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胶囊之谜》 1、陵墓街上 依某人的记忆,这故事是在庞贝的一间屋子里开始的。他永远忘不了那炎热、安静的下午,陵墓街的寂静被英语对话所打破,红色夹竹桃在废园里摇曳,穿着白衣的少女站在一群戴着太阳眼镜的人中间,彷佛置身在一群蒙面侠之间。 旁观的这人在那不勒斯出了一星期差。他的差事与这故事无关,但差事占去他所有时间,直到九月十九日星期一下午他才有空。他那天傍晚要到罗马去,然后经巴黎回伦敦。那天下午他想悠闲的观光,而过去总和现在一样吸引他;这就是他在烈日高照的安静午后出现在陵墓街的原因。 陵墓街位于庞贝城墙外。它从赫库拉纽姆门沿小丘而下,在两旁人行道间像宽阔的石板路山谷。丝柏竖立于街,使这条死者街显得生意盎然。这里是贵族的墓穴,矮胖的祭坛漂亮如新,当这人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时,他觉得自己进入一个被遗忘的郊区。炽热的阳光照在被车轮辗出轮迹的石板路上、照在裂缝中冒出的青草上,照在他面前疾走的小棕色蜥蜴上。在他前方是耸立在陵墓之上、在阳光中呈暗蓝色的维苏威火山。这山没预期的高大——因为远在六哩之外。 他觉得热、想睡。这些两旁是商店的长街,以及彩绘的石柱院子的浮光掠影,对他的想像力起了干扰作用。他已游荡逾一小时了;自他进庞贝城以来,不曾见过一人,除了一个由导游带领的神秘团体突然出现在幸运街的尽头,然后神秘地消失在一堆小石头间。 陵墓街将他带到城的尽头。他正在想是该到此结束或是该回头继续探险?这时他看到陵墓中的房子。那是间大房子,显然是贵族的别墅,在庞贝的全盛期竖立于庞贝城的郊区。于是他登梯、进宅。 中庭幽暗并带一股霉味,不像他看过的经过整修的城市住宅那样保养得宜。但在中庭旁边是阳光充足的绕柱式花园,花园繁茂,开满红色夹竹桃和环绕一废弃喷水池的亚洲松。他听见长草里的沙沙声,他也听见英语声。 喷水池旁,一穿着白衣的少女往他的方向看:他看到的不只是美丽,更是聪明。她的深棕色头发对分塞到耳后,在颈项处呈小卷状。她有张鹅蛋脸,表情严肃的脸上有丰满的樱桃小嘴和流露幽默感的大眼睛,厚眼睑的灰色大眼睛若有所恩。她的姿势轻松,她轻轻抚平白上衣;但她又很紧张,你能在眉弯里看见紧张。 她对面站着一位穿着灰色法兰绒西装的黑发年轻人,他举着一小型电影摄影机,眼睛紧靠取景器。摄影机发出卡搭声。面颊贴着摄影机的年轻人从嘴角迸出声来。 “做点什么!”他催促,“微笑、鞠躬、点支烟什么的,总之做点事!要是你只是站在那里,我不如拍照片。” “但,乔治,我到底能做什么?” “我已经告诉你了,微笑、鞠躬——” 女孩显然感受到自己的动作会被记录下来的那种自我意识所苦。在看来异常地严肃后,她挤出一个歉疚的微笑;她举起白色手提包、摇晃它;她四处张望寻找逃走的机会,然后在摄影机面前大笑。 “底片快用完了!”年轻人像电影制片厂经理那样大叫。 十多尺外门廊里的旁观者突然了悟了什么。他确信这女孩是在紧张的心境里,她的健康脸色是骗人的;不停卡搭地响的小摄影机逐渐像梦魇那样影响她。 “嗯,我能做什么?” “走路呀,走到右边去,我想拍摄你后面的圆柱。” 另一名蒙面侠发出哼声,他一直反剪着手看着这一幕。这是个活泼的小男人,他的墨镜遮掩了“他比他的休闲服所表示的要老得多”的事实。你看到他下巴边的枯萎皮肤,以及巴拿马帽边沿下的白发。 “观光客!”他轻蔑地说,“你是观光客。你想拍摄她后面的圆柱,对吗?你不想拍摄玛乔莉。你甚至不想拍摄庞贝房子。你想拍摄的是玛乔莉在一栋庞贝房子里,以显示你来过庞贝。我觉得这样很恶心。” “有什么不对?”一个像打雷的声音问。这来自一较高、较强壮,有着赤黄色短须的人,他站在那一对闹别扭的情侣的另一边。 “观光客!”戴着巴拿马帽的人说。 “我完全不赞同你,”强壮的人说,“我也不了解你的态度,马库斯。每次我们到有些景点可看的地方,你总不想看风景,只因为它们是风景。我倒要问,”他的声音响彻花园,“要是你不看风景,那么到访名胜做什么?你反对去看风景的千千万万的人。你可曾想过,如果一处地方数千年来总是吸引络绎不绝的人群,那可能是因为那地方有东西值得一看?” “规炬点,”戴巴拿马帽的人说,“别吼。你不了解,你永不会了解。你看见什么?我们现在在哪里?” “要发现不难。”对方说,“怎么样,年轻人?” 他转向拿着摄影机的黑发年轻人。后者勉强地放下摄影机,被拍摄的女孩大声笑着。年轻人把摄影机放回侧背的盒子里,然后从口袋里取出旅行指南,翻着书页。他清清喉咙:“三十四号,两颗星。阿利乌斯·狄欧米德斯别墅,”他用力地读道,“此名称的来由是——” “胡说,”强壮的人说,“那别墅我们十分钟前才看见,他们发现有骸骨的那栋。” “什么骸骨?”女孩抗议,“我们没见到什么骸骨,乔医生。” 在墨镜后面,强壮的人脸色变得更加暴躁:“我没说我们见到骸骨,”他将斜纹软呢帽紧紧地拙在头上,“我说那是他们发现骸骨的地方,就在路的尽头,你不记得吗?热的火山灰把奴隶困在那里,他们后来在那里发现他们;全倒在地板上,像一组九柱球。就是柱子漆成绿色的那栋。” 戴着巴拿马帽的矮小老男人交叠、摇晃两臂。他脸上有怨恨的神色:“乔,你可能有兴趣知道它们不是。” “不是什么?”乔医生问。 “不是漆成绿色。我已再三证明我的信念,”小男人说道,“即一般人——你,或你,或是你——是绝对无法正确报告所看到或听到的。你们不观察,你们不能观察。对吗,教授?” 他转头向后看。这群人中还有另外两人,这两人站在绕柱式栏干的影子里。旁观者差点没看到他们,他没法像看阳光下四人那样看见他们,他只注意到其中一人是中年人,另一人是年轻人。他们正用一面放大镜检查他们从绕柱式栏干拾起的一片石头或火山熔岩——两人都戴着墨镜。 “别管阿利乌斯·狄欧米德斯别墅,”栏干那边的声音说,“这是谁的房子?” “我现在知道了,”带着摄影机和旅行指南的年轻人主动说,“我刚才翻错页数。这是三十九号,不是吗?没错。我们在三十九号。三十九号,三颗星。毒杀者奥路斯·利皮德斯的家。” ——众皆沉默。 他们看来像平凡的一家人或朋友关系——年长成员的脾气被高温及旅途劳顿弄得有些烦躁。从长相相似及他们常互相谩骂看来,乔医生和戴着巴拿马帽的小男人(被称做马库斯——棒槌学堂注)应是兄弟。名叫玛乔莉的女孩是他们的亲戚。 随着旅行指南的内容被念出来,庭院的气氛起了一阵变化。只有带着旅行指南的年轻人未察觉到这变化,其他的人都半转身,静静地站着。四副太阳眼镜转向女孩,彷佛她站在一群蒙面侠之中。阳光在镜片上闪烁,使镜片像面具那样晦暗、邪恶。 乔医生不安地问:“什么?” “毒杀者,”年轻人说,“藉着中庭入口处的剑和剥皮柳树镶嵌铺面,莫姆森认为这别墅属于……” “是的,但他做了什么?” “据法洛指出,他用有毒的蕈汁杀害了五名家人。”年轻人说,他满怀兴趣地四处张望,仿佛希望看见尸体仍在那里,“这地方真有意思!”他又说,“我想,在那时代,因毒杀而逃过处分很容易。”然后他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如钢毛的头发似乎在他颈项上竖起。他阖上书,“喂,”他脱口而出,“喂,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吗?” “当然没有。”玛乔莉泰然自若地回答,“何况,马库斯舅父的兴趣是研究犯罪。不是吗?” “没错,”马库斯舅父同意。他转向年轻人,“告诉我——你叫什么来着,我总是忘记你的名字?” “你明明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玛乔莉叫。但从年轻人对马库斯表示的敬意看来,显然马库斯不只是玛乔莉的舅父;他有如她的父亲。 “哈丁,先生。乔治·哈丁。”他回答。 “啊,是的。嗯,哈丁先生,告诉我,你有没有听过巴斯附近一个叫索德伯里克罗斯的地方?” “没有,先生。怎么?” “我们就是来自那里。”马库斯说。 他精神奕奕向前走,往喷水池边缘坐下,仿佛他准备向他们高谈阔论。他取下帽子和太阳眼镜,放在膝上。面具除下后,他那铁丝般的灰发露了出来,梳了六十年的头发依旧零乱纠结。他的蓝眼明亮、聪明而恶毒。他不时抚摸下巴边的乾涸皮肤。 “现在,哈丁先生,”他继续说,“让我们面对事实。我假定你和玛乔莉间的恋情不只是调情而已,我假定你们两人是认真的,或假定你是认真的。” 另一变化弥漫在这群人中。它也影响了绕柱栏干那边的二人。其中一人是个模样快活、秃头后面覆顶毡帽的中年人;他戴着墨镜,但可以看出他有张富泰的圆脸。他清了清喉咙。 “我想,”他说,“如果你不介意,我要进去——” 他的同伴,一个面容丑陋的高大年轻人,转过身去并开始以漫不经心的态度研究房子内部——马库斯看着他们。 “垃圾,”他简短有力地说,“你们不是这家庭的成员,你们都不是。但你们知道我们知道的,所以别动。别探头探脑的。” 女孩平静地说:“马库斯舅父,你认为这里是谈这事情的地方吗?” “我这么认为,亲爱的。” “很好,”乔医生粗声同意。他的容面坚决、严肃,“就这样办吧,马库斯——很好。” 乔治·哈丁的面容亦是严肃、坚决,“我只能向你保证,先生——”他以雄纠纠的语调说。 “是的,是的,这我都知道,”马库斯说,“别那么严肃,没什么不寻常的。大部分人都会结婚,并知道如何进行婚事,我相信你们也都知道。听我说,婚事完全得要我的同意——” “还有我。”乔医生坚决地说。 “随你便,”马库斯懊恼地说,“还有我弟弟的同意,当然。我们已认识你一个月了,在旅行的情况下。你一开始与我的侄女约会,我就遣我的律师去调查你。嗯,你似乎没问题。你的纪录很好,我没接到抱怨。你没有家庭、没有钱……” 乔治·哈丁想解释,但马库斯打断他。 “是的,是的。我了解你的化学事业,它可能赚钱。我不会投资一毛钱,如果你们两人的生计要靠它的话。我对‘新事业’一点也没有兴趣:我厌恶新事业,尤其是化学事业;它们提升傻瓜的脑袋,不过也令我厌烦。你可能靠它赚点钱。只要你不出差错,你已有许多资源,你或许能从玛乔莉处获得一点资源。你明白吗?” 乔治又想解释,这回是玛乔莉插嘴。她的脸微微发红,但她的眼睛很坦白,而且她显得极镇静。 “说‘是’就好,”她建议,“这是你唯一可以说的。” 一直倚肘在栏干上、皱眉看着他们、戴着毡帽的秃头男人,现在挥手仿佛在课堂里想引起注意一般。 “等一等,马库斯,”他插嘴说,“你要威尔伯和我参与这件事,虽然我们不是这家庭的成员。因此让我说一句话,你有必要盘诘这位男孩吗?” 马库斯看着他。 “我希望,”他说,“某些人能放弃‘询问就是盘诘’的想法。小说家似乎容易有这想法,连你这个教授也执迷这想法,我很受不了。我在询问哈丁先生,明白吗?” “明白。”乔治说。 “噢,清醒一点吧!”教授亲切地说。 马库斯尽可能往后坐,但还不至于栽进喷水池里。他的神情变得更平淡。 “既然你明白了,”他以略不同的声音继续说,“你应了解一些我们的事。玛乔莉告诉过你一些吗?我想没有。如果你认为我们是有钱有闲阶级、习惯于在每年此时度三个月假,那你就错了。没错,我很富有;但我不懒,且我很少旅行。我注意到其他富人也很少旅行。我工作;而且,虽然我视自己为学者而非商人,但我是很好的商人。我的弟弟乔是索德伯里克罗斯的医生,他工作,尽管他不是很勤快。他不是个好医生,但人们喜欢他。” 戴着墨镜的乔医生脸红了。 “别激动!”马库斯冷淡地说,“听我说,威尔伯——那位威尔伯·埃米特是我事业的管理人。”他朝站在绕柱式栏干内的高丑年轻人点头。威尔伯·埃米特神情木然。他对马库斯表示敬意,但那是个僵硬、高贵的敬意,彷佛他随时准备记下吩咐。 “自我雇用他以来,”马库斯继续说,“我能向你保证他也工作。另一位是英格拉姆教授,秃头的胖家伙,他只是个家庭友人。他不工作,但如果我要他工作,他也工作。现在,哈丁先生,我要你从头了解,且我要你了解我。我是这家庭的家长;千万要弄清楚这点。我不是暴君,我不是小气,不是无理性;谁都会告诉你这点。”他伸出脖子,“但我是个想找出事情真相、爱管闲事、意志坚强的老忙人。我行我的道。明白吗?” “明白。”乔治说。 “很好,”马库斯微笑地说道,“既然如此,你可能想知道我们为何度此三个月的假。让我来告诉你们。那是因为在索德伯里克罗斯村里,出现了一位喜欢大规模毒杀人的疯子。” 众皆无言。马库斯戴上墨镜,弥补了这圈蒙面侠的缺口。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马库斯问道,“我不是说村子里有饮水机或矗立在市场的十字架。我说村子里有个喜欢大规模毒杀人的疯子。只为了高兴,他用番木鳖硷毒害了三个孩子和一名十八岁少女,其中一个孩子死了。那是玛乔莉特别喜欢的小孩。” 乔治·哈丁张口想说什么。他看着手中的旅行指南,匆忙将指南塞进口袋:“对不起——”他说。 “不用。听我说,玛乔莉因此受惊而病了几星期。基于此,以及某种气氛,”马库斯调整眼镜,“我们决定进行这趟旅行。” “真可怕!”乔医生盯着地面咕哝。 马库斯抑住他的发言:“哈丁先生,星期三我们将从那不勒斯取道回家,所以你最好了解一些六月十七日在索德伯里克罗斯发生的事。有位特里太太在大街上开了一家烟单糖果店。孩子被特里太太卖的奶油夹心巧克力里的番木鳖硷毒杀。她是个正派的生意人。警察相信毒巧克力是被有心人放进去的。”——他踌躇——“关键是,能接近巧克力的,能掉包巧克力的,是个对索德伯德克罗斯知之甚详的人。我说得清楚吗?” 一群墨镜严厉地看着马库斯的聆听者。 “清楚,先生。” “至于我自己,”马库斯继续说,“我急着回家——” “是呀!”乔医生大声喊道,“好烟、好茶、好——” 从绕柱式栏杆阴影处,面容严肃的丑陋年轻人第一次说话。他有低沉的声音,这给他神秘的话预言般的效果。他的手伸进蓝运动外套的口袋里。 “先生,”威尔伯·埃米特说,“我们不该在七、八月离家。把earlysilver(棒槌学堂注:一种桃子)委托给麦克拉肯我不放心。” “请了解我,哈丁先生,”马库斯厉声说,“我们不是一群贱民。我们做我们爱做的:我们在喜欢度假时度假,喜欢回家时回家;更少,我是如此。我十分急着回家,因为我认为我能解决折磨他们的问题。几个月前我就知道部分答案,但有一些——”又一次踌躇,他高举着手,摇手,然后把手放到膝盖上,“如果你来到索德伯里克罗斯,你会发现一些影射、一些气氛、一些耳语。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乔治说。 从中庭门廊注意他们的旁观者,永远记得那群人在花园中被框在古老柱子里的画面,这画面将奇妙地象征着即将发生的事。但现在他的思维并非形而上的。他未走进毒杀者奥路斯·利皮德斯家。他转身走进陵墓街,走向赫库拉纽姆门。一缕山岚盘绕维苏威火山。刑事调查局的巡宫安德鲁·麦克安德鲁·艾略特坐在人行道上,点燃香烟,若有所思地盯着冲进路面的棕色蜥蜴。 2、半苦半甜 马库斯·切斯尼的乡间住宅贝勒加宅第发生谋杀案的那晚,艾略特巡官驾着他的爱车离开伦敦,在十一点半抵达索德伯里克罗斯。那是个晴朗的夜晚,就十月三日而言算是温暖的。 他忧郁地想,这事是命定的。当海德雷督察长要他接这案子时,他没说出心里事。回绕在他心里的不只是一幅庞贝场景,尚且包括药房里的丑事。 “照例,”海德雷厉声抱怨,“我们在案情陷入胶着时被叫进来办案。近四个月前的案子了!之前有件案子你办得不错,所以你或许能做点事;但别太乐观。你了解这案子吗?” “我——当时读过一些相关报导,长官。” “嗯,这案子又被炒起来了。自从切斯尼家族从海外旅行回来以后,似乎什么事都不对劲,匿名信、墙上的涂鸦之类。毒杀小孩是龌龊事。” 艾略特踌躇。在他心里有模糊的愤怒:“他们认为是切斯尼家族的人干的,是吗?” “我不知道。警察局长克罗少校有他自己的想法。克罗不像表面上那样冷静,他容易执迷于某种想法,但他也给你事实。他是个好人,你在他底下工作一定愉快。哦,如果你需要帮忙,菲尔就在附近。他在巴斯泡温泉浴,你不妨打电话给他,听听他的意见。” 年轻、认真、富有苏格兰人气质的安德鲁·麦克安德鲁·艾略特听到博士在附近相当兴奋。他想,他会告诉菲尔博士他的心里事,菲尔博士是那种愿意聆听的人。 他在十一点半抵达索德伯里克罗斯,在警察局停车,索德伯里克罗斯位于城与乡之间。它是个市集镇,靠近伦敦公路,因此交通相当繁忙,到了夜晚它则有如死城,艾略特的车灯唤醒死寂的窗户;唯一的灯是在维多利亚女王即位六十周年纪念饮水喷泉上方的照明钟。 克罗少校和波斯崔克督察长在警察局的督察长办公室里等他。 “抱歉迟到了,先生,”艾略特告诉克罗少校,“我在卡尔尼街那边车胎漏了气,然后——” “哦,没关系,”警察局长说,“我们是夜猫子。你在哪里投宿?” “督察长建议‘蓝狮’。” “再好不过了。你要现在过去?抑或先听听这案子?” “我想听听这案子,先生,如果对你不是太晚的话。” 除了钟的滴答声外,办公室里一片寂静;煤气灯发出闪光。克罗少校取出香烟盒。他是个矮小、态度温和,声音温婉的人,灰髭刮得很干净;一眼看去就知道他曾经是军人,他的成功仿佛不可思议,但一旦你跟他接触,你就知道他的成功是怎么来的。警察局长点燃香烟、迟疑片刻,眼睛望着地板。 他说:“我才是该向你道歉的人,巡官。我们该早些向苏格兰警场求援,如果我们反正要打电话给你的话。但在过去几天有阵骚动,因为切斯尼和他的亲友回家了。人们认为案情将很快明朗,”他的微笑没有恶意,“因为苏格兰警场要介入此案。现在,许多人要我们逮捕一个名叫玛乔莉·威尔斯的女孩,但没有足够证据。” 艾略特沉默不语。 “要是你知道特里太太店的样子,”克罗少校继续说,“你就会了解困难所在。你见过数百间这样的店。那是个非常小的地方,窄而深。在左边有个卖烟草和香烟的柜台,在右边有个卖糖果的柜台,中间有条仅容转身的通道往店铺后面,那里有个小图书馆。明白吗?” 艾略特点头。 “索德伯里克罗斯只有三家烟草糖果店;特里太太的店是生意最好的一家,大家都到那里。她是个快乐的人,相当会做生意。丈夫死后留给她五个孩子。明白吗?” 艾略特又点头。 “你也知道糖果在那种店里是如何出售的。一些糖果是放在玻璃展示柜里,但也有许多糖果放在柜台上玻璃瓶或开着的盒子里。在特里太太的店,在展示柜上面有五个略倾斜的开放式盒子。三个盒子装奶油夹心巧克力,一个盒子装硬巧克力,一个盒子装小块的牛奶糖。现在,假设你想放进加毒药的巧克力,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你在别处买些巧克力——特里太太店里的巧克力很普通,到处都能买得到;你取来皮下注射器、把泡在酒精溶液里的番木鳖碱装入注射器,然后注射一两滴到几块巧克力里。神不知鬼不觉。然后你带着藏在手心里的巧克力进入特里太太的店。你要买香烟,于是特里太太走到香烟柜台后面。比如说,你要买五十支或百支玩家牌香烟,所以她不但得转过身去,还得伸手到搁板拿香烟盒。当她背转过去,你伸手到身后,把准备好的巧克力放进盒子里。一天内有百人进出那店,谁知道是你干的?”他站起来,脸微微发红。 “这案子就这样吗,先生?”艾略特问道。 “等等!这人以杀人为乐,不在乎杀了谁,却至今逍遥法外。我们拿他没辄。首先,我要告诉你马库斯·切斯尼、他的家人和伙伴的事。切斯尼住在离这里约四分之一哩的一栋大宅里;你可能已见过那栋大宅。精致、崭新的地方,每样东西部时髦而质佳。它名叫贝勒加宅第,以一种桃子的名字命名。” “一种什么,先生?” “一种桃子,”警察局长回答,“曾听说过切斯尼的著名温室吗?没听说过?他有半亩温室。他的父亲和他的祖父栽培世界上最昂贵的桃子。马库斯继承家业。这种桃子就是你在伦敦西区旅馆以极高价钱买得到的大桃子。他在非产季种植桃子;他说阳光或气候与生长无关;他说秘诀是他的秘密,这秘密值许多钱。他种植bellegarde、earlysilver和rovalrippener。这生意很有利可图,我听说他的年收入到达六位数。” 这时,克罗少校停下来,锐利地注视他的客人。 “至于切斯尼这个人,”他继续说,“他在本地并不很受欢迎。他很刻薄,很冷酷。人们要么非常不喜欢他,要么向他致上容忍的敬意。你知道小酒店里有人说:‘啊,他是个人物,老切斯尼是个人物!’然后摇头,低声轻笑,再喝一大杯酒。许多人觉得这家庭很怪,但无人晓得怪在哪里。 “玛乔莉·威尔斯是他的甥女、他死去妹妹的女儿。她似乎是个相当好的女孩,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但是她脾气很坏。尽管她面貌清纯,我听说她有时候使用会让一个少校吃惊的语言。 “然后是乔·切斯尼医生。他救赎了这个家庭;大家都喜欢他。他像头咆哮的牛那样走来走去,但我不太信任他的医术,虽然有许多人为他背书。他没和马库斯住在一起——马库斯不要贝勒加宅第和诊所混在一起,他住在附近。然后是安静、优雅、名叫英格拉姆的退休教授——马库斯的好朋友。他在同条路上有栋小住宅,附近的人对他评价很高。此外,切斯尼温室的管理人或领班是个名叫埃米特的家伙,无人在意这个人。 “唉!六月十七日是星期四,当天也是市集日,有许多人在城里。我认为我们能确定在六月十七日之前,特里太太的店里并无加毒药的巧克力。理由是这样的:她有五个孩子,而其中一个在十六日过生日。特里太太在那天晚上为他举行了一个小型生日派对。为了那派对,她从柜台上面每个盒子里取出一把糖。无人因吃糖而感到不舒服。 “我们得到一份六月十七日进出特里太太店里的名单。要得到这份名单并不困难,因为大部分人在小图书馆借书,而特里太太作了一份纪录。我们能确定当天店里并无陌生人。对了,马库斯·切斯尼去过店里。乔·切斯尼医生也去过店里。但英格拉姆教授和埃米特并未进店里。” 艾略特取出笔记本,读他作的笔记:“威尔斯小姐如何?”他问道——又一次意识到温暖的夜、燃烧的煤气灯和警察局长忧虑的眼睛。 “我正要说,”克罗少校继续说,“威尔斯小姐那天没到店里。下午四点钟左右,差不多是学校放学之后,她开着她舅父的车到索德伯里克罗斯。她到派克斯肉店作了个小申诉。当她走出肉店时,她遇见八岁的法兰克·戴尔。据许多人指出,她非常喜欢法兰克。一名目击者听到她对法兰克说,‘哦,法兰克,到特里太太的店帮我买三便士奶油夹心巧克力,好吗?’她交给法兰克一个六便士硬币。 “特里太太的店距肉店约五十码。法兰克依威尔斯小姐的话做。如我刚才所说,在玻璃柜上面有三盒奶油夹心巧克力。法兰克像多数孩子一样不会分辨。他坚定地指向中间盒子,然后说:‘我要三便士那个。’” “等一等,先生,”艾略特插嘴说,“那天有其他人买奶油夹心巧克力吗?” “没有。甘草、巧克力棒和圆形硬糖的生意都不错,但那天无人买奶油夹心巧克力。” “请往下说。” “特里太太为他秤重。那种巧克力是四分之一磅六便士;他买两盎司,刚好六块巧克力。然后法兰克带着小纸袋里的巧克力回威尔斯小姐那儿。那天是雨天,威尔斯小姐穿着有深口袋的雨衣。她把纸袋放进口袋。然后,仿佛改变心意,她取出纸袋。她取出一个纸袋,明白吗?” “明白。” “她打开纸袋,往里面看,然后说:‘法兰克,你买的是白色夹心的小块巧克力。我要的是粉红夹心的大块巧克力。回去跟特里太太换,好吗?’特里太太当然只有换。她把巧克力倒入中间盒子,把右边盒子里的巧克力装入袋里。法兰克把巧克力带回给威尔斯小姐,她说他能保留剩下的三便士。 “接下的事,”克罗少校深吸一口气,冷冷地望着聆听者,“是这样的。法兰克当时并未花他的三便士;他回家喝茶,但喝完茶后他又回去。他是不是早就决定要买奶油夹心巧克力,我不知道,反正他花了两便士买白色夹心小块巧克力、一便士买甘草。六点十五分左右,一位为安德森夫妇工作、名叫洛伊丝·柯顿的女仆带着安德森的两个小孩进店,从三个盒子里共买了半磅奶油夹心巧克力。 “吃了中间盒子巧克力的人都抱怨巧克力的苦味。小可怜鬼法兰克并未幸免,因为他买了两便士中间盒子里的巧克力。他大口吞下巧克力,痛苦在约一小时后袭来,他那晚十一点在极大痛苦中过世。安德森的两个孩子和洛伊丝·柯顿则较幸运。小桃乐丝·安德森咬了一口巧克力,她大声哭诉,说巧克力苦得不能吃。洛伊丝·柯顿出于好奇咬了一口。汤米·安德森吵着说他也要咬一口。洛伊丝又咬了另一颗巧克力,也是苦的。她认为巧克力坏了,于是把巧克力放回她的手提袋,准备找时间向特里太太申诉。三个人都没死,不过那个晚上洛伊丝可说是九死一生。三人都中了番木鳖硷的毒。”克罗少校停下来。他一直平静地说话,但艾略特不喜欢他眼中的神色。点燃香烟后,他坐下来。 他接着说:“我在此地待了十二年了,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骚动。最早的报导是特里太太卖有毒的巧克力,因此所有的责难都落在她身上,一些人觉得好像随时会吃到有毒的巧克力,特里太太吓傻了。你知道吗?她尖叫、哭泣,用围裙蒙住脸。他们打烂她的窗户;法兰克·戴尔的父亲有点失心疯。 “但在一两天内他们理智多了,并开始问问题。乔·切斯尼在‘蓝狮’的酒吧里坦白地说那是蓄意毒杀。他曾照料法兰克。法兰克吃了三块巧克力,等于吞了六又四分之一喱番木鳖硷。十六分之一哩番木鳖硷已是要命的服用量。其他三个受害者共吃了二喱番木鳖硷。中间盒子剩下的巧克力送去检验分析,其中有两块都包含逾二喱的番木鳖硷;洛伊丝·柯顿买的巧克力里,除了她和孩子分享的两块外,还有两块含毒。易言之,共有十块巧克力加了毒药,而且每块巧克力都含有远超过致命用量的毒素——有人毫不留情地杀人。 “现在,很简单,有三种可能情形: “第一种,特里太太蓄意在巧克力里下毒。在最初的骚动后,这点无人相信。 “第二种,有人在白天走进店里,趁特里太太转过身去时,加了含毒巧克力到中间盒子里。正如我刚才对你说的。 “第三种,玛乔莉·威尔斯干的。当法兰克带给她一袋无害的奶油夹心巧克力时,她的雨衣口袋里有一袋一模一样的有毒巧克力。她把无害的巧克力放入口袋,取出有毒的巧克力,要法兰克拿回店里换。因此毒巧克力就被倒进中间盒子。明白吗?” 艾略特皱眉:“明白,先生,我明白。但——” “就是这样!”少校以催眠的眼神看着客人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有令人想不通的地方。她买了六块巧克力,但在中间盒子里共有十块有毒的巧克力。如果她换的是六块巧克力的袋子,那多出的四块是怎么来的?如果换的袋子包含十块巧克力而非六块,难道特里太太在倒巧克力进盒子时不会发现吗?” 波斯崔克督察长迄今未说一字,这个壮健的人一直两臂交叠坐着、望着日历。现在他清清喉咙:“一些人,”他说,“认为玛乔莉·威尔斯不可能犯案,但是她脾气很坏。”他又清了清喉咙,继续说,“无论苏格兰警场参不参与,我们都得逮到那该死的杀人魔。” 这句话的力量在温暖的房间内颤抖。克罗少校看着艾略特:“波斯崔克有公正之名。”他说,“如果连他都这样想,你认为别人怎么想?” “我明白了,”艾略特内心颤抖了一下,“大家都认为威尔斯小姐——” “你得自己找答案。人们通常不像我们去讨论细节,那是问题所在。最初,这事的荒谬使大家目瞪口呆;然后,我们想起,这事的情形几乎和六十多年前发生在布莱顿的著名毒杀案完全一样,虽然蓝狮的顾客大多不知道。你听说过一八七一年的克丽丝汀娜·埃德蒙兹案吧?她玩有毒巧克力的诡计,让小孩带有毒巧克力回店里去换,完全一样的手法。我猜,在她的皮手筒里藏了一只相同的纸袋,然后用哄骗手法欺骗孩子。” 艾略特沉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说,“克丽丝汀娜·埃德蒙兹发疯了,她死在布罗德穆尔。” “没错,”少校粗声同意,“一些人认为这女孩也将发疯。”停顿片刻后他以推理的口吻继续说,“但要说她是凶手,又有些地方说不通。首先,她跟毒似乎沾不上关系,无法证明她买、借、发现或偷过毒。地方上对这的答案很简单:切斯尼医生很喜欢她,而乔·切斯尼据说是那种会到处乱放东西的人。没错,他的诊所里有番木鳖硷,但他已向我们计算过总量了。 “其次,特里太太发誓,在法兰克·戴尔带回的纸袋里只有六块巧克力。 “再者,如果玛乔莉·威尔斯真的犯了这件案子,那她也太大胆了。她的情形和克丽丝汀娜·埃德蒙兹的情形不同。终究,布莱顿是个大地方,找小孩子换巧克力的女人可能不会被指认。但这女孩,待在像索德伯里克罗斯这样的小地方,可能在目击者面前跟认识她的男孩说话?这是自投罗网嘛!如果她要在巧克力里下毒,她该以我跟你说过完全不受怀疑的方式去做。不,巡官,要说她是凶手,没一个地方说得通:我们下能随便逮捕她。此外,我希望她不是凶手。她是个漂亮的小人儿,除了‘切斯尼一家人是怪人’以外,没什么对她不利的说法。” “她是凶手的说法是否在切斯尼一家人出国度假前即已产生?” “嗯,有些迹象。等到他们出国后,这说法才浮出表面。如今他们回来,这说法更是甚嚣尘上。我们的督察长担心激进分子会出来捣毁马库斯的温室。但我不这么认为。地方上的小伙子谈了很多,但他们很有耐性,盼望警局能尽力。除非警局没尽力,否则他们是不会暴力相向的。天啊,我愿意尽力!”少校忧郁地说,“我有孩子,我和别人一样不喜欢这事。此外,马库斯·切斯尼的态度很奇怪。他从欧陆回来后大声说要报复,说他要为我们解决问题。事实上,我知道他前天才来这里,问了一些荒谬问题!”——艾略特竖起耳朵。 “是吗?”艾略特追问,“什么问题,先生?” 警察局长以询问的眼神看了波斯崔克督察长一下。后者一副想说话的样子。 “马库斯想知道,”波斯崔克督察长讽刺地说,“特里太太柜台上巧克力盒的确切尺寸。我问他为何想知道,他发起脾气,说不关我的事。我说他最好去问特里太太。”督察长低声轻笑,“他说他有另一问题要问我;但,由于我是个大傻瓜,他不想问,但后果我要自己承担。他说他向来知道我缺乏观察力,但现在他还知道我没头脑。” 少校解释:“‘多数人无法正确解释他们看到或听到的事物’,似乎是他执着的观念。” “我知道。”艾略特说。 “你知道?” 艾略特没时间回答此问题,因为电话铃响了。克罗少校不耐烦地看一下钟,它的滴答声响彻房间,指针指向十二点二十分。波斯崔克摇晃地走过去接电话,而艾略特和警察局长则沉浸在模糊而不舒服的梦里。少校疲倦而沮丧,艾略特也沮丧。是波斯崔克尖锐的声音唤醒他们。“长官?”克罗少校突然转身,猛敲椅子一下。 “是乔医生,”督察长沉重地说,“你最好和他说话,先生。”他的额头有一滴汗,虽然他的眼色镇定。他递过电话。 克罗少校接过电话,并安静地听了约一分钟。在寂静中艾略特能听见电话中的吱吱喳喳声,但他听不清在说什么。然后警察局长小心地挂上电话。 “是乔·切斯尼,”他有点多余地又讲了一遍,“马库斯死了,医生认为他是死于氰化物中毒。”钟的滴答声又一次响彻房间,克罗少校清了清喉咙,“似乎,”他继续说,“马库斯用他最后一口气证明了他得意的理论。医生的意思是,每个人都亲眼看见他中毒,然而没有一个人能清楚说出发生了什么事。” 3、苦扁桃 贝勒加宅第是栋很棒的住宅,虽然非常大,但它不是祖先传下的宅第,也不装做是。它是用黄色荷兰砖建的,有蓝色的山形墙,看起来有点脏;有陡峭屋顶的山形墙就在建筑物正面的末端,正面低矮却宽长。 此刻,艾略特巡官吃力地辨物。天空云层很厚,很阴暗,屋子前面没有一点光。当他们进到车道时,从他们左边的侧面射出强烈的光芒。艾略特停车在车道,克罗少校和波斯崔克从后座爬出。 “等一等,先生,”艾略特恭敬地说,“在我们进去前,有件事我们最好弄清楚。我在这里的位阶是什么?我被派到这里查糖果店事件,但现在——”在黑暗中,他感觉到克罗少校正冷笑地看着他。 “你喜欢事情有条不紊,是吗?”警察局长问道,“好吧,好吧,这倒也是好事,”他急忙加了一句,“这是你的案子,我的伙伴。你在波斯崔克的监督下处理它。当我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就会回家睡觉。现在行动。” 艾略特没敲大门,反倒走到房子侧面、察看角落。他发现贝勒加宅第不深,侧面由排成一直线的三房间组成。每一房间有两扇落地窗,外面是窄窄一道草坪,草坪上有一列与落地窗平行的栗树。靠近屋子正面的第一间房间是暗的。光是由另两间房——尤其是第三间房——的落地窗流出。光线给予平滑草地一种夸张的绿;它照亮栗树上每片黄叶,在树下形成戏剧性的影子。 艾略特把第二间房间粗看一遍。那里没有人。两扇附有厚天鹅绒窗帘的落地窗都开着。那是一间音乐室,有许多精致物品,包括一台钢琴和一座留声机;椅子看来凌乱。关着的双扇门通往最后一间房,很安静,使人觉得不寻常。 “喂!”艾略特大叫。 无人回答,他向前走,探视另一间房的落地窗。然后他突然停住。 在房子和栗树间的草坪上,在第三间房的窗户外,躺着一堆艾略特从没见过的奇怪物品。他看到的第一件东西是顶大礼帽,一顶旧式的发亮大礼帽,毛已磨损得很厉害。大礼帽旁是件有深口袋的旧式长雨衣,也磨损得很厉害。雨衣旁躺着一条棕色羊毛围巾和一副深色太阳眼镜。最后,在这堆物品中立着一个比医生药箱大、比手提箱小的黑皮袋,黑袋上印有r.h.nemo,m.d.字样。 “看来,”克罗少校冷然说道,“好像有人脱了衣服。” 艾略特不作声。他正向房间里面看,而那不是个优雅的景象。 此房间的两扇窗也是开着的。这房间是用来当作书房或办公室的。一张大桌于立在中央,桌上有吸墨纸和钢笔盘,桌后面也就是艾略特左手边有一办公椅,椅子正好面对通往另一房间的双扇门。桌上的铜灯盏装着发射强光的电灯泡,艾略特知道那是照相用灯泡;灯影的倾斜角度让灯光能落在办公椅上的人的脸和身体上。而现在有人坐在办公椅上。 马库斯·切斯尼侧坐着,肩膀弓起来,手紧抓椅子扶手仿佛试图站起来;他的腿伸出去,重量落在椅背上;他的脸发暗,前额青筋暴露。与青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的灰白头发,充血的眼皮是阖着的,嘴唇上仍有一丝泡沫。 照相用灯泡以无情的白光将这一切照得清清楚楚。在马库斯·切斯尼背后的墙上有一精致木头制成的壁炉架;壁炉架上立着一白面的钟,它那忙碌小钟摆高声地来回摆荡。指针指向十二点二十五分。 “是的,他走了!”克罗少校试着以轻快的语调说,“但,你瞧——”他的声音逐渐消失,钟的滴答声非常大声,即使从窗边他们也能闻到苦扁桃气味。 “是的,先生?”艾略特边记忆细节边说,“他看来好像走得很痛苦。” “他确实走得很痛苦。乔·切斯尼说是氰化物中毒。这里有氰化物的气味,我不能说我以前闻过这种味道,人人知道这气味。但氰化物不是瞬间致命的东西吗,应该毫无痛苦吧?” “不,先生,没有毒物是这样的。氰化物是很快致命的毒,但在某种意义上,它迅速致人于死也要数分钟——” 艾略特站在窗边,他的想像力攫住那房间里的丑陋物品,将它们拚凑成一幅清晰画面。死者坐在桌子后面,面对另一边的双扇门,强光照在他身上。这里像个舞台——有照明的舞台。如果双扇门是开着的,坐在门后面的人向这里面看,这房间会像个舞台;双扇门会象布幕,马库斯·切斯尼会象演员。窗外地上躺着哪些奇怪的舞台道具——一顶大礼帽、一件雨衣、一条棕色围巾、一副太阳眼镜,以及一印有医生姓名的黑色提袋。 嗯,等一会儿再鉴定。艾略特看表(表上的时间和壁炉架上的钟完全一致),并在笔记簿上填写时间。然后他走进房间。 马库斯嘴边的苦扁桃气味非常浓烈。他才死了一段非常短的时间;他的手仍紧握着椅子扶手。他穿着晚礼服,衬衫的前胸从背心处鼓出来,而在他的胸部口袋里的手帕后面突出一张折叠的纸。 如果他服了毒,艾略特找不到装毒的容器。桌子清扫得很干净,桌上除了干净的吸墨纸和钢笔盘以外,还有两件物品:一件是深蓝色的铅笔,它并非圆形或六边形,而是扁平形;另一件物品是两磅便宜巧克力盒,盒子是盖上的,光滑硬纸板上绘有像蓝壁纸的花形图案,盖上有“亨利的薄荷奶油夹心巧克力”金箔字样。 “喂!”从另一间房室传来吼叫声。 地毯很厚,他们没听见脚步声。此外,灯心之外就是一片黑暗,即使有人推开双扇门,他们也看不见。乔·切斯尼医生冲进房间,又猛然停住。 “噢,”乔喘着气,“是你啊,少校。还有波斯崔克。谢谢上帝。” ——少校简略地欢迎他。 “我们正在想你到哪里去了,”他说,“这是艾略特巡官,他从苏格兰警场来帮我们的忙。你可告诉他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乔医生以好奇的眼光看着艾略特。空气随着他的眼光而起了骚动,仿佛风吹过一般:他带来一股白兰地的气息与苦扁桃混合。他的赤黄色胡须由于嘴唇缩拢及吸进的气息而鼓胀起来。在家乡的他穿着深色斜纹西装,显得较不那么精力充沛、不那么强壮。在他温和的眼睛之上有难看的赤黄色头发和难看的红眉毛,眼睛之下有皱纹,仿佛脸的下半部是靠铰链转动。但这张胖脸现在并不温和。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发牢骚地回嘴,“我人不在这里。当时我在楼上照顾另一病人,无法分身。” “另一病人?谁?” “威尔伯·埃米特。” “威尔伯·埃米特!”少校说,“莫非他——” “哦,不,他没死。但头后面被重敲了一记,脑震荡。”乔医生握紧、摩擦双手,“听我说,到另一房间如何?不是我介意与那在一起,”他指向他的哥哥,“而是照相用灯泡烧不久,一直让它亮着它很快会烧完的,然后你们就要在黑暗里查线索了,不是吗?”他又搓手。 警察局长点头,艾略特用手帕包住手指、关掉灯。乔·切斯尼快步走到另一房间,在音乐室,艾略特察觉他紧张地望着他们。 克罗少校半掩上双扇门。 “现在,”他轻快地说,“督察长,如果他们不介意你用电话,你可以打电话给医生,问他——” “你要医生干什么?我是医生。我能告诉你他死了。” “形式上必须这样做,切斯尼。你知道的。” “如果你不信任我的专业——” “胡说。这位是巡官。” 乔医生转向艾略特:“所以你是苏格兰警场来的,是吗?”他问道,然后似乎陷入沉思,“不可能!你怎么可能这么快来到这里?”他又沉思,“不可能。” “我来是为了另一件事,医生。毒杀小孩的事。” “哦,”乔医生说,态度缓和了下来,“嗯,你有工作在身。” “是的,”艾略特承认,“现在,医生,如果你能告诉我今晚发生在这里的事——” “做出愚蠢的举动是发生在这里的事,”乔医生立刻怒吼,“做出愚蠢的举动。马库斯想给他们一出戏。而他真的做到了!” “一出戏?” “我没有看见他们做了什么,”乔医生指出,“因为我不在这里。但我能告诉你他们做了什么,因为他们整顿晚餐都在争论它。那是老早就有的争论了,只是它从未如此具体。马库斯说百分之九十九的证人根本无能力做证人。他说他们无法告诉你他们眼下发生的事情;当火灾、车祸、暴动等发生时,警察得到各式各样不足为证的证言。”他好奇地注视着艾略特,“这样说是对的吗?” “常常是这样,没错。但又怎么样?” “嗯,他们都不赞同马库斯的说法;各有各的理由,但他们都说他无法愚弄他们。我自己也这么说,”乔医生自卫地告诉他,“我仍认为是这样。但最后马库斯说他要做个小试验。他要在他们身上做一心理实验,有些大学也做过。他说他要为他们演一出戏。在戏末尾,他们将要回答一连串有关他们见到什么的问题。他打赌百分之六十的答案是错的。” 乔医生求助于克罗少校。 “你知道马库斯。我向来说他像——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那个我们在学校读过的作家,那个会走二十哩路去获得正确描述一朵花的人;而且马库斯一有想法就立刻去实践,所以他们玩了这小游戏。就在玩到一半的时候——唉,有人进来杀了马库斯。要是我没理解错,每个人都看到凶手、看到他的每个动作,然而他们对发生的事却各执一词。” 乔医生停止说话。他的声音粗哑如打雷,他的脸发红,从他的眼神看来,艾略特担心他会哭出来。若非他显得那样真诚,这景象会很怪异。 克罗少校插嘴:“他们不能描述凶手?” “不能。那家伙全身包得紧紧像隐形人一样。你知道的。长外套,领子掀起,围巾包着他的头和脸,戴墨镜,帽子拉下。很丑的样子,他们说,但他们以为那是表演的一部分。天哪,真可怕!这丑小鬼走进——” “但——” “对不起,先生,”艾略特巡官插嘴。他想弄清楚事实,因他感觉到这案子将是个烫手山芋。他转向医生,“你说‘他们’看到。他们是谁?” “英格拉姆教授、玛乔莉和乔治。” “有其他人吗?” “就我所知没有。马库斯要我加入,但如我告诉你的,我得出去看病人。马库斯说他要到很晚才开始表演,如果我答应在晚上十二点钟前回来,他会等我。当然我没答应。我说我会尽量赶回来,但如果我在十一点四十五分前没回来,就别等我。” 深呼吸一两口气后,乔医生平静下来。他坐下,举起如熊爪般的手臂,让它们落在膝盖上。 “这表演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艾略特继续问。 “十二点正,他们告诉我。那是他们唯一意见相合处。” “医生,你能不能从个人立场告诉我们,你对这谋杀案的想法?” “不能!十二点时我刚看完城里另一边的一个病人。她分娩。我想我能开车来这里,看是否能赶上派对。但我没赶上。我在十二点十分左右来到这里,发现可怜的老人已经死了。”此时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他拾起疲倦的眼,“我告诉你另外一件事,”他以甜蜜的声音说,“今晚的事有个好处。我该说吗?我该吗? “注意,巡官。你说你来这里调查特里太太店里的毒杀案,所以你可能知道我要告诉你什么,但我还是要告诉你。这三、四个月来,人们一直说我甥女是凶手,他们说她毒害人以取乐。他们没对我这么说,他们不敢!但他们这么说。我该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们吗?因为有件事已经证明了:无论谁杀了我哥哥,那人不是玛乔莉。无论毒杀者是谁,那人不可能是玛乔莉。即使马库斯必须以死来证明此点,这也值得。听见我的话吗?这也值得。” 他愧咎的跳起来,放下拳头。房间另一边的门这时打开,门外是一道走廊,玛乔莉·威尔斯走进来。 音乐室有座水晶枝状吊灯,所有电蜡烛都是亮着的。当玛乔莉开门时,她的眼睛眨了一下。她快步走进来(小黑拖鞋在地毯上未发出声音),把手放在乔医生的肩膀上。 “请上楼,”她催促,“威尔伯的呼吸不太对劲。”然后她抬眼,看到其他人而吃了一惊。灰色的眼眸是茫然的,然而,当它们看见艾略特,似乎抓住了什么,眼眸眯了起来。那像是极深的专注,这眼神在她开口说话时消失。 她说:“你是否——我是说,我们是否以前见过?” 4、墨镜 艾略特撒了个谎,为了某种理由,他以尖锐的语气说话,以致警察局长瞪了他一眼。 “没见过,威尔斯小姐,”他说,“请坐下好吗?” 她以困惑的眼神看着他。他其实记得,记忆里的影像活生生的呈现。他从未见过令他如此印象深刻的人。他似乎知道她会做什么、她的头会如何转、她会如何举手到额头上。 “你太紧张了,玛乔莉,”乔医生拍拍她的手,“这位先生是来自苏格兰警场的巡官。他——” “苏格兰警场,”女孩说,“不是好地方,不是吗?”她笑,又立刻停止笑,她的眼神并无笑意。 艾略特什么也没忘记:中分塞至耳后、在颈项处呈小卷状的光滑深棕色头发,宽阔的前额,弯眉,沉思的灰眼睛,似乎总在休息的嘴。他发现她不美,但他不在意。 “对不起,”她从困惑眼神中醒来,“我恐怕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坐下好吗,威尔斯小姐?如果你可以的话,我们想听听你对你舅父死亡的看法。” 她迅速瞥了双扇门后面的黑暗房间一眼。在注视地板片刻、握紧拳头一两次后,她平静地把头往后甩。但这种他认为的幽默和聪明可能无法帮她抵抗四个月的口舌攻击。 “那电灯泡不可能烧完,对吗?”她用手背用力搓前额,“你是来逮捕我的吗?” “不是。” “那么——好吧,你要问我什么?” “就你所知把事情说出来,威尔斯小姐。切斯尼医生,你是否要去照料病人?” 艾略特沉着,冷静的苏格兰礼仪有其效果。她深思地看着他,她的呼吸变得没那么快。接受他准备的椅子,她坐下来、交叉腿。她穿着普通黑色晚礼服,没戴首饰。 “巡官,我们必须待在这里吗?我是说在这房间?” “是的。” “我舅父有个理论,”她说,“每当他有理论,他就会测试它。而这是结果。”她把理论告诉他。 “威尔斯小姐,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从晚饭桌边的一场辩论开始?” “没错。” “谁开启辩论?我的意思是谁引进话题?” “马库斯舅父。”少女惊讶地回答。 “你不赞同他?” “不赞同。” “为什么,威尔斯小姐?什么理由?” “唉呀,这要紧吗?”玛乔莉睁大眼睛,不耐烦的喊问。但她看见艾略特下颚的执拗;然后,困惑而兴奋地,她往下说,“为什么?我猜只是为有事做。自我们回家以来,气氛一直很恶劣,即使乔洽在这里。乔治是我的未婚夫,我——我在一次国外旅行时遇见他。马库斯舅父很有自信。此外,我总相信我告诉他的。” “关于什么?” “所有男人都没有观察力,”玛乔莉平静地说,“那就是你们男人做不好证人的原因。你们不注意。你们太专注在自己的事情里,向内看,总专注在自己的事或问题。你们根本不观察。要我证明吗?你们总是讥笑女人只注意别的女人穿什么,连一条皮带或一个手镯也不放过。嗯,你们以为女人不注意男人的穿着?不会描述男人的穿着?这不是观察别的女人的问题,这是观察力的问题。但你们可曾注意别人穿什么?例如另一男人?不曾!只要他的西装或他的领带不难看,你们就不再注意。你们可曾注意细节?他的鞋,或者他的手?” 她停止不语,回头看双扇门一下。 “我告诉你这个,因为我向马库斯舅父发誓,没有一个聪明的女人会弄错她所看到的。除非他能证明我做不到。我不会弄错。”玛乔莉一本正经地向前倾,“你明白的,”她继续说,“有人进来——” “等一等,威尔斯小姐。还有谁不赞同你舅父的主张?” “乔舅舅不赞同,英格拉姆教授也强烈地不赞同,你知道,他是心理学教授。他说这主张一般而言是对的,但他不可能犯错。他说他是个受过训练的观察者,知道所有的陷阱。他为此跟马库斯舅父打赌五十镑。” 她回头向乔医生的椅子一瞥,但乔医生已经走了。波斯崔克督察长已折回房里,克罗少校两臂交叠地向前靠在大钢琴上面。 “你的——未婚夫如何?” “乔治?哦,他也不赞同。但他坚持以小电影摄影机拍摄整件事,好让事情一清二楚。” 艾略特站起来—— “你是说你们拍摄了发生在这里的事情?” “是的,当然。那就是使用照相用灯泡的原因。” “原来如此,”艾略特说,松了一口气,“那么,谁是这表演的观众?” “英格拉姆教授、乔治,以及我。乔舅舅有一些外诊病人要照顾。” “那这位脑袋受重击的人又是怎么回事?这位埃米特先生?他不也是观众?” “不,不。他是马库斯舅父的助手,你不明白吗?他是表演里的另一演员。以下是事件发生的经过,虽然我们是事后才恍然大悟。”她解释,“晚餐后,马库斯舅父与威尔伯·埃米特在在一起,决定他们将上演的表演,很像是玩,比手画脚:游戏。舞台将是那边马库斯舅父的书房,我们将坐在这里看。威尔伯将穿着奇怪的衣服进来,越奇怪越好,我们事后必须描述衣服的样子。他和马库斯舅父将有对白,我们也必须正确地描述此谈话。马库斯舅父为我们准备了一系列问题。哦,将近晚上十二点钟时,马库斯舅父将我们唤来这里,给我们指示——” 艾略特插嘴:“请等一等。你说‘将近晚上十二点钟时’。这表演是不是开始得相当晚?” 一种他觉得是懊恼的情绪爬上她的脸—— “是的,是相当晚。英格拉姆教授对此相当懊恼,因为他想回家。你瞧,晚饭在九点十五分结束。乔治和我坐在图书室里玩纸牌,想知道将发生什么事。但马库斯舅父坚持。” “他有解释吗?” “他说他想看看乔舅舅能否回家参与这场表演。但,当乔舅舅十一点四十五分还没回来时,他决定开始表演。” “还有一件事,威尔斯小姐。你此时不知道埃米特先生将出现在这——我是说,他将在这表演中担任演员?” “噢,不知道!我们晚饭后完全没看到威尔伯。我们只知道马库斯舅父关在这两间房门里头准备。” “请继续说。” “嗯,马库斯舅父把我们叫来这里,”她继续说,“并把指示给我们。落地窗的帘子都拉上,”她指向落地窗,“双扇门关上,好让我们无法向书房里面看。他站在这里,我们发表一篇演说。” “你能确切记得他说什么?” 她点头—— “记得。他说,‘首先,你们在表演中将坐在一片黑暗里。’乔治反对,并问如何能在黑暗中拍摄影片。马库斯舅父解释说他已借用我的照相用灯泡,那是我在那天早上为他买的灯泡,并把它装设在书房,好让它的光能直接照射在剧场。” 此时,艾略特感觉到一股迟疑的气息,明显得像女孩涂抹的香水。 “然而我认为其中有蹊跷。”她接着说。 “为什么?” “马库斯舅父的神情让我觉得不对,”她高声说,“我和马库斯舅父同住很久——还有他说的话也让我觉得不对。他说,‘其次,无论你们看见什么,都不要说话打插。明白吗?’最后,就在他走进书房前,他说,‘小心,可能有陷阱。’说完他就走进书房,关上双扇门。我关了灯,几秒钟内表演开始。 “当马库斯舅父打开双扇门,表演开始了。我感觉兴奋、紧张;我不知道为什么。 “他独自一个人。我几乎能看到整间书房。在他开门后,他慢慢走回去,在中间那张桌子后面坐下,面对我们。桌子前方略靠右的铜灯盏的照相用灯泡照亮一切事物。在他后面的墙上有眩目的白光和他的大影子。你能看到他后面壁炉架上钟的白面,和来回摆荡的光亮钟摆——时间是晚上十二点钟。 “马库斯舅父坐在那里面对我们。桌上有个巧克力盒,还有一支铅笔和一支钢笔。他先拿起铅笔,然后拿起钢笔,并假装以笔书写。然后他环顾。书房里一扇落地窗打开,从草地上跳进那戴着大礼帽和太阳眼镜、装扮奇特的人。” 玛乔莉暂停,清了清喉咙,然后她继续说: “镶毛边的大礼帽不计算在内,那人大约六尺高。他穿着领子掀起、肮脏的长雨衣。他的脸上缠绕着棕色东西,并戴着墨镜。他戴着发亮的手套,并携带黑色提袋。我们当然不知道他是谁,但我不喜欢他的样子。他看起来像虫而不像人。高而瘦,还戴着大墨镜。正在拍摄影片的乔治大声喊,‘啊,隐形人!’——他转身,看着我们。 “那人把医疗提袋放在桌上,背对着我们,然后走到桌子的另一边。马库斯舅父对他说了句话。但他从未说话,都是马库斯舅父在说。除了壁炉架上钟的滴答声及电影摄影机的嘎嘎声外,没有任何其他声音。我认为马库斯舅父说的是,‘你现在已完成了你以前做的,你还要做什么?’此时那人是在桌子的右边。他迅速地从雨衣口袋取出一小硬纸板盒,并从盒中抖落一颗像我们小时候常吃的蓖麻油胶囊那种肥胖绿胶囊。他迅速地俯身,把马库斯舅父的头向后扳,强迫他吞下胶囊。” 玛乔莉·威尔斯停止讲话。她的声音颤抖;她把手放在喉咙上,清了清喉咙。她无法不看双扇门,终于把椅子转过去面对着门。艾略特跟从她。 “是的?”他催促。 “我禁不住,”她说,“我可能跳了起来或叫了一声。我不该这样做的,因为马库斯舅父曾警告我们不可对我们看到的事感到惊异。此外,似乎没什么不对的事;马库斯舅父吞下胶囊,虽然他似乎不喜欢——他怒目注视那张裹着的脸。 “马库斯舅父一吞下胶囊,戴着大礼帽的人就收拾手提包,作了个闪身的姿势从落地窗出去。马库斯舅父在桌边多坐了几秒钟、吞咽了一下子,把巧克力盒推到别的位置。然后没有任何警告,他扑通地向前倒下。 “不,不!”玛乔莉叫,此时人群间起了一阵骚动,“那只是假装,那只是表演的一部分,那表示表演结束。因为马库斯舅父倒下后不久,他微笑地起立、过来、关上双扇门——那是落幕。 “我们打开这房间的灯。英格拉姆教授敲敲双扇门,要求马库斯舅父出来谢幕。马库斯舅父拉开门。他看来——容光焕发,你知道,一副很满足的样子;但也相当懊恼。他把一张折起的纸塞进外套胸前口袋里,然后轻拍它。他说,‘现在,我的朋友,取铅笔和纸来,准备回答一些问题。’英格拉姆教授说,‘顺便问,你那模样可怕的同伴是谁?’马库斯舅父说,‘哦,那是威尔伯;他帮助我计划整件事。’然后他大叫,‘好了,威尔伯。现在你可以进来了。” ——但没有任何回答。 “马库斯舅父又大叫,依旧没有任何回答。终于他生气了,走到窗边。你瞧,这房间的一扇落地窗是打开的,因为那是很温暖的晚上。两个房间的灯都亮着,我们能看见房子和树间的草坪。丑小鬼的所有配件都躺在地上,大礼帽、太阳眼镜和有医生姓名的提袋;但我们看不到威尔伯。 “我们在树另一边的暗处发现他。他脸朝下躺着,失去意识。血从他口、鼻流到草地,他的后脑勺也湿湿的。打他的火钳躺在他旁边。他已昏迷了一段时间。” 她的脸不自主地扭曲。她解释:“你知道了吧,戴着大礼帽、太阳眼镜的人根本不是威尔伯。” 5、代理人 “根本不是威尔伯?”艾略特问。 他相当明白她的意思。戴着大礼帽的那古怪人物开始在他的想像里移动、翻搅。 “我还没讲完,”玛乔莉平静但难过地告诉他,“我还没告诉你发生在马库斯舅父身上的事。 “那是发生在我们发现威尔伯躺在那里之后,症状已产生多久我不知道。他们扶起威尔伯,然后我抬头看,发现马库斯舅父不太对劲。 “老实说,我觉得想吐。我知道这都是我的直觉,但我实在没办法。我在那一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靠在树干上,身体弯成一团,喘着气。房里的光穿过他身后的树叶。我无法很清楚地看见他,但光照在他的侧脸,皮肤看来粗糙而带铅色。我说,‘马库斯舅父,怎么了?有什么事不对?’我必定是尖叫喊出声。他只是用力地摇摇头,做了个彷佛要把我推开的姿势,然后他开始以一脚跺地,你能听见他混合哀鸣和呻吟的呼吸。我跑向他,英格拉姆教授也跑向他。但他甩开英格拉姆教授的手,然后——”她说不下去。她双手往自己脸上打,接着捂住眼睛,又打了一巴掌。 克罗少校从钢琴旁走向她:“镇定一点。”他粗声地说。 波斯崔克督察长沉默不语;他交叠两臂,好奇地看着她。 “他开始跑,”玛乔莉狂乱地说,“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刻,他开始跑。来回、上下,但每个方向只能跑几步,因为他无法忍受痛苦。乔治和教授试图抓住他、压制他,但他逃走,跑过落地窗进书房。他在书桌旁倒下。我们扶他坐到椅子上去,但没说一句话。我出去打电话给乔舅舅,我知道他在哪里;埃斯沃斯太太正临盆。当我在打电话时,乔舅舅进来了,但太迟了。此时你能闻到弥漫房间的苦扁桃味。我仍认为还有希望。但乔治说,‘死了,老先生死了,我知道他已经死了。’而他确实已经死了。” “真倒霉!”克罗少校咆哮。话虽不恰当,但很真诚。波斯崔克督察长沉默不语。 “威尔斯小姐,”艾略特说,“此时我不想给你太大压力。” “我没问题。我真的没问题。” “你认为你舅父是中了那绿胶囊里的毒?” “当然。他无法说话,因为毒影响到他的呼吸系统神经;但他指着自己的喉咙。” “他当时没吞别的东西?” “没有。” “你能描述此胶囊吗?” “嗯,如我所说,它看来像我们小时候吃的篦麻油胶囊。像葡萄那样大,由原凝胶制成。你以为它们下不了喉咙,但它们轻易滑下喉咙。这附近许多人仍会服用这种胶囊。”她停止讲话,瞥他一眼,脸红。 艾略特当作没看到她脸红:“我们来谈谈当时的情况。你认为就在表演开始前,有人击昏埃米特先生。” “我是这么认为。” “某人披上奇怪的衣服,连马库斯·切斯尼先生也认不出他,然后这人在表演中扮埃米特先生的角色。切斯尼先生吞下胶囊是表演的一部分,但这人以毒胶囊取代无害的囊?” “噢,我不知道!不过我认为如此。” “谢谢你,威尔斯小姐。我暂时不再打扰你。”艾略特站起来,“你知道英格拉姆教授和哈丁先生在哪里?” “他们在楼上和威尔伯在一起。” “要他们来这里,好吗?哦,还有一件事!” 她已站起身,看来烦躁不安,却不急着走。她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 “过些时候,我会要你就你在表演中看到的每件事详细说明,”艾略特继续说,“但有件事我们不妨现在说。你描述此人的一部分衣着、雨衣等等。但他的裤子和鞋子呢?” 她怔住:“他的……” “是的。你刚才说,”艾略特边忍着耳鸣边说,“你总是注意鞋子,这人的鞋子和裤子如何?” “那光是直直照在桌面上,”玛乔莉在略微踌躇后回答,“因此接近的地面相当暗。但我想我能告诉你。是的,我确定。”她眼中的光辉变得更加凝定,“他穿着普通礼服裤子——黑色,侧面有深色条纹,以及漆皮晚宴鞋。” “今晚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穿着晚礼服吗,威尔斯小姐?” “是的。应该说,除了乔舅舅外的所有人。他有外诊病人要照顾;他说如果医生穿晚礼服去看病人,会对病人有不好的心理影响。他说病人会认为医生心不在焉。但你不认为——” 艾略特微笑,虽然他认为那是虚伪。 “附近有多少人习惯于用晚餐时穿礼服?” “就我所知,没有人,”玛乔莉说。她显然变得更加慌张,“我们自己通常也不会。但今晚马库斯舅父要求我们盛装用餐。” “第一次?” “嗯,自我们有许多客人以来,这是第一次。但英格拉姆教授很难算是客人,乔治也很难算是客人。” “谢谢你,威尔斯小姐。克罗少校或督察长有问题要问吗?” 两人都摇头,但是波斯崔克看来相当凶恶。玛乔莉若有所思地看着艾略特片刻,然后她走出去,轻轻关上门;但他认为他看到她发抖,明亮房间里静悄悄。 “哼!”克罗少校出声,“你知道,”他接着说,锐利小眼盯着艾略特,“我不喜欢那女孩的证言。” “我也不喜欢。”波斯崔克说,然后慎重地解开交叠的手臂。 “表面上这是个过程清楚的案子,”克罗少校咆哮,“有人偷听并看到切斯尼和威尔伯·埃米特在准备,于是知道表演的内容。他击昏埃米特,扮演他的角色,并以毒胶囊取代无害的胶囊。凝胶溶解需一两分钟。所以切斯尼在吃胶囊时不会察觉到不对。也就是说,他不会立即喊出他被毒害,或试图阻止凶手。凶手能从容逃走,留下伪装服饰在屋外。当凝胶溶化,毒会在几分钟内杀人。一切都非常清楚。是的,显然。但——” “啊!”当警察局长讲出“但”字,波斯崔克咕哝着说,“为什么击昏埃米特?嗯,先生?” 艾略特突然意识到站在角落的波斯崔克很精明。波斯崔克是他的上司,但他从未想到他是个精明的人。督察长来回走动,有时往墙上靠。现在他以露骨、怀疑的眼神看着艾略特,彷佛来回搜寻的探照灯。 “正是,巡官,”克罗少校同意,“正如波斯崔克所说,为什么击昏埃米特先生?什么不让埃米特在表演过程中给切斯尼毒胶囊?如果谋害者知道表演的内容,他只消把胶囊掉包就行了。为什么要冒险击昏埃米特,穿着惹眼的衣服在众目睽睽下进入这里?他只消以毒胶囊取代无害的胶囊就行了,干嘛让自己冒这些可怕的险?” “我想,”艾略特若有所思地说,“那是此案的关键。” “此案的关键?” “是的,先生。在排演准备时,切斯尼先生从未打算吞下任何胶囊。” “嗯哼!”克罗少校在略为踌躇后说。 “他只是要假装吞下它。你知道了吧,这场表演是一连串的陷阱。你们可能也曾在大学的心理学课程里受过类似诡计的玩弄。” “我没有。”克罗少校说。 “我没有。”波斯崔克督察长咕哝。 艾略特的火气升起,不只为他们的话生气,也为房间里升起的敌对气氛生气。他想知道他们是否认为他在虚张声势。然后他决定不骂人,尽管耳鸣不止。 他继续说:“老师取来一瓶液体、品尝、扮鬼脸,说里面的东西很苦。然后他把瓶子给你。瓶子里面装的是有色的水。但,如果你不小心,你会因老师的话而发誓东西很苦。或者东西真的很苦,而他只是假装品尝。他要你也品尝,除非你仔细观察他的行为,否则你会把水喝下去。 “那很可能是发生在这里的事。切斯尼先生警告他们留意陷阱。记得吗?威尔斯小姐说当胶囊塞入切斯尼先生的嘴巴时,切斯尼先生看来惊讶而懊恼。很可能他给埃米特的指示是假装给他胶囊,而他会假装吞下胶囊,但凶手强迫他吞下胶囊,就是这样。为避免破坏表演,切斯尼未作抗议。”艾略特摇头,“如果在他准备的那张问题表上,我们没发现‘我吞下胶囊花了多少时问?’之类的问题,我会很惊讶。” 克罗少校仔细聆听:“神明在上,这很合理!”他松口气地承认,但盛怒与为难之情则溢于言表,“喂,巡官,如果事情是这样,我的天,我们在面对疯子吗?” “看来像是,先生。” “让我们面对事实,”克罗少校说,“这屋子里有个丧心病狂的人。” “啊,”波斯崔克喃喃低语,“往下说!” 警察局长温和地说:“首先,一个外人怎会知道他们今晚在这里安排了一场观察力试验?他们自己都是到晚餐时才知道;若说一个外人刚巧在窗外听到切斯尼和埃米特的谈话,似乎也不太可能。一个穿着礼服黑裤和晚宴鞋的外人在他们盛装用餐的晚上在附近闲荡,则似乎更不可能。我承认上述看法并非最后的结论,只是揣测性的。但——你了解困难了吧?” “我了解。”艾略特绷着脸回答。 “如果是这屋子里的人干的,会是谁呢?乔·切斯尼在外看病人;如果他直到晚上十二点钟才离开病人,他显然不是凶手。威尔伯·埃米特几乎被凶手杀死。此外,只有两个女仆和一个厨子,而她们不太可能是凶手。唯一的可能!是的,我知道这听来有点疯狂——但只有一个可能,即凶手是在这房间里看表演的三人之一。这意味着凶手在黑暗中从这里出去,拿棍子打埃米特,穿上衣服,给切斯尼一颗毒胶囊,趁灯亮前爬回这里。” “不,先生,这听来是有可能的。”艾略特就事论事地回应。 “但我们还知道什么其他的呢?” 艾略特没回答。他知道他们不可现在下结论。在验尸之前,他们甚至无法确定马库斯·切斯尼是如何死的,只知道大概是死于氢氰酸中的氰化物。但警察局长所说的可能性他已想到。 他环顾音乐室。它大约十五平方尺大,嵌灰色挑金镶板。落地窗覆有深灰色厚重鹅绒窗帘。至于家具,房间里只有大钢琴、留声机、通往走廊的门旁边的高柜橱、装上锦锻的四座小型安乐椅,以及两个脚凳。中央相当空,只要小心回避窗边的大钢琴,一个人能不撞到东西地通过黑暗的房间。地毯相当厚,走在上面是听不见脚步声的。 “对了,我们来实验看看。”警察局长说。 电灯开关在通往走廊的门旁的柜橱后面;艾略特按下开关,黑暗降临。灯很亮,以致枝状吊灯电蜡烛的幻影在黑暗中仍在艾略特眼前摇晃。即使窗帘打开,在阴暗天空的背景下,仍然看不清物件。窗帘拉紧时会发出嘎嘎声。 “我在挥手,”警察局长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你能看见我吗?” “看不见,”艾略特说,“别动,我要开双扇门。” 他摸索道路、回避椅子,然后找到门。门很轻易就能打开且几乎不发出声响。向前走八九尺,他发现桌子,他用手摸索铜灯。他旋转开关,白色炫目的光映在对墙上。艾略特往后退,从音乐室端详它。 “嗯哼!”克罗少校说。 书房里唯一的生物是钟。他们看到在死者头部后面,用精致木头制成的壁炉架上的钟无情而忙碌。那是座黄铜大钟,有直径六寸的标度盘和来回摆动的小铜钟摆。钟下方坐着安静的死者。时间是午夜十二点五十五分。 桌子是桃花心木制成,上面有棕色吸墨纸;铜灯立在桌子前面,略偏他们的右边。他们看见饰有蓝花图案的巧克力盒。垫起脚尖,艾略特能看见躺在吸墨纸上的铅笔,但没看见玛乔莉·威尔斯描述的钢笔。 在他们左方的墙上,他们能辨认出一扇落地窗。在他们右方的墙边立着一张有顶盖可卷缩的书桌,有盏绿罩子的灯在桌上;还有一座非常长的钢材档案柜,绘饰得像是木材。此外,尚有一把椅子和洒在地板上的一堆杂志或型录。他们看见书房被框在门里。从音乐室里椅子的位置看来,三名目击证人坐在离马库斯·切斯尼约十五尺处。 “我没看出什么,”克罗少校怀疑地说,“你们呢?” 艾略特的眼睛又一次被他之前见过、塞在死者外套口袋的手帕后面的折纸所吸引。 “就是那件,先生,”他指出,“根据威尔斯小姐的说法,那必定是切斯尼先生准备的问题表。” “是的,但那又怎样?”警察局长大叫,“假设他准备了一份问题表,那又——” “听我说,先生,”艾略特看来很想大叫,“你看不出这表演是为目击者而设计成一连串陷阱吗?在他们看见的事物里可能一半有了诡计,而凶手利用诡计。诡计帮助了他、掩护了他,到现在可能仍掩护着他。如果我们能知道他们看见了什么,或想想他们看见了什么,我们可能就有了线索。除非切斯尼先生的计划提供了凶手保护,否则连疯子也不会犯下如此胡闹的公开谋杀!把错误丢给警察,自己躲在不在场证明后,天晓得是什么!明白吗?” 克罗少校看着他。 “你要原谅我,巡官,”他突然礼貌地说,“如果我认为你的态度整晚都很奇怪的话。我也想知道你如何知道威尔斯小姐未婚夫的姓。我没提起过。” ——(唉呀,该死!) “对不起,先生。” “别这么说,”克罗礼貌地回答,“我一点也不介意。此外,关于问题表,我同意你的说法。让我们看看能从问题表里学到什么。你说得很对,如果有任何陷阱问题,或关于陷阱的问题,它们会在表单上。” 他从死者口袋里取出纸,打开它,摊平在吸墨纸上。以下是以干净、美丽笔迹写成的内容。 正确回答以下问题: 1.桌上有盒子吗?如果有,描述它。 2.我从桌上拿起什么物品?以怎样次序? 3.当时是几点钟? 4.从落地窗进入者的身高是多少? 5.描述此人的衣着。 6.他的右手拿着什么?描述此物品。 7.描述他的动作,他从桌上移去什么? 8.他让我吞下什么?我花了多少时间吞下它? 9.他在房间里待了多久? 10.什么人说话?说了什么? 注意:必须回答以上每个问题的正确答案,否则答案不算数。 “看来直截了当,”克罗少校喃喃低语,“但有陷阱。见‘注意’。你似乎说对了假吞胶囊这件事。见问题8。还有——” 他折叠纸并把纸交给艾略特,后者小心地把纸放在笔记本里。然后克罗少校后退到双扇门,他的眼睛盯着钟:“还有,如我所说——” 这时通往走廊的门打开,一道光穿过音乐室。人的轮廓出现,他们看见一颗光头背着光发亮。 “喂!”一尖锐而有些高的声音说,“谁在那里?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警察,”克罗少校说,“没事,进来,英格拉姆。可否请你开灯?” 在摸索片刻后,新来者在柜橱后面摸索、开电灯。艾略特了解到他在庞贝的那处中庭对吉尔伯特·英格拉姆教授的初步印象必须修正。 英格拉姆教授有着亲切焕彩的圆脸,有点肥胖,动作活泼,给人身材粗短的印象。看来诚实的蓝眼睛、钮扣鼻,以及秃头上竖立在耳朵上的两簇黑发,加强了身材粗短的印象。他那喜欢低头开玩笑、仰望嘲弄的表情现在缓和了;不但缓和,而且带些恐惧。他的脸颜色斑驳;衬衫的前胸有条深摺痕,并在背心处鼓起像生面团在炉中膨胀;他的右手指互相摩擦彷佛要除去手指上的粉笔。事实上,艾略特认为他是中等身高,也不很胖。 “重建现场,是吗?”他说,“晚安,少校。晚安,督察长。” 他的态度轻松中不失礼貌,这种态度将每个人包含在微笑里,像鞭子轻打在一队马匹上。艾略特对英格拉姆教授的主要印象是:在那诚实的脸上,有洞悉事物的聪明。 “这位,我猜,”他犹豫地接着说,“是乔·切斯尼向我提及的苏格兰警场巡官?晚安,巡官。” “是的。”克罗少校回答。他突然又说,“你知道!我们得仰赖你。” “仰赖我?” “嗯,你是心理学教授,你不会被诡计愚弄。你说你不会。你能告诉我们在这该死的表演里发生了什么事,对吗?” 英格拉姆教授向双扇门那边看一下。他的表情变化莫测。 “我想是吧!”他冷淡地说。 “你来了真好!”克罗少校彷佛遇见知音似地说,“威尔斯小姐已告诉我们在这场表演里有欺诈。” “哦。你已见过她?” “是的。从我们获得的线索研判,这场表演被设计为一连串陷阱——” “不只如此,”英格拉姆教授直视克罗少校,“我碰巧知道,这表演是设计来显示特里太太店内的巧克力是在无人看到谋害者下毒的情形下被下毒的。” 6、准备陷阱 为了掩藏几个新想法,艾略特迳自走入书房。他打开可卷缩顶盖的书桌上的绿罩灯、捻熄书桌上的照相用灯泡。光线霎时暗了许多,但仍可看见马库斯·切斯尼的遗体蜷缩在办公椅上。 “据波斯崔克督察长指出,在马库斯·切斯尼遭谋杀前两天,他曾向警方询问特里太太店里巧克力盒的尺寸。现在一廉价巧克力盒在书桌上,并出现在‘表演’里。但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艾略特返回音乐室,克罗少校正在问相同的问题—— “但他如何藉着让魔鬼强塞一颗绿胶囊到他嘴里,来说明特里太太店里的巧克力如何被下毒?” 英格拉姆教授微微耸肩,他不安地看向书房:“这一点我无法说明,”他指出,“但,如果你是问我的想法,我觉得切斯尼只是想让绿胶囊事件成为一条副线,表演的一部分,但非绝对必要。他要让我们看的事件是与桌子上的巧克力盒有关。” 警察局长略微踌躇后说:“我想我得置身世外。你来问话,巡官。” 艾略特示意英格拉姆教授在一张锦锻安乐椅上坐下,后者恭敬地从命。 “先生,切斯尼先生可有告诉你这表演的目的在说明巧克力如何能在没有人注意的情形下被下毒?” “没有明讲,但他有这样的暗示。” “何时?” “在表演开始前不久。我为此责难他。‘为此责难他!’记住这句话,这话听来有闹剧的味道。”英格拉姆教授打了个冷颤,然后他的诚实面容变得机灵,“巡官,我在晚餐时就知道切斯尼卤莽的给我们看一场表演的欲望相当古怪。他不讲明主题,而以暗示的方式,希望激起我们的讨论、迎向他的挑战。但他一直不忘记那挑战。他在我们坐下来吃晚饭前就把那挑战想好了,我看得出来;而年轻的埃米特像狼那样咧嘴笑,以为没人看见。” “是吗,先生?” “是的!那就是我反对他这么晚开始表演的原因,而在他表演之前却有近三小时的无聊时间。我干预,但似乎没有用。我坦白地问,‘搞什么把戏?’他偷偷告诉我,‘仔细看,你或许能看出特里太太的巧克力如何被下毒,但我打赌你不能。’” “他有个理论?” “显然。” “他要在你们面前证明那理论?” “显然。” “还有,”艾略特随意地问,“他有怀疑下毒者是谁吗?” 英格拉姆教授抬眼一瞥。在他眼里有忧虑的神色,你甚至可以说他看来忧虑万分:“我有这样的印象。”他承认。 “但他没有告诉你——给你暗示——?” “没有。要是他说了,表演会被破坏的。” “你认为下毒者是因知情而杀了他?” “有可能。”英格拉姆教授在椅子上蠕动,“告诉我,巡官,你是个聪明人吗?一个有理解力的人?”他微笑,“请等一等,让我解释我为何如此问。尽管我很尊敬我们的好朋友波斯崔克,但我不认为他处理此事的方式正确。” 克罗少校的表情变得空茫、僵硬,他缓缓地说:“督察长一直在尽力!” “噢,少胡言乱语了,”英格拉姆教授无恶意地说,“当然他一直在尽力。老天,我们大家都在尽力!但尽力并不意味抓到方向,有时愈用力愈糟。我不是说警方怀疑玛乔莉·威尔斯是凶手。我知道警方没这样怀疑,但我朋友的甥女无法在不担心被孩子丢泥块的情况下走过大街,实在是憾事。警方做了什么努力来解决毒巧克力难题?做了什么调查?那是何种犯罪?特里太太店里的巧克力为何被下毒?” 他击打椅子扶手,继续说:“波斯崔克督察长支持‘疯人就是疯人’的理论。为支持他们对玛乔莉的控诉,他们举克丽丝汀娜·埃德蒙兹的例子。一个类似的例子?天哪!” 克罗少校沉默不语。 “类似?这两个案子根本不相似,唯一重要的理由是动机。克丽丝汀娜·埃德蒙兹或许是疯子,但她像大多数凶手一样有动机。这位年轻小姐在一八七一年于布莱顿疯狂地爱上一位已婚医生,一位不曾给予任何回应的医生。她企图以番木鳖硷毒害医生的妻子,但未成功;事发之后她被禁止到医生处,这激怒了她。为显示她是自己宣称的无辜——为证明城里有个毒杀者,而那人不可能是克丽丝汀娜·埃德蒙兹小姐——她萌生‘在糖果店的奶油夹心巧克力里下毒、大规模杀人’的念头。所以,哪里相同?玛乔莉有类似的情形吗?她的动机在哪里?相反地,她的未婚夫来到索德伯里克罗斯听到别人对玛乔莉的说法后,还胆怯起来,差点溜走哩。” 此时英格拉姆教授的表情可称为无邪而凶恶,他衬衫前胸的霹啪声更加强这种感觉。他笑了笑,变得更加安静。 “别管我说什么,”他说,“你们问问题吧。” 艾略特突然问:“威尔斯小姐曾跟别人订婚吗?” “为什么这样问?” “她有过吗?先生?” 英格拉姆又一次模棱两可的看他一眼:“不曾,就我所知,不曾。我认为威尔伯·埃米特相当喜欢她。但威尔伯的红鼻子和他的——对不起——毫无魄力使他不讨人喜欢,纵使马库斯喜欢。我希望我没说错。” 此时克罗少校介入。他以平淡的声音说:“我听说切斯尼过去常阻止追求者来看她。” 英格拉姆教授犹豫半晌:“在某种意义上而言,那是真的。他认为追求者扰乱了他平静的生活。他没阻止他们,但——” 克罗少校说:“我想知道,玛乔莉在国外遇见的这男孩,为何如此轻易地获得切斯尼的首肯。” “你指的是,”教授率直地问,“你指的是他变得急于摆脱她?” “我没这么说。” “我的朋友,别说你没有。你这样说就错了。马库斯喜欢哈丁,这男孩有前途,他对马库斯的敬意可能也有帮助。但我能否问我们为何争论这个?无论对错如何,”此时英格拉姆教授的衬衫前胸发出尖锐的霹啪声——“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玛乔莉不可能杀她的舅父。” 房间里的温度彷佛又一次改变。艾略特接话:“你知道威尔斯小姐怎么看这事吗,先生?” “怎么看?” “有人击昏埃米特先生、扮演埃米特先生的角色,在表演里使用毒胶囊?” 英格拉姆好奇地看着他:“是的。那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释,不是吗?” “所以,某人偷听到切斯尼先生和埃米特先生晚饭后在这房间内准备的计划。门外或窗外某人?” “原来如此!”教授喃喃低语。他的脸上现出微弱、僵硬的微笑。他向前倾,肥胖的拳头落在膝上,手肘像翅膀那样伸展。他脸上是聪明人在沉思时常有的那种愚笨表情。然后他又微笑。 “我明白了,”他说,“现在让我来帮你问问题,巡官!”他催眠似地挥手,“你的下一个问题是:‘你在九点十五分和午夜十二点钟之间在何处?’还有,‘玛乔莉和乔治·哈丁在九点十五分和午夜十二点钟之间在何处?’你还会问:‘你们大家在表演时人在何处?’这个问题很重要。‘有没有可能:一位观众在黑暗中溜走、扮演戴着大礼帽的魔鬼角色?’那是你想知道的,不是吗?” 克罗少校眯着眼睛:“是的。”他说。 “那是个好问题,”英格拉姆教授回答,“该有好答案来配,这答案是这样的。我愿在世界上任何法庭前发誓,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在表演时离开这房间。” “嗯,相当强硬的陈述,不是吗?” “一点也不。” “你知道这里有多黑吗?” “我完全知道这房间有多黑。首先,因着书房里的照相用灯泡,这房间不像你们想像的那样黑。其次,我有别的理由,我希望我的同伴可以证明这些理由。事实上,我们可以问问他们。”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像主持人那样向通往走廊的门打手势,这时玛乔莉和乔治·哈丁走进来。 艾略特上下打量这位未婚夫。 在庞贝他只看到哈丁的后脑,现在他隐隐约约有些被眼前所见所激怒。乔治·哈丁不可能超过二十五、六岁。他有温厚、率直、亲切的态度;他没有自我意识,在人群间走动像猫在置物架上装饰物品间走动那样自然。他有南欧人的俊帅:看来生硬的黑色卷缩头发、宽脸、表情丰富的黑眼睛。艾略特觉得这样的外表很难与他的随和态度连接。他可能到处受欢迎,且知道自己受欢迎。 哈丁看到双扇门那边的马库斯·切斯尼的身体,他的神情变得充满忧虑:“我们能把双扇门关上吗?”他挽起玛乔莉的手,“我的意思是,你介意吗?” 玛乔莉放开手,这使他惊讶。 “不介意!”她直视着艾略特说。 ——艾略特关上门。 “玛乔莉告诉我你想见我,”哈丁友善的环顾,脸上倒是乌云密布,“尽管吩咐我。我只能说这事实在糟透了,唉,实在不知该怎么说!” (现在我们是透过艾略特的眼睛看哈丁,未必是哈丁真正的样子;因此,若强调艾略特对哈丁的坏印象——由率直的言词和率直的姿势造成——对哈丁是不公平的。对喜欢哈丁的克罗少校和波斯崔克督察长而言,哈丁的语调相当真诚。) 艾略特要哈丁坐下:“你是哈丁先生?” “没错,”哈丁友善得像只急于取悦人的小狗,“玛乔莉说你要我们说出当——嗯,当可怜的老先生死亡时,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要听的不只这个,”英格拉姆教授低声轻笑,“他怀疑你或玛乔莉或我——” “等一等,先生。”艾略特厉声说。他转向其他人,“请坐下。”一股不安的气氛通过房间,“是的,我们想要一个说法。但我想问你们一些问题,而答案可能比任何说法都珍贵。你们知道切斯尼先生为你们准备了一份关于表演的问题表?” 玛乔莉在踌躇后回答:“是的,当然。我这么告诉过你。” “如果现在问你们那些问题,你们能正确回答吗?” “是的,但注意,”哈丁说,“我能做比那更好的事,如果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话,我正好为发生的事拍摄了一部影片。” “一部彩色影片?” 哈丁眨眼:“彩色?老天,喔,不!只是黑白影片。室内摄影,尤其在那种光线下,拍摄彩色影片是——” “那么我担心它无法帮助我们,”艾略特说,“现在这影片在哪里?” “当这场喧闹开始时,我把它收在留声机里。” 艾略特的态度令他失望,彷佛有反高xdx潮在某处徘徊似的。艾略特走到留声机处、掀开盖子。装着摄影机的皮革摄影机盒盖子是打开的,躺在留声机的绿毡圆盘上。他后面的三位证人笨拙的坐在椅子上,注视着他;他能看见他们的影像反映在留声机上方墙上一幅画的玻璃里。他也看到(从玻璃里),克罗少校看着波斯崔克督察长的困惑、怀疑眼神。 “问题表在这里,”艾略特从笔记里取出表来,“上面所列的问题比我想提问的好得多,它们是经过设计来涵盖重点——” “什么重点?”玛乔莉马上问。 “那是我们要找的答案。我要问你们每个人相同的问题,也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尽力回答。” 英格拉姆教授抬起他那几乎看不见的眉毛:“巡官,你不担心我们可能编造故事?” “我劝你们不要,先生。我不认为你们会编造故事,因为切斯尼医生告诉我你们的说法彼此不同。如果你们编造故事,我会感觉得出来。现在的问题是:你们真的认为你们能正确回答这些问题吗?” “是的!”英格拉姆教授露出古怪的微笑。 “是的!”玛乔莉坚定地说。 “我不确定,”哈丁说,“我专注于拍摄影片,而非把表演的细节列表。但我认为我能正确回答问题。在我这一行里,我们必须保持眼睛——” “你的职业是什么,哈丁先生?” “我是个化学家,”哈丁回答,粗率地像在表达反抗,“但这不重要。问吧。” 艾略特关上留声机的盖子,把笔记本摊平在盖上。彷佛指挥家举起指挥棒,灯光亮起,帘幕拉开。骨子里艾略特知道此一问题表包含所有线索——只要他有智慧抓住答案的意义和问题的意义。 “第一个问题!”他说。椅子在他的聆听者打起精神时发出尖锐吱吱声。 7、说法不同 “第一个问题。桌上有盒子吗?如果有,描述它。威尔斯小姐?” 玛乔莉的柔嘴变得严肃。她紧盯着艾略特,眼光现出愤怒:“如果你认为这很重要,我就回答。”她告诉他,“但这问题很糟,不是吗?坐在这里,问愚蠢的问题,而他——”她朝关着的门看,然后移开眼光。 “这问题很重要,威尔斯小姐。桌子上有盒子吗?如果有,描述它。” “当然桌子上有盒子。它是在马库斯舅父的右边,近桌子前面。两磅亨利巧克力牛奶糖的盒子。我看不见标签,因为我坐着,但我知道那是亨利巧克力牛奶糖,因为盒子有亮绿色花朵在上面。” 乔治·哈丁转头看她:“胡说!”他说。 “什么胡说?” “花的颜色,”哈丁说,“我不知道巧克力的牌子,但我同意它是个两磅盒子,且有花在上面。但花不是亮绿色,它们是深蓝色,绝对是蓝色。” 玛乔莉的表情没变,她以高傲、优雅的姿态转头:“亲爱的,”她喃喃低语,“今晚已经够恐怖了,别再使我不愉快,使我想尖叫,请不要。那些花是绿色的!男人总是把绿色误认成蓝色。不要,不要,不要——今晚不要。” “哦,好吧,如果你这样认为,”哈丁悻然悔罪地说,“不,要是那花是绿色,我会下地狱!”他跳脚,“我们该说实话。那些花是蓝色,是深蓝色,而且——” “亲爱的——” “等一等,”艾略特厉声插嘴,“英格拉姆教授应能作出仲裁。是不是,先生?哪个答案是对的?” “都对,”英格拉姆闲适地交叉胖腿,“同时,两个答案也都错。” “但我们不可能都错!”哈丁抗议。 “我认为你们可能。”英格拉姆教授礼貌地说,他转向艾略特,“巡官,我告诉你的是事实。我能现在解释,但我宁可等一等。后面会有一个问题能解释我的意思。” 艾略特抬起头:“你怎么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问题,先生?”他问。 ——寂静充满整个房间,你几乎以为你能听见书房里钟的滴答声—— “当然我不知道,”英格拉姆教授温和地回答,“我只是预料问题表上会出现这样一个问题。” “你没看过这表吧,先生?” “没有。巡官,看在上帝的份上,此时不要以琐事来烦扰我。我是匹老战马了。这些诡计是老把戏,我自己在课堂上都已用过千次。我知道它们的作用是什么。但,正因为我不会被它们欺骗,所以别落入我所设的陷阱。如果你继续问那表上的问题,你会明白我的意思是什么。” “是绿色,”玛乔莉说,半闭的眼睛盯着天花板的角落,“是绿色、绿色、绿色。请往下问。” 艾略特拾起铅笔:“然后是第二个问题。我从桌上拿起什么物品?以怎样次序?”他解释,“切斯尼先生在第一次坐下时从桌上拿起什么?他以怎样次序拿起?威尔斯小姐?” 玛乔莉立刻说话:“我已告诉过你。当他坐下,他拿起铅笔,并假装在吸墨纸上书写,然后放下铅笔。然后他拿起钢笔,并假装用钢笔书写。他在戴着大礼帽的人进来前放下钢笔。” “你认为如何,哈丁先生?” “是的,没错,”哈丁承认,“至少前半部没错。他拿起一支铅笔!蓝铅笔或黑铅笔——然后放下铅笔。但第二件物品不是钢笔。它是另一支铅笔,大约同样颜色,但较短。” 玛乔莉又一次转头:“乔治,”她依旧轻声地说,“你故意这样做来折磨我吗?请告诉我答案。我说的每件事你都要反对吗?”然后她大叫,“我知道那是支钢笔。我看见小笔尖和笔的顶端,它是蓝色或黑色;一支小钢笔。请不要再——” “好吧,如果你要这样说。”哈丁以自尊受损的语调说,他那表情丰富的眼睛看着她;令艾略特懊恼的是,她的表情变得忧虑。在艾略特心里是一副情侣图,在这幅画中,哈丁孩子气的魅力撒播其暴政于一聪明而令人崇拜的女人身上,引发了混乱。 “对不起,”玛乔莉说,“但我仍坚持那是支钢笔。” “铅笔。” “你认为如何,英格拉姆教授。钢笔或铅笔?” “事实上,”教授回答,“都不是。” “天哪!”克罗少校轻声地说。 英格拉姆教授举起手:“你们不明白吗?”他问,“你们不明白这一切都是诡计与陷阱?你们还期望什么?”他显得有些愤怒,“马库斯只是为你们设了一个普通陷阱,而你们一头栽入。首先!如你们说的——他拿起一支普通铅笔,假装用铅笔书写。这一幕印在你们心中。然后他拿起既不是钢笔也不是铅笔的东西(无论大小形状一点儿也不像铅笔),假装用该物书写。你们立刻产生‘看到一支钢笔或铅笔’的心理幻觉。但它既不是钢笔也不是铅笔。” “那么它是什么?”艾略特追问。 “我不知道。但——”英格拉姆的诚实眼睛闪烁,“别急,巡官。等等!”他以有些非专业的语调建议,“我保证告诉你诡计在哪里。我保证指出破绽。但我不保证告诉你他拿起什么,而且我承认我不知道。” “但你不能描述它吗?” “多少可以描述一下。”教授显得相当不高兴,“它有些像钢笔,但较窄、小得多;颜色是深蓝色,我想。我记得马库斯好不容易才拿起它。” “是的,先生,但那物品看来像什么?” “我不知道。我猜不透。它——等等!”英格拉姆的手紧抓椅子扶手,他激动得像要跳起来,喜悦的浪潮淹没他的脸,他大呼一声“呼哈”,瞪着大家,“我有答案了,”他接着说,“我现在知道那是什么。” “什么,先生?” “那是个吹箭筒。” “什么?” “我想没错,”教授告诉他们,彷佛他克服了某大障碍,“大学的自然历史博物馆里有一些吹箭筒。它们不到三寸长、木制、镀银、黑色、尖端锐利。南美人或马来人或婆罗洲人使用;我的地理概念向来混乱。” 艾略特看着玛乔莉:“你的舅父有吹箭筒在家里吗,威尔斯小姐?” “没有,当然没有。至少,就我所知没有。” 克罗少校饶富兴味地介入:“你指的是,”他对英格拉姆教授说,“一支毒箭?” “不,不,不,不一定。我只是要指出,猜想经过想像力渲染后,往往离事实十万八千哩远。马上我们会有某人记起他看见箭上的毒,然后我们会被弄糊涂了。镇定一点!”英格拉姆说。他深呼吸,作了个伸展姿势,“我只是说我看见看来像吹箭筒的物品。明白吗?继续问问题吧。” 乔治·哈丁点头:“是的,”他同意——当哈丁看教授一下时,艾略特在他脸上捕捉到一种古怪的神情。那神情瞬间消失,艾略特无法解释它,“我们似乎进展有限。问问题吧。” 艾略特踌躇。新说法使他不安,他想反击。但他不想躁进,他瞥了问题表一眼,“下一个问题想必是关于全身包住的那人从落地窗进入。当时是几点钟?” “午夜十二点钟。”玛乔莉马上说。 “大约午夜十二点钟,”乔治·哈丁承认。 “说得精确一点,”英格拉姆教授合掌说,“应该是午夜十一点五十九分。” 此时他略微踌躇,而艾略特也问了一个似乎是他预期的问题。 “是的,先生。但我有个问题。你是从你的表知道时间是午夜十一点五十九分,还是从书房壁炉架上的钟知道时间是午夜十一点五十九分?我知道钟现在准确,但它那时必定准确吗?” 英格拉姆教授冷淡地说:“我曾想过这问题。我不知道马库斯是否可能动过钟,当我们的面给一个假时间。但我相信这是公平游戏。”他看来懊恼,“那种诡计不合规则。这是观察力测验。马库斯命令关灯,我们看不见自己的表。因此,如果他给了一座钟,我们判断时间的唯一依据就是那钟。我视此为约定。我能告诉你事情发生时钟上显示的时间。但我无法告诉你钟上的时间是否准确。” 玛乔莉说:“嗯,我能。当然这钟是准确的。”她激烈、惊异、困惑地说,彷佛她未料到此发展,或彷佛别人的无知使她不耐。 “我有理由知道,”她告诉他们,“噢,那不是观察力的问题!我能轻易地证明。当然这钟是准确的。但准不准确究竟有什么差别?” “有差别,”克罗少校说,“对不在这里的人来说不在场证明有差别。” “乔·切斯尼。”英格拉姆教授喃喃低语,然后吹口哨。“请原谅!”他礼貌地加了一句。 他曾以轻快的微笑打动每个人,现在他以一句说溜嘴的话打动每个人。艾略特想知道字典如何定义“暗示”这字。无论是怎么界定,这句话吹乱一池春水。 “乔舅舅?”玛乔莉大叫,“他怎么了?” “继续问问题吧!”教授提议,并给她一个安慰的微笑。 艾略特很快地记录一下,决定加快速度。 “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们稍后再探讨这些问题。请尽可能简短地回答问题。接下来:从落地窗进入者的身高是多少?” “六尺,”玛乔莉立刻回答,“他和威尔伯一样高,而我们都知道威尔伯的身高。威尔伯又和乔舅舅一样高——”——她停住了。 “六尺大概是对的,”哈丁在沉思后决定,“可能比六尺多一点,但那可能是那顶模样疯狂的帽子的效果。” 英格拉姆教授清着喉咙说:“没有比不断争论这些事更疯狂的事了。”显然英格拉姆教授的脾气就要发作了,“暗示”竟能激起这么大的波涛——玛乔莉的眼睛异常明亮。 “噢,我受不了了!你不是要告诉我们他又矮又胖吧?” “不是,亲爱的,镇定一点。”英格拉姆教授看着艾略特,“巡官,我有答案。从落地窗进来的人大约五尺九寸高——大概是哈丁先生或我自己的高度。或者他是个六尺高的人,但他曲膝行走,因此看起来较矮。无论如何,他的身高大概是五尺九寸。” ——一阵沉默。 戴着一副玳瑁边眼镜的克罗少校用手拭前额,那副眼镜破坏了他的军人本色。他一直在信封背面作笔记。 “喂!”他说。 “是的?” “现在我问你,”警察局长怒气冲冲地说,“我问你,你给的是什么答案?他可能是五尺九寸高,也可能是六尺高。注意,英格拉姆,我觉得你在为大家洗脑,你为反对而反对,你想听听到目前为止的得分吗?” “愿闻其详。” “嗯,你们都同意桌上有个两磅巧克力盒,切斯尼拿起的第一件物品是支铅笔。但其他答案差异可就大了。我已记下我自己列的问题。”他把信封交给英格拉姆教授,后者检阅它,然后传递阅读其内容如下: 巧克力盒的颜色是什么? 威尔斯小姐:绿色。 哈丁先生:蓝色。 英格拉姆教授:两者皆是。 切斯尼拿起的第二件物品是什么? 威尔斯小姐:-支钢笔。 哈丁先生:一支铅笔。 英格拉姆教授:一个吹箭筒。 当时是几点钟? 威尔斯小姐:午夜十二点。 哈丁先生:约午夜十二点。 英格拉姆教授:午夜十一点五十九分。 戴着帽子的家伙有多高? 威尔斯小姐:六尺。 哈丁先生:六尺。 英格拉姆教授:五尺九寸。 “大家唯一意见大致相同的是关于时间,”克罗少校继续说,“而那时间可能根本是不对的。” 英格拉姆教授站起来:“我不了解你,少校,”他说,“你要我以专家的角度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你料到我的答案会和别人不同。你想找出不同点何在。但当我告诉你我的意见,你又不高兴。” “我知道,说出自己意见是好事,”克罗少校指着信封辩解,“但那巧克力盒是怎么回事?盒子可能是绿色也可能是蓝色,但它不可能是绿色也是蓝色,而你说它是绿色也是蓝色。现在你可能有兴趣知道,”尽管艾略特和波斯崔克拚命阻止,克罗少校仍执意说下去,“你可能有兴趣知道书房里的盒子是蓝色的,上面是蓝花。桌子上唯一另件物品是支扁平铅笔。没有第二件物品的迹象:既没有钢笔、铅笔,也没有吹箭筒。一蓝色巧克力盒、一支铅笔,没有其他东西。你还要说什么?” 英格拉姆教授带着讽刺的微笑坐下说:“如果你们给我机会,我马上解释。” “好吧,好吧,”克罗少校咆哮着,举手彷佛是要做额首礼,“随便你,你想什么时候解释就解释吧。我会退下。你问下去,巡官。抱歉我插嘴,该你表演了。” 在其后几分钟里,艾略特逐渐意识到争论近尾声。接下来两个问题和其后问题的一半答案几乎相同。关于从落地窗进入的丑小鬼的问题是:描述此人的衣着;他的右手拿着什么?描述此物品;描述他的动作。 从答案可看出丑怪人物令他们印象深刻。从大礼帽到棕色羊毛围巾、太阳眼镜、雨衣、黑裤、晚宴鞋,无一细节被遗漏。每人都正确描述了访客右手所携、印有r.h.nemo,m.d.白色字母的黑袋,唯一新细节是访客戴了橡皮手套。 此一无异议的回答使艾略特困惑,直到他想起每名见证人有不只一次机会研究服装。大部份nemo的所有物,包括黑假发,都被丢在书房落地窗外。见证人不只在表演时看见它们,他们在出去寻找威尔伯·埃米特时也看见它们。 他们也把访客在舞台上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戴着墨镜的nemo置身白光中,在自身巨影中俯身点头,这形体似乎像梦魇那样充满他们的心幕。他们描述此人进入,他们描述nemo如何在听到乔治·哈丁不经意的嘲笑时转身看他们。他们描述他如何背对着他们把提袋放在桌上。他们描述他如何走到桌子右边,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药丸盒、抽出一粒胶囊,然后—— 但是线索在哪里? 那是艾略特想要知道的。他即将问完问题,却仍理不出头绪。证人意见不一致,该怎么办呢? “事情逐渐有眉目了,”他告诉他们,“让我们继续完成问题。他从桌上移去什么?” 三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没有。”玛乔莉说。 “没有。”乔治·哈丁说。 “有。”英格拉姆教授说。 在随后的骚动里,哈丁坚定地说,“先生,我发誓他没有。他从未碰桌子。他——” “当然他没有,”玛乔莉说,“此外,他能取走什么?唯一似乎不见的东西是一支钢笔,或铅笔,或吹箭筒什么的,看你们两人叫它什么——但我知道他并未拿走它。马库斯舅父把它放在他面前的吸墨纸上,而戴着大礼帽的人从未走近马库斯舅父面前的吸墨纸,所以他能取走什么?” 英格拉姆教授要大家安静。他看来有点不高兴地说:“那是我一直想告诉你们的。说得精确一点:他取走绿花的亨利牛奶糖巧克力盒,代之以蓝花的亨利薄荷奶油夹心巧克力盒。你们要事实,我就给事实。别问我他如何办到的!当他把黑袋放在桌上时,他把它放在绿盒前面。当他取走那提袋、走出房间时,桌上的盒子是蓝色的。我重述一次:别问我他如何换盒。我不是魔术师。但我认为几件丑陋毒杀的答案就包含在那小动作里。我建议你们动动脑筋。我相信这也能排除克罗少校对我的一些怀疑;还有,在我再次发脾气之前,有人能给我一支烟吗?” 8、魔术盒 艾略特不知道英格拉姆教授有否得到他的香烟,因为他突然想到魔术的解释。 “对不起,马上回来。”他说。然后,他绕过钢琴,从落地窗出去。 他阖上身后的厚天鹅绒窗帘。房子和黄栗子树间的草坪更冷了,而且更暗,因为一些电灯被弄暗,只有普通电灯泡在书房里亮着。在这三更半夜,他感受到生命是多么的短暂脆弱。他彷佛听到微弱铃响声从某处传来,但他不理会,把注意力集中在neno医生那堆躺在书房落地窗外的东西上。 那黑袋—— 现在他知道他为何对那黑袋有似曾相识之感。黑袋外观类似医生药箱而较大,比手提箱小,这样的提袋是苏格兰警场黑色博物馆的展览品之一。 他在帽子和雨衣旁的提袋旁跪下。那提袋是用磨光的皮革做成,看来很新。nemo医生的名字粗糙地印在侧面的模版上。艾略特用手帕打开提袋。里面是个上有亮绿花朵的两磅亨利牛奶糖巧克力盒。 “我知道了。”他大声说。 此袋堪称是“窃贼之友”。艾略特拿起提袋,端详底部。这种袋子最初是用来变魔术的,但它的原理已被窃夺百货公司、珠宝店等开放陈列贵重物品的绅士所采用。 你带着此相貌平凡的提袋进店,随便地把它放在柜台上,然后浏览货品;但你把提袋放在你想偷的东西之上,提袋底部装有魔术师的“弹簧夹”装置,此装置把底下的东西抓入袋内。然后你拿起提袋,离开店面。 nemo医生的路线变清楚了。他进入书房,把提袋放在桌子上,他这么做时是背对着观众。他不是把弹簧夹袋放在绿盒的前面,而是放在绿盒的上面。提袋能处理比巧克力盒重得多的东西。他在雨衣深口袋里放了个蓝色薄荷巧克力盒。在弯身放下提袋或弯身拿起提袋时,他用身体阻挡观众视线,迅速把另一盒子放入提袋后面。在头晕目眩的观众前,要做到此点并不难。这一切是在马库斯·切斯尼的帮忙与指导下完成的,是马库斯·切斯尼愚弄见证人的计划的一部分…… 但此一事实如何帮助破解此案,或糖果店的谋杀案?这是否意味特里太太店里的巧克力盒被掉包? “嘿!”一低声响起。 艾略特跳起来。那是个嘶哑、刺耳的声音,从他头上方传来。他仰望,看见乔·切斯尼医生的脸从二楼窗户俯瞰他。乔医生的身子整个探出窗外,艾略特想知道这大汉是否会像洗衣袋那样掉下来。 “你们全都聋了吗?”乔医生轻声地说,“没人听到门铃响?为什么没人应铃?响了五分钟。该死,我无法分身。我这里有病人要照顾。” 艾略特清醒过来。那必定是警佐,从十二哩外被召唤来的照相与指纹人员。 “还有——嘿!”乔医生咆哮。 “什么事?” “要玛乔莉上来这里,好吗?他在找她。” 艾略特立刻向上看:“他有意识了吗?我能见他吗?” 一个粗糙、毛茸茸的拳头从窗口对他摇晃,宽松的袖子也跟着晃荡。乔医生的赤黄色胡须在下面灯光的照射下有如恶魔。 “不,我的兄弟,他没有意识。你今晚无法见他,明天无法见他,甚至可能几星期、几个月、几年无法见他。懂吗?要玛乔莉过来这里。这些女佣不好,其中一人拿不稳东西,另一人躲在床上。哦,看在上帝的份上!”——头缩了回去。 艾略特慢慢拾起nemo医生的所有物。远处的铃响已停止。冷风吹起,它在树叶间穿动,它从地上卷起秋天的丰熟气味;然后,在微风的坚持吹拂或一扇门打开,它带来更甜熟的风味。微香弥漫在屋里。然后,艾略特想起附近有半亩温室。那是扁桃树的气味,它的果实在七到十一月间成熟。 他带着nemo医生的所有物进书房时,通往走廊的门正好打开,波斯崔克督察长带来两位新来者,这两人是威斯特医生和马休警佐。克罗少校跟着他们。马休聆听关于指纹和照片的指示,威斯特医生俯身看着马库斯·切斯尼的尸体。 克罗少校看着艾略特:“嗯,巡官?”他问,“为什么你突然离开?你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巧克力盒如何被掉包了,先生。”艾略特解释。 克罗少校仔细聆听——“干净俐落,”他承认,“干净俐落极了。但即使如此——听我说,切斯尼从哪里得来那样的魔术袋?” “你能在伦敦的魔术用品店买到它。” “你说他特别去伦敦买的?” “看来像是,先生。” 克罗少校走过去检查提袋:“这是指,”他沉思,“他筹画此表演已有一段时间了。你知道,巡官,”他似乎想踢提袋一脚,“我们愈调查,这表演变得愈复杂、愈难理解,我们在哪里?我们得到什么?等一等!在切斯尼的表上还有别的问题吗?” “有的,先生。还有三个。” “那么去那里把问题问下去,”警察局长朝关着的双扇门望一眼,“但在你过去之前,我要问你,你是否注意到某物有点不对?” “哦,真的吗?” 克罗少校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腕和食指,彷佛是在发表声明:“那钟有点不对。” 他们看着钟。威斯特医生已打开摄影用溢光灯察看尸体。钟的白面、铜饰及大理石白框又从壁炉架瞪视他们——时间是一点四十分。 “唉呀,我得回家了。”克罗少校突然说,“但——看那钟,切斯尼可能改变过那钟,他可能在表演前动了一番手脚。你记得吗?当表演结束,他关上双扇门,直到英格拉姆敲门要他出来谢幕,他才进入音乐室。在那段时间他能把钟拨回正确时间,对吗?” 艾略特怀疑:“我猜他能,先生。如果他想的话。” “当然他能,没有更容易的事了。”克罗少校走向壁炉架,挤进死者的椅子后面。他把钟转过来,钟背对着他们,“看见那两项装置吗?一是上发条钥匙,另一是改变指针位置的栓头——喂!”他注视、凑近看,艾略特也凑上去。没错,在钟背面有小铜钥匙。但在该是栓轴的地方却只剩下一个小圆洞。 “钟被破坏了。”艾略特说。他凑近看。他能看见洞里一明亮的残栓,冷峻的金属背面在洞周围有新鲜的抓痕。 “它是最近才被破坏的,”他解释,“怪不得威尔斯小姐说她确定这钟是准确的。你知道了吧,先生?除非修理钟表者抵达,否则无人能改变指针位置。” 克罗少校瞪着钟:“胡说,”他说,“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像这样!”他把钟转回钟面向外,打开保护钟面的圆玻璃门,然后握住指针。 “你所要做的事,”他继续说,“只是推——” “别急,先生!”艾略特说。 克罗少校松手,知道自己失败了。金属指针太细致,试图推移只会把它们折断;很显然,指针位置无法藉手推改变。艾略特后退。他不由自主地笑了。指针继续走,束缚指针的金属螺旋对他眨眼,钟的滴答声在他心里激起美妙的旋律,他几乎对着警察局长笑出来。这钟是个象征。他正看着小说家的梦魇!一座不能被玩弄的钟。 “原来如此。”他说。 “未必如此。”克罗少校说。 “但,先生——” “这钟有点不对,”克罗少校郑重地宣布,“我承认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很快会知道。” 此时,照相用灯泡在发出强烈光芒后,突然熄灭。这使大家吃了一惊,角落里的绿罩子灯相形之下显得昏暗。但威斯特医生已立起身来;他是个戴着夹鼻眼镜的老人,看来相当疲倦。 “你要我告诉你什么?”他问克罗少校。 “嗯,是什么毒物杀了他?” “是氰酸或氰化物的一种。早上我会验尸,并通知你结果。” “氰化物的一种?乔·切斯尼说那是氰化物。” 威斯特医生解释:“你们可能想成氰化钾。那是得自氰酸的氢盐群的一种。但我同意那是最常见的。” “让我承认我的无知,”克罗少校说,“我在别的案子研究过番木鳖硷,但我不是专家。嗯,假设有人用氰酸或氰化物杀了切斯尼,这东西从哪里来?要如何取得它?” “我记了一些笔记,”医生不疾不徐地在口袋里摸索着,他满意地说,“氢氰酸中毒不多见,知道吗,这很少见。我在处理比利·欧文斯案时作了一些笔记,我不妨把它说出来。” 他继续以优雅的态度说:“外行人很难得到氰酸。另一方面,优良的化学家都能轻易地从无毒物质调制氰酸。我指的是不列入毒物目录的。它的盐类、氰化钾用途广泛,你们可能知道,它可用于摄影,有时也用作果树的杀虫剂。” “果树!”克罗少校喃喃低语。 “它还用于电镀,用于killing-bottles——” “什么是killing-bottles?” “昆虫学,”医生说,“捕蝴蝶。无痛的killing-bottles含有百分之五氰化钾,可以向动物标本剥制师购买。但购买者必须在毒物购置簿上签名。” 艾略特插嘴说:“我能问个问题吗,医生?在桃核里有氰酸,对吗?” “是的,没错。”威斯特医生抹着前额。 “经由压榨、煮熟桃核可以获得氰酸吗?” “有人曾问过我这问题,”威斯特医生依然用力抹着前额说,“答案是可以。但我估计,要从桃核制造致命服用量,需要大约五千六百颗桃的果仁。这似乎不可行。” 波斯崔克督察长在踌躇后沉重地说:“那毒来自某处!” “确实是。这次你得要找出它的来源,”警察局长说,“我们没找出番木鳖硷的由来,但我们就算翻遍全英国的毒物书籍也一定要找出氰化物的由来。那是你的工作,督察长。顺便问一下,医生,你晓得大颗绿胶囊吗?那种篦麻油胶囊?” “怎么样?” “假定要放氰化物到那胶囊里,要如何放?用皮下注射器吗?” 威斯特医生沉思:“是的,那是可行的。除非放入太多,否则凝胶和油会紧紧包含氰化物。胶囊也能隐藏气味。十分之九喱的无水氰酸能致命。氰化钾药物较弱,但两三哩氰化钾药物能致命。” “发作致命需多久时间?” “我不知道服用量,”威斯特医生抱歉地说,“我认为症候通常在十秒内产生。不过,在这案子里,凝胶必须融化,而篦麻油会阻碍毒的吸收。我认为,明显的症候产生大概需两分钟时间;至于其馀的事情,就要视服用量而定。衰竭很快就来,但死亡可能在三分钟内发生,也可能在半小时后发生。” “嗯,这和我们知道的相符。”克罗少校作了个激昂的手势,“无论如何,巡官,我建议你回音乐室和那伙人再谈一谈。”他恶毒地朝关着的双扇门点头,“了解他们是否确定他们看到的真的是篦麻油胶囊,可能又是玩弄戏法也说不定。查清楚,把这一切戏法都查清,我们才知道我们进展到哪里。” 高兴有机会独自工作的艾略特走进音乐室,拉紧背后的门。一二双眼睛盯着他。 “我今晚不会耽误你们太久,”他愉快地告诉他们,“但如果你们不介意回答其馀的问题——” 英格拉姆教授凝视他:“等一等,”他说,“你能先回答一个问题吗,巡官?你发现巧克力盒真的以我说的方式被掉包了吗?” 艾略特犹豫:“是的,先生,我不介意告诉你它是被掉包。” “啊!”英格拉姆教授满意地说。他靠背地坐着,玛乔莉和乔治·哈丁则困惑地望着他,“我希望你发现巧克力盒被掉包。这样我们就离破案不远了。” 玛乔莉想说话,但艾略特不给她机会。 “以下是切斯尼先生的第八个问题,关于戴着大礼帽的人。他让我吞下什么?我花了多少时间吞下它?你们都同意它是颗蓖麻油胶囊吗?” “我决不会错,”玛乔莉回答,“他吞下胶囊花了两三秒钟。” “它看来确实像篦麻油胶囊,”英格拉姆教授谨慎地说,“他好不容易才吞下它。” “我对胶囊一无所知。”哈丁脸色苍白,不安而怀疑,这使艾略特觉得奇怪,“我会说那是颗葡萄,一颗绿葡萄,我还奇怪他为何没噎着。但如果你们两位都认为那是篦麻油胶囊,好吧,我同意。” 艾略特转移话题:“这问题我们待会儿再谈。现在问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他在房间里待了多久?”他说话的表情实在严肃,而英格拉姆脸上的挖苦神情则愈来愈明显,这让玛乔莉犹豫不决。 “这里面有陷阱吗?”她问道,“你指的是在他从落地窗进入到他走出去之间有多长时问?不很久。两分钟吧,我想。” “两分三十秒。”哈丁说。 英格拉姆教授说:“他在房间待了三十秒。人们总是一再地高估时间,这让人觉得厌烦。事实上,nemo没冒什么险。你们几乎没机会端详他,尽管你们认为你们已端详。巡官,如果你愿意,我将给你表演的整个时间表,包括切斯尼的一举一动。好吗?” 在艾略特的首肯下,英格拉姆教授闭上眼睛。 “让我从切斯尼穿过双扇门,我关掉这里的灯开始说起。在我关灯后,大约二十秒时间切斯尼打开双扇门开始表演。在切斯尼打开门和nemo进入之间是四十秒。也就是在nemo进入之前,时间正好一分钟。nemo的角色在三十秒内结束。他离开后,切斯尼坐了三十秒,然后他向前倒下装死。他起立、再度关门。我好不容易才开了灯,因为我总在门的错误一边摸索开关。这大约花了二十秒。但整个表演,从关灯到开灯,历时两分二十秒。” 玛乔莉一脸怀疑,哈丁耸肩。他们不反驳,但心里不高兴。两人看来都苍白而疲倦。玛乔莉微微颤抖,眼睛看来紧张。艾略特知道弹簧不能一次压太紧。 “现在是最后一个问题,”他说,“仔细听。什么人说话?说了什么?” “我很高兴这是最后一个问题,”玛乔莉吞了吞口水,“这次我决不会错。戴着大礼帽的人从未讲话。”她严厉地看着英格拉姆教授,“你不会否认,对吧?” “不,亲爱的,我不会否认。” “马库斯舅父只说了一次。那是在戴着大礼帽的人放下黑袋在桌上,走到桌子的右边时。马库斯舅父说:‘你现在已完成了你以前做的,你还要做什么?’” 哈丁点头。“没错。‘你现在已完成了你以前做的,你还要做什么?’之类的话,我不确定正确的话语。” “表演中只有这句话?”艾略特追问。 “是的。” “我不同意。”英格拉姆教授说。 “哦,该死的东西!”玛乔莉几乎尖叫,她站起来。艾略特大吃一惊,惊讶于她温柔的脸庞也会改变,“你下地狱去吧!” “玛乔莉!”哈丁大叫。然后他咳嗽,朝艾略特的方向作个困窘的姿势,像个希望藉扮鬼脸逗小孩高兴的成人。 “没必要这样,亲爱的,”英格拉姆教授温和地告诉玛乔莉,“我只是试着帮助你。你知道。” 玛乔莉犹豫不决。然后她的眼眶盈泪,她的脸色赋予她一种实在的美丽,这美丽并未被嘴的抽动所破坏:“对不起!”她说。 “例如,”英格拉姆教授继续说,彷佛无事发生,“表演中还有别人说话,”他看着哈丁,“你有说话。” “我说话?”哈丁问。 “是的。当nemo医生进入时,你走向前好取得比较好的摄影角度,然后你说,‘啊,隐形人!’对吧?还有你,”英格拉姆教授对着玛乔莉说,“你也说话了,或说是低语。当nemo给你舅父那篦麻油胶囊,并扳他的头强迫他吞下胶囊时,你发出叫声。你说,‘不要!不要!’声音不大,但很清楚。” “我不记得我曾说过话,”玛乔莉眨眨眼睛,“但又怎么样?” 教授的语调变得较为轻松。 “我在帮助你对付艾略特巡官的下一回攻击。我老早就试着告诉你:他一直想知道我们当中是否有人离开这里,在灯熄灭的两分钟内谋杀你的舅父。现在,我发誓当nemo在舞台上时,我看到也听到你们二位说话。我能发誓你们从未离开这房间。如果你们也能为我做同样的事情,我们就能提出三份苏格兰警场无法不认可的不在场证明。你们能发誓吗?” 艾略特打起精神。他知道接下来的数分钟将带他来到破案关键。 9、三份不在场证明 此时哈丁站起来。他的大眼——“牛眼似的”,艾略特在经过一连串的动物比喻后如此称呼——看来惊慌。他保持他的温厚表情,他对权威的敬意也丝毫不减;但他毛茸茸的手微微发抖。 “我在拍片!”他抗议,“看,这是摄影机。你没听见它在动吗?你没——”然后他大笑,笑得很迷人。他似乎希望有人跟他一起笑,又因无人跟他一起笑而觉得懊恼,“我明白了,”他看着远方,“我曾读过一个故事。” “是吗,你现在要说?”英格拉姆教授问道。 “是的,”哈丁严肃地说,“某人有不在场证明,因为他们发誓他们听见他一直敲打字机。真相是,他有个发出打字声的机械装置,而他人并不在场。大混蛋!你认为有能帮你操作电影摄影机的东西吗?” “太荒谬了,”玛乔莉叫,仿佛活见鬼似的,“我看见你。我知道你在那里。你是这么想的吗,巡官?” 艾略特咧嘴笑:“威尔斯小姐,我什么也没说,都是教授在说。同样的,我们可能会考虑这点的,即使只是理清疑点。”他语带同情,“但是这里非常暗,不是吗?” 英格拉姆教授抢在众人之前回答:“暗了大约二十秒,直到切斯尼打开双扇门。之后照相用灯泡投射足够光亮在书房墙壁上,所以这里不能说是漆黑一片。物体轮廓十分清楚,我想我的同伴会这么告诉你。” “等一等,先生,你们怎么坐的?” 英格拉姆教授起立,然后小心地把三张安乐椅排列成各相距约三尺的行列。椅子从八、九尺外面对双扇门,因此椅子距马库斯·切斯尼的距离大约是十五尺。 “切斯尼在我们抵达前安排椅子,”英格拉姆教授解释,“我们没移动它们。我坐在这里,在最靠近灯的右端。”他把手放在椅背上,“玛乔莉在中间,哈丁坐在另一端。” 艾略特研究位置,然后他转向哈丁:“你坐在左端做什么?”他问,“从中间你不是能取得更好的画面吗?从左端你拍摄不到nemo从落地窗进入的镜头。” 哈丁用力搓额头:“我问你,我怎么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说,“切斯尼先生没解释我们将看见什么。他只说,‘坐在那里’;我希望你不认为我会和他争论。我不敢。我坐——不如说我站在这里,我觉得看得很清楚。” “嘿,争论这个做什么?”玛乔莉说,“当然他在这里,我看见他来回走动拍摄。而我在这里,不是吗?” “没错,”英格拉姆教授温和地说,“我感觉得到你。” “是吗?”哈丁说。 英格拉姆教授的脸变得凶恶:“年轻人,我感觉到她的存在。我听见她呼吸。我一伸手就能碰到她。没错,她穿着黑衣裳;但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她的皮肤雪白,而她的手和脸在黑暗中就像你衬衫前胸一样白。”清完喉咙后,他转向艾略特,“巡官,我想要告诉你的是,我能发誓他们二人都没离开房间。哈丁一直在我的眼角。玛乔莉在我伸手可及的范围内。现在,他们是否能对我同样……” 他礼貌且强烈地倾身向玛乔莉。艾略特觉得他的态度像医生测量病人脉搏的样子,他的脸庞安静而专注。 “当然你是在这里啊。”玛乔莉叫。 “你确定?”艾略特追问。 “我完全确定。我看见他的衬衫和他的秃头,”她郑重地说,“还有——哦,我看见一切!我也听见他呼吸。你不曾参加过降灵会吗?要是有人离开你会不知道?” “你怎么说,哈丁先生?” 哈丁犹豫片刻:“坦白说,我的眼睛多数时候盯着摄影机。所以我没什么机会环顾。等等,”他右拳头击着左手掌,脸上现出松一口气的表情,“啊!让我慢慢说。就在这戴着大礼帽的家伙走出镜头后,我向上看、后退、关掉摄影机。当我后退时我撞到一张椅子,我四面观望,”他转动手腕,“我能看见玛乔莉,我能看见她的眼睛闪烁。我无法精确描述,但你知道我的意思。当然我知道她一直在那里,因为我听见她说‘不要’,而且我也看见她。”他咧嘴一笑使房间内气氛轻松不少,“你能确定她既不是五尺九寸高,也不是六尺高。我们还能招惹什么嫌疑?” “你看见我了吗?”英格拉姆教授问。 “嗯?”哈丁说,眼光落在玛乔莉身上。 “我说,你看见我了吗?” “哦,当然。我想你正在俯身看表。你在那里没错。”哈丁重获活力,彷佛他将得意地高视阔步,拇指扣在背心上。但艾略特觉得自己仍在浓雾里摸索,此案是个心理迷宫,然而他愿意相信这些人说的是实话。 英格拉姆教授解释:“你看见三份相当可信的不在场证明。我们当中无人可能犯下此案。你必须根据这点来办案。当然,你可以选择怀疑我们的说法;那我们就证明给你看——重建现场!我们像之前一样成行坐在这里,然后关灯,再打开书房里的摄影用溢光灯。你就会明白,没有人可能在不被看到的情况下离开这房间。” “恐怕办不到,先生,除非你有另一个照相用灯泡,”艾略特说,“灯泡已经烧完了。此外!” “但是……”玛乔莉大声叫。她闭上嘴巴,以困惑的眼神瞪着关着的门。 “此外,”艾略特继续说,“你们可能不是唯一有不在场证明的人。我想问你一件事,威尔斯小姐。你刚才说你确定书房里的钟时间是正确的,你怎么能那么确定?” “能不能再说一次?”艾略特重述问题。 “因为那钟坏了,”玛乔莉回过神来回答,“喔,我的意思是,调指针栓坏了,所以没办法动它;而且自从我们有了它,它就是个准确的钟,从未有误差。” 英格拉姆教授低声轻笑。 “原来如此。它何时坏的,威尔斯小姐?” “昨天早上,女仆帕梅拉在整理马库斯舅父书房时弄坏了它。她在上发条的时候,另一手拿着一副铁烛台,不小心让烛台撞上调指针栓,把调指针栓撞掉了。我以为马库斯舅父会生气。我们只获准每周整理他的书房一次。他的所有文件都在那里,尤其他正在写的一份手稿是我们不可碰的。但他没。” “没什么?” “没生气。甚至相反。他走到钟面前。我说我们把钟送到城里的西蒙兹钟表修理店去修。他注视钟一分钟,突然大声笑出来。他说,不,不,别管这钟,它现在的时间准确,无法改变,而且看来挺有趣。(它是个八日钟,那时已上紧发条——棒槌学堂注)他也说帕梅拉是个好女孩,在她父母年老时一定会对父母尽孝。我记得很清楚。” 艾略特想,切斯尼为何站在钟面前,突然放声大笑?但他没有时间思考。好巧不巧,克罗少校出现在通向走廊的门边。 “我能和你谈一谈吗,巡官?”他的声音古怪。 艾略特走出去,顺手关上门。那是个宽阔的走廊,嵌淡色橡木镶板,有宽低的楼梯,地毯边露出的地板晶亮。一盏地板灯正亮着,在楼梯边照出一光圈,也照亮小桌上的电话。 克罗少校保持温和面容,但他的眼神看来邪恶。他朝电话点头:“我刚和比利·埃斯沃斯谈过话。”他说。 “比利·埃斯沃斯?他是谁?” “就是他太太今晚生产。乔·切斯尼出门应诊的病人。我知道现在很晚了,但我想埃斯沃斯可能还在和朋友一起庆祝。他确实是,因此我和他说话。我没多说什么,我只说恭喜,希望他没想到我为何在清晨两点打电话跟他说恭喜。”克罗少校深吸一口气,“嗯,如果书房里的钟是准确的,乔·切斯尼有颠扑不破的不在场证明。” 艾略特不发一语。他已料到—— “小家伙在十一点十五分出生。之后,切斯尼坐下和埃斯沃斯及他的朋友聊到近十二点。当他离开时,他们都看了表。当埃斯沃斯送他到门口,教堂钟刚好敲十二下;埃斯沃斯站在台阶上,发表了关于美好一日来临的演说。所以医生的离开时间可以确定无误。埃斯沃斯住在索德伯里克罗斯的另一边。乔·切斯尼不可能在谋杀案发生时赶回这里。你认为如何?” “先生,他们都有不在场证明。”艾略特告诉少校。 “哦?” “没错,先生。”艾略特说,“这很奇怪。” 10、庞贝的少女 翌日上午十一点,艾略特巡官开车进巴斯,在波那许旅馆附近停车,波那许在罗马澡堂入口对面的院子里。 说巴斯总在下雨的人侮蔑了这座高贵的城镇。在这座高贵城镇高耸的十八世纪房子看来像十八世纪寡妇,对火车或汽车假装没看见。但这天早上确实是大雨倾盆。艾略特在进入旅馆时心情很坏,他想找人诉苦,或丢下案子告诉督察长他不干了。 他昨晚睡得很少,早上八点开始就一直进行例行查问。他无法从心中除去陷入狂言呓语状态的威尔伯·埃米特的图像——他那贴膏药的头发、他的红鼻和有斑点的面容——那是昨晚的最后梦魇。 艾略特走到旅馆柜台,要求见基甸·菲尔博士。 菲尔博士在楼上房间。尽管时候不早,菲尔博士尚未展开活动。艾略特发现他穿着大如帐篷的法兰绒睡袍坐在早餐桌旁,喝咖啡、抽雪茄烟、读侦探小说。 菲尔博士系在宽黑丝带上的眼镜紧紧地夹住鼻子。他的短髭竖起,两颊鼓进鼓出,深呼吸的温柔起伏使大紫花睡袍活泼起来,好像他正企图指出凶手是谁。当艾略特进入,他蓦地起身,几乎打翻桌子,像海中巨兽在潜水艇下升起。灿烂的欢迎映上他的脸,使脸发出粉红、透明的光彩,艾略特觉得好多了。 “哇!”菲尔博士搓着手说,“太棒了!坐下,坐下。必定是有事情吧,嗯?” “海德雷督察长要我来找你,先生。” “没错,”菲尔博士低声轻笑,并往后贴在椅背端详客人,彷佛艾略特是他从没见过的人。他的高兴使整个房间活泼起来,“我在喝水。这水的名字有种精致、宽阔、冒险的声音——crasingensiterabimusaequor。但实际的表现不如名字,我在喝完第十或第十五品脱后很少想唱饮水歌。” “但你该喝那么多吗,先生?” “所有饮料都该喝那么多,”菲尔博士坚定地说,“如果我不可能漂亮地做事,我就根本不做那件事。你好吗,巡官?” 艾略特试着鼓起勇气:“我好一些了。”他承认。 “哦,”菲尔博士脸上不再容光焕发,他眨眼,“我猜你是为切斯尼案而来?” “你听说了?” “哼,是的,”菲尔博士嗤之以鼻,“我的侍者,一个听不见铃声却将读唇术练至出神入化的好人,今早告诉我此事。他从卖牛奶的人那儿得知此事,卖牛奶的人不知从谁那里获知此事。此外,我!嗯,多少认识切斯尼。”菲尔博士看来不安。他搔搔油亮的小鼻翼,“我在六个月前的一场接待会里遇见切斯尼和他的家人,然后他写了一封信给我。”——博士略显犹豫。 “如果你认识他的家人,事情就好办了。”艾略特慢慢地说,“我不是只为了案子来找你,我还有个人问题。我不知道我怎么了,也不知该怎么办,但问题就在那里。你知道切斯尼的甥女玛乔莉·威尔斯?” “是的。”菲尔博士锐利的小眼注视着他。 艾略特站起来:“我爱上她了。”他大喊。他知道他让博士吓了一跳;他的耳朵发热。如果菲尔博士在那一刻低声轻笑,如果菲尔博士要他降低声音,他可能护卫他的苏格兰人尊严,走出房间。他实在没办法,他的感受是这样。但菲尔博士只是点头。 “相当可理解,”他低沉而响亮的声音表达出相当出人意料的同意,“怎么?” “我之前只见过她两次,”艾略特豁出去地大喊,“一次是在庞贝,一次是在——暂时别管了。如我所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没把她理想化。当我昨晚再看见她,我几乎想不起她前两次的相貌。我知道她可能是毒杀者,或伶牙俐齿的背叛者。当我走近庞贝的那群人——你不知道那件事,但我在那里——而她站在花园里,帽子脱下、阳光照在手臂上;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然后我转身、走开。她移动、说话、转头的样子吸引我。我不知道怎么了。 “我不敢跟随他们、跟他们交朋友,虽然那是哈丁先生所做的事。我不知道我为何无法强迫自己这么做,那不会只是因为我听说他们在安排她嫁给哈丁的事。帮帮我,我甚至没想到那。如果我想到哈丁,我想那是因为我运气背的缘故,一切就让它去吧!我只知道,第一,我爱上她了;第二,我必须把爱上她的念头驱逐出脑海,因为那是胡思乱想。我不认为你了解。” 除了菲尔博士的呼吸声和窗外的雨声外,房间里一片宁静。 “如果你认为我不了解,”博士严肃地说,“你就太瞧不起我了。继续说。” “就这么多了,先生,我想着她。” “一直,对吧?” “对!你想知道我第二次看见她的事吧。那是命定的。我知道我会再遇见她。曾遇见一个人,试着忘记她或逃避她,然而你每次转身都遇见她。我第二次看见她是五天前,在皇家艾伯特码头附近的小药房。 “我在庞贝看见他们时,无意中听到切斯尼先生提及他们回程将要搭乘的船名以及船期。翌日我离开意大利,比他们早一星期回到家。上星期四,二十九日,我刚好到皇家艾伯特码头附近查一案子。”——艾略特停止讲话——“我甚至不敢告诉你事实,不是吗?”他痛苦地问。“是的,我那天找藉口到那里去,但其馀必定就是巧合了——或者由你来判断。 “这位药剂师的毒物登记簿遭到怀疑。他似乎卖出比正常量多的毒物,那就是我去那里的原因。我进去要求看他的毒物登记簿,他立刻把毒物登记簿给我看,并安排我坐在药房后面的小诊疗室里。我正在检视登记簿时,有顾客进来,我看不见顾客,她也看不见我;她以为药房里没有别人,但我晓得她的声音。那是玛乔莉·威尔斯,要买‘摄影用的’氰化钾。” 艾略特又一次停止讲话。他眼中的不是波那许旅馆的房间。他彷佛看见午后微光里的肮脏药房,闻到化学药品的气味。地板上有杂酚油,矮胖玻璃瓶的顶端透着微光;在药房另一边的暗处,有面肮脏的镜子。他看见那镜子里玛乔莉·威尔斯的影像,她的眼睛朝上翻,一边紧挨着柜台询问:“摄影用的”氰化钾。 “可能因为我在那里,”艾略特继续说,“药剂师问她为何要买氰化钾及氰化钾的用途等问题。她的回答显示她对摄影的了解就如同我对梵文的认识。药房的另一边有面镜子。就在她十分困惑时,她刚好向镜子一瞥。她必定看见了我,虽然我不认为她看清楚了我。突然地,她骂药剂师——唉,我就不说了——然后跑出药房。 “干得很漂亮,对吧?”他无礼地加了一句。 ——菲尔博士沉默不语。 “我认为那位药剂师有问题,”艾略特徐徐说道,“虽然我没发现什么。但最重要的是,海德雷督察长交给我——我——索德伯里克罗斯毒杀案,我已在报纸上读过这案子的每个细节。” “你没拒绝这案子?” “没,先生。我能拒绝吗?我总得告诉督察长我知道的吧?” “哼。” “是的,你认为我不该参与办案。你这样想没错。” “老天,我没这样想,”菲尔博士张开眼睛说,“你的良心不允许你这样做。别说废话,继续查案吧。” “昨晚开车来这里时,我想到各种可能的出路。有些想法太疯狂了,今早想到时,我觉得不安。我想到湮灭不利于她的证据。我甚至想到带她到南太平洋。”他停下来;但菲尔博士只是同情地点头,彷佛他了解他的想法;艾略特觉得放心,于是往下说,“我希望警察局长——也就是克罗少校——什么也没注意到。但我必定从一开始就行为怪异,且不时露出马脚,最糟的是当这女孩几乎认出我时。她没完全认出我,也就是她没把我与药房里的镜子联想在一起。但她知道她以前见过我,她一直试着要记起来。至于其馀的,我试着不带偏见地进入这案子——又一次妥协,不是吗——并像处理平常案子那样处理它。我不知道我是否成功,但你看到我今天在这里。” 菲尔博士沉吟:“告诉我,撇开巧克力店谋杀案不谈,你昨晚可有发现任何使你认为她可能杀害马库斯·切斯尼的证据?” “没有,正好相反。她有颠扑不破的不在场证明。” “那么我们在争论什么?你为何不把案子愉快地办下去?” “我不知道,先生,那就是问题所在。这案子太古怪、有趣、难以捉摸。它从一开始就是个魔术盒。” 菲尔博士向后靠,喷几口雪茄烟,脸上露出专注的神情。他摇摇肩膀,又喷了几口雪茄烟,彷佛有很多话要说。连眼镜上的丝带也在鼓噪。 他说:“让我们检查你的情绪问题。别逃避,这可能是迷惑也可能是爱情,但无论如何我要问你一个问题。假定这女孩是凶手,等一等!我说,假定这女孩是凶手。听着,这些案子不是你能轻易找到线索的案子,我认为有必要积极查案。它们不是过失杀人;它们是经过算计的变态行为,凶手至今逍遥法外。假定这女孩是凶手——你愿意知道吗?” “我不知道。” “不过,你同意有必要找到答案?” “我想是的。” “很好,”菲尔博士又喷了几口雪茄烟,“现在让我们以另一角度看事情。假定这女孩完全无辜。不,别让我窒息;让你的浪漫主义脚踏实地。假定这女孩完全无辜,你要怎么做?” “我不了解,先生。” “你说你已爱上她?” 艾略特恍然大悟:“喔,别说了,”他说,“我不认为自己有机会。你该看她看着哈丁时脸上的表情。我看见那表情。先生,我告诉你,昨晚我做的最困难的事是对哈丁公平。我对哈丁无成见,他看来相当端正。我只能说每当我和哈丁说话,我就感到不自在。” ——他又感觉耳鸣。 “昨晚我有各式各样的幻想。我想像自己逮捕哈丁——是的,给他戴上手铐——而她看着我,所有讨好的行为自然而然来到脑中。但情绪纠结不那样容易打开,起码我做不到。哈丁是个扰乱注意力的事物。当你与两个看着你的人在同一房间内,你不可能杀人;而谋杀案就在视线所及的另一房间发生。哈丁可能是个猎财者(我想他是),但世界上有很多这种人。哈丁在意大利遇见切斯尼一家人之前从未听说索德伯里克罗斯。所以忘掉哈丁,也忘掉我。” “除了你的良心之外,”菲尔博士批评性地说,“你也必须除去你的谦逊。谦逊是个很好的美德,但没有女人能忍受这美德。不过,我们会熬过去的。不是吗?” “什么?” “你现在感觉怎样?”菲尔博士问。 艾略特突然觉得自己好多了;他想喝杯咖啡、抽根烟,彷佛智慧重生。他不了解是怎么回事,然而甚至连房间的颜色也都不一样了。 “哼,”菲尔博士搔着鼻翼,“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你忘记了我只知道案件的概要,你没让我知道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要怎么做?你要像个傻子一样回去跟海德雷说不干了?还是我们理一理事实、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我听从你的吩咐。” “是的!”艾略特怒吼,“是的,我们一起办案子。” “很好。那就坐下吧,”菲尔博士严厉地说,“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艾略特花了半小时解释事情始末。他以浴室药箱里的氰酸作为结束—— “事情就是这样,我们直到三点才离开那房子。每个人都否认与氰酸有关系,发誓不知道浴室里有氢酸,说在那晚盛装晚宴时并未看到它。我也探望了埃米特先生,但他健康情况不佳。” 他清楚记得那卧室,整齐却不见吸引力,就如同埃米特。他记得扭曲在床单里的瘦长身体、强烈的电灯光、梳妆台上整齐排列的发油和领带,工作桌上则有一堆信和帐单。工作桌旁立着小手提箱,里面有注射器、小剪刀和艾略特看来像是外科手术工具的东西。壁纸上则有类似桃子的黄红色图案。 “埃米特说了很多,但你听不清他说的话,除了他有时喊‘玛乔莉’,他们则试着安抚他。就是这样,先生。我已告诉你我知道的每件事,而我想知道你是否能理解。我想知道你能否解释这案子的玄妙之处。” 菲尔博士缓缓、用力地点头。他说:“我想我能。” 11、不必要的问题 “但在我解释之前,”菲尔博士用雪茄烟比划说,“我想弄清楚一点,这一点要不是我没听清楚,就是有人犯了大错。它与切斯尼表演的末尾有关。切斯尼打开双扇门,宣布表演结束。对吗?” “对,先生。” “然后英格拉姆教授对他说,‘顺便问,你那模样可怕的同伴是谁?’切斯尼回答,‘哦,那是威尔伯,他帮助我计划整件事。’对吗?” “是的,没错。” “你在这点上除了威尔斯小姐的证言外,还有别人的证言吗?”博士追问。 “有的,先生,”艾略特困惑地回答,“在我离开房子前,我向他们求证过。” 菲尔博士脸色微变。他张着嘴,睁大眼睛瞪着同伴,雪茄烟停在半空中。飒飒的声音彷佛飘荡在地底隧道:“噢,酒神!噢,上帝!噢,我神圣的帽子!这是不可能的。” “有什么不对吗?” “取出切斯尼的十道问题表,”菲尔博士兴奋地催促,“看看它,研究它。你没看出什么不对吗?” 艾略特的眼光从菲尔博士的脸上移到问题表:“不,先生,我看不出来。或许我的脑袋没在正常运作——” “是没有,”博士严肃地说,“看表,先生!专心看!你没看出切斯尼问了一个完全不必要、甚至荒谬的问题?” “哪一个?” “问题四:‘从落地窗进入者的身高是多少?’见鬼!那是他准备问他们的一系列问题之一:机灵的问题、有陷阱的问题、令人大感诧异的问题;然而,在他问那些问题前,他平静地对他们宣布这人是谁。你懂了吗?就如你引述威尔斯小姐所说,他们都知道威尔伯·埃米特的身高。他们和他住在一起,他们每天见面。所以,当他们事先听见访客是谁,他们不可能答错问题。因此,切斯尼为何在问问题前就说出答案?” 艾略特不安地咒骂,然后他开始沉思:“让我想想。这里面有陷阱,先生?”他想起,“英格拉姆教授认为,可能埃米特获得‘在雨衣里曲身,好让身高显得比实际少三寸’的指示?所以切斯尼先生为他们设了一个这样的陷阱。当他告诉他们他是埃米特,他期望他们落入陷阱,给‘六尺’的答案。然而在雨衣里曲身的人身高只有五尺九寸。” “有可能,”菲尔博士皱眉头,“我相信,在那表演里有比你所了解更多的陷阱。但要说让埃米特曲身——巡官,我不太相信。你描述那雨衣长而紧身,而要减去三寸身高的唯一方式是弯膝、以小步伐走过舞台。要做到这地步,必定姿势怪异,观众也看得出来;奇怪的是,大家似乎不对这人的举动感到奇怪。任何事都是可能的,我承认;但——” “你的意思是这人根本就是五尺九寸?” “哦,”菲尔博士冷淡地说,“有可能他真的是六尺。两位证人这么说,不是吗?在英格拉姆教授与他们意见分歧的每一点,你都相信教授。可能你这样做是对的;但我们不可——嗯,我们不可落入视英格拉姆教授为占卜师或圣经代言人的错误。” 艾略特又沉思半晌:“或者,”他提议,“切斯尼可能紧张或慌张,不经意地喊出埃米特的名字?” “不太可能,”菲尔博士说,“因为他立刻叫埃米特进来,在埃米特未出现时显得懊恼。不可能,我不太相信,巡官。魔术师不会如此轻易露出马脚。切斯尼不是那种人。” “我自己也不相信,”艾略特承认,“但我们该怎么想?这只会使我们更困惑罢了。你看见任何线索吗?” “很多。切斯尼认为特里太太店里的巧克力如何被下毒的,现在很清楚了,不是吗?” “不,先生,我看不出来!是怎样被下毒的?” 菲尔博士在椅子里移动。苦恼的表情横过他的脸上,他发出神秘的声音:“注意,”他以抗议语调说,“我不想像个先知似地坐在这里,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我厌恶那种势利;我不喜欢势利。但我坚持情绪不安对你的智慧无益。 “现在让我们考虑特里太太店里的巧克力被下毒的事。这案子的事实是什么?首先,巧克力是在六月十七日某时刻被下毒。其次,巧克力若非被六月十七日到店里的访客下毒,就是被威尔斯小姐借由法兰克·戴尔的手下毒。因为大家都认定,巧克力在十六日晚上还很正常,以特里太太抓了一把给小孩的派对。以上是正确的陈述?” “是的。” “完全不是,”菲尔博士说,“垃圾!”他认真地往下说,“我不认为巧克力一定是在六月十七日被下毒。我也不认为巧克力一定是被六月十七日到店里的人下毒。 “克罗少校想出谋害者能轻易把毒巧克力放在柜台上的方法。谋害者手里拿着或口袋里藏着毒巧克力进店,他引开特里太太的注意,把毒巧克力丢入柜台的盒子。很好,很好,很好!太容易了!是有可能这样做。但对一个聪明的谋害者而言,这方法是不是太愚笨了?这方法有什么用呢?它立即显示下毒是在特定的日子进行,并将嫌疑犯范围缩小到那日到过店里的人。 “如果你允许的话,我能提议一个好得多的方法。 “准备一个柜台上那种开着的巧克力盒的复制品。别把毒药加在复制盒的上层巧克力,而是加在盒子下方的六或十颗巧克力。进入特里太太的店,以复制盒取代真盒。除非奶油夹心巧克力销路好,没人会在那天买到毒巧克力。恰恰相反!孩子通常不很喜欢奶油夹心巧克力,他们偏爱甘草或圆形硬糖,同样的钱买到的甘草或圆形硬糖的量比较多。所以,可能毒奶油夹心巧克力会在店里待上一天、两天、三天、四天,甚至一星期;因此谋害者在事发那天很可能没到过店里。无论巧克力在哪一日被下毒,我敢跟你打赌,那日子在六月十七日前好几天。” 艾略特大声咀咒。他走向窗边,看着雨,然后转身:“是的,但是——你不可能藏着开口的巧克力盒走过乡间吧?将巧克力盒掉包,又怎能不被发现呢?” “能,”菲尔博士说,“如果你有个弹簧夹袋。对不起,我的伙伴,但我担忧弹簧夹袋可能撕裂了它。弹簧夹袋(假如我错了请纠正)是由皮把手上的按钮控制。按按钮,袋子就能攫起底下的东西。反过来使用也可以。把某样东西放在袋子里,按按钮打开弹簧夹,它就能把袋子里的东西放到你想放的地方去。”菲尔博士打了个令人迷惑的手势。他抽鼻涕,一副忧闷的模样;终于一本正经地说,“是的,我的伙伴。我担心这就是发生的事。如你所说,除非谋害者有东西帮忙,否则他无法将盒子掉包。 “他带着袋子里一盒毒奶油夹心巧克力走进特里太太的店,在引开特里太太注意的同时,他弹出假盒到柜台上,然后把袋子放到真盒之上,夹盒入袋,再把假盒推到正确的位置。这一切都在特里太太去取烟的时间内完成。然后马库斯·切斯尼明白了这项技巧。为说明盒子如何被掉包,他从伦敦进口了一类似的弹簧夹袋。切斯尼昨晚表演了同样的技巧,而且没有人发现。” 艾略特在沉默里深吸一口气:“谢谢你。”他严肃地说。 “嗯?” “我说谢谢你,”艾略特再说一次,然后咧嘴笑,“你把我的智慧拉回正常,先生;或者说推了我的智慧一把,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 “谢谢你,巡官。”菲尔博士满足地说。 “但你明白此解释使我们比以前更绝望吗?我相信你的解释。我想它是很好的解释,但它扰乱了已建立的事实。我们甚至不知道巧克力何时被下毒,除了它可能不是警方专注于四个月前的那天。” “抱歉坏了你们的计划。”菲尔博士用力而抱歉地搓着前额,“但——见鬼!如果你有跟我一样的扭曲心灵,这样的过程似乎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我不同意你‘此解释使我们比以前更绝望’的说法。相反地,此解释使我们更接近事实。” “怎么会?” “巡官,告诉我,你是在村庄里或一小社区长大的吗?” “不,先生。我在格拉斯哥长大。” “啊,但我在村庄长大。”菲尔博士满足地说,“现在让我们假设状况。谋害者带个小提包走进店里,我们假定谋害者是特里太太认识的人;我们必须如此假定。你不曾经历过小社区里店主的好奇心,尤其像特里太太那种活跃人物的好奇心。假定你携带一提包进店,她会说:‘去外地吗,艾略特先生?’‘到威斯顿去吗,艾略特先生?’或她什么也不说,因为你带着提包是个不寻常的景况,提包不是你的寻常配备。这记忆会深入她的心里。如果有人在巧克力谋杀案前那个星期带着小提包进入她的店里,她可能会有些印象。” 艾略特点头。他知道自己必须动动脑筋,因为菲尔博士专注地看着他。 “或者——?”医生催促。 “我明白了,”艾略特注视被雨冲洗的窗户,“或者谋害者是经常携带那种提袋的人,这景象实在平常,以致特里太太不会去注意。” “那是个有条理的假定!”菲尔博士发出短促的哼声来。 “你指的是乔·切斯尼医生?” “或许。有其他人经常带着提袋走来走去吗?” “只有威尔伯·埃米特,他们告诉我的。他有小手提箱,我在他房间里见到了小手提箱,如我告诉你的。” 菲尔博士摇头:“只有威尔伯·埃米特,”他说,“‘只有’威尔伯·埃米特,这人说。天哪!如果皮袋能经由魔术用品店的发明而改装成一弹簧夹袋,那么,同样的事为何不能发生在小手提箱上?显然,当克罗少校和波斯崔克督察长脱离目前的成见后,他们一定会盯住埃米特?从你告诉我的片断,英格拉姆教授已盯住埃米特了;我们一入贝勒加宅第查案,英格拉姆教授就会跟我们谈这个想法。我们必须小心陷阱。因此,在现有证据的基础上,我向你保证唯一可能有罪的人是威尔伯·埃米特。你愿意听我的理由吗?” 12、又一次在药房 艾略特有时想,当你前一晚喝了太多威士忌,你就不宜在早上和菲尔博士谈话。他的心思动得很快,在你能追上它之前,它已飞向窗外。你听到呼呼声;然后,在你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之前,理论已经建立了,这理论当时听来完全合理,事后却让人想不起来。 “请继续,先生!”艾略特怂恿,“我以前听过你做这种事,但——” “不,听我说,”博士一本正经地说,“你必须记得我是当小学校长起家的。每天的每一分钟小孩都企图告诉我奇怪的故事;或者在伦敦中央法庭,我也没听到足以匹敌的花言巧语。因此我从一开始就比警察占了优势,我有更多与说谎者相处的经验。我觉得你太轻易接受埃米特是无辜的。这当然是威尔斯小姐对你产生的影响。别生气;这影响可能是不知不觉问产生的。但那里的事态是什么?你说,‘那屋子里每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这不是真的。如果你愿意,请解释埃米特如何有不在场证明。” “哼。”艾略特哼了一声。 “事实上,没人看见埃米特。你们发现他无意识地躺在树下,火钳就在附近。某人立刻说,‘他显然已躺在这里一段时间了。’但你有什么医学证据能证明他在那里躺了多久?这不像验尸报告推测死亡时间,他可能躺了十秒,也可能躺了两三分钟。检察官可能会称这情况为双重陷阱、故弄玄虚。” 艾略特沉思:“嗯,先生,这问题我想过。就该理论来看,戴着大礼帽的人就是埃米特。他扮演自己的角色,除了他给了切斯尼先生一颗有毒的胶囊之外。以后他安排让自己的头部受重击——自残以证明清白不是新鲜事,以此表明他不可能是nemo医生。” “没错。然后呢?” “他做起来比其他人容易,”艾略特承认,“不必变戏法。不必戴或脱道具。他只消扮演自己的角色就行了。他只消以氰酸胶囊取代无害胶囊。他知道所有细节,他是唯一知道所有细节的人。他——”艾略特想得愈多,愈认为埃米特是凶手,“先生,问题是至今我不认识埃米特。我从未和他说过话。埃米特是谁?他的职业是什么?迄今为止无人怀疑埃米特。他又能从杀害切斯尼先生得到什么好处?” 菲尔博士问:“他能从在一群孩子间散播番木鳖硷得到什么好处?” “那么是纯粹的疯狂罗?” “我不知道。但你可能得多考虑一点动机。至于埃米特——”菲尔博士皱眉头,捻熄雪茄烟,“我记得我是在遇见切斯尼的那场宴会里遇见他。高大、黑发、红鼻的家伙,声音和态度很像哈姆雷特父亲的鬼魂,他边吟唱边蹑步而行,还把冰水溅在膝上。主题简直是‘可怜的老威尔伯’。至于他的外表——那些大礼帽、雨衣等道具如何?它们的尺寸是只能由埃米特穿着吗?” 艾略特取出笔记本:“大礼帽是七号,它是马库斯·切斯尼的。埃米特的雨衣是男人的大尺寸;雨衣的尺寸分级不像西装那样详细。我在雨衣右边口袋里发现折叠整齐的橡皮手套,廉价百货店的六便士手套——” “还有?”菲尔博士问。 “还有每个人的身高体重,是波斯崔克为我取得的。埃米特是六尺高、一百六十二磅重、戴七号帽子。乔·切斯尼医生是五尺十一又二分之一寸高、一百八十二磅重、戴七号帽子。乔治·哈丁是五尺九寸高、一百五十四磅重、戴六又八分之七号帽子。英格拉姆教授是五尺八寸高、一百七十磅重、戴七又四分之一号帽子。玛乔莉·威尔斯是五尺二寸高、一百零六磅重。她显然不是嫌犯,”艾略特满意地说,“其他的人则都能戴这帽子而不显得怪异,除埃米特外每人都有颠扑不破的不在场证明。此刻我们无法说太多;但就目前而言,凶手彷佛是埃米特。我不明白他有什么动机?” 菲尔博士好奇地看着他——他后来一直难忘那眼神。 博士宣布:“我们的心理学家朋友会说他是苦于权力欲望而不得志的人。我承认许多下毒者都苦于权力欲望,比如珍嘉朵、齐瓦吉哥、莱登、克里姆,这份名单可长了。我也听说埃米特苦于对威尔斯小姐无望的爱。哦,在黑暗的角落里任何事都是可能的,我跟你保证,但也有可能——”此时他严厉地瞪着他的同伴,“埃米特扮演代罪羔羊的角色。” “代罪羔羊?” “是的。还有另一解释可以说明弹簧夹袋和巧克力店里的谋害者。”菲尔博士沉吟,“巡官,许多人提起一八七一年的克丽丝汀娜·垓德蒙兹案,这使我觉得在那故事里有个寓意在。” ——怀疑迅速袭上艾略特心头:“先生,你的意思是……” “嗯?”菲尔博士从沉思里醒过来,“不,不,不!老天,不!或许我没说清楚。”他作个慌张的手势;他似乎急于换话题,“嗯,让我们采用你的理论。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我们的下一个行动是什么?” “我们要去看那影片,”艾略特告诉他,“如果你愿意来的话。克罗少校告诉我,索德伯里克罗斯有位药剂师擅于冲洗影片。克罗少校今早三点十五分敲门唤醒他,要他答应今天中午前准备好影片。药剂师在他药房里有部私人放映机;克罗少校说此人值得信赖。我们一点钟在那里见面看影片。老天!”艾略特晃动拳头厉声说,“这可能解决我们的问题。不可能说谎、黑白分明的真实故事。我们想知道的每件事!我告诉你,有卷影片真是太好了。要是影片出了毛病呢?要是影片没冲洗出来?要是——” ——他不知道在下一个小时里,他将遭遇他此生最大的震惊。 当菲尔博士穿好衣服,当他们在放晴的天空下开车到索德伯里克罗斯,当他们停车在霍巴特·史蒂文生先生药房外的灰色大街上,艾略特想像着各种可能,只除了那正确的一种。穿着复褶斗篷、戴着宽边帽的菲尔博士从后座发出轰隆轰隆响的安慰。艾略特的主要恐惧是药剂师搞坏了冲洗;他们抵达时他几乎相信事情就是这样。 在阴森大街中段的霍巴特·史蒂文生先生的药房很有照相馆的风味。它的橱窗展示堆积成金字塔般的黄色底片盒;一台摄影机从杂物中向外看,摄影机后面是展示许多张放大照的海报。从这里你能看到特里太太店面的橱窗、车库、加油站、一长列食品店、几家小酒馆,及路中央的维多利亚女王即位六十周年纪念饮水喷泉。气氛很荒凉,尽管有车经过,尽管有人透过商店橱窗往外看。艾略特知道自己正被窥视着,从这里直到“蓝狮”。 当他们走进药房,店门上方的铃发出一声尖锐的“砰”。霍巴特·史蒂文生的店很幽暗,充满使艾略特想起另一地方的化学药品气味。但这是个小药房,像是被瓶瓶罐罐围住的空间,包括墙上的文凭和柜台旁秤量机的法码。霍巴特·史蒂文生,一个穿着干净白色夹克、肥胖、嘴唇缩拢的年轻人,从柜台后缓缓走出来迎接他们。 “艾略特巡官?”他显然感受到这见面的重要性,他的眼光飘向门口,思量着是否要关上门以免有客人进来。他的每绺头发似乎都在颤抖;艾略特端详他、决定他可以信任。 “这位是基甸·菲尔博士,”艾略特说,“抱歉昨晚吵醒你。” “不客气,不客气,我不介意。”史蒂文生说,他显然是不介意。 “好,那影片冲洗好了吗?” “都为你们准备好了。” “它——没问题吧?我的意思是,它冲洗得如何?” “还不错,还不错。”史蒂文生考虑过后高兴地回答。业馀摄影师能有这样的答案已经不错了。他搓搓手,像安慰人似的,“有些曝光不足,一点点而已。”他把头歪向一边,又一次考虑。“但不坏,不坏,不坏。”他无法控制兴奋的心情,“我希望你不介意,巡官。我让影片在放映机上跑过一次,为了确定影片没问题。少校一抵达这里,我就放给你们看。如果你们不介意,我会说你们会有一些收获。线索,我猜你们叫它线索。” 毛发在艾略特的颈项骚动,但他平静地说话:“哦,有什么特别的?” “线索,”史蒂文生充满敬意地重说一次。他环顾四周,“例如,切斯尼先生从桌上拿起的第二件物品——” “怎么样?” “如我所说,我希望你不介意。我必须仔细检查,拿放大镜到银幕上,这样我才能放心。其实答案很简单,令我忍不住想笑,我到现在还想笑。” “是吗?那是什么?” “你绝对猜不到,”史蒂文生正经地告诉他。“那是——” “嘘!”菲尔博士吼了一声。 此一打雷似的嘘声与门铃声混合在一起,这时门打开,进来的是吉尔伯特·英格拉姆教授。 英格拉姆教授未显惊讶,相反地,他露出满意的表情。他戴着方帽,穿着深色斜纹软呢西装,看来有点臃肿。但艾略特较少注意他笔直的眼神,或他礼貌的问候姿势,而比较注意他带来的气氛。当他站在门边,彷佛索德伯里克罗斯所有人的目光都涌进门廊。外面,天色因为即将来临的雨而变暗。 英格拉姆教授关上门。 “早安,巡官。这位是菲尔博士?”——菲尔博士以诚挚的怒吼回敬。 英格拉姆教授则微笑:“久仰,先生;但是我不确定我们是否在六个月前的一场晚宴里见过面。总之,我听过切斯尼谈论你。我想他几天前写过一封信给你?” “是的。” “很好。”英格拉姆教授变得像办公事似的。他转向艾略特,“巡官,如果我今早睡过头,我不认为任何人能责备我。我从我的小平房赶过来。”他幽默地喘气,“我昨晚无意中听到你们计划今天在史蒂文生这里看一部片子。我和你们一起看,你们不反对吧?” 气氛又一次微妙地改变。艾略特怔住了:“抱歉,先生。我想这是不可能的。” 教授诚挚的脸上现出困惑:“有什么不可以,巡官——” “抱歉,先生。我们自己都尚未看过。你可能未来有机会看。” ——一阵沉默。 “巡官,你不认为这有些不公平?”英格拉姆教授声音有些变化,“毕竟,你视我为专业证人,我尽力帮助你,你得承认我尽力协助;我自然急于知道我是否见解正确。” “抱歉,先生。”艾略特移向柜台。他碰撞到秤量机,法码嘎嘎作响。向左边一瞥,他看见墙上肮脏镜子里的自身映影;他突然了解到这一巧合,多数药房必定都有这种镜子,当药剂师在后面诊疗室时,就可了解是否有顾客进店。但多数时候他端详英格拉姆教授——他从斜纹软呢帽底下观视着,然后低声轻笑。 “嗯,不要紧,”教授恢复快乐的神气说,“我会抑制我的好奇心,虽然你刺伤了我的虚荣心。”他停下来思考,“是的,是虚荣心。不过,如果你不介意,我想买几样东西,买完我就走。史蒂文生先生!一小包普通的刮胡刀片,一盒strymo喉糖,小盒,是的,在那里。哦,还有!” 他沿着柜台移动,更严肃地说:“我必须到贝勒加宅第去。验尸后将有葬礼安排,而且我知道维克斯今天下午或晚上将从巴斯过来宣读遗嘱。此外,我想知道威尔伯·埃米特是否恢复了意识。” “我说……”菲尔博士以相当随意的语气说话,以致他们都吓了一跳。彷佛他伸出手去和街上的人说话似的,“你有想法了吗?”他很感兴趣地问。 “啊!”英格拉姆教授弯下身来指着展示柜下层的一样东西,然后他起身,“先生,即使我有,现在也不是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不是吗?” “但——” “是有个‘但’字!先生,你是个聪明人,我想我能仰仗你。”——艾略特突然完全被忽视,彷佛他是仕女香皂广告牌上的人物——“我昨晚几次告诉巡官,他们对这事的处理方法不对,他们没把重要因素列入考虑。我指的是动机。”他的脸变红,彷佛因为专注的缘故,“我现在不讨论它。我只略略提一句。你听过犯罪心理学上所述最有力的杀人动机,所谓的权力欲望?” “哦,我的天!”菲尔博士说。 “对不起?” “不,我才对不起,”菲尔博士认真、歉疚地说,“我只是没想到这个词这么快又跳进我耳膜。” “你否定它?告诉我:你认为特里太太店里的毒杀和昨晚的毒杀是不同的人所为?” 菲尔博士皱眉头:“不。相反地,我几乎确定它是由同一人所为。” “很好。那么另一可能联系在哪里?两案动机可相同?” 收银机尖锐地响。英格拉姆教授接过货包,略微转身看着它,彷佛它启发了新想法:“我只能说:两案动机相同。谋害者杀害可怜的法兰克·戴尔得不到什么,他杀害马库斯·切斯尼也得不到什么。我指的是物质方面。我们知道,玛乔莉和乔·切斯尼将继承高额遗产。但谋害者——”此时他张开眼睛,“一无所获。嗯,我不该站在这里说话,妨碍你工作。早安,菲尔博士。早安,史蒂文生先生。早安。” 他离去时未关紧大门。货车从大街上轰隆隆经过,有轻微玻璃响声,湿冷的空气和湿冷树的气味飘进,激起化学药品气味。菲尔博士轻轻地哼着〈我的金发女郎在附近〉。艾略特知道这是一种信号,他踌躇—— 博士举起拐杖,指向大门:“我向你保证我不是多疑,”他说,“但那位绅士有不在场证明吗?” “铁一般的不在场证明。那就是问题所在。这不在场证明不包含‘某人藉着玩弄火车或汽车,可能从一地跳到另一地’的可能性;这不在场证明包含有他人看见、有他人确认身份。这不在场证明有无法擅改时间的钟证明。至于——”艾略特停止讲话,突然明白他是在霍巴特·史蒂文生这局外人面前说话。他能发誓,在他说话时,他在史蒂文生脸上看见欣喜的闪光。药剂师正试图恢复庄严态度,好压抑一大秘密。 艾略特厉声说话:“史蒂文生先生,一分钟前你告诉我们——” “巡官,老实说,我宁可你们自己看。如果你们相信!” “唉!”菲尔博士说。 博士已闲晃到柜台后面的诊疗室,显然被此庞大访客吸引的史蒂文生跟随他。菲尔博士感兴趣地四面观望。 “你们的毒物情况怎样?”博士彷佛刚动了外科排脓手术之后般地询问。 “一般情形,先生。” “有氰酸或氰化钾吗?” 史蒂文生头一次显得有点紧张。他用两手把头发往后梳,清清喉咙,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没有氰酸,没有。有一两份氰化钾,但正如我今早告诉波斯崔克先生的——” “销路好吗?” “我已十八个月未售出氰化钾了。呃——告诉你没有关系吧?”他怀疑地看着艾略特,后者也已进到这阴暗、狭窄的走廊,“如我所说,我今早回答督察长的问题。如果你们认为贝勒加宅第的人曾向任何人买氰化钾用在果树上——唉呀,这不太可能。温室里的温度全年保持在华氏五十到八十度之问,在室内喷洒氰化钾无异自杀。” 艾略特不曾想过这问题。 “如果你们想看,我可以给你们看我的毒物登记簿。”史蒂文生加了一句。 “不,不。告诉你实话,”菲尔博士说,“我对摄影更有兴趣,这很像个照相馆。”他四面观望,“告诉我,你卖照相用灯泡,对吧?” “照相用灯泡?当然。” “那么,告诉我,”菲尔博士说,“假定我把照相用灯泡插上电,并使它持续点燃,它能使用多久?” 史蒂文生对他眨眼:“但你不该那样做,”他精明地指出,“你只要让它保持——” “是的,是的,我知道。但假定我是个怪人。假定照相用灯泡插上电并一直点燃,它能持续多久?” 史蒂文生思考着:“一个多小时。” “你确定吗?” “是的,先生,相当确定。照相用灯泡很耐用。” “嗯,那么,昨天上午可有贝勒加宅第的人向你买照相用灯泡?” 史蒂文生看来烦躁:“昨天上午?让我想想。”——他并不真的需要想,艾略特认为——“是的,威尔斯小姐来买过。她在上午十点左右来,买了一个。但,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你不要引用我说的话。我不想谈论贝勒加宅第的人。” “威尔斯小姐经常买照相用灯泡吗?” “不常,只是偶而。” “为她自己?” “不,不,不,为切斯尼先生。他们有时在温室拍摄室内照片。你知道的,拍摄桃子、样本、广告之类。他昨天要她来买照相用灯泡。” 菲尔博士对艾略特眨眼:“巡官,你引述她说的,昨晚的照相用灯泡是她为自己买的新照相用灯泡。”他转向史蒂文生,“威尔斯小姐不涉猎摄影?” “不,不,不。她从未为摄影目的来这儿买东西。” 艾略特想起什么似地抬起头。这一刻,他看见玛乔莉·威尔斯在镜子里看着自己。 他们没听见门铃响声。门依旧半开,摇动并发出吱吱声。他们没听见脚步声。当艾略特发现自己瞪着不到五尺远的镜子里的女孩脸蛋时,他们听见的,是史蒂文生清爽、柔软的声音。 彷佛影像从镜子里跑出。她的嘴唇半张,她戴着相同的软灰帽子。戴着手套的一只手半举着,彷佛要指什么。艾略特在她的眼睛里看见明白。 ——她明白。 玛乔莉·威尔斯像个孩子般把一根手指放进嘴里。 就在此时,前门传来玻璃破裂声,落下的碎片嘎嘎作响——有人从街上对她扔石头。 13、读心术 艾略特跳过柜台,冲向前门这是警察所受的训练使然。但这也是因为他不想看玛乔莉·威尔斯的眼睛。 他踢开门,他的脚踩在碎玻璃里。他对那石头的恶意感到相当愤怒,以致他几乎冲出门外。然后他上上下下打量街道。 街上无人。唯一的人是个骑脚踏车的递送男孩,他用力踩踏板、望着天空;他离得太远,不可能是他。大街一片宁静、毫无异状。 镇定一点。虽然怒发冲冠,他感受到风的凉意,控制了自己。他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意气用事,否则只怕成为笑柄。他该叫住男孩吗?还是该到对街的菜贩处打听。不,暂时最好什么都不要做。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不妨等一等,让别人弄不清楚你想做什么。他初次明白玛乔莉·威尔斯那张因惊吓而说不出话的神秘脸庞所激发的力量。 他在街上张望了二十秒。然后他走回药房。 玛乔莉·威尔斯靠在柜台上,手捂着眼睛。 “为什么?”她认真地问,“我——我什么都没做。” “他们不能这样破坏我的窗户,”史蒂文生脸色苍白,“我也什么都没做。他们不能这样破坏我的窗户。这样是不对的。你会采取行动吧,巡官?” “是的,”艾略特说,“但现在——” 史蒂文生踌躇,困惑于几种意念之间:“呃——你要坐下吗,威尔斯小姐?坐下?在后面房间?或楼上?说实在的,”他的谨慎不见了,“我不知道事情会这样糟。我不认为你现在出去是适当的——” 艾略特受不了:“哦,是吗?”他说,“我们到底在哪里?在英国,或德国?我们是谁?一群非亚利安人困在城堡里?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就行了;如果有人斜眼看你,我会把他搁进冰箱。” 她迅速转头看他,有些事变得很清楚,彷佛印在店里无数的硬纸板盒上。不是他说的话,而是情感所流露的气氛。他又一次注意到她:脸的每一细节,从眼的线条到向后梳的头发——这就是所谓的沟通。 “别急!”菲尔博士说。博士低沉而响亮的语调恢复稳健,他的声音听来轻快,“毕竟,”他继续说,“我不认为事情有那么糟。威尔斯小姐要坐下吗?绝对!她要出去吗?绝对!为什么不?你来这儿是要买东西吗,女士?” “我!”她仍凝视艾略特,然后振作精神。 “肥皂、牙膏、浴盐——” “哦。我——我来找巡官。”她现在不看他,“少校!克罗少校要他到贝勒加宅第去。立刻!他们——从十一点起就找不到他,而且没人知道他在哪里。我们试着打电话给史蒂文生,因为克罗少校说你——他——将于一点钟抵达这里,但没有人接电话,我只好自己开车来这里。我的车子在外面,如果他们没有割破轮胎的话。” “克罗少校?他为什么在贝勒加宅第?他该在一点钟抵达这里才对。” “你是指你没听说?没有人告诉你们?” “告诉我们什么?” “威尔伯死了!”玛乔莉说。 菲尔博士伸手到宽边帽缘,把帽子向前拉一些。他的大手停在那里,眼镜蒙上阴影:“真遗憾,”他从眼镜后面咆哮,“是脑震荡要了他的命?” “不,”玛乔莉说,“乔舅舅说有人在半夜带着装有氰酸的皮下注射器进入房间,并将氰酸注入他手臂,他在睡梦中过世。” ——一阵沉默。 菲尔博士从诊疗室出来。他步子沉重地走向大门,低下头站在门边;然后他掏出一条红色丝质大手帕,用力地擤鼻子:“你们必须原谅我,”他说,“我曾遇见魔鬼的力量,但魔鬼从未行动如此之快。这事是怎么发生的?” “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玛乔莉努力保持镇定,“我们很晚才就寝,今早近十一点钟才起床。舅舅——乔舅舅说威尔伯不需要人陪。今早帕梅拉进入他的房间,发现——发现他死了。”她轻轻地将手从裙边举起,然后放下。 “原来如此。史蒂文生先生!” “是的?” “你的电话坏了吗?” “就我所知,没坏,”史蒂文生忧虑地回答,“我整个早上都在这里,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很好。”菲尔博士转向艾略特,“现在我要提供一个建议,你必须打电话到贝勒加宅第。你必须告诉克罗少校,不是你去贝勒加宅第,而是他必须立刻来这里——” “等一等!我不能那样做,先生,”艾略特抗议,“克罗少校是警察局长,你知道。波斯崔克——” “那么让我来打,”菲尔博士温和地说,“我碰巧与克罗十分熟识,自从‘宝剑八’案子以来。事实上,告诉你一个事实,”此时他的红脸变得更加显着,“克罗从一开始就请求我调查特里太太事件,我拒绝了。我拒绝,因为当时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听来实在不切实际,我甚至不敢提出。但现在,我逐渐觉得它一点也不会不切实际,它是照然若揭的事实。我怕这就是我今早如此急于向你提出解释的原因。”他野蛮地摇晃拳头,“而且,因为我崇尚谦逊,嗯,又死了两个人。我要你待在这里。我要克罗到这里。我要看那影片,这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我要向你指出我认为发生了什么事。我要去打电话,像海盗那样下命令。但在我打电话时,”此时他坚定地看着艾略特,发出如下的怒吼,“我建议你问问威尔斯小姐在另一间药房里发生了什么事。” 玛乔莉怔住,艾略特假装没看到,他跟史蒂文生说话:“你住在药房上面对吗?你能借个房间给我几分钟吗?” “没问题。就是我要放影片给你们看的房间。” “谢谢。请带路,好吗?威尔斯小姐,你愿上楼吗?” 她沉默不语。史蒂文生带领他们上楼到一舒适、旧式、俯瞰街道的房间。双扇门(又来了——棒槌学堂注)通向的应该是卧室,门是开着的,但一布幔已钉在双扇门上形成银幕。厚窗帘半拉上,火炉里有明亮的火焰。一部大放映机立在桌子上,播放的软片轴已就位。 玛乔莉仍然沉默不语地走到沙发坐下。艾略特现在心里很痛苦,他的良心又在活动。玛乔莉环顾亮着火光的房间,彷佛要确定他们二人独处。然后她点头、冷静地说道:“我告诉你我们曾见过面。” “是的,”艾略特同意。他在桌边坐下,取出笔记本,小心地摊平,“明确地说,上星期四,梅森父子药房,皇冠路十六号,你在那里想买氰化钾。” “然而你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你凭什么认为我不曾,威尔斯小姐?你以为我被派到这里来干什么?”这是个讽刺。他故意这样说,以使自己良心好过些。他想知道他在楼下背叛了自己多少,她注意到多少,她是否想利用它,他无法忍受遭她利用。 要是他期望获得效应——他得到了。血色从她脸上退去,盯住他的眼睛现在眨了,她无法理解他;她觉得愤怒。 “哦,所以你是来逮捕我的?” “那要视情形而定。” “想买氰化物,但没买到,也算犯罪?” 艾略特拿起笔记本又放下:“威尔斯小姐,老实说,你这样讲话有什么好处?别人会给什么诠释?” 她相当敏锐。艾略特欣赏她的智慧。她仍在观察等待,想知道怎么理解他;她的耳朵立刻捕捉到他最后一个问题所流露出的示好讯息。她胸部的急速起伏缓慢下来。 “巡官,如果我告诉你事实——如果我告诉你我为何要买那毒物,你会相信我吗?” “如果你告诉我事实,我会相信你。” “不,那不是重点。如果我告诉你事实,你能答应不告诉别人吗?”——他认为她是真诚的。 “对不起,小姐。我怕我不能这样承诺。要是它关系到调查——” “但它与调查没有关系。” “好吧,你要氰化物做什么?” “我要用它来自杀!”玛乔莉平静地说——炉火在寂静中霹霹啪啪地响。 “你为何想自杀?” 她深吸一口气:“好吧,告诉你:因为我完全不想回家。现在我已告诉你。我已告诉你。”她好奇地看着他,彷佛她想知道她为何告诉他。 不知不觉地,艾略特已从警官质询的态度转变为另一种态度,但俩人都未察觉到—— “知道了,但听我说,你想自杀有任何原因吗?” “想想我在这里的处境。毒杀人,那样的毒杀人;每分钟都可能被逮捕,只因为没有足够证据才未被逮捕。然后去了一趟豪华地中海邮轮之旅,尽管我的舅父是个百万富翁,我从未参加过邮轮之旅。然后回家——回到原来的处境。试想一下!然后看看你的感受是怎样。”她握紧拳头。 “哦,我现在已不难过了。只是我下船的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无法忍受这种状况。我没停下来思考。如果我能思考,我就能编织可信的故事,这样我就不会在药剂师问我问题时结结巴巴了。但我当时只想到我听说氰化钾药见效快又不会痛苦,你只消吃下它就行了;而且我认为伦敦东区的人不认识我、也不会记得我。我当是坐船溯河而上,沿途看看房子之类的。” 艾略特放下铅笔问:“你的未婚夫呢?” “我的未婚夫?” “你是要告诉我你在准备结婚时想买毒自杀?” 她作出绝望的姿势:“我告诉你那是种心情!我告诉你了。此外,结婚是另一回事。在这一切发生前,万事都那样美好,我希望我能转危为安。当我在伦敦遇见乔治——” 艾略特说:“你何时在伦敦遇见他?” “哦,该死,”玛乔莉悄声说,然后举手掩嘴。她一直盯着他,然后疲倦、讥刺的表情袭上她的脸,“无所谓。你为何不该知道?说出来也好——也好。 “我认识乔治很多年了。当马库斯舅舅让我单身进城时,我在伦敦一个派对里遇见他,我立刻疯狂爱上他。我常溜进城去与他见面。哦,我们见面时什么也没做。我想我没那胆子。”她瞪着地板。 “但我们决定暂时不要把乔治介绍给马库斯舅父。首先,马库斯舅父从未——从未——鼓励人来看我。我是个优秀女管家,把我留在家有好处——你知道我的意思。”她脸红,“其次,乔治了解马库斯舅父的脾气。要是马库斯舅父知道我们偷偷约会,他会大声责骂。你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 “要是我们似乎在无意中见面,情况会好一些。最好在国外;此外,乔治说他需要休假。乔治当然没有很多钱,付不起国外旅行费用。但我有几百镑积蓄,我母亲留给我的,于是我把钱取出来,让乔治完成这趟旅行。” “——猪——”安德鲁·艾略特内心却说——该死的猪,聪明的猪。 她睁大眼睛:“他不是!”玛乔莉喊,“我的意思是,他是聪明的,但他不是猪。他是我遇见过最出色的人,且有自信,我喜欢有自信的人。” “对不起!”艾略特开口,但他因为茫然失措的感觉而立即闭口——“猪,该死的猪,聪明的猪。”他没有大声说那些字。他是在心里看见它们,但他没有说出口。这个女孩可能是聪明的,除了与乔治·哈丁先生有关的部分之外;但她不是个心思阅读者。 玛乔莉似乎不知道艾略特心中的想法。 “我多么希望,”她疾声说,“乔治能给马库斯舅父留下好印象!哦,我希望他能给马库斯舅父好印象。自然地。但这——这低声下气的摇尾巴太过分了。有一天在庞贝,马库斯舅父决定摊开这件事,在威尔伯和英格拉姆教授面前谈我和乔治的事,就在人人都可进入的公共场所谈。他对乔治下命令,说未来的事得由他做主,而乔治乖乖地接受。你问我下船时为何情绪低落高声尖叫?我下船时当然心情低落,我知道不会有任何改变,我知道我的生活将和过去完全一样。不管我到哪里,我都逃不开马库斯舅父、马库斯舅父、马库斯舅父。” 艾略特振作起来:“你不喜欢你舅父?” “我当然喜欢他。我爱他。但那不是重点,你了解吗?” “是!是的,我想我了解。” “他令人惊叹,以他自己的方式。他为我做了一切,当我需要假期,他就出面为我安排一个美好的假期。但我受不了听他说话!我受不了听他和英格拉姆教授辩论犯罪——甚至现在就有真实的案例在身边,也受不了他那些犯罪学手稿……” 艾略特突然拿起铅笔:“犯罪学手稿?” “是的,我告诉你,他一直在努力从事学术,多数与心理学有关。那就是他与英格拉姆教授交好的原因。他过去常说,‘嗯,你总说一个执业的心理学家让最伟大的罪犯栩栩如生,为什么不为科学界做点事?犯个罪,然后证明你的理论。’天哪!” “原来如此。英格拉姆教授怎么回应?” “他说不,谢谢。他说在他能设计出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之前,他不会犯罪。” ——艾略特以前曾在某处听过这说法。 “到目前为止执业的心理学家了解,人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地。”玛乔莉交叉双腿、靠在沙发上,“令我震惊的是,精于犯罪的人总是那样沉着、冷静。因为,你看,这样的事发生了。发生了这些可怕的事,而我们不知道怎么回事、谁干的、什么原因。现在威尔伯死了。威尔伯从不伤害人,法兰克·戴尔、安德森家的孩子、马库斯舅父也从不伤害人。我几乎乱了方寸,尤其当他们开始对我掷石头,天知道还有什么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譬如私刑、火烧什么的。帮助我,请帮助我!” 她停下来。她的声音里有温柔、坦率的力量,如此充满吸引力,以致艾略特几乎失去平静。她前倾,她的手伸展,彷佛她在请求沙发帮忙;她的眼神从未离开他的眼睛。他们听见关着的门外有大象踩过地面的声音,之后有重重的敲门声;菲尔博士侧身进门,对他们眨眼。 “我不想打扰,”他说,“但我认为你最好稍后再问话。克罗和波斯崔克就要来了。我认为你最好现在离开,威尔斯小姐。史蒂文生先生正在关店,但他的助手会开车送你回家。然后——”他注视放映机。 14、无懈可击的钟 当玛乔莉出去时,克罗少校和波斯崔克督察长在门廊遇见她。但克罗少校直到门关上才说话:“早安,巡官,”他礼貌地说,“该说午安。我们今早找不到你。” “对不起,先生。” “没关系,”克罗少校仍然礼貌地说,“我只是要告诉你发生了另一件死亡事件。” “我说了对不起,先生。” “既然你是去我朋友菲尔那里,我没有意见。你比我幸运。六月时我希望他参与办案,但他没兴趣,大概他认为不够刺激吧。没有熔接密封的房间,没有超自然因素,没有皇家旅馆的有趣事情,只有番木鳖硷造成的残酷谋杀,和几桩近似的谋杀。但现在我们已有许多证据,并多了两位受害者。巡官,你该调查其中一位——” 艾略特拿起笔记本:“我说了两次对不起,先生,”他缓缓回答,“我不认为我必须再说一次。此外,如果你要事实,我不承认我忽略了事实。顺便问一下,索德伯里克罗斯可有警察?” 已取出烟斗和烟袋的波斯崔克停止旋出烟斗柄的动作:“有,我的伙伴,”他说,“你为何想知道?” “因为我没看到警察。有人用石头打碎楼下的玻璃门,声响大到远至巴斯都听得见,但我没看到警察。” “敲死我算了,”波斯崔克吹着烟斗柄,然后抬头看,他的脸肿胀到惊人的程度,那似乎是光学幻觉,“你这样讲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听我说,”波斯崔克说,“我认为——注意,我说我认为——我们很快就能逮捕一名年轻女士——是的,我真的这么认为。” “嘿!”菲尔博士咆哮。这声咆哮震撼窗框,使所有人转身。 “千万不可这么做,”菲尔博士严肃地说,“你在无事生非,你明明知道的。如果有人要被责怪,责怪我好了。这一切争议的根源在于你们每人对谁是凶手有不同、明确、顽固的主见。别执着,否则不会有收获。” 克罗少校低声轻笑,那是亲切的声音。艾略特和波斯崔克咧嘴而笑。 “老家伙说得对,”克罗少校同意,“对不起,巡官。事实是我们太紧张了,以致我们看不明白。但我们必须看明白,我们必须。” 波斯崔克递烟袋给艾略特:“抽一斗。”他邀请道。 “谢谢。我不介意的。” “现在,”菲尔博士严厉地说,“既然和气未伤!” “我不承认我有先入为主的偏见,”克罗少校不认输地说,“我没有。我只知道我是对的。当我看见可怜的埃米特躺在那里——” “哈!”波斯崔克督察长低语,语调凶恶,让艾略特吓了一跳,“但没线索,巡官。没有线索。埃米特死了。有人在夜里进入他房间,在他手臂进行皮下注射。无人听到或承认听到可疑的声音,谁都可能犯下此案,连外人也有可能,因为贝勒加宅第从不锁门。附近很少人在夜晚锁门。哦,我已向威斯特取得检验报告。切斯尼是被约一喱的氰酸所毒杀,也就是说没有氰化钾或氰化汞的迹象。就知道这么多。” “不,不止,”菲尔博士满意地说,“史蒂文生先生在这里。我的伙伴,我们准备好了。放影片吧。” ——不安的寂静降临在这群人身上。 意识到自己重要性的史蒂文生蹑手蹑足地行走,显得细心而挑剔。在擦拭前额后,他检查炉火,看一下窗子。他检查挂在双扇门的布幔。在仔细检查桌子后,他使劲把桌子往后拉,直到桌子几乎靠着布幔对面的墙壁。然后他把桌子往前推数寸。他从书架上取下几册大英百科全书,然后把书堆在桌上作放映机台。四位调查者现在都在吸烟斗,因此在昏暗的房间里升起一朵烟云。 “这没有用,”克罗少校突然说,“会出问题。” “会出什么问题?”艾略特追问。 “我不知道。会出大问题,哪有这么简单的事。不信你瞧。” “我向你保证一切没问题,先生,”史蒂文生兴奋地说,“马上开始。” 寂静拉长,只偶尔传来史蒂文生的动作声,或大街上的车声。史蒂文生把沙发拉到一边,好让视线畅通。他安排椅子。银幕上有条皱纹,所以他改变图钉位置,把皱纹抚平。终于,当观众中传来呼一口气的声音,他蹑足走向窗边。 “现在,绅士们,”他摸索着窗帘,“准备好。如果你们要在我拉上窗帘之前移动椅子——” 菲尔博士摇晃地走到沙发。波斯崔克小心翼翼地在他旁边的沙发边缘上坐下。艾略特拉一把椅子到靠近银幕的位置。窗帘在拉紧时发出嘎嘎声。 “现在,绅士们!” “停!”克罗少校把烟斗从嘴中取出。 “哦,我的天,”菲尔博士怒吼,“你又有什么事?” “没必要激动,”另一人反击,他用烟斗柄比划,“希望——嗯,希望没问题。” “那正是我们等着要看的。” “假如影片如我们所希望的那样,我们将从影片中得到一些线索,例如nemo医生的实际身高。大家说说看,我们将看到什么?nemo医生是谁?你认为如何,波斯崔克?” 波斯崔克督察长从沙发后露出一张月亮脸。他把烟斗握得好像烟斗是静止在他头后方似的:“嗯,先生,如果你问我——我相信我们会发现他是威尔伯·埃米特先生。” “埃米特!埃米特?但埃米特已经死了!” “他那时还没死。”督察长指出。 “但——算了。你认为如何,菲尔?” “先生,”菲尔博士礼貌地说,“我的观点是这样的。一方面,我确定我们将看到什么。另一方面,我又不确定我们将看到什么。更可以说,我不在意我们看到什么,只要我们能看。” “现在!”史蒂文生说。 窗帘完全拉上,只有炉火的微光和烟斗的闪光为黑暗带来光亮。艾略特意识到黏附旧砖房的潮湿,意识到闷热和烟雾。他轻易辨认出同伴的外形或脸孔,甚至看得见房间后面的史蒂文生。史蒂文生移动,小心翼翼地步行以避免碰上放映机的电线。他操作放映机,叮铃声和光束自盒中冒出,照得他像个接受考验的炼金术士;放映机的光线出现在四平方尺的空白银幕上。 房间后面传来一连串嘎嘎声,和像某物开或关的卡搭声。放映机发出哼哼声,再变成稳定的呼呼声。银幕发出闪光,然后归于黑暗。 没什么不对,因呼呼声仍充满房间。黑暗继续,射出一些灰黑,然后轻轻摇动。这样的情况彷佛要无限继续下去。然后一抹微光出现,变成眩目的光,彷佛一垂直霹啪声划开银幕中心,一微光又撕开此霹啪声。艾略特知道那是什么。他们回到面对书房的音乐室;马库斯·切斯尼正推开双扇门。 有人咳嗽。画面跳了一下;然后他们看见贝勒加宅第书房的后面。一个移动的影子沿着书房边缘摇动,显然那是走回书桌的人影。哈丁从最左边拍摄影片,因此看不见落地窗。虽然影子很清楚,但光线很暗。能清楚看见闪烁的壁炉架、钟摆摇动发亮的钟面、办公椅的椅背、宽阔的桌面、灰图案的巧克力盒,和吸墨纸上两件像铅笔的物品。然后在光的边缘起了骚动——马库斯·切斯尼的脸出现在银幕上。 马库斯·切斯尼的样子不好看,由于光线的位置、缺乏化妆、不稳定的摄影机所造成的跳跃闪光,他看来死气沉沉。他的脸无血色,他的眉毛突出、眼窝凹陷,只要转动头,面颊上就出现黑色斑纹。但他的神情高傲、平静。他跳进影片,悠闲地移动…… “看钟,”有人从艾略特肩后以颤抖的高声说,声音淹没了放映机的呼呼声,“看钟!几点钟?” “嗯!”波斯崔克说。 ——房间里起了骚动,好像是家具动而不是人动。 “几点钟?你说呢?” “他们都错了,”波斯崔克说,“都错了。他们其中一人说晚上十二点钟;一人说约晚上十二点钟;英格拉姆教授说晚上十一点五十九分。他们都错了——是晚上十二点一分。” “啊!” 银幕上的世界未受影响。马库斯·切斯尼小心翼翼地拉出办公椅、坐下。他伸出手把巧克力盒往右方推一些,动作细腻,与影片的闪动形成对照。接下来他拿起铅笔,假装用它书写。然后——指甲深陷入吸墨纸,显示拿东西有些困难——他拿另一小物品。他们很清楚地看见它。 英格拉姆教授对它的描述掠过艾略特心头。教授将它描写为像钢笔的东西,但细窄、小得多。他将它描写为镀银、不到三寸长、黑色、顶端尖锐——这是正确的描述。 “我知道那是什么了!”克罗少校说。 有椅子擦刮声。克罗少校快速走出,侧身移进,把头塞入光束以取得较好视线。他的影子半遮盖银幕;一连串马库斯·切斯尼扭动的古怪图像跳在他背部。 “停格!”克罗少校转身说,整个人遮住光束,他的声音很高。 “我知道那是什么了,”他又说一次,“是钟的分针。” “什么?”波斯崔克追问。 “壁炉架上钟的分针,”克罗少校举起手指比划大喊,“我们注意到这钟有个直径六寸的标度盘。你没看见吗?上面有长分针和短时针。切斯尼在表演前只消旋出握住时针和分针的轴前端,移去轴上的分针,把螺丝放回原位就行了。这使得钟面只有时针;时针始终指向十二。天哪,听我的——你们没看到吗?钟上只有时针。证人都以为看见时针和分针,他们实际上看见的是时针,以及时针投在旁边的黑影。由于下方的亮光,时针上方和旁边产生浓黑的影子。” ——他手舞足蹈,他似乎很兴奋—— “它甚至解释了证言的差异,你们不明白吗?证言之所以不同,是因为见证人看到影子落下的方向不同。坐在最右边的英格拉姆教授看见影子落在十一点五十九分。坐在中间的威尔斯小姐看见影子落在十二点。从最左边拍摄的影片显示影子落在十二点一分。切斯尼只消在表演后把分针放回原位即可——他小心地拉上双扇门;这大约花费五秒。然后钟又显示正确时间。整个表演中,切斯尼握着分针坐在那里,却没有人看出那是分针。” ——沉默降临这群人。 从沉默中传来波斯崔克拍大腿的声音、菲尔博士赞同的咕噜声,以及史蒂文生奋力操作影片的咕哝。克罗少校骄傲地说:“我不是告诉你们那钟有些不对?” “你确实说了,先生。”波斯崔克说。 “很棒的心理学,”菲尔博士用力点头,“知道嘛,我倒认为即使没有影子,这诡计一样得逞。当钟的针指向十二点时,我们只看见一针,我们不再仔细看——习惯欺骗我们。但切斯尼进一步使计划万无一失,那就是他坚持在晚上十二点钟左右举行表演的原因。影子幻觉能和标度盘上任何位置的针合作。但藉着让时针在晚上十二点钟时垂直,他确定三个不同位置的三名不同证人看见钟上三个不同时间,而且他能在两个问题里把答案引出来。但问题是!问题是,实际上是几点钟?” “啊?”波斯崔克说。 “时针是垂直的,不是吗?” “是的。”克罗少校肯定。 “意思是,”博士皱眉头,“意思思是,分针的位置可能在十一点五十五分与十二点五分之间。根据钟面的大小和机械运作,时针在此时间内保持垂直。晚上十二点钟前的时间与我们无关。晚上十二点钟后的时间与我们有关。意思是——” 克罗少校把烟斗放进口袋:“意思是,”他说,“乔·切斯尼的不在场证明被击得粉碎。迄今为止,我们认定他在晚上十二点钟离开埃斯沃斯家,即nemo医生进入贝勒加宅第书房的时间。乔·切斯尼确实在晚上十二点离开埃斯沃斯家,但nemo医生并非在晚上十二点钟进入书房,杀害切斯尼。不,真正的时间是晚上十二点钟之后,可能是十二点五分或六分。乔·切斯尼能在三分钟内开车从埃斯沃斯家到贝勒加宅第。这有待证明。把窗帘拉开。我尚未有乔·切斯尼犯案的具体证据,但我认为他是我们要找的嫌犯。” 15、影片显示什么 艾略特拉开窗帘。灰白色的日光进入,使放映机射出的光束变淡,克罗少校站在影片前,影片扭曲地淡映在挂在门上的布幕上。 克罗少校愈来愈兴奋:“巡官,”他说,“我不擅于分析,但这事平淡简单得没法儿忽略。你知道吗?可怜的老切斯尼作法自毙。” “是吗?”菲尔博士深思地说。 “乔·切斯尼可能对钟和影子幻觉知之甚详。你明白吗?他可能晚饭后徘徊贝勒加宅第附近,而马库斯和埃米特在开着窗的书房待了近三小时。或者,更可能的是,马库斯和埃米特数天前就计划此一表演,而乔完全了解计划。他知道马库斯要到那钟的时针垂直才开始表演。通常,那钟不可能被擅改;马库斯不可能重新安排指针。如果乔能得到在埃斯沃斯家的不在场证明——如果他能回到贝勒加宅第——如果马库斯选择在晚上十二点钟后开始表演,那乔·切斯尼就能继承大笔遗产,等一等!有一件事他事后必须做。” “什么事?”艾略特问。 “他必须杀害威尔伯·埃米特,”少校说,“埃米特知道钟被动了手脚。你们认为附近有多少人知道如何使用皮下注射器?”他缓缓说道,“先生们,这事很简单。他制敌于先,谁会怀疑他?” “你会。”菲尔博士说。 “什么?” “事实上,你已经怀疑他了,”博士指出,“你一开始就怀疑了。我怀疑你对乔·切斯尼叫嚷的态度存着深深的不信任,但请继续。” “天啊,我尚未得到此人犯案的具体证据!”克罗少校不满地抗议。他收抑怒气,求助于艾略特,“巡官,这是你的案子。今早之后,我与此案再也没有关联。但我觉得你已在这里得到很好的理由。众所周知,乔·切斯尼痛恨工作,而马库斯常常强迫他工作。至于逮捕的理由——” “什么理由?”菲尔博士插嘴。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说什么理由?”菲尔博士又说一次,“你虽聪明,但你似乎忘记一项重要事实。不是乔·切斯尼擅改那口钟,是他的哥哥马库斯。你没弄清楚证据,你在挖东墙补西墙。” “是的,但是……” “因此,”菲尔博士郑重强调,“你说服自己你该逮捕一个人,因为你已打破他的不在场证明。只因为他没有不在场证明,你就想逮捕他。我不评论你假设里的弱点,我只是要说你不能在此时此刻逮捕人。” 克罗少校勃然动怒:“我没说要逮捕他。我知道我们必须有证据。那你认为该怎么办?” “何不继续看影片,先生,”波斯崔克提议,“并找出答案?” “嗯?” “我们尚未看到戴着大礼帽的家伙。” “大家可了解,”菲尔博士无礼地说,这时次序已恢复,窗帘又一次拉上,“这回要到影片结束才可说话?大家同意吗?好!请约束自己,让我们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开始,史蒂文生先生。” 放映机的卡搭声和哼呼声又充满房间。观众发出咳嗽声和沙沙声。现在,当艾略特看着银幕,事情看来十分明显,他很想知道心灵与视力结合如何能发挥这样大的力量。钟上的分针显然是个影子。拿着分针、假装用分针书写的马库斯·切斯尼脸上神情平静。 马库斯·切斯尼把分针丢在吸墨纸上。他似乎听见什么。他略微向右转身。他多骨、影子斑驳的脸转动,为的是看清楚来人。 ——凶手走入画面。 事实上,nemo医生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他们。他是个肮脏的人,大礼帽的毛磨损得很厉害,像被虫咬过。浅灰色的雨衣领子掀高到耳朵处。毛绒绒的灰色斑点充满影片空间,彷佛是昆虫的脸或缠绕的披肩;墨镜暧昧地盯着他们。 他们对他的最初印象是个相当完整的景象,虽然拍摄角度是在左边。他站在光线影片内,但此刻他站得离前方太远,而光的位置太高,以致他的裤管和鞋子模糊到无法辨认出来。他戴着手套的右手拿着印有姓名的黑袋子,手套光滑无接缝彷佛是人形玩偶的,然后他快速地移动。 艾略特注意看他做的事。当他回头看马库斯·切斯尼,他的背半向着他们,因此不难看见他的行动。他走近桌边,放下提袋。他把提袋放在巧克力盒后面。立刻,彷佛改变意向,他拿起提袋,把它放在巧克力盒上。藉着第一个动作,他把复制巧克力盒从弹簧夹袋移到桌上;藉着第二个动作,他攫取原盒子入袋。 “他是这样换盒子的!”克罗少校的声音冲破黑暗。 “嘘!”菲尔博士咆哮。但没有时间思考,因事件太快结束了。当nemo环绕光线外的桌子,他变成爆炸般的污斑,彷佛他消失了、不存在——然后他们看见一个人遭谋杀。 nemo重现在桌子另一边。马库斯·切斯尼无声地对他说话。nemo的右手——他们能看见他的右手,因为他现在半面对他们——在口袋里。手伸出的动作有些颤抖,他从看来像硬纸板小盒的东西里取出某物。 迄今他的动作都快速而确实。现在他的动作变得充满恶意。他左手的手指紧紧抓着马库斯·切斯尼的脖子;手指移动,伸至下巴。尽管眼窝空洞,你还是能看见马库斯·切斯尼眼中的惊悸闪光。nemo的右手渐渐进入俘虏的嘴;它塞进一颗胶囊,然后伸出…… 波斯崔克督察长的声音划破幽暗:“啊,”他说,“此时威尔斯小姐大叫,‘不要,不要!’” nemo再度消失—— 他在阴影中走回桌边,拿起黑袋。他要出去时走到房间的最后方。朦胧却清晰,光线照出他整个人,照出礼服用黑裤管和晚宴鞋,也照出雨衣底部与地板间的距离。他们能看出他的身高。 “停格!”克罗少校说,“就停在那里!你们能看到——” ——没必要停格,影片已结束。放映机发出一连串扑拍声,银幕闪烁、变暗,转为空白。 “就是这样。”史蒂文生哑声说。 史蒂文生关掉机器,慢慢地从机器后面走出来,去拉开窗帘。克罗少校现出满意的表情。波斯崔克督察长对烟斗神秘地微笑。菲尔博士脸上是万分惊愕的表情,令少校忍不住大笑。 “有人吓坏了,我注意到。”他说,“巡官,我倒要考考你。nemo医生的身高是多少?” “至少六尺,我认为,”艾略特指出,“当然,我们必须拿个放大镜到影片上测量。他始终与那壁炉架成一行,所以不难测量,可用相机对测量法。但它看来象六尺。” “啊,”波斯崔克同意,“是六尺。你们注意到这家伙的步行吗?” “你注意到没有,菲尔?” “没有。”菲尔博士咆哮。 “你不相信你自己的眼睛吗?” “不相信,”菲尔博士说,“当然不相信,绝对不相信。看看我们由于相信自己的眼睛,而跌入怎样的泥沼。我们行走在幻觉之屋、诡计之盒里。当我思维及那钟被动了手脚,我充满敬畏。如果切斯尼能想到这样美妙的特技,他当然能想到更妙的美好特技。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哪,我不相信。” “可有理由假定这也是个诡计?” “有,”菲尔博士肯定,“我称它为‘不必要的问题’。但此刻我们又面对新问题……” “例如?” “嗯,看看我们的专业证人如何被耍弄,”菲尔博士取出丝质大手帕挥动说,“三位见证人都回答了nemo医生的身高问题。玛乔莉·威尔斯不是个很好的见证人。哈丁是个很糟的见证人。英格拉姆教授则是个非常好的见证人。然而,在身高问题上,玛乔莉·威尔斯和哈丁都答对了,英格拉姆教授却答错了。” “那么,为何你还要坚持他不是六尺?” “我并未坚持。我只是说事有蹊跷。自我听说这案子以来,有个问题一直烦扰我。它现在仍然困扰我。这问题是这样的:那影片为何未被破坏? “我重说一次,”菲尔博士挥动手帕说,“那影片为何未被凶手破坏?切斯尼死后,当他们抬埃米特上楼,房子的一楼空无一人,有充分的机会破坏影片。当你们抵达时,你们发现音乐室无人。摄影机不经意地放在留声机的盖子下,凶手只消打开摄影机,把底片曝光,这影片就完了。你们不会告诉我凶手希望一部自己主演的影片让警察放在显微镜下检查吧?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但乔·切斯尼……”克罗少校说。 “好吧,假定凶手是乔·切斯尼。假定他靠着钟的把戏杀了马库斯,正如你所说的。但这人不可能是个完全的疯子。如果他扮演nemo医生的角色,他知道哈丁在拍摄整件事,他必定知道检查影片会立刻揭露不见了的分针、被动手脚的钟,整个计划将因此失败。现在我要问的是,他何时打电话到警局给你?” “十二点二十分。” “是的。你何时抵达贝勒加宅第?” “大约十二点二十五分。” “是的。没错。所以,如果他打电话给你,他在楼下音乐室的外面,其他人在楼上,他为何不花两秒钟,走进音乐室,破坏证据?”——克罗少校脸红了。 “这可难倒你了,先生。”波斯崔克冷淡地说。 “你这样讲是什么意思,难倒我了?”克罗少校呆呆地说,“我不知道。或许他找不到摄影机。” “啧啧!”菲尔博士发出声音。 “督察长,”克罗少校继续说,“既然你对破案很有信心,或许你能解答。你能解释凶手为何未破坏影片吗?” “是的,先生,我想我能。情况是这样的。一凶手不方便破坏影片,另一凶手不希望影片被破坏。” “什么?两名凶手?” “是的,先生。埃米特先生和威尔斯小姐。”波斯崔克端详着烟斗。他的脸上带着沉重、幽郁、深思的表情,他好不容易才说话,“至今我未对此案发表太多意见,但我思考了很多。如果你想知道我想什么,我不介意告诉你;而且我能给你很多证据。影片里的那家伙,”他指向银幕,“是埃米特先生,毫无疑问。看他的身高。看他走路的样子,你问附近的人,你给他们看影片,你问他们那样走路的人是谁,他们会告诉你是埃米特先生。 “我从未真正相信有人击昏埃米特先生,扮演他的角色。我不相信。是威尔斯小姐灌输我们这样的想法。这说法很离奇。天哪,”他坐直身体,“任何人想杀马库斯·切斯尼,只消滴一滴氰化物到老绅士的茶里即可,何必费此周章?要是他的伪装脱落?要是帽子掉落,或围巾松开?要是老绅士抓住他?这不是好方法,先生。杀害老绅士的人不会希望我们看到影片,那么他为何不破坏它?我昨晚想了一夜。突然我对自己说,‘天哪,。”他拍膝盖,“‘天哪,’我说,‘另一个胶囊在哪里?’” 艾略特看着他。 “另一个胶囊?”他问,这时波斯崔克回盯着他。 “是的,另一个胶囊。我们认为——威尔斯小姐使我们认为——有人击昏埃米特先生,以一个有毒的胶囊取代平常的胶囊。好吧,就算是这样。如果是这样,另一胶囊在哪里?我们到处寻找,找遍雨衣、提袋等物,我们有找到另一胶囊吗?不,我们没有。这意味着只有一颗胶囊,即埃米特先生有的那颗,他强迫老绅士吞下的那颗。” 克罗少校吹口哨:“往下说。”他说。 “还有一件物品我们没找到,”波斯崔克看着艾略特说,“那小盒,他取出胶囊的硬纸板小盒。我们有在雨衣里找到吗?不,我们没有。但我想到,‘这里!’我说,‘那是哪里?’所以我今早检查我认为它可能在的地方,而我找到了。” “哪里?” “在埃米特先生夹克的右边口袋里。挂在他卧房的一张椅子上,他们在为他脱去衣服时放的。” 克罗少校说:“真糟。” “不妨由我来作结论,先生。”波斯崔克语调快速而沉重,“有人昨晚杀了埃米特先生,而那人与埃米特先生共谋杀害老绅士。众所周知,埃米特先生愿为她奉献一切。有可能她给了他一颗有毒的胶囊,未让他知道胶囊里有毒,然后要他强迫老绅士吞下该颗胶囊。但我不确定此点,因为埃米特先生击昏自己以取得不在场证明,因此看来好像这一切都是他们之间安排好的。无论如何,她为何在老绅士被谋杀时大喊‘不要,不要’,事后却否认说过? “那不太对劲,除非她知道正在进行什么,而她确实知道。在最后一分钟她情难自抑。这事以前也发生过。艾略特先生,你可能不晓得,但我读过许多伦敦谋杀案。我告诉你那里发生过什么事。女人往往无法自制,即使她们受到惊吓。那名叫埃迪丝·汤普逊的女人在拜华特斯刺死她丈夫时不也高喊‘不要,不要’?”他停下来喘口气。 克罗少校不安地动了一下。 “如果你们能找到人来指认埃米特就是影片中那人,”艾略特承认,“那不利威尔伯·埃米特的证据倒也充分。”他觉得不安、想吐,但他面对事实,“埃米特的部分是如此。但不利于威尔斯小姐的证据在哪里?我们不能因为她说‘不要,不要’就逮捕她吧。” “确实有证据!”波斯崔克反驳。他的脸又一次胀红。他踌躇着,然后他回头叫道,‘霍巴特·史蒂文生,如果你敢说出你在这房间里听到的事,我会回来扭断你的脖子。你知道我说到做到。’ “督察长,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史蒂文生张大眼睛,“我发誓。” “注意,要是你说了,我会知道的。”波斯崔克瞪着史蒂文生警告他。他转回头,“我一看到影片就想提出这点。我尚未提及,即使是对克罗也不例外,因为我想确定。但现在有证据了。你一分钟前说,除医生外不太有人知道如何使用皮下注射器,但她知道,她在六、七年前流行性感冒时学会使用皮下注射器;她帮助切斯尼医生为人预防接种。 “你说,”他看着艾略特,“他被石头砸了,我们却袖手旁观。你冤枉我们,我不喜欢你这样说。一点也不喜欢。如果有人扰乱治安,我会尽我的责任;治安官会逮捕嫌犯。我告诉你有证据。你看这是什么?” 他从外套内袋里取出一信封。他把信封打开,走到每个人面前,好让他们看见里面。里面是一小型皮下注射器。它的活塞是镍制的,小玻璃管内有无色斑点,苦扁桃气味相当明显。 “是的,是的。”艾略特的喉咙干涩,眼睛热辣,“你在哪里发现的?” “我有窥探的习惯,”波斯崔克说,“那是我请求少校要威尔斯小姐来这里接你的原因。我在威尔斯小姐卧房梳妆台上珠宝盒的底部发现它。”他把信封交给艾略特,然后抱臂而立。 “这样看来,”克罗少校说,“这样看来,事实是这样了。你认为如何,巡官?你要逮捕令吗?” “等我有机会跟她谈谈再说,”艾略特温和地说,他深吸一口气,“但,如你所说,我担心你说的是事实。你认为如何,博士?” 菲尔博士双手插到乱蓬蓬的灰发里。他呻吟,脸上的表情是犹豫不决。 “但愿我能确定!”他说,“但愿我能爬出迷雾!我不知该说什么,这事把我搞糊涂了。很可能他们是对的——” 艾略特的希望哗啦啦地在耳边落下。 “但与这女孩谈谈——” “跟她谈谈!”波斯崔克督察长怒吼,“跟她谈谈!啊!我们已跟她谈得够多了。那女孩是嫌犯,大家都知道。上帝知道她犯了罪。要是她没犯罪,我们不会找她麻烦。这事告诉我们什么?她是埃迪丝·汤普逊的翻版,甚至更恶劣。至于那个姓汤普逊的女人,我听说她——”他看一下艾略特,“甚至试图诱惑审问他的刑警。我要说的是,历史总是不断重演。” 16、硬纸板线索 下午四点半,菲尔博士和艾略特巡官随着波斯崔克督察长一起进入玛乔莉·威尔斯的卧房。 菲尔博士和艾略特巡官在“蓝狮”吃了一顿非常安静的午餐;安静——因为克罗少校和他们在一起。虽然少校宣布这案件重要的部分调查过后,他与此案不再有关联,但是艾略特不相信他会撒手。事实上,自玛乔莉·威尔斯和案子相关联以来,他一直感到反胃、一脸愁容。他不断告诉自己事情就是这样,算了吧。他和玛乔莉的晤面、她对他的吸引力在回忆中显得那样虚假、令他反胃。他们可能要绞死她,就这样吧。但她为何能读他的心思呢? 他曾参观过两次绞刑,他不在乎想起那些细节。 当他们抵达贝勒加宅第,他发现玛乔莉不在,心中那股放松的感觉差点让他窒息。美丽的女仆帕梅拉说她和哈丁开车出去了;红发女仆莉娜说她不是去巴斯就是去布里斯托。两人都很不安,和厨子格林利太太在一起,因为她们在房子里很孤单。埃米特的温室助手麦克拉肯先生时常到房里来,给她们打气,确定一切无恙。切斯尼医生虽然昨晚睡在贝勒加宅第,但现在已经走了。女仆和厨子对昨晚的两个死亡案例并没有任何证词。 贝勒加宅第在秋阳里显得娇美。它的黄、蓝色砖,它那整齐山形墙的陡峭屋顶,似乎未隐藏秘密。威尔斯·埃米特死得很平静。他卧室的窗面向西方,苍白的阳光从拉开的窗帘间涌入。他的头包扎着绷带,脸有些发蓝,但脸色在死亡中显得平静、迷人。他直直地躺着,被单拉至胸前和右臂。睡衣的袖子反褶,露在被单外面。威斯特医生获准移动尸体进行验尸;此刻他只能说埃米特似乎是死于氰酸,可能是皮下注射。没有比这更平静的死法了。然而菲尔博士在环视贴着桃子图案壁纸的明亮的房间时,却感到不寒而栗。 “是的,”波斯崔克凝视着菲尔博士同意地说,“请走这边。” 玛乔莉的卧房在房子前面。它也是个宽敞、怡人的地方,有格子图案奶油色壁纸。家具是淡色胡桃木制成,窗户在褶缀窗帘外尚有金棕色帘幕。床旁是陈列二十多本书的开架式矮书架,艾略特浏览书名。一连串有关法国、意大利、希腊、埃及的旅行指南。一本法文字典,一本题为《如何畅游意大利》的平装书。《海洋和丛林》、《海洋芳踪》、《奇妙的乡村舞蹈》、《格雷的画像》、《j·m·巴利剧作集》、《安德生童话》、《邪恶爱人年鉴》,以及几本化学教科书,不知道波斯崔克是否已注意到。 波斯崔克已注意到:“哦,啊,下层有几本化学教科书。” “嗯,她的书真杂,不是吗?”菲尔博士从波斯崔克身后看着,“这位小姐的性格似乎比我以为的更有趣。” “是很有趣,先生,”波斯崔克严峻地说,“瞧!” 梳妆台在两窗之间。在梳妆台中问的圆镜前立着一约五平方寸的华丽金盒。它的边是圆形的,有着四只短腿,意大利式手工,盖上有圣母与圣婴彩色图案。约四分之一寸高的底部被巧妙地隐藏,它藉一腿上蔷薇花饰的弹簧装置而起作用。波斯崔克说明着。 “我猜,”艾略特慢慢地说,“她是在国外旅行时获得此盒?” “应该是。”波斯崔克冷淡地说,“问题是——” “因此,这群人中有人可能知道这底部?” “是吗?”菲尔博士四面观望,以低沉而响亮的声音说,“你的意思是有人把皮下注射器放在这里?” 艾略特很诚实:“我不知道。这是我的第一个想法。但即使有人放皮下注射器在这里,我也承认我看不出其中的理由。让我们面对这问题。”他沉思着来回踱步,“我们已接受‘凶手不是此家庭的成员,就是与切斯尼家族关系密切’的事实。但如果此非事实,凶手就很可能是完全的外人!例如药剂师史蒂文生。” 波斯崔克张开眼睛:“唉呀!你不会是说——” “不,没什么意义,我们都知道。但有什么人有理由——”他突然停止讲话,和波斯崔克回头一看——因菲尔博士发出轻呼。 菲尔博士对珠宝盒不感兴趣。他心不在焉地拉开梳妆台右边抽屉,从抽屉里取出装照相用灯泡的硬纸板盒,他用手掂一掂:空的。他嗅一嗅,推一推眼镜后,他把盒子举向亮光,彷佛在研究一瓶酒。 “哦,我明白了!”菲尔博士低语。 “怎么了,先生?” “这线索真宝贵呀,”菲尔博士说,“注意,如果无人反对,我想和整理这房间的女仆说话。” ——艾略特去找女仆。 有人用力敲门准备进来。菲尔博士发现是红发女仆莉娜负责这房间,但漂亮女仆帕梅拉坚持陪伴她,她们两人都以严肃、紧张的神情看着菲尔博士。 “哈罗!”菲尔博士亲切地问候。 “哈罗!”红发女仆冷淡地回应,但帕梅拉亲切地微笑。 “嘿——嘿!嘿,”菲尔博士说,“哪一位负责早上整理这房间?” 莉娜在向四周一瞥后,倨傲地回答是她。 “曾看过这吗?”菲尔博士举起硬纸板盒。 “是的,我看过,”莉娜回答,“她昨天早上买的。” “她?” “玛乔莉小姐买的,”莉娜在被同伴忽然轻推一下后说,“她昨天早上上街买的,她回来时我正在整理房间,所以我知道。” “这是个线索吗,先生?”帕梅拉热心地问。 “是。你知道她买来做什么用吗?” 莉娜瞪眼:“她把它放在梳妆台抽屉里,就是你打开的那个,你最好把它放回去,如果你是在那儿拿的。” “你后来有再看见它吗?” “没有。” 莉娜十分害怕,帕梅拉则很镇定:“我后来有看见它。”她主动说。 “你有?什么时候?”” “昨晚十一点四十五分。”帕梅拉立刻回答。 “哇!”菲尔博士直接地松了一口气,声音大得让帕梅拉后退、莉娜的脸色苍白,“对不起,我很抱歉。”他边摇手边说。波斯崔克瞪着他。 “帕梅拉,你最好小心,”莉娜恼怒地说,“你会被关在牢里,那是将发生在你身上的事。” “我不会被关在牢里,”帕梅拉说,“我会吗?” “当然不会,”菲尔博士安慰她说,“你愿谈谈这事吗?试着谈谈吧。” 帕梅拉沉默一阵,对同伴作个胜利鬼脸:“我帮切斯尼先生拿那个照相用灯泡,”她解释,“我昨晚熬夜不眠、听无线电——” “无线电在哪里?” “在厨房。当我听完无线电后,我走出厨房,准备上楼,但就在那时,切斯尼先生走出书房。” “然后呢?” “他说,‘喂,你在做什么?你该在床上。’我说我一直在听无线电,我正要就寝。他正要说话,但英格拉姆教授就在那时走出图书室。切斯尼先生对我说,‘你知道玛乔莉小姐今天买的照相用灯泡吗?它在哪里?’我确实知道,因为莉娜告诉我——” “别把责任推到我身上。”莉娜叫。 “噢,别笨了!”帕梅拉不耐烦地说,“谈谈有何关系?我说它在楼上。切斯尼先生说,‘嗯,上楼替我拿,可以吗?’于是我上楼拿,把灯泡带给他时他正与教授谈话,然后我就去睡了。” 菲尔博士正想问问题,但被莉娜打断:“我不在意谈谈有什么关系,”莉娜忽然叫起来,“我只知道我不想说这说那、说她闲话。” “莉娜!闭嘴!” “不,我不闭嘴,”莉娜抱臂说,“我一点也不相信她做了他们说她做的事,否则我爸不会让我待在这里;我爸这样告诉过我,我不怕她。我不怕她。她行事的方式与别人不同,那是别人说她闲话的原因。她为何昨天单独去英格拉姆教授家,在那里待了半个早上和半个下午;而他的男友,那俊美的男孩,却坐在这里?当她该去莫里森太太的读书会时,她却到伦敦去,这又怎么说?她是去见男人,就是这么回事。” 波斯崔克督察长感到兴趣:“去伦敦?去伦敦做什么?”他追问。 “哦,我知道!”莉娜神秘地说。 “我在问你,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别管是什么时候,”莉娜激动地说,“是去见男人,就是这么回事。这很好呀。” “注意,”波斯崔克生气地说,“别再对我们耍花枪,你该知道什么对你有利。你为何之前不告诉我?” “我爸告诉我如果我敢对别人提起,他会宰了我。何况这是五六个月前的事,跟现在无关。波斯崔克先生,你不会感兴趣的。我要说的是,如果我们都像她那样行事!” “她去伦敦见谁?” “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帕梅拉以手肘戳着同伴的肋骨。 “不,你们现在不能走!她去伦敦见谁?” “我不知道,我又没有跟着她。” “她到伦敦见的男人是谁?” “哦,你们不能有点礼貌吗?”莉娜张大眼睛说,“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就算你们给我英国银行里所有的钱,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男孩在实验室之类工作,因为他写信。信封上这样写的”—— “实验室,嗯?”波斯崔克缓慢而沉重地说。他的语调改变,“你们现在出去,在外面等着。” 她们立刻出去,因为此刻莉娜终于哭出来。昨晚的事情太可怕了。冷静的帕梅拉焦虑地带莉娜出去。 波斯崔克搓搓额头:“实验室,嗯?”他又说。 “你认为那很有趣?”艾略特问道。 “让我告诉你。我认为我们终于有了运气,对不解的事有了了解,也就是她从哪里获得毒物,”督察长宣布,“我的经验是这样的。运气是突然来的,不管好的还是坏的。运气是这样的。实验室!嗯,天哪!我——这位少女对化学家很有兴趣,不是吗?先是这家伙,然后是哈丁先生……” 艾略特下定决心:“哈丁就是这家伙。”他说,然后解释个中原委。 在解释时,波斯崔克的眼睛睁大,菲尔博士始终忧郁地望着窗外,艾略特心想博士恐怕早已猜到。艾略特想起早上与菲尔博士见面的情况。但波斯崔克以悠长细致的口哨声唤醒他。 “多久——你何时得知此事的?”他追问。 “如你所说,当她试图诱惑一警官时。”——他察觉到菲尔博士在盯着他。 “哦,啊,”波斯崔克恍然大悟地说,“是这么回事啊!好吧。”督察长松了一口气,“关键是,我们现在已弄清楚了。我们知道她从哪里得到毒物:她从哈丁先生那里拿到。她可能拜访他的实验室,她能接近一切事物,她能偷她想要的,而谁比较聪明?嗯?或者——”他踌躇,忧伤而沉重的表情浮上他的脸,“现在,我怀疑,我怀疑,哈丁先生是个非常善良的人,但这事比我们以为的要复杂得多。要是他们从一开始就欺骗我们怎么办?要是她和哈丁先生一道策划整件事呢?你认为如何?” “你不能两面乱猜,先生?” “怎么?” “你是在谈论一个案子,”艾略特在怒吼边缘,“你在说什么?先是她单独杀人,然后她与埃米特共谋杀人,现在她杀害埃米特并与哈丁共谋杀人。看在上帝份上,别乱猜。她不可能与她遇见的每个人共谋杀人。” 波斯崔克悠闲地把手插入口袋:“哦?你这样讲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的伙伴?” “还不够明白吗?” “不,我的伙伴,还不够明白。你讲清楚一些事情,却没讲清楚另一些事情。你似乎仍不相信这少女有罪。” “事实上,”艾略特说,“你说得很对。我仍不相信。” 传来碰撞声。菲尔博士打翻玛乔莉梳妆台上的香水瓶,他弯下腰检视香水瓶,确定它未破,就让它留在地上,然后快乐地起身,轻松得有如火炉上的一缕青烟。 菲尔博士说:“让我来解说这故事。这故事里有可怜的屠夫,而领土掌控在王座上的国王手中。” “怎么说?” “哈!”菲尔博士捶胸,有如泰山一般。然后他放下身段,喘了一两口气,指向窗外,“我们最好决定出活动计划。我们最好决定我们要攻击谁,我们要攻击哪里,我们为何要攻击。威尔斯小姐、哈丁先生和切斯尼医生此刻正开车进来。我们只是在闲谈。但我现在要说一件事。艾略特,我的伙伴,我很高兴你说了刚才的话。” “高兴?为什么?” “因为你说得很对,”菲尔博士简单回答,“那女孩与命案没有关联。” ——一阵沉默。 为了掩饰思想空白,艾略特拉开最近窗户的窗帘,向外看。下面是贝勒加宅第整齐的前院草坪,有整齐的细石车道和面对马路的低石墙,一辆由哈丁驾驶的敞篷车抵达家门。玛乔莉坐在他旁边,切斯尼医生坐在后座。即便有段距离,艾略特注意到切斯尼医生的黑西装的钮孔里有朵白花。 艾略特未注意波斯崔克脸上的表情。 “现在,你的计划是这样,”菲尔博士接着说,“你集中火力、一鼓作气攻击她。你要在她面前挥舞皮下注射器。你要攻击她到她承认。你要抄捷径、逼她发疯、做傻事。嗯,我的忠告是这样的:别诬陷她,她无罪!” 波斯崔克看着他:“所以你也在帮她讲话。”他的声音沉重。 “我是,”菲尔博士说,“天哪,我是!我要确定善良的人不受伤害,否则我便不值一文。把你的故事收起来吧。我告诉你,如果你玩得过火,是会闹出人命的。这会是个遗憾,因为那女孩无罪,我能证明我们都被误导了!你们现在最好听清楚,忘掉你们该死的实验室吧。玛乔莉·威尔斯与命案无关。她未自哈丁的实验室偷、借或取得毒物,哈丁也不曾给她,明白吗?” 在兴奋或困扰之中,他望向窗外。他们都目击了楼下发生的事情: 车子缓缓驶向离前门约二十尺的车道。哈丁低头看着腼腆、迟疑的玛乔莉,对她说了句话。哈丁未向后视镜里看后面的情形。事实上,没啥理由他得如此做。乔·切斯尼医生前倾地坐在后座,他的拳头放在膝上,微笑挂在他的脸上。旁观者能清楚地看到每个细节:沾满雨露的草地、路旁的黄叶栗树、切斯尼医生有些微醺的笑容。 看一下房子后,切斯尼医生把钮孔的白花丢到车外,摇摇晃晃地伸手入外套口袋。他从口袋里取出零点三八口径左轮手枪。微笑仍在他生斑点的脸上。前倾,他以肘抵住椅背,枪口抵住哈丁的颈项,扣扳机。鸟在枪声响时飞出葡萄树。当汽车引擎熄火停止时,有咳嗽和尖叫声。 17、白色康乃馨 波斯崔克督察长比艾略特足足大了二十岁,但他只落后艾略特一两步下楼。艾略特想知道他所见的是否是幻觉、安静前院草坪里的海市蜃楼。但哈丁从驾驶座上倒下,尖叫不是幻觉。 当玛乔莉拉手煞车时,汽车几乎碰到前门台阶。当艾略特抵达车旁,切斯尼医生站在后座上,显然被撞醒了。艾略特以为会看到哈丁躺在车旁,脑袋中枪,但他看到哈丁奋力打开车门,翻滚过碎石车道,在草地上昏倒。他的肩耸起到耳部,血从颈项流出,他吓得发狂。他说的话听来怪异。若在别的场合,这一幕看来会很荒唐。 “我中弹了,”他以略高于呢喃的声音说,“我中弹了。哦,我的天,我中弹了。”然后他踢出脚跟,在草地上扭动,因此艾略特知道哈丁没死。 “别动!”他说,“别——” 哈丁的悲叹变成谵妄。切斯尼医生亦语无伦次:“它走火了,”他边交出左轮手枪边说,“它走火了。”他似乎希望让听者脑袋印上枪枝走火的可怕消息。 “我们注意到,先生,”艾略特说,“是的,你中枪了,”他告诉哈丁,“但你没死,对吧?你没死,对吧?” “我——” “让我看看。听着!”艾略特抓着他的肩膀,哈丁则给他呆滞、不解的一瞥。“你没受伤,听见了吗?你的手臂必定脱臼了。子弹斜地穿过、擦破你的颈项皮肤。是枪声擦伤,但你的伤口不及十分之一寸深。你没受伤,听见了吗?” “不要紧,”哈丁喃喃低语,“抱怨没有用,不如面对现实,对吧?哈,哈,哈。”虽然他似乎没听见,以茫然、近乎滑稽的平静说话,但他给艾略特一个新印象。艾略特认为一个非常敏锐的头脑已听见诊断,并立刻翻译,即使是在恐惧中。 艾略特放下他的肩膀:“你要诊断吗?”他问切斯尼医生。 “手提包,”乔医师说,然后吞一两口口水,摇晃着手腕指向前门,“黑色手提包。我的手提包,在走廊楼梯下。” “什么呀?”哈丁亲切地说。 艾略特不得不欣赏他,因哈丁现在坐在草地上笑。伤口很痛,要是伤口再深半寸,就意味着死亡;他现在流很多血。然而哈丁虽仍苍白,却看来庄严。他看来彷佛很享受受伤。 “你是个很烂的枪手,乔医生,”他指出,“如果你连这样的距离都打不中,那你永远是个烂枪手。玛乔莉,是不是?” 玛乔莉爬出车子,跑向他。由于疾走而撞到玛乔莉的乔医生摇晃地停住脚步,睁大眼睛看:“我的天,你不会认为我是故意开枪的吧?” “为什么不?”哈丁咧嘴笑,“镇定一点,玛乔莉。流一点血而已。”他的眼睛大而专注、带着微黑的亮光,他在拍她的肩膀时几乎高兴起来,“不,不,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枪朝你的颈项开可不是好玩的事。” 艾略特听到的就这么多,因为他进房去找医生的手提包。当他回来,吓呆的切斯尼医生在问波斯崔克相同的事。 “你不认为是我故意干的,对吧,督察长?” 脸色沉重的波斯崔克绷着脸说话:“我不知道你的意思,先生。我知道我看见了什么。”他指出,“我站在那扇窗边。我看见你从口袋里掏出左轮手枪,用枪指着哈丁先生的脖子,然后——” “但那是个玩笑。枪未装子弹!” “是吗,先生?” 波斯崔克转过身来。在前门两侧各有一装饰性的暗黄色小柱,支撑门廊上方的三角形烟囱帽盖。子弹进入左边柱子。由于手偏了一下,子弹通过哈丁和玛乔莉之间,错过汽车的挡风玻璃,不可思议的错过玛乔莉。 “但枪未装子弹,”切斯尼医生坚持,“我能发誓,我知道,之前我扣过几次扳机。一切无恙,那时我们在——”他停止不语。 “在哪里?” “别管在哪里,先生。你不会认为我故意开枪吧?那样我不是成了……”他口气犹豫,“谋害者。” 切斯尼医生自我辩护的口吻,使人相信他的话。他述说的方式天真无邪。他是个被控告者包围的好人。他呈上故事,但他们不相信。他的赤黄色短胡髭受伤般地竖起。 “我扣过几次扳机,”他重说,“枪未装子弹。” “如果你说的是实话,”波斯崔克说,“那里有一活动弹匣,你只消装上子弹即可。但你说的不是实话。你为何携带装上子弹的手枪?” “它未装子弹!” “不管它有无装子弹,你为何携带手枪?” 切斯尼医生张嘴,然后闭嘴:“开玩笑嘛!”他说。 “开玩笑?” “可说是开玩笑。” “你有携带左轮手枪的执照吗?” “嗯,没有。但我很容易就能得到。”切斯尼医生嗤之以鼻。他突然变得粗野,他戳戳胡子,“你在瞎说什么?如果我要枪杀某人,你认为我会等到回来在屋外才掏枪吗?哦,蠢话。胡说。此外,你要我的病人因我而死吗?瞧他,像猪一样流血!别烦我。给我那手提包。乔治,我跟你一起进屋,如果你认为你仍能信任我的话。” “来吧,”哈丁说,“我试试看。” 虽然波斯崔克很愤怒,但他无法干涉。艾略特注意到菲尔博士已摇晃地走出房子;哈丁和切斯尼医生在进屋时给他惊讶的一瞥。 波斯崔克转向玛乔莉:“小姐。” “什么事?”玛乔莉冷淡地问。 “你知道你的舅舅为何携带左轮手枪?” “他告诉你那是个玩笑。你了解乔舅舅。”艾略特不明白她的态度。她靠在车旁,似乎专注于设法除去鞋底几个小白点。她瞥了他一眼。 艾略特走到生气的督察长面前:“你整个下午和你的舅舅在一起吗,威尔斯小姐?” “是的。” “你们去哪里?” “兜风。” “去哪里兜风?” “就是——兜风。” “有在哪里停下来吗?” “在一两家小酒馆。还有在英格拉姆教授的小平房。” “在他掏出枪来射击前,你曾见过那把手枪吗?” “有关枪的事,你必须问乔舅舅,”玛乔莉冷淡地回答,“我对那枪一无所知。” 波斯崔克督察长说:“现在乔治出了事,你还能不知道吗?”波斯崔克打起精神,“无论你知不知道,小姐,”他大声说,“你可能有兴趣知道我们有一两个关于你的问题,是你能回答的。” “哦?” 波斯崔克身后的菲尔博士表情变得可怕。他的面颊鼓出,像要说话,但这时女仆帕梅拉打开前门、伸出头,用手指了指所有的调查者,快速地动唇却不发声,然后关门。除了玛乔莉之外,只有艾略特看见,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你们翻动了我的房间?”玛乔莉问。 “我明白你怎么办到的!”艾略特说。 这话令玛乔莉听了十分吃惊,她扭过头来;他注意到她眼睛的奇特闪光。她立刻问:“我什么?” “你似乎能读心思。事实上,你是读唇。” 玛乔莉吓了一跳:“哦,你指的是——”她不高兴地说,“当你叫可怜的乔治聪明的猪时。是的,是的,是的。我是个熟练的读唇者,那可能是我擅长的唯一技术。一个过去为我们工作的老人教我的,他住在巴斯,他——” “他的名字是托勒伦斯吗?”菲尔博士问。 波斯崔克后来承认,这时他推断菲尔博士疯了。半小时前博士还很正常;波斯崔克向来尊敬博士在“宝剑八案”和“华特佛尔庄园案”的表现。但在玛乔莉小姐卧房的那场谈话,菲尔博士变得不对劲。他现在非常高兴地宣布托勒伦斯这个名字。 “他的名字是亨利·托勒伦斯?他住在亚温街?他是波那许旅馆的侍者?” “是的,但——” “这世界真小,”菲尔博士从齿缝中迸出声音,“这名字听来真舒服呀。我今早才向好友艾略特提起我善良、重听的侍者。我从他那里得知你舅父被杀的事。谢谢托勒伦斯,感激托勒伦斯。圣诞节时我送托勒伦斯五先令,他该得的。” “你究竟在说什么?” “因为他将为谁杀了你舅父作证,”菲尔博士改以严肃的语调说,“或者,至少他有义务作证。” “你不会认为是我做的吧?” “我知道你没做。” “但你知道是谁做的?” “我知道是谁做的。”菲尔博士低头说。 她眼色神秘地凝视他一会儿。然后,她伸手到汽车前座抓取手提包,彷佛她准备冲进屋似的。 “他们相信吗?”她朝波斯崔克和艾略特点头问道。 “小姐,”波斯崔克厉声说,“我们还不相信什么。巡官,”他看着艾略特,“特意来这里问你一些问题——” “关于皮下注射器?”玛乔莉问。她手指的颤抖现在似乎扩展到全身。她盯着手提包把手,不停地打开又关上;她低下头,好让软灰帽的边遮住脸。 “我猜你发现它了,”她清清喉咙,“我今早发现它,在珠宝盒的底部。我想藏起它,但我想不出地方,又怕把它带出屋外。我能怎么处置它呢?我哪有办法把它带出去,又确定没人看见呢?上面没有我的指纹,因为我把它抹掉了。但不是我把它放在珠宝盒里的。我没有。” 艾略特从口袋里取出信封,让她看里面——她不看他。他们之间不再有沟通,有的是束缚,一道新的墙。 “是这皮下注射器吗,威尔斯小姐?” “是的,我想是。” “是你的吗?” “不,是乔舅舅的。至少像他用的皮下注射器,那上面有‘卡特莱特公司’字样及商号。” 菲尔博士疲倦地问:“能不能暂时忘记皮下注射器?甚至永远不再谈皮下注射器?该死的皮下注射器!如果你知道是谁把它放在那里,那何必管它上面有什么、它是谁的、它如何进入珠宝盒?我认为不必管。但如果威尔斯小姐真的相信我一分钟前告诉她的话,”他盯着她,“她能谈谈左轮手枪的事。” “左轮手枪?” “我指的是,”菲尔博士说,“你不妨告诉我们,你、哈丁先生和切斯尼医生下午去了哪里?” “你不知道?” “喔,老天,我不知道!”菲尔博士边作鬼脸边咆哮,“或许我不该问,那是心情问题。切斯尼医生有心情,哈丁有心情。你也有自己的心情。看看你。如果我是只笨驴,请告诉我,可是却有外在迹象。” 他把手杖指向躺在车道上的白色康乃馨,切斯尼医生从钮孔里取出、在车驶近房子时丢出车外的康乃馨。然后菲尔博士把手杖指向玛乔莉的鞋。她本能地跳开,但黏附鞋底的小白点现在黏附在手杖的金属箍上。 “他们没对你丢五彩碎纸,”博士说,“但我记得卡索街婚姻注册所外的人行道上通常布满碎纸。而今天是个潮湿的日子——我今天该结婚吗?”他猛然地加上一句。 玛乔莉点头—— “是的,”她平静地说,“乔治和我今天下午在布里斯托的婚姻注册所结婚了。” 无人说话,静得可以听见屋里的声音。于是她开口:“我们前天得到结婚执照,”她的声音提高一些,“我们——我们打算将婚事守秘一年。”她的声音变得更高,“但既然你们是如此聪明的侦探,而我们是嫌疑犯,那我们就照实说了——你说对了。” 波斯崔克督察长盯着她。然后他直话直说:“我的天,”他以怀疑的语气说,“天哪!我不相信。我无法相信。即使在我认为你有些不对劲的时候,我也没想到你打算结婚,也没想到医生会让你结婚。真不敢相信。” “你不赞成婚姻,波斯崔克先生?” “赞成婚姻?”波斯崔克说,彷佛这些字眼对他不具意义,“你们何时决定结婚?” “我们计划今天结婚。我们决定在婚姻注册所安静地结婚,因为乔治厌恶教堂婚礼。然后马库斯舅父死了;我觉得十分——十分——嗯,总之,我们决定今早结婚。我有我的理由。我有我的理由,我告诉你。”她几乎对他尖叫。 “天哪,”波斯崔克说,“真不敢相信。我已经认识你家人十六年了,医生竟让你结婚,切斯尼先生甚至尚未下葬——”——她后退。 “嗯,”玛乔莉眼里含着泪说,“没有人恭喜我,或至少告诉我他希望我快乐吗?” “我希望你快乐,”艾略特说,“你明白的。” “哈丁夫人,”菲尔博士严肃地说,她听到这称呼吓了一跳,“对不起。我严重缺乏机敏,要是我不被称为笨驴,那才是奇怪哩。恭喜你。我不只希望你快乐,我相信你一定会快乐。” 玛乔莉的心情瞬间改变:“我们是不是太伤感了?”她边扮鬼脸边喊,“这里有位好警察,”她看着波斯崔克,“突然记起他如何熟悉我的家人,至少是切斯尼家,以及他如何想吊死我!我结婚了,就是这样。我结婚了,我有我的理由。你们可以不了解,但我有我的理由。” “我只是认为——”艾略特说。 “别说了,”玛乔莉冷淡地打断,“你们都已发表意见,所以现在你们可以像猫头鹰那样沉着脸站着,像英格拉姆教授那样。当我们开车经过他家,请求他当第二证婚人时,他的脸真可怕,真可怕。对不起。你们是想知道左轮手枪的事,是吧?告诉你们,那只是个玩笑而已。或许乔舅舅的幽默感不够精致,但至少他想为我们制造欢乐。乔舅舅认为把这婚礼弄成‘猎枪’婚礼会是很好玩的事;他会把左轮手枪藏在结婚登记员看不到、但我们看得到的地方,他能假装他在那里,看见乔治娶发生关系的女子为妻。” 波斯崔克啧啧作响:“哦,啊!”他作出松一口气的表情,“你为何以前不说?你的意思是——” “不,我什么意思也没有,”玛乔莉温柔地说,“你真会猜!我结婚是为了避免因谋杀罪而被绞死,你若认为我结婚是为了嫁发生关系的男子为妻,那你就太有幻想力了。这真有趣。” 她显得高兴:“不,波斯崔克先生。在你认为我犯案后,我要讲的话可能吓坏你;但我的纯洁未受染指。天哪,不谈这了。你要知道左轮手枪的事,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不知道子弹如何进到枪里,可能是乔舅舅不小心,但它是意外,没有人打算杀人。” 菲尔博士礼貌地问:“你认为如此?” 她起初不了解:“你的意思是乔治被枪击不是——”她说,然后突然停止讲话,“你的意思是这又是一桩谋杀?” 菲尔博士低下头来—— 黄昏挨近贝勒加宅第。东边的小丘正转成灰色,但西边的天空仍然火红。天空对着音乐室与书房的窗口,以及楼上威尔伯·埃米特卧房的窗户。艾略特想起,切斯尼医生昨曾从当中一扇窗户探出头。 “还有事吗?”玛乔莉低声说,“如果没有,请让我走。” “你走吧,”菲尔博士说,“但我们今晚需要你。” 她离去,另三人站在黄柱的弹孔旁。 艾略特没看玛乔莉。他后来想起,是面对暮色的窗户景象在他心里开了一扇窗;也可能是玛乔莉·威尔斯所说、所想、所做使他从心灵麻痹状态中苏醒过来。他的判断力被释放了,好像百叶窗啪地一声被打开。在获得启示的清明中,他咀咒自己及工作。a加b加c加d的模式,再清楚不过了。他不是警官,他是被诅咒的笨蛋。就算是走错路,他已经走了。就算是读错意义,他已经读了。就算是他利用了上帝给每人一生愚蠢一次的机会吧!但现在—— 菲尔博士转过身来。艾略特觉得博士锐利的小眼盯着他。 “哦喔?”博士突然说,“你明白了吗?” “是的,先生。我想我明白了。”他作出打拳的姿势。 “既然这样,”菲尔博士温和地说,“我们不妨回到旅馆再谈。准备好了吗,督察长?” 艾略特又诅咒自己,重新整理证据,沉浸得实在深,以致当他们走向车子时,他只模糊听见菲尔博士吹口哨——那是进行曲。事实上,那是孟德尔颂的婚礼进行曲但,它听来很邪恶。 18、不利的证据 那晚八点,当四人坐在艾略特投宿的“蓝狮”房间的炉火前,菲尔博士开口说话。 “我们现在知道,”他边以手指比划边说,“谋害者是谁、他如何杀人、他为何杀人。我们知道一连串犯罪是此人的杰作。我们知道对他不利的证据极多,已到接近水落石出的时候。” 波斯崔克督察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克罗少校满意地点头。 “即使在最愉悦的时候,”他说,“此人也在我们中间打转!” “并扰乱气氛,”菲尔博士补充说,“不错。督察长正是为此烦恼。此人扰乱我们碰触的一切事物。你无法在无此人扰乱的情形下拿起茶杯、去兜风,或买底片。世界的安静角落由于他而被翻转。花园发生枪击,目瞪口呆的人们甚至没见过枪。有人在街上掷石头,蜜蜂在警察局长和督察长的帽下嗡嗡叫。一切都因为此人。” 菲尔博士掏出表看,把表放在旁边桌上。他谨慎地填满烟斗、点燃,嗅一嗅,然后继续说:“因此,”他说,“你们想的是证据,我想的却是毒杀之道,让我给你们几个例子。 “首先,我们不妨把目标对准一群谋害者。很奇怪,我从未见过他们被归类成一群,虽然他们的性格通常惊人地相似。他们是永恒的伪君子,对为人妻者是一项永恒的警告,我指的是男性毒害者。 “女性毒害者很危险。但男性毒害者对社会危害尤烈,因为他们有可怕的统御能力,善于应用事务原理,有藉砷或番木鳖硷毒杀达到目的的意志。他们虽是一小群,但他们恶名昭彰,且他们面目相仿。是有一些例外,例如塞登(seddon)。我认为如果我们从真实生活中取十来个著名例子,我们会发现这些例子有相同的面具,也有许多错误的想法。索德伯里克罗斯的谋害者就像这群人。 “首先,他们通常是有些想像力、受过教育、有教养的人。他们的职业显示这点。帕尔默、普里查德、蓝森、布凯南、克里姆是医生。李奇森是牧师,韦恩莱特是艺术家,阿姆斯壮是律师,霍奇是化学家,韦特是牙医,瓦奎尔是发明家,卡莱尔·哈里斯是医学院学生。这些人挑起我们的兴趣。我们不关心在酒吧里揍人的蠢货,我们在意的是知识程度高的罪犯。当然,我不否认大部分罪犯都是蠢货。但知识程度高的罪犯是态度迷人的蠢货,他们的想像力很活跃,他们的行动力是一流的,其中一些人的作案手法很高明。 “乔治·哈维·蓝森医生、罗伯·布凯南医生和亚瑟·华伦·韦特分别在一八八一一八八二、一九一五年杀人。此时,侦探小说尚在襁褓期。但看看他们犯案的方式。 “蓝森医生用有毒葡萄在茶几旁乾烤成的蛋糕杀害他的十八岁残障侄子。他在男孩和男孩的校长面前切蛋糕,三人一同吃蛋糕,所以蓝森在男孩中毒时可宣称自身无辜。你知道,我在小说里曾读过这种毒杀方法。 “布凯南医生用吗啡毒杀妻子。由于被害者眼球收缩,吗啡中毒很容易被医生认出。所以布凯南医生在吗啡里加了一些能防止眼球收缩的莨菪,使受害者外表正常,并从医生处取得自然死亡证明。此案作案手法高明,要不是布凯南医生在与朋友谈话时说溜了嘴,死者冤情永无昭雪之日。 “孩子气的快乐罪犯亚瑟·华伦,韦特企图用肺炎、白喉、流行性感冒病菌杀害富有的岳父母。这方法太慢了,后来他采用较不复杂的毒物;他起初是想用鼻喷雾器里的肺结核杆状菌杀死岳父。” 菲尔博士停下来—— 他谈得津津有味。要是海德雷督察长在场,他会大叫、中止谈话。但艾略特、克罗少校和波斯崔克督察长只能点头,他们正看见索德伯里克罗斯的毒杀方式。 “那么,”菲尔博士继续说,“谋杀者最显着的特征是什么?是这样的。在朋友中他通常有好人之名。他是个快活的人,一个亲切的同伴,一个爽朗的人。有时他可能表现清教徒精神、拘泥于宗教仪式,但他的朋友不介意,因为他是这样的好人。 “拘泥于社会规范、毒杀人以取得保险金的汤玛斯·葛礼菲斯·韦恩莱特,是百年前最待客殷勤的人。威廉·帕尔默本身是戒酒的人,但他喜欢请朋友喝酒。波士顿的克莱伦斯·李奇森牧师甚受信众欢迎。秃头、棕胡的爱德华·威廉·普里查德医生是格拉斯哥兄弟会敬爱的对象。你看这些人和我们要抓的人是不是很像?” 克罗少校点头—— “是,”艾略特满意地说,彷佛在这“蓝狮”的房间里有幅画面出现。 “但在他们的性格里,隐藏着对他人痛苦的冷漠。令我们震惊的不只是他们对死亡的冷漠,而是对死亡痛苦的冷漠。大家都曾听过韦恩莱特的著名回答,‘你为何毒害阿贝克罗比小姐?’‘我发誓,我不知道,除非是因为她有厚足踝。’ “那当然是虚张声势,但它确实表达出毒害者对人命的态度。韦恩莱特渴望钱,因此有人必须死。威廉·帕尔默需要钱赌马,因此他的妻子、他的兄弟、他的朋友必须中毒。这是自我中心式的叙述。许多毒害者都有‘我必须去做’的想法。眼睛迷人的克莱伦斯·李奇森牧师流着泪否认他为钱或地位而娶埃德蒙兹小姐;但他以氰化钾毒杀前情妇,以防她干预婚事。多愁善感的爱德华·普里查德医生以吐酒石花了四个月时间毒害妻子,却一无收获;他毒杀岳母只获得几千英镑。但他希望获得自由。他为自由‘必须去做’。由此谈到毒杀者的下一个特征:他无节制的虚荣心。 “所有谋害者都有虚荣心,但毒杀者的虚荣心漫无节制。他为他的聪明、他的容貌、他的态度、他的欺骗感到虚荣。他有演员的资质,且通常他是非常好的演员。普里查德打开棺材与死去的妻子吻别;卡莱尔·哈里斯在赴死刑坐电椅途中与教诲师辩论科学与神学;帕尔默在调查者面前显得震惊而愤怒。这类场面多不胜数,而其根源是虚荣心。 “此虚荣心未必浮于表面。毒害者可能是温和、蓝眼、专业的人物,如赫伯特·阿姆斯壮律师,他在毒杀妻子后企图用圆饼上的砷除掉事业对手。当幻想成空或坐上受审席时,一切都遭了。男性毒杀者的虚荣心在他宰制女性上表现得最为明显。 “几乎所有男性毒杀者都宰制女性。阿姆斯壮宰制女性。韦恩莱特、帕尔默、普里查德利用宰制女性的权力来杀人。哈里斯、布凯南和李奇森认为自己有宰制女性的权力。连斜视的尼尔·克里姆也认为自己有宰制女性的权力。在男性毒杀者所做的事后面有耀武扬威的动机。蓝胡子霍奇以藏在自来水笔里的砷,毒杀十几任太太。很少景象比毒杀者尚·皮耶·瓦奎尔在码头抚须而笑的景象更荒唐。瓦奎尔掺杂番木鳖硷在酒馆主人的溴盐中,而获得被害者的妻子和酒馆,他在被拖去斩首时高喊:‘我要正义。’可能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得到吧! “我们能看出这些人是为经济需要而杀人。我认为克里姆是例外,因克里姆是疯子,他那些狂热的勒索不能当真。但其他人犯罪主要是基于对金钱、地位的渴望。毒杀者毒杀妻子或情妇是为了获得一更有钱的女人,她挡住他的前途;没有她,他能活得更好。他不能忍受女人挡住他的前途。因此无用的妻子或情妇只是一个象征,她可能是姑妈或隔壁邻居或水手巴纳可·比尔。我们必须考虑脑筋的腐败组织;索德伯里克罗斯的谋害者脑筋坏了。” 一直盯着炉火沉思的克罗少校猛烈地动了一下:“我知道菲尔博士说的没错,”他看着艾略特,“你已证明了。” “是的,先生。我想我已证明了。” “他做的每件事都使人想宰了他,”克罗少校厉声说,“连他为何未能全身而退的原因也令人气结。表演失败,因为——” “表演失败,因为他试图改变犯罪史,”菲尔博士回答。“那没有用,相信我。” “停一下,先生!”波斯崔克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如果你企图用毒杀人,”菲尔博士严肃地说,“记得这句话,在所有杀人形式中,毒杀是最难逃过处分的。” 克罗少校盯着他:“等一等,”他抗议,“也有可能是最容易的,不是吗?我不是你所谓有想像力的人。但我有时想知道——嗯,你听我说!每天都有人死,大多是自然死亡;医生发给证明书,但谁知道其中有多少可能是谋杀?我们不知道。” “啊!”菲尔博士深吸一口气。 “你说‘啊’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曾听过这说法,”菲尔博士回答,“你可能是对的。我不知道。我想强调的是我们不知道。你的意思很特别,让我眼花撩乱。比如说,每年在维岗死一百个人,你怀疑其中一些人可能被毒杀,为此你求助于我,指出毒杀很容易。你说的可能是对的;就我所知,墓园里可能充满嚷着要复仇的冤魂。先就此打住,在我们假定一事为真之前,必须有证据。” “嗯,那么你的立场是什么?” 菲尔博士更温和地说:“就我们能看到的毒杀案例来辩论,显然毒杀是最难逍遥法外的罪行,因为很少人不受处分。 “我的意思是,毒害者由于其性格之故,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他无法全身而退。他若第一次侥幸脱逃,就不断毒杀,直到被逮捕为止。前面提到的几个人都是这样。他被自己的性格所背叛。你或我可能枪杀、刺杀、用棍子打或勒死人,但我们不会疯狂爱上明亮的左轮手枪、闪亮新匕首、护身棒或丝手帕。毒杀者就会如此。 “他冒很多险。一般谋杀者冒一个险,毒杀者冒三个险。不像枪杀或刺杀,他的工作在他完成行动时并未结束。他必须确定被害者活不久,没机会揭发他,第一个冒险;他必须证明他没有机会或理由使用毒,第二个冒险;他必须顺利取得毒药,最糟糕的第三个冒险。 “可怕的故事不断上演。x死在可疑情况下,据知*有理由希望x死,且有机会在x的食物或饮料里下毒。尸体被解剖,毒物被发现。接下来的规则就是追踪*如何买到毒药;然后是逮捕、审判、宣判、执行死刑。 “现在,索德伯里克罗斯的毒杀者知道这些。他不必是犯罪学学生才能知道,他只消读报纸。知道后,他建造能以不在场证明克服上述一项危机的杀人计划。他试图犯下没有罪犯曾顺利完成的事。他失败了,因为聪明人可能看穿阴谋的每个细节。现在让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菲尔博士从外套内侧口袋取出一便条盒,从盒里取出一封信。他总是收藏所有的便条在盒里,放在口袋中,寸步不离。 “我告诉你们,”他继续说,“马库斯·切斯尼几天前写了一封信给我。我一直未给你们看这封信,因为我不希望你们被误导。有太多实证。这封信可能误导你们。但现在我们既已发现真相,是读这封信的时候了,看看你们怎样解释它。” 他把信摊平在桌上,就放在表的旁边。信的上部写着:“贝勒加宅第,十月一日”,接着叙述他们才刚听完的理论。菲尔博士的手指指向末尾的段落: 隐喻地,所有见证人都戴着墨镜。他们既看不清楚,也无法解释事物的颜色。他们不知道舞台上正进行什么,更遑论观众席里。事后给他们看表演的黑白影片,他们会相信你;但即使那时,他们也无从解释他们看见什么。 我即将在一群朋友面前进行我短短的表演。如果进行顺利,我想知道你是否愿意稍后来看它?我知道你现在在巴斯,我能派一部车去接你。我会把你唬得团团转。但是,由于你对此区不熟,由于你只略识我的亲友,我愿给你一个暗示:严密注意我的甥女玛乔莉。 克罗少校吹口哨。 “就是这样,”菲尔博士边折叠信边咕哝,“加上我们今晚将看到、听到的事,证据就完全了。” 门上有谨慎的敲门声。菲尔博士深吸一口气后看表。他环顾其他人,他们都点头表示准备好了。门开时,菲尔博士把表放在一边;因穿着一般衣服而非通常的白外套而看来有点陌生的熟人,探头入房间。 “进来,史蒂文生先生。”菲尔博士说。 19、答案都在影片里 艾略特的车驶近贝勒加宅第,车上很拥挤,即使波斯崔克和克罗少校坐另一部车。菲尔博士占据大部分后座,其馀部分被史蒂文生吩咐携带的大箱子所占据。看来迷人但不安的史蒂文生坐在艾略特旁边。 嗯,事情就快结束了。艾略特猛拉手煞车杆,并抬头看房子光亮的正面。他等到其他人都到齐才按铃——那是个寒冷、有点雾的黄昏。 玛乔莉亲自开门。当她看见他们的严肃模样,她很快地环视一圈。 “是的,我收到你们的口信,”玛乔莉说,“我们今晚都在。我们今晚不出门。有什么事?” 波斯崔克告诉她:“非常抱歉打扰你的新婚之夜,但我们不会打扰你太久。”他好像没法儿抛开这话题,像着魔似的。波斯崔克一看见克罗少校的严峻目光,就停止讲话。 “督察长。” “先生?” “这位女士的私事不必被讨论。明白吗?谢谢你。”虽然克罗少校不自在,他试着愉快地对玛乔莉说话,“不过,波斯崔克有件事说得很对。我们会尽快弄明白。哈,哈,哈,是的,一定。我说到哪里了?啊,是了,你能带我们见其他人吗?” 少校表现拙劣。玛乔莉看一下他、看一下史蒂文生携带的大箱子,一语不发。她的脸色绯红,显然在晚餐时喝了白兰地。 她带他们到图书室。图书室在房子后头,是带有开架式书架和大粗石火炉的舒适传统房间。火快活地在火炉里燃烧。一牌桌竖立在炉前地毯上,切斯尼医生和英格拉姆教授坐在桌旁玩西洋双陆棋戏。哈丁懒洋洋地躺卧在椅子里看报,他的头因颈项上的绷带而显得僵硬。 切斯尼医生和哈丁都有些醉,英格拉姆教授则很清醒。只有桥牌灯照亮房间,房间里非常热,充满咖啡、雪茄烟和大杯白兰地的气味。棋戏结束,但是英格拉姆教授继续在板子上掷骰子。 切斯尼医生把手平放在桌上,泛红、生斑点的脸四面观望:“够了,”他咆哮。“什么事?说出来吧。” 艾略特一看见克罗少校点头,就说起话来了:“晚安,先生。还有你,还有你,我想你们都见过菲尔博士。你们当然也认识史蒂文生先生。” “我们认识他,”切斯尼医生四面观望,用喝了白兰地而沙哑的声音说,“霍巴特,你来做什么?” “他带放映机来。”艾略特回答。 “今天下午,先生,”艾略特对英格拉姆教授说,“你很有兴趣看这部记录切斯尼先生表演的影片。我想建议,如果你们方便,你们该看。史蒂文生先生非常慷慨地带来他的放映机等器材;我相信如果我把放映机安置在这里,你们不会反对。”他以海德雷督察长严格训练的态度说话,“我担心这影片使人看了难过,我为此道歉。但我能向你们保证,如果你们看了它,它会帮助我们,也帮助你们。” 英格拉姆教授掷骰子发出格格轻响。他看一下骰子上的点数,拾起骰子,然后注视艾略特。 “唉,唉,唉。”他低语。 “先生?” “听我说,”英格拉姆教授说,“公平一点。”他又掷骰子,“这是法国警察的犯罪现场重建吗?那犯罪的卑鄙小人会尖叫认罪吗?别胡扯了,巡官。你不会有收获的,这是很坏的心理学,至少在本案里是如此。”他的语调轻淡,但他话中的意思严肃。艾略特微笑,英格拉姆教授也微笑。他赶忙安慰他们。 “不,先生,我发誓事情绝对不是这样。我们不想吓人。我们只希望你们看这影片。这样你们能看出——” “看出什么?” “看出nemo医生究竟是谁。我们已经非常仔细的研究那影片。如果你们仔细看,你们能讲出谁杀了切斯尼先生。” 英格拉姆教授丢骰子进杯、摇动杯子、掷骰子:“从这影片能看出凶手,是吗?” “是的,我们认为如此。那就是我们希望你们看这影片的原因,看你们是否和我们意见一致。答案都在影片里。我们在第一次放影片时就看到了,虽然我们没意识到,但我们认为你们会看得更清楚。要是这样,事情就简单了。我们准备今晚逮捕此人。” “天哪,”乔·切斯尼说,“你不是说你准备今晚绞死人吧?”他不胜惊异地说,彷佛他听见令人吃惊的事实。他的脸变得更红。 “那要让陪审团决定,切斯尼医生。但你反对吗?反对看影片?” “嗯?不,不,一点也不。跟你说实话,我想看看它。” “你反对吗,哈丁先生?”哈丁不安地用指头摸弄衣领内的绷带,他清清喉咙,伸手取白兰地,一口饮尽:“不反对,”他说,“嗯!它是部好影片吗?” “好影片?” “我指的是清晰吗?” “很清楚。你反对吗,威尔斯小姐?” “不,当然不反对。” “她必须看吗?”切斯尼医生追问。 “威尔斯小姐,”艾略特慢慢地说,“必须看。” 英格拉姆教授又掷骰子,看骰子上的点数:“我自己呢,我很想看这影片。我非常想看这影片。我今天很痛苦。”他的秃前额在房间的热气里发亮,“我因此很想要你滚蛋。但我不能。那该死的吹箭筒整晚纠缠我。nemo医生的身高整晚纠缠我。”他砰地把骰子杯敲在桌面,“告诉我。这影片能显示nemo医生的身高吗?你能从影片中看出他的身高吗?” “是的,先生。大约六尺。” 英格拉姆教授放下骰子杯,抬眼向上看。切斯尼医生起初看来困惑,然后好奇,然后高兴:“已经有答案了?”教授厉声问。 “你自己看。那不是我们要你看的主要部分,但你能视为已有答案,是的。现在,你们介意我们用音乐室放影片吗?” “不介意,不介意,用哪里都可以。”乔·切斯尼怒吼。他像瓶子里的药那样颤抖;而且像某些药起泡沫、变颜色。他万分殷勤,“要我为你领路吗?让我为你领路。在那里喝点饮料。一口气把影片看完,我们该喝杯饮料。” “我知道地方,谢谢。”艾略特对英格拉姆教授咧嘴笑,“不,先生,你不必如此紧张。在音乐室放影片并无特殊用意,只是你们在那里能把事看得更清楚。史蒂文生先生和我先过去,克罗少校五分钟内会带你们进去。” 直到他走出房间,他才明白自己的额头有多烫。但他也明白他根本没在想凶手,他认识凶手,凶手现在像剥开的洋葱一样脆弱。他在想别的事,让他觉得生病的事。 走廊很冷,音乐室亦然。艾略特找到柜橱后面的电灯开关。他拉上灰色窗帘;雾在窗外升起。他打开暖气机。 他说;“你的布幕可放在双扇门间的空间。把放映机放近一点,影片愈大愈好。我们可拉出那留声机,用它当放映机的桌子。” 史蒂文生点头,他们在静默中工作。布幔被钉在门框上;放映机与留声机的插座连接。似乎等了很久,一大方块光才在银幕上闪出。音乐室那头是黑暗的书房,马库斯,切斯尼曾坐过的书房,里面的钟仍在滴答滴答响。艾略特把织锦安乐椅安排成银幕两边各二座。 “准备好了。”他说。 他才刚说完,一队古怪的队伍就走了进来。他看见菲尔博士主持仪式。玛乔莉和哈丁被带到银幕一边的两张椅子。英格拉姆教授和切斯尼医生被带到另一边的两张椅子,克罗少校(如昨晚一样——棒槌学堂注)靠在大钢琴上,波斯崔克坐在门边的位置上,艾略特坐在门的另一边。菲尔博士站在放映机旁的史蒂文生后面。 “我承认,”菲尔博士喘着气说,“这对你们——尤其是威尔斯小姐很不容易。但威尔斯小姐,你愿意把椅子拉得离银幕更近一些吗?” 玛乔莉瞪着他,但她默默遵从。她的手抖得实在厉害,艾略特走过去帮她移动椅子。虽然靠旁边,她距离银幕在一尺之内。 “谢谢你,”菲尔博士低咕,他的脸不像平常那样红。他大吼,“阿们!放影片吧。” 波斯崔克关灯。艾略特又一次看到强烈的黑暗,待史蒂文生开放映机的灯才把这黑暗打破。它微微照亮周围人的脸。由于放映机距离银幕五尺内,银幕上的形象虽不如真人大小,但影像依然很大。 嗡嗡声响起,银幕转成黑暗。不难听见人的呼吸声。艾略特察觉到菲尔博士的庞大体形高耸在坐下的观众之上,但知道那只是个背景,他全神贯注在他们将再次观看的影片。 垂直光点在银幕周边蠕动。幻象的门又一次被推开,从光点中逐渐浮现双扇门后面房问的清楚画面。当他们看着发微光的壁炉架、桌上的白灯、白色的钟面,艾略特有“他们在看着真正房间而非影片房间画面”的神秘感觉,彷佛他们透过透明帷幕、而帷幕将所有颜色洗成灰和黑,幻觉被真钟的滴答声加强,真钟的滴答声符合银幕上钟摆的摆动。在他们面前的是空房间,镜子房间,有真钟记录昨晚的时间,窗户打开通向昨晚的空气。 然后马库斯·切斯尼从书房看着他们。 难怪玛乔莉大叫,因银幕上的人物几乎和真人一样大,这并非光线照射下切斯尼死人般的外表之故,而是他们的错觉。切斯尼在镜子里严肃地做事。他坐下来面对他们,把灰图案的巧克力盒推到一边,然后开始他与书桌上两小件物品的哑剧…… “哦,完全看不清楚,”英格拉姆教授前倾,头颅碰到了放映机的光束,“我明白了。吹箭筒,嗯?我现在明白了!我知道——” “别管它!”菲尔博士怒气冲冲地打断,“别管它,别想它。看银幕的左边。nemo医生要进来了。” 彷佛被召唤般,戴着大礼帽的高瘦人物出现,他一出现,就转身面对他们,而他们则看向他的墨镜里面。细节被锐利放大。你看到大礼帽的磨损的毛、鼻子处破个洞的毛绒绒围巾和nemo的奇怪步伐。他半背对着他们走向书桌,他进行巧克力盒掉包…… “他是谁?”当影片中的人物走动时,菲尔博士追问,“好好看一看。他是谁?” “是威尔伯。”玛乔莉说。 “是威尔伯,”她又说了一次,从椅子上站起来,“你们没看到吗?那步态还不够清楚吗?看!那是威尔伯。” 切斯尼医生的声音有力但迷乱:“玛乔莉说得不错,”他坚持,“我的天,绝对错不了。但他不可能是威尔伯,这小子已经死了。” “他确实看来像威尔伯,”英格拉姆教授承认,在黑暗中他的人格似乎变得鲜明,他变得专心,他们感觉得到,“等一等!这里有点不对,这是个诡计。我愿发誓!” 菲尔博士打断他。放映机的嗡嗡声在他们耳边喧嚣。 “现在注意,”菲尔博士在nemo医生走到桌子另一边时说,“威尔斯小姐,两秒后你舅父将说话。他正看着nemo,他将对nemo说话,读他的唇。为我们读他的唇,并告诉我们他说了什么。镇定一点。” 女孩站在银幕旁,前倾至影子几乎碰到银幕。他们甚至听不见放映机的嗡嗡声。一片寂静,不自然的寂静。当马库斯·切斯尼的灰唇在镜子房间里蠕动,玛乔莉和它一起说话。她的声音透着不自然的拍子,彷佛她神游到他方。那是轻柔、幽灵似的声音,带着自有的频率。 他说:“我不喜欢你,菲尔博士;原因我不能讲,但——” 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 “这究竟是什么?”英格拉姆教授怒气冲冲地,“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他说的话,”玛乔莉叫,“我不喜欢你,菲尔博士——” “我告诉你这是个诡计,”英格拉姆教授说,“我不会疯到相信它。当时我人在这里,看着听他说话,我知道他没有说这种话。” 菲尔博士回答:“当然他没有,”菲尔博士以沉重、疲倦的尖酸声调说,“因此你看的不是昨晚的影片。这部假影片是拿来骗我们的,凶手是给我们假影片的人,他保证影片是真正的母片。因此凶手是——” 菲尔医生并不需要揭晓答案。 这时,乔治·哈丁站起来,艾略特横过放映机的光束。哈丁看见他来,迎面给他一拳。艾略特希望打一架——他一直希望打一架。所有的不喜欢沸腾成仇恨,所有他被迫压抑之事,所有他对乔治·哈丁已做之事和他做事的原因,都来到艾略特心里,他恨不得痛揍他的对手一顿。但这情绪并未持续,那一拳已耗尽哈丁最后的精力。他的眼睛摇动。他的脸因自怜而扭曲,他跌倒在玛乔莉身上,昏乱地抓她的裙子。他们必须用白兰地弄醒他,才能进行逮捕。 20、心理学家的谋杀案 一小时后,菲尔博士与他们一起坐在图书室的炉火前,但玛乔莉不在;而很明显地,波斯崔克和哈丁当然也不在那里。其他人安静地坐在炉火旁。艾略特显然累了,但心思依旧灵动。 切斯尼医生首先说话。他的手肘架在桥牌桌上、头埋在手里地坐着;现在他抬眼看:“所以是外人干的,”他喃喃低语,“天哪!我以为我知道。” 英格拉姆教授礼貌地说:“你还一直向我们保证哈丁是个好年轻人。至少,当你安排今天下午的婚礼——” 切斯尼医生脸红:“你不认为我必须为他们安排?我认为我必须为他们安排。哈丁说服了我。他说——” “他说了许多事!”克罗少校冷酷地说。 “但当我想到今晚对她的意义——” “你想到了吗?”英格拉姆教授拾起骰子、把骰子丢进杯里,“你一直是个坏心理学家,我的朋友。你认为她爱他?你认为她曾爱过他?你认为我为什么强烈反对今天下午的婚礼?”他拿起骰子杯,摇晃着。他看着菲尔博士、艾略特、克罗少校,“但是,先生们,我们认为你们欠我们一个解释。我们想知道你们如何认定哈丁为凶手、你们如何证明他有罪,这对你们可能很清楚,但我们不了解。” 艾略特看着菲尔博士。他的烟斗点燃着,肘边有一大杯啤酒。 “你来解释,先生。”他怏怏不乐地提议,而克罗少校点头:“我的能力不够。”菲尔博士沉思地盯着炉火。 “我在这事上有许多遗憾,”他以平静的声音说,“我有许多遗憾,因为近四个月前,我视为胡思乱想的东西其实是解决的开端。我现在按事情发生的顺序向你们解释。 “六月十七日,孩子中了特里太太店里巧克力的毒。我今天向艾略特巡官解释,我认为毒害者并不是丢一把毒奶油夹心巧克力到开放式盒里的笨方法,我认为很可能是藉弹簧夹袋来改变,弹簧夹袋使盒子的掉包变得容易。我认为我们该寻找携带提袋入店的人。像切斯尼医生或埃米特先生这样的人携带提袋入店,通常是不会被注意或记住的。 “但,”菲尔博士用烟斗比划说,“如我对巡官指出的,还有另一可能。即使切斯尼医生或埃米特先生携带提袋会被注意,但有另一种人,这种人携带提袋入店,特里太太是不会留意的。” “另一种人?”英格拉姆教授问道。 “观光客。”菲尔博士说。 “如我们所知,”他继续说,“索德伯里克罗斯有许多观光客经过,它的交通量通常很大,有时到达稠密的程度。开车经过的观光客能在店主不注意的情况下携袋入店,买包香烟,走人之后,店主不会记得他的袋子,也不会记得他的人。店主会注意切斯尼或埃米特等本地人,但他不会注意观光客。 “但这似乎只是臆想。一个外地人为何要做那样的事?一个疯子可能那样做;但我不能对克罗少校说:‘在索德伯里克罗斯找一名外地人,我无法描述这驾车旅行、携带一魔术袋的外地人。’我想我太有想像力了,我将这想法搁置,而我现在感到后侮。” “因今早发生的事?” “艾略特来找我,而他的故事激起坏的记忆。我已有马库斯·切斯尼的信,我从那聋侍者处获得事情的梗概;而艾略特的叙述使我大吃一惊。我从他那里得知,在意大利,威尔斯小姐遇见眼睛又大又黑的情人乔治·哈丁,并与他订婚。不能因为哈丁是外人,就怀疑他。但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某人,马库斯·切斯尼周围小团体中的人,将杀人计划变成精心设计的魔术表演。所以我们从检验此表演开始。 “我们知道此一表演是事先计划。我们知道这是个你不能相信自己眼睛的魔术。我们怀疑趣味和游戏可能不只在舞台上,而是延伸到观众席。听听切斯尼的信,他这样谈论见证人: “他们不知道舞台上进行什么,更遑论观众席里进行什么。事后给他们看表演的黑白影片,他们会相信你;但即使那时他们也无法正确解释他们看见了什么。 “现在,为解读表演的谜,我们有三点需要解释。它们是: “a、切斯尼为何在问题表上设了一道完全不必要的问题?如果事后他将问你们戴着大礼帽的人的身高,那他为何告诉你们nemo医生是威尔伯·埃米特?” “b、他为何坚持每人那晚都穿着晚礼服?穿着晚礼服不是你们的习惯;但在此特殊夜晚他要求穿着晚礼服。 “c、他为何在问题表里包含第十个问题?第十个问题有点被忽略,但它烦扰我。记得吗,他问,‘什么人说话?说了什么?’他又加了一则,说他要上述问题的正确答案。这里有什么陷阱?见证人都同意,只有切斯尼在舞台上讲话,虽然观众席里有声音传出。切斯尼先生这么问的用意究竟是什么? “先生们,a和b的答案似乎很清楚。他告诉你们nemo医生是威尔伯·埃米特,因为nemo医生不是威尔伯·埃米特。nemo医生不是埃米特,而是某个穿着与埃米特相同礼服黑裤和晚宴鞋的人。但此人不可能是与埃米特相同身高,否则问题‘从落地窗进入者的身高是多少’便失去意义。如果这人是与埃米特相同身高,即六尺,而你们回答六尺,你们无论如何仍是答对了。所以他必须用比埃米特矮几寸,但仍穿着礼服黑裤和晚宴鞋的人欺骗你们。 “嗯,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人?可以找局外人,可以找索德伯里克罗斯的友人,但这样一来诡计便完全失去意义。那不会是个好诡计,那只是个谎言,而且不与‘他们不知道舞台上进行什么,更遑论观众席里进行什么’相符合。如果这说法有意义,它意指戴着大礼帽的人是观众的一员。 “诡计很快地露了底。我们看见马库斯·切斯尼除了埃米特之外另有一共犯——面貌清纯的共犯。如在变魔术中常见的,一坐在观众席里的共犯。在灯熄灭后的二十秒完全黑暗里,埃米特和另一共犯交换位置。 “观众席里的共犯在那二十秒完全黑暗里从开着的落地窗出去,埃米特则进来,坐进观众席。是另一共犯而非埃米特扮演nemo医生的角色,整个表演里坐或站在观众席里的是埃米特。先生们,那是马库斯·切斯尼设计的诡计。 “但是观众里的哪一位——埃米特扮演哪一位——?” “这很好猜。威尔斯小姐不可能,理由很明显。英格拉姆教授不可能,有三个理由:他坐在离音乐室落地窗最远的位置,那是切斯尼安排的;他有个闪亮的秃头;切斯尼不太可能选他最想欺骗的人当共犯。至于哈丁呢? “哈丁是五尺九寸高。他和埃米特都很瘦、体重差不多:哈丁是一百五十四磅,埃米特是一百六十二磅,两人都有梳理得很平滑的黑发。哈丁被安排于最左——对想拍摄舞台的人是最坏的位置,事实上是很荒谬的位置,但是切斯尼分派了,且距窗只有两步远。此外,哈丁操作摄影机时,他的右手能自然地挡住他的右脸,不是吗?” “是的。”英格拉姆教授忧郁地说。 “从心理学上来说,没有比这样的交换更容易的事。身高的差异不会被注意,因为他站着,另两名见证人坐着。此外,哈丁说他是低头弯腰的,意思是埃米特是低头弯腰的。如果你被欺骗,那是因为他们外表上的差异十分容易被黑暗隐藏。哈丁貌美、埃米特很丑,但这在黑暗中、用手遮脸时是看不到的。你不会注意那人,否则你看不到舞台上进行什么。说你看到哈丁和舞台是矛盾。你说在眼角馀光看到哈丁,那是真的,因为你看到的是个模糊的形体。你看到哈丁,因为你认为哈丁在那里。 “黑暗也隐藏了心理学的另一诡计。你说拿着摄影机的人大声说话。我认为不是这样。黑暗的心理效果是使人轻声地说话,这些低语听来像一般声音,有时它们甚至听来像怒吼声。事实上那是低语。不过人们不会相信,除非在正常的情况下听到低语。我因此认为,当这人说‘啊,隐形人’时,他是在低语。你被欺骗,因为所有声音在低语时听来都一样。你认为听见哈丁的声音,因为你从未想过那可能是别人的声音。 “事实上,哈丁是另一共犯角色的唯一适当人选。切斯尼不会选择你,英格拉姆教授,他与你争论了许多年。他也不会选择你,切斯尼医生,他与你争论了一辈子。他选择谦恭、阿谀的哈丁,哈丁听他的话、奉承他的虚荣、相信他的理论,而且哈丁有摄影机。 “于是我们回到哈丁的另一特征。如果我们在此案中不断听到一句话,那就是哈丁对马库斯·切斯尼相当恭敬。这份恭敬从未动摇、从未减少。只在一处动摇。此一表演是切斯尼的骄傲,他以严肃态度看待此表演,并希望每个人都能严肃看待;但在表演的高xdx潮——nemo医生从落地窗进入——哈丁,在被警告保持安静后,竟说出‘啊,隐形人’这种轻浮的话似乎很奇怪。它可能引起笑声。它可能破坏表演。但大家所认为的哈丁说了它。 “现在,我马上要向你们指出为何那句话本身就能证明哈丁犯罪。我想到的:‘那不是哈丁。那是假装哈丁的威尔伯·埃米特。而且,既然埃米特和哈丁同样不想冒犯切斯尼!我发誓,那句话也是事先安排的。’连那句话也是表演的一部分;于是我们回到老问题:‘什么人说话?说了什么?’ “我不是乱猜,先生们。我是告诉你们事实。当艾略特初次告诉我故事,我就这样想。我一开始就不敢给艾略特有关哈丁有罪的希望——” 切斯尼医生瞪着他们:“希望?”他带着怀疑眼光追问,“什么希望?他干嘛希望哈丁有罪?” 菲尔博士大声地清喉咙:“啊咳,”他说,“我说溜嘴了。我该继续说吗?” “先让我们就事论事。暂且不管动机、想法,纯就技术层面而言,显然地,哈丁扮演nemo医生的角色。看我们的时间表。在灯熄灭和切斯尼开双扇门间的二十秒完全黑暗中,埃米特能从落地窗进入音乐室。他接手哈丁的摄影机,哈丁则从落地窗出去、伪装nemo医生。交换位置仅仅花费二、三秒。即使如此,在nemo医生进入书房前,四十秒流逝。那给哈丁将近一分钟时间穿上道具;英格拉姆教授将告诉你一分钟能做多少事。 “在书房停留三十秒后,nemo出去。然后哈丁回来。这能符合我们的时间表吗? “这时我尚未看影片,但艾略特向我引述哈丁的证言。哈丁说:‘就在戴着大礼帽的家伙步出画面后,我向上看、后退,并关掉摄影机。’这其实是威尔伯·埃米特的动作。nemo医生一离开书房,他就停止拍摄。为什么?表演尚未结束,不是吗。马库斯·切斯尼必须向前倒下,在戏中假装死亡,然后站起来,关上双扇门。切斯尼给他们足够的时间交换回来。 “显然,埃米特在nemo离开后,立刻‘后退’、溜出音乐室去见哈丁。那是他们的计划——马库斯·切斯尼的计划。但哈丁另有所图。他要给切斯尼一颗有毒的胶囊作为结束。当然没有第二颗胶囊,有关第二颗胶囊的辩论是不必要的。如果事先安排哈丁扮演nemo医生的角色,为何要有第二颗胶囊?只有一颗胶囊:哈丁事先被交托的,而他拚命塞进氰酸的胶囊。在给切斯尼吃下有毒胶囊后,哈丁进行他的下一项计划。 “nemo离去后,威尔伯·埃米特停止拍摄,从音乐室落地窗出去。哈丁在等着,他卸下化装道具只需几秒钟。在树后面的阴影里,是把已等待数小时的火钳。哈丁——他的nemo伪装丢在书房落地窗旁——现在树旁等着。他向埃米特招手,接手摄影机。他指向房子,当埃米特转身,哈丁用火钳重击。然后他在灯亮前回到音乐室,如同英格拉姆教授所计算的,一共五十秒。” 英格拉姆教授在玩骰子。他皱眉、摇头:“似乎合理,他会有足够时间,但这样不冒险吗?” “不,”菲尔博士说,“他完全不冒险。” “但要是有人,比如我或是谁太快开灯?要是灯在他回到音乐室前就亮了?” “你忘了切斯尼,”菲尔博士悲伤地说,“你忘了作法自毙的那人。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哈丁在灯亮前安全回来。要是哈丁被逮,那会破坏他的计划,那会使他成为笑柄。这必须防止。如我刚才所说,切斯尼让你们多看一些表演——安静地坐在桌前一会儿,然后向前倒下——那显然是即席表演,因为没有问题询及这段。那是给哈丁时间。显然,哈丁事先安排了信号,如一声咳嗽,让切斯尼知道他回到音乐室了。然后切斯尼关上双扇门结束表演。总之,切斯尼要等到哈丁回来才结束表演。” “该死的东西!”乔·切斯尼突然怒吼,他一拳打在牌桌上,棋盘跳了起来。“因此他是自导自演?” “没错。” “继续说。”英格拉姆教授平静地说。 菲尔博士抽鼻涕:“那是今早的立场。然后,如你们所了解的,我很想看那影片、埃米特所拍摄的影片。哈丁逐渐显得可疑,他是个化学家,他懂得制造氰酸,他是案子里唯一懂得戴、脱橡皮手套技巧的人。我不知道你们是否试过戴、脱橡皮手套。戴橡皮手套很容易,只要手套里面抹粉;但急忙脱橡皮手套几乎不可能,除非你知道技巧。拉手指,你是脱不下手套的,你必须从手腕处转动手套;我表演给艾略特巡官看,令他大感诧异。 “在我们看影片之前,哈丁的凶手形象已相当鲜明。从艾略特和威尔斯小姐在史蒂文生药房里进行的谈话就知道哈丁是凶手。先生们,我偷听到那场谈话;暨不感到神气,也不觉得羞耻。在起居室和卧房间的双扇门有块布幔,我埋伏在布幔后面的卧房里。 “当时,除了艾略特告诉我的内容之外,我对哈丁一无所知。但现在,突然间,我开始了解哈丁——艾略特告诉我,哈丁在地中海之旅遇见威尔斯小姐之前,从未听说过索德伯里克罗斯;相反地,我发现他早在地中海之旅前就认识她,在特里太太店里发生毒杀案之前就认识她,她常去伦敦和他见面。先生们,请别这样惊骇,”菲尔博士暴躁地说,“并请抑制打我的冲动。这事连女仆也知道。去问问她们。 “但真正宝贵的,是我观察到乔治·哈丁先生的两面性格。你不能责备他想隐瞒玛乔莉的家人他早就认识玛乔莉。我不能责备他这点,毕竟那需要细密、华丽的礼仪。但我得责备他、而艾略特想谋杀他的是,他温柔地提议他需要一趟国外旅行,她最好为他付旅费。但那不是全部。先生们,我站在史蒂文生的卧房,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看见景象,我听见声音。我认为我闻到韦恩莱特有气味的毛发;我认为华伦·韦特的鬼魂坐在摇椅里。我认为我看见李奇森迷人的眼睛和普里查德的大秃头,像妖精般地在窗外。 “还有一点要说。乔治·哈丁是位极佳的演员。我听说了在庞贝古城的场面。等一等,别管我是如何听到的。但,如果我在史蒂文生处偷听到的是真的话,那么不妨想想庞贝场面意味着什么!想想壮健、雄纠纠的哈丁站在你们中问,让你们告诉他索德伯里克罗斯的事。想想他引进毒杀者主题,刺激你们的智慧,直到你们告诉他:‘我想在那时代,毒杀而逃过处分是很容易的。’想想他的惊叹,他急忙收起旅行指南,明白他挑起一令人不快的题目。想想! “嗯,不需要强调。但让这场面停留在你们心中,作为接着每件事的象征。它形成哈丁的心灵写照。他一方面言行虚伪,一方面又大受欢迎。 “我们接下来看影片,这影片让哈丁露出了马脚。失误实在严重,以致我认为哈丁完蛋了。 “你们都已看过了影片。当我们初次看时,有些人忽略了一件事。这件事是这样的。如果我们接受哈丁的说法,如果我们同意影片是他拍摄的,如果我们接受他的不在场证明,那即等于接受了那影片由哈丁的视界所构成。 “懂我的意思吗?”菲尔博士热心地问,“那影片是他所看见的事物,那是他视野中发生在书房里的事。彷佛我们拥有他心灵内的图像。我们看的只能是哈丁看到的东西。 “现在,依其他见证人的证言和哈丁本人的证言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回到切斯尼表演的开端。戴着大礼帽的古怪人物从落地窗进来。当他走向前,哈丁悄悄地说,‘啊,隐形人!’然后这人转身看着观众。 “但我们在影片里看到什么?我们看见,古怪人物出现在影片的那一刹那,他是在转身看我们。它出现,他转身,这是我们首次看见nemo医生;转身的动作无疑发生在哈丁说‘啊,隐形人’之后,因那是唯一的一次nemo医生看着观众。但哈丁怎会说这句话?他说这句时我们尚未看见隐形人,他也尚未看见。 “他根本看不见落地窗,他站得太偏左,因此影片中我们看不见隐形人。我们看不见隐形人进来,直到他转身看我们,我们才看见他。那么哈丁何以知道nemo医生的长相?他何以能在nemo医生进入视线前,就适当描述nemo医生? “答案并不复杂,执摄影机的人是共犯。他已经知道nemo医生的长相,他负责‘啊,隐形人’的台词;他看到切斯尼转头,知道时间到了,于是快了几秒钟说出来。其他人有看到,他却在未看见nemo医生的情形下说出台词。由于哈丁后来强调他说了这句话,因此他是共犯,无论是他拍摄影片或埃米特拍摄影片。它肯定了我之前‘埃米特拍摄影片、哈丁扮演nemo医生角色’的想法。 “今天下午第一次看影片时,我就想宣布此事。克罗少校说马库斯·切斯尼作法自毙,我表示赞成。他说得没错,虽然他说的是别的事。但我的看法在那时受到打击。 “我们可以清楚看见影片中的医生。他是六尺高。他不只是六尺高,而且因步态而被确认为威尔伯·埃米特。我受到打击,几小时后才恢复。 “这件事教会我谦逊。谦逊是个历久弥新的美德。我一直确信我是对的,直到我们后来在威尔斯小姐的抽屉里发现照相用灯泡盒子,我才明白,又一次我们被切斯尼的另一诡计欺骗了。这是最后一个诡计,但它使哈丁的计谋更加妥当。 “我们一直困惑于一点,那就是:无论凶手是谁,他为何不破坏影片?他有许多机会破坏影片,它躺在无人的房间里,谁都能在五秒内破坏它,没有凶手——即使是个疯子——希望警察检视他杀人的影片,但影片原封未动。假如一开始我就明察秋毫,那我应该能看出,这影片之所以落入我们手中,是因为它不是正式表演时拍摄的影片。 “它事实上是切斯尼、埃米特和哈丁那天下午彩排的影片,由埃米特扮演nemo医生的角色。 “照相用灯泡泄露此点。我一直对照相用灯泡感到好奇。引起我好奇心的是,当威尔斯小姐得知灯泡烧完时,她吓了一跳。她为何感到惊异?这问题也许不重要,不过它倒开启了一道卡住的门。她那天早上买了灯泡,直到晚上才使用。那晚灯泡用了多久? “那很容易决定。切斯尼的表演开始在十二点五分左右。这时开灯。灯泡一直照着,直到警察在十二点二十五分抵达为止。大约是二十分钟。当警察检查房间时,灯又开了四、五分钟。灯第三次开是在警佐和拍摄人员抵达时,开的时间很短暂。在艾略特向克罗少校解释弹簧夹袋、检查壁炉架的时钟后,灯泡便烧完了。大约是五分钟。 “有很大落差。那灯泡在燃烧半小时后烧完,但药剂师史蒂文生向我保证灯泡能燃烧一个多小时。 “它在燃烧半小时后烧完,因为同一天稍早有人使用了它。当我发现抽屉里的硬纸板盒,简单的事实就呈现在我眼前。威尔斯小姐那天早上买了灯泡,把它放入抽屉。她没有用它,因为女仆告诉我们,她在上午到英格拉姆教授家,在那里停留到傍晚;而且,我们再三听说她从未涉猎摄影。 “在帕梅拉于那晚十一点四十五分被遣上楼取灯泡之前,曾有人用那灯泡。我这么想有理由。我们发现硬纸板盒。现在,如果帕梅拉被告知上楼取灯泡,而灯泡仍密封在盒内,她会带灯泡和盒子下楼;但她没有,她只带灯泡。这意味着盒子已被打开,这意味着灯泡不是躺在抽屉里就是塞回开着的盒内。 “明显地,切斯尼、埃米特和哈丁必有进行彩排。问题是,他们何时进行彩排?显然是那天下午。切斯尼那天上午已取得灯泡。威尔斯小姐下午不在,切斯尼医生不住在这里。但哈丁在这里,我们从女仆处听说了。 “你们现在明白切斯尼最后诡计的性质。他在所有欺骗结束后还要欺骗你们。他让哈丁事先拍摄一部影片——这影片有数处与正式表演时拍摄的影片不同——他暗自准备王牌应急。他彷佛说:‘嗯,你们已给了答案,现在看真正发生了什么,摄影机不可能说谎。’但摄影机可能说谎,在这部影片中,是埃米特扮演nemo医生的角色,且切斯尼说的话与正式表演时完全不同,只是音节数完全相同。我暗自相信此欺诈是为我而设计。你们知道,几天后他会邀我来看他的表演。然后他会对我说:‘现在让我们看看那晚拍摄的影片。’然后我也会被骗,而他会从银幕上说:‘我不喜欢你,菲尔博士。’他在信中泄露此点:“事后给他们看表演的黑白影片,他们会相信你;但即使那时他们也无法正确解释他们看见什么。” “调换影片是乔治·哈丁的一大错误。有两部摄影机。他让埃米特用一架摄影机拍摄影片;他交给我们内有影片的另一摄影机。我要告诉你们,波斯崔克已发现藏在他房间内的另一摄影机,影片奇迹地未被破坏;这下可真相大白了。 “这两部影片提供最后答案,使真相大白。有一段长时间,我一直在想:乔治·哈丁从最左边拍摄影片,只因为他想靠近窗户吗?我发现理由不只这样。他未站在能拍摄书房落地窗的位置,因为他不敢拍摄书房落地窗,否则会显示在窗上闪耀的午后阳光。书房的落地窗向西,昨天是艳阳高照的日子,因此他必须站在一边。当艾略特巡官突然明白我有关照相用灯泡问题的意义,他也突然想起我们所谓左边拍摄位置的意义;答案就这么产生了。” 艾略特低咕。菲尔博士喝干了啤酒,烟也抽完了:“现在让我解释乔治·哈丁和玛乔莉·威尔斯之间的事。 “哈丁数月前计划一连串冷血谋杀,只为一个动机:经济需要。他一开始就想显示,无论索德伯里克罗斯的毒杀者是谁,那人不可能是乔治·哈丁。他的攻击方法不新鲜,以前有人试过。你们不断提起一八七一年的克丽丝汀娜·埃德蒙兹案。我告诉艾略特在那故事里有一教训,但你们有些人一直看不见那教训。那教训不是:小心追求医生的女人。那教训是:小心随意毒杀无辜者以显示自己不可能是毒杀者的人。随意毒杀无辜者是克丽丝汀娜·埃德蒙兹所做的事;随意地毒杀无辜者是乔治·哈丁所做的事。 “哈丁的虚荣心比得上帕尔默或普里查德,他认为他能对玛乔莉·威尔斯为所欲为。他有理由这样想。为你付数月旅费的女人可被描述纵容或溺爱;如果他有企图,那就是成为富有女人的合法丈夫。 “马库斯·切斯尼是个非常有钱的人,而威尔斯小姐是她的继承人。但要到切斯尼死亡,哈丁才能获得钱。他知道此事实,而我了解切斯尼也明白表示过。哈丁真的想发展他的电镀事业,据我所知,那会是个非常好的事业。他认为自己是拥有大事业的伟人,因此马库斯·切斯尼必须被消灭。 “我怀疑,他自遇见玛乔莉以来一直图谋不轨,因此在索德伯里克罗斯‘移植’一毒杀者。他伪装到特里太太店里走一趟,了解布置和巧克力盒的位置,几天后再走一趟去换盒子。他之所以使用番木鳖硷,是因为番木鳖硷是化学家不处理的少数毒物之一。我们不知道他在哪里买到,但警察调查不出它的由来不是奇怪的事,他们从未听说过乔治·哈丁。” “谢谢。”克罗少校说。 “我们不知道消灭切斯尼的原始计划是什么样,但他获得机会,在切斯尼的鼓励和合作下毒杀切斯尼。此外,切斯尼了解巧克力盒的诡计,因此哈丁必须赶紧下手。相反地,切斯尼从未怀疑哈丁是嫌犯。但他不可调查太多,否则他会发现太多。现在,有件事使哈丁相当忧虑。如果他要毒杀切斯尼,他必须用能立刻致人于死地的毒,那意味着氰化物;而他正研究氰化钾,他会立即遭到怀疑。 “他想到一个聪明的办法。哈丁未从实验室取毒。他在这里制造。这屋里,尤其是一楼,充满苦扁桃味。氰酸无论在何处都会发出气味,但此气味在贝勒加宅第不会被注意到,除非有人从开着的瓶子里嗅闻。因此他制造氰酸,又故意留下一些氰酸在浴室柜橱里。他这样做,是为了告诉你拥有基本化学知识的人都能制造氰酸,而有人正试着让他落入嫌疑中。他很会编故事。” “他确实很会。”克罗少校说。 “我不认为他一开始试图构陷玛乔莉,那会是愚蠢而危险的。他要玛乔莉的钱,但他不要玛乔莉被逮捕。他只试图藉放置药盒在埃米特的口袋来构陷埃米特。结果是玛乔莉遭到怀疑,而哈丁知道如何利用此点,因为他察觉到玛乔莉日渐冷淡。 “这几个星期来,她的热情明显减少。她不再以眩惑的眼神望着她的情人,她可能已了解他的为人;她经常大声叱骂他,她甚至考虑自杀。哈丁不禁怀疑玛乔莉热情不再。他现在不能失去她,否则他白白冒险。他愈快将她诱入婚姻,对他愈好。 “他以恩威并施的方式进行。他用偷自切斯尼医生的皮下注射器杀害威尔伯·埃米特,翌日他将皮下注射器放在珠宝盒的底部。玛乔莉吓坏了;哈丁见机不可失地让她依附他,以免别人找她麻烦。此计奏效。她亲自告诉我们她结婚是为了避免被逮捕。我相信哈丁对她指出许多事,譬如警察可能发现她造访过伦敦的实验室,取得毒物;如果她被逮捕,而他们是夫妇,他不必在证人席作不利于玛乔莉的证言。先生们,当你们停下思考这样精妙的手法——” 菲尔博士带着罪恶感不忍说下去,克罗少校对他发嘘声,然后他们一起愤怒、尴尬地盯着炉火——因为玛乔莉进来了。 艾略特想像不到她能看来如此苍白、她的眼睛能散发如此光彩。但她的手很稳定。 “没事,”玛乔莉说,“请继续说。你瞧,我在门口听了五分钟了。我要听。” “喔!”克罗少校从椅子上跳起来,急得团团转,“你要开窗吗?或来支香烟?或喝杯白兰地什么的?” “拿个枕头来。”切斯尼医生催促。 “亲爱的,我想如果你躺下来!”英格拉姆教授说。 她对他们微笑:“我很好,”她说,“我不像你们想的那样脆弱。菲尔博士说得很对,他确实那样做,他甚至取走我房间里的化学书,用它们来攻击我。知道吗,我之所以购买化学书,是为了了解他的工作;但他说警察发现这些书时会怎么想?此外,他——他知道艾略特巡官知道的,我试图在伦敦买氰化钾——” “什么?”克罗少校咆哮。 “你不知道吗?”她瞪着他,“但巡官说——至少,他暗示——”——此时巡官的脸火热,大家都看得见。 “我明白了,”克罗少校礼貌地说,“就让它过去吧。” “他甚至说他们可能怀疑我和马库斯舅父被杀有关。他说他知道马库斯舅父写了一封信给菲尔博士,信上说注意我的行为……” “确实是,”菲尔博士说,“‘我给你一个暗示:严密注意我的甥女玛乔莉。’那是我在知道谁有罪之前,不把信给波斯崔克督察长看的原因。你的舅父试图欺骗我,就像他试图说nemo医生是威尔伯·埃米特来欺骗你一样。但对波斯崔克而言——” “请等一等,”玛乔莉握紧拳头,“你不必认为你告诉我事实会使我昏倒。当我今天下午看见乔治,我指的是当他认为他被射杀时,我感到相当恶心。但我想知道:他被射杀是意外吗?” “我希望它不是,”切斯尼医生从喉咙深处迸出声音,“上帝,我希望它不是!我希望我那时已杀死他。但那是个意外,我向你发誓我不知道枪里有子弹。” “但菲尔博士说——” “对不起,”菲尔博士不自在地说,“我要说,在这案子里,我不曾以言语、行为或暗示误导你们,但我那时必须误导你们。有太多耳朵在附近。我指的是尖锐的帕梅拉和更尖锐的莉娜。莉娜喜爱哈丁可能引导她说出我说的话;而且,如果哈丁听见我说那不是意外,他会认为他是安全的。” “谢谢上帝,”玛乔莉说,“我以为可能是你。” “我?”切斯尼医生追问。 “我指的是凶手。自然,起先我以为可能是英格拉姆教授——” 英格拉姆教授温和的眼睛睁大:“这有点令人吃惊,你夸奖了,但——” “啊,那是因为你从心理学角度谈论完美谋杀。然后,当我到你家,在那里停留整个下午,问你我是否该嫁给乔治,你为我作心理分析,说我不爱他,他不适合我——啊,我不知该怎么想,但你是对的,你是对的,你是对的。” 菲尔博士眨眼:“替她作心理分析?”他追问,“那她应嫁哪种人?” 玛乔莉脸红:“我不想,”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不想再见到男人。” “我们这群人除外,我希望,”英格拉姆教授好整以暇地说,“我们不能让你得神经病,不是吗。我认为在一秩序井然的社会里,神经病能藉用在历劫归来飞行员身上的原则来治疗。为了治疗受创的神经,飞行员被立刻送往另一架飞机。你该嫁哪种人?我在考虑后认为,那个人的抑制相当于——” “啊,你说的是废话。”克罗少校说,“她喜欢的人是警察。现在,我告诉你们,等这件事弄妥当,我跟这案子再也没有关联。那是一定的,但我现在要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