夏美进行传讯,开始分别了解情况。 传讯分别由两名警官一组进行。那些警官都是审讯的老手,有着丰富的经验,遇到过无数拼命抵赖的作案嫌疑人,但最终都彻底交待的。 审讯官毫不停息地轮番提问展开攻势。 在这期间,两个女人的供述内容马上又分别传给另一方的审讯官。 警署内弥漫着一定要一气拿下两个女人的紧迫气氛。 “夫人,6月22日星期一晚上6时,你把夏美请到鱼新酒家的包房里会面了吧。” “……” “我们已经向酒家的服务员作过了解,全都已经掌握了。反正你请了夏美。” “没有……这……” 外表安详的美也子流露出一副胆怯的表情,颤动着小巧的身体,但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 “不是我请她的。是她打电话给我的。” “说了些什么?” “说有事要与我当面谈一谈。” “是吗?夏美说是你约她出去的呀!” “不。绝对不是的……她说是用权藤的名义订了座位,所以……” 两名审讯官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 “那么,这一点暂时不谈。你们在鱼新酒家说了些什么?” “她在电话里说好像是怀上权藤的孩子了,所以我想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她说,她自己也是为了权藤而奉献了一生的被害者。因为态度突然变得严厉,所以最后分手时好像吵架一样。” “事件发生以后,为什么没有对警方说实话?” “我没有打算隐瞒……只是我不想让人耻笑。” 美也子咬着嘴唇,眼眶里闪着泪花。 “难怪。说起来好像也合乎情理,但其实你和夏美见面时不会是故意大吵大闹的吗?当着酒店服务员的面装作相互敌视争得面红耳赤,没有旁人时两人便密谋作案,是不是?”美也子一副惊讶得连话都讲不出来的表情。 “你早就知道夏美的存在,你经过调查也发现更美有一个年轻的情人,知道她只是看中权藤的财产。于是,你就打电话约夏美…” “不对!是夏美打电话给我的!” “你只不过想造成一种被对方约出去的假象罢了。” 审讯官冷冷地嘲笑道。 “好吧,暂时不说这个。总之,是你们两人共同制订了杀害权藤的计划。你们将妻子与情人是一对情敌的观念当作挡箭牌,其实背地里却在联手。” 美也子急促地喘息着,讲不出话来。 “权藤洋平在家里好几次从楼梯上摔下来,而且还有证人。所以,如果权藤洋平从家里的楼梯上摔下来死亡的话,很容易被人认为是意外事故造成的。你如果当时在家,那么就有可能被人怀疑是你将他推下去的。因此,你需要有明确的现场不在证明。” “……” “同时,夏美以前从来没有去过权藤家,而且很难认定她会知道篱笆的隙缝、楼梯的结构和房间里的摆设等。何况夏美不可能预知7月3日晚上你正好有事外出,而权藤正好比你先回家。因此,权藤那天从家里的楼梯上摔下来死亡,夏美即使不能证明自己不在现场,受到怀疑的概率也极低。你们利用各自的强项,扬长避短,谋划了一起让杀人事件当作一般事故的犯罪事件。” 美也子不停地摇着头。 “和夏美密谋以后,你故意将刺绣的画框挂在楼梯的扶手边,制造事故易发的状态。” “哪里的话!上次我就说过,那画框是6月22日午后,就是夏美打电话来之前就挂上去了……” “夫人,这件事,你没有任何争辩的理由啊!这证明你在与夏美见面之前就在酝酿犯罪计划了。” “不不……” “你们选择你去参加同窗会的那天夜里作为作案的日子。正好那天晚上,权藤君也去参加晚餐招待客户。不过,你和权藤君长年生活在一起,通过权藤君长期养成的生活习惯,你不难预测第二天要打高尔夫球的话,权藤君会晚餐结束后就回家的。这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 “夏美按照你的指点,在8时30分左右钻过篱笆的隙缝间潜入花园,又用另配的钥匙打开房门,走进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房间内的构造,你已经都告诉她了吧,所以她就悄悄地躲在二楼卫生间里。9时左右权藤洋平回来了,他按照自己的生活习惯将西服脱下来扔在床上,穿上运动服和宽松裤走下楼梯。这时,夏美从背后将他推下到楼梯口的大理石地上。” “你、你说什么!太可怕了。……我没有和她密谋,我不知道夏美君做过什么,但我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请你们相信我……我绝对…” 后面的话已经语无伦次,美也子发疯似地叫喊着哭开了。 同一时间里,在另一间审讯室,夏美正在接受两名审讯官的查问。 “……我不是刚才就已经说过了嘛!我没有打电话给权藤夫人呀!是她打电话给我,请我去‘鱼新’酒家的。” 夏美也拼命地为自己争辩着。 “在鱼新酒家说了些什么话?” “这话我也已经说了好几遍了,就是夫人……” “夫人有没有给你房间里的草图?与夫人见面,那天也不是第一次吧?你们早就在进行密谋,还去权藤家的外围打量过了吧?” “别开玩笑呀!我一次都没去过老爷子的家……” “不能这么说啊!至少案发当天夜里就应该去过。住在附近的居民在9时30分左右亲眼看见你从篱笆的隙缝间钻出来,那里还掉有你的口红。这支口红,你还记得吧?” 审讯官将闪着金光的口红放在桌子上。 夏美用惊诧的目光朝口红瞥了一眼。 “牌子的确和我使用的一样,但这样的东西到处都可见的……” “遗憾的是,这上面有你的指纹。” 夏美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 她好像是看见了一件很恶心的东西似地凝视着口红。 “……说实话,我最近丢失过一支与这同样的口红。不知为什么,原来是放在化妆台上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那是当然的,就是你从权藤家逃走的时候掉落的。” “不!在出事那天以前就不见了。真的!” 夏美这才用歇斯底里的声音诉说道。 “你以为用这种骗孩子的话就能够蒙混过去吗?我们还知道你另有一位叫‘樱田丈志’的情人,年龄比你小。案发当时,他在公司里加班,显然不在现场。但是,我们在查问他时,他吞吞吐吐地承认说,你肚子里的孩子可能是他的。何止可能,看来肯定是他的。难道不是吗?所以,你趁权藤君高兴的时候让他写下遗嘱,又企图在你生孩子之前让他死去。但是,一个人单独干很危险,于是故意将自己和怀孕的事透露给美也子,激起她对丈夫的仇恨,拉她同谋。是这样吧!” “不是!” 夏美大声叫嚷着忍不住站起身来。 “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了,是夫人打电话把我喊出去的。就是口红,也是出事的几天前就丢失了。我没有说谎!” 审讯官久久地审视着夏美。 “真是的……那么,这样的想象不是也成立的吗?” 另一位稍稍年轻的审讯官突然窥察着夏美,一副有些泄气的口吻,说道: “因为你的申辩也并非全部都是说谎吧。请你去酒家共谋犯罪的是美也子,你应邀前往,按美也子的指点去权藤家将权藤君从楼梯上推下去。但是,以后美也子出卖了你。她早就偷偷地拿走了你的口红,故意将它扔在篱笆的隙缝间,留下你犯罪的确凿证据。” “……” “美也子当然是想让你一个人顶罪。她至少能够证明自己不在现场,然而你没有。从现场的情况来看虽说根牵强,但沾着你指纹的口红如果留在现场,最后就能够断定是你作案。” 看到夏美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恐惧表情时,审讯官又凑近她的耳边,苦口婆心地轻声开导她。 “夏美君,现在不正是你应该冷静地想一想的时候吗?如果两人都这样继续否认下去,最后只会是你一个人坐牢,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你不能证明自己不在现场,就连作案动机和犯罪物证都具备着。这起事件可以看作是你单独作案,根据遗嘱产生的遗赠当然也就无效了。而且,你不吐露真情,美也子的共同犯罪就不能立证,所以她就是清白的,可以继承大部分财产。这正中她的下怀吧。” “……” “与其这样,你还不如干脆向我们说实话。不行吗?这样你会有利得多。如果你先坦白,说明你有认罪的意识,酌情考虑的余地也就大一些。好啦!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鼓起勇气,把实话都吐出来吧。” 7 美也子和夏美连续几天受到警方的传询,从早到晚接受轮番式的盘问。 第四天晚上10时30分,美也子被警车送回空荡荡的家里时,已经精疲力竭。 明天早上9时,警署又要派车来接她。 警察不厌其烦、反反复复地讯问同一件事,每当警察责问“是你于的?”美也子真想将一切都承认了。她只求尽快摆脱这种被盘问的煎熬,从这种没完没了的审讯中解脱出来…… 回到家里,成为案发现场的房子里充满着不祥的静寂折磨着美也子,甚至比警察还可怕。 房间里寂无一人,美也子仿佛觉得从阴冷的空气深处发出一阵阵恐惧的哀鸣。丈夫从楼梯上摔下去时发出的惨叫…… 这样下去,会发疯的—— 如果没有人来支撑一下,就…… 美也子精神恍惚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突然站起身来走到电话机旁。 用储存着的缩位号码拨通了常用的出租汽车公司的订车电话。 美也子放下听筒,脸上有了一丝生气。 她又回到楼梯口处,穿上刚脱下的鞋。 美也子仁立在大门外等候着。 坐上终于等来的出租汽车,便将要去的住宅地址告诉司机。 那是一幢六层楼的砖房。看到三楼一个窗户亮着灯光,美也子的眼眶里闪现出比刚才更润泽的光芒。 要把事情说给他听听。 他一定会相信我的话。 美也子仿佛觉得,为了听她诉说,他在等着她。 不管过多少年,他一定会等着我的!因为他是她的梦。 美也子走过三楼幽暗的走道,按下门铃,将脸凑近房门的隙缝间,身体紧挨着房门。 “来了,是哪一位?” 大野贞敏那年轻富有生气的声音答应道。 “是我……美也子呀!” 他赶紧打开房锁。 一个修长的身影刚出现在门缝间时,美也子便倒在他的胸里。 “贞敏君,你果然在等我啊!我想见你。” “……” “呃,你听我说……” 大野贞敏一副困惑的表情,回头朝房间的深处望了一眼。 “先进来吧。” 他将美也子请进门边的小屋里,让她坐在椅子上。 “呃,贞敏君,你应该知道吧,我什么也没有做啊!那天晚上我去参加同窗会回来,一打开房门就看见丈夫倒在楼梯口。” 美也子握住大野贞敏放在桌子上的手,一肚子的苦水像决了堤似地倾吐出来。她不停地抽泣,重复着同样的话。 “拜托你了,贞敏君,你要帮帮我……” 几秒钟后,大野贞敏说道: “当然,我会帮你的!” 大野贞敏热切地紧紧握着美也子的手。 “不过,美也子君,你要绝对按照我说的去做啊!” 美也子像小孩似地连连点头。 “如果那样,马上到警察那里去自首吧。我当然会一直陪着你。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结局啊!” “……” 美也子呆然若失,神情恍惚。大野贞敏温情地望着美也子,用手臂支撑着美也子的腋下将她扶起来。 大野贞敏挽扶着美也子走出房间,乘上电梯。 “我用车送你,而且我一步也不离开你。所以,你要将一切都承认下来,让警察知道你是有意认罪的。我再为你安排一位优秀的律师。” 电梯到达一楼,电梯门打开。 走到电梯外时,两名体格强壮的男子走上前来,挡住了去路。 路灯照射出刑警股长渡边刑警补的脸。美也子猛然全身变得僵硬。 “咦,渡边君,她正要让我带她去警署呢!” 大野贞敏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你带着她?……不。美也子君那里,我们都已经询问过了。” 渡边刑警补露出带嘲讽的微笑说道。 “大野贞敏君,今天夜里我们是来接你的。不好意思,请你跟我们到警署走一趟。我们有话要问你。” “我!……” “不仅仅是你。也许现在正躺在你床上的女朋友也一起去。” 渡边刑警补向身边的警察使了一个眼色,那名警察立即走进电梯,关上了电梯门。 “我为什么要去警署?” “其理由……只能告诉你一个理由。前几天你说过,你最后一次去权藤家是6月11日星期四早上,接社长去打高尔夫球。你还说,那时那幅八仙花刺绣的画框还没有挂上去。” “是呀!” “案发以后,你从来没有去过?” “没有,因为美也子君一直不在家。” “这就奇怪了。今天我们又仔细检查了那幅画框,发现画框的边缘上有你的指纹。” 8 “最早产生怀疑,就是在接到‘鱼新’酒家服务员提供情报的电话以后,直接去酒家调查的时候。” 三天后的傍晚,渡边刑警补来到权藤家。权藤的家里只有美也子一个人。 除了将事件的真相告诉美也子之外,好像是为了查证大野贞敏的供词,确认事实关系。 “电话是我直接听的,但‘鱼新’酒家里没有电话里那个声音的服务员。当然也有可能在打电话时使用了假声,但我们也已经习惯了,所以如果是同一个人的声音,我们一般都能够分辨。第二天起,我们开始传讯你和夏美,但你们两人都始终坚持说,6月22日是对方打电话邀请才去‘鱼新’酒家的。这也许是第三个女人分别向夫人你和夏美打电话,让你们在酒家见面?难道不能这样假设吗?而且我们觉得,这个女人还故意将你们两人在酒家见面的情况通报给警方。如此考虑,那封自称是邻居的来信,到底是出自谁的手?你不会不知道吧。” “……” “那个知道夫人和夏美君双方情况、而且设计使她两人变成同谋的人是谁?我们马上就想起大野贞敏,而且还查明他的情人是以前曾在权藤公司里工作过的女人。” “那么,贞敏君为什么……” “大野贞敏早就怀有侵吞权藤社长的财产、掌握公司实权的野心。他只是权藤的一个外甥,所以如果权藤洋平去世,夫人继承财产的四分之三,他只能继承四分之一。但是,权藤洋平写下了遗嘱,将死后财产的一半遗赠给夏美。大野贞敏在将遗嘱的复印件给夏美送去时,半路上偷看了遗嘱的内容。于是,以后权藤洋平就是死了,他也只能继承财产的八分之一。” “……” “但是,大野贞敏发现只有一个办法能使自己获取全部财产,就是杀害权藤洋平,嫁祸于夫人你和夏美君两人。如果夫人和夏美君被认定是同谋,那么夫人就会被剥夺继承权,夏美君也会被剥夺接受遗赠的资格。当然,所有的财产就会转入剩下的惟一一个继承人大野贞敏的手里。” “那么……自称是夏美打电话给我的人……” “据大野贞敏招供,是他让自己的情人打的。向警察告密的,也是那个女人。7月3日晚上,大野贞敏在权藤君回到家里以后,借口突然有急事来找权藤洋平,上二楼与他谈话。而且,趁权藤洋平下楼的机会,走在后面的大野贞敏冷不防将权藤洋平推下楼去。权藤君来不及抓扶手,头部落地。接着,大野贞敏为了制造权藤君踩空楼梯的假象,将刺绣画框非常玄乎地挂在钉子上。那时,他的指纹就沾在画框的边缘。然后,他将去夏美君的公寓时偷走的口红扔在篱笆的隙缝间,便溜走了。大野贞敏自己供述那支口红是他去夏美住的公寓时趁机偷来的。据他自己招供,以前他为社长办事来权藤家时,看见过夫人从篱笆的隙缝间出入。” “画框边上有大野贞敏的指纹……” 美也子一字一顿地喃语着渡边刑警补传讯大野贞敏时说过的话。 “凶手在现场留下指纹,这是一个疏忽,大野贞敏一开始就没有太注意这个问题。他承认,他以为自己常去权藤家,房间里留有他的指纹,这并不足奇。” 渡边刑警补告辞以后,美也子久久地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凝视着阳光照射出来的树木的阴影发呆。 房间里的寂静沉重地压迫着她的全身。 花园里的八仙花,不知不觉地已经到了凋谢的季节。 那幅八仙花的刺绣是我鼓足勇气才挂在那个危险的地方的…… 因此,大野贞敏的犯罪和他的本性也就显露出来了。 房间里太寂寞了。 这难道是对未遂的惩罚?…… 简直就好像是由于自己的行为,才打破了美好的梦,由此产生的寂寞在咀嚼着美也子的心。 托运来的女尸 一 门铃响着,房门外传来“送货”的喊叫声时,林日法子不由皱起了眉头,心想:又来了!今天已是第六次了。正值中元节(旧历七月十五,)最热闹的时候。尽管如此,在这三套间公寓的门廊、厨房、浴室的门口等处,已经堆着数不清的包裹,有许多还没有来得及拆封。法子做着家务,对那些中元节礼品感到心烦。这些礼品倘若都是送给她的,她就不会感到心烦了,可惜没有一件是送给她的,因为她不是这户人家的家庭主妇。 这幢公寓的主人是一个医生,在杉并区高元寺的国立综合医院当妇科主任,叫高濑光治,37岁。有过离婚的经历,眼下独身,个子很高,长得眉清目秀,给人以睿智的印象,显出中年男子的魅力、所以在女病人中颇有人缘;而且,妇科在医院里也是惟一与答谢有关的科目,所以一到中元节和年底,来自病人和病人家属的礼品就会源源不断地送来。 林田法子,40岁不到,住在新村住宅里,离高濑的公寓步行约十五分钟路程,每周两次去高濑家洗衣服和打扫房间,一般是星期天下午。她原来应该在下个星期来帮佣,但因为那时她要回娘家做法事,所以这个星期特地在星期天下午来打扫。高濑星期天偶然也要去医院,但今天在家里,坐在居室里看书。 “来了!”法子一边回答着,一边跑回厨房取印章。 一打开房门,门外站着一位头戴蓝色帽子、身穿制服的货运公司的男子,脚边放着嵌有木框的包裹。 “哎!很大啊!”法子不由惊讶道。这件包裹比先前送来的礼品要大得多,又要在房间里找一个位置。 送货员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汗,另一只手递上送货发票:“请在这里按个章。” 法子一边按着印章,一边朝“品名栏”扫了一眼,上面写着“哈尼甜瓜”。 送货员朝着电梯的方向走去后,法子重又打量着包裹。本框的宽度和长度有60厘米和80厘米,高约70厘米,用门槛那么粗的木条钉的木框,木框里面是一个纸板箱。法子用手使了使劲,箱子相当沉。 她先将它拖进房内关上房门时,高濑正好走出居室去门廊。看他手上拿着玻璃杯,也许是来换凉茶水喝的。 “先生,这是刚送来的,要在这里打开吗?房间里刚打扫过。” “这么大啊!里面装的是什么?” “写的是哈尼甜瓜,比王子甜瓜要大许多,一定很甜吧!” “嘿……”高濑走上前来。他并不很感到兴趣,目光随意地落在贴在纸板箱上的粉红色送货单上。“寄件人”的住址是世回答区代泽,上面写着寄件人的名字。高濑一看到寄件人的名字,微微露出惊讶的神情。他斜着脑袋,感到有些纳闷。 “嗯……打开看看。”他呢喃着答道。看来大多数病人的姓,他不可能都一一记住。 法子拿来了螺丝刀和铁锤,开始起出木框上的铁钉。这时,高濑从冰箱里取出罐装柠檬茶,一边将柠檬茶倒在玻璃杯里,一边看着法子在干活。 木框里的纸板箱用胶贴纸带封着,右侧贴着中元节礼签和粉红色送货单,送货单上写着礼物送达的地点和寄件人的住址。 法子揭起胶贴纸带。 打开纸板箱,里面塞着黑色塑料袋和透明塑料泡垫。泡垫之间没有任何东西,它只是填塞空隙的。看来甜瓜装在黑色垃圾袋似的大塑料袋里。 “怎么有股子气味,难道开始烂了……”法子嘀咕着。 高濑皱起眉,紧闭着嘴唇。他一句话也不说,用目光示意法子打开塑料袋。 黑色塑料袋用橡胶圈扎着袋口,好像反扣在里面,但橡胶圈有一半已经脱开了。 将塑料袋打开时,散发出一股说不明道不白的异臭。法子皱着眉屏住气将塑料袋口向两侧拉开。印花布料、凌乱的黑发、肤色青白的手指、涂过指甲油的指甲……这些东西奇怪地配置在一起映入她的眼帘时,她愣了一下,然后失控地打开房门跑到了门外。她一路抽抽嗒嗒地哽咽着,从电梯口跑下了楼梯。她已经受着一种可怕的强迫观念所驱动,好像蹲在纸板箱里的尸体,此刻正起身追赶着她。 二 “是一具女尸,穿着简便裙服,像蹲着似的被压在纸板箱和塑料袋里。死因?现在还不能作出判断。……不!就这些,其他空隙处是用泡垫填塞着。……不!没有发现可疑爆炸物。” 因为最近兵库县刚发生过一起货运公司送来的货物中夹有定时炸弹的事件,所以本署股长对此分外留意。 “据说寄件人是东京都世田谷区代泽二丁目的贝岛谅一,是关东货运公司的送货员在下午3点10分时送达的。……” 最初向附近小金井警署报警的,是高xdx潮。打电话后不到五分钟,三名警察便赶到高濑家。货物就放在房门口,警方让高濑再次辨认里面的尸体。警方得知打开包裹的是帮佣的妇人,一名警察便到附近去寻找,将呆呆地站立在走廊外的女佣带了回来,让她重新察看了死者的脸。高濑和法子都只是瞥了一眼,便惶恐地将脸转了过去。…… “两人都说没有见过那个死者。不!尸体还没有腐烂到那种程度。……是。快清增援。” 巡查部长放下听筒后不到十分钟,小金井警署就有八名警员赶到,紧接着警视厅的人也赶到高濑家。包括现场勘查人员在内,狭窄的公寓里笼罩着森严的气氛。 勘查人员从纸板箱和塑料袋里取出尸体,将它横躺在居室的角落里开始检查。女尸留着短发,圆圆的脸庞颇为清秀,穿着裙服似的花纹衣服。衣服的口袋里有一块折叠的手绢,赤着脚,连长裙也没有穿。推断年龄在35岁至40岁。身体凡是裸露的地方没有发现任何外伤,从尸斑的模样来看,勘查人员直感是中毒死亡的可能性很大。 被害女性是身穿平时的服装被人用某种方法杀害的。凶手将尸体用塑料袋和纸板箱、木框捆包,当作货物托送到高濑家。 勘查人员估计,死者死亡时间大约一天半,但正确的死因和死亡时间必须等解剖以后才能确定。 勘查人员在检查尸体,警察厅搜查一课派来的侦查骨干上田警部(警部:日本警职,相当于刑侦队长。——泽者注)在里间的书房里开始向高濑了解情况。上田40多岁,个子不高。身体微微有些发胖,因此显得不很机敏,但他自认为自己思路开阔,变通能力很强。 高濑身体削瘦,与上田形成明显反差。据说,高濑出身在北海道,从东京国立大学医学部毕业以后,在国立医院里工作至今已有十一年。 “你已经是主任了吗?” 高濑绽开薄薄的嘴唇似乎想笑,但因为刺激和紧张,他的表情一直很僵硬。 “这公寓里,你一个人住吗?” “是啊。” “对不起,你夫人呢?” “不在。现在不在。”他回答说,他30多岁时与同一医院的女医生结婚,不到三年便离婚了,现在单身生活。 “听说,托送来的女性尸体,你说没有见过?” “这……” “你真的一点儿线索也没有吗?” “是啊,嘿……不过……” 上田审视着他的脸。 “嘿!因为职业关系,我们每天要见到的女病人有几十个。” “你的意思是说,这名女性也许是你医院里的病人?” “嗯……”高濑抱起手臂,斜着脑袋叹了口气。 “那么,寄件人是谁?听说是世田谷区代泽的贝岛谅一。” “我不认识。” “你一点都不知道吗?” 高濑一到抚然的表情将脸转向一边。上田望着高濑的脸,内心里若无其事地想道,这人平时颇受护士和患者的青睐,充满着自信,甚至有些趾高气扬。 “这么说就有些奇怪了。你对寄件人毫无印象,却毫不怀疑地打开了箱子?” “不!所以我刚才说过,我们平时接触的病人数都数不清,不可能将每一个病人都记住。病人的丈夫或家属也常常会送东西来” “你没有感觉到这份礼物体积太大了吗?” “当然感觉到了,不过,写着是哈尼甜瓜,林田君说哈尼甜瓜要比王子甜瓜大许多……” “难怪,不过,将女尸当作礼物送来,先生对此事一点儿线索也没有吗?”上田故意用心不在焉的口气问道。 高濑将越发绷紧着的面颊转向一边。 上田再次将高濑带到女尸的身边。高濑显得诚恐诚惶。” 躺在居室角落里的女尸,身高有150多厘米,日本女子身材大都不高,死者算是小个子。据说死亡后已经一天多,也许这两三天正处梅雨季节天气凉爽的缘故,尸体腐烂得并不严重,纤细的眉毛和丰润的嘴唇都洋溢着女性特有的柔情,她的面容隐隐透出活着时的孤寂;但身材很美,有丰满的rx房、细细的腰、圆圆的臀部,个子虽小,但还算匀称。上田见到过无数惨烈的现场,但面对这个死去后被托送来的女人,上田的内心里不由涌现出更多的伤感。 “怎么样?你见过吗?” “也许是以前找我看过病的病人,但要清楚地……” 上田的脑海里浮现出街头巷尾人们的调侃,有人说妇科医生不是靠脸庞来记忆女人的,如果某个女人的隐秘处有特殊的标记,妇科医生才能记住。当然特别美丽的女人除外;可这个女人相貌极其普通,那么高濑就是替她检查过身体,也会转身就忘了。 出乎意外,女人的身份轻而易举地查明了。贴在纸板箱的粉红色送货单上,记着寄件人的住所、姓名、电话号码,警员给那个电话号码打电话,一名中年似的男人来接电话。 “你是贝岛君吗?” “是的。” “是贝岛谅一君吗?” “是的……” “我们是小金井警署的,”警员从对方的声音推测着他的年龄,“对不起,你夫人在家吗?” “不!今天不在。” “她什么时候回家?” “这……我不太清楚。” “贝岛君,昨天你托送过礼品吗?” “礼品?没有。” “你没有寄过,也没有委托别人代理吗?” “没有。我没有委托过别人。……有什么事吗?” 于是,警员将案件的大致情况向他作了说明。贝岛似乎大吃一惊,说他不记得托送过那样的礼物,而且带称因为不见妻子结花子的人影,心里正担心着。 据他说,他叫贝岛谅一,48岁,在洋酒大制造商的营业部里任课长。前天星期五早晨,他和平时一样去日本桥的本社上班,因为星期六从早晨起要在箱根接待客户打高尔夫球,所以星期五晚上开着自己的汽车直接从公司去高尔夫球场,住在仙台原的旅馆里,星期六也在那里住了一晚,星期天中午之前离开那里,下午3点左右回到代泽的家里。那时家里没有人。他自己用钥匙开了房门。 一小时后,女儿祥子回家了。读高中三年级的祥子说,她从星期五晚上起也住在朋友的家里,现在刚回家。就是说,从星期五下午5点起,家里就只有结花子一个人。 “到做晚饭的时间了,她却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打回来,我正说要向熟人那里打听打听……” 警察询问结花子的年龄和模样,他说身高有153厘米,中等身材,圆脸,42岁。因为他说容貌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一些,所以大致与死者一致。关于衣着,贝岛说,女儿知道。 死者很有可能就是贝岛结花子。警方决定马上去贝岛家。 上田心中还有个疑问:送货员是通过什么途径发送的? 警方打电话向印在送货单上的关东货运公司托送本社询问,告诉对方送货单上十位数的号码时,对方随即作了解答,速度之快令人吃惊,说号码是连续号码,事先在货运中心输人计算机,如果需要的话,连卡车司机的名字都能查知。 “货运中心地处驹泽。运送那件货物的卡车是6日星期六下午4点离开中心,5点半左右到代泽二丁目的代理店里拉货。卡车在各代理店收集货物,到晚上8点左右将货物送往五反田的终点。在那里接送达地点进行分类,货运卡车10点出发去各县的终点。如果是小金井,就是运往三鹰的货运中心。翌晨8时之前货物拉进中心,约10点起开始送货,一般单位货物在上午送达,送往各家庭的货物从下午3点到4点左右结束。” 托送本社宣传室主任那口齿伶俐的声音,在警员的耳膜回响着。 “听说寄件人的住址是代泽二丁目,所以我们向正好在同一条街上的代理店荒井粮店询问,据说的确受理过一件那么大的货物,还留有记录存根。各中心的计算机里也有输人,所以不会有错。只是,据荒井粮店说,他们早晨还没有开门,那件货物就放在店门口,还写着委托发送的纸条,所以他们就送了。” “什么?寄件人没有在场?” “看来是那么回事。……那件货物与什么案件有关吗?” 对方还不知详情。警员回答说,他们会马上赶到荒井粮店去了解。 “那么,你们那里不管什么货物都办理吗?” “是啊。我们在公司概况中写着,贵金属和美术品,还有活的动物不办理。” 难道死的生物就办理吗?警员一瞬间这么想道。 三 贝岛谅一的住处坐落在幽静的普通住宅区里,从井头线池上站走去约十分钟路程。一幢和洋折衷的二层建筑小巧玲珑,四周绿化盎然,但房子却非常陈旧。 上田警部带着三名警员于7日下午6点半左右拜访了那幢房子。今天仍是梅雨天气,一整天阴沉沉的,刮着刺骨的冷风。 贝岛和祥子都等候着。贝岛身材高大,体格魁伟,下颚鼓起,双眼瞪得彪圆。祥子长着一副和父亲一模一样的容貌,身材也很高大,是一个看上去很安详的姑娘。 “夫人那里还没有来联络吗?”上田一到房门口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贝岛沉重地摇了摇头:“没有。……我打电话到妻子平时关系密切的表姐和朋友那里去打听过,说星期四下午通过电话以后,就一直没有联络……” 警察被领进居室兼客厅里,上田将放在口袋里用纸袋包着的东西放在桌子上。是死者左手无名指上、嵌有小粒钻石的戒指和与裙服同样布料的腰带。 “这……确是妻子平时戴着的戒指呀!”贝岛喃语似的说道。 祥子的目光则盯视着腰带:“我星期五傍晚去朋友家的时候,她穿着这件衣服啊!……” 祥子为什么说“她”,硕大的眼睛怔怔地呆视着,但她却并不显得伤心。 “看来果然没有错啊!”上田用优郁的声音说道,点点头。他打算先了解情况之后,将贝岛父女带回小金井警署,让他们辨认已经运到那里的尸体。 “夫人为什么会那么惨,你们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线索。……我们还不能相信啊!” “夫人有没有卷入什么纠葛,或遭人憎恨?” “不会。不会有什么事。她没有工作,又每天都在家里……” 祥子也低着头一言不发。 “夫人身着家庭服装,赤着脚,所以我们认为很有可能是在家里喝了什么毒药后被打包的……” “中毒?” “现在还不能断定,但勘查人员估计也许是氨酸化合物。——因此,贝岛君今天回家来时,没有发现家里有什么异常吗?比如来过客人,或打过包的痕迹……” “这么说起来,厨房的水龙头边有客人用过的红茶玻璃杯的葡萄酒杯各两个,洗过后倒放着。”祥子突然想起说道,“可能现在还放在那里。” 一名警员跟随祥子去察看。这间房子早晚要进行详细勘查,因此他阻拦她不要用手触摸。 “你认识高濑光治君吗?” “谁?” “住在小金井公寓里的医生,就是货物的收件人。” “不认识。” “也没有听夫人提起过?” “没有。”贝岛紧绷着脸继续摇着头。 上田自忖,妻子去找男大夫看妇科,往往是不会告知丈夫的,而且丈夫就是知道了,也会装聋作哑。他盯着贝岛的眼睛又问: “那么,夫人最近有没有去妇科看过病?” “最近没有……这么说起来,两三年前,她在医院里住过一段时间接受检查。结果好像没什么大事。” “记得是去年的春天啊!”祥子插话道。 “那么,大约有一年半了吗?是哪家医院?” “记得是高圆寺那边的综合医院。她听朋友们说,那家医院的妇科很好。” 贝岛好不容易回忆起来的国立医院,正是高濑光治工作的医院,但是,贝岛直摇头,说没有听她说起那位替她看病的医生名字。 “总之,那具女性的尸体看来很可能是你的夫人,以你的名字托运,被送到了高濑君的公寓里。你对此没有线索吗?” 上田将纸板箱上揭下的粉红色送货单一放在贝岛的面前,贝岛那魁伟的身体掠过一丝痉挛,面庞眼看着变得苍白,一副这才相信是事实的模样。 “这东西,我不……不知道啊!是有人冒用我的名字,而且这也不是我的笔迹啊!这笔迹,连祥子都看得出吧?”他抓起送货单放到女儿的面前。 “是啊!完全不一样!” 也许是女儿的话给他打了气吧,贝岛稍稍露出苦涩的表情歪斜着脸,望着上田那审视的目光。 “警察先生,万一是我将妻子害死了,要用行李货运的话,绝对不会用自己的名字吧?光这一点,就应该知道这起凶杀和我没有关系吧?” 用警车将贝岛和祥子送往小金井警署之后,上田径直去了离贝岛家有150米远的荒井粮店。这家店前挂着“托送代理店”的很醒目的招牌。 荒井粮店星期天休息,但店主荒井正在家里。他约有45岁,花白硬直的头发剃成一个和尚头,身穿画有漫画的t恤衫和短裤。他一知道上田是本厅的警部,便眉飞色舞地碟蝶不休起来。 “星期六早晨8点钟开店门时,在卷帘式铁门下夹着一张纸条啊!上面写着‘请办理托送。贝岛’。打量四周,那里放着一件货物……”荒井指着紧靠空地的商店边上。空地里杂草丛生,对面是邻家车库的围墙。 “那时货物贴着这个东西吗?”上田拿出粉红色的送货单。 “不!这是我写的。”荒井若无其事地答道,“纸板箱的边上清楚地写着收件人和寄件人的住址和姓名,所以我只是将它填在送货单上。” 他从半开着的卷帘式铁门背后拿着五联发票回来。是没有用过的新发票,有“送达地点”、“寄件人”、“品名”、“代理店”等栏目,填写最上面一张,下面的发票联便都复写下来。第一联作为送货单贴在货物上,第二联由代理店留下作存根,第三联是寄件人的存根,其他由关东货运公司托送中心和分类中心保管。 “那件货物的第二联,由我们保管着。” 荒井将存根也拿了出来。两张连在一起的发票,与上田手中发票笔迹相同。一张是荒井粮店的存根,另一张是应该交给寄件人的。 “星期六上午,我们给贝岛先生打了两次电话,他好像不在家,所以我还在想,他大概早晨一早出门到哪里去了,傍晚运货卡车回来集中时,和其他货物一起送走了。此后就连夫人也没有露面,我也马虎了,连货运费也还没有收。” 在代理店和寄件人的发票上有“金额栏”,上面写着“1150元”。 “寄件人不经过核对便将货物放着,由你们发送,这样的事常有吗?” “不常有,贝岛先生平时就常常托我们送东西……” 据他说,贝岛家里好像在检子和甜瓜等水果的产地有熟人,在中元节或年底时集中购买,再将水果发送到各处,而且每次都委托荒井粮店,但荒井粮店人手不够不能上门去取,所以有时便由结花子打包,直接放在运货车上。 “最近有两次,到了晚上才送来,我们已经关门了,便像昨天那样放在店门口,第二天早晨,夫人打电话给我们,傍晚收货的卡车来时,由我们交给他们,货运费以后再付给我们。就和那天那样……还夹着纸条。” “那张纸条,你还在吗?” “没有。刚才警察先生说起时,我还找过,但没有找到啊。也许是扔了。” 上田托他再寻找一下,但他知道,即使找到,上面的字也不会是寄件人的笔迹。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纸板箱侧面的标准文字。 “那么,对那件货物,你没有感觉到与平时有何不同吗?”上田又问。 “是啊。感觉比平时大了许多,放在新的纸板箱里,连木框都钉好了……” 上田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对方。荒井不安地搔着头,一副追忆着的样子。 “对了。木框上的铁钉有些钉歪了,好像没有钉牢,所以我又钉了两三颗铁钉进行了加固。对了!我想起来了,在将货物搬来时,路上也许是木框松了,搬货的人还在我们店门口钉了铁钉或是用铁锤敲打过,货物的周围还落了一些木屑。” 荒井像是还在回忆着,将目光凝视着脚边。的确能看到像是敲打过的木屑颗粒。 “贝岛君的夫人很能干,送货来时,总是亲自将包打得很牢,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敲铁钉的。相反她的丈夫没用,这些事情一点儿也不会干,我们还取笑他呢……将那件货物送来的,看来不会是夫人。”荒井还是无法讲出更详细的情况。 “其他没有注意到什么吗?比如发出奇怪的异臭味……” “没有。没感觉到什么气味……嘿!那件货物里面放着的是什么呀?” “是中元节的礼物啊。” “中元节的礼物?” 荒井瞪起着眼睛鼓起了鼻腔。看着他的表情,上田决定可以渐渐地将事实告诉他。总之,今天晚上的电视新闻里将会播出,而且还需要进一步向荒井了解情况。 “里面装着的,是一具女人的尸体。” “……尸体?……”荒井一下子接不上气来,喃喃地说道,“那……那是谁呢?” “你以为是谁?” “难道是贝岛君的夫人?……那真是……太可怜了。”荒井叹息道,铁板着脸,搭拉着肩膀,连身体都有些歪斜了,“唉!真可怜啊。她是一个文静大方的好夫人,却……和我的妻子也很谈得拢啊。如果不是出于无奈,就不会给有孩子的男人做后妻。何况那个夫人,尽管是为生活所困,却有一块很值钱的地,据说她很有钱。” “贝岛结花子君是后妻吗?” “是啊。五六年之前嫁来的吧。贝岛君原来的夫人在结花子君嫁来的一两年之前患病去世了,不过,结花子君好像也是再婚。” “那么,现在的女儿呢?” “是前夫人的女儿呀!叫祥子。嘿!也许这年龄正是难侍候的时候吧,祥子凡事都与结花子唱反调,到现在还没有喊她一声‘妈妈’呢!” 于是,上田这才理解了刚才祥子将结花子说成“她”的原因。 “你说他的夫人很有钱吗?” “这也是听附近的人传说的,说她拥有以前从父母那里继承来的土地,那块土地在东京闹市区的中心,所以土地的价格每年不断地往上涨,现在已经成了很大一笔财富呢!” “嘿……”上田推测道,“如果这是事实,难道会与这起事件无关吗?” “真想不到会用托送运送尸体……”荒井有些夸张地斜着脑袋叹息着,“想想也是,如果是托送,任何东西都能迅速地送到。货物的大小,打包的方法,全都用不着操心。托送的东西,我们要经过讯问,但不可能打开检查的。何况我们还准备着,如果是生物,还要装人蓄冷剂运送。” 四 的确是无论什么东西都能准确迅速地送达——货运公司在粮店、酒店或超市等处设有代理店,有的商店二十四小时营业,在节假日也办理托,而且几乎都是第二天送达,即使送达地点很偏远,也保证在后天送到,送达的时间既固定又迅速。打包也很方便,打一个电话将货物送到集中处,集中处会提供以前铁路和邮局包裹所没有的服务。“托送”于昭和51年出现,此后一瞬间在全国推广,现在已有35家公司,最大的公司有13万5千家代理店,加上全国有30万家以上其他公司的代理店,代理店像网络一样遍布全日本。最近连国际货运快递也普及了。 最初靠全国网络开始营业的大和货运公司,以“快送到家”的名义进行宣传才盛行起来,但作为一般的说法,正确的应该说是“托送到家”。塘鹅班车、脚技班车、袋鼠班车等,在大公司中也是屈指可数的。大和货运公司使用了猫的标志以后,许多公司都佩上了动物的标志。所谓的“脚技”,便是两条交叉的脚,象征着狗,其他还有小熊和燕子等。 尽管如此,将尸体作为中元节礼物托送上门这样的事件,前所未闻,所以宣传媒体都竞相作了报道。贝岛结花子的容貌很普通,但在报道中却被描绘成了美女。 警方一查明那件“中元节礼品”是从世田谷区代泽二丁目的代理店发送的,便立即在荒井粮店一带进行调查和严密搜索,希望能找到看见将货物送到代理店来的人的目击者,但是很遗憾,一无所获。荒井粮店所处的地段很偏僻,寄件人肯定是在深夜或清晨没有行人的时间里悄悄送去的。 然而,搜索有了收获。在商店边上的空地与道路接界处的小水沟里,发现了一把小铁锤。 水沟宽有15厘米左右,上面铺有水泥盖,但粮店边上约有2米左右没有盖。铁锤就落在水泥盖的紧下边,里面的水很浅,可以一眼就看见了。 铁锤的白术手柄还很干净,好像是崭新的。 将荒井的话和木屑结合起来分析,估计寄件人将货物送到这里以后,因木框很沉重,有些散架,所以又重新钉过,然后在离去时将铁锤扔在了水沟里。 警方立即检验指纹,但铁锤上一个指纹也没有取到。按理即使浸泡在水里,也应该留有粘上的指纹,所以估计是寄件人特地擦掉的。这就越发证明,铁锤与作案有关。 铁锤的确是新买的,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于是,警方开始追查铁锤的出处。 在这期间,经贝岛和祥子辨认,托送来的尸体果真是贝岛结花子。接着,尸体被送到大学医院里,由法医学研究室进行解剖。解剖结果,死因是氰化钠中毒,死亡推断时间是7月6日星期六上午3点到4点之间。体内还化验出少量的酒精,所以警方认为,她是将氰化钠掺在白兰地或葡萄酒中喝下的。据说,氰化钠的致死量只有0.2克,是微量,所以骗人喝下并不那么困难。 那么,凶手是在哪里将结花子毒死,并给尸体打包的? 从结花子身着便裙赤着脚和死亡的时间来推测,极有可能是在自己的家里或极其亲密的朋友家里。 警方对贝岛家也进行了严密的搜查。 据说,现在的房子是贝岛从父母那里继承而来、长年居住的,但土地却是租的。 结花子于五年前37岁时与贝岛再婚,搬到了这幢房子里。 第一次结婚是在昭和40年的22岁时,丈夫经营着一家小小的贸易公司,四年后以性格不合的理由协议离婚。据说有过一个男孩,3岁时病死了。 此后过了七八年,结花子与贝岛认识。起因是她的表姐在日本桥的大楼里开办画廊,结花子去帮忙。那时,贝岛上班的公司就在附近,贝岛常去那里观赏,和结花子互怀好感。昭和54年贝岛的妻子因脑网膜出血突然死亡,两人之间便很快相互接近。昭和55年秋天,两人再婚,结花子退掉在麻布一直单独居住的公寓,搬到了地处代泽的贝岛家。——这些是警员听贝岛说的。 于是,警方再次找贝岛谅一和祥子进行了解,并仔细搜查了贝岛的家,对于结花子是在自己的家里被害并被打包的推测有了更加有力的证据,因为警方得知,贝岛家有每逢中元节和年底给亲友送水果的习惯,并在后院里设有装配式房屋作为库房使用,库房里常备钉木框用的木板和铁钉等,同时还留有几个结花子搬来时搬家公司给她留下的各种尺寸的纸板箱,装尸体的纸板箱与其中m规模的纸板箱相同。 “我一无所知啊!我已经说过几次了,我从星期五晚上就出差去了箱根,而且如果是我的作案,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用自己的名字从自己家里发送出去吧?首先,我没有任何理由杀害我的妻子啊!” 贝岛谅一矢口否认狼狈不堪,但是,作案人无疑是熟知贝岛家情况的人,知道结花子平时常去荒井粮店托送这一细节。 “谅一君说,没有任何理由要杀害妻子吗?——这难道是真的?”结花子的表姐菅野富子眯着眼睛冷冷地说道。 结花子的遗体7日夜里送去解剖,8日送还到代泽的家里。这天晚上,结花子的亲属开始通宵守灵。在进出结花子家的人中间,上田警部首先选择了管野富子。为了避免干扰,上田警部特地将她带到车站附近的咖啡店里,因为警方在调查中得知,结花子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有事总是去找独身生活经营着画廊、比她大七岁的表姐商量。结花子生前与富子,可以说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在结婚前后,贝岛君也许真的是爱上了结花子君,但要说他的本意,目的还是因为前委先逝他感到不方便,加上结花子君有财产啊!结花子君与谅一君结婚时,祥子还在私立中学读一年级,正是很需费用的时候啊!每天要让祥子带饭,祥子参加舞蹈训练,结花子君还要进行接送。结花子君真心地关照她,可祥子一点儿也不领情,反而还越来越反感。谅一君开始时还做出一副庇护结花子君的样子,以后就帮着自己的孩子,在外面心平气和地寻花问柳,简直是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结花子君常常来我这里哭诉,说真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才与她再婚的。”富子身着薄绢丧眼,显得非常典雅,她快人快语地说道。 “我从一开始就反对这桩婚姻,但结花子君完全迷上了他,说谅一君是值得信赖的,这次一定能够得到幸福。……这孩子原来就很天真,即使成人以后,没有男人依靠就不能安心地生活……” “结花子君也是第二次结婚吧。” “是啊,第一次结婚时父母还都健在,男方是父母决定的。对方大学毕业后独立生活了四五年,自己还创建了贸易公司。因为资金多多益善吧,他经常去结花子君的娘家商量筹措资金,为了筹措资金才结婚的目的越来越显而易见。结花子君也竭力维持着那桩婚姻,最后因为对方的婚外情败露,父亲访了律师帮她离婚的。” “人们到处都在传说,说结花子君是资本家,她到底有多少钱?” “就是土地呀!在青山246号线沿线,共有两块土地,一块是100坪,一块是50坪,现在正在建造大楼,是租给建造那幢大楼的公司的。结花子君的父亲原来是石匠,战后地价还很便宜时就在那一带做生意,当堆石场使用。以后四周渐渐地发展了,石头生意也越来越难做,于是他就将土地租给别的公司,自己隐居在郊外……” 结花子离婚后不久,父母相继去世,结花子便继承了青山的土地。她卖了以前与父母居住的成城那块土地支付继承税,自己住在租借的公寓里帮助富于开办画廊,以后与贝岛结婚直至现在。在这期间,青山246号线沿线的土地,因为靠近东京都闹市区,人气正旺,价格扶摇直上,据说现在如果是空地,每坪值6000万元。同时,租借那块土地的两家公司,建造大楼后已经有三十年,到了推倒重建的时候,两家公司到时都想将租地收买下来,重新建造自己的公司大楼,所以都要求结花子出让土地。 “空地每坪就值6000万元,上面再建造大楼,就是按底价,一般有七成价就可以买卖。那么,150坪土地,以每坪6000万元的七成出售,就是27亿元啊!说结花子是有钱人,就是这些钱。” “难怪。东京都闹市区的地价,可说是一个天文数字吧。那么,她打算卖吗?” “看来不打算卖,说现在如果拿到钱,最后会被丈夫全都用光的。我也劝她说,在与谅一君正式离婚之前,就一直这样放着,这不是很好吗?……” “什么?结花子君想要离婚?” “她已经提起过好几次,只是谅一君不同意啊!看来还不想离婚吧。不!他肯定在外面拈花惹草,只是没有找到证据。谅一君这个人,外表看起来显得很随和,但听结花子君说,他一回到家里就非常专横,一点同情心也没有,性格很冷酷。这些事情,在法院里很难说得清楚吧?以此为由,丈夫坚持不同意离婚。就是那么一回事啊!夫人的财产以后还不知要上升多少倍呢?” “贝岛君拈花惹草,或者说有情人,这确实吗?” “确实的。结花子君说绝对没错啊!所以这次她终于下决心委托信用所调查丈夫的品行,说拿到确凿证据就离婚。……记得这是6月中旬时说的吧。她还说,这事如果被丈夫发现的话,也许会把她杀了……” 上田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窥察着富子那好强的眼睛,她眼角细长。 随着对结花子的话渐渐地回忆起来,她觉察出那些话的重要性,便露出一副怯弱的表情,怔怔地望着警部,压低着声音喃喃道:“是啊……当时结花子君虽然笑得很牵强,但确是这样说的。她说,如果我不明不白地死去,你要想到我是被丈夫杀死的……” 五 关于贝岛结花子的财产,经调查得知,表姐管野富子说的,大致是事实。 结花子是土地的所有人。那些土地可以换成27亿元钱。如果她死去,那些财产就由丈夫贝岛一人继承。 那么,关于结花子生前泄露的那些话,富子说的是不是事实?虽然没有人证,但在调查中也渐渐地查明确有令人信服的情况;而且,在结花子死亡时,富子正在朋友的家里打通宵麻将,不在现场,因此她的证词颇有可信度。 经调查,结花子有两三个朋友也听到她讲过类似的话,她对与贝岛的婚姻很感失望,提出过离婚但遭到拒绝。 同时,据贝岛对警察供认,他事实上有个情人,他以每十天一次的比例,对妻子谎称出差,却在那个女人的公寓里过夜。 当警察追查他在结花子死亡时在不在现场时,他说道: “对不起,其实从星期五傍晚起,我不是去箱根的,那天晚上我住在涩谷。星期六清晨离开那里,开着自己的车去了仙石原。……”他羞于启齿似的扭扭捏捏地说道。 警察再一追查,他便说道,星期五晚上,他在日本桥的公司里工作到晚上9点半,10点刚过时去了情人的公寓里。那女人住在涩谷区富k谷,叫“室并绫”,26岁,是一个妖艳的女招待。贝岛从两年前起与她陷入情网,身上还有着她的公寓钥匙。夜里11点半左右,室井绫从她工作的六本木的俱乐部里回家,到翌晨5点贝岛出门这段时间里,两人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公寓。 室井绫也证实了贝岛的证词,但是,她的证词有可能是受贝岛之托攻守同盟,或原本就是同案犯。比如,贝岛在星期五半夜里回到近在咫尺的自己的家里,与结花子谈判,最后装出答应离婚的样子,于星期六早晨3点时让她喝掺有氰化钠的葡萄酒,用家里备有的纸板箱和木框将尸体打包,放在荒井粮店的门口后去了箱根。这种想象很合情合理。 那么,他是从哪里弄到氰化钠的? 警方查出了与此有关的线索,使他的嫌疑变得更大。他的弟弟在横滨市矶子区的人造陆地经营着一家消毒业小公司,即专门对船仓或仓库进行封闭后用氯气熏闷,驱除虫害和老鼠等。氰化钠是制作氰气的原料,因此,公司里常年备有氰化钠,但管理却形同虚设,令人吃惊。同时,警方得知,弟弟的家就住在公司的隔壁,贝岛全家平时就与弟弟全家交往非常密切。弟弟当然否认将氰化钠给过哥哥,但贝岛在去弟弟家时,悄悄地偷走一些,也是轻而易举的。 贝岛被传唤到搜查本部,但他始终否认自己作案。 “我没有干过啊。叫什么高濑的医生,我也不认识。妻子曾在国立医院里住过一段时间,但主治医生的名字,我没有听她提起过。为什么我要特地用自己的名字,将妻子的尸体送到一个陌生人那里去?” 他也许是自信没有留下关键性的物证,因此打算一口咬定死不承认? 如果申领逮捕令限制贝岛的人身自由,进行彻底地追查,他不就招供了? 上田警部与警视厅签发逮捕令的人商谈,再三斟酌,最后决定谨慎行事,再侦查一下其他线索,因为,贝岛没有逃跑的迹象,何况如果是他作案,被害人尽管毫无防备。但也应该稍有反抗的。 货物的收件人高濑光治,也承认结花子以前曾是他的患者。 “我是在医院查了去年的病历卡,才查出来的。去年3月到4月约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常来医院看病,说是担心患子宫癌。开始时我作了简单的检查,证实了她的怀疑,所以我用内视镜进行第二阶段和第三阶段的组织检查,最后诊断为阴性。这段时间,她住了有一个月,但是,不可能是我让她住医院的,而且我上次也说过,我们每天要接待几十个病人,不可能将每一个病人的名字和长相都记住。她的尸体为什么会送到我这里?我如果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就绝对不会接受!”面对屡次造访的警察,高濑甚至露出高傲的神情愤然回道,“现在看来她更加可怜了。那个死者尽管拥有时价几十亿元的土地,却遭到丈夫的背叛,与不是亲生的女儿关系冷漠,直至被毒死后,连遗体都没有人接受啊!” 上田叹息着露出一丝苦笑,负责内侦高濑的年轻警部补(日本的警职,相当于刑队副队长。——译者注)便忍不住用愤慨的口气说道: “那个叫高濑的医生说的话,不能轻信啊!我在医院里调查过,听说他是有名的好色之徒,看见稍有姿色的女子就动邪念,至于借检查女病人的下体来调戏对方,也是常有的事。只因为他是主任,女病人只能吃哑巴亏。至于他引诱有钱的病人,也有迹象。贝岛结花子可能也是受骗者!我认为,出自这样的关系导致犯罪也是有可能的。氰化钠,医生当然不难弄到。” “结花子不也有情人吗?尽管对方不一定是高濑,最后导致这样的惨祸……” 正当搜查本部要沿着那条线索追查时,贝岛样子向来访的警察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警察先生,警方光盯着我父亲,把他当作嫌疑者,能不能再调查一下结花子君的情况?父亲出差时,她也常常很晚回家,也许叫‘寺尾先生’的那个人……” “寺尾先生?” “是给我当家庭教师的大学生,是父亲同事的亲戚,第一次是父亲带来的。他对结花子君很热情。她每次端茶来时,他总要愣很长时间,我问他什么,他也答非所问。” 当然,经调查,由祥子留宿的同学家人的证明,祥子案发时不在现场。 寺尾诚是贝岛一名部下的外甥,来自富山,住在中野,公立大学文学部的三年级学生,每星期两次来教祥子英语。 当天傍晚,警员走访了寺尾的住处。他在一幢旧房子的二层楼里租房住下,隔壁住着另一名大学生。房东是一对约摸50岁的夫妇。在寺尾回来之前,警察向房东夫妇和隔壁的大学生进行调查,得知从7月5日星期五晚上到星期六早晨,寺尾可能在房里,平时不出去做家教时,晚上7点左右吃完晚饭,然后看电视或与隔壁的学生闲聊,直到12点钟左右。警方问睡下以后他有没有可能溜出去?房东夫妇说,如果寺尾半夜外出,肯定会发出开启房门的声音而惊动旁人。 这时,寺尾外出回来。他身材削瘦颀长,眼角下垂的细眼睛上架着一副黑镜框眼镜,虽有一副知识分子的风貌,但也能让人感到一种玩世不恭的神情。 “是啊,我迷上了夫人,内心里总是在呼唤结花子的名字。”面对警察,他坦露了自己的心迹,“她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性,身上有着母性的温柔和女人的妩媚,那种隐隐的忧虑也真叫人向往。……那么好的女人,竟然被残忍地杀害后托送,我真想亲手杀死凶手。”寺尾在膝盖上紧紧地握着作为男人来说算是纤细的手指。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说是交往……不!只是在祥子有课的时候,我总是特别高兴,因为能和结花子见面……当家庭教师,是从祥子君读二年级的第二学期开始的。” “时间不长,正好一年吧?那期间,和结花子有没有私下里见面?” “是指在外面吗?” “你们在外面见过面?” “没有!一次也没有。” “那么,如果在家里,有的时候就只有你们两个人吧?” “祥子君怎么也不听母亲的话。看见母亲焦虑不安,她感到很有趣,在我要去教她的日子里,她有时根本就不回家。” “那么,你怎么办?” “是啊……我……”寺尾伏下脸摆弄着手指,用指尖推了推眼镜,忽然用高亢的语调毅然说道,“说实话,我向结花子君表白过自己的内心,因为憋在心里,人会憋坏的。” 给祥子授课从7点开始。4月底一个春光明媚的傍晚,寺尾6点45分左右去贝岛家,坐在居室兼客厅的沙发上等着。到了7点15分,祥子还没有回家。结花子多了个心眼,为他泡了一杯咖啡,坐在他的对面陪他说话。如今房间里只有结花子和他两个人。他一想到这样的机会也许不会再有,唐突的话语便从他的嘴里脱口而出。 “她那么有魅力,我是多么地憧憬着她,敬仰着她。我对她说,如果是为了你,我无论付出多大的牺牲,甚至自己的生命,我都在所不惜。……开始时她很惊讶,后来她静静地听我说。我想她一定很感动。我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柔若无骨,真令我激动。正在这时,背后的房门打开,祥子君已经走进房间里。其实她7点半左右就回来了。” “和结花子君两个人交谈,就那么一次?” “以前有过六次……” 听他的回答,好像每一次他都记得很清楚。 “不过,我发誓,我没有和她有那种关系。只是要她听听我的想法,我渴望得到一种女性的母爱……她偶尔也断断续续地讲起自己的往事和心里话……” “心里话?” 但是,他好像情绪很激动,突然咬着嘴唇屏住气。 “你们两人交谈,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 “6月20日星期四。” “那时你们谈了什么?” “我记得很清楚。我说,我一辈子不结婚,永远等着结花子君。她露出一副极其哀伤和寂寞的表情喃喃地说,开始时人人都这么说,用不了多久,你也会不爱我,爱的是我手中的财产……” “……” “不过,那时结花子君并没有看着我,她的目光好像凝望着远方,因此我忽然感觉到,她也许有她心仪的人,但那个人今她很失望……” 六 警方倾注全力,清查贝岛结花子生前的行动轨迹和社交关系。警员们先带着结花子的照片,在贝岛家的附近和咖啡店、客栈、情侣旅馆等进行调查。那些咖啡店、客栈、情侣旅馆处于以前曾被列为嫌疑对象的行动范围之内。警方是要了解结花子有没有与谁幽会,或带着男人出入。 结果依然一无所获。警方就打算再扩大调查的范围,不料,收获颇丰。 警方在贝岛的近邻中进行调查,得知有人曾看见结花子在深夜11点以后坐出租汽车回家,或在离住房稍远的地方下车,一副凝神沉思的模样走进家门。 接着,在环境优雅的武藏野市、三鹰市到深大寺一带的咖啡店、饭馆、日本式旅馆里等,也出现了结花子的行踪。警方查明,自去年秋天到今年6月初即案发的一个月前,结花子以每十天一次的比例与一男性幽会。他们还在旅馆里“休息”,所以估计肯定有性关系。 另一件让搜查本部吃惊的事,是东村山市多摩湖畔、狭山公园附近的快餐厅老板打电话提供的情报。他声称要对搜查的负责人说,因此上田去接电话。对方事先声明,说是看了最近刊登在报纸和杂志上的结花子的照片,确信无疑,才下决心来报告的。—— “去年8月底的时候发生过一起案件,早晨在我们快餐厅附近的草丛里,发现一具民工的尸体。那人住在青梅街道前土木工地的临时工棚里,前一天晚上到湖畔那边来玩,喝醉后缠着谈恋爱的情侣耍赖。来我们店里胡闹时,遭到顾客的厌恶最终被赶了出去,不料第二天早晨发现,那男子被人打死了,估计又是前一天夜里在路上缠着谈恋爱的情侣才挨打的……” 提起那起事件,上田也记忆犹新。当时警方对前一天晚上在这一带的情侣进行了调查,尽可能地查明他们的身份,但大多数情侣的身份还是无法查明,因此警方作为偶发事件悬案至今。 “我们这里,警察也来过好几次,幸好那天晚上的客人大多是常客,只有一对情侣是第一次来。那对情侣男子有三十五六岁,女子稍稍年长一些,看上去很秀气。那个喝碎酒的民工拼命地缠着这对情侣,两人只好应付着那个醉汉,9点过后就走了,不久以后醉汉也离店了。警察想知道那一对情侣的身份,但最后还是没有查出,便不了了之了。……这次事件,我看了被托送的那个被害者的照片,和当时那对情侣中的女子长得一模一样……不!客人的脸我一般都能记住,不管照片怎么样,的确是那天晚上……” 警方立即带着结花子和几张男性的照片赶到多摩湖畔的快餐厅,去那家快餐厅附近的旅馆和饭店等处调查。 不久,警方得知,去年8月案发的当晚10点左右,有一女客去靠近公路边的咖啡店里,对咖啡店女服务员说:“在来时的路上,被一个民工模样的醉汉缠着,太可怕了。那个醉汉不断地被过路的情侣赶走。”女服务员看着结花子的照片,回答说那名女客很像这个人。 这位女客的事在所辖署的治安本上也有记录。根据女客在咖啡店里说的话,推断民工被杀时间是在当天夜里10点以后。 打电话提供情报的快餐厅老板指着高濑光治的照片,毫不犹豫地说道:“那对情侣中的男子,就是这个人啊!” 对警方来说,那样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在武藏野市和深大寺的旅馆和饭馆里,看到结花子的照片,服务员都证明她是和一个年龄很像高濑的男子结伴而来的。 不难推测,两人是到远离东京都中心区的多湖畔幽会的,民工被杀事件以后,两人就将幽会地点移到了武藏里市和三鹰市。 高濑光治被传唤到小金井警署搜查本部,在审讯室里,东村山警署的刑事课长也在场。 “去年8月26日夜里,你与结花子君在狭山公园偏僻的路上时,被过路的醉汉缠住,你顺手捡起石块打对方的头部,有没有这件事?” “你近来与结花子君关系恶化,她也许要将一年前的事件向警察报案。于是你就用氰化钠将她毒死,为了装作自己也受到事件牵连的样子,特用货运托送将尸体寄给自己。不对吗?” 突然被当作连续杀人的嫌疑者,高濑那白皙的面容不住地痉挛着,死皮赖脸地失声抵赖着: “我隐瞒了与结花子君的关系,的确很不好。医生和患者个人的交往太多,在医院里名声会很不好,所以……而且我原本就是受她的引诱,我在给她检查时,她用裸体向我暗示……” 看来他想要将自己装扮成受害者的活命本能比别人更强。 “说起去年的事件,我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 “那么,你是说,与结花子君有关系吗?” “不!当然与她也没有什么……记得在快餐厅里确有人缠着我们,但后来醉汉被杀的事……如果发现,当然会报案的……” 但是,东村山警署刑事课长当时就负责侦破那起事件,觉得直到最后还没有查出身份的高濑他们这对情侣,肯定与事件有关。 经过长时间的严厉讯问,暗示案发那天夜里10点时有一女人去咖啡店,经女服务员证明那个女人确是结花子,并发现她的衣服上沾有喷射的血迹,高濑这才终于无路可退如实招供。 “我们9点刚过时离开快餐厅,走到停着汽车的草丛边时,店里遇见的那个民工模样的人追赶上来。他目光异样,斥骂我们刚才的态度算是什么意思,一边向我扑上来。那男子身体魁伟,手持雨伞像枪一样对着我,所以我一下子懵了,本能地感觉到他会杀了我。结花子君也感到危险,顺手捡起脚边的石块,从后面砸向男子的头……” 男子昏倒在地,而且一动不动。高濑是医生,他马上就证实男子已经死亡。 “说实话,结花子君说向警察自首,应该算是正当防卫,而且她也不怕被丈夫知道,说如果因此他同意离婚,她求之不得;但我……和她交往还只有两个月,对她也了解得不深,何况她比我大五岁,我还没有想过要和她结婚。” 说了解得不深,是指她的财产吧?上田想道。 “于是,我无论如何也要考虑自己的社会地位……你也知道,我是在国立医院工作的国家公务员呀!和有家庭的女病人发生性关系,而且尽管是正当防卫,但也惹出了杀人事件,这些事如果被社会公开,那么平步青云的地位也就无法指望了,因此,我求她赶快离开,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但是,她始终只是为我考虑。她说,如果那样的话,你赶快回家制造不在现场证明,我留在这里直到你离开,将事件的发生伪装成比实际时间晚。不!我没有关系的。一个女人,不可能将如此强悍的男人杀死……” 高濑接受了她的好意,全速赶回小金井的公寓,便马上去拜访朋友,制造不在现场证明。同时,结花子脱去外套使人的外形产生变化,又稍稍变换了一下发型,在一个小时后的10点左右,去另一家咖啡店,诉说自己刚才在那里受到醉汉的骚扰。——据高濑说,这是高濑紧接着在见到她时,听她说的。 “就是说,那起事件,实际是结花子君为了保护我而作出的正当护卫。没有去找警察自首,非常抱歉。情况就是这样,希望你们原谅。” 这些情况,警方会进行彻底调查,但眼下上田警部突然以一副颇为同情的表情不住地点头。 “难怪!结花子君对你一往情深,我不知道她爱着你到什么程度;但你知道她是一个大资本家,你眼红那些资产胜过爱她这个人。总之,你开始策划想要自由地支配她的财产,因为你不想永远当一个低薪水的医生;但是,结花子君很敏感地看出了你的意图。纯真的爱情受到你的践踏,她愤怒了,威胁你说,如果那样,就要将以前的那起事件讲出来。当时如果马上去向警察自首,也许警方会确认是正当防卫,但一旦逃走,事情就不会如此简单地了结。不要说结花子君的财产,弄得不好,就连你现在的地位也会保不住。你怒不可遏,便趁深夜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去看她,骗她将氰化钠喝下,并将尸体打包。你以为用她丈夫的名字当作寄件人,警方会怀疑对方。将收件地点设为自己的公寓,特地将自己置于窘境,以此……” “别开玩笑!”高濑忍不住发出一声变态的尖叫,“请你不要随便猜测!我们相爱究竟认真到何种程度,你是不知道的。结花子君很难与她的丈夫离婚,我们约好要结婚的,因此,她上次甚至还雇了私立侦探,决心抓住丈夫婚外情的证据。对了!真可怜!她肯定雇佣侦探被她丈夫发现才被杀的。从他的角度来说,要继承遗产,就必须在被迫离婚之前杀害她;而且,我把他的妻子睡了,他赌气泄愤,才将尸体送到我这里啊!嘿!将那么可爱的女人当作中元节礼物托送上门……他简直不是人!”高濑懊悔地扭动着身体,经过长时间的讯问而显得很落魄的面颊上,眼泪直往下掉,“与结花子君幽会,每次分手,我们两人总是相互鼓励对方再坚持一段时间。等到事情过去以后,我们就能在一起了。那时我总是对她说,我只要你一个人。我的爱是无价的。我不需要你的那些财产。我要的只是你这个人。我只要你光光一人投进我的怀里就可以了……” 七 面对高濑惟妙惟肖的哀伤神情,上田心里顿起恻隐;但是,不久警方便得知,这又是高濑一种保护自己的高超演技。在高濑周围进行调查时,警方发现他和院长的女秘书也已经交往了有两年多。那位女秘书才28岁,两人约定要结婚的。在打钟点工的女佣不去高濑家帮雇的日子里,女秘书总是下班后去他的家,做好晚饭等着他回家,有时还住在高濑的公寓里。 “贝岛结花子?就是那个被害者吧。我听光治君提起过她的名字,但交往到什么程度……”女秘书叫“藤代英美”,是个身材苗条、面容姣好的单纯女子。她闪动着卷过的睫毛轻声说道,“不过,他平时经常要接触许许多多结过婚的女病人,这是工作,所以我也没有注意。——结婚吗?呢,他已经给了我订婚戒指,打算过三年后再住在一起。我也还想工作一段时间,再赚些钱,否则……” 当警方向高濑光治责询他与英美之间的关系时,高濑光治便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结婚是严肃的呀!结花子君比我大五岁,我与她的关系能否持久,我自己也没有自信。英美比我年轻九岁,要可靠得多,而且我们的事,院长也认可了。不!结花子君对这些事当然一无所知!她相信我,还憧憬着幸福的未来。对她直说就会伤害她,要说同情,还不如什么也不让她知道,这不是更好吗?” 被纸板箱和木框打包的女人生前的肖像,以某种残酷的笔法,渐渐地在上田警部的眼前描绘出来。他感到一阵痛楚。 结花子长着纤细的眉毛和翘起的鼻子,她的外貌自然比不上藤代英美,但她面容安详温和,看来即便发现高濑与英美的关系,她也会企求能靠着男人结实的胸膛悄悄地生活着。这不正说明结花子这个女人秉性憨厚朴实吗? 她是石匠的独生女儿,22岁时与父母指定的男人结婚;但是,当她知道丈夫是为了得到她父亲的财产,便趁着他婚外情暴露的机会离了婚。如果孩子成长得很健康,也许她又会有另一种选择,不料孩子在3岁时病死了,所以不难想象,她在离婚时也是按着父母的意图行事的。 以后,父母相继去世,但因为父母拥有的土地价格飘升,所以她没有花费半点心血,便继承了巨大的财产。 到35岁左右,她才有了第一次恋情。对方是一流企业的管理人员,比她大六岁,体格魁伟,长着一副刚毅的面容,是一个颇可信赖的中年男子。贝岛的妻子还活着时,两人只能暗中来往,后来妻子突然死去,两人便准备再婚。结花子觉得他是真正可以信赖的,以为这次才总算得到了幸福,毫不嫌弃对方有一个正处棘手年轻的女儿。 然而,她又大失所望。贝岛原本就是一个专横而冷酷的人,假作体贴直到结婚,婚后在外寻花问柳,将结花子根本不当一回事,在家里也对她毫不关心。结花子即使悉心照料祥子,祥子也只是觉得反感。 而且,贝岛拒不接受结花子提出的离婚请求,当然是因为她的财产,心想那些财产早晚会是自己的。同时,在他等待着那个机会的时候,土地的价格在不断地往上涨。 结花子沉浸在孤独和寂寞之中,正无力自拔之时,遇上了第二次恋情。她全身心地爱着比她小五岁、既聪明而又惯于和女人打交道的高濑。她频频与他幽会,希望这次能抓住真正的幸福。为此,她感到心灵的颤瑟,因此深更半夜幽会时被醉汉缠住,感到高濑遇到危险时,她会毫不犹豫地打倒了醉汉。她为了所爱的男人不惜杀人,甚至还让高濑制造不在现场证明。 看来结花子是多么沉迷于高濑,这是不难想象的,而且,她望眼欲穿地等着与贝岛离婚,投进高濑的怀抱。 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实现这一梦想,有人切断了她的梦…… 想到这里,上田警部突然换了一个思路。 结花子真的还相信高濑吗?真的如他所说“相信我,还憧憬着幸福的未来”吗? 倘若果真如此,那她为什么还会对寺尾讲出如此冲动的话?——“不过,用不了多久,你也会不爱我,爱的是我手中的财产。” 结花子难道看透了高濑的狡诈?而且,贝岛也已经发现结花子与高濑的偷情? 上田感到,现在事件的焦点集中在这两点上。 可见,嫌疑者还是贝岛和高濑中的一个。(经认定寺尾的确不在现场,而且他也没有出现要杀害结花子的紧迫动机) 第一种可能是,贝岛得知结花子与高濑私通,便杀死结花子,将尸体送到高濑那里;而且,也许是逆向思维,与其经过乔装打扮从远处的代理店里托送尸体,以后冒着被发现的危险,还不如干脆将寄件人写上自己的名字,装作被栽赃的受害人。 第二种可能是,结花子察觉出高濑要抛弃她,高濑便将她杀害了。关于狭山公园那起事件,真相也许不是高濑说的那样,本来就是他自己下手杀死醉汉的。结花子要向警方报案,他被逼无奈,便毒死结花子,将自己设为尸体的收件人。这还是一种苦肉计,为了将自己装作受害者的模样。 为了证明上述两点,上田再次将有关者找来,仔细、反复地了解情况。 贝岛情人、26岁的女招待室井绫面对警员的询问,泄露了这样一件事: “——那天晚上贝岛君真的住在我的公寓里。一直在我身边啊!不过,早晨5点就起床,说到箱根打高尔夫球,我还觉得在公司里搞管理真累人。我真担心他开车的时候睡着呢。——夫人的事?是啊!平时他就提心吊胆的呀!说我们两人的事一旦败露离婚的话,27亿元就全泡汤了,说小心为妙,其实还是疏忽了。夫人有外遇?——是啊。那么说起来,他说先下手为强,我们也要抓住对方的把柄,这才是上策,这也许就是指那件事吧……” 上田询问“那件事”是指什么事。 “大约半个多月之前……6月中旬的时候吧,有一封秘密侦探社的邮件寄到我的公寓里。因为事先他对我说起过,所以我没有拆开就将它交给了贝岛。如果是工作上的事,就应该送到公司里,所以我想贝岛君是对谁进行私人性的调查吧。” 室井绫记得的侦探社名字是一家闻名日本全国的信用所,贝岛的公司平时也经常委托他们对客户进行调查,因此他们有业务关系。 这一类侦探社决不会主动向警方提供情况,但是,警员找上门来,暗示与杀人事件有密切关联,他们才磨磨蹭蹭地说出贝岛的委托和那份报告书的内容。 贝岛是5月中旬委托侦探社调查结花子的品行,侦探社派人跟踪了两个星期,最后查明结花子与高濑光治竟幽会三次。接着,贝岛希望对高濑光治进行调查。调查员经过秘密侦查,跟踪了有一个星期时,发现高濑与一名约摸二十七八岁、身材匀称的女性一起进了新宿的商务旅馆,以后才知道那名女性是院长秘书藤代英美,当然调查员偷偷潜入隔壁空着的旅馆客房,非常成功地偷听了两人的谈话。调查员因职业关系,知道近来旅馆的墙壁大致都做得很薄,讲话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报告书上这样记载着: “再忍耐一段时间啊。再等三年,事情过后,我们就能在一起了。结花子与丈夫离婚也只是时间问题。她为了抓住丈夫有外遇的证据,甚至决定雇佣私立侦探。只要有证据,上法院也会赢的。”高濑说。 英美有点醋意:“那女人如果离婚,你不就要和她结婚了?” 高濑继续说:“是暂时的。我想过了,她人我的户籍以后,我骗她将土地出让掉,我打算用那些钱建造医院。她的财产大致都变成我的名义以后,我就以她的不贞为由提出离婚,顺便再敲她一笔精神损失费。” 英美反问:“如果她没有不贞行为呢?” “找到合适的侦探社,无论什么样的证据都可伪造。现在的社会,各种各样的生意都有人做;不过,一般没有那种必要吧?我如果对她冷漠,她马上又会去找别的男人。这个女人腰缠万贯,但不和男人过性生活就没法活下去。”高濑说这话时带点淫笑。 英美似乎打了高濑一下,不高兴地说:“如果是那样的女人,总会是黏黏乎乎的。她会看出你的心思吗?” “没关系。她迷上了我。一旦真心爱上了,就会什么也看不见。你别吃醋,那女人比我大五岁,又肥又笨简直像一头猪。” 两人发出淫笑声,接着透过胶合板传来一阵阵做爱的娇喘声。 警员带回了报告书的复印件。这天晚上,上田带着复印件拜访了贝岛的家。当他责问6月中旬有一封与此同样的东西应该邮送到室井绫的公寓里时,贝岛抚摸着突出的下颚,一副窘态承认了。 “你说你不认识一个叫高濑的医生,实际上你却在调查他与你夫人的关系啊!” “这……但是,我和高濑从来没有直接见面谈判或争吵过。” “你为什么要托人调查高濑君?” “这……妻子的举止实在很古怪,我怀疑也许是有了情人,所以才委托信用所调查,果然不出所料;不过,结花子这个人很单纯,容易受骗上当,肯定是因为财产才受骗的!我是想让她知道,要她睁大眼睛。这样一来,离婚的事也暂时不提了。” “你说睁大眼睛……你把这份报告给夫人看了?” “事实胜于雄辩啊。我当面对她说,你迷恋的男人是这样的家伙。她好像受了很大的刺激,连话也讲不出来了!看来这帖药太有效了。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感到有些后悔,我是干了一件太残忍的事,原来应该换一种做法的。”贝岛溜转的眼珠闪出难堪的目光,他将脸转向院子那边。 上田也将目光凝望着树丛深处的黑暗里。 结花子果然是知道。为了应该成为她第三个丈夫的那个男人,她甚至不惜杀人!那个她坚信对她倾注了无限爱情的男人,真的一心想要抢夺她的财产,一边和年轻情人在床上取乐,一边嘲笑她是一头笨猪。 上田感觉到,面对丈夫放在她面前的那份报告书,结花子想不到自己倾心相爱的男子,居然与另一个女子调情时如此污辱自己。她的愤怒和绝望是可以想象的。 “这帖药太有效了?”上田喃语着,忽然屏住了气,微微感到一丝紧张。不久,他缓缓地吐着气,回味着突然涌现在他脑海里的想法。这个想法,以前从未在他的头脑中闪现过。 八 翌晨,上田再次赶往荒井粮店。 “你上次说,早晨巴点商店开门时,发现纸条就夹在卷帘门的下面吧?上面写着:‘请办理托送。贝岛’。而且,货物就放在商店的门外吧?” 上田将店主荒并请到商店门外,让他重新描述一遍。 “是啊。” “贝岛君那里,最近有两次都是到了夜里才将货物送来,放在门外?” “是啊。第二天早晨,他的夫人打电话来,说将那些货物送走……” “这次你也以为是那样的、所以就在店里填写好发票后送走了?” “是的。”面对上田接二连三的提问,荒并不住地点头,表情稍有涩愣。 那是案发前的一种“彩排”?——这样的想法掠过上田的脑海。 “还有,货物边上有木屑落在地上吗?” “是啊。木框上铁钉也很少,又好像有点打歪了,所以我又补了两三颗铁钉。贝岛君的夫人在托送货物时,总是将货物包扎得很整齐,当时我还觉得有些奇怪呢……” “铁锤就扔在那条水沟里……” 小铁锤就扔在商店边上那块空地与道路交接处的小水沟里,白木柄还是崭新的,铁锤木把上一枚指纹也没有采集到。 从商店门外放货物的地方到扔有铁锤的小水沟,上田用卷尺量出直接距离。有1.8米。 “这点距离可以投过去。” 听到他的喃语,与他同来的年轻刑警露出惊讶的神情。 他向搜查本部打电话,要求增加人员调查那把铁锤的出处,是在哪家商店里买的,是什么样的人买的。 然后,上田径直赶往寺尾诚在中野的住处。学生一般早晨都起得很晚,所以他正好还在那间租借来的房间里。 “你说过,最后一次和贝岛结花子君两人交谈的,是6月20日吧?” “是的。”他挺起瘦弱的身体答道。 “当时她的确说过,‘用不了多久,你也会不爱我,爱的是我手中的财产。’是吗?” “是啊。这话好像未必是对我说的……” “你记得她还说过什么吗?” 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黑镜框眼镜:“是啊……然后她露出一副非常悲伤的表情,又说道,‘不过,我的财产在不断地升值’……接着……” “接着什么?” “最后的话,我没有听清楚,所以……” “她说了什么?” “我好像听她说,我这样的女人,还是早点去死的好。她讲得很轻,所以我想要问她说什么时,房门打开,祥子回来了,所以我就没有问。我想我是听错了……” 警方出动了许多警员,带着那把铁锤的照片和与案件有关的人员照片,挨家挨户地走访东京都内为数众多的五金店、业余木匠商店、超市和百货商店等零售店,但是,这项调查并非易事。只知道铁锤是新的,没有任何明显的特征,所以店员们早就已经忘记了。宁可说,警方将仅有的希望放在店员是否还记得买这把铁锤的顾客的长相上。 而且,铁锤也未必是在东京都内购买的。 想不到——在案发后的第十天,艰辛的努力得到了回报。 从贝岛家去东京都内相反方向的墨田区偏僻处,八广四丁目上有一家杂货老铺,铺子角落里陈列着为数不多的木匠用具。杂货老铺的老板娘、中年主妇拿过警察出示的照片,稍稍屏住了气凝视着。 “6月底在你这里买铁锤的,是不是这个人?”警察带着贝岛夫妇共同留影的快拍照片。 “是啊,是这个人呀!因为我还觉得这张脸在附近没有见到过……没错!真是这个人。”杂货铺老板娘指着结花子的脸,颇有自信地说道。 当天傍晚,上田警部将参加侦破的警员都集中到警署的一间大房间里,向大家谈了调查的结果和自己的推测。在进行具体的解说时,他还请求女警员协助。 没有一个人提出不同的意见。 然后,上田将贝岛谅一和高濑光治传到警署,领进同一个房间里。刚才用于解说的木框、纸板箱、塑料袋等还按原样放在房间里。这些用具全都与结花子的遗体被打包的用具同样的尺寸和种类。 “现在看起来,情况只能这样来解释。——当丈夫将侦探社的报告放在她的面前,得知情人的真实用心时,她的精神便崩溃了。她认定,只要她拥有的财产还在无止境地升值,自己就决不可能得到真正的纯洁的爱情;但是,她是一个内心里非常软弱的女性,没有男人的爱,她就无法活下去。她感到绝望,决心对欺骗她的男人们,竭尽全力进行报复。” 上田警部打量着贝岛谅一和高濑光治。两人还不能十分清楚地领会事态,但都是一副忍气吞声的表情凝视着地上的打包用品。 “因为尸体装在箱子里,所以我们也先入为主了;但是,调查了打包的过程和托送的手续,我们才发现,这起事件不是他杀,而是自杀。” 上田首先提起黑色的塑料袋。 “这比垃圾袋稍大一些,是超市里出售用于装被褥的。结花子身高153厘米,中等个子,所以能很轻松地钻进去。在纸板箱里,如果采取仰天蜷缩起四肢的姿势也正好能够躺下。这事刚才女警员已经实验过了。” 日本女警员的录用条件是身高154厘米以上,体重45公斤以上。刚才是让警署内个子最小、身高有156厘米的年轻女警员作了实验。 “像门槛那么粗的大框架,五面已经钉好,剩下的一面事先可以钉上与其他相同的两块板条。钉木框需要铁钉和铁锤。其他还有用于填埋纸板箱空隙的泡垫、橡胶圈、胶贴纸带。致死量的氰化钠也许是用糯米纸包着夹在手绢里放在裙服口袋里的。据警视厅法医检验,胃里留有胶囊,解剖时很容易发现,但糯米纸已完全溶化,无法检出。氰化钠看来还是从贝岛君弟弟的工场里弄到的。听说两家人常有交往,所以相互间情况很熟,可能是暗中偷出来的。” 结花子准备好一切必需用品和伪造笔迹的信,于7月6日星期六凌晨3点至4点之间,来到荒井粮店。那个时间里用不着担心会被人发现。结花子还赤着脚。荒井粮店一带万籁俱静,空地前还亮着路灯。 她将木框放在商店门前。木框里装着纸板箱,纸板箱里装着塑料袋和泡垫。 她钻人套在纸板箱里的塑料袋里,从箱内伸出手,将两块木板钉在木框上。尽管她平时很手巧,但无奈这时还是将铁钉钉歪了。好歹钉上以后,她用手绢擦去铁锤上的指纹,然后尽力投向远处。铁锤落在2米之外的水沟里。 她在大箱子里合上纸板箱的箱盖,在里侧摸索着用胶贴纸带将箱盖封上。纸板箱的底部是从外侧用胶贴纸带贴上的,所以在开箱时从底部打开,就会将这从里侧封上的一面当作箱底。胶贴纸带的带芯只好留在箱子里。 接着,她将身体完全沉入塑料袋里,收紧袋口,用橡胶圈套住。这也是从塑料袋的内侧收紧的,在打开货物时虽然觉得很奇怪,但总算解开了。 她简直就像回归母体内那样黑暗的口袋里,像胎儿一样仰天躺着蜷缩着手脚。她将包有氰化钠的糯米纸含入口中。痛苦只是一瞬间的事,不久她便安详地进入永恒的睡眠里…… “结花子君选择如此烦琐的自杀方法,首先是为了不让丈夫顺理成章地继承遗产,因此,她才选择了像在家里遇害后被打包的方法,寄件人还用了丈夫的名字。她曾对表姐说过,如果自己死得不明不白令人怀疑,就准是丈夫杀的。可见她是为了让丈夫背黑锅吧,因为杀害被继承人的案犯会被剥夺继承权。” 贝岛发出痛苦的呻吟抱住了头:“看来这次我被27亿元耍了……” “接着,将收件人设为高濑君,当然是为了对你泄愤吧。”上田用更鄙视的口气继续说道,“她在死去时也许还想象着你在打开货物时受到的刺激而感到微薄的快意……” 高濑那原本白皙的面容变得更加苍白,一副迷惘的目光睨视着虚空:“是啊……她真的还是一个很纯情的女人。我的话,她都深信不疑……我常对她说,我想要的是你,我只要你赤条条一个人投进我的怀抱里……” 片刻,高濑抬起头来,露出惆怅的目光,因为他知道,为了那起民工被殴致死事件,警方随即将会对他进行审查。 无形的情丝 一 那幢房子面对着幽静的石子路,四周围着爬满蔓蔷薇的白铁篱笆,篱笆上稀稀落落地开着石竹花。篱笆前铺着一层绿绿的高丽草,银白色的墙壁上紧紧地靠着绿色屋顶料。那是一幢很豪华的洋房。9月里的明媚阳光灿烂地洒满那低矮茂盛的花草丛和整幢房子。 他把福特车停靠在门柱前,然后走下车,站在沙石铺成的私人车道上,久久地凝望着那幢房子。那幢房子令人联想到一个健康和睦而又十分有教养的家庭……他感到欣慰、胆怯、孤寂等复杂的情感骤然隐隐地涌上他的胸膛。 “妈妈!”这时,院子里传来小男孩悦耳的叫声。随即,在蔓蔷薇之间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个穿着黄颜色衬衫的小身影,他说着什么,一边从草坪上跑来。接着房子里传出母亲的声音,听起来轻脆柔和,好像还很年轻。于是,孩子的身影立刻消失在房子里了。 这瞬间的情景刺激了他的决心。按他的估计,无论从时间还是私人车道上的空车库来看,现在这个时候,下午三点,五岁的信之无疑已经从幼儿园里回家了,看来治子也在,而丈夫彩场弘之不会在家。彩场家就这么三个人。 他故意把车停靠在路上,然后踩着石子路前去按响大门上的门铃。 一个女人的声音答应着,和刚才一样轻脆。片刻工夫,门背后便传出女人的问话:“请问,是哪一位?” “对不起,我是问路的……” 门随即开了。他突然看见这样一幅情景:治子穿着黑底乳白色花纹的宽袖上衣,显得分外淡雅,信之牵拉着她的裙子。母亲面容清秀、仪态雍容,少年脸庞黝黑纯朴,长着一副单眼皮——他感到一阵晕眩,目光愣愣的,好不容易才定下神来,轻声呢喃道:“这附近有没有叫中山君的?” “哦,若是中山君……” 治子正要抬起手,转念又趿着拖鞋走到门外,信之也跟了出来。“朝前走300米左右,靠右边的那一家。” 治子指的方向正好在他的车后边。 “呀!已经过头了!”他装作很抱歉的样子说道。 “是啊,那幢房子有些凹进去的。” 治子微微笑着,亚麻色的鬓发在耳边随风轻轻拂动,显得格外迷人。 “……真对不起,我要在这儿倒一下车,路太窄了。” “请便吧。” 他钻进驾驶座,把车退进彩场家的前院,然后走出车外。信之好奇地望着这辆并不多见的灰色福特。看到孩子这副稚气的神态,他不由得把手放在信之的肩上。 然而一碰到信之的肩膀,他便微微感到一阵颤抖。 “乖孩子,你几岁了?” “5岁!”信之脱口而出,用力答道。 “有了……” 他强忍着内心的冲动,端详着少年的脸,一股热热的满足感在他的胸膛里冲涌着。他想说什么,但一下子没能讲出来,却从胭脂色波拉呢的上衣内袋里取出一张名片。“这名片……以后请多多关照。” “哟,太谢谢了。” 治子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名片望着他,深邃的眸子里露出善意的微笑。 她那秀挺的鼻梁、俊俏的脸庞,都和5年前一模一样!他感到眼前一阵模糊,忙避开她的目光,抚摸着信之的肩膀,说道:“给你们添麻烦了……”随即他一闪身钻进车里,发动了引擎。 车开到大道上时,反光镜里依然映出治子和信之牵着手目送着他的身影。那身影即将在反光镜里消失的时候,令人欣然的回忆忽然在他的脑海里苏醒。 ——隔着窗帘的昏暗空间,铺着白床单的床和独脚的椅子,正面的墙上贴着两张淫猥的裸体照片。他被医生催赶到这间房间里,忸怩地坐在床上,左手握着玻璃试管,右手慢慢地松着裤腰带,做着不得已的手势——握着玻璃试管的感觉至今还清晰地留在他的手心里。 在医院当护士的亲戚不知道那些事,无意中向他透露了彩场治子的名字。因此五年前当治子抱着信之出院时,他曾在暗中偷看过她。只见过这么一次。今天,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和地理上的阻隔,为了能和治子见上哪怕一面并确认信之,他才来到这里,问路、倒车、装模作样——但是,怎么会把名片留给他们?这连他自己都没有意料到,甚至还讲什么“请多多关照”。在这话里,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埋藏着一种非常可怕的情感。 二 “又错了!用右手!”彩场弘之默默地吃着咸蛋和炒肉,突然瞪眼望着信之,厉声斥道,“用右手拿匙子!” 信之源了父亲一眼,很不服气地服从了。“可是,进一君也是用左手拿筷子的呀!”他一面用右手故意很难似的撇着汤,一面噘着嘴讲起幼儿园里的小朋友。 “那是因为父母不关心。现在再不改正,长大后就要吃苦了。” “可是老师说过,两只手都会用才好呢。” 弘之感到惊讶,疑惑。“现在的老师都没有责任感。”他对着治子咕哝道,刚想对信之说什么,不满的目光又移到了手表上。“哎!已是这时候了?”他忙用餐巾擦一擦嘴,对信之连看也不看一眼便走出了厨房。 弘之继承了治子已故父亲的财产,当上了住宅建筑材料制造商端木三合板株式会社的社长。每天早晨8点坐自己的车离家,8点半走进坐落在城市东部的会社里的社长室,这是他长期以来的生活。 信之去幼儿园后,治子独自坐在内客厅的沙发上发愣。院子里的草坪微微发黄,将近11月底的微弱阳光从薄薄的阴云中渗落下来,斑斑驳驳地洒满院子。 看来信之果真不是丈夫的孩子——治子内心黯然,陷入极度的伤感之中。 在这五年里,治子对医生说的“有五分把握”的话一直寄托着更多的期望。她满怀信心地注视着信之的成长——壮实的体魄,略微隆起的单眼皮,质朴刚毅的神情——信之还是个孩子,身上具有的这些特征却已和弘之的城市性富态形成了明显的对照。乍一见,两人的体态迥然不同,再说近来信之的左撇子和近视眼——弘之察觉出信之不像自己的孩子后产生的微妙变化使妻子治子深感不安。他想要改变信之的左撇子的态度有时甚至是歇斯底里的,而后还用落魄的目光没好气地注视着信之。治子为此感到前途莫测。 约从一年前起,他就开始那么怨恨儿子了。治子如芒刺在背,惶惶不可终日。 夫妇俩好似同床异梦—— 9年前,彩场弘之和治子经治子的父亲水城谦介的撮合结婚了。那位端木三合板株式会社的创建人在职员中挑选弘之做他的女婿,接着又让他做继承人,这的确颇有远见。治子结婚后第4年,父亲病逝,弘之成了社长。此后他发展了装配式房屋,使中小型企业端木三合板株式会社一跃而成为行业中的一流公司。 然而,问题出在家里。婚后整整三年,治子没有怀孕的迹象。谦介劝女儿夫妇去作专科检查。在这50万人口的城市里,没有令人特别信服的大学医院,因此没有经得女儿他们的同意,他便委托当开业医生的朋友替他们进行检查。那家城之内妇产科医院在市内确实名声赫赫。 诊断结果无可争辩。首先,弘之患有精于减少症。其次,治子也患有粘液栓不畅通的隐疾。 因此,无论怎样翘首盼望,这两人之间不可能有孩子。 在城之内医院最早提出人工授精方案的,也是谦介。他也许已经知道自己患有癌症,盼孙之心愈发强烈。不见到自己的后代,他断然难以瞑目。 弘之默默听从了岳父的劝说。谦介生前无论在社内还是在家里,他的话都是权威性的。再说弘之也单纯地以为,如果自己实在不能生孩子,哪怕是妻子血统的孩子,也比领来的养子强。人工授精儿还被称做“半养子”。为了满足妻子的愿望,和养子相比,弘之更想得到半养子。 实际上对弘之来说,还是存在着不仅仅“半养子”的可能性。 最初,城之内院长在夫妇之间进行人工授精。弘之尽管精子数量少但还算是有的,所以可以把他处在良好活性状态里的精子授给治子,但是没有成功。于是院长认为是弘之的精子不好,加上治子的身体本来就不大适应妊娠。 接着,院长便采用把施主(第三者——在极秘密的情况下选择健壮的第三者采集精子)的精液和弘之的精液混合后授给治子的方法。结果,治子怀孕了。当然,她无法知道是施主的精子还是弘之的精子才使她怀孕的,只好等孩子长大以后,从孩子的体态特征来推测。 对弘之来说,所谓的“不仅仅是半养子的可能性”,它的含义就在这儿。 遗憾的是,谦介还没有见到外孙的相貌就离开了人世。弘之很宠爱信之。看这模样,好像即使孩子是施主的后嗣,也不必担心父子之间会产生不和。 然而,人的心理变化有时连自己都无法预测。在信之的面容上出现了不知哪个男人的特征以后,弘之的态度渐渐变得团执,而且在他那怪诞的态度里,可以感觉到他在进行一种努力。不久,就连那种努力也开始崩溃了。在家里,弘之变得郁郁寡欢,偶尔开口也是极不耐烦的,似乎有着无从发泄的怨气。 不言而喻,有的人虽是亲骨肉却也会长得毫无相似之处,如父亲习惯用右手,孩子却是左撇子,但只要是亲骨肉,父母不管如何粗暴,哪怕是发现了什么可怕的怪癖,也决不会责怪幼小的孩子。 如果弘之是信之的亲生父亲——治子想到这里,一种想象会本能地掠过她的内心:信之的亲生父亲究竟长得什么样?看来对信之已快不能隐瞒了,听说去年城之内院长病故,保存了5年以上的卡片都要销毁。 信之的亲生父亲肯定还活着,而且也不会知道他们母子俩的处境。接受精子的女方不知道施主是谁,施主也不知道对方女子是谁,这些都是绝对保密的。治子的人工授精儿的分娩,除了当事者外是保密的。不用说,治子担心的当然是信之的前途。 无法找到信之的父亲,即使相见也互不相识,这反而使治子更充满着想象。 有时信之和丈夫闹别扭,这会使治子从信之的身上想象出施主的形象。幻想是可以自由描绘、无限美化的。 每当这时,治子会沉浸在一种少妇特有的心境里,仿佛在向孩子的父亲、自己的丈夫倾诉着有关孩子的心事——信之和您越来越像了,真叫我为难,怎样才能使弘之变得和以前一样温和……这时,电话铃响了。治子从遐想中惊醒,从沙发上站起,向壁炉台上的电话机走去。 “是哪一位?”她拿起听筒问。 “是彩场先生的家吗?”传来一个低沉沙哑的男子的声音,带着恭敬的口吻。 “是的。” “您是夫人?”对方踌躇了一会儿。“我叫武藤……信之他……好吗?” “呃?” 男人沉默了。 治子以为他是丈夫的朋友。“您……” “我只是随便问问。……夫人,祝您和信之幸福。” “对不起……请问,您是哪一位?” “请您千万别把我放在心上。” “可是……” 对方又沉默了,听得见听筒里传来粗粗的喘息声。他好像深深地吸了口气,“夫人,”他的语气骤然改变,“实话告诉您,我是6年前在城之内医院……”电话突然挂断了。治子不知道这是公用电话的通话时间结束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痴痴地站着,本能地感觉出对方没有讲出来的话。 她感到一阵晕眩,放回了听筒。也许她的潜意识里还期待着对方会再打电话来。 三 “今晚上您有些怪怪的,出了什么事?” 做爱之后,弘之有些气喘吁吁,但表情依然很平静。加根子一面用柔滑的手指抚摸着弘之的脖颈,一面在他的耳边这么嘀咕道。她比弘之小七八岁,在她那不过二十七人岁的娇小丰满的肉体里,却蕴藏着足以使男子销魂的魅力。其实弘之自己也搞不明白加根子为何会在生理上喜欢他。他替她买了一幢高级公寓。在这同时,他的家庭内部却因为信之的问题开始出现不和。这大概是时间上的巧合吧。加根子从简陋的公共住宅搬到高级公寓里居住后,依然在俱乐部里工作。此刻她正用女性特有的细腻情感慰抚着弘之那自卑的心理。 “奢望太高反而不好碍…”弘之独自叹息道。这当然是指信之的事,原以为也许会是自己的后代,当知道事与愿违时,反而使自己与信之之间处于尴尬的境地。 “不过,信之没有错埃”加根子更加温柔地抚摩着弘之的头发。“而且,信之相信您就是他的亲生父亲吧。” 对信之的事,加根子知道得很清楚。三个月前的一天傍晚,弘之在加根子的公寓里难得地喝得酩酊大醉后,将自己心中的块垒絮絮叨叨地全部吐露了出来。 “这话不错,所以我还是很喜欢他……可是加根子,在家里我成了外人,这种感受实在叫人受不了啊!” “外人?……” “治子和信之是亲骨肉,我是外人,而且孩子的亲生父亲还在哪里活着……”弘之一想起施主的存在,内心就变得异常凄凉,仿佛自己被当做了局外人。他虽然对悔恨和自卑掺和在一起的孤独感有些神经质,但始终相信事态会得到合理的消释。那种落魄的情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他自己还轻率地以为,即使是妻子的骨肉,也胜过完全是路人的养子,现在看来倒不如是养子,三个人相互没有血缘关系,或许还能从中产生新的爱情和慰藉,至少自己不会为视同陌路的感觉所苦恼。 “别胡思乱想了。施主是谁?在哪里?谁都不知道。这不就和没有一样吗?而且,如果您亲生的……”加根子刚说到这儿,愕然闭嘴。“不会的,信之仍然还是您的宝贝儿子埃”“嗯……”一谈起信之,最后总是这样,结果只能继续同样的努力,别无他路——虽然总是老生常谈,但弘之感到心乱如麻。 “唉……” 弘之吐出一口带玩笑的叹息,身体又沉溺在加根子的杯里——弘之午夜后口家,第二天早晨照样8点半走进社长室。这时,秘书课的女秘书向他走来。 “您早……这是您昨天回家后才在大门口的信箱里看见的。” 办公桌上已经整理得很整齐。桌上放着一封信。极普通的牛皮纸信封,遒劲有力的钢笔字写着“彩场弘之先生启”。信封上没有地址,没有邮票和邮戳。不难想象,这封信是送信人直接投进公司信箱的。信封反面是空白的,没有字。 女秘书离开后,弘之撕开信封,内有一张便笺,字迹和信封上的一样,是带男子气质的钢笔字。 ——突然打扰您,真对不起。贵夫人和比她年轻的男人关系密切。我受那男子家属的委托调查他的行踪,结果查明,他与贵夫人过从甚密。我虽是多管闲事,但心想还是要奉告您一声。听他们两人的交谈,男人好像是6年前向贵夫人提供精液的施主——弘之骇然,又匆匆地测览了一遍。 ——如果纯粹是轻浮,也用不着我多舌,但男子处在这种地位,很难让人相信会不给您和睦的家庭带来分离,所以我决心告诉您,希望您一定要慎重处理——四武藤行男和彩场治子面对面坐在沙发里。他左手拿着匙子轻轻地搅着茶碗里的咖啡,神情沮丧、失魂落魄,一副连日来心神不宁的痛苦模样。彩场家的客厅里悬挂着花边窗帘,房间里光线暗淡,弥漫着治子特有的化妆品香料熏染出的沁人心脾的馨香。 “信之的幼儿园离这儿远吗?” 武藤谦恭地垂下目光,一个劲地搅着咖啡不开口,过了许久才把目光移向院外,小心翼翼地这样问道。 他高个,皮肤黝黑,给人一种壮实的感觉,但细细的鼻梁、紧闭着的薄嘴唇,又使他的容貌显得很清秀。虽然很难找到和信之有相似的地方,但宽宽的肩膀,强壮的体魄,也许和信之属于同一种体格类型。而且一星期前见到他时治子就注意到,他确是左撇子,又格外年轻,好像只有二十六七岁。 “信之走回来要一些时间,但幼儿园有汽车送到这儿附近。” “这么说,过了两点能回来了吧。” 他依然压低着嗓音,瓮声瓮气地说话。也许正因为此,所以才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和相貌看上去要老成,给人一种纯朴的印象。 “是啊,总是在2点15分左右到家的。” “那……只好再打搅一会了……” 他瞥了一眼戴在右腕上的手表,屁股向沙发外挪动了一下。“我想还是不和信之见面的好……今天本来就没有准备……在治子的面前,武藤一直显得局促不安,好像在为自己当年的那种事感到害羞似的。见他这副模样,治子的心里便会产生一种无以名状的怜悯。尽管一星期前刚认识,但也许是想起了6年前的缘分,治子的体内涌出一股难以压抑的亲切感。 一星期前的早晨,治子意外地接到武藤打来的电话,中途突然挂断。约5分钟后,治子家里的电话铃又响了。 “我叫武藤行男,家住东京,来这里出差,顺便想看看信之。”第二次来电话时,他已经沉住了气。 “刚才您说6年前在城之内医院……”治子颤颤栗栗地问,“这……”“实话告诉您吧,我就是当时的施主。” “您……” “有空的话,我会把怎么找到你们的经过告诉您……这次来这里,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想亲眼看看夫人和信之生活得是否幸福,这就满足了……”“……”治子一下子答不上话来。 接着,他向治子提出要见一面,只要一会儿就行。治子颇感踌躇,但武藤在电话里显得很有教养,约会地点又是在“露座寝”那家家庭式茶馆里,那家茶馆就在她常去的那条商店街上。这些都冲淡了治子的戒意。总之,不管如何,只要一听到是施主,治子的内心就会变得毫无戒备了。她说要披着朱红色外套去,武藤说不用,在这5年里,他片刻也没有忘记过夫人的尊容。 在露座寝茶馆,对面坐着的武藤行男比治子想象的更加年轻,看上去是个意志颇为坚强的人,和电话里一样彬彬有礼,黑色的西服也给人一种稳重的感觉。 “我原来是鸟取人,在这城里念书,一直读到大学。城之内先生是我姐夫的远亲……那大概是阳和四十x年五月左右的事吧。 武藤讲出治子施行人工授精的时间。她的授精是从四十x年三月开始,第三次月经周期时成功,七月妊娠的。 “信之身体好吗?” “很好,托您的福……” “您的家庭生活一定很美满吧?……哦,对不起,这话很不礼貌……”“不。” 治子轻轻地摇着头闭上了嘴。当武藤那真挚的目光注视着她时,她不由得感到一阵瘫软,正想要对他倾诉什么,但是“很不礼貌”这句话反而使她恢复了自制。 武藤对治子的沉默好像很满意。 “可是,正因为此,所以我放心不下,决心要见见您……我在读书时得到过城之内先生的关照,毕业后在东京一家大建设公司工作。成家有了孩子后,每当我看见孩子,就想起6年前……真对不起,您和信之如果有什么委屈,觉得我能帮忙的,就请打电话给我,不过现在看到你们的情况,我就放心了。” “……” “我在这城里还要待一段时间,以后我就不来见信之了,我们分手吧。” 武藤一口气讲完这些话,站起身来。 “不过……”他第一次热切地注视着治子想要挽留他的目光。“夫人,祝您幸福!” 说完,他大步走出茶馆—— 今天下午,武藤却突然出现在恬静的院子前,治子淬然感到心脏在激烈地跳动,不知不觉地就把武藤请进了客厅。他虽然进了屋,但始终心神不定想要离去,这使治子冲破了最后的警戒线,变得活泼起来。 “离信之回来的时间还有30分钟呢,先喝点茶吧。您是怎么找到我和信之的,这还没有向您请教呢!” 治子莞尔笑着。 “这……” 武藤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城之内先生托我时,我提出一个条件,就是要知道对方的名字。我不敢说要尽责任,但当时我想,如果想要知道对方是谁,就应该预先知道……先生也犯愁了。看来没有别的人选,他只好吞吞吐吐地讲出了您的名字……我想把它忘掉,可是最后还是不由自主地查出了您的分娩期……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在您住院时,有一次在医院的走廊里和您擦身而过,当然您什么也没有察觉……”“真的?……”治子的脸猛然涨得通红,一股亢奋的热流在她的体内迅速地涌动着。 “只是在那时,我才决心不再见您……”武藤忽然抬起头来。“我又失礼了。” 和那天在茶馆里一样,他站起身快步走出房间,治子也本能地像要挽留他似的向大门跑去。 武藤一边穿着鞋一边走到大门边,手刚碰上门把手,又突然回过头来。 “对了,请等一等……”他轻轻地抬起手,又脱下鞋,好像遗忘了什么东西。 武藤回到客厅,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像是黑色人造皮制的盒子放在壁炉上,像是晶体管收音机,又像是小型照相机。 治子不知所措地望着他的举动。 武藤拉上香橙色的厚窗帘后转过身来望着她的一瞬间,她愕然了。在香橙色染成的幽暗空间里,武藤目光里燃烧着猥亵的欲火,唇边浮出淫笑,紧紧地捕捉着治子的目光。 武藤摊开双手,一步步地靠上前来。治子全身陡然变得冰凉。在这突如其来的恐怖里,她迷迷糊糊地感到,刚才武藤到大门口是为了锁门。 五 收到匿名信后过了一星期,12月29日,彩场弘之又收到了第二封匿名信。 第一封信暗示了治子的不贞,告诉他对方是6年前的施主。“施主”这个词确实使他感到惊讶,感到羞愧和狼狈。最后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若无其事地度过了一个星期。 当时他的感情的确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但他不愧是一个有能耐的人,施主一旦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他反而镇静自若了,何况他还有些不相信。他在心里盘算着,先不露声色地观察治子,如有疑问,也可以委托信用所进行调查,没有确凿的证据就亮底终究不是上策。 然而,他没有发现治子有何变化,有时他觉得她神情忧伤,在有意回避他,但这是早就有的,不值一提。他自己心里也明白,治子已经察觉出他对信之的态度有微妙的变化。何况两天前,治子说她感冒头痛常常躺着,这就使他更加难以判断了。 他感到困惑和焦虑,但仍然一头埋在工作里,况且那时他的心里还牵挂着另一件事,就是要和东京一家大公司的住房手筑部门签订一份合同。 一星期后的第二封信,和第一封信是同样的信封,同样的信笺,同样的手迹。 在您袖手旁观之际,事态越发严重了。明天11月30日下午1点,如果您去走访昼彩度旅馆309室,就会看到不容置疑的事实。责夫人将和那男人在那里幽会。不过,我再次奉劝您要冷静,我不是那种希望别人遭到不幸的人——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夫人,您太美了,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昨天傍晚,就是去治子家的第二天,武藤又打来电话,老练低沉的声音和纯朴恳切的话语又缠住了治子。“我不乞求您的原谅,不过……拜托您了,我想再见您一次,明天中午12点半,请您来昼彩度旅馆309室。我知道您那时候是能够出来的……我不仅要向您道歉,而且要和您永远道别。如果您不来,我会发狂的。夫人,请您别让我这样,无论如何请相信我……”相信他?决不能再——治子定睛注视着从窗帘的缝隙里渗进卧室的乳白色阳光。丈夫弘之还静静地熟睡在床头柜对面的那张床上。 我有多么愚蠢!像中邪了一样,竟然会相信“施主”的鬼话上他的当,终于——在客厅里被他轻而易举地污辱了。 治子每想起这些,浑身就会燃烧起难以压抑的愤怒和不可自拔的海意,她甚至想大喊大叫地发泄一下。他在电话里厚颜无耻地说,那不是预谋的,只是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直到现在,治子才看透了这卑鄙下流的畜生。 暴行是预谋的,从他屡次留意信之的回家时间和去门口锁门等行为看,事情就很清楚了。放在壁炉台上的那只黑盒子——治子感到一阵无可名状的恐怖。她极力反抗,直到精疲力竭晕倒在地板上。武藤施完暴行后从治子身上一起身,便整整衣襟,猛地打开电灯,取走那只黑色的照相机似的东西。那时武藤在拍照? 这一想象使治子充满愤怒的胸膛里陡感一阵惨烈的绝望。 这畜生!居心叵测的衣冠禽兽! 六 可是,有关他的身份和可供调查的线索,治子都一无所知。事到如今,她心灰意懒。虽然她可以打听,但他的名字,从东京建设会社来出差,城之内院长的远亲一一这些难道都会是真的?相反,武藤对她倒好像了解得一清二楚,最后还若无其事地抛出了诱饵。“我会发疯的,我会全部讲出来的……”治子毫无睡意,一直捱到天亮。晨光照进屋子时,她终于下定决心,先要弄清仇人的目的。钱?想和她偷欢?还是别的——总之,了解他的要求,在自己能够忍受的范围内满足他。她决心强作笑颜,冷冷地吞下这颗苦果。否则他就会“全部讲出来”,5年来的努力就会都成了泡影。 明年春天信之就要入学了,治子最怕的是信之知道自己是人工授精儿和人工授精儿的来历(尽管他还不能马上理解它的含意),而且武藤那样的人竟然是他的亲生父亲!不管怎样,这都不得不防。如果他的要求是怎么也不能满足的——治子不寒而栗,不敢再想下去。那是可怕的。 今天12点半,必须去昼彩度旅馆309室。武藤知道这段时间治子可以离家,但今天是星期六,信之上午就要回家,只好把他托付给邻居照看。 去和他对质!治子紧紧地闭上眼睛,心里暗暗说道。 昼彩度旅馆坐落在城北的山坡上。治子到这里时,已经12点50分,比约定时间迟了20分钟。因为今天信之回来得比平时晚,加上上午起就下着绵绵细雨,她坐的出租汽车又在路上被堵住耽搁了。 昼彩度旅馆是幢旧的楼房,坐落在约三百米高的山腰。从城里坐车只要三四十分钟就能到达这里饱览市区景致,呼吸清新空气。旅馆集中了这些优越的条件,周末总是热闹非凡,但在这里过夜的客人却不多。 从城里去旅馆有两条路。这两条路在旅馆前不远处汇成一条,向山顶延伸,一直通到山背后的修路工地。也许因为工地已经开工,车穿越市区后常常在这里堵塞。 治子在拐向旅馆的车道上下了车。雨哗哗地下着,隆冬似的寒风直灌她的脚底。 她紧紧扣着外套的衣领,用白色长围巾裹着头,在种植着喜马拉雅杉树的道路上快步走去。她想起一年前的秋天和弘之、信之三人来这旅馆里进夜宵的那个傍晚。那天的情景清晰地在她的脑海里苏醒,这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她觉得自己现在如同在梦中一样。 也许因为天气不好的缘故,走廊里和斜凸在走廊尽头的餐厅里都显得格外热闹,即使在午饭时,楼面上的人流也是川流不息。 治子埋着头快速穿过走廊,走到电梯前。309宝应该在三楼。很幸运,电梯门开着。她马上走进电梯。 三楼的走廊里悄无声息,浅茶色的旧绒毯上洒着柔和的光亮。电梯前的服务台也没有人。治子查看着走廊两侧门上的号码,一边向里面去。绒毯吸去了她的脚步声。 在走廊的拐弯处,她发现了309室。门的把手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有人睡觉,请不要喧哗”。 哼!又是武藤的诡计!想和她单独交谈,怕别人打搅吧!她一瞬间这样想道,见走廊里确实没人,便轻轻地敲着门。虽然内心很紧张,但她毫不犹豫。她坚信,只有这样,才是保护信之的道路。 她敲了几下,没有回音,又敲了几下,仍然没有反应。 治子松了口气,旋即又起疑窦。快一点了,武藤难道以为她不会来了便回东京了?还是真的睡熟了?但是治子最先想到的却是:门上挂着牌子,怎么敲也不开门,这难道是对外人的警戒,暗示她可以直接进屋?她认定是这样的。这使她又联想起武藤猝然出现的狎昵。 治子抓住门把手。门打开了。房间里拉着窗帘,黑糊糊的,不睡觉就显得太暗了,又静得很。难道他真的回东京了?看得见铺着白床单的双人床、放着电话机和水壶的小桌——时髦的扶手椅子——治子一面打量着,察看这里究竟有没有人,一面感到惊诧不已。家具东倒西歪,气氛异常——她不禁向前跨了一步。猛然间,她倒吸了一口冷气,直挺挺地愣在那里。 在墙椅之间的空当里,有一个人蹲着似的倒在那里,弯腰屈背一动不动,二到痛苦不堪的样子。一看见那黑色的西服和背影,她便知道是武藤。接着,她又发现男子的身下凝结着从体内渗出的粘乎乎的液体。 怎么回事?治子愣了许久,才恍恍惚惚地来到走廊,关上房门,向电梯跑去。 治子拼命地抑制着想要狂跑的冲动,疾步穿过走廊。时间刚过一点,外面却已暗得如同傍晚。狂风把迷迷濛濛的白色雨幕刮歪了。 治子在旅馆门口踌躇了一下,冲进雨幕里。她想尽快地远离这家旅馆,越快越好。步行回家,可以避免出租汽车司机记住她的外貌。 从旅馆车道到公路上,她没有碰到行人。车开着灯从她的身边驶过,把水溅在她的身上。她拼命地走着。她感到自己在发抖,牙齿格格地响着,脚步跌跌撞撞的,而且衣服的下摆被汗水渗透,这使她更加感到寒不可挡。 她的脚步渐渐乱了。下雨路滑,而且眼前一片模糊,走的是下坡路却气喘吁吁起来。她仿佛感到自己已经失去知觉……这时,一辆灰色的大型卡车从后面驶来,紧靠在她的身边停下。她吃惊地回过头,开车的男子伸手打开车门:“请上来。” 治子根本没有想到应该感到犹豫。她无力地靠在座位上,汽车发热器使她顿感全身融化在暖流之中。 “真对不起,实在……”她终于可以用微弱的声音道谢了,丝毫没有察觉这司机好像在哪里见过。 七 11月30日晚上8时半,昼彩度旅馆发现了一具年轻的男尸。 这天中午,有一位男客来办理住宿手续,说要休息几小时,便在门外挂了“请不要喧哗”的牌子,直到晚上8点还没有露面。服务员觉得奇怪,打电话进去却没人接,于是就推门进去,这才发现门虚掩着,钥匙挂在房间里的衣橱钉上。 男子穿着黑色西服弯着腰倒在墙椅之间的空当里的地上,一把登山小刀刺进了他的左胸。室内的桌椅有些乱。 从受伤的部位、程度、被害情况和室内状况等来看,很难确定为自杀,所以便按杀人案开始调查。 男客办理住宿手续时,用的是化名“武藤行男”。按他放在西服内口袋里的汽车驾驶证查实,他叫内熊敏男,28岁,住在市内昭和3大街。不久又查明了他的工作单位,在他的钱包里放着一只白色信封,反面印有“富永建筑”的字样。经警方调查,他确是富永建筑公司的职员。 富永建筑公司是市内中等规模的土木建筑业公司,主要搞关谷组的转包工程。 关谷组是这一地区一流的综合建筑公司。内藤在高校中途退学,去大阪待了三四年,回来后一直在富永建筑公司工作。 经现场调查最先得到的线索是,内藤好像在等一个女人。这是内藤办好住宿手续后和服务员一起去房间时无意中泄露的。由此推测,会有女人来访。他好像下午是在幽会。因此,首先认定那女人是最大的嫌疑犯,犯罪实施是利用对方的疏忽。 尽管是女人,但那是可能的。 案发第二天,市立医院向设在正署的调查本部报告解剖结果,确认死因是左胸受伤大量出血所致,没有性交迹象,推断死亡时间是30日中午到下午1点左右。内藤是12点15分左右由服务员陪同进屋的,所以进屋后没多久就被杀了。 k署刑警部长高村了介带领的调查小组主要负责查明被害者的社会关系。12月1日下午,高村带着青年刑警赤司拜访了关谷组的道路工地事务所。 工地在离昼彩度旅馆几公里远的山腰里,位于今年4月开工的高速公路出口处。 这个工区是全国级大公司松平组和关谷组的合作企业承包的,关谷组则把横行道路的建设转包给了富永建筑公司。 来关谷组之前,高村他们先查访了富永建筑公司,一无所获。事务员模样的主任口气沉重地说,内藤是单身汉,单独住在看守场附近的公共住宅里。平时他做人很正直,和人难以相处,因为人社后已有7年了,所以才让他在一个工地里当组长。 最近在整顿公司的情势下,这类土木建筑公司的设备开始现代化起来。10年前公司里所有的人都要进行体力劳动,组织内部纪律涣散,带有很浓厚的地痞色彩。现在那种色彩已经消失,但公司里的人对警察好像仍存有一种抵触情绪。主任毫不客气地把高村他们顶了回去,说道路开工以后,内藤一直在那个工地上,所以最近的情况不大了解。 “只好找与内藤关系密切的人逐个查问了。我家附近正好有个工匠,长年在富永建筑公司承包工程,我找他打听过,听说内藤很受干部菅野的宠爱。”离开富永建筑公司时,赤司望着高村说道。他不到30岁,比高村年轻十多岁。他的锐气一般被用于和暴力团有关的调查。 道路建筑工地正开始建桥墩,桥墩有的像大楼那么高,低水泥台上还扎着铁丝网。不远的斜坡上,巨大的压路机和打夯机都在工作。机械化飞速发展,整个工地上很少看见人影。天空清澈无比,阳光明媚,与昨天的暴雨天气迥然不同。工地因为地势高,所以风很大。在压路机背后的山对面,鲜红的枫叶在不停地摇动着。 从富永建筑公司派遣到这一工地的,有工匠班和泥匠班共30多人。内藤所属的泥匠班的班长是一个叫玉井的人,去事务所查访时正好遇见他。这人40岁左右,胖墩墩的矮个,一张温和的脸,头上戴着一顶草绿色的盔形帽。 “我和内藤没有什么个人交情,不过他对工作好像很认真,难道那种事……”在事务所的角落里,玉井坐在高村和赤司的中间,他从土黄色工作服的口袋里取出香烟,可怜巴巴地蹙着眉,但他的目光里却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 面对警察的调查,有的人很拘束,不善辞令,有的人却很高兴,讲起话来眉飞色舞、口若悬河。玉井就属于后一种人。 “昨天他休息吗?”赤司问。 谈话不时地被窗外传来的打夯机的声音打断。 “早晨他来了。但这一带10点后又下起雨来,所以我们12点就收了工。” 有人看见内藤在自己的住宅前坐出租汽车去昼彩度旅馆,所以高村他们认定他是从这里去住宅换衣服,然后去旅馆的。 “听说他还是单身汉,有对象了吧?”他还是把焦点放在女人身上。 玉井朝刑警们看了一眼,淡淡地笑了。 “不太清楚。这家伙好像很有手段……反正,他头脑很灵活,在这里干的是粗活,但一出去马上就变成一副绅士的模样,显得很体面文雅,一般的女人都会受他的骗。听说有一次和大公司的机要员小姐纠缠不清,直到婚约前才得以摆脱埃”“看来对方大多是良家妇女吧?” “听说和哪家俱乐部的女服务员都有来往呢。” “嗯,那么最近他和哪个女人有来往?” “有啊这……” 玉井想了好一会儿,结果还是很遗憾似的歪着头,说不出她的名字。高村干脆又问内藤有哪些关系密切的同事。 “谷口,浅井……”玉井马上说出一连串在这工地里上班的人来。 赤司都一一记在笔记本上。 “关谷组的人也来这里吧?” 高村打量着事务所内颇显繁忙的人们。他们头上戴着的盔形帽分白、绿、草绿等颜色。露天作业的人中,草绿色居多,也夹着一些绿色。 “是啊,主任和股长……一共有五六个人……后面是国家公司的人。”玉井用目光暗示着白色盔形帽说道。 “嗯。” 高村心想,公司内部的人事关系非常复杂,有必要查访一下富永建筑公司以外的人。玉井讲得是否实话,必须经第三者证实以后才能确实。 这时,一个戴绿色盔形帽、三十五六岁的人走进事务所。他个头不高,但长着一副男子汉的健壮体魄和浓眉大眼。 “他就是主任,叫野本,是这工地的负责人。”玉井望着他的侧脸介绍道。那人正和戴白色盔形帽的人讲着话。 “是关谷组的人?” “是啊,他以前也在宫永建筑公司工作过,后来受关谷组提拔,到东南亚搞过水坝建设。是个很能干的人。” “嗯。” 高村决定在玉井之后找这个叫野本的工务主任谈谈。这时赤司已去外面找内藤的同事了解情况去了。 在调查本部,大多数刑警认为内藤是被去旅馆的那个女人杀害的,但高村很不赞同。他东奔西走仔细查访。在工地上,他似乎感到发现了什么,虽然没什么了不起的线索,但无论什么样的案件,他总爱从与大家不同的角度去分析和观察。他认为,刑事课里总应该要有一个这样的人才好。 然而,事与愿违。不断涌现的线索,都是有关内藤在旅馆里等候着的那个女人的。首先,旅馆里有三名职员看见过她。12点半到1点左右时,她独自来过,并走进了电梯里,1点刚过,她再次出现在走廊里。看样子她没有坐出租汽车,兴许是坐了别人的车,或步行回家了。管理员和两名侍从的记忆一致,说她来去匆匆,还低着头,好像怕被人发现似的。 关于她的长相和打扮,目击者都记不全了。但是,综合三个人的回忆,最后得出一个形象:30岁上下的良家妇女,身穿蓝色外衣,围着白色长围巾。 在内藤单身居住的住宅里,也发现了有力的线索:两张纸牌大小的女人照片。 照片上是同一个人,仰面躺在地板上,脸朝着一边。这是室内照片,整个画面比较暗,焦距也有些不准,但仔细一看,那女人约莫30岁,脸庞端正,但头发凌乱,兴致昂然,带着愉悦的表情,裙子的下摆敞开着,似乎刚性交过。 经旅馆里的目击者辨认,三人中有两人说很像出事那天进出旅馆的女人。而且管理人还说,如果真是她,记得以前她也和家人一起来这里吃过饭。 按这条线索在旅馆内部追查,结果查出了女人的身份。旅馆的副经理沉吟不决地说,这是端木三合板会社社长的妻子彩场治子。 八 “……我确实和他相识,他用武藤的名字接近我,趁我稍有疏忽便用武力和我发生了关系。出事那天,也是他在前一天打电话约我去的,但我没有杀他,我到那里时他已经死了……”高村透过警察署那浑浊的玻璃窗,眺望着窗外开始泛黄落叶的悬铃木,反复思考着彩场治子的供词。 昨天傍晚,彩场治子被传讯到k署。她面容清秀明慧,但脸色苍白。开始时她一口咬定不认识内藤敏男,调查一课课长把内藤住宅里的两张照片给她看后,她大吃一惊,转过脸去,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她的面颊往下淌。 过了片刻,也许听天由命了吧,她用格外冷静的声音坦白了和内藤敏男的交往。 约半个月前在露座寝茶馆和他邂逅,一星期后他突然造访,转瞬之间强迫她与他发生了关系,出事的前一天他用电话约她,威胁说如果她不去,他就要向她的丈夫告密,所以她迫于无奈地去了……治子承认和内藤的关系,但极力否认自己杀过人,说在309室发现尸体后就逃跑了,因为她不想让人知道她和内藤的来往——治子的嫌疑很大,过了午夜才放她回去,因为申请逮捕还必须进一步获取证据,而且她也无处可跑。 在搜查本部,70%以上的人认为是治子作案,然而少数人的意见也不能忽视,最大的理由就是,已经确定,刺进内藤胸膛的登山小刀是内藤自己的东西。 对女人来说,要从正面刺进男子的心脏部位并非不可能,但女人必须事先藏好凶器,趁人不备才能做到。治子进入309室的时间不超过15分钟,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又没有性交的痕迹,难道治子真能夺取内藤的小刀行凶? 高村一开始就对“治子作案”抱有怀疑,传讯治子亲眼见过她本人以后,他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 显得秀慧忠贞的治子怎会如此轻易地陷入内藤这号人的圈套?说是使用暴力强行发生关系,看来治子也有给人可趁之机的空隙。究竟是内藤手段高明,还是女人在圣洁的外貌下隐藏着不可告人的淫性? 高村衔着香烟,但没有点上火。治子肯定还隐瞒着什么!他想。 这时,骨干刑警旱川进屋大步向高村的桌子走来。 “这是内藤以前同居过的女服务员……”早川的眼镜后门出兴奋的目光。“那女人现在还缠着彩场弘之。” 高村只瞥了他一眼,心中便涌出极大的希望。刚刚开过调查会议,课长去了警察署,房间里空荡荡的。 彩场治子作为最大的嫌疑犯被挂了名,但详细的调查仍在内藤的周围进行。 与高村的期望相反,在宫永建筑公司和关谷组的内部都没有发现线索。在道路建筑工地内,内藤和班长玉井好像不大对劲儿,但没有发现会发展到杀人的那种尖锐矛盾,和其他同事的关系也还过得去。 有关关谷组的工务主任野本慎司,高村对他以前在宫永建筑公司工作和去过东南亚的经历颇感兴趣,但结果也一无所获。5年前野本受关谷组提拔,后来关谷组和松平组合作组建合营企业,他便去马来西亚建设水坝。野本在马来西亚待了两年。 在富永建筑公司时,他和内藤的把兄弟、现任常务菅野不和,但也没有发现和案件有何牵连。 查明治子和内藤的关系的同时,疑点自然也集中到治子的丈夫彩场弘之的身上。 他没有明确的不在现场的证明,但也没有一个恰当的理由值得怀疑他。 除了治子外,与内藤有关的女人还有三人。两人是不到20岁的少女,在酒吧和高尔夫球俱乐部里工作。另一人比内藤稍大一点,在俱乐部里当女招待,两年前和内藤同居过近半年。 “那女人叫什么名字?” “铃田加根子。”早川答道。 “对了……这么说,加根子和内藤分手后,成了彩场弘之的情人?” “是不是真的和内藤分手还不清楚,但彩场先生肯定是不会知道这些事的。” “那么,假设加根子缠着彩场的同时继续和内在保持着来往,也许反而更要对内藤隐瞒她和彩场先生的关系,可是被内藤察觉,吵到最后,内藤威胁她要把他们两人的事告诉彩场先生……”“可是很遗憾,经过调查,加根子确实不在现常下午1点之前是接客女的午餐时间,俱乐部里有三人证明那时加根子在高级公寓的地下餐厅里进午餐,电视看到1点多,和酒保一起闲聊……”“嗯,”高村微微点头,“反正,要和加根子见见面。” 加根子居住的高级公寓处在街道的尽头,紧挨着批发部和仓库,行人稀少。这幢新建的四层大楼,底楼是美容室和咖啡厅。11点钟也许正是午餐之前,这里显得冷冷清清的。 加根子住在204室,门上没有姓氏牌。高村按了门铃,片刻,传出女人紧张的答应声。 “我们是k署的,想打搅您一下。” 沉默。随即,门上与眼睛齐高的小镜子发出响声。这小镜子其实是门上的猫眼。 加根子要确认一下来客。 门终于打开了。加根子穿着藤色长上衣,一副疑惑和警惕的表情怔怔地打量着高村,略微烫过的乌发一直垂披到肩上,柔润的脸蛋儿,松弛的面庞,含有一种少妇特有的文雅。但是,她脸色异样苍白,也许内心有点儿烦乱。 “我是k署的高村,想打听一些事。” 又来了——加根子不快地皱起一字眉,一边拢着披散在面颊上的头发,一边把高村他们请进屋里。看样子,她刚起床没有多久。 “您好像和内藤认识很久了吧?” 高村黯淡的目光盯视着坐在对面若无其事地吃着饭的加根子。 “嗯……但是……”加根子神色张皇地转动着头。“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最近没有来往?” “没有,一点音信也没有。” “可是上个月,有人看见你和内藤在咖啡厅里谈话。” 高村是故弄玄虚,不料加根子万分惊愕。 须臾,她突然好像很痛苦地闭上嘴,垂下了脑袋。 “那……是偶然见面才去喝点咖啡的……”果然没有断绝来往,高村窥察着她的面容。 “听说这公寓是彩场弘之买的?” 加根子低着头,看不出她的反应,只是过了一会儿,她才惴惴不安地发出“嗯”的声音。 “和彩场弘之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记得是一年前,他是我们俱乐部的客人,和我……快有10个月了……”“嗯。” 经早川他们调查,这房子是彩场在半年前买的。他处于这样的地位,要买房子给他喜欢的女人是轻而易举的。 “你和内藤的事,彩场先生不知道吧。” 加根子缄默无言。她紧闭着嘴唇,双手拉着衣领,显得痛苦不堪。 “和彩场的事,也瞒着内藤?” “……没有提起过……” “但是,内藤发现了你和彩场的事,对方又是社长,你也沾足了光,所以内藤就威胁你要把他和你的关系告诉彩场先生,你走投无路,无法向彩场先生证明你自己的清白,于是……”“我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九 她好像不是在辩白,是好不容易才讲出了这句不得不讲的话。 “我们知道,可是这不用你出面啊,你这样的女人,要让凶手驯服是易如反掌的吧,而且你知道内藤在引诱彩场夫人,还可以诋毁她,一箭双雕……”突然,加根子捂着嘴跑进窗帘的背后。高村随即听到那里交换大宗贸易的契约。 弘之赶到会社时已经快两点。但是,从12点15分到两点这段时间里,他在哪里?从宾馆到会社坐车只要十几分钟,平时他总是自己开车,自称这是适度的运动,但那天车正好去检修了,所以去参加忘年会的用车和司机是公司的。 关于12点15分到两点的去向,弘之说,他把契约书资料忘在家里,所以坐出租汽车回家取资料去了。到家后,因为时间还充裕,于是就在家里先把资料看了一遍后才去会社的。没有证人。 因此,对他的嫌疑没有消除,又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他和内藤有过接触,案发那天也没有人在现场附近看见过他。关于弘之,就这样耽搁下来了。同时,治子的嫌疑越来越大,这又冲淡了对弘之的疑问。 “……不过,请原谅,把内藤和加根子,加根子和您的关系连接起来,你的处境很不妙埃”高村犀利地注视着弘之,用略带抑扬的口吻说道。他认为对弘之这种既体面又有地位、头脑敏捷但意志脆弱的人,稍加一点儿压力也许就能得到些什么。 “我们也可以认为,你因为和加根子的关系败露受到内藤的恐吓,加根子又怀上了你的孩子,你更增添了对她的爱,产生了对内藤的憎恨……”高村的眼角变得柔和起来。 “当然,你如果能够爽快地证明你不在现场,自然就没事了。比如你乘坐的出租汽车……”弘之的眉间掠过一丝忧虑,他用深邃的目光盯视着桌边,突然又抬起头来,顾虑重重地说道:“其实我听说被杀的内藤是加根子的情夫时,自己也不相信……我想……加根子是为了使我和治子离婚,故意制造这种借口,指使内藤勾引治子……”“那么你说,内藤为什么被杀?” “这我不知道。” “加根子有不在现场的证明埃” 弘之咬着嘴唇沉默了。 “彩场先生说的那种想法……”片刻,赤司刑警瞥了高村一眼,插嘴道,“我们当然也会考虑的,而且还有更进一步的理解。” 弘之的唇角抽动了一下。 “你为了制造和夫人离婚的借口,通过加根子指使内藤引诱夫人,可是在整个计划中,不知哪里出了差错,谁杀死了内藤……”弘之憋着气瞥了年轻的赤司一眼,又睨视着高村,但他一感到高村在审视着自己,便又把目光落在桌子上,脸庞变得一阵红一阵白的。他窘迫地皱着眉思考着。 不久,他好像下了决心似的望着高村,用意外平静的声音说道:“你们这种解释的前提,必须首先承认加根子怀上的是我的孩子……确实,如果真是我的孩子,我也许会考虑让加根子做我的妻子,但……加根子怀的,不是我的孩子。” “是内藤的?” “这我不知道。只是加根子怀上了别人的孩子,却说是我的,这是事实。” “你为何能这么肯定?” 弘之咬着嘴唇,好像是在孤注一掷。 “我去做过检查……加根子把怀孕的消息告诉我,说是我的孩子……当时我想也许是偶然的,但为了谨慎,我还是去检查了身体。在城之内医院检查的结果,仍然说我没有生育的能力。因为妻子以前就是在那家医院分娩的,加根子多少也知道我有缺陷,但我没有讲过病因,所以她还以为有怀孕的可能……这女人颠沛流离了一辈子,想安安稳稳地得到一个妻子的名分。我轻率地把心许给了这看来很稳重的女人……”“嗯……”高村抱起了手臂。这话虽然要经过城之内医院的证实才能确定,但弘之也不像在说谎。现在他是端本三合板会社的实权者,个人资产也很丰厚。众所周知,这本来就是靠着治子的亡父才有的地位,所以他不大可能与治子离婚。作为加根子,为了达到做弘之妻子的目的,不择手段……“我还有一个证据可以证明是加根子指使内藤造成妻子的不贞。” 弘之一开口讲话,表情便渐渐趋向和缓了。他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封信。 “出事前一天,我接到这样一封信。” 高村接过信,取出信笺。 ——拜启,在您袖手旁观之际……明天11月30日下午1点,如果您去查访昼彩度旅馆309室……贵夫人和那个男子一定在那里——“难怪……”如果这信是可信的,也许是加根子指使内藤邀请治子,同时想让弘之抓住他们在一起的确凿证据。 “那么,你去现场了?”高村的声音有些紧张了。 “不,没去,刚要去……出了些意外,没去成。” “回家拿资料是说谎吧?” “实在抱歉……因为下雨路滑,我坐的出租汽车在去旅馆的东侧道路上和客车迎面相撞,那时还不到1点钟。事故不算大,但司机下车办交涉时,时间已过了1点,我因为两点有客人要来会社,无论如何要赶回家;所以1点15分时,我狠狠心决定不去旅馆了,便搭乘回市区的轻型客货两用汽车回来,中途换坐出租汽车回公司的。 出车祸的是哈美公司的出租汽车,我回来时,警察也来了,你们可以去调查……”“起初为什么不讲实话?” “……这条道只去昼彩度旅馆,要不就通向道路工地,如果我说那天去过那条道,你们肯定会说我是去昼彩度旅馆的,倘若再一追查,我怕会害了治子。” “嗯……” 高村缓缓地点点头,又把目光落在信上。 “这信,看了第二遍才看出些味来……第一封信能让我看一看吗?” 弘之回头愣愣地注视着高村的目光。 “第一封信不留神烧掉了。” “是吗?那就毫无办法了……希望能借用这封信鉴定一下笔迹。” “请随便。” 高村把信放进口袋以后,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问:“你们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请原谅……” 弘之露出尴尬的笑意,支支吾吾地歪斜着嘴唇,把脸转向一边。 十 城之内妇产科医院是一幢旧的大楼,带有事务所般的感觉,院内长着茂盛的银杏和木樨树。医院的背后是正在兴建的新筑区。 下午3点,高村在医院的诊断室里和院长城之内义浩面谈,房间里点燃着煤气炉。 已是停诊时间,所以大楼内静悄悄的,听得见新筑工地不时传来的喧闹声。 三十出头的城之内义法长着一副带洋味的长睫毛脸庞,初看像20来岁的孩子。 他的父亲5年前帮助彩场治子分娩,两年前病世,义浩作为长子继承了父业。 “还是为那件事,五天前在昼彩度旅馆发生的凶杀案……”“是关于彩场弘之先生的吧?”城之内目光黯然地问。 “是埃” 高村问,在案发的几天前,彩场弘之是否来医院检查过身体,说自己没有生育的能力。 “刚才接到你们的电话后,我特地征求了彩场先生的意见,他同意把事情告诉你们……”城之内谨慎而慢条斯理地说道,“……一般正常的男子每一me有精子6000万以上,彩场先生只有2000万,2000万以下的就是不育症,因此我们还是认为彩场先生不可能生育。” 城之内极自然地用了“还是”这个词。 “彩场先生以前也在这里接受过这样的检查吗?” “是的,那是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当时我在市立医院工作,没有参加诊断。” “那么彩场先生的长子……” 高村来访的另一个目的,就是要证实自己的推测。弘之拿出令人难以理解的第二封信,说第一封信烧了,这不正说明第一封信里有着不愿公开的秘密?相反,治子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很轻易地受内碎的引诱?……高村想从这两个疑问中推出事情的真相。 “信之的出生在这里得到过老院长的关照……信之莫非是人工授精儿?” 城之内默默地打量着高村,不住地眨着眼睛。 “这是我们要作调查的重要依据,所以请您不吝指教,我们会绝对保密的。” “是的。”城之内用手指摩挲着下巴,表情复杂地思索着。“的确是那样。” 他又望着高村。“这是家父亲自施行的,我也听他提起过。” 果然不出所料,高村不由得点点头。治子和弘之为了不让人知道信之是人工授精儿,各自到了关键处都守口如瓶。 “对彩场先生来说,精子虽然少,但还是有的吧,难道还要做人工授精?” “当时是彩场先生和施主的精子混和在一起授精的。” “施主……”高村又热切起来,“听说5年以上的卡片都要销毁,施主是谁,现在已无法查到了吗?” 城之内又用手指抚摸着面颊,露出难堪的笑容。 “不会的……虽然过了5年的卡片要定期销毁,但重要的卡片还是保存着。” “卡片上会记着施主的名字吗?” “当然记着,不过这是绝密的,如果施主的名字被受精者或家属知道,就会产生复杂的感情问题。” 高村又问了些别的事情后,忽然问: “你们是怎样选择施主的?” “好像一般是在医学院的学生中挑选,因为医学学生头脑聪明。然后要给他们检查精神病等遗传因子,如果没问题就可以采用。但是我们开业医师找施主不是很容易的,所以很少做非配偶间的人工授精。最近医学院又不做这类手术,患者又有强烈的愿望,这时我们就找熟人,只对遗传性疾病做细致的检查,不特别限定职业。” “年轻人的好吗?” “我们不特别限定在年轻人的范围内,父亲在世时好像说过,老年施主寿命不长,产生感情问题的可能性一般就很少。” “嗯……那么,彩场治子先生的施主是谁,能告诉我们吗?” “理由我刚才已经讲过了……当然,如果有重要的事情……”“只要你回答一个问题,行吗?——施主……是不是叫内藤敏男?他是昼彩度旅馆的受害者。”高村补充道。 城之内答应查一查卡片,起身走进里面的房间。 要找出6年前的卡片,无疑是一件很费力的工作。等了有三十多分钟,城之内终于拿着两张泛黄的卡片回来了。 “找到了?真对不起。” “没关系,真不好找埃施主不叫内藤敏男。年龄确是二十七八岁吗?” “是28岁。” “这位施主当时,就是6年前,是29岁,也不叫这个名字。” “是吗?那非常感谢了。” 高村颇为失望,但他仍不死心。 “再请教一个问题,施主不可能知道对方的女子是谁吧?” “这是不让知道的呀!” “如果有男子对女人说,他曾经是她的施主,这时有什么凭证可以证明自己提供过精子呢,比如献血时的献血证……”“没有这类凭证啊!”城之内咧着牙苦笑了。“除了医院的卡片外,什么证明也没有。线索只能从外貌或血型来判断,此外从脸庞相似,身体特征,如近视眼或左撇子等这些类似点来考虑。” 对照内藤的日记和在会社里的经历表查明,从彩场弘之那里带回来的信确是内藤敏男的笔迹。 接着,彩场弘之的不在现场证明也得到了证实,在去昼彩度旅馆的东侧道路上确实发生了车祸,哈美公司的司机确认当时的乘客是彩场弘之。目击者也证明出事时间是12点45分左右,彩场离开现场是1点15分到20分之间。关于不是彩场弘之作案的鉴定就这样大致成立了。 于是,首先查询加根子。她供认派内藤冒充施主引诱治子,企图让弘之目睹内藤和治子通奸的事实,然后怂恿他和治子离婚,当然她约定给内藤丰厚的报酬。她早就听弘之说过,信之是人工授精儿,随着信之一天天长大,他越来越不像是弘之的孩子,而是施主的孩子。加根子知道这成了弘之的心病,因此,她指望自己怀上的是弘之的孩子,加上他妻子有不贞的事实,他的天平就会倾向加根子。 人工授精的时间可以按信之的年龄推算,左撇子也是弘之自己对加根子说的。 人工授精而分娩,治子确信没有外人知道,所以内藤只要对这方面稍加暗示,治子就会深信不疑。 加根子的供词与弘之和治子认定的事实一致,治子对夫妇间产生的不可言状的失和倍感苦恼之时,出现了一个“施主”,她不知不觉地放松了警惕。而且,正如高村推测的那样,治子和弘之都害怕公开信之是人工授精儿的事实,才在紧要关头闭上了嘴。 为了信之的前途,警方也担心这些事会泄露给新闻界的人。 十一 “信之,今天反正已经晚了,坐爸爸的车去幼儿园吧。” “好的。” “那就快点吃饭。” 信之高兴得眼睛亮了起来。他点点头,立刻把叉子换到左手,叉起还剩在盘子里的炒蛋。弘之的眉毛颤动了一下,刚想说什么,结果又闭上了嘴,回卧室换衣服去了。 “……红鼻子小鹿——” 信之哼着儿歌向大门跑去。不一会儿,父子俩乘坐着的汽车声渐渐在远处消失后,治子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慢慢地回到餐厅。她还没有吃早饭,是不想吃。 信之的歌声还缭绕在她的耳边。信之有些讨厌音乐,长大后会好的吧。弘之对音乐很敏感。一般的乐器都能应用自如,所以好几次偏要信之学钢琴,但信之没有一次能坚持三个月的。这也会使弘之在内心里产生极大的不悦——就这样,准备进早餐的治子从信之的圣诞歌里产生了无限的遐想。 内藤被杀后,不知不觉地已过了一个星期。自从铃田加根子的企图败露,弘之被认定不在现场以后,治子常被警察叫去盘问,表面看来是找旁证,但实际上是接受审查,因为在他们看来,治子始终是最大的嫌疑犯。尽管加根子招认了,但丝毫没有减轻治子的嫌疑。然而,警察最终还是没有逮捕她,只是对她进行监视。这两三天里,治子的周围没有一点儿动静。 据弘之委托的辩护律师讲,警察无法认定是治子作的案。凶器是内藤自己带着的,难道治子这样一个女人,仅在15分钟内就能轻取男子手中的凶器行凶?警察对这种可能性抱有怀疑。而且,内藤受伤的部位、角度等,和治子的身高稍有不符。 最初受到盘问时,治子总是愣着神儿发呆,但以后渐渐地不介意起来,对受冤枉的恐怖不可思议地淡薄了。是清白者的坦然,还是坚信会水落石出?然而,最顽固的莫过于事实了。 同时,治子又料想不到地为另一种“事实”感到抑郁。通过这起事件,她切实地体会到自己内心里有一种琢磨不透的惶惑。 真正的施主是谁?在k署,高村刑警告诉她内藤敏男不是施主的一瞬间,她感到了莫大的宽慰。那号人不是信之的父亲!同时她又本能地感觉到另一种强烈得超越了理智的愿望。“要找到真正的施主!”否则,她将得不到安宁。 城之内医院里好像还保存着当时的卡片。上面记录着施主的、被认为永远不会泄露的名字。 案发以后,彩场家里暂时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弘之反省到祸根在于轻信加根子,向她泄露了家庭内部的隐秘。他确认了加根子怀的不是他的孩子,也认清了加根子的卑劣本性,终于良心发现回心转意了。 面对警方的追查,弘之和治子都无意识地表现出一种本能:要保护信之!这使夫妇间的心境渐渐地靠拢。可以说,在信之的问题上,夫妇俩经历了一场考验。 在这场考验中,治子在不断地加深理解,丈夫的努力和心路历程越是复杂,她的脑海深处越是会浮现出施主的幻影,并超过了对丈夫的厌恶。 信之的真正父亲——她相信只要有决心就一定能够找到。 事先知道就好了。不知今后又会出什么事,应该尽可能先弄清施主的来历。 治子调整着自己的思绪。去城之内医院查访。院长决不会很爽快地把施主的名字告诉她,他连警察都没有说,更何况她是当事人了。无论怎么请求,他都不会吐露半个字。她常听人说,新院长是个刚正不阿的人,不像他那孩子般的外貌。但是,只要卡片没有销毁,办法总是会有的。 弘之早就和客商约好去冲绳旅行两天。他出门的那天下午,治子决意往城之内医院打电话。她之所以选择午休时间,是因为这时院长正在另一幢主楼里进午餐,只有护士在。 “对不起,请您找一下稻垣女士……” 稻垣富美子已经五十多岁,在城之内医院是资格最老的护士。治子常听人说,她是老院长从公立医院带过来的人,有能力但也很难与人相处,特别和现任的年轻院长常有冲突。而且,稻垣这老处女对金钱的欲求特别强烈。这是治子分娩住院时从一些小事上观察出来的。 不一会儿,听筒里传来了稻垣高亢的声音。治子自报了姓名。 “哎,是您啊,很久不见……你们都好吗?” 她显得非常高兴,好像全然不知道与内藤事件的关联。 “很好,谢谢您了。”治于简单地应酬道,“稻垣君,方便的话,今晚能赏光来我家吃晚饭吗……” 十二 ——有恒私立侦探社·主任·日吉努——一看见传达室警员送来的这张名片,高村队长立刻感到胸膛里涌出一股强烈的期望。听说名片的主人在大门口提出要见高村。 昼彩度旅馆凶杀案发生有两个星期了,搜查本部开始笼罩着焦躁的气氛。案件的调查,一般在案发后一星期内就要决出胜负,如果一星期后还没有证据确凿的嫌疑犯,调查就往往会陷入迷途。 虽然怀疑作案者非彩场治子莫属,但要认定是她作案,从现场状况和调查结果来看,还欠妥当,而且怀疑她作案的决定性证据眼下仍一无所获,最后只好继续监视着她的行动。 正因为如此,任何细枝末节都不能放过。 正在这种时候,高村受到了私立侦探社的拜访。他记得自己从未听到过“日吉努”这个名字,他感兴趣的是“有恒私立侦探社”。这在市内总共只有5个人的小侦探社,主要接受个人行为、婚事对方的品行等调查。所长有恒启之原来是警官,在警校和高村是情投意合的同年级朋友。但是三年前,有恒要求退职,开办了私立侦探社。 当时有恒是市内n署的警长。一次在暗中监视抢劫杀人犯时,他的孩子正好得急病被送进医院抢救。他实在放心不下,便抽空去打一次电话探问情况,不料却仅只一瞬间,凶手就逃跑了。他也为此倒了霉。最后犯人没有抓到,至今作为悬案。在警方内部,另有几人受到了批评,但抱定出人头地宗旨的刑侦课长表示要让有恒一人承担责任,别人也表示赞同。人员关系终于发展到情绪对立。有恒受孤立被逼辞职。从此,有恒对警察抱有强烈的怨恨情绪。 在私立侦探社里,警察出身的人很多,有的在自己的老巢尚有同情者,所以常常回巢玩玩,有的由于宿怨而对警察抱有成见,坚决采取不协作态度。有恒就属于后者。因此,高村对有恒侦探社的人竟然从对立面赶来拜访很感兴趣。 在用屏风围起来的简陋的接待室里,坐在对面的日吉努还只有二十七八岁,洋娃娃似的脸上戴着一副墨绿色的眼镜,穿着茶色灯芯绒上衣,矮小而墩实,显得敏捷健壮。 “今天来访,是关于昼彩度旅馆事件……”一阵寒暄之后,果然不出所料,日吉努望着高村的胸脯,稳重地这么说道。 “我们在案发的9天前,就是10月21日,接受过调查内藤敏男的委托。” “什么内容?” 高村掩饰不住喜悦的心情问。 “内藤敏男最近的行动,特别是有关女性的,希望我们能尽可能详细地查一查。 如有确切的事实,要通知委托人……这件事由我负责,所以我一直跟踪着内藤敏男。 如果对你们的调查有何帮助,我……” “噢,那么调查结果怎么样?” 日吉努从内袋里取出三四页纸。 “在写正式的报告之前,被调查人死了。但委托人好像觉得我们帮了个倒忙,把我好一顿洁问……”日吉努在桌子上摊开资料副本。 “一着手调查,我就发现内藤和彩场治子、铃田加根子的来往。在与彩场治子方面,内藤白天拜访过彩场家,治子到大门口迎接,约一个小时后回去……”看这模样,日吉努一直很谨慎地尾随着内藤,直到内藤被杀。有恒侦探社本来就是用这样的手段?还是有丰厚的报酬?也许两者兼有,高村这么想道。在加根子方面,内藤有时去她的公寓,有时在不引人注目的咖啡店里见面,也许在策划欺骗治子逼她无路可退的阴谋。有一次,加根子还给了内藤钱。 私立侦探的细致调查与后来警方的调查很相符。 “案发前怎么样?”高村问。 “案发前一天……11月29日傍晚,内藤打电话给治子,约她第二天去昼彩度旅馆,也许他估计打电话时间会很长,所以是在他常去的那家酒吧里打的……”电话在柜台的一端,内藤放长电话线,人靠在隔墙上打着电话。店内人声鼎沸,这反而使他无所顾忌。日奋努坐在隔绝后面的包厢里,听得见内藤屡次叮嘱治子的房间号码和时间。 日吉努马上和委托人联络。因为第一次向委托人报告内藤去治子家的事实时,委托人曾再三嘱咐过,如果发现他要和治子接触,就马上告诉他。 “所以委托人应该知道案发那天内藤在昼彩度旅馆309室。”高村判断道。 “的确是这么回事啊!” 高村最后才询问那个重要的问题。 “这……” 日吉努思索了一下后,把资料最后记着委托人名字和地址的一页给高村看。 “……对委托人的私生活予以保密,这是我们的职业守则,但案件已过了一个星期,所长又说可以给你们作参考,所以……”日吉努结结巴巴地说道。 如此重大的线索,无论和警方怎样不和,一般案发后也要马上通报。他们以委托人的私生活为幌子,把案子压了一个星期,这是故意搪塞。但有恒最后毕竟想到案件的重大,才勉强让部下通报了。 在委托人一栏里写着“野本慎司”和市内住址以及电话号码。 高村马上想起那是筑路工地关谷组的工务主任,三十五六岁,浓眉大眼,一副很有男子气的体魄。除此之外,在内藤的身边再也找不到叫“野本”的人了。他如此热心地肯出高价委托侦探社调查内藤,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治子和内藤的交往,这都是为了什么?——据说野本5年前在富永建筑公司工作,和内藤的好友菅野不和。可是没有发现再多的关键线索。野本被关谷组提拔后,到马来西亚去了两年,两年前才回国。开始时高村党得对野本很有必要调查一下,但经调查后,在他与内藤之间,无论间接还是直接,都没有发现会引发杀人动机的前隙。 不过,野本5年前起码在这城里住着——日吉努的脚步声在警察署的地板走廊尽头消失时,高村的脑海里不由掠过一丝灵感,也许——他想起城之内院长的话,“如果对侦查有帮助,你们可以来找我”。 也许——当知道那个男子现在的工作地点时,这一念头突然猛烈地撞击着治子的心。 “野本慎司”——这是施主的名字,是城之内医院护士稻垣利用工作之便查出来的。 那天在家里款待稻垣时,治子托她暗地里查看6年前施行人工授精时的卡片,一边把装着钱的信封若无其事地在桌子上推过去。 两天后,稻垣打电话把查看结果告诉了她。 施主的名字,治子从未听说过。施主的年龄,当时是29岁。稻垣把记在卡片上的市内住址和工作地点都告诉了她。富永建筑公司,治子在那里没有熟人。 第二天,治子按住址找到那里,但野本慎司已经搬走。她又找到富永建筑公司的电话号码打电话询问,得知野本慎司已在5年前离去,现在关谷组工作。一听到关谷组,治子觉得以前好像听说过。 她连忙找出盛放着书刊名片等的书箱。尽管是家庭主妇,得到名片的机会很少,但她还是在长期积存的几张名片中找到了那张她需要的名片。“关谷组土木部工务课·野本镇司”。 这是3个月前约9月中旬时,在家门前问路倒车的男子略有唐突地递给她的。健壮黝黑的面颊,清秀的脸庞,在治子的心底里清晰地浮现出来。名字当时就忘记了,也许一开始就觉得没有记住他的必要,只是在当地听惯了的公司名字浅浅地留在了她的记忆里。 这么说,和野本的相遇,不仅仅只在那时——治子仿佛感到豁然开朗,一个男子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她的眼前。 在昼彩度旅馆撞见那令人胆战心惊的现场后,跌跌撞撞地在雨中奔走时,从后面追上来让她搭车的,也是他。他愕然地看着治子的神色,一路上带着探究的神情,但没有开口。到治子家的拐角时,她要车停下。分手时他只说了一句“请多保重”,好像是好不容易才讲出来的。 治子失魂落魄地上了他的车,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他一眼,因此她并不知道司机的模样。下车时,她和司机对视了一眼,那时她感到好像在哪里见过,但这念头转瞬即逝。那天治子始终感到心慌意乱。 今天治子才第一次感觉到,在淡红色蔓蔷薇前把手搭放在信之肩上的男子,和在凄风苦雨的坡道上让她搭车的男子,还有“野本慎司”这个名字一下子都重叠在一起了。 这个人肯定知道—— 现在,治子正站在树木茂盛的缓坡上,沐浴着初冬温煦的阳光。关谷组的工地就在这背后的红土陡坡上,那里传来推土机的隆隆声,对面山上红红绿绿的树叶随风起伏,吹来的寒风冷得直刺骨头。然而,治子的体内燃烧着连她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亢奋。 背后的草丛发出一阵颤动,治子吃惊地转过身去。野本慎司穿着灰色工作服站在她的背后。没有错,就是他!今天早晨,治子一知道关谷组在这儿,便马上给野本打了电话,说想见他。野本说,如果要见面,可以在午休时来事务所,他在这里等她。治子那么急着要见他,是因为弘之说好今天下午3点左右要从冲绳旅行回来。 虽然他先要去公司,但不知为何,她总想趁丈夫还没有回到城里时就见到野本。 “我在等您。” 野本站在离治子稍远的地方,目眩似的瞥了治子一眼。他衔着香烟,个子不高但胸脯厚实、体魄健壮。他一站在治子的身边,治子就强烈地感受到一种男人的气质。 “上次,谢谢您了。” 治子是指从昼彩度旅馆回家的事。 “不用谢。” 野本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吐了一口烟,烟在寒风中弥散而去。 十三 沉默了一会儿,治子镇定了一下后决意开口了。也许这边风景独好的缘故,她凝视着对面的山恋,感到心情舒畅,语言自然。 “我的事,您知道了吧?” “嗯……” “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以前……其实您生孩子时我就知道了。您出院时,我在远处看过您。” “……为什么……” “是护士偶然说漏了口。那护士是我的表妹,现在她已经结婚去东京了。我经她的介绍认识了城之内先生。那事是城之内先生直接托我的,所以她不知道我就是施主,那天她无意中讲起,说最近在医院里人工授精的孩子顺利分娩了,所以我……”嗯,治子用力地点点头。 人工授精,对当事人和外人都要严守秘密,这是惯例,但人们在亲友之间交往毫无戒心,无意中也会泄漏。现在治子也同样已经知道了施主。 忽然,她在内心里感觉到,这是天意。信之不是弘之的孩子,是野本和治子之间的孩子,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治子对这一想法倍感激动。她侧着脸望着野本。他粗粗的眉毛,单眼皮柔和的目光,刚毅的嘴唇——像!没错,活脱脱二副信之的面貌! “你一直知道信之和我的事……” “不,后来我去国外工作了两年,说实话,这两年里我连自己都顾不及,回国后没多久就结婚了,后来又和妻子离婚……从那时起,不知为何,你们就一直不断闯进我的脑海里。也许到了这般年龄……”话虽这么说,但野本无疑是很了解自己感情变化的脉络的。在马来西亚内地建设水坝的两年里,他患了结核病,发现自己体力不行,但仍硬撑到任期满,回国后不得不休假整整一年,在阿苏疗养所里度过。康复后回到这城里,在上司的撮合下他结了婚。 结婚后一年,妻子没有怀孕的征兆。妻子盼子心切,要两人都去接受检查。诊断结果查明,野本没有生育能力。在他的身体里,一个精子也没有发现。原因马上就查清了。在他患结核病得不到治疗的一年多时间里,病菌侵犯了他的生殖器官。 不久他和妻子离婚了,离婚理由自然是性格不和。 没有生育能力这一事实,使他意识到自己以后再也不会有亲生骨肉了,6年前的记忆突然在他孤独的内心深处苏醒。 彩场信之还安然无恙吗?现在,而且直到死,只有信之是他惟一的骨肉。不! 是有这种可能性!(信之是弘之的孩子,还是野本的骨肉,在看到信之的容貌之前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天来家里问路,您是故意的……”治子问。 “那时我只想认一认信之,别无他求。” 当时,野本从信之的面容里确认了自己的影子,他感到一种极其痛苦的满足。 同时,治子的美貌也在他的胸中点燃生活的信念。 约两个月后,野本偶然在街上见到治子。治子推开了露座寝茶馆的店门。他情不自禁地跟了进去,发现治子和内藤敏男在一起。一瞬间,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悄悄地坐在附近的坐位上没去惊动他们。内藤从富永建筑公司来野本的工地工作,两人至今并没有值得挂齿的龌龊,但内藤好像知道那个照料他的公司头头和野本不和,所以对野本多少带有戒心。 偶尔听说内藤男女关系复杂,他有独特的才能,惯用花言巧语欺骗良家妇女,笼络有夫之妇。这使野本顿感不安。 内藤在热情地向治子说着什么,从传来的片言只语中,野本好像听到了“施主”这句话。也许是心理作用,也许是他自己在那么想,才觉得是那么听见了。然而尽管如此,内藤为什么接近治子?野本决心委托私人侦探监视内藤。 因为有恒侦探社日吉努紧紧地尾随着内藤,所以他的企图不久就大致可以推测了。他果然自称是“施主”在勾引治子。以后的动机是什么?在案发前一天,野本接到了日吉努的报告,因此第二天下午去了昼彩度旅馆309室。 面对野本的洁问,内藤凶相毕露。野本巧言套出了内藤的秘密。“你还冒充施主,威胁治子,我要向警察告发你。”不想内藤毫无悔改之意。“我就是真正的施主,只是卡片被销毁了,没法证明!”野本的头脑一瞬间热起来,几乎同时,内藤摆出了格斗的架式。他们扭打在一起,一个回合后,内藤的手上忽然紧握着一把小刀。 以后,野本自己也记不清了,只知道——殊死夺来的小刀,不知为何刺进了内藤的胸膛。他愣愣地注视着内藤蹲下身去又倒在地上,猛然惊醒过来,慌乱地摆好已经凌乱的家具遮挡着尸体,穿上带着的雨衣,跑出走廊后又想起把“请不要喧哗”的牌子挂在门上。他想尽可能地推迟发现尸体的时间。他又用手帕擦去门把手上的指纹。他想锁上门,但门上的锁不是自动的,钥匙又不知放在哪里。 “在昼彩度旅馆的下坡道上,让我搭车……”治子毕竟是治子,她还留恋着和野本的接触。“也是认出了我才来的?” “那时……” 野本的车停在旅馆的门前,原来他想从东侧的道路下山,但那条路交通堵塞。 因为天气不好,听说前面出租汽车和客车相撞了。他想尽快地消失在城市里。他返回旅馆,想沿着西侧的道路进城,不料发现治子在前面蹒跚地走着。 “那时,虽说是偶然邂逅……但我总觉得好像被什么无形的线牵拉着似的。” 野本老老实实地说出自己的感受。 治子默默地点着头。就这样,两人在风中任凭着风儿的吹拂。 如果和他,和信之三人生活?—— 治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惊呆了。他如果知道我现在的想法会怎么想啊!然而,这种想法虽是偶尔闪现的,但对治子来说也并非是突发的奇想了。自从在弘之和信之之间感到气氛异常,在和丈夫之间感到有不可弥合的裂痕以来,这种想法就常常变成各种各样的幻想在她的心里缭绕。 真正的施主,信之的亲生父亲—— 治子的脸上泛起红晕,她感到自己有些荒唐。但是,她的思绪反而渐渐地被这想法所俘虏了。“我在……决定做人工授精时,我曾在心里发过誓。” “嗯。”野本微微向治子转过脸去。 “当然我丈夫也同意的。城之内先生到场,我们在誓约书上签字。当时我想,如果将来的孩子不是丈夫的后代,丈夫是不会保持平静的吧。无论制订什么样的誓约书,都不能保证到人的内心。” “嗯……” “因此,丈夫的内心将来无论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我都要克制自己,即使我一个人,我也要保住信之的幸福……我是抱定这样的信念才生下信之的。” 治子的话里充满着真诚,是刚才的想法促使她这样讲出来的。 为了信之的幸福,如果无论如何需要亲生的父亲,而且能指望的话——治子情绪有些激动。一旦这么想着,她就会在意识深处感觉到另一个治子的存在。 真美——野本侧视着治子在寒风中泛着红晕的面颊,这么想道。 一直待在她的身边,也许真会爱上她的——但是,已经没有那样的时间了。 “我要感谢你的决心,”野本优忧地答道,“不过,信之君是把您丈夫当做亲生父亲的吧?——而且您丈夫也很喜欢他?” “这……总之,他好像在努力喜欢信之……”“如果这样,你们还是幸福的。” 比起梦想来,或许更应该相信现实。如果自己不是杀人犯,即使处在任自己选择今后人生道路的机遇里,也还是会这样想的吧,野本这么想道。于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宽慰在他的内心里舒展开来。 “还是去自首吧……” 不一会儿,这样的恐怖便占据了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