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雁孤凉》 第一章 旦夕风华 盛元二十一年,大都。 阳春三月,桃花正盛。南朝皇宫内,草长莺飞,惠风和畅,一派春日胜景,其繁华鼎盛,自不必细说。 后宫,崇华殿内,红色锦缎绕满梁,烘楼照壁,任由暖意与喜庆交织相映。有道是:珠花缠结寄相思,红线两头连理枝。 八岁的沐云瑶托着下巴坐在角落里,愣愣的看着一袭红嫁衣坐在铜镜前,被一干宫女嬷嬷簇拥着的一母同胞的长姐,康华公主沐云嫣。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下意识的喃喃出声,却不知不觉竟背出了前几日太师教的诗句,不过此时此刻倒是颇为应景。 大抵是受氛围感染,自小便被批总爱胡思乱想的沐云瑶又忍不住开始畅想自己大婚之日的景象了。 她希望自己能在二月初出嫁,那时冰雪将消未消,浅淡的粉色樱花点缀其间,花似雪雪如花,在凉而明媚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希望自己能得十里红妆之礼,所着红色嫁衣倾国倾城,而她所嫁之人温润如玉,骑着高头大马,英姿飒爽的迎接她来。 她甚至想到入洞房时他亲自掀开她的红盖头,与他共饮合卺酒,然后彼此相携立在殿下向父皇母后请安…… 梳妆好的沐云嫣看着铜镜里倒映着的人像,竟是比殿外桃花还艳丽三分。翦水双瞳轻睐,目光里含着三分欣慰三分幸福三分紧张还带着一分惆怅。 她想起自己的妹妹沐云瑶还在一旁坐着,便唤了她几声,没得回应后转头一看竟发现她坐在角落里托着下巴,目光游离,却笑得痴傻。 沐云嫣无奈叹息一声,自己这妹妹动不动就愣神她也是知道的,只得吩咐身边一个宫女去把她叫过来。 “棣棠公主,棣棠公主?康华公主叫您过去呢。” 突然响起来话语打断了沐云瑶的幻想,她摇摇脑袋,似乎是在努力赶走刚才的思绪好让自己清醒过来。 这宫女也是个伶俐的,见状立马去搀扶她,她也顺势就起来搭着宫女的手慢慢向长姐那里走去。 见沐云瑶慢吞吞地走到身前,沐云嫣挥手示意身旁的宫女嬷嬷退下,待内殿里只剩姐妹二人时她方开口。 “瑶儿,我已经想好了,你既然一定要和我呆在一起直到洞房,便扮作我的陪嫁宫女罢,届时我让白露扮作你,只要小心谨慎些,便不会出差错。” 沐云瑶听了大喜,赶紧拱手作礼,然后拉住沐云嫣手臂,撒娇道:“我就知道皇姐有法子,瑶儿太欢喜了。” “倒多亏于你素日里扭捏不爱见人了,无几人识得你,否则可少不了麻烦。即便如此,言行亦不可有疏漏,你可记住了么?” “皇姐放心,瑶儿都记住了。”沐云瑶慎重地点头,她也知道此事若败露了那自己可少不得又得禁上半月的足了,说不定还得再把诗百篇给抄个几遍,那可就忒惨了些。要知道她曾经因为调皮把吏部尚书的宝贝儿子给弄哭了,硬是被罚抄了五遍《论语》,以至于每次想到都忍不住哆嗦。 沐云嫣听闻后轻微舒了口气,没有多说,便让沐云瑶去准备了。 待她离去后,殿内只留她一人时,她才放佛虚脱似的瘫坐在木塌上。淡然从容的微笑已然卸下,柳眉微蹙。 汝南王起兵造反的消息数月前她便知晓了。汝南王自立为帝,跟随响召之人不在少数。现如今其军队已然逼近皇城,声势浩大,大都城内人人自危,而她那只知道沉迷于犬马声色的父皇却还和没事人似的整日整夜和后宫妃嫔厮混,罢免早朝引得群臣不满,俨然生了二心。 自己此番出嫁原本是为了笼络大将军霍斐,以此安定军心。霍斐年少有为战功赫赫,的确是个好郎君,嫁给他倒也不算是坏事。只是朝中奢靡享乐之风盛行已久,各人又都心怀鬼胎,纵使有霍斐力挽狂澜,大势之下,南朝依旧岌岌可危。 倒不能说她杞人忧天,只是如今她的确看不到任何希望。也因此她才让沐云瑶扮作宫女,以防后日南朝覆灭她的皇族身份引来杀身之祸。 至于她自己会如何她倒是并未关心,不过一杯酒或是一尺白绫的事,她不在乎。 …… 另一边,棠梨苑。 沐云瑶换上宫女所穿的天青色长衫并月白色百褶裙,梳着双平髻,衬着粉雕玉琢的小脸,着实清丽可爱。 “公主,公主,皇后娘娘身边的芍药来了,说是捎了些糖蒸酥酪,让您趁热用了呢。” 一个黄衣宫女低头怯怯道,因着刚才沐云瑶的吩咐,宫女并不敢抬头直视她。 “母后不愧是母后,可怜我嘴馋什么都被早早知晓了去。你且让她把食盒放下吧,过会儿我便去用。” 沐云瑶语气黏腻的吩咐着,便让宫女退下了。 她想了想,以沐浴为由屏退众人,然后从棠梨苑后门一处不引人注意的小径绕出,在被草丛掩映的严实的假山后发现了已经换好公主常服,等候已久的白露。 白露是进宫不久的宫女,年岁与沐云瑶相差无几,身量也相似,再略微遮掩一下相貌,寻常宫人只要不仔细看也的确是辨认不出的。 “白露,你可知该如何做?”沐云瑶轻声问。 “公主莫担心,康华公主已经吩咐奴婢了,奴婢只消装睡不见外人便可,不会被发觉的。” 白露垂首,恭敬回道。 “如此便好,我先去了,你亦要小心,别出了差错。”沐云瑶又叮嘱一番,方才离去。 一路上听得几个嘴碎的宫女都在讨论蕙妃把自己刚出生的儿子以病弱避劫为由送至甘泉寺抚养的事。 沐云瑶心里暗叹蕙妃凉薄,竟然舍得把刚出生的儿子送到寺庙那种地方。 终于绕小路溜回崇华殿,此时正值正午,春风拂面,暖意融融。崇华殿内更是熏香萦绕,温暖舒适。 “皇姐,你看瑶儿这身打扮何如?”沐云瑶脚尖立起,轻盈旋身,裙裾如水波般漾起涟漪。 “应惭西子。”沐云嫣含笑点头,“瑶儿生的越发是标致了,恐怕过个六七载我这南朝第一美人的名号便得让给你了。” “嘻!果真是这样么?”沐云瑶听了很开心,蹦跳着向梳妆台跑去,然后对着铜镜挤眉弄眼。 沐云嫣看着她欢脱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可随即便被眉间深锁的愁意所掩。有时候,真希望她能永远这样无忧无虑下去,只可惜生不逢时罢了...... 人道是:可怜繁华落尽,空留断井残垣;物是人非空悲切,古来流水何曾休? …… 日渐西沉,褪去灿烂的黯淡阳光透过木质窗棂洒落,氤氲在殿内,似是把那喜绸都镀上一层暖意,却又没来由的让人倍觉荒凉与寂寞。 不知不觉间,出宫的时辰到了。殿外侍候的太监嗓子尖细,一句“吉时到”硬是被拉长腔慢腾腾的喊出,音调又高得吓人,听得沐云瑶忍不住一哆嗦。她实在不明白这些太监为何说话都如此拿捏腔调,真是够教人难受的。 然而怔愣间,盛装的沐云嫣已然向殿外缓步走去,沐云瑶回过神来连忙快步走去好搀扶她。 按南朝礼治,嫁娶之日公主出宫前须在太和殿正门所对的白玉阶上拜别帝后,太后以及其生母妃嫔,而沐云嫣乃皇后所出,自然只需拜别太后和帝后。 时近黄昏,漫天霞云为衬,太和殿前喜乐连绵,缭绕九重宫阙,上穷碧落下尽黄泉,余音绕梁,经久不绝。 司礼太监身着一袭赭红袍子,怀里抱着拂尘,神色庄重,声音洪亮。 “跪——” “一叩首——” “拜——” “起——” “跪——” “二叩首——” “再拜——” …… 随着司礼太监一声又一声的叫喊,沐云嫣及身后随嫁的宫女跪在冰凉的玉阶之上,一叩三拜,终是完成了这三叩九拜的大礼。 “易正乾坤,诗歌周召。鸣凤锵锵,卜其昌于五世;夭桃灼灼,歌好合于百年。 令辰吉日,一敬天地,二敬鬼神,以结秦晋之好,促与连理之亲。允称璧合珠联之妙,克臻琴谐瑟调之欢。 施衿结褵,燕燕于归。槐荫连枝,荷开并蒂。白头永偕,桂馥兰馨。” 圣旨既下,佳偶天成。 沐云嫣挥泪一一拜别太后和帝后,然后被一旁侍候的喜娘戴上红盖头,再由另一个喜娘搀扶引至舆轿坐下,身后则跟随着宫女侍卫各两队。此时喜乐又起,玉阶两旁宫人皆跪叩首,以此送别公主。 直通皇宫正门洪德门的宫道铺满琉璃地砖,正红的宫墙上砌着白玉瓦片,真是极尽奢华之能事。沐云瑶走在宫女首列,手里提着琉璃宫灯,却神思游离。不知为何,她总感到不安,那高高的宫墙在落日下,带给她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错觉。 天色渐晚,露水凝结。日头已然完全下去,整个天穹呈黛青色渐变之势。隐约有几点星子隐在厚云间隙,闪着苍白微弱的光。而月亮确是完全见不得的。 就在出嫁队伍离着洪德门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宫墙外忽然火光冲天,嘈杂声响此起彼伏。 舆轿内沐云嫣脸色蓦然苍白。 汝南王,要逼宫了。 第二章 惊变 原本繁华的皇宫似乎转瞬间便成了人间地狱。涌入的军队潮水般迅速在宫中蔓延,不知何时已经反叛的禁卫军早已不知去向,宫中之人皆手无寸铁,任由叛军肆虐而无力抵抗。 送亲队伍皆手足无措,一片慌乱之中,沐云嫣冷静的声音透过轿帘穿至众人耳中。 “把轿放下,然后你们都散了吧。” 抬轿的小厮们如释重负般放下矫,一窝蜂的跑了,而其他宫女侍卫见状也作鸟兽状散去。 沐云嫣从轿里走出,走至沐云瑶身旁,从怀里掏出一枚青色玉佩,放至她手中,然后弯腰在她耳侧低语:“这里人多眼杂,你且去左边揽月楼,那里一直是占卜天象之地,只有皇族祭祀方可出入其中,此时原本的祭祀已然出宫逃亡,无人看守,你先带着这枚玉佩去那里避避风头,待平定下来再出去。切忌,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你是棣棠公主,就当棣棠公主死了,你记住了么?” “皇姐你不和我一起去吗?”沐云瑶瞪大眼睛,一时之间脑海里各种情绪翻涌,根本无法集中精神仔细思考。 “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你且去吧,动作麻利些。”说着沐云嫣也不顾轻重就狠狠推了一把沐云瑶让她快走,自己则静静地站在原地直面洪德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被推得踉跄的沐云瑶害怕的望着沐云嫣,可沐云嫣早已转过头去,并不理会她,沐云瑶只得咬紧牙关回身跌跌撞撞地向揽月楼跑去。 两刻钟后,洪德门被缓慢推开,一身戎装的汝南王自门外缓缓踱步而入,身后跟随一队身着甲胄,手持兵戈的精兵。 “康华公主?”明明是问句,却用了陈述的语气。 汝南王声音低沉,颇有磁性。盔缨之下是如刀刻般的深邃五官,古铜肤色,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凌厉的气息。 “正是本宫。”沐云嫣从容的笑,似乎丝毫未被汝南王的气势所震慑。“怎么?汝南王可是要下杀手了么?” 一片火光之下,竟衬得眼前之人面若桃花,顾盼间笑语嫣然,明媚艳丽至极。 汝南王眸中一丝惊艳转瞬即逝,心念一动,思量间已有了计较。只见他挥挥手,示意部下:“带下去吧,可别怠慢了公主。” 听到命令,他身后顿时有两个精兵出列,轻易便把沐云嫣押了下去。 …… 此时,揽月楼。 也许该庆幸此刻宫内大乱,一路上宫人们都各自奔逃着,并没有人注意到沐云瑶鬼鬼祟祟的去了揽月楼。 沐云瑶拿起玉佩放在门口凹槽中,只听“咔嚓”一声,紧合的沉香木门便缓缓分开了。 她又四处看了看,确定并无其他人发现后才拿起玉佩,向木门里面走去,然后按动机关把木门合上。 揽月楼系皇宫中最高之处,是夜观天象的绝佳地点,其内设各类观测仪器,一侧的木书架上还有放着许多书籍卷册供占卜使用。 不过此时此刻的沐云瑶可没心情看这些东西,她抱膝坐在角落里,头深深埋下,眼眶里旋着的泪水。她很害怕,她害怕皇姐和父皇母后还有最疼她的太后会出事,甚至于平日没什么交集的妃嫔皇子她亦担忧。 外面烧杀之声不绝于耳,自小养在深宫锦衣玉食的沐云瑶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她微微立起身子,蹲着缓缓挪到木窗前,向下望去。 目光所及,一片惨烈。血液肆流,尸首遍地,身着甲胄的士兵如恶鬼般把刀砍向反抗或是不知趣的宫人。 终于再抑制不住,沐云瑶猛然蹲下,然后又脱力般跪坐在地板上,眼泪哗啦啦的流,亦不知是害怕还是难过。 头一次,她觉得自己渺小得就像是滚滚江水中的一叶小舟,任凭风推浪赶,随波逐流,不知去向。 …… 天牢设在皇宫西北角,一直以来是关押犯事妃嫔、皇子和其他皇族之人的地方。终究都是皇室宗亲,所以这天牢并不像其他牢狱那样肮脏潮湿,环境反而还挺舒适。 沐云嫣被押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父皇母后还有一干妃嫔、兄弟姐妹都已经被关在一个较大的牢房里,而假扮沐云瑶的白露则缩在一旁阴暗的角落里低着头,不仔细看根本无法注意。 也许是顾及汝南王的命令,士兵并未把沐云嫣和那些人关在一起,而是又挑了一间相对来说干净整洁的牢房。 沐云嫣漠然的走进牢房,靠着墙角坐下。水泥地上垫着干燥的稻草,坐着倒也舒服。 毕竟是不见天日的牢房,一成不变的阴暗让人无法辨认时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在出天牢的的时候,狱卒来来回回已经送了五次饭了。沐云嫣心里估摸着大概也得两三天了罢。 一行人被押到太和殿正殿前白玉阶下面的广场上。汝南王站在殿前,俯视着广场上的人。 “盛元帝昏庸荒唐,岁经五载,民不聊生。以天下之财富,享万民之劳心,至饥荒于万里,傜役束于万人。盖天下之苦久矣,故请愿于臣。臣于心不忍,当为万民之首,率天下先,上黜昏庸,下罢无能,以慰先人,亦安臣民。 臣念昔日君臣之谊,不忍赐死,令盛元帝及家眷出汉疆,永世不得回京。另有盛元帝之女康华公主,蕙质兰心,臣心甚悦,欲纳之,以告天下。 夫国不可不无君,南朝群龙无首必引番邻觊觎,臣愿担此重任,誓忠于南朝,强大国之力,富百姓之才。日月为证,天地可鉴。” 听完汝南王冠冕堂皇的话,沐云嫣心里冷笑:果然是道貌岸然伪君子,明面上说是为了南朝,其实不还是贪恋权势?更何况说是把人流放于汉疆,可路途遥远出了什么劫匪把人全杀了又有什么可意外呢? 其他人未尝不明白这个道理,脸色均变得煞白,却毫无反抗之力。自古成王败寇,换了谁又是不一样呢? 宣判结束,沐云嫣被带到未央宫落鹤苑软禁,而其他人却已踏上了死亡之路。 躲在揽月楼的沐云瑶还不知道,如今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的命运,都在这几日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三章 掖庭宫 窗外天色渐渐变成了鱼肚白,云朵丝丝缕缕的飘着,别有一般闲适味道。坐在角落里沉睡的沐云瑶醒来,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活动活动因为坐着睡了一晚已经僵硬无比的身躯。 躲在揽月楼里已经三日了,这三日沐云瑶一直没有出去,所以除了原本祭祀留下的一壶早已凉透的竹叶青茶并着几块干巴巴的藕粉桂花糖糕,她再也没吃任何东西,此时已经饥肠辘辘了。 她捂着肚子站了一会儿,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躲在这里了,不然迟早会被饿死。她移步至窗口望去,外面一派平静,想必是风波已经过去了。于是心中打定主意出去看看,找点吃的。 曾经琉璃砖铺就的宫道上一滩滩的染了暗褐色血迹,直教人看了胆战心惊。 沐云瑶心里发怵,顾不得太多,匆匆走去,却不想一个没注意,竟撞上了人。 那人看起来三十多岁,嬷嬷装扮,被猛地一撞,差点没站稳,待站好整理好仪态后定睛一看,随即怒斥道:“你是哪里的宫女?这样冒冒失失的,要是冲撞了贵人,你以为你有几条命来活?” 迎面而来的怒喝让沐云瑶懵了,从小到大她受尽宠爱的她还从未被人如此喝斥过,眼泪当即就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那嬷嬷见了心里更是生气,拽了她到一旁墙边角落里训斥,“哭什么哭?宫中丧着脸可是大忌,小心被杖刑之后再给你撵出去!快说,你哪个宫的?” 沐云瑶抽泣着,一句:“大胆刁奴竟敢这样对本公主说话”就要出口,却猛地想起皇姐之前嘱咐过的,硬是给生生憋了回去,强掩着哭腔断断续续道:“我……我是新入宫的,不知这宫里发生了什么,找了一个地方避了三天,其间一直没东西吃,此时实在饿的不行了,嬷嬷能否行个方便……” 那嬷嬷闻言仔细打量了打量沐云瑶,皱眉思索一会儿,像是在权衡什么。许久,她才道:“也罢,念你新入宫年纪小不懂规矩,此事也就算了。我带你去掖庭宫,你且在那里学着规矩,以后自有你的活做。” 去掖庭宫的路上路过御膳房,沐云瑶拉了拉嬷嬷袖子,小声道:“嬷嬷,我走不动了……” 嬷嬷停下脚步,横了她一眼,还是进了御膳房,过了半刻钟才拿了一个冷包子出来,二话不说放她手里,然后冷冷道:“边走边吃,别误了时辰。” 沐云瑶也不顾不得别的,抓起包子就咬,却不想那冷包子硬得很,里面的馅团在一起,带着微微的酸味,实在教人难以下咽。然而看了看旁边步履飞快的嬷嬷,她终究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强忍着恶心把剩下的包子塞到嘴里,胡乱嚼几口便费劲咽下。 若不是饿了三天,她是无论如何都吃不下这样的东西的。 又是走了许久方才到了掖庭宫,那嬷嬷与掌管掖庭宫的总管太监说了几句,便把沐云瑶领到一个下人房里,指着四张床中靠窗的那张道:“那便是你的床了,你收拾收拾,一会儿再去把后院扫了,可别想耍懒骨头,否则有苦头吃的!” 嬷嬷说完了便向外面走,沐云瑶愣愣的点头,半响才反应过来,然后追出去叫住嬷嬷,向她道谢:“今日多谢嬷嬷相助,不知嬷嬷如何称呼?” 嬷嬷颇有诧异的回头,道:“想不到看起来没什么脑子,倒是还机灵,你叫我于嬷嬷便可。” “于嬷嬷说笑了,今日之事我必不忘,往后有机会定会报答嬷嬷。”沐云瑶拱手拜了一礼,正色道。 “哟,这姿势倒标准极了,细看到不像个下人,反而像个主子了,果然是个聪慧孩子。”于嬷嬷的话让沐云瑶心头一跳,自己暗暗后悔竟忘了这茬,用了自己平常行礼的姿势。正心慌着,于嬷嬷下一句话却让她松了口气。 “不过你记住,不管之前是什么境遇,如今进了宫当了宫女,就得有宫女的样子,若是出了格,抢了风头,自然有的是人治你。你且去学着规矩吧,好好学!” 沐云瑶垂首道是,目送于嬷嬷离去后才又回到刚才那间屋子里。 陈设简陋自不必说,沐云瑶缓步走到她那张床上,坐下,发起了呆。 这算什么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连自己堂堂嫡出公主的身份也透露不得,白白受人这般作践? 沐云瑶越想越气,却又不知发生了什么,想去打听,又奈何自己在这掖庭宫内人生地不熟,有力无处使,无奈之下只得作罢,拿了角落里的扫帚便向后院走去。 然而她在后院里站了半响,盯着自己手里握着的扫帚柄,喃喃自语:“素日里那些宫女是拿这东西扫地的罢,可怎么用我倒记不清了,怎么办呢……” 她皱眉思索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只得拿着扫帚干站着,站了小半个时辰吧,日头上来了,原本清冷的后院也变得暖和起来。 几个年岁与她相近的宫女笑闹着走来,见到呆站的沐云瑶后为首一个粉衣宫女脆生生道:“你便是被于嬷嬷带来的新宫女吧?你叫什么名字?” 沐云瑶愣了愣,“云瑶”二字已然脱口而出。索性下人是不得唤宫中主子名讳的,因此宫人们并不知道棣棠公主名讳,也更别说这几个也是刚入宫没几日的小丫头了。 “云瑶?听起来文绉绉的嘛,我倒觉得比我的浮翠好听多了。”一个绿衣宫女嘻嘻笑道。 “云鹤有奇翼,瑶花无尘根。这是母…娘亲为我取的名字。”沐云瑶垂眸道,也不知道此时皇姐和父皇母后怎么样了,她真的好想他们。 听了沐云瑶的话其他人皆一愣,半响才有一个橘衣宫女讪笑:“哈哈,果然是个好名字,莫非你娘还是个女博士不成?” 沐云瑶没有说话,见状刚才的粉衣宫女出来打圆场:“好了,咱们先回房吧,嬷嬷不是吩咐咱们教云瑶规矩么?” 沐云瑶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原来这三人就是和她同住一屋的人。她闷闷的应了声,便跟着她们走了。 沐云瑶终于还是孩子心性,遇到同龄人,又不似以往总对她恭恭敬敬,自然欢喜。一路上互相聊着,倒也熟悉了。稳重大方的粉衣宫女名叫春黛,嬉皮笑脸爱玩爱闹的绿衣宫女叫浮翠,而温和善解人意的橘衣宫女叫和铃。 然而她心底还是有点怅然,自己可能真的要沦落成一个小小宫女了。 第四章 噩耗 到了屋里,四人笑闹着要义结金兰,便嚷嚷着要互报生辰。 浮翠举着右手抢先道:“我是盛元十二年十月甘七!” 春黛笑笑戳了她的双平发髻:“小丫头,叫姐姐吧,我是盛元十年四月十八。” 和铃看到浮翠一脸“为什么我不是老大”的失望神情捂嘴笑了,道:“我倒比你小,我是盛元十二年腊月十六。” “啊?”云瑶懊恼摇头,“你们都比我年长啊!我是盛元十三年六月初六,我母…娘说那日恰好是夏至,所以我乳名叫盼夏。” “倒是赶巧,逢上双六不说,还撞上了夏至,可真有福气呢。”春黛含笑点头,“既然这样,我便是最年长的咯,浮翠第二,和铃第三,云瑶老幺。你们可都得叫我春黛姐姐了。” 四人又闲聊了会儿,春黛又想起于嬷嬷嘱咐过的,赶紧止了话头,让大家一起教沐云瑶规矩。 “我来说我来说!嬷嬷说了,这站立和走路姿势可有讲究了,说什么固什么正视,平肩正背,足闲二寸什么的,听起来真教人发晕!不过你只要姿势对了就好,哪里再去关心这些条条框框呢!” 浮翠边说着,边还摆着姿势走了几步,可把人乐坏了。 她学的时候无精打采霜儿打的茄子似的,教的时候倒是精力旺盛,让春黛和和铃哭笑不得。 “嬷嬷说的可是固颐正视,平肩正背,臂如抱鼓。足闲二寸,端面摄缨。端骨整足,体不摇肘嘛?”沐云瑶看着她欢脱不羁的样子,笑意盈盈道。 浮翠一听连忙拊掌赞同:“对对对!就是这个!诶?云瑶你怎么晓得?” “这些礼仪我从小都学过啦!熟得不能再熟。”沐云瑶微微仰着下巴,颇有些自豪。 “云瑶家里规矩很多吧?连这都从小就学,是不是很累啊?”和铃问。一旁的春黛若有所思,赞同似的点点头。 “啊,还好还好啦,也不算太累,都习惯了嘛。”沐云瑶含糊着带过去然后转移话题:“所以嬷嬷今天就教你们了这些呀?” “还有坐姿睡姿什么的,不过这些你应当也学过,想来也不必我们教了。”和铃解释。 “哎呀,那还不好?不用教,那咱们可不多出时间玩乐啦?”浮翠一听,眼睛发光,嚷嚷着就要去西边桃林看桃花。 春黛蹙着眉,肃道:“浮翠,可别胡闹。宫女没有吩咐在宫里乱跑可不是玩的,即便咱们新入宫没活计也是一样。” 和铃也劝:“是啊,宫里不比外面,哪里由得你任性?” 浮翠闻言嘟着嘴往她的床上重重一坐,不服气道:“那咱们做什么?睡觉吗?” 春黛看她这样子不禁叹息一声:“折腾小半日了,咱们也累了,先歇歇罢,养足精神,下午再把今天学的练练,明儿也好交差。” “无趣哉!本还以为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呢!”浮翠仰天长叹,连李涉的诗都蹦出来了。 …… 未央宫,落鹤苑。 沐云嫣端坐在梳妆镜前,屏退下人后重重叹息一声。也不知瑶儿现在如何了,她心中担忧,有心想出去寻,奈何那汝南王把她禁足在这落鹤苑里,无令不得外出。 想到汝南王,她不禁又想到昨夜的事情,目光霎的一寒,拳头篡紧,握着金钗硌得手心生疼。 许久她才从情绪中脱离出来,松开手,面无表情地盯着被金钗硌得留下通红痕迹的手心。 也罢,半旬后是汝南王的登基大典,届时也许可以寻找机会趁乱溜出去,或许能找到瑶儿,给她些庇护,也不至于孤助无援。至于复仇的事,也只能拖延一二了。 …… 日子一天天过去,沐云瑶在掖庭宫里每天和她的同房宫女白日里跟着嬷嬷学习宫中规矩,晚上则轮流到不同地方跟着老宫女学着值夜,一天下来完全没有空闲,可是让沐云瑶累得苦不堪言。 半旬后,汝南王登基大典,宫里人人都忙碌得很,准备这儿准备那儿的,倒是沐云瑶她们因为没安排什么活,又没人有空闲管她们,自然清闲。 大约辰时过半,一个嬷嬷费力抱着几盆月季路过,看见沐云瑶几个人闲着,停下便命令道:“那个穿青衣裳的宫女,对,说的就是你,赶紧过来!” 沐云瑶看着其他人担心的眼神,笑着眨眨眼睛示意她们放心,然后规规矩矩的向那嬷嬷走去。 嬷嬷看她来了,毫不客气的吩咐:“这盆月季你抱好送到横街南边,可给我仔细着!听到没?” 沐云瑶抬手接过月季抱在怀里,柔声应了,便向横街走。她曾在横街玩耍过几次,自然熟悉位置。 走到摆放的地方,沐云瑶刚小心翼翼的放下花盆转过身来,就猛然被一个人冲过来抱住,一时猝不及防差点摔在地上。 “呜呜!阿瑶你没死真是太好了!阿娘说你们都死了我还不相信!呜呜,太好了太好了,没了你我自己玩儿还有什么乐趣呢!”沐云瑶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人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道,真真是凄惨之意要使闻者落泪。 大脑当机了片刻,沐云瑶随即反应过来尖声喊道:“好你个岳斯年!才几日没见你胆量倒是见长啊!刚刚可疼死我了!”费力挣开他的怀抱后她又道:“你刚刚说什么?你阿娘说谁都死了?” 这岳斯年就是那吏部尚书的宝贝儿子,与她同年。吏部尚书老年得子,巴不得把他宠上天去,倒是不想这孩子哪都好,就一个缺点,爱哭,相当的爱哭。当年沐云瑶就是调皮捏了一下他的脸他便嚎啕大哭,还让沐云瑶被罚抄了五遍《论语》,沐云瑶对此还耿耿于怀呢! 岳斯年抹着眼泪道:“你父皇母后还有其他人啊,噢不对,你皇姐倒是没死,不过现在成了那汝南王的小妾了!” “大胆!你什么意思?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沐云瑶听了大怒,一把抓住岳斯年的手问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呀!”岳斯年被沐云瑶抓得手疼,有些委屈道:“半旬前汝南王逼宫夺权,除了你皇姐,盛元帝和所有宫妃子嗣都被逐到汉疆,多半已经是凶多吉少了!今天要不是登基大典我溜进来看见你,我以为你也去了呢!” 五雷轰顶。 沐云瑶恍然一下,几乎就要晕过去,连岳斯年之后都听不进去了。 “阿瑶,幸好你没事,你不知道前几日我在家里哭的可惨了,连我阿娘都烦我了……呜呜,万幸万幸……” 岳斯年还在那自顾自抒情,沐云瑶猛地推开他,跌跌撞撞的跑走。 第五章 冷雨湿春 盛元二十一年三月,汝南王自立为帝,起兵逼宫,因为那一年是已未年,所以后来这场宫变又被史官记载为已未政变。 盛元二十一年四月初,新帝即位,改国号为北,定年号为永兴,自谓其永兴帝。 新帝即位伊始,重开科举,罢免闲官,一时之间寒门踊跃,而朝中老臣人人自危,各怀鬼胎。其暗流汹涌之势,前朝难以比拟。 …… 沐云瑶不顾方向跌跌撞撞的跑,直到一处荒凉的园子才停了下来。 前些日子落了几场春雨,园里似乎已经许久无人来过,落叶残红满地,杂草丛生,几处茶蘼开的正盛。 沐云瑶呆呆的站在园子里,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岳斯年那家伙一向爱夸张,他说的应当都不是真的吧……她捂着脸蹲下去,那日皇姐对她说的话一直魔障般萦绕在耳边。 “就当棣棠公主死了,就当棣棠公主死了……” 沐云瑶此时此刻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不是一场噩梦,醒来之后,还能看见母后宠溺地嗔怪,皇姐温柔的安慰? 美好的梦境被残忍撕破,漏出现实血淋淋的利爪。 那一日血流成河的景象梦魇般浮上心头,她害怕那遍地尸体里面有许多,是她最亲近的人。 她还太年幼,还不懂所谓权力纷争,勾心斗角;她只知晓,那些离去的亲人,再也不能唤她的名字;她所拥有的一切,都在那一日,化于灰烬,再无痕迹。 也不知哭了多久,一个略带疲惫的温柔女声把她从自己的世界里拉了出来。 “你是哪里的宫女,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沐云瑶眼睛通红,抬头寻声望去,却见一个素衣女子立在园子一角,旁边还跟着一位四五岁的华服小男孩。 那女子姿容只算得上清秀,通身的气质却超凡脱俗,让人一相见便再难忘。小男孩生得俊美,眼神却淡淡的,瞧着便如雾里看花般疏离且不真实。 沐云瑶此刻并没有心情说话,在掖庭宫经过半月的学习,她知道宫女是不能对主子不搭理的,否则便是以下犯上,要受罚的。但此刻她就是不愿开口,遂摇头闭口不答。 好在素衣女子女子并没有计较,只是轻轻走过去,微微俯下身,柔声问道:“怎么了?哭得这样伤心。” 沐云瑶没有反应,垂着头,憋着眼泪,不想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 小男孩见素衣女子过去,也跟了上来,拽了拽她的衣袖,却什么都没有说。 素衣女子见状微微叹息一声,安抚似的拍了拍沐云瑶的脑袋,站直了身子,轻声道:“瞧着天气是要下雨了,早些回去罢,莫要淋湿了。” 说罢,便带着男孩缓步离去。男孩牵着素衣女子的手,走之前回头又看了沐云瑶一眼,目光终于不再是淡淡的,而似乎是蕴含着好奇、疑惑,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 沐云瑶木然的看着他们离去,然后才站起身来,抬脚离开了这里。 天上不知何时已经阴云密布,昏沉的天色昭示着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沐云瑶路过横街,远远就看见岳斯年还在原地徘徊着。岳斯年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转过头向沐云瑶所在的方向看去。 看到沐云瑶,他似乎是愣了愣,然后飞快的奔向沐云瑶,执着她的手,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沐云瑶微微蹙眉,却没有甩开他,那双原本总是盈满笑意的桃花眼此刻直愣愣的注视着他,瞳孔在暗沉天色下显得烟波渺渺,令人看不真切。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岳斯年却有些慌了,道:“阿瑶,你生气了吗?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方才是我不对,我……我给你道歉!” 岳斯年说着,就要鞠躬道歉,却被沐云瑶紧紧拉住。 “……岳斯年,你没错。”她说,“你没错……错的人是我,是我……” 雨点一颗一颗落下,起初只是在地上打出无数个圆点,后来圆点愈加紧密,最终连成一片。 一直压抑着哭声的沐云瑶此刻终于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岳斯年……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该怎么办?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雨势愈大,嘈杂的雨声中,喧嚣纷乱的俗世似乎逐渐消隐,天地之间,唯留雨丝串连成线。 …… 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掖庭宫宫女房的简陋陈设。 她手无力撑着,微微坐起来,转头看到已经倒在床上睡着了的浮翠,还有坐在紧挨着自己的床上,手支着下巴低着头,似乎也睡过去了的和铃。 她又转头看向窗外,窗外大雨还在下着,天色昏暗辨不出时间。 沐云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回到掖庭宫的,只依稀记得有个人背着自己,穿过横街,绕到掖庭宫一处后院,便把自己放下离去了。 屋里很静,抛除连绵不绝的雨声。 沐云瑶忽然嗓子一疼,咳出声来,惊醒了守在一旁的和铃。 “云瑶,你醒了啊。感觉还好吗?”和铃打了一个呵欠,略微有些迷糊的问道。 沐云瑶没说话,抬手摸了摸自己额头,半响道:“果然还是染了风寒了么……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和铃摇头,“我们倒没什么,倒是你,怎么会在外面呆了那么久?横街离这里分明又不远。” 云瑶苦笑,“我也不想呀,宫里我不太熟悉,回来时走错了路,绕了好久,不想如此晦气,碰上了大雨。” 和铃叹息一声,“哎,你回来的时候可把我们吓坏了,一句话不说,刚走了几步就晕了过去。春黛已经去太医院抓药了,浮翠方才一直在打水给你降温,现下已经累得睡着了。” 沐云瑶听了鼻子一酸,许久才道:“谢谢,真的谢谢你们。” 和铃扶她躺下,替她掖好被子,然后方道:“你先好好休息吧,养好身子。过几日宫中就不再那么忙碌了,你我以后也要得有活做了。” 沐云瑶应了声,闭上眼睛,却许久无法入眠。 诺大的宫廷里,纸醉金迷。一个宫女的命运,在这里简直渺小至极。 第六章 浣衣局 沐云瑶这一病就是半旬,多亏春黛她们按着太医写的方子日日抓药煎了给她服下,否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好呢。 这风寒一好,活儿遍下来了。春黛年长些,看着又稳重,所以被指去御膳房,浮翠则负责清扫宫道这种重活累活,而和铃和沐云瑶则因为年纪小,被分配到了最低等的浣衣局。 毕竟过了春日以后白日渐长,四更天时窗外已经朦胧有些微光了。待更漏过时,沐云瑶她们已经梳洗完毕正要出发去各自干活的地方了。 浣衣局位于掖庭宫西南,途经一处银杏亭,秋天时煞是好看。只是在这初夏,树木葱郁生机勃勃,看了倒使人神清气爽。 此刻浣衣局正门前,掌事嬷嬷正站在一排宫女前训话。 “你们既然进了这浣衣局,就安安分分干好自己的活,要是有偷懒耍滑或者闹事的,让我发现了,可仔细你们的皮!”那嬷嬷说着,咳了几声,回想着太监告诉自己的宫女名单,便开始分配工作。 “......云瑶,和铃,你们二人去北边池子,要洗的衣裳都在那边一排木桶里,今日之内必须洗完,可别误了!” 沐云瑶与和铃应了声就要去,前面一个宫女却不知怎的忽然就摔了下去,直接挡在她们面前。 沐云瑶愣了愣,而和铃已经俯下身子伸手拉她一把了。 那宫女摔的狼狈,刚刚在和铃的搀扶下站好,还未来得及整理姿容便被掌事嬷嬷喝斥:“怎么回事?连走路都不会了?怎么学的规矩!” 那宫女不服气辩解:“不是啊!嬷嬷,刚才有人故意伸脚绊我我才没站稳摔倒的!” 掌事嬷嬷听了冷笑几声,“摔倒就是摔倒,借口倒是不少!你今日多洗四桶衣裳,少洗一件有你好受的!”说着她又看到还站在原地的沐云瑶她们,斥道:“热闹还没看够?耽误了时间,衣裳洗不完可别怪嬷嬷我翻脸!” 沐云瑶听了蹙眉,欲要说些什么,却被和铃打断。 “嬷嬷说的是,我们这就去。”说罢和铃就强拉着沐云瑶走了。 “那嬷嬷为何如此不讲理?看那宫女摔的姿势,分明就是被别人绊倒的,嬷嬷为何还要罚她?”走在路上,沐云瑶依旧愤愤不平。 “云瑶,你仔细想想。”和铃停下脚步,直视着沐云瑶的眼睛。“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失仪就是失仪,若是再冲撞了贵人,你想想,下场是什么?” “可……”沐云瑶蹙眉,“这样严苛,岂不是一个随意就……” “我入宫的时候我父亲就告诫我一定要谨言慎行,不该管的事情别牵扯进去,否则一个不小心就搭上全家性命。”和铃抬头望着被宫墙围着四四方方的天空,语气里混合着对现实的愤怒和妥协,“谁让我们生来便是做下人的命呢?生而卑贱,我们的喜怒哀乐,在这宫中,根本不值一提。” 沐云瑶沉默不语。便是曾经的自己,又何尝在乎过自己宫中侍候的人的心情呢?这宫中人情,果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两人一路沉默无话,到了池边,和铃先抱过来一个木桶放在一旁,道:“咱们一桶一桶的洗,还能快些,也避免弄混。”说着,她拿起另一边的捣衣砧和皂角,从木桶中拿出一件衣裳浸了水,掰开一小块皂角放到衣裳上然后用捣衣砧一下一下的捣着。和铃整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看得一旁的沐云瑶目瞪口呆。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似乎是感受到了沐云瑶的注视,和铃停下了手中动作,转头看她,略有些奇怪的问。 “嗯......我以前没洗过衣裳,你慢些洗,我跟着你学。”沐云瑶绞着袖子,颇有些难为情。 “......”和铃听了也呆了呆,随即扶额:“本来觉得你年纪这么小便入宫就有些不妥,如今竟是连洗衣裳都不会,这可怎么是好?” 沐云瑶吐吐舌头,“不会可以学嘛,我又不笨,和铃姐姐尽管洗便是,我看着也就会了。” 和铃点头,继而拿起捣衣砧继续捣着衣服,道:“那我动作慢些,你小心学着,别洗坏了,否则咱们可惨了。” 沐云瑶连忙也拿出一件衣裳,掰开皂角放好,拿起捣衣砧跟着和铃学,倒也有模有样。和铃看着沐云瑶似乎学的很快,便也放下心来,专心的捣着自己的衣裳。 一晃半日过去,沐云瑶停下了手中的活,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哎,这一上午的时间咱们才洗了三桶,还剩下五桶呢!” 和铃把洗罢的衣裳收好,也站起身来,笑笑,“还不是你,洗得那样慢。” 沐云瑶上去挽住和铃胳膊,撒娇道:“好姐姐,下午姐姐就好好歇着吧,让我来。” 和铃闻言弹了沐云瑶的额头一下,佯怒道:“你可算了,倒时候洗不完不还得我帮忙?走,咱们去那边屋子里歇歇,顺道看看有什么吃食。” 沐云瑶闻言便蔫了,“有什么吃食,横竖不就是些冷饭凉羹?” “你呀你,说这话也不怕隔墙有耳!赶紧走罢!”和铃说着便把沐云瑶拉走了。 进了屋,宫女们三三两两的坐在一起,手里端着碗,正在吃着面条。沐云瑶也端了一碗,与和铃一起随便找个地方坐了,旁边却孤零零的坐着一个宫女,沐云瑶认出那是早晨被绊倒的那个。 “姐姐好。”沐云瑶想了想,向她问好。 那宫女看来也不过十一、十二的年纪,容貌婉约,却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她闻声抬头,看见沐云瑶愣了一愣,大惊道:“你……你是棣——” 沐云瑶连忙打断她,“姐姐认识我?姐姐是谁?我为何没有印象?” 那宫女回过神来,也明白此时此刻揭露出眼前之人的身份可不是闹着玩的,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她并未再认她,只是含糊道:“我叫苏婉兮,今年除夕夜还见过你一次呢。” 沐云瑶想起来了,除夕夜按惯例是要夜宴大臣的,彼时苏家家主苏適位同副相,这苏婉兮应当是跟着他来的,自当见过自己。只是不久之后苏適就因贪污腐败,并且涉嫌谋反而被抄家,家中女眷充入宫中为奴。 朝中之事,和铃应当并不知晓吧,想着她转头看向和铃,和铃却自顾自的吃着面,似乎并未注意她们。 于是沐云瑶笑道:“新皇登基,那些前朝往事便不必再提了。我们能遇到,也算是缘分,何不互相扶持,也好在宫中生存的容易些。” 苏婉兮笑笑,“既如此,那再好不过了。不过我有一些疑惑,不知妹妹可否给我一解?” 沐云瑶想了想,把头凑到苏婉兮耳畔,轻声道:“今夜子时,桃花林见。” 第七章 月照花林 日影西沉,倦鸟归林。 沐云瑶洗好衣裳,与和铃一起把衣裳收好,两人便有说有笑的回到浣衣局正门。 掌事嬷嬷坐在一把木椅子上,摇着蒲扇,旁边有个小宫女奉着茶,看起来倒悠闲。 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冗长,暖暖的黄昏中光影交错,便如泼画一般浓墨重彩的描绘一张夏日宫图。 沐云瑶想起以往自己在这个时候都是躲在崇华殿里,吃着御膳房送来的茶点,听着皇姐给自己讲一个又一个稀奇古怪的民间传说或是江湖逸闻。 彼时的她嗜甜,自己的奶油松瓤卷酥吃完了就去抢皇姐的那份,有时候皇姐气不过便挠她痒痒,最终闹得两人都是笑成一团。 那时候多美好呀。 回想着往事,眼前的寂寥刺痛了沐云瑶的双眼,她鼻子一酸,狠狠咬住牙,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 沐云瑶还在那里兀自伤感,和铃已经和掌事嬷嬷娇好差打算拉着沐云瑶回去了。沐云瑶擦擦眼睛,跟着和铃走了。 回到掖庭宫,春黛和浮翠都还没回来,沐云瑶抱膝坐到自己的床上,倚靠着床头,安安静静的把头埋到膝盖里,什么话也不说。 昏黄的阳光投在她白玉般皎洁的脸颊上,把本就五官柔和的她映得整个人更加温柔和顺。 和铃亦没有说话,自顾自的走到自己床边然后侧着躺下。毕竟洗了一整天衣裳,她也累坏了,需要歇歇。 天色一点一点的暗了下来,浮翠回来了,嘴中一直说个不停,无非就是今天哪个宫女咋样咋样,哪个太监咋样咋样,某位嫔妃咋样咋样,没什么可新鲜的。 似乎是察觉到了屋里的安静,浮翠说了一会儿就安静了下来,嘟着嘴去倒水喝了,喝完也不言语,直接仰躺在自己床上,双眼直直望着房梁,也不知在想什么。 窗外繁星满天时春黛才回来,把已经睡着了的三人依次叫起,然后把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在桌子上,拿出几碟饭菜,便招呼三人过来吃。 “这是我从御膳房带来的,你们都尝尝。还有这玫瑰酥,原本是送到华清宫的,只是华清宫派人来报,说是皇上要到她们那儿用膳,便自己安排小厨房做了。这玫瑰酥自然是不必送了,横竖放着也是浪费,我便拿回来了,大家尝尝。” 浮翠听了抓起一块玫瑰酥便咬,然后口齿不清道:“嗨,我还是第一次吃这东西呢,好甜诶!” 沐云瑶笑笑,也拿起一块,道:“好久没吃这样的点心了,倒是多亏春黛姐姐了。” 春黛笑,“你们喜欢就好。”然后转头,看着并未动筷的和铃道:“和铃,你怎么不吃?” “我不喜甜。”和铃摇头,然后便拿起筷子夹别的东西了。 “哎呀,太好了!那我就把你那一份给吃了哦。”浮翠听了更是开心,便又拿了一块。 “就你贪嘴!”春黛刮了一下浮翠的鼻子,嗔怪。而浮翠则是嬉皮笑脸的辩解。一顿饭大家吃得热热闹闹,竟让沐云瑶一时有些恍惚,似乎有了家的感觉。 用完晚膳,众人便都歇下了。 子时,三更的钟声敲过,沐云瑶便换上衣服,顺便找到用于避雨穿的黑色披风披上,以免被人注意。 凭借着往日对宫中的记忆,沐云瑶并没有提灯笼,摸着黑便到了西边桃林一处桃树下。 漆黑的夜幕里,几缕薄云簇拥着一抹苍白新月,四周繁星洒满天空,如黑天鹅绒上落的明珠一般璀璨闪耀。 初夏桃花落尽,却留满枝桃子,掩映在树叶间隙,又别有一番意趣。四周偶有虫鸣悠扬,不远处草叶上的露珠一下一下闪着微光。 沐云瑶没等多久,便见两人携手而来。年幼些的便是今日相识的苏婉兮,而年长些的却是个面生的。 见了沐云瑶,苏婉兮和她身侧的人一同微微福身算是行礼,沐云瑶不解其意,刚想还礼,那生面孔却开口了。 “臣女苏清扬,见过棣棠公主。”月色下苏清扬的眸子清澈透亮,模样亦是人如其名,婉兮清扬。 “大都第一才女苏家大小姐?幸会幸会。”沐云瑶拱手作辑,然后转头向苏婉兮道:“不知苏小姐令妹有什么疑惑?” 苏婉兮不好意思笑笑,道:“疑惑只是幌子啦,只是我们有事想与你商量。” 沐云瑶内心其实已经猜到五六分,却还是装作疑惑的样子问:“我与你们并不相熟,不知你们有何事要商量?” 苏清扬解释,“公主想必对我们苏家之事略有耳闻,但我可以担保我父亲绝无谋逆之心,此事我猜测是当今宰相李阔海嫁祸,只苦于没有证据。如今改朝换代,那李阔海仍屹立不倒,所以我想与公主联手,查清当年之事,以平苏家冤屈。” 沐云瑶似笑非笑,伸出右手,握成拳。“苏小姐此言恕我实在无法明白。” 伸出食指,她道:“我如今身份之敏感,苏小姐不会不明白。试问,像我这样无根浮萍一般的小小宫女,哪里来的通天本事与苏小姐联手查这样的冤案大案?这是其一。” 伸出中指,她又说:“我与苏小姐仅有一面之缘,苏小姐何以笃定我会相信在调查过程中你们为了自保不会出卖我,比如暴露我的身份;亦或是拿我做垫脚石?这是其二。” 拇指食指比成一个圈,剩下三指伸出,她眉眼弯弯,“宫中生活本是不易,一个不小心也许就没了性命。我又为何要在刀尖上起舞与你们联手调查此事,毕竟此事与我而言并没有任何益处。这是其三。” “啪啪”几声,苏清扬拊掌笑,“不愧是在宫中长大,自小聪明灵慧的棣棠公主,年纪这么小,考虑的却如此周全,比我这妹妹呀,可强了不少。” “那么我便告诉你理由。”苏清扬收了笑容,肃道:“首先,你所为宫女,但你的见识敏慧以及对后宫中勾心斗角的熟悉就是平常宫女远不能及的。这对于我们来说的确是一大助力。” 顿了顿,她又说:“至于拿公主为垫脚石或是出卖公主,那公主的确是多虑了。首先出卖公主于我们而言没有任何好处,更何况宫女命贱,出了事我们谁也逃不掉,只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因此公主大可以放心。” “最后,”她的眼神有别有深意,“想必公主不知道,这李阔海,便是汝南王逼宫的一大助力。” 第八章 后庭花 苏清扬最后一句话直接让沐云瑶怔愣在原地。 明明是初夏的夜晚,一股寒意却自心底升起,冰冷彻骨。 她忍不住颤了一下。 “苏小姐,你什么意思。”她强作镇定道:“你以为,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吗。” “国恨与家仇,莫非公主是打算至之于不顾,安安稳稳的做个小宫女伺候自己的仇人,然后到了年老珠黄以后再出宫,随意找人嫁了,一生碌碌无为?” 苏清扬仰首,清丽的眉眼间满是心比天高的傲气。 “难道以公主之容貌才华,甘心如此泯然众人?” 苏清扬一席话让沐云瑶醍醐灌顶。 自从知晓父母亲人殁后她一直沉浸在悲伤中,大病之后便抱着得过且过的想法,还从未想到如此长远之事。 正如苏清扬所言,国恨家仇,焉能不报?自己又怎能这样浑浑噩噩下去,最终死得轻于鸿毛? 一阵晚风吹过,带来沁人幽香,氤氲在月色下,漫卷在树林中,转瞬即逝,飘乎如梦。 她考虑许久,然后朝着苏清扬福身,正色道:“苏小姐此言可真是唤醒了沉睡之人。既如此,我愿意与苏小姐联手,也烦请苏小姐不忘调查参与汝南王造反之人。如有腾达,必不相忘。” 苏清扬挽着苏婉兮亦福了身,然后苏清扬笑道:“公主本非池中物,能与公主联手,是臣女与苏家之幸。” 沐云瑶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那我们现下该如何做?” “等。”苏清扬脱口而出,然后解释道:“眼下公主与舍妹尚在浣衣局,地位太低,连后宫嫔妃也少有机会接触;而我也只是御花园负责修剪花枝的,咱们无权无势,便不能轻举妄动。” “苏小姐的意思是,等我们先想法子晋了位分,然后找机会去某个宫里伺候,届时再做计划?” “不错。”苏清扬点头,表情赞赏。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只金钗,分成两半,一半递与沐云瑶,道:“以此为信,愿同心同德,无背无弃。同甘共苦,各偿所愿。” 沐云瑶接过那一半金钗,握在手中,道:“虽未歃血为盟,但愿义结金兰。上不负先祖鬼神,下不忘百姓黎民。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皇天后土,实为所鉴。” 二人说完便互相拜了,让一旁的苏婉兮目瞪口呆。 “所以阿姊你是又找了一个妹妹?” 苏清扬闻言而笑,“若是公主不嫌弃,倒也可以这么说。” 沐云瑶也笑了,“苏小姐也是说笑了。我本浮萍,何来嫌弃?” 苏婉兮听了吐舌头,“真是没想到,原本高高在上的棣棠公主竟然也成了我的妹妹,真有种做梦的感觉。” 沐云瑶抬头望天,此时云开雾散,新月苍白依旧,却不掩清辉卓绝。 三人又互相叮嘱劝慰一番,便互相告别了。 沐云瑶回到掖庭宫,脱下披风,躺在床上。四更的钟声敲响,竟然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然而闭上眼睛,沐云瑶却没有丝毫睡意。 她脑海里各种思绪纷涌,对于之后究竟如何,一时也理不出头绪。苏清扬虽说是让她们先想法子出彩得到赏识然后晋升,可具体怎么做却成了一大难题。 她蓦地想起自己的皇姐。 那日岳斯年似乎说自己皇姐还活着,只不过是给那汝南王做了妾,如今应当也是后宫中一位妃嫔了。 本是能嫁给大将军霍斐那样的天之骄子为妻,却硬生生的给仇人做了妾,当真是讽刺至极。 她怕。 她怕骄傲如皇姐,会熬不住。 她好想见见皇姐,告诉她不要想不开。 皇姐是她最后的亲人了。 沐云瑶的眼角湿润,泪水粘在睫毛上,然后顺着脸颊滑下,一颗又一颗,浸湿了枕巾。 哪怕是为了早日见到皇姐,自己也得努力晋升,不是吗。 她这样想着,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早些入睡,以免明天干活时没有精神。 然而,一夜未眠。 第二日,沐云瑶只能顶着肿得桃子似的眼睛和黑眼圈去洗衣裳了。 路上和铃还问她发生什么事了,沐云瑶只得笑着搪塞过去,说自己想家了,一晚上没睡着。 到了浣衣局,沐云瑶见到苏婉兮以后打了个招呼,便与和铃一起去昨日洗衣裳的地方了。 就这样一连过了几天,沐云瑶始终没有想到能被掌事嬷嬷赏识的法子。 不过这日黄昏,衣裳洗罢,掌事嬷嬷却不似往日悠闲,每见一个宫女来了都问是否熟悉各个宫殿的路线。 沐云瑶觉得机会来了,毕竟是自小在这长大的,能不熟悉嘛。于是她便向嬷嬷举荐自己。 掌事嬷嬷怀疑的盯了沐云瑶片刻,道:“你熟悉?可别给我撒谎,这出了事可不是玩的。” 沐云瑶福身行礼道:“嬷嬷不必担心,我便是有一百个脑袋也断断不敢欺骗嬷嬷的。登基大典那日我曾跟着宫中一个老嬷嬷把盆栽送到各个宫中,所以自然也熟悉些。” 嬷嬷看着沐云瑶虽然年纪小,倒也稳重,又问了许久没有其他人熟悉,便也作罢,把后面小宫女手中托着的托盘拿来示意沐云瑶接过,然后说:“这样也好,这些衣裳是按内务府之命送到未央宫和玉泉宫的,你且送去。不过这些衣裳可都名贵得很,要是出了问题,我拿你是问!” 沐云瑶点头,接过托盘,一旁的和铃也连忙去接过小宫女手中的另一个托盘,跟着沐云瑶走了。 “云瑶,真没想到你记性这么好,只是跟着嬷嬷在宫中走了一趟,竟是把地方都记住了。” 和铃似乎意有所指。 沐云瑶笑道:“还好吧,毕竟宫中这样华丽,我心中敬仰,自然印象深些,倒也全部都记住了。” 和铃也笑笑,“那倒也是。” 一路上宫道交错,回廊九曲。沐云瑶七拐八拐没有丝毫犹豫,看上去熟悉的很,这让和铃心里更添了几分怀疑。 也不知为什么,她总感觉,云瑶和自己不一样,可究竟哪里一不一样,她却也说不清楚。 不多时,已是到了未央宫大门。 (ps:这章是在流着鼻涕淌着眼泪中写完的,都怪这万恶的八百米测试,感觉非常不舒服,所以明天应该不更新了。) 第九章 广陵散 未央宫正殿暂时还无人居住,据守门的侍卫说如今只有落鹤苑有位明妃居住,只是被禁了足,所以侍卫叮嘱她们不要在里面停留太久。 沐云瑶只当是寻常妃嫔犯了错,亦没有多想,便随着和铃进去了。 穿过层层把守,自有守门的宫女为其推开殿门,撩起珠帘。霞影屏风后人影晃动,勾勒的轮廓却让沐云瑶觉得莫名熟悉。 “奴婢奉内务府之命为娘娘送来衣裳。”和铃举着托盘,恭敬道。 “碧烟,去,收入库房罢。”淡漠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却让沐云瑶如闻惊雷。 这是她皇姐的声音! 和铃把托盘递给从屏风后走出的宫女碧烟,就要行礼退下,却不想沐云瑶此时突然跪下道:“奴婢云瑶,失礼扰了娘娘,本罪该万死,只是此事事关重大,烦请娘娘必闻奴婢一言!” 殿内静了半响,碧烟揣摩着主子的心思,正想喝斥着把她赶走,却不想明妃淡淡道:“既然如此,便过来说话。你们也都退下罢,本宫倒想知道这宫女有什么事关重大的事要讲。” 其他宫女不敢违背主子命令,便都退了出去,和铃无言,也只能跟着出去了。 夕阳渐落,最后一丝灿金光线收于地平线末端,折射于宫墙之间,辉煌于瓦壁之上,美轮美奂。 和铃立于殿外候着,却心思重重。她倒是不知道,云瑶为何会和这位明妃扯上关系?宫闱秘闻她也听浮翠讲了一些,明白这明妃身份不一般,若是想活得久些便不要招惹。而云瑶倒好,上赶着去了,连自己也被惊住,未来得及阻止。 和铃摇头,只希望她不要有事吧,毕竟同在一个屋檐下住着,终归还是有些情分在的。 而此时,殿内。 沐云嫣一袭华服端坐于琴旁,素手拨弄琴弦,声调悠悠,却恰能掩住呢喃细语。 昏黄柔光镀于红木雕梁,丝绸垂幔偶随微风轻摆,檀香幽幽,仙乐渺渺。 “皇姐......”沐云瑶立在沐云嫣面前,千言万语哽在心头,一时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沐云嫣弹琴的手并未停下,只是抬头看了沐云瑶一眼,随即低头叹息,音调微颤,“瑶儿,你瘦了。” 沐云瑶慢慢走上前去,靠着沐云嫣坐下,轻轻倚在她身边,一如曾经听琴那般。 “皇姐,你受苦了。”她把头伏在沐云嫣肩膀上,哽咽道。 “父皇母后他们......”沐云瑶刚一开口,却被沐云嫣打断。 “他们去了汉疆,汉疆很远......”沐云嫣眼睛下一圈已经红了,她抬手随意拭了一下,故作轻松道。 “有多远?他们还会回来么?” “很远,太远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经久沉默,唯余琴音,如泣如诉。 “皇姐,你不会再去很远的地方了吧,你会一直陪着我吧。”沐云瑶挽着沐云嫣手臂,像是挽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沐云嫣眸光悠远,沐云瑶一时竟看不真切。 “瑶儿,你恨吗。”许久,她如是问。 “……皇姐,我想弹琴。”沐云瑶答非所问。 沐云嫣似乎并没有感到意外,旋而让开位置。沐云瑶坐其位,随意拨弄两下,以试音色。 她状似苦笑,“皇姐此琴不错。”随后便端正身子,认真弹奏起来。 “西风卷残阳,平沙落孤雁。 残月照宫闱,流云映竹轩。 薄暮拢寒鸦,星河动荒草。 千里浮光色,天际掠声影。 铮然壮志意,弦断何以酬?” 玉指纤纤拨出笔墨山河,莺语袅袅滑出纸砚春秋。 沐云瑶边弹边唱,不觉间语调里尽含决绝。 一曲毕,繁华尽;山河破,哀音绝。 “......广陵散。”沐云嫣欲言又止。 沐云瑶起身,垂首。 “皇姐,我不知道不该不该恨。”她说,“我不明白。天下之大,究竟是什么,导致了如今这一切?若要恨,又该恨谁?便是恨了,又当如何做?做了,又如何堵住悠悠众口,问心无愧?” “众人皆言盛元帝昏庸,不配做天子。汝南王顺势而为,揭竿而起,掀起腥风血雨。孰是孰非,哪有如此分明。”沐云嫣来回踱步,双手不自觉握成拳,“只是汝南王未必开明,改朝换代未必百姓之福。更何况,杀亲之仇,重于泰山。此仇未报,夙夜难安。” 沐云嫣忽然蹲下,紧紧搂住沐云瑶。 “瑶儿,你还小,不想这些就是了,别为难自己。你把所有仇、怨都交给皇姐,好不好?你好好活着,也许以后会有你一展才华的机会。不必想着光复南朝了,但求你保我沐氏血脉传承不息,枝繁叶茂。” “瑶儿,你记住,甘泉寺中,蕙妃之子,尚且平安。此事你埋于心里,休要再提!” “过些日子,我便找机会把你调到宫中藏书阁,负责整理藏书,你便可借此机会一览群书,以后天地阔远,自有你飞扬之时。皇姐不在的时候,记得照顾好自己。” “瑶儿,你可答应我?” 沐云瑶疯狂摇头,“皇姐,你不能——” “瑶儿,莫要任性。时候不早了,你不能再待了,快去罢!”沐云嫣放开沐云瑶,站起身来,便下了逐客令。 ...... 和铃看见沐云瑶失魂落魄的走出落鹤苑,着实一惊,连忙上去扶她。“云瑶,你还好罢?” 沐云瑶疲惫至极,连佯装笑脸都做不到了。头一次,她感觉那重重宫墙是那般压抑,如一个牢笼般,锁住一切,让她丝毫无法挣脱。 “......和铃,我想一个人静静。”她轻轻挣开和铃的手,“不是还有要送到玉泉宫的衣裳么,给我罢,我去送。毕竟时候不早了,和铃你又不熟悉路,就先回去罢,别让春黛和浮翠担心。” “你,真的没事?”和铃把托盘递给沐云瑶,万般怀疑的问。 “真没事,只是因为不懂事被明妃训斥一顿,心情不好罢了,和铃你别往心里去。我就先走了。”沐云瑶垂眸接过托盘,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径自离去了。 昏暗的光线下,沐云瑶的背影拐进宫道,了无痕迹。 第十章 瑶池月 与和铃告别后,沐云瑶几乎在僵硬地扯着嘴角不让其塌下,毕竟在宫中下人丧着脸可是大忌。沐云瑶纵使再任性再痛苦,如今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 皇姐想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背负着弑君的骂名来为大家报仇,自己苟且偷生也就罢了,难不成还要由着自己随意便把性命丢了? 最让沐云瑶无法接受的是,皇姐已经报了必死的决心。 曾经南朝不是没有过弑君之事,先帝之祖宏鼎帝在世时也曾遭过宫女联合谋杀,后因侍卫及时发现而勉强逃过一劫,而据史官记载,当年参与的宫女皆受凌迟酷刑,其状惨烈,可谓生不如死。 沐云瑶似乎发觉自己眉头紧锁,晃晃脑袋强迫自己转移思绪。她便又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玉泉宫。 在沐云瑶记忆里,玉泉宫曾是瑾妃的宫殿,瑾妃常年卧病在床,所以沐云瑶几乎没怎么见过她,只是心中微微有些印象——一个美若天仙却病病殃殃的女子。 彼时的沐云瑶只觉不喜,她还是更喜欢母后那样的明丽华艳,如朝阳般耀眼。可惜的是母后却说皇姐和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反倒是自己却有几分相似于瑾妃,沐云瑶为此还一直难过来着。 如今改朝换代,亦不知如今的玉泉宫又是住的何等人物。 胡思乱想中,天色渐渐昏暗,残留的彩霞已然不知何处去,青紫色交织的天穹覆盖整个皇宫,犹如编织的梦境。 玉泉宫建得极为精妙,背倚矮山,山上竹木葱郁。四周环湖,湖上莲叶密集,点点紫色或蓝色的莲花点缀其中,仿若瑶池仙境。 玉泉宫入口有白玉石桥凌于碧波之上,直通宫殿大门前的石阶。殿外奇草牵藤引蔓,垂檐绕柱,萦砌盘阶。 沐云瑶踏上石桥,一路行走,期间发现玉泉宫竟无一个侍卫。迷离暮色中,依稀得见殿前只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在湖畔站定。 待走近了,发觉二人气度不凡,想来便是这宫中的主子了。于是沐云瑶屈膝行礼道:“奴婢云瑶,奉内务府之命为娘娘送来衣裳。” 那女子回身,见到沐云瑶倒是哑然失笑,“你......是前些日子在绿芜园哭泣的宫女?” 沐云瑶惊讶抬头,却发觉眼前女子便是登基大典那日遇到的素衣女子,一时怔住,回过神来连忙道:“当日奴婢失礼,幸得娘娘宽容并未计较,奴婢感激不尽。” 那女子温柔笑道,“起来罢,你叫云瑶?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沐云瑶有些羞愧,起身再拜,“奴婢贱名,娘娘不嫌弃便好。” “我看你倒甚合眼缘,玉泉宫偏僻,素日里便是少有人来,你若能多来几次,我瞧着宫里热闹些,心里自然也欣慰。”女子笑着,拉过一旁的华服男孩,“怀瑾寂寞惯了,也一直希望能有个人能陪他玩呢。” 那华服男孩被女子拉到沐云瑶身前,一时有些别扭,转过头去,撇嘴并不说话。 沐云瑶觉得有趣,道:“不知娘娘与这位殿下如何称呼?能得娘娘青睐,奴婢荣幸之至。” “倒是忘了,你还不知我是谁呢。”女子笑,“兰氏长女,忝居妃位。怀瑾是皇上长子。” 沐云瑶连忙行礼,“奴婢见过兰妃娘娘,见过大皇子。” “你几岁了?”清冽而稚嫩的声音自大皇子发出,他的眸子如浓厚的墨,暗沉沉的黑,镶在白玉似的脸颊上,越发显得淡漠疏离。 对上那样一双沉静的眸子,沐云瑶怔愣一瞬便迅速扬起嘴角以掩盖自己的情绪,连弯弯的眉眼都拿捏得恰到好处。然后她微微蹲下,直视他道:“奴婢今年八岁。” 大皇子“哦”了一声,问:“你会玩蹴鞠么?” 沐云瑶忍不住蹙眉,蹴鞠?这样粗鄙的游戏,什么时候就兴盛于宫廷了?但她忍下疑惑,镇定答:“请大皇子恕罪,奴婢听说过,但并不会。” 大皇子却很敏锐地问,“你不喜欢蹴鞠?” 沐云瑶正想解释,兰妃却笑道:“怀瑾,又没规矩了。蹴鞠昔日在王府里偷偷玩也就罢了,宫中可是不兴这个的,你可别难为云瑶了。” 然而大皇子却倔强的盯着沐云瑶,仍是固执的问:“你不喜欢蹴鞠?” 深潭般的眼眸却混合着疑惑、期待、不甘甚至一丝隐隐的委屈,看了倒教人心疼。 沐云瑶觉得自己一定是因为皇姐的事而变得头脑不正常了。 “我的确不喜欢蹴鞠,但我喜欢你。” 天知道她怎么会脱口而出这样的话。忘了尊卑不说,单是这话里的意思已经能惹上不少麻烦了。 兰妃听了亦是一惊,环顾四周并发现并无其他人在此时方松了口气。 大皇子眼睛亮亮的,放佛落了漫天星辰。 “我也喜欢你。” 他语气认真,“我不喜欢宫中的生活,我不喜欢把父王改称为父皇,不喜欢其他娘娘,我以为我只喜欢母妃,只喜欢我养过的一只雀儿,只喜欢蹴鞠……可我发现,我还喜欢你。” 兰妃大惊,连忙捂住大皇子的嘴。 湖中波光粼粼,波心荡着一轮圆月,晚风清凉,睡莲光泽如玉,又如繁星点点洒于接天莲叶中,蜻蜓掠过,搅动一池清辉碎影。 沐云瑶慢慢笑开了,犹如一朵缓缓绽开的昙花。自那日宫变之后,她再也没有笑得这般发自内心。 她笑容清浅,桃花眼眯成月牙,似乎收尽这世间千般风采与温柔。 然而那笑亦如昙花般转瞬即逝。 只见她屈膝跪下,恭敬道:“大皇子童言无忌,奴婢愚钝,并不记得大皇子所言。方才奴婢言辞无礼,请兰妃娘娘宽恕。” 兰妃叹息一声,“好孩子,起来罢。你毕竟还小,难免活泼率真些,我又怎会怪你?” 沐云瑶未起,也顾不上大皇子迷惑茫然的神情,道:“今日之事唐突了兰妃娘娘和大皇子,实为奴婢之过,兰妃娘娘慈爱,不与奴婢计较,奴婢谨记心中。只是时候不早,奴婢耽误已久,该回去交差。改日必当来向娘娘请罪。” 说罢,她再拜,得了兰妃准允后才起身退下。 沐云瑶离去后,洛怀瑾扯着兰妃的袖子问:“母妃,她为什么说不记得我的话了?我明明都那样诚心实意了。” 兰妃摸摸他的头,“她是个好孩子,所以才要那样说,避免你落下话柄。怀瑾,以后不要再样直言直语了,须知祸从口出,记住了么?” 洛怀瑾乖巧点头,“儿臣记住了。” “风大,我们也回去罢。”兰妃牵着洛怀瑾,缓缓消失在宫殿内。 第十一章 夏至未至 从玉泉宫出来,沐云瑶拐进一条偏僻小路,缓步走着。夜色已深,小路没有宫灯照耀,倒如黑窟窿一般,看着便有些怕人。 曾经她最怕黑,总觉得黑的地方会有什么妖魔鬼怪藏于那里,然而如今比起白日里刺人的阳光,她忽然发现隐于夜色中能给她带来莫名的安宁。 行走于黑夜,便不用面对白日惨淡的现实了吧。 想起方才发生的种种,她才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对着有着血海深仇的人的儿子说,我喜欢你。 真是有够讽刺的。 四周蝉鸣聒噪,一时引得沐云瑶也心情烦闷。她暗恨自己怎会这样没出息,竟说出那样的话。她握紧拳头,微微长长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浓墨般的深沉夜色几乎将她小小的身影吞没。 到了掖庭宫,沐云瑶肚子“咕噜”了几声,她方想起自己还未曾用晚膳。 宫女屋里和铃与浮翠都已睡下,春黛则坐在床边做着针线活,如豆般的烛火跳跃,春黛似乎是迷了眼,抬手轻轻拭了一下便继续手中的活计。 听到云瑶进来也没抬头,只是说道:“你还没用晚膳吧?桌子上还有一块红薯糕,你拿去垫垫肚子吧,虽然有些凉了,但也只有这个了。” 沐云瑶应着向桌边走去,靠着桌子站着,一边拿着红薯糕嚼,一边看春黛做针线活。 “你在绣什么呀?”好奇的看了一会儿,沐云瑶口齿略有不清的问。 春黛笑笑,“从嬷嬷那里得了些针线碎布,闲来无事便拿出来随便绣绣花样罢了。” 沐云瑶咽下红薯糕,凑到春黛身边,借着烛火看见她绣的是几朵并蒂莲花。 “并蒂莲?春黛姐姐莫非是有了心上人?”沐云瑶揶揄笑道。 春黛嗔了沐云瑶一眼,道:“别胡说,只是绣着玩罢了。时辰不早了,我要熄了这灯了,你也快去睡罢!” “哼,荷开并蒂,连理同枝。春黛姐姐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了。”沐云瑶吐着舌头说完,就飞快的躺到自己床上盖上被子,然后才说:“我睡了!” 春黛见了真是又可气又可笑,又拿她没法子,只得道:“睡你的吧,以后再这样伶牙俐齿我可饶不了你。” 第二日又是早早便起了,云瑶却仍是没睡好。如今入了夏,蝉又活跃了起来,没日没夜地叫,闲暇时听了也许还有些夏日意趣,烦闷时,尤其是晚上无法入眠的时候,真是恨不得一场大雨下来把它们都冲下来才好。 夏日四更天的皇宫里晨光熹微,淡云疏光流转的天穹下是一排排宫女太监匆忙行走的身影,金碧辉煌的宫殿亦收敛自己光华,安稳于晨时似昼似夜的暧昧时刻。宫墙外杨柳绿成一团烟雾,连带着还有风吹起时漫天飘飞的柳絮。 沐云瑶一袭湖蓝裙衫跟在和铃后面向浣衣局的方向走去,微微眯着眼睛,似是没睡醒在迷糊,又似是感受这夏日薰风的轻柔与温暖。 本以为掌事嬷嬷又是惯例的训话之后安排工作,不过这次似乎有些不一样。 “夏至即至,皇上打算举办夏日宴,这活儿自然也就多些,你们近日都尽心做着,夏至那日许你们半日清闲!”掌事嬷嬷拿着帕子,似乎这样就能掩住自己的咳嗽声一样。 “夏至……” 沐云瑶恍神,被和铃不着痕迹的一拉才回过神来,然后在嬷嬷不善的注视下连忙跟着和铃走了。 路上,走在前面的和铃微微回头问:“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是夏至日生的罢,如今倒也快是你的生辰了。” 走在后面的沐云瑶笑笑,“和铃姐姐好记性,这也记得。” 阳光下,和铃鹅黄的衣衫反射着柔光,充满暖意的色泽,在这样的天气里,看了便让人倍觉舒心。 曾经宫中夏至日,帝后都会去皇宫附近的甘泉寺祭祀先祖,以求消灾降福,年丰国富。然后便会在宫中最大的湖——断雨湖上的鸿雁舫上邀请皇族宗亲举办盛宴,一来消暑避伏,得享夏日之乐;二来华觞觥筹,以洒烦抱诸事。 那时候,宴会结束后父皇都会留在昭阳宫陪母后度过,而沐云瑶也不必再读书或是练些什么琴棋书画,而可以由着性子和沐云嫣一起在昭阳宫旁的假山上放风筝,彼时落霞卷尽天涯,纸鸢凌遍海角,是何等的肆意畅快? 那时她曾许过一个心愿,便是能如这风筝一般恣意飞翔,天下之大,锦绣风光,万里山河都能逛个遍,无拘无束,多么快活。 彼时沐云嫣还笑她:“谁说风筝能恣意飞翔了?这不是还有你拴着么,真要自由,你且松了这绳线。” 而她闻言松了手,那风筝却并未高飞,而是慢慢随着风势减缓而飘落下来,后来沐云瑶再也没有找到那只风筝。 沐云嫣安慰她说风筝虽落,但只要有风借力,还是会重新飞起来的。她听了深以为然,然而如今想来沐云瑶却怀疑,落了的风筝,没了绳线的牵引,真的还能高飞吗? 也许会,且没了束缚,扶摇直上九万里也使得,也许又不会,碾于尘埃永无翱翔之日,谁又能确定呢。 风筝命运如此,人比之,又当如何? 迷茫之意自心间而生,她忍不住问和铃,“夏至有九九,冬至又九九,夏去冬又来,飘零几时休?” “……”和铃脚步顿了顿,复又继续走着,“能有几时,十载年华如能安稳,出宫自有归宿,不必飘零。” “不一样的。”沐云瑶没有说出口,只是心中自语。不一样的。她这样孤零零一人,真要出了宫,哪里有什么归宿,不过零落成泥碾作尘罢了。 思及此哀伤之意更盛,只得强转思绪,暗暗告诫自己今日衣裳颇多,必要抓紧些洗。 一日忙碌,黄昏时苏婉兮却偷偷塞给沐云瑶一张纸条,并且嘱托她一定不要让别人看见,而且看完就毁掉,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沐云瑶只得趁着晚上其他人熟睡的时候才借着昏暗的月色勉强辨认纸条上的字迹。 “夏至宴,公主可留心,或有线索。” 沐云瑶看了,便把纸条慢慢撕成细小碎屑,埋在窗台上一盆盛开的栀子花中。 索性夏至宴能清闲半日,自己得提前做好准备了。 第十二章 断雨摇情 夏日第一场暴雨在夜间轰轰烈烈的来了,沐云瑶醒时便觉耳畔雨声沥沥,甚是好听,抬头遥望窗外,漆黑的雨幕里偶有摇晃的芭蕉叶闪着流动的微光。 以往下雨时沐云瑶是顶不爱出去的,总觉得雨声为衬,沉浸书中,逐字逐句细品那或人世沧桑或妙语连珠,再伴着茶香清新,着实是一大美事。 然而对于宫女云瑶而言,即便是大雨也无法阻挡做活……沐云瑶只得唉声叹气的戴上斗笠提着宫灯与和铃一起出门了。 浣衣局溪水交合汇流,因着这暴雨,也比平常满些。 和铃正像平常一样捣着衣裳,却听见沐云瑶问她:“诶,昨天浮翠说的,宫道上偶遇轿辇上的德妃娘娘,就是特别温和的原谅了掖庭宫一个杂使宫女的那位,可是宰相李阔海之女?” 和铃想了想道,“前些日子我路过明台宫时听几个宫女太监议论说德妃娘娘昔日在王府里就不得皇上宠爱,全凭着她那父亲才得以位居妃位。想来,她那父亲也只能是宰相大人了。” 沐云瑶听了心底冷笑,明面上是这李阔海得皇帝倚重,这暗地里却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呢! 只是她面上不显,单纯目光如旧,似漫不经心道:“虽说德妃娘娘不得皇上宠爱,但毕竟家世显赫,对待下人又这样宽厚慈爱,倒是个不错的去处呢。” 廊檐上珠雨如帘,庭外芳草湿雨沾雾,更显青翠欲滴。 和铃听了心中一动,“这样说来,倒的确如此。可是就咱们这样最低等的宫女,哪能攀上这样的高枝?” 沐云瑶装模作样的思考一番才微微踌躇道:“或许……夏至宴是个机会?” 和铃垂下头,捣衣裳的手稍稍一顿,复又抬头,“得碰运气吧,谁知道到时是何种情形?” 沐云瑶神秘一笑,“和铃姐姐,你想啊,这德妃娘娘不受宠爱却得以居高位,宫妃中各种明争暗斗从无少过,夏日宴这样大大小小妃嫔都能见到皇上的场合,是非争斗绝对少不了,届时若是能凭此机遇得了德妃娘娘青眼,以后必然是扶摇直上,也不必像如今这般辛辛苦苦且地人微言轻了。” 和铃听了很是心动,但心底还是留着谨慎,她问:“你的意思是……” “我们可以联手,帮助德妃娘娘艳压群芳。”沐云瑶一直细细观察着和铃表情,见她似乎有动心的迹象,便暗暗松了口气。 “和铃姐姐可愿意?毕竟共室一场,苟富贵,无相忘。以后也可照应春黛姐姐和浮翠姐姐,毕竟在这宫中生存,势力与人心是最重要的。” 和铃听了微微叹息,“云瑶,有时候真的觉得,以你的见识气度,实在不像一个普通的宫女。劝人的话说得滴水不漏,难以让人不动心。” 沐云瑶沉默一瞬,自然的接话:“和铃姐姐,虽然我们相处时间不长,但你一直用心照顾我,我自然也是拿你当亲姐姐待的。这世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难不成咱们还要在浣衣局这样的地方度过十载?总得找机会离开这不是?而且离开得越早越好。” 说着,沐云瑶也微微叹息,执过和铃的手握着,目光真诚的看着她说:“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想与和铃姐姐离开这里,不光是为了日子能轻松,也是因着有了德妃娘娘庇佑,别的不说,日后出宫也能寻到一个更好的人家,也许还能后辈子荣华富贵,不是么?” 嘈杂雨声中,沐云瑶柔声细语,却字字铿锵有力。 和铃亦用手回握沐云瑶,略有感动道:“妹妹这话真心实意我自然感受得到,所以我更是暖心的紧。即如此,我答应你便是了。不过如何助德妃娘娘得皇上宠爱,妹妹心里可有法子?” 沐云瑶摇头,“暂时还没有办法,不过也不必担心,皇上兴趣总归也就那么些,仔细打听打听总会有主意的。和铃姐姐近日也多留心些,若是得到了什么重要信息,我们再一起商量。” 和铃点头,“好,便按你说的办。” …… 一日忙碌结束,雨还是没有停,却终归比之前小了许多。回掖庭宫的路上,沐云瑶装作肚子疼,借口自己要去方便方便,便与和铃分开溜去别处了。 和铃虽疑惑,却还是由她去了,而心中也暗暗有了些计较。 她打算到未央宫找皇姐询问宫中形式以及皇上喜好,以便做下一步打算。 为了不引人注目,她选择绕小路走,途中经过断雨湖,朦胧细雨中一抹粉色的倩影却让沐云瑶止住了脚步。 那是春黛。 她偷偷寻了假山一处角落,便躲在里面偷看。 春黛撑着红色油纸伞站在断雨湖湖畔,一旁小亭子中则有一人着了一袭青衣在握笔作画。 “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那人边作着画,口中还念念有词。而春黛听了却是用手帕掩嘴笑,“方画师莫不是误会了什么?奴婢刚满十二,可还不到十三呢。” “姑娘风采,何必在意年华?”那人朗声说着,然后收笔站起,把画卷好,撑起一旁青色油纸伞大步走入雨中,然后把画递给春黛。 春黛略带羞怯的接了画,又拿出袖中藏着的手帕娇羞道:“这是奴婢绣的手帕,方画师若不嫌弃便拿去用吧。” 方画师接了手帕,二人又腻歪了一会,才恋恋不舍的分开了。 沐云瑶看得津津有味,春黛姐姐果然是春心荡漾,有了心上人了。 待二人都离去后,沐云瑶才从藏身的地方出来,四处看了看没有旁人后才走向未央宫。 路上,沐云瑶心中还在暗暗思量。春黛若是能攀上这方画师也好,毕竟画师常为皇上和妃嫔作画,周转众人之间,或许也可好好利用。 她心中默默祝愿春黛能有情人成眷属,然后又转移思绪想如何把和铃安插到德妃那里,而自己如何能不引起和铃的怀疑听从皇姐的安排到藏书阁中。 这样想着,不久便到了未央宫门前。 第十三章 楼台烟雨中 因着是下雨,未央宫殿外侍卫少了许多,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带着插红缨斗笠的带刀侍卫守着,看见沐云瑶要进去,所以随意打发几句便把人放进去了。 落鹤苑正殿内一片昏暗,只有几盏笼着乳白丝绸的宫灯闪着昏黄柔光。殿内只有碧烟一个宫女伺候着,其他下人估计都被打发出去了。 沐云嫣端坐在屏风后的雕花竹木榻上,一袭雪青色绣紫藤花宫装衬得整个人既端庄典雅,亦气质绝俗。 听碧烟说外面有一宫女云瑶求见,她便挥挥手,示意让云瑶进来,顺带让碧烟退下。碧烟得了命令把云瑶领进殿内便行礼退下了。 “瑶儿,你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情?”沐云嫣身子微微前倾,招呼着让沐云瑶过来坐。 沐云瑶也没客气,径直走过去坐在沐云嫣旁侧的座位上,见到沐云嫣愈加清瘦的脸,鼻子一酸,却还是勉强撑着一副笑脸,吐舌撒娇道:“瞧皇姐这话说的,难道没事就不能来了么?这么久没见皇姐,瑶儿实在想念的紧。” 沐云嫣轻轻笑了,“少来了,我还不了解你?我知道你想我,我自然也想你。只是如今境况艰难,若是无要事,聪慧如你,又怎会冒着风险来我这儿?” 沐云瑶垂头丧气,“好罢,果然还是瞒不过皇姐。” “你啊……说罢,什么事?”沐云嫣抬手端起茶壶,向沐云瑶那边的茶杯中倒了些,“东越进贡的白牡丹茶,你尝尝,味道如何?” 沐云瑶端起茶杯,小啜一口后放下,细细品了一番才笑道:“香清味醇,果然好茶。” “皇姐,其实我此番来,是想知晓这汝南王的喜好,还有后宫形势。”沐云瑶收起了笑容,正色道。 沐云嫣听了眉头微蹙,“你问这些做什么?” “说来话长,皇姐可知道大都第一才女苏家大小姐苏清扬?”沐云瑶又喝了一口茶,抿嘴笑。 沐云嫣想了想道:“却有此人,只是苏家不是已经……” “是了,只是这苏清扬姐妹俩目前在宫中为奴,心有不甘想澄清苏家罪名,于是找到我,与我联手,她们调查当年苏家之事,我则调查汝南王谋反之事,我们互相照应。”沐云瑶细细把那日桃花林相约之事以及关于夏至宴的打算都讲给了沐云嫣。 “瑶儿,汝南王谋反一事,上至庙堂下至江湖,牵连甚广。调查之事,至险至困,你何必自陷泥潭?”沐云嫣闻言眉头越发皱了,语气中满是担忧。 “不把事情搞清楚,怎样报仇呢?岂不是愧对父皇母后他们?”沐云瑶摇摇头,眸中坚定之色更甚。 “交给我就是了,你还小,何必……”沐云嫣话未说完,便被沐云瑶打断了。 “皇姐,你我皆为人之女,父母有事,共同承担,此乃孝道,更为手足情深。世上哪有姐姐背负一切,而妹妹逍遥快活这样的呢?” 沐云瑶站起身来,走到沐云嫣面前,提着裙摆然后跪下。 “皇姐依然抱了必死之心,云瑶虽不敏,亦不能浑浑噩噩弃孝义于不顾。云瑶愿在此发誓,查清汝南王谋反一事所有的怂恿者和真相,必拼得全力方不愧对于皇姐与父皇母后。纵使身死,亦甘之如饴,无怨无悔。” 沐云嫣起身欲拉她起来,岂料沐云瑶就是坚持跪着不肯起。 “请皇姐成全。”她固执道。 沐云嫣微微叹息,“好,我答应你,你且起来!”沐云瑶起来后,又被沐云嫣按住肩膀。 “瑶儿,无论如何,记住,至少要活着,才能每年为我们祈福祭奠,才能照拂甘泉宫的那个长大成人,否则我沐氏皇族后继无人,才为大错!” 沐云嫣直视着沐云瑶,肃然道。 “瑶儿,你在此立誓,一定要活着!好好活着!” 沐云瑶莫名觉得皇姐的眼神极具威严,压得她差点喘不过气来。 “我,沐云瑶,立誓好好活着。纵海枯石烂天崩地裂,绝不违背。”她只好举手发誓道。 沐云嫣听了暂且安了心,坐回竹榻,酌了半杯茶,又让沐云瑶也坐回去,方缓缓道:“这皇帝的兴趣不好说,但以我观察,他似乎对明艳张扬的女子更喜欢些,如贵妃楚氏如此,最得皇帝宠爱的瑛贵人白氏亦如此。” 沐云瑶听了却心中苦涩,她知道,骄傲张扬,又绝代风华的皇姐,更是如此。 沐云嫣不知道面上一片平静的沐云瑶心中是多么难受,仍是以淡然的口吻冷静分析:“德妃李氏端庄娴雅,却又太守规矩以至呆板无趣,皇帝见了便烦,不过碍于那李阔海的面子一直没有说出口罢了。你若是想得德妃青眼,便得在这上面想法子。” 沐云嫣说着,微微咳嗽几声,在沐云瑶担心的注视下微微笑着示意她不要担心,端起茶又喝了一口,润润嗓子,才继续说。 “至于宫中形式,皇后韦氏在汝南王府时便是正王妃,且家世显赫,虽不能说权倾朝野,但也绝对不是能随意扳倒的主儿。如贵妃楚氏,兵部尚书嫡女,性子跋扈且手段狠辣,一般人不敢得罪于她。不过据我观察如贵妃眼高于顶,只要你们不触了她的底线就都好说。” “我如今是明妃,我的身份敏感,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过碍于皇帝,倒也没人来招惹我。而那位兰妃……”沐云嫣有些犹豫,“我并未见过她,她似乎一直在玉泉宫养病,很少出来,看起来是个与世无争的……但是她大皇子,如今又是皇帝独子,所以我觉得兰妃并不简单,你们亦多留心些。” 沐云瑶抚掌笑,“古有孔明为玄德畅谈天下,拨云解雾,使其茅塞顿开。今之皇姐于我,亦当如此!” “就你嘴儿甜!”沐云嫣还想说什么,只是瞅了瞅窗外天色,只得道:“时候不早了,今日就说这些了,剩下的只能靠你自己了。一定要万般谨慎,我相信你。调你去藏书阁的事你不必担心,我自会有交代。好了,你且去罢。” 沐云瑶听了告了一礼,走至殿门口却又停下了脚步。 她站着,没有回头,眼泪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皇姐,我什么时候还能来看看你……”她带着哭腔,话语中每个字都有着颤意。 “瑶儿……”沐云嫣张了张嘴唇,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然而沐云瑶却回头带着泪笑了。 “对不起皇姐,我没事。我以后一定万般谨慎小心,皇姐放心罢!”她抬手擦着眼泪,说完就推开殿门,跑了出去。 殿内沐云嫣侧着头,一滴泪水顺着脸颊倏忽而下。 宫中烟雨蒙蒙,多少楼台掩映其中,多少悲欢离合蔓延缭绕。 第十四章 舞惊鸿 沐云瑶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走向哪里。诉不尽的苦楚被狠狠压在心底,面上仍凝一片淡漠之色。 雨自顾自的落着,宫殿叠影重重,绿的是染了薄雾的树木芳草,红的是被雨冲了艳色的宫墙砖瓦。青黛色琉璃瓦檐角是欲飞的白鹤,白玉石雕琢是栩栩如生的瑞兽麒麟。 她驻足,失神看着眼前景象。 羽起白鹤飞清扬,麒麟腾跃动风华。 舞。 是了。舞。 既然那皇帝兴趣如此,这般浓墨重彩的舞,他必然喜欢。德妃怎么说也是高门之女,这歌舞虽不能说善长,但也绝不会一窍不通。 而舞,不在熟练技巧,重在神形交融。 她脑海中灵光一闪,耐不住心中冲动,竟在这雨中,想要一试。 足尖微立,手臂上扬,拟白鹤欲飞之态;轻盈旋转,双臂平举,作鹤翱翔于九天之姿。起跳轻跃,蝤蛴仰侧,描麒麟奔腾之眩;俯首站定,双臂合一,画瑞兽伫山川之稳。 端的是雨中仙子,凌波而舞。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一舞毕,雨自寥落,而沐云瑶却淡淡笑开了,她心中已有了主意。 …… 当夜,皇帝摆驾未央宫。道路旁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沐云嫣傲然立在中间,凌霜之姿红梅亦当失色。 皇帝眼中失神一瞬,随即眸色黯然。“朕只是来看看你。”他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沐云嫣轻轻一笑,竟是福身行礼:“皇上能来看臣妾,乃臣妾之幸。夜来更深露重,臣妾亦不愿皇上受此苦楚。” 皇帝听了喜色闪过,大步走去扶起沐云嫣,缓缓道:“爱妃所言可出自真心?” 沐云嫣笑容更盛,“皇上莫还不知臣妾的性子?” 皇帝闻言握住沐云嫣的手,两人相携步入殿内。雨霁天明,只可惜少了花好月圆之意。 芙蓉帐暖度春宵。 晨起,沐云嫣坐在铜镜前,碧烟正给她梳发。她闲闲道:“臣妾有一事想请示皇上。” 皇帝拿过碧烟手中的梳子,示意碧烟退下,然后握着梳子给沐云嫣梳发。一套动作下来做得流畅至极,放佛一切本该就是如此顺理成章。 “卿可尽言。”他看着铜镜中沐云嫣的倩影,语调是难得的轻柔。 “前些日子浣衣局宫女来给臣妾送衣裳,臣妾看她面容有几分相似于臣妾胞妹,年岁亦相近,着实亲近,想把她调入臣妾宫中,只是那宫女竟说自己愚钝,恐扰了臣妾。不过她因为识得几个字,自请入藏书阁管理藏书。臣妾看见她便忍不住想起胞妹,实在不忍心拒绝她,可宫中人事调动臣妾不能随意插手,故来请示皇上。” 沐云嫣眼睛低垂,长长睫毛掩住眸中神色,让人看不真切。 皇帝梳发的手略微一顿,默了半响才道,“这样的小事,何必这般大费周章的向朕请示?你自作了主意便是,谁又会拦着你?” 沐云嫣回头执了皇帝的手,“是臣妾不好,皇上可生气了?” 皇帝重重叹息,回握住沐云嫣的手,略微凄楚道:“嫣儿,你别怨朕。” 沐云嫣神色一冷,木然道:“皇上是臣妾之夫,臣妾怎会怨皇上?”皇帝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沐云嫣打断:“皇上该上朝了,容臣妾为皇上更衣。” …… 第二日沐云瑶便把心中想法告诉了和铃,和铃听了也觉得可行,遂两人在浣衣局商量具体该如何做。 “我向春黛问过了,明日德妃娘娘会去拜见太后,我们可以在德妃娘娘回来的路上引她注意。” 和铃捣着衣裳说着,却又发了愁。“只是我们在这里,哪有机会出去呢。” 沐云瑶默了默,道:“我们不必一起去。” 和铃愣了愣,“你的意思是……” “和铃姐姐,你愿意相信我么。”沐云瑶却低头,并不看她。 “……”和铃沉默了一会,然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道:“我自然是信你的。” 沐云瑶笑笑,“便是得姐姐这番话,我亦值得了。” 和铃疑惑的看向沐云瑶。 “明日我替你洗衣裳,姐姐且溜去,按我说的做,必能得德妃娘娘高看。”沐云瑶解释。 “可是这样你不就……”和铃惊讶。 沐云瑶笑笑,“和铃姐姐,你比我年长,亦比我稳重,以德妃性子,定是更喜欢你多一些。和铃姐姐一直如此照顾云瑶,云瑶感激,今能报答姐姐,云瑶实属安心。若是姐姐能高升,姐姐也就能多少照拂妹妹一二,不是么?” “如此……云瑶你真的愿意?”和铃犹豫不决。 “我何来不愿?姐姐高升,我心里实打实的高兴。只是姐姐,德妃娘娘虽然仁厚,但毕竟是后宫娘娘,平日里是非也比浣衣局多些,姐姐万万要小心!” 沐云瑶劝着,“无论如何,荣华富贵只在其次,保全自己方是最重要的,姐姐一定要记住呀。” 和铃细细想着,觉得沐云瑶所说并无不妥,内心越发感激。“云瑶,这一次真的谢谢你,若事成,我必忘不了你。” 沐云瑶摇头,嗔怪:“姐姐这话倒让我们生分了。我只求能与姐姐姐妹一心,平安度日,来日寻个好归宿,再别无所求了。” 和铃亦道:“我亦如此。”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双手紧握。 一日忙碌。沐云瑶又塞了纸条在苏婉兮手中,苏婉兮意会,忙把纸条藏在袖中,急急忙忙地走了。 沐云瑶松了口气笑了,这样,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回到掖庭宫,浮翠已经回来了,见到沐云瑶和铃就嚷嚷着:“哎,你们有没有发现,近些日子春黛姐回来的愈发晚了!害得我没日晚上都饿得前胸贴肚皮才能吃得上东西,真是好难受啊!” 沐云瑶伸了个懒腰,笑:“说不准春黛姐姐是被什么好郎君绊住了,自然回来得晚些呢。” 浮翠撇撇嘴,“哎,真是的……”突然她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说:“话说诶,我最近负责清扫横街,每日总能看见华服一个小公子在那徘徊,这儿看看那儿看看的,像是在寻找什么一样。” 沐云瑶心一跳,横街?华服小公子? 她试探问道:“那小公子什么模样?” 浮翠歪头想了一会,“和你年岁相近吧,看起来白白净净弱不禁风的。” 沐云瑶“哦”了一声,内心却扶额:果然是那岳斯年!他是不知道皇宫易主么?竟还是大摇大摆的在横街闲逛! 看来以后得找机会好好跟他说说了,沐云瑶心想。 第十五章 御膳房 “好了,别说这个了!说真的,饿煞我了,咱们要不然去御膳房找些吃的吧。”浮翠捂着肚子站了起来,风风火火的就要向外走。 和铃与沐云瑶无奈对视一眼,连忙跟了上去。 不想此刻御膳房却是静得可怕,落针可闻。宫人们俯首跪了一地,大家大气不敢出一口,竟是没有一个人说话。 大皇子洛怀瑾站在跪倒的宫人中,小小的身影看起来那般孤独无助。 “我说了,母妃病了,想用些燕窝粥,你们为什么就是不听?”他语气愤怒,却深深透着无力感。 无人回应。 洛怀瑾终是忍不住吼了出来:“你们都聋了是吗?怎么还不去做啊!” 依然无人回应。安静的御膳房里只有洛怀瑾急促的喘息声。 洛怀瑾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命令御膳房的人为自己母妃做个燕窝粥都这么难?母妃忽然病倒,平日里唯一服侍的宫女霜霏也不知去向,自己帮不上忙,如今竟是帮母妃弄些吃的都做不到了! “为什么……”像是突然耗尽所有力气,洛怀瑾声音极轻,“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母妃……曾经在府中这样,现在在宫中还是这样……” 浮翠和铃震惊的站在门口,一时不敢进去,沐云瑶站在她们身后,内心复杂,最终还是忍不住轻轻推开浮翠和铃,然后迈步走了进去。 “奴婢云瑶,不知大皇子在此,惊扰了大皇子,请大皇子责罚。”沐云瑶捋了捋裙摆径直跪下道。 跪在宫人中的春黛闻声忍不住惊讶回头,怎么云瑶会在这里? 洛怀瑾低头看向跪着的沐云瑶,道:“是你……”默了默,他又说:“地上凉,你起来罢。” 沐云瑶起身又行了一礼方道:“奴婢云瑶奉明妃娘娘口谕。娘娘饿了,想用晚膳,特派奴婢来取。你们谁是负责这个的?还不快些准备?若是明妃娘娘等急了,岂是你我担待的起的?” 许是沐云瑶不疾不徐又自带威严的话语起了作用,有几个宫人连忙站起身来向大皇子行了礼然后连忙去准备给明妃娘娘的晚膳了。 说话间洛怀瑾静静地注视着沐云瑶,沐云瑶察觉到后也向洛怀瑾看去,然而在沐云瑶看过来时洛怀瑾却移开了视线。 沐云瑶轻轻叹息一声,走到洛怀瑾面前又行了一礼道:“明妃娘娘特意嘱托过奴婢,这次晚膳要格外用心,出不得差错,而大皇子在此怕是会影响他们准备。更何况大皇子尊贵,实在不该在此驻留,还请大皇子快些离去罢。” 说话间沐云瑶还特意眨眨眼,示意洛怀瑾不必担心。洛怀瑾虽是疑惑,倒也听话转身离去了。 其他跪着的人皆松了一口气,喊了一句:“恭送大皇子”便纷纷起身各忙各的了。而春黛急急走过来,问:“云瑶,明妃娘娘的口谕,可是真的?” “姐姐不知,今日我回掖庭宫途中遇见一个宫女,自称是明妃娘娘身边的碧烟,说是娘娘要用晚膳,但是她有内急,实在忍不住了,便把这个事儿拜托给我了。”沐云瑶解释。 “哦……原来是这样,我说你怎会……”春黛话未说完,浮翠与和铃便进来了,浮翠大声问:“方才发生什么事了?刚刚出去的那孩子是谁?” 春黛连忙捂了浮翠的嘴道:“小声些!那位可是大皇子!” 和铃站在沐云瑶身旁担心道:“大皇子?大皇子怎么会来这里?” 春黛摇头叹息,“说来话长,大皇子母妃兰妃娘娘病了要喝燕窝粥,大皇子便是为此而来,然而如贵妃搁下话说御膳房绝不准再向玉泉宫送东西,否则便是和她过不去。咱们做下人的,谁又敢违背如贵妃的旨意呢?然而这大皇子苦苦相逼,我们夹在中间,实在为难。” 说着春黛转头看向沐云瑶,“倒多亏云瑶来了,否则事情还不知得闹到什么地步呢!” 沐云瑶连忙一笑,转移话题,生怕自己的谎言露出破绽。“说来,浮翠姐姐不是饿了么?咱们赶紧去找些吃的吧!” 浮翠一拍脑袋,“对哦!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连忙拉着沐云瑶和铃走了。春黛见了也没多说转身忙自己的去了。 待浮翠找完吃的,沐云瑶道:“我还有些事情想请教春黛姐姐,浮翠姐姐与和铃姐姐先回去吧!” “诶,可是你不饿么?这馒头你拿着吧。”说着浮翠便从布包中掏出一个馒头要塞给她。 沐云瑶连忙接过馒头,道了谢,浮翠与和铃便离开了。 又过了半响一个宫女提着一个食盒过来,边递给云瑶边道:“这是明妃娘娘的晚膳,有枫露茶,胭脂鹅脯,牛奶茯苓霜,酒酿清蒸鸭子,虾丸鸡皮汤,还有两块菱粉糕,姑娘快些送去罢!” 沐云瑶结果食盒笑道:“御膳房有心了,这些可都是我们娘娘爱吃的。” 那宫女也笑,“哪里哪里,明妃娘娘如今风头正盛,我们御膳房哪能不尽心呢?” 沐云瑶又寒暄几句便提着食盒离开了,但她并没有回掖庭宫,而是向玉泉宫走去。 玉泉宫仍是冷冷清清,往日还有几个怠倦的宫人守着,如今竟是一个人都没有了,何其凄凉! 沐云瑶提着食盒进了内殿,一路上竟无人阻拦。 兰妃躺在床上,洛怀瑾则站在一旁抹眼泪。“母妃,儿臣不中用,没能给母妃弄来吃的,都怪儿臣无能……” 沐云瑶看了心中隐隐作痛,她连忙走过去,竟是没有行礼就直直道:“大皇子,这是御膳房送来的晚膳,请让兰妃娘娘趁热用了吧。” 洛怀瑾惊讶的看着沐云瑶,“可是御膳房不是……” 沐云瑶打断他,“这你就别管了,快扶娘娘起来用膳吧。”说罢,她把食盒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然后就要去扶兰妃。 洛怀瑾听了也不多说,和沐云瑶一起去扶兰妃了。 兰妃坐起身来,咳嗽几声,面上竟是一片憔悴。“咳咳,是云瑶啊,这次多谢你了……” “娘娘别说话了,先喝些牛奶茯苓霜润润胃……”沐云瑶从食盒中取出茯苓霜,又走至兰妃身前,拿起勺子舀了一些喂给兰妃。 第十六章 所谓宫斗 兰妃勉强喝了些,却咳嗽得更厉害了,大皇子见状连忙上前轻拍兰妃后背。沐云瑶见状把碗放下,也和大皇子一起帮兰妃顺气。 “娘娘看起来似乎不太好,该请个太医来瞧瞧的。”待兰妃不再咳嗽后,沐云瑶试探问道。 洛怀瑾听了攥紧拳头,垂首道:“我早先便去请了,太医院竟没一个太医肯来!那群饭桶,要他们何用!” 沐云瑶想起春黛说的,暗暗叹息,真是想不到,那如贵妃竟然嚣张跋扈至这个地步,连太医都不敢为兰妃诊治,可见其盛气凌人之态有多甚。 “你帮帮我,好不好?”洛怀瑾扶着兰妃躺下,眉眼间满是疲惫。“帮帮我,至少把药弄来……” “……”沐云瑶犹豫了一下,终归还是答应了。“方才情况紧急,还请大皇子原谅奴婢失礼。”她又告了一礼,才退了出去,正待要踏出殿门时洛怀瑾忽然叫住她。 “云瑶……”他并没有转头看她,只是自顾自道,“多谢。” 沐云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洛怀瑾,下意识点头,然后又连忙摇头,又发觉洛怀瑾根本看不见,索性轻“嗯”了一声便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走在太医院的路上,她的思绪却飘向了别处。 曾经还是公主的时候,父皇曾盛宠一个歌妓出身的赵才人,赵才人运气好,诞下了七皇子,一时风头极盛,为六宫所妒。沐云瑶曾经还为此生气,因为多了个皇弟,连父皇都很少来昭阳宫看望她和母后了。母后倒是冷眼旁观不为所动,沐云瑶不懂问她,母后却只是轻蔑的笑:“位卑得宠而不知进退,何劳费心。” 果然不出一年,宫中有人毒害赵才人致使其毁容,其面目可怖,父皇见之更嫌,从此不再踏足赵才人宫中,连带着七皇子也跟着不受宠。赵才人不知好歹在宫中大闹,惊扰太后,因而被父皇赐死,年幼的七皇子被随意丢给一个普通嫔妃抚养,不出三年便夭折了。 宫中子嗣,多灾多难远胜于寻常人家,父皇妃嫔三千,子嗣却少得可怜,如今放眼汝南王,也就是如今的皇帝宫中,妃子不少,孩子却只有大皇子一个,更何况大皇子为长子,把他视作眼中刺的人不在少数,兰妃作为大皇子生母,更是处境险峻。 凭着几次与玉泉宫的接触,沐云瑶能感觉到皇帝并不喜欢兰妃,对大皇子也是淡淡的,这也使得其他人更没了后顾之忧,大大小小的绊子可以任意使,如今还是如贵妃不让请太医送膳食,以后是什么光景简直不忍细想。 沐云瑶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在意大皇子。一想到他站在御膳房,身份尊贵,周围跪满下人,却依旧无助的样子,她便没来由的难受。 这种感觉,是曾经受尽宠爱以至略有骄纵的沐云瑶不曾体会过的。 不知不觉到了太医院。此刻太医院已然点了灯,几个太医有的挑着灯读医书,有的则拿着杆称在称药。 沐云瑶之前从未来过太医院,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这时一位年轻太医正背着药箱走回来,看样子是刚出诊完的。沐云瑶连忙上前福身道:“奴婢见过大人,奴婢室友春黛染了风寒,可否请大人抓些药?” 年轻太医愣了愣,“春黛……是上次那个?”他轻声嘀咕,不想还是被沐云瑶听了去,虽然惊讶但她还是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静静的低头站在原地等待。 年轻太医很快回过神来,走到一张堆满书籍的桌子旁把药箱放下,拿起称来便向墙角药柜走去。 “都有什么症状?”站在药柜前,年轻太医回过头来问沐云瑶。 沐云瑶仔细回想了兰妃的症状,尽量没有差错的描述了。太医听了微微思索一会儿,便拉开药柜抽屉开始抓药了。 抓药包好后,太医又到桌子上拿起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然后递给沐云瑶,“先按着方子水煎服,一日两次。” 沐云瑶接过药包和方子福身行礼道谢,方才离去。 天色渐暗,她加快脚步向玉泉宫走去。 远远便看见洛怀瑾站在白玉桥头,她耐住焦躁没有奔跑,却还是感觉原先短短的路程竟如此漫长。 “见过大皇子。”好容易到了洛怀瑾跟前,沐云瑶未行礼便把手中药包和方子递给他。 “你怎么出来了?兰妃娘娘那儿可有人伺候?”沐云瑶问。 “霜霏回来了,正照顾着母妃,我不便打扰,就出来了。索性无事,便出来等你。”洛怀瑾说着,拿过药包就向侨那头走去。 见沐云瑶没有跟上,他回头,“跟我来,我不会煎药,你来帮我。” “……”沐云瑶无奈,洛怀瑾不会煎药,她也不会啊! 洛怀瑾看沐云瑶仍愣在原地,疑惑道:“怎么了?” “大皇子恕罪,奴婢……不会煎药。”沐云瑶道。毕竟煎药这事儿不可儿戏,既然不会又哪有硬着头皮上的道理,要是出了什么问题,那可真是大祸临头。 洛怀瑾听了并未多说,走过来用空出的手拉着沐云瑶便向殿内走去。 沐云瑶虽是惊讶,倒也没挣脱,就跟他走了。 殿内,兰妃已经睡下,霜霏坐在一旁,打着呵欠,那懒散样子看得沐云瑶心里直来气。 洛怀瑾却是早已习惯的样子,径直走到霜霏面前把药包和方子递给她,面无表情道:“这是太医开的药,你去按照方子煎了,母妃这里有我伺候就好。” 霜霏懒洋洋的应了,又打了个呵欠才拿着药包去煎药了。 “这刁奴,竟是这般没规矩!平日里兰妃娘娘都不管么?”沐云瑶气不过,问洛怀瑾。 洛怀瑾闻言静静地看着她,如墨的眸子里一片平静淡然。“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的么?你又在气什么呢?” “一直以来?你——”沐云瑶下意识反驳,然而看着洛怀瑾懵懂的神情和纯净的眸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一时哑口无言。 洛怀瑾看着她,微微笑了,道:“你蹲下些。” “你为什么还能笑出来?”沐云瑶不可思议的问。 “你先蹲下,好不好?”洛怀瑾笑着,眼底盛满了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温柔笑意。 沐云瑶只得蹲下,却不想洛怀瑾竟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你刚刚的样子,真像我养过的一只黑猫,平时看起来冷冷的,生气的时候却张牙舞爪,甚是可爱。” 沐云瑶蹲着,头恰好到洛怀瑾的肩。她仰头,一时被他的笑晃花了眼。 第十七章 巧遇德妃 怔愣了好一会儿沐云瑶才反应过来,连忙站起身有些羞窘道:“大皇子这说的什么话?哪有这样把人比做猫的呢?” 洛怀瑾伸回手,无辜的眨眨眼睛,“可你们的确很像呀。哎,你要是不喜欢,我不比就是了。” 沐云瑶听了忍不住撇撇嘴,脱口而出:“你明白就好咯。”然后又顿觉自己似乎又失了礼数,可是瞟了一眼大皇子,他似乎并没有觉得不妥。 于是沐云瑶放松笑了,轻轻福身:“时候不早了,大皇子还要照顾兰妃娘娘,奴婢就不打扰了。奴婢告退。” 洛怀瑾站在原地,想要挽留却还是作罢,只得小声嘀咕:“每次都这么快就走,为何不能多呆会儿呢……” 回到掖庭宫,浮翠和春黛已经睡下了,而和铃坐在床上,手中抱着枕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沐云瑶见了蹑手蹑脚走过去,然后猛的一拍她的肩。 “啊!”和铃尖叫了一声,慌忙回头,见是云瑶,松了口气道:“你走路都没声呀,可吓坏我了。” “嘿嘿,这不是给姐姐一个惊喜么。”沐云瑶吐吐舌头,“不过话说回来,好好的你怎么不睡,反而在这里坐着发呆?” 和铃嗔了沐云瑶一眼,“我这不是紧张么!明天就要在德妃娘娘面前表现了,我害怕要是出了什么差错,白白还受了顿责罚。” 沐云瑶闻言轻轻握住和铃的手,柔声道:“姐姐莫怕。德妃娘娘宽厚的名声向来是宫中人人皆知的,所以哪怕只是因为这个,德妃娘娘也断断不会责罚姐姐。” 和铃听了觉得很有道理,稍稍安了心。沐云瑶见了又安抚似的轻轻拍了和铃的肩,道:“好了,时候不早了,姐姐也早些歇息罢,莫要影响明日精神。” 说罢,沐云瑶转身走到自己的床边,和衣躺下,侧卧而睡。 和铃点点头,吹灭了床头的油灯,也就睡下了。 翌日上午,按约好的,和铃从小道溜出浣衣局,绕路到之前听说过的德妃娘娘必经的路旁。 和铃一遍又一遍回想着沐云瑶和她说的,生怕自己出了错。不知不觉间,她的手心已经是冷汗涔涔。 而在不远处,苏婉兮和苏清扬则装作清扫的样子在路旁徘徊,边扫还边低声嘟囔着什么。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德妃刚从慈安宫的大门中出来。她未乘舆轿,身后只跟着两个贴身侍候的宫女。其中一个宫女为她打着伞,而另一个宫女则为她扇着扇子。 时近正午,天气愈发热了起来,伏在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本就一夜未眠又与太后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此刻精神恹恹的德妃听了更是心烦的紧,她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皱眉道:“暑气越发重了,果真是烦人得很。” 她停下脚步,夺过宫女手中的伞自己撑着,然后回头淡淡道:“你们先回去罢,本宫想一人走走。” 那俩宫女听了只得行礼退下了。 德妃撑着伞,宫道旁绿树成荫,即使只是看着那葱翠的绿色,心中似乎都多了几分凉意。 德妃心中忿怨渐渐散去,心中果然舒畅了不少,于是抬步就要回去,忽听得不远处两个清扫的宫女在嚼舌根子。 “哎,最近皇上总去未央宫,明妃娘娘这般风光,连身旁的下人都觉得高人一等似的,总是仰着鼻孔看人。”矮一些的宫女苏婉兮挥着扫帚,似有忿忿道。 “好了,你也不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小心被明妃娘娘的人听到了,到时候又是少不了掌嘴。”高些的宫女苏清扬环顾四周,看到不远处站着的德妃,嘴角微微上扬,却摆出担心的模样训斥苏婉兮。 “哼!这里有没人,有什么可担心的。”苏婉兮哼了一声,又不解道:“我真就不知道皇上究竟看上明妃哪点了,那样傲气十足的,哪有德妃娘娘宽厚仁和呢!” “越发没规矩了!宫中娘娘岂是咱们能议论的?”苏清扬怒斥,“别说话了,今天活多,咱们快些把这里扫干净了!” 苏婉兮听了没说话,赌气般的狠狠甩着手中扫帚。苏清扬没说话,偷偷瞄了德妃一眼,也低头扫地,不再说话。 德妃见二人不说了,这才缓缓走过去,瞥了一眼苏婉兮,什么也没说,便继续走了。 待德妃走远后,苏婉兮扔掉扫帚,松了口气:“哎呀,终于走了!” 苏清扬似笑非笑,“你刚刚演得倒是不错呀。” “嘿嘿,毕竟从某个角度来说这的确也是我的心里话嘛,阿姐你是不知道明妃娘娘身边的碧烟多么盛气凌人了。”苏婉兮不好意思笑笑,又想起来什么似的,问苏清扬:“话说阿姐,棣棠公主到底为什么让我们这样做啊?” “上屋抽梯罢了,没有我们在这里句句戳心,她的人怎能顺利得了德妃青眼?”苏清扬笑笑,“真不愧是棣棠公主呀,小小年纪,思虑如此周密。” 苏婉兮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然后就赶紧溜回浣衣局了。苏清扬笑着摇摇头,收起扫帚也径自离开了。 另一旁,躲在树后的和铃听见有脚步声,赶紧按照沐云瑶和她说的开始念叨起来: “流来一水截人寰,虹背秋寒十二阑。 白鹤飞边人影绝,天风吹佩玉珊珊。” “皇上,这鸿雁惊飞舞是明妃娘娘准备许久的,步步都是对您的情谊啊。” 德妃听闻一惊,厉声道:“什么人?” 和铃嗓子一紧——果然上钩了。她心砰砰跳着,从树后走了出来,跪在地上道:“奴婢未央宫宫女,惊扰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未央宫宫女?本宫怎么瞧着你如此面生?”德妃皱眉。 “回娘娘,奴婢还未入未央宫。奴婢是浣衣局的,因为略懂舞艺得了明妃娘娘看重,明妃娘娘许诺只要奴婢编出一支能让皇上惊艳的舞,她便把奴婢调到未央宫做二等宫女。”和铃小心翼翼的说着,低着头,不敢看德妃。 “……”德妃思忖着,一时无言,只有蝉鸣喧噪,和铃跪着,头越发垂下,大气不敢出。 第十八章 东风至 德妃暗自思量,皇上宠爱明妃,明妃自然清楚这皇上的喜好,夏至宴费尽心思用一舞来惊艳四座顺便博得皇上欣赏似乎合情合理。 既然如此,这样好的机会,自己何不利用一下?只是若是自己抢了明妃风头,破坏她计划,惹她记恨又该如何? 德妃眉头紧锁,刚刚两个宫女的话忽然浮上心头。 “明妃娘娘傲气十足,哪有德妃娘娘宽厚仁和?真不知晓皇上究竟看上她哪点了?” 脑海里控制不住的回旋这句话,辛酸、苦涩、嫉妒、怨忿等复杂情绪一股脑儿全涌了出来,德妃狠狠咬住牙,牙根传来的痛楚刺激着她,以至原本摇摆不定的心思也跟着坚定了起来。 “你,抬起头来。”德妃抬手指向和铃,缓缓说。 和铃自然不敢违抗命令,听话抬头,视线却始终停留在地上。 “那支舞,你可编好了?”德妃问。 和铃连忙回答:“回娘娘,奴婢大体上已然编好,只是仍有细节不甚明朗,故而未向明妃娘娘禀报。” 德妃听了眯起眼睛,笑得和善。 “看你模样儿也是个稳重知礼的,说句实话,本宫看你倒是极合眼缘,不知你可愿意来华清宫伺候?” 说话间德妃摩挲着自己腕间的翡翠手镯,看似漫不经心聊家常般的态度却仍未令和铃紧绷的神经缓和。 她俯身磕头,“奴婢愚钝,能入娘娘的眼,是奴婢三世之幸,奴婢感恩至极。只是奴婢已是答应明妃娘娘……” 德妃笑容不改,抬眸瞥了一眼和铃,又道:“你可知良禽择木而栖?” “娘娘……”和铃想起沐云瑶叮嘱过若是德妃抛出橄榄枝自己一定不能直接答应,你必须做出为难犹豫的样子,于是她仍是垂着头恭敬道:“奴婢明白,可奴婢也知晓言必有信……娘娘恕罪,奴婢着实不是有意顶撞娘娘!” “你说得不错,倒不像宫中那些见风使舵之人。”德妃抬手轻抚发髻,似有所感:“本宫也不便逼迫于你,只是你自己想清楚,是想现在就得罪本宫呢,还是之后有了本宫庇护再得罪明妃呢?”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和铃额头已经渗出了汗,她紧紧攥着衣角,强撑着保持镇定。 德妃见和铃的反应,满意的扬起嘴角:“无信而不立,无见则不活。孰轻孰重,不需要本宫挑明了罢?” “奴婢愚钝,多谢娘娘指教!奴婢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和铃便是再没眼色,也知道自己此刻若是再拒绝,恐怕便真是没命活了。 她暗暗告诫自己,只要咬牙挺过去,她就能攀上德妃娘娘这根高枝了,若是再按云瑶所说帮助其得宠,那自己便更是青云直上了。 德妃听了眼神越发温柔,唯有眼底一抹暗芒凌厉:“你起来罢,跟本宫回宫。” 和铃听了再行了一个礼就起身和德妃一起离去了。 两人行至华清宫内殿,德妃屏退了下人,坐在竹木榻上,示意和铃把编的舞蹈大概说出来。 和铃回想着沐云瑶教给自己且熬夜学的动作,大体示范了一下,然后又作福身道:“此舞本为明妃娘娘所编,有些地方也许不适合娘娘,娘娘可以自行发挥,只是此舞还需有人以汉宫秋月作陪衬,唱词还需奴婢根据娘娘与皇上的经历再重新作。” 德妃听了细细思索一阵,觉得无甚不妥,而且别有一番巧心思,予情于舞,以感动人,倒是可取。 “舞步本宫自然会练,只是这词,你可会作?”德妃问。 “回娘娘,奴婢虽不才,但这词尚可作得。”和铃说,内心却想着回去赶紧告诉云瑶让她来作。 “如此甚好,你如今既然是浣衣局的,便先留在那儿,不必干活,每日来教本宫练舞,然后作词即可,浣衣局那儿本宫自有人去传话。到时候夏至宴本宫若真一鸣惊人,本宫便提拔你作二等宫女,若是你能一直衷心为本宫助力,那么贴身宫女也是指日可待。” 德妃慢条斯理的说着,期间一直仔细观察和铃神色。 和铃先是面上一喜,然后又连忙正色道:“娘娘赏识,奴婢感激不尽。” 德妃满意点头,又敲打她:“只是若是本宫因此失事,连累的,可不只你一人性命,这点你可明白?” 和铃忙不迭点头:“奴婢明白。” 德妃打了一个呵欠,恹恹道:“说了这么一会子话,本宫倒也乏了,你先回去罢,本宫今晚就派人到浣衣局传话。” 和铃应是,行了礼退了出去。 初夏下午的阳光温柔抚过她的全身,明媚的风景稍稍舒缓了紧绷的神经。她仿佛刚从噩梦中醒来一样,重重的舒了口气,然后才迈步向浣衣局走去。 趁着无人注意,和铃从小路借着树丛的遮掩绕到她们洗衣裳的地方,远远便看见云瑶在迈力的捣衣裳,只是旁边的木桶里还有不少未洗的衣裳堆在一起。 和铃心中感动,连忙走过去,拿起捣衣砧就开始捣。 沐云瑶听到动静转过头,发现是和铃,遂笑道:“和铃姐姐可得偿所愿?” 和铃也笑着点头,“是啊,不过还是有些紧张。对了,还有事情要和你说呢!”然后和铃便把德妃嘱托她的话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沐云瑶。 沐云瑶听了手中动作未停,只是眉毛微蹙,像是在苦思。 又过了半响,她说:“既然如此,德妃娘娘心中已经偏向相信于你了,你且再练练动作,届时教给她便好,至于唱词,等她告诉你她与皇上的过往之后,你且告诉我,我来作。” “那真是太好了,多亏有你。”和铃大幅点头,又感叹道:“云瑶你真是多才多艺呀,这么小就又懂舞蹈又懂作词,就像话本子里的大家闺秀一样。” 沐云瑶笑笑,又开始脸不红心不跳的扯谎:“也是赶巧罢了,我母亲原是乐坊女子,痴爱跳舞,幼时便一直教我练,所以我也是会些罢了。” 其实这话也不全是假的,只是母亲换成了宫廷乐坊的宫女罢了。 和铃点头,“原是如此,想不到幼时之功如今竟有大用处。” 沐云瑶笑,“谁说不是呢?果然是学得越多路遇广,机遇也多,以后自然不愁没有平步青云的时候。” 第十九章 空蝉 一晃时间而过,已是傍晚时分,二人终于把剩下的衣裳洗完,说说笑笑的走出浣衣局,期间沐云瑶还碰见了苏婉兮,微笑着朝她比了个手势,苏婉兮也笑盈盈的回了个手势。 行至岔路口,沐云瑶想起之前浮翠说过岳斯年总是在横街晃悠,心中微微担忧,于是便随便找个借口与和铃分开,然后便独自向横街走去。 和铃虽疑惑,心中也略有不满,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沐云瑶湖蓝色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被光影分割而显得斑驳破碎的宫道中。 她一时恍神,总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 许多年后和铃也许才会意识到,看似与她亲密无间的沐云瑶,与她最近的距离,竟是她站在原地,注视沐云瑶一步一步越发遥远的背影。 本就不牢靠的虚幻情谊,分崩离析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沐云瑶并不知此刻和铃所想,事实上对此她也并不在意。她也没有意识到,嫌隙的种子一旦种下,终有一天,会破土而出,一点一点疯长成参天大树,再也无法弥补。 横街。 斜阳夕照,枝叶鎏金。岳斯年站在拐角处一棵梧桐树投射的阴影下,手里捧着厚厚的《史记》,眼睛却在四处乱瞟。 自从上次在横街碰见沐云瑶,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了,岳斯年越发想她想得紧,却也不知为何想念,只当是没人陪他打闹,日子实在无趣的紧罢了。 他微微仰头,任凭摇曳的树影带离他的思绪飘远。 三年前,也是这样这样一个蝉鸣悠扬夏日黄昏,他在家里听着父亲母亲一遍又一遍的嘱托,他们告诫他在太学里万万不要与宫中那些皇子公主起争执,凡事只要事不关己便不要轻易插手。 诸如类似的话他听了几乎一夜,以至于一夜无眠,第二日晨起时昏昏沉沉。 进宫的马车已然备好,刚满六岁不久的他便要作为五皇子的伴读到太学读书了。 他还记得那日天气晴好,碧空万里,流云疏影晃过天穹,阳光却明媚得刺眼。他牵着宫中嬷嬷的手走在宫道中,好奇的四处观望这处处富丽堂皇的皇宫。 太学里教书的先生长得凶神恶煞如春节贴在家门上的门神;皇子们一个个都是高昂着头,像极了七弦河上成群结队大摇大摆游动的鸭子;他们身边的侍从唯唯诺诺,又像水里只顾埋头的小鱼小虾;公主则分年长年幼,年长的彼此分散,时而补补妆容时而理理发饰,如高傲的白孔雀,年幼的则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玩闹说笑,如一群快乐的黄鹂鸟。 岳斯年被自己内心的想法逗笑,捂着嘴将要笑出声,却忽然被一个人捏住了脸。一阵疼意自脸颊传来,岳斯年呆愣了一下,欢喜抛到九霄云外,“哇”的一声就大哭了起来。 太学里有一瞬间的安静,所有人都震惊的看着大哭的岳斯年,还有站在一边瞠目结舌的华服女孩。 “你哭什么啊?!”华服女孩很快反应过来,一把拉过岳斯年一阵狠瞪。岳斯年哭得更凶了。 “别哭了!”她一时无措,没有半点温柔地用帕子擦拭岳斯年的眼睛。 岳斯年被她擦得眼睛生疼,连忙止住哭声,泪眼迷蒙中,眼前女孩儿横眉娇纵的面容竟是那般鲜活生动。 后来他才知道,那女孩儿便是皇后嫡出,公主中排行老幺,最得皇帝宠爱,尊贵无比的棣棠公主,沐云瑶。 据说沐云瑶因为此事被皇帝责罚,他亦没有讨了好处,回家就被母亲狠狠训斥了一顿。 那时的沐云瑶着实骄纵得厉害,鬼点子还层出不穷。今日是用画了教书先生画像的纸团扔五皇子,明日是折一枝树叶插在四公主发鬓上,更有甚者拿胭脂硬是把他涂成一个大花脸。 结果当然就是每日跟着沐云瑶“为虎作伥”的他都要和沐云瑶一起各种抄书,三年下来从经史子集到诗词歌赋,竟是都抄了个遍。 如今朝代变更,纵然懵懂如岳斯年,亦是明白沐云瑶如今日子并不好过。 想到这里,他愁眉紧锁,唉声叹气。 忽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他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只芊芊玉手掠过眼前,随即捏起那黑乎乎的东西,还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蓦然低头,却见沐云瑶站在面前,笑意盈盈的看着他,弯弯眉眼形如桃瓣。 “阿…阿瑶?”他恍如梦中,怔怔问道。 “嘻嘻,我站这儿已经好久了,看你一人在这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傻笑一会儿叹气,真是有趣的紧。” 她扬了扬手中黑乎乎的东西,粲然一笑,“你看,这只蝉都看不下去你这傻样子了,把壳褪了好来打醒你。” 岳斯年定睛一看,才发现那黑乎乎的东西原来是一只空蝉。 “阿瑶净会笑话我。”岳斯年不好意思挠头,“不过你今日怎么来了呀?最近还好么?有没有人欺负你啊?” 沐云瑶听了眉一横眼一瞪,“我可好极了,你也不想想我是谁?谁又能欺负得了我?” “哈……也是……”岳斯年傻笑着点头。 “行了,你也别乐呵了,我今日来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的。”沐云瑶看岳斯年憨憨的样子,无奈扶额。 “什么事情啊?……啊!那天的事儿,你原谅我了啊?”岳斯年连忙止住笑,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惊喜道。 这下子倒是轮到沐云瑶疑惑了:“什么事儿啊?” 岳斯年垂首对手指,“就是那日,我,我说你父皇母后他们都殁了……” 沐云瑶神色一僵,然后勉强笑道:“我早就说过了,这事儿不怪你。” “啊?那你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来横街找我……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呢!”岳斯年反而更加委屈。 沐云瑶啼笑皆非,“我如今的处境你又不是不知晓,哪有时间来找你玩呀!我今日来也是要和你说这个的,你日后别总在这里瞎转悠了,今时不比往日,万事还要小心一些才好。” “那我以后还怎么见到你啊!”岳斯年急急道。 “……”沐云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笑了,学着洛怀瑾的样子摸了摸岳斯年的头,“总有机会相见的,到时候我再陪你玩儿,好不好?” 岳斯年白净的脸上浮起淡淡红云,“什么机会啊,你不仔细告诉我我就不相信,你骗我可不是一次两次了!” 沐云瑶听了手中力度加大,把岳斯年头发揉成一团。 “那你夏至宴来断雨湖畔!我让你见识一下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沐云瑶狠狠道。 岳斯年却是开心的笑了起来,“那说好了哦!拉勾勾,你不能再骗我了!” 沐云瑶只得伸出手,与岳斯年拉勾。 九重宫阙中,两人的身影渐渐模糊,唯留落日余晖映照红墙黛瓦,白玉石阶青苔斑驳。 第二十章 夏至宴 之后的日子日趋平静,和铃每日都会到华清宫将沐云瑶教予她的舞蹈动作再教给德妃,德妃将自己与皇上的过往悉数告诉和铃,和铃则再转告给沐云瑶。 德妃李氏,原是李阔海一不得重视的庶女,也许是李阔海早有谋反心思,四处联姻积聚势力,所以便把李氏嫁与汝南王作侧妃,汝南王彼时势微,自然也乐意接受这门婚事,与李阔海结盟。 李氏刚嫁过去,年轻貌美,府中又无正王妃,两人倒也度过一段举案齐眉的幸福时光。 只是好景不长,盛元帝开始沉迷犬马声色,不理朝政,汝南王与李阔海都觉时候已到,汝南王四处周旋,又娶了权势极盛的韦家嫡三小姐为正妃,兵部尚书嫡幺女楚氏、礼部尚书庶长女兰芷为侧妃,其余侍妾之多自是不必说了。 德妃与汝南王越发疏远,汝南王为了安抚李阔海待她也只是一些表面功夫,从未有过真心实意。 沐云瑶听了叹息,暗道德妃也是个可怜人。她坐在桌前,思忖片刻,便拿笔一挥,一首词曲便已作好,她交予和铃,细细叮嘱她如何在乐中念此曲。 至此,所有的准备都已作好,只等着夏至宴的到来了。 …… 永兴一年五月甘一,已时,断雨湖鸿雁舫。 灿烂的阳光普照大地,断雨湖上碧波荡漾。微风拂过扬起船舫纱帘,熏香缭绕生旋,与湖上清幽荷香交织扑面,沁人心脾。蝉鸣声声,琴声泠泠。 帝后坐于主席,左席是宗亲大臣及其家眷,右席则是清一色的后宫妃嫔。 “今逢夏至,得办此宴,意在众卿饮酒取乐,一则消暑之燥,二则交心倾谈,共庆夏至,朕一杯敬天地,愿众卿今日可尽兴而归!”皇帝说着,站起身来,拿起金樽便把里面的酒尽数倒于地上。 “臣扣谢圣恩!”“臣妾叩谢圣恩!”席中人悉数站起,向皇帝行礼谢恩,然后才各自坐下。 宴会开始,端着盘子的宫女鱼贯而入,各式珍馐摆满了席桌。 洛怀瑾坐在皇族宗亲之间,对眼前的美食兴致缺缺。去年夏至宴他也参加过,只不过是位置从席末到了席首而已。去年他尚能和母妃坐在一起,今年却是分开了。 四周皆是安静用膳,他放下玉筷,转头四顾,却发现一个八九岁的绿衣男孩似乎坐不住的样子,频频看向断雨湖畔。 他心中好奇,视线顺着看去,却只有几棵柳树立在那里,并无特别之处。 他疑惑的收回视线,又看了看绿衣男孩,发现他仍是时不时的盯着那里瞧,着实是不解至极。 就这样过了半个时辰,众人皆用膳完毕,一排排的宫女再把剩菜剩饭端下去,然后又上了各色新鲜瓜果。 献艺的时候到了,这时候既是皇族宗亲大饱眼福的助兴环节,亦是各位妃嫔明争暗斗的争宠战场。 按规矩是皇后第一个献艺,然后再是妃位,之后才轮到更低位的妃嫔。当然,更低位的妃嫔是不强制要求献艺的,只是谁愿意谁上罢了,并无特定顺序。 韦后既然是第一个,早已做好准备。她一袭只有皇后才能穿的正红华服,手握玉箫,亭亭而立。 韦后生得凤眸微挑,眉若罥烟,顾盼之间自成一股凌厉威严之态。 玉箫置于唇畔,一曲《关山月》挟万丈凛冽风光而出,哀音中似能瞥见那离人泪雨之凄苦,万里山河之宏大。 结尾“高楼叹次夜,叹息未应闲”更是哀转久绝,余韵悠长,回味无穷。 “啪啪”两声,皇帝立而拊掌,“不愧是朕的皇后,萧上的造诣越发精进了。” 洛怀瑾听了却不以为然,要说吹箫,还真没几个人能比得上自己的母妃,皇后也许不错,但与母妃相比,终归还是不够看的。 皇后听了夸奖却也面不改色,仍是稳重端庄的行礼谢恩,这才回到席上。 接下来,便是如贵妃了。 岳斯年一听该如贵妃献艺了,也不盯着湖畔看了,他看着如贵妃眼高于顶的傲然样子,忍不住撇嘴。他父亲与兵部尚书势同水火,所以岳斯年自然也连带着讨厌起了如贵妃。 洛怀瑾则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如贵妃,可以说,洛怀瑾很少真正厌恶一个人,但这如贵妃,却实实在在的让他厌恶至极。 如贵妃要表演剑舞,青丝高束,整个人看起来英姿飒爽。 岳斯年内心盘算着如何让如贵妃出丑。他倒也不怕被如贵妃记恨,反正本来两家已是死敌,他亦不在乎了。若是能让皇上厌弃了如贵妃,那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冥思苦想,一时没有主意,然而低头目光触及自己怀中抱着的装着蟋蟀的小罐子,他笑了。 他将罐子打开,把蟋蟀藏在袖中,趁大家注意力都在如贵妃身上,装作咳嗽然后不经意的甩袖,便把蟋蟀甩至了如贵妃身上。 如贵妃刚拔出剑还未站稳,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粘在脖颈上,心中一惊,下意识去拨弄,却不料这一弄,另一只手中的剑竟是一个不稳,脱离了手,直直向右席的明妃飞去。 皇帝大惊,连忙站起,一旁的侍卫们急匆匆上前阻挡,最终还是挡住了剑,没有让那剑刺中明妃,只是其中一个侍卫因此受了重伤,被另一个侍卫搀扶着下去了。 “你好大的胆子。”皇帝见明妃无事,稍稍松了口气,然后看向如贵妃怒道。 如贵妃也不废话,直接跪下:“是臣妾疏忽,请皇上降罪。” 皇帝皱紧眉头,想到兵部尚书还掌握着三分之一的兵权,少不得忍了怒气道:“你如此焦躁,便罚禁足半个月,抄佛经三本罢了!” “臣妾领罚!”如贵妃漠然道。 “退下罢!”皇帝坐回座位,同样漠然道。 如贵妃起身,狠狠瞥了洛怀瑾一眼,然后转身离去了。 “……”洛怀瑾意识到自己好像莫名被当成罪魁祸首了。他转头,看向那边还在洋洋自得的绿衣男孩,忽然觉得烦躁至极。 他知道,如贵妃的失误,全是绿衣男孩的手笔,然而这笔账,却被如贵妃算到自己头上了。 以后在宫中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了。 第二十一章 汉宫秋月 其他宫妃大多受过如贵妃的刁难,如今见她受罚,纵是明面上没有显露出来,内心也定是痛快不已。 而岳斯年笑得正欢,忽然挨了一下痛,转头一看,原来是父亲。 “这是宫宴!你怎可这般不知收敛?”吏部尚书低声训他。 “反正也没有被发现嘛,反而还让如贵妃受罚了,多好啊!”岳斯年不服气的小声辩解。 “你倒是明白不能被发现,还如此胡闹,一次侥幸,还能回回侥幸?再有下次,我就罚你抄书了。”吏部尚书说着,用筷子夹过一颗白玉鱼丸放到岳斯年面前的盘子中。 “好嘛好嘛,我记住就是了!不会再有下次了!”岳斯年撇撇嘴,将那颗鱼丸夹起放到嘴里,口齿不清道。 不过说到抄书,他又想起了沐云瑶,心中别扭,咽下鱼丸,再次转头看向那边湖畔,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正发愣着,轮到德妃娘娘献艺了。 和铃一袭鹅黄色半旧不新的宫女装扮,亭亭立在德妃身边,随后跟着德妃一同走上前来,紧握的双手还不自觉的微微颤着。 德妃娘娘一袭淡雅绿衣,在这炎炎夏日之中倒显得尤为清丽,显得人也似年轻了许多。她俯身行礼,头上玉钗坠着的珠子摇晃着相碰,声音清脆,叮呤作响,甚是好听。 “臣妾愿以一曲《落月舞》为皇上助兴。“ 德妃不紧不慢地说着,内心却仍是有几分紧张,生怕难得的机会自己没有表现好,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本来和铃一开始演示的并不是这曲舞,只是因为沐云瑶根据德妃与皇上的过往而重编了一曲,因而动作方面与之前雨中即兴而作的舞步已是大不相同。 皇上“哦”了声,倒是颇感兴趣的眯了眯眼睛:“朕记得你似乎并未在朕面前舞过,竟不想原你也是会这些的。” “皇上说笑了,后宫姐妹们有才者甚多,臣妾之舞也不过勉强够看罢了。”德妃谦虚道。 “好了,你且表演罢!”皇上听闻摆摆手,示意德妃开始。 这时候一侧的常美人站了出来,早有几个太监把一把古琴抬至一旁,常美人则顺势坐至琴后,随意拨弄音弦,试音之后,便开始了弹奏。 常美人一直是德妃一派,所以的上场也并未让其他人惊讶。 泠泠琴音似冷月照寒塘,别是一般寂寞滋味。 “是《汉宫秋月》?”皇上微微皱眉,这样的曲子,如何能编成舞蹈?莫不是德妃胡闹? 一直发愣的和铃蓦然回过神来,嗓子一紧,该轮到她出场了。她连忙走至常美人身旁,便开始压低声音唱了起来。 “长门深院卷重帘,斜阳孤影点残红。” 德妃左手臂微扬,右手前伸,右脚尖立起,而左脚微微伸长,似作顾影自怜之态。 “拂来腮上棠梨色,弄得鬓间浮云影。” 德妃双手收回,然后左手抚脸,右手臂向外一甩,双脚则直立,仿佛暗叹自己精心打扮却无人欣赏的境遇。 “倦鸟归巢千重翼,不闻良人一步声。寥落窗前懒独坐,玉盘珍馐食无味。” 一直平缓的琴曲到这里出现第一个强转,略微激昂却又被压抑着的曲调让人闻之哀极。 她蓦然一个旋转,垂首,微微下蹲,然后猛然直立,拂袖又转,如忿似怨。 “凄凄梧桐摇黄叶,皎皎明月流清辉。” 她静立片刻,头微扬,仿佛注视着那月照梧桐之景。 “忆前事春意闹枝,哀今时秋风萧瑟。彼有花前月下好,此得人散鸟兽离。” 她忽然跃起,几个灵巧的跃步后又是旋转,不停地旋转,眉眼含笑,乌发如云,端的是轻云蔽月之态,绿色裙摆荡漾如水波,一圈一圈散开层层涟漪,倩影美妙,婀娜纤巧,叹的是流风回雪之姿。 “忽而寝梦复而醒,悲欢离合总无情。曼曼长夜如流水,岁岁年华更相同。” 琴音忽转平静,悲凉之意顿生。 德妃舞步戛然而止,俯身垂首,双臂交叠抱于胸前,似蜷缩状,一滴清泪顺着玉腮而落,我见犹怜。 “人与更漏不知疲,红烛滴泪到天明。” 她既而立起,双臂猛地上扬,水袖如墨点般在空中晕开,其破空之声凌厉而清脆。 “便有心酸多少事,不过诉与宫墙听。” 琴声渐灭,寂静只余蝉鸣。 德妃收回手臂,静立在原地,眸中含着千言万语,后宫三千人,却寻不见一人可以诉说。 在场嫔妃没有人想到,一直死板不重才情的德妃为何会如此别出心裁的编出这样一支舞,感染力这般强,纵是她们看了,亦忍不住哀叹宫中凄苦岁月长,而此身不过蜉蝣一隅。心中竟只有感同身受,而无半点儿吃醋或不满。 皇上坐着,久久沉默,他眸光悠远,似乎是随着思绪回到很久之前。 回忆中有一棵梧桐树,有梧桐树下纷纷而落的黄叶,还有一个一袭鹅黄衣对着他羞涩笑着的可爱女孩。 他心痛了一瞬,然而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愈飘愈远,他又想起儿时的那日,他为了看那人一眼,不顾冰冷白雪爬到高高的宫墙上,趴了一整日,才见那一身傲骨光华夺目的华服女孩艳红梅花下翩翩起舞,回身时一双明亮如星辰的眸子吸足了水,落在了他的心里,沉到最底处,此生再难忘。 鸿雁舫上一片寂静,大家都沉浸在德妃的舞蹈中一时被内心情绪左右。 岳斯年疑惑的眨眼,总觉得方才那个宫女所念之曲的行文风格颇似沐云瑶。他记得以前沐云瑶总是会装模作样的在他面前吟这些宫怨诗,说都是她母后闲来无事爱写这些,于是也跟着作了好几首,然后强拉着岳斯年让他欣赏评判。 岳斯年虽喜诗书,但天天对着千篇一律的宫怨诗作阅读分析,真的是难为他了。于是他便各种找借口敷衍推托,沐云瑶还为此不悦来着。可如今,他便是想再看看沐云瑶写的诗,怕也是没有机会了。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唉声叹气,却未想到一片寂静的鸿雁舫中他的叹息声倒是突兀,引得沉思前事的皇帝也被他打断而回过神来。 第二十二章 清荷引 “爱妃此舞,确为惊艳。”皇帝清了清嗓子,招招手,一旁侍候的太监总管连忙走过去俯下身,准备听从皇帝的吩咐。 皇帝思索片刻,随即大手一挥,“德妃兰心蕙质,才德兼备,赏!”说着,他转头瞥过弹琴的常美人和唱歌的和铃,又道:“常美人琴艺越发精进,自然也赏。唱歌的……” 皇帝愣了愣,“爱妃,这可是你宫里的宫女?” 德妃听闻连忙行礼道,“回皇上,她是臣妾宫里的二等宫女。” “嗯,歌亦不错,果然是你宫中的人,看着便觉稳重知礼。一并有赏。” 德妃与和铃一同谢恩,然后才下去了。 和铃跟在德妃身后,微微松了一口气。如今看来,云瑶的方法成功了,而她也得偿所愿,从最低等的浣衣局宫女一跃升为华清宫的二等宫女。 她心中激动,想着一定要找机会告诉云瑶这个好消息,并且打算好好感谢她一番。 德妃一舞似乎是让皇帝想起了什么,此刻竟是再无心情观艺,于是便命之后的嫔妃也不必再献艺了。 后面的嫔妃虽心有不满,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乖乖的呆在座位上,而之前费尽心思准备的节目竟都是一场空了。 气氛一时有些沉重,席中之人连交谈之声都已放低,生怕自己触扰了明显有心事的皇帝。 这时兰妃站起行礼,称自己身体不适,便先行告退了。皇帝也为多说什么,只是不在意的挥挥手,表示同意。 另一侧的洛怀瑾看了,也连忙起身行礼告退,然后跟着兰妃一同离开了。 岳斯年坐在席位上昏昏欲睡,看着席中已经陆续有人告退,心下也已生了离去之意,然而转头望向湖畔,仍是空无一人,让他失望至极。 阿瑶不会又骗我了吧……可是明明我们拉过钩的……怎么能这样呢……真是太过分了…… 此刻浣衣局中,沐云瑶并不知晓岳斯年越演愈烈的怨念,只顾着洗衣裳。只要把剩下最后一桶洗完,自己就可以休息半天了,想到这里,她的心情也愈发愉快起来。 然而她突然又想起和岳斯年的约定,一时有些烦闷。 哎……本来想好好歇息的,既然和他约好了去玩,恐怕又是闲不下来了。 说实话,她真后悔当时答应了他,夏至宴前除却每日繁杂的劳务她还要为和铃之事费心,几日下来早已疲惫不堪,好容易有了一个休息时间,却又得陪岳斯年玩,而且还不能像之前那样随心所欲,须得时时谨慎小心,不能落人耳目,否则便又得惹出灾祸。 想到这里,她眉头不知不觉间又皱了起来。 咳咳……要不,这次就不去了?到时候再跟岳斯年解释解释说自己实在有事忙不开? 呃……脑海中蓦然想起岳斯年幽怨的面孔,沐云瑶心底一阵发寒,最终还是认命地叹口气。 罢了,既然已经说好了,那就还是去吧,不然岳斯年又得没完没了的抱怨了。 于是最后一件衣裳洗好后,沐云瑶把它们放进干净的木桶然后交给负责递送的宫女,便离开浣衣局向断雨湖走去。 途经一处莲花池,清风四溢,荷香沁心,沐云瑶忍不住停下脚步,细细感受这夏风柔软。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稚嫩的童声从掩映的莲叶间传来,沐云瑶颇有好奇的扶着栏杆向下望去,但见丛丛莲叶间一叶小舟静静停在水面上,舟上立着一个素衣女子和一个华服男孩。 沐云瑶蓦地想起来了,这声音原是大皇子啊。 她心下犹豫,是要视而不见直接离去呢还是打个照面见个礼再告退呢? 然而素衣女子像是感觉到什么一样抬头,看见沐云瑶后朝她温柔一笑。 沐云瑶知道现在可糊弄不过去了,只得欠身行礼,道:“奴婢见过兰妃娘娘,见过大皇子。” 背书之声戛然而止,大皇子抬头,只见蓝天之下云瑶浅蓝色的身影似乎发着光一样,把他从幽深的藕花深处给拉了出来,重反这繁华世俗。 兰妃看着大皇子反应,笑而不语,点头,随后问:“今日是夏至宴,你们该是可以歇息半日了罢?” 沐云瑶点点头,又道:“兰妃娘娘恕罪,奴婢此时虽无要事,但毕竟已与人约好时间,不好耽搁,便先行告退了。” 兰妃点点头,沐云瑶便急匆匆离去了。兰妃又回过身来,见洛怀瑾还在发呆,忍不住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好了,发什么呆呢?人都走了,还看呢。” 洛怀瑾回过神来,呆呆的问:“母妃,你能把云瑶调到玉泉宫伺候吗?这样儿臣,呃,不,母妃就能时时看见她了。” 兰妃心下喟叹,半响后,她半蹲下身,双手扶在大皇子肩膀上,直视着他黑沉沉的双眸。 “好孩子,你喜欢和她呆在一起,对么?” 洛怀瑾点点头。 兰妃目光悠远,“那你可还记得在王府的时候,你很喜欢一只燕子纸鸢,日日在府中放飞,最后被你父皇训斥为玩物丧志,还把那燕子纸鸢给狠狠摔了?” 洛怀瑾低头沉默。 “怀瑾,也许你现在还无法明白,但你应该记住,如今你身处宫廷,又无保护自己心爱之物的能力,便不能放纵自己得到,否则于你也许只是训斥,于你心爱之物,却是灭顶之灾。” 顿了顿,兰妃叹息一声,又道:“比之于人,更是如此。你身份尊贵,是皇上长子,纵算你父皇再不喜欢你,也不会多苛待于你,而云瑶不一样,她只是一介宫女,在这后宫之中,根本不足为提,高位之人随便一个理由,都可以让她被赐死甚至还要连累家人。“ 洛怀瑾紧握的拳头松开了。 “那儿臣何时才能毫无顾忌的得到自己的心爱之物?” 兰妃放开搭在洛怀瑾肩上的手,站了起来,目视着那片片莲叶绵延不绝,接天映日。 “当你站的足够高,无人再可违背你的意思之时。” 分明是声音极轻的一句话,却重重的落入洛怀瑾心底,扎根发芽,并随着岁月流逝愈发坚不可摧,成为贯彻一生的信仰。 第二十三章 赴约 另一边,岳斯年仍在百无聊赖的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菜,时不时的向湖畔一瞟,被坐在一旁的吏部尚书见了,又是一顿训斥。 “你今天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越发连规矩都记不得了!” 岳斯年嘟着嘴,“今年这夏至宴连助兴节目都没有了,无趣的很!父亲,孩儿都吃饱了,能先离席吗?在这儿实在是太难熬了!” 吏部尚书闻言无奈,但看着岳斯年一副蔫蔫的样子,又不忍心拒绝,少不得还是答应了,不过他还是仔细叮嘱了许多才放他离席。 出了断雁舫,一上了驶往湖边的小木舟,岳斯年立刻精神起来,踮起脚尖四处眺望,想看看沐云瑶来了没有。 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层层柔波随着木桨划过而跌宕起伏,向外一圈一圈扩散,惊动了湖底红色的游鱼。 岳斯年一时来了兴致,蹲下身来,探出头专注的看着湖底中看似静止不动却又倏忽而逝的鱼儿。 此时的沐云瑶刚刚急匆匆从断雨湖右侧的竹林穿了过来,还未来得及整理散乱的发髻和拂去粘在衣摆上的竹叶,便见岳斯年蹲在小周上,入神的盯着湖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沐云瑶玩心乍起,俯身拾起一块小石子,趁划船的小太监不注意,瞄准岳斯年便扔了过去,然后立即窜到一棵梧桐树后躲着。 舟上的岳斯年“哎哟”一声,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被石子打中的胳膊。 树后的沐云瑶听到岳斯年颇复感情且韵律悠长的叫声,忍不住笑出了声。 岳斯年小声嘟囔几句,又隐隐约约似乎听见有人在笑,立马反应过来是沐云瑶来了,连忙站起身,一边寻找她,一边催促着小太监快些划。 好容易靠了岸,岳斯年跳下小舟,四处环顾,却看不见人影。 他正疑惑着,刚要向前迈步,不想左侧梧桐树后忽然窜出一个人影,他还未来得及转身,便觉一双温暖而柔软的手贴在他的眼睛上。 “猜猜——我是谁?”刻意压低的声音从耳后传来,轻轻的呼吸声如微风般掠过岳斯年的脖颈,他微微颤了一下,耳根发红。 “阿,阿瑶,我猜到是你了,你松手啦。”他略有结巴道。 “哎呀,这都被你猜中了,好吧!”沐云瑶笑嘻嘻地松开手,眨眨眼,吐舌问道:“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岳斯年转过身来,表情混杂着喜悦与委屈。 “方才在舟上我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又听到笑声我就知道是阿瑶你了。”他故意揉了揉刚刚被打的地方,装作很疼的样子,似有幽怨:“你不知道,我等了你好久!” “宴上德妃表演了一曲舞蹈,把皇上迷住了,然后他就不让其他妃子献艺了,虽说本来也没什么可看的,但总归聊胜于无啊!没了表演,真是无趣得折磨人,我好容易溜了出来,还不忘四处找你呢!可是你却用石头砸我,还笑话我捉弄我,真的,我心都快碎了,只恨不能拿出来让你看,看了你就知道我有多么多么……” 岳斯年一开口,便忍不住开始大倒苦水,根本停不下来。 沐云瑶知道岳斯年向来如此,想通过这些诉苦的话语来让自己感到愧疚和心疼。 滔滔不绝絮絮叨叨的话语蚊虫嗡嗡声般萦绕在耳边,吵得她有些头疼,连忙打断他:“停停停!我知晓了,你且安静会儿!” “呃,阿瑶你又这样……”岳斯年小声抱怨,但还是乖乖闭嘴了。 “方才你说,德妃的舞把皇上迷住了,这话可是真的?”沐云瑶问。 岳斯年点点头:“是啊,皇上虽然看起来没有多高兴,但献艺妃子中他只赏了德妃,还有为德妃伴奏的常美人以及唱歌的一个小宫女也跟着沾了光,都有赏呢!” 沐云瑶听了长舒一口气,微微笑了,“那就好……” 岳斯年看着沐云瑶的笑容,一时有些怔愣,甚至都忘了疑惑为什么沐云瑶会问起这个,得到答案后还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然而沐云瑶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收起笑容问他:“对了,我说……夏至宴,还发生了什么事?” 岳斯年挠挠头,想了想,随即笑开了花:“嘿嘿,阿瑶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呢!我跟你讲哦,我今天让那个特别讨人嫌的如贵妃出丑了!她还为此被皇上罚了禁足呢!现在想想真是痛快,哈哈!” 沐云瑶若有所思,“如贵妃……斯年,你讨厌她?” 她记得皇姐说过,如贵妃是兵部尚书之女,盛气凌人的很,一般妃嫔都不被她放在眼中。这样的人,自然是容易招人嫉恨,只是不想连宫外的岳斯年都跟着不对付了? 岳斯年点点头,“我们家的人都不喜欢她,因为她是兵部尚书的女儿。” 沐云瑶恍然大悟。 前朝官员派系错综复杂,连带着后宫争斗亦是纷纭不断。自己若想查清一些事,便得站好队,借助于依附的势力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看来又得找个时间找苏家姐妹一起商量了,至少得确定以后归附的人。 心中暗暗有了计较,沐云瑶面上却不显,笑着问岳斯年:“原是如此。不过你倒挺厉害,怎么让她出丑的?” “哈哈,也没有那么厉害啦,我就是偷偷把我的蟋蟀扔到了如贵妃身上,她本来是要表演剑舞的,结果被那蟋蟀惊到,拔剑的时候手一个不稳,把剑甩出去了,好像还差点伤到明妃呢!”岳斯年歪着脑袋想着,边说还边傻笑。 一听到明妃,沐云瑶忍不住一惊,“那,那我皇……呃,明妃没事吧?” 岳斯年摇摇头,“侍卫拦住了,明妃一点事儿都没有,面色如常,也没有被吓到。” “呼……”沐云瑶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下来,随即她又拍拍岳斯年的肩膀道:“不过,你以后也不要这样乱来了!宫里不比你家,这次侥幸没有事,可以后就说不准了!” “我知道呀,这次我也是因为机会难得嘛!我不会那么莽撞的,阿瑶你就放心吧!”岳斯年拍拍胸脯说,然后眼睛一亮:“好啦!不说这些了,我们去荡秋千吧!毕竟好久没玩这个了呢!” 第二十四章 秋千诉 “荡秋千?好啊!”沐云瑶想了想,觉得自己正好累得头昏脑胀的,荡荡秋千吹吹风,说不定能清爽不少呢!不过马上她又反应过来问道:“可是哪里有秋千呀?” 岳斯年神秘一笑,“阿瑶你跟我来就知道啦!”说着,他拉起沐云瑶的手,就向一个方向跑去。 岳斯年看起来个子不高,跑的倒是颇快,沐云瑶跌跌撞撞的跟在他后面被他拉着跑,另一只手为了维持平衡而在空中胡乱摆动,看起来倒有些滑稽。 “我说,你倒是给我慢点啊!”沐云瑶虽是抱怨,却仍顾及着自己的身份,并未大声喊叫,只是压低声音吼向岳斯年。 “诶?有很快吗?我没觉得呀!阿瑶,许多日子不见,你跑得倒还是这样慢呢!”岳斯年听了哈哈一笑,却并未减慢速度,引得沐云瑶在后面咬牙切齿。 不多时,岳斯年终于停下了脚步,而沐云瑶已经累得不行,扶着岳斯年站在原地喘气。“岳斯年,你,你,你绝对是故意,故意的!” “哎呀,我只是因为想早点给阿瑶一个惊喜,心中激动,所以忍不住就加快步伐了嘛,阿瑶别生气啦,你看!”岳斯年小心翼翼的扶着沐云瑶,伸手指向不远处一棵柳树下用垂下的长柳枝结成的一个秋千。 沐云瑶顺着他的手指看向那秋千,微微恍神。 岳斯年见沐云瑶又在发愣了,也没多说什么,拉着她走到秋千前,然后笑嘻嘻道:“这可是我亲手扎的,费了我不少功夫呢!” 沐云瑶回过神来,手指轻轻拂过柳枝上的嫩绿叶子,有些迟疑道:“这秋千看起来似乎并不太结实,我坐上不会坏掉吗?” 岳斯年拍拍胸脯保证道:“这阿瑶你就放心吧,我可是提前试过的,一点问题都没有,断断不会让你受伤的!” “那......我就试试了......”沐云瑶终究孩子心性,耐不住心中好奇,于是双手抓住两侧的柳枝,轻轻坐下,觉得还算稳固之后心内稍安,放松坐下,然后轻轻用脚一蹬,秋千便晃荡了起来。 午后的阳光穿过细长柳叶,灼灼映入眼帘,沐云瑶伸出一只手挡在眼前,阳光从指缝中漏出,在她的脸上落了片片斑驳的光影。 莫名的,便伤感起来。 她转过头,看向站在一侧的岳斯年。岳斯年一直注视着她,沐云瑶一转头,两人视线对上,岳斯年略显尴尬,轻咳一声,正要开口,却听沐云瑶道:“斯年,我有一事想要问你......” 岳斯年下意识点头,见沐云瑶神情哀伤,咽下了自己想要说的话,轻声道:“阿瑶尽管问,我必定知无不言。” 微风吹过,撩起二人的头发。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哪怕我如今身份卑微,人人可欺,你也不会离开我——你会吗?”沐云瑶直直的看着岳斯年,目光中敛着执拗。 “啊?呃,这...阿瑶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会离开你?我,我肯定会一直陪着你的呀!”岳斯年听到沐云瑶的话,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沐云瑶嘴角上扬,眉眼弯弯,笑意却不达眼底。她微笑着,试探道:“你很讨厌如贵妃,对吗?倘若如贵妃逼迫我为她做事,而我答应了,你可会怪我?” 岳斯年毫不犹豫的摇头,“我绝对不会!如贵妃是如贵妃,阿瑶是阿瑶!我怎么可能会怪阿瑶?更何况,你还是被逼迫的呢!” 沐云瑶看着岳斯年坚定的眼神,不由得一怔,随即便感到心中有股愧疚腾升——才几个月的宫女生活,竟已经把自己磨成这个样子吗?竟然连一直在自己身边的岳斯年,自己都开始怀疑并试探了? 她摇摇头,试图赶走脑中纷乱躁动的思绪。 岳斯年看沐云瑶还愣愣的坐着,便走到她身后,坏笑道:“嘻嘻,秋千不晃有什么玩头?我来帮你一把吧!”说着,他猛地往沐云瑶后背一推。 “啊呀!”沐云瑶尖叫一声,随着秋千上扬,随即“啪唧”一声,柳条从中间断开,而沐云瑶也随之摔了下去。 一个马趴。 “啊啊啊啊!”岳斯年看见沐云瑶摔下去了,叫得比她还大声,边叫着边跑过去,想要扶她站起来。 “岳斯年……你要倒霉了!!!”沐云瑶挣扎着就要起身,不想岳斯年被地上的石头一绊,一个没站稳,直直向她扑去。 又是一个马趴。 “……”岳斯年趴在地上,呆呆地看向趴在前面的沐云瑶的绣花鞋。 沐云瑶好不容易爬了起来,转过身来一低头,便看见岳斯年趴在地上发呆。 她蹲下身来,脸上挂着极尽慈祥与和蔼的微笑。 岳斯年下意识抬头,看到沐云瑶这样的表情,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忙要求饶,却被沐云瑶按住脑袋。 下巴搁在草地上,痒痒的,让他忍不住想笑。 “想起来吗?”沐云瑶的声音听起来无比温柔,却让岳斯年内心一阵发怵。 “哈……那个,阿瑶你别生气,心平气和才长寿嘛!我认错就是了……”岳斯年越说越小声,似乎是真的没有底气了。 脑袋上的压力消失,一只白皙的手伸到他面前。岳斯年大喜,连忙拉住,然后借力缓缓站了起来。 沐云瑶嘟着嘴,“为了我能长命百岁,我就原谅你了。” “嗯!阿瑶这么好,一定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岳斯年笑得灿烂,眉梢眼角都燃烧着纯粹的欢喜。 “……”沐云瑶不得不承认岳斯年的笑极具感染力,看着他笑,本来还闹脾气的沐云瑶也忍不住笑了出来,顿时感觉自己的气势全没了,有些没面子。 “嘿嘿,阿瑶,我看见你笑啦!想笑就笑嘛,憋那么辛苦做什么?”岳斯年挠挠头,“我再给你扎一个秋千哈!这次绝对不会再断了!” 沐云瑶连忙拉住他,“不必了,我们就在这里随便走走罢,反正这里风景这么好,散散步也很不错呢!” “诶?哈,那就听阿瑶的啦!”岳斯年看着自己与沐云瑶相握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脑海中满满的快乐,似乎都要溢出来一样。 岳斯年傻乎乎地想,要是能一直这样和阿瑶牵手走下去,该多好? 午后阳光迷了二人的眼,所谓岁月静好,也许便是如此罢。 第二十五章 送别 轰轰烈烈的夏至宴过去了,夏日的炎热便伴着六月的脚步以摧枯拉朽之势排挤掉最后残余的一丝清凉,满满当当地拥挤在皇宫中每一个角落。 和铃如今已被德妃调到华清宫作二等宫女了,临行前沐云瑶、春黛还有浮翠三人一起为她送别。 “和铃妹妹如今得以高升,终究同室姐妹一场,姐姐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便绣了一个青云香囊,还望妹妹不要嫌弃。”春黛笑着,率先将自己的礼物递了出去。 “春黛姐姐如此用心绣的香囊,妹妹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嫌弃?”和铃收下香囊,笑了笑,放在鼻尖嗅了嗅,便系在腰间。 “嘻嘻,和铃妹妹,我没有春黛姐那么心灵手巧,这是入宫时我娘给我带的点心,我一直舍不得吃,便送给妹妹啦!”浮翠端着一盒糕点,吐了吐舌头,然后递给和铃。 “浮翠姐姐有心,妹妹知晓姐姐最爱吃这些了,日后在华清宫有机会,必定多给姐姐带些糕点来,让姐姐尝尝鲜!”和铃接过糕点盒,也不打开,仍是笑着道谢。 沐云瑶则笑了笑,递给和铃一只翡翠镯子,嘴角勾起的弧度恰到好处:“这是明妃娘娘赏赐给我的,虽说也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也算是妹妹的一番心意,借此祝姐姐日后扶摇直上,以偿心愿。” 和铃闻言微惊,接过镯子,细细打量,只觉那镯子触之生温,色泽明润,当是价值不菲,忙要推辞,却听沐云瑶笑道:“姐姐莫要拒绝,妹妹也是有私心的,姐姐如今也算是德妃娘娘眼前的红人,往后的光景姐姐若是能多多照拂妹妹一二,妹妹也就心满意足了。” “既然这样,我也不好推辞了,就多谢妹妹了,日后必不会忘记妹妹的。”和铃也不好再推辞,接过镯子,将它带上,翠绿镯子映着雪白手腕,倒是好看的紧。和铃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女孩子,得了漂亮的首饰,眼底的欣喜藏也藏不住。 “云瑶这镯子的确不错呀,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样好看的饰物呢!明妃娘娘果然不是寻常人,出手竟是这样阔绰!”一旁的浮翠羡慕道。 “明妃娘娘如今最得圣宠,皇上给的好东西多了,赏给下人又有什么稀奇的?”春黛笑着点点浮翠额头,“你这样可爱,说不定以后明妃娘娘也会赏给你呢!” “可是我还没见过明妃娘娘呢!话说回来,云瑶,你和明妃娘娘很熟吗?”听了春黛的话,浮翠不好意思的笑笑,转过头来又问沐云瑶。 “这个呀——”沐云瑶刻意拉长声调,看似卖关子,实则考虑自己该如何回答。最终,她还是决定半真半假的说了,毕竟这样的谎言,才最不易被识破,也免去了以后可能会有的麻烦。 “说来,可要吓你们一跳!不过,你们可万万不要跟外人说起哦!”沐云瑶神秘一笑,凑过头,小声道:“明妃娘娘说我和她一母同胞的妹妹年岁相近,而且模样上我也颇有几分相似,所以娘娘见了我便倍觉亲切呢,对我也格外好一些。” “哇!可真是想不到,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情么?”浮翠惊叹,“不过说来也是,我总觉得云瑶长得很好看,是人群里一眼就能找到的那种好看!没想到竟是与明妃娘娘亲妹妹相似,可真了不得了!” “是啊,明妃娘娘原本就是南朝第一美人,名满京华,她亲妹妹棣棠公主可不得是个美人坯子?”春黛若有所思,“只可惜斯人已逝......” “诶?春黛姐,你在说什么呀?棣棠公主不是和前朝那些皇室宗亲被流放到汉疆了么?什么叫斯人......”和铃奇怪的问,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捂住了嘴。 沐云瑶听了一言不发,低垂着头,垂下的刘海儿挡住了小半张脸,教人看不清其表情。 “咦?和铃你怎么不说了?我还想知道呢!当是皇上下的旨意不就是如此么?什么时候棣棠公主又逝了?我没听说过呀!”浮翠还未明白,仍是傻傻地问道。 “人道是斩草不除根则春风吹又生。明面上是流放,实际上如何,还需要去猜么?”沐云瑶摇摇头,轻轻笑着,眼底却凝着锋锐的寒意。 “诶?什么意思?”浮翠还想要问,却被一旁的春黛打断:“好了!你可别多话了,祸从口出,终究是见不得人的事情,莫要多议论了!” 说着,她又转过头劝沐云瑶道:“云瑶,你也是,明妃娘娘身份尴尬而得圣宠,处在风口浪尖上,你得她青睐,可得时时刻刻谨言慎行,莫要落了话柄。” “春黛姐姐教训的是,是我疏忽了。”沐云瑶敛去眸中冷意,温吞道。 “好了,咱们也别说这些了。倒是和铃妹妹,时候不早了,德妃娘娘不是吩咐了让你一经过去便去拜见她么?你也该早些收拾收拾离开了,可别再误了时辰,让德妃娘娘等久了。”春黛安抚的对沐云瑶笑笑,然后又转回头催促和铃了。 和铃点点头,神情严肃,“我今日虽是离开,不能再与你们同住,但咱们情分一直有着,我也断断不想与你们生疏,往日里多谢你们的照顾。”说着,她福身,一一向另外三人行了礼,才又重新站直。 另外三人见此也连忙还了礼。和铃则去收拾东西了,也就半柱香的时间,和铃挎着一个布包,显然是已经准备好了。 “和铃妹妹,在德妃娘娘宫里伺候可不比在掖庭宫,须得事事小心谨慎,否则很容易便惹上杀身之祸,妹妹可要多注意啊。”四人已经走出房门,而春黛又开口叮嘱和铃。 和铃认真的应下。四人又互相安慰嘱托了几句,和铃才转身告辞离去。 艳红的宫墙围着四四方方的蓝天,翠绿树影婆娑在重重回廊间,夏日特有的温暖潮湿空气沁入青石板内,覆上浅浅青苔,寒蜩也愈发嚣张,没日没夜的喧闹,一刻也不停歇。迁徙的候鸟落入长流不息的百岁河,煽动的翅膀溅起晶莹水珠。 这个夏日,才刚刚开始。 注:寒蜩,古时蝉的别称。 第二十六章 旧事 夜色渐浓,玉泉宫寝殿内,兰妃怔坐在窗前,眼神望向窗外昏黄暗蓝交织的苍茫暮色。她手中正紧抓着一本旧书,深蓝色的封面已有些许破损,书页边角也泛了黄。 原说她还不明白为何总见了云瑶那宫女便觉面善,又见她气度不凡,举止投足之间自是一股优雅自持。寻常人也许看不出其中门道,但高门出身的兰妃自然明白,那是只有皇族才会拥有的傲然贵气。 又听闻明妃,也就是前朝的康华公主还曾向皇上请命将云瑶调入藏书阁,她便隐隐猜到这云瑶便是康华公主嫡亲妹妹棣棠公主,那日宫变,她定是扮作宫女,才侥幸躲过一劫。 然而今日却无意中在书架最底层竟找到了前朝瑾妃的日志,日志里面一段记载了关于前朝棣棠公主的身世真相却着实让兰妃吃了一惊。 前朝瑾妃佟倾雨,谪仙一般不染凡尘的女子,容貌生的是仙姿玉色,性子却孤傲清冷,看上去便让人觉得不好亲近。 而瑾妃幼时因着与兰家挨着近,故而二人交好,只是后来瑾妃入宫,她们便再没了联系。 “本不想这样做的,既然她是你的女儿,我就当是尽一尽咱们之间的姐妹情分罢了。”兰妃叹息一声,站起身来,将书重新置于书架底层。 书落在沾满灰尘的书架底层,仿佛一段往事被尘封。 另一边,未央宫落鹤苑。 内务府总管太监俯身低头站在殿前,听着沐云嫣的吩咐。 “便是那掖庭宫浣衣局的宫女,名唤云瑶的那个?既然娘娘吩咐了,那咱家的必定给娘娘办妥嘞。”阴阳怪气的音调从总管太监口中传出,若不是明妃知晓这些太监一向如此,必定以为这人是不识好歹。 “那便有劳公公了。”沐云嫣面色淡漠,微微颔首,抬眼瞥了碧烟一眼,碧烟立即会意,从袖子中拿出一包碎银递给总管太监。 总管太监伸出手摆出拒绝的样子,碧烟却机灵得很,直接将那包碎银塞入他手中。他掂了掂手中银两,惊讶之色一闪而过,随即摆出谄媚的笑容。 “哎呦,蒙娘娘厚爱,娘娘意思咱家的也明了了,那咱家的就先退下了。”他行了礼,转身走出了落鹤苑。 “娘娘,我看那太监心思深得很,却不知背后是谁呢。”碧烟走过来,看着沐云嫣若有所思的样子,忧心道。 “无妨,无论是谁的人,都不会对云瑶不利。”沐云嫣轻轻摇头,转移话题,“吩咐小厨房做的菜可都好了?今儿皇上可是要来用膳的。” “应该快了,只是......也不知是怎么了,皇上忽然去了玉泉宫,派人来传今日不来未央宫了......”碧烟声调微微发颤,似是担忧沐云嫣。 然而沐云嫣仅仅是皱了眉头,开口问道:“玉泉宫......兰妃?她不是一向避世,皇上几乎都不去她宫里,今儿个是怎么了?” “奴婢不知...不过,兰妃似乎和殿下有些来往......”碧烟欲言又止。 “......着人去告诉云瑶,让她务必小心兰妃。”沐云嫣沉思片刻,斩钉截铁道。 “是,奴婢这就去。”碧烟行了礼,便退下去办沐云嫣吩咐的事了。 …… 夜幕低垂,树林中萤火点点,小溪流水潺潺,虫声喧闹此起彼伏,恰好掩住了低低的说话声。 “按你的计划,那个叫和铃的宫女已经去了华清宫了,接下来,你是如何打算的?”苏清扬站在树下,挽着苏婉兮,问道。 “静观其变,总得先让德妃对和铃的怀疑尽可能多的消除,此时不宜再多有动作。”沐云瑶抱臂而立,眉头微蹙,“明妃已经吩咐人把我调至藏书阁,也许不出三日我便要去了。” “藏书阁避世之地,明妃娘娘纵是想保护你,可终归少了探听情报的渠道。”苏清扬皱了皱眉。 “的确,所以咱们还得另想法子打听消息。”苏清扬的表情变化全部落入沐云瑶眼中,她了然一笑,转而凝眉思索。 “也许……你身旁的春黛可用?”一旁沉默许久的苏婉兮忽然出声道。 “春黛?”沐云瑶疑惑地看向苏婉兮,一旁的苏清扬听自己妹妹忽然说话一时也有些惊讶。 “便是那个总穿赵粉衣裳的宫女,年纪和我相近的,叫春黛来着吧?”苏婉兮眨眨眼睛,向沐云瑶求证。 “总穿赵粉衣裳,倒是没错。”沐云瑶点点头。 “前些日子我曾见过她与一个太医打扮的人有过来往,想来二人应是有几分交情的。”苏婉兮推测道。 “太医……”沐云瑶愣了愣,那日去太医院为兰妃抓药的记忆闪过,她想起来那个太医的确对春黛颇为上心。 “……婉兮,你的意思是通过春黛拉胧那个太医?”苏清扬踌躇片刻,开口询问。 苏婉兮点点头,“在宫中,太医不都是有大用处的么?这么好的机会当然要好好利用了。” “你觉得此事可行吗?”苏清扬转过头问沐云瑶。 “若是二人的确交情不浅,倒是有几分可行的,只是只凭苏婉兮的话,没法确定二人到底关系如何……怕是不妥。”沐云瑶边思考边缓缓答道。 “哎?不妥吗?”苏婉兮听了沐云瑶的话,一时有些失望。 “其实也可以这样,藏书阁那儿横竖也是个闲职给我,这几日我多抽空留意一下春黛,若实情真如我们所想的那样,届时再商量如何拉胧春黛和那个太医也不迟。”沐云瑶又想了想,才开口道。 “嗯,我赞成这样,比较稳妥。”苏清扬赞同的点点头。 “那好吧!就这么说定了。”苏婉兮见姐姐也赞同了,便也赞同了。 “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云瑶,你也早些回去吧。”说着,苏清扬与沐云瑶简单道了别,便挽着苏婉兮一同转身离去了。 暮色渐浓,天穹尽处已有几点明星不停闪烁。四周无人,沐云瑶缓缓蹲下身,把自己隐于参差树影中。 每日的沉重劳作与不间断的苦心思索,她着实有些累了,此刻只有躲在这里,她才能微微放松片刻。 白日里的苦涩已经够了,夜幕是唯一能给她逃避现实的机会的时刻。 第二十七章 藏书阁 两日后,内务府便派了一个小太监,回了浣衣局的嬷嬷,传了明妃娘娘的口谕,然后便带着沐云瑶向藏书阁走去。 沐云瑶跟在小太监后面七拐八拐,内心暗自嘀咕:这藏书阁自己曾经并不常去,如今竟是连路都不记得了。 藏书阁又名文竹阁,地处皇宫东北角,背靠钟鼎山,系宫中极为偏僻的地界之一。藏书阁本位宫中修篡典籍,据典成书之地,只因前朝盛元帝不兴文律,藏书阁长时间无人问津,又加之地处偏僻,而汝南王称帝后也不曾命人整理写书,因而都忘了宫中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藏书阁前面是一片清雅竹林,深翠竹叶映在湛蓝天幕下,看起来凉爽而幽静。古木楼阁依山而建,隐于竹林之后,偶有黄鹂立于檐上鸣叫,婉转悦耳。 皇姐真是了解我,给我找了这么个好地方呀,太合我心意了!沐云瑶这样想着。 眼前的小太监停了脚步,沐云瑶也跟着停了下来站在原地。小太监回头,未变声的嗓音清脆如女孩一般:“这就是你以后工作的地方了,师傅说了,以后你就负责整理藏书。可得仔细着!这些藏书可珍贵的很,若是有什么疏漏,拿你是问!” “知道了知道了,赶紧去回你师傅吧!”沐云瑶翻了个白眼,在她印象里,这藏书阁的书可很少有人来翻阅,便是出了什么疏漏,又有谁能知晓?清闲又安全,还能翻翻书涨涨见识,也正因为如此皇姐也才能放心把她安排到这个地方。 小太监见沐云瑶根本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中,“哼”了一声,便大步离去了。 沐云瑶见小太监离去了,便沿着小石子路穿过竹林,面前是由大理石沿山而砌的台阶。她拾级而上,大约半柱香的功夫,才终于爬上了藏书阁。 “好清爽啊。果然近山而栖,人生美事。古人诚不欺我!”沐云瑶站在木质檐廊上,张开双臂,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山上凉风。 感叹了半响,沐云瑶才想起正事来,连忙踏入藏书阁中。 刚一推开门,一股霉味裹挟着凉意同时袭来,让沐云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抬手在面前扇了扇,她才缓缓向门内走去。 成排成排的书架整齐摆放着,书架上则满满当当放着各式各样的书。空气中隐隐浮动着淡淡墨香,好闻的很。 沐云瑶看着如此多的书,一时心中好奇,走上前去,想去找本书看,然而突然传来的一阵脚步声让她的脚步一顿。 “什么人在里面!”她喝道。 “嗯?......你怎么会来这里?”藏在书架后的人听到沐云瑶的声音,方才缓缓走了出来。 沐云瑶定睛一看,眼前之人身着绿衣绣白鹤锦缎华服,手中拿着一本《汉书》,五官俊美犹如画中仙童。 “原来是大皇子,奴婢失礼了。”沐云瑶简单行了礼,又答:“奴婢如今在藏书阁当职,自然要来这里,不知大皇子来此可是有什么书要看?” 洛怀瑾歪头朝沐云瑶笑了笑,道:“母妃让我来的,她说我要自己读书独立思考,这样才能提高学识。” 沐云瑶听了点点头:“兰妃娘娘说的是对的。你可要好好读书,莫要辜负了兰妃娘娘的良苦用心。” 洛怀瑾思忖片刻,问:“既然你如今在藏书阁当职,便陪我一同读书吧,如何?” 沐云瑶目光本在书架上游移,听了洛怀瑾的话,她转过头来,挑眉问道:“兰妃娘娘可是让你独自读书呀,我陪着岂不是误了你?更何况……” “我们各读各的不就行了么?我只是觉得你能在我身旁读书让我很开心,枯燥的书也能变得有趣起来。”洛怀瑾打断沐云瑶的拒绝,又道:“你不必担心当职的问题,这里鲜少有人来,不会被人发现的。” 本来沐云瑶也只是客套一下,能光明正大的看书还有大皇子作挡箭牌,她求之不得。 “既然大皇子都这样说了,那,奴婢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她笑笑,抽出之前在书架上看见的《新唐书》,也不顾洛怀瑾了,移步走至书架后的座椅上,惬意的看了起来。 洛怀瑾见沐云瑶动作如此利落,方知刚才只是在客套,也不多言,将手中看完的《汉书》放回原处,又拿了一本《左传》,然后坐至沐云瑶旁侧的椅子上。 只是,他还没翻开书,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问题,于是他开口道:“对于补写八表的班昭,你有什么看法?” 沐云瑶听到洛怀瑾的问题,仍是低着头,目光不离书页,随口答道:“虽为女子,犹如君子。东观续史,赋颂并娴。博学高才,为女诫折。叹兮哀兮,作茧缚兮。” “咦。”洛怀瑾放下手中《左传》,转头颇为专注的看着沐云瑶。“何以言‘博学高才,为女诫折’?” 沐云瑶并未注意洛怀瑾的动作,仍是低着头,解释道:“班昭之才昭昭,当世之人不晓者十之一二。固以班昭之才,修女诫之徳,千百年尔,女子皆奉为圭臬,只知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岂不谬乎?固言其才为女诫所折尔。” “……让人耳目一新的论述。”洛怀瑾听了沉思片刻,转而抬头,“但我觉得你说的很对。只不过……”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将疑问宣之于口:“你究竟是什么人?” 沐云瑶注意力原本还在书上,忽然听得洛怀瑾最后一句,心中一惊,故作轻松:“奴婢只是寻常宫女罢了,不知大皇子何出此问?” “你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寻常宫女,目不识丁都是常有,你如何又有这样的见解?可见绝不是寻常宫女了。”洛怀瑾笃定道。 “……”沐云瑶心知瞒不过去,叹息一声,许久才道:“大皇子身在宫中,便该知道,在宫中,知道多了总不是好事。” 洛怀瑾沉默片刻,问:“是不能说的么?” 沐云瑶笑了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以后一定会说的,在那之前,还请大皇子为我保守秘密。” 第二十八章 但愿人长久 洛怀瑾抬头,执拗的注视着沐云瑶的眼睛。“既然如此,我等着那一天。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好。”沐云瑶似有无奈的笑笑,答应了。 二人再无话,都各自看自己的书去了。一日飞逝,转眼之间已是黄昏时分。沐云瑶收起书,放到原先位置,又对仍沉浸于书中的洛怀瑾道:“大概是酉时了,大皇子也该回去了。” “哎,这么快就酉时了么?”洛怀瑾如梦初醒,晃了晃脑袋,把手中书递给沐云瑶,然后站起身来。 沐云瑶接过书,找了个合适的地方放好后,又整理了一番,方才回过身来打算走出藏书阁,却见洛怀瑾站在门口,像是在等她。 “大皇子还有什么事么?”沐云瑶疑惑道。 此时落日鎏金,昏黄光影置于门口伫立的身影上,五分柔和五分出尘。洛怀瑾抬头,眼睛望向昏黄天幕中几缕凝固的白云和时不时翩飞而过的鸟儿。 垂首,目光下移,一片橙色背景下山前竹林寒叶随风而动,流光溢彩,端的是如梦似幻,不似凡间。 他忽然开口,声音随风而荡,犹如昆山玉碎:“《左传》言:君子之言,信而有征,故怨远于其身。”他转过身,直面沐云瑶:“今日之事,你与我,当如此。” 沐云瑶愣了片刻,随即明白了洛怀瑾话语中隐含的意思。“若无征,必不言。”沐云瑶微微蹲下身子,直视着洛怀瑾,轻笑。 洛怀瑾咧嘴笑了,似乎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见洛怀瑾只顾着笑,沐云瑶顾念着其他事情,只得行礼然后先行离去了。 当洛怀瑾反应过来停止了笑时,眼前已空无一人。“......传说中的脚底抹油?” 另一边,沐云瑶走在路上,心中还在思索着几日前于苏氏姐妹所商之事,途中经过沐云嫣所在的未央宫,她一时恍惚,停下了脚步。 今日是六月初六,亦是她的生辰。她也并未对任何人说起,这一日过的也与往常并无不同,只是她却忽然想念极了皇姐,想进未央宫看看皇姐,哪怕只是听听皇姐祝她一句生辰快乐也好。 她四处望了望,见四下无人,便走至未央宫门前,对门前看守的宫女说了一句:“奴婢云瑶求见明妃娘娘,还请姐姐为我通报。” 那宫女平日里见识过沐云嫣对待下人的严厉,又见眼前之人气度不凡,不似寻常宫女,断不敢玩忽职守,连忙进去报信了。 落鹤苑中沐云嫣正逗弄着木架上的雪白鹦鹉,听宫女通报说一个叫云瑶的宫女求见,一时间怔愣片刻,随即抬手示意让宫女带她进来。 半响后沐云瑶随着宫女一同踏入落鹤苑偏殿,那宫女见没有自己的事情了,行了礼便退出去了。 “你今日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沐云嫣屏退了其他宫人,站起身来,问沐云瑶。 沐云瑶摇摇头,一时还不知如何开口。然而目光掠过沐云嫣一侧的木架上的雪白鹦鹉,她心里着实喜爱的紧,忍不住上前几步,想要摸摸那只鹦鹉。 沐云嫣见沐云瑶似乎有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的样子,一时失笑,然后又坐回原地,蛮有兴趣的看着沐云瑶摸那只鹦鹉。 “皇姐,它真可爱。”沐云瑶看着鹦鹉歪着脖子乖巧的样子,忍不住感叹。 “是吗?皇上前几日赏的,说这只鹦鹉很通人性,便送到我宫中了。”沐云嫣低头看着自己指甲上的护甲,语气不明。 “原是如此。”沐云瑶点点头,不知为何,她却一点都不想再碰这只鹦鹉了,遂放下手,走到沐云嫣身旁,“那么再可爱我也不喜欢了。” 沐云嫣轻轻叹息,没有说话。 “皇姐,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嘛……”憋了许久,沐云瑶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看着沐云瑶难为情的模样,沐云嫣忍不住想笑,却还是一本正经道:“宫中度日如年,早不知今夕何夕了。” “这样啊……那我……”沐云瑶听了一阵难过,不但是为了自己,还因为皇姐在宫中是这样煎熬,竟是连日子都懒得记了。 “噗嗤。”沐云嫣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站起身,又蹲下,然后再沐云瑶腰间系上一个蓝绸绣着棠梨花的香囊,边系边说:“我的傻妹妹,生辰快乐。” “皇姐……”沐云瑶的眼睛一瞬间就湿润了。 “香囊可是我绣了好久的,里面是你最爱的茉莉干花,常常佩在身上,那才叫香沾霓裳醉卿郞了。”沐云嫣笑容灿烂,“又长了一岁,倒是比以前更加漂亮了。” 沐云瑶猛地抱住沐云嫣,支支吾吾半天,最终只说了一句:“皇姐……你最好了。” “今日便留在这里吧,我叫小厨房给你做长寿面,虽不如以往珍贵,总还算是一个好寓意。” 沐云瑶松开沐云嫣,不住点头。沐云嫣笑容更深,吩咐小厨房去做了,然后执着沐云瑶的手,说起了话。 她们什么都聊,仿佛要把好久没见攒成一堆的思念全部化作话语尽数倾诉。 半个时辰后小厨房的菜都做好了,八仙桌上摆着各类菜肴,还有沐云瑶平日里最爱的糖蒸酥酪、莲叶羹、玫瑰清露和奶油松瓤卷酥,当然,还有一碗看起来极为精致的长寿面。 “皇姐还记得我最爱吃这些了。”沐云瑶惊喜道。 “我还没到健忘的年纪呢。”沐云嫣嗔怪道,“你最近瘦了许多,可得多吃些,补补身子也好。” 沐云瑶点头,“皇姐也瘦了,皇姐也多吃些。” 沐云嫣把那碗长寿面推过去,笑道:“吃之前先许个愿吧。” 沐云瑶点点头,双手合十,沉默片刻,然后低声道:“生辰宴,姊妹把酒共言欢,相伴陈三愿:一愿皇姐喜乐平安,二愿吾身无忧康健,三愿月常圆,岁岁与年年。”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沐云嫣听了沐云瑶最后一句,忍不住背出水调歌头来接。 “皇姐把前面去掉,只留人长久便可。”沐云瑶神色一变,“再无悲和离,但愿合与欢。” 二人相视一笑,举杯共饮。 第二十九章 竹林密事 沐云嫣随便找了个理由便打发了掖庭宫的宫女,让沐云瑶今晚在落鹤苑过夜。事实上皇帝今日本想来沐云嫣这里的,只是沐云嫣早知今日,提前称病,皇帝方才作罢。 寝殿内碧烟把殿中灯火熄了些,徒留几盏孤灯,晃着暖色光晕。沐云嫣遣退了碧烟,坐在床上,示意沐云瑶过去。 沐云瑶走上前去,沐云嫣见了随即一笑,掀开被子躺在里面,把外面一侧留给沐云瑶。沐云瑶也未客气,径直就躺了上去。 “皇姐的床,可比掖庭宫的舒适多了。”沐云瑶笑侃。 “所以你今日可以好好会周公了。”沐云嫣撑着脑袋侧躺着,也笑。 “皇姐,你想父皇母后么?”沐云瑶侧过身,二人面对面躺着,就像曾经那样。她的语气是强装的淡然,只是那执拗明亮的目光却还是让沐云嫣知晓了她话底的意思。 “想,自然是想......”沐云嫣轻轻说,“只是......” “只是,皇姐也喜欢上了永兴帝。”沐云瑶果断道,目光虽仍是明亮得刺眼,却是很平静,其中却并无半分怒意或是恼怨。 “......”沐云嫣失笑,“你才多大年纪,便知晓喜欢为何物了?” “我虽不晓,但古往今来,为情之所困之人不少,其中种种,痴男怨女,尽付哀思,相许生死。今见皇姐提及皇帝时眉间深锁的愁意,便也可窥得一二。” 沐云嫣闻声一愣,眉眼低垂:“瑶儿,你这是在怨我?” 沐云瑶摇头,“不。皇姐,我只是疑惑。”似乎是在斟酌自己的词句,沐云瑶犹豫半响才开口:“皇姐原本要嫁之人并非这位永兴帝,更何况隔着血海深仇,难道只是因为皇姐成了他的妾,皇姐便对他有情了?” 沐云嫣听了苦笑,“瑶儿,你可真是字字犀利句句戳心,毫不留情。”顿了顿,她说:“或许我对永兴帝有情,可情之一字从来不是非黑即白,否则千百年来又怎会无数之人为之愁断肠?我与霍斐原不过政治联姻,如今他......” 沐云瑶认真听着,沐云嫣却忽然闭口不言。 “他怎么了?”沐云瑶忍不住问。 沐云嫣不语,眸光穿过沐云瑶望向远处屏风。银烛微光晃动,洒尽满画屏的冷。窗外是呼呼的风声,她出神望着摇曳的烛火,仿佛自己亦如那烛火一般,不过是苟延残喘。 “皇姐?皇姐?”沐云瑶又连着唤了几声,沐云嫣才回过神来。她略显疲惫的笑笑,“知晓那么多作甚?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沐云瑶开口还想再问,却被沐云嫣轻轻用食指抵住了唇。“嘘——别问,问了我也不说。睡罢!” 沐云瑶只得作罢,带着满脑子困惑入了梦。 …… 这日夜晚,长明宫里忽然遣人来说要如贵妃要吃宵夜,催促着御膳房做。当日正是春黛值班,方要睡下的春黛只得忍着困意起身去做饭。 好不容易做完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春黛将食盒送至长明宫回来已是深夜。春黛因着急着回去,遂走了平日里不常有人经过的小路。 那条小路掩于竹林之中,贯穿竹林,直通御膳房与长明宫。 白日里宁静凉爽的竹林在夜晚越发显得鬼影幢幢,分明是盛夏的夜晚,春黛却像是寒冷般忍不住微微发颤。 被压得很低的话语声飘飘忽忽传来,春黛依稀听得几个字眼:“瑛贵人……如今……你回禀……势必……咱们……莫要……” 春黛明白过来是有人在密谋什么,心里一紧,暗道不好,须知宫里好奇心害死猫,连忙加快脚步想要离去,却不想不小心踢到了一颗石子,那颗石子在地上滚了滚,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 “糟了!”春黛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忙蹲下藏住,暗自祈祷那二人不要发现自己。 可惜那二人精明的很,见有人偷听,二人立马闭了口,悄悄走近,借着朦胧月色,其中一人认出那是御膳房的宫女春黛。 春黛只感觉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扼住了自己的喉咙,窒息感猛然传来,她下意识挣扎,不料那人力气似乎很大,一时竟挣扎不开。 她想大声喊叫,却越发失了力气,眼前发黑,意识飞速流逝。 忽然远处闪过火光,伴着越发近的脚步声,似乎是值夜的侍卫队伍。另一人似乎有些慌张,也未说什么直接离开了。而扼住春黛喉咙的人皱皱眉,见春黛似乎已没了气息,也没心思多停留,直接松了手把她丢至一旁,然后也溜走了。 …… 第二日晨光熹微,竹叶上凝结的夜露慢慢滑下,恰巧落在春黛的脸上。 春黛睫毛颤了颤,随即慢慢睁开眼睛,望着竹叶间隙透出的微明天光。空气微凉,还带着些许湿意,让春黛稍稍清醒了些。 她坐起身来,手拂过微微发烫的前额,不可置信的喃喃自语:“我,我竟然还活着?!”然而回想起昨夜的事情,她仍是心有余悸。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双手合十不停念叨着,好使自己安定下来。 按宫里的规矩,夜晚当值的人在第二日上午是不必干活的,于是春黛站起身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步向掖庭宫走去。 好容易走到了掖庭宫,她感觉浑身发冷,头脑一阵晕眩,随即便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 沐云瑶到了藏书阁,不出意料,洛怀瑾也在。沐云瑶行了礼,二人便很有默契的不提昨日之事,各自找自己的书去读了。 一日飞逝,转眼黄昏。沐云瑶告别洛怀瑾,独自回掖庭宫,却不想刚入大门便见浮翠焦急的等在那里。 “浮翠姐姐,出什么事了?你看起来这样慌张。” “春黛姐,春黛姐高烧不退,云瑶,你该知晓太医院在何处吧,快去抓药,我去照顾春黛姐。”说完,浮翠拔腿而跑,只留给沐云瑶一个凌乱的背影。 沐云瑶无言,转身就向太医院走去。然而,她忽然眼睛一亮:“春黛……高烧……太医!” 沐云瑶笑了,之前与苏家姐妹商议的事,今儿算是有机会了。 第三十章 如闻惊雷 虽说还是傍晚,天色并不十分黯淡,然而大抵是因为太医们或苦读医术或细心抓药或钻研疫情,受不了太暗的环境罢,太医院里已然亮起了烛火。灯火流离间,整个太医院在昏暗的宫中倒是极为显眼。 沐云瑶刚一踏入太医院的大门,便四处搜寻着上次为兰妃抓药的那个太医的身影。周围人影错乱,声音嘈杂。 她眉微皱,目光转至一处较为安静的角落,只见一张木桌前,一个太医似乎正在写药方。幽幽烛火晃动着,照亮了他半边的脸。 沐云瑶认出了这便是她要找的太医,于是深吸一口气,脸上缓缓换上了焦急与担忧的神情。然后她快步走至那太医面前,急急道:“大人!大人可识得御膳房宫女,春黛?” 那太医本是专注地写着药方,并未注意沐云瑶的到来,然而耳畔传来的春黛的名字却让他下意识抬起了头,一下子就对上了沐云瑶盈满担忧的双眸。 “春黛?我倒识得。怎么了?有什么事么?”太医语气倒还镇定,只是收起笔墨时略微颤抖的手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慌乱。 “今日不知怎的,春黛忽然高烧不退,性命危急。奴婢知晓,按宫中规矩,宫女生病是不能请太医直接诊治的,只是如今春黛性命垂危,若不能太医亲自问诊确定病症,便草率开了方子,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那太医沉声道,说话间他离了原地,走到另一个正在看医书的太医身边耳语了几句,然后收拾收拾东西,背起药箱走到沐云瑶面前。 “你在前面带路,我在后面远远的跟着便是。” “奴婢替春黛多谢大人救命之恩。”沐云瑶也不多言,福了身就朝太医院外走去。 …… 掖庭宫内,浮翠将浸满冷水的布巾放在水桶上拧了拧,然后敷在躺在床上春黛额头上。 “我没听见!不管是谁,救我……救……”春黛烧的迷迷糊糊,嘴里也嘀嘀咕咕着不知道说些什么。 浮翠急的不行,“这都说胡话了,可怎么是好?云瑶怎么还没回来,该不会是迷路了?” 她一边频繁地替春黛换布巾,一边急得原地打转。 忽然木门“扑通”一声便被推开,太医风尘仆仆的走了进来,而沐云瑶正气喘吁吁的跟在他身后。 跟在我身后的时候就一直催促着我快些,到偏僻无人处竟直接跑起来了,真是跟不上……沐云瑶暗自腹诽。 不过这样看来这个太医很在乎春黛嘛,二人应该交情不浅,这就好办了……想到这里,她唇角扬起一个不起眼的弧度。 太医额头间已经布满了淋淋汗珠,他随意用衣袖擦了擦,便快步上前,也未顾浮翠瞪大眼睛惊讶无比的表情,直接伸手搭上了春黛的手腕。 诊脉间,沐云瑶一直在偷偷观察着那太医的神情。只见他眉头愈发蹙紧,沐云瑶心里隐隐有了几分猜测。 终于,他收回了手,原地踱步。踌躇许久,他道:“风寒侵体,深感五内,高热出汗,胡言乱语……脉象皆虚,此又为杂症……” 他转头对沐云瑶道:“我现下便写下药方,还请姑娘替我去太医院抓取。” 沐云瑶点点头,没有说话。 太医沉吟片刻,挥笔在纸上写下:“桑叶一钱,白菊花二钱,竹叶二钱,薄荷一钱,淡豆豉二钱。” 沐云瑶扫了一眼,内心暗自记下,然后结果药方,便往太医院去了。 而那太医吩咐浮翠去院子里烧热水,浮翠这是头一次见到宫中太医,心中不免有些敬畏,听了他的话,二话不说便去了。 太医吩咐完了,转过身拿过春黛额头上的布巾,重新浸入冷水中,再拿起来,拧了拧后又放在春黛额头上。 而沐云瑶一路行走,竟在拐角处又碰见了熟人。 “奴婢见过兰妃娘娘。”沐云瑶欠身行礼。 “哎,快起来罢。”兰妃温柔扶她。不知为何,沐云瑶总觉得兰妃看她的眼神并不寻常,隐隐中似乎藏着什么别样的东西。 “这么急急忙忙的,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说话间,兰妃注意到沐云瑶手中抓着的纸,顺口问:“药方?可是有人染病了?” 沐云瑶点点头,“是和奴婢同住的姐妹,不知怎么染了风寒,人都烧糊涂了,奴婢得快些去抓药了,兰妃娘娘恕罪。” 兰妃笑了笑,拍了拍沐云瑶的头,便让她离去了。 待沐云瑶的身影消失在宫道拐角,兰妃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喃喃自语:“果然是你的女儿,这样的性子这般的神态,和你当年如出一辙。” 方才兰妃一直在细细观察那孩子的神情,满面的慌张焦急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几无破绽。唯有那双波澜不惊、淡漠如常的双眸,还是出卖了她的内心。 她淡笑着摇头,向玉泉宫走去。 另一边,沐云瑶心里却微微疑惑:刚刚兰妃对自己明显已经逾矩的亲呢举动,还有那样别有意味看着自己的眼神,都说明了兰妃似乎并不把她当作宫女来看。 而皇姐说过,宫中妃嫔虽多,但如今只有兰妃所出的大皇子平安诞下,并且在那样凶险的汝南王府中健健康康长到了五岁,由此可见兰妃心思颇深,绝不简单。 既然如此,兰妃有什么理由对自己这样一个小宫女如此关注呢?若说是因为合眼缘,之前沐云瑶也许还能勉强相信,可如今兰妃的举动,却让沐云瑶无法再这样说服自己了。可除此之外,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昏暗的宫道内树影深深形如鬼魅,风声呼啸而过,裹挟的落叶在风中划成圈再缓缓落下。落日余晖犹如黑夜的幕布缓缓降下,不远处的柳梢头乌鸦凄厉地唤着,声声啼血。 沐云瑶蓦然停下脚步,一股寒意自心底缓慢攀升,仿佛有一只冰冷的匕首刺入了胸口。全身血液似都被冻结,四肢僵硬,她竟是一步也迈不出了。 兰妃,或许已经猜到了自己真正的身份。 注:文中药方为民间偏方,另旧制一钱等于三克左右,为方便计算,使用市值一钱等于五克。 第三十一章 所谓心动 向兰妃行礼离开后,沐云瑶一边慢慢行走着,一边眉头不自觉紧锁,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她回想起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乍然一惊。 自己沦为宫女,自然低调处事,会引起注意的事情她都是想方设法让别人替她做的,和铃如此,苏清扬苏婉兮如此,将来的春黛和那太医亦如此。 可是自己似乎忽略了大皇子和兰妃……大皇子年幼,尚不值一提,可兰妃又是怎么察觉出来自己身份的呢? 沐云瑶冥思苦想而不得解,一时没有头绪,只得甩甩脑袋,将脑海中乱成一团的思绪给清空。 既然一时想不出来,也不必再多浪费时间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沐云瑶这样安慰自己,然后便抬腿向太医院走去。 匆匆忙忙抓好药重新回到掖庭宫时,夜幕已然降临,若隐若现的星子藏于薄云之下,重重瓦砾上都落下不经意的微末星光,夜影冷冷,流照月华。这样淡而静的夜晚。 沐云瑶一直压抑的情绪似乎找到了发泄口,她抓着药包,一路小跑起来。 “我不太能理解这孩子的性子,往常是嬉笑怒骂皆现眉眼,可若真有什么事情,反而压抑了,全部都憋在心里,一点都不想让别人看出来。”很早之前,母后就这样对皇姐说。 当时的皇姐笑了笑,这样回答母后:“其实云瑶并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样面热心冷。我能感觉到,她只是害怕自己的心热会给自己带来伤害,所以事事逼迫自己冷漠。” “为什么心热会给自己带来伤害?”彼时的沐云瑶躲在屏风后,偷偷听着母后与皇姐的对话,尚不能完全理解。如今,在经历过国破家亡这样的灾难后,再想起那些彼时无法理解的词句,她却有些懂了。 因为害怕得而复失,强制着自己冷下心来不去关注任何人与事,热烈的表面骗着别人,冰冷的内心骗着自己。 此次春黛生病,她本来是并未放在心上的,可就在从太医院出来走向掖庭宫时,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刚刚沦为宫女,得知真相时大病一场,那时是春黛取来的药,是春黛与和铃、浮翠悉心照顾的自己。 刚入浣衣局的时候,和铃便告诉她——宫女生而微贱,喜怒哀乐本就不值一提,于主子,她们必须尽职尽责,也只能尽职尽责,于同伴,她们各自相安,互不招惹,各人各扫门前雪也罢了。 曾经她是高高在上的棣棠公主,宫女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个个记不清脸的无关紧要的人。如今身入低谷,举目无亲之际,却也是宫女,给予了她第一丝温暖。 她的步伐愈加快了起来,夜晚的凉风拂过面庞,鬓间落下的碎发随风扬起,好看的眉眼间尽是明媚耀眼的笑意。 此时的沐云瑶还不知道,这诺大的皇城,她是第一次,透过繁华表象,开始触及它的真实面目。而后来漫长的岁月中,她将与这座屹立百年的皇城,有着无数纷怨纠葛。 ...... 另一边掖庭宫内,浮翠依然在烧着水,而屋内太医皱着眉望了望窗外天色,然后又转过身来,轻轻擦拭春黛的额头。 咚咚的脚步声传来,沐云瑶穿过小院,直奔里屋。她猛的推开门,额间刘海儿粘在一起,伴随着喘气声,她终于走到床前,又仿佛是累的站不住,弯下了腰,左手扶膝,右手则抬起,把抓着的药递给了太医。 那太医深深的看了沐云瑶一眼,接过药包,向外走去。跨出门槛的时候却突然回头向沐云瑶道:“此般风寒,只要悉心照顾,便不足要人性命。” 沐云瑶仍保留着之前的姿势,半响才站起身来,勉强坐在一旁的矮凳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低下头去取水桶中浸湿的布巾。 就这样,半个时辰后,浮翠手中端着瓷碗走了进来。一眼便看到沐云瑶还坐在春黛床前照顾春黛,她开口道:“哎,云瑶,你看你累的。先歇歇罢,我来喂她喝药。” 沐云瑶点点头,起身迈步,却不料身形一晃,扶住一旁的桌子,才堪堪稳住身形。浮翠用勺子喂着春黛,不经意抬头看见如此画面,不禁问:“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这样不好。” 沐云瑶没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慢慢走到自己床边,缓缓躺了上去。 自己果然不适合奔跑这样的活动。她苦笑着。从小她便羡慕与她一起玩耍的岳斯年可以尽情的奔跑,爬树,渡河......而她,却只是因为少时追逐一只蝴蝶晕倒后,便再也不被允许进行奔跑这样的剧烈活动。 可她多么喜欢奔跑呀,那自由自在、没有束缚的感觉,仿佛恣意的飞鸟一般,无忧无虑,无畏无惧。 她躺在床上,手搭在额间,思绪万千。 ...... 春黛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是夜魇般的浓稠墨色,以及一双双扼住自己喉咙的冰冷的,满是森森白骨的双手。溺水般的窒息感不断涌来,春黛觉得自己似乎就要沉没于着深不见底的深渊中,却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一另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抓住。 那一双手宛如火炬,一丝丝一缕缕把暖意传递到了春黛心中。温暖逐渐驱散了周身冷意,即使四周仍然昏暗,春黛却仍感到了无比的安心。 眼皮似乎变得轻盈起来,似有似无的光线穿过重重暗影,到达她的面前。隐约间,她似乎听到了周围人耳语般低低的诉声。那般温柔,恍如迷梦。她竟不想醒来。 诉声慢慢消失,春黛一时心慌,拼尽了力想要睁眼,微微星光中,世界一片模糊,却唯独清晰了那人萧瑟的背影。 “你......”春黛下意识叫喊出声,嗓音却低哑的可怕,并无任何人发觉。 “......只要悉心照顾,便不足要人性命。” 这个声音......是那个人!她奋力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奈何眼前黑暗蓦然加深。她再也支撑不住,意识也在那一刻消散。 第三十二章 落花流水两相惜 之后的日子里,那位太医总在黄昏时悄悄来照顾春黛。春黛一开始意识迷糊,尚且不能知晓,待过了几日,身子大好了,知道了是他一直来照顾自己的,自然内心充满感激。 而这太医来的次数多了,倒也与沐云瑶和浮翠熟悉起来。原来这位太医姓林,南阳人士,本是太医院院使章恺契的徒弟,天赋甚佳,尚及弱冠,在医术方面倒也有一番建树。 宫变后不久,虽然太医院人员变动不大,但还是多了许多空缺,于是太医院院使便提拔他做了正七品医士。官职虽不高,但以他的才华,以后正五品院判也是做得的。 林太医一直细心照顾春黛,倾心相待,春黛自然也心动了。更何况林太医年轻有为,颇有才华,又兼温和儒雅,性子也洒脱,也会讨人欢心,而春黛内敛些,性子温婉,二人互补,感情倒也迅速升温。 七月流火,这几日天气愈发炎热,皇帝携了一干嫔妃去往大都东边,云州麓山北面的燕照行宫避暑,大皇子洛怀瑾作为唯一的皇子,纵然不得宠爱,终归身份尊贵,自然也是同去的。 那日临行前,晨光熹微,洛怀瑾早早就到了藏书阁,一直在等着沐云瑶。 渺雾淡烟,苍竹流翠。一袭月白衣衫的沐云瑶漫步而来,微微抬眼,便望见古木楼阁前负手而立的小小身影。 似乎是也看见了沐云瑶,洛怀瑾连忙向阶下走去。而沐云瑶则沿阶而上,二人便在半山之处石阶中央碰上了。 “大皇子可是有什么要事?”看着洛怀瑾急匆匆的模样,沐云瑶忍不住笑着问。 “......我和母妃要去行宫避暑了,接下来两个月怕是不能再见了。”洛怀瑾双手背在后面,往日里明亮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帘薄雾,眼睛下一圈则泛着淡淡青痕,看上去倒是憔悴得紧。 “......这样呀。”沐云瑶了然,昔日里这个时候她也是跟着父皇母后还有皇姐等其他人一起前往行宫避暑的,只是如今行宫未改,避暑的人倒变了再变。 洛怀瑾低着头,没说话,过了片刻复又抬起头来,背在身后的双手也伸到前面,手中紧紧抓着什么东西。 见沐云瑶疑惑,他握紧的手慢慢张开,掌心中赫然是一只极为朴素的木簪。他略有迟疑,语气中隐含着三分霸道两分委屈还有五分撒娇般的意味:“这个送你,一别数月,你不能把我忘了。” 凉凉的晨风中,沐云瑶接过那根看起来极为普通的木簪子,一时有些恍惚。她抚摸着簪子上刻着棣棠花纹的粗糙纹路,轻声开口:“棣棠……这可是你自己雕的么?” 洛怀瑾点点头,淡淡的黎明天光下,他的脸看起来略有些苍白,衬着眼底那圈青痕,倒显疲乏的紧。 “簪如我意,代我伴卿。日依卿鬓,摇曳沉光。铜镜照合,梳洗莫忘。既离月余,尤未曾隔。”他坚定的说,纵使那眉眼尚稚嫩,眸中认真的神色却还是让沐云瑶心中微动。 “亲手雕刻相赠的心意,我倒难以寻什么珍宝来比拟了。”沐云瑶感叹。 思索了一会,沐云瑶从衣袖中掏出一枚青色玉佩。这枚玉佩是宫变前沐云嫣交予她来开启揽月楼借以藏身的,如今于她而言已无多大作用,但对身份是皇子的洛怀瑾来说却不一样。 沐云瑶郑重的将玉佩搁在洛怀瑾手心中,道:“此玉佩系我最珍视之人所赠,用它可以开启宫中最安全清净之地,揽月楼。它在我手中本来也没什么用,如今我把它送给你,希望以后能帮到你。” 听了沐云瑶的话,洛怀瑾下意识握紧手中玉佩,暖玉独有的温润细腻的触感伴着丝丝凉意嵌入掌心,他低了头沉默片刻,复又抬头,同样郑重道:“我一定会一直带着,片刻都不离身的!” 说着,他收回手,小心翼翼的把玉佩揣在衣衫里。 如此,二人也算是做了一个小小的告别。 这次随皇帝去往行宫的除了兰妃和大皇子,还有皇后,如贵妃,明妃和瑛贵人。这些嫔妃不是身份极为尊贵,便是平日里颇得圣宠的了,因而为了这去行宫的机会,嫔妃又是少不了一番明争暗斗。 另一边,华清宫。 晨雾朦胧,华清宫院内几处花圃前,和铃正拿着大剪在修剪其中盛放的东陵八仙花(注:绣球花)。 德妃向来爱极了这东陵八仙花,合宫上下,也属华清宫里东陵八仙花最多最盛,也最有意趣。 德妃系丞相嫡长女,家教甚严。本就端庄娴雅的人儿,愈发小心谨慎,恪守礼仪,断不敢越雷池一步。 所以她本是爱极了牡丹,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她嫁给了汝南王为侧妃。 牡丹本象征正室,如今她既不为正妻,便是连牡丹也爱不得的,退而求其次,不求如牡丹般雍容华贵国色天香,但求能得与相依之人团团圆圆。 本是无奈之举,想不到日后德妃竟也真心爱上了这簇拥着盛开的丰满花朵,喜欢这花儿的沉静中热烈绽放的生机。 本来和铃听德妃的贴身宫女露华说及此事时还别有一番感慨,觉得德妃德行甚佳,可如今面对这大片大片要修剪的东陵八仙花,和铃倒宁愿德妃跋扈一些,仍然喜欢牡丹了。 内心微微叹了口气,和铃稍稍卷起袖子,然后开始认真修剪着。刚修剪了几下,德妃的贴身宫女露华就急匆匆的走出来了,径直拉住和铃道:“别剪了,娘娘有事要问你,你且进去吧,这花儿你别担心,我让吉祥过来剪。” 和铃闻言把手中大剪递给一旁的小宫女吉祥,然后小声问露华:“娘娘许久未召见我,今日可是有什么事儿?” 露华摇摇头,“你进去了便知道了,好了,快去吧,别让娘娘等久了。” 抬头看着不远处殿前的刻着华清宫的镶金檀木匾额,和铃有不安,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了。 第三十三章 初谋 德妃坐在铜镜前,一旁的宫女为她细细梳着如瀑般漆黑长发。屋檐上不知何时落了几只鸽子,“咕咕”叫个不停。 和铃进来时深呼吸了几次,然后俯下身行礼:“奴婢给娘娘请安,不知娘娘有什么吩咐?” 听到和铃的声音,德妃挥挥手,梳发的宫女连忙放下梳子退下了。诺大的内殿中只剩下德妃与和铃二人。 殿内铜盆中放着大块大块的冰,周围旋着白雾。丝丝凉意沁入炎热的空气中,让清晨昏倦的人都多了几分清醒。 德妃不言,只是注视着铜镜中的自己,慢悠悠的吐了口脂,才转过身来,看着仍旧俯着身的和铃,悠悠开口:“夏至宴你的法子不错,看得出来,你年纪虽不大,倒也有点能力。如今你在本宫宫里待了两个月,本宫看着,行事倒也稳妥。” “娘娘知遇之恩,奴婢必然尽心竭力。”华清宫中待了两个月,见识到宫妃宫女间的勾心斗角以及森严规矩,面对德妃,和铃也不像之前在掖庭宫中那般生涩,如今倒也是应答得当,挑不出错了。 “如此,皇上这次去行宫避暑,没带上本宫,你,可有什么法子?” 和铃想了想,“奴婢想,与其费尽心思跟着去行宫,不如留在宫中,待皇上回来时借此让皇上愧疚。” 德妃颔首,“不错,本宫也是这样想的。至于具体该怎么做,你且仔细想想。事成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多谢娘娘看重,奴婢绝不让娘娘失望。”和铃俯身再拜。 “好了,你且退下罢,近日这些活计都给你减了,你可要尽心呢。” 和铃下意识抬头,德妃的神情看起来好像很平静,仔细看却隐隐约约感觉她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深宫之中,少言寡语方是生存之道,而不必要的好奇心是会害死人的。和铃一直谨记着。 她恭敬地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和铃回到自己屋里,沉默着坐了一会儿,然后借着取衣服的机会去了浣衣局。然而找了一圈,却没见到云瑶。 她拉住之前有过几面之缘的苏婉兮问:“我和云瑶之前是在这里的,而且我记得你和云瑶应该是说过话的。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吗?” 苏婉兮本正洗着衣裳,闻言抬头,打量了一会儿眼前的人,才问:“啊,你是之前云瑶的室友,和铃吧?” 和铃点点头。 “云瑶她......被调去藏书阁了。”咽下了本来要说的前半句“云瑶得了明妃娘娘看重”,苏婉兮最终这样回答。 藏书阁......这样偏僻的地方?和铃心中疑惑,云瑶怎么会突然被调去藏书阁了? 不过看着苏婉兮欲言又止似乎是在隐瞒什么的样子,她还是按捺下心中疑惑,闭口不言。 想了一会儿,她掏出一方手帕,问苏婉兮:“有可以写字的的东西么?” 苏婉兮歪着头想了想,又在口袋中四处翻了翻,最后拿出姐姐送给自己的用作画眉的青黛石。 和铃道了谢,接过青黛石,在手帕中写着什么。写好了以后,她将青黛石还给苏婉兮,然后把手帕折叠好,就与苏婉兮告别了。 离开浣衣局,一路七拐八拐,和铃专挑人少的地方走,最终拐到了掖庭宫她之前居住的地方。 她找到云瑶的床铺,然后悄悄将折叠好的手帕放在云瑶枕边一个不易被发觉的角落。这样,其他人很难发现,但如果云瑶一躺下便一定会发现。 她看了看,最终满意的离去。 傍晚,独自看书的沐云瑶从藏书阁中走出,一边看着远处夕阳残晖,内心忍不住感叹:没了洛怀瑾,自己一个人看书似乎也无趣了些。 今晨洛怀瑾告别时的模样似乎还历历在目,沐云瑶莫名觉得自己心中似乎有些不舍。 然而似乎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沐云瑶赶紧摇摇脑袋,告诫自己不要多想,然后快步走下石阶,然后一路走回掖庭宫。 春黛近日已经大好,此刻刚从御膳房回来,正笑意盈盈的坐在桌前,痴痴地盯着桌上的食盒。而浮翠似乎还未回来。 沐云瑶见状轻笑,走到桌前,猛然把食盒一提。春黛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略带嗔怪:“云瑶别闹了,这是林太医送来的药膳,你可别碰坏了。” 沐云瑶眨眨眼睛,道:“原是如此,我还道是什么好东西让春黛姐姐这样开心呢,原不过是林太医送来的,难怪姐姐如此呢。” 春黛双颊泛红,轻轻瞪了沐云瑶一眼,抬手抢过食盒重新放到桌上:“好了,属你最牙尖嘴利了。知道你嘴馋,忍着点,等浮翠回来咱们再用。” 沐云瑶点点头,看似不经意般笑道:“林太医待你可真好,这样贵重的药膳也不惜为你送来。” 春黛笑着摇摇头,“林太医为人正气,待人好也是君子所为,没别的意思。” 沐云瑶但笑不语,仍是坐着,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半柱香的功夫之后,浮翠来了。只是她似乎并不想寻常一般蹦跳着进来,耷拉着脑袋,似乎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这一切自然逃不开本就细心的春黛的眼睛,她安抚似的招招手让浮翠过来坐,然后柔声问她怎么了。 浮翠本就内心郁结不得释放,如今春黛一问,哪里还忍得住?直接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今儿我在横街打扫,不小心撞到了和昭仪身边的宫女清秋,本来是她慌慌张张的跑着,撞到了我,我都没说什么,谁知那清秋好大的威风,直接就甩我一耳光,又盯了我一会儿,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竟有这种事?这般跋扈的狗奴才!”春黛听了啐了一口,然后找出手帕,仔细看着浮翠的脸颊,找到了红肿的地方,轻轻拭了拭:“还疼么?” 浮翠摇摇头。沐云瑶却突然开口:“浮翠姐,你确定她盯了你一会儿才离去的吗?” 浮翠点头:“是啊,那张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是怕我发现什么一样……” 第三十四章 盘算 沐云瑶听了若有所思:“怕你发现什么……吗。” 浮翠皱皱眉,努力回想着当时的场景,断断续续道:“唔……我记得她撞到我后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袖子中掉出来了,但是她很快就捡起来了,所以我没看清那是什么东西……” 沐云瑶听了,开口分析道:“这样看来,她之所以这么慌张以至撞到人,就是因为这袖子里的东西了。莫非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物什?” “谁知道呢,要是我当时看清了说不定现在手里就有她的把柄了,让她那么蛮横!哼。”浮翠气冲冲道。 “好了,浮翠,别气了。”春黛安抚着浮翠,转过头对沐云瑶招手,“来。云瑶,咱们吃饭罢。” “春黛姐,这是什么啊?味道这么好。”春黛方一盛好各自的饭菜,浮翠拿着筷子便夹了一点儿尝了尝,随即赞叹。 春黛笑了笑,“这是林太医送来的药膳,药膳药膳,终究还是有几分药性的,所以你可别贪吃,小心坏了肚子。” 浮翠忙着吃,也不说话,只是忙不迭的点头。 饭毕,沐云瑶如往常一般,在吃饭的那张木桌上写写画画。春黛和浮翠早已习惯她这样了,二人床位相邻,此刻各自坐在自己床上聊着,倒也开心。 蜡烛渐渐燃烧,一滴滴蜡泪沿着烛身缓缓滑下,跳动的火焰愈发小了,连带光芒也暗了许多。 沐云瑶收起笔,愣愣的盯着草纸上的那行娟秀的隶书字发呆:“或求名而不得,或欲盖而弥彰,惩不义也。” 肩膀上忽然传来的拍击感打断了沐云瑶的沉思,她抬头一看,原来是浮翠。“还发呆呢?时候不早啦,熄灯歇息吧。” 沐云瑶回过神来,点点头,随即吹灭蜡烛,向自己的床走去。刚躺下,枕边一方叠起的手帕却引起了她的注意力。她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在枕边放了手帕。 她拿过来,看到了手帕上用青黛石写出的字迹。借着今夜尚且明亮的月光,沐云瑶艰难的辨认着那些印在赵粉色手帕上的墨色小字。 “德妃欲以留宫之屈博皇上愧意,详细行事,与尔费心。和铃。” 沐云瑶默念了几遍,记在脑海中后便用起身拿了青黛石把那些字迹全部涂成一团黑,方才把手帕随意扔进专装无用之物的篮篓。 看来这次皇帝去往行宫避暑,宫中又得掀起不小的风波,而自己该如何在这场风波中让自己处于有利地位,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呢。 她沉思着,不知不觉间便睡着了。 第二日卯时三刻,沐云瑶便起了,此时窗外天色已泛着淡淡的晨光,春黛和浮翠皆已起身去自己干活的地方忙活了,沐云瑶今日却并不打算去藏书阁。 横竖无人检查,比起去藏书阁看书,今日倒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皇姐已经跟着皇帝去往行宫了,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她可以说是无依无靠,凡事只能依托自己了。 趁着晨间人少,她装作洒扫宫女的模样,按照脑海中的印象,拐到德妃所在的华清宫旁一处假山附近。她躲在一处灌木后,正寻思着如何与和铃见面,却不料看到此时和铃正从正门走出,步履匆忙,也不知有什么事情。 沐云瑶四处望了望,见没有人,连忙快步走上前,轻声唤道:“和铃,和铃。” 和铃闻声停下了脚步,回首四顾,但见假山后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晃来晃去。她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即转身走向假山,果然是沐云瑶。 “云瑶,果然是你。你看到我给你的手帕了吧?”和铃笑着问。 “当然看见了,不过我一时也没有注意,你在德妃宫中,可知晓些许宫中动向?”沐云瑶点头道。 “宫中动向......?这个很重要么?”和铃疑惑。 “当然重要啊,想要让德妃能让皇帝愧疚,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可或缺,知晓宫中动向我们才能制定计划呀。”沐云瑶见和铃欲言又止,又拍拍和铃的手,问道:“你是不是现在还有急事儿?” 和铃犹豫片刻,“也不算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儿,就是德妃娘娘让我去内务府领些冰来。除此之外今日我应当是没有别的活干了。” 沐云瑶想了想,问:“那我和你一起去吧,冰桶不容易搬,你一个人一定很吃力,我可以帮你。” 和铃一想,似乎也的确是这么一回事,就同意了。于是二人便一同向内务府走去。 内务府里此时早已有两个宫女在了,似乎也是来领份例的冰的。 沐云瑶与和铃站在她们身后,和铃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在沐云瑶耳边轻轻说:“这俩人我看着好像都是栖霞台的,那个看起来年纪稍大些的是文婕妤的大宫女,平常都是一直跟在文婕妤身边的。” “你们内务府就是这样办事的?皇上不在,我们娘娘想要几盒胭脂都不许了?” 忽然,那个大宫女厉声呵斥道,吓了沐云瑶一跳。 “哎哟,姑娘,咱们都是做奴才的,你何必对着我们发火呢?本来今年上贡的胭脂就不多,如贵妃又拿了许多,如今实在是没有多余的了。姑娘且先拿着这一盒,等充裕了咱家再给文婕妤补上就是了。” 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眉目之间皆是恭顺的太监,低着头,不紧不慢的说道,似乎根本没把那宫女的呵斥放在心上。 那宫女“哼”了一声,似乎也明白自己再怎么争论也没用,悻悻的让身边的小宫女拿胭脂,自己则转身便走,看到沐云瑶她们也只是随便一瞥,毫不停留。 待她们走后,和铃才上前说明来意。等着太监搬冰桶的功夫,和铃悄悄感叹:“好奇怪啊……” “怎么了?”沐云瑶下意识问。 “文婕妤在宫妃中最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著称,平日里皆以淡妆示人,如何就要领这么多盒胭脂了?”和铃摸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 沐云瑶没说话,脑中灵光一闪。 “呵,这么多盒,既然不是自己用,便该是要送给别人了。” 第三十五章 论计谋 “送给别人用......的确有这个可能呢。”和铃点点头。 “下毒,陷害,嫁祸......宫中这样的手段可是多的很。”沐云瑶接话,“有时候,也许就是几盒微不足道的胭脂,就足以让一些人扶摇直上,一些人零落成泥。” “......没想到竟然这么厉害。总感觉你像是在这宫中待过很久的样子,对这些似乎都很熟悉。”搬冰桶的太监过来,和铃一边去接冰桶,一边看似无意的感叹。 沐云瑶意识到自己又多言了,没有说话,只是上前一步,帮和铃搬着冰桶。 和铃笑笑,“可真沉......这次多谢你了,云瑶。”事实上,这冰桶的重量对沐云瑶来说的确是偏重了,她颇感吃力,连说话的力气也不想浪费。 于是二人费力搬着冰桶一路从内务府挪到华清宫附近。 看着快要走到华清宫了,和铃示意沐云瑶放下冰桶,然后二人一起把冰桶放在地上。 “好了,就到这里吧,你在这里等我,我搬回冰桶就来找你。”和铃道。 “嗯。”沐云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应了,然后抬手用手帕拭去额上的汗。 果然这样的夏日,即便是早晨,这样出力,热肯定是免不了的。她找了一棵树,站在树荫下,微微靠着树干,手摆着,像是扇风,然后顺便闭目养神。 半刻钟后,和铃回来了,她走到沐云瑶身边,见她闭着眼睛,于是走上前去拍拍她的肩膀,道:“醒醒,睡着啦?” 听到声音,沐云瑶睁开眼睛,略微懒散道:“没有啦,就是有点困……你今日没别的事情了吧?” 和铃点点头。 “那咱们走吧,到人少的地方再说。跟我来。”说着,沐云瑶拉起和铃的手,便向藏书阁走去。 一炷香的时间后,藏书阁。 “好偏僻的地方,你就在这里当值呀?都做些什么呢?”和铃环顾四周一排排的书架,略微好奇。 “平常就是负责整理书籍,扫扫地擦擦书架,总之蛮清闲的啦,而且也不会有人刁难你或者对你大呼小叫的。”沐云瑶笑着,走到一处木榻前,招呼和铃坐下。 和铃倒也不客气,径直就坐下了。“除了地方偏僻、安静些,可以说是很好的差事呢。你是怎么被调过来的呀?”和铃着实好奇的问道。 “自然是明妃娘娘恩惠咯。”沐云瑶面色不改,仍是笑意盈盈。见和铃坐下了,她也跟着坐下了。 “好了,且说正事吧。近来宫中形势如何?”沐云瑶也不再多做客套,直入话题。 “形势......要说的话,如今最的圣宠的依然是明妃娘娘,不过除此之外,瑛贵人似乎也是颇得皇上看重,这次去往行宫的低位嫔妃也只她一个,足见圣宠之盛了。”和铃想了想之前在华清宫中其他宫女议论的,慢慢说着。 “不过瑛贵人除了长相出众些,论家世论资历在这宫中都是不值一提的,因而宫中想整她的人不在少数......” “位卑而出头,此灾祸也。”沐云瑶理解的点头。“还有呢?” “绛雪轩的和昭仪,自瑛贵人得宠之后似乎就一直把瑛贵人视作眼中钉,处处刁难她。这也难怪,和昭仪父亲在朝中也是个三品的官,眼见小门小户出身的瑛贵人得宠,自然心中不舒服。” “和昭仪......她,和那个文婕妤是不是走的挺近的呀?”沐云瑶想起在内务府见到的那个文婕妤的宫女,开口问。 “咦......好像是诶,据说她们最近总是呆在一起......你怎么知道的?”和铃想到之前跟着德妃去皇后宫中请安离开时几乎形影不离的二人,奇道。 “我猜的。”沐云瑶笑笑,接着说:“不过这样,我倒有些想法了。” 和铃一面好奇一面又有些不相信,道:“那你说说。” “和昭仪既然把瑛贵人视作眼中钉,自然会想办法除掉她,或者让她再也不能得宠。而之前你也说了,这瑛贵人除了容貌之外其他皆不足为提,如此对和昭仪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毁容。”沐云瑶慢条斯理地分析。 和铃点头,不得不说,沐云瑶说的有理有据,不过...... “理是这个理,不过所以呢?那和她与文婕妤走得近有什么关系?” “你也说了,文婕妤素以淡妆示人,多要的胭脂自然会送人,这胭脂可大有门道了。你想,胭脂是用在脸上的,若是稍微动点手脚,那使用的人很容易不久毁容了?” “嗯,然后呢?这和......”和铃仍然不解,刚问出口却被沐云瑶打断。 “文婕妤要害人毁容,偏偏和昭仪又想让瑛贵人毁容,二人自然是有一番勾结。”沐云瑶道。 “原是如此......不过万一只是巧合呢?”和铃反问。 “不会是巧合......各种时机都凑在一起,若说是巧合反而牵强了。宫中这样的手段常见的很,很多都会被伪装成巧合,然而实际上可没那么多巧合。”沐云瑶自信道。 “那,然后呢?我该如何完成德妃娘娘的吩咐?”和铃点点头,又问。 “我觉得,最好让德妃能掌握到她们害人的证据,到瑛贵人真正毁容的时候再揭穿她们二人,顺带使点苦肉计什么的,让皇帝明白德妃多么贤惠,夏日炎炎,不能跟随皇帝去往行宫又是多么心酸,相思之苦多么难捱之类的.......这样皇帝自然愧疚,而且皇帝本就爱瑛贵人容貌,瑛贵人毁容,自然也是会责罚和昭仪和文婕妤,瑛贵人毁容自然不会再入皇帝的眼,届时便是德妃胜出了,既赚了名声又博了皇上敬意。” 沐云瑶慢慢悠悠地说。 “大体上就是这样,至于具体怎么做我可就爱莫能助了,毕竟我也只是个小宫女而已。不过我想,德妃娘娘身为一宫主位,找点证据什么的应该还是能做到的吧?找到证据后剩下的自然就都很容易了。” “的确是个好主意......云瑶,你怎么想到的?就只是在内务府看见文婕妤的宫女,你就已经想到这么深了?”和铃感叹。 “那倒没有......不过你一说和昭仪的事,我自然就连想起里了,哈哈......” 第三十六章 陷害 “嗯......我觉得这方法可行,那我今儿回去就告诉德妃娘娘。谢谢你了呢,云瑶,多亏有你。”和铃点头,如释重负般地笑了。 “没关系,那你先回去?我还得在这当值,就不和你一起走了。”沐云瑶试探着问。 “好,华清宫我也不能离开多久。那我也不多打扰你啦。再会,云瑶。”和铃站起身来,向沐云瑶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大踏步离开了藏书阁。 此时正值上午,已时的阳光暖而耀眼,即便是幽冷的藏书阁,都因着这盛夏溢满热烈的阳光而多了温柔的暖意。 细小的灰尘浮在光柱中,跃动着,看着倒像一个个聊斋志异里的那一个个奇异的妖精。 沐云瑶眯着眼睛,舒服的伸了伸胳膊,先前还略感清凉的空气此刻也是温暖无比,这样的温度,这样的阳光,着实让人泛起困倦来。 ...... 半月时光如梭飞逝,转眼间已是八月份,跟随皇帝前往行宫的嫔妃已经陆陆续续回来了。最先回到宫中的自然是位份最低的瑛贵人,而其他嫔妃将在随后几日到达,帝后则在最后从皇宫正门洪德门回宫。 那天,瑛贵人回宫不久,春黛与往常一样,被御膳房的总管派去给各宫送午膳。而今天春黛要去的便是瑛贵人和赵美人所在的关雎宫。 蝉鸣悠悠,树影婆娑。此时的她仍是迈着轻松的步伐沿着宫道走向关雎宫,根本没有意识到,一场谋划已久的灾祸,正在等待着她。 ...... 傍晚时分,关雎宫瑛贵人毁容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宫闱。 事情是这样的,据说皇帝今日忽然来了兴致,去关雎宫用膳,然而这晚膳用着用着,这瑛贵人的脸就忽然如冰融化成水般,整个都流了下来,愣是把坐在瑛贵人对面的皇帝给吓得从座位上摔了下来。 即便是朝夕服侍瑛贵人的那些宫女看了,也是个个吓得不行,要么尖叫一声就直接晕倒不省人事了,要么四处乱跑冲撞了其他贵人被狠狠责罚,总而言之,关雎宫内一时间大乱。 当晚,所有嫔妃便都被叫到关雎宫一一审问。显然,这次皇帝是动了真怒了。 内殿中瑛贵人躲在床榻纱帘后,一旁同住关雎宫的赵美人坐在床榻前抹着眼泪,服侍瑛贵人的宫女在塌前跪了一地。 而帝后分别坐在正殿主位一左一右,其余嫔妃围着站成一圈,个个都低着头,神色各异。 这时,和昭仪的贴身宫女忽然跪下,惹得本就凝重的氛围忽然一滞。 “皇上恕罪,奴婢有一言不得不讲,此关瑛小主中毒一事,请皇上务必听奴婢一言!” 皇帝脸色阴沉,沉声道:“那你便说出来听听,不过若是胡言乱语......”皇帝没有说下去,只是那阴森森的尾音还是让那宫女浑身一抖。 “谢...谢皇上,奴婢,奴婢今儿中午奉我们主子的命令去御膳房取午膳,但是御膳房还未准备好,奴婢就在那儿等了一会儿,却发现一个粉衣裳的宫女鬼鬼祟祟的在锅里加着什么东西,当时御膳房的人都忙得很,所以都没注意,奴婢当时也没有多想......如今看来,也许就是那宫女在瑛贵人的午膳中加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才导致瑛贵人如今这般......” “大胆!这样严重的事可由得你胡说?你说的可都是真的?若有半分虚假,便是本宫也保不了你。”和昭仪瞧了瞧皇帝脸色,训斥自己的贴身宫女。 “娘娘,奴婢说的句句属实啊!这样的事奴婢怎敢信口胡说?”那宫女喊道,仿佛自己真的是发自内心的没有说谎。 “来人!把御膳房今日当值的宫女都给朕叫来。”皇帝沉声道。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几个宫女便被几个太监给压了进来,她们狼狈的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跟在他们身后的则是御膳房总管,他虽没有被压着,却还是哆哆嗦嗦的跟着跪下了。 和昭仪的贴身宫女目光掠过那个粉色身影后嘴角飞速掠过一抹笑,随即她指着她道:“皇上,皇上!就是她!当时在御膳房里鬼鬼祟祟的就是她!” 皇帝目光意味不明,眼睛盯向一旁跪在地上,搓着手,头上一直冒汗的御膳房总管。 “今日是谁送的午膳到关雎宫?”他问。 “回...回皇上,是,是春黛。就是这个粉衣裳的......”御膳房总管食指颤抖着指向刚刚被和昭仪贴身宫女指认的粉衣宫女。 “好。很好。”皇帝淡淡笑了,却反而更令人不寒而栗。他对着春黛道:“是谁指使你的?” “皇,皇上,真的不是奴婢啊,奴婢,奴婢是被冤枉的!奴婢今日是负责给关雎宫送午膳的,但那午膳奴婢绝对没有动过任何手脚!!”春黛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到极点。 她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好好的在御膳房准备着食材,忽然就被一群冲进来的太监给压了过来,又突然被和昭仪的贴身宫女指认投毒,一时间根本反应不过来,大脑一片空白。 另一边,太医院。 沐云瑶听到消息后就立马小跑着跑到太医院,一见到林太医,连话都来不及说,直接便把他往外拽。 林太医本正认真的看着医书,猝不及防的被沐云瑶一拽,医书掉到了地上,他抬起头来,一头雾水地看向沐云瑶。 “这样冒冒失失的,发生了什么事了?”林太医问。 “春黛,春黛出事了!你快去关雎宫吧!现在只有你能救她了!”说完,沐云瑶便气喘吁吁的歪倒在一旁,依靠着柱子才勉强稳住身形。 林太医听了也急了,也顾不得多说,提起桌上放着药箱,便几乎是飞奔着向关雎宫大步走去。 沐云瑶靠着柱子,喘着气,掏出手帕,抹了一把额头上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急的出来的汗。 “呼......这次春黛遭陷害的事与之前跟和铃说过的事一定有关系,看来这次都得靠这位德妃娘娘了......”沐云瑶心道。 第三十七章 危机 与此同时,关雎宫内,德妃开口了。 “皇上......臣妾以为此事还需谨慎......这小宫女不过一个御膳房的下等宫女,与瑛贵人非亲非故,缘何要害她呢?更何况,是冒着诛九族的大罪来害?便是要害,也许又是因为受人威逼利诱呢......若如真是这样,那任由这样心思歹毒的人在后宫兴风作浪,上至皇上妃嫔毁容,下至宫中宫人家破人亡,哪里还有让宫人尽心,妃嫔安心的道理呢?这样宫中必定人心惶惶中,会闹出乱子的。”她盈盈一拜,缓缓说道。 “那你认为应当如何?”皇帝仍是冷着脸,开口问。 德妃俯身福了一福。“首先要做的自然应当是查清瑛贵人中毒的原因。毕竟没有太医诊断,只仅凭和妹妹的宫女一己之言而断定,似是有些不妥。” 皇帝听了转过头,站在他身旁的太监总管蒋厘立马会意道:“奴才这就去。” 地上跪着的春黛仍是控制不住的颤抖,她忍不住想起林太医,咬着牙,告诉自己如果是林太医一定会帮自己洗清冤屈的。 ...... 另一边,林太医正急匆匆的走向关雎宫,迎面碰上了同样步伐匆匆的太监总管。 “哟,这不是林大人吗?这么急,是要去哪啊?”太监总管见他提溜着药箱,正向他来时的方向走去,觉得不像巧合,于是出口试探道。 “原来是蒋总管啊,在下正要去关雎宫呢。”林太医此时急得连话都没多说,停都没停,仍是快步向前走着。 太监总管见状,也连忙转身跟上他,开口道:“哟,可巧了。皇上的旨意是让太医过去看看,林太医不如跟咱家一同?” 林太医一时愣住,随即才想起来自己没有正当理由忽然出现在关雎宫岂不是惹人怀疑?要不是碰到恰好去请太医的太监总管,可真是全坏事了。 心中暗骂自己考虑不周,脸上还是谦和的笑,“原是如此,也的确不好再让蒋总管多费脚力,那便一同罢。” 蒋总管皮笑肉不笑,“那便请了。” 一会儿的功夫,二人便到了关雎宫。 林太医跟在总管太监身后,二人一前一后踏过了关雎宫的门槛。 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春黛,林太医眉头微皱,面上却仍不动声色,规规矩矩的向皇帝行礼,等皇帝下了旨意后才去给瑛贵人诊脉了。 一旁德妃内心也在暗暗寻思。实际上和铃已经把沐云瑶的分析都原封不动的跟她讲了,半月以来德妃也暗中派人细细调查过,心中多少有了数,如今就等着太医的诊断出来,她如何自然引出毒胭脂这回事了。 半柱香后,林太医从内殿中走出,掀起衣摆跪在地上,沉声道:“回禀皇上,微臣观瑛小主脉象沉石有力、沉迟强硬,并且有似堆积的样子,‘累累如循长竿’属‘阴结’之脉;又加之瑛小主气虚内火,微臣判断这是应当是中了鸠颜化羽散了。” “鸠颜化羽散?什么东西?”皇帝忍不住问。 “回皇上,这鸠颜化羽散乃绿矾与各类奇草所制,若不小心触及,触及之处会在半天后被溶解腐蚀,而瑛贵人面部症状也的确与之相符。” “可还能治好?”皇帝淡淡问。 “......这,皇上,恕微臣直言,鸠颜化羽散药性极强,一旦发作,已经是不能治好了。”林太医双手扣紧向前伸,无奈道。 皇帝无言,起身拂袖。 “给朕查。”冷冷的三个字,似乎也表现了这位年轻帝王此刻的怒气。 此时此刻,林太医似乎也意识到如果找不出下毒的真凶,春黛很有可能就会成为替死鬼。他按捺住自己紧张的心情,开口道:“皇上,容微臣多说一句。虽然这鸠颜化羽散无解,但若要预防还是很容易的。若要神不知鬼不觉的使用鸠颜化羽散,自然需要深色之物以掩盖其本身的浅绿色。而且这鸠颜化羽散中的主要成分绿矾在火灼下会冒气,故常用此法以做检测。”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林太医身上,没有人注意此刻的文婕妤面色猛然一白。 德妃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开口:“既然如此,且让宫女把瑛贵人今日午膳所剩端来,用太医的法子一验便知这宫女是否清白了。” 皇帝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许了。而和昭仪皱紧眉头,似乎是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样大的事情,宫女自然亦不敢怠慢。很快,一盘盘午膳被端了上来,而林太医从药箱中取出蜡烛与火石,然后开始一盘一盘的检验。 自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无烟冒出,可否证明这食物没有问题?”一只沉默不语的皇后此刻也发话了。 林太医拜了拜,“回娘娘,的确如此。” 皇后了然笑笑,没有说话。而如贵妃则面带鄙视的瞧了瞧和昭仪,颇为不屑的哼了一声。明妃全程冷眼旁观,这时也不过是冷冷一笑,兰妃称病自然不在。而余下几位嫔妃或幸灾乐祸或略带遗憾,总之神态各异。 “既然这样,瑛妹妹今日可还用过什么东西?”德妃忽然开口询问适逢瑛贵人的宫女。 “娘娘,我们主子今日也只不过是与往常一样梳妆打扮,用的也是寻常的脂粉,再无其他了。”宫女道。 “既然这样,会不会是胭脂呢?胭脂色深,既可掩住鸠颜化羽散的颜色,又是直接触及面目之物......”德妃猜测。 “把瑛贵人今日用过的脂粉之类的都拿来。”皇帝道。 于是,林太医又将那些瓶瓶罐罐一一拿来检验。正在他灼烧一盒胭脂时,一缕青烟忽然冒出,其味刺鼻且如臭鸡蛋一般,使人闻之欲呕。 林太医猛然将蜡烛抽离,随即跪在地上,道:“便是这个了。” 这时,瑛贵人的宫女忽然叫了起来。“这盒子的花纹......这不是前几日文婕妤娘娘送给我们主子的吗?” 此刻,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到了文婕妤身上。 第三十八章 凉薄 文婕妤本就白嫩的脸此刻更是白得吓人,她腿一软差一点就要跪下去,要不是有她身旁的宫女搀扶着,她估计便要失仪了。 “不是,这,这不是......”文婕妤口中喃喃,随即像是反应过来似的,忽然大喊:“不是啊!皇上,嫔妾绝无这般歹心!这盒胭脂的确是嫔妾前几日送的,可是嫔妾绝对没有在里面放任何不该放的东西!这是有人要陷害嫔妾,皇上明鉴啊!” “......”皇帝冷着脸,没有说话,然后转头,颇为不耐烦的看了一眼皇后。 “给朕查清楚。”撂下这样一句话,他掀起衣袍,从座位上站起来,拂袖而去。后面的蒋总管也连忙跟了上去。 见皇帝离去,殿内一干嫔妃不得不俯身叩拜,喊道:“恭送皇上。” “好了,都起来罢。”皇后韦氏率先起了身,随即吩咐其他人起身。 韦氏乃前朝平阴王之女,前朝时平阴王作为一名异姓亲王,曾率兵抵御匈奴有功,并数次败退突厥。 后来平阴王由于功高震主遭到前朝盛元帝猜忌,自请隐退,表面上是远离权力纷争,暗地里却还是在暗暗扩张自己的势力。 平阴王是个极会识人的人,他一开始就看出汝南王野心勃勃,并且也发觉其有帝王风范,于是将自己嫡长女嫁与他做正妻。 后来汝南王果然也不负所料,一朝登基为帝,韦氏成了皇后,平阴王被封为太尉,韦家势力一时之间朝中之煊赫,无人能及。 “凡事都要讲求证据。你说你是无辜的,可有什么能证明的?”韦皇后抬眼看了看文婕妤,然后又低下头轻拂自己手指上长长的护甲,语气凉凉的开了口。 “皇后娘娘,嫔妾,嫔妾......”文婕妤一时想不到什么能证明的,只能支支吾吾道。 “哟,这怕是没有证据了罢?皇后娘娘,臣妾看着便就是她了,如今没有臣妾的事,那臣妾便先告退了。”如贵妃翻了个白眼,也不顾及此刻韦后不悦的深情,便带着自己的宫女离去了。 “这如贵妃,越发不把皇后放在眼中了!”“这也难怪,谁让她得宠,家世又鼎盛呢?”几个嫔妃低声窃窃私语,话语飘到了韦后耳中,她脸色不禁更黑了几分。 “既然你没有证据,那本宫也就按宫规处理了。文婕妤,谋害嫔妃,不知悔改,废其封号,降为答应,打入冷宫!”韦后语气强硬,根本不给文婕妤辩解的机会。 “嫔妾......皇后娘娘,嫔妾冤枉啊!”文婕妤一听急了,直接瘫倒在地上,也不顾自己的形象了,大喊道。 韦后皱眉,转头,一些太监们立刻意会,粗暴的把文婕妤给拉走了。 “好了。文婕妤的下场你们也看到了。可都安分点,别再出这些污秽之事了!”韦后说完,冷冷看了一圈四周嫔妃,站起身来,扶着贴身宫女的手也离去了。 余下的嫔妃行了礼送完皇后后也陆陆续续地散了,而跪在地上,腿软的根本无法站起的春黛此刻也被林太医拉了起来。 “多......多亏你来得及时。”春黛费力挤出一个微笑,道。 “你以后便仔细些罢!中了别人陷害都不自知,若不是云瑶告诉了我她的猜测,还特地求了德妃帮忙说话,今日你可就凶险了......”林太医小心扶着她走出去,略带责备的说。 “可能是我有点太大意了......这次真的多谢你,还有云瑶......”春黛仍是无力地笑着,似乎不愿再多说什么。 “好了,别谢了......没事了,都过去了,忘了罢!”林太医安慰她。 二人默契的不再说话,最终,林太医把春黛送回了掖庭宫。 ...... 另一边,华清宫内。 “这次,为什么本宫为什么总觉得怪怪的?是哪里出了问题了吗?”德妃斜靠在贵妃榻上,歪着头,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 “这次似乎太顺利了,一切好像都是都顺理成章的,所以娘娘找到的线索反而无用了,而皇上也没有过多关注这件事......”和铃低着头,小心翼翼道。 “果然没这么容易么......”德妃并未理会和铃的话,自言自语道。忽然,她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那个太医,那个太医不太对劲......” 她挥挥手示意和铃退下,然后站在她身边侍候的露华立即明了,将耳朵凑近德妃。 “你且去查一查今日检查鸠颜化羽散的那个太医,包括他的一切资料,一定要齐全,事无巨细的告诉我。”德妃轻声道。 露华点点头:“是,娘娘。”说完,她便行礼退下了。 ...... 掖庭宫。 “春黛,你没事吧?还好么?”一直倚着门框等着的沐云瑶远远看见互相搀扶的二人,就忍不住小跑着过去迎接他们。 “我,还好......”春黛温柔却无力的笑笑,“还好林太医来得及时,还有云瑶,也多谢你,替我向德妃求情......” “好了,不说这个。你脸怎么这么苍白?快进屋,别再吹着风了。”沐云瑶摆摆手,然后走到春黛另一侧,和林太医一起把春黛搀扶进屋了。 终于把春黛安顿好后,沐云瑶才严肃的对林太医说:“林大人,我还有一事需要与你谈谈。” 林太医看着沐云瑶,一时有些疑惑。眼前明明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为何有着这样犀利的眼神?看起来着实有些不和谐。 于是他也严肃的点点头:“你且说。” “林大人,你也看到了,宫中勾心斗角是多么可怕,而我们这些小小宫女不过是高位之人眼中最渺小的棋子,只要挡了某些人的路,铲除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 沐云瑶垂着头,看似无奈的缓缓道来。 “毕竟身份摆在这里,我也并不奢求别人能帮我们一把。但是,林大人,我看得出你很在意春黛,这一点,我们是一样的。” 顿了顿,沐云瑶又道:“所以,林大人,你看,今日之事,若没有你,春黛绝不会全身而退。有时候,有你的帮助,我们真的可以顺遂很多。” 第三十九章 初秋遇 “如此......也罢。若是你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而且又是我能做到的,尽管来找我。”林太医踌躇片刻,缓缓道。 “能得林大人这样一句承诺,我想春黛一定很开心。对她来说,你很重要。”沐云瑶笑了开来,认真道:“对林大人来说,我们的作用也许微不足道,但若林大人哪里有需要帮忙的,我们也会尽力去帮的。而且有时候,哪怕是极微小的一份力,都会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太医挑挑眉,也笑了,虽然他并不太认同沐云瑶的话,但他还是礼貌回应道:“那么,便多谢了。” 另一旁躺在床上睡着的春黛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因为她,沐云瑶与林太医达成了一个约定,一个以后甚至能改变她命运的约定。 ...... 几天后。 “所以,你现在算是成功拉拢了那个林太医了?”桃花林里不引人注意的一处小角落里,苏婉兮一脸惊讶的询问沐云瑶。 “是啊,其实我也没想到这么容易。看起来,春黛这次真的是让林太医心有余悸了。说来倒也得感谢春黛,若不是她,可绝对不会就这么顺利了。”沐云瑶笑笑,转头看向一旁的苏清扬,“这样来说,能拉拢到一个太医,也算是多了一个获得消息的渠道了吧。” “的确呢,这算是个不错的收获了。”苏清扬抬头望望天,随即凑近沐云瑶,轻声道:“不过话说回来,只有一个太医,还是有些不够......最近,我观察了一下宫中的侍卫,发现其实也是有机可乘的。” “嗯?你的意思是?”沐云瑶联想到之前在宫中的经历,心下隐隐有了猜测,面上却并未表现出来。 “所谓尾大难掉,宫中侍卫外强中干,人心不齐,很容易渗透......”苏清扬谨慎的四顾,随即将声音压得极低,道。 沐云瑶若有所思点点头,“那你且试试,若能成了,怕又是一大助力。” “姐姐,不行啊,那些侍卫再怎么说也不是吃素的呀,你......”苏婉兮却忽然出口劝阻。 “放心,你姐姐自有办法。”苏清扬笑笑,眸中转瞬即逝的决绝却还是全部落入了仔细观察的沐云瑶的眼中。 她低声叹息,最终还是没有多言。 ...... 一晃眼,又是一个月了。 八月的天气,暑热慢慢退去,如火焰般灼人的阳光被微微吹来的风稀释,蝉鸣渐弱,树叶镶上了淡淡黄边,偶有几片早早枯黄的叶子脱离树枝,向下旋转飘落,最后静静伏于地上,缀成零星的斑点。 时近黄昏,晚风轻柔,沐云瑶正沿着横街向掖庭宫走,空荡荡的红墙回廊中,远远便能看见一个在墙角处不停徘徊的熟悉身影。 “......斯年?你在这里做什么呢?”看着他无头苍蝇般乱转的身影,沐云瑶一时无奈,忍不住开口询问。 “啊,阿瑶!我可终于等到你了。”岳斯年闻声回头,立即露出了无比灿烂的笑容。 沐云瑶站在原地,几步路也懒得多走,只是静静看着他蹦跳着跑过来。不远处云朵如鱼鳞,天色昏暗,逆着光,岳斯年奔跑的身影像一个光影裁剪的纸片。 “哎呀,阿瑶,是,是这样的,最近不是快到中秋了吗?晚上城里会有花灯会的,咱们可以像以前一样一起去逛啊。我可还记得你去年特别爱吃的一种糖兔子呢,还有莲花形状的花灯,啊,对了,还有那个有着尖尖耳朵的狐狸面具,你戴着特别好看!”岳斯年乐颠颠的,滔滔不绝道,“毕竟一年可就这一次机会呀,错过了就又得等一年了。” “是吗......我也好想去哦。”沐云瑶微微笑笑,“可是我现在这身份,怕是出不了宫呢。” “啊!为什么?”岳斯年嘴巴闭上了,不解问道。 “......你见过哪个宫女能随意出宫的?”沐云瑶白了岳斯年一眼,随即又无奈笑开了,“真抱歉......今年我不能陪你了。” “......既然你去不了,那我也不——”岳斯年脱口而出,却被沐云瑶伸出的食指抵住嘴唇而无法开口。 “嘘。答应我,你一定要去。花灯会那样好玩儿,就当是替我去看一看,玩一玩,了却我的一桩心愿。好吗?”沐云瑶眨了眨盛满笑意的眼睛,颇为认真的说道。 “......”岳斯年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才结结巴巴道:“那好,我一定,一定会去,你放心......” “谢谢。”沐云瑶微微垂下头,刘海儿的阴影恰好遮住了眼中翻涌的情绪。 “还有别的事儿吗?天色不早了,你也别逗留太久了,毕竟宫中不比其他地方,别平白给自己惹麻烦,快些回去罢。”沐云瑶微微摇摇头,又恢复了一脸淡然的模样。 “倒也没事了......那,那,那好吧......阿瑶,我走了。”岳斯年看起来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沐云瑶也没有多说话,转过身,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吞吞的挪步走了。 回到掖庭宫,其他人今日不知道为什么都没回来,沐云瑶一个人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天色由灿烂的昏黄慢慢变成幽深的蓝紫。 她缓缓叹息一声,然后慢慢躺下,转过头,冷漠的看着屋子里破旧且寒碜的摆设。饥肠辘辘的肚子此刻在疯狂的叫嚣着,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明显。 然而她却无心在意那一波一波汹涌而来的饥饿感,只是靠着床头,抱膝坐着,目光从落灰的旧花瓶转到熏烟的杜台,沉默着盯了许久,才妥协似得轻叹口气,然后闭上了眼睛。 她想起了棠梨苑缤纷的梨花以及满苑的海棠,想起了镶满各式黄金珠饰的梳妆台,想起了总是微微晃动轻柔似风的茜纱垂幔,想起了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沉香木床......也许还有每年中秋的五花八门的果子,小宫女们互相打闹的嬉笑声,皇姐与母后温柔的嘱托,还有岳斯年那个家伙的喋喋不休的话语...... 她暗自苦笑,把泪水藏于阴影之后。 第四十章 故人在 时近黄昏,岳斯年才慢悠悠的跟着自己嫡亲的姐姐岳宜修从岳府中出来,今年的灯花会没有沐云瑶陪伴,他也就失了兴趣,要不是答应过沐云瑶替她看看,他才懒得出来呢。 街市上零零星星的店铺已然已经有布置好的,当然大部分还是在准备的。此刻人也不算太多,岳斯年跟在姐姐身后,颇感无聊的四处乱瞅。 然而,远远的,岳斯年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好像是之前在宫宴中见过的,他想了一会儿,忽然愣住了。那是原来的大将军霍斐,不过现在应该被永兴帝视作乱臣贼子了,这样的身份,他怎么还敢明目张胆的出来乱逛? 一旁的岳宜修注意到自己弟弟愣在原地,转过头也随着岳斯年的视线看去,猛然愣住,随即拉住岳斯年便向霍斐的方向跑去。 岳斯年本来还发着呆,猛然被姐姐一拉,差点摔倒。待他回过神来时,那霍斐已经站在他面前并将他稳稳扶住了。 “霍将军,这里人多,你如今......你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是出什么事了吗?”岳宜修四处望了望见并没有多少人,拉着霍斐拐到一处巷子角落,压低声音问道。 “放心罢,没什么事,我只是回来帮嫣儿,自然谨慎,不会被别人发现的。”霍斐温柔笑笑,然后转头看见慢悠悠走过来的岳斯年,蹲下身子,摸了摸他的头。 “这么久不见,斯年都长这么大了......岁月不饶人呐。” 岳宜修知道他是故意在转移话题,却还是忍不住开口:“......康华公主如今已经是永兴帝的明妃了。” 霍斐沉默半响,方道:“我早已知晓。” “那你......”岳宜修问。 “于卿之心,合比金坚。纵物是人非,我心不改。”霍斐笑笑,嘴角的弧度却泛着几丝苦涩。 “这样吗?......这样啊。”岳宜修也跟着笑了,拉过岳斯年的手道:“既如此,若霍将军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可说与我。舍弟与康华公主之妹棣棠公主交情不浅,若霍将军能帮到康华公主,也算是帮助舍弟了。” “原是如此。”霍斐笑得眉眼弯弯,拍拍岳斯年的头,“我可常听嫣儿说棣棠公主长大了定是绝代佳人,这样看来令弟眼光绝佳嘛。” 岳斯年听了,原本白皙的脸越发红了起来,他低下头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孩子呀......”岳宜修捂嘴笑着,“既然如此,且说定了,霍将军莫要客气。今儿有花灯会,一会儿人可就多起来了,霍将军且先离去罢,莫要被人发现了。告辞。” 霍斐闻言也拱手告辞。岳宜修便拉着岳斯年转身离去了。 而另一边,宫中。 沐云瑶她们这些白日干活的宫人都在向掖庭宫走,而负责值夜的宫人则陆陆续续从掖庭宫中走出,一时间人影纷繁,倒显出几分节日里的热闹气息。 沐云瑶回到屋里时,春黛浮翠都已经坐在木桌前等她了。春黛一见到沐云瑶,连忙招呼她过来,然后从桌上食盒中拿出一碟,上面放着一块刻着兔子图案的月饼。 “云瑶,这些都是我特意为你和浮翠做的,尝尝是不是你喜欢的味道?”春黛笑着,将碟子递给沐云瑶。 沐云瑶见状接过碟子,然后坐在春黛一侧,拿起月饼慢慢咬着。 “诶!竟然是椰奶馅的!”嚼着嚼着,沐云瑶惊喜叫道。 “嘻嘻,我猜你也应该喜欢这个味道。浮翠也是。我想,大概没人不喜欢椰奶味的。”春黛见沐云瑶开心的模样,也忍不住笑着说。 “我就说嘛!你看,就连云瑶也抵不住椰奶的香甜啦。”浮翠早已拿着月饼狼吞虎咽,口齿不清的说道。 “行了行了,知道吃的就你懂了。”春黛嗔怪地看了一眼浮翠,然后又转头看向沐云瑶。“怎么说这也是咱们第一次在宫中一起过中秋,虽然咱们不能与家人团聚,但我们几个在一起,倒也像一家人了。晚上咱们好好赏月,庆祝庆祝,你说呢,云瑶?” 沐云瑶笑了笑,“也好。”淡然的笑丝毫没有泄露她心中的烦躁。 实际上,她是想偷偷去皇姐宫中和皇姐一起过中秋的,只是宫中一直都会举行中秋夜宴,以她的身份,自然是不能进入了。 不过,也许可以到晚上再找机会偷偷溜进去?反正以前在宫中的时候,这样的事儿她也没少干过,可熟悉得很。 “哈哈,来来来,给你们出一个灯谜,答对了有礼物的!”浮翠笑嚷着,咽下最后一口月饼,然后风风火火道:“两心牵挂,愁忿俱生。打二字节气。” “愁忿去两心,秋分。”沐云瑶想也不想脱口而出,然后笑道:“礼物拿来罢。” “啊,这么快就猜出来了?一点挑战性都没有诶......”浮翠有些丧气,不过还是从怀中掏出一只用小草扎结的小兔子,递给沐云瑶。 “这可是我做了好久的兔子,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了,你要好好对待它哦。”浮翠认真道。 “好的,怎么说都是你的心意,我会好好珍惜的。”沐云瑶接过兔子,然后小心的把它放到自己的囊包中。 “既然云瑶猜出来了,该你给我们出了。”春黛道。 沐云瑶沉吟片刻,道:“旦将真心解愁心。打一成语。” “......上来就这么难?云瑶你可真是不留情啊。”浮翠撇嘴道。 “旦......解愁心......”春黛犹豫,迟疑的看向沐云瑶,然后看见沐云瑶回了一个肯定的笑容。 “一日三秋。”春黛顿时有了信心,说道。 沐云瑶含笑点点头。 “啊?为什么?为什么?春黛姐解释一下嘛。”浮翠咋咋呼呼道。 “旦拆作一日,真心内含三横,愁解心余秋。”春黛慢慢解释道,“这不是和刚才你给云瑶出的有几分相似嘛,这你都想不出来?用心了嘛?” “诶?这样吗?好吧......”浮翠垂头丧气道,然而下一秒又精神了起来,“那,那云瑶,春黛姐答出来了,你可有什么彩头给?” 第四十一章 中秋夜宴 沐云瑶内心汗颜,一时仓促,她也忘记准备礼物了,皱眉想了一会儿,遂无奈站起身来,走出屋子,到院子桂树那里折了一枝桂花,然后又回到屋子内,递给春黛,一本正经道:“春黛姐姐才华横溢,谨以此祝春黛姐姐蟾宫折桂。” 春黛先是惊讶愣住,然后才反应过来,接过沐云瑶手中的桂枝,仔细看了看,浅笑道:“我虚长了十三年,倒是第一次有人祝我蟾宫折桂。云瑶,谢谢你。” “嘻嘻。春黛姐姐,这次该你出了!我等不及要彩头了呢。”沐云瑶调皮吐舌,说说笑笑。 “嗯......”春黛摆弄着手中桂枝,想了一会,放开口道:“秋后梧桐半凋零。打一字。” 沐云瑶听了眨眨眼睛,然后几乎下一秒她便笑了,转头看向仍在冥思苦想的浮翠,道:“浮翠姐姐,你看春黛姐姐对你多好,特意为了你出个简单的,你且来回答罢。” 浮翠犹犹豫豫,欲言又止道:“我......我不太确定,错了没关系吧?你们别笑我。” 春黛含笑点头,“怎么会笑你?不过若是你连这个也答不出来,也别埋怨今儿就你讨不到彩头了。” “秋后是火......这个可以确定,梧桐半凋零......是不是......焚?”浮翠边想边说。 “不错嘛,猜对了。”春黛捂着嘴笑了,“看来你还不算是胸无点墨嘛。” “什么嘛,春黛姐又笑我。”浮翠撇着嘴,向春黛伸出手掌心,那意思明显得很。 春黛无奈瞥了瞥浮翠,从怀中拿出一根用一张油纸包裹的兔子形状的糖人,然后轻轻放在浮翠张开的手心中,笑道:“这可是我亲手做的,甜得很,你可仔细你的牙。” “哇!不愧是春黛姐!这般了解我的心思!”浮翠大叫一声,连忙抓住那根糖人,胡乱将包裹的油纸一拆,然后便迫不及待的塞进嘴里。 “云瑶,你瞧瞧浮翠这德行,见了好吃的什么都忘了。”春黛看似无奈的翻了个白眼,话语间尽是调侃笑意。 沐云瑶也跟着笑着点头。事实上,浮翠似乎总有种能力,能让别人发自内心的开心与喜爱,即使是沐云瑶这样冷心冷情的人,都忍不住想去靠近。 三人笑闹着,一时之间,烦恼似乎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 而另一边,昭阳宫中,由韦后操办的中秋夜宴也已经开始了。丝竹管弦之声飘荡于空气中,缠缠绵绵。 皇帝坐北朝南,韦后坐于其右侧。如贵妃坐于左侧为首第一个座位,沐云嫣仅次于如贵妃坐着,而右侧为首第一个座位则是德妃,其侧为兰妃和大皇子。 终归也算是家宴,此次宴会办的并不奢侈,仍是按惯例请了歌舞乐伎表演,又请了几班戏子唱戏,宴中互相寒暄些家常,也就罢了。 来来往往的宫人不住的走到宴桌边,或添茶倒酒或收拾残骸,众人欢笑着,乐声起伏着,一片融洽祥和之景。 ...... 京城西市,灯花会。 灯影重重,人影憧憧。明月皎皎,绿竹猗猗。斯人峣峣,如玉灼灼。 岳宜修自与霍斐告别后便一直心不在焉的,此时也只是随便乱转,根本没有停下来仔细看看的意思。岳斯年只得拉拉岳宜修的袖子,小声道:“阿姐,我想自己逛一逛。” 岳宜修停下脚步,半蹲下身子,直视岳斯年,“怎么了?有心事?” 岳斯年摇摇头,认真道:“没有,阿姐,我是想把灯花会全认真看一遍,因为我答应过阿瑶了。” “棣棠公主......”岳宜修小声嘀咕,随即又道:“那你一个人没问题吗?还是让哲叔跟着你吧。” “没事的,阿姐,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一个人没问题的。看完了我自己就回去了。”岳斯年想拒绝,却被岳宜修断然否决。 “你一个人还是太危险了,看灯花会是一回事儿,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和父母交代?让哲叔远远跟着你罢,也不打扰你看。”岳宜修果断道,然后转身挥挥手,示意跟在他们身后的管家哲叔跟着岳斯年,而自己则带着贴身丫鬟向另一个方向离去了。 岳斯年知道自己争不过姐姐,无奈也只能同意了。与岳宜修分开后,他也算是如释重负,大大方方的去各个摊位狂买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 他怀中抱着一堆,激动的在各类摊子前跑来跑去,引得腿脚不好的管家哲叔一路跟的非常辛苦。不过忽然,他停在了一家卖莲灯的摊子前,再未挪动一步。 木架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莲花灯,五彩缤纷的,迷离夜色下闪着柔和光芒,几乎是一下子就把岳斯年的目光给牢牢吸住了。 他呆了片刻,当即向摊主买了两盏最贵最精致的莲灯,然后将怀中的东西一股脑儿都扔给身后的哲叔,自己则捧着两盏莲花灯向不远处的七弦河跑去了。 七弦河水流万载,千百莲灯愿不改。 漆黑夜幕下,无声流水潺潺而逝,点点莲灯火光如萤火氤氲影绰在黯淡河水中,随波起伏,无穷无尽,犹如一场盛大而绝美的梦。而沉浸于这场梦中的人,亦如飞蛾扑火,粉身碎骨,义无反顾。 无数祈福之人千万心愿于俗世中起,没入无情水,无关实现与否,只为传达最真的心意。 岳斯年小心翼翼的捧着莲花灯,慢慢走向河边,不顾偶尔泛起的浪花打湿靴子。他缓缓蹲下,望着淌着点点荧光的河水发呆。 如果不是汝南王这次宫变,此刻也许沐云瑶就会和他蹲在一起放莲灯了吧,也许还会互相为对方许着一些平平淡淡的小愿望,打打闹闹欢欢乐乐的,而不是如今这样独留他一人蹲在河边发呆。 活了九年的岳斯年第一次发出与之年龄不符的叹息声。他轻轻的将手中两个莲灯紧挨着放入河水中,然后缓缓推离,看着原本紧挨的两个莲灯在水波中慢慢分离,互相远去,恍若陌路。 第四十二章 思念 另一边,宫中夜宴已然结束,众人散去,人走茶凉,韦后独坐于座位上,漠然的看着来来回回收拾残局的宫人。 按惯例,中秋之日皇帝是要宿于皇后宫中的,只是现如今朝政不稳,夜宴一结束,皇帝就早早回了御书房批折子去了,这一批,谁知道又得到什么时候呢? 宫道上,兰妃带着大皇子,正巧碰到明妃,二人彼此寒暄着,兰妃便提出去明妃宫中一坐。沐云嫣虽然疑惑,却也应下了。 落鹤苑中,柔和的立式灯烛一盏接一盏亮起。夜凉风起,悬挂于殿内的丝绸垂幔轻拂大理石地板,檀木屏风隐隐散发着幽幽香气,琉璃瓶中几枝桂花又是带来别一般的暖意融融。 洛怀瑾略微拘谨的坐在兰妃身旁,看着兰妃与眼前这位风华绝代的、和沐云瑶有两三分相似的明妃沐云嫣。 沐云嫣面仍上是浅淡温和的笑容,虽然自己与兰妃并不相熟,内心尚疑惑着,却还是客套的与之寒暄。 另一边,沐云瑶她们也闹够了,春黛和浮翠都要熄灯歇息了,而沐云瑶则趁着二人睡着的功夫,偷偷溜了出去。 该说不愧是中秋夜,九重苍穹沉沦一望无尽的墨色之中,云不见,寥落星几点,一轮圆月白玉盘般镶于夜幕上,微末光晕洒下茫茫银白色,温柔得足以倾覆天地。 沐云瑶一时沉浸在这样温柔的月光中,竟然无法再移动半步。她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何自古以来中秋便是思亲团圆的日子。 这样时有阴晴时有圆缺的无情月,竟然也有这样圆满美好的时候。亦如世事纵无常,终有亲人团聚的圆满之时。 曾经的她不懂,还只觉得吟诵中秋诗的人是附庸风雅,现在轮到她自己在体会到思亲之苦,方才明白古人之心意,着实是字字句句出于肺腑。 几声遥远的燕鸣声把沐云瑶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她茫然抬头四顾,却并未发现哪里有燕子的影子。她甩甩脑袋,清空自己脑袋中杂乱思绪,然后抬脚沿着红墙,走向沐云嫣所在的未央宫了。 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沐云瑶凭借着自己对宫中的熟悉以及夜色的掩护和自己不易被发现的身形,巧妙的避开了所有侍卫,然后悄悄绕道了未央宫的一个小偏门。 望着并不算高的红墙,沐云瑶犹豫了一会儿,又做贼心虚般的看了看四周,然后才撸起袖子,慢慢悠悠的走到墙前的一棵桂树前,慢慢的爬了上去。 参差的枝叶掩映下,沐云瑶抱紧一根略微粗壮的树枝,借力缓缓站直身体,然后探出头去,向未央宫内望去。 朦胧月色下鎏金瓦砾如掬起的一捧月色,绚丽而凉薄。宫内交错的回廊九曲而绕,偶有来往的宫人匆匆走过。 她悄悄观察了一会儿,然后趁着没人的时候,慢慢顺着树枝爬到红墙顶上,然后心一横,看着墙也不高,直接站着然后从上面跳了下去。 “砰——”一声钝响,沐云瑶落到了地面上,不过一下子没站稳,跪地上了。索性是松软的土壤,倒也没摔到哪里。 她松了口气,躲到一处角落的暗影里,把身上沾到的灰尘什么的都拍干净了,又略微整理了一下仪容,才从暗影里走出来,然后按照记忆慢慢的向落鹤苑内走去。 另一边,兰妃仍和沐云嫣寒暄着,而一旁的洛怀瑾已经昏昏欲睡。而兰妃却在这时忽然抛出了一个沐云嫣意想不到的话题。 “其实,我与前朝的瑾妃尚有几分交情。”眼见四下里下人都不在,兰妃凑近沐云嫣,压低声音,直截了当道。 沐云嫣一时愣住,想不明白兰妃为什么会提起前朝嫔妃,更何况,还是那位在前朝无人敢多言及的瑾妃。 看到沐云嫣的反应,兰妃了然笑笑,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她知道,现在并不是最好的时机,只是先起了个头,让她有个心理准备罢了。 “没事......不必惊讶,只不过是又逢中秋,想起些往事罢了......”兰妃缓缓起身,看向身边打瞌睡的洛怀瑾,温柔的笑了笑,道:“看来时候也不早了,这孩子困得很,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嗯......也是,夜深风大,一路小心。”沐云嫣心中莫名慌乱,心不在焉的敷衍道。然而正在这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灰尘仆仆的沐云瑶,跌跌撞撞的被几个宫女拉进殿内。 “娘娘,这也不知道是哪儿的宫女,在咱们苑里鬼鬼祟祟的,娘娘看怎么处理?”为首的一个健壮的紫衣宫女脆声道。 ......殿内一时寂静。 兰妃和明妃皆是神情复杂的沉默了,而昏昏欲睡的洛怀瑾也立刻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一样,霎时清醒了。 那几个宫女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不到明妃命令,只好站在原地,也未有多做动作。 半响,明妃才无奈挥挥手,道:“好了,你们且退下吧,这宫女我亲自审问。没你们的事了,把嘴巴都管好了,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那几个宫女得了命令,放开沐云瑶,纷纷行礼退下了。 待下人们都退下了,明妃似有为难的看向了兰妃,而兰妃则了然一笑,也不顾洛怀瑾乞求的眼神,带着他先行离去了。 “所以,你这是上演的哪一出?”待人都离去了,沐云嫣终于憋不住,含笑道。 “哎呀......这下丢人丢大发了......”沐云瑶小脸有些发红,扯着沐云嫣袖子,像是撒娇般的拉了拉。 “你倒还知道丢人呢!看你这一身灰扑扑的,大概是翻墙进来的罢?”沐云嫣笑着掏出手帕,仔细的给沐云瑶擦脸,边擦边调侃着:“怎么了?这是又想我了?” “嘻嘻,不愧是皇姐,这般了解瑶儿。”沐云瑶笑嘻嘻道。 沐云嫣给她擦完了脸,笑了笑,拉着她坐下,然后无奈的叹了口气,道:“稍微想想也就知道了,毕竟今儿是中秋嘛。” 第四十三章 千里共婵娟 沐云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靠着沐云嫣,侧着头,目光转向一侧摇曳的烛火。 “饿了罢?可有什么想吃的?”沐云嫣笑问。 “皇姐,你怎么和母后一样?成天就只担心我饿着,我真的不是时时刻刻都想吃东西呀。”沐云瑶抬起头,撇嘴道,说完,她反而又沉默了。而沐云嫣也没有再说话。 就这样沉默了半响。 “喝酒吗?”沐云嫣忽然开口询问。 “嗯?”沐云瑶愣愣的抬起头,似乎有些不明白皇姐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很淡的桂花酒,不多喝就不会醉的。”沐云嫣晃了晃自己手中流线型雕刻花鸟纹的白瓷酒瓶,解释道。 “那......不是说酒能消愁么?那就让我试试看,这究竟是不是真的。”沐云瑶犹豫片刻,便接过手中的酒瓶,自顾自的给自己斟了一杯。 酒入愁肠,清苦中又掺着淡淡桂花香,仿佛温柔的初秋微风裹挟着片片柔软桂花瓣拂面吹来,醇和绵延,一口便让人沉醉其中,仿佛自己也化作那轻盈的花瓣,随风飞去了。 “感觉如何?”沐云嫣拿着酒杯轻轻啜着,白底青花瓷杯身的映衬下更显那纤纤玉指白嫩如削葱根。 “一口动容,二口开怀,三口倾心。”沐云瑶顿了顿,肯定道。 “是了。”沐云嫣浅笑着点头,脸颊不知何时已然飞起粉色霞云,一幅醉了的模样。 “皇姐,你为何而愁?”沐云瑶起身,轻易便夺过了沐云嫣手里的酒杯。 “我么?我啊......”被沐云瑶夺走了酒杯,沐云嫣并未表达什么不满,只是痴痴地盯着只放着一个酒瓶的木八仙桌。 “瑶儿,其实我担心你。”沐云嫣缓缓俯身,径直侧趴在桌子上,手掌贴着脸,斜飞眉眼流转间尽是灼灼光彩。 沐云瑶见状也俯身趴在桌子上,双手交叠置于脸下,认真的看着沐云嫣,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以后......以后......我若是离去了,你当如何?”沐云嫣仍咧着嘴笑着,一滴泪水却自眼中涌出,顺着脸颊滑下。 “皇姐别离开我。”沐云瑶直愣愣道。 “归去也,我心戚戚;留来兮,我意难平。自古忠义两难全,我心哀哀不得决。”沐云嫣上扬的嘴角终于耷拉下去了,她声音哽咽,泪如泉涌。 这是沐云瑶头一次见到皇姐这幅模样。她眼前的不再是端庄大气的康华公主,不再是红梅傲骨的明妃娘娘,而只是世间一个最最普通的女子,沐云嫣。 沐云瑶不再说话,赌气般的一直在向杯中倒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却还是丝毫不醉,清醒的很。 “醉酒可消愁,若不醉,又当如何。”沐云瑶苦笑着,看着已经睡过去的沐云嫣,慢慢蹲下身,把脸埋进膝盖中。 ...... 从未央宫中出来已是深夜,繁星碎钻般洒满夜空,众星闪烁,簇拥着一轮圆月,偶有几缕薄云飘过,如纱如雾,又给明月添了几丝朦胧意境。 夜凉如水,一阵冷风吹过,沐云瑶忍不住打了个颤。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千杯不醉的特质,杯杯酒下去,她现在反而丝毫没有睡意,清醒的很。 她心一横,毅然停下了回掖庭宫的脚步,然后转身绕小路向棠梨苑去了。 许是中秋欢愉,此时又已深夜的缘故,宫中侍卫大多歇息了,只余十几队人仍打着灯笼,在宫中四处巡逻着。 以沐云瑶对宫中的熟悉程度,自然是很容易就绕开而不被他们发现了。 整整半个时辰,沐云瑶绕来绕去边走边躲,终于走到了棠梨苑,她曾经的寝宫。 一切似乎从未改变,苑中梨树仍然挺立,满苑海棠开得正盛。要说与曾经不一样的,大概便是这原本干净整洁院落多出了许多杂草和落叶吧,又或者是这已然落了灰的窗檐,死气沉沉再无生机的寂静。 沐云瑶慢慢走到门前,小心翼翼地推了推门,果然上锁了,无法进入。 门上方挂着写着“棠梨苑”的匾额华丽大气,仍然显眼夺目,只是曾经住在这里的棣棠公主,早已被所有人遗忘,被这新王朝遗忘。 她叹息一声。 故人已去空嗟叹,明月依旧照清风。 ...... 岳斯年一直蹲在河边,饶有兴趣的观察着各式各样愿望的莲灯。直到岳宜修察觉时辰已晚找到他时,他还仍不自知的自娱自乐着。 “河灯好看吗?看到现在也不腻?”岳宜修半是责怪半是好笑的问。 “很好看啊!”岳斯年忙不迭地点头,“看着这些河灯,就像是看着形形色色,来来往往的人群,偶尔因为水波而相聚,偶尔又因为浪涛而分离,分分合合,或聚或散,着实有趣。” “......”岳宜修沉默不语,半响才道:“好了,回去罢。不然该让父亲母亲担心了。” 岳斯年站起身来,方觉腿脚已麻,只得由岳宜修身边的丫鬟搀扶着,跟在岳宜修身后一步一步走着。 他抬头,夜空中那轮明月那般圆满,银光似练。 也许此时此刻,阿瑶也在望着这轮圆月思念亲人罢。岳斯年暗想。 ...... 玉泉宫。 洛怀瑾躺在床榻上,痴望着窗外明月。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莫名其妙的,他便吟出了这句诗。 这是他第一次在宫中度过中秋。曾经在王府里的中秋都是冷冷清清的,而宫中的中秋看似热闹欢乐,反而四处暗藏危机。 老实说,他不喜欢这样。他宁愿自己安安静静的待在角落无人打扰,而不是这样强装微笑着去与各种各样的人寒暄客套。 “你是皇上的长子,一言一行都关系着皇上的颜面。你应当做好表率,万事切勿出错。”母妃这样告诫他。 他虽不愿,但为了母妃,也只得照做。 他又想到了沐云瑶,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这样的日子里宫女不都应该是各自歇着嘛,为何沐云瑶会到那个眼高于顶的明妃那儿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愣愣的盯着明月发呆。 第四十四章 秋雨寒 九月九重阳过,一场秋雨一场寒。九月末的雨,零零落落洒入宫中每个角落,梧桐叶泛起斑驳的橘黄。冷风过,一叶落,天下秋。 沐云嫣独坐窗前,手中握着的笔在纸上轻轻描摹着什么。暗淡光线下笔影在白纸上翻飞划过,一个个娟秀小字自笔尖流泻而出。 “......此情可待,此意难追。渺渺兮前路,茫茫兮归途。国恨难酬,亲恩既负。心忧难解尚难全,已托故人承此念。今生相负不得报,来世结草相与君。” 寥寥几行字写罢,沐云嫣放下笔,轻轻吹了吹尚未完全晕开的墨迹,然后起身,用镇纸压好那张宣纸,随即又从书架上抽出几卷竹简,随意翻了翻。 正翻着,却不想忽然一阵恶心感自胃中翻涌,手中竹简落了地,沐云嫣手扶书架,勉强支撑着才没有摔倒。 她干呕了几下,然后才重新缓缓站稳身子。 “......” 正怔愣着,碧烟匆匆走了进来,见到沐云嫣后福身行礼后才缓口气,说道:“娘娘,皇后娘娘身边的青鸾过来了,正在殿外候着呢,娘娘要不要传她进来?” “皇后身边的青鸾?她来这里做什么?”沐云嫣不解。 “奴婢也不知道,不过似乎皇后是有什么事要与娘娘商议。”碧烟道。 “既如此,那便传她进来等候罢。终归是皇后身边的人,面子上还是总得过得去的。”沐云嫣淡淡道,然后抬步走向梳妆台去梳妆了。 “是。”碧烟行了一礼,方告退了。 一炷香的功夫后,落鹤苑正殿,沐云嫣端坐在主座上,淡漠地看着面前不卑不亢站立的青鸾。 “奴婢青鸾,见过明妃娘娘。”青鸾行礼。单色调的殿内,一身碧色衣衫的青鸾仿佛自带勃勃生机,正殿内气氛仿佛也跟着轻松了几分。 “起来罢。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本宫宫里,可是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看着青鸾,沐云嫣眯了眯眼,问道。 青鸾听了沐云嫣的话捂嘴笑了,然后连忙又收敛了笑容咳道:“咳咳,奴婢失礼了。事情是这样的,娘娘生辰不是快到了嘛,所以皇上想着为娘娘办一次生辰宴,只是顾及到娘娘初为妃嫔,对着宴会这些事务还不甚熟悉,不想让娘娘过度操劳,于是便把这事交给了皇后娘娘去办。所以皇后娘娘特地派奴婢来,询问娘娘关于生辰宴的一些要求或者想法。” “生辰宴啊......”沐云嫣听了青鸾慢条斯理丝毫挑不出错误的话语,皱紧了眉头,随即笑开了,“那倒是让皇后娘娘费心了,倒教本宫有些担待不起了。既如此,且让本宫想想,想好了,自然会派宫人去昭阳宫回话的。” “是。那明妃娘娘且慢慢想,时候不早了,皇后娘娘还有别的吩咐,奴婢不好多留,先告退了。”青鸾又俯身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去了。 这时站在一旁侍候的碧烟才慢慢走上前来,小心翼翼的看着沐云嫣的脸色,欲言又止。 “生辰宴呵......这大概是最后一个了罢......”沐云嫣看出碧烟的犹疑,却也并未加以斥责,只是苦笑着起身,又转身走回寝殿,半响后手中拿着一封信件又走了出来。 她走到碧烟身边,耳语了几句,然后把信件交给了她。碧烟意会,把信件藏在衣襟内,随即拱手退下了。 ...... 藏书阁。 檀木案几上青瓷茶杯内浅淡茶水缭绕清香,木格分割的窗外阴云密布。冷雨滴芭蕉,流光映绿草。雨声簌簌如珠落玉盘,风声浩浩似浪涛翻涌。 沐云瑶坐在窗前,手臂支撑在红木几上,双手托腮,神游天外,而坐在一旁的洛怀瑾正捧着一本话本津津有味的看着。 几声“布谷”打断了沐云瑶的神游,她回过神来,颇觉有些无聊,于是探过头去看洛怀瑾正在看什么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沐云瑶照着话本上的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哎哟!”洛怀瑾惊叫一声,连忙合上书,然后转头似有委屈道:“你你吓到我了......” 沐云瑶面带揶揄,不怀好意的笑,“怎么啦?我还道你这样聚精会神,是在看什么呢。原来是《牡丹亭》啊。” “......我觉得《牡丹亭》可比那些劳什子经史子集有意思多了......”洛怀瑾小声嘟囔着。 沐云瑶含笑点头,“不瞒你说,我也这样觉得。” “啊?”洛怀瑾睁大眼睛,愣愣的看着沐云瑶。 沐云瑶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洛怀瑾的反应,自顾自的根据记忆中戏子的腔调,低声唱了起来。 “......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砧声又报一年秋。江水去悠悠。塞草中原何处?一雁过淮楼。天下事,鬓边愁,付东流。不分吾家小杜,清时醉梦扬州。” “......”洛怀瑾没有说话,只是垂着头,静静听着。 沐云瑶方才回过神来,抱歉笑了笑,伸了个懒腰,抬头道:“哎,一下子没忍住,竟还唱起来了,怪教人羞愧的。” 洛怀瑾摇摇头,“很好听。” “......是吗?”沐云瑶仍旧在笑,眼里却堆满了苦涩。“人生如戏呵......你方唱罢我登场,盛衰本不过寻常。呵......有些时候,戏文反倒比所谓学问更有深意。” “老实说,我不太懂。”洛怀瑾抬起头,纯粹而不容逃避的目光直视着沐云瑶。 “......我明白你不懂。”沐云瑶笑了,语气里隐藏着小小的无奈。“你还太小了,很多事情,都没有经历过。” “可是你给我解释一下,说不定我就懂了。”洛怀瑾语气坚决,丝毫不肯退让。 “......那就举个例子吧。世事无常,今日你还是与我一起坐在这里闲谈,明日可能你就是俯视天下的天子,后日你也许就是一无所有的乞丐。” 第四十五章 生辰风波 “......这话说的有点怕人。”洛怀瑾呆愣许久,方才缓缓道。 沐云瑶笑着点头。“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世间万事,不过如此。” “......我还是不明白。我们不说这个了吧。”洛怀瑾有些执拗道。 “也是。”沐云瑶摇摇头,起身去寻找别的书看了。而洛怀瑾也继续低头去看自己手中的《牡丹亭》了。 ...... 晨光熹微,沐云瑶眨了眨眼睛,带着睡意方从床上坐起,便见春黛站在黄历前,口中喃喃自语着什么。 “春黛姐姐,你在做什么呀?”沐云瑶一边收拾床铺,一边好奇问道。 “哎哟,吓我一跳。”春黛捂着心口抱怨着,随口道:“今儿个是十月初九了,明日可是明妃娘娘的生辰宴,御膳房可又得忙活起来了。我可得早些去干活了,不然可又得很晚才能回来。” “这样啊,原来明儿是明妃娘娘的生辰宴啊......”沐云瑶整理被褥的手忽然停了下来,沉默许久方才缓缓敷衍道。 “哎。今日你且来叫浮翠起来吧,看她睡的这样沉,没人叫可不行。我马上就得走了。”春黛匆匆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凉馒头,边啃边道。 “好的,我会叫她的,春黛姐姐且放心罢......路上小心,别走太急了,容易摔跤的。”沐云瑶有些魂不守舍道。 春黛含糊的应了一声,也未注意沐云瑶的不对劲,就匆匆离去了。 沐云瑶坐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回过神来,去把浮翠叫醒后,随意夹了些小菜吃了就离开掖庭宫向藏书阁去了。 ...... 一日飞逝。十月初十,桐花台,明妃生辰宴。 仍是毫无新意的歌舞,众妃面和心不和的互相寒暄,下人恭恭谨谨的侍候,帝后一如既往的威仪。 沐云嫣坐在左侧首位,对面是闭目养神,似乎对这生辰宴丝毫不感兴趣的如贵妃楚氏。沐云嫣手握着酒杯,杯中酒轻轻晃着。她轻笑着,暗道这如贵妃倒也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难怪树敌不少。 广袖拂金樽,银筷划玉盘。几分洞明与秋毫,不过付诸谈笑间。 一排舞姬舞毕行礼退下,捧着书册的小太监匆匆走到沐云嫣面前,低头,毕恭毕敬道:“请娘娘点戏。” “不过是妃嫔的生辰宴而已,竟还特地请了梨园戏班子?皇上倒也用心。”沐云嫣身侧几个嫔妃见此低声谈论着。 沐云嫣并不在乎其他妃嫔的议论,若无其事的接过那本书册,细细看着,然后指着其中的一出《赵氏孤儿》,道:“倒是有趣,便这个罢。” 那小太监连忙点头称是,匆匆离去了。一炷香的功夫后,临时搭建起来的戏台之上,浓墨重彩的角儿便登场了,端的是京戏呕呕呀呀的腔调,九曲愁肠的柔情。 沐云嫣正赏着戏,却不料对面的如贵妃忽然开口讥讽道:“哟,明妃可是和咱们这些凡夫俗子不一样呢,在自己生辰宴上点这样的悲情大戏,可是联想到了自己的经历?果真是大义凛然得很,让闻者钦佩呢。” 此话一出,沐云嫣脸色瞬间寒了下来。其他嫔妃也纷纷停止了交谈,皆把目光转向了明妃和如贵妃。 实际上,沐云嫣曾经的身份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只是碍于皇帝,不敢多言罢了,这如贵妃今儿个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然以此当众讥讽。如今看来,这生辰宴可又免不了一场风波了。 “如妹妹,本宫知你平日里口直心快惯了,可这话呀,也是分场合的......什么时候能说,什么时候不能说,你入宫时没人教过你?你难道不清楚,这般失了礼仪,丢的是谁的颜面?”韦后察觉了身侧皇帝的浓浓不悦,便在皇帝开口前出言训诫了如贵妃。 “哟......皇后娘娘,这话可就有点说过了。臣妾只不过是见明妃妹妹在这样的场合听这样的戏有些不妥,出言提醒一下罢了,皇后娘娘何必这样上纲上线呢?”如贵妃像是察觉不到皇帝的怒意似的,仍是漫不经心的反驳韦后。 众人神色皆落入一侧的兰妃眼中,只见她轻笑着摇头,微微低头轻啜了一口酒,轻声道:“这如贵妃呀,有些时候真是一把好刀呢。怀瑾,你看明白了么?” 大皇子洛怀瑾懵懂的点点头,道:“儿臣虽然讨厌她,但有些时候在某些事上,她的确帮了儿臣与母妃的忙,即使这并不是她的本意。” 听了洛怀瑾的话,兰妃欣慰的笑了,她摸摸洛怀瑾的头,然后又转头饶有兴趣的看着面前这场好戏了。 沐云嫣双手攥紧,看得出来,她已经在极力压抑怒火维持冷静。 “我倒是不知,如今这宫中,已经是如贵妃独大了。位卑于后,以言顶之,乃尊卑不分。位高于妾,以言轻之,乃礼仪不周。此等不恭不敬,藐视规矩之人,竟可位居贵妃,协理六宫,此非为德不配位?实为人笑也。” 沐云嫣缓缓起身,手中酒杯重重的置于桌上,发出一声闷响。她冷冷笑着,讥讽的话语毫不客气的从口中说出。 然而此话一出,众人皆默。如贵妃猛然站起,怒视着沐云嫣,同时神色里还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因为沐云嫣这一番话,可不只针对了如贵妃,连带着皇帝,也跟着被藐视了,这可是大不敬之罪! 原本冷着脸的皇帝听了这话,反倒笑开了。 “爱妃此言,倒是点醒朕了。” 此言一出,阖宫震惊。韦后已然无法保持淡然的神色,就要开口劝阻,却不想皇帝忽然起身离座,然后缓步至沐云嫣面前,定定的看着她。 “如贵妃楚氏,目无尊卑,欺上罔下,妇德皆失,实乃德不配位。即日起,降为妃位,黜其封号,夺其协力六宫之权。明妃沐氏,恭谨慎言,娴淑良善,朕心悦之,着升为贵妃。”皇帝一字一句道。 原本还对沐云嫣横眉冷对的如贵妃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许久都未反应过来,直到身边的宫女出言提醒后,才失了力气般,缓缓坐下。 第四十六章 暗流涌动 沐云嫣似乎也愣住了,她本来说出那句话就早已做好了被罚的准备,却不想皇帝竟然这般偏袒于她,一时间绷紧的神经也跟着松懈,一直被强压制住的恶心一时之间也上涌了来。 她猛的弯下了腰,一旁的碧烟连忙扶住她,然后微微俯身匆匆行礼,急急道:“皇上,我们娘娘身体不适,先告退了。”边说着,边扶着沐云嫣走向偏殿了。 “身体不适?可有请太医看过?”皇帝似乎仍是不放心的样子,跟在沐云嫣身后,一同踏入了偏殿。 韦后见皇帝跟着沐云嫣进入偏殿了,无奈小声对着自己的贴身宫女说了几句,然后起身也走向偏殿了。而帝后相继离去,众位嫔妃纵是再不情愿,也只得跟着了。 另一边,碧烟才将沐云嫣扶到红木榻上休息,一旁就乌泱泱的围了一堆人了。 兰妃站在韦后一侧,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若有所思的问道:“妹妹,你最近是不是经常这样犯恶心呢?” 沐云嫣靠在木榻上,勉强点了点头。 皇帝眼神一暗,随即挥手,命人请太医来看。 半个时辰后,德高望重,年纪已大的太医院院判王太医跟着皇帝身边的蒋总管匆匆踏入殿内。行过礼后,王太医取出丝帕覆在沐云嫣手腕上,然后手搭在上面,开始诊脉。 大概半柱香的功夫后,王太医手收了回去,然后又俯身再拜,恭敬道:“微臣恭喜皇上,恭喜贵妃娘娘。” 皇帝一听愣了半响,好久才如梦初醒般道:“王太医,结果如何?你既恭喜朕与贵妃,且说说何喜之有?” “此脉往来流利,如盘走珠,应指圆滑,实为喜脉啊!”许是因为年纪过大,王太医的行礼的手微微颤抖着。 皇帝的手也在颤抖,只不过,他的颤抖纯粹是因为惊讶与喜悦。 皇帝年近而立,却只有兰妃所出的大皇子。如今明贵妃忽然被诊喜脉,自然是天大的喜事。 “传朕旨意,未央宫上下,皆重重有赏!”皇帝道,然后上前一步,轻轻握住沐云嫣的手,柔声道:“嫣儿,辛苦了,朕一定会护你母子平安的。” 沐云嫣虽然前几日心中已有准备,但在听到太医诊断的结果时还是不免呆愣住了。直到皇帝握住她的手,她方才回过神来,一时之间,竟是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法宣之于口。 为了不失礼仪,她只得装作惊喜到说不出来话的模样,重重地点头。 而其他众位嫔妃皆如事先串通好一样,异口同声的恭喜皇帝和明贵妃。兰妃跟着其他人一道恭喜,眼神却翻涌着一些看不懂的情绪。 ...... 于是,沐云嫣在宫中第一个生辰宴,最终以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惊喜结尾,收场了。 ...... 掖庭宫。 沐云瑶正坐在床上想着心事,浮翠则躺在自己床上,像是已经睡着了。看起来是被一日的打扫给累坏了。不多时,春黛也回来了。 一回来,她就忍不住把宫人之间都传了个遍的消息给说了出来:“天啊!你们知道吗?明妃娘娘,啊不,现在已经是明贵妃娘娘来了,明贵妃娘娘怀有身孕的消息,宫中现在都传的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沐云瑶没有说话。而浮翠睡着了,自然也是没有办法回应春黛。 “诶?为什么你们都没有反应?”春黛略微疑惑,然后走入屋内才发现浮翠已经睡了,这才明白过来。“哦,我说嘛。原来已经睡了......啊?云瑶,你还没睡啊。” 沐云瑶如木偶般僵硬的点了点头,然后才开口道:“明妃......不,明贵妃......真的是有身孕了吗?”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声音竟然这般沙哑。 “宫中人人都在传啊,好像就是今日明贵妃娘娘生辰宴的时候娘娘身子不爽利,请太医来诊断时发现的。”春黛也被沐云瑶的反应吓了一跳,问:“怎么了云瑶?你......是不是有些不舒服啊?” 沐云瑶摇摇头,然后又问:“那是不是意味着,宫中不久后就又多了一个皇子或者公主了?” 这时候春黛反而摇头了,“这谁知道呢......宫中孩子难养活......还是得看明贵妃娘娘自己的运数了......不过皇上这样宠爱贵妃娘娘,我想应该是可以平安诞下皇嗣的。” “是啊......宫中孩子难养活......”沐云瑶悲伤道,随即从床上起来,走到门口方道:“春黛姐姐,我先出去走走,桌子上给你留了晚膳了,你多少吃些。” “诶?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走啊?可别再不小心招惹上是非啊。”春黛对今天沐云瑶的反常有些疑惑,劝阻道。 “没关系,我只是在附近随便走走,不会招惹上麻烦的。春黛姐姐放心吧,我很快就回来了。”沐云瑶硬是挤出来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不再理会春黛劝阻的话语,毅然离去了。 ...... 玉泉宫。 兰妃带着大皇子洛怀瑾慢慢回到了玉泉宫。回宫的路上,兰妃一直沉默着,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到了玉泉宫,兰妃也仍旧没有说过一句话。于是洛怀瑾怯怯开口问:“母妃,你怎么了?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 兰妃一直想着心事,蓦然被打断,轻轻笑了笑,然后蹲下身来,直视着洛怀瑾。 “怀瑾,你想要弟弟或者妹妹么?”她柔声问。 “......弟弟或者妹妹?儿臣会有弟弟或妹妹么?那样,是不是就有人可以陪我玩了?”洛怀瑾懵懂的问。 “......不会。”兰妃却摇了摇头,否定了洛怀瑾的话。 “什么不会?”洛怀瑾没听明白,问。 “如果是弟弟,他不会陪你玩,而会去争抢原本属于你的东西。如果是妹妹,她也不会陪你玩,且不说男女之防,妹妹的存在还会让你父皇分心,更不会再注意到你。”兰妃垂眸,缓缓道。 “......那儿臣就不想要弟弟妹妹了。儿臣只要母妃。”洛怀瑾道。 “......好孩子。母妃答应你。”兰妃欣慰的笑笑,站起身来,眸中一片晦暗。 第四十七章 身世 自从沐云嫣被诊出有身孕后的一个月来,皇帝几乎日日往未央宫里去,各类珍贵补品,绫罗绸缎,奇珍异宝悉数送入未央宫,一时之间,帝宠之盛,六宫侧目。 天气越发凉了,纷纷扬扬的黄叶落了一地,在青石板宫道上织就绚丽的金色地毯。不过景致虽美,倒是苦了清扫的宫人,比如负责打扫横街的浮翠,落叶没完没了的落,着实让她每天都累得苦不堪言。 御膳房也不得清闲,各类的宴会需要准备的各种各样的膳食,可忙坏春黛等一干御膳房的宫女了。 众人似乎都陷入忙碌,只有沐云瑶,仍是在藏书阁清清闲闲的看着书。忙碌的春黛和浮翠都没有注意到,最近的日子里,沐云瑶越发沉默寡言,几乎面对什么都沉默以对。 与沐云瑶一同看书的洛怀瑾疑惑过,也问过,却只得到了不咸不淡的几句敷衍的话语,类似于:“天冷,不想开口。”“有些不舒服,不想开口。”“心内烦闷,不想开口。”等等等等。 就连为了见沐云瑶一面,一直时不时往宫里跑的岳斯年都搞不明白,沐云瑶最近为何这般反常。 沐云瑶也没有对任何人说,她几日以来,在连续做同一个噩梦。 在梦里,她一个人行走在空无一人的宫廷中,亲眼目睹着一场大火从未央宫开始蔓延,最终将整座宫阙燃为灰烬。而她在熊熊烈火面前,无能为力,最终,只是沉默地对着那片片曾经纸醉金迷过的断井残垣。 这不是什么好梦。沐云瑶虽不信鬼神之说,内心却还是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就像是有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要发生了一样。 ...... 那一日,闲坐在内殿看书的沐云嫣忽然听得碧烟来报:“娘娘,兰妃娘娘来了。” “兰妃?她来做什么。”沐云嫣眉头轻皱,却还是挥挥手,道:“请她进来罢。” 半响后,兰妃一人走进了内殿。进来后,她也不急于开口说明来意,只是四处看了看,然后走到沐云嫣面前,道:“有些陈年旧事,臣妾想,明贵妃应该感兴趣。只是,这样的事情,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为好,毕竟人多口杂,容易落人口实。” 沐云嫣愣了愣,想知道兰妃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于是也就把下人都屏退了。此时殿内只剩下她二人了。 “之前,臣妾亦与贵妃说起过,臣妾与前朝瑾妃是有几分交情的。”兰妃坐着,侧着头,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沐云嫣恹恹点头,没有说话。 “贵妃的嫡亲胞妹,棣棠公主,便是中秋夜宴那日闯入未央宫的那个宫女云瑶罢。”兰妃忽然说道,倒让原本兴趣缺缺的沐云嫣蓦然精神了起来。 “兰妃姐姐且不是魔怔了?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前朝棣棠公主已然流放汉疆,怎么可能会留在宫中做宫女呢。”沐云嫣冷冷道。 “诶,贵妃先不要着急,先听臣妾把话说完。臣妾可没有恶意呢。”兰妃淡淡地笑开了,“贵妃不觉得,名为云瑶的那宫女,与前朝瑾妃,有六七分相像吗?” “......那又如何?”沐云嫣反问。事实上,瑾妃向来待在玉泉宫中少有外出,宫中之人大多对她讳莫如深,因此她也并未见过瑾妃几面,自然也忘记了瑾妃是何模样,只是少时偶尔听到母后感慨说沐云瑶模样与瑾妃是有几分相像的,尤其是那双似醉非醉,眸光如水的桃花眼,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兰妃摇摇头,忽然问了一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贵妃近来身体可好?” 沐云嫣心忽然漏跳了一拍,仍是冷冷道:“承蒙挂心,自然康健。” “如此便好。”兰妃点点头,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封面泛黄,已有破损的旧书,递给了沐云嫣。“真相如何,贵妃看了便知。” 沐云嫣怀疑的接过兰妃手中的旧书,然后慢慢翻看了起来。 ...... 半个时辰后。 沐云嫣神情漠然的把书还给了兰妃。 “贵妃现在应当明白了罢。棣棠公主,其实为瑾妃所出。”兰妃温柔的笑着,把书中内容概括为寥寥几个字,如锋利刀刃一般,毫不留情的刺入沐云嫣的心脏。 沐云嫣沉默着,没有说话。 “前朝盛元帝看似薄情寡义,却仍比不上这瑾妃冷情冷性。”兰妃也不在乎沐云嫣的反应,仍是旁若无人的感叹道:“佟倾雨这样的人,臣妾与她自小一起长大,却仍无法理解她。她就是那种看似与你近若咫尺,实则远隔天涯的人。心淡至极,不争不抢,放在寺庙里几乎可以立地成佛的那种。这样的人,本就不适合入宫的。这也难免最后她结局凄凉,连自己的孩子,都要交予别人抚养,甚至到最后,母女都没有相认。” “不过更为讽刺的是,盛元帝虽是恨极了她,却也爱极了她。”兰妃继续道,“自从棣棠公主出生后,盛元帝不是经常出入前朝皇后的昭阳宫中嘛,至于这原因,明眼人一看便知。而玉泉宫,自始至终都被盛元帝密不透风的保护着,这也是为何佟倾雨从来都没有陷入后宫纷争的原因,甚至以至于连你们都忘了她的存在。” “皇后与瑾妃同时生产,皇后之子一生出来便因为体弱而夭折,盛元帝瞒天过海,把瑾妃的女儿与皇后之子对换,于是庶出公主摇身一变,成了尊贵的嫡出公主。而这个秘密,除了瑾妃、盛元帝,以及其他参与过此事的早已死去的宫人之外,再无任何人知晓。” “瑾妃虽然冷漠,终究还是有为人母的本性,时常派人打听着棣棠公主的事情。包括棣棠公主喜欢吃的糖蒸酥酪、奶油松瓤鹅油卷,棣棠公主平日里最喜欢弹的琴曲,棣棠公主背诵的诗书......甚至终究还是耐不住性子,亲自去了昭阳宫中参加棣棠公主的生辰宴......若不是那次,恐怕贵妃也不会有机会看见瑾妃模样了。” 第四十八章 临安故梦 兰妃似乎仍在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而沐云嫣脑海里一片空白,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眼前景色似乎在飞速褪色,而她只感觉自己的思绪已然沉入那段晦涩的旧事,一时之间竟无法挣脱。 ...... 盛元五年春末,临安初雨。二八年华的佟倾雨撑着伞,独自徘徊在府中梨树下,久久不去,也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有女佟氏,美冠临安。仙姿皎皎,风华卓绝。见之如梦,恍入仙境。”彼时无人能想到,这临安城里自佟倾雨及笄以来便流传甚广的誉词甚至传入了那远在天边的皇城中,以至于一纸诏书传下之时热闹的佟府久久无人言语。 佟倾雨生来便性子淡漠,待人如水,踏上离开临安去往大都的马车之前,除却父母兄弟,她也只给有几分交情的兰芷留了一纸手书。 临安暖阳升了落,满城飞絮奏挽歌。彼时的佟倾雨掀起宫车幕帘,沉默看着站在佟府前愈发远去的家人朋友。宫车四角的铃铛晃来晃去,留下一串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伴着“哒哒”的马蹄声一同绝尘而去。 十六载临安记忆了了淡无痕,佟倾雨浓墨重彩的人生,还得从入宫说起。 殿选时凭借一袭湖蓝留仙裙和一曲《月中仙》从各色莺莺燕燕、姹紫嫣红中脱颖而出,一举封得贵人,入住绛雪轩。 盛元五年冬月,佟倾雨头一次侍寝,甚得皇帝宠爱,晋为嫔。盛元六年阳春三月,佟倾雨诊断有孕,晋为充媛,赐号“瑾”,意为质若瑾瑜。盛元六年六月,佟倾雨意外滑胎,帝心大恸,怜起体弱,着升其为婕妤。 绛雪轩最妙的便是满轩红艳桃花盛如雪,总爱着蓝衣的佟倾雨素日里最爱的便是独立桃树之下兀自静思。尤其是在春日之时,桃花绯红,如一团团烈火,烘楼照壁红模糊,她一袭茜纱裙,独傍桃花而立,美如天仙下凡。 便是寂寥出尘如绛雪轩,也曾夜夜笙歌纸醉金迷,分明是奢靡至极的宫廷殿苑,隐隐却透着深入骨髓的清冷寂寞。 接连三年,佟倾雨荣宠不断。盛元九年,封妃诏书即下,阖宫震惊。 佟倾雨专宠这么多年,早已引发众妃不满。如今以佟倾雨家世,再封为妃,外至朝廷之上,弹劾规劝之声不绝于耳,内至后庭之中,阴谋算计接连不断。众多声讨与针对之下,盛元帝亦无力保全,只得迁其入玉泉宫,那密不通风的清冷之地。 自那之后,盛元帝便很少再踏足佟倾雨的宫中了,而佟倾雨也一直呆在玉泉宫中,闭门不出,无论什么场合也都未见她参加过。时间久了,各宫宫人也就忘了瑾妃佟倾雨的存在了。原本人人侧目的宠妃,转瞬间就变成不存在的透明人一般,着实是讽刺至极。 春去秋来,日子一天一天的也就那样过去了,本以为会一直风平浪静下去的生活却在盛元十二年十一月终止了。 那日漫天飞雪,佟倾雨半躺在贵妃榻上,一旁炭盆中火烧的正盛,日日来请平安脉的太医一如往常的拿出手帕诊脉,却并不像往常一样说几句场面话敷衍,而是忽然重重跪下,颤抖着道:“微臣恭喜瑾妃娘娘。” 佟倾雨一愣,随即示意自己的贴身宫女过来,递给太医一个沉甸甸的荷包,然后俯身低语,“大人即为太医,有些事也不需本宫明说。此事莫要声张,大人且装作不知便是,事后定少不了大人的荣华富贵。” 那太医正要推辞,却忽然感到脖颈一凉。低头一看,却不知何时,佟倾雨手握金簪抵于他颈前,凉凉的金簪轻轻触及在温热的皮肤上,强烈的对比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瑾妃娘娘放心便是,微臣日日来为娘娘请脉,自然当是与娘娘一心。” 瑾妃笑笑,没有说话,挥挥手,便让太医退下了。这太医其实是盛元帝的人,她内心清楚得很,所以她就是要让盛元帝知道,自己并不想为他要这个孩子。 然而事与愿违,几个月后,她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起因只是盛元帝一张写着寥寥几句的字条。 “深宫日夜长,若当有人作伴,岂不两欢?” 盛元十三年夏至,拂晓。微末晨光透过厚重云层流泻,苍穹之上风起云涌,叠云变幻光影莫测,隐隐聚成青鸟模样。 昭阳宫中人来人往行色匆匆,盛元帝立于偏殿之中,怀中抱着小脸微微发青的新生儿,听着跪在前面太医战战兢兢的报出这尊贵无比的皇后嫡子活不过三日的事实。 盛元帝神色漠然,将裹着金丝被的新生儿交予一旁低头侍候的奶妈,屏退了太医,一炷香后怀中抱着另外一个新生儿的影卫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盛元帝面前。 日出了。云破天明。 殿内晦暗仿佛皆消失不见,倒在地上的奶妈与被裹在金丝被里停止呼吸的婴儿一同被两个影卫带出,殿内安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盛元帝抱着怀中婴儿,迎着万丈霞光,敞开门,踏过门槛,走到殿外,俯视着外面跪了一地的宫人。 “荣萼有光倾日近,仙姿无语击春深。便以棣棠为封号罢。”轻飘飘一句话,注定了沐云瑶生来便拥有的尊贵地位。 “云鹤有奇翼,瑶草无尘根。皇后倒是起了个好名字。”佟倾雨半倚栏杆,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发呆。 “要奴婢说,还是皇上给的封号才好呢。自古以来棣棠象征尊贵,足可见公主以后的地位。”一旁侍候的贴身宫女站在佟倾雨身后,细声细语的安慰她。 “棣棠......呵。”佟倾雨摇头笑了,递给贴身宫女一张手帕。贴身宫女接来,却发现手帕上写了一行诗。 “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 “娘娘的意思是......”贴身宫女欲言又止。 佟倾雨难得活泼的眨眨眼睛,笑了:“瑶华,可不比云瑶好听得多?” 第四十九章 皑如山上雪 那些尘封在岁月深处的往事随着泛黄手札上的行行娟秀文字缓缓浮出水面,沐云嫣揉揉眼睛,只觉眼睛干涩无比,仿佛被那些文字给刺痛了双眼。 她莫名想起了沐云瑶满岁时的抓周宴,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那位瑾妃。 周遭来往之人喧喧闹闹,各式珍宝流水般送来,世俗繁华到鼎盛,却也凡俗到鼎盛。举目望去,一片金碧辉煌。而瑾妃就站在这繁华画卷之中,一袭青碧绣鹤纹裙衫遗世独立,如一滴甘露覆在这世俗之上,透明而冷清,纤尘不染,只是傲然而淡漠的折射着或耀眼或刺目的光华。 彼时的沐云嫣也不过八岁的年纪,尚还不太知事,只觉那瑾妃犹如画中人,虽然惊艳一时,却无法留下任何痕迹。 然而在沐云瑶抓周抓到那本《诗经》时,沐云嫣还是注意到,立于角落人群之外的瑾妃身影似乎晃了一下,那感觉就像是覆在叶上的露珠耐不住烈阳烘烤而颤抖一般——实际上好像也如此,不久之后瑾妃就消失在了抓周宴上,也消失在了沐云嫣的眼中,自此,沐云嫣再也未见过瑾妃。 她这样想着,目光却还是停留在了手札上最后几页。 落款年月日是盛元十八年六月初六。 “这日天气晴好,细风和畅,我站在玉泉宫前的白玉石桥上,远远望着湖对岸的宫道。宫道上冷冷清清,也没有什么人走过,只有红墙边立着的绿柳摇荡着细软的枝儿,倒也给这寂寞深宫添了几分生气。 我知晓今日是瑶华的生日,想必昭阳宫里又是一场热闹宴饮,倒也难怪本就清净的宫道更加门可罗雀了。 然而......是不是我眼花了?怎么有一个湖蓝色的身影从墙角那边闪了过去? 不知为何......我的心开始‘怦怦’跳了起来。我匆匆走过石桥,走到湖对岸的宫道,终于在一棵柳树下发现了她小小的身影。 她一袭湖蓝裙衫,蹲在柳树下,聚精会神的看着什么,丝毫不顾及沾染泥土的用金贵蚕丝做成的衣摆。她是那样的认真,以至于我站在她身后许久都没有发现。 我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也蹲下身来,轻声问:‘你一个人在这里,是在看什么?’ 她像是吓了一跳,猛的向后一仰,若不是我及时拉住她,恐怕她就得摔过去了。被我拉住后,她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然后仔仔细细的盯着我,许久才出声道:‘虽然不知娘娘是哪位娘娘,但今日是儿臣的生日,儿臣就不给娘娘行礼了,作为补偿,儿臣告诉娘娘一个秘密,好不好?’ 我笑了,摸摸她的头,道:‘既然是你的生日,便也不必拘泥于礼数了。且说说是什么秘密罢。’ 她闻言把头凑近我的耳朵,半响才神神秘秘道:‘娘娘,你是儿臣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满宫所有的娘娘,宫女都不如娘娘好看,就......就算是就算是......哎,母后也不如娘娘你好看......啊,也不是,儿臣的意思是,不知为何,见着娘娘,总感觉比其他人亲近许多,好像比母后还要亲近......’ 她的言语乱七八糟且毫无逻辑,恐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我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我只感觉鼻子没来由的酸,把她拥入怀里,随后才让压抑的泪水肆无忌惮的流出。 她乖乖被我抱在怀里,许久慢慢的伸出双手,也回抱了我。 ‘娘娘,你哭了吗?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儿臣帮你教训欺负你的人好不好,娘娘别哭了......’她细声细气的说,明明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却还是用自己笨拙的方式来安慰我。 我摇摇头。‘好孩子,母妃......’本来想好的话语随着脱口而出的自称戛然而止,她似乎也没有注意到我的自称有问题,仍是睁着清澈透明如水葡萄一般的眼睛静静看着我。 ‘......伸出手,我教你一句诗。’我默了默,最终这样对她说。她闻言听话的伸出手,略带好奇的看着我。我轻轻握着那双白玉似的小手,满满的在那柔软的掌心上用食指写下一个又一个字。 ‘流......照......伏波......营,飞入瑶华境!儿臣读过这句诗!’很快,她便意识到了我写的什么,把内容一字不差地喊了出来。 我笑着夸了她,然后对她说:‘既然你读过这句诗,便应当知晓其中深意。’ 她看起来似乎仍是不解的样子,我强忍哽咽的腔调,继续解释道:‘......好孩子,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你为鸾鸟,而此地为瑶华境,你不适合在这里。’ 她看起来有些伤心,‘娘娘是在赶儿臣走吗?娘娘讨厌儿臣吗?’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她忽然站起身来,看向我身后的玉泉宫,道:‘娘娘,那是娘娘的宫殿罢!儿臣想进去坐坐。今日是儿臣的生日,娘娘就依着儿臣罢。’ 她的语气有些不容置喙的意思,我想着以后便也不再有机会见了,便带她看看也好。于是便应下了。 ...... 傍晚她恋恋不舍地离去,对我说以后还想来,却被我冷着脸拒绝了。那也是我第一次对她说重话。 ......好像也是最后一次了。 瑶华,对不起,母妃不能陪你长大,不能时时刻刻陪伴在你身边。” ...... 在沐云嫣记忆里,沐云瑶五岁生辰宴那日她似乎缺席了,小半日都找不到人,后来好不容易被找到时母后尚要训斥,却被一向不爱多管闲事的盛元帝拉住。 “瑶儿大概只是贪玩罢了,终归还是爱玩的年纪,何必多加苛责呢?”盛元帝轻飘飘一句话下来,倒教母后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而如今看来,原来那一日,沐云瑶是去了瑾妃所在的玉泉宫了。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最终,沐云嫣这样问。 兰妃耸耸肩,笑了。“我有一场交易,不知贵妃娘娘可感兴趣?” 沐云嫣没说话,兰妃继续说了下去。 “我既与前朝瑾妃是故交,而棣棠公主又为瑾妃骨肉,于情于理我都会照顾着,而贵妃娘娘作为前朝康华公主,隔着家国仇恨,想必不会任由自己留下仇人的骨肉罢?更何况......若实在没有办法,同归于尽也是好选择......大皇子也挺喜欢云瑶那孩子,日后登基,云瑶的处境只会比现在更好。” 第五十章 皎若云间月 “本宫便说呀......原来你是这么个打算。”兰妃话虽说的直白,沐云嫣倒也不恼,微笑着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借助本宫对皇上的恨意,让本宫与皇上同归于尽,既可以让你的儿子顺理成章的继位,又彻底抹除了还有其他皇子争夺的可能性......而这样你也变成了尊贵的圣母皇太后,大权在握,得享荣华富贵......” “臣妾知道贵妃娘娘是明白人,自然也明白臣妾的想法并无不妥。更何况,之前臣妾所言,字字为真,此事于贵妃娘娘,于臣妾,于大皇子,于前棣棠公主,都是最好的选择。”兰妃也带着盈盈笑意说着,不过她的眼底还是透露出几分落寞。 “不过贵妃娘娘有一点说的不对,臣妾不得不反驳......臣妾让大皇子继位,并非贪图荣华富贵......皇上一直忽视臣妾,连带着忽视大皇子,而大皇子又为皇上长子,有朝一日终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与其如此,不如......臣妾只是不忍让他陷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困境。”兰妃微微垂着头,似有哀叹。 “父母爱之子,则为之计深远......哪怕你成为圣母皇太后后必定为韦后所忌惮甚至暗害,你也要这样做?”沐云嫣感叹。 兰妃淡淡笑笑,“臣妾在所不辞。于贵妃娘娘,棣棠公主虽不是你的嫡亲胞妹,之间情谊却是不可磨灭的。想必便是为了她,贵妃娘娘便也该理解臣妾的心情。” “......与皇帝同归于尽,于本宫而言,这并不算什么难事。而且就算你不提,本宫早晚也是要走这一步的。只是皇帝驾崩,朝廷不稳,国家动荡,又当如何?”沐云嫣问。 “朝臣虽为勾心斗角,若有外患终究还是会拿出些本事的,不说如今的丞相李阔海,韦后身后的韦家便足以起震慑作用。大皇子继位后自然只能算是一个无实权的傀儡皇帝,可他年纪还小,但天资聪颖,臣妾相信他会一点点成长,最终成为一代明君的。”兰妃简略道。 “那本宫的妹妹呢?你又当如何对待?”沐云嫣接着问。 “之前便也说了,大皇子很喜欢棣棠公主。臣妾自然会把棣棠公主调到身边,好好照顾的。这一点,便是为着前朝瑾妃,臣妾也不会有一分敷衍的。”兰妃笑着说。而沐云嫣也能看出来,兰妃并没有说谎,这话的确是发自内心的。 “也好。”沐云嫣点点头,“那么,多谢了。本宫会如你所愿的。到时候,你便知晓了。只希望你能一直不违背你说过的一切。” “时候不早了,你且退下罢,本宫有些事情还需要安排,就不需要你操心了。”还没等兰妃再开口说话,沐云嫣便不容置喙的下了逐客令。 兰妃也知晓此时沐云嫣心情必是非常复杂,也没有多言,安安静静的离去了。 待到兰妃离去后,沐云嫣把所有人都屏退了,然后独自一人坐在寝殿里,愣愣的看着窗外不断飘落凋零的黄叶。 纵是人前多么冷静理智,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她终究也只不过是一个年方二八又一的寻常女子罢了。面对死亡,沐云嫣终归还是有些犹疑的。可正如兰妃所言,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了。 她只是有些事情无法放下,譬如沐云瑶,譬如霍斐,甚至是与永兴帝也就是如今皇上的一段孽缘...... 前朝孽缘千丝万缕纠葛不清,如今却也终究逝去了,甚至连任何痕迹都没能留下,空余那本泛黄手札,漫不经心的诉说着曾经惊心动魄宛若从说书人口中吐露出的传奇故事。 而她自己,这一段平平淡淡的故事,也要落幕了。 她轻轻起身,走至窗前,推开雕花的木窗,感受着深秋的冷风呼啸着从鬓间吹过,刺骨冷意深入骨髓般,她忍不住颤了颤。 微微紧紧了衣襟领口,沐云嫣头微微探出,然后上仰,一片深蓝天幕映入眼帘,偶有一群北雁成群结队的南飞,半空中划出优美的曲线。 她痴痴的笑了。 ...... 半月后。 十二月初的傍晚,御书房内,烛火幽幽,纱帘漫卷。永兴帝正坐于案几之前细细的看着一本兵书,正看的入神,却不想猛的被打断了。原来是身边的总管太监来报,说未央宫派人过来了,好像是要有要事要请皇帝过去一趟。 永兴帝略微烦躁的挥挥手,让人退下了,仍是拿起那本兵书,本想着接着往下看下去,却不想脑海中一片乱麻,无论如何竟都无法静心看下去,遂无奈放下兵书,让总管太监传旨说摆驾未央宫。 普一走近未央宫,轿子上的永兴帝猛然让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他几乎是脚步微颤的从轿子上的下来,然后似是犹豫般徘徊不前。 一曲箫声自红墙后娓娓传过,他一时恍神,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冬日黄昏,一袭绛衣华服傲然风骨的女孩在梅树下翩翩起舞,回眸一笑时天地间万物便也为之失色。 他挥挥手,不顾太监总管的劝阻,让所有人都退下,然后独自一人走进了未央宫的大门。 此时未央宫内,沐云嫣手执玉箫,舞步轻盈如踏飞燕,血色罗裙波浪般荡起,青丝随风而扬,黄昏的阳光打在她身上,犹如画卷中的仙女误入凡尘。 永兴帝立于梅树之下,久久不言语。 时间这种东西似乎停止了,世界仿佛缩小了,唯于两个身影,一个如风般舞的灵动,一个如山般立的沉稳。 许久,沐云嫣方才停下舞步,玉箫离开唇畔,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缓缓走进永兴帝。可不知为何,那淡如水的笑意莫名刺痛了永兴帝的双眸。 “爱妃今日如何有这般雅兴?”永兴帝只感觉心底不安,问道。 “今儿个梅花初开,臣妾今日只是想庆祝这个,所以邀请皇上一同喝酒助兴,皇上不会不同意吧?”沐云嫣浅浅笑着,抬手指着枝头怯怯开了花苞的梅花。 第五十一章 血色罗裙翻酒污 永兴帝恍然抬头,看着那光秃秃的树梢上孤零零的几点梅花,莫名感觉有些凄凉。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握住沐云嫣的手。二人四目相对,两两相望,却久久无言。 许是冬日的原因,昏黄的日光很快消散,乌云在渐深的天边暗涌,冷意弥漫在空气中,永兴帝忍不住也打了个颤。他没有松开握着沐云嫣的手,仍是拉着她,然后迈开步伐。随即二人沉默着一前一后步入殿内。 “皇上可是冷了?要不要喝杯酒暖暖身?”进入殿内半响,沐云嫣方才开口询问道。 永兴帝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又转头四看,像是第一次来一般,仿佛要把这殿内一切景致全部记入心中。 沐云嫣抬手示意了一下,一旁侍候的碧烟立马意会,领命倒酒去了。没人注意到,一向沉稳的碧烟此时步伐竟有些踉跄。 ...... 另一边,京城一处不引人注意的暗巷内。 “霍将军!你要入宫?为什么?你是不是疯了?”岳宜修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一身劲装威风至极,却面色憔悴的霍斐,忍不住喊出声来。 “这是嫣儿托付于我的事情,我自然要办好。而且......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霍斐眼底一圈乌青,他长长叹息一声,仿佛用尽了一切力气,才将后半句说出口来。 岳宜修眉宇紧蹙,“最后一次......这是什么意思?康华公主到底要做什么?” “你应该能猜到的。”霍斐淡淡说了一句,随即语气一变,“对了,我可记得你说过,令弟似乎颇为在乎棣棠公主?” 岳宜修点点头,“可不在乎么?每日都听他念叨着棣棠公主如何如何,耳朵里都要生茧子了。” 霍斐闻言长长舒了一口气,道:“那还好,至少有令弟在,棣棠公主也不至于孤零零一个人在深宫之中,无人依靠了。” 霍斐是松了口气,然而岳宜修神色反而更加难看起来。 “看来,康华公主已经下定决心要这样做了么?为什么?她好好的以明妃身份活着有什么不好?她自己的妹妹就让她自己来照拂,何必委于外人之手?更何况,我不还听说她已有了身孕了么?便是为了皇子,也不该这样轻率的做决定......”岳宜修皱眉道。 一直绷着脸的霍斐在听到岳宜修最后一句话时猛然愣住了。“你说什么?她......她已有了身孕?!”他声音几乎是颤抖着的问。 “怎么?霍将军不知道么?这样天大的喜事,朝中人人皆知啊......哦,霍将军现在远离朝堂,没听说也正常......可是康华公主和她身边的人都没对你提起吗?”岳宜修问。 霍斐脸色发青,他僵硬的摇了摇头。 “这样啊......看来康华公主是有意隐瞒了......不过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她估计也是怕你知晓了以后会阻碍她......”岳宜修略带怜悯的看了霍斐一眼,却没人注意到在这怜悯背后暗藏的深重悲伤。 “呵......我却真是没想到,她竟会因为这个而对我有所隐瞒......她之前对我可都是毫无保留的。罢了,罢了。”霍斐自嘲的笑了笑,微微仰头,不让忽然翻涌的泪水流出。 岳宜修看着霍斐灰败的神色,略微有些不忍,抬手想去为他拭泪,然而手却生生的停在了半空中。 “霍将军是来托付什么事情的罢。”半响,岳宜修微微叹息一声,用肯定的语气说出了疑问句。 然而霍斐却摇了摇头。“还不到时候,嫣儿既然嘱托过我,要我保护好棣棠公主,直至她离开这是非之地,过上平静生活,那么在这之前,我便还得活着。” “不过......”顿了顿,霍斐又皱紧眉头道:“虽然这是嫣儿的心愿,但我不认为这是棣棠公主的心愿......” “......霍将军的意思是?”岳宜修心中微动,想起之前岳斯年说的棣棠公主的一些事,内心中已经暗暗有了些许判断。 “到时候便看她的心意了。若真如嫣儿所言,她愿安稳一生,那么把一个最微末的小宫女带出宫外过上安稳生活,这于霍某而言不算难事。”霍斐语气平平道,似乎自己完全置身于事外,并不带一丝一毫个人喜恶。 然而岳宜修还是隐隐感觉到,如果棣棠公主真的这样选择的话,霍斐会很失望。不过她最终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支精致的素银镶蓝宝石蝴蝶步摇。 “舍弟托你带给棣棠公主的,麻烦了。”岳宜修轻声道,“霍将军既然打算活着,那么,便当谨慎些,小心行事才是。” 霍斐略微瞥了一眼那支步摇,随即将它揣于袖中,又道:“那便多谢岳小姐嘱托了。霍某自会小心的。” 说完,霍斐便转身离去,很快便不见其身影了。岳宜修定定的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才苦笑一声,转身缓缓离去了。 ...... 未央宫落鹤苑。 沐云嫣手持金樽,一杯接一杯的饮着。她眯着眼睛笑看对面同样已有醉意的永兴帝,笑嗔道:“皇上可是醉了?” 永兴帝手扶着木桌边缘,头微微歪着,眼神迷离,没有说话。沐云嫣见状笑了,然后挥挥手,把殿内宫人们都屏退了。于是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嫣儿可是有什么悄悄话要对朕讲?”永兴帝低沉的嗓音响起,回荡在空荡的殿中,竟如一阵冷风,莫名让沐云嫣清醒了一些。 沐云嫣笑了笑,起身,走到永兴帝身边,永兴帝见状微微直起身子,轻轻一揽,便将沐云嫣揽入怀中。 也许是因为宽大的衣袖扫到了木桌上的酒壶,里面的酒水全部洒了出来,醇厚醉人的酒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像是氤氲着一个温柔旖旎的美梦。 沐云嫣抬眸注视着永兴帝的那双眼睛,如墨的瞳仁仿佛被雾笼罩,隐隐约约看不真切。她微微笑了笑,然后毫不犹豫的吻了上去。 永兴帝一时被这个猝不及防的吻惊到,微微怔愣住,然而很快,他便感觉眼前一黑,随即意识飞速消逝。 第五十二章 火燃九重天 沐云嫣轻轻推开已然晕倒趴在她身上的永兴帝,漠然的看了他一眼,随即慢慢起身,从座位上离去,缓步走至梳妆台前。此刻未央宫内宫人基本都被她遣散了,纵是有几个尚在值守的,也只是在外侧,如若火起,很容易便逃离了。 她站在梳妆台前,转头看向窗外,十二月的夜空似乎凝结着寒冰一样,如若九重深渊,一眼望去,只觉黑乎乎冷飕飕,不见尽头。 她想起永兴帝逼宫时的那个春日夜晚,微凉的风中幽幽花香混着血的腥气一同蔓延在这宫闱中,诡异的很。彼时的她蜷缩在牢狱的角落,轻声向父皇母后解释沐云瑶的去向,并答应白露一定会安置好她的家人。 如今她要走了,不能再事事为沐云瑶考虑了。虽然也托付过霍斐,但别人终究不是自己,仍是不能完全安心。 可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如兰妃之前所言,这已是最好的选择。 思及此,她又转过头,微微俯身,坐在了梳妆台前的木椅上。抬头,看着铜镜里倒映着的自己的面容。多么年轻的容颜呵......她忍不住抬手,抚上自己的面颊,随即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流下,她自嘲似的笑了。 她起身,拿起那面镜子,靠近自己,似乎是想要更确切的看看自己的面容,却不想一个不稳,那镜子便脱了手,“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粉碎成无数个晶亮的残片。 她一时愣住,呆呆的看着地上残缺不全的铜镜,仿佛心中也有什么东西跟着这铜镜一同,被摔得支离破碎了。 她抬手拭了拭眼角的泪,咬咬牙,不再管那面镜子,然后拿起一旁桌上的烛台,轻轻将它置于殿内精致的垂蔓前。 细小而微晃的烛火一经接触到那上好的丝绢,瞬间又如火山爆发,“嘶”的一声便开始熊熊燃烧,然后一直向上,直接烧到梁上。很快,整个殿内便被一片烈火包围。 沐云嫣哀伤的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永兴帝,缓缓坐了下来,也不顾仪态,竟是直接坐在了地上。然后,她抬头看了看梁上愈发浓烈的大火以及开始四散的浓烟,笑了笑,将一直抵在舌尖的毒药给咽了下去。 ...... “走水了!走水了!未央宫走水了!快来人啊!”原本在未央宫门口值守的侍卫在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后回身一看,却只见黑夜里未央宫如一颗明珠在闪耀着光芒,他顿时一愣,随即开始沿着宫道跑起来,边跑边喊。 很快,无数的宫人都被惊动,所有人都拿着木桶来救火,这其中,也包括匆忙赶来不顾自己身体有些虚弱的沐云瑶。 一片兵荒马乱。 熊熊的大火犹如饿鬼一般肆虐,原本繁华的宫殿顷刻间变成了一片废墟,空留断井残垣诉说着昔日鼎盛。 终究还是晚了。 永兴帝与明贵妃沐云嫣一同葬身于火海,尸首已然被烧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太后匆匆忙忙的乘着鸾轿过来,在得知皇帝驾崩的消息时两眼一翻,一句话都说不出,倒在地上,便也跟着去了。 各宫嫔妃跪倒在废墟前,痛哭流涕,或是哀叹着以后自己的命运,或是悲伤自己的无依无靠,又有几人,是真正为永兴帝而流泪呢。 沐云瑶脱力般跪倒在地上,她已精疲力竭,无力哭泣。她只是呆呆地跪坐在地上,泪水被寒冷的风吹干,嗓子已然沙哑说不出话,她如木偶一般僵硬的跪坐着,仿佛失去了一切生命力。 夜空中彤云翻涌,片片白色的雪花如鹅毛般纷纷落下,笼罩在被烟熏黑的废墟上,粉饰太平一般温柔而冷漠,既像是在哀叹,又像是在哭泣。 沐云瑶只觉得浑身发冷。 眼前妃嫔撕心裂肺的哭声,宫人的呐喊声,来往人的匆匆脚步声,愤怒呼啸的风声,她都听不见了,她只感觉内心深处一种被撕裂的感觉开始肆无忌惮的蔓延,耳朵里的不停萦绕的轰鸣声盖住了所有其它声音,她心疼得宁愿晕过去大梦一场借此逃避,大脑却依旧清醒的可怕,仿佛故意要她生生承受这刻骨绝望之痛一般。 她愣愣的望着身侧的红墙,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很想不顾一切的撞上去,什么都不用想,只要能了结这一切,摆脱这一切就好。 忽然一阵暖意自背后传来,不知何时,一件厚厚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身后,把她整个人都罩了个完整。 她还未来得及叫出声来,便只听耳畔一个熟悉的声音道:“随我来。”话音刚落,沐云瑶便感觉自己被那人抱起,然后那人便施展轻功,趁乱离开了未央宫。 ...... 最终还是来到了宫变那日沐云瑶躲藏的揽月楼。借着朦胧的月光,沐云瑶认出带她来这里的人便是原定皇姐的驸马,大将军霍斐。 “棣棠公主,恕臣失礼了,只是事急从权,若有唐突,切勿怪罪。”霍斐微微低首,拱手行礼道。 沐云瑶摇头,勉强扯了扯嘴角,语气凉凉道:“棣棠公主逝世了,将军面前的是宫女云瑶,可不是什么劳什子棣棠公主。” 霍斐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即说道:“这里还不是很安全,公主且随我进去罢,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转告于公主。” “......我进不去。玉佩被我送人了。”沐云瑶摇摇头,像是破罐子破摔般道:“将军有什么话不妨就在这里讲了罢,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霍斐眉头紧皱,忍不住问:“那可是康华公主给你的玉佩,很重要,关键时候能用它保命的!公主竟是把它给送人了?送给谁了?” 沐云瑶闭口不言。如今想来,皇姐如今已然过世......那枚玉佩似乎是皇姐留给她的唯一东西了,而她却已经把它送给洛怀瑾了。 内心慢慢泛起的愧疚与委屈最终让她鼻子一酸,一直干涩的眼睛仿佛也在此刻活了过来一般,压抑许久的泪水开始不断的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