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宫的少女》 01唐宫大火 “这是死者陈棠棠,我希望大家记住这张照片。” d市公安局会议室,罗浩指着投影幕布上的照片说道。照片里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笑容天真,目光清亮。罗浩并未多做介绍,在电脑上点了几下,便下台关灯。灯灭,一段视频缓缓播放—— 到处烧得黑漆漆。 垮塌的房梁,因为被消防水车浇过的缘故,正淅淅沥沥下着雨。雨落到地上,被灼成白雾,与黎明的青色缭绕成一片。那之中,穿梭着穿橙色制服的消防员,以及穿白色防护服的法医,还有警察、家属及各色人等…… “这就是7月15日凌晨四点,发生在栖凤园88栋的大火。” 随着视频停在最后一帧,罗浩打开灯,正式进入主题。 这是d市公安局内部的案情说明会。主讲罗浩,是市局刑警支队的副队长;场下坐着的,除了刑警队的人,还有市公安局的一把手——赵永新局长。 赵局长的出席,显示了这起失火案的社会关注度。 火灾发生地栖凤园,位于市中心,是本地最古老的富人区,里面住着的,非富即贵。新闻里光是沾上“栖凤园”三个字,已足以吊起民众胃口。而后缀的“88栋”,更是引起外界对屋主人身份的一波又一波猜测。 事实上,在案发当日的新闻中,媒体已经对此做了清晰、明确的报道:屋主罗丽,本市居民,33岁,单身母亲。 栖枫园88栋,正是她经营的一家名为“唐宫”的高档私人会所。也正因为这个名字,媒体报道时,不约而同地使用了‘唐宫大火’这种噱头十足的标题。虽然标题夸张,但好在事发时唐宫处于歇业状态,并没有造成大面积伤亡,只是一死一伤。伤的是屋主罗丽,轻度烧伤,而不幸罹难的,则是她十一岁的女儿——陈棠棠。 “啊——” 安静中突然响起一声怪叫,打断了罗浩的介绍。他不满地抬头,向罪魁祸首严肃提醒道:“丛明晨,不要怪叫。” 被点名的丛明晨意识到失态,忙道歉:“师父,对不起!” 她声音洪亮,莽撞。众人一听,便知道是大学刚毕业的菜鸟新人,出于好奇,纷纷扭头看她。眼见成为全场焦点,丛明晨却毫不在意,反而旁若无人地拍着胸口,嘴里喃喃自语,认真自我安抚。于是,连赵局长也忍不住回头,上下打量她一番,问道:“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实习警员——丛明晨?” 丛明晨“唰”一下起身,敬礼,大声答道:“报告领导,我是丛明晨!” 众人均被她的反应逗笑,只是碍于领导在场,笑得相当含蓄。饶是如此,一场严肃的案情说明会的气氛也给破坏殆尽,换个脾气不好的领导,恐怕早就骂出来了。但好在市公安局的这位赵局长还算和气,这种场面下,还能指着罗浩背后的投影,和和气气地问丛明晨:“你‘啊’什么?” 丛明晨指着投影,心有余悸地说:“我才看出来,那是个人。” 众人便又随着她的话重新看向投影。原来,画面正中,正是死者——陈棠棠的现场照,尸体已经高度碳化,如同一根木炭,不仔细看,跟背景里焦黑的家具残骸根本没什么区别——所以丛明晨才没能一眼就认出来,且又在认出来后大惊失色,甚至尖叫出声。 但在座其他人——显然都是警队的老油条了——却个个神色淡定,甚至还有人交头接耳,嘲笑起菜鸟警察丛明晨的少见多怪。 见此,赵局长颇感概:“是啊,那是个人。大家警察当久了,早就习惯用“死者”、“受害人”这类的词来代替他们。但你们别忘了,就照片里这么一具黑黢黢的尸体,案发前,才只是个小姑娘,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小姑娘!” 面对局长的感怀,众人神色都黯淡下来。一时会议室里颇显安静,仿佛在为火灾里丧生的小女孩集体默哀。 最后,还是赵局长摆手道:“罗浩,你继续说。” 罗浩便顺着现场的气氛,继续介绍:“照片里的死者,正是十一岁的小女孩陈棠棠。而起火原因,据她母亲罗丽称,是小女孩调皮玩打火机,点燃了卧室窗帘……” “小女孩凌晨四点不睡,玩打火机?”有人觉出不对,当即发问。 罗浩道:“这正是本案的疑点之一。虽然消防大队对起火原因的鉴定报告显示,大火的确是由一楼西卧室的窗帘引发的,而且现场也确有打火机的残骸,但这并不能说明,火就是小女孩放的。” 众人纷纷点头,单从这份鉴定报告看,的确很难得出小女孩就是纵火元凶的结论。 于是又有人道:“那怎么罗丽说火是陈棠棠放的,这也太武断了?” 不等罗浩开口,座中便有人道:“应该是小孩白天就一直在玩打火机吧。这种事,当家长的,防不胜防。像我每年最怕的就是放暑假,要不是条件不允许,我家里那两个,我是恨不得一天给他们报八个班!” 显然,这是一位备受熊孩子荼毒的家长。他的解释,立即博得了现场多数人的认同,大家纷纷点头,仿佛对罗丽的“武断”多了几分理解。 但也有耳尖的警察,仍抱着怀疑的态度,问罗浩:“你刚才说,起火的是一楼西卧室。可是,我看你报告里写的,”他敲敲手底一沓材料,“罗丽住在二楼东卧,他们孤儿寡母住那么一栋大别墅,有必要一个一楼、一个二楼,还一东一西隔那么远吗?” 罗浩报以一笑,对有人能发现这一点颇为欣赏。 有人顺着这个思路,吐槽道:“这么说还真是,这娘俩关系是有多不好?” “倒不见得是关系不好……” 罗浩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但没等他具体解释,一直静坐旁听的赵局长就发话道:“这么说来,你是怀疑罗丽的供词,不认可她对起火原因的解释。” 罗浩点头。 赵局长道:“那你的意思是?” 闻言,罗浩振奋起来。他摁下手里的激光翻页器,将投影切换到下一页——那里并排放着死者陈棠棠生前和死后的照片,左边是笑容明媚、稚气未脱的女童,而右边……则是一具蜷缩的焦黑尸体。 现场一片唏嘘。 罗浩转向赵局长,认真道:“我请求对尸体进行解剖,进一步分析死亡原因。” 罗浩的话一出口,便引起在座众人的站队,主要分成三派。一派主张,死者身份明确,死亡原因清楚,家属并无异议,这种情况下对尸体进行解剖并无必要。这是浪费警力、滥用公安局职权的行为。 另一派则认为,罗丽的话并非没有漏洞,在案情有疑点的情况下,对尸体进行解剖,是公安部门的分内职责。而且这正是体现警察专业性的时候,严谨一点没有错。 最后这拨人就比较谨慎了。他们主要考虑的是,如果尸体解剖后,发现与罗丽的说法并无出入,那就势必会引起当事人和社会大众的不理解以及不满情绪。本案的社会关注度极高,无论是广大网民,还是上级部门,抑或与罗丽屡有桃色绯闻传出的d市首富冯耀阳,都属于市局得罪不起的人。这个时候节外生枝,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一时吵吵嚷嚷。 罗浩紧张地盯着赵局长。 因为在一般刑事案件中,也即死者身份明确、死亡原因清楚的情况下,除非死者家属申请,公安机关不会主动解剖。但是,如果案情存疑,为了查明死因,公安机关是可以对尸体进行解剖的。当然,这需要负责人的批准。 所以,虽然众说纷纭,但最关键的,还是市局老大——赵永新赵局长的态度。 只是,赵局长沉思良久,却始终一言不发。 眼看气氛越来越僵,罗浩只好打出最后一张牌:“事发后,我曾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自称栖枫园的住户、唐宫的邻居。他说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死者,是在本月1号凌晨,他夜跑经过唐宫,在窗口看到过陈棠棠,当时小女孩右臂打着石膏,脸上有淤青。” 现场不少人皱起眉头。罗浩这个时候说这件事,明显是有所暗示。 果然,只听他继续说道:“结合小女孩的情况,我认为唐宫大火并不是简单的意外。而罗丽,很可能也不像她自己说的那么无辜。” 赵局长不满地开口:“你这都是猜测……” “所以我们才需要尸体解剖来查明陈棠棠的真实死因!” 罗浩分毫不退,甚至不惜打断领导的话。 “赵局,就像您刚才说的,陈棠棠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女孩,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她每天最大的烦恼,也许只是学校作业太多,喜欢的花裙子妈妈不给她买,或者后排的男生老是拿铅笔戳她……她本该这么无忧无虑地长大,而不是躺在冷冰冰的太平间里,更不该被烧得黑黢黢,连眼睛和鼻子都分不出来!各位,现在她就躺在我们刑警大队的太平间里,别人可以不知道,但我们身为警察,如果连她到底是怎么死的都不能确定,是不是太说不过去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很动情,再配上死者陈棠棠对比强烈的两张照片,让人很难反驳。一时间,众人都不再开口,而是同罗浩一样,神色紧张地看着赵局长。 在众人的目光中,赵局长突然转向丛明晨,问她:“小姑娘,你怎么看?” “报告!”丛明晨刚要起身,被赵局长摆手示意坐下,于是不客气地坐下,诚实答道:“我觉得该剖。” “哦,怎么说?” 丛明晨耸耸肩:“不查清楚的话,晚上睡不着觉。” 众人均是一愣。 只有赵局长哈哈大笑:“说的是啊小姑娘!对于警察来说,真相才是最重要的。案子查不清楚,晚上怎么睡得着?” 于是,刑警队副队长罗浩的请求,因为实习警员丛明晨的一句话,而得到了局长赵永新的批准。但不管过程怎么样,尸体解剖,总算是得以进行。 02尸体解剖 好不容易得了赵局长同意解剖的批示,一待手续齐全,罗浩就立马张罗解剖事宜。 虽然话说得冠冕堂皇,但丛明晨其实很怕看到陈棠棠的尸体。毕竟一张照片就吓得她尖叫失声了,看到实物,还不得当场表演灵魂出窍? 但没办法,作为罗浩的徒弟,又是案情说明会上被领导重点关心过的新人,在众人都有意无意避开“唐宫大火案”的时候,她只能逆流而上,跟着罗浩鞍前马后,还得美其名曰“学习”。 “学习”的结果是,她当场吐了出来。……因为陈棠棠实在死得太惨了。 躺在不锈钢解剖台上的尸体姿势僵硬,五官模糊。事实上,很难让人把它跟“陈棠棠”这三个字联系起来。就算再怎么把陈棠棠生前笑容灿烂的照片看上一百遍也没用。占据着丛明晨眼睛和大脑的,始终是眼前这具木炭一样的尸体。 尤其是,在解剖室这样的氛围里。 解剖室的灯光很白,泛着幽幽的冷调,无论是照在不锈钢的解剖台面上,还是人身上,都呈现一股冷峻的死气。陈棠棠就躺在这样的死气里。而且因为在冰柜里冻了三天的缘故,尸表有霜,经漫着死气的灯光一打,霜逐渐化成雾,从尸体周身升起。隐隐约约里,陈棠棠的五官愈发模糊,嘴巴却张得更大——仿佛正发出惨叫。 此情此景,她没法不吐。 好在罗浩没为难她,没让她强留解剖室,而是去调查唐宫和冯耀阳的关系。丛明晨如临大赦,飞也似的逃出解剖室。 冯耀阳,对于d市居民来说,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他早年做建材生意,后来以地产起家,如今拥有多个高中低档住宅品牌,而d市几个繁华商圈的综合购物商场和写字楼上,也都挂着冯氏集团的logo——变形成太阳鸟的红蓝色字母“f”。可以说,作为d市首富,冯耀阳,和他一手建立的冯氏集团,几乎包办了d市人的大半生活。丛明晨作为土生土长的d市人,不可能没听过冯耀阳。但因为距离日常生活太远,关心少,她所知道的,也仅限于此。 但好在,还有互联网这个大杀器。 在网上随便一搜,就出来不少关于冯耀阳的花边新闻。这人好像很花心,他跟别人家儿子做亲子鉴定的新闻多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可惜没一个是他的。也因此,网友说他“常年求子,常年失败”。不过,倒有篇关于他女儿的新闻。原来他女儿就是今年的市高考状元,才十五岁! “啧,这才真是赢在了起跑线上!” 丛明晨一边感慨,一边滚鼠标,却在看到父女俩的照片时疑惑了。 新闻说照片里是冯耀阳和他的状元女儿冯眠,但丛明晨怎么看,都觉得更像是富豪和他捐助的贫困学生。冯耀阳很正常,深色西装,永远利落的发型,身材高大,眉毛极浓,一看就知道是个生命力旺盛的人。照片上的他虽然刻意板着脸,但看得出,神采飞扬,眼里满是得意。 与此相对的,是站他旁边的女孩。女孩又瘦又黑,个子也小,但因为瘦,并不显矮,只觉得像一根未长成的芦苇,很细。而且,明明是女孩,头发却留得比很多男孩还短,脸侧光光的,露出两只尖尖的耳朵来,像只小兽。说她像小兽,也不全是因为尖耳朵,或者瘦,还有她的表情。她的表情很冷,眼神跟碎短发一样冷漠,写着生人勿近,也透出“惹我就咬死你”的威胁。 这真是亲父女吗? 丛明晨很怀疑。好奇心驱使下,接连去逛了本地论坛、贴吧,看了很多网友讨论。原来,冯眠——也就是照片里的天才少女,是冯耀阳跟原配老婆的孩子。他老婆死后,小孩一直跟外婆住在乡下,这次高考后才被冯耀阳接来城里,据说已经定了去d大。网友们说,冯耀阳这人重男轻女,只想着生儿子继承家业,却把个天才女儿丢乡下给外婆带,真是有眼不识珍珠。还有人说,幸亏老天爷有眼,冯耀阳这种人,活该生不出儿子。就是便宜了这丫头,命真是一等一的好,以后冯氏集团上上下下,还不都是她的?谁要是能娶到她,那可真是一步登天了!再后面,竟然真有人装模作样地讨论起怎么勾引小女孩,登堂入室冯氏江山。而用词,也逐渐猥琐。 丛明晨看着照片里的冯眠,虽然都说她十五岁,可看上去,明明才十一二岁一样,连女性的第二性征都还没有。 “流氓!”丛明晨皱眉骂网友,“不要脸!” “谁不要脸?” 背后突然传来罗浩的声音,吓了丛明晨一跳,回头才发现办公室都没人了。罗浩在饮水机旁接水,裤子后兜里杵着手机,漫不经心地问她:“我让你查唐宫和冯耀阳的关系,你弄清楚了吗?” “马上。”丛明晨心虚地关掉网页,重新输入“唐宫”和“冯耀阳”。 “再给你半小时,”罗浩远远地站在饮水机旁喝水,并不过来,“等老郑那边收拾完,我们一起去吃饭,到时候,你把调查结果汇报一下。” “哦。”丛明晨下意识地应声,内心着急。她想,刚才光顾着看冯耀阳父女的八卦了,这会儿要正经调查唐宫和冯耀阳的关系,半个小时怎么够?还有啊,“汇报”是怎么个汇报法,就用嘴说吗,要不要准备书面报告? “在警队不要说‘哦’,清楚就说‘清楚’,不清楚就问。” “哦……”丛明晨挠头,“唐宫和冯耀阳的关系,要写成报告吗?” 罗浩笑道:“半个小时,你来得及吗?” “来不及。”丛明晨忙摇头。 “那还问什么?” “哦好………不,清楚!” 罗浩眯眼看她:“到底清不清楚?” 丛明晨一狠心,唰一下起身,敬礼,喊道:“清楚!” 她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利索极了。罗浩看着她身后转圈的空椅子,抬手示意她坐下:“你放松点。”然后拿着杯子,向外走去。 晚餐选在烤肉店。 这是一家开在时尚天街(不巧,也是冯氏集团的产业)商场顶层的韩式烤肉,吸引的大多是年轻人。罗浩坐下后老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反复确认之后才发现,人家看的,是丛明晨。他好奇地打量丛明晨:“这就算美女了?” 没等丛明晨反应,法医老郑冷笑出声:“活该你打光棍,连正常人的审美都没有!”然后转向丛明晨,和气道:“小丛以前在警院,得是校花吧?” “没有没有。”丛明晨回答得谦虚,想到以前总围在自己身边转的那些男生,又补充道:“我们系女生少,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宝。” “在警队都是警察,可没有宝。”罗浩不客气地说,“把你今天的调查成果说说吧。” 丛明晨水都没来得及喝,就开始汇报:“虽然冯耀阳经常出入唐宫,但唐宫在工商局登记的法人确实是罗丽,跟冯氏集团没关系。不过网上有很多冯耀阳的花边新闻,其中也包括跟罗丽的,甚至还有说陈棠棠是冯耀阳的私生女的。对这事儿,冯耀阳倒是没有回应过,但有记者去采访过罗丽,虽然没问出什么来……那视频我看了,罗丽一直冷冰冰的,从头到尾只回答了唐宫名称的由来这一个问题。” “什么由来?”老郑好奇心起。 “唐宫取自陈棠棠的名字,棠唐谐音,因为是私人会所,就取了‘唐宫’这个名字。” “哦。”老郑有点失望,“还以为有什么神秘。” “还有吗?”罗浩问。 “嗯……就是冯耀阳经常出入唐宫,冯氏集团的一些商务宴请,还有他自己的私人宴会,包括月初冯眠的庆功宴,都是在唐宫办的。” “冯眠?” 显然罗浩不是爱八卦的人。但老郑就不同了,他一脸兴奋,抢在丛明晨前面介绍:“就是今年理科状元那小姑娘,才十五岁!啧啧,现在的小孩,真是聪明得吓人!” 丛明晨点头,把父女俩的新闻简单汇报了一下。 听完了丛明晨的汇报,罗浩也不表态,直接转向老郑:“到你了。” 老郑连翻白眼,对罗浩的态度相当不满,指着旁边穿梭往来的一盘盘生肉,边流口水,边抱怨:“老子辛苦了一天,肉还没吃上一口呢!” 老郑这人生得又矮又壮,脑袋又大又圆,完全不像法医,倒颇有几分烤肉大师傅的神韵。刚才丛明晨汇报唐宫和冯耀阳的关系,老郑全程插科打诨,明显是个很八卦的人,而这会儿又因为没吃上肉而怠工怠职。这么卖关子,丛明晨心想,不知道他到底查出了什么。 她倒了杯柠檬水,推给老郑,小心翼翼地问他:“郑老师,您刚做完尸体解剖,看到人家盘子里的鲜肉,不会犯恶心吗,怎么胃口还这么好?” 老郑摆摆手:“恶心归恶心,还能不吃饭怎么着?我干这行的嘛!这么多年,天天跟尸体打交道,什么烧死的、淹死的、砍死的、中毒七窍流血的、被分尸缺胳膊少腿的、高度腐败满身蛆的……,什么样的没见过?” “那陈棠棠到底是不是烧死的?” “不是。”老郑斩钉截铁地答道。 04丛明阳 丛明晨一愣,环顾一圈,终于发现: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正是“唐宫大火案”的事发地——唐宫,只不过现在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难怪罗浩这么积极,还主动送她回家!丛明晨这才想明白,原来是因为从吃饭的商场到她家会经过唐宫。罗浩这哪里是送她,分明是想来唐宫,顺路捎上她罢了。 可丛明阳怎么会在这? 丛明阳是她弟,也就是罗浩手里那位。他是d大经管学院的体育特长生,按道理,这会儿应该在学校参加队里的封闭集训,而不是被罗浩从唐宫的废墟里拎出来。他手和脸都黑乎乎的,头发乱糟糟,身上的蓝白色运动服也脏兮兮,简直跟桥洞里捡来的流浪汉一模一样!尽管如此,这小子还是一脸笑意,露出满口大白牙,没心没肺的。 “丛明阳你……” 碍于师父在场,丛明晨不好太大声,将弟弟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训他:“你大半夜的不在学校睡觉,跑这来干嘛?” 丛明阳挠着头,自知理亏,又有点委屈。一开始期期艾艾地不肯说,挨了姐姐一拳后,才不情不愿地开口。 罗浩倚在车门上抽烟,听他们姐弟说话。 原来,丛明阳所在的d大经管学院,正是冯眠录取的院系。本来d大也算是很好的学校,虽然不能跟清华北大比,但在d市,也算是口碑实力双赢的。当然,这是对丛明阳他们来说。对于高考状元冯眠而言,d大就只是d大,跟清华北大自然不能同日而语。她没道理放着清北不去,反而跑来d大经管学院这种地方。就算她鬼迷心窍,为了d大给的那几十万奖学金才来的吧。可她老爸是冯耀阳啊,那可是d市最不差钱的人! 听了丛明阳的疑惑,丛明晨想起,当时自己看到冯眠被d大录取的新闻时,只是一带而过,完全没想过市状元应该去哪个等级的学校这种问题。在她看来,d大已经是很好的学校了,能去d大的,那自然得是顶级学霸。可原来,学霸也分三六九等,d大的学霸见了高考状元,一样只有膜拜的份儿。 丛明阳说,虽然他不明白冯眠为什么来d大,但想到马上要成为高考状元、天才少女的同门师兄,他还是很兴奋。尤其是,队里集训的日子苦闷无趣。所以啊,一有空他就到新生群里灌水聊天,就想看看这小师妹长啥样。 丛明晨听得皱眉,没想到校草丛明阳也有这么小迷妹的一面。撇嘴之余,偷眼去看师父,见罗浩一直低头抽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丛明阳说,他在网上看了冯眠的照片,高冷得要死,原以为对方不会搭理自己,甚至根本就不会加新生群。但没想到,那天在他回答完一个师弟妹关于出国留学的问题后,冯眠就私聊了他。虽然问的也还是出国那类的问题,但丛明阳自觉跟冯眠的关系,已经非比寻常。 “你是不知道那丫头说话有多高冷!” 丛明阳一边感慨,一边掏手机,把自己跟冯眠的聊天记录翻给姐姐看。丛明晨接过来划了划。果然,冯眠的语气一如她的长相,生硬、冷漠,别说表情包、语气词了,她是连标点符号都不用,说话也是能省则省,干巴巴的,一点儿人情味没有。 “学霸都比较奇怪吧。” 丛明晨没见过这种人,随便安了顶帽子,不想立刻被丛明阳驳道:“冯眠不是奇怪,她是缺爱!你们看没看网上的介绍?她爸从小就不要她,妈又死得早,打小在舅舅家长大,在家在学校都被孤立欺负,就这么长大的孩子,不奇怪才奇怪吧?” 不等姐姐开口,他又说:“姐你看没看她高中班主任的采访,为人师表的,竟然当着记者面说她‘阴森森’!你们说,有这么当老师的吗?现在的大人怎么都这么不要脸,合起伙来欺负一个小孩,可真有他们的……” 丛明阳喋喋不休抱怨个没完,丛明晨插不上嘴。 但她其实也并不想反驳弟弟。以前警院开过心理学的课,讨论过原生家庭对儿童心理的影响,她多少知道一些。而且,电影里不老这么演吗?缺爱的小孩容易变得孤僻、不合群,一不小心就变态了…… 丛明晨正驰骋在缺爱儿童的心理分析上,忽听罗浩开口。 “所以,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丛明阳明显被问得一愣。他不自在地挠着头,视线来回在姐姐和罗浩脸上打量,像是对罗浩的身份、丛明晨跟他的关系都有老大怀疑似的。丛明晨不得不开口介绍:“这是我们罗副队长,你老实点。” 闻言,丛明阳耸耸肩,向后指着黑影里那片废墟,说:“前几天,她说要来这吃饭。那之后,就消失不见了。” “消失不见?” 丛明晨和罗浩异口同声地问道。太平间里那具尸体刚被证实不是陈棠棠的,目前,他们亟需确认死者的身份。任何在唐宫出现过,又消失于此的适龄女孩,都是他们关心的对象。 丛明阳对两人的反应很满意。他也知道,要找冯眠,靠他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对面这俩,姐姐就算了,但那位罗队长,可正正经经是市公安局刑警队的队长,有他关心冯眠,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因此,丛明阳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经过都说了。 说是经过,其实也没啥过程。本来冯眠就高冷,说来这吃饭,也只是简单一句话,既不知道跟谁吃,也不知道为什么吃,更没答应他吃完饭还一定搭理他。 但毕竟,唐宫出了事不是? 自从唐宫大火的新闻出来以后,丛明阳那是坐立不安,训练的时候老是分神,几天之内被教练骂了十来回。虽然新闻里说一死一伤,没提冯眠,但他就是放不下心来。这不,半夜从学校偷溜出来,一个人鬼鬼祟祟在这转了许久。要不是刚才被罗浩抓住,下半夜他也不准备走呢。 “我捡到了冯眠的东西。” 丛明阳焦躁不安地伸出手,露出掌心里的东西。那是个陈年吊坠头,金属材质,但是黯淡无光,很不起眼。只有造型还算独特,状如海星,最长的那个角还俏皮地歪向一边。 丛明晨注意到,弟弟的手上和脸上都有炭黑,白色训练服的前襟上还有一团擦拭痕迹,也黑黑的,唯独那个海星吊坠头,虽然没什么光泽,却干干净净,完全不像从废墟里捡回来的。丛明晨心里起疑,面上不动声色,悄悄打量起弟弟来。 只见他穿着白底蓝纹的训练服,右边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精壮的小腿,那上面有不少划痕,还有蚊子叮咬的包。身上、脸上都是炭黑不说,就连球鞋——这家伙最宝贝他的球鞋——也趟得脏兮兮,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没想到,丛明晨想,弟弟会对这个叫冯眠的女孩这么上心。 “所以,”罗浩梳理道,“14号晚上,冯眠被她父亲冯耀阳带来唐宫吃饭,之后就没了消息。而你刚刚在现场,发现了她遗落的配饰……” “这可不是普通的配饰!”丛明阳插嘴道,“这是她妈妈的遗物,冯眠一直带在身上,不可能随便遗落!” 罗浩:“冯眠告诉你的?” 今天一天,冯眠这名字反复出现在他面前,一开始他没在意,听了丛明晨弟弟的话,才隐隐有些不安。他当刑警十几年,好的直觉不灵,但坏的,一般都挺准。 “是。”丛明阳立即答道,怕对方不信,顿了顿,又补充道,“报道她的新闻里不是有配照片嘛,我看了好几张,她都带着这个,所以我就问她,这东西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她亲口告诉我,这是她妈妈的遗物。” 其实冯眠只是简单回答了一句,并没带多少感情,是丛明阳怕罗浩不重视,故意把它说得很重要。 见罗浩不再轻视这不起眼的旧吊坠头,丛明阳才安心一些,但仍忧心忡忡地说:“所以我才担心,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着急的事,比如要从火场逃跑,或者跟人起冲突的话,冯眠不可能弄丢她的吊坠的。” “跟人起冲突?” 罗浩注意到他话里的这句。毕竟他们那具焦尸,死得很惨烈。 “我只是随便一说,”丛明阳不明白罗浩的意思,有点心虚,看看姐姐,勉强道,“但冯眠跟她爸关系不好,这你们知道的吧?” 看到罗浩皱起的眉头,丛明晨忙拦住弟弟:“那可是亲父女,你别瞎说!”她知道,罗浩在正想尸体是冯眠的可能性——冯眠在唐宫出现的时机太可疑,令人不得不怀疑。可是,带冯眠来这的,毕竟是她亲生父亲冯耀阳,那焦尸是冯眠的可能性实在太低。更何况,“年纪也不对啊,冯眠十五岁……” 想到新闻里冯眠的样子,丛明晨突然底气不足——自己当初看照片时,可亲口说过‘看着才十一二岁’这种话。 她抬头看罗浩,后者表情严肃,望向唐宫。 唐宫的位置属于闹中取静,与繁华的商业区隔河相望。河对岸,灯火通明;河这边,明显暗了许多,反而代之以大片成材的梧桐树。这些梧桐树还是解放前种下的,论年纪,少说也有七十多岁,临河生长,得风得水,个个粗壮,树干要两人合抱,树冠郁郁葱葱,接天蔽月。夜深,梧桐树冠黑黑的,与唐宫的墟影连成一片,隐隐地,仿佛有风吹出来。 一瞬间,丛明晨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05曹红卉 尸检报告出来了。 死者胃内检查出氟西泮,即安眠药。于是,她死前所经历的事便有了清晰的解释:先是被人下安眠药昏睡,之后遭遇性侵——也许在这个过程中醒来,或许始终没醒——强烈的刺激导致她癫痫发作,呕吐,猝死,然后被焚尸…… 死者身份不明,凶手身份也不明。 唯一的线索,是留在死者体内的***。 这也说明,事发前,唐宫并不像罗丽说的那么平静。在研究了14号晚上,唐宫及附近路段的监控之后发现,确实有几辆车在当晚进出过唐宫——尤其一辆迈巴赫s600,进出最为频繁。车辆都登记在冯氏集团名下。从停留时间和进出次数,罗浩推断:当时冯耀阳在唐宫宴请什么人,并且是不便以自己的车进出的。对方如此谨慎,自然也不会被道路监控拍到脸,而唐宫自己的监控系统又在大火中“焚毁殆尽”…… 一边让人继续追查车辆和神秘客人的身份,另一边,罗浩决定亲自带着丛明晨去找冯耀阳。然而不出意料,他们没见到冯耀阳。 接待他们的,是冯耀阳的女友曹红卉。曹红卉年纪在三十中半,身材丰腴,但是凹凸有致,颇有风情。她乌发红唇,见人先笑,奉上两颊一对梨涡,很容易赢人好感。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冯耀阳的很多商务场合,都会带她出席。对曹红卉,媒体和大众都不陌生。 但面对面接触,丛明晨还是被她的圆滑折服。 曹红卉的圆滑,是令人如沐春风的那种。比如,她亲自为他们开门,把他们引到会客厅,那里有泡好的茶,切好的水果,甚至还有打开盖的瓶装冰汽水。“不是什么贵东西,冯眠爱喝,”她亲切地解释,“我想着小丛警官比我们家冯眠大不了几岁,都还是小孩,兴许会喜欢。” 丛明晨眨眨眼,她还没到,对方就知道她是个年轻的实习警员了?还特意给她准备汽水?莫非是……想要暗示什么?丛明晨带着疑惑,警惕地打量起曹红卉备好的汽水。 那是学校周边小店里常见的玻璃瓶装汽水,颜色鲜艳,价格通常在几块钱左右,深得小学生喜爱。但实在配不上冯眠首富之女的身份。丛明晨小学毕业后就没再喝过这种东西。但面对曹红卉的笑容,她竟然无法拒绝,违心拿起来喝了一口。果然,口感十分粗糙,充斥着劣质香精的味道,令她忍不住皱眉。 “冯眠爱喝这个?” 曹红卉神情一黯,心疼道:“冯眠自小在乡下长大,舅舅一家待她不好,吃的用的,自然没什么好东西。”照顾二人坐下,她才跟着坐在他们对面,“老冯生意场上情商极高,但对亲情,一向不太看重,我跟了他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他老家还有个女儿……你们知道,老冯他比较传统,一心只想要儿子,要不是冯眠自己争气,考了个高考状元,她爸是不大可能认她的……” 丛明晨没料到曹红卉开场先说了一大堆冯耀阳的坏话,将信将疑,扭头去看师父。却见罗浩面无表情,看不出一点情绪,暗暗感慨:果然是老刑警,太淡定了。 许是觉得对方对她的话不感兴趣,曹红卉调转话锋:“话说回来,这毕竟是老冯的私事。冯眠的事,别说以前我不知道,就算知道,我也不会多问。我只是他女朋友,没道理做惹人嫌的事。以前如此,现在也一样。所以,既然现在他认了冯眠,把她当宝贝疙瘩,走哪带哪,那我自然也会多关心照顾那孩子,比如这汽水,冯眠喜欢,我就替她备着,仅此而已。” 她这一段话,听着真诚,将冯耀阳冯眠父女的关系、她的立场都表达得清清楚楚。至于嫌疑嘛,似乎也撇得干干净净。 丛明晨皱着眉想了半天,到底没找出什么槽点来,只好老实听罗浩说话。 “我们来,是因为唐宫的案子,不是为冯眠。唐宫那件事,你们应该也知道了,死者死因离奇,死前还发生过不正常的性行为。经过调查,我们发现唐宫当晚并非处于歇业状态,而是有冯耀阳的饭局。我们今天来,就是为了核实这件事情。” 对唐宫焦尸的解剖,在局里是公开的,以冯耀阳的实力,不可能到现在还不知情。因此,罗浩没有浪费时间解释尸检报告,而是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 “饭局的确有。”曹红卉大方承认,显然尸检报告的结果她确实已经知道了。“唐宫对外是高端会所,但实际上,说是老冯的后花园也不为过,他的很多宴请都在唐宫,这很多人都知道,没什么好隐瞒的。” “那为什么当时没说?”丛明晨问。 曹红卉一笑:“老冯毕竟是名人,外头多少双眼睛盯着,尤其网上那些……话说得难听,又爱编排,平常没什么事都能被捕风捉影地捏造出那么多花边新闻来,这真要让人知道他跟唐宫大火案有关系,那得被喷成什么样?呵,别的不说,就冯氏的股票,还不得跌死?” 丛明晨点头,这顾虑倒也合理。 但她并未被完全说服,而是追问道:“那尸体的事情你们怎么解释?为什么死者明明不是烧死的,你们非说她是被烧死的?还有,如果不是陈棠棠,那死的到底是谁?” 曹红卉全程微笑,脸上连一点惊讶也没有。等丛明晨机关枪一样问完,她才开口:“这些,我想你们还是去问罗丽的好,毕竟她才是——‘犯罪嫌疑人’,不是吗?” 丛明晨被她温柔但不留情面的一击杀了个措手不及,立时便有些语塞:“罗丽……罗丽……” 尸检报告出来以后,唐宫的老板娘罗丽就成了犯罪嫌疑人。因为她虽然没有强奸死者的“工具”,不可能对死者实施强奸,但死者死后被焚尸的事实却证伪了罗丽“陈棠棠玩打火机点着窗帘引发大火”的证词。所以,她虽然没有强奸的嫌疑,却有纵火的嫌疑。而且,在强奸案里,她也存在帮助实施犯罪即帮凶的嫌疑。 作为犯罪嫌疑人,罗丽已经被刑事拘留。法医正在比对她和死者的dna,以进一步确认死者的身份。在这个当口,罗浩没有直接对罗丽展开审问,而是先来找冯耀阳,一方面是想等检验报告出来让罗丽无法狡辩。另一方面,也是担心夜长梦多,冯氏知道的越多,越不肯乖乖配合,这案子也就越难查。 曹红卉此刻的推诿,恰好验证了他的担忧。 之前没有说话,是他一直在观察曹红卉。从她开门那刻起,他们所透露的每个信息,都没有引起曹红卉情绪上的任何波动。所以,罗浩认为,对于那天晚上唐宫所发生的事,曹红卉心知肚明。但没有冯耀阳的授意,她半个字也不会对他们说。 “罗丽我们当然会问。”罗浩道,“但当事人并不止罗丽一个,你刚才也承认了,唐宫当晚确实有饭局。所以我们需要知道,当天都有哪些人在唐宫出现过。可以的话,请让冯耀阳本人,和他女儿冯眠出来见我们。” “老冯身份特殊……” 对于刚才中了曹红卉“温柔一刀”的事,丛明晨一直耿耿于怀,眼下见她又要搬出冯耀阳的身份来推脱敷衍,立即高声斥道:“配合警方调查,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曹红卉一愣,像是被丛明晨吓住,做了个掩口的动作。下一秒却又笑出来,仍是温温柔柔的语气:“小丛警官好严厉哦,吓了我一跳。” 丛明晨有些虚,心里也在想自己是不是太严肃了,因为她刚才插嘴训曹红卉的时候,余光明显瞥到罗浩一惊。她想罗浩这么镇定的一个人,都被她惊到,可见她刚才的态度和她那句话,是有点太过了吧。但是,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她不打算中途改变策略,对曹红卉示弱。因此,仍然板着一张脸,做出法不容情的样子。只是,她自己看不到,她那张年轻生涩的脸做着不合时宜的严肃表情时,是有点滑稽的。 但曹红卉很给面子,笑完了,一摊手,无奈地解释:“不是我不想让你们见老冯和冯眠,实在是你们来得不巧,他们爷俩刚出远门,一时半会回不来。” “出远门?” 罗浩虽料到冯耀阳不会老老实实出来见他们,但对于他这么快就躲出去的行为还是有点意外,同时更加确信:冯耀阳在唐宫案中牵涉甚深。 曹红卉说,冯耀阳是在18号,也即罗浩他们开案情说明会的那天,带冯眠一起走的,说是出国度假。对于出国度假为什么没有带上她这个女朋友,曹红卉淡淡一笑,解释说他们父女刚刚相认,正是培养感情的时候,人家不愿意带个电灯泡,她自然没有上赶着去的理由。 这一阵下来,罗浩对曹红卉的路线完全摸清了。她就是那种……你明知道她说的是假话,却没办法反驳的那种女人。罗浩很恼火,但碍于手里没有带曹红卉回去配合调查的批文,只能强压恼火,让她转告冯耀阳,尽快回国,警方需要他,以及他的dna样本。对此,曹红卉仍是礼貌周到,答应得十分乖巧。但罗浩也知道,她只是说说而已。 出来时,曹红卉依旧满脸堆笑,一直把他们送到车上。临走,罗浩突然问她:“这不是第一个吧?”曹红卉恍了一下,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慌乱,但只一瞬,又只剩一脸不明所以,像是没听懂他什么意思。但罗浩已经得到他想要的,没等她假惺惺开口,便一脚油门,呼啸而去。 丛明晨没懂,一直到车开出好远,还没琢磨明白,实在忍不住,便开口问师父刚才那句是什么意思。罗浩没多做解释,只说了“陈棠棠”三个字。 丛明晨恍然大悟:如果死的不是陈棠棠,那陈棠棠人呢? 知道死的不是陈棠棠后,她的关注点,就一直集中在死者是谁上,而忽略了陈棠棠。唐宫出事后,罗丽坚称死的就是陈棠棠。而她的表现,她那些悲痛欲绝,实在不像是为一个不相干的人。那么,是不是说明,陈棠棠已经死了?那她的尸体呢?罗丽为什么对亲生女儿的事绝口不提,反而将另一具尸体指认为陈棠棠?甚至……丛明晨想起唐宫起火的原因,如果火不是陈棠棠(或死者)放的,难道是罗丽自己点的?她点火焚尸,甚至不惜将唐宫烧成废墟,难道只是要模糊死者身份、让人把她错认为陈棠棠?连死都要伪造,陈棠棠的死,就这么说不得吗? 一个母亲,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要隐瞒自己女儿的死亡真相? 难道,真如她的邻居所言,罗丽对陈棠棠,有过暴行? 一时之间,丛明晨对罗丽这个女人,充满了好奇。她知道,此时此刻,罗丽应该在警队的审讯室,直面她所编造的谎言…… 06罗丽 罗丽已经在审讯室里坐了七个小时。 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快长进她脑袋里了,一张长桌,一侧摆着两把椅子,另一侧,是一把固定在地上的铁椅子——她这辈子没坐过这么硬的椅子。这椅子坐得她腰酸背痛,就算能起来活动,但手脚,仍隐隐有发麻的趋势,令罗丽忍不住感慨: 这犯罪嫌疑人,还真的不太好当呢。 对于自己成为犯罪嫌疑人这件事,罗丽一直觉得好笑。她想外面那些人肯定看不出这事好笑在哪里,他们想的,只是要她赶快招供好让他们破案立功升职。可这案子破不了,真破了他们反倒更没机会立功升职。而且,他们想她招什么呢?是大火里烧成木炭的那个女孩,还是棠棠…… 想到女儿棠棠,那种灭顶的窒息感再度袭来,就好像,这狭小的房间已变成黑黢黢的水牢,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打过来,遮挡她的视线,扼住她的心脏…… 但她哭不出来。 她的眼泪,已经借着那个女孩哭干了,她现在只觉得冷,又恨。冷的是人心,恨的也是人心。人心就像她坐着的这把铁椅子,又冷又硬…… “罗丽!” 来人一边叫她的名字,一边进门,然后径直走到她对面的其中一把椅子后,拉开,坐下。那是个年轻的女警察,生脸,马尾束得很高,衬得脸愈发青春。可能是不想对她这个犯罪嫌疑人太和颜悦色,对方一直板着脸,但因为太年轻,那种强装出来的狠气显得特别滑稽。 跟在女警察后面进来的,是位中年男警察,面无表情,除了个子比较高以外,就再没什么特别之处了。但罗丽认出来,他就是上次追着她,问了很多琐碎细节的人,叫罗浩,不知道他这次会问些什么。 正想着,就听罗浩道:“死者,凶手,陈棠棠,冯眠,你自己挑一个说吧。” 丛明晨——也就是那女警察——闻言一愣,心想这算是怎么个审讯法,怎么还能让对方自己挑?她以前的老师可没这么教过。他们说的是,犯罪嫌疑人都很狡猾,知道你没经验,就会故意绕弯子欺负小警察。所以她才会一进门就板起脸,就是不想被对方在气势上压倒。罗丽虽然不是频繁进出警察局的人,但以她之前跟记者的盘桓,显见不是什么善茬。罗浩这么问,不是明摆着让对方挑第五个——不理他嘛!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罗丽直接答道:“冯眠。” 罗浩仍然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但显然,他对罗丽的回答并不意外。在猜到陈棠棠已死之后,他就在想,以罗丽那日的哭相来说,陈棠棠死得多半不会比唐宫这具焦尸好多少。所以,他猜罗丽心中有许多委屈,她应该有很多话想说。但想说的,未必都能说。所以他给了她四个选项,要紧的不能说,相干的说来听听也好。反正他们现在所知甚少,不管她说什么,都不算无用。 看着罗浩不动声色的脸,丛明晨感觉,自己就像个外星人,完全看不懂地球人是怎么交流的。 罗丽说,冯眠是她见过最聪明的小孩。那孩子的聪明,不止体现在她的高考成绩上,还在于她的处事。一般来说,学习好的小孩都比较愣。他们长时间待在单纯的校园环境里,一心读书,不关心人情世故,因此为人处世,要么很直,要么很怯,少有机灵的。这就是大家常说的“书呆子气”。但冯眠不同,她很机灵,而且她的机灵不表现在脸上——她脸上永远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凶丧相。 丛明晨“凶丧”二字深以为然,但她不理解,不表现在脸上的机灵是什么意思。 罗丽解释说,冯眠就像开了上帝视角的人。明明才来d市不到半个月,但她父亲带她见的那些人,哪怕才见过一面,她也总记得他们是谁。名字、职务、长相就算了,最不可思议的是,就连那些人心里的小九九,她也全都知道!饭局上那些明里暗里的小动作,眼神、拍肩、敬酒、撩头发……,好像全都被她看在眼里。所以,谁跟谁要好,谁跟谁交恶,谁怕谁,谁要巴结谁……,她全知道,但她又不会让你知道她知道。 “‘不会让你知道她知道’,”丛明晨重复着这句有些拗口的话,“那你怎么都知道?” 罗丽没有回答。 她刚才那番话或许有些夸张,但冯眠的察言观色,和她对人心的洞察,是让自己一个大人都自叹不如的。罗丽相信,不止自己,很多大人都做不到她那样。甚至,再给自己一辈子的时间,她也不见得能学来冯眠的本事。而这样的冯眠,竟才只是个十几岁涉世未深的乡下小姑娘!——这让罗丽不得不相信,冯眠是个天才、人精。 她想起当初冯眠看到陈进给她递水时的眼神,那种明显看出了什么,却完全不动声色的样子。是,她跟陈进的事,冯眠不在乎。可冯耀阳身边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她全都不在乎吗?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会遇上自己在乎的人和事,到那时候,罗丽想,冯眠绝对是会比冯耀阳更可怕的人…… 罗丽不说话时,冷冰冰的,但是很美。丛明晨觉得她不像是唐宫的老板娘,比起来,反倒更像唐宫里的妃子,而且是那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句话不说,皇帝就上赶着宠幸的妃子。冯耀阳应该很喜欢她吧…… 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一句时,丛明晨被自己吓了一跳。她一边敲脑袋懊恼不该胡思乱想,一边低头假装翻卷宗,耳边听到罗浩说:“冯眠真的跟冯耀阳出国了?” 罗丽微微挑眉,显然对此并不知情。但下一秒,她却冷笑出声,抱臂靠上椅背,用略带嘲讽的语气说道:“曹红卉说的?那你们该信她,人家是冯耀阳的女朋友,有什么不知道?” 丛明晨看着一脸醋意的罗丽,心想:冯耀阳喜不喜欢罗丽她不知道,但罗丽,百分百很喜欢冯耀阳。 对于女人间的争风吃醋罗浩并无兴趣,他继续提问:“14号晚上,也就是大火前唐宫的那个饭局上,除了冯耀阳和冯眠,还有谁?” 罗丽抱着胳膊,一脸防备:“冯眠的事我都说了。” 言下之意是,作为交换,冯眠以外的事情,不要期待她开口。 但罗浩继续逼问:“凶手是不是也在?” 罗丽不说话,冷冷地盯着罗浩,显然对他这种无赖行径颇为不满。 “那个……”眼见审讯室的气氛紧张起来,丛明晨软软地开口——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进门时给自己设定的冷面女警察的形象已经完全崩坏。“我比较想知道,那天的饭局,曹红卉有没有参加?” 听到“曹红卉”三个字,罗丽脸上明显泛起怒意,眉头皱起,鼻翼扩张,冷笑着说道:“怎么,她倒把自己摘出去了?呵,冯耀阳宴客,哪回落下她这位女主人了?” “你好像蛮恨她的嘛!”看到罗丽生气,罗浩反而一副轻松姿态,脸上还反常地带了笑,“难道是因为……陈棠棠?” 罗丽很恼,虽明知对方是故意激她,但心中强烈的委屈和愤怒却如挣扎着要出栏的野兽,狠狠撞击她的胸口。更恼的是,对方得寸进尺,双手撑在长桌上,探头凑过来问她:“那具焦尸不是你女儿对吧?罗丽,告诉我,你女儿陈棠棠人呢?” “死了!” 罗丽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两个字,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罗浩。长桌底下,她正用指甲狠狠掐着左臂上的针眼——那是昨天法医抽血留下的——针眼已被她掐破,正在流血,但罗丽浑然不觉。 当着罗丽的面,罗浩给法医打电话,问他罗丽和死者dna比对的结果。不出意料,不符合。“意思是,”罗浩一字一句问,“死者不是罗丽的女儿,对吧?”在得了老郑肯定的答复后,罗浩挂了电话,问罗丽:“怎么解释?” 罗丽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一改怒态,非常平静。“认错了。”她面无表情地说道,好像刚才发怒生气恶狠狠地说陈棠棠“死了”的人不是她一样。 丛明晨对她的这波操作叹为观止,皱着眉头喊道:“认错?亲生女儿也能认错?” “不是烧成那副鬼样吗?”罗丽平静地说道。 罗浩明白,罗丽既然来警局配合法医做dna比对,那就肯定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所以她此刻的表现,所谓的“认错了”,一定是早就想好了的。毕竟认错尸体又不犯法,没有证据,他们也不能拿她怎么样。但陈棠棠毕竟是她的亲生女儿,就算再怎么想好了说辞,她也做不到无动于衷吧?所以,罗浩仍追着陈棠棠问:“你女儿在哪?” 果然,听到罗浩问陈棠棠,罗丽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良久,才反问他:“你真的想知道?” “……” 罗丽这个人的情绪真真假假,此刻她到底是什么意思,罗浩不敢擅断。 “我是说,”罗丽说,“棠棠、冯眠、或者死掉的那个女孩,罗警官,你真的关心她们去了哪吗?”罗丽笑了笑,不是冷笑,有点疲惫,又带点悲凉。她说:“你真的想知道的话,我告诉你吧,棠棠她啊……出国了。” “出国?” “你……”丛明晨沉不住气,站起来指责她,“罗丽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刚才我们才说到冯眠出国,你这会儿就改口说陈棠棠也出国了,分明是在耍我们!”她想,老师们说的果然没错,犯罪嫌疑人就是狡猾,尤其是罗丽这种长得好看的,亏她刚才还偷偷同情她!“我真搞不懂你,警察是在帮你女儿讨公道,你为什么非得跟警察作对,难道你就这么不想我们查清真相吗?” “呵呵……” 罗丽一直笑,很好看,但是很恼人。 “你不要太得意!”丛明晨气到放狠话,“你现在是唐宫命案的嫌疑人,不交代清楚别想出去!” “罗队——” 丛明晨正放着狠话,审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门外一位戴眼镜的警察只探了个头进来,手上举着张报告,满脸为难。 罗浩起身接过来,只看了一眼便转向罗丽,黑着脸问:“你怀孕了?” 07遇阻 罗丽怀孕了。 这是罗浩和丛明晨都没有想到的。因为在早先的背景调查里,他们已经知道,除了早年跟冯耀阳司机陈进的一段短暂婚姻外,罗丽一直单身。陈棠棠是那段婚姻的产物。但在外界各种流言蜚语里,搭上冯耀阳、创立唐宫,也是那段婚姻的产物。甚至有不少声音说陈棠棠不姓陈,而该姓冯。但罗丽对此从未回复,也让那些流言蜚语,终归只是流言蜚语。陈棠棠,自然也一直作为陈棠棠活着,直到……被她母亲亲口宣布死亡。 而现在,她的死亡被警方证实为罗丽的伪证。但罗丽却说,她认错了。 认错尸体不犯法,单身女人怀孕也不犯法。不仅不犯法,对方提出取保候审,他们还不能不同意。于是,在刑警队待了一天后,罗丽跟着律师,大大方方出了警局。 紧接着,d市公安局的官微上就出现了这样一条警情通报: “20**年7月15日凌晨四时,本市栖枫园88栋突发大火,消防部门迅速出警。此次火灾过火面积较大,造成屋主十一岁的女儿陈某死亡,另有一人受伤。经查,起火原因系陈某玩打火机点燃窗帘所致。市公安局提醒广大市民,目前正值暑假,请家长看顾好家中儿童,不要让他们接触打火机、蚊香、炉灶等危险品,谨防此类悲剧再次发生。 d市公安局 20**年7月21日” 这就让人无法接受了。罗浩冲到局长办公室要说法,却发现赵局长的办公电话和私人手机都响个不停。赵永新像个受了委屈的老头,头发花白,无精打采地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里,呆呆望着窗户。 看到罗浩进来,赵局长也不问他什么事,直接摆手让他过来。罗浩走过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窗外看。 原来,楼下聚了很多人,其中许多还举着长|枪短炮,显然是为采访来的。 外面太阳很大,路边虽长着不少老梧桐,但架不住人多,很多人就直接站在烈日下,手里都举着点什么,边遮阳,边扇风。连男士,也纷纷撑起了伞。 不用对方开口,罗浩就明白了赵局长的处境——他这是夹在中间,两头受气。 d市是老牌历史名城,厚重有余,经济却一直乏力,也不够时尚,对年轻人缺乏吸引力。冯氏集团是d市第一大企业,又因为它的商业综合体在业内颇有口碑,这几年,一直被市里打造成d市对外的一张新名片,在各种经济活动中积极推介。 因此,上面不想让冯氏、尤其是冯耀阳牵涉到人命案中来,所以才会强硬地发了这样一条警情通报。 但唐宫大火案一直备受关注,这种通报案发当时发发也就罢了。现在刑警队好歹也查了一个星期了,这个时候再发这样一条通报,无疑是自己打脸:一个简单的意外失火案,也值得市局刑警队的精英查上一周? 市民不能接受是预料之内的。媒体正是这种民意的代表,所以才会蜂拥而至,希望他这位公安局长当面给个说法。 “位高权重,责任大,压力也大。”赵局长苦笑道,“还是你小子聪明,赖在副队长的位子上不挪窝,让你升职都不干。” 罗浩摇头:“我是能力不够。” “罗队——” 丛明晨突然推门,气喘吁吁,脚底下差点没刹住——竟是一路跑过来的。罗浩脸色瞬间严厉起来。赵局长更是不悦道:“什么事这么急,连报告也不会喊了吗?” “报告!”丛明晨着急忙慌地行了个礼,又火急火燎地开口:“记者一直打电话来,说才看到我们去冯耀阳家调查,怎么回来就放了罗丽?是不是案子牵涉到冯耀阳,不敢查了?” “胡说八道!”赵局长气得头发直抖。 丛明晨辩解道:“不是我说的……” “就这事?”罗浩有点恼火,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为了通记者电话就乱闯局长办公室!这实习警员胆子也太大了,完全没有一点上下级观念! “不是不是!”见罗浩发火,丛明晨也有些慌,伸手指指身后,好像那后头就有人似的:“是罗丽被撞了!” “说清楚!” 罗浩语气严厉,丛明晨结巴道:“就是……罗丽被车撞了,现在在……在省人医呢。” 罗浩转向赵局。如果唐宫案就此结案的话,罗丽,严格意义上来说,也就不再是犯罪嫌疑人了。一个普通市民的车祸,不是刑警队的职责范畴。 赵局长沉思片刻,坚定地冲罗浩点头道:“你们去吧。” 罗浩和丛明晨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大办公室里,电话铃声此起彼伏,看同事的表情,个个都在崩溃的边缘,但接起电话来却还得维持公务人员的礼貌周到,真是无比折磨。罗浩无暇顾及这令人焦头烂额的场面,带着丛明晨快步走出办公楼,挤出记者的包围圈,一路呼啸而去。 省人医距市局不远,自然有不少记者跟上来。罗浩一直黑脸,那些人也就自诩秘密跟踪,没有直接上来采访他。而罗丽的名声不比罗浩小,省人医外,自然也聚着一拨她的“拥趸”。两拨人一会合,免不了互相交流一番。 罗丽在妇产科的单人病房里,脸上有擦伤,涂了药,膝肘处裹着纱布。见到罗浩和丛明晨,她有些意外,随即笑道:“跑不了,也没想跑,两位警官不用担心。”不等对方开口,又补充道:“暂时也还不会死,你们想问什么,随时可以问。” 二人对她这种嘲讽、刻薄的语气已经习惯了,没有计较,直接问她车祸的事。 罗丽甩甩手——她手上也有擦伤,一副不在乎的口吻:“可能是亏心事做多了活该吧,好不容易想做回好事,老天爷还不让。” “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撞你?”罗浩很认真。 罗丽却不当回事,摇摇头,一脸无辜地说:“谁要撞我?我只是下车买点纸钱,过马路的时候闯了个红灯而已。” 丛明晨皱眉道:“你怎么能闯红灯?” 罗丽轻轻一笑,对她的一本正经不以为然。丛明晨暗恼:等个红灯而已,就那么难吗?却听罗浩问道:“给谁买纸钱?”不由得一激灵,心想果然是师父,每次都能抓到重点。 罗丽也是一恍,歪头看罗浩,眼角挂着轻笑,配合脸颊上的擦伤,颇有一点楚楚动人的味道。“反正不是给棠棠的。”语气里竟带着一丝调皮,不知真假,“是死在唐宫那女孩,今天不刚好头七吗?” 唐宫大火案最初是报的火警,消防队接警时间是7月15日凌晨四点,那个时候大火已经烧了七成。而那个女孩,连尸体都快烧干了。她的死亡时间,在老郑的尸检报告里,应该在凌晨十二点左右。到22日凌晨,也就是今天半夜,刚好是整七天。 “你知道是谁害死她的,对吧?”罗浩道。 罗丽闻言不再作声,低头揉着发麻的手指。她手指纤细,皮肤白嫩,看得出,天生丽质之外,保养上也颇费了番工夫。丛明晨想到她肚里的孩子,以及她提到曹红卉时的醋意,很自然地联想到冯耀阳求子的那些传闻,再看罗丽时,便觉得她身上有种痴情女子的傻气。是不是凶手跟冯耀阳有关,或者凶手的败露,会影响到冯耀阳,所以她不能说。一面是不能说,另一面却是憋着难受不吐不快的委屈,所以罗丽这个人才会表现得这么奇怪,刻薄,又绝望…… 病房里一片安静,反倒衬得门声特别响,尽管开门那人动作小心翼翼,脚步也放得极轻,一副唯恐打扰到病房里的人的样子。 看到房间多出两个生客,来人微有些错愕,但可能是性格,也可能是职业习惯,那错愕转瞬即逝。他的视线在两人脸上一扫而过,不好奇,也不多嘴,无声地把才从药房取来的药交给罗丽,听后者向来客介绍他。 “这是陈进。” 罗浩和丛明晨都没见过陈进,但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们之前调查罗丽和冯耀阳的社会关系时已经知道,陈进是冯耀阳的司机、罗丽的前夫,后面这两人,正是因为陈进才认识的。罗浩之前一直好奇,能忍受妻子和老板搞到一起的男人,得窝囊成什么样。今天一见,果然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 陈进的实际年龄跟罗丽差不多,但看着比后者要年长至少十岁,个头一般,长相也普通,形容木讷、言语沉默,是个让人提不起兴趣交流的人。但是也许,给冯耀阳开车,还非得如此不可。聪明的人往往都不老实,跟在冯耀阳身边做事,老实比聪明重要。 陈进送完药,又默默离开病房。出去时,还不忘把门带上。 丛明晨踱到窗户边,看着楼下攒动的记者,叫了声“师父”。等罗浩看她,才狡黠一笑,神神秘秘地说:“我有办法甩掉他们。” 08头七 丛明晨的办法,就是请罗浩先带陈进下去,务必要给记者造成一种警方抓了陈进的假象,然后开罗浩的车往警局方向走。而她呢,则在记者们被引开后,负责送罗丽去唐宫。 “我可以开陈进师傅的车,我会开车。”她邀功似的、美滋滋地说道。 罗浩额上一排黑线,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丛明晨。 “好啊。”没想到罗丽赞同道,“唐宫我是一定要去的。你们要能引开那些记者最好,我可不想他们瞎写。” 罗浩黑脸冲丛明晨道:“人都被我们引开了,要瞎写也是写警察乱抓人。” 见丛明晨后知后觉地张嘴吐舌头,才不理她,转向罗丽:“再说了,外界并不知道死的不是陈棠棠,他们要写,也是写你丧女之痛、舐犊情深。” 罗浩这话有些讽刺,明显对那则警情通报余怨未消,并且把它归罪于冯耀阳,牵连到罗丽。罗丽对这种牵连并无怨言,但对罗浩的消极态度颇为不满,直言道:“罗警官不要酸,说死者另有其人的是你们,发通报说死的就是棠棠的也是你们。我一个女人,有什么本事左右警方做事?” 丛明晨低声道:“是因为冯耀阳吧。” 她刚被罗浩挖苦过,本就底气不足,加上说的是冯耀阳,更理直气壮不起来。因为那则警情通报,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百分百是碍于冯耀阳,但这事毕竟没人摊开说过。 听到她提冯耀阳,罗丽冷哼一声:“冯耀阳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商人,谁让你们上赶着卖他面子了?再说了,事情从始至终发生在唐宫,是你们自己怀疑跟冯耀阳有关,怀疑就怀疑吧,又不查清楚,平白往人家身上泼脏水!” 亲眼见识到罗丽扭曲事实的本事,丛明晨目瞪口呆。 好在罗浩不为所动,冷冷道:“清者自清,干净的人脏不了。” 他摸出车钥匙,丢给丛明晨:“你带陈进走,反正你都计划好了。” “我……” 丛明晨张了张嘴,没敢反驳。既然都是兵分两路,谁回警局,谁去唐宫,有什么差别?何况这种打掩护探哨挨枪子的事,怎么也不该安排给领导嘛。 丛明晨撇撇嘴,收回那一点不良小心思,拿着钥匙出去找陈进。 陈进倒很配合。丛明晨一跟他说是为了让罗丽安心去唐宫烧纸,陈进就扔了烟头,伸出双手。丛明晨解释了好几次说只是演戏,请他不要责怪,才给陈进上手铐。陈进也不多话,跟着丛明晨下楼。 楼下,记者们严阵以待。 有眼尖的认出丛明晨就是刚才跟罗浩一起来的那小女警,呼啦一下窜了出来。其他人见状,来不及问清是谁,也跟着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问问题,相机也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 丛明晨体会了一把明星的感觉,受宠若惊,面上却装作为难,故意把眉头皱得紧紧的,一手拨开记者,一手拉着陈进往外走。 记者们不肯放人,有人索性上手拉住丛明晨胳膊,问她怎么回事,抓的是谁。 丛明晨装作为难地说:“我们有纪律,不能说。” 然后便带着陈进往停车场走,留下一群拼命开动脑筋揣测真相的记者,见丛明晨要走,才又呼呼啦啦地跟上去,非常有职业精神。 把陈进塞进后排,丛明晨才磨磨蹭蹭上车,又仔细将座椅、靠背等全调了个遍。好不容易系上安全带,又瞧见安全气囊上放着东西,伸手没够着,便解了安全带将东西拿开,放到副驾驶座上,这才重新系上安全带,搓手,点火,咯咯噔噔…… ——原来是她忘记拉手刹了。 丛明晨不好意思地回头冲陈进笑笑,说车生,不熟。陈进手紧紧抓着栏杆,勉强点了点头。他开了一辈子车,车生还是手生,一眼就能瞧出来。就她刚才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陈进猜,她驾照绝对没有满月。 好不容易从停车场拐出来,丛明晨一路慢悠悠地往警局开。不时地,还要回头看后面记者的车跟上没有。陈进手抓着栏杆,犹豫好久,还是本着为自己性命考虑的出发点,认认真真告诉对方:请用后视镜。 丛明晨吐吐舌头,伸手拨了拨后视镜,笑道:“哦哦,差点把这小宝贝给忘了。” 陈进一头冷汗。 不多久,车子驶到丁字路口,右转即是警局大门,丛明晨却突然变换车道,一脚油门,大道直行。要不是手上抓得牢,陈进非得晃一大跟头。刚抬起头来,就对上后视镜里丛明晨咯咯直笑的脸。 “陈师傅,你坐稳呀。” 她笑嘻嘻地说,眼睛扫着后视镜里懊丧跺脚的记者,开心得不得了。 打从这起,丛明晨跟换了个人似的。车子穿大街过小巷,拐弯、过灯、让人,丝毫不见慌乱——完全是个娴熟的老手! 陈进面色沉重:老司机,翻车了。 丛明晨开着车,载着陈进在d市主城区逛了个仔细,中间还挨了一场暴雨淋头,等把尾巴都甩干净了,才朝着目的地——唐宫驶去。 而此刻唐宫,罗丽已经烧完纸,正对着地上那一撮新鲜纸灰缅怀。 趁罗丽烧纸的空,罗浩又在唐宫的废墟里走了一遍,靠着脑子和脚,基本上还原出了平面图里的唐宫。 这原是一栋两层的独立小别墅,大门开在东南,进来即是客厅,挑高,向上直通到天窗,看照片是非常富丽堂皇的那种。从大厅向后(即向西),是一条走廊,廊底为西卧室,南北通透。而走廊两侧,则分别是餐厅、厨房、棋牌室、茶室、会客厅等。 二楼基本都是卧室,罗丽及陈棠棠的房间便在其中。 唐宫带一所不小的院子,有矮墙,没有门。院里除了花草,也长着几棵老梧桐,郁郁葱葱,与院外路边的连成一片。尤其此刻,暴雨虽将唐宫的废墟浇了个透,但也将老梧桐树淘洗如新,枝叶间挂着水珠,格外青绿透亮。 这当儿,罗浩站在废墟间一处平地,几步外是一片水洼,映着雨后斜阳,泛起粼粼金光,很怡人的样子。但他怡不起来,因为脚下,就是死者被强奸致死的地方。 但他知道,罗丽的心情应该比他更为复杂。尽管他还不知道,在小女孩的死亡悲剧中,罗丽究竟参与了多少。但从第一次接触罗丽,他就看出来,她对死者有愧疚和心疼,可能这里面投射了她对自己女儿陈棠棠的感情,但不可否认的是,她并不恨死者。不恨死者,又心疼她惨死于此地、无人认尸,所以在出了车祸后,仍坚持来为她烧头七纸。 只是,这其中,到底哪个更多一些,心疼,还是愧疚? 正想着,罗丽主动走了过来,问他在想什么。罗浩心念一动,道:“听说癫痫发作的时候,人会不受控制地抽搐、口吐白沫,甚至还会咬舌头,不提防的话,真的会有人咬断舌头,并且因为断舌堵在喉咙而窒息而死。” 见罗丽听得皱眉,罗浩放缓语速,继续说道:“法医说,虽然我们的死者舌头上也有齿痕,但并不严重。而且,她牙齿上有木屑,我们推断应该是小女孩癫痫发作的时候,有人往她嘴里塞过木棍……” 他注意着罗丽的表情。 “所以,我在想,不管那个人是谁,她是不希望小女孩死的,对吧?” 罗丽眉头跳了一下,一闪而过,几不可察。 “做警察久了的人都很麻木,不太能体会死者的痛苦。但对这个小女孩,我老是忍不住想,她那时候应该很害怕吧。毕竟她还那么小,可能都不理解对方对她做的事意味着什么。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懵懵懂懂,天使一样地信任着这个世界,却在转瞬之间,堕入地狱……” 一阵风吹过,梧桐树叶上的水珠应风滑落,滴滴答答。 罗浩摇摇头,声音渐高:“在那样黑暗的时刻,知道有人是站在她这一边的,知道有人想救她——这对小女孩来说,应该算是一种安慰吧。” “你……什么意思?”罗丽警惕性很高。 罗浩道:“没什么意思。就是案子如果就这么结了的话,总得给自己找个心理安慰。” “心理安慰?”罗丽不屑道,“原来警察不用替死者伸张正义,只需要给自己找心理安慰就行了!那还真是难为你们了!” 罗浩不为所动:“替死者伸张正义的是法律。警察只是工具,有案子就查,结了的案子想查也查不了,就算查明白也没处伸张正义。更何况,是谁想结案你不知道吗?” 罗丽不悦道:“你什么意思?不让你们查案的又不是我,我没那本事……” “我知道。”罗浩郑重说道,“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出事,至少在我们能继续查案,以嫌疑人的身份对你问话、拿到证词之前,请你千万不要出事。” “你威胁我?” 罗浩摇头:“不要当为我们,也不是为死在这的那个小女孩,你就当……是为陈棠棠吧。” “你……” 罗丽一时失语,她很气,但想到发生在棠棠身上的事,和今天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她就知道罗浩的话,句句都很有道理。她就算生气,也不该是对他。 罗浩轻声数着:“她、陈棠棠、冯眠……” 罗丽不由攥紧拳头,她知道他在数什么。那三个女孩,全都是进了唐宫后出的事,或死于非命,或生不如死,或下落不明…… 09停职 海关传来消息,证实了冯眠的出境记录,也直接排除了死者为冯眠的可能性。 对于这个结果,罗浩并不意外。在他心里,早就将这种可能性排除了。 因为,当初在审讯室,罗丽曾经质问过他:“棠棠、冯眠、或者死掉的那个女孩,罗警官,你真的关心她们去了哪吗?”罗丽是知道内情的人,如果冯眠就是死掉的那个女孩,她不会这么说。 但是排除了冯眠,罗浩并没有觉得轻松。因为这样一来,唐宫的受害者,就从两个,变成了三个。潜意识里,他始终觉得冯眠也是唐宫那晚悲剧的受害者,至少是知情人,若非如此,冯耀阳为何急着带她出境?而陈棠棠,如果真死得光明正大,罗丽又为什么那样? 唐宫,一定比他们知道的,还要波涛汹涌。 偏偏这个时候局里发了那样一则警情通报,虽然没有明说不让他们继续查案,但相关部门、同事全都不配合,等同于强行结案。罗浩很郁闷,他不想就此罢手。那天晚上唐宫到底发生了什么,凶手到底是谁,陈棠棠又是怎么死的,尸体在哪,这种事情以后还不会再发生……所有这些,他全都不知道。当警察当成这个样子,实在很窝囊。 这个时候,丛明晨来找他。 她神神秘秘,又吞吞吐吐地说,她可能发现了死者的身份。罗浩对这个实习警员不大信任,觉得她莽撞没头脑,空有一副大胆,实际很不堪用。但局面到了这个地步,他也没办法,只能跟着她走,勉强听一听她的高论。 丛明晨把他带到法医办公室,老郑正在等他们。 见罗浩一头雾水,丛明晨主动解释。原来,他们在唐宫遇上丛明阳的那天晚上,丛明晨曾遇到过一个疯女人,那女人边冲车上丢石头,边喊“还我女儿”。丛明晨当时跟她有过肢体接触,混乱中手表缠住了对方的头发。回来后,丛明晨很想跟罗浩说。但因为对方疯疯癫癫,她觉得真能找到线索的概率很低,所以就没说,而是私下找到老郑,把疯女人的头发给了他,请他先跟死者的dna做个比对,看看结果。 “郑老师很热心。” 老郑客气地摆手,他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尤其爱管美女的闲事。何况他本来就要比对死者和罗丽的dna信息,这种事情,完全是举手之劳。老郑不想抢丛明晨的功,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丛明晨按捺不住兴奋:“没想到,dna结果出来,死者还真就是那疯女人要找的女儿!师父,我们这次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想到曹红卉、罗丽等人的不配合,丛明晨觉得很解气。更重要的是,这么重要的信息,完全是她一个人发现的。虽然少不了老郑的帮忙,但如果她当时给那女人划过去,或者,想不起来给头发做dna鉴定的话,就完全不会有现在的发现了! 丛明晨脸颊红扑扑的,马尾辫在脑后晃来晃去,很激动。 罗浩也很意外,甚至可说对丛明晨刮目相看。因为,这种疯子,别说丛明晨一个实习警员,就是很多资深老警察,都不见得会注意到。更难得的是,她竟然能想到利用对方留在她手表上的几根头发,跟死者做身份比对。而且还越过他。这操作可以说很优秀了!他心里赞许道:胆大,也有胆大的好处。 但面上,罗浩还是一副严肃表情,问她:“那女人的身份,查到了吗?” 丛明晨以为师父会夸她,像老郑那样,虽然未必会有老郑那么夸张热烈。好歹她立了这么一个大功,怎么也值得几句夸奖吧。没想到,罗浩不仅不夸她,还追问这么难的问题。丛明晨很沮丧,硬着头皮回话:“我就在唐宫见过她一回,也没说上话……” 见罗浩表情严厉,赶紧收起沮丧,正色补充道:“她知道到唐宫找女儿,可见不是全疯,既然去过一次,后面肯定还会再去。我去唐宫蹲守,总能再遇到她!” 罗浩点头:“可以。” 然后,在老郑和丛明晨的注视下往外走,公事公办得不近人情。丛明晨心冷得不得了,心想:自己明明是立了功,怎么罗浩的态度,反倒像是她犯了错,而且,还是那种十恶不赦的大错!她委屈地看向老郑,想死的心都有。 却突然听罗浩道:“晚上挑个地方,我请客。” 丛明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也确实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此时此刻,罗浩周围,仿佛同时燃起一百支烟花,噼里啪啦的!五彩夺目,震耳欲聋! 但没等到晚饭,便出事了。 起因是上次在医院,为了帮罗丽去唐宫烧头七纸,她调虎离山抓陈进的事。记者们被她耍了一通,怨气满满,于是纷纷执笔向她开战。说她实习警员违规抓人。还说她抓了人不带回警局,而是另觅别处动用私刑。又说被抓的是冯耀阳的司机、罗丽的前夫、陈棠棠的父亲,身份敏感,唐宫案一定另有内情。 总之,就是把能想到的故事都猜了个遍,能牵涉的人都牵涉了个遍。 自然,这么个胆大妄为的实习警员,身家背景一定得“不清不楚”,不是哪位要员的亲子女,就是别位贵胄的干子女。反正,越模糊、越不清楚、越能激起民愤最好。 于是,同事们又再现了警情通报那日的噩梦。这次不光是记者,老百姓的投诉电话更是一个接一个,个个都要声讨彻查她这个“涉黑”、“涉贪”、“涉裙带关系”的“黑手女警”。 赵局长雷霆震怒。 丛明晨战战兢兢。 罗浩很自责。丛明晨虽不靠谱,但那个提议,他要是不同意,也就没后面这些事了。有刑警队副队长在,这锅还轮不到一个实习警员来背。所以,他再次迈进了局长办公室。 但是,赵局长爱才惜将,在骂了罗浩一顿“胡来”之后,还是坚持要弃卒保车。赵局长的眼睛气得溜溜圆,头发直抖,指着丛明晨说:“要真换了罗浩,事情还真办不成你这样!你这是……简直是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丛明晨胆子再大,也没见过这阵仗,当场就给赵局长骂哭了。还没出办公室,就掏出手机来给老爸打电话,说工作保不住了,以后怎么办啊。 赵局长听了,没有胡子都要给气出胡子来了。他冲着丛明晨的背影摔了一个杯子,红着脸骂道:“你工作保不住,老子工作都他妈要保不住了!” 局面恶劣成这个样子,罗浩知道再跟赵局长求情也没办法。他把哭哭啼啼的丛明晨送回家,对方父母都不在国内,家里就她一个人住。罗浩怕她胡来,打电话叫丛明阳回来,把丛明晨交他手里才放心。回去之后,他连夜写了份报告,阐明了自己是主要责任人,想着第二天赵局长要还是不松口,他就直接越级往上打报告。不管怎么说,他是副队长,又是师父,没有坑下属和徒弟的道理。 就这么忐忐忑忑地过了一晚上。 第二天,风向再度变化。 原来,发酵了一晚上之后,网上开始出现另一种声音。说唐宫大火案牵涉到冯氏集团和冯耀阳,上面有人要保他,所以才在那么尴尬一个时间点发了那么尴尬的一则警情通报。冯耀阳是d市首富,官商勾结,上面人拿了冯耀阳好处,才要封公安局的口。还说别的警察都怕了冯耀阳不敢继续查,只有丛明晨初生牛犊不怕虎,直接怼上冯耀阳的司机陈进。 “那可是冯耀阳的司机啊,”网友的帖子里这么说道,“冯耀阳平时干那些违法乱纪的事,瞒得过枕边人,都瞒不过老司机啊!” 于是,一夜过去,丛明晨又成了“不畏强权、勇探真相”的“人民斗士”。 丛明晨哭得眼睛肿成核桃,对自己成了“人民斗士”这事,还是从弟弟丛明阳那里知道的。她不想当“人民斗士”,但比起“黑手女警”来,“人民斗士”可安慰人多了。 她恶狠狠挖着弟弟给她买的西瓜,又解气又解恨地看网上两拨人互怼,一会哭,一会笑,一会气得吱哇乱叫,真是苦煞了丛明阳! d市的舆情管理虽然一团糟,但到了这个时候,领导们也意识到不能再任由网民猜来猜去、自由生长了。于是,市委专门发文,一方面全面调查丛明晨,包括她的社会关系、进市局刑警队的程序等等。另一方面,撤销之前的那则警情通报,全面恢复唐宫案的调查,不查出真相,决不罢休。 虽然实际执行成什么样还得另说,但市委直接发文,就公开在d市政府官网上,人人都可看到。一时间,倒真压下去不少声音,稍微恢复了点海内清明的意思。 至于丛明晨,调查期间,自然不会让她再去上班。好在丛明晨心大,乐得放大假,天天躺家里吹空调啃西瓜,反正实习期工资少得可怜。 “今年水果这么贵,还供不起我的西瓜呢。”她愤愤地说。 10夜探 丛明阳很不老实。 在跟弟弟待了几天之后,丛明晨深刻地领会到了这一点。白天嘛,有她在家耗着,又哭又笑像个精神病人一样,丛明阳走不远,毕竟得一日三餐地给她做饭,照顾她的情绪。 但到了晚上,尤其是夜里十一二点到凌晨三四点的这段时间,也就是她睡觉的时候,丛明阳老不在家。这下丛明晨坐不住了。父母出国前把弟弟托付给她,这万一有个好歹,或者让丛明阳走了歪路,她没法交代啊。一时间,她自己的事便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当务之急,是得弄清楚丛明阳在干嘛。 于是,她跟踪丛明阳……到了唐宫。 夜里的唐宫墟影重重,阴森可怖。这块本来就树多灯少,天上没有月亮,星星也稀少。风一过,头顶沙沙沙,树影摆来晃去,倒像鬼影。那风也奇怪。d市是火炉城市,正值伏天,本来后半夜都难见凉意的。可唐宫这里,风一吹,阴森森的,遍生寒意。 丛明晨想起死在这里的小女孩、下落不明的陈棠棠,尤其是,那具肢体扭曲的焦尸……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鸡皮疙瘩一身一身地起。 “姐?” 丛明阳一出声,丛明晨差点背过气去。她紧跑几步,抓住弟弟胳膊,质问他:“又跑这来干嘛,不是跟你说冯眠出国了吗?” 丛明阳叹口气,非常落寞。“可她还是没消息啊。”他近来白天照顾姐姐,夜里出来跑唐宫,憔悴了不少。“如果她真的在国外的话,肯定早就回我消息了,没道理音讯全无。” 丛明晨很同情他,忍不住叹了声“我的傻弟弟”,狠心直言道:“她不回你,多半是不喜欢你。有的女孩就是这样的,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越缠她,她越烦你。”丛明晨说的是经验之谈,掏心掏肺,但看着弟弟那张帅气的脸,她真想不出会有哪个姑娘舍得烦他。“天底下姑娘那么多,你换一个喜欢不就行了?” 丛明阳掏出那枚海星吊坠头,越看越泄气,底气不足地抱怨:“可我也没说我喜欢她啊。” 丛明晨脱口道:“傻子都看出来了!” 丛明阳无话可说,低头摩挲着那枚海星吊坠。吊坠年代久远,已经没什么光泽,但是被摩挲得很光滑,隐隐透出里面的铜色,实在是个便宜到不能再便宜的东西。 “你别犯傻了。” 丛明晨看不过去,一把抓过来往远处丢。丛明阳不提防,被她得逞,又气又急,喊了声“你干嘛?”转身就往废墟里跑,誓要找回来的劲头。丛明晨对着他的背影叹气,无可奈何。突然听丛明阳“哎哟”一声,像是撞上了什么人。 丛明晨高吼一声,拔脚就往上冲,三两下将对方制服。丛明阳拿手机当电筒,一照,居然是陈进。 “陈师傅,你怎么在这?”丛明晨松开他,活动着挥痛的手腕,不解地问道。 陈进吞吞吐吐,好半天没说出句整话来。 丛明晨看看四周,附近没车,也不知道他怎么过来的,是不是故意把车停远,避人耳目。想到这里,顿时疑心大起。虽然陈进这人看着老实,但唐宫这地方太诡异,罗丽乱认尸体,疯子来找女儿。出现在这里的人,包括丛明阳在内,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很奇怪。 眼见被怀疑,不说不行,陈进才结结巴巴地解释,说他想女儿了。 丛明晨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陈棠棠。没办法,冯耀阳的存在感太强,外面那么多罗丽母女的传闻,提到陈棠棠的父亲,不管是谁,第一个想到的都会是冯耀阳。可是,唐宫的这具焦尸明明不是陈棠棠。而且,虽然她和师父都认为陈棠棠已经死了,但罗丽从来没有正式承认过。眼下陈进大半夜出现在这,又说是想女儿了。这不由不让她大胆猜测。 “你的意思是,陈棠棠也是死在这的?” 陈进眼神很慌,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拼命躲避丛明晨的视线。丛明晨经验不多,但看陈进的表现,也知道自己猜对了,更不肯放他走。她堵在陈进面前,追问:“陈棠棠可是一直住在唐宫的,这里是她的家。到底是谁,会在这里害死她?” 陈进不说话,头埋得很低,很痛苦的样子。 丛明晨不依不饶:“那她到底怎么死的?尸体在哪?为什么罗丽要把别人认成陈棠棠?” 任她怎么问,陈进只是不说。 看着他的窝囊样,丛明晨怒上心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可是棠棠的爸爸,她被人害死,你难道就不想替她报仇?陈师傅,你可别忘了,我是因为谁才被人骂到门都出不了的!再看看你们,一个个的,跟吃了哑药似的!难不成,你以为这样,坏人就能改邪归正,不再祸害好人?还是,你们自己做了亏心事,活该报应在陈棠棠身上?” 听到姐姐气得说胡话,丛明阳忙上前拉开她。 陈进还站在原地,不声不响,眼下两行浊泪。丛明晨愤愤瞪他,觉得对方可怜又可恨,半点提不起同情心。丛明阳劝她:“姐,算了,你这警察干不干得下去都另说呢,他们的事你就别管了。” “凭什么?”丛明晨叫道,“骂也挨了,苦也吃了,这会儿不让我管了?早干嘛去了?” “小丛警官……”陈进嗫嚅着开口,“对不起。” 丛明晨没理他。 陈进顿了顿,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又开口道:“棠棠她是自己……你们就别在她妈面前提棠棠了,罗丽怀着孕,她受不了。” 他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丛明晨听了,心里立时冒出一堆问号来。但不等她开口,陈进就摇摇头,向外走了。她又想拦他,被丛明阳拉住,先她一步追陈进出去,说是要送送他。陈进没说话,低着头走路。他年纪不算大,但从背后看,竟还有点驼背,在高大的丛明阳身边,显得尤为可怜。丛明晨扁扁嘴,到底没有追上去。 陈进一走,她马上给罗浩打电话,转述了陈进的话。 陈进没有明说,但他的意思,似乎想说陈棠棠是自杀的。可他们都知道,陈棠棠今年才十一岁。一个十一岁的小屁孩,有什么想不开的事要去自杀?而且,看陈棠棠的照片,那么懵懵懂懂的一小孩儿,笑得灿不灿烂先另说,就看她眼神,也不是时下普遍早熟的那种小学生。就算在同龄人里,她也得是最晚熟、最单纯懵懂的那类孩子,怎么会自杀? 丛明晨提起之前罗浩在案情说明会上提过的线索,也即,有人看到陈棠棠胳膊打石膏、脸上带淤青。之前虽然猜测过罗丽对女儿有暴行,但因为罗丽对死者的态度太过真切,他们都自动把这一条给略过去了。现在再回想,丛明晨对罗浩说,是不是真的是罗丽对女儿施暴,导致陈棠棠受不了,一时激愤走了极端,所以罗丽特别自责。 “这样的话,似乎没有藏匿陈棠棠尸体的理由?” 罗浩在电话那头说。仔细算起来的话,陈进这话模棱两可,算不上什么线索。但如果陈棠棠真的是自杀的话,好多事情倒显得合理很多,比如罗丽的内疚,又或者陈进的沉默。但是,他们为什么要藏匿尸体呢? 丛明晨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难道尸体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城市的夜晚普遍不够黑,但此刻的唐宫是个例外。不仅黑,还特别安静,影影绰绰,宛如异世界的入口,人走进去,就消失了。 “师父,”丛明晨顿住,等拂面的阴风过去,“会不会陈棠棠的尸体……已经不在了?” 电话那头,罗浩很久没有说话。丛明晨一直乖巧地等着。直到丛明阳回来,才听到听筒里又传来罗浩的声音:“你弟回来了?”丛明晨“嗯”了一声,又听罗浩说:“你们俩赶紧回家,以后别夜里往唐宫跑,不安全。” 丛明晨隔着电话点头,忽然又想起来,便问疯女人怎么办。罗浩说:“我会安排其他人。这段时间你就不要管了。” “嘟嘟”声响起的时候,丛明晨有种强烈的失落感。这一刻,她好像体会到了丛明阳的心情。 “明明是件你一直参与其中的事,可突然之间,就跟你没什么关系了。” 丛明阳默然道:“其实我也不是非要她回应我。就是说着说着话,突然没了下文,心里不上不下的,不知道她是不想理我,还是出了什么事。如果就这么放着不管的话,总是安心不下来。” 丛明晨点头同意,摊开手掌,打算把海星吊坠头还给弟弟。 丛明阳一脸惊喜:“你没扔啊?我还以为你……” 丛明晨宠溺一笑:“你的宝贝我哪敢扔啊?” 丛明阳也笑,露出白白的牙,开心地拿回吊坠,不停地摩挲。见状,丛明晨忍不住又开口叮嘱:“你就只许磨叽到确认冯眠平安。到时候,不管她是跟你绝交,还是喜欢别人,你都不许再缠着人家了。丢人!” 丛明阳撇撇嘴,算是同意。 丛明晨不放心,又道:“还有,以后你不许再半夜跑这来,不安全。”丛明阳答应了,推着姐姐回家。俩人沿着河往回走。路上一丝风也没有,走得人很疲。丛明晨想起陈进,忍不住又问道:“陈进有跟你说陈棠棠怎么死的吗?” 丛明阳摇头:“没有,我没问他。我就问他知不知道冯眠去了哪,他说他不知道。” 丛明晨点头:“他一个司机,冯耀阳要去哪怎么会告诉他?不过你可以问问他冯耀阳哪天回来,说不定能见到冯眠。” 丛明阳说:“我问了,他也说不知道。”“好吧。”丛明晨撇撇嘴,“现在知道冯耀阳为什么找他给自己开车了吧。” 丛明阳耸耸肩,嫌姐姐走得慢,频繁被夜跑的老大爷超过,索性从后面推着她走。丛明晨跌跌撞撞,终于没忍住,“咯咯”笑了出来。 头顶的星,好像多了一点。 11豆豆 死者母亲的身份并不难查。有了dna信息,罗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公安机关的dna数据库。结果一下就查到了。疯女人叫姜艳,28岁,本市居民,无业,有吸毒前科。顺着户籍,死者的身份也跟着浮出水面:姜豆豆,十岁,本市居民,荔园小学五年级的学生。 问题在于,他们在哪都找不到姜艳。 她家里没人,房子已经空了好几天,外卖都馊了。邻居说,姜艳是外地人,十几年前开始住在这里。虽然常有些她叫“表哥”的人来找她,但那都不是真的。“姜艳她不是正经人啦。”邻居大嫂的南方口音很重,每说几句总要带出这么一句来,明里暗里地告诉警察:姜艳卖淫,吸毒,靠男人过活,生活一团糟。“她老是这么消失,每次都好几天,不是跟男人鬼混,就是被戒毒警给抓起来啦!”邻居大嫂摆摆手,“不用担心,她过几天肯定回来,豆豆还在的嘛。” 罗浩没有告诉她,姜豆豆已经回不来了;而姜艳,也没有被戒毒警抓起来。 据邻居介绍,姜豆豆这个小孩很乖。每次她妈出去,她都一个人在家不出门;饿了就自己做饭,基本上不叫外卖。“别看她妈这样,小朋友很懂得保护自己的!” 罗浩并没有觉得安慰。跟这样一个妈过活,姜豆豆不自己保护自己,还能指望谁?她这么谨慎小心,逃过了妈妈的狐朋狗友,躲过了闯进家门的陌生坏人,最终却死在唐宫那种地方,还那么惨…… 究竟是谁,把她送到那里去的? 姜豆豆如此谨慎,带她去唐宫的,必定是她非常信任的人。难不成是姜艳?所以她才会跑去唐宫找女儿!那她人到底去了哪? 但马上,罗浩便主动推翻了这一猜测。 在姜艳家搜查的时候发现,那完全就是一个垃圾场!客厅、厨房、厕所,包括姜艳自己的卧室,全都很乱。不是被闯入者乱翻乱抢的乱,单纯是她本人的生活习惯不佳。同事们忍着馊味和闷热搜查,个个暴躁到极点,直到在一片混乱中,打开姜豆豆的房间门。 那是间朝南的主卧,而姜艳自己则住北边的次卧。 主卧面积不大,但特别整洁。墙上贴着粉色带黄星星的墙纸,被暖黄的灯光一照,格外温馨。正对着房门的是一扇小窗,窗前挂一层细纱,洗得很白。窗下放书桌,桌上整齐地摆着大圣台灯、书和超级英雄玩偶。桌子旁边是单人床,两面靠墙。围着床,贴了一圈齐天大圣。床上有大人躺过的痕迹,一副相框扣在上面。 罗浩拿起来,看到是姜艳和姜豆豆母女俩的照片。俩人笑得很开心,尤其是姜豆豆。照片上的她要更小一些,豁了两颗门牙,露出一片光秃秃的牙床。 这的确跟陈棠棠是两个人,但跟那具焦尸……却划了等号。 这种照片是最让警察痛心的。好好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了。但这也最能激起警察的斗志。因为遍寻姜艳无果,罗浩决定采用丛明晨的笨方法,安排了两个同事轮流守在唐宫,等姜艳再去。这事成功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姜艳因为女儿的死大受刺激,疯疯癫癫不知所踪,并且因为想念女儿,还会再次回到唐宫。但真能等到姜艳的概率有多大,很难说。这种守株待兔的办法,完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果然,一连好几天都没有消息。 罗浩不得不怀疑姜艳已被人截胡。她是死者母亲,本案的重要证人。也许是她知道的太多,不把她嘴堵住他们不放心。也许只是看她碍眼,一个疯子,就算不知道什么,出去胡说也让人受不了。 ……找来找去,最终还是找回到罗丽头上。 “你们集全市警力都找不出一个姜艳来,我有什么办法?” 听到罗丽熟悉的讽刺,罗浩倒觉得挺心安。自上次车祸事件后,他预想的针对罗丽的“意外”并没有发生。也许是他想错了。也许是罗丽肚子里的“保命符”太强大,以致无人敢动她。但不管怎样,罗丽安然无恙,对他们有利。 “姜豆豆为什么出现在唐宫?姜艳在不在?” 看着罗浩严肃的样子,罗丽噗嗤一乐,哂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这个唐宫老板娘很威风?我实话告诉你吧,我这个老板娘向来只管备菜备酒备场地,连席我都不上的。什么觥筹交错、溜须拍马,那是曹红卉的事!我嘛,你当我是后厨经理好了。” “但姜艳当晚在不在唐宫你总该知道。” “不在。” 罗浩一惊,对罗丽的配合颇感意外。但没容他反应,又听罗丽道:“但也许来过又走了。早说了我不上席,他们来来去去,我哪记得清?” “他们……来来去去?”罗浩重复她的话。 罗丽一怔,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但她深知越描越黑的道理,也不找补,拎包起身道:“我约了医生产检,抱歉!” 罗浩手下急忙拦她。罗浩也大有乘胜追击的意思。但见罗丽不慌不忙,抬手掩嘴,稍一弯身,做了个干呕的动作。跟着她的律师立即出面阻拦,说孕妇的身体云云。这案子目前万众瞩目,罗浩不好在程序上授人把柄,只好由她离去。 “他们来来回回。” 罗浩对这六个字格外在意。唐宫出事后,现场只有姜豆豆和罗丽两人,一死一伤。但当晚参加宴席的显然不止他们俩。就算是小规模的私宴,那至少也还有冯眠、冯耀阳、曹红卉在现场。如果只有这几个人的话,凶手会是冯耀阳吗? 冯耀阳一心求子,在男女关系上向来开放,有关他的桃色绯闻层出不穷。而自称生了他孩子的人更是隔三差五地找来。冯耀阳对此态度很明确,女儿一概不问,儿子就一定要做亲子鉴定——据说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真的。但也有人说,多去找冯耀阳几次,女儿他也会给钱。这事他问过曹红卉,对方直言冯氏是大企业,该压的新闻总归要压一压,至于给钱还是别的,只要没违法,似乎没必要向警察报备。 总之,冯耀阳风流归风流,但从来没有传出过跟小女孩的绯闻。而且,他主要是为求子,像姜豆豆这种连月经初潮都没有过的小孩,自然不在他的染指范围内。 那么,现场一定还有别人。 而且,姜豆豆是在唐宫一楼的西卧室被发现的。那间卧室,是唐宫最豪华的一个房间,面积大不说,还叠着好几个小间。姜豆豆这样一个妓女和瘾君子的女儿,何以会出现在唐宫暂且不说,她就算留宿,也不会住在为重要客人准备的豪华卧房里。那么,姜豆豆是以什么身份出现在那个房间的?祭品吗? 想到这里,罗浩只觉脊背发寒。 虽然难以置信,但似乎这就是最合理的解释。若非如此,姜豆豆怎么会死在唐宫?而冯耀阳又何以要搭上整个唐宫为她殉葬?不,不是殉葬,是毁尸灭迹!如果警方当初没有解剖尸体,那姜豆豆已经被当成陈棠棠入殓下葬了。而这整件事情,也永远只能作为意外失火,沦为d市人的饭后谈资。而就算事情败露,现场也早就化成灰了,别说证据,光弄清尸体身份都费了他们九牛二虎之力不是吗? 更不用说,死得不明不白、尸体下落也不明不白的陈棠棠…… 罗浩忍不住想,会否陈棠棠也经历了发生在姜豆豆身上的事,所以罗丽才讳莫如深。可以罗丽和冯耀阳的关系,这种缺德败性的事,似乎不至于发生在陈棠棠身上。恰在此时,又传来一个惊天的消息:姜豆豆是冯耀阳的女儿! 这事太令人咋舌,冷静如罗浩,也不得不消化一下。 消息是派去调查姜艳社会关系的同事带来的。同事说,姜艳的户头上,从姜豆豆五岁起,不时有来自曹红卉的汇款。每笔金额都不算大,有时几千,有时几万。姜艳收到钱后,会先打一部分到姜豆豆的户头里,其余的钱立马取出。如今电子支付这么发达,很多人一年到头都取不了一回钱,而姜艳大部分的消费竟然还靠现金,可见她买的,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同事话说到这里,大家都明白那是她的毒资。只是,吸毒的人疯起来六亲不认,姜艳竟然每回都能记得往姜豆豆的户头里打钱,可见她还记得自己是个母亲,并没有被毒瘾泯灭掉全部人性。那么,姜艳亲手把女儿送去唐宫的可能性就很低了。 “可万一她被骗了呢。”有同事提出。 确实,冯耀阳如果要用姜豆豆献祭,未必会提前告诉姜艳。他是孩子的父亲,也是这么多年实际赡养她们母女的人,他让送孩子去唐宫的话,姜艳多半不会拒绝。那么此事,在场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尤其是曹红卉。给姜艳的钱都是经她的账户打出的。而她自己也承认,负责替冯耀阳摆平那些来“闹事”的女人的,是她。那么此事,是否也是由她来“摆平”的? “曹红卉。” 罗浩边念,眼前边浮现曹红卉那张仿佛无时无刻不在笑的脸。 12问曹 曹红卉周到依旧,看到罗浩身边换了人,甚至还关心地问起丛明晨,说难得有个“小丛警官”这么干劲十足的,可不能打击了她的积极性。 罗浩没说话,同来的警察小赵解释了句,说丛明晨的停职调查是由别的部门介入进行的,他们不知道具体情况。 曹红卉点头,说了些场面话。 罗浩不想听她打太极,主动提起姜艳,问曹红卉与她们母女的关系,以及事发那晚,是谁请来又留下的姜豆豆。 他本来担心曹红卉不肯配合,还特意向局里申请了传唤证,以备万一。但没想到曹红卉这次态度很好,没有绕弯子,主动开口,而且很详细。 “豆豆是不是老冯的孩子,我也不敢打包票,毕竟老冯从来不给女孩做鉴定。” 冯耀阳想要儿子,逢来认亲的,男孩必做亲子鉴定,女孩一概不问。这事全城人都知道。 “所以姜艳第一次找来的时候,我没理她。说实话,她一个卖|淫吸毒的二流子,凭她闹,兴不起什么水花。” 小赵道:“可我们查到你给姜艳打钱,而且持续了好多年。” 曹红卉点头,继续说:“是啊,可我那全是看在豆豆的面子上。豆豆年纪还小,又没有其他亲戚,从小跟着这么个妈……我不管她,就指望姜艳,不定什么时候就给养没了!” 罗浩去过姜艳家,知道姜艳对女儿很疼爱。可养孩子不是只有疼爱就够的,还得有经济基础。可姜艳呢?她吸毒、卖|淫,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自己就是一个无底洞。如果没有曹红卉持续打钱,凭她自己,能养姜豆豆多久还真不好说。而且,真到了断粮断炊的那一步,她还能不能这么疼女儿?罗浩久在这一行,深知人性有多经不起考验。 “你的意思是,你资助姜艳,只是为了照顾小女孩?”小赵问道,“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直接把姜豆豆接过来,还要让她继续留在姜艳身边?” 曹红卉道:“你说的这个,我不是没有想过。可一来老冯不喜欢女儿,二来姜艳把豆豆当成摇钱树,怎么肯轻易放手。” 罗浩点头,姜豆豆的父母都不同意,以曹红卉的立场,的确没办法。 “而且,最重要的是,”曹红卉强调,“说起来我是老冯的女朋友,可女朋友又不是什么替换不了的职位,我没必要逆着他来不是?” 罗浩想起来,上次曹红卉也特别强调了这句。她似乎很介意别人把她想的很重要。也是,这个节骨眼,与冯耀阳关系越亲,跟姜豆豆的命案牵连也就越深。她会这么说,也算是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 同事小赵不管这些,继续向曹红卉发问:“冯耀阳既然不认姜豆豆,那14号晚上唐宫的饭局上,又为什么会叫她去?” “这事……”曹红卉略一迟疑,“应该还是跟冯眠有关系吧。” “冯眠?”小赵疑道,“那个高考状元冯眠?” 冯眠这名字,罗浩和丛明晨听过很多次,也知道她很多事情。但她跟本案并不直接相关,所以虽然卷宗里有记载,但后接手的同事们对她的主要印象,大多还停留在“高考状元”、“冯耀阳的天才女儿”等这类贴标签的名词上。显然小赵也是此类。 “是她。”曹红卉见多了别人听到冯眠时的惊诧,波澜不惊地说道,“老冯对冯眠另眼相待,也因为她,那天酒后竟主动提到豆豆,还说起……说起当年跟姜艳的风流事。” 小赵脱口道:“什么风流事?” 话一出口,小赵自己就意识到不合适,看罗浩脸皮严肃,更觉尴尬,刚想开口收回那句,就见曹红卉梨涡带笑,打趣他道:“不外是些男男女女的事,周警官想听,网上搜几篇八卦新闻,想知道的就都知道了。”小赵脸一红,不敢再开口。 罗浩道:“这么说来,冯耀阳是承认姜豆豆是她女儿了?” 曹红卉点头,恢复正经:“罗警官说的是。要不是老冯主动提到,我也不好擅叫豆豆来。” “所以,那辆迈巴赫中间出入唐宫,就是去接姜艳母女?” “是这样。” “那次数也还是对不上。”小赵掰着手指头数,“十点十五到十点五十五这段时间,那辆迈巴赫可出来进去两个来回呢!” “第二次是送姜艳回去。”曹红卉耐心解释,“老冯想看豆豆,但对姜艳……你们也知道,她吸毒卖|淫生活混乱,老冯不想看到她。” 罗浩仔细观察曹红卉的语气表情,的确不像说谎。但他很疑惑,冯耀阳这么嫌弃姜艳,会让司机开那辆迈巴赫去接她?陈进曾对丛明晨说过,那辆迈巴赫,除了老板和重要客人外,不会轻易给别人坐。怎么,姜豆豆一个不被承认的私生孩子,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重要客人”?冯眠是什么洗脑大师吗,竟有这么大的本事? “那后来呢?”小赵继续问。 曹红卉道:“后来,俩孩子熬不了夜,早早睡了。因为怕吵醒她们,我们走时就把她俩留那了,打算第二天再去接。当时想的是,反正唐宫是老冯的后花园,自己家一样,谁能想到会出那种事?” 这句话里的问题很多,罗浩拦下她,逐一问道:“当晚的饭局只有冯耀阳、冯眠、姜豆豆和你?” “是,罗丽偶尔进来上菜,她不喜欢我,我在的时候,她都不上桌。姜艳来过,没进唐宫的门就被送回去了。接送我们的是司机老陈,一向是他。” “后来陈进送你和冯耀阳回去,独把姜豆豆和冯眠留下了?” “是,我刚才说了,她俩睡的早,我们不想吵醒她们。” “那姜豆豆胃里的安眠药怎么解释?” “安眠药?”曹红卉皱皱眉头,“是姜艳吗?她这妈当的,糊里糊涂,真不让人省心。” “你是说……安眠药是姜艳喂给姜豆豆的?” “我不知道。豆豆那天来时就迷迷糊糊地直犯瞌睡,但那会儿已经快十一点了,我原来只当孩子困了。现在听你说她吃过安眠药,似乎也合理,那孩子真的困得石佛一样。” “你们几点走的?” “也得十一点半了吧。” “俩孩子睡哪?” “就一楼的那间大卧室,都困成那样了,还怎么往二楼扛?” “冯眠呢?” “也在啊,俩孩子一起……” “但大火烧到最后没有她。” “哦你说这个,冯眠她夜里醒来自己回来了,那孩子睡觉认床……” “大半夜自己回来?” “其实我也纳闷,不知道她怎么回来的,反正早上起来时就看到她在家,问她她也不说,后来就跟她爸出国了。” “……曹女士,您知道作伪证是犯法的吧?” “罗警官,我知道的情况就是这样。上次不说,是因为老冯不想牵涉进去。现在事情闹这么大,据说市里面还专门下了批示,要求你们务必调查清楚。所以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为的也是尽快破案,还我和老冯清白。当然,最重要的,豆豆在唐宫到底经历了什么,站在我们的角度,也希望警方能尽快查清楚,还我们一个公道。” “……” “对了,上次您走的时候问我这不是第一个吧。我后来想了很久,才明白罗警官您说的是陈棠棠。其实陈棠棠一直天真活泼,人见人爱,的确不像会跳楼自杀的人……” “跳楼自杀?” “怎么,罗丽没告诉你们?”曹红卉摇摇头,叹气道,“这虽然是她的隐私,但人毕竟死在唐宫,又被你们怀疑跟姜豆豆的案子有关。到了这个地步,事情不交代清楚,老冯的嫌疑只会越大,她的确不该瞒你们。” “陈棠棠为什么自杀?” “这我不知道。我刚说了,罗丽不喜欢我,她家的事情我问太多会招她烦。去唐宫,也都是老冯要我去我才去。私下里,我是不联系她的。” “陈棠棠的死你一点也不知情?” “嗯……我只知道,那孩子上个月月底坠过一次楼,当时摔断了一条胳膊,罗丽说是意外。但没想到她第二次又来,这次终于没救回来,死了。” “具体时间是什么时候?” “第一次好像是上个月30号,当时我们正在跟冯眠舅舅谈接她来d市的事情。她舅舅舅妈狮子大开口,一张嘴就要一百万。”曹红卉摇着头,厌恶地说,“把孩子养得没个人样,开口要钱倒挺大方!” 小赵好奇道:“你们给了?” 曹红卉道:“老冯给了他们十万。” “十万?”小赵不敢置信。从一百万砍到十万,冯耀阳还真是厉害!尤其是,以他d市首富的身价,给替自己养了十几年年孩子的娘家大舅哥的钱,竟然才十万?是不是有点太抠了? 曹红卉听出他的潜台词,解释道:“那是你们不了解老冯。他虽然有钱,但绝不肯随便给没用之人。能替他把事情做好的人,他给起钱来非常大方;但对事情做不好还乱开口要钱的人,他态度就不那么好了。拿钱做事,办多少事拿多少钱。这是老冯一直以来的原则。” 听她说完,罗浩将话题拉回之前:“陈棠棠跳楼身亡,是哪天?” 曹红卉皱眉想了想,还是摇头道:“我实在不知道。罗丽对此事遮遮掩掩,我听老冯说起,已经是陈棠棠火化后好几天的事了……那会大概是月初5、6号,冯眠刚来d市。说起来,我还真是挺佩服罗丽的,自己女儿刚火化,就得张罗别人女儿的升学宴、庆功宴……那十来天,大大小小的宴席真是不计其数,连我都偷懒躲了好几回,她可真是……从头到尾,一场没落下。” 罗浩听出曹红卉话里有话。但陈棠棠的死本就可疑,不管她立场如何,肯透露这么多,已经非常难得,毕竟罗丽和陈进都对此事闭口不谈。 想到陈进,他多问了一句:“去接送姜豆豆母女的司机,是陈进吗?” 在得了曹红卉的肯定答复后又摇了摇头,似乎觉得这问题没什么意义。 但不管怎样,同曹红卉的第二次面谈,总算没再空手而归。 13复职 停职一周后,丛明晨重新出现在刑警队办公室。 过了几天昼伏夜出的生活,她不仅没瘦,还白胖了不少,同事说她心大。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切,多亏了丛明阳稳定供应的美食。可能是运动员的关系,这家伙做饭极其讲究营养搭配,关键是味道还不赖,吃得她肚圆脸圆,活像刚过了个节。 到单位第一天,正赶上罗浩出外勤。听完同事们寒暄,丛明晨主动找到赵局长报到完成归队手续,然后,便在电脑前入了定。 这一坐,就坐到下午四点多。 罗浩出外勤回来,浑身冒热气,进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抢到饮水机前喝水。水杯见底,才看到站他面前的丛明晨,一脸兴奋,欲言又止。罗浩其实被吓了一跳,但他这人向来没有大反应,因此只是冷冷招呼了句:“回来了。” 对他的冷淡,丛明晨丝毫不介意,反而欢欣道:“师父,我又有线索了!” 这段时间,罗浩手里线索很多,姜艳的、姜豆豆的简直一大堆,要真是线的话估计都够捻根麻绳的了!但问题是,无论哪根抽出来捋到底,都是一无所获。像今天,他一大早顺着“姜艳出现过”的线索去城南骆马湖“毒窝”找人,车子都快出市界了……结果呢,别说姜艳了,根本连个大头姜都没发现。同事不甘心,硬是抓了俩吸毒的回来,说姜艳找不到,好歹解决下今年的禁毒指标! 所以,对于丛明晨此刻欢欣鼓舞的“线索”,罗浩并没多重视,边喝水边示意她说说看。 丛明晨热情不减,而且,有了上次献智的经验,这次竟还学会了卖关子。她收敛脸上的雀跃,故作神秘地说:“我这几天闲在家,白天热出不了门,晚上就出去瞎溜达,还会沿着应龙河夜跑。” 应龙河即唐宫旁、隔开栖凤园与繁华商业区的那条河,也是d市的主河道。因为栖凤园那一带梧桐树很多,河畔环境优美,一路成荫,因此不管什么时候去,都能看到跑步的人。丛明晨家在那附近,去夜跑很正常,但从她故作神秘的口吻,罗浩还是猜出:这故事的走向,马上要从夜跑这里发生转折。 果然,丛明晨眉飞色舞道:“不去不知道,一去,我才发现现在夜跑的人真是多!不光年龄遍布老中少,就连跑步的时间段,也是连连绵绵无绝期,就连后半夜都有不少人在!” 罗浩打断她:“你发现了什么?” 见师父问她,丛明晨更兴奋,一个没忍住直接透了底:“陈进!” “陈进?” 听到这里,罗浩才终于提起点兴趣。陈进这个人,在本案里一直被当成无关轻重的角色。他虽然顶着陈棠棠父亲、罗丽前夫、冯耀阳司机这三个头衔,又在案发前多次驾车出入唐宫接送姜艳姜豆豆母女,可以说,是漩涡涡脊上的人了。但可能他为人太低调,沉默寡言,老实本分,还有些懦弱,所以非常容易让人忽略。 但往往这种人,罗浩想起过往的诸多经历,最可能令人大跌眼镜。 丛明晨说,自那天夜里跟弟弟在唐宫见过陈进之后,她便多了个心眼,说是夜跑,实则是想看陈进还会不会再来。其实陈进那天给出的“想女儿”的理由也算正当,但在唐宫意外发现姜艳后,丛明晨一直对那片废墟格外敏感。凡出入那里的人,她都觉得奇怪。更何况,陈进住得可不算近,一句“想女儿”就大半夜跑到唐宫鬼鬼祟祟,似乎不太说得过去。而且,还不见他车停在哪里,难不成是怕人发现吗? 罗浩知道丛明晨对车有执念。她上次在医院主动提出帮助罗丽,也有想坐坐冯氏那辆迈巴赫s600的私心。上次没让她如愿,往后便老是盯着陈进开什么车。其实,陈进虽是冯耀阳的司机,但老板不在,他私下外出绝无开老板豪车的道理。这一点,丛明晨未必不知道,只怕多少还有点小孩贪新鲜的意思。不过,看她已经为此受过罚,罗浩便没再揭穿她。 丛明晨继续说,他们老师教过,有种变态凶手喜欢反复回到案发地,回顾自己的“丰功伟业”。陈进外表这么温吞懦弱,说不定就是这种人呢!为了以防万一,她才会连着好几夜在唐宫附近“夜跑”。 罗浩不想听她卖弄半吊子心理学,主动问道:“有发现?” “哎这个……”丛明晨挠头,“可能是师父您派去唐宫的两位师兄太敬业了,吓得陈进想来也不敢来了。” “呃……”罗浩打了满杯水向办公室走,说,“所以你的线索到底是什么?” 看到师父即将失去兴趣,丛明晨忙跟上,加快语速道:“我的直觉告诉我,陈进这个人绝对可疑。所以虽然没在唐宫发现什么,但我今天一回来还是开始调查那段时间的道路监控,尤其是案发前后的。我今天看了一天,眼睛都快看瞎了,才在夜跑的人里发现陈进。他穿着运动服,假装是在跑步,但一到唐宫门口就消失了……” 罗浩停住:“哪天?” “就是案发那天……”丛明晨一激灵,跟着强调道,“14号半夜,不,15号凌晨零点零七分!按郑老师的报告,姜豆豆就是那段时间遇害的!” 罗浩表情仍然严肃,但眼底已掩不住兴奋:这的确是条重要线索!非常关键!他拍拍丛明晨的肩膀,主动提出要看视频。丛明晨受宠若惊,忙带着师父复核她发现的关键线索。 视频里确实是陈进,他长得不起眼,而他们之前对道路监控视频的关注点,又都集中在进出车辆上,所以没能发现陈进。这时再看,视频里他穿着不常穿的运动服,跑得满头大汗,一到唐宫门前就消失了。形容急迫,似乎是受着什么鼓催。罗浩想,陈进这种人真要犯罪的话多半是临时起意,他这种老实人,脑袋里那股热劲一过,什么胆都没了。所以从这个角度看,陈进的嫌疑,的确很大。 “师父,那我们现在去找陈进吗?”丛明晨干劲十足。 罗浩不答,眼神一沉,道:“请他来。” 陈进被抓回来的时候,半个局的人都跑来看她的“复职大礼”。丛明晨出尽了风头。一天之前,她还是因为闯祸被停职调查的菜鸟实习警员;一天之后,她摇身一变,成了发现关键嫌疑人的破案天才!这种戏码,还真不是天天都能见到的。丛明晨很得意。春风都没有她得意,马蹄也没有她疾。 只是,陈进竟比想象的难审多了。 倒不是因为他狡猾。陈进是丛明晨见过最没心眼的大人,甚至好多孩子都比他精。打从他们拿着拘留证上门请他的那刻起,陈进就一直一副懵逼脸,那真是……童叟无欺、货真价实的懵。后来进了审讯室,几位刑警轮番上阵,陈进才换了副表情。他不懵了,相反,在警察问他那个点鬼鬼祟祟跑唐宫干什么、是不是去强奸杀害姜豆豆的时候,陈进一脸惊恐,而且是那种……安心啃萝卜的小兔子被吓到的表情!再然后,他就哭了…… 陈进哭得无声无息,活像受欺负的小媳妇。 丛明晨很无奈。她审讯经验不多,不知道陈进这种段位的算什么级别。但看到几位老刑警的脸,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陈进的问题不在于哭,哭他们见得多了;他的问题是,他看似懦弱只会哭,但无论恐吓还是晓之以情都不能让他开口。他只会哭得愈凶,真的很像被他们聚众轮|奸! 后来冯氏的律师便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罗丽。 看到罗丽,罗浩和丛明晨双双心头一沉:有这个女人在,只怕他们更问不出什么了。 果然,罗丽和律师到场之后,陈进更是一言不发,几乎所有的问题都是罗丽替他回答的。但也是因此,他们对他那天那个时间点出现在唐宫的原因有了答案。虽然尚不知真假。 在陈进面前,罗丽显得尤为强势。她看了视频后,反客为主道:“那天是我叫他来的。棠棠的骨灰一直放在唐宫,我叫他来拿走。” “拿走?”丛明晨不解,“既然在唐宫放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拿走?” 罗丽瞪了她一眼:“棠棠死在唐宫,你觉得,她在唐宫能好好的?” 丛明晨被怼得哑口无言,脑子打结,只好闭嘴听别的同事继续发问:“拿骨灰这种事,不是非得晚上去吧,你这解释是不是太牵强了些?” “牵强?”罗丽目不斜视地盯着问话的那位警察,“我是让他走的时候一块拿走的。但陈进胆小,不敢把棠棠骨灰往老板车上放,撩了我鸽子,所以我让他回来拿。怎么,很牵强吗?” “陈进是跑着去唐宫的吗,怎么满头大汗的?”丛明晨问。 罗丽侧脸看了陈进一眼,眉间有些嫌弃的意思,冷冷道:“他没车。” “没车?” 众警察都不太相信,连与罗丽同来的律师都有些诧异。陈进再不济,也是d市首富冯耀阳的专属司机,不至于穷酸到……连台车都买不起的地步吧。 “他把钱都给棠棠存起来了……”罗丽又向陈进看一眼,眼神稍微柔和些,短暂停留后,即转回对丛明晨他们道,“何况他是个司机,整天要给老板开车,开得着自己车的时候本来就少。就算带棠棠出去玩,借我的车去也就是了,没那么多不方便。” 听了罗丽的话,众人纷纷扭头看陈进。外界都传陈棠棠是冯耀阳的私生子,各种流言蜚语里,陈进都是作为绿帽前夫出现的,从来没人把他当回事。但没想到,他对陈棠棠竟然这么走心。如果陈棠棠竟然不是他的孩子的话,那陈进这个人,就太悲剧了。 陈进没有出声,只是一个劲地暗暗垂泪,大概是想到自己存的那些钱,到底是派不上用场了。 丛明晨觉得他很可怜。一万个人里也找不出一个的那种可怜。如果说,冯眠拥有珠穆朗玛峰一样的天赋的话,那陈进,简直是马里亚纳海沟一样的存在——太没有尊严了。 一片安静中,罗浩幽幽道:“既然这样,不如先来说说陈棠棠为什么自杀吧。” 14女尸 对于陈棠棠的死,罗丽始终守口如瓶。尽管好几次被罗浩他们的问话激到嘴唇发白,但只要一说到陈棠棠她就装死,把一切风浪都推给律师去挡。 如此过了半天,罗浩也无着。恰巧手下进来,附耳低语了两句。他脸色微变,交代同事继续审,说罗女士身体不舒服随时可以走,只要陈进留下就行,之后不顾罗丽的白眼,叫上丛明晨就往外走。 丛明晨跟着出来,结果刚一出门罗浩就站住,她刹车不及差点撞上去,还没来得及吐槽又听罗浩说:“请老郑准备一下,一起去骆马湖。” 丛明晨心里一咯噔:老郑是法医,请他一起,说明有新尸体出现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骆马湖驶去。 骆马湖在市区西南,既是市界,也是省界,算是个三不管的地方。沿着骆马湖分布着几个小镇,隶属三个省,龙蛇混杂,尤其最近两年还开始出现毒品交易。三省警方早有整肃之意,只是碍于三省交界,管辖权限模糊,迟迟没有谈妥合作方案才耽搁下来。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大量“瘾君子”们反而效率极高,络绎不绝地跑来求货。一来二去,骆马湖一代就成了“毒窝”,每年警察内部考核要突击完成指标时,此地必定鸡飞狗跳。 路上,罗浩还主动提起他们昨天到骆马湖查访姜艳的经过。 当时的线索来自骆西镇的一台银行atm机。20日下午,曾有人拿着户名为姜豆豆的银行卡在那台机器上取过钱,而且是一次性全取出。从机器监控视频看,取钱的就是姜艳。只是,罗浩他们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30号,距离姜艳取钱过去了快十天。但这其实也怪不到刑警队头上,因为骆西镇本就不属于d市管辖,他们能搞到这条线索已属不易,至于时间,实在是没办法保证。 总之,他们昨天是抱着侥幸的心态来,结果幸运并没有降临。但没想到一天之后,老天反而送来一具女尸。虽然当地警方没有说明尸体身份,但罗浩直觉那就是姜艳。 车子驶进骆西镇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出乎丛明晨的意料,此地竟然颇热闹。她原以为,既是“毒窝”,那肯定像电影里的法外之地一样,残破凋零,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西风卷着落叶飘啊飘。但她显然忘了,“瘾君子”也是人,是人就要吃喝拉撒。而人一多,吃喝拉撒的需求也就多,想不热闹都不行。 丛明晨驾着车,一路惊叹着穿过红火的夜市,往镇后开去。 镇后跟夜市是两幅天地,人烟稀少,路灯幽暗,十个里倒有七八个亮不起来。丛明晨靠着车前大灯开路,顾虑到车上有领导在,没敢开太快。随着车子越开越远,路灯越来越稀少,路两边的房屋也越少。罗浩打开车窗,夜风裹着骆马湖的味道扑面而来,湿润,微甜,与繁华都市里的风很不一样。丛明晨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如此又开了二三十里地,路边的房屋多起来,灯光也多起来,应该是一片村落。只是,再开得近些,丛明晨才发现靠近路边的一排屋子虽然整齐,但明显都是未完工的半成品。红砖砌成的墙体虽单薄,但已呈现出房屋的形状,可门窗却都空着,有的连屋顶也没有。 老郑八卦道,这是当地集资修建的新农村住宅,国家虽有补贴,但因村里欠着银行的旧债,上面的补贴往往刚发下来就被银行扣住还了利息,根本到了不村里。所以这些承载着当地村民美好愿望的住宅项目只得搁浅,有的据说已经停工好几年。 众人唏嘘感慨,却听昨天刚来过的小赵古怪一笑,说这些烂尾楼里住的都是“考核指标”,以后兄弟们有要临时补作业的可以过来看看。车上几个年轻人都会心一笑。只有罗浩一直看着手机,没多久,就指挥丛明晨拐弯。 最终,车子停在其中一栋烂尾楼前。 说是楼,其实只是四四方方一座板房,没有楼板,没有门窗,墙壁更不可能粉刷过,红色的砖块裸露着,很显单薄。屋里也没亮灯,但是门口拦了圈警用警戒带,黑夜里格外醒目。 罗浩给原本应在此地等着交接的当地民警打电话。铃声响了一会儿才接通,对方鼻音很重,一开口就抱怨罗浩他们来得晚,说:“我在那等了你们一天也没见着人,还以为你们今天不来了呢。等着啊,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罗浩叫上小赵跟他先进去探情况。 他俩进去没多久,就听传来一声“操!”紧接着,小赵踉踉跄跄地跑出来,手电筒的光甩来甩去的,十分慌乱。丛明晨一把推开车门跳下车,问他怎么了。小赵没顾上说话,扶着车前盖“呕”一声就吐了出来。电筒光柱乱舞,照得他脸惨白。 丛明晨莽撞,转身就要往烂尾楼里闯,正撞上迎面出来的罗浩。罗浩脸色也很难看,冲她摇头,说了句:“你别进去。” 丛明晨更狐疑了。 正在这时,来交接的当地民警到了。一看到小赵的情形就明白他们进去过了,摇着头说:“你看看你看看,我这少说一句都不行!怎么样,吓着了吧?”说话者大腹便便,自称老李,正是电话里鼻音浓重的那位。 罗浩主动问老李:“尸体怎么会毁成这个样子,你们没派人守着吗?” “我他妈都在这守了一天了……” 老李是从家赶过来的,自觉尽心尽力,结果一见面就被罗浩质问,自然心情不爽。 “尸体嘛,今早发现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没办法,这乡下野地的,肯定比不上你们城里,我们这野狗饿极了就是连尸体都吃嘛!” 老李虽是抱怨,但他长得讨喜,说话又多语气词,娇憨可爱,倒让人发不起火来。罗浩摇摇头,递了根烟给老李,同他办起交接手续,同时命其他人进去查验现场。 丛明晨这才见到尸体。 那的确是具女尸,很瘦,但仅凭尸体辨别身份是不可能的。因为女尸的脸已经被野狗啃坏,一个肉坑连着一个肉坑,肉丝耷拉着,头四周都是血。身上更是被咬得血肉模糊。 “尸体还没有开始腐败,死亡时间应该不超过二十四小时。体前没有尸斑,说明死后没有被移动过。” 老郑一边检查一边录音记录。 小赵在整理尸体周围遗落的物品,看到丛明晨目不转睛地盯着尸体看,佩服道:“小丛你胆子真大,不愧是网友亲封的‘人民斗士’!” 说话间伸手去拍丛明晨的肩,结果被后者一个激灵吓到,捂着心口倒吸气:“我说你别一惊一乍的行么,哥哥我才刚吐过,不禁吓!” 丛明晨不理他,对着尸体,忧心忡忡地说:“她不是被野狗咬死的吧?” 老郑摇摇头,隔着口罩道:“放心吧,害死她的不是野狗,是人。” 小赵站在丛明晨后面问:“怎么说?” “首先,这出血量就不对。”老郑指指尸体周围的血迹,手电筒跟着照过去。“地上虽然看着恐怖,但实际血量并不大,不可能是流血而亡。其次呢,”老郑抬起女尸的手,用电筒照向尸体指尖,向二人道:“看到没?这里面是人的皮屑,可不是狗毛,说明她死前曾跟人搏斗过,但没狗搏斗过!” 小赵又问:“就不能是人跟狗一起吗?” “你想象力还挺丰富!” 老郑摇摇头,用电筒照过女尸的胳膊、前胸和双腿,“除了狗咬过的地方沾有狗毛,其他地方都没有。如果是生前跟狗搏斗过的话,起码胳膊腿上不会这么干净吧?而且,你们看,她还穿着件最爱粘毛的毛衣外套,这……” “姜艳!”丛明晨脱口道。 虽然大伙是冲着姜艳来的,但一来尸体面貌被损毁,二来现场没有能证明尸体身份的证件、手机等,所以没人敢下结论。此刻听丛明晨如此肯定地说出来,当然是让她解释原因。 丛明晨指着女尸,心潮澎湃地说:“那件毛衣外套……我在唐宫遇到她那天,她穿的就是这件衣服!只是,那次……那次没这么多血。” “嗯……”没容丛明晨仔细解释那件毛衣外套,小赵就发出了沉闷的长音,他背着一只手,向老郑道:“死因呢?钝器?利器?” 老郑已经对尸体做过一番检查。除了狗咬过的地方看不出是否有人为损伤的痕迹,她身体的其他部位,都未见有明显的利器损伤。淤青、扭擦伤这种倒是很多,但是否致命得看有没有损伤到内脏器官,伤到什么程度,这些都得解剖了之后才知道。所以小赵这个问题,老郑一时半会回答不了。 丛明晨指着小赵藏起的手:“你发现了什么?” 小赵挪近两步,把手里的东西展示在电筒下。那是根用过的注射器。针头上有残留的血迹,活塞被推到底,黑色橡胶上残留着一些白色的半干粉末。结合骆马湖“毒窝”的绰号,不难猜出里面白色的是什么。 丛明晨最耐不住性子,再次脱口喊出来:“她是被注射了过量毒品!”说完,又喃喃道:“毒品那么贵,这是杀人灭口没错了吧。” 小赵摇摇头:“不知道。” 老郑在尸体上找针眼,但是苦于尸体血肉模糊,小小针眼并不好找。老郑决定还是回去清理过尸表血迹再继认真找。与此同时,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向众人嘱咐道:“这里吸毒人员聚集,携带hiv病毒的风险高,大家都小心点!” 话音未落,屋外突然传来几声狗吠,是大狼狗的那种啸叫,非常瘆人。 女尸在侧,这个时候听到狗叫,众人都是一凛。而更吓人的是,随着一阵阴风刮过,屋前屋后狗吠连成一片,还有逼近之势。丛明晨满脑子凶恶大狗的哈喇子,双腿发软,不自觉退了两步。 15骆南 “我滴个乖乖,不是让你把它们都关家别出来吗,你怎么又给带出来了?” 屋外传来老李鼻音浓重的抱怨。因为要压过狗叫,他被迫提高音量,因此在浓重的鼻音里还带着喘音,听得人很着急。丛明晨好奇,出来看热闹。 借着车前大灯,果然看到七八只大狼狗,个个身高体壮,龇牙咧嘴,哈喇子一片一片地流。 在狗群之中,站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一条大短裤,光着上身,头发湿漉漉的,像是才游完泳回来。他刚挨了老李的训,一手挠着脑袋,手足无措地看着身边的大狼狗们,脸上是那种知道自己犯了错的小男孩的表情。 丛明晨皱眉,心道:这人看起来脑袋不太灵光。 她忌惮狗群,小心挪到罗浩身后,低声问他:“师父,这是不是就是啃坏咱们尸体的狗?” 罗浩还没开口,老李听到了,满脸赔笑道:“我可不是要故意骗你们!实在是……你们也看到了,这就是村里一个傻子,二十多岁的人了智商还没个五岁的孩子高!我承认尸体是他家狗啃的,可杀人肯定跟他们扯不上关系……” 丛明晨道:“这么肯定?” 老李一急,说话呼哧带喘的:“他家就一个老头跟他一个傻子,连条狗都杀不了,还能杀人?” 丛明晨撇撇嘴:“那谁知道……” 他俩争辩的时候,罗浩一直在观察年轻人。他的傻应该不是装的,被老李训了之后,一直乖乖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说话,看起来是个性格温和的傻子。但这种人是否也有情绪不稳定的时候?如果是他情绪失控跟死者发生冲突——先不说别的,以他的体格制服死者应该不是什么难事。而一个傻子,对纵狗咬尸这件事的对错判断,很可能也不同于正常人。 “你叫什么?”罗浩问。 年轻人咧嘴乐道:“破破……” 结果马上就被老李喝道:“什么破破,说大名!”年轻人吓了一跳,嘴巴似张似不敢张,惊恐地看着老李。 老李赔笑向罗浩道:“他叫骆南,是我们村骆老狗……嗯骆劳勇的小儿子。他爹以前是卖狗肉的,家里喜欢养狗。骆南从小在狗堆里长大,不怕这些畜生。而且别的小孩都不带他玩,所以他算是打小跟狗一起长大的,不怕狗,反而比较怕人。” “怕人?”丛明晨扫了眼骆南的狗,嘀咕道,“要怕也是别人怕他吧。” 老李正要解释,忽听骆南道:“大毛二毛三毛四毛五毛六毛七毛,坐下!” 话音未落,七条大狼狗齐刷刷坐到地上,表情也不再狰狞,而是咧着大嘴喘气,舌头一颤一颤的。 丛明晨叹为观止,忍不住冲骆南竖了竖大拇指。骆南摇头晃脑,兴奋道:“姐姐不怕!”丛明晨对他笑笑,但还是不想挨那些狗太近,毕竟是吃过人肉的。 罗浩问老李:“你刚才说他是骆劳勇的小儿子,他家还有别的人吗?” 老李摆手道:“没有没有!我说他是小儿子,嗯……是因为他爷俩年纪差得有点大。骆老狗今年有七十多了……”“七十四。”骆南邀功似的道。老李冲他点点头,“骆南没妈,他家就一老一少两个人,再就是这些狗了……” “姐姐!”骆南急道。 罗浩转头问他:“你说什么?” 骆南摇头晃脑道:“我有姐姐。” “什么姐姐啊!”老李摇头,“是有个好心人一直在资助他,要不然他都二十多了还能在d市里的特殊学校上学?估计是人家让他叫姐姐的。要不然,就是学校里的漂亮小姐姐,是不是啊骆南?”老李探身逗骆南,大肚子让他的动作很受限,看着有点好笑。 骆南笑嘻嘻的,牙倒挺白。 “姐姐漂亮!” 后面这句是冲丛明晨说的。傻子不会说谎,丛明晨很受用,和颜向骆南道:“你认识里面的姐姐吗?有没有看到谁跟她说过话?” 骆南懵懂地看着丛明晨,显然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 老李道:“都是警察我没必要骗你们。里头那尸体跟他没关系,这孩子是回家来过暑假的,那些吸毒的贩毒的都跟他没关系。这尸体最早也不是他发现的。他一个傻子,才五岁小孩的智商,要真看过里头那场面,你们觉得他还能笑得出来?” 骆南听不懂老李的话,蹲下跟狗玩,笑得天真无邪。 丛明晨听出,老李话里话外对骆南多有偏袒。但想想也不难理解。骆南是个傻孩子,家里就一个比他大那么多的老爹,从小肯定没少受人欺负。老李是警察,自然是一路照顾着骆南长大,这么多年,肯定有感情。而且,看骆南那个样子,也的确不像凶手。更何况,如果死的真是姜艳,那肯定还是杀人灭口的可能性更大。那样的话,就更不可能是骆南了。 想到这里,丛明晨转头去看师父,等他拿主意。 罗浩问丛明晨:“怕狗吗?”丛明晨看着骆南人畜无害的样子,赶紧摇头。罗浩点点头,把小赵叫出来,叮嘱了几句,然后向老李道:“我们跟你一起送孩子回家。” 老李受宠若惊,忙说骆南路熟,不用送。罗浩又递了根烟过去,道:“没事,正好走走,反正里面还得一会儿。”老李推不过,只好带着罗浩和丛明晨,一起送骆南回家。 骆南很兴奋,一路上把七条大狼狗使唤得东奔西跑,十分尽兴。 丛明晨在后面看着骆南,心想有这七条宝贝护驾,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他?而骆家老爷子能想到给傻儿子养下这些狗,肯定不是个简单的人。师父说是送骆南回家,实则还是怀疑这家人,所以想亲自去看看,至少看看骆劳勇是否真像老李说的,“连条狗都杀不了”。 果然,路上听罗浩问骆南:“这些狗除了听你的话,还听谁的?” “爸爸。”骆南丝毫不知自己正在被套话,跟狗一样撒着欢地东跑西跳,兴奋地说,“大毛最听爸爸的话。四毛听破破的,四毛最乖!”说着,骆南抱住一只颈中有圈白纹的,亲亲腻腻。四毛也很粘他,任他圈着脖子亲抱,愣是不露一点腻烦,看起来是当中最有灵性的。 罗浩又问:“那昨天晚上爸爸有出过门吗?” 骆南抬头古怪地看他一眼,没有答话,抓着四毛的耳朵跑了。老李摇着头笑,也不说话。罗浩和丛明晨对视一眼,都不明所以。 不多一会儿,四人来到骆南的家。 那是栋气派的大平房,带挺大个院子,据老李说,也是骆南的资助人捐的。“这世界还是有钱人多啊,像骆南这种不招人待见的傻子都有人资助!”老李感慨道。 丛明晨对他这些牢骚不关心,反而打量起院子。 先一步回家的骆南已经打开了院里的灯,瓦数够大,将近两百平的小院照得如同白昼。院里并没有特别修建狗舍,随意摆着几个大瓷脸盆,里面放着狗粮和水,看来是喂狗的。但没想到,一个农村家庭养狗,竟然舍得用狗粮。丛明晨暗暗感慨:看来这个骆劳勇养狗,是真舍得下本! 正想着,骆南从屋里推出一个人来。 那人七十多岁,头发花白,满脸沟壑,但是板着脸,眼神很凶。七条大狗都乖乖趴在地上,没有一只乱叫。在他面前,骆南也显得乖了很多,跟外面东跑西跳的傻子判若两人。唯一不变的,只有他那双无辜大眼,当真是毫无机心,只有五岁智商。 丛明晨心里感慨,同时也明白,为什么刚才罗浩问骆南他爸昨晚有没有出过门时他不说话——骆劳勇是个瘫子,不光是下半身不能动,他的手也动不了。虽然轮椅看着挺贵,但如果没有骆南推他,他恐怕是寸步也难行。 老李叹道:“可能是前半辈子杀了太多狗,邪气重,前几年中风之后就这样了。老头现在是不能走路也不能说话,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要没有好心人捐助,恐怕爷俩早死了!”老李摇摇头,心疼地看着骆南,“骆南也算是傻人有傻福。他爹这样,他要是不傻,那心里得有多难受!” 老李说话的时候,骆劳勇不看他,反而盯着罗浩和丛明晨。他的目光很凶,丛明晨给他一看,顿觉心里发毛,不自觉想往罗浩身后躲。 罗浩道:“老先生,我们是刑警队的。” 他有意不说d市,是因为此地非d市管辖,说了反而可能震慑不住对方。 “今天来是因为那边死了个人,想必您也知道了,您这几条狗……” 老李很紧张,一个劲地拱鼻子,喉咙里也呼隆隆的,显然不想让罗浩继续说下去。 但老李包庇他们在前,罗浩不可能听他的,所以仍继续道:“这几条狗去过现场,啃过尸体,可能吞下过凶手留在现场的证据,所以我们想给这几条狗取证,还麻烦您配合一下。” 丛明晨看着此时趴在地上的七条大狼狗,心想这要怎么取证。 估计看出对方也是一样的疑问,罗浩又道:“我的想法是,从这些狗的粪便里取证。但有件事情你们得清楚,这几条狗,吃了人肉,”罗浩放慢语速,“而且是户外非饥饿找不到食物的情况下,如果这是狗的自发行为,这种狗留不得!” 骆南听不懂,但是骆劳勇听得懂,不仅听得懂,反应还很强烈——当然只限于脸上。他嘴唇死死抿着,鼻孔扩张,两条杂眉往中间挤,目光愈发凶狠。 罗浩又道:“对于吃人肉的狗,就算我们不处理,我想当地村民也不会不管。” 他这话是对老李说的。老李不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也不是唯一一个看到狗吃人的,虽然他因为骆南的原因闭口不谈,但村民对这几条狗一向忌惮,出了这样的事,他们不可能再妥协。 所以,罗浩这句话出来,老李只能低头沉默。同时,他也在想罗浩之前那句“狗的自发行为”。他跟骆家父子来往多,对这几条狗也熟,它们凶归凶,但绝不可能吃人肉。所以狗啃女尸,一定是有人指使。但这几条狗向来只听骆南父子的话,既然不是骆南,那只能是骆老狗。除非……他家还有别人。 对峙中,屋里突然传来一声异响。 丛明晨本能地跨出一步。但与此同时,一条大狼狗赫然起立,挡在了她面前。那狗双目斜吊,目光阴冷,一动不动地盯着丛明晨。 丛明晨冷不丁吞了口口水,心想:就冲这狗的表情,自己但凡再往前一步,下场只会比女尸更惨! 16凶手 罗浩叫回丛明晨。 骆劳勇亦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音节,凑不成话,人听不懂,但那条恐吓丛明晨的大狼狗却好像听懂了一样,转身窜进屋去。丛明晨心道:这肯定就是大毛了。接着便听屋里一阵扑腾和狗叫声。 不多时,大毛从屋里出来,奔到骆劳勇面前,一松嘴,地上多了只半死不活的老鼠,血呼哧的,虽然还活着,却一动不敢动,瑟缩着发抖。 显然,骆劳勇这是想打消他们的怀疑。但他一个瘫痪老人,仅凭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就让一只大狼狗乖乖替他捉了老鼠。人和狗竟然能默契到这种地步,罗浩反而觉得他更加可疑,也更加可怕。因为,凭他刚才露的这一手,罗浩相信他完全有能力在自己不出门的情况下,让大毛替他完成啃尸破坏死者身份的行为。 问题在于,动机,还有证据。 想到此节,罗浩看向骆劳勇的目光更显严肃。而丛明晨和老李被大毛的表演惊到,也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感受到对面三人的情绪,几条狼狗纷纷起身,把骆劳勇护在中间,凶神恶煞地盯着三人。那表情似乎在说,只要罗浩他们稍有动作,它们立刻就会扑上来! 一片紧张中,只有骆南混沌不知,俯身去捏老鼠的尾巴。小老鼠一动不动,被骆南拖行之后,只在水泥地面上留下一道湿印,显然是被大毛吓到失禁。 罗浩眼看形势不妙,祭出手心向骆劳勇道:“我们改天再来。”说完拉着丛明晨往外走,老李提心吊胆地跟上。 但几人还没走出骆家大门,又听骆劳勇喉间泄出怪声,几条狗立即弓起身子,低声闷吼。随着骆劳勇最后一个音节停住,群狗突然疯了一样,互相撕咬! 三人吓住,都不敢上前。 要知道,那是七条成年大狼狗,每条都到成年人的腰那么高,目测体重不下一百斤!这样七条凶犬互相攻击,东奔西窜,两百平的小院顿时如角斗场,狗毛乱飞,狗血泼洒!纵谁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赤手向前! 混乱中,只听老李急道:“骆南,快过来!”罗浩和丛明晨应声看去。 只见旋涡中心,骆南一脸惊愕,呆呆地看着自家七只大犬互殴,手里还抓着那只半死不活的老鼠。 骆老狗就看着。 丛明晨急向他喊话:“快让它们停下!”后者目光扫过骆南,转而盯着焦急的三人,不为所动。 罗浩拔枪,罩住骆南周围,但凡有狗靠近,毫不犹豫地开枪。 随着“砰砰”几声枪响,先后三只疯狗倒地。纵使罗浩枪法精准,但看到恶犬倒在骆南脚边时,也还是惊出一身冷汗,同时又庆幸骆南是个傻子,这种场合痴呆不动,没有乱跑乱跳妨碍他开枪。不然,还真不好说会不会伤到他。 丛明晨是实习警员,不配枪,此时只能挥着警棍,驱逐靠近的恶犬,眼神还不时往骆南那边关切。好在那些狗只是互相攻击,并没有要袭击他们的意思,所以她这警棍也只是起个壮胆防身的作用。不然真的跟这些大狗正面对战,她很难有胜算。 跟罗浩丛明晨相比,老李就没那么幸运了。他是临时从家出来的,身上没什么武器,面对混战的恶犬只能依赖另两位的护助,自己一筹莫展。但他担心骆南,无视近在眼前的恶犬,反而一心盯着旋涡里的骆南,面露关切,不时发出“小心”、“躲开”的提醒。 在这一片混战中,所有人都注意到,那条颈中一圈白纹、名唤四毛的灵犬一直离骆南不远,在跟其他狗撕咬的同时,仿佛是在有意护着骆南。但众人也瞧出,不知道骆老狗发了什么指令,这些大狼狗都处于失去理智的疯癫状态。所以尽管四毛护着骆南,但它一犬难敌三狗,骆南并不安全! 咬了一阵后,几条狗都受伤严重,力气也逐渐耗尽,攻势渐缓。 丛明晨手持警棍,小心向骆南靠近。 可关键时刻,骆劳勇又发出怪声,故意捣乱。眼看众犬又起身,红着眼,闷吼、撕咬。罗浩举枪命骆劳勇停住。骆劳勇不理,怪声反而更响。那狗也更疯,甚至不分人犬,一律跳扑!骆南父子危在旦夕—— “砰砰砰!” 三条疯狗应声倒地! 丛明晨惊呆,目不转睛看着罗浩,后者立姿持枪,双臂横直,稳得要死。“救骆南!”罗浩举枪对着四毛,半点不敢放松。 丛明晨才回过神来,应了声“哦”,再次靠近。四毛瞧出她是要救骆南,并不阻止。丛明晨提气,一把抓住骆南,拉出险地。四毛看小主人得救,终于支持不住,倒地大口喘息,口水与同类的血流到一起。 站定之后,丛明晨才发现除四毛外,其余各犬都是头部中枪,忍不住暗叹师父枪法好,但转念又想:罗浩枪枪爆头,应该也是不想让这些被操纵的狗狗再受苦吧。 眼见骆南无虞,老李上前质问骆劳勇,却突然“啊”了一声,失口道:“死了!” 罗浩也吃了一惊,忙上前查看。只见骆劳勇瞪着双眼,直挺挺的,已经没了呼吸。只是,人虽死了,那双眼睛还是恶狠狠瞪着,虽然一副浑浊老态,但想起他刚才操纵恶犬互殴的场面,还是令人心有余悸。 这时刑警队众人赶到,一看这场面,无一例外,都呆住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法医老郑,他快走两步,到骆劳勇的轮椅前,探探鼻息,又伸手切他的颈动脉,终于向罗浩摇头道:“死了。” 那边骆南还在痴呆中,对父亲的暴死毫无反应。 小赵见他抓着只老鼠,伸手去拽,丛明晨不及阻拦,老鼠已被小赵好心抽出扔了,还说了句:“拿着只死老鼠干嘛!”话音未落,骆南突然厉声尖叫,手攥拳,乱捶乱打。丛明晨和小赵离得最近,不幸双双中招。 老郑看罗浩,后者皱眉道:“傻子。” 老郑点头不再问,向众人道:“赶紧送医院吧。” 大变过后,老李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到地上,一手扶地,一手扶着心口,凄惶道:“这到底是发的什么疯?怎么就……怎么就……” 罗浩神色凝重。他当刑警十几年,当他面杀人的不是没见过,但操纵几条狗互相撕咬残杀的,这还是第一个。尤其是……他看着被众人合力擒住的骆南,心道:当着自己傻儿子的面导出这么一场惨剧,这个骆劳勇,到底是人是鬼! 众人合力收拾残局,该送医的送医,该收尸的收尸,该取证的取证,该搜查的搜查…… 这一弄,就弄到大天明。 回到d市公安局以后,罗浩一言不发,直接钻进办公室不再出来。 留守的同事进来报告罗丽陈进的情况,说陈进留下是罗浩去骆马湖之前的要求,但奇怪的是,罗丽也没走。罗浩却仿佛忘了此事,神色凝重地说:“让他们先回去吧,等法医那边结果出来再审不迟。”同事一头雾水地出来放人,然后马不停蹄地跑去问其他人,骆马湖到底发生了什么。知道之后,一阵唏嘘。 骆马湖这一夜极为惨烈,但收获也颇丰。 首先,女尸确认就是姜艳,死于注射毒品过量,但不确定向她注射毒品的是本人还是旁人。另外,在她指甲缝里发现的皮屑,竟然与残留在姜豆豆体内的**来自于同一个人。也就是说,强奸姜豆豆并致其死亡的,就是姜艳死前搏斗过,并很可能死于其手的人。而最让警方省心的是,背负姜艳姜豆豆母女两条人命的这位凶徒,在骆南家里也留有多处dna痕迹。 事实上,这人正是骆西镇骆劳勇登记为失踪的长子——骆军。 显然,老李在骆南父子的事情上,有诸多保留。警方调查后发现,骆劳勇早年有一子一女,长子骆军今年三十八,长女骆红,二十年前已经死亡,死时年仅十六岁。据说,骆军就是在骆红死亡的同一年失踪的。同一时间,骆劳勇身边突然多了个叫骆南的孩子。骆劳勇为人狠厉,不喜言辞,从未向外人解释过骆南的由来,但却一直教那孩子叫他爸爸。村人不敢问,私下却传骆南是骆军骆红乱|伦生下的,所以骆红被他爹打死,骆军被逐出家门。 罗浩命人去骆马湖核对过,骆红的死亡证明是真的,但她不是被打死的,而是跳湖自杀。法医组又比对了骆劳勇父子三人的dna,发现骆南既非骆劳勇的儿子,也不是骆军乱|伦的产物。他很可能只是个被抱养的无辜弃婴。 确认了骆军与姜艳的死有关系,那么骆劳勇纵狗啃尸的动机便很合理。毕竟骆军是他亲生儿子,不管当年为什么父子分崩,但得知儿子杀了人后,以骆劳勇强悍的个性,是极有可能去破坏死者的身份和现场可能指向骆军的证据的。 而从当时屋里那声异响,罗浩想,纵狗啃尸这件事,说是骆军做的也很合理。什么死老鼠,不过是骆劳勇的障眼法。 他只是想不明白,就算要给骆军争取逃跑的时间,有必要用群狗厮杀这么激烈的方式吗? 罗浩当刑警十几年,尸体、甚至杀人的场面都见怪不怪,可唯独骆家小院那一幕,令他心绪久久难平。他想来想去,只有骆劳勇是变态这一个解释。无怪村人叫他“骆老狗”! 得知刑警队在骆马湖的收获之后,赵永新第一时间向上级报告。 这一段时间他压力很大,上面催破案,舆论催真凶,催得他头发都白了。作为公安系统的老人,他深知唐宫案的微妙,虽然市里强调要查到底,但上面的意思,绝不是要真的牵涉出谁。他原本很担心罗浩不管不顾,查出些不能汇报的东西。但没想到骆马湖一行直接送来个骆军。这个从天而降的凶徒,跟骆马湖一样,三不靠,做唐宫案的真凶,实在是最合适不过了。 上级也很干脆,直接定性,全网发布通缉令。 看到上面跟自己想的一样,赵永新心里的大石头才放下,半个多月来,头回睡了个整觉。 17疑点 人民医院人来人往。 其中,抬着头看指示牌的多半是患者和家属,专心看人还往上凑的是黄牛,拿着长枪短炮自以为藏得很好、一双眼睛滴溜乱转在人群里瞎看的一准儿是记者。 记者们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知道在这里住院的傻子骆南和唐宫案通缉令上的凶手骆军是兄弟,于是各家都派出精锐守在此处。他们笃定骆军会来看骆南。 警方也在此布人,却没明说是等骆军落网,还是照顾骆南。 丛明晨偏向后者。骆家这两兄弟自小不在一起生活,感情应该没多深。反正她守骆南这些天,没听他提过一次哥哥,倒是对她叫过好几回姐姐。 自那夜的事情之后,骆南痴呆得更厉害了,经常一坐大半天一句话都没有,眼睛还老直愣愣地盯着一个地方看。旁人看来,确实挺吓人。而他夜里更不老实,动不动就惊厥,一身一身的冷汗。丛明晨一开始不懂,骆南一醒她就去叫护士,后来护士都烦了,叫也不来。丛明晨没办法,被逼着学起哄孩子睡觉来。也因此,骆南怕人,但是不怕丛明晨。其他人见状,更乐得把丛明晨推出去。自从骆南住院,丛明晨就回家拿过一次衣服,其他时间全在医院,真比照顾自己儿子还尽心。如果她有的话。 这天,丛明晨拿外卖回来,经过药房的电子屏时看到罗浩的名字,找了一下,还真在人群里发现了他。 罗浩看到丛明晨手里的一堆外卖,低声骂了句“这群兔崽子”,主动把外卖接了过来。丛明晨顺势拿走罗浩手里的取药单帮他排队。药取到,竟然是安眠药,于是好奇问罗浩:“师父你睡不好啊?” 罗浩明显不想说,反问她:“那天状况那么惨烈,你没做噩梦?” 丛明晨摇头。其实她这些天在医院陪床,疲累得很,能有时间睡觉就不错了,根本顾不上失眠做噩梦。“倒是骆南老醒,夜里吵得人睡不着觉。”丛明晨老实道。骆南是个傻子,心性智商跟四五岁的孩子没两样,他受惊正常。但没想到罗浩一个老刑警,居然也会因为害怕睡不着。丛明晨对罗浩有点“刮目相看”,皱眉道:“师父,你是怕狗吗?” 罗浩瞪她,黑眼圈醒目。 丛明晨忙改口:“不是不是,师父是不想杀生。可您开枪打狗是为了救骆南,这不能怪您,师父您千万别为了这个睡不着!” 罗浩知道她心里还是笑他,无奈道:“也不全是。” 丛明晨咧嘴笑,领着师父来到骆南住院的精神科病房区。 病房外面,几个同事正在聊丛明晨的闲话,说的还是上次停职调查的事。大意是她一个实习警员,没有因这事丢了工作,反而才停职七天就回来上班,史无前例。如此史无前例,她父母一定大有背景。 罗浩正准备上前阻止,就听丛明晨噗嗤一乐,直接跳出去道:“你们说的没错,我爸妈背景老大了!” 同事们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好意思。抬头又看见罗浩黑脸拎着两手外卖,更受惊吓,纷纷过来接。罗浩骂道:“嘴怎么这么欠!”几个大男人讪讪的,伸手也不是,不伸也不是。 丛明晨笑嘻嘻地上前分了外卖,然后进病房给骆南送吃的。罗浩跟着进病房,进去前又狠瞪了几个同事。几人自知理亏,老老实实吃饭,不敢多话。 骆南在精神科占了间单人病房。房间不大,一张病床,一个床头柜,一把椅子,窗下塞了个矮的折叠床,是丛明晨晚上睡觉用的,一直摊着没收。 骆南坐在床头,盯着对面的白墙发呆。 “骆南,吃饭了!” 丛明晨朝骆南晃了晃手里的外卖袋,骆南没什么反应。丛明晨便把袋子放到床头柜上,单从里面拿出薯条来,向罗浩解释说:“这家伙嘴刁着呢,只吃薯条。”然后把薯条递到骆南手里。后者低头仔细确认过了,才抽出一根来,细细咀嚼。 “看吧。”丛明晨摇着头无奈地说,“就这么点儿东西,没一个小时他吃不完。” “辛苦你了。”罗浩顺嘴说道。 没想到丛明晨大睁着双眼,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向罗浩道:“师父您说什么?师父您能不能再说一遍?” 罗浩受不了她夸张的反应,自己找椅子坐下,然后伸手指门外,道:“他们欺负你,你怎么不说?” 听到罗浩这句,丛明晨不止受宠若惊,简直感激涕零了。她一直知道师父对她不太满意,所以不是破案线索、重大发现之类的好消息,根本不敢找罗浩说。更何况同事们说她的那些话,在她看来,根本不是欺负。停职七天就复职,说没有她爸妈的作用也不可能。谁让她爸妈在外保卫世界和平呢!领导们就算不给她爸妈面子,也得给维和部队面子嘛。对于父母,丛明晨没什么难以启齿的。他们敢问,她就敢说;他们当闲话聊,她就当玩笑说嘛。 所以,就算罗浩话说到这个份上,丛明晨还是没有抱怨,而是笑嘻嘻地说:“没人欺负我嘛。” 罗浩摇头,无奈地说:“你心真大。” 丛明晨笑笑,给自己剥了个香蕉,边吃边道:“师父,您到底因为什么睡不着啊,凶手不是都知道是谁了吗?” 不知道罗浩是不是被失眠折磨得太惨,今天看到他,丛明晨总觉得颓丧中气势大减,不像之前那么严肃,所以自己也跟着轻松起来,什么话都敢跟他聊。 但没想到,一听到案子,罗浩的脸色又凝重起来。他皱着眉头,闷声道:“凶手?哪桩案子的凶手?姜豆豆?姜艳?还是陈棠棠?” 丛明晨大惊,香蕉顾不上嚼,鼓着脸颊追问:“难道骆军不是凶手?” 罗浩不置可否,反问她:“且不论陈棠棠。如果姜豆豆真的是骆军下的毒手,姜豆豆下场那样,唐宫都烧成灰了,罗丽会只有一点小烧伤?” 不等丛明晨开口,他又道:“事发当晚在现场的罗丽约等于安然无恙,而事发时并不在场的姜艳却被注射了过量毒品,死在骆马湖——骆军的老家!你觉得,这像是灭口,而不是暴露他自己?” “那就是……”丛明晨挠头道,“罗丽告诉了姜艳凶手,然后姜艳追到了骆马湖,被骆军杀了?” 罗浩道:“你这句话的前提是,罗丽知道骆军是凶手,并且知道骆军是骆马湖人士?” “……嗯。”丛明晨迷迷糊糊地点头。 “既然这样,”罗浩道,“她为什么不直接报警?” “她……”丛明晨说不出话来了。 罗浩说的没错,如果罗丽知道骆军就是凶手,她直接报警不就行了?为什么要遮遮掩掩,这也不肯说,那也不肯说?就算是早就认识,是仇人也好,那时候报警的结果,跟绕这么一大圈之后有什么区别?多搭进去一个姜艳?难道罗丽恨姜艳,要借骆军手杀她? 丛明晨苦着脸,自己否定自己:就算出于嫉妒冯耀阳跟姜艳好过,姜艳如今都落魄成这个样子了,冯耀阳都不愿意见她,罗丽还有什么好吃醋的? 再说了,要说嫉妒,给冯耀阳生过孩子没生过孩子的女人那么多,哪个不比姜艳值得嫉妒?旁的不说,一个曹红卉就够让罗丽焦头烂额的了,她顾得上旁人? 丛明晨想了一圈,还是没想明白,苦恼地说:“所以,罗丽到底是怎么想的?” 罗浩摇头,一脸无奈。 丛明晨明白他的意思,罗丽嘴很严,什么都不肯说。她跟着无奈地撇撇嘴:“还跟以前一样,真麻烦。” 顿了会儿,罗浩又缓缓开口:“其实,这件事最吊诡的地方还不是凶手得来的全不费功夫,而是……” 丛明晨举着香蕉,认真听。 “唐宫案从一开始就云山雾罩,一波三折。” 罗浩换了个姿势,继续说:“案发当日冯耀阳就遁走海外,之后罗丽对尸体指鹿为马,硬说那是她女儿陈棠棠。好不容易咱们做了尸体解剖,发现死的另有其人,冯氏一伙人又三缄其口,各种不配合。然后上面硬要结案,还发了个睁眼说瞎话的警情通报,最后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 丛明晨想到那段时间的折磨,深以为然。 “之后终于恢复查案,你又挖出了姜艳姜豆豆母女,再之后连陈进也进入了我们的视野。” 想到这些重要线索都是自己发现的,丛明晨一脸骄傲。 “然后这个时候,姜艳就死在骆马湖,骆军浮出水面。姜艳指甲里的皮屑、姜豆豆体内的***,骆南家里的骆军dna,三者完美匹配!这凶手简直像送上门来的一样!” 丛明晨点头,这案子破得的确摧枯拉朽。 “你觉不觉得,”罗浩探身,盯着丛明晨。他眼圈乌黑,眼里还有红血丝,目不转睛地盯着丛明晨时,让她觉得这些话罗浩一定想了很久。 “这案子明明是一锅佛跳墙的材料,现在却有人非要把它做成皮蛋粥?” 丛明晨醍醐灌顶,惊呼道:“师父你的意思是,有人要大事化小,包庇真凶!” “我是这么想。”罗浩坐回椅子里,无奈地说,“可是上面都急着结案,好不容易证据链这么完美,又不会牵涉到大人物,这结局对他们来说堪称完美。这个节骨眼,根本没人管什么真凶假凶。” “难怪您睡不着……” 丛明晨看看骆南,后者还在吃他的薯条,认认真真,心无旁骛。 “可是师父……” 丛明晨一脸欲言又止,咕哝了半晌,终于还是道:“这些事情,您为什么会跟我说?” 18钓鱼 她的意思是,罗浩一向严肃,对她又不满意,案子也好,私事也好,可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这么多话。今天罗浩说的事情虽然重要,但也正因为重要,更应该去跟赵局长,或者他的好基友老郑去聊,而不是特地跑到医院,跟她一个小实习警员聊! 丛明晨没有妄自菲薄的意思,她只是觉得以罗浩的性格,今天来找她说这些,很反常。 结果罗浩给她问得一脸尴尬,生硬地反问:“怎么,不能跟你说吗?” 丛明晨忙摆手,赔笑道歉。还拉出骆南来挡枪,说她最近天天忙着照顾骆南,脑袋一团浆糊,再加上人笨经验不足,根本想不到罗浩那么高深。师父肯来跟她讲这些,是点拨提拔;她信口胡问,是不识抬举。如此这般,当场做起检查来。 罗浩性格内向,话少,见丛明晨信口诹出这么一大段套话,又意外又嫌弃,黑着脸叫停。 “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这案子一开始就是你跟着我查的,前因后果肯定比其他人了解。而且其他人都在警队待久了,油腔滑调,做事保守。这案子上面既然要结,骆军以外的事情就很难指使得动他们。所以我才跟你说这些,意思是……” 丛明晨忍不住插嘴:“意思是,我们还得继续查?” 罗浩道:“意思是,虽然命令是让你在这里照顾骆军,但你别真把自己当成保姆或者护工,要记得你是个警察,有任何异常要跟我汇报。” 丛明晨脸一热,罗浩不说她还没意识到:这些日子,自己真成了骆南的私人保姆了。 “其实从前两次,我觉得你敏锐性还是挺高的。对警察来说,这是好事,也是你的长处。”罗浩娓娓道,“要说缺点的话,就是分寸感还差点,有时候太过,像现在又有点太懵,忘了自己的身份。其实你刚毕业,这很正常,别人不会说你。但我是你师父,该提醒的还是得提醒,你说是吧?” 丛明晨快哭了,头回觉得师父对她这么好。 “师父,您说吧,我该怎么做,我都听您的!” 罗浩摘了根香蕉给她,“上面让你守骆南,不是让你守死他。该放的你还是要放一放。骆南很重要,来看他的人更重要。你明白吗?” 丛明晨懵懵懂懂:“是要引骆军来?” 罗浩道:“骆军当然是条大鱼,但我更想知道,放饵的是谁;以及,这湖里,还有没有别的鱼。” 丛明晨用力听,不全懂,但隐隐约约明白了罗浩的意思:他是觉得骆马湖那事是有人做局,骆军背后,还有别的人。 被罗浩点拨之后,丛明晨果然机警很多,她开始在意明里暗里来看骆南的人,没多久,就被她发现一个可疑人选——罗丽。 骆南住到省人医精神科之后,罗丽来产检的次数明显增多,而且每次都会“偶遇”丛明晨。罗丽还是那副不太爱搭理人的样子,但看到丛明晨,竟会主动问她“骆马湖那傻子”,甚至还提出要来看看他。之前丛明晨护着骆南,并且以为那就是上头的意思,所以并不跟罗丽透露骆南的情况,更不可能让她来看骆南。但罗浩跟她聊过后,丛明晨觉得可以让罗丽看看骆南。 尽管如此,丛明晨还是没有让罗丽进病房,而是让她在门口,远远地看了骆南一眼。罗丽不屑地说:“看你们护得这么严实,我还以为是个孩子,没想到都这么大了!” 然后又说:“好像。” 丛明晨问她什么好像。罗丽说跟骆军好像。 警队对骆家三父子的dna鉴定报告没有对外公开,但凭冯氏获取消息的能力,丛明晨以为她知道结果。罗丽既然知道骆南不是骆军的儿子或者弟弟,却依然说骆南像骆军,似乎有些弦外之音。但丛明晨不懂。 罗丽捧着并不明显的肚子向外走,嘴里发牢骚:“要怨就怨他不会托生,一家子从老到小没一个好东西,活该报应在他身上!” 又说:“这要不是个傻瓜,也得是个坏种!” 丛明晨没见她这么恶毒过,好像骆南杀过她全家似的,忍不住反驳道:“骆南什么都不懂,骆军做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罗丽冷笑:“就因为不懂才能好吃好喝住在这让你们伺候,他要是懂,牢饭都不定吃了几年了!” 像是不解气,接着说:“所以我说他傻是报应,只不过不是报应他,是报应他全家做的恶!” 丛明晨跟骆南待了好些天,既见过出事前他天真懵懂的样子,也知道骆马湖那一夜对他的打击。这些天,骆南像是灵魂出窍一般,每天除了吃和睡,话都不说几句。只有晚上做噩梦时,才感觉那是他自己。但是,是被吓破了胆的小孩,不知道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只敢在深夜里出来,一出来,就再重复一次那天晚上的噩梦。 实话实说,丛明晨同情骆南,见罗丽不分青红皂白地往骆南身上泼脏水,心里很不忿。她从罗丽第一句话就开始忍,到这句,终于忍无可忍。 “照你这么说,陈棠棠,难道也是你和陈进做了什么报应在她身上?” 猝不及防,罗丽一个巴掌呼上来。丛明晨脸顿时红了,五个手指印,还有被指甲划破的血道子。值守的警察忙上来拉架,尤其丛明晨被拉得紧,因为罗丽是孕妇,万一丛明晨不慎伤了她,警队没法交代。 更糟的是,不知埋伏在哪里的记者一呼啦都涌出来。拍照的声音霹雳啪嚓,闪光灯闪得丛明晨眼前一片发白,几乎忘了自己在哪,出了什么事。 罗丽指着丛明晨的鼻子,恶狠狠地骂:“你再敢说棠棠一个字,我杀了你!” 她的眼神,是真要杀人那种。 出事之后,罗浩第一时间来接走了丛明晨,还拉上老郑作陪,非要请她吃火锅。 火锅店里,丛明晨满腹委屈。即便面对热腾腾的火锅,和罗浩老郑轮番夹给她的、堆满碗尖的肉,还是吧嗒吧嗒不停掉眼泪。店里的人不时扭头看她,然后扭回头去说小话,还笑。丛明晨知道,他们那是认出她来了。罗丽打她那一巴掌之后没多久,网上就传开了那段视频,博主还给她配了个“小女警怒怼唐宫老板娘反遭掌掴”的标题,表面看似站在她这边,可实际上线上线下,是个人都在笑她。 “你也算是咱们队里的网红了……” 老郑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没说完就被罗浩塞了个大肉丸子,烫得龇牙咧嘴,却不舍得吐出来,一边叫“烫”,一边呲溜呲溜地往嘴里吞。 丛明晨吸吸鼻子,勉强止住哭腔,说:“虽然我说陈棠棠是不对……” “没不对没不对!”老郑嚼着丸子摆手,“话赶话说到那了,不怨你!要怨也是怨罗丽说话难听故意撩火!小丛你听我的,这事你一点错都没有!你别管哪个领导来找你谈话,你就告诉他,你没错!郑老师挺你啊!” 听了老郑的话,丛明晨勉强压下去的委屈再次上头,眼前一片模糊,哭得不能自已。 罗浩瞪老郑,被老郑呛道:“你还别瞪我,这要不是你拱她,根本就没今天这事!人小丛一个大美女,不耻下问来给你当徒弟,你小子不珍惜就算了,还暗搓搓坑她!有你这么当师父的吗?徒弟被人拔了面子,你当师父的很长脸吗?” 罗浩请老郑来,是想一块安慰丛明晨的,没想到自己被他骂个狗血淋头,郁闷之余,只得又夹起个大肉丸子去堵他的嘴,不想老郑摆手拦道:“换片肉吧,丸子烫嘴!”罗浩哭笑不得,到底放下丸子,从锅里捞了片辣牛肉,不由分说塞到老郑嘴里。 “烫烫烫!”老郑叫得很惨,嘴巴却吧唧得震天响,吃相极难看。 丛明晨忍不住笑,眼尾一挤,泪花又涌出大片。 “不哭就好。”罗浩看她笑出来,放松很多,和颜道,“罗丽那是跟你演戏呢,你看你傻乎乎的,竟然还当真了。” “演什么戏?”丛明晨不解。 罗浩解释道:“之前我不是跟你说,我想找放饵的人吗?本来就怀疑罗丽,只是不敢确定,现在她大张旗鼓地闹这么一场,我反而知道她要干什么了。” 丛明晨问:“她要干什么?” “浑水摸鱼吗?”老郑也问,手底下还剥着虾子。 罗浩点头道:“通缉令发出去好几天了,骆军还是没有消息,警察着急,我看罗丽比警察还急,所以特地跑到医院羞辱骆南,为的就是引骆军现身。” “我可不觉得她跑医院骂骆南几句,骆军就会现身,”丛明晨道撇嘴道,“骆军跟骆南又不亲!” 罗浩道:“谁说非要用骆南了?” “那用谁?” 丛明晨和老郑不约而同地发问,两个人都睁着求知若渴的大眼睛,吧嗒吧嗒的,要不是老郑长得丑,罗浩想,还真挺有父女相。 “用她自己。”罗浩道。 19暗恋 “可……为什么呀?”丛明晨不懂。 “为什么?”罗浩往椅背上一靠,叹气道,“这不就是我们警察要查的吗?” 老郑也说:“为了抓个骆军,她这是要把自己搭进去的节奏啊!费这么大力气,总不至于是为了替姜艳姜豆豆母女伸张正义吧?要真那样,罗丽这女人也太侠气干云了!值得敬一杯!”他借机干了一杯啤酒,边咂嘴边夸罗丽。 丛明晨翻白眼:“怎么可能!” 她脸上的指甲痕被火锅的热气一燎,火辣辣的疼,自然而然地,注意力便被拉回到医院那一巴掌上,怨气重燃。 “就不说她骂骆南的那些话,单说她提到曹红卉时的那股醋劲,鬼才信她有侠气!”丛明晨愤愤地说,“依我看,她就是为了报私仇!肯定是这个骆军得罪了她,所以她故意陷害他,把他做成唐宫案的凶手,还设计让他杀了姜艳,然后让咱们警察替她抓人!看对方不上钩,才着急亲自跑出来钓鱼,骆军给她陷害得这么惨,见她还敢出来作妖,肯定忍不住要冲出来杀她!” 丛明晨气急上头,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却给老郑听得目瞪口呆。而另一边,罗浩连抿嘴角,丛明晨这番话,可说到他心坎上去了。 丛明晨不解气,继续拓展剧本:“罗丽这么做,不仅报了仇,还正好帮她情郎解了唐宫案的围,真是一箭双雕,厉害得不得了!师父我跟你打赌,只要咱们抓住这个骆军,冯耀阳保准立马回国!” 老郑啧啧称奇:“罗浩啊罗浩,到底是哪个说她笨的,我看她精得很嘛!” 罗浩非常满意,他没看错,丛明晨确实敏锐。 但表面上,罗浩却丝毫不作表现,反而一本正经向老郑道:“女性果然更记仇。” 丛明晨还没反应过来,老郑率先哈哈大笑,引得旁桌频甩白眼。老郑不管不顾,把罗浩的冷笑话剖开又给丛明晨讲了一遍。丛明晨挠头,隐约觉得师父好像在夸她,耸耸肩,跟着乐起来,什么阴郁不快,顿时一扫而空。 三人不再聊案子,正经涮肉。 他们选的这家火锅店评分很高,老郑排了很久队,报复性地点了一大桌子菜。眼看案子聊得差不多,该解释的也都解释清楚,他便主动张罗煮菜。老郑不能吃辣,却最爱吃辣,抱着后半夜睡不安生的自觉,不管肉类还是蔬菜,凡经过他的筷子,一律被扔进红油翻滚的辣锅。 丛明晨本也不能吃辣,罗浩为照顾她还特地要了鸳鸯锅底。但乌云过后,丛明晨格外开心,像是故意要跟老郑抢似的,一筷子赶一筷子地从辣锅里捞肉吃。老郑下得不及她吃得快,脸色逐渐难看,一开始还顾虑小姑娘是主宾,最后见她越吃越凶,越吃越没完没了,索性不管不顾,直接下筷子开抢。 罗浩看他俩都在辣锅里抢,非常无奈,只好捞起清水锅里的几片白菜叶子,细嚼慢咽。 三人正吃到兴头上,丛明阳怒气冲冲地赶来。还没等丛明晨向老郑介绍,他就指着她脸上的指甲痕,质问罗浩:“她不是去你们那当警察的吗,为什么会在医院被人扇耳刮子?” 声音之大,引得旁桌频频回头。 丛明晨不好意思,拉弟弟坐下,低声抱怨:“你不要这么大声,我不要面子的吗?你看看,人家都在看我!” 丛明阳恨铁不成钢:“我不大声人家就不看你了?那我怎么可能就靠着微博上的定位找到这来的?丛明晨你清醒点,我不吵你才会给人家继续欺负好吗!” “微博定位……” 丛明晨头皮一阵麻。她想起自己刚才哭的那副惨样,还有周围人的交头接耳,好像其中确实有几个人拿手机拍她来着。看来她真成了“网红”,连被师父请个火锅都被好事者放上网继续嘲笑……丛明阳一定是看到别人拍她的微博,循着地址找来的。想到弟弟来给自己打抱不平,丛明晨心里还有点暖洋洋的,所以连辩解都有些不走心。 “丛明阳你别瞎说啊,师父才没有欺负我。” 丛明阳还她一个白眼,继续对罗浩说:“罗队长,我去过医院了。医院里那个傻子……我本来还以为是个小孩,结果……呵,他比我姐还大,你让她——”他指着丛明晨,“——在那过夜,你们警察脑子是不是都有泡啊?” 见弟弟出口不逊,丛明晨忙喝道:“丛明阳!” 却见老郑指着丛明晨,一脸诧异:“你守夜?刑警队那帮小伙子都死了吗,为什么让你一个姑娘守夜?” 见老郑站在自己这边,丛明阳怒火更盛,逼问罗浩:“罗大队长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看我姐好欺负,你们故意合起伙来欺负她!亏得我姐还一口一个师父的叫你,你好意思吗?” 丛明晨顾不上老郑,一边拍着弟弟后背安抚,一边好声解释:“你不是看到了吗?骆南他是傻子,心智跟个五岁孩子没两样,他懂什么?” “他不懂你也不懂啊!”丛明阳转向姐姐吼道,“丛明晨你几岁的人了,有点自我保护意识行不行?你没看到那傻子比你还高一头吗?他不想干嘛还好,要真是发起疯来,你还有命见到爸妈回来吗?” 见弟弟把爸妈搬出来,丛明晨有点心虚。虽然她一点不觉得骆南危险,也并不认为自己照顾骆南会遇到什么危险,但跳出来看,丛明阳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可她不想对弟弟服软,硬是嘟囔道:“我这是工作嘛,当警察都……” 丛明阳喝断她:“都什么都!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打电话告诉爸妈,看看是你有理还是我有理!” 见丛明阳掏手机,老郑怕他真给家长打电话,忙伸手拦下,劝道:“怪我们怪我们!刑警队向来男多女少,这么多年来都是女的当男的使,男的当牲口使,习惯了,大家都忘了男女有别这回事了!” 罗浩从来没有下过让丛明晨彻夜照顾骆南的命令,但丛明晨受欺负是事实,所以他没有反驳,而是主动跟服务员要了瓶烧刀子,给自己满上,向丛明晨、丛明阳姐弟道:“这事是我考虑不周,我向你们道歉。从现在起,小丛你不要再去医院,骆南那里,我安排别人。” 说着,一抬头,整杯灌进去,脸直接红了。 丛明晨刚要开口,被丛明阳摁住,不太满意地说:“本来就该这样!” “对对对,是该这样!是该这样!”老郑跟着陪了一杯。 丛明阳皱眉,学生气地嫌弃:“你们是警察,又不是古惑仔,能不能不要江湖气这么重。” 老郑笑道:“小丛弟弟说得对,咱不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来,听我的,都继续吃。服务员,加菜!” 罗浩不自在,自己喝酒。老郑拍拍他肩膀,向丛明阳解释说:“你也别太怪他们罗队,这家伙单身久了,眼里早就不分男女了。你就是把西施请到他面前,他也会喊她去破案抓人。嘿嘿,这就是个没有感情的破案机器!” 老郑硬凑了个过时的网络用语,自以为幽默,结果只换来丛明阳皮笑肉不笑的白眼。 丛明晨看实在尴尬,又正好瞧见被弟弟挂在脖子上的海星吊坠,忙拉着他转移话题:“冯眠回你了吗?” 结果丛明阳立刻黯然,右手抓着吊坠头不放,活脱脱失恋被甩的样子。 老郑察言观色,立马拉着丛明阳喝酒。丛明阳心情欠佳,不言不语,跟着老郑一杯接一杯,菜没吃几口,脸却很快红了起来。 几人酒足饭饱,丛明晨要带弟弟回家,没想到就拽了丛明阳一下,就给他拽哭了:“冯眠明明是失踪了,为什么你们非说她出国?哪有人出个国连微信都不回的!明明就是失踪嘛!” 丛明晨替弟弟丢人,但还是温柔向他解释:“出入境海关都有记录的……” 丛明阳高喊:“记录不会造假吗?” 丛明晨还要劝,被罗浩摆手拦住:“让他说。”于是,几个人又坐回去,酒气醺醺地看丛明阳哭。旁边候着准备翻桌的服务员一脸尴尬,呆站了两秒,硬是又退了回去。 只见丛明阳旁若无人地哭道:“其实我一开始并没有多喜欢她,最多就是好奇。好奇她身为首富冯耀阳的女儿,为什么一脸又凶又丧的表情;为什么明明是高考状元,却偏跑来我们学校。她说她要出国,我以为起码也得大学毕业出去读研读博吧,但她却说越快越好,完全对那个刚刚相认的富豪老爸一点不留恋。 “她太酷了,让人忍不住好奇她的过往,可看了之后……我真不知道,这个时代还有人会因为没饭吃饿到营养不良,她爸明明是冯耀阳啊!她身世可怜、学习好,按理来说,不应该是老师们最喜欢的那种小孩吗?可为什么,为什么她学校的老师都当她瘟虫一样,又轻蔑又鄙视,难道真的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吗? “一个人,到底得活得多差劲,才能让身边没一个人对她好,没一个人替她说半句好话? “我不明白,但是我很害怕,害怕她真的死了,她身边也没人出来说一声,就放任她悄无声息地死,他们还很开心的样子。她又不是恶人,她才十五岁!十五岁的女孩子,能做出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来,以至于,人死了都活该没人知道? “十五岁,不是还没成年吗?没成年,那她才是个小孩呀!” 丛明阳低下头,声音也低下去:“我只是……觉得她很可怜……” 20缉凶 丛明晨被调离医院后,骆南的状况一路恶化。 他先是每隔几个小时,就发癔症一般地到处找“姐姐”。留在医院的男警察们文的武的轮番伺候,却没一个管用。无奈之下,只好去请护士。护士小姐姐对骆南倒是好使,可问题是,他发癔症不分时间地点,又永不知休,护士们哪有时间陪他一个人玩。 后来还是心理医生出马,对骆南进行安抚。警局又加派了几位阿姨级警察轮流看护,这才勉强渡过一关。众人被骆南折磨得疲惫不堪,纷纷说,这哪里是钓骆军的饵,分明是折磨他们的阎王! 社会上对骆南的关注度高了后,考虑到人权之类,警方反而不宜再对他严防死守。尤其是,骆南人气上涨,每天都会有志愿者和爱心人士来看他,鲜花水果堆满了病房。凶神恶煞的男警察们自觉与温馨气氛不相符,都自己找地方躲开。病房里,常常只剩下位年长的老女警,一方面看护骆南,一方面接待爱心人士。 在唐宫案的初期调查阶段,d市公安局形象受损。这个时候,虽然没有明说,但局里上下,都憋着股在骆南身上重塑形象的劲。所以,对这些志愿者、爱心人士,在保证骆南安全的前提下,警方并没有过多干涉。 问题就出在没有过多干涉上。 爱心也跟酒一样,上头,尤其碰到那不会说话的,反而容易好心办坏事。骆南是个傻子,而且是患有严重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傻子。每天面对乌泱泱来看猴一样看他的人,那个心理压力得激增到什么程度?这个时候被人送上一句“破破,你姐姐怎么不来看你,是不是不要你了”,那简直像拿针戳气球、用火点炮仗,噼里啪啦,一发不可收拾! 这句话非常幼稚,但却很恶毒,正中骆南软肋,明显是知情人恶意挑唆。 骆南当场发狂,撒泼打滚,摔东西,砸墙,疯起来连人都打。虽说智商像个四五岁的孩子,可他身体,妥妥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啊!被他招呼上,不分男女,都得挂彩。 在骆南伤了几个爱心人士后,警方不得不请医院采取强制手段,束缚衣、镇静剂,一并招呼。骆南很可怜,他原本只是个人畜无害的傻子,可被点燃之后,转瞬成了打砸吼的疯子。爱心人士对人畜无害颜值高的傻子很亲近,却对暴走伤人的疯子敬而远之。不仅如此,骆南发疯的视频还被传上网,骆南粉大面积脱粉回踩,说老爹害狗、哥哥害人,一家子变态基因,骆傻子躲也躲不过,想不变态都难!有人翻出罗丽骂骆南的话,觉得深以为然,于是几天之后,骆南以“遗传变态”的话题登上热搜。 这种局面是警方没有预料到的,无奈之下,他们想让丛明晨回来安抚骆南,因为之前骆南叫“姐姐”叫得最多的就是丛明晨。 自然遭到丛明阳的强烈反对。 丛明阳不像社会人还找理由委婉拒绝,他不,他直接说不想让姐姐跟骆南多接触,担心丛明晨被伤。人家跟他讲道理,他就不声不响给上面领导打电话,还威胁要告诉爸妈。最后,赵永新挨了训,电话打到罗浩这里,叮嘱他看紧丛明晨,但凡没离开骆南五里远就拿他是问。 赵永新心里苦。他一开始只是想对新人展示领导的亲切,没想到惹上丛明晨。这丫头背景强大,说说不得,用用不得。关键是,从上次丛明晨耍记者,到这次跟罗丽起冲突,两次都是在省人医,两次都闹得天翻地覆,他明明是夹在中间两头受气,结果上面人以为他挟私报复,底下人认为他巴结包庇。好好的一个公安局局长,又睡不着觉了。 隔着电话,罗浩也听出了赵局的怨气。对丛明晨,他倒不像赵局那么畏手畏脚。不过他也确实没打算让她回去看骆南。一来丛明晨不是大夫,帮助骆南不是她的专业;二来他们现在另有重要任务,丛明晨干劲十足,他不想她分心。 说起来,罗浩觉得这事比骆南重要,毕竟骆南住在医院又不会跑,而骆军可是个出走老手,过了这村不见得还有这店了。 没错,他们正在蹲守骆军。 事情是这样的,丛明晨跟罗丽冲突之后,他们分析罗丽是要拿自己做饵引骆军现身。骆军和骆南感情一般,但对这个陷害欺负他的罗丽却一定恨意强烈。因为他们调查发现,骆军这个人口碑跟他老爹一样,狠辣记仇。所以面对罗丽的故意报复,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理。尤其罗丽还特别高调,整天出现在各大中小媒体的报道里,羞辱谩骂骆军一家。 所以,罗浩亲自带队跟踪罗丽,等骆军现身。 事实上,根据线人的消息,骆军已于两日前潜入d市。 下午五点,丛明晨从家回来,拎着两杯星巴克钻进车里。她一进来,车里就多出一股香味,很上头。罗浩不自觉皱鼻子,明知那是洗发水的味道,还是严肃批评道:“我们是在盯人,你这香水味这么高调,是怕人注意不到吗?”丛明晨很委屈,刚要解释,罗浩就主动拿了杯咖啡过去,边喝边说:“当警察就得这样,尤其刑警,不能太显眼。” 说话时,目不斜视,盯着街对过。那是家丧葬用品店,罗丽正在买纸钱元宝一类的东西——今天这纸,是要烧给姜艳母女。 店里人不多,除了罗丽,只有老板娘和一个男顾客。这种店里都不太讲话,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面抱着手机刷抖音,罗丽挑好东西往柜台一放,老板娘飞快地扫了一眼,报了个数字,罗丽掏手机付钱。后面的男顾客明里暗里地看罗丽。罗浩挺紧张,但男顾客瘦骨嶙峋,还戴一副厚眼镜,明显跟骆军不是一个人。 见对方不是骆军,罗浩收回视线。 丛明晨隔空吐槽:“大哥,咱看美女也分个时间地点行吗?你这可还带着黑袖章呢。”黑袖章是家里死了人才戴的,这男顾客分明是见了美女忘形,不怪丛明晨抱怨。 罗浩阖眼休息。 骆军做事冲动凶残,对付警察很有一套。骆马湖当地警察跟他打过很多次交道,但这家伙竟然一次案底都没留下,可见是个非常狡猾的刺头。 从得知骆军来d市的那刻起,罗浩就一直提醒自己,不能掉以轻心。 “有病,多等两秒钟能死啊!” 听到丛明晨的抱怨,罗浩睁开眼睛,看到罗丽正拎着纸钱旁若无人地过斑马线。她背后红灯大亮,来往的汽车频繁对她按喇叭。可罗丽根本不管,平底鞋、大长腿,走起路来阔腿长裤大开大合,气场十足。本来老实等红灯的其他行人见状,纷纷跟着横闯。两边汽车过不去,喇叭声更是此起彼伏,不时有司机探头出来骂。 丛明晨一脸瞧不上:“有病!” 自从上次在医院挨了罗丽那一耳光后,丛明晨便对罗丽非常不友好,尤其罗丽最近行事高调,更是给了她大把理由吐槽。对此,罗浩很理解,毕竟被人当场拔了面子,换谁都难不记恨。何况丛明晨家世优渥,看为人处世,也知道是从来没受过委屈的人。 罗丽走到马路中间时,身后突然蹿出一辆电瓶车,将她刮倒。后面行人避让不及,一脚踩在了罗丽手上。踩她的是个穿高跟凉鞋的小女孩,因为踩了人,本身就很抱歉,慌不迭地往旁边挪。但罗丽很不客气,直接反手掀对方的脚,半点亏不肯吃。这一挪一掀,那女孩站不住,仰面向后跌去。一时场面混乱,好几个人伸手来扶。 罗浩大叫一声:“不好!”推门下车,飞奔上去。 丛明晨没看明白,嘴上还衔着咖啡,不知所措。等看到师父跟一个男子扭打,才恍然大悟,一拍脑门,也推门下车,咖啡从嘴里滑落,洒了一鞋。 人群中,罗丽仰面躺着,腹部中了一刀,血淙淙往外流。丛明晨脱下t恤,替她按住,白t瞬间染红湿透。慌张中,丛明晨随手抓过罗丽新买的纸钱,摁在白t之上,玉皇大帝也逐渐被血浸透。 几步外,罗浩正与凶手打作一团,凶手帽子被掀翻,露出青皮光脑袋,后脑一条蝎子形大疤,正是骆军! 路人被这场面吓到,纷纷后退,却又团团把他们围住。 近身搏斗,周围又都是群众,罗浩不敢开枪,赤手空拳对付骆军。骆军生得人高马大,又极悍勇,手上还有刀,罗浩频频落于下风。丛明晨急得大喊:“师父小心!” 丛明晨心急如焚,随手在人群里指了一个,强硬道:“你,过来帮她摁着!” 那人迫于她的气势,硬着头皮上前,摁住罗丽肚子。丛明晨双手血淋淋地站起,边喊“报警”,边冲着骆军的后背猛扑上去。 好巧不巧,骆军一转身,刀刃对着丛明晨,当头劈下—— 21伏法 丛明阳在icu外只看了一眼,腿立马软了。 父母走时千叮万嘱要他照顾姐姐,说他姐莽撞,警察这职业又是高风险,要实在危险,一定拦住她,哪怕搬出父母的面子来走走后门也可以,安全第一。丛明阳谨记在心,所以在知道姐姐照顾骆南后才会死活都要罗浩调走她。但没想到,照顾骆南没出事,调走反而出了事! 丛明阳觉得姐姐出事全赖他瞎掺和,所以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脑袋空空,腿肚子发软,站不住,贴墙滑到地上,慌得不得了。 罗浩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丛明阳。 他一个练体育的、一米八多、阳光开朗的大小伙,坐在病房门口的地上,膝盖快顶到下巴,半张着嘴,眼神惶恐,丢了魂似的,连领口里的海星吊坠滑出来也不知道。 罗浩上去拍他肩膀,安慰道:“没事。” 丛明阳本来没哭,可一听这话眼睛立马发酸,他强忍着,抬头看罗浩,颤颤地开口:“我姐……不会死吧?” 罗浩一愣,侧头往病房里看,立刻明白:原来丛明阳是把里头那人当成了丛明晨,所以才吓成这样。 罗浩哭笑不得,刚要开口叫丛明阳看看清楚,就见丛明晨衔着根烤肠出现在走廊里。她右边大臂缠着纱布,正费力往病号服里套,看到丛明阳,远远地喊:“有没有帮我带衣服?” 因为嘴里叼着烤肠,说话含糊不清,还往下滴口水。 丛明阳抬头看见姐姐这副傻叉样,欲哭无泪,刚才跌入谷底的情绪无处安放,恼羞成怒,直接脱了鞋砸过去。丛明晨灵巧避过,左手接过烤肠,大步上前,嚷道:“丛明阳你有病啊!没看见我受着伤呢!” 她右臂始终没穿进袖子,空荡的病号服挂在左肩,晃里晃荡,二流子一样。 丛明阳没说话,冷脸起身过去穿鞋。丛明晨看着他,莫名其妙:“你干嘛,我嫌冷还不能找护士借件衣服了?”她费力套右边袖子,嘟嘟囔囔地抱怨,“好歹是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的,指望你带件衣服都不行,也太小气了!” 丛明阳还是没说话,但穿上鞋后,却主动帮她套右手袖子。 丛明晨的外t脱给了罗丽止血,身上只剩一件灰色的工字背心,胸前浸了大片血迹。而牛仔裤从膝盖往下更都是血,触目惊心。丛明阳眉毛挤在一起,不知道说什么好。 丛明晨粗枝大叶,没注意到弟弟的情绪,还很受用,一边继续啃肠,一边让丛明阳轻点。等衣服穿好,弟弟转到她面前来,她才看到他眼睛潮湿,吓道:“你哭了?” 忽又哈哈笑道:“你不会以为我死了吧?” 丛明阳脸色极差,用眼神凶姐姐。 丛明晨调皮地一吐舌,笑着解释:“当时情况是很危险啦,那家伙拿刀劈我时我都吓傻了,要不是我们罗队当机立断直接开枪,你姐我还真不一定能回来……” 话没说完,头上就挨了丛明阳一下,委屈地指着罗浩说:“不信你问他嘛!” 罗浩无奈地摇头,没有要掺和他们姐弟“恩怨”的意思。 丛明晨见师父不肯帮她,隔空拍马屁道:“阳阳你是不知道我师父的厉害,开枪那叫一个准,骆马湖那回我给你说过吧?枪枪爆头!啧啧!简直比电影里的狙击手还牛!” 又指着自己右肩膀的位置,“凶手举着刀要砍我,被师父一枪打中右肩,就这!”激动中扯到伤口,疼得“哎哟哎哟”叫唤。 丛明阳满脸担心,看她胳膊。 “没事,”丛明晨摆摆手,“那家伙肩膀被打中,拿不住刀,刀就贴着我胳膊划了一下,就破了点儿皮,没什么事。” 嘴里说着没事,但丛明阳一碰,又哎哟哎哟的叫唤,诉苦说:“明明就是破了点皮,怎么会这么疼!刚才护士给我消毒,我差点都哭了。还是师父好心,跑楼下小卖部给我买了一堆零食,说是压惊……” 罗浩彻底听不下去,转身,隔着窗看进icu病房。丛明阳好奇,也跟着去看病房里那个把他吓到腿软的倒霉鬼。 倒霉鬼此刻正躺在病房正中唯一的那张病床上,长发遮脸,身形瘦长,肚子上裹着厚厚的白纱布,全身上下好多污血。不仅瘆人,猛一看上去,还真跟丛明晨有点像,难怪他刚才认错。 “那是罗丽,肚子上挨了一刀,倒霉死了。” 丛明晨跟过来,心有余悸地说。虽说她没什么事,骆军也伏法,但罗丽却差点把自己搭进去。肚子上中这么一刀,小孩铁定是保不住了,就连罗丽自己,也是九死一生,至今昏迷未醒。当时,丛明晨摁着罗丽肚子,血就在她手底下一股一股地往上窜——她至今想起那个手感来,仍觉得毛骨悚然。 丛明晨搓搓手心,努力摆脱那种不适,叹道:“她也太豁得出去了,这得多大的仇啊!” 罗浩眉头一紧,吩咐道:“一会儿小赵他们过来,你抓紧时间录口供,录完就跟你弟回家休息,后面叫你你再来。罗丽这边,就交给小赵他们。” 丛明晨不满道:“师父我没事,就一点小擦伤,用不着回家休息……” 罗浩面色一沉:“这是命令!” 丛明晨被噎,不敢再废话,眼睁睁看着罗浩往外走,欲言又止。丛明阳问:“怎么了?”丛明晨为难道:“队里想活捉骆军来着,被我给搅黄了……” 搅黄了的意思是,骆军死了。 其实这事怪不到丛明晨头上。当时罗浩与骆军缠斗,后者持刀,罗浩明显落于下风,情况危急,其他组的同事被人群挡住,丛明晨再不救他,罗浩极有可能受伤。但她经验不足,扑敌时没防备骆军会反手一刀,没留退路。那一刀要真劈下来,她不死也得毁容。为了救她,罗浩只好开枪。其实他枪法很准,说打骆军右肩,子弹就打中骆军右肩,分毫不差。所以没想到骆军会死。 按理说,肩膀中枪不至于死人,但偏偏骆军当场倒地,嘴巴鼻子都往外溢血,还没等送到医院,人就断气了。 罗浩着急回去,也正是这个原因。 唐宫大火、骆马湖女尸,这两桩案子哪一个不是骇人听闻,又疑点重重?两桩案子、两份dna检材,都指向骆军!不管他是真凶,还是遭人陷凶,但起码是个关键人物。抓捕行动前,罗浩千叮万嘱要活的。但没想到,人却死在他自己手上。还是因为肩膀中枪!罗浩实在不甘心,所以跟老郑约好,等他回去再做尸检。他想第一时间知道,骆军到底是不是死在他枪下。 骆军是被通缉的嫌疑人,对他做尸体解剖合规合法,手续上没费什么事。 胸膛一打开,老郑就连着喊了十几个“啧”。罗浩知道他的脾气,自己越急,他越要卖关子,所以虽然心急如焚,但始终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盯着解剖台上的尸体。老郑见他不说话,自觉无趣,也不多话,扒拉着内脏找子弹。但越扒拉,“啧”的音调和频率越高。最后,终于没忍住说了句:“你这子弹威力太大,把人都给崩成筛子了!” 原来,子弹打中骆军肩膀后,并没有直接穿出,或是埋在肩膀的骨肉里,而是像刹不住车的螺旋桨一样,旋转着钻进了骆军的肺叶,之后一路荡来荡去,将他的肝胆脾肾搅得一塌糊涂! “没有当场死亡,已经是奇迹了。”老郑摇着头感慨,“你枪没膛线吗,怎么弹头荡得这么厉害?” 膛线? 罗浩心头一紧:膛线是枪管里的螺旋线,是使子弹旋转并在出膛后保持既定方向的东西,说是枪管的灵魂也不为过。他的配枪岂会没有灵魂?但打死骆军的那把……就不好说了。 罗浩皱紧眉头。 其实,当日子弹出膛的那刻,他已经觉出异常。但当时情况危急,救人要紧,根本没有时间检查。后来警队来人接手,枪作为物证,自然跟其他证据一起上交,一时半会拿不回来。罗浩脑筋一转:虽然拿不回来,但并非看不了。只要他亲自去看一眼,自然就能确认枪是否真的被人动过手脚。 想到此节,罗浩立刻去证物科找老秦。 老秦是前年才退居二线的老刑警,目前是证物科的科长,跟罗浩的关系不错。罗浩没费什么口舌,就在证物室里见到了自己的那把手枪。 但不是打死骆军的那把。 他的枪……是被人短暂地换了一下吧? 命犯两桩血案的嫌犯骆军,持刀拒捕,被刑警队长一枪击毙。这种情况,无论是对外宣传,还是内部报告,亦或者将来上了法庭上,都不会牵涉到罗浩头上。相反,他还会因为手刃凶徒而被报道成伟光正的英雄警察。 但罗浩不想做英雄警察,他只想知道真相。 警队枪支管理一向严格,而罗浩又是分外谨慎的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对他的配枪做手脚,此人一定是警队内部人员,而且,很可能就是罗浩身边的人。 动他枪,无非就是不想给骆军开口的机会。不给骆军说话,说明骆军很可能会说出对他们不利的话来,比如真相,又或者唐宫饭局里的那个重要人物。 丛明晨气急时曾经说过,罗丽陷害骆军,不仅为报私仇,也是替冯耀阳擦屁股。这点与罗浩的想法不谋而合。他始终认为,纵使罗丽再有头脑,没有冯耀阳的支持,陷害骆军,她做不到这么完美。尤其到警局内鬼这一步,更非罗丽的能力范围。 罗浩此前一直知道冯耀阳在d市根深蒂固,要查他并不容易,但直到此刻,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对方的触角。他人虽在万里海外,但唐宫、骆马湖两桩命案,却全都因他而起,而警方的一举一动,竟然也都受他所控。 “可恶!” 罗浩不自觉去拽领口,想要摆脱那种窒息感。但不管他怎么努力,冯耀扬这三个字,却像条八爪鱼,怎么都甩不掉。 甩不掉,那就只有正面迎战了吧。 22骆红 听说冯耀阳要回国。 这条消息不是从警队听说的,而是曹红卉。当时她去看骆南,被值守的警察拦住,电话打到罗浩这里。 电话里,曹红卉态度很好,她先恭喜罗浩手刃凶徒,说他立了大功,高升在望。被罗浩打断后,才提出要见骆南,并声称她有见骆南的理由,也不介意跟罗大队长聊一聊她的理由。像是怕罗浩会拒绝,她紧接着说了一句,老冯要回来了,以后跟罗队打交道的机会应该不多了。 罗浩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喊了丛明晨一起赶到省人医。 不在警局会面,是因为队里一派结案氛围,罗浩不想破坏同事们的心情,也不想被他们干扰他的调查。枪械被人动手脚导致骆军死亡的事发生后,罗浩一直郁闷。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他心里始终有个想法:唐宫和骆马湖两桩案子,不是他们在破案,而是被破案。对方把线索故事送到面前,喂给他们,然后操纵着他们往“真相”去。大家都相信这个“真相”。但罗浩不信。他当警察十几年,这点判断力还是有的。 最重要是,三个女孩身上的谜团解不开,他睡不安稳。 曹红卉在医院食堂等他们,因为不是饭点,除了打扫的阿姨,基本没什么人。三人选了张靠窗的桌子,依次坐下。罗浩以为她会开门见山介绍自己跟骆南的关系,没想到她第一句话是问他们:“两位知道,当年老冯为什么会看上我?” 罗浩明知她卖关子,无意配合,直接摇头。 丛明晨皱眉,心说无非是图你年轻漂亮。但她不喜欢曹红卉,不愿意夸她,所以也不说话。 虽然不说话,但做不到罗浩面无表情,满脸情绪,曹红卉一看便知。她讨了个没趣,有些尴尬,但只是淡淡一笑,即主动说道:“我小时候家里穷,又不肯好好读书,小小年纪就跟着别人出来打工。那会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后来误入歧途,也算咎由自取。” 丛明晨静静听。 老实说,曹红卉这人很有风情,就是女人味那种,这点丛明晨否认不了。但她从一开始就对曹红卉难有好感的原因,却并非出于嫉妒或者别的什么。而是,萦绕在她身上、挥之不去的那种虚伪感。或者说八面玲珑。也可能是罗浩说的分寸感。丛明晨不太会区分。但一直触不到曹红卉的真心,的确很难让人产生好感。 不过此刻听她说起早年间的辛苦,丛明晨反而生出一点同情。她想,冯耀阳是白手起家,同是吃过苦的人,他在曹红卉身上,应该更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曹红卉这么漂亮,又会做人,出门带得出去,回家还有话说,冯耀阳不对她另眼相看才怪。 所以,对曹红卉来说,最难的应该是第一步,也就是结识冯耀阳,至于后面被冯耀阳看上登堂入室,反而应该是顺理成章的。 曹红卉自己说:“第一次见老冯,是在那种场合。那时他还年轻,生意没这么大,但也已经很有规模。他能喝酒,跟谁都是三杯起步,饭还没吃完,我那些小姐妹就都被他灌翻。他那时候真是意气风发,人长得又帅,我记得,在座的姑娘个个脸泛桃花,全都对着他笑。我酒量好,是桌上少数几个还没醉的,但也跟着装醉,因为只有装醉,才好去偷他们放在包里的钱。” 丛明晨一惊:“偷钱?” 曹红卉一笑:“很下三滥是不是?我做出这种事来,老板们都瞧不上,连带我去的大姐也说我贱,还说回去要剁了我的手,让我下半辈子都出不了头。” 曹红卉说得云淡风轻,但丛明晨不自觉去看她的手,确认没有刀砍过的痕迹才放心。但随即又怀疑起她这话的真实性来。 罗浩不动声色,想起早年间曾跟着师父碰到过类似案件。“剁手”这种事,跟时下过度消费的年轻人的自我调侃不同,在那个年代,真做得出来。 曹红卉说:“只有老冯还在笑,他笑着问我为什么偷,我说我要钱。他问我要钱干什么,我说干什么都行。他好像很喜欢我的回答,一直和颜悦色的,还追着问我以前的事。所以,我就给他讲了个故事。” 眼见终于要进入正题,罗浩突然犯烟瘾,下意识摸口袋找烟,摸到一半又收手,意识到当着两位女士面抽烟不大好。曹红卉看出来,主动说她没关系,又问丛明晨介不介意。丛明晨转头,才知道是师父犯烟瘾,摆手说没事,你接着讲。 罗浩放心点烟,曹红卉不紧不慢,讲起了故事。 “其实我小时候家里不算穷,我爸开狗肉馆,手艺在当地是一绝。我上面还有个哥哥,跟我爸一样是让人不敢小瞧的角色,所以虽然我妈死得早,但七里八乡的,从来没有人敢欺负我。而我的吃穿用度,也一直是同龄人里拔尖的。” 中年的曹红卉五官成熟,眉梢眼角尽是风情,不太容易追溯小时候的模样。 “那时候很多人追我,但我只喜欢邻居家的大哥哥。那哥哥是个大学生,说话跟村里人都不一样,慢条斯理的。他眼睛好看,看人时总会眯起来。他一眯着眼睛看我,我就脸红。他不吃狗肉,也不叫我吃,说只有野蛮人才吃狗肉。我听他的,讨他欢心,盼着有一天他能带我去城里,远离野蛮人的生活。后来我怀了孩子,想跟他一起走,可他害怕了,把我一个人丢在车站。” 丛明晨撇嘴:典型的痴情女子薄情汉。 曹红卉继续讲:“我在车站生了一个男孩,母子俩走投无路,只好去做鸡。” 丛明晨吓了一跳,曹红卉此前的讲述都还算温和,但到了这句,不知怎么情绪突然上来,用词直白,毫无遮掩。但说她激动吧,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还带点笑意,妩媚又动人。真叫人琢磨不透。 再看罗浩,闷声吸烟,没开口的意思。 丛明晨只好自己发感慨:“你就是那时候认识冯耀阳,得他赏识,才成了他女朋友的?一直听说冯耀阳只认钱不认人,没想到他还有这么有人情味的一面。” 不想曹红卉反而笑了,笑得丛明晨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像是不忍丛明晨尴尬,曹红卉主动解释:“老冯是赏识我没错,但不是发善心可怜我被渣男骗。他赏识我,是因为我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不仅偷钱,为了脱身,连最好朋友的经历也偷。” “偷?”丛明晨很恼火,“不是你的事你说得这么起劲,浪费感情!” “是吗?”曹红卉笑笑,“他不是你好朋友吗,我以为你想知道呢。” “什么好朋友,你说谁……”丛明晨一惊,“骆南!你说的那个男婴是骆南?” 曹红卉又笑:“不然呢?小丛警官真当我无聊啊。” 丛明晨一边摆手,一边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信息。如果故事里的男婴是骆南的话,女主角应该就是骆红,难怪会出现狗肉,还有爸爸和哥哥。之前走访群众,大家都怀疑骆南是骆军骆红乱伦生的孩子,还有怀疑骆老狗的,但没想到这俩人都很清白。可既然是外孙,骆劳勇为什么要让骆南叫他爸爸,这老头的脑回路真是…… “可是不对啊!”丛明晨突然想到什么,“之前做dna,骆南跟骆劳勇、骆军都没关系。如果他是骆红的儿子,那就是有亲缘关系,鉴定报告上不可能体现不出来的!师父……” 罗浩正在抽烟,见丛明晨提问,答道:“骆红是抱养的。” 丛明晨恍然:如果从骆红那一辈就跟骆家没什么血缘关系的话,那骆南的亲缘关系检测不出来也很正常。只是,师父怎么知道? 曹红卉同样好奇,笑问:“罗队长早知道了?” 罗浩摇头,“之前调查骆军社会关系的时候,听人这么说过,当时不知道真假。不过,你既然认定骆南是骆红儿子的话,那只可能是这样了。” 曹红卉说:“看来罗队长的报告之外,还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发现呢。” 警队的进展一直瞒不过冯氏,罗浩虽然早就放弃挣扎,但当面被曹红卉指出,还是很不爽。他把烟头直接摁到桌上,一边拢着烫手的烟灰,一边说:“骆南在d市特殊学校超龄就读,他家里也一直有好心人捐助,冯氏既然无意遮掩,顺藤摸瓜查到曹女士头上,并不困难。” 事实上,在查到骆军身份的同时,曹红卉是骆南资助人的事实也已经水落石出。这情况在他交给赵局的报告里记载得一清二楚,但赵局考虑之后,在最终的汇报里,隐去了这部分。所以像丛明晨等未直接接触过这部分调查的人,都不知情。 曹红卉笑说:“好不容易查出来却不能公开,罗队长不甘心吧?” 罗浩以攻代守:“凶手伏法,眼看结案。曹女士何必在这个时候急着见骆南,难道那孩子身上,还有什么剩余价值没被榨干,值得曹女士用老底去换?” 23新的声音 曹红卉笑着摇头,“罗队长这是急了?没必要的,我这个人其实很简单,苦日子过多了,贪图荣华富贵罢了。骆南一个傻子,我不会欺负他。之前一直没出面,是怕罗丽多想,当然也怕外面记者瞎写。冯氏树大招风,我吃着老冯的饷,不做事就罢了,再惹事就不好了,罗队您说是吧?” 罗浩对这个女人很头疼。 刚才是有点急,从曹红卉提到他的报告开始,就有点压不住情绪。因为他急于知道曹红卉来看骆南的理由,朋友之子这一点,不足以说服他。而她选择来看骆南的时机——骆军毙命、罗丽昏迷,也需要更多的解释。 丛明晨慢了一拍,还在梳理之前的故事,以及冯耀阳在其中的角色。刚才罗浩跟曹红卉说话,她不敢插嘴,现在见罗浩被问住,正好解围提问: “曹女士,你说冯耀阳赏识你是因为你为了钱连朋友的故事都偷,那意思是,冯耀阳他知道你跟骆南的关系?那么这些年你一直资助骆南,到底是你的意思,还是冯耀阳的意思?还有,你今天来,冯耀阳知道吗,他是什么态度?” 曹红卉看着她笑,好一会儿才说:“小丛警官真像个记者。” 丛明晨怕她岔开话题,不接茬,视线交锋,逼她回答问题。曹红卉摇摇头,向罗浩说:“真不愧是罗队教出来的徒弟,真执着。” 罗浩心情已经平复,对于曹红卉的求饶装糊涂,也等着听她答案。 曹红卉没办法,无奈地开口:“刚才不是说了,一切都是为了钱。为了钱而已,我怎么想不重要,老冯开心要紧。”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冯耀阳的意思?”丛明晨丝毫不放松,“资助骆南,包括在这个时候来看骆南,都是冯耀阳的意思?” 曹红卉微笑默认。 丛明晨不解:“为什么?” 罗浩也想不通。按曹红卉的说法,冯耀阳花出去的钱一定要有价值,那么他对骆南的资助,也一定是为了得到什么。但设计骆军背锅,不可能是十几年前就想好的。所以这一点顶多算意外收获,不会是他一开始就花大价钱资助骆南的本意。而且,虽然骆军已死,但唐宫案还没有完全结案,风头也不算过去,曹红卉这个时候来看骆南,那她资助骆南的事就势必会被翻出来,记者们一定会大写特写,说不定会像他一样,把曹红卉猜成骆红。刚才曹红卉说不想惹事,怎么突然之间…… “难道他希望外界把你当成骆红?” 曹红卉轻轻拍掌,控制在不发出声音的力度,赞道:“领导果然是领导!” 丛明晨惊道:“什么鬼,难道他想儿子想疯了,要认骆南?” 曹红卉被她的脑洞逗笑,不置可否,故意暧昧地说:“就当是有钱人的恶趣味吧。” 但丛明晨马上意识到不对:冯耀阳那么看重血缘的人,才不会认骆南当儿子。何况骆南还是个傻子,怎么“配得上”以人上人自居的冯耀阳和他的冯氏集团? 可是,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通:让外界把曹红卉当成骆红,对冯耀阳有什么好处。她只能想到,如果她是记者,八成会这么写:冯氏帝国,国舅爷骆军造反,奸杀了流落民间的“格格”姜豆豆,然后被“宠妃”罗丽引蛇出洞,死在人名警察的枪下。“正宫娘娘”曹红卉大义灭亲,与骆军划清界限,但傻太子骆南却惨遭牵连,无法认祖归宗…… 这剧情,还真是狗血! 丛明晨不敢说,却听曹红卉大方明示,说冯耀阳是商人,做的就是d市的生意,有话题对冯氏是好事。丛明晨吓道:“这种话题也行?太没节操了吧!” 被师父瞪了,只好闭嘴,可心里还是不齿,觉得以冯耀阳的江湖地位,实在没必要博这种版面。 罗浩向曹红卉道:“冯总的意思我明白了。既然你今天是做戏给记者看,那上不上去,见不见骆南,应该也没什么区别吧。” 老实说,他虽然不想在警局见曹红卉,但选在医院,确实是曹红卉的意思。她明知道骆南自热搜事件后便不见人,但仍执意先斩后奏,又把罗浩也引来医院,明显是想让记者们认定她已经见到骆南。某种程度上来说,罗浩和丛明晨,是中了曹红卉的圈套,帮她演了回戏。 当然,这圈套无伤大雅就是了。 对于罗浩的“醒悟”,曹红卉相当满意。罗浩话音刚落,她就笑着回答:“当然,如果罗队允许的话,我还是想上去看看他。听说之前有人对他胡说八道,那孩子没有判断能力,只怕信以为真,这会都难过死了吧。” “啊!”丛明晨一拍脑门,后知后觉道,“原来骆南口中的姐姐是你!” 曹红卉又是一笑,大方承认:“虽然利用了他,但凭良心讲,我对他还算不错,毕竟靠他吃饭嘛!” 这点罗浩倒不怀疑,因为很明显骆南对他口里的“姐姐”很依赖。他见骆南的次数不多,但为数不多的几次,都听骆南提起过“姐姐”。骆劳勇死前,他也叫过“爸爸”,虽然实际上应该是外公。唯独对骆军那位“哥哥”(或者说舅舅),骆南一次也没提过,估计他并不知道家里还有这么号人物。 丛明晨跟骆南熟,情况比罗浩还清楚,自然更知道,曹红卉这位“姐姐”在骆南心里的分量。所以虽然不喜欢对方,但站在骆南的角度,她倒是挺希望师父能放行的。 但罗浩却突然皱眉问曹红卉:“你知道那句话是谁跟他说的吗?” 那句话,就是送骆南上热搜的、某爱心人士的名言:“破破,你姐姐怎么不来看你了,是不是不要你了?” 曹红卉反问:“不是罗丽吗?我以为是罗丽找人带的话呢!不是她引骆军上钩的吗?” 罗浩问:“你知道她跟骆军有仇?” 曹红卉摇头,无奈地笑:“罗队长就不要套我的话了,罗丽的事情我是真不清楚,那个凶手骆军,我也完全不认识。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想请罗队长帮忙,赶紧把胡说八道那人找出来。是罗丽也好,不是罗丽也罢,骆南一个傻子,欺负他实在有点下作。” 罗浩暗叹曹红卉警觉,心想这女人真是滴水不漏。其实他认为,以曹红卉的身份和心思,不可能完全不知道罗丽和骆军的恩怨,所以刚才才想借着骆南的话题,探探她的口风。但没想到这么快就给识破,还反将了他一军。 不过,给骆南递话那人到底是不是罗丽,罗浩也不知道。 或者说,没想过。 因为事发时,罗丽扇丛明晨耳光的事也才发生没几天,热度都没散,警方顺理成章怀疑到罗丽头上。 当然,传话的人很快找到,是医院后街一个小贩。据他自己交代,是在摊上捡到一个信封,里头有一百块钱,还有张纸条,上面写着那句话,还说只要把话带给骆南,就会再赠酬金一百元。小贩以为有人恶作剧,但毕竟钱是真的,所以还是去医院传话了。但没想到骆南当场发疯,他害怕惹事,就趁乱偷偷回家了。至于信上说的一百元酬金,自然没有等到,反而是警察找上了门。 信封和纸条都很普通,字是打印上去的,没留指纹,指证不了任何人。 尽管如此,警察上门询问时,罗丽却硬气承认,还说骆南活该。所以很自然,大家都觉得这事就是罗丽干的——刚才罗浩之所以那么问,也是因为下意识就觉得是罗丽,想自然引出话题而已。 但他此刻却突然意识到不对,因为如果是罗丽,她完全可以当面说,根本没必要找人传话。她不是那种性格,当时的状态也完全鬼祟不起来。 只是,如果连罗浩都怀疑“说话者”另有其人的话,那以曹红卉对罗丽的认知,只怕也未必相信是她干的吧。 所以,罗浩猜测:起码怀疑罗丽这句,曹红卉没有说真话。 那么,那个人到底是谁呢?知道骆南小名叫破破,还有个非比寻常的“姐姐”的人,很多吗?曹红卉认识吗?他利用骆南,到底是在向谁传话? 骆军? 警方? 还是……曹红卉? 罗浩惊觉:本来被冯耀阳操控的迷局里,似乎正出现一个新的声音,尽管微弱,但却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他是谁,知道什么,又想告诉他们什么? 唐宫案,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丛明晨见师父眉头紧锁,知道他正在想为难的事。但曹红卉还在,罗浩一直走神好像不大好。所以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问罗浩,让不让曹红卉上去看骆南。 丛明晨当着曹红卉的面问,是觉得师父会卖她这个人情。但没想到罗浩被新发现搞得头疼,又介意被曹红卉利用的事,直接拒绝了丛明晨。曹红卉倒没恼,丛明晨却很尴尬,心想师父也太小气了,以曹红卉的能力,难道他们不答应,她就见不着骆南了?在这种事情上为难曹红卉,根本就是费力不讨好嘛。 但想归想,面对罗浩那张严肃的脸,丛明晨打死也不敢当面吐槽。 24地下室 丛明晨很郁闷,虽然同事们都在热情高涨地结案。 或者说,正因为大家都热情高涨准备结案,她才郁闷。 就像罗浩所说,这案子尚有许多疑点。有一些,甚至都不用罗浩告诉她,比如陈棠棠为什么自杀,罗丽又为什么那么恨骆军? 她想过可能骆军对陈棠棠做了跟姜豆豆一样的事,但是,那可是唐宫啊,冯耀阳的地盘!骆军再牛逼,吃饱了撑的去惹冯耀阳? 曹红卉找他们时,她还以为对方会透露更劲爆的内容——当然,骆南骆红这些也算隐秘——可曹红卉毕竟不是真的骆红,尽管她对记者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闹得满城风雨,以致外界都把她当成真的骆红,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但她毕竟不是,所以骆军到底哪来的底气这么嚣张,连冯耀阳的私生女都…… 还是说,真像罗浩说的,骆军是被人陷害? 丛明晨想不通,听到同事们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声音时,更加郁闷。她去找了老郑。老郑很愿意听她聊,但他检尸专业,八卦也很有一套,案情分析却一般般,尤其是没有证据没有尸体的情况下。所以聊完了丛明晨还是郁闷,实在不愿意回办公室,贼心一动,直接自己批准自己提前下班了。 从警局出来,她也没再找别人,而是一通电话,把丛明阳从学校薅出来陪她喝酒。丛明阳是体育生,不喝酒,但他说过喝酒找他,好过外面那些有小心思的。 可能是从小在军人环境里长大的关系,丛家姐弟俩都比较单纯,或者说直白一点,傻白甜。而且,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俩人都觉得对方更傻白甜,需要自己多关心照顾。所以,丛明阳一接到电话,立马跟教练请假,到的比丛明晨还早。 但没聊几句,丛明晨又有些后悔叫他出来。因为这小子打着关心她的旗号,张口闭口却都是冯眠。真不知道那个小妮子有什么魔力,面都没见过一回,就把丛明阳迷得团团转。丛明晨更郁闷,酒也不喝了,赶丛明阳回学校,说自己要回家睡大觉。 丛明阳自知理亏,不敢再惹姐姐,说了句冯眠是冯眠,姐姐是姐姐,挨了丛明晨一记白眼后,灰溜溜打车回学校。留下丛明晨郁闷地踢了一路汽车尾气,徒步往家走。 但不知怎么,走着走着,却走来唐宫。 唐宫的大火已过去一个月,而那一个月,刚好是一年之中d市温度最高、雨水最为充沛的时候。在温度和雨水的双重作用下,唐宫的废墟上长满杂草,郁郁葱葱,最高的地方竟然有一人来高,影影绰绰,几乎要盖过垮塌的屋架。而如果凑近了看,就会发现,连焦黑的屋架上,也早长出深色的苔藓,甚至木耳。 丛明晨有些感慨:陈棠棠和姜豆豆两个小孩,都还没得来及长成少女,就早早地陨落于此。唐宫啊唐宫,你到底是富丽堂皇的人间仙境,还是吃人肉喝人血的阎罗殿?怎么来过的女孩,没一个有好下场呢? 正深沉着,草丛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伴随着呼哧带喘的人声,还没容她过去看,就见一个男人慌慌张张地出来,脸色苍白,满头大汗。 “陈进?” 好久没见,没想到会在这里再遇到陈进,他这是……又想女儿了? 陈进慌慌张张的,见了丛明晨,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伸手指向身后,结结巴巴地求助:“……有人。” “什么人?” 丛明晨一头雾水,陈进这状态,不像有人,倒像有鬼。而且老实说,他本人确实挺鬼祟的,上次就这套说辞,大半夜的,说什么想女儿所以来唐宫。唐宫都一片废墟了,还是他女儿的跳楼地,有什么好纪念的?一个男人,进了警局只会哭,老婆都躺医院昏迷不醒了,还整这些虚头巴脑的! 见丛明晨不当回事,陈进眼泪都快急出来了,可他越急嘴巴越不利索,比手画脚老半天,才又吐出几个字来:“地下室有人……” “地下室?”丛明晨一惊,“唐宫还有地下室?” 说着也不管陈进,扒开杂草就往里闯。她跑得快,深一脚浅一脚,身上和脸上都有草叶子乱划拉,又痒又疼。但丛明晨顾不上这些,她早说唐宫有古怪,怎么样,是不是被她猜着了? 没头没脑地跑了一圈,什么地下室的影儿也没见着,气得她高声喊:“陈进!” 陈进急忙过来。原来他一直跟在后面,要给丛明晨指路,就是没想到小丛警官太兴奋,打了鸡血一样跑得快还不听人说话,他声音又小,又不敢纠正,只好等她自己发现。现在她发现了,他赶紧上前指路,三拐两拐,带到一个窨井盖前。 “这就是……唐宫的地下室?” 丛明晨皱眉嫌弃,照陈进这理论,整个d市下面,不知道有多少地下室呢!别说住人了,老鼠蟑螂企鹅怪……嗨,连蝙蝠侠都经常来串门呢! 她用不太友好的目光看陈进,心想这家伙也太风声鹤唳了。大概是陈棠棠死了,罗丽又昏迷不醒,一下子没了主心骨,看什么都觉得古怪,连一个窨井盖都…… “救命……” 夕阳西落,晚风吹得草丛沙沙响,人也跟着恍惚。恍惚中,丛明晨听到一个女孩喊救命的声音。陈进指着窨井盖,手发抖,满脸激动,好像正在说:“就是这个,我说的就是这个!” 丛明晨不放心地确认:“陈师傅,是有个女孩在喊‘救命’吧?” 陈进拼命点头。 丛明晨又指着窨井盖,“这真的是地下室?” 陈进急了,也不说话,直接上前搬井盖。他性格懦弱,身材也不高大,又长期开车,缺乏锻炼,一个窨井盖搬得气喘吁吁。但井盖刚挪开一点,丛明晨便看到拾级而下的台阶。她大为震惊,赶紧上前帮着陈进搬井盖。 井盖挪开,首先飘出的是股阴酸熏人的下水道发酵味。但台阶是真实存在的,一级一级,穿过由浅而深的黑暗,直通向不见底的深处。丛明晨不由得吞了口口水,心想:那底下,到底藏着什么? “谁在下面?” 她试探着朝里喊,隔了很久才终于又有声音传来。但这次传来的不是人声,而像是,拍门的声音,拍铁门的声音! 丛明晨一惊,转头问陈进:“下面有门?” 陈进摇头,但随即又改口:“好像是有……” 拍门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比刚才还要急促,频率加快,但力道却明显减弱,好像下面的人就要支撑不住。丛明晨不敢再跟陈进浪费时间,掏出手机打开电筒,率先进入。陈进犹豫了一下,还是学着丛明晨拿手机当电筒用,也走了进来。 台阶很陡,也没有扶手。陈进比丛明晨慢很多,远远地落在后面。丛明晨回头看到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摇头嫌弃,然后举手机往下方台阶照,边走边照。 台阶拐了两道弯,但并不算很深,加起来大概也就四五米,不到两层楼的高度。从她的位置,已经能看到下方地面上的水渍,和水退后留下的淤泥、草根、垃圾等,很臭。 她快走几步,直接一跃跳下最后几级台阶。如此一来,最后拦在她面前的,便只剩一道铁门。铁门后面,丛明晨激动地想,应该就是喊救命的那个女孩吧。 顿时,一股正义感油然而生。 丛明晨很激动。开门之前,她先稳了稳自己的心情,然后用指背在铁门上轻叩两下,努力镇定道:“别怕,我是警察,我会救你出来。” 这时候,陈进战战兢兢,终于拐过最后一道弯。才拐过来,就见丛明晨一手扶锁,一边伸向他。 “钥匙?” 陈进面露尴尬,身量都矮了半截。丛明晨摇摇头,但并没有很失望。她已经看出他对这里不熟,只是试探性地问问而已。 “你等下再下来。” 拦住陈进,又冲里面喊:“别站门后,躲开点!” 然后自己退后两步,先活动膝盖脚踝,然后拉伸脖子和手腕,之后突然向前,一脚踹到门上。 “咣——” 铁门被踹开,一股烟尘飞起,呛得俩人先后咳起来。而铁门后的味道更加刺激,熏得丛明晨眼泪都快飚出来了。看来,人已经在里面困了很久。 铁门后面更加黑黢黢,手机照不到的地方,根本什么都看不到。丛明晨一手举手机照,一手在面前扇着,冲里面喊:“小孩,你在哪?” 连喊了两遍,都没回应。 只有陈进喊了声:“小丛警官。”丛明晨回头,见陈进指着她旁边的墙壁。 原来,墙上有个开关。 但唐宫都毁了,电力系统早就瘫痪,这开关最多是个摆设。这么想着,丛明晨意思性地摁了拨了两下。没想到,里头还真闪了一下。只是她连摁两下,等于开了又关,那灯刚通电又给断电,所以没有彻底亮起来。 但毕竟有电。 丛明晨不再手贱,小心摁下开关,盯着铁门里面的动静。 寂静中,一阵电流声嗡嗡响起,接着,眼前突然大亮!丛明晨只觉刺目,连忙抬手遮挡。但抬起的手却停在半路,因为,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到—— 在她对面的墙壁上,贴着一个女孩儿的巨幅照片,足有三四米高,顶天立地!照片上,女孩儿正咧嘴对着镜头笑,她的眼睛弯了起来,漆黑的瞳仁很亮,是十来岁的孩童特有的、没有被世界欺负过的那种清亮,好奇,雀跃,没有戒心。最关键的是,这张照片她见过,照片里的女孩也认识…… “棠棠!” 陈进一个大步冲上来,失声喊道。 25冯眠 没错,照片里的女孩就是陈棠棠。 陈棠棠是陈进的女儿,跳楼自杀。上次在唐宫见陈进,他就哽咽流泪,对女儿的死表现出极大的痛苦。这次突然这么大幅照片出现在眼前,那冲击力,还真不是常人能承受的。别说陈进是陈棠棠的爸爸,就连丛明晨看了,都觉得心潮起伏,很难平静。 但她是下来救人的。 丛明晨神经虽然大条,这根弦倒是一直没松。所以,当陈进对着女儿照片痛苦的时候,她则搜寻起这间地下室来。 房间很大,方方正正,得有四百多平。层高也高,所以显得空空荡荡,说话还有回音。老实说有点吓人。尤其是,这么大的房间,只开了一扇门——就是刚才被她一脚踹开的那扇,大概也就八九十公分,开在这么大的房间上,显得特别憋闷。 四体白墙,很多霉点。 地面大概是水泥地,灰尘很多,也有水浸过的痕迹,估计是这段时间雨水多遭了殃。 门后堆了些旧衣物,旁边倒着几瓶空的农夫山泉,还有食品袋,主要是面包包装袋——看来这就是那个女孩的口粮了。丛明晨心悬起来,再次举起手机照过去。尽管头顶亮着灯。那些衣服很脏了,干瘪地扁在地上,实在不像有人的样子。但整个房间,只有这一处可能藏住人。 丛明晨小心问道:“你在吗?” 像是回应她,衣物拱起一小团。 丛明晨一激动,赶紧上前。但还没走两步,就见一只老鼠从衣物堆里钻出来,还不怕人,大摇大摆地冲她跑过来。一个大活人,还能被只老鼠欺负了?她飞起一脚,将那只大鼠踢开好几米远。死老鼠吃得肥肥的,落地竟然发出一种“卟啾卟啾”的声音,听得人心生厌恶。 丛明晨无暇顾它,快走两步,拨开衣服,果见一个孩子蜷在下面。 那小孩浑身脏兮兮,头发很乱,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还活着。 “喂,你怎么样?” 小心拍拍她的脸,一边问,一边打电话叫救护车。“……没错,唐宫,就是唐宫!烧成灰的那个唐宫!”接电话的姑娘跟她纠缠具体位置,丛明晨心急如焚,根本没耐心解释,狠狠凶了几句。 挂了电话,又把外套脱下来,裹在小孩身上,给罗浩打电话:“师父,不得了了!唐宫地下室里发现一个孩子,瘦得跟猴似的,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叫过救护车了,他们说马上来!师父您什么时候过来?……孩子是谁?我不认识啊……您等等……” 她一边打电话,一边拨开挡在小孩脸上的头发,虽然脏兮兮,但这个五官、脸型…… “师父,好像、可能是冯眠。陈进你快过来,看看是不是冯眠?” 小孩听到她的声音,艰难地抬开眼皮,用力往丛明晨脸上看。想要抬手,但力气殆尽,动不了,连嘴巴也动不了。 但因为她这一睁眼,丛明晨反倒确认了,对着手机大喊:“师父您说得没错,就是冯眠!” 冯眠进入刑警队的视线,比姜豆豆还早。当初,丛明晨受命查唐宫和冯耀阳的关系,就被冯眠吸引,开小差开到差点完不成任务。而那之后,曹红卉,罗丽,甚至包括她亲弟弟丛明阳,都不断地提起这个女孩。在死者和姜艳的dna比对结果出来之前,他们不是没怀疑过死的是冯眠,但后来,一切怀疑都被海关的出境记录打消。只是,没想到,真相竟然还就是丛明阳的那句气话:海关记录,是假的…… 丛明晨突然有点害怕:这个叫冯耀阳的,本事到底有多大,连海关记录都能造假?还是他自己亲生女儿…… 冯眠的状况不大乐观。 她本来就营养不良,这次又不知道被关了多久,营养肯定是跟不上。更可怕的是,医生检查后发现,她的手腕和脚踝,因为被扎带捆缚过的关系,破皮产生了开放性伤口。手还好,但脚踝的伤口化脓发炎,细菌感染。她目前昏迷发烧的状况,一半是长期挨饿体力跟不上,但最关键的,还是这个细菌感染,有点危险。 丛明晨想起被她一脚踢飞的肥鼠,一阵恶心。 她最初知道冯眠,曾感慨她是赢在起跑线上的小孩。但后来随着唐宫案的调查深入,才逐渐了解到真实情况:母亲早亡,父亲不管,寄人篱下受尽虐待苛责……好不容易借高考逃离苦海,又被舅舅十万块钱卖给了重男轻女的父亲! 回到冯耀阳身边,大家都以为她苦尽甘来,前途无量,但谁能想到:一年中最热火朝天的暑假,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困在唐宫的那间地下室。废墟之下,只有老鼠作伴。还不知道凶手有没有对她做过更过分的事…… 难怪丛明阳一直记挂,要是她能早点发现就好了。 丛明晨有些自责,唐宫案虽然查得艰难,但冯眠的失踪不是没有端倪。七月十四日晚上被留在唐宫的孩子,怎么可能躲得过那场大火,安然无恙地回到冯耀阳几十里外的家,还跟他出国度假?这些情况,现在回看简直荒谬,但当初他们竟然就这么放过! 警察这职业太危险了,一个疏忽,就让一个孩子的暑假变成梦魇!要不是陈进想念女儿频频往唐宫跑,冯眠只怕…… 丛明晨不敢往下想,她只觉得:对她现在的这份职业,她应该更谨慎一点。又想到,难怪罗浩整天一副死人脸,严肃又沉默,大概他也经历过类似懊恼,所以早就轻松不起来。 罗浩出现在医院的时候,脸色比平时更难看。 他没有理着急汇报的丛明晨,而是先向医生了解冯眠的状况。然后才回来,接受丛明晨的汇报。丛明晨说得很仔细,又很激动,生怕遗漏解救冯眠的每一个细节。罗浩一直安静听,没什么话,也没什么表情。直到丛明晨把她能想到的全都说了,还很耐心地等了一阵,确认她再无话说,才冷冷地开口。 “回去写检查,明天早上给我。” “确定是检查?不是报告?” 丛明晨一度以为自己听错,虽然耽误这么久很对不起冯眠,但她毕竟刚救了个人哎!写什么检查,师父脑子坏掉了? 对于丛明晨的疑问,罗浩并不解释,而是生硬地质问:“怎么,刑警队副队长管不了你?” 丛明晨一头雾水,心想罗浩这是生得哪门子的气,她没反他啊。 难道……是她偷偷早退的事暴露了? 可是,她刚救了人、立了功啊! 丛明晨很不忿,觉得师父抓小放大,很没气量。想反驳,但一抬眼对上罗浩冷冰冰的脸就退缩了。她一向以胆大著称,可以说,就是赵永新赵局站在她面前,她都敢争两句。但就是对罗浩,别看平时话不多,但只要对方一瞪眼,她立马蔫,总觉得理不直气不壮,说什么都没底气。 曹红卉姗姗来迟。 准确地说,她是第二天才来。 罗浩大概猜得到,她一定是在等冯耀阳安排,怎么应付他们警察。比起骆南,曹红卉对冯眠这个小孩,是一点感情也没有。如今利用价值也不大,所以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不惹祸上身,真来得早才奇怪呢。 不过,罗浩倒挺期待她会怎么说。毕竟当初是她面不改色说冯眠跟冯耀阳出国,如今当众打脸,还能笑得出吗? 没想到曹红卉就没想着解释,见罗浩第一句是问凶手。“听说是在唐宫找着的,陈进发现的,到底是谁绑的她,也不要钱,是寻仇吗?” 寻仇? 以冯耀阳的为人,只怕这个范围很广啊。 罗浩没有被她的以进为退迷惑住,一针见血地指出:“我记得,当初是曹女士说冯眠跟他爸出国了。那么笃定,连出境记录都有。这么快翻供,确定不用看下里面的人,万一认错了呢。” 明明被讽刺,但曹红卉一点难堪也没有,仍然笑笑的,梨涡毕现,生动诱人。“我就是个漂亮的传声筒,罗队犯不着跟我生气,不值当。” 罗浩凝目看她,不表态。 曹红卉无奈地摇头,承认说:“冯眠没有回家,大火那天后就一直没回家,我们都以为她离家出走……你知道,她才被从老家接来,老冯很器重,半个月时间几乎见了全城的人。老冯是做生意的,生意人最要面子。女儿才接来半个月就离家出走,传出去,老冯没面子,冯氏也跟着丢人,股票会跌的。” 股票会跌的。 又是这句,唐宫案最初,曹红卉遮遮掩掩,这也不肯说那也不能聊,用的就是这个理由。倒是上次要见骆南,突然改口说有话题是好事。可见这句是万金油,正反都能用。而且,只管说得口顺,至于听得人怎么想,根本不在意。 难道,这就是冯耀阳的安排? 如果真这样的话,是不是说明:冯氏这是认定警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所以铁了心,把他当冤大头糊弄? 罗浩摇摇头,尽量不被冯耀阳的嚣张影响,把话题控制在主线上:“冯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这个……” 曹红卉低头拢了拢耳边的头发,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来。但罗浩知道,她此刻的动作表情,全都是事先设计好的,为的就是让他觉得她在为难,好相信她接下来说的话罢了。 果然,曹红卉表演完,开始念台词:“冯眠她并不想去d大,是老冯想把她留在身边。但以冯眠的成绩,清华北大,或者直接出国,都轻而易举,她不甘心——当然,这些都不是核心问题。最关键的,是老冯十几年不管她,小孩子的感情,可不是说来就来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 见对方欲言又止,罗浩直接下狠话总结:“冯眠恨冯耀阳?” 26惊兽 丛明晨的检查被打回来了。 不仅如此,还被罗浩训了一顿,说她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还妄图用早退的事蒙混过关,很无赖。所以给她打回来重写,仍然要求明早交,但字数要翻倍。丛明晨很无语,她想自己辛辛苦苦救人,没人夸也就算了,怎么还成了无赖呢? 但罗浩显然不想听她解释,直接轰到医院跟冯眠。 冯眠刚刚苏醒,身体虚弱,尚不能问询录口供。罗浩担心曹红卉在这段时间影响冯眠,故意教唆甚至威胁小孩作伪证,所以派丛明晨过去守着,说是帮忙照顾冯眠,其实是提防曹红卉。 丛明晨到医院的时候,医生正在安排给冯眠化脓严重的脚踝做清创。 清创是小手术,家属可以陪伴。而且,考虑到患者的年纪和精神状态,医生也很乐意有家属陪伴。冯耀阳不在,曹红卉算是冯眠最近的人,自然陪同。丛明晨身为警察,又是解救冯眠的人,也一并跟着。 但手术刚开始,俩人就都有些后悔。 冯眠的腿肿得厉害,像两根塞肉塞到快要撑破的香肠,很胀,跟她身上其他地方的骨瘦如柴极不相称。丛明晨光是看到那种鼓胀,就觉得头皮麻,想逃走。曹红卉脸色也不佳。只有医生还保持着专业,口罩手套全副武装,不带感情地去揭纱布。 纱布揭开,脚踝肿得比小腿还高,皮肤被撑得发亮,有的地方结着软痂,跟纱布长在了一起。医生抬手时,软痂连同纱布一起被扯下来!冯眠脚抽了一下,但没出声。丛明晨扭头,看到她疼得肩膀都立了起来,嘴唇惨白。 “疼吧?” 她实在于心不忍,声音都温柔了许多。但冯眠没出声,一直盯着脚踝。这令丛明晨非常抱歉,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没帮上忙,只提醒对方有多难熬。 曹红卉还算冷静,关心道:“麻药不管用吗?” 护士为难地解释,说局麻的范围和程度有限,患者的耐受度也不同,所以难免还是会有一些疼痛的感觉。丛明晨看着冯眠额上渗出的细汗,抱怨说:“这哪是一些疼痛,换了别的小孩早就哭出来了好吧。” 医生不耐烦道:“里面都是脓,不切开引流,她的脚就要废!” 闻言,两个大人都不敢再啰嗦。曹红卉半俯身冲冯眠说:“你忍一忍,做完手术咱们开汽水喝。”冯眠还是不回应,眼睛都不怎么眨。丛明晨以为她疼到发僵,双手一把握住她肩膀,鼓励道:“没事,勇敢点!” 手上却明显感觉到女孩的拒绝,她瘦薄的肩骨耸立着,不留情面地逃出丛明晨的掌心。那种坚硬硌手的触感太清晰,以致丛明晨都不敢稍加对抗,生怕掰折对方的骨头。于是只好默默收回手,心里忍不住想,这算是冯眠给她的第一个回应吧。 医生不啰嗦,消了毒直接上刀。 手术刀很锋利,皮肤瞬间被划开,脓液一涌而出,乳白色,很恶心。同时渗出的,还有大片清亮的组织液,很快浸透了垫在旁边的纱布。护士忙换上新的。医生放下刀,双手捏住伤口处的皮肉,用力一挤,乳白色的脓液不断涌出,十分瘆人。 冯眠脚绷得很紧,手攥紧被子,满头汗,但始终一声不吭。 医生拿纱布抹去脓液,一连换了好几块。丛明晨以为结束,刚要替冯眠高兴,就见医生放下纱布,又开始动手挤。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抱怨说:“再挤就挤出血来了。”医生不理她,兢兢业业,挤得自己手都酸了,中间还提起来歇一歇,很疲惫的样子。“行了吧?”丛明晨看着冯眠痛苦的样子,又忍不住嘀咕。但医生丝毫不受影响,直到挤完最后一滴脓,真的见血,才歇刀,吩咐护士辅助上药包扎。 丛明晨长舒一口气,安慰冯眠说:“这下好了,没事了!” 但还没来得及高兴,医生已经提起冯眠另一只脚。原来,刚才折磨半天,竟然才只是一只脚!冯眠的罪,还有一半!丛明晨简直煎熬,坐立难安。曹红卉也备受折磨,来回踱步,高跟鞋在地面上踩得哒哒响。医生很受干扰,举着手术刀迟迟落不下去,抬眼冷冷盯曹红卉。曹红卉不好意思,远远地退开坐定,再不过来看。 ……终于,两只脚都处理完。 冯眠像洗了个澡,一身汗,头发全贴在脸上,嘴唇惨白。 丛明晨很心疼,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但还没碰到,就被冯眠下意识躲开,眼神很凶,惊兽一般。丛明晨冷不防愣住,脑海里浮现出纪录片里失怙的小狼,奶声奶气,却拼命展示獠牙。那一瞬她忍不住想:这孩子,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手术结束,曹红卉投诉医生,说他态度不好,还问对方知不知道冯眠是谁的女儿。医生辛苦大半天,紧绷的精神才刚一放松,就被曹红卉缠上,无力愤怒,不废话,直接带去找院长,说省得一级一级往上报,要死就直接来个痛快的! 丛明晨喜欢医生的性格,嚷着“大夫我挺你”,就要追上去主持正义。 冷不防被冯眠拽住。 她很意外,面对如同才从水里捞上来似的冯眠,到底不忍心,放弃了凑热闹,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是不是有话要告诉我?” 丛明晨最初认识冯眠,是通过网上的新闻。新闻里的冯眠,冷漠疏离,眼睛里永远有腊月的寒风和大雪。她威胁人,用那双单眼皮的狭长眼睛,让人不敢靠近,生怕她会扑上来,像兽一样咬人。 但丛明晨不怕,她见识过骆南的那七条大狼狗,跟唯一幸存的四毛处得也不错,所以并不怯这种凶兽的眼神。她只是好奇,到底是多难熬的日复一日,才能让一个十五岁的孩子,长出这样的眼神。 十五岁? 丛明晨看着冯眠拽她衣角的手,仿佛看到教科书里脱去皮肉的人类掌骨,不由得,对十五这个数字产生了严重怀疑。她觉得,自己正在失去对十五这个数字的经验认知。 “报警。” 丛明晨第一次听冯眠开口说话,几乎不敢相信:那样哑涩生硬的音色,竟然来自对面这个满副幼态的小女孩!但她转瞬就反应过来:按曹红卉的最新证词,冯眠在地下室里被困了至少一个月,食物短缺,水也严重缺乏。在那样恶劣的生存条件下,不止脚踝,她的所有器官都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能出声,已经算是奇迹。至于哑涩生硬,那不过是声带受损的正常表现而已。 至于那句话的内容,听得倒是清楚,就是不解其意。 “我就是警察,不用再报警了。等你身体好一点,会安排给你做笔录的。” 丛明晨很体贴地向冯眠解释。她想,对方这么迫切,一定是有好多话要对警察说。毕竟才在那样暗无天日的地方困了一个月,大概都没想过还能活着出来。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来说,何其残忍?委屈吧,此刻女孩一定满腹委屈,甚至惊魂未定。这个时候,还留她一个人在病房,太无助,太可怕,太说不过去。 想到这些,丛明晨循着床沿坐下,用实际行动向对方表达自己不会离开的决心。抬手想拍拍她的肩,半路想起她刚才的反应,觉得还是不要刺激的好。于是手提到一半,又收回来,满脸笑意地看着冯眠,像是要把全部的温柔都给她。 冯眠看她收回手,对着自己傻笑,全程面无表情。 好半天,忍着嗓子里的撕痛,又说了两个字:“检查。” “检查?” 丛明晨一头雾水,正要再问,忽然意识到她说的可能是罗浩要她写检查的事。昨天在病房外向罗浩汇报时,冯眠正昏昏沉沉,所以他们也没想起来要避开小姑娘。没想到都给她听了去。 丛明晨是救了冯眠命的警察,不是不能被批评,但这种糗事给受害人知道,难免影响她的英雄形象。所以此刻给冯眠当面指出来,免不了扭扭捏捏,很不好意思。 “那是……我师父那个人比较严厉,都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唉,反正就……” 灵光一闪! “难道你的意思是,师父他要我写检查,不是因为我早退翘班,而是……没有第一时间报警,擅自闯进地下室救人?” 冯眠目不转睛看着她,算是默认。 丛明晨敲敲脑壳,一边说有道理,一边又打量冯眠,觉得这小丫头深不可测。她苦思冥想两天都没想通的事,对方迷迷糊糊中听了一耳朵,就知道了?虽然早听罗丽夸过她,但当面见识,还是觉得太神了。神到有点假。 “你说的也不一定对,”她防御性地反驳道,“得等我明天交了检查,看到师父反应才知道。” 护士来给冯眠输抗生素,小姑娘一言不发。整个过程还算乖巧,只在对方抓她的手时眉眼里不可抑制地泄露出防备,像是在忍受极大的不悦。丛明晨感觉,要不是对方穿着护士服,冯眠一准会掀翻药盘,扑上去咬护士的脖子。 她真的,太像一只小兽了。 27问询 第二天,丛明晨去交检查,亲眼目睹了罗浩的眉目舒展。他是个表情很少的冷面人,能做到这样,足以说明她的检查写到了点子上。冯眠的天才名副其实。 丛明晨大言不惭地说:“师父,您知道是谁提醒的我吗?冯眠!那小孩真的是天才!” 罗浩眯眼看她,有意为难说:“难怪。我就奇怪,说是认识到错误吧,偏偏反省得不够深刻,流于表面,刻意敷衍!” 丛明晨忙讨饶:“万字检查都写了,师父您就别呲我了。” 但罗浩还是严肃批评了一番,大意是:丛明晨身为警察,遇到危险,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不是报警通知上级,反而讲孤勇,追求个人英雄主义。这次的情况,是她走了大运,但凡有一点差池,丢的就不仅是受害人的命,连丛明晨这个实习警察,都得去实习牺牲! 丛明晨不明白会有什么危险。 罗浩瞪她说:“陈进的嫌疑可还没洗脱呢!退一万步讲,就算他跟绑架冯眠没一点关系,但万一凶手还在地下室呢?万一地下室没信号呢?万一没受害人,那就是个陷阱呢?” 丛明晨听他提到这么多万一,才突然觉得后怕。别的不说,万一冯眠真是陈进绑的,他贼喊捉贼,把自己骗进地下室,那还真是不好对付。想想当时,她一路冲在前面,陈进一直跟在后面,万一他真是坏人,折身上去堵住入口,或者干脆不下去…… 难怪罗浩要她写检查。 她救冯眠这一回,还真是豁了命出去。 丛明晨很抱歉,直到此时,才明白师父的一片苦心,很诚恳地说了“对不起”。罗浩不是那种揪着不放的人,但还是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做警察危险无处不在,要救人先保护好自己,以后有任何情况先向他报告之类的话。 丛明晨很感动,罗浩这种案情外几乎没有废话的性格,能对她絮絮叨叨,可见是对她这个徒弟上了心的。她想自己身为徒弟,哪有让师父担心的道理?以后一定要小心谨慎,绝不再犯! 反省完,紧接着发问:“真的是陈进吗?” “不知道。”罗浩恢复严肃,冷冰冰答道。 事实上,一提起陈进来,他就头疼。陈进那个人,连正常的事件描述都很难做到。让他复述个情况,呜呜咽咽,不是哭陈棠棠就是哭罗丽,好像天底下的惨事都让他一个人摊上。他跟两组同事,问了两个半天,才勉强合上丛明晨的口供。再要问别的,简直比登天还难。 不过,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的确没有证据或线索指向他。 但同时,罗浩也很悬心。说真的,这事要真是陈进干的,那简直是完美犯罪。现场痕迹清理得干净,连人都伪装得极好,简直是犯罪天才! 最好不是他,罗浩暗暗祈祷,不然可就太难了。 很快,冯眠便在曹红卉和冯氏律师的陪同下,接受了警察的问询。 问询是罗浩亲自主持的,为了安抚冯眠,丛明晨也在——不得不承认,作为刑警队的一枝花,丛明晨对骆南、冯眠这种受害人的安抚作用,是罗浩积攒多少年经验也无法企及的。这大概就是性别优势。当然,丛明晨本人所散发出的开朗和热情也让人很有安全感。她是个很阳光的人,身上几乎没什么负能量或者阴暗面,是很让人放心的角色。罗浩一直冷静有余,温情不够,又不怎么爱说话,有丛明晨做搭档,可以说,省了他很多事。 问询开始前,罗浩还担心冯眠承受不了。但随着她开口,他的这种顾虑也就跟着打消了。冯眠太镇定,她眼神和语气里的镇定,是绝大多数十五岁孩子都难做到的。更甚者,连丛明晨那个年纪的人,在她面前也不堪比较。罗浩现在总算明白,当初罗丽那么清高一人,为什么会对着冯眠一小孩三百六十度吹捧——她还真没夸张。 有这样一个受害人对他们是好事。很快,警方就搞清楚:绑架囚禁冯眠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刻躺在icu昏迷不醒的罗丽。 曹红卉连连摇头,重锤砸情敌:“为了她肚子里的龙种,绑架老冯唯一承认的孩子。罗丽这心思,还真是歹毒。” 罗丽出事前,曹红卉说话没这么不留情面。眼下情敌躺下,她也跟着硬气不少。今天这么说罗丽,显然是借吐槽,向警方砸实罗丽的犯罪动机。 但罗浩还是持保留意见。罗丽爱慕冯耀阳,一直不忌讳自己的醋意,尤其是对曹红卉。但她从来没对冯耀阳的女儿们表现出敌意。甚至,罗浩曾怀疑她向姜豆豆释放过善意,即姜豆豆死那晚。根据法医的判断,那晚,姜豆豆被强奸导致癫痫发作,为了避免她失控咬舌,有人曾往她的嘴里塞过木棍一类的东西。罗浩怀疑那个人是罗丽。姜豆豆头七那天,他在唐宫向罗丽提过,罗丽没有否认。 对姜豆豆留有善念的女人,为何独对冯眠如此残忍? 丛明晨看出师父的怀疑,主动向冯眠求证:“你得罪过罗丽吗?或者冒犯过陈棠棠吗?”陈棠棠是罗丽的逆鳞,任何人碰到,都会激怒她。丛明晨相信,骆军就是这样。 但冯眠直接否认:“在地下室之前,我不认识陈棠棠。” 曹红卉帮忙解释:“她来d市的时候,棠棠已经火化好几天了。” “这么说,”罗浩盯着冯眠,“在地下室里,罗丽对你说过陈棠棠的事?” “她说过一些,”冯眠面不改色,“其他的是我自己猜的。” 倒很符合她的天才人设,罗浩暗暗点头,紧接着问:“能说给我们听听吗?” “罗警官!” 冯眠还没开口,曹红卉急了,出言阻止道:“冯眠今天已经说得够多了。她才刚得救,体力不支,精神状态也不好,我想今天的问询就先到这里吧。她需要休息。” 言辞激烈,立场坚定。 律师也帮腔作势。 罗浩无奈地看向冯眠。冯眠也看他,不置可否。看来,她并不打算突破冯耀阳的意志,表达她自己的意见。罗浩本来对她抱有更多期待的。但没办法,冯眠再天才,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他的确没法强迫她太多。何况她以后,还要依靠冯耀阳生活。 “那么,我们下次继续。”权衡再三,罗浩只能这么说。 一出病房就看到了丛明阳。 丛明阳握着冯眠的那枚海星吊坠,来回踱步,心急如焚。看到罗浩等人出来,直接拔步上前,问罗浩:“罗队长,能不能让我进去看看冯眠?” 丛明晨觉得有点丢人,赶紧上前拽弟弟,歉笑着向罗浩和同事们说不好意思,然后压低声音跟丛明阳说冯眠身体不好,不见客。但丛明阳很坚决,由着姐姐拽,脚都不带动一下的。还说他看到新闻,冯眠在这里住院,医生态度不好,被她家里人投诉了。 曹红卉投诉医生的事,罗浩之前听丛明晨说过,当时就猜到会上新闻。毕竟曹红卉闹那么大阵仗,为的不就是让外界觉得,她这个冯氏的未来女主人,对冯耀阳的独生女非常好?从丛明阳的反应看,显然曹红卉的心思得逞。 近来曹红卉做事非常高调,看骆南自曝是其生母骆红,投诉医生为冯眠出头,俨然一派冯夫人作风。她这么高调,应该跟罗丽昏迷不醒有直接关系。当然,骆劳勇和骆军父子双双毙命,她的黑历史再没人知道,也间接解开了她的束缚。 但是,总觉得有点奇怪。曹红卉得意忘形得有点过分,要知道,她之前十几年都一副身在漩涡最中心却丝毫不乱永远低调稳健的样子。最近的表现,的确是有些反常。 罗浩不由得又想起曹红卉的那句话:老冯要回来了。 看来,冯耀阳要回来这件事,就是搅动这一池春水的那只蝴蝶了。 丛明晨以为师父铁定不会同意丛明阳胡来,但没想到罗浩竟然同意了,说只要冯眠同意,他没意见。不仅没意见,还把丛明晨留下,让她陪丛明阳一起。丛明晨感觉,师父很乐意让他们去见冯眠。而且,最好是天天见。 罗浩看到丛明晨脸上的疑惑,竟然觉得心情不错。说实话,他的确想让丛明晨姐弟多跟冯眠来往。他看得出,冯眠对丛明晨这个救命恩人的态度不同常人。他很想借丛明晨争取一下冯眠,毕竟曹红卉自己都承认,冯眠和冯耀阳关系不好。 冯眠是这场僵局里新出现的角色。而且,她显然知道很多。无论是地下室里罗丽对她透露的陈棠棠的事,还是七月十四日晚唐宫里发生的事,在目前出现的所有人里,冯眠是唯一知道,并且可能告诉他们事实真相的人。 还是那句话,罗浩对冯眠抱有更多期待。 问题在于,这期待该如何实现?冯氏集团显然会对冯眠围追堵截,他们会教她怎么说,怎么哄骗警察。罗浩的希望在于,冯眠不是普通孩子,她的情商、智商和经历,包括她对冯耀阳的不满,都对罗浩他们有利。 罗浩不想这么利用一个孩子,但唐宫的案子,或者说冯氏,已经把他逼到了这种地步。他只是想借冯眠查案,在那之外,他会尽力保护她不受伤害。一定可以做到。罗浩暗暗发誓。 28初见 对于突然冒出来的毛头小子丛明阳,曹红卉有不少忌惮。尤其是,他举着一个十块钱就能在街边买一把的破吊坠,硬说是在唐宫捡到的、属于冯眠死去母亲的遗物。更关键的是,他竟然跟刑警队的丛明晨是姐弟!曹红卉觉得不应该让他见冯眠。这种定时炸弹,在老冯回来之前,最好统统拒之门外,免得炸在自己手里,不好交代。 但冯眠的一句话让她改变了主意。 她说:“卉姨,你太紧张了。” 曹红卉的确紧张。按理来说,骆军闭嘴死掉,罗丽昏迷不醒,形势对她一片大好,她不应该紧张。但事实就是,从骆南听到那句可恶的“破破,你姐姐怎么不来看你了,是不是不要你了”开始,她就觉察到了危险。火势已经烧到她身上。尽管还很微弱。但对于在底层炼狱里摸爬滚打几十年,好不容易才在冯耀阳身边站稳一席之地的曹红卉来说,这信号已经足够强烈。 她思虑再三,终于决定在骆军已死、罗丽昏迷的形势下主动出击,找到罗浩,说出她的故事。故事冯耀阳都知道,也是他买她账的点,她不怕说出去。甚至,越闹得沸沸扬扬,对她越有利。她自认化掉一劫。 但接着冯眠出现,她怎么也想不到,罗丽那么清高的人,竟然会做到这种地步。她图什么?难道真为了肚里孩子,或者冯耀阳?冯耀阳是有魅力,但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曹红卉自问做不到。 有一句话她自始至终没说谎:傍上冯耀阳,她真是为钱。为了钱走到这一步,就绝不会给人机会毁了她的钱。所以,对于冯眠的提醒,她立马消化吸收。何况,同学而已,不让见才更奇怪。 丛明阳竟然会害羞! 丛明晨认识弟弟二十年,从来没见过他这一面。丛明阳是校草,从小到大都是。他人帅个高,性格阳光爱运动,难得学习也不赖,所以从小就是女生们的追逐对象,走哪都有人为他犯花痴。丛明晨吃过他迷妹送的雪糕,也遭遇过不明真相追求者的白眼。对于丛明阳讨女孩喜欢这点,可以说,自小便深有体会。所以,看到往常在女生面前如鱼得水的人突然扭捏起来,还真是很难适应。 丛明晨抖着满身鸡皮疙瘩,替他开口:“这是他在唐宫捡到的吊坠,说是你的,你认认,是不是?” 冯眠一直在观察丛明阳,脸上是初见对方的陌生感。 事实上,她还真没见过丛明阳。之前的交流,仅限于微信。她问他出国的事,丛明阳回复得很快,相当热情。这就是冯眠对他的全部印象。这次见他,纯粹是因为他是丛明晨的弟弟。名字这么像的一对姐弟,冯眠很好奇,长相是不是也差不多。别说,还真差不多,一样养眼,阳光又大方。大概好看的人都长得差不多,毕竟人类的审美观趋同得可怕。 见冯眠一直盯着自己,丛明阳更紧张,简直手足无措。要不是姐姐提醒他还吊坠,他恐怕会傻站到对方撵人。说老实话,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怂。大概之前想冯眠太多,早擅自把她当成自己非常亲近的朋友。今日一见本尊,才意识到自己荒谬,所以紧张,像跟踪狂被人发现。 冯眠接过吊坠,看都没看一眼,随手就丢进了垃圾桶。 姐弟俩都非常震惊,尤其丛明晨,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问冯眠:“不是说,是你母亲的遗物吗?” “是。”冯眠回答得肯定,又很坦荡,好像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妥。 丛明晨连连摇头,俯身从垃圾桶里捡回吊坠,边扯纸巾擦边说:“既然是你母亲的遗物,就该好好收着啊,哪有随手就丢垃圾桶的道理?这要给你妈知道了,该多难过啊。”说着,便把擦得干干净净的吊坠递过去。 冯眠看着她,没有接的意思。 丛明晨嘀咕这小孩怎么突然这么难伺候,视线扫到光秃秃的吊坠头,突然明白了似的,相当善解人意地开口:“是不是没有链子你不开心?没事,让丛明阳给你配一条,他最喜欢干这种事了。是吧阳阳?” 丛明阳忙伸双手去接,没想到冯眠还是不在意:“随便,反正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 这下连丛明阳也沉不住气了,他想:既然是母亲的遗物,难道不该珍之重之,视若宝物?再不济,也该像电影里演的,慎重收起,等到想妈妈的时候再拿出来看,以慰失亲之苦。老实说,没见冯眠之前,他就是这么想她的,可为什么现实会不一样? 看到姐弟俩如出一辙的疑惑脸,冯眠的视线终于肯往那枚吊坠头上停一下,但只一下,即又飞快地移开,看着丛明晨说:“不要我的东西,我也不要它。” 原来是耍小孩脾气。 丛明晨长舒一口气。大家都说冯眠天才、人精,以至于,明明实际年龄十五岁,外表年龄十二岁,但人人与她相处都如临大敌,个个端出一副老练姿态,仿佛冯眠是个老人精。可小孩毕竟是小孩,该有的情绪一点也不会少。怪只怪,那些人不该那么对她。逼着天真小孩装老练,可不是小孩的错。 “不要就不要吧,我们先替你收着,等你哪天想要了再给你。” 丛明阳听到姐姐这么说,只好把吊坠头收回去。 虽然被冯眠拒绝,但一想到能继续戴着她的吊坠,维持这么密切的关系,丛明阳心里还是忍不住开心,精神也跟着放松下来。一放松,就开始注意到冯眠的状况。她实在太瘦了,比之前新闻里的照片还瘦。什么瘦骨嶙峋、骨瘦如柴、皮包骨之类的词,往常他只觉得夸张,今天见到冯眠,却觉得这些词还不足以描述她的瘦。 “你多重啊?”他关切地问道。 但没想到马上挨了姐姐的白眼。丛明晨不光丢他白眼,还“啧”了一声,很凶地说:“女孩子的体重也瞎打听,你还有没有点礼貌啊?” 丛明阳讪讪的。他实在是……看冯眠太瘦了,本着关心她健康的心情才会问出口的,根本没想到什么冒犯不冒犯,礼貌不礼貌。 可没想到,才刚训完弟弟不礼貌的丛明晨,转头就扒着冯眠的被子问她:“你有八十斤吗?” 丛明阳一头黑线,听冯眠幽幽道:“七十。” “七十?” 丛明阳和姐姐一起惊叫出声。七十斤,还没他一半重。当然,冯眠也很矮就是了。她从小被舅父苛待,吃得不好,长期营养不良,这个体重也在情理之中。但即便如此,七十斤也太轻了。丛明阳自忖,他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体重就没再低过七十斤。没想到冯眠都上大学了,还这么轻。这可太不健康了,得让她多吃点才行。 丛明晨也这么想,当场吩咐丛明阳去搞点吃的,又问冯眠想吃什么。冯眠看着他俩紧张的样子,似乎不是很能理解,想了半天,才指着病房里的冰箱说:“汽水。” 丛明晨马上想到第一次去冯家时,曹红卉给她喝过的那种劣质汽水,打开冰箱,果然满当当都是,忍不住当场嫌弃说:“这怎么行,汽水能有什么营养?你现在生病,得喝牛奶,不然也得是鸡汤鱼汤老鸭汤之类的,喝什么汽水!曹红卉这个女人简直胡来!” 冯眠一言不发。 丛明阳看着姐姐老妈子上身,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后还是丛明晨自己反应过来,谨慎地往病房外瞧,生怕给曹红卉听去,找罗浩“投诉”。虽然她说得没错,但曹红卉这个人近来好像很喜欢投诉。她才刚写过万字检查,可不想再给师父抓到把柄,写什么检查报告。 丛明晨自觉再待下去有点危险,主动告辞,带着丛明阳出了病房。 刚一出来,就给罗浩打电话,问他唐宫地下室现场取证时,有没有发现空的汽水瓶。“就是在冯家见过的那种,玻璃瓶的。”罗浩顿了一下,让她稍等,然后似乎是在翻证物列表,翻着翻着就跟她说有。 丛明晨一拍脑门,嚷道:“师父,那就是冯眠最爱喝的汽水啊!我就说当时在一堆农夫山泉里看到个什么不一样的,当时忙着救人,还有老鼠,就没在意。刚才冯眠说要喝汽水我才想起来!师父,您说这凶手是怎么想的,人都给绑了,还给喝汽水?这到底是好心还是坏心,我怎么就看不懂了呢?” 罗浩没说话,手机里又响起一阵翻纸页的哗哗声。 随着声音停下,才听罗浩又开口说:“不止,现场还有只黑猫玩偶,虽然很脏,但是从磨损程度来看,应该是新的。” “新的?”丛明晨一脸震惊,“绑匪还给买玩具?” “嗯,”罗浩沉吟道,“你不是说,现场有老鼠……” “有老鼠也不合理吧!”丛明晨还是很难相信,“这绑匪吃错药了,他是绑人还是做善事?又是汽水又是玩具的,根本解释不通啊!” 没想到罗浩说:“也不是解释不通,如果说这是她释放的善意、恻隐之心的话。” “善意?恻隐之心?”丛明晨听不懂了,“师父您是在说绑匪吗?” 电话另一端,传来罗浩没有感情的声音:“我是说罗丽。” 29探视 对于罗丽被指为绑匪这事,丛明晨跟师父的看法一致:就算在证据和动机上能说通,但始终有种别扭感。 这种别扭感可能来自于罗丽的性格。 她很清高,不像曹红卉竭力避开所有指控,身在漩涡最中心的罗丽反而从不避讳。无论是去唐宫给姜豆豆烧头七纸,还是恶言刺激骆南逼骆军现身,甚至冒认找人带话进一步刺激骆南的事……所有这些她都没有避讳,以致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用爱憎分明、目标明确来形容她。 而且,在唐宫案中,罗丽虽然一度被列为嫌疑人,但她一直表现得理直气壮,不仅没有凶徒的心虚,反而时刻露出受害人才有的委屈和愤怒。当然,他们后来知道这种底气是因为陈棠棠。但罗列这些,不是要否认罗丽的受害者身份,而是想说明:她是那种不会,或者不屑隐藏情绪的人,如果真是她绑架的冯眠,不可能一点痕迹没有。 但冯眠说得很肯定,她认识罗丽,除了撒谎,没有认错人的可能性。 可是,仅凭感觉就认定冯眠撒谎对她很不公平。而且,目前来说还看不到她有撒谎的必要。她确确实实是被绑架了,生理和心理上都有明显的受创痕迹。退一万步讲,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再早慧,也没有折磨自己的必要。 而现场的汽水瓶和玩偶则表明凶手的确动过恻隐之心。 结合之前罗丽对姜豆豆的态度,这一点实在对她很不利。虽然陈进也是重点怀疑对象,但他那个人……实在是太过烂泥扶不上墙。犯罪也是需要本事的。不说别的,单是现场找不到指向陈进的证据这一点,就让他的嫌疑降到很低了。没有人会相信陈进有清洗现场、贼喊捉贼的头脑和能力。何况如果是陈进,冯眠更没有包庇他的理由。至少罗丽是冯耀阳的情人,而陈进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司机。 基于这些,罗浩决定让冯眠亲自见见罗丽。 如果罗丽是无辜的,至少冯眠看到躺在病床上重度昏迷的罗丽不会无动于衷。 冯眠的脚伤比较严重,再加上长期低摄入对原本就不怎么好的身体的损耗,此次探视,她是坐在轮椅上被丛明晨推过去的。 冯眠很瘦,个子又小,坐进轮椅只是瘪瘪的一小团,非常虚弱,就连过道里来往的病人看到都会不自觉放轻脚步,生怕惊到她。但她自己脸上却没有那种弱气,虽然脸色苍白没什么血色,但眼神一直很硬,很冷,做什么都很坚定的样子。罗浩一看到她的这种眼神就觉得这么安排的效果可能并不大。 果然,当冯眠透过icu病房的玻璃看到罗丽时,脸上并没有太大波澜。相反,她开始打量罗丽,视线一直从对方脸上扫到脚上,然后又折返,最终停在她缠着厚厚白纱布的肚子上——那是被骆军刺伤的。之后罗丽便陷入昏迷,一直到现在。现在,随着气流穿过呼吸机湿化器时发出的咕噜咕噜声,可以明显看到罗丽胸口和腹部的起伏。她已经失去自主呼吸的能力,下一步还会失去什么,谁也说不准。 “孩子还在。”罗浩看着冯眠说,“不知道她有没有跟你说过,她怀孕了。” 听到“孩子还在”四个字,冯眠脸上小小地错愕了一下。但罗浩后半句并没有引起她的更多反应,显然她早知道罗丽怀孕。 “她有告诉你,孩子是谁的吗?”罗浩追问。 “不是冯耀阳的吗?”冯眠很自然地反问,抬头看着罗浩。虽是问号结尾,但她脸上没有期待罗浩回答的意思,看来是对自己的答案相当笃定。 而令丛明晨吃惊的,则是冯眠对冯耀阳的直呼其名,那毕竟是她父亲。女儿直呼父亲的名讳,这在丛明晨自己的经历和认知中,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但不同于她的反应,一旁站着的曹红卉并没有提出异议,甚至连眉毛都没皱一下,这让丛明晨忍不住心生好奇:冯耀阳和冯眠这对父女的关系,到底是有多差? 罗浩继续问冯眠:“罗丽有没有说她为什么绑你?难道真像曹女士说的,为了她肚里孩子?” 冯眠收回视线,看回icu里一言不发的罗丽,平静道:“因为陈棠棠。”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几乎有一丝落寞。罗浩拐了好几道弯,才意识到,她可能是羡慕陈棠棠有这样的母亲。他看到过唐宫地下室里那张陈棠棠的巨幅照片,占据了很大一块墙面,是打开地下室房门后映入眼帘的第一幅画面,任何人看了都会震撼,并感动于一位母亲对死去女儿的思念。但冯眠没有这样的母亲,她的母亲在她懂事前就死了,而父亲……又几乎可算是没有父亲。她声音里的落寞可能就来自于这种比较:陈棠棠虽然死了,但远比她幸福。 想通之后,罗浩迅速收起那种被感染的落寞情绪,继续发问:“怎么说?” 曹红卉很明显紧张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抬手,似乎是想要阻止冯眠开口,但意识到场合后便又不动声色收了回去,握在另一只手里。 这些都被罗浩收入眼中。同时,他还注意到病房窗户上倒映出的人影,也就是说,曹红卉的小动作,冯眠也看得到。但她好像并没受影响,直接让律师帮她调转轮椅,面向罗浩说:“有一个变态,他只喜欢还没来过月经的小女孩,陈棠棠就是被他害死的。” “你是说骆军?”丛明晨插话。 冯眠转头看看丛明晨,不置可否,然后视线落到曹红卉脸上——曹红卉在笑,不合时宜的笑,足以说明她正紧张到失控。 丛明晨追问:“陈棠棠是被骆军害死的,跟你有什么关系,罗丽为什么要绑你?” 冯眠没有理丛明晨,而是又转回看着罗浩,认真道:“十四号那天晚上,我在唐宫,那个变态也在,”她脸上生出一层厌恶,讲述也随之停顿,手指在轮椅扶手上狠抠了几下,才又恢复镇定,继续说道,“但他没碰我。” “为什么?”丛明晨惊讶出声。 冯眠只说了四个字:“月经初潮。”然后自己摇动轮椅面向罗丽,只把后背留给罗浩他们。她的后背大半都被轮椅挡住,只有脑袋留在外面,头发长了很多,依旧是不安分地翘起,叠上icu里平躺的罗丽的身影,横平竖直,非常硌涩。 这两个人的性格都不是圆滑的那种,跟曹红卉刚好相反,她们身上的棱角毕现,而且从不想着隐藏。曹红卉很羡慕,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丛明晨还在诧异,罗浩已经开始捋逻辑:“你的意思是,因为凶手强迫过陈棠棠却放了你,所以罗丽迁怒于你,故意绑你泄愤?” 冯眠默认。 罗浩不做判断,继续问:“绑了你之后,她有没有对你做别的?我的意思是,除了把你关在那间地下室,食物和水都不太充足外,她有没有对你使用过暴力?” 考虑到有律师在场,罗浩尽量用最温和的词汇表达他的意思,以免被对方抓住把柄,上纲上线。对方律师领会到他的用意,不自觉会心一笑,无声回应。曹红卉此时表情略有放松,但也一直盯着冯眠的反应,对她的回答表现出压抑不住的期待。 只有冯眠本人没什么话,略微摇头,算作回答。 “那么,我还有一个问题,”见冯眠的回答跟自己之前的预料没有出入,罗浩语速放缓,声音也变得低沉,“我们在地下室里发现了你最喜欢的那种汽水的空瓶,现场还有一只黑猫玩偶……” 听到这句,曹红卉和律师都有些诧异,显然之前并没听冯眠提过。 罗浩不管他们,继续盯着冯眠问:“这些是你跟她要的,还是罗丽她主动买给你……” “罗警官!”律师出声打断他,“请你注意,我当事人才十五岁,还没有成年。身为警察,我认为你让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做这种判断极不合适!对于一个身心刚刚遭受重创、很可能罹患pstd的受害人来说,你的这个问题会对她的心理造成不利导引,作为冯眠的律师,我希望你能收回!” 律师的意思是:罗浩的问题,有引导冯眠顾念绑匪恩情的可能性。在恶性劫持案件中,面对人身安全遭受的重大威胁,受害人会陷入极大的恐惧,当这种恐惧积累到突破人能承受的底线,其内源的安全感就会被彻底摧毁,从而转向劫持者寻求依赖,恐惧也相应转化为对劫持者的感激甚至感情,以支撑他继续活下去。 这种心理,就是俗称的“斯德哥尔摩症候群”。 冯眠在唐宫地下室被困了一个月,那一个月里发生了什么,除了绑匪和她自己,没人知道。她是不是已经产生了这种心理,也很难说。在这种情况下,罗浩问出这种问题,很容易让冯眠回忆起绑匪对她的“好”,从而会对她的心理健康产生恶性引导。 这就是律师的意思。 既然被指出,就意味着冯眠不用再回答这个问题。但出人意料的是,冯眠没有回应律师的维护,反而直接回答罗浩说:“是我要的。” 众人都很错愕,既错愕于冯眠的坦白,也错愕于她的手段。毕竟在众人的印象里,罗丽并不是那么好摆布的人。 对此,丛明晨率先发出疑问:“你要她就给?没这么简单吧?” 30化疑 对于丛明晨以及众人的疑问,冯眠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做了个把手指放进嘴里咬的动作,非常违和,明显是要做给大人们看。丛明晨最沉不住气,率先问她:“什么意思?” 冯眠拿出手指,答道:“学陈棠棠。” “学陈棠棠?” 丛明晨还是不解其意,罗浩却已经掏出手机开始查看陈棠棠的照片。照片上的陈棠棠笑得一脸灿烂,甚至连凌乱的前牙也显得可爱——那是常年咬手指头导致的牙列不齐。 丛明晨得师父指点,醍醐灌顶,不敢置信地望着冯眠说:“你的意思是,你在没见过陈棠棠的情况下,单凭照片就看出她有咬手指头的习惯,所以在罗丽面前刻意模仿陈棠棠,以激起她的保护欲,然后让她给你买汽水还给你买玩具?” 丛明晨边说边震惊,心想这要是换了自己,根本就发现不了陈棠棠有咬手指头的习惯,更不可能学她博罗丽同情。所以要真是她的话,那就只能跟罗丽拼体力了。好在她身手还不错,论打架,罗丽应该不是她的对手。 丛明晨的脑回路比较奇特,其他人倒是很正经在佩服冯眠。毕竟不是随便哪个十五岁的小孩,都能凭一张照片逆境求生的。 但罗浩还是觉得,在照片之外,应该还有许多其他无法一一说明的时刻,而就是在那些时刻里,冯眠逐渐识破罗丽的心思,并加以利用,转变为对自己有利的局面。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重伤感染,命悬一线。要不是罗丽昏迷,陈进发现异常,她再多小聪明,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长眠地下,无人知晓。所以说,在犯罪面前,再多的小聪明也抵不过运气。而警察存在的意义,罗浩心想,大概就是增加受害者的这种运气吧。 “其实,”见好一阵没人说话,冯眠主动开口,“她也并没有对我多好,我跟她要的是猫,可她说地下室不能养猫,所以擅自做主换了那种东西。” “那种东西”——从冯眠的用词,罗浩判断她并不喜欢毛绒玩具,所以接受那只玩偶,多半也是出于与在罗丽面前表演咬手指头一样的心情。 同时,“擅自”这个词,也泄露了冯眠另一种情绪,即虽然处在被绑架者的位置,但她在心理上一直占优,甚至可以说居高临下,所以才会对绑架者不按要求送猫,而改送玩偶的行为表现出不满,并斥为“擅自做主”。想想罗丽的性格,居然会被冯眠拿捏,还真是不可思议。 罗浩觉得头疼,这种小情绪分析多了,实在很难把冯眠置于普通受害者的位置。 但偏偏她满身伤痕,命悬一线,再像受害者不过。 他想,这一切,应该还是冯眠性格的原因。她太理智又太冷漠,与她相处的人,很容易落入下峰,自卑,甚至下意识启动自我防御机制。所以,尽管冯眠一直以来的遭遇不可谓不悲惨,但很难被人同情。或者说,没有人“敢”同情她。大概只有像丛明晨那种没心没肺,且有极强自尊的人,才不会在冯眠面前自卑、逃离甚至攻击她。 没心没肺的丛明晨此刻正在回想地下室的那只肥鼠。 她并不害怕老鼠,但她猜冯眠肯定怕,所以才会开口向罗丽要猫。她要猫不是因为爱猫,而是出于实际需要。但罗丽不仅不给她猫,还自作聪明送她猫的玩偶,显然是把她当小孩子打发,并没有搞明白她的真实意图。 难怪冯眠言语间透出那么多不满。 不仅如此,冯眠还一针见血地指出:“她是绑架犯,是犯罪者,不管再怎么对我好,都不可能改变这一点。我是受害人,我没有斯德哥尔摩,也不会包庇她。同时,”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罗浩,“我希望警察叔叔您,也不要有斯德哥尔摩。” 罗浩一愣,突然心虚。 的确,他对罗丽有先入为主的判断,认为她不会是绑架冯眠的犯人。所以尽管有证据,还有受害人的亲口指控,但他的直觉还是不受控地偏向罗丽。这其实已经不客观。所以面对冯眠的提醒,尤其是那句“警察叔叔”,罗浩瞬间意识到自己的警察身份,以及在这个身份下做出这种不客观的判断是多么不专业。 他这么做,对冯眠太不公平。 冯眠是受害人,鬼门关里走一遭能活着回来已属不易,家里人不能信任也就算了,现在连警察也是这个态度,对她来说,世事未免太过艰难…… 带着这种复杂的情绪,罗浩决定再问一次陈进。如果罗丽是被冤枉的,那他无疑就是冯眠的同谋——把“谋”这个字用在陈进身上很违和,但罗浩顾不上,他现在亟需找回自己的理智。 这次询问叫了丛明晨一起,按理说她和陈进都是本案的相关人,不适宜由她出面。但罗浩需要丛明晨的简单心思,不复杂,也就意味着影响判断的因素少,这是她心大的好处。 地点仍然选在罗丽的病房外。 陈进不出预料地哭起来,倒没有嚎啕,就是呜呜咽咽、窝窝囊囊地抽泣。他这种人,连哭都很难放得开。而且,罗浩知道,如果没人打岔,陈进会一直这么哭下去。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凡事都等着别人给拿主意,自己没一点主见。真不知道他这样的人,当初怎么能娶到罗丽那种大美人…… “陈师傅,你别哭了!罗丽她又没死,肚里孩子也没事,虽然暂时昏迷,但又不是一直醒不了。你老这么哭,多晦气啊!” 果然还是丛明晨最沉不住气。她性格干脆,不喜欢陈进这种拖泥带水话都说不清的,听他哭了一阵,烦躁得不行,说话就不怎么客气。 凶完陈进,嘴巴倒是爽了,心里却开始忐忑,生怕罗浩说她。不放心,偷偷调动余光,察看师父的脸色。没有变更差,还好还好。她放下心来,暗中长出气,又想:原来陈进这样,师父也受不了。 知道了罗浩的态度,丛明晨胆子更大,装好人对陈进说:“陈师傅,今天带你来这,主要是再核实一下冯眠的指认。老实说,你看罗丽这么可怜,哪像绑架犯?可冯眠非说,是因为骆军碰了棠棠却没碰她,罗丽气不过,所以抓了她出气。说实话,我们都觉得不太合理,罗丽就算再生气,冯眠毕竟是无辜的啊,她那么清醒一人,怎么会胡乱迁怒伤及无辜呢?” 陈进双手扒在玻璃上,边流泪,边深情看着病床上的罗丽。 虽然离婚多年,但似乎他对罗丽的感情还在。也是,曾经跟这么个大美人同床共枕过,那还真是不容易过去。只可惜罗丽不爱他,人家喜欢冯耀阳。陈进本身不出色,跟冯耀阳比,更是云泥之别,女神会变心,实在是再自然不过。 丛明晨八卦心起,试探着开口:“罗丽跟冯耀阳……” “鬼迷心窍……” 还没说完,就听陈进呜咽出这么一句来,眉头拧巴得更厉害,身体也矮了下去,“鬼迷心窍、鬼迷心窍啊你……” 后面又没了。 丛明晨着急,上去问他:“鬼迷心窍什么?” 陈进被追问,脸色更苦,身子委顿下去,蹲在地上,背靠着玻璃下半截的墙,双手抱头,痛苦地说:“我不知道,她……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啊?能不能说清楚!” 丛明晨嚷完才回头看罗浩,撇撇嘴,意思是你骂我我也要凶他。心里还理直气壮:这寸步难行的劲儿,哪像是警察问话,幼儿园小朋友都没这么难哄好吗? 罗浩当然不会骂丛明晨。陈进这个样子,他早有心理准备,所以一直冷眼旁观。此刻见丛明晨跳脚,才开口向陈进道:“你的意思,罗丽绑架冯眠,里面有冯耀阳的原因,是不是?” 丛明晨惊道:“关冯耀阳什么事?” 罗浩不解释,看着陈进。丛明晨也转头看向陈进。陈进抱头抽泣,呜呜咽咽的,听不出来说没说话。丛明晨没办法,一屁股坐地上,再凑近,歪着脑袋问他:“难道是冯耀阳要罗丽这么做?他要绑架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是什么型号的爸爸,也太野了吧!虽然曹红卉说他们父女关系不好,还说冯眠恨冯耀阳,但冯耀阳是大人啊,怎么能跟小孩一般见识,还绑架……” “不是。” 陈进终于受不了丛明晨的天马行空,被逼着说出了是非判断这么明确的两个字。罗浩心里欢呼出声,忍不住赞丛明晨,心想对付陈进,还只能用丛明晨。这俩人,一个死不开口,一个肆意胡说,看谁受不了谁。 说完那句,陈进还是不理丛明晨,转身跪在窗前,拍着玻璃对罗丽说:“她一个小屁孩,冯耀阳都不怕,你为什么……鬼迷心窍、鬼迷心窍啊你……” 罗浩心念一动:难道罗丽是怕冯眠威胁到冯耀阳,所以除掉? 可这未免太过惊悚了吧。 冯眠只是个孩子啊,她再牛逼,也不过是个才从村里出来的小丫头,能对冯耀阳造成什么威胁?何况,不是冯耀阳自己花十万块钱买她来的吗?那又不是什么小白兔软柿子,而是d市首富、第一商人冯耀阳啊!罗丽居然怕他被冯眠威胁?简直天方夜谭! 可罗丽…… 罗浩看向病床上的罗丽,脸还是好看,嘴唇紧抿,很倔强的样子。 她确实是这种性格,爱女儿,便会为了引骆军上钩攻击骆南,掌掴丛明晨,甚至不惜以自己为饵,性命相搏。所以,如果她认定冯眠是冯耀扬的威胁,以她喜欢冯耀扬的劲头,也不是做不出来攻击冯眠的事。 说到底,这个女人太极端,表面上清清冷冷,其实比谁都刚烈。 只是,汽水和玩偶又算什么,于心不忍吗?罗浩心痛地想,是不是再给她些时间,罗丽自己就会回头了? 可惜,到底要没有这种可能性,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31结案 丛明晨知道一个大八卦,不知道该跟谁说,憋得半死。憋来憋去,终于憋不住,跑去跟老郑聊。老郑听了,刚喝进去的水喷出来,差点毁了才签过字的报告。原来,丛明晨神神秘秘跟他说的八卦是:罗浩喜欢罗丽。 老郑觉得这小同学脑袋秀逗了。 可丛明晨有理有据,说罗丽两次做他们的嫌疑人,第一次是假的,第二次是真的。可罗浩第一次对罗丽很凶,这次却很温柔,还想方设法帮她找真相,生怕她被人冤枉。 老郑很无语,说那不是警察的分内职责吗? 丛明晨点头同意,嘴上却说:“师父亲口说过我敏锐,难不成这敏锐只体现在查案上,就不能体现在这方面?” 又说:“郑老师您要相信女人的直觉呀,直觉告诉我师父喜欢罗丽,那肯定不是空穴来风。所以,就算他不喜欢罗丽这个具体的人,他喜欢的,肯定也是罗丽这挂的!” 老郑逗她:“哪挂的?” “清冷气质型嘛,多明显!” 丛明晨眉飞色舞,手都要甩到法医办公室门外去了,完全没注意到门口脸黑黑的罗浩。老郑好心提醒,她还嚣张。直到老郑挤眉弄眼明示于她,丛明晨才反应过来,一边暗呼不好,一边虚张声势跟老郑说:“郑老师,您感没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气场?直觉告诉我,师父一定在急等着您这份报告,我不废话了,我走了,走了哈!” 抓了报告低头往外冲,到底给罗浩扭住后领子,凶她:“背后说上级坏话,我看你是不想转正了?” “想想想,做梦都想!”丛明晨巴结罗浩,“虽然能跟着师父您这样厉害的师父学习,徒弟每天都受益匪浅,但我早一日转正,不也正说明师父您教导有方,领导有方嘛!” 罗浩松了手嫌弃:“什么乱七八糟的!” 老郑哈哈大笑:“小丛这嘴巴,是越来越厉害了。罗浩你还别恼,就冲小丛这口才,我敢打赌,她升得比你快!” ??罗浩不置可否。丛明晨却感觉正在被捧杀,她抱着报告,蹑手蹑脚往外逃,不料被罗浩一眼识破,命令道:“既然你这么有前途,这回的结案报告就你来写,三个案子的报告都归你。好好写,也给领导们一个提拔你的机会。” 丛明晨腿都要软了,吊着最后一口气确认:“哪……三个?” 罗浩中气十足:“陈棠棠,姜豆豆,冯眠!” 丛明晨彻底腿软,眼睛频频看向老郑求助,嘴里向罗浩讨饶:“师父,就我那公文水平,您让我写一个案子的一部分我都吃力,三个……三个都让我写,不是让我死吗?” 罗浩铁阎王一样,“死不了,最多熬几个夜。” “最多……熬几个夜……” 丛明晨差点给自己的口水噎到,苦着脸重复完罗浩的这句话,顿觉每个字都有千斤重,压垮她的背,还死往下拽她的眼皮。没错,她困了,想睡觉,每天照着十个小时的睡! 老郑不知道真心还是假意,还笑着鼓励她,说罗浩这么做,是给她学习锻炼的机会。“反正有你师父给把关,你就放心大胆地写呗!” 丛明晨笑得非常僵硬。她觉得,老郑这是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要加班熬夜写报告的又不是他。不行不行,她现在就开始犯困了。太可怕了,罗浩这个小心眼,真是太可怕了! 丛明晨报告写得非常痛苦,中途却听说罗浩去相亲了,见的还是个什么美女建筑师,气质清冷,长得特像刘亦菲。丛明晨大呼混蛋,顶着熬夜写报告换来的黑眼圈,跑到老郑那里诉委屈,说:“郑老师我说得没错吧,罗浩他就是喜欢气质挂的大美女!”一生气,师父也不叫了,直呼罗浩大名。 老郑摇着头可惜,说:“我还想撮合你们俩呢,没想到看走了眼。” 丛明晨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连呼:“这种小心眼还不仗义的老男人,我才不要呢!” 结案报告终于还是如期上交。尽管丛明晨自己都看不下去,但她一点也不心虚,面对才见过大美女春风得意的罗浩,她理直气壮得很。只是苦了罗浩,丛明晨的报告交是交了,但是质量却相当……就是搭眼一看就知道是挤牙膏挤出来的,东拼西凑,语言逻辑都没捋顺。 简而言之,不能用。 那能怎么办?徒弟是自己的,能力不够,坑的可不就是他这个师父?罗浩心很累。但好在他早有心理准备,相亲的时候也没忘在心里打腹稿,在办公室闭关几天后,三个案子的结案报告齐齐送到了局长赵永新的案头。 赵永新心情大好,他甚至觉得自己退休前还能再升一级。 公安工作不好干,各方面的面子都要照顾。就像这次,差一点就要擦破冯氏集团和冯耀阳的皮。陈棠棠、姜豆豆、冯眠,一个是他情人的女儿,一个是他的私生女,一个是他唯一盖章认证的亲生女儿!这三桩案子,别看对象都是小屁孩,稍不注意,就可能把他这个市局一把手给拽下来,多险! 好在罗浩这个刑警队队长处理得好,堪称完美! 忙活了这么长时间,罗浩这个队长……这个副队长也该扶正了。希望这家伙这次不要再那么倔,在体制内工作,能升一级有升一级的好处,干嘛跟自己过不去? 外面的路灯已陆续亮起,赵永新还没有下班的意思。他今天是主动加班,他要充分享受此刻的愉悦。真等案子报上去,各种表扬奖励势必会如雪片般飞来,到时候,可就没有这么安静的闲暇时光了。而且,他还得趁这时候,好好想一想劝罗浩的词,告诉他,就算他再坚决不做这个正队长,上面也不会一直让它空着,到时候平调过来一个外人管着他,还真不如他自己做…… 随着嘉奖令下来,d市开始了新一轮的舆论热潮。 骆军是大变态,先后强暴陈棠棠、姜豆豆两名女童,并在强奸姜豆的过程中,致其癫痫发作猝死。其母姜艳孤身找凶手报仇,不敌被杀,尸身遭骆家恶犬啃食,死状奇惨无比。 而另一名受害者陈棠棠虽然当时侥幸活下来,之后却在强烈的心理阴影下痛不欲生,两度跳楼,以致丧命。罗丽痛失爱女,不惜恶意辱骂骆南,以自己的性命做饵,亲自引骆军上钩。最后虽然骆军伏法,毙命于刑警队长罗浩枪下,但她自己,也被骆军重伤,至今昏迷,有很大可能沦为植物人。 最离奇的,莫过于冯眠这桩案子。 冯眠因遇袭当晚经历月经初潮而被大变态骆军放过,未遭毒手。但也因此被罗丽迁怒,绑架到唐宫地下室,拘禁长达一个月。最后要不是罗丽被骆军重伤,只怕冯眠会惨死地下室,成为这几桩案子里最无辜的人。 这三桩案子,说是三桩,其实也就是一桩,由唐宫大火起,落幕在唐宫地下室,有始有终,相当圆满。当然,这圆满是指在民众的茶余饭后。 对于市公安局来说,这种不叫圆满,而是重大恶性案件的快速勘破,值一张嘉奖令,也值各大媒体的轮番报道,并相继被冠以“人民卫士”、“罪犯克星”、“最帅刑警”、“最美小姐姐”等等头衔。 赵永新坐看自己的部门被夸得天上有地上无,非常得意。市里的领导他几乎见了个遍,现在连电视台也开始排他的时间表,后面还有好几场表彰大会、经验交流会等他出席。他真是不想出风头都难。唯一担心的,是怕领导说他贪功,不给底下人出来的机会。 但这真不怨他。 是罗浩那小子,端着拿着,清高得不得了,什么表彰大会、经验交流全甩给他。就连上面要升他,他也还是那副死人脸,好像人家不是来升他职,而是要杀他头。在这方面,罗浩简直是个恶人。但是自古恶人最难磨,上面拗不过他,最后只好升级不升职,也就是级别待遇升上去,职务嘛,还做你的刑警支队副队长去,想做到死都行! 上面说出这种话来,可见是真生气了。可罗浩却屁颠屁颠的,比什么都高兴,整日严肃的脸上,竟难得还露出点笑容来。更为难得的是,竟主动邀请老郑和丛明晨吃饭。 丛明晨跟老郑比着点菜,下了死决心要宰罗浩。罗浩冷着脸说:“点可以,剩不行!” 丛明晨不理,狡辩说:“师父您现在是情场得意,职场也得意,这么得意不破点财,小心回家路上被狗咬。”老郑也说:“该破该破!” 罗浩点上烟,边抽边看着他俩没出息的样,说:“现在不就被你们咬呢吗?” 丛明晨被师父骂做狗,一点不气,撇撇嘴,继续跟老郑点菜。老郑嘴馋,对着菜谱已经流起了哈喇子,也无暇介意罗浩的恶言恶语。 罗浩被冷落,闷头抽烟,抽着抽着,冷不防来一句:“冯耀阳这回,可真是要回来了。” 32冯耀扬 千呼万唤,冯耀阳终于回国。 据说,冯耀阳回国后的第一顿饭,是跟市委秦书记一起吃的。吃的什么没人知道,但那顿饭刚吃完,便有小道消息流出,说冯耀阳此次回国,带回来一个大钱仓。 因为唐宫骆马湖等一系列案件,冯耀阳早就成了这个夏天最炙手可热的话题人物。尤其他本身就是d市万千网民口中的“首富爸爸”。此刻再有这个神神秘秘的钱仓消息加持,更是热上加热,简直要熟了,以致大街小巷,线上线下,凡有人的地方,都在谈论冯耀阳。听多了这个名字,会觉得,连午后的蝉声、夜晚的凉风都在交头接耳,空气里到处弥漫着“冯耀阳”这三个字。 有人酸溜溜地说,现在人民币已经不够首富爸爸挣得了,人家现在改挣“刀乐”了。有人回怼,说爸爸这是给你一个见洋人的机会,不然一辈子出不了国光会学柠檬泛酸,小心胃穿孔。 几日后,新闻正式铺开:冯氏集团携国外娱乐巨头skyfun斥资五百亿开发骆马湖,要将这片三不管的法外之地,打造成惊才艳绝的娱乐新城。d市政府全力支持,认为这不仅是本土企业走出国门的机会,也是利用外资、依靠民间资本改善民生,打造城市名片的好机会,一举多得,造福万民。 市局办公室里,丛明晨无心上班,盯着冯耀阳的新闻皱眉头。刚好罗浩过来,看她这样,主动关心,问她在想什么。丛明晨难得见师父八卦,深感意外,寻思这八成是个陷阱,所以犹犹豫豫,不敢把真实想法告诉他。 罗浩脸一黑:“上班时间开小差你还有理了?” 丛明晨吓得赶紧起来高声打报告,引得一个办公室的人都看她。有人帮她打抱不平:“罗队,人小丛好歹是帮你破过案的功臣,小小年纪任劳任怨,够仗义了。” 罗浩不为所动,对丛明晨说:“到我办公室来。” 丛明晨无奈地冲帮她的同事苦笑一下,跟在罗浩后面,垂头丧气地往他办公室走。 门关上,罗浩脸反倒没那么黑了,还招呼丛明晨坐。丛明晨见他这样,忐忑得不得了,不知道罗浩葫芦里卖什么药,磨磨唧唧,半天也不肯坐。罗浩不耐烦,斥道:“干什么?全公安局都知道你胆大妄为,现在在我面前装乖?别跟我来这套,坐下!” 丛明晨一屁股坐下。 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罗浩。 罗浩命令道:“说!” “说什么?”丛明晨一懵,反应过来,“哦哦,师父您问我想什么是吧?我不是不敢跟您说,我是怕您坑我,总觉得我说出来后您会找我麻烦……” 罗浩脸色不佳。 丛明晨赶紧改口:“好好好,我说就是了。反正伸脖子死,缩脖子也是一刀,我怕什么?大不了一死嘛!师父您听好了,我就是看到冯耀阳的新闻,觉得之前咱们忙活那么久,都像是在给他做嫁衣裳,心里不爽罢了。” 罗浩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怎么不爽,怎么做嫁衣裳,你慢慢说。” 丛明晨看着师父诱敌深入的样子,眼一闭,心一横,豁出去了似的说:“从您让我写结案报告开始——我先插句嘴,师父您说是三个案子,其实不是,还有姜艳呢,这是实打实的四个受害者!”她伸出右手,屈一根拇指,明晃晃亮出四根手指,最后又把大拇指展开,高声说,“再加上罗丽遇刺,这就算是五个案子!五个案子,短短一个多月,全都一股脑结了案,咱们也太神了吧!” 罗浩不出声,没有打断她的意思。 丛明晨继续说:“什么嘉奖令那些先不说,反正师父您也不在乎。咱就说冯氏这个热度,是不是因为这几个案子,上了天了?唐宫起火后,冯耀阳眨眼就不见,说什么出国度假,谁不知道他是躲出去怕我们烦他?现在倒好,卡着咱们结案话题度最高的时候回来,还一回来就搞大事情,简直就跟……就跟回来摘果子似的!” 丛明晨气呼呼的,脸颊通红。 罗浩笑笑,故意说:“你别说哈,还真是。” 丛明晨立刻不满:“什么真是假是,师父您别装了!我看出来了,您是早就觉得奇怪,不好意思直说,所以想骗我说,对吧?” 罗浩道:“瞎揣测什么,让你说你说就是了!” 丛明晨翻白眼,要上天。 好在罗浩不在乎,反而好脾气地问她:“没了吗?看你憋憋屈屈好几天了,就这么点感想?” 见丛明晨不解其意,提醒道:“你刚才不是说到结案报告,材料写了那么多,案子也该捋得差不多了吧,就没点什么心得体会,或者疑问之类的?” “疑问?” 丛明晨得师父提醒,脑袋里乌拉拉亮起一串问号。之前罗浩让她写结案报告,她头疼得不得了。公文写作本就是她的弱项不提,那几个案子里东扯西拉的线索,忽明忽暗的疑点,全都缠在一起,乱麻似的。她痛苦好几天,还是捋不清楚,勉强挤牙膏一样把报告凑出来,到底不敢看二遍,怕把自己绕进去,永远交不了差。 至于罗浩说的疑问,那简直多到怀疑人生好吗? 最简单的,之前冯氏众人一直对唐宫十四日晚的饭局讳莫如深。冯耀阳那辆迈巴赫几度进出,曹红卉说那是陈进接送姜艳姜豆豆母女。但他们都觉得不止,认为饭局上还有个身份敏感的神秘人物,并怀疑那就是强奸姜豆豆致死的凶手。骆马湖事件后,骆军浮出水面,更与姜豆豆体内的凶手体液完美匹配,于是骆军就顺理成章成了奸杀姜豆豆的人。 但问题是,骆军是饭局上的那个神秘人吗? 就算曹红卉真是骆红,骆军也不过跟冯耀阳稍微沾点关系,就凭这么点关系,冯耀阳会宴请他,而且还让陈进开迈巴赫接送他?并且,事发后又因为他避走国外?这么憋屈,真是那个大家口中又爱又恨的“首富爸爸”冯耀阳吗? 而且,就算曹红卉想不开替骆军说谎,罗丽为了什么啊?那可是害死她女儿的仇人啊!后面为了引骆军出来不惜把命都豁出去的女人,之前会为了包庇他而支支吾吾?她得有多分裂,才干得出这种事? 合不上,这是其一。 这才只是其一。 其二,姜艳怎么知道去骆马湖找凶手?罗丽告诉她的吗?姜艳是个瘾君子,但她很爱豆豆。丛明晨不怀疑她有为了女儿拼命的勇气和决心。问题是,如果知道凶手是骆军,为什么罗丽不直接报警?什么仇什么怨,要坑姜艳孤身去找骆军火拼?以姜艳那副骨架标本似的体格,摆明了送死嘛! 丛明晨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罗浩听得津津有味。最后她说完了,他还鼓励她:“还有没有其三?”丛明晨挠着头,觉得应该还有,但她也不知道怎么说,脑袋里乱糟糟的,又开始捋不清楚了。 罗浩便替她说:“骆军很招人恨,人人都想要他死,甚至不惜借我的手……”顿了顿,还是没有把枪的事情说破,“骆军该死,但他身上一定背着大秘密,所以不能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大秘密?”丛明晨仿佛被师父拎进新的格局,好奇又新奇,拼着命想,“师父您是说,这事还没完?” 罗浩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骆家父子死得太干脆,好像被打掉的枪靶一样。” 丛明晨挠头,不太明白什么意思。但罗浩也没再接着说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问她骆南怎么样。丛明晨简单说了下骆南的近况,其实就是被困在医院精神科,不好不坏。反正曹红卉肯花钱,乐得在医院有人伺候呗。罗浩点点头,又问她冯眠。 提到冯眠,丛明晨的消息就比较多了。当然,主要是因为弟弟丛明阳整天向她抱怨诉苦。 八月中旬,d大新生报到,随后军训。冯眠因为身体原因,一直缺席。当然,冯氏有的是人帮她跑腿,手续方面齐齐全全,半点不用她操心。何况d大要上赶着巴结冯耀阳这个名誉校友,哄他多多捐款,所以好多事,甚至都不用冯氏来人,学校自己就给办了。再加上,学生们也对冯眠这个身世离奇、还上过社会新闻的天才少女充满好奇,学生会甚至专门组织人来看她。只不过,被拦在病房外失望而归了。 其实,冯眠因为是未成年人,新闻不会直接登出她的名字。但唐宫案火遍全城,冯耀阳名声在外,很容易就能猜到是冯眠。何况还有网上那些好事者,不把人底裤扒出来都不罢手的那种,甭提多讨厌了。 丛明晨因为跟弟弟一条战线,说话主观色彩很浓。罗浩听了一阵,一直没听提到冯眠有什么动静,便主动发问,说冯耀阳回来,冯眠有什么反应。 丛明晨一愣,才想起来冯眠跟她爸的关系。按理来说,冯耀阳回来,冯眠的确不会无动于衷。但她真的没听丛明阳提过这茬。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半点冯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好为着难,跟罗浩说了实话。 罗浩捏着烟盒,敲了半天,还是说:“你去多看看她吧,那小孩挺可怜的。” 33pstd 冯眠不是挺可怜,是非常可怜。 丛明晨再次在医院见到冯眠,心里这样感慨。她原以为,来看冯眠的学生们都被挡住了,那她至少能清清静静养病吧。但事实证明,她太天真了。冯眠的病房外,记者和来探视的学生、老师、生意人等一直络绎不绝。他们嘴里说是来看冯眠,却根本不进病房门,而是跟门口冯氏的人聊得火热,或者排队等着聊;再或者,就是到处找镜头搏机位。 丛明晨见状才明白:原来他们不是来看冯眠,而是来给冯氏“看”,或者单纯想火。 但她又不明白,以冯氏的能力,完全可以把所有人挡开,就像对骆南。冯氏有这个能力,冯眠又是冯耀阳亲生女儿,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故意吗?那是他亲生女儿,让亲生女儿像猴一样被人观赏,对他有什么好处?话题度? 该死的话题度! 丛明晨带着情绪走进病房,一进门,就把窗帘拉得死死的,凶巴巴地对冯眠说:“你脚坏了手也动不了?有窗帘干嘛不用?不是说很聪明?那种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都逃出来了,现在就不会保护自己了?” 冯眠坐在床上看书,对丛明晨的过激反应无动于衷。丛明晨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这要是丛明阳,早就挨她打了。但偏偏对方是个弱不禁风病意缠绵的小姑娘,还一脸憔悴,明显没睡好的样子。 “我想喝汽水。” 冯眠眼睛看向冰箱,很自然朝丛明晨开口。丛明晨不想给她拿,但见她视线不离开冰箱,只好走过去,打开冰箱,拿出一瓶来,又从冰箱旁拿上启瓶器,似开似不开的,看着冯眠说:“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这么老实?不是都夸你聪明吗?你就不能动动你那聪明的小脑袋,想想怎么跟你爸和好,让他把外面那些人赶走?” 不想冯眠说:“地下室没人,现在他是在补偿我。” 丛明晨简直无语,如果这不是冯眠故意逗她,那一定是她脑子坏了。被关在地下室无人问候是伤害,被放进玻璃橱窗展示一样是伤害好吗?哪有用一种伤害,补偿另一种伤害的道理?负负得正吗? “我有pstd,没人的话,会焦虑、失眠。” 冯眠一本正经,看不到一点开玩笑的痕迹。丛明晨忍不住皱眉道:“你会焦虑?谁说的?” 冯眠一直比鬼还镇定,丛明晨真不信她会焦虑。说睡不着还有可能是因为脚太疼,但焦虑,骗鬼呢?她想,一定是冯眠书看多了瞎联想,大家不都这样吗?生病不问医生问度娘,然后随随便便就认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悲壮得不得了。 她边嘟囔“别在书上看到个什么名词就瞎用”,边上去看她手里的书——竟然不是心理学,而是本数学书,可能是大学里的教科书之类的。丛明晨自诩学渣,见到这种东西不自觉退避三舍,直接撇嘴回来。 “是医生说的。” 冯眠的视线一直在丛明晨身上,在所有的人里,她只对丛明晨展现这种耐心和兴趣。丛明晨被她盯得有点不自在,尤其是自己的学渣本性刚刚暴露。但转念又想,连丛明阳都在冯眠面前抬不起头来,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学渣而已,又不丢人。 更何况,她还有话不吐不快:“‘没人’的反义词,难道是外面那样乌泱泱?” “可我的确没睡好,”冯眠说,“准确说,是没睡。” 丛明晨不以为然:“我房间外面围这么多人我也睡不着!”可冯眠说:“我看到老鼠。” “有老鼠?” 丛明晨一激灵,四下找。找着找着才觉得不对,这里是医院,有老鼠还了得?这要来个交叉感染,医院直接变毒库!病人全都得跟电影里丧尸一样,蹦蹦跶跶,你咬我,我咬你,那还不乱了套了?她摇摇头,驱散脑袋里不合时宜的玩笑,体贴道:“你害怕老鼠?没事,我回去买只猫给你。”忽又想起医院不能养猫,改口说:“你赶快出院,出院买给你!” 冯眠脸上微微泛笑,“我要地下室那只。” “那只!”丛明晨很意外,“那只黑猫玩偶?你不是不喜欢吗?” 冯眠不答反问:“不行?” 丛明晨挠着头说:“也不是不行。案子结了,证物本来就是要还给主人的。只不过这种东西一般没人要,所以都是留在证物科,等时间一到,按批次销毁。” 顿了顿,“你真想要?” 冯眠点头。 丛明晨想,大概冯眠在地下室的那一个月,被老鼠威胁,虽然不情愿,但的确从那只黑猫身上得到许多安慰。毛绒玩具就是有这种魔力,她自己最清楚不过,那种软绵绵又充实的手感,还有抱在怀里的安全感,真的可以给人极大的安慰。像冯眠这样的小孩,自小没得到过什么爱,被迫接受那只黑猫,说不定是她此生第一次感受到毛绒玩具的魔力。所以既然她要,就给她呗。反正罗浩说让她对冯眠好点,她这么做,也算是尊师命嘛。 说完黑猫玩偶的事,丛明晨又忧心忡忡地开口:“你爸有没有来看过你?” 冯眠好像对这个话题不关心,直接举起书,挡在脸前,又看了起来。 看到横在她面前的、那本她连封面都看不懂的书,丛明晨不心疼自己,反而心疼起冯眠,还安慰她说:“你爸应该是太忙了,听说刚回来就跟市里领导吃饭,要搞个500亿的大项目!你知道吗,我今天才在新闻里看到,说上海那个迪士尼乐园总投资也才三百多亿,而你爸,一出手就是五百亿!怎么就选中了骆马湖,那种三不管的地方……” 冯眠的书突然放下,丛明晨赶紧闭嘴。 “不是骆马湖。”冯眠纠正她说。 “不是吗?” 冯眠说话的语气太过坚定,透出不容置喙的气度,丛明晨几乎以为是自己记错了。但骆马湖又不是别的地方,她去那里办过案,印象深刻,不可能记错。所以当即肯定地说:“就是骆马湖,你老在医院里待着,外面的消息不够灵通也很正常。所以我才说让你赶紧跟你爸和好,然后好好养病,早点出院嘛!” 对于丛明晨劝她跟冯耀阳和好的话题,冯眠还是不接话,反而看着丛明晨说:“我要转到精神科了,那里不准探视,黑猫你早点送来。”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但丛明晨还不想走,追着问:“为什么要去精神科?你pstd这么严重吗?不就是睡不着觉吗?那开点安眠药,调理调理就好了嘛,小朋友家恢复起来很快的!” 说到安眠药,忽然想起姜豆豆胃里的氟西泮。很奇怪。姜豆豆身体健康,没有睡不着觉的记录,肯定用不着吃安眠药。她母亲姜艳虽然吸毒,但对她极好,所以,也没有姜艳喂姜豆豆安眠药的可能性。那么,姜豆豆胃里的安眠药,只可能是在唐宫吞下的。而那晚出现在唐宫的人,按曹红卉的说法,除了姜艳母女,就只有冯耀阳、曹红卉、冯眠、罗丽和陈进,再加上一个骆军(或神秘人)。他们里头,是谁对姜豆豆下药?又为什么? 真是骆军欺负姜豆豆的话,他还用得着安眠药? 所以不是骆军,神秘人依然存在! 丛明晨不由得谨慎起来,问冯眠说:“我记得你之前说自己在唐宫睡着了,之后醒来就在地下室。你还记得,你睡着之前有喝过吃过什么东西?以及是不是正常入睡的?还是说突然很困,迷迷糊糊就……” “你是想问我有没有被人下药?” 冯眠道:“我不知道。我肚子很疼,分不清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的。” 丛明晨很沮丧,这点很关键。因为如果冯眠也被下药,那就说明下药是凶徒侵犯这些女孩的惯用手法,也就是说,冯眠确实是因为月经初潮被放过,但姜豆豆绝不是简单的倒霉,而是……被叫来替冯眠的!她是冯眠的替死鬼! 可姜豆豆,是被冯耀阳叫去唐宫的。 丛明晨突然害怕,并质问自己:为什么要劝冯眠跟冯耀阳和好?你知道冯耀阳是什么人吗?他对姜豆豆做过什么,对冯眠做过什么,你清楚吗?什么都不清楚就劝人家和好,太可笑了吧?更何况,以冯眠的脑袋,她不知道怎么选对自己好吗?你一个外人,什么都不知道就瞎指挥,出了事你担得起责任吗?你这样,跟网络上那些键盘喷子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些,丛明晨很认真道:“冯眠,是我救你出来的对吧?你相信我吗?” 冯眠看着她,不情愿配合她突然上演的深情,所以迟迟不肯给反应。丛明晨硬是等着,一直看着她,非要等她给一个反应。冯眠没办法,只好点头。 丛明晨马上说:“那你背一遍我的手机号。” 冯眠有点不耐烦,但还是听话背了出来。 丛明晨长舒一口气,对冯眠露出一个鼓励的笑,温柔地说:“冯眠,你是我救下的第一个人,我希望你早日康复,健康开心地度过每一天,而且以后永远都不会再遇到危险。” 丛明晨说话的时候,冯眠一直看着她,眼里有探究,好像在研究她说这些话的动机和真心。丛明晨不解释,而是又严肃起来,很认真地说:“如果你需要我帮你,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什么时候都行。” 不放心,又强调一遍:“什么时候都行。” 冯眠微微皱眉,对于丛明晨的深情一脸拒绝。看得出,她不喜欢这种表达,脸色极不自然。为了掩盖这种不自然,不惜低下头去,假装看书。同时竭力将表情恢复到最初,也就是没表情的样子。 但丛明晨知道她接收到了,于是心满意足往外走。临出门,又回头嘱咐:“汽水少喝,好好睡觉。” 冯眠低头看书,不理她。 34悍马 九月一号,开学日。 丛明晨怕堵车,起了个大早,饭也没吃几口,直接冲到办公室找罗浩。在冯眠病房里的灵光乍现,她还没有跟师父汇报。这关系到她接下来的工作方向,她想当面说。当然,也怕电话里唧唧歪歪说不清楚,毕竟有点惊悚。 但没想到,办公室里大把比她早到的。 听说是有个古怪的案子。丛明晨跟着来到审讯区,看到罗浩正站在审讯室的单向玻璃外,抱臂看着里面的人。 里面并排坐着一对男女,女的很漂亮,也很兴奋,双手抱着男人的胳膊,一直抬头看着他,满眼爱意,显然是热恋中的女人。男人胡子拉碴,卷发也很久没打理,乱糟糟的,两条结实的花臂,身材很壮。但眼睛并不看女人,而是一直盯着单向玻璃,好像知道外面有人在看他似的。 丛明晨感觉,他不像第一次进局子的人。 除此之外,她看不出有什么古怪,主动问师父:“什么人啊?” 罗浩没说话,递过来一沓照片。丛明晨伸手接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辆红色悍马,威武霸气,看得她下意识赞道:“哇,悍马!”再往后翻,原来是红色悍马被一辆黑色的宝马suv追尾——车都是好车,但问题是,“交通事故什么时候也归咱们刑警队管了?” 罗浩还是没说话,瞪了她一眼,示意她看完再说。丛明晨吐吐舌头,继续翻照片,果不其然被吓到,高高举起照片,冲罗浩惊呼:“杀人抛尸?” 原来,被追尾的红色悍马后备箱弹开,里面赫然是一具尸体!看样子死了好几天了,脸都青了,但仍看得出死者是男性,头发花白,大概有六七十岁,脖子上有一道很明显的勒痕,不出意外应该就是被人勒死的。 丛明晨重新把视线挪回审讯室里的那对男女身上,男的镇定,女的兴奋,没有一点杀人抛尸的自觉。尤其是那女人,长发松垮,没带妆,身上还穿着……中学生的校服,也是松松垮垮,不像是出来约会,反而更像是在外精致在家随便运动服一套一整天的那种女人。 她主动从同事那里拿过资料,翻开边看边念:“冯鲸——”冯这个姓实在让人有点敏感,“女,30岁,d市鲸建筑设计师——哇,女老板!” 丛明晨不由向里面那个看似恋爱脑的女人多看两眼,人不可貌相,还以为她是个只会少女心的中年阿姨,没想到竟是个事业有成的独立女性,真看不出!她想起恋爱剧里的描述,心里忍不住再次下结论:看来这是个陷入爱情的女人。 摇摇头,再看男人的资料。 “石波,男,31岁,绰号大波,混混——”转头冲写笔录的同事笑,“你这也太直接了吧?”同事耸耸肩,指着里头的男人说:“这怨我吗?” 的确,那男人一脸凶相,又是花臂又是长卷发的,实在不像个好人。 继续看,“死者,冯大石,男,56岁,吸毒史32年,贩毒入狱26年,一个月前刚刚释放……哇呜!” 丛明晨抬头再看男人,自动脑补出一部黑道大片。但还没开始兴奋,就被罗浩不带感情的一句“进去吧”终结。罗浩率先往审讯室走,丛明晨忙抢过同事的笔,小跑着跟上。 门一开,就见那女人一脸笑意地冲罗浩打招呼:“罗队长早啊!刚才我还在跟他说,会不会遇到你,没想到果然是你,真巧!” 丛明晨一脸黑线,这女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搞没搞清楚情况?他们现在,可是杀人抛尸的嫌疑人!她竟然还笑得出来,真是天才! 罗浩没有回应女人的热情,黑着脸坐在审讯席,丛明晨也无语跟着坐过去。面对面再看女人,这五官脸型还真是优秀,尤其是鼻子,挺拔但不失秀气,连黑色大波浪的老气都镇得住,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优秀。而且,隐隐有点像刘亦菲—— 丛明晨灵光一闪,扭头看罗浩,又看女人,手在两人脸上比划着,嘴里念念有词:“刘亦菲,建筑师……你是跟师父相亲的那个人?” 女人微扯着嘴角笑——脱离了那副热恋脸后,笑容自然不少,也看得出美女建筑师的气质,尽管身着宽松、陈旧的中学校服。 在听到丛明晨的话后,男人也从那副漠不关心的状态里回过一点神,好奇往罗浩脸上打量。 女人——冯鲸对男人的反应很敏感,看他介意,马上解释说:“罗队长是公安局刑警队的队长,我答应相亲,是想请他帮忙找你,你不要多想。” 然后又转向罗浩,兴奋地说:“罗队长多谢你啊,我找了十二年的男人,终于找着了!” 丛明晨满腹狐疑,听罗浩问冯鲸:“赵波澜?” 冯鲸用力点头,又把男人胳膊挽得紧一点,热切地看着他说:“虽然他自己不承认,但我找了他十二年,他化成灰我都认识。” 冯鲸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她口里的“赵波澜”、审讯记录里的“石波”——应该是男人自己承认的身份。她的眼睛发亮,眼神热切,湿润,好像随时眼帘一闭就会滑下大颗的眼泪。但她始终在笑,并没有哭,也没有因为男人不承认自己是“赵波澜”而露出半丝紧张或担心,似乎对自己的判断十分自信。 “所以,”丛明晨后知后觉,“你们不是坐一辆车的?” 冯鲸笑答:“是我追的他,我全责。” 她心情很好,回答问题准确干脆。但丛明晨还是一脸无奈,她现在说的根本就不是交通事故定责好吧?尸体哎!死人了!到底有没有人跟她提过这一点? 丛明晨不理冯鲸,转向赵波澜……石波问道:“悍马是你开的?那后备箱的尸体是怎么回事?死者你认识吗?” “我认识!”冯鲸又抢着答道,“车是租来的,尸体本来就在里面,他不知道。” 这个捣乱的女人……知道你找着情郎激动,但也别老打岔行不行?师父也真是,就因为是相过亲的女神,就这么纵容,真是见色忘义,过分! 见罗浩还是不开口,丛明晨板起脸,凶巴巴地训冯鲸:“他自己没长嘴吗,要你替他回答?” 眼看被小自己好几岁的小女警训了,冯鲸也不恼,还是笑笑地看着她。脸又很好看,气质上佳——丛明晨发现,只要不提到赵波澜,冯鲸的修养气质简直绝佳。但一说到赵波澜就失控,虽然能理解对方十二年失而复得的心情,但这么做的确很影响她工作。 她很无奈,索性把笔放下,背靠上椅背,摊着手对冯鲸说:“你认识死者,那你说吧。” 冯鲸道:“他叫冯大石,生物学上是我父亲,但我四岁时他就去坐牢了。母亲带我改嫁,所以我根本不认识他,这么多年也没什么感情。老实说看到他死,我没什么反应。” 丛明晨点头,看得出,冯鲸的确没受什么影响,仿佛父亲的死在“赵波澜”的失而复得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但是,这么多年没见,你怎么知道死者就是冯大石?” “他出狱后来找过我,打着亲情的旗号,无非是想要钱吧。我没理他。” 说到冯大石,冯鲸不仅恢复正常,还非常冷静,逻辑清晰,语气里也并没有仇恨,反而是被陌生人纠缠的苦恼——但以她的能力,自信能处理得很好的那种。所以看她的表现,的确像她说的,对冯大石没什么感情,没有血缘亲情,也没什么因爱生恨,就是当陌生人一样。被陌生的瘾君子缠上,肯定会烦恼,而这样的人死了,不仅不会难过,还会觉得轻松。 冯鲸就是这种状态。 “但你还是姓冯。” 丛明晨抓住这一点,四岁就跟着母亲改嫁的话,通常不会再用父姓,而且冯大石是去坐牢,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冯鲸至今还留着这个姓,是不是说明心里对父亲多少还有点期待? 可冯鲸却扑哧一乐,不以为然地说:“那你该去问我母亲,可能是她懒得改,或者继父那边不想我跟他们姓。我反正不在乎,一个姓氏而已,又没有什么皇位要继承。警官您姓什么,喜欢的话我跟您姓也可以啊。” 丛明晨赶紧摆手。 虽然现代人早就不在乎什么姓氏传承,但像冯鲸这么不在乎的,也还是不多见。大概她在亲生父亲和继父那边都没什么归属感,所以才会这么想吧。但丛明晨不一样,她很喜欢自己的姓,又特别,又是老爸传给她的,每回到爷爷奶奶家拜年,见到那些同样姓丛的堂兄弟姐妹都觉得亲切,非常有归属感。 “那……”丛明晨边想边问,“他最后一次找你是什么时候?” “前天吧。”冯鲸指着外面,“手机上有来电记录,你们可以自己查。”她的手机被收走取证,一时半会回不到她手上,所以才会指着外面说。 “哦。”丛明晨拿起笔,低头在卷宗上记录,边想下一句该问什么,忽听罗浩开口。 “这么讨厌的人,没有拉黑?” 35赵波澜 “早拉黑了。”冯鲸无奈地说,“可他号码好多,根本拉不过来。最讨厌的是他连我住哪、在哪上班全都摸得一清二楚,要不是跟保安打过招呼,我怀疑入室抢劫他都敢。” 冯鲸苦笑着摇头,转向“赵波澜”说:“我一个人住,挺危险的。” 没有撒娇的语气,但这话明显是向赵波澜示弱。虽然示弱,但是很生硬,应该不是惯常撒娇的人,大概率只在赵波澜面前这样。 丛明晨听到罗浩“哼”的一声,心想师父这是在吃醋啊。但人家说得清清楚楚,跟他相亲只是为了找赵波澜,所以虽然可怜,但罗浩这醋吃得着实没什么立场。而且,照冯鲸的说法,冯大石纠缠她有一个月之久,如果她真对罗浩有半点想法,也不至于明知道相亲对象是刑警队长,还能忍住不提自己遭遇的风险,反而一心要对方帮忙找失踪的男朋友。可见是对罗浩一点想法都没有。估计罗浩也是想到这一点才不高兴。 名花有主,丛明晨替师父可惜,却对他同情不起来。 回到正题,冯鲸这一番话交代得很彻底,简直是倾囊而出,“杀人动机”都有了。如果不是着实没什么对付警察的头脑,那就是太过理直气壮,对自己身上的嫌疑不以为然。丛明晨觉得是后一种。冯鲸这人有点像罗丽,不仅是气质像,性格也有点相似,而且更极端,认准了的东西就一根筋到底,不在意的就完全不屑一顾。就像她对赵波澜和自己置身的案件,就完全是两种态度。 “还是说说昨天晚上的事吧。”罗浩似乎恢复了正常,主动接过审讯流程。 冯鲸一笑,又转头看“赵波澜”——他还是不看她,而是看着罗浩,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冯鲸主动介绍:“昨天是我生日,但我一直在发烧,一整天都熬下来了,偏偏到半夜头重脚轻得厉害,没办法只好去医院挂水。好在我家就住省人医旁边,所以衣服也没换,直接开车就去了。” 她说得很详细,而且全程不看警察,只盯着她的“赵波澜”,满脸幸福,好像让她交代事发经过是给她机会回味甜蜜的相遇似的。 “输液室没什么人,就几个小孩,哭累了,睡得七荤八素。我很无聊,一直在数护士背后的时钟秒针,心想我都三十岁了,赵波澜还不出现,他是要耗死我吗?” 不自觉莞尔一笑,“没想到想什么来什么,他,”抬手在“赵波澜”胳膊上轻拍一下,柔情无限,“突然就出现在输液室,虽然样子跟十二年前天差地别,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我找了十二年的男人,化成灰我都认识。” 眼睛湿润发亮,到底没哭。 “他也认出我了,人群中看一眼就认出来了,还说自己不是赵波澜,真不是你跑什么啊?还害得我追……”微微哽咽,顿了顿,平静下来,继续说,“我追出来时他那辆红车刚开出医院,我马上开车去追,一直追到十字路口红灯他停住……”破涕为笑,“要不是红灯我还不知道要追多久,赵波澜你看,连老天都帮我,你还不承认……” 丛明晨忽然想到什么,问罗浩:“师父,他们这种情况,不是得分开审吗?” 丛明晨的意思是,石波和冯鲸本来就是交通事故的两方,而石波的后备箱里又惊现尸体,偏偏尸体又是冯鲸的父亲。这么复杂的关系,按程序两个嫌疑人是应该分开审问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一直坐在一起,这等于是给他们机会交流串供啊。 罗浩没说话,视线落到冯鲸一直紧挽石波的手上。丛明晨马上明白,是冯鲸不愿意分开。可是这是警局,又不是她家,哪能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呢?所以当下就有些不满,也不问冯鲸,直接冲石波说:“她疯疯癫癫的,你脑子还在吧?起来跟我去隔壁,审完了她审你。” 说完了才先斩后奏地问罗浩:“行吧师父?” 罗浩还没开口,石波就要起身,被冯鲸拖着,连站了两次都没站起来,无奈地说:“大姐我跟你说过了,你认错人了。人家警察都要我们分开,你讲讲理行不行?” 冯鲸瞬间鼻子发红,眼眶含泪,对石波说:“赵波澜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找了你十二年……” “找什么十二年,你认错人了!” 石波的耐心像是被耗尽,猛地甩开冯鲸的手,凶狠地打断她。 冯鲸被甩了一个趔趄,瞬间吓到脸白。连丛明晨也有些惊吓,没料到石波这个“混混”会这么凶悍,简直跟黑社会老大似的。只有罗浩还算机警,伸手越过桌子扶住冯鲸,然后才转向石波凶道:“吼什么吼?不知道自己在哪啊?坐下!” 石波迫于刑警队长的威严,不情不愿地往下坐。 还没落座,“啪”的一声,脸上挨了一个耳光,清脆又响亮,听得丛明晨不自觉一颤,仿佛又回到被罗丽掌掴的那一刻。她用力吞下一口口水,压住震惊,才勉强看清形势。 原来,冯鲸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甩手给了石波一巴掌。一巴掌镇住在座三人后,才一改之前的温柔,激动地回击:“赵波澜你还是人吗?我找了你十二年,从十八岁到三十岁,你知道我这十二年是怎么过的吗?这十二年我连男人的手都没牵过,三十岁了还是个处女,好不容易找到你你说我认错人了!我认错人……呵……你到底要我说几遍,我找了你十二年,你化成灰我都认识!” 她一直忍着的眼泪到这时才算落下,但就算到这时,还在忍,脸和脖子都憋得通红,手一个劲地发抖,声音也跟着抖:“赵波澜,我在发烧,三十岁的第一天我在发烧,你不能这么对我……” 她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再一步就掉下去了。 丛明晨看得眼眶湿润,她自己绝对不会花十二年等一个男人,也想象不出身边有谁会这么做,所以对冯鲸的执着很难理解。但难理解的是她的行为,对她此刻近乎崩溃的情感却深受感动。她想,面对这样一个女人还能无动于衷的男人,得是魔鬼吧。 好在石波,或者说赵波澜,并不是魔鬼,他终于不再强撑,硬说什么冯鲸认错人的鬼话,而是泄气地跌回椅子里,肘撑在桌子上,手捂着眼睛,大概是在堵眼泪。果然,下一秒手拿开的时候,带了个顺势抹泪的动作,但眼睛有明显的湿润痕迹。不过,他应该自诩是个强悍的男人,不愿在别人面前展示眼泪,所以表情仍然很凶,语气也不客气:“你找我干什么呀?天底下那么多好男人,你干嘛非等我一个人渣?” 虽然装狠装无情,但他皱起的眉头和眼里的无奈已经泄露:他对冯鲸并非没有一点感情。 丛明晨吸着鼻子,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码深陷其中,百看不厌。可罗浩却很煞风景地说:“人都认了,事儿也说说吧。冯大石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你车上?不说清楚的话,你这暂时还演不了破镜重圆。” 对罗浩的无情,丛明晨暗暗撇嘴。但她毕竟记得自己是个警察,虽然感动,还是在听到师父的话后,第一时间抓起笔,摆好做笔录的姿势,“恭候”赵波澜开金口。 但没想到这个狡猾的赵波澜啊,不亏是老手,虽然跟冯鲸相认,但对尸体的事口风却紧得很。说什么才来d市,车是租的,租车时没检查后备箱,不知道被人送了这么一份“大礼”。至于死者冯大石,更是躲得干干净净,说自己根本不认识冯大石,要不是冯鲸自己说,他也不知道那就是她爸。 至于冯鲸和赵波澜的背景,这块调查倒是出来得很快。 俩人都是骆马湖骆东县人氏,十五年前共同进入骆东中学读高一,同窗三年。高考后冯鲸进入d大建筑系,毕业后一直留在d市发展,并因卓越的设计天赋拿过业内的几个大奖,从而年纪轻轻就有了自己的建筑设计事务所。 至于赵波澜,小时候是个富二代学渣,高考结束本来要去澳洲留学,没想到刚出去父母就死于意外,随后家道中落,中间好几年都没消息——也就是冯鲸一直找他的那些年,直到昨天晚上在医院的偶遇,赵波澜已经成了石波。警队向户籍科核查过,石波的身份证是真的,也就是说,他是改名,并不算做假。据赵波澜自己说,父母死后欠了一屁股债,他不想被债主纠缠,所以才改名换姓,断了之前的社会关系。 而至于那天跟冯鲸意外相遇,他的解释是:听说有个朋友在住院,所以路过顺道看看,因为对医院的路不熟,才会走错闯进输液室。 他口里的那个朋友,警方后来去找了,也是个小混混,黄毛,花纹身,瘦得跟猴一样,是跟人打架受伤住院的。那天晚上是赵波澜来d市后他们第一次见面,还没见着,所以对什么红色悍马、后备箱男尸的事一无所知。甚至,他只知道赵波澜叫“大波”,连“石波”这个名字都不知道,“赵波澜”更是闻所未闻。 至于租车公司,更是撇得干干净净。尤其那个接待他们的车行经理,张口闭口“我们这种豪车,流程很严格的,根本不可能发生这种情况”。虽然经理态度不行,但车行租车前都会有例行检查,后备箱这种也是要打开给客户看的,上面还有赵波澜的签字,不太可能是租车时就带出来的尸体。 所以,查了一圈,还是回到赵波澜头上,警队一致认为:赵波澜在撒谎。 36心理问题 赵波澜的嫌疑很重,但冯鲸这个女人更怪。 因为她提到的地方——医院、十字路口都有监控,再加上她自己车上的行车记录仪,冯鲸的嫌疑很快洗脱。事情在她身上只是一起交通意外,就算是全责,办完相应手续后也就可以走了。但她好像跟赵波澜黏在了一起似的,硬是不肯走。要不是罗浩黑着脸提醒她出去给赵波澜找律师,只怕她就要赖在刑警队长住。 好不容易哄着办完手续,临走,冯鲸又依依不舍地来跟赵波澜告别,说她会给他找最好的律师,接他出去——老实说,那个深情劲儿,真的很像蜜月期的新婚夫妻。警队一众单身汉看得脸酸,尤其女方还是冯鲸这种大美女!众人咬牙切齿地说,赵波澜他何德何能? 送走冯鲸,丛明晨很体贴地安慰罗浩,说了些“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之类的老词儿,又诹了些“女神虽美,眼瞎白费,你当宝贝,人当你狗吠”之类的段子。不想被罗浩训了一顿,说她正事不干,整天瞎琢磨这些没用的。 眼看自己的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丛明晨委屈得不得了,又不甘心被说成“不干正事”,便想把医院里的那个结论拿出来打罗浩的脸。结果才一开口,又被罗浩骂,骂完还发配给老郑打下手,说冯大石的尸检要她全程参与,眼睛都不许眨一下! 丛明晨冤到爆,简直想造反。 偏冯大石的尸检出乎意料的顺利。丛明晨虽然几度反胃,但碍于罗浩那句“不干正事”,一直忍着没吐。没吐归没吐,却因全程“大无畏”憋得不轻,以致老郑不经意抬头时被她咬牙瞪眼的狰狞样吓到,脱口喊出:“钟馗啊你!” 丛明晨一个警花,因为老郑这一喊,得了个“钟馗”的外号。好多别的部门的同事都慕名前来参观,给她造成了极大苦恼。丛明晨不责怪老郑,反将一切归咎到罗浩头上,连着好几天一看到罗浩就像只充气的刺猬,也不主动打招呼,见面连师父都不喊。 罗浩初时还不在意,一连好几天,才意识到丛明晨真的在生气,本想把她叫过来再训一顿,被老郑拦住,说:“现在的小孩脾气都大,你没看网上那新闻吗?90后的离职率高得吓人。所以呢,你最好不要火上浇油,当领导得有当领导的艺术,顺毛捋,顺毛捋。” 罗浩没心情哄小孩,可他手上确实一堆活等人干。丛明晨撂挑子他是无所谓,但其他人要都跟着有样学样,他这个刑警支队副队长就别干了。 想通这些,罗浩决定听老郑的。他请老郑去约丛明晨,哄出来吃饭。 丛明晨很好哄,一顿鱼火锅加两瓶啤酒,又巴巴地追着罗浩喊“师父”。然后又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劝罗浩不要因为冯鲸难过。还说他是悍马藏尸案负责人,冯鲸就算不是当事人也是案件相关人员,罗浩跟她暧昧立场不对。 老郑一副“朽木不可雕”的表情看丛明晨,对她的情商彻底放弃,不再过问师徒俩的恩怨情仇,闷头吃鱼,哼哧哼哧的,鼻涕眼泪一起飞。 有了上次的教训,罗浩这次倒没发火,反而问丛明晨:“你不觉得冯鲸很奇怪吗?” 丛明晨喝得晕晕乎乎的,所有情绪都被放大。经罗浩一提,马上想到冯鲸在审讯室的那通表白,简直跟现场看了部爱情电影似的,感动得一塌糊涂,抽着鼻子说:“她就是电影里爱情至上的那种女人,多纯粹!多感人!” 罗浩一点也不感动,木然问丛明晨:“你高中暗恋对象叫啥你还记得吗?” 丛明晨摇头:“我高中没暗恋对象,都是人家暗恋我。” 罗浩无奈,改口问:“那初恋呢,现在还惦记吗?” “谁惦记谁?”丛明晨不以为意,“是我甩的他,要惦记也是他惦记我!” 罗浩彻底无语,默默竖起大拇指。 好在老郑懂他,主动接话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说,现实生活中,再爱情至上的女人,也不至于等高中男朋友等十二年,而且是从十八岁等到三十岁。啧啧!这大好的青春年华就这么白白浪费了,还不如拿去喂狗!” 老郑摇着头,一筷子夹起锅里翻滚的鱼片,呲溜呲溜地往嘴里吸。罗浩对他的理解深表感谢,帮着倒酒夹肉,无怨无悔。 丛明晨若有所思。 生活毕竟不是偶像剧,现实里的女人再恋爱脑,也没见谁真等谁十二年。 可冯鲸就做得到。 不仅做到,她还说自己这十二年连男人的手都没牵过。要知道,那时候赵波澜早就改名换姓,冯鲸极有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他。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义无反顾,可见是认准了赵波澜,打算把一辈子都押他身上。什么十八岁到三十岁最好的年华,她应该压根就没想过会花十二年还是二十二年,而是打从一开始就抱定了找一辈子的觉悟…… ——这已经不是执着,而是偏执了。 丛明晨犹豫着开口:“难道,师父您是觉得她是受过心理创伤,或者患了什么心理疾病?” 罗浩点头道:“我就是这么想的。上次相亲,她表现得很正常——跟赵波澜在的时候完全是两种状态,理智、客气、书卷气很重。虽然能看出不喜欢跟人有肢体接触,但也在礼貌的范畴内,并不会让人觉得怪。” “所以,”丛明晨攫住脑袋里不太清晰的想法,“她这样,是跟她父亲有关系吗?” 照冯鲸的说法,她四岁的时候冯大石就因为贩毒入狱,之后她母亲带她改嫁。背景调查的结果跟冯鲸的说法基本一致,只是她母亲改嫁的时间要更早一些,是在她父亲入狱之前。但考虑到冯鲸当时的年纪,记混淆也是很有可能的,算不上说谎。 重要的是,以她这样的经历,对男人没有信任感是很自然的结果。 心理学上说,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对性别的认知和期待,最早都是从自己父母身上习得和建立的。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的择偶标准,会有意无意地靠近自己的异性父母。即,女孩往往希望找一个像父亲那样能给她安全感的男人,而男孩找的对象身上,也往往有他母亲的影子。 这一点对大多数人都成立。 但也因此,对于那些很早就对父母失望的孩子来说,往往要比其他人更难建立起亲密关系。 就比如冯鲸,四岁就离开亲生父亲,而继父一家,甚至包括她母亲对她都不太好。所以她在小时候就没能跟这个世界建立起有效联系,那么,长大后也就很难进入亲密关系。 所以,冯鲸自己说的十二年没有牵过男人的手,其实并不一定是赵波澜的原因。很大可能,赵波澜只是一个借口,她自己心理上无法与异性建立亲密关系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不过,能让她念念不忘十二年,足见赵波澜在冯鲸的生命中是不可替代的。他当年一定在她身上花了很多心思,才能走进她内心,并且一待十二年。对于冯鲸来说,与赵波澜的那段少年恋爱,很可能是她这辈子最深刻的一段关系,所以哪怕赵波澜一走十二年,她还是无法忘怀。 丛明晨突然想到冯眠。 按这种理论,冯眠的状况只怕比冯鲸更严重。所以,转到精神科对她未必是坏事。希望她能在那里遇到真正专业的心理医生,能对她做出正确的引导和开解。毕竟冯眠还小,才十五岁,未来还有无限可能。 分析完冯鲸的心理问题,罗浩直截了当地给丛明晨下命令:“你就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查。” 之后问到尸检结果。 老郑兴致不是很高。丛明晨知道,那是因为这次尸检并没有什么建设性的发现。冯大石是被人从后面勒死的,有挣扎的痕迹,但身上并没有留下凶手dna。伤口上也没有凶器材料粘附,只能从勒痕的宽度判断是网线一类的东西。 概括来说,冯大石确系被人勒死,但没有留下能指认凶手或凶器的线索。 “是个反侦察意识很强、反侦察能力也很强的家伙,”老郑提醒道,“说不定是个老手。” 说到老手,罗浩和丛明晨双双想到赵波澜。那家伙一副流氓相,的确很符合凶手的特征。可难的是没有证据。后备箱没有他的痕迹,行车记录仪又只有前摄像头,没拍到什么异常。 丛明晨抱怨:“这么好的车,还是租车行的,行车记录仪竟然不配后摄,他们就不怕撞了车闹纠纷到时候扯皮扯不清吗?” 罗浩点头同意:“这点也得再好好查。” 说完,忽然调转话题,问丛明晨:“那天你说在医院病房什么事,冯眠怎么了?” “冯眠?”丛明晨想起那日的骂,颇犹豫,“我是想说冯眠来着……” “冯眠怎么了?”罗浩没事人一样,单纯好奇,不知道真不记得还是装不记得。 丛明晨只好说:“没啥,就是说有创伤后遗症,这两天应该已经转到精神科了。” “精神科?”罗浩自言自语念叨着,“怎么一个个的都有心理问题?” 丛明晨知道他的“都”是把冯鲸也算了进去,但她那天挨骂的事跟冯鲸没什么关系。她是想说唐宫的案子,那案子真相还没理清,不说她难受。 虽然那天罗浩骂她很凶,但丛明晨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人,好不容易见罗浩来了兴致,哪还会顾念那么多?当下抓住机会开口道:“师父,唐宫的神秘人还不知道是谁,那案子不该结的。” 37冯小鱼 丛明晨话音未落,老郑就被呛到,鱼渣都差点喷到锅里。罗浩看着丛明晨,意味深长地说:“你知道你刚才这句话,会让d市多少人吃不下饭?” 丛明晨皱眉道:“难道就为了让他们吃下饭,明知道真凶逍遥法外也不管?” “真凶?你有证据吗?”老郑匆忙压了口酒,抢在罗浩前面给丛明晨上课,“法律是讲证据的,要给人定罪你得有物证、人证、口供,三者缺一不可,你有吗?” 丛明晨一个也没有,但她不甘心,并马上想到:“十四号晚上冯眠也在,她肯定见过……” “她说了,那个变态是骆军。”罗浩泼冷水。 丛明晨又泄气了。的确,如果另有神秘人在的话,冯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她也说那个变态是骆军?而且更的确,留在姜豆豆体内的凶手体液就是骆军的,并不是什么神秘人的。所以冯眠没有说谎,她…… 丛明晨想到什么,挣扎道:“师父您还记得冯眠的口供吗?她只是说变态,但从头到尾都没说变态就是骆军,会不会她指的其实不是骆军,而确实另有其人呢?” 两次问询,冯眠都没说过“骆军”这俩字。 当时他们都觉得,冯眠险遭骆军毒手,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所以拒绝说凶手名字是情理之中,应该被体谅。也正是基于这种认知,他们才没强迫她一定要说出“骆军”这两个字,而是接受了她的默认。其实来说,是有漏洞的。至少无法排除她确实另有所指的可能性。 罗浩沉默地看着丛明晨,好像要她自己思考这可能性—— 不是没有,但在姜豆豆体内残留的凶手体液与骆军dna完美匹配的情况下,就算冯眠确认唐宫当晚另有其人,案子的结果也不会有太大变化。尤其是,她并没有被强迫,也没亲见姜豆豆遭殃,所以她的话并不能作为直接指控。 更何况,冯氏既然一心包庇那个神秘人,那骆军无疑就是最好的替罪羊。所有人都朝着这个结果努力,所以才会顺利破案,各大欢喜。现在她突然跳出来说不,人家凭什么理她? 丛明晨觉得无力,又有点无名火:罗浩既然也是这个态度,为什么上次在办公室还要坑她说?亏她当时那么信他,简直拿他当正义化身! 丛明晨很不满,不想委屈自己,一股脑全倾泻而出,当着老郑面抱怨罗浩。 罗浩听了她义愤填膺的指控,不悦道:“什么叫‘变态精分’?什么又叫‘一会坑你说,一会打死不让你说’?丛明晨同志,请你说清楚。” 丛明晨气呼呼说:“那天在办公室我不说,是您非要我说。那天您态度很好,我还以为您是绝不让真相被埋没的正义之士呢!但没过几天,冯鲸赵波澜的案子一来,您马上变了,我要跟您汇报您都不听,还骂我……” 罗浩头疼道:“这事刚才不是了了吗?” 丛明晨分得一清二楚:“您骂我‘不干正事’的事了了,但我要汇报您不肯听这事没了!” 罗浩无奈地说:“你就这么想当着满公安局的人,汇报你为打脸领导做的努力?” 丛明晨没明白:“打什么领导?” 老郑哈哈大笑,指着丛明晨说:“你这孩子,怎么一会聪明一会犯傻?唐宫案都结案了,你当着大家的面说真凶另有其人,别人怎么想?领导怎么想?冯耀阳怎么想?你口里的‘真凶’又怎么想?” 丛明晨被说得一愣一愣的。那些人怎么想,她还真没想过。 老郑看着她傻呆呆的模样,直接说:“小丛啊,我看你平常挺机灵的,怎么愣起来比愣头青小伙子还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不懂,打草惊蛇的道理你也不懂?” 丛明晨哑口无言,无话可说。 对她脑回路之简单,罗浩已经气到没脾气,一声不响地吃菜。心想这么蠢还到处宣扬的真是少见,他从警十几年,什么极品没见过,还就没见过这样的。之前夸她敏锐大概是自己眼瞎吧。这种人能敏锐?她不拖后腿就谢天谢地了! 老郑比较善良,也可能抱着长远看笑话的心情,主动替丛明晨找补:“小姑娘嘛,从小生长环境单纯,心里想法少,不是坏事,不是坏事……” 老郑不说还好,一安慰,丛明晨简直想找地缝钻。她感觉,自己接下来一个星期都不想再开口说话了。 一分钟后,丛明晨给师父倒酒,主动开口问道:“结了案,还怎么查?” 罗浩与老郑对望一眼,对她的知耻而勇深表敬佩。想想这种人才也着实难得。更重要的是,知道利害关系还敢继续跟他查唐宫案的,除了丛明晨,他也找不到第二个了。鉴于此,罗浩非常耐心地解释:“案子不结,冯耀阳不会回来,神秘人也会藏得严严实实。咱们一没证据二没线索,还是敌暗我明,就是想查也没有方向。所以不如结案,咱们转暗,让敌人蹦跶到明处,攻防易手,再查不迟。” 丛明晨连连点头,并自以为理解得非常通透,可以翻身辩解了。“师父我明白,我没那么蠢。之前是太生气脑袋短路,您就当我鬼迷心窍鬼打墙,以后保准不会了!” 罗浩默默竖起大拇指,笑得相当生硬。 老郑憋笑,连丢了好几块鱼肉下锅,窃笑声伴着汤水四溅。 丛明晨丢了大脸,一心想要找回来。就算不是在唐宫案上,能在赵波澜的案子上找回点颜面也好。她实在不喜欢被师父竖大拇指。罗浩那个人很虚伪,凡竖大拇指必是讽刺。必是! 赵波澜被拘押在警局,暂时没什么水花,丛明晨决定从冯鲸这个女人查起。 冯鲸的生活非常规律。她每天从家里出门、到公司、离开公司的时间都是固定的。唯一的例外是跟律师会面。她果然没有食言,高价请到d市胜诉率最高的刑辩律师,每天见面,沟通赵波澜的案子。 在个人生活方面,冯鲸可说是黯淡无趣。 虽然烫着大波浪,但丛明晨猜那多半是发型师的杰作,她自己参与的部分应该不多。这点从她的妆容和服装上就能看出来——非常固定。但凡出门,无论上班还是见律师,身上都是同一个品牌的套装——黑色西装、铅笔裙配白衬衫,价格不菲,相当职业,而且穿她身上也很好看。但每天如此,难免乏味。更何况,鞋子基本不变。 “一个女人土不土,其实不在衣服,而体现在鞋上。” 这是丛明晨从电影里学来的,虽然不是百分百赞同,但放在冯鲸身上,却足见她对自己关心的匮乏。她的事业很成功,才三十岁就拥有了自己的建筑事务所,开宝马,又在d市市中心买房。绝不是没有能力打扮自己。身为设计师,也不可能是审美跟不上。可她偏偏没有打扮自己的热情,对于一个三十岁不缺钱的单身女人来说,未免太丧。让人感觉她不够爱自己。 这是丛明晨的感受,不知道跟冯鲸童年的经历有没有关系。 在丛明晨看来,冯鲸童年算是可怜,但没到悲惨的地步。可能有冯眠打底,再看谁都觉得还好。冯大石坐牢,冯鲸母亲改嫁,对她未必是坏事。因为,相对于吸毒贩毒的亲生父亲,继父家至少称得上衣食无忧,生活安定。 据她以前学校的老师说,冯鲸从小就很自觉,对自己的要求很高,近乎苛刻。他们说她不是最聪明的那类学生,之所以会成功,纯粹是靠她持之以恒的努力。冯鲸高中以前都在村镇学校,中考成绩优异,拿着奖学金进的骆东中学。骆中算是当地的重点中学,一本率不错,所以会有很多交赞助费进来的富二代。 赵波澜就是其中之一。 因为冯鲸那天的反应,丛明晨一直以为她高中必定跟赵波澜谈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但事实上,两个人高中并没有在一起,至少没有公开在一起。甚至,骆中的老师回忆说,冯鲸高三那年一直在躲赵波澜,可能是怕被他影响学习。 “她是个目标很明确的小孩,从小就知道自己想当建筑师,所以虽然家里条件不允许,但一直坚持自学素描。喜欢临摹各种建筑,一有空就看她报个本子画呀画。” “真的非常刻苦。” 这是老师们对她的评价。从这些描述里,丛明晨看到的,是一个家境一般、刻苦、自律、目标明确的女生。她的成功不是偶然。 赵波澜才是偶然。 但丛明晨还是无法理解冯鲸对赵波澜的感情。 罗浩那天说完,丛明晨也觉得,冯鲸对赵波澜的感情,不像是一个三十岁女人的表达方式。她更像被禁锢在十八岁,躯壳在长大,心没有。 真不知道赵波澜到底对她做过什么,让她如此念念不忘。 两个人的感情之谜,丛明晨没能解开。但她意外找到一则二十多年前的新闻。主角是一个四岁的小女孩。新闻里说,女孩的父亲因为吸毒被抓,她一个人被锁在家里三天,断水断粮。那篇文章写得极富感染力,说小女孩是被世界遗忘了三天。三天后警察破门而入,发现小女孩正在吃厕所里爬出来的蛆…… 新闻里,那个四岁的小女孩的化名是—— 冯小鱼。 38杀人动机 丛明晨回想自己的四岁,并非一点记忆没有,但要分得清哪段记忆是四岁的,并不容易。可能她从小过得太顺遂,一路平平缓缓,所以记忆都不深刻。不像冯鲸。 根据新闻里的记载,冯鲸父母在冯大石入狱前就离婚了,母亲另嫁,冯鲸跟父亲生活。直到那场惨剧。那之后,冯鲸被送到继父家。 一个是母亲带她改嫁,一个是被迫送回母亲身边。事实跟冯鲸的讲述虽只是略有出入,但这一点差别,对她的童年可能就是惊天巨变。 她母亲不要她。 被世界遗忘三天是小事,被亲生父母拒绝才是彻底摧毁一个四岁孩子的罪魁。 丛明晨是那种感情很丰富的人,仅凭多年前的一则旧闻,已经脑补出冯鲸这么多年的坎坷。她的刻苦不是源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而是知道自己背后没有依靠。她很惨,更清醒地知道自己惨,时刻都处在这种清醒中,变成今日这样也无可厚非。 赵波澜应该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不清醒,也是唯一的谜团。 赵波澜,或者说石波,是个满身污点的男人。赵波澜在变成石波前,只是个普通的富二代,学习不好,自大爱耍帅,没什么优点,但也没到坏的程度。但石波就不同了。他这两年一直在骆马湖一带活动,应该是在国外混不下去,回国也没脸找熟人,所以改名石波,彻底过上了混混的生活,从偷鸡摸狗到调戏良家妇女、打架斗殴…… 可以说,无恶不作。 冯小鱼的那则旧闻被放到赵波澜面前的时候,他刚死皮赖脸从罗浩那磨来一根烟。不客气地就着罗浩递来的火点着,抽一口,吐出来,烟雾缭绕中,满脸销魂,上头似的翘起二郎腿往椅背上一靠,硬是将审讯室的铁椅子坐出了高档沙发的感觉。 不愧是常客。 丛明晨再次感慨,同时压着载有那则报道的旧报纸往对面推去,“请您过目。”她故意用这种语气,将赵波澜抬得高高的,就为了看他等下的反应。 赵波澜果然受用,翘起的脚得意地晃着,反问丛明晨:“什么?” 丛明晨还没开口,罗浩便道:“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同样抽着烟,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斜靠着椅背,姿势放松,表情也看似不经意。但两个人斜对角坐着,同样抽着烟,翘着二郎腿,在丛明晨看来,颇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 赵波澜一笑,伸手拿起报纸,边翘脚抽烟,边吊儿郎当地念——初时在念,两句后改成默读,脸色一度不佳,最后终于又稳下来,虚张声势地评论:“冯小鱼,这名字真不吉利,小鱼小虾生来就是给人吃的,不惨才怪!” 见两人不说话,一致看着他,噗嗤一笑,放下腿,探身撑着桌子,“不是,你们不会以为这是冯鲸吧?不可能!我跟你们说,以前那丫头就老说,鲸这种动物,虽然大家老是鲸鱼鲸鱼的叫,但鲸其实不是鱼,而是世界上最大的哺乳动物。所以冯鲸再化名,也不可能化成冯小鱼的,她很介意这个。” 丛明晨解释:“化名是报道者取的,不是当事人。” 又补充:“何况当事人才四岁。” 这意思是,就算冯鲸后来很介意别人把鲸说成鱼,但她那时毕竟才四岁,又刚经历过三天非人的折磨,不可能有能力左右记者取什么化名。 “所以你们什么意思?”赵波澜用舌头涮口腔,左右脸颊相继鼓起大包,看起来很不友善。“想说她有杀人动机?”他不理丛明晨,转向罗浩,“从背后勒死冯大石?你觉得就凭她,有这个可能吗?” “没有,我并不认为冯鲸有能力杀死冯大石。”罗浩很狡猾地说,“但你可以。” 赵波澜一挑眉,笑出来:“呵。” 随之身体放松,靠回椅背,又抬手抽起烟来——刚才说到冯鲸,他像是忘了手上还有烟,一次也没往嘴里送。“所以这玩意儿,”他把那张旧报纸纸甩得哗啦响,“是想证实我的杀人动机?” “可以吗?”罗浩反问,语气轻松,还夹着几分戏谑。 他是故意这样,意在激起赵波澜的怒意。像赵波澜这种老油条,对付警察极有经验,平常的审讯手段对他根本没用。不过,赵波澜再滑头,也还是人,是人就会有情绪。罗浩深知,人在生气的情况下,最有可能说真话。 但没想到赵波澜头一歪,满不在乎地说:“你是警察,你说可以就可以呗!”他举起双手做投降状,眼里满是不正经的笑,很有几分挑衅的意思。 丛明晨皱眉,心想少年赵波澜的光环得多厚,他人得多帅多好,才能让冯鲸对着这样一个吊儿郎当不正经的流氓还满心欢喜。 正想着,审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冯鲸和她雇佣的刑辩律师站在门口。旁边小赵一脸为难,显然是为没能拦住两人而抱歉。 律师很不客气地进来,指责罗浩不该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审问他的当事人。罗浩摆摆手,举着手里的烟,不在意地说:“随便抽根烟聊聊。” 律师并不买账,认真打量审讯室,憋着劲要找不该出现的东西。无果。又研究起赵波澜。 丛明晨知道,但凡赵波澜身上有什么伤口淤青,律师肯定会一股脑全赖在警察身上。 另外,她还注意到,趁律师打量房间的功夫,赵波澜将那则新闻不动声色收进了口袋。估计是不想给冯鲸看到。看来赵波澜这个人浑归浑,对冯鲸倒确实有真心在。 她扭头看冯鲸,对方一身职业装,黑色长卷发,大红唇涂得一丝不苟。应该是刚下班。 丛明晨能感受到,冯鲸身上有很浓厚的受过良好教育的痕迹,她习惯于尊重专业,认同“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所以对于律师与罗浩的交锋并不插嘴,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赵波澜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换了职业装的关系,她今天的情绪格外克制。看赵波澜的眼神虽然还是爱意无限,但已经相当镇定,大概是在跟律师沟通后,知道警方没有证据,并不能判断就是赵波澜杀了冯大石,所以坚定很多。而且,她不光自己坚定,还在眼神交汇中,向赵波澜传递这种坚定。 从赵波澜的表情,他应该是接收到了。 这两个人的互动越看越像言情剧。丛明晨剧看得多,对这些小细节非常在意,简直当特写在看,而且更加好奇:十二年前,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按言情剧的套路,一定大有文章。如果这是言情剧的话,她很期待。 律师加入,冯鲸作为“无关人员”被请到休息区,审讯继续进行。 律师加入以后,罗浩的注意力从赵波澜的杀人动机,转到他那天出现在医院的原因上。赵波澜之前说,他是去看一个朋友——黄毛。黄毛因打架住院,在住院区。但监控显示,赵波澜下车后径直走到输液室——而并非如他自己所说,“走错了”。 “医院布局复杂,谁还没有过在医院迷路的经历?”律师替赵波澜辩解,“而且,什么叫‘径直走到输液室’?输液室距停车场最近,他不‘径直’走到输液室才奇怪吧?何况大半夜的,走廊上连个可以问路的人都没有……” 丛明晨最近出没医院多,熟知病房区的探视规则,当下反驳道:“半夜十二点,医院早就不让探视了。难道黄毛没跟你说,你去了也是白去?” 赵波澜摸着鼻子笑:“我硬要看,谁拦得住?” 呃……丛明晨心中懊恼,竟忘了这家伙是流氓混混,他这种人,怎么可能会被规则拦住? “而且,他朋友是住普通病房区,应该跟两位警官的朋友不一样。”律师这话说得意味深长。丛明晨忍不住扭头看罗浩。罗浩也有些诧异:这律师,知道得有点多吧? 他们住院的“朋友”,不外是骆南、罗丽、冯眠,因为唐宫案的广泛关注,律师知道并不奇怪。但这么明目张胆地指出,这律师,只怕不简单。 罗浩不动声色,看着赵波澜说:“你那位朋友,很熟吗?” 赵波澜吊儿郎当地吐烟圈,不理他。 罗浩道:“黄毛,本名黄志坚,男,19岁,本市拆迁户,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曾因容留他人吸毒被拘留过十五天。据说这次住院也是因为——” 一顿,盯紧赵波澜的反应,“毒资纠纷。” 律师一听罗浩这话,马上伸手摁住赵波澜,似乎怕他慌不择言。但其实赵波澜还真没慌,反而好整以暇地看着罗浩,对于他查到的这些,似乎还隐隐露出些赞赏的意思。但律师没他那么潇洒,谨慎道:“车祸后,我当事人积极配合警方抽血送检,但血检的结果,无论酒精还是毒品,都是阴性。所以说,这是一起单纯的交通意外,并且责任不在我当事人。” 罗浩点头:“事故是冯鲸全责,这点大家都没异议。但我问的并非交通事故,而是杀人。” “是,这也是我一个刑辩律师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律师紧扣主题,“我当事人已经一再声明,他不认识死者,也不知道死者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租来的车里。” 律师把“租”字念得很重。 “现在的情况是,警方并没有证据,却扣押我当事人超过二十四小时,我有权……” “《刑事诉讼法》第154条规定:‘对犯罪嫌疑人逮捕后的侦查羁押期限不得超过两个月’。” 罗浩打断律师,从容道:“所以原则上来说,我们有两个月的时间。” 39糖豆图书馆 对于师父在律师面前背法条的事,丛明晨简直五体投地。 前辈们都说,警察办案最怕的就是律师。很多时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撬开嫌疑人的嘴,律师一来,全部打回原形。当然,这是受审者的合法权利。在国家暴力机关面前,个人是极其弱势的。为了避免造成冤假错案,保障每个公民的合法权利,律师制度是很有必要的。但是的确,律师的介入,会让警察掣手掣脚,而像赵波澜之流,则会利用这种制度与警方周璇,逃脱法律责任。 当然,主要还是赖他们找不到证据。 审讯没什么成果,丛明晨很沮丧。连同事聚众八卦冯耀阳五百亿的大项目,也引不起她丝毫兴趣。直到他们谈到这项目新鲜出炉的名字——天马新城,丛明晨才一头雾水地凑过去问:“不是开发骆马湖吗?天马新城是什么鬼?” 同事耐心向她科普:“开发还是开发骆马湖,变的只是项目名称。因为这次投资大头是skyfun,中西结合,就变成了‘天马新城’。” 但他话音未落,就另有同事神神秘秘地指出:“照顾外方面子只是借口,其实改名还是顺应上头的意思。骆马湖骆马湖,听着就跟谁要落马似的,官场上最忌讳的就是这个。但天马就不同了,朗朗上口,意象又好。冯耀阳这么改,既是体谅领导们不能说的苦衷,又给足外方面子,可以说是一举两得!” 有人恍然大悟:“难怪之前一直喊整肃骆马湖却一直没动静,原来是这个原因!” “那倒未必是因为这……”骆马湖整肃方案一直搁浅,主要原因还是管辖权限模糊。知情者刚要解释,意识到大家都在围绕“骆马落马”做文章,不想扫兴,也便开口说:“骆马改天马,正好把‘毒窝’的名声也改改。” 有人抚掌赞道:“要能趁这个机会把骆马湖毒窝肃清,那冯耀阳可就彻底洗白了,简直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嘛!” 其他人附和:“的确,对骆马湖对他自己都是大好事,这哪还是一举两得?分明一举四得!冯耀阳可真是个能人,不怪人家做‘首富爸爸’!” 众人嬉笑:“‘首富爸爸’不愧是‘首富爸爸’,服!” 丛明晨也跟着笑,但笑着笑着,却想起一件事。也就是那天去医院看冯眠,向她提起冯耀阳五百亿投资骆马湖的事,冯眠却说“不是骆马湖”。丛明晨当时还以为冯眠困在医院,不清楚情况,现在回头想,不清楚情况的分明是她自己。只是不知道,冯眠是一早就听到风声,还是基于骆马湖的谐音,自己猜到的。但不管哪一种,凭冯眠的脑瓜,都不难。 丛明晨想起一句很文艺的话,叫“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这句拿来形容罗丽和冯眠,简直绝配。做人做到她们这样,还真是累。还不如骆南,要没有骆家那些事,每天吃吃薯条喂喂狗,傻乎乎过一辈子,简直完美。 想到骆南,丛明晨便起意要去看他。正好冯眠也转到精神科,可以一块看,一举两得嘛。 罗浩正因为赵波澜的案子一筹莫展,办公室里“浓烟滚滚”。丛明晨找他请假时,心情无比忐忑。她想师父就算同意,肯定也会数落她,说不定还会发火。但没想到,罗浩听她说要去医院看望骆南冯眠,二话没说立刻同意。 丛明晨十分意外,一路上都在想:罗浩到底是因为唐宫案不清不楚,要她继续在冯眠身上找线索?还是因为赵波澜的案子全无头绪,所以放她出来换换脑子? 想了一路也没想明白,晕头转向进了医院。 精神科并非不能探视,只是相较普通病房,要求非常多。首先,探视时间只能是上午9点到11点,以及下午3点到5点。然后,探视者需要在门诊收费处领探视卡,然后交给精神科病区护士登记,经管床医生同意才能探视。好不容易可以探视,又被限定在小小探视区。而特意带来的黑猫玩偶和薯条,也不能亲手给病人,只能交护士检查后转交…… 看个病人,比去看坐牢的人还折腾,难怪曹红卉很少来。但丛明晨在登记本上看到了冯鲸的名字,被探视者写的是——冯眠。 丛明晨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她早就觉得冯鲸的“冯”跟冯氏集团的“冯”有关系,但是之前怎么都联系不上。没想到临时起意来探病,竟然被她发现了惊天大秘密。 等冯眠的时候,丛明晨努力镇定。 她佯装悠闲地观察探视区。说是探视区,其实是有点像会客室的地方,有普通的桌椅,也有沙发。有摆的密集的区域,也有单独隔开的。看来是针对各种情况的病人都有准备。丛明晨觉得冯眠和骆南的情况都不算严重。尤其冯眠,每次见面她都出乎意料地镇定,简直想象不出来她会住在精神科,受到这么严格的控制。 冯眠出来的时候也还是这种状态。 她还是坐轮椅,但除了黑眼圈,几乎看不出患精神疾病的迹象。跟旁边那些眼神涣散流口水的,或者时不时就激动大叫,引得护士紧张看过来的病人都不同,冯眠情绪稳定,视线也稳定,从来没有失焦、甚至虚焦的情况。比起来,反而丛明晨怀揣大秘密、心虚焦躁的样子更像一个精神病人。 “你认识冯鲸?” 虽然数次提醒自己镇定,但一待冯眠被推到桌前,她还是迫不及待地问出口。 “那个建筑师?”冯眠反问,随即点点头,意思是她的确认识。 丛明晨紧接着问:“建筑师?不是你堂姐或者姑姑之类的吗?你们都姓冯,她也是d市人,后来跟她妈改嫁去的骆东,虽然跟你不是一个地方,但有没有可能……跟你的冯是一个冯?” 冯眠一直耐心等丛明晨说完,才摇头:“不是堂姐也不是姑姑,她是我找的建筑师。” “你找的她?”丛明晨失望也好奇,“你找她干什么?” 冯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病号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那张纸被对折了两次,冯眠一一展开,印着横格,a4纸大小。丛明晨狐疑地接过来,是一幅铅笔画。更确切地说,是副建筑设计图。线条生涩,比例也不对,明显是出自外行之手。 “这是你画的?” 丛明晨问冯眠,见后者点头,又低头研究起来。虽然技术不到位,但她画得很用心,门、墙、树、落地窗,全都标得清清楚楚,还有书柜,很多书柜——她是要建一座图书馆,旁边有小字写得清楚:糖豆图书馆。 糖豆……棠豆? “你是为了纪念陈棠棠和姜豆豆?” 丛明晨有点意外,毕竟冯眠表现出来的样子并不热心,不仅不热心,还可以说是冷血。之前听不止一个人说过,说冯眠小小年纪就这么冷血,难怪身边人都不喜欢她。可从这幅画可以看,冯眠不是不热心,也不是不善良,她只是不善于表达。其实她心里都知道,也很受触动。唐宫,那个吞噬了陈棠棠和姜豆豆,也妄图拖她下地狱的地方,她都记得…… 丛明晨很感动,所有的大人都在关心五百亿,只有冯眠这个被大家定义为冷血的小孩在惦记陈棠棠和姜豆豆。唐宫是吃人的地狱,也是她的梦魇,可冯眠却想着改造它,重塑为书籍和知识的海洋——糖豆图书馆。 糖豆,不仅暗含两个小女孩的名字,还暗示,这是送给小孩们的图书馆。 “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你家里人的意思?”丛明晨很感动,但仍谨慎地确认,“糖豆图书馆,是专向小孩开放的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丛明晨拍掌夸冯眠,引得好多家属和病人都往这边看。冯眠很不自在,取回糖豆图书馆的设计稿,重新叠起来,放回兜里。 丛明晨露出姨妈笑,温柔地问她:“怎么会找到冯鲸?” “她得过奖。” 冯眠回答得很官方。但的确,作为建筑师来说,冯鲸很优秀。要在d市找一位给糖豆图书馆做设计的建筑师,丛明晨也会把冯鲸列为首选——只要她工作的时候别老跟赵波澜上演言情剧。 “她答应你了?” “没有,”冯眠有些沮丧——难得把情绪写在脸上,“因为我是未成年。而且,唐宫的产权在罗丽手上。” “这可难了。”丛明晨摇头。冯眠未成年还好说,找她父亲或者曹红卉出面委托冯鲸都可以。但唐宫的产权在罗丽手上,罗丽如今昏迷不醒,这点的确没办法解决。 “我想请她先做设计,反正建造是很后面的事。但她不肯。” 冯眠认真在苦恼,眉头皱着,脸上难得有一点小孩样子。丛明晨头回见她这样,还有点不习惯。她之前老是一副胸有成竹,或者高深莫测的表情,看了让人疏远。今天不同,进了精神科反而有精神了,看来休养得不错。 丛明晨忍不住笑,很没有同情心的样子。 40杀人灭口 “我有一个问题。” 笑着笑着,之前那个沉重的话题突然浮上心头,丛明晨便笑不出了。她看着冯眠,认真说出这句。冯眠闻言微微蹙眉,但很快又变成那副没什么表情的、严肃的脸。对于丛明晨的问题,她是有兴趣的。但她太懂敌进我退的那一套,越是想知道,越是一个字都不会问。反而丛明晨根本不会想那么多,直言不讳地问她:“你之前说的、出现在唐宫的那个变态,不是骆军吧?” 因为被师父泼过冷水,丛明晨以为冯眠不会回答,至少不会回答她想听的。但没想到,冯眠很直接地说了两个字:“不是。” 丛明晨始料未及,险些坐不住,连带椅子咯噔响。被病区护士不悦地瞪了,才想起这是在医院,人多眼杂,聊这种话题要谨慎低调。但她实在镇定不下来,只好双手扒在桌上,脑袋使劲往冯眠那边凑,压低声音问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或者,你明白我刚才问的那个问题,意味着什么吗?” 冯眠不作声,看着丛明晨——遇到她觉得蠢或者无需回答的问题,她一向是这副表情。 丛明晨消化完冯眠的那两个字,才喃喃地说:“师父说得没错,骆军果然是替罪羊,害死姜豆豆的另有其人。唉,就说不该这么早结案。现在倒好,骆军死了,真凶还逍遥法外,谁知道他会不会再对别人下手?豆豆多冤呐!” 忽又握住冯眠的手说:“现在也不晚,你等着,我马上通知师父,就说你要重新做证!” 她激动地掏手机打电话,丝毫没有注意到:冯眠正将被她握过的手往病号服上蹭去,像是要蹭掉什么脏东西似的——冯眠不是洁癖,只是不喜欢被人触碰。 丛明晨的电话没打成。因为她刚掏出手机,护士就过来制止,说医院规定,精神科病人不允许使用手机。然后又提高音量,向探视区的家属广泛提醒:手机是硬物,患者情况各有不同,难保不会发生危险。所以,为了病人的安全着想,精神科内,一律不准出现手机。 丛明晨撇嘴,她只是打电话,根本没想把手机给冯眠。护士不该一刀切,更不该拿她做反面典型,好歹她是人民警察,怎么可能胡来? 经此一波,丛明晨无心再打电话,尤其是听冯眠说:“我是精神病人,不能做证。” 丛明晨急道:“那你之前怎么也不说?” 看着冯眠毫无波动的脸,突然灵光一闪,狐疑道:“你是……故意转进精神科?” 冯眠没有直接承认,只说:“我的确睡不着。” “的确”二字,听起来就像承认后的附加借口。丛明晨心疑:为何一开始不说,反而在进了精神科,证词失效后才告诉自己真相?要知道,那个人可不只是祸害姜豆豆的凶手,对冯眠也起过歹念,难道冯眠就不想他被绳之以法?总不能…… “你怕他杀人灭口?” 丛明晨惊呼,引得探视区的人纷纷侧目。但好在,她们在精神科,这里说什么的都有,担心被杀人灭口,只是普通受迫害妄想症的标配而已,不算出格。相对来说,丛明晨和冯眠哪个是病人,才更让人疑惑。护士虽没有这种烦恼,但因多次被丛明晨打扰,本该见怪不怪的脸上反而最先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口里也随之滑出一个表达不满的“啧”。 丛明晨抱歉地摆摆手,继续问冯眠:“那个人的本事就这么大?好歹你爸是冯耀阳啊!” 听到“冯耀阳”这个名字,冯眠吐气稍重,之后嘴角提起一点弧度,称不上笑,略僵硬,但勉强算“面无表情”之外的表情。 只是,那之后,她马上垂下眼帘,摆弄着自己的手指说:“冯耀阳很喜欢向人介绍说我是他‘宝贝女儿’,可实际上,我从来没有叫过他‘爸’,他也不在乎。” 首次听冯眠提到与冯耀阳的父女关系,丛明晨不知该作何种反应。 冯眠的处境,距她自己的太遥远。冯眠与冯耀阳的关系,也不是她能轻易理解的。以她的成长经历,实在很难想象一个不爱孩子的父亲。大概冯眠也想象不出,被父亲宠溺地叫“宝贝女儿”是什么心情。说起来,这应该算是冯眠的知识盲区,虽然有点让人难过。 好在冯眠很快转移话题:“冯鲸怎么了?” 丛明晨支支吾吾,她虽然可以大方问冯眠怎么会认识冯鲸,但对于冯眠的问题,却迫于警察纪律等等原因不能提。 但冯眠还是凭她的反应猜到:“有案子?” 丛明晨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有点假,索性甩手道:“反正你最近别找她,她自己的事情焦头烂额,还不定什么时候能解决呢!” 冯眠没说话,隔着病号服摁了摁糖豆图书馆的设计图,然后也不打招呼,直接推着轮椅往回走——她现在已经能自己推动轮椅,可见身体是真的好了许多。丛明晨笑得满心安慰,全没一点对对方不告而别的怨气。 正好骆南被护士带来,丛明晨买的薯条已被他拿在手上,很满足。只是,他是个心思非常简单的人,走路和吃薯条这两件事没法同时做。偏又压不住馋,所以每走几步便停住,低头抽出一根,慢慢往嘴里送,视线片刻不离,吃得极细致,心无旁骛。 丛明晨远远地招手,骆南不理她。 护士一再催他快走。不巧一个狂躁病人路过,一把抢了骆南的薯条,“哈——哈——哈”地笑,活像电影里的反派。护士手忙脚乱去拉。骆南极委屈,却不敢反击。不仅不敢反击,连哭也不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嘴巴抿得死紧,生怕不小心哭出来会再给人欺负似的。 丛明晨要上去帮忙,忽见冯眠推着轮椅拦在那个狂躁病人面前。她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对方。冯眠虽然瘦小,但气场很足。尤其一言不发看人的时候,表情相当可怕,透着满满寒意和威胁,令人不自觉退避三舍。好多大人都不喜欢她,并把她的被孤立归结于此。 那个狂躁病人初时还跟护士对着干,又在骆南面前瞎比划,嚣张翻天。但给冯眠一看,动作马上小很多,只嘴里还不受控似的喊道:“哈——哈——哈!” 冯眠冷冷道:“你是精神病,不是神经病,请自重。” 探视区的家属和护士都忍不住笑,丛明晨也觉得冯眠小大人的样子好笑。但没想到,狂躁病人还就吃她这套。被“教训”后,立马不再乱叫,薯条也乖乖递上。冯眠不接,示意他还给骆南。狂躁病人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立马把薯条还给骆南。骆南怯生生接过,极乖巧地对冯眠说:“谢谢姐姐。” 冯眠不理他,也不看护士,推着轮椅走了。 众人啧啧称奇,纷纷说,要不是亲眼见到,打死也不相信两个壮年小伙会被一个坐轮椅的丫头收拾得服服帖帖。护士也摇头,教训两个“壮年小伙”:“同样都是病人,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们,唉……” 丛明晨又笑,觉得冯眠这小孩还真是深不可测。 之后陪骆南玩。曹红卉来过后,骆南已经不太会歇斯底里地发作,大多数时间都很安静,只是比之前胆子小了很多,见谁都害怕。但凡不害怕的,又一律统称为“姐姐”。骆南对“姐姐”这个称呼,有谜之好感。而这,丛明晨想,应该归功于曹红卉。对骆南的照顾,大概是曹红卉曲意逢迎的人生里,意外结出的善果。 向罗浩汇报冯眠在医院的言行时,她一直注意着师父的反应。尤其是,冯眠直言不讳承认凶手另有其人,骆军只是替罪羊的事。 罗浩明显对冯眠的话也很意外,还很谨慎地向丛明晨确认:“你的意思,冯眠是装作有pstd,所以才被转去精神科?” 丛明晨解释:“那倒不是。我问过医生,她的失眠是真的,而且对别人的触碰、老鼠的形象和声音,都有很明显的拒绝甚至恐惧。所以,结合她自己承认的部分,我怀疑,冯眠因为害怕被灭口或者报复,对于精神疾病的诊断结果并不排斥,甚至有主动往上靠的意思。反正我感觉,她这次住院,时间不会短。” 对于丛明晨有理有据的分析,以及实际找医生求证的行为,罗浩觉得超出期待。他这个徒弟,一向大喇喇,这次在冯眠这件事上考虑得如此周全,除了年轻、学习能力好之外,恐怕也有与冯眠相熟,切入点与他这个师父不同的原因。 这是好事,唐宫案迷雾重重,他需要不同的视角。但显然,以他的性格,是绝不可能与冯眠或者骆南有如此交情的。这一点,纵观刑警队上下,还真没人比得上丛明晨。 罗浩正犹豫要不要夸丛明晨两句以激励军心的时候,丛明晨忧心忡忡地开口:“师父,要真是冯耀阳……卖女求荣还杀人灭口的话,我们怎么办?” 41无罪释放 “冯耀阳卖女求荣还杀人灭口?”罗浩重复着丛明晨这句颇有点骇人听闻的指控,迟疑道,“冯耀阳毕竟是她父亲,你无凭无据,单凭冯眠一句变态另有其人就下此结论,是不是太草率了?” “草率?” 听到师父跟自己之前一样,还在顾念冯耀阳的人伦天性,丛明晨一脸不满,争辩道:“那变态可是冯耀阳饭局上的重要客人,他亲自请来的!对方什么人他会不知道?真不知道的话,又怎么会在冯眠来月经被嫌弃后,连夜急召姜豆豆来?师父,您不会真觉得这就是普通的一顿饭吧?摆明了冯耀扬是拿自己亲生女儿献贡啊!” 丛明晨越说越激动,理直气壮,音量高,语速也快。但难得逻辑还清晰,罗浩无法反驳。 见师父被问住,丛明晨又道:“何况冯眠是什么人师父您还不清楚吗?如果不是感觉到危险,她那么聪明的小孩,怎么可能甘心待在精神科,跟那伙傻子、狂躁症朝夕相处?” “傻子”无疑是骆南,丛明晨很抱歉把他用在此处。但去过一次精神科后,她对那里的环境深有感触:混乱,压抑。她一个普通人尚且待不住,何况拥有冯眠那种脑袋的小孩? 罗浩没有那么直观的感受,对冯眠也没有丛明晨那么熟,所以他对这件事的看法,主要还是基于案子。从案子的角度,即使冯耀阳真的恶劣到把女儿推入火坑的地步,但杀人灭口……虽然之前罗丽出事,他曾判断为对方要杀人灭口。但这次的对象只是一个孩子,还是冯耀扬的亲生女儿,难道就因为看过凶手一眼,不仅罗丽要杀她,连冯耀阳也—— 罗丽要杀她。 对于罗丽绑架冯眠的理由,冯眠认为罗丽是因为陈棠棠而迁怒于她。但陈进的供词,却是罗丽因为冯眠威胁到冯耀阳而有意除去。难道他所指的“威胁”,并非冯氏父女关系的恶劣,而是冯眠知道真凶,罗丽基于冯耀阳的利益考虑,要替他杀冯眠灭口? 那么姜豆豆体内残留的东西呢? 那确定无疑是骆军的,而且罗丽也确实想置骆军于死地,这要怎么解释? 可他们之前也分析过,如果凶手真是骆军,冯氏并没有替他遮掩的动机。从这个角度看,真凶只可能是冯耀扬的座上宾。冯耀扬知道真凶,所以才会遁走海外。替罪羊骆军伏法,所以他才安心回国。这么解释,显然更合理。 “如果真是冯耀阳要杀人灭口,冯眠怎么办?”丛明晨对罗浩的疑问并不知情,一径循着自己的思路追问。 罗浩揉了揉太阳穴,但精神并没有跟着放松,回答丛明晨说:“如果真那样的话,那她待在精神科,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能想到转入精神科,把自己变成一个无效的证人,以此来逃脱被灭口的风险。冯眠这个小孩,还真是不简单。 只是,她为什么又要向丛明晨承认,真凶另有其人?难道是担心警方就此结案,自己陷身精神科再无重见光明日,所以特地通过丛明晨提醒他们,唐宫案要继续查? ……疑点太多,恼的是知情人还吞吞吐吐。 罗浩很头疼,但没容他为冯眠的事头疼多久,就被赵永新一通电话叫到办公室。电话是直接打到他手机上的,并特意叮嘱,一个人来,不要外传。 罗浩一头雾水地赶到局长办公室,推门就看到一个男人正襟危坐。对方年纪与赵永新不相上下,但头发理得很短,花白头茬抹了油,很精神,脸也比赵永新显年轻。从他的坐姿和表情,罗浩判断那也是系统内的人,职级可能比赵永新还高。 只是,那人不说话,反而赵永新开门见山地说:“没有证据,人就不要老关着了,放了。” 罗浩反应了一下,才把思绪从冯眠转到石波的案子上。显然,赵局的意思是要无罪释放石波。罗浩脸当场就黑了,对于底下人跑断腿,上面领导拼命拆台的行为非常不满,直言不讳地说:“尸体是在石波驾驶的车辆后备箱里发现的,他是勒死冯大石的最大嫌疑人。案件侦查阶段,我们有权对他进行羁押,只要羁押时间不超过两个月,都不算违规。” 赵永新被底下人当面顶撞,脸上挂不住,讪讪地向旁边人看一眼。对方倒是一直稳坐如钟,并没有被罗浩的话顶撞到。赵永新无奈地劝罗浩:“知道你刚办了大案底气足,但石波这个案子不一样,这回是上面直接……” “那不如直接来个警情通报,就像上次唐宫案那样!”罗浩语带讥讽。 赵永新斥道:“罗浩同志,请你注意言行!” 局长大人一生气,梳到头顶救急的发稍就跟着颤。为了稳定情绪,他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摇摇头,方改唱白脸,语重心长地说:“你听听你现在说话,怎么跟那个实习警员似的,没大没小,这是你跟领导说话的态度吗?” 罗浩道:“领导,真不是我故意顶撞。我们最近在调查跟石波在医院碰头的那个人,黄志坚。那家伙曾因为容留他人吸毒被拘留过,当时就对毒品来源支支吾吾,所以我们怀疑,这次石波跟他见面,绝非简单的探病,很有可能与毒品……” “怪不得查到现在没进展。”赵永新摇着头泼冷水,“好好的杀人案,怎么查成了毒品案?行了,你不要说了,回去放人吧。我还跟你说清楚,这不是我的意思,是上级领导的命令,你照着执行就行了。” 说话间,推过来一张公文。 罗浩拿起来,确实是公安厅的文件,内容也确确实实是放人。不仅如此,文件卷首和水印都赫然印着“绝密文件,禁止外传”的字样。 红色字体,非常严肃。 罗浩无奈,敬了个礼,表示服从命令。来人略点头,仍然没话,谨慎把文件收回牛皮纸袋。罗浩好奇地问道:“石波他……” “罗浩同志,”那人冲他微微一笑,“请你执行命令。” 对于罗浩突然下令放走石波,众人大为不解,看罗浩的眼神都很古怪。 罗浩暗恼赵局为什么要让他做这个坏人,他自己直接下令放人不是更好?但真那样的话,罗浩心道,只怕他头一个不会听话。到时候赵局势必还是要告诉他绝密文件的事,为难还是为难在自己身上。性格如此,逃不脱。 只是石波,真的是卧底吗? 虽然不知道他是不是勒死冯大石的真凶,但能惊动公安厅出绝密文件放人,可见石波是个重要角色。罗浩凭经验分析,认为他应该是卧底。尤其是,石波一直在骆马湖活动,又试图与有毒品案底的黄毛接触。说不定,罗浩心想,他们一直以为裹足不前的骆马湖毒窝整肃,其实早就开始了呢。 但既然是绝密文件,他就一个字也不能说,包括这些分析。尤其是这些分析。 不能说,就只能在警队一众苦瓜脸中,看着冯鲸高价雇佣的律师春风得意——他这是白捡了个大便宜,都没怎么费心律师费就到手了,能不高兴吗? 比他还高兴的,自然就是冯鲸了。 冯鲸表现得就像热恋中的年轻女孩,一路挎着赵波澜的胳膊,笑得也多,跟他相亲认识的、那个理智清冷的建筑师形象相去甚远。 丛明晨甚至又开启了追言情剧的模式。直到对方完全消失,她才回过神来,大睁着眼睛问罗浩:“师父,人放了,案子怎么办?” 罗浩叹气。丛明晨说得对,石波放了,冯大石的案子并没有结束。没有石波,这案子能查的无疑就几个方向:冯大石、租车公司、冯鲸。 查冯鲸势必会动到石波。 但不查更奇怪,毕竟冯鲸是冯大石的亲生女儿。冯大石入狱二十六年,父母早就死了,冯鲸可以说是他唯一的社会关系。不查她,基本上社会关系这条路就算堵死了。 杂念很多,慎重考虑后,罗浩吩咐一队人围绕租车公司继续查,另一队人去挖冯大石在狱中的表现、出狱后的行为等。 任务布置完,只有丛明晨落单。 丛明晨大为不解,毕竟自己在唐宫案中有不俗表现,还不至于沦为板凳队员。她翻来覆去,猜测是因为对冯耀阳的指控,步子迈太大,所以罗浩怀疑她的工作能力。但她回想自己对罗浩说的话,惊悚归惊悚,逻辑并没问题。罗浩是老刑警,不至于看不出来。 辗转反侧一晚上,黑眼圈都出来了。 但没想到,次日刚一到办公室,就被罗浩叫去,安排她单独跟踪冯鲸,随时汇报可疑情况。 丛明晨刚经历过一晚上的自我怀疑,不太确定怎样算可疑,也分不清不查赵波澜,只盯冯鲸的界限。所以,罗浩都下完命令了,她还挠着头,为难地确认:“冯眠那样算可疑吗?她找冯鲸给她设计糖豆图书馆,冯鲸不干。我估计冯眠不会轻易罢休。她这样算可疑吗?” 罗浩重重叹气,无奈地说:“不清楚就多汇报,可不可疑我来判断行了吧?” 丛明晨听出罗浩语气里的失望,非常后悔多嘴问那一句,心想可不能真像罗浩说的,凡事都留给他判断。真那样,她这个实习警员可就永远毕不了业了。 因为心里持保留意见,所以当下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就打算出门。 罗浩看她那个迷糊样子,非常不放心,叮嘱道:“你小心点,别被人发现……” 但以丛明晨跟踪人的水平,和石波反侦察的能力,要她不被发现,还真是有点困难。罗浩觉得这句多半没用,心里不自觉对徒弟降低要求:只要能不被冯鲸发现,就算她任务成功。 42跟踪 丛明晨的态度非常好,接到任务第一天,就加班加点地盯冯鲸。 冯鲸为赵波澜接风洗尘,选了一家价格不菲的牛排餐厅。这选择很符合冯鲸的习惯,贵的就是好的,合不合适她并不太会判断。之前的大波浪和职业套装,多赖她底子好,又幸亏发型师和服装店员的审美双双在线,所以看上去挺适合她的。但牛排餐厅,虽然价格不菲,打分也很高,但对于赵波澜吊儿郎当的样子,未免太过拘谨。 可惜冯鲸看不到这些,满眼都是赵波澜。 丛明晨不想冯鲸离开自己视线,又恰逢饥肠辘辘,灵机一动,电话打给丛明阳,邀他出来吃大餐。 丛明阳刚开学,课业不轻松。又因暑假集训期间频繁请假、训练不专心等等原因上了教练的黑名单,不时得到加训。可以说,身心俱疲。 尤其是,惦记了一个暑假的姑娘冯眠,只怂不拉达见过一面,对方就被转进精神科,探视无门。 冯眠的监护人是冯耀阳,但医院对接一向是曹红卉。曹红卉对丛明阳这个冯眠追求者印象不佳。他姐姐丛明晨是警察,又是冯眠的救命恩人,她不能拦。但对丛明阳,曹红卉就无情多了,尤其是见冯眠对他没什么特别,更是大笔一挥,直接将丛明阳打入d大凑热闹的“闲杂人等”一栏,拒绝探视。 丛明阳心里苦,听到姐姐请吃大餐也没多高兴。同意出来,无非看在两点:一,郁闷久了出来放放风;二,顺便打听下冯眠的近况。 可丛明晨恨不得跟他零交流,注意力全在靠窗那桌的客人身上。那桌一位是漂亮的职场女性,一位是胡子邋遢的“黑道大哥”,看上去很不般配。餐厅里好多人都有意无意偷看他们,尤其是那位女士,长得漂亮,气质还绝佳。可她偏偏像被下了蛊一样,对满餐厅的优秀男青年视若无睹,一心一意对着那位长卷发的“黑道大哥”笑。 丛明阳感慨——同时猜测这餐厅里的绝大多数男人正跟他一样感慨: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没多久,服务员捧着瓶红酒过来,说是那位“大哥”送的。 还没容丛明阳问,丛明晨就懊恼地说:“哎呀,给发现了!”丛明阳一脸黑线,吐槽说:“你眼睛都快粘人家身上了,不被发现才怪!” 随后又才反应过来,姐姐这是在执行任务,顺便叫自己过来吃饭。他对自己沦为工具人没有意见,但对丛明晨的业务能力深表怀疑,连续吐槽:“你警察学院白上的吗?哪有你这样跟踪人的?就算是跟电影学也不至于这么菜吧?” 丛明晨叫弟弟闭嘴,辩解说是对方太狡猾,还说就算罗浩亲自来跟,也会被发现。 丛明阳撇嘴,不以为然。 丛明晨继续她的歪理,说师父既然叫她一个新人来,可见根本就没报什么不被发现的希望。所以,她被发现也没关系,关键是被发现后还能稳得住,并厚着脸皮继续跟。而且,正因为是她一个能力不行的菜鸟来跟,对方才会放松戒备,她也才能得到师父想要的信息。 丛明阳对姐姐的这套理论叹为观止,皮笑肉不笑地说:“别的不说,你对自己的能力认识得倒是挺清醒,定位也蛮准确。” “那当然!”丛明晨理所当然地接受弟弟的“夸奖”,然后凑过头去,压低声音问他,“对面那小姐姐漂亮吧?” 丛明阳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基于事实,懵懂点头。 丛明晨一笑,神神秘秘地说:“你刚才不是问我冯眠吗?实话告诉你,那小姐姐现在就是冯眠的女神,她求而不得,甚是苦恼呢!” 丛明阳明知姐姐胡说,却还是忍不住又看向对面那个女人。女人喝酒,也吃菜,但不管做什么,眼睛就没离开过男人,很明显是个爱情上头的小姐姐。丛明阳想不通,冯眠那么酷的人,会求她什么? 丛明晨的声音像画外音一样适时地响起:“那位小姐姐叫冯鲸,是位很厉害的建筑师,年纪轻轻就得了很多奖,早几年前就自己开事务所,相当优秀。哦对了,她还是你学姐呢!你们d大建筑系不是很牛吗?她就是那毕业的。听说你们学校新建那个图书馆,她还参与设计了呢!” 丛明阳对建筑界不关心,但学校新图书馆的事情多少知道一些。他是听说有建筑系的学长学姐参与设计,但总以为是很老的那种,没想到这么年轻。 “可是,这跟冯眠有什么关系?”丛明阳没被姐姐的故弄玄虚带跑,认真提问。 “这个嘛,”丛明晨一副卖关子得逞的表情,“冯鲸不是建筑师吗?冯眠找她,当然是因为建筑的事情!” “冯眠要学建筑?”丛明阳一头雾水,“没听她提过这茬啊。” 丛明晨忙摆手:“那倒不是!就是……唐宫不是毁了吗?又死了俩小孩,挺惨的对吧?所以,冯眠就想在唐宫原址建一座儿童图书馆,名字都取好了,就叫‘糖豆图书馆’。” “糖豆图书馆?”丛明阳一脸疑惑,“冯眠要在唐宫建图书馆?” “嗯。”丛明晨肯定地点头,“设计图我都看到了。当然,那是冯眠自己画的,她毕竟不是专业的嘛,所以才想找冯鲸这位优秀的建筑师帮忙。只可惜,人家不肯。”丛明晨耸耸肩,颇替冯眠无奈。 丛明阳听得很投入,马上问:“为什么?” 丛明晨向冯鲸那桌努努嘴,“你不看到了?人小姐姐忙着谈恋爱,根本无暇顾及冯眠嘛!更何况她又是个小孩,谁会把小孩的话当真?” 丛明晨喝着赵波澜送的酒,看着丛明阳一脸的忧心关切,心想这小子都能跟冯鲸组合出道了,俩人一道去演言情剧,保准有市场。 丛明阳半信半疑看了冯鲸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问姐姐:“你跟我说这些干嘛,不怕违反纪律了?” 丛明晨摆着手说:“这没什么嘛。又没提到案子,顶多算周边。你不是很关心冯眠,想知道她的近况吗?所以,就当姐姐卖你个人情啦,不用谢我!” 丛明阳露出大白牙假笑,然后低头切牛排,心里不自觉开始打算,想要帮冯眠。 赵波澜和冯鲸临走前,特地走到丛明晨这一桌,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说:“我们回家了,小丛警官想跟就慢慢来,不用急。没兴趣,直接下班也行,反正明天还得见,是吧?” 赵波澜说话一副混混口吻,声音半含着,油腔滑调的。丛明晨没跟这种人打过交道,一时有点慌。尤其是,对方非常老练,虽然看似油腔滑调,只是个小资格的混混,但实际上非常稳,莫名有种光站在那笑,就能让她心虚到全招供的气场。 但她还是强撑着,嘴硬说:“我是……要帮一个朋友……问问冯老师的时间,不是跟踪你们,没那个意思,没那个意思。” 赵波澜笑嘻嘻地说:“冯老师最近都没时间。但有小丛警官这样的美女关照,大波波我很有时间,所以你继续来,我绝不投诉。” 丛明晨很尴尬,赵波澜却揽着冯鲸的肩,边往外走边告别:“明天见啊小丛警官,谁不来谁是小狗!” 声音含笑,隔着旋转门都还能听得到。 丛明阳一副开眼的样子,指着冯鲸背影说:“那真是d大学姐?她脑子坏掉了要跟一个小混混?” 丛明晨耸耸肩,无奈地说:“所以我不是在这吗?” 丛明阳不放心地说:“你行吗?那家伙看起来很有经验。你明天还跟他们?要不我请假陪你吧。” 丛明晨赶紧摆手,用尽全身力气拒绝:“你行了你啊!哪有出任务还带着弟弟的,你是想让我被队里笑死?赶紧吃,吃完滚回你学校!” 赵波澜说话倒是算数,晚餐那顿牛排吃完,他就跟冯鲸直接回了后者家,之后也没再出来。 丛明晨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一大早又奔到冯鲸家小区外。本来还担心他们会不会从别的门走掉,但很快就看到冯鲸的宝马开出来,她一个人,按照平常的作息出门。丛明晨分身乏术,犹豫要不要留下来守赵波澜,但想起师父的命令是跟冯鲸,于是一狠心,抛下赵波澜,跟上了冯鲸的车。 冯鲸的成功不是没有道理。十二年未见的男人刚从警局出来,她竟然还能安心上班!而且,一分钟都不带迟到的,也打死绝不早退! “果然是个人才!” 丛明晨一边窝在车里啃她的午饭——一块冷掉的三明治,一边五体投地地佩服。正发牢骚,视线里突然出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短背头,身材高大,霸气又帅气!让她这位正在执行任务的人民警察都没忍住,一连多看了好几眼。然后越看越眼熟,最后终于没忍住,一拍大腿,惊呼出声:“赵波澜!” 赵波澜也看到了她,大步流星过来打招呼,视线扫过她手里被拍散架的三明治,连声啧道:“看美女受苦,我真是于心不忍!小丛警官要是不介意,不如跟我们一起去吃饭?” 还没等丛明晨开口,又道:“但我们今天会吃得很快哦,因为吃完还要去民政局排队。” “民政局!”丛明晨一惊,差点呛到,“你们要领证结婚?” 43金盆洗手 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丛明晨决定跟他们去民政局。 她犹豫的点在于:这算不算可疑情况。 冯鲸与赵波澜分离十二年,刚重逢,赵波澜就被卷入一桩杀人案,而死者却是冯鲸父亲——虽然她当他是个祸害。但正因如此,赵波澜的杀人动机才成立。此时此刻,这两个人却要去结婚,是不是太疯狂了? 如果说,以冯鲸爱情上脑的表现,做出这种决定还不算奇怪的话,那赵波澜呢? 他是冯大石案的嫌疑人,还是个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混混,就算旁人不说他配不上美女建筑师冯鲸,他自己心里就没点数吗?那日审讯室中的表现,丛明晨以为他是爱冯鲸的。可真爱冯鲸的话,这么草率地结婚不是很不负责任吗? 赵波澜令人无法理解。但以冯鲸来说,又并非那么不能理解。所以丛明晨才犹豫,不知道这算不算可疑,该不该向师父汇报。 冯鲸和赵波澜甜甜蜜蜜啃麦当劳的时候,丛明晨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等俩人吃完上车,她还是没想明白,但也不敢再犹豫,驱车跟上,心说先看看情况,回头再定。 因为不是什么特别节日,甚至日期和星期都没摊上双数,民政局门可罗雀,根本用不着排队。冯鲸和赵波澜是下午第一对,丛明晨的发动机还没凉下来,两个人就手挽着手出来了。 冯鲸非常高兴。而且,不同于前几日的兴奋,她今天更多是甜蜜,嘴角一直向上勾着,露出洁白的牙齿——丛明晨才发现,她竟然长着一对虎牙,牙冠尖尖的,笑容特别生动。 而赵波澜也一改前几日的邋遢,理了发,换了衣服,帅得一塌糊涂。而且他好像很知道自己帅,走路说话不停耍宝,拼命逗冯鲸笑。 虽然俩人都西装革履,打扮得精致成熟,随便出入这城市的任何一个严肃场合都不违和。但丛明晨却觉得,他们就像两个十几岁的孩子。男孩拼命在女孩面前耍宝,只为博对方一笑。女孩看着她的少年胡闹,笑得干净又纯粹。 至少,他们的爱情,还停留在十二年前。 丛明晨有这种感觉。因为这,他们急着领证结婚的行为好像一下子合理了。她甚至替他们高兴,尤其是替冯鲸,十二年来没有一刻想过放弃,所以才会有这一刻,才值这一刻。 丛明晨掏出手机打电话,想赶快把这个消息告诉师父,管它可不可疑。她只知道,此情此景,得告诉师父。冯鲸和赵波澜的喜悦,正隔着一条马路传来,而她也打算通过手机信号传播下去。别的不管,至少他俩的爱情,惹人羡慕。 “砰!” 几乎是电话接通的同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剧烈的撞击。丛明晨吓了一跳,手机直接掉落,罗浩的声音从脚底传来:“什么情况?” 但丛明晨已无暇估计,猛地推门跳车,一边高喊:“叫救护车!”一边推开呆滞的路人,向马路正中的斑马线跑去。 那里,赵波澜正倒在血泊中,而肇事车辆甚至都没有减速,一路呼啸而去。 冯鲸被赵波澜推开,摔在一旁的地上,凝滞了好几秒。直到丛明晨大喊着冲过来,她才从满地的血泊中惊醒,扑上去喊:“赵波澜!赵波澜!” 路人不断围上来,血不停漫延,逐渐浸透从赵波澜手里掉出的结婚证——那被血浸透了的大红色,显得特别讽刺,因为谁都知道:结婚证,无需血染,本来就是红的。 救护车一路呼啸着把赵波澜送进医院——他没有死,但伤得很重:右腿骨折,右臂骨折,还有严重的脑震荡,从入院起就一直昏迷。 丛明晨想起罗丽的情况,很担心赵波澜也会变成植物人,所以一直不敢跟冯鲸说话。 但事实上,冯鲸的表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不仅没有崩溃,反而极度镇定。手术、笔录、住院手续,都展现了绝佳的心理素质和处事能力。甚至在赵波澜入院后,丛明晨就没再看过她掉眼泪。仿佛赵波澜躺下后,她突然又变回了那个冷静理智的建筑师,镇定,从容,不慌不忙,几乎要让人忘记病床上的那个是她新婚丈夫。 但丛明晨没忘。不仅没忘,血泊里的结婚证还像刻进了脑袋里,想忘都忘不掉。尤其是那上面的名字——冯鲸、赵波澜。 “名字怎么了?” 幽暗的楼道里,罗浩刚处理完外面那场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找到个可以抽烟的地方,抓紧时间吞云吐雾。丛明晨主动来找他,苦大仇深,一见面就忧心忡忡地说起俩人结婚证上的名字。罗浩烟瘾正盛,无暇思考,随口反问了一句。 丛明晨很认真道:“户籍科不是说赵波澜已经改名石波,那他的结婚证上,怎么还会出现‘赵波澜’这个名字?” 罗浩转过身,看着丛明晨,显然是被她的话吸引。丛明晨继续说:“我问过了,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只能是赵波澜这个名字在法律上还有效,他并没有改成石波……师父,昨天您去见了趟赵局,回来就把赵波澜放了,是不是因为赵波澜他其实不是什么小混混,而是……卧底?” 罗浩紧张地往楼梯口看去,确认没人,才半开玩笑地承认:“你说你要一直这么聪明多好。” 丛明晨还有些不敢相信:“他真的是……” “我也是猜的。”罗浩及时打断她后面那两个字,吐了个烟圈,解释说,“上面拿着绝密文件要我们放人,连个正经理由也不给,这么霸道又这么保密,我也就只能这么猜了。要不然,也不会让你去跟踪他们了。” 丛明晨一愣: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她,师父果然另有深意。 只听罗浩道:“明知道你会暴露还是让你去,就是想着,万一他真是卧底,你的跟踪,就算帮他打掩护了。不然对方知道他莫名其妙被放出来,难保不会怀疑他的身份。当然,如果他不是……” “如果他不是,那我更该盯着他们了,”丛明晨主动接过师父的话,“毕竟他俩一个是犯罪嫌疑人,一个是死者的亲生女儿。” “嗯。”罗浩点头。 他难得说这么多话,除了向丛明晨释疑,另一方面,也是看丛明晨跟他想到了一处,他一直以来憋着的想法终于有人可以交流。 “只是没想到……” 罗浩叹了口气,改去掸烟灰,不再说下去。 丛明晨忽然生起气来,抱怨说:“早知道这样,上面干嘛还让我们放人?放了他们又护不住,平白惹对方怀疑,简直猪队友!真不知道领导们怎么想的,人家豁了命出去做卧底,结果自己人在背后乱捅刀,冤不冤啊?” 罗浩摆手制止,然后掐灭烟,认真叮嘱:“肇事车辆还没找到,事情真相到底如何没人知道,说不定单纯是场意外。所以,你先不要声张,尤其不要对冯鲸瞎说。” 丛明晨吐舌头,“我今天都没敢跟她说话,能瞎说什么。” 罗浩不理她,率先往外走。丛明晨忙跟上,继续发表意见:“师父您不会真觉得是意外吧?我才不信会有这么巧的事!领结婚证的当天被车撞,呵,这要是意外,民政局还不得关门?” 丛明晨叽叽喳喳地抱不平,但一看到冯鲸,立马跟吃了哑药似的,安静下来。 冯鲸坐在病房外的联排椅上,手撑着额头,肘顶着膝盖,安安静静。她的外套染了血,无精打采地瘫在旁边的椅子上。上身只一件白衬衫——当然也有血,袖子擦破,被卷到肘上,露出掌根到小臂大面积的擦伤,与腿上的连成一片,伤得最严重的膝盖包上了纱布。高跟鞋倒在一边,光脚踩在地上,肿得厉害,绝没可能再穿进那双违反人体工学的鞋。 晚上医院的冷气给得足,她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清晰可见。 罗浩拿起她的外套——蓝色的塑料椅面已被染红一片,不得已又放下,拍拍冯鲸的肩膀,好心道:“回去洗个澡睡一觉,明天再来。” 冯鲸抬头看罗浩,眼里杂着红血丝,忧心问道:“肇事车辆找到了吗?是不是他得罪了什么人?” “已经去查了。”罗浩回道,但也仅到此为止。此时此刻,他并不打算就这个话题与她深聊。 冯鲸在一天之内经历了新婚、车祸、新郎重伤昏迷这些大起大落,处理了赵波澜的手术,应付过警方的笔录,到现在应该早就筋疲力尽。她关心的这些问题,也正是罗浩他们想知道并竭力在查的。但在结果弄清楚以前,罗浩认为,没必要让她跟着担心。 他指指病房,温柔地劝道:“赵波澜需要你,你不能现在就垮掉。” 听到赵波澜的名字,冯鲸好像一下有了力气。她看着罗浩说:“他这些年也许走了些弯路,但绝不是坏人。把我从深渊里拉上来的、天使一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去杀人?” 经过一天的强撑,冯鲸已没力气激动。她音量不高,像是低声呢喃,但反而透出一种温柔的力量感。 “他说他要重新做回赵波澜,说从被我认出来、追着他喊赵波澜的那刻起,就认输了,什么黑道白道都不管了,只想做回赵波澜,做我的赵波澜……” 可能这正是问题所在。 看到冯鲸坚定的样子,罗浩心头一阵沉重。十几年的警察经验告诉他:不管是卧底还是单纯的混混,想要金盆洗手,哪会那么容易? 44新婚快乐 冯鲸良好的教育背景和一直以来的理智,在关键时刻凸显了出来。 她并没有像普通女人那样又哭又闹,或者搭上自己的健康深情守候。她是个理智的人,知道这个时候最需要的是养好精神,一味沉湎悲痛反而坏事。因为接下来照顾赵波澜、应付警察,都需要她有好精神。 言情剧里哭到昏厥的女主之所以昏厥是因为她们尚有依靠,但冯鲸没有,她从来就没有。 她是四岁时就遭遇人生大变、在鬼门关里踏过一个来回的人。那个时候她就没有依靠,那个时候她就知道:灾变面前,除了自己,她什么都没有。但她不怕,因为她绝不会倒下,也从来没有倒下过。 车祸当晚,冯鲸回家洗澡、睡觉,按部就班。次日一早,她在往常的那个时间醒来,先打电话到医院,然后像往常一样开车去公司。处理完上午的工作,才又赶到医院。 大难面前,人更需要按部就班地生活,好好吃饭、睡觉、上班,一切才会好起来。好起来之后,也才不至于手忙脚乱、无所适从。这与其说是冯鲸的生活智慧,不如说是她的生活经验。过去三十年,她就是这么过来的。 丛明晨上了一课,再不敢以言情女主的形象看冯鲸。 第二天,肇事车辆在城郊的一个废弃停车场被找到。车辆被打扫过,没有留下dna痕迹,也侧面证明车祸并非意外。循着车辆的登记信息,警方很快又找到他们的老朋友——快马租车,也就是赵波澜开过的、后备箱发现冯大石尸体的那辆红色悍马的东家。 案子到这里就非常有趣了。 撞赵波澜的人——显然是故意——特地到同一家租车公司租了一辆车,然后用租来的这辆车撞向赵波澜。这不单单是报复,还有挑衅的意味,似乎在嘲笑警方无能。 刑警队从没受过这种嘲弄,人人心里都憋着一团火,没等领导发怒,第一时间到租车公司查肇事人。过程并不复杂,但结果却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因为根据快马公司的记录,租车人登记的是——姜艳。 就是那个死在骆马湖、脸被狗啃得阎王都认不出的吸毒女,姜豆豆的亲妈,姜艳。 租车公司的材料齐全,租车人的身份证、银行卡、手机都确认无误,且真实有效,全都明晃晃指向姜艳,绝不可能有假。 证据面前,有人怀疑起骆马湖女尸的身份。法医老郑第一个跳出来,说姜艳是记录在册的吸毒人员,多次被戒毒所收容,她的身份包括dna信息就记录在公安系统内部的dna库里,其他人都可能有误,只有她没可能。 那么,在快马公司租车的这位,显然是冒用了姜艳的身份。 姜艳死的时候身份证和手机都不在身边。姜豆豆一死,她在世上再无亲人,身后事无人料理,连尸体都是公安局代为火化,并与女儿一起葬在公墓的。因为没人处理后事,那么死亡证明、银行卡、手机等的注销也无人帮忙办理,统统留给了公安局。但显然,公安系统的效率也有限,所以才给了凶手可乘之机。 罗浩和赵永新一致认为:凶手利用警方所办案件的线索,袭击赵波澜,显然是识破了赵波澜的卧底身份,蓄意报复。更甚者,对方的这些行为,不仅是报复赵波澜,更是在向警方进行报复。 “扫黑除恶”的口号喊了一遍又一遍,赵永新绝不允许有黑恶势力在自己的地盘上为所欲为。他连夜致电之前带着密件要求放人的领导,亲自询问赵波澜所涉案件,主动提出联合作战,并要求罗浩限期破案,尽早将肇事者缉拿归案。 为此,市局特地从省里请来人像专家,按照快马公司员工的描述,绘制了嫌疑人的画像,并向各区县街道派出所发出协查通报,要求地毯式搜查。一时间,刑警队忙得不可开交。 但那个冒用姜艳身份的女人,却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始终找不到踪迹。 直到第五日。 第五日中午,冯鲸像往常一样来到医院——她这些天一直是上午处理公司事务,中午来医院,之后一直待到晚上。那天中午,值班警察下楼拿外卖,等冯鲸到医院,看到的就是空荡荡的病房。起初她以为赵波澜是被护士带出去做检查,问了一圈才发现:人丢了! 警方第一时间查看监控。 监控显示,正是在值班警察离岗的那十分钟里,一个护士装扮的女人进来,拔掉管子,淡定从容地推赵波澜出病房,一路大摇大摆,搭电梯直接下到车库,偷了辆救护车扬长而去。后来发现,救护车被如法炮制丢在城外的废弃停车场,女人和赵波澜则消失不见。 监控里,女人染着黄发,像普通护士一样盘在脑后,戴口罩,刘海很厚,看不清脸。但从眼睛和体形来看,与快马员工的描述十分相似。 通过视频看到,凶手非常嚣张,面对电梯监控,不仅不躲,反而对着镜头竖起食指和小指,比了个摇滚的手势。不同于另一种更为大众所熟知的、代表“iloveyou”的手势,凶手只伸食指和小指,大拇指压在弯曲的中指和无名指上。在摇滚界,这叫“金属礼”,一般是观众用来表示对乐队的喜爱和赞赏,或者单纯对摇滚乐致敬。但后来随着演变,这个手势也被用来代表魔鬼撒旦。 凶手掳走赵波澜的时候做出这个手势,显然不是什么善意。 赵局长与大家一道看的监控,之后大发雷霆,当场骂罗浩和他手下是“吃干饭的”。至于下楼取外卖的那位,更是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被记了大过处分。 刑警队才在唐宫案上挣回来的面子掉了一地,所有人都灰溜溜的,做什么都恍恍惚惚,连最简单的现场勘查都忘了。只有丛明晨,从来不把别人的错误往自己头上揽。众人都慌里慌张挨骂的时候,她还耐着心,一遍遍在病房里找。功夫不负有心人,到底在门后找到一张纸片。 纸片是从设计师常用的那种速写本上撕下来的,只有小小一个角,上面用铅笔画了只鲸鱼,尾巴翘起,头上正在喷水。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一个生动可爱的鲸鱼形象。看线条,就算不是个绘画高手,也是个用笔娴熟的。但奇怪的是,鲸鱼旁边还有四个铅笔字,歪歪扭扭,横不平竖不直,倒像出自不会写字的人之手。 那四个字是:新婚快乐。 在给冯鲸看过之后,她认出鲸鱼是赵波澜画的,但字不是他写的。有人指出,赵波澜右手骨折,那几个字有可能是左手写的。 没等冯鲸开口,丛明晨就翻着白眼反驳:“他一直昏迷着呢好吗?而且,就算他中间醒了,不知道从哪里搞到这小纸片——”冯鲸说纸不是她的,“心血来潮非要用左手写字画画,但鲸鱼都画得那么美了,至于字写得这么丑吗?” 冯鲸也说,赵波澜以前练习过用左手写字,不会这么生疏。 被丛明晨一个实习警员怼了的那位面子上兜不住,听了冯鲸的话,马上说:“这么说来字不是赵波澜写的,那就是嫌疑人留下的了。依我看,她不是不怎么会写字,就是故意用左手写字,误导警方,掩盖真实笔迹。” 这个观点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同。 罗浩也倾向是那个女人写的。从她对着电梯监控嚣张摆手势来看,留下这样一张纸片,进一步讽刺警察,是极有可能的。 但他一向谨慎,并没有当场表态,而是吩咐把纸片送去物证检验科分析。 结果显示,纸张至少是两年前生产的,而鲸鱼和字,也的确不是同一个人,或者同一个时间写上去的。其中,“新婚快乐”四个字笔触用力,字迹无磨损,是新近才写上的;但鲸鱼是之前——至少几个月前画的,已经有明显的磨损。而且,从比划的起落和纸张受力分析,那四个字,确实是由右利手的人用左手写成的。 也就是说,大家的猜想是对的,纸片是由嫌疑人书写并故意遗落。 “新婚快乐”四个字,应该是讽刺赵波澜。而堂而皇之地留在病房,显然是轻视警察到了极点。 另外,从她能接触到赵波澜的旧画来看,那个在快马公司租车,又从医院掳走赵波澜的女人,极有可能是他的旧识,也就是——赵波澜卧底的犯罪团伙成员。 “他们会怎么对付他?” 丛明晨问出了冯鲸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同时,也是罗浩最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一个身份暴露的卧底,一伙无法无天的黑恶势力,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赵波澜的情况很危险。而且,以罗浩的经验,d市黑社会有剁人手脚的先例,对背叛者尤其残忍。所以,他们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查明凶手的真实身份,找到其所属的犯罪团伙和窝点,解救赵波澜。 而最快的方法,无疑是找赵波澜的领导。 46王梦 罗浩突然觉得魏勇挺卑鄙的。 赵波澜父母是不是真死得离奇,他不帮他查,反而利用他报仇心切,哄到骆马湖当卧底。卧底是什么工种?一点差池就要命的。赵波澜没有受过警察的专业训练,对于孤军深入骆马湖的危险性认识不足。更没想过,他接受的,是世间最不容反悔的工作,所以才会跑到魏勇面前说退出。然而,怎么可能? 踏进骆马湖的泥潭还想退出?怎么退?就算魏勇同意,王梦会同意?骆马湖能同意? 明明是黑社会出身,可赵波澜的这个行为,简直天真得可笑。罗浩不能理解。难道就因为冯鲸认出了他,命都不要了?还是在抱着什么侥幸的心理,觉得自己牵扯不深,还能回头? 罗浩无法理解,但人还是得救。因为虽然赵波澜不是警察,但他是。是警察就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任何一个人死,哪怕对方是情敌。 看过医院监控后,虽然变了装,但魏勇还是认出女人就是王梦。 因为要跟男人抢饭吃,王梦一向以心狠手辣和强势著称。这次亲自出马对付赵波澜,可见知晓他的卧底身份后非常愤怒,想亲自出面泄愤。赵波澜落到她手上,处境必然十分危险。而且,很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了解情况后,警方没有犹豫,决定直接对王梦实施抓捕。 在魏勇的帮助下,王梦很快归案。特别巧的是,抓捕时,王梦不在骆马湖,而正在d市一家理发店做头发,不然抓捕很可能没这么顺利。 王梦头发染到一半,到公安局时染色剂流得脸和脖子上到处都是,还是很夸张的蓝色,看起来非常杀马特,而且很像在搞行为艺术。更嚣张的是,进了审讯室还不老实,骂骂咧咧,脏话连篇,还不停翻白眼,显得非常暴躁。 丛明晨进警队这么久,总算见到个教科书式的嫌疑人,特别珍惜,双手一直搁在做笔录用的笔记本键盘上,噼里啪啦不停敲,敬业地记下王梦的每一个表情动作和每一句脏话,唯恐遗漏。 “这个人认识吗?” 罗浩放了张赵波澜的照片在桌子上,问王梦。王梦眼皮一翻,骂道:“叛徒!” “人在哪?”救人要紧,罗浩不跟她废话。 但没想到王梦听了他的话更暴躁,双手往桌上一拍,吼道:“我他妈知道他人在哪?” 罗浩伸手示意她坐下。王梦不情不愿地坐回去,表情极度不屑。而且,她似乎对丛明晨噼里啪啦敲键盘非常不满,抱怨道:“抓人的是你们,放人的也他妈是你们,这么关心,放个球劲,好玩啊?” 丛明晨看她针对自己,手上不自觉放轻力道,尽量让键盘声音轻一点,但还是一字不落地打上去:“……球劲,好玩啊?” 罗浩继续问:“人是被你掳走的,你会不知道在哪?” 王梦恼道:“我他妈闲的我掳他!警察叔叔你有证据吗就说我掳他?没证据小心我告你们诬陷!再他妈说了,他小兔崽子想撂挑子,有的是人伺候,轮得着我?” “难道不是你知道他想撂挑子,故意打击报复?别人哪有这个动机?”丛明晨逮到机会,抢在罗浩前面问了一句。 王梦立刻狠狠瞪丛明晨,骂道:“妈的敲键盘显嘴闲了是吧?” “王梦!”罗浩一拍桌子,吓了丛明晨一跳,也把她刚因王梦的骂而生出的尴尬吓了回去。 王梦也一惊,显然没料到一直和声和气的罗浩会突然发脾气,下意识惊到。但一惊之后,还是很嚣张,歪着头,斜眼看罗浩,针锋相对。 罗浩也不客气,搬出刑警队长的架势,严厉道:“这里是公安局,别给我搞骆马湖那一套,吃亏的是你!” 训完了,不等王梦反应,马上接着说:“我今天问的不是你贩毒那些事,你也不要找事,乖乖告诉我石波在哪。人救出来我记你个人情。你在骆马湖这么久,该知道让刑警队欠你个人情,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但反过来,”他沉声威胁,“我这个人别的长处没有,就是心眼小,回头万一不小心让你在骆马湖混不下去,你可别怪我没提前打招呼。” 王梦抱臂扭头,不愿配合。 罗浩不急,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发出轻而有节奏的“哒——哒”声。然后像是不经意,问道:“王挺什么时候回国?姐姐惹上官司,他不关心一下?说起来,石波——哦不——赵波澜,不还是他引荐给你的吗?” 对于赵波澜与王氏姐弟的关系,丛明晨并不清楚,但听罗浩的语气,也知道他是在使阴招,威胁王梦。而王梦脸色果然不佳,虽然还是拼命瞪罗浩,但眼神,明显是被拿捏住软肋的恼恨。 虽然如此,她仍嘴硬道:“我不知道。”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赵波澜生死未卜。 “你会知道的。”罗浩不再跟她绕弯子,直接拿过丛明晨的电脑,点开监控视频,放大,把屏幕正对着王梦,还贴心调好角度,边放边叙述案情:“9月7日,赵波澜在d市应龙区民政局门口被车撞倒。肇事车辆为一辆黑色suv,车牌号******,撞人后直接逃逸,次日在城郊一处废弃停车场被发现。车辆为本市快马租车公司所有,6日下午被一自称‘姜艳’的女子租走……” 监控视频是医院的那段,虽跟罗浩的叙述尚未关联,但王梦看得很认真。 罗浩继续说:“12日中午,赵波澜被一护士装扮的女子大摇大摆地掳走。虽然视频里该女子戴着口罩,但经证人指认,确认就是6日租车的那位‘姜艳’。这个‘姜艳’,”罗浩摁下空格键,视频停在女子对着电梯镜头摆手势的那一幕,“看着眼熟吗?” 视频里的“姜艳”长着一双狭长眼睛,眼尾上挑,狐媚又勾人。此刻的王梦虽然没有这种气质,眼皮上还沾着煞风景的蓝色染发剂,但眼型,却跟视频里的女人如出一辙。 “不知道你看不看新闻,”罗浩补充道,“姜艳是我们上一个案子的其中一个受害人,被人注射了过量毒品死的,死后还被狗把脸给啃了,很惨。” 王梦倒吸了口冷气,看来她的胆量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大。 “你觉得谁会无聊到冒用姜艳的身份?” 罗浩不紧不慢地问道,同时无聊地敲着电脑屏幕,“哒——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手指总是有一下没一下地碰到暂停画面上女子的脸,“哒——哒——哒——” “是我!”王梦突然承认。 “人在哪?”罗浩马上问道。 但王梦却勾勾嘴角,人往椅背上一靠,腿也懒散地摊着,玩味又带点撒娇地提出:“让我好好洗个头我就告诉你们。” 丛明晨撇嘴:“都到这了还想着美!” 王梦反驳:“美不美不重要,”手揪着头发,“关键这玩意儿糊头上很难受啊。” “想好受你乖乖在家待着别惹事啊。”丛明晨撇嘴嫌弃,但很快便感受到旁边师父的目光,赶紧收敛,正经道:“快说赵波澜在哪,人救不出来你别想好受!” “这样啊,”王梦不客气,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现在说的话,那就是扔湖里喂鱼了。” 说完还耸耸肩,很无奈似的。 “好。”丛明晨还要开口,就听罗浩已经答应下来。要反驳,又见罗浩看着自己说:“你帮她洗,麻利点。” 丛明晨撇嘴,一脸的拒绝,却听王梦笑道:“快了可不行,得慢慢来,这玩意没那么好洗。” 丛明晨脸发抖,预感到一场噩梦即将来临。 因为怕王梦胡来,罗浩让人把她拷进审讯椅。审讯椅,就是审讯室那把铁椅子,除了铁质的椅子部分外,还有可与椅子锁在一起的铁质桌板。桌板上有手铐。嫌疑人坐进去,双手被锁进手铐,脚腕也被固定,人就无法脱身。从而在警员近身接触时,确保嫌疑人无法实施伤害行为。 王梦坐好后,水和洗发水也送了来,双双摆在桌上。 丛明晨不情不愿帮她洗头。因为王梦动作受限,水和泡沫不时沿着她脖子流下。每当这时,王梦就大喊:“会不会啊你?外面十块钱的小弟都比你强!” 丛明晨郁闷死了。 她在警察学院待了五年,没一个老师告诉她要帮犯罪嫌疑人洗头。她从小到大,除了自己那颗头,就只小时候帮丛明阳洗过。可丛明阳那时候还小,软绵绵喊着“姐姐”,让低头低头,让闭眼闭眼,王梦能跟他同日而语吗?折磨,这简直就是对她的折磨! 丛明晨很不情愿,还很想夺门而逃。可她知道,罗浩一定正在那块单向玻璃后看着她。如果她敢罢工,难保他不会在她的实习鉴定报告上打不合格。罗浩那个人有多小心眼,她可是见识过的。以她对他的了解,就算不给不合格,也逃不脱一堆检查报告,那可比直接判死刑还可怕! 得不偿失,得不偿失啊。 好不容易帮王梦洗完头,脸也顺便洗干净,这位来自骆马湖的女流氓才终于以庐山真面目示人。素素净净的脸上,果然还是那对眼睛最出彩。虽然素着,但狭长的眼型、上勾的眼尾和不算短的睫毛,仍透着股迷人。 看到王梦这个样子,丛明晨甚至觉得她刚才那些张牙舞爪都是装出来的。她这样一个女人,在骆马湖那样的地方讨生活,不张牙舞爪一点,免不了会被欺负。 “现在可以说了吧?”因为这种心情,丛明晨再对她说话,已经没了刚才那股怨气。 可没想到,王梦对她的好意丝毫不领情,反而笑着回她:“不是说了,扔湖里喂鱼了。” 笑容可掬,不知死活。 47情敌 脱去张牙舞爪的伪装,剩下的,就只有油盐不进。 刑警队急着救人,觉得晚一秒有晚一秒的风险。王梦却不急不缓,看准了对方拘于纪律,不能把她怎么样。事实也的确如此,审讯人员换了好几拨,王梦的回答却始终只有那一句:“扔湖里喂鱼了。”几波之后,队员们心态都有些崩,觉得赵波澜凶多吉少,或者真如王梦所说,已经被投入骆马湖,死不见尸。 罗浩坐在监控室,一言不发,闷头抽烟。没多久,烟灰缸就冒了尖,烟头滚到桌上,烟灰也洒了出来。 这个时候,丛明晨找过来。 她在第一次被王梦怼后,就从审讯室出来,站在单向玻璃外看她与整个刑警队交锋。在洗完头也洗去最初的张牙舞爪后,王梦显露出绝佳的耐心。无论对面换了几波人,威逼利诱各种手段使尽,她始终从容淡定,让丛明晨不自觉感慨:原来这才是骆马湖女头目的真正实力。 但看着看着,丛明晨却有了不同于其他人的猜测。甚至是,截然相反的方向。怕自己说不清楚,她甚至找了个僻静地方,组织了一番语言,然后才敢来找罗浩。 进门看到罗浩的状态,丛明晨又先怯了半分。虽然她一向大大咧咧,但也知道这种关键时刻,方向一错,丢的就是赵波澜的命,所以多少有些紧张。但紧张归紧张,毕竟是藏不住的性格,宁愿说错,好过憋死。 一个深呼吸之后,丛明晨主动开口:“师父,咳咳……” 监控室不大,被罗浩一烟灰缸的烟量一熏,下毒似的。丛明晨才一张嘴就被呛到,“咳咳”个不停,脸都憋红了。一个圆胖的小伙子殷勤倒来水,见丛明晨咳得抬不起头来,便又改道去倒罗浩的烟灰缸,嘴里说:“小丛都咳成这样了,罗队您就别抽了。” 罗浩掐了烟,问丛明晨什么事。 丛明晨边咳边道:“咳……我觉得……咳咳……赵波澜不会有事。” 虽然带着咳声,但这句话到底说出口。监控室又不大,她这句出来,盯着监视器的几人全都扭头看她。 丛明晨一语惊人,自己也有点兴奋,拍拍胸口,指着监视器里镇定自若的王梦说:“她喜欢赵波澜,不会让他死。” 众人大惊,有一位甚至把刚喝进去的水喷了出来,哎呀呀叫着抢救键盘,手忙脚乱。丛明晨略慌,好在罗浩来了兴趣,问她:“怎么说?” 丛明晨受到鼓励,状态更佳,自信道:“师父,您还记得嫌疑人在赵波澜病房里留下的那句话吗?” “‘新婚快乐’?”有人道。 “没错。”丛明晨点头,“上次咱们对着纸片各种分析,像纸张来源、书写时间和方式都能鉴定得出来,但唯独凶手为什么要写那四个字,靠技术手段是不可能分析出来的。” 有人不以为然:“动机难道不是讽刺警察?” “讽刺警察非要写‘新婚快乐’吗?” 丛明晨反驳得很快,基本上那个人话音刚落,她这句就已经出口,掷地有声,对方哑口无言。之后,还很体贴地补上一句:“警察又没跟赵波澜新婚。” 罗浩皱眉,“你的意思是?” 见师父提问,丛明晨态度恭谨很多,但仍难掩激动,眼睛亮亮的。“新郎被带走,现场唯一配得上‘新婚快乐’这四个字的,还有谁?” 不等其他人开口,自己便急着透底:“只有新娘子冯鲸啊!” “冯鲸?”众人异口同声呼道。 “没错!”因为太过兴奋,丛明晨的马尾一直在脑后扫来扫去,手也兴奋地瞎比划。“那张纸片不是给我们警方,而是给新娘子冯鲸的!所以纸片上才会画着鲸鱼,不对,是凶手特地从赵波澜画过鲸鱼的速写本上撕下来的纸片,然后特地写上‘新婚快乐’,就是留下来补刀冯鲸的嘛!” 众人都觉得耳目一新,有人点头认同,也有人指出:“那为什么不好好写,非要用左手?” “这个……”丛明晨被问住,一时答不上来。但她此刻状态好,脑内诸多线索彼此勾连,很快想到:“冯鲸不是说赵波澜会左手写字?凶手这么做,我猜她是要刻意模仿赵波澜,用赵波澜的口吻对冯鲸说这句话,故意恶心她!” 罗浩犹豫道:“你这个角度……” 冯鲸和赵波澜一见面就上演爱情故事。对此,罗浩只觉得肉麻,但丛明晨却看得津津有味,还数次在他面前提起冯鲸和赵波澜的爱情如何如何,并因此被他骂过不务正业。当然,那次冲突以他主动道歉结束。但没想到这才过去一周多,同样一件案子,竟然就被她的爱情理论重新定义! 罗浩倒没有偏见。只是,丛明晨的这套理论,对他一个从未受过爱情剧熏陶的钢铁直男来说,要一下子接受理顺,并不那么容易。 可丛明晨没耐心等他自己转变思想,直接说:“可能你们男的不怎么看言情剧不理解。我这么说吧,赵波澜和冯鲸是男女主角,里头那个王梦就是恶毒女二。女二嫉妒男女主久别重逢领证结婚,所以故意搞破坏,什么车祸、医院抢人,都是出于这个目的!不然,她要真想赵波澜死的话,车祸、医院哪回没有机会?赵波澜也早死八百回了,耶稣都留不住的那种,对不对?” 几个男人面面相觑,但似乎又无法反驳。 罗浩只能试探着问她:“那你的意思,现在该怎么办?” “当然是让女主和女二谈判了!” 丛明晨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隐隐还有点觉得师父这问题太无知的倾向。 罗浩没听出她话里的情绪,自言自语道:“让受害者家属和嫌疑人见面……” 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警方始终没能从王梦嘴里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目前来看,让冯鲸和王梦直接对话,似乎是唯一的方法了。但罗浩还是有点担心,以冯鲸对赵波澜的感情,让她直接面对王梦,她是否愿意,又能否承受得了? 但没想到,冯鲸很愿意,接到罗浩的电话后第一时间就赶到了刑警队。 她还是穿着挺正的职业套装,白衬衫一丝不苟,口红也一丝不苟——她就是那种……越艰难越坚强越有条不紊的人。 罗浩一看她这样,就知道自己之前的担心多余了。同时,对她的敬意也多了几分。 罗浩感觉到,虽然冯鲸很美,但她应该不是男人会普遍喜欢的类型。简单来说,她太强太独立,连这种天塌下来的局面都能镇定自若,普通男人在她面前根本没机会表现。能配得上她的,非得是心智极其成熟、自尊心极其稳固的男人才行。 这么看来,赵波澜,远不止表面那么简单。 基于保护受害人家属的考虑,冯鲸与王梦的会面,是在罗浩和丛明晨的陪同下进行的。 相对于冯鲸的镇定和丛明晨的兴奋,罗浩反而是最紧张的那个。 也的确,三个人里,罗浩最没底。他第一次感受到男性的粗线条的劣势。丛明晨那种对于男女感情的细腻感知和描述,他接收不到。接收不到,就只能老老实实做一个旁观者。 从冯鲸进入审讯室,王梦的视线就没离开过。 她眼睛半眯着,透出一种审视的意味。对于这个由罗浩和丛明晨陪同来到审讯室的职业装女人,她表现出很强的警惕性,不断在心里猜着她的身份。 相比于王梦的谨慎,冯鲸就大方的多。她开门见山地说:“我叫冯鲸,是赵波澜的妻子。” 截止到说话这一刻,冯鲸与赵波澜领证也不过一周。而这其中绝大部分时间,赵波澜都处于昏迷或失踪的状态。但对“赵波澜妻子”这个身份,冯鲸介绍得很理所当然,没有一丝不自然,似乎心理上完全没有身份变化的过渡期这一节。 丛明晨忍不住向冯鲸多看了一眼。 王梦则微微抬颌点头,也大方笑道:“原来你就是那条‘鱼’。” 罗浩和丛明晨对视一眼,隐约都想起赵波澜关于“鲸鱼”的那段话。与此同时,冯鲸则会心一笑,说出了罗丛二人正在想的那句:“鲸不是鱼,是世界上最大的哺乳动物。” 王梦微微叹气,苦笑了一下,没说话。 冯鲸指着王梦手脚上的束缚,向罗浩道:“能不能帮她打开,我不习惯这样跟人说话。”罗浩点头,丛明晨便过去打开束缚王梦的手铐和脚锁,又在冯鲸的要求下,连铁桌板也撤掉。罗浩担心王梦乱来,虽然面不改色,但注意力一直在王梦身上。 王梦先是活动手脚,不急不忙。活动完了,才伸手指着对面的椅子,向冯鲸道:“请坐。”言语神态,俨然她是此间的主人,冯鲸是她的客人。 罗浩一阵无语。 冯鲸竟还配合地说了声“谢谢”,拉开其中一把椅子坐下。丛明晨跟着坐在她旁边,满脸压抑不住的兴奋,活等着前排看戏的表情。罗浩对徒弟的按捺不住非常看不上,摇摇头,也不落座,远远地倚在门边墙上,抱臂观察。 两个女人互相看着对方,谁都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 审讯室里的气氛微妙起来。丛明晨看着两个大佬交锋,几乎抑制不住想发弹幕的冲动。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类型的女人。冯鲸气质疏冷,王梦却眼神勾人。冯鲸一身职业裙装,王梦则一身宽松衣裤。冯鲸黑色大波浪,王梦是颜色斑驳的短发。 这样两个女人,到底谁会先开口? 丛明晨视线来回在两人脸上变换,兴奋地想。 48交锋 “你知道赵波澜为什么会用左手写字吗?” 先开口的是冯鲸。此前丛明晨已向冯鲸说过她的猜测,即王梦是出于嫉妒才要撞伤并掳走赵波澜。但冯鲸并未因此对王梦有敌意。丛明晨想,如果她不是有意克制,那就是对赵波澜的心意太有自信,根本没把对方当成对手。 但奇怪的是,王梦也没有敌意。她似乎知道自己不是冯鲸的对手,从冯鲸自报家门的那刻起,脸上就只有无奈,像是知道自己无力扭转赵波澜的心意而落寞,但并不憎恨冯鲸。这与丛明晨的猜测不同,她忍不住皱眉,盯紧两个人的交锋。 王梦摇头。 冯鲸娓娓道:“十五年前,我们都是骆东中学的高一新生。报到那天我到得早,按老师的要求,往黑板上誊写《班级守则》。” 说到这里,冯鲸低头笑了一下。脸旁的头发垂落,衬得她的笑特别羞甜,像回到了十五年前,重新做回十五岁的高一新生。 “班里差不多快坐满了,但因为不熟,没人说话,教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粉笔擦过黑板的声音。”冯鲸嘴角带笑,眼神早已离开闭塞的审讯室。“我听到有人喊‘报告’,吓了一跳,扭头就看到教室门口堵着一个高大的人影。他的书包挂在一边肩上,t恤的袖子挽到肩膀上,穿成了背心,可能是刚在哪里打过球。阳光从窗户照到他脸上,空气里的灰尘在他脸前漂,跟他头上冒出的热气混成一片。” 随着她的描述,丛明晨只觉眼前正浮现出这样一个少年,高大、阳光、帅气、打球——丛明阳? 弟弟的脸一出现,丛明晨就吓得直摇头。余光瞧见师父瞪她,赶紧收敛心神,继续听冯鲸讲。 “我说我不是老师,跟他一样是学生。然后底下就哄堂大笑。我很不好意思,以为他也是。但没想到他脸皮很厚,跟着大家一起笑,然后嘻嘻哈哈进教室,大大方方坐到最后一个空座上,没有一点尴尬或者难堪。” 冯鲸笑着摇头,无奈地说:“他就是这种人,从小到大都是。做什么都理直气壮,哪怕做错了也不会觉得难堪、抱歉或者不好意思。” 王梦一直看着冯鲸,听到这里不觉也提起嘴角,似乎对赵波澜的厚脸皮感同身受。 但这句之后,冯鲸的情绪却突然低落下去。甚至不止情绪,她整个人都落了下去,同时还低着头,局促地摆弄自己的手指。“我一直很羡慕他,羡慕他哪来的这种底气?明明是艰难到不行、错一步就万劫不复的人生,他为什么能这么随意?到底是谁给他的底气?” 丛明晨想到有关冯小鱼的那则旧闻,以及冯鲸老师们口里那个刻苦努力的小孩,对她非常同情,也很理解她为什么会这么说。生活对她,的确跟别人不一样。 冯鲸摇摇头,主动把坏情绪赶走。 停顿之后再开口,语气已经很平缓。“那天调座位时他跟另一个人起了争执——他非要坐我前面,人家不跟他换,他就动手。我是班长,拉架时被桌子挤了手——”她伸出右手,竖起中间三根手指,“这三根,指骨骨折。” 丛明晨在桌下搓着自己右手,隐隐觉得疼。 “我是个很要强的人,右手写不了字就用左手,非要写完作业再回家。可怎么可能呢?我又不是什么天才。”冯鲸摇头笑。 听到“天才”二字,丛明晨下意识想到冯眠,鬼使神差评论道:“天才也不见得天生就会用左手写字,得左撇子才行。” 冯鲸只当她安慰自己,朝她笑笑,继续说:“反正我那天哭得很惨。一边哭,一边写,就是不肯回宿舍。大家都走了,班里就只剩我们两个。他说他家就住在学校旁边,陪我写完再走。那天,所有人都让我先回宿舍,不要再写了,只有赵波澜说:‘你慢慢写,我陪着你。’” 冯鲸眼含泪光,动情道:“我一辈子,从来没听人说过这句话。所以从那刻起我就喜欢他了。那时候我就想,哪怕他吊儿郎当一辈子,哪怕他去做坏事,我都不在乎。那个时候我就跟自己说,只要他肯,我愿意养他。我可以一辈子养他。反正我一直都在努力,挣一个人的生活和挣两个人的生活有什么区别呢?只要他愿意,只要我愿意,怎么样都行。” 丛明晨本来还挺感动,但听到最后那段,就觉得冯鲸太偏执了。 她理想中的爱情是两个独立的灵魂互相吸引,在一起时锦上添花,不在一起也能各自活得很好。像冯鲸口里这种,一个人担负起另一人,或者把什么心理寄托都放在对方身上的,太危险了。冯鲸就是因为这么想,才会在赵波澜不告而别后苦寻十二年无法释怀。虽说她最终等到了吧,但这种心理,丛明晨还是觉得不健康。可能她不认同这种所谓救赎型的爱情吧。 丛明晨皱着眉,等王梦的反应。 冯鲸的爱情她听到了,无非是赵波澜不羁的外表下有一颗暖男的心。冯鲸是受过严重心理创伤的小孩,恰到好处的年纪碰到了赵波澜,所以陷进去了。虽然不认同,但她能理解。理解过后,便开始期待王梦的版本。赵波澜还有什么隐藏面,对王梦又展示过什么魅力,她很想知道。 但王梦却只是笑笑,并不接招。甚至,她还看着冯鲸说:“我知道了,你爱他,他也爱你。你右手写不了字,他就陪你用左手。很感人,我很感动。” 但脸上没有一点感动的样子,甚至还有点嘲讽,可能觉得冯鲸的深情太夸张。 “可惜我跟你不同。像我们这种混子、人渣,什么爱情不爱情的,太伟大了,消受不起。”王梦笑着,语气轻巧,但她说的话一点也让人轻巧不起来。“我只知道,背叛过我的人,绝对不可以放过。无论对方是恩人,还是爱人,都不可以。所以对不起,我不认识你的赵波澜。我只知道有个石波的混蛋,他骗了我,所以我把他丢进骆马湖喂鱼了。” “王梦!”丛明晨不满地出声干涉,“赵波澜可救过你弟弟啊!” 王梦不屑地笑出声,根本不看丛明晨,扭头向一直抱手旁观的罗浩道:“听说骆马湖里的鱼很凶的,你们真的不打算去捞他?好歹是你们警察自己人啊,死不见尸这种结果,怎么跟人家家属交代?呵呵……” 王梦的眼睛一笑便堆起厚厚的卧蚕,睫毛影子很重,眼尾勾着,眼波流转,迷人又坏心,天然一副诱人上钩的陷阱。“去吧,现在去,说不定,还是能捞到点骨头的。” 丛明晨义愤填膺,一方面被王梦的话气到,一方面因为猜错误导了师父和冯鲸而难过。两种情绪叠加,不知如何发泄,苦瞪着王梦,恼得不行。 冯鲸倒没恼,摇摇头,好像是笑自己自作多情。笑完了,大方看着王梦说:“我知道了,喜欢他的另有其人,不是你。” 丛明晨正因为自己猜错而难堪,忽被冯鲸一句话救回来,错愕地看着她,又看王梦,不知真假。罗浩也很意外,但他惯于不把情绪表现在脸上,所以仍然倚在墙上,看似不经意,实则眼神毒辣地盯着王梦的每一个反应。 旋涡中心的王梦不作任何反应——对她,这已经是异常反应。 所以罗浩马上知道冯鲸说对了。丛明晨也是对的,凶手就是出于嫉妒才要掳走赵波澜。只是,王梦不是那个凶手,凶手另有其人!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值得王梦如此包庇? 突然,一声手机提示音响起,打破了审讯室的紧张气氛,也打断了罗浩的思考。顺着声音看去,只见罪魁祸首丛明晨正坦坦荡荡掏手机,一点打扰到别人的自觉也没有。罗浩忍不住皱眉,却见丛明晨突然抬头问王梦:“王亭亭是谁?” 王梦突然一僵。 罗浩意识到有个重要角色要登场了。怕丛明晨说漏嘴,他快步过去,直接拿走丛明晨的手机,是一条短信,陌生号码。对方约她去方正街小红宾馆,说有赵波澜的重要信息相告。末尾留名是王亭亭。 “小红宾馆……王亭亭……” 罗浩故意装作思考,不经意地念着短信里的这两个名字,一个地点,一个人名。以他十几年老刑警的直觉,这两个角色都非常关键。而且,他们的重要性,王梦一定知道。所以,虽然是边念边沉思的样子,但眼角余光一直没离开王梦。 而王梦也不负厚望,虽然没有表情,但视线一直跟着罗浩,显然对他的思考动向非常关心,而且心里一定正在盘算如何应对。 可罗浩却突然宣布:“两位的会面到此结束。” 王梦下意识探身,还想说什么的样子。但罗浩没给她机会,直接带着冯鲸和丛明晨离开,布置调查起这个新出现的王亭亭,包括这个号码,和诡异的方正街小红宾馆。 49小红宾馆 方正街与栖凤园同样一河之隔,是蜗居在最繁华的商业街后面的一片老街区。房子多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建的,逼仄、老旧。尤其楼与楼之间的小路,更是狭窄,因为楼距和朝向问题,常年照不到太阳。而d市最引以为傲的梧桐树,也因此间狭窄的格局无法落户,而反添一种逼仄与闷热,与“方正街”这个名字给人的磊落感觉截然不同。 一进到这片街区,丛明晨就觉得走进了旧电视剧的什么场景,扑面一股浓浓的穿越感。街上分布着很多在繁华都市里早就寻不见的生意,像是修钟表的、修自行车的,甚至还有摆摊缝补衣服的,简直就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生活大杂烩! 她一路东张西望,眼花缭乱,差点忘了此行是来干嘛的。好在罗浩老成持重,一路上目不斜视,驾着车直奔小红宾馆。 小红宾馆在方正街正中,外立面与其他建筑一样老旧,灯牌也旧,但做成了夸张的玫红色,周围还有一闪一闪的彩灯,相当辣眼睛。 罗浩将车停在路边,丛明晨率先下车去推宾馆的玻璃门。 进门是很典型的民间老宾馆的格局,直进是电梯,左手边立着高柜台,里面坐着个嗑瓜子的女人,不知道在看什么电视剧,一脸不屑,蛮像卖彩票的,不停嗑瓜子。丛明晨推门进来,她只抬抬眼皮,又向门外抽烟的罗浩扫一眼,凶巴巴道:“一小时三十,两小时五十!” 丛明晨一愣,顺嘴问道:“钟点房啊?”女人便又抬眼,冷冰冰道:“过夜一百二。”丛明晨摇头,边往柜台走边解释:“不住,我们是……” 不等她说完,女人就拿起座机摁下一串号码,开口仍是冷冰冰:“警察来了。” 丛明晨吓一跳,自我介绍的“警察”二字立即给噎了回去,心想:这大姐咋知道的?他们才刚来啊,又没有敲锣打鼓地宣扬!而且,知道就知道了,竟还当着她面通风报信,这也太嚣张、太不把警察当回事了吧!还有,她打电话那人,是不是就是约他们来此处的那个王亭亭? “大姐,”丛明晨上前交涉。没想到大姐不理她,对着电视骂:“死变态!”丛明晨吓一跳,凑上去看她在看啥剧,没看到。但对方却看到她了,嫌弃地拦住,嫌弃地开口:“你到底住不住?住就先交钱,不住赶紧走!” 丛明晨一头雾水:这大姐什么情况,不是知道她是警察了吗,还问住不住?还往外赶? 正头大,电梯门开,送下来一对父子。小孩应该才八九岁,木木呆呆,裤子提得皱巴巴,上衣一半掖进裤子里,一半露在外面。 男人戴副眼镜,普通上班族的打扮。看到丛明晨,直接吓一哆嗦,老半天不出来,直到电梯门再度关起,才急匆匆摁开门键,拉着小男孩出电梯,往宾馆外走。一路低头,不敢看人。 等男人从面前经过,大姐的冷漠脸再度出现,丛明晨想起她那句“死变态”。带着“死变态”仨字再看男人,虽只有背影,但越看越觉不对,越看越觉男人就是大姐口里的“死变态”。于是当即大喝一声:“站住!” 男人又一哆嗦,却不站住,还撒手小男孩,撞开玻璃门不要命似的往外跑。动作之快,还以为杀人越货被人发现。 丛明晨刚要去追,就见男人已被罗浩冷不防伸出的脚绊倒,跌好大一狗啃泥!丛明晨远远看着都疼。对方却挣扎着起身再跑,被罗浩拽兔子一样拽住后领。男人个子不及罗浩高,力气也不及罗浩大,人在他手里,陀螺一样被拎着转了个圈,面向宾馆,推推搡搡又被带了回来。 “你跑什么?” 见男人被师父拎回来,丛明晨主动上去问话。男人慌道:“没什么没什么,刚看过去那人像他妈,认错了,认错了。” 丛明晨看了小男孩一眼,见后者毫无反应,顿时知道男人在撒谎,怼道:“他妈怎么了,抛夫弃子啊?” “没没。”男人后领子还在罗浩手里,一摆手做大动作辩解,脑袋就像脱离了衣服自己在动,滑稽又局促。罗浩便松开手。男人乍得自由,仍不敢动,原地站着搓手解释:“是他妈让我帮忙看孩子,这不是我儿子。” “不是你儿子为什么交给你看?”见对方心虚,丛明晨更理直气壮,“你看儿子专家啊?” “不是不是。”男人拼命摆手,一脸尴尬难堪,还频频看向柜台里的大姐,心虚得不行。丛明晨马上问那大姐:“刚才你通风报信的就是他?” 大姐白了她一眼,仍看电视,一副不稀罕回答的样子。 罗浩仗着身高优势,稍一探头,便看到大姐看的不是电视,而是监视器。一组九个画面,包括大堂、电梯、走廊、楼道等等。可见这虽是家开在老街上的老宾馆,但设备倒挺齐全,技术也相当与时俱进。 罗浩敲敲柜台,向那大姐道:“怎么回事?” 大姐仍面无表情,手却操着鼠标在电脑上点了点,屏幕上的九格画面顿时被二楼走廊回放视频取代。视频里,正是男人和小男孩。初时大人牵着小孩的手,后来男人就把小孩抱了起来,还没进门,就急不可耐地把手往小男孩的裤裆里伸,手伸进去了,一边搓,还一边伸舌头,形容极其猥琐。 丛明晨只看了一眼,立刻皱眉,回头冲那男人骂道:“死变态!” 男人噗通一声跪下,磕头求道:“我头一回,真是头一回!我给你们钱,给你们钱!别抓我,不能给我老婆知道,我家里还有孩子呢!” “你家里有孩子……”丛明晨气到语结,又见那小孩一直呆呆站在原地,一把拉过来护在身后,继续凶那男人,“你自己有孩子的人你还祸害小孩,是人吗你?” “我不是人!”男人急得连扇自己巴掌,“我不是人!我求求你们别抓我!要抓就去抓他妈!他妈借了我的钱,说还不上,非让她儿子……不不不,我没碰他,我真没碰他!求求你们……” “行了,”罗浩不紧不慢地开口,“再喊整条街都知道了。” 男人一激灵,瞬间闭嘴。 “这就对了,现在省着点力气,有什么话到了警局再说。”罗浩给男人戴手铐,“给你提个醒,干我们这行的都特有耐心,你在里面说话不用跟吃了烫豆子似的,慢慢来,不着急。” 明明罗浩的语气并不比平时严厉,但丛明晨眼看着,男人越来越慌,到后来,整个身体都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筛糠一样。 “你活该!” 丛明晨看着男人一脸苍白、满头冷汗的虚脱样,仿佛出了口恶气般。正要一鼓作气再多骂几句,忽被背后一只小手拽住,回头,见小男孩一脸老成地问她:“你们把他抓走,我妈是不是就得把钱回去?” 丛明晨皱眉,“你妈真收了他钱?” 男孩点头,仍然看着丛明晨,等她回答。丛明晨十分为难,看向罗浩,后者正在跟宾馆大姐交涉监控取证,无暇理她。而且,以罗浩的性格,就算有空也多半只会冷冰冰地回个“是”。但丛明晨不想跟小孩说这些,所以苦思冥想之后,谨慎开口说:“那个人是坏人,所以警察叔叔才要把他抓走。跟你妈妈没有关系。而且,那都是大人的事……” “可是,”小男孩打断丛明晨,“我妈妈要用那些钱交房租,不然我和妹妹没地方睡觉。” 相比于自己哄孩子用的幼稚语气,小男孩反而显得更成熟。对此,丛明晨相当沮丧。毕竟她是认真在为孩子的心理健康考虑,哪知道小男孩一开口就是这么现实的问题。 现在的孩子,怎么都这么成熟? 丛明晨感慨,又心累。她甚至觉得,比起来小男孩和变态男人的案子,自己还是老老实实查赵波澜的下落比较好。虽然赵波澜和冯鲸、王梦的关系都很复杂,但胜在都是大人,不用担心说错话影响谁的心理发育。 “我跟你讲啊,”给自己做完心理建设,丛明晨蹲下身子,认真向男孩道,“就算是你妈妈要求的,这种事情也不要答应,知道吗?你不可以、也不需要做这些,你和妹妹一样是小孩子,交房租的事情是大人才用操心的。而且,如果你们实在没有地方睡觉,还可以打110报警,警察叔叔和阿姨会来帮你们的。” “可是……” 小男孩还要说话,丛明晨摇头拦住,坚定地说:“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小孩子只需要负责保护好自己,乖乖长大就可以了。” 小男孩没再说话。他感受到,眼前这个阿姨,是跟他妈妈不一样的大人。他从妈妈那里学到的是,他们需要钱,没有钱就交不了房租,吃不了饭,所以为了钱给坏人欺负也没关系。可在这个阿姨眼里,钱好像一点也不重要,小孩子没有钱吃饭也可以长大。 怪阿姨丛明晨不知道小男孩在想什么,在把小男孩和变态男交接给专门负责儿童性犯罪的同事之后,非常不忘初心、又胸有成竹地趴在柜台上,问那大姐说:“所以,您就是小红宾馆的老板娘小红喽!小红老板您怎么知道我们会来,是不是王亭亭告诉您的?” 没想到大姐白眼一翻,冷冷回道:“什么王亭亭?” 50杀人夜 “你不知道王亭亭?” 丛明晨脑袋嗡嗡的,顿觉自己被耍了,也不理什么小红老板了,直接冲到罗浩面前,嚷道:“师父,咱们给骗了,没有什么王亭亭!一定是王梦那个女人的诡计,我早就看她有鬼,真是太贼了……” 丛明晨心情不爽,反衬得口才特别爽利,嘟噜嘟噜连梭子枪一样。罗浩几次想开口都没成功,迫于无奈,只好抬手堵住两边耳朵眼,用实际行动要她闭嘴。 丛明晨见被嫌弃,知道该闭嘴,但是意犹未尽,到底还是没落下一句:“一定不能放过她!”然后才抿紧嘴巴,放过罗浩。 罗浩见状也才放下手,但不理她,向小红老板道:“王梦、赵波澜、石波、冯大石、冯鲸,这几个名字你听过哪个?” 丛明晨乖乖听着,意识到自己刚才太心急了。早在学校的时候老师就提醒过,办案子哪有一帆风顺?熬出来的,哪个不是七拐八绕、一个泥坑接一个泥坑地往外爬?怪她沉不住气,猜错王梦喜欢赵波澜后,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王亭亭寄予太多期望,所以一听小红老板不认识王亭亭就急了。完全没想到,不认识王亭亭,还可以认识其他人嘛!而且,王亭亭短信里说的也是给她赵波澜的线索,又没说本人来见。 想到这一层,丛明晨嘴巴抿得更紧,耳朵竖得更高,心里不断提醒自己:多听少说,多听少说,多听少说。 小红老板想了一阵,皱眉道:“这个冯大石,就是前一段时间,医院十字路口撞出来的那个死人?” “没错,就是他!”丛明晨脱口喊道。喊完了才惊觉余光里罗浩的杀人眼神,赶紧闭嘴,又用手捂紧,退后半步,再次提醒自己:多听少说——多听不说。 吓完丛明晨,罗浩示意小红老板继续说。 小红老板开宾馆许多年,阅历丰富,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什么人也都见过,对丛明晨这样沉不住气、丁点屁事就大呼小叫的很瞧不上,但却看出罗浩是个有耐心的,当下便主要向他道:“那家伙还欠着我三天房费呢,你们警察帮他付吗?” 罗浩看到老板的市侩样,懒得啰嗦,示意丛明晨付钱。丛明晨掏手机,一手仍捂着嘴巴,生怕自己再不小心,惹师父生气。 小红老板亮出收款码,看丛明晨付钱,直到熟悉的到账提示音响起,才眉开眼笑。“那家伙上个月在这里住过两天,一把年纪了,还找小妹……” 意识到对方的身份,小红老板略过小妹的话题,继续说:“那家伙看着得有六七十,但身份证一拿出来,才五十多,跟我一个岁数,按说也还可以,不至于那么落后是吧?但偏偏,连手机都不会用,微信支付宝全都没有,还拿现金给我结账,而且那钱还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老票子,我敢收吗?” 小红老板摇着头,感慨道:“这种人,他一来我就看出来了,是进去过的,而且时间还不短,出来世道全变了,日子不好过。” “那也是他自找的!” 丛明晨迅速吐完槽,又迅速捂紧嘴巴,转头去看小红宾馆里的装饰,假装那句不是她说的。罗浩看了她一眼,但并没发火,而是问小红老板道:“他在你这住了几天?期间有没有什么人来找他?或者他有没有去找过别人?” 丛明晨赶紧转回来继续听。 小红老板点头道:“那家伙虽然没有微信支付宝,但手机打电话却溜得很。而且,不知道他哪搞来一堆旧手机,一会这个打,一会用那个打的,跟大老板似的。但我听他打来打去,都是找一女的,好像是他闺女。我估计是他闺女不理他,因为老听他在电话里骂人,说什么‘老子蹲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出来,就是要享女儿福的,你不给我钱,我天天去找你,烦也要烦死你’,最过分的是,还说要找人打她。这混蛋爹,谁摊上谁不倒八辈子血霉吗?” 对小红老板最后这句,丛明晨非常赞同。尤其是,想到冯小鱼的那则旧闻时。那篇报道,是看了让人想提刀杀人的,天底下哪有那种混蛋父亲!依丛明晨看,就该开除他的父籍!还享什么女儿福,冯大石他还有没有点自知之明,要不要脸啊? 丛明晨连连摇头,对人性失望透顶。 却听小红老板话锋一转,笑道:“好在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估计是他闺女受不了他了,花钱雇了人来教训这老头……” 丛明晨不自觉凑近,这可是关键信息啊。 “……有天晚上,我照例坐在这守着。大概十点多的时候吧,有个大胡子闯进来,一来就问我冯大石住哪间。老实说我真给吓坏了,见过凶的,但没见过那么凶的。那家伙,头发胡子长一脸,又高又壮不说,两条胳膊上全是纹的……黑不溜秋满满两胳膊!” 赵波澜,赵波澜啊那是! 丛明晨心情激动,很想对师父喊出来。但扭头看到罗浩一脸淡定,顿时啥也不敢说,拼命咬住嘴唇,用眼神频频向小红老板示意,催她快说。 小红老板看到她的反应,猜出这是个关键人物,反倒拿捏起来,故意不接丛明晨的茬,抓出一把瓜子分给两人,“没别的招待,一起磕会儿?” 丛明晨心急如焚,心说这是嗑瓜子的时候吗?正想吼,却见罗浩大大方方接过瓜子,还不忘道谢,然后果真同小红老板一起磕起来。 丛明晨都要疯了。 罗浩嗑瓜子?罗浩在磕瓜子! 这是什么画面?不是亲眼看到,她简直不相信人间会有如此违和的画面。说真的,她宁愿看罗浩抽烟抽死过去,也不愿意看他跟一五十多岁的大姐嗑瓜子。太违和了,简直令人抓狂。丛明晨不能抓狂,更不能发火,只能抱住胳膊,远远地退开,倚在柜台对面的墙上,头顶着巴黎、纽约、东京三座挂钟,学罗浩平常那样冷眼旁观。 但实际上,百爪挠心啊。 她是真不明白,不是罗浩说赵波澜危在旦夕的吗?之前明明都很急,为什么这会不急了?虽然她之前错以为王梦喜欢赵波澜,所以不会杀他。可与冯鲸的会面证实,王梦并不喜欢赵波澜,她是错的啊。而且,就算真像冯鲸说的,有其他人喜欢赵波澜,可那家伙毕竟还下落不明!受害人下落不明,刑警队长竟然跟宾馆大姐嗑瓜子!这不搞笑呢吗? 丛明晨知道罗浩绝不是想磕瓜子,而是为了案子。但她还是不理解,就算要让大姐开口,也没必要这么干吧?他们可是警察,请公民配合查案多正常,陪磕哪门子的瓜子啊? 丛明晨又气又郁闷,愤愤地看着罗浩和小红嗑瓜子,两颊不自觉高高鼓起。 过了好久——事实上也就五分钟,但丛明晨觉得有五个小时那么长——小红才终于想起正题,继续描述那个可怕的花臂大胡子:“我告诉他冯大石住哪后,他就蹬蹬蹬跳上了楼梯,那架势,我真怕他给我们家楼梯踩踏了。我怕他搞破坏,一直盯着监视器。那家伙找着冯大石的门,咣咣一顿猛砸,砸得我心脏病都快犯了!愣是在一楼把二楼的声听得真真切切,你们说他得多用力!” 小红拍着胸口倒吸气,还是很害怕的样子。“监视器里没声音,我又想知道他们说什么,所以就悄悄上楼,躲在楼梯口看。” 提到自己的偷听,小红蛮不好意思,但只一下,即又开始绘声绘色描述起看到的场景:“我上去的时候,冯大石已经开门出来了,全身上下就穿一裤头,那家伙真是……太不要脸了!呸!” 小红啐了一口,继续说:“大胡子一把抓住冯大石脖子,愣往上拔。他个子那么高,冯大石就是一小老头啊,马上给他拔得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们是没看到,大胡子那胳膊粗得跟什么似的,一使劲全是疙瘩肉,又纹着那些……说来也怪,之前在楼下挨那么近我没看清他胳膊上是什么,在楼上离那么老远,我却看出来了,他胳膊上那一个个老虎头、狼脑袋什么的,神神鬼鬼全都是些吓人的玩意儿!” 小红凑近,问罗浩:“你们警察见得多,那样的是不是就是黑社会杀手?” 罗浩摇头,笑道:“就是一小混混。” 闻言,丛明晨远远地撇嘴。小红也半信半疑,“那样的才只是小混混?那真杀手得啥样,还不得吃人啊!” 丛明晨想起骆军,那家伙杀过人,但论外表,真没赵波澜可怕。 小红怀疑完了,继续说:“当时我害怕出人命,就想着要不要报警,但又……说实话,你们也看到了,我就这一小宾馆,走不掉。但人家,你也说了,是道上混的啊,我是真害怕他报复,所以就没……但好在那大胡子只是吓唬人,见冯大石没话,也就放下了,倒是临走的时候撂了句狠话。” “什么狠话?”丛明晨马上问。 “哦。”小红说到兴头上,难得看丛明晨一眼,“他说,‘你要再去找她,我杀了你’。” 小红没有学赵波澜的语气,是用很平和的方式说出来的,但丛明晨还是不自觉缩起肩膀。赵波澜对冯大石说过这句话,那可更坐实了他的杀人动机。她扭头看罗浩,只见罗浩也很严肃,问小红:“那之后呢? “之后?”小红回忆道,“大胡子走了,我就回去睡觉。一直到第二天才发现那死老头子也跑了,还坑了我几天房费,所以我才问你们要……” “没事。”丛明晨急道,“冯大石什么时候走的?” “这个啊,”小红想不起来,“监控里应该都有,我不删的……” “日期呢?”丛明晨又问。 “周六还是周天……” “周六,”罗浩忽然斩钉截铁地开口,“八月二十九日,周六。” 丛明晨一顿,想起冯大石的死亡时间:八月二十九日晚十一点至三十日凌晨两点。 51嫌疑 小红宾馆一行,原指望得到些与赵波澜的下落有关的线索。再不济,也该是那个神神秘秘的王亭亭或者王梦的什么消息才对。但这一趟下来,除了收获个**癖的死变态,却反倒更坐实了赵波澜的杀人嫌疑。这算什么? 丛明晨百思不得其解,看来这个王亭亭是敌非友,相当不好对付。 对此,被派去调查王梦和王亭亭社会关系的同事很有话讲。原来,王家虽只有王梦和王挺姐弟俩,其中王挺还常年在澳洲,很少回国。但是,大概也就是这两年,王梦的团伙里,一个女孩声名鹊起,听说年纪不大,长得漂亮,身世还挺可怜。那女孩深得王梦喜欢,被收作干妹妹。王亭亭这名字,就是从那时候叫开的。但这个人很神秘,就算是王梦团伙里的亲信,也很少能掌握她的行踪。 介绍情况的同事说得隐晦,但表情扭捏,言语间不断冒出弦外之音。 丛明晨很快听出:王梦和这个王亭亭,不是单纯的干姐妹,而是有更进一步的关系。看在座的表情,显然是都接收到了这个弦外之音。但以罗浩为首,明明心知肚明却都不说破,反倒个个装正经装严肃,好像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丛明晨看得难受,忍不住插嘴说破:“不就是王梦女朋友吗,有啥不能说的?” 会议室里便响起会心的笑声,因为领导没表态,所以并不畅快,但也很成气候,压抑不住。 罗浩敲敲桌子,拉回正题:“所以赵波澜,是在这个王亭亭手上吗?” 如果王梦和王亭亭有这层关系,而赵波澜又确实是王亭亭掳走的话,王梦的确有袒护她的动机。但问题是,王亭亭为什么要掳走赵波澜? 而且,丛明晨所谓“女人的嫉妒”那套理论也并非一点道理没有。但既然王亭亭和王梦相爱,还有什么理由出于嫉妒给冯鲸留那样的纸条?难道她对王梦只是趋炎附势,对赵波澜才是真爱? 所以,王亭亭掳走赵波澜,到底是王梦授意,还是她自己的意思? 罗浩不擅长分析女性的感情心理,稍微深入些就觉得脑仁疼,索性不再想,坐等其他人高见。 但对罗浩这个是否题,却没人能直接给出判断。绕来绕去,最后还是回到了出现在医院监控视频里的女人。有人提出:“现在人像识别技术这么牛,如果视频里的女人不是王梦,那俩人长再像,技术肯定也能分得出来。”罗浩觉得有道理,下令将王梦和医院监控视频的素材打包发给技术团队,请他们提供支持。 之后请调查冯大石的小组发言。 悍马藏尸案立案以来,因为尸检报告能提供的有效信息很少,又缺少物证,所以这个案子的侦查重点一直集中在赵波澜和冯鲸身上。按理来说,冯大石的社会关系和生前的活动场所也该是勘查重点。但因为冯大石是刑满释放人员,案发前一个月,也就是他出狱后的一个月,定期向街道派出所报到,汇报情况。所以之前去调查他的同事走了捷径,直接去当地派出所调档案,遗漏了很多细节。别的不说,小红宾馆这节就很关键。 被王亭亭教训后,罗浩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组人。 那俩人也很惶恐,亡羊补牢地又做了一轮调查,准备了很长的汇报文件,边看边说:“冯大石入狱前在荔园路有套房,但是八年前就拆了。他户籍一直在那,上个月出狱后也是由荔园社区接收,向荔园派出所定期汇报。拆迁后重新分给他一套房子,他出狱后登记的住址就是那里。但是这两天调查才发现,他并不常住在那,反而更喜欢往应龙河那边跑。” “冯鲸住在应龙河东岸的汀兰苑,就在省人医后面。”冯鲸组的同事插嘴。 调查冯大石的同事赶紧点头,“对,他的日常活动,主要都是围绕冯鲸,大部分时间是上门骚扰和电话骚扰。方正街算是他的活动据点吧,那些手机也是在方正街搞到的。骚扰冯鲸之余,就是在方正街鬼混,嫖娼赌博都有,倒是一直没敢再碰毒品……” 听来听去,也没什么有用的,罗浩皱眉,示意他捡重点说。 对方有些尴尬,跳了些琐碎细节,直接道:“在小红宾馆被赵波澜威胁,是冯大石最后一晚。那天赵波澜来时,他房里还有个妓女,后来给赵波澜一吓,也不敢再待。赵波澜前脚走,她后脚就跟着走了。走的时候,说是听到冯大石在给冯鲸打电话,打没打通不知道,就知道他对着手机一通骂,把在赵波澜那受的气全撒给了冯鲸。” 罗浩点头,这之后的事他都知道了。 赵波澜是当晚十点三十五分找的他,威胁之后,四十二分离开。五分钟之后,他房里的女性也跟着走了。半小时后,也即十一点十七分,冯大石离开房间。从宾馆走的时候,他还对着手机骂骂咧咧,监控里能看到手机在通话中,但不知道对方是谁。 但肯定不是冯鲸。因为冯鲸手机上当天最后一个来电,是在二十九日夜里十点四十四分。也就是赵波澜前脚走,冯大石后脚就给冯鲸打电话。但冯鲸没接,他对着空电话骂了好久。这期间,妓女趁他不备溜走。 赵波澜的手机上也没有那个时间的通话记录,但不能否认他可能有别的手机。 出现在小红宾馆视频里的、冯大石打电话用的那个手机,没有出现在悍马后备箱里,怀疑是被凶手毁匿。凶器可能也是。 离开宾馆以后,冯大石没有选择坐车,而是徒步走了很远。从附近的道路监控来看,他是在往冯鲸所住的汀兰苑去,但是汀兰苑附近的道路监控中都没有找到他。也就是说,他是在去汀兰苑的路上失踪的。临河那条路上有一段监控盲区,但并不能判断冯大石就是在那里失踪的。更不能判断凶手就是赵波澜。 但不管怎样,从最新得到的一系列线索来看,赵波澜的嫌疑还是最大的。 罗浩请大家畅所欲言,一起分析案情。众人各抒己见,有人说按福尔摩斯的排除法,其他可能都排除,凶手只可能是赵波澜。有人觉得,以赵波澜的反侦查能力,真想杀冯大石,根本不会蠢到去小红宾馆威胁,自曝身份和动机。也有人认为,赵波澜这是反其道而行之,以进为退,模糊警方视线。还有人说,赵波澜再厉害也是人,以他与冯鲸的感情,冲动之下做出蠢事完全符合人性,而盛怒之下留下破绽也很正常。 一时众说纷纭。 罗浩见丛明晨不说话,托腮沉思,魂游物外,便主动问她的看法。丛明晨迷迷糊糊,经人提醒才知道师父提问。但她并不回答,而是直接承认:“我没在想这个问题。” 其他人把这当成她没有见解、无话可说的托词,纷纷摇头。但罗浩毕竟对她更熟悉些,追问:“那你在想什么问题,也说出来给我们大家听听?” 丛明晨不理旁人,皱眉为难道:“我是在想,冯鲸为什么说有人喜欢赵波澜。虽然都说女人的直觉很准,又说恋爱中的女人直觉更准,但直觉这种事,在心理学上,其实是无意识的信息分析,说到底就是掌握的线索嘛。师父,我是在想,按理来说,冯鲸掌握的线索不会比我们多,她是怎么知道有其他人喜欢赵波澜的呢?难道就凭那个画鲸鱼的小纸片——我知道这是我的理论。” 不等别人反对,丛明晨自己先提出来,“我是基于凶手是王梦这个假设做的推测,王梦对赵波澜的态度,确实很复杂嘛。” 这点罗浩没有异议。但他不明白丛明晨说这这一段的目的,便进一步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丛明晨挠挠头,“我就是想说,是不是赵波澜跟冯鲸说过什么,所以她才那么容易接受有人喜欢赵波澜的设定?” “你的意思是,”罗浩感觉脑内有条线亮了一下,“赵波澜对冯鲸提过王亭亭?” 丛明晨不置可否。其实她自己也没想那么清楚。她只是觉得冯鲸肯定是比她多知道些什么,所以才能更容易做出那些判断。至于是不是王亭亭,她可猜不着。 但其他人听罗浩这么一问,都觉得这就是丛明晨的意思,顿觉这个思路还蛮新鲜,至少比他们追着赵波澜的杀人动机做文章,对脑细胞和头发更友好。 冯鲸与赵波澜无疑更熟。赵波澜从警局离开后,曾与冯鲸度过一夜。一夜之后,赵波澜找到魏勇,要求退出“抓泥鳅”行动,不再做警方的卧底。而且,据他说他还答应冯鲸金盆洗手,意思是王梦那边的关系也要斩断。一夜之间能让赵波澜改变那么多,难道他就没有时间跟冯鲸讲讲骆马湖的事,就比如王亭亭? 很有可能啊。 就在刑警队围绕冯鲸展开讨论的时候,有关冯鲸的最新消息及时传了过来,说是她位于汀兰苑的家遭入室盗窃。而且来人还大大方方入了镜,与医院监控里那位,据说,很像。 52相信 汀兰苑位于应龙河东岸,是冯氏集团开发的高档住宅小区。说是高档,但房型、绿化并不算十分突出,这个品牌的优势在于物业。尤其是,这两年房地产市场浮躁得很,各小区业主与物业对峙维权的新闻频出。在这种对比下,汀兰苑自带的汀兰物业简直就是天使一样的存在,在d市有口皆碑。 之前冯大石骚扰冯鲸,时间不短,但冯鲸能挺住不被影响,除了她自己性格坚韧之外,也有汀兰物业的功劳。在冯大石私闯冯鲸家被拉进访客黑名单后,物业一直尽心尽力,将冯大石拦在汀兰苑门外。虽然手机防不胜防,但每晚冯鲸回家,却不用再担心冯大石突然闯入或提前埋伏。这对她无视冯大石的骚扰,可以说,提供了坚实的后盾。 但就是这种后盾,在冯大石之后,却被一个无名小贼突破。 物业经理亲自上门道歉,陪冯鲸接待警察取证,全程配合。回去后又痛定思痛,一面提醒其他业主自查有无类似遭遇,一面敦促手下把小区所有监控查了个遍,各种在后措施,能想到的全都做了个遍。 但老实说,这次失窃,还真不是物业的责任。 因为对方伪装成冯鲸,一样的黑色大波浪,一样的套装铅笔裙,身量背影,不仔细看,真的就是冯鲸本人。物业再火眼金睛,也不可能扒开对方口罩,面对面认。更何况,就算扒了对方口罩,就确定认得出?更不用提人家进门密码输得熟练又自信,根本没有半点做贼的样子。 人前装冯鲸掩人耳目也就算了,那小贼过分在——进了冯鲸家,还俨然一副主人姿态,估计是学冯鲸上瘾,完全忘了自己是个冒牌的。 能看到行窃者在受害人家里的行为,得益于冯鲸家的摄像头。 在自己家装摄像头的不多,但联想到她之前被冯大石骚扰,丛明晨觉得这也合理。但没想到冯鲸说那不是为了防冯大石,而是她三年前初搬来时就装上的。这就让丛明晨很费解了,她家一没有小孩,二不养猫猫狗狗,三不用防坏保姆,装摄像头干嘛?录自己?拍电影还是做真人秀? 结果冯鲸面不改色地说:“也许赵波澜会来。” 丛明晨彻底服了,这就是个三句话不离赵波澜的女人。她这么对赵波澜,后者要真敢在骆马湖另结新欢,那简直十恶不赦、天人公愤! 罗浩带人分析监控,丛明晨只简单看了一遍,便被分去冯鲸家实地查看。实地查看第一眼,丛明晨就震惊了。 监控里不十分清楚,跟亲眼看到的效果天差地别。就比如,入户门正对的是朝南的大客厅,带超大阳台,采光极佳。这种格局,一般人家肯定会好好装修,沙发绿植、美丽的窗帘,怎么着都得算标配吧?可冯鲸倒好,一张白色长餐桌! 贵倒是很贵,但问题是,桌上满满都是书。各种专业书,《建筑史》、《建筑设计》、《速写技巧》……,理论的、实践的,新旧都有,十几摞,满满当当码了一桌子!就这,还没算旁边椅子上摞的画稿、速写本、素描纸、铅笔、颜料盒、画架各种等等。 丛明晨想起冯鲸老师们对她的评价——刻苦,果然如此。普通人想成功非得有她这么用功才行。丛明晨很佩服,所以在看到地上满满的灰尘和乱七八糟的脚印时才更忍不住皱眉,混着意外和同情各种情绪,咂舌道:“这家伙是来开party的吗?” 冯鲸跟着,没接话。 丛明晨摇着头,往里走。里面就空荡多了,大白墙,灯也很素。厨房是整体式,蒸烤箱一体,洗碗机齐备,但就是没有使用的痕迹。没有锅碗瓢盆,也没有油盐酱醋。台面上都落了灰。冰箱里只有牛奶和矿泉水。丛明晨忍不住偷眼瞧冯鲸,这仙女,莫不是一直过着渴了喝水、饿了喝牛奶的生活? 冯鲸解释:“保洁这周没来,泡面被赵波澜扔了。” 丛明晨点头,有过泡面,还算人类。 继续往里,北边是间卧室,空着。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空着,什么都没有,衣柜、床、甚至窗帘,什么都没有。完全没有人生活的痕迹,地面落了层灰,看来也是保洁阿姨没来的“锅”。 北卧隔壁是卫生间,也是空的,跟那间北卧一样,空空荡荡,没有使用痕迹。马桶、洗手池、淋浴倒是齐全,但就是一副装修交付后就没用过的样子。 南边是间大卧室,足有二三十平,丛明晨怀疑是两间卧室被打通。这间南墙没有阳台,但一面墙上开着好几扇窗,花窗。玻璃上有各种海洋生物,大多是鱼,各种颜色,像小孩子的画,五彩斑斓。相比于外面的冷清,丛明晨感觉这才是冯鲸真正生活的空间,呈现着她真实的内心世界——一个小孩。 地上散着好几块毯子、垫子,也有书和衣服,还有散落的画稿,普通灰铅笔的、彩铅的、水粉的等等都有,大多都是建筑,外部的内部的,很丰富。所有画都有落款、日期,没有名字或者缩写字母。但是,每一张画的右下角都有一朵浪花和一只小鲸鱼。浪花统一向左卷起,有迸溅的水珠,显得调皮嚣张。鲸鱼与留在赵波澜病房里的那张纸片上的一样,翘着尾巴,吐着水花。只不过在这些画里,浪花和鲸鱼是叠在一起的,像是在互相嬉戏,又像在互相陪伴。 “鲸鱼是我,浪花是赵波澜。”冯鲸微笑着解释,“我们一起想出来的,但他画得不好,害我教了好久。” “是你们高中时候?”丛明晨试探着问。 冯鲸点头:“高一。那段时间我在躲他,因为害怕。他家里很好,而我只是个拖油瓶。” 丛明晨挑眉,这是要说她的灰姑娘生涯和赵波澜的王子生活?但没想到冯鲸接下来说的是:“我五岁时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从那时候开始,每一天都在朝着想要的东西努力。我讨厌寄人篱下,我想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地方,不只是住校,而是真正意义上自己的家。” “就像这里?”丛明晨问。 冯鲸笑道:“对,就像这里。” “那为什么害怕赵波澜?” 冯鲸一愣,看着丛明晨说:“我不是害怕他。我是害怕我自己。我的目标太大,又太远,经不起折腾,所以我从来不会感情用事,每一天,每一步,都过得很清醒。” 丛明晨皱眉道:“赵波澜不清醒?” 冯鲸被逗笑,摇头说:“一个普通高中生,每天愁作业愁考试,哪能个个都像我那么复杂?赵波澜他只是想跟我谈恋爱而已,可没想过未来、以后,是我想跟他过一辈子。” “那你为什么躲?”丛明晨有点被绕糊涂了。既然不是自惭形秽家庭出身的话,谈恋爱就是了,她怕什么?“难道你怕他影响你学习,目标没法实现?” 冯鲸耸耸肩,“你就当是这样吧。” 她迈过满地乱糟糟的东西,走到靠墙的一张单人小床边,坐下。那床很小,挨在墙角,一长一短两条边都抵着墙。床上堆着夏凉被和各色枕头,也显得很乱。而且远看只是个贵妃椅,完全没有人睡的床的意思。但这一圈绕下来,丛明晨只看到这一张床,外间连沙发也没有,冯鲸如果不是席地而眠的话,只能睡在这里。 “你家真乱,”丛明晨撇嘴,“难怪物业说被翻了个底朝天。” 冯鲸坐在床上,外套贴着身体,显出曼妙的腰身。她指着满地的东西,“这些不是她翻的,她只偷了我一套校服。第一次见面时我穿的那件,还记得吗?” 丛明晨回想第一次见冯鲸,是在市局审讯室。那天她头发很乱,脸烧得通红,但因为见到赵波澜,眼睛亮亮的,特别兴奋。没错,她那天穿着一套中学校服,松松垮垮,很旧了。 “你的意思——”丛明晨睁大眼睛环顾四周,窗下的画架、小床对面的衣帽间、那后面的洗手间,到处都很乱。“这么多东西她都没偷,就拿走你一套旧校服?” “那不是普通的旧校服。”冯鲸说,“是赵波澜的。他穿了三年,高考后送给我了,说衣服先给我,四年后把人也给我。” “所以,那是赵波澜的衣服?”丛明晨兴奋道,“看来她就是喜欢赵波澜,我没猜错!” “没错。”冯鲸附和。 “你早就知道!赵波澜一早就告诉你了对不对?”丛明晨继续兴奋道。 可冯鲸却否认说:“不是,他怎么会告诉我这些?何况我若知道对方是谁,怎么会不告诉警方?赵波澜可还在她手里呢。” “反正不是王梦就是王亭亭!”丛明晨直接下结论,又反问:“但既然赵波澜没说,你怎么知道有人喜欢他?还知道不是王梦。” “不是你说的吗?”冯鲸看着丛明晨,一本正经说,“你说凶手是出于嫉妒才掳走的赵波澜,所以才会给我留那张纸条,我相信你。” “为……为什么?” 丛明晨突然心虚。冯鲸态度太端正。连师父都不怎么相信她的推测,冯鲸却这么一本正经地说相信她,这让她有些害怕。 “因为你说赵波澜不会有事。” “嗯?”丛明晨歪头看冯鲸,一脑袋问号。她是基于那个情敌推测判断赵波澜不会有事,可这只是导出的果,可不是她值得信任的原因啊。 “我想相信,这就是事实。”冯鲸看着丛明晨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53弑父 “现在看来,她特意来偷赵波澜的旧校服,不正说明你是对的?” 冯鲸的语气轻松起来,脸上还有笑容——丛明晨想起来,虽说冯鲸家里遭窃,但从早上见面,她就一直表现得很淡定。不仅没有一点紧张或者害怕,现在来看,竟然还有点兴奋,好像遭窃不是什么坏事,而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原来是因为这样。丛明晨边点头边想,原来是因为小偷只偷了那身校服,对赵波澜的心意昭然若揭,冯鲸知道她不会伤害赵波澜,所以才这么高兴。 “罗队长呢?”因为高兴,冯鲸竟主动问起罗浩。 丛明晨别扭地看她一眼,实在很不习惯这么热情的冯鲸。为了掩饰不习惯,她只好继续在她屋里查找异常——除了乱,也没有什么异常。 “他带着你的视频去省里了,说是要找技术中心比对来你家的小偷、医院偷赵波澜的人,还有王梦。”丛明晨漫不经心地解释,一边拿起冯鲸的梳子——那是把宽齿扁梳,上面留了不少头发。 冯鲸道:“会不会医院和这次,都是那个王亭亭?” 丛明晨不置可否,举着梳子问她:“这上面的头发,是你的,还是那个小偷留下的?” 冯鲸家里的摄像头拍到,小偷曾边拿她的梳子梳头,边在客厅厨房乱逛,翻翻拣拣——但她戴着手套,跟医院里那回一样,没留下指纹。 虽然没有指纹,但头发也会很有用。 老郑曾凭借丛明晨手表上勾下的、姜艳的几根头发,就识破了唐宫案死者的真实身份。丛明晨对此印象极深,所以一看到头发,马上想到可以做dna比对。而且,dna技术,显然要比什么人像分析靠谱多了。 只是,不知道这头发是不是小偷留下的。冯鲸是黑色长卷发,小偷也是。所以虽然梳子上缠着许多根头发,却判断不出是谁的。最糟的是,冯鲸对着梳子承认:“我不会刻意清理。” “唉。”丛明晨摇头。 美丽、勤奋、还长情——老天给冯鲸开了这么多门,果然是要关一扇窗的——邋遢。邋遢不是什么大毛病,但此时此刻,却是阻止她再现唐宫案出色表现的最大绊脚石! 话虽如此,还是取出证物袋,谨慎把头发一一收走,一根也不放过。 “你真觉得王亭亭喜欢他?” 丛明晨顺着冯鲸刚才的推测,直接用王亭亭做了这句话的主语。不够严谨,给罗浩看到一定会挨骂,但谁让他不在。丛明晨就像逃课的学生,没了老师耳提面命,故意敞开了说:“照你说的,王亭亭把你家赵波澜撞成骨折加昏迷,然后又装成小护士,跑医院偷走他。这还不够,又特地潜入你家,专专把赵波澜送你的那套旧校服偷走——等等,这么说来,赵波澜把校服的事情告诉她了!” 冯鲸也一愣,但没说话。 丛明晨看着冯鲸,不很善良地说:“看来,赵波澜不跟你讲她的事,却把你的事都讲给了她听呢。” 可愣过之后,冯鲸却替赵波澜解释:“他是要把我们的事说给她听,好让她不要纠缠。” “这么自信?”丛明晨反问,帮她分析,“你跟赵波澜三年,但那个王亭亭也在骆马湖跟赵波澜处了两年,你怎么知道他没变心?” “他说的。”冯鲸答得很快。 丛明晨马上皱眉,“我说什么你信,他说什么你也信,难道你就不觉得,我会判断错误,而他很有可能撒谎?” “反正我相信他。”冯鲸又道。 丛明晨耸耸肩,非常无奈。“看来你不仅觉得王亭亭喜欢赵波澜,还觉得她是单相思。为了跟你争夺赵波澜,不惜把他撞成重伤,还跑你家来偷衣服。” 冯鲸默认。 丛明晨摇头,“这要是真的,王亭亭这个人可真够变态的。你知不知道,王亭亭和王梦……” “什么?” 丛明晨说得太顺,差点把王亭亭和王梦的同性恋爱说漏嘴。虽然及时打住,但面对冯鲸的追问,还是相当尴尬。倒不是尴尬同性恋,而是,再把王梦扯进来,他们四个人的关系就太复杂了。王梦喜欢王亭亭,王亭亭喜欢赵波澜,赵波澜喜欢冯鲸……这套关系要讲给罗浩的话,丛明晨估计,一盒烟都不够他抽的。 “如果,”丛明晨想起小红老板的证词,谨慎起来,认真看着冯鲸道,“如果赵波澜真的杀了冯大石,你怎么办?” “我?”冯鲸不躲避丛明晨的眼神,不心虚,不慌张,反问她,“真那样的话,你们就不救他了?” “当然不是!”丛明晨急忙否认,“我们是警察,明知道有人身处危险,怎么可能见死不救?” “哪怕他是杀人犯?”冯鲸追问。 丛明晨点头:“他是不是杀人犯,法官说了才算。我们警察是管破案救人的。所以,就算赵波澜真杀了冯大石,警察也不会纵容别人伤害或者非法拘禁他,我们一定会查到底的。” 说到这句,丛明晨忽然想起唐宫案。唐宫案虽然结案,可却不算查到底。至少冯眠承认唐宫当晚的变态不是骆军,也就是说,那个妄图伤害她、却最终害死了姜豆豆的真凶依然逍遥法外。 想到凶手逍遥法外,丛明晨心里很沉重。为了驱散这种不爽,她更用力地点头,用更坚定的语气说:“我们一定会把赵波澜救出来!” 冯鲸点头,对她的态度颇为赞许。 丛明晨只高兴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不是我先问你赵波澜真杀了冯大石你怎么办吗?你还没有回答我!” 冯鲸见没晃过去,对丛明晨善意地笑笑,肯定地说:“赵波澜不会杀他。” “为什么?”丛明晨反问。 看冯鲸要张嘴,顿时知道她要说什么,抢先问出:“就因为相信他?” 冯鲸被抢话,歪头笑了一下。阳光透过彩色的玻璃窗照到她的小床上,在她身上留下一片五彩斑斓的影子,有小鱼,有浪花,五颜六色的,就像回忆里的童年。 “冯大石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生小孩?” 像是问丛明晨,又像是自言自语,冯鲸喃喃出这么一句。丛明晨想起案卷里的冯大石,恶迹斑斑,做过的坏事三页a4纸都不够写。这样的人,的确没有资格生小孩。如果孩子可以选择父母,冯大石这种人,一辈子都不会有人选。 “可就算这样的人,也有人替他说话。”冯鲸苦笑,“他们说,好歹他给了我生命,所以我不应该恨他。” 丛明晨想起冯鲸第一次提到冯大石,说他是她生物学上的父亲,没有感情,她对他的死没有反应。那时候,丛明晨其实是被说服了的。她的家庭很幸福,但她并没有蠢到自己活在蜜罐中,就觉得全天下的父母都是好人的地步。她当警察,就是因为知道这世上有坏人。父母的身份不是挡箭牌,坏人就是坏人。 但她那天真以为冯鲸拿冯大石当陌生人。 今天见她这么说,才知道原来她在恨冯大石。虽然尽力不提,尽力与他划清界限,但这一切不是出于拿他当陌生人,而是恨他。当然,相比于冯大石对冯鲸的伤害,恨是很正常的。陌生人做了坏事都可以恨,生物学上的父亲又有什么了不起?做了伤害别人的事,一样会被人记恨,没什么两样。 丛明晨理解冯鲸。而且她觉得,如果她是冯鲸的话,也会恨冯大石。冯大石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该恨。不光该恨冯大石,说风凉话的那些人最好也一起恨。 丛明晨的情绪一向上头,心里这么想,脸上就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半点也藏不住。冯鲸看到了,感激地朝她笑笑,反过来安抚她:“我今年三十岁,这种话也听了二十多年,从记事起就有人这么说,早就百毒不侵了。” 丛明晨表情才放松一些。 冯鲸继续说:“我只是觉得他们很可笑。因为他们说我之所以现在这么优秀,就是因为他当初把我生下来,所以我不能恨他,要感谢他。” “是不是很可笑?”冯鲸笑道,“原来我今天的好日子不是因为我二十多年来没有一天放松、日复一日的辛苦努力,而是因为他大发慈悲生下我!哈哈哈,真是可笑!原来生孩子是这么大的功劳!按这个理论,你们不该抓他坐二十六年的牢,而应该做面锦旗,敲锣打鼓送给他,感谢他生了个孩子,还委屈自己吃了二十六年牢饭,然后把孩子锁在屋子里吃屎!” 冯鲸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丛明晨有点害怕,冯鲸的样子很反常。她很怕冯鲸会疯掉,就像电视里的人一样。在她眼里,冯鲸一直很像电视电影里的人。她的童年经历,她的爱情,甚至她的性格,理智和情绪都很极端。如果冯鲸真的发疯,她也不觉得奇怪。 但冯鲸没疯,而是停下来,看着丛明晨,逻辑清晰地说:“如果我们两个人里,一定要有一个杀冯大石的凶手,只可能是我。因为我才是极端的那个。赵波澜只是情绪自由,他不掩藏,因为他性格里没有需要掩藏的东西。他心理健康又很善良,从我认识他的那天起就是这样。我喜欢他,也是因为这样。” 冯鲸抬手触摸阳光里飞舞的灰尘,表情很梦幻。“他就像是阳光,阳光只会照耀人,不会杀人。” 然后转头看着丛明晨,认真叮嘱:“所以不管你们查到了什么,都不要相信。因为赵波澜绝不可能杀人。哪怕对方是冯大石。” 丛明晨眉头紧锁,既想说赵波澜已跟她分别十二年,又是混黑道,又是做卧底的,不可能再是十二年前的那个阳光少年。 同时,有个问题拱得她很难受。明知道不应该,还是当着冯鲸的面,一字一句地问出:“所以,冯大石,是你杀的吗?” 54头发 冯鲸不说话,安静坐在贵妃榻一样的小床上。阳光穿过花窗,如同光透进水里,朦朦胧胧,特别不真实。冯鲸就坐在那种不真实里,像加了滤镜,美丽,但特别遥远。 丛明晨想到她的名字,由她的名字想到大海里的鲸,继而又想到鲸发出的那种空灵、孤独的声音。冯鲸独自生活在d市,就像鲸独自游在海里,美丽而孤独。她说她一直努力,挣自己的生活。公司、房子,都挣到了,甚至连赵波澜也等来了,却唯独没能挣脱冯大石,二十六年后突然又出现的冯大石,像梦魇一样的冯大石…… 如果她是冯鲸,可能也会希望冯大石消失。 丛明晨不希望冯鲸是杀人犯。但冯鲸刚才替赵波澜开脱的那些话,实在很难不让人起疑。“到底是不是你?”她沉不住气,再次问道。 冯鲸莞尔一笑:“怎么,不是赵波澜,杀他的人就只能是我?” 丛明晨能听出她话里的嘲讽,也深知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否”。但她不要潜台词,是就是,否就否,这种问题,非得有明确的答案不可。 所以,她不接话,仍然目不转睛盯着冯鲸。 冯鲸大概受不了她这种眼神,主动说:“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你们就没找到一个冯大石的仇人?他那种人,不应该啊。” 的确不应该。冯大石劣迹斑斑,二十六年前尤其混蛋。为了吸毒,连老娘的治病钱都骗,结果害得老娘病死,老婆离婚改嫁,唯一的女儿差点饿死家中。对自己家人都这么狠心,能指望他对外人善良吗?当然是能借的都借个遍,不能借的死皮赖脸也要借!借了又不还,可不就是反目成仇?可以这么说,二十六年前,冯大石踏足之处全是仇人,想他死的三条街都排不完。 只是,那都是二十六年前。二十六年过去,世界翻天覆地,谁还会盯着二十六年前的一个无赖?除了……二十六年后还饱受其扰的冯鲸。 冯鲸这句话,在丛明晨看来,等同于邀她坚持发问:“人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见丛明晨如此执着,冯鲸终于没办法,老老实实答:“不是。” 丛明晨眯眼看了一会,确认她没有撒谎,才放下心来。 一放心,身体跟着放松,紧绷的情绪也得以缓解。她轻巧地转身,一边左右看,一边嘟囔:“要真像我们想的,来你家偷校服的就是王亭亭,那她再留点什么纪念品也说不定。” 她指的是,凶手上次从医院掳走赵波澜时,在病房留下的那张写有“新婚快乐”的纸条。那上面画的鲸鱼尤其令人印象深刻,她忍不住好奇:“冯鲸这名字,不是冯大石替你取的吧?感觉你还挺喜欢的。” “不是,”冯鲸冷冷道,“他只会取冯小鱼这种名字。” “冯小鱼?”丛明晨一惊,“新闻不都是用化名吗?” 话一出口丛明晨就觉不妥。那则旧闻算是冯鲸的童年创伤,她不该提。虽然之前冯鲸自己说过“吃屎”之类骇人听闻的词,但她说是一回事,自己作为外人提又是另一回事。这种揭人伤疤的事,除非办案需要,其他场合瞎说,纯属少教。 自责之下,丛明晨赶紧道歉:“对不起,你当我放屁吧。” 冯鲸略笑笑,没说话,起身走到窗前,看玻璃上的大鱼小鱼,又伸出手指头描那上面的浪花,像是漫不经心地说:“如果真是我杀他,新闻会怎么写?弑父?据说这罪名蛮严重,搁古代要天打雷劈。” 丛明晨眼前顿时浮现起电视剧里天打雷劈的场景,吓一跳。但她不敢接这种话题,只好大事化小,学罗浩装镇定,摇头道:“没有的事。” 说完又觉得太轻浮,想了想,还是认真道:“不管是谁杀了人,杀了谁,法律都不会放过。所以,不管是冯大石的案子,还是赵波澜的下落,我们都会追查到底!” 冯鲸没看她,一径描那浪花,好像已进入另一个世界。 丛明晨得不到回应,自顾找了一圈,再没发现什么,不敢多耽搁,告辞回警局。警局那边,罗浩已先她一步从省里回来,正在赵局办公室汇报。 他这两次去省里都很神秘,同事说,连丛明晨这种“爱徒”都被排斥在外,不知道搞什么名堂。丛明晨倒没多心,因为上次跟罗浩怀疑过赵波澜卧底的事,所以顺理成章觉得罗浩这么神秘,肯定是碍于赵波澜的身份。她只是个实习警员,这种机密猜到是靠她聪明,难道还指望上面对她公开机密?保密嘛,她当然理解,不然也不会在冯鲸面前闭口不提赵波澜卧底的事。 可话说回来,卧底就不能杀人吗?现在种种证据显示,冯大石很可能死于赵波澜之手。 这点令丛明晨颇苦恼。电影里的卧底都很英勇正义,才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去杀人,那是反派才会做的事。赵波澜到底是英雄还是反派,这件事情,很令她头疼。 但真相到底如何,赵波澜不在,谁说都没用。她只想尽快找到王亭亭,解救赵波澜。之后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本着这种觉悟,丛明晨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坐在办公室干等罗浩,而是带着从冯鲸家取回的头发,去法医楼找老郑。 老郑正窝在地上砸核桃。 地板上铺了好几层旧报纸,报纸上散着零零碎碎许多核桃壳。旁边另放着一张洁白a4纸,纸上垫着剥好的核桃仁,无一例外都是完好的一整个,列队似的被码得整整齐齐。 老郑圆圆胖胖的身子窝在地上显得特别别扭。但他浑然不觉,拎一把小锤,咚咚咚地砸。 “郑老师,给核桃开会呢?” 丛明晨从门缝里钻进个脑袋,调皮打招呼。老郑手一抖,力气使大了,核桃仁碎成两半,被他顺手丢进嘴里,然后才招呼丛明晨进门。邀她一起砸核桃,还说多吃核桃健脑养发,防秃。 丛明晨自己没有脱发的烦恼,但是看到老郑稀薄的头顶颇多同情。同情之余,主动掏出作为证物收集来的头发,举到老郑面前,问他:“郑老师您看,这头发怎么样?” 老郑不急着接,先放下小锤,拍拍手上的核桃渣,然后才接过来,起身去开办公桌上的小台灯,拉近。丛明晨赶紧跟上,看他对着灯光研究头发。 老郑在灯下搓着头发,说:“又黑又亮,发质是真不错,谁的?” “美女的呗!”丛明晨随手抓起一个老郑码好的核桃仁,往嘴里一丢,继续卖关子,“最近才认识的美女,您也认识,猜猜呗。” “我也认识?”老郑看着丛明晨嚼他苦哈哈砸出来的好核桃仁,一阵心疼。明明心疼,嘴上却不说。不仅不说,还反其道夸她:“我也认识的美女,那不就是小丛你吗?” 这句是讽刺,可惜丛明晨没听出来,只觉得突然被夸十分受用。她咧着嘴,笑得不能自已。“郑老师,您看您,净说大实话,多没意思,哈哈哈!” 丛明晨笑得嚣张,预备听老郑继续夸她。哪知道老郑盯着头发,边摇头边撇嘴,“天生丽质也不能大意,你看你这头发断的,多心疼人……” 丛明晨忙凑上去看,看不清,索性抢回来,自己举着,凑到灯下,仔细看。老郑趁她看头发,赶紧去收剩下的核桃仁,同时故意高声说:“看到没?看仔细点。” 灯下,丛明晨果然看到很多断发。但也不全是断发,有的还是带着毛囊的。她知道做dna鉴定需要完整的头发,也就是这种带着头皮毛囊的,断发做不了,便开始犯嘀咕:“如果断的都是冯鲸的,完整的都是那个王亭亭的就好了。” 老郑收好核桃,回来听到她这句,嫌弃道:“哦,合着不是一个人的头发啊!那你让我鉴定什么?你当dna是变戏法啊?” 丛明晨辩解说:“我也没办法,嫌疑人反侦察能力太强了,又是手套又是口罩的,在冯鲸家晃了一大圈,愣是一点指纹没留。我要不是看监控里她用冯鲸的梳子,还想不起来收集头发呢!唉,可惜冯鲸太邋遢,你说她要是把梳子清理得干干净净,我这不就好区分,不为难了吗?” 老郑有点糊涂:“你的意思是,她戴着口罩手套,没留一点指纹,却大意用受害人的梳子梳头?这么矛盾的行为,她想什么呢?” “我哪知道?”丛明晨急道,“这个王亭亭就是很诡异啊!装成冯鲸,大摇大摆跑人家家就为偷套旧校服,哪有这种贼?反正我和冯鲸都觉得,这家伙就是赵波澜的变态追求者!” “旧校服?那你这么说,还真是有点变态。”老郑点头同意,“这事罗浩知道吗?” “知道。”丛明晨苦着脸,“除了头发这节师父都知道。但他从省里一回来就跟赵局汇报去了。我没找他,直接带着头发来找您了,还以为您能帮上忙呢。” 老郑耸耸肩,示意无能为力。 丛明晨很沮丧,又不甘心,仍趴在灯下搓那包头发,边搓边道:“我知道头发刚染完烫完容易断,但冯鲸这发型好像挺久的了,也没见她去做过头发。倒是那个王亭亭,上次去医院偷赵波澜的时候还是一头黄毛,租车公司也说是黄头发,结果来冯鲸家偷校服的时候就变成了黑发,显然是才染过。所以,我有理由怀疑这些断掉的头发是她的。而且,郑老师我跟你说,我们上次抓王梦的时候她就在做头发,会不会,这个王亭亭是跟她一起做的呢?” “可能吧。”听她围绕头发说了这么多,老郑也觉得有道理,还好心补充,“除了你说的那种情况,这种没有发根的断发,也有可能是假发套上掉下来的。” “假发?”丛明晨扭头看老郑,“那岂不是更做不了dna了?” 老郑摇头:“dna这节你就别想了。倒是你一口一个王亭亭,确认了吗?罗浩不是去省里搞什么人像比对吗,结果出来了吗?” 55线索 因为在两次的视频里,嫌疑人都戴着口罩,头发厚重,仅露出一对眼睛,且都画着浓妆。所以,人像识别并未能完全排除视频里的人是王梦这一可能性。 只是,相比于王梦,医院事件的嫌疑人与校服事件的嫌疑人重合度更高。而冯鲸家中失窃时,王梦被押在警局,没有作案时间。所以,综合分析的结论是:从医院掳走赵波澜的,与从冯鲸家偷走旧校服的,是同一个人;而这个人,不是王梦。 而至于这个嫌疑人到底是不是王亭亭,目前的信息还不足以判断。 因为首先,在d市公安系统内网中,用王亭亭这个名字查询,出来的结果一共有123条,其中109位性别为女,与嫌疑人年龄相仿的有29人。从这29位中找出唯一的的那个王亭亭虽然不是没有可能,但工作量相当可观。 当然,如果确实能找到这位王亭亭,再多的工作量也不冤枉。但问题是,系统里登记的只是d市常住人口,万一这位王亭亭并不登记在册呢?比如她是外市、乃至外省户籍。更或者,如果王亭亭根本都不是她的证件名呢? 所以,作为刑警队的直接负责人,罗浩不愿意把有限的人手浪费在这种大海捞针、效率堪忧的无谓劳动上。他更愿意从有迹可循的事情上着手,比如骆马湖老李的一条线索。 老李是骆西镇的民警,之前因为骆马湖女尸的案子与罗浩他们打过交道。 赵波澜遭遇不测后,刑警队循着肇事车辆查到快马租车公司,并在快马员工的帮助下对嫌疑人进行画像模拟,之后在全市发布协查通报。 按理说,骆西镇并非d市辖区,甚至与d市分属不同的省管辖,d市的协查通报无论如何发不到骆西镇来。但因为骆马湖环境复杂,人员流动频繁。所以此地的公安人员早就形成了别地没有的默契,也即对协查通报之类的会更加敏感。 老李就是基于这种敏感,才会留意到d市刑警队嫌疑人的线索。 据老李说,他是带小孩去镇医院打针时看到的那个女人。当时会注意到她,主要是因为对方的白领打扮。整个骆西镇称得上企业的,统共就几家电瓶车厂,里头上班的多是穿自己衣服,最多外面再套件印着厂名的蓝色工装,土得很。可那个女人,成套的西装和高跟鞋,再加一头溜黑的长卷发,又精致又有气质,与骆西镇格格不入。所以不止老李,医院里好多人都盯着她瞧。 “我可以带你们去找姜大夫,她那天的主治医师,我问过,她有印象。”电话里,老李热心出主意。罗浩决定采纳。 因为骆西镇不归d市管辖,且又担心打草惊蛇。所以这次骆马湖之行,罗浩只带了丛明晨做前哨,并特意叮嘱,他们此行的主要任务是打探消息,不负责抓人。丛明晨面上答应得很好,但看到师父郑重其事的样子,心里还是忍不住兴奋:虽然罗浩说不抓人,但如果真看到王亭亭,总不能晾着不管,该抓不还是得抓? 二人一大早出发,到骆西镇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饭点。跟老李碰头后,直接钻进医院对面的小面馆,点了三碗面,边吃边聊。 老李已经吃过午饭,但气氛所致,还是跟罗浩一起吃起来。他身材偏胖,平常说话就带着浓重的鼻音。现在窝在这小饭馆里吃面,没多会儿就满头大汗,又要说话,更是呼哧带喘,听得人替他喘不过气来。 丛明晨饿过了,面又不可口,吃不下,恹恹地坐着发呆,反倒有些病人的模样。 店门正对着骆西大街,街面不宽,道路坑坑洼洼。路上人不少,汽车有,但更多的是电瓶车,司机以老年人居多,大多灰头土脸,皮肤都偏黑,沟沟壑壑。虽然是老年人,但电瓶车开起来一点不见含糊,你争我抢,见缝插针,基本不讲道路规则。又爱摁喇叭,满街突突喇喇,噪声惊人。乡下土还大,车一过尘土飞扬,好几次直接呛进面馆里来,更坏人胃口。丛明晨连声叹气,但罗浩和老李却视若无睹,一径狼吞虎咽。 丛明晨干坐着等,边喝水,边对着这样的街景想:王亭亭要真是在这种地方打扮成冯鲸那样,还真是很有勇气,回头率绝对爆表! 但她想不通的是,在这种出门倒个垃圾都能满头灰满脸土的地方,王亭亭穿成那样,到底是想干嘛?是提前演练,还是学冯鲸上瘾? 丛明晨一凛:难道那家伙爱而不得,嫉妒到心理扭曲,所以学冯鲸穿衣,又偷她校服,就是为了把自己变成冯鲸,好让赵波澜爱上她? 这脑洞有点太大。丛明晨悄悄看向罗浩,心里嘀咕:他要是听到,会不会把面喷出来? 罗浩不知道,所以也没有喷面,而是很快结束战斗,由老李带着去找姜医生。 骆西镇医院规格不高,只简单分了内科、外科、儿科、急诊等几个大科。老李上次见王亭亭,是从外科诊室出来,这次也不啰嗦,直接带两人去外科。外科还是姜大夫坐诊,是个中年女医生,看到他们非但没有意外,还很热情,自然是老李提前打过招呼。 “她妆画得挺美,就是嗓子有点哑,我以为她来看感冒还让她去内科。结果她说不是,是家里人骨折来拿药的。”姜大夫边回忆边讲,过程很顺利,应该是王亭亭的装扮太过出挑,令大夫印象深刻。 “病人名字还记得吗?”老李作为地主,率先问道。 姜大夫点点头,开始在电脑上翻找,很快就把那天的就诊记录找到。时间是九月十六日上午十点,患者名字登记的是石波。 “没错,就是他!” 丛明晨凑过去看,看到石波俩字格外亲切,还顺着就诊记录,往下念起药方:“骨肽片、倍他司丁、清脑复神液、戴芬胶囊……这都是治骨折的?” 大夫道:“骨肽片是骨折用药,戴芬胶囊也算,主要是用来止疼。至于倍他司丁和清脑复神液,这俩是治头晕的,因为她说患者有脑震荡,醒来后一直头晕……” 丛明晨惊道:“赵波澜醒了?” 看到大夫一脸迷茫,忙又解释:“就是石波,他之前一直昏迷呢。” 被丛明晨打断后,大夫说话明显慢了些,耐心向他们科普:“脑震荡应该算是最轻的脑损伤了,昏迷只是暂时性的。如果长时间昏迷的话,需要考虑颅内出血或者其他的脑损伤情况。” 丛明晨紧张地看向罗浩,后者没太大表情,一直在听大夫讲。姜大夫只听老李说带人来了解情况,对于罗丛二人的真实身份并不清楚,所以见丛明晨吓到,误以为她是患者亲人,改口安慰道:“这个患者已经醒了,应该没太大问题。我听她描述,也都是脑震荡的普通症状,不算严重。其实按理来说,脑震荡头晕不是特别严重的话,完全可以不用药,回家卧床静养,最多两周就可以恢复了。” 老李附和:“嗯嗯,看来不是什么大毛病。” “的确。”姜医生道,“反倒是骨折需要慢慢养,伤筋动骨一百天嘛。” 丛明晨松口气,面部肌肉放松不少。赵波澜虽然是冯大石案的嫌疑人,但在王亭亭主导的这起车祸事件中,却是彻头彻尾的受害人。尤其是,他被撞的时候,刚刚与分别十二年的恋人冯鲸登记结婚。结果结婚证还没捂热,人就进了医院,之后更是离奇被盗,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丛明晨虽是警察,但在冯鲸赵波澜的这一连串案件中,却是站在他们俩这边的,所以对赵波澜的安危才会表现出这么严重的关切。 与之相对的,是罗浩全程无表情的脸。 在他的衬托下,民警老李显得周到尽责,地方医院的女大夫善良热心,丛明晨带病关心,满满都是人情味。但罗浩脸上就是没有一点柔和的表情,掏出手机,把协查通报上的嫌疑人画像拿给女大夫看,生硬地问道:“是这个人吗? 女大夫顿时感受到一股压迫感,不安地看了眼老李,点头道:“是她。” 罗浩马上厉声反问:“你都没看你怎么知道是她?” 听到罗浩的语气,丛明晨暗叫不妙,心想他们这是在人家地盘上,姜大夫看老李的面子才帮忙。罗浩说话这么冲,惹恼了对方,到时候人家不肯配合,麻烦的不还是他们自己? 果然,罗浩话音未落,女大夫的态度就急转直下,板着脸坐回座位,不理他。 丛明晨无奈,赶紧向姜大夫道歉,心里想的却是:这要是她,黑脸都是轻的,说不定还会赶人。本来嘛,人家姜大夫一直热心帮忙,谁知道最后反而被质问,这换了谁也受不了啊。谁能没情绪,没情绪才奇怪呢? 丛明晨嘴上不说,心里却把罗浩埋怨惨了。只是她不知道,罗浩这么做,自然有他这么做的道理。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在人家地盘上,而是太知道这一点。骆马湖龙蛇混杂,各种势力盘根错节。之前魏勇专门提醒过他,说好多涉毒人员都有双重身份,而许多普通老百姓也都有家人或者亲戚朋友涉毒涉黑。在骆马湖,毒品和黑势力滋生的枝叶蔓延到每家每户,谁都不清白。所以,办骆马湖的案子,一定要比平时多长个心眼。 罗浩之所以这么做,就是想用高压逼出女大夫的真实反应,好判断她证词的真实性。 这一点,初出茅庐的丛明晨不明白,一直做乡镇民警的老李也不清楚,所以才会对他的态度有看法。但好在,他性格一向不平易近人,这么做,倒也不算反常。 女大夫生气不说话,罗浩反而能判断她没有撒谎。因为撒谎故意扰乱警方的人,一定会对这种情况有心理准备,而不至于像女大夫这样翻脸。所以她翻脸,反而证明她的话是真的:王亭亭,或者说他们的嫌疑人,的确来过这间医院。 56石波 “罗队长,这画像……我之前就给姜大夫看过、确认过了,不然哪敢……惊动你们?这么老远的。”眼看气氛尴尬,老李主动出面打圆场。他身材偏胖,一着急就爱出汗;一出汗,马上掏手绢擦;一擦,话就说不连贯。“而且,当天……也不是一个两个,医院这么多人,你要不信,多找几个……问问就是了。” 罗浩摇头:“那倒不用。我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她来过几回,以及那病人的情况。” “人就来过那么一次,病人的情况,刚才也都说了。”女大夫态度转冷,板着脸,语气也很不耐烦,“我没别的可说的了,你们请吧,别耽误后面病人。” 回头,果见诊室门外围着几个病人。病人手里都拿着挂号单,大大方方往里看,眼里既有焦急也有好奇,显然对屋里这几位的身份,以及他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颇有求知欲。 丛明晨看到他们手里的挂号单,突然想到什么,不顾大夫才下过逐客令,硬凑上去问:“她叫什么?挂号单上应该有名字吧?” “不知道。”女大夫想也不想便脱口答道。 丛明晨正要请她回忆,打印机突然启动,随后就见开给石波的那张药方正被吐出。姜大夫伸手接着,等药单打完,直接拿给丛明晨。丛明晨不解地看着大夫。姜大夫道:“这上面,就是挂号单上的名字。”丛明晨接过挂号单,看着上面的“石波”,还要再问,就见姜大夫对门外病人招手,说:“进来吧。” 这逐客令太硬核,丛明晨不好意思再追着问,为难地看向师父。 罗浩满脸无所谓,不理她,直接向外走。老李向姜大夫打过招呼,也跟着出去。只有丛明晨不甘心,眼看病人落座,再度鼓起勇气,死皮赖脸问道:“那天来的那个人,她头发是真的吗?是戴了假发,还是才烫过染过?” 姜大夫狐疑地看丛明晨,大概被她这个问题意外到,一时忘了才赶过人。 丛明晨赶紧补充:“画像上虽然没有颜色,但她那时是黄头发,来你这的时候不是全黑吗?我就是想知道,她的头发是才染黑的,还是戴的假发。” 见病人就坐在大夫办公桌侧边的凳子上,近在咫尺,丛明晨更是上手指着人家脑袋说:“你看,这么近的距离,不管染发还是假发,应该都能看得出来。” 被丛明晨一指,病人明显受到伤害,抬手捂着自己头发,轮番打量两人。丛明晨便赔笑向人道歉,但道完歉仍殷切看回姜大夫。 姜大夫一脸懵,看看病人,又看看丛明晨,终于反应过来,皱眉嫌道:“我哪会注意这个?” “怎么注意不到?”丛明晨急道,拼命用手比划,几乎要碰到病人的头,“这么近,白头发长几根都数得清,怎么会……” 病人持续捂头,怨得要死。 见丛明晨喋喋不休,姜大夫果断道:“我不知道。”为怕丛明晨纠缠,还做出请的手势,送瘟神似的撵道:“你快走吧,这是医院,我在上班,没工夫陪你瞎耗。” “我……”丛明晨很委屈,也很无奈,尤其是面对一众病人围观看热闹的眼神。由那眼神,丛明晨知道,她再缠下去,保准会被当成医闹。到时候丢人事小,闹大了坏了师父低调摸排情况的初衷才是讨打。她不敢惹罗浩,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外走,边走,边自言自语:“明明就能看出来,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挂号处,罗浩正借老李的面子,请院方调十六日,也即嫌疑人来那天的挂号记录。 结果与女大夫说的没差,挂号证件就是石波。看着跟药单上一模一样的“石波”俩字,丛明晨又开始犯嘀咕:“赵波澜这名儿不挺好听的吗,干嘛要改叫石波,难道做小混混对名字还有要求?啊师父——” 罗浩和老李都被丛明晨的突然一叫吓到。尤其老李,热汗吓成了冷汗,边擦边喘:“我的个祖宗哎,你好好说话不成吗?”罗浩也瞪她,但主要是对她引起的路人围观很不满。 丛明晨很抱歉,向老李告罪,然后仍追着罗浩,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师父,赵波澜改名石波,是为了掩人耳目做……是不是?” 因为害怕被老李,还有医院里其他无关人员听去,丛明晨故意把“卧底”两个字说得囫囵吞枣,含糊不清。只是还没等罗浩开口,她自己又想到什么,摇头说:“不对啊。您之前说赵波澜救过王梦的弟弟,还说他是因为这才被王梦收作小弟。既然他之前就救过王梦弟弟,赵波澜这名字人家肯定知道,那他还改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吗?那不是王梦早就知道?不对,知道她还骂什么叛徒?何况王梦是黑社会大佬、团伙头目,又不是做慈善,怎么可能帮警察……” 因为石波俩字,丛明晨彻底把自己绕晕了。 罗浩冷眼旁观,却不打算帮她,尽管曾向魏勇打听过此事。 原来,石波这个身份,是赵波澜加入“抓泥鳅”计划后主动要求的,理由是:他自小在骆马湖长大,熟人多,本名不好活动。但罗浩怀疑,从“赵波澜”变成“石波”,能给他多大自由?而且,既然王挺知道他的本名,就等于王梦知道。王梦知道,骆马湖岂有不知道的道理? 所以,赵波澜改名换姓,在罗浩看来,防的只是冯鲸一人罢了。 以赵波澜和冯鲸的关系,罗浩能想到,他不希望被冯鲸知道自己已经回来,而且就在骆马湖做小混混。即便是为警方做卧底,但他毕竟是混混出身,给冯鲸知道,并不光彩。尤其冯鲸还那么优秀。 只是没想到,赵波澜千防万防,最后还是被冯鲸知道。而且,还是他自己主动送上门的,还是以她“杀父凶手”的嫌疑人身份! 这等阴差阳错,如果不在赵波澜计算之内,大概就只能怪他俩孽缘深重了。 罗浩一向不信什么缘分之类,但在冯鲸和赵波澜身上,他竟然能体会到一些……所谓宿命纠缠的意味。当然,所谓宿命,说到底还是因为冯鲸太执着,又太纯粹。罗浩做警察十几年,见惯了人性趋利避害,所以深知:比起冯鲸,这世上最多的,还是冯耀阳曹红卉那种人。 但也正因如此,冯鲸才显得可贵。 私心上,罗浩希望冯鲸能得偿所愿。所以哪怕魏勇不帮忙,他还是会找赵波澜。这跟赵波澜是不是警方的卧底,是不是混混,要不要金盆洗手都没关系,在他这里,赵波澜只是受害人,以及冯大石案的嫌疑人—— 这一点,才是罗浩最替冯鲸担心的地方。 而要查清这一点,务必要找回赵波澜,问清楚当天离开小红宾馆后,他去了哪里,有没有再联系过冯大石。还有那个王亭亭,究竟是何许人也?为什么她会知道赵波澜去过小红宾馆、威胁过冯大石?难道她那天跟赵波澜在一起,还是一直在跟踪他? 老李提供线索时说,嫌疑人取药后独自驾车离去。她那天驾驶的车辆,经查,是登记在王梦名下的一辆小轿车。来骆马湖之前,罗浩已请魏勇帮忙查过那辆车最近的轨迹,主要集中在骆马湖一带。当中,有个地方引起了罗浩的重点关注——小马村。 小马村在骆马湖南岸,距骆西医院并不近。 那是王梦老家,父母去世以前,她一直住在小马村。王梦是在父母离世、且逐渐在黑道崭露头角后才搬到县城去的。事发前,赵波澜曾向魏勇汇报过:搬走以后,小马村的王家老宅并未就此荒废,反而在王梦发达后被重建,而她也会不定期回去小住。 王梦刚被抓时,刑警队已对她名下、包括小马村老宅在内的所有住处都做过搜查,但并没有发现赵波澜的踪迹。 之后“王亭亭”出现,调查重点随之转到她身上。尤其是在小红宾馆、冯鲸失窃这两个事件中,王亭亭的存在感更是前所未有的高。以致在罗浩汇报工作时,被赵永新当面批评,说比起来办案,这一阵,警方更像是在被“王亭亭”牵着鼻子遛。 包括这一次,王亭亭如此高调出现在骆西医院,比起线索,更像是一个饵,钓罗浩他们上钩的饵。罗浩没敢放松,一面派人加强对王梦和冯鲸的保护,一面带着丛明晨,亲自来到骆马湖,秘密展开调查。在营救主力来之前,他需要先查清楚,小马村,是不是就是本案的目的地。 但毕竟骆马湖是人家地盘,他来,不可能瞒得过。所以最好的方法,还是找老李,借着骆西医院的线索现身。不仅如此,离开医院后,罗浩还带着丛明晨,随老李来到镇上一家湖鲜店,请老李喝酒,答谢他提供线索,誓要把戏做足。 酒足饭饱,丛明晨驾车,先送老李回家,然后载着“醉醺醺”的罗浩,连夜回d市。只是,车子刚一驶离骆西,罗浩就“醒酒”了,指挥着丛明晨拐弯掉头,沿着骆马湖向南而去。 向南,正是此行的真实目的地:小马村。 57小马村 临近中秋,月亮已近正圆,月色更称得上饱满。所以,虽然沿途路灯一会有一会没,就好像从罗浩那接收到的信息一样,断断续续,遮遮掩掩,但丛明晨的心情不错,一路听着音乐,吹着凉风,相当惬意。 罗浩虽在老李面前装醉,但毕竟喝了不少,此刻挨凉风一吹,禁不住有些头晕。为了压制不适,主动摸出烟来,打火点着,深吸一口,然后往椅背上一摊,长长吐气。 “要是赵波澜真在小马村,正好救他回去和冯鲸过中秋。”丛明晨调低音乐,乐观道,“分离十二年,这应该是两人重逢后的第一个节日,值得庆祝。有情人终成眷属,真好。” 不想罗浩煞风景地说:“救回去也是犯罪嫌疑人。” 丛明晨撇嘴:“犯罪嫌疑人就没权过节了?”月色清亮,她的胆子也跟着清亮,知道罗浩酒醉惫懒,故意大胆顶撞,“师父,就算您再喜欢冯鲸,也不要在她面前说赵波澜坏话,会被讨厌的。女人都是这个样子,认准的人,无赖也当成英雄,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罗浩听丛明晨又要瞎扯,扭头抽烟,不理她。 丛明晨当罗浩小心眼,听不得劝,于是撇嘴不提,重新把音乐声调大,继续跟着哼。远处的骆马湖呈现出银灰的一片,像只老铜镜,只有偶尔风过时,才皱起粼粼波光,映着银色的月亮,别有一番景致。 车到小马村时,已是子夜,月亮很大。 村里一片寂静,车过处,偶起几声狗叫。丛明晨想起骆南家的那七只大狼狗,不禁有些胆寒。胆寒过后又觉得难过,替骆南难过。他本来是个快乐的傻子,拥有七只凶悍却听他话的犬族朋友。结果骆军杀人,害他的狗成了吃人肉的,还被骆劳勇操纵互殴,几乎全军覆没。唯一剩下的四毛本来也该处死,考虑到骆南的情况,才被养在警队的训练中心,等他出院。但骆南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呢?还有冯眠,那个小丫头…… 正走神,车前光里突然出现一团黑物! 丛明晨急打方向盘,车头向左猛转。左边是墙,没粉刷过的房屋后墙,坑坑洼洼,显出青灰色混凝土的粗糙颗粒感。丛明晨在一片青灰的刺激下猛踩刹车,刹车片发出刺耳的“吱嘎——”然后“砰”一声,却是弹出的安全气囊打到脸的声音。 丛明晨瞬间懵了,眼前一片白。 反而是副驾驶的罗浩最先反应过来,扒开气囊喊丛明晨。丛明晨被拍懵了,被扳回椅背后,仍直愣愣地往前看,对罗浩的喊叫没有半点反应。罗浩自己的脸也被砸得很疼,瞬间想到那句“脸先着地”,心说还真是形象! 他忍着疼,继续唤丛明晨。 终于,在鼻下两道血痕的腥味刺激下,丛明晨回过神来,然后“哇”的一声哭出来,边哭边喊:“妈,好疼!我的脸……脸没有了!” 罗浩脸也疼,前胸和肋骨都被安全带勒得死疼,听丛明晨哭,立马斥道:“脸还在,哭什么!”丛明晨摸索着找脸,触手处全是又麻又疼,尤其鼻子,疼得要死。虽然脸还在,但铁定破了相。一想到破相,丛明晨又哭不出来了,到处翻手机报警。 罗浩已先下车,这时正敲车窗叫她:“下来。”丛明晨抬头看到罗浩脑门和鼻子上的红印,吓一跳,觉得师父好像阎王,很想拒绝。但转念又想,“阎王”这脸可不正是拜自己所赐?瞬间理不直气不壮,心虚到极点,只好乖乖开门。 门开了,迈腿,却没站住—— 丛明晨受惊过度,虽然意识恢复,但身体还没缓过来,所以脚一落地就软,两条腿都软,站不住。要不是罗浩扶她,怕是要直接跪地上。幸亏有罗浩搀扶,才勉强站住。但还没站稳,立马又被吓到,坠着罗浩往下打秃噜,一边秃噜一边颤颤说:“你……是人是鬼?” 原来,车前站着一位黑衣老太,正目不斜视看他们,双眼纸一样白! 丛明晨一阵恶寒,全身衣服都被汗毛撑起,冷飕飕的。不仅如此,浑身还跟上了弦一样,紧得不行。她拽着罗浩胳膊,死不撒手。老太一动不动,她也不动,瞪眼比凶。心里却不停安慰自己:一对二,打鬼也不怕。 丛明晨胆气壮足,那老太却一直怔怔的,虽然眼睛吓人,但并不像鬼。丛明晨越看越气,心想就这么一个傻老太太,大半夜的不睡觉,杵路当中间吓人,害她撞车,不仅自己破相,还连累罗浩成了“阎王脸”!真是冤,冤死了! 罗浩想松开丛明晨,无果,放弃问那老太:“老人家,您没事吧?” 老人家一言不发,仍站在原地,愣愣地看人。她看人时,两只白眼珠子一动不动,看得人心里发毛。尤其是,圆月高悬,阴风习习,恶狗远吠。更匪夷是,丛明晨撞车这么大的动静,竟然没惊起一个村民。四下只有狗叫,此起彼伏,但就是没人出门,包括被丛明晨撞墙的那家。 这小马村,到底是什么地方? 丛明晨忍不住吞口水压惊,之后提气,叉腰喝道:“你这个老太太,大半夜的站路当中干嘛?装鬼吓唬人,还是想碰瓷?” 罗浩摇头。以前光知道这个徒弟胆大,但没想到会大到这种程度。刚才还在车里哭得一脸怂,又担心自己脸没了,这下车还没站稳呢,就叉腰质问起人家碰瓷来了,真是个人才。 丛明晨胆气上涨,大步上前,要凑近了跟老太对峙。被罗浩拽住,拦道:“你横什么?”还扭着脖子看他,很不服气的样子。 “你们……” 丛明晨瞪眼时,老太终于开口。两人齐齐闭嘴,看向老太,等着她下一句。老太不闻人声,微扭了扭脸,大声道:“你是谁啊?” 丛明晨刚要开口,又被罗浩抢先:“老人家,您知不知道王梦家在哪?” “谁?大点声!”老太不止眼盲,还有点耳背,难怪刚才车撞成那样还能如此淡定。 之前罗浩关心她那句,想来也因为他声音不够大没被听到,反而是丛明晨喊那几句被老太听见,这才开口问他们是谁。眼见罗浩的声音再次被无视,丛明晨只好抢罗浩的先,高声道:“王梦!问您知不知道王梦?” “梦梦啊,”老太终于听到回应,笑着点头,“是梦梦让你来的?” 丛明晨与罗浩对视一眼,看来这老太太认识王梦。于是丛明晨便顺着她的话应道:“是,是梦姐让我们来的,来看看您老人家!” 梦姐?罗浩皱眉,忍不住向丛明晨多看两眼,这家伙倒是敢说。丛明晨扬扬下巴,不以为意。撞车之后,她先是被吓到腿软,那劲一过,反而开始上头,胆子大到不行,连罗浩都敢怼。 罗浩不理她,四下查看。 老太太听说是王梦让来的,心情大好,非常热情,招呼丛明晨进屋坐。罗浩还在犹豫,丛明晨已经搀上老太,向院门走去。罗浩只好跟上。 小马村的墙都很高,屋子建得很密,道路窄狭,院子也小,挤在两层小楼里,显得很逼仄,连照进来的月光都不觉敞亮。丛明晨感觉这跟她印象里的农村很不一样。这么拥挤狭窄,明明是城里老城区才有的格局,怎么会出现在农村?上次去骆西镇骆南家,他家那院子多敞亮。这小马村巷道窄楼连着,真让人憋屈。 尤其是,还没什么人。 老太目盲耳背,形象吓人,但却是个开朗健谈的农村老太。丛明晨跟她进院,一路听她大声说话,减了不少逼仄房屋带来的不适感。而且,老太不仅爱说话,讲得还都很有条理,虽然经常答非所问,但难得她自己的话逻辑清晰,信息量不低。 老太太的意思是,以前小马村很穷,不知道从哪一年富起来,年轻人就都搬走了。剩下的,全是些安土重迁的老人家。有像她一样的孤寡老人,也有儿女健在、但就是舍不得小马村和这里的老伙计的。 “那梦姐呢?”听到村里没什么人,丛明晨更不怕吵,放心跟老太对喊。 “梦梦好啊。”老太一听到王梦的名字就眉开眼笑——说实话挺吓人的,丛明晨虽然不再觉得老太太可怕,但对那双眼睛,还是习惯不了,一直毛毛的。 老太说,王梦对她这个孤寡老人很照顾。经常回来看她不说,自己回不来时,还老让人来送东西。“就是那些头回来的孩子,老是被我吓到,刚才你也吓到了吧?” 提到自己的眼睛,老太太很不好意思。 看到老人家自责,丛明晨受不了,故意夸张道:“才没有,我胆子这么大!” 听到丛明晨的语气,老太夸道:“你这孩子不错,胆子够大!”丛明晨笑,看到罗浩四下打量,想起正事,向老太打听:“有个叫王亭亭的,她来过吗?” “哪个?”老太扭头反问,“你是说小挺吗?” 58米壳花 “小艇是谁?”丛明晨顺嘴反问。 等把名字念出口,才觉得耳熟,但一时也没想起来是谁,直到听老太说:“小挺就是梦梦弟弟啊!”才恍然大悟:“哦,您是说王挺,我知道他,就是那个一直在国外的弟弟!” 老太点头:“可不就是他。” “他怎么了?”丛明晨追问,“他不是在澳大利亚吗?难道回来了,什么时候,来看过您吗?” 被丛明晨连续追了一串问号,老太反而不说话了,表情沉重,若有所思。丛明晨怕露馅,赶紧解释:“我就是好奇,您要是不方便说就算了。” “唉……”老太重重叹口气,又是好久没说话。 丛明晨等了一阵,始终没等到老太开口,以为她不会再说了,正想着再把话题引回到王亭亭身上,忽听老太神神秘秘问她:“米壳花你知道吗?” 丛明晨只知道鸡米花,从没听过米壳花。 老太抬头看月亮——虽然看不到——边回忆边说:“不知道哪一年,村里开始有人种米壳花。一开始种的人少,说是从哪的花坛里移出来的,在院子里当花种,没想到结了果有人来收。那会儿大家都穷,听说这玩意儿有人花钱收,就都跟着种,还越种越多,家里种不下,就把地里的苗拔了,种它……” 丛明晨对农作物的事情一窍不通,但听老太说到这里,也意识到这个“米壳花”非比寻常。于是边听老太讲,边掏出手机来查。这一查,竟然大吃一惊。 原来,所谓“米壳花”,跟“御米”、“阿芙蓉”一样,都是罂粟的别称。米壳花她没听过,但罂粟,上过学的都知道,那可是鸦片、大烟、海洛因的原料。就算不是警察,只要是在中国长大的小孩,从小上历史课、看武打电影,那就不可能不知道“虎门销烟”、“鸦片战争”、“东亚病夫”这一系列词儿!而知道这些,就绝不可能不对毒品深恶痛绝! 只是,打死她都没想到,眼前这位目盲又耳背的八旬老太,脸不红心不跳地跟她聊半天,说的竟然就是令人深恶痛绝的毒品!还说小马村都种它!这信息…… 丛明晨心突突直跳,骆马湖这地方,还真是不容小觑。还有小马村,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村落,谁知道还有这种历史? 震惊之下,她拼命对罗浩挥手,要拉他过来一起听——无论如何,小马村这趟浑水,不是她一个人能趟得动的。 罗浩悄无声息走近,看了丛明晨递来的“米壳花”的解释,不动声色听老太讲:“……后来种的人太多,上面就来人都给铲了,还罚了款,说以后谁再种,照死里罚。我记得当时铲的时候,大家都站在地头,好多女人都哭了,但没一个人抱怨。” 丛明晨心想:种大烟还有理了?抱怨个屁! 老太说:“毕竟都知道是什么,心虚着呢,哪敢抱怨?”她用手绢擦去眼角溢出的分泌物,顺便揉了揉眼睛,继续说,“那之后,还真没有人再种这米壳花了。只是,村里人也都变了,变得不爱说话,谁家跟谁家都藏着掖着,还个个都忙。那一阵,狗都不怎么叫。” 四下特别静,虫声歇了,也没有狗叫。只有月亮明晃晃的,又大,照着小马村窄而高耸的楼,特别诡异。 “之后,这村里的小楼一个接一个,旱地拔葱似的,全长起来了。”老太太迎着月亮,表情安详,声音却很凄凉,“虽然把地里的米壳花都铲了,但人们心里的米壳花,却从那一年开始长起来了。” 丛明晨听得唏嘘,尤其是老太最后那句,竟然还用上了象征手法,意味深长,发人深省。这个瞎眼的八旬老太,真是不简单。丛明晨连连感慨,对老太的理论水平五体投地,拐弯问起了她的身世。 原来,老太以前是村里的老师。她娘家成分不好,所以虽然是大家闺秀出身,也只能嫁给农民做老婆。之后就在村里做了一辈子的老师。老太说幸亏她退休得早,要搁到现在,连一个学生都收不到,全进了城了。 丛明晨初听到她讲上个世纪的事,觉得又遥远又陌生,没有一点代入感。直等到最后吐槽没学生这句,才感受到一点新时代的气氛,接话道:“原来您是老师啊,您姓什么,王老师还是马老师?” “都不是。”老太摇头轻笑,“我姓余,‘苟余情其信芳’,余信芳是我的名字。” “余——信——芳。” 丛明晨一字一句默念,心想那个年代的女人,动不动就是什么张王氏、赵李氏,能有个正经名字已经极为难得。而眼前这个老太,不仅有自己的大号,还如此诗意,看来果然像她说的,是大家闺秀出身。念及此,丛明晨态度郑重很多,认真喊了声:“余老师。” 老太开心应了,一时气氛其乐融融。 但罗浩却觉得怪。且不说这老太为什么大半夜不睡,站在路当中发呆。就说对初次“见面”的丛明晨,她连名字都不知道,就敢讲这么多小马村的秘密。坦诚到这个程度,难道只是因为相信他们是王梦的人?老人家孤单寂寞,难得有人来,一时忍不住打开话匣子他懂,但讲到这种程度,是不是太不设防了? 这可是骆马湖,遍地毒品的地方!怎么从姜医生到这位余老太,个个都如此热情坦诚,这真是骆马湖吗?还是怪他想太多,敏感过度? 罗浩想不通,只好一边观察老太,一边提醒丛明晨回归正题。 丛明晨得了师命,马上问余老太道:“余老师,您说了半天米壳花的事,跟王梦——我是说梦姐,有什么关系吗?还有她弟弟王挺,不是一直在国外吗,您怎么会从他联想到米壳花?明明按您说的那个年代,他俩都很小才对啊。” “嗯,是不大。”余老太点头,眼睛里又开始分泌东西,她熟练地拿手绢擦掉,用力揉着。 老太说她并不是从小就盲,而是上了年纪生眼病才这样的。“年纪大了,不能做手术,挨一天是一天吧。” 她说得云淡风轻,罗丛二人听得却很沉重。 老本身就是一种折磨,而它所带来的各种病变和退化,更是对人生理和心理的重度摧残。每一个变老的人都像在打仗,面对这场明知会失败却不得不打的仗,有人乐观,有人消极,但无一例外都会被磨去尊严。不管是大家闺秀还是普通农民,在衰老面前,最终都会变成无用而惨遭遗忘的对象。这真是个令人难过的事实。 丛明晨不愿催,等老太太整理好眼睛,自己娓娓讲道:“富了之后,有人就开始忘乎所以,好好的地不种,整天打牌赌博、跑洗头房,还有人迷上那个……” “哪个?”丛明晨问。 “打牌赌博、跑洗头房”她懂,但对“那个”的含义,还需要明确一点。 听到余老太直言不讳地说:“就是吸毒。”丛明晨耸耸肩,确认就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方才不问。 余老太继续讲:“梦梦爸那阵也是,不老实,她妈跟她爸赌气,就吸上了那个。” “赌气?!” 丛明晨不解,吸毒是多严重的事!从小学校就教,电视里也老放,沾上就是一辈子的事,这么可怕的东西,就为了赌气就去碰?有病啊!那些人的脑回路到底是怎么长的,是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正常人吗? 丛明晨的不理解从她的语气里透出来,余老太听了,半晌没声。丛明晨不得不继续发问:“所以他们妈妈是吸毒死的,那她爸呢,也吸毒吗?” 余老太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叹气说:“她妈是真可怜,我记得,也就不到一年,人就瘦了一大圈。”老太眼睛和鼻子皱起,一脸可惜和可怜,“原本挺肉头的一个人,胸也瘪了,肚子也没了,有人说是像气球撒了气,光剩一个瘪瘪的皮囊。但这还没完,又过了一段时间,皮囊也没了,脸凹进去,剩一对颧骨支棱着,跟骨头架子似的。那俩眼睛,又大又没神,黑洞洞的,像死人,连她自己孩子看了都怕,不敢偎……” 丛明晨想起姜艳。姜艳那时候也瘦得脱相,她抓她胳膊时,就像直接抓在骨头上,没一点皮肉弹性,不像个活人。接着又想到电影和书上那些清朝大烟鬼,个个瘦得像骷髅,面无血色,没人样,怪不得叫大烟鬼。 丛明晨有种感觉:吸毒的人,就好像提前买好下地狱的门票,倒数着过日子。王梦妈是,姜艳也是——她要是没被杀,早晚也得死毒品上。 “……死前那几个月,更是连床都下不了,满身窟窿,血都流不出来——她那是血流干了,没血了,就剩那些窟窿……” 余老太眼里不停渗出黄褐色的液体,但这次却没顾上擦,而是心痛到连连摇头。“你不知道,我那时候还没瞎,啥都看得见。就因为看得见,才知道她那个样子……那段时间我白天照顾她,晚上躺床上就做噩梦,别提多吓人了。唉,真恨不得当时就瞎了……” 她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王梦妈临死前的惨状正翻涌出来,历历在目,无法摆脱。 59乖孩子 丛明晨在警院时,学校曾组织学生统一看过禁毒纪录片,里面就有对真实吸毒人员的采访画面。她记得,其中有个女富商,虽然瘦骨嶙峋,但从她家人展示的她吸毒前的照片看,相当美,称不上国色天香,至少也是风采卓然。有钱又有能力,穿得时髦华贵,足把她那张七八分的脸衬得顶顶人才。可那种人才,吸了毒一样瘦成骨架,病成骷髅。 她给镜头展示过她腿上、脚上的窟窿,就是余老太说的那种,肉烂了,没有血。丛明晨初次看到那种画面时就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又害怕又恶心。班里其他同学也是,不分男女,个个面露惧色,连当天去食堂吃饭的人都减了大半。 那已经是几年前的记忆,本来早就忘了的。直到此刻听余老太说起王梦妈,才又被调出。一经调出,王梦妈的惨状便有了参照,甚至与纪录片里的女人重叠到一起,令人失语。 可是,纪录片毕竟是纪录片,考虑到观众的承受能力,画面已经做过处理。 比较起来,时年只有十几岁的王梦王挺姐弟,却是在没有任何技术处理和掩饰的情况下,眼睁睁看到母亲的种种惨状,包括她身上的血窟窿,和毒瘾发作时一声惨过一生的哀嚎。那个年纪的孩子,说小又不够小,已能明白什么情况;但说大,三观又尚未成熟,心理还不够强大,亲眼看到至亲至爱的母亲承受那样的痛苦,得是多大的折磨和伤害! 一时间,丛明晨甚至同情起这对姐弟。 但马上又不解:亲眼看到母亲死于毒品,王梦怎么还会在骆马湖做什么团伙头目?难道她不应该对骆马湖的生活深恶痛绝,像她弟弟王挺一样远走高飞?哪怕一辈子都不回来呢。 丛明晨看向罗浩。罗浩不说话,示意她问老太。丛明晨看他神神秘秘,不明白他故弄玄虚些什么。但既然罗浩让她问,她也不好当外人面反驳,继续乖乖向余老太打听王梦一家:“那后来呢,她妈妈死了,她爸呢?” 余老太缓过神来,正用手绢擦眼睛,闻言头也不抬地说:“死了。” 丛明晨赶紧问:“怎么死的?” “不知道。”余老太擦完眼睛,又恢复了那种白眼珠子看人的状态,冷漠,还有点吓人,“我只记得,她妈死了没多久,她爸就跟着死了。死前还留下一屁股债,老有人上门讨,吓得姐弟俩放学都不敢回家,中间还跟我住了很久。” “难怪,”丛明晨点头,“难怪梦姐对您这么好,老让人来看您。”余老太对他们的到来如此熟悉,显然是王梦经常派人来看望老太太。 罗浩也默默点头,心想:因为余老太在关键时刻照顾过王梦母亲,又在困难时帮助过他们姐弟,所以王梦才会对她感恩戴德,不时就让人来看她。那么,之前赵波澜说她经常回来小住,是不是也是因为余老太的关系? “问问她王梦的情况。”罗浩低声吩咐丛明晨。丛明晨点头,转向余老太问道:“您知道梦姐现在在干什么吗?” “梦梦?”余老太侧脸道,“她不是在城里开美容院吗?我们梦梦很厉害的,一个女孩子在城里打拼,不仅把她爹欠的债都还了,还把小挺送出国读书。你们不知道,小挺去的那个地方,什么跟咱们这反着来,咱们这是夏天,人家那过冬天,所以买什么都特别贵,花了他姐不少钱!” 听到老太太聊南半球的情况,丛明晨有点想笑。好不容易忍住,又想:这些事情肯定是王梦说给她的,既然王梦在余老太这只是个美容院老板,那她干的那些团伙里的事,想必这老太太也不知道。那赵波澜,她肯定更不清楚。 “余老师,您知道石波吗?”搁着现成的证人,丛明晨不想猜,直接问出口。 余老太摇头。 罗浩低声道:“王亭亭。”丛明晨便又高声问:“那王亭亭呢?王亭亭您知道吗?是个女孩,跟梦姐关系特好,长得也漂亮,梦姐带她来看过您吗?” 余老太又摇头。 丛明晨无奈地看向罗浩。从他们进门,余老太一直有问必答,所以现在她摇头,那肯定是真不知道,再问也白搭。罗浩也明白她的意思,没有再问赵波澜或王亭亭,而是让丛明晨问一问王家老宅在哪。 余老太听了,伸手指着门外,“就前面那家就是,这一阵梦梦都没来,你们找不着她的。” “我们不找她。”丛明晨跟着罗浩起身,顺嘴回道。话说完才觉得不对,半蹲着马步看余老太,“余老师,您知道我们……” “我知道,不是梦梦让你们来的。”余老太笑道,“你们是警察吧?” 丛明晨一吓,什么时候露的馅,她怎么不知道?不禁有点担心地看向罗浩,罗浩也挺意外,但面上并没她那么大的表情,镇定向余老太反问:“您听得到?” 但余老太对他这句并没反应,显然属实耳背,没有隐藏。 丛明晨只好高声道:“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我就不能是王梦派来的?” 余老太跟着起身,胳膊腿颤得厉害。“梦梦的人没这么多问题,都是放下东西就走。再说了,也没有大半夜来的。” 丛明晨扶了扶老太太,继续问:“那您怎么知道我们是警察?还知道不止我一个?” 余老太拍拍她的手,“除了警察,还有什么人会大半夜来我们这小马村?早些年倒是有些讨债的,但那伙人什么样,我会不知道?根本不是你们这种态度。” 丛明晨撇撇嘴,看来是她人太好,所以才露馅。“但是,您怎么知道还有人在,他都没怎么出声?而且,出声那几次您也没听到啊。” “哦,说什么了?”余老太向罗浩的方向点头致意,“我耳背听不到,你得大点声才行。” 罗浩打了声招呼,马上又被丛明晨截住,问老太道:“您到底怎么知道的?”余老太摸摸鼻子,“这么重的烟味,你闻不出来?” “烟味?”丛明晨向罗浩看一眼,立马了然。 她是跟师父太久,早对他身上的烟味不敏感。而且,她老爸就是超级大烟民,所以她从小就对烟味不排斥。之前好几次罗浩当着她的面抽烟,她都无所谓。现在他不抽烟,她更注意不到。而罗浩抽烟,所以他对自己身上的烟味,更注意不到。 只是,他们注意不到,却不妨碍余老太闻得到。虽然年纪大了,但她毕竟是个盲人,耳朵又不好使,五感里缺了两感,嗅觉灵敏一点,着实很正常。 可即便如此,这老太太还是清醒得离谱,丛明晨忍不住感慨:“您老太太可真精,依我说,应该把您送去当侦探,窝在小马村可惜了!” 余老太道:“不糊涂的老人比糊涂的老人还讨嫌,我哪也不去,就留在小马村等死。” 老太太这话有点伤感,丛明晨一时不知该接什么。正为难,远处传来鸡叫。一鸡叫罢千鸡叫,此起彼伏,把天都叫得白了许多。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竟跟余老太聊了这么久。看到黎明凉露里余老太单薄的身子,丛明晨不好意思,再看她雾白的眼球,也不害怕,而是和声道:“余奶奶您赶紧回去睡吧,再不睡天都亮了。” 余老太点点头,却没有动的意思。 丛明晨见她不动,只好跟上师父向外走。临出门,又听余老太喊:“梦梦是个乖孩子,孝顺爸妈,疼弟弟,连对我这个人人嫌弃、避之不及的瞎老婆子,也当成亲奶奶一样!我们家梦梦,真的是个乖孩子!” 丛明晨眼眶一热,不知道说什么。愣了愣,还是没说话,直接狠心走出大门。 出了门,见罗浩对余老太的真情流露无动于衷,径直向前院王梦家走去。丛明晨觉得他太无情,相当不满,虽然一道走着,但不声不响之外,又是撇嘴又是大阔步,情绪相当外放。 罗浩忍不住问她:“你干嘛?” 丛明晨被问,马上回嘴:“您不觉得余老太很可怜吗?还有她跟王梦姐弟的感情,多感人啊!您就一点也不感动,一点也不唏嘘吗?” “我唏嘘什么?”罗浩莫名其妙,看到丛明晨气呼呼的样子,又好意叮嘱:“你是警察,不要动不动就跟犯罪嫌疑人共情,影响判断。” “我没影响判断。”丛明晨撇嘴,“王梦的事,余老太本来就不知道。您刚才没听她说吗?她一直以为王梦是开美容院的!” 罗浩皱眉,对这个徒弟的丰沛感情很头疼,叹了口气,勉强耐着心解释:“她说什么你就信啊。如果真对王梦做的事一无所知,她会对警察找到小马村来这么淡定?而且,明知道你是警察,还这么配合,觉都不睡陪着你一聊就是一整夜,问什么答什么,这么配合的邻居,你就不觉得奇怪?” 60留言 “我不觉得奇怪。” 丛明晨不同意罗浩的说法,而且有理有据:“既然之前队里就来人搜查过王梦家,那余老太肯定知道。她既然知道,凭啥不能淡定?更何况,人家是老师,又是大家闺秀,八十多岁的人了,一辈子经过多少事,有啥好不淡定的?” 丛明晨的逻辑无懈可击。罗浩嘴拙,一时想不到话反驳,只好仍顺着自己原来的思路说:“那你比较一下,看看我们来的初衷,和老太太提供的信息,能对上吗?” “当然对得上!” 丛明晨还是不服,边嘀咕边回想。他们来是冲着王亭亭和赵波澜来的。但是这俩人余老太都不知道,所以给她讲了很多王梦家的旧事,包括她妈吸毒吸到死,她爸跟着死掉,留下一屁股债。从余老太的讲述中,她知道王梦是个家庭不幸,所以早早就扛起生活重担,替父亲还债,替父母照顾弟弟,还要报恩孝顺余老太太的乖孩子……乖孩子? 丛明晨一怔,这句乖孩子,可不就是余老太一整晚的中心思想?而且,除了这条中心思想外,他们想知道的,好像余老太一点也没透漏。 丛明晨濒临心虚,但马上嘴硬:“王亭亭和赵波澜的事,老太太不知道也并不奇怪啊。” 她侧身,对着罗浩,边螃蟹走边分析道:“那俩本来就是外人,虽然都是王梦手下,但没规定说王梦手下余老太都得认识吧?而且,她是个瞎眼老太太,就算那俩人真藏在小马村,要瞒过她也是轻而易举。反正我不觉得余老太在撒谎。最重要的是——” 丛明晨向前一跳,双手做光芒闪烁状,隆重推荐面前的小楼:“王梦家的确在这!” 对比同一条路上的其他几户,王梦家这栋小楼,就像是个认真梳洗打扮过的美女,在一众灰头土脸里特别光鲜亮丽——如此突出,想找不到都难。 罗浩没急着走近,反而停在路口,打量起来。 一条村道由他脚下向南直去,右手边第一家即为王梦家。跟邻居一样,王梦家也是两层小楼,但从外墙的瓷砖和大落地窗的格局看,很明显阔绰过其他几户。另几家应是很久没人住了,灰败之外,还有股阴气——老房子没人住,没有人气养着,结局大都如此。而且,因为无人照管,那些院子里的树长得格外猖狂,同王梦家的很不一样。 罗浩站在路口,虽是黎明夜色朦胧,但其中区别,还是看得清清楚楚。 丛明晨盯着王梦家的门锁发愁,犹豫要不要用一点非常手段。罗浩则举手电照着地面,一路踱到左手第一家。丛明晨不解,指着王梦家大门道:“师父,这边,这边才是王梦家!” 罗浩不理,照完地面,又去照大门上的锁。 丛明晨纳着闷跟过去,只见电筒光束里,链锁同铁门一样,锈成了土红色。伸指背过去一敲,哗哗往下落锈片。锈片落到脚下石灰地上,瞬间在土里划出几道细痕。丛明晨举手电照过去,看到一片凌乱的脚印,层层叠叠,要取证是不太可能。但沿着脚印向外,却发现脚印中穿出两道平行的细辙,间距大概在60公分左右。 “这个……”丛明晨想到某种可能性,声音难掩激动。 “轮椅。”罗浩点头,肯定了她的判断。 之前在骆东医院,姜大夫已证实赵波澜苏醒。赵波澜右臂和右腿同时骨折,用不了拐杖,如果不卧床的话,只能坐轮椅。所以此时,出现在王梦家对门这座空宅院前的轮椅辙印,证明他们此行非虚,赵波澜极有可能在此间住过。而赵波澜在,则那个王亭亭,应该也在。 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俗话又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没想到,这个王亭亭,还挺会藏! 丛明晨怀着重大发现的激动心情,踮脚避过那些辙痕,向铁门走去。 她想起临出发前,罗浩千叮万嘱此行只是打探情况,不抓人。但她那时就想过,真遇到王亭亭或者赵波澜,绝不可能眼睁睁放他们走。所以今天,万一待会进去看到人,不管罗浩说什么,她是肯定要抓人的。 想到此节,丛明晨忍不住手心泛潮,攥紧手电。 光筒里,这家俄罗斯套娃式的铁门全貌渐入眼帘。说它是俄罗斯套娃,主要是因为,在右边那扇大铁门上,另开有一道小铁门。开大门走车,小门走人。以前农村车不多,平常就只开一扇小门,方便又安全。后来车多,装修风格也靠近城里,这种铁门才逐渐被王梦家那种严丝合缝的防盗门取代,退出江湖。但这家空置许久,所以大门还是以前的样式。 丛明晨凑过去看那锁。锁是一条链锁,正如刚才所说,锈迹斑斑,几乎跟两扇铁门长到一起,箍得死紧。而小铁门另有门鼻,虽与链锁叠在一起,但仔细看,并没有被锁进去。 丛明晨一喜,就要伸手去推,手碰到门,才想起罗浩,抱歉又很期待地扭头看他,等他下令,表情像等主人扔骨头的小狗。罗浩看了想笑,但只晃了晃手电,像扔出骨头,示意丛明晨去追。丛明晨马上伸手推门。 触手先是斑驳硌涩的铁片,有点凉。接着她稍一用力,那门便开了。丛明晨喜笑颜开,不及抖落手上沾到的锈片,便举着手电一通照。链锁如常,大铁门也如常,光束之下,被推开的小铁门像一个取景框,把院里的景色送到眼前。 取景框里,是一丛树。 一丛不知道叫什么的树,盛放着大朵的红花,香气并不浓郁,但是亭亭玉立,很好看。花下有张小桌,摆一把椅子,另一侧空着,地面被清理过,停把轮椅正合适。丛明晨率先跨过门槛进门,罗浩叮嘱:“小心点。”然后也跟着进去。 进门左手是正房,门洞开,黑着。 丛明晨直接蹑脚上前,侧躬着身子,做出防备姿态,只用一束光线试探着往里照。屋里没什么家具,只靠北墙一张长长的八仙桌,倒了,地上散着、倒着水壶、药、矿泉水和桶状方便面。八仙桌后,墙上破了个窟窿,砖块、泥灰折进来,还很新鲜。丛明晨想起之前的撞车,应该就是这里,顿时泄气,暗叫:“肯定被我撞跑了。” 扭头看罗浩,没想到他一脸淡定,还鼓励她继续向前。 丛明晨第一次体会到师父死人脸的好处。刚才看到墙上那个大洞,她懊恼死了,觉得自己撞跑了嫌疑人,肯定要挨骂,所以懊恼得不行,又惶恐得不行。没想到罗浩一如既往地淡定,一点责怪她的意思没有。丛明晨不禁有些感动,师父这个人虽然对人不够亲切,但胜在不会乱发脾气迁怒于人,徒弟犯错,也不会翻脸骂人。所以,比起其他同学口里的领导,她自觉运气还不错。 因为反应过来罗浩的“好”,再想起自己刚才跟他争论余老太时的死鸭子嘴硬,就觉得很抱歉。而且,现在看,明明王亭亭和赵波澜就在这里住过,一墙之隔,余老太不知道才怪! 丛明晨很感激师父的不骂之恩,所以检查起房间来愈发仔细。 卧室里只有两张床,被子没收,也没叠,挺乱的。丛明晨想起冯鲸家,心想王亭亭到底是逃跑时慌不择路,还是连这个邋遢也要向冯鲸看齐?床边只找到一双拖鞋,挺大的,应该是赵波澜所穿,而非王亭亭。她把拖鞋和从床上捡到的头发都装了证物袋。 之后谨慎起见,又去二楼查看。 通往二楼的楼梯积满了灰尘,墙面斑驳脱落,没有像一楼一样被打扫过,也没有人走过的痕迹。但丛明晨还是检查了一遍。当然,除了蜘蛛网和满头灰尘,再没别的收获。 回来时,天色已透青,罗浩正在院里树下,那把椅子旁边。丛明晨走近,方看到椅子上有东西,而罗浩在戴手套。她举着手电照上去,问是什么。罗浩戴好手套,拿起来给她看。是个本子,更准确说,是个速写本。翻开,第一页就有字。 是用铅笔写的:“小鱼,我不回去了。” 没有落款,但是右下角画了一条吐水的鲸鱼,鲸鱼旁还叠着朵浪花——与丛明晨在冯鲸家里看到的那些画稿上的落款一样。鲸鱼也跟医院里那张“新婚快乐”的纸片上画的一样。 但不同的是,上次“新婚快乐”那几个字生涩扭曲,而这里则工工整整,是很漂亮的行楷,笔画、结构都远非前者可比。 上次专家分析时说过,左手写字的起落笔、用力均与右手不同。铅笔字在纸上的痕迹尤其明显,罗浩用手电照着看,对比上次专家的说法,初步判断是左手所写。 如果上次“新婚快乐”那四个字是王亭亭的左手笔迹,那这里应该就是赵波澜写的。而且,之前冯鲸说赵波澜练过左手写字,很熟练,又说鲸鱼是她教赵波澜画的。 所以,基本可以确定:这条信息,是赵波澜留下的。而至于收信人,无疑就是冯鲸。 61回城 “渣男!” 意识到这是赵波澜写给冯鲸的分手信,丛明晨马上痛骂出声。 冯鲸等了赵波澜十二年,知道他是杀人案的嫌疑人也没退缩,对他的混混身份也毫不介意,还跟他结婚!结果赵波澜这渣男,转眼就要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女人私奔!要不要脸?真要跟冯鲸分手,还领个屁的证?这不是害人吗? 想到这些,丛明晨觉得一句“渣男”实在不够解气,愤而又加上一句:“死渣男!” “而且,”她气得脸发红,马尾乱晃,“师父您知道吗?上次我去冯鲸家,她说冯小鱼这个名字根本不是化名,而是她以前真实的名字,就是冯大石取的!她那么恨冯大石,肯定也讨厌死‘冯小鱼’这个名字了。可这个死渣男,”丛明晨气到直戳罗浩手里的速写本,“分手信还管她叫‘小鱼’,简直恶心!不要脸!死混混!一辈子烂泥扶不上墙!” 罗浩被她的怒气和口水波及,后退躲避。确认关键证据速写本无虞,方才出声劝道:“你不要激动,这字虽然是赵波澜写的,意思却未必是他的。他写‘小鱼’,也许就是要传达他是被胁迫的。” “胁迫?”丛明晨追问,“谁胁迫他?王亭亭?” 罗浩不置可否。他只是感觉,为了怕被冯鲸找到而徒劳把赵波澜改名石波的男人,不应该对冯鲸如此绝情。而且,“小鱼,我不回去了”这句,怎么看都不像毫无感情。加之赵波澜和王亭亭现在的实力差距,以及丛明晨对“小鱼”二字的解释,这句留言,更像是王亭亭逼赵波澜与冯鲸了断的结果。而把这个看起来就很旧、很有历史感的速写本留下,可能也是为了向冯鲸宣示这种了断的决心。总之,这一系列做法,仪式感满满,且过于细致。 细致,就不像男人、尤其是糙汉赵波澜的风格。 顺着罗浩的话,丛明晨也想到:赵波澜虽是个强悍的男人,但车祸后右臂和右腿双双骨折,还有脑震荡,据姜医生说一直犯头晕。所以,以他现在的状态,不敌王亭亭是很有可能的。而且,之前王亭亭旁若无人地出入冯鲸家,除了偷校服,是不是也是威胁赵波澜?那意思是,如果她想对冯鲸做什么,轻而易举。 如果是这样的话,赵波澜这么做,倒的确情有可原。丛明晨指着速写本说:“师父,是真胁迫还是迫假胁迫,我们可以拿回去给冯鲸判断。她跟赵波澜那么好,说不定有什么外人不知道的默契,能识破他的真实意图呢。” 这话有些道理,罗浩点了点头,但注意力仍在现场发现的速写本上。 那是个很旧的本子,纸页发黄,但没有纸张粘连,所以应该有被经常翻阅。kse,除了第一页那行字,本子里并没有其他文字。反倒是鲸鱼和浪花的图案,单独或组合出现过很多次,几乎每页都有。另外,纸页有撕损,从断面看,很可能这就是医院那张“新婚快乐”纸片的来源。 王亭亭留下这个本子,可能确有让赵波澜与旧情人冯鲸彻底了断的意思。但她能找到这个,也说明她跟赵波澜关系匪浅。换言之,不清白。 可是,有件事情罗浩想不通,即:如果王亭亭花痴赵波澜到这种地步,王梦为何要替她顶罪? 那天在审讯室,王梦一直否认,最后是看到监控视频,才承认那个假扮护士偷赵波澜的黄发女人是自己。最初,大家都以为她是在证据面前无话可说。但随着王亭亭现身,很明显,王梦是在替她顶罪。 可是,在之前收集到的信息里,王梦才是团伙头目,王亭亭只是依附她生活的女朋友。按理来说,在这两个人的关系里,应该是王梦占主导地位才对,怎么反而会被王亭亭这个小女朋友牵着鼻子走? 甚至,在知道王亭亭出轨赵波澜后,王梦一点都不愤怒,而是直接转变到死心塌地为她顶罪的心态。这很奇怪,绝不是谁对谁用情至深就能解释的。 所以,这个凭空乍现、让王梦甘心顶罪、赵波澜舍弃冯鲸的王亭亭,到底是什么人?又有什么背景?跟骆马湖的其他黑社会或者贩毒组织有没有关系? 带着这一系列疑问,两人又去搜查了王梦家。 在王梦刚被抓后,这间小楼已经被警方查过,只是当时并没有找到赵波澜的痕迹——没有被掳后的赵波澜的痕迹。但把这个范围放宽一点,王梦家还是有一些赵波澜的东西的,就比如照片——王挺与赵波澜的合照。 那应该还是在澳洲的时候,王挺比较秀气,很瘦很白,脸上有受欺凌压迫的痕迹。赵波澜很嚣张,外形高大、黑壮,还结着脏辫。而且,似乎对自己的肌肉和纹身很满意,照片里,他不仅穿着背心,还刻意对镜头秀出大臂肌肉,相当拽。总之,这张照片在丛明晨看来,根本就不像被救者与其救命恩人,而更像无辜良民与收保护费的街头混混。 不过,这也可能是丛明晨的偏见。 在她眼里,照片里的赵波澜就像个脑子不好的傻逼混混,很讨嫌。这种偏见,主要还是因为赵波澜留下的那句话。因为那句渣破天际的留言,丛明晨对赵波澜的观感差到极点。虽然听了罗浩的话,也觉得赵波澜可能是被迫的,但他跟王亭亭不清不楚这一点,目前来看,很难洗白。 奇怪的是,王梦不惜为之顶罪的王亭亭,在这栋小楼里才真是一点痕迹没有。不过,她家有监控,并且一直开着。虽然较早的画面有可能会被覆盖掉,但至少有希望看到这几日进出的人,包括那位王亭亭。而更可喜的是,王梦家的监控不仅拍到她自己家的客厅和院子,对于王亭亭和赵波澜窝藏的那户邻居的门口,也能覆盖到。 收拾完小马村的战利品,二人向余老太告了别,又钻回来时的那辆车,突突拉拉地往回开。 至此,除了余老太,他们在小马村始终没有看到第二个人。至于是此地真的人烟稀少,还是忌惮他们警察或者外人的身份而有意躲藏,那就不得而知了。 之后丛明晨就一路迷糊,因为不用她开车,所以直接灵魂放假,睡得七荤八素。 回程自骆马湖南岸向东,之后沿东岸向北回d市。其间路遇一活动现场,场地只是路边荒地搭就。但是鼓乐震耳,现场又是超大led屏,又是挂彩的挖掘机,人也多,热闹喧天。又看到许多条幅,横竖都有,竖的还直接挂在气球上,全部是红辐印白字:“祝天马新城一期开工仪式圆满成功”。 一路开来,简直像误入了什么超级大庆典,路上好多车都停下来看热闹。罗浩没有凑热闹的意思,但碍于车多路堵,被迫减速观赏。 驶近时,刚好进行到某个放炮的环节,只听“轰”的一声,天空爆开一片彩带。丛明晨正睡得口水直流,闻声直接手足并用跳了起来——要不是安全带拦着,还真要像八爪鱼一样跳到车顶去。 “死神来了?”她意识不清,以为又撞车,吓得不轻,口水都要甩飞。 而等睁眼看到眼前场景,更云里雾里,以为穿越。还未等她搞清楚状况,公路另一侧的骆马湖上,又噼里啪啦升起烟花,现场观众全部掉头后观。丛明晨更是直接从懵逼状态转为兴奋模式,大呼小叫让罗浩停了车,解开安全带,跳出车门,蹦到路边跟大部队一起看烟花。 说实话,大白天放烟花,观赏效果很一般。但观赏效果虽一般,现场气氛却绝佳。尤其是丛明晨这样的人多了,现场除了掌声不断,不时还有人惊呼出声。烈日下,观众个个兴高采烈,所谓开工仪式的气氛被拱至最高潮,连西装革履的参会领导们都在主席台上遥遥拍手。 丛明晨一个人兴奋还不够,好几次来拉罗浩下车一起蹦。罗浩哪受得了这种热情,又对车外的热烈氛围退避三舍,被骚扰了几次之后,直接升起车窗落锁。不过,透过遮阳玻璃再看那烟花,反倒有种别样美感。 烟花表演持续了二十多分钟,最后以红色太阳鸟和白色天马各一只压轴,然后结束在“天马新城”四个大字上。再之后,主席台的超大屏幕上便打出这组图案,主持人顺势邀请某位显达上台致结语。 丛明晨对人没兴趣,烟花结束,马上不留情面地拍车门求进。罗浩开锁放她上车,然后指着主席台上发言的男子说:“那就是冯耀阳。”丛明晨正扯安全带,闻言直接趴在车窗上往外看。 外头太阳很大,冯耀阳一身黑西装向阳而立,虽然看不清脸,但身姿挺拔、头发茂密,是个人才。一席发言毕,掌声雷动。他先鞠躬,之后大踏步下台。光远远看着,就给人一种走路带风、春风得意的感觉。 “有钱有颜还有能力,难怪把罗丽迷得七荤八素。”丛明晨撇嘴下结论,又带着严重的情绪发牢骚:“罗丽这回可算是为他上过刀山下过火海了,这种渣男……唉,为什么男的都这么渣?” “陈进不渣,罗丽不是没看上吗?”罗浩一边往车外看,一边不带感情地反驳。 丛明晨皱眉,有种罗浩偷了老郑台词的观感,看他一脸正经,故意笑道:“是啊,师父您也不渣,可惜冯鲸眼瞎!” 罗浩只微抿嘴笑,眼睛仍盯着车外看,并不介意。这下丛明晨忍不住了,扭头跟着看,边看边问:“师父,您到底看什么?” 罗浩方才开口,语气仍淡淡的:“我在看,唐宫的那个神秘人在不在。” 62实习生 之后丛明晨一路酣睡,梦也不做。 再次被叫醒时,意识浑如天地初开,以至于,对着眼前这个高个冷脸的中年男人,硬是愣了快半分钟,才记起他是谁。记起之后,仍然浑浑噩噩,一句话也不说,因此又被罗浩拽下车,半拎进停车场的电梯。 正发着呆,只听“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之后,攒动的人头、嘈杂的人声、医院特有的消毒液的味道瞬间一起涌入,几乎挤破了她的意识。 丛明晨终于清醒,但不明白师父为什么带自己来医院。直到拿着外科的号被叫进治疗室,大夫噼里啪啦在她鼻子上一顿操作,她也疼得吱哇乱叫之后,才意识到昨天被安全气囊拍出血的鼻子不止是出血,也不止是肿,更不止是歪,而是骨折。 奇怪的是,大夫说鼻子骨折很疼,可她却丝毫没感觉——除了做复位时,那是真疼,龇牙咧嘴也不足以缓解。接着她又发散思维想到,她一个鼻骨折就疼成这样,赵波澜腿和胳膊一起断,那得疼成啥样?他幸亏是昏迷,不然再混黑社会也得疼哭。想想赵波澜那个花臂大汉掉泪,还真是滑稽。 还没傻笑完,罗浩已回来接她,手上还拿着一根烤肠。 丛明晨上前,罗浩不由分说把烤肠塞到她手里,颇像不善言辞的老父亲在哄女儿。因为俩人都被安全气囊拍过,脸上分布着类似的淤青,路人看来,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印过。丛明晨咯咯笑,吃着烤肠调侃罗浩:“师父,你好像我爸。哈哈!” 罗浩回她一个皮笑肉不笑,之后阔步向前。丛明晨啃着烤肠,不急不忙跟着。 电梯到停车场那层时,正遇上丛明阳。数日不见,这小子春风得意,耳上挂着骨传导耳机,双手抄在裤兜里,嘿嘿呀呀地跟着哼。不知道的,还以为捡着钱了。 看到姐姐,先是一愣,然后马上指着她鼻子嚷嚷:“这怎么回事?”随后,又看见罗浩脸上如出一辙的淤青,更慌,便又对着罗浩喊:“罗队长,你们搞什么鬼?” 电梯里还有其他人,不出意外,都被丛明阳的夸张反应壮胆,本来不好意思看的,也纷纷扭头大方打量罗丛二人的脸。 丛明晨嫌丢人,夺步离开电梯,推着丛明阳到一边,小声解释:“出了点小车祸,车头撞墙上去了……不过我已经看过医生了,没什么事,你不要嚷,丢人。” 丛明阳才不怕丢人,刚听完第一句,便扭头冲罗浩喊:“罗队长你怎么开的车?我姐这要是破了相,你负责吗?” 丛明晨被他喊得无地自容,拼命往下扥他衣服,说:“是我开的。” 罗浩抱手旁观,丛明阳一时没反应过来,回头确认:“你说什么,你开的?” 丛明晨点头,想找地缝。 丛明阳难以置信,又道:“所以不是他,而是你开车撞的墙?” 丛明晨又点头,想找地沟。 丛明阳看看罗浩,又看看姐姐。前者坦荡,正面对他;后者羞愧到掩面,不敢看他。终于,丛明阳信了姐姐的话,然后马上掏手机拍她,还幸灾乐祸地说:“丛明晨你可以啊,不是车神吗?怎么,栽了?哈哈!不管,我要发微博,还要@你同学,让他们都来看看你这女神翻车,省得再一天到晚地烦我,苍蝇似的,赶都赶不走!” 丛明晨咬牙切齿:“丛明阳,你做个人吧!” 一咬牙,鼻子就疼。本来不疼的,硬生生被丛明阳气疼了。丛明晨非常不爽,大巴掌呼在弟弟背上,被书包硌着,手又疼。于是恨恨甩手道:“你来医院干嘛?” 见姐姐问,丛明阳神秘一笑,收起手机搂着丛明晨肩膀,向罗浩道:“不好意思罗大队长,能不能给我姐放个假,我找她有事。” 罗浩没为难,直接准了,还说让丛明晨回去好好休息,明天睡饱了再去局里,不着急。然后才摆手走人,相当酷。丛明晨受宠若惊,目送师父上车开走,才推开丛明阳,问他什么事。丛明阳推着姐姐上电梯,一路支支吾吾,不肯说清楚。 等到了门诊大厅,丛明阳才拉着她到收费处窗口排队,说取探视卡。 这套流程丛明晨走过,听他说探视卡,马上知道他是来看冯眠的。可之前丛明阳跟她抱怨过,说医院不让他探视,还求她带他一起。她想既然冯眠对他没意思,那自己这个当姐姐的,更没必要惯弟弟做舔狗了,所以才会拒绝他的请求,想让他见不到冯眠,自然而然放手。但没想到这小子这么执着,还学会利用她了! 她不爽地抱起双臂,杵在队伍外看他,问:“要是没在医院碰到我,你打算怎么办?硬闯吗?”丛明阳赔笑:“姐,你听你说的啥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去劫狱呢!” 又取下书包,拍了拍,卖关子道:“我今天来是公事。这不凑巧碰到你,才拉你一起的嘛!” “你能有什么公事?”丛明晨不信,故意揶揄,“是送教材还是听课笔记?怎么,她冯家没人了,轮得到你跑腿献殷勤?”丛明阳不恼,仍拍着书包,得意并拍姐姐马屁道:“不愧是我姐,说得一点都没错!这东西,还非得你弟弟我跑腿来送不可!” 丛明晨这才又看向他的书包,黑不隆冬,瘪瘪的,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但从丛明阳卖关子的态度,似乎对冯眠非常重要。她装作沉思,趁其不备,一把抢过书包,直接拉拉链。丛明阳下意识要抢回,但并没真的出手,手举了举,看她已经把书包打开,也就放下了。倒是过程中一直在笑,抑制不住、想到就美的那种。 书包里没太多东西,除了丛明阳自己的止汗带纸巾之类的,就是个牛皮纸文件袋。丛明晨抬头看弟弟,从他表情看出就是这个,于是直接拿出,书包顺势递还给丛明阳,然后又开文件袋。袋子里是一沓a4纸,字挺多,密密麻麻。丛明晨一眼就看到文头:“糖豆图书馆……合同……” 猛抬头问丛明阳:“冯鲸同意了?” 满脸震惊,十分意外。 丛明阳对姐姐的反应很满意,不急着说话,而是小心把合同收回,又把牛皮纸袋的封口绳子缠好,然后装回书包,拉上拉链,重新背好。做好这一切,才拍拍丛明晨的肩,得意但却作沉稳道:“现在知道我是为什么公事来的了吧?” 丛明晨还有点愣。 丛明阳很得意,相比于为冯眠送鲸建筑的合同,套路到姐姐这件事,更让他得意。因为,如果没在医院碰到她,他只能算过来送东西,绝对见不到冯眠本人。而现在,只要排队领到探视卡,然后上楼去精神科,登记上丛明晨大名,就可以等着见冯眠了。 丛明阳,丛明晨,明明是一字之差,待遇却千差万别,他还不能抱怨,谁让姐姐才是人家的救命恩人呢!不过好在,今天他也能见到冯眠,虽然是借姐姐的光。 距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不知道冯眠身体有没有好一些。他同学里有家长是冯氏高层,说冯眠在医院一直坚持学习,还说每回冯氏的人来医院,送的是书,带走的都是书单。他甚至听同学传,说冯眠已经把本专业的课程都自学完了,现在在看数学系的书。 丛明阳从同学那里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喜忧参半,喜的是冯眠一直看书,说明她精神不错,毕竟学习还挺耗神的。 但听同学把她传成书呆子,又担忧自己一点希望没有。虽然上次见面,他已经看出她对他不感兴趣。但毕竟冯眠还小,未来还长,他尚有希望。可是,如果传言是真的,冯眠只会越来越学霸,而他也会越来越跟不上她的节奏,找不到一点共同话题。 这才是丛明阳最害怕的。 所以,他才会掺和进糖豆图书馆的事。为的嘛,就是能跟冯眠有一点共同语言,而不至于彻底沦为局外人,一点机会没有。 那边,丛明晨终于反应过来,狐疑地上下打量丛明阳,问他:“鲸建筑的合同,为什么由你来送?你是替冯眠跑腿,还是给冯鲸干活?” 丛明阳见姐姐终于问到重点,嘿嘿一笑,不慌不忙从裤兜里掏出个牌来。 丛明晨拿过来看,是鲸建筑的工作牌,实习生。也就是说,丛明阳跑到冯鲸手下去当实习生了。她马上猜到,一定是赵波澜刚出来那天,自己请丛明阳吃牛排,给他看到冯鲸,又知道了糖豆图书馆的事,所以才动念去的。只是,丛明晨不解道:“你一个学经管的,跑建筑事务所实什么习,你能干嘛?” “跑腿打杂呗!” 丛明阳笑嘻嘻拿走工作牌,装回兜里,余半拉绳子在外面。看来是个不咋利索的实习生。丛明晨撇嘴,“冯鲸都这样了,你还忽悠她做什么图书馆,真坏!可见鲁迅先生那句话是对的,‘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你只管做舔狗哄女神开心,根本不管人家冯鲸死活!” 丛明阳马上喊冤:“姐啊,我一个跑腿打杂的小实习生,我能忽悠谁啊我?人家想做说明人自己想通了,觉得这事可以做,跟我有什么关系?就算有,也只是一点点。” 丛明阳比着小手指头,嬉皮笑脸,死不承认,大白牙闪闪发光。“再说了,一头冯眠,一头冯鲸,就这俩女神,你自己掂量掂量,你弟弟我能哄得动哪个?” 丛明晨撇嘴,不搭腔。 但心里也想:以冯鲸的性格,还真不是丛明阳能忽悠得动的。所以她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答应为冯眠设计糖豆图书馆?到底是冯鲸想通了什么,还是冯眠做了什么? 正想着,队已排到他们。丛明晨甩手一笑,正好,直接问冯眠去。 63量子物理 冯眠说她不知道。 丛明晨嘴角抽动,总觉得冯眠可疑,却说不上哪里怪。盯了她半天,小姑娘一点不见心虚。没办法,只好自己投降。但总不甘心,所以就像班主任叮嘱坏小孩,捎带着丛明阳一起说:“冯鲸很可怜,你们不许欺负她。” 冯眠看着她问:“你同情她?” 丛明晨反问:“不行吗?” 冯眠抬手指着她的鼻子,继续问:“你这样,同情她?” 丛明晨一脸被冒犯的样子,捂着鼻子反驳:“我怎样?当警察的负个伤多正常!而且,这跟我同不同情冯鲸也没有关系啊!她被渣男骗,本来就很惨,我为什么不能同情?倒是你们,明知道她不愿意,还耍手段骗她做,太卑鄙了!” 看到冯眠坐轮椅的样子,又觉得把卑鄙放在她身上不大好,因为这小姑娘心思的确有些复杂。所以,丛明晨赶紧收回,又指着丛明阳强调:“你太卑鄙了!” 丛明阳摆手,一脸无辜,“我什么也没做,冯眠也没做什么,真的是老板她自己想通的。”丛明晨半信半疑:“真的?”丛明阳拼命点头,又请冯眠解释。冯眠只看着丛明晨,不说话。丛明晨不放心地又问一遍:“你真的没对她做什么吧?” 冯眠摇头,只一下。 丛明晨马上拍着胸口长出气,“不是你们就好。” 冯眠聪明,又不是单纯无辜的聪明。从之前罗丽的描述,到现在曹红卉的态度,包括丛明晨亲眼所见,都可证明冯眠是个有心眼的小孩。但她是丛明晨亲手救出来的受害人,就好像冯鲸是悍马藏尸案和赵波澜被掳事件的受害人。作为初出茅庐的实习警员,她还没学会罗浩不动感情的专业素养,她就是会掺杂个人感情,就是会对她的两个受害人投射情感。 所以,她会憎恶欺负冯鲸的赵波澜王亭亭,也会不希望冯眠因为天赋和生存需要而表现出的心机受苛责,更不希望她们两个互相欺负。在丛明晨的意识里,这两个人,跟她是一国的,她希望能护着她们两个,但不希望有内乱。 所以她才会一遍遍跟冯眠确认,确认她没给冯鲸下套。 确认之后,便放下心来,催着丛明阳把合同给冯眠。然后自己在一边玩手机,悠悠闲闲,享受从小马村回来后的初刻闲暇。 本来丛明阳来送合同,只消把东西送到,并没有需要当面交流的东西。但既然能见到冯眠,他岂有不乐意的道理? 另一方面,说是给冯眠看合同,但其实这个合同,冯鲸不会与她一个未成年人签。所以不管甲方是冯氏还是冯耀阳,抑或者曹红卉,都是冯眠需要沟通解决的问题。所以与其说是给冯眠看合同,不如说是冯鲸在考验冯眠,过了这道坎,他们才有合作的可能。 丛家姐弟不知道这些,没心没肺悠悠闲闲若仙人。 尤其丛明阳,因为不能打扰冯眠,也没有那个胆量。所以闲下来之后,想起姐姐刚才说老板的话,凑过去八卦道:“你刚才说我老板被渣男骗,是什么意思?渣男是谁,赵波澜吗?他怎么她了?” 丛明晨脑袋后撤,反问:“关你屁事?” 丛明阳露出大白牙,笑盈盈道:“不是我老板吗,关心一下。” 冯眠也抬头,似乎也要“关心”一下。丛明晨连忙摇头,然后举起右手到脸边,做了个敬礼的动作,意思是她是警察,之后义正言辞地说:“对不起二位,无可奉告!” 丛明阳翻白眼,学她“无可奉告”。丛明晨踹他一脚,手机扔过去,端出姐姐的派头下命令:“去,薯条到了,快下去帮我取!”丛明阳学她敬了个礼,老老实实拿着手机下去取外卖。 买薯条,意思是要一道看骆南。 在探病这件事上,丛明晨一向以实际行动践行中国人的那句至理名言:来都来了。每回来看冯眠,必捎带着骆南一起。骆南是个简单的傻子,只吃薯条,所以丛明晨每回来前必买薯条。今天是被丛明阳半路截住,没有提前买。但是,感谢伟大祖国的伟大外卖员,手指动动,一点不耽误! 薯条至,骆南也到。 只是手上捧着本书,十六开,超厚。骆南拿它,不是垫脚就是垫头,别无他用。哦,还可以当砖头打入。只是他近来老实,不跟人动手了。丛明晨举手打招呼,骆南捧着书,一心只能一用,暂时顾不上她,而是走到冯眠面前,双手捧书递给她,乖巧道:“姐姐,大个子拿你的书,我拿回来了。” 丛明晨伸脖子看,封皮上写:量子物理! 她吓到吞口水,睁大眼睛问冯眠:“你看这个?”震惊之下,竟对骆南在冯眠面前的乖巧视若无睹。 冯眠不理她,把书接过来,放桌上。又把合同装好,封回牛皮袋,递给骆南,嘱咐:“下回你妈来,给她。” 丛明晨又一惊,骇道:“你就这么直接给他?不怕他给你弄坏?” 冯眠还没开口,骆南先急了,抱着牛皮纸袋说:“破破很乖,不会弄坏!” “当然当然!”丛明晨不敢惹骆南,见他要急,赶紧安抚。 骆南很好哄,并没有闹起来。也肯让丛明晨陪着玩,只是眼睛一直往她身后瞧,大概以为她藏着薯条不给她。丛明晨也频频扭头,嫌丛明阳拖拉。 丛明阳不禁念,马上出现,手里拎着麦当劳,直接要往里闯,二傻子似的。果不其然被护士拦下,一脸懵逼。丛明晨示意他乖乖配合,之后护士检查,确认没问题才把食物还给他们。丛明阳终于完成任务,往椅子上一坐,看冯眠看书。 丛明晨把薯条分给骆南,然后一边拿汉堡大口啃,一边招呼另两人一起。冯眠看书没抬头,丛明阳看冯眠也没扭头。丛明晨喊不动人,乐得自己吃。她上一顿饭,还是早上离开小马村时,在车上啃的那块过期小面包。之后中午饭没吃,一路睡到医院。现下马上到晚饭的点,一根烤肠可救不了她的命。所以这外卖,既是为骆南买薯条,也是给自己填卡路里。 丛明阳不知道冯眠在看什么书,只看到一堆字母和公式,理所当然以为传言属实,冯眠在看数学系的专业书籍,鼓足勇气,开口问道:“你看数学系的书,是想转专业吗?” 丛明晨吃得脸颊饱满,却不忘插话说:“那不是数学书,是量子物理!” 丛明阳一惊,马上问:“你能看懂?” 丛明晨对弟弟的反应很满意,一边滋溜滋溜吸可乐,一边感慨没见识的不止她一个,学霸丛明阳照样少见多怪。而能让丛明阳惊成这样,也侧面说明冯眠不是普通的学霸,而是独一份的天才! 天才少女,果然名不虚传。 不想,丛明晨刚在心里夸完冯眠天才,天才就不加遮掩地承认:“不全懂。”惊得丛明晨脱口道:“不全懂?那就是不懂了!不懂你还装模作样看半天,吓唬我们啊?没必要没必要,都知道你是天才,用不着这样,反正我们也不懂。哦是我不懂,丛明阳你懂吗?” 丛明晨忍俊不禁,被丛明阳狠狠瞪道:“不全懂跟不懂可不一样,你不知道别瞎说。” 看到弟弟胳膊肘往外拐,丛明晨撇撇嘴,继续吃她的汉堡,丝毫不介意自家人的倒打一耙。本来嘛,恋爱中的人脑子都不好使,何况还是丛明阳这种单恋的,两个人的智商掉线应到他一个人身上,可不就缺到家了吗?既然是傻缺,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丛明阳小心翼翼,唯恐得罪冯眠。但没想到,冯眠反而对吃得津津有味的丛明晨特别有兴趣,一直看着她吃完那个大汉堡,才开口问她:“所以你看书只挑能看懂的,是吗?” 丛明晨喝着可乐,“那不然嘞?看不懂的不是浪费时间吗?何况我也看不下去啊。” “我不是说一点都不懂,像天书的那种。”冯眠颇有耐心,“我的意思是,虽然看完未必全懂,但是能理解一部分,比看之前有所收获的那种。” “哪种?”丛明晨不明白她为什么跟自己讨论起看书来。在她的印象里,冯眠可不是这种好管闲事的人。 冯眠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接着说道:“那种书看了才对你有帮助。不然一直看自己知道的东西,有什么意思?” 丛明晨还是不懂她在说什么。丛明阳却做恍然状,拍冯眠马屁道:“有道理有道理。这样才能不断学到新东西,时时进步!”丛明晨不齿:“你听懂她说什么你就有道理。”丛明阳嘘她:“她在说学习方法啊,在教你学习呢。” “我不学习!”丛明晨撇嘴,“我都工作了,我学什么习?” 看到丛明晨的反应,冯眠不再说话,而是收拾书准备走。丛明阳急忙拦,又夸她。冯眠无动于衷,反问:“你从小到大的教科书不都是这样?为什么夸我?” 丛明阳一愣,细想想,还真是这样。等反应过来,冯眠已收好书。丛明阳不敢再夸,但别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她推着轮椅离开。难得见一面的人,转脸就被姐姐气走了。丛明阳郁闷至极,迁怒丛明晨:“都怪你,不学无术!” 丛明晨冤死了,她不学无术关他们什么事?最重要的,冯眠干嘛突然跟她说这些,又是看书又是教科书的!这么好为人师,不是她性格啊。 64、绿围墙 冯眠的反常让丛明晨莫名其妙。 本来只是莫名其妙,也以为只是莫名其妙,但没想到第二天天没亮就醒了。她躺在床上,窗帘的遮光效果很好,屋里一片朦胧。但她昨晚没有关窗,所以能听到外面啾啾鸟鸣,知道天要亮了。鸟叫声中,她越想越奇怪,越觉得冯眠有弦外之音。 因为这个弦外之音,丛明晨一骨碌坐起,掀被子下床,五分钟内把自己收拾利索,出门去医院。 到省人医的时候,整整齐齐,五点半。 五点半,九月,空气微凉,露水浓重。丛明晨的大脑前所未有的清醒。她感觉,不管冯眠有什么弦外之音,她今天都能听出。 总之,一切都很完美。 除了没到探视时间。 到九点还有漫长的三个半小时,她等得心焦,左思右想,想起唐宫来。唐宫是她救出冯眠的地方,照目前的情状,不久后就会变成一家名为“糖豆”的儿童图书馆。糖豆两字,取自陈棠棠和姜豆豆,是死在唐宫的两个无辜少女,也是冯眠请冯鲸设计糖豆图书馆的初衷——这点丛明晨没有向冯眠确认过,只是基于对她的了解做出的判断。 不过,这都没关系。重要的是,时隔这么久没去唐宫,现在去看一下也挺好。 于是驱车去唐宫,一路行人和车都很稀少。 直到应龙河畔,视野才被晨跑的人重新激活。河东侧有一段下水道挖开改建,路中竖起长长的绿围板,将临河那侧的车道、人行道完全封起,导致车辆和行人挤压严重。机动车只能走另一侧,双车道临时改为单车道。而行人,包括此刻晨跑的,到了这一段全被挤到河坡上的健步栈道,灰头土脸地通过。 丛明晨开车过河,很快来到唐宫。 唐宫被围了起来,不是工地上那种绿围板。而是被拦腰圈了铁丝,上面挂着醒目的牌子,写“危险禁入”、“后果自负”之类的,不知道是物业还是冯耀阳的免责声明。 这倒也好理解。唐宫位于半开放小区栖凤园内,应龙河畔,跑步驻足的人本就多。又因为杀人放火、三死两伤的重案名声,每天都有不少慕名而来到此一游的,人气居高不下。但大火之后,唐宫一直没有重建甚至清理,坍塌的房屋架构也一直留在原地,再加上杂草丛生、遮人眼目,路人乱闯有危险不说;另一方面,也很容易被坏人利用、藏污纳垢。所以,不管是栖凤园物业,还是唐宫的真实老板冯耀阳,都会有所顾虑。 此地丛明晨已然很熟,看见人家禁入,也就没再动心思,而是在唐宫外转了一圈。之后很自然走到河畔,站在茂盛的树下看跑步的人。这季节叶子还没黄,但地上还是落着大片的梧桐叶,远处环卫工人正在一帚一帚地扫,河对岸的工地上还没开工,整个城市安静又朦胧,像个还没有睡醒的人。只有树冠里的鸟很精神,叽叽喳喳,反倒衬得这清晨更显安静和美好。 丛明晨沿着河畔栈道散步。 栈道板间的空隙很大,透过空隙,能看到栈道下面的河水,而有的地段则只是加固河坡的环形砖,就比如河对岸。对岸只有一小段栈道下方是砖,其他都在水上。丛明晨能看到那边环形砖里长出的草,被挤压得过分,不太茂密,所以也能看到从栈道空隙里掉落的垃圾。虽然隔着河看不清楚,但猜想无非是烟头、包装袋、脏纸巾、钥匙、卡片之类的。 引起丛明晨注意的,是那一段路上的围挡破了个洞。有路跑的直接从那个洞里钻进工地,没多会儿又提着裤子出来,显然是进去撒尿的。丛明晨看他在栈道上磕鞋上的泥,忍不住皱眉。在她看来,当街撒尿的,比那些闯红灯的还恶心,白白坏了别人的好心情。 好心情被毁,丛明晨便想回去。但刚回头走了两步,突然想起对面那条路有名堂。 之前警方追踪冯大石死前的行动路线,知道他从方正街小红宾馆离开后,一路走去汀兰苑——即对岸再向北没多远的一个精品小区。但是在汀兰苑附近的监控都没有找到他,所以警方推测他是在去汀兰苑的路上遇害的,而死亡时间也吻合。 只是,虽然当时就排查出临河路有一段监控盲区,也就是此刻河对岸的那条路。但当时警方并未能确定那就是冯大石遇害的第一现场,因为现场勘查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更难的是,那是工地,一直在挖土,每天一个样,情况早就跟冯大石遇害那天不一样了。 而此刻驻足,则是因为那个撒尿的人、那个洞,还有那段栈道。信息纷乱而杂芜,丛明晨来不及理清,直接给罗浩打电话。 罗浩还没醒,显然他也累坏了。但丛明晨契而不舍。半分钟后,终于听到罗浩暴躁的声音。丛明晨吓一跳,心想师父平常那么冷静,还以为是连做梦都不会激动的人,没想到竟然有起床气,真是想不到。 她隔着电话偷笑,被罗浩骂了一句:“有屁快放!”于是赶紧开口,问冯大石鞋上有没有泥。 罗浩莫名奇妙,说:“冯大石的尸体你不是看过吗?他不仅鞋上有泥,全身都有泥,很脏很邋遢!” 丛明晨马上急道:“不是脏的那种泥,我是说土,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新鲜泥土!” 听丛明晨说到这里,罗浩的意识才完全清醒,尽力克制怒气,催道:“你说清楚。” 丛明晨便把自己看到的围板上的洞、去洞里撒尿的人,以及他出来后在栈道上磕土的事说了一遍。说完之后,又对着电话解释:“整条路都被挖开了,在路上找线索根本没可能。但如果冯大石真是在这遇害的,那他鞋上一定会沾有工地上的泥土。如果请土壤专家分析一下他鞋上的土和这里的土,是不是就能判断他的遇害地点了?” 之后又像是要佐证自己的推测,硬是加了一句:“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 罗浩想了一下,吩咐她说:“你在那里等着,我现在过去。” 丛明晨一听这话,知道自己的推断被师父接受,心情激动。一激动就饿,于是赶在罗浩挂电话前着急又兴奋地喊:“师父帮我带个早餐,不吃早饭我会低血糖的!” 二十分钟后,不光罗浩,连冯大石和冯鲸组的两个组长也一起来了,还带了好几个其他同事。有人一下车就开玩笑似的抱怨:“小丛你可以啊,一个人不睡,连带着半个刑警队的人都得跟着一大早起来干活!” 小赵举着手上的油条豆浆,招呼丛明晨,实则帮腔那人道:“人小丛都敢让罗队给带早餐,叫你起来干个活有什么啊?” 其他人就笑:“敢让刑警队长给自己带早餐的实习警员,不敢说后无来者,至少是前无古人。可以可以,小丛是真可以!” 丛明晨没料到这么多人来,也没想到请师父帮忙带个早餐,会被他们这么笑。接过早餐,挠着头,不知道该吃还是不该吃。直到罗浩发话:“你吃你的,别理他们。”才拽着油条啃,又不忘满嘴流油地解释:“不吃早饭我真的会低血糖。” 之后带大家去看那个洞。 离近了看,绿围墙实际有两层,里面是一层铁皮,外面覆一层绿色仿草皮织布,就像给铁皮穿了件绿色外衣。 这么做,主要是基于市容市貌考虑。这一片居民区多,学校、医院集中,这种绿围墙可以有效缓解工地对居民情绪的影响。另一方面,也可以减少路怒症,提高施工期的道路安全。 而至于丛明晨看到的那个洞,另一侧也有,其实是里头的铁皮被撕开后掀开一块,成人也可以钻进钻出。如此一来,行人或者工人可以穿小道,直接从栈道到没被封的那半边路上,然后横穿马路去对面的小区。 仔细看的话,可以在路上找到白色横条的痕迹。也就是说,这里原来有方便居民休闲散步而直通栈道的斑马线,施工后才被撤掉。有人不想绕路,所以才破坏挡板,硬抠出一条路来。 而从挡板里横穿,势必要跨沟踩泥,鞋上想不沾泥还是挺难的。所以丛明晨的猜测并非没有道理。只是,有人指出,如果冯大石在没被封的那侧道路上遇害,之后被运上车,那鞋上就没有泥。而且事发时是半夜,没人看到也很正常。 但很快有人反驳,河西、路东都是小区,百米外更是小区侧门,人员进出频繁。嫌疑人想在这里当街行凶还是挺难的。 而最重要的是,冯大石的鞋底横纹里,的确有泥。 至于是不是此地的泥,相信技术科很快会有答案。另外,以此地的环境,如果冯大石果真在此遇害,那要寻找目击证人,也并非不可能。 照着这个思路,罗浩一边命人重新勘察现场,并把工地和河坡栈道都囊括进来。另一方面,对附近居民进行询问,寻找目击证人。 65中秋问审1 9月23日,中秋节,雨,天凉。 丛明晨坐在审讯桌前,在电脑上敲下这行。旁边坐着罗浩,对面是王梦,中间桌上摆了块月饼,算是应景。王梦不说话,盯着桌上的月饼发呆。因为天气的原因,除了头顶的白炽灯,桌上还另亮了盏台灯,橘黄色调,将月饼照得愈发诱人。 在小马村和临河路的调查相继取得一些成果后,刑警队开了一次会。会上,罗浩决定再审王梦。因此,在别的同事都放假回家的节日当天,刑警队负责冯大石、赵波澜案的核心成员被迫留下加班。 这其中就包括丛明晨。 而且,不同于其他人,丛明晨不仅毫无怨言,还很兴奋。 因为她爸妈不在,团圆饭反正是吃不起来。而去爷爷奶奶家参加家族聚会的话,免不了会被问起鼻梁。她一向自诩车神,如今却因为开车撞断鼻子,给家里那些堂姐弟妹知道,岂不要笑掉大牙?更烦的是,大人们一定会大惊小怪,啰里吧嗦。 她既不想被人笑,也不愿意听人啰嗦,所以还是留下加班的好。加班不仅耳根清净,还可以听师父审王梦。这些天,他们前前后后、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查到这么些个线索,现在正是收获的时候,她才不要错过! 相比于前几次,王梦今天的情绪很低落。从他们进门、罗浩送月饼并放到桌上,王梦就一直对着它发呆,不怎么搭理人。可能是想到中秋佳节,一个人在刑警队过,不好受。 罗浩没给她太多时间自怜,开门见山地说:“如果王亭亭杀了人,你还要保她吗?” 王梦突然抬头,脸上难掩震惊之色,显然非常意外。 罗浩对她的反应很满意,翘起二郎腿说:“中秋佳节,人家双宿双飞,却把你这个老大留下顶罪。说实话,混黑社会混成你这样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丛明晨也是第一次见。王梦是团伙头目,手下肯定养着些小弟小妹。照电影的套路,事到临头,一定是小弟出来给老大顶罪。可像王梦这种,上赶着给手下顶罪的老大,不仅少见,简直是罕见!套句俗语那就是前无古人,以后也不大可能会有来者。 这么无私的老大情,原以为可以用不被世俗接纳的爱情解释。但可笑的是,王亭亭对王梦根本弃若敝履,人家一颗心都在赵波澜身上。王亭亭花痴,赵波澜无赖,这俩人算是完美诠释“被偏爱的总有恃无恐”。只可惜王梦。毕竟,如果赵波澜算喜欢冯鲸的话,那这四个人里,没人爱的就只有王梦。没人爱,还偏要爱,所以沦落到在刑警队过节,多可怜! 说实话,就算是曾经磕冯鲸赵波澜这对学霸白领和痞子无赖cp磕到昏头的丛明晨,对王梦的行为,也还是理解无能。在她看来,一厢情愿的爱情根本不是爱情,而是傻!王梦就是傻。她只是好奇,王梦这么傻的人,到底是靠什么做到的黑社会老大? 审讯室里,黑社会老大惴惴不安,等着罗浩说王亭亭的杀人假设,但没想到他话锋一转,说起小马村的事。 “小马村有个瞎眼的余老太,她就住在你家后面,是吧?”罗浩不慌不忙地说,“在小马村的时候,她跟我们说过很多遍,说你是个乖孩子,孝顺、照顾弟弟,还知恩图报。” 丛明晨飞快敲着键盘,记下罗浩的话。 她只知道他们查到很多线索,但不知道罗浩会怎么向王梦一一揭开。查案找线索是能力,审讯室里与嫌疑人你来我往打太极也是本事。丛明晨求知若渴。所以,在手指飞动的同时,她眼睛不停在两人脸上来回打量,生怕错过一点言外之意。 王梦一言不发,静静看着罗浩,她脸上最初那种震惊已悄然收起。 罗浩继续说:“你家房子修得很好,又大又宽敞,还带私人花园,真让人羡慕。” 丛明晨知道,罗浩这个人性格冷静,向来擅长置身事外,从来不会说这种带私人感情的话。所以听到他这样说话,她很难受,皱眉侧目,先于王梦怀疑起他这句的意图。 罗浩指指电脑,示意她专心记录,然后才又对王梦说:“不过论开得好,还得是你对门邻居家,那大红花,红红火火,真不赖!” 丛明晨听罗浩这么说话很别扭,虽然忍着不看,但眉头拧得厉害。尤其是,杀人真凶呼之欲出,罗浩却绝口不提临河路的发现,反而一个劲地夸小马村的花——真不知道他这出戏到底要怎么唱。 丛明晨是个急性子,却被迫压下性子,一丝不苟地记录:“……难得的是,开得那么茂盛红火,香味还不腻。不像我们这的桂花,每年到这个季节都满街飘香。像今天天冷还好说,之前没降温的时候,每天出门简直腻死个人,别提多烦人了……” 丛明晨挑眉,“烦人”这俩字很有灵性,不知道罗浩说谁。 “反正我是挺喜欢你邻居院里那花的,听说叫木芙蓉,要不是我家没花园还真想也种一棵。” 罗浩啰里啰嗦,语气轻松。“当然,最主要的是,没这花,再好的房子也招不来王亭亭。哦,你还不知道吧?你进来后,王亭亭带着赵波澜,在你邻居家住了好几天。那家条件是真差,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长花合适,住人是真遭罪。我还纳闷呢,这对门就是你家宽敞又方便的新房子,她干嘛带着一个骨折病人窝在那小破屋呢?我是真不明白,那家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她舍了你家大房子,窝那边受罪?” 到了王亭亭的部分,王梦才真正关心,竖耳凝听。 罗浩装傻,故意说:“我想来想去,最后终于明白,原来是你家没花。她喜欢花,所以宁烂宁破也要去住小破屋!” 罗浩的言外之意,连丛明晨也听出来了,摆明了以花喻人,奚落王梦一厢情愿。 可王梦却根本不管,而是关切问道:“她真没进去?” “没有啊。”罗浩一脸纳闷地说,“不仅不去你家住,就连那个监控——哦对了,你记得吧,你家监控能拍到你邻居家大门。” 王梦不置可否,罗浩摇头道:“可就算那样,她都没去你家关个监控,真狠呐!” 王梦家的监控并不隐蔽,所以王亭亭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被拍到。事实上,他们在分析视频的时候,好几次看到王亭亭回视监控镜头。就像在医院和冯鲸家一样,大大方方,毫无害怕、躲藏之意。只可惜,口罩也依然戴得严实。 还有赵波澜。他在视频里出现过两次,都是清醒的,坐轮椅,与王亭亭基本无交流——但不是被绑架者对绑架者的拒绝,而更像……默契。所以,他应该跟王亭亭很熟。 两人是9月16日晚上住到那家的,也就是王亭亭出现在骆西医院的同一天。 罗浩他们是19号晚上到的小马村。丛明晨为避余老太,开车撞进了那家的后墙。她以为是自己那一撞把王亭亭赵波澜惊走,但其实并不是。那天罗浩一直在四处查看,如果车祸后王亭亭才惊走,根本不可能没有一点声响痕迹。所以更可能的情况是,在罗浩他们去小马村、甚至骆西镇的时候,王亭亭就已经带着赵波澜离开了小马村的藏身处。 监控视频也证实了他的猜想。19日一早,王亭亭就带着赵波澜离开。那时候,他们刚刚出发,甚至还没出d市城区。罗浩猜想,可能是老李打电话提供线索的时候,王亭亭就已经得到了消息,知道他们会去。 所以,半夜“拦路”的那个余老太,罗浩怀疑,是专门在等他们。 王亭亭藏身的那家院子就在余老太家前面。一条狭窄村道之隔,两个人藏匿数日,就算是耳背目盲的老太太,说一点不知情,也还是可疑。尤其是,明显余老太对王梦感情颇深,爱屋及乌,为王亭亭遮掩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这些倒都在罗浩的预料之内。 不像丛明晨,罗浩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能在小马村直接抓到王亭亭,他只是想多挖一点线索。所以才会大张旗鼓离开骆西,然后悄悄折返南下。本以为多少可以掩人耳目,但没想到还是给识破。 当然,这也不难理解。毕竟不管骆西镇的线索再怎么诱人,只要小马村是王梦老家这一点瞒不过,他们的真实目的地总会暴露。 只是,尽管早有预料,在小马村的经历——余老太的避重就轻、其他村民的避而不见,还是令罗浩生畏。骆马湖水深,由此可见一斑。 d市刑警队警力有限,除了刚抓获王梦时的搜查,之后对骆马湖包括小马村王梦家的监视一直靠省厅魏勇。可能他的人工作不够细致,只盯着王梦家,却忽略了其他废旧老屋,哪怕是一街之隔的对门邻居。不然对于王亭亭在小马村一住三日却没人发现这事,就太说不过去了。 不过也可能,罗浩想,出了赵波澜反水的事后,魏勇对他安置在骆马湖的那些“泥鳅捕手”更为小心,不会让他们轻易暴露。毕竟王亭亭有d市刑警队查,大不了进度慢点,但真要折损了省厅的那些宝贝,才是得不偿失。 罗浩能理解,说到底,案子是他们的,指望别人总归不靠谱。 66中秋问审2 “这个王亭亭,跟赵波澜关系应该很好。赵波澜手脚不能动,起居住行,甚至吃喝拉撒都得她贴身照顾。”罗浩把“贴身”两个字发得很重,明显是为刺激王梦。“我不知道你,反正这事说给冯鲸听的时候,她脸色很不好,吃醋吃得厉害……” 就在丛明晨想冯鲸什么时候吃醋吃得很厉害时,王梦终于开口:“你到底想说什么?”语气很不耐烦。 罗浩停下,饶有兴致地看她,缓慢道:“只是替你不值,为这样的人顶罪……” “顶罪?”王梦冷笑着打断,“车是我租的,人是我撞的,我给谁顶罪?” “王亭亭。”罗浩不依不饶,“从医院把昏迷的赵波澜掳走的不是你,去冯鲸家偷旧校服、在小马村跟赵波澜花前月下的也不是你。” “所以呢?”王梦反问,语气轻佻,有明显的挑衅意味,“就因为后面的人不是我,前面租车撞人的也不能是我?” 罗浩严肃道:“王梦,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认什么罪?有预谋地伪造身份租车撞人,致使受害人双肢骨折,一度昏迷。这种情况,将来法院宣判,轻则故意伤害,重就是杀人未遂!” “杀人……这就是你说她杀人的原因?”王梦冷笑,“警官,你们搞错了,她喜欢那个叛徒喜欢得要死,根本舍不得杀他。想杀他的人是我,是我要杀人!” 丛明晨竖耳聆听,手指飞动。 只听王梦道:“是,你说的没错,我就是混黑社会的。就因为我是黑社会,才受不了叛徒、骗子,石波他当着我的面给警察通风报信,那不是找死吗?我当然要杀他,不杀他我这个黑社会还怎么混?所以我让他去找黄毛,说是讨债,实际上是去送人头……” 丛明晨飞快地记录,黄毛果然有问题。 罗浩追问:“说清楚,什么叫‘送人头’?” 王梦不耐烦地说:“送人头就是送他去死啊。我跟黄毛说好,他帮我杀了石波,我给他钱,给他货,给他路子。” “买凶杀人。” 丛明晨认真记录,不小心把心里的评论说出了声,被王梦听到,扭头冲她道:“没错,就是买凶杀人。你记清楚,别写错了,是我王梦买凶杀人,跟她没关系。” 丛明晨看着屏幕,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不回她。 罗浩翻出黄志坚的照片,推到王梦面前,问她:“你说的黄毛是不是就是这个人?” 王梦点头。 罗浩又问:“为什么找黄毛杀人?石波那么壮,以黄毛的体格,能杀得了他吗?” 听到罗浩这么问,王梦笑出来,玩味又轻蔑地看着罗浩,好像他问的这个问题很可笑。 丛明晨不解,顾不得罗浩叫她专心记录的指示,再度插嘴问道:“你笑什么?” 王梦向丛明晨看一眼,又笑,意味深长,像给小毛孩子解释成年人世界的某种规则:“又不是上台比武,体格有什么重要?在杀人这件事上,最重要的是决心。一旦有了杀人的决心,小屁孩也能干掉老鸟你信不信?” 丛明晨不信,但还是追问:“黄毛有杀人的决心?” 王梦呸道:“他有个屁!” 她骂得动容,灯下能看到溅出的飞液。丛明晨忙不迭躲,躲到一半被罗浩瞪了,方觉得不妥,回身坐正,不满又委屈地反问:“那你还找他?” 王梦不情愿地承认:“是我高估他了,人都进了医院,竟然还能给个女人截走。” 女人自然是指冯鲸。9月1日凌晨刚过,赵波澜走进省人医输液大厅,被发烧挂水的冯鲸认出,一路追出医院。直至十字路口处追尾,赵波澜后备箱的尸体暴露,冯大石被杀一案正式浮出水面。在刑警队的审讯室,赵波澜交代说,去医院是为了看一位老朋友黄毛。警方虽然不相信他的说法,但当时猜测的方向,主要是毒品交易一类。 但没想到,黄毛等在那里,是为了要杀赵波澜。 不说以黄毛的体格,能不能杀得过赵波澜。只假使王梦说的是真的,那赵波澜误入输液室,虽然被冯鲸认出而牵扯出冯大石案,但毕竟阴差阳错躲过一场谋杀。如此说来,对他倒并非全然坏事。 丛明晨暗想:冯鲸救了赵波澜的命,可那家伙却抛下冯鲸,跟王亭亭私奔,真是过分。 本命cp被拆,丛明晨心里不爽,尤其替冯鲸气赵波澜。可恼人的是,冯鲸竟然丝毫不气。记得他们给冯鲸看那个速写本上的留言时,她先是眼神哀伤,之后很快恢复,还反过来对他们说:“想必他是有难言之隐。” 因为“小鱼”这个称呼,罗浩和丛明晨一致认为赵波澜是被迫写下的那句话。但没想到,丛明晨把他们的猜想说给冯鲸听后,冯鲸连连摇头,说赵波澜本来就叫她小鱼,从高中认识第一天就这么叫。 “他说,我解释鲸不是鱼的样子太古板,会逗他笑,所以才故意跟我作对,非要把冯鲸叫成冯小鱼。” 冯鲸说这话的时候嘴角一直含笑。每回说到赵波澜她都笑。 “我虽然不喜欢冯小鱼的那段经历,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赵波澜他又不知道,我不会怪他。不仅不怪他,老实说,我因为喜欢他,还觉得他这么叫很特别。” 她看着丛明晨说:“你不是看过我家的花窗吗?那上面就有很多鱼。” 丛明晨争辩说:“上次在警局,我们给他看过新闻了。他以前叫你小鱼是不知情,但知道后还这么叫不是欺负人吗?” 冯鲸很明显地恍了一下,但很快镇定回来,强辩道:“赵波澜他不会欺负我,他从来没有欺负过我。他愿意叫冯小鱼我愿意听,跟你们没关系。” 那天的会面以不欢而散告终。之后冯鲸就对他们避而不见。她是个理智自制的女人,所有的失态不理智,都是因为赵波澜。 因为师父偏爱冯鲸,不肯勉强她。那之后,丛明晨就没再见过冯鲸。而刑警队的焦点,也自然而然集中到王梦身上。毕竟在所有的人中,只有她认识王亭亭,而且关系特别。想要抓到王亭亭,非得从王梦身上突破不可。 丛明晨看着审讯室里的另两人,王梦还是不高兴,罗浩则恢复了严肃——果然装别人是不长久的。只见他皱眉道:“你让黄毛在医院杀人?” “那是他的事。”王梦否认,“我是雇主,我为什么要操心这些?” 这么说也合理。丛明晨边记录边想,但如果是她,才不会请黄毛那个瘾君子去杀人。尤其对方还是赵波澜。黄毛杀赵波澜,百分之九十的概率会被反杀。 “我说两位警官,”王梦终于不耐烦,探身向前,胳膊撑在审讯桌上,问他们,“既然有个我这么配合的犯人,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该抓抓,该判判,该杀杀,老盯着不相干的人干什么?” 她情绪激动,手乱动,把月饼都碰飞了,一路擦着桌面滑到丛明晨手边。 丛明晨按住月饼,反驳道:“这虽然是块讨嫌的五仁月饼,但你们俩的事可不是分月饼,不能因为怕她吃不下就替她吃。王梦,这里是公安局,你买凶杀人是你的事,她犯什么案子是她的事,不能混为一谈。” “什么混为一谈?”王梦激动道,“我说过了,我想石波死,黄毛干不掉他,所以我亲自来,先去那个狗屁小马公司租车,然后当街撞他!没撞死是他命大,可不是我不想他死!” 丛明晨撇嘴,“你看你露馅了吧?那家租车公司根本不叫小马,人家叫快马。” “管它什么马?一个破租车公司,我哪记得清?”被戳破之后,王梦竟然没慌,而是以乱遮乱,反将一军。 只可惜,丛明晨早就等她这句了,当下趾高气扬地说:“既然记不清,怎么还会特地去快马公司租车?难道你不知道,赵波澜那辆红色悍马就是在那租的?这下看你怎么解释,总不能是巧合吧!” “不然呢?”王梦不上钩,稳得要死,不愧是黑社会老大。 眼看吃瘪,丛明晨急道:“那你知道租车人用的什么身份……” “姜艳。”不等丛明晨说完,王梦即从容答道。在租车公司的名字上露出破绽后,她急于扳回一城,站稳脚跟,所以对开口抢话的时间点卡得很准,把丛明晨噎得死死的。 丛明晨气得说不出话,王梦却笑得很得意。一时二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 最后还是罗浩开口:“为什么冒充姜艳?”他语气不急不缓,好像对徒弟与王梦的较量并不在意,“怎么拿到的她的身份证?” “捡的。” “捡的?”丛明晨马上表示不信,“在哪捡的?” “她不要了,我们就捡走了呗。”王梦嬉笑道,摆明了撒谎。 丛明晨继续不信:“你捡的?” 王梦继续笑:“手下。” 丛明晨又气,罗浩依然不为所动,冷冷开口:“是捡的还是抢的?” 王梦马上不笑,转向另一边看墙。 罗浩追道:“我看是姜艳找你们买货,你们看她手里钱多,言而无信,把人给抢了吧?” 王梦不说话,脸色难看,看来是被罗浩说中。丛明晨暗暗佩服师父厉害。 被识破的王梦又开始不耐烦,指着罗浩鼻子说:“该交代的不该交代的我他妈全说了,你们到底还想干嘛?” “想找王亭亭。” “找……我就不明白了,”王梦强忍不耐烦,恶声恶气道,“你们要找的杀人犯不是现成在这吗?还盯着别人干什么?哦,你说她掳走赵波澜是吧?可是罗队长,你怎么就知道不是那叛徒主动想跟她走呢?难道不是你自己说他俩感情好,又是花前月下,又是贴身照顾的吗?怎么,她花前月下犯法啊?” “花前月下不犯法,但是杀人不行。” “杀谁了她到底?”王梦气得连翻白眼,连发际线都红了,“我不都说了是我……” “杀冯大石。”罗浩冷冷道。 ?? 67中秋问审3 “冯大石……” 听到罗浩指控王亭亭杀害冯大石,王梦的急躁情绪瞬间消退,转而疑惑又不安地呢喃:“那不是在石波车上发现的吗?他应该是被石波杀死的才对,跟她有什么关系?是石波要给那个女的解决麻烦,关她什么事?” 她的声音很轻,不像问罗浩,而更像自言自语。 呢喃了一阵,王梦突然回过神来,强势反问:“你们有什么证据说她杀人?冯大石是在石波的车上发现的,要怀疑也是先怀疑他!” 罗浩点头道:“确实,我们之前一直怀疑的都是他。因为冯鲸的关系,赵波澜的杀人动机是最强的。而且,根据小红宾馆——小红宾馆这条线索正是王亭亭提供的——根据小红老板娘的证词和监控视频,冯大石死亡当夜,也即29日晚,赵波澜跟踪冯大石至小红宾馆,威胁如果再烦冯鲸,会‘杀了’他。” 王梦听得很认真。 罗浩继续说:“一般人被这么恐吓,多少都会老实两天吧。可这个冯大石,赵波澜前脚刚走,他马上就给冯鲸打电话骂人……” 小红宾馆之后,警方找到当时冯大石房里的妓女,听她回忆了冯大石骂冯鲸的话。听完之后,丛明晨只有一个感想:冯大石死有余辜。 因为,她从来没听过那么脏的话。更不敢相信,那是一位父亲骂自己亲生女儿的话。太难听了!丛明晨光是听转述就已经反胃到不行。 而且不光丛明晨,连罗浩也听不下去,很快叫停证人,没有让她字字复述。 作为旁观者,丛明晨对冯大石嫌恶至极。为人父母,不能尽到责任为孩子提供一个健康有爱的成长环境,已经是失职失责了。而他入狱二十六年,竟然还不知悔改,一出来就骚扰冯鲸,把对方当成自己的私有财产,为所欲为,毫无底线。简直太恶心了! 丛明晨只能庆幸冯鲸没接电话。 但马上又想到:在那之前,她已经忍受了冯大石长达月余的骚扰! 丛明晨想:如果换成她,她肯定一天也忍不了!就算不报警,她也绝对、绝对会把对方约出来,不仅当面骂个狗血淋头;脾气上来,还要打得他屁滚尿流,这辈子都不敢再出现在她面前! 事实上,她觉得不光是她,换成谁都得这么做。冯鲸尤其该这么做,根本用不着顾虑什么父女血缘!冯大石都不顾虑,凭什么冯鲸要顾虑? 丛明晨义愤填膺,觉得冯鲸太可怜了。 她想,不知道冯鲸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竟然摊上冯大石这样的爹。摊上这样一个爹,如果不是她性格坚韧、目标明确,哪还能有今日的建筑师冯鲸?更可能的是,沦落成姜艳那样,或者直接像陈棠棠、姜豆豆,根本活不到长大…… 可是,就算是那两个孩子,生前也是有人疼的。而再不济如姜艳,她也知道舐犊情深,在疼女儿方面,不知道比冯大石要强多少倍。 冯大石他真的是……太恶心了! 在骂人方面,丛明晨词汇匮乏。她只是替冯鲸可怜。她什么都没有,除了那对恶心人的爹和不要她的妈。好不容易有个赵波澜,苦等十二年后,竟然还是要跟别人走! 冯鲸太可怜了,真的太可怜了。 丛明晨想着冯鲸,对罗浩说的话渐渐没有兴趣,反而盯着师父想:如果冯鲸真能跟师父在一起,说不定对她更好。因为,比起赵波澜来,罗浩虽然显得严厉又不够幽默,但他肯定比赵波澜有责任感,也会比赵波澜懂得心疼冯鲸。而且罗浩那样的人,一旦结婚,肯定到死都不会出轨——他就长了张忠诚到死的脸。 只可惜冯鲸不喜欢他。 ……丛明晨走神,中间好一段话没听到。等回神,罗浩已经讲到临河路。临河路的重大发现有她的功劳,丛明晨赶紧摆好姿势,边听边记。 “冯大石从监控里消失,就是在临河路那段。沿着那条路向北,不到一公里就是冯鲸家所在的小区汀兰苑。也就是说,临河路是冯大石去往冯鲸家的必经之路。” 王梦握住左手小指,不自觉搓着。 “临河路从七月份施工,封了半条路,行人都被挤到下方河坡的栈道里。29日晚,或者更准确些,30日凌晨,有夜跑者曾在栈道看到过一个长发女人。后来河西岸有人看到,女人跟围挡里钻出的男人一起钻进工地,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罗浩说到这里没有再往下继续,而是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王梦。王梦的精神正高度集中,全神贯注于临河路当晚的情况。罗浩突然停下,王梦措手不及,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但马上转成诘问:“你这么说,跟杀不杀人有什么关系,明明更像野地里卖淫或者偷情的狗男女?” “的确。”罗浩不否认,随即又道,“这恰巧说明,他们是约好在那里见面。” 王梦不说话,皱眉盯着罗浩。 罗浩不急不忙地继续往下说:“冯大石离开小红宾馆时就在打电话,对方身份不明。之后沿路监控也多次拍到他在跟人通话,情绪激动。” “而且,最关键的是,”罗浩看着王梦搓得发白的指节,不动声色地说,“临河路的那个男人,根据目击者的描述,就是冯大石。” 王梦扣紧手指,一言不发。 罗浩没有停顿,继续没有感情地陈述:“那是冯大石最后被目击的地方,死亡时间吻合,所以基本可以判断,那个女人就是凶手。” “如果,”王梦不安地开口,“是赵波澜戴假发伪装……” 话说到一半,连她自己也觉得荒唐。以赵波澜的体格,别说伪装女人,他连伪装其他男人都很困难。 因为无话可说,她只能再度闭嘴。人窝在椅子里,脸上已经没有所谓的表情管理,而完全进入一种半失神的思考状态。可能是在回想整件事情的逻辑,以及可以利用来帮助王亭亭脱罪的点。 但这些都是徒劳的,因为罗浩的话很快会将她的最后幻想也击碎。 “之前我们一直怀疑赵波澜,却不得不放他,原因就是没有证据。但是这次,不仅有目击证人,被害者死前还一直在与凶手通话。所以,要找到凶手,只要找到冯大石的手机,查出他死前的通话记录,顺藤摸瓜就可以了。你知道,现在的手机都是实名认证,凶手根本不可能躲得掉。” 王梦脸色发白,没有染好的蓝头发毛躁地架在脸周,惶惶不安。 “至于冯大石的手机,”罗浩的声音冷冰冰的,像外头的天气,没有温度也没有感情,而单纯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已经从临河路的工地上找到。” 王梦一言不发跌回椅子里,像霜打的茄子,又蔫又矮。未几,又发起抖来,初时微不可察,后来才渐渐厉害,嘴唇发白,不知道是冷还是怕。 罗浩让丛明晨去给她找件衣服,丛明晨顺道又带了杯热茶进来。王梦裹上衣服,双手捧着茶往嘴边凑,没几口杯子就见了底。丛明晨又出去替她倒水,回来时看到王梦拆月饼吃,手直哆嗦,硬是撕不开包装袋。罗浩替她拆开,把月饼推过去。王梦一手捧茶,一手抓着月饼往嘴里塞,全身哆嗦个不停。 丛明晨小声跟罗浩嘀咕,说她不会是毒瘾犯了吧。 被王梦听去,上牙磕下牙地解释,说她不吸毒,又问有没有饭,她饿了。罗浩看了看时间,还没到食堂开饭的点,但仍叫丛明晨去食堂看看,有什么算什么,先给她弄点吃的。 丛明晨走后,罗浩看王梦抖得厉害,马上又派人去请刑警队最通医术的法医老郑。之后又问王梦想吃什么,吩咐手下给她叫外卖。 老郑先到,替王梦看了,既不是毒瘾发作,也不是生病发烧。心悸心慌发抖,更像是低血糖。据王梦自己说,她以前不吃早饭偶尔会这样,但今天吃过早饭,不知道为什么还会犯。老郑把罗浩叫到一边,问了上午审讯的情况,之后解释说,人在极端恐惧的情况下也会这样。王梦出现这种情况,很可能正是被罗浩问到了痛处。 食堂师傅正忙得热火朝天,无暇搭理丛明晨,又看她在眼前晃,烦得不行,骂了一通。 丛明晨觉得骂也挨了,搞不到吃的简直大亏,硬是找了个面碗,挖了一大勺现成做好的热米饭。之后猫在暗处,等黄豆闷猪蹄一出锅,立马上去抢了大半碗,在大厨“你看我不告诉你领导”的威胁声中,飞快逃出。 一路捧回审讯室,沿途吸引了无数饥肠辘辘的胃,全都对着她堆满碗的黄豆猪蹄流口水,热情欢呼:“中午吃猪蹄,欧耶!” 王梦不负众望,当着众人的面硬是把那一大碗米饭加猪蹄全吃了,吃得丛明晨口水横流。 罗浩没把老郑的话告诉她,只说王梦低血糖。丛明晨边擦口水边说:“我也低血糖,我不吃早饭就低血糖。”言语间,无限怨念。 之后外卖到,豌杂面。王梦二话不说,又全吃了。这下丛明晨不流口水,也不说自己低血糖了,而是看得胆战心惊,生怕她把自己的胃撑破,嘱咐说:“低血糖不是暴食症,你悠着点儿。” 一份黄豆猪蹄盖饭、一份豌杂面都吃完,王梦才终于不再抖,面色和嘴唇也重新红润。她擦着嘴角的油色,一改之前的袒护,主动道:“我帮你们抓她。” 68试探 王梦的转变令众人措手不及。 罗浩虽有老郑打预防针,但也没料到王梦会直接来个180度大转弯。之前她不管不顾要替王亭亭顶罪,害罗浩以为她很难攻破,所以才不惜搬出冯大石案的好多细节。而在这之后,他其实也准备了许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说辞,比如—— “你替王亭亭背锅,人家却未必领情。” “杀冯大石,显然是王亭亭要讨好赵波澜,而赵波澜实是为讨好冯鲸,如今你若再为讨好王亭亭顶罪,岂不是要做这食物链的最底层?” “撞赵波澜虽然严重,但到底没有死人。可冯大石案不同,这是赤裸裸地预谋杀人,不枪毙也会判个无期!你年纪轻轻,何苦为了个不爱自己的人搭进去一生?” ……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罗浩不是脱口成章的人,所以这些话,全都认认真真打过腹稿。谁知还没等到说,王梦就低血糖发作,先是狂吃一顿,吃饱喝足后马上变脸,说会帮他们抓人。 措手不及。实打实地措手不及。 但罗浩毕竟是罗浩。其他人一脸错愕半天都反应不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恢复了那张无表情的脸,冷冷问王梦的意图。王梦道:“杀人偿命,谁杀的人谁偿命,我只是不想替她去死,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还很有道理,而且正是罗浩想劝她的道理。 只是,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总让人难以相信。 抱着防备心理,继续问王梦。王梦说,要抓王亭亭,只能在今晚,她可以设局,让刑警队瓮中捉鳖,但罗浩们得听她的。 警察自然不能听她的。王梦嫌疑人身份尚未洗脱不说,其本身又是个涉黑涉毒的头目,让警察听她的,简直痴心妄想。但王梦说:“你们要抓人就在今晚,不抓就算。” 罗浩不信王梦,但王亭亭确实比泥鳅还难抓。 此刻距冯鲸与赵波澜医院外的惊天一撞已过去二十多天,而杀死冯大石的真凶才刚刚落定。以他们此前与王亭亭打交道的经历,没有骆马湖的内部消息,要抓她,比登天还难。所以信王梦虽然冒险,但不信,却是连冒险的机会也没有。 罗浩很为难,召来众人开会。 刑警队自觉分成两派,吵得很凶。一轮之后,反对的声音愈强。支持利用王梦做局的人声势减弱,因为吵不过其他人,全都不忿地看着罗浩,指望队长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以少敌多,坚持真理。结果罗浩只是闷头抽烟,并不表态。那伙人更无望,索性跟着做起甩手掌柜,冷眼看对方嚣张,大有爱咋咋地的意思。一方偃旗息鼓,架吵不起来,只好全体吸烟。很快,会议室一片烟雾缭绕,逼得丛明晨连连咳嗽,借口上厕所,躲出去不肯回来。 一盒烟抽完,罗浩终于开金口,却依然不表态,而是决定先听听王梦所谓的局。 烫手山芋转到刑警队手上后,王梦一直很冷静。她不像是被羁押多日、多次审讯的嫌疑人,而更像稳坐中军帐,等着出主意的军师。罗浩和丛明晨一进审讯室,她就笑了,眼尾蹙成一道深褶,让她本就狭长的眼睛更显得意味深长、欲说还休。 “我不为难你们,这瓮就选在小马村。” 王梦相当“体贴”,因为知道对面二人去过小马村,念到这个名词时的语气都不一样。既像打哑谜,又像在暗示小马村不一般,他们两人前次去,错过很多好东西。 王梦的言外之意丛明晨听不出来,只觉得她表情很怪,好像在卖什么名堂,莫名其妙,于是直接问道:“小马村到底有什么古怪?为什么我们上次去只见到瞎眼的余老太?其他人呢,为什么不敢出来见人?” “不敢见人?”王梦笑道,“说不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什么亏心事?”丛明晨好奇心起。 本以为王梦不会说,没想到她直言不讳:“我父亲十几年前被杀你知道吗?” 丛明晨赶紧点头,说听余老太太说过,但随后又马上摇头:“余老太太说不知道你父亲怎么死的,只知道他留下一屁股债,你和你弟弟的生活因此过得很苦。” 丛明晨说话的时候一直用余光看罗浩,见罗浩没有拦她的意思,也便敞开了说:“她还说你在城里开美容院,挣钱还债,又送弟弟出国读书,对她也好……”耸耸肩,“反正是把你狠夸了一通,你应该能想得出来。” 王梦点头。丛明晨又问:“所以你们村里人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 “不是我们,”王梦摇头,“是他们。” “他们怎么了?”丛明晨更好奇。 “我父亲是被讨债的逼死的。”王梦说,声音里有冷冷的笑意。丛明晨正要继续发问,王梦先她一步开口:“所以他们把我推出去,当个祭品。” 丛明晨瞬间想起唐宫,瞠目结舌,头皮发麻。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问道:“什么祭品?祭给谁?” “河神娶妻,我就是嫁给河神的少女。” 王梦说了这句,之后便开始双眼失神,像是陷入某种回忆,不再说话。留丛明晨一头雾水,扭头去看罗浩。罗浩也不解其意,摇摇头,示意她再去问王梦。 王梦听她问,仍出神地说:“村里欠了债的又不止我们一家,我爸已经给当做杀鸡儆猴的鸡杀了,他们还不满足,硬是把我推出去,说替村里抵债。” “替村里抵债?” 丛明晨不了解农村的结构和文化,更不懂“替村里抵债”的逻辑。她只在古装剧里看过,古代有卖女儿儿子替家里还债的。可是王梦又不是古代人。而且她一个人,怎么替村里抵债?另外,所谓村里,难道不跟城里一样,都是一家一户一个个的人吗?除了住在同一个村,沾亲带故的密度高一些外,王梦跟他们,有代替“抵债”的关系吗? “总不能……他们都是你家亲戚?”丛明晨脑洞大开,“要不然你一个人怎么抵一个村的债?” 当然,就算是亲戚,也绝没有让别人抵债的道理。可她实在找不到别的理由,只好试探着先问一问。 但没想到这一问马上惹恼了王梦,她瞪着丛明晨冷笑:“我一个姓王的,能在小马村满村亲戚?你可真是搞笑!” 丛明晨恍然大悟,原来小马村之所以叫小马村,是因为大家都姓马。这还真是简单易懂,直白又坦率。然而坦率是坦率,可惜没人早点告诉她,要不然她也不至于瞎猜,惹恼王梦。丛明晨觉得自己挺傻的。虽然她认识的小马村人,一个姓马的都没有。 因为说错话,丛明晨认真道歉:“对不起,是我瞎说。” 然后紧接着又问:“既然不是亲戚,为什么让你……” “因为他们坏!” 突然被王梦吼,丛明晨吓了一跳。吓一跳之后,马上反省自己唠叨,又总说不到点上。可是,她想,是王梦先不说清楚,她听不明白,才说不到点上。归根结底,是王梦的错,不是她的。既然不是她的错,王梦凭什么凶她? 丛明晨想凶回去,可一看到王梦的脸色,立马蔫了。 黑社会大佬果然是黑社会大佬,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王梦此刻黑着脸,眼神凶极了。丛明晨想起她说把赵波澜丢骆马湖喂鱼的话,赵波澜虽然没有喂鱼,但以王梦此刻的表情,这种事她绝对没少干!她绝对丢过好多人,喂过好多鱼! 丛明晨不怀疑,如果自己胆敢开口,天涯海角也会被逮去骆马湖喂鱼。她忍不住后背发寒,作为刚初出茅庐的小虾米,她一点也不想喂鱼。 实习警员丛明晨经验不足,太投入于王梦的故事和气场,又是委屈又是害怕的。愣了好久,也没反应过来她们此刻是在公安局的审讯室。而且,她才是警察,而王梦只是受审的嫌疑人。以两人此刻的身份,要凶也是她凶,根本轮不到坐铁椅子的王梦。 继“车王”翻车后,“钟馗”貌似也翻车了。 眼看局面恶化成这样,罗浩却依然抄手看戏,并没有半点替徒弟出头的打算。 当然,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这一阶段的审讯,明面上是听王梦如何布局,如何帮警方诱捕王亭亭。但实际上,是要观察王梦,研究她是否可用。 王梦被扣在刑警队的时间已经不短,多次审讯下来,却总是难以摸透。在罗浩看来,暴戾、滑头、伪装、示弱,她全有,但到底哪个是真的王梦?或者这些全是她?罗浩好奇,王梦到底还有多少面,心里还藏着多少事?见了王亭亭她会不会反水?会不会采取过激行动当场报复?抓不到人她会怎样?真抓到她是不是甘心…… 所有这些罗浩都猜不到。 猜不到,心里就没底,不知道该信她多少。 之前丛明晨说起小马村的事,罗浩便想到,无论是余老太的描述,还是王梦本人的反应,都可以看出小马村的童年经历对她非常重要。至少这一段,罗浩能看到她的真实情绪和反应。而他很需要她的真情流露,因为只有以此为参照,才能甄别出她的伪装。 因此,尽管丛明晨被王梦压得死死的,从审讯的角度来说,是亟需介入扭转的局面。但罗浩还是不出声,一心看王梦的反应。 王梦先丛明晨一步回过神来,看到罗浩看她,马上隐去真实情绪,平静向罗浩道:“地点就定在小马村,我约她,她会来。到时候你们只管抓人就是。” 罗浩问:“如果她不来呢?” “我在,她不会不去。”王梦非常自信,眼神清亮,嘴角含笑,坚定又期待。 罗浩盯了她半晌也没看出异常,犹豫了一阵,突然宣布审讯结束,不说去,也不说不去,直接起身向外走。丛明晨忙收拾电脑跟上。临出门,罗浩突然回头问王梦:“非得是今天吗?难道今天对王亭亭,是个什么特别的日子?” “今天是我母亲忌日。” 王梦狡黠一笑,像是声明假公济私。看罗浩要走,方收起笑,沉声威胁:“过了今天,我不保证配合。” 69冒险 罗浩决定冒一回险。 出发前,按王梦要求,同意她打电话。 电话是当着罗浩面打的,很简短,只说她晚上要回小马村,让对方告诉王亭亭。电话那头是王梦手下一个喽啰,明面上的人。警方试图通过追踪对方的电话找王亭亭,但很快发现不行。因为王梦的那通电话就像水滴汇入大海,他们要找,比登天还难。 电话打出,刑警队众人的心便提了起来。大家都知道,如果王梦要搞事,刚才那通电话就是开始。晚上王亭亭是否会如约出现在小马村,还是就此销声匿迹,凭的就是这通电话。而他们今日加班是功是过,靠的,也是这通电话。 而这之中最紧张的,莫过于罗浩。 利用王梦诱捕王亭亭,大多数人都不同意。但最后却以少压多,决定冒险,靠的就是罗浩刑警队副队长的头衔。也正因此,一旦出事,他责无旁贷。所以,虽然坐在前排副驾,但罗浩的注意力却始终在王梦身上。 糟糕的是,车子从市局驶出没多远,王梦就吐了。众人纷纷屏息,却不得不停车处理。 罗浩冷眼旁观,实则非常担心,怕王梦出幺蛾子。但好在王梦只是正常吃多被颠吐,要水漱过口后便闭目休息。她表情出离,对刑警队众人的侧目和自己呕吐物的异味视若不见。罗浩猜她是在想王亭亭的事。而至于她想的是如何归罪王亭亭,还是助她逃出生天,他就不得而知了。 收拾好后,车子继续开。 愈向西驶,天色愈发阴沉,冷雨绵绵。 经过天马新城一期工地时,丛明晨特地落窗向外看。窗户一落,冷风灌入,众人都禁不住一哆嗦。昏睡的也醒了,抽着鼻子喊冷。王梦睁开眼,跟着丛明晨向外看。然而窗外一片漆黑——原来天早就黑了,除了凄风冷雨,和对面车道上嗖嗖驶过的车辆,什么也看不到。 “你看什么?”王梦问。 因为王梦问了,最后排挤着的三个小伙子才推搡着往外看。自然看不出名堂,只好齐刷刷盯着丛明晨,等她解答。丛明晨将视线从远处工地上闪烁的小红点处收回,毫不留情地升起窗户,说:“天马新城啊,这都不知道?” 她这话虽是回王梦,语气却是因为后排几人。一路上,那几个睡得昏天暗地不说,还打呼。更可恶的是,坐她正后那个,大概因为身高腿长坐后面太窝屈,老是踢她。丛明晨提醒好几次,对方还是一而再再二三地犯。因为这,车子还没出d市地界,丛明晨就被踢得腰酸背痛,难受得不得了。所以她才会有如此大的怨气,抓住一切机会反击。 只可惜,小伙子们粗枝大叶,根本听不出来。倒是王梦,跟丛明晨并排坐,受着一样的苦,听她话中带怨气,立马明白。她明白后也不多话,微微一笑,又阖眼佯睡。 小伙子们睡足了,兴致高涨,就着夜雨,热火朝天地聊起天马新城和冯氏集团来,慷慨激昂,指点江山。听得丛明晨直撇嘴,屡次插话反驳,很不给师兄面子。 车上热火朝天,罗浩却一直装睡。 天马新城的开工现场是他同丛明晨一起路过。但此次天黑夜雨,他并没能像丛明晨一样,认出就是此地。此刻听众人热议,才暗叹只来过一次的地方,又没什么特别标记,黑暗中丛明晨竟能准确认出。可见她方位感着实不错,是个开车的材料,不枉她车神车神的自称。 可能是受车上热烈氛围的感染,车子驶离d市后,天气逐渐好转。 首先是雨渐小渐停,之后风吹云散,依稀能看到月影。这时众人才知道,时间并没有很晚,之前的夜色深沉不过是秋风秋雨加持。此刻雨停,夜色重新变暮色,视野开阔,司机终于敞开手脚,加大马力,就着稀薄月影,一路疾驰。 暮色里,沥青公路像一条大蛇,蜿蜒入远方夜色,右侧的骆马湖却墨黑如油,一卧千里。湖面风平浪静,只一轮朦胧圆月浮在水上,像醉酒后误入的仙物,摇摇晃晃,半梦半醒。 车内没人说话,但大家都有种感觉:比起天上那轮,骆马湖里的这个月亮,更有赏头。尤其是随着夜色加深,空气愈显清透,云色愈薄,那月亮便越觉圆亮,像和氏璧拭去尘埃,夜明珠滑落轻纱,如梦如幻。 王梦侧靠在椅背上,向外看,问丛明晨:“听说你也有个弟弟?” 丛明晨“嗯”了一声。之后等半天不见她下半句,想问,但嘴巴拒绝,不愿打破月色静谧,终于没有出声。她心里想:每逢佳节倍思亲,王梦想说什么,不用问也猜得到。至于弟弟不弟弟的,谁还不能有个弟弟了? 之后,车子又驶出许久,月亮高升,小马村的窄楼才影影绰绰,渐入眼帘。 其时,夜已经完全空朗,月亮又大又圆。月下景物依稀可辨,完全看不出之前凄风苦雨的痕迹。夜色明显的比罗浩师徒上次来还好。 上次他们在小马村待了一整夜,次日上午才走。然而那么长的时间里,除了余老太之外,一个活人也没有见到。 那次丛明晨已经觉得小马村诡异,然而今天,氛围比上次还要诡异十倍。因为——丛明晨也是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上次虽然也没人,但好歹还有狗吠;而这次,连狗也像吃了哑药,集体熄火。 因为这种诡异的氛围,大家都很紧张。尤其是后排头回来的三个小伙子。黑暗中,只听得到他们粗浅不一的呼吸声,应着车子本身的声音,格外令人紧张。 丛明晨自诩在小马村的氛围上算个前辈,并且认为作为后生前辈,有必要向前生晚辈传递点经验。 她憋着坏笑,刚把头扭过去,就听“卟”一声,有人放屁。随后就一股恶臭迎面扑来。 丛明晨不提防,直接被熏出了眼泪,迅速捂鼻子抱怨。可还没等嚷出声,对方就又“卟卟”两声,连着赠送一对。放屁那家伙还嬉皮笑脸,摆着手说:“对不起对不起,中午的黄豆开始发功了。” 好在正义犹在,猖狂之人马上挨揍,拳脚相加。连最前排的司机也忍无可忍,边降车窗边嘴炮助力,遥相支持——可见屁兄招惹的是公愤。 可惜打骂治不了屁臭,丛明晨只觉胃内一股翻江倒海,怕吐车上,手忙脚乱去扒车窗——刚露出点缝,她就把鼻子嘴巴伸出去,拼命吐气;等完全降下来,更是不顾危险,几乎将整个脑袋都伸出车外,拼命呼吸,还不停用手扇风,同时恶狠狠吐槽:“这哪是黄豆发功,分明是你要毒杀我们!” 众人纷纷点赞。 丛明晨吹了好一会儿,终于不觉得想吐,结果刚把脑袋收回来,马上就从被风吹到脸上的头发里闻到一股熟悉而不好的味道。她气死了,尤其是想到身上都是这股臭味,简直想死的心都有,而且死前还要打死后面那位! 烦躁中,又看到王梦那侧的窗户关着,她却不管,而只是举着被铐在一起的手搁脸前扇风。 丛明晨马上解开安全带起身,要过去开她那侧的窗户。可刚一动脚,就听“嘭”的一声,车子急速打滑!她猝不及防,瞬间被甩了上去—— 丛明晨吓到魂飞魄散,中间一度失忆。 直到车停,罗浩拍着她脸问“有没有事”,才回过神来。可是嘴巴哆哆嗦嗦,上下牙一个劲儿地打架,半天说不了话。惊慌中,觉得王梦好像在揉她的头,而自己正趴在她怀里。她想到王梦的性取向,瞬间清醒,猛然弹回,撇清似的喊:“我不喜欢女的!” 后头屁兄马上敲她脑袋,训道:“你胡说什么!刚才要不是人家拉你,你脑袋就怼车窗上了你知道吗?” 丛明晨不知道,自然捂着脑袋回头看屁兄,又看王梦,然后看车窗,最后还是看王梦。 王梦不看她,揉着被铐在一起的手腕——因为救丛明晨而受伤的手腕。 丛明晨方意识到自己冤枉了人,很不好意思。尤其想到刚才喊的那句,极不礼貌,有以德报怨、且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虽然王梦做了很多坏事,但就事论事,她刚才救她,称得上君子所为——的嫌疑。 丛明晨不好意思,但从小老爸就教她: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所以她马上压下不好意思,郑重向王梦道歉:“对不起。”然后又认真道谢:“谢谢你救了我的脑袋。” 屁兄噗嗤一乐,调侃她:“你脑袋蛮金贵。”其他人跟着乐,挽救气氛。 只有王梦依然不说话,也仍不看她,视线跟着司机下车。 丛明晨看她竟然不居功,蛮好奇:她不是黑社会吗?还贩毒,按理来说应该是很坏的人才对,为什么要救自己?难道她帮忙抓王亭亭是想要悔过自新? “你……” 她想问王梦怎么想的。但开了头,又觉得这种场合直接问不大合适。犹犹豫豫,卡在“你”字上半天,仍然没有问出口。 可没想到,她卡着,王梦却突然笑出声,对罗浩道:“罗大队长,看来我们晚了一步,她先到了。”话音刚落,司机就向罗浩汇报:“车胎被扎爆了,是有人故意放的钉子。” 满车哗然。 丛明晨马上质问王梦:“你耍我们?” 王梦不心虚,扭头看着她道:“的确有人想耍你们,但显然不是我,是她。” 70深入 “她到底想干什么?”丛明晨不满地说,“你不是说可以帮我们抓到她吗?” “我是这么说过。”王梦笑道,“但这里毕竟是骆马湖,总不能指望人家一点挣扎没有,乖乖束手就擒吧?” “所以……” “所以,”王梦抢过丛明晨的话,冲前排罗浩的后脑勺说:“我得跟她谈谈。我保证,她会听我的话,乖乖跟你们走。” 她说得很慎重,也很自信,好像不止王亭亭,而是整个小马村、甚至刑警队都在她掌控之下。丛明晨很不爽,看罗浩不出声,马上反驳道:“你可拉倒吧。人家都跟赵波澜双宿双飞了,还能听你的话?何况你这又不是请她吃香喝辣,而是以杀人犯的身份伏法!今晚这场,说难听点对她就是‘鸿门宴’,她干嘛要听你的?她凭什么会听你的?” 罗浩皱眉:丛明晨站在王亭亭的角度说的这几句,虽然用词稍显“政治不正确”,但对局势的分析却是相当不留情面而一针见血。 王亭亭选赵波澜,已然是要与王梦分道扬镳。既然分道扬镳,那她还有什么理由因为王梦几句话就乖乖伏法? 何况她诱杀冯大石、车撞赵波澜,两件都是重案。而像冒用姜艳身份、入室盗窃冯鲸家的事,大大小小也有好几桩。一旦被抓,绝对轻判不了。虽然未见得必然死刑,但不坐个几十年牢,肯定也难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困难,早在罗浩决定带队来骆马湖时就已经想到。 刑警队来小马村,本身就是冒险,就是赌。既赌王梦对王亭亭余威尚存,也赌她们两人之间有警察不知道的羁绊——王梦始终让人无法看透,罗浩大胆猜测,疑点就在她跟王亭亭的关系上。 在冯大石、赵波澜的这一系列案件中,因为前有冯鲸对赵波澜痴心一片,苦等十二年,后有王梦对王亭亭同性之爱,自愿顶罪,再加上王亭亭对赵波澜偏执到变态的感情。所以刑警队上下,从老鸟到新人,都很容易就接受了王亭亭和王梦因爱犯罪、因爱顶罪的判断。 尤其是菜鸟新人丛明晨,简直像看电影一样投入。 罗浩虽然不觉得像她这样感情丰富且极易共情是坏事,但警察办案,适度对案件和当事人保持距离是非常有必要的。所谓当局者迷。尤其这几个人各种情情爱爱,你喜欢我,我爱慕你的,关系比案情还复杂。在这样的案情中太过投入,很容易出现“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情况。 相比较其他人,罗浩的冷漠正是他的优势。 他对丛明晨口中各种感人涕下、冲破伦理、牺牲付出的伟大爱情不感冒,因为比起所谓伟大的爱情,他更相信人性。 所以,冯鲸苦等赵波澜,在罗浩看来,比起爱情,他更相信是因为冯鲸的心理创伤乃至心理疾病。而对于王梦替王亭亭顶罪,他也绝不像其他人一样,认为同性恋爱更禁忌因而更勇敢,也因此并不觉得她们比异性恋者更伟大,对爱情的付出更多,牺牲的决心更坚决之类的。 更准确一点,罗浩并非不相信爱情,他也信。只是,在他的观念里,爱情可以伟大又纯洁,但人做不到。或者说,人性做不到。所以,不管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只要他们都还是人,那就避免不了人性的局限。单纯的爱情解释不了王梦的自我牺牲,她的顶罪,包括她之后的突然反转,一定另有深意。 这就是罗浩的想法,也是他决定冒险的根本原因。 所以他能预见到王梦此刻的反应——对于丛明晨的质问和车上其他人的怀疑,她并没有慌乱或者心虚,而是好整以暇地揉着手腕,不无得意地说:“凭她因为我一个电话就来了。也凭你们罗大队长冒险带着我亲自前来。” 她点名罗浩:“罗大队长,现在的局面你应该也想到了吧?不然我电话早打了,她来不来也不是现在才决定,你们何苦冒险大老远地带着我来呢?” 见丛明晨几人面露诧异,王梦微微一笑,一边按摩手腕,一边说:“既然带我来,显然是知道她不见到我不会出来。所以如今知道她来,我也在,你们还有什么道理不让我见她?罗队长,你在担心什么?难不成是怕我反水,见了面叫她快走么?哈哈哈!” 王梦在讲笑话。但罗浩却是实打实在担心。只不过不是担心她见了王亭亭让对方走——那太傻了,他是怕她们串供。 为了让王梦不再执迷不悟而执意为王亭亭顶罪,之前在审讯室,罗浩说了不少冯大石案的细节。他此刻犹豫,主要是怕她与王亭亭见面后串供。王梦的投诚尚值得怀疑,所以绝不能给她们单独相处的机会。 可是,虽说他们此次人来了不少,但这里是小马村——既是骆马湖的地盘,又是王梦的老家,如今车子爆胎对方的第一个下马威已然到来。如果此时直接让他们见面,很难说情势一定会在他们掌控之下。 所以罗浩才犹豫,说到底还是担心。 可他也明白,不管再怎么担心,既然已经来到小马村,绝不可能就此退却,前功尽弃。 想定之后,罗浩果断开口:“在哪?” 这两个字既是问题,也是决定,令丛明晨等人全都虎躯一震。轮胎被扎爆,车子一时半会移动不了。所以要见王亭亭,原地最为稳妥。否则凭小马村的复杂状况,要他们这群外人带着王梦深入,可太危险了。 可是另一方面,车上见面对他们虽然稳妥,王亭亭却未见得会来。 而罗浩开口便问“在哪”,显然也是基于这个考虑。只是,他问都没问,就排除了此处。在其他人看来,还是太过冒进,风险太高。所以他这话一出,大家才会虎躯一震,并都很紧张地盯着王梦,不知道她会说出个什么地方来。 看到众人紧张的样子,王梦故意向车外环顾,做出很为难的样子来,实际上,却饶有兴致地用余光观察起众人的反应来。 开车的司机(也是刑警)和后排三位都是头回来小马村,而且夜里看不清楚,车外哪个方向的状况对他们来说都差不多,一样诡异。所以他们只是由着自己卖关子,并不跟着乱看。 反而丛明晨因为来过一次,对小马村的格局比较有印象。而且她年轻记性好,方位感也好,又够好奇。见王梦四下环顾,自然也便跟着看。 而且,凭着前次的记忆,每个方向,她似乎都能调出些错综复杂、古旧逼仄如恐怖电影一样的老宅,所以不时露出很为难的神色。 王梦知道,她是怕自己会选在那种可怕地方,天不时地不利,难保不会吃亏。 至于罗浩,他始终背对着她,心里在想什么,自然也很难猜到。 但王梦并不慌,她卖足了关子,随手一指,似是不经意地说道:“我看就你们上次来那家吧,彼此都熟,谁也不欺负谁。” 丛明晨长出一口气,那宅子她熟,且就在王梦家对面,并不算最阴森。 罗浩也点头,却不念王梦的好——选那间老宅,最多算是她与王亭亭的默契,而绝非为他们考虑。而且,既然对面就是王梦家,谁知道那里会藏着些什么妖魔鬼怪? 罗浩不动声色,首开车门下车。众人跟着下车,检查装备。之后把王梦请下车,又检查一遍她的戒具。所有准备工作做完,才摆开阵型,丛明晨和屁兄开路,罗浩和司机垫后,一起向目的地出发。 皓月在天,满地残影。残影中间或挤着些树,都很局促,远没有王亭亭藏身那家院子当中的那棵花树长得舒展。 丛明晨初时还担心路上冷不丁会冲出人来。但走了一段之后,依然是没人也没狗,于是便放松下来,不时回头看一眼王梦。王梦目不斜视,显得很配合。但丛明晨每次回头,都能看到罗浩眉头深锁盯着王梦,有几次视线对上她的,马上变严厉,好像在指责她松懈。 被罗浩的眼神盯过几次后,丛明晨不敢再瞎看,老老实实带路,不时往两边的墙头、楼顶扫一圈,提防有人监视。 安静中突然传来几声鸟叫,类似于“呜咕——呜咕——”的声音。 丛明晨没听过这种叫声,第一时间想到电影里坏人传信号,精神一抖,立刻回头问王梦:“怎么回事?” 王梦笑道:“这都听不出来吗?明显是有人要偷袭你们啊。” 丛明晨立马奓刺,转过身来质问王梦:“真的假的?” “假的!”跟王梦同行的一位前辈见她连对方故意开她玩笑都听不出来,忍不住摇头叹气,然后耐着心解释:“是夜枭,你没听过吧?” 屁兄揉着肚子,也转过头来,“体贴”道:“你说夜枭她哪懂啊?得说清楚,是猫头鹰,猫头鹰在叫……” “砰!” 屁兄话音未落,罗浩突然开枪。前排两人吓了一跳,反应却大不相同。屁兄马上回身举枪防备,丛明晨却在一哆嗦之后定在原地,听耳朵里嗡嗡直响。直到脚底传来闷闷的震动,惊觉转身,才发现一条黑色大狗乍然扑倒在地,眼睛睁着,嘴巴也张着,舌头却伸出摊在地上,旁边还一滩口水,正在被流开的黑色污血吞并。 原来是突然冲出的野狗,被罗浩一枪毙了。 丛明晨想到骆西镇骆南家里的狗,今天这一幕,跟那天有七分之一像。她惊骇未平,马上又回头看王梦,眼中满是质疑和审视。 王梦嫣然一笑,无辜道:“说了偷袭,是你们自己不信。” 丛明晨又怒又怕,不理她,向后看向罗浩。罗浩仍然是那副死人脸,严肃又认真地叮嘱:“小心戒备,别大意。” 71暴走 看到师父一如既往的镇定,丛明晨放心不少。 她不再左顾右盼,而是收敛心神,专心带路。王梦家并不远,就是弯有点多。不过月朗星稀,只要路上不再出什么意外,最多也就十五分钟。 只是,还没走两步,“呜咕——呜咕——”的声音就再次传来。 这次丛明晨可不敢再信什么猫头鹰夜枭之类的了。她笃定是王亭亭搞鬼,眉毛往中间蹙,嘴巴也抿得很紧,无声中下了与对方较量到底的决心。下定决心后的小丛警官眼神警敏,步伐坚定,对冷不丁会突然冲出的野狗做足了心理准备。 可没想到这次的危机不在前面,却从后面冲过来。也不是狗,而是只“呼浪呼浪”响的铁圈。正是罗浩那一辈人小时候常玩的玩意儿,有点像自行车轮子,脱离了自行车,独自飞来。罗浩抬脚踹开,铁圈“嘡啷”一声撞在墙上,晃悠着倒地——竟然真的是只废自行车轮,辐条枝杈着,腐蚀锈掉很多根,被一踢一撞,又崩掉好几根。 丛明晨看到轮子,气不打一出来,叉腰喊道:“有种就出来,装神弄鬼算什么本事?” 喊完觉得不解气,眼珠儿一转,再次开口。这回却是阴阳怪气的语气,故意刺激对方:“王亭亭是吧?合着你跟人家冯鲸抢半天男人,连面都不敢露啊!不敢露面,莫非长得很丑?既然长得丑,就别学人家穿衣打扮了!冯鲸你是不是没见过?那可是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脑袋聪明、事业还有成的美女建筑师啊!人一根小手指头你都比不了,就别整天酸唧唧地学了!你学不来!你就算穿上那身衣服,也是东施效颦!东施效颦!” 她嗓门大,这一喊,几乎要掀翻整个小马村。 空气中满是她怒气冲冲的声音不说,又因为在狭窄间壁上撞来撞去,回声绵延,叠加上本声,显得格外有气势。连月亮都被骂亮了一圈,树间的鸟也惊飞一群。楼顶有猫受惊跳开,瓦片被踩得轻响,还裂了好几片,隔空传来清而脆的瓦碎声。 但即便如此,还是没人出面。 只是,被打破的静谧中,突然有人抛下只罐子! 丛明晨想也不想,大长腿嗖一下迎风踢出,“啪”!罐子应声而碎,她的腿还以一百二十度的钝角停在空中,身姿飒爽,马尾轻荡,余味悠长—— 很臭! 余味很臭! 月光下,能清楚看到丛明晨白色运动鞋上挂着的黄色絮状物——正滴滴答答往下流,又臭又骚,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人类的屎尿混合物! “王亭亭,我操你大爷!” 被人报复了一脚屎的丛明晨破口大骂,丝毫不顾及什么教养—— 这年头,谁家还没个马桶?谁家还能特地攒一罐子屎尿?可见这是特地为她留的。其心可诛,大大的坏!丛明晨要还能忍住不骂,那不是教养好,而是傻子和窝囊废!她既然不是傻子也不是窝囊废,那就非骂不可,而且不骂不快! 于是,转瞬之间,王亭亭罪大恶极屎尿泼人,小女警暴走惊变,破口大骂。 同事们都很同情她,也非常理解,所以对丛明晨的粗口原谅有加,对她脚上的屎尿也躲避有加,恩怨分明,非常无情。 丛明晨擦也不是,蹭也不是,脱鞋也不是,再穿着也恶心,一时僵在原地,手足无措。偏王梦掩着口鼻,半笑半嫌弃地替王亭亭说话:“不是她,是村里人。”气得丛明晨一脚把脏鞋甩过去,恨道:“不是她就是你,反正就是你们这群死变态!” 她这一甩,简直像武侠片里的绝顶暗器——天女散花,飞沙走石! 而且,这暗器不仅有味道,攻击力也远远强过。毕竟是屎啊尿啊,跟着鞋子切着空气迎面袭来,谁受得了? 对面几个人仓皇躲。就有那身手慢的,立马溅了满身,翻脸跳脚,指责丛明晨胡来。丛明晨本来只是气王梦,没想到伤及无辜,很抱歉,但心中不忿,不想当王梦面道歉。僵持中,头顶又有罐子丢下。众人吃一堑长一智,再顾不上吵,拼命逃窜,狼狈不堪。 “小马村太恶心了!” 丛明晨只剩一只鞋,跑起来一瘸一拐,比其他人都累,喘得不行。但她恨也比其他人都多,所以虽然喘,但一到安全地方,还是第一个吐槽出声。其他人纷纷附和,前所未有地团结。丛明晨遂要再对王梦发难,可一回头就惊了,指着同事手里拽着的那位问:“你谁啊?” 其他人也纷纷看,然后不约而同被吓到。 原来,刚才众人忙着躲罐子,各自顾着跑。亏得中间负责王梦的同事有责任心,屎尿临头也没忘拽上王梦。只可惜,人他虽拽了,却货不对版。此刻他老人家手里,哪里还是王梦?分明是个鹤发童颜、一身睡衣打扮的老头子! 老头也一脸莫名其妙:“你们是谁?” “我们是警察!”丛明晨气到想吐,“王梦呢?” 老头特无辜,挠着头说:“我哪知道?我睡得好好的,听到有人骂,出来看看。一出来就看到有人摔罐子,然后就被你们拽着跑,鞋都给我跑丢一只!” 老头抬腿,果然右脚拖鞋不知所踪,袜底一片泥。 丛明晨不买账,气呼呼道:“出来看热闹还没忘了穿袜子,您老可真精致!” 老头吃瘪,嘟囔道:“身体不好,就喜欢穿着袜子睡觉不行啊。” 弄丢王梦的那位怕老头再跟丛明晨扯皮,耽误时间,直接问:“你们把王梦藏哪了?” 老头摇头,刚要开口,又被丛明晨凶道:“敢说慌我告你个妨碍警务,直接抓回去!” 哪想老头嘿嘿一笑,根本不怕,还挑衅似的故意道:“我都七十多了,你们爱抓不抓。抓走我,我正好当去你们那旅游。” “我们那?” 丛明晨眉头一紧,“你知道我们从哪来的?” 老头不答,但脸已经看出心虚。 丛明晨恼道:“你们这是……早就埋伏好了要耍我们是不是?师父他们……” 她郁闷得要死,顺嘴喊罗浩告状,一喊一找才发现:罗浩不在!而且不光罗浩不在,同他一起垫后的司机也不在! “一定是追王梦去了。”有人提出。 丛明晨想起罗浩之前一直盯着王梦,想必王梦被偷梁换柱,他先于他们发现,但因为情况紧急,没来得及通知他们,就先带着司机去追了。 屁兄尝试用无线电呼叫他们,但一直没有回应。掏出手机,才发现信号被屏蔽了。 大家都有点森然。 看来这老头,包括村里其他人,全都是王梦王亭亭一伙的。而且,今天的情势,摆明了被请君入瓮的不是王亭亭,而是他们!现在对方又把信号屏蔽,让他们没法请求支援,车子又给搞坏,这可真是——其心可诛,胆大包天! 屁兄一把拎起老头衣领,恶狠狠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老头不说话,阴阴一笑。 恰巧一股阴风吹过,令人毛发森然。 周围还是没有人声也没有狗叫,但地上有阴风卷起的叶子,沙沙的,打着旋儿,非常吓人。丛明晨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安慰同事也安慰自己:“邪恶打不过正义!皓月当空,朗朗乾坤,小马村还能吃了我们不成?” 正壮胆,前方巷口突然冲出一个女人,只从他们面前一闪,转瞬便拐进了隔壁巷子。半长不长的蓝色头发,不是王梦是谁? 屁兄头一个反应过来,二话不说便追了上去。 丛明晨摁着对讲机喊:“我包抄我包抄!”紧随其后也冲了上去。虽然只剩一只鞋,但她速度很快,那俩人硬是没拦住。 小马村的路丛明晨记得熟,月色又好,没有灯也看得一清二楚,根本不会搞错。但她在预计的巷口守了半天,对方还是没来。 丛明晨很郁闷,不知道是自己记错,还是丢了一只鞋跑得太慢,被落下了。但又不敢走,怕万一对方还没到,她现在走了,岂不是傻瓜? 正犹豫时,又听到“呜咕——呜咕——”的声音。 以为被发现,丛明晨吓一跳,四下都看一遍,确认无人;上面也仔细检查,确认没有罐子,这才放心。放心之后再竖耳听,发现声音并不在她这边,而是前面的巷子。 另外,虽然同样是学猫头鹰叫,但音色已经不同,频率也不一样,这次的节奏更像:“呜呜咕——呜呜咕——” 她大胆猜:不同的节奏,应该是要传递不同的信息。比如,“呜咕”是用来提醒警察的位置,而这声“呜呜咕”则是要给他们自己人传信,所以叫“呜呜咕”的那边一定有情况!那边…… 丛明晨一激灵,没记错的话,那条巷子左手第一家便是王亭亭藏身、王梦说要在那里见王亭亭的那个院子! 想到那个院子,丛明晨瞬间激动,觉得一定大有文章。她默念“镇定镇定”,强逼自己压下激动,蹑手蹑脚,贴着墙循声而去。 一路都没人,安全抵达那座长着木芙蓉的院子。 丛明晨躲在墙外,轻轻松松可以看到院里的木芙蓉——长得很高,又很茂盛,满树红彤彤的,特别热闹。小马村这么阴森的地方,竟然能长出这么棵茂盛而热闹的树,真是难得。 她挪到铁门外,依然是那对俄罗斯套娃式的大小铁门,掩着,看不出开过的痕迹。 悄声凑到门边,正要从缝里往里看,忽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小丛警官,好久不见!” 72渣男 声音的主人丛明晨见过,也聊过。虽然称不上熟,但对他的事迹生平,知道得倒也不少。尤其情史,从高中时期的学霸女友,到混黑社会时的变态情人,都不陌生。 没错,此人正是从悍马男尸案开始进入警方视线,并引发之后一系列案件的男人—— 赵波澜! 丛明晨一脚踹向那小铁门。随着“哐啷”一声,铁门被踹开。视线前方,小院正中,赵波澜稳坐在轮椅上,头顶的木芙蓉花正缓缓掉落,别开生面。他右臂打着石膏,吊在胸前。右腿也打着石膏,高高架起,只露出五根脚趾尖,像五粒蚕豆,白白嫩嫩,跟他整个人的粗犷气质极不相符。反而很配他头顶的木芙蓉花,娇艳欲滴,遥相呼应。 可惜丛明晨没心情赏花。 她是抱着重大发现的心情来的,一路激动万分,又小心翼翼。可没想到小院里不是王梦,也不是王亭亭,而是赵波澜。 倒不是说发现赵波澜不算重大发现。毕竟王亭亭是个死花痴,恨不得跟赵波澜寸步不离,人家替心上人出头,她跟着;被撞进了医院,生死未卜,她直接偷出来!事情做得这么绝,这么变态,可见是对赵波澜称离不开砣,公不离母。所以有赵波澜的地方,必定少不了她王亭亭。也因此,既然在此处见到赵波澜,那基本可以确定:王亭亭,确实来了小马村。 知道王亭亭来,对刑警队来说是好事。毕竟他们中秋节加班,大老远地跑来小马村,肯定不希望空手而归。 只是,虽然看到赵波澜知道王亭亭在,但丛明晨却高兴不起来。而且,不仅高兴不起来,还很失望,原因在于:很明显她来,是在对方的意料之中。 刚才隔着铁门,她连里面是人是鬼都没看到,赵波澜就主动出声打招呼。而且还是一副油腔滑调、胸有成竹、等候多时的样子。可见是知道她会来,等着请君入瓮呢。 丛明晨很懊恼。 尤其是想到,刚才那几声“呜呜咕”,摆明了是赵波澜的圈套,是他故意撒出来的面包屑。可自己呢,不仅没一点警觉,还跟个没见识的愣头青小傻鸟似的,见了饵就往上扑,激动得不得了。她现在一想到自己刚才蹑手蹑脚、贴着墙根小心翼翼的样子就脸红,尤其是想到自己那样可能被赵波澜看到,就更觉得丢师父的脸。 怎么说呢?赵波澜是叛徒,而且不仅对骆马湖的黑社会,以及对他痴心一片的冯鲸如此,对警察更是如此。丛明晨自己身为警察,被警察的叛徒赵波澜看到这么不专业的一面,心情自然雪上加霜、翻倍再翻倍地不爽。 所以,一看到赵波澜,丛明晨立刻黑脸,很不客气地问他:“王梦呢?王亭亭呢?” 赵波澜大大方方招呼她,还一副虚席以待的样子,丛明晨自然不会笨到觉得能在这小院找到王梦或者王亭亭。但本着小心至上的原则,她还是边问话,边在院子及上次那几间破屋里搜查起来——自然是一无所获。 赵波澜随她搜,只在她靠近时做呕吐状嫌弃:“你掉粪坑了?好好的一个美女,怎么整得这么臭?是谁欺负了你?来,跟哥哥说,哥哥我替你教训他!” 看到他油腔滑调的样子,丛明晨立刻想到冯鲸。冯鲸那么优秀的一个女士,瞎了眼看上赵波澜!她真替她不值,不仅不值,还很窝火,所以怎么看赵波澜怎么不顺眼,白眼快翻上天,冷冷怼道:“你女朋友拿粪罐子砸我,你怎么教训她?” “我哪个女朋友?”赵波澜还不老实。 丛明晨翻他白眼,又举着手电往墙上照。赵波澜不要脸地说:“没别人,就你哥哥我在这赏花兼赏月。知道小丛妹妹来,特地候在这的,就想看看你会不会来,故地重游嘛!说起来,上次是真不巧,我们前脚走你们后脚来,生生地错过了,你说多可惜!不过今天就好了,哥哥我在这等,妹妹你果然就来了,咱兄妹们俩还真是……心有灵犀!是不是?” “谁跟你兄妹俩?还心有灵犀,你恶不恶心!”丛明晨腻得不行,举着手电怼到赵波澜脸上,凶巴巴地说:“你怎么越来越油腻了?是跟那个王亭亭学的?” 被丛明晨的强光手电怼着脸照,赵波澜有点受不了,架起左臂挡。趁他挡的空,丛明晨看到:不仅墙上没人,赵波澜身上也没有武器。所以不管他打什么主意在这等她,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论武力,她占绝对上风;要打架,她稳赢。 知道自己稳赢的丛明晨更添三分底气,质问赵波澜道:“王亭亭比冯鲸好看吗?她跑冯鲸家偷东西你知道吗?偷的就是你送给冯鲸的那套旧校服!都隔这么久了,那衣服冯鲸还留着,可见对你用情至深。可没想到你是这种渣男,竟然不要她,而要跟王亭亭那种变态私奔!” 丛明晨有意把话题往王亭亭身上引,想逼赵波澜同仇敌忾。只是一开口,就忍不住替冯鲸打抱不平,把赵波澜这个渣男连同王亭亭那个渣女一起骂了。 赵波澜拒绝回答——没有否认,而是从轮椅后面扯出条水管子来,丢给丛明晨,说:“我求求你冲冲脚吧,太臭了!” 丛明晨低头,看到自己右脚的白色袜子上星星点点,除了一路走来沾上的泥土脏物,还有许多黄点点,看着就恶心。而她蓝色牛仔裤的裤腿,更是直接湿了一大截,很可怕。 之前没注意也就罢了,现在亲眼查看过,丛明晨自己也忍不了,直接头一歪吐了出来。 自然把赵波澜又给恶心得不行,直接开腔批评丛明晨邋遢,还说不把她开除出美女界不足以平民愤。 丛明晨吐完去捡水管,赵波澜拧开树下的水龙头,她正好脱了袜子对冲脚。水很凉,激得她一哆嗦,更恨赵波澜,恶狠狠道:“所以你是因为冯鲸邋遢才不要她?可领证前你不是去过她家吗?而且认识那么久了,她什么样你早不知道?” “谁说我不要她?”赵波澜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语气。 见他当面抵赖,丛明晨冷笑一声,丢开水管,掏手机找证据对峙。 水管子被丢,龙头却没关,所以马上扭着腰乱滋,赵波澜和丛明晨都不幸中招,给浇了个激灵。赵波澜忙去关水龙头,嚷嚷:“我的妹妹哟,你不高兴也别拿我当花浇啊!你哥我是骨折坐轮椅,又不是长地里了,可受不了你这么浇!” 丛明晨从手机里翻出赵波澜的留言,放大后举到他面前,底气十足地问:“这不是你写的吗?我们给冯鲸看过了,她一眼就认出是你的字体,你想抵赖也不行!” 赵波澜嘟囔:“我没想抵赖……” 丛明晨不依不饶,直接打断他继续发难:“你说‘我不回去了’,可不是不要她抛弃她的意思吗?还有‘小鱼’,你明明看过那则新闻了,知道‘冯小鱼’那段记忆对她意味着什么,你还管她叫‘小鱼’,居心是不是也太不良了?师父说你是被王亭亭逼的,哼,我看分明就是你自己渣!赵波澜,你这次可把冯鲸伤惨了!你是没看到她的表情,嘴那么硬的一个人,硬是给你气得说不出话来,满脸发白,再多问一句就要哭……” 她摇着头,气愤地说:“冯鲸瞎了眼看上你这个人渣!” 丛明晨越骂越狠。这些话她憋了很久。虽然早就在暗地里骂过,但背后骂毕竟跟亲眼看到人当着面儿骂不一样。当面儿骂,更解气,更有灵魂。尤其不知道为什么,她越骂,越觉得赵波澜就是个男版的苏妲己,祸国殃民。所以一不小心就骂得特别狠,特别有灵魂,特别解气!特别是看到赵波澜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整张脸都耷拉下来的时候,最解气! 以致当赵波澜反唇相讥,问她是来替冯鲸兴师问罪,还是跟罗浩抓人的时候,她火气还没降下来,还要怼他。 赵波澜便很无聊地拧开水龙头,掐着水管口滋她的脚,一边看她哆嗦着跳脚躲,一边又问:“你是不是跟我这耀武扬威充法官上瘾,所以不管你师父师兄的死活了? 丛明晨马上站住,反问:“他们不是去追王梦?” 话出口,才想起自己怎样被人钓上钩,引到这小院来。既然她的行踪对方了若指掌,那其他人也难保不会被骗,被像狗一样遛来遛去。 丛明晨忍不住害怕,尤其赵波澜还很无辜地玩着水管子里的水,浑不在意似的。 “我是个没经验没脑子的菜鸟新人,所以上你们的当,被引到这来。可其他人不是,他们都很有经验,办过很多案子……” 丛明晨一边用小白的声音念叨辩解,一边盯着赵波澜玩水管子的左手。 “……尤其我师父,他很厉害的,得过很多嘉奖,被大领导表扬过,才不会轻易上你们的当……” 确认赵波澜没有防备,丛明晨猛的把手电筒砸向他左臂,跟着往上一扑,直接从后面勒住他脖子,电棍贴住太阳穴! 她身手灵活果断,赵波澜都没来得及反抗一下就中招,乖乖受她她钳制,一言不发。 丛明晨挟制住赵波澜,方才放心,深呼吸两下,稳住心绪,然后仰头冲空气高喊:“王亭亭,你要是敢动我师父,我就报销了你的人!” 73迷魂 竟然没人理她! 丛明晨想不通,难道王亭亭真不管赵波澜死活?还是她不够凶,说的不够真挚? 这么一想,不自觉,胳膊上的力气又大三分,赵波澜马上举手讨饶:“哎哟!妹妹哎,咱是警察,别学电影里亡命徒威胁人那一套,多跌份儿啊。而且我都跟你说了这里没别人没别人,你就别自己吓唬自己了好不好?乖,快松开!咳……咳咳……” 丛明晨自然不信,左手勒紧赵波澜,眼睛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全面扫视,恨不能连一丝风吹草动也不放过。同时嘴巴也不闲着,压低声音对赵波澜说:“你别乱动,只要师父他们没事,我保准不伤你。” 赵波澜像听了个笑话,应付着笑笑,左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上来,正掐在丛明晨左肘麻筋处,半威胁半玩笑地说:“你把那电棍放下好不好?不然我抓着你不松手,你那电棍一开,咱兄妹俩都得中招,得不偿失啊!” 丛明晨没答应,左臂立感一阵酸麻——赵波澜那厮果然阴损! 她右手持电棍向下一落,正好击在赵波澜锁骨处。趁他吃痛,急忙挣回左臂,顺势跳开。赵波澜揉着锁骨,苦脸抱怨:“我是真把你当妹妹啊,你怎么舍得对你哥下这么狠的手?难道就因为我瘸了一条胳膊一条腿,魅力大减?不对啊,那天在餐厅,我记得你跟我说话脸红来着,明摆了是对你哥我有好感……” “闭嘴!”丛明晨喝道。 赵波澜乖乖闭嘴,还调皮在嘴上做个拉拉链的动作。 丛明晨再度提起电棍,问赵波澜:“你们到底把我师父怎么了?” 赵波澜故意抿紧嘴,无辜摇头,意思是刚才被下令闭嘴,不能说话。丛明晨哪有心情陪他玩,当下怒道:“快说!”见对方还要玩,立马提起电棍上步,赵波澜方点头如捣蒜。丛明晨退回去,看他笑嘻嘻把嘴上的“拉链”拉开,大口吐气。 “你快说!”丛明晨又举电棍威胁,赵波澜马上开口:“干嘛,还想搞刑讯逼供那一套不成?我劝你趁早别,玩那个你哥我是老师,回头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你有完没完!” 丛明晨急得要死,也气得要死,眼里亮晶晶的,很委屈。赵波澜见她要哭,马上伸手哄:“哎呀别哭啊,你哥我最看不得人哭,尤其是漂亮女孩。千万别哭,只要你不哭,刚才……刚才你问我什么来着?你再问一遍,我老老实实告诉你行不行?别哭,啊。” 丛明晨才不会在赵波澜面前哭。她咬着后槽牙,忍住怒火,硬是把之前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我说,你们、到底、把我师父怎么了?” 赵波澜马上接:“小丛妹妹,你这个‘你们’用得不对,哥哥我跟你才是一伙的,你怎么能把我跟她们放一起?‘你们你们’的听着多见外,我可不答应……” 丛明晨怒目瞪他,拳头攥得死紧,指节发白。 赵波澜马上识趣,改口道:“你师父没事,没事啊。要赖就赖小马村地形复杂,外人来了没有不犯迷瞪的,正常!你师父他们……最多就是个迷路,没事。我跟你打包票,人身绝对安全!” 丛明晨将信将疑,追问:“那你的意思是,王梦要跑?” 赵波澜眉毛一挑,反问:“怎么讲?” 丛明晨看他装傻,怒冲冲把猜测全讲一遍:“首先,王梦故意把诱捕地点选在小马村,为的就是让王亭亭提前埋伏。刑警队一来,就先被扎坏车胎,之后又是狗又是废车圈的,都是要扰人心智,制造混乱。这里面最高潮就是摔屎罐子,我们忙不迭躲,那死老头正好趁乱出场,轻轻松松就换走了王梦!之后呢,再派个假王梦来遛着大家跑,为的就是困住我们,好给王梦争取时间逃跑!” “还有你!”丛明晨指着赵波澜,“我看王亭亭把你派出来,完全就是个迷魂记!耽误我时间,好帮你变态情人逃跑是吧?” 赵波澜哈哈大笑,抱着肚子跺脚。 丛明晨恼道:“你笑什么” 赵波澜说:“甭管你说的是真是假,就凭你这后知后觉的劲儿,王梦早跑八百年了!而且,刑警队要都是你这样,不用王梦,小马村都能把你们玩死你信不信?” 看他笑,丛明晨更害怕,毕竟不管怎么看,形势就是这么个形势。除非罗浩另有安排。罗浩……想到师父,丛明晨心里稍安,她虽然后知后觉,罗浩却不可能想不到这些。所以虽然不知道师父现状,又被赵波澜笑到头掉,但她心里却莫名多了几分信心。 当务之急,还是找到王梦王亭亭,通知师父要紧。 “你别笑了!”丛明晨拦住赵波澜,认真道,“我就问你站哪拨?要是你认准王亭亭那个变态,死心塌地跟她,那随便你,我自己去找人。但如果你对冯鲸还有一点真心,你就快告诉我那俩死变态在哪,我绝对让她们插翅也飞不出这狗屁小马村!” 丛明晨说得豪气干云,赵波澜先竖大拇指,之后又竖起中间三根手指,义薄云天地说:“好妹妹,我自然是跟你们一拨!不冲冯鲸,单看你的面子也得跟你一拨!你放心,你安心陪我在这赏会儿月,我保证,她俩绝对跑不了,一个都跑不了!” 丛明晨狐疑地看看赵波澜,始终不信,叹口气,决定不再跟他废话,往外走。 赵波澜见状,忽然凑头过去低声说:“别走,你陪我坐一会儿,我跟你说个秘密。” 丛明晨方站住,却不回来,而是半侧着身子问他:“什么秘密?” 赵波澜右臂里面痒,挠不着,便敲着石膏对丛明晨说:“你过来帮我挠挠,我告诉你。” 丛明晨一听,立刻黑脸往外走。赵波澜急道:“你们被魏勇卖了!” 丛明晨不认识魏勇,但听赵波澜的语气,也知道是个关键角色,果断转身问他:“魏勇是谁?” 赵波澜敲着右臂——貌似瘙痒升级,急躁地说:“魏勇你都不知道,看来你师父没把你当自己人!” 丛明晨转身从木芙蓉上折下一截小枝,秃噜掉花和叶子,递给赵波澜:“到底是谁?” 赵波澜一把接过,赶紧伸进石膏里挠,脸上十分地轻松爽快。“魏勇就是个老王八,你回去跟你师父说,别信他就得了!”赵波澜挠完胳膊,又去挠腿,惬意地不得了。身体放松,对丛明晨放送的消息就更多:“他跟王梦有交易,不然你以为人家一个女老大,脑子坏了要乖乖认怂,给你们刑警队做人情?” “什么交易?”丛明晨马上紧张,她还是怕王梦跑。 赵波澜看出她担心,安慰道:“放心,人不会跑,不仅她不会跑,王亭亭你们也能手到擒来!” 丛明晨不信,赵波澜便拱她:“不信你问你师父?” “师父?” 丛明晨想起自己还没主动联系过师父,马上摁下无线电对讲机呼叫罗浩。罗浩竟然马上回应。丛明晨大惊,看赵波澜的眼神立马复杂,但还是警惕地退开两步。 罗浩问她在哪,丛明晨便把位置交代了,还说赵波澜也在,一个人,没有威胁。罗浩便回她“知道了”,又命令她“暂时不要离开,注意保护证人安全”。丛明晨很意外,看着赵波澜一脸得意,不安地向罗浩确认:“您说的证人,是指赵波澜吗?” 罗浩便又认真回她一遍:“留在那个小院,不要离开,注意警戒,保护你和赵波澜的人身安全。我这边结束就会去找你。注意安全!” 还想问魏勇,结果罗浩一听名字就叫停,说有什么回去说,让她执行命令。 丛明晨挠着头,莫名其妙。 赵波澜很得意。得意完了,忽然脱下自己左脚棉拖鞋,指着丛明晨右脚道:“你过来,把这个穿上。” 丛明晨哪敢动? 赵波澜便轻轻把鞋一抛,正扔到她右脚前,然后温柔一笑,好心解释:“这季节天挺凉的,农村露水大,地上湿气重,你刚冲了凉水,别老光脚踩地,对你们女孩身体不好。” 丛明晨本就疑惑,此刻目睹他说话,只觉得换了个人似的,怎么也接受不了。尤其是,赵波澜这家伙长得不丑。不仅不丑,还很帅。而且是那种痞痞的、霸道强势的帅。以前追丛明晨的男生都很乖,她没对付过赵波澜这一款——坏坏的霸道大哥哥款。 最关键是,他刚才一直油腔滑调,假不正经,没想到突然一下这么温柔,又是正经在关心人,实在很让人疑惑。丛明晨头疼,头疼中看到清风朗月,又看到赵波澜的脸和他的笑,突然就想明白了:为什么冯鲸和王亭亭先后沉沦于赵波澜的魅力无法自拔—— 赵波澜这家伙,十足十的男版苏妲己,祸国殃民的那种! 听到丛明晨的指责,赵波澜不恼,还对她笑——那笑,但凡换个意志不那么坚定的,绝对心都要化了。好在丛明晨是自小便吃过见过,面对美男计,坐怀不乱,硬顶硬地一脚穿进拖鞋,撂狠话曰:“谁怕谁?” 她不怕赵波澜,但是很介意赵波澜给她的鞋。 鞋是男士棉拖,很厚很大,而且是左脚。她右脚穿左鞋,本就别扭,脚伸进去还前不到顶后不着底,很难受,忍不住嘟嘟囔囔地抱怨:“真好心给只右脚行不行?” 赵波澜指指自己右脚,无奈地说:“你问问它,这半个多月它见过鞋长啥样不?” 丛明晨撇嘴,踩了几下,对脚底板的泥格外介怀,脚拿出来往左边裤腿上蹭了几蹭,还是不满意,趿拉着往水管子那边走,说:“我得再冲冲,我脚底板还有泥。” 走了两步突然停住,惊恐地问赵波澜:“你刚才说什么?” 74ting “什么?”赵波澜不明白她惊恐什么,微微摇动打着厚厚石膏的右脚,“我说我给不了你右脚的拖鞋,我半个多月没穿过……” “可我上次明明在那捡到一整双拖鞋!” 丛明晨指着北侧的屋子,不安地强调:“一整双!左右脚都有!难道上次不是你们在住?还是……啊!”她惊愕地捂住嘴巴,像是被突然闯进脑袋里的想法吓到。 赵波澜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嘴角微微含笑,眼神里有鼓励的意思。 丛明晨终于试探着开口,声音很轻,很不确定,“那是……王亭亭的?” 赵波澜笑而不语。 丛明晨却知道那就是肯定,马上探身过来说:“可那双鞋很大,虽然没有你的鞋子这么大,”她踩踩右脚赵波澜的拖鞋,脚踩在鞋上,鞋踩在地上,连续发出两丛闷闷的空响,“但是,那么大的鞋绝不可能是女生的!现在你说那是王亭亭穿的,那意思是……” 她再度卡壳,仍然觉得这猜测太过离奇,不敢轻易说破。 赵波澜却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她是男的。” “果然!” 丛明晨懊恼地砸了一下空气,余光看到北侧的屋子,脑袋里便清晰记起那晚来小院的情形。当时她在床下找到那双拖鞋,鞋很大,所以她下意识就判断为赵波澜的。之后也一直没有怀疑过。要不是今天看到赵波澜的脚,又穿了他的鞋,恐怕一时半会还发现不了王亭亭是男的这事。可是,一个男的对另一个男的…… 丛明晨看着赵波澜,心想这货是要男女通吃吗?祸害一个冯鲸还嫌不够。如今竟然招惹得王亭亭一个大男人,也为了他各种穿女装、学冯鲸,还变态到去冯鲸家偷校服——他是有病吧?正常人哪干得出来这种事?而且现放着王梦那样有权有势、长得还挺漂亮一女的…… 不对! 丛明晨扭头看向铁门对面的宅子——王梦家的宅子,王梦和王挺姐弟俩的宅子。 王挺,王亭亭,多明显! 怪不得王梦要为王亭亭顶罪,大大小小的坏事全往自己身上揽!现在总算真相大白了!原来,王梦她不是为同性恋人,而是给亲弟弟顶罪,给亲弟弟脱罪! “王亭亭就是王挺对吧?” 虽然是疑问句,但丛明晨已经认定王亭亭就是王挺,只等赵波澜一点头,马上高声道:“那她还说要帮我们抓人?那可是她亲弟弟,她抓什么抓?我看她分明就是要给王挺通风报信,让他天涯海角赶紧跑路……” 可是,丛明晨再度犹豫,要通知跑路,何苦把人喊到警察眼皮子底下再跑?这操作也太骚太傻了,脑残偶像剧里出现出现就算了,绝不可能是王梦那个黑老大所为。所以…… 丛明晨皱眉看赵波澜,很难相信,“王梦真的要帮我们抓她亲弟弟?” 赵波澜还没开口,丛明晨又想到他之前的话,继续问:“她这么做,跟你说的那个交易有关系吗?是不是你说的那个魏勇答应了她什么,所以王梦才突然这么配合我们?这两件事情,是有关系的对吧?” 赵波澜左手伸到右肩后面挠——他体格健壮,肩宽胳膊粗,做这个动作并不轻松,尤其右臂还打着石膏,行动受掣。 丛明晨着急,看他像只大笨熊似的瞎挠,不理自己,索性直接上去拿电棍往他后背一杵,催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说出来算你戴罪立功!” 赵波澜被她杵了一棍,虽不温柔,但痒算是解了,身体放松,惬意道:“有吧。” 丛明晨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皱眉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有吧’?” 赵波澜改挠右脚——这回更够不着了。“要我说就是有。魏勇那老王八蛋许给王梦一些好处,所以她乖乖就擒,还把亲弟弟也卖给你们——暂时看就是这样。” “暂时……”丛明晨鼻子出粗气,严重怀疑赵波澜在瞎说,直接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聪明呗!”赵波澜不要脸地敲敲自己脑壳,然后赶紧又去挠脚——因为够不着,脸上的得意便有些变形,对丛明晨说:“你帮我挠下脚我就告诉你,快点!” 丛明晨电棍往前一杵,赵波澜抬头看她,也不说话,直接把右脚怼上去。丛明晨立马蔫了,用她手里这电棍,就算把石膏敲碎,也解不了赵波澜的痒。她不悦地瞪赵波澜一眼,嫌他事多。可瞪完,还是乖乖接过他递来的小木枝,俯身蹲下替他挠脚——一万个不情愿。 赵波澜被挠得直笑,花枝乱颤,边笑边支使她:“是脚面不是脚心……哈哈……你不要挟私……哈哈哈……挟私报复,心眼这么小,将来嫁的老公会很丑!” 丛明晨捏着鼻子抽出小木枝,重新戳回他脚面,边挠边翻白眼,“这回可以说了吧?” “说什么?”赵波澜舒服过头,装傻充楞。 见他耍赖,丛明晨抽出木枝,做势要往他脚心送。赵波澜马上投降:“好了好了,我说还不行吗?就是魏勇那老王八蛋告诉我的,所以你可以信我,我的消息千真万确!” 丛明晨道:“可是你还没告诉我,魏勇到底是谁?以及他到底许给王梦什么好处?王梦归案认罪,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不是让你问你师父嘛!”赵波澜挥手赶丛明晨,大有过河拆桥的意思,“我又没喝过你的拜师茶,整天听你‘师父师父’的叫,我凭什么替别人教徒弟?” “可你都说了这么多了……”丛明晨半哀求道,忽然一拍脑袋,“难道魏勇也是骆马湖的黑老大,跟王梦之间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对了,我们来时王梦说她替小马村还债,被全体村民推出去‘嫁河神’,难道你说的那个魏勇,跟王梦替小马村还债有关系?” 赵波澜看她脑洞大开,一言不发,看热闹。 丛明晨一激动,把给赵波澜挠痒的小树枝碰掉了,于是俯身去捡,同时还嘀咕:“你们骆马湖水太深,遍地黑老大,我们办上个案子时,也来过,当时……” 突然噤声,一动不动,像被点了穴。 与此同时,赵波澜的手机却响了一声,是微信提示音。丛明晨赶紧爬起来,不管不顾地凑上来看。赵波澜也不避她,脸一对屏,那条微信内容便完整显示在锁屏界面上,只有三个字:对不起。同时看到的还有对方的名字,不是汉字,而是一串字母:ting。 丛明晨紧张问:“王挺?” 赵波澜点头,也有点丧。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警笛声大作,接着就听好几辆警车呼啸而来。它们速度很快,又秩序井然,迅速停在铁门外,车灯大亮,好多武装人员下车,转瞬就包围了对面的小楼。 外面的全副武装跟他们就隔着一道铁门,丛明晨却有种看电影时被排斥在屏幕外的感觉。她吞了口口水,看看对面,又看看赵波澜,不敢相信地说:“所以这么半天,他们一直在对面?” 赵波澜却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反而问丛明晨说:“你师父人怎么样?” 丛明晨不明所以。赵波澜又道:“我看你对冯鲸挺好,所以才妹妹妹妹的叫你,往后我不在她身边,你能不能替我多照顾着她点?” “不行不行,”丛明晨赶紧摇头,“谁的锅谁背。再说了,我可比冯鲸小好几岁呢,我怎么能照顾她?我连谁照顾我都不知道呢!你不要瞎想,瞎想也没用,我不管!” “什么就不管啊。”赵波澜笑笑,还是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就是让你帮冯鲸跟你师父撮合一下,老实说你师父人又不帅又不会疼人,还真不是冯鲸的菜。我这要不是没办法我也不会……” “你闭嘴!”丛明晨不听他说,直接掏手机给罗浩打电话。赵波澜的手机能收到王挺的微信,可见小马村的信号屏蔽器已经被关掉了。 可是,罗浩的电话还是没人接,估计是忙着抓人。丛明晨有点急,抓王梦王挺少了罗浩一个没关系,她这里的状况才更需要他。 丛明晨又慌又乱,赵波澜还不停在她耳边絮叨:“其实我喊你妹妹也不全是看你对冯鲸好,也图你好看来着。美女嘛,谁看了不喜欢,不能动就光留身边看也赏心悦目啊,你说是吧?哎你瞪我干嘛,不信回去问你师父,问问他是不是也这么想。哦对了,电话通了吗?你是不是要去找你师父了?妹妹,临走前能不能抱哥哥一下?你看啊,咱俩都不是小马村人,能在这聊大半宿,可见缘分颇深。其实你要是不介意,亲我一下就更好了……” “你闭嘴!”丛明晨都快哭了。 赵波澜还说:“不亲拉倒,那咱们,到此为止,你还是去找你师父吧。” 丛明晨对讲机和电话双管齐下,边拨弄边吼赵波澜:“我当然要去找我师父了!”完了又说:“可我师父让我留在这保护你,我得先完成任务。” 赵波澜就不笑了,很正经吓唬她:“你要留在这,就完成不了任务,只能陪我死。” 丛明晨腿有些软,却强颜欢笑问他:“所以你到底喜欢男的还是女的?” 小院里的气氛突然奇怪起来,是因为丛明晨刚才蹲下捡那根小树枝时,发现了个不得了的东西。而随后王挺发来的那个短信,则证实了那个了不得的东西的威力。所以赵波澜才奇奇怪怪,丛明晨也莫名慌张。可慌张归慌张,她却没忘自己是警察,更没忘师父要她保护证人赵波澜。 终于,对讲机里重新传来“刺啦刺啦”的声音,丛明晨马上说:“师父,有拆弹专家吗?” 75放假 赵波澜的轮椅下面绑着炸弹,而王亭亭——王挺的那句“对不起”,则像预告要炸的通知书,吓得丛明晨六神无主,从内慌到外。所以才会在院外好几车武装警察的情况下,魔怔了一样非要向罗浩汇报。 罗浩忙着抓人,好一会儿才收到她慌里慌张的求助,倒没耽搁,马上带人过来。 其实武警一来,王梦和王挺就被双双包围。罗浩接到丛明晨消息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束手就擒,乖乖被戴上手铐。所以对于对面小院的扫尾工作,他完全没预料到还有这么大礼。但好在人多装备全——这些武警都是他提前安排在小马村外围接应的,毕竟是来骆马湖抓人,他还没敢狂到明晃晃只带五个人来——所以对于突然出现的炸弹,罗浩虽然意外,但并没有慌,而是一面命人严看王梦王挺姐弟,一面冷静安排拆弹。 见到罗浩,丛明晨六神才重新有主,心想这下好了,就算天塌下来也有师父帮忙顶着,毕竟他官大个子高,这种时候不指望他指望谁? 更何况还有帅帅的拆弹小哥。 其实拆弹过程挺惊险的,因为技术人员检查后发现那炸弹的威力不小,所以拆弹前特地清空小院,疏散围观人员。 丛明晨就属于被疏散的围观人员。 她还挺遗憾的,因为听说拆弹时,赵波澜嬉皮笑脸撩了一头冷汗的拆弹小哥。 按说这足见赵波澜的心理素质好。这种时候,平常人早吓尿了,而他不仅不尿,还能“大开杀戒”,不分男女见谁撩谁,可见是个人才。 大家都把这段当笑话讲,笑点在赵波澜的性取向和没皮没脸。但跟赵波澜聊了一晚上的丛明晨却笑不出来,反而很好奇他的真实性格。 因为上次在警局,他虽然表现得也很混蛋,但并没有这次这么开放,见谁撩谁。所以被王挺掳走的这十来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他突然如此放得这么开?难道是被王挺开发了天性?还是他重新认识了真实的自己?再或者,他本来就是这种越生死临头,越油腔滑调、吊儿郎当、往死里作的性格? 包括他之前对她说的那些话。所有这些都让丛明晨觉得,赵波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尤其是,事到如今,她甚至都说不清他是正派还是反派,亦或者只是单纯的受害人。 总之,赵波澜这个人,很复杂。 小马村这一夜既荒诞又惊险,还有好多丛明晨想不通的点。比如师父为什么看到王亭亭是男的会那么淡定?他什么时候知道的?还有他当时为什么要她留在小院保护赵波澜,难道他早就预感到什么?还有从天而降的那些武警。最最不解的是,赵波澜口里跟王梦有交易的老王八蛋魏勇,到底是谁? 丛明晨问了罗浩好多问题。 不知道是不是因此惹恼了他,回去后罗浩竟然直接要放她的假,还美其名曰“小丛受了惊,放个假回家休息两天压压惊”。丛明晨是受了惊,但她自觉当前第一要务并不是压惊,而是解惑。所以对罗浩的放假安排很不满意,当场拒绝。同事们听说她有假不放,都说这孩子上班上魔怔了,又恨不得跟她换。只是罗浩脾气上来,懒得多说一句,直接撂狠话,说丛明晨不想休短假就休长假,以后都不用来了。 丛明晨莫名奇妙,满头雾水地跑去找老郑告状,说罗浩脾气越来越怪,开始朝阴晴不定的单身老男人方向上发展了。还恶毒地揣测他是更年期来临,荷尔蒙失调。 老郑笑得后槽牙见光,特地翻出珍藏的好核桃,给丛明晨敲了两个,安慰说:“他更年期你就让着他点儿呗!而且人是让你放假,又不是拉你加班,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招人恨!” 丛明晨委屈地说:“可我还有很多问题没搞清楚呢。好不容易王家姐弟俩都给抓回来了,赵波澜也找着了,难道不应该一鼓作气,赶紧问案子,把疑惑都解开吗?哪有他这样往外撵人的?身为徒弟和新人,我好学还不行啦?” 老郑敲开的核桃不知不觉都送进了自己嘴里,见丛明晨委屈,边嚼核桃,边装深沉道:“可能有些问题他自己也没想通,所以表面上说是给你放假,其实是他自己需要一段独立、不被打扰的时间来思考。” 丛明晨被老郑一本正经的语气唬住,但对他的话还是将信将疑,皱眉道:“没想通不更应该集思广益头脑风暴吗?关起门来自己想得想到什么时候?” 老郑坚决将深沉贯彻到底,骨碌着核桃说:“你师父就是这种闷葫芦性格,哎,要不你趁放假,也找个清静没人的地方思考两天,看看会不会有成效?” 丛明晨听了老郑的话,莫名有点心动。她想起冯眠说读书不能只读看得懂的,偶尔也要读些费脑筋的。现在她何不趁此机会换个新鲜的思考方式,万一搞出点新鲜收获,岂不是赚了? 老郑看出她心动,继续煽风点火:“要不你去杭州逛西湖吧,我听说这个季节的景色别有一番风味。而且中秋刚过,国庆还没到,你这会儿去人应该不多。怎么样,过去转转?” “杭州啊……”丛明晨挠头,那地方她去过几次,景色虽美,但每回都好多人,实在算不上“清静没人的地方”。 老郑见她出神,只当她已经在考虑出行计划,马上兴奋道:“我早听说杭州的藕粉笋干龙须酥都不错,你这次去,千万记得多带点回来。哦对了,还有梅干菜,梅干菜扣肉最好吃了!啧啧!说起来我就流口水。前段时间天热胃口不好,现在天转凉,正好贴秋膘,你可别忘了!” 丛明晨撇嘴,原来老郑的如意算盘打在这。 不过,虽然看透老郑的私心,但给他说了这么一通,还真的挺想去。 丛明晨也爽快,跟老郑聊完,直接订票下杭州。两个小时后,人已经坐在西湖边喝起了牛肉羹。虽然是中秋和十一的夹缝,但西湖还是游人如织,根本不见少。丛明晨吃完饭,坐船去到湖心小岛。岛上古树横生,颇有武侠小说里世外仙岛的感觉。从岛上回来的时候正值日落西山,金光洒在湖面,晚风徐徐,吹碎粼粼波光,活像碎了一湖的金帛,看得人心花怒放。 次日一早,又赶过去看日出。 日出前湖上有雾,雾里隐着轻舟和小鸟,像水墨画。湖边有晨跑的年轻人和老者,看起来都清清爽爽,令她想起唐宫旁、应龙河畔跑步的人。两者很像,但又带着各自城市的风格。风格不同,自然带给她不同的观感,但要说清怎样不同好像又很难。总之,有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妙差别。 丛明晨坐在湖边发呆,心想她此刻的这种心情——感觉得到,但是说不出来——可能也是罗浩的状态,所以他才需要时间思考,理清。 之后金轮跃出,云开雾散,天光大亮,湖上又是另一番景致。美景在侧,丛明晨心情大好。反正轻装简行,索性随走随看,潇潇洒洒。 如此过了两天,虽然改换思考方式的成效暂时没有,但是心情却改换得相当成功,简直人追云走,心随风动,惬意自在得不得了。以至于,要不是丛明阳打电话给她,大惊小怪地问炸弹的事,又各种威胁,勒令她即刻回家,她是真舍不得走。按她这两天的心情,最好待到十一前,大批游客涌入的前夕她再拍屁股滚蛋,正好打个时间差,岂不自在? 回d市的时候,丛明阳亲自跑来接,虽然烦人,但他做弟弟实在尽责。丛明晨只怕他再啰嗦小马村和炸弹的事,没想到一上车他就神秘兮兮、喜不自胜地问她:“你看我的朋友圈没?” 她没看,但不妨碍现翻开手机看,原来是鲸建筑《糖豆图书馆》拿了个什么奖。 具体什么奖她不知道,只听丛明阳激动得要死,喋喋呱呱地说是什么建筑圈挺有含金量的一个奖。还说冯鲸这么短时间设计出来的作品拿去参赛竟然都能得奖,可见他这位老板是真的很有天赋,很了不起之类的—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得奖呢。 丛明晨很疑惑,说冯鲸跟冯眠的合同不是还没搞定吗?合同都没敲定,这设计稿怎么出来的?还赶得上比赛?还立马就得奖?而且,一个设计稿也能得奖?又没有房子,难道就拿着几张图去比赛?比谁画得好?想法奇特? 合同的事,丛明阳尚肯老实跟她解释,说冯眠那边已经把合同搞定了。至于后面这几句,她话才出口,立马就被嫌弃加吐槽,说她这也不懂那也不懂,整一个门外汉。 丛明晨是警察,对建筑自然是门外汉,这没什么好说的。但丛明阳的态度……只不过是在冯鲸那实习,但他一副跻身建筑圈的感觉,非常没有自知之明。 “我不跟你说,”丛明晨傲娇道,“我要去见你老板,当面问。” 76营销鬼才 两人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省人医——赵波澜被救回后再次住院,冯鲸自然在医院照顾。 快到医院的时候,丛明阳说他们贸然前来,算打扰,需要买束康乃馨。丛明晨一听立刻反对,说赵波澜坐在炸弹上跟她东拉西扯的时候可没想到贸然不贸然,打扰不打扰。更何况他那种人,不送他挂花已经算客气,送什么康乃馨?五大三粗胡子拉碴头发长一脸的家伙,违不违和? 丛明阳对姐姐的反应很不满,说她这是偏见,还说警察对受害人有偏见不专业。 丛明晨嗤之以鼻,讥讽道:“上次是谁说他配不上你们d大师姐来着?言犹在耳啊,言犹在耳呢,丛明阳同学。怎么转眼就向着他说话呢?难不成住院了不起,还是当受害人了不起?闭嘴,你别说话!就算了不起,那也是他自己招惹的风流债,怨得着旁人吗?” 两个人正争执,忽见前方车堵人多,好些个记者举着长枪短炮。丛明阳被迫在路边停车下来看热闹,但没看出什么名堂。丛明晨找了个人正要问,忽听前面有人喊:“出来了!冯家大小姐出来了!”记者们呼啦一下往上涌,泄洪似的。 丛明阳不提防,给撞出去好几步远,再回头,看到姐姐正死拽着那人——对方眼见抢不到好位置,急得不行,拼命挣。 丛明晨坚持问他:“怎么回事?哪个冯家大小姐?” 那人很气,奈何力气没丛明晨大,挣不脱,只好没好气地回答她:“还有哪个冯家大小姐,不就是冯耀阳的女儿冯眠!” 丛明晨向前头看,除了一堆争先恐后的人头,什么也看不到,便仍拽着那可怜虫记者问:“冯眠怎么了?” 眼看前头的人越来越多,记者欲哭无泪,无奈地说:“冯眠在唐宫搞个糖豆图书馆,得奖了,所以她老子派人来接她。这一接回去,就要拿她做大文章了。” “什么大文章?”丛明晨不懂,“而且奖不是颁给建筑师的吗,跟冯眠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记者眼见这姑娘死缠着不放,知道一线采访彻底无望,又气又丧。但转念又想,这姑娘拽着他问东问西,又说那些话,大概是知道点什么。自己反正也挤不到前头去,索性跟她聊聊,万一采到点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也算弯道超车。 抱着这层认知,他故意抛砖引玉道:“奸商、情妇、求子无门;十五岁、高考状元、天才少女。你就看看这两组词,要你是冯氏、是冯耀阳,这女孩的新闻你放不放?人你捧不捧?” “捧?”丛明晨对他的用词很不习惯,“又不是娱乐圈,为什么要捧?怎么捧?而且她一个孩子,捧了又能怎么样?” 丛明晨话还没说完,记者就连连摇头,急不可耐地说:“她不能怎么样,可冯氏好处就大了啊!你想想,冯耀扬现在搞天马新城,上要巴结政府拿地,下要哄着老百姓捧他的场。问题是,上面好巴结,但要哄老百姓,就不能只有手段,还得有形象。可是冯氏的形象……” 记者摇头撇嘴,意味深长。 丛明晨明白,冯氏虽是d市的龙头企业,上面也很看重,但地产起家,民间口碑一直不佳。尤其冯耀阳桃色绯闻不断,重男轻女、广播种式求子的形象深入人心——所谓“首富爸爸”,本意就是为调侃此事——更连累了冯氏集团。更不用提前段时间闹得满城风雨的唐宫案。 “所以说,”记者指着人群中心,“这从天而降一个天才女儿,又是高考状元,又是设计天才的,谁不喜欢?最难得的是,竟然还能想得到在唐宫上做文章!唐宫啊,啧啧!这谁他妈能想得到,四死一重伤的唐宫竟然还能这么玩!这他妈简直……简直营销鬼才嘛!” 记者要夸人,激动之下频爆粗口。丛明晨虽听得刺耳,但也觉得冯眠糖豆图书馆这一招,确如记者所言,不负“营销鬼才”的夸赞,只是…… 记者意犹未尽,连声夸道:“有这样的女儿,好好包装一下,不比什么天价明星都好使?” “可是冯眠她……”丛明晨不敢苟同,但话起了个头,却突然缄口。 记者见状,连忙止声,用期待和鼓励的眼神看着她,殷切道:“冯眠她怎么了?” 丛明晨本来想说,冯眠想在唐宫建糖豆图书馆,非是为冯氏集团营销,而是要纪念陈棠棠和姜豆豆。而且以她与冯耀阳的关系,绝不可能帮冯氏营销。 只是,想到冯眠和冯耀阳的关系,却反而有些心虚。 因为,冯眠住进精神科,明说是因为绑架案后的pstd,但实则是为躲避真凶灭口。而这真凶,很可能就包括冯耀阳。只是,冯眠毕竟才十五岁,不可能在精神科躲一辈子。而要出来,势必就得修复与冯耀阳的关系。虽然这么揣测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不太善良,但冯眠毕竟不是普通的十五岁孩子,以她的心思和脑力,完全有理由怀疑:选在唐宫建糖豆图书馆,或许并非全为纪念;“营销之说”,难保不在她考虑之内。 可是,这些事情丛明晨光想想就觉得对不起冯眠,所以肯定没法对记者说。 记者见她犹豫,顿生不快,心想自己乌拉乌拉倒豆子似的什么都跟她说了,轮到她,扭扭捏捏,全没一点诚意。生气要走,忽然想到什么,倒回来看着丛明晨说:“你是不是警察?” 丛明晨一愣,下意识反问:“你怎么知道?” 记者一乐:“哈,还真是!原来你就是那个被唐宫老板娘一巴掌呼上热搜的小女警?真巧!那老板娘怎样了?哦,难道你今天特地为冯眠来?怎么,警察也关心她拿奖?还是有什么案子,跟冯眠、冯耀阳,还是冯氏有关?” 记者一串问题像一串炮仗,噼里啪啦在她耳边炸开。丛明晨很不适应,向来只有她噼里啪啦问嫌疑人一堆问题的份,她自己还没被谁这么问过,很不耐烦。不过,毕竟吃过忽悠记者被停职的亏,虽然烦,却不敢胡说八道,而是认真向记者解释:“私事,私事。” 然后才一溜烟消失在人群。 恰好听到人群正中心放大炮似的、丛明阳孔武有力的小奶音:“你们太过分了!” 身为亲姐姐,丛明晨深知:她这个弟弟,只有在真被惹毛,极度生气的时候,才会发出这种充满矛盾感的声音。 丛明阳脾气好,比她好很多,有礼貌又有耐心,阳光还不浮夸,走哪都前呼后拥,赢得喜爱无数。除了以为她被人欺负,她很少见他发脾气,而生气到爆出这种声音,更是稀少。所以此刻,前方一定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 丛明晨往人群里挤,而记者们则正被丛明阳由内往外驱赶。 所以她很快看到:人群中心,冯眠坐在轮椅上,膝盖上卧着一只——那只黑猫玩偶,旧旧脏脏,尾巴却一直被她攥在手里。轮椅由陈进推着。他一直在保护冯眠,对四面八方杵上来的话筒挡得相当尽心,额头上有显而易见的汗。而丛明阳的脸则跟脖子一样红,伸开胳膊大力驱赶,全没想到他这种大开大合的姿势,很容易与人发生肢体接触——这种情况下,任何肢体接触都可能升级为肢体冲突。 丛明晨赶紧出声制止:“阳阳,别乱来。” 丛明阳得姐姐提醒,回头又看到她脸上紧张担忧的表情,收敛不少,但身体仍护在冯眠前面,替她阻挡长矛剑戟般的话筒。 冯眠也看到她,脸上却完全没有表情,而是抬头向陈进说了句什么。 陈进也不说话,点点头,然后马上拖着轮椅后退,有了腾挪的空间后又立马推轮椅转身,重新向医院里头折返。丛明阳像留下断后的护卫一样,手口并用威胁记者们不要跟来,且战且退地也进了医院。记者们有跟着进去的,也有的揣测冯眠会更改出门路线,因此向着医院的其他出口,狂奔而去。 丛明晨松口气,跟着走进医院。 电梯厅里,陈进用身体挡着轮椅,记者们饥不择食,对着他的后背一顿猛拍。闪光灯噼里啪啦地亮,进出的医生病人全都给吓一跳。丛明晨忍不住摇头,这群记者……再怎么嗨,也不至于连陈进的后背都不放过吧?搞得别人还以为他轮椅里坐着什么炙手可热的偶像明星,多扰民! 丛明晨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帮忙,忽然意识到丛明阳不在,马上退回来,心想:丛明阳那个花痴鬼,把冯眠当心肝宝贝护,这种时候不在,只有一种可能——垂眼往轮椅下方瞧,果然,没被陈进挡住的轮椅踏板上空空荡荡——冯眠根本不在!而且显然,是被丛明阳那小子带走的。 只是,他们会躲去哪? 回精神科? 不会,那太明显。 排除掉一个错误答案后,丛明晨马上猜到他们去了哪里。抬脚的同时,手机恰好震她,掏出来一看,果不其然就是她想的那个地方—— 赵波澜的病房。 丛明晨收起手机,气定神闲地转向楼梯间,边走边想:冯眠这丫头,鬼精鬼精的。她真怀疑,看到自己的那刻,冯眠就已经猜到他们是来找冯鲸的。所以,冯鲸的得奖也在她计算内吗? 77病房 丛明阳背着冯眠,一路爬楼梯到七楼,赵波澜的病房。 冯鲸不在,病房里只有赵波澜。他正侧坐在病床上——右脚放在床上,左脚着地——吃葡萄,看到丛明阳进来,吓一跳,又见他背上还背着个脚缠白纱布、不良于行的小女孩,更是直接嫌弃地挥手:“滚滚滚,看病楼下!” 丛明阳爬楼梯爬得上气不接下气,满头汗,根本说不出话来。看到墙边有轮椅,二话不说,便背着冯眠往上放。赵波澜一连声地阻止,眼见拦不住,便黑着脸凶神恶煞地恐吓:“找死是不是?”又作势举起装葡萄的玻璃碗,要砸他们。 他人生得壮,面相又凶,此刻架开一边胳膊,就像只庞然大物,张牙舞爪。丛明阳感觉到灭顶的压迫感,心中生怯,却坚持挡在冯眠前面,不肯退让,唯恐心爱的女孩受半点伤害。可偏偏听身后传来冯眠的声音,又冷又硬,直击赵波澜道:“找死的是你。” 声音稚嫩,但掷地有声。 丛明阳顿生佩服,又惭愧,觉得自己的胆量气魄全被比了下去。但同时,她声音里的阴沉,却也让他相当不适,总感觉背后不是印象里那个瘦瘦弱弱的小女孩,而像正下着冬天夜里的一场雨夹雪,阴冷潮湿,让人背后生寒。 只是,没想到赵波澜却笑出来,一边挥手叫他让开,一边歪头向他身后看,还用充满玩味的语气逗冯眠:“人不大口气倒不小,你谁啊你?” 听这口气,丛明阳想,他大概是把冯眠当成了那种被大人宠坏,因而不知天高地厚的熊孩子。孰不知,冯眠正是另一个极端。她是自小没有被善待过,所以早就习惯了与人世间的种种恶直面交锋,所以她不怕赵波澜。或者说,怕也不会表现出来。 但丛明阳却很担心。 他听姐姐说过,也亲眼见过,赵波澜是个混黑社会的无赖,几天前才被绑过炸弹、要拉姐姐一块死的那种。再加上他刚才的恶语相向,所以丛明阳很难寄希望于——他会秉持电影里那种不动女人小孩的黑社会道义。他只希望冯鲸或者姐姐赶紧来,帮他劝住这只庞然野兽。可万一谁都没来,他也绝不会,让冯眠受一根汗毛的委屈。 丛明阳盯紧赵波澜的反应,一背生寒,一背冒冷汗,精神绷得很紧。却忽然听门口传来姐姐的声音:“我劝你别惹她,这小孩可大有来头!” 丛明阳心中一喜,顿时放松。 赵波澜也挑眉,津津有味地看向病房门口。 众目期待下,丛明晨抱着束馨香沁人的康乃馨,迈步进来。看到弟弟满头汗绺,立刻皱眉嫌弃:“你是不是又偷懒了,怎么体能怎么差,才爬个楼梯就不行了?” 丛明阳挺冤,下意识退开让出冯眠来,意思是他不是独自爬七楼,背着人呢。没想到姐姐并不接受,继续嫌弃:“冯眠才多重,有一口袋米沉吗?” 赵波澜听他们拌嘴,才想起那男孩他见过,是丛明晨的弟弟。至于那个叫冯眠的女孩,他在脑子里搜索了好几圈,还是没有线索,便忍不住多打量了两眼。 女孩很瘦小,坐在他的大码轮椅里尤其显得如此。她肤色较黑,整体又透出不健康的黄气,唯独嘴唇发白,嘴角却很固执,是那种长期生病但又倔硬不肯轻易妥协的感觉。 除了颜值,她那种倔强倒跟小时候的冯鲸很有几分相像。因此不知不自觉间,令赵波澜想起了以前的事。 冯鲸从小就目标明确,除了上课写作业就是画她的画。她不画人,就逮着外面那些房子树啊的画。他觉得没意思,冯鲸却乐此不疲。她是个做事很有韧性,对自己要求很高,也很狠的女生,认死理。高中第一天,他挤坏了她的右手,写不了字。这事要摊他身上,高兴还来不及——那些该死的作业,早就该有多远滚多远了! 可冯鲸,她魔怔了一样非要当天的作业当天写完,右手写不了就用左手,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流还是不肯走。赵波澜没见过这么轴的漂亮女孩,他觉得她很有意思,想跟她一起玩,所以他说:“你慢慢写,我陪着你。” 冯鲸的左手字写得越来越漂亮,他的也是。 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他从小到大,除了打游戏打架外,坚持得最久的一件事,唯一一件。他把它当成趣闻说给冯鲸,冯鲸笑得很开心,小老师一样夸他,还说她也做了一件从来没做过的、唯一一件的事。他问是什么,她就把速写本给他。他迫不及待地翻开,在最中间的位置,看到他自己趴在桌上左手写字的素描。 那幅图画得好不好他不知道,他只记得心脏口麻了一下,然后就知道:他是冯鲸画过的唯一一个人。冯鲸没这么说,但他就是知道。就像他没跟冯鲸说过,但冯鲸也一口笃定:她也是他心里唯一的那个人。从十六岁到三十一岁,没变过。 可是以后…… 赵波澜摇摇头,从回忆里回过神来,继续往嘴里扔葡萄,还油嘴滑舌地调戏丛明晨:“小丛妹妹你来就来,还买什么花?弄得你哥怪不好意思的……” “你想多了!” 丛明晨见识过赵波澜的油腔滑调,趁他还没发散开,赶紧伸手拦住,然后把花往冯眠腿上一送,眉开眼笑道:“祝贺你出院!” 冯眠没有接花,但她脸上却露出明显的慌乱,混合着疑惑、不知所措、拒绝等多种情绪,好一会儿没有反应。 赵波澜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故意说:“人家不喜欢你的花,不如拿来给你哥哥我。你给我我不保证喜欢,但绝对不嫌弃!” 丛明晨凶道:“闭嘴!” 自小马村那晚后,她对赵波澜便很不客气,今天也是一样,自进门来对他每一句都凶巴巴。丛明阳觉得不妥,皱眉盯向姐姐。丛明晨却并未觉察,反而对冯眠的反应很不解。 冯眠虽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却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十五岁孩子,在这一方面,甚至可说比罗浩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她完全没有想到,谈起唐宫地下室、罗丽、陈棠棠那些生生死死的事都面不改色的冯眠,会因为一束花流露出这样复杂的情绪。莫非她从来没有收到过花?可就算那样,也不至于有现在这样的反应,到底是因为什么…… “你们……” 冯鲸缴完费回来,看到丛家姐弟和冯眠都在,很意外,也很紧张。 不待再问,鲸建筑的实习生丛明阳就自觉上前,主动向老板解释:“冯老师您好!冯眠她今天出院,但在楼下给记者堵住走不掉,正好我们碰到,就带她先上你们这来躲一会儿。等一会儿外头记者散了,我们再送她走。” 冯鲸点头,但还是有意无意看向丛明晨。毕竟她是警察,这个时候出现在赵波澜的病房,难说不是因为案子的事。 赵波澜再度失而复得,对她不是惊喜而是折磨。她认定这个人,想把他留在身边,一辈子再不分开。她知道赵波澜喜欢他,但对于他留下与她长相厮守这件事,却并没有信心。尤其他又置身于那样的事中,她不知道他能不能脱身,怎么脱身。她只单纯地希望王梦也好,王亭亭也好,都不要再来打扰他,最好连警察也不要来,谁都不要来。 丛明晨看出她忧心,主动释疑道:“我正在放假,案子的事情还不知道,所以今天不是来问案,也不是看他。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冯鲸不解。 丛明晨点头:“有件事情,想当面确认。” “什么事?”冯鲸又紧张起来。 她是个冷静的人,但那种冷静不同于冯眠和罗浩的不形于色,而是来自对生活方方面面的掌握。从小学开始,对于生活里一切发挥主观能动性能改变或改进的事情,她都力求做到最好。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在她预料内;就算不能预料,解决的方法也早就想好,所以才冷静。但此刻丛明晨突然出现,还说要跟她“当面确认”某些事——这件事情不在冯鲸的预料之内,所以她才紧张。 看出冯鲸紧张,赵波澜插科打诨道:“哎呀妹妹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别搞吊人胃口那一套,太油腻,跟你清新女神的形象根本就不符合嘛!” 丛明晨本来也没想卖关子,见冯鲸紧张,也有点意外,心想怎么她出去一趟回来,这一个两个的就都这么反常。又见满屋子人都看着她,这话越不说越瘆人,便赶紧开口道:“其实没什么,我就是听说糖豆图书馆得奖,很好奇。因为上次我见冯眠时,你们合同还没敲定,怎么这才隔了几天,奖都到手了?” 房间里有片刻无声,是尴尬的无声。显然大家都在期待她更大的课题,毕竟气氛已经被推到那样。 丛明晨很抱歉,赵波澜还故意奚落:“就这?” “就……这。” 丛明晨艰难地点头,很尴尬。现场的气氛让她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应该来,来了也不该问。这本是件小事,顶多微信里问一句,打电话都显夸张,却被她无意中虚张声势到这个地步,吓到了一众人。她很抱歉,实在抱歉,鲁莽而轻率,实在不配放假——都怪罗浩放她假。 78泄密 “是我要求的。” 一片尴尬中,冯眠突然开口。她年纪最小,却理所应当地参与进来,实在是因为这个话题,根本由她的“糖豆图书馆”而起。 “她得奖的几率最高,”指着冯鲸,“所以我才找她。” 丛明晨一惊:“所以你在唐宫做糖豆图书馆,还指名道姓要找冯鲸,就是奔着今天?” 虽然猜中,但她还是震惊。 冯眠面无表情地点头,说:“我不是骆南,不可能在医院住一辈子。” 听到骆这个姓,赵波澜忽然动念,然后才想起被冒用身份的姜艳,就是死在一个叫骆军的人手里。而骆军,据报是闹得满城风雨的唐宫案的凶手。赵波澜听过姜艳的死法,别人都着重渲染纵狗啃尸的诡异惊悚,他耿耿于怀的,却是姜艳被人注射过量毒品而死。 这种死法,他没法不介意。 丛明晨还处在对冯眠做糖豆图书馆真意的震惊里,又想起之前对她的同情和支持,很觉得受伤,喃喃地说:“我以为你是作为幸存者,心疼陈棠棠和姜豆豆……” 冯眠没解释,尽管她确有此意,但毕竟杂了其他。 更何况,死了就是死了,纪念就能起死回生? “你这样利用人家,不好。” 丛明晨看看冯鲸,后者面色倒还平和,并没有意外或者不开心的感觉。 “并没有。”冯鲸见她看过来,主动道,“这个作品要参赛、想拿奖的事,她一开始就跟我说过。唐宫的案子我有去了解过,那两个女孩的情况也都知道。不认同她的主张,我是不会接这个案子的。” “你知道?”丛明晨很意外。 冯鲸点头道:“其实我同意她的,说是纪念,某种程度上也是希望公众重视儿童的成长环境,尤其是儿童性侵害的潜在威胁。所以做这个图书馆,她不只是出于自怜,或者心疼那两个女孩,更大意义上,我们是想做成儿童自我保护和性教育中心的。” 丛明晨没料到冯鲸会替冯眠说话,更没料到她会把糖豆图书馆的意义突然上升一个高度。内心仍沉浸在对冯眠利用冯鲸和棠豆,博冯耀阳接她出院的指控里,一时之间,无法转换。眼睛相继扫视冯鲸和冯眠,对她俩的“冯”竟然不是系出同源深表怀疑。 冯鲸不急不缓,娓娓道:“这些在我们参赛时提交的设计理念里都有阐述,这两天记者采访,我也是这么说的。其实你今天不来,看到新闻也会知道。” 冯鲸说话的时候,赵波澜和丛明阳都露出迷弟的眼神。 只有冯眠一直没开口,也没什么表情。这很正常,她一向如此。且冯鲸又是在向着她说话,她实在没必要附和,多此一举,还显得心虚。 眼见都解释清楚了,丛明晨还是觉得话没说尽。想了许久,还是不知道落了哪里,只想起来问冯眠:“那你出去后……” 虽然大家都知道“出去”是指出院,出精神科,但这用词还是不太友善。丛明晨顿了顿,随即意识到自己这问题的本意就不善良,尽管如此,她还是尽力寻找最温和的语气和词汇:“我是说,新闻闹这么大,你爸不可能再忽视你,后面你要做什么?” 她的意思是,出院回到冯家以后,冯眠还会不会再做出什么……超出十五岁心智能力的事情? 毕竟现在看来,罗丽的忌惮并非没有道理。冯眠确实有能力,或许也有意愿,对付冯耀阳。 可是冯眠目不斜视地盯着她,只说了两个字,语气也很平常,甚至不敌她之前反击赵波澜的那句“找死的是你”。可丛明晨还是后悔这么问她,后悔得不得了,因为冯眠回答她的那两个字是—— “活着”。 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费尽心机在唐宫建糖豆图书馆,甚至不惜被自己——曾经冒险救出她、无条件信任支持她并引以为傲的自己——抨击为“利用别人”。 而她做这一切所求不过是,活着。 对世上好多人来说,活着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对他们来说,呼吸是无意识的,只有肺部有疾病、气道受阻、氧气不足的时候,呼吸才会有存在感。活着也是。 只有生命受到威胁,生存得不到保障的时候,活着这件事,才会有如此强烈的存在感。 原来,她和师父怀疑未尽的唐宫案,这一个多月几乎没有怎么再深入的种种疑点,正成为悬在冯眠头上随时会落下的刀,或者像赵波澜轮椅下面那个没法当做不存在的炸弹。 对他们只是疑案,早一个月晚一个月都是疑案。但对冯眠,那是她日益被侵蚀的生存机会。 所以她不信任他们,自己拟了种种算计,为自己谋生路。无论是把自己转进精神科,还是借糖豆图书馆得奖再度掀起关注,大张旗鼓地离开医院回冯家,都是因为—— 她不相信警察。 丛明晨有种深深的挫败感,混合着对冯眠恶劣生存环境的认知,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极度复杂混乱恐惧的情绪中。就好像人发烧时闭眼会看到很多超大几何体。她现在就是那种感觉,各种情绪像各种超大型几何体,比例失调的,肆无忌惮着,在她脑袋里左冲右撞,让人手足无措。 丛明晨的情绪失常丝毫没有掩饰,映在她脸上就是各种复杂变换的表情。更吓人是,对于大家的安慰,她并无反应,反而在混沌了一会儿后突然推着冯眠的轮椅往外走,说:“不行,你得跟我回去见我师父。” 她的动作太快,众人都来不及反应,只有冯眠,瞬间从轮椅上站起。但因为动作太快,小腿被轮椅脚踏板撞上,直接铲破一块,血马上浸透衣服显出来。 丛明阳马上去拽姐姐,急道:“你干什么?”冯鲸也伸手拉开冯眠,怕她再被轮椅碰到。冯眠有些踉跄,像根细芦苇,微微晃动,似乎很难站稳。 丛明晨也吓住,且在血的刺激下才清醒过来,马上松开轮椅,向冯眠道歉:“对不起我太着急了。唐宫的案子有疑点,真凶另有其人,这些我和师父早就怀疑了,但因为你父亲和那个神秘人的势力实在太大,只能先结案,转为暗中调查。我没想到会让你这么害怕……” “啧啧!” 丛明晨正说得激动,忽听病床上赵波澜连啧两声,待她转头看过去,才摇着头说:“小丛警官啊,你泄密了你知不知道?” 丛明晨“啊”一声,慌忙捂嘴。她一时情急,把师父说不能外宣的秘密说破了。这屋里其他几个人都好说,可赵波澜是混黑社会的,他背景那么复杂,万一给捅出去……脑袋嗡嗡响,满脑袋三个大字围着转:闯祸了! “我相信你不会出去胡说的。” 她亡羊补牢般地讨好赵波澜,不自觉向他走近好几步,一面抬高对方,一面打压自己。“再说了,我就是个实习警员,连枪都不给配,能有什么秘密会给我知道?这不算秘密,顶多是我们私下的想法。我知道你这个人仗义,你就算看在冯鲸的面子上,也不会出去乱说的,对……吧?” 赵波澜歪着头,饶有兴致地吃葡萄,对丛明晨的请求不置可否。 冯鲸叹了口气,转向冯眠道:“你确定要回冯家?” 冯眠越过她,看向丛明晨。丛明晨也看她,眉头皱得很紧,微微摇头。但冯眠没有回应她,而是向冯鲸道:“糖豆图书馆很好,谢谢。”然后便扶着墙,拖着脚向外走。丛明阳马上喊:“你的伤!”又向冯鲸借了轮椅,送冯眠出去。 于是屋里便只剩下赵波澜冯鲸同丛明晨。 丛明晨后退两步,也叹口气,向他二人道:“是我自己说漏嘴,我无话可说。只是,就算你们说出去,恐怕也没有人会信,那些人不会怕,受威胁的还是只有冯眠。她是唐宫案的唯一幸存者,大家都说她聪明,是天才少女。可我只觉得她辛苦,又可怜。本来想帮她,结果还成了帮倒忙……算了,不跟你们说了,我要回去了。” 她低着头,沮丧地往外走。没到门口,便被赵波澜叫住:“你问了吗?”他微斜着下巴问她。 丛明晨不解:“问什么?” “魏勇和王梦。”赵波澜说这句时的表情极正经,但嘴角却挂着似有若无的笑,令人迷惑。 “我回去问。”丛明晨老实答,随即才反应过来,干嘛要跟他说。于是又摆手,继续往外走。 “只怕罗浩未必告诉你。”赵波澜淡淡地说。 “为什么?”丛明晨有些恼了。 赵波澜挑挑眉,不回答。丛明晨揣着被愚弄的怒气向外走,又被赵波澜一个呼哨叫住,大为不爽,硬是不肯回头。却听赵波澜又淡淡说:“你的秘密,到我们这里截止。” 丛明晨有些意外,感激地回头,正撞上赵波澜油腻驱人的鬼脸,不正经到极点。看得丛明晨心内一腔火,眼一瞪,马上抬脚走。 再叫也不回头。 79翻供 回去上班时,丛明晨有一肚子话要问罗浩。结果还没见到师父,就先被同事剧透一脸,说王梦翻供。她原地愣了好几秒,心想难怪王梦愿意带他们去小马村抓人,原来是为了串供好翻供。 可她翻供说什么呢? 人是她杀的,不关她弟弟王挺的事? 虽然事发当晚目击者看到的的确是个长发女人,但王挺的女装扮相不是一直都在以假乱真吗?他既然可以假扮护士从医院偷走赵波澜,又能装成冯鲸去她家里行窃,可见确有穿女装的习惯。那约冯大石出来并杀害他的“长发女人”,也完全可能是他,只要…… 丛明晨忽然怔住,因为她正意识到:其实并没有证据证明是王挺杀人。 那天在审讯室,罗浩说找到了冯大石死前用的手机,可以顺藤摸瓜查出29号晚上最后给他打电话叫他出去的人——也就是警方推测的凶手。而他们也确实那么做了,结果却发现:最后跟冯大石联系的那个号码,与之前向丛明晨发小红宾馆信息并自称王亭亭的那个号码一样,都是“黑卡”。 所谓“手机黑卡”,就是未实名或假实名(用其他人的身份证)认证的手机卡。因为追踪不到使用人的真实身份,所以这类卡被大量用于网络犯罪、电信诈骗,当然也包括传统的黄赌毒等黑灰产业。 所以实际上,凭冯大石的通话记录,并不能追踪到真凶身份。 也就是说,指控王亭亭或王挺杀人,警方并没有证据。 所以那天在审讯室,罗浩信誓旦旦说凭手机可以找到真凶,其实是在诈王梦。当时王梦表现得很恐惧,随后就答应帮忙抓人。他们都以为王梦上钩。现在看,她不过是将计就计,利用警方去到小马村,然后找机会与王挺单独见面,串供罢了。 至于嫌疑人,虽然丛明晨知道凭手机指控不了王亭亭,但冯大石的案子,从一开始就与赵波澜、王梦、王挺姐弟密不可分。所以对凶手的身份,警方从一开始就没作他想,而是一直围着这三个人打转。后来案发地点确定,目击者描述的嫌疑人,体型服饰与一直作妖的王亭亭(后来才知道王亭亭就是王挺)均有高度重合,所以基本上他们已经认定人是王亭亭杀的。 尤其是,王挺高度迷恋赵波澜,而案发前赵波澜与冯大石发生过剧烈冲突。基于王挺对赵波澜的畸形痴恋,他是有作案动机的。 可是,只有作案动机不够,冯大石的手机和目击者的口供,都不足以确凿王挺的嫌疑。所以在法律范围内,并不能指控王挺杀人。 这么看来,王梦这供翻的的确有水平。 意识到小马村之行很可能是在为他人作嫁衣裳后,丛明晨又想到赵波澜的话,也即王梦和一个叫魏勇的人的所谓“交易”。也许她的翻供,甚至整个顶罪的思路,都与那个叫魏勇的家伙有关。 丛明晨没跟同事多说,马不停蹄去找罗浩。 罗浩正在会议室开会,见丛明晨进来,脸已经黑了。又听她咋咋呼呼地喊:“师父,我觉得我们还是得查查这个叫魏勇的!赵波澜说他跟王梦有交易!”更是尴尬到窒息,不停用余光瞄对面的人,指望丛明晨识相点赶紧滚。 丛明晨没接收到罗浩的暗示,但是注意到了会议室里的人员座次。 会议室不大,居中是张椭圆形的会议桌,赵永新同罗浩坐一侧,一个头发修剪得很精神的中年男人单独坐在另一侧。 她从座次上判断出那人是领导,心想之前唐宫案时各级领导避之不及,而现在一听案子涉及到骆马湖,马上有领导来。可见骆马湖不同凡响,深受重视。 罗浩见她愣着不走,黑脸往外撵,被对面的领导拦住,饶有兴致地问她:“什么交易?” 丛明晨见领导问,更兴奋,直言不讳地说:“什么交易赵波澜没说。可是王梦身上疑点那么多,还老算计我们,可见背后水很深。所以这个叫魏勇的,一定得查!” 领导似笑非笑地说:“那你想怎么查?” “那肯定要把魏勇和王梦的交易查清楚!” 丛明晨不疑有他,理所当然地说。又想到对方是领导,看问题都很宏观,所以使劲往大了说:“还有王梦背后的关系网、骆马湖的毒品链和黑社会,这些全都要查清楚,最好是连根拔起,还骆马湖一片清净!” “还骆马湖一片清净!”领导连连点头,竖起大拇指夸她,“竟然跟省厅想到一起去了,丫头,你水平可以啊。怎么样,考不考虑去我们那?” 丛明晨听领导这样夸她,喜不自胜,转头看罗浩,求认同。不想罗浩脸黑得什么似的,而赵局额上更是一片汗,半屈着腿向领导致歉:“一个实习警员,才来不到仨月,不知道天高地厚,今天我就停她的职……” 还没容丛明晨转过弯来,领导就摆着手说:“别,你可千万别给我惹祸。她老子是我老战友,回头知道我给她女儿穿小鞋,不定怎么骂我呢!” 丛明晨挠头,还没搞清楚状况。 领导又说:“得,今天就到这吧,再往下我就成你们调查对象了。”然后便起身往外走,赵永新和罗浩忙跟着送。 丛明晨落在后面,隐隐有种不太妙的感觉,偷偷去拉罗浩衣角,小声问:“师父,我说错话了吗?” 罗浩无语,竖了根大拇指给她。 丛明晨回味着领导最后的话,忽然意识到什么,噎了口口水,边打嗝边指着赵局送人的方向,不安地说:“那不会……就是魏勇吧?” 那的确就是魏勇,今天来也的确是因为王梦的案子。丛明晨既然撞枪口,赵局一顿骂是免不了的。好在她已经有了经验,这次忍住没哭。 而且一出来就追到罗浩办公室,抱怨他不早跟她说,反而放她的假,边缘她,所以才害得她什么都不知道,在领导面前出丑。 罗浩默默抽烟,直到听完她所有指控,才冷着脸说:“看来三天假还是太短,长不了你的记性。” 丛明晨不服气。 罗浩便问她:“你既然猜到赵波澜是卧底,又知道此事是秘密,我从来没有在队里说过,那为什么还把他跟你说的话、提的人到处宣扬?你是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吗?” 丛明晨顿时血热,凑上去低声说:“所以赵波澜被王挺抓走,是在执行任务?” “不是!”罗浩听她抓不住重点,更生气,直接全盘托出,“他之前在魏勇手下做卧底,后来为了跟冯鲸结婚,闹掰了!” “闹……”丛明晨大为不解,“做卧底还能闹掰?” “他本来就不是警察,之前只是答应魏勇帮他提供消息。现在闹掰,也不过是回归到以前,继续单纯做他的混混,没什么大不了。” 赵波澜从小就不务正业,以前是富二代,有人养着,不务正业也不会怎么样。后来爹妈没了,钱也没了,迫于生计,只能越来越沉沦。 魏勇既然找这样的人做事,肯定不会只有一手准备。所以对他来说,虽说少了个线人,但赵波澜不是警察,知道得不多,不会反过来威胁到警方,所以其实对他也不算多大损失。 只是,想到魏勇曾利用赵波澜父母的死,罗浩总觉得别扭。在他看来,赵波澜恶也好,混也罢,但警察之所以为警察,不就是应该跟赵波澜之流不一样吗?而魏勇身为警察,居然利用赵波澜父母的仇拉他入伙,为警方做事。 这种行为,虽然目的可能是好的,但手段,他实在难以苟同。 丛明晨顺着师父的话想了一阵,边整理边说:“所以,师父您您的意思是,赵波澜先答应魏勇做线人,背叛王梦王挺姐弟。后来重逢冯鲸,就跟魏勇说不干了,要跟冯鲸结婚。结果被王亭亭拐走后又变卦,给冯鲸留信息说他不回来了。现在好不容易咱们把他救回来,他就顺理成章地以受害人自居,还毫无芥蒂、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冯鲸对他的全方位照顾?” 听起来简直不是人。 丛明晨不可置信地拍着脑门,边摇头边吐槽:“所以这到底是个什么人?我说他人渣是不是都抬举他了?看来我弟说得没错,冯鲸一定是脑子坏掉了才会看上他!这种人……呵,我真是……真是……无语。” 罗浩敲敲桌子,拎回她的注意力,继续批评:“赵波澜的人品怎么样,不在我们的职责范围内。我放你假是因为你不分场合,胡言乱语……” “我没有胡言乱语!”丛明晨马上反驳,看到罗浩的脸色,赶紧赔笑带出下一句,“不分场合的确是,我承认。师父我错了。” 又死皮赖脸说:“可师父您放我假没有用啊,您得告诉我才行,要不然我哪知道? “你不知道?”罗浩指着会议室的方向,“领导开会你不知道不能乱闯?” “我下次就知道了。”丛明晨打马虎眼,然后赶紧转移话题,“所以王梦翻供到底说什么了?自认杀人凶手吗?” “不仅如此。”罗浩皱眉,脸色瞬间阴沉,“她还要再送我们一桩案子。” 80王挺 准确地说,是王挺要举报亲姐姐王梦杀人,而对象不是冯大石。 所以罗浩才说是“再送”一桩案子。 上次在小马村人多事杂场面乱,丛明晨没来得及细看王挺,只记得他是个面目清秀、身形瘦削的小男生长相。这次在审讯室,四壁黑墙,冷白顶光,顿时有大把时间和心情将他看个仔细。 王挺长着和姐姐王梦一样狭长上挑的眼睛,皮肤白,嘴唇红,眉毛修剪过。脸型虽瘦削,但匀称饱满,线条柔和。整体看下来,和王梦很像,只是眉眼间始终笼罩着一股忧郁,因此看上去比王梦羸弱和阴秀。所以虽然他剃着板寸,但浑身上下却没有丝毫阳刚之气,反而只看他的脸,丛明晨就能想象出他戴假发穿女装的样子——老实说,不会难看。 他大概早就习惯了被人这样看,对丛明晨的视线并不介怀,但还是礼貌性地回看她,然后笑着说:“小姐姐你长得可真好看,温暖又开朗,真羡慕人。” 他说话并不拿腔作势,反而是那种很温暖又苏的男声,一点也不娘。丛明晨没料到他声音里的反差,突然红了脸,下意识回夸他:“你长得也好看,不用羡慕我。” 话说完才意识到他的意思,可能不是羡慕她好看,而是羡慕她的性别,羡慕她天然是个小姐姐,不用靠穿女装、戴假发,费力扮女人才能博赵波澜喜欢。 虽然跟案子无关,但想到这层,她还是直接开口确认:“所以你想做女人,是想赵波澜喜欢你,还是性别认知障碍……” “不是。” 即便否认,王挺的声音还是很苏,而且透着对她的赞许。大概因为他的性格和感情,生活里见多了拐弯抹角、话里带话的人,所以对丛明晨的直接和无差别对待有种下意识的感激。 他说:“我只是喜欢他,想讨他欢心,而他恰好不喜欢男人,仅此而已。除此之外,我并不想做女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丛明晨,眼神真诚,也很温暖,虽然忧郁的底色没变。 丛明晨突然觉得眼前的王挺,跟她之前猜测的王亭亭一点也不像。王亭亭狡诈偏执又变态,而王挺却真诚温暖,还有点可怜。她觉得,如果是眼前这个王挺的话,不管他说什么,都有令人信服和同情的魔力。那是一种天然的、与生俱来的能力,就像丛明阳的开朗阳光和罗浩的不形于色,又或者冯鲸的执着和冯眠的洞察人心,都是天赋,旁人羡慕不来也学不来。 “你见过他了?” 见丛明晨无话,王挺主动发问。而丛明晨也马上反应过来他口里的“他”是谁,点头道:“他在医院,冯……冯鲸在照顾他,精神不错。” “那就好。” 见王挺并没有因为她提到冯鲸而不悦,仍是淡淡的语气。丛明晨颇受鼓舞,又问道:“所以他轮椅下面的炸弹,真的是你放的?我不太理解……” “有人说性取向是天生的,所以可能这辈子我就是跟他没有缘。”王挺没有回答丛明晨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说了这句。 丛明晨不想打断他的节奏,见他开口,便自然而然住了口。专心听他讲。但王挺说完这句却没继续往下,虽然嘴巴微张,似乎有未尽之意,但眼神却飘去远方,像是想起跟赵波澜的往事。 丛明晨没说话。 余光瞄罗浩,他也不动,由着她看似闲聊地问询,表现得相当有耐心。 丛明晨便不再担心,脑内开始自动播放一段时光缓动像河水轻轻流动的音乐。她觉得这种音乐特别配王挺,他整个人就呈现出那种时光缓慢、岁月悠长的隔世感,要不是知道他的生平,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是骆马湖人氏。骆马湖养不出他这种性子的人来。 大概王梦真的对他保护得很好。 顿了一会儿,王挺终于又开口,却说起冯鲸:“那个建筑师姐姐很好,我觉得他们俩能好一辈子,白头到老、儿孙满堂——虽然世俗,但是很快乐。”嘴角带笑,没有丝毫虚伪。 “你不嫉妒她?”丛明晨很意外。 冯鲸没有对王亭亭表现出任何醋意或者嫉妒,是因为她确信赵波澜对她的心意,笃定赵波澜心里没有别人,所以才不会因为无谓的外人生自己或赵波澜的气。可王挺凭什么呢?难道知道赵波澜绝不可能喜欢男人,所以就死心了、看开了?那之前写什么“新婚快乐”,还去她家…… 可王挺却说:“当然嫉妒。你想啊,我想放在心尖尖上不给别人碰一下的人,却只把她一个人放在心里,捂得严严实实,生怕谁给偷了去,你说我怎么可能不嫉妒?是你你不嫉妒吗?” 丛明晨摇头,但又觉得不对,遂点头。 可点完头还是觉得不对,索性放弃,改用语言回答说:“我大概也会嫉妒,所以才不会祝福他们,什么白头到老、儿孙满堂,凭什么?” 王挺笑着看她抒发真意,也笑着答她:“你不平,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本来有机会。可我不是。他不喜欢男人就是不喜欢男人,我就算去做变性手术,在他心里还是个男人,何况我可能也接受不了自己变成女人。” “那为什么……” “所以我把结局留给她,我只要一个过程,再短也无所谓。毕竟老天给了我一个那么轰轰烈烈的开始,总不能让我什么也得不到吧?那也不公平是不是?” 王挺的年纪跟丛明晨差不多,但他这番话说得远超她期待,以致丛明晨居然有种感觉:在他们所有这些人里,王挺的感情观是最通透的。她觉得自己可能被带偏,可就算明知被带偏,也还是觉得王挺值得一个过程。只是—— “为什么说是‘轰轰烈烈的开始’?” 王挺略一挑眉,随即绽开笑意,眼里闪着光亮说:“如果我是个女的,比如我是你,那我们的开始可以用‘英雄救美,芳心暗许’来形容,你说算不算轰轰烈烈?” 丛明晨想了一下自己是王挺,被赵波澜英雄救美然后芳心暗许的情节,总感觉像什么烂俗黑道电影的桥段。可是,虽然老套,但也不好说一点不吸引人。毕竟男帅女美,而她武力值也算一大亮点,足以弥补情节老套的缺陷。只可惜赵波澜油腔滑调,远没有电影里黑道英雄冷酷有逼格,不然这电影还能再加三分。 “好吧。”接受了想象里的轰轰烈烈,丛明晨继续道:“可那炸弹又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享受过过程,就会把结局还给冯鲸吗?为什么还要布置那颗炸弹,难道你想要赵波澜死?” 王挺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我以为你们是来问我姐姐杀人的事。” “那个我们当然也会问。”丛明晨扭头看罗浩,见他依然不表态,便大胆对王挺道,“这不是一直在说赵波澜的事吗?或者你想先说哪个?我们都行。” 王挺想了想,说:“那还是先说炸弹吧。” 说完他自己也笑了,好像笑自己刚才那句反问多余似的,边笑还边向罗浩解释:“我喜欢跟她聊天,她身上没有戾气也没有偏见,跟她聊天很舒服。” 罗浩点点头,没说话。 丛明晨心想她也不讨厌跟王挺聊天。比起王梦的心理战,和赵波澜的油腔滑调,跟王挺聊天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虽然这么形容不合适,但的确,他就像个脾气合得来的朋友。这种朋友,即便是在生活里碰到的几率也不高,何况在审讯室。所以一度让她有种错觉,以为自己在咖啡馆,而不是审讯室。 即便王挺正说炸弹的事:“那不是我放的,我根本就不会,我也是从我姐姐那里知道他轮椅下面绑了炸弹。” “所以是王梦派人做的?” 王挺点头。 丛明晨马上追问:“那你为什么会给赵波澜发那条微信,说‘对不起’,难道不是为炸弹的事道歉?” 王挺笑道:“如果是我做的,我为什么还要假惺惺地道歉?也太虚伪了吧。” 不无道理,丛明晨一时无话,只能安静听王挺说:“我道歉是因为,一直请他留在身边的是我,可这样的我,却对炸弹的事情一无所知,害他陷于那种境地。所以我很抱歉,想跟他道歉,仅此而已。” 彬彬有礼的小男生。 丛明晨再度沉默,被迫接受了他的解释,继续发问:“所以王梦为什么要在赵波澜的轮椅下面绑炸弹?她想杀掉他吗?” 王挺看着桌面,相当难过地说:“姐姐一直觉得是波哥带坏我,她老是不相信是我一厢情愿,纠缠人家。” 顿了顿,眼帘低垂,眉间忧郁更浓,声音也伤感起来,“可能她知道,只是不想承认……不想承认她唯一亲爱的弟弟是个爱而不得的可怜虫,所以才迁怒波哥,故意欺负他。” 丛明晨想起来,“你姐说她让赵波澜来d市见黄毛,是雇佣了对方杀他。” 王挺听完,摇头苦笑,“她那多半是气话。但我听她手底下的姐姐说,黄毛那个人很难缠,所以就算那天你们没抓他,黄毛也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她们原话就是那么说的,所以我不放心,才追上他,跟他一起来d市……” “所以你那天跟他在一起?” 丛明晨震惊道。王挺这么说,约等于是在自陈嫌疑。 81断手 “我们一直都在一起。”王挺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很甜。“从他救我的那天起,我就下定决心,不管他做什么,我都要跟他一起。可我姐姐不同意,”提到王梦,王挺的表情黯淡下来,“她说我们两个大男人在一起很‘恶心’,还说不许我跟他‘鬼混’……” 显然王梦的话让他很受伤。 而满脸受伤的王挺颇让人心疼,所以丛明晨马上开口安慰:“可能你姐只是一时接受不了。” 她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王挺表情难过,也有点委屈,揪着手上的倒刺说:“我姐姐她一直都很疼我,爸妈走的时候我才十来岁,这么多年一直是姐姐照顾我。她让我好好学习,跟好人交朋友,还从不让我问她在骆马湖做的事和认识的那些人,我一直很听话。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从来都没对我发过火,更没有骂过我‘恶心’……” 他不自在地缩了缩肩膀,随即抬头看着对面二人,真挚地说:“其实我是不想姐姐恶心我才穿女装的,并不全是因为波哥。我知道他只喜欢那个姐姐,所以不管我再怎么穿女装,打扮得再像女人再好看,他还是不会喜欢我,这些我都知道。虽然一直不死心,但这些我一直都知道的……”情绪开始激动。 丛明晨尽量不去刺激,而是努力用平静的语气提问:“所以你认为,比起以男人身份和赵波澜同性恋,你姐姐更能接受你穿女装……与赵波澜相处?” “因为在她看来,我穿女装的时候是王亭亭,不是王挺!”王挺答得很快,带着怨气。“反正只要不是王挺,就丢不着爸妈的脸——她最在乎这个。” 他叹口气,语气转为哀怨。“爸妈死得憋屈,连累姐姐也一直困在骆马湖,跟那些坏人……她把我送出去,就是希望我能活得干干净净,将来出人头地,给爸妈、给她争气。” “所以她接受不了你喜欢赵波澜。” 丛明晨顺着他说,然后又疑道:“既然这么反感,你姐她怎么还会同意赵波澜入伙?赵波澜回国是在救你之后对吧?也就是说,那个时候,王梦应该已经知道你和赵波澜的关系了才对。” “她不知道。”王挺低头,“她只知道波哥救过我,知道他是混社会的,所以还以为把他接到身边,会减少对我的不良影响。” “我明白了。”丛明晨点头,“赵波澜虽是混混,却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姐姐既要还他人情,又怕他带坏你,所以就把他接回国带到身边——” “是波哥自己想回来。”王挺低着头插嘴。 丛明晨想到赵波澜的身份,扭头向罗浩确认,见后者点头,便知道赵波澜的回国与魏勇有关。但此事赵波澜未必会告诉王挺。所以她也只装不知,点头向王挺说:“是。反正你姐姐接收他是很乐意的,只是没想到你会跟着回来,还喜欢上他。她既接受不了你的性取向,也恨赵波澜耽误你的学业和前程,所以很讨厌他,故意派他去见黄毛,想让后者收拾他。” 王挺没有反对。 “可既然如此,”丛明晨话锋一转,皱眉道,“你姐为什么要杀冯大石?跟冯大石起冲突的是赵波澜,她既然跟冯大石无怨无尤,没道理替赵波澜杀人啊。” 王挺抬头,不同意:“是你们说姐姐杀人。” 丛明晨马上反驳:“杀害冯大石是她自己承认的,而我们抓她是因为赵波澜——之前赵波澜被绑架,我们推测是你姐姐做的……” “不是姐姐,是我。”王挺毫不犹豫地承认,“我听说姐姐撞了他,很怕姐姐再对他下手,所以才带他走。而且那不是绑架,因为波哥之前就跟我说好,他受伤,我照顾……” “等等,”丛明晨拦住他,“你是说,赵波澜早就知道自己会受伤?” 王挺叹口气,像是觉得接下来的解释很多余。“他们是黑社会啊,受伤是多自然的事。而波哥之所以这么说,一方面是觉得我可怜。最主要的,是他一直在躲那个建筑师姐姐,他怕自己受伤牵涉到什么案子里的话,会给那个姐姐找到。他既不想给她找到,更不想给她看到他受伤的样子。他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喜欢那个姐姐,你能明白吗?” 丛明晨见他比自己还沉迷冯鲸赵波澜的爱情,有点恍惚,一脸为难地说:“那为什么赵波澜要给冯鲸留言说不回来了?他是要跟她分手吗?” “都说了他们是黑社会啊。”王挺无奈地说,“波哥只是不想连累她,不是都说那个姐姐前途光明吗?” “嗯……”丛明晨还是犹豫,但又觉得不是没有道理,勉勉强强算接受了他的理论。 王挺见她犹豫,泄气地说:“反正我说的都是实话,如果你们不信,可以自己去问他。他现在……”语气突然小心翼翼起来,像是不想知道答案似的,“正跟那个姐姐在一起,是吧?” 丛明晨没有回答他,而是困惑地挠头,明明是绑架,怎么给他说得这么温情满满? “赵波澜那边,我们当然会问。”因为丛明晨没说话,罗浩终于开金口,还是冷冰冰的语气,“不过你得明白,就算你不承认杀人、撞人,但你明目张胆地从医院带走昏迷病人,还偷救护车,这些行为已经触犯了法律,绝不可能逃脱法律制裁。” “我知道。”王挺低着头,声音很轻,“我还去那个姐姐家,偷了她的衣服。因为那个时候波哥刚醒,还有点恍惚,有时候会把我认成她。虽然不应该,”声音越来越低,“但我还挺喜欢、挺珍惜那种状态的……” “我知道是我做的不对!”他突然抬头,正视罗浩认错,表情像做错事后悔不已却终于鼓起勇气认错的小学生,“我姐姐也说我了。她要我知错就改,我们会赔医院的损失,救护车也好,病床也好,姐姐说我们都会赔。而且她怕我坐牢,逼着我举报她,说她杀人……” “所以那举报是假的?”丛明晨激动地往前探身。 可王挺却摇着头,沉重地说:“是真的。我亲眼看到她把那个人的手砍下来,埋到我们家院子里……” 丛明晨错愕地闭不上嘴。 罗浩冷静道:“你们家已经被掘地三尺,并没有发现人手。” 王挺不急着解释,而是认真地盯着罗浩,殷切地说:“姐姐说我这样是戴罪立功。她还说你是刑警队长,只要我什么都跟你说,跟你坦白,那我做的那些错事,你前面说我犯的那些罪,就都能弥补得回来,是这样吗?她说这样我就可以不用去坐牢了,是真的吗?” 他表情真挚,语气殷切,然而逻辑却天真又幼稚。如果不是伪装,那就是王梦对她这个弟弟照顾得太好,以致把他惯得就像骆马湖那滩烂泥里长出的粉糯藕花,谁看了都心疼。 反正丛明晨很心疼,还觉得他们姐弟很不容易,至少比她和丛明阳难多了。 易地而处,她绝对做不到王梦那样。所以丛明阳真落到她手里,还是得自力更生,反正靠她这个姐姐是不大行的——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不过反过来说,如果她杀人,要弟弟举报。可能丛明阳也做不到王挺这样,大义灭亲,还毫无芥蒂。至少她做不到。 罗浩似乎不大吃王挺这套,仍是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一本正经回答他:“如果你确有立功表现,法庭会酌情考虑。有必要的话,我也会出庭给你作证。” 但反而他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更让人放心。 王挺听了他的话,欣慰地点头,说:“姐姐把家里修得很好,还把爸妈的牌位都移过去了,我们想祭拜,随时回家就行。但只有一点,姐姐说,爸妈只生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所以王梦和王挺可以回家,但王亭亭不行。” “什么意思?”丛明晨听他又说起王亭亭,大为不解。 罗浩也皱眉头。 王挺轮番看过他俩,不急不忙地说:“意思是,如果我穿女装,就不能回家。因为姐姐很重视那个家,任何污秽的、见不得光的东西都不能进那个家。” “你是说那只人手不是埋在你家?”罗浩突然理解他的逻辑,震惊道。 王挺下意识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而闭嘴的同时肩膀也跟着放松,塌下来。 “应该说,是埋在了我们原来的家……” “原来的家是哪里?”丛明晨的胃口也完全被吊起。 王挺看看她,又转回头继续看罗浩,说:“罗队长,姐姐说你喜欢我们家的木芙蓉。那棵树的确长得好,你很有眼光。姐姐跟我说,难得碰到这么识货的人,她想把那棵树送给你。她问我舍不舍得,因为那棵树是爸妈死的那年,我们俩一起种的。我虽然舍不得,也觉得还是给你移走的好,毕竟你们要挖手,怎么也得把那棵树先挖出来。而且一时半会,也没办法再把它栽回去,对吧?” 他说得天真而和缓,但丛明晨只觉背后一股寒意,正凛凛生起。 82自白 “王梦是你亲姐姐。”丛明晨看着王挺,不肯错过他脸上一丝变化,“你举报自己亲姐姐杀人,有没有想过,对她是什么后果?” “会枪毙吗?”王挺脱口道,“两条人命的话。” 丛明晨喉咙一痒,没忍住,打了个嗝。由此,之前累积的对王挺的心疼和亲切顿时消弭,还觉得自己很蠢,不然何以会觉得跟王挺合得来?眼前这个分明就是变态!而她竟然觉得自己跟一个变态有共鸣,难道不蠢、不可笑吗? 可王挺却说:“姐姐她被坏人盯上了,他们不会放过她。” 言外之意,他这么做,是不得已。 而且,仿佛知道丛明晨对他的看法正在改变,所以说话时的语气格外无辜、忧伤,让人不忍责怪,令丛明晨下意识想:果然有难言之隐。但下一秒又清醒过来:王挺举报王梦杀人如果坐实,王梦就不只是徒刑,而真的有可能被枪毙。如果是那样,那跟坏人不放过她的结果有什么两样?所以王挺这句解释根本没有道理,完全是狡辩! 既然是狡辩,清醒状态的丛明晨就不会买账。 可王挺又说:“骆马湖水很深,姐姐说她无论如何躲不掉。所以我们两个人里,她一定要保我。她要我,也无论如何要保我自己。她说我还没有出人头地,没有替她和爸妈争气。她还说如果我不听她的话,就对不起爸妈,也对不起她这么多年护着我。她让我务必要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活着,我答应她了。” “你答应她了?”丛明晨重复他的话。 ??“是,我答应她了。” 王挺点头,机械又艰涩地说:“所以我按她的要求,举报她杀人,以此来邀功,争取宽大处理。”说完这句,眼里已经泛出泪光,在冷白的灯光下闪闪发亮。而他泪光后的眼神更显难过。“很恶心是不是?可姐姐说我欠她的,必须这么做。她还说以后只有我一个人,不能再任性……” 终于滑下两行泪,王挺赶紧以手扶额,边挡边擦。 丛明晨忍不住心软。很明显,这决定对王挺并不轻松。他举报的那个,毕竟是他亲姐姐,是他父母离世后唯一活着的亲人,又对他那么好。他这么做,一定也是忍受了极大煎熬,被逼到绝境没有办法的办法。毕竟人非草木,谁能轻而易举做到大义灭亲?既然她不行,又遑论受惠姐姐十余年的王挺? 所以明知不应该,她心里还是对王挺生出同情。 她想,这对姐弟着实不易。王梦自愿牺牲,固然伟大。而身为弟弟的王挺,何尝不是忍辱负重、身背枷锁,艰难地活着呢? 丛明晨替王挺伤感,而罗浩却不为所动。 “好。”他说,简洁有力,自然而然地结束丛明晨的审讯,重新接过主导权。然后又命丛明晨调出医院和冯鲸家的监控视频,依次放给王挺看,问他:“这上面的人是你吗?”王挺供认不讳。 丛明晨的视线却没法离开视频里的那个长发女人,王亭亭。 尽管知道王亭亭就是王挺,但她还是没有办法将王亭亭和眼前这个忧郁又无辜的男生对上号。王亭亭变态又无聊,尤其在医院电梯里,对着镜头摆出那个摇滚手势的时候,眼神很不友善,甚至可以说邪恶。 可王挺却满脸无辜,而且是那种——被人欺负了也只会忍着,没勇气自己反击的样子。另外,他身上挥之不去的那种忧郁,丛明晨感觉,就好像一层罩子,把他关在精神的世界里出不来。她很难想像他会对外界表现敌意,尤其是视频里那种恶意。 反正他不像是那种人。 不过,经过前面王挺说他姐姐杀人的事后,丛明晨已经不太敢相信自己的感觉。感觉这种东西,虽然强烈,但有的时候并不可靠。尤其碰到操纵人心的家伙,更是危险。 问完王挺的口供,罗浩向小马村留守的警察下了一个命令。 接到命令的手下很快对王挺赵波澜藏身的那家院子动手,并不负众望,从那棵木芙蓉下挖出一个铁质月饼盒。盒子里,正是王挺说的断手。 断手被马不停蹄地往回送。 而与此同时,王梦也在王挺之后,被带进审讯室。 这次再见王梦,丛明晨感觉她明显轻松许多,无论表情还是动作,都流露一种尘埃落定、卸下所有防备的状态。以致连眼神都和善很多,看到丛明晨,甚至还用轻松诙谐的语气调侃她:“好久不见啊,小美女!” 丛明晨皱眉,对王梦故作轻松的语气很不适。毕竟王挺才说了那么沉重的话题,她应该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 而王梦像是对她心里所想全然不觉,进一步逗她:“怎么,不喜欢我叫你美女?也是,美女都不喜欢别人这么叫,怕被叫俗了,理解理解!既然这样,那我叫你小丛警官,这么叫你喜欢吗?” 丛明晨低头道:“我是警察,不是警官。” “那……” 王梦还要再说,被罗浩打断。他不想听她们纠结称呼,开门见山地说:“十年前的案子王挺已经交代过,断手我们也挖出来,正在往回送。现在你可以说说冯大石的案子了吧?” 丛明晨心想:原来她放假离开好几天,师父还没撬开王梦的嘴。 王梦眼睛看着罗浩,听到弟弟的名字,脸上自然而然流露出关切之情,毫不掩饰。“所以你给他记立功了吗?”她直言不讳地说,“无论如何他不能坐牢,你不答应我这一点,我没办法配合。” 罗浩道:“怎么判,需不需要坐牢,那是法院的事。不过我答应你,我会全力给他作证,材料里也会写明他的立功表现。相信法律会给他一个公正的判决。” 听到罗浩一本正经的回答,王梦无奈地苦笑出来。 丛明晨遂明白:之所以没有撬开王梦的嘴,是因为后者正拿案子的事情与罗浩谈判,力保她弟弟王挺。她这么做,以姐姐来说,确实仁至义尽,上不愧天,下不愧地,就算以后到了地下见到父母,也能挺直腰板没半点心虚。 只是,丛明晨不明白的是:不立功,王挺至多坐几年牢;而她被举报杀人一旦坐实,面对的甚至可能是生命被剥夺。难道在她眼里,她自己的性命,还没有她弟弟坐几年牢重要? 对于王梦的反应,罗浩没有多话,而是径直坐下,一边点烟一边道:“还是替你自己考虑考虑吧。两条人命都往自己头上揽,你该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丛明晨被师父说中心里所想,深以为然,也赶紧跟着坐下,却听到王梦满不在乎地说:“大不了一死呗!” 大不了一死? 她说得可真够轻松的。丛明晨暗暗咋舌,对王梦的“大无畏”深感佩服。而接下来,王梦也不负她望,将“大无畏”精神发扬到底,事无巨细地坦白了她杀害冯大石的过程。 据她交代,将石波派来d市见黄毛后,她不放心,暗中跟了来。跟来d市后,果然发现王挺跟他在一起,于是对石波的不爽更盛。之后她见石波威胁冯大石,言辞激烈,更不乏杀人要命的狠话,于是决定加以利用。赵波澜走后,她故意约出冯大石,并在临河路埋伏,一待他经过,立即下手。 “我杀了他之后,便转移到石波的车上。我想前有人证,后有尸体,你们警察再没用,他这杀人罪也该坐实了。哪晓得那家伙进来几天,居然毫发无损地又给放了出去!” 王梦气愤地说:“那时我便知道他小子不干净,后来果然,第二天就跑去见了放风筝扯线的那位!” “放风筝扯线的那位”,自然就是魏勇。 丛明晨头回听到这种说法,很新鲜,不过细想想,赵波澜之前算是魏勇的线人,可不就是他手里放出去的风筝吗?只是,恐怕连魏勇自己也没料到,赵波澜会跟他翻脸,要自断其线,随冯鲸而去。 “我跟了他那么久,可算是把一切都弄清楚了。这家伙既然敢骗我,就得想到有这一天。”王梦恶狠狠地说,“你们警察不动他,我可没那么好脾气,赶在他最得意忘形的时候撞上去!我撞得不轻,本来是想送他们俩一块上西天的,只是没料到命大,一个都没死成!” “人没死,你就没想再动手?”罗浩冷冰冰地问。 王梦懊恼地说:“怎么没有?要不是我弟把他从医院救走,我早杀他一百回了!” “救?”罗浩确认,“你是说,王挺把赵波澜从医院掳走,不是绑架,是要救他?” “那家伙鬼迷心窍!”王梦一拍桌子,不看对面二人,低头盯着自己的脚生闷气,好像王挺救赵波澜很丢人似的。“他爱喜欢男的还是女的我都没意见,可偏偏追着一个不鸟他的……人家有心上人,想着守着护着,比他妈韩剧还感人!你说我弟他……他掺和里面算什么事?丢不丢人啊?依我说,就该躲了那王八羔子,永绝后患!” 看来“王八羔子”,也是赵波澜。 丛明晨听她话里夹枪带棒,很膈应,但还是忍着膈应问她:“这么说,你很讨厌赵波澜?” 王梦咬牙发出一个“哼”来,意思不言自明。 丛明晨咬着嘴唇,向罗浩看一眼,然后又凑过去问王梦:“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替他,把他的仇人灭了?” 83较量 “那是因为,”王梦嫣然一笑,“我以为,尸体和凶手双双送到眼前,那种情况下,再无能的警察也该知道怎么做,而你们……” 丛明晨并不意外她会这么说。 赵波澜的后备箱里放着冯大石的尸体,如果凶手不是他,那必然是被人陷害。王梦既然自认凶手,那这套说辞早晚都会来。所以她不意外,反而以一种占上风的口吻抢道:“而我们恰恰不是你口里那种无能的警察!我们坚持找证据,而不是像你以为的草菅人命!” 她说得理直气壮、慷概激昂,好像完全忘了当初罗浩放赵波澜时她是怎样抱怨的。 王梦看着她,面孔冷静而眼神意味深长,像是正对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警察生出新的看法,所以用某种具有穿透力的目光打量她,看她的里面。 丛明晨被盯得很不自在,心里却不无得意。因为,不管怎么说,王梦是骆马湖上老谋深算的角色,能被她这样打量,可见自己并非无能之辈;至少刚才那几句说得正中要害,以致令王梦刮目相看! 她年轻气盛,心里的得色不经掩饰地体现在脸上,更进一步向王梦道:“我猜,你就是知道我们不无能,早晚会查到你们姐弟头上,所以才匆匆找到魏勇跟他做交易,以便为你弟弟王挺谋求后路,要不然也没有今天的局面!” 王梦不出声地向她一笑,然后转头望向罗浩,等他反应。 丛明晨看她败下阵来,更得意,尤其余光瞄到师父在看她——罗浩那个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丛明晨一度想,他那样的人,被砸到脚十有八九都不会吭声;所以这会儿既肯赏脸往她这边扭头,可见对她这个徒弟相当赞赏。 因此,她微挑下巴,向王梦道:“我说得没错吧?” 王梦不答反问:“你听谁说的?” “那你别管!”丛明晨露齿笑,自以为占了上风,“我当然有我的路子。” “你的路子?”王梦鼻子里“哼”一声,不留情面地点破:“是石波告诉你的吧?” 丛明晨吃惊对方竟然会知道。 王梦继续道:“那小子向来油腔滑调,尤其仗着副好皮囊爱骗人!中招的十之八九都是你这种小姑娘,花痴到猪油蒙心,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我哪有!”丛明晨嘴硬,但到底心里虚,没忍住往罗浩那边看。 见罗浩眉头皱起,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心里更虚,脑袋里高速运转,想:师父在想什么?难道赵波澜说得不对?又或者……正被他说中!师父已经知道王梦和魏勇的交易,只是不肯告诉她。可,如果只是她猜到的这些,为什么不能告诉她呢?难不成师父也…… 她正得意到兴头上,被王梦一激,方寸大乱,一通猜测,全无逻辑。 糟七糟八地想了几想,心里更乱,眼皮突突地跳,不得已抬手挡住,却听王梦说:“不过他这回说得对!”马上又放手下来看她—— 只见她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仿佛将她的得意和尴尬全看进去。而眼里那抹笑意,更直达她内心,将她心里的猜测和不安也看个透。末了,她还故意拿腔作势地逗她:“我卖了几个名字给他,他答应保我弟。怎样,还算公平吧?” 丛明晨心中大乱,应激做出全副武装的脸来,轻易不肯再开口。 “好了。”伴随着罗浩开口,他的身体也向前正了些,刚好将屋里不断聚拢的不安气氛驱散。等丛明晨和王梦二人的注意力被他吸引,更不苟言笑地说:“你杀冯大石的凶器呢?” 王梦一愣。 丛明晨也一惊。 刚才围绕着赵波澜说了半天,她早把冯大石的案子默认为完结,此时听师父提到凶器,才想起还有个这么重要的证物没有问。 亏她和王梦一阵拐带,师父竟然还没把重点忘了,不愧是她师父! 由师父这一问,丛明晨心里顿时有了主心骨,不再为被王梦击败发窘,而是双目炯炯有神地盯向王梦,看她怎么说。 王梦做个深呼吸,镇定心神后方道:“我捡了根网线,勒死冯大石后,便一道扔进了车里,但后来往石波车上转移尸体时留了下来……” “在哪捡的?”罗浩步步紧逼。 “就那旁边……那河边就是个垃圾场,什么都有——”像是忽然想起多说多错的道理,王梦突然住了嘴,一顿,改口道:“那东西应该还在我车上,就是我弟这些天开的那辆,他向来管开不管收拾,你们不妨去找找看。” 到这一句,又恢复了镇定,不急不忙地看着罗浩,眼神很定,透出心里颇有几分主意。 罗浩也不动声色,暗暗地打量她。 事实上,王梦口里那根网线早就找到,也确实是在王挺开的那辆、登记在王梦名下的车上找到的。东西已给老郑比对过,确认与勒死冯大石的凶器一致。只是,那上面并没有冯大石的皮肉组织,却留有王梦双手拇指、食指、中指的指纹,清晰而完整——恰是因为太过清晰和完整,才引起罗浩的怀疑。 王梦对冯大石,以体力来说,并没有绝对的优势。纵使她攻其不备,创造出一个先机,但要活生生勒死冯大石,也绝非轻松。所以在两人的搏斗和挣扎中,留在网线上的指纹必是乱而重叠的。按情理来说,她是很难在网线上印下完整而清晰的指纹的——除非刻意为之。 所以罗浩才要出其不意探探她的口风。 而王梦并没有应对得很好,尽管她的供词逻辑清晰,仿佛没有破绽。但她的破绽不在供词上,甚至不在她的那一愣上——罗浩问得突然,她愣是注意力的问题,是人之常情——是她的强装镇定让罗浩觉得她心虚。他见多了犯事甚至杀人的,于细节上想不起来并不稀奇,甚至是常有的。 所以像她这么紧张此种遗忘的,以罗浩的经验,必定有妖。 尽管王梦在对弟弟的袒护、甚至与魏勇的交易上都如此坦诚——或许正因为这种坦诚,反而让罗浩直觉到她有更重要的东西要掩藏。 而现在,罗浩几乎可以断定:她的掩藏,究根结底,还在她亲弟弟王挺的罪责上。 魏勇来,并没有隐瞒他和王梦的“交易”。警方确实需要王梦提供一些内幕,骆马湖水深,像王梦这样深谙其道的,不多。至于王挺,“如果不是杀人放火的事,可以松他一下”——这是魏勇的原话,赵局长要他照办,尽快把冯大石的真凶查出来。赵局甚至暗示,如果不是王挺,省厅“抓泥鳅”行动会方便很多。 罗浩明白赵局的暗示,但他并不想盲从。 哪怕冯大石的死无人惋惜,连他亲生女儿也没说过一句揪出真凶、昭彰正义之类的话。但他还是不想随便安一个真凶,即使王梦坏事干尽,且已经背负一条人命在身。 他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也牢记他的师父给他的告诫:警察,可以不主持正义,但务必要揪出真相! 在丛明晨的岔开话题后,他终于找到机会,从得意忘形的王梦那里得到一点“真情流露”。 而这之后,罗浩深知,王梦必已恢复铁桶一块,他要再问什么,都不能急在此时。 所以,很突然又很轻松地,他改换话题道:“还是说说姜艳吧。” “姜艳?” 王梦做好了防备,却不料对方突然把话题转到姜艳身上。她一边不以为意地摇头,表现姜艳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不值一提;同时在心里考量对方是不是在挖什么坑,以及姜艳身上有没有会把她,尤其是她弟弟,牵扯进去的麻烦。 经仔细考虑、确认无虞后,她才放心地摆出不屑和轻佻的表情,故意打趣罗浩:“罗队长对那女疯子有兴趣?看不出,原来您好这口!” 丛明晨眼睁睁看师父被取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按理来说,罗浩刚刚问到凶器,王梦也很配合,他应该继续追问她人命案的事才对。怎么会话题一转,拐到姜艳的身上来? 何况姜艳的事,王梦上次已经交代过——不管王梦捡也好抢也罢,都不足以与她身上的人命大案相提并论。所以她是真搞不懂,罗浩为什么要在这个当口重提姜艳,难道他又发现了什么? 丛明晨聚精会神,听罗浩耐心道:“说说吧。” 因为说姜艳的事不用重重防备,王梦难得轻松,抖着腿,语气轻快地说:“那女人脑子不好,骆马湖什么地方她不知道?竟然敢带着大把现金到处晃,摆明了来上供嘛!我说真的,她那个样子,我们不接待,也会有旁人排着队招呼。至少我们没要她的命,没让她吃什么皮肉苦。你看,落到那个什么姓骆的手里,可不是遭了大罪吗?” 罗浩问:“她没告诉你们,她带那么多现金去骆马湖干什么?” “不就是去找那个姓骆的吗?”王梦反问,手指在椅子扶手上画圈,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显得意味深长,另有所指似的。“新闻里说那位祸祸了她女儿是吧?但那个女人疯疯癫癫,不说找对方报仇,反说钱是给那位准备的,要请他去杀个人……” “杀谁?”丛明晨紧张地问。 王梦看看她,语气平平地说:“冯耀阳。” “冯耀阳?” 丛明晨大惊,探身问:“她还说了什么?” “她……”王梦扭头看向身后墙上的电子钟,对着那上面闪烁的红字说:“这个点儿,那手是不是该到了?” 84雷满 十月五日,天大晴。 丛明晨坐在时尚天街中庭广场的台阶上。 台阶很阔,很多层,一圈一圈向上延伸,围成由大渐小、由低到高的同心圆,同心圆的最中间是座巨大的太阳鸟——冯氏集团的标志——形雕塑喷泉。 因为正值十一假期,喷泉马力全开,水声哗哗,据说到了晚上还有灯光表演。但即便没到晚上,此地也是游人如梭,不时有逛累了的走到台阶上,就地坐下,身旁放着大包小包,歇脚的同时不忘谈笑风生,更以喷泉为背景拍照打卡。 丛明晨正在等人。 对方已经迟到,但她并不着急,反而饶有兴致地盯着正对面a座商厦的后门——虽是后门,又是长假后半段,但是购物逛街的行人进进出出、络绎不绝,一点也不见少。之前在电视里看过厉害的警察都喜欢观察人,所以她正趁这个闲暇,学着他们,通过进出行人的衣着打扮,以及与同伴的交流、表情和身体语言,猜测他们的职业和关系。老实说,还挺有意思。尤其作为一个人时的消遣,相当够格。 只是,没玩多大会儿,她的注意力就被不知道被哪位客人带来、正好落到她脚边的一枚梧桐叶吸引去。 叶子还是绿的,当然不是鲜绿,但也绝没有泛黄的痕迹,只叶柄尾端有些干,颜色略沉。丛明晨捡起叶子,先跟手比,比她手掌大;又拿到脸上比划,遮脸也有余。她仰头,透过叶子看太阳,那绿顿时透亮起来,尤其叶片里的脉络,清晰而晶莹,像从飞机上往下看到的河流,很亮,发着光;而叶片边缘,更像被金线勾过一样,很迷人。 被梧桐叶滤过的阳光晒到脸上,暖暖的。她没忍住,打出一个哈欠,眼角裹泪。于是手肘撑地,被催眠一般懒懒地向后靠去,仰着头,合着眼,进一步感受秋阳。 再睁开眼,梧桐叶已不知去向,但高远的天空和太阳还在,万里无云。天空是蓝色的,但不很蓝,蓝里面发白,像那种时髦的浅色牛仔裤的颜色——她此刻正穿着的那种。她想把天色与自己的裤色比较,但懒得低头,于是抬脚,把腿送到眼前来。然而,还没来得及比较牛仔裤和天空的蓝色是否为同一种蓝,注意力就被脚上的白球鞋半路拦截——鞋子,跟她今天等的人有点关系。 更准确地说,是今天等的人,与她的鞋有关系。 事情要从上次去小马村诱捕王挺说起。那天,丛明晨牺牲了一只鞋。当时那只鞋沾上污物,被她毫不犹豫地甩开,之后与赵波澜周旋,又被他轮椅底下的炸弹吓出一身冷汗……总之,是漫长又惊心的一夜。但好在有惊无险,最终顺利完成任务,所损失也不过一只鞋而已——因为过程太过惊心,而结果又超出期待,所以回d市后,包括丛明晨本人在内,谁也无暇再想起那只鞋来。 直到她莫名收到一个快递。 快递里正是被她甩飞在小马村的那只鞋。鞋子被洗过了,而且不只是简单的清洁,对方应该还对她的鞋做过繁琐且精心的保养。不然她不至于在拆快递的时候,被那只雪白到发亮、还散发出阵阵木草香水味的鞋子惊掉下巴。 同事们也很吃惊。 一开始,大家以为是骆马湖的黑社会搞鬼,后来看到随鞋寄来的卡片时,才反应过来是有人要讨小丛警花的欢心。危险解除,八卦之心便熊熊燃起。众人纷纷咂嘴,表示对这种撩妹手法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再然后,又一致怂恿丛明晨赶快回电,务必要见一见这位别出心裁的追求者。更过分处,他们还拉了一个“催小丛答复送鞋男工作小组”,24小时全天无休、无定时地催促她快去见“送鞋男”,并尽快带来见组织。 丛明晨不胜其扰。 但好在,被同事“关心”的烦恼,并没有完全打消她对“送鞋男”的兴趣。因为,勉强她算见过对方,知道人家长得不赖。而且当时见面那种场景,但凡是个有少女心、英雄梦的姑娘,都不会没有一点想法。 因为给她送鞋的,正是小马村那位帅帅的——拆弹小哥。 虽然他被赵波澜调戏过,而且丛明晨的另一只鞋也在她回d市后的第一时间就进了垃圾桶,但她还是对那位拆弹小哥兴趣满满。尤其是看到留言卡上他的名字——雷满。 这名字很可爱,放在任一个场合都是,但偏偏他在排爆大队工作!排爆大队是拆雷排爆的,他叫雷满,岂不是诅咒自己天天有干不完的活吗?丛明晨很好奇:顶着这种诅咒的、这位叫雷满的小帅哥,他的排爆日常,是不是充满了惊险和刺激? 为避开同事的纠缠,她不动声色忍了好几天,终于在节前最后一天给雷满打电话,约他放假一起吃饭,以作答谢。对方受宠若惊,激动地语无伦次,一连说了好几个“好”;之后却在丛明晨向他敲具体时间时,从九月三十号逐日“不行”到十月四号。 丛明晨一头雾水,被拒绝得信心全无,以为对方根本没那意思,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郁闷得分分钟想挂电话。还好小伙子够机灵,隔着电话听出她的不满,赶紧说明真相。 原来,d市是旅游城市,十一黄金周,游客暴涨。随之而来的,就是安全隐患也大大增加。因此,为了保障城市交通秩序,人民出行安全,整个排爆大队都要待命,守护城市安全。 丛明晨自己也是警察,虽然没有值班任务,但很能理解对方,所以马上郁闷尽散,爽快地答应在对方的轮休日—十月五号见面。更大方地说,如果时间还不行,不见面也没关系,反正她只是想道个谢,见不见面是次要。 只是,听她这么说,电话那头的雷满马上摇头说:“那不行,得见面!得见面!” 丛明晨隔着电话听出他的着急,立时笑了,笑里不乏得意。 再然后,时间一转,就到了十月五日。 十分钟前,雷满已经跟她说了临时有事,会迟到一会儿。所以丛明晨并不着急。甚至,因为今日的天气,她觉得就算被放鸽子也没啥,有这样的太阳晒一晒,什么都不是事。而且正好,她可以学着电视里那些优秀刑警,闹中取静,整理一下连日来的案情。 王梦已经认罪,包括杀害冯大石、诬陷并伤害赵波澜的犯罪动机和犯罪手段,全都供认不讳。而勒死冯大石的那根网线,也在她名下那辆小轿车的后备箱里找到了。凶器上的指纹与王梦相符,且只有她一个人的指纹。另外,虽然事发时视野不清,距离不近,但是临河路周边小区的目击者还是对王梦做了肯定的指认。 也就是说,从警方办案的角度来看,人证、物证、口供,他们都有了。因此对于领导而言,王梦的这两宗犯罪可以说是,事实清楚,没有疑点,没有冤假错,就等着上法院给法官敲锤审判了。甚至,官博也赶在节前最后一天做了通报。 可是,丛明晨还是觉得不安。 但她又说不清这不安到底来自哪里。可能是因为王梦和魏勇的“交易”,也可能是她的过于配合和坦白。甚至,丛明晨隐隐觉得,师父的对她藏着掖着也是一大原因。 尤其是在小马村送来那只断手之后。 那只手她并没有见到,但听现场的同事说,确认是已经白骨化的人手。也就是说,按当地的土壤条件,死亡时间至少在一年以上。至于以上多少,那就需要法医的专业判断了。而且,除了死亡时间以外,手骨的主人身份也亟需确定。只是,因为只剩骨头,身份鉴定并不好做。据同事介绍,单是dna提取就很费劲。 丛明晨能想象那只手骨对刑警队,甚至对罗浩的冲击。让她困惑的是,王梦在已经被砸实那么多重案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自曝? 难道她良知未泯,或者,虱子多了不怕痒? 但是这两个理由,丛明晨都不太能认同。一来,在她眼里,王梦并没有那么高的觉悟,也没那么豁达。二来,虽然王梦和王挺姐弟都突出她的不介意死刑,但世上哪可能有真的不怕死的人,或者亲手送姐姐去死的弟弟?就算有,也不会是他们姐弟俩。 总之,这两点都说服不了丛明晨,王梦的自曝始终是一大疑点。 刑警队不是没问。但王梦好像捕到鼠的猫,故意逗他们,直接放言在刑警队确认死者身份之前,她不会交代任何相关的事情。 丛明晨对王梦没招,所以迫切想跟师父交流。但没想到罗浩也三缄其口,注意力全在那只手骨上。罗浩平日也严肃沉闷,但此时的严肃沉闷更上了一个台阶,初时只是出神不听丛明晨的陈述;到后来,连她的面也不见了,整日待在法医楼,更严禁他们进入。 丛明晨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非常不好。 但斟酌再三,她决定在师父出关之前,不信传言,也不去打扰他。 也正是因此,她才有时间约雷满吃饭。而且在吃饭之外,她也有事情向他确认。 85裙子 丛明晨正想得投入,冷不防看到过熟悉的人影,于是赶紧坐起来看。果不其然,正前那座旋转门旁,一个短发少女正一脸冷峻地驱动自己的轮椅,逆着人流往轮椅坡道处走。 “冯眠!”丛明晨兴奋地挥手打招呼,胳膊举得老高,生怕对方看不到自己。 冯眠身边没有跟人,那轮椅全在她自己的掌控中。听到有人叫,便停了下来,抬头往声音的方向看。可是看到丛明晨兴奋招手的样子却没有作声,也不回应,而是再度驱动轮椅,继续往残疾人坡道入口前进,打算从那下来。 丛明晨吃了冷钉子,却并不在意。因为一来,冯眠本来就是这种性格,说好听点是高冷,难听点就是讨人嫌。她早就见识过,并不介意。二来,把丛明晨的性格往小心眼的方向调一百倍,她也还是不至于跟一个坐轮椅的小姑娘计较,何况还是弟弟的单恋对象! 所以她毫不介意地起身,往冯眠的方向走。 边走,还边对着熟练操作轮椅的冯眠叹气。按理来说,小姑娘脚伤虽重,但到底只是皮外伤,又没有伤筋动骨,这么一个多月养过去,再怎么样也该站起来走路了。老这么倚仗轮椅,时间一长肌肉萎缩,假瘸变成真瘸不说,万一再影响到心理健康……冯眠这小孩可一向以心思重、阴沉极端、不够开朗出名啊! 唉,丛明晨摇头,心想:这么看来,冯家大人还真是不够负责。 刚走到坡道下,手机突然响了。接起来一看,正是雷满。电话里只听他气喘吁吁,又不乏兴奋的声音:“不好意思我刚到!你在哪?” 丛明晨一边描述自己的位置,一边四下打量。结果刚一扭头,就看到自己刚才走来的地方站着个高大利落的小伙子,正背向她打电话,声音隐隐约约从电话外传来,正是雷满。 丛明晨忍不住一笑,明媚道:“你转个身,我在你后面。”一边对着雷满的方向招手。 对面的小伙子果然转身,看到丛明晨,一脸兴奋,边挥手边跑步过来。动作利整,明显是长期受训养成的习惯。有这种习惯的,不是雷满是谁? 可惜还没容丛明晨跟他打上招呼,身后突然传来“呼啦呼啦”的声音。一扭头,正看到冯眠的轮椅冲下来——那坡看着并不陡,但不知道为什么,冯眠的轮椅冲得很快。而且她身上没有保护,轮椅速度这么快,万一倒地,非把她摔出去不可! 丛明晨来不及多想,上前一把抱住冯眠。后者下冲的速度太快,惯性作用下,带着丛明晨一起倒退两步,双双倒地。而轮椅更是直直向前冲出,一路撞上喷泉阶梯,嘭的一声翻掉! 丛明晨被压在下面,虽然后背和胳膊被挫得很疼,但因为担心冯眠,第一反应却是问她:“没事吧?”冯眠有她这个天然大肉垫,能有什么事?倒是她自己,被雷满扶起后,龇牙咧嘴了好一阵。 初一见面就出这种事,雷满很抱歉,围着丛明晨上下打量,不断询问她有没有事,胳膊疼不疼,有没有撞到头,要不要去医院。 丛明晨很感动,自己检查了一下,又活动了一遍,感觉没什么事,就大方对雷满一笑,然后转向冯眠批评道:“你这个小孩,仗着有轮椅就彻底不要腿啦?都一个多月了,别人不上心,你自己心里也没数吗?赶紧站起来走路啊,还真想坐一辈子轮椅不成?” 刚才那一摔,两个人虽然都没有受伤,但多少还是受了些惊吓。所以丛明晨才会着急,一急说话不免就重,显得没有界限和分寸感。 雷满不认识冯眠,不知道她们两人的关系,见丛明晨这样说小女孩,有点意外。但看到女孩不仅不恼,冷淡的脸上还有微微笑意后,便猜到她俩认识,跟着也就放下心来。只片刻,马上又想:她们两人刚才摔得那么惊险,丛明晨一个警察都吓成那样,女孩怎么这么淡定?不害怕吗? 冯眠初时只看丛明晨,后来才注意到雷满的打量,便扭头看他,毫不避讳地说:“你是她男朋友?” 雷满措手不及,被问了个满脸通红,僵在原地。还是丛明晨出面解救:“小孩子瞎说什么?这个哥哥是拆弹排爆的英雄,救过我们,还救过我的鞋,你客气点啊!”然后又转向雷满,指着冯眠介绍:“这是冯眠,是我的一个小朋友。” 说到“小朋友”,还故意对冯眠眨了眨眼睛,仿佛在交流什么秘密似的。 这下轮到冯眠上下打量雷满。雷满被打量得很不好意思,但还是对前者露出笑容,很有拆弹排爆的英雄风范。 丛明晨也借机观察起小帅哥的真容来。 雷满的年龄未知,单看长相,很显小。他长着圆圆的娃娃脸,五官清晰,皮肤很好,很紧绷有弹性,尤其眼皮绷得很紧,显出满满的胶原蛋白感,也把他不算大的眼睛绷出了精神感。反正,打眼一看,就是个很年轻、很精神的小伙子,跟他的身份很般配。 只有一点,丛明晨看他,虽然人高马大的,但却有种弟弟感,很强烈。 都打量完了,丛明晨才想起冯眠单独出现在此地的不合理,忙问她怎么回事。冯眠不答反问,问他们俩来这干嘛。雷满脸又红了,丛明晨赶紧解释,说雷满对她有恩,她要请他吃饭报恩。 冯眠挑了挑眉——她脸上真是难得有表情——显然不相信丛明晨的说法,又打量了雷满一眼,故意似的,反问丛明晨:“你不是喜欢赵波澜吗?” 丛明晨吓一跳,顾不上旁边雷满的诧异眼神,高声镇压冯眠道:“我什么时候喜欢赵波澜了?你不要胡说!那可是有妇之夫!” 冯眠又一挑眉——短短时间内两个表情,真是罕见——冷冷道:“哦,我以为你喜欢他。” “你以为什么以为!” 丛明晨又恼又羞。冯眠这丫头,平常八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现在居然当着雷满的面胡说八道!难不成她看上雷满了,故意来拆姻缘? 意识到再待下去会有危险,丛明晨赶紧问冯眠:“你跟谁出来的?快打电话让他来接你,我有事,不能老陪着你!” 不想冯眠并不理她,自己推着轮椅往前走,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丛明晨没办法,只得跟上去拦住,问她到底要去哪。冯眠被她拽着轮椅,走不脱,只好开口:“你谈你的恋爱去吧,我要回家了。” 丛明晨无奈道:“你回什么家啊你,坐个轮椅能去哪!”一边掏出手机,给陈进打电话。 雷满跟在一旁,好言好语地安抚冯眠。只是,说了两句之后,总觉得小女孩的眼神太过犀利。对比之下,他那些安抚的话反倒显得软绵绵,无力又幼稚。所以,说了两句之后,便被迫偃旗息鼓,不再开口了。同时把注意力转向打电话的丛明晨,指望她能早点解决冯眠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丛明晨电话刚放下,就见陈进从同一座后门追出来。而跑在他前面的,竟然还有丛明阳!那家伙跑得满头大汗,一脸关切,第一眼竟然落到冯眠而非姐姐丛明晨的身上。 身为亲生的姐姐,丛明晨倍感受伤,赶在丛明阳跑到眼前的时刻,一把揪住他后脖领子,仰头训他:“不是说去看姥姥姥爷吗?为什么会在这?丛明阳,你敢对我撒谎,皮痒了是不是?” 丛明阳个子比姐姐高出一头,但却老老实实被姐姐揪后领子,丝毫不敢反抗。不仅不反抗,还赔笑道:“这不是冯眠她有活动嘛,我来看看,就看看……” 及至视线扫到旁边的帅哥,才稍壮了些胆气,追责姐姐道:“你还说跟闺蜜逛街呢,还不是在约会帅哥?咱俩半斤八两,谁也别怪谁,谁也别告谁状,行不行?” “我那是嫌你八婆!”丛明晨不爽地松开弟弟,把冯眠交到陈进手里,才问他:“她有什么活动,怎么一个人跑出来,还说要回家?” “她……”陈进结结巴巴,看着冯眠的冷脸,欲言又止。 丛明阳抢道:“今天是冯眠生日,还是‘糖豆图书馆’的发布会!是冯氏集团搞的,场面老大了!” 说话的时候,丛明阳不停看冯眠,大白牙开开合合,满脸笑意。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是他过生日,那“糖豆图书馆”,也是他的主意呢! 丛明晨看不惯弟弟卖乖,追问陈进:“那她为什么要回家?” 陈进举了举手上的白裙子。众人的视线便跟着看过去,同时注意到冯眠身上暗色系的上衣下裤,心里都明白了八分,只等陈进解释。 可惜陈进不习惯成为焦点,又怕得罪冯眠,好半天没说清楚,只勉强吐出个“曹”、“不愿意”等字眼。好在丛明晨聪明伶俐,又深知内情,第一时间猜到:是曹红卉要冯眠换装,配合活动,穿得正式点,但冯眠偏不配合,所以才闹僵,要回家。 雷满不理解,换件衣服的事情,至于闹到这种地步吗?而丛明阳因为知道冯眠一向避免与冯家人起冲突,也想不通她在这件事上的执拗。只有丛明晨懂—— 当初冯眠初被解救时,身上穿着的衣服——虽然又脏又破,但款式和颜色,的确就是眼前这条裙子的翻版。而且不难想象,当时那件裙子,恐怕也是被要求穿上的。 丛明晨懂,所以更不能说,尤其当着冯眠的面。 她不动声色,接过裙子,团成个球球往旁边垃圾桶一扔,然后爽朗一笑,对冯眠道:“好啦,事情解决了,可以进去了吧?” 86发布会 按理来说,“糖豆图书馆”最初只是冯眠的一个构想,经冯鲸之手,能在业界拿个奖,博点版面,已经很不错了。当然,这是在别人看来。 对于冯耀阳来说,冯眠既然姓冯,唐宫的实际产权又在冯氏手里,那他就不会轻易放过这么一个话题。于公于私,最重要是于他的天马新城,也即钱这个大宝贝上,“糖豆图书馆”对冯氏集团,包括他本人的形象,无疑都大有好处。 尤其,再加上冯眠“天才少女”、“唐宫案受害人”的双重身份,更是话题度满满。更何况,还有冯鲸这个业界备受瞩目的设计新星的加入。 综上所述,“糖豆图书馆”,在天马新城如火如荼的当下,对冯耀阳和冯氏集团而言,简直是大风刮来的好处。冯耀阳忍不住对这个女儿刮目相看。他开始期待,期待她发挥比那晚饭局上更大的作用。他甚至庆幸她躲过一劫,不然哪来冯氏最近居高不下的话题度? 他盼着她能继续发光发热,为他发光发热。 冯耀阳向来是个自负的人。在商场上自不必说,情场得意也是必然。就连他一向引为心痛的没有儿子,也因为冯眠的崭露头角安慰不少。那孩子有个绝无仅有的聪明脑瓜,而这么聪明的脑瓜,全赖他的遗传。想到这一点,他没法不骄傲。只是,那骄傲里总杂着一点痛,一点可惜,一点遗憾。 遗憾在于,她是个女的。 冯耀阳一生孜孜以求,不过两件事,一是钱,一是儿子。钱他有了——当然还不够,钱哪有够的时候?至于儿子,他努力了大半生,叫爸爸的数之不尽,但儿子,依然是零。冯眠的脑子很好,是他理想的儿子的样子。可惜她不是儿子。 罗丽肚子里那个倒是——那是他努力到现在,绝无仅有的一个。只可惜罗丽一直在icu,随时有挂掉的风险。她挂掉没关系,但连累到他儿子,就绝对不能接受。另一方面,他也担心,植物人罗丽,能给他生一个什么样的儿子?万一天生畸形、脑子不行,甚至根本活不下来呢?这些他不能不考虑。 正因为要考虑这些,冯眠才不能丢。 至少现在不行。 虽然他看出她像一根刺,扎进来不光为生根,还为不让他好过。但谁让他得罪她在前呢?还是刚才那句话,除了性别,他对冯眠没有意见,包括她的心机手段和睚眦必报。这是一个成功商人必不可少的素质。除了性别,冯眠真是跟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但偏偏性别,是他最在意的。 那丫头的大方向他能猜到,但她具体怎么执行,他拭目以待。 商场上驰骋这么多年,做生意已经难不倒他。他只靠惯性,甚至只靠钱,就能生出钱来。也就是说,挣钱这件事虽然重要,但于他,已经到了不用费脑子就可以做到的地步。所以他现在有精力,关心一下挣钱以外的事,比如这个特别像他的孩子——曾经被他推入火坑,却靠自己爬出来,然后不动声色回到他身边的这个孩子。 炒作“糖豆图书馆”的第一要义,当然还是挣钱。提升冯氏集团和他自己的形象是挣钱,打造冯眠“天才少女”的形象也是。外人买“天才少女”的账,就是买冯氏集团,买他冯耀阳的账。 这个账,他算得清,所以愿意再给冯眠的“天才少女”这个身份加一道金边。 “糖豆图书馆”就是这个金边。而这个金边,必须跟冯眠结合在一起;跟冯眠结合在一起,就是跟他冯耀阳,跟他的天马新城结合在一起。这是比花多少钱、找多少水军、请多少明星,都更有效果的广告。 所以他重金投入,亲自督办,赶在冯眠生日这天,在时代天街他自己的地盘,举行这个盛大而史无前例的发布会。 丛明晨一行,护送冯眠,来到b座一楼大厅“糖豆图书馆”发布会的现场。 现场人很多。人群中间,搭建有糖豆图书馆——当然是设计稿——的等比例模型。材料据说与实际建筑中将使用的一样,即模型中使用的砖、玻璃、木材等,全都完美还原了计划于元旦前后落成的糖豆图书馆本馆。甚至在设计稿中被引为亮点的那两棵穿屋的梧桐树,也以同样的方式,呈现在发布会现场的建筑模型中。 整个建筑以“打造专属儿童的健康私密乐园”为核心设计理念,所用均为绿色环保材料。 在设计中,图书馆采用全落地窗的结构,内部分为公共阅览和健康教育两个区域,各有一颗梧桐树陪伴。 阅览区很容易理解。至于健康教育区,则被分割成多个圆形的半开放空间。这些小房间是由竖直间隔排列的方木围成,与整个空间形成连通。同时,在这些空间里设置可收放的隔音帷帘。一旦放下,则可形成隔音、保密的独立空间,以供心理咨询、主题教育、现场教学、小范围分享等多种用途使用。 整个建筑最特别的地方在于,结合图书馆的受众,最向阳的那部分落地窗的玻璃都是特制的。这些玻璃上绘有各种图案,包括鱼、鸟、树、卡通人物等等。甚至,本次发布会的其中一个流程,就是向全市小朋友征集画稿,入选者会做在真的图书馆玻璃上。 丛明晨一看到现场的玻璃,马上想起冯鲸家的花窗。她感觉,那就是冯鲸未能如愿的童年,是一直活在她心里的那个小朋友——冯小鱼最初始最温暖的梦。 以冯鲸的经历,内心还能保留这样温暖的一块,真的很不容易。 丛明晨想到赵波澜。虽然那家伙老是吊儿郎当,不正经。但冯鲸能有今天,恐怕也少不了他的陪伴。陪伴可以不在身边,而是在冯鲸心里——那里一定常有赵波澜的一席之地。 发布会的嘉宾清一色是女性,除曹红卉、冯眠、冯鲸之外,还有一些市妇联的领导,以及一位本地女星。主持人也是位女性。 发布会一开始,主持人就先播放起冯氏集团的宣传视频。视频之后冯耀阳出镜,先是介绍了冯鲸、冯眠、糖豆图书馆和唐宫案的一些渊源。之后说现场除了实物模型之外,还引入了最先进的vr、ar技术,可以让观众在发布会现场感受糖豆图书馆的实际氛围。 丛明晨正要吐槽冯耀阳剧透,就听后者说起现场只有女性嘉宾的原因。 原来,这是他刻意安排的。他以为,女性是儿童的天然保护者,“糖豆图书馆”的提出者和设计人都是女性;而发布会的全员女嘉宾配置,更能契合儿童教育这个项目的性质。 现场响起一片掌声,丛明晨却直皱眉头。她不认同冯耀阳所谓“女性是儿童的天然保护者”的说法。在她看来,冯耀阳这么说,分明是带头推脱身为父亲对子女的责任。 不出她所料,对于冯耀扬的“好心”,前排冯眠和冯鲸,甚至连曹红卉也显得无动于衷,并不领情。 冯眠被安排在曹红卉旁边,还坐在轮椅里。在一堆光鲜亮丽的女性之间,显得尤其格格不入。这不仅是因为她一身暗色系、款式也不够正式的穿着。更主要是,表情太冷漠,就好像她很憎恨这个项目似的。 丛明晨看得直摇头,小声跟弟弟嘀咕。说以冯眠的性格,估计就连她巴结人的时候,还改不了这副死人表情。丛明阳很不给姐姐面子,当场反驳说以冯眠的能力和性格,根本就不会有她巴结别人的那天。 丛明晨翻了个白眼,心说:远的不提,冯耀阳就是冯眠现阶段的巴结对象。 雷满看他俩说小话,主动凑过来问。丛明晨大概说了下冯眠的情况,然后指着旁边的冯鲸,问雷满认不认识。雷满当然不认识。丛明晨一脸调皮地说:“上次小马村那个赵波澜你还记得吧?那是他老婆。” 雷满左凑右挪,寻找最佳视角观察冯鲸。 丛明晨忙拍他,怕他动作太大,引起冯鲸注意。但没想到,冯鲸没觉察,反倒是冯眠向他们这边看过来。丛明阳马上招手。冯眠的视线却不看他,而是冷冷地从雷满和丛明晨脸上扫过去。 丛明晨还不觉得什么,雷满却感觉背上正在生刺,忍不住抖了抖肩。 “说起来赵波澜,”丛明晨不受影响,继续她的话题,“上次在小马村,你给他拆弹,他跟你说了什么?怎么大家都传……嗯,他到底说了啥?” 雷满急于摆脱冯眠的眼神给他造成的不适感,很配合地答道:“没什么,他就是让我不要担心。” “就这?”丛明晨不相信,“大家都说他调戏你?” “这你也信?”雷满脸微红,虽然笑着回答,但显然对这个玩笑并不舒服。 丛明晨见状忙道歉,挠头道:“我只是奇怪,他为什么跟你说不用担心。你不知道,你去之前,我跟他在一起,看到那个炸弹的时候都快吓死了,他就没跟我说过‘不要担心’。” 这话说得有点暧昧,雷满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摊摊手,做个无奈的表情,表示他也不知道。丛明晨不死心,又问起那颗炸弹的破坏力、引爆机关之类的。这倒是雷满的专业,所以马上为她做起详细解答。 大意是,一来那个炸弹的威力确如赵波澜所说,并不大;二来,以那颗炸弹的引爆装置来看,除非故意引爆,它本身并没有误爆的风险。 也就是说,赵波澜那么说,很可能是他知道装炸弹的人并不想让他死,那颗炸弹只是用来吓唬人的。 “真的?”丛明晨又确认一遍,看到雷满点头,才算信了。 但随后又点着自己太阳穴,自言自语道:“可是,为什么呢?” 87不在场证明 丛明晨想,以赵波澜那天的反应,他应该是早就知道有炸弹,而且相信不会伤到自己,所以才能那么淡定,一直跟自己东拉西扯。那么那个炸弹的作用,并非为了炸人,而只是吓唬人,也即拖延警方,从而让王梦和王挺有足够的时间交换信息串口供。 那是不是说,冯大石,其实是王挺杀的? 他们串供,就是要把这个罪名移花接木,换到王梦头上。对此,王梦给出的她的杀人证据是凶器,也就是,在王挺一直开着的车子——跟他的手机一样,登记在王梦名下——后备箱里的那根网线。 而那根网线,现在看来,正是问题所在。 换位思考,如果丛明晨是王梦,那凶器——如果只是一根网线的话——应该第一时间毁掉,或者抹除痕迹,而绝不会光明正大地丢到自己车子的后备箱里,一放二十多天。 而且,后备箱里除了那根网线,再找不出其他与冯大石案有关的任何东西。尸体毛发、皮屑,甚至冯大石鞋底沾到的工地上的土,都没有。行事如此谨慎,怎么唯独会在凶器上留下那么整齐的指纹,而又不把凶器毁掉呢? 所以怎么看,那根网线都很有问题。 而作案现场如此干净,反倒更像另外一个人的风格——王挺。他之前化妆成王亭亭潜入医院和冯鲸家的时候,都戴有口罩和手套,可见是个很谨慎的人。如果冯大石是他杀的话,似乎的确能做到杀人移尸而不留痕迹的程度。 有没有可能,丛明晨大胆猜想,所谓凶器,根本就是假的? 可是,她又想,如果真把这些话说给师父,他肯定会向自己要证据。可是,那根网线,确实与冯大石尸体脖颈上的勒痕一致,又有嫌疑人王梦的指纹。要证明它是假的,根本无从入手。至于怀疑王挺,那就更难了。因为一直以来,王挺不是没有嫌疑,警方缺的,从来都是证据。现场没有他的痕迹,他又有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 丛明晨顿住,心想:以王梦派人在赵波澜轮椅底下安炸弹,而他丝毫不担心的情形来看,他们俩的交情,应该比警方知道的还要深。那么,有没有可能,小马村的串供,不止在王梦王挺姐弟之间?会不会,赵波澜替王挺做的不在场证明,也是假的? 因为王挺说案发时他一直与赵波澜在一起,按照程序,警方询问了赵波澜。 他的说法与王挺一致,即自八月二十九日离开骆马湖后,一直与王挺在一起。当晚威胁冯大石后,也是与王挺一起返回住处。冯大石遇害时,即三十号凌晨一点钟左右,他们俩正在住处打牌。所谓“住处”,是实际老板为王梦的一家美容院。而店员也确认两人当晚都住在店里。所以这口供,表面看来并没什么问题。 可既然是这样,为什么第一次进警局时,赵波澜宁愿被冤枉杀人,也不搬出王挺来做不在场证明呢? 甚至,在丛明晨收到王亭亭的短信以前,他一直都没有透露过半分关于王亭亭或者王挺的事。如果王挺真的那么清白,他有什么顾忌,要对这个人的存在只字不提? 这么想的话,赵波澜为王挺做的不在场证明,的确站不住脚。 另外,当警方问他如何知道冯大石纠缠冯鲸的事时,赵波澜的解释是: 冯鲸的事情,他一直都有关注。这次提前一天来d市,就是想顺道解决一下冯大石的问题。他知道冯鲸办事中规中矩。但对付冯大石那种无赖,中规中矩没有用,非得他这样的流氓出面不可。所以租豪车也好,上门恐吓也罢,都是为对付冯大石。 可既然是替冯鲸出头恐吓冯大石,丛明晨想,为什么要带着王挺一起呢?他明知道王挺喜欢自己,还带着他替去前女友出头,不是故意往对方伤口上撒盐吗?以赵波澜和王家姐弟的关系,似乎不应该这么做。 综上种种,丛明晨觉得赵波澜和王挺在合起伙来撒谎。 可问题还是那句,她没有证据。而师父似乎也没有精力和心情听她解释,更别提帮她分析。 发布会现场的主持人说什么,丛明晨早就听不到了。此刻她一心沉浸在王挺的不在场证明上。王挺一直化妆成王亭亭,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所以,要推翻他的不在场证明,只能在赵波澜身上做文章。 也即,找出事发当日,赵波澜威胁冯大石离开小红宾馆后,到底去了哪,干了什么。 既然他本人不说实话,那为今之计,就只能去查道路监控了。好在赵波澜当天开的车很扎眼,只要监控还在,找出来应该不是难事。 丛明晨还在出神,主持人已经请出vr眼镜,邀请观众亲身体验“糖豆图书馆”的模拟现场。丛明阳第一个举手,跃跃欲试。并在被选中后,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视线不住往冯眠那边看,满脸兴奋。 现场d大的学生不少,貌似是专门组团来给学姐学妹捧场的。丛明阳在d大颇有人气,他一上台,底下立刻鼓掌欢呼声不断,将现场气氛拱上一个小高潮。 主持人很高兴,曹红卉也满脸笑意。只有冯眠还是那副置身事外的冷漠表情。 眼看已进入互动环节,妇联干部也早发完言离场,嘉宾席不再正襟危坐,冯眠便直接推轮椅撤出核心区域。一直来到外围丛明晨和雷满站着的地方。见丛明晨一直盯着台上的冯鲸,直接问道:“你要找她?” 丛明晨抿嘴,慢慢摇了摇头,“暂时还不。” 雷满对她们之间的事一知半解,闻言忍不住也向冯鲸看去。那是个非常职业的女性,高跟鞋、铅笔裙、白衬衫黑西装,长得非常美。而且,尽管涂着红唇,黑色长发也烫成大波浪,但却没有一点惹火的感觉;反而凭借疏离的眉眼,和极少极克制的动作,给人一种清冷,甚至只可远观、不敢轻易靠近的感觉。尤其是在旁边那位妖娆多姿的红衣女郎——据介绍是冯耀阳的女朋友曹红卉——的映衬下。 雷满忍不住想起赵波澜——虽然只见过一面,但这两个人的气质有云泥之别,实在很难相信:冯鲸和赵波澜,竟然是夫妻。 “不是去吃饭吗?我也要去。” 冯眠这话仍然是对丛明晨说,虽是请求,语气里却有不容置喙的意思。令雷满隐隐有些不舒服,视线马上从冯鲸身上收回来。 丛明晨却像毫无觉察,反而一拍脑门,向雷满道歉道:“差点忘了!你想吃什么?我们现在去吧,不然晚了还得排队。” 对冯眠蹭饭的要求,却毫无表示。 但冯眠竟也没有不去的意思。 雷满颇尴尬,他不想让这小姑娘同去。但人家那话又不是对他说的,他没立场拒绝。何况,丛明晨虽然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明确拒绝的意思。他不清楚这两人的交情,不知道小女孩跟丛明晨好到什么地步,心想初次见面,还是不要得罪她的好。 犹豫间,丛明阳已经体验完。仍是用大步,没几下便拨开人群,来到他们面前,满面红光地夸“糖豆图书馆”的构思好、设计好、体验好。丛明晨看他讲,脸上不时露出笑容。 雷满安静等在旁边,旁观者清,他很快看明白:虽然丛明阳是丛明晨的弟弟,但他的路线,却是循着冯眠定的;而冯眠的视线,却不时落到丛明晨身上。 这三个人,还真有意思。 丛明阳正兴高采烈地讲,忽有几个女生凑上来,虽是对冯眠说话,但余光频频扫过丛明阳,脸颊绯红,颇紧张地开口:“学妹好,我们是d大性教育促进协会的。今天特地来参加你们这个发布会,刚才听了主持人的介绍,觉得‘糖豆图书馆’特别有意义,设计得也好……” 几个人都认真听,尤其丛明阳,眼神赞许,且不时点头附和,发出“的确”、“没错”之类的声音。 在他的不断点赞下,说话的女生脸越来越红,嘴皮子逐渐不太利索,但仍坚持说道:“所以我们……想请学妹一起合个影,一起推动正确的性健康……理念的传播教育。” 终于说完,马上抬头看丛明阳,羞涩又期待地说:“可以的话,丛师兄也一起吧。” 丛明晨憋笑,看丛明阳大方点头:“当然当然,这是好事嘛!”但说完马上低头征求冯眠意见,唯恐答应得太快,唐突了后者。丛明晨也看冯眠,怀疑她不肯配合。 但没想到,冯眠竟然点头了。 几个女生马上兴奋地把手机塞给丛明晨,簇拥着寻找最好的站位。挨丛明阳近的喜笑颜开,被隔开的就不免有些失落。 丛明晨拍完一张,又把无所事事的雷满推进去,笑道:“国庆大促销,买一送一,送你们一个帅哥!” 女生们心思被说破,全都脸红起来,但看雷满也很帅,马上又雀跃,紧着给他安排位子。雷满挠挠头,到底盛情难却,红着脸跟女学生们拍了照。 丛明晨屈膝拍照,笑得眉眼弯弯。 88生日宴 因为雷满晚到,且又在“糖豆图书馆”发布会耽误了许久,午饭饭点早就过了,而又没到晚饭的时间。所以按理来说,这个时候不会有被蹭饭的危险。可没想到,冯眠竟主动提出要跟他们去吃饭。而冯眠既去,丛明阳也势必要跟着。 雷满正担心这顿饭会变成聚餐,突然听丛明晨问冯眠:“今天不是你生日吗?你确定要跟我们去吃?” 雷满刚要有些小期待,就听冯眠答道:“不是生日,只是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 “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不就是你的生日吗?” 因为着急,雷满脱口问道。冯眠仰头看他,虽然姿势处于弱势,但表情眼神仍带有压倒性的气势,而且懒得解释似的,霸道说道:“反正不是我的生日。” “算了算了,一起吃一起吃。”丛明晨见冯眠对雷满有敌意,赶紧出来打圆场。然后又指着曹红卉的方向,对冯眠道:“前提是,她得同意。” 冯眠倒听话,由她推着往曹红卉那边走去。 雷满在后面看得直皱眉头。丛明阳有些尴尬,解释说:“她性格有点孤僻,对我姐与众不同,是因为当初是被我姐救的。” 雷满不想丛明阳为难,装作理解地点头,但还是对冯眠心存芥蒂。身为警察和帅哥,他极少得到别人,尤其是小孩子的这种敌意,所以并不能马上习惯。 曹红卉许久未见丛明晨,见她推着冯眠过来,马上眉开眼笑地打招呼,表现得像久别未见的老熟人,相当热情。 可在听了她要带冯眠一起去吃饭的打算后,马上皱眉,一脸为难地说老冯在五星级酒店给冯眠准备了生日宴,晚点要邀请冯鲸等人一起赴会的。完了又周到地说,既然小丛警官在,不如晚上一起去给冯眠过生日。 又不给人留话口地,说起冯眠怎样对她与众不同,打开了冯眠的心之类的恭维话。 冯鲸显然不惯于这样的场合,听到曹红卉热情洋溢的恭维,马上皱眉走开了。 丛明晨婉拒了生日宴的邀请。而冯眠也马上开口,说晚上她会去,又看着丛明晨强调:“她会送我去。” 曹红卉知道冯眠的性格,一向不会拗着她来,又见她保证晚上会到,便更放心。反正只要冯眠准时出现在生日宴上,那她就能在冯耀阳那交差。至于别的事情,她还真不想牵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一直是她的行事准则。而冯眠既然说丛明晨会送她,那她就更放心了,毕竟对方是警察,不会言而无信。 所以,当下她也跟冯眠一样,以期待的眼神看向丛明晨。 丛明晨还没整明白这差事怎么落到自己头上的,就在两人的期待目光中缴枪投降,应承了下来。 一直到辞别曹红卉,跟大家一起坐到餐厅的方桌前,才后知后觉地望着冯眠说:“不是还有陈师傅呢吗,为什么要我送你?” 丛明阳和雷满已经在点菜,冯眠小口喝着自带的汽水,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丛明晨挠一挠头发,又甩一甩马尾,叹气道:“算了算了,我就当日行一善吧。” 没想到这顿饭竟然吃得颇久。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相当朦胧。结了账,丛家姐弟与雷满分手,然后开车去送冯眠,目的地是本市最高档的那家五星级酒店。 酒店在老城区,周围都是名胜古迹,还有一些特意做成民国特色的街区。而号称“云端”的餐厅,位于酒店第47至49层,因为吃饭的同时,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夜景,因而成为众多小情侣和游客们趋之若鹜的去处。而更为难得的是,菜品也相当不错,据说有国宴名厨掌勺。 总之,诸多因素一叠加,更让该餐厅炙手可热,一座难求。 尤其是最高层49层,是一整个大包,360度环窗,可以将全市风光一览无余。晴天自不必说,而雨雪雾夜更是各有风采,体验殊异,而又都绝佳。因此,49层的云中厅,便顺理成章成为热门中的热门。多少人握着票子,提前半年便开始排队。 但能不能排上,什么时候排上,还是要看运气。运气好的,顶多是按顺序等。 而运气不好,就免不了遇上冯耀阳——d市的首富爸爸——这样突发奇想要给女儿办生日宴,而临时来插队的。 当然,如果唐宫还在,冯首富是不屑于与普通富人争“云中”的。可谁让唐宫毁了呢!没了唐宫,d市所有的餐厅排排站,似乎就只有“云中”,才配得上首富爸爸冯耀阳的天才女儿的生日宴了。 外人一听冯眠这生日宴的场地,便自动掂量出她在冯耀阳心中的地位。比如雷满,带着对冯眠霸道孤僻的初印象,理所当然地,把她看成任性狂妄的富家大小姐。而熟悉她如丛家姐弟,也免不了嘀咕冯耀阳财大气粗,手指缝里露出一点“父爱”,都比普通人家小孩一辈子得到的还要多。 只有冯眠无波无澜,看不出高兴。但也难说比平日更不高兴。因为她一向是那副冷脸,看久了,实在很难猜透里面的真正情绪。 车子一路驶进酒店门廊,穿戴精致的帅气服务生主动上前,训练有素地开车门,又热情帮丛明阳从后备箱里取轮椅,然后抱冯眠下车,小心翼翼地安顿进轮椅。 其实之前从商场餐厅来时,冯眠是自己上的车。也就是说,她的腿伤,早已经过了行动不便到上下车都需要人搬的地步。可厌恶与人接触如冯眠,面对服务生的帮助,竟然一个拒绝的眼神都没有。这让丛明晨颇诧异。 之后应冯眠的要求,送她上楼。 丛明晨本想交服务生代劳,可想起对曹红卉的承诺,还是决定把她送上楼。于是丛明阳在楼下等,她上楼送人。坐电梯的时候,她问冯眠为什么麻烦服务生背她下车。冯眠从电梯的镜面里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电梯很平稳,但也很久。 直到“叮”的一声,她们被电梯服务生转交到云中厅迎客服务生的手上。丛明晨推着冯眠,边跟着服务生往里走,边四下打量。临进门时,才听冯眠说了句:“梅以曲为美。” 正莫名其妙,首富爸爸冯耀阳便占满了整个眼帘。 丛明晨只在新闻里看过冯耀阳,知道那是位长相和个头都蛮突出的中年人。可今日面对面瞧,才发现何止突出,对面这位不止身材高大,长相英俊;他的头发,甚至连眉毛都相当浓密而漆黑,以致整个人在器宇轩昂外,更呈现出一种少有的生命力极端旺盛的感觉。 ——就是那种,他光站在那里,你就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力量感,或者说是气场。 丛明晨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强的压迫感。她甚至后悔送冯眠上来。她以为,冯耀阳这么重要的角色,得是所有人都到齐且认真等许久之后,才能出场的。哪晓得一上来就撞上他,这可真是令人措手不及。 更措手不及地是,冯耀阳晾着满厅的人,高声招呼她道:“这就是小丛警官吧?还真是人如其名,英姿飒爽啊!” 冯耀阳声如洪钟,显得底气十足。 也是,谁有钱到他那个份上,还会没底气呢?只可怜丛明晨在众目睽睽下瞬间慌了神,结结巴巴应道:“冯……冯总好。” “你好!” 冯耀阳仍然高声回她,然后又直穿大厅,不紧不慢地向她走来。他身高腿长,西装又利整,每一步都走得虎虎生风,让人一边觉得招架不住,一边又看得移不开眼。 丛明晨心想,难怪罗丽为他泥足深陷。这种有钱长得帅还霸道的人物,的确招女人喜欢。 “多亏你救了冯眠,不然也不会有今天的生日宴,更别提什么糖豆图书馆了。小丛警官,我可真得好好谢谢你!”冯耀阳握着丛明晨的手,真诚而感激地说道。 眼看周围人的视线都集中过来,丛明晨努力装镇定,想赶紧说点客套话走人。可嘴还没张开,就听“咔嚓”一声,然后一声接一声,竟是闪光灯响成一片的声音。 原来,冯耀阳给女儿办生日宴,不仅请客,还请了好些记者来。 丛明晨的眼睛被闪光灯闪得一片白,脑袋却开始清醒:今天这生日宴,虽然打着冯眠的旗号,却是替他冯耀阳,以及他的冯氏办的。冯眠充其量,只是个引子罢了。难怪冯眠说今天不是她的生日。换了丛明晨,也不想过这种生日。 丛明晨语塞时,冯耀阳已自然过渡到冯眠身上。 他一手摸冯眠的头,一手摁在她轮椅背上,痛心疾首地说:“冯眠这孩子像我,脑瓜子聪明,不夸张地说,以一当十!可偏偏身体素质随了她妈,从小就体弱多病,之前又受唐宫案连累,一双腿到现在都站不起来!市里市外的名医我已经……唉,算了,今天是冯眠生日,不高兴的事就不提了。” 然后话锋一转,目光炯炯地说:“其实今天这个生日,不光是冯眠的,同时也是糖豆图书馆的!更是天马新城和冯氏集团的!各位亲朋好友,各位媒体朋友,请大家跟我一起举杯,开启今晚的盛宴!” 丛明晨手上不知被谁递了杯香槟。 但她却浑然不觉,而一心想起刚才进门前冯眠的那句“梅以曲为美”。这句语出《病梅馆记》,是抨击时人审美扭曲、束缚压抑自由思想的文章。结合冯耀阳此刻的表现,冯眠的意思,显然是她坐轮椅,非是出于不能走路,而是满足冯耀阳“才女、弱女”的病态需求。 大概对冯耀阳来说,一个健康的天才女儿,比不上腿残而高智的少女有话题吧。 丛明晨忍不住看向冯眠。 后者坐在轮椅里,比满厅宾朋都矮一大截。在她的视线里,大概只有华服美酒,流光溢彩,而实在看不到——一张笑脸。 89画桥 丛明晨觉得她可怜。 她坐在轮椅上,被迫接受那些响不停的闪光灯,被迫跟各种人合照。尽量冷着脸,那些人还是趋之若鹜,把她的冷冰冰,当成和她的坐轮椅一样的,首富之女、天才小孩的人设。他们带着又关心又佩服又羡慕又嫉妒的表情,拍她的肩膀,摸她的头,像对待一个昂贵而难能一见的吉祥物。 冯眠是极不喜欢身体接触的,却一直都在配合。丛明晨能想象到她的煎熬,也不难猜出,她做这一切,是为给谁看。 冯耀阳一手举着香槟杯,一手被曹红卉挽着。无论走到哪里,都马上成为那里的焦点。人们陪他笑,听他说话,做出各种夸张而做作的反应。装香槟的杯子,在灯光的照耀下,特别显出一种富贵,或者奢华的感觉。好像这种感觉,就是他们孜孜以求的东西。 丛明晨很别扭,很想走。可又觉得,不该把冯眠一个人,丢在这种油煎火燎的场合。 然而刚向冯眠走了两步,对方就先回过头来,向她挥手告别,好像知道她要走似的。她再要说什么,冯眠已经放下手,回过头去,继续应付那些,向冯耀阳的天才而残疾的女儿,表达钦佩和鼓励的人。 丛明晨默默放下一口未碰的香槟杯,向外走去。 刚走出云中厅,就听身后一人追来,还叫她:“小丛警官,搭个车行不行?” 回头看到是冯鲸。还没问,对方就主动解释:“我实在不习惯这种场合,太难受了。幸亏看到你,不然还不定什么时候才出得来呢。” 丛明晨见她边摇头边向前走,要离开的心情,似乎比自己还迫切,也就不再多问,同她一起进了电梯。电梯里还是之前那位服务生,看到她俩出来,眼皮微微一抬,好像不理解冯耀阳的饭局,竟也有人想逃似的。 冯鲸很疲惫。 在刑警队罗浩手下待了两个多月,丛明晨已能看出:那是因为她不习惯于这种场合,因而需要大量精力来应付才导致的。 可滑稽的是,丛明晨想,如果是赵波澜,以他的性格,大概很能在这种场合如鱼得水,说不定还会现场撩拨上几个姑娘。 赵波澜那个人,就是个花蝴蝶,谁都撩拨。就算当着冯鲸的面,也一点不收敛,好像知道她不会在意似的。 而冯鲸也的确,不管赵波澜做什么,都无条件信他。就连上次收到他“不用在等”的留言,也只是难过了一小下。赵波澜一回来,她就又开始心无芥蒂地照顾他,甚至连解释都不需要他解释一下。 说不定师父说得对——丛明晨坐在副驾驶位上,一边从后视镜里看冯鲸,一边想——说不定她就是有什么心理疾病,所以才会对赵波澜这么好。 她这么想的时候,冯鲸正倚在车窗上,任车外的流光从她脸上一一划过,描摹出她挺拔的鼻子和优秀的下颌线。她的眼微微闭着,像是感受到丛明晨的视线,但又懒得动似的。 丛明晨忍不住想,冯鲸这么乖,怎么应付得了冯大石那样的无赖?所以赵波澜的替她担心,实在是再有道理不过了。如果冯鲸是她的女朋友,或者家人朋友什么的,她也会义不容辞帮她出头。更何况赵波澜还那么喜欢她——他没说过,可是丛明晨感觉得到:不止赵波澜对冯鲸,冯鲸对赵波澜,同样是太阳一样的存在。 他大概没法忍受冯大石那样欺负冯鲸,所以才会怒气冲冲地去威胁他。倘若冯大石不知死活继续纠缠,丛明晨甚至觉得,赵波澜真会成全了他。 那么这样的一个人,在刚刚威胁完冯大石,不知道对方会对冯鲸做出什么来的时候,真的会丢下冯鲸,而跑去跟王挺打牌吗?他难道不会,想亲眼确认一下冯鲸的安全吗? 丛明晨被这个想法击中,忍不住回头看冯鲸。 后者被她惊动,抬头问她:“怎么了?” 丛明晨有些语结。由眼前这张疲惫而平静的面孔,她好像又看到一号那天,冯鲸在警局的歇斯底里——那的确是十二年未能见到赵波澜的样子。以冯鲸的性格,很难装得出来。 所以很显然,在医院之前,冯鲸确实没有见过赵波澜。 丛明晨向冯鲸摇摇头,重新看向前方。 丛明阳不明所以,疑惑地向姐姐看了一眼,只看到她眉头紧锁,一脸纠结。于是又忍不住,从后视镜看向后面的老板。 最初去鲸建筑时,他不只想在工作上帮冯鲸。因为冯眠和姐姐的关系,工作以外的事情,诸如跑腿或其他,他也很乐意帮忙。但是冯鲸并不鼓励,甚至反感他那么做。她的界限感非常强,极少会把私事带到工作中,也很讨厌同事过问她的生活。所以哪怕在赵波澜昏迷住院的那些天,她也坚持每天准时到公司,以至于,好多同事都不知道她正在经历什么。 甚至今天她会来搭车,也让他很意外。 在他的印象里,冯鲸是宁愿打车,甚至坐地铁回去,也绝不会开口麻烦别人的。他想她会这么反常,一定是出于什么特别的、他不知道的原因。 而丛明晨的眉头紧锁,让他误以为她知道那个原因是什么。 然而丛明晨想的却是:就算冯大石遇害的那段时间,冯鲸没见过赵波澜,也不代表后者没去看过她。如果赵波澜不放心跑去看冯鲸,而她又能找到确实证据的话,那就可以推翻王挺的不在场证明,从而改变整个案件的方向。 从法律的角度来看,丛明晨的思路完全是反的。她是先假定了王挺有罪,然后找证据推翻他的不在场证明,也就是有罪推定。这与现代司法体系中的无罪推定原则是背道而驰的,很容易造成冤假错案。如果被罗浩知道,极有可能要受批评。 可是,丛明晨沉溺于对王挺姐弟的不信任中,直觉上总感觉王挺有猫腻。再加上,一时半会也得不到罗浩的指点,所以现在的状态,完全是自作主张,而且很兴奋——她觉得自己正在靠近真相。而正是因为太过沉溺兴奋,反而没有办法看清自己的偏差。 “冯老师,”丛明晨不再皱眉头,装作闲聊,但眼睛一直看着后视镜里的冯鲸,“怎么这个点就困了?你平常都睡很早吗?” 冯鲸将身体从车窗上扳回来,摇头道:“那倒没有。主要是今天的这两个场合都很累人,如果不是合同里约定了要配合宣传,我是不愿意来的。” “是吗?原来你们合同里还有这样的条款,冯耀扬可真是会做生意!”丛明晨装作感慨,附和道。 然后马上又把话题转回去,问冯鲸:“我猜你平常私下应该很少出门,上次去你家,都没看见几身休闲衣服。” 冯鲸不疑有他,打起精神跟她闲聊:“我的确不大喜欢出门,除了偶尔出来写生。” 丛明晨想起她家大量的建筑写生图,继续问道:“我看那些美术生,都是去乡村写生,什么宏村还有婺源的,你哪有精力跑那么远啊?” 冯鲸摇头:“工作以后跑得少了,但是城市里一样有的画。” 她指着车窗外的高楼——在道边梧桐和无数夜灯的映衬下,倒不致太过乏味。 “我有时候会开车出来,或者直接背个本子,随走随停,反正看到什么画什么,半是练习,半是解压吧。” “这样啊,”丛明晨点头,做出理解的样子,“晚上也会吗?” 怕冯鲸疑心,赶紧又指着窗外解释道:“我感觉这些建筑,白天和晚上,完全是两个样子。你们画画的,灯光应该很重要吧?我看过一个电影,叫《戴珍珠耳环的少女》,里面那个画家,因为仆人打扫时把画室窗户玻璃擦了,就大发雷霆,说光线被改变了。” 因为聊到专业上的事,冯鲸稍微来了些精神,甚至还在丛明晨说的时候,不自觉露出了笑容。而等对方说完,她更是看着窗外灯火辉煌的大桥道:“晚上的话我喜欢画桥,它们的结构、造型,在灯火的映衬下特别好看,就像是被注入了灵魂。” “桥啊。”丛明晨若有所思地看着车外的大桥,突然有了思路,内心一阵激动。 “那八月二十九号那天晚上,”她突然扭头问道,“你有出去画桥吗?” 二十九号晚到三十日凌晨,正是冯大石遇害的时间。丛明晨此刻这么问,显见前面都是铺垫。 觉察到这一点的冯鲸,立马情绪崩坏,脸上不自觉露出厌恶的表情。直到数秒之后才调整过来,但还是皱着眉头,不悦地说:“那天的事情,我在警局已经说清楚了,我想没有必要再……” 丛明晨知道自己问得太直接,惹到对方反感,赶紧解释:“我知道,我不是怀疑你,是别的人……” 看见冯鲸眉头越皱越紧,马上又说:“也不是赵波澜,是别的人……反正,不会牵涉到你们的!我就是想知道,你那天有没有出去过……” “没有。”冯鲸生硬地答道,然后向丛明阳道:“你停车吧,我自己打车回去。” 之后再任丛明晨说什么,冯鲸都执意要下车。 丛明阳知道老板的脾气,无奈地把车停在路边,看冯鲸下车,坐上出租车,呼啸而去。然后才扭头看着丛明晨,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傻子。 丛明晨无奈地说:“我哪知道她脾气这么直。我真不是在怀疑她。” 90美龙桥 冯大石案最初进入刑警队的视线时,冯鲸并非第一嫌疑人。但鉴于她与死者的关系,以及死者生前对她的纠缠,警方仍然按程序,要求她提供八月二十九日晚至三十日凌晨——即冯大石遇害时——的行踪,以确定她是否与冯大石的死有关系。 冯鲸很配合,很快就请小区物业提供了她当天下班回家,以及次日早上出门的监控记录。记录显示,冯鲸的车于二十九日晚六点左右进小区,直到次日早八点出门,中间并无外出。所以当时很快就排除了她的嫌疑。 汀兰苑小区的管理非常严格,访客进出都要记录。虽然发生过王挺假扮冯鲸入室盗窃的事,但像王挺那么狡猾的人实属少见,对谁来说都是防不胜防,所以那件事并不能全赖在物业身上。 不过,从那件事,丛明晨心想,汀兰苑的物业并非没有漏洞。也即,虽然晚六到早八点之间没有车子的进出记录,但未必不会有冯鲸步行出门而物业并不知道的情况。 如果二十九日晚,甚至三十日凌晨,冯鲸确实像她说的那样,出门画桥了呢? 如果是那样,赵波澜完全可以做到去看她,而不一定进汀兰苑,甚至都不用出现在那附近! 丛明晨被自己的脑洞和逻辑折服,兴奋得不得了,以至于当天晚上几乎没怎么睡,不停在脑袋里过地图,研究汀兰苑附近有什么桥。 汀兰苑与栖凤园同属应龙社区,但并不邻近应龙河,而是在河东岸的一片小区中间。虽然不临河,但总体离河道也不远,且正是河道由窄变宽的过渡段。在这一段,河水流向为西南到东北,即先经河西岸的栖凤园,然后向东北穿过汀兰苑所在的那片小区,之后先北后南,一路东去,横穿整个城市。 d市虽非桥都,但有应龙河连接,桥也不少。光是汀兰苑小区三公里的范围内,就有两座,分别在小区的西南和东北方向。西南那座是老桥。 而东北那座,叫美龙桥。因为靠近新落成的市民中心,不仅桥是新的,上面还布置有各种灯光设备,每逢节庆,甚至暑假期间的周五六日(八月二十九日正是周五),都会定点开灯,以娱乐市民。丛明晨曾在各种短视频中刷到过那座桥,灯全亮时的确流光溢彩,很吸引人,所以经常有年轻人过去打卡。 按冯鲸的喜好,如果二十九日确实出门的话,她去的,极有可能就是美龙桥。 想到这里,丛明晨更兴奋,简直恨外面天不亮,因为想马上冲出去调监控。她想从汀兰苑到美龙桥一路的监控,都不能放过,只要里面有冯鲸,那要找赵波澜也许就不是难事。他特意提前一天来d事,就是为帮冯鲸解决冯大石的事。既然后者威胁到了,不管是出于担心还是想念,都没有道理不去看冯鲸一眼,如果他真的那么在乎她的话。 不过这件事,丛明晨谨慎地想,因为关系到赵波澜是否做伪证,所以暂时还不能给冯鲸知道。虽然她免不了会在自己破口问出那句话后产生怀疑—— 丛明晨又灵机一动,心想冯鲸一怀疑,也许就会对赵波澜说。那对自己来说,岂非打草惊蛇? 但转念又想,道路监控归交通部门管,并非赵波澜,甚至王挺王梦能干涉得到的领域,所以打草惊蛇应该也没关系。反而,丛明晨不无得意地想,如果他们因此而自乱阵脚,暴露出什么问题,对她倒不失为意外收获。 这么一想,又觉得对冯鲸的那句胡话也并非错招,而是无意识中下的一步好棋。 当然,稳妥起见,她还是要尽早去调监控,查出真相,免得去晚了真被对方动手脚。 她推开窗户,外面的树影影绰绰,在风里微微地晃。除此之外,一片寂静。黑幕里漏出几点光——是跟她一样睡不着的人。这天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亮啊,她不耐烦地想。 好不容易盼到天亮,丛明晨怎么没想到,会在调监控时被拒绝。原因也很直接:她只是个实习警员,虽然在市局刑警队,但一没手续二没通知,所以人家根本不理她。 在白费了一番口舌之后,不得不战战兢兢给罗浩打电话——无人接听。 丛明晨一面失望,一面又觉得松口气。因为电话真接通,免不了要挨场骂。 可是,如今骂虽躲过,问题还是没有解决,思前想后,她觉得还是得找罗浩。但这次说什么也不敢再打电话,而是硬着头皮给他发去微信—— 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领导不帮忙,她这监控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到了。丛明晨很泄气,但却不死心。她想要查冯、赵二人当晚的行踪,肯定是道路监控最靠谱,但没有监控,也未必就一定查不了吧。毕竟现在是自媒体时代,什么人想拍想录都不是难题。更何况美龙桥基本算个网红景点,那视频资料一定不少。如果她能在网友们当晚的视频中找到二人的身影,不也算曲线救国,找到证据吗? 为了更有感觉,她直接开车去美龙桥,停车后,更在市民广场中的一条长凳上坐下。 因为是一大早,广场上除了少数几个晨练的老年人,基本上算空旷。中心花园里的几株桂花开得正盛,香味随着清风,一阵一阵地袭来——香,但未到腻人的地步。不过d市桂花颇多,每到花季香味浓郁,就有如罗浩那样受不了的。广场上人少,可能也有那几株桂花的原因,不然晨练的老年人应该不至于只有这么几个。 她现在的位置正对着美龙桥,直线距离大概也就两百米。从这个角度拍摄或者写生,应该是最佳的。 丛明晨掏出手机,定位后开始查找带“美龙”、“美龙桥”等关键字的信息。视频很多,她根据时间,逐条筛选,终于顺藤摸到瓜,找到一条极有用的微博。 微博是三十日零点十四分发的,内容是一句打油诗:“美龙桥上站美人,美龙桥下痴汉多;桥上美人多寂寞,不如回头看看我。” 文字很无聊,但是配图有丛明晨要找的。有一张远景,美龙桥灯光全开,流光溢彩,桥上凭栏站着个长发女人。虽然距离远,五官不十分清楚,但已能看出是个气质型美女。黑长卷发,成套旧校服——单凭这身衣服,也能猜到是谁。 而更有趣的是,照片前景里有个彪形大汉的背影,长而凌乱的卷发,两条大花臂。 “这绝对是赵波澜!”丛明晨激动地喊出声。 再往后翻,还有一张特写,但不是冯鲸的,而是美龙桥的速写——是画在速写本上,由拍照者左手(入镜)拿着,右手拍的。看落款,跟冯鲸家里的那些画风格是一样的,即海浪小鲸鱼加日期。所以这画是冯鲸的无疑,而作画的时间——根据落款——是八月二十九,应该就是这条微博发布前稍早一些时候。 只是,这本子怎么会出现在拍照者手上? 从入镜的那只左手,拍照的应该不是冯鲸,也不是赵波澜。丛明晨点进评论区,评论不多,还大多是表情包。但有个人问到画,说画得很好,问博主什么时候“get得这个技能”。 博主倒也老实,回复道:“哪是我画的啊?是桥上那美女,我看她在这画了半天,后来也不知怎么,画也不要了,人直接往桥上吹风去了。” 于是又有其他人回复:“这是给你机会啊哥们儿!赶紧去还啊!多好的机会,别浪费啊!” 博主回了个流泪的表情,说:“晚了,看到前面那大哥没,画被他抢走了……” 再后面就是一些起哄和意淫,没什么有效信息。 但凭前面这些,丛明晨已经能还原那天的经过。也就是,八月二十九日晚,冯鲸确实拿着本子出去了,在市民广场这里——说不定就是她此刻坐的这条长椅——画了半天美龙桥。而赵波澜也确实来看她了,而且还从路人手里抢走了冯鲸的速写本。 至于他们有没有见面,丛明晨还是倾向无。 因为从警局那天两人的表现,即赵波澜否认认识冯鲸,而冯鲸惊喜到几乎失智来看,虽然去看了冯鲸,但赵波澜还是在躲她的。所以当晚二人见面相认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但是,只凭这条微博,还是不能完全推翻王挺的不在场证明。因为,此前冯大石的死亡时间已被缩至三十日凌晨,而博主发微博和回复的时间均在三十日凌晨十四分至三十分中间,也就是说,上面那些事情都是发生在这之前。那么赵波澜完全有可能在抢走画后马上回王挺所说的美容院,这么一来,后者的不在场证明还是合理的。 所以,要砸实赵波澜做伪证,还得找完整的监控视频。 事情又回到了原点,但丛明晨的心情已大不一样。因为,虽然她自己还是调不来监控,但凭这条微博,她自信可以说服罗浩。有师父出马,那肯定会不一样。 丛明晨赶紧把微博截图留证,然后马上转发给罗浩,又把自己的推理也全发了过去。她相信,罗浩看到这些,绝不会无动于衷。 但没想到,那边还是迟迟没有消息。 并且这个状态,一持续就是一天。直到七号晚上,罗浩突然打来电话,问丛明晨在不在d市,要她来局里一趟。 丛明晨其时已经洗完澡,准备早睡早起,第二天好以饱满的状态找罗浩理论,但接到电话后还是很兴奋,马上换衣服出门。 显然,她的努力没有白费。 91捞尸 时隔多日再见到罗浩,丛明晨吓了一大跳。 明明只是过了个国庆节,眼前的师父却黑了一圈,也瘦了一圈,脸颊凹进去,眉心一道深沟,胡子拉碴,还满眼红血丝。就好像,别人是放了七天假,而他是熬了七个通宵。 更可怕的是,不只罗浩,连法医老郑都没之前那么圆滚滚了。 虽然之前,丛明晨觉得圆滚滚的老郑不像法医,而更像屠夫。但现在看到他和罗浩一起瘦下去,还是很不安。她此刻才意识到,对刑警队而言,圆圆脑袋、贪吃不怕胖的老郑是多么可贵。因为那预示着,没有什么破不了的案。再难弄的尸体,到他那里,都跟牛送到庖丁那里一样,不仅解剖得明明白白,还能分析得清清楚楚。 而这样的老郑,竟然也憔悴这么多,可见他们手里那案子有多棘手。而之前的那个可怕传言,看来也是真的了。 丛明晨不敢开口。 还是罗浩先说,而且上来就是一个惊雷:“上面已经决定,要释放王挺,所以你不要再盯着他了,我们有更重要的……” “释放?”丛明晨不敢相信地反问。 如果说师父只是不采纳她的证据和推理,哪怕批评她一顿,她都可以心平气和地理论。可是,在王挺的不在场证明可能有问题,而他同时还牵涉有盗窃公私财物的情况下,上面竟然直接放了他!这让她怎么接受? 不光不能接受,甚至还觉得委屈。 丛明晨想,他们底下人辛辛苦苦破案找真相、找凶手,凭什么上面轻轻松松一句话就要放人?既然这样,那还要他们这些小警察干什么?有什么案子,直接送到领导桌上,领导说怎么办怎么办不就得了?反正他们辛苦这么久,还不是人家一句话拍板? “你的推理我看了,很精彩。” 看出丛明晨闹情绪,罗浩耐心安抚。但声音总显得有气无力,可能是身体和精神疲惫到极点的原因。 “不过,你好像忘了一点。”罗浩道。 “哪一点?”丛明晨还有点气呼呼的。 罗浩道:“给王挺做不在场证明的,除了赵波澜,还有王梦美容院的工作人员。所以要证明王挺的不在场证明是假的,除了证明赵波澜说谎,你还得证明那个工作人员也在说谎。” “这个……” 这两天,丛明晨一直围着冯鲸和赵波澜的行踪打转,忘了还有另一个人。此刻被罗浩指出,不免有些慌张。 但好在很快反应过来,于是重新理直气壮起来:“店员说赵波澜和王挺都在店里,如果我们能证明赵波澜不在,那那个店员的谎话不就不攻自破了吗?而且——” 她不依不饶地说:“之前唐宫案就结得不明不白,为什么现在又要这样?冯耀阳树大根深,咱们动不了就算了。可王梦是黑社会、是毒贩啊,我们为什么要被毒贩牵着鼻子走?难道他们骆马湖的毒贩还真反了天,动不了了?是不是魏勇那个老混蛋,我去举报他……” “你闭嘴!”罗浩听她越说越狂,终于没忍住喝道。 老郑今天的话特别少,但看到罗浩生气,还是马上出面打圆场:“小丛啊,你不要看过几部电影就瞎联想,现实跟电影不一样。上面既然这样做,就一定有这样做的道理。他们级别高,掌握的信息就比咱们多,所以事实可能并非你我看到的那样。” “那是怎样?”丛明晨不买账,“如果他们知道事实,直接告诉我们不行吗?为什么还要我们辛辛苦苦地查?查来查去又不听,不是拿我们当猴耍吗?” “不是这么说……” “那怎么说?”丛明晨打断老郑,“既然要让我们放人,总得给个理由吧,就算是借口,也不能什么都没有啊!总不能因为咱们不是领导,就连敷衍都懒得敷衍吧?” “你要理由?我给你找一个!” 罗浩心情不好,又被丛明晨这番纠缠气到,当即不痛快地说:“冯大石是瘾君子、无赖、不管自己女儿死活的混蛋,他死了,天底下没有一个人觉得可惜!而王梦是毒贩,贩毒害命,杀人沉尸,罪行累累!所以她死了也是活该!是正义伸张,该放鞭炮庆祝的!” “行吗,这个理由你接受吗?”罗浩气道。 他说这话时,老郑一直在旁边阻拦,但到底没拦住。 而他的话一落地,丛明晨就懵了。 在她心里,罗浩一直是铁面无私,虽然有时候迫于上面的压力,不得不曲线救国、私下调查,但他始终是个坚持正义、毫不含混的好警察、好刑警。所以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对丛明晨来说,这简直就是偶像被打倒、三观被粉碎的至暗时刻,她不能接受。 短暂的懵逼之后,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脑袋上冲。她的脸,连同头皮一起热得发烫。甚至连鼻管里,也是又烫又酸,顶得眼泪不停在眼眶打转,强忍着才没掉下来。 而一开口,嘴唇和手更是一起发抖,导致话说得极不利索: “师……父,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是警察啊,怎么能说受害者死得活该?冯大石就算再坏,别人也没权力杀他。这世上唯一能决定一个人该不该死的,是法律,只有法律!而不是任何人,或者任何人的价值观和他的私刑!甚至法律要判一个人死,也是基于维护社会秩序,而不是因为谁的所谓正义! “还有王梦,她就算再坏,也不是活该被冤枉啊!是她做的,就是她做的。不是她做的,难道我们能因为她坏,就硬往她头上扣吗? “师父,你问我这个理由能不能接受。我现在就告诉你,不能!你说的这些话,我一个字也不能接受!” 丛明晨义愤填膺,胸口不断起伏。 罗浩用力抽着烟,烟雾不停地从他嘴里和鼻子里涌出,很快在他脸前连成雾山,几乎将他淹没。可即便如此,还是难掩他的憔悴一二。甚至,从他眉间的那道深沟,轻易就可看穿他说上面那些话时的激愤,和说完之后的懊恼。这实在与他平常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大相径庭。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且正在经历人生最大最久的折磨。 丛明晨也看出来了,那些话并非罗浩的真实想法,而多半是愤怒到极点时的气话。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想收回自己的话,如果罗浩不先收回的话。不管那是真心话还是气话,既然说出口,对她的杀伤力就已经形成了。差别只在程度,而非有无上。因为再怎么生气,如果不是真的那么想过,也不可能脱口而出。所以除非罗浩先收回并道歉,她反正是不会认输的。 罗浩一直抽烟,也一直皱眉,可就是不开口。 丛明晨很失望。 僵持中,还是老郑开了口。大概是觉得师徒两个人的斗气无解,所以他直接岔开话题,问丛明晨:“关于王挺交代的那只手骨的身份,你是不是已经听说了?” 丛明晨一愣。 那个传言她听过。而且不只是大略地听过,甚至细节和人物生平,也有同事私下告诉过她。也就是因此,在最初烦过罗浩一天后,她就立马态度大转弯,不敢多问,更不敢骚扰,以确保他的清净和专心。 见老郑一直等着自己,丛明晨只好点头。 又见老郑还等着,才又开口,小声道:“听说是前刑警队队长……董成董队……” 丛明晨结结巴巴地说完,眼睛不停偷看罗浩。同事告诉她,董队是罗浩的师父,也是把他带到刑警队来的人。八年前,董队去骆马湖移交嫌疑人,因为有事耽搁,移交完后独自在骆马湖过夜。而就是那一夜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至今还在失踪人员的名单里。 不过,看现在的情况,他的状态,大概要从失踪变死亡了。 “没错,那只手骨就是董队的。”老郑看了罗浩一眼,谨慎地说道:“我们这几天,除了检验那只手骨之外,还去了骆马湖。” “去骆马湖?” “是。”老郑点头,“王梦家只找到那只手骨,据她自己交代,尸体被沉湖了。所以这几天,我们一直在骆马湖打捞董队的尸体……” 听到“董队的尸体”几个字,罗浩眉心抽了一下。时至今日,他还是无法把董队和尸体联系起来。尽管理智上知道董队已死,但感情上,始终难以接受。 而丛明晨也心情复杂地看向罗浩。 一方面,她能置身事外地想:难怪他们除了瘦,还黑了一大圈。国庆这几天太阳很大,而骆马湖无所荫蔽,日照就更加充足。他们整日在湖边晒着,不黑才怪! 而另一方面,她又忍不住将董成换成罗浩,而将自己代入罗浩的身份,努力想象手拿师父的手骨,在数百平方公里的骆马湖上打捞师父尸体(恐怕早就成了白骨)的心情。 老实说,她想象不出来。 而正因为想象不出来,才觉得罗浩的一切表现都是这种心情的结果,且都情有可原。 “所以,”她小心翼翼地开口,“捞到了吗?” 老郑的胖圆脸上十分罕见地沉重,一如他的声音:“只找到头骨。” “只找到头骨?那是什么意思?” 丛明晨惊讶地重复。这五个字的言外之意,到底是什么?是遗骸被湖水冲散,找不到,还是…… 她不敢问,但那个想法却在脑袋里乱撞,挣扎着想出来。她忍不住捂嘴,生怕控住不住,它会自己跳出来。 它没跳出来,但罗浩却说了出来:“先分尸,后沉湖。” 丛明晨被点了穴般,目瞪口呆。 “王梦亲口承认的。” 而像是自己也无法相信,罗浩紧跟着又说出这句,彻底击碎了所有幻想。 92任务 随着罗浩主动说破,丛明晨的心情陡然一沉。王梦的凶残既然板上钉钉,那之前的猜测和随之而来的紧张情绪便相继落地。 但之后,一股寒意却渐自脚底升起。 王梦不是好人。再准确点,她是个标准意义上的坏人,贩毒、暴力、抢劫,甚至杀人,凡普通人能想到的坏事,跟她沾上都不足为奇。 但杀人分尸,尤其还是八年前——当时王梦才只是个十几岁未成年的孩子!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杀完人还要分尸沉湖,这绝不是一般的犯罪,而是完全的心理变态和反社会! 在丛明晨的理论知识中,毁尸只有两种情况:一为泄愤,一是灭迹。董成是d市公安局的刑警,管不到骆马湖尤其是小马村,所以与王梦结怨的可能性极小。那么她分尸应该不是泄愤,而与沉湖一样,是为了毁灭证据,掩盖杀人事实。 可即便如此,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做这些事,还是令人毛骨悚然。 或者说,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丛明晨抓着身上因不适而骤起的鸡皮疙瘩,向罗浩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罗浩手里的烟已经烧到了屁股尖,他一边将它往溢出烟灰缸的灰堆里摁,一边道:“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去小马村抓王挺,王梦说过什么?” “她说了什么?” 丛明晨边问边回想。那天王梦说了很多话,要不然师父怎么会被她说动,答应用她做饵去钓王挺——现在看来,那天的诱捕,多半是他们姐弟俩自导自演,拿警察当猴耍了。 罗浩见她不开窍,只好又道:“她说村里人拿她献祭,还说她是‘被嫁给河神的少女’。” “哦没错!”丛明晨点头道,“她说明明小马村的人都欠债,那些人却在她父母死后,把她推出去抵债。我当时还奇怪,为什么她可以替村里人抵债。然后她就生气了,说什么姓马的姓王的之类的……” 因为那次审问老郑不在,丛明晨很贴心地向后者解释。但还没容老郑表示,罗浩就不耐烦地打断她:“但她那天没说,她是怎么抵的债,‘河神’是怎么息的怒。” 丛明晨马上回头看向罗浩,“师父您的意思是,王梦她杀董队,是……是……” “是投名状。” 罗浩面无表情地开口,然后又紧紧闭起嘴巴,低头收拾桌上散落的烟头和烟灰。 而丛明晨的嘴还因为惊愕半张着,好像还在努力消化这其中的逻辑似的。 其实结合王梦和余老太太的话,这些事并不难理解。当年小马村种罂粟,也就是余老太太口中的“米壳花”,之后罂粟被铲,村民却纷纷走上贩毒的道路。再然后,吸毒的人也多起来,像王梦父亲之类的,就因为吸毒负债累累,以致死后还要牵连儿女。 王梦说,那时候村里欠债的人很多。按她的说法,王家在小马村属于小姓弱势,她父母死后,他们姐弟就更受欺负,所以才沦为牺牲品,被推出去抵债。而至于怎么抵的债,又怎么摇身一变,成了骆马湖贩毒集团的一员,还混上个不大不小的团伙头目,王梦没说。 但现在看,转变应该就是从董成的死开始的,也就是罗浩所说的“投名状”。 “我知道了!” 丛明晨终于厘清背景,总结性地说道:“所以我们现在的任务,不仅要查清董队是怎么死的,还要搞清楚到底是什么人,以及对方为什么要杀他。因为如果王梦杀人只是投名状的话,那真正要董队死的,一定另有其人!” 这正是罗浩他们的意思。听到丛明晨逻辑清晰地说出来,老郑率先忍不住,投去赞许的目光。罗浩虽然还是严肃,但眉间已经肉眼可见地舒展。徒弟没有笨到家,大概可算是这段时间最值得欣慰的地方了。 “可是……” 还没容夸,丛明晨马上又皱眉道:“可这跟放王挺有什么关系呢?且不说王挺犯的事能不能放,就单说王梦八年前杀害董队,这事王挺一定知道。甚至,如果他也参与了呢?就这么放了他,是不是太大意,太不负责任了?” 还以为王挺的事已经说明白,没想到丛明晨绕了一大圈,又给拐回来。罗浩很无奈,头开始疼,手更是下意识伸向桌上的香烟盒,熟练地抽出一根放在唇间,然后点火,在烟丝明灭的火星中吐出一道道烟圈。 丛明晨目光纯粹而执着,非要等一个答案。 老郑只好顶上。他先是轻咳了两声,将丛明晨的注意力吸引过去,然后故意遮遮掩掩地说:“上次省里来那个魏勇,你不是见过吗?” “所以是他搞鬼是不是?”丛明晨马上义愤填膺起来。 老郑赶紧说:“‘搞鬼’这两个字很不合适。你应该这么想,当初你们抓王挺,无疑是为了工作,为了破案,为了揪出杀害冯大石的真凶……” 丛明晨聚精会神地听他讲,很投入。 老郑继续道:“破案要抓凶手,这是你们的工作。为了完成这个工作,无论是抓王梦,还是去小马村抓王婷,这其中的每一个行动都很重要,而且很有必要,对吧?” 丛明晨点头。 老郑紧接着便道:“那你有没有想过,魏勇也有他们的工作,为了完成他们的工作,也许释放王挺,就是那个重要而且必要的行动呢?” 面对老郑的循循善诱,丛明晨似懂非懂,不肯认输地辩道:“什么工作一定要放了确凿偷救护车而且可能杀人的王挺呢?难不成他也跟赵波澜一样,是什么……” 对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老郑挤眉弄眼,拼命阻拦,努力把她的猜测做成事实。 丛明晨一吓,赶紧看向罗浩求证。罗浩专注吸烟,毫无反应。丛明晨无奈,只好挑明了说:“师父,王挺他真是魏勇的卧底吗?不是说赵波澜叛变了吗?到底是什么情况?” 罗浩还没开口,老郑先砸了两下嘴巴,似乎对她说破很不满似的。 丛明晨不理他,还是一径看着罗浩求答案。 罗浩烟抽得很快,老郑和丛明晨说这几句话的功夫,他手里这根又已经快到头了。他夹着快烧着手的烟屁股,不慌不忙地说:“你在队里也这么久了,见过哪条命令还带解释的?” 丛明晨被怼,一时无语。 罗浩又道:“队里接到的命令就是放人,至于他们是卧底,还是上面要放长线钓大鱼,知道的只有他们自己。我之所以把你提前叫过来,亲自跟你说这件事,就是怕明天赵局下命令的时候,你比别人话都多。” 丛明晨默默低头。师父的担心不无道理,以她的脾气,才不会管对方是谁,反正有问题她是肯定要当面提的。 罗浩继续道:“你在我面前胡说八道,我顶多骂你两句。可如果顶撞了赵局,王挺赵波澜这俩人,你可就再不能碰了……” 丛明晨忙抬头,师父这句,似乎话里有话。 果然,罗浩弹掉烟灰,敞开道:“你有什么不爽,今天说明白了,明天让你放人,你就乖乖去放。以后要查要跟,不是不可以,但绝不可以明目张胆,要讲究方式方法……” “什么方式方法?师父您也怀疑他是不是?”丛明晨没耐心,听到风向有变,急忙插嘴道。 罗浩与老郑对看一眼,双双无奈。 无奈之下,罗浩先是摇头,然后掐灭烟,郑重向丛明晨道:“不管是冯大石的案子,还是董队的死,要查清楚,都绕不开王挺。省里要放他,自然有他们的考虑,我们不能不执行命令,但这不代表我们要彻底放手王挺,甚至赵波澜!” 因为罗浩的语气,丛明晨有种热血沸腾且即将被委以重任的感觉,眼神发亮。 而罗浩紧接着便道:“以我们队里的情况,任何其他人出面,恐怕都会被看穿。我想来想去,只有你这个没什么经验、又不起眼的实习警员接手,才不会引起怀疑,不管是上面的,还是王挺赵波澜那边的。” 罗浩这段话,除了不起眼那句,丛明晨都挺同意的。所以对方一说完,她马上点头,兴奋道:“那师父您想让我怎么做?” 罗浩向老郑看一眼,后者正抱手看热闹。 丛明晨视线跟着罗浩移动,但最后还是定在他身上,又兴奋又期待。 罗浩道:“听话,有眼力见。” 说完又看着她,露出很认真很慎重的表情,问道:“你明白吗?” 丛明晨用力点头,又怕不足以表达心迹,补充道:“我知道!听话就是听领导的话,不跟他们反着来。有眼力见就是得盯着王挺赵波澜他们,有一举一动都得向师父您汇报!” 罗浩对丛明晨的回答很满意,但不想表态,所以转向老郑道:“还行吗?” 老郑马上冲丛明晨竖大拇指,“可以可以!小丛你继续保持啊,别给你师父添乱!” 见老郑夸自己,丛明晨马上露出笑容。 罗浩也点头道:“明天赵局宣布放人后,我就把王挺的释放手续交给你办。再后面,你就得自己多长个心眼了。毕竟有董队的案子搁在这,我可能管不了你太多……” 刚刚才放松一点的几人,又因为罗浩的一句话,重陷入愁云惨雾之中。 丛明晨心知肚明:董成这个案子,不同于他们之前接手的任何一个。尤其是对罗浩。 93黄毛 第二天,也就是国庆长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一大早,赵局就郑重传达了上面的意思——放人。然后就像罗浩说的,其他人的工作重心都在前刑警队长董成的命案上,走手续这种琐碎的事情,顺理成章安排到了丛明晨的头上。 因为提前被罗浩打过预防针,接到任务后,丛明晨态度特别好,不仅配合,还一脸淡定。虽然心里已经激动到不行,憋得不行,像怀揣了个大宝贝却不能与人分享。 在她看来,王挺不大可能会是卧底,魏勇之所以放虎归山,多半还是因为与王梦的交易。师父也说,有可能是放长线钓大鱼,所以王挺大概就是个饵。但不管怎样,既然魏勇选择钓鱼,她就乐得做旁观者。所谓旁观者清嘛,丛明晨想,说不定先看到浮子动的会是她呢。 当然前提是,饵不能跟丢。 一般人被收押这么久,心态多少都会有些变化,比如老实的会暴躁,而暴躁的反而被压下气焰变得老实起来。可王挺——这家伙心理素质是真好,跟他那个姐姐不相上下,被关了这么久,再见到丛明晨,竟然还是那副天真又无辜的样子。甚至一笑起来,眼睛和嘴巴弯曲的弧度,还能给出一种苏的感觉。 手续办完,丛明晨送王挺走,装作不经意似的问他,赵波澜来不来接,回小马村还是去澳洲过他的“过程”。 对于丛明晨的故意奚落,王挺嘴角始终挂一抹笑,不急不躁地看她,显得特别有耐心。 本来丛明晨自诩掌握内情,对王挺有心理上的优势,结果被他这一通意味深长的笑搅得没了底。尤其看到来接王挺的不是赵波澜,而是冯鲸! 冯鲸孤身开车来的,大概还惦记上次丛明晨得罪她,车窗摇下来时一脸严肃,也不向丛明晨打招呼,只向王挺道:“上车吧。” 丛明晨特别尴尬。她无意得罪冯鲸,尤其后者是这样直来直往不懂圆融的性格,半点不给人台阶下。 她很想过去道歉,可王挺已先一步开口,先道别,然后学她不经意似的提起:“你们是不是还没搞清楚姜艳为什么去骆马湖?不如我给你提个醒,去问黄毛,他知道。” 丛明晨眼睛顿时大上一圈。 姜艳的事,严格说来属于唐宫案,怎么会与黄毛牵扯到一起?黄毛不是赵波澜被派来d市的一个借口吗?难道这里面还有其他内情? 因为王挺的这句提醒,丛明晨顿感水深,想要再问,奈何冯鲸已经一脚油门,载着情敌走了。 看着对方那辆黑色suv的车屁股越走越远,丛明晨深觉头疼,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得罪冯鲸。她很后悔,后悔之余,又忍不住佩服赵波澜:能让老婆来接情敌,还是冯鲸这样直脾气的老婆,赵波澜可真牛! 听完丛明晨转述王挺的话后,罗浩也颇感意外。虽然有冯鲸和冯眠的关系,但在此之前,他们从来没有把冯大石案和唐宫案联系在一起过。 至于姜艳去骆马湖,此前他们分析,如果她是受人教唆,去骆马湖找骆军报仇,完全能说得通。虽然携巨款这点有些奇怪,但鉴于姜艳的毒瘾,这一点也不足以引为疑点。 只是,王挺这个时候又把黄毛牵扯进来,是否暗指姜艳去骆马湖的真实目的并非报仇? 或者更深一层,他是在暗指这两个案子有警方不知道的联系? 直觉上,罗浩认为这是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所以当即决定亲自去找黄毛问清楚。只可惜还没等他出发,赵局就喊他去市里开会。 手骨的身份确认后,赵永新第一时间向上汇报。因为死者是市局前刑警队长,而且是失踪八年后才被确认死亡,上面很重视,死者家属和各界媒体也都密切关注。基于此,市里第一时间成立了专案小组,要求尽快破案,给家属和市民一个交代。 罗浩身为专案组的成员,又曾是受害人的徒弟和左右手。可以说,是手骨案旋涡最中心的人物,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压力很大。 自己分身乏术,但王挺的话又不能置之不理,无奈之下,罗浩只好临时安排小赵带丛明晨去找黄毛,自己跟着赵局去开会。 小赵同局里其他人一样,自手骨身份确认,一直跟进董队的案子。对于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安排去找黄毛,心情很不爽。耽误事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有关黄毛,此前他们已经问过多次,那就是个普通的以贩养吸的小混混,进过局子,道上的打也没少挨。像他这样的小混混,根本就接触不到犯罪核心,所以再怎么查问,也不可能问出个大案要案来。 所以,对于办惯了命案重案、又急于为老队长查明真相报仇雪恨的小赵来说,丛明晨的这个请求,纯粹是节外生枝,不分轻重。 可无奈罗浩吩咐,再不情愿,还是带上丛明晨直奔去找黄毛。在小赵,他断定问不出什么新花样来,只想速战速决,早点交差回来接着查董队的案子。 丛明晨看出小赵的态度,勉强解释完王挺的话后,就不再敢跟他说话,只盼着速速找到黄毛,问到关键信息。 可天不遂人愿,越盼什么,越不来什么。 二人直捣黄龙去找黄毛黄志坚,可后者根本不在家,手机也联系不上。费了老大劲,才从辖区民警那里要到黄毛狐朋狗友的电话,然后曲里拐弯山路十八弯终于找到黄毛的下落——原来,他正在一家新开业的ktv里唱歌。 二人赶到的时候,黄毛唱得正酣,喝得也不少,醉醺醺得站都站不住。 不过,他还是靠着他们这种人的本能,在两位警察进门的第一秒就抱头蹲好。及至看清是刑警队的老熟人,而非抓他吸毒的,这才放下手,嬉皮笑脸地招呼他们,又奸猾地把屋里其他人往外赶。赶净了,才又开口,说两位警官有什么事尽管问,他保管配合。 小赵让丛明晨问。丛明晨便开门见山,问他姜艳去骆马湖干什么,是不是有人教唆。 黄毛何等奸猾,那可是初中没毕业就开始跟警察打交道的人物!打从两人一进门,他就看出他们一个心不在焉,一个毫无经验,于是扯着脸皮糊弄,先是说自己不认识姜艳,闻所未闻。后来见丛明晨拿出照片,小赵板脸凶人,马上顺势装被吓住,嗫嗫嚅嚅地对着照片看半天,才委屈道:“可能是……哪个局上见过吧。你看我这个人,就喜欢交朋友,打交道的人这么多,哪能个个都记得?我连初中都没毕业,没那个智商……” 小赵便喝道:“旁人记不住,这个你也不认识?这可是冯耀阳的姘头,他孩子的妈!” 黄毛装作一哆嗦,赶紧地把手机还给丛明晨,赔着笑,缩头缩脑地说:“这不都是……唐宫出了事以后才知道的吗?之前人家嘴多严呐,怎么会告诉我们,您说是吧哥?” “谁是你哥?你别给我贫!” “是是是,我哪敢啊?” 丛明晨问他:“从七月十四号一直到七月月月底,你是不是见过姜艳?” 黄毛挠着头,“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我……” 小赵不耐烦地喝道:“好好想!” “是是是!”黄毛点头哈腰,皱着眉,装作极力思考的样子,好半天,还是苦着脸说:“我是真想不起来……这姐姐是出来卖的,好多局上都见过她,但你要我说具体哪天,我这又不上班,又不记星期一二三四五的,我是真想不起来……” “那时候她女儿刚死,她情绪应该很伤心。”丛明晨提醒道,“你就顺着这个思路想。” “这个思路……”黄毛重复着丛明晨有些文绉绉的用词,半调笑半认真地说,“哎你还别说,顺着这个思路,我还真能想起来……” “什么?”丛明晨追问。 黄毛看她急,索性直起腰,不急不慢,拿腔拿调地说:“我是记得有那么一回,她喝醉了,说要报仇什么的……但你们也知道,她是出来卖的嘛,日子不顺心,仇家就多,谁知道她说的是不是这个事啊……” 看黄毛卖关子,小赵喝道:“老实说!” 黄毛赶紧又哈腰,“当然当然,在两位警官面前,我还能不老实?不能啊!你们都是我亲哥哥姐姐,对我有再造之恩!嗯,再造之恩,这词还是我上次去你们那,一位大哥教得呢!” 看黄毛一直打岔,小赵冷笑一声,甩甩手,扶上别在后腰的手铐,和蔼可亲地威胁道:“这环境太舒服,开不了口是不是?没事,这么着,你再跟我们进去一回,让上次那大哥再好好教教你,教好了咱再说。有啥啊,你都不急,我们急什么,是不是?走!” 说着,小赵一把甩出手铐来,一手抓着黄毛的胳膊,边往上拷,边往外拉。 黄毛这才急了,小孩撒泼打滚似的,往地上坠,一个劲儿地赔笑:“哥您说什么呢哥!我这不一直配合呢吗?我好好说,好好说,绝对好好说!哥您放下,我保管配合!保管配合!” “蹲好!” 小赵振声一喝,黄毛麻利地抱头蹲下。然后小赵才甩着手铐,要丛明晨继续问。 这之后,黄毛果然配合,有问必答,也不再啰里吧嗦东拉西扯。只可惜,他所交代的,并不是丛明晨想听的。 任小赵再怎么威胁,丛明晨如何劝诱,黄毛始终坚持:他不知道姜艳要去骆马湖,他只听她酒后说过要报仇,但又没说找谁报仇。 总的来说,黄毛的证词只能佐证警方之前的猜测,并没有什么意料之外,或者说丛明晨期待发生的“惊喜”。也因此,虽然黄毛一副被榨干净的样子,但丛明晨总觉得:这并非他所知道的全部,至少不是王挺“提醒”她的全部。 94帮手 回去的路上,丛明晨一直没说话,她在思考。 很显然,黄毛这家伙的狡猾远超预期。光凭她和小赵,根本没办法撬开他的嘴。要让他说实话,非得罗浩亲自出面不可。所以她一路都在组织语言,唯恐说不服罗浩。 可回到局里才发现,罗浩还没回来。 她准备的一腔话无处说,又做不下去别的事情,边等罗浩,边看起才送来的监控视频。也就是八月二十九日到三十日,从汀兰苑至美龙桥沿途的道路监控。这些还是假期最后一天,罗浩同她谈释放王挺的事时,她半请求半要挟来的。 视频文件很多,逐一看下来的话时间会很长。丛明晨以那个微博的时间点为参考,将全部视频分成三组,美龙桥一组,来美龙桥沿途是第二组,离开美龙桥的沿途视频为第三组。 首先从美龙桥那组看起。 因为要同时追踪冯鲸和赵波澜两个人,所以美龙桥这组的监控画面并不都来自同一个摄像头,分类和筛选合适的角度花了一些时间。但当冯赵二人一起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丛明晨还是觉得时间花得值。 视频显示,冯鲸到市民广场时,确实是带着速写本的。她先是在市民广场上画了一会画,记录了美龙桥灯光全亮时的美景。但之后她的行为就有些反常,先是把画本和铅笔都丢在原处,孤身走上美龙桥。之后又徘徊在美龙桥,显得非常焦虑。一直走了好几个来回,才凭栏站住。 从稍近一些的角度可以看到,冯鲸站在桥上时几乎一动不动,任由夜风吹乱头发。而视线则延伸至,并像被定在了远处的河面上,以致她整个人,从监控镜头的角度看,颇像栏杆上长出来的一个雕像。 而与此同时,赵波澜正在桥下看她。 从监控视频里可以看到,被发微博的男子拍照上传的画本,最后被赵波澜强要了去。那之后又过了很久,冯鲸才从桥上下来,失魂落魄、漫无目的地乱走。 丛明晨一直跟着看,一个镜头接一个镜头地切换——若非一开始的分类排序做得好,此刻就要手忙脚乱了——在所有画面里,冯鲸走过后没多久,都会有一个夹着画本、留一头长卷发络腮胡的彪形大汉跟上。 那大汉正是赵波澜。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在作证与王挺同在美容院的时间,赵波澜其人,正以不近不远的距离,默默跟着冯鲸,在这座城市夜深人静的街道上游走。 从粗糙写实的监控画面里,丛明晨仿佛看到偶像剧里的情节:深情的男主人公默默守护着受伤而失魂落魄的爱人。 因为这些画面,她现在完全有理由相信:在冯鲸生不如死的十二年里,赵波澜并没比她好过多少。 作为局外人,她似乎只能像观众一样为他俩之间的误会着急。但她不是罗浩,真的很难做到无动于衷,尤其作为认识冯鲸的人,她内心蠢蠢欲动,总想把这真相告诉她。 斗争了许久,最后占上风的,却是警察身份之下独属于她的那份狡黠。 丛明晨拿手机时才发现外面早就黑了。原来,她在电脑屏幕前太投入,连办公室里人走光了都不知道,还一心念着等罗浩。 罗浩一直没来,而这在某种程度上,正合她的心意。于是顺理成章,向黄毛求证姜艳去骆马湖真正动机的事,她决定晚一天再汇报。 第二天一早,丛明晨就赶到省人医。 医院这种场所,就是不管你什么时候来,永远人满为患。越好的越是。没办法,谁让病魔不挑时间呢? 丛明晨上楼的时候遇见了陈进。他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这非常少见。除了之前在唐宫遇见过他独自行动外,这是第二次。 陈进还是温温吞吞的,对方不问便绝对不会开口;而即便丛明晨主动向他打招呼,问他来医院干什么,他也还是支支吾吾,好半天才说清是来看罗丽的。 从罗丽被骆军刺中腹部昏迷入院以来,已经过去快两个月。这期间,只有冯氏集团的人定期来探望。但他们来,其实并非关心罗丽,而主要是关照她肚里冯氏龙子的情况。虽然那个孩子最后能不能健康地生下来还是个谜,但至少现在,它切切实实在挽救它母亲的生命。不然以冯耀阳的寡情,只怕罗丽早就被拔掉呼吸机送太平间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还在于,罗丽肚子里怀的是个男孩。 总之,能在这里碰到冯氏集团以外的、来看罗丽的人,丛明晨还是有些意外。但同时也对陈进的一厢情愿又加深了印象。想当初说到罗丽如何包庇袒护冯耀阳时,陈进也是相当懊恨,没想到还是放不下她。 这么看来,爱情这个东西还真是有魔力。无论是赵波澜那样的硬汉,还是陈进这样的老实人,竟然都被这同一种感情所操控,果然神奇。 可能是因为丛明晨的疑惑太明显,陈进非常不自在地解释,说他是送冯眠来的。只是这个时间精神科还不能探视,所以她在车里等,他先上来看罗丽。 “精神科?” 丛明晨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骆南还一直住在精神科。可她没想到,冯眠那种性格的孩子,竟然会特意来这里看骆南。要知道,连无限受惠于骆南的曹红卉都很少来。 所以有没有可能,丛明晨想,冯眠的来探望骆南,其实是为了给陈进机会探望罗丽?不然何必一大早,早到精神科还没开门就跑来? 只是,如果那样的话,冯眠身为受害人,对罗丽这个加害者,未免也太体贴了吧? 这着实不像她会做的事。虽然没有到睚眦必报的程度,但以丛明晨对冯眠的认识,她绝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何况罗丽肚子里还怀着足以威胁她在冯家地位的孩子。 只是,丛明晨想不明白,冯眠如此体贴,如果不是为了罗丽,难不成是要收买陈进?他一个窝窝囊囊、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司机到底,有什么好收买的? 因为陈进的一句解释,丛明晨脑内快速掀起一场风暴。本来打算平息她疑惑赶紧走人的陈进,见状愈发局促,想直接走掉又不敢,愣是手足无措地陪她罚站。后来还是有人撞了丛明晨一下,她反应过来,惊觉陈进还没走,才主动告别,一路嘀咕着继续上楼。 一直到vip区某个单人病房门口,她还没想明白。但因为知道房间里有另一个更棘手、更迫在眉睫的难题,所以只好摇摇头,把脑内那团乱麻赶走,调出另一团来。再然后,又狠拍了拍自己的脸,逼出最清醒的状态后,才抬手敲门。 病房里是赵波澜。 丛明晨推开门时,他正从床上往轮椅上挪。看到前者进来,索性跌坐回床沿,而伸手叫她过去帮忙,一副丫鬟来得很及时的大爷的既视感。 丛明晨心不甘情不愿地过去帮忙,一边抬他山一样沉的身子,一边咬牙吐槽:“你怎么还在医院住着,冯鲸的钱不是钱吗?现在那可是你们的夫妻共同财产,你就不知道省着点……哎哟我去,你自己也使点劲行不行?” 好不容易把赵波澜搬进轮椅,头上已累出了汗。她一边擦汗一边喘气,一边加码吐槽:“大哥你得有两百斤吧?我觉得你应该行行好,匀点给冯眠那小孩,她才六十斤——我估计也够呛,上次抱她,还没袋子米沉。你赶紧地减减肥吧,不然光吃饭也得吃穷了冯鲸!” “切!”赵波澜不以为意,反向她伸手,“拿来!” 丛明晨把之前带来的、刚才抬赵波澜时随手放在桌上的塑料袋拿起来,递过去。赵波澜马上接过,迫不及待地拆。袋子里装着个煎饼,才一解口,煎饼卷起的夹层里红彤彤的辣椒酱就露了出来,而香味也随之溢出。 赵波澜大口一咬,辣椒酱直接往下掉,他一边呲溜舌头,一边伸手接了往嘴里扔。 吃相之差,令丛明晨一度想起老郑。 她不能理解赵波澜对煎饼的偏爱,对他的吃相更是嫌弃到不行,忍不住开口挤兑道:“天天高档鱼肉有机蔬菜还委屈您了是吧?” 赵波澜顾不上理她,三两口就下去一多半。这之后,才放慢速度,很不舍得吃完似的,边吃边品鉴,又抽空回丛明晨:“你知道什么?我是好这口辣椒!自从我住到这里来,那家伙就跟防贼似的防我,可把我馋死了!” 丛明晨撇撇嘴,嫌弃依旧。但见他吃得差不多,也便赶紧提起正事:“我以为王挺跟你在一起,昨天是冯鲸来接的他。” “嘿,这你就不懂了吧?” 赵波澜一笑,把最后一口煎饼塞下,鼓着嘴说:“就是因为是她去接的人,所以才到不了我这。” 丛明晨一挑眉毛,“所以冯鲸是介意王挺的?” “她不介意,”赵波澜随手在嘴上一抹,然后抓着旁边的被子使劲擦,同时相当淡定地解释,“她单纯是烦他。” 之后两手“啪啪”一拍,向丛明晨道:“走,趁姓黄那厮睡着,正好给他来个瓮中捉鳖!” 95捉鳖 赵波澜表现得很积极,但丛明晨心里却忍不住犯嘀咕。 因为,不管赵波澜肌肉块再怎么大,再怎么逾期未出院,但他到底是个骨折病人,摔断的还是同侧手脚——那意思是,连拐也拄不了!所以带他同行,能不能帮上忙已是次要;她最担心的,是万一给磕了碰了,不说冯鲸对她的态度会雪上加霜,就连师父,恐怕也要抽出空来专门骂她。 丛明晨很为难。 她一开始找赵波澜,只是想得到一些信息。毕竟他与王挺关系匪浅,姜艳去骆马湖的所谓真实目的,既然王挺知道,那赵波澜八成也知道。她找他,或者说拿他做伪证的事要挟的,就是这个信息而已。可没想到,赵波澜直接提出陪她去找黄毛,还一力许诺,只要他出面,黄毛无有不招。 丛明晨动心了。 如果真能像他说的,那自然是直接问黄毛更好。线索这个事情,传来传去总容易出错,二道贩子肯定没有一道贩子靠谱。所以虽然犹豫,丛明晨还是默许了他的安排。大不了,她想,自己身体健康身手也不错,如果只是一个黄毛,凭她单枪匹马地制服,应该也不成问题。只要赵波澜别捣乱就行。 由赵波澜指路,二人很快来到应龙河北的城市新区。 d市历史悠久,这些年发展下来,老城区早已不堪重负。为保护城内许多的名胜古迹,前几年,市政府决定整体北迁。那时候应龙河以北还是个大农村,正好方便整体规划。而正是因为这种前置、先进的规划理念,这几年建设下来,河北反而成了医疗、教育、公共设施配套最好的地方,由此也成为新兴的房价高地,吸引了很多有钱人来此安家立业。 就比如此刻经过的这个小区,就属于高档中的高档。 小区紧邻体育馆、大剧院等,卫生绿化自不必说,就连门卫都配了六个,一色笔挺的红色系制服,看起来相当飒爽。这六个保安,一方面安稳并怡悦着业主的心,另一方面,也让他们这样的外人感到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而不敢兴风作浪。 偏赵波澜指的就是这个小区。 车子尚未进入小区门口智能道闸的识别区域,就先被保安认出是外来车辆,一个手势直接拦停,然后行云流水地敬礼,上前询问,叫她做访客登记。 丛明晨一边感慨小保安的火眼金睛,一边掏出警察证。 小保安看了看,明显没有处理过这种情况,把证件还给她后,叫她稍等,然后快步到门卫室汇报。 不多时,里面走出一个年长些的、像是他们领导的角色,自我介绍是保安队长。保安队长重新请出丛明晨的警官证,看了看,马上说会配合警察同志,并抬手要道闸放行。 丛明晨往回收证件,就听赵波澜凑头问:“你们这,是都要做访客登记吗?” “是的。” 保安队长点头答道,然后可能误会了赵波澜的话,紧接着解释:“不过您警察同志办案,不用这么麻烦,我们自己做登记就行。” 赵波澜不解释,提要求道:“你把你们那个访客登记本拿来我看看。” 保安队长态度十分客气地请他们把车开进来,停好,进屋去看。这既是出于对警察的尊重,也是想赶紧肃清进门道路,免得耽误其他业主。 但赵波澜毫不领情,摆手道:“不用,我看看就行,很快!” 见“警察同志”态度强硬,保安队长没办法,只好赶紧着人去拿。一边打听警察要抓什么人,需不需要他们配合之类的。赵波澜又摆手,这次连话也懒得说。保安队长有些尴尬,好在登记本及时送到。 不等队长再客套,赵波澜直接一把接过,直接从后往前找,并很快找到想看的,手指点着递给前排丛明晨。 丛明晨接过来。 赵波澜要她看的,是3栋501。昨天半夜——后半夜,这家登记了两个访客,看名字,都是年轻的女孩。不过仅从登记本上,她也看不出更多其他的信息。 没容她细看,赵波澜就把登记本从她手里拽回,还给保安队长,然后吩咐丛明晨:“就这家,走吧。” 两人很快来到3栋501门口。 丛明晨正疑惑要敲门还是直接闯时,赵波澜飞快地报了一组数字。她没听清,也没明白什么意思,下意识问了句:“什么?”赵波澜便回她两个字:“密码。”同时下巴往大门密码锁上一努,示意她快开门。 丛明晨将信将疑摁下他报的数字,随着一声清脆的提示音,锁竟然开了! 她一边开门,一边不可置信地看向赵波澜——正一脸淡定,好像这种事常干一样。她忍不住想起冯鲸家遭窃那回,那回也是密码锁,只不过那次旁若无人进门的是王挺——这俩家伙果然是一丘之貉! 屋里很黑,只正对面的窗帘里漏进一点光。地上一堆鞋,还有许多外卖盒垃圾袋,有的已经开始发出一股上头的馊味。 丛明晨本来想的是她来制服黄毛,让赵波澜帮她问。可就在她一脚深一脚浅进门的空,赵波澜已经驱着电动轮椅自己向前,黑暗中直接右拐进一个房间,然后大喇喇摁下了顶灯开关。那屋里顿时亮如白昼,而漏出的光也让客厅不再全黑全盲。 丛明晨紧随其后来到亮灯的房间。 那是间卧室,装修风格类似样板间,估计是购房时自带的精装修。房间正中一张大床,床上乱七八糟躺着一男两女,其中一个女孩趴着睡的,只着***的屁股直接露在外面。另两个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丛明晨看到这幅画面时直接望而却步,停在门口,没敢再往里进一步。 赵波澜的轮椅却正停在床边。他很不客气地,抬手往那光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女孩嘤咛一声,还没她屁股上的肉反应大——果冻一样颤呀颤。 颤得丛明晨又腻又恶习,满脸发皱,忍不住又后退了两步。 却听赵波澜喊:“还睡呢,下班了!” 那女孩不高兴地呜囔了一声“讨厌”,然后不情愿地翻身,接着就被被头顶的光刺得捂眼。一边抱怨,一边从手指缝里往外看,及至看清赵波澜,便哑着嗓子打招呼:“波哥,早啊。”并顺手伸手推了推旁边的同伴——没看男女,粘着嗓子说:“走了。” 两个女孩应该都认识赵波澜,穿衣服也不避讳他。但看到门口的丛明晨时,却都饶有兴致地打量,又意味深长地看前者,表情玩味而油腻,令丛明晨相当不爽。 把她们俩让出去,她才又回到房间内——但仍只站在门口,看向床上唯一剩下的那个男子——他现在整个身体都埋在被子里,而剩一脑袋鸡窝状的黄毛露在外面。 赵波澜对他还算客气,只逐一翻着他床头柜的抽屉——遇钱和好烟时,便直接收入囊中。 “兄弟——” 他一边翻,一边拉着长腔对床上的人说话,语气并不狠厉,甚至还有些亲昵,但更多是玩味。 “装死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床上那人由他翻拣,一声不出,一动不动,直令丛明晨想起黑帮电影里的一句经典台词:“出来混,有错就要认,挨打要立正!” 那人现在,可不就是乖乖立正挨打? 只是,一想到他立正挨打的对象竟然是赵波澜这种混混,丛明晨这个警察就不大舒服。她想,什么时候黄毛之流要能在警察面前也这么老实,那就好了。 等到赵波澜翻完最后一个抽屉,床上那位便紧跟着坐起。 虽然满脸蜡黄,黑眼圈极重,但丛明晨确认,这就是前一日在ktv跟她和小赵耍滑头的黄毛黄志坚本人。 黄毛很瘦,脱了衣服尤其明显,肋骨根根分明,胳膊还没她的粗。上面更遍布很多新老针眼和各色淤青——除打针造成的,还有其他一些磕碰得来的。 之前对姜艳做尸检时,她已从老郑那里知道:很多吸毒人员在吸嗨了之后,会进入一种无意识状态,就像喝酒断片,这期间发生的一些磕磕碰碰,当时觉察不到,事后却总能以淤青的形式反映在身体上。像黄毛身上的这些,十有八九就是如此。甚至从颜色上看,有几处还相当新,丛明晨怀疑他们昨晚刚刚吸食过毒品。 “哥,你再等我几天,等月底我妈收了租,我保准第一个还您!” 黄毛一番低声下气的哀求和拍胸脯的保证,令丛明晨想起:眼前这个二流子一样的人物,正经是个拆二代呢! 警方之前调查时发现,他爸妈名下的房子加起来有十几套,这还不算被他祸祸着卖出去的那几套。据他爸妈说,他们就是知道他有这个毛病,才不敢再把房子挂在他名下,而只按月给些生活费——就是他口里“收的租”。但没想到,被截断现金流后,黄毛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不惜借高利贷(不排除贩毒)养吸。 “哥,哥,”见赵波澜不出声,黄毛使劲往上凑近乎,“那大母狼一进去,这外头的产业,可不都是您的了吗?兄弟这点还不明白?短了谁,也不能短了哥哥您的呀!” “打住!” 赵波澜伸手拦住他,撇清似的后退,下巴往丛明晨那边努,高声道:“当着警察的面,你可别陷害我!我就是跑腿的小喽啰,我知道什么啊?” “是是是!”黄毛赔着笑,才看到丛明晨一样,东施效颦似的敬礼,冲丛明晨道:“姐姐您看您,不就是问句话吗,怎么还把波哥给请来了?您问您问,我保管配合!” 96买凶 黄毛的这句“保管配合”,立时让丛明晨想起前一日的无功而返,心中不免一阵厌恶。她想:黄毛这类混混,跟警察打交道多了,最知道如何糊弄和欺骗;反而在赵波澜这种同类面前,才能老老实实说话。所以现在看来,她找赵波澜,并不是个坏主意。 迫于赵波澜的淫威,黄毛老实交代了姜艳的事。 为留证据,丛明晨录了视频。 据黄毛说,唐宫大火案后,姜艳确实来找过他。但并非为找他,而是要找“疤头”——疤头就是骆军,得名于他脑后那条蜈蚣形的大疤。 黄毛说他和疤头不熟,只知道他也是骆马湖来的。但同骆马湖其他人不同的是,疤头不出货(毒品)——在黄毛的观念里,骆马湖的朋友都出货。“只有疤头不,”黄毛说,“他嘴很严,几乎不说话,只爱喝酒。每回局上看到他,都是闷头喝酒,是个很无趣的人。” “无趣你还招待?”赵波澜讥道。 黄毛会心地笑,低声但理由充分地解释:“骆马湖来的,不敢惹。” 一句话道出骆马湖恶黑势力之嚣张。丛明晨皱眉,心想难怪非整顿不可。黄毛却未注意到她的反应,而是继续向赵波澜解释,说疤头虽然无趣,但一看就是个很凶很狠的家伙。丛明晨见过骆军,对黄毛此话相当认同,那家伙从外表到内在,都无愧“悍匪”二字。 为佐证自己并未说谎,黄毛甚至强调:虽然疤头寡言少语又低调,但各个局上的大哥都对他礼遇有加。大哥都如此,他们这些小喽啰还有什么屁放? “更何况,”黄毛压低声音,抬手候在脖子上,说:“有大哥酒后吐真言,说疤头手狠,一言不合就……” 他嘴巴停住,早就准备好的手却横在脖子上,自左而右一划,配合表情,十足生动。 丛明晨问:“你是说他杀过人?” “不是我说!”黄毛急摆手否认,强调道,“是听说!听说!” 但到底意犹未尽,否认完,又伸着头努力往丛明晨的方向凑,手压在嘴上,低声道:“听说那哥身上背着好几条人命……就这种人物,我一个小混混,哪敢惹?” 这些话丛明晨也听过。 之前在骆西镇调查骆家社会关系时,就听当地居民给出过各种说法,什么杀人的、乱伦的,比黄毛说的还要有鼻子有眼。所以关于骆军是什么人,她早有概念,并不需要黄毛再来加深印象。她最关心的,还是姜艳。 “这不就说到了吗?” 对丛明晨的催促,黄毛面上不以为然,但话里马上就提到:疤头除了不爱说话,还不近女色,每回局上安排那些小美眉,他看都不看一眼。唯一身边坐过的,就是姜艳。 “所以他们早就认识了?”丛明晨惊讶道。 虽然以姜艳对女儿的保护,未必会把姜豆豆介绍给骆军那样的人认识。但即便骆军不认识姜豆豆,以他与姜艳的交情,跑到唐宫强奸她女儿……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整件事,都大有令人费解之处。 “认识啊,不认识她找他干嘛?”黄毛不清楚丛明晨的担忧,相当坦荡地承认。 丛明晨心急道:“她找他到底干什么?真的是报仇吗?” 以姜艳的爱女心切,她的确有报仇的动机。可既然早就认识骆军,那就更该知道:以对方的体格和实力,莫说她一个骨瘦如柴的吸毒人员,就是丛明晨这样身手良好的女警,一对一搏命,也不敢打包票说就能赢。 所以姜艳,真的是去找骆军报仇的吗? 更重要的是,丛明晨一直怀疑骆军并非唐宫案的真凶,而只是个替罪羊。 所以,如果能证明姜艳——受害人姜豆豆的亲生母亲——去骆马湖另有目的,那是否可以证明她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或者至少,确有值得探讨的价值。 唐宫案的社会关注度之高,就连一直在骆马湖的赵波澜也有所耳闻——虽然细节并不清楚。此刻听丛明晨问到关键,他也忍不住被吸引,唯一能活动的左手搓着下巴上的胡茬,眼睛却一直看着黄毛,直接打消了后者想卖关子的本能。 黄毛提了提胸前的被子,老老实实道:“姐姐,我没说谎,她的确说要找疤头报仇来着……” 余光瞄到赵波澜的眼神,马上加快语速急转话锋:“但并不是向他报仇,而是要他帮忙,听说她还为此准备了一大笔钱……” 看到丛明晨惊愕地睁大眼睛,黄毛以为自己交代得不够清楚,急道:“就买凶嘛!买凶杀人你总知道吧!” 买凶杀人丛明晨当然知道,令她惊愕的,并非这四个字的一般定义,而是落实到姜艳和骆军头上,实打实的意义—— 姜艳既然愿意出钱雇骆军杀人,那不就说明,她不光知道骆军并非唐宫案的凶手,而且确切知道害死她女儿的真凶到底是谁! 这实在超出了她对黄毛的期待,以致她握手机的手都忍不住有些颤抖——当然是兴奋和激动的颤抖。她迫不及待,要将这个消息告诉师父!最好师父也能马上汇报给赵局,然后赵局能立刻拍板重查唐宫案,彻底揪出那晚的神秘人——那个由冯耀阳的迈巴赫亲自接送、却连名字都不能给他们知道的大人物! 强忍住激动,丛明晨又问了几个问题。 可惜的是,黄毛知道得确也有限。他说当日姜艳找来时,情绪激动,甚至有些疯癫,感觉不像正常人。所以他一开始并不想理她,而且也怕乱说话得罪了疤头招报复。但没想到姜艳实在难缠。 “她一个疯子,骂又不听、打又不怕,”黄毛无奈地说,“我没办法嘛,只好把疤头老家在哪告诉了她。我当时想的是,反正疤头他也不住在那,应该不会因为这找我麻烦,但谁知道……” 黄毛摊摊手,被抓到胸前的被子顺势滑下,再次露出他排骨一样的身材,和身上凌乱的淤青。 “她没跟你说要杀谁?”丛明晨不死心地确认。 但黄毛只是摇摇头,防卫性地抄起手,抱胸向丛明晨道:“她稀里糊涂的,疤头那样的人,就算能为了钱去杀人,也不可能帮她的忙嘛!” “怎么说?”丛明晨不解。 黄毛一笑,像嘲讽这么简单的道理丛明晨都不懂似的,露出满嘴烂牙。见丛明晨到底不解,便转头向赵波澜看——似乎觉得他更能理解,同时无奈地解释:“疯子嘴不严嘛!” “所以就杀了她?” “那我就不知道了!”黄毛急忙摆手撇清,“我就是个小混混,最多祸害祸害自己——” 意识到赵波澜的存在,改口说:“然后欠……欠点小钱。至于什么杀不杀人、买不买凶的,我真是——除了他们这个——从来没听过没碰过没沾过!从来没有!” “你昨天晚上吸过没?” 丛明晨突然问出这一句,黄毛措手不及,下意识说了个“什么”。然后看见对方灼灼眼神和手里冷冰冰的手机摄像头,才极不情愿却不得不老实点了个头。 刚点完头,立马找补:“我真是好久没碰了姐姐,你看在我今天这么老实的份上,你放我一马吧!” 黄毛跪在床上,双手合十,极其恳切地请求:“我求你了姐姐,我保管、保管绝对没有下次!” 他浑身上下只穿了条豹纹三角裤,之前被被子挡着,还不十分污眼。此刻跪在床上,几近全裸的状态让丛明晨相当尴尬,恼羞成怒地训道:“把被子拉上!” 黄毛识趣地拉起被子挡住,但下跪恳求的姿势没变。 丛明晨只好收起手机,暂时安抚住黄毛,同时叮嘱他最近不要离城,过几天还会来找他。 黄毛以为他的恳求生效,感激涕零地答应,一口一个姐姐。丛明晨听得肉麻,赶紧同赵波澜离开。 上了车,她没急着发动,而是先打电话。赵波澜从后面看到她摁下的号码,嘲讽道:“怎么,警察也需要打110报警啊?” 丛明晨理直气壮地说:“我要举报吸毒人员!” 话音刚落,就被赵波澜一个巨大声的“我去”吓住,忍不住冲着后视镜里的人头质问:“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赵波澜耸耸肩,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地说,“只是有些失望。” “失望什么?” 丛明晨没有摁下拨出键,而是回头正对着赵波澜,打算先跟他理论理论。 只听赵波澜阴阳怪气地说:“波哥我混社会这么多年,国外的国内的加起来,好不容易遇到你这么个真美女警察。本来还以为你会跟那些警察不一样,但没想到,”他冷笑一声,“竟然也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唉……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 丛明晨缓了一个呼吸,然后一鼓作气反驳道:“他求是他的事,我又没答应,怎么能算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呢?再说了,举报违法犯罪,是每个公民的权利也是义务,你总不能因为我是警察就剥夺我这个权利吧?而至于你说这样那样的警察,那我只能跟你说:正因为是警察,我才更不能纵容这种害人害己的吸毒分子呢!” 她说得义正辞严,可惜赵波澜不吃这套。不仅不吃,还大有嗤之以鼻的意思,不屑地将头扭向车外,讥讽道:“嗯嗯嗯,可不是权利义务吗?不然也不至于弟弟举报姐姐,姐姐拿钱买命啊!” 这句说到了丛明晨的痛处,她底气顿时不足,心虚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赵波澜不耐烦地催促,“要打快打,不打赶紧走!” 因为王梦姐弟的事牵扯到省厅魏勇。而魏勇,某个意义上算是赵波澜的前上司。而且他们两个人的分道扬镳相当不愉快。所以丛明晨猜测:赵波澜一定是想到魏勇,心生不快,所以才会对她说这些。 而让丛明晨不快,或者说膈应的,则是他那句“弟弟举报姐姐”。 虽是大义灭亲,但以王挺的立场,的确有些忘恩负义的味道,以致让人忍不住替王梦觉得凄凉…… 最后,在这种种情绪的作用之下,丛明晨没有报警。她一边听着车子打火的声音,一边安慰自己:没关系,不差这几天,局里马上就会正式来找黄毛的。 97汇报 董成遇害的过程早就查清。出于对其弟王挺的保护,或者与魏勇的所谓交易,王梦很配合,对杀人细节、作案手法、抛尸地点等等都交代得相当清楚。 但本案的难点并不在此。 董成是d市公安局前刑警队长,失踪八年,导致这案子在当地公安系统内早就累积起很高的关注度。而其受害地点又在骆马湖——值省厅收网之际,新仇旧怨,稍微处理不好就会打击到警队士气,甚至牵连“抓泥鳅”行动,而进一步影响到对骆马湖黑毒势力的清剿。 所以并非案件本身的难易,而是其政治方面的考量,才是上面不得不重视的根本原因。 但偏偏在这种形势下,董成的遗骸只找到头骨和那只手骨。 失踪八年,一个活生生的人只剩两块骸骨,这对家属的打击可想而知。所以尽管希望渺茫,骆马湖的捞尸队始终没有放弃。毕竟人已经没了,如果连尸体都找不全,就太说不过去了。到时候,别说家属不会罢休,就连与董成并肩作战过的战友们、公安系统内自己的同志们,也难免寒心。 更不用说在尸骸之外,董成被杀的真正原因及幕后指使者还是一团谜—— 人当然是王梦杀的,惩办她或许可以慰藉家属的心情。但对罗浩们而言,王梦充其量只是一把刀,拿起王梦这把刀杀人的、杀董成的、她背后的暗黑势力,才是最让人揪心的、压在他们所有人心头的一块巨石。 按理说,八年前,d市公安局并非是与王梦所在势力正面刚的队伍——所以董成才要去骆马湖移交犯罪嫌疑人——他们要报仇或者挑衅,当地公安局充当其冲,怎么都不至于找到d市公安局一个与他们并没什么渊源的刑警队长的头上。 所以董成遇害,到底是对方早就盯上他,还是随机选中的、当地警方的替罪羊,这件事本就存疑。 因为如果是前者,以犯罪势力当年的嚣张程度,绝不至于在董成死后没半点水花,甚至眼睁睁看着警方将其定性为失踪而不发声。 而考虑后者的话—— 首先,董成当年滞留骆马湖而后失踪,确实是因为当地警方的工作疏漏。其次,虽然不便明说,但他此后八年的“被失踪”,也确有案件牵涉异地警方,困于重重手续、关系而难以勘破甚至推进的原因。所以,就算刨除一些不太善良的联想,仅就事实做合理推测,董成的失踪,乃至遇害,对罗浩们而言,都很难仅当成普通的命案来看。 出于以上种种复杂的考虑,自“董成命案”(或者队内所称“董队案”)重新立案、成立专案组以来,赵永新和罗浩就大会小会不断、市局省厅两头跑。 当然,有领导关注是好事,尤其是对这种沉寂多年、线索中断的旧案、悬案而言,所以他俩——至少罗浩——虽然疲于奔波,但并无半分怨言。 队内其他同志也多是这种心情,只苦了唯一置身事外的丛明晨。 对她而言,自己明明被委以重任,且也在不遗余力、绞尽脑汁地完成重任,可偏偏每到汇报时师父就不灵。不是找不到人,就是发过去的消息半天也不回,让她这个身担重任的实习警员颇感头疼。 这不,她一大早拖着赵波澜找黄毛问来的重要线索,原本想赶到队里当面给师父一个惊喜,哪知道来了根本没找到人。没办法,她只好把视频发过去,心想虽然微信告知的惊喜不如当面汇报,但有视频为证,也算是个好消息吧。 可结果呢,左等右等,没有回复。 短短一个早上,丛明晨的心情如同坐了辆过山车,先是抛上顶峰,然后——然后倒也不是直坠而下,而是像深宫怨妇一样,在左等右等中慢慢下降,以致好心情等成了坏心情,坏心情等成了没心情。 不过失望归失望,她倒没闲着。 不仅没闲着,在好心情变坏心情变没心情的过程中,她还将黄毛的交代转成了文字材料。这之后,更于百无聊赖之中,翻出前一日的监控视频,半掺着发现线索的兴奋,半和着看言情剧的八卦心态,一鼓作气将冯鲸和赵波澜出现的内容全部剪到一起,以期在将来师父不同意她的时候,拿出来做出其不意的反击。 如此一来,便忙到快下班。 本以为要这么悻悻而归,不想罗浩竟卡着下班点来了。丛明晨受宠若惊,不待他叫,主动颠过去,左手手机、右手打印出的文字材料,迫不及待要向罗浩汇报。 罗浩像是专为她来的,没跟其他人啰嗦,由她亦步亦趋跟着进了办公室。 一进他的小办公室,罗浩就忙着摸打火机点烟,而丛明晨则被一股浓烈的烟味熏到不自觉皱眉。她从小就受父亲的烟熏火燎,对烟味已经相当不敏感。被熏成这样,主要是因为罗浩之前走时忘了开窗通风,再加上他在省里开会内熏外燎一整天,早就腌入味了。 丛明晨看罗浩旱骆驼喝水似的那么抽烟,好奇道:“师父,董队的案子还没有进展吗?” “嗯。”罗浩随便应了一声,比起回答,更像是敷衍。他摊在靠椅里,一边抽烟,一边翻手机找丛明晨发给他的视频,说道:“我大概看了一下,所以姜艳去找骆军,并不是向他报仇,而是带了大笔钱雇佣他杀人?” “嗯。”丛明晨点头如捣蒜,“那个黄毛就是这么说的!昨天我们去找他,他还不老实,幸亏我今天去找了赵波澜……哦对了,这个!” 说话间,她把手里的报告递过去。那上面除了与黄毛的问答,还有请赵波澜同去的原因和过程,以及她对姜艳、骆军关系的分析,对唐宫案真凶另有其人的合理猜测。 罗浩接过去,示意她继续。 丛明晨道:“师父,既然姜艳去找骆军买凶,说明她知道骆军不是凶手,而且她肯定知道凶手是谁,不然……” “她凭什么肯定?” 丛明晨被罗浩打断,而且问了个措手不及。的确,她之前单在想姜艳肯定知道真凶是谁,可她凭什么肯定呢? “姜艳那天,不是去了唐宫吗?”她边想边说,“也许,她看到席上的那个神秘人了——我们怀疑的那个!她知道参席的都有谁,所以知道凶手是谁!这么看来,那天骆军肯定不在,他没去过唐宫,所以姜艳才能肯……定?” 这是合理推测,并且极有可能就是事实,但要与“肯定”二字相连,到底不够严谨——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丛明晨最后那个俩字才会突然上扬而改为不确定的语气。 “黄毛还得再问。” 可能是因为忙里抽空,罗浩没太多耐心,边抽烟边敲着丛明晨报告上频繁出现的“黄毛”二字,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丛明晨说:“这种人,让他从肚里往外掏东西,可不容易……” “嗯,”想到对方的狡猾,丛明晨用力点头,同意道,“的确不容易。” “所以他会轻轻松松就把骆军的地址告诉姜艳?” 说话时,罗浩的烟灰掉落到丛明晨的报告上,瞬间烫黄了一片。但他并不在意,仍然皱着眉头,似乎注意力全被这处疑点吸引。 丛明晨只好解释道:“他说姜艳疯疯癫癫,他受不了她纠缠……” 见罗浩抬头看她,忍不住自我怀疑,改口猜道:“可能他收了姜艳的钱呢。那家伙,虽然是个拆二代,但好像很缺钱的样子,今天赵波澜去,也是打着收钱的……” “罗队!” 话没说完,门口突然闯进一个人来,满头汗,气喘吁吁的,正是前一日陪她同去找黄毛无功而返的小赵。 她疑惑地看着对方,心想现在应该早就过了下班的点。小赵这么满头大汗的,估计是已经走了又折回来的,不知道是什么急事,需不需要她回避。 罗浩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他最近常去省里开会,底下人有事找不着他,不是夺命连环call,就是像现在这样,听到他在就赶紧冲过来。他已经习惯,所以一点也不奇怪,而是条件反射似的问道:“什么事?”同时手开始找笔,预备对方找他签字。 可小赵的视线只在他脸上停了一下,就转向丛明晨,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说:“城北新区的哥们儿打电话来,问……问丛明晨……是不是我们这的……” “啊,”丛明晨挠头,“问我?” 罗浩也看向丛明晨,不明所以。 “……嗯。” 小赵艰难地点完头,果断转向罗浩,表情相当严肃地说道:“那边死了个人,小区物业说,小丛上午刚带人去过,城北派出所那边想让她过去一趟,配合调查。” 丛明晨的嘴巴越长越大,最后完全懵掉。她今天去过两个地方,但带人去的、有小区物业的,只有一个,那就是…… “死者身份确定了?”罗浩显然也猜到是谁,谨慎地向小赵确认。 “嗯。”小赵点头,再次看向丛明晨的视线中多了一丝复杂的、不确定的审视。 “黄毛,黄志坚。” 98受审 新区不愧是新区,颇有d市新行政中心的自觉。这不,就连市公安局新区分局的审讯室,都比丛明晨他们那的还要好。这个好,主要体现在—— 丛明晨环顾着,逐一比较。 首先,此间审讯室的面积更大。虽然没有窗户,但是顶灯功率到位,洒出的光将整个房间照得透亮,完全看不出外面是黑天还是白日。而其冷白的色调则相当符合行政机关的严肃感,令人轻易不敢造次。 另外,因为才投入使用不久,灯上一无灰尘,二无蚊虫尸体,连带同样崭新的墙面的冷白颜色,无声中给人一种隔绝尘世的感觉。就比如丛明晨现在,没来由的,正生出被人间烟火抛弃的凄凉感,渺小,陌生,迷茫,不安…… 正因如此,墙面被做成了整体软包——隔音保密当然是基本考虑,但在这之外,最重要的还是防止受审对象在重压下做出极端行为,比如撞墙自残。 丛明晨没有半点这样的想法,但她能理解这么做的人。 尤其是在被关禁闭一样独自待了不知道几个小时以后。 手机在进门前就被收走了。她不明白,明明说叫她来配合调查,为此连前一日陪她一起去找黄毛的小赵也来了。但奇怪的是,他们一来就被分开,她的手机更被收走。他们说让她等一下,结果就等到现在。期间她不是叫过人,但除了半杯用一次性纸杯盛着的水,和不耐烦的“快了”两个字,她连一句敷衍也没得到。 她觉得不对劲,这分明是把她当杀死黄毛的嫌疑人来对待了。 可即便如此,也没有这样干晾着的道理。他们在等什么?难道是在对她用什么审讯招数,冷晾着她,逼她心理崩溃,然后不打自招?可她手机里不是有现成视频,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她的清白无辜? 还有,黄毛到底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自杀,还是他杀? 自杀的可能性极低。她最近两次见他,都没见黄毛流露过一丝轻生的念头。相反,他的求生欲很强,绝没有自杀的理由或者动机。 那么只可能是他杀。 谁杀的呢? 选在她刚刚问出姜艳和骆军不为人知的关系之后,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那么是故意? 因为黄毛说了不该说的话,而她知道了对方不想让她知道的实情? 那是不是说,正如师父所说,黄毛确有还没告诉她的事情?而那,包括已经说破的“姜艳想买骆军杀人”的事实,正是对方惧怕、不想给她知道的? 所以,她此刻正在、而且越来越接近事情的真相,唐宫案确非结案报告里写的那么简单! 这几个小时的独处,让丛明晨进一步理清了思路,更做出比之前更为大胆和激进的猜测。 她没想到,这种四体白墙、不见天日的审讯室,原来竟还有这样的功能。如此说来,倒还得感谢了! 在焦躁和迷茫的情绪之上,丛明晨只觉思路愈发清晰。她想,对方越是这样,自己反而应该越淡定。因为离真相越来越近的是她,而该不安和跳脚的是坏人才对。 只是不知道,这个“坏人”里,是否包括冷置她数个小时的新区分局的相关人员。 她睡了一觉。 再醒来时灯还大亮,大概此间是要二十四小时亮灯的。她想去上厕所,正遇上对方终于想起她,于是上厕所和“配合调查”依序进行。 “调查”还在这间审讯室。对方一男一女。女的还好,但男的看起来很凶,像是跟街面上的恶霸坏人正面刚久了,肌肉有了自己的记忆,脸上只剩这副表情。 丛明晨想,也许他们看自己是个年轻的小女警,所以故意派了他来,想从气势上压倒她。 但他们估计不知道,丛家父母长辈都是当兵的。别的还好,但论凶,论胆大,她可是自小熏陶过的,什么铁板子脸、大嗓门没见过?更何况在刑警队,她跟的是脸最冷的罗浩,又常被一把手赵永新指着鼻子骂,可以说,刀山火海都经历过了。而且,她入队时间虽短,但也先后经历过骆军、赵波澜、王梦这样的凶徒恶匪,后两者更是三番五次地打交道! 再加上,她可是警校毕业,这种审讯技巧里常用的黑白脸,她会不知道?她自己不就跟着罗浩演过好多回?怎么会怕? 但当对方明知道她是市公安局的人,还毫不客气地命她坐进那把专为犯罪嫌疑人准备的审讯椅时,丛明晨还是犯起了嘀咕。倒不是害怕,而是不知道对方的立场。 因此,在被“审”之前,她决定先发制人,主动问一问她关心的情况,免得待会对方一开口,她连问的机会也没有。 “小赵、赵师兄呢?”她“听话”地坐进椅子,不慌不忙地问。 “他我们已经问过,请他先回去了。” 回答她的是那个中年女警,语气正常,脸上还有不浅的笑意。她眼角皱纹明显,尤其一笑起来,重叠得更厉害,应该是个爱笑之人。 但丛明晨知道,在审讯室,笑面虎可比黑脸熊可怕多了。 “我还以为会让我们一起回去呢。”她故意这么说,略带抱怨的语气,以使在对方看来,自己俨然是一副不知事态严重的熊孩子的观感。“我坐他车来的,你们让他先走,那我怎么办?谁送我?” 对她的抱怨,中年女警报以不知真假的笑。 而男警察就没那么客气了,一瞪眼,厉声道:“既然已经找过一趟,为什么第二天还去?还要绕开同事自己去?你知不知道这是违反规定?” “我……黄毛那么狡猾,”丛明晨无奈地说,“我们第一次去根本就没问出来什么,我没办法才……” “带个黑社会一起?”男警察满脸发黑,显得怒气冲冲。 丛明晨只好狡辩:“我只是找黄毛了解情况,并不是直接取证。而且,赵波澜他算是我的线人,我……” “呵。”女警笑出声来,半安抚半玩笑地说,“小朋友你电影看多了吧?” 丛明晨被她笑得很别扭,继续辩解:“不是的。我手机不是在你们那吗?那里面有视频,我们去找黄毛,真的只是了解情况,你们不会怀疑我怎么着他吧?说起来,他到底怎么死的?你们凭什么把我关在这……” “停停停!”女警抬手拦住她,“咱一个一个来。” 她不看男警察,继续对丛明晨说:“你是不是违反规定,还得看你出于什么目的去找的死者。” 见丛明晨要开口,又抬手拦住,继续道:“据我所知,你们队里现在都在忙董队的案子。但我看了你手机里的视频,好像你们去找死者,包括问他的问题,都跟董队的案子没什么关系。对吗?” 丛明晨无法反对。 女警又道:“所以,这是罗队长单独安排给你的特殊任务?” 是。 但是丛明晨不知道该不该直接回答。不管怎么听,这问题都像圈套,就是那种要把她和罗浩一起拖下水的陷阱。 “到底是不是?” 男警察一拍桌子,丛明晨不提防,吓了一大跳,下意识道:“是。” 然后马上解释:“这是我们前一个案子,已经结案了,但是还有一些疑点,主要是姜艳——我视频里提到的那个人——她的死有一些蹊跷,我们去找黄毛,主要就是问他这个的。” 因为担心对方的立场,丛明晨极力把她去找黄毛的目的与唐宫案撇清,而只关注在姜艳的死上。毕竟相对于唐宫案来说,姜艳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瘾君子、卖春者,应该不太会引起对方的注意。 “跟你一起去的人,叫赵波澜?” 对方果然没有在这个事情上继续纠缠,而是向下问。丛明晨暗暗松了一口气,赶紧答道:“嗯!不过你们登记的话还是写石波,赵波澜是他原来的名字,老早就改过了。” “嗯。”女警不太在意地点着头,在电脑上敲了两下,然后才又抬起头来,问丛明晨:“这个石波跟死者有仇吗?” “你们不会怀疑是他杀的黄毛吧?” 丛明晨语气里的质疑惹恼了对面的男警察。那个人年纪看着不小了,但老是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子。几个回合下来,丛明晨就看透他是那种做事全凭一张凶脸,而没什么办案智慧的人。相比较下来,那个女警可比他厉害多了。 不过男警察的凶确是一流的。见丛明晨质疑,马上一副被冒犯的样子,恶狠狠地道:“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哪那么多废话?” 丛明晨吐吐舌头,不情不愿地说:“他能有什么仇啊?要说也是黄毛欠他们团伙的钱!赵波澜,哦石波,就是个跑腿收账的小喽啰,谈不上什么仇不仇的。” “你们什么时候分开的?在哪?” “医院啊!我把他送到医院就回局里了。”丛明晨大方承认,然后继续替赵波澜解释:“反正我觉得你们怀疑他有点离谱,那家伙虽然看着彪,可是断了一条胳膊一条腿,连单独行动都成问题,你们觉得他能杀人吗?” 看对面二人无动于衷,她摇摇头,无奈地说:“既然这么怀疑他,干嘛不直接去问他?反正他就在医院,又跑不了……” “跑了。” 丛明晨一愣:“什么?” 女警悠悠道:“石波,失踪了。” “又?!”丛明晨猛往额头上一拍,既震惊,又觉得荒唐。但荒唐之后,忽觉脑内一团黑云欺来:黄毛刚死,赵波澜就失踪,这可不大妙啊。 99直面 赵波澜的再次失踪,令丛明晨措手不及。 不管原因为何,他在这个时间点突然不见,任谁看,都与黄毛的死干系重大。只是,就算她再怎么努力回想,也还是没能找到一点赵波澜要对黄毛不利的蛛丝马迹。而要说反常,唯一反常的地方,就是他竟然会答应陪自己去找黄毛。 不过,这也并非不能解释。 毕竟她当时手上确实握着他的把柄,尤其是他对冯鲸的真情流露。丛明晨想,以赵波澜一贯以来的硬汉形象,羞于对冯鲸坦白真心的可能性还是有的。更别说那坦白会自爆他的做假证,从而影响到刚刚重获自由的王挺。 只是,如果黄毛的死确实跟他无关,他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间点消失? 还是说,他是被消失? 丛明晨后背一冷,急道:“也许他被人掳走或者灭口呢?” 说话时手撑小桌板,不自觉起身,显得异常激动。 见她如此,对面两人的反应不亚于她。尤其是那个男警察,一跃而起,右手下意识往腰间摸,左手竖成拦截的姿势,厉声斥责:“你要干什么?坐下!” 丛明晨吓一跳。 起身只是她情绪激动时的下意识动作,理智上并无觉察。但在男警察的防备动作,及他语气表情等各方面透出的警惕中,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被视为威胁,然后才又认识到自己的“新身份”:与赵波澜同谋杀害黄毛的犯罪嫌疑人。 这个“新身份”,让她觉得好笑,也寒心。 唐宫案死了那么多人,更牵涉到多名未成年人,姜豆豆,陈棠棠,冯眠。她们每个人都理应拥有无限可能,有在阳光下自由呼吸和奔跑的权力。可结果呢,姜豆豆被人强奸致死,死后还要被烧成焦尸。陈棠棠两度跳楼,但到死都悄无声息,连父母都不能光明正大地祭她。而冯眠…… 冯眠她顶着天才少女的名号,却至今还活在死亡威胁中。明明能走路,却日日假装坐轮椅,只为了在坏人的魔爪下苟延残喘,费尽心机搏一个活着的权力!多可笑! 世界对她们阴暗如此,自己不过求一个真相,就被当成了命案嫌疑人!在明明该顺藤摸瓜、抽丝剥茧的此刻,却被迫屈坐在这里,向警察解释她为什么要找黄毛!而警察—— 而警察们,本该是保护那些女孩的啊。 丛明晨想哭。可她不愿意在他们面前哭。在真相被揭开,陈棠棠和姜豆豆不必只在“糖豆图书馆”中才被祭奠;而冯眠也不必“被残疾”,明明不愿意,却忍耐恶心接受那些人的安慰之前,她绝不在他们面前哭。绝不! “既然不相信我,那就拿出证据来啊!” 丛明晨情绪转差,直言不讳地怼道:“黄志坚到底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他们那个小区不是很高级,进出都有记录吗?你们想知道真相就赶紧去查啊!何苦窝在这里套我的话,反正我说什么你们也不会信!” “你不要激动。”女警安慰她道,“我们不是怀疑你,只是按程序问话而已。” “按程序?”丛明晨讽道,“按程序把我关在这里好几个小时?姐姐,我也是警察好吧。虽然是实习警员,但你说的那些程序我们在市局都有教,你不要……” “市局的了不起吗?”男警察不知怎么被惹怒,凶道,“你不要以为你是市局的就……” 丛明晨不给他说完的机会,直接反驳道:“市局的怎么了?市局的不一样被你们想关就关、想凶就凶吗?我可没觉得市局多给我长脸!反而是你们,一个说按程序,一个说市局。呵,要真这么听市局的,按程序,现在不是正应该对死者做尸检吗?人怎么死的都搞不清,就着急往我们身上泼脏水了?呵,这就是你们新区的效率,佩服啊!” 丛明晨一向胆大,连赵局都敢当面反驳,更何况区分局的人。 而且她被关在这里这么久,情绪本就不稳定。又经男警察挑火,想起屈死的女孩们,以及调查起来困难重重的唐宫案,心中郁郁不忿,一时不管不顾,满腔愤愤全都发泄在他头上。 男警察是只知蛮干的,见丛明晨这样,愈发生气,更要硬碰硬治一治她的目中无人。好在女警有些头脑,不慌不忙拦住同事,口气平和,却很犀利地向丛明晨道:“为什么提起这个赵波澜你这么生气?你跟他有什么特殊关系吗?” “呵!”丛明晨一声冷笑,对对方的角度简直无语。 但看女警一脸期待,只好强打起精神,说:“9月1号凌晨,省人医那十字路口的车祸你知道吧?就是后备箱被撞出男尸的那辆红色悍马。” 女警看着她微微笑,不说话。 丛明晨无波无澜地说:“当时开车那位就是赵波澜。那个案子是我们队直接办的。如果你觉得这算是特殊关系的话,那就是吧。” “没别的了?” 女警露出亲切的笑容,但怎么看都显得狡猾。 丛明晨无力地摇摇头。 罗浩说过,办案最忌讳先入为主。因为那么一来,势必就没办法从客观的角度看待和分析案情。 对这句,丛明晨以前只是笼统地觉得师父说得对,但此刻从女警好似直接下过判断的笑里,她才切实体会到,师父这句话有多对。像对面女警察这样,先入为主地认定她和赵波澜勾结,那无论她再说什么,对方也听不进去了,而只会把她的话曲解为狡辩。 她不想“狡辩”,所以只好闭嘴。 可没想到,女警察并不接受她的闭嘴,而是更进一步地挑衅。她脸上还是那副不知真假的笑,但话里的恶毒却更进一步:“好像他救过你的命?在……小马村?听说那天有炸弹。” 丛明晨狐疑地看着女警。 小马村的情况,以及赵波澜轮椅底下的炸弹,虽然不是机密,但没接触过案情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么细节的东西。所以,对方根本不是她以为的草包。而是打从一开始,他们调查的切入点,就不是黄毛的死因和死亡时间,而是她与赵波澜的所谓“特殊关系”。 这是一次有备而来、有针对性的审问。 丛明晨不生气了。生气是对自己人无能的反应。但眼前这位,却是从一开始就冲着她来的。这不是自己人。对非自己人,或曰敌人,只有针尖对麦芒的针锋相对,没有生气。 “怎么,不解释一下吗?” 看到丛明晨看自己的眼神从愤怒无语变成审视戒备,女警的笑却更加深邃,略带挑逗性地问出上面这句,像是故意要看她的笑话。 或许对方正将自己的反应理解为“心虚”,丛明晨想。但没关系,她自己知道就行。不管对方再怎么厉害,势力再怎么庞大,但她好歹是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名正言顺的实习警员,他们最多关她久一点。只要她脑袋清醒,心理镇定,这点小伎俩,根本不可能伤到她。无论是身体,还是她揭露真相的勇气和决心,都不会!她才不是那么容易退缩的人! “怎么,没话了?” 男警察见丛明晨偃旗息鼓,颇得意。女警也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等她的反应。 丛明晨将胳膊摊在审讯椅的小桌板上,肩膀下沉,放松下来,云淡风轻地说:“不是,我就是觉得你们好笑。” “我们好笑?” 男警察见自己这边占了上风,表情没刚才那么紧张,但语气里的盛气凌人并没有丝毫减损。 然而丛明晨不为所动,并依葫芦画瓢,学那女警露出一副不知真意的笑——当然,她学得拙劣,但好在讽刺的效果达到。 她笑着说:“反正我要是你们,才不会浪费时间在这里问话,而是抓紧时间去找赵波澜杀人的证据。等把他杀人的嫌疑坐实,通缉令光明正大地发出去,再来连坐我。到那个时候——” 她故意一停,毫无惧色地看着女警,慢悠悠道:“想怎么编排,还不是由着你们?” “你说我们编排你?”女警一挑眉,继续下套,“你是在否认与赵波澜的关系?” 见对方这个时候还不死心,还在套她的话,丛明晨只觉多说无益,于是索性不回她的话,而是总结性地说道:“反正我两次去找黄毛的情况都已经交代清楚,其他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那么从现在开始,我——” 她伸出双手食指,并排往胸口一点,然后提起,交叉成“x”形,按在嘴上——那意思是: 禁言,再不开口了。 做完这个动作,她大方往椅背上一摊,双手交叉横抱。任对方再问什么,都以无声作答。 两名男女警察见她再不配合,没办法,缠磨了两句之后,一起离开了。 丛明晨自觉赢过对方,心情不错,一边回想刚才的言语交锋中有没有说错话;一边逐句记忆,打算回去之后,把此地的经过,事无巨细地汇报给师父。 时至今日,在唐宫这个案子上,她唯一能相信的,只有罗浩。 而罗浩也不负她厚望,在当天稍晚些时候,拿着黄志坚的尸检报告,亲自来接她了。 100自责 罗浩来得比预料的要早,这让丛明晨颇得意。得意之余,又生出一种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正义感,以致在罗浩跟着女警进来时,她没有先向师父打招呼,而是微抬下巴向“敌方”展示邪不压正的气势。 女警没有理她,只是一如早先,皮笑肉不笑地向罗浩交人。 重获自由的丛明晨这才看到一脸严肃的罗浩,后者的头发和胡子一起增加了长度,且有着一致的凌乱感。配合他眼角的沧桑,根本不需要更多的语言,就足以说明在救徒弟出去这件事上,他所花费的心思和精力。 丛明晨一阵鼻酸。先是感动,然后是一股冲天的委屈,夹在鼻酸里,由喉头冲向眉心,像吃了芥末般,差点把眼泪挤出来。她强忍着,才没落泪,只红着眼,潮湿着,模糊着,向罗浩道:“师父,他们……” “回去说。” 罗浩稳得像一座老钟,只微一蹙眉,配合低沉且并不急促的三个字,就将丛明晨的万千委屈都安顿了回去。不管如何,她信师父,像学生相信老师、女儿相信父亲那样。 离开审讯室的时候,丛明晨又“咦”了一声。但顾忌刚才师父的交代,没有进一步发表意见。 彼时罗浩已办妥手续,看到她红着眼小心翼翼的样子,于心不忍,便主动问道:“怎么了?” “哦,”丛明晨看到师父脸上放松的表情,谨慎地向女警看一眼,后者还在笑,简直令人生厌。她快速挪开视线,甩走那令人生厌的笑脸,指着走廊天花板上的灯说:“怎么天还没亮?我都睡了一觉了。” 罗浩跟着往上面抬头看,然后又扭头望向窗外的夜幕,淡定道:“已经二十四个小时了,天当然又黑了。” “二十四小时?!” 丛明晨大惊。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在那个连窗户都没有的审讯室里待了超过二十四个小时! 不过也是,要不是没窗户又被收走手机,她这么会连时间都不知道。 她愤恨地回头,看向女警的方向。而后者因为她突然爆发的大嗓门,也正回头看她。但脸上竟难得地没有笑,而是正露出被冒犯的不悦神情。 丛明晨针锋相对,做出更愤怒的表情,回瞪过去。 “走了。”罗浩将她的手机递过去,边走边道,“回去睡一觉,等你睡醒,天自然就亮了。” 在车上,丛明晨才知道自己“得救”的经过。 原来,在知道小赵早早配合完调查离开,而丛明晨却被单独留下后,罗浩就知道不妙。他连夜给老郑打电话,并以市局刑警队长的身份,将黄志坚的尸体调到法医中心进行尸检。好在区分局新成立不久,尚没有单独进行尸检的条件,而对黄志坚进行尸体解剖,也是他父母的诉求。区分局没有理由违抗市局命令,只好把尸体移交过去。 之后老郑紧急安排尸检,并第一时间把检查结果整理成报告,交给罗浩。罗浩拿到报告后便直接开车来到区分局接人。所以丛明晨现在才能坐在他车上,吹着恍如昨日的夜风。 “师父,谢谢您和郑老师,麻烦你们了。”丛明晨乖巧地说。 罗浩还没开口,她马上又提高嗓门,好奇心十足地问:“所以黄毛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他们见了尸检报告就放人了?还有为什么觉得我是嫌疑人?明明我光明正大的很!” 罗浩递过来一份文件,嘱咐道:“这是老郑的原件,你小心点,别弄脏了,回头我要交给赵局的。” 丛明晨边答应,边谨慎地接过来。那正是黄志坚的尸检报告。她小心地翻开,仔细查看。 原来,黄志坚真的是她和赵波澜去找他的那天上午死的,就在他们走后半个小时左右。 “半个小时,”丛明晨计算着,“估计我们那会也就刚到医院。他们脸可真大,就这样还敢说我和赵波澜有嫌疑,以为我们长翅膀吗?” 罗浩一直看着道路,听她抱怨,客观地说了句:“死亡时间毕竟是估计,没有那么精确。” 言外之意,单靠死亡时间,并不能完全排除他们的嫌疑。 丛明晨知道师父一向严谨,虽然心里说“不能排除,但也不能确定啊”,但嘴上并没有多争辩,而是老老实实继续往下看。 然后就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师父,”她惊恐地喊道,“他的死法跟姜艳一样!” “嗯。”罗浩相当淡定,目不斜视地开车,开口也是四平八稳的声调,没一丝惊讶。 “死因为注射了过量毒品。” 丛明晨还没消化好,罗浩就紧接着说道:“不过,虽然尸体上有淤青,但指甲里并没有提取到皮屑、织物材料等,所以很难判断有没有挣扎痕迹。也就是说,没办法判断是他自己给自己打的针,还是别人干的。” “肯定是别人啊!”丛明晨肯定地说,“那家伙那么怕死,怎么可能自杀?而且他是个瘾君子嘛,那么有经验,肯定知道什么量会死人。何况还有姜艳这个前车之鉴!” 对于丛明晨的武断,罗浩没做评价。但也没有制止。可能在他潜意识里,他也不相信黄毛会自杀。这个时间点太巧了,他们刚刚从他嘴里撬到一点线索,他就死了。而且死因还这么有标志性。他实在没办法相信这是巧合。 “可是师父,”丛明晨反应过来,不太确定地说,“这也不能证明黄毛不是我们杀的,为什么新区的人看到这个,就同意放人了?” “当然不是因为这个。”罗浩道。 “那是什么?”丛明晨不解。 罗浩抬头,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她。丛明晨眉毛正纠结,既不解,又觉得自己的“得救”不够光明正大,因而相当没有底气。 罗浩摇摇头,重新看向前面,不带感情地说:“既然没有证据指控你杀人,就没有理由留置你超过二十四小时。怎么,进去一趟,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忘了?” “哦。” 丛明晨恍然。原来她不经意间,把自己代入到了有罪推定的假设中,而完全忘了:没有证据,公安机关对任何人的盘问都不能超过二十四小时。更何况她只是去配合调查,说明情况的。 “这么想来,他们还真是可恶。” 她义愤又起,将女警察对她的诱导式问话一五一十学给了罗浩。 完了一低头,视线落到报告中的尸体照片上。黄毛这个人虽然讨厌,但毕竟是一条性命,又没到罪该万死的地步,丛明晨还是忍不住替他惋惜,叹气道:“要是我当时直接报警就好了。” 然后忽又想到,当时赵波澜曾那样拦她,不让她报警。 她当时只觉得赵波澜瞧不起打小报告的人,但如今结合黄毛的死再看,却也忍不住怀疑:如果,她是说如果,赵波澜阻拦她报警的目的,并不单纯呢? 之前在区分局的审讯室,在对方男女二员大将的左右夹击之下,丛明晨一直在袒护赵波澜。因为彼时她相信赵波澜没有杀害黄毛的动机和理由。 可是现在,在就着凉风,搭着她最信任的人的车回家的路上,她的想法突然产生了动摇,然后就开始不安,那不安在于:如果她的判断是错的怎么办? 如果赵波澜那么积极地帮她,就是为了要杀黄毛怎么办? 丛明晨不善于伪装,她的所有心情都展示在脸上。所以很快,她的不安就被罗浩发现,并对着车后镜问她怎么了。 她下意识摇头说没什么。 可话音刚落就开始后悔。罗浩是她最信任的人了。如果这件事,连面对师父都没有办法自然而然地说出口,那她还有说出来的机会吗? 她想,也许最开始她去找赵波澜帮忙的时候,就应该先告诉师父。还有美龙桥,有关冯鲸和赵波澜的监控视频,剪都剪出来了,为什么没能及时告诉师父呢?而就算之前都没说,举报黄毛吸毒时的犹豫,以及那时赵波澜对她的拦阻,也应该告诉师父的。 就算师父再怎么忙,可师父毕竟是师父。他是刑警队的副队长、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她的师父,这些她无从判断的事,就是应该早一点交给他来处理的。 何况师父不是一开始就说了吗?要她听话,有眼力见,一举一动都得汇报。如果她没那么自大,老老实实按师父说的做,早点把赵波澜和黄毛的事告诉给师父,是不是赵波澜就不会失踪,而黄毛也不会死了? 一想到眼前的局面都是因为自己而起,丛明晨突然陷入一股强大的自责中。以致在罗浩第二次问她怎么了的时候,她难得用相当没有底气的声音,询问王挺是不是跟赵波澜一起失踪了。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那种自责感更是如洪水般劈头盖过来,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而就在这种灭顶的溺水感中,丛明阳的电话急切地打了进来,一开口便又是一条让她无法消化的信息。 他说,他找不到冯鲸了。 101冷风 冯鲸是生活非常规律的那种人,就是只根据时间,你就能知道她在哪的那类人。而这样的人,按理来说,除非她故意,找不到的概率是很小的。 丛明阳所谓找不到,大意是,他因为工作上的事情临时要联系冯鲸,但后者一直没有接电话。这种情况,要搁平常,大概算不上什么事。但不巧的是,冯鲸白天的状态就反常地不好,还被人看到前后间隔十分钟的时间内,连续两次吞下退烧药,那意思是——她不仅在生病,还心事重重到吃错药。 联系到赵波澜和王挺的双双失踪,冯鲸的情况,的确没法不让人担心。听丛明晨转述完丛明阳打电话的内容,罗浩二话没说,直接修改目的地往汀兰苑驶去。 这个时间,冯鲸最可能在的地方,就是她家。而就算真的生病去医院,以她的习惯,大概率也是离家最近的省人医。所以无论如何,先去汀兰苑总是对的。 路上,丛明晨给汀兰苑的物业打去电话,请他们确认冯鲸的人和车。然后等他们一到,早早完成任务的保安队长就主动现身,介绍说车在地库,冯鲸下班回来后就没再动过。而至于人,他们打过电话,也上家去敲过门,但都没人应,大概率是不在家。 “什么时候出去的?”罗浩问。 值守的保安摇摇头。每天傍晚五六点钟开始,便是下班回流的高峰,再加上外出锻炼、买菜、散晚步的,人来人往,他实在记不住。 丛明晨对此犹不意外,因为上次冯鲸步行去美龙桥画画那次,物业也不知道。不然又怎么会害得警方采纳赵波澜的假证,又牵涉到她之后艰难找监控诸事?不过…… 她灵光一闪,向罗浩道:“如果她不在家又没去医院的话,那我可能知道她去了哪。” 对这种卖关子的话,罗浩一向反感。丛明晨吐吐舌头,赶紧把美龙桥的事翻出来。好在她之前给罗浩发过美龙桥的相关微博,所以后者对此并不陌生。见师父若有所思,她更抓住机会,将这两天看监控的收获,简短截说,汇报了过去。 罗浩听的时候一直皱眉,以致丛明晨以为他有什么意见。但直到她说完,罗浩还是那副表情。皱着眉点头,又皱着眉叫物业找个开锁师傅来。之后才吩咐丛明晨,说兵分两路,她去美龙桥找人,他留下来开锁破门。 物业的人没有直接提异议,但表情却满透着罗浩小题大做。 只有丛明晨知道,师父是担心冯鲸烧晕过去,或者直接想不开在家做傻事。而让她去美龙桥,其实防的也是这个。 知道冯鲸和赵波澜之间纠葛的人,大概都不难想到这些。毕竟站在冯鲸的立场上,被赵波澜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抛弃和耍弄,换了谁都受不了。 更何况冯鲸受过严重的心理创伤,本身就极度缺乏安全感。他们早就分析过,对冯鲸来说,她所有的安全感、精神力量——或者形象一点,她心里的那座房子——完全是建立和寄托在赵波澜身上的。所以后者这样反复地逃走,对她,无异于一次又一次的大地震。担心她受不了、失望、乃至绝望,对了解和关心她的人,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反应。 丛明晨理解师父的担忧,所以没多说一句废话,直接接过后者递来的车钥匙,开门上车。但她刚坐进去,就见副驾的门被打开,罗浩不动声色跟着坐了进来。还没容她问,保安队长就追上来,扒着车窗问:“罗队,锁匠还叫不叫,门还开不开?” 罗浩回他:“人叫来,等我电话。” 然后转头吩咐丛明晨:“走啊,还等什么?” 丛明晨没问,默默点火。她想,罗浩之所以改变主意,跟她一起去美龙桥,大概是因为比起来昏倒在家,他更相信冯鲸会出现在美龙桥。以冯鲸的性格和自我约束力,如果确有去医院的必要,她绝不会放任自己晕倒在家。而要自杀的人,又怎么会那么迫切地吃退烧药呢? 丛明晨自诩聪明,但这些,确实是在罗浩改变主意上车后,才反应过来的。她想,他们都是关心则乱。其实以冯鲸的经历,她吃过的苦,可能比自己知道的还要多。既然那些她都能挺过来,那这一次,也未必一定会打倒她。 只是…… 这两个字,像晴空里突然飘来的一团黑云,一旦出现,就萦绕着再不肯离去。丛明晨的心情再次沉下去,抑制不住地想:只是,那是赵波澜啊,是对冯鲸如此与众不同、性命相依的赵波澜啊。 好在上天没有刻意为难,他们还没到目的地,就老远地看到了美龙桥上吹风的冯鲸。她实在太显眼,黑长大波浪,宽松校服,再加上远超一般高中生的高挑身材,想不看到都难。 丛明晨直接把车开到桥下的停车场,下车时却发现罗浩坐着没动。她不解,回头看他。罗浩不解释,只说:“你自己上去吧,小心点。” “那您呢?”她自然要问。 罗浩道:“我在下面等你们。” 这不算回答。但她知道,师父既然这么说了,自己再问显然也问不出什么。于是狐疑着转身,又被罗浩叫住,叮嘱她:“机灵点儿。”她点头,由师父这句“机灵点儿”,方知道他跟自己一样,心里的弦还没有松下。 桥上的风很大,秋浓,风很凉,也可以说冷。 丛明晨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好奇冯鲸为什么不觉得冷,入了定一样任风吹。平常她黑色的卷发总显沉重,但此刻在风里,却也有一种随命运拨弄的无力感。 再近些,又看清她身上的校服,虽然还是同款,但明显新了很多。早先被王挺偷走的那件,真正由赵波澜穿过、然后送给她的那件,确信是没有要回来。可她执拗地买了同款穿上,是不是正合她对赵波澜的心意,无法改变。 “这是他买给我的。” 先开口的是冯鲸。因为发现丛明晨对她身上衣服的兴趣,故意略带调皮地开口,想吓她一跳。 丛明晨的确吓一跳,却是被冯鲸的状态。她不像想象中的消沉,而这更让人难以琢磨。所谓反常为妖,她不难过,只能说明事情更蹊跷,或者她难过过了头。 “赵波澜他很爱你。” 出于担心,丛明晨先把定心丸奉上。“不管他出于什么原因离开,你一定要知道,他比你看到的,还要爱你。” 呼啸的风声和川流的车喇叭声,让她的这句代为告白显得特别无力,尽管她说得很用力。 河上的晚风比别处都猖狂,丛明晨被吹得几乎站不稳,二十四小时没梳过的马尾,从竖的变成了横的。但那风只管扯着她,也扯着冯鲸,像个阴损的坏人,来诱拐良家妇女。 “我这里有一段视频,你看看就知道了!” 她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好像正在跟那个坏人争夺冯鲸。痛苦中,只能在心里腹诽:天杀的赵波澜,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逃走,害她被冤枉,被冷风吹透,还要费力跟它争夺,属于他的女人。 冯鲸开始看她递过去的视频。就是她之前剪的,八月二十九日晚至三十日凌晨,赵波澜跟在冯鲸后面,走过那夜她走过的所有道路的视频。 丛明晨看着她看,被冷风吹得一阵一阵哆嗦。 冯鲸却纹丝不动,像真的鲸进入大海,浑然不觉它的凉意。她看得很认真。视频没有声音,只是一些监控画面的简单排列。甚至有的,只是木然地等红灯。画质也不统一,有的清楚,有的却快要看出马赛克块。再加上桥上喧嚣的车声、风声,实在算不上煽情。 但意外地,冯鲸却哭了。 或者,也不意外吧。 丛明晨看她徒劳地用手、用袖子擦眼泪——因为眼泪一多,她就看不清视频了——实在不忍心,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纸巾递过去,又小心翼翼地说:“不用着急,我把视频发给你,你回去慢慢看。” 冯鲸这才破涕为笑,双手捧着手机,不舍得还给丛明晨一样。 “谢谢你。”她说,终于将手机递还回来。 丛明晨接过,在衣服上蹭了蹭留在屏幕上的眼泪,然后才把手机收回去。抬头看到冯鲸还在又哭又笑,又浑然不觉地用那张早就湿透的纸巾继续擦泪,她便又把纸巾拿出来,打开抽到半截,一顿,索性整包推了过去。 “你不用谢我,要不是上次问你你不肯说,我可能也不会去查……” 想到上次得罪冯鲸的事,丛明晨多少还有些尴尬。本想借此说开,结果一开口,反倒更像抱怨,顿时更尴尬。一着急,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挠着头,结结巴巴找补。 “我不是怪你,我……唉,算了,反正视频你也看了,你能想开别做傻事就行。至于赵波澜,他……唉,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你跟他那么熟,你肯定更清楚……” 眼看越说越乱,丛明晨索性改口,指着桥下说:“我师父还在下面呢,我们先下去吧。” 但是冯鲸没动,而是望着她说:“我知道他要干什么。” 102安抚 “什么?” 丛明晨正要转身,闻言一震,急忙停下。 今天来找冯鲸,原没抱半分办案的心情,全部注意力,都在挽救她性命上。但此刻听冯鲸说她知道赵波澜要干什么,这对丛明晨来说,无疑为意外收获,自然期待满满。 赵波澜此人,一直亦正亦邪。 初登场为涉毒涉黑的命案嫌疑人,然后转眼就变成了忍辱负重的卧底。还没等感慨完,人家又背叛了警方,与十二年天各一方的女朋友领证去了。之后被车祸,被掳走,被女装大佬当成禁脔,也奉为灵魂密友。黑道大姐头因他锒铛入狱,沉湖八年的前刑警队长也间接由他浮出水面。他一下是加害者,一下又变成受害者;一时是禁忌三角恋里的混不吝男主,一时又成为暗中守护爱人的款款深情男,然后转眼之间再次消失不见…… 这样的人,这么多的身份,这么多的立场,他到底站哪一个? 而他的离奇失踪,又到底是因为什么? 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丛明晨不可能不好奇,不可能不想知道。毕竟连她自己,也才因为他而从审讯者变成了被审讯者,在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一坐二十四个小时。可以说,对于他到底去了哪里,做过什么,又即将做什么,她比谁都更好奇。 只可惜,冯鲸给出的答案,远低于她的期待。她说,赵波澜一直以来的心愿只有一个,那就是,查清楚他父母的死亡真相。而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知道。 这说了等于没说。 丛明晨空欢喜一场,当着冯鲸的面,连失望叹气的动作都不敢太大。尤其看到她左手背上的医用胶布,就是输液起针后留下的那种,更无奈。无奈中,她对着那块胶布,无力地自我安慰:“你没想自杀就行,我跟师父都快吓死了。” 冯鲸抬手看着自己的左手,若有所思地说:“原来你们以为我要寻死。” 她转身,拍拍大桥栏杆,望向远处河里倒影的灯火,平静地说:“那次,我的确有这么想过。我活了三十年,唯一想死的就只有那一次。可那一次,他不是陪着我吗?虽然我没看到,可原来他一直都在。所以啊,既然那次都没死,以后就更不会了。劳你们担心了,真对不起。” 她说得很坦荡,丝毫没注意到丛明晨脸上的错愕。 原来他们确实应该来救她,但不是今天,而是上次。上次他们没来,赵波澜来了。他默默地看着她,陪着她,走了那么多的路,送她回家。然后什么也没说,就又悄悄离开了。可幸亏有他在,不管是角落里那个默默无声的他,还是冯鲸心里的他,幸亏他在。 “你看。” 冯鲸像是突然来了兴致,拿出手机主动给她看。微信和通话图标上各自两位数的红色通知她好像没看到一样,单点进信息里,给她看陌生号码发来的三个字: “要乖啊”。 连标点都没有,口气也像足哄小孩。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受用,像小孩炫耀百宝箱一样拿给她看。 “赵波澜发来的?” 丛明晨一想就是他。而冯鲸果然点头,很珍视很喜爱地看着那条短信,始终不舍得退出。 “其实他不用特意发来,”她说,“还浪费一个号码。” 丛明晨忽觉脑壳疼。冯鲸这家伙,连这种事都知道。她明知道警方一定会通过她找赵波澜,也知道赵波澜一定不会让警方找到,还当着自己的面,这样打趣,可真是……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两个人的相处方式,和他们心灵的交融程度,外人根本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她默默退开一步,做个请的手势,请冯鲸一起下桥。 冯鲸留恋地向远处的河面又看了一眼,方转头,对丛明晨微微一笑,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丛明晨好奇地,也往她才看过的河面看去,那里除了星光和灯火的倒影,什么都没有。而等回头,冯鲸已走出老远,任头发在风里横飘,总不去扶它。 丛明晨想起来,上次——当然对她是监控视频里的那次——冯鲸也曾一动不动地向远处看过。但原来,她那个时候正在想死。 冯鲸是多坚强的一个人啊,丛明晨想,那个时候,她一定是等到无望了,所以才会想到死。可好在她挺过来了,而赵波澜也回来了。 赵波澜,会回来的吧? 到桥下的时候,罗浩正站在一个垃圾桶旁,同一位穿着红马甲的大叔一道抽烟。 丛明晨远远地招手,罗浩只微微点头,继续抽烟。大叔却扭过脖子看她们,然后也大力招手,并大声喊:“想开点啊,姑娘!” 丛明晨一愣,见冯鲸无动于衷,继续大步走,方又赶紧跟上,向大叔解释:“不是我……不是我们。” 大叔没同她争辩,丢了烟,开始捋脚下的绳子,又掐起脚边的救生圈,向罗浩摆摆手,走了。 罗浩也刚好摁灭烟头,掏出车钥匙,第一个钻进车里。冯鲸不客气,跟着打开车门,主动坐到后排。 丛明晨却驻足,看着大叔的背影,心想师父还真细心,竟又做两手准备。可他哪知道,人冯鲸没往那上面想,算是白费心思了。 “嘀——嘀!” 罗浩不啰嗦,直接按下喇叭。丛明晨吓一跳,顾不上再研究大叔背影,小跑过来上车。 “师父,好像要下雨了,风吹得好冷!”她哆嗦着,还没说完,就见罗浩打开了空调,忙把手伸到风口那去,感受着迟迟不来的热风。 而后排,冯鲸正握着手机,往河上看。 先把冯鲸送回家,罗浩终于又踏上正途,继续送丛明晨。折腾了一天一夜,丛明晨早就累瘫了,连中途冯鲸下车也不知道,一直昏睡到罗浩叫她。 “啊?啊?”她蒙头转向地醒来,看了眼熟悉的家大门,迷迷糊糊地下车。 “喂!”被罗浩叫住,回头,睡眼惺忪地看他。 “你没事吧?”罗浩不放心地隔着车窗问她。 丛明晨摆摆手,“师父我困了,我回家睡觉去了。”然后半梦半醒地踩楼梯,一切全凭本能。 踩了两阶,又折回来,站在车窗外对罗浩道:“师父,我有事情还没跟您回报呢。” 罗浩原想等她进了门再走,所以还没打火。此时见她迷迷糊糊过来汇报工作,顿觉哭笑不得,拒绝道:“你先回去睡觉,明天再说。” “不行啊,师父,”哪想丛明晨不依不饶,“今天不说我睡不着。” 一边说,一边还努力揉着惺忪睡眼,唯恐对方不知道,她困得连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罗浩无奈,只好安抚道:“那好吧,你说说看。” 丛明晨便拽着车门——她实在太困,不拽着,站都要站不稳——强打精神,把离开黄毛家时她要报警,却被赵波澜拦下的事告诉了罗浩。 又然后,从手机里翻出才给冯鲸看过的那个偶像剧情节一样的视频,当场发给师父。并告诉他,这玩意儿,她给冯鲸也发了一份。 彼时可能太困,说话的语气大有先斩后奏、爱咋咋地的豪横。话里话外,一副我做都做了,违没违反规定、要不要处罚、怎么处罚,师父您看着办的态度。大概也是想起在区分局,被说带赵波澜问黄毛违反规定的事,迷迷糊糊中,正张冠李戴地反击。 罗浩当然不能怎么样她。反而看她这样,还相当不放心,主动问道:“你真没事?” 根据丛明晨转述的、她在区分局的遭遇,以及早先对方办事的态度,罗浩已经看出来者不善。他知道徒弟这次被带走,心理上没少受折磨。而无论是经验还是年纪,丛明晨都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孩,孤身涉险,心里不可能不害怕,更不可能没有想法。 可奇怪的是,自从接她出来,丛明晨一直表现得义愤填膺,中间更是帮忙解决了冯鲸的事。她在心理上,一没有表现半分被震慑到的恐惧或者退缩,二也是一直没有时间给她表现和消化这种情绪。 但这反而让罗浩担心,他不知道丛明晨是心理太强大,没遭受到这种负面情绪;还是心太大,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虽然她此刻的行为看起来有点胡搅蛮缠,但对罗浩而言,可能正是一天负面情绪积累到极点的发泄。他身为师父,又是把她置于这种境地的直接负责人,所以对她的“胡搅蛮缠”,不仅不反感,还颇有种松口气的感觉。 说出来也好。多年的刑警工作经验告诉他,负面情绪,积压不如宣泄出来的好。尤其是对丛明晨这种,心思简单,没什么心眼的人。 很多老刑警都阴郁,像他自己。但如果能选择,肯定还是丛明晨这样比较开心。没心没肺的人容易开心,这不是缺点,是天赐的礼物。 “我让你弟回来陪你吧。” 考虑到自己身份的不方便,罗浩给丛明阳打了电话,把他从学校叫回来陪他姐。毕竟老板都能那么关心了,何况亲姐姐呢。这不是他分内的事吗? 103方向 作为补偿,丛明晨得了一天假。附加帅哥厨师的无限量美食供应。 因为自责于对姐姐遭遇的后知后觉,丛明阳将满腔义愤和愧疚,统统化作厨艺展示。而且,他根本不管对方的胃口大小,只根据自己心情,从一大早就开始张罗,准备了满满一大桌菜。汤汤菜菜做完,更马不停蹄,将饭后水果、点心、奶茶等一并备齐。 丛明晨一觉睡到中午,上了个厕所,出来就看到大席一样的排面,吓一跳,恍惚中还以为爸妈回来了。及至看到丛明阳系着花围裙,捧着花一样的笑脸出现在眼前,更觉得云里雾里。 然而,虽然脑袋没有反应过来,脚却很诚实地自己走到餐桌前,坐下,一脚踩在椅子上,屁股半悬空地,去够桌上美食。 然后就发现,丛明阳竟然没嚷她去刷牙洗脸! 丛明晨得寸进尺,一边吃,一边欣赏满桌美食,一边调侃老弟:“你们实习工资这么高啊!难得冯鲸这么大方,怎么不帮你姐也介绍一下?” 丛明阳还不恼,英国管家一样殷勤询问:“还有什么想吃的?不够我再做。” 丛明晨脸抽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向老弟。想再提点无理要求,但将桌上食物仔细打量一遍,实在没什么余地,犹豫半天,鸡蛋里挑骨头说:“你做这么多,我也吃不完啊。” 话音刚落,门铃突然响了。 丛明阳小跑过去开门,只听他自己客气了两声,然后一个坐轮椅的小小身影就进入眼帘。那之后,才是丛明阳提着一盒看起来就很贵的高档点心,关门回来。 丛明晨吧嗒一声,把筷子往桌上一撂,指着弟弟道:“丛明阳,你卑鄙无耻!” 原来,被丛明阳满脸挂笑、殷勤迎接的,不是旁人,正是他一直苦追而不可得的冯眠。 而对丛明晨的待客之道,后者正回之一贯的面无表情,无动于衷地看着丛明阳向姐姐解释:“我不知道她会来,这些菜真是给你准备的。再说了,人家来不也是看你吗,跟我有什么关系?” 虽是解释,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乐。 丛明晨撇撇嘴,换上热情嘴脸,招呼冯眠:“来就来嘛,还带东西干吗?” 冯眠侧头看一眼丛明阳手里的东西,撇清道:“是陈进买的。” “什么陈进?你应该叫陈叔叔,别这么没礼貌啊!” 在冯眠面前,丛明晨总自诩大人。可能是因为救过她,也可能是因为真正关心她的人太少,所以总免不了,把自己代入关心和教导她的角色。 虽然对一般青少年来说,身边有个这样的人很讨厌。但一来丛明晨自己没意识,二来冯眠确实没有表现过介意,另外也从来没有人提醒过她,所以丛明晨就一直无知无觉、十分自然地担任着这种角色。 吃饱喝足之后,丛明晨开始抱怨这因祸得福的假。 按她说,黄毛离奇死亡,赵波澜突然消失,而他们又刚刚得到姜艳去骆马湖找骆军的真相。这个时候,正应该马不停蹄继续查案,而不能因为对方对她亮了獠牙,就止步不前,甚至退缩不勇。她宁愿师父不近人情,不给她这一天假,总好过唐宫案一拖再拖,坏人继续逍遥法外。 冯眠问她:“如果不放你假,你要查什么?” “当然是黄毛的死了!”丛明晨不假思索地说道,“你们不知道,他的死法很有标志性,虽然没有具体的指定对象,但我敢打包票:这绝对不是孤立的!” “可是没有进出记录,也没有其他人的指纹,对吗?”冯眠道。 丛明晨头皮一紧,反问:“你怎么知道?” 从现场勘察结果来看,当天除了她和赵波澜,以及那两个流萤之外,再没有其他人去找过黄毛——至少小区物业的说法是这样。而给黄毛注射进过量毒品、直接导致他死亡的那根针管,就躺在他家的垃圾桶里。可是,正如冯眠所说,上面除了黄毛自己的指纹,并没有其他人的。所以这个事情,就算说成自杀,从现场痕迹上,也找不到反驳的点。 可是死亡时间和死因,都太巧合了,丛明晨怎么也不相信是自杀。 而对新区分局的人来说,赵波澜遁逃的时间点太完美了。再加上死者身上的淤青,所以在他们的故事里,黄毛也不是自杀,而是在暴力胁迫下,被迫自己给自己注射的毒品。 当然这一切都还有待进一步线索的发掘。 只是,冯眠怎么知道没有其他人的进出记录和指纹的? 鉴于她的身份和环境,丛明晨不得不怀疑她有内幕消息。可是,冯眠只是轻飘说了两个字——“猜的”,就四两拨千斤一样化解了她的怀疑。 也是,如果黄毛的死,是有人刻意为之,那用不到冯眠的脑子,单凭丛明晨,也能猜到对方不会留下痕迹。 可既然如此小心,为什么选这种死法?与姜艳几乎一模一样。 还有赵波澜的父母,丛明晨忍不住想,这是某种暗示和挑衅吗? 所以他们要面对的敌人,与赵波澜一直以来寻找的,是同一个吗? 想到前一晚在美龙桥上,冯鲸曾平静地说出,赵波澜一直以来的心愿,就是查清他父母的死亡真相。可是那个真相,真的像她当时的语气那么平静吗?如果…… 有没有一种可能,丛明晨想,杀死黄毛阻拦她继续调查的,与害死赵波澜父母的,就是同一个人,或者同一股势力? 因为事实是这样,所以赵波澜才不得不暂时消失。因为如果他不消失,很可能黄毛就是他的下场! 冷不丁一个寒战。 尽管外面的阳光正无一丝遮拦地晒进来,包裹着她整个身体。 “所以如果是你,”她迫切而紧张地向冯眠问道,“如果是你,你怎么查?” 冯眠只是个小孩。可她不是一般的小孩。一般的小孩不会被人叫做“天才少女”,不会十五岁就拿高考状元,不会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过夏天!更不会置身于地狱一样的家庭,却能一针见血地指出见都没见过的杀人现场的两个“没有”! 所以,至少在某些方面,可以信赖她的脑子,尤其是她的立场。 如果刚才猜测的方向有一丝可能的话,那除了赵波澜,冯眠就是这场黑暗旋涡最中心的那个人!她不会骗她,就像罗浩不可能骗她一样。所以,她想听听冯眠怎么说,如果大家都认定她是天才的话。 对丛明晨内心的波澜,她自己不说,冯眠就和丛明阳一样,不可能知道。可她眼里的深沉和淡定,那种远超她年纪的淡定,却让丛明晨险以为,她知道。 说不定她确实知道。 谁知道她小小的身体里,到底藏着多少秘密呢? 连丛明阳都注意到姐姐的心绪起伏,跟着一起紧张地看向冯眠。而后者,却依然淡定,如往常一样,用她偏冷的声音问丛明晨:“你之前在查什么?” “姜艳,骆军。” 丛明晨毫无保留地说。 “那就继续查他们。” 冯眠看着她的眼睛,没有进攻,也没有退缩,倒像一个完全置身事外的,冷静到过分的分析师。 “如果杀人是为了不让你继续查,那不正说明,你查对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分心去查一个棋子怎么死的?反正等你找到最终的那个人,路上这些陷阱是谁设的,不就自然而然都清楚了吗?” 丛明晨如醍醐灌顶,脑内一片清明。 冯眠说得没错。既然知道黄毛是谁杀死的,何必急于现在就搞清楚怎么杀的?明明凶手才是最关键的。只有赶快揪出最后的那个人,像黄毛这样的棋子、这样的命案,才会越来越少。否则对方一直旁开侧枝,岂不会牵连进越来越多的人,更加没完没了? “只是,黄毛死了,我要怎么继续?” “叮铃铃——” 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像掐着点,故意选在这个时候打进来,差点让她的灵魂出窍。丛明晨没好气地拿起手机,拇指一划,不耐烦道:“喂,哪位?” “哦哦……哦,小丛警官,是我啊!”电话里的人先是被丛明晨的恶劣语气吓到,结巴了一下。但之后,马上热情甚至殷勤起来,高声道:“小红宾馆!方正街的小红宾馆啊!” “……哦。” 丛明晨想起来,对方就是王亭亭乍出现时,他们见过的小红,那个五十多岁、在方正街开宾馆的大姐。想起她家玫红色的灯牌,和那上面闪烁的彩灯,条件反射般,隔空眯起了眼。 “原来是小红姐姐啊,”喊着姐姐,她直接问道,“您有事吗?” “嗯……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听了个消息,想跟您打听打听?” 听对方这语气,明显是有事。 “什么消息?”丛明晨又问,略有些不耐烦。 对方听出她的语气,不敢再啰嗦,直接道:“就是啊,听说黄毛被那个大胡子弄死了,想跟您打听打听,是不是真的?” 听对方提到黄毛和赵波澜,丛明晨警惕心起,反问:“怎么了?” “这么说,是真的了?” “嗯……”她含糊应过,又问:“到底怎么了?” “是这样,”小红电话里顿了一下,显然那头不止她一个人。 “我这有个客人,跟黄毛挺熟的,知道了这件事,有点害怕,怕大胡子——叫大波是吧——找他麻烦!所以他想通过我,问问您,能不能把事儿搁您这交代了,省得那大波来找他嘛!” 哟,丛明晨一喜,这还有上赶着送消息的?看来,区分局这么一闹,不仅没祸害到自己,还反倒帮了一大忙!嘿,不错,值得嘉奖! 知道对方着急,丛明晨以退为进,故意道:“您怎么什么生意都接啊?” “嗨,这不是过日子嘛!” 小红不否认。也是,她们这样在街面上混的人,挣的就是黑白两道通吃的钱。 “可是,”为怕对方捣乱,丛明晨压住兴奋,故意道,“我是警察啊,他就不怕……” “怕什么?您瞧您说的!” 电话里,小红就朗声笑道:“就是知道您是警察才找您的嘛!这人民群众有危险,不就得找警察嘛!您说是不是,小丛警官?” 104接头 丛明晨非常得意。 她想,这才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黄毛意外死亡,对方将这口锅扣在赵波澜头上,大概原本只是为阻拦他们继续调查所用的一箭双雕之计。但没想到,竟然真有人相信,并又真的怕到——要向她“卖消息”来躲避赵波澜“毒手”的地步。 “我最近的运气真是好到爆炸,”她自夸,“可能我天生适合做警察。” 又向冯眠道:“你看你才说到不要分心,马上就有人把线索送到手里。还有之前黄毛那事,其实也是别人告诉我的。这大概就是运气吧。” 对于姐姐的乐观,丛明阳早有见识,见怪不怪。可是冯眠表情很严肃,完全看不出认同的意思。反而在她说到“黄毛也是别人告诉的”时,眉心皱到一起,好像听到到什么令人不适的内容一样。 “要提防有诈。” 她迅速往丛明晨头上浇了一盆冷水,然后马上又恢复到那种无表情的样子。 丛明晨的热情还没降下来。反倒是丛明阳,听了冯眠的话,开始忧心,关切地望向姐姐,附和道:“没错,坏人这么阴险,谁知道是不是陷阱。我看你还是不要托大,早点告诉你们队长的好。” 丛明晨道:“那应该还不至于……不过你们不用担心,我现在凡事都会……” 话还没说完,电话又响了,还是刚才那个号码。 她马上接起,主动道:“怎么,改主意了?” 对面小红先赔笑,然后才说不是。她说提供消息的那位,很害怕,想尽快见到丛明晨,当面把事情告诉她。 “怎么个尽快法?” 见对方像握着颗拉掉保险栓的手榴弹似的那么急,丛明晨忍不住抱怨。然后就又想起冯眠刚刚的提醒,心里也开始嘀咕:这是急着给自己下套? “他说今天就要见你,最好现在。” “现在?”丛明晨声调拔高,“也行啊,你让他去市公安局,我在那等他。” 小红没应声,但电话那头却传来窸窣的人声,像是正在商量。不多时,小红就又拿起电话,说道:“不行啊小丛警官,他说他不敢去公安局,问你能不能到我这来。方正街小红宾馆嘛,你反正也熟,轻车熟路的,我又不会坑你们……” 丛明晨的手机音量调得很大,她自己不出声时,丛明阳和冯眠就能清楚听到对方的话。然后就见冯眠拿出手机,飞快地打字,递给丛明晨看。 “医院……”她边听小红说话,边把冯眠手机上的字念出声。 “医院?”小红也听到了,很快回她说,“那你稍等,我问问。” 就在丛明晨还在想医院是不是见面的合适地点时,小红已经问完,并说对方同意了。然后就开始跟她商量哪家医院,什么时间。 丛明晨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省人医,然后又提出具体见面的时间和位置。小红那边都说好,并保证一定会到,要她无论如何不要放对方鸽子。 丛明晨挠着头挂了电话,然后才来得及想医院见面的诸多好处,比如公共场所,人口复杂,不容易发生危险,也不容易被盯上。最主要的是,经过前一天那样的折磨,她现在去医院,再自然不过,绝对不会被区分局,或者其他盯着她的人怀疑。 “顺便去看骆南,”冯眠说,“你很久没去了。” 最后这句里,竟然掺杂了一丝埋怨。这在冯眠是极少见的,她向来不展示自己的真实心情。而且她对骆南,以丛明晨之前去医院探望他们的亲眼所见来看,最多是仗义,谈不上感情。而此刻,竟然会抱怨丛明晨久不去看骆南,这还真是稀奇。 对他们姐弟的异样目光,冯眠很不自在,主动推着轮椅转身,催道:“快走吧,我也去。” 丛明晨和弟弟对望一眼,双双把将到嘴边的狐疑咽了回去。 抛开冯眠的态度,她想,自己也确实好久没去看骆南了。但这着实怨不得她,都怪王梦王挺姐弟,还有赵波澜那个大麻烦精,遛得她晕头转向。这一天天的,哪还顾得上去医院看一个人畜无害的大孩子? 因为不想让弟弟和冯眠牵涉其中,一到医院,丛明晨就把他们俩推去看骆南,自己孤身坐在普通门诊的候诊区,等小红宾馆的来客。 像往常每一天一样,医院人很多。虽然是工作日,但大略看去,年轻人并不比老年人少,可见生病这个事不挑人,也才不会管你要不要上班,耽误不耽误挣钱。 又因为是普通门诊,大多数人表情都没有很沉重。但也并不是轻松,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无表情。如果非得说情绪的话,那就是等待的焦躁,以及焦躁也没办法的无奈更占上风。 丛明晨不焦躁也不无奈。她只是好奇。好奇对方到底是坏人们给她设下的陷阱,还是真的要提供消息。而如果是后者,他到底知道什么样的消息,会害怕到担心被赵波澜杀掉。 还有一点,如果对方以为黄毛是赵波澜杀死的,那估计也不难打听到:当天是她和赵波澜一起去找的黄毛。而如果知道这些,为什么会单单害怕赵波澜,而不提防她? 还是说,那确实是陷阱? 如果真是陷阱的话,她孤身在这等,是不是太冒险?万一对方不忌惮人多,无所谓公众场合,而就是要对她下手呢? 不过,她耸耸肩,自嘲道,自己一个小小的实习警员,应该还不至于让对方烦恼到,非得除掉不可的地步。而且真对警察下手的话,怎么也得是罗浩那个级别的,就像之前的刑警队长董成…… 思绪蔓延到董队身上的时候,丛明晨又想:会不会董队,真的是因为刑警队长的身份才遭到报复或者灭口?如果真是那样,恐怕王梦背后的那个组织就难逃干系了。可难的是,她背后那个组织到底有多大、多深,谁也不知道——可能这正是上面如此重视此案的原因。 什么时候唐宫案也能有这个重视度就好了。 她想,接着无奈地叹气,抱怨:要不是因为领导不重视,匆匆结案,哪用得着自己鬼鬼祟祟坐在这等接头?搞得跟贩毒一样。 然后又想到唐宫案那个让人如鲠在喉的神秘人,以及冯耀阳的势力。她想,如果把这些人,和骆马湖那些都请到台面上来,互相掰手腕,还不定谁强谁弱呢? 可惜,明明都是坏人,就因为多披了层皮,就这么不能碰。这世界,还真是不公平呢。 可无论如何,她是警察,任挡在面前的是什么样的黑暗和不公平,她都不会退缩,更不会放过。她要像划破黎明的光一样,亲手揭开唐宫案的面纱,让那些隐藏的坏人,暴露在阳光下,接受早就该有的审判! 她是警察,警察就该做这样的事! 她正想到豪情满满,忽而被人踩了脚。虽然不像弟弟那么拿鞋当宝贝,可看到白白的球鞋上的泥脚印,还是觉得碍眼,膈应,心里不免一团火气。尤其是对方竟然没有第一时间道歉。她不满地抬头。 然后就看到一个圆圆脑袋的胖子,面色惶恐,眼神东瞄西瞄的,小声问她:“你就是丛明晨吗?” 丛明晨愣了愣,随后马上激动起来,点头道:“是我,没错,就是我!” 可能是看她太年轻,对方不大放心,仍然四处打量,嘴却是在向她说话:“就你一个人?安全吗?” “你不卖白粉的话就还行。”看到对方风声鹤唳的样子,丛明晨心里痒痒,忍不住开口逗他。 见对方不理她,不死心,又试探着道:“为什么要问我几个人来的?难不成你要对我下手?” 终于换来对方一记白眼。 但到底因为她的轻松语气,稍稍放心,不动声色地坐到她旁边的排椅上。 但坐定之后,也还是不看她,反而装作关心地盯着墙上的叫号机,同时余光也不放松,四处瞄着,放低声音对她道:“你们是去问黄毛疤头的事?黄毛不敢说,但我知道。七月十四号晚上,疤头跟我们喝酒,一直喝到后半夜,天快亮了才走的。所以唐宫那事,不管是强奸小女孩,还是放火,都不可能是他干的,他没那个时间。” 对方说得很快,像是怕被人发现,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一样,非常迅速地吐出上面一大段话。而且逻辑清晰,一听就是想了很久。 丛明晨一听就明白了,然后马上问他:“你确定?你这些话,敢进警局跟我们队长再说一遍吗?或者将来要上法庭的话……” “姐姐你别为难我。”胖子飞快地打断她,瑟瑟道,“能跟你说这些,已经是我的极限了。以后你可千万别找我,找我我也不会承认的。我刚才说的这些,你愿意信就信,不信也跟我没关系。反正我跟你说完,以后就不用再难受了。” “所以你不是害怕石波……” “怕当然怕!” 胖子不看她,但话接得极快,“我知道波哥不姓石,他爸妈就是以前死那对……反正他四处找仇人那事,圈子里基本上都知道。听说这次黄毛的死法,跟他爹妈当年一模一样……” 并不冷的大厅里,胖子忽然哆嗦了一下。他马上搂起胳膊,总结道:“所以这事,不是波哥干的,就是他那仇家。” 丛明晨道:“你倒看得挺清楚,是个聪明……” 又被他打断,拒绝道:“你不用夸我,这种事上,笨比聪明好。” 105正义 “好吧。但有一件事我不明白。”见对方坐立难安,丛明晨没卖关子,直接道:“之前电话里小红老板说你害怕——我不管你怕的是石波也好,还是他那仇家。但你来找我、告诉我这些,其实比你老实在家待着、什么都不说更危险,对吗?” 胖子的眼神略定,显然是听进去了她的话。 丛明晨继续道:“这些,我想你在来找我之前应该就已经想过。所以我很奇怪,你为什么……” 听到这里,胖子已经不再左顾右盼。他干抿了抿嘴唇,双手分别摁在大腿上,像是要起身,但忽而又重重叹气,既是释放压力,也是鼓起勇气,郑重转头看向丛明晨。 但马上,又扭头错开眼神,重新看向叫号机。而身体,则轻微地前后晃动,显示着情绪上的不稳定。 “这两天看了个新闻……” 他艰难地吐出第一句,之后就顺畅起来:“祸害自己是一回事,但对孩子犯罪太卑劣了,我忍不了。我知道自己不算什么好人,所以这种念头,可能只是一时兴起,说不定我回去就会后悔,也可能还没走出医院就后悔了。但不管怎么样,至少到这一刻为止,我还是觉得:做出那种事的人,不可饶恕。所以你要问我原因的话——” 他抬起头,艰难地看着丛明晨的眼睛,认真道:“原因就是这种,我不知道能不能称为正义感的东西。可能我不配……” 他飞快地低下头去,声音微微颤抖,但这一次,不是恐惧,而是激动。 “总之,虽然我做不了好人,但没规定说我不能做好事对吧。哪怕只有一次呢。” 他边说边起身,双手插进裤兜,略带微笑向丛明晨颔首告别。然后转身离开,动作略显笨拙,但背影却看出真诚。 丛明晨听到他一直念:“哪怕只有一次呢……” 不由自主地,她跟着起身,目送胖子离开。 这一刻,她觉得欣慰。唐宫案水很深,陈棠棠和姜豆豆死得很惨,而坏人的势力很庞大,树大根深,难以撼动。但是她不绝望。她知道,在茫茫人海里,在每天哭着笑着的人群中,有人,正像这个胖子一样,像她一样,在默默注视着这个世界,从没打算放弃。 世界不是坏人的,从来不是。 因为好人们不会拱手相让,从来不会。 丛明晨嘴角带笑,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在人群中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但对方一闪而过,飞快避开了她。这让她刚刚明亮起来的心情瞬间又咯噔一下,重新变得心事重重。 不过,她没有纠结于此,而是直接离开,去跟精神科探望骆南的丛明阳和冯眠汇合。 路上,出于好奇,她浏览了最近的热门新闻。因为这几天的事,她没太有精力关注时事,所以刚才胖子说受新闻激发时,她虽然感动,但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新闻。 然后,几乎没费什么力,就看到了她要找的:以养父之名长期性侵未成年少女的衣冠禽兽! 难怪胖子说是出于正义感。丛明晨一边走路,一边对新闻里的恶人发动念力诅咒。 她想:唐宫的那些坏人,伤害陈棠棠和姜豆豆的那些坏人,迟早也会像这样接受审判! 因为精神科探视时间的原因,冯眠他们也只刚刚办完手续,还在等待,并没有见到骆南。 丛明晨一看到她,就又想起刚刚楼下那个熟悉的身影,没忍住,主动问她道:“陈进会不会向冯耀阳告密?我刚才看到他了。” 丛明阳一吓,但主要是因为姐姐对冯眠父亲的指名道姓。 但冯眠好像并不在意,无论是对丛明阳的介意,还是丛明晨的担忧,都面无波澜,淡淡道:“他没关系。” 冯眠对陈进的信任,令丛家姐弟双双错愕。丛明晨更直截了当地挑明:“所以,陈进现在是你的私人司机,不服务冯耀阳冯总了?” 冯眠微翻眼皮看她,对她话里的讽刺不以为然,还觉得她很幼稚似的,只用三个字打发:“陈棠棠。” “陈棠棠怎么了?”丛明阳什么都没明白,小心翼翼地发问。 冯眠冷峭的眼神便转向他,又是惜字如金:“唐宫,罗丽,我。” 但丛明晨却明白了。 因为陈进与罗丽和陈棠棠的关系,唐宫案发后,他与冯耀阳之间,不可能毫无芥蒂。就算他再怎么卖乖,展示他老实人的奴性。但对冯耀阳而言,他毕竟是一个隐患,不可能不介意,不疏远。 另外,虽然丛明晨一直自诩为冯眠的救命恩人。但实际上,第一个发现唐宫地下室有异的不是她,而是陈进。所以,从这点来说,他确实无疑也是冯眠的救命恩人。 而唐宫案事发后,冯氏集团的形象大受打击,但其力推的天马新城卖点却是游乐园,针对的是儿童,是合家欢。所以这个时候,笼络冯眠,营造父慈女孝的温馨家庭形象,就切实悠关到冯氏集团和冯耀阳本人的利益。所以冯眠,包括她的“糖豆图书馆”才会如此受热捧。那么这个时候,把陈进——冯眠的救命恩人——安排给她做私人司机,就是非常顺理成章,而且一举两得的事了。 当着冯眠的面,丛明晨把她父亲的动机分析得明明白白,听得弟弟连连点头。 末了,还感慨地总结道:“这下陈进算是被你爸吃干抹净了。令尊可真是个厉害的生意人,不愧是咱们的‘首富爸爸’,佩服佩服!” 说话的同时,兴致盎然地伸出大拇指,“啧啧”地在冯眠眼前晃。 却被丛明阳挥手摁住,替后者打抱不平:“她爸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何况她自己就是受害人!你身为警察,说话做事要讲公平正义,怎么能恶意中伤呢?” 丛明晨方知说错了话,道了歉,没好意思再多话。 好在冯眠并不在意,反而问起她刚才见面那人的情况,问她得了什么消息,靠不靠谱。 丛明晨大致说了一下刚才的情况,然后肯定道:“消息应该是真的,他还蛮有点正义感,虽然不愿意出面作证。不过也没关系。” 耸耸肩,显出无所谓的样子,“有他说的话,要找证据,我们到时候再去排查,问题应该也不大。但难的是——” 叹口气,摇头道:“要推翻骆军作案的结论,光有证词是不够的,还得解释死者体内的**。” “什么……” 丛明阳大睁着眼睛,对姐姐当面说出这种词还有点介意。但见冯眠一脸平静,也不好意思在这种事情上纠结,怕她误会自己的人品和三观,于是硬着头皮又问一遍。 “什么**?” 对于弟弟的心理活动,丛明晨并不知道,也不在意。她只是为难地看着他们,眼神轮番在他俩脸上打量。 想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道:“反正都结案了,不怕告诉你们。唐宫大火里死的那个女孩姜豆豆,不是说被强奸了致死?当初之所以断定是骆军做的,就是因为女孩体内残留的**,与骆军的dna鉴定结果一致,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丛明阳抢先道,“**确实是骆军留下的?” 丛明晨点头,“没错。” “可是,”丛明阳不解,“你刚才不是说他没去过现场吗?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所以啊,”丛明晨叹气,“要汇报给师父之前,至少得先能把这事解释了。要不然他凭什么相信一个小胖子的一时正义,而不相信铁证如山呢?” 丛明阳跟着点头,对姐姐的逻辑无话反驳。 沉默中,丛明晨见冯眠一直不说话,便主动问她道:“你怎么看?” 然后马上被丛明阳如临大敌般地拦住,批评说:“你问她这干嘛,她一小孩……” “那个东西,”冯眠在他俩的争吵中开口,淡定问,“是离开了身体,马上就会消失吗?” “当然不是!” 还没来得及理解冯眠以问代答的真意,丛明阳就下意识脱口道。然后才看到姐姐和冯眠的反应,忍不住额头冒汗,心虚道:“你们……你们看我干嘛?” 不说还好,一说立刻换来姐姐一个嫌弃的皱鼻。 丛明阳深受伤害,反驳得更厉害:“你那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是猥琐男。你……你一把年纪,生理卫生知识好好学一学再去办案!” “谁一把年纪?”丛明晨被惹恼,反击道,“上次你断我桃花那事,我可还没跟你算账呢!” “我什么时候断你桃花了?断你什么桃花了?你不要含血喷人。” “雷满!” “那也能赖得着我?” 丛明阳极委屈,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看向冯眠求助。冯眠不理他们,自己推轮椅转身。姐弟俩这才注意到:精神科探视区后面的走廊里,骆南正由护士牵着,摇头晃脑地往这边走。 “姐姐!” 一看到他们,那张帅气同时稚气满满的脸就绽开了笑意,像一朵太阳花,纯净而无一丝杂质。令姐弟俩瞬间忘了争吵,而一致向他回以真诚温暖的笑容——相似度有九分的、专属丛家姐弟的温暖阳光牌笑容。 106母子 许久未见,骆南还是那副乖巧善良的样子。依然是见谁都叫姐姐,也仍旧小口小口极安静吃薯条,好像外间的纷扰跟他都没关系关系,全没在他心上投下一点阴影。他大概活在世界以外,或者至少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纯洁的地方。毕竟人畜无害如他,连冯耀阳和曹红卉都只会利用,而无法伤害。这在他,大抵也是一种幸运。 丛明晨看到外间的大好阳光来,特别想带他出去玩。可惜被护士铁面拒绝,说除非家人,否则没这个权力。于是又沮丧,感慨以骆南的状况,实在不必非住在这里。 丛明阳便看向冯眠,说她难道不算骆南的家人,不是正与他母亲住在一起? 然后马上被姐姐拉住,压低声音告诉他:曹红卉并非骆南生母。 不料被冯眠听去,反问她谁说的。 丛明晨自诩为知情人,理直气壮说曹红卉说的。还说所谓曹红卉就是骆南生母骆红的事,只不过是外间的谣传,或者冯耀阳想要的谣言,带火冯氏集团的话题。 然后就听冯眠冷冷道:“她说你们就信?原来警察是这么办案的。” 冯眠向来话少,语气也极少明确。但这一次,不仅句子长,还字字带讥讽,显然是相当不满。 丛明晨面上挂不住,只好和言解释,说曹红卉是不是骆南生母,与案件并无直接关系,最多当背景了解,没到非得实际求证的地步。 冯眠没再开口,但脸上的讽刺却丝毫未减。又连带丛明阳受她感染,也开始以怀疑的目光看姐姐。 丛明晨一腔热诚无人信,倍感受伤,又不能跟他俩生气,无可奈何中,只能后悔自己多嘴,扯出曹红卉的事。以致当日竟不欢而散。 几日后,丛明晨收到冯眠寄来的快递。个头不大,但沉甸甸相当有分量。打开一看,竟是本书——《刑事侦查学》,是她在警院时所用的教材。 至于冯眠给她寄这本书的用意,用脚指头想明白:赤裸裸的讽刺。 对冯眠的小心眼,她总算有机会领略。无语之际,竟还迎讽而上,翻了两翻。然后就从书里翻出一个密封袋来,里面装着几根长头发。袋上有用记号笔写的字,准确来说是三个字母:chh。 冯眠寄来的,chh,不正是曹红卉? 丛明晨拿着那袋头发,感慨原来冯眠不光小心眼,还极较真。 又几日后,丛明晨去法医楼找罗浩。后者正同老郑一起,研究骆马湖新送来的骨块。骆马湖吃人不吐骨头,d市警方为找董成的其余骸骨,花大力气打捞。然后便不出意外地,捞上来新新旧旧许多骨头,有人的,也有动物的。 因为各块骨头的死亡年代、性别、位置等等都需要法医鉴定,所以在这个案子里,最忙的并非罗浩,而是老郑及他的法医团队。 看到老郑焦头烂额的样子,丛明晨更感激他为证自己清白,连夜对黄毛做尸检的恩情。于是,虽是为找师父,但手里大包小包,却全都是孝敬老郑的。更一口一个郑老师,将后者哄得心花怒放,直呼像小丛这样的好同志,应该多来、勤来! 在罗浩的授命下,唐宫大火当夜,骆军的行动轨迹已经查清楚。 胖子确实没说谎。那晚,骆军同黄毛、胖子等人,在某ktv喝酒,一直到天快亮才离开。虽然他们去核实时,距唐宫大火已过去快三个月,监控视频早就被覆盖。但因为骆军的外貌特点比较明显,他们那伙人也比较张扬,所以人证很好找,而且不止一个。 丛明晨今天来,就是为汇报此事。 另外,她还多带了一份鉴定报告来。 报告是之前求老郑帮忙做的,罗浩事先并不知情。 本来老郑忙得要死,鉴定既跟案情不相关,他完全不想帮忙。但因为丛明晨死缠烂打,又反复提起姜艳头发的歪打正着,所以老郑才勉为其难帮忙。 那报告她前两天就拿到了。之后就一直在想其中的逻辑,但想了两天也没明白,于是决定不再为难自己,直接向师父摊牌。 罗浩看到报告,也很意外。但他表情一向不大,因此只是微微皱眉。因为看到老郑的签名,便直接向他求证。老郑点头证实鉴定结果的真实性,但嘴上却相当严谨:“就她给我的那两份检材判断,确实是亲母子关系。” 丛明晨紧跟着解释:“曹红卉的头发是冯眠寄给我的,牙刷是我亲自找骆南要的。” “冯眠寄给你的?”罗浩疑道,“你找她要的?” 丛明晨摇头,“是她主动给我的。事实上,怀疑曹红卉是骆南这件事,就是她提起的。” 想起冯眠那天的表现,她改口道:“我觉得,她不是怀疑,她很确定。” “你的意思是,她早就知道?” 丛明晨耸耸肩,没敢给肯定回答。见师父皱眉沉思,便主动提醒道:“师父,我觉得这事重点不在冯眠是不是早就知道上,而是,曹红卉为什么说谎?为什么明明是骆南的生母,却编故事骗我们,说她不是?” “说谎……”罗浩沉吟道,“那就要看看,说谎对她有什么好处了。” 丛明晨道:“那段时间满城风雨,都说她就是骆红。可怜咱们被她骗,还以为是谣言,是冯氏故意带起来的话题。但没想到,群众的眼睛还真就是雪亮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传言就是真相,她却偏要再弄搞个假真相来骗我们。这到底是个什么路数?我想不通。” “不承认是骆红?”老郑主动插入话题,分析说,“那大概是她想跟骆家划清界限吧。” “可骆军是被冤枉的啊。”丛明晨直接提出异议,“那天曹红卉自己就在唐宫,所以肯定知道真相。她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帮着罗丽围剿自己哥哥?她跟罗丽关系有那么好吗?” “应该不是为了罗丽,而是冯耀阳吧。”老郑如是说,虽然这话很对,但语气却没刚才坚定。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这虽然是个理由,但要解释曹红卉编故事独骗警方这事,还是不够格。 丛明晨也知道,于是没再接他话,而是继续向罗浩道:“师父您之前曾经分析过,说罗丽与骆军有仇,所以故意用自己做饵,引他上钩。那现在,既然确定骆军不是唐宫案害死姜豆豆的凶手,那是不是也能确定,唐宫案就是罗丽栽赃给他的?而至于他们之间的仇,以罗丽恨他的程度,会不会还是跟陈棠棠有关?” 罗浩没说话,但对丛明晨的表现很意外。 这段时间,他一心扑在董队的案子上,虽然对骆军的新线索有所专注,但毕竟不及丛明晨全神贯注。而听她这番分析,竟已能将前后贯通起来,可见这段时间确实下了不少功夫。 “不过这跟曹红卉隐瞒身份,还是没有直接关系。” 虽然对徒弟的表现满意,但一开口,还是揪在主线上,没被带走。 丛明晨于是也回过神来:罗丽与骆军的关系再恶劣,报仇也好,陷害也好,但这些都无法解释曹红卉骗人的动机,除非她…… 忽然眼睛一亮,激动中不自觉向前跨步,手也伸出去,像是要抓罗浩胳膊的样子,兴奋道:“除非曹红卉与罗丽和骆军之间的仇有关系!” 此言一出,三人皆是一惊。 是,连丛明晨自己,都是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自己这句话的分量。因为如果她刚才推测都是真的话,那就是说,曹红卉参与了对陈棠棠的迫害,所以才急于撇清关系,以求自保。 “不过,”她马上自我怀疑,“如果曹红卉也有份害陈棠棠的话,罗丽应该不会对她这么客气。” “还有一点,”罗浩道,“曹红卉找我们说那些话时,罗丽已经进icu,而骆军也已经死了。” 死在他的枪下,这让罗浩忍不住停顿了一下。 但想清楚那只是为了让骆军更“老实”地顶罪,而不太可能对曹红卉产生威胁时,才又回过神来。 “而且她那些话只对我们说过,所以就算是要划清界限,也是划清给我们看。” “划清给我们看……” 丛明晨重复着师父这句话,边想边不自觉向老郑看去。老郑也歪头,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所以,她有什么不想给警方知道的秘密,是跟骆家有关系的?” 丛明晨把思路念出来,大家就都跟着一起陷入沉思。细想想,这句话的答案很多,比如骆军的黑毒、甚至他的杀手身份,是不是跟曹红卉、跟冯耀阳有关系?又或者…… “有没有可能……” 这次是罗浩,声音低沉,虽然不太确定,但很有逻辑的样子。 “骆军确实与陈棠棠的死有关系,而曹红卉知道、甚至可能也牵涉其中,只不过罗丽不知道。曹红卉之所以那么早便在我们面前与骆军撇清关系,可能是怕我们从查骆军和陈棠棠之死上,翻出这些事来,发现她不干净……” 丛明晨脑袋飞快跟着转,提问说:“可是我们没查啊。” “是。”罗浩声音一沉,有点生闷气的口吻,“可能她也没有料到,警方会敷衍至此。” 老郑听出他话里的自责,安慰道:“这不能全怪你们。毕竟罗丽一睡不醒,这谁都没有想到。如果她没昏迷,或者早点醒,陈棠棠的事,未必你们不会查。” “嗯,”丛明晨用力点头,跟着安慰师父,“曹红卉找咱们时,罗丽刚进icu。那时候,估计她也没想到罗丽会昏迷这么久,所以才会害怕,编故事骗咱们,以跟骆军、跟陈棠棠之死,撇清关系。” 然后又感慨:“就是没想到,她这么精,早早挖下的一个深坑,却费了咱们这么久功夫才发现。真不愧是被冯耀阳看上的女人,不简单,太不简单了!” 107羊汤 如果说查骆军被发现,还能硬拗到黄毛案头上。那问曹红卉,就彻底与唐宫案撇不开关系。鉴于该案目前的状态,对曹红卉本人公开询证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在全面重启之前,罗浩也不想得罪曹红卉或者冯氏。因为打草惊蛇事小,被干涉或者污名化才真的要命。 就比如早先新区公安分局的那个下马威。 曹红卉与骆军的真实关系被揭开以后,陈棠棠之死,就势必成为唐宫案绕不过去的一环。而与此事相关的,骆军已死,罗丽昏迷不醒,曹红卉不能问。唯一剩下的,就只有陈进,那个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陈进。 丛明晨对他的期待很低,甚至一听到要从陈进着手就直呼头疼。 罗浩理解她的心情。但不同于她的悲观,以他多年来的经验,反而觉得:越是像陈进这样默不作声的,越可能翻出大水花来。 关键在于,能否找到让他开口的契机。 而在找到那个契机之前,按兵不动才是最稳妥的。 为了安抚敌情——或者,如罗浩所说,“为了给新区分局一个交代”,丛明晨重回董成命案组。仍跟着罗浩,进进出出,颇混了一些脸熟。然后没几天,又被罗浩亲自带着,往骆马湖跟一条线索。 这次的目的地是骆马湖南岸的一个小城——骆城,也就是小马村隶属的那个城市。不过他们这次的兴趣并非小马村,而是骆城市区。更准确点,应该是与骆城公安局同街的老梁羊汤馆。他们要找的,就是那里的老板,前老板。 对方已经退休,店也早交给儿子打理。年轻人顺应时代潮流,接手后重新装修,在原来朴素的“老梁羊汤馆”的招牌上,新做了一块更大的烫金字招牌,名曰“老梁羊蝎子火锅城”。 而在老梁火锅城旁边,则正耸立着一座真正的三层的火锅城。门脸装潢得颇热闹,挂了好多红灯笼,天还没黑就开始亮。服务员也分列两边招揽客人,又殷勤又热情。 而这里,直到两年前,还是骆城公安局招待所。 八年前,董成因故滞留,留宿的就是这家招待所。 羊蝎子火锅城的小包间里,老梁老板亲自作陪,气氛热烈。虽然加上主人总共也才三人就餐,但桌上还是上了两大锅羊蝎子,一锅红汤,一锅白汤。小梁老板十分豪气,直接拎了两瓶白酒来,吓得丛明晨直躲,好在罗浩严词拒绝,那两瓶酒才被挪到旁边,说是“以备不时之需”。 丛明晨开了一路车,风尘仆仆,看见满满两大锅羊蝎子,只觉得燥,胃口不十分配合。等老梁老板放酒的空,她凑过去对师父说,应该带老郑一起来,有他,再来一锅也不怕。不知怎么被老梁听去,误以为她喜欢,直嚷着再来一锅,吓得她连连摆手,举起筷子投降说:“够了够了!再来就要爆了!” 然后边吃边聊,说起八年前d市来的那位刑警队长。 老梁说那位很爱他的羊汤,在这住了不到两天,总共四顿饭,有三顿都是在他这。 “还有一顿嘛,”他自己吃得上头,满头汗,红着脸说,“这边局里请客,不能不去。” “原来董队也是个好吃之人。”丛明晨点评道。 老梁殷勤收拾骨碟,又给他俩倒水,点头道:“可不是嘛!他自己都说,他多留一晚,不是什么手续耽搁,纯粹是惦记我这口羊汤!” 老梁说得夸张。但董成滞留的原因——据罗浩后来了解,骆城警方的手续虽然是公开原因,但并非什么大问题,无非是补个签字,董成当天要走也不是不行。所以老梁说他为羊汤多留一晚,虽然夸张,但并非全不能信。 “而且你们那位队长啊,”老梁兴致盎然,不用问,直接自己往下说,“不光好羊肉,听说北边有家好狗肉馆子,也跟我打听呢。” “狗肉?”丛明晨回想一路来,可没看到骆城有什么卖狗肉的。 “不是这里,”老梁摆手,大拇指向身后指着,“北边!说起来那家狗肉馆子,还有段故事呢。当年你们队长就是听了那故事,才对那家狗肉馆来了兴趣,非去不可。” 董成的案子,丛明晨是后来才跟进的,好多细节都不知道,所以扭头向师父看去。 但见罗浩不动声色,边慢悠悠啃羊肉,边有一搭没一搭向老梁点头,鼓励他继续往下说。 老梁道:“你们都是警察,我估计这事你们都知道……” 忽转头看着丛明晨说:“不过看你年纪应该够呛。八年前你多大?还在上学吧?” 丛明晨歪头想说:“初二?初三?那得看是上半年还是下半年了。” 老梁一笑,摇头道:“那你肯定不知道,因为八年前我跟你们队长说这事时,都已经过去三四年了。” 丛明晨终于按捺不住性子,催问:“到底什么事?” 老梁便道:“你别急啊,我这就跟你说。” 然后便说起八年前的情景。 他说当年董成来时,那件旧案虽已过去三四年,但不知趁的哪股东风,又被大家讨论起来。 说的是一对夫妻,做生意的,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人,出去吃个饭,回来路上就发疯,开着辆好车,却不肯好好走路,非往湖里钻。 有人说是被下了药,要不然怎么会好好的发疯?儿子都快成人了。 又说他们发疯前那顿饭,吃的就是狗肉,还是家有名的馆子,说疯药就下在狗肉里。 也有人说不是疯药,是大烟壳子…… “大烟壳子你们知道吧?” 老梁压低声音,非常谨慎地说:“就是鸦片,海洛因。那玩意儿会上瘾,所以国家给禁了。但架不住美味啊,所以好多做生意,尤其是开饭馆的,都愿意放点儿——我不是说我们这啊,这两锅羊肉你们放心,干干净净,没那东西!” 老梁说这话时,丛明晨正看罗浩啃完一个,还想这下师父肯定不吃了。哪知道罗浩根本不在乎,直接下手往锅里又捞了一个上来,吃相竟难得的豪放,颇有老郑之风。 老梁却很开心,骄傲道:“他们手艺不行,才要仗着歪门邪道蒙人。可咱们这,多少年的手艺,祖宗三辈传下来的,几十年吃下来,谁不说好?你们要在这多住几天的话,尽可以去打听,我老梁的羊汤,是不是咱骆城一绝?” “我看行!”丛明晨竖大拇指夸道,“我师父平常都吃素的,你看他今天,跟开了挂似的。” 老梁听不懂“开挂”是什么意思,但知道丛明晨是在恭维自己。又见罗浩吃得确实开心,面前的骨碟堆得老高,心情顿时大好,不自觉往椅背上一靠,心满意足地看着他吃。 见对方得意,丛明晨主动提醒道:“所以我们董队,就是要去那家拿大烟壳子煮狗肉的馆子吗?” 老梁才想起来话没说完,身体重又前倾,边给罗浩倒水边说:“可不是嘛。当时大家都说那家的狗肉是一绝,又说他家用大烟壳子煮肉的事被传出来,铁定会被查,所以过不了多久就得关门。可没想到,如此一来,反而勾得人人流口水,都想趁着关门前去吃一顿。所以你们董队……” “也去了?”丛明晨顺着他的话道。 “嗯,”老梁点头,“他问了我地址,第二天就去了嘛。可谁知道……唉……” “先别唉!”丛明晨急道,“所以那家馆子到底在哪,叫什么名字?” “馆子?”老梁沉吟道,“应该早就没了吧。我记得董队那事之后没多久,那家店就被查了,但到底是查的大烟壳子,还是什么就不知道了。反正后来是关了。都这么多年了,我估计你们现在就算去也找不着……” “那不管,您告诉我们什么名字,在哪就行。” “这样啊,”老梁看看罗浩,又看看丛明晨,挠着头,倒吸着气想了一阵,犹豫着说,“咝……好像是马,不对!鹿?也不是,是……骆吧应该,骆家什么……老狗肉馆……” “骆老狗!”丛明晨惊到起身,脱口喊道。 这一喊,把罗浩手里的骨头都给喊掉了。 “有可能。”老梁还是没敢肯定,“那家店在骆西,就咱这北边一个小镇,不在骆城,所以我也就是听说,具体的真不知道。” 丛明晨兴奋道:“您不知道我们知道!” 又转向罗浩道:“师父,连骆西镇都出来了,不是骆老狗是谁?” 罗浩不急不忙地把被她喊掉的骨头捡起来,继续啃,又挥手让她坐下,说不要急,先吃饱再说,别浪费这骆城一绝。 丛明晨哪还坐得住,唧唧歪歪,又被罗浩嫌弃,摆手让她出去结账。她这回倒乖,抬脚就往外走。 急得老梁赶紧跟着起身,快步往外追,一边喊:“结什么账?小梁,给我拦住!” 包间里只剩罗浩一个。 他吃得也差不多,拆了湿巾擦手,然后点烟。看着烟圈在眼前升起,好像从里面看到董队的脸。 身为徒弟,他最清楚不过,董队不是好吃,他只是对奇怪的案子有兴趣。所以当年留下他的,未必是老梁的羊汤,而是赵波澜父母的悬案。 只是,关心赵波澜父母的案子,与他的死,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108狗肉 骆西镇派出所的民警老李还是一如既往的圆胖,爱出汗。说话也还是呼哧带喘,总带一股鼻音。 “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他自陈,“当时闹得挺大,一出事就被上面接管了。后来又说那对夫妻不是本地人,是你们那的,然后就又来了一拨人。我一个镇派出所的小民警,哪见过那场面?不怕你们笑话,想当年,我连个警戒的活都没捞着。所以现在你问我这事,我只能说:我知道的,还真不一定有你们多。” 听到老李这么说,丛明晨一阵泄气。他们从d市大老远开到骆城,又马不停蹄奔骆西来,可不是为老李一问三不知来的。 罗浩倒很淡定,对老李的反应早有预料似的,不仅没说半句丧气话,还主动掏出烟来分给他。又替他点上,边抽边聊:“还是说说骆家那狗肉店吧。听说那对夫妻死前最后一顿饭,就是在他家吃的。” 说到骆劳勇,老李的自信才又回来。他说骆老狗虽然为人凶悍,脾气坏,但做狗肉的确是一绝。 “不是大烟壳子?”丛明晨想起老梁的话,插嘴道。语气里不乏讽刺。 不想老李毫不在意,边笑边摇头,解释说:“别家有没有我不知道,但骆老狗,就他那个脾气……我这么说吧,后来他那店不是火了吗?然后慕名而来的人就特别多,每天都要排队。这本来是好事对不对?可结果呢,呵,人骆老狗嫌烦,不声不响就把店给关了……” “关了?”丛明晨大吃一惊,又不肯相信似的追问:“不是被查,是他自己关的?” 老李点头:“可不是嘛。而且打那之后就没再开过。所以你说这样的人,是会为了多那两三个客人,就往肉里头放大烟的吗? “唉,本地人都知道,那老家伙,就像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但你要说优点,也不是一点没有,老头傲得很呢!” 老李摇头道:“那家伙,在狗肉这事上特别自负,根本不屑于搞歪门邪道。” “他是不搞歪门邪道,”丛明晨想到与骆劳勇见过的唯一一面,他对狗的操控,和那间院子里的惨烈场面,冷笑一声,吐槽道,“他自己就是邪……” “这个我承认,”老李嘿嘿一笑,点头道,“他确实邪性,要不然也不会人人都叫他骆老狗了。” 丛明晨僵硬地笑了笑。 对骆劳勇,骆军,甚至骆红,也就是曹红卉,她实在很难生出好感。她甚至忍不住想起之前罗丽评价骆南的话,说他要不是傻,也得是个坏种。 像这种带有严重偏见和人身攻击的话,丛明晨本来是不屑一顾的。可不知怎么现在想起来,大概是潜意识里也觉得:骆南的纯洁无瑕,确确实实得益于他的傻。不然在这种家庭环境下长大,受这些人熏陶,耳濡目染,还真是很难保持善良。 “所以他们那顿饭,确实是在骆家馆子吃的?”眼见话题跑偏,罗浩主动往回拉。 老李摇头,给的却不是否定答案。他说:“我不知道。不过,不是都说那对夫妻是做生意的,很有钱吗?可骆家那馆子,说馆子都是给他贴金,依我看,就是个有店面的摊子!我倒不是说骆家营生不起来大餐馆,而是……实在还是骆老狗那臭脾气,看谁都不顺眼,谁看了也都倒胃口,所以去的基本上都是买了带走的,很少有堂食。” 丛明晨阴阳怪气说:“他脾气这么差,生意还这么好,看来手艺确实不错啊。” 老李对她摇头笑,脸上是那种经过世事艰辛已经平和下来的中年人,对初入社会的小朋友的温和包容。 “他手艺的确很好,所以如果那对夫妻是慕名而来,倒也不算奇怪。虽然从骆东到咱们这,得横跨整座骆马湖。嗨,肉香不怕路远啊!” 丛明晨皱眉,看老李笑得毫无机心,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装傻。她想:他该不会以为,赵波澜父母大老远来吃一顿狗肉,人品耗光,所以回去路上才倒霉栽湖里去的吧? “哦对了,”老李忽然一拍脑瓜,热心道,“他店里原来有个帮忙的,就是三天两头被撵,所以我刚才没想起来。你们要找他问问吗?我可以带你们去。” 罗浩和丛明晨都对这个“帮忙的”抱有很高期待。可是人找着后,却也并没有什么很有用的线索。 已知的是,那人与骆老狗关系不好,耗在他店里纯粹是为挣钱。可骆老狗老防他偷艺,性格又古怪,动不动就骂人。所以他那班上得三三两两,不成气候。 至于那对夫妻,确实是在店里吃饭来着。但客人一来,骆老狗就把他赶回家了,所以究竟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知道。 “人呢?那天来的都有哪些人?”丛明晨催问,“这你总该记得吧?” 那人道:“我就看到那对夫妻,挺有钱的,开一辆宝马。十几年前啊那可是,能开得起宝马,还不是有钱人?” 他眼里流露出对宝马的满满向往,也难怪时隔这么多年,还能记得那对夫妻,可见多半就是那辆宝马车的功劳。 “总不能就夫妻俩自己去吃的吧?”丛明晨又道,语气忍不住有些急。 那人看她急,也有点不知所措,委屈道:“可就是那宝马一来,骆老狗就犯病撵人了嘛。我当时还嘀咕,老东西当着生客的面发疯,这不赶客吗这不是?可哪晓得,人两口子没事人一样,一头就扎店里去了……” “那店里面当时有人吗?”罗浩问。 “店里面?” 那人一愣,缓缓开始回忆:“我们那屋里,一般都是现杀的狗啊,褪毛剥皮的,老东西不忌讳,摆得满屋子都是。我跟他说过多少回,血呼啦嗤的肯定会吓着人,他不听。反正除了特别特别熟的,我很少看到有客人往里进。那天……” 他忽然伸手在自己脑后比划,词不达意地急道:“有个……大疤瘌头!蜈蚣脑袋!” 丛明晨急忙翻出手机里骆军的照片,举过去问:“是不是这人?” 见对方犹豫说那人带着帽子,没看到正脸。便又往后划拉,找出骆军后脑勺的照片,再次要他指认。 这次对方一眼就认出来了,点头如捣蒜:“就这家伙!没错!” 丛明晨长舒一口气,欣慰向罗浩道:“师父,就是骆军。” 却见罗浩毫无欣喜之色,反而使劲皱眉,紧盯着对方,目光狐疑又探究,像是要看穿对方披着的假面似的。 那人给他看得很不自在,看着丛明晨壮气:“虽然他戴着帽子,穿得也很严实,但这疤太显眼了,我实在是……看了一眼没忍住,又再看一眼,所以才记得牢牢的嘛!” 可罗浩还是不买账的样子。 丛明晨忍不住问道:“怎么了师父,有哪里不对吗?” 罗浩方收回目光,看看老李,又看看丛明晨,最后方对那人道:“你在骆劳勇的店里工作,不知道那疤瘌头就是他儿子骆军?” 丛明晨恍然大悟,目光如炬地审视对方。 那人一慌,马上转向老李求助。 老李大眼一睁,轮番看罗浩和丛明晨,深觉侮辱般,高声道:“这什么意思?你意思我骗你们?随便弄个人来糊弄你们?” 老李说得理直气壮,眼睛和脖子一起红了,十分激愤。 丛明晨顿时有点信他,又见刚才那人也皱眉,很大敌意地看着她和师父,更加怀疑,忍不住看向师父。 可罗浩一脸淡定,仍盯着那人,虽然话是向老李说的,很冷静:“我只是好奇,就算骆军少年离家,可你们乡里乡亲的,他又在人店里工作,怎么会连骆军都不认识?” “别说他了,”老李梗着脖子,“就是我,看着骆南从小长大的,可要不是你们发那新闻,我也不知道骆军那小子现在长什么样。那家伙走的时候还细皮嫩肉的,头上也没疤瘌,谁知道他后来变成那样了!” 丛明晨见老李气呼呼的,而师父也没有要说软话的样子,便主动开口引导:“李叔,那您的意思是,骆军自从离家,就没怎么跟他家里联系过,是不是?” “那谁知道?” 老李还有些气,一高声就喘,鼻音更浓。他道:“就骆老狗那脾气,隔壁邻居都不愿意搭理。他儿子回没回过家,什么时候回来,他不说,谁还能扒他家墙头看啊?” “是是是,您说的有道理。” 丛明晨继续安抚老李。之后又向那伙计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在骆家狗肉馆工作的?” 对方经她一问,脑袋活转过来,马上道:“打我去,就只听过骆军,从来没见过!倒是他家那傻儿子,老东西常带在身边,我见过不少回。别的不说,就宝马来那天,那孩子还在店里玩呢!” 丛明晨正看师父脸色,闻言忽然一醒,立刻转向那人道:“你是说,当天骆南也在?” 109矛头 丛明晨没想到,由董队案子的线索,居然会查到赵波澜父母之死上。更没想到,这一切的矛头,竟然直指冯耀阳。 罗浩说没有证据,不能下这种结论。 可她觉得那是师父太保守。原先不知道曹红卉就是骆红,骆军与冯家的关系可能还没这么密切。但一旦知道她就是骆红,那骆军就等于是冯耀阳的大舅哥,所以他做的事,很难说与冯耀阳没关系。至少,曹红卉不会那么干净。 更何况,赵波澜父母是生意人,骆军是混黑道的,他们怎么会结仇? 丛明晨言之凿凿地说:“师父您别忘了,冯耀阳是做建材生意和房地产起家的,赵波澜父母生前也是做房地产的,同行竞争,他们之间结仇的可能性,可比骆军大多了。” 罗浩还是不松口。丛明晨急了,直斥说:“反正都是冯耀阳的锅,从唐宫案到赵波澜父母,再到董队的死,桩桩件件都跟他脱不了干系!” 罗浩还没表态,老李二人已各自吓成表情包。 他们虽非d市人,但冯耀阳是新闻里常出现的名字,民间戏作“首富爸爸”。而“首富爸爸”的天马新城又正在骆马湖热推,作为骆马湖居民,这事他们可都知道。眼见d市刑警当场爆首富大佬冯耀阳的黑料,那还不立即竖耳关注? 见徒弟口无遮拦,罗浩才不得已开口。先是说她搞连坐,然后又训她靠联想力破案。三两句就把丛明晨说得面红耳赤,虽有不甘,但也意识到不该在外人面前说这么多,于是偃旗息鼓,红着脸同二人告别。 回去的路上,她还是想说。可看到驾驶座上的罗浩面无表情,又想起之前被骂,硬是忍了下来。但忍来忍去,还是不甘心,终于又开口提起。但这次的语气却谨慎很多,是探讨梳理的口吻。 “师父,其实从唐宫案开始,冯耀阳就已经牵扯进来了,对吧?” 罗浩没理她,但也没阻止。 于是她胆子更壮,扯着安全带坐直一些,继续道:“其实咱们都知道,那件案子他脱不了干系。害死姜豆豆的——如果就是那个神秘人的话,肯定也跟他有勾结,属于同一个关系网。所以冯眠才什么都不敢说,因为知道就算说了咱们也没证据,反而她自己的处境更危险。” 罗浩目视前方开车,但鼻翼微微扩张,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丛明晨毫无觉察,继续道:“一个唐宫案就够咱们棘手的了,谁知道他竟然还跟赵波澜父母的死有关系!就连董队也……” 她自己深深叹口气,然后又重新振作道:“就算暂时还没找到证据,但我总觉得:董队的死跟冯耀阳也有关系。他那个人,看着就很多秘密。” 其实冯耀阳生得浓眉大眼,不怒自威,气场很足,并非宵小阴暗之人的长相。丛明晨这么说,多半还是偏见作祟。但她对自己的偏见全无意识,反而变本加厉地说:“看着吧,这案子查到最后,肯定还是他,没跑!” 罗浩始终没说话,但却在丛明晨喋喋不休的时候,不声不响把车窗打开了。随即一股轻风灌进来,带着腥潮的水汽。丛明晨扭头,正看到外面万亩清波。其时已到十月下旬,天气转凉,秋高气爽,再加上这天太阳很好,湖面波光粼粼,风也不凉,吹得人心旷神怡。 “这就是骆马大桥。”罗浩轻声道,像是自言自语。 丛明晨便又注意到桥,也即横跨骆马湖、连接东西两岸的骆马大桥。桥很长,一眼望不到头。桥上车不多,黑色的桥面与碧色湖水形成明显对比,宛若延伸而去的一条黑带。 赵波澜父母的车,就是从这座桥上坠下去的。而他们当时的行车方向,正与今天一致,都是回家的方向。只可惜他们当年那一坠之后,他们,连同他们的儿子赵波澜,就永远地没家了。 这种联想让人很不舒服。丛明晨皱着眉头,不无烦躁地说:“我就是搞不明白,都2020年了,还搞官商勾结、一手遮天那套,有意思吗?冯耀阳怎么就查不了了?他是皇帝吗?” “谁告诉你官商勾结了?”罗浩终于开口。 丛明晨却不以为然,反驳道:“不是官值得他冯耀阳这么袒护?还有他那个什么天马新城,拿地拿得那么快,大家都说有猫腻……” “那是市里的重点项目。” “还说不是官商勾结?”丛明晨把这当成证据,反补一刀。 罗浩摇摇头,无奈地说:“你知道去年全市的gdp,冯氏集团贡献了多少吗?” “多少?”丛明晨不以为然,“多少他也不能……” “7.3%。” “百分之……七点三?”丛明晨把师父报的数字重复了一遍。但老实说,她对数字没有概念,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数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看到她的茫然,罗浩又道:“d市常住人口有八百万,去年一年,这八百万人创造的经济价值里,有百分之七点三,都是冯耀阳和他的冯氏集团的。” “那也不是他一个人……” “当然不是。”罗浩飞快地说,“不过按人均来算,咱们这八百万人里的绝大多数,包括你和我,都属于拖他后腿的。” 丛明晨撇撇嘴,还是不以为意:“他是‘首富爸爸’嘛,咱什么不拖他后腿?哦,他没儿子!虽然有个冯眠那么聪明绝顶的女儿,可是毫不在意,一心一意要生儿子,也是醉了。” 说着忽然歪头看罗浩,用审视的眼神。 罗浩余光看到她的表情,很不自在,问她:“怎么了?” 丛明晨马上道:“师父,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在为冯耀阳说话,不会是……” 被罗浩一瞥,马上住嘴坐回去,目视前方,嘿嘿一笑,改口道:“不过徒弟相信你,师父你是绝对不可能被冯耀阳收买的!要不然这趟你也不会带我来。” 她的意思是,老梁的线索,分明指向赵波澜父母之死。而赵波澜在黄毛死后马上消失,按他们之前的分析,唐宫案背后的人,与赵波澜要找的人,很可能就是同一拨。而无论冯耀阳是不是就是最终那个人,在唐宫案里,他都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角色。所以,罗浩很可能在来之前,就预感到此次骆马湖之行与冯耀扬有关系,所以才带她来。因为只有她,是从唐宫案开始,到赵波澜、王梦、王挺的案子,直至董成案,都一直参与其中的人。 丛明晨的这个猜测没错。 但在这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让罗浩带她而非别人同来。那就是——他始终没忘记射杀骆军的那把枪,那把被人动过手脚的枪。在刑警队所有人里,最不可能动这个手脚的就是丛明晨,她是实习警员,没有摸枪的资格。也就是说,他身边有狼,唯一被排除的,是丛明晨。 对于丛明晨未出口的疑问,罗浩并没有完全放过,而是很认真地解释道:“我说这些,并不是为冯耀阳说话,而是想让你知道:我们面临的敌人,是什么量级。唐宫案一定要查,真凶一定要揪出来,不管他是谁。但要揪出他们,凭的不光是一腔热血,还得有脑子,有知己知彼的现实。不然像黄志坚一样的无辜者,还会死更多。我想,你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这番话,对罗浩而言,几乎等同于掏心掏肺。丛明晨很感动,连连保证不会胡来,会谨言慎行,听师父的话。 之后路过天马新城。 上次见还是一个月前,刚刚开工。没想到一个月过去,现场竟然已经颇成规模。丛明晨忍不住感慨,说冯家盖楼盖得快。罗浩报之一笑,说:“这就是市重点项目的进度,有感觉了吧?” 丛明晨点头,然后又说起糖豆图书馆来。 原来上次丛明阳夜里找冯鲸,就是为糖豆图书馆的事。冯氏对这个项目很看重,大概是因为它的定位和受众与天马新城有重合,他们急于借“糖豆图书馆”给天马新城贴金竖形象。因此,国庆搞了个绝无仅有的发布会还不满足,又要借“糖豆图书馆”的开工做文章。 听丛明阳说,之前发布会时在时尚天街搭的景没撤,而且又丰富了。冯氏集团特地请团队搞了个“vr/ar看糖豆”的预热项目。观众可以在商场里,借助辅助设备,感受“糖豆图书馆”建成后的实际场景和氛围,以提前造势。 与此同时,还开辟了唐宫现场的实时直播。也就是说,人们可以在自己家、自己的设备终端上实时观看“糖豆图书馆”的建造现场,并随时交流。 “好像还要搞开工典礼。”丛明晨说,“冯耀阳可真会搞噱头、蹭热度,不愧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首富爸爸’!” 说话间一阵猛响,然后脑袋“磅”一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眼前景物开始模糊,耳朵里却是拉长的蜂鸣声:嗡—— 110爆料 事发时是绿灯,他们正常通行,是对方车辆闯红灯突然从右侧冲出撞过来的。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但幸亏大家速度都不快,驾驶位的罗浩基本没有受伤,冲撞都被副驾驶上的丛明晨吸收。不过主要也都是挫擦伤,没有出血,也没有伤到骨头,更多是惊吓。 也即,以车祸来说,他们是很幸运的。 但有一件事罗浩很介意。那就是车祸发生后,对方第一时间下来道歉。这本来很好。但让罗浩膈应的是,在敲开他的车窗后,对方第一句话是:“对不起啊罗队长。” 也就是说,对方认识他。 再确切一点,在他降下车窗前后,对方的表情并没有明显变化。没有认出熟人的表情转换,只能说明:早在看到罗浩的脸以前,对方就已经知道车内坐着的是谁。 然而罗浩确信:他从没见过对方。 不管是私人聚会还是公开的场合,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人。没有跟他说过话,打过招呼,以及光凭车就能认出来的交情。所以,他只能猜测:车祸并非意外,而是对方蓄意为之。 这算是一个警告吗? 因为他们正在查的线索? 如果真是冯耀阳干的,罗浩反而觉得松口气。因为,能明目张胆做出这种威胁行为的人,不是没他以为的那么聪明,就是太过自大,太相信自己的势力和能力。 而不管是哪一种,对他们来说,都是好事。 然而,还没等他查对方的底,又一锅沸水被倾倒了。赵局长火急火燎地打电话找他,问他看没看到网上那则新闻,知不知道怎么回事,打算怎么处理。 罗浩一头雾水,还是赶来帮他处理交通事故的小赵临时把新闻找来,他才知道前因后果。 原来,就是今天,网上突然出现一个帖子,有网友爆料说,已向警方提供关键证据,证实骆军并非唐宫案凶手,真凶仍然逍遥法外。而字里行间又频频暗示:警方拿了证据不干活,是忌讳真凶身份,或者已被收买。 小赵说,这帖子刚出来时并没这么大水花。可偏偏网站反应速度太快,直接删帖封号。如此一来,反而引起了小范围的关注。之后又有几个微博大v转发,并着重点明爆料人被删帖封号的不公遭遇,阴阳怪气地往阴谋论上带节奏。 微博本就是个情绪的宣泄场,理智的思考和分析,往往不及煽动人心的言论有市场。所以这几个大v一转发,一渲染,这事马上就成了d市警方渎职、与恶黑势力授受不清的铁证。网上民情汹汹,都在向警方讨说法。 “赵局的电话,”小赵耸耸肩,无奈地说,“又被打爆了。” 罗浩也很头疼。尤其是听到赵永新正在局里等他,向他讨说法要办法。一想到赵局的脸,他就恨不得刚才被撞的是他,而且要尽可能的严重。 然后就想起丛明晨来,继而直接冲进诊室,嘱咐大夫把她擦伤的胳膊重重包起来。 大夫已涂完药,直说擦伤用不着包,反而影响康复。但罗浩有他的心思,硬拗着大夫给她包扎,还说没事,就往严重了包,大不了他们回去自己再拆。 大夫怕遇上医闹,被迫就范。又在罗浩要求下,越包越厚。甚至丛明晨脸上一点小小破皮,也糊了大块白纱布,瞬间毁容度飙升。 丛明晨听任摆布,本就受惊吓过度尚未平复的心情顿时如雪上加霜,惶恐加倍,不知道自己要遭什么大难。 但罗浩对她态度极好,极罕见地柔声细语,又嘱咐回了局里,不用说话,看到赵局就哭,越凶越好。 丛明晨脑袋塞涨,还是没反应过来。但哭对她现下可不难,惊魂未定,分分钟就能哭塌个长城给他看。果不其然,说话间已然泪眼汪汪,大颗眼泪眨眼就能掉。罗浩说很好,就这样,但不要在这里哭,回去再哭,哭给赵局看。 于是丛明晨的眼泪进退两难,但到底眶住,只眼睫毛湿成一缕一缕。 之后回局里。赵局果然发怒骂人,声如惊雷,一道连一道。 丛明晨未见其人,先听声已抖了三抖,不明白刚刚遭遇车祸的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恶要被这样骂。一时之间,惊恐、委屈、莫名其妙一起发作,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视线一片模糊。 罗浩极不人道,满意之色未作丝毫掩饰,只稍拍拍她的肩,即推到赵局面前,解说刚才车祸的凶险,而绝口不提骆马湖一趟的收获。 看到小实习警员的可怜模样,赵永新瞬间心软,再骂便没刚才那么无所顾忌。可到底怒火难平,又看到罗浩毫发无损,于是转移方向,骂他:“连手下人都护不住,还破他娘的狗屁案!” 然后又意识到丛明晨还在,当着她的面爆粗不合适。总之是左右掣肘,非常地施展不开。 恼来恼去,最后只好高声向外骂:“还有喘气的吗?不知道来把人领出去啊?” 侯在门外的小赵慌不迭推门进来,把丛明晨领走。 之后一堆人围过来哄她,说赵局不是骂她,是网上有人胡说八道,他心情不好,乱发泄而已。 丛明晨晕头转向,虽然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给这么多同事好言好语地一哄,也感受到浓浓暖意,情绪安抚不少。 然后大家便讨论起那则新闻。 丛明晨本来不知情,但来龙去脉一了解,顿时意识到网上那所谓爆料人,正是之前在医院见过的小胖子。当时胖子告诉她骆军没时间去唐宫作案,虽没有确切证据,但确实是重要线索。而且其真实性后来也得到验证。所以那则爆料,严格来说,并不全是假的。 可是这些事只有师父知道,现在围着她的这些同事,她一个也没说过。虽然像小赵等人,前一段时间刚参与过对骆军当晚行踪的调查,一时半会还不至于怀疑不到她头上来。但这事毕竟跟她有直接关系,想装不知道还是不太现实。 可罗浩也嘱咐过,胖子的事,既然他自己不愿意出面,就没必要告诉其他人。现在师父还在里面挨训,她总不能直接说破。 现下才是真正的左右为难。丛明晨只觉纱布下的脸火辣辣地疼,不知道是不是被刚才的眼泪给淹的。 摸着纱布,才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师父是想利用她的伤,挡赵局的火力。可惜她给轰出来,师父被留下,一对一还是要接受斥责。虽然师父并没有做错什么。 要说错,大概就真的像小胖子爆料的那样,是警方迫于淫威草草结案。不然怎么会有今日的局面? 不过,她天真地想,如果能借这个契机重启唐宫案调查,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可惜,事情未能像她想的那样发展。在酝酿了两天之后,局里越来越挺不住,赵局还被约谈了。就在大家都以为唐宫案马上要被重新立案调查的时候,网上突然又传出一条视频。这次同样也是冲着他们警局来的,但矛头却是—— 警方与黑社会勾结,以暴力手段威胁证人做假证,构陷好人。 视频丛明晨也熟悉,因为那就是她自己拍的。也就是当初同赵波澜一起去找黄毛时,在后者家里拍的、问他问题的画面。 视频没有问题,她问的问题也很正常。之所以被爆出来,并用来指责他们使用暴力,是因为黄毛身上的淤青。 可黄毛身上的淤青跟她没关系,也不是赵波澜造成的。她拍视频的时候,不,他们当天见到黄毛的时候,那些淤青就已经有了。不管是黄毛自己造成的,还是他之前跟什么人有冲突,丛明晨都确定:那绝非他们——她和赵波澜——的原因。 而且,但凡有点医学知识,或者受伤经验,都能从淤青深浅不一的颜色上看出来:那不是拍视频当天造成的。甚至不只是前一天的。 可是,正如之前所说,网民们只关心自己看到的,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至于事实真相,根本没有人细究。他们只是想要一个“真相”,一个符合他们期望的“真相”。如果真相与他们想的不一样,那一定不是“真相”。 现实就是这么吊诡,专业医生的专业解释永远赶不上炮制情绪者的疯狂转发和带节奏。尤其是,黄毛的母亲还亲自出来哭诉,指名道姓地痛斥“丛明晨之流的警界败类”对她儿子的迫害。 医学人氏的冷静而专业的分析,在死者母亲的痛哭流涕面前不值一文,并最终沦为“恶心的、收钱帮黑恶势力洗白的软文”。 对于自己的再次成为恶黑势力,丛明晨已没有第一次的委屈和抱怨。她只是不明白,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会颠倒黑白至此,不明白她的揪着唐宫案不放到底是对是错。 因为,黄毛母亲坚持说:黄毛的、以及之后一切对“唐宫案凶手骆军以外的人”不利的一切证据,都只不过是她,和与她勾结的黑社会(如赵波澜)一起炮制的假证。 如果大家都相信这个说法,丛明晨忍不住想:那她之前所做的一切,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111爸爸 对方这招借力打力使得特别好,一下就把现有舆论撕裂成两极。 支持小胖子的,想知道警方到底拿到了什么关键证据。而支持黄毛妈的,则将前者关心的证据,直斥为“伪证”、“恶意编造的谎言”,说警方怎么敢拿出来混淆视听。继而又分出一波自诩清醒的,讨论起程序正义来。 这几波人的唯一共同点,就是指责警方。不管是被有钱有势者收买,还是与黑社会勾结,又或者知法犯法、违规取证…… 总之,在这一波舆论大潮中,唯一输家就是d市公安局。 来自外界和上面的压力,赵永新扛了一筐又一筐。受此牵连,他手底下的人,从罗浩到丛明晨,无论职位高低,全都跟着挨了不少骂。骂声里,大家过着地狱一样的生活,眼巴巴盯着唐宫案。可盯来盯去,唐宫案的走势却始终不明。有人忍无可忍,恨曰:“两头都骂我们,这他妈算怎么回事?有本事就摊开了查啊!看谁怕谁!” 然而一连过去多日,该挨的骂一句没少,但唐宫案到底要不要重查,还是没个消息。大家私下里说,上面也有两股势力在较劲,一波支持冯氏集团,另一波就要求彻查。两股势力掰手腕,谁的膀子粗力气大,最后的方向就是谁掌握。 丛明晨是“罪魁祸首”,这个时候,却也只能忐忑不安地等结果。 等着等着,就被放假了。 赵局的说法是,事情搞成这样,势必得给大家一个交代。而丛明晨,就是那个交代。 对于自己沦为交代这事,她并无怨言。只是恨。恨自己不是真的胶带,好歹能捆住冯耀阳的手脚,逼他说出事实真相。 放假养伤期间,“糖豆图书馆”的开工仪式大张旗鼓地来了。 冯耀阳真是个人精。舆论热火朝天,谈的是唐宫案,是冯氏集团。他这个时候把“糖豆图书馆”推上台面,简直就是来收割热度的。 而且,仿佛专为应网上两极分化的景似的,这次开工仪式,也搞了两个现场。第一现场在唐宫旧址,由冯眠和曹红卉坐镇。另一个则在时尚天街商场,就是他们上次搞发布会的地方,为第二现场,据说会同步直播第一现场的盛况。 此外,在第二现场,不仅会请来“糖豆图书馆”的设计师冯鲸,就连冯耀阳本人,也会亲临。冯氏的外宣负责人说,届时冯总会化身主持人,亲自同设计师探讨“糖豆图书馆”的设计理念、建成效果,以及未来的营运方式。 有人问冯氏如此大张旗鼓地推“糖豆图书馆”,是否要提前为天马新城造势。发言人冠冕堂皇地扯了一堆,话里话外都将“糖豆图书馆”与天马新城捆绑,说冯氏始终如一关怀少年儿童的身心健康。 又有人问,唐宫是冯眠被绑架禁锢一月有余的地方,让冯眠亲临唐宫现场,会否对她本人的心理产生影响。并特别问及冯耀阳冯总本人对此的考虑。 这个问题非常有攻击性,负责人结巴了一下。然后很快调整,先说这属于冯总和冯眠的个人隐私,继而又说以冯眠的状况,回到现场克服阴影也是她心理治疗的一个阶段。还说冯总对于自己女儿的身心健康是最关心的,请大家不要过度关注,以对冯眠个人造成困扰。 可是新闻就是这种东西,你越说不要关注,反而大家会越关注。在这则采访之后,这个话题持续酝酿,继而成了这场开工仪式的一大看点。有人阴谋论,说那个记者是冯氏早就买通故意这么问的,为的就是制造噱头炒作热度。 对于新闻传播里的这些手段,丛明晨一无所知,她只是受邀去唐宫现场,看冯眠和曹红卉给挖掘机剪彩。反正她被放假,闲在家里也无所事事,乐得去人堆里洗洗霉运。 那天天气特别好,大概特意找人看过,万里无云不说,还没一丝风。天蓝得好像洗过的牛仔,很清新,也很高。太阳特别亮,稍微有些晃眼,现场好多人还戴起了墨镜。 冯眠坐在轮椅里,穿一件黑色的连帽卫衣。帽子堆在脑后,快跟头发连到一起。丛明晨才发现,与第一次在照片里见她相比,冯眠的头发已经长长很多,下缘快到耳垂,被修剪得很整齐,虽然还是枯黄。 她没什么表情,冷冷地看着提前搭起来的精美舞台上的led巨屏——那下面就是曾经禁锢过她的唐宫地下室。 好多记者抓拍她的脸。可她连对他们的反感都不屑于表达了。 丛明晨觉得,在冯家人身边的冯眠,像是被吸去精气的小僵尸,跟私下里见面时看到的很不一样。虽然冯眠向来是寡言而冷面的,但她还是能感觉到其中的差别。大概就是,伪装和不需要伪装的区别。 想到这里又忍不住觉得好笑:以冯眠的性格,和她一贯给人的感觉,把伪装这两个字用在她身上,实在是很不相称。 可能是她演技太差,学不来各种程度的笑,所以即便伪装,也依然是冷面示人。不过确实,她在她能做到的范围里,正努力地伪装,活着。 想到这些,丛明晨便又笑不出来,而眼睛又涩到——不得不微眯起来,从冯眠身上挪开。 两边连线的效果非常好,现场气氛很热烈。大家一起看着屏幕里的冯耀阳,那个举止有度、言谈有趣的成功企业家,对美女设计师冯鲸做事无巨细而又深入浅出的访谈。俊男美女的搭配,聪明人与聪明人的交流,画面效果很好,访谈效果也很好。 现场时不时跟着大屏幕里的冯总,发出或轻或重或会心的笑。而讲到陈棠棠和姜豆豆两位少女的遭遇,也抑制不住地跟着眼窝潮润。继而又听冯总安慰,拔高,将“糖豆图书馆”描述成孩子们的庇护所和世外桃源。 总之,在他的引领下,这不仅是一场访谈,更是一趟奇幻之旅,一场爱与慈善的甘霖播洒。而“糖豆图书馆”,及它背后的冯氏集团,则是助佑孩子们向更多爱和温暖的地方展翅翱翔的天使的翅膀。 丛明晨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理智上,她不喜欢冯耀阳这个人,甚至反感和厌恶。可奇怪的是,在听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竟不知不觉地被带进去,被感动。甚至某一刻真心实意觉得冯耀阳很帅,人很好。 她想:这可能就是冯耀阳最可怕的地方。就像传销大佬,说话有洗脑的效果,而且会让人分不清是他本人的魅力,还是金钱的“钞能力”。 之后是剪彩,现场所有摄像机和照相机都对准冯眠和曹红卉。 丛明晨特别观察过,在整场活动中,曹红卉都很镇定,甚至是淡定。她原以为,在那样的舆论出来以后,她至少会心虚自己隐瞒和捏造的真相。可曹红卉的反应真是出乎她意料。 她想:大概这就是大佬的女人吧。看起来是常年活在冯耀阳的风头底下,但其实,人家就是有随时独当一面,乃至面对狂风暴雨而面不改色的能力和心理素质。 然后接到丛明阳的电话,问她仪式进行到哪一步了。还说自己被人拖住,所以迟到,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看冯眠剪彩。 丛明晨笑他说:“剪彩有什么好看?不就是大剪刀咵叉一下,剪个红布绸子吗?” 虽然这么说,还是不自觉地回头,想看看弟弟到底到没到。结果就看到身边两个西装大汉,一左一右,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上来的。见她看,竟尴尬地扭头假装往舞台上张望。 但等她目光一收回,马上又欺过来,左右夹击,又要伸手拿她胳膊。 舞台上,冯眠和曹红卉已剪完彩,正被缘请到舞台前方做采访。 这些采访也是同步直播到商场那边的第二现场的,冯耀阳都看得到。所以记者们使劲往前凑,为的是,有些问题不只提给冯眠或者曹红卉,还想给冯耀阳听到。甚至更直接的,借着采访冯眠或曹红卉,实际是想听冯耀阳的答案。毕竟“首富爸爸”人气爆棚,民众关心的问题也很多。 大家都只看着台前挤来挤去的热闹,而丝毫没注意到人群后面,丛明晨正遭遇的危机。 她知道那两桩爆料都跟她有直接关系。而以她在市局,甚至省厅那边混下的脸熟,既然赵局把她推出去,担这个交代,那就势必想得到:有人会对她感兴趣。 即便之前没想到,此时此刻,在两个西装革履的大汉的左右夹击中,她也已经明白:来者不善,她不能给他们不明不白地抓走。 千钧一发之际,舞台上一直默不作声的冯眠突然抢了一个记者的话筒。她看到了舞台远处的丛明晨,也顺便看到了她的处境。在这种情况下,她不理错愕的记者,一手握着话筒,一面看着丛明晨,说:“骆军不是凶手!” 这简直是一颗炸弹,一颗投入寂静湖水里的鱼雷。 记者们一拥而上,问她说什么,为什么,怎么回事。 曹红卉被冷在一旁,绝无仅有地,手心冒了汗。 丛明晨也是一惊,两个大汉也忘了来意,而只看着台上的冯眠。 而冯眠却不再看他们,也不看记者,而转头,看向用来两地直播的巨大悬臂上挂着的深邃镜头,向那里面说: “爸爸,骆南给我的东西,十一年前的东西,我收好了。” 112重启 此言一出,现场顿时一片寂静。 像演到正精彩处的电影被按了暂停键,又恰如此刻无风无云宛若凝滞的空气。 但只凝滞了片刻,现场的观众和记者们便重新活络起来,并都极热情而兴奋地议论并期待着冯眠的解释。因为或许有人记得骆南——虽然大多数早已忘了——但对冯眠所谓十一年前的东西,知道者却是寥寥。 曹红卉就是这寥寥中的一人。 丛明晨听过骆家狗肉馆的旧事,所以猜得到:冯眠口里的东西,必与赵波澜父母之死有关。所以在听到她这么说时,第一时间就将视线移到曹红卉身上。然后不出意外地,在她脸上看到极细微的震惊滑过,是混杂了意外、不可置信和恐惧的表情。虽然只一瞬。 如果说之前还怀疑冯眠所说真伪的话,在看到曹红卉下意识流露而急于掩藏的那个表情之后,丛明晨几乎可以断定:骆南确实给了冯眠什么东西;而正是那个东西和这个事实,让曹红卉震惊并且恐惧。 这个发现令丛明晨一阵激动,并不自觉地向前走去。然后走着走着,忽然意识到:之前要挟持她的那两个西装大汉早已不知去向! 她环顾找了一圈,一点痕迹也没有。以至于忍不住开始自我怀疑,怀疑是自己搞错了或者记错了。可是胳膊上被钳制的痛感还没有完全消失,而刚才那种像被两座大山夹击的压迫感也仍然鲜活如新,所以不可能是她搞错或者记错,不然冯眠为何那时开口? 她说骆军不是凶手。 脑袋里“啪”的一声像熟透的豆荚爆裂,然后丛明晨才意识到那句话的分量—— 冯眠是唐宫案当晚被绑架的,事发地正是唐宫,也就是说,她是唐宫案的当事人。作为唐宫案当事人,她说骆军不是凶手,与躲在网络背后爆料的那个小胖子说的虽是同一句话,但意义却完全不同! 所以记者们才炸锅。 她忙不迭地掏手机给罗浩打电话,刚一接通,就迫不及待地喊:“师父,快看新闻!冯眠……冯眠她说了了不得的话,她说骆军不是凶手,她……她救了我?” 她的激动和语无伦次到这里戛然而止。信息来得太多,可脑袋处理得不够快,所以直到嘴巴喊出来,她才清晰地意识到:冯眠之所以在这样的场合说出这样劲爆的信息,绝非是基于什么周密而详细的考虑;而单纯是,看到了她的危险。 她想救她,所以才那么说。 这样的场合,抛出这样一个惊雷,不是为了炸谁,而单纯是于情急之中解救她! 丛明晨看向因被记者们包围而消失在视线里的冯眠——她正在曹红卉的“保护”下离开,因此能看到的,只有偶尔从包围她的人群里漏出的短发。依旧枯黄,令人不自觉想起她始终冷漠而夹杂厌恶的表情。大概此刻,她也还是那种表情。 于是丛明晨想:虽然自己救过她,可真的值得她用这种方式报答吗? 从唐宫地下室被救出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多月快三个月,可对于唐宫案的凶手,冯眠从来没有发表过意见。甚至在丛明晨多次暗示的情况下,她也没有说出过那个神秘人的名字或者身份。 如此守口如瓶,不就是基于对自身安全的考虑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现在要说? 今天她的处境是危险,但真的险到要靠冯眠自爆来救的程度吗? 这对她来说,值吗? 会问值不值,实在是因为这么做太不符合冯眠的性格。她是那种极端理智,很自利,以至于到自私的地步的性格。她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也没人期待她这么做。 爆出骆军不是凶手,舆论多半会信她,可冯耀阳呢? 还有唐宫那个神秘人,难道不会就此把她列为危险人物灭口吗? 她之前不就是因为害怕被灭口,才硬把自己伪装成精神病人? “师父……” 丛明晨的情绪一起冲撞过来,丰富而乱,偏她脑袋又不够强大处理不来,结果导致头开始疼,而不得不语焉不详地向罗浩求助。 电话那头,罗浩已快速了解过情况。对于冯眠的语出惊人也很意外,但他的重点却主要集中在第二句上。 “我想,那是她自保的方式。”罗浩说。 丛明晨脑袋嗡嗡的,没明白。 罗浩说,冯眠既然在公开场合说骆军不是唐宫案的凶手,那就等于是向真凶开炮。如果冯耀阳确实与真凶有关的话,势必不会放过她。 冯眠年纪虽小,但脑袋足够聪明,所以这些她一定马上就想到了。正因为预见到冯耀阳会做什么,所以才不急于再提骆军,而直接向冯耀阳抛出下面那句。 也就是,骆南给过她十一年前的东西。 以他们目前掌握的情况,发生在十一年前、与骆南有关的,最有可能的就是十一年前骆家狗肉馆里赵波澜父母与骆军的那场会面。而正是那场会面之后,赵波澜父母就离奇死亡了。所以,冯眠所暗示的“东西”,很有可能就是解开赵波澜父母死亡之谜的关键证据。 “难怪她老去看骆南!” 丛明晨想起之前在医院偶遇陈进,忍不住惊呼。又将之前冯眠给她寄曹红卉头发的事情结合起来,后知后觉地说:“所以她老早就知道那件事,因此才一直给我们抛线索,又激我去证实骆南和曹红卉的关系……” 种种线索一梳理,脑内瞬间清明,更加肯定地向罗浩说道:“所以冯耀阳确实与赵波澜父母的死有关,我们没冤枉他!” “是。” 罗浩难得给了个明确的答复,而后又冷静道:“所以当务之急,是赶紧请来冯眠协助调查。不管是十一年前的旧案,还是唐宫的案子,要查清真相,都绕不开她。” “还有她手里的证据!” 丛明晨热血沸腾,激动道:“冯眠既然敢凭它自保,说明那东西一定对冯耀阳很不利。而对他不利,对我们破案就大大有利!所以我们一定得先于冯耀阳拿到那个东西!” “冯眠人呢?”罗浩问。 丛明晨一惊,再往台上看,哪还有人? 冯眠早走了。 记者们大部分都追着去了,只留下少数,正以黑掉的大屏幕为背景,激动万分地报道这场突发事故,并各自使出看家本领,极尽渲染之能事。想来很快,网上各种阴谋论便会甚嚣尘上。而冯眠,也会再次成为d市的焦点。 丛明晨很急,甚至想马上就去冯家找冯眠。可罗浩却说不用着急。 丛明晨不解,便听电话里,罗浩意味深长地说有冯眠出面,上头想再犹疑不决,只怕也没那么容易了。 丛明晨明白,他说的是公安系统内部对于唐宫案要不要重新立案调查的争论。 之前两方一直势均力敌,可如今连唐宫案当事人都出来说话了,舆论热度必然再上一个高度。这种情况下,挺冯氏的那拨人胳膊再粗,也不得不考虑民意汹汹了。 所以,冯眠此举,不仅救了她,也救了唐宫案。 果然,此后几天,舆论持续发酵。并且因为冯眠的身份和发声,怀疑骆军是替罪羊的越来越多,网民和媒体纷纷打出“要真相”、“追查到底”的口号。 风波中,冯氏集团率先发声。 冯氏的声明只有两件事,一是言明冯总、冯氏与唐宫案无关,没有妨碍过司法公正;二是将怀疑的声音斥为造谣传谣,并声明“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力”。 因为字里行间对民情民意的轻视和污蔑,冯氏的这则声明不仅没有起到他们想要的“肃清谣言”的效果,反而引起更大争论。网民将其视为资本对普通民众话语权的碾压,更从中解读出赤裸裸的威胁,直言这是官商勾结最好的证据。 终于,上面承受不住压力,敦促市公安局专门召开发布会,表态唐宫案将重新立案调查,并将一查到底,对于调查中出现的违法乱纪现象绝不姑息,请广大市民监督。 之后丛明晨也顺利归队,跟随罗浩重启唐宫案调查。 至此,罗浩和丛明晨偷摸做了几个月的事终于不用再藏着掖着,而能光明正大地将种种证据置于台面,逐一按合法程序进行验证和调查。 可是,最关键的证人冯眠,却一直没见到。 事态转向之后,冯氏马上出面再发声明,保证一定配合调查,并“坚信清者自清”。 对于他们的态度,丛明晨很满意,可实际去冯家找冯眠协助调查时,才发现阻碍重重。 一开始,对方说碍于学业和名声,冯眠不便公开露面,请警方先解决记者骚扰的问题。好不容易记者问题解决了,他们又说小孩身体不适,正在医院接受治疗。可医院却没有冯眠的收治记录。 一而再再而三,上面又发了火,以至到发文至国资、经发等部门协办的地步。 虽然令人咂舌,但到底有了见到人的希望。 只可惜希望来得慢破灭得却快,还没等他们再去,冯家就来报案,称冯眠已失踪逾二十四小时,怀疑遭人绑架。 113绑架 听说冯眠失踪,丛明晨的第一反应是冯家贼喊捉贼。毕竟之前一直不肯交人的是他们,偏这个时候人没了,不正遂了他们心意? 而且,身为受害者家属,既然知道是绑架,何必等足二十四小时再来报案?而若之前并不知道冯眠被绑架,又怎能把她失踪的时间算得如此清楚? 还是说,其实是别有用心故意要她失踪,所以才对失踪时间了如指掌?又或者,不仅失踪时间,其实连绑架过程也尽在掌握…… 总之,在丛明晨,冯家早已无信誉可言。 不过,刑警队却不敢有丝毫大意,毕竟冯眠是唐宫案的关键证人,又掌握十一年前旧案的关键证据(很可能董成的死就与之有关)。如此关键,怎能不急? 而就算抛开以上,单冯眠本人——一个腿部有残疾(至少外间看来如此)的未成年人,这样的人遭绑架,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本身就是影响相当恶劣而值得重点关注的案件。按某些领导的话说,刑警队就是干这个吃的。救不回冯眠等于砸自己饭碗,焉能不重视? 因此罗浩紧急开会布置任务,一队派去现场勘察搜证,一队探查冯眠失踪前的行踪和接触人员,一队留守综研各方信息,以便尽快锁定嫌疑人身份并拿出解救方案。 很快确定嫌疑人身份。 得益于星罗密布的天网系统,绑架犯的真容不多时便出现在刑警队的电脑屏幕上。视频是某地下停车场,一个女人推着冯眠的轮椅走过长长的过道,全程不慌不忙,没半点绑架行凶者的戾气或惶惑。 事实上,对方算是他们的老熟人,一头黄长卷发,虽戴口罩,但狭长邪魅的眼睛却没半分隐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王挺!”丛明晨最先喊出声。 然后又盯着视频里女装的嫌疑人改口说:“王亭亭。” 不管王挺还是王亭亭,称谓不重要,重要的是人。而王挺其人,上个月刚在嫌疑重重的情况下被罗浩放走。那时候罗浩暗示说王挺是省厅魏勇的人,抓也好放也好,上面自有上面的考虑,他们能做的只是盯。可惜她没盯住,让他与赵波澜一起跑了。 那么,他此时又出现在d市绑架冯眠的意义是……? 总不能这也是魏勇的授意? “是赵波澜。”罗浩语意凝重地说。 丛明晨暗暗咬紧嘴唇,心道:没错,王挺绑架冯眠,未必是魏勇授意,但绝对与赵波澜脱不了干系。冯眠说她有十一年前的东西,冯家因此一直不让她与警方见面。而此刻,赵波澜最关心的,也绝对就是她手里的东西。所以王挺绑她,为的就是那份证据。 “师父,那我们赶紧去骆马湖救人吧。” 虽然赵波澜不像是会对小孩不利的人,但他的的确确是黑社会出身,又对父母的死耿耿于怀,难免不会走极端,做出什么不人道的事来。 而且,就单从冯眠来说,上次被绑架的阴影还没有消除,眼下又被人带走,谁知道会对她产生怎样的影响。没看视频里,她连反抗都没有,乖得跟小猫崽似的吗?哪个普通孩子面对绑架会是这种状态?这得有多绝望…… 对于徒弟的感性发言,罗浩不耐烦,直接打断她反问:“你确定他们一定在骆马湖?” 丛明晨不确定,怔怔地看着师父。 罗浩又道:“就算在骆马湖,你知道具体在哪?确定我们一去就能找到人,顺利救出?” 丛明晨还是不确定,但仍执拗道:“可是……” 罗浩摆摆手,吩咐技术队查视频里的车。然后回到自己办公室给魏勇打电话,请他调动骆马湖的眼睛,帮忙找冯眠、王挺和赵波澜的行踪。 确定嫌疑人这一步很顺利,可难的是找到他们。 d市虽不算特别大,也有几百万人口。而毗邻的骆马湖更是藏人的一片汪洋大海,之前多少黑毒赌的恶徒钻进去,就如泥鳅钻进泥地,再无影踪。王挺和赵波澜都是骆马湖人氏,背后又有组织,要找他们,谈何容易? 丛明晨不想坐以待毙,每天跟同事在街上跑,追王挺车的线索。可追了几天下来发下,根本就毫无规律,对方纯粹是在耍他们,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有意混淆视线。 她还是想去骆马湖,可正如师父说的,就算确定对方去了骆马湖,就一定能找得到?何况还不确定。 她也有想过小马村,按道理说,那里是藏人的好地方。可惜那里虽然被省厅的卧底盯得死死的,却无半点发现。 这种无头苍蝇的感觉让她很难受,可前辈们说,这才是刑警队绝大多数案件的常态。耐不了这种难受,就成不了一个合格的刑警。 丛明晨不关心能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刑警,此时此刻,她只想赶快找到冯眠,问她唐宫案真凶,也问她十一年前冯耀阳作的恶。 之前形势一直很差,唐宫案连提都不能提,所以尽管冯眠知道一切,却不得不把自己变成说话没有可信度的神经病,以此来捱暗无天日的后绑架生活。 可现在形式不一样了,在她自己的添柴加火下,唐宫案有了重新调查的机会。之前那些不能说的,都可以摊开放在太阳下给人看。这是丛明晨和罗浩一直没有放弃的结果,也是冯眠自己争取来的机会。被迫禁言那么久,好不容易可以张嘴说话,说她自己想说要说的,可偏偏…… 赵波澜可真会挑时间! 丛明晨仿佛在生赵波澜的气。这个人她越来越看不懂,如果他是魏勇、是警方的人,不正应该把冯眠交给他们,由他们来把唐宫案,以及十一年前他父母之死的真相昭告天下?为什么偏偏要把冯眠绑走? 她很怕他这样绑来绑去,最后反毁了那证据。程序不合规的恶果她吃过。正因吃过,才格外担心赵波澜胡来,自己给自己挖陷阱。 冯眠的去向一直未查明,但她失踪之前的事,罗浩却借机查了个清楚。 原来,自“糖豆”动工那日之后,冯眠就再没去过学校。后来警方要找她协助调查,冯眠却始终没有露面,而全由冯家——主要是曹红卉——出面推诿。 冯眠被绑架后,曹红卉更是一改之前冯眠身体不适入院治疗的说法,承认她一直在家,但对限制她出门或控制其行动的怀疑却坚决否认。她还言辞恳切、态度真诚地冯眠说成为焦点后,pstd再度复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怕人,精神恍惚。所以他们才力排众议,拒绝向警方交人,而全意护她,给她安全感。 但这与冯眠同学的说法却截然不同。 “糖豆”开工会后,丛明阳以及冯眠所在班级的班长都以为她旷课是因为身体原因,所以特地发去微信表示关心,然后无一例外地收到了“不是”两个字。于是二人又不约而同发信询问原因,并问她什么时候回来,需不需要帮忙做笔记。结果那边沉寂了很久,直到次日才又双双收到“不用,谢谢。”的回复。 丛明阳略带焦急地解释说:“她一直这样,言简意赅,不说废话。” 对接他的老刑警很有经验,并且深谙人心,因此误以为他是怕警方因为冯眠不讨喜的性格对她有偏见而影响救人的积极性,于是边拍他肩膀,边安抚说警方做事一向客观,不会发生他担心的事。 结果丛明阳更急,指着手机强调说:“我的意思是,她性格孤僻,没有废话,发微信不用标点符号,也从来不会说谢谢,所以这一条,绝对不是她回的!” 冯眠的班长也拼命点头,佐证丛明阳的说法。 老刑警因此才留了意,并在汇报时特地向罗浩做了说明。 罗浩听后倒没显意外,他本来就不信曹红卉。现在有了同学的证词,更能证实冯眠失踪前是被限制行动,甚至没收了手机的。所以视频里冯眠的不反抗,或许并不全是丛明晨所谓绝望或者单纯的害怕。 罗浩想:以冯眠的判断力,可能在她看来,带走她的人并不比冯家更危险。 而如果冯眠确实这么想过,他希望她是对的。 这并非他为自己开脱。作为警察,罗浩比谁都懂不能将希望寄托于绑架犯的道理。不管对方是谁,冯眠的安全,从始至终都是他们警察的责任。只是…… 他会这么想,纯粹是因为将赵波澜和冯耀阳比较的话,后者更加深不可测因此更危险罢了。如果世上确有虎毒食子的人,他相信冯耀阳会是其中一个。 这种话他不会对任何人说,但这确确实实是他的直觉——一个十几年的老刑警好的不灵坏的灵的直觉。 就在罗浩被直觉折磨的时候,丛明晨在街头偶遇了一个求助。 当时她正拎着两杯咖啡,一边走路,一边通过手机告诉几百米外等她的小赵马上回。然后路边一辆黑色轿车的后门突然打开,里面的人问她:“能不能借下手机?” 她下意识说“不行”,然后才抬头,一看到对方的脸便张嘴要惊呼。可惜对方动作比她快,还没等她喊出来已拍掉她手机,把人揪进车里呼啸而去了。 手机那头的小赵只听到“王挺”二字,然后便彻底无声。而等他赶到时,早已人影无踪,空余马路牙子上一部被摔碎屏的手机。 114谈判 上车没多久,丛明晨就被打昏了。 本来她没昏的,因为认识王挺,上车后并不觉得怕,反而一本正经问他为什么绑冯眠,是不是因为赵波澜,人关在哪,什么时候放……总之,她对自己的处境全没自觉,反而一心充当审问者的角色,对冯眠的下落表现出极大的关心。 可惜人家是正经绑架她,听她一两句也就算了,这么啰里啰嗦长篇大论的,也太不尊重敌我形势了。所以嘛,也没客气,趁她说话,后座冷不丁袭来一拳,就砸在她脑后。 但没想到的是,一拳下去,她不仅没事,还回头看,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恶汉相当不爽,捂着后脑勺说:“你干嘛?” 那位也很诧异,混黑社会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如此硬的脑袋。一时之间四目相对,非常尴尬。最后还是王挺利落地往她脑后补了一拳,这才彻底结束尴尬。 再醒来的时候,是被雨惊醒的。 她应该是躺在正天窗下的床上,外面在下雨,雨点噼里啪啦打在天窗上,虽然看着雨势不大,但声势却很浩荡,震得她脑壳疼。然后才又想起来,脑壳疼不是被雨打天窗震的,而是被王挺和他的同伙打的…… 非常明显的生理痛和头上狭小的天窗终于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被绑架。 然后捂着脑袋坐起,触目是四面白墙,没一扇立窗,十足古装剧里天牢的样子——当然,若非是被绑来,她也不排斥将其描述为浪漫韩剧里的阁楼小屋。 更何况还附赠一个坐轮椅的小女主角。 “冯眠!”她惊呼着跳下床,向墙角冷眼瞧她的小孩奔去,语无伦次地关切道,“你怎么也在这?脸怎么了?谁干的?” 冯眠不出意料地避开她的手,甚至为躲她的扑连轮椅都挪开。 丛明晨不好意思地站定,看着她脸上乌青——她可不信那是撞出来的——关心道:“到底是谁干的?王挺还是赵波澜?竟然对小孩动手,太下作了!人渣!” 冯眠脸上的乌青,和由此而来的联想,令她气到握拳痛骂。说真的,若说此前还对赵波澜抱有过幻想的话,现在亲眼看到冯眠脸上的乌青,那大可彻底粉碎了。不仅如此,她还要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和他的姘头王挺,简直太恶劣了! 仿佛听到她骂,门突然开了,王挺推着赵波澜一起现身。 赵波澜的石膏已经拆掉,但还是以他的庞然之躯乖巧地坐在轮椅上,显得极不协调。偏他自己还浑然不觉,一脸严肃。更无视丛明晨的指责,刚一进门就抬手让王挺停住,然后举起手里一罐苏打水,远远地冲冯眠道:“人我给你请来了,汽水也换了,现在可以说了吧?” 这语气,分明是商量甚至请求。 丛明晨看不懂。见赵波澜不理她,王挺又似笑非笑一脸高深,便一头雾水地去看他俩视线里的冯眠。 冯眠一脸淡定,根本不正眼瞧那饮料,直接拒道:“不是这种。” 赵波澜还没说话,王挺就先冷笑出声,随即又阴着面孔威胁说:“都高考状元了,不会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吧?” 他话音未落,丛明晨已张开架势护在冯眠身前,更不客气地硬碰硬道:“你想干嘛?连个孩子也不放过,彻底不要脸了是吧?我还就告诉你了,敢动她,先过我这关!” 说完先回头对冯眠安慰一句“别怕”,然后马上恢复防卫姿态,如临大敌地盯着门口两个男人,大有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的劲头。 说实话,她身手不差,在警校同级中是前百分之十的优秀学员。眼前两个虽都是男人,但王挺体格偏瘦又阴气十足,赵波澜受伤半边身子都不灵活,一对一的话,她还真不怵。可若对方两个一起上,再加上她还要护冯眠,这胜算能有多少就不好说了。 可不管怎样,她都不会让对方再伤害冯眠一根小手指头,哪怕拼了命去呢!警察嘛,拼的就是这种时候! 头顶雨打窗簌簌响,空气中能闻到大义凛然的味道。 可赵波澜突然笑出声。 他本来极严肃的,整个人还有点凶神恶煞。哪知道突然发笑,好像觉得丛明晨剑拔弩张、要跟谁同归于尽的样子很可笑似的。而且笑声之高亢之爽朗,将头顶雨声都衬得有气无力。 丛明晨恼道:“你笑什么?” 赵波澜才开始收敛——但很费劲,直尝试了好几次,又是甩头又是拍脸的,好不容易才把笑给收了。然后叹口气,恢复到从前那种吊儿郎当的样子,脸上仍带点笑,歪头向她身后的冯眠努努下巴,问丛明晨道:“你不会以为……我对她动手了吧?” 见丛明晨一脸不疑有他的表情,又摇着头无奈地说:“妹妹啊,你把你哥当什么人了?那就是个屁大点的孩子,我得恶劣到什么程度才会对她动手?” 他举起左手,给她展示虽久未训练但仍小树桩一样粗的胳膊,又指指冯眠,好笑道:“妹妹你自己看,要是我对她动手,会只有脸上那一小块淤青?呵,你可也太瞧不起你哥哥我了!” 见他说得坦荡,丛明晨狐疑地回头看冯眠,然后便意识到:不怪赵波澜觉得冤枉,冯眠整个人瘦瘦小小的,脑袋可能都没他胳膊粗。真要被赵波澜来一下,那小孩八成要歇菜,哪还能像现在这样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冷冷看她? 她回头,视线从赵波澜扫向王挺,皱眉道:“不是他……那就是你!” 回想起车上的经历,更气愤补道:“来前你还打我呢!” 边说话边伸手摸后脑勺——好一个大包,正是铁证! “是,我是打了你。”没想到王挺大大方方承认,这倒让丛明晨措手不及。 更不及的是,那家伙话锋一转,指着她身后小人道:“可我没碰过她。” 不等她反驳,又阴阳怪气讽刺道:“波哥请她来是干正事的,可不是来挨打。人‘首富爸爸’家的状元脑袋,打坏了我们哪赔得起?” 再回头看冯眠,后者面无表情道:“冯耀阳。” 丛明晨脑壳顿时一疼。她当然知道冯眠的意思,即动手的并非眼前二位,而是她生身父亲冯耀阳。 理智上,对这个指控她也并不怀疑。可心里总觉得难以接受。 因为,再怎么知道冯耀阳品行恶劣,但他好歹是d市首富、冯氏集团的一把手,又常在各种新闻里出现,与名流官绅们谈笑风生……这样的人,竟如此不体面、没品格到对小孩动手?何况还是他亲生女儿! ……简直难以置信! 不过回头想想,冯眠若不是他亲生女儿,也未必会遭这么多罪。 总之,冯耀阳这个人,正一次一次拉低她对人性的认知下线。对这种人,除了恶劣,恶劣之极,还能说什么呢? “所以,”丛明晨回过神来,警惕地看向王挺,“你是想说你们从冯家把她带出来,不是绑架,而是救人?” 王挺马上道:“我可没这么说。杀人就是杀人,绑架就是绑架,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知道?”丛明晨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从警局出来以后,王挺明显轻松不少。虽然还是阴阴的,但感觉心情不错,原本就苏的声音也更显好听,大概是赵波澜在的缘故。 王挺没回她这个并不需要答案的问题,而是切入正题道:“她说她有十一年前的东西,波哥想要,所以我们找她来。而且为了让她安心交出来,对她所有合理不合理的条件,我们都做到了……” “什么条件?” 丛明晨弱弱地向王挺提问,眼睛却看向冯眠。 冯眠一脸的不配合,就像没做作业被叫来家长对峙的那种小孩——虽然这在她应是从来没有过的。 她抱着黑猫——之前唐宫地下室里的那只玩偶,说是罗丽买给她的——她竟把它也带来了,可见这次绑架根本就在她的意料之中,至少也是不排斥的。也许比起冯耀阳来,丛明晨想,哪怕是只在医院见过一面的混混赵波澜,也更值得信任。 只不知道,这到底是冯耀阳的悲哀,还是她的。 王挺继续道:“从她来,波哥就没让亏待,好吃好喝的供着——当然吃不吃在她。总之我们已经很客气了,说没你不给,所以我们带了你来;要喝汽水,也给,这个不行换那个,那个不行再换……” 丛明晨看着赵波澜手里的饮料,说:“不是这个。” 王挺一愣,脸色马上难看起来,一把捞起那罐苏打水,压抑不住地说:“无理取闹也得有个尽头吧?这里是骆马湖,能不能尊重一下我们的身份?” “可是,”在王挺的愤愤中,丛明晨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她要的确实不是这个。” “到底哪个?” “嗯……就是那种学校旁边的小卖部里常见的、颜色鲜艳、口感很刺激的那种,很便宜……” 对于赵波澜二人竟容她慢悠悠介绍冯眠爱喝的汽水这件事,丛明晨觉得很魔幻—— 要知道,对面这俩是黑社会,而冯眠只是个十五岁严重营养不良的小屁孩!偏他们仨大人一本正经在这讨论她爱喝什么汽水,这……还不够魔幻吗? 115砝码 在莫名其妙的汽水之争中,赵波澜竟然同意去找冯眠要的那一款。 丛明晨很震惊。 虽然嘴确实长在冯眠身上,她不说,赵波澜就没办法,他的妥协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毕竟他的态度很友善。甚至连王挺也没什么攻击性。这跟她想象中的绑架犯可太不一样了。有一刻,她想他们果然还是省厅魏勇的人吧,所以行事风格才会如此不同,如此有人性。 只是,这种头脑发热并没持续多久,就被冯眠一盆冷水浇醒。 她说:“绑架就是绑架,再温情脉脉也是犯罪。” 一开始,丛明晨还有些不服气,想论证赵波澜与其他人不一样。结果才开口说了一句,冯眠就又以她压倒性的不冷不热的口吻说道:“你以为他态度好是喜欢你?不过是想要我手里的东西罢了。” 丛明晨脸颊发热,因为被冯眠说中了她自己原也不太清楚的小心思。 可冯眠的冷水还不止于此。她看着丛明晨发红发热的脸颊,像老人教训后辈,相当不留情面地说:“即便出于喜欢也是犯罪。犯罪就是犯罪,披着什么样的外衣都是犯罪。你不是警察吗?这点原则都守不住,谁敢把命交给你?” 听到这句指责,丛明晨只觉后背发冷,连同刚才的羞臊脸红都成为令她冒冷汗的原因。 现在倒真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她想:冯眠说的没错,自己是警察,如果连这点三观都不能坚守,难保以后不会被手法多样的犯罪行为迷惑,甚至沦为为犯罪分子开脱的糊涂蛋! 以前在警院就有老师说过:这世上两种人最可怕,一种是坏人,一种是蠢人。世人往往会对前一种抱有警惕之心,而对后一种则过于轻视,认为蠢人兴不起什么风浪。可事实上,蠢人的可怕之处就在于不知道自己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也就是说,他们做的恶因为不自知而没有下限。一旦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或者蠢而握了太多权力,所造成的恶果也可以是毁灭性的,甚至远超前一种。 那位老师最后说,正因为如此,你们这种以后要进入公权力系统的,要格外警惕,常常自省。 丛明晨很感激冯眠,感激她不留情面敲打及时纠正了自己下意识里对犯罪行为的姑息。 可冯眠却对她的感激并不感激,看到她冷静后,即又恢复那种置身事外的状态,懒懒地窝在轮椅里向天窗外面看,好像在想什么事情。 丛明晨一开始没敢打扰她。 可过了好一会儿,见她还是那样,终于忍不住主动向她道:“那天在唐宫现场,要不是你突然开口证实骆军不是凶手,我可能就被他们抓走了。虽然我身手不错,那里又是公共场合,但以那两个人的块头,真要强行带我走的话,我估计自己也是够呛,毕竟今天连王挺都没斗过……” 随着声音下沉,她头也不自觉低下去,显得有些泄气。 随即又擦擦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抬头看着冯眠道:“不管怎么样我得向你道谢,要不是你那么机灵选在那个时间点开口,我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呢。” 说话同时还苦笑着耸肩。 但马上又觉得现在的场合不太适合传递坏情绪,所以一耸完肩,紧跟着就露齿一笑,爽朗道:“真的特别谢谢你!” 冯眠没什么反应。 丛明晨却并不介意,然则话锋一转,说道:“不过我还是想跟你说,虽然我一直自吹是你的救命恩人,但你真的没必要用这种自我牺牲的方式来救我。我是警察,保护你是我的职责,但你没有义务保护我。何况严格说起来,陈进才是第一个发现你的人,我最多算摘果子。” 然后不好意思地笑笑,继续道:“总之,我想告诉你的是,不管任何时候,你唯一要做的,都是保护好你自己。现在是!而就算以后那个大恶人被绳之以法,天下太平的时候,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事还是保护你自己!永远都是!” 她不自觉地认真、郑重起来,说话的同时视线不停找冯眠的眼睛,最终逼着她跟自己对视,然后极认真,极诚恳,一字一句地说:“这很重要,你记住了吗?” 冯眠被她的诚恳弄得极不自在。本来以她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回复这种肉麻的话的。可丛明晨一直盯着她,等着她。 冯眠没办法,只好从喉咙里吐出一个含混的“嗯”,然后马上移开视线,重新去看天窗上的雨。 丛明晨心满意足,面上露出老阿姨般欣慰的笑容。其实在她看来,冯眠这个小孩还挺可爱的。当然不是普通小孩那种可爱,而是另有一种别扭的、让人忍不住想看逗她的可爱。 “我不是救你。” “嗯?” 丛明晨只欣慰了片刻,就见冯眠又换上那张疏远的脸看她,语气里仿佛还有嘲笑的意思。她当然不解,认为是冯眠不好意思承认。 可冯眠已恢复情绪自如,极冷静道:“我说骆军不是凶手,是因为形势适合我说。那之前网上一直两方僵持,我想你们警方内部也是,所以很适合我来加一把火,好让事情朝着正确的方向发展。这就是我在那个场合说这件事的唯一原因,没有别的。至于你身上发生的事,我并不知道。如果不幸恰巧救了你,那可能只是你自己运气比较好。” 她说的极冷静,对当时形势的分析和之后发展方向的预测又极有道理。可丛明晨硬是挑出她话里的两个词,反问道:“‘不幸恰巧’?‘运气比较好’?” 然后便摇着头笑道:“你这个谎撒的可真是清新脱俗,我分明看到你看到我……” “那大概是你潜意识里期望如此。”冯眠不为所动,“随便你信不信。” “我不信。”丛明晨想也不想便答道。 冯眠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貌似还耸了耸肩,又开始抬头看窗户。 丛明晨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叹道:“你这个小孩,真是不可爱。” 冯眠的精神却仿佛已游到窗外,没听到一样,一动不动。 又许久,就着渐渐听习惯的雨声,她的声音才幽幽传来:“救过我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你。” 她说这话时,黑猫正坐在她膝头,不苟言笑地看着丛明晨,活过似的。 雨一直下到傍晚,两个人一起看着外面天色转青,越来越浓。 丛明晨开了灯。那是盏悬在天花板上,摇摇晃晃,会发出昏黄暖光的小灯,并不很亮,但很适合雨天。打开之后,整个房间都沐浴在昏黄的灯光下,别有一种梦幻的感觉,很像每个女孩小时候都幻想拥有过的神秘小屋。 不知道赵波澜怎么找到的这个地方。 但是这些话她没敢说给冯眠听,而是终于想起正事般,开始问她骆南给的东西。还说自己能理解她故意不配合赵波澜,要他一遍遍找汽水的用心,只是很好奇:她到底会不会把那个东西交给他,还是等着出去以后给警方。 她想以她与冯眠的交情,怎么也会排在赵波澜前面吧。更何况她是警察啊,既然冯眠亲口说赵波澜是绑架是犯罪,应该就不会把东西给他了。而所谓汽水,不过是拖延时间等待被解救的借口罢了。 她很有信心,早就知道答案似的,单等冯眠回答她的问题。 可冯眠却并不回答,而是反问她:“你觉得对他们来说,我什么时候最重要?” “嗯?”丛明晨没听明白。 冯眠却自顾自道:“是他们知道我手里有砝码并且还没交给他们的时候,还是已经交过去之后?” 丛明晨喜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会给他,对吧?” 这个答案约莫等于她之前想的,因此听到冯眠的反问,心头顿时一松,脸上忍不住浮起笑容。 可冯眠马上又道:“又或者,他们以为我有砝码,却要视他们表现而决定要不要交出去的时候?” “以为?” 丛明晨以为听错,重复了一遍,立即反问道:“难道你没有吗?” 话一出口便紧张到咽口水。 冯眠手里的东西可是破解十一年前赵波澜父母之死和八年前董队遇害的关键证据啊,怎么能说没就没?就算是…… 她猛地站起,惊问:“难道从头到尾就没有那个东西?骆南没给过你东西?” 冯眠不开口。 丛明晨急道:“师父说你紧随其后抛出第二句,是为了在冯耀阳面前自保,让他忌惮于十一年前的证据而不敢动你。但听你刚才这句的意思,是不是说所谓的证据只是你放出的烟雾弹,是你自保的手段?根本就没有那么个东西:” 冯眠看着她震惊的样子,一言不发,不摇头也不点头,任她热锅蚂蚁一样急得团团转,还喋喋不休,白饶了场戏一样。 “你这个小坏蛋!”丛明晨口不择言地笑道,“可真聪明死你了!” 然后又急道:“那赵波澜怎么办?一直拖着吗?哦还有,你怎么知道十一年前的事?而且你怎么知道那跟赵波澜父母有关系?” 到这一句,她才有些炸,直接跪在冯眠前面,抓着轮椅扶手道:“没有证据又没有人跟你说过的话,你不可能知道啊。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有没有那么个东西?” 冯眠终于大发慈悲地摇了下头,然后极平静地说了两个字: “陈进。” 116夜聊 “陈进?!” 丛明晨大惊,不亚于刚刚得知没有那么个关键证据时的反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陈进这个人,怎么说呢?不光是她没看上过,就连师父那么有经验的人,也说他是烂泥扶不上墙。他约莫等于是个死人啊!怎么会知道这种惊天的秘密?还又告诉给冯眠?他不是冯耀阳的人吗? 问题太多,嘴巴却只有一张,因此啰里啰嗦了好一阵,才把问题都问出来。并且随时还有新冒出来的,且冒且添加。 好在冯眠颇耐心,等了她一阵,确认她想听了、能听了,才开口道:“他跟了冯耀阳很久,很多事情都知道。可冯耀阳却只把他当成会开车的机器人,眼里从来没有过他。也可能是因为他知道陈进拿不出证据,所以从来不防范。” 丛明晨点头道:“没有证据也可以当人证,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行。” 然后又看着冯眠说:“看来赵波澜不应该绑你,而应该去找陈进。当然能不能问出来就看他的本事了。” 想到陈进木讷的样子,和赵波澜对上他时必然会有的焦头烂额,她就忍不住觉得好笑。 可随即又想起陈进的身份,转而担心道:“冯耀阳会不会对他下手?完了,我得告诉我师父!” 下意识摸手机,没摸到,才忆起来前的事,一拍大腿,恨恨道:“可恶的王挺,把我手机都搞丢了,这还怎么通风报信?简直坑死我了!可恶!可恶死了!” 又下决心道:“既然没有赵波澜要的东西,就不能指望他会主动放人,所以我们得自己想办法逃走。” 然后想起冯眠之前一直盯着天窗,马上抬头看去,却听她道:“打不开的。” 于是扭头看去,心里丈量着,以冯眠的身高,就算站在床上也只能勉强够到天窗,要打开是不容易。更何况她那么瘦,本身也没什么力气。可自己就不一样了,比她高,比她壮,比她有力气,还是要好好试一试。 说动就动, 可没成功。天窗像是被焊死了,纹丝都推不动。 冯眠说没有用。可丛明晨不死心,想着天窗既然是玻璃造的,雨打上去声音又那么大,隔音如此差,大概不会太厚,于是就想砸烂它。屋里寻了一圈,只有冯眠的轮椅可用。她把冯眠请到最远的墙角,自己拎着轮椅上床,然后把被子顶在头上做防护,举起轮椅便往上砸。 快挨到时忽又停住,回头叮嘱冯眠:“你可站得远远的,把脸遮好,别被玻璃渣子溅到。” 看她仔细躲好,才终于又抡起轮椅,狠狠往上砸去,只听“嘣”的一声闷响,那玻璃竟然没碎! 甚至连一丝裂纹也没有! 恨得她怒道:“这谁造的玻璃?杀人啊这是要!” 又试了几下,到底没成。 最后不得已放弃,望着天窗上滑出过的水痕,不甘心道:“可能是下雨的原因,等雨停了再试一次。” 过了一会儿,又指着天窗说:“你听这声音是不是很大,隔音这么差,怎么可能砸不碎呢?要不我们喊救命?” 但也被冯眠否了。她说她已经听了好几天,外面没有人声,也没有车声或者空调声。除了赵波澜他们来时弄出的声音,和早晨以及夜晚的鸟叫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 “他们来是有车声吗?” “偶尔。” “那么他们也住在这!至少附近!” “我想是的。” “没事,”丛明晨极乐观地安慰冯眠——更主要是提高自己的自信心——道,“有你的脑袋再加我的力气,”完全记不得刚才砸玻璃失败似的学赵波澜亮起肱二头肌,振奋道,“咱们保准能出去!再不济,还有我们罗队呢!你不相信我也得相信他,我们队里的精英可都在他手底下呢!” 冯眠没忍打击她,但到底学不来她的盲目乐观,看天已尽黑,自己爬上床睡觉去了。 在她不愿称作经验的经验里,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养足体力。因为就算赵波澜再怎么有人性,或者这间阁楼比唐宫那间地下室条件再怎么好,她始终忘不掉:自己正被禁锢。短短五个月里连续两次遭人绑架,这运气…… 上次她捱了一个月,几次濒临死亡,完全是靠一己之力重见天日活下来的。那一个月,她不是没有绝望过,但因为支撑她的那个目标太重要,信念太强大,所以她才能挺过来。而现在那目标没改,信念也还在,况又有一个警察陪着她,无论如何,她不相信自己会败。 比起这些,她反而更担心陈进。 她怕冯耀阳回过神来,她怕他看透她。 她知道自己聪明,但正因聪明,才知道冯耀阳不笨。那个人,绝对不是能轻易玩弄的角色。可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指望的不是丛明晨也不是她的队长,而是医院精神科里蒙昧无知的骆南——那个傻子骆南。因为只有他的蒙昧无知才是她的屏障,冯耀阳突破不了他,从他那里得不来真相,她才能安全。所以骆南是她此刻唯一的指望。幸好他是个傻子。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世上能用来对付聪明人的,除了更聪明的人,还有就是傻子了。而且最好是……傻到连亲娘都不认识的那种,就像骆南。 就像骆南。 听到冯眠的呼吸声平稳地传过来,丛明晨更觉难熬。她实在没在这么安静的夜里睡过觉,连电流的声音都没有,实在太难熬了。尤其还不知道明天会面对什么,队里知不知道她也被王挺绑了,能不能找到她们,什么时候来…… 这些问题都在煎熬她。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平常绝对不会注意到的事——如厕。 尽管从被王挺揪上车后她就没再喝过水,可膀胱还是很不给面子地充盈起来。即便现在不急,但她还是担心,并且深觉自己绝对撑不到第二天赵波澜或者王挺来。 这可太尴尬了。 而且,相当不科学的,尿意积攒的同时,她还开始口渴。可能是之前说了太多话,夜深人静的时候,喉咙焦灼得厉害,就好像被夜放大了很多倍。 其实门后就有两瓶矿泉水,可她不敢喝,原因嘛,自是不言而喻。 只是,又不敢喝水又怕上厕所又睡不着觉,这可真是太煎熬了,远比上次新区分局的那二十四小时更煎熬,简直度秒入年。 直到外头传来夜鸟的叫声,她几乎是瞬间就听到并辨了出来:夜枭! 夜枭就是猫头鹰。这是上次他们去小马村抓人,前辈告诉她的,所以这里就是—— “小马村!” “冯眠!”她暴力推醒冯眠,惊喜道,“我们在小马村!我们绝对在小马村!这里就是这么诡异,没有人声,连狗也不叫!这里绝对就是小马村!” 冯眠其实没睡——她的睡眠极差,自己一个人尚且极难入睡;旁边躺一个人,更是想睡也睡不着。 听到丛明晨近乎欢呼雀跃的声音,她直接泼她冷水:“人烟稀少的地方都差不多,未必就是什么小马村。” “不不不,不一样!” 丛明晨坚定地说:“小马村不只是人烟稀少,它是诡异,这里的氛围我能感觉到。别的不说,就算是人烟稀少的地方,但凡有人都养狗,可你听到这里有狗叫吗?没有!小马村没有狗叫,这里只有疯狗!” “可是,”她随即又自我怀疑道,“他们说小马村没有发现啊……” 冯眠不说话,也没问“他们”是谁,她大概能猜到几分。 只听丛明晨自己念叨了几句,忽又高亢道:“他们说的也未必对!总之等明天赵波澜再来,我得试探一下。等知道自己在哪,心里就不会这么慌了。” “嗯。”冯眠很浅地和了一声。 丛明晨立即转向她道:“以前罗丽说你会察言观色,那明天我问这里是不是小马村的时候,你能不能通过他们的表情或者反应看出真相?” 冯眠并不被这种恭维或者期待绑架,实事求是地说:“大概可以。” 丛明晨却自行帮她放大,提前庆祝似的说道:“那就是可以!” 然后便像已经确定是小马村了一样,吐槽起王挺来:“这家伙还真是没创意,回回都往小马村躲!不知道这里埋着什么金山银山,值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以身犯险?莫不是真信了那句老话,当真以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了?这可有点太瞧不起人了!” 然后便向冯眠说起她前几次来的经历,还说此地诡异,每回不是撞车就是撞屎!有一回还就着炸弹跟赵波澜聊了好久,要不是帅气小哥哥雷满英雄救美,说不定她现在已经是王挺家老宅院的花肥了。 然后说起王挺家老宅那棵木芙蓉。之后为避手骨,又急转弯到雷满,说长这么大,只有她看不上别人的份,还没被人看不上过呢! 这期间,冯眠一句话也没说。 她以前就知道丛明晨话多,可再怎么知道,亲身感受还是不一样。从对方喋喋不休的分享中,她轻而易举就看到了她的人生,就是那种,打从出生第一天起就满是阳光和爱的人生。 以前,她以为自己会羡慕甚至嫉妒这种人,就像之前对陈棠棠。可现在听到丛明晨这么说,她却并没有那种心情。她只是单纯觉得能像她那样生活是很好。 可是特别诡异地,她觉得能遇见冯耀阳这样的人也挺好。 要知道,她以前可一直希望他从来没存在过,或者自己根本就没有出生。 偏这一刻,听丛明晨讲她自小阳光雨露的生活的这一刻,冯眠突然心生感激。感激有个冯耀阳,能让她释放所有黑暗,那些他给她的,她可以痛痛快快地还回去。 这本身,就是一件特别过瘾的事啊。 如果人生只给她这一个选项的话。 117故地 次日,一听到外面有动静,丛明晨就迫不及待侯在门口。等对方开门,直接利落蹿出,三两下便将来人制服,反压在墙上——直到这时才看清来的是王挺,且只有他一人。 “厕所!”她急道。 王挺的脸被挤在墙上,含混回道:“对面。” 丛明晨扭头,就见门外连着间更小的屋子,于是急奔过去。 虽是厕所,但连天窗也没有,得借着灯才能用。硬着头皮处理完人生大事,便开始四处打量,研究环境。厕所里没有什么,但出来却看到很长很陡的阶梯,一直向下,尽头有道铁门。而关她们的那个房间则是普通的木门。 再进屋时,王挺已将之前被她撞翻的牛奶面包捡起,堆在床上。而他自己则靠在墙上看着冯眠吃。见丛明晨进来,更悠闲抱起胳膊,笑她:“不会是一泡尿憋到现在吧?” 丛明晨恨恨往门上踢一脚,恼道:“还不是你锁门!” 结果王挺无辜道:“没锁啊。”又指冯眠:“不信你问她。” 冯眠正心无旁骛吃面包,对王挺的话没半点反应——没反应,那就说明:她早就知道! 丛明晨简直不敢相信,一脸受伤地叫冯眠的名字,问她:“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冯眠不慌不忙地喝掉牛奶,仍淡定回她:“你没问。” 语气坦坦荡荡,竟没一点不安自责。 “没……”丛明晨气到语结,抬手抚额道,“你是不是跟他们一伙的?” 王挺极不厚道地笑道:“可以啊小丛警官,波哥好心留门,没想到被你自己上了心锁。看来我昨天说你不尊重我们还说错了,你确确实实、时时刻刻都记得自己是被绑架了。呵,这么配合,我是不是还得跟你说声谢谢?” 丛明晨无地自容,黑着脸指背后问:“那下面那道铁门呢?” 说完忽反应过来,急往楼下跑。楼梯极陡,每一阶都及膝深,但她还是飞快地奔下楼。结果还因为速度太快,将那铁门撞得咣当巨响。然后用力推拉挤拽—— 却没打开。 王挺踱到门口,隔着陡峭楼梯居高临下地继续笑她:“费那力气干嘛?想出去直接让她把东西交出来就行了嘛。我们又不是冯耀阳,连亲生女儿都不放过。” 听到冯耀阳的名字,丛明晨才停下来,快步返身上楼边王挺道:“这么说,赵波澜知道害死他父母的是冯耀阳?既然知道,那该报仇就报仇去,还要什么证据?有这个必要吗?” 王挺道:“没必要你们追这么紧?” “那不一样!”丛明晨反驳道,“我们是警察,得拿到证据才能抓人。将来上了法庭也得靠证据才能给他定罪。可你们不是……” 一顿,低声道:“还是说,你们确实有什么别的身份?” 王挺皱眉,对她的言外之意很困惑似的。 丛明晨微微一笑,边说话边走回屋。王挺果然跟进来,丛明晨暗自得意,心想正好叫冯眠看清他的反应。 她道:“就算你们是——虽然我不相信——总之,就算你们真是卧底好了,可你们拿到证据不还是得交给警方?既然早晚要交,干嘛还跟我们抢?” “卧底?”王挺仰面大笑,仿佛听到什么惊天傻话,笑得劈头盖脸,丝毫不留情面。“有你这样的猪队友,真卧底也会被害死的!我劝你还是乖乖闭嘴巴,免得害了谁。” “害了谁?”丛明晨不以为然,继续试探,“你不让我说话,莫非因为这里是骆马湖,你怕别人听了我的话,知道真相,对你波哥不利?” 王挺不笑了,阴阴地看她,表情有些吓人。 丛明晨故意挑衅:“怎样,被我说中了?” 原以为王挺会有更恼火的反应,结果他只是轻蔑一笑,状似无奈地摇头道:“我是想起来你刚才说我们跟你们抢证据,觉得好笑罢了。” “好笑?哪里好笑?”丛明晨不依不饶。 王挺不看她,转向冯眠道:“要不是我们,只怕现在你还见不到这丫头吧?” 丛明晨干咽了口口水,竟没说出话来。 冯耀阳摆明了不肯交人。偏警方做事需种种手续,还要顾及各方面子,所以如果单论这件事上的快狠准,他们确实没法跟王挺和赵波澜这俩法外之徒比。 而且,她昨天还知道,就在他们警方囿于种种利害关系一拖再拖的时候,冯眠正遭受亲生父亲的折磨。要不是王挺出手,只怕她脸上的淤青还不止于此。所以,这个时候当着冯眠的面,王挺摆出这一事实来,她确实没脸硬着头皮反驳。 王挺见她吃瘪,得意道:“所以非说我们抢证据那也是在跟冯耀阳抢,还真没你们什么事。” 丛明晨脸上火辣辣的,恼道:“所以说啊,都知道仇人是冯耀阳了,还要什么证据?有本事就直接去找他啊!逮一小姑娘算怎么回事?” “这你得问她。” 王挺也不客气,直接打断她,逼视着冯眠道:“问问她,在冯耀阳后面,还有谁?” “还?” 对于这个信息,丛明晨相当震惊。她只知道唐宫案里有个神秘人,但并不知道十一年前赵波澜父母遇害,在骆军之上冯耀阳之外,竟然还有其他人! 震惊之下,也忍不住看向冯眠,仿佛她能马上回答出王挺的问题似的。 可一看到冯眠无动于衷的惯常表情,马上就想起她并非真的有那么个关键证据。于是收敛情绪,整理思路,继续照着昨晚商定的方案硬拗道:“所以此地确实是小马村,对吧?” 王挺马上转头看她,嘴里却道:“你昏头了吧?” 丛明晨看冯眠眼色。 可冯眠却不看她,脸上也不太在意,好像忘了她们昨晚的商定似的。她顿时开始着急,又有些泄气,但仍坚持打起精神,继续刺激王挺:“这不是昏头,是直觉。女人的第六感你听过吗?这个最准了。” “第六感啊。”王挺轻蔑地重复了一句。 但重复之后,表情却显得有些落寞。 丛明晨继续扯道:“就你们这个小马村,我之前一共来过两次,每回都印象深刻。我跟我师父说你们这里的气场不一样,太诡异。我师父不信,说我胡说八道。然后我就跑去跟我们法医老师说。法医你知道吧?每天跟死人打交道,对这种诡异的东西最了解了。反正我跟他说完之后,他没笑我,还觉得很有道理,问我你们这个小马村是不是死过很多人。” 王挺一脸被冒犯的表情。 丛明晨却觉颇受振奋。 这些话本来就是她瞎编的,说什么死过很多人,不过是汇总了王梦和那个瞎眼的余老太太的话,再稍微加工那么一下。夸张是夸张了点儿,可王挺的反应是真的啊。虽然一时半会儿还看不出什么,可她觉得,起码这个方向是对的。只要她变本加厉,继续刺激王挺,就算她看不出,冯眠也会通过他的反应看出她猜的是不是正确。 于是她继续道:“昨天晚上我一直没睡,就听外面猫头鹰叫个不停,却没有一声狗叫。上次来小马村就是,除了一条疯狗,什么都没有。所以我说,你们这里太诡异,狗都不会叫!” 随着她说,王挺逐渐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来,越来越没有兴趣,以致到转身要走的地步。 丛明晨见冯眠还是没给她半点暗示,急道:“好了好了,我说实话。我说这里是小马村,不是什么直觉第六感,而是因为你!” 王挺站住,不解:“因为我?” “嗯。”丛明晨点头,盯着他道,“就是因为你,所以我才判断这里是小马村。而且不只是小马村,我还猜到,这里”——她指着地下——“是小马村你姐姐盖的新房子!” 这下不只王挺,连一直无所谓的冯眠也抬头看她,对她得出这个结论的依据表现出好奇。 而王挺表情尤为阴沉,眉头紧皱,看丛明晨的眼神也透出些冷意来,敌意很大。 丛明晨抬手向他身上一比划,解释道:“你抓冯眠的时候,还有昨天抓我的时候,穿的都是女装,还带着假发。可这两天出现在这里的你,两回却都是男装。我记得你姐姐说过,她不许王亭亭进新家,所以我才这么猜……” 王挺不自在地往自己身上看了看,没说话。 丛明晨便又道:“王亭亭的样子我们队里有记录,所以你再次穿女装绝不可能是为了伪装身份。但我不明白的是,你都说了并不想真的变成女人,况且又被我们拆穿了,为什么还要坚持打扮成王亭亭呢?” 王挺抬头,嘴唇动了动,但还是没说话。 丛明晨小心道:“是因为赵波澜?你喜欢他……到这种地步?” 王挺苦笑了一下,随即冷脸道:“与你无关。” 然后便转身下楼。速度之快,丛明晨紧追慢追,还是被他咣一声拦在铁门后。 不过,现在她不用冯眠告诉也知道自己猜对了,此地确确实实是小马村。因为刚才王挺关铁门时,她凑巧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只可能出现在小马村的身影—— 瞎眼的余老太太。 118救星 丛明晨明白,吵架赢过王挺并无益于她们的处境。不过,从铁门缝隙里看到余老太太这件事,却给了她不小的希望。 虽然老人家眼盲,耳朵也背,但总归是个活人。她以为,只要能跟老太太说上话,哪怕不能立时获救,也总比困在小阁楼里等赵波澜大发慈悲的好。何况冯眠手里并没有他要的东西,若给他知道真相,难保不会觉得被耍而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来。 总之,在目前的情况下,她们的希望只有余老太太。 可惜冯眠不认识老人家,因此在听她说到寄希望于一个八十多岁、又瞎又半聋的老太太时,表现得相当冷漠。更甚至于,连泼冷水的兴致都没有,而一径沉默。 不过,鉴于她一贯的表现,丛明晨的热情并没有因此而更受打击。相反,她积极地想办法,筹谋在老人全盲还近乎聋的情况下,怎样透过铁门跟她搭上话。以及那之后,是该请老人家找个手机来,还是一步到位让她偷钥匙直接把门打开。 虽然考虑到老人家的年纪和体力,这两个方案真正实现起来都很艰难,但丛明晨还是不无乐观地想:毕竟是救人的事,老人家定然愿意尽力。 此外,尽管冯眠没什么热情,她还是一遍遍催她想办法。又恭维她,说以她的脑袋,稍微动一下就抵得过自己连轴转想一整天的。 只可惜冯眠始终没甚热情,害丛明晨以为她不想出去,还生气说:“不是你说的他们是绑架、是犯罪吗?怎么现在又觉得他俩好了?” 见她生气,冯眠才终于开口,说赵波澜不会动她。 丛明晨对她的前后矛盾很无语,但想到她说这话的参考对象是冯耀阳,也就觉得没那么难理解了。毕竟与冯耀阳比的话,赵波澜虽然看上去更劣迹斑斑,但给人的感觉总仿佛更可靠一些。这大概是因为他混蛋得坦坦荡荡,绝不像“首富爸爸”那么阴险虚伪。 “不过,王挺那家伙可不是什么善茬。”丛明晨提醒道,“那家伙连亲姐姐都能举报。而且,严格说起来,他的杀人嫌疑还没有洗脱呢。” 对此冯眠倒没什么异议,更坦言王挺给她的感觉,就是那种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人。 于是丛明晨抓住这一点,向她灌输必须要逃走和必须要向余老太太求助的观点。 冯眠勉强妥协。 不过,在丛明晨看来,与其说冯眠妥协,不如说她懒得再争。因为在她提出一起想办法时,冯眠直截了当地说没办法。这在她的智商,简直就是赤裸裸地敷衍。 丛明晨很郁闷,可这小孩的臭脾气她不是没见识过。她知道,只要是冯眠自己不愿意做的事,任她再怎么说破嘴皮子,都不可能勉强得来。除非是冯耀阳那种需要她演戏来应付的。但自己不是,也绝对不愿意成为那种角色。所以没办法,只好自己吃瘪,而由着冯眠去看天窗了。 然而她苦思冥想了一整天,却没半点思路。一度,对着心无旁骛看天窗的冯眠,恨不得挖出她的脑子装进自己脑壳里。 一直想到晚上,气呼呼进入梦乡。 正做梦获救时忽被推醒,迷迷糊糊中听到门外有动静,于是一个激灵起身,护着冯眠躲在床下。然后自己移到门后守着。因为遍寻武器无果,索性赤手空拳摆出架势,准备在对方进门时直接来个先发制人。 可没用上,对方身手之不利索隔着门已听得清清楚楚。更甚至,楼梯都没爬完就扯着嗓子喊:“有人吗?是不是有人啊?” 竟是余老太太的声音! 丛明晨忙开了灯迎出去。果见楼梯下方,满头白发没有黑眼球的余老太太正拄拐站着,气喘吁吁问她:“你是不是……之前来过的……来过的那个小警察?” 丛明晨大惊,快步跑下楼应了,又问她怎么知道。同时溜出铁门,小心翼翼往外打量。 “没事,小挺走了!”老太太好像能看到她在干什么一样,相当敞亮地回答道。 丛明晨也才借着星光看清外面的地形。正是王挺家的新院子,地上铺了砖,很整洁。只是前一天的雨水痕迹还没尽消,星光下能看出深深浅浅的水痕来。 除此之外,并没有人。 她放下心来,但声音仍不敢高,只勉强用老太太能听到的音量继续问她:“余老师,您怎么知道是我?是王挺给您的钥匙吗?他什么意思?” 对丛明晨一连串的问题,余老太太都回以满脸笑意,又相当抱歉地替王挺说情:“那孩子被她姐姐宠坏了,什么都不懂,又被坏人骗,你别怪他。” 对于王挺的人品丛明晨不置可否,她向外走了几步,继续向大门外探索,确认是否安全无虞。 余老太太不知道她已经走远,还朝着刚才的方向喊:“有人来接你们了,说让我给你们开门。” “谁?”丛明晨激动地跑回来,“难道是我师父……是上次跟我一起的那个吗?” 老太太不理,自顾自替王挺说好话:“你就看在我给你们开门的份上,回去跟你们领导说说,别找我们小挺的麻烦,他是被人骗的呀。” 丛明晨撇撇嘴,她可不觉得王挺无辜。 不过当着老太太的面,她还是大方道:“行!” 老太太听到她的保证,乐得露出一嘴假牙,错开身子做出让她们走的姿势,催道:“那你们就走吧,车在村口等着呢。” “好!”丛明晨冲阁楼喊:“冯眠,下来!” 冯眠从屋里出来,极艰难地下楼梯——她这几个月来都鲜少走路,腿部无力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在于,此地楼梯陡,单阶高度极高,冯眠个子矮,腿自然就短,下楼梯如同下山,艰难得不得了。 丛明晨等不了,直接蹬蹬蹬上去要背她。被冯眠拒绝了,才改为搀她,好费了一番功夫才带下楼,忍不住打趣道:“我看王挺这门锁得也多余,你根本就下不来嘛!” 之后谢别余老太太,背着冯眠,一路向村口奔去。 小马村地形复杂,加上房子都盖得差不多,又密又陡峭,外人初次来多半会迷路。好在丛明晨既非头回来,方向感又比一般人好,因此尽管没有月亮,村里也没什么灯光,她还是借着微弱的星光,在密林般的小楼里自如穿梭,很快来到村口。 果见有辆车候着。 看到她们来,车子后门主动打开迎接。丛明晨背着冯眠上了车,向司机道:“大哥,你是谁的人?” 那人含混道:“省里的。” 她马上了然说:“哦魏勇的是吧?那我知道了。” 随之向冯眠比了个ok的手势,关了车门,放心道:“我是市局刑警队的,大哥您要是不方便,我给我们队里打个电话让他们来接就行……” “方便。”司机很利落地打断她,随即开始发动车辆。 丛明晨正准备放松道谢,忽然感觉冯眠揪她袖子,便又打起精神向前排道:“大哥手机能不能给我用一下?我给我们队长报个平安。” “好。”司机又是简单的一个字,随即把手机递过来,但并没回头。 丛明晨接过手机,向冯眠晃晃,意思是叫她安心。然后点开才发现解不了锁,又抬头道:“大哥,密码。” 司机便伸手过来。 丛明晨想他不方便告诉自己密码,那手机给他就是了。只是手刚抬起来还没送出去,便觉车子一晃,她胳膊一抖,“啪”的一声把手机给掉了下去。弯腰捡时,忽发现冯眠歪在椅背上睡着了。一时脑袋里昏昏沉沉,正觉得她怎么睡得这么快,眼皮就掉下来,睡过去了。 “邦!” 忽然一声巨响,丛明晨才醒转过来,耳朵里还嗡嗡的,好像刚炸了个雷。 “哥,要不还是用刀吧?砸……我怕砸不准哪。” 一个男孩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颤颤的发着抖,显得很害怕。然后就听到有人往地上扔了个什么东西,“当”的一声,发出金属撞到石面的声音。 随即响起一个老成的、恨铁不成钢的骂声:“操!你看你那个怂样,这关都他妈过不了,你还想在骆马湖混?” “别啊哥,”怂的那个声音里带着哭腔,从地上捡起那东西,嗫嚅道,“我干,哥,,我干还不行吗?” 丛明晨感觉到自己正趴着,地上很凉,还湿漉漉的。耳边有风,也潮乎乎的,大概是在户外水边一类的地方。刚才那男孩捡起的东西她借着星光也看到了,是把长的切肉刀,寒光闪闪。 她意识到危险,想起来,可身上软绵绵的,浑身上下没一点力气,甚至连手脚在哪里都感觉不到。 男孩攥着刀,在她背上犹豫。 丛明晨后背开始冒汗,并且很奇怪的,那男孩每犹豫一下,她都能感到背上有个位置发冷、骨头疼。她想人的精神是真的强大,竟然能突破生理的麻醉而感受到危险的滋味。只可惜,还没强大到立时恢复力气,好叫她来个反制。 总之这种明明有打的本事却只能趴地上任人宰割的滋味,实在是太恶心,也太令人恐惧了。 尤其是,那男孩到底下不了手,而一狠心摁住她右手,壮胆同时鼓气道:“我直接剁她手指!反正人丢湖里喂鱼,拿手指回去交差就行了,对吧哥?” 老成那个还笑着激将:“有本事你剁啊!” 丛明晨耳听着刀尖插到地面的石料上,溅起一些碎石末,很清晰地掠过她的掌心。再然后,一线凉意欺上右手小指,她脑内嗡的一下—— 那种触感,正是刀刃切上来! 119瞎子 她犯了个大错,会要命的那种! 不只是她的命,还有冯眠的! 冯眠要被她害死了! 不知是手上的寒意,还是脑袋里突然生出的这个可怕想法。总之,一股乍然出现、强大无比的力量令丛明晨从无力中醒来。她身手原是不错,对方又毫无防范,眨眼之间,一个已经被踢落下水,另一个被她反剪着手、膝盖压着背趴伏在地上——正是她刚才的姿势。 那家伙嘴里呜呜的,眼望着被踢下水而顺势游走的同伴绝望哀呼:“哥,救我……” 丛明晨自知没有太多时间,起身去捡刚才打斗时掉落的刀。 被制服的那个以为得了机会,慌不迭边爬边往前跑,又被捡完刀回来的丛明晨往后心补了一脚,立马前扑倒地,啃了一嘴泥,满口血。还没来得及缓,又被拎着头发跪正,疼得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利索:“求……求……” 锵! 一把刀直直立在他两腿之间! 正是那把熟悉的刀子,闪着寒光,扎透裤子将他钉在地上。刃上往下流着血,不知是方才切对方手指时沾上的,还是刚刚她扎刀下来时不小心划破了什么。 男孩不敢深想,颤栗间竟然失禁,一股冒热气的黄汤穿透牛仔布料,滚滚流过立刀的地面。热暖的尿骚味漫过鼻面头顶,他却只觉害怕,牙关打架,以致再发不出一个字来。 “跟我一起的女孩呢?” 丛明晨的声音低而用力,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可手只管握刀,有意无意地往前切,显出比声音更实在的威胁。 男孩颤声道:“我不不……不知……” 没耐心听他说完,丛明晨拔了刀又扎一次,比刚才更用力,又更往前几分。男孩被点了炮仗一样跳着往后缩。正好被她扣住后颈,一路摁到刀刃上,更近距离地看清他的处境。 “我我真不知道!我们的任务就是处理你,另一个不归我们管!” “怎么处理?” 男孩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说:“就是杀掉扔湖里喂鱼。” “手指呢?” “手指……是要回去交差,证明你确实死了。” “跟谁交差?” “我不知道……” 丛明晨又把他的脖子往下扣,刀刃也往前赶。男孩急挣扎,惶恐道:“我真不知道,他们只跟我哥说,我还没杀过人,没资格见他们!” “余老太婆也是他们的人吗?” “谁?余……你说那老瞎子?是是!她是!我哥就听她的!你说的那个女孩她肯定也知道!你得去找她,她什么都知道!” “靠!”丛明晨懊恼到极点,愤而爆出粗口。 可骂完之后,心中的恼怒并没有减少半分。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看上去有点吓人、说话做事却彬彬有礼的余老太太竟是坏人一伙的!她八十多岁了啊,还是什么大家闺秀,又为人师表,屁!完全就是放屁! “死老太婆!” “是是是!”男孩一径附和,只盼她能手下留情。 “这离小马村多远?” “没多远,”男孩极度配合,伸手往南一指,“走路十分钟!” 丛明晨往那边看了看,星下黑暗,但也看得到林林总总的屋影,应该不是谎话。 “手机!” 男孩乖乖把手机奉上。她接过手机,拔刀起身。忽又想起什么,站住回头。 才缓口气爬起一半的男孩见状又麻利地跪好,双手抱头。 丛明晨道:“那帮人蹦跶不了几天了,你好自为之,不要再被骗去杀人。” 男孩头摇的拨浪鼓一样,矢口否认:“我没杀人!我没杀过人!” 丛明晨不再理他,一边向小马村的方向走,一边用男孩的手机打电话。她没问他要解锁密码,反正想找的几个人的手机号她一个也记不住,索性直接拨了110。 电话里,她跟接线员说了自己的情况,请对方转告市局刑警队罗浩,说她和冯眠先被王挺赵波澜绑架到小马村,然后因为她的轻信于人,导致冯眠现在被带走,下落不明。 接线员问她现在在哪,说会尽快派增援。 丛明晨望着前方影影幢幢的小马村,懊恼和悔恨又涌上心头。她用力吸一口气,咬牙道:“我要去小马村,找出冯眠的下落!” 随即挂了电话。 想一想又直接将手机扔了。 她知道,罗浩一定会骂她孤勇,骂她个人英雄主义,骂她蠢,骂她不该孤军深入自送敌手。可她没得选。冯眠下落不明是她害的,如果不能把冯眠活着带回去,她下半辈子就完了。自责和后悔会淹死她,她承受不住。所以蠢也好孤勇也罢,她没有退路。 小马村像一座坟墓。 尤其夜里,没有人声也没有狗叫,只有一丛一丛的夜枭,守墓人一般。 她在这墓地一般的村落里游走,精准地找到那死瞎子的家。摸了一圈,瞎子不在。刚要走,忽听到外面有人声,于是顺势藏在门后。 “这是骆马湖的事,跟你没关系。”是余老瞎子的声音。 “事关我父母的死,怎么没关系?”这是赵波澜。 “那女孩是我带来的,她手里有我要的东西,你不能不明不白地把她带走。” “你带来的?” 瞎子笑了一下,很轻蔑的,是丛明晨从没听过的语气——当然,她才见过她几面,哪会知道她有几种语气? 赵波澜显然已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不卑不亢道:“那也是我跟王挺之间的事,用不着你管。” 他走路的时候,有锵锵的金属撞地的声音,跟余老太婆的木拐棍不同,应该是用了拐或是金属手杖。 老太婆也听出来,酸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好得倒快!” 赵波澜回道:“我身体好。” “哼!”老太婆的酸味十足。 丛明晨暗暗觉得解气。可还没容她高兴,那两人就朝着屋子的方向来了。 瞎子住的房间,无遮无拦,她连藏的地方也没有。但随即又想到:既是瞎子住的屋,那就没有灯,黑灯瞎火的,只要她不动,被发现也难。于是屏息听他俩进屋。 先进屋的是老太婆,然后是赵波澜——他在门后墙上摸了几下,随着啪的一声,屋里登时大亮,竟然有灯! 丛明晨与他面面相觑。 赵波澜也很惊讶,但看到她身上泥土和手里的刀,顿时明了八分。于是一边继续打量她手上和刀上的血迹,一边向老太婆道:“那孩子你到底给了谁?是骆马湖的人还是冯耀阳?” 瞎子却没动,用力吸鼻子,疑惑——因她脸上沟壑太多,眉毛也掉得差不多,实在看不出有没有皱眉,但听声音,是很疑惑的——道:“怎么有股尿骚味?” 赵波澜看向丛明晨,后者提了提刀。他顿时明白,当下便学起老太婆吸鼻子,嘲笑她:“说不定是哪个小子烦你,趁你不在故意过来撒泡尿恶心你。” “胡说八道!” “呵,”赵波澜笑道,“怎么,你还以为自己很吃香,人人都敬你爱你?婆婆,”他故意叫得很夸张,嘲讽意味十足,“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吓人?我看小马村没人,一半都是你的锅!” “放屁!” 丛明晨没料到老太婆脾气这么大,简直跟她之前认识的换了个人。若非亲眼见到,她绝不相信世上有这种老人。她以前见过的爷爷奶奶们都很慈祥,哪知道世上还有这种又坏又恶劣的?简直像个老妖怪,几乎要颠覆她对老人的认识。 “好吧好吧我放屁。”赵波澜混不吝道,“我承认是我新用拐不习惯,尿尿的时候腿抖扶不住,尿脚上了行吧?” 老太婆不听他编排,只信自己的鼻子,用力嗅着往前走,找味道的来源。 丛明晨愤而要出声与她对质,被赵波澜抢先一步挪到她前面,一手握住她胳膊阻止出声,一手提拐往地上锵锵锵狠捣,故意捣乱道:“行了吧老太婆,你是几十年没闻过男人味了,连老子的尿也不放过?” 老太婆鼻子里切了一声,方才不往前走。但停住之后却并没就此结束,而是仍吸着鼻子道:“怎么还还有血?” “我靠!你狗鼻子啊?” 赵波澜骂道:“都他妈说了老子新拄拐不习惯,磕了碰了擦破点皮出点血怎么了?你以为都跟你老太婆似的一根拐棍使得出神入化赛过洪七公盖过孙悟空啊?咋的,还挺自豪?不知道都盼着你入土呢?” 老太婆果然上当,气得浑身发抖鼻孔冒粗气,再顾不上什么尿味血腥味了。 赵波澜却不依不饶:“所以说老了就得服老,别他妈老掺和年轻人的事遭人记恨!我看你整天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多出去晃晃,也听听外面有多少人觉得你挡道该死!真他妈的,八十多岁了啊,有时候我都想,像你这种老家伙,老坏水,一辈子得祸害多少人啊?也就老王家那姐弟俩傻,还以为你对他们好,上赶着孝敬你这种老王八,我呸!” 赵波澜骂得一气呵成,丛明晨听得目瞪口呆。 老太婆举棍指着它结巴道:“你你你……小挺要知道你这样……” “我不让他进来就是为你好!” 赵波澜不耐烦地打断她道:“说实话就他那性格,真给他知道是你害死他爸还骗他姐姐杀人,你觉得,他能放过你吗?” 120补救 丛明晨云山雾罩的,听赵波澜以骂代谈判,轻而易举从余老太婆嘴里问出冯眠的下落,既震惊又不敢相信。她以为赵波澜只是个小混混,而在被余瞎子卖过以后又以为她是骆马湖黑恶势力里特别重要的角色,可没想到:重要角色被小混混一骂一恐吓,就乖乖怂了。 可是,既然交易得如此容易,她刚才那生死一搏又算什么? 难道她是赵波澜之下余瞎子之下,食物链最最末端的小虫子吗? 丛明晨感到一种荒诞感,眼前的赵波澜突然变得特别高大。当然他本来就高大,她的意思是:赵波澜站在她身前,像一堵墙一样,高而壮阔地抵挡住余瞎子的怀疑;又像电影大片里体型大得超出比例的机甲战士,轻而易举就让对面的恶人服了软。恶人——瞎眼的余老婆子在赵波澜面前就像只弓虾,背弯着,矮小又龌龊。 而她自己,则只是个胆小而无用到只能靠人保护的拖后腿主角。 这不是她想要的角色,她渴望做英雄——至少这之前是,她最想做保护人的那一个。可把冯眠弄丢之后,她没那么多底气也没那么多主义了。现在她只想把人救回来,确保冯眠不会死,最好还能毫发无伤…… 手指上的痛隐隐传来,被人在身上比划刀的恐惧感历历在目。 一想到冯眠可能也正处于那种险境,而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她就觉得站不住,手无法克制地攥成拳,往上抬,想要去打谁。然后被赵波澜觉察到,不动声色地按回去。 终于,他跟瞎子说完冯眠去的地点和细节,夸张地用拐杵着地,掩护丛明晨一起离开。 一直到被赵波澜塞进汽车后座,丛明晨才回过神来。她想问赵波澜为什么不让她跟余瞎子对质,她不怕她。 可一想到冯眠,一想到生死未卜的冯眠,她就知道他是对的。因为当务之急不是对质,也不是谁怕谁或者谁又不怕谁,而是救人! 救那个被她一手推进火坑的十五岁小孩。 赵波澜和驾驶座上的王挺简单说了两句,后者随即发动车辆朝夜色里的某处驶去。 丛明晨浑浑噩噩的。 她很想打起精神来,推想到了地方营救冯眠的方案以及可能出现的问题。她在刑警队参与过对赵波澜的营救行动,更在学校里接受过无数次模拟训练。她知道这种时候应该把敌方的情况尽可能摸清,把所有可能出现的问题提前排出来,想好解决方案。 她知道,甚至能背出老师们讲过的每一句话。可现实是,每当她凝神,眼前总会出现在唐宫地下室里看到过的那堆破衣服。冯眠就在那堆破衣服里,像濒死的小猫一样蜷着,一动不动。若非刻意,路过的人根本就不会发现那堆破衣服底下竟蜷着个将死的孩子! ——她老忘不了那堆破衣服带给她的震撼,那还不是她造成的! 而此时这个画面一遍遍出来,搅得她心神不宁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它在一遍遍地提醒她。提醒她如果冯眠有什么不测,全都是她的错! “后面有药箱,把手包一下,别血呼啦的,待会还要干活呢。” 赵波澜坐在前排副驾驶座上,见后面老半天没一点声音,略有些担心,一边出声提醒,一边把车内灯打开,方便她动作。 随着车里灯亮,他“咦”了一声,玩笑道:“怎么,还哭了?” 丛明晨飞快地往脸上抹了一下,即转身去扒拉后面的药箱,声音弄得很大,以掩饰被戳破后的尴尬。像是自我惩罚一样,她找到酒精,没用药棉,直接拧了盖往手上倒。酒精杀菌的效果很好,杀伤口的疼也很难忍,令她即便不想也不自觉从牙缝里漏出倒吸气的“咝”声来。 王挺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动作,惊呼:“搞什么?不是你的车就胡来啊?” 丛明晨没理,翻出纱布胡乱往手上包。其实伤口挺深的,但她总觉得自己不配有好好包扎的待遇,毕竟冯眠还在水深火热中。刚才余瞎子说冯眠的话还在耳侧,她说冯眠的死活不在她,也不在赵波澜,而在她自己,在她手里的东西上。 “东西不东西的,我一个瞎老婆子关心不着。”她说,“重要的是她跟那东西孰轻孰重,值不值得人家替她背一条人命。” 赵波澜说:“那东西是我的,到不了别人手上。” 余老婆子听了他这话就笑了,很轻蔑很瞧不上地说:“他们想要的东西、想听的话,还没有拿不到手、撬不开嘴的。” 余瞎子说这话的时候,丛明晨虽站在赵波澜身后,可恰因为他正抓着她的手腕,所以她明显感觉到他泄了一下力——那是被触动的意思。 所以,连他也不知道冯眠会遭受什么样的非人待遇。 而对冯眠来说最可怕得是,她手里,根本就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丛明晨默默地把纱布缠好,药箱往旁边一推,又开始低头用力集中注意力想解救冯眠的步骤,手不自觉摸着刀子,轮番试各种抓握的手势。 赵波澜一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把不方便的右腿伸直,笑她:“现在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了?连帅哥都不信你还能信谁?” 丛明晨不语。 赵波澜又道:“你只是个小警察,能把人带回去已经算立大功了。至于东西不东西的,真没必要执着,难道还能升你做队长不成?再说了,刑警队长又有什么好,还不是出趟差就被人不明不白地干死了?” 丛明晨没料到他竟然当着王挺的面提到董成,惊奇之下忍不住向后者看去。结果却看到王挺只管开车,而无一点别的反应,仿佛赵波澜说的事跟他没关系,那个“刑警队长”也不是被他姐姐杀死的一样。 赵波澜无聊地用手指敲着金属手杖,发出“当当”的声音。 “说真的,你跟那丫头关系那么好,她就没告诉你东西藏哪了?不应该啊。” 他摇着头,像是对冯眠的处境一点也不关心,而一心要找那东西。 丛明晨不满他的态度,反唇讥道:“你跟冯鲸那么好,你告诉过她你绑架杀人的事吗?” “嗨嗨嗨!”赵波澜举着手杖作势要打她,然而从头旁落下,却只往她肩膀上戳了戳,随即不满道:“绑架是绑架,杀人我可没干过,你不要胡说啊。” “哼!”丛明晨瞟着王挺后脑勺,另有所指地说:“不是你也是因为你。” 赵波澜顺着她的眼神往王挺那边看了一眼,然后收回手杖,一边调整坐姿,一边用过来人的老成口吻道:“这跟你没关系,大人的事,是很复杂滴。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救你的小朋友吧。” 因为这句话,丛明晨的情绪重新低落下来,又不安地试各种刀的握法。 车子一路开了很久。久到到目的地时,鸡已经开始打鸣,把黎明叫得又青又冷。车门一开,几个人都没忍住,齐齐打了个冷战。 那是个不起眼的院子,孤零零建在一片水塘边,离其他人家都很远。院子很大,里头排着很多灰色石棉瓦覆顶的蓝色板房,不像住家,而更像是深入农村的小工厂。 “老太太不知道你也在,就算通风报信你也是奇兵,所以待会我们俩从前门进,你一个人迂回绕到后面救人。” 赵波澜安排完,又提醒丛明晨:“这种地方,墙上一般都有铁丝网,院子里说不定还有狗,你行吗?” 丛明晨亮了亮手里的刀,用力点头。 赵波澜笑笑,点头竖了个大拇指,不知道是真夸奖还是笑她。丛明晨顾不上,起身下车。屁股刚离开坐垫,又被他叫住,提醒道:“把你头发再紧紧,别待会跟人动上手了再散了,不够拖后腿的。” 丛明晨一摸头发,还真是散了。于是放下刀,拆了发圈,重新用手指把头发梳上去,又将发圈比平常多绕一圈,完了还使劲拽了拽,确认绑紧无误。 赵波澜趴在椅背上看她弄完头发,又问她:“枪会使吗?” 丛明晨刚把刀拿起来,听到枪这个字心里一惊,老实道:“我是实习警员,按规定还不能配枪……” “不是问你配不配,问你会不会?” “……会。” “那就行。” 然后丛明晨眼睁睁看着赵波澜从王挺那接过一把枪来扔给她。沉甸甸的,还挺够分量。她拿着,呆呆地看着赵波澜,后者道:“咋?不会用?不会用你还……” 说着就要收回。 丛明晨忙护住,仍直愣愣看着他道:“你要真的不是卧底,这牢可就得多做几年了。” “我靠!”赵波澜一急,又要来抢枪。 丛明晨一跃下车,快走几步钻进黎明的黑暗里。 说真的,赵波澜的身份她是越来越搞不清了。感情上,她真心希望他不要是坏人。而理智上她也觉得,会在深夜护着冯鲸走过一条又一条大街,又能冒死来救冯眠的,应该不是坏人。 可不是坏人又不是卧底的话,怎么会有枪?又怎么会放心交给她一个实习警员? 总之,赵波澜这个人,是谜。 121大鹅 空气很湿,也很冷。 丛明晨被王挺抓来的时候还是白天,有太阳,又在城市里,跟这黎明野外完全是两重天。 别的不说,就单从河边绕到院后这一趟,鞋子就开始厚重。鞋底沾了湿泥,一层又一层,甚至中间不得不停下来,借助小石头和树枝等硬物刮掉鞋底的泥。然后没多久又是厚厚一层。 而在泥之外,还有浓重的水汽。水汽侵入鞋子又漫过袜子,在她脚上裹了一层凉意。 前院响起人声狗吠时,她正在跟那层凉意作斗争——她老觉得鞋里进了水,正犹豫要不要脱了鞋控控,以免待会打起来拖后腿。嘈杂一来,便知道赵波澜已叩开敌方大门,正是翻墙进去的好时候,于是再顾不得鞋,而改跟墙作斗争。 墙上虽没有铁丝,但布满碎玻璃。也就是砌墙时,将摔碎的酒瓶和玻璃的碎片竖插进墙头顶的软泥里,等那泥一干,碎玻璃就被固定在墙头,形成了不可攀爬的屏障。 不过,这并没难住她——虽然翻墙时费了点功夫——难的是,墙那边,有两只大鹅正堵住去路。 没错,不是狗,是鹅。 两只成年大鹅,脖子老长,雄赳赳气昂昂地看着她,气势十足。 丛明晨原想鹅而已,不过跟鸡鸭一样同属禽类,能有什么战斗力?于是没当回事,按部就班一跃而下—— 然后就被其中一只啄到屁股。 同时另一只还嘎嘎叫,吵得不行。她很慌,想赶紧甩脱它们,实操之下才知道鹅跟鸡不一样。后者啄到虽疼,但马上就松开了。可鹅不是,它们叮住不放的。所以准确来说,大鹅的攻法不叫啄,叫拧。 幸亏天冷穿得多。 但也很疼。 更可怕的是,一只鹅拧着她不放,另一只还嘎嘎助攻叫人,这不是要她暴露吗? 果然,离得最近的那排厂房开始亮灯,继而传来窸窣的响动。 情急之下,下狠手扭住大鹅脖子逼它松嘴,然后使劲往远处一扔,之后就近往墙内一棵老树上爬。 之后人就过来了,举着手电筒边走边找,吓得她赶紧往高处爬。 这时已是深秋,树叶子就算没掉光也几近秃顶,非常不利于藏人。没办法,她只好拼命往上爬,同时祈祷对方瞎。 两只大鹅斗性乍起,对她野蛮终止战争很不爽,一个劲地嘎嘎叫。又因为够不着她,迁怒到同伴,互扭起来。 来的是个秃子,下身秋裤拖鞋,上身披着外套,骂骂咧咧的。 他近前照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回头看两只大鹅打架,火上加火,一脚踢了上去。这下可了不得,两位鹅将军愤而一致对外,啄上那人的屁股,头甩得才吃过摇头丸一样。 秃子哎哟哎哟直叫唤,挥着手电筒跟大鹅扭打起来。 电筒的光上下起舞,好几次掠过丛明晨的脸,吓得她大气不敢喘,眼睁睁看着底下两鹅一人打得不可开交。秃子秋裤单薄,大鹅却是双管齐下,顿令她想起刚刚被支配的恐惧,屁股隐隐作痛。 “日你麻痹,今天不炖了你们老子就是王八!” 秃子一边叫,一边且战且退地向厂房里找帮手。两只大鹅挨了他一通砸,却始终不松口。这战斗力,丛明晨暗暗后怕:看来刚才对付她时大鹅们刚睡醒,所以嘴下留情了,不然现在变王八的就是她。 她屏着气,见对方走远,赶紧从树上跳下,沿着墙根阴影溜到屋后。 屋里很乱,一半用作宿舍,乱七八糟地睡着七八个人,多半被吵醒,恶狠狠地骂娘。丛明晨从窗户往里看,虽然不是个个赵波澜一样高壮,但都很精悍。墙边地下也多撬棍榔头长匕首一类的武器。 总之,不像善茬。 她抿紧嘴巴,又向另一侧看,却见那边围着塑料布,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于是极小心地继续往前挪。 因为那两只大鹅的掩护,没人发现她。但另一侧塑料布里到底是什么,她也始终没弄清。又因为不确定冯眠是否在里面,没敢直接走,而是继续留下找破绽。 好巧两只大鹅钻进了塑料布间。那伙人顿时急了,一边进去抓鹅,一边骂秃子,说弄乱了里面东西,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秃子脸色也很难看,快步跟进去抓鹅。 由他们掀开塑料布赶鹅的空,丛明晨才看清里面并没有冯眠。 但是,拼了几张桌子,上面也铺着塑料布。塑料布上摆着电子称、塑封袋和酒精灯,还有好几大包白花花面粉一样的东西。 看到那玩意儿,她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暗想:绝对不是面粉! 虽然心里知道厉害,但还是说服自己:重点在于找到冯眠并救出她。至于那里面的东西,回去再找师父来收也不迟。而且,等对方抓完鹅回过神来,很可能会再检查。为冯眠计,她还是赶紧离开的好。 于是蹑手蹑脚地离开,继续往前找。 第二排板房里也没有冯眠。 正要离开,忽听咣当一声,两步开外的铁皮门正被人一脚踢开。她忙闪到一边。然后就看到门前的灯光里走出一个男人,很暴躁,一出来就开始点烟,偏手抖得怎么也打不着火,气得直接把打火机重重抛出。 打火机砸到前排板房的房顶,发出当的一声。 屋里又出来一人,笑着,用自己的打火机上前帮他点着火,安慰道:“好歹是高考状元,搁古代都能上金銮殿见皇上的人物,就咱这种从小到大考试就没及过格的,折她手里不丢人……” “还不丢人?”抽烟那个气到发抖,指着屋里嚷,“一黄毛丫头……” 劝人那个笑道:“嗨,说这话就没意思了,你家那闺女不是宝贝得什么似的吗?再说了,你看她瘦那样,身体憋着不长,再不长点儿心眼儿,那不就是个豆子吗?” 丛明晨被这人的比喻惊道,心想还有拿豆子比人的?又想那人气成那样,不知道冯眠做了什么? 因为想到冯眠就在屋里,就有些待不住,很想马上冲进去。偏那俩人不走,她自然也不敢乱动,只好耐着性子继续听他们说话。 只见抽烟那个狠狠吐个烟圈,又骂:“我管她状元还是榜眼呢,她爷俩窝里斗关他妈老子什么事?我还盼着回去给我闺女过生日呢,谁有功夫跟她在这耗?操!” “这不没耽误你事吗?” 劝人那个拍拍他肩膀,边推着往前走,边笑嘻嘻念道:“一针快活水,神仙唤不回呐!” 丛明晨皱眉,心想快活水是个什么东西,跟刚才那个“面粉”有没有关系。不想还好,这一想反而急了,差点按耐不住要奔出去的冲动。她咬紧嘴唇,死命忍着。 终于,两人走远,她马上从黑影里蹿出,快速闪进板房。 是个小隔间,灯火大亮,墙上地上都铺着塑料布。冯眠蜷在塑料布上,没有其他人。 她忙冲过去拍她脸喊:“冯眠!” 冯眠身上汗涔涔的,一直在抽搐,口里反复呢喃:“没有东西,我骗他的……没有东西,我骗他的……没有东西,我骗他的……” 身上倒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就是一直抽搐、出汗。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尤其经历过姜豆豆的癫痫。丛明晨紧张地检查冯眠的嘴,没有发现咬舌头的痕迹,顿感松了口气。可接着又看到她口水流得极厉害,便又开始急,唤了好几声,到底没有反应。 考虑到此地危险,她决定先离开再说。 正要抱人,忽瞥见旁边白色塑料布上的白色针管。就是最普通的给人打针的那种注射器,针头还在,针筒里的残留液体也还没干,像是才用过的。 想起刚才那人的话,急忙检查冯眠胳膊,果在她左臂内肘处发现一个针孔,血迹还未干,应该就是对应那根针管的了。 来不及再想其他,丛明晨一把抓起针管,背上冯眠离开。 她本想原路返回,都快到后墙了,忽然与那个要炖大鹅的秃子正面撞上。后者一左一右各提一只鹅,腾不出手来对付她,情急之下要张嘴喊人。 丛明晨枪就在手边,受惊之下,下意识拔枪对着那人—— “砰!” 原是要恐吓,哪知道手指没听脑子的话,唐突扣下扳机。 秃子吓了一跳,但其实毫发无伤——那枪正打在他脚下。只是两只大鹅被丢出,嘎嘎叫着,连扑带奔地往前跑,惊起一路鹅毛。 板房宿舍里的人应声而出,各个手里都有武器。 丛明晨见寡不敌众,拔腿往回跑。 于是,她追着大鹅,对方追着她。那时天正亮,青白交加,大鹅嘎嘎叫,后面人喊“站住,别跑”。不时还有新加入的,边追边问怎么回事。一时间闹哄哄如农贸市场。 一直到最前院,赵波澜和王挺也站在晨光里,看他们。 丛明晨看见他俩犹如看到救命稻草,边跑,边高举着手里针管道:“他们给冯眠打针了,她现在神志不清,不知道什么……” 然后就被人扑到! 因为跑得太快,又全然不察,这一扑惯性使然摔出去好几米。鼻子下巴都如撞上石头一样,木木的。直到十几秒之后,血流到嘴巴里,牙间全是腥甜,才开始觉得疼。巨疼无比! 但手里仍攥着那柄针管,向赵波澜喊:“他们要杀人灭口!” 122得救 丛明晨被控制住,而冯眠则瘫在地上,神志不清地抽搐和呢喃。 赵波澜不看她,拄着手杖,一杵一杵地向冯眠走去。然而刚走出两步,对方阵营就涌出几个人来,把他和冯眠双双围住,更举起手里武器威胁。 当然,一直站他身侧的王挺也没客气,举枪对准了其中一个戴眼镜的。 丛明晨直到这会儿才看清,原来这个戴眼镜的就是这里的头。因为王挺一用枪指他的头,其他人就不高兴了,像电影里一样纷纷站出来亮武器,礼尚往来地,也指赵波澜和王挺的头。当中还有个脑子不好的,竟然拿刀指她的头,简直了。 总之,形势之危急,一触即发。 丛明晨盯着赵波澜。只见后者不说话,就回头看那个戴眼镜的。戴眼镜的立马就懂他什么意思似的,举着两根手指随意地挥了挥,然后挡着赵波澜和冯眠的就自动后退,让了条路出来。 赵波澜也没客气,径直走到冯眠面前,先用手杖杵她,见确实蔫着,才又艰难地蹲下,拍她的脸,问道:“东西到底在哪?” 大家都看着他们,从赵波澜盯到冯眠。丛明晨刚狠狠摔过,此刻又被人拿着,浑身都不舒服。但她好像忘了疼似的,一门心思关心他们的对话,潜意识里盼着冯眠能有个不同反应。 只可惜,冯眠仍反复呢喃那一句:“没有东西,我骗他的……” 再问,还是这一句,明显是意识不清。 赵波澜无奈地站起来,转身看向眼镜。眼镜很调皮地摊了摊手,意思是他也没辙。赵波澜嘴角浮起一丝干笑,撑着手杖——众人都以为他放弃要离开,却见他突然转身,一脚踢在冯眠肚子上。后者唔囔一声,呛出一大片口水,拼命咳嗽,身子蜷得更厉害。 众人皆是一惊,丛明晨更直接爆喝出声:“赵波澜!” 又想冲过去阻拦,奈何被拖住,挣扎不开。 赵波澜脸上没有一丝同情,非常冷血地用手杖敲冯眠的脸,再次问道:“东西,到底在哪?” 丛明晨破口大骂。 然后那眼镜哥一抬手,立马有人上来捂她的嘴。可她只管挣扎,又欲咬对方的手,于是不出预料地挨了几下,但还是不肯饶过赵波澜。 只是,冯眠咳了一阵,竟渐在赵波澜的铁手杖下找回了清醒。她的眼睛重新聚焦,虽然虚弱,但很狠厉地盯着赵波澜,好像对他的所作所为都很清楚明白似的。 赵波澜不废话,仍问:“东西在哪?” 听到他的问题,冯眠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就没有刚才那么狠厉,但话却说得很清楚:“从来就没有什么东西,都是我编出来骗冯耀阳的。” 她的声音虚弱又低沉,但反倒加重了这句话的可信度。 赵波澜皱眉,同时攥紧拳头,脸上是被戏弄的愤怒,眼睛死死盯着冯眠,仿佛身体里住着狮子,不消片刻就能把她撕碎。 而他仅剩的理智,则全部用来斟酌一个问题:要不要放出狮子。 丛明晨又开始紧张,但见冯眠也正目不转睛盯着赵波澜,便不敢随意开口,怕反而激怒后者,给冯眠造成麻烦。 在众人的视线里,赵波澜拳头越攥越紧,但最后却突然松开。愤怒也随之转为泄气,是那种费了大力气以为手到擒来却最终失败的表情。有经历的,都会觉得不忍。 只有丛明晨暗暗替冯眠松一口气,但下一秒,却又听她用游丝一般的声音向赵波澜道:“但你要找的人,我知道是谁。” “谁?” 赵波澜眼睛一亮,立刻反问。同时膝盖不管不顾地跪下去,像是怕站着距离太远,听不清楚一样。 只是他这么一来,眼镜哥顿时有些紧张,怕冯眠单给他说些小话,回头自己没法交代。于是情急之下,也忍不住往前挪了两步。 但也只有两步,因为冯眠已经开口,并且尽管微弱,但并没有刻意放低声音,阻止其他人听。 于是他清楚地听到冯眠说:“唐宫,等她破了唐宫案,你自然知道是谁。” 这个“她”自然是丛明晨。 对此,冯眠知道,赵波澜也知道,于是转头看她。 丛明晨一惊,正要说什么,就见冯眠胳膊一摊,彻底没了声音,于是急喊:“冯眠!冯眠!” “死了?”眼镜哥双手一拍,乐呵呵边上前边道:“兄弟,我这个人情你可得记得,他日……” “警察!” 不知谁喊了一声,现场几乎所有人都抖了一抖。还没等找着人,外面警笛声又大作,单听声音就知道来的车非常多。 眼镜哥登时变色,喊了声:“把货带上,走!”便率先向后院跑去。其他人便跟着他作鸟兽散。 王挺也来拉赵波澜,后者却停在被仓惶丢下的丛明晨面前,问她:“唐宫的真凶是谁?” 丛明晨记恨他刚才对冯眠下狠手,又担心后者安危,着急过去查看,因此故意不理他。哪知道赵波澜一把攥住她胳膊,像钳子扭住一样,红着眼问:“是谁?” 丛明晨不得已道:“我们猜测是当官的,跟冯耀阳有勾结,但具体是谁冯眠没说,我们也还没查到……” 院外不断传来急促的车声和人声,并且越来越近,于是王挺又来拉赵波澜,催道:“走了波哥,再晚来不及了!” 赵波澜不甘心地看着丛明晨,见她确实再说不出什么,才懊恼地松开她,由王挺搀着一瘸一拐地追随那伙人去了。 丛明晨顾不上他,扑过去唤冯眠。 与此同时,院门被破开,大批武警持械攻入,后院一阵枪响。 与师父罗浩见面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的事了,而且是在医院。 这倒不是因为她受伤有多重——自从进入刑警队,她虽然经常受伤,但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身体好,总之大多都是轻伤,至多不过那次鼻骨骨折勉强算伤到骨头。 而这次,虽然下巴挫伤有些重,但鼻子还好,不至于再破相。 他们在医院,主要是因为冯眠在这里。她是重要证人,虽然通知了家属,但警方一直在派人守护——当然另一个原因也是提防冯家再对她不利——丛明晨虽没被派任务,却一直主动陪护。于是这么一来,就连丛明阳也有了名正言顺的留下来的借口。 得知罗浩要来,她拼命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准备了好多说辞。结果左等罗浩不来,右等师父不到,那些说辞在她心里一遍遍被推翻重整,最后终于自己崩溃了,决定爱咋咋地,反正她没做坏事。 崩溃完,罗浩就来了。 丛明晨梗着脖子,一副要上刑场的样子。但罗浩只是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圈,确认没有什么破相致残的伤口就不理她了,而郑重去看冯眠,又跟她主治医生聊了很久。 冯眠在那间院子里被打的那一针,不是别的,正是毒品海洛因。所以才会有她当时的失智和之后的昏迷。但幸运的是,警方是带着救护车一起到的,所以才免了她当场丧命。 不过,命虽然保住了,人却一直昏昏沉沉。送进医院一天多,清醒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半个小时。医生说,这主要是因为她身体机能太差,而对方那针又是照着致死量打的。所以,以她的身体素质,能活着已经是医学奇迹,至于什么时候能大好,那就得看命了。 跟医生聊完,罗浩又找到值班的手下,叮嘱一定要加强戒备,任何人——尤其是冯氏集团的人——想探视,都得跟他请示。 再之后,才把丛明晨叫过去了解情况。 其实情况,之前做笔录的时候,她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不过罗浩既是队长又是师父,要找她单独了解情况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何况她还记得自己欠着一顿骂呢。 因此,一走到无人处,马上开始承认错误,从无组织无纪律到个人英雄主义全都批了个遍。 最后,一句话推翻前面的,硬气道:“人是我搞丢的,就得我给她救回来,所以我不后悔。” 这期间,罗浩终于找到一个吸烟区,当即停下,不客气地点上烟抽着,同时听她自我批评。等丛明晨说到上面那句时,第二根烟也已经壮烈牺牲。他把烟头插进垃圾桶顶的白色石渣里,清了清喉咙,点评道:“你说得都挺对。就是……要没有冯眠的话,恐怕连你带她都得折那。” “冯眠?”丛明晨不解。 从她的角度,这一趟,冯眠纯粹是被她坑、又被她救的。当然,锅是她一个人的,功劳却不是。但罗浩的意思,显然是说冯眠才是令她们得救的最大功臣。所以,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吗? 于是罗浩便把情况跟她说了一遍。 首先提出表扬的就是她那通报警电话,明确点出小马村和余老太太,让他们出发的时间大大提前,最终才赶得及到那个制毒工厂救人。还说她对那个小伙子的教育很有成效,110接警中心回电的时候,对方很配合,一下子就全交代了。 丛明晨恼道:“这么说他知道冯眠在那?知道还坑我?他……” “他不知道。” 罗浩摆手制止她,然后才道:“那个地点,是冯眠告诉我们的。” 124换鱼 丛明晨下巴上包着厚厚的白纱布,说话不大利索,一看见他手里东西,就含混不清地笑道:“哎呀,师父果然是师父,连薯条都比徒弟的高档!” 又因为下巴受伤的原因,话还没说完就开始往下掉口水。 罗浩明知道她是受伤,却还是故意把食物丢给她,寒碜道:“想吃就直接说,记得给骆南留点,别吃独食。” 丛明晨瞬间尴尬,呜呜呀呀的,愣没敢再开口,一溜小跑过去给他办手续。 罗浩看到她虽然受伤但满满活力的样子,很受感染,因为唐宫诸案阴郁的心情也随之明朗起来。 骆南还是老样子,脸型标准,五官漂亮。但眼里满满稚气,看什么都是小孩子的表情,跟他的长相很违和,很矛盾,让人很难说出一个帅字来。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罗浩也在的原因,骆南比平时拘束,话更少。直到丛明晨拿出罗浩买的薯条,他脸上才重新展现笑意。但很快又化作疑惑,因为今天的薯条跟平常不一样,旁边还有金黄色、丸子一样的东西。他捏着薯条,眉头紧皱,嘴巴也深深地抿进去,好像在苦思冥想那是什么东西。 丛明晨用手模拟鱼,一边在骆南面前游,一边向他解释:“是小鱼啊。” “小鱼?”骆南重复着,显然这两个汉字并没有在他记忆里激起任何熟悉的联想。 丛明晨点头道:“嗯,就是小鱼啊,会在水里游的小鱼。骆南见没见过?喜不喜欢?” 骆南看着她手口并用地描述,更疑惑了,双手抱紧那根薯条,身后体前后地晃,一边晃还一边念:“小鱼……小鱼……小鱼……” 丛明晨看他没完没了,担心伤害到他,于是便向师父无奈地笑笑,主动阻拦道:“我们不管小鱼了,骆南快吃薯条……” “两条大鱼换一条小鱼!” “什么?” 骆南突然大叫,吓了丛明晨一跳。 罗浩也不提防,被他的情绪变化搞了个措手不及。但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被吓到也能面不改色,而继续盯着骆南观察。 骆南好像被打开了什么开关,不停念着:“两条大鱼换一条小鱼!两条大鱼换一条小鱼!两条大鱼换一条小鱼!……” 丛明晨安抚不住他,很快把护士招了来,对着罗浩和丛明晨数落,说他们刺激病人,不负责任。 罗浩不动,只盯着骆南的反应。丛明晨点头哈腰地向护士解释,又道歉,然后自己拿着薯条引骆南吃,想借此转移他的注意力。 在她的努力下,骆南停顿了一下,忽然又道:“两条大鱼换一条小鱼不值,除非大鱼是小鱼的爸爸妈妈。” 如果说刚才那句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无用信息,到这一句,显然就是带故事的了。 这下不光罗浩听得出,就连丛明晨也意识到不对,与师父对看一眼,马上凑到骆南面前,逼他跟自己面对面,问道:“谁告诉你的?” 骆南不看她,盯着手里的薯条——被他两手捧在胸前,像是要供起来一样——身体仍一前一后地摇,呢喃道:“姐姐说的。” “哪个姐姐?是坐轮椅的,还是叫你‘破破’的?” “不是,都不是。” 骆南机械地摇头,动作很慢,但是幅度很大。 “是胖姐姐说的。胖姐姐给破破糖吃,破破咬不动,四毛也咬不动……” 这显然是他记忆里的一段。 但要指望他自己说清楚可就难的。 丛明晨看着身材圆润的护士,眼里不自觉起了怀疑。护士顿觉被冒犯,皱眉道:“这里是医院又不是托儿所,谁有空教他什么大鱼小鱼?你可不要乱冤枉人!” 然后马上撇清地走开,摇着头,很无语的样子。 丛明晨撇撇嘴,转向师父道:“骆南之前在特殊学校待过很多年,会不会是那里的老师教的?” 罗浩面带怀疑地继续打量骆南,口里道:“这可不像学校里教的。而且,就算是特殊学校,也不会让他带条狗去吧?” “这倒是。”丛明晨点头。 罗浩边摸手机边道:“我打个电话,你再问问他。” 那边接得很快,电话接通的时候罗浩还没走远,所以丛明晨听到他说了个“魏”字,不是喂,是四声的“魏”。那肯定就是魏勇。罗浩找他,看来是怀疑骆南话里有十一年前赵波澜父母命案的线索。 难道那个“胖姐姐”…… “骆南,”丛明晨蹲在小桌前,尽量与骆南视线齐平,问他,“好多好多年以前,爸爸是不是开狗肉馆,好多人买肉吃?” “四毛不吃!四毛乖!” “嗯,姐姐知道,”丛明晨慢慢安抚道,“爸爸卖的是狗肉,四毛也是狗狗,不吃狗肉。姐姐想问你的是,胖姐姐是不是在爸爸店里吃过肉?” 骆南咬起手指头,歪着头对她道:“胖姐姐不吃肉。胖姐姐打针。打针疼。胖姐姐哭。破破吹吹。胖姐姐给破破糖吃,破破咬不动,四毛也咬不动……” 听着骆南破碎同时又清晰无比的描述,丛明晨只觉血气上涌,心中无比激动。 因为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骆南口里的“胖姐姐”,就是赵波澜的母亲! 而他描述的,也正是十一年前狗肉馆的那顿饭,所以才有打针、哭之类的情景。 罗浩很快回来,顾不上跟丛明晨说话,就举着手机上一张胖女人的照片给骆南看,问他认不认识。照片颜色有些旧,还有些反光,像是从纸质相片上翻拍下来的。 可喜的是,骆南一眼就认出来了,指着照片喊:“胖姐姐!” 丛明晨以期待的目光看着罗浩,听后者说了句“赵波澜母亲”,立马振拳道:“我就说!” 骆南被她的反应吓到,抓着薯条,把炸鱼往丛明晨那边推,嘴里说:“大鱼给你,小鱼也给你,破破不换。” 丛明晨对他温柔地笑笑,然后马上转头对师父道:“所以大鱼小鱼指的就是赵波澜一家三口,那伙人一定是用赵波澜威胁过他父母。” 罗浩道:“魏勇说过,赵波澜父母遇害的时候,他本人在澳洲……” 看了看骆南,改口道:“但不排除你说的这种可能。” “但有一个问题!” 丛明晨脑袋转得飞快,身体反应不过来,下意识举手。 见罗浩用眼神示意她说,才皱着眉头边分析边道:“冯眠说,害死赵波澜父母的,与唐宫案真凶是同一人。可那家伙,这两天队里偷摸查他,跟赵波澜的父母并无交集啊,为什么会是他?” 罗浩面色也凝重起来。 又听丛明晨说:“其实说是冯耀阳反而还更合理些,毕竟他跟赵波澜父母一样都是做房地产生意的。虽然规模不可同日而语,但总好过那个不沾边的呀。这一点我想不通。” 罗浩沉吟道:“杀人,除了出于利益纠葛,也可能是仇杀……” “仇杀?”丛明晨双眼圆睁。 罗浩意味深长地说:“是不是仇杀当事人最清楚,而我们只能是推测,当然并非毫无根据,他——”向骆南努努下巴——“不是说‘两条大鱼换一条小鱼’吗?所以我想这里面,应该也有赵波澜的关系。” 丛明晨急道:“那我们不是得马上去抓他?” “能找到当然最好了,免得……” 罗浩没说下去,但丛明晨却听懂了:以赵波澜的执着,如果给他知道害死父母的仇人是谁,他一定会不计后果地去报仇。那家伙,可是为了得到名字下狠脚踢冯眠的角色啊!要知道,以冯眠当时的情况,就算他不踢,也已经岌岌可危…… “冯眠……” 丛明晨忽然想到什么。更确切地说,是一个想法突然撞进她的脑袋。以正常人来说,那想法未免太过黑暗,但如果对方是冯眠的话,却并非做不出来。 罗浩看着丛明晨惊恐的样子,脑袋转了一下,也马上反应过来她在惊恐什么—— 在此之前,冯眠从来没有说过唐宫那个神秘人的名字。而制毒工厂之后,或者说在被赵波澜逼问之后,她突然反常地对警方公布了那个名字。虽然调查暂时还局限在警方内部,但既然她给出了名字,就不可能漏不出去。一旦赵波澜知道,铁定不会袖手旁观——而这,冯眠一定想得到! 可能正是因为她一早就想到,所以才选择在这个时候公布。 那么,那小孩的心思,是要借刀杀人? 只是,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赵波澜,而要通过这种方式委婉地向他传达? “可能她直接说的话,赵波澜未必会信。” 丛明晨嘟囔道:“冯眠心思缜密,但也因此而把人想得太过复杂。而且在她眼里,赵波澜可不是什么好人,想借机多耍耍他报仇也说不定。” 对此,罗浩未置可否。 理智上,他并不认同徒弟的这个说法,至少不是全部认同。因为单论意气用事,丛明晨比冯眠还更有可能。但另一方面,以冯眠的性格,报复又确实极有可能。 不过,这都不是他不说话的主要原因。他沉默,主要是因为,一时半会,他也没想到别的更合理的理由,所以只好沉默。 但丛明晨却又像被马蜂蜇了似的惊乍道:“陈进!” 125讯息 他们可以从骆南那里得到真相,但他却不是一个合格的证人。 陈进才是。 可是陈进无心,或者说没有能力告诉他们真相。 尽管所有人都看得出冯耀阳和他的冯氏集团已经被推到风口浪尖,摇摇欲坠。但老实又固执的陈进,却始终恪守着他旧社会仆人对主人一样的忠诚,不肯对警方说一句冯耀阳的坏话。哪怕是那些他亲耳听到、亲眼看到、亲口对冯眠说过的事实。 罗浩想起罗丽第一次来审讯室时,曾说过冯眠如何聪明,又如何洞察人心。他记得罗丽说起冯眠时语气里的羡慕和恐惧——而正是那种恐惧,让她后来走上极端…… 此刻再想起罗丽的话才意识到:虽然冯眠的聪明他早就领教过;但她洞察人心,甚至掌控人心的本事,直到此刻才开始切身体会—— 陈进这样的人,连最善审讯的老警察都撬不开他的嘴,却唯独对十五岁病恹恹且性格也并不招人喜欢的少女冯眠坦诚以待。 这种对比,实在不能不令人对她心生寒意。 不过,陈进的严防死守并非全线密不透风。在冯眠交代过的那个名字上,他并没有坚持沉默,而是极艰难却配合地描述起唐宫那晚的回忆,说他怎样开着老板那辆迈巴赫把对方接来…… “等等,只有接来,没有送回?”丛明晨机敏地发现他话里的漏洞。 陈进咽了一口唾沫——但很难说是被抓到撒谎。因为他平常就极硌涩,哪怕被打断时说的是中午吃了什么,他也会有这种反应。 总之,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在不算短的沉默之后,终于又鼓起勇气继续说:“他们吃饭的时候我在楼上休息,一直到罗丽喊我来送他们……” “他们?”丛明晨不依不饶,致力于把他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掰开揉碎,“他们是谁?” 陈进局促地回答:“老板和曹女士……” 他的局促给人一种感觉:冯耀阳和曹红卉就像古代的帝王夫妻,普通人提到时皆要避讳,而绝不能以平常说话的语气大喇喇地说出来。 而且,明明他的答案简短又确定,但他的语气却十分犹豫。尾音拖拖拉拉,像是没想好要不要结束,什么时候结束。还总不确定地看罗浩和丛明晨的脸色,像是等他们宣告结束才能结束。 对于他这种拖泥带水,丛明晨是等不及的。她甚至没有体会到他语气里的谨小慎微,而只顾表达自己的沮丧,直接道:“好吧。” 这种不满意令陈进当即萎靡了一下。 而这一切都被罗浩收进眼里。但他一如往常,默默观察,一言不发。 丛明晨无知无觉地继续发问:“那时间呢?你什么时间送他们走的?” 陈进继续用他粘稠的声音和语气回答:“十一点多,快到十二点的时候……” 罗浩暗中回想,这倒跟曹红卉自己交代的时间吻合。 随即又听丛明晨迫不及待地问:“那那个大人物呢?他什么时候走的?没跟你们一起?没用你送?那是谁来接的?什么车?” 面对她这么多问题,陈进头上不停冒汗,为难地摇头道:“我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你没看到他吗?如果他那个时候还留在唐宫没走的话,不会出来跟冯耀阳告别吗?你确定没看到他?” 陈进只管摇头。又因为被质疑,声音低了很多,头也低下去,嗫嚅道:“没有,我没看到他……” “哼!” 丛明晨不满地哼了一声,眼神犀利地盯着他。陈进的头更低了,局促不安地坐在椅子上不停搓手,像回答不上老师问题的学生,头上一层细密的汗,在灯下亮亮的,让人看着都替他发慌。 丛明晨替他道:“所以那之后你就回去了,可是回家后却想棠棠想得睡不着,于是就借跑步的名义又回到唐宫……” 像是故意的,她音量明显升高,一字一句地反问: “取她的骨灰?” 陈进颤栗了一下,手上立马落上泪,然后被他无声地搓进手心。 罗浩突然于心不忍。 他干了十几年刑警,什么人都见过,什么事都经过,早就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从来没想过会对谁不忍。而就算不忍,也绝想不到会是对陈进,对这样一个…… 窝囊的中年男人。 但也很容易理解:丛明晨年轻漂亮有前途,浑身上下都是生机勃勃的干劲。而坐在她对面的陈进,离婚,丧女,四十多岁了还是一副老实又窝囊的样子。而且表里如一。 更可怕的是,在可预见的未来几十年里,他的这种境况只会更糟,而绝无变好的可能。 于是,这种人到中年的绝望,这种阴沉和死寂,在丛明晨这样一个在同龄人里都称得上明朗生机的年轻女孩的映衬下,显得无比清晰,而又残忍。 罗浩想:对任何一个进入中年的人来说,这都是再心酸不过的场景。 尤其是,陈进一味低头,任眼泪从肩膀抖动中掉落,然后马上被他搓进手心。 而这一切,都是在无声中进行的。就好像,这种无声已经伴随了他大半辈子。他的生存哲学就是无声。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人,他早就忘了如何发声。 这实在是,人活一世最悲惨不过的事了。 只不过丛明晨还太年轻,没有阅历,所以对这种对比里透出的残忍看不出罢了。 但罗浩不同,他已经人到中年,又在刑警队干了十几年,见识过种种悲惨,而近来对这种被生活强奸的无力感尤为敏感。 尤其此时此刻,眼睁睁看着陈进忍受这种折磨,对他自己也变成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他仿佛能体会到从陈进角度体会到的侮辱。可能他毕生都在承受这种侮辱,无论老婆变心,还是女儿惨死,这种基调一直没放过他。 这个事实,实在是叫人难过。 罗浩叫停了审问。 丛明晨没问为什么。尽管她意犹未尽,且对罗浩突然的情绪低落丝毫未有觉察。她没有异议的原因只在于:在她的角度,她知道就算再问下去,也难有什么收获。除非冯眠出面。或者冯耀阳彻底倒台。 在她看来,陈进身上有一种惯性,被奴役的惯性。那实在是在现代社会中很难看到的东西。 冯氏集团大厦将倾。 冯耀阳最先嗅到这个气息,是冯眠在“糖豆图书馆”对他说的那句话。对,并非唐宫和骆军的那句,而是她冲着直播镜头对他说的那句,所谓十一年前东西的那句。 其实十一年前的旧事并不能令他恐惧。真正让他有所触动的,是他十五岁的女儿竟然能挖出他十一年的旧事。 而且竟然在那样的场合,以那样的方式告诉他。那种隔空面对面,仿佛宣战一样的方式! 他知道这个女儿聪明。虽然不喜欢她的性别,但一想到那样聪明的脑瓜得自他的遗传,无人处时,他还是真心高兴过那么几回的。 可是,一旦发现那种聪明用到自己身上,就太恐怖了。 没错,正如他所说,唐宫的事情不可怕,十一年前的事情也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有一个这么聪明的脑袋正在挖你,而你却不知道她已经挖出多少,什么时候挖的。 冯眠是他生的,她的聪明遗传自他,所以他比谁都清楚:没有十足成功的把握,她绝不会以那种方式对他宣战。不,事实上那不是宣战,而更像——单方面宣布他的失败。 他不能接受。 作为冯耀阳,他绝不能接受,所以要走,他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回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可竟然在机场被扣下! 其实被扣下也无妨,但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在这样一场失败的出逃中,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害怕。要知道,他可是冯耀阳,是d市叱咤风云、人人都要叫一声“首富爸爸”的冯耀阳!竟然会对一个十五岁、豆芽菜一样的女儿,他自己的亲生女儿生出畏惧…… 这是第二个讯息。 而第三个,就更直接了。 在最近的一次市高官会上,有一位委员因为临时车辆故障迟到了二十分钟。迟到的那位委员当然不是唐宫的那位,也不是十一年前的那位。只是,后来修理工在发动机箱里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唐宫案是谁干的? 这种小学生一样的诘问语气,在他听过骆马湖的事情经过后,第一时间就猜到了是谁——赵波澜。 只有那家伙才干得出这种事。 而事实上,那家伙竟也并没有要隐藏身份的意思。否则就不会用手写字条,又在末尾处大喇喇画那朵浪花,那朵警方早就留底的浪花。 冯耀阳想:赵波澜未必不知道收到他信息的委员与唐宫和十一年前的事都无关。有关无关他其实都不在乎。他要的只是传达信息。甚至越无关的人收到才越好,否则怎么能扩大影响力? 果然,在那位委员拿到纸条之后没几天,唐宫案又被督促了。并且上面一再强调:执法必严,违法必究。 紧接着,他唐宫的那位朋友,就被“配合调查”了。 126回光 d市稍微不那么迟钝的人都会发现:近来冯耀阳很活跃。 最近一周,他去了三次天马新城的建设现场,每次都大张旗鼓。有一次还是陪同市里某位领导,说是要推动之前就规划好的地铁西南延线,也即天马专线尽快启动。 那位领导对天马新城的建设速度赞不绝口,又在冯耀阳的鼓动下言辞恳恳,答应回去就召集发改、规划、交通等部门集中开会讨论。 然而回去之后却再无下文。 对于官方态度上的这种微妙转变,民间自然觉察不到。但经这么一炒,天马新城的热度再创新高。 因为大家谁都没料到,开工短短两个多月,这么大的项目竟然已经颇具雏形。城堡、塔防、街道等一系列在广告图中遥不可及的场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然全部以相当高的高质量还原出来。 这让大家不得不对冯氏集团的效率连连称赞,更对“首富爸爸”的钞能力口水泛滥。 这其中,尤为可圈可点的,是号称“天马版秘密花园”的百草园。 园内植物当然还没有进场。但据说已全部采买好,正在进行入场前的准备。冯氏联合地方电视台做了一期专题节目,将百草园的设计细节一一展示,并拍摄了大量等待进场的植物的镜头。 这些来自各个大陆的植物,品种之广,从乔木到灌木,再到各色奇花奇草;又兼水生、陆生、空气培育等等等等。可以说,囊括了绝大多数人能想到的绝大多数品种。当然,更多的是绮丽多姿而闻所未闻的。 一句话概括,百草园就是天马新城一期项目的杀手锏。 据说这个杀手锏本应在竣工时才会揭秘。因此冯耀阳选在反季节公布,不能不说与冯氏集团和他本人的危局有关系。 然而这种关联却在满目的绚丽,和城市居民对植物的渴求中,被有意无意地隐去了。 尤其是,连日降温,风中带刀。于是这些来自热带和温室、颜色和种类都极为丰富多姿的植物,一跃而成为民众寒冬里的一丝希望。进而给大家一种错觉,即马上要来的不是冬天,而是热烈鲜活的夏天。正如好多人留言说的那样: 冬天还没来,就已经开始期待夏天了。 而在这其中,另一种细小而又神秘的声音正开始流传。说的是天马新城一期虽没有规划住宅,但在百草园的最中心,修建有十五栋独栋别墅。每一栋都不一样,设计精巧,构思绮丽,堪称秘密花园中的秘密花园。 而最为难得的是,虽然建在会对外开放的百草园中,但这一小片别墅区却通过专门规划的绿植和人工河与开放区隔离开。也就是说,对于将来入住其中的人来说,出门即为天马新城最具人气的秘密花园,入则是恍如世外的高端渡假别墅。 一套别墅,两种体验。不仅性价比高,还能通过内外对比给足住户优越感。属于对有钱人来说,不来一次就会被鄙视死的消费。 然而,尽管天马新城的招商工作如火如荼,但这些别墅却在广告中被故意隐去,貌似并非对外开放。因此大家推测,这十几栋别墅是要往外卖的。 于是一时间,有钱的没钱的纷纷拿起手机,简直要把天马新城的招商热线打爆。 电话里,训练有素的小哥哥小姐姐们操着甜美带笑的声音,礼貌地婉拒了大家的求购,说这些别墅并不对外销售,若感兴趣,可以关注天马新城二期的住宅项目。 这下大家都被搞糊涂了,既不对外开放,又不销售,难道冯耀阳要留着它们生小别墅? 接着就有人回过味来:这些别墅并非不卖,而是不卖给只能通过公开途径联系销售的人。 更有人直白地说:“在你拿起手机拨出天马新城招商热线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配不上人家秘密花园里的秘密别墅了。” 于是流言纷纷,酸味肆虐。 但很快,流言和酸味就被skyfun总裁的来访淹没。 天马新城作为d市近几年来投资最大、前景最好的项目,且又是引进和利用外资最多的,自然得到了市里的高度重视。而且,为了显示对项目的重视和对外方的尊重,市委特地向省里请示,最终争取到由高官亲自接待。 一时间,d市满城的欢迎条幅,各种张灯结彩。就连老梧桐们都被裹上了红绸,仿佛要以比过年还热闹的气势,昭示普天同庆的决心。 市民们无不被感染,果真如过节一般。 而电视和网上,铺天盖地都是领导又带外方参观了哪里,ceo对某某美食赞不绝口,一再强调“被d市市民尤其是mr.feng的友谊touch到”,并表示会高度关注天马新城项目的实时进展,酌情追加投资。 在领导和新闻主播们此起彼伏的笑容里,市民们度过了如梦如幻的一周。一周以后,才反应过来:ceo嘴里盛赞的那个mr.feng,正是他们的“首富爸爸”冯耀阳! 这下冯耀阳可不只是d市首富、最成功的商人,更进阶为d市经济发展的英雄。而谁敢跟他过不去,那就是要破坏d市经济发展,看不得大家过好日子,是全市人民的敌人。 在这种氛围里,对冯耀阳和他朋友圈的调查再次被叫停。 在队里同时广泛自嘲“人民敌人”的时候,罗浩冷眼旁观着这场全民狂欢,并且尽管一举一都受到来自各方面的打击和批评,却一直铁着头继续调查。 丛明晨在这场魔幻照进现实的狂欢里,反常地没有被感染——以她的性格,实在难得。于是无论是在调查冯耀阳还是唐宫那个神秘人的事情上,她都始终坚定地跟罗浩站在一起,表现了一个下级、一个徒弟所能表达的所有忠心。 但更为难得的是,她心里始终清楚:自己坚持的,不是对谁的忠心,而是是非正道。 然而,尽管知道自己坚持的才是正道,但看到身边所有人都在为冯耀阳摇旗呐喊时,她还是心生不爽。这些愤懑不平她没有一个人消化,而是在与罗浩和老郑的饭局上直接抱怨了出来。 对此,老郑哈头哈脑地笑,说了很多鼓励她的话。然而丛明晨心里的疙瘩却始终没解开。 这期间,罗浩一直抽烟。 直到一根抽完,老郑也说得差不多了,他才看似无心地说了句:“没事,他那是回光返照。” 而正因为这句话,丛明晨心里的疙瘩才被彻底梳开。 由是对师父的佩服更加升到极点,也更严格而毫无异议地执行他下发的每一道命令。即便是去小马村找冯眠丢在那里的黑猫玩偶这样看似没什么意义的命令。 她虽然知道那只玩偶对冯眠的意义非常,但也知道寻回并非是冯眠要求,而是—— 近来队里的调查频频受阻,罗浩撞了几回南墙之后,终于决定回到冯眠身上找突破口。刚好她这段时间身体好转,虽然还在卧床,但已经可以接受询问。 所以罗浩要她去找玩偶,其实是为了安抚,甚至巴结冯眠,以使在其他证人和线索都无法推进的情况下,冯眠能够尽可能地配合。 她去小马村的那天,正是外方离开的同一天。若非早早出城,有十成概率会被堵在路上。 躲过了市里的欢送车队,丛明晨顺利在小马村找回玩偶。然后按一早约定,直接来到医院。 结果冯眠并不在医院。 值守的同事说,是陈进来把她和曹红卉一起接走的。说是终于送走了外宾,冯总才得空,要跟女儿和曹女士一起来个家庭小聚,共享天伦之乐。 值守的警员有些八卦,兴高采烈地感慨“首富爸爸”这次出尽风头,更夸他是比领导更接地气、比明星更有人气的民间英雄。 丛明晨直接不高兴,指责对方不该把冯眠交给冯耀阳。 被怼的那位职级比她高,资历比她老,眼见被个实习警员指责,脸上挂不住,顿时黑脸。 而往常这种情况,丛明晨自居后辈,服个软卖个萌也就好了。但今天她心里憋着气,宁死不肯道歉,一度与对方吵起来。 眼看要闹僵,医院突然来人,通知说罗丽醒了。 两人都跟吃了雷似的那么惊,顿时忘了吵,一起小跑着往罗丽的病房赶。 罗丽果然醒了。大夫已给她做完检查,又因为她本人的强烈要求,并基于她的身体状况,呼吸器也给撤了。然后,她就明确提出要见冯耀阳。护士说已经打电话通知了冯氏的人,冯耀阳应该正在赶来的路上。 丛明晨于是才想起来给罗浩打电话。之后跟同事一起等他来。 期间,又自觉担负起安抚罗丽的任务。 自她昏迷,已过去快四个月。四个月前,她的小腹尚平坦看不出一丝怀孕的痕迹,而四个月过去,她的肚子已经隆起很多,显见是怀孕六七个月的样子。因此丛明晨们不得不跟她解释:她已经昏迷在医院躺了四个月。而至于她关心的骆军,早在她受伤当日就已被罗浩击毙。 罗丽听到骆军已死,长长地出了口气,脸上露出大仇得报的痛快笑容。但马上又摸着肚子,问冯耀阳到没到,又问她手机在哪,她要亲自给冯耀阳打电话。 罗丽的手机大概是被冯氏的人拿走,病房里遍寻不见。 丛明晨见她着急,于是拿出自己的,拨了冯耀阳的号码。奈何那边一直没接。她只好自嘲:“看来冯总瞧不上我们这种小警察,不稀罕接。要不,我给曹……” 话还没说完就被罗丽的凶悍眼神制止,于是作罢收起手机。又不敢跟她说冯家正享天伦之乐,只好跟同事一道,说些冯总马上就到的场面话。 奈何罗丽听不进,坐卧难安,魂不守舍。 丛明晨抱着冯眠的黑猫玩偶,鬼使神差地说了句:“你对冯眠倒不坏,是因为在她身上看到了陈棠棠的影子吗?” 罗丽皱眉不悦道:“什么?” 丛明晨不理同事的暗示,举举玩偶,继续大着胆子道:“这不是你给她买的吗?像你这么客气的绑架犯,我还真是头一回碰到呢。” “你说什么?” 罗丽眉头皱得更紧,一脸的莫名其妙和不耐烦。 丛明晨心里忽然咯噔一下,结巴道:“绑架冯眠的,不是你?” 127嫁祸 那时外面已经天黑,病房里灯亮如白昼。且空调开得很足,暖风呼呼地吹。 可丛明晨只觉身在寒夜,牙关颤抖道:“不是你,那是谁?” 罗丽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在病床上躺了近四个月,她的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但反添一种病态的美。而此时此刻,因为不明白丛明晨说些什么,焦急中又生出不悦,好看的五官往中间蹙,眼神也不耐烦起来。 丛明晨抱着黑猫,眼神失焦地看着罗丽,然后被吓到一样突然惶恐地转向同事,颤颤道:“不是罗丽,那就只能是……陈进?” 同事原本还没反应过来,闻言也是一惊。两人对看一眼,下一秒同时起身,同时往外跑。结果正撞上刚赶到的罗浩等人。 丛明晨几乎哭出来:“师父,绑架冯眠的不是罗丽,是陈进……” 罗浩往病床上仍茫然的罗丽看一眼,顿时明白过来。于是吩咐手下赶紧联系冯耀阳冯眠等人,又亲自向罗丽确认情况。 罗丽确实没有绑架过冯眠。甚至,她都不知道冯眠在她的唐宫地下室被困了一个多月。她一直以为冯眠确实跟冯耀阳出国了。 直到罗浩把唐宫大火当夜冯眠失踪,一个月以后才由陈进发现异常,丛明晨亲自下到地下室救出的事告诉她,罗丽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了解情况之后,茫然并没有消失,而是转为疑惑,不解地看着罗浩道:“那她为什么要诬陷我?” 罗浩看了一眼旁边急到脸色发白的丛明晨,说:“我们现在怀疑,那次绑架她的是陈进。” “陈进?”罗丽更不解了,“你刚才不是说,是他发现的异常,帮忙救冯眠出……” 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同时眼睛睁得更大,不敢置信地看着罗浩和丛明晨。 罗浩道:“现在看来,他跟冯眠之间可能存在某种交易。” “交易?陈进跟冯眠?” 罗丽仍处在半信半疑中。一方面,她对陈进了如指掌,认定他做不出任何出格的事来。在她的认知里,他是那种别人的棍子打下来,他也只会耸起肩膀硬扛,而绝不出声反抗一下的人。所以她才会喜欢上冯耀阳而离开他。现在却说他跟谁有交易,简直是天方夜谭,绝无半点可能! 但如果对方是冯眠…… 冯眠那个孩子,从第一面见她,罗丽就有极不好的预感。在后续的观察中,她更确定那孩子拥有毁灭一切的力量。所以她不喜欢她。冯眠不像她的棠棠,后者拥有这世上孩子拥有的一切美好,单纯、善良、可爱…… 可冯眠,冯眠就像所有那些美好的反面,她会毁了冯耀阳。 她从见冯眠的第一面就预感到这一点,所以从来对她敬而远之,并总在心里期望冯耀阳也能这么做。可她不敢直接跟冯耀阳说,他向来瞧不上她的所谓直觉。每回她跟他说直觉,他都笑她,然后很诛心的,说她这方面不如曹红卉,后者要理性得多…… 有无数次她都想直接喊出来:“她当然理性,她就是不喜欢你才理性啊!” “可我还是不懂,”罗丽皱着眉,虚弱的脸上因愁容更显病色,“陈进会跟她有什么交易?” 罗浩不动声色,但眼睛里分明很郑重地说:“所以,我需要你老实告诉我,陈棠棠到底是怎么死的。” 罗丽哆嗦了一下。 确实,如果有什么能让陈进一反常态,做出平日里绝做不出来的事,那一定是为了棠棠。他是个极度窝囊的男人,但同时也是这世上最爱女儿的父亲。即便外间谣言纷纷,说棠棠是冯耀阳的私生女,可陈进从来没有因此对她稍加质疑,也没丝毫减少过对棠棠的爱意。 她记得她亲口说出棠棠没了的时候,陈进曾在原地愣了一分钟。那一分钟,他什么也没做,就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她忘不了他当时的眼神。因为那个眼神,那一分钟成了她这辈子最煎熬的一分钟,甚至比棠棠被推进焚化炉的那一分钟还要难忍。 那个眼神告诉她:他远比她以为的,甚至比他自己知道的,更爱棠棠。 所以他跟冯眠之间的交易,一定,且只能是关于棠棠的。 她的棠棠,这世上她最爱的棠棠…… “罗女士!” 听到丛明晨叫她,罗丽才从失神中惊醒,然后发现自己满面是泪。她双手捧面,竭尽全力压抑那正喷薄而出的悲伤。上天偷走了她四个月的时间,可丧女之痛却完完整整地留给她。过去四个月,那痛像被放进冰箱冷藏,一直到今日,伴随着她的苏醒,呼啸着,再次淹没她。 “罗女士。”丛明晨又叫了一声,指着她隆起的肚皮道,“你刚醒,肚子里又有小孩,别哭坏了身体。而且,”向罗浩看一眼,“我们还指望你告诉我们陈棠棠是怎么死的呢。” “棠棠……” 罗丽悲伤地念着。 丛明晨又看罗浩一眼,见后者没什么表情,于是一鼓作气道:“害死棠棠的,就是那个人对吧?” 然后她说出了冯眠告诉她的那个名字。 罗丽突然从手上抬起头来,惊愕地看着她,又看罗浩,满面泪痕。 罗浩极克制地点头:“警方已经知道了,所以你不用再顾忌。” “你们知道了?”罗丽脸色惨白地说,“那冯耀阳呢?你们要把他怎么样?” “暂时我们还不能把他怎么样。” 罗浩实事求是地说,然后立即招来丛明晨怨愤地皱眉。但罗丽的表情却明显一松。 “不过,”像是故意不给她喘息的机会,罗浩紧接着便道,“我们来之前,陈进刚把冯眠和曹红卉一起接走,说是要跟冯耀阳共享天伦之乐。” 戛然而止,没有后文。 而罗丽还在等着他往下说,哭红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见状,丛明晨没好气地补道:“所以你知道他们很危险吧?刚才我打冯耀阳的电话,他不是没接吗?” 她实在很为冯眠担心。 罗丽的眉毛紧紧皱着,仿佛要簇到一起。她正在考虑他们刚才的话。她听到他们说,陈进把冯耀阳、曹红卉和冯眠集中到一起,如果确是为棠棠,那冯耀阳一定没有好下场。 想到这里,她极用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使劲擦掉眼泪,抬头看着罗浩,镇定讲起陈棠棠的死。 这期间,她的手一直抓着病床上的被子——在她昏迷的那四个月里,被子总是平整如第一日换上——可此刻在她的手里,被面皱起的波纹就像两朵海棠花,无声地,越开越大。而她的棠棠,却永远地被定格在照片里了。 这一切,都是曹红卉的错。 罗丽说,那个人确实对棠棠做了不能原谅的事,就像对姜豆豆和之前其他所有女孩做过的一样——强奸。可棠棠比她们都更可怜,因为那完全是曹红卉为帮她哥转嫁罪恶所造成的二次伤害! “二次伤害?” 丛明晨没听懂,下意识念出声。然后立刻遭罗浩瞪了一眼。难得罗丽开口,他可不想丛明晨冒冒失失刺激到她,打断她的讲述。 丛明晨觉察到师父的脸色,立即抿嘴,但眼睛却一直盯着罗丽。 好在罗丽并没有完全放弃讲述。在脸上浮上极大的悲痛之后,她马上抬手去捂嘴巴,极力忍着不让情绪再次崩溃,以致用力到肩膀不停抖动。罗浩离她最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罗丽压下悲痛后,继续道:“我之所以拼死也要揪出骆军,就是因为他不无辜!是,他是没碰过姜豆豆,但我的棠棠,确确实实是被他……” 她颤抖着,牙齿咬着嘴唇,脖子上青筋毕现。 好久之后,才终于压下那股悲愤。 原来,骆军确实侵犯过陈棠棠。而最可恶的是,罗丽说,事发之后,他没有想过自首也没有以死谢罪,却反而因为忌惮她和冯耀阳的关系,怕后者打击报复,所以转而向曹红卉求助。 “那个女人,”罗丽咬牙切齿地说,“那个恶毒的女人,竟然为了掩盖骆军的罪行,再一次把棠棠推入地狱!” 她的表情狰狞,让人丝毫不怀疑:倘若曹红卉在现场,她定会扑过去生吞活剥了她。 “可是,”丛明晨出声之后才记起向罗浩看,但仍是没忍住,说:“可你只是报复了骆军,并没有揭发曹红卉啊?” 罗丽的气势瞬间蔫了,像被刺破的气球,萎靡地塌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是啊,我竟然没有报复她。那么对待棠棠的人,我竟然没有报复……我这样,到底算什么妈妈?” 见师父没有阻止,丛明晨一不做二不休,继续试探:“是因为冯耀阳吗?” 罗丽怔怔的,像被抽去了灵魂。 直过了好几秒,她才僵硬地转头,向罗浩道:“所以陈进才信不过我,他不信我会对得起棠棠,所以他才宁愿跟冯眠做交易,也不相信我,是不是?是不是这样?” 意识到自己对棠棠的爱竟然被一己私欲打败,罗丽浑身发抖,牙关也打战打得格格响。 她抓住罗浩的胳膊,像抓住救命稻草,着急地解释:“可我为了报复骆军,我已经……我已经……” 这时,一名警察来在病房门口,冲罗浩道:“罗队,各处都找了,没有。他们冯氏自己的人也联系不上。” 闻言,罗丽的手一松,随即掩面痛哭起来。 128假ceo 就在罗浩们忙着从罗丽口里问真相,同时四处找冯耀阳等人时,d市市中心,有个外国人胸前挂个大本子,正小心翼翼地走进电视台大楼。 门卫大叔看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傻老外,先是礼貌往外请——据说用了好几种语言。但那老外却充耳不闻,一心往里走。保安大叔怒不可遏,当时就爆了国骂,要动手。结果外国人还是不停,也不还手。但从始至终都架着胳膊,唯恐别人碰到他。还不停指胸前的本子,嘴里咕噜咕噜的。话没说多清楚,汗倒是出得极有效率,顷刻间头发就成了一绺一绺的,扒在头皮上,浑身散发臭味。 大叔于是看他胸前的本子,是个速写本。然后又按他手势翻开,结果看到满满一页手写的汉字: 我是冯耀阳请来的骗子,唐宫案真凶不死不休! 虽然这两句之间毫无逻辑,但字倒是写得极好。 可惜大叔没心情欣赏书法,因为本子后面,那傻老外胸前,正绑着一整排的炸弹。红色指示灯一明一灭的,吓得保安大叔当场腿软。 之后报警,清场,封锁,准备拆弹。 但极麻烦。因为那玩意儿是遥控的,容不容拆全看绑炸弹那家伙的心情。 警方要带老外走,找个安全的地方拆弹。但那老外却硬钉在电视楼一楼大堂,纹丝不动。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之后,警方才发现其实他中文不错,虽然有口音,但是相当流利。然后才又听他说,他被交代过:但凡离开一步,就会被炸成粉末。 这时便有人发现,眼前这个又臭又邋遢,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抓的家伙,正是白天领导们依依不舍送走的skyfun的ceo,mr.feng的好朋友。于是他胸前那句“冯耀阳请来的骗子”才得以解释。 “ceo”交代,说他不是skyfun的,甚至都不是skyfun那个国家的。他只是在国内教英语混饭吃的普通外国人,是冯耀阳找到他,要他冒充skyfun的ceo。还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事成之后哪凉快哪呆着去,只要别来d市就行。 保安大叔相当无语,反问说:“你拿了钱走就是了,又回来干嘛?” 老外果断哭出来,无限委屈地说:“我是想走啊,这不是被绑了吗?” 于是拆弹暂时搁置,由赵永新往上找领导请示讨论。领导也很无语。ceo虽不是他接待的,但公安部门也按部署参与了大头的安保工作。辛辛苦苦一个星期,多少人假请了都没休,加班加点,竟是伺候了一个骗子!这冯耀阳,还真特么把自己当爸爸,耍了所有人! 虽然怒不可遏,但发火解决不了问题。要解决问题,还得找到炸弹元凶,沟通诉求。 老外只是个工具人,给不了绑匪信息。但他胸前的本子上写得清清楚楚,要唐宫案真凶不死不休,显见是与唐宫案有利害关系的。之前冯耀阳大张旗鼓以天马新城做筹码,逼停了唐宫案调查。绑匪定是对此不满,才想出如此极端的方式。 但即便如此,对唐宫案的二次调查才刚刚启动,所谓真凶是不是真的当死,法律还没判,总不能凭他一句“不死不休”就砍了人脑袋送来平怨吧? 基于罗浩那边实时传来的消息,赵永新最开始怀疑是陈进,但马上被冯氏集团的代表以“陈进能力有限做不到”为由提出质疑。然后市局有人认出本子上那两句是赵波澜的笔迹,前几日他威胁人大代表时夹送的字条上,就是这个笔迹。 正在这个时候,还在医院的丛明晨收到一条短信,署名王亭亭,邀要她去电视台玩玩,共商如何令唐宫案真凶伏法的大计。 丛明晨没敢耽搁,立马拿给罗浩看。 罗浩于是联系赵永新,后者让他们速速赶去。罗浩便吩咐手下找冯耀阳等人的工作莫停,自己赶紧带着丛明晨往炸弹现场去了。 他们到的时候,电视楼外已围满了人。 最外围是不明真相的路人。稍往里是记者,来自各大中小电台、报社和网络自媒体。要不是现场有警察维持秩序,简直要冲进警戒带去。 而警戒带里面,是临时指挥所,停着数十辆警车,警灯大作,比美龙桥上的灯光表演还要炫目。 丛明晨迷迷糊糊地被师父带进临时指挥所,然后才看到那与出事大楼还隔着好远。中间还有一层警戒,应该就是爆炸发生时的最近安全距离了。 她刚一到,手机就响了,是王挺打来的。 指挥所里顿时一片安静,现场已备好追踪器。丛明晨脑子被禁用,一举一动听他们命令。迷糊了好一会儿,对方说让她接,她才接。 但王挺第一句却不是问她,而是向罗浩道:“罗队长,上次那个礼物还喜欢吗?” 现场领导们面面相觑,但丛明晨却马上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骆马湖那个制毒工厂。工厂被他们刑警队端了,功劳自然是刑警队的。她记得后来见到赵局,后者把她好一顿夸,说她立了大功,挽救了无数善良百姓和迷途青年之类的。 罗浩把她的手机拿去,回道:“唐宫案我们一直在查,你们搞出这种事来,只会让局面更糟。你告诉赵波澜,警方是按自己的章程查案,不是谁的威胁。” “呵呵。”王挺在电话里直接笑了出来。 与罗浩的冷厉和严肃相比,他的声音听起来年轻又柔软,就像大学校园的深夜电台里边弹吉他边安静唱歌的男生,实在跟会在人身上绑炸弹的恐怖分子对不上号。 笑完之后,他又带些疑惑地反问:“为什么要我告诉赵波澜?难道罗队长不相信我可以自己做到这些?哦,你一定是看到了那个速写本,认出了他的字迹。可是,那个本子是我的呀。我羡慕冯鲸,所以学她穿衣,还买她总用的本子。这很难理解吗?” 领导们无心听他剖析心声,直接冲罗浩道:“你问问他到底要干什么?” 被王挺听到,马上回应说:“还能干什么?不就是喜欢波哥,所以也喜欢帮他出头?” “赵波澜呢?”罗浩问。 王挺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才道:“就在我身边啊。” “你让他接……” “他睡着了。” 不理罗浩的话,王挺自顾自慢悠悠说道:“他的石膏拆得有些早,上次在眼镜那又摔了一跤,腿一直疼,我给他吃了药,他早早地睡了。” 领导着急,直接伸手指点着罗浩道:“你告诉他,他的诉求我们收到了,唐宫案一定会秉公处理,任何人只要犯了罪都逃不脱法律的制裁。你让他赶紧出来自首,不要伤及无辜。” 罗浩拿着手机,没有出声。因为领导的话,已一字一句传达到王挺的耳朵里。 但他好像很不在意,极轻蔑地笑了,相当不给领导面子。 为免领导太难堪,罗浩不得不补一句:“冯耀阳做的这场戏已经被你戳破,外面都是记者,唐宫案没法再遮盖,肯定会查到底的。” “那就好。”王挺道。 看了一眼领导,罗浩自作主张,继续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关心唐宫案……” “关心?” 王挺直接打断他:“罗队长你搞错了,我其实并不关心什么唐宫案还是汉宫案的。对我而言,人大代表也好,首富爸爸也罢,说到底,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你……” “我说了,我只是喜欢波哥,他想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命也好良心也好,我没有底线的。” “命?” 丛明晨听他说得如此绝情,忍不住凑近道:“不行,你还有姐姐呢。王梦她把什么罪都替你担下来,不就是想让你好好活着吗?” “姐姐……”王挺声音明显一滞,显然是她的话触动到。 众人都期待地等着他的反应。 等了一会儿,王挺终于又出声:“她是想让我做一个干干净净的人。可偏我是在骆马湖出生长大的,那里你也去过,你觉得,喝过骆马湖的水,还能干净吗?” 骆马湖,骆马湖,又是该死的骆马湖! 丛明晨恨恨地捏起拳头,她简直恨死这个地方了。 那边王挺又道:“罗队长,你刚才是不是还有话问我?我估计你们的人正在路上,时间不多,你想知道什么就赶紧问吧。” 罗浩眉头一跳,随即果断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假ceo的消息是有人特意告诉你们的。我想那个人应该是冯眠。因为就在今天晚上,此时此刻,她和冯耀阳一起失踪了。所以我想问的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们,其实是被她利用了。” 这个判断极为主观,罗浩甚至都没来得及跟任何人讨论。 所以他这话一出口,上至赵永新及以上,下至丛明晨,无不目瞪口呆。罗丽刚刚苏醒,陈进的绑匪身份也才浮出水面不过几个小时。在此之前,怀疑他跟冯眠做交易已经是极限。连丛明晨也没想到,此时此刻的事情,竟然也可能与冯眠有关系! 众人全都屏息,凝神盯着丛明晨那个摔碎屏还没来得及换的破手机。 129利用 只听王挺幽幽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否认,但也算不上默认。在回答针对冯眠的怀疑上,只能算模棱两可。倒是他自己的态度,毕竟是手里拿着炸弹遥控器的人,对被利用表现得如此无所谓,当真是叫所有人都汗毛倒竖,下意识替楼里那个外国人担心。 担心之下,领导主动提醒:“你既然说那个外国人是冯耀阳请来的骗子,那为了定冯耀阳的罪,无论如何你不能伤他性命。而且,他是外籍,死在咱们这就是重大外交事件……” “小姐姐?” 像是不耐烦听他啰嗦,王挺主动点名丛明晨:“时间不多,最后一个问题留给你吧。” 领导还说着话呢,王挺就点她名,丛明晨只觉一激灵,然后就听领导紫着脸下命令:“让他收手!” 丛明晨犹豫了。 她想:王挺是让她问问题,可没说答应她一个要求。所以就算她按领导说的那么提,也多半没什么用。 但这些话却不敢跟领导说,只好求助地看向罗浩。 当着一堆领导的面,罗浩不好说什么。脸上是一贯的无表情,但递手机时,眼神隐隐有鼓励意。 丛明晨接收到了,但还是不敢。握着手机,四下看,只看到好多怒气冲冲或者忧心忡忡的面孔,心脏又焦虑又紧张,蹦个不停。 电话里,王挺还故意诱惑她:“你问吧,问什么我都告诉你。” 丛明晨硬着头皮,僵硬地把手机凑到嘴边,一狠心,飞快道:“冯大石是不是你杀的?” 领导怒目跳脚,气冲冲跨到前线,准备应付最坏局面。赵局等人也是一脸失望。只有罗浩没变,仍是一脸的严肃和关切。 “呵,”电话里,王挺笑起来,然后说:“对啊,就是我。” 丛明晨虽早认定是他,但对他如此坦诚还是有些诧异。 诧异之后,赶紧追问:“为什么?” “为什么?”王挺重复了一遍,好像觉得她这问题很可笑似的。 “我不是说了,我喜欢……” “砰!” 电话里突然传来的枪响宛如是打向她的,丛明晨只觉迸一脸血,甚至觉得整张脸都麻掉了。由这种感觉,她想那枪一定是打在王挺额头正中央,死得干干脆脆,毫无留恋。 可是,她心中有些难过。 然后电话里便是一串杂音:脚步声、踹门声、带翻椅子的声音,还有武装警察简短又极具威慑力的命令。丛明晨想,那一定不是对王挺喊的,他多半是死了。可那屋里还有个赵波澜,不知道他醒没醒,知不知道王挺为他死了。 她不喜欢王挺。 甚至害怕把喜欢这类的词跟王挺联系在一起,他太极端。喜欢应该是让人开心向好的,而不是叫人去送死。那是矫情的偶像剧里才有的情节。她不喜欢。不顾那么爱他的姐姐,就因为喜欢一个人就要去死,这种三观她没法接受。 只是有点替他难过。 因为,如果不是生在骆马湖,从小父母那样惨死,姐姐走上歧路,对他的教育充斥着生硬的强迫,他未必会走上这条路。 还有澳洲的那个经历,就是赵波澜救他的那回。 她隐约查到,那是关于性和暴力的。王挺大概是被逼到了最深最黑暗的恶里,赵波澜是从那样的恶里把他薅上来的。受了伤,拼了命,才把他薅上来的。所以他感激赵波澜,甚至喜欢他,都能理解。 只是,丛明晨总觉得,恩情也好,喜欢也罢,没有必要用命去还。她相信赵波澜也没有想过要收割王挺的底线和生命做报答。 生命何其珍贵。她一直相信:那是和阳光清风一样,最平常,也最珍贵的东西。 王挺死了。赵波澜被喂过药,被叫醒时只看到一地狼藉。 遥控器找到了,但是只有引爆键没有关闭键。炸弹启动了倒计时。外国人执拗地不肯离开大楼,说一离开就会变成粉末。 局势并没有好转。 疏散的时候,丛明晨看到排爆队全副武装,正候命准备逆行进入大楼拆弹。她在里面看到雷满的身影。那个小伙子阳光又稚嫩,可爱得让人春心荡漾,与穿上拆弹服的排爆队员雷满判若两人。她曾经就因为这种反差对他心生好感。虽然无缘,但此刻重逢,她还是特地停下来,郑重向他敬了一礼。 不是所有可爱的人都要做男女朋友,能做战友,也是缘分。 她很想留下来看他们拆弹成功。她知道他们一定会成功。 但是冯耀阳依然下落不明,还等着他们去找,去救。对,哪怕恶劣如冯耀阳,一旦有性命之忧,他们也不能袖手旁观。这是警察的职责。警察只负责查出真相,护佑生命。至于冯耀阳到底犯了什么罪,该怎么判,法律之外,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决定。冯眠也不行。 冯眠也不行。 丛明晨突然发现:比起来救冯耀阳,她更想救冯眠。不只是救她于性命之危,她还想挽救她于悲惨的命运,让她不必如王挺一样,走上那样极端的结局。她才十五岁,还有机会。只要有人告诉她:这世上不是只有恶,也有善,一定会有人对她好。不是出于什么目的,只是因为善良。因为任何一个来到人间的孩子,都有权力沐浴善良。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赵波澜被喂了安眠药,被强行叫醒的时候,依旧昏昏沉沉。直到王挺的尸体横陈在他面前,他看着他头上的枪眼和被打烂的前额,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承认字是他写的,也承认确有揭发那个假ceo,让被摁了暂停键的唐宫案调查重新运转起来的想法。但炸弹的事他并不知情,他不擅此道,也没有途径。 眼看他在排爆上帮不上什么忙,罗浩和丛明晨粗暴地闯入审讯室,开门见山地问他与冯眠的关系。至少是在这些事上的关系。问他有没有与冯眠串通,知不知道后者的下落。 赵波澜一脸懵逼地看着他俩。 然后罗浩把那个他对王挺说过的推测又对赵波澜说了一遍,问他是否有被冯眠利用的可能性。不然何以他这边大张旗鼓地送炸弹,那边冯眠就带着冯耀阳一起失踪。如此一唱一和,简直就像在为她打掩护。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赵波澜指着自己,不敢置信地向罗浩确认,“被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利用了?” “我只是问你有没有这种可能。”罗浩冷冰冰地说,“你最近跟她,或者陈进,也就是她爸那个司机,都有过什么交集?” 赵波澜摇头:“骆马湖分开之后,我就没再见过她。” 虽然老实回答了罗浩的问题,但脸上仍是一副难以相信的表情。大概他在想:罗浩竟然以为他会被一个十五岁、瘦到豆芽菜一样、路都走不利索的小女孩利用,这简直不可思议。 可罗浩仍认真追问:“假ceo的消息,是她告诉你的吗?” 赵波澜又摇头:“我一直在追踪冯耀阳,他找上那个外国人的时候我就知道……” 一顿。 “怎么了?” 罗浩突然起身,双手撑桌站在他面前,身体前倾,极具压迫感——他极少这么焦急,大概真的是对冯眠报复冯耀扬的决心毫不怀疑。 赵波澜想了一下,道:“我在跟冯耀阳车的时候,有一回觉得,那个司机好像知道后面有人,并且好像是在故意等我似的……” “怎么说?” 赵波澜说:“就是有一回过红绿灯,前面是黄灯,他明明可以过去,但好像故意等我似的,停下了。不过只有那么一次,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 听他这么说,罗浩基本可以断定:那就是陈进有意为之。随后他从桌子上撤回来,抱臂沉思,考虑冯眠或者陈进可能会去的地方。 赵波澜仍觉得太不可思议,摇着头自言自语道:“她利用我什么?帮她打掩护?” 丛明晨忽然想到一件事,上半身快趴到桌子上,努力凑近赵波澜问:“唐宫真凶,也就是那个人大代表,跟你有仇吗?” 看到赵波澜要翻脸,她马上摆手解释:“不是说你爸妈,我是说在那之前。” “什么意思?”赵波澜不解。 罗浩也扭头看她。 丛明晨道:“我们前几天得到一个线索,说害你爸妈的那些人曾经用你要挟过他们,还说过两条大鱼换一条小鱼之类的话。所以我想问你,会不会是你得罪过什么人,所以你爸妈才……” 顺着这话再往下说,好像就有点往对方伤口上撒盐的意思了。丛明晨急忙打住,但一时半会也没想到别的措辞,能怎么委婉问出赵波澜父母可能是受他连累,而又不致伤害到他。 不过她的担心已然太晚,赵波澜和罗浩都听懂了她的意思。 尤其前者,脸色瞬间变了,显然他确实想起了什么。 果然,很快赵波澜就道:“也许我真的被她利用了,害我父母的另有其人。她故意这么说,只是想让我把火力都集中到唐宫案上。” 罗浩微微抬眉,这一点他倒没想到。 “所以,”丛明晨急转弯,“你觉得冯眠会去哪?骆马湖小马村,还是那个狗肉馆?” “我怎么知道?” 眼看丛明晨又问他冯眠的下落,赵波澜有些不耐烦,反唇相讥道:“你不是跟她最好吗?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我……唐宫!” 丛明晨失声叫道,然后捂嘴看向罗浩,仿佛对自己才发现这个灯下黑的答案很受惊似的。 130正义 唐宫是陈棠棠和姜豆豆遇害之地。 也同样是在唐宫,冯眠虽荒诞的因为月经初潮逃过一劫,但却不幸被陈进困在地下室,度过了漫长而黑暗的一个月。所以如果她和陈进确实达成了某种交易,要对冯耀阳和曹红卉进行报复的话,那唐宫就是绕不开的地方。 只是,唐宫已在她的提议下变成了糖豆图书馆,并正在热火朝天的建设中。罗浩上次去时就亲眼看到过那种场面,人来人往,实在很难藏匿下他们四人。这也正是此前一直没人往上想的原因。 不过,既然现在各处都查无所获,那最有可能的就只有唐宫了。 罗浩火速带人前往。 路上,后方传来消息,说在糖豆图书馆的设计方案中,原唐宫地下室被将改建为地下消防水池。前两天工地上报说要进行闭水试验,也就是满水72小时测试有无渗漏。现在应该还在试验期。另外,也是前几天,工地发生过一次电路故障,因为刚好赶上闭水测试,所以就直接放假了,说是等测试结束后再全面复工。总之,这个时间,唐宫应该是没有人的状态。 罗浩骂了句怎么之前没报告。 那边也很委屈,说事情来得突然,根本没来得及往唐宫上想。而且上半夜又一直被电视台那人肉炸弹分散警力,就这还是连夜跟住建那边打听到的消息呢。 灯下黑这个事,罗浩自己也是受害人,一听那边喊冤,也就没好意思再继续追究。何况现在救人要紧,根本没有精力责备已经发生的事。 车子一驶进栖凤园,满天的夜色都跟着深了一格。 闹市区亮到后半夜的密密匝匝的灯被应龙河拦在东岸,进不来,从而使栖凤园像这城里的一个隐园,独留安静的夜和繁茂的星。 月亮完全地下山了。 冬夜的星被冻得缩成一点,小小的,但是很亮。又很密,满满的缀在天上,就好像天幕被刺了无数细小的针孔,光是从那里面漏出来而成了星的。 夜很静,只有风。 河水安静地流,发出轻微的、呼吸一样的声音。 唐宫被蓝色的遮挡板拦得密密实实,挡板上竟没有覆绿色的织布。但在工地信息之外,挡板墙上专门贴有糖豆图书馆的大幅效果图,上面有灿烂的阳光和孩子的笑脸,格外引人注目。 冯眠果然在唐宫。 她小小的坐轮椅的身影在冬夜的星下显得愈发弱不禁风。陈进则安静地站在她身侧,还一如既往地扮演着司机和仆人的角色。 但警方却不敢再这么看他们。 他们现在确知:过去三个月,冯眠和陈进各自在表面的人畜无害下酝酿着今日的复仇,如此按部就班,又如此沉得住气,实在非常人所为。 部署完,罗浩带头潜进工地。 但他们刚一靠近,陈进那边就一盏大灯骤亮。那盏被挂在脚手架上的灯就挂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他伸手拨了一下,沉闷而用力地喊道:“别过来!” 声音虽有一丝颤抖,但不乏坚定和威胁。 更重要的是,在灯最新照耀的范围里,他们看到冯耀阳和曹红卉像两只水鬼一样竖在消防水池的中央,手被捆着,脸色发白,不停颤抖。 水池里满盛着水,并不清澈,是浑浊的泥色。但水面依旧泛起涟漪,随着二人的颤抖,一圈圈向池边推开。 有人不听,又往前走了一步,冯耀阳和曹红卉立即脸色大变。前者更举起双手阻拦,又喊:“别过来,有电!快去断电!断电!” 众人大惊,慌忙站住,眼睛四处找。 冯耀阳只管急喊:“快他妈去断电!把电断了!” 曹红卉的头发湿成一绺一绺,贴在惨白的脸上,一直往下滴水,牙关格格作响。身体一直有节奏地抖,显然是已经在水里冻了很久。但她并不像冯耀阳那样大喊大叫,只用眼睛从罗浩看到冯眠,传达的意思却比说话还多。 冯眠的轮椅稍微转过来一点。 罗浩于是看到她腿上放着个插线板,插线板上是空的,引线看不出接自哪里,但指示通电的小红灯却正醒目地亮着。 “别过去!” 看清冯眠的威胁,罗浩果断出声,又抬手坚决拦住众人。 难怪冯耀阳一直喊断电,因为冯眠手里那个插线板只消往水池里一丢,他和曹红卉就会像两条鱼一样被活活电死。呵,电路故障…… 不过,冯眠迟迟没有下手,也许就是在等他们来。 罗浩示意手下去找电闸开关,然后主动站出来向冯眠道:“罗丽醒了,陈进对你做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冯眠还没有什么表示,冯耀阳闻言却是大喜,在水里一蹦一跳地靠近,兴奋道:“她醒了?那我儿子呢?我儿子还好吗?” 他手被绑着,脚可能也被绑着,在水里一跳一跳的,像条欢快的大鱼。 又远远地朝冯眠啐:“臭丫头!老子有儿子了!老子有儿子了!” 冯眠安坐在轮椅里,看着冯耀阳扑腾,脸上浮起一抹无奈的苦笑,慢慢转向罗浩道:“那他——” 停下,眼神连带着把曹红卉一起扫过,改口道:“他们对我做过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会的!”罗浩肯定道。 “那就是还不知道。” 说着,冯眠就低头拿起腿上的插线板,有一下没一下地摁着开关。指示灯随之一明一灭,给在场所有人的心理都造成极大的压力。 冯耀阳跳动时带起的水花极大,眼见插线板被她拿在手里把玩,顿时害怕收敛,停在原处不跳了。 眼神却更加愤恨,有把冯眠啖食的冲动。 罗浩不敢再跟她玩文字游戏,真诚道:“唐宫案一定会调查到底,任何人都逃不脱法律的制裁。” “即便是冯耀阳?”冯眠抬头看他。 罗浩向冯耀阳看一眼,肯定道:“即便是冯耀阳。” 被提到的那位狠狠往水里啐了一口,丁点不肯服软。 冯眠不理他,直勾勾盯着罗浩,眼睛里满是审视。 罗浩被她的眼神盯得头上冒汗,却丝毫不敢退缩,生怕她怀疑自己的决心—— 但有一点其实他忽视了,那就是:事关唐宫案,重要的从来不是谁的决心,而是现实意义上的,能不能调查到底。 所以冯眠转头问陈进:“陈叔叔,你觉得他们敢查冯耀阳吗?” 又强调道:“像他们说的那样,调查到底。” 陈进的视线逐一扫过警方——众人纷纷露出坚定的眼神,力挺罗浩;然后又看向冯耀阳——后者却是一脸的桀骜和不以为然。 陈进再一次被他的这种眼神伤到。他知道:冯耀阳向来看不起,不,看不见自己,要不然也不会留他这么久,又大意到被他绑来。 可是,他只是无能懦弱,并非没有尊严。他老实不说话,也不代表冯耀阳们可以像对他那样对他女儿。棠棠比他的眼睛、比他的命还要珍贵,冯耀阳和曹红卉凭什么那么随便地对待她? 对啊,他们到底凭什么,凭什么犯了罪却反而让警察望而却步? 凭什么黑的能说成白的?明明是被人害死,却非说棠棠自杀? 凭什么他连棠棠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凭什么他的女儿只剩一把骨灰,冷冰冰地装在坛子里,怎么暖都不热?凭什么? 这一切到底是凭什么? ……钱吗? 既然这样,陈进再也不看警察也不看冯耀阳,只看向冯眠道:“他们不敢。” 冯眠于是笑了,一脸无奈地看着罗浩。 没等她开口,罗浩就急道:“此时此刻,赵波澜和王挺在电视台搞了个炸弹,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所以唐宫案是盖不住的!无论冯耀阳还是欺负你和陈棠棠姜豆豆的那个人,法律都不会放过!你要相信法律是正义的,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正义?” 冯眠满脸笑意——陌生而恐怖。 “警察叔叔,你听听你现在的语气,是不是跟她一模一样?” 眼神带过罗浩身旁的丛明晨,但满满嘲讽。 丛明晨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冯眠看她的眼神。她一直以为自己跟冯眠关系很好,所以就算冯眠把所有人都当成敌人,也不会那样看她,可是现在…… “法律就是维护正义的!” 她不想看冯眠偏执下去,不顾师父命令,主动道:“冯眠,就算你不相信我们,也该相信法律啊。你那么聪明,稍微看看书就知道以他们做过的事会得到什么样的惩罚。所以,何必把自己搭进去呢?你还是个孩子,应该相信法律能制裁他们,还你应得的正义……” “那死掉的人呢?” 丛明晨一愣。她正说到慷概激昂,冷不防被冯眠问及死掉的人,顿时吃瘪愣住。 冯眠却继续道:“既然死掉的人不能活过来,那你所谓法律的正义,到底体现在哪里?陈棠棠也好,姜豆豆也好,还有在这里被侵犯却默默死在其他地方的孩子们,他们的正义在哪里?是靠惩治一两个凶手?还是多拉几个替死鬼?又或者……” 她看着罗浩和丛明晨,一字一句道:“死掉的人,根本没有正义!” 131对决 自打地下室里把她救出,以及医院里听她第一次开口,从那以后,她跟冯眠说过很多次话。但从没有哪一次,是听她这么用力的。 另外,她的眼神向来冷漠,不是观察人就是事不关己。唯有此刻,异乎寻常地用力,令丛明晨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但愣在当场的又何止她一人。 就连罗浩,也被这个他一直不敢深想的问题击中。 之前董成下落不明,他不是没有想过他或许已经遇害。有无数个不眠之夜,他都在想发生在他师父身上的事该怎样昭雪。在黑暗中,想象的力量无比强大,每一个细节都被清晰放大。他想:万一师父真的是被人所害,他一定要揪出那个人,替他伸张正义。 在想象里,他会亲自揪出凶手,送他去坐牢。或者更理想一点,凶手直接被判死刑,立即执行。而如果凶手是受命于人,他也会把背后的人揪出来,一起送去坐牢,或者一起上法场。 只是,每次进行到这里,就会有一个问题冒上来,那就是: 然后呢? 然后董成就能活过来,像以前一样递烟给他,然后拍着他的肩膀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说“你小子不错”?他能吗? 不,他不能。 现代科技能把人送上天,能一日千里,能隔空对话,甚至能远程做手术,可是却没办法让死人活过来。世界再好,始终是活人的。这世间的一切,都没死人的份。 可能正义也是。 “不是这样的……” 罗浩听到丛明晨徒劳地辩解。但以她声音里的有气无力,只怕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更遑论其他人。或者陈进。尤其冯眠。 果然,冯眠马上反驳道:“你还不明白吗?这世界是因为活人才存在的。死人之所以是死人,就是因为从他死的那刻起,世界就跟他没关系了。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全都跟他没关系。这世上从来不存在可以为死者伸张的正义。这种话,不过是活人编出来自我安慰用的。” “可是……” 丛明晨不甘心地开口,她知道冯眠说得不对,可开了口却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反驳。她只是觉得,如果世界真如冯眠所说,那就太悲惨了。而她从小看到大的世界,并不是这样的。她周围的人都很好。而且,就算这世界上有冯耀阳曹红卉那样的人,可是,也有罗浩这样从来不放弃的呀! 一时之间,她难以攫取重点,只好遵从本能看向罗浩,指望他说出点什么来反驳冯眠。 可是罗浩没动。反而是冯耀阳高声笑道:“哈哈哈,你知道就行了,何必说出来?世人大多蠢笨如猪,所以咱们才能挣钱。好女儿,看在你跟爸爸三观一致的份上,我可以不计较……” “你闭嘴!”冯眠恶狠狠地斥责他道。 与此同时,手里的插线板开始脱手往下滑。吓得众人全都提气,暗叫冯耀阳不要捣乱。 好在冯耀阳虽狂,但还没到不要命的地步,眼见插线板要入水,先一步闭嘴保命。 为安抚冯眠,罗浩急道:“你说得对!” 丛明晨错愕地看着他。 罗浩却不理她,仍对冯眠道:“你说得对。死人没有正义,所以由活着的人替他们争取。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就是如此,连法律都这么规定……” “你还是没明白。” 罗浩一慌:“什么?” 冯眠摇头道:“你说得不对。法律维护的是秩序,不是正义。杀人者之所以会被偿命,是因为他威胁到了活人世界的秩序。不然法院量刑,为什么要考虑犯人的再犯率和社会危害性?” “……”丛明晨再次被带偏,她甚至觉得冯眠说得挺对。 只有罗浩还坚持道:“所以你相信法律,哪怕是用来维护秩序的法律?” 见冯眠没有否认,他进一步道:“那么,把冯耀阳和曹红卉交给法律,让法律来制裁他们,不要让他们再威胁活人世界的秩序……” “可是棠棠怎么办呢?” 冯眠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么一句。陈进立马全身僵硬,腰背不自觉挺直,显出同归于尽的架势。 丛明晨疑惑道:“你不是说死人没有正义?” “是啊,他们没有。”冯眠轻声道,“何况陈棠棠是自己跳楼的,两次呢。所以就算到了法庭,凶手也不会被判死刑。哪怕有像姜豆豆那样死在当场的受害人,法院还是有可能只判死缓,又不是没有先例。而且,那还是对直接犯罪的人,而像他们……” 她转头看着冯耀阳和曹红卉,轻飘飘地问:“像他们这样的皮条客,得害多少孩子才会被判死刑啊?” “我没有。”曹红卉摇头否认。 冯眠笑道:“不用谦虚,你的安眠药效果很好,我又不是没试过。” 丛明晨无力地喊:“冯眠,你不能这样!” 冯眠转回头来看她,脸孔灰暗,眼神忧伤:“想到有那么多孩子活在这样的恐惧里,你不觉得害怕吗?我可是怕到……不敢从噩梦中醒来呢。我老睡不着觉,难得睡着一回还要做噩梦。我的梦里都是老鼠,你知道它们有多可怕。可是,我每回都觉得,在现实的恶面前,噩梦都变得可以忍受了。哪怕梦里都是老鼠,也好过睁开眼对着他们……” 丛明晨又想起地下室被她踢飞的那只肥鼠。当时那种触感似乎又回到脚上,清晰无比,令人作呕。 “叔叔,”冯眠不再看她,而单对着罗浩道,“他们都说我是坏小孩,没有同理心也没有同情心,可就连我这样的人都能看得出他们俩太可怕所以非死不可,为什么你们这些大人偏偏就看不出呢?叔叔你可是警察啊,难道你真的不觉得他们俩该死?” 灯光下,冯眠双眼含泪,显得情真意切。 罗浩镇定了一下心神,唤她道:“冯眠。” 他尽量用最平和最温暖的声音说:“在场这么多人,大家最关心的,其实不是他们该不该死,而是你得活着。你才十五岁,又那么聪明,理应有最光明的未来……” 丛明晨拼命点头。 罗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你那么聪明,何苦为他们背上杀人犯的名号,一辈子抬不起头来。那种日子有多么煎熬,你想一想就会明白,你那么聪明,真的觉得值吗?一辈子啊那可是……” “一辈子?” “嗯,一辈子。”罗浩坚定地说,“你才十五岁,你的一辈子还有很长,至少也有七八十年。” “七八十年?”冯眠笑道,“叔叔,你真的觉得我能活那么久?” “当然。” “可是我已经两年没有长过个子了。我的身体已经停止生长了,它正在死去……” “不会的!”罗浩喊道,“你还小,以前缺的,以后补回来就行了。” “补?” 冯眠摇头:“补不回来的。就像人死了活不过来的,正在死掉的人也是一样,补不回来的。” 她看着罗浩,动情地说:“我啊,和豆豆,和棠棠一样,早在踏进唐宫大门的时候就死掉了。只不过她们俩比我干脆。我是个讨人厌的坏孩子,所以得慢慢地,一点一点去死。可是我不怕,坏孩子什么都不怕。我只担心会有跟我一样的孩子,死在他们的阴影里,留下陈叔叔这样——” 她转头看着陈进,喃喃道:“爱孩子爱到……不肯独活的人。” “陈进他跟你不一样!”丛明晨喊道,“你要为自己想想!” 冯眠却不理她,一径看着陈进道:“死人没有正义,可是活着的人心里却满是悲伤和愤怒,他们该怎么办呢?指望维持秩序的法律来帮他们吗?呵。” 她笑着摇头,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转向罗浩和丛明晨,用讲笑话一样的语气讲述。 “你们知道吗?在唐宫地下室的时候,我天天对着陈棠棠的照片,那个时候,我还羡慕过她呢。羡慕她有一个会为了她豁出一切的父亲,可我的……” 背后是冯耀阳不屑一顾的嘴脸。到这个时候,他还是看不起他的女儿。 外面突然吵吵嚷嚷,丛明阳的声音很突兀地传来:“冯眠是不是在里面?她是不是在里面?” 丛明晨耳朵尖,马上回头看。 又听丛明阳说:“你把这个给她,这是她妈妈留给她的,可以保佑她……” 丛明晨马上想到那枚海星吊坠,灵机一动,冲着冯眠喊道:“冯眠,你还记得那枚海星吊坠吗?你妈妈留给你的那个!” 罗浩随即示意,让人把东西取来。 丛明晨继续道:“你说你羡慕棠棠。没错,她是有爱她的爸爸妈妈,姜豆豆也有。你看到她们所以难过伤心,这很正常。可是,你不只有冯耀阳啊,你还有你妈妈!我想,她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所以你才会一直带着那枚海星吊坠……” 冯眠的妈妈早就死了。 丛明晨这时候喊出这个来,无异于刺激她。所以大家都担心地看着她俩,又用眼神向罗浩示意,想让他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罗浩也觉得她这个话题开得不好,可是想到丛明晨确实跟冯眠关系匪浅,就没有立即阻拦。 刚好这时吊坠拿来,丛明晨直接接过来对冯眠举起,继续喊话。 “我知道你之前说不要是赌气,可赌气归赌气,你不能否认你妈妈确实爱你。就像你不能否认丛明阳还有我,我们大家都很喜欢你。就算不是所有人,但你要相信,这个世上,会有爱你爱到不顾一切的人。就像冯鲸爱赵波澜,毫无道理。谁敢保证你以后碰不到那样的人呢!” 她这段话说得很理想化,不出所料地,招来了冯眠冷漠的眼神。 可丛明晨不为所动,仍高喊:“为了那种可能性,哪怕就为了那种可能性你也得好好活着!人生没有那么多大意义,有一个目标就够了!你就把它——” 她晃着手里的海星吊坠,高喊:“当成你的目标好不好?” 冯眠无动于衷地看着她,像看一个傻子。 众人都悬心,觉得多半要被丛明晨搞砸。正紧张,忽听啪的一声,眼前一片黑暗。 原来,有人成功关了电闸。 132黑猫 灯光乍灭,眼前一片漆黑,比一开始没光时还盲。 突变之下,有率先反应过来的正趁着黑盲快速上前。四下一片窸窣。 “别过来!别过来!” 伴随着陈进歇斯底里的喊声,十几道强光电筒的惨白光束一起打过来,就像舞台上的追光,将他连同他挟持的那个女孩一起约束在光里——在刚才的骤变中,他已闪身到轮椅后面,而将轮椅上的冯眠粗暴薅起,以刀切颈,挟持着。 冯眠的下巴直至整个下半张脸都被他攫在手里,大力扭向一边,露出的颈项纤细脆弱,在寒光利刃的映衬下,显得尤为伶仃。 罗浩扬手拦住急于救人的手下,一边做出妥协的姿态,一边谨慎观察冯眠的处境。 她被薅起得太急,一只脚虽勉强踩在轮椅座板上,但尚没有找到合适的踏点;而另一只甚至都没来得及跟上,正无助地耽在座板前侧,勉强借一点力。又因为刀的缘故,座板上那只也基本处于踮着的状态,只能借助手臂的力量与陈进抗衡。而惶急中带起的插线板则悬垂在她手臂下方,左右晃动,全然不知变故的发生。 唯一欣慰的是,那星可恶的小红灯终于灭了。 “陈进,你不要冲动。”罗浩竖起左手,手心对着陈进,安抚道,“你放心,我答应你,唐宫案一定会调查到底,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插线板不停摇晃,水池里的两人也看得清清楚楚。于是他们知道自己的危局已解,从而再无半点顾忌,一跳一跳地往远离陈进的那侧岸边逃去。而他们逃走时扑腾起的水声则成了罗浩安抚里的逆响,也成功吸引来陈进的注意。 “不许走!” 他躲在冯眠身后,愤怒地阻止。而在他愤怒到极点的声音里,在愤怒之外,还夹杂着撕心裂肺的痛楚,那是声音向来不被听到的下层人士崩溃到极点时的呼号。 可悲的是,这一次,他依然被无视。冯耀阳和曹红卉就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呼喊一样,满怀希望地、激动地往岸边跳逃,沿途惊起的水花都似比他的呐喊还更有力量。这让陈进再次惊觉:他们根本无视他,所以才会连他造成的威胁都置若罔闻。 他指的,不是手里这条人命,这个他们根本就想她去死的可怜女孩,而是—— 他像一个影子似的跟了他们那么多年,见证了他们所有的罪恶,可到头来,他们根本不觉得他是威胁。哪怕被他绑来这里! 这一刻,那两个奔逃的雀跃身影,正用力而无情地打着他的脸,清楚告诉他:即便在这场要命的绑架里,他仍然是那个没有声音的影子,所有的威胁都来自冯眠,甚或那个小小的插线板。而他,一个年近四十的壮年男子,却对他们从来都没有造成过哪怕一点点的威胁! 一点点都没有! 所以一俟冯眠被劫,灯灭电断,他们就觉得危险移除而急于逃命,甚至都顾不上向他,或者他手里的刀看一眼。 这种熟悉而又前所不能及的被无视的感觉,这种灭顶的侮辱,正渗透他全身每一个毛孔,顺着经脉钻进血和骨头里,占据每一个最深最细微的所在。然后从那里面开始结冰,一层一层,一点一点,像寒冬来袭,冰魔降临,又像西伯利亚最冷的冷空气持续吹来。那种寒意,那种扼人的寒意,那种一刀扎在腰子上的湮灭感强烈地吞噬着他,以令他的阻止愈发显得无力。 “不许走……不许走……”他喊。 但又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喊,还是声音被冻在喉咙里,出口的只是一团哈气。一团空虚的,可有可无的,无人在意的,哈气。 于是刀果真切向女孩的脖子。他受够了这种空虚感,他确需一点实在的感觉,不管是刀切肉的踏实手感还是血流出的瘆人腥味,什么都好,什么都好过空空如也。 情急之下,罗浩把枪口对准冯耀阳和曹红卉,“站着别动!”他吼,眼睛通红,面孔用力。同时向陈进喊道:“你要杀的是冯耀阳和曹红卉,他们在水里,你瞧,他们在水里!” 丛明晨看着师父的枪口指向和他发红的眼睛,怀疑他是否真的敢开枪。 冯耀阳和曹红卉也这么想,所以在短暂的愣了一下之后,就立马又倒腾起来,以致水花都没来得及喘口气。 “砰!” 子弹呼啸着撞开他们身前的水面,鱼雷一样钻进去,失了踪迹。但子弹破水时溅起的水簇还留在脸上,在全身湿透不知能流下多少水来的皮肤上,那几簇、几滴造成的痛感格外清晰。于是他们知道:那红眼的小衙役,真他妈敢开枪! 丛明晨也吓了一跳。近距离感受枪响后造成的耳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真的没想到师父会为了救冯眠而对冯耀阳和曹红卉开枪。即便只是开枪威胁。 罗浩却全无其他人的震惊。相反,他很镇定,前所未有的镇定。他指着水池里稳如桥柱的两人,向陈进道:“他们才是你要报仇的人,冯眠不是。她跟陈棠棠一样是受害人,又因为你的懦弱和迁怒平白在地下室被困了一个月。你看看她的腿,她的腿就是被你毁的。陈进,你冷静下来想一想,你手里那个女孩,你掐着她脖子的那个女孩,那个跟棠棠差不多一样大的女孩,你真的想要她的命吗?” 陈进的刀早在他开枪的那一刻就被惊停,没有再往下割。但冯眠的脖子上已然显出横长的一条口子,血流下来,沿着陈进的刀和他的手,污了她胸前的一大片衣襟。 “我……”被唤醒的陈进恢复到讷若结巴的常态,但手并没有放下。“我没有要杀她,我要那两个人……要那两个人死……” “可以!” 罗浩竟做这样的许诺,惊得丛明晨眼睛大睁,扭头看他。 而罗浩目光坚定,仿若真跟陈进一心。“那两个人做过的恶罄竹难书,我跟你一样都想他们死。但冯眠是无辜的,你要她做的她已经做到了,她现在只是一个受伤流血的孩子。你看看她,她脖子上流了好多血,一定是伤到了大血管……” 向丛明晨低语一句,后者马上明白,急回神往外跑。 陈进的视线跟着她往外走,不觉又紧张起来。罗浩解释说:“她只是去车上拿冯眠的东西,她最喜欢的玩具,你送给她的礼物,那只黑猫,还记得吗?” “黑猫……”冯眠适时地出声,细若游丝。罗浩这方只能看得到她嘴唇微动,只有离她最近、持刀架在她脖子上的陈进才完整听到。 随之目光一软。 “我知道,你并不想伤害她。”罗浩继续道,“早在这里还是地下室的时候,你就会给她买汽水,还送她黑猫——” 丛明晨高举着猫快速跑回,海星吊坠还缠在她手指上,随着跑动晃得厉害。 罗浩把陈进的视线带到丛明晨手里的黑猫上,真诚道:“之前,冯眠说是她点名要的黑猫。可我们调查过,市面上像这样全黑的猫玩偶并不好找。陈进,你可能不知道,大多数父母面对这种情况都会选择敷衍了事,随便买一个给孩子就完了。可你没有,你真的帮她找了一只全黑的。所以我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真正够格的、好的父亲!” 陈进看着黑猫,目中似有触动。 罗浩继续道:“所以我想你平常一定就是这么对棠棠的,对棠棠的爱已经深入你的骨髓,所以哪怕面对仇人的女儿,你也没有意识到要改变自己的行为方式,因为那早就是你的惯性了。陈进,”他叫了一下对方的名字,“你自己回想一下,至少在帮她买这只黑猫的时候,你难道不是抱着一个父亲为他最心爱的女儿选礼物的心态吗?” 陈进眉心耸动,眼中一片泪光。 为巩固他的这种心情,罗浩又道:“陈进,我敢说,至少在做父亲这件事上,冯耀阳他跟你差着十万八千里,他连给你提鞋都不配!” 陈进脸上果然露出耻于与后者并提的厌恶表情——冯耀扬似乎也是一样。 罗浩于是从丛明晨手里拿过黑猫,边试探着向前趋步,边道:“你看看冯眠,她现在很害怕,不如你让我把这个给她,然后你告诉她你不会伤害她好不好?” 可惜他的脚刚探出,就被陈进喝道:“你别过来!” 于是赶紧收回,把黑猫塞回给丛明晨,又对陈进道:“我不过去,你别紧张。我让她去。小丛你认识的,大学刚毕业,跟冯眠最好了……” 丛明晨忙举起黑猫。而冯眠则配合地往前伸手,像是要够她手里那只黑猫。 陈进视线低垂,看着勾在冯眠胳膊上的插线板的引线——随着她臂弯舒展,那根线正不断往他这边滑,于是悬垂在下方的插线板又开始晃,宛如他此刻已然开始动摇的心。 罗浩指着冯眠说:“你看,她的血流得越来越多了,她一定害怕极了……”他一直跟陈进说话,见他没有刚才那么强烈的抵抗之意,便拍拍丛明晨的肩膀,示意她往前。 丛明晨看着陈进,举起双手慢慢往前。 陈进没有吼她。 133电刑 丛明晨小心翼翼,同时心脏猛烈跳动。 她知道师父的意思是叫她在接近的时候找机会救出冯眠,至少也要为兄弟们诱出对陈进开枪的角度。否则现在他完全躲在冯眠和轮椅后面,刀又架在后者脖子上,罗浩他们就算举着枪,没有十足把握也不敢开。 因为深知肩负重任,丛明晨每走一步都谨慎至极不敢出错。 尤其冯眠脖子上鲜血长流。她只能看到血不断地涌出来,但被鲜血浸染的地方,伤口到底有多长多深,根本没有人知道。而冯眠的脸被紧紧箍着,手循着眼睛,往她这边伸来,似是要接她手里的黑猫,其实是在向她求助,等她救命。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密切盯着陈进脸上每一寸变化。 同时小心瞥他脚下地形——轮椅周围还算平坦,有一些碎石子,或可利用。但离水池太近,需提防被甩下水。因为即便已经断电,这个天气下了水也多半会身体发僵行动不便。而且他手里有刀,若再连累冯眠一起落水缠斗,那可比岸上更麻烦。 工地上挪动不易,即便陈进的注意力大部分被丛明晨吸引,其他人仍不敢轻举妄动。只有极边角的,自忖在陈进视线边缘的,才敢趁他不备偶尔侧移一小步,以寻找能避开冯眠而单单击中陈进的角度。但他们都知这是关键时刻,陈进两度绑架事发,他一定报了必死之心。所以一切动作都得极小心谨慎,万不可逼急了他,否则他狗叫跳墙,难保不会拉着冯眠同归于尽。 丛明晨高举着黑猫,海星吊坠还在她手掌下方晃。虽非崭新,但在众人的视线焦点中,也莫名被逼出一星光泽,随着吊坠晃时,当真如天边星石,莹莹一点。 越靠近时,丛明晨越不敢大意。偏此时冯眠眼神突转涣散,前伸的手也开始无力下落,插线板便又由肩膀往手轴处回滑。她心中一急,脚下踩到石子,立马站立不稳晃了一下。 与此同时,陈进怒喝:“别动!”说话间拖着冯眠连退好几步,身体却转向水池狂躁不安地喊:“别动!别动!我让你们别动!”大有癫狂意。 众人皆是一凛,不约而同向水池看去。 水池里,曹红卉正一脸怨恨地看着冯耀阳,对后者的鄙夷溢于言表,大不同前。因为此前她见众人对峙,罗浩无暇顾水面,便偷摸一点点往岸边挪。她脚踝被捆着,步子极碎,动作又轻,其他人离得远又不看她,按理来说是觉察不到的。偏好死不死给冯耀阳看到,有样学样。倒霉的是,冯耀阳首富当久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行止坐卧皆讲究气度,举手投足都追求雍容,动作大开大合,习惯了,此时便也没收敛住,以致激起水声。 眼见连累到自己,曹红卉不由骂出声:“废物!” 冯耀阳大惊,不敢置信地看她:“你说什么?” 曹红卉竟不退让,直接回道:“我说你是废物。” “臭婊子你他妈敢骂我?”冯耀阳边骂边往上扑,欲与曹红卉缠斗。池水一起,顿如两条疯狗。 而眼看他们又无视自己,陈进顿时怒不可遏,劈嗓吼道:“操你妈的冯耀阳,老子让你别动!” 冯耀阳立马停住,扭头转向陈进。他脸孔灰白,满面震惊,再加上头发不停往下落水,往日利整威严的形象不再,顿如一条落水老狗,不信道:“陈进,你他娘的跟谁说话呢?” “跟你!”陈进怒吼,疯狂叫嚣:“操你妈的冯耀阳,老子骂的就是你!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 癫狂中刀子不自觉也指向他。 机不可失!丛明晨举起黑猫往陈进脸上砸去,然后立马抬脚踢他头。陈进要躲,冯眠自然松脱。丛明晨却半路收脚,并不真踢,一见冯眠自由,转身便去抢她。 冯眠原本勉强单脚站在轮椅上,被陈进拖了几步之后,脚下没处着力,几近虚脱。此刻又被推出,眼见要摔地,被丛明晨从接住。但也因此把她一起砸倒在地。 陈进挥刀又上,被罗浩一枪打中胳膊,刀子应声落地。丛明晨忙扶起冯眠逃命。陈进不依不饶,竟又去捡掉在地上的刀,结果被插线板的引线绊倒。再起身时丛明晨已然将冯眠救走,再追不上。而罗浩等人亦纷纷举枪对着他。 陈进大哭,提刀搁在自己颈上。 罗浩道:“够了陈进,现在把刀放下束手就擒,或许还能有机会见到罗丽,她可还问起你呢。” “她问我?”陈进凄然,满脸老泪。 看到他的反应,丛明晨赶紧说道:“对啊,我们晚上一直在医院陪她,她确实问起你呢,还挺担心的样子。” “真的?”陈进又道,眼里竟有一星希望。 却听冯眠道:“她问棠棠了吗?” 丛明晨赶紧拦她,但已然太晚。听到女儿陈棠棠的名字,陈进眼里的光瞬间熄灭,又恢复那种绝望哀伤面如死灰的状态。 罗浩极不自在地向冯眠看了一眼。后者却是一脸的冷漠,事不关己似的。这让他心里的膈应更深。但还没来得及追究,就听水池中冯耀阳哈哈大笑。 他本来正往岸边跳,这时却是特意停下来笑,结果立刻引得陈进怒目相对,问他:“你笑什么?” 冯耀阳向冯眠努努下巴,道:“我笑我女儿聪明,懂得杀人诛心。” 见陈进不解,冯耀阳索性转向冯眠道:“在这点上,咱爷俩倒是目标一致,就是都想陈进死。哈哈!我看他那个死女儿陈什么棠也是这么想的。毕竟有个这么蠢的爹活在世上持续给她丢脸,倒不如拉到地下实实在在作伴!” 他这话说得极没人性,刑警队众人脸色纷纷难看起来。而冯耀阳却不以为耻,继续舔脸向罗浩道:“领导,看出来了吧?这丫头就是想陈进死,因为他死了,她才好把今天的事全都推给他,而她这个真正的幕后主谋也才能彻底洗白!” 丛明晨皱眉,罗浩却没作声。 冯眠只冷冷看他,并不反驳。 她站在丛明晨身侧,好像在受她保护,却极微妙地维持出一点距离,并不接触。而且,经历这种生死场面,她气色虽不好,脸上却无半点惧色,反而引颈向冯耀阳看。因为陈进刚才的挟持,她脖颈上的鲜血被进一步染到下颌、脸颊,以及她尖小如兽的耳朵上,形成一大片血色,在苍白脸色的映衬下,显得分外鲜明刺目。 丛明晨看着她脸上血色,替她不平,向冯耀阳道:“那么你呢?你为什么也想陈进死?” 冯耀阳冷笑一声,并不回答,继续向岸边前进。 与此同时,曹红卉已跳到近岸,正在警察的协助下,做最后的解脱。 丛明晨看着她背影,脑壳一转,才反应过来,一边骂自己笨,一边向陈进道:“陈进你别听他的。你是关键证人,冯耀阳他这么刺激你,就是怕你出面作证爆他的黑料。你可千万别上他当,留命好好活着,将来才好叫他把牢底坐穿,给棠棠报仇!” “给棠棠报仇……”陈进念着,手里刀当啷落地。 罗浩一摆手,几个警察便上前抓他。丛明晨长出一口气,低头向冯眠道:“你跟陈进到底谁主谋谁,你可得老实交代……” 被罗浩拦住,叫她不要影响证人。丛明晨吐吐舌头,跟同事一道带冯眠上车。忽听“扑通”一声,回头就见冯耀阳直直地往水里倒,而湿漉漉半上岸的曹红卉则不停抽搐,伸手扶她的两人也跟着抽搐。围拥陈进的人里随之传出高喊:“有电!有电!” 对岸接应的警察当机立断踹开与曹红卉相连二人的手,曹红卉无人搀扶,抽搐着滑向水池。而被踹开的两名警察则猝然倒地,身体仍小幅抖动。 罗浩骂一声“靠”,边跑边冲池边的人喊:“把插板捞上来!” 丛明晨这才看清,刚才打斗中掉落在地的插线板只余引线还在地面上,而引线的尽头则通向水池。水面之下,隐隐约约可见一个人影,像是陈进。 她脑袋猛然充血,抬脚就要跟着师父往池边跑,被冯眠拉住,回头看她血呼啦的一张脸,立即又道:“走,我先送你出去!” 冯眠伸手,说:“吊坠。” 丛明晨赶紧从手上解下给她,然后便奔着罗浩跑去。池边乱糟糟聚了一堆人,插线板已被捞上来,但众人依然不敢下池捞人,正在联系电工支援。罗浩叉腰骂最初派去关电闸的人:“不是说他妈的断电了吗?断你娘的狗屁电!” 看到丛明晨过来,转头骂她:“让你盯着冯眠,你跑这来干嘛?” 丛明晨急道:“我看看有什么能帮忙……” “帮你娘的蛋!”人命关天,罗浩竟也急了,指着满场乱糟糟的人说:“净他妈添乱!” 一回头,冯眠不知何时跟来,站在那个掉在地上的黑猫玩偶前,手上拎着海星吊坠,比划着,一脚把黑猫踢进池里。然后看着它落水,浮起,吸水,下沉,最后与水池里的另三具尸体遥相呼应。再然后,极诡异地,嘴角轻提了一下。 罗浩心里忽然毛一下,再骂人便骂不出,于是催丛明晨赶紧把她带走。 挡墙外,丛明阳的声音又高高响起:“姐!啊,咋这么多血?” 134反杀 事后勘察才发现,那个被陈进抱着下水与冯耀阳、曹红卉同归于尽的插线板,其引线连通的,并非工地总闸线路。而据罗丽交代,在给冯耀阳开车之前,陈进曾做过一段时间的电工。结合事发前唐宫工地的电路故障,这一切便得到了解释。 只是,总闸切断后,现场所有人都确确实实看到插线板上的指示灯是灭的。 于是众人又想起,此前冯眠曾反复摁下开关逗弄冯耀阳。那么当时一定是她见灯灭便同时关掉了插线板的开关,以造成断电的假象,麻痹众人。 不过就如冯耀阳所说,陈进已死,不管事实如何,冯眠尽可以把一切都推给他,自己全身而退。而且以她的智商,和过去几个月的逢场作戏,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只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冯眠并没有否认。她承认她知道两条线路的事,也承认当时确实是她趁灯灭关了插线板电源。 但当问到她为什么那么做的时候,冯眠却没有回答,而是抬起下巴,状似不经意地展示她脖子上的伤。当时伤口已经被裹在厚厚白纱布里,但即便缠了那么厚的纱布,血色还是透出来,将她本就孱弱的脸色衬得愈发苍白。 她是被陈进胁迫。 她是想说这个。这是那天晚上所有人亲见的事实,有她脖子上的血作证。而她曾被陈进绑架禁锢一个多月的事实,也更坐实这一点。何况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陈进更成为她的私人司机,出入陪同,连去学校和丛明晨家都是他车接车送。 冯眠虽然聪明,但毕竟只有十五岁,而且身体孱弱,行动不便。这一切都导致在外人看来,她就是被陈进精神控制着的。所以她做的一切,都是为在陈进胁迫下自保。 在熟悉陈进和冯眠的人——如丛明晨、罗丽——看来,冯眠被陈进精神控制,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过去几个月所有事件呈现出来的事实就是如此,逻辑清楚,证据确凿。 丛明晨向来与冯眠亲近,但对于众人认定的这个事实相当不安,尤其是想到那只黑猫的结局。虽然在外人看来,那只猫之前之所以被冯眠重视,是为了讨好、麻痹陈进;而之后被无情抛弃才是她摆脱陈进后的真实意志体现。 这个逻辑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丛明晨以为:冯眠通过黑猫讨好陈进的目的并非是为麻痹,而是利用。 当初从唐宫地下室获救诬陷罗丽时,冯眠就承认学陈棠棠激起罗丽母爱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虽然后来知道绑匪并非罗丽,但同为深爱陈棠棠的父母,把冯眠口里对罗丽的这一套用在陈进身上也毫无问题——甚至以陈进父爱之浓烈纯粹,效果更好也说不定。 所以后面那几个月,她才会对黑猫表现出那么大的依赖,从在医院主动要,到后来被赵波澜绑架仍随身携带——那场绑架其实是她自己半自愿促成的,为的是逃离冯耀阳,那么当时陈进一定也出了力,所以冯眠被绑的时候才会带着那只黑猫。然而后来在小马村误以为获救时却落下了,之后生死迷离也从未提过主动要,可见她并非真的离不开那只黑猫。 所以丛明晨以为:与其说陈进对冯眠进行精神控制,不如反过来,是冯眠利用了陈进的怨愤和不满,借助他实现自己对冯耀阳的报复。 对此冯眠当然不承认。她唯一承认的是:陈进想向冯耀阳和曹红卉报仇,可他自知能力不够,所以才把冯眠从唐宫地下室放出来,利用她的脑子完成报复。 “可根本上,我是受他挟持。” 病房里开了足足暖气,冯眠只穿一身宽大的病号服。袖子被厚厚卷起好多层才勉强不致挡住手。而下摆却没法卷,一直堆到膝盖上,模糊了上衣与裤子的界限。 在律师的陪同下,她坐在病床上,看着对面的罗浩等人淡淡说道:“陈进是个很执着的人,虽然笨,目标却很明确,一旦认定了就不会改。所以就算我能糊弄他一时,可一旦被他发现事情并没有朝着报复冯耀阳的方向发展,他还是会对我不利。唐宫地下室的那一个月我印象深刻……” 她轻描淡写地提起那次绑架,众人心中皆是一软。那次于她,或者换了任何人,都是地狱般的一个月,不仅摧毁人的身体,还崩溃人的精神。pstd和精神科住院的诊疗记录可还热乎着呢。如果她在这上面做文章,任何人都会出于同情而向她倒戈的。 可冯眠却就此打住。她从病床上滑下来,伸开双臂,慢慢转了一圈。 病号服穿在她身上空空荡荡,就像套在一根有两条枝杈的芦苇上。芦苇上面架着一颗晃荡的脑袋,短发在静电作用下往外奓着,脖子虽然裹了纱布但仍显细弱。上衣遮盖了芦苇的四分之三长,仅在最下面露出一截挽了不知道几道的裤腿。但即便如此,脚还是寻不见。 她转完一圈,站定,向罗浩道:“叔叔,这就是我的全部战斗力,陈进他可以随时送我去死。你们都说我聪明,好像聪明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可你们难道难道没有想过,聪明并不是免死金牌,我能活着的唯一前提是帮他如愿。” “你应该告诉警方……” “然后呢?” 冯眠打断他,但语气并不着急,仍不紧不慢地说:“把陈进送去坐牢,我回到冯耀阳身边就能活吗?唐宫的事我知道,他想对我做却没成的事我也记得,难道你以为,把陈进送去坐牢,冯耀阳就能让我活了?” 她微微摇头,眼睛始终看着罗浩,认真问他:“叔叔,如果夹在他们中间的是你,你怎么选?是不就范就死的陈进,还是早晚会杀人灭口的冯耀阳?” 面对这个尖锐的问题,罗浩没有回答。 等不来罗浩的回答,冯眠又扭头问其他人,被问到的也纷纷低头,无法回答。最后问到丛明晨,冯眠的表情已相当忧伤,她说:“那姐姐你呢?如果是你,你怎么选?” 丛明晨看看罗浩,为难道:“不管怎么样你要相信警方。他们俩做的事,你应该早告诉我们……” “我说了你们就能查吗?那么你明知道有个真凶存在,为什么还是让唐宫案结案了呢?” 丛明晨被问到痛处,讪讪地低下头。 冯眠却又道:“听说我被困在唐宫地下室的时候,外间都说冯耀阳带着他的天才女儿出国度假了。那么这件事呢,你们后来查清楚了吗?我根本就没有护照,又怎么出的国呢?” 一席话说的众警察纷纷面红。 “所以,”冯眠轻道,“要靠别人拿着炸弹逼才能继续往下查案的警方,我到底该怎么相信他们能护我周全,能把坏人绳之以法?” “那赵波澜又是怎么回事?” 罗浩终于找到一个换话题的机会,立马起身,想一改被压制的状态,问道:“据我们调查,唐宫案真凶根本就不认识赵波澜父母,所以也并非他的仇人。你为什么往唐宫案上误导他我知道,无非是借助他寻仇的力量促使唐宫案重新调查。但我不明白的是,既然决定误导,为什么又说的那么含糊?何不直接把唐宫案真凶的名字告诉他,以他的脾气,直接找到人帮你报仇不是更好?” 闻言丛明晨也立马抬头关注。 当初冯眠告诉赵波澜查出唐宫案真凶就能找到仇人的时候,她就在现场。后来经调查才发现,那个人根本和赵波澜父母之死没有关系。 丛明晨想:师父这时候问冯眠这个问题,看似是想解惑,其实应该也有逼她承认利用赵波澜的意思。因为冯眠太聪明也太狡猾了,所有对她不利的猜测都被她三言两语化解。现在连她都觉得不甘,站在罗浩的立场,肯定更窝火。 不过,如果她都能猜到,那冯眠…… 果然,只见冯眠轻轻一笑,答道:“关于十一年前的事,我所有的信息都来自陈进。他跟我说是同一帮人,我才知道是同一帮人。可他没跟我说是哪一个,所以我也就没办法告诉赵波澜,具体是谁想他父母死。” “一帮人?”丛明晨骇道,“陈进跟你说是一帮人?” 冯眠反问:“冯氏集团摊子那么大,冯耀阳要勾结,会只勾结一个人?” 丛明晨哑口,这倒是事实。从来官商勾结牵扯的都是一片人,要说只有一个,那只能是其他人还没被挖出来。 念及此,她不由看向罗浩。 罗浩道:“这案子还没结,我们还在查。” 冯眠点头道:“那也许我说的没错,陈进没理由骗我。” 几日后,丛明晨去看骆南,后者缠着要给她糖。她不解,因为骆南一向只吃薯条。细问之下终于发现,他们上次说的大鱼小鱼还有后文。于是通知罗浩,请出四毛,带着骆南回了趟骆西他家。那宅子还在,但骆南并不进家,而是牵着四毛去找糖。最后四毛在宅子后面的老林子里挖出一个铁盒,里面都是骆南童年时的宝贝。 其中有一枚糖果形状的铁头项链,技术队打开以后发现里面藏着一个微型录音器。 而录音器的下面有张照片,经辨认,是十八岁的赵波澜。 135尘埃 经技术科修复,十一年前狗肉馆的事还原出来。 动手的确实是骆军,当时冯耀阳和曹红卉也在。饭局的借口是一块土地的竞拍,但话题很快就从地块引到地块所属区的某位局长身上。期间赵波澜父母提到与那人有旧怨,录音里虽没有详述,但冯耀阳设鸿门宴显然与那位局长有关系。 其实以冯耀阳当时的地位,大可不必为区里一个小局长出头。只是那局长后面另有利益纠葛,涉及到d市官场,甚至骆马湖黑道——若非这次调查可能还挖不出。值得一提的是,十一年过去,局长竟然还只是局长,也算不忘初心了。 总之,那场饭局背后的原因很复杂,但结果却很简单,就是赵波澜父母的所谓意外死亡。 铁头项链拿给赵波澜看的时候,他第一眼竟没认出来,估计也与被骆南的狗啃得满是牙印面目全非有关系。但打开之后,他瞬间就愣了。 然后才想起来,那个丑丑的大项链是他小时候的玩意儿,出国前整理东西才从家里翻出来。他当笑话拿给他妈看,没想到被母亲当成宝贝,还放了张他的大头照进去,说要随身携带,想儿子了就拿出来看看。 丛明晨说,也许他母亲预知到有危险,所以赴宴前特意备了录音设备。 赵波澜抚着项链笑了笑,没说话。再抬头的时候,就是问丛明晨那个局长是不是姓马。丛明晨说是,问他想起了什么。赵波澜便讲起他跟那位马局长——其实是他家公子——的恩怨。 他有一回去d市,在街头跟那位马公子起冲突。本来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当街打个架也就完了,他并没放在心上。但没想到对方特意打听到他的学校,带人候他下晚自习,打了第二架。然后是他气不过,叫了几个兄弟打回去。一来二去就结了怨。 再之后,才开始听父母抱怨上面卡他们拿地,收了钱不办事还反咬一口,三番两次地为难。他那个时候才知道,马公子是官二代,虽然只是芝麻绿豆大的区管干部,但拿捏他父母已经绰绰有余。 高中毕业后,他高考成绩不怎么样,父母又担心他被对方为难,就花钱把他送出国了。本想着帮他消灾解难,没想到把自己搭了进去。 “只是俩孩子打个架,至于……” 见赵波澜神情黯然,丛明晨没敢把疑问说完。她想:世事复杂,超过她理解范畴的东西太多,不然也不会跟冯眠那么近都瞧不出她过去几个月的伪装,又被陈进骗到。 不过,在这种事上栽跟头,她倒没有很难过。毕竟老练如罗浩,也被他们俩骗得团团转。而她还只是个实习警员,面对这么复杂的案子,汲取经验教训远比懊恼自责更有意义。 因为不想看赵波澜继续难过,她于是改换话题问他:“那你当时出国怎么没告诉冯鲸呢?我之前听她说什么等你十二年,还以为是你们俩之间有什么误会?” “冯鲸……” 赵波澜念了一遍她的名字,顿了顿,像是没想好怎么说。然后突然出声一笑,再说话时就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哪个高中生谈恋爱是奔着一辈子去的?” 丛明晨挠头:“啊?那你还护着她压马路……” “那是后来。”赵波澜笑着说:“高中那会儿,我虽然觉得她特别,跟我以前那些女朋友都不一样,但也没到立马定终身的地步。我这个人……说到底就是个混混嘛,她成绩那么好,再去d大转一圈,出来怎么可能还看得上我?” 丛明晨挑眉:“所以你是自卑?” “一半一半吧。”赵波澜没直接承认,“反正我当时走没跟她说,就是打算散的。她那个性格,那么拗,我怕直接说她受不了,所以就想不了了之嘛,哪知道……” 脸上的笑容突然凝滞,然后语速放缓,沉声道:“哪知道出国还不到一年,我爸妈就出了那样的事。然后经过姑姑舅舅们一倒腾,我这个富二代就直接成了债二代,哪还敢回国?” 他轻轻叹口气,继续道:“一夜之间,我同时失去了父母和钱,没法再上学,又回不了国,每天乱晃,打架,偷东西,日子过得一塌糊涂。以前的朋友同学也开始躲我,好像我是个瘟疫。” 他的眼睛不再盯着什么具体的东西,而完全陷入回忆里,边想边说。 “我以前从来没觉得自己很爱父母,所以也完全没有料到他们俩的突然离开会给我造成那么大的打击。那时候不光是经济上,心理上精神上的寄托也完全倒塌,每当夜晚降临,我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感觉黑暗中有一大团东西,沉沉地压过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像真的被压住一样,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就是那个时候,我听说她一直在找我,等我。所以每当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她,然后意识到:哦,原来这世上,还有个人在惦记着我呢。” 他微微一笑,新冒出的青色胡茬也跟着笑,显出点狡猾的样子。 “我这人从小就是学渣,没啥本事,但我知道她很有本事。所以那时候我就安慰自己:没事,要是实在活不下去,大不了回去找她,死皮赖脸地缠着她,当个吃软饭的也没啥。” 丛明晨眨眨眼睛:“可你没有去找她啊?” “嗯。”赵波澜回过神来,看着她道:“这不是,一直都没到那一步吗?不过……” 他忽然停住,引得丛明晨急道:“不过什么?” 赵波澜挑挑眉毛,故意油嘴滑舌地说:“不过经过那么多的心理催眠,自我暗示,我已经彻底爱上她了。所以从今往后,哪怕真的只能吃软饭,做个宠物狗,我也不离开她了。” 丛明晨皱眉:“我师父说,你涉嫌绑架和炸弹案,还有黑社会背景,没个十几年出不来……” 赵波澜敛了油滑,点点头,认真道:“嗯。” 丛明晨看着他认真的样子,不由得好奇道:“你觉得,冯鲸还会继续等你吗?” 赵波澜只向她笑笑,不置可否。 丛明晨没等来他的回答,但从他的笑容里仿佛看到冯鲸的样子。她想起冯鲸烫着黑色大波浪,全套西服的样子。比起来冯眠,她更像书呆子。那个书呆子的行走坐卧都很有学霸范儿,唯独提到赵波澜时,她笑得没所顾忌,像十八岁热恋中的少女。所以,如果这个问题拿去问冯鲸,她大概会这么答:“等什么,他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丛明晨意识到自己该走了,但脑袋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名字,让她不得不又站住,向赵波澜道:“最后一个问题,王挺,我想知道你怎么看他。他曾经说过想跟你有个轰轰烈烈的过程,他还为你杀了人,又绑了那个外国人。” 提到王挺,赵波澜脸上显得有些难过。“我从没要求他为我做那些,也从来没有向他许诺过什么。当初救他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目的。如果他不是他,或者我不是我,就只是路人甲经过看到路人乙被欺负,我想任何一个路人甲都会出手的吧。” 丛明晨微微蹙眉,对这一点持保留意见。但她没有直接反驳,而是认真看着赵波澜说:“可是刚好路过的是你,不是别的哪个路人甲。” 赵波澜没有反驳,也没再说话。 丛明晨想:虽然他做了很多错事,但他也做过很多好事,除了爱冯鲸和救王挺,还有深入骆马湖做卧底。前几天省厅的“抓泥鳅”行动收网了,据说收获颇丰。师父“无意”间给她看到的一份功臣名单里,赵波澜的名字仍然在列。 所以她想,也许用不了十几年,他就能拄着他那根铁手杖,从牢里出来。冯鲸应该会提着豆腐来接他。可能到那个时候,她还是留着黑色大波浪,穿一整套昂贵而不太时髦的西装,涂着只在重要场合才涂的红唇,笑着让他咬豆腐。 后来,纪委派来调查组,那位人大代表终于落马,连带大小老虎数十只。 新闻出来那天,d市下了场数十年不遇的暴雨,一连三天,应龙河倒灌进唐宫地下室,清洗一空。三天后,雨转大雪,一夜间城内茫茫如白夜。次日晴光大好,世界一片干净。 冯氏集团经历了一场血雨腥风的权力斗争。尘埃落定后,最大的股东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子,短发,矮瘦,脸上永远冷漠,眼里永远没人。哪怕开会的时候听到年纪比她大一轮、两轮、好几轮的人叫她“小冯总”,她也只是微微点头,极少应答。 外间说小冯总很爱走路,而且走起路来飒飒生风,气场远盖年纪。 丛明阳还在追她,尽管她的年级已经比他高,且被提前录取了硕博直读。 丛明晨还是实习警员。罗浩也还是罗副队长,因为骆马湖的捞尸队最终还是没能找到董成的全尸,虽然害他的真凶早已伏法。 这期间,赵永新火速办了病退。可惜还没等到新任局长来交接,纪委的人就先来了。听说在调查他的证据中,有一把没有膛线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