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主》 序 幕 献给我的母亲坎迪 是她让我明白 爱才是一切故事中最美好的部分 疑惑 躯体,我的家 我的骏马,我的猎犬, 当你衰亡时, 我该怎么办? 我将在何处安眠? 如何驰骋? 怎样狩猎? 没有了我那 极其热切迅捷的坐骑, 我能去向何处? 当躯体——我聪颖听话的猎犬死去后, 我又如何知道, 前方那布满荆棘的道路上, 是危险还是宝藏? 躺在苍穹之下, 没有屋顶,也没有门, 亦没有瞭望的窗户 感觉又会如何? 变幻莫测的云, 我该怎样藏身? ——梅?史文森1 1梅?史文森(mayswenson,1913—1989),美国诗人,1913年出生于美国西部。大学毕业后她移居纽约开始自己的作家、讲师和学者生涯。梅?史文森以诗最为闻名,并为此获得许多奖项,包括1960年的“国家文艺学会奖”(thenationalinstituteofartsandlettersaward)以及1968年的“雪莱诗奖”(theshelleypoetryaward)。史文森的诗作以其充满活力的乐观态度,有力的意象以及取材广泛的内容而闻名。她一贯的目标是找到一个方法来诠释人类意识还未触及的“广阔无垠的未知世界”。1989年梅?史文森在美国特拉华州逝世。(本书注释如未特别标明,皆为译者注。) 序幕 医师的名字叫“浅滩深水”弗沃兹?迪普?沃特斯。 因为它是一个灵魂,就其本质而言它是一切美好事物的综合体:慈悲怜悯、坚韧容忍、正直可靠、德高望重且充满爱心。 对弗沃兹?迪普?沃特斯而言,焦虑是一种不寻常的情绪,恼怒就更加罕见的了。然而,因为弗沃兹?迪普?沃特斯生活在一个人的身体里,这样的情绪有时是不可避免的。 听到手术室的遥远一角传来治疗系的学生们嗡嗡的耳语声,他将双唇紧闭形成一条坚硬的线。这种表情出现在一张经常展现着微笑的嘴唇上,令人感到相当的不谐调。 达伦——他的全职助手,看见他僵硬的表情,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 “他们只是好奇,弗沃兹。”他轻声说道。 “一次植入是几乎没有任何趣味或挑战性的手术。在紧急情况下,任何灵魂即使在街上都可以进行这样的手术,今天通过观察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学习的东西。”弗沃兹惊讶地听到自己尖锐犀利的语气取代了他一贯平和抚慰的嗓音。 “他们之前从未见过成年人类。”达伦说道。 弗沃兹扬起一边的眉毛:“他们是不是瞎了,以至于看不见彼此的脸?他们难道没镜子?” “你知道我的意思——一个原始人,还没有灵魂,一个抵抗组织成员。” 弗沃兹注视着那个趴在手术台上失去知觉的女孩身体。当他想起她被猎人们带到治疗室时遍体鳞伤、孱弱的身体状况,怜悯充满了他的心。她忍受了如此巨大的痛苦…… 当然现在她已经状态良好——完全被治愈了,弗沃兹能够确保这一点。 “她看起来和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什么两样,”弗沃兹低沉地对达伦说,“我们都有着人类的面容,并且当她苏醒的时候,她也将是我们中的一分子。” “就是这个令他们兴奋激动,仅此而已。” “我们今天植入的灵魂值得获得更多的尊敬,至少比像这样被人呆呆地围观着看她占有宿主的身体更多一点的尊敬。当她适应的时候,她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让她经历这一切实在是不公平。”所谓的“这一切”,他并不是指呆呆地被看,弗沃兹听到他自己的语气又重新尖锐起来。 达伦又拍了拍他的肩:“一切会好起来的,猎人需要情报,并且……” 当说到猎人这个词的时候,弗沃兹给了达伦一个愤怒的眼神,达伦瞬间被镇住了。 “抱歉,”弗沃兹立即道歉,“我并不想反应如此消极,只是因为我很担心这个灵魂。” 他的视线移到手术台旁边架子上的低温箱上,低温箱的指示灯发出稳定的、暗红色的光,表明它已被一个灵魂占据并且正处在冬眠状态。 “这个灵魂是为了这项任务而被特别挑选出来的,”达伦安慰他道,“她是我们中的佼佼者——比其他大多数的灵魂都要勇敢,她的事迹是不言自明的。我相信她是一个志愿者,如果能够问她的话。” “如果为了更多人的利益被要求去做些什么的话,我们当中哪一个又不是志愿者呢?但是这里的情形果真是如此吗?这难道是在为大众的利益服务吗?现在的问题不在于她是否出于自愿,而是让任何灵魂去承受这一切是否合理。” 治疗系的学生们也在讨论正在蛰伏的灵魂,弗沃兹能清楚地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随着他们越来越兴奋,他们的音量也在上升,声音变得越来越大。 “她曾在六个星球上生活过。” “我听说是七个。” “我听说她从来都没在同一类宿主身上寄居过两任。” “那可能吗?” “她几乎当过一切东西,花、熊、蜘蛛……” “海草,蝙蝠……” “甚至还有龙!” “我不信——不可能是七个星球。” “至少有七个,她是从始祖星球开始的。” “真的吗?始祖星球?” “请安静!”弗沃兹打断道,“如果你们不能用专业的眼光安静地观察,那么我将不得不要求你们出去。” 这六个学生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在尴尬窘迫的气氛下,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侧着身子悄悄地离开了。 “我们开始手术吧,达伦。”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需要的药物都已放在那个女孩的身边了。她乌黑的长发被外科手术帽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纤细的颈部袒露在外面。在深度麻醉下,她的呼吸平稳舒缓。她古铜色的肌肤上几乎没有一道伤痕来显示她所遭遇的……事故。 “达伦,现在请开始融解程序。” 这个一头灰发的助手已经等在低温箱旁边了,他的手放在了低温箱的温度控制盘上,他弹开安全栓然后向下旋转温度控制盘。这个小小的灰白色气罐顶部的红色指示灯开始闪烁,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其刷新频率也越来越快,颜色也正在不断改变。 弗沃兹的注意力集中在这具失去知觉的身体上;他动作轻微而精准地用手术刀划开病人头颅底部的皮肤,在他继续扩大手术切口之前,他在伤口处喷上药物以制止过多的血溢出。弗沃兹娴熟地深入到颈部肌肉下方,他动作很小心以免伤到肌肉,使脊柱顶部灰白色的骨头露了出来。 “灵魂已经准备好了,弗沃兹。”达伦向他报告道。 “我也是,把她带来。” 弗沃兹感觉达伦的手腕碰到了他,都无须再看他就知道他的助手就快要准备好了,他伸出手去接,等待着达伦完成操作。他们已经共事了很多年了,彼此之间有着一般人所没有的默契。弗沃兹撑开了手术切口。 “送她进新家吧。”他轻声说道。 达伦的手移入了视线,他的手掌上捧着一个闪烁着银色光芒的、被唤醒的灵魂。 即使弗沃兹作为医师已经看到过无数次的灵魂,但他这一次仍无法不为灵魂所展现出的美而震惊。 灵魂在手术室的灯光下闪闪发光,比医师手中手术工具的银色反光更耀眼。被从低温罐中释放出来她感到非常开心,她如同有生命的绸缎般翻滚缠绕,延伸舒展。她成千上万的、纤细柔软的羽状触角像苍白银发似的轻轻地摆动。尽管弗沃兹?迪普?沃特斯曾见过的所有灵魂都是那么美丽动人,但这一个看上去特别的优雅。 他并非唯一有此反应的人,他听到达伦轻微的叹息声,听到学生们传来的低声赞叹。 达伦把这个小小的闪光生物轻柔地放入弗沃兹在人类女孩颈部所切开的伤口里。灵魂流畅地滑入为它提供的切口缝隙,将自己融入这个对她而言是“外星的生命体”,弗沃兹对她占据这个“新家”所展现的娴熟技巧非常钦佩。她用触角紧紧地缠绕住神经中枢,一部分则延展到弗沃兹所看不到的更深处,蜿蜒起伏地进入大脑,控制了视觉神经和内耳管道。她行动非常迅速且坚定。一眨眼,她闪闪发光的身体只有一小段是可见的了。 “做得好。”弗沃兹轻声对她说,他知道她还不能听到他说话。人类女孩才是拥有耳朵的那一个,而她仍在酣睡。 接下来就是完成工作的例行程序了。他清洗并将伤口缝合,在灵魂进入之后已经闭合了的切口上敷上药膏,使其避免与空气接触,然后在她颈部留下的伤痕上刷了一层伤口软化粉末。 “你的手术一如既往地完美周到。”他的助手说道。他出于某种弗沃兹难以理解的理由,保留了自己人类宿主的名字——达伦,并且一直未做更改。 弗沃兹叹息道:“而我对于今天所做的一切感到非常遗憾。” “你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医师所应尽的义务。” “治疗也会造成伤害,这是极其罕见的情况。” 达伦开始清理工作区,他看上去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弗沃兹正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对达伦来说,这就足够了。 但是对弗沃兹?迪普?沃特斯而言,这一切还远远不够,做一个真正的医师是他生命的意义。他担忧地凝视着那个人类女性的身体,她正平和地安睡着,他清楚地知道这种平和在她醒来的那一刻就将被粉碎。这个年轻女孩毁灭时所有的恐惧,都会被他刚才放入她体内的那个无辜的灵魂承受下来。 他弯下身体,在这个人类的耳边轻声低语,弗沃兹强烈地希望里面的灵魂现在能够听见他的声音了。 “祝你好运,漫游者,祝你好运,但是我多么希望你用不着需要它。” 第一章 回忆 我知道一切会以结束开始,而结束在这双眼睛看来等同于死亡——有人提醒过我。 不是这双眼睛。是我的眼睛,我的,它们是我的。 我发现自己在使用的语言很奇怪,但这种奇怪的语言还是有意义的。抑扬顿挫的、短促的、盲目的、线性的,和我曾经使用过的许多语言相比,它说起来结结巴巴的,简直不可思议,但是在其中仍然能够找到流畅的表达和情感丰富的措辞,它有时很优美。现在它是我的语言了,我的母语。 由于我族类的最实际的本能,我让自己稳稳当当地进入这个躯体的所谓中心,使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或反应都与它不容忽视地交织在一起,直到它和我不再是彼此分离的两个实体,那么它就是我了。 不是这个躯体,是我的身体。 我感到镇静剂的效果正在逐渐消失,神志逐渐清醒过来。我使自己做好应付第一波记忆的准备,事实上也就是最后的记忆——这个躯体在最后的时刻所经历和体验到的、作为结束的那段记忆。对现在将要发生的事情,我已经受到过完全的、详尽的警告。人类的情感会很强烈,比我曾经寄生过的其他物种的感受都要来得更有生命力,我已经设法让自己做好了准备。 记忆浮现了,而且,正如我所受到的警告一样,它并不是那些可以做任何事先准备的东西。 它伴着刺眼的色彩和尖锐的声音。她的皮肤冰凉,疼痛控制了她的四肢,灼烧着它们。她的嘴里涌起一阵强烈的恶心感,然后有一种全新的感觉,是我从未体会过的第五感,从空气中摄取微粒并将它们转化成她头脑中奇怪的信息,愉悦和警告——气味。它们使我注意力分散,胡思乱想,但那不是她的记忆。那些回忆可没有吸引人的味道,它有的只是恐惧。 恐惧像夹子一样将她紧紧锁住,在驱使着迟钝笨重的四肢前行的同时也束缚着它们。去逃亡,去奔跑——这已经是她所能做的一切了。 我失败了。 那些不属于我的回忆是如此地令人害怕,感觉是如此强烈而又清晰,以至于切断了我的控制系统——淹没了我的客观和冷静,完全忘记了这只是一段回忆,而不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情。一切如同地狱,那是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分钟,我就是她,我们在逃跑。 这里太黑了,我根本看不见。我看不见地面,我看不见我向前伸出摸索的手。我盲目地奔跑并试着去听追捕者,我能感觉到他们就在我身后,但是耳朵里所听到的脉搏跳动的声音太响了,使得其他的一切声响都被掩盖了下去。 这里太冷了。这个现在应该是无关紧要的,但它让我很痛苦。我被冻僵了。 她的鼻子嗅到一阵令人不舒服的味道,一股难闻的气味。一刹那,这种不适让我得以从她的回忆中挣脱出来,但那仅仅是一瞬间,我再一次被拉回了记忆里,而我的眼中已经充满了恐惧的泪水。 我迷路了,我们迷路了,一切都完了。 他们现在肯定就追在我身后,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接近了。有那么多的脚步声!我落单了,我失败了。 猎人们在呼唤,他们的声音让我的胃痉挛,我感到一阵恶心。 “一切都好,没事了。”其中的一个哄骗道,试图稳住我,让我减速。她气喘吁吁的,这使她的声音一点儿也不自然。 “小心!”另一个大声提醒道。 “别伤害你自己!”他们其中的一个恳求道。一个深沉的嗓音满怀关切。 关心! 心跳几乎要击穿了静脉,一种狂暴的憎恨几乎令我窒息。 在我有过的其他所有人生经历中都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情感。又一阵厌恶的感觉把我拉出了回忆。一声刺耳的、尖厉的哀号穿透了我的耳朵,在我的脑海中激荡不已。叫喊声挤过了我的气管,在我的喉咙处划过一阵微弱的痛楚。 她在尖叫,我的身体纠正道,是你在尖叫。 我被惊呆了,突如其来的意外让我瞬间失声,停止了叫喊。 这可不是回忆。 我的身体——她在思考!在和我说话! 但是,在那一刻,这种记忆比我的震惊来得要更强烈一些。 “求你了!”他们大叫道,“前面有危险!” 危险在后面!我在心中冲着他们尖叫道,不过我明白他们的意思。一束微弱的光,从谁也不知道方向的地方传来,照亮了大厅的尽头。那不是我害怕并预见的光滑的墙壁或上了锁的门,那是黑洞。 电梯井——荒废的、空荡荡的、被谴责的,就像这座大楼一样——曾经是藏身之所,现在却变成了坟墓。 我朝前奔跑的时候一阵欣慰涌遍我的全身,还有一条路。虽然难逃一死,但或许可以不让对方得逞。 不,不,不!这个想法就是我的,我挣扎着把自己从她身上拉开,但是我们俩在一起,而且我们都在向死亡的边缘冲刺。 “求你了!”叫喊声更加急切了。 当我知道我跑得足够快的时候,我想要放声大笑。我在脑海中看见他们的手离我只有几英寸,马上就要抓住我了。不过,我奔跑的速度与必须达到的一样快。就连到了楼面的尽头,我也没有停顿下来。我向前迈出一大步,前脚还没落地,黑洞就升上来迎接我。 空洞的感觉将我吞噬,我的双腿徒劳地挣扎着,毫无用处。我的双手紧紧握住空气,像爪子一样抓过去,搜寻任何实心的东西。冷冰冰的风刮起来,从我身边吹过,仿佛龙卷风似的。 在我还没感觉到之前,我就听见砰的一声响……风消失了…… 接着到处都是疼痛的感觉……疼痛就是一切。 让它停下来。 还不够刺激。我在疼痛中小声地自言自语。 什么时候疼痛才会停止?什么时候…… 这一次,我目瞪口呆地定在那里,一动不动。除了我之外,不应该还有别人。然而,这个思想如此强烈,意识如此清醒! 我的,我反驳她,言辞之间充溢着唯有我才拥有的力量与权威,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 那么为什么我在对她反唇相讥呢?各种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的时候,我不禁想道。 第二章 窃听 这些声音轻柔,而且近在咫尺,我只是在此刻才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很显然这段细声细语的对话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 “我担心这对她而言太可怕了,”一个人说道,声音很温柔但很深沉,是男性,“对任何人而言都太可怕了,那么暴力的行为!”语气中流露出他强烈的反感。 “她只尖叫了一次。”另一个声调较高、语气尖锐的女性嗓音满心欢喜地指出了这一点,仿佛她赢了一场争论。 “我知道,”那个男人承认道,“她非常坚强。其他人受到的打击比她小,可是心理创伤比起她来却要严重得多。” “我确定她会没事儿的,正如我告诉过你的。” “或许你未能理解自己的职责所在。”这个男人话说得有些尖刻——讽刺,我的记忆如是说,“或许你本来打算像我一样当个治疗师的。” 这个女人发出饶有兴致的声音,大笑着说:“我对此表示怀疑,我们猎人更喜欢你给出的另一种诊断报告。” 我的身体知道这个词,这个头衔:猎人。这让我浑身不寒而栗,是一种残余的反应。当然,我没有理由害怕猎人。 “有时候,我好奇人类的传染病是否会影响从事你们这一行的那些人,”那个男人打趣道,他仍然因为恼火带着尖酸刻薄的语气,“暴力是你们生活选择的一部分。你们的躯体是否残留了足够多的固有特性,让你们享受恐怖狰狞的那一幕呢?” 我对他的指责、对他的语气感到很惊诧,这种讨论几乎就像……争吵。那是我的宿主所熟悉的事情,却是我从未经历过的。 那个女人辩解道:“我们并没有选择暴力,我们直面暴力,当我们必须那么做的时候。而且我们当中有一些人坚强到足以承受这种不愉快,这对你们其余人而言是好事一桩。没有我们的努力,你们的平静生活就会支离破碎。” “从前是这样。你们的职业很快就会过时了,我想。” “这一论断中的错误现在就躺在那边的那张床上。” “一个女孩,独自一人,而且还是赤手空拳!是的,对我们的和平生活真是极大的威胁啊。” 那个女人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是叹息:“但是她从哪里来?她怎么会出现在芝加哥城的市中心?这座城市很久以前就荒废了,已经多年没有任何反抗活动的迹象了,她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吗?” 她列出这些问题时,似乎并没有寻求答案的意思,仿佛这样的问题她已经说过许多次了。 “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那个男人说道,“我的工作只是帮助这个灵魂适应她的新宿主,而不必经历不必要的痛苦或创伤,而你却在这里干扰我的工作。”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我是这段对话的主题,因为我仍然处于缓慢地从昏迷中苏醒的过程里,使自己逐渐适应这个充满感官感受和意识的新世界的状态之中。我就是他们谈到的那个灵魂,这个词有一层新的含义,这个词对我的宿主而言含有多种不同的意思。我们在每个星球上都有不同的名字。灵魂,我猜这种描绘恰如其分——那种引领身体的看不见的力量。 “我的问题的答案和你对这个灵魂的责任同样重要。” “这有待商榷。” 然后传来走动的声音,她的声音突然变成了耳语:“她什么时候会有反应?镇静剂的作用一定很快就要消失了。” “当她准备好了的时候,让她顺其自然,无论如何她都有理由选择自己认为最舒服的方式处理这种情况。想一想她醒来时的震惊——在一个尝试逃跑时受伤,几乎濒临死亡的反抗者宿主体内!任何人都不应该在和平时代承受这样的创伤!”随着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他的音量也提高了。 “她很坚强,”那个女人现在用宽慰的口吻说道,“瞧,她对第一次也是最糟糕的记忆应付得多么好啊。不管她期待的是什么,她都应对得很好。” “为什么她就该必须这么做呢?”那个男人咕哝道,不过他似乎没有期望答案。 尽管如此,那个女人还是回答了:“如果我们能获得我们需要的信息……” “需要只是你的措辞,我会选择想要。” “那么有人必须承受不愉快的事情,”仿佛他没打断过她似的,她继续说道,“而且我认为,据我对这个灵魂的了解,如果有办法要她这么做的话,她都会接受这种挑战的。你叫她什么?” 这个男人很久都没有说话,那个女人等待着。 “漫游者。”他终于很不情愿地回答道。 “很合适,”她说道,“我没有官方记录,但是她一定会是为数不多的、到目前为止一直在漫游的几个之一,如果不是唯一一个的话。是的,漫游者会非常适合她,直到她为自己选择新名字。” 他什么也没说。 “当然啦,她可能也会用这个宿主的名字……我们通过指纹或视网膜扫描都没发现相匹配的纪录,我无法告诉你那个名字是什么。” “她不会使用人类的名字。”那个男人低声说道。 她采取了安慰人的应对方式:“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寻求安慰。” “这个灵魂会比大多数灵魂需要更多的安慰,这得归功于你们搜索的风格啊。” 传来尖锐的声音——脚步声,鞋跟在坚硬的地板上发出的嗒嗒声。这个女人再次开口说话时,她的声音是从房间对面传到这个男人这里来的。 “在这一职业的早期,你的反应会很糟糕。”她说道。 “或许你对和平的反应很糟糕。” 这个女人大笑起来,但是声音却很不谐调——毫无真正的兴致可言。我的思想似乎很好地适应了根据语气和声调的抑扬变化来推断出真实的含义。 “你对我的职责所蕴涵的内容没有明确的认识。在卷宗和地图上伏案工作数小时,大多数时候都是案头工作,似乎你认为的那种战斗或暴力并不常常发生。” “十天前,你装备着致命武器,使这个身体精疲力竭地倒下了。” “那是例外,我向你保证,不是常规。不要忘了,让你感到讨厌的武器会转过来对准我们的族类,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们猎人不够警觉的话。人类会满心欢喜地杀死我们,只要他们有能力这么做,那些生活受到这种敌对行为影响的人则把我们当成英雄。” “你这么说好像是在说战争正在上演。” “对人类的残余而言,是有一场战争。” 这些话听起来很刺耳,我的身体对它们有反应。我感到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听见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比平时要响一些。在我躺着的那张床旁边,一台机器发出消音了的嘟嘟声,记录下这种加快的速度。治疗师和猎人都沉浸在各自相反的态度中,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但那却是一场很久以前就已经输掉了的战争,甚至连他们自己一定也意识到了。他们寡不敌众,少了多少?一百万,还是一个?我猜你会知道的。” “我们估计局势对我们更有利,机会更大。”她不情愿地承认道。 听到这个信息,治疗师似乎很满意地放下了自己这方的反对意见。安静了一会儿。 我利用这段空白的时间评估了我的情况,很多都是显而易见的。 我在一家治疗机构里,从一次非同寻常的痛苦难忘的植入经历中康复过来。我确定我寄宿的这个身体在给我之前已经完全治愈了,那些被毁坏的宿主会被处理掉。 我考虑了治疗师和猎人之间针锋相对的观点。根据在我选择来这里之前所得到的信息,治疗师更有道理,与小规模的人类残余的战争很早就已经结束了。那个被称作地球的星球已经变得与从太空看起来一样的和平宁静了,令人着迷的绿色植被,蓝色的海洋,散发出无害的白色水蒸气。正如灵魂一贯的作风,和谐现在变得很普遍了。 治疗师和猎人之间的口角不合时宜,对我们的族类而言好斗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使我感到惊讶,它们会是真的吗,那些在那个……那个……的思绪中波浪起伏的耳语般的声音? 我心烦意乱,想要找到我上一个宿主所属物种的名字。我们曾经有个名字,这一点我知道,但是,不再与那个宿主紧密相连,我想不起那个名字了。我们使用的语言比这个要简单得多,那是一种无声的思想语言把我们大家与一个伟大的思想联系在一起。当一个人永远扎根在湿润的黑土地里的时候,这是一种必要的、方便的条件。 我能用我自己崭新的人类语言描述那个物种。我们生活在覆盖着我们世界整个表面的汪洋大海的海床上——那也是个有名字的世界,但是那个世界也消失了。我们每个都有上百只触角,每个触角上有上千只眼睛,这样一来,由于我们的思想紧密相连,在浩瀚的海水中任何视线都不会被忽视。不必有声音,所以就没有听见声音的可能了。我们依靠视觉体会海水的味道,从中得知我们需要知道的一切。我们体会阳光,水面上有如此多的盟友,然后把它们的味道转变成我们所需要的食物。 我能够描述我们,但我无法给我们命名。我为失去的知识扼腕痛惜,接着又重新冥思苦想我刚才偶然听见的内容。 按常理,灵魂只会说真话。当然,猎人有他们的职责所在,但是在灵魂之间从来都没有撒谎的理由。用我上一个物种的思想语言是不可能撒谎的,即便我们想要这么做。然而,由于我们牢牢地固定着,我们会给自己讲故事以减轻百无聊赖的感觉。讲故事在所有才能中是最受尊重的,因为这对所有人都大有裨益。 有时候,事实与虚构如此缜密地交织在一起,尽管没有说出谎言,但很难记清楚什么才是严格意义上的真相。 当我们想到新的星球——地球时,如此干涸、如此多样、充斥着如此暴力且具有毁灭性的居民,我们几乎无法想象他们是什么样的——我们的恐惧有时候被我们的兴奋所遮蔽了,传言自发地围绕着这个令人振奋的新话题迅速地传开了。战争——战争!我们的族类必须战斗!——最初被实事求是地报道过,而后被粉饰、虚构了。当传言与我所寻求的官方信息相矛盾的时候,我自然而然地会相信第一种报道。 但是也有这样的窃窃私语:人类宿主如此强大,灵魂被迫抛弃他们。思想无法被完全压制的宿主,灵魂呈现出身体的个性,而不是相反的。传言,随意的流言飞语,疯狂泛滥。 但是那似乎差不多就是治疗师的指控…… 我打消了这个想法,他的谴责更可能的含义是我们大多数人对猎人职责的反感。谁会选择战斗和追逐的一生?追查出不情愿的宿主并捕捉他们,谁会受到这种令人疲劳的工作的吸引?不怀好意的人类如此轻率,如此不顾后果地杀戮,谁有这样的胆量面对这个特别物种的残暴?在这里,在这个星球上,猎人实际上变成一种……武装分子——我的新大脑给这个不熟悉的概念提供了一个术语。大多数认为只有最野蛮的灵魂、进化最不完全的、我们当中的少数派才会受到猎人之路的吸引。 然而,在地球上猎人们获得了新的地位,以前从未有过那个职业变得如此扭曲。从前从未演变成一场凶猛血腥的战斗,从前从未有如此多的灵魂的生命被牺牲。猎人以强大的盾牌的姿势矗立着,这个世界上的灵魂至少在三个方面亏欠他们:为他们在大骚乱中开辟出的安全,为他们每天心甘情愿地面对死亡的危险,为他们持续不断地供应新躯体。 既然危险实质上已经过去了,似乎感激之情正在消失,而且,至少对于这个猎人而言,这种变化不是很舒服,那么,很容易就能想象出她的问题对我而言会是什么。尽管治疗师正努力给我赢得更多的时间来适应我的新身体,我知道我会竭尽所能地帮助猎人,优良的公民职责对每个灵魂而言都是种典范。 所以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让自己做好准备,显示器记录下这一举动。我知道我有点儿拖拖拉拉,我讨厌承认这一点,但是我很害怕。为了获得猎人需要的信息,我不得不探索曾使我恐惧得尖叫的激烈的记忆。远不止如此,我很害怕我头脑中如此响亮的声音,但是现在她已经沉默了,这才是正确的,她也只是一种记忆。 我本不应该害怕的。毕竟,我现在被称为漫游者了,而且我是名副其实的。 我做了个深呼吸,潜进令我感到恐惧的记忆之中去,咬紧牙关面对面地正视它们。 我能跳过结局——现在它不再使我不知所措了。在快进中,我再次穿过黑暗——尽管感到胆怯,却努力不去想它——很快就结束了。 一旦我穿过那个障碍,就不难轻松地飘进不那么令人警觉的事情和地方,浏览我想要的信息。我看见她如何来到这个冰冷的城市,在夜晚开着一辆偷来的车,她特地挑选了这辆外观难以形容的车。她在黑暗中穿过芝加哥的大街小巷,在外套中瑟瑟发抖。 她在进行自己的搜索,这里有像她一样的其他人,或者她是这么希望的。特别有一个人,一个朋友……不,是家人,不是姐妹……是表姐妹。 这些词语出现得越来越慢,起初我不理解为什么。这被遗忘了吗?消失在几近死亡的创伤中了吗?我是不是仍然因为昏迷而行动迟缓呢?我挣扎着想弄清楚,这种感情很不熟悉。镇静剂还在麻痹我的身体吗?我感到足够警觉,但是我的思想吃力地搜寻着我想要的答案,却没成功。 我尝试用另一种搜索办法,希望获得更明确的反应。她的目标是什么?她希望找到……莎伦——我从中掏出那个名字——而且她们会…… 我的搜索撞在墙上。 一片空白,空无一物。我试图绕过去,但是我无法找到空洞的边缘,仿佛我企图寻找的信息被抹去了一般。 仿佛这个大脑受到损坏。 愤怒涌遍我的全身,灼热而狂野。我对这意想不到的反应感到惊讶不已,倒抽了一口气。我听说过这些人类身体的情绪不稳定,但是还是没能预见到这样的情况。经历了整整八种不同的生活,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情绪触动过我。 我感到血液直冲颈项,在我耳后嘭嘭作响,我的手紧握成拳头。 在我身旁的机器报告了我的心跳在加速,房间里有反应:猎人的鞋子敲击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慢慢向我靠近,与一个较轻的沉重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这个一定是治疗师。 “欢迎来到地球,漫游者。”那个女人的声音说道。 第三章 抵抗 “她不会认同这个新名字的。”治疗师咕哝道。 一种新的感情使我分心了。当猎人站在我身边时空气中发生了一种变化,这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我认出这是一种气味,不同于这个无菌无味的房间。香水,我的新思想告诉我。花的芬芳,浓郁而令人心旷神怡…… “你能听见我吗?”猎人问道,打断了我的分析,“你清醒了吗?” “慢慢来。”治疗师督促道,比他之前的声音更加温柔。 我没有睁开眼睛,我不想被分心。我的思想提供了我想要的语言,和一种不用许多言辞就无法表达清楚的语气。 “我被放在一个受损的宿主里,就是为了获得你需要的信息吗,猎人?” 传来倒吸一口气的声音——惊讶和愤怒混杂在一起——有个温暖的东西摸了摸我的皮肤,蒙在我的额头上。 “当然不是,漫游者,”这个男人宽慰道,“就连猎人在某些事情面前也会驻足。” 猎人又倒吸了一口气。是发嘘声反对,我的记忆作了更正。 “那么为什么这个大脑运转得不正常呢?” 暂停了一会儿。 “扫描结果完美无缺。”猎人说道。她的话不是令人宽慰的,而是表示不同的观点。她是不是想跟我吵架?“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 “从几近成功的毁灭性的自杀行动中康复了。”我的语气很生硬,仍然很生气。我不习惯生气,很难克制。 “一切都十分正常——” 治愈者打断了她,“错过了什么?”他问道,“显然,你已经使用语言了。” “记忆,我之前正在努力寻找猎人想要的东西。” 尽管没有声音,还是发生了改变。由于我的指责变得紧张起来的气氛,现在变得放松了。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得知这一点的,我有一种陌生的感觉,不知何故我获得的信息比我的五官传递给我的还要多——几乎是一种还存在另一种感官的感觉,在边缘,而没有受到充分的控制,得到较好的利用。直觉?那几乎是合适的词,犹如任何生物都需要五种以上的感官。 猎人清了清嗓子,不过却是治疗师回答的。 “啊,”他说道,“不要因为自己对一些片面记忆的回想有……困难,而感到焦躁不安。那,好吧,确切地说,这不是在预料之中的,考虑到所有的这些情况,发生这样的状况也不是令人惊讶的。” “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这个宿主是人类抵抗组织的一员。”现在猎人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兴奋的迹象,“那些在植入之前就意识到我们存在的人类更加难以征服,这个就仍然在抵抗。” 他们在等待我反应的时候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抵抗?宿主阻碍了我的通道?又一次,我的怒火的热量令我感到惊讶。 “我是不是正确地与它捆绑在一起了?”我问道,我的声音有些不正常,因为它是从我的齿缝中传出来的。 “是的,”治疗师说道,“所有八百二十七个点都被准确无误地固定在最佳的位置上了。” 这个心智所占用的机能超过以往任何一个宿主——它只留给我一百八十一个额外的连接点。或许,无数的连接才是感情如此生动的原因吧。 我决定睁开眼睛。我感到有必要仔细检查治疗师所作出的承诺,确保我其他的部分正常工作。 光线,明亮,令人不快。我最后一次见过的光线是在海洋里,经过一百英寻深的海水过滤而成的,但是这双眼睛曾见过更为明亮的光线,因此对眼前的一切能够适应。我勉强地睁开眼睛,使我的睫毛在缝隙上轻轻抖动。 “你希望我把光线调暗吗?” “不用,治疗师,我的眼睛会适应的。” “很好。”他说道,而且我明白他赞同我不经意地使用“我的”这个所有格。 我的眼睛慢慢地睁大时,他们两个都安静地等待着。 我的思想认出这里是一个医疗机构的普通病房,一家医院。天花板是白底的瓷砖,点缀着较暗的斑点。灯是长方形的,大小与瓷砖的一样,每隔一定间隔就有一些灯。墙壁是淡绿色的——一种令人镇定的颜色,但也是代表疾病的颜色。色彩选择很糟糕,我飞快地想到。 面对我的人比病房更有意思。我的眼睛一固定在治疗师身上,医生这个词就在我脑海中响起。他穿一件宽松的蓝绿色衣服,胳膊赤裸在外面,手和胳膊都经过彻底清洗。他脸上有胡子,是种陌生的颜色,我的记忆称之为红色。 红色!自从我上次见到这种颜色,或者与之相关的颜色已经经历了三个不同的世界。即使这种姜黄的金色也使我心中充满怀旧之情。 他的脸庞对我而言是一种普通而充满人性的脸,但是我记忆中的知识选用的是友善这个词。 一个不耐烦的呼吸声把我的注意力牵引到猎人身上。 她非常娇小。如果她一动不动的话,我要花更长的时间才能注意到站在治疗师身旁的她。她不吸引眼球,是明亮的病房中的一个黑影。身穿一袭黑衣,从下巴到手腕都是黑的——保守的套装下面穿着一件丝质的高翻领衫。她的头发也是黑的,长及下颚,被梳到了耳后。她的皮肤要比治疗师的黑一些,是橄榄色的。 人类表情的微妙变化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很难分辨。不过,我的记忆能够辨别出这个女人脸上的表情。黑色的眉毛,从稍稍鼓出来的眼睛上斜弯下来,形成一种熟悉的轮廓。不是十分生气,紧张,烦躁。 “这样的事情隔多久发生一次?”我又看着治疗师问道。 “不是很频繁,”治疗师承认道,“我们能获得的完全成熟的宿主所剩无几了。不成熟的宿主非常容易受到影响,但是你暗示过你宁愿一开始就当成年人……” “是的。” “大多数都是与之相反的要求,人类的寿命比你以往经历的短得多。” “我对一切事实都了然于心,治疗师。你自己以前处理过这样的……抵抗吗?” “我自己,只经历过一次。” “告诉我这次经历的实际情况,”我停顿道,“请你。”感到我的命令中缺少礼貌,我立即补充道。 治疗师舒了一口气。 猎人开始在她的胳膊上轻轻地敲手指,一种不耐烦的迹象,她不愿等待她想要的东西。 “这发生在四年前,”治疗师开始娓娓道来,“相关的灵魂要求成年男性宿主。第一个能够得到的是一个与一小撮抵抗组织生活在一起的人,从占领地球的最初几年起他们就存在了。这个人……知道他被抓之后会有什么后果。” “正如我的宿主一样。” “呃,是的,”他清了清嗓子,“这只是这个灵魂的第二次生命,他来自黑暗世界。” “黑暗世界?”我问道,不由自主地把头歪向一边。 “噢,对不起,你不会知道我们的绰号。尽管这曾是你绰号中的一个,难道不是吗?”他从口袋里拉出一个设备,是台电脑,而后迅速地浏览,“是的,你生活过的第七个星球,在八十一区。” “黑暗世界?”我又问道,我的语气现在是不以为然的了。 “是的,好吧,曾经在那里生活过的一些人更喜欢称之为歌唱世界。” 我慢慢地点点头,我更喜欢这个名字。 我把眼睛转向她,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意识到她所指的竟是一些丑陋的飞行啮齿动物,我眯起了眼睛,竭力在脑海中挖掘出与这些动物相对应的形象。 “我猜你从未在那里生活过,猎人,”治疗师轻松地说道,“我们起初把这个灵魂叫做竞速之歌——在……歌唱世界上,这是对他的名字的不准确的译文。不过,不久之后他就接受了他的宿主的名字——凯文。尽管他被确定为在音乐表演中供职,考虑到他的背景,他说继续他宿主先前的职业方向——跟机械有关的工作——他会感到更自在。” “这些征兆对他指定的咨询师而言有些令人担忧,不过他们在正常的范围内合作得很好。” “接着凯文开始抱怨他会出现周期性的眩晕,他们把他带回到我这里。我们进行了大量的检查,以确保他的宿主的大脑内没有隐患。在检查期间,几位治疗师记录下他的行为和个性中非常显著的特点。当我们就此询问他的时候,他坚持说自己不记得某些话和行为了。我们继续观察他,最终与他的咨询师一起发现宿主周期性地控制了凯文的身体。” “控制?”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而灵魂却不知道?宿主夺回了自己的身体?” “令人悲伤的是,情况就是这样。凯文不够强大,无法征服这个宿主。” 不够强大。 他们会不会认为我也很懦弱呢?我是不是仍然很懦弱,以致无法强迫这个思想回答我的问题?然而更懦弱的是,因为她活生生的思想就存在于我的头脑中,而那里应该只有记忆而没有别的东西。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很坚强,这种虚弱的感觉使我望而生畏,使我感到惭愧难当。 治疗师继续说道:“某件事情发生了,最终决定……” “什么事情?” 治疗师低下头看着地面,没有回答。 “什么事情?”我又追问道,“我相信我有权知道。” 治疗师叹息道:“你的确有权知道。凯文……对一个治疗师进行了人身攻击,当他不是……自己的时候。”他害怕地说道,“他用拳头把一个治疗师打晕了,接着在她身上找到一张头皮。我们发现他不省人事,宿主企图将灵魂从体内剥离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能说话。即使到那时,我的声音仍然噤若寒蝉:“他们出了什么事?” “幸运的是,宿主能够保持清醒的时间并不长,不足以造成真正的伤害。这一次,凯文被重新安置进一个不成熟的宿主体内。制造麻烦的宿主修复状况很差,最终不得不放弃,因为挽救他已经意义不大。” “凯文现在按照人类的年龄计算已经有几岁了,而且十分正常……除了他还保留着凯文这个名字这一事实之外,一切似乎已步入正轨。他的监护人对他呵护备至,使他充分地接触音乐,而且进展得很顺利……”最后的话仿佛被当做好消息一样补充进来——在某种程度上它们抵消了其余的负面消息。 “为什么?”我清了清嗓子,这样我就能提高一点点音量,“为什么这些冒险没有被共享?” “实际上,”猎人打断道,“在所有的招募宣传中已经非常明确地阐明,同化残余的成年人类宿主要比同化小孩子具有挑战性得多,我们强力推荐不成熟的宿主。” “具有挑战性这个词并不能完全涵盖凯文的经历。”我轻声说道。 “是的。好吧,你宁愿对这样的推荐不予理睬,”当我的身体紧张起来,造成狭窄的床上僵硬的被单发出轻轻的咔嚓声,她举起双手表示求和,“我并不是责备你。童年超乎寻常的无聊,而且你显然不是一个普通的灵魂。我有充分理由相信这在你能够应付的能力范围之内,这只是另一个宿主,我确信不久之后你就会完全进入并控制它。” 此刻我仔细地观察猎人,我惊讶地发现她有等待任何延宕的耐心,即便是我个人的适应期也是如此。我觉察到她对我缺少信心感到失望,而这又让她重新回到某种不熟悉的生气的感情。 “你就没想过,你可以通过把自己植入这个身体来寻找你所需要的答案吗?”我问道。 她身体变得僵硬:“我不是队长。” 我的眉毛自动地扬了起来。 “另一个绰号,”治疗师解释道,“用来称呼在各自宿主体内未能完成一次生命周期的那些灵魂。” 我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在我另外经历的那些世界里,我们对此也有自己的名称。在任何世界上这都不是值得开心的事情,所以,我放弃试探猎人,告诉她我所能获得的信息。 “她的名字叫梅兰妮?斯特莱德,出生在新墨西哥州的阿尔伯克基。她得知占领一事的时候正好在洛杉矶,她在野外躲藏了几年,之后找到……唔,对不起,我以后会努力尝试找出这一点的。这个身体已经有二十岁,她从……驾车到芝加哥……”我摇了摇头,“有几个阶段,其中并非所有的都是她一个人,车是偷来的。她在寻找一个名叫莎伦的表姐,她有理由希望她仍然是人类。在她被发现以前既没有发现,也没有联系过任何人,但是……”我拼命地抵抗另一面空白的墙壁,“我认为……我不能确定……我认为她在……某个地方……留下了便条。” “那么她希望有人会来寻找她?”猎人急切地问道。 “是的,有人会……想她,如果她无法赴约……”我咬紧牙关,现在实际上是在挣扎了。墙壁是黑色的,我无法辨别它有多厚。我连续不断地猛烈敲击,汗珠聚集在我的额头上。猎人和治疗师非常安静,以便让我集中精力。 我试着想一想别的事情——轿车引擎发出的喧闹陌生的噪声,每次当其他车辆的灯光在路上越来越近的时候,肾上腺素加快冲上来引起的战战兢兢。我已经获得这个信息了,没有什么阻拦我。我让回忆引领我向前,让它跳过在漆黑的夜晚的庇护下,徒步穿过冰冷的城市的这一幕,让它迂回曲折地来到他们找到我的那座建筑。 不是我,是她。我的身体一阵战栗。 “别过度劳累……”治疗师开口道。 猎人厉声对他喝道。 我发现猎人怀着几乎压倒其他一切的强烈的仇恨,我任由自己的思绪停留在这一发现的恐惧之中。仇恨是邪恶的,是痛苦的。我几乎无法忍受感觉到它,但是我任由它蔓延开来,希望它会分散抵抗,削弱防线。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试图掩饰却得知自己无处藏匿的努力。一个标记用断裂的铅笔仓促地画在一片岩屑上,被急忙地塞进门缝底下,而不是随便的一扇门。 “其方式是沿着五楼的第五个走廊的第五扇门,她的通信在那里发生。” 猎人手里拿着一个小电话,她对着它迅速地低声说话。 “这座楼应该是安全的,”我继续说道,“他们知道这里已经被宣告不再使用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发现的,他们找到莎伦了吗?” 一阵恐惧的战栗使我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 这个问题不是我提出来的。 这个问题不是我提出来的,但是仿佛它就是我问的一样,自然而然地从我嘴里脱口而出了,猎人没有注意到不恰当的地方。 “表亲?不,他们没有找到其他人类,”她答道,而我的身体则条件反射似的放松下来,“这个宿主在进入大楼的时候被发现了。既然他们知道大楼已经被宣告不再使用了,看到她的市民感到很担心。他呼叫我们,而我们则监视着大楼看一看我们是否能抓到一个以上的人,接着当意识到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可能性似乎不高时,我们就进去了。你能找到约会的地点吗?” 我试了试。 那么多的回忆,所有的回忆都如此多姿多彩,如此清晰可见。我看见数百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第一次听见它们的名字。洛杉矶的一座房子,周围种着一排高大的棕榈树。森林里的一片草地,那里有帐篷,还有篝火,就在亚利桑那州温斯洛的郊外。新墨西哥州里的一片荒无人烟的岩石沙滩。一个山洞,入口掩映在雨帘之中,位于俄勒冈州的某个地方。帐篷、茅舍、简陋的庇护所。随着时间的流逝,名字变得越来越不具体。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她也不在乎。 我的名字现在叫做漫游者,然而她的记忆和我自己的一样吻合,除了我的漫游是自己选择的之外。这些转瞬即逝的记忆总是染上一层被追捕的人的恐惧,并不是漫游,而是奔跑。 我努力不要感到同情,相反,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回忆之上。我不需要明白她去过哪里,只需要弄清楚她要去哪里。我理顺那些与芝加哥紧密相连的画面,但每一个场景只不过是一些杂乱无章的影像罢了,我扩大了搜索范围。在芝加哥之外如何?寒冷,我想到。那里很冷,而且也有对此的某些担忧。 哪里?我敦促道,而墙壁又挡在中间了。 我倒抽了一大口气:“在城外——在野外……在一个州立公园里,远离所有的居民定居点。那不是她曾经去过的某个地方,而是她知道如何找到的地方。” “要多久?”猎人问道。 “很快。”答案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在这里待了多久?” “我们让宿主经历了九天的治愈期,只是为了绝对确定她完全康复了,”治疗师告诉我,“植入是今天——也就是第十天进行的。” 十天,一股如释重负的暖流使我的身体感到震惊。 “太迟了,”我说道,“对于约会地点……乃至便条而言。”我能够感受到宿主对此的抵抗——能够非常强烈地感受到,这个宿主几乎是……沾沾自喜的。我让她说出她想到的那些话,这样我就能学习它们。“他不会去那里的。” “他?”猎人强调这个代词,“谁?” 她用比以前用过的更猛的力气砰的一声关上了那堵黑漆漆的墙壁。她反应敏捷,只留下半秒钟的迟疑。 脸庞再次充满我的脑海,那张金黄的古铜色的脸庞,美丽迷人,还有一双黑色的眸子。当我如此清晰地在脑海中审视这张脸的时候,心中泛起一股奇怪而深深的喜悦之情。 尽管墙壁闭合时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不怀好意的憎恶之情,但关得不够快。 “杰莱德,”我回答道,快得仿佛出自我的嘴巴,不属于我的思想紧随着这个名字脱口而出,“杰莱德很安全。” 第四章 梦境 天太黑了,不可能那么热,或许是因为太热了,天才那么黑,两者之间有一个出了问题。 在黑暗中,我汗流浃背地蹲伏在用杂酚油擦拭过的灌木丛中,这种掩护很容易被人发现。汽车离开车库已经有十五分钟了,没有亮灯。阿卡狄亚1门敞开了两英寸,任由冷风机发挥其功效。我想象得出湿润的感觉,凉爽的风透过纱门吹了过来,我希望风能够吹到我所在的地方。 我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我缩紧肚子上的肌肉,来抑制发出的声音。周遭一片寂静,轻声细语都会暴露出来。 我饥肠辘辘。 还有另一种更强烈的需要——另一个饥饿的肚皮安全地隐藏在黑夜中遥远的地方,在暂时是我们的家的简陋山洞里独自等待。一个拥挤的地方,火山石使它的四周参差不齐。如果我不回去的话,他会怎样呢?作为母亲的一切喜悦,尽管既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无助感令我感到害怕,杰米饿了。 这所房子附近没有其他的屋子,自从烈日当头时我就一直守候在这里,我认为这里也没有狗。 我慢慢地站起来,我的腿肚子不满地抗议着,但我仍然弯着腰,努力躲藏在灌木丛下面。沿着冲积物往北的路是一片光滑的沙滩,这条通道在星光下显得很苍白,公路上没有汽车的声音。 我知道当那两个怪物——那对看起来五十出头、面色和善的夫妇回来的时候会意识到什么。他们会确切地知道我是什么,搜索马上就会开始,我需要跑得远远的。我真的希望他们在镇上住一晚,我想今天是星期五。他们把我们的习惯保留得如此完美,很难分辨出其中的区别,这就是他们一开始就获胜的原因。 围绕着院子的篱笆只有齐腰那么高,我轻而易举地就翻了过来,没有任何声音。不过,院子是用沙砾铺成的,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走动,以防止我身体的重量将其移动。我终于来到露台的石板上。 百叶窗是敞开的,星光照亮室内,看得出里面空无一人,没有任何动静。这对夫妇看起来很俭朴,而我则心存感激,这使人更难以藏匿。当然,这也让我无处躲藏,倘若是让我躲起来的话,不管怎样都太迟了。 我首先轻轻地推开纱门,接着推开玻璃门,两扇门都静悄悄地合上了。我小心翼翼地把脚放在瓷砖上,不过这只不过是出于习惯,没有人会在这里等我。 凉爽的风沁人心脾,仿佛身在天堂一般。 厨房就在我的左边,我看得出闪烁着微光的大理石灶台。 我把帆布大包从肩膀上拉下来,从冰箱开始行动。当门打开时灯也亮了起来,这让人感到一阵紧张,但是我找到按钮,并用脚指头把它按下去。我的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我没有时间让它们适应,全凭感觉。 牛奶、奶酪片、塑料碗里的剩菜剩饭,我希望是我看着他为晚餐所煮的鸡肉米饭之类的东西,今天晚上我们会吃这个。 果汁,一袋苹果,小红萝卜,这些到早上都还不会变坏。 我急匆匆地来到食品储藏柜,我需要能保存更久的东西。 当我搜罗到我能背得动的东西时,我看得更清楚了。唔,巧克力薄饼。我现在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开包,不过我咬紧牙关,空空如也的肚子在痉挛,我也没理会。 包很快就变得沉重起来,这些只能让我们撑一个星期,即使我们算计着吃。我可不喜欢紧巴巴地过日子的感觉,我喜欢狼吞虎咽,我把燕麦花卷条塞进口袋里。 还有一个东西。我赶紧跑到水槽边,给我的水壶灌满水。接着我把头放在水龙头下面,直接喝了一大口自来水。当水流到我空洞洞的胃部时,里面发出了奇怪的声响。 我干完活后就开始感到恐慌了,我想要赶紧离开这里,舒适便捷的现代生活是致命的。 往外走的时候我注意脚下,担心自己被沉甸甸的大包给绊倒,那就是为什么直到我的手摸到门才看见露台上那个黑影的轮廓。 就在愚蠢、害怕的尖叫声从我口里喊出来的时候,我也听见了他轻声的咒骂声。我转身朝前门飞奔,希望门闩没有闩上,或者至少不是那么难打开。 我还没跑两步,一双粗糙而坚硬的手就抓住了我的肩膀,靠着他的身体把我猛地扳过来。太高大、太强大了,不可能是女人,男低音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 “敢吱声,你就死定了。”他粗暴地威胁道,我惊恐万状地感到一个薄薄的、锋利的刀片对着我下巴的皮肤。 我不理解,我不应该被给予选择的。这个坏蛋是谁?我从来没听说过会打破规矩的事儿。我用自己唯一能够回答的方式回应他。 “动手吧,”我恶狠狠地说道,“现在就动手吧,我才不想当龌龊的寄生虫!” 我等待着刀刺进来,我的心脏在疼痛。每一次心跳都呼喊着一个名字。杰米,杰米,杰米,现在你该怎么办啊? “聪明,”这个男人低声说道,他听起来不像是在跟我讲话,“肯定是个猎人,而那意味着陷阱。他们怎么知道?”钢刀从我喉咙旁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硬如铁砧的手。 他牢牢地抓住我,使我几乎不能呼吸。 “其余人在哪里?”他逼问道,紧紧地掐住我。 “只有我自己!”我扯着嗓子粗哑地答道,我不能把他引到杰米那里去。我不回去的话,杰米怎么办?杰米饿了! 我用胳膊狠狠地敲击他的肚子——这真的很疼,他的腹肌和他的铁腕一样坚硬,这非常奇怪。像那样的肌肉只有艰辛的生活或刻意锻炼的人才有,寄生虫不会这样。 我的打击甚至没使他吸一口气。情急之下,我绝望地用脚后跟踹在他的足弓上。这使他猝不及防,摇晃了一下。我则扭身就跑,但是他紧紧抓住我的包,把我拖到他身边,他的手又紧紧夹住了我的脖子。 “对热爱和平的身体掠夺者而言,脾气太暴躁了,是不是?” 他一派胡言,我以为外星人都是一样的,我猜他们终究还是有自己疯狂的喜好的。 我扭动身体,张牙舞爪,试图从他手中挣脱。我的指甲抓进他的皮肤,但是这只是让他把我的喉咙抓得更紧了。 “我会杀死你的,你这个一钱不值、偷身体的毛贼,我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那么,动手吧!” 突然,他倒抽一口气,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挥动的四肢碰到了他,我没感到造成任何新伤。 他松开我的胳膊,抓住我的头发。肯定就这么完蛋了,他打算割断我的喉咙。我双腿站稳,准备好刀刺进我的皮肤。 但是我喉咙上的手松开了,接着他的手指在我的后颈项上乱摸一气,在我皮肤上的感觉既粗暴又温暖。 “不可能。”他轻声说道。 什么东西砰的一声落在地上。他把刀弄掉了?我试图想弄到它的办法,或许我倒下就能拿到。我脖子上的手把我抓得不够紧,不足以阻止我挣脱,我想我感觉到刀子落地的位置了。 他突然使我转了个圈儿,咔嗒一声,灯光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惊呼一声,本能地想要转身背对着光。他的手紧紧地抓住我的头发,灯光照进我的右眼。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低声说道,“你还是人类。” 他的双手握紧我的两颊,我还没来得及抽身,他的嘴唇就紧紧地吻住了我的。 我僵立了半秒钟,在我的生命中从来没有人吻过我,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吻。那么多年以前,只是我父母轻轻地吻在我的脸颊上,或额头上,这是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感受到的事情。不过,我不确定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有太多恐慌、太多恐惧、太多肾上腺素。 我猛地站直膝盖。 他气喘吁吁地呼了一口气,我自由了。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径直冲向前门,我猫着腰从他的胳膊底下钻过去,跳出敞开的门外。我认为我会跑得比他快,即使我背着一大包东西。我比他先行一步,而他仍然在痛苦地呻吟。我知道我要去哪里——我不会留下他在黑夜中也能看见的路线。我从来都没丢过食物,而且这样很好。不过,我想燕麦花卷条压坏了。 “等一等。”他大声叫道。 闭嘴,我想到,不过我没有喊出来。 他跟在我身后,紧追不舍,我听见他的声音越来越近:“我不是他们的人!” 当然,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沙滩,然后全速飞奔。我爸爸以前常常说我跑得像猎豹一样快。回到世界毁灭之前,我是田径队中跑得最快的,是州冠军。 “听我说!”他仍然用最大的声音喊道,“瞧!我会证明的。求你停下来,看一看我!” 不可能。我以冲积物为轴心,轻快地掠过牧豆灌木。 “我以为没有其他人幸免!求你了,我要跟你谈一谈!” 他的声音令我惊讶——太接近了。 “对不起,我吻了你!那样做很愚蠢!我只是一个人待的时间太久了!” “闭嘴!”我没有大声说出来,但是我知道他听见了。他离我更近一些了,以前从来没人超过我,我让自己的腿跑得更快了。 他也加速的时候,呼吸之间传来一声低沉的抱怨声。 庞然大物撞到我的后背,我倒了下去。我的嘴巴吃了一口泥,我被某个如此重的东西紧紧地压着,几乎无法呼吸。 “等——一——会——儿。”他气恼地说道。 他翻了个身,使我滚了一圈,趴在他身上。他骑坐在我的胸口上,用腿卡紧我的胳膊。他压扁我的食物了,我怒吼起来,想要从他身下扭动出来。 “瞧,瞧,瞧!”他说道。他从裤子的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圆柱体,然后扭开顶部,一束光从顶端射了出来。 他把手电筒对准自己的脸。 灯光使他的皮肤呈黄色,露出突出的颧骨,中间是长长的窄鼻子,方方正正的下巴。他的嘴唇拉伸成露齿的微笑,不过我看得出他的嘴唇很丰满——对一个男人来说,他的眉毛和睫毛都因为日晒而褪色了。 但是那不是他要向我展示的。 他的眼睛,在灯光下是黄褐色的,晶莹剔透,流露出只有人类才有的眼神,他让光线左右摇摆。 “看!看!我和你一样。” “让我看一看你的脖子。”我的话中充满了深深的怀疑的语气,我不会让自己认为这只是个骗局的。我不理解这种装模作样意义何在,但是我肯定这有目的,不再有希望了。 他的嘴唇抽动了一下:“好吧……那样实际上不会有任何帮助。难道眼睛还不够吗?你知道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为什么你不让我看一看你的脖子呢?” “因为那里有一条疤痕。”他承认道。 我又试图从他身下蠕动出来,但是他的手紧紧地压住我的肩膀。 “这是我自己弄伤的,”他解释道,“我认为我干得不错,尽管疼得要命。我可没那么漂亮的头发来掩饰我的脖子,这条疤痕有助于我浑水摸鱼。” “从我身上滚开!” 他犹豫了,接着轻轻松松地站了起来,根本没用手。他向我,掌心朝上,伸出一只手。 “求你别逃开,而且,呃,我也希望你不要再踢我了。” 我没有动,我知道如果我试图逃跑的话,他还是会抓住我的。 “你是谁?”我小声问道。 他灿烂地笑道:“我叫杰莱德?豪。我有两年多没跟任何人类说过话了,所以我确定,在你看来,我肯定……有些疯狂。不管怎样,请你原谅我那样,并且告诉我你的名字。” “梅兰妮。”我轻声说道。 “梅兰妮,”他重复道,“我无法对你说明白,遇见你我有多么高兴。” 我紧紧地抓住我的包,眼睛盯着他,他慢慢地把手放下伸向我。 而我握住了它。 直到我明白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他的,我才意识到我相信他。 他搀扶着我站起来,当我站直时也没有松开我的手。 “现在怎么回事儿?”我防备性地问道。 “好吧,我们不能在这里待很久。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到屋子里去吗?我的包落在那里了,你来的时候我正好在冰箱那里。” 我摇了摇头。 他似乎意识到我有多么脆弱,多么接近崩溃。 “那么,你愿意在这里等我吗?”他温柔地问道,“我会非常快的,让我给我们多拿一些食物。” “我们?” “你真的认为我会让你消失吗?我会跟着你,即使你要我别这样。” 我也不想从他身边消失。 “我……”我怎能不完全信任另一个人呢?我们是家人——都属于灭绝的同胞中的一员,“我没有时间。我还要赶那么远的路……杰米在等我。” “你不是一个人。”他意识到,他第一次流露出不确定的表情。 “我弟弟,他只有九岁,我不在的时候,他会非常害怕。我要花半夜的时间才能赶回他那里,他不会知道我是否被抓了,他那么饿。”仿佛是为了强调的意思,我的胃响亮地咕噜噜叫起来。 杰莱德的笑容又回来了,比之前还要灿烂:“如果我开车送你,会有帮助吗?” “开车?”我重复道。 “我要跟你做个交易,我搜集更多的食物时,你要等在这里,我会开着吉普车送你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那比跑要快——甚至比你跑得还要快。” “你有车?” “当然,你认为我是走到这里的?” 我想到我花了六个小时才走到这里,我的额头紧蹙起来。 “我们用不了多久就会回到你弟弟身边的,”他保证道,“不要从这里走开,好吗?” 我点点头。 “而且,请你吃一点东西,我可不想你的肚子出卖我们。”他莞尔一笑,眼睛周围起了细细的皱纹,眼角也皱了起来。我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我知道如果他要一整夜才回来的话,我也会等在这里的。 他仍然握着我的手,他慢慢地放开我的手,视线没有从我身上离开。他朝后退了一步,接着停了下来。 “请你别踢我。”他恳求道,身体向前倾,而后握住我的下巴。他又吻了我,这一次,我感觉到了。他的嘴唇比他的手要柔软一些,即使在温暖的沙漠的夜晚里,也很炙热。我心中一阵紧张,几乎不能呼吸,我的手本能地伸向他。我抚摸着他温暖的脸颊,脖子上蓬乱的汗毛。我的手指轻轻地擦过他脖子上的一条褶皱,正好在发际线下面隆起来。 我尖叫起来。 我大汗淋漓地惊醒,即使在我完全醒来之前,我的手指一直放在我的脖子后面,摸索着由于植入留下的一条短短的疤痕。我几乎无法用手指甲察觉到这个淡粉色的瑕疵,治疗师们使用的药品疗效很好。 杰莱德拙劣地恢复的伤疤从来都不可能成为很好的伪装。 我打开床头的灯,等待着我的呼吸缓慢下来,我的血管因为这么真实的梦境而充满肾上腺素。 一个新梦,不过本质上与过去几个月以来一直困扰着我的许多其他的梦完全一样。 不,不是梦,当然是回忆。 我仍然能够感受到杰莱德的嘴唇吻我的感觉。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出去,划过皱巴巴的床单搜索着,寻找它们找不到的东西。当它们放弃,软弱无力、空荡荡地垂落在床沿时,我的心会痛。 我眨了眨眼睛,挤掉眼眶里噙着的不受欢迎的泪珠,我不知道我还能忍受多少像这样的事情。怎么有人能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他们的身体仍然保留着本该成为过去的记忆呢?由于这些情感如此强烈,我不再能够分辨出我自己的感觉了吗? 明天我会精疲力竭的,但是我根本毫无睡意,我知道要花几个小时我才能放松。我不妨履行职责熬过去,或许这样就会有助于我的思绪从我不愿意去想的事情上解脱出来。 我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走到只摆着一台电脑、空荡荡的书桌边。过了几秒钟屏幕才启动,又过了几秒钟我打开自己的邮件程序。找到猎人的地址并不难,我只有几个联系人:猎人、治疗师、我的新老板和他的妻子,我的咨询师。 与我的宿主梅兰妮?斯特莱德在一起的还有另一个人。 我打入这几个字,没心情去说问候的话。 他的名字是杰米?斯特莱德,他是她的弟弟。 在令人惊慌失措的一刻,我对她的自制力感到惊叹不已。一直以来,我甚至都没有想到这个男孩的存在——不是因为他对她不重要,而是因为她在保护他,比我揭露的任何秘密还要用力。她还有比这更大,更重要的秘密吗?如此神圣,以至于她甚至阻止它们出现在我的梦中。她有那么强大吗?当我键入其余的信息时,我的手指颤抖了。 我认为他现在是个青少年了,或许已经十三岁了。他们一直住在一个临时的帐篷里,而且我相信就在亚利桑那州卡夫?克里克镇的北部。不过,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但你不妨拿地图对照一下我之前想起的那些线路。一如往常,如果我获得更多的信息,我会告诉你的。 我把它发送出去。信息一发送,恐惧就涌遍了我的全身。 不是杰米! 她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如此清晰,就和我自己大声说出来的一样,我恐惧地颤抖起来。 即使当我在正经历的恐惧中挣扎时,我的心被再次向猎人发邮件,并为通知她我荒唐的梦境而向她道歉的强烈愿望紧紧攫住了。告诉她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没有注意到我发送出去的愚蠢的信息。 这种愿望不是我自己的。 我关上电脑。 我恨你。那个声音在我脑海中吼道。 “那么或许你该走开。”我打断她。我说话的声音大声地回答了她,接下来是我战栗。 自从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刻起,她就没有跟我说过一次话。毫无疑问,她变得更强大了,就像那些梦一样。 此事毫无疑问,我明天打算拜访我的咨询师。想到这一点,失望和羞愧的泪水从我眼里流淌出来。 我回到床上,把一个枕头蒙在脸上,努力做到什么都不想。 第五章 无法慰藉 “嗨,你好,漫游者!请坐吧,不用拘束!” 我在咨询师办公室的门口犹豫不决,一只脚跨了进去,另一只脚还在门外。 她笑了笑,只是不露声色地动了动嘴角。现在读懂面部表情要容易得多了,几个月暴露在这种环境下使我熟悉了小小的肌肉抽动和变换状态。我看得出咨询师觉得我的不情愿有些有趣,同时,我能感受到她因为我仍然不乐意来她这里接受辅导而感到挫败。 我无可奈何地轻轻叹了一口气,走进这个色彩明亮的房间,坐在我常常坐的那个座位上——那把松软的红椅子,它离她坐着的地方最远。 她撅起嘴巴。 为了逃避她的目光,我望向敞开的窗户外,盯着云朵飞快地穿过太阳。咸咸的海水味道若有若无,随风轻轻地吹进来。 “那么,漫游者,自从你上次来看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我内疚地面对她的眼神:“我确实就上次约见留了言,我有个学生,占据了我一些时间……” “是的,我知道。”她又微微地笑了笑,“我收到你的留言了。” 对一个年纪稍长的妇女而言,她很有魅力,这符合人类的判断。她使头发保持自然的灰色——柔软,更接近白色,而不是银色,她的头发很长,在脑后梳成一个马尾辫。她的眼睛是有趣的绿色,我从来没见过其他人的眼睛是这种颜色。 “对不起。”我说道,因为她似乎一直在等待我的回答。 “没关系,我理解,来这里对你而言很困难,你多么希望这是多余的。在此之前,这从来都不是必需的,这让你感到害怕。” 我低着头盯着木质地板:“是的,咨询师。” “我记得我曾让你叫我凯茜。” “是的……凯茜。” 她轻松地大笑道:“你还不适应人类的名字,是不是,漫游者?” “是不适应,老实说,这像……是种投降。” 我抬起头看见她慢慢地点头道:“好吧,我能理解你为什么特别会这么觉得。” 她那么说的时候我大声地咽了一口口水,接着又盯着地面。 “让我们讨论一会儿轻松的话题吧,”凯茜提议道,“你仍然喜欢自己的工作吗?” “我喜欢。”这的确轻松一些,“我已经开始新学期了。我不知道这是否会令人厌倦,重复同样的材料,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有新的听众使故事再次变得新鲜起来了。” “我听柯特说,他对你的评价非常高,他说你的课是大学里最受追捧的课程之一。” 听到这个评价,我的脸颊稍稍有些发烫:“听他这么说真令人高兴,你的伴侣怎么样?” “柯特好极了,谢谢你。对他们的年龄而言,我们的宿主状况优良。我们这样还能过许多年,我想。” 我很好奇她是否会留在这个世界上,时间到了的时候她是否会继续待在另一个宿主里,或者她是否会选择离开,但是我不想问任何可能使我们的谈话转入更艰难的话题的问题。 “我喜欢教书,”相反我这么说道,“这在某方面与我在眼睛草星球从事的职业有关,所以,这让这份工作较之其他我不熟悉的事情更容易一些,我为柯特邀请我而欠他人情。” “他们很幸运请到你。”凯茜热情地微笑道,“你知道在全部课程中,对于历史教授而言,哪怕经历过两个星球都是多么罕见的事情吗?然而,你几乎在所有的星球上都经历了它们原始的寿命,而且是在始祖星球上,从最初开始!在这个星球上没有哪个学校不想把你从我们这里挖走的。柯特想方设法让你忙个不停,这样你就没有时间考虑换地方。” “荣誉教授。”我纠正道。 凯茜笑了笑,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的微笑消失了:“你那么久都没来我这里了,我一直在想你的问题是不是自己解决了。不过就在那时,我突然想到,或许你不来的原因只是因为情况更加糟糕了。” 我盯着双手,什么也没说。 我的手是浅棕色的——不管我是否晒太阳,这种日晒形成的棕褐色都不会消失,就在我的左手腕上方还有一个黑色的斑点。我的指甲剪得很短,我不喜欢长指甲的感觉。它们不小心划到皮肤时,感觉很不舒服。而我的手指又细又长——长指甲额外的长度使它们看起来很奇怪,即使是对人类而言。 过了一会儿,她清了清嗓子:“我猜我的直觉是对的。” “凯茜,”我慢慢地说出她的名字,搪塞道,“为什么你会保留人类的名字?这是不是会使你感觉……更融为一体呢?我的意思是这样你能与你的宿主更默契?”我也很希望了解柯特的选择,但是这是如此私人的问题。除了对柯特本人,向其他任何人询问这一问题的答案都是错误的,哪怕是他的伴侣。我担心我已经太失礼了,但是她大笑起来。 “谢天谢地,不,漫游者,难道我没告诉过你吗?嗯……或许没有,因为我的工作不是谈话,而是倾听。和我谈话的大多数灵魂都不像你一样需要那么多的鼓励。你知道吗?我是在人类知道我们来这里之前就到地球了,是最初的几个植入者之一。我在两边都有人类邻居,我和柯特不得不假装了几年我们的宿主。即使我们在就近的区域安顿下来,你永远都不知道人类何时可能会出现在附近,所以凯茜完全变成了我的身份。此外,我以前的名字的翻译有十四个单词那么长,而且减短的话还不好听。”她嫣然一笑。透过窗户洒落下的阳光照射进她的眼睛,使银绿色的光芒反射过来,在墙壁上舞动。有一会儿,翠绿色的瞳孔闪闪发光,犹如彩虹。 我之前不知道这个温柔、惬意的女人是前线的一员,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领悟到这一点。我盯着她,感到很惊讶,一种更加尊敬的感情油然而生。我从未认真地对待过咨询师——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必要。他们是为那些在挣扎,那些懦弱的人服务的,在这里让我感到羞耻。知道凯茜的历史使我与她相处变得不那么尴尬,她了解坚强。 “这让你觉得困扰吗?”我问道,“假装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不,并不是这样。你瞧,这个宿主还有许多需要习惯的——有那么多新事物。感官超负荷,我起初所能应付的就只有墨守成规了。” “而柯特……你选择与你宿主的配偶生活在一起?在这结束之后?” 这个问题更加直截了当,凯茜立即就领会其中的含义了。她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把腿拉上来,跪坐在身下。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我头顶上的一个点,同时回答道:“是的,我选择了柯特——而且他选择了我。起初,当然,这只是随机的,是任务。我们自然而然地紧密联系在一起,由于在一起度过了那么多时光,共担我们使命中的危险。作为大学校长,柯特有许多联系人,你知道。我们的房子是一个植入机构,我们经常举办娱乐活动。只需要非常迅速,非常安静——你知道这些宿主的暴力倾向有多么强。每一天,我们都知道任何时候我们都可能死去。既有不断的兴奋,又有频繁的恐惧。” “这些都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柯特和我可能培养出一种对彼此的眷恋,为什么在不再需要隐藏身份之后,我们决定生活在一起。而且我可以对你撒谎,减轻你的恐惧,告诉你这些就是真正的原因,但是……”她摇摇头,接着似乎更加随意地坐在座位上了,她的眼睛凝视着我,“在如此长久的历史里,人类从来都没弄清楚爱情。多少与肉体有关,多少与心灵有关?多少是偶然,多少是命运?为什么看似完美的一对会劳燕分飞,而不可能结合的夫妇却白头偕老?我跟他们一样并不了解这些问题的答案。爱情常驻在它所在的地方,我的宿主爱柯特的宿主,当思想的所有者改变之时,这种爱并没有消亡。” 她端详着我,当我无力地靠在椅子上的时候,她稍稍皱了皱眉头。 “梅兰妮仍然为杰莱德感到悲伤。”她说道。 我感到我点了点头,尽管我没想要这么做。 “你也为他感到悲伤。” 我闭上眼睛。 “还在做那些梦?” “每天晚上。”我含糊地说道。 “说来听一听。”她的声音温柔,而有说服力。 “我不想想那些。” “我知道。试一试,或许有帮助。” “那又能怎样?告诉你每次当我闭上眼睛都会看见他的脸,那又有何帮助?当我醒过来,发现他不在而哭泣?那些记忆如此强烈,我不再能够分辨出哪些是她的,哪些是我的?” 我突然停下来,咬紧牙齿。 凯茜从口袋里抽出一条白色的手帕,递给我。我没动,她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把它放在我的膝盖上。她坐在我的椅子的扶手上,等待着。 我顽固地坚持了半分钟,接着我生气地抓起这片小方巾,擦了擦眼睛。 “我讨厌这样。” “每个人在第一年都会哭泣,想要完全控制这些情感是非常不可能的。我们都有一点儿像孩子,不管我们是否有心这么做。以前每次当我看见美丽的日落都会潸然泪下,尝到花生酱的味道也会产生同样的效果。”她拍了拍我的额头,接着用手指轻轻地缠绕着我通常塞在耳朵后面的一缕头发。 “如此漂亮、有光泽的头发,”她强调道,“每次我看见你的时候,你的头发都更短了一些。为什么你总是留短发?” 眼泪已经在我的眼眶中打转了,我不想为自己的尊严辩护。像往常那样矜持吗?接受别人的关怀不是更容易的事情吗?毕竟,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倾诉并获得帮助的——我不妨继续这么做。 “这让她烦恼,她喜欢长头发。” 她没有大吃一惊,那倒是我始料未及的,凯茜很擅长自己的工作。她的反应稍微晚了半拍,稍稍有些不连贯。 “你……她……她的意识还……存在?” 令人恐惧的真相从我的嘴唇里缓缓道来:“当她想要存在的时候,我们的历史令她厌烦。我在工作的时候,她会不那么活跃,但是她一直存在,好吧,有时候我感觉她就和我一样存在。”在我说完之前,我的声音变成了耳语。 “漫游者!”凯茜恐惧地惊呼道,“为什么你没告诉我情况那么糟糕呢?这样持续多久了?” “情况正变得更糟糕,不仅没有消退,她似乎变得更强大了。情况还不像治疗师所说的案例那样糟糕——我们谈到过凯文,你还记得吗?她还没有控制我,她不会,我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我说话的音调攀升了。 “当然,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她安慰我,“当然不会,但是如果你这么……不开心,你本应该早些告诉我的,我们得送你到治疗师那里去。” 我的注意力如此不集中,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她的意思。 “治疗师?你希望我逃跑?” “没有人会鄙视那样的选择,漫游者,如果宿主有缺陷……会被理解的。” “有缺陷?她没有缺陷,我有,我对这个世界而言太脆弱了!”当羞辱感将我淹没时,我抱起头,痛哭起来,眼泪涌进我的眼眶里。 凯茜的胳膊抱着我的肩膀。我如此顽强地控制住我狂乱的情绪,以至于我并没有抽身,尽管这种感觉太亲密了。 这也让梅兰妮感到不安,她不喜欢被陌生人拥抱。 当然此刻梅兰妮的存在更加明显,而且当我终于臣服于她的力量时,她有种令人无法忍受的自鸣得意,她兴高采烈得很。当我被这样的感情分散注意力时,控制她总是变得更困难。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样我就能使她回到她该在的地方。 你占了我的位置,她的思想微弱却很清楚,情况恶化到此种程度了:现在她强大到足以随心所欲地对我说话,这和恢复知觉后的第一分钟的情况一样糟糕。 走开,现在这是我的地方了。 决不。 “漫游者,亲爱的。不,你不懦弱,我们都知道这一点。” “哼。” “听我说,你很坚强。坚强得令人惊讶。我们的族类总是如此相同,但是你超越了常规。你那么勇敢,这令我感到震惊,你以往的多次生活就是最好的明证。” 我以往的生活或许是,但是这一次的生活呢?现在我的力量去哪里了? “但是人类比我们更个性化,”凯茜继续说道,“而且多种多样,有些人比另一些人要强大得多。我真的认为如果其他任何人被植入这个宿主中,梅兰妮只要几天就能将其彻底打败。或许这只是巧合,或许这是命运,但是在我看来我们族类中最强大的那些寄居在人类中最强大的人体内。” “这不是为我们的族类说好话,是不是?” 她听出我话里有话:“她并没有获胜,漫游者,你才是现在在我身边可爱的人,她只是你思想角落里遥远的影子罢了。” “她跟我说话,凯茜,她仍然有自己的想法,她仍然保守着自己的秘密。” “但是她并没有代替你说话,是不是?倘若我处于你的位置,我怀疑自己能否做到像你一样。” 我没有回答,我感到太难受了。 “我想你应该考虑重新移植。” “凯茜,你刚刚说过她可能会彻底打败其他的灵魂。我不知道是否我真相信这一点——你或许只是在努力尽自己的职责,安慰我。倘若她如此强大,因为我无法征服她而把她转交给别人,这样做会很不公平,谁会选择寄居在她体内呢?” “我这么说不是为了安慰你,亲爱的。” “那么是为什么?” “我不认为这个宿主会被考虑再次利用。” “哦!” 我全身不寒而栗,而且我并不是唯一一个被这个看法吓了一跳的人。 我立即感到反感,我不是一个中途放弃的人。经历过我上一个星球的周围恒星的长期革命——眼睛草星球世界,这里对它们很熟悉——我一直等待着。尽管在我想到会那样之前,被植入的永久性已经持续得很久了,尽管眼睛草星球的生命在这个星球上要以世纪来计算,我从未逃脱我的宿主的生命周期。这么做是浪费,是错误,也是忘恩负义的。这恰恰是对我们作为灵魂本质的嘲弄。我们使自己的世界成为更美好的地方,那是绝对必需的,否则我们就不配拥有这样的地方。 但是我们不会浪费。我们的确使我们占据的一切变得更加美好,更加和平,更加美丽,而人类曾经野蛮并难以驾驭。他们如此频繁地互相杀戮,以至于谋杀成为生活中的既成事实。在他们所经历的几千年历史中,他们策划了各种各样的酷刑,对我来说简直是无法忍受的;我甚至无法忍受未加渲染的官方概述。战争的硝烟几乎在每个大陆的表面上横行肆虐,谋杀被批准执行,而且危害他人却仍然合法。那些生活在和平国度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胞在自家的门口饿死,他们却无动于衷。这个星球上丰富的资源也不是公平分配的。然而,最可耻的却是他们的后代——下一代,我的族类几乎对下一代带来的希望顶礼膜拜——时常沦为可怕罪行的受害者,而且不仅仅是死于陌生人之手,还死于他们被委托照顾的看护人之手。由于他们的草率、疏忽和贪婪无度所犯下的错误,使这个巨大无垠的星球也处于危险境地。没有人在比较了过去和现在之后,而不承认幸亏有了我们,地球现在更加美好了。 你们谋杀了整个物种,接着还为自己歌功颂德。 我的手握成了拳头。 我本来可以让你被处理掉的。我提醒她。 就这么做吧,使我正式合法地被谋杀。 我在虚张声势,不过梅兰妮也是如此。 哦,她以为她想死呢,毕竟她曾自己跳进了电梯井啊,但是那是在惊慌失措、害怕恐惧之时的举动。坐在一张舒服的椅子上冷静地考虑此事,会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我能感受到由于她的恐惧产生的肾上腺素——当我考虑换一个更好适应的身体时,肾上腺素涌遍我的四肢。 再次独自一人会很美好,自己拥有自己的思想,这个世界非常宜人,在许多方面都充满新奇;能够欣赏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如果没有这个无足轻重的家伙的干扰的话。她充满愤怒,被迫离开,本应该更理智一些,而不是这样不受欢迎地迟迟不肯离去。 当我努力理性地考虑这些的时候,梅兰妮无济于事地在我的大脑深处扭动,或许我应该放弃…… 这些话本身就让我畏惧。我,漫游者,会放弃?中途退出?承认失败,尝试一个懦弱没骨气,而且不会给我造成困扰的宿主? 我摇了摇头,我几乎不能忍受这样的想法。 而且……这是我的身体,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感觉,我喜欢肌肉在骨骼上移动、关节弯曲、肌腱拉伸的感觉。我知道镜子中的影像——晒成棕褐色的皮肤,脸上高高的颧骨,赤褐色、丝一般光滑的平头,那双混浊的绿褐色眼睛——这就是我。 我想要我自己,我不会让属于我的东西被毁灭。 第六章 尾随 窗外的光线渐渐隐退了。三月的白天很热,一直拖拖拉拉地逗留着,仿佛不愿意结束,让我获得自由一样。 我擤了一下鼻涕,把湿漉漉的手绢拧成另一个结:“凯茜,你一定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柯特会想你在哪里的。” “他会理解的。” “我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而且我们和以前一样,并没有找到更接近的答案。” “快速解决问题不是我的强项,你决定不更换一个新宿主?” “是的。” “那么处理这一切很可能会需要时日。” 我挫败地咬紧牙齿。 “而且如果你得到一些帮助的话,事情会进展得更快、更顺利的。” “预约方面我会更主动一些的,我保证。” “那并不是我想要表达的确切意思,尽管我希望你会。” “你的意思是不是你的……帮助?”想到要与陌生人一起重新经历一遍今天的悲惨遭遇,我就瑟缩了,“我确定你与任何咨询师一样称职——更称职。” “我指的不是另一位咨询师。”她在椅子上换了个坐姿,僵硬地伸了伸胳膊和腿,“你有多少朋友,漫游者?” “你的意思是工作中认识的人?我几乎每天都会见到另外几个老师,在走廊上我也跟几个学生说过话……” “学校之外呢?” 我茫然地盯着她。 “人类宿主需要互相影响。你不习惯孤独,亲爱的,你拥有整个星球的思想——” “我们很少出门。”我假装幽默的努力泄了气。 她略微笑了笑,继续道:“你如此努力地跟你的问题作斗争,以至于它变成了你能集中精力做的全部,或许别那么全神贯注是一个解决办法。你说过,梅兰妮在你工作期间会感到很无聊……她不会那么活跃。或许如果你发展一些同伴之间的关系,它们也会令她厌倦的。” 我嘟起嘴巴仔细地考虑。经过试图获得安慰的漫长的一天之后,梅兰妮变得无精打采,似乎对这个主意的确提不起精神。 凯茜点点头:“融入生活,而不是受她的影响。” “有道理。” “接着还有这些身体需要的生理内驱力,我从未看见或者听说过有什么能跟他们相提并论的了。我们第一批不得不克服的最困难的事情之一就是交配的本能。相信我,当你没有的时候,人类会注意到。”她莞尔一笑,因为某些回忆转了转眼珠子。当我没像她期待的那样有所反应时,她舒了一口气,接着不耐烦地把胳膊交叉抱了起来,“噢,别这样,漫游者,你肯定已经注意到了。” “好吧,当然。”我低声咕哝道,梅兰妮焦躁不安地兴奋起来,“显然,我已经跟你说过那些梦……” “不,我指的不仅仅是梦。目前,难道你就没有遇到一个你的身体对其有反应的人吗——就严格化学层面上的?” 我周详地思考了她的问题:“我不这么认为,我注意到的不是这样。” “相信我,”凯茜冷淡地说道,“你会注意到的。”她摇了摇头,“或许你应该睁开眼睛,有针对性地四处找寻一番,这可能对你很有好处。” 听见这个想法,我的身体战战兢兢的。我想起梅兰妮的厌恶,并经由我自己的躯体反映出来了。 凯茜读懂了我的表情:“别让她控制你如何与自己的族类相互沟通,漫游者,别让她控制你。” 我的鼻子气炸了,我等了一会儿才回答,控制住我从来都没有非常习惯的怒火。 “她没有控制我。” 凯茜扬起一边眉毛。 愤怒使我的喉咙一紧:“你寻找你现在的伴侣时并没有偏离得太远,那种选择是被人控制了的吗?” 她没有在意我的愤怒,仔细地想了想我的问题。 “或许吧,”她终于说道,“很难知道,但是你已经阐明了你的观点。”她捡起衬衫的褶边里的一根线,仿佛意识到她在回避我的目光,她坚决地合起双手,挺直肩膀,“谁知道有多少是来自于特定星球上特定的宿主的呢?正如我之前所说的,我认为时间或许才是回答你的问题的最好答案。她是否会逐渐变得无动于衷,悄无声息,允许你做出除了这个杰莱德之外的选择,或者……好吧,猎人们非常棒。他们已经在寻找他了,而且或许你会回忆起有所帮助的事情。” 在慢慢领会她的意思时我一动不动,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定在原处了。 “或许他们会找到梅兰妮的爱人,然后你们就能在一起。如果他的感觉和她的一样强烈的话,新的灵魂很可能会受到影响。” “不!”我不确定是谁大声喊出来的。那个人可能是我,我也充满恐惧。 我站了起来,颤抖不已。曾经如此容易就会流出来的泪水,这一次却没有流出来,我的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颤抖着。 “漫游者?” 但是我转过身,朝门外跑去,抵抗着不能从我口中说出的话。那些话不可能是我说的,除非是她说的,否则那些话毫无意义,但它们就像是我说的一样。它们不可能是我说的,它们不可能被说出来。 那会杀死他的!那会让他不复存在的!我不要其他人。我要杰莱德,而不是寄居在他身体里的陌生人!没有他,那具身体毫无意义。 我朝马路上跑去的时候,听见凯茜在我身后呼喊我的名字。 我住在离咨询师的办公室不远的地方,但是街上一片漆黑,使我不知方向。我已经奔跑过了两个街区,才意识到我跑错方向了。 人们看着我。我穿的不是运动服,而且我并不是在慢跑。我是在逃跑,但是没有人来烦我,他们礼貌地回避了。他们会猜到我刚刚植入这个宿主里,行为方式就像小孩子一样。 我放慢速度开始步行,转弯向北,这样我就能在不必再次经过凯茜的办公室的情况下绕回去。 我步行的速度只比跑步稍稍慢一点儿。我听见我的脚落在人行道上的速度太快了,仿佛它们要跟上舞曲的节拍似的,啪、啪、啪地敲击着水泥地面。不,这不像鼓点声,这种声音太愤怒了。像暴力一样,啪、啪、啪,有人在揍另一个人,这种可怕的影像让人望而生畏。 我能看见我公寓门前的灯,我没用多久就走了那么远的路,不过我没有穿过马路。 我感到不舒服,我想起呕吐是什么样的感觉,尽管我从来没经历过。冰冷的水珠聚集在我的额头上,空洞的声音在我耳朵里回响,我非常确信我就要对此有亲身体验了。 人行道旁边长着一排草,在街灯周围是一个镶嵌得很好的栅栏,我没有时间寻找更好的地方。我跌跌撞撞地走到街灯旁,抓住柱子支撑住身体,恶心的感觉让我眩晕。 是的,我肯定就要经历呕吐了。 “漫游者,是你吗?漫游者,你生病了吗?” 模模糊糊熟悉的声音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但是当我把脸贴近矮树丛,猛烈地呕出我刚吃过的东西时,知道有人观看只会让人感觉更糟糕。 “你在这里的治疗师是谁?”这个声音问道。在我嗡嗡作响的耳朵里听来,这个声音听起来如此遥远,一只手摸着我弓起的后背,“你需要救护车吗?” 我咳嗽了两声,摇了摇头。我确定已经结束了,我的胃已经空了。 “我没有生病。”我一边说,一边借助路灯柱的推力拉直身体,我没有转过头去看谁在注视我丢人现眼的这一刻。 从芝加哥来的搜索者手里拿着手机,正在确定该呼叫哪个当局。我仔细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在草地上弯起腰来。我以为胃已经空了,但它还是没空,她是我此刻最不想看到的人。 但是,我的胃徒劳无功地一起一伏,我意识到她在这里是有原因的。 噢,不!哦,不不不不不不! “为什么?”我惊呼道,惊慌和难受偷走了我的声音,“你为什么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儿?”咨询师令人非常不安的话在我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紧紧抓住猎人黑色衣服的领口的手,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我的手。 “住手!”她说道,脸上露出愠怒之色,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在摇晃她。 我猛地松开手,捂住我的脸,“不好意思!”我怒吼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猎人对着我绷着脸,抚平了她外套的前襟:“你不舒服,我想我吓到你了。”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我小声说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在我们谈话之前,让我先送你到治疗室吧。如果你得流感了,你应该先治好它,没有理由让它拖垮你的身体。” “我没得流感,我没有生病。” “你吃坏东西了吗?你应该报告在哪里吃到的。” 她刺探别人隐私非常惹人厌:“我也没吃坏东西,我很健康。” “为什么你不让治疗师检查一下呢?迅速地扫描——你不应该忽略你的宿主。那样很不负责任,特别是当卫生保健如此简单有效的时候。” 我深吸了一口气,抵抗着再次摇晃她的冲动。她比我整整矮一个头,这场架我会赢。 打架?我转身离开她,迅速地朝我家走去。我现在情绪激动,很危险。在我做无法原谅的事情之前,我需要冷静下来。 “漫游者,等一等!治疗师……” “我不需要治疗师,”我说的时候没有转身,“那只是……只是情绪不稳定,我现在好了。” 猎人没有回答,我不知道她怎么看待我的回答。我能听见她鞋子——高跟鞋——跟在我身后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我没关上门,因为知道她会跟着我走进来。我走到水槽边,倒了满满一杯水。她一言不发地等待我漱口,把水从嘴巴里吐出来。打理完毕后,我斜靠在灶台上,盯着盆子。 她很快就不耐烦了。 “那么,漫游者……你还保留着那个名字?我这么称呼你不是有意对你无礼的。” 我没有看她:“我仍然叫做漫游者。” “有意思,我还指望你是会自己选择的那种人呢。” “我的确作了选择,我选了漫游者。” 很久以来我就明了,我在治疗室里醒来的第一天偶然听见的不太严重的口角是猎人的错。在我所经历过的九次不同的生命中,这个猎人是我遇见过的灵魂中最具挑衅性的一个。我的第一个治疗师弗沃兹?迪普?沃特斯一直以来都非常镇静自若、友善睿智,即使对灵魂而言也是这样,然而他都情不自禁地反感她,那使我对自己的反应感到好受一些。 我转过身面对她。她坐在我的小沙发上,舒舒服服地依偎着,仿佛要拜访我很久似的。她脸上流露出自我满足的表情,鼓鼓的眼睛饶有兴致,我克制住想要生气地皱眉头的愿望。 “你为什么来这里?”我又问道。我的声音死气沉沉的,很克制,在这个女人面前我不会再次失控。 “自从上次我收到你的消息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所以我想我不妨亲自来看一看,我们在你的案子上还是没有进展。” 我的手在身后紧紧地压住灶台的边缘,不过却制止我的声音里流露出半点因为放心而产生的兴奋。 “那似乎……过于热情了。此外,我昨天晚上给你发过邮件了。” 她的眉毛以她独有的方式纠结在一起,那个样子使她看起来很生气,同时也很懊恼,仿佛是你,而不是她该对她的怒火负责一样。她拿出掌上电脑,触摸了几次屏幕。 “噢,”她严厉地说道,“我今天没查邮件。” 她浏览我写给她的信件时没有说话。 “我是今天早上很早的时候发给你的,”我说道,“我那个时候半梦半醒。我不知道我所写的内容中有多少是记忆,还是梦境,或许是梦游时打的字。” 我说完了这些话——梅兰妮的话——它们如此轻松自如地从我的嘴巴里流淌出来,说完的时候我甚至还补充了一个心情舒畅的大笑。我这么做不诚实,甚至是可耻的行为,但我不会让猎人知道我不如我的宿主。 这一次,梅兰妮没有因为比我强而自鸣得意。因为我个人微不足道的理由,我没有出卖她,这让她也感到很放心,对此感激不尽。 “有意思,”猎人低声咕哝道,“另一个逍遥法外的人。”她摇摇头,“和平一直躲避着我们。”她似乎并没有因为脆弱的和平这个念头而感到沮丧——相反,这似乎使她很高兴。 我紧紧地咬住嘴唇。梅兰妮如此迫切地想要再否认另一件事情,说出那个男孩只是梦境的一部分。别傻了,我告诉她,那样简直是欲盖弥彰。这个猎人那令人反感的本性简直太敏感了,她会觉得梅兰妮和我站在同一阵线。 我讨厌她。梅兰妮的轻声细语非常尖刻,犹如切肤之痛。 我知道,我知道。我希望我能够否认我的感觉……很相似。憎恨是一种不可原谅的情感,但是要喜欢这个猎人……非常困难,简直不可能。 猎人打断了我内心的对话:“那么,除了要评估新地点之外,你在公路线路图上对我没有更多的帮助喽?”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对她批评的口吻有所反应:“我从来都没有说过它们是公路地图上的线路,那是你的臆测。而且恰恰相反,我没有其他信息了。” 她飞快地弹了三次舌头:“但是你说过它们是指示。” “那是我这么认为的,我没有得到更多的信息。” “为什么没有?难道你还没有征服那个人吗?”她大声笑了起来,毫不掩饰地嘲笑我。 我转过身背对着她,集中精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试着假装她不存在,假装我自己一个人在毫无修饰的厨房里,望向窗户外那片小小的夜空中,盯着我透过窗户所能看见的三颗闪烁的星星。 好吧,就跟平常一样,我是一个人。 当我凝视着黑夜中小小的光亮点时,我一次又一次见到过的那些线条——在我的梦中,在我破碎的记忆中,它们突然浮现了,陌生而毫无关联——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第一:一条崎岖不平的曲线,接着陡然转向北,又陡然转回到另一个方向,蜿蜒地转向北,绵延至更远的地方,接着在南方突然向下倾斜,路面变得更平坦,形成另一条浅浅的弧线。 第二:一条凹凸不平的“之”字形路线,四条紧凑的转向线,第五个点变得不可思议地钝,就像它被折断了一样…… 第三:一条平滑的波浪线,被一条突兀的尖坡阻断了,尖坡是由一根细长的手指状线路甩向北,而后又折回而形成的。 无法理解,似乎毫无意义,但是我知道这是对梅兰妮很重要的事情,从一开始我就知道那一点。较之其他秘密,她更加坚定地守护着这个秘密,仅次于那个男孩,她的弟弟。在昨天晚上所做的那个梦之前,我不知道他的存在,我不知道是什么使她透露了这个秘密。或许随着她在我的脑海中变得更加招摇,就会向我泄露更多秘密。 或许她会露出马脚,而且我就会明白这些奇怪的线路是什么意思。我知道它们有意义,它们指向某个地方。 就在那时,猎人的嘲笑声还在空气中回荡,我突然意识到它们为什么如此重要了。 它们当然会带领我们回到杰莱德那里,回到杰莱德和杰米他们两个那里。还有哪里?还有什么地方是会对她有意义的?只是到了此刻我才明白这不是回放,因为他们当中没有哪个人以前曾经走过这些路线。这些路线对她而言是个谜,就和对我一样,直到…… 墙壁慢慢地将我阻挡在外。她分心了,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猎人而不是我身上。听到我身后的声音后,她在我头脑中紧张不安,这是第一次我意识到猎人向我靠近了。 猎人叹气道:“我对你有更多的期望,你以往的纪录似乎那么有希望。” “很遗憾你自己不能从任务中脱身。我确定如果你不得不对付一个抵抗的宿主的话,这就不会是孩子的把戏了。”我没有转过身看着她,我的声音保持平稳。 她哼道:“即使没有抵抗的宿主,早期的情感爆发已经很具挑战性了。” “是的,我自己也经历了几次不同的情况。” 猎人不屑一顾地说:“眼睛草星球很难驯服吗?它们会逃跑吗?” 我使声音保持平静:“我在南极没有遇到困难。当然,北极是另一回事儿。事情处理得非常不妥,我们损失了整片森林。”余音一落,我就回忆起那时的悲伤。一千个能感知的生物,不是接受我们,而是闭上了眼睛。它们在阳光下卷起自己的叶子,饿死了。 对它们有好处。梅兰妮轻声说道。当她迎接我记忆中的悲剧时,这个想法没有任何恶意,只有赞同。 这是多么大的浪费啊!我任由这一认知的痛苦,那种就要消失的感觉冲遍我的脑海,这种念头通过我们的姐妹森林的痛苦使我们备受煎熬。 不管怎样都是死。 猎人说话了,而且我只能专心致志地听她们俩其中一个的话。 “是的,”她的语气很不适宜,“施加那种极刑很糟糕。” “当涉及我们配额发挥我们的力量时,你再怎么小心都不足为过,有些人并不像他们应该的那样谨慎。” 她没有回答,我听见她后退了几步。大家都知道在集体自杀行为的背后的失策属于猎人们,因为海草们不能逃跑,他们低估了他们躲避的能力。他们鲁莽地前进,在我们有充分的人数就位以进行全面的同化之前,他们就开始建立第一个住宅区。在他们意识到海草有能力做什么、愿意做什么之前,已经太迟了。下一批蛰伏的灵魂还在很遥远的地方,在他们到来之前,北部森林就消失了。 我现在好奇地面对着猎人,判断我说的话的影响。她无动于衷,盯着房间对面光秃秃的墙壁。 “对不起,我无法进一步帮助你。”我坚定地说出这些话,努力使打发她的意思清晰明了,我已经准备好再次一个人拥有我的房间了。我们的,梅兰妮居心不良地补充道。我舒了一口气,她现在满心只有她自己了。“真不应该麻烦你跑这么远。” “是工作,”猎人说道,耸了耸肩,“你只是我的任务。直到我找到其他人,我不妨紧紧地跟着你,希望我很幸运。” 第七章 正视 “请说,‘面朝太阳’菲斯?向阳?”我问道,对那个打断我讲课的举起手来的人充满感激。我站在讲台后面不如平时那么自在。我最大的力量,唯一真正的证明——因为我宿主的身体没有接受过多少正规教育,从她刚开始步入青春期起就开始逃亡——就是我平常从自己个人经历所获得的教益。这是这个学期我教授的世界历史的第一讲,而这方面我没有可以援引的记忆。我很确定,我的学生们正因为这种不同而百无聊赖。 “我很抱歉打断您,不过……”这个白头发的男人停顿了一下,努力用适当的措辞来表述自己的问题,“我不确定我理解了。食火族实际上……把会走路的花族燃烧时散发出的烟吞下去了?就像吃饭一样?”他试图压抑语气中的恐惧。评判另一个灵魂不适合当灵魂,但是他对另一世界上相似的生命形体的命运有强烈的反应,这并不令我感到惊讶,考虑到他曾在花之星球上生活过的背景。 一些灵魂如何使自己沉浸在他们所居住的任何世界上的事物中,而忽略了整个宇宙,这一点总是令我感到惊叹。但是,公平地说,或许当火焰世界变得臭名昭著之时,菲斯?向阳则处于蛰居状态。 “是的,它们从这种烟中吸取必要的营养,也因此而导致了火焰世界的根本困境和争议——这个星球没有被关闭的原因正在于此,尽管我们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向那里移民,可是那里的人口移出的比例也非常高。” “当火焰世界被发现的时候,初一想,主导物种食火族是唯一存在的有智力的生命形式。食火族不认为会走路的花族能与它们相提并论——那是一种文化偏见——所以过了一段时间,即使在第一波定居之后,灵魂们才意识到他们在谋杀有智力的生物。从那以后,火焰世界的科学家们就专注于发现满足食火族饮食需求的替代品。蜘蛛被运输到那里帮忙,但是这两个星球相隔几百光年那么远。当这个困难被克服之时,我相信很快就会了,会走路的花族也有希望被同化。同时,在各种影响因素中已经除掉了大量的残忍做法。啊,当然也包括活生生的燃烧的部分以及其他方面。” “它们怎能……”菲斯?向阳的话音落了下来,无法说完。 另一个声音接着说完了菲斯?向阳的想法:“似乎是个非常残忍的生态系统,为什么这个星球没有被遗弃?” “这一点理所当然是有争议的,罗伯特,但是我们从不轻易抛弃星球。对于许多灵魂而言,火焰世界就是他们的家园,他们不会在违背其意愿的情况下被根除。”我把视线移回到我的讲稿上,试图结束这个次要的讨论。 “但是这很野蛮!” 罗伯特在身体上比其他大部分学生都要年轻——实际上比其他人更接近我的年龄,而且在更重要的方面,他实际上是个小孩子。地球是他的第一个世界——在这种情况下,他母亲在成为宿主之前实际上也是一个地球上的居民——而他似乎并没有像年长的、游历更多的灵魂那样有分寸感。我不知道,没有任何先前的经历来抵消这些宿主压倒一切的知觉和情感,天生就生活在这种环境会是怎样的感觉,找到客观性会很难。我努力记住这一点,特别有耐心地回答他的问题。 “每一个世界都是一种独一无二的体验。除非在那个世界上生活过,否则不可能真正地理解……” “但是你从来没有在火焰世界上生活过,”他打断我,“你肯定也有相同的感受……除非你跳过那个星球,是因为某种其他的理由。你几乎到了所有其他的地方。” “选择星球是非常个人和私密的决定,罗伯特,正如某一天你也会经历的那样。”我使用的语气绝对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的确认为那样非常野蛮——而且很残忍,是错误的。如果你问我的话,这会非常讽刺——不是因为你曾这么想过。有什么问题?同意罗伯特的观点让你感到很羞耻吗?因为他比其他人更有人性? 梅兰妮又开口说话了,现在彻头彻尾地令人无法忍受了。她的观点一直在我的脑海中大胆响亮地回荡,我又该如何专注于工作呢? 在罗伯特后面的座位上,一个影子动了一下。 猎人包裹在她通常的黑衣服里,身体向前倾,第一次注意到讨论的主题。 我克制着冲她发怒的冲动,我不想让已经看起来很难堪的罗伯特误以为这样的表情是针对他的。梅兰妮牢骚满腹,她希望我不要克制。我们每走一步都要被猎人悄悄地尾随,这对梅兰妮很有启发性,她以前一直认为她不可能像憎恨我一样恨其他事情或其他人。 “我们差不多时间到了,”我如释重负地宣布道,“我很高兴地告诉你们下周二我们会有个嘉宾演讲者,他有能力弥补我在这个话题上的无知。火焰管理员最近刚来我们的星球,他会来这里向我们更为个性化地阐释火焰世界的安置情况。我知道你们会给予他最大的礼遇,就像你们给予我的这样,并尊重他年纪尚幼的宿主。” 班上的同学慢慢地鱼贯而出,许多学生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彼此闲聊了一会儿。凯茜就友谊的一席话在我的脑海中一扫而过,但是我没有任何加入他们的愿望——他们是陌生人。 那是我的感受吗?或者是梅兰妮的感受?很难分辨。或许我天生就不喜欢社交,我个人的经历支持这种看法,我想。我从来没有培养出一种强烈的眷恋,足以使我在一个星球上生活一次生命周期以上。 我注意到罗伯特和菲斯?向阳在教室门口逗留,纠缠进一场似乎非常激烈的讨论,我猜得到他们的话题。 “火焰世界的故事使人发火。” 我稍稍有些吃惊。 猎人站在我右边,这个女人通常会以硬鞋掌飞快的啪嗒声来宣告她走近了。我现在低着头看见她第一次穿了一双球鞋——当然是黑色的。不穿高跟鞋,没有额外的几公分,她更加娇小了。 “这不是我最喜欢的话题,”我语气空洞地说道,“我更喜欢分享第一手的经验。” “班上的反响很强烈。” “是的。” 她满怀期望地看着我,仿佛在等待我更多的评论。我收拾好自己的讲稿,继而把它们装进包里。 “你似乎也有反应。” 我小心翼翼地把我的纸张放在包里,没有转身。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她等待我的回答时停顿了一下,我没有作答。 “那么……为什么你不回答那个问题呢?” 我转过身,没有掩饰我脸上的不耐烦:“因为这与课堂内容无关,因为罗伯特需要学习一些礼仪,因为这不关别人的事儿。” 我把包甩到肩膀上,朝门口走去。她仍然走在我的右侧,快步地跟上我更长的腿,我们默不作声地走过走廊。直到我们来到室外,午后的阳光映衬出咸咸的空气中的尘埃,她才又开口说话。 “你认为你会定居下来吗,漫游者?在这个星球上,或许?你似乎喜爱他们的……感情。” 对她含沙射影的侮辱语气,我昂首收颔以示愤怒。我甚至不确定她怎么会想侮辱我,不过很显然她这么做了,梅兰妮愤愤不平地激动起来。 “我不确定你是什么意思。” “告诉我吧,漫游者,你同情他们吗?” “谁?”我茫然地问道,“会走路的花族?” “不,人类。” 我停止走路,她在我身旁猛地停下来。我们离我的公寓只有几个街区了,我一直急匆匆地,希望能够摆脱她——尽管这是不可能的,她会不请自来。 “人类?” “是的,你同情他们吗?” “难道你不吗?” “不,他们是相当残忍的民族,他们很幸运,居然彼此存活了那么久。” “他们当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很坏。” “这是他们基因的偏好。残忍是他们种族的一部分,但是你同情他们,看起来是。” “会损失很多,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我朝我们周围示意了一下。我们站在两幢爬满常春藤的宿舍之间的空地上。绿油油的常春藤赏心悦目,在斑驳褪色的老砖头的映衬下更是如此。黄灿灿的空气温柔宜人,海洋的气味使灌木丛中散发着蜂蜜似的甜美芬芳的花朵,多了一分咸咸的味道,清风抚摸着我胳膊上裸露在外的肌肤。“在你其他的生命中,你没有这么真实的感受。难道你不会同情被剥夺了这种感受的任何人吗?”她的表情一直很沉闷,没有感情。我尝试吸引她,使她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你还在其他哪些世界上生活过吗?” 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挺直肩膀:“没有,我只在地球上生活过。” 那让我很吃惊,她和罗伯特一样很像小孩子:“只有一个星球?而你选择在第一次生命中当猎人?” 她点了一下头,下巴很僵硬。 “好了,好了,那是你的事情。”我又开始走起来。或许如果我尊重她的隐私,她就会投桃报李。 “我跟你的咨询师聊过了。” 或许没有。梅兰妮酸溜溜地想到。 “什么?”我惊呼道。 “我获悉你一直经历着比仅仅评估我所需要的信息还要多的困难。你曾考虑过试一试另一个更加容易屈服的宿主吗?她是这么建议的,是不是?” “凯茜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猎人的脸上露出沾沾自喜的表情:“她没必要回答,我非常擅长解读人的表情,我分辨得出什么时候我的问题会挑动别人的神经。” “你怎么敢?灵魂与其咨询师的关系……” “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的。我了解这个道理,但是在你的案例中,普通的调查手段似乎不适用,我不得不多些创意。” “你认为我向你保密了?”我责问道,因太生气而无法克制自己厌恶的语气,“你认为我会向我的咨询师吐露?” 我的愤怒没有令她烦恼。或许,考虑到她古怪的个性,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反应。 “不,我认为你告诉我的是你所知道的……但是我不认为你看起来和你能够做到的一样坚强。我以前见到过,你正逐渐对你的宿主感到同情,你正让她的记忆不知不觉地指引了你自己的愿望,到了这个地步也许已经太迟了。我认为继续往前走会更加安然自得,或许其他人跟她在一起会更幸运。” “哈!”我大叫道,“梅兰妮会把他们生吞活剥了!” 她的表情僵住了。 她不知道,不管她认为自己从凯茜那里察觉了什么。她认为梅兰妮的影响是通过记忆,是潜意识的。 “我发现非常有趣的是,你说到她的时候用的是现在时。” 我没理会那一点,努力装出我没露出马脚:“如果你认为其他人能够更幸运地破解她的秘密,你就错了。” “只有一个办法能弄清楚。” “你想到谁了吗?”我问道,声音因为反感而显得很严厉。 她露齿一笑:“我已经获准可以试一试了。不应该要太久,他们会为我保留我的宿主。” 我不得不深呼吸。我在颤抖,梅兰妮满腔憎恨,以至于她无法言语了。让猎人在我体内的念头——即使我知道我不会在这里——也是那么难以接受,我感到上个星期的反胃又要发作了。 “我不会中途退场的,这对你的调查而言太糟糕了。” 猎人眯起眼睛:“好吧,这的确已让这次任务拖延了。历史对我从来都没多少吸引力,但是看起来现在我已经全程介入了。” “你刚才说过,从她的记忆里获得更多的信息可能已经太迟了。”我提醒她,挣扎着使我的语气保持平静,“为什么你不回到你本来属于的任何地方呢?” 她耸了耸肩,勉强笑了笑:“我确定自愿提供信息……现在是已经来不及了。倘若你不合作,她终归还是会把我引领到他们那里去的。” “引领你?” “当她完全控制你,而你比那个软弱的家伙好不到哪儿去,那个曾经叫竞速之歌、现在叫凯文的家伙。还记得他吗?袭击过治疗师的那个?” 我瞪大眼睛盯着她,气得鼻孔都冒烟了。 “是的,很可能只是时间问题。你的咨询师没告诉你数据,是不是?好吧,即使她告诉你了,她也不会有我们所能得到的最新信息。像你这种情况长期胜利的比率——一旦人类宿主开始抵抗——就会低于百分之二十。你之前就不知道事情会那么糟糕吗?他们正在改变给予潜在定居者的信息。他们不会再提供更多的成年宿主了,风险太大了,我们在损失灵魂。用不了多久她就会跟你说话,通过跟你说话控制你的决定。” 我没有动一下,也没有放松肌肉。猎人倾身靠近,踮起脚尖使她的脸离我的更近。她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流畅,努力显得很有说服力。 “那就是你想要的吗,漫游者?失败?逐渐衰弱,被另一个意识擦拭掉?还不如一个宿主的身体?” 我无法呼吸。 “情况只会更糟糕,你不会再是你自己。她会打败你,而你则会消失。或许有人会干涉……或许他们会想把你移走,就像他们对凯文所做的一样。而你则会变成某个名叫梅兰妮的小孩,她喜欢胡乱地修车,或者做她所做的任何事情,而不是创作音乐。” “成功的比率不到百分之二十?”我轻声说道。 她点了点头,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笑意,“你在迷失自我,漫游者。你经历过那么多的世界,你所积累的所有经历——它们都毫无用处。我在你的档案中看到你有当母亲的潜质,如果你使自己屈服于当母亲,至少所有的那一切都不会被完全浪费。为什么要浪费你自己?你曾经考虑过当母亲吗?” 我涨红了脸,猛地把头移开,离她远远地。 “对不起,”她小声说道,她的脸也阴沉了下来,“那样很失礼,忘了我说过这样的话吧。” “我要回家了,别跟来!” “我不得不,漫游者,这是我的工作。” “为什么你如此在乎几个幸存的人呢?为什么?你如何再合理化自己的工作?我们已经获胜了!是你融入社会,做些富有成效的事情的时候了。” 我的问题,我暗示的非难并没有激怒她。 “无论他们的世界的边缘在哪里接触到我们的,都会有死亡。”她平静地说出这些话,有那么一刻,我在她脸上瞥见一个不同的人。我惊讶地意识到她深信自己所做的事情,我部分地认为她选择狩猎只是因为她觊觎暴力,“如果哪怕只有一个灵魂死在你的杰莱德或杰米手中——一个灵魂已经太多了——在这个星球实现完全的和平之前,我的工作就是正义的。只要还有杰莱德之类的人活着,就需要我来保护我们的族类。只要还有像梅兰妮这样的人牵着鼻子走……” 我背对着她,大步流星地朝我的公寓走去,我的步子大得迫使她不得不奔跑,如果她想跟上我的话。 “别迷失你自己,漫游者!”她在我身后大声喊道,“时间就要为你耗尽了!”她停顿了一下,接着更大声地喊道,“当我要开始称呼你梅兰妮的时候,通知我一下。” 在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的时候,她的声音逐渐消失了,我知道她会按照自己的步伐跟上来的。上个不顺利的一周——每一节课都要在教室最后排看见她的脸,每天在人行道上听见她尾随我的脚步声——无法与将要发生的事情相提并论,她打算使我的生活变得悲惨不堪。 感觉就像梅兰妮正在我头颅里的内部墙壁上猛烈地跳动。 我们让她被解雇掉吧。告诉她的上司,她做了一些不可接受的事情——殴打我们,我们的话会指控她的…… 在人类世界里,我提醒她,没有办法得到那样的帮助,几乎使我感到悲伤,没有那种意义上的上司,每个人平等地工作。在那样的世界里,为了整合信息资源,必须向其他人汇报,也有决策委员会针对情况做出决议,但是他们不会把她调离她想从事的工作。你瞧,其原则就像…… 如果这对我们没有帮助的话,谁在乎什么原则呢?我知道——让我们杀死她!我的双手掐紧猎人的脖子的画面毫无根据地充斥了我的头脑。 那种事情正是为什么我的族类会更好地管理这个地方的确切原因。 别唱高调,你会和我一样乐于这么干的。那种映像又出现了,猎人的脸在我们的想象中变得铁青,但是这一次伴随着一阵猛烈的喜悦。 那是你,而不是我。我的话是真的,这种映像让我难受,但是这也危险地接近错误——因为我非常高兴不要再见到猎人。 我们现在怎么办?我不会放弃,你也不会放弃,而且那个可恨的猎人也不会放弃! 我没有回答她,我没有现成的答案。 我的脑海平静了一小会儿,那样真好。我希望这种沉默会持续下去,但是只有一个办法能够换得我的平静。我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吗?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梅兰妮慢慢地平静下来。在我穿过大门,把我从来没闩过的门闩拉上之前——人类的安全制品在和平的世界里没有一席之地——她的思想陷入了沉思。 我从来没想过你们所有人会如何繁衍你们的物种,我不知道是那样的。 我们非常严肃地对待此事,正如你所能想象的,多谢你关心。我的想法中浓厚的讽刺意味没有让她烦恼。 当我打开自己的电脑,开始寻找航班时,她仍然在沉思这一发现,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我在看什么。 我们要去哪里?这个想法闪过一丝恐慌。我感受到她的意识在我的脑海中起伏不定,她的触摸就像羽毛轻轻地摩挲一样,搜索着我可能向她保密的事情。 我确定免去她的搜索。我要去芝加哥。 现在这种恐慌不仅仅是忽隐忽现了,为什么? 我打算去见治疗师,我不信任她,在我做决定之前我想和他谈一谈。 过了一会儿,她才又开口。 杀死我的决定? 是的,是那个。 第八章 相爱 “你害怕乘飞机吗?”猎人的声音充满了不相信,几乎有些嘲弄,“你在太空深处穿行了八次,却害怕乘飞机到亚利桑那的图森?” “首先,我并不害怕。其次,当我穿行于太空深处时我并不确切地知道我在哪里,被存放在低温箱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最后,这个宿主在飞机上会晕机。” 猎人反感地转了转眼珠子:“那么,吃药啊!如果治疗师弗沃兹没被调到圣玛丽医院,你会怎么做?你会开车到芝加哥吗?” “不,但既然开车的选择现在有根有据,我就会这么做。多看一下这个世界会很美好,沙漠会非常令人惊叹……” “沙漠无聊死了。” “……而且我一点儿也不着急。我有许多事情需要想清楚,而且我也会非常感激能有一些时间来独处。”我强调最后这个词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我不理解你去拜访原来的治疗师究竟有什么意义,这里有许多治疗师能胜任。” “我和治疗师弗沃兹相处很自在。他有这方面的经验,而且我不相信我已经得到了我所需要的全部信息。”我意味深长地又看了她一眼。 “你没有时间不着急,漫游者,我认得出那些迹象。” “要是我不认为你的信息是没有偏见的话,原谅我,我对人类行为有足够的了解,认得出操纵的迹象。” 她愠怒地看着我。 我正在收拾自己计划随身带着的几件东西,把它们放在我租来的车里面。我有足够的换洗衣服,以及基本的卫生用品,它们可以撑一个星期。尽管我不打算带很多,我留下来的要少得多,我在个人物品方面几乎没有什么积累。在我的小公寓里生活了几个月,墙壁上仍然是光秃秃的,架子上也是空无一物,也许我从来没想过要在这里定居下来。 猎人站在我敞开的汽车行李箱旁边的人行道上,无论我何时出现在听觉距离之内,她都会用讽刺挖苦的问题和评论对我进行攻击。她太没耐心,不会跟着我走陆路,至少我对这段短暂时光有把握。她会乘飞机到图森,这正是她企图羞辱我以达到让我也乘飞机的目的,真是谢天谢地。我想到她和我一起活动的情形:每次当我停下来吃东西、在加油站盥洗室外面走来走去、无论何时当我的车停下来等红灯的时候,她那无穷无尽的盘问就会等着我,一想到这些就让我感到害怕。如果一个新的身体可以使我摆脱猎人……好吧,那倒是非常有诱惑力的。 我也有另外的选择。我可以彻底放弃这个世界,当个失败者,接着经历第十个星球,我可以努力忘记在这里的全部经历。在我本来可以完美无瑕的纪录上,地球可能只不过是个短暂偏差。 但是我能去哪里呢?一个我已经经历过的星球?歌唱世界曾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星球,但是要放弃视力,接受一片漆黑。花朵星球很可爱……然而,以叶绿素为基础的生命形式没有几种情感。在经历过人类的地方之后,这种生活会慢得让人难以忍受。 一个新星球?确实有一个最近才获得的星球——在这里的地球上,他们把新宿主称之为海豚,因为缺少更好的比喻,尽管与海洋哺乳动物相比,它们与蜻蜓更相似。那是一种高度发展的物种,当然会活动,但是在我与海草们长时间地相处之后,一想到另一个水生世界我就觉得极度反感。 不,这个星球还有那么多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在已知的宇宙中没有其他任何地方,像这条静谧的街上那片绿幽幽的小花园一样,对我有如此强烈的感召力。或者拥有空旷的沙漠苍穹那样的诱惑力,我只在梅兰妮的记忆中见到过。 梅兰妮没有对我的选择发表意见,自从我决定去找弗沃兹?迪普?沃特斯——我的第一位治疗师以来,她一直就很安静。我不确定这种超然意味着什么,她是不是想要显得不那么危险,不是那么沉重的负担?她是在让自己为猎人的入侵做好准备吗?为死亡做准备?或者她在准备与我作战?试图接管? 不管她的计划是什么,她都让自己保持距离,她只是我脑后一个模糊而警惕的存在。 我最后一次来到室内,寻找任何被遗忘的东西。公寓里看起来空荡荡的,只剩下上一个房客留下来的基本的家具陈设。同样的盘子仍然在橱柜里,枕头在床上,灯在桌子上;如果我不回来,下一位房客不会有什么需要打扫的。 当我走出门的时候电话响了,我转身去接,但是我太迟了。我已经设定了留言系统在电话铃响第一声的时候就回答。我知道打电话给我的人会听见:我的模糊不清的解释,在本学期余下的时间里我会外出,我的课会被取消直到找到代课老师,没有给什么理由。我看了一下电视机顶上的钟,时间刚过早上八点。我确定电话那端的是柯特,刚刚收到我昨天深夜发给他的较为详细的电子邮件。令我感到内疚的是,我没有遵守对他的承诺,差不多就像我中途放弃一样。或许这一步,这次放弃,只是我下一个决定、更大的耻辱的序幕,这种想法让人觉得不舒服。这使我不愿意听见留言的任何内容,尽管我真的不着急离开。 我再次环顾了一下空荡荡的公寓。没有在我身后留下任何东西的意思,也没有对这些房间的喜爱。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世界——不仅仅是梅兰妮,而且是这整个圆圆的星球——都不需要我,不管我多么想要它。我只是似乎无法扎根于此,我嘲弄地笑了笑扎根这个想法,这种感觉只是迷信地胡说八道。 我的宿主里从来没有哪个有能力迷信的,这是种有趣的感觉。好像知道自己被人监视了,却无从找到监视你的人,这使我感到毛骨悚然。 我离开时紧紧地关上门,但是没有碰一下那个废弃不用的锁。在我回来或者给另一个新住户之前,没有人会来打扰这个地方。 没有看一眼猎人,我爬上了汽车。我没有开过什么车,梅兰妮也没有,所以这让我感到有些紧张,但是我确信我很快就会习惯的。 “我会在图森等你的。”我发动引擎的时候,猎人斜倚在乘客坐的车窗上对我说道。 “我对此毫不怀疑。”我低声咕哝道。 我在门板上找到调节器。为了掩饰我的微笑,我按了一下按钮,升起玻璃,看着她向后跳了出去。 “或许……”她说道,把声音提高到几乎像大声吼叫一样,以便我在引擎的咆哮声中,穿过关闭了的车窗,听见她说的话,“或许我会尝试一下你的方法,或许我会在公路上见到你。” 她笑了笑,耸了耸肩。 她这么说只是为了让我感到难过,我努力不让她看见她成功了。我让视线集中在前方的路上,小心翼翼地把车开出马路边。 很容易就能找到高速公路,接着依据路标开出圣地亚哥。不久就没有路标指示,没有会转错的弯道了。在八个小时内,我就会抵达图森。这还不够久,或许我会在沿路的某个小镇上过一夜。如果我能确定猎人会在前面不耐烦地等待,而不是跟在我身后的话,停留一下会是美妙的延误。 我发现自己不时地看着观后镜,寻找追踪的迹象。我比任何人都开得慢,不愿意抵达我的目的地,其他的车辆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没有停下来,他们往前进的时候没有我认识的脸。我不该让猎人的奚落使自己心烦意乱,她显然没有缓慢地到任何地方的心情。不过……我仍然在寻找她。 我往西走海线,顺着南北方向沿着起伏的加利福尼亚州美丽的海岸线开,但一直没有往东走。人类文明很快就消失在我身后,我很快就被荒凉的小山丘和岩石所包围,这些是空旷无物的沙漠、荒原的预兆。 远离人类文明令人非常放松,这让我感到不安。我不应该觉得孤单一人如此受欢迎,灵魂喜爱社交。我们一起和谐地生活、工作和成长,我们都是一样的:爱好和平、友好、诚实。为什么远离我的族类让我感觉更好呢?是梅兰妮使我变成这样的吗? 我寻找她,却发现她在我脑后遥远的地方做梦。 这是自从她再次开始说话以来,感觉最好的时候。 数英里的路很快消失在车后。粗糙的深色石头和被灌木丛覆盖的灰尘弥漫的平原,单调统一地飞驰而过。我意识到自己开车的速度超过我的本意了,没有任何东西能使我的注意力集中在这里,所以我发现很难磨磨蹭蹭。茫然地,我不知道为什么沙漠在梅兰妮的记忆中会色彩斑斓得多,难以抗拒得多。我让我的思绪与她的一起滑行,试图明白是什么使这个空旷的地方变得很特别的。 但是她没有看环抱着我们的人烟稀少、死气沉沉的土地。她在梦想着另一片沙漠,那里是一个有峡谷的、红色的、充满魔力的地方,她没有试图将我排挤出去。实际上,她差不多没意识到我的存在,我又询问了一下她这么疏远是什么意思。我没感觉到有思想进行攻击,这种感觉更像是为结束做准备。 她活在记忆中更快乐的地方,仿佛她在道别一样,这是一个她以前从未允许我见过的地方。 那里有个小木屋,这个设计精巧的住宅掩映在红砂岩隐蔽处,危险地靠近山洪暴发线。这是个不可能的地方,远离任何踪迹或道路,建在似乎毫无意义的地点上。一个粗糙的地方,没有现代技术提供的任何便利。她记得曾对水槽放声大笑,因为不得不用水泵把水从地底下抽上来。 “它会敲击水管,”杰莱德说道,当他的眉毛紧蹙在一起时,两眼之间的皱纹变得更深了。他似乎因为我的大笑感到很担忧。他是担心我不喜欢吗?“没有什么可以跟踪的,没有证据表明我们在这里。” “我喜欢这里,”我立即说道,“这很像老电影,完美极了。” 从未真正地从他脸上消失的微笑——即使在睡梦中,他的微笑——笑得更灿烂了。“他们没有告诉你电影里最糟糕的地方。来吧,我带你看看厕所在哪里。” 我听见杰米跑在我们前面时的笑声在狭窄的峡谷中回荡,他乌黑的头发和他的身体一起跳动。现在他每天都是活蹦乱跳的,他是个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瘦小男孩。我从未意识到这对瘦弱的肩膀能够背负多少重量。和杰莱德一起,他总是乐观开朗。焦急不安的表情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开怀大笑。我们两个都更能够承受困境,超过了我的预期。 “谁建的这个地方?” “我父亲和哥哥们。我也帮忙了,或者说是有点儿帮倒忙了。我父亲喜欢远离一切,而且他不是很在乎方便与否。他从来没花心思去弄清楚这片土地实际上属于谁,或者提出申请,或者任何这类麻烦的事情。”杰莱德扭过头大笑道,阳光在他金黄色的头发上跳舞,“在官方方面,这个地方不存在。很方便,是不是?”似乎想都没想过,他就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 他触碰到我时,那里的皮肤变得滚烫起来。这种感觉妙不可言,但却使我的心里感到莫名的疼痛。 他会永远这样抚摸我,似乎总是需要让他自己放心我在这里。他意识到这对我有什么样的影响吗,他温暖的手掌简单地压在我的上面?他的脉搏也会在血管中飞快地跳动吗?或者他只是很高兴不再是一个人了? 他甩开我们的胳膊,走到一小片棉白杨树下,树叶在捉弄我的眼睛、模糊我的视线的红色的映衬下,显得那么鲜艳,充满活力。他在这里很高兴,比任何地方都要高兴。我也感到很高兴,这种感觉仍然不熟悉。 自从第一次相遇的那一晚,当我发现他脖子上的疤痕大声尖叫之后,他再也没有吻过我。他不再想要吻我了吗?我应该吻他吗?要是他不喜欢那样呢? 他低着头看着我,微笑起来,眼周的皱纹形成浅浅的网状。我不知道他是否与我认为的一样英俊,或者是否只是他是除了我和杰米之外,世界上唯一幸存下来的人。 不,我不认为是这样,他真的很漂亮。 “你在想什么,梅儿?”他问道,“你似乎专注于某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呢。”他大笑起来。 我耸了耸肩,胃慌乱地跳动了一下:“这里很美。” 他看了看我们周围:“是的。不过怎么,难道家不是永远都很美吗?” “家。”我轻轻地重复了这个词,“家。” “也是你的家,如果你想要的话。” “我想要。”似乎过去三年来我每走一英里都是朝这个地方靠近的。我永远都不想离开,尽管我知道我们会不得不离开。食物不会长在树上,至少在沙漠不会。 他掐了掐我的手,我的心在我的肋骨下跳动。这种喜悦,就像疼痛一样。 梅兰妮向前略过的时候,有种模糊的感觉,她的思绪伴随我度过炙热的白天,一直停留到太阳从红彤彤的峡谷岩壁上落下去几个小时之后。我继续往前开,几乎被眼前无尽的路催眠了,灌木丛单调的轮廓从我麻木的脑海中往后飞逝而去。 我飞快地看了一眼那间狭窄的小卧室。垫子完全铺开,离两侧粗糙的石头墙壁只有几英寸那么远。 看见杰米头靠在枕头上,在一张真正意义上的床上睡着了,我感到一种由衷的欣喜。他瘦长的胳膊和腿伸展开来,给我几乎没留下什么空间,这里本来是我想要睡觉的地方。他实际上比我在脑海中看见的他要大得多,几乎十岁了——不久他就不会再是孩子了,除了他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孩子。 杰米的呼吸很匀畅,酣然入睡了。在他的梦中没有恐惧,至少在这一刻没有。 我轻轻地关上门,回到杰莱德在等待的小沙发上。 “谢谢你,”我轻声说道,尽管我知道大声喊出这些话不会吵醒杰米,“我感到很内疚。这个沙发对你而言太短了,或许你应该和杰米一起睡在床上。” 杰莱德轻声笑道:“梅儿,你只比我矮几英寸。舒舒服服地睡个觉,至少这一次。下次我出去的时候,我会给我自己偷张床,或者类似的东西的。” 我不喜欢这样,有许多原因。他很快就要离开吗?他走的时候会带上我们吗?他认为这种房间安排是永远的事情吗? 他放下环抱在我肩膀上的胳膊,把我抱在他的身旁。我赶紧离他更近,尽管触摸到他的热量使我的心又疼痛起来。 “为什么皱眉头?”他问道。 “你什么时候会……我们什么时候又会离开?” 他耸了耸肩:“我们来这里的一路上搜寻的东西,足够我们用上几个月。如果你想在一个地方待一段时间的话,我可以就近找食物,我确定你已经厌倦了逃亡。” “是的,我厌倦了,”我承认道,我深吸了一口气使自己勇敢一些,“不过如果你去的话,我也去。” 他把我抱得更紧了,“我承认,我更喜欢那样。一想到要和你分开……”他轻声笑道,“说我宁愿死,听起来会不会很疯狂?太夸张了?” “不,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他肯定和我的感受一样。如果他只是把我当成另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女人的话,他会说这样的话吗? 我意识到这是自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夜以来,我们第一次真正的单独相处——第一次有一扇门在酣睡的杰米和我们俩之间关上了。那么多个夜晚我们一直睁开眼睛,小声地交谈,彼此讲述各自所有的经历,既有高兴的,也有可怕的,我总是把杰米的头抱在膝盖上。这使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那扇简陋的关上的门。 “我不认为你需要弄一张床,还不必。” 我感觉到他看着我,充满疑问,但是我不能正视它们。现在我感到很尴尬,太迟了,话已经说出口了。 “我们会一直待在这里,直到东西吃完了,别担心,我曾经在比这张沙发还要糟糕的东西上睡过觉。”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道,仍然低着头看着地面。 “你睡床,梅儿,对此我不会改变主意。”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几乎是耳语的,“我的意思是,沙发对杰米而言足够大。要过很长一段时间他才会睡不下,我可以和……你睡一张床。” 停顿了一下。我想抬起头,读他脸上的表情,但是我太窘迫了。要是他感到厌恶呢?我又如何忍受呢?他会赶我走吗? 他温暖的长满趼的手指头托起我的下巴。我们四目相对时,我的心怦怦直跳。 “梅儿,我……”他的脸,第一次没有露出笑容。 我想别开脸,但是他握紧我的下巴,这样我的视线就不能逃开他的。他没感受到我们身体之间的火焰吗?那只是我自己的感觉吗?这怎么可能都是我的感觉呢?感觉就像一个扁平的太阳困在我们之间——像一朵花被压在一本厚书的纸张之间,把纸点燃了。他感觉到的是不一样的东西吗?很糟糕的那种? 过了一会儿,他别开头。此刻他是那个看着别处的人了,仍然握住我的下巴,他的声音很平静:“你不欠我这个,梅兰妮,你不欠我任何东西。” 我难以领会:“我不是在说……我的意思并不是我感到有义务。而且……你也不应该这么觉得,忘记我说过的话吧。” “不可能,梅儿。” 他叹了口气,我想找个地洞钻下去。放弃——失去理智,把自己交给侵略者,如果那就是擦掉这个巨大的错误所需要付出的代价的话。用未来交换过去的最后两分钟,任何一切。 杰莱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眯着眼睛看着地板,他的眼睛和下巴绷得紧紧的。“梅儿,事情不必像那样。只是因为我们在一起,只是因为我们是地球上最后一个男人和女人……”他不知道如何表达,我不认为这是我曾在他身上见到过的神情,“那并不意味着你不得不做你不想做的事情。我不是那种男人,会期望……你不必……” 他看起来那么难过,仍然皱着眉头看着别处,我发现自己在说话,尽管我知道在我开始之前这就是个错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低声说道,“‘不得不’不是我在讨论的事情,而且我不认为你是‘那种男人’。不,当然不。只是……” 只是我爱他。我咬紧牙齿,以防我让自己更丢脸。在这毁掉其他事情之前,我该立刻咬断自己的舌头。 “只是……”他问道。 我想要摇头,但是他仍然把我的下巴握在手中。 “梅儿?” 我挣脱开,猛烈地摇着头。 他倾过身子,离我更近了,他的脸色突然变了。他的表情上有一种我没认出来的挣扎,即使我并没有完全理解,这抹去了刺痛我的眼睛的被拒绝的感觉。 “你会跟我讲话吗?求你了。”他小声说道。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轻拂着我的脸庞,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能思考。 他的眼睛使我忘记了受到侮辱,再也不想开口说话的感觉。 “如果我要选择别人,任何人,与其搁浅在荒废的星球上的话,这个人会是你,”我轻声说道,我们俩之间的太阳更加炙热了,“我总是想和你在一起,而且不仅仅……不仅仅是说话。当你碰到我……”我敢于让自己的手指轻轻地沿着他胳膊的线条摩挲他的皮肤,此刻的感觉就像火焰飘到最高点了。他的胳膊把我抱得更紧了。他感觉到火了吗?“我不想你停下来。”我想要更加准确地表达,但是我无法找到合适的词。没关系,表白那么多已经够糟糕的了。“如果你感觉不一样的话,我理解。或许,这对你而言不同,那没关系。”我在说谎。 “噢,梅儿。”他在我的耳边叹息,把我的脸转过来面对他。 他的嘴唇上有更多的火焰,比其他的地方更加猛烈炽热。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但是似乎没关系。他的手插进我的头发,我的心脏就要烧尽了。我无法呼吸,我不想呼吸。 但是他的嘴唇移动到我的耳边,当我试图再次找到它们时,他捧住了我的脸。 “这是奇迹——不仅仅是奇迹——当我找到你的时候,梅兰妮。此刻,如果我有在重新得到世界和拥有你之间作选择的话,我不能够放弃你,不会拯救五十亿条生命。” “那是错误的。” “非常错误,但却非常真实。” “杰莱德。”我低语道,试着再次找到他的嘴唇。他抽开身,似乎有话要说,还有更多的吗? “但是……” “但是?”怎么会有个但是呢?怎么可能在这团火焰之后,竟然会以“但是”开头的呢? “但是你才十七岁,梅兰妮,而我二十六岁。”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没有回答,他的手慢慢地抚摸着我的胳膊,感觉就像火烧一样。 “你肯定是在开玩笑。”我身体退后,以看清他的脸,“当我们已经经过了世界末日之后,你还打算担心社会习俗?” 他大声地吞咽,然后说道:“大多数社会习俗存在都是有道理的,梅儿。我会觉得自己很坏,就像我在占便宜一样,你非常年轻。” “再也没有人年轻了,任何幸存得这么久的人都是古董了。” 一个微笑在他的一侧嘴角上荡漾开来:“或许你是对的,但是这并不是我们需要着急做的事情。” “还要等什么?”我追问道。 他迟疑了许久,在思考。 “好吧,有一件事情,有一些……实际的事情需要考虑。”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只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试图搪塞过去,感觉就是这样。我挑起眉毛,我不敢相信谈话竟然会变成这样。如果他真的想要我,这就是愚蠢的。 “瞧,”他解释道,有些吞吞吐吐。在他深金色的皮肤下,看起来他可能要脸红了,“当我在这里储备物资的时候,我没怎么计划有……客人。我的意思是……”剩下的话急匆匆地就说了出来,“生育是我心里最不可能想到的事情。” 我感到自己的额头皱了起来:“噢。” 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我以前从未见到过的愤怒从他脸上一闪而过。这使他看起来很危险,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会跟危险有关系。“我不希望把自己的孩子带到这样的世界上来。” 这些话慢慢地被吸收,想到无辜的小婴儿睁开眼睛看着这个世界,就让我感到退缩。看着杰米的眼睛,知道即使在可能最好的情况下,这样的生活会带给他什么,这种感觉已经够糟的了。 杰莱德突然又恢复自如了,他眼睛周围的皮肤皱在一起。“此外,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来考虑此事。”又在搪塞,我怀疑,“你意识到我们目前为止在一起的时间是多么多么的短暂吗?从我们找到彼此以来,只不过四个星期而已。” 这把我打败了。“不可能。” “二十九天,我在计算。” 我回顾了一下。自从杰莱德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以来,只过了二十九天,这不可能。好像杰米和我与杰莱德在一起的时间就和我们独自相处的时间一样长。二三年,或许吧。 “我们有时间。”杰莱德说道。 突然一阵惊慌,就像警告的噩兆似的,使我久久不能说话。他忧心忡忡地注视着我脸上的变化。 “你不了解这一点。”当他找到我的时候软化了的绝望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你不可能知道我们会有多少时间。你不知道我们是否该以月、天还是小时来计算。” 他温暖地大笑起来,用嘴唇吻了吻我的眉毛紧蹙在一起的地方。“别担心,梅儿。奇迹不是那样发生的。我永远不会失去你,我永远不会让你从我身边离开。” 她使我回到现在——回到那天盘绕在亚利桑那荒原上细缎带般的高速公路,在正午酷热的阳光下炙烤——我没有选择返回。我盯着前方空旷的地方,感到内心的空虚。 她的思绪在我的脑海中模糊地叹息:你永远不知道你还有多少时间。 我哭泣时流淌的泪水属于我们两个人。 第九章 发现 当太阳落在我身后的时候,我快速地开过i-10交界处。除了公路路面上的黄白线条,以及偶尔为我指向更东面的大大的绿色标志之外,我几乎看不见别的更多的东西,现在我心里有些着急了。 不过,我不确定我着急到底是为什么。我猜,是为了逃离这一切。逃离痛苦,逃离悲伤,逃离失去的、没有希望的爱情。那是不是意味着逃离这个身体呢?我想不出其他答案。我仍然会询问治疗师关于我的问题,但是感觉就像已经作了决定似的。中途逃跑的人,半途而废的人。我在心里验证了这两个词,想要接受它们。 如果我能找到办法,我会使梅兰妮免遭猎人的毒手,这会非常困难。不,这会不可能。 我会试一试。 我向她保证这一点,但是她没听,她仍然在做梦。我想,是放弃,既然放弃选择求助已经太迟了。 我努力使自己远离她脑海中那片红色的峡谷,但是我也在那里。不管我多么努力地看着从我身边疾驰而过的汽车、滑行入港的航班、几片云彩在头顶上飘过,我仍然无法完全使自己从她的梦中抽离出来。我从一千个不同的角度记住了杰莱德的脸,我看着杰米的个头突然一下子冲高了,总是骨瘦如柴的。我的胳膊为他们俩感到疼痛——不,这种感觉比疼痛还要厉害,更像刀锋,更加猛烈。这让人无法忍受,我不得不出来。 我开着车几乎盲目地在狭窄的双车道高速公路上飞奔。沙漠较之以前更加单调,更加死气沉沉了,更加平坦,更加没有色彩。我在吃晚饭之前就会赶到图森。晚饭,今天我还没吃过东西,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猎人会在那里等我。我的胃又翻动起来,恶心暂时取代了饥饿。我的脚自动地松开了油门。 我在乘客座上仔细查看地图。不久,我就会抵达一个叫做“皮卡丘山峰”1的小煤矿站。也许我会在那里稍作停留,吃点儿东西。推迟见到猎人的时间,享受这弥足珍贵的片刻。 当我想到这个不熟悉的名字时——皮卡丘山峰——梅兰妮反应奇怪而压抑,我无法弄明白。她以前来过这里吗?我在脑子里搜索记忆,某种与之相对应的情景或味道,但我什么都没找到。皮卡丘山峰,再一次梅兰妮压抑住激增的兴趣。这些话对她有何含义?她对遥远的记忆有反应,却逃避着我。 这使我感到好奇,我开得稍微快了一些,想知道看到这个地方是否会激活某些记忆。 这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山峰——较之正常的测量标准不是很雄伟,但是高高耸立在与我越来越靠近的凹凸不平的小山之上——其轮廓渐渐地映入眼帘,它的形状独特奇异。我们开车越来越近的时候,梅兰妮看着它的轮廓越来越分明,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 她显然很在乎,为什么还要装做不在乎呢?我试图弄清楚的时候被她的力量惹得心烦意乱。我在那面空无一物的旧墙周围看不见任何东西,墙壁感觉比平时更厚了,尽管我原本以为它几乎消失不见了。 我努力忽视她的存在,不想去考虑——她正变得越来越强大。相反我注视着山峰,在苍白炙热的天空下勾勒它的轮廓。这有种熟悉的感觉。一种我确定我认识的东西,即使我肯定我们两个人以前从来没来过。 仿佛她企图分散我的注意力一样,梅兰妮陷入一种更加生动的回忆,这让我措手不及。 我在外套里瑟瑟发抖,眯着眼睛看着太阳在那片茂密、矮小、坚硬的树林背后渐渐消失,刺眼的阳光不再那么灼热。我告诉自己天气没我认为的那么冷,我的身体只是不习惯这样罢了。 突然握住我肩膀的手没有吓倒我,尽管我担心这个不熟悉的地方,我没有听见他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它们的重量太熟悉了。 “偷袭你很容易。” 即使在此刻,他的声音里也含着笑意。 “你还没迈出第一步我就看见你过来了,”我说的时候,没有转身,“我的后脑勺上长了一双眼睛。” 温暖的手指顺着我的太阳穴一直轻抚到我的下巴,在我的皮肤上拖曳出一团火。 “你躲在树林里面看起来像林中女仙1——”他在我耳边呢喃道,“其中之一。如此美丽,你肯定是虚构的。” “我们应该在小木屋周围种上更多的树。” 他轻声笑了笑,笑声使我闭上了眼睛,我的嘴唇露出一个笑容。 “没必要,”他说,“你看起来永远都是这样。” “在他们分离的前夕,告诉地球上最后一个男人对地球上最后一个女人那么说。” 我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今天微笑不能持久。 他叹了叹气,他的呼吸拂过我的脸颊,暖暖的,不像森林里冷飕飕的风。 “杰米可能会讨厌那样的暗示。” “杰米还是个男孩,求你,求你保证他安然无恙。” “我跟你做个交易,”杰莱德提议,“你保证自己安然无恙,而我则会竭尽全力。否则,就没交易了。” 只是个玩笑,但我却无法轻松地接受。一旦我们分开,就没有保障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坚持说道。 “什么都不会发生,别担心。”这些话几乎毫无意义,徒劳无益,但是他的声音值得一听,不管从中传递出什么样的信息。 “好。” 他使我转过身面对着他,我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我不知道该把他的味道比做什么。这是他独有的,一如杜松的气味,或者沙漠的雨水的味道。 “你和我不会失去彼此,”他保证,“我总会再找到你的。”杰莱德就是这样,他完全一本正经的时候不会超过一两次心跳,“不管你藏得有多么隐秘,在捉迷藏方面我是不可阻挡的哦。” “你会允许我数到十吗?” “不许偷看!” “开始了。”我含糊地说道,试图掩饰喉咙已经因为泪水变得沙哑了。 “别害怕!你会没事儿的。你身体强壮,跑得又快,而且很聪明。”他也在试图使自己信服。 为什么我要离开他?莎伦仍然是人类中的一员,这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事情。 但是当她的脸出现在新闻里的时候,我那么肯定。 那不过是一次平常的找食物之旅罢了,只不过是无数次中的一次而已。和往常一样,若我们感到够偏僻,够安全,我们会打开电视机,把食品柜和冰箱里的东西全部搜罗出来。只是想知道天气预报,在想寄生虫们播放无聊得要死的一切都很完美的报道中根本没什么娱乐节目。正是头发吸引了我的眼球——那种我只在一个人身上看见过的比粉红色颜色稍深一点的头发。 她从眼角偷偷看着摄像机的脸庞,仍然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脑海中。那种表情在说,我正努力不被人发现,不要看见我。她走得不是很慢,过于努力地保持随意的步伐,急切地想要融入其中。 没有哪个抢夺身体的家伙会有那种需要。 莎伦在像芝加哥这样的大城市里作为人类四处走动,到底是在干什么?还有其他人吗?努力找到她甚至不像一种选择,真的。如果那里还有更多人类,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都得找到他们。 而且我要单枪匹马地去。莎伦会躲避任何人,除了我之外——好吧,她也会躲避我,但是或许她会停留片刻,足以让我解释清楚。我确定我知道她的藏身之处。 “那么你呢?”我声音哽咽地问他,我不确定自己的身体能否承受这样危机四伏的告别,“你会安全吗?” “天堂或地狱都不能使我与你分开,梅兰妮。” 根本没给我喘息或擦拭掉刚刚涌出的眼泪的机会,她又向我抛出了另一个回忆。 杰米蜷缩在我的臂弯里——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轻轻松松地就能躺进来了。他不得不弯腰,瘦长的胳膊和腿弯曲的轮廓清晰可辨。他的胳膊开始长出肌肉,变得很坚硬了,但是在他还是孩子的这一刻仍然在摇晃,几乎是在畏惧地颤抖。杰莱德在装车,如果他在的话,杰米就不会这样。杰米想要很勇敢,像杰莱德一样。 “我很害怕。”他轻声说道。 我亲了亲他那乌黑的头发。即使躲在渗出树脂的尖树丛中,他的头发仍然散发着灰尘和阳光般的味道。他就像我的一部分一样,分开我们就像撕掉把我们连在一起的皮肤似的。 “你和杰莱德在一起不会有事儿的。”我不得不使自己听起来很勇敢,不管我是否这么觉得。 “这我知道,我为你感到害怕。我害怕你不会回来,就像爸爸一样。” 我一阵退缩。爸爸没有回来的时候——尽管最终他的身体回来了,企图把猎人带领过来找我们——那是我曾经历过的最恐怖、最害怕、最痛苦的事情。要是我再对杰米做这样的事情会怎么样呢? “我会回来的,一直以来我都安全地回来了啊。” “我害怕。”他又说道。 我不得不勇敢。 “我保证一切都会很好,我会回来,我保证。你知道我不会食言,杰米,不会对你食言。” 慢慢地摇晃他。他相信我,他信任我。 然后又是一次。 我能听见他们就在楼下,他们过不了几分钟或几秒钟就会找到我。我在一小片脏兮兮的报纸上潦草地写下几个字。它们几乎难以辨认,要是他能找到字条的话,他就会明白: 不够快。爱你,爱杰米。不回家。 我不仅伤了他们的心,而且还偷走了他们的庇护所。我想象着我们在小峡谷中小木屋的家的情形,现在看来它一定是永远地荒废了。或者,即使没荒废的话,也等于是坟墓了。我看见自己的身体把猎人引入其中。当我们在那里捉住他们的时候,我的脸上带着微笑…… “够了,”我大声地说了出来,对这鞭笞般的痛苦不寒而栗,“够了!你已经讲出了关键性的问题!现在我也不能没有他们了。那样让你很开心吗?因为这没给我留下什么选择,是不是?只有一个——除掉你。你希望猎人在你身体里吗?啊!”这个想法让我感到恐惧,仿佛我会是请她入住的那个人一样。 还有另一个选择,梅兰妮轻柔地想道。 “真的吗?”我极具挖苦地追问道,“说来听听。” 看一看,就明白了。 我仍然凝视着山峰,它耸立在这片风景中,岩石突兀地矗立在平坦的灌木丛中。她的兴趣把我的视线拉向这里的轮廓,追随两个绵延不断、上下起伏的山脊。 一条蜿蜒崎岖的曲线轮廓,接着陡然转向北面,然后突然峰回路转向另一个方向,绕回北面绵延开去更远,接着突然向南面下行,水平地伸向另一个浅浅的曲线轮廓。 不是北面和南面——那是我常常在她零星的记忆片段中见到的形状——而是上上下下。 是山峰的轮廓。 这些线条通向杰莱德和杰米,这是第一根线条,是起点。 我能找到他们。 我们能找到他们,她纠正我,你不知道所有的方向。就像小木屋的情况一样,我从来没让你知道全部。 “我不理解,它指向哪里?这座山怎样带领我们?”杰莱德就在附近,杰米近在咫尺——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的脉搏跳得更快了。 她给我看了答案。 “它们不过是一些线条罢了。杰布叔叔只是个老疯子,是个精神病患者,就像我爸爸家里的其他人一样。”我设法把书从杰莱德手中夺过来,但是他几乎没注意到我的努力。 “精神病,像莎伦妈妈一样?”他反唇相讥,仍然在研究黑铅笔留下的记号,它们的存在使老相册的后封面变丑了,这是我在一路逃亡中没有丢失的一件东西。即使疯子般的杰布叔叔最后一次在我们家做客时留在上面的信笔涂鸦现在也有一种情感价值。 “没错。”如果莎伦仍然活着,那会是因为她母亲,疯子般的梅姬姑妈能与疯子般的杰布叔叔一较高下,争夺“疯狂的斯特莱德兄弟姐妹中最疯狂的那个”这样的头衔。我父亲只是略微沾上了一点儿斯特莱德家族的疯狂遗传——他在后院里没有秘密的地堡之类的东西。他们其他人,他的兄弟姐妹、梅姬姑妈、杰布叔叔和盖伊叔叔,他们是阴谋理论家中最热衷的几个。盖伊叔叔在侵略时期、其他人消失之前就在一场车祸中丧生,这是多么平常的事情,即便如此梅姬姑妈和杰布叔叔也争相从中找出阴谋诡计的迹象来。 我父亲总是充满热爱地把他们称为“疯子们”。“我想是该去看看疯子们了。”爸爸会宣布,接着妈妈就会满腹牢骚——那就是这样的宣布鲜少发生的原因。 我很少去芝加哥,一次去那里的时候,莎伦偷偷地把我带进她妈妈的躲藏处。我们中招了——这个女人随处都设有陷阱。莎伦被好好地训斥了一顿,尽管我发誓要保密,我有种感觉梅姬姑妈可能会再造另一座庇护所。 但是我记得第一个在哪里。我现在想象着莎伦在那里,在敌人的城市中过着安妮?弗兰克1般的生活。我们不得不找到她,把她带回家。 杰莱德打断了我的回忆:“精神病正是会幸存下来的那种人,那种老大哥2没出现就能看见他的人们。在其他人变得危险起来之前就能怀疑到其他人的人们,已经准备好藏身之所的人们,”杰莱德露齿一笑,仍然研究着线条,接着他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像我爸爸那样的人。如果他和我的兄弟们躲藏起来而不是战斗……那么,他们仍然会在这里。” 我的语气更轻柔了,听见他话语里的痛苦:“好吧,我同意这样的理论,但是这些线条没有任何意义。” “再告诉我一下他画这些的时候说过什么。” 我叹了叹气:“他们在争论——杰布叔叔和我爸爸。杰布叔叔试图让他信服有事情不对头,告诉他不要信任任何人,爸爸对此一笑了之。杰布一把抓起茶几上的相册,开始……几乎是用铅笔把这些线条凿进相册的后封面的。爸爸很生气,说我妈妈会生气的。杰布说,‘琳达的妈妈邀请你们全家过去做客,对吗?很奇怪,很突然?后来她看到只有琳达一个人去的时候有点儿苦恼,对不对?说实话,特雷弗,我认为琳达回来的时候不会非常介意任何事的。哦,她可能装作那样,但是你能分辨出来。’那个时候他那么说没有意义,但是他所说的话真的使我爸爸很恼火,他给杰布叔叔下了逐客令。杰布起初不愿意离开,一直警告我们不要等到一切都太迟了。他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揽入怀里。‘不要让他们抓住你,亲爱的,’他轻声说道,‘跟着这些线条走。从起点开始,然后跟着线条走,杰布叔叔为你保留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就在那时爸爸把杰布叔叔推出门外。” 杰拉德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仍然在研究:“起点……起点……这一定有什么意思。” “有吗?它们只不过是随便乱画的线条,杰莱德。这不像是地图——它们甚至没连接起来。” “不过,第一个里面有点意思。有些熟悉的东西,我发誓我以前在哪里见过。” 我叹气道:“或许他告诉过梅姬姑妈,或许她能说得更清楚。” “或许吧。”他说道,接着继续盯着杰布叔叔的涂鸦。 她及时地把我从古老得多的记忆中拖回来——那种从她那里逃脱很久的记忆。我惊讶地意识到她最近才将这些记忆,新旧记忆联系起来,在我来这里之后。那就是这些线条从她小心翼翼的控制中溜出来的原因,尽管它们是她最珍贵的记忆之一——因为她的发现生死攸关。 在这次模糊的初步回忆中,梅兰妮坐在爸爸的膝盖上,手里捧着同样的相册——那个时候没有这么破烂不堪——摊开在手心。她的手很小,手指修长,寄居在她体内还回忆起她孩提时的样子,感觉非常奇怪。 他们看着第一页。 “你还记得这是在哪里吗?”爸爸指着页面中上端的灰色旧照片问道。纸张看起来比其他的照片要薄一些,仿佛它被磨损了一样——薄得多,平得多,没精打采得多——那是曾祖父的父亲拍的。 “这是斯特莱德家族的来历。”我答道,重复了我学到的知识。 “对,那是古老的斯特莱德农场。那里你去过一次,但是我打赌你不记得了。我想那时候你才十八个月大,”爸爸大笑道,“最初它是斯特莱德庄园……” 接着是对照片本身的记忆。那是一张她看过上千次的照片,却没有真正地看明白。是一张黑白照片,褪成灰色。那里有一个质朴的小木屋,远离另一边沙漠地带;前景是分立在两侧的栅栏;栅栏和房子之间有几个马一样的形状。接着,在这一切之后,是轮廓鲜明、熟悉的侧影…… 上面有几个字,一个标签,用铅笔画在相片白色的顶部: 斯特莱德农场,1904,清晨的阴影之中…… “皮卡丘山峰。”我平静地说。 他也会查清楚的,即使他们永远找不到莎伦,我知道杰莱德会把这些联系起来的。他比我聪明,他有照片;他可能在我发现之前就已经找到答案了,他可能如此接近…… 这个思绪让她充满思念和兴奋,我脑海中那面空荡荡的墙壁完全消失了。 现在我明白了整段旅程,看见她、杰莱德和杰米艰难地穿越整个国家,总是在夜晚开着不惹眼的偷来的车,这要几个星期。我看见她在市郊森林茂密的动植物保护区离开他们,这里与他们习惯了的空旷的沙漠迥然不同。杰莱德和杰米会藏身等待在这片冰冷的森林,某些方面这样感觉更安全一些——因为树枝茂密隐蔽,不像沙漠里单薄的树叶几乎无法藏身——其不熟悉的味道和声音也更加危险。 接着是分别,这个记忆如此痛苦,让人感到害怕,我们一起跳过了。接着是她藏身的那幢废弃的大楼,注视着街道对面的房子等待时机。在那里,躲在墙壁或秘密的地下室中,她希望找到莎伦。 我不应该让你看见这些的,梅兰妮想到,她平静的声音流露出的虚弱泄露出她已经筋疲力尽了,一波波地袭来的记忆、说服和强迫使她感到疲倦,你会告诉他们在哪里找到她的,你也会杀死她。 “是的,”我大声打趣道,“我不得不履行职责。” “为什么?”她轻声问道,几乎昏昏欲睡,“这会给你带来什么样的快乐?” 我不想和她争论,所以我什么也没说。 山脉在我们前方越来越大,不一会儿,我们就会来到山脚下。我能看见一个小的休息站,还有一个便利店,一家快餐店与一片平坦的混凝土地带交界——那是为活动房屋准备的。随着夏季的到来,这里的酷热使一切变得不适宜,现在只有几户人家住在这里。 现在怎么办?我好奇。停下来吃一顿迟到的午餐,还是早到的晚餐?给油箱加满油,然后继续赶到图森,向猎人透露我的新发现? 这个念头如此令人反感,我的下巴紧紧地锁定在我突然饥肠辘辘的胃上。我条件反射似的猛然踩上刹车,在公路中间倏地停下来,发出刺耳的响声。我很幸运,后面没有车撞上我,也没有司机停下来,主动伸出援手表示关心。在这一刻,高速公路上空无一人。阳光照耀在硬路面上闪闪发光,间或又短暂地消失了。 继续正确而又合适的行程,这种想法不应该觉得是种背叛。我的第一种语言,灵魂真实的语言只有在我们的始祖星球上才会说,没有与背叛或叛徒对应的词。就连忠诚也没有——因为不存在相反的词,这一概念根本没有意义。 然而,一想到猎人,一股深深的内疚就涌上我的心头。告诉她我所知道的会是错误的。错误的,怎么讲?我执拗地反驳自己的想法。如果我在此停留,倾听我的宿主蛊惑人心的建议,我真的就会变成叛徒。那是不可能的,我是灵魂。 然而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比我曾经活过的八种生命中曾经想要过的任何东西都更强烈,更逼真。我对着太阳眨了眨眼,杰莱德的脸的形象在我的眼睑下舞动——这一次不是梅兰妮的记忆,而是我对她的记忆的记忆,她现在没有把任何东西强加在我身上。她等待的时候,我几乎感觉不到她在我的脑海中——我猜想她只是屏住呼吸,仿佛那是可能的——等待着我作决定。 我无法将自己与这个躯体的渴望切割开来。这个躯体就是我,比我预期的还像是我。究竟是我的渴望,还是它的渴望?事到如今,再区分是谁还有意义吗? 在我的后视镜中,从远处一辆车上反射出来的阳光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把脚挪到加速器上,开始慢慢地朝山峰阴影下的小便利店开去,真的只有一件事情要做。 第十章 转变 电铃响了,宣布另一个来客走进便利店,我内疚地低着头躲在我们正在查看的货架背后。 别再装得像罪犯似的。梅兰妮建议道。 我没装。我简洁地答道。 淡淡发光的汗水渗透出来,我的手心觉得冷,尽管这个小房间十分热。宽敞的窗户让过多的阳光洒落进来,轰轰作响的空调再辛苦地工作也跟不上。 哪一个?我追问道。 较大的那个。她告诉我。 我一把抓起仅有的两个包中较大的那个,那是一个帆布背袋,看起来容纳的东西超过我能负荷的。接着我转到角落,那里的货架上摆放的是瓶装水。 我们可以背三加仑,她确定,那会使我们有三天的时间去找他们。 我深呼吸,设法告诉自己我不会这么干的。我只不过是想从她那里得到更多的合作,仅此而已。我掌握所有情况后,就会找到某人——或许是一个不同的猎人,一个不像分配给我的这个猎人这么令人反感的猎人——然后把这些信息传达过去。我这么做只是深思熟虑罢了,我向自己保证。 我自欺欺人的笨拙尝试如此可悲,连梅兰妮也没有注意到,一点儿也不担心。对我而言肯定太迟了,正如猎人曾经警告过的,或许我本应该乘飞机的。 太迟了?我正希望呢!梅兰妮不满地嘟囔道,我无法强迫你做任何事情,如果你不想的话,我连手都抬不起来!她的思想是充满沮丧的呻吟。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它放在大腿上,而没有伸出去拿水,而她如此迫切地想要那么做。我能感觉到她的不耐烦,她几近绝望地渴望采取行动。再次逃亡,仿佛我的存在不过是短暂的中断罢了,现在不过是被她抛在身后、虚度了的时光罢了。 感应到这一点,她在我的脑海中做出一个嗤之以鼻的表情,接着她又去想正事儿了。来吧,她敦促我,我们开始行动吧!天很快就黑了。 我一边叹气,一边把货架上最大的那个扁平包装的瓶装水拖下来。在它差一点儿撞到地板之前,我在下一层货架的边缘把它给接住了。我感觉自己的胳膊砰地一下没来由地从肩关节那里伸出来了。 “你在耍我吧!”我大声惊叫道。 闭嘴! “对不起,你刚说什么?”一个身材矮小的驼背男子从过道另一头问道,他是另一个顾客。 “呃——没什么,”我小声说道,没有正视他的眼神,“这壶水比我想象的要重。” “你需要帮助吗?”他主动提出来。 “不用,不用,”我急忙回答,“我会拿一瓶小容量的。” 他转身去挑薯片。 不,你不会,梅兰妮安慰我。我曾背过比这个还要重的东西。你让我们两个都变得软绵绵的,漫游者。她不耐烦地补充道。 对不起。我心不在焉地回答,因为她第一次使用我的名字,这一事实令我感到很有趣。 慢慢地站直腿。 我挣扎着拿起这个扁平的水壶,不知道我可能会被期望抱着它走多远,我总算把它搬到收银台了。看到有办法减轻负担了,我赶紧把它从边缘推上柜台。我把袋子放在水上面,接着就近从货架上拿了一盒格兰诺拉麦片条、一卷炸面圈以及一包薯片。 在沙漠里水在某方面比食物更重要,我们只能带上那么—— 我饿了,我打断道,而且这些很轻。 反正是你的背,我猜,她小心眼地说道,接着她命令说,拿一幅地图。 我把一幅她想要的地图和其他东西放在一起,那是这个县的地形图,这不过是她的伪装道具罢了。 收银员是一个白头发的男子,脸上笑容可掬,扫描了条形码。 “要去徒步?”他心情愉快地问。 “山很美。” “小道的起点就在北边……”他一边说,一边开始用手指比画方位。 “我会找到的。”我赶紧保证道,一边把沉重的、重量分布极不均匀的东西拉下柜台。 “在天黑以前赶过去,甜心,你可不想迷路吧!” “我会的。” 梅兰妮对这个友善的老人有一些尖刻的想法。 他很友善,他是真诚地担心我的安危。我提醒她。 你们所有人都鬼鬼祟祟的,她酸溜溜告诉我,难道没有人告诉你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吗? 我回答的时候深深地感到内疚。在我的族类中没有陌生人。 我没法习惯买东西不付钱,她说,改变了话题,扫描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是为了存货清单啊。他需要再订购的时候,应该记住我们拿走的所有商品呀!此外,如果大家全都十分诚实,钱有什么意义呢?我停顿了一会儿,感到内疚感如此强烈,实际上是变成了一种痛苦,当然,除了我之外。 梅兰妮回避了我的感情,为这种深深的内疚而感到担忧,担心我可能会改变主意。相反,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她希望离开这里、朝她的目标前进的强烈愿望之上。她的担忧渗透到我心里,我加快了步伐。 我背着袋子走到汽车旁边,把它放在乘客座车门旁边的地面上。 “让我来帮你拿吧!” 我猛地抬头看见商店里的另外一个人,他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站在我旁边。 “啊……谢谢你。”我终于挤出这几个字儿,我的耳朵嗡嗡作响。 我们等待着他把我们采购的东西搬进车里,而梅兰妮紧张得都要跑开了。 没什么好害怕的,他也很友好。 她继续不信任地注视着他。 “谢谢你。”他关上车门的时候,我再次说道。 “乐意效劳。” 他向自己的车走去,没有回头瞥我们一眼。我爬进座位,一把抓起一包薯片。 看地图,她说,一直等到他消失。 没人注意我们。我向她保证。不过,我叹了一口气,打开地图,用一只手吃薯片。对我们要往哪里走,有一点点概念可能是个好主意。 我们要去哪儿?我问她,我们已经找到了起点,现在要干吗? 看看周围,她命令道,如果我们在这里看不见它,我们就要试一试山峰的南面了。 看见什么? 她把记下来的影像放在我面前:一条崎岖不平的z字形路线,一路上有四个陡然改变的角度,第五个点上形成的钝角很古怪,仿佛断裂了一般。现在我看明白了我该明白的路线,四个连绵起伏的尖尖的山峰,第五个点看起来断裂了…… 我从东往西,穿过北边的地平线,快速地看了一下天际的轮廓线。这么容易,感觉像是错误的,仿佛我只是在看见形成地平线东北面的山脉轮廓以后才想象出这样的影像的。 这就对了,梅兰妮兴奋得几乎是欢唱出来的,我们出发吧!她希望我下车,步行前进。 我摇摇头,又低头看着地图。山脊离我们那么遥远,我无法猜测我们与它之间的距离。除非我没有别的选择,要我走出这个停车场,走进沙漠,那是不可能的。 让我们理智一点儿。我建议道,手指跟随着地图上一条狭窄的丝带来到一个没有名字的公路上,这条公路连接着高速公路,向东绵延几英里,接着大致沿着山脉的方向延伸出去。 当然,她沾沾自喜地同意道,越快越好。 我们轻松地找到了那条未铺砌的路。这条平坦的泥巴路像一条苍白的伤疤,划过稀稀疏疏的灌木丛,路面宽度只容得下一辆车经过。我有种感觉,在不同的地区这条路因为缺少使用会长满植被——在那里会长满更加生机勃勃的植物,不像沙漠植物要经过几十年才能从这样的入侵中恢复过来。一条生锈的铁链横拉在入口处,一端铆在木柱子上,另一端则松垮垮地绕在另一根木柱上。我迅速走过去,把铁链解开,把它堆在第一根柱子的底部,赶紧跑回还没熄火的车里来,希望没人会路过,停下来主动向我提供帮助。我把车开上泥巴路,然后赶紧跑回去重新固定好铁链的时候,高速公路上没有来往的车辆。 柏油路消失在我们身后时,“我们两个”都放松了。我很高兴显然没有留下什么人让我不得不对他们撒谎的,不管是说话,还是沉默。独自一人使那种背叛的感觉不那么强烈。 梅兰妮在空无一物的地方感觉就像回到家一样。她知道我们周围所有长满刺的植物的名字,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这些名字,像老朋友似的跟它们打招呼。 杂酚油木、墨西哥刺木、仙人掌、仙人掌果、牧豆树…… 在远离高速公路,远离文明的诱捕的地方,沙漠似乎在梅兰妮眼里呈现出新的生命。尽管她感谢摇摇晃晃的汽车提供的速度——我们的汽车没有这种越野之旅所必需的离地距离,这种摇晃提醒我泥巴路上每一处都有陷阱——她的脚直发痒,想要自己走,在酷热安全的沙漠里大踏步地奔跑。 我们可能不得不步行,这一切在我看来太快了,不过当那个时候来临时,我怀疑这会让她感到心满意足。我能体会到表面之下真正的愿望、自由。按照熟悉的节拍,大踏步地移动自己的身体,只受她的意愿的指挥。有那么一会儿,我意识到她是被囚禁着,像一个没有躯体的生命。被关在里面,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遭到囿限,别无选择。 我颤抖了,重新注意凹凸不平的路面,努力避开交织在一起的怜悯和恐惧的情绪。其他宿主从来没让我感到过如此内疚,当然,其他宿主中没有哪一个夹在中间抱怨自己的境况。 就要日落西山的时候,我们产生了第一个分歧。长长的阴影使路面上出现了奇怪的图案,使我们难以避开岩石和坑洞。 就在那里!梅兰妮大声叫道,我们看见东面远远地有另一个形状:一片波浪起伏的岩石,被一根突然出现的马刺断开,形状犹如一根指向天际的细长手指。 她赶紧转向灌木丛,不管那样会给车造成什么样的损害。 或许我们该沿着这条路走到第一个界标,我指出。小小的泥巴路或多或少继续沿着正确的方向蜿蜒开去,我很害怕离开这条路。不然的话,我该怎样找到返回文明的道路呢?难道我不会回去了吗? 就在这时我想到了猎人,太阳触摸到西边地平线上那条黑漆漆的z字形线条。我没有抵达图森的话,她会怎么想?我突然得意地大声笑了起来。想象着猎人暴跳如雷的画面,梅兰妮也很高兴。赶回圣地亚哥查清楚这是不是只是为了摆脱她的策略,要花多少时间?然后要是我不在那里的话,她会采取什么行动?我不在任何地方的话? 对于那时我会身处何处,我无法想得非常清楚。 瞧,一条干河床。对一辆车而言足够宽——我们沿着它走吧。梅兰妮坚持道。 我还不确定我们是不是应该走那条路。 天很快就要黑了,我们不得不停下来。你在浪费时间!她沮丧地想要大叫,却无声无息。 或者节约时间,如果我是正确的话。此外,这是我的时间,不是吗? 她没有用言语回答,似乎伸展到我的思维里面,向那条便捷的干涸河床靠近。 我才是做这件事的人,我要按照我的方式来做。 梅兰妮用无言的愤怒以对。 为什么你不让我看看其他的路线呢?我建议道,我们在天黑以前能搞清楚是否一切都是可见的。 不,她打断道,我会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来做这部分。 你在耍小孩子脾气。 再一次她拒绝回答。我继续朝着四个陡峭的山峰前进,她则在生闷气。 太阳消失在山背后,夜幕突然笼罩住整片风景,一会儿沙漠是落日时的橘红,然后变成了漆黑一片。我放慢速度,手笨拙地在仪表盘上摸索,想要找出车头灯的开关。 你疯了吗?梅兰妮厉声说道,你知不知道车灯在这里会有多么显眼吗?有人肯定会看见我们的。 那么我们现在怎么办? 希望座位可以向后仰。 我让引擎空转着,除了睡在车里,被沙漠之夜黑漆漆的空洞感所包围之外,我希望能想出别的选择。梅兰妮耐心地等待着,她知道我找不到别的选择。 这简直疯了,你知道,我告诉她,让车停下来,把钥匙拔出打火装置。这里真的不可能有什么人,我们会什么也找不到的,而且我们会在尝试过程中极度迷失的。我隐隐约约地觉得,我们计划要做的事情会危害身体——没有后备计划,就这样在炙热中漫游,没有退路可走。我知道梅兰妮更加清楚明白地了解其中的危险,但是她把那些细节藏了起来。 她没有回答我的指责,这些问题没有让她感到不安。我看得出她宁愿余生在沙漠里独自游荡,也不愿意回到我之前所过的生活。即使没有猎人的威胁,她也更愿意这样。 我抵着座位靠背,把它拉得尽可能地直,躺在上面离舒适还差得远呢。我怀疑我是否会睡着,但是有那么多东西我不允许自己去思考,我的思绪空荡荡的,了无生趣。梅兰妮也很沉默。 我闭上眼睛,发现这和没有月光的夜晚之间几乎没什么区别,伴随着一种意料之外的舒适感陷入了梦境。 第十一章 脱水 “好吧!你是对的,你是对的!”我大声地说出这些话,周围没有人听见我说话。 梅兰妮没有说“我跟你说过会这样的”之类的话。没有用这么多词语说,但是我感觉得到她沉默中的指责。 我仍然不愿意离开汽车,尽管现在它对我毫无用处了。汽油用完之后,我让它用残存的力量一直往前开,直到它俯冲进一个浅浅的峡谷里去了——那是上一次大雨之后冲积出来的小溪流。现在我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广袤无垠、空旷的平原,感到我的胃因为恐慌而抽搐起来。 我们不得不走,漫游者,天气只会越来越热。 如果我没有把油箱里多于四分之一的汽油固执地浪费在向第二个地标底部推进上的话——却发现第三个界标从那个有利地势上已经再也看不见了,然后不得不调头折回来——我们就会沿着这条满是沙子的河床走得更远,离我们下一个目标更近了。多亏了我,我们现在不得不徒步旅行了。 我把水装进包里,一次一瓶,我动作从容不迫,这完全没必要,我也同样慢悠悠地将剩下的格兰诺拉麦片条放进包里。梅兰妮始终都在渴望我赶快完成,她的不耐烦使人难以思考,难以把注意力集中在任何事情上,就像就要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一样。 赶快,赶快,赶快。她反复地喊道,直到我摇摇晃晃地、动作僵硬笨拙地下车。我站直身体时觉得后背在痛,这是昨天晚上蜷缩着睡在车上造成的,不是因为背包的重量;我用肩膀背起这个包的时候,感觉没那么沉重。 现在把车藏起来。她指挥道,想象着我撤掉附近的杂酚油木和绿色植物的树枝,把它们覆盖在汽车银色的车顶上。 “为什么?” 她的语气暗示着我十分愚蠢,居然不明白。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我们。 但是要是我想被发现呢?要是这里除了酷热和沙尘之外,什么都没有呢?我们没有办法回家了! 家?她质问道,把沉闷的画面抛到我眼前:圣地亚哥空荡荡的公寓,猎人最让人反感的表情,地图上标志着图森的点……使人更加愉悦的红色峡谷碰巧溜了出来,从眼前一闪而过,那会是哪里? 我转身背对着车,不理会她的建议。我已经走得太远了,我不打算放弃返回的所有希望。或许有人会发现汽车,然后找到我。我能轻松诚实地向我的救命恩人解释我在这里干什么:我迷路了,我迷失了……失去了控制……疯了。 我起初沿着河床走,让我的身体跟随着自然的大步流星的节拍。这不同于我往返大学的人行道——这根本不是我的步伐,但它适合这里崎岖不平的地形,使我顺利地往前走,那种速度让我感到惊讶,直到我逐渐习惯为止。 “要是我没有走这条路呢?”我一边往沙漠荒原更深处走,一边问自己,“要是治疗师弗沃兹还在芝加哥呢?要是我的道路没有使我们如此靠近他们呢?” 正是那种紧迫感,那种诱惑——那种杰莱德和杰米可能正好在这里,在这片不毛之地的某个地方的想法——使抗拒这个愚蠢的计划变得不可能。 我不确定,梅兰妮承认,我想我还是会试一试,但是我担心有其他的灵魂在附近。我还是很担心,信任你可能会害死他们俩。 想到这一点,我们两个都一阵畏惧。 但是在这里,如此靠近……好像我不得不试一试。求——突然她在恳求我,乞求我,她的思绪里没有憎恨的痕迹——求你不要利用这一点来伤害他们,求你了。 “我不想……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够伤害他们,我宁愿……” 什么?自己死掉?而不愿将几个流浪的人出卖给猎人? 我们又因为这个念头感到不寒而栗,但是我对这个想法的反感使她感到欣慰,而我对此的恐惧程度超过了她感到安慰的程度。 河床开始朝北边更远的地方蜿蜒,梅兰妮建议我们忘记那条平坦灰白的小路,走直线到第三个界标。东边那块马刺状的岩石,仿佛手指一样指向乌云密布的天空。 我不想离开河床,正如我抗拒离开汽车一样。我能沿着这条河床一路走回到公路上,然后沿着公路走回高速公路。这有许多许多英里远,我会花几天的时间穿越,但是一旦我走出这条河床,我就正式地脱离正轨,出错了。 你要有信心,漫游者,我们会找到杰布叔叔,或者他会找到我们。 如果他尚在人间的话,我补充道,一边叹气,一边大步从我简单的路线上跑开,轻快地飞奔进四面八方完全相同的灌木丛,信心对我而言不是一个熟悉的概念,我不知道我是否会相信。 那么,信任呢? 信谁?你?我大声笑道。我吸气的时候,炙热的空气烘烤着我的喉咙。 只要想一想,她说,转换了话题,或许我们今天晚上之前就能见到他们。 这种思念属于我们俩:他们的脸,一个男人,一个孩子,从两个人的记忆中同时涌现出来。我走得更快了,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完全控制着我的动作。 天的确越来越热了——然后更热了,然后还要更热了。汗水浸透了我的头发,我的头皮,使我淡黄色的t恤衫紧紧地贴在它碰到的任何地方,让人浑身不舒服。下午,炙热的大风呼啸而过,将沙子吹到我的脸上。干燥的空气吸干了汗水,使沙粒凝固在我的头发上,把我身上的衣衫吹鼓起来。风像覆盖着风干了盐分的硬纸板一样僵硬地吹过,我不停地步行。 我喝水的频率超过了梅兰妮对我的希望。我每喝一口她都会耿耿于怀,威胁我说我们明天会更需要水,但是我今天已经迁就她那么多了,我没有心情听她的。我口渴了就喝水,大多数时候都是如此。 我的腿使我往前移,没有想一想我的角色。我的脚踩在沙子里发出的嘎吱嘎吱声,形成了背景音乐,声音低沉而乏味。 没什么好看的,一团弯曲、坚硬的灌木丛和下一簇看起来一模一样。这种空虚的相同性使我陷入一种眩晕——我只意识到山脉在灰色苍白的天空下的轮廓。我每走几步就读一读它们的轮廓,直到我对它们如此熟悉,我蒙上眼睛都能把它们画出来。 周遭的风景似乎凝滞了,我不停地扭过头,寻找第四个界标——一个大圆顶形的山峰,上面少了一块,形成一个弧形的缺角,今天早上梅兰妮才让我看见——仿佛这种洞察力会使我最后的一步发生变化似的。我希望这最后的线索是对的,因为我们能走那么远就算得上幸运了。不过我有种感觉梅兰妮向我隐瞒得更多,我们旅途的终点遥不可及。 整个下午我都在吃我的格兰诺拉麦片条,在一切都太迟了以后才意识到我已经吃完了最后一片。 太阳落山的时候,黑夜以与昨天相同的速度降临。梅兰妮做好了准备,已经开始寻找停下来的地方。 这里,她告诉我,我们要离仙人掌尽可能地远,你睡觉的时候会翻身。 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下,我看了一眼松软的仙人掌,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像皮毛一样骨色的针,这让我感到害怕。你希望我就这样睡在地上?就在这里? 你看见别的选择了吗?她感觉到我的惊慌,语气柔和了一些,仿佛是怜悯似的。瞧,这比睡在汽车里好。至少这是平坦的。天气太热了,任何动物都不会被你身体的热量吸引过来的,而且…… “动物?”我大声追问道,“动物?” 有一种看起来很致命的小型无脊椎动物,像蛇一样蜷缩起来,她的这种记忆一闪而过,让人感到非常不安。 别担心。她试着安慰我,而我则踮起脚尖,远离可能藏在沙粒下面的任何东西,我的眼睛在黑暗中四处搜索逃脱的路。没有东西会来招惹你,除非你自己先去惹它们。毕竟,你在这里比其他任何的东西都要大。另一个记忆,这一次是一个中型犬类清道夫,一种野狗,轻轻地从我们的脑海掠过。 “好极了,”我抱怨道,弯腰蹲伏下来,尽管我仍然害怕我身下黑漆漆的地面,“被野狗给杀死。谁会想到是这样……这样微不足道地结束?多么地虎头蛇尾啊。当然了,雾霭星球上张牙舞爪的野兽,至少被那样的东西打败还有点儿尊严可言。” 梅兰妮回答的语气使我联想到她在转眼珠子。别像个孩子,没什么东西会吃掉你的。现在躺下,休息一会儿,明天会比今天更艰难。 “谢谢你的好消息。”我满腹牢骚地说。她正在演变成一个暴君,这让我想到人类的格言得寸进尺。不过我精疲力竭的程度超过了我的预料,当我不情愿地在地面上躺下来的时候,我发现拒绝躺在这片凹凸不平、撒满石砾的泥巴地面上,然后闭上眼睛,是不可能的。 似乎过了几分钟之后拂晓就来临了,明晃晃得刺眼,已经热得足以让我汗流浃背了。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泥土和石头上面,我的右胳膊压在身体下面,麻木了。我摇晃着赶走这种刺痛感,接着把手伸进包里拿水。 梅兰妮不同意,但是我没理会她。我寻找着上一次我喝过,还剩半瓶的水壶,翻找着满瓶和空瓶的,直到我发现一种规律。 随着逐渐增强的警觉感,我开始计算。我计算了两遍,空瓶比满瓶多了几个,我已经喝完了一半多的水。 我告诉过你你喝得太多了。 我没回答她,不过我没喝水就背上了背包。我的嘴巴感觉很可怕,既干渴,又充满沙子,像尝胆汁一样。我试图忽略这种感觉,试图制止我像砂纸般的舌头伸出齿缝外,开始步行。 当太阳升得更高,在我头顶更炙热的时候,我的胃比嘴巴更难忽略。它每隔一段时间就痉挛抽搐一下,期待没有出现的食物。到下午之前,饥饿已经从不舒服变成了痛苦。 这没什么。梅兰妮冷漠地提醒我,我们经历过比这更饥饿的时候。 你经历过。我反驳道,我现在可不想成为她对过去忍耐力的回忆的听众。 好消息来临时我开始感到绝望。当我照例麻木地扭头望向天际时,那个穹顶的轮廓从一群小山峰北边的线条中央映入我的眼帘。从这个有利位置上看,那块缺失的部分只是若隐若现的凹痕。 足够近了。梅兰妮笃定地说,总算取得一点进展,这让我们都感到很兴奋。我急切地转向北,步子拉长了。注意下一个。她为我记起了另一个地形,我立即开始拉长脖子四处张望,尽管我知道这么早就寻找是徒劳无功的。 这会是向东的。向北,然后向东,然后再向北。这就是规律。 找到另一个界标带来的振奋使我继续前进,尽管我的腿越来越疲惫。梅兰妮敦促我往前走,当我慢下来的时候就高喊出鼓励的话语,当我变得心灰意冷的时候就想起杰莱德和杰米。我稳步地前进,直到梅兰妮同意我喝水,尽管我的喉咙里面感觉就像在冒泡一样。 我不得不承认我为自己如此坚强感到很骄傲。泥巴路出现的时候,就像奖励一样。这条路蜿蜒向北,我已经在朝这个方向进发,但是梅兰妮很胆怯。 我不喜欢这里的地形。她坚持道。 这条公路就像穿过灌木丛的一条土黄色线条,较为平坦的路面和缺少植被才使它比较突出。古老的车轮轧出两条痕迹,留在路中央。 如果这条路是错的,我们就改道。我已经走到车辙的中央了,这比穿过杂酚油木,警惕仙人掌要容易一些。 她没有回答,不过她的不安让我感到有些过度焦虑。我一直坚持找寻下一个地形——一个完美的m形状,两个吻合的火山口——不过我也比以前更加警觉地注视着我周围的沙漠。 因为我格外关注,我注意到远处一个灰色的模糊不清的景象,那是很久以前我就弄清楚了的地形。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眼睛在捉弄我,我眨了眨眼睛想要掸掉上面的灰尘。那种颜色对岩石而言不对头,那种形状对树而言又太坚实。我眯着眼睛盯着前方明亮的地方,想要猜一猜。 接着我又眨了眨眼睛,模糊不清的景象突然变成了某种建筑的形状,比我一直以为的要近一些。那是某种房屋或建筑,很小,而且在风吹日晒下变成了了无生气的灰色。 梅兰妮突如其来的惊慌使我跳下小路,落入贫瘠的灌木丛,这种伪装很可疑。 坚持住,我告诉她,我确定那里没人住。 你怎么知道?她那么费力地克制,我不得不注意我的脚下,然后才能使它们向前走。 谁会住在那里?我们灵魂为社会而生存。我听出自己解释时挖苦的语气,知道因为我现在处于何方——身体上和精神上都不知何处。为什么我不再属于灵魂社会了?为什么我觉得我不属于……就像我不想属于一样?我曾经是否真的属于任何仅属于我的社会,或者那才是为何在我漫长的生命中,我曾短暂地经历过各种生活的原因呢?我是不是一直就是种异常呢,或者是梅兰妮使我变成了这种异常之物呢?是这个星球改变了我,还是揭示了我原本的模样呢? 梅兰妮没有耐心听我个人的危机——她希望我尽可能快地远离那个房子。她的思想拉扯着我的思想,与我的纠缠在一起,想把我从反思中拔出来。 冷静下来,我命令道,试图集中思想,把她的和我的分辨开来,如果这里真的住了什么东西的话,一定会是人类。相信我说的这一点,在灵魂中没有隐士这样的事情,或许你的杰布叔叔…… 她严厉地反对那种想法。没有人会在这样空旷的地方活下来,你们的族类已经彻底地搜索过所有的居住点了。不管谁曾住在这里,要么跑掉了,要么就变成了你们当中的一员。杰布叔叔会有更好的藏身之所。 而且住在这里的无论是谁,如果真的变成我们当中的一个,我安慰她,那么他们都会离开这里。只有人类才会这样生活……我的声音逐渐消失了,突然也感到害怕。 什么?她对我的恐惧反应很强烈,使我们定在原处。她仔细审视了我的想法,寻找我看见过的使我难过的东西。 不过我现在没看见新东西。梅兰妮,要是那里有人类的话,——不是杰布叔叔,不是杰莱德,不是杰米,会怎样?要是其他人发现我们会怎样? 她慢慢地领会我的意思,仔细地思考。你是对的,他们会立即杀死我们,这是当然的。 我想吞咽,将恐惧的感觉从我干渴的嘴巴里吞下去。 不会有其他人。怎么可能会有呢?她推理道,你们的族类太彻底了。只有已经藏起来的人才有机会。所以我们去查看一下——你确定那里没有你们的人,而且我确定那里没有我们的人。或许我们会找到有用的东西,我们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 想到锋利的刀,可以变成棍棒的长长的铁工具,我就不寒而栗。不要武器。 啊,这种没有脊椎的生物是如何打败我们的? 偷窃和数量上的优势。你们当中任何一个,即使是你们的年轻人,都要比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危险一百倍。不过你就像蚁丘中的白蚁,我们有数百万个,大家全都齐心协力向共同的目标努力。 再一次,当我描述团结一致时,我感到一种拖曳着我的恐惧感和迷失感。我是谁? 我们沿着杂酚油木靠近小房子。它看起来是个房子,像路边的简易木屋,完全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其用途。它位于这里的原因很神秘——这个地方没什么可提供的,除了空旷与炙热。 也没有迹象表明最近有人住过。门框露出个大裂口,上面没有门,只有几片玻璃扣在空空的窗框上。灰尘堆积在门槛上,里面也洒满灰尘。饱经风霜的灰墙似乎向风扫过的方向倾斜,仿佛风一直朝一个地方吹似的。 我犹豫不决地朝空荡荡的门框走去时,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担心。我们在这里肯定找不到其他人,正如今天一整天和昨天一整天一样。 黑暗的入口预示着阴影,这吸引着我往前走,它的吸引力打败了我的恐惧。我仍然聚精会神地倾听着,我的脚迅速、坚定地往前移动。我飞快地奔进门,迅速地靠在一侧,这样我身后就有一堵墙挡着我了。这是本能反应,是梅兰妮搜寻食物的日子的产物。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由于我什么也看不见反而不觉得紧张,等待着我的眼睛适应。 小窝棚空荡荡的,我们知道会是这样。屋内表明有人居住的迹象不比屋外多,两只尚好的桌腿支撑着一张破损的桌子倾斜下来,位于屋子中央,旁边有一张生锈的金属椅子。破烂不堪、脏兮兮的地毯下面露出一片片的水泥。与小厨房并成一排的是一个生锈的水槽和一排柜子,有的有门——还有一个齐腰高的电冰箱,门敞开着,露出黑的发霉的内壁。一个长沙发框靠着里面的墙壁,所有的垫子都不见了。堆在沙发上面的,是一个有点倾斜的小狗打扑克的相框。 像家一样,梅兰妮想道,现在她能放心地挖苦了,这里的装饰品比你的公寓里的还要多。 我已经往水槽走去。 继续做梦吧。梅兰妮帮忙补充道。 当然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有自来水简直是种浪费。灵魂们更善于应付像这样的细枝末节,而不会把这样的反常现象抛在身后。我还是得旋动古老的球形把手,一个在我的手掌中断裂了,完全锈坏了。 接着我转向柜子,跪在脏兮兮的地毯上,眯着眼睛仔细地看着里面。我打开柜门的时候身体向后倾,担心我可能会惊动躲藏在这个巢穴里某个有毒的沙漠动物。 第一个是空的,也没有后背,这样我就能看见外墙上的木板条。另一个没有门,不过里面装着一堆旧报纸,上面布满灰尘。我拉出一张,很好奇,把灰尘掸到了更脏的地板上,然后读日期。 按照人类的时代,我强调,不是因为我需要一个日期来告诉我这一点。 “一男子将三岁大的女儿烧死。”标题朝我大声嚷嚷,还有一张头发金黄、天使般的小孩的照片。这不是头版,根据优先等级排版这一点,这里详细记录的恐怖不是那么骇人听闻。在这下面是一个遭通缉的男人的脸,在出版日期的两年前,他谋杀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整个报道都在讨论这个男子可能在墨西哥出现过。两个人在一场醉酒驾车造成的车祸中丧命,三人受伤。对一个当地声名显赫的银行家所公认的自杀进行的调查表明其涉嫌诈骗和谋杀,一个受压制的自首者承认释放了遭亵渎的孩子,有人在垃圾桶里发现被杀死的家养宠物。 我不寒而栗,把报纸从我身边推开,退回到黑色的柜子里。 那些是例外,不是正常现象。梅兰妮静静地想到,试图阻止我对刚刚发现的恐怖的反应,渗透进她对那些年的回忆,使它们重新鲜活起来。 不过,你能明白我们为何认为我们可能会做得更好吗?我们为何认为或许你们不配得到这个世界上所有这些优秀的东西? 她的回答很尖刻。如果你们想净化这个星球,你们会把它毁灭。 尽管你们的科幻小说家们想象到那些,我们只是没有那种技术。 她不认为我的玩笑很好笑。 此外,我补充道,那会是多么大的浪费啊!这是个可爱的星球,当然,这个不能说话的沙漠除外。 那就是我们如何意识到你们的存在的,你知道,她说,又想到令人恶心的新闻标题,晚间新闻除了激励人类利益的故事之外,没有别的内容了,当恋童癖者和瘾君子们自己走到医院门口排着队准备接受治疗时,当电视节目的图像都被转换成梅伯里1时,那时你们已经无意中流露自己的意图了。 “多么糟糕的改变啊!”我冷淡地说,转向下一个柜子。 我把硬邦邦的门拉开,发现丰富的源泉。 “薄脆饼干!”我大声喊道,抓起这个已经褪色、几乎被压碎了的咸饼干盒子。它后面还有一个盒子,那个盒子看起来就像有人在上面踩过似的。“特维吉饼干2!”我大叫道。 瞧!梅兰妮催促道,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她用手指指着柜子最里面三个生锈的漂白剂的瓶子。 你要漂白剂干什么?我问道,已经撕开了薄脆饼干的盒子,倒进别人的耳朵里吗?还是用瓶子敲他们的脑袋? 令我高兴的是,尽管薄脆饼干已经被碾成碎片,却仍然装在管状的塑料包装袋里面。我撕开一个袋子,开始把碎末抖进嘴巴里,只咀嚼了一会儿就吞了进去,速度快得使我没办法尽快把它们塞进肚子里。 打开瓶子,闻一闻,她命令道,没理睬我的评论,我爸爸以前就是这样在车库里贮水的,残留的漂白剂防止水变质。 等一会儿。我吃完一管饼干碎片,开始吃另一管。它们有些发霉,不过与我嘴里的味道相比,它们已经算得上美味可口的食物了。我吃完第三管的时候,意识到盐使我嘴唇里面和嘴角的裂口发烫。 我用力拧开一个漂白剂瓶子,希望梅兰妮是对的。我的胳膊虚弱无力,像面条似的,几乎没法提起这个瓶子。这使我们两个都很担忧,我们的状况已经恶化了多少?我们还能够走多远? 瓶子的盖子那么紧,我不知道是不是熔化在原处了。不过,我终于用牙齿把它咬开了。我小心地嗅了嗅瓶口,不是特别希望因为漂白剂的泡泡而晕厥过去,化学制剂的味道很淡。我又靠近闻了闻,肯定是水,静止的、陈旧的水,但是水都是一样的。我喝了一小口,不是新鲜的山泉,却很湿润,我开始大口地喝。 慢慢来,梅兰妮提醒我,而我不得不同意,发现藏匿在这里的珍宝,我们已经很幸运了,不过挥霍掉它却没有意义。此外,既然盐造成的灼烧感已经缓和,我现在需要一些固体的东西。我又翻开特维吉饼干盒,从包装里面舔了三块压碎了的饼干。 最后一个柜子是空的。 饥饿稍微有所缓解,梅兰妮的不耐烦就开始泄露进我的心里。这一次没感到抵触,我迅速地把赃物装进我的背包里,把空水瓶扔进水槽里以腾空背包。漂白剂水壶很沉,不过它们却是令人欣慰的重量。这意味着我今天晚上不必躺在沙漠的地面上又饿又渴地睡觉了。由于糖分带来的精力开始在我的血管里嗡嗡作响,我大踏步地返回阳光灿烂的午后。 第十二章 失败 “这不可能!你搞错了!出故障了!那不可能!” 我凝视着远方,先是难以置信,而后立即转为恐惧,这让我感到心烦意乱。 昨天早上,我把最后一块发霉的特维吉饼干当早餐吃掉了。昨天下午我找到那对山峰,然后又转向北。梅兰妮已经给了所有的信息,她保证那是能找到的最后一块地形。这个消息让我欣喜若狂,几乎有些歇斯底里了。昨天晚上,我喝完了最后一滴水,那已经是第四天了。 我对今天早上只有朦胧的记忆:令人目眩的太阳,绝望的希望。时间已经用尽了,我已经寻找过最后一个界标的天际线了,而且恐惧感越来越强。我看不到它符合任何地方,沿着那条长而平的线,是那座平顶山,两头矗立着两个粗钝的山峰,像哨兵似的。这样的东西会占地方,朝东和朝北的山脉上下起伏,我看不出平坦的平顶山在它们之间会遮蔽什么。 中午——太阳仍然在东边,在我眼里是这样——我停下来休息。我感到如此虚弱,这让我感到害怕。我身体中的每一块肌肉都开始疼痛,但是却不是因为步行造成的。我能感受到吃力的疼痛,也能感觉到睡在地面上的疼痛,这些都不同于这种新的疼痛。我的身体正处于临界点,就要奄奄一息了,这种疼痛是因为我的肌肉在反抗这种折磨产生的。我知道我撑不了多久了。 我背对着东面,这样有片刻的时间太阳就不会照在我的脸上了。 就在那时我看见它了,平顶山长而平的线条,清晰明了地与山峰连接在一起。它就在那里,在如此遥远的西边,沙漠的上空盘旋着海市蜃楼般的景象,像飘浮的乌云,而山则耸立在这虚幻的景色之上散发着微光,我们每走过的一步都是在往反方向前进。与我们一路走过的路程相比,最后一个标记离西边更远。 “不可能。”我又轻声说道。 梅兰妮定格在我的脑海中,没有思考,大脑一片空白,绝望地挣扎着拒绝这个新领悟。我等着她,我的眼睛扫视着这些不可否认地熟悉的形状,直到她接受事实后的悲痛不已使我跪倒在地上。她剧烈的、无声的失败感在我的脑海中回荡,给我的痛苦平添了另一层悲伤。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那是一种既没有声音,又没有眼泪的啜泣。太阳爬上我的后背,它的热量深深地浸透我的每一根乌黑的发丝。 我恢复自制力的时候,影子在身体下面变成了一个小圆圈。费了很大的劲儿,我才重新站了起来。尖尖的小沙砾贴在我腿上的皮肤里,我没把这些擦下去。我心中充满怒火,久久地凝视着那座平顶山,它在西边的天际若隐若现嘲笑着我。 最后,我真的不确定我为什么这么做,我开始朝前走。我知道的只有这一点:是我在走,没有别人。梅兰妮在我的脑海中如此渺小——痛苦像一层薄膜将她自己裹在里面,从她那里得不到帮助。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缓慢地踩在松软的沙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毕竟他不过是个骗人的老怪物罢了。”我自言自语地咕哝道。我心中涌起一股陌生的恐惧,粗哑的咳嗽声从我的喉咙里传出来。低沉沙哑的咳嗽声不停地响起来,但是直到我感到欲哭无泪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大笑。 “这里没有……根本……从来就……什么都没有!”我喘息着说出来,身体不停地歇斯底里地抖动着。我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仿佛喝醉了一般,身后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不。梅兰妮从自己的悲伤中解脱出来,为自己仍然坚守的信念辩护,我理解错了,或者类似的原因,我的错。 我现在大声嘲笑着她,笑声却被灼人的风吸走了。 等等,等等,她想道,想要把我的注意力从玩笑中拉出来,你不认为……我的意思是,你认为或许他们也试过? 她出其不意的恐惧使我大吃一惊,只笑了一半便僵住了。我还没来得及再吸一口气,所有的黑色幽默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的眼睛本能地扫视着空旷的沙漠,想要寻找到一些证据表明我不是如此浪费自己生命的第一人。沙漠平原浩瀚无垠,望不到尽头,但是我无法停止疯狂地搜索……那些残骸。 不,当然不。梅兰妮已经在自我安慰了,杰莱德太聪明了,他绝不会像我们这样毫无准备地出来,他绝对不会让杰米身处险境的。 我确定你是正确的,我告诉她,希望和她一样相信这一点,我确定整个宇宙里没有哪个人会这么愚蠢。此外,他可能从来没来看过,他可能根本没弄清楚,希望你也没有。 我脚下没停,我几乎没意识到自己在走。在前方遥远的距离面前,这几乎没什么意义。而且即使我奇迹般地被运送到平顶山脚下,接下来会怎样?我绝对肯定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人会在平顶山等我们。 “我们会死。”我说道。我很惊讶我焦躁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恐惧,这和其他事情一样只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太阳很热,沙漠很干,我们会死。 是的。她现在也平静下来了,与我们在疯狂的指引下所做的一切努力相比,这,死亡更易于接受。 “那不让你不安吗?” 她想了一会儿才回答。 至少我是尝试过才死的,而且我赢了。我永远都不会出卖他们,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他们,我竭尽全力地寻找他们。我努力遵守自己的诺言……我为他们而死。 在我能回答之前,我数着自己走了十九步。行动迟钝、徒劳无功的十九步,嘎吱嘎吱地穿越这沙漠。 “那么我为什么而死呢?”我感到疑惑,刺痛的感觉重新回到我已经脱水的泪腺,“那么,我猜是因为我迷失了,对吗?是这个原因吗?” 我数了三十四声嘎吱声,她才回答我的问题。 不,她不温不火地想,我不是这么认为的。我认为……好吧,我想或许……你奄奄一息是为了做人。我几乎看得见她这么想时脸上露出的微笑,她听出了这个词组愚蠢的双重含义,在你将那些星球和宿主抛弃之后,你终于找到一个你为之牺牲的地方和身体。我认为你找到了自己的家,漫游者。 嘎吱嘎吱地响了十下。 我再也没有张开嘴巴的力气了。那么,我没能在这里待更久,太糟糕了。 我不确定她的回答。或许她是想让我感到好受一些。给我一点儿安慰,谢谢我把她拽到这里来送死。她赢了,她从未消失过。 我开始踉跄地迈步。我的肌肉向我尖叫乞求宽恕,仿佛我有办法减轻它们的痛苦似的。我想我本来会就此停歇下来的,不过梅兰妮就像往常一样比我坚强。 我现在能感觉到她,不仅仅在我的头脑中,而且还在我的四肢里。我的步子越迈越大,我走过的路变得更笔直了。仅仅依靠意志力,她把我半死的骨架拽向那不可能抵达的目标。 在毫无意义的挣扎之中有种意外的喜悦。正如我能感受到她一样,她能感觉到我的身体。现在是我们的身体了,我的懦弱使她占据上风。她为能自由地把我们的胳膊和腿往前移动感到分外自豪,无论这样的举动是多么徒劳。这是种完美的愉悦感,只是因为她又能这么做了。就连我们正在慢慢地走向死亡的痛苦相比之下,也变得模糊起来。 你认为那里有什么?我们向终点行进的时候她问我,我们死了之后,你会看见什么? 什么也没有。这个词很空洞,很生硬,也很笃定,我们称之为终极死亡是有道理的。 灵魂不相信来世? 我们有那么多生命,再期待更多就变得……太贪婪了。每一次我们离开一个宿主时,我们都会消亡一点点,然后我们在另一个宿主里重生。当我死在这里时,那就会是终结。 接着停顿了许久,我们的脚移动得越来越慢了。 那么你呢?我最后问道,你仍然相信还有更多的轮回,即使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我的思绪扫遍了她对人类世界终结的记忆。 似乎有一些东西不可能消亡。 在我们的心里,他们的脸如此接近,如此清晰,我们对杰莱德和杰米的爱的确感觉像是一种永恒。就在那一刻,我不知道死亡是否强大到足以消融如此重要、如此强烈的东西。或许这样的爱会与她一起存在,在天国之门里的某个童话般的地方,而不是和我在一起。 从中解放出来会是种解脱吗?我不确定,感觉就像它现在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 我们只坚持了几个小时,就连梅兰妮强大的意志力也无法再向我们逐渐衰退的身体要求更多了,我们几乎看不见了。我们无法找到干燥的空气中的氧气,我们把干燥的空气吸进去,然后又径直吐出来,疼痛使急促而微弱的声音从我们的嘴唇中传出来。 你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糟糕的事情,我虚弱地捉弄她,一边蹒跚地向一个干枯的树干走去。它挺拔地站着,比低矮的灌木丛要高几英寸。我们想要赶到这片稀薄的树荫下,然后再倒下去。 是的,她同意道,从来都没这么糟。 我们抵达了目的地。枯死的树把蜘蛛网般的树荫落在我们身上,我们的腿跌落在我们身下。我们向前爬,再也不想太阳照到我们的脸上。我们的头自己偏向一侧,寻找酷热的空气。我们盯着离我们的鼻子只有几英寸的灰尘,倾听着我们大口喘气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是长是短我们不知道,我们闭上了眼睛。我们的眼睑里面既红又亮,我们感受不到网一般微弱的树荫了,或许它也没遮蔽我们。 多久了?我问她。 我不知道,我以前从来没死过。 一个小时?还是更久? 我的猜测准不到哪里去。 你正需要野狗的时候,它们去哪儿了? 或许我们会很幸运……逃脱有爪子的野兽之类的……她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声音越来越小。 那是我们最后的对话。集中精神太难了,而无法组织语言,这比我们之前以为应该那样的痛苦还要多。我们身体里的所有肌肉在抵抗死亡时,全都在恣意地痉挛抽搐。 我们没有反抗,我们听之任之,等待着,记忆的片段毫无规律地穿进穿出。当我们的神志还是清醒的时候,我们自己在头脑中哼唱着摇篮曲。是那首我们用来安抚杰米的曲子,地面太坚硬、天太冷,或者太害怕而无法入睡的时候,我们会哼唱。我感觉到他的头靠在我们的肩窝里,他的后背靠在我们的胳膊下面。就在那时,好像是我们的头靠在一个更宽阔的肩膀上,一支新摇篮曲安抚着我们。 我们的眼睑变成了黑色,却没有和死亡一起。夜幕降临了,这使我们感到很伤心。没有白天的热量,我们很可能会坚持更久。 天很黑,在一片永恒的空间里,周遭一片寂静,接着传来一个声音。 这几乎没惊醒我们,我们不确定这是不是我们的想象。毕竟那可能是一只野狗,我们希望那样吗?我们不知道。我们失去了思路,忘记了声音。 什么东西摇晃着我们,拉着我们麻木的胳膊,拽着我们的身体。我们不能组织语言希望现在这一切赶快结束,但那是我们的希望。我们等待着牙齿咬进来,非但如此,拖曳变成了推,我们感到我们的脸转过来面对天空了。 什么东西泼在我们的脸上——湿润的,凉爽的,不可思议。它慢慢地滴到我们的眼睛上,冲掉了上面的细沙子。我们眨了眨眼睛,挤出水滴。 我们不在乎眼睛里的沙子,我们的下巴拱了起来,急不可待地寻找,我们的嘴巴因为盲目和可悲的虚弱而一张一合,像刚刚孵出来的小鸟一样。 我们想我们听见一声叹息。 就在那时,水流进我们的嘴巴里,我们大口地喝下去,呛住了。我们咳嗽的时候水消失了,我们虚弱的手伸出去抓住它。一个扁平的东西嘭嘭地狠狠地击打我们的后背,直到我们能呼吸。我们的手一直紧紧地握住空气,寻找水。 这一次我们肯定听见了一声叹息。 有个东西压在我们皲裂的嘴唇上,水又流了进来。我们狂饮起来,这一次很小心以免又吸进气管去。不是我们在乎是否会被呛到,而是我们不想水又被拿走了。 我们一直喝到肚皮伸展开来,开始疼痛为止。水流变小,然后停了下来,我们声音粗哑地大声抗议。另一个边缘压在我们的嘴唇上,我们疯狂地大口喝着,直到它也变空了。 再喝一口我们的肚子就要爆炸了,然后我们眨了眨眼睛,努力调整视力看一看我们是否还能找到更多。天太黑了,我们看不见一颗星星。接着我们又眨了眨眼睛,意识到黑暗离天空要近得多,一个比黑夜更漆黑的人影站在我们旁边。 好像刀刃,光线插进我们的双眼。我们疼痛地呻吟起来,我们的手飞快地抬起来挡住紧闭的眼睛。即使在我们的眼睑后面,光线还是太明亮了。光线消失了,我们感到下一个叹息呼出的气吹到我们的脸上。 我们小心地睁开眼睛,比之前更看不见了。不管是谁面对着我们,都坐着一动不动,一句话也没有说。我们开始感觉到这一刻的紧张气氛,但是这感觉很遥远,在我们的身体之外。除了我们肚子里的水以及在哪里能找到更多的水之外,很难在乎其他的事情。我们努力集中精神,看清楚是谁救了我们。 经过几分钟的眨眼睛、眯眼睛之后,我们能弄清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浓密的白色从一张黝黑的脸上垂下来,在黑夜中仿佛数百万根苍白的刺儿。当我们领会到这是胡子时——像圣诞老人一样,我们胡乱地想到——我们的记忆补充了其他的片段。一切都融为一体了:露出鼻孔的大鼻子、宽宽的颧骨、浓密的白眉毛、眼睛凹陷进布满皱纹的皮肤里。尽管我们只能看见每个特征的一点儿痕迹,我们知道光线会把它们暴露出来。 “杰布叔叔,”我们惊讶地哑着嗓子说,“你找到我们了。” 杰布叔叔蹲在我们旁边,听见我们说出他的名字时猛地站了起来。 “现在,好了,”他说道,他低沉沙哑的声音使无数的记忆浮现在眼前,“现在,好了,情况很混乱。” 第十三章 判决 “他们在这里吗?”我们咳嗽着挤出这几个字——它们从我们嘴里脱口而出,好像水从肺里喷出来一样。除了水之外,只有这个问题最重要了,“他们找到了吗?” 杰布叔叔的脸在黑暗中很难读懂。“谁?”他问道。 “杰米,杰莱德!”我们充满热情的低语像大喊大叫一样,“杰莱德和杰米在一起。我们的弟弟!他们在这里吗?他们来过吗?你也找到他们了吗?” 几乎没有停顿。 “没有。”他的回答很有力,不带丝毫同情或感情。 “没有。”我们轻声说道。我们不是在重复他说的话,我们在抗议捡回自己的命。这有什么意义?我们又闭上眼睛,倾听着身体里的痛,我们让这种痛湮灭我们心中的痛。 “瞧,”杰布叔叔过了一会儿说,“我,呃,有事情要做。你休息一会儿,我会回来找你的。” 我们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只听见了声音。我们的眼睛一直紧闭着,嘎吱嘎吱的脚步声轻轻地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我们辨认不出他往哪个方向走了,我们也根本不在乎。 他们不见了,没有办法找到他们,没有希望。杰莱德和杰米消失了,他们熟谙怎样做这样的事情,而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水和凉爽的夜风使我们头脑清醒,这却不是我们想要的。我们翻了个身,又把脸埋在沙子里。我们如此疲倦,已经远远超过了筋疲力尽的程度,陷入一种更加深刻、更加痛苦的状况。当然我们能睡觉,我们所要做的就是什么都别想,我们能做到。 我们做到了。 当我们醒来时,仍然是夜晚,但拂晓就要降临在东边的地平线上了——山脉背后是一片黯淡的红色。我们的嘴巴里有灰尘的味道,起初我们确定梦见杰布叔叔出现了,当然我们梦见了。 今天早上我们的思想更清醒,我们很快注意到我们右脸颊附近有个奇怪的形状——不是石头,也不是仙人掌。我们摸了摸,很坚硬,也很光滑。我们推了推它,水摇晃着发出甜美的声音,是从里面传来的。 杰布叔叔是真实的,他给我们留下一小壶水。 我们小心翼翼地坐起来,惊讶地发现我们没像一根干瘪的棍子一样折成两段。实际上,我们的感觉要好一些,水准是经过一定时间滋润了我身体中的一些部位。疼痛感很模糊,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我们觉得肚子饿了。 我们手指僵硬笨拙地拧水壶的盖子。水壶没有完全装满,里面的水却足以再次舒展我的腹腔——它肯定已经萎缩了。我们把水全喝完了,我们喝光了所有的配额。 我们把金属水壶放在沙地上,在拂晓前的寂静中,水壶砰地落地时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我们现在完全清醒了。我们舒了一口气,宁愿不要清醒过来,双手抱着头。现在怎么办? “为什么你给它水,杰布?”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就在我们背后传过来,质问道。 我们跪在膝盖上转过身,我们所看见的使我们的心脏一阵颤抖,我们的意识裂成了碎片。 有八个人绕着我跪在树荫下的地方站成半圆形。毫无疑问他们是人类,他们全都是。我从没见到过扭曲成这样的表情的脸——在我的族类中没见过。这些嘴唇因为仇恨扭曲起来,向后拉,露出咬得紧紧的牙齿,像野兽一样。这些眉毛紧蹙在露出熊熊燃烧的怒火的眼睛上方。 六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他们当中有几个身材魁梧,大多数都比我个头大。我感到血液从我脸上消失了,意识到为什么他们的手如此古怪地伸出来——紧紧地抓在面前,每一只都端着一个物体。他们有武器,有些人拿着刀——几把像我厨房里放着的那种短刀,另一些要长一些,一把巨大的刀,来势汹汹。这把刀不是厨房用的,梅兰妮提供了名称:大砍刀。 其他人拿着长长的棍子,有些是金属的,有些则是木头的,长棍。 我认出他们当中的杰布叔叔。松散地握在他手里的是一个我从未亲自见过的物体,我只在梅兰妮的记忆中见过,像一把大刀一样。那是一支来复枪。 我感到恐惧,不过梅兰妮却惊叹地看着这一切,这么多人让她感到惊叹,八个幸存的人。她以为杰布是一个人,或者,在最美好的情景中,和其他两个人一起,看见那么多她的同类使她心中充满了喜悦。 你是笨蛋,我告诉她,看看他们,瞧他们。 我强迫她从我的角度看待此事:看清楚这些充满威胁的形状,他们身上穿着脏兮兮的牛仔裤、浅色的棉质衬衫因为灰尘变成了棕褐色。他们可能是人类——当她再想到这个词的时候——不过这一刻他们是其他的东西。他们是野蛮人,魔鬼。他们威胁着我们,对我们的血垂涎三尺。 每一双眼睛中都有死亡审判。 梅兰妮看见了这一切,尽管很不情愿,她却不得不承认我是正确的。在这一刻,她挚爱的人类穷凶极恶——就像我们在荒废的小木屋里读到的那些新闻故事一样。我们看着杀手们。 我们本应该更加明智的,我们昨天本应该死掉的。 为什么杰布叔叔让我们活下来,却让我们面对这一切? 一想到这一点,我全身一阵战栗。我扫视了人类残忍的历史,我没有勇气面对这些恶行,或许我本应该更加集中精神的。我知道人类让他们的敌人活着,哪怕活一会儿,也是有理由的,他们希望从他们的精神上或者身体上得到什么…… 当然这立即涌现在我的头脑中——那个他们希望从我身上得到的秘密。那个秘密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告诉他们。不管他们对我做什么,我首先会杀死我自己。 我没让梅兰妮看见我所保守的秘密,我利用她自己的防线抵抗着她。我在我的头脑中筑起一堵墙,自己躲在后面思考这个自从移植以来第一次想起的信息,以前根本没有想它的理由。 梅兰妮在墙壁的那一面甚至没有感到好奇,她没费力破墙而入。担忧眼前状况的紧迫性已经超过了她不是唯一一个保守秘密的人的事实。 我向她保守秘密重要吗?我不像梅兰妮那么强大,我并不怀疑她能忍受折磨。在我向他们交代他们希望得到的信息之前,我能忍受多少痛苦呢? 我觉得反胃,自杀是个令人反感的选择——更糟糕,因为这也会是谋杀。梅兰妮会经历折磨或死亡中的任何一种,我会一直等到绝对没有其他的选择。 不,他们不能,杰布叔叔绝对不会让他们伤害我。 杰布叔叔不知道你在这里。我提醒她。 告诉他! 我盯着这个老人的脸。浓密的白胡须阻止我看清他的嘴形,不过他的眼睛似乎不像其他人那样充满怒火。我从眼角能看见几个男人的眼神来回打量着我俩,他们等待着他回答那个提醒我他们存在的问题。杰布叔叔盯着我,没理睬他们。 我不能告诉他,梅兰妮,他不会相信我,而且如果他们认为我在向他们撒谎,他们就会认为我是猎人。他们一定有足够的经验知道只有猎人才会来到这里撒谎,那是专为卧底设计的故事。 梅兰妮立刻意识到我的想法是正确的。就是猎人这个词使她带着仇恨地畏缩起来,而且她知道这些陌生人也会有相同的反应。 不过没关系,我是灵魂——那对他们而言已经足够了。 那个拿着大砍刀的人——这里块头最大的那个,头发乌黑,皮肤白皙得有些古怪,蓝蓝的眼睛很有神——发出憎恶的声音,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朝前走了一步,慢慢地举起长刀。 快比慢好,是这只残忍的手而不是我自己的杀死我们会更好一些。我死的时候不是残暴的生物,为梅兰妮的血以及我自己的血负责,这样更好。 “等一等,凯尔。”杰布的话不疾不徐,几乎是漫不经心的,不过这个大块头的男人停了下来。他扮了个鬼脸,别过头面对梅兰妮的叔叔。 “为什么?你说你确定,它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我认出了这个声音——他和刚才问杰布为什么给我水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 “啊,是的,她当然是,但是这有点儿复杂。” “怎么讲?”另一个人问了这个问题。他站在那个高个子、黑头发的凯尔旁边,他们看起来如此相像,他们一定是兄弟。 “瞧,她也是我侄女。” “她不再是你的侄女了。”凯尔毫不迟疑地说道。他又吐了一口唾沫,故意朝我的方向又迈近了一步,刀已经准备好了。我从他肩膀倾斜着准备动手的姿势看得出来,这些话不会再制止他。我闭上了眼睛。 传来两声尖锐的金属碰撞声,有人惊呼一声,我的眼睛又倏地睁开了。 “我说过等一等,凯尔。”杰布叔叔的声音仍然很放松,不过长长的来复枪现在紧紧地握在他手中了,枪管指着凯尔的背。凯尔僵立在离我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他的大砍刀举在肩膀上方一动不动。 “杰布,”那个兄弟惊恐万分地说道,“你在干什么?” “离女孩远一点儿,凯尔。” 凯尔转过身背对着我们,愤怒地面对杰布:“它不是个女孩,杰布!” 杰布耸耸肩,枪仍然稳稳当当地握在手中,指着凯尔:“还有事情要谈。” “医生可能能从它身上获得什么信息。”一个女性声音粗哑地提议道。 听到这些话我感到畏惧,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刚才杰布叫我侄女的时候,我还愚蠢地燃起一丝希望的火焰呢——或许还有同情吧。我那么想太愚蠢了,哪怕只想了一小会儿,死亡是我能从这些生物身上期待的唯一的怜悯。 我看着刚才开口说话的那个女人,惊讶地发现她和杰布一样老,可能更老。她的头发更像是深灰色,而不是白色,那就是我之前没注意到她的年纪的原因。她的脸庞布满皱纹,全都向下拉扯着变成生气的褶皱。不过在这些褶皱背后的轮廓,还有某种熟悉感。 梅兰妮将这张老态的脸庞与记忆中那张更光滑的脸联系起来。 “梅姬姑妈?你在这里?怎么会?莎伦她——”这些话全是梅兰妮的,不过它们从我的嘴里一股脑儿全涌了出来,而我却无法阻止。在沙漠里交流了那么久使她更加强大了,或者使我更脆弱了。或许只是因为我一直关注着致命的打击会从哪个方向落下吧,我准备好了我们的谋杀,而她则正和家人团聚呢。 梅兰妮惊讶的感叹只经历了一半。那个名叫梅姬的年迈女人纵身向前一跃,速度掩饰了她易碎的外表,她没有举起握着黑色铁撬棍的那只手。那是我正专注地看着的那只手,所以我没有看见她另一只手用力地掴过我的脸。 我的头猛地向后转,然后转向前,她又掴了我一掌。 “你不会愚弄到我们,你这个寄生虫。我们知道你的伎俩,我们知道你能把我们模仿得多么像。” 我尝到了脸颊里面的血腥味。 别再那么做了,我责备梅兰妮,我告诉过你他们会怎么想的。 梅兰妮太震惊了,而无法回答。 “得了,梅姬。”杰布用息事宁人的语气开口道。 “别对我说‘得了,梅姬’,你这个老蠢货!她很可能把一队人马带到我们这里来了。”她后退了几步,眼睛打量着我一动不动的神情,仿佛我是一条蜷缩着的蛇,她在她兄弟身边停了下来。 “我没看见任何人,”杰布反驳道,“嘿!”他叫道,而我则惊讶地畏缩了。我不是唯一一个。杰布把左手举到头顶上,枪仍紧紧地握在右手上,“在这里!” “闭嘴!”梅姬边推他的胸膛,边吼道。尽管我有充分的理由知道她很强壮,杰布没有摇晃。 “她是一个人,梅姬,我找到她的时候都快死了——她现在的状况也不好。‘蜈蚣们’不会像那样牺牲自己的同伴,他们会比我更及时地找到她。不管她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她只是一个人。” 我在脑海中看见那个长长的、有许多条腿的昆虫的形象,不过我无法看见其中的联系。 他在讨论你。梅兰妮解释道。她把丑陋的小虫子的印象与我对明亮的银色灵魂的记忆相比较。我没明白它们的相似之处。 我感到疑惑的是他怎么知道你是什么样。梅兰妮茫然地惊叹道。我对灵魂真实的外貌的回忆从一开始对她而言就是崭新的。 我没有时间与她一起惊叹。杰布朝我走过来,其他人紧随其后。凯尔的手悬在杰布的肩膀上,准备把他抓住或者把他推出去,我说不清楚。 杰布把枪放在左手里,把右手伸向我。我警觉地盯着他的手,等着他打我。 “来吧,”他轻柔地敦促道,“如果我能背着你走那么远,我昨天晚上就把你带回家了,你不得不再走一些路了。” “不!”凯尔哼道。 “我要把她带回去。”杰布说道,第一次他的声音里出现了更加严厉的语气。在他的胡子下面,他绷紧了下巴。 “杰布!”梅姬反对道。 “是我的地盘,梅姬,我要做我想做的事情。” “老蠢货!”她又严厉地说。 杰布向下伸出手,抓住我握成拳头放在大腿上的手,他把我一把拉了起来。这不是残忍,只不过仿佛是他很着急似的。然而,他为了自己的理由延长我的生命,难道这不是最坏形式的残忍吗? 我没站稳,来回地摇晃起来。我无法很好地感觉我的腿——只是很刺痛,就像血向下流的时候针尖插进去一样。 他身后传来一阵不赞同的嘘声,这是从不同人的嘴巴里传出来的。 “好吧,不管你是谁,”他对我说,他的声音仍旧很友善,“在天热起来之前,让我们离开这里吧。” 肯定是凯尔的兄弟的那个人把手放在杰布的胳膊上。 “你真的不能告诉它我们住在哪里,杰布。” “我猜这不重要,”梅姬严厉地说道,“它不会有机会传话的。” 杰布叹了叹气,抽出一个印花大手帕——全都藏在他的胡子里——围在他的脖子上。 “这很愚蠢。”他含糊地说道,不过他把脏兮兮的织物卷成一个蒙眼睛的布,因为汗水变得僵硬。 他把它系在我的眼睛上方时,我一动没动,抵抗着由于看不见敌人而不断加剧的恐慌。 我看不见,但是我知道是杰布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背上领着我——其他人不会有那么温柔的。 我们开始朝前走,朝北走,我想。起初没有人说话——只有许多双脚踩在沙子上传来的嘎吱声。地面很平坦,不过我麻木的腿踉跄不断。杰布很耐心,他带路的手几乎具有骑士风范。 我们赶路的时候我感到太阳升起来了,一些脚步比另一些要快一些,它们走到我们前面,直到很难再听见。听起来就像少数人留下来与杰布和我在一起,我一定看起来不需要许多卫兵——我都饿晕了,每走一步我都在摇晃;我的头感到眩晕,空洞。 “你不打算告诉她吧,是不是?” 这是梅姬的声音,从我身后几英尺的地方传来,听起来像责备。 “她有权利知道。”杰布回答道,顽固的语气又回到他的声音里。 “你正在做的事情可不是好事,杰伯迪亚。” “生活是残酷的,玛格诺丽亚。” 很难分辨他们两个当中哪一个更吓人。是杰布吗,他似乎如此坚决地想让我活着?还是梅姬?她是第一个建议医生的人——这个名称使我心中本能地充满恶心的恐惧——不过她似乎比她的弟弟更担心残忍的事情。 我们又默不作声地走了几个小时。我的腿撑不起来的时候,杰布搀扶着我坐在地上,然后把一个水壶递到我嘴边,像他晚上所做的那样。 “你准备好的时候,告诉我一下。”杰布告诉我。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和善,尽管我知道这么理解是错误的。 有人不耐烦地叹了叹气。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杰布?”一个人问道,我以前听见过这个声音,是兄弟中的一个,“为医生?你本来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凯尔的,你没必要拿枪对着他。” “凯尔常常需要有人拿枪对着他。”杰布低声说道。 “请你告诉我这不是因为同情,”这个男人继续说道,“在你经历过这一切之后……” “在我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如果我还没学会同情,我也算不上什么,但不是,我这么做不是出于同情。如果我对这个可怜的东西有足够的同情,我就会让她死。” 我在炉火般炙热的空气中颤抖。 “那么,是什么?”凯尔的兄弟追问。 沉默了良久之后,杰布的手碰到我的。我抓住他的手,需要支撑才能重新站起来。他的另一只手推着我的背,我又开始往前走了。 “好奇。”杰布小声地说道。 没有人回答。 我们一边走,我一边考虑着几个确定无误的事实。第一,我不是他们抓住的第一个灵魂。这里已经有一些约定俗成的例行公事了。这个“医生”在我之前试图从其他灵魂那里获得答案。 第二,他没有成功。如果任何灵魂在自杀之前,屈服在人类的折磨之下,他们现在就不会需要我。我的死本来会来得非常迅速,这样倒是件幸事。 奇怪的是,我无法使自己希望迅速地了结,不过,也不希望达到那样的效果。这么做会很容易,即使不用我亲自动手。如果我只需要向他们撒个谎——假装是个猎人,告诉他们我的同事们此刻正在跟踪我,外强中干地恫吓、威胁他们,就能做到。或者告诉他们真相——梅兰妮仍然继续活在我的身体里,是她把我带到这里的。 他们会把它当成另一个谎言的,这个谎言如此完全地难以抗拒——从他们的角度看,相信这一点如此诱人,如此狡猾,他们会相信我是猎人,如果我承认自己是猎人,他们也不会如此笃定地相信我。他们会猜测这是个圈套,迅速地除掉我,然后找个新地方躲藏起来,离这里远远的。 你可能是对的,梅兰妮同意道,我会这么做。 不过我还没有感到痛苦,所以任何形式的自杀都很难接受,我生存的本能封住了我的嘴唇。我突然想起最后一次与咨询师的谈话——那个时候如此文明,似乎属于另一星球。梅兰妮向我发起挑战,会不会让人把她除掉,似乎是一种自杀的冲动,不过只是装腔作势罢了。彼时,我坐在一把舒适的椅子上,冥想着死亡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我记得自己那时曾这么想过。 昨天晚上梅兰妮和我希冀着死亡的来临,而那时死亡近在咫尺。既然现在我又站了起来,情况就不一样了。 我也不想死,梅兰妮轻声说,但是或许你是错误的,或许那不是他们让我们活着的原因。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会……她不愿意想象他们可能会对我们做的事情——我确定她想到的情况会比我想到的更可怕,他们那么急切地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我绝对不会说,不会对你说,不会对任何人类说。 那是勇敢无畏的宣言,而那时,我还没有感到痛苦…… 又过了一个小时——已经烈日当头了,太阳散发出来的热量就像一个火焰做的皇冠一样戴在我的头顶上——这时声音发生了变化。我几乎再也听不见的嘎吱声现在变成了从我前方传来的回音。杰布的脚踩在沙子上,传来阵阵嘎吱声,我也一样,不过我们前面的人已经走进新地带了。 “现在小心啦,”杰布提醒我,“当心你的头。” 我犹豫了,不确定我要当心什么,或者看不见的情况下该怎么当心。他把手从我背上移开,按住我的头,告诉我低下头。我弯下腰,脖子很僵硬。 他又领着我朝前走,我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回荡起来。地面感觉不像是沙子,也不像石头一样零散。地面在我脚下感觉很平坦,很坚固。 太阳不见了——我再也感觉不到它晒痛我的皮肤或者炙烤我的头发了。 我又迈了一步,一股新空气拂面而过。不是清风,空气是停滞的——我走进了这空气里。干燥的沙漠的风消失不见了。这里的空气是静止的,而且更凉爽。空气中有一丝丝难以察觉的湿润,我们俩闻得到,也尝得到。 我心里,梅兰妮的心里有那么多问题。她想问我问题,但是我缄默不语,现在我们两个说什么都不可能帮助我们。 “好了,你可以挺直身体了。”杰布告诉我。 我慢慢地抬起头。 即使戴着蒙眼睛的布,我也能分辨出这里没有光,印花大手帕周围漆黑一片。我听见有人跟在我们后面,不耐烦地迈着步子,等着我们往前走。 “这边。”杰布说,他又给我指路了。我们的脚步声在附近回荡——我们所在的空间一定非常小,我发现自己本能地低下头。 我们又往里走了几步,接着我们猛然拐了个弯儿,似乎把我们带到我们刚才经过的地方。地面开始往下倾斜,每走一步角度都更陡了,杰布用粗糙的手抓住我,以免我摔倒。我不知道我在黑暗中滑倒,打滑了多久。感觉徒步的时间比实际上经过的时间更久,因为每一分钟都因为我的恐惧过得更慢了。 我们又拐了个弯儿,接着在地面开始往上爬。我的腿如此麻木,像木头一样,路越来越陡,杰布不得不半拽着我往上爬。我们走得越远,潮气就越来越大,空气越来越湿润,但是黑暗没有改变。唯一的声音就是我们的脚步声和它们在附近的回声。 小路又变得平坦起来,开始拐来拐去,逶迤向前。 终于,在我的蒙眼布顶端和底部出现了一缕光亮。我希望它能滑落下来,因为我太害怕了,不敢把它拉扯下来。在我看来,只要我能看见我在哪里,谁跟我在一起,我就不会感到如此害怕。 随着光线而来的是嘈杂声,陌生的噪声,低沉的嗡嗡声含混不清,听起来几乎像瀑布的潺潺流水声一样。 我们往前走,嘈杂声越来越响,越靠近就越不像水声。太不相像了,高低音交织在一起回荡起来。倘若不是这么不和谐的话,这可能会像我在歌唱星球上一直聆听和一直哼唱的那种音乐,只不过更难听罢了。蒙眼布的黑暗适合那样的回忆,那种什么也看不见的回忆。 梅兰妮在我明白之前就弄懂了这阵不和谐的声音,我从未听见过这样的声音,因为我以前从来没和人类在一起。 这是吵架,她意识到,听起来像那么多人在争论。 她被声音吸引过去了。那么,这里还有更多的人吗?即使有八个人也让我们俩很惊讶,这是什么地方? 一双手触摸到我的颈项,我躲开了。 “放松。”杰布说,他把蒙眼布从我眼睛上拉下来。 我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我身边的影子逐渐变成我能理解的形状:凹凸不平的墙壁,布满孔洞的屋顶,磨破了的布满灰尘的地面。我们在地底下一个天然山洞的某个地方,我们不可能在地底下那么深的地方。我以为我们往上走的时间,比往下滑的时间要长一些呢。 岩石墙壁和屋顶是略带紫色的深棕色,上面布满浅浅的窟窿,像瑞士奶酪一样。更下方的窟窿的边缘已经磨损坏了,不过我头顶上的圆圈更加清晰可辨,它们的边缘看起来更突兀。 阳光从我们前面的一个圆孔里照射进来,圆洞的外观跟山洞内部的其他凹洞相像,只不过要大一些。这是入口,一条通往更明亮的地方的入口。梅兰妮很急切,出神地想着还有更多人类。我犹豫不决,突然担心什么也看不见或许比看得见更好。 杰布叹了口气,“对不起。”他低声说,声音如此低,我肯定我是唯一听得见的那个人。 我费力地想要领会,却没法弄明白。我的头开始眩晕,不过那可能是饥饿引起的。杰布提醒我穿过那个大洞时,我的手像强风吹动树叶一样地颤抖起来。 隧道通向一个巨大的房间,起初我无法接受我的眼睛展现在我眼前的一切。屋顶太明亮,太高了——就像人造天空似的。我想要搞清楚是什么照亮这里的,不过它却散发出一缕缕耀眼的光线刺痛我的双眼。 我期待着潺潺的声音会变大,但是巨大的山洞里却突然变得死一般的静寂。 地面与高高在上、光芒四射的洞口相比很阴暗,过了好一会儿我的眼睛才看清楚这些形状。 一群人。没有其他的词来描述——有一群人站在那里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默不作声,他们全都盯着我,脸上流露出强烈如火、充满仇恨的表情,我拂晓的时候见过这样的表情。 梅兰妮惊呆了,除了数数什么反应也没有。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我不在乎有多少人,我想要告诉她这无关紧要。他们当中不必超过二十个人就能杀死我,杀死我们。我想要使她明白我的立场有多么危险,但是她此刻根本听不见我的警告,而是迷失在她从未想过会出现在这里的这个人类世界里。 一个男人从人群中往前走了一步,我首先飞快地朝他的手扫了一眼,寻找它们握着的武器。他的手握成拳头,不过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威胁。我的眼睛适应了令人目眩的光线,看见阳光给他的皮肤镶了一层金色,接着便认出它的颜色。 突如其来的希望使我眼花缭乱,让我不知所措。我抬起头,眼睛看着这个男人的脸。 第十四章 争议 这对我们两个而言都太难以接受了,看见他在这里,在已经接受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以后,在相信我们已经永远失去他以后。这使我牢牢地定在原处,使我无法反应。我想要看着杰布叔叔,想要理解他在沙漠中令人心碎的回答,但我无法移开我的视线。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杰莱德的脸,不能领会个中滋味。 梅兰妮的反应截然不同。 “杰莱德。”她喊道,穿过我损伤的喉咙,只发出一个嘶哑的呱呱声。 她把我猛地往前拉,与她在沙漠里的动作很像,控制了我僵硬的身体。唯一的不同是这一次,是强迫的。 我的速度不够快,无法阻止她。 她突然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抬起我的手臂想要拉住他。我在脑海里尖叫着警告她,但是她没听我的,她甚至几乎没意识到我的存在。 她跌跌撞撞地朝他走过去的时候没有人出来制止她。没有人,除了我。只要几英寸她就能碰到他了,然而,她还是没有看见我所看见的一切。她没有看到经过那么漫长的几个月的分离之后,他的脸已经改变了多少,它变得有多么冷酷,现在那些褶皱扯向不同的方向了。她没有看见,这张新脸庞上不会再露出她记忆中不自觉的微笑。只有一次她看见他的脸色变得铁青,充满危险,而那种表情相对于他此刻的表情根本不值一提。她没有看见,或者她不在乎。 他的影响大于我的。 在梅兰妮能使我的手指碰到他之前,他猛地伸出胳膊,手背用力地打在我一侧的脸庞上。这一掴如此用力,我的头撞到岩石地面上,而后双脚也离开了地面。我听见我身体的其他部位撞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但是我感觉不到。我的眼睛在我的脑海中转回来,嗡嗡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我拼命挣扎着不要让眩晕使我失去知觉。 太蠢了,太蠢了,我啜泣着责备她,我告诉过你别那么做! 杰莱德在这里,杰莱德还活着,杰莱德在这里。她语无伦次,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些话,仿佛它们是一首抒情歌似的。 我努力调整自己的眼神,想要看清楚,可是陌生的洞顶使人眼花缭乱。我把头扭向背光的一面,接着咽下一声啜泣,这样一转动使我的脸颊疼痛得像被刀刺一样。 我几乎无法应付这次不由自主的打击带来的痛苦,我还有什么希望承受更加强烈、有备而来的攻击呢? 我身旁传来脚步声,我的眼睛本能地想要找到威胁来自何方,我看见杰布叔叔站在我身旁。他的一只手向我伸过来,不过中途他犹豫了,转而将视线移向别的地方。我的手只抬起来一点点,克制住另一声呻吟,想要看清楚他在看什么。 杰莱德朝我们走过来,他的脸和沙漠里的野人的脸一样——只不过它狂怒的时候是美丽的,而不是狰狞的。我的心脏颤抖了一下,接着慌乱地跳动起来,我想要嘲笑我自己。他很英俊,我爱他,当他打算杀死我的时候,这些还重要吗?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上充满杀气的表情,我渴望他在盛怒之下能迅速给予我致命的一击,然而对死亡的热切愿望终究还是躲开了我。 杰布和杰莱德久久地看着彼此的眼睛。杰莱德的下巴绷得很紧,然后又放松了,但是杰布的脸很平静。杰莱德突然愤怒地呼出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结束了沉默的对峙。 杰布弯腰向我伸出手,另一只胳膊抱着我的后背,把我拉起来。我的头一阵眩晕,开始疼痛起来,我的胃也开始作呕。要不是我已经好多天没吃东西了,我可能已经吐出来了。感觉好像我的脚没有落地似的,我一拐一瘸地往前走。杰布把我扶稳,然后抓住我的胳膊肘,使我站直。 杰莱德脸色扭曲,露出牙齿看着这一切,梅兰妮像傻瓜一样又要挣扎着向他靠近。不过看见他在这里带给我的冲击已经过去了,不像她现在这般愚蠢了。她再也不会突破我的防线了,我把她紧锁在我脑海中所能创造的一切围栏之中。 安静,难道你看不见他有多么讨厌我吗?你说的任何话只会使事情更糟糕,我们死定了。 但是杰莱德还活着,杰莱德在这里。她轻柔地哼唱道。 山洞里的寂静消失了,四面八方同时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仿佛我错过了信号似的。我不明白这些咝咝作响的嗡嗡声是什么意思。 我的眼睛飞快地扫过这群人类——他们当中的每个人都是成年人,当中没有身材更小、更年轻的人。没找到使我的心疼痛不已,梅兰妮挣扎着想要开口问,我坚定地使她住嘴。这里没什么可看的,除了这些陌生人脸上的愤怒和憎恨,或者杰莱德脸上的愤怒和憎恨除外。 直到另一人从窃窃私语的人群中挤出来。他身材修长,个子高大,骨架在他的皮肤下比大多数人都要清晰可辨一些。他的头发弄湿过,要么是浅棕色,要么是难以形容的深金色。与他温和的头发、修长的身体一样,他的五官也很温和,消瘦。他的脸上没有愤怒,这就是我的视线无法从他身上移开的原因。 其他人为这个明显很谦逊的男子让路,仿佛他在他们当中有些地位似的。只有杰莱德不尊重他,他坚守立场,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一个人。高个子男子从他身边绕开,似乎没注意到他路上的阻碍,仿佛眼前不过是一堆石头罢了。 “好啦,好啦,”他绕过杰莱德,走过来面对我的时候,用一种古怪而愉快的声音说道,“我来了,我们抓到什么了?” 梅姬姑妈出现在他身边,回答了他的问题。 “杰布在沙漠里找到了它,它以前是我们的侄女儿梅兰妮,似乎是跟着杰布留给梅兰妮的路线走过来的。”她飞快地扫了一眼杰布,露出讨厌的神色。 “嗯哼。”骨瘦嶙峋的高个子男子含糊地哼道,他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这种打量——很奇怪。他看起来好像喜欢他看见的东西似的,我搞不清楚他为什么会这样。 我躲开了他的眼神,看着另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从他身旁偷偷地看过来,她的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我的眼睛被她那鲜艳的头发吸引去了。 莎伦!梅兰妮大声叫道。 梅兰妮的表姐看见我认出她的眼神,她的脸色变得铁青。 我吃力地把梅兰妮推到我的脑后。嘘! “嗯哼。”高个子男子又说道,点了点头。他伸出一只手,想要摸我的脸,当我躲开她,躲到杰布身旁时,他似乎很惊讶。 “没关系,”高个子男子说道,微微一笑,有些鼓励地说道,“我不会伤害你。” 他的手又朝我的脸伸过来。我像之前一样躲到杰布的身旁,不过杰布松开他的胳膊,把我往前推。高个子男子摸了摸我耳朵下方的下颌骨,他的手指比我预期的要轻柔一些,然后把我的脸推开。我感到他的手指抚摸着我后颈项上的一条线,我意识到他是在检查植入时我脖子上留下的疤痕。 我从眼角观察杰莱德的脸色。这个男人正在做的事情显然使他很恼火,我想我知道为什么——他一定很憎恨我脖子上那条粉红色的细线。 杰莱德皱着眉头,不过我很惊讶他的表情里少了一些愤怒。他的眉毛纠结在一起,这使他看起来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高个子男子放下手,后退了一步。他撅起嘴唇,眼睛因为一些挑战而闪闪发光。 “她看起来足够健康,除了最近的精疲力竭、脱水以及营养不良之外。我想你已经给她喝了足够的水,这样脱水就不会造成什么影响。那么,好了。”他不自觉地做了个古怪的手势,仿佛他在洗手似的,“让我们开始吧!” 接着他的话和他短暂的检查前后对应上了,我了解——这个刚刚保证不会伤害我,貌似温柔的男子就是医生。 杰布叔叔沉沉地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医生向我伸出一只手,示意我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掌里,我握紧拳头藏在背后。他又仔细地看着我,打量着我眼里的恐惧。他的嘴巴往下拉扯了一下,不过不是不赞成,他在考虑如何继续。 “凯尔,伊恩?”他叫道,伸长脖子在人群中寻找他刚才叫的那两个人。两个大个子黑头发的兄弟坚定地朝前走过来时,我的腿一软。 “我想我需要帮助,或许如果你们抬……”医生站在凯尔旁边显得不是那么高,他开始说道。 “不。” 所有人都转而看着不同意的声音传来的方向。我不需要看,因为我认出了那个声音,不过我还是看着他。 杰莱德的眉毛紧蹙在眼睛上面;他的嘴巴奇怪地扭曲了。百感交集的神情从他脸上扫过,很难说清楚是哪一种,愤怒、公然反对、迷惑、憎恨、恐惧……还有痛苦。 “是的。” 大家都在等待,除了我,杰布的唇角拉扯下来,仿佛要挤出一个笑容。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老人倒是有种古怪的幽默感。 “是这样吗?”医生问道。 杰莱德恶狠狠地回答道:“我会告诉你问题所在的,医生。让你对它这么做,或者杰布对着她的脑袋开一枪,这之间有什么区别?” 我颤抖了,杰布拍了拍我的胳膊。 医生又眨了眨眼睛,他只说了个“哦”。 杰莱德自问自答:“区别在于,如果杰布杀死了它,至少它死得很干净。” “杰莱德。”医生用令人宽慰的语气说道,与他用在我身上的一样,“我们每一次都学到那么多,或许这次就会……” “哈!”杰莱德哼道,“我可没看见有多少进展,医生。” 杰莱德会保护我们的。梅兰妮虚弱地想道。 很难集中精神组织语言。不是我们,只是你的身体。 差不多……她的声音似乎是从远方传来的,从我砰砰作响的大脑外面传来的。 莎伦朝前走了一步,这样她就能半挡在医生面前。 “浪费时机没有意义,”她凶狠地说道,“我们全都意识到这对你很艰难,杰莱德,但是最终不是由你来作决定的,我们不得不考虑什么对大多数人最有利。” 杰莱德愤怒地看着她。“不!”这个字是咆哮而出的。 我分辨得出他不是轻声说出这个字的,然而在我的耳朵里听起来还是非常轻。实际上,一切突然都安静下来。莎伦的嘴唇动了动,她的手指凶恶地指着杰莱德,不过我所听见的不过是轻柔的咝咝声。他们谁都没有动一步,不过他们似乎正在从我身边飘走。 我看见黑头发的兄弟面带怒容地朝杰莱德走去。我感到自己的手抬了起来,想要反对,但是它只是无力地抽搐了一下。杰莱德的脸变得绯红,嘴唇张开了,脖子上的青筋拉扯着好像在大声叫喊似的,不过我什么也没听见。杰布松开我的胳膊,我看见暗灰色的硝烟从我旁边的来复枪的枪管上升腾起来。我躲开武器,尽管它并不是指向我的方向。这使我失去平衡,而我则看见屋子非常缓慢地朝一侧倾斜。 “杰米。”光从我眼睛里盘旋着消失时,我叹气道。 杰莱德的脸突然非常靠近,他趴在我身边,脸上露出激动的表情。 “杰米?”我又小声说道,这一次是个问题,“杰米?” 杰布粗哑的声音从遥远的某个地方传来。 “那孩子很好,杰莱德把他带到这里了。” 我看着杰莱德饱受折磨的脸,很快消失在遮蔽我双眼的黑雾中。 “谢谢你。”我小声说道。 接着我在黑暗中失去了知觉。 第十五章 守护 当我恢复知觉时,没有晕头转向。我知道我究竟身在何处,粗略地说,我一直紧闭着双眼,我的呼吸很均匀。我试图尽可能地了解我确切的处境,而不要泄露我又恢复意识的这一事实。 我很饿,我的胃在翻江倒海,发出咕噜噜的生气叫声。我怀疑这些声响会出卖我——我确定我睡着的时候它仍然在咕噜噜地抗议。 我的头疼得很厉害,不可能知道这有多少是因为疲倦,有多少是因为我承受的打击。 我躺在坚硬的表面上。上面很粗糙……有棱角。不平坦,弯曲的角度却很奇怪,仿佛我躺在一个浅口碗里一样,一点儿也不舒服。我的背部和臀部因为弯曲成这样的姿势抽搐起来,那种痛可能正是我醒来的原因,我感到远远没有得到休息。 天很黑——我不用睁开眼睛就能分辨得出来。不是黑漆漆的一片,而是非常黑暗。 空气中的陈腐味儿比之前更加浓烈了——潮湿而难闻,伴随着一种特别浓烈的气味刺痛着我的嗓子眼儿。气温比沙漠里的要低一些,但不谐调的湿气令人感到不适。我又流汗了,杰布给我的水渗透出毛孔。 我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从几英尺远的地方回荡起来,可能是我只接近一面墙壁,但是我猜我在一个非常狭小的空间。我尽可能用力地聆听着,听起来好像我的呼吸声也是从墙壁的另一面反弹回来的。 知道我可能仍然身处于杰布把我领入的那个山洞系统的某个地方,我非常确定当我睁开眼睛时我会看见什么。我肯定在岩石中的某个小洞里,那种深紫棕色,像奶酪一样到处都是孔的岩石。 除了我身体发出的声响之外,周遭一片宁静。我担心自己的眼睛,依靠自己的耳朵,越来越用力地抵抗着寂静。我听不见其他人,这毫无意义。他们不会让我在没人看守的情况下一个人待着,会不会?杰布叔叔和他无所不在的来复枪,或者某个不那么有同情心的人。让我一个人待着……那会不符合他们凶残的本性,他们对我的身份本能的恐惧和憎恨。 除非…… 我想要咽一口气,但是恐怖封闭了我的喉咙。他们不会让我一个人待着,除非他们认为我死了,或者确定我就要死了,除非这些洞穴里还有人们一去不复返的地方。 我一直在构思周遭环境的画面,那些场景眼花缭乱地在我脑海中转换。现在我看见自己位于一个深深的通风管道的底部,或者可以说我自己被塞进了一个狭窄的坟墓。我的呼吸急促起来,品尝着空气中的霉味儿,寻找现在我缺少氧气的迹象。我肺部周围的肌肉朝上拉扯,填满空气,准备高声尖叫。我咬紧牙齿,以免泄露出来。 锋利而近在眼前,某个东西像栅栏一样横在我头部旁边的地面上,使人心烦意乱。 我尖叫了,发出的声音穿透了这个小小的空间,我的眼睛倏地睁开了。阴森恐怖的声音使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直到身体抵到一面凹凸不平的岩石墙壁。我扬起手保护我的脸,头部砰的一声狠狠地撞在低矮的顶部。 一束幽暗的光线照亮了浑圆的出口,照到我蜷缩在里面的那个狭小的像泡泡一样的洞口里。杰莱德猫着身体探进开口,一只胳膊朝我伸过来的时候,他的脸散发着些许光芒,显得有些开朗了,他的嘴唇生气地抿得紧紧的。看着我痛苦的反应,他额头上的一根血管鼓了起来。 他没有动,只是怒不可遏地盯着我,而我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我的呼吸则慢慢地平复了。我正视着他愤怒的眼神,记得他一直以来是多么安静——像个幽灵,如果他想要的话。难怪我没听见他坐在我的单人小牢房外面,守卫着我。 不过我听见过什么声音。据我所记得的,杰莱德把他伸过来的手臂推得更近了,刺耳的摩擦声又响了起来。我低头看了看,在我脚边有一个破烂的塑料垫子充当的托盘,而且在它上面…… 我猛扑过去拿起那瓶打开的水。我几乎没意识到自己猛然将瓶子举到嘴边时,杰莱德的嘴唇因为厌恶拧在一起。我确定这一点稍后会让我不安,但是我现在所在乎的一切就只有水。我不知道在我的生命中,我是否还会理所当然地浪费水。鉴于我的生命在这里不太可能持续很久,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 杰莱德消失了,转身穿过那个环形的入口。我只能看见他袖子的影子,再也没看见其他的什么了。昏暗的光线从他身旁的某个地方照射过来,是一种人工合成的浅蓝色。 我咕噜噜地大口喝下一半水,注意到一股新的气味,告诉我水不是唯一的恩赐,我低头又看了看托盘。 食物,他们要给我吃的吗? 是面包——一个形状凹凸不平的黑面包卷——我先闻了闻,不过也还有一碗有些透明的液体,散发着洋葱的味道。我倾身靠近的时候,能看见底部还有颜色更深的大块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三根短而粗的管状物。我猜它们是蔬菜,不过我没认出不同的品种。 几秒钟之后我就弄清楚那些是什么了,不过即使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我的胃几乎要从我的嘴巴里跳出来抢食物了。 我撕开面包,非常粗糙,上面布满整颗麦粒,塞在我的牙齿里。虽然质地粗糙,不过味道极其丰富。我记不清还有其他什么东西更加美味可口的了,就连我那变成粉末状的特维吉饼干也算不上。我的下巴尽可能快地运动着,不过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只嚼了一半就把粗糙的面包咽下去了,我听得见每一口都能让我的胃发出咯咯的声音。感觉不像我原本以为的那么好,我的胃空得太久了,对食物产生了不适应的反应。 我没理睬,接着去拿液体——原来是汤,这更容易咽下去。除了我闻到的洋葱之外,味道很温和,绿色的块状物柔软而水分充足。我捧起碗直接喝了下去,还希望碗再深一些。我用舌头舔了一遍,以确保喝下每一滴汤汁。 白色的蔬菜质地很松脆,味道像木头似的,是某种根部。它们不像汤那样令人满意,也不像面包那样美味,不过有那么多已让我充满感激。我没吃饱——离吃饱还远着呢——如果我觉得自己能把托盘嚼碎的话,我很可能早就接着吃掉它了。 直到我吃完了我才想起来他们不应该给我吃的,除非杰莱德在与医生的对抗中输掉了。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为什么杰莱德会成为我的守卫呢? 托盘上空无一物之后,我把它推开了,它摩擦地面时发出的噪声让我感到畏惧。杰莱德把手伸进来取回盘子的时候,我的后背一直抵着我的泡泡壁,这一次他没有看我。 “谢谢你。”他又消失的时候我轻声说道。他什么也没说,他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这一次就连他的衣袖的一角也没出现,不过我确定他在那里。 他居然打了我。梅兰妮自言自语道,她这么想的时候与其说是充满憎恨,还不如说是难以置信。她还没走出这件事带给她的打击。我起初就没有觉得惊讶。当然他打了我。 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我回答道,让我陷入这团乱摊子,然后把我撂在这里,可不是什么恶行啊。 她没理会我挖苦的语气。我根本就没想过他会这么做,无论是什么原因,我认为我绝对不会打他。 你当然会。如果他的眼睛反光,居心叵测地走向你,你也会这么做,你本性就很暴力。我想起她想要掐死猎人的白日梦,那好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尽管我知道那不过是几天前。如果那是更久远的事情,也不无道理。使自己陷入像我此刻所处于的这种灾难性的困境,理应多花一点儿工夫。 梅兰妮试图不偏不倚地看待此事。我不这么认为。不是杰莱德……和杰米,我不可能伤害杰米,即使他……她的语音渐渐消失了,讨厌这样想。 我斟酌此事,发现这是真的。即使这个孩子变成了其他的东西,或者其他人,她和我都不会向他伸出一只手。 那是不同的,你像个……母亲。母亲在这种情况下是不理性的,牵涉到太多感情因素。 母性总是很感性的——即使对你们灵魂而言。 我对此没有回应。 你认为现在应该怎么办? 你最了解人类,我提醒她,他们给我食物可能不是件好事儿,我能想到的唯一理由是他们希望我强壮起来。 我想起来几件有关人类残忍史的特别事情,在我脑海中与我们前几天在旧报纸上读到的报道乱糟糟地交织在一起。火焰——那样很糟糕。在一次愚蠢的事故中,梅兰妮抓起一只平底锅的时候没意识到锅子很烫,结果把右手上所有的指纹全部烫坏了。我记得由此产生的疼痛给她带来多么大的震惊——这一切突如其来,令人疼痛难忍。 不过,这不过是个意外,很快就用冰、药膏和药品进行了处理。没有人故意这么做,经历过第一次令人讨厌的痛苦之后还会继续这么对待自己,不断地延伸这种痛苦…… 我从未在可能发生如此凶残暴虐之事的星球上生活过,即使在灵魂来之前。这个地方真的是所有世界中最高级又最低级的——最美丽的感官,最细腻的感情……最狠毒的欲望,最阴暗的行径。或许,本来就是这样。或许没有最低级的,就无法实现最高级的。灵魂是这种规则中的例外吗?没有这个世界的阴暗,他们会拥有曙光吗? 我……有种感觉,当他打你的时候。梅兰妮打断道。这些话娓娓道来,一字一句,仿佛她不愿意想到这些。 我也有种感觉。在和梅兰妮一起度过那么久的时间之后,现在那么自然地应用讽刺令人感到惊叹,反手抽击他很在行,是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她犹豫了很久,接着其余的话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我还以为这仅仅是我自己——我们对他的那种感觉,我还以为这……尽在我的掌握之中呢。 她的言外之意比这些话本身更加清晰明了。 你认为你有能力把我带到这里,因为你那么希望如此。因为你在控制我,而不是相反。我试着不要感到心烦意乱,你以为你在操作我。 是的,她语气懊恼不是因为我很难过,而是因为她不喜欢想错了,不过…… 我等着。 她的想法再次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你也爱上他了,与我的情况不一样。这种感觉与我的不一样,是别的。直到他与我们在一起,直到你第一次看见他,我才明白,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呢?一个三英寸长的虫子怎么可能爱上一个人呢? 虫子? 对不起,我猜你在某种程度上有……四肢。 并不是,它们更像触角。它们伸长的时候,我可远不止三英寸。 我的意思是,他不是你的族类。 我的身体是人类的,我告诉她,当我与它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是人,而且你在记忆中看待杰莱德的方式……好吧,都是你的错。 她想了想这一点,她并不那么喜欢这种感觉。 那么如果你去了图森,得到一个新身体,你现在就不会爱上他了吗? 我真的,真的希望是那样的。 我们两个人对我的答案都感到不满意,我把头靠在我的膝盖上,梅兰妮改变了话题。 至少杰米很安全,我知道杰莱德会照顾他。如果我不得不离开他,我不可能将他交给更加好的人手中的……我希望我能看见他。 我不是在问那一点!想到那个要求会得到的答案,就让我感到畏惧。 与此同时,我那么渴望亲自见到那个男孩的脸。我想要确定他真的在这里,真的很安全——而且他们给他吃的,给予他梅兰妮永远都无法再给予他的照顾。那种我——不是任何人的母亲——希望照顾他的方式。晚上有人会给他唱歌吗?给他讲故事?这个新的、生气的杰莱德会想到一点点这方面的事情吗?他害怕的时候,有人让他依偎吗? 你认为他们会告诉他我来这里了吗?梅兰妮问道。 那样会帮到他,还是会伤害他?我反问道。 她在我的脑海里低语。我不知道……我希望我能告诉他我遵守了自己的诺言。 你当然遵守了。我摇摇头,感到很惊叹,没人会说你没有回来,就像平时一样。 谢谢你那么说。她的声音很微弱。我无法分辨出她是在谢谢我所说的话,还是为更重要的那方面感谢——把她带到这里来。 我突然感到精疲力竭,我感到她也是如此。既然我的肚子感觉好受了些,差不多觉得半饱了,我其他的痛苦感没有那么强烈,不足以使我保持清醒。我在动弹之前犹豫了一下,害怕发出任何声音,不过我的身体想要伸直,舒展开来。我尽可能地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想要找到一个对我而言足够长的泡泡。最后,我不得不把脚伸到那个圆圆的开口。我不想那么做,担心杰莱德会听见他旁边的动静,认为我试图逃跑,不过他什么反应都没有。我把没有挨打的脸颊靠在胳膊上,试着忘记地面的弧线使我的脊椎弯曲起来,闭上了眼睛。 我认为我睡着了,不过即使我睡着了,也睡得不是很沉。当我完全醒过来的时候,脚步声仍然离我很远。 这一次我立刻睁开了眼睛,什么都没改变——我仍然能看见昏暗的蓝色光线从圆孔中照射进来,我仍然看不见杰莱德是否在圆孔外面。有人往这边走过来——很容易就能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把腿从开口处抽开,动作尽可能地轻,然后又顶着后面的墙壁蜷缩起来。我本来会很想能够站起来的,那样就不会使自己感到那么虚弱,不管来的是什么都会更有准备。山洞低矮的穹顶几乎无法容我跪在地面上。 我的牢房外面突然有什么动静,杰莱德悄无声息地站起来时,他的脚从我眼前一闪而过。 “啊,你在这里。”一个男人说道。在一片寂静之中他的话语如此响亮,吓了我一跳。我认出这个声音。我在沙漠里见到的两兄弟中的一个——手里拿着大砍刀的那个,凯尔。 杰莱德没有说话。 “我们不打算允许这样的事情,杰莱德。”另一个人在说话,这个人更讲道理。或许是弟弟伊恩。两兄弟的声音非常相似——或者说它们的声音本来会非常相似,如果凯尔不总是那么大吼大叫的,他的语气总是因为生气而扭曲了。“我们全都失去过亲人——该死,我们已经失去了所有人,但是这样做很荒唐。” “如果你不让医生得到它,那么它就得死。”凯尔补充道,他是吼出来的。 “你不能把它监禁在这里,”伊恩继续道,“最终,它会逃跑,而且我们全都会暴露。” 杰莱德没有说话,但是他朝一边迈了一步,径直挡在我的牢房的入口处。 明白兄弟俩是什么意思时,我的心脏沉重而飞快地跳动起来。杰莱德赢了,我不会被折磨。我不会被杀死——无论如何,不会马上,杰莱德使我变成了囚犯。 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是个美丽的词语。 我告诉过你他会保护我们的。 “别使此事变得难以处理,杰莱德,”一个陌生的男人说道,我没听出来是谁,“这件事情非干不可。” 杰莱德一言不发。 “我们不想伤害你,杰莱德,在这里我们都是兄弟。但是如果你逼我们的话,我们可管不了那么多了。”凯尔的语气中没有恐吓的痕迹,“让开。” 杰莱德岿然不动地站在原处。 我的心跳比之前更快了,用力地拉扯着我的肋骨,撞击的动作打断了我肺部的节奏,使我难以呼吸。梅兰妮因为恐惧丧失了活动能力,不能连贯地思考问题。 他们会伤害他,那些愚蠢极端的人类会自相残杀。 “杰莱德……求你了。”伊恩说道。 杰莱德没有回答。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突然向前冲过来的声音——一个沉重的东西撞击在一个坚固的东西上。传来大口喘息的声音,喘不过气来的哽咽声。 “不!”我大声喊道,纵身跃出了这个圆洞。 第十六章 分配任务 岩石出口的边缘损坏了,但我从里面冲出来的时候,刮伤了手掌和小腿。由于我身体很僵硬,让自己站立起来都疼痛无比,我的呼吸很急促。血往下流淌的时候头开始眩晕。 我只关心一件事儿——杰莱德在哪里,这样我就能让自己挡在他和袭击他的人之间。 他们全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杰莱德背对着墙壁,手握成拳头,低垂着。在他面前是凯尔,他收紧腹部,蹲伏着准备进攻。伊恩和一个陌生人在他身后几英尺的地方,吃惊地张大嘴巴。我利用他们的惊讶,颤悠悠地迈开两大步,挡在凯尔和杰莱德之间。 凯尔是第一个作出反应的。我离他不到一英尺远,他的第一本能就是把我推开。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用力地把我往地面上推。在我摔倒之前,什么东西抓住了我的手腕,把我拉了起来。 杰莱德一意识到他干了什么,立即把我的手腕松开了,仿佛我的皮肤流淌出酸性的东西似的。 “回到那里去。”他冲我咆哮道。他也推了我的肩膀,不过不像凯尔那么用力。这使我踉跄着朝墙壁上的洞口后退了两步。 洞在狭窄的过道上是一个黑漆漆的圆圈。在狭小的监狱外面,更大的山洞看起来一模一样,只不过更深、更高罢了,是管形的,而不是泡泡状的。一盏小灯——我猜不出是由什么供电的——从地面上散发出朦胧的光点亮了过道,在这些人的脸上反射出奇怪的影子,把他们变成怒火中烧的魔鬼的脸。 我又向前朝他们走了一步,背对着杰莱德。 “我才是你想要的,”我直接对凯尔说道,“不关他的事儿。” 许久没有人说一句话。 “狡猾的家伙。”伊恩最后低声咕哝道,恐惧地瞪大双眼。 “我说过回到那里去。”杰莱德在我身后厉声说道。 我半转过身,不想凯尔离开我的视线:“牺牲你自己来保护我,不是你的职责。” 杰莱德面露难色,抬起一只手又要把我朝洞口里推。 我跳开了,这使我的身体往想要杀死我的那些人的方向移动。 伊恩抓住我的胳膊,把它们反钳在我背后。我本能地反抗,但是他抓得紧紧的。他把我的关节拼命地往后拧,我禁不住大口喘着气。 “把你的手从她身上拿开!”杰莱德大声呵斥道。 凯尔一把抓住他,使他转了过来,反剪住他的脖子做摔跤状把他往前推,另一个人抓住杰莱德扭打的胳膊。 “不要伤害他!”我尖叫道,我竭尽全力地想要挣脱牢牢抓住我的手。 杰莱德没有被抓住的胳膊狠狠地撞击在凯尔的肚子上。凯尔大口喘着气,松开了手。杰莱德扭着身体摆脱了袭击他的人,突然往后退,他的拳头打在凯尔的鼻梁上,殷红的鲜血飞溅在墙壁和灯上。 “结果它,伊恩!”凯尔大叫道。他低下头,向杰莱德猛冲过去,使他撞在另一个人身上。 “不!”杰莱德和我同时喊道。 伊恩松开我的胳膊,把我的喉咙钳在他的胳膊里,使我不能呼吸。我短粗的指甲徒劳地抓他的手,他把我抓得更紧了,双脚已经从地面上抬了起来。 很疼——扼住我的咽喉的手臂,我的肺部突然惊慌起来,这是临死前的剧痛。我扭动身体,与其说是想要挣脱谋杀的双手,还不如说是想要逃脱这种痛苦。 咔嗒,咔嗒。 这种声音我以前只听见过一次,不过我辨认出来了,其他人全都认出来了。他们全都一动不动,伊恩的双手紧紧地卡住我的脖子。 “凯尔,伊恩,布兰特——退后!”杰布厉声吼道。 没有人动弹一下——只有我的手,仍然在抓,而我的双脚则在空中蠕动。 杰莱德突然从凯尔一动不动的胳膊下飞奔出来,朝我冲过来。我看见他的拳头朝我的脸飞过来,使我闭上了眼睛。 啪的一声巨响从我脑后几英寸的地方传来。伊恩怒吼起来,而我则朝地面摔倒下去。我趴倒在他的脚下,大口喘着气。杰莱德生气地往我的方向瞟了一眼后,撤了回去,走过去站在杰布的胳膊旁边。 “小伙子们,你们在这里是客人,别忘了这一点,”杰布皱着眉头吼道,“我告诉过你们别来找这个姑娘。她暂时也是我的客人,哪个客人企图杀死其他任何人,我可不会放过他。” “杰布,”伊恩在我上方痛苦地呻吟道,他的声音由于一只捂住嘴巴的手减弱了,“杰布,这样很疯狂。” “你有什么计划?”凯尔逼问道,他满脸是血,既凶狠又狰狞,不过他的语气中没有痛苦的迹象,只有强压住的怨气,“我们有权知道。我们不得不确定这个地方是否安全,或者是否到了继续前进的时候。那么……你打算把这个东西当宠物养多久?你扮完上帝后,你会怎么处置它?我们所有人都应该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凯尔一反常态的话与我脑海中砰砰的响声相呼应。把我当宠物?杰布刚才把我当成客人……那是囚犯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吗?两个人共存而不索取我的性命,或者不必饱受折磨后而招供,这样的事情可能吗?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完全就是奇迹。 “没有你想要的答案,凯尔,”杰布说,“这由不得我。” 我怀疑杰布能提供给他们的其他回答只会让他们更迷惑。一共四个人,凯尔、伊恩、那个我不认识的人,还有杰莱德,都惊诧地盯着他。我仍然趴在伊恩的脚下大口喘气,希望有什么办法使我能爬回我的洞里,而不被人察觉。 “由不得你?”凯尔最后重复道,还是不相信,“那么,谁?如果你考虑投票表决此事,已经这样做过了,伊恩、布兰特和我是根据表决结果选派的代表。” 杰布摇摇头——动作很小,他的眼睛根本没从他面前的人身上移开。“也不是由投票说了算,这仍然是我家。” “那么,谁?”凯尔大叫道。 杰布的眼神最后——扑闪到另一张脸上,然后又回到凯尔身上。“由杰莱德决定。” 所有人,包括我,都把目光移到杰莱德身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张口结舌地看着杰布,和其他人一样震惊,接着他把牙齿咬得紧紧的,发出的声音我们都听得见。他愤怒地朝我的方向瞟了一下,眼里充满纯粹的仇恨。 “杰莱德?”凯尔问道,再次直视着杰布,“那根本毫无道理!”他现在无法自持了,又急又气,噼里啪啦说了一通,“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有偏见!为什么?他怎么可能对这件事保持理智?” “杰布,我不……”杰莱德含糊地咕哝道。 “她是你的责任,杰莱德。”杰布语气坚定地说道,“我当然会帮你的,如果再出现像这样的麻烦,我会帮你盯着她以及相关的事情。不过说到作决定,那就全靠你自己了。”凯尔又准备提出非议的时候,他举起一只手,“这样看待这件事儿吧,凯尔。如果有人外出搜索食物的时候发现你的乔迪,把她带回这里,你希望我,或者医生,或者投票来决定我们该如何处置她吗?” “乔迪死了。”凯尔厉声说道,血从他的嘴唇里喷了出来。他愤怒地盯着我,与杰莱德所用的眼神几乎一模一样。 “好吧,如果她的身体在这里游荡,这件事还是会由你来决定,你希望用别的方法吗?” “大多数——” “我的家,我的规矩,”杰布厉声打断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投票,不要再试图处决。你们三个人把话传出去——从现在起就要这么办,新规矩。” “另一个?”伊恩小声地咕哝道。 杰布没理会他:“即使这不太可能,不管怎样,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无论身体属于谁,就由谁说了算。”杰布把枪栓对准凯尔,接着把它向背后过道的方向拉了几英寸,“离开这里,我不想在这个地方再看到你,你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走廊禁止入内。除了杰莱德任何人都没有理由来这里,如果我遇到有人在周围鬼鬼祟祟的,我可不会先问原因,你明白了吗?走,马上!”他又把枪对着凯尔了。 我很惊讶这三个刺杀者立即气冲冲地走向通道了,他们甚至都没停下来板着脸看我或者杰布一眼。 我极其渴望相信杰布手中的枪只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 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他以来,杰布身上处处都表现出友善的一面。他没有哪一次粗暴地对待过我;就连他看我的眼神也没有可以辨认得出的敌意。现在看来他是这里仅有的两个不会伤害我的人中的一个。杰莱德可能是为了让我活下来而跟人打架,不过显而易见,他对这种抉择充满矛盾,我感觉到他随时都有可能改变主意。从他的表情判断,他有些希望这一切赶快结束——特别是在杰布已经让他来承担决定权的情况下。当我在作这种分析的时候,杰莱德愠怒地看着我,脸上的每一处褶皱都流露出他的厌恶。 然而,不管我多么希望杰布只不过是在吓唬人,我注视着三个人离我远去,消失在黑暗中,我知道他并非故弄玄虚。在这种表面之下,杰布肯定也会与其他人一样冷酷残忍。如果他以前没用过那支枪——用它来杀戮,而不仅仅是恫吓——没有人会这样服从他的。 情况极其恶劣,梅兰妮轻声说道,在你们创造的世界里,善良是我们承受不起的。我们都在逃命,濒临灭绝的物种,每一次选择都是生死攸关的。 嘘,我没时间辩论,我需要集中精神。 杰莱德现在直视着杰布,一只手伸在他面前,掌心向上,手指无力地弯起来。既然其他人都走了,他们的身体姿势不那么紧绷了。杰布甚至在浓密的胡子下面咧开嘴笑了起来,仿佛他很享受在枪口的威胁下赢得的平局一般,奇怪的人类。 “求你别把这件事交给我,杰布,”杰莱德说道,“凯尔说对了一件事儿——我无法作出理智的决定。” “没有人说过你非得现在作决定,她哪里都不会去。”杰布向下扫了我一眼,仍然咧嘴在笑,离我最近的那只眼睛——杰莱德看不见的那一只——迅速地合上,而后又睁开了,他是在眨眼睛,“她历尽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你有充裕的时间想清楚这件事情。” “没什么好想清楚的,梅兰妮死了,但是我不能——我不能——杰布,我只是不能……”杰莱德似乎无法继续说下去。 告诉他。 我可没准备好现在就死呢。 “那么就别考虑,”杰布告诉他,“或许你稍后会想清楚一些事情的,再过一段时间。” “我们要怎样处理它?我们不可能夜以继日地守护着它。” 杰布摇摇头:“那正是我们这一段时间不得不做的事情。事情会平息下去的,就连凯尔可以杀死人的怒火也持续不了几个星期。” “几个星期?我们承受不了在这里守卫几个星期的时间,我们还有其他事情……” “我知道,我知道。”杰布叹气道,“我会搞明白一些事情的。” 杰布朝下冲我微微一笑:“你现在不会给我们添麻烦,是不是?” 我无声地盯着他。 “杰布。”杰莱德沮丧地低声说道。 “噢,别担心她。首先,我们会监视她。其次,她不可能找到从这里出去的路——在她撞见别人之前,她会漫无目的地转悠迷路。这就导致了第三点:她没那么愚蠢。”他向我挑起那对浓密的白眉毛,“你不会去找凯尔或者其余的人,是不是?我可不认为他们当中有人很喜爱你。” 我只是盯着他,对他漫不经心、不拘小节的语气充满警惕。 “我希望你别像那样跟它讲话。”杰莱德低声说道。 “我是在更加礼貌的时代成长起来的,小伙子,我可是不由自主啊。”杰布把一只手搭在杰莱德的胳膊上,轻轻地拍了拍,“瞧,你一整夜没休息了,让我继续在这里守护吧,你去睡一会儿。” 杰莱德正准备拒绝,就在那时他又看了我一眼,接着表情变得冷酷起来。 “随你,杰布,而且……我不——我不会接受对这个东西的责任。杀了它,如果你认为那样最好。” 我不寒而栗。 杰莱德皱着眉头看着我的反应,然后突然转身向其他人消失的地方走去。杰布看着他走开了,他没注意的时候,我爬进了我的洞口里。 我听见杰布慢慢地坐在开口旁边的地面上。他叹了叹气,然后伸展腿脚,拉伸了几下关节。过了几分钟,他就开始轻轻地吹口哨了,是支欢快的调子。 我顺着弯曲的膝盖蜷缩起来,后背顶住小牢房的最深处。我的腰部开始颤抖,顺着我的脊椎来回地抖动。我的双手颤抖起来,我的牙齿轻轻地打战,尽管这里很潮湿而闷热。 “不妨躺下来睡一会儿,”杰布说道,我不确定他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我说的,“明天肯定是难熬的一天。” 不久之后颤抖过去了——或许过了半小时吧。当他们全都走开了,我感到筋疲力尽。我决定接受杰布的建议。尽管地面比先前更加不舒服,不一会儿我就陷入了梦境。 食物的味道唤醒了我。这一次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感到头昏眼花,分不清方向。我还没来得及完全清醒过来,一种本能的恐慌感就使我的手再次颤抖起来。 同一个托盘稳稳当当地放在我旁边的地面上,上面摆着同样的食物。我看得见杰布,也听得见他发出的声音。从侧面看,他坐在洞口前面,直勾勾地望着前面长长的圆形回廊,轻轻地吹着口哨。 由于我感到口渴难耐,我坐了起来,一把抓起打开的水瓶。 “早安。”杰布说道,朝我的方向点了点头。 我僵在原处,手放在瓶子上一动不动直到他的头转回去,又开始吹口哨。 直到此刻,不像先前那么口渴,我才注意到水的滋味不那么可口。味道与酸酸的空气一致,不过要稍稍浓厚一些。这种强烈的味道残留在我的口腔里,挥之不去。 我吃得很快,这一次最后才喝汤。今天吃下去的东西给我的胃带来快感,它更加乐于接受这些食物了,几乎没发出咕咕的声音。 不过,我的身体还有其他的需要,既然最招摇的需要已经得到了满足。我环顾着昏暗、局促的洞穴,没有多少看得见的选择,但是一想到要开口说话,提出请求,哪怕是向古怪却友善的杰布提出来,也几乎使我无法克制住心中的恐惧。 我来回地摇摆,内心在挣扎,我的臀部因为顺着山洞的碗状弯曲而疼痛不已。 “哦。”杰布说道。 他又看着我,脸色在白头发下面显得比平时更深了。 “你被困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说道,“你需要……出去吗?” 我点点头。 “不介意我亲自送你过去。”他的语气令人感到振奋。他倏地站了起来,敏捷得让人感到惊讶。 我爬到洞穴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向外盯着他。 “我要带你到我们的小盥洗室,”他继续说道,“那么,你应该知道我们将不得不穿过……可以说,一些主要的人员密集处。别担心,我认为所有人到现在已经得到消息了。”不自觉地,他比画了一下枪的长度。 我想要哽咽,我实在憋不住了,只感到不断的疼痛,那种不可能忽视的痛。不过,要堂而皇之地穿过发怒的杀手们的巢穴?难道他就不能给我拿个桶来吗? 他掂量了一下我眼里的惊慌失措——注视着我自动地躲避到洞穴的更深处——他揣摩着撅起嘴巴,接着他转身朝昏暗的走道走去。“跟着我!”他往回喊道,没有看我是否会听他的。 凯尔发现我一个人在这里的那一幕栩栩如生地在我脑海闪过,没一会儿我就紧跟在杰布后面,笨手笨脚地摸索着穿过我和他之间的距离,接着伸开僵硬的双腿一拐一瘸地跟上他。再次站直身体既恐怖又美妙——疼得厉害,但是欣慰感却更强烈一些。 我们来到走道尽头时,我已经紧紧跟在他身后了。破败的高大椭圆形出口外黑漆漆的一片,阴森诡谲。我犹豫了,回头看着他留在地面上的小灯。这是阴暗的山洞里唯一的一盏灯,我该带上它吗? 他听见我停了下来,扭头眯着眼睛看着我。我朝灯点了点头,接着回头看着他。 “别管它,我知道路。”他把空着的一只手伸向我,“我来给你带路。” 我久久地盯着他的手,接着感到快要憋不住了,然后我磨磨蹭蹭地把手放在他的掌心,几乎没碰到它——我的动作就像不知何故被迫要摸一条蛇似的。 杰布步伐坚定、迅速地领着我穿过黑暗。穿过长长的隧道,紧接着道路变得弯弯曲曲的,纵横交错,令人迷惑不解。当我们一路上又猛然转了个v字形的弯,我知道自己被绕路了,却无能为力。我确定这是故意的,还有杰布把灯留下的原因。他不愿意让我知道太多如何找到离开这个迷宫的出路。 我很想知道这个地方是如何形成的,杰布是怎样找到它的,其他人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但我强迫自己紧闭双唇。在我看来,保持缄默是此刻的上上之选。我在希望什么,我不确定。再多活几天?只是为了暂时不再疼痛?还剩下其他的东西吗?我所知道的一切就是我还没准备好去死,正如我之前告诉梅兰妮的,我求生的本能在每一点上都与普通人类的一样,得到了完全的发展。 我们又拐了一个弯儿,接着第一缕光线照到我们身上。就在前方,一个高大狭小的裂缝闪烁着从另一个房间照射过来的光芒。这缕光线不是人工的,不像我的洞穴里的那盏小灯。它太白,太纯了。 我们没法并肩穿过岩石中的裂缝,杰布先走,把我紧紧地拽在身后。一旦穿过来——并且能再次看见东西——我就挣脱了杰布紧紧抓住我的手。他没什么反应,只是把那只重获自由的手放回在枪杆上。 我们走进一条短短的隧道,一盏更明亮的灯照亮了粗糙的拱形门道,我听见人群中七嘴八舌的嘈杂声。今天没人期待见到我们,我只能想象这样的反应是针对我和杰布出现在一起的。我的手掌冰冷潮湿,呼吸越来越短促,大口喘着气。我尽可能地靠近杰布,并且不要碰到他。 “放松,”他小声说道,没有转身,“他们比你害怕他们更害怕你。” 我怀疑这一点,而且哪怕这可能是真的,恐惧会演变成人类心中的憎恨和暴力。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杰布来到拱道的时候咕哝道,“不管怎样,不妨适应这种情况。” 我想问那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径直走进了另一个房间。我蹑手蹑脚地跟着他,离他只有半步远,尽可能地使自己的身体藏在他身后。比使我自己往前走进那间屋子唯一更困难的事情就是想到落在杰布后面,在这里独自被擒。 迎接我们的是突如其来的一片鸦雀无声。 我们又来到那个明亮的巨型洞穴,他们最初把我带进来的那个山洞。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我不知道。山洞顶部还是太明亮了,我还是弄不清楚这里是如何照明的。我先前没有注意到,不过洞壁上到处都有裂口——十几个不规则的缺口是贯通的,将隧道连接起来。一些开口非常大,另一些则几乎只够一个人弯腰穿过去;一些是天然形成的缝隙,另一些倘若不是人工斧凿的,至少是经过某人的手加工过的。 几个人从这些裂缝的最深处盯着我们,一动不动地停在穿进穿出的过程中。更多的人则穿出来站在空地上,不管他们当时在做什么,我们的到来打断了他们的活动,使他们僵立在原处。一个妇女弯下腰,准备系鞋带。一个男子的胳膊在空中挥舞,他举起手正准备向他的同伴说明某个问题,此刻却停滞在那一刻。另一个人踉跄一下,突然停了下来使他失去平衡。他挣扎着站稳的时候,脚重重地踩在地面上。脚砰的一声落在地面上,这是这个巨大的空间里唯一的声响,并且在房间里回荡。 要对杰布手中可怕的武器心存感激,对我而言在原则上是错误的……但我确实有这样的感觉。我知道,没有枪,我们很可能会遭到攻击。这些人类不会阻止自己伤害杰布,如果那样做意味着他们可以抓到我的话。不过,不管我们有枪与否,都可能遭到袭击,杰布一次只能射中他们中的一个人。 我脑海中的这一幕变得如此可怕,我无法忍受了。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近在咫尺的处境上,这已经够糟糕的了。 杰布停顿了一会儿,枪放在腰上,向外瞄准。他盯着整个屋子,似乎将目光一一锁定在屋子里的每个人身上。这里不到二十人,没花很长时间。当他对自己的研究感到满意后,就向山洞的左墙壁走过去。血液在我的耳鼓里嗡嗡作响,我跟着他的影子。 他并没有径直穿过山洞,相反,他一直沿着墙壁的弧度行走。我不知道他的路线,直到我注意到一片更加阴暗的正方形大场地占据了地面的正中央——这是一片非常大的地方。没有人站在这片更阴暗的地方,我太害怕了,而不能注意到平常之外的事情,我甚至都没猜测一下其中的原因。 我们绕过寂静的房间时,人群中有小小的躁动。那个弯腰的妇女站直了身体,扭动身体看着我离开,那个做手势的男子手臂环抱在胸口。所有人都眯着眼睛,所有的脸孔都气急败坏地拉长了。然而,没有人朝我们走过来,没有人说话。不管凯尔和其他人就他们与杰布的对峙对这些人说过什么,似乎取得了杰布期望达到的效果。 当我们穿过这片“人类雕像丛林”时,我认出莎伦和梅姬从一个开口宽敞的出口处看着我们。她们的表情很空洞,眼神很冷漠。她们没有看我,只是在看杰布,他没理会她们。 感觉就像过了好几年,我们终于来到山洞的最那头。杰布朝一个中等尺寸的出口走去,那个出口在这间明亮的房子的映衬下显得黑漆漆的。盯着我后背的眼睛使我的头皮发麻,但是我不敢回头看。人们仍然一言不发,但是我担心他们可能会跟上来,溜进这条新通道的黑暗中真的是种解脱。杰布的手拉着我的胳膊肘给我带路,而我也没躲开,七嘴八舌的嘈杂声没有再次在我们身后响起来。 “事情进展得比我期望的更顺利。”杰布领着我穿过山洞时轻声说道。他的话令我惊讶,我很高兴我不知道他想过会发生什么事情。 地面在我脚下往下倾斜,前方有一束昏暗的光线使我免于两眼一抹黑。 “我打赌你从来没见过像我的地盘这样的东西。”杰布的声音现在更响亮了,恢复到他之前一直使用的那种聊天的口吻,“的确了不起,是不是?” 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以防我可能会有所反应,接着继续说道。 “发现这个地方要追溯到七十年代。好吧,是它找到了我。我从这个大房间的顶部摔了下来——很可能本应该摔死的,但是我身体太强壮了,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找到出路。在我找到之前我饿得要死,简直可以把石头吃下去。” “那个时候我是唯一一个留在大牧场的人,所以,我没法让任何人看一看它。我发掘了山洞里每一个隐蔽处和裂缝,而且我能看到种种可能。我确定这里可能是我必要时才会公开的秘密,只是为了以防万一。那就是我们斯特莱德家族的特点——我们喜欢事事有准备。” 我们经过那些昏暗的光线——光从顶部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射进来,在地面上形成一个亮圆圈。当它落在我们身后时,我又看见远处另一个亮点。 “你很可能很好奇怎么会这样。”又停顿了一下,比上一次停顿得要短一些,“我了解我自己,我做了一点儿研究。这些是熔岩管——你能猜到吗?这里以前是火山。好吧,现在仍然是,我料想。它并没有完全死,或许你不久就会看到,所有的这些洞穴和洞口都是遇到在冷却的熔岩的气泡。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我可花了不少工夫,有一些很容易——把这些管子衔接起来只是胳膊上擦破一点儿皮,另一些地方则更需要想象力了。你看见大房间里的那个顶了吗?那可花了我许多年才弄好。” 我想问他怎么办到的,但是我无法使自己开口说话,沉默是最安全的。 地面开始向下倾斜,而且更加陡了。地面开始凹凸不平,不过足够牢固,杰布自信地领着我朝下走。随着我们离地面越来越近,热量越来越高,空气越来越潮湿。 又听见嘈杂的说话声时,我一动不动地僵立在那里,这一次是从前面传来的,杰布友善地拍了拍我的手。 “你会喜欢这一片的——这里总是大家的最爱。”他保证。 一个宽敞的拱道在粼粼的光线中闪烁着微光。光线的颜色与大房间里的一样,纯而白,但是它以一种奇怪的节奏舞动闪烁着。正如这个山洞里我无法理解的其他东西一样,光线使我害怕。 “我们到了,”杰布热心地说道,把我拉出拱道,“你觉得怎么样?” 第十七章 拜访 首先向我袭来的是热浪——仿佛一堵蒸汽墙,潮湿厚重的空气在周围升腾翻滚,打湿了我的皮肤。我自然而然地张开嘴巴,费力地从突然变得浓密的空气中呼吸。味道比以前更强烈——残留在我喉咙里的金属酸味和这里的水的味道相同。 低音和高音混杂在一起的汩汩声似乎从四面八方传来,在墙壁上回荡。我眯起眼睛忧心忡忡地透过盘旋的湿云,想要弄清楚声音传来的方向。这里很明亮——顶部令人眼花缭乱,就像在那间大屋子里一样,但是更加接近。光线在水蒸气上舞动,形成一条微光闪闪的帘子,几乎使我什么也看不见。我费力地调整视线,恐慌地抓紧杰布的手。 我很惊讶陌生的、仿佛液体流动的汩汩声对我们进入这里毫无反应,或许他们也还看不见我们。 “离这里已经很近了。”杰布满怀歉意地说道,扇走扑面而来的水蒸气。他的声音很放松,是对话的语调,声音响得足以让我跳起来。他说话的时候仿佛我们周围没有人,而汩汩声连绵不断,对他的声音置若罔闻。 “不是我在抱怨,”他继续说道,“如果这个地方不存在的话,我都死了好几回了。当然,我第一次被困在这些山洞里。而现在,没有它,我们根本不可能藏身于此。没有藏身之处,我们全都会死,对吗?” 他用胳膊肘推了推我,是种搞阴谋的姿势。 “极大的方便,这样的布局。如果我是自己用橡皮泥把它捏出来的话,布局不可能比现在更完美了。” 他的笑声吹散了一块潮湿的薄雾,我第一次看见了这间房子。 两条河流过潮湿阴冷、高高拱起的空间,这就是充满我的耳鼓的水流声——水滔滔不绝地从紫色的火山岩下面涌出来。杰布说话时仿佛只有我们俩,是因为的确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里。 实际上只有一条河,一条小溪流。小溪流离我们最近;在从上面照射下来的光线下像一条浅浅的编织起来的银色缎带,环绕在低矮的石头岸边流淌而过,水好像会不断地漫溢出来似的。一个声调很高的女性轻声地说着话,从柔柔的波纹那头咕噜噜地传过来。 男低音汩汩地从河那边传来,浓厚的水蒸气团也从远山附近地面上的许多洞穴中升腾起来。河是黑的,淹没在山洞的地面下,沿着房子经由宽大滚圆的风化石暴露出来。那些洞看起来阴森危险,河水向看不见、摸不透的终点奔涌而去的时候几乎看不出来。水似乎在慢慢沸腾,热量和水蒸气就是这样形成的,它的声音也像水开了的汩汩声。山洞顶上倒挂着几个狭长的钟乳石,水滴向对应着的笋石。它们当中的三个连在一起,形成了两条流水主体之间黑而细的支柱。 “在这里得小心,”杰布说,“温泉里有湍流。如果你掉进去了,你就完蛋了,以前发生过一次。”想到这里他低下头,神色凝重。 地下河中黑色的旋涡突然在我眼里变得恐怖起来。我想象着被困在灼烫的急流中,这让我战栗。 杰布把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肩膀上:“别担心,只要当心脚下,你就不会有事儿。那么,”他说道,指着山洞的最那头,浅浅的溪流在那里流入了黑漆漆的山洞,“那里后面第一个山洞就是浴室。我们挖开地面,造了一个很不错、很深的浴缸。洗澡有日程安排,不过暴露隐私是不太常见的问题——那里黑漆漆的一片。离小溪那么近,房间很舒服、很温暖,不过水不会像这里的温泉一样烫伤你。过了那个山洞之后还有另一个洞,穿过那个裂口。我们把入口拓宽了,这样就能舒舒服服地过去。那个房间是我们沿着小溪能走得最远的地方了——那里陷入了地底下。所以,我们把那个房间修成了公共厕所,很方便,也很卫生。”他的声音里带有一种自鸣得意的调子,仿佛自然天成的事情都归功于他似的。好吧,他发现并改造了这个地方——我猜一点点自豪是合情合理的。 “我们不想浪费电池,大多数人都记得住这里的地面,他们摸黑都可以。不过由于你是第一次来这里,你可以拿着这个过去。” 杰布从他的口袋里抽出一个手电筒,把它递给我。看见它使我想起他在沙漠里发现我奄奄一息的那一刻,那时候他检查了我的眼睛,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不知道为什么回忆起这件事让我感到悲伤。 “别异想天开地以为小河或许会带着你从这里出去之类的。一旦水流到地下,就不会再流回来了。”他警告我。 由于他似乎在等待我认可他的警告,我点了一下头。我缓慢地接过他手里的手电筒,小心翼翼地,以免仓促的动作吓倒他。 他对我微笑以示鼓励。 我迅速按照他指的路走过去——奔涌的水声没有使我的不适更易于忍受,走出他的视线感觉很奇怪。要是有人猜到我终究会来到这里,所以藏在这些洞里呢?杰布会在这震耳欲聋的流水声中听见我们的打斗吗? 我用手电筒把浴室照了个遍,寻找伏击的迹象。手电筒产生了诡谲闪烁的影子,并没有使人感到安慰,不过我没发现令我感到恐惧的东西。杰布的浴缸比一个小游泳池还要大,里面像墨水一样黑。在下面,只要屏住呼吸就不会被发现……我仓皇地穿过房间后面细长的裂缝,逃离我的想象。离开杰布,恐慌几乎将我击倒——我无法正常地呼吸;由于我的耳鼓嗡嗡作响,我几乎什么也听不见。当我朝着那条河从地下流经的那个房间走去时,与其说我是走的,还不如说我是飞奔过去的。 发现杰布站在那里,还是同样的姿势,还是一个人,这给我已经支离破碎的神经带来一丝安慰,我的呼吸和心跳减慢了。为什么这个疯狂的人类会给我带来如此大的安慰,我无法理解,我猜这正如梅兰妮所言,绝望的时代。 “不是太乱吧?”他问道,脸上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 我又点了一下头,把手电筒还给他。 “这些山洞是了不起的恩赐,”我们折回阴暗的通道时他说道,“没有它们,我们就没有能力使这么一大群人活下来。玛格诺丽亚和莎伦两个人相处得非常好——好得令人震惊——在芝加哥的时候,不过她们的幸运只够藏两个人。再次拥有社区是极其美好的事情,使我感觉十足像人类。” 我们从凸凹不平的楼梯上攀爬出来的时候,他再次拉住我的胳膊肘。 “我很抱歉,呃,我们让你住的地方。那是我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我很惊讶那些小伙子们能那么快找到你。”杰布叹气道,“啊,凯尔真的……很积极,不过我想那都是为了大家好,不妨适应新情况。或许我们能找到更舒适的地方让你住,我会考虑这件事的……至少,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没必要把你自己塞进那个小洞里。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和我一起坐在过道上,不过和杰莱德在一起……”他的声音慢慢消失了。 我惊讶地听着他抱歉的话语,这种友善远远超过了我期望得到的,这种同情心远远超过了我以为这个物种能够给予其敌人的。我轻轻地拍了拍放在我胳膊上的手,犹豫不决地想要表达我的理解,而且不会引起麻烦,我确定杰莱德倒是非常乐意看不见我。 杰布难以理解我无言的交流。“好姑娘,”他说道,“不管怎样我们会想出办法的。医生只能集中精力治疗人类同胞,你活着的话会更有趣,我想。” 我们的身体靠得很近,他能够感受到我在颤抖。 “别担心,医生现在不会来找你麻烦的。” 我没办法使自己不颤抖,杰布只能向我保证现在,无法保证杰莱德不会确定我的秘密比保护梅兰妮的身体更重要。我知道这样的命运会使我希望昨天晚上伊恩成功了,我哽咽了,感到伤痕遍布我的脖子,直入我的喉咙内壁。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会有多少时间。梅兰妮那么多天以前如是说,那个时候我的世界还在掌控之中。 她的话在我的脑海中回荡,我们重新进入那个大房间,这是杰布所言的人类社会的主要的聚集地。里面全是人,和昨天晚上一样,那里的每个人目光如火,怒气冲冲,他们看他的时候带着愤怒与背叛的眼神,看我的时候则是面露杀机。我的眼睛一直盯着脚下的岩石,从我的眼角能看出杰布又端起了他的枪。 实际上,这只是时间问题。在仇恨和恐惧的气氛中我能感觉到这一点,杰布无法长期保护我。 能再次勉强通过狭窄的缝隙,穿过曲曲折折、黑漆漆的迷宫,来到我拥挤不堪的藏身之处,是一种安慰,在那里我能期待一个人待一待。 在我身后响起一阵愤怒的嘘声,仿佛一窝被棍棒驱赶的蛇似的,在大山洞里回荡。这种声音使我期待杰布能更快地领着我穿过迷宫。 杰布轻声地笑了笑。我和他相处的时间越久,他似乎变得越奇怪。他的幽默感和他的动机令我同样百思不得其解。 “有时候这里会变得有些无聊,你知道,”他对我低声咕哝道,或许是自言自语吧。轮到杰布,这就很难说清楚了,“或许他们不再生我的气之后,就会意识到他们感激我现在给他们带来的兴奋的。” 我们穿过像蛇一样蜿蜒曲折的黑暗小道,感觉一点儿都不熟悉。或许他走了另一条路,使我迷失方向。这一次似乎比之前花的时间更长,不过我终于能看见那盏昏暗的灯在下一个拐弯处散发出幽蓝色的光。 我抱紧自己,不知道杰莱德是否又会在那里。如果他在的话,我知道他会生气。我确定他不会赞成杰布领着我走了一圈儿,无论这可能有多么必要。 我们一拐弯,我就看见灯旁边有一个人影无力地靠在墙壁上,向我们投射过来一个长长的影子,不过显然不是杰莱德。我的手紧紧地抓住杰布的胳膊,由于恐惧本能地抽搐起来。 接着我真的看见在等待的那个人了。比我还要小——我就是因为这一点才知道不是杰莱德的——而且很消瘦。小,但是也太高,太精瘦结实了。即使在昏暗的幽蓝灯光下,我能看见他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深棕色,他如丝般的黑发现在蓬乱地垂到下巴下方了。 我的膝盖跨了下来。 我的手恐慌地抓住杰布的胳膊,支撑住身体。 “好吧,看在上帝的份上!”杰布惊呼道,显然很烦躁,“难道就没人能在这里保守秘密超过二十四小时?该死,这真让我心烦!一群爱饶舌的人……”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哼哼唧唧。 我甚至没想去理解杰布在说什么,我陷入了有生以来——包括我曾经历过的每一次生命——最凶猛的斗争之中。 在我身体中的每个细胞里我都能感受到梅兰妮的存在。认出她熟悉的存在之时,我的神经末梢感到刺痛。我的肌肉跟随着她的指令而抽搐,我的嘴唇颤抖着想要张开。我的身体往前倾,想要靠近站在走道上的那个男孩,我的身体探出去了,因为我的胳膊不愿意这么做。 梅兰妮从我鲜有的几次屈服或遵命于她的经历中学会了许多事情,我真的不得不跟她作斗争——斗争得如此激烈,新的汗珠从我的额头上渗出来。不过我现在并不是像在沙漠里奄奄一息那样了,而且我也不虚弱,没觉得头昏眼花,我为之放弃一切而迷失自我的人出现在我面前也不会让我大惊失色,我早就知道这一刻会到来的。我的身体很有韧性,很快就会治愈——我又很强壮了。我体内那个给予我控制的力量,给予我坚定的力量。 我把她赶出我的四肢,从她紧抓住的每个地方赶出去,把她推进我脑海的最深处,把她锁在那里。 她的屈服来得突然而彻底。啊!她叹息道,几乎是痛苦的呻吟。 我刚获胜就感到莫名的内疚。 我已经知道她对于我而言远远不仅仅是一个抵抗的宿主,只会使得我的生活变得不必要地艰难。在过去几周的相处中,我们成为了同伴,甚至是知己——自从猎人使我们团结起来反对共同的敌人那时起。在沙漠里,当凯尔的刀架在我的颈上时,我很高兴如果我不得不死去,杀死梅兰妮的那个人不会是我;即使在那时,她对我而言也不仅仅是个身体了,但是此刻感觉远远不止于此。给她造成痛苦,我感到很懊悔。 不过这是必要的,她似乎没领会到这一点。我们所说的任何话都会是错误的,任何未经深思熟虑的行为都会意味着就地处决。她的反应太狂乱,太感情用事了,她会使我们陷入麻烦。 你现在得信任我,我告诉她,我只是想让我们两个都活下来,我知道你不想相信你的人类同伴会伤害我们…… 但那是杰米。她轻声说道。她渴望见那个男孩的感情如此强烈,再次使我的膝盖变得虚弱了。 我想要不带感情地看着他——这个面色憔悴的少年,无力地靠在隧道的墙壁上,胳膊紧紧地环抱在胸前。我想要把他当成陌生人,根据情况作出我的反应,或者没有反应。我试了,却失败了。他是杰米,他很美,而我的胳膊——我的,不是梅兰妮的——想要抱住他。我的眼睛充满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淌下来。我只能希望在昏暗的灯光下,没人看得见。 “杰布。”杰米说道——他打了个招呼,声音低沉而沙哑。他的眼睛倏地扫了我一下,然后移开了。 他的声音那么深沉!他真的会那么老吗?我心里涌起双倍的内疚感,意识到我只是错过了他十四岁的生日。梅兰妮给我看过是哪一天,我看见了,就是我第一次梦见杰米的那一天。在清醒的每一分钟内她都如此用力地挣扎着,独自承受那样的痛苦,掩藏着自己的记忆来保护这个男孩,以至于他出现在她的梦里,而且我还给猎人发了电子邮件。 我现在难以置信地震惊我曾经如此冷酷无情。 “你在这里干什么,孩子?”杰布质问道。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杰米也质问道。 杰布一言不发。 “那是杰莱德的意思吗?”杰米追问道。 杰布叹气道:“好吧,那么你知道了。那有什么好处呢,啊?我们只是想——” “保护我?”他打断道,态度恶劣。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刻薄了?是我的错吗?当然是的。 梅兰妮开始在我的头脑中啜泣。这很让人分心,而且很吵闹——这使杰布和杰米的声音听起来更遥远了。 “好了,杰米。那么你不需要保护,你想要干什么?” 那么快投降好像令杰米很意外,他的眼睛在杰布和我的脸上扫来扫去,挣扎着想出个请求。 “我……我想和她谈一谈……和它。”他终于说道,他不确定的时候音调更高。 “她不怎么说话,”杰布告诉他,“不过欢迎你试一试,孩子。” 杰布把我的手指从他的胳膊上掰开。他一获得自由,就转身背对着最接近他的墙壁,靠在上面,放松地让自己坐在地面上,枪稳当当地靠在他的腿上。杰布的头懒洋洋地靠在墙上,他的眼睛闭上了。不一会儿,他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 我站在他离开我的地方,想要使自己不去看杰米的脸,但是没做到。 杰米再次对杰布轻而易举的偃旗息鼓感到惊讶。他瞪大眼睛看着这个老人躺在地上,这使他看起来年纪更小了。过了几分钟,杰布还是一动不动,杰米这才仰起头看着我,眼睛眯了起来。 他凝视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愤怒,他拼命装出勇敢、像个大人的样子,不过乌黑的眼眸中也如此清晰地表现出恐惧和痛苦——使梅兰妮在我的脑海中啜泣得更响了,我的膝盖颤抖起来。没有趁机再次崩溃,我缓慢地向隧道墙壁走过去,越过杰布,滑倒在地面上。我弯起腿蜷缩起来,努力使自己变得尽可能地小。 杰米警惕地看着我,接着向前走了四步,直到他站在我面前。他飞快地扫了一眼杰布,而杰布既没有动弹一下,也没有睁开眼睛,接着杰米在我身边跪下来。他突然板起脸来,与其他任何表情相比,这种表情使他看起来更像成年人。看着这个小男孩脸上流露出悲伤的男人的表情,我的心阵阵作痛。 “你不是梅兰妮。”他小声地说道。 不跟他说话更难,因为我是想要说话的那个。相反,犹豫了片刻,我摇摇头。 “不过,你在她的身体里面。” 又停顿了一下,我点点头。 “你的……你的脸怎么啦?” 我耸耸肩,我不知道我的脸看起来怎么样,不过我想象得出。 “谁这么对你的?”他追问道。他的手指缓慢迟疑,几乎碰到了我脖子的一侧。我一动不动,没有感到躲避这只手的必要。 “梅姬姑妈、杰莱德和伊恩。”杰布无趣地列出来,我们两个人都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杰布没有动,他的眼睛还是闭着的。他看起来如此安详,仿佛在睡梦中回答杰米的问题。 杰米又等了一会儿,接着又转身看着我,脸上带着同样严肃的表情。 “你不是梅兰妮,但是你知道她所有的记忆和事情,对吗?” 我又点了点头。 “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想要咽下这些话,但是它们从我嘴里脱口而出:“你是杰米。”我情不自禁地用一种爱抚的语气说出这个名字。 他眨了眨眼睛,惊讶于我打破了沉默。接着他点点头,轻声答复道:“对。” 我们都看着杰布,他仍然一动不动,然后再看看彼此。 “那么你记得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吗?”他问道。 我感到畏惧,接着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想知道。”他轻声说道。 我摇摇头。 “我想知道,”杰米重复道,他的嘴唇在颤抖,“我不是小孩子,告诉我。” “不会……很愉快。”我轻声说,无法制止我自己,难以拒绝这个男孩的要求。 他笔直的黑眉毛纠结在一起,紧蹙在大大的眼睛中央。“求你了。”他小声说道。 我瞟了一眼杰布,我想他现在或许正在从睫毛里窥视我们呢,不过我不确定。 我的声音轻柔得像呼吸一样。“有人看见她进入禁区里的一个地方,他们知道有问题,他们呼叫了猎人。” 听到这个称呼他退缩了。 “猎人想要让她投降,她逃开了。当他们困住她的时候,她跳进了一个敞开的电梯井。” 想到痛苦的记忆让我不寒而栗,杰米黝黑的脸变得苍白。 “她没有死?”他轻声问道。 “没有,我们有非常熟练的治疗师,他们很快修复了她。接着他们把我植入她体内,他们希望我能告诉他们她怎么幸存了那么久。”我没打算说太多,我的嘴巴突然闭上了。杰米似乎没有注意到我说漏嘴了,不过杰布的眼睛慢慢地张开了,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身体的其他部分没有动,而杰米没注意到这些变化。 “为什么你们不让她死呢?”他问道。他不得不艰难地哽咽,就快啜泣起来了。听到这里让人更加痛苦,因为这不是一个孩子对不可知的恐惧而发出来的声音,而是一个成年人对困难的完全理解而发出来的呻吟。不伸出手放在他的脸颊上如此困难,我想要把他揽入怀中,祈求他不要难过。我把手握成拳头,努力使注意力集中在他的问题上。杰布的眼神在我的手上扑闪而过,又回到我的脸上。 “作决定的时候我不在,”我含糊地说道,“那些事情发生时我还在太空深处的低温箱里。” 杰米又惊讶地眨了眨眼睛,我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我看得出他正在与某种新感情作斗争。我扫了一眼杰布,他的眼睛因为好奇而炯炯有神。 杰米同样也感到好奇,不过却更加小心翼翼。“你从哪里来?”他问道。 不由自主地,我对他心里升腾起来的不情愿的兴趣莞尔一笑:“很遥远的地方,另一个星球。” “那是……”他开始问,但是他被另一个问题打断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杰莱德对我们大吼道,他正拐弯走出隧道的尽头,结果狂怒地定在那里,“该死,杰布!我们同意不——” 杰米让自己站立起来:“不是杰布带我来这里的,但你本应该带我来的。” 杰布叹了叹气,慢慢地站起来。他这么做的时候,枪从他的腿上滚到了地面上,它只停留在离我几英寸远的地方。我急速地挪开,感到很不自在。 杰莱德的反应则完全不一样,他朝我扑过来,只跑了几步就穿过了过道。我在墙壁边缘缩成一团,用胳膊挡住我的脸,从胳膊的缝隙里我偷偷地看见他一把将枪从地面上拉了起来。 “你想使我们被杀死吗?”他几乎是冲着杰布尖叫的,把枪指着这个老人的胸膛。 “冷静下来,杰莱德,”杰布声音疲惫地说,他用一只手拿着枪,“如果我把枪扔在她旁边放一整夜,她都不会碰一下。难道你不明白这一点吗?”他把枪膛指向我,而我则畏缩地躲开了,“这个,她绝对不是猎人。” “闭嘴,杰布,闭嘴!” “别说他,”杰米大声叫道,“他什么都没做错。” “你!”杰莱德反唇相讥,冲着这个消瘦、生气的人发脾气,“现在从这里滚开,否则我要动手了!” 杰米握着拳头,坚守着自己的立场。 杰莱德也握起了拳头。 我震惊地呆立在原处,他们怎么能这样彼此大呼小叫呢?他们是家人,他们之间的纽带比任何血缘关系都要强烈。杰莱德不会打杰米——他不能!我想要做什么,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使他们注意到我的任何事都会使他们更生气。 只有这一次,梅兰妮比我要冷静一些。他不可能伤害杰米,她自信地想,这是不可能的。 我看着他们,像敌人一样对峙,感到不知所措。 我们本来就不该来到这里。瞧,我们使他们多么不开心。我呻吟道。 “你不应该对我隐瞒实情,”杰米咬牙切齿地说道,“而你不应该伤害她。”他的一只手松开了,扬起来指着我的脸。 杰莱德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那不是梅兰妮,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杰米。” “那是她的脸,”杰米坚决地说道,“还有她的脖子,难道那里的伤痕不让你难过吗?” 杰莱德放下手,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要么立刻离开,杰米,给我一点儿空间,否则我会迫使你离开。我可不是吓唬你的,我现在再也忍受不了了,好吗?我已经到极限了,所以,我们还是稍候再谈如何?”他又睁开眼睛,里面充满痛苦。 杰米看着他,愤怒的表情慢慢地从他脸上退去。“对不起,”过了一会儿他小声说道,“我会走……但我不保证我不会回来。” “现在我还想不到那么多,走,求你了。” 杰米耸了耸肩,再次向我投来一个探索的眼神,然后他迈着大步迅速地离开了,这使我再次为错过的时光而痛苦。 杰莱德看着杰布,“你也走开。”他直截了当地说道。 杰布转了转眼珠子:“我认为你休息得还不够久,老实说,我会监视……” “走开。” 杰布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好吧,当然。”他开始朝过道走去。 “杰布?”杰莱德在他身后叫道。 “怎么啦?” “如果我要你现在就射死它,你会这么做吗?” 杰布一直慢悠悠地走着,没有看我们,但是他的话很清楚:“我不得不这么做,我得按规矩办事儿。所以别让我这么干,除非你真的这么想。” 他消失在黑暗中。 杰莱德看着他离开。趁着他还没来得及把怒气撒在我身上,我赶紧猫着腰躲进了我那个极不舒服的避难所,蜷缩在角落深处。 第十八章 百无聊赖 余下的一整天除了一会儿,我都一言未发。 几个小时后杰布为我和杰莱德送饭来的时候,才有了这次例外。他把托盘放在我的小山洞的入口处时,满怀歉意地冲我笑了笑。 “谢谢你。”我轻声说道。 “不客气。”他告诉我。 我听见杰莱德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对我们简短的交谈感到厌烦。 那是杰莱德一整天发出的唯一的声音。我确定他就在外面,不过从来都没发出过可以听得见的声音来确认我的想法。 这一天非常漫长,非常压抑,非常无聊。我尝试了我能想出的所有的姿势,但我一次也没能让自己舒舒服服地伸直过,我的后腰开始不断地痉挛。 梅兰妮和我一起想了很多关于杰米的事情。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很担心我们来到这里已经给他带来伤害,而我们现在在伤害他。相比之下,遵守诺言又算什么呢? 时间失去了意义。可能太阳已经下山了,可能已经是黄昏了——埋在地底下,我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的东西。梅兰妮和我已经没有可以讨论的话题了,我们悲伤地翻来覆去地想我们共同的记忆,就像切换电视频道一样,没停下来看一看什么节目。我打了一会儿盹,不过没法酣然入睡,因为我那么不舒服。 杰布终于回来的时候,我竟可以亲吻他满脸胡子的脸。他把身体探进洞里,脸上的笑容拉长了他的脸颊。 “差不多是再出去走一走的时间了?”他问我。 我迫不及待地点点头。 “我来吧,”杰莱德吼道,“把枪给我!” 我犹豫了,笨拙地蹲在我的洞口,直到杰布对我点点头。 “去吧。”他告诉我。 我爬了出来,全身僵硬,还站不稳,我抓住杰布伸过来的手使自己站稳。杰莱德发出一个厌恶的声音,别开了脸。他紧紧地握住枪,指关节在枪膛上变得很白。我不喜欢看到他手里拿着枪,他拿着枪比杰布拿着让我更不安。 杰莱德没有像杰布那样对我照顾备至,他大踏步地朝黑漆漆的隧道走过去,没停下来让我跟上。 这样很困难——他没有发出多少声响,他也没有给我带路,所以我不得不一边走,一边把一只手伸在我的面前,另一手则扶着墙,以免撞到岩石上。我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摔倒了两次,尽管他没有帮我,他的确一直等待着,直到他听见我又从地面上站起来才继续往前走。有一次,匆匆忙忙地通过管道中较笔直的一个区域时,我离他太近了,摸索的手臂不小心摸到他的后背,摸到他肩膀的形状后,我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撞到另外一堵墙。他往前一跳,从我的手指下方挣脱出去,发出生气的嘘声。 “对不起。”我轻声说道,感到自己的脸在黑暗中涨红了。 他没有回答,不过他加快了步伐,这样使跟着他变得更困难了。 终于一丝亮光出现在我的前方时,我感到很迷惑。我们没有走另一条路吗?这不是最大的那个山洞里那种璀璨的白光。这里很安静,是苍白的银色。不过,我们穿过的狭窄的裂缝似乎是一样的……直到我来到那个巨大的有回声的空间时,我才意识到是什么造成了这种不同。 已经是夜晚了。从上方朦胧地照亮这里的光线与月光相似,而不像太阳光。我利用不那么明亮的光审视了一下洞顶,想要探究其中的秘密。高高地,在我上方那么高的地方,数百颗小月亮向幽暗遥远的地面发出淡淡的光芒。小小的月亮不规则地簇拥在一起,一些则离另一些更远。我摇摇头,即使我现在能直接看到光,我仍然不理解。 “快点!”杰莱德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生气地命令道。 我畏惧了,赶紧跟上。我很后悔心不在焉,我看得出来不得不跟我讲话让他感到多么厌烦。 抵达河边的房间时,我没期望有手电筒的帮助,事实上我也没得到这样的帮助。现在这里光线幽暗,像那个大山洞一样,不过这里只有大约二十个微型月亮。杰莱德绷紧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洞顶,而我则犹豫不决地走进里面有墨水般漆黑的游泳池的那个房间。我猜如果我不小心跌进地底下汹涌的温泉里,消失不见了的话,杰莱德很可能会将之视为命运的安排。 我想他会难过,我扶着墙壁摸索着往黑漆漆的浴室里走,梅兰妮发表了不同的看法,如果我们跌落进去的话。 我对此表示怀疑。他可能会想起第一次失去你的痛苦,但是如果我消失的话,他会很高兴。 因为他不了解你。梅兰妮轻声说道,然后慢慢引退了,仿佛她突然筋疲力尽了一般。 我呆立在原处,感到很惊讶。我不确定,但梅兰妮仿佛是在赞美我。 “快一点儿!”杰莱德从另一个房间大声叫道。 在黑暗和我的恐惧允许的范围内,我慌忙地赶过去。 我们返回的时候,杰布在蓝色的灯那里等我们。在他脚下有两个凹凸不平的圆柱体,两个不规则的长方体。我之前没注意到,或许我们离开的时候他把它们拿过来了。 “你今晚睡在这里,还是我睡在这里?”杰布漫不经心地问杰莱德。 杰莱德看着杰布脚旁的一堆东西。 “我,”他简略地答道,“而且我只需要一个铺盖卷。” 杰布挑起浓密的眉毛。 “它不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杰布,你把这件事交给我处理——那么就别管闲事。” “她也不是畜生,小伙子,而且你也不会这样对待一条狗。” 杰莱德没有回答,他的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 “从来都没想过你是个残忍的人。”杰布语气柔和地说道。不过他拾起裹成一圈的铺盖,把胳膊穿过捆绑带,扔到肩膀上,接着把一个长方形——枕头——塞在腋下。 “对不起,亲爱的。”他从我身边经过时边说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住手!”杰莱德咆哮道。 杰布耸了耸肩,悠闲地走开了。他还没离开视线,我就赶紧躲进我的小洞穴里。我躲在黑暗深处,紧紧地蜷缩成一个球,我希望这样我就能小得看不见。 杰莱德没有默不作声地藏在隧道外面,反而把铺盖卷径直铺在我的牢房的出口处。他拍了几下枕头,可能是想把它拍成自己以前枕头的形状。他躺在垫子上,胳膊环抱在胸口上。透过洞口我只能看见这些——只有他环抱在一起的胳膊和半个肚子。 他的皮肤还是那种深金棕色,过去半年来一直出现在我的梦中。我梦境中的片段活生生地出现在离我不到五英尺的地方,这种感觉很奇怪,犹如梦幻一般。 “你不能从我身边溜出去。”他警告道。他的声音较之以前要柔和一些——昏昏欲睡的那种,“如果你想……”他打了个呵欠,“我会杀了你。” 我没有回答。这种警告使我很受打击,对我简直是种侮辱。为什么我会从他身边溜走?我会去哪里?跑到在外面等待着我的野人手中,他们所有人正巴不得我做出那种愚蠢的尝试呢?或者,就算有办法从他们身边溜走,回到沙漠里,上次我尝试穿越的时候它几乎将我炙烤致死?我不知道他认为我能够做什么事,他认为我会对他们的小世界策划什么阴谋?我真的看起来那么强大吗?我多么可悲地毫无抵抗之力,这一点难道不是很明显吗? 我能分辨出他什么时候睡着了,因为他开始抽搐,梅兰妮记得有时候他会这样,他只有在难过的时候才会如此辗转反侧。我看着他的手指紧握在一起,又松开,我不知道他是否梦见自己的手指掐紧了我的脖子。 接下来的那些天里——可能有一个星期吧,很难记起来——非常地平静。杰莱德就像一堵挡在我和世界上的一切之间的无声的墙,不管是好还是坏。什么声音也没有,除了我自己的呼吸声,我自己的动作;没有风景除了我周遭黑漆漆的洞,一圈昏暗的光,熟悉的托盘上放着同样配额的食物,短暂地偷偷地瞥一眼杰莱德;没有其他触摸,除了坑坑洼洼的岩石碰到我的皮肤;淡然无味,除了水的苦涩,坚硬的面包,淡而无味的汤,木屑似的根,一而再、再而三。 这是一种奇怪的组合:不断的恐惧,由于身体不适持续的疼痛,以及折磨人精神的单调无聊。在这三者之中,杀得死人的乏味是最难以忍受的,我的牢房是一间剥夺感观的囚室。 梅兰妮和我一起担心我们会疯狂。 我们两个人都听见我们的脑袋里有一个声音,她指出,那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们会忘记怎么说话的,我担心道,有人跟我们说话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四天前,你感谢杰布给我们送来食物,他说不客气。好吧,我想那是四天前。四个漫长的睡眠之前,至少是这样。她似乎在叹息,别啃你的指甲——我花了好多年才克服那个坏习惯。 不过粗糙的长指甲让我心烦。我真的不认为从长远来看,我们有必要担心坏习惯。 杰莱德不让杰布送吃的了。相反,有人送到过道尽头,杰莱德过去取。我得到的是同样食物——面包、汤和蔬菜——每天两次。有时候,杰莱德还有额外的东西,包装的食物上面还有我认识的品牌名称——红藤糖果1、士力架2和果酱饼干。我试着想象人类是如何得到这些点心的。 我没有期待他会跟我分享——当然不会——不过有时候我很好奇他是否认为我希望他会这么做。我少有的几个娱乐项目之一就是听他吃这些东西的乐趣,因为他总是做得那么招摇,或许也像他第一个晚上摩擦枕头那样擦了嘴巴呢。 有一次,杰莱德慢悠悠地撕开一袋奇多芝士酥脆饼干3——像平常一样炫耀——人造干奶酪的香味在我的山洞里弥漫开来……味道可口得让人无法抗拒。他慢慢地吃了一个,每一次嚼碎的声音都故意让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的胃咕噜噜地直叫,而我则嘲笑我自己。我很久都没笑过了,我试图回忆我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而我想不起来——只能想起在沙漠里令人毛骨悚然的歇斯底里的感情宣泄,那真的算不上大笑。即使在我来到这里以前,我也没发现有多少有趣的事情。 不过,不知为何这让我觉得欣喜若狂——我的胃渴望一小块奇多——我又大笑起来,这当然是疯狂的预兆。 我不知道我的反应是怎么冒犯到他的,不过他站了起来,消失了。过了很久,我才又听见他吃奇多的声音,不过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我从洞里偷偷地望出去,看见他坐在走廊尽头的影子,背对着我。我把头拉进来,害怕他突然转过头看见我偷看。从那时起,他就尽可能多地待在走道的尽头了,只有到了晚上他才会躺在我的牢房门口。 每天两次——确切地说,是每晚两次,因为其他人在的时候他从来不带我去——我就会走到河边的那间屋子去,这是最重要的事情,尽管我很害怕,因为这是我不必弓着背不自然地躲在强压着我的洞里的唯一机会。每一次,我都不得不比上一次更加艰难地爬回去。 那个星期有三次,总是在睡觉的时候,有人过来察看我们。 第一次是凯尔。 杰莱德突然一跃而起惊醒了我。“离开这里。”他警告道,枪已经握在手里了。 “只是察看一下,”凯尔说道,他的声音很遥远,却足够响亮生硬,我确定那不是他的兄弟,“某一天,你可能不在这里,某一天你可能睡得太沉了。” 杰莱德唯一的反应就是扣动扳机。 我听见凯尔离开时大笑的声音在他身后回荡。 另外两次我不知道是谁。又是凯尔,或许是伊恩,或许是我还不知道名字的某个人。我所知道的一切就是又有两次我被杰莱德突然跳起来,用枪指着入侵者给惊醒了,没有再说什么话。不管是谁,哪怕只是过来察看一下,都用不着交谈。他们走后,杰莱德很快又睡着了,使我的心情平复下来要花更长的时间。 第四次不一样。 我并没有睡得很沉,杰莱德突然醒过来,敏捷地打了个滚跪在地上。他手里拿着枪,嘴巴上还骂骂咧咧的。 “放松,”一个声音从远处轻声说道,“我是来求和的。” “不管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都不会相信。”杰莱德低吼道。 “我只是想说说话,”那个声音越来越近了,“你藏匿在这里,错过了重要的讨论……大伙都很怀念那个曾经冲锋陷阵的你。” “我确信。”杰莱德挖苦地说道。 “哦,放下那支枪。如果我打算跟你打架,这一次我就会和四个人一起来。” 然后是短暂的沉默,当杰莱德再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黑色幽默,“这些天你兄弟怎样了?”他问道。杰莱德似乎很享受问这个问题,捉弄他的客人让他放松下来。他坐下来,无精打采地半靠在我牢房前面的墙壁上,很放松,不过枪仍然是上膛的。 我的脖子很痛,似乎领会到那双曾经挤压弄伤它的手近在咫尺。 “他因为鼻子的事情很恼火,”伊恩说道,“哦,好吧——那并不是第一次它被打断了,我会告诉他你说过你很抱歉的。” “我没这么说。” “我知道,没有人会因为打过凯尔而后悔。” 他们两个一起轻轻地大笑起来,他们互相捉弄的过程中有某种志同道合的意味,杰莱德手中握着一支枪随意地指着伊恩的方向时,这样的情形显得特别不谐调。不过,在这个绝望的地方形成的纽带肯定非常牢固。 伊恩在杰莱德旁边的垫子上坐下来。我能看见他的剪影,在蓝色的灯光下是个黑色的形状。我注意到他的鼻子很完美——笔直,鹰钩状,是我在著名的雕塑中看见的那种鼻子。那意味着其他人觉得他比他那鼻子折断了的兄弟更能忍受吗?或者他只不过更善于躲避? “那么你想要干什么,伊恩?不仅仅是为了给凯尔要回个道歉吧,我猜。” “杰布告诉你了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们放弃搜索了,就连猎人也放弃了。” 杰莱德没有发表意见,不过我能感觉到他周围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我们一直都在密切关注事态的变化,但他们从来都没表现出焦虑。搜索从来没超过我们抛弃车的那片区域,过去几天,他们显然在找尸体,而不是幸存者。接着两个晚上以前,我们有幸休息了一下——搜索队在空地里留下一些垃圾,一群野狼袭击了他们的营地。他们当中有一个回来晚了,惊吓到这些动物。野狼发动了进攻,把猎人拖到沙漠里一百码以外的地方,其他人听见尖叫声,才过来救援。另一些猎人配备了武器,当然啦,他们轻松地就吓走了野狼,受害者没受多少伤,但是这件事情或许回答了他们可能对我们的这位客人怀有的任何问题。” 我不知道他们怎样做到监视在搜索我的猎人的——了解了那么多,这样的想法让我有种奇怪的被暴露的感觉。我不喜欢我脑海中的情景:人类在暗处,监视着他们憎恨的灵魂,这个想法令我后颈项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所以他们收拾行装离开了,猎人们放弃了搜索,所有的志愿者都回家了。现在没人在找它。”他的侧影转向我,我则弓着背低着头,希望这里太暗,他看不见我——就像他的脸一样,我宁愿只是一个黑色的影子,“我猜它已经被正式宣告死亡了,如果他们像我们以前那样跟踪那些东西的话,杰布一直在对站在那里足够久的任何人说‘我告诉过你的’。” 杰莱德咕哝了一些不连贯的话,我只能分辨出杰布的名字。接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出尖锐的声音,然后吐出来,说道:“那么,好吧,我猜事情结束了。” “看起来是这样,”伊恩迟疑了片刻,然后补充道,“除了……好吧,或许什么都不是。” 杰莱德又紧张起来,他不喜欢自己的智慧被别人矫正:“继续。” “除了凯尔其他人都没怎么想过它,而且你知道凯尔的脾气。” 杰莱德对此赞同地“嗯”了一声。 “你天生最擅长这种事情,我希望听听你的意见,那就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把我的生命拱手相让,来到这片禁区,”伊恩冷淡地说道,接着他的声音又变得十分严肃,“你瞧,这个……有个猎人,对此毫无疑问——它配有一把格洛克1。” 我过了一会儿才理解他用的这个词,这不是梅兰妮比较常用的词汇。当我理解了他在讨论的是一种枪时,他惆怅羡慕的语气使我稍微感到有些不舒服。 “凯尔是第一个注意到这个很突出的,这对其余人似乎不重要——当然在决策过程中不重要。噢,这包含了足够的暗示,从我们能看见的事情上来判断,不过似乎没有人听,希望我们之前听过它是怎么说的……” 我的汗毛又焦急地倒竖起来。 “不管怎样,”伊恩继续说道,“当他们取消搜索时,这个对这样的决定并不满意。你知道寄生虫们一直总是那么……非常和睦吗?这个很奇怪——他们几乎就要吵起来,这是我看过最接近争吵的一幕。不是真正的吵架,因为其他人都没回嘴,不过不高兴的那个看起来肯定是在跟他们争论,猎人的核心团队没有理会它——他们全都走了。” “除了不高兴的这个?”杰莱德问道。 “它开了一辆车,在开往菲尼克斯的半路上又折回图森,接着又朝西边开去。” “还在寻找。” “或者非常迷惑,它在山峰附近的便利店停了下来。和在那里工作的寄生虫说话,尽管那个已经被讯问过了。” “啊。”杰莱德哼了一声。他现在饶有兴趣,精神集中在这个谜团之上。 “接着它徒步朝山峰走去——愚蠢的小东西,不得不活生生地被太阳烤,从头到脚都是黑的。” 我的身体一阵颤抖,我发现自己离开地面,靠在山洞里的后墙上,我的手本能地挥舞起来保护我的脸。我听见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传来嘘声,直到它们消失了我才意识到是我发出来的。 “怎么回事儿?”伊恩惊讶地问道。 我从指缝中看见他们两个人的脸都朝我的洞口看进来。伊恩是黑的,杰莱德的一部分被照亮了,他的身体像石头一样僵硬。 我想要一动不动,不被人看见,但是我浑身上下都在颤抖,根本无法控制。 杰莱德走开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盏灯。 “看一看它的眼睛,”伊恩低声说道,“它很害怕。” 我现在能看见他们两个人的表情,不过我只看了杰莱德。他的目光紧紧地锁在我身上,打量着我。我猜他在思考伊恩所说的话,寻找我的行为的动机。 我的身体不愿停止颤抖。 她绝不会放弃。梅兰妮呻吟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呻吟道。 什么时候我们的不屑变成了恐惧?我的胃纠结在一起,感到恶心。为什么她就不能像其他人那样让我死了算了?当我真的死了的时候,她还会来寻找我吗? “穿黑衣服的那个猎人是谁?”杰莱德突然冲我怒吼道。 我的嘴唇颤抖了,不过我没回答,沉默更安全。 “我知道你会说话,”杰莱德吼道,“你跟杰布和杰米说话,现在你要跟我讲话。” 他爬进洞口,惊讶地发现他不得不紧紧地蜷曲起来才能钻进来,并对此恼怒不已。低矮的洞顶迫使他跪下来,那样让他很不开心,我看得见他宁愿站在我身上。 我无处可逃,我已经躲藏进最深的角落里。这个洞几乎不够容纳下我们两个,我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吹拂到我的皮肤上。 “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事情。”他命令道。 第十九章 抛弃 “谁是那个穿黑衣服的猎人?为什么她还在搜索?”杰莱德吼叫的声音震耳欲聋,在我的周围回荡。 我躲在手臂后面,等待着第一次打击的降临。 “啊——杰莱德?”伊恩咕哝道,“或许你应该让我……” “滚开!” 伊恩的声音更近了,他想要跟着杰莱德钻进本来就已经拥挤得无回旋之地的洞里时,岩石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难道你看不出它害怕得不能说话了吗?让它自己待一会儿……” 杰莱德动了一下身子,然后我就听见什么东西在地面上擦过的声音,接着轰的一声响。伊恩骂了几句。我透过指缝看见伊恩已经不在眼前了,杰莱德背对着我。 伊恩吐了一口唾沫,痛苦地呻吟着。“这是第二次了。”他低吼道,我理解了原本要打在我身上的一拳转嫁到伊恩身上去了,因为他想干涉。 “我准备揍你第三次呢。”杰莱德含糊地说道,不过他转过身面对着我,顺便带来一丝光亮,他手里抓着一盏灯,他就是用这盏灯打了伊恩。在经历过那么久的黑暗之后,山洞几乎算得上豁然开朗了。 杰莱德又对我说话了,在新的光亮下端详着我的脸,然后一字一句地问道:“谁——是——那——个——猎——人?” 我放下手,盯着他毫无怜悯之情的眼睛。其他人因为我的沉默而受罪让我感到不安——即使那个人曾经想过要杀死我,也不应该这样折磨人。 杰莱德读懂我的表情变化之后,他流露出一丝犹豫不决,“我没必要伤害你,”他平静地说道,自己也不太确定,“不过我必须知道我问题的答案。” 这甚至就不是真正的问题——根本不是我有义务保守的秘密。 “告诉我。”他坚持要求,眼睛因为挫败和深深的不悦眯了起来。 我真的是个胆小鬼吗?我宁可相信我是的——我对痛苦的恐惧超过了其他一切,我张开嘴巴开口说话的原因要可悲得多。 我想要让他,让这个那么强烈地憎恨我的人高兴。 “猎人。”我开口道,我的声音刺耳而嘶哑,我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他不耐烦地打断我:“我们已经知道它是个猎人。” “不,不是一般的猎人,”我轻声说道,“我的猎人。” “你的猎人,什么意思?” “分配给我的,跟着我。她就是——原因。”我正要说出那个会置我们于死地的那个词的时候,我打住了,就在我要说“我们”之前。最后的事实他会认为那是最终的谎言——利用他最深切的愿望与最刻骨铭心的痛苦。他永远也不会明白,他的愿望可能会成真,他的眼里只看得见一个危险的骗子透过挚爱的双眼看着他。 “原因?”他追问道。 “我逃跑的原因,”我轻声说道,“我来到这里的原因。” 并不完全是事实,也不完全是谎言。 杰莱德盯着我,嘴巴半张开着想要斟酌我的话。我从眼角的余光中可以看见伊恩又在朝洞里偷看,他湛蓝的眼睛惊讶地瞪大了。他苍白的嘴巴上有血,是乌黑色的。 “你躲开了猎人?但是你是他们一伙的!”杰莱德挣扎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又开始盘问,“为什么它要跟着你?它想要什么?” 我吞了一口口水,声音听起来格外的响亮,很不自然:“她想要找到你,你和杰米。” 他板起脸:“你想把它带到这里来?” 我摇摇头:“我不……我……”我怎么能解释清楚呢?他绝不会接受事实的。 “什么?” “我……不想告诉她,我不喜欢她。” 他眨了眨眼睛,又迷惑了:“难道你们不该喜欢所有人吗?” “我们是应该。”我承认道,脸羞愧地红了。 “你跟谁说起过这个地方?”伊恩从杰莱德的肩膀那头问道。杰莱德面露愠色,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 “我不能说——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到那些线条,相册上的线条。我为猎人画了下来……不过我们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她仍然认为那是一张道路图。”我说个不停,没法停下来。我想要慢慢地说,免得我自己说漏嘴。 “你说你不知道它们是什么,那是什么意思?你在这里。”杰莱德的手朝我挥过来,但还没等伸过我们之间极短的距离就落下去了。 “我……我遇到困难,我的……她的记忆。我不理解……我无法获得一切,她的记忆有壁垒。那就是为什么一个猎人分配给我了,等着我解开剩下的一切。”太多了,太多了,我咬紧嘴唇。 伊恩和杰莱德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他们不信任我,不过他们极度渴望相信那是可能的。他们太想这样了,那使他们害怕。 杰莱德突然厉声地呵斥起来,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你看得见我的小木屋吗?” “很长时间都不能。” “那么你告诉猎人了。” “没有。” “没有?为什么不?” “因为……在我能想起来之前……我不想告诉她。” 伊恩瞪大眼睛。 杰莱德的语气发生了变化,变得很轻,几乎很温柔,这要比大吼大叫危险得多:“为什么你不告诉他?” 我一言不发,这不是个秘密,然而,这却是他要从我口中逼出来的秘密。在这一刻,我闭上嘴巴的决心与其说是出于自保,倒不如说是出于一种愚蠢的、耿耿于怀的骄傲,我不会告诉这个蔑视我的人我爱他。 他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反抗,似乎理解了不下一些工夫是得不到答案的。他决定跳过去——或许稍后会再问的,留到最后再问,以防在他盘问完我之后,他就没法再问我更多的问题了。 “为什么你没法获得所有信息呢?那样……正常吗?” 这个问题也非常危险,到目前为止第一次我撒了个弥天大谎。 “她向下坠落了很久,身体摔坏了。” 撒谎对我而言并不容易,这个谎却没有产生预期的效果,杰莱德和伊恩会错意了。杰拉德把头偏向一侧,伊恩挑起了一边的黑眉毛。 “为什么这个猎人没像其他人一样放弃呢?”伊恩问道。 我突然筋疲力尽。我知道他们能这么问我一整夜,如果我继续回答的话,他们会这么问一整夜,最终我会犯错。我无力地靠在墙壁上,闭上了眼睛。 “我不知道,”我轻声说道,“她和其他的灵魂不一样,她……很烦人。” 伊恩大笑了一声——令人惊讶的声音。 “而你——你像其他……灵魂吗?”杰莱德问道。 我睁开眼睛,疲倦地看了他许久。多么愚蠢的问题啊,我自忖道。接着我闭紧双眼,把脸藏在两膝之间,用胳膊抱紧我的头。 杰莱德要么理解了我已经说完了,要么他的身体在大声地抗议被忽视。他哼哼唧唧地从我的洞穴的出口处挤出去,带走了灯,然后舒展胳膊腿的时候轻轻地呻吟了几声。 “那倒是意料之外的。”伊恩轻声说道。 “当然是撒谎,”杰莱德小声回应道,我几乎听不清楚他们所说的话,他们可能没意识到声音会在我这里回荡,“只是……我不是很清楚它想让我们相信什么——它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认为它没撒谎。好吧,除了一次,你注意到了吗?” “也是假装。” “杰莱德,你什么时候遇到过会对什么事情撒谎的寄生虫?当然,除了猎人。” “它肯定就是猎人。” “你当真?” “这是最好的解释。” “她——它是我曾见过的最不可能是猎人的事物。如果猎人知道如何找到我们,它就会带来一支军队。” “而它们什么也不会找到。不过她——它却进来了,不是吗?” “有多少次它几乎都被杀死了……” “然而,它还在呼吸,不是吗?” 他们安静了很久。安静了那么久,以至于我开始想要改变姿势,不再蜷缩成一团,不过我不想躺下的时候发出任何声响。我希望伊恩离开,这样我就能睡觉了。肾上腺素从我身体里消耗殆尽时,我只觉得筋疲力尽。 “我想我要跟杰布谈一谈。”伊恩最后轻声说。 “噢,那倒是个好点子。”杰莱德带着很强烈的挖苦语气。 “你还记得第一个夜晚吗?当它跳到你和凯尔之间时?那很怪异。” “它只不过是设法想活下来,逃避……” “那她——它干吗白白给凯尔机会去杀死它?真是绝妙的计划。” “很奏效。” “归功于杰布的枪,她知道他在来的路上吗?” “我不认为你是对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认为她一点儿也不希望我们想起她。”我听见伊恩站了起来,“你知道什么事情最反常?”他咕哝道,声音不再是窃窃私语。 “是什么?” “我感到很内疚——内疚得要死——看着她被我们吓得躲起来,看见她脖子上的淤青。” “你不能让它那样影响你。”杰莱德突然感到很不安,“它不是人类,别忘了那一点。” “仅仅因为她不是人类,你认为那就等于她感觉不到痛苦?”伊恩问道,他的声音渐行渐远,“难道她的感觉不会像其他被打——被我们打的女孩一样吗?” “克制一下自己。”杰莱德在他身后呵斥道。 “回见,杰莱德。” 伊恩走后,杰莱德很久都没有放松下来。有一段时间,他在洞口踱来踱去,接着坐在垫子上,挡住了我的光线,自言自语地咕哝着一些听不清楚的话。我放弃等待他睡着,尽可能地在碗状的地面上伸直身体。我的动作发出响声时他跳了起来,接着又开始自言自语了。 “内疚,”他尖刻地嘟囔道,“让它战胜她吧!像杰布一样,像杰米一样。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让它活着太愚蠢了。” 我的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不过我尽力忽视它们。要是每次他想到要杀死我,我就惊慌失措的话,我就一刻也得不到安宁了。我趴在地上,把脊椎转向另一个方向,他又跳了起来,然后又陷入沉默。我确定当我终于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的时候,他还对此念念不忘呢。 我醒来的时候,杰莱德坐在我能看见他的垫子上,胳膊放在膝盖上,头偏在一个拳头上。 我感觉好像没睡到一两个小时,不过我浑身疼痛,没法立刻继续睡觉。相反,我很担忧伊恩的探访,担心杰莱德会在伊恩奇怪的反应之后,甚至会更用尽心机地让我与世隔绝。为什么伊恩就不能闭上嘴巴,别说自己感到很内疚呢?如果他懂得自己还有感到内疚的能力,为什么他一开始就要与令人窒息的人为伍呢?梅兰妮也对伊恩很恼火,很担心他突如其来的疑虑会产生的后果。 没过几分钟,我们的担忧就被打断了。 “是我,”我听见杰布喊道,“别太激动。” 杰莱德举起枪。 “来吧,打死我,小孩子,来吧。”杰布每说一个字,他的声音离我就更近一些。 杰莱德叹了叹气,放下枪:“请离开。” “我需要和你谈一谈。”杰布说道,他大声地喘着气在杰莱德对面坐下来,“嘿,你好。”他对着我的方向一边说,一边点了点头。 “你知道我有多讨厌那样。”杰莱德小声抱怨道。 “是啊。” “伊恩已经告诉我有关猎人……” “我知道,我刚刚跟他讨论过。” “好极了,那么你想怎么办?” “不是我多么想怎么办的问题,而是大家需要怎么办的问题。我们现在什么都不够用了,我们真的需要全面的物资供给。” “哦,”杰莱德小声说道,这个话题不是他感到紧张的,停顿片刻之后,他说道,“派凯尔去吧。” “好吧。”杰布轻松地说道,支撑着墙壁又站了起来。 杰莱德叹了叹气。他的建议似乎是种假象。杰布一接过他的话,他就反悔了:“不,不要派凯尔,他太……” 杰布轻声笑道:“上次他自己行动的时候差点真的使我们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了,难道不是吗?不是那种会深思熟虑的人,那么,伊恩呢?” “他深思熟虑得过头了。” “布兰特呢?” “他不善于长途跋涉,过几个星期就会开始觉得惊慌失措,会犯错。” “好吧,那么你告诉我谁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听见杰莱德不时地吸气,每一次他似乎都要给杰布答案了,不过就在那时他却只是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伊恩和凯尔一起?”杰布问道,“或许他们两个人能够互相弥补彼此的不足。” 杰莱德不满地嘟囔道:“像上一次一样?好吧,好吧,我知道还是得我去。” “你是最棒的,”杰布认同道,“你出现在这里之后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梅兰妮和我自顾自地点点头,这没让我们俩感到惊讶。 杰莱德很神奇。杰米和我在杰莱德的本能的指引下十分安全,我们没有哪一次接近被俘。要是杰莱德在芝加哥的话,我确定他准会平安无事的。 “我能够的时候会关照她的,而且我期望你把凯尔也带上,那应该会有所帮助。” “那还不够——凯尔走了,你能够的时候监视她,她……这样不是长久之计。” 杰布耸耸肩:“我会竭尽全力,那是我所能做的全部。” 杰莱德开始慢慢地来回摇头。 “你能在这里待多久?”杰布问他。 “我不知道。”杰莱德轻声说道。 然后是良久的沉默。过了几分钟,杰布开始不成曲调地吹口哨。 终于杰莱德呼出一大口气,我没意识到他一直屏住呼吸了。 “我今晚就出发。”这些话说得很慢,充满了听天由命意味,但是也是一种解脱。他的声调稍稍有些改变,少了一丝辩解。仿佛他在与我来这里之前的某个人进行交接。使一项责任从他肩上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在这种情况下,后者更受欢迎。 他正放弃使我继续活下去的努力,任凭自然——确切说暴徒的审判——按部就班地进展。当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死了,他不会把责任归咎在任何人身上,他不会悲伤。所有这一切,我都能从那句话中听出来。 我知道人类会放大悲伤——他们会说“心都碎了"。梅兰妮记起她自己说过的这个短语,不过我总是把它当成是种夸张,这是种习惯表达,用来描述那种没有真正的生理联系的事情,就像人类说“绿手指”一样,所以我没期待自己的心会疼。难受,是的,我喉咙里的哽咽,是的,我眼里炽热的泪水,但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是什么?根本毫无逻辑。 而且心并不仅仅是在被撕裂,还是在翻腾,往不同的方向拉扯。因为梅兰妮的心也碎了,那是一种分别的感触,仿佛我们长出另一个器官来弥补我们孪生的意识。两颗心脏对应两个心灵,双倍的痛苦。 他要走了,她啜泣道,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她没有质疑我们会死的事实。 我想和她一起哭泣,但是必须保持冷静。我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控制住痛苦的呻吟。 “那可能是最好的。”杰布说道。 “我需要安排一些事情……”杰莱德的心已经飞离了这个容易引发幽闭恐怖症的走道,飞得远远的了。 “那么,这里我来接手,一路平安。” “谢谢。我猜,见到你的时候自然就见到了,杰布。” “是啊。” 杰莱德把枪递给杰布,站了起来,心不在焉地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接着他走开了,迈着熟悉的步伐急匆匆地朝走廊奔去,他心里在想别的事情。没有回头朝我的方向看一眼,没有再多想一下我的命运。 我仔细聆听着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直到它们完全消失再也听不见了。接着,我忘记了杰布的存在,把脸压在手背上,开始啜泣。 第二十章 释放 杰布任由我大声地哭泣,没有妨碍我。他没有发表任何评论,一直听着我不断地吸鼻子。只是在我完全沉默了足足有半小时那么久之后,他才开口。 “还是醒着吗?” 我没回答,我已经太习惯沉默了。 “你想从里面出来,伸展一下身体吗?”他提议道,“一想到那个愚蠢的洞,我的背就疼。” 反讽的是,考虑到我已经在令人疯狂的沉默中过了一星期,而我却没有心情找个同伴。不过他的提议不是我能拒绝的那种,我还没想好,我的手就把我从里面拖了出来。 杰布双腿盘坐在垫子上。我晃动着把四肢伸出来,翻动肩膀的时候,我关注着他的反应,不过他闭上了眼睛。和杰米来访的那时候一样,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我有多久没看见杰米了?他现在怎么样?我已经疼痛不已的心突然又痛苦地颤抖了。 “感觉好一些了?”杰布睁开眼睛问道。 我耸了耸肩。 “会没事儿的,你知道,”他张开嘴巴满脸堆笑地说道,“我跟杰莱德说的事情……好吧,我不会说我撒谎了,准确地说,因为你从某个角度看那是事实,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并不像他需要听见的内容那样准确。” 我只是两眼茫然,我听不懂他所说的每个字。 “不管怎样,杰莱德需要喘息的空间。不是要回避你,孩子,”他很快地补充道,“而是现在的情况,他不在的时候会获得一些洞察力的。” 我很好奇他怎么知道到底什么样的字词,什么样的短语会使我难受。而且,不仅如此,为什么杰布要在乎他的话是否会伤害我呢,甚至我的背痛不痛,疼不疼呢?他对我的友善本身就让我感到害怕,因为那难以理解,至少杰莱德的行为有道理。凯尔和伊恩企图杀死我,医生高兴地急于伤害我——这些行为也合乎逻辑。友善却不是这样,杰布对我有何企图? “别看起来那么闷闷不乐,”杰布劝说道,“这件事情也有光明的一面。杰莱德对你真的很固执,既然他暂时不在眼前,情况肯定会好一些的。” 我皱着眉头琢磨着他的意思。 “比如,”他继续说,“我们通常把这个地方用来存储东西。那么,杰莱德和其他人回来的时候,我们就需要地方放他们带回来的东西,所以我们不妨现在就为你找个新地方。说不定还是稍微大一点儿的地方呢?有张床呢?”他又微笑着在我面前“挥动胡萝卜”诱惑我。 我等着他改变策略,告诉我他是开玩笑的。 他的眼睛——褪了色的牛仔蓝——反而变得非常非常温柔,它们里面的神色使我几乎又要哽咽起来。 “甜心,你没必要回到那个洞里,最糟糕的一段已经结束了。” 我发现我不可能怀疑他脸上诚恳的表情。在一个小时里,我第二次捧着脸大声哭起来。 他站起来,笨拙地拍着我的肩膀,眼泪似乎让他很不自在,“好了,好了。”他咕哝道。 这一次我恢复自制力的速度要快一些。我把眼泪从眼角擦拭掉,犹豫不决地对他笑了笑,他赞许地点点头。 “那才是好姑娘,”他说道,又拍了拍我,“那么,我们得在这里晃悠一下,直到我们确定杰莱德真的走了,不会遇到我们。”他密谋似的对我咧嘴一笑,“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开心心地玩了!” 我记起他对乐趣的理解通常都是与携带武器的和局联系在一起的。 他看着我的表情轻声笑道:“别担心,我们在等待的时候,你不妨试着休息一下。我打赌即使薄得可怜的垫子现在对你而言也会很棒。” 我的视线从他的脸上转到地面上的垫子,然后又转到他脸上。 “来吧,”他说道,“你看起来需要好好睡一觉,我会在一旁看着的。” 我又被感动了,眼睛又潮湿了,我躺在垫子上,把头放在枕头上。这简直像天堂,尽管杰布说它很薄。我伸直身体,绷直脚指头,贴在地面上,我听见关节发出啪啪的声音。接着我让自己在垫子上变得委靡不振起来。感觉就像它拥抱着我一般,擦掉了疼痛的地方。我叹了一口气。 “看见那样让我好受多了,”杰布轻声说道,“知道有人在你自己的屋檐下承受痛苦,感觉就像你没法挠痒痒一样。” 他在几码开外的地方躺下来,开始轻轻地哼起来。他还没唱完第一个音阶,我就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知道自己已经酣然地睡了很久——自从我来到这里,这是我睡得最久的一次。没有痛苦,没有骇人的东西闯入。我本会感觉很不错的,除了躺在枕头上醒过来,让我想起杰莱德离开了,上面还有他的味道。较好的一面是,上面不是我的味道。 只是在做梦吧。梅兰妮孤零零地叹息道。 我模模糊糊地想起做的梦,不过,我知道和往常一样我能够进入深睡眠做梦的话,一定都是关于杰莱德的。 “早安,孩子。”杰布说道,他的语气听起来更爽朗了。 我睁开眼睛看着他,他一整夜都靠在墙上吗?他看起来不累,但我突然感到很内疚,我独占了比较好的过夜条件。 “那些小伙子们已经走了很久了,”他热心地说道,“观光怎么样?”他下意识地拎起绑带把枪挂在腰间。 我的眼睛睁得更大了,难以置信地盯着他。观光? “得了,别把我看成个胆小鬼。没有人会烦你的,而且,你最终还是能够找到路的。” 他伸出一只手扶我站起来。 我自动地握住他,我尝试理解他在说什么的时候头晕乎乎的。我需要找到路?为什么?而且他说“最终”是什么意思?他指望我再活多久? 他把我拉起来,领着我往前走。 我已经忘记一只手领着我穿过黑漆漆的隧道是什么样的感觉了,那么轻松——走路几乎不需要集中精神。 “让我看一看,”杰布轻声说道,“或许首先是右侧,为你打一个体面一点儿的地方。然后是厨房……”他继续计划他的观光路线,我们则穿过狭窄的裂缝走进通往更明亮的大房间的明亮隧道。说话的声音传到我们耳边时,我感到自己的嘴巴都干了。杰布自顾自地对我闲聊,要么没注意到,要么就是故意忽视了我的恐惧。 “我打赌今天胡萝卜已经发芽了。”他领着我走进主广场的时候说道。光线让我眼前一黑,我看不见谁在那里,但我能感到他们看着我,突然的沉默和以前一样凶险。 “是啊,”杰布自问自答道,“得了,我总觉得那样看起来真的很好看,像那样漂亮的春天的绿色很养眼。” 他停下来,把手伸出来,邀请我一起看。我眯起眼睛看着他所指的方向,不过我的眼睛一直在房间里扫来扫去,等待着它们适应。过了一会儿,不过就在那时我看见他在讨论的东西。我也看见今天这里大约有十五个人,他们所有人都敌视地看着我。不过他们也在忙着其他的事情。 占据了这个大山洞的漆黑而宽敞的广场不再漆黑。一半是绿油油的,正如杰布所言。是很美,而且令人惊叹。 难怪每人站在这个地方上面的,这里是菜园。 “胡萝卜?”我轻声说道。 他音量正常地答道:“这一半刚刚变绿起来的是胡萝卜,另一半是菠菜,过几天应该就会变绿了。” 房间里的人们接着干活,仍然时不时地偷偷看我一眼,不过大多数人都集中精力干着手中的活儿。理解他们的行为足够简单——车上的桶,水管——既然我已经认出来这里是个菜园。 “灌溉?”我又轻声问。 “对,这里这么热很容易就干枯。” 我同意地点点头。我猜天色还很早,不过我已经流汗了,头顶上赤热的光散发的热量使山洞里很闷。我想要再次查看一下洞顶,不过太亮了,根本看不了。 我扯了扯杰布的袖子,抬头眯着眼睛看着令人目眩的光:“怎么回事?” 杰布笑了,似乎对我的好奇心很兴奋:“和魔术师所做的一样——用镜子,孩子,几百面,把那么多装在上面着实花了我很多时间。需要擦的时候,有额外的帮手是件好事情。瞧,这里的洞顶只有四个小排放口,光线不像我心里想的那么充足,你觉得怎么样?” 他挺直肩膀,又得意起来。 “棒极了,”我轻声说道,“令人震惊。” 杰布咧嘴笑开了怀,点点头,很开心我有这样的反应。 “我们继续吧,”他建议道,“今天有许多事情要做。” 他把我领进一个新隧道,从大山洞里延伸出来的一个更宽敞、更自然的管状通道,这是一片新领域。我的肌肉全都不能动弹了,我拖着僵硬的腿朝前走,膝盖没法弯曲。 杰布拍拍我的手,而没有忽视我的紧张:“这里多数都是睡觉的地方和一些存储室,这些管道更接近这里的地面,所以更容易获得光源。” 他向上指着我们头顶上明亮而细长的隧道裂口,一个手掌大小的白色光点投射在地面上。 我们来到一条宽敞的岔路——并不是真的岔路口,因为那里有太多小岔口了,这个通道有许多章鱼状的分支。 “从左边起第三个。”他说道,满心期待地看着我。 “从左边起第三个?”我重复道。 “对,别忘了。这里很容易走丢,而且那样对你也不安全。一旦你送上门,人们就会捅你一刀的。” 我战栗了,“谢谢。”我轻轻地反讽道。 他大笑起来,仿佛我的回答让他很高兴:“忽略事实没意义,大声说出来也不会使情况更糟糕。” 也不会使情况好转,不过我没那么说。我开始有点儿自娱自乐了,再次有人跟我讲话真好。不说别的,杰布是个有趣的伙伴。 “一,二,三。”杰布数着数,然后领着我走向左边第三个过道。我们开始穿过被各种各样临时门遮蔽着的入口。有一些是用带有图案的被单做的窗帘,有的则是用导管穿起来的大卡片做的。有个洞有两扇真正的门——一扇是漆成红色的木门,一扇是灰色金属门——靠在开口处。 “七。”杰布数道,他在一个矮小的圆圈前面停了下来,最高的地方比我只高几英寸。这个洞用漂亮的绿玉色屏风——可以在优雅的起居室内分隔空间的那种——来保护其私密性,丝质的屏风上绣着盛开的樱花图案。 “这是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地方,唯一适合人类居住的体面一点儿的地方。这里会空几个星期,在它再被需要之前我们会为你想个更好的地方。” 他把屏风推到一边,迎接我们的是一盏比走道中的灯更明亮的灯。 他介绍给我的这个房间使我有种奇怪的眩晕感——很可能是因为这里的高度远远大于其宽度。站在里面感觉就像站在一个塔楼或地窖里,并不是我从来没到过这样的地方,而是梅兰妮所作的那些比较。洞顶的高度是其宽度的两倍,到处都是裂缝。光像常春藤一样到处都是,裂缝密布几乎缝合在一起。这对我而言似乎很危险——不稳定,不过把我领进更深邃的地方时并没有面露惧色。 地面上有个双人垫,三面大约占据了一码的空间。两个枕头和两条毯子整齐地叠好,分别摆放在两个垫子上,使这个屋子看起来就是一对夫妇居住的一样。一根粗厚的木柱子——有点儿像耙子的手柄——横顶着两边齐肩高的墙壁,两头插进像瑞士奶酪一样的洞里。上面悬挂着几件t恤衫和两条牛仔裤。一个木凳子从墙壁下临时布架旁边显露出来,在它下面的地面上有一堆破烂的平装书。 “谁?”我又轻声细语地问杰布。这个地方如此明显地属于某人,我已经感觉不到只有我们在这里了。 “就是出去搜索供给品的两个小伙子,一段时间内不会回来,到那时我们就已经帮你找好地方了。” 我不喜欢这样——不是这个房间,而是暂时住在里面的想法。主人很明显就在这里,尽管只有简简单单的财物。不管他是谁,他都不会乐于让我住在这里的,他会讨厌这样的。 杰布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或者我脸上的神情已经足够明显,他都没必要读了。 “得了,得了,”他说道,“别担心。这是我的家,而且这里只是我的许多客房中的一间。谁是我的客人,谁不是,我说了算。现在,你是我的客人,我请你住这个房间。” 我还是不喜欢这样,不过我也不打算让杰布不高兴。我发誓,我不会打乱任何东西,如果那意味着睡在地面上的话。 “好了,我们继续走吧。别忘了:从左边起第三个,里面第七个。” “绿色的屏风。”我补充道。 “对极了。” 杰布把我带回到那个大菜园房,绕过边缘来到正对面,通过最大的隧道出口。我们从在浇水的人身边经过时,他们身体变得僵硬,然后转过身,害怕我在他们背后。 这个隧道采光很好,隔一段距离就出现明亮的裂缝,太有规则而不自然。 “我们现在更加接近地面了,空气变得更干燥,而且也会变得更热。” 我几乎马上注意到这一点了。我们现在不是被蒸,而是在被烤。空气不是那么闷,也不那么不新鲜,我能尝到沙漠里的沙尘味道。 前面有更多的说话声,我试着使自己适应不可避免的反应。如果杰布坚持像这样……像对待人类,像对待受欢迎的客人,对待我的话,我就得适应这种事情。没有理由一次又一次地听凭它使我感到恶心。不管怎样,我的胃还是翻腾起来。 “这边走是厨房。”杰布告诉我。 起初,我以为我们会拐进另一个隧道,那里到处都是人。我使自己紧贴着墙壁,试图保持距离。 厨房是一个长长的走廊,顶很高,高度超过宽度,就像我睡觉的那个地方一样,光线明亮而炽热。这个地方不是穿过深邃的岩石的狭窄裂缝,而是一个巨大的宽敞的洞。 “当然,白天不能做饭。炊烟,你知道,所以我们主要是等到夜幕降临之后才把这里用作食堂。” 所有的对话戛然而止,因此,每个人都能清晰明了地听见杰布的话。我想要躲在他身后,不过他一直在往里走。 我们打断了他们的早餐,或许是午餐。 这些人——粗粗估算一下大概有二十个——在这里靠得非常近,不像那个大山洞。我想使眼睛一直盯着地面,不过我无法阻止它们扫视房间,只是以防万一。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又紧张起来想要赶紧逃命,不过我不知道我能逃到哪里。 走廊的两侧各堆放着一长排岩石。大多数都是凸凹不齐,紫色的火山岩,颜色较浅的物质——水泥?夹在它们之间,形成缝合线,把它们连接起来。这些堆叠起来的岩石顶部是不同的石头,颜色比棕色还深,而且很平,它们也被浅灰色的水泥浆黏合在一起。最终的产品就是一个相对平坦的表面,像灶台或桌子,显然它们是两用的。 人们拥挤不堪地坐在一起,有一些人则斜靠在另一些人身上。我认出来他们悬在桌子和嘴巴之间的面包卷,当他们理解杰布和他一个人的参观之后,个个都难以置信地僵立在那里。 他们当中有一些很熟悉,莎伦、梅姬和医生是离我最近的一群人。梅兰妮的表姐和婶婶愤怒地盯着杰布——我有种奇怪的信念,我倒立着,用尽肺活量从梅兰妮的记忆中吼出歌曲来,她们也不会看我一眼——不过医生看着我,露出坦诚,几乎是友好的好奇,这使我冷到骨子里头。 在走廊状的房间尽头,我认出一个头发黑如墨汁的高个子男子,我的心怦怦地响了起来。我还以为杰莱德应该会带上最有敌意的兄弟俩,这样就会使杰布让我活下来的任务稍微轻松一点儿。至少那是弟弟伊恩,他的良心发现姗姗来迟——并不像把凯尔留下那么糟糕,然而,这种安慰没有使我飞快跳动的脉搏慢下来。 “大家这么快就吃饱了?”杰布大声地挖苦道。 “没胃口了。”梅姬抱怨道。 “你怎么样,”他说道,转身面对我,“你饿吗?” 一阵轻轻的抱怨声在我们的听众中响起。 我摇摇头——动作很小却很慌张。我甚至不知道我饿不饿,不过我知道我不能在这群人面前吃东西,他们会乐滋滋地把我吃下去。 “好吧,我饿了。”杰布咕哝道。他朝台子中间的过道走去,不过我没跟过去。想到要夹在其他人触手可及的范围内,我就无法忍受。我留在原处,仍然紧靠着墙壁。只有莎伦和梅姬看着他走到一个放在台子上的大塑料桶那里,拿了一个面包卷。其他人全都看着我,我确定如果我动一英寸,他们就会向我猛扑过来,我努力不要呼吸。 “好了,我们还是继续走吧,”杰布从容地向我走过来,咬了一口面包,建议道,“似乎没人能集中精力吃午饭,这帮人很容易就分心。” 我看着这些人突然动了起来,在我辨认出我能叫上名字的那几个人的第一刻之后,我并没有真的看见他们的脸。所以,直到杰米站了起来,我才注意到他在那里。 他比他旁边的成年人矮一个头,不过比蹲在他另一侧的两个年纪更小一些的孩子要高一些。他轻松地从座位上跳下来,跟在杰布后面。他的表情很严肃,紧绷着脸,仿佛他正在心算,想要解答一道方程式一样。快赶上杰布的时候,他眯起眼睛审视着我。现在我并不是房间里唯一一个屏住呼吸的人,其他人的眼神在梅兰妮的弟弟和我之间扫来扫去。 哦,杰米。梅兰妮想道。她讨厌他脸上悲伤的成人表情,我可能更讨厌这样的表情。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她并不像我那么内疚。 要是我们能把它带走就好了。梅兰妮叹气道。 太迟了,我们能做些什么使情况好转呢? 我并没有想过使这个问题变成反问句,不过我发现自己在寻找答案,梅兰妮也在思索。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短暂瞬间我们什么也没找到,没什么可找的,我确定。不过我们两个都知道,结束这次荒谬的游览之后,有机会思考的时候我们会再思索的,如果我们能活那么久的话。 “你想要什么,孩子?”杰布问道,没有看他。 “只是想知道你在干什么。”杰米答道,他拼命想要装出冷漠的口吻,却没做到。 杰布来到我这边的时候停下来,转身看着杰米:“带她看一看这个地方,就像我对任何新来的人那样。” 又传来一阵低沉的抱怨声。 “我能来吗?”杰米问道。 我看见莎伦躁动不安地猛摇头,她的表情很气愤,杰布没理睬她。 “不要打扰我……如果你能注意自己的行为的话。” 杰米耸耸肩:“没问题。” 接着我不得不动了——在面前绕手指。我如此急切地想要把杰米的头发从他的眼睛上方撩开,然后用胳膊圈住他的脖子。那不会是进展很顺利的事情,我确定。 “我们走吧。”杰布对我们俩说,他把我们带回到我们来时的路上。杰布走在我的一边,杰米则在另一边。杰米好像一直试着盯着地面,不过他不停地向上瞟一眼我的脸——就像我忍不住向下瞟他一眼一样。无论我们的视线何时交会,我们又都飞快地看别处去了。 我们差不多走在去大厅的半路上时,我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我的反应转瞬即逝,也是不假思索的。我轻捷地跑到隧道的一侧,一只胳膊拽着杰米,这样我就能挡在他和向我奔来的东西之间,不管是什么东西。 “嘿!”他抗议道,不过他没从我胳膊下面挣脱。 杰布同样迅速,枪迅雷不及掩耳地从绑带上转出来。 伊恩和医生都把手举到头顶上。 “我们也能检点自己的行为。”医生说道。很难相信这个声音柔和,面带善意的男人会是长期折磨他人;他对我而言更加恐怖,因为他的外表如此善良。有个人在漆黑诡谲的夜晚会很警觉,会有心理准备,但是在晴朗明媚的白天会吗?当她看不见潜藏的危险时,怎么会知道逃跑呢? 杰布眯着眼睛看着伊恩,枪管也跟着他的眼神移动。 “我不会惹麻烦的,杰布,我会和医生一样规规矩矩的。” “好,”杰布简洁地说道,把枪收了起来,“可别试探我。我很长时间都没杀过人了,我还有些想念其中的兴奋呢。” 我倒抽了一口气,大家都听见了,转而看着我惊恐万状的脸。医生是第一个开口大笑的,不过,不一会儿就连杰米也加入进来了。 “是个玩笑。”杰米轻声对我说道。他的手不经意地移开,几乎好像是向我伸过来一样,不过他很快就把它装进短裤口袋里去了。我的胳膊——仍然挡在他面前保护他——我也让它垂落下来。 “好了,时间都浪费了,”杰布说道,仍然有些不友好,“你们所有人都得跟上,因为我可不会等你们。”他还没说完就大踏步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