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务农记》 第一章 谷记甜水铺 夜市已开,街道旁灯影重重,商铺林立,吆喝声、谈笑声交织在一起。煦都的夜是绝不寂寞的。 我与堂兄齐毓并肩走在曦河边,缘岸有栀子花香,随夜风悄入鼻腔。灯笼的烛光并不耀眼,却照得水波剪影潋滟动人;对岸的丝竹声漂流过来,似是朦胧月色下的呢喃私语。 谷记糖水铺的酥山格外好吃,水果亦是极新鲜的,果酱甜而不腻,口味也多,我思念了很久。显然,齐毓对甜品并无兴趣,在我的极力邀请下,他终于答应先同我前往糖水铺,我再陪他去碧丝酒馆。我想了一下,虽是借着为他西境大捷庆功的名义出宫,怎么着也得迁就一下他的需求。笼络臣子的心,也是一个皇帝需要修习的。 老板亦岑见我来了,迎我们二人上了三楼包厢。亦岑今日穿了件月白的长衫,整个人更显儒雅,温润如玉,就像水岸的栀子花,低调沉静,暗香阵阵。 我夸道:“你这衫子颜色不错。” 他低头微笑:“姑娘谬赞。” 铺子依水而建,推开窗便可见到倚波桥,视野极佳。 今年夏季不算热,煦都地处江南,已入梅,下起雨来还是有些闷的,好在今夜晚风清凉。 包厢里点了驱蚊的香,我就打开了窗。 齐毓倚窗而立,终是提起了点兴趣:“这铺子的位置够好的。” 我的安利有了反响,心下颇为高兴,他继续道:“老板品味不错。” 我心下更为高兴。 “模样不错气质也不错。” 啊,原来他说的是亦岑,我还以为...... 好似有些不对劲,近几年煦都世家公子中好男风者屡现,作为一个开明的君主,我自然不反对,但我那些个老臣总来诉苦,希望孤能搬一道法令,禁了这风气。我面上维稳,私下有些无奈,这时候一个个倒是想起我了,怎的不去找萧珉呢。 话说回来,我怕齐毓在边境呆久了,整日与男人为伍,再加上叶追文迟迟不开窍,他一怒之下转好男风,这......其实也没什么,目标是亦岑就不行,亦岑可是有心上人的。况且叶追文的心思,我是瞧得出来的。 身为一个体贴臣下、最喜促人姻缘的开明君主,未免当事人日后追悔莫及,必须要把一切不恰当的情愫扼杀在摇篮里。 我目前的策略是,先转移话题。 “你觉得这店如何?” 齐毓四下转了转,道:“装修挺有意境,能在御街上、曦河旁拿下这样一个店面,不简单。” ...... “我只教你评价这店。”你却总在人家老板身上打转。 “店,挺有意思,占着这么好的位置只在夜市开门。” 这是策略,饥饿营销懂不啦。 我追问:“.....你注意到楼梯口的墙面了吗?”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那墙面上都是便签纸。” “是呢。”我颇为欣慰。 这时亦岑亲自将酥山呈上来了,我选的末茶红豆,配以红薯搓成的小丸子,是我最爱的口味。 齐毓点的荔枝味的,浇了果酱,还有几颗新鲜荔枝肉点缀,看着也很好吃。 “二位慢用。” “快来尝尝。”我招呼齐毓坐下,他倒不急着动勺,拿起托盘中空白的便签纸端详起来。 亦岑介绍道:“二位若有何感想,可写在便签上,走时贴在楼下的留言墙;或者有什么问题想与我们东家交流,我也可帮忙转递给东家,待下次公子再来,转呈东家回信。” 亦岑放好擦手的帕子,补充道:“公子放心,小店诚信经营,绝对保护客人隐私。” 齐毓挖了口酥山,哈了哈气:“挺有意思。这荔枝够不错的呀。” 屁话,邝州运过来的,今早刚到,能不好吃吗。 亦岑招呼别的客人去了,我怕齐毓不好意思,等他走了才说:“你若有困惑之处,可写在这上面。”又加了句,“譬如情感上的呀,生活上的呀。” 他挖起一块荔枝肉:“我能有何困惑。”他把便签纸随意丢在一旁,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伸长脖子神秘兮兮道:“亦岑不是真正的老板......这店的东家是不是什么老谷?” “是啊。”我暗喜,莫非谷记的名声已经传到边境了? “出宫前我正遇上阿文,邀她同我们一道出来,她说她今夜值守,不方便,还让我跟你说,顺道的话帮她把老谷先生的回信带回来。” ...... 难怪你追不到人家,这么好的献殷勤的机会都不知道把握。他来帮叶追文拿回信,叶追文欠他人情,俩人一起吃个饭,有来有往感情不就慢慢培养了。今夜若非我极力要求来,齐毓就直奔小酒馆了,活该追不到人家。 更令我生气的是,我就是知道叶追文今日轮值,特地没有邀请她。叶家世代忠心,唯君命是从,但在禁我出宫这件事上前所未有地听萧珉的话。若是让她知道我独自出宫,必要跪在阶前苦口婆心地劝谏。这平时话少的人,话匣子一开就像洪水一般。 我知她是因着三年前的宫变,事情虽过去了,但余孽未清,她怕我有危险,可这也......狗也是要遛的,更何况孤呢。我道你不放心可跟我一同出去,她又不愿意,说是这样叫玩忽职守。上次带她去谷记,还是选的她休沐之日。 两重罪加在一起,我对齐毓很不爽。 “你看这铺子这么忙,老板还给你空着如此好的包厢,瞧你是与他相熟,你帮我打探打探阿文都和那老先生说了些什么吧。” 不仅不知献殷勤,还意图打探人家的私密话,我恨铁不成钢。 “你怎知人家就是老先生?”我有些生气,挖了一大口冰沙清火。 “难不成还是个小姑娘?” 我沉默了。 诚然,鄙人正是这间甜水铺的大老板,亦岑的东家,老谷。 也因此谷记可以坐拥御街最佳地理位置,可以选用上好的贡品食材。 但试问,古往今来有哪个皇帝在外置私产?所以老谷从来不曾露面,坊间关于她的传闻也颇多,有人说是位隐士高人,有人说是某个朝廷大官。冲着这层神秘感和猎奇心,再加上令人流连的口味和有力的营销手段,小店拥有可观的客流量和大量的便签来信。 当然,问我个人隐私的便签一概不回,叫我预测今年收成如何的不回,向我打听朝廷政策动向的不回。 向我打听当今小女帝和丞相萧珉关系的,我会偶尔回一下,澄清自己,顺便拔高形象。 有一些交流农业或烹饪等专业问题的,我比较擅长,会做深入探讨。 还有一部分向我咨询婚恋情感问题,此类也是我的专项,多亏了萧珉,我这个皇帝治国理政不大行,解决豪门家庭伦理问题那可是一等一在行。 叶追文是众多来信者中的一个。她是羽林卫将军,是近臣,可正是碍于这君臣之礼,有些话不好意思对我这个上司说,我便带她来了谷记,让她向老谷倾诉。她当然不知老谷便是我,这世间除了我和亦岑没人知道。 谁能想,平时沉默寡言的冷面将军,写起咨询信他娘的洋洋洒洒,啰哩吧啰嗦。 好巧不巧,我今日忘记把回信带来了。 齐毓挑光荔枝肉,放下勺子,开始催我:“好了没?” “......你怎么不吃冰沙呀,光挑荔枝,你干脆出门买一斤荔枝回去剥着吃好了。” “你知道的,我本就不喜欢这些,咱们赶紧去喝酒吧。” 我觉得好生无趣,试想两人一同吃甜品,有一个不吃,吃的那个得多扫兴。而且,齐毓太浪费了。 这时候我念起了萧珉的好,他是难得跟我口味很一致的人,喜吃甜品,喜欢尝试新口味,每每邀他品尝我研制的新品,他都欣然接受,并且给出中肯的评价和有建设性的建议。他这人,吃喝玩乐样样精通。 只是权力有点大。 我刨去被齐毓挖过的部分,把剩下的酥山都解决掉了。 结完账正要走,齐毓提醒我帮叶追文带信,亦岑看了我一眼,我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他了然:“东家还未写完,阁下得过两日再来取。” 临了出门,齐毓还回头看了亦岑一眼。 我掐了他一把:“婶婶怎么教你的,有点风度没有了?” 齐毓皱了皱眉:“我瞧这亦岑跟萧珉眉眼间有点像。” 我一顿,狂笑:“说什么呢,我怎么没觉得。”脑海中两人容颜浮现在一起......“不像。” 齐毓思索了一会儿,说:“大概好看的人都有点相像。我看亦岑和我也有点像。” 嗯,有道理。 嗯??? 第二章 萧相的病 绿枝酒馆的老板娘叫碧丝,那可是朵解语花,人好看,心思又巧,今日一见,果真风情万种,热情大方。 今夜有西域的乐队演奏,大堂座无虚席。 我对酒没什么兴趣,喝酒容易误事,明天庆功宴不能耽误。 齐毓自袭了王位承了兵权,好像比以往更爱喝酒。 碧丝端上两盘下酒菜,笑说:“姑娘看着面生,头回来吧,尽兴啊。” 齐毓胳膊肘撑着桌子,卧坐着,闭眼听演奏,时不时灌上两口酒。 酒馆主打西京菜,我便点了一块馕。这东西吃起来很香。 西域的曲子别有韵味,我感觉自己好像骑着骆驼行走在沙漠之中,驼铃悠悠,夕阳的余晖燃烧半边沙海,天地间唯一人一骑而已。忽而风沙骤至,弦乐声越发急促,驼铃声也变得混乱起来,大风呼啸,黄沙打在脸上生疼。渐渐地,风小了,又是一派苍凉无边,一人一骑,渐行渐远。 曲闭,中场休息,碧丝端上酒给演奏艺人们。 周围酒客聊起天来,我颇为无聊,齐毓也不怎么跟我说话。所以说,还是要跟玩得来的人一起出行才痛快,比如说萧珉。 该死,我又想起他来了。 隔壁聊天内容还挺宽泛,从碧丝的衣裙说到亦岑的八卦,从王家的馄饨说到谷记的甜品,从北疆的军情说到陇西的旱情,顺带夸了一番朝廷的东粮西调政策。隔壁桌的浓胡子大叔去过西北邽州,聊起风土人情滔滔不绝:“那景色比诗里说得更苍凉壮阔,和煦都完全不同。” 我来了兴趣,啃着馕,把座垫挪了挪:“大叔你再给我讲讲呗。” 浓胡子大叔讲得绘声绘色,叫我心驰神往。在我八九岁时,有一次萧珉带我去天清山看枫叶,我们在山里迷了路,便在山谷里宿了一晚,那一晚他跟我讲了好多西北的风土人情、风光美食。自此我就立志,有生之年一定要去一次。我还在宫里找了不少西北游记、图册翻阅。或许,明年北巡可以从邽州走一遭。 “我听说新上任的散骑常侍也是邽州人。”另一个痩白大叔说道,于是众人开启了政治话题。 果然,他们聊到萧珉被我贬官的事。 “小陛下为了让萧相安心养病,不要太过操劳,免了他丞相一职,承袭晋王爵位,改任乐府令。音乐于身心有益,小陛下实在用心良苦。” 瘦白大叔的解读深得我心,我附和道:“然也。” 浓胡子大叔咂了口酒,摇头:“非也非也,陛下此举明升实贬,明面上萧相为先晋郡王独孙,本应承袭郡王爵位,陛下提拔成亲王爵位,好似是地位上升,可你们细想,这本是一闲散爵位,虚衔罢了,丞相那可不一样,三省之首啊,陛下这是要夺权了。” 瘦白大叔沉吟片刻,道:“萧相师承杜老,十七岁北疆败吴立军功,十八便助先帝扳倒魏家,十九为先帝钦点宰辅……这权怕是不好夺啊。” 两位大叔一来一往地热烈讨论,我忍不住插嘴道:“陛下也不容易,十五登基,小小女子临危受命挑起重担,很累的。” 瘦白大叔点头:“是啊,想我家丫头十五岁还在院儿里踢毽子跳皮筋……”他忽而又想到什么,叹了口气,“陛下年幼,这些年还好有萧相帮衬着,当年敏阳长公主逼宫,也是萧相及时调了皇陵的兵入京勤王,可现在陛下却......” 浓胡子大叔拿着小酒杯和瘦白大叔碰了碰:“帝王心最是凉薄。不过小傀儡有了思想,想甩掉牵制自己的长线,无可非议。而今丞相一位空悬,不知会落入何人之手。” 小傀儡......瞧这话说的。 两个大叔说完本国朝局,又说到隔壁北吴,北吴惠帝并不比孤好到哪里去,我心里有了些微平衡。 休息完毕,西域乐队开始演奏下一首曲子,我抱着馕默默坐了回去,想着是不是勒令各家商铺在门店里挂个“勿谈国事”的牌子。 我放下馕,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我酒量是不错的,但是很少喝,这一下喝的太急,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齐毓撑着下巴,搛着花生米,问道:“我倒忘了问你和禹安的事。他生了何病?今早见他并无异样。” 其实就是风寒烧了几日,没什么大病。 养病,当然是托词。我是想过夺权呀,如大叔所说谈何容易。 说起来,萧珉并非是自己主动独揽大权的,我刚登基头两年,但凡有什么事都推给他,有时候直接让人把奏折搬他府上去,等他批好我再拿回来。起初他还会问我这样决策可好,那样批注可妥,我的回答都是,你看着办就行......后来,他就懒得再来问我。 于是继位五年来,我务农技术日渐精益,治国理政却毫无长进。我原本觉得这样挺好的,什么事都有萧珉处理,这皇帝当得一点也不辛苦。 可敏阳那事儿打破了我的美好设想。 当我习惯性地想依赖萧珉时,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三年前的场景,于是便有了贬官这个震惊朝野的举动...... 我主要是想激一激他,看他会不会有什么反抗之举,没想到他欣然接受,乐呵呵地谢主隆恩,看模样是真心谢我的。我原本的计划是这样,如果他不反抗,表明他没有谋权篡位的心思,一切还跟往常一样;如果他反抗了......一定有忠义之人会给我报仇的,你看隔壁北吴当年就是这样....... 对不起,我编不下去了。 事实是这样的,我听说乐府新来的伶官频频向萧珉示好,那伶官模样、嗓音、身段都是极好,萧珉竟然不避讳,养病期间依然往乐府跑,再加上他毁了我的绘本,新仇旧恨一起蒙蔽了我,便在上朝时候报复他一下,把他贬去做乐府令了.......现在想来,如果他真的反抗了,我不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转念一想,可能傻人有傻福吧,萧珉没有什么举动,欣然接受,说明孤暂时还是可以安稳地坐在皇位上。 各位看官现在相信我真的是个庸君了吧,想篡我的位应该不难....... 人的心思诡谲起来不是我这等庸君能看懂的。或许萧珉觉得现在时机没成熟,或许他根本没有二心。敏阳的话是一根刺,我知道不可尽信,却不能做到完全不信。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漫不经心地回答齐毓:“就......半月前他不小心掉河里,受了惊着了凉,大病了一场。” 萧珉和齐毓跟着先陈王上过战场,受惊吓不存在的;平日里他骑马、射箭、蹴鞠样样不落,身体康健,说落个水就着凉,那更稀奇,更何况还是夏天落水。 齐毓显然不相信,盯着我,我心虚不敢抬头。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谷雨长大了,有秘密都不跟哥哥说了。” 我啪地拍掉他的狗爪:“去你大爷的,放肆。”话一出口我就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他大爷不就是我敬爱的皇考嘛。 说实在的,当皇帝没意思,骂人还要当心有没有误伤。 渐有淅沥的雨声,雨丝倒映在窗纸上,渐渐细密。 我吸了吸鼻子问:“带伞了吗?” 齐毓的脸已经有些红了,含糊道:“没啊,出来忙忘了。你呢?” ......我比你出来得更匆忙...... 齐毓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说:“等等呗,等雨停了再回去。” 只怕恒娘又要啰嗦...... 齐毓好像有点上头了,摇头晃脑听着曲,手里还在瞎比划。 不过碧丝的酒是真烈。 我回想起半月前那件事——贬官的另一个导火索。 御膳司采买宦官的小徒弟长庆给我从宫外淘来了一个绘本,内容是我没有涉猎过的领域,我在池塘边看得津津有味,偏偏萧珉从背后吓了我一跳,我一个激灵湿了鞋袜,这就算了,我的绘本还掉了进去,再捞上来已经花得不能看了。 我很生气,碍于绘本内容又不好发作,只能忍了这口恶气。 事后我去找长庆再给我搞一本,长庆说绘本制作最耗功夫,一般都是孤本。 我越想越恼火,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萧珉这厮对沐浴很考究,他家的浴池连接了天清山的温泉,于是我让湾湾去切段他的温泉,换成冰水灌进去。 萧珉沐浴的时候不喜欢有人,不喜欢点灯,我假借商量要事的名义去了丞相府,赶在他蹴鞠结束前,于浴池旁的幕帘后躲起来,趁他脱衣服时把他踹进冰水池,他确实猝不及防掉下去了,可下去的时候顺带抓住我的脚,把我一起带下去了。 刺骨的冰......可费了我好些冰块呢...... 我差点被冻得麻木,见萧珉往浴池外爬,又不甘心地把他给拉下来,把他往水里摁,自己费尽往外爬,萧珉又把我拉下来......就这样,我们在冰水池里扭打了一番,最后筋疲力尽,休战。 当晚,我们双双发烧了。 这就是萧相病的真实由来。 第三章 请我吃抄手 店小二脚下一个踉跄,一壶羊奶泼在齐毓身上。 可惜了一壶好奶。 碧丝赶忙拿了毛巾来擦,冰羊奶的刺激让齐毓清醒一些了,他的衣服从胸口湿到了腰带处。 齐毓说:“无妨无妨,我自己来。” 碧丝并未撒手,上下给他擦拭:“对不住对不住,客官的单免了,再加送一壶酒。” 我玩味地看着齐毓红得跟猴屁股似的脸,笑说:“别酒了,加送一个馕吧,馕好吃。” 碧丝笑得极开心:“姑娘这么爱吃,我便送十个。” 我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看到迎面来了两个人——萧珉和叶追文。 碧丝和齐毓这个姿势确实容易惹人误会哈,所以,叶追文跑出去了。 有戏。 齐毓愣住了,我扶额骂道:“二愣头快追呀。” 齐毓酒意全无,掩盖不住狂喜地跑了出去。萧珉在我身旁坐下,掀开酒壶盖子闻闻,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问道:“陛下喝酒了?” 笑里藏刀。 “没有,齐毓喝的。” 我一张嘴就露馅了,虽然只喝了一口,味道可浓烈呢。 我想了想,孤是皇帝呀,萧珉只是个乐府令,我为什么要怕他。 “就......喝了一口......”不是怕,是诚实。 我怕他追问有没有吃冰沙,赶紧把手里剩下的小半个馕塞给他:“尝尝,很好吃。” 他象征性地咬了一口,咳了两声,故作虚弱:“陛下害臣伤风发烧,自己倒在宫外逍遥。” 哦哟哟哟说得好委屈哦。 “要不是你弄湿我的绘本,我也不会,我也不会......” “到底是什么绘本让陛下对爱臣痛下毒手?” 这个问题他问了半个月了,听说发高烧的时候还迷迷糊糊地问“是何绘本害我如斯”。 说出来有损皇家颜面,打死也不能说。 我岔开话题:“你来做什么了?” “傍晚买了蛐蛐,想献给陛下,遇上叶将军,方知陛下瞒着我出宫了,刚巧天要下雨,我便来送伞。” 啊特地来送伞的,我有些感动。 什么叫瞒着他出宫?我明明......是瞒了...... 刚刚两个大叔的话还回荡在心里,我看他裹紧披风的样子,心里有些愧疚。 小二用油纸帮我打包了五个馕,外头的雨已停,不必撑伞。 雨后更显清凉,河面上的方灯重又燃起,摇曳的烛火在米白灯罩上晕染出大片光圈。萧珉伫立在倚波桥上,我也随他停下脚步。曦河延绵流长,河灯映照出丝丝波纹,如同藏蓝丝绸飘扬起伏。 路面上人又多了起来,我肚子有点不太舒服,一则伤寒没有全好,二则冰的吃多了,三则喝了口烈酒,吃了一大块馕,胀胀的。 我想,既然打了萧珉一棒子,还是要给点甜枣的,所谓恩威并施也。 我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问:“禹安爱卿的伤寒可好些了?” 我都好得差不多了,他按理说痊愈了呀,怎么今日一直裹着披风。 萧珉掩嘴咳了两声:“谢陛下关心,还差一点。” “嗯?差点什么?” “差碗抄手。” ...... “微臣一心想给陛下献蛐蛐,未来得及吃晚膳。” 怕不是特地想去宫里蹭吃的吧。念在蛐蛐的份上,请他吃碗抄手也没什么。 端午那日,我给各府送上宫廷秘制粽子。中午,我正要享用午膳,萧珉来谢恩了。 来得这么快?? 湾湾放他进来,萧珉道:“微臣府中无亲近之人,端午佳节怪孤单的,斗胆恳请陛下允许微臣和陛下共用粽子。” 其实,我在他的粽子里加了点黄芥末。孤亲自研磨的,加量不加价。 我以为他是来找我算账,不成想,这厮还没吃,倒进宫打起感情牌来。追溯起来,他是我姨祖父的孙子,我们是亲戚。皇考一辈子嗣单薄,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如今这一辈只剩齐毓和萧珉,还有我。 顿时心里有些凄凉,想到小时候端午节,皇祖母,皇考、姑姑、两位皇兄,齐毓母子,并上萧珉,一家子聚在一起,而今,齐毓镇守西境,婶婶也鲜少来宫里,端午竟只剩我和萧珉。 “来吧来吧。”我招呼他坐下,吩咐湾湾再加一副碗筷。 “今年我让御膳司做了好几种口味,有蜜枣红豆的、蛋黄鲜肉的、蛋黄香肠的、蛋黄香菇的,你挑喜欢的吃。” 萧珉从善如流。 我早已垂涎三尺,迫不及待动了筷。 加了咸蛋黄会增味不少,我大口咀嚼,突然一股辣意直冲咽喉,蔓延鼻腔,上升大脑,我一口糯米喷了出来,剧烈地咳嗽。 这是我那加量不加价吗???? 恒娘盛了茶上来,温柔地给我拍背,一脸担忧:“陛下这是怎么了?粽子不好吃?” 我努力克制住呛人的辛辣,哑着嗓子喊:“这什么粽子?!” 恒娘一脸茫然:“是陛下赐给萧大人的。萧大人见陛下爱吃粽子,便说先将赏赐的吃了,剩下的留给陛下日后慢慢享用。” 萧珉一边拨着喷落在身上的米粒,一边假意关心:“陛下可还好?” 好你妹呀好。 我看到他的表情,全明白了,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怕是御膳司放错调料了?”萧珉好心提醒。 恒娘有些愠怒,一跺脚往御膳司去了:“老蔡怎么回事,若要给萧相吃了,不是有损陛下名声。” 我现在又气又呛,先让老蔡背锅吧。 “陛下替我受罪了,微臣心中万分感激,千分愧疚,身为人臣,当为陛下......” 我听不得他贱兮兮的话,呵斥道:“闭嘴,该罚你。” 他转坐到我身边,轻拍我的后背,帮我顺气:“陛下要如何罚?” “带我出宫,我要去看斗蛐蛐。” “不行。” “为什么!” “端午人太多。” “......你跟着我呢呀,不会有危险。” “我今晚约了朋友吃酒。” 呵呵,原来如此。 当时我又郁闷又生气,午膳过后他还想跟我玩棋,被我打发走了。 思绪被扯了回来。算他有良心,把蛐蛐的事放在心上,那孤便勉为其难请他吃碗抄手。 第四章 萧珉的问题 我因为腹胀本来不想吃,看萧珉吃得这么香,忍不住也来了一碗。 萧珉有点讶异:“陛下又吃了?” “......吃饭都不准了???” “我是怕你吃太多,积食难受。” 我不管,先解馋再说。 这话说出来有些欠揍,但确实是真的,山珍海味吃多了,就会很想念这些市井小吃。比如,我最近特别想念早餐摊子的豆浆油条,把油条撕成几段泡在豆浆里,油条变得软软烂烂,浸满豆浆汁水,堪称一绝。最好再来个麻团,齐活。 我们正吃着,隐约又闻到了栀子花香,但抄手铺不在河边,花香竟传得这么远?工部的城镇建设做得不赖嘛。 我四下看着,见一老奶奶拎着花篮在卖栀子花手环,明白了香味的来处。 两个小女子正在买手环,三人就站在我和萧珉旁边交易。我有点想要,转头看萧珉,他也正盯着花篮。其中一个小女子戴上手环,抬头正撞上萧珉的目光,霎时间红了脸,简直比红油还红,掩着笑一步三回头地跑开了。 而这个萧禹安,无意中撩拨了人家,还一脸懵,嘴里的抄手都忘了嚼。 他猛地一个吞咽,问道:“这姑娘怎么了?被烫着了吗??“ 我扶额,二十五岁的大男人要不要这么……纯情啊。 “可能被花香呛到了吧。“ 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低头继续吃抄手。忽而又抬起头悄声问我:“陛下想要那手环吗?” 我当然想要,但是我很不喜欢被他猜中心思的感觉,一个君主轻易被臣下看穿,是一件很有挫败感的事,遂摇头:“小女子喜欢的东西我怎会喜欢。“ 萧珉有些失落地低头,筷子拨弄着碗里的抄手:“我有点想要。“ 那可好办了呀! 我立刻唤那阿婆过来,买了一个。 萧珉喜笑颜开,撸起左手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腕:“谢主隆恩。“ 他的手腕上还带着我端午赏赐的五彩线,男人家家带这么多东西,也不嫌累赘。 我一把拍开他的狗爪,把栀子花手环戴在自己腕上:“我买的,先借我戴会儿。“ 他悻悻地缩了手,嗫嚅了一声:“仗势欺人。“ 我哪里仗势欺人了呀,我用的“借“好不啦,又不是不还。 趁他低头吃抄手的时候,我抬起手腕猛吸了一鼻子,花真香啊。 我们一边吃一边说了些闲话,他忽然话锋一转,说:“臣有一事不解,望陛下赐教。” 我心下暗喜,很少有人向我请教问题,一般都是请我解决他们的家庭纠纷。 “我有一朋友小明……” 萧珉一开口,我就知道,又是家庭伦理亲友婚姻的事,并且这个朋友多半是他自己——经验。 “小明和未婚妻小雨原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干柴烈火,情投意合……” 我一口茶喷了出来:“干柴烈火????” 萧禹安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水渍:“陛下今晚喷我第二回了。” 我有点想笑:“抱歉抱歉,你继续。” “我是想说他们二人感情甚笃,可能用词不当。” 你这哪是不当,是过于奔放。 看样子说的真是他朋友的事,萧珉可是没有未婚妻的。我心里一阵轻松快意,示意他继续说。 “二人原本打算在未婚妻及笄后便成亲,但因为家族中的事耽搁了。原本我这朋友以为没什么,不过是婚期延后,可是近年来他却有些茫然,他觉得自己有些无法确定未婚妻的心意了。” 我给自己添了点茶,翘起二郎腿,问:“无法确定心意?是觉得未婚妻不欢喜自己了吗?” “那也不至于……男方比女方虚长几岁,从小到大他都习惯性地为未婚妻着想,为她打算,可近年来,他感觉未婚妻好像有点排斥他的做法,尤其喜欢跟他唱反调。” 这个问题很简单嘛,我一听就知道症结了,道理很简单,但不能用通俗直白的话告诉他,那显得我不专业,不高级。 我晃悠了两下杯盏,清了清嗓子:“给你讲个事儿吧。前阵子吏部方尚书的夫人递了拜帖来找我,说老头子最近总爱去酒肆,到很晚才回家,回家之后她不过唠叨了两句,老方就生气,摔杯子,睡书房,几天不搭理她,流连酒肆。于是乎我派湾湾出宫查了一查,老方不过是在酒肆和同僚喝喝酒聊聊天,没干什么。” 萧禹安难得露出了求知的眼神。 “方夫人是怎么唠叨的呢?‘你这么晚不回家死哪去了?‘’去酒肆。‘‘跟谁啊?是不是叫了姑娘呀?我一个人操持府里内务焦头烂额,你倒好,出去逍遥鬼混!’‘我只是和几位大人聊天,什么也没干!’‘我才不信,你这老鬼……’“我一人饰双角,一会儿压低了喉咙,一会儿捏尖嗓子,累得很累得很,不觉有些头晕,感觉脑袋昏昏沉沉,又灌了一杯茶,“你明白点什么了吗?” “方大人刚调任吏部尚书,许多事务还不熟悉,本就繁忙焦虑,而方夫人只一味地怀疑、抱怨。” 萧珉这人一点就透,很好教的。我兴奋地一拍桌子:“诶嘿对喽,夫妻相处,理解、沟通、改变、尊重——互相理解各自的处境和状态,及时沟通,避免矛盾误会堆积,在相处磨合中适当地改变自己,尊重个人自由,给彼此一点空间。八字箴言,送给你们这些小年轻。” 萧珉若有所思。 铺垫结束,我要说结论了:“在年幼时期、心智还没发展成熟时,有人把什么都给你想好了、把一切都替你安排好了,你当然会很欢喜,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个体意识觉醒,事情就不一样了。小明习惯了小雨的依赖,维持着以前的模式,却忽略了小雨已经有自己的想法和意愿,他以为的“为她打算”,可能无形之中变成一种管制和约束。“ 萧珉黯然垂眸:“可要小明就此放手,他又担心小雨会出错受伤。“ 萧珉这无奈又沮丧的模样,是真的在替那位朋友忧心呢。 “没有说要完全放手呀,所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须得松弛有度,循循善诱。”我肚子有些隐隐的痛意,见萧珉还欲追问,补充道,“具体这个张弛的度,要在实践中去体验把握。我肚子疼上个茅厕先。” 萧珉若有所思。 公共茅厕维护地还挺干净,点了灯,备了手纸,挂了香薰包。工部刘尚书虽然快退休了,工作还是一丝不苟,甚好。 我蹲着泄洪,思及萧珉求之若渴的模样,不禁感叹婚恋情爱真是门玄学,饶是十七灭魏、十八拜相的萧珉也难得其中要义,像我这样人情练达、理事通透的人真是少之又少,绝对可以入选南卫国十大优秀居委主席,奈何托身帝王家,面对《边疆布防图》《朝局分析论》,这一身本领屁都不是。 我默默叹了口气,为自己无处施展的才华惋惜。 腿麻了,一下子站起来眼冒金星,也就是这一瞬间的眩晕让我想到一个重要的点——方才的结论都是在确定小雨还喜欢小明、愿意嫁给小明的基础上得出的,细细想来,小明和小雨的姻亲是幼时定下的,那会儿俩小屁孩懂个啥,谁能保证现已是妙龄少女的小雨依然初心不改? 我提溜着裙摆跑回去,把这个问题跟萧珉说了,他沉默了,我也沉默了。 “你最好让小明找个机会问清楚,强扭的瓜不甜,别给互相耽搁了,外头林子大着呢。”我隔衣挠着大腿,好心提醒,心想下回得跟老刘说说,在公厕挂个驱蚊包。 可我依稀记得好像提过这事儿……可能我记错了……我一向健忘。 萧珉沉默地看着我,黢黑深邃的眼瞳里有万般情绪交织,在朦胧夜色中看不真切。 第五章 中计了...... 不知为何,他炯炯的目光如烈日照得我发晕。时候不早,得回宫去,明日我还得宴请百官、犒赏三军,一展雄风。 萧珉还算客气,自去付了银子,走前说吃得热了,便把披风搭在我身上。 啐,我这皇帝当得窝囊,成了个行走的衣架。 走了几步,我的肚子又开始隐隐作痛,幸好有披风可以捂一捂,但脚步却越来越沉。 萧珉看出我的不对劲,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他的手好凉,比夜风还凉,凉得我一哆嗦。 他把我拉到一旁的石阶上,半蹲下,我头重脚轻一下倒在他背上。他踉跄了一下,好不容易稳住身形。 “陛下最近吃的有点多吧。” 我无力反驳,任由他背着我前行。 “先回我家休息吧,我家比较近。“ 放屁,丞相府和皇宫都离此处差不多近。哦不对,他已经搬回晋王府了。 我在他背上挣扎了两下:“不行,我要回宫,明天还要宴请百官、犒赏三军、一展雄风…...” 萧珉轻笑出声:“明早正好跟我一起回宫。” “不行,我衣服啥的都没带。” “我府里有备用的,你上次留下的。” “不行,我明日宴会的衣服不在呀……”我的意识已经有点混沌了,说话也含糊不清。 “明早回宫换,来得及……” “不行……”我还要反抗,却忘了这次要说的原因是什么。 “你的蛐蛐还在我那呢,明早正好带着蛐蛐回宫。” “行……” 萧珉:“……” 我被放在松软的大床上,似有竹子的清香袅袅飘来,我感觉舒畅了一些。 迷糊中听到萧珉身边的小跟班穆飞的声音:“按王爷吩咐一早便把顾太医请来了,正在外侯着;恒娘已派人送了换洗衣物,王爷是先让人进来替陛下更衣,还是先请太医看过?” 我翻了个身,随他们怎么摆弄,别耽误我明天一展雄风就好。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身上轻快惬意了许多,只是大腿上的疙瘩实在是痒,我挠个不停,摸索着撩起裙子,让小侍女帮忙给挠挠。 “谷雨乖,擦了药就不痒了,你瞧都挠破了皮。”小侍女叫我的乳名,温柔地替我抹上药膏,恍惚间让我想起了敏阳。药膏清清凉凉,很快我便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好像做了个梦,梦里萧珉在同我抢绘本,拽着我的手腕不肯松,我挣扎无果,拿着绘本使劲敲打他的狗爪。 “说好戴一会儿还给我的。” 戴什么?我费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床边萧珉穿着亵衣,一头青丝随意披散,侧脸的轮廓在幽暗烛光下棱角分明,浓眉星目,一脸挑衅地把栀子花手环在我面前晃了两下,带在自己的狗爪上。 我内心叫嚣着“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想戴多久戴多久,你他娘的小气吧啦个啥“,而发出的声音却是含糊低沉的“乌鲁乌鲁”声。我企图伸手去夺,却没有一点力气,旋即昏睡过去。 …… …… 待我悠悠转醒时,已是第二日中午,小侍女贴心地告诉我,萧珉没能把我叫醒,也不愿我过于劳累,便代我主持庆功宴去了。 萧禹安,代我,宴请百官,代我,犒赏三军,代我,一展雄风。 我揉了揉头发坐在床上,细细回想。萧珉肯定一早便打定主意要挟我回府,凭他对我的了解,料定我出宫一定会胡吃海塞,又骗我去吃抄手,让我肠胃不适,带我吹风,伤寒复发,今日无法出席陈王庆功宴,而有资格主持的只能是地位高于或等于亲王的,纵观朝局,只有萧珉。此举便是昭告众人,职位都是虚的,实权还在他手里。 我为自己终于看破他的诡计鼓掌,又为自己中了奸计懊恼,果然贪吃误事。 懊恼着洗漱完毕,换上干爽衣物,晋王府的大厨也准备好了午膳。今日明显热了,厨房做了绿豆百合汤,话梅酱鸭,红豆糕,清炒时蔬。味道不错,清爽可口。 我正吃着,萧珉春风得意回来了。 “哟,陛下吃着呢?” 一个庸君最大的优点就是,心态好。我安慰自己,独立之路漫漫,想前人周武帝三十岁才除了权臣,我还有十年时间,不急不急。 于是,我平和地微笑招呼:“是呢,要不要来点?” 萧珉在我对面坐下,将桌上菜品打量了一番,努了努嘴:“陛下用吧,微臣在庆功宴上吃的太饱了。” 他这话在我听来,颇有些炫耀之意。 一个庸君最大的优点就是,心态好。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笑说:“众爱卿吃饱便好,不枉费孤的心意。” 萧珉嘴角噙笑,微微蹙眉,打量了我好久。 “怎的,我脸上有东西?” 他摇了摇头,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绿豆汤。“没有,觉得陛下好像长大一点了。” 我忍不住反驳:“你怎么用词呢,我都二十岁了……只是晚婚晚育罢了……” 萧珉轻轻放下碗,瓷碗与石桌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没过生辰,还是十九。” 总算说了句人话。 “吃过饭回宫吗?要不......” 话梅酱鸭十分清甜,不腻人,我正啃着鸭腿,萧珉却突然有些扭捏了。 我继续嘴上的动作,眼睛瞧好了他。 他掩嘴咳了两声:“要不今晚再在我这过一夜......” 酱是咸甜咸甜的,很鲜,我吃的太急,没吞咽好,酱的咸鲜刺激了喉咙,我的五官扭曲,想咳却咳不出。 萧珉急忙接着道:“下午我们玩会儿蛐蛐,明早带你去吃油条豆浆。明天刚好休沐不用早朝,你看如何?” 我确实一直惦记着那油条豆浆呢,他的提议我觉得很好,只是不知他这局促解释的模样是为何。 我喝了两杯清水,清了下嗓子,爽快地答应:“好啊。”刚好可以在他这批奏折,有不确定的还可以问问他。 一丝讶异从他面上掠过,转瞬即逝,他好似松了一口气,立刻叫穆飞去宫里取奏折。 我想着,刚好可以将甜水铺收到的信件回复一下,明早顺便送给亦岑,让他发还给各位来信人,便叮嘱穆飞一道取来。这些信件我放在书案左上角的木盒里,只需说木盒,恒娘便知道了。木盒里面的东西,自然只有我一人知晓。 逗蛐蛐没有我想象中有趣,许是我第一次玩没什么技巧和经验,又或是因为萧禹安技术过高,一开始我连着输,输了好几把,终于赢了一回,还是萧禹安故意放水。 这不是瞧不起人嘛,我不玩了。 昨晚上吐下泻又发烧,今日整个人感觉元气大伤,下午试着自己批奏折,到了傍晚头昏脑胀,又腹泻了两回。大厨熬了小米粥,佐菜也都比较清淡。萧珉怕我再发烧,一直呆在房里陪我。 孤要是在他晋王府出了事,他怕是不能有个交代。 我怕他太无聊,便把剩下的一摞奏折给他批了。我曾同他一起在明镜轩听过两天学,因天资差了一点,字总也练不好,先生上了年纪,对我的管教力不从心,再加上皇考对我并无要求,只是让我来找点事做,于是先生就放养我了,只嘱托萧珉好生辅导我。 我瞧他字练得好,便索性弃了字帖,完全照着他的字体来练。练字这件事,勤能补拙,日积月累下来我倒是能写出一手同萧珉极为相似的若水小楷。然而登基之后,君主和臣子字迹如出一辙,肯定是不妥的,萧珉就很自觉的重去练了一种字体。 毕竟,要我改变字体风格,非十载不能成。 故,前几年不懂事,奏折的朱批其实都是萧珉的若水小楷。 第六章 考我? 我把书案让给了萧珉,自己抱着木盒坐到茶桌旁,一封一封地看甜水铺来信,认真回信。 叶追文在信中表达了自己的烦闷与苦恼。具体是这样,以前她不明白自己对齐毓的心思,这两年他在西境打仗,身处险境,远离京都,担忧、思念之情让她大彻大悟,原来自己早已情根深种。可她乃武将世家,家里希望她能嫁一文人,和她的豪放性子互补一下,调和调和后代的发展方向。 齐毓是武将,这是她心里过不去的坎。 其实,皇考虽然派齐毓上过战场,心底里却没有打算让他继承老陈王的兵权。他心性洒脱,自小便在外游历,叔父与皇考商议,想着干脆随了他的心,放他在外云游四方。 谁承想,后来我继承了皇位,兵权需交到信任之人手中,才叫他领了兵。 说来,他是因为我才成为武将的。 要解决这个问题颇为简单,我思量片刻,提笔写下:早闻陈王殿下文武双全,更何况官职为虚,真才为实,何不多花些心思深入了解? 我想,下次再提醒齐毓,多在叶追文面前表现一下自己的文学素养,这门亲差不多就可以定了。 我当皇帝没什么特别的政绩,倒是安排了几门好亲事,比如鲁国公家的三姑娘和那个西境小参将,纪郡王的二公子和曦河边最善评弹的娴姑娘,还有唐侍中家的二姑娘和林君庭……. 我安排的亲事,最大的特点就是门不当户不对…….说实在的,孤并非特意为之....... 细想,要是门当户对,他们家里怎会不同意;若是家里同意,他们怎会想到求我帮忙。大家幼时常在一处玩耍,他们开口我不好拒绝……. 正好,撮合姻缘是我一大乐趣,可能从小受了敏阳的影响吧,见不了爱而不得的悲剧。 而且,世家之间相互联姻,皇考在时就不喜这风气,我这样做,也算承了皇考的遗志。 回好叶追文的信,我颇有成就感,翘起二郎腿。穆飞端了一盘冰镇荔枝过来,我假装无事收起信。 穆飞放下荔枝,到萧珉耳边说了句话,萧珉点了点头,示意他退下,他便低头退出去,临走前好像还往我这看了一眼。 萧珉放下折子坐过来,准备剥荔枝,手刚一碰到,就皱起了眉:“怎么是冰的。” 我也拿起一个,答:“夏天就得吃冰的呀。” 他一下子夺过我手中的荔枝,端起盘子,板着脸走到门边吩咐:“换一盘未冰过的。” 我的手僵在半空中,指尖还残留了一丝冰凉。所谓到嘴的鸭子飞了,大抵就是这种感觉。 行吧,他是为我好,我理解。 小侍女进来燃起驱蚊香。昨晚咬的疙瘩我数了一下,大约有十二三个,氧感是一阵一阵的,这个痒完那个痒,着实磨人。再过几日便是大暑,蚊子更毒。 啊西,又开始发作了。 因有男子在场,我只得隔着裙子蹭一蹭。 萧珉安抚道:“一会儿再给你上药,你先喝点茶,荔枝一会儿来。” 我点了点头,手里更使劲地磨蹭。 我偷偷瞟他坐了回去,打开木盒继续回信。谁能想到,有一封来信咨询的问题,同昨天萧珉问我的几乎一模一样,我再看来信人署名,果然是小明! 我十分高兴,因为这个问题可以直接回复,不用再思考了。 另一方面,我有些感慨,世界说大很大,说小又很小,命运真神奇。 我越想越觉得有趣,浑然不觉萧珉已经坐到我面前,而我脸上的笑意都来不及收回。 他敲敲我的脑壳:“干什么呢,像个傻子似的?” 慌乱之间,我只能用手遮住小明的信。 “秘密。” 其实我特别想跟萧珉分享,昨儿他刚提到小明,今儿我就见着了小明的信,真的太有意思了。可现在不行,不能让他知道甜水铺是我的私产,不能让他知道我就是老谷,这是个大把柄。 萧珉收回目光,微微一挑眉,倒也没有继续追问,只说:“谁没有点小秘密呢。” 他给我添了杯水:“陛下近两年大力支持工部,拨了不少银钱。” 陈述句,陈述了一件事实。 “工部负责土木兴建,渠堰疏降,城乡治理,综理各项工程,需要财力支持。” 萧珉道:“陛下觉得刘尚书如何?” 我没有想到他突然问我这个,略一沉吟,道:“不错,是个好官。” 萧珉微微点头:“何以见得?” 我以为他是想测验我,还好从前为了应付杜老的时政简答题,我的肚子里有一点知识储备:“天明二十二年,刘尚书主持修建广南至煦都运河,通广煦商路,使得货运更为便利。运河修建后,沿线地方的年度财政奏报明显改善,赋税情况亦是良好。” 萧珉道:“诚然,可还有?” 怎么回事?怎么问起还没完了?刘琛任工部尚书二十载,做了多少事,我怎会一一记得…… “煦都及周边城镇......哦对了,京郊的礼甫桥一月前刚完工,以往京郊百姓进城要么绕将近十里地,要么坐船渡江,费时费钱,礼甫桥建起来,他们便可直接过桥进城,省时省力省钱。” 刘尚书年近六十,在三省六部里年纪仅次于中书监杜老,按岁数可算是我祖父一辈。杜老是三朝元老,在皇祖母执政时期便入仕,是宣德皇帝的得力干将,德高望重,不怒自威。 老刘就不一样了,不管何时见他,总是笑眯眯的,看我的目光满是慈爱和善,有时进宫还会捎上他老婆亲手做的糕饼。 我挺喜欢这个小老头子的。 “他到年底致仕,虽上了年纪,仍然兢兢业业,该做的事情不折不扣。” 我总觉得萧珉这么问是要告老刘的黑状:“我出宫几次,瞧着咱们煦都河道清澈,街道干净,各种鲜花植被赏心悦目,连茅厕也整洁干净,还点着熏香。一国的都城,国家的半个脸面,他做的.......挺好的.......” 萧珉依然点头表示同意,我倒越发搞不明白他这么问到底什么意思了,腿上的疙瘩也越来越痒。 “那陛下觉得刘尚书还有哪里做得不太够呢?” “我正准备过两天跟他说呢,这个公共茅房里呢,可以再加些驱蚊的香。其他的,都还挺好的……” 为什么我声音越来越小…… 我试图通过萧珉的微表情搞懂他问话的目的,正巧他他一抬头,噙了笑意的双眸像含了水一般。 我有一瞬间愣神,自我记事起,第一眼见他,他也是用这样清澈如溪流的眼神含笑望着我。 小侍女重端了一盘荔枝来,我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到荔枝上,话题也变成被南方哪个地方的荔枝最清甜多汁。 直到现在,我的肚子还隐隐作痛,我思忖着,感觉虽不强烈,还是少吃冰的为妙。 ------题外话------ 噫噫噫,我真是个庸君,别骂我噫噫噫噫噫噫 第七章 礼甫桥裂了?! 后来我俩又下了会儿棋,正下到一半,穆飞前来报时:戌时差三刻——正是萧珉洗澡的时辰。 这厮每日沐浴像是定点仪式一般,且必得洗满半个时辰,洗澡水得是从天清山引的温泉水,再加上牛乳花瓣之类,以及各种考究的焚香。以往在相府,浴池可谓是全府装修最豪华的地方。 萧珉这个人,还是挺清廉的,唯有在洗澡这事上铺张了些。每个人都有那么一两个烧钱的爱好,可以理解。但自他搬回晋王府,很久没有温泉泡了。 我有点剥夺他人爱好的罪恶感。 萧珉沐浴时,湾湾给我送换洗衣裳来,我便把回好的信给她,让她去交给亦岑。临走前,她把我拉到一边,特意和穆飞拉开一段距离,脸上露出羞怯的神色,欲说还休。我心一惊,这模样莫不是看上了穆飞......正当我又惊又喜又忧时,湾湾一跺脚,闭了眼睛横了心道:“陛下,恒娘让我嘱咐您,再怎么亲密完婚前也不该逾矩,帝王要有帝王的样子,怎可因私事误了国事。” 我惊喜之色还未来得及爬上眉梢,生生憋了回去,差点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恒娘还说,再如何,明日也该回宫了。” 说完便匆匆上马,睕了穆飞一眼,一夹马肚子哒哒哒走了。 晚风吹得我半天没缓过神来。恒娘以为,或是说害怕,我在晋王府同萧禹安,夜夜笙歌,颠鸾倒凤,吗?甚至误了庆功宴?她以为我留恋萧珉美色才迟迟不回? 冤枉啊,我是被诱拐回来的呀。 而且,我真的生病了呀,现在肚子还有点疼呢。 也难怪恒娘会如此想,实在因为年少时同萧珉里应外合干的坏事太多了。恒娘怕是觉得,连太医都是被我们挟持作戏的。 嗨,百口莫辩,活生生狼来了的例子。 方才我见湾湾把穆飞叫到院子里,两人在说话,想来是受恒娘之名把萧珉也说了一通。 怎么着明天回去都得跟恒娘好好解释一下。打包一份小笼包给她吧,她最爱吃王记早点的小笼包。 嗯,就这样。 打定了主意,我便早早洗漱休息了。腿上的疙瘩抹了药膏,丝丝清凉之感缓解了痛痒,唯有左腿膝盖上那一块,怎么都不见好,甚至有些红肿。 睡前我一边挠着,一边把那毒蚊子翻来覆去骂了好几遍,终于骂睡着了。 早晨我起的时候,穆飞刚准备晨练。 “早啊穆飞。” “给陛下请安。” “萧珉呢?起了没?” “管家已经去叫了。” 我有些急了:“还没起??我可不想排队啊。”说罢便提着裙子往他房间去了。 王记堪称煦都第一早餐铺,小笼包每天限量供应,队伍可以排到城门去。 我脚下生风,不料刚要敲门,门突然开了。我没刹住车,一头栽进萧珉怀里。 萧珉猝不及防,往后退了两步,很快稳住身形,把我扶正。 “饿急了?走吧。” 他身上有竹子的清香,淡淡的,很是清新。 他拉着我便出了门,手心温温暖暖。 然而我是个怕热的人,被他握着出了一手心汗,便甩开他的爪。 他本走在我前面一步,见我撒了手,回头看我,故作失落地说:“陛下真真长大了,以往出门都要我牵着的。” “那是因为小时候不认路好吗。” “这会儿认得了?” 我思考了一下,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煦都俯视图,然而失败了。 “早市已开,这个时辰正是京畿菜农商贩进城的时间,人会比较多。” 我想起去年元宵节跟萧珉走散的事情,那种慌乱和焦急还是挺吓人的,权衡利弊,我上前捏住他的一片衣角。 “就这样走吧。” 我们刚点好东西坐下,王记开始排起队了,但队伍不算长。周边几家早饭摊只零星几个人,颇显冷清。 “从城门到早市,安雀街是最近的,怎么今天人这么少。” 萧珉也有些意外。 我把油条扯成几段泡在豆浆里,先拿了个麻团啃。麻团很大很脆,刚出锅油滋滋的,豆沙馅不甜不腻,分量很足。 “对啊,按理说礼甫桥建好,进城不是方便许多了吗。” 萧珉舀豆花的手微微一顿,端起碗咕咚咕咚喝完,说:“我们得赶紧回去。” 我一头雾水,见他难得露出担忧之色,把麻团一扔,埋头赶紧吃。 我们拎上小笼包,前脚刚进府门,后脚穆飞便来匆忙禀报:“陛下,王爷,礼甫桥裂了。” 裂了?! “可有伤者?” “没有,一农夫发现有裂缝后,竖了块牌子示意大家绕道。 我一脸懵,难怪今天早市冷清。自礼甫桥建好,摆渡人就另寻了差事。如今桥不能走,亦无渡船,要进城只能绕将近十里地,估计这会儿菜农商贩们还在进城的路上呢。 萧珉简单快捷地下了命令:“先封桥,立刻通知工部查看桥面;另外派人暗中围住刘府,监视刘琛。” 建桥之前,老刘拿着图纸亲自给我解说了一个多时辰,材料、人工都经过谨慎计算,拨的资金也绝对充足。如果确实按照图纸建造,只可能是材料不合格,可是老刘呈上来的账单,资金几乎用光,怎么可能用劣质材料。 我直接往晋王府马厩去,萧珉一把拉住我:“去哪,我陪你。” 陪我,也好。 我一夹马肚子,期待着自己一骑绝尘扬长而去,岂料这马像是认主,任凭我双腿怎么夹、怎么蹭,他只是从鼻孔里发出两声轻蔑的呼吸声。 太不给面子了。 萧珉已经走出去两步,见我没跟上又调转回来,摸了摸我坐下马的脑袋,道:“大呆,听话。” 这匹名为大呆的马果然听话了。 在奔驰的过程中,我看这马枣红的鬃毛中竟然有一缕白色的,果然.....呆里呆气,哼。 刘尚书接到消息,已经赶往京郊去了,工部侍郎没想到我会亲自来,也没想到这事已经传到我耳朵里,说起话来都磕磕巴巴,遮遮掩掩。 我不会看人,却也知道这就是心虚的表现。 刘琛既然不在,我直接调了工部今年的账本,揣在怀里回宫去。 萧珉送我到宫门口,欲跟着进宫,我道不用,他说:“你不是最怕看账本嘛,我帮你一起看。” 我正好有些事想问他,求个验证,便应允了。 账簿难查,但我只需要看一个就够了。在今年春天煦都公共茅房改建维护工程里,一项名为“驱蚊香”的费用赫然在列。 我丢下账本,翻找书柜中批阅过的奏折,终于在今年二月那一栏中找到了刘琛申请拨款的奏折,上面详细列写了各项费用名目,其中包括驱蚊香。 是我太粗心了,刘琛在职二十年,一向细致周全,清廉自守,故这奏折我只略略浏览,都没有细看,便吩咐拨款了。 早在那晚被蚊子叮咬时我就该想起来的。 如果刘琛真的昧了驱蚊香的钱和造桥的钱,他需要这些钱究竟为何? 昨晚萧珉突如其来的提问像是一道闪电在我脑中劈过。 我捏紧奏折走到他面前,盯着他问道:“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他眼中尽是坦然,没有回避我的目光,甚至有些理所当然。 “是,我察觉刘尚书有不对劲的地方,本想找到证据后再告诉你。” 又是这样,过程你不必知道,有了结果知会你一声便好。可这是我的国家,我的臣子,我的臣子犯了错,却叫我一点不要过问? 我憋了一肚子想要质问他的话,却突然都不想说了,好像被人抽去了力气,没有精力再歇斯底里。 孤,自作孽,全是自找的。 我将奏折扔在书案上,兀自坐下,手撑着脑袋,将茶盅的盖子揭下又盖上,盖上又揭下。 “为什么出了事情我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你从来都替我想好对策,替我做好决定,我只需要按照你的意思象征性地下达一道命令便好。” 我说得声音不大,无奈又有些自嘲。“你是不是觉得,就算跟我说了我也未必会懂,我插手只会添乱。是啊,我本来就什么都不会,没有天赋,也没有人愿意教我怎样治国理政,怎样做才是一个明君。我懵懵懂懂地被推上这个位置,到如今这般像个傻子,像个,像个傀儡,这般境地,真是可笑……“ 我曾经感激老天让我身边有萧珉和敏阳,不管发生什么,他们都会挡在我的面前,替我处理好一切,我只需要顶着虚名,继续过快活日子,一切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后来,当冰冷的刀刃贴近我的脖颈时,我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蠢。 敏阳逼宫,把我从自己给自己搭建的华胥国拉扯回现实。她临死前的话,就是往我心头埋了一根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即便我知道她是故意那么说的。 萧珉半蹲在我面前,手心覆在我的手背上,半天,只说了一句话:“我只是想多帮你做些事。” “可你们从来不问我想要什么。“ 他怔住,手缓缓垂落。 我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只让他先回去,我想静一静。 萧珉不再多说,乖觉地走了。 ------题外话------ 小庸君在线求饶:发个脾气别当真啊啊啊 第八章 案情真相 天色变暗许多,看样子,将有暴雨。天气愈发闷热,玉米须儿在大风吹弄下凌乱地飞扬。 玉米秆子有大半人高,年幼时,夏天的傍晚,我总喜欢钻在玉米地里,跟皇祖母玩捉迷藏。 那有多久远了呢,恍如隔世。皇考走后不到一年,皇祖母也撒手而去,两位皇兄,敏阳……皇室子嗣单薄,到如今,只剩寥寥几人。 虽然南卫国历来提倡男女平等,然女子当政,总是在无形之中多了一些艰难。皇祖母二十二岁登基,一生励精图治,平边疆,清吏治,开运河,重农桑,政绩卓著。她向神州大地证明,女子治国,不比男子差。 待皇考及冠,她便退位做起太上皇,每日在宫中种田弄花。多年积劳成疾,皇祖母的眼睛也不好使了。 她曾对皇考说:“好在你有两个儿子,我们小谷雨可以逍遥快活。” 他们坐在田埂上吹着晚风,指挥我插秧,好不自在。 东面玉米杆子长得比我还高,叶子将一根根玉米包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了彩色的虚子在外面随风招摇。芝麻地开出了白色的花,等芝麻熟了,便可以做汤圆、芝麻馅饼、核桃芝麻糯米糍…… 旁边是一小片芋头地。皇祖母爱吃芋头,我也爱吃,萧珉也爱吃。他的口味跟我相近,不过没有我嗜甜。 西边是水稻田,今年水稻长势喜人,周边城镇亦然,而西北的旱情仍堪忧。 我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田埂边,戴着凉帽,挥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驱赶蚊子。 不知什么时候恒娘到我身边,递给我一碗牛乳。居然是温热的,我还以为冰镇过呢。 恒娘看出我的疑惑,笑道:“乐府令大人特地关照,陛下肠胃不适,近期都不可吃生冷之物。” 前阵子扁了萧禹安的官,我还威吓众人只许称他“乐府令”,以此时刻提醒他自己已是一个手无实权的闲官。 我欺人太甚。 我自欺欺人。 恒娘递过来一份奏折,接着说:“陛下惦念奴婢,给奴婢打包的小笼包乐府令大人刚刚带来了,奴婢感恩陛下。大人还呈上一封奏折,要奴婢转交。” 我走得急,小笼包落在晋王府,萧禹安给送进宫来,却没有要见我,奏折也是请恒娘转交的。 嗨,搞成这样,我挺懊恼的。当初是我把权让给他,如今反怪他不还给我,好没道理。其实,我内心深处亦是知道,自个儿就算揽了权,谁会听我的?谁敢听我的呢?朝野上下谁不知道我几斤几两…… 作为一个皇帝,我感到自卑,深深的自卑,就像明明在一个课堂上课,有些人就能轻而易举考第一,有些人每天挑灯夜战依然在倒数徘徊。努力想做好一件事,却始终没有起色,这样的感觉让人挫败、抑郁、暴躁。我不适合做政治家、领导者,老天非把我往这上面推……于是乎,我这一腔哀怨都发泄在萧珉身上了。 我内疚吗?内疚。我懊悔吗?懊悔。我会主动求和吗?……拉不下脸。 我最近冲动得有点多…… 奏折上将刘琛贪污建桥公款的前因后果交待清楚,人证物证也列示明白。 如果不是桥面出现了裂缝,萧禹安本打算等人证物证都齐全了再禀报我。 自我记事以来,萧珉就出现在我的生活里,阴魂不散。我们一起掏过鸟窝、爬过树、骑过马,偷皇祖母的酒拿出宫卖,摘皇考院子里的果子,骗内侍宫婢们吃了能得天子之气庇护。皇考常说,他是唯一一个有耐心、有玩心愿意陪着我胡闹的人,我猜可能是他本性如此。 登基前,我将他视作臭味相投的知己;登基后,一切大事皆有他和敏阳操持,我对他更多的是信任、依赖。 三年前的谋逆案,敏阳临死前的话,让我不由自主地对我们之前的关系产生了怀疑,我一边怀疑着,提醒自己不可以过分依靠,一边却不由自主做一条被他喂养得健康肥美的咸鱼。 我一边排斥着他的一手遮天,一边又享受他的全盘把控。 我痛恨自己,不争气的东西! 故而孤决定,要做一个独立自主的好女帝,像皇祖母那样,就算没有天分、年少时也没得到好好的培养,但是我相信,勤能补拙! “回去,研磨。”待恒娘反应过来,我已走远。 湾湾被我派出去查证,老刘为人一向正直清明,大概这辈子就做了这么一件坏事,还做得漏洞百出。萧珉的奏章交待得清楚,湾湾查证起来并不难。 我花了一晚上的时间,给自己制定了一份个人修炼计划。 将墨汁晾干,我拎起纸张,欣赏了一下: 第一步,提高个人自卫能力。具体措施:跟叶追文学习防身术,提高武力值。这样一来,以后再有谁挟持我、逼迫我,我还能保下一条小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第二步......还没想好,先完成第一步。事关权力中心转移问题,需得慢慢绸缪。 很好,我将纸抚平,规整地折起来,收进锦囊。 湾湾回来复命,证实萧珉所奏的来龙去脉。我唤来恒娘,带上披风,连夜去了趟刑部大牢。 刑部侍郎正要打瞌睡,一个激灵起来迎接。 “陛下,丞......乐府令大人刚走。” 我撇撇嘴,这个干嘛,我是来办公事的。 刘琛发丝散乱,颜色憔悴,形容枯槁,脸上还带着泪痕。 我突然鼻子一酸。 众人屏退,湾湾在牢门外等候。刘琛胡乱抹了抹脸,哽咽道:“罪臣参见陛下。” 包庇孙女情有可原,侵占公款、买卖官爵,这两项罪名,无论如何都开脱不得了。 他跪在地上,头埋得很低,双肩不停抖动。花白的头发,让我一阵心酸,又有些无奈和苦涩,当然,还有失望。 “上次的栗子饼吃完了,若是知道以后都吃不到,孤当省着些吃的。” 刘琛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呜呜咽咽,像垂暮的老牛。 “孤希望你能自己亲口坦白。” 刘琛的儿子和儿媳早在十多年前出海,遇上大风暴,双双去了,唯留下一个小孙女,闺名珞珞。彼时刘琛还在青祠老家任职,便和故交赵老爷子的长孙赵绅定了娃娃亲。后来刘琛举家搬迁到了煦都,约定待孙女满了十六,便送回青祠同赵绅完婚。 岂知这赵家子孙在赵老爷子过世后挥霍无度,家境一日不如一日。赵绅被父母惯坏了,品性恶劣不说,还嗜赌成性,刘珞珞嫁去后,赵绅常威逼她写信,向京中的祖父祖母要钱。刘珞珞不愿,赵绅便动手打她。她知道祖父为官清廉,不愿意向祖父讨要养老的钱,赵绅更加发了狂似得打骂。 一次,赵绅喝了许多酒,又输了钱,回来殴打刘珞珞撒气,推搡的过程中,刘珞珞为了自保,拿起针篮里的剪子,把赵绅捅死了。赵家的人听惯了赵绅房中的打骂声,并无人来查看,刘珞珞便趁着夜色慌乱逃出去,一路逃回煦都。 赵家派人来煦都,告诉刘琛,若是想他们放刘珞珞一命,就得答应他们两件事:一是赔偿三千两银子,二是帮赵绅的弟弟赵煜在青祠弄个官职,赵绅一事便可作罢。 于是便有了贪污公款、买卖官爵的事。 我太难了。 孤身为一国之君,好想包庇,好想徇私枉法。刘琛一家被这种丧心病狂还殴打女人的亲家威胁犯罪,太亏了。 “罪臣有负于陛下,罪该万死,只求陛下能够,能够饶罪臣孙女一命,珞珞这孩子实在是太苦了……” 刘珞珞与我年纪相仿,都是父母早逝,无依无靠,难怪刘琛看我总带了几分祖辈的慈爱。 我心头一酸,百感交集,留下一句“孤自有打算”,匆匆走了。 ------题外话------ 哎呀,有些地方修改了一下.....这个案子很简单,老刘犯罪没经验...... 第九章 醍醐灌顶 近年,我的睡眠质量远不如从前。昨夜从刑部回来,又是一夜未眠。 一大早,天还没有透亮,难得见到月亮和太阳东边一个西边一个,同时挂在天上。月亮已黯淡,太阳正在蓄力,四周的云像是沾了金粉。守夜的宫婢歪着打盹,宫人尚在洒扫,我实在睡不着,换上衣服,晃悠去了那一亩三分田。 月前早稻方收,现今晚稻已插。我最是怯热,唯有夏季清早觉得稍稍清爽些。 刘琛所犯三罪——包庇杀人、贪污渎职、行贿买官,按律当处以死刑。我记得皇祖母曾经修订过律法,增加了若干保护女子地位权利的条文。若是能有赵家家仆证明刘珞珞长期受夫君暴打虐待,失手杀人是出于自我防卫,她是可以判无罪的,如此,刘琛也谈不上包庇。 没有背负人命,贪污的款项亦没有达到死刑的标准,买的官职不过是个小县官,或许念他在工部勤恳二十载,可功过相抵,罢黜官职,遣返回老家。 思及此处,我略微松了一口气,可心里还是没底,习惯性地想把萧珉叫来,仿佛所有事情,只要他肯定,就没有大问题。 我还是很依赖他。 唉……我按耐下了心头的一丝喜悦,甩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犹豫再三,叫人把杜老给请进宫来。 杜老是皇祖母时期的名相,名满天下,是南卫举国敬仰的人物。唐辙唐大人是他的得意门生,我的两位兄长和萧珉也是自小被送去杜府受教。原本他早已隐居京郊别苑,因为我这个不靠谱的东西上位了,父皇特意把他老人家返聘回来。 萧珉官拜丞相,杜老虽被请回掌中书令,实则已不大管事。大家都对萧珉非常放心,但考虑到他年纪轻,还需杜老这般德高望重者镇一镇场子。 杜老已是古稀之年。说真的,我极怕惊动他老人家。当初皇考让我跟哥哥们一同去杜老那听课,本意是给我找点事情做,打打酱油,顺带衬托他们;杜老见我野性难驯、天资愚钝,也不大管我,对我比较宽松,可他对两位兄长还有萧珉,那可是相当严厉,骂起来连皇考的面子都不给。这一切,我看在眼里,怕在心里。 杜老与发妻曾育有一女,奈何早夭,自那以后杜老夫人一病不起。夫人去后,杜老不曾再娶,膝下也无子嗣。关于这其中的原因,坊间有许多传闻,主要两个版本,一是杜老与夫人鹣鲽情深,不愿续弦;二是杜老为保我刘氏江山安稳,彻除杜家子孙弄权的隐患,全了自己一颗忠义之心。 我曾向皇祖母求证这两个原因孰真孰假,祖母垂眸浅笑:“皆有吧。堇相为我刘氏牺牲良多,你和兄长们要把他当自己的长辈尊敬。” 皇祖母早已去世,几年后,我看了一野史话本,竟有一段写的是宣德女帝和杜相的年少爱情。当然,写得比较隐晦,心思细腻而多愁善感的我还是看出来了。 回想那时皇祖母的神情,我觉得这野史也有三分可信。 当年萧珉是我们几个里面被杜老骂得最凶的,却也是和杜老最亲近的。想来,越严厉越是寄予厚望。 萧珉父母早亡,他的祖父,也就是我的姨祖父晋郡王,在他三岁时就去世了,我甚至没有机会见过这位姨祖父。他和杜老,正好凑成一对祖孙。 我就不同了,我心里挺怕杜老的。当年两位兄长挨骂,我十分庆幸,还好自己不需要承担什么国家社稷的重任,否则也得天天挨骂。登基之后,幸有萧珉挡在前头,没出什么岔子,杜老没什么机会骂我……也可能是懒得骂了…… 现在,碍于我君主的颜面,我是不能主动跟萧珉求和的,只能求教杜老。 没成想,湾湾前去通传,没走两步就回来了,笑嘻嘻地说:“杜大人跟陛下心有灵犀,奴婢刚出了殿门,便有内侍禀报大人已到了宫门口。” 我心里一惊,杜老这是特特进宫来骂我了吗? 我踉跄着起身,像一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靠在湾湾身上,瘫软着前行:“扶孤去书房。” 在去的路上,孤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刚把杜老的爱徒贬了官,不是小贬哦,是从丞相贬到了乐府令…… 好了,我准备接受审判了。 小史官应该会这样记录: 成运五年七月初一,中书令杜堇相觐见,与陛下商讨刘琛一案。 杜:老臣见过陛下。 君:爱卿来得正是时候,快平身,赐座。 杜:对刘琛一案,陛下有何打算? 君:刘琛孙女刘珞珞失手杀人属正当防卫,当判无罪。 杜:正解。 君:刘琛受人威胁,贪污、买官…… 君(眼神犹疑,语气渐弱):念其为朝廷鞠躬尽瘁,二十载来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功过相抵,判其罢黜官职,遣返…… 杜:罢黜官职,流放南岛。 君(惊讶状):可刘琛是受人威胁,况且他这么多年…… 不待陛下说完,杜大人追问:陛下当如何处置刘珞珞夫家? 陛下(嫉恶如仇状,语气严厉坚决):勒索朝廷命官、行贿买官,流放五千里外章州。 杜:何人作证那赵家勒索刘琛?有何人在场听到对话?或是他们白纸黑字达成协议了? 君:没有…… 杜:那么,在世人眼中,仍然是刘琛为包庇孙女、平息此事,用眛下的公款给赵家买官、赔偿。 君(略激动,仍在努力克制):可事实不是这样!刘琛他是关心则乱,皇祖母在时就增加了一条律法,殴打妻室至重伤者处以三至十年监禁,刘琛只是一时没有想到,误以为刘珞珞有罪。 对不起,孤把史书写成了小戏本格式了…… 杜老轻叹一口气:“陛下终究还没有长大。” 其实,在我说出最后那些话时,已经意识到不妥了。 杜老道:“刘琛的为人,陛下和老臣都清楚,关于他的处罚,陛下不必太过忧心,他是断断不会让陛下为难的。” 杜老这话,我不大明白,但不容我细想,他接着说:“不管是什么刑罚,罢官返乡,陛下未免偏心得过于明显。如此,岂不纵长不正之风?但凡有功绩者,便可犯错,大不了功过相抵。为社稷尽心尽忠,是臣子的本职,何时成了居功自傲的资本?况且,若是桥面真的坍塌,伤及无辜者性命,届时陛下又该如何向百姓交代?” 诚然,是我思虑不周,我太幼稚了。 可是流放南岛于一个六十老人而言,无异于在一点一点消磨他的生命,此去路途遥远坎坷,枷锁沉重难忍,南岛荒芜艰苦……还不如一杯毒酒来得痛快。 杜老似乎看出我的忧虑,缓缓道:“先保住性命,流放途中如何,还不是看陛下的意思。” 他老人家喝了口茶,接着道:“陛下要深思、反思的,是这件事反映的问题。宣德皇帝增订律法的一个重要目的,是为保护女子权利和地位。律法增订后不久,宣德皇帝退位。彼时南卫边疆未平,北吴虎视眈眈,西南赤海族蠢蠢欲动,先帝继位后,忙于平定边疆,宣德皇帝捍卫女权的意志便被暂时搁下。而今国泰民安,陛下既身为女帝,应责无旁贷,传承宣德皇帝遗志,至少,相关律法当为举国百姓所知,要让南卫女子有意识用律法保全自己。而今,连官居二品的刘琛都不知道,做下这等糊涂事。” 确实,南卫在这方面的普法教育做得不好。 “谷雨受教。” “帝王之路注定艰辛,家国大爱必得在个人小爱之上。陛下重情,老臣明白,故要做到这一点,于陛下而言实属不易。不论是宣德皇帝、先帝还是老臣,都没有想过要陛下来受这份苦。先帝在弥留之际,为陛下做好最后的安排。陛下继位后,珉儿尽心尽力打理朝政,他以为只要自己包揽一切,陛下便可一如年少那般天真无忧。我这徒弟聪慧过人,事事通透,却唯独在此犯了糊涂。他只顾陛下自在,却不想坊间、朝堂已经颇有微词,难道最终要他背负权臣骂名、要陛下被说成庸君?“ 我晃若雷击,惊得不知作何反应。 “陛下贬了珉儿的官,老臣甚是欣慰,以为陛下意识到了其中问题,想学着自己往前走,不再需要搀扶,可现在看来,陛下还是在原地踏步。” 这话直白、伤人,甚至有些以下犯上,但一针见血,只有杜老敢直言不讳。 “陛下,在其位,谋其事,不论当初您有多不情愿,如今,您既坐在这个位置上,就得对家国百姓有担当,方不辜负皇室祖辈的世代守护。” 我亲自送杜老出宫,扶他上了车辇。临走前,他又叮嘱我:“陛下可以慢慢往前走,速度不快没关系,怕的是一直停留在原地。” 就像一个一直躲在角落里落满灰尘的书突然被翻了出来,抖落的灰尘在阳光下乱飞,呛得人直咳嗽,咳得喘不过气来——其实我一直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君主挺失败的,但被这么直白地戳穿还是感到窘迫,自责,愧疚…… 而萧珉,我只以为他喜欢独揽大权、把控全局的过程,享受睥睨天下、万人之上的姿态,否则他大可以像我一样散漫度日,承袭郡王爵位,做个闲散王爷。照杜老的话,他“恋栈权位”,竟都是,为了我吗? 第十章 孤血溅朝堂了??? 难得,孤中午只吃了一碗米饭,一个鸡腿,两个鸡翅,四个绿豆糕,一碗红豆汤。 杜老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我实在是没有胃口。 听闻杜老所言,我心里是欣喜的,是感动的。若真如杜老所言,萧珉知道我想要什么生活,并在最大限度地让我过得圆满。试问世上有如斯一人,知你、懂你、事事为你筹谋,岂非一大幸事。 可谁能保证,他不会再权力中迷失? 他懂我,我却好像不懂他。或者说,从来没有试图去懂他。 我曾经特别开心能有敏阳和萧珉,让我在登基之后依然能过着年少时那样没心没肺的日子。可是我好怕重蹈敏阳的覆辙。我贬萧珉的官,说来是一时冲动,若是这种想法没有早早埋藏心底,我会临时想到贬官吗? 我的内心仿佛有一块磁铁,不由自主被萧珉吸附,我本能地想相信他、依靠他,可又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要理智,因为最亲密的人更可能给你致命一击。 可我最错误的,是没考虑自己是否有能力独立,甚至连我作为君主应该做些什么,都没有认真想过。 我真是幼稚得很,想问题及其片面。 到底要怎么做呢。 于是,趁着大中午,烈日当空,我去围场骑马了。 这时候,散骑常侍大人就得跟着折腾。林君庭不得不丢下手中的冰镇西瓜,牺牲和美妻午休的美好时光,随侍在我这个孤家寡人左右。 真烦,我猛地一抽马屁股,马儿吃痛跑得更快,林君庭没想到我突然加快速度,费了一些功夫才追上我。 “陛下在为刘大人的事烦心吗?” “嗯。“我用鼻子回了他。 “还为乐府令大人的事烦心。“ “嗯。嗯?才没有。“ 林君庭拉了拉嘴角:“行吧。“ “你负责谏言规劝的,你说说,孤贬萧珉的官是不是做错了。“ 我放慢了速度,马儿在林间踱步,树林阴翳,鸣声上下,遮掩了大半热气。 “迟早的事,没有对错之论。“ 我把杜老的话告诉了林君庭。 沉默许久,林君庭叹了口气:“臣能够理解陛下的心情,经历敏阳长公主逼宫之事,陛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敢完全信任萧大人,这完全正常。” 我点头,是吧,人之常情。 林君庭看了我一眼,接着说:“可是,为何独独是萧大人?“ 这话问得,我竟不知从何答起。 “中书监杜大人,三朝老臣,德高望重;门下侍中唐大人位高权重,门生众多,亲妹是陈王太妃,长子唐越泽是谏议大夫,女婿是散骑常侍微臣;还有陈王殿下,皇室血脉,手握兵权,军威甚高。要说威胁,他们都可能是陛下的威胁,说句大不敬的话,按陛下的思路,他们应该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敏阳长公主。“ 这什么歪理,我忍不住反驳:“这怎么能一样,萧珉是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更是大权在握。而杜卿、唐卿、陈王都是皇祖母和皇考给孤安排的,忠心日月可鉴。“ “萧大人不也是先帝所看重的么?“ 我一时语塞。 “感情越深,越害怕背叛。“ 林君庭这一句话,仿佛一束光穿过层层枝叶,劈开漫无边际的黑暗,让我看清自己最真实的恐惧。 杜老、唐卿跟我仅是君臣,我对他们是尊敬;陈王,少时多在外游历,承袭王位后又常在边境呆着,虽是我的堂兄,跟我也不算亲密。唯有敏阳和萧珉,是自小陪伴在我身边的。 敏阳于我,如姐如母;萧珉于我,亲密甚过两位嫡亲兄长。自打我记事起,我便总跟他后面,骑马射箭,爬树逛街,两位兄长端正自持,不能陪我胡闹,萧珉就很无所谓了,他的祖父晋郡王在他三岁便去了,郡王府他独大,自由得很。 世间最能伤透人心的,是最亲近之人的背叛。 “杜大人说得对,陛下必须学着独立,学着成熟。治国理政好比下一盘棋,众臣皆为棋子,陛下要成为那个摆棋布子之人,将一切尽握手中,游刃有余。“ 我点头:“如此,便不会有顾虑。” “不,如此,是不会再惧怕忧虑,因为陛下有信心不让忧惧之事发生,或是即便发生,也有解决之法。身居高位,忧虑永远都会有,居安亦要思危。” 林君庭欲言又止,我道:“还有什么,快放。” “一个高深的布棋者,考虑的只有他走的每一招是否有利于棋局,不会考虑把这个棋子放在这里,棋子愿不愿意。杜老所言将家国大爱置于个人小爱之上,于陛下而言,着实很难做到。” 绕来绕去,结论不就是,老子不适合做皇帝吗? 老子知道呀!!!!!!不用再提醒了!!!!!! 我郁闷了,林君庭也郁闷了。 我斜眼瞅瞅他,这小子出身寒门,是我,是孤这个庸君慧眼识珠,一力提拔他到散骑常侍,又促成他和唐家的婚事。我登基以来没办过什么事,唯独这一件,让我三生有幸得到杜老的称赞。 他郁闷,一定是因为没能替我排忧解难,反而把我搞得更忧郁了,心里有亏于我的知遇之恩。 那年烟雨蒙蒙,唐雨泽倚波桥上惊鸿一瞥,对彼时还是个穷书生的林君庭一见倾心,又怕唐大人不同意,于是求我赐婚,把这小夫君强要回去……他不知道,其实是萧珉在一众科举考生的试卷里一眼相中他写的文章,有意提拔,得知我有意将唐雨泽赐婚给他,顺水推舟。否则以他寒门出身、无权无势的处境,何以在众多世家子弟的重重包围下杀出一条光明大道来。 在出林子的时候,林君庭闷声道:“不管多难,陛下还是先试着去做一个皇帝吧,实在做不来……陛下且给微臣几天时间,微臣一定会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解决陛下的窘境。” 我听后,拍手道:“好啊,杜大人也说了,慢慢来嘛,不急。我就先学着自力更生!” 经过一番互相鼓励,我倒是没那么阴郁了。可这厮在回宫路上,又抛出一个问题。 “孩子依赖父母,终归也会长大独立。摆脱依赖只是时间问题,若这依赖中掺着爱恋,可就纠缠不清了。 你丫的。 我又抑郁地一夜未眠。 七月初二,天从早晨开始就阴沉沉的。 刘琛一案自然是要商讨的头等大事。我说过了,流放南岛,于一个六十老人而言,无异于一点一点消磨他的生命,还不如一杯毒酒来得痛快。 我想的是,先保下他的性命,流放路上再派人多加照顾,不会有太多人知道。 我仍然做不到完全的铁面无私啊。 刑部王皓却说,必须要判处死刑,否则不足以正朝纲。若是桥面真的崩塌,伤了百姓性命,后果不堪设想。 另有好几个大臣附和。 刑部尚书王皓是出了名的严酷公正,看他带头谏言的模样,大有我不处死刘琛他就要辞职不干的意思。 杜老和萧珉自然是主张流放的,唐家和刘老夫人是远房表亲,不便多言。 从前的萧珉一呼百应,一是因为确有才能,更重要的是他拥有君主绝对的信任。不论是皇考,还是我,都将他视作左膀右臂,依附他就是依附皇权。而现在,我和萧珉闹矛盾,不知内情的人难免会猜测我们之间是否有了嫌隙,再不敢轻易站队。 朝上以鲁国公为首的几个大臣,一直对萧珉有点意见,无不趁此机会站在其对立面,这案子,竟成了他们打压萧珉的机会。 这不都是我造成的嘛。还没站得稳,就急着想甩掉搀扶自己的手,因为害怕那只手会在未来不经意时推倒我。 两派意见僵持不下,孤甚是苦恼,最后决定采取霸道帝王模式。 我不要你们觉得,我要我觉得:“刘珞珞饱受夫家虐待欺凌,失手杀人出于自我防卫,当处无罪;赵家纵容长子虐打妻室,贿赂朝廷命官,流放章州;刘琛……” 孤还没说完,便听得来人高呼:“启禀陛下,刘大人在狱中自尽了!” 我忽然明白杜老昨日的话“刘琛绝不会让陛下为难”是什么意思。 他自行了断,我不用再费心如何两全,朝堂免去一场争吵,对其他官员也起到了威慑作用 一时间,千头万绪翻涌心头,我看着阶下众臣,杜老、唐辙、萧珉、陈王、王皓、鲁国公……皇考为我安排了一众能臣,一心为我、为国、为民着想,就算有时大家政见不和,出发点都是为了国家社稷。而我,却没有能力带领他们治理好国家。 最后的目光落在萧珉身上,他眼中的心疼、焦急我读懂了,我现在很想他能抱抱我。 咽喉一阵刺痛,又酸又辣,一股血腥味弥漫口腔,我忍不住弯腰,竟呕出一口鲜血。 我何尝不是吓了一跳,腹部绞痛,血蹭了一身。 众臣惊呼“陛下”,慌张地拥上前来。萧珉冲在最前头,我眼前一黑,倒在他怀里。 ------题外话------ 签约了诶,好开心......第一次写希望大家不要嫌弃......不管结果怎么样,我的目标是.......不太监.......(笑哭)....... 预告:接下来几章是谷雨和萧珉的童年啦,不对,萧珉是少年......敏阳的故事也会展开~ 第十一章 忆往昔(一) 我好像乘了一叶小舟,漂泊许久,不知身处何地,此时是几时。 梦被河水声敲碎,待我坐起,小舟停在了岸边,我下船,沿着一小径往里走,小径两旁植有桂树,浅黄色的小花温柔娇羞,吐露幽香阵阵。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我是极喜爱秋日,极喜爱桂花的。 小径尽头是一片池塘,缘岸草木茂盛,塘中却是一池残荷,花早已枯谢。我躲在假山石后,假山石刚好能挡住我的身形。 隔岸水榭之上,微风起,水晶帘动。先生在讲课,声音如兰若寺的晚钟,古远悠长。 我小心地探出脑袋,望过去,三个少年盘膝而坐,正在听课。 是两位兄长,并萧禹安。 我是来等萧珉下学的,他说今日傍晚要带我去宫城后的天清山看枫叶。 宫里亦植有枫树,不过是零星散布的几棵,那可比不上漫山遍野的好看。 皇城之内有一河道,与曦河相通。自宫内观景亭乘舟,顺流而下,正经过皇子们上课的明镜轩。我有时也会来此听听课,不过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来等萧珉下课的次数比自己来上学的次数多多了。 先生有时会拖堂,拖多久全看先生的心情。 记得有一次,我等到天黑,忍不住靠着山石睡着,最后被饿醒,他们竟然还没下课。第二日,我便聪明了,等太阳落山用过晚膳再过去,熟料那日先生又按时下了课,萧珉以为我有事耽搁了,便一直在河边等我。等我慢悠悠划着小船来时,他已经快变成一尊雕塑了。于是,我们按约定去城中夜市吃小吃,他为了惩罚我,吃掉我半月的零用钱。 我好不肉痛,嘟囔道:“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之前让我好等,最后一只烤鸡便让我原谅他了,“岂不闻‘君子以厚德载物’,你要学会包容好吗,尤其对我这样一个善良无助的弱女子。你瞧你《论语》都学了个啥。” “……你背的是《周易》里的。” ……尴尬,背岔了。 第三日,我让恒娘给我装了一大包糕点零嘴,把茶壶茶杯也带上了,抗了个大包裹晃悠悠乘船而下。我到的时候,他们还没下课,我便照老规矩躲在水榭对岸的假山石后,却发现多了一套小桌椅。 我一下笑出声来,恒娘原本给我准备了一张桌布,好让我垫在地上坐一坐,看来是用不着了。自那以后,这山石后就有了我的一方小天地。 今日先生又拖堂了,我在这小桌上泡好茶,摆好果盘点心,翻开采买官小徒弟长庆从宫外走私回来的小绘本。阳光透过桂树的树荫正打在画本上,丹桂飘香,好不惬意,等待的时间不经意就溜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合上书,活动活动脖子,伸伸懒腰,抬头,正撞上萧珉靠着山石,双手环抱胸前,一脸好笑看着我:“你在这倒是挺自在。” 我收了胳膊,正要把书塞进包裹里,却被萧珉一把抢过去,皱着眉头翻看了两页,又丢回我怀里:“我当是什么呢。“ 这绘本记载了煦都至雁河一代所有小吃,图文并茂,内容详实,还有味道描述,供人想象,可谓珍品。 我瘪瘪嘴:“你当是什么?” 他一边帮我收拾桌子,一边回道:“我当你开始启蒙教育了。” “启蒙?启什么蒙?” 他轻笑一声:“没什么,走吧。” 我还一头雾水,他就背上包裹走在前头了,我便整整裙摆跟上去。 出明镜轩正遇上先生,我对所有老师都有畏惧之心,赶紧拽着萧珉胳膊,躲在他身后。 萧珉行不了礼,微微颔首:“先生慢走。”我也附和道:“慢走。” 老先生回礼欲行,捏着胡子歪头看了一眼我,笑道:“小公主今日又来接郡王下学啦?” 什么叫接??? 我欲反驳,萧珉笑答:“答应带她去玩儿呢。” 先生爽朗笑说:“秋意正浓,确实适合出游。” “先生不如一起?” 我掐了萧珉一把,客气过头了吧。 先生似乎看穿我的心思,摇头道:“不了,老夫回去做饭喽。” 看先生走远,我拉拉萧珉的袖子:“先生还亲自做饭哪,做给夫人吃吗?” “是啊。先生手艺很好。“他瞅了一眼身旁的我,“为心爱之人做饭是很幸福的。” 嗯,我有同感:“就像皇祖母给我做好吃的时候,她都很开心,我也很开心。” 先生是老师,也是丈夫,有平凡普通的幸福诶。这么一看,先生也没那么令我畏惧了,反倒有些可爱,你看他拖堂的时间也刚刚好,我们到天清山,太阳正落在山头上。 我真是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形容。 漫山遍野的红枫,有些橘,又有点棕,潇洒豪迈地泼洒天地之间,夕阳欲落,平添几分瑰丽。两相呼应,天空也变了颜色,只余边角几分浅蓝。一时间,不知是枫叶染红了青天,还是晚霞染红了山野。倦鸟归巢,隐入重重山峦中,唯留几声啼啭,久未散去。 萧珉带我坐在较高的树枝上,视野更佳。他问道:“作何感想?” 我沉吟片刻,答:“书到用时方很晚。” …… 晚风已有些寒意,他翻出包裹里的披风给我披上。我瞧着眼前的景色移不开视线,他微微扳过我的肩膀,道:“转过来,系结。” 好像有什么东西擦过我的额头,温润的触感,许是沾了寒露的树叶。 当夕阳完全落下去,连带把印染天空的几分橘红光束也收走了,仿佛有人吹熄了灯火,枫林一下变成暗红色,渐渐隐入夜幕之中。 天清山是皇家踏青之所,平时鲜少有人,天一黑,就摸不着东西南北了。出门前我特地带了火折子,萧珉举着火折子走在前头,我跟在后头,两人七绕八绕,也没绕明白,最后给绕进一个山谷里去了。 秋天山里总是比外面冷的,我有披风,萧珉没有。我们在山谷溪边生了火,沿途摘的果子和下午剩的零嘴倒还可以对付一晚上。 我本来有点生气,他要带我玩连攻略都不做的吗。可看他抱膝坐在火堆旁,倒有几分委屈和可怜,跳动的火光下,他那双本就有三分勾人的瑞凤眼像含了濛濛水汽。 那词叫什么来着,我见犹怜。 害,这该死的甜美。 果不其然,我动了恻隐之心,便将裹在身上的披风敞开,示意道:“过来吧。” 他咧了个灿烂的笑容,乖顺地挪过来。 “你怎么长这么高啊,我的披风太小了。哎呀,我的左胳膊都露出来啦,你别扯了!” “那你躲我怀里,我披着披风不就好了。” 他身上还挺暖和的。 两侧山壁割裂了夜空,只余窄窄一道,今夜的星星特别亮,除了观星,我们好像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萧珉跟我说,邽州的星星还要好看。那边有草原,晚上在草原上看星星,一大片星空就在头顶,摇摇欲坠。 父皇曾告诉我,萧珉三岁那年,南卫与北吴交战,北吴战败,割让邽州给南卫,签订十年休战协议。萧珉的父亲在战役中重伤身亡,萧珉的母亲本就在生产时落下病根,不就也去了。姨祖父晋郡王心伤不已,求父皇将邽州赐为封地,带着尚还懵懂的萧珉去了西北邽州。 所以,自萧珉记事起,直到八岁以前,他都一直和祖父住在邽州。老晋郡王去世后,皇祖母便将他接回煦都。毕竟是亲妹妹的独孙,皇祖母待他同我两位兄长并无二样,父皇也甚是喜欢他。他天资聪颖,言谈举止不似都城世家子弟,天生带了几分潇洒和不羁,宛若草原的清风。 那一晚他跟我讲了很多年幼的趣事,比如跟好友约着骑马,一直往东边骑,看谁先累趴下,结果把好友的马给累死了,事后赔了好些零花钱,分期付息才还完。 我冷笑,你也有分期付息的时候。 他还告诉我,西北的美食甚多,与煦都的小巧精致不同,却别有风味。我本已昏昏欲睡,听他描述的黄米凉糕突然就饿了,央求他来日有机会带我回邽州游玩一番。 他只道,看你表现吧。 皇祖母和父皇见我俩彻夜未归,连夜派人来寻,终于在天亮时分找到我们。萧珉搂着我,我俩正盖着披风,歪倒在石壁上呼呼大睡。 回去之后我便发烧了,萧珉也染了风寒,父皇大发雷霆,罚了他十板子,禁足一月抄书。待我病稍好,心里惦记着邽州之约,想着他这么爱玩的人被禁足一个月,怎么着也一肚子怨气吧,为了能有个好的表现,我接他下学更是殷勤,出去吃饭也抢着请客。 嗯??怎么用“接”这个词? 那会儿我才八九岁,为供养萧珉,已经负债累累,欠了湾湾好些钱,把她存着的嫁妆都借光了,每月分期还本付息。 终于,我十一岁那年年初,煦都春节的喜庆还没消散,萧珉便被送去北疆历练,我又喜又忧。喜的是,他一走,我的经济负担就轻了,他的月俸我也可以耍点手段替他先保管着,反正他在边疆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忧的是,我一度担心他因为不认路耽误作战,或是受到伤害,在他临走前,特地去书阁翻阅北疆图册,又请鲁国公帮忙,绘制了一套详细的北疆地图送给他,并保持一月一次的写信频率,确保他尚在人世。 此事常被皇祖母他们拿出来说笑,弄得萧珉脸上有点挂不住。 那时候,敏阳被送去北吴和亲,萧珉又被派去北疆,我的生活一下子冷清了。为了打发日子,只能另寻乐子,就十分勤劳地跟着皇祖母务农。 皇祖母退位成太上皇后,专注于农耕生产,稻种研发,并且总结了一些心得,而我也在皇祖母的一亩三分地里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有时都忘记给萧珉写信。 局势渐渐变成萧珉保持一月一封地来信,而我,则是看心情回信了。若是某月他捎了北疆的小玩意儿,我的回信篇幅就会长一些;若是某月我的苗种死了,只回个“祝好”也是有的。 一切全凭心情。 ------题外话------ 姝珉小时候我好喜欢.(自娱自乐ing)...... 等过了这几篇,陛下就会安心务农了...... 第十二章 忆往昔(二)——魏家三郎 在我十三岁之前,过的日子跟寻常百姓家并无二样,皇祖母和父皇对我要求不高,甚至可以说没有要求,也没有任何拘束。受罚总归常有的,大多不痛不痒,我撒个娇皇祖母就招架不住了,有时候再嫁祸一点给萧珉,就更没有什么事了。 大哥知道自己身为一国储君,不轻易与我玩笑,二哥一直把大哥看做榜样,大哥做啥他就做啥,故也不与我玩笑。皇室子嗣不多,能和我玩到一起的也就萧珉了,他大我五岁,吃喝玩乐比我老道。 我仿佛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尽是年少时候。当这些记忆翻涌而至,我才发现每一个涟漪都有萧珉的倒影。 我睁开眼睛,寝殿里仅余了几盏灯烛,火光微弱,映出窗外落雪的影子。窗边案几上的花瓶内,是今早刚摘的一枝红梅。 我半坐在床上揉眼睛,唤湾湾倒茶。 不是湾湾,是另一个小侍女。小侍女倒好茶,贴心地吹了两下,放在我手中。冬夜的炭火将寝殿捂得暖熏熏,我有些闷,叫她将窗子开个小缝。 小侍女听话开了窗,而后坐在床边。 我喝完茶,将杯子递还给她,突然感觉颈边有一丝冷意——薄薄的,冰冰凉凉。 微弱的烛火勾勒出眼前之人的轮廓,是敏阳,是我姑姑敏阳。她手持利刃,匕首的刀锋贴紧我的脖颈,而她,正面无表情看着我。 没有表情,却渗出冰雪一般的寒意。我不由打颤。 敏阳是个可爱又可怜的女子。她曾过得比我还潇洒,正是她,带我走街串巷,遍尝美食,让我领略外面世界的广阔和精彩。后来萧珉才加入了我们。 煦都城里,不管是主街酒楼,还是小巷摊贩,敏阳都一清二楚。她是我们三个里年纪最长、江湖经验最足的,虽与我差了十岁,但神奇的是,我们总能玩到一块儿去。 可自那年元宵夜夜出归来,她便不和我们再出去了。 萧珉告诉我,是因为灯会上那位魏家三郎。 我这才想起来,敏阳比我大了十岁,自然早早懂了事。 魏相家的三公子是出了名的清秀俊俏,极具才情,奈何自娘胎出来身子就不好。我有些感慨,跟萧珉说:“可叹红颜薄命。“萧珉一时语塞。 今夜灯会上,唯有魏三公子对上了敏阳的对子。 人人都说我像极了幼时的敏阳。不不,我是真草包,敏阳是很有才情的。能对上她的对子,魏家三郎的才情肯定也是数一数二。回想起婆娑灯影下那个苍白清俊的面颊,我禁不住再次扼腕惋惜了一番。 敏阳变淑女了,俨然从街头小痞子变成皇家嫡女的典范。她不跟我们厮混,我有点生气。但是后来有几次,我发现她独自行动。 我更生气了,你不跟我玩,这就罢了,我全当你转了性子;可你倒好,背着我自个儿逍遥,显然是嫌我这个跟屁虫碍事了呗。 然而有一天,她被父皇罚在寝宫抄了三天书,我才知晓,原是她出宫找魏家三郎一起玩,惹怒了父皇。 父皇是仗义的,想来是为我鸣不平。 其实我们可以四个人一起玩呐,何必那么小气,既然敏阳喜欢,这魏家三郎不就是我小姑父了? 我说给萧珉听,萧珉把剥好的糖炒栗子塞在我嘴里:“没有那么简单。” 虽不一起出宫,我依然时常去找敏阳聊天。皇室与我同龄的女子几乎没有,唐家二姑娘跟我玩得来,但她也不便常常进宫。故敏阳虽是姑姑,倒更像姐姐。原来我们的话题都是乐府哪个新来的伶官长得俊俏嗓子好,哪家茶馆排了新戏,哪家铺子出了新点心……之后,她开始跟我讲一些,风花雪月的事……讨论主题成了各种言情话本。 我也是从那会儿开始看言情话本的…….因年纪尚小,心智不成熟,看得似懂非懂。 我十岁那年,父皇下旨,送敏阳去北吴,和北吴老皇帝的三皇子燕王成亲。为此敏阳和父皇大闹了一场,寻死未果,最后被送上了和亲之路。那段时间,父皇禁了敏阳的足,我成了她和魏家三郎之间的信鸽。 萧珉在锦华门逮到我,我义正词严地告诉他:“老子不是被迫的,老子是自愿的,老子就是见不得相爱的人被分离。“ 难得见萧珉脸上有一丝愠色:“你懂什么是相爱吗?“ 我反问:“你懂?“ “我懂。“ “那你跟我一起成全他们。“ “……“ 神奇的是,萧珉被我说服了…… 这一天天的,可把我累坏了,也没有时间出宫去。主要是心累,没心情出去玩。我每天两回跑——这头,原本一亭亭玉立、朝气蓬勃的少女日渐枯萎;那头,本就体弱多病的俊俏公子越发憔悴。我这心里可难受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父皇的态度很坚决,我假装与他怄气都不管用。 我四下收集关于北吴燕王的消息,据说,他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不过就是不怎么干正事,喜欢骑马打球蹴鞠,跟他的两位皇兄比起来,是差了点。我反倒觉得燕王挺适合敏阳的,这样的男子肯定有趣,能带着敏阳到处玩,不会拘束她。 于是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敏阳,敏阳带着哭腔道:“你不懂。 这边走不通,老子换条路。我又打听到,魏相远房表姐的女儿和魏三郎差不多年岁,也是位佳人,于是这天,趁着萧珉陪我一起送信,我便劝魏家三郎可以考虑一下他这个远方堂妹。 人魏三公子就说了:“殿下太小,不懂。“ 我????我为你们奔波这么久,四下打听,费心规划,帮你们各自想了备案,换来你们这么一句?? 萧珉憋笑憋得辛苦,把那魏三公子拉到一边,悄咪咪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事后我问他,他说:“现在告诉你你也不懂,过几年吧。“ ???? 第二日,魏三没有出现,只派了小厮来送信。那小厮呈上信并一枚碎了的玉佩,道:“我家三郎劳烦殿下转告长公主,此后不必来往了。“ ???? 萧珉拽住我,这才让那小厮安全脱身。 我按耐住快要跳出喉咙的好奇心,硬是没有拆信,一路飞奔回去,把东西交到敏阳手上。敏阳背过我去,读完信,就给,点了。 对,没错,她把信烧了,一眼都没给我看。可怜我传信一月有余,一天不落,严格遵守传信者的职业道德,只期盼哪天能看到只言片语,到头来,最后一封信也没瞧上。 我想追问,却见她伏在案上痛哭起来,故不忍心再问。 想到那小厮的话,我猜想,可能是萧珉劝三公子考虑我的提议,三公子答应了。 我提出来就是玩笑话,人萧珉提出来就是个好点子是吗?以貌取人是吗? “别哭了姑姑,燕王挺好的,据说长得不错,与你也算志趣相投。他是个不着调的,与你正凑了一对,你嫁过去,正好不必拘谨守礼不是?“ 敏阳一愣,神色复杂,欲言又止,一把抱住我,哭得更厉害。 我拍拍她的肩:“我托了关系弄到燕王的画像,明日送进来,我给你拿来瞧瞧。“ 她扶住我的肩,眼泪汪汪瞧着我,再次放声痛哭。 那眼神我没懂,但后来在杜老的眼中看到了相似的神色,原来是——恨铁不成钢。 哭过之后,敏阳胃口大开,命人传膳。父皇和皇祖母高兴坏了,随时待命的御膳司一下子来了劲头,做得尽是敏阳和我爱吃的。那顿,敏阳吃了三碗饭,还把我的那份鸡腿吃了。 可怜我传信一月有余,一天不落,严格遵守职业道德,到头来,还搭了两根鸡腿进去。 敏阳生得很好看,像极了皇祖母年轻时候。十里红妆,她穿着嫁衣,告别了我们。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可能永远见不到了。 皇祖母一直牵着我,我趁她擦泪的时候挣脱她的手,跑向敏阳。敏阳半蹲下来,拥我入怀,我搂着她的脖子哭道:“我会给你写信的,若是燕王哪里不好,你就告诉我,我和萧珉立马就去接你回来。“ 敏阳轻轻笑了,摸着我的脸说:“好!你要乖,替我把没去过的地方去一遍,没吃过的东西尝一遍。南卫这么大,我还有好些地方没去,这就要走了。“ “姑姑……” “但是北吴的风光我也没见过的。” 她明眸含泪,如同细碎的阳光在眼中微闪。 和亲队伍出了城,街边百姓也渐渐散去。萧珉怕我看不见,把我抱起站在城垛口。 我一直瞧着,直到最后一点红色消失在视线,终于依依不舍地下来了。 临走前,我又回头望了一眼,却在城楼脚下树荫中,看到一抹消瘦的青色身影。 萧珉也看到了——那是魏家三郎。 为此,我唏嘘了好几天。 敏阳成亲后,头一个多月的回信多是表达思乡之情,愁苦之绪,我尽力安慰开解。她只字未提魏三郎,我的脑海里却时常浮现城楼脚下那一抹瘦削的身影,每每思及此处,又是一顿唏嘘,甚至几次想提笔作诗,奈何才疏学浅,久久落不下笔,只得作罢。 从第三个月开始,敏阳回信的画风有了明显的转变,让我觉得她仿佛变回从前,无拘无束,自由随性。她提起燕王的频率渐渐变多,从她的描述中,我感觉这个小姑父真是挺有趣的,为人幽默,还带着敏阳四处游玩,体贴入微。 我得意地告诉萧珉:“我说什么来着?这个燕王果然适合敏阳,我相男子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太正经的男子多半不有趣。“ 萧珉露出了赞赏的目光,问道:“那你是喜欢不正经的男子了?” 是个好问题,我想了一下,故作深沉地丢给他一个令人深思的答复:“或许吧。“ 第十三章 忆往昔(三)——北吴变局 临近春节前几天,敏阳来信,她有了身孕。这可把我们都高兴坏了,想来她在北吴过得挺滋润。 自敏阳走后,萧珉成了我唯一的玩伴,地位直线上升,我对他也更殷勤,每天愈发勤快地接他下学。 早几年,北吴南卫交战不断,经历十幽山一战,两国伤亡惨重,边境民不聊生,又遇上天灾不断,祸不单行。北吴战败,两国签订休战协议,给各自换来十年休养生息。这一战中,萧珉的父亲牺牲,齐毓的父亲陈王也受了重伤,落下病根。那年冬天特别冷,陈王按例回来过年,舟车劳顿后旧疾复发,竟一病不起,终于在年初三的早晨走了。 皇室刚接到新生的好消息,还没来得及喘息,又挂起了白布。丧礼过后没多久,齐毓承袭陈王之位,率军镇守北疆边境,晋郡王萧珉随其一同前往。 煦都位于江南,鲜少有这样大的雪。临行前,我在屋内生了小火炉煮茶,叫人准备了新鲜鹿肉,叫萧珉来吃,算是我私人为他践行。 萧珉十六了,父皇要他担起一些责任了,这才要他前去北疆,是为了锻炼他吧。 我把包装精美的手绘北疆地图郑重其事地交给他,嘱咐道:“我跟父皇说了,先把你的月俸寄存在我这里。这个你好生收着,自己多保重。” 我将那图册包裹得严严实实,还打了个漂亮的结。萧珉看不到里面是什么东西,看形状是书册一类,面露喜色,正要拆开:“是什么?你写的吗?“ 我按住他:“你去了再拆呗,耗了我不少心血呢。“ 我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嘻嘻哈哈说些不着调的话,但他没有。他说了一番,很正经的话。 “北吴将有一场大变局,若是他们二皇子祯王赢了,北疆少不得又有一场战役,她也不知会落到何处境。” 别问我,我连自己国家的朝局都整不明白,还去管他北吴?这话我自然听不懂,萧珉说的“他”,我猜可能是北吴太子吧,毕竟祯王赢了,输的肯定就是太子。 “礼物我一定会妥善保管,贴身带着,你放心。你一个人在宫里,也没人陪你玩了,出门一定要叫上叶家姑娘一起。还有就是,不管发生什么,太上皇、陛下、我们,都会解决的,你不必忧心。“ 这我自然知道,即便出了事,再怎么都轮不到我去担心。 事实证明,萧珉的忧虑是多余的,我并不无聊,而是找到了新的人生乐趣和发展方向,那就是跟着皇祖母学习田耕之事,这可比端坐在学堂,一坐几个时辰有意思多了。有时候我想,做个农业家也不错,民以食为天,农业家乃解决民生大计者也。 我十一岁那年暮春,北吴老皇帝驾崩,二皇子祯王逼宫夺权,登基为帝。祯王手握兵权,尚武好战,北吴和南卫的停战协议到期后,这位皇子一直主张再对北吴开战,夺回邽州等领土,而太子则主张延长协议期限。二人在这个问题上争吵多次,敏阳前去联姻,世人都以为是太子占了上风。老皇帝驾崩,太子被杀,祯王继位后,第一件事就是向南卫宣战。他篡权本就引起北吴朝中众多不满,世人也议论纷纷,但关于他的不好言论,都被武力镇压下去。 对此,南卫的策略是不作回应,按兵不动,祯王根基未稳,即便开战,也难保不会内忧外患,兼顾不暇。南卫可趁此机会,把朝堂清理一番。 这是我听说敏阳在宫变中意外滑胎后前去寻父皇打听消息时,听到的父皇和杜老的对话。那时候杜老已经致仕退隐,闲居京郊,魏粱任丞相。我还有些纳闷,为何父皇不与魏相商量,而是召了杜老在寝殿相谈,可见是私密召见。 我对这些并不关心,我只关心敏阳的状况。 杜老走后,父皇安抚我:“敏阳没事,孤不会让她有事的。“ 不久,北吴燕王休妻,将南卫文和长公主遣送回国,以示威挑衅。 这是所有人没有料到的,就连我也以为,这个一向不务正业的燕王会带着敏阳随便找个封地躲起来,熟料他竟做出如此羞辱南卫、羞辱敏阳的事情。 他这样做,果然讨了北吴新皇的欢心,燕王不再是一个闲散无权的王爷,他的地位直线飙升,成了新皇最亲密的弟弟、最得力的爱臣,掌北吴南境十万大军。 敏阳回宫后,闭门不出,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只偶尔与我说上几句,左右不过是“我不饿,你吃吧“”我没事,你回去吧“”你自己出去玩吧,注意安全“之类的。 我简直气得要炸了,在石头上刻了燕王的名讳,每日拿皮鞭一顿猛抽。 令我意外的是,魏家三郎来过几次。他又瘦了,衬得整个人更高了,仿佛一根竹竿,在风中摇摇晃晃,可能下一秒就要倒在地上。 见面第一句,我忍不住问他:“你没考虑我的提议啊?“ 他愣了一愣,露出了一个笑容,也是万分苦涩的:“公主说笑了,我这病体残躯,还是莫要拖累别人。“ 我以为他想跟敏阳旧情复燃,心想着这样也挺好的。可他只是问我敏阳的状况,再无其他。他们大人的感情我可真不懂。 南卫受此羞辱,再不能坐视不理,隔了十多年,双军再次于北疆十幽山交战。我本想写信给萧珉倾诉,但因战事不敢打扰他,只希望他和堂兄能给我争气,再把北吴打败,把那燕王捉来给,跪在敏阳面前赔罪。 就在世人以为十幽山将又有一场大战时,不到半月两军就休战了,各自退回边界线。原是北吴太子旧部突然起义,新皇几乎把所有兵力集中北疆,没想到来了这么一出,那燕王急忙忙率军镇压去了。 我更气了,跑去质问父皇为什么不趁机追击,给敏阳报仇。父皇平生第一次对我发了脾气:“小孩子家勿要妄议朝政,孤自有决断。你若是无聊好生陪你姑姑解闷去。之前你替你姑姑和魏家的传信我不怪你,现在你竟还和他们有来往,再让孤发现,罚你永远不许出宫。“ 我仗义直言却受了一肚子委屈,便去找皇祖母主持公道,皇祖母只是摸了摸我的头,无奈道:“谷雨,你父皇有他的道理。朝局国事过于复杂,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祖母对不住你姑姑,她既不愿见我们,你就替我们好好陪陪她。“ 是啊,敏阳回来后,活生生变了一个人,眼里再无一点光彩,仿佛被人抽去生气,空留一副驱壳,见到父皇和祖母,也不似往日嬉笑撒娇。其实他们总共也没见几面。 我带了西街点心铺她最爱吃的栗粉糕和红豆酥。十一二岁的我其实不懂怎么安慰人,只能尽力表达清楚:“皇祖母和父皇都记挂着你,父皇没有追击北吴……有他的道理,朝堂的事情我们也不懂是吧,反正他们肯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敏阳把糕点又推到我面前,毫无波澜道:“他们总是有道理的。” 我见她依然不开心,顾不上别的,把魏三郎找我的事情告诉了她。如果他们旧情复燃,要我继续当信鸽,我也愿意。父皇的惩罚可能他自己都忘记了。 我只希望敏阳能像以前一样快乐无忧,她陪我长大,于我如姐如母,我见过她明媚欢笑的模样,看到她现在这般模样,我真的于心不忍。 敏阳听说后,忍不住掩面哭泣。泪水渗过指缝打湿了地面,我竟然也跟着流泪了。 我走过去环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以前她哄我那样。 我觉得自己的安慰颇有成效,敏阳那天吃了两块红豆酥,不过她和魏三郎再也没有继续来往。 魏三郎还是定期来向我打听敏阳的消息,他很懂规矩,每次来还捎了宫外的东西给我,或是吃食,或是玩具,我都没有独吞,拿去和敏阳一起分享。 第十四章 忆往昔(四)——魏家出事 又是一年冬来到,入冬之后,魏家三郎没有再出现。我左等右等没等到人,差了长庆去问,得到魏三郎的回复是“不便再交往过密”。 那你丫的能告诉我一声吗?让老子干等很好玩哦? 于是乎,我又没有事情可做了。冬天的农活本就不多,我传信的差事也没了,敏阳每日闷在宫里看书写字,修身养性,不与我玩闹。 不过还好,我的御用玩伴终于回来了。庙堂之上,北吴皇帝收服不了几个老臣的心;朝野之外,地方小起义不断。如此,他更无暇顾及与南卫的战事。故不久后,萧珉便被召了回来。 我和他站在城楼上吹风,冬日的煦都没有很肃穆,腊梅看得正好,黄澄澄的小花香味悠远留长。两年前,就是在这里,我目送和亲队伍出了城,魏三郎还在城下偷偷送行。 我紧了紧斗篷,气道:“男子果然鲜少有靠谱的。你看那燕王,为了权位羞辱敏阳;这个魏家三郎,肯定也是因为怕冷,所以不再来了。他身体不好,不能挨冻,我可以理解,也没人逼他亲自来啊,派个小厮来问不就好了。” 萧珉扶额不答。 边境两年,他变高了不少,瘦了,也黑了一些,样子倒是越发俊俏,他给我尚在发育的审美标准制定了一道高门槛,以至于后来我看哪个世家公子都不入眼。 “他倒是识趣,也是真心。“萧珉莫名其妙下了这判断,深吸一口气,叹道,”可惜了。“ 后来我才知道,魏三郎不来相见,是因为魏家形势不太好。近来魏氏一族不断有人犯事,就连多年前的陈年旧案也被一并翻出来。 我已经有些懂了,魏三不来,是不想牵扯敏阳,按敏阳的性子,肯定会为了他去求情,父皇不愿意我们干涉政事,敏阳若去求情,定少不了一顿责罚。所以萧珉才说,魏三公子是真心的。我在这方面总是一点就透。 那晚杜老说的清理朝堂,萧珉说,指的就是魏家。魏相的权力,已不受中书门下制衡了。魏家既然打破了朝局平衡,自然要被清理掉,这也是父皇顺势停了北疆战事的原因。所以,萧珉会说魏三郎可惜,如果不是被家族拖累,他和敏阳或许早成了一对儿。 萧珉给我解释清楚,我趴在书案上长嘘一口气:“果真复杂啊,不是我这种人能学会的。“ 他转着我的笔,说:“又没人让你学,我只是见你好奇,解释给你听听。“ “那我去告诉敏阳,让她别生父皇的气了。“ 我起身欲走,被他一把拉住:“长公主是聪明人,岂会不懂。若是想得明白,自然什么事都没有;若想不明白,这心结也不是你三言两语能解开的。“ “你的意思是……“他挑眉等着我的陈词总结,没想到我一拳捶在他胸口:”是说我不聪明了?“ 他的胸膛硬邦邦的,砸得我的拳头疼了。 萧珉吃痛,报复性地使劲搓揉我的脑袋,我的发丝和钗环都绞在了一起。他叫了声:“被你发现了小笨蛋。“言罢,挑衅地跑开了。 我可不懂什么按兵不动,只知道有仇报仇,立马追上去干了一架。 我们都以为只要把敏阳圈在宫里,她就不会听到外面的风声。事实上,风是无孔不入的——她还是知道了。我们都以为她又会不顾责罚去求情,可是她没有。 她异常平静,比以往更听话地喝药,认真吃饭。她好像要恢复从前模样了,但我总感觉,眼前的她离从前那个她越来越远。她依然会对我明媚地笑,我说不上来这个笑哪里变了,只是能感觉变了。 是我多想了吧。 她不再和我瞎玩,毕竟她已经二十有余。大多时间她都在画画、写字、看书,看的也不是野史话本,都是正经书了。原来当一个人真的长大成熟,会变得很安静。 有时候我想拉她出去散散心,她反而劝我和她一起看书,说,将来有用。 这对皇兄他们有用,对我可派不上用处。 这几年,不仅北吴明争暗斗不歇,南卫不知从何时开始,也是暗潮汹涌。而我,一直活在父皇他们为我搭建的温暖里,两耳不闻窗外事。 我十三岁那年冬天,魏氏以通敌罪灭族,魏相及他几个儿子自然头几个被处死。然魏相门生众多,魏党分布广泛,根深蒂固盘踞交错,又岂是一时半刻可以清理干净的。 我向萧珉打听那魏三郎的消息,萧珉说,在暮秋时候,魏三公子便病故了。 魏家罪不可赦,可我看那魏三无辜又可怜,曾动过请父皇饶魏三一命的念头,还未来得及实施,他就病故了。 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势头不大,敏阳在屋里子烤火,手里端着碗热腾腾的银耳汤。我知道不该说魏家的事,不知为何心里忍不住,还是说了,但说的是句假话:“魏家犯了通敌之罪,不可饶恕,父皇原本想开恩留魏三一命,可魏三在暮秋时候就走了。“ 父皇是国君,有他自己的考量,我是怕敏阳心里怨他,所以这么说的。 敏阳垂眸看着碗里晶莹的汤,炭火映衬得她双颊红扑扑的,恍惚间,像是看到那年元宵灯会上的姑娘,两腮如霞,双眸含羞。 她说:“这怎么开恩呢,这是灭族的死罪。“ 云淡风轻,像是在谈论一件不相干的事。我想,这样也好,她彻底放下了。 我听说,萧珉协助父皇铲除魏氏,立了功,父皇有意让他接替丞相之位。要真是这样,那他可是我南卫史上第二个少年丞相。 厉害。我有点自豪。 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好像魏氏灭门只是一个开端。 在清查相关人等的过程中,居然发现了太子和魏家来往的信件,以及太子、魏氏与北吴密谋的证据,据说证据是个信物,是大哥特地请匠人打造的,世间独一无二,仅此一件。 那时候我正在杜老那上课,敏阳跟皇祖母说,我该好好学点知识了,于是我就心不甘情不愿地被送过来……听到这个消息,我立刻弹跳起来,杜老难得没有责骂我不注意仪态,因为他也惊呆了。 大哥是要继承皇位的人,他没理由啊。 我去刑部大牢见大哥,刑部不放行;我去求父皇,父皇谁也不见。近年来发生的事一波接着一波,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南卫国搅得人心惶惶。 我可太郁闷了,谁也见不着。皇祖母身体越发不好,我也不敢再去给她添堵。 “敏阳,你相信大哥是无辜的,对吗?“ 敏阳用火钳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炭火:“证据确凿,就算我们相信他,天下人如何相信呢。“ 敏阳真的转了性子,仿佛一潭死水,再大的石子也激不起水花。 第十五章 忆往昔(五)——趁人之危 采办处的一众小内侍都和我关系不错,他们通常有比较多的出宫机会,知道的消息也更多。 经过多番打听,我终于知道了前因后果。 据说,在魏家和北吴的来往信件中,搜到了太子的密函和信物。信物是一枚木雕梅花坠子,而密函上也都印有同样的梅花图案。太子曾找了能工巧匠设计、打造这枚坠子,图案繁复、工艺精湛,世间仅此一枚。而这位匠人,在朝廷找到他时已上吊家中。太子申辩,此物是他用来送给许侧妃的礼物。刑部准备了若干梅花坠子让许侧妃挑出,许侧妃却挑错了。太子说,这是他给侧妃准备的惊喜,还没来得及送出,故侧妃没见过实物。 如此,再说什么都像是脱罪之辞,毫无说服力。 父皇自然想再拖延一段时日,好好清查此事,奈何民间、朝堂不断有父皇意图包庇的声音出来,再加上证据确凿、死无对证,根本无从查起。 我再次见到萧珉时,已是在大哥于狱中触壁自尽后。 我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一直在等一个人,给我一个确切的消息。 萧珉站在凌霄花架下,面容憔悴,眼里有血丝。 我擦了擦脸,朝他走过去,他只是紧紧抱住我,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的心好似坠落谷底,浸入寒潭,眼泪不自觉地滚落。我回抱住他,嚎啕大哭。 父皇好似老了十岁,鬓边白发丛生,好几次我去陪他,正瞧见太医从父皇寝宫出来。敏阳怕我伤心过度,更严格地敦促我去杜老那学习。 二哥成了太子,但事情并没有变得顺利。 二皇嫂常常进宫找敏阳抱怨,我听了几耳朵。二哥才能不及大哥,大家都知道,杜老也知道。大哥在时,二哥事事效仿,听从差遣,倒也不曾出过差错。可现在,失去主心骨,二哥的优柔寡断、毫无主见便暴露无遗,父皇总是责骂他,不留情面地批评。二哥回了府自然郁闷,便对妻妾家仆发泄。 难怪我几次见着二哥,他也不似从前跟我说笑,或是给我捎东西,都沉着个脸,有时候直接不理会我。 敏阳和二哥都曾跟着谢儒先生学过诗词音律。谢先生,南卫第一大文豪,教出的敏阳在元宵灯会仅凭一副对子就赢得大美男魏三郎的心,二哥那更不差了。我知道这东西也需要天赋,天赋不好,老师怎么教都没用,比如,我也去听过谢先生几天课。 我就是想说,二哥的天赋它不在治国上面,父皇骂死了也没用。 皇祖母剪了几只腊梅,叫我给父皇送去。去时,父皇刚骂完二哥。 “你如此思虑不周,见识短浅,叫孤如何放心把南卫交给你?若你能学得你大哥的两三成,孤也不至于如此忧心!” 而后,二哥居然,顶嘴了??? 不好意思我又在偷听,毕竟我是这宫里头号大闲人,没人提防我…… 二哥几近咆哮:“大哥通敌叛国,已经死了!父皇,我才是太子,你总是当着朝臣的面责备我,可曾为我想过半分?我是储君,我的颜面您考虑过吗?您就这么厌弃我,在您心里,是不是我连那个小傻子都不如?” 言罢,拂袖而去。 父皇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二哥出了殿门,才颓然耷下手。 说实话,我很少见父皇发火,心里还是有点慌的。我把腊梅插好,试图劝慰:“父皇,也许您对二哥要求过高了呢?您看,您对我没啥要求,但是我主动去听学,您就会觉得很高兴。” 我词不达意,就是想说,降低期望,就会少一些失望,大概这意思,父皇能听懂。 父皇捏捏我的脸,好不容易露出了笑脸。他这一笑,我发现,父皇皱纹又多了。 “你二哥和你不一样,他是太子,德需配位。”他给我喂了口酥饼,“谷雨就不一样了,你呢,只需要开开心心,快快活活,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父皇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开心。” 酥饼是肉松馅儿的,很好吃,我就喜欢大家对我没要求,因为我的资质比二哥差远了。 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既能自知,便不会对自己有不应该的要求,那自然活得更惬意轻快。 但二哥说的“傻瓜”是谁呢? 那年除夕宴,大家吃上了我种的芋头,纷纷称赞,说我种的芋头可口香糯,我很受用。 看烟花时,我劝二哥:“所谓术业有专攻,你看我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二哥也不必过于自责。你的才情名盛煦都,何人不知。” 二哥皱着眉打量了我一番,跟我碰了个杯。 少了大哥的除夕,还和往常一样,又和往常不一样。大家默契地不去提及那些事,在今晚,这一年就要被尘封在过去。 我端着酒杯晃悠,敏阳早早回了宫,萧珉精神倒还可以,跟我猜拳,输了的人就得喝酒。也不知怎么回事,今晚他一直输,我也输了两把,但没他输的多,最后,他喝倒了。 我把萧珉喝倒了——这是除了培育粮食外最令我感到自豪的一件事,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酒量原来很好,以及看似厉害的萧珉酒量原来不怎么样。 这厮从边境回来后稳重了不少,因又担了朝职,平日里一副少年老成、沉稳淡然的模样,一醉酒,那点骨子里的少年心性完全释放,非拉着我要爬到树上去看烟火,我觉得太傻,不肯,他就拖着我到了芙蓉池边的树下,三下五除二上了树。 我拍手叫好,这树爬得溜。 可是他上去了,我还在下面。 我的身手……对不起,我没有身手。我在树下蹦蹦跳跳,爬上去一点又滑下来,最后好不容易找来个小梯子才爬上去。 萧禹安这厮一点忙都没帮,坐在树杆上睁大了眼睛,看天边烟花璀璨夺目,看得入了神。他的双颊被桂花酿醺得红扑扑,活似抹了胭脂一般,烟花倒映在他的眼眸中,漾开迷离的光。 此时我和采买宦官的徒弟长庆友谊的种子已经长成参天大树,并确立了长期的友好合作关系,他给我网罗各大野史话本,我出银子。 因此,再加上敏阳与魏三事件对我的耳濡目染,我已经启蒙得差不多了,对于实践操作跃跃欲试,只苦于没有操作对象。 现下正是个好时机,萧珉醉了酒,肯定记不得发生了什么。我趁着酒劲贼心大起,扳过他的肩膀,瞅准他的嘴儿,稳准狠地凑上去。 兴许是他把酒气过给了我,我也快醉了,一个没稳住,屁股一滑,摔下树去....... 我秉承着有难同当的交友原则,顺手把萧珉拽了下去。 他做了肉垫,昏睡过去。不知他是醉晕呢,还是被我压晕了。第二日他揉着脑袋来拜年,一副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我觉得很有趣,偷偷乐了好几天。 即便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得那年除夕御膳司准备的桂花酿,清香之气弥留唇齿,久久不散。在冬天闻到桂花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仿佛踩在云端,脚下软绵绵的,整个人似是要陷进去。 第十六章 忆往昔(六)——草包继位 崇元三十六年,谷雨。我庆贺了十四岁生辰,收了好些礼物,只差了萧珉的那份。 我的大名叫齐姝,“静女其姝”的姝,因是在谷雨出生,故小名唤作谷雨。我的皇祖母是南卫国史上第三位女帝,在位期间,平定南漠,开疆拓土;轻徭薄赋,改善民生;修订律法,保护女子地位;重农耕,修水利,政治开明,功勋卓著。我的父皇在位三十余年,平北疆,开运河,通商贸,打击门阀,明察善断。我的姑姑敏阳长公主,才貌双绝,温柔贤良,除了婚姻有点不顺,其他挑不出毛病,但这也不是她的错。我的大哥是当今太子,贤能无双,助父皇铲除权臣,扶持寒门,知人善任。我的二哥平王,诗词书画,样样精通,才情一绝。我的堂哥齐毓,承陈王遗风,年少有为,坐镇北疆。我还有个远房表哥,萧禹安,怕他骄傲,在此就不夸了。 我原本想,以后写自传就要这样写。看上去多骄傲啊,出生在皇家,身边的人个顶个地出类拔萃,最可贵的是,出色的他们能够跟平庸的我一起愉快玩耍,其乐融融。 我撑着脑袋坐在窗边,月亮好似嵌在窗户里,庭院里树影婆娑,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我的生辰和往年一样热闹,可是宴会上的人,好像各有各的心思和忧虑。 萧珉偏生忘带了礼物,被我勒令要在宵禁之前给我取来。他来时,经过走廊,见我在窗边发呆,便坐在窗台上,敲了下我的脑袋:“大晚上不睡觉,干嘛呢。” 我摸摸头,道:“等你的礼物呗,你说你这记性,赴宴的时候不知道带过来,害我大晚上坐在风口等。“言罢,抢过他手中的盒子,按耐住激动的心,伸出颤抖的手,打开。 ——萧珉按住我的手,别过脸去,好像是在看月亮:“你回头自己看吧。“ 哎哟,难道有什么惊喜。 “好吧。“我见他瞧着月亮不说话,问道,“想什么呢?” 他转过来讨了杯茶,反问:“你在想什么呢?” 我本欲把设想的自传内容讲给他听,话到嘴边,没了兴致。大哥没了啊,他不是那个人人赞颂的太子了,他是有罪之人。我的自传不能写他。 可他是我的大哥,不写他,就不完整。 我想起父皇跟我说的,他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惬意无虞地过日子。 “我在想,有没有人能一直快快活活、自由自在地过日子。“这几年的变故,让我隐隐担忧、害怕,不知道未来还会发生什么。 萧珉望着我,眼中似有一种坚定:“别人不一定,你肯定能。” 嗨,调侃我,真是。 虽出生皇家,我却觉得我们一家子和那些平凡人家没什么不同,父慈子孝,兄弟友爱,和和睦睦。可现在,好像一直光滑精美的瓷瓶上出现了一点裂痕,虽说不仔细看的话看不出影响,但总归让人心里不舒服。 同样的问题我也去问了敏阳,她说:“每个人都要承担相应的责任。肩上有责任,就不可能自由,尤其是皇家子女,更与平常人家不同。譬如,我和北吴联姻,就是我身为长公主的责任;你二哥既身为太子,治国安民就是他的责任,若他做不到,或做得不好,就是错的,没有人听他解释,没人在乎他诗词写得多妙,琴笛吹奏得多好。“她盖上香炉盖,香烟袅袅,”谷雨也是,将来,你也有自己的责任要抗。现在,是你去杜老那听课的时间了,别想找借口拖延。“ 冤枉,我可没有拖延,我是在思考问题。父皇和皇祖母没说过我的职责是什么呀?我害怕,不是不想担责任,是怕我担不起,担得不好…… 又是一年立夏,夜里能听见幽幽蝉鸣,我在寝殿窗边,看到明和宫外重重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 现太子起兵逼宫,敏阳长公主舍身救驾,身受重伤,丞相萧珉与鲁国公率军平定内乱,太子被捕,当场身亡。据说,是被父皇一剑毙命。 父皇一病不起,皇祖母也是陈年旧疾不见好转,朝政暂由萧珉打理,杜老被请回朝中任中书监一职。 同年秋天,皇祖母在田边散心,指挥我在玉米地里干活,我收到了父皇册立皇太女的旨意。 回想当初关于二哥起兵的原因,有人说,他是担心父皇要废了他的太子之位,传位给我。 这说法太可笑了,二哥都做不好的事,还指望我吗?更可笑的是,二哥居然信了。 最可笑的是,最后真的是我,当了皇帝。 萧珉为丞相,领尚书事,与门下侍中唐辙、中书监杜堇相共同辅佐少帝。 崇元三十六年冬,父皇驾崩。至此,那个会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到处晃悠,那个会抱我坐在膝盖上喂我吃各种小吃,那个明明怕我出宫吃坏肚子、却每次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个只希望我平安喜乐过一生、疼我、爱我、宠我的父亲,也成了史书上的片语。 痛失两个儿子,父皇在这两年里老了许多,我看着他白发苍苍的鬓角,干瘪憔悴的病容,握紧他的手。这双手从前多温暖有力啊,每次他带我外出,我总会牵着他的手,奈何彼时我的手太小,只能牵住他的无名指和小拇指。 我现在可以牵住他的手掌了,可他却要走了。 窗外飘着小雪,父皇说,想把窗户打开,闻一闻腊梅香。 我道,风雪大,开窗会受冻,明早我推您出去看。 父皇说,好。 烛火明灭,父皇走到了人生最后一程。 皇祖母坐在我们身后,双手掩面,她不敢太靠前,我们几个小辈能克制住,皇祖母却不能,她何尝不是一连失去了两个孙子,现在又要送走唯一的儿子呢。 父皇强睁着眼皮,泪珠顺着他眼角的皱纹滚落,打湿了枕头,他看向皇祖母,费力说道:“母后,儿子对不住您。”转而握紧我的手,“谷雨,父皇也对不住你,父皇无可奈何,只能把这担子丢给你。” 我哪里还忍得住,哭得说不出话来。 萧珉在我身旁,揽过我,我把头埋进他怀里,努力克制自己不发出声音,嘴唇被咬破,血腥味充盈口腔。 “珉儿,敏阳,太上皇年岁已高,操劳不得,以后,谷雨、南卫,交托给你们了。” 敏阳哽咽道:“皇兄,敏阳知道,您安心。” 萧珉郑重地点头。我想,他也怕一开口,会哭出声音吧。他三岁被接回煦都,跟着大皇兄在父皇身边受教,父皇于他,何尝不是父亲一般的存在。 天快亮了,父皇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恍若案上的烛台,又像是雪天树梢上挂着的残破风筝。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对萧珉说的:“珉儿,你答应孤的,一定要,要做到…….” 他握着我的手突然松开,那风筝,终究被寒风带去了我触摸不到的远方。 魏家灭门,太子与之合谋,狱中自尽;二皇子逼宫,当场被杀;陛下驾崩……朝廷人心惶惶,需要有人来稳定局面。 成运元年春,皇太女齐姝继位。从皇城最高处的瞻景庭看去,曦河旁桃花开得正旺,粉嫩似凝脂一般,沿着河道在煦都城中蜿蜒,远看似是仙子曳地的裙摆。 仙人过处,可有把福泽留下?为什么爱我的、我爱的,都在一个个离我远去? 承运元年秋,太上皇帝崩,谥宣德皇帝。 玉米成熟,黄澄澄一片,彩色须子有气无力地摇头晃脑。宫里一片肃穆之气,这玉米地,倒成了唯一一抹鲜亮之色。 我终于有些适应自己的新身份了。 坐在田埂边皇祖母常坐的石桌旁,萧珉端了一碗豆乳山药粥过来,热腾腾的。 “诶,小心烫。” 他没有早点提醒,我舀了一大勺,一口送进嘴里,烫的眼泪都出来了。吐出来也不好,可含在嘴里简直和含了火球一样。 我鼓着腮帮子不知所措,张牙舞爪指着嘴,看向萧珉,希望他能给我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愣了一愣,想出了一个办法。 这个办法是——将热粥过到自己嘴里。 气血上涌,这个吻更烫嘴。 我十五了,已经完全启蒙,该懂的都懂得差不多了,自然知道“亲嘴儿”只有亲密的人才可以做。 萧珉气定神闲地坐会原位,自顾自继续喝粥,倒显得我有点局促。 我咳了一声,道:“你的皮真厚,不怕烫。” 萧珉故作惊讶状,语气好似我骂的不是他:“这就皮厚啦?” 他这一句反问,让我想起一桩旧事——那年除夕我趁人之危强行亲了他。事后回想起来,不免责怪自己,太冲动。倒不是体验感不好,体验感非常好,只是此非君子之举,再怎么情难自禁,也不该偷袭人家。而且,那会儿我才多大,十二岁?这么做显得我,早熟。 还好他喝醉了。 想到这里,我不免脸红心跳,萧珉以为我害羞,忍不住嘲笑。 我赶紧把他打发走,不知何时敏阳来了,我更觉脸上烧得滚烫,磕磕巴巴问道:“姑姑何时来的,也没让人通报一声……” “不想打扰你们两个呀。”敏阳姑姑一脸戏谑,原来她都瞧见了。 我试图解释,张口竟不知从何说起,只听得姑姑又说:“萧珉是个好小伙,不错的。谷雨欢喜他吗?” 这个问题,颇有些深度,于是接下来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翻阅各类话本,试图找出欢喜一个人有哪些表现,湾湾陪我一起整理,几次快要昏睡过去。她见不得我为此所困,劝道:“陛下,萧相连龙嘴儿都亲了,已经是您的人了,您心情好就把他收了,这不是理所应当?” 湾湾此话有理,他既亲了孤的嘴儿,还能再跟别人不成?可转念一想,稀里糊涂的感情是对两个人的不负责。 不过,纠结了两日,我就被修建皇陵等繁杂事务转移了精力,这个问题没人再问过,我也不曾再想过。 第十七章 忆往昔(七)——不一样的敏阳 若说之前敏阳是一颗蒙尘的明珠,现在的她便如冰天雪地里的一树红梅,热烈明媚,肆意张扬。 那个自小跟我一起胡闹的姑姑,不知何时,已经把《高祖治国宝典》《边疆防卫图略》《兵法一百零八计》熟读于心,跟萧珉他们谈起政事来,见解独到,常常语出惊人,令人刮目相看。 于是我发现,原来以前跟我一处玩耍的,都是人中龙凤,只有我一个是货真价实的草包。这感觉……. 妙哉,说明我的人格魅力足够大,我从来不是实力派,全靠品格魅力征服人心。 生活都还挺顺遂,虽然有时候萧珉和敏阳政见不和,但大多数情况都能和平解决。他们替我免去许多烦恼,我的日常除了象征性地下几个命令,上上朝,给老臣们解决家庭伦理矛盾,其他时候依然随心所欲,并且有大把时间研究皇祖母写了一半的《四时田事》,有兴致了就续写两篇。 可是,萧珉和敏阳渐渐开始有了矛盾,矛盾的核心是——萧珉认为敏阳身为内宫女眷,主持好宫内事务即可,即便是为我分忧,也不应过多地干涉朝政;而敏阳觉得萧珉身为辅政大臣,未免过于专制。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两人都是为了我好,那我自然得起一个调节剂的作用,两边安抚,这样大家才能齐心协力为我工作…… 啊不,才能和平共处。 萧珉难得一脸不悦地来找我,我刚好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煮着茶。长庆搜罗来的《海岛志异》,记载了九州最南边的海岛上一种奇特的饮品,做法是将茶和奶按一定的分量兑在一起。书里描写“其味有牛乳之顺滑,兼具清茶之甘美”,可具体各放多少分量书里没说。我实在好奇,便想自己试一试。 萧珉来的正好,可以给我品鉴一下。 “先喝点牛乳吧。“这可是早上新鲜送进城的牛乳,极为鲜美。 我见他端过小盏细细品尝,瞅准了时机开口道:“孤知道,萧卿是为着俞将军暂时兼任禁军统领一职不悦。可你看,周统领因病辞官,暂时朝中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继任对不?“ 茶泡开了,我用小漏勺撇除茶叶,把牛乳倒进去,搅拌搅拌,继续小火慢煮。 “俞将军既为羽林卫将军,应尽心保卫宫城和陛下的安全,再领禁军统领一职,不妥。而且,我总觉得长公主极力推举俞将军,很……蹊跷。“ 蹊跷?我笑道:“你多心了吧,敏阳和我一起住在内宫,对俞将军的了解更多一些。况且只是暂代,又不是正式任免,等你和陈王挑到了满意的人选,再让那个人接管禁军便好啦。” 萧珉还欲往下说,我有些不高兴了,也不知为何,他看俞卿就是不顺眼,我觉得,是迁怒,因为敏阳迁怒了俞卿。 他以前可都是很理智的,估摸着,我们萧相此番是把私人情感掺杂进去了吧。所以说,再好的朋友也要避免成为同行,看看眼前的例子,萧珉和敏阳以前也一起玩耍来着,现在这样针尖对麦芒的,关系搞僵掉了呀。 “你看煦都治安这么好,没问题的,而且有你在呀,不怕不怕。” 好了,“奶茶”的颜色变得非常好看诱人,我盛了一盏给萧珉:“来来来,喝奶茶,我再给你加点蜂蜜。” 萧珉一脸试探地抿了一口,微微挑眉:“嗯,味道不错。“ 我很高兴,谷记的菜单又多了一样菜品。 成运二年春,我罔顾祖先“春捂秋冻“的训示,一时贪凉,伤风了。我自小身体康健,小风寒也没有当回事,依然兴高采烈组织了围猎,希望能让大家舒活舒活筋骨,抖擞抖擞精神,振奋意志,为南卫开辟一个新纪元!顺便,我也抓两只小兔子回宫养养。 这些年我很受伤的,需要萌宠慰藉心灵。 但是兔子被他们烤着吃了。 兔兔这么可爱……我不爱吃兔肉,但看到臣子们开心,我作为君主,也由衷地欣慰啊。 春围过后,车队回宫,我和敏阳乘坐的马车突然受惊,马儿拉着我们两人横冲直撞。萧珉飞身上马,试图用缰绳控制住马儿,只是徒劳。我和敏阳在车厢里从左边倒到右边,右边倒到左边。我在围场上骑马,出了汗,嫌热,就脱了外衣,受了风,此刻更头痛难忍,敏阳紧紧搂着我,双手护着我的后脑勺。 不知何时,马车后门被撞击开,马儿一个急转,敏阳和我被生生甩了出去,还好不是山路,路边只是土坡。 我们俩顺着坡度,咕咚咕咚滚了下去。整个过程中,敏阳一直把我护在怀里,待萧珉等人将我们抬上来,我身上只是几处擦伤,而敏阳的额头却被石块撞破,双腿也难以动弹,足足将养了三个月才能下地走路。 我心里感动又愧疚,萧珉见她为护我受伤,态度亦温和许多,叹道:“陛下若是平日里少吃点,长公主或许不会伤这么重。“ 你丫的。 成运二年秋,天清山的枫叶烧红了半边煦都城。 自围场回来,我这风寒就反反复复,甚是奇怪。自小我的身体就比同龄人健壮,今年不知怎么回事,难道是年纪大了? 眼看天气变凉,风寒更有加重的征兆。无奈,只能让萧珉代我北巡。 自他从北疆回来,我们再没分开过,此番他要离开三两月,我有些失落,心里空落落的,不很踏实。 但是为了体现一个君主的关爱之心,我执意送他出城。山远天高,江面雾气蒙蒙,对岸隐隐三两烟树,寒鸦过处,哀转久绝。 临行前,萧珉递给我一长形木盒,打开,是一根发钗,钗首是月下丹桂样式,浅黄色小花雕刻细腻,金丝将黄色玛瑙串嵌成花蕊,旁边点缀着三片绿叶,叶片的脉络亦雕刻得分明。 “做了两个月才做好,本想除夕夜送你的,且先给你,方便睹物思人吧。“ 我心里十分欢喜这支发钗,听他此言,故作不屑:“做工也还马马虎虎,我就将就收下了。“ 静默片刻,他小声说:“抱一下吧。” 收了礼物,赏赐一个拥抱没啥大不了,我就很大方地抱了抱他。 看着队伍走远,我怅然若失,回城路上,我捏着脖子里的吊坠,这是十四岁生辰那晚萧珉给我的。记得那会儿他还让我等他走了再拆,我当是什么戏弄人的东西,叫湾湾打开,发现是个精致的项链,坠子是金丝嵌成的小盒子。一个半大小伙子,尽喜欢这些精致小巧之物,他是怕我笑他吧。 切,我才不会笑他呢,我也很喜欢这些小玩意儿。 第十八章 忆往昔(八)——危在旦夕 萧珉一走,我又病着,奏折谁批呢?自然是敏阳了,朝中事务多由她代理,我可以好好养病,准备迎接新年。 萧珉已经走了快一月,我的伤寒反反复复,总不见大好,又不感随意走动,宫人们大多自小被送进宫,没有几个懂农桑之事,田地也荒废了。 日子怪无聊的,我把《南卫稻事》翻来覆去看了三遍。 听湾湾和恒娘说,唐大人、鲁国公等大臣想见我,都被敏阳拦下。敏阳说,马上入冬,风寒更不容易好了,所以不许旁人打扰我。 我想也是,更何况他们找我,也没什么正经事吧。 入冬过后,下起了小雪。今年冬天格外冷,不知萧珉在北方可有冻着。思及此,又觉得自己多余的担心,他皮糙肉厚,肯定不怕冻。 恒娘将安神香点起,白色的烟雾从镂空香球中袅袅飘摇而上,她将烛台放在床头前的小几上,替我整理好被角,在后背加了一个靠枕,叮咛道:“陛下再玩一会儿该睡了。” 我点头,等恒娘、湾湾带着宫女们退了出去,我翻出枕头边的木盒,将萧珉做的银钗拿出来,凑近烛火,细细观察。一个男子的手也会这么巧吗?他是怎么把如此细小的珠子串在如此细小的花朵中的? 我本就因为鼻塞头晕,看着看着,困意袭来,也不知何时睡着的。 咽喉干痒难忍,待我睁开眼睛,床头的烛火已灭,寝殿里仅余了几盏灯烛,火光微弱。 我半坐在床上揉眼睛,唤湾湾倒茶。 来的不是湾湾,是另一个小侍女。小侍女倒了茶,贴心地吹了两下,放在我手中。冬夜的炭火将寝殿捂得暖熏熏,我有些闷,叫她将窗子开个小缝。 小侍女听话开了窗,而后坐在床边。 我喝完茶放下杯子,突然感觉颈边有一丝凉意。 微弱的烛火勾勒出眼前之人的轮廓,是敏阳。是我姑姑敏阳,她手持利刃,匕首的刀锋贴紧我的脖颈。 “长公主的举动,我觉得有些蹊跷……”“长公主跟俞统领,似乎很熟络……”萧珉的话一句一句回响在耳畔,过去种种在我脑海一一浮现。 有时候,开窍就是一瞬间的事。 自萧珉走后,我心里就空空的,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原来是一种“不安”的情绪。现在,刀抵着我的脖子,我一颗心倒落了地。 大难临头前真的会有预感啊。 看清敏阳的脸后,我的第一反应是,想要皇位你跟我说,我给你就是了。敏阳是皇祖母的嫡亲女儿,继承皇位也是名正言顺,何必动刀动枪,伤了感情。 第二反应是,皇位真这么稀罕?二哥为了它意图弑父逼宫,敏阳为了它,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看这情形,俞统领早就听命于敏阳了。 萧珉去北巡,齐毓在边境,没人救得了我,我的性命,此刻,被放在这窄窄的刀刃上。 不过,以我多年看戏看话本的经验,接下来敏阳不会立刻杀了我,会跟我诉说一段心路历程。那就由我开始话题吧。“马车出事,你假意救我受伤,让萧珉放松警惕。”估计马儿的受惊,也不是意外吧,“孤这久病未愈的风寒,怕也是托姑姑的福。” 敏阳果然收了匕首,兀自笑起来,明明没有血,她却用绸布仔细擦拭刀刃。“不错。我如果不为了救驾受伤,萧珉可能就取消今年的北巡了,那我怎么有机会和你独处呢。你这傻瓜,临死倒是聪明了一回。” “可能人的潜力需要被激发。”我自嘲。 “这把匕首,是我出嫁北吴前,你敬爱的父皇送给我的。他遣人请西域奇匠精心打造,四处广寻宝珠,集齐七种颜色镶嵌于匕首之上。你看,好看吗?”她将匕首凑近烛火,刀刃溅起冷冷的光,“你知道,我去北吴之前,他对我说什么吗?” 我怎么会知道呢,我一直以来都像个傻瓜呀。 “他说,是他对不起我,但北吴永远都是我的后盾,他绝不会让我受委屈。” 这话说的,不是很温情吗。 “可是我被殷向禹一纸休书赶回来,他可有帮我出头?北吴退兵,他也退兵,呵。” 皇考此举,我也觉得有愧于敏阳,当时萧珉告诉我,若皇考集中兵力追击北吴,魏家在煦都一定会有动作,皇考必须先清除魏家。 “攘外必先安内,父皇要先把内政清理好。如果当初他执意追击,只怕魏家会有举动,届时兵力几乎集中在北疆,皇城岂不岌岌可危。而且,去年燕王扶持北吴太子遗孤,持太子宝印于郓州起义,我想他当初写休书,也是有苦衷的…….应该……应该是为了取得祯王的信任,隐忍谋划,伺机而动。” “所以啊,权力、皇位都比我重要,我就是一颗棋子而已。” 我默然,这话,不错,父皇、燕王,都在某种程度上利用了敏阳。父皇送她与北吴和亲,在她被休后顾及朝局按兵不动;燕王写休书,也是为了得到祯王信任,秘密保护太子遗孤。他们有自己的家国大义要成全,而代价都是牺牲了敏阳。 女子无辜。 “我每次看到你,就像看到年幼时的自己。他们也说,会让我一生自在无忧,不为其他纷扰的世界牵绊。可他们,食言了。母皇,大哥,他们的信用是给天下百姓的,不是给我的。”她说着,同一种极其轻蔑和不屑的语气说着,“可我,也是她的亲生女儿,是他唯一的嫡亲妹妹。” 她走到窗边,雪越下越大,不时有雪花飘进来,落在窗台案几上,很快就融化了。我的手在被窝里摸索,不禁懊恼自己睡觉不安分,那东西不知被踹到哪去了。 “三郎与我情投意合,他们顾忌魏家,阻挠我们,我理解。可三郎是庶出,且自幼体弱多病,魏家的事他哪里知道半分,为什么就不能留他一命,非要赶尽杀绝呢。” 魏三的事情,我也很遗憾……但皇考不该背锅,出于子女本能,我辩白道:“魏三公子是病逝的,并非父皇逼迫。” 敏阳本看着窗外,听了我的话,好像听到一个笑话,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他们真是把你保护得很天真啊。魏党势力分布盘踞,魏家一灭,群龙无首,七零八落,若是继续一路追杀打击,必能重创。若三郎活着,难保不会有人挟三郎接管魏家剩余的力量。你父皇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斩草就要除根。”她的笑容渐渐沉下去,冷笑道,“不过他还是不够狠心,没除干净。” 不会的,父皇不是这样无情的人,我扯着嗓子喊道:“这是你的臆测,没有证据说父皇杀了魏三,只是他刚好在那个节骨眼病死了!” “三郎虽是庶出,不受兄长待见,可魏家在他身上,该请的名医、该用的名药,不曾吝惜过半分,若非三郎自知难逃一死,不愿我为难,又怎会不肯吃药,速速求死。” 原来敏阳什么都知道,那时她的漠不关心,是因为早看透自己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改变父皇的决定,所以把自己伪装起来。 “殷向禹,他和三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若说三郎是春日的溪涧,细腻沉静,那他就是奔流的江海,浩荡不驯。我本以为自己会孤苦无依老死异乡,是他让我知道,日子还是有盼头的。”她缓缓走来,像往常一样摸着我的头,“你能知道赤脚走在冰天雪地,突然有了一团炭火的感觉吗?我欣喜地靠近,取暖,紧紧依偎,他就是我全部的依靠,我以为,自己总算还有个好结局,皇兄还是在尽力替我着想,为我择了一个好夫婿的。” 她突然揪紧我的头发用力向后拽,逼着我仰视她。这张明艳动人的脸,在烛光下忽明忽暗,一下竟如此怖人。 “你能明白当我兴冲冲靠近那团炭火,它竟然灭了,还把我推进了冰窖的感觉吗?就连我六个月大的孩子,都离我而去……你知道世人怎么说我吗?说我是弃妇,我是南卫的耻辱。” 她睁大了眼睛,盛不住的怒气顺着眼泪一起滚落。 看到她这样,我心好疼,急切地想跟她解释,想让她不要那么生气,不要那么难过,一直以来,她都是我敬爱的姑姑,我们没有看低过她。“我从未听到这样的言辞!你是为国出嫁,是南卫的英雄。世人以为燕王休妻是为了攀附权位,他的所为被人不齿,没有人侮辱过你呀。” “你知道我最恨的,就是你的天真。“她说这话时,咬紧了牙关,每一个字都带着恨意,”你听到的,全是皇兄他们想让你听见的。皇兄想补偿我,再给我安排亲事,可那些世家大族哪个不是避之不及,他们背地里怎么说我,你不知道,我能不知道吗。” 她突然松了一口气,整了整我的头发。我终于在被窝里摸到了萧珉临走前送我的发钗,而匕首再一次贴近我的脖子。 敏阳目光透露出一丝冰冷,冰凉的刀刃再一次贴上我的脖颈:“原本我也该像你一样,无忧无虑地活在他们创造的温床里,自由自在地长大,跟心爱的人厮守一生,不用去考虑那些纷纷扰扰的利来利往,更不用因为那些牺牲自己的幸福。“她顿了顿,我感觉脖子上有血渗出,一动也不敢动。 “我的人生已经这样了,你不同啊,你的人生刚刚开始。”她分明是看着我,却说,“母皇,皇兄,我偏要打破你们给齐姝建造的华胥国,我偏要让她坐上那个牢笼一样的位置,一生囚禁于其中,每走一步都谨小慎微。” 第十九章 忆往昔(九)——获救 窗外的火光照亮了屋上白雪,我听到兵刃相见的声音。是援军吗? 敏阳亦看向了窗外。我见她注意力转移,一把推开她拿刀的手,集中全身力气举起发钗,向她胸口刺去。她受力吃痛,跌倒在地,而我因为身体用力前倾,亦滚落下床。 我这一下子,没刺中要害,倒把自己的力气耗尽。但敏阳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这一点伤,也够她痛了。 厚厚的被褥缠在我身上,敏阳忍痛,靠在身旁的绣墩上喘气,突然大笑起来:“皇兄没有挑错人,萧珉比我想象中还要快。谷雨,你一定很期待见到他吧?当年,赤海族攻打漠秦,漠秦国君向皇兄借兵,皇兄没借,漠秦亡国。事后,皇兄把萧珉带回来,好生教养,悉心培育,看中的就是他家国已亡,没有权势,没有背景,干干净净,不会有任何权力利益上的羁绊,能够一心一意待你。你说你的皇考,可是事事都替你谋算好了?” 我费力地想挣脱缠绕在我身上的被褥,奈何没有力气。身上愈发滚烫,不知是热的,还是发烧。而听到有关萧珉的身世,我一瞬间有些恍惚,自己真的不是在茶馆听戏?萧珉不是我姨祖父的独孙吗?这是皇祖母亲口告诉我的,皇祖母不会骗人的。 打斗声愈发激烈,敏阳再次往窗外看去,局外人一般问我:“你觉得,谁会赢?” 我觉得?我没有感觉。老子都性命垂危了,还有心思分析战局吗? 我只觉得敏阳每一句话都有深意,什么叫让我坐上那个位置......我的心仿佛沉到谷底:“大哥二哥的事,是否都与你有关?” 在我知道敏阳想杀我的那一刻,除了惊恐、失望,没有别的情绪,大概因为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平庸无能,被篡位也是理所应当。 我的思维这辈子大概就敏捷这一次,一想到大哥二哥的死,可能都有她的推波助澜,我就不可抑制地愤怒。那是她的亲侄子,他们没有对不起她。皇考牺牲她,我确实不赞成,可父皇身为国君,万事一定是以百姓江山为先。既身为皇室公主,享受了尊荣富贵,也比寻常百姓多了几分无奈和责任。 “大家心知肚明,太子完全没有理由谋反,可是证据确凿,你皇考什么也做不了,尤其犯罪的是太子,更不能有一点徇私。我就要让皇兄最疼爱的儿子也尝一尝被最敬爱的人抛弃的滋味。”她笑起来,好像做了一件令她心情非常愉悦的事,“至于你二哥,他就是个蠢货,心里觉得自己处处不如你大哥,觉得皇兄立他为储君是无奈之举,总担心有一天要废了他。于是,我只是让皇兄对你的功课稍微严格了一些,再有意无意跟你二皇嫂透露,皇兄有立你为储的意思。果然,你二哥按耐不住,做了蠢事,这可不能怪我。” 她洞悉二哥心中的恐惧,并且利用这份恐惧,一招诛心。 我猛地向她扑过去,却被被褥缠住,一下磕在凳角上。敏阳本能往后躲,见我额角撞破,伸手想查看我的伤口,我痛恨地躲开。把我们都玩弄于股掌,很好玩吗。利用我们的愧疚,实施自己的报复,以这样的方式,杀人诛心,很痛快吗。我知道皇考对她有亏欠,也一直尽力在其他方面弥补她。 她,为什么要做得这么决绝? 我几近咆哮地怒吼:“你到底,是如何诬陷大哥的,除了魏家,还有谁是同谋!” 打斗声越来越清晰。我知道萧珉就在外面,他来救我了。 可我,突然有了同归于尽的想法。被褥松解开,我费力地向敏阳扑过去,她因受了伤行动不便,勉强躲开。我试图握住她的手腕,夺过她的匕首,被她挣脱开,匕首在我的手背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我们扭打一团,钗环落地声、珠串断裂声和兵器撞击声乱作一团……我这才发觉,敏阳竟是盛装而来。 这一刻,对她来说激动人心吧。 昭沁宫的门被推开,士兵哒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听到萧珉高呼:“叛贼悉数被擒,臣劝长公主及时收手,莫要伤及陛下性命,陛下或许能网开一面,宽大处置。” 我和敏阳停下了撕打,她笑了:“你们赢了。” 我没来得及反应,她一下抓住我的手腕,把匕首的刀柄塞进我手里,奋力带向自己,把刀尖刺入自己的胸口。 我的呼吸停住了,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她发丝散乱,双颊渐渐失去血色,狰狞的面目逐渐变得柔和。 “谷雨,你的禹安哥哥来了。若他知道自己是漠秦皇室遗孤,知道漠秦亡国真相,知道他尊敬的先帝间接导致他国破家亡,却还把他养在身边二十年,他是否还会一心一意护着仇人的女儿?他会不会很痛苦,然后,离你而去?”敏阳连喘气都变得困难,每一次呼吸都在消磨她仅有的生命。 她的劲儿松了,我一下弹开手,恐惧地往后躲,躲到墙角。鲜血染红了她的淡青色宫裙,她的胸前仿佛开出了一片鲜红的荼蘼花。 “这残破的人生,我终是要解脱了。而你,齐姝,注定要被皇宫、皇位,还有所谓的江山社稷,囚禁终生,身边没有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人,每一步都走在刀锋上,享受无边的孤独。”她最后留下的,是一抹血红的笑。 萧珉破门而入,见到一片狼藉的寝殿,敏阳已经没有了呼吸,最后那个诡异的笑容被永远定格。 我抱膝缩在墙角,忍不住浑身颤抖。我感觉好冷,可身上却是滚烫的。我的耳边有嗡嗡声,皆是敏阳死前说的话,一遍一遍在我耳旁重复着。 漠秦,九州一个西部一个小国,早在我出生前就已经灭亡,萧珉,漠秦皇室遗孤? 过往种种如戏一般在我眼前一场一场掠过,我胡乱地拍打,试图打碎这些记忆。 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谷雨,是我。“ “谷雨,是我,我来迟了。”昏暗的灯光中,是萧珉。我第一次见他身穿战甲,原本白净的脸上沾染着血迹。 这是我满心期待,能将我从重重危险中解救出去的人。 我本能地一把抱住他,他亦紧紧搂住我,好像怕我从他怀里溜走似的。 “若他知道自己是漠秦皇室遗孤,知道漠秦亡国真相,知道他尊敬的先帝间接导致他国破家亡,却还把他养在身边二十年,他是否还会一心一意护着仇人的女儿?他会不会很痛苦,然后,离你而去?“ 好像有人在我耳边轻声警告。 我猛然推开萧珉。又是这双眼睛,清澈细长,眼尾微微上翘,不笑时圆而亮,一笑变得长而弯,眼眸清透含水,纵使无情亦动人。难怪我总觉得,他的双眼像蕴藏了许多故事。 敏阳说的话,我知道不可全信,但也不一定是空穴来风。萧珉自己知道吗?他那双漂亮的眼眸布满血丝,恍惚间,像是闪着猩红的光。 敏阳的话一遍一遍在脑中重复,我的耳边嗡嗡作响,头疼欲裂。我挣脱他的钳制,双手捂着耳朵,颤抖地问:“你要杀我吗。“ 他的眼里有诧异、有悲痛、有心疼、有自责……我以前总觉得自己看不清他的情绪,此刻,看得一清二楚。 我沉沉地睡过去,萧珉好像俯在我耳边说了什么,但我,早没了意识。 第二十章 梦醒 征东将军家的长孙和孙女学成归来,长孙叶追武领禁军统领一职,负责煦都安防;孙女叶追文任羽林卫将军,负责宫城安全,以及,孤的安全。 听说俞统领死前大骂:“庸君!权臣!南卫要亡!”这句诅咒让我心里很膈应,而且考虑到南卫这两年谋反频率明显上升,孤请来卜大夫,悄咪咪把他拉到一旁,叫他给卜一卜,我的存在是不是影响国运了,南卫国在我手里会不会出问题。 卜大夫扑通跪倒在地:“天之所命,微臣不敢妄言。陛下乃先帝钦定储君,定能承先帝福泽,庇佑南卫。” 我扶爱卿起身,思索了一下,再问:“孤感觉近来气运不顺,卜大夫可有破解之法?” 这个问题没有超纲,也没有敏感词汇,卜大夫回去给我细心算了一算,我决定听从他的意见,举办一次祭祀水神的仪式。 南卫都城地处江南,多河水,忆百年前开国之初,高祖亦是通过水战制敌,故水神是南卫的护国神。 身着淡蓝长裙的少女集结成一支长队,沿曦河踏歌而行。 “睎吾君兮将行,撷汀兰兮缭张。 辟蒹葭兮送往,扬袂环兮铿锵。 振长剑兮璆鸣鸣,遗吾杖兮言央央。 乘桂舟兮鱼汕汕,望江渚兮柳依依。 期灵江兮被广泽,佑吾君兮夷南归。” 歌里描绘的,正是百年前百姓于灵江江畔送高祖出征的场景,他们祈祷水神福泽庇护,保佑他们的君主平安归来。 少女们一边走,一边吟唱,长袖挥舞,将提篮中的桃花花瓣挥洒。 站在宫里最高的观景亭,依稀能看到天地间那一道浅蓝,仿佛清澈的圣水在城里流动。 第二天,工部费了好些人力才把街道上的落花打扫干净,洒到郊外的江面上。 大概是孤的诚信感动的神灵,敏阳一事结束后,南卫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萧相更加费心费力地里外操持,我的衣食住行他都会一一过问。但自那以后,我就很少睡得踏实。最严重的是前两年,几乎夜夜做噩梦,梦到有人拿着刀抵在我脖子上,有时候是敏阳,有时,是萧珉。 九州大陆广袤无垠,在历史演变中,逐渐分为东西两部,以西海为界。东州北吴统领北方各部,与南卫呈相对之势。而西州多小国部落,相互之间争斗不断。当年,漠秦只是九州西部一小国,毗邻南卫。赤海族率领三十万大军进攻,漠秦国君向皇考借兵求助,皇考没借。漠秦被赤海族所灭,后来,赤海族被北吴攻陷。南卫与北吴十幽山一战后,邽州被割让给南卫。翻阅图册,不错的话,邽州应该是原漠秦国都城。 可是皇祖母说,萧珉是晋郡王独孙......皇祖母不会骗我的。 “若你的禹安哥哥知道自己是漠秦皇室遗孤…….不知可还会这般一心一意护你。”“你只听到他们想让你听到的。”...... 我看着萧珉,他与以前并无二样,为我打点一切,偶尔再带我出宫遛一遛。看样子,还是为我好的。可敏阳,看起来也是一心为我的。她故意设计马车失控,为了保护我受伤,让萧珉放松了警惕,然后给我们所有人当头一棒。 如果萧珉真的是漠秦皇室,知道父皇拒绝借兵相救间接致使漠秦亡国,心里又会怎么想呢。但凡一个三观正常的人,也不该把亡国的责任推到不相干的国家身上吧......父皇为什么没有借兵呢...... 我想问,又不敢问。如果萧珉自己不知道身世,我突如其来一问,聪明如他肯定会起疑,然后顺势一查......要是我私下去查,他看我看得这么严,我连早上吃了几块年糕都知道,怎么私自查呀……要不干脆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开开心心做个傻子,本来已经做了十几年傻子了,做得不是挺好的。 然后,我继续做了三年傻子,直到现在。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萧珉正在旁边的案几上批阅奏折。嗯?不对,他的手没有动。我歪过头仔细一看,原来是批累了,在打瞌睡。他的睫毛浓密,眉毛也浓,撑着头的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 这么好看的手,不去种地,可惜了。 我昏迷了多久?他一直在我身边吗?他希望我醒来吗? 躺的都快僵硬了,我只是稍微动了动,细微的动静就惊醒了萧珉。他立马看过来,我正在试图挪动屁股,撞上他的眼神,一下子有些尴尬。 尴尬的时候,笑就对了。“嘿嘿,早啊。” 他的眼睛里有水汽,离得有点远,我不敢确定。 他倒了一杯热茶,坐到床边,递给我。“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我一饮而尽,差点被呛到。太渴了,感觉嘴唇起了皮,我略微舔舔,道:“没有,就是感觉浑身僵硬又酸疼。” 萧珉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好久,看得我都不自在了。“你老看我......” 我没说完,他一把搂过我,把我抱在怀里,紧紧的,生怕我跑了似的。 “是我太无能,才总让你受伤。”他的声音低沉,低到尘埃里。 他肯定也想到三年前的事了吧......梦里的回忆还很鲜明。我很少见他这么沮丧又低落,拍拍他的背:“说什么呢……你又不能一天十二时辰一刻不落在我身边。对了,我吐血究竟为啥?”“一会儿慢慢告诉你,我先传太医来看看,再叫御膳司准备点吃的。你想吃什么?” 我拉住他的袖子:“让湾湾去吧,你别走。” 萧珉转过身来,顺势握住我的手:“不生我的气了?” 生气?哦对,我们还在怄气呢。本来就是我对他发脾气,当然要趁此机会求和啦。 “啊呀疼。” “哪里疼?” “头疼。” 他帮我轻轻按揉太阳穴,手法舒缓轻柔。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天,在这些时间里,我好像把小时候的日子重新走了一遍。至此,我发现,原来我和他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对他的依赖早就刻在生命里了。 我对其他事稀里糊涂,但清醒过来,可以确定的一件事是,我离不开他。 这是多么致命的习惯哟!!!! “那天你和陈王去过的地方、吃过的东西,我都查了一遍,最后在你打包回来吃剩下的馕里验到了余毒。” “......谷记没有问题吧?”我有点心虚,怕萧珉发现我的小秘密。 “谷记啊……”他拖长尾音,像在努力回忆,“小店铺,没什么异样。” “我在绿枝酒馆就吃了馕和酒,酒是齐毓的,馕倒是只有我一个人吃了......” “你喝了齐毓的酒?” “他点的,我倒了一小杯。”重点不是这个好吗,“难道是碧丝下的毒?她是什么人?” “倒也不一定就是她,毕竟追查起来,碧丝嫌疑很明显,不排除有人想转移嫁祸,故意选择在绿枝酒馆此等人多嘈杂的地方动手。陛下中毒昏迷的消息传出去,绿枝酒馆并没有什么异动。但根据已经有的线索,我初步推定,是魏党余孽。” 我又要一口老血喷出来,他们怎么这么阴魂不散哪,处理不干净了可还行。 太医来给我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表示孤已经没有大碍,再喝点药调理一番就好。 恒娘替我梳洗了一番,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恒娘惊呼,陛下瘦了。嘿,可不是嘛,几天没吃饭脸都变尖啦。这算不算因祸得福呢?瘦了,好像,变美了?现在想想,我似乎一直没有对自己的容貌打扮上过心,没有好好审视过自己。 “湾湾,现在煦都城里流行的妆发给我来一套。” “......陛下,现在流行轻熟风,陛下一直走的小清新路线,可能不太适合.......” “孤难道不是所有风格都能驾驭的吗?” “.......是.......遵旨.......” 我睡了四天,迎来了头一顿午饭。萧珉看了我好一会儿,才缓缓动筷。我想,他是被我的美丽和气质折服了。 “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孤清水出芙蓉。” 萧珉给我夹了一大块牛腩,一个大鸡腿子,道:“瘦了,多吃点。” “瘦了不好吗?”我纳闷,明明瘦了比以前好看。 “不好,肉肉的好看。”我不屑,萧珉真是啥也不懂。 吃着吃着我想起,不管是萧珉养过的乌龟、狗、兔子还是鱼,都是肥头胖耳的......包括那匹叫大呆的马,也比同龄的马儿大一号。大概自己豢养的宠物越肥美萧珉越有成就感,这真是个奇怪的癖好。 “按理说,过了这几年,魏党的势力应该七零八落,不足为惧,现在看,他们倒像是凝聚起来,有备而来,我推测他们一定有一个中心人物,而且这个人物对你的行踪动向还有喜好都一清二楚。”萧珉突然认真给我分析起来。 “意思就是,宫里可能有他们的眼线。”我恍然大悟,“现在他们在暗,我们在明,要怎么办?”搁谁谁不害怕,我不过出宫吃了点东西,就被下了毒,他们还真是无孔不入防不胜防。 萧珉搁下筷子,双眸一沉:“这次,我必须把他们一网打尽,不留后患。” 第二十一章 你怪我吗 刘琛一案告一段落。赵家流放漳州;吏部尚书未能约束部下,罚两月俸禄,限其于一个月内将相关涉案人员撤职查办,肃清体制。 工部尚书一职空悬,至于谁来接替,我还没想好。萧珉有了主意,他觉得,林君庭是时候升迁了。 我换了便服,去城外给刘老夫人和刘落落送行,萧珉吵吵着要跟去,我想想自己不过就出了个宫,吃了点东西,一不小心竟中毒昏迷,不免后怕,遂同意他跟随。 刘落落搀扶着老夫人,给我行了个大礼。 我受之有愧,大概是因为自己终究没有保下刘琛。我知道,这件事如果不严肃处理,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我渐渐能想象、能体会皇考当年的心情,一头是国家百姓,一头是个人私情,难以两全。难怪敏阳说,这个位置其实是个囚笼。 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时间又说不上来。 刘老夫人递给我一盒点心,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道:“陛下爱吃民妇做的板栗饼,此一去,今后再无福分为陛下做饼吃,这一点,还请陛下不要嫌弃。” 我鼻头一酸,秋天嘴唇容易干燥,我抿抿嘴,接过点心,道:“多谢老夫人。” “陛下言重。” 刘落落和祖母带着刘琛的骨灰回青祠老家去了,马车渐行渐远,和寒江一起隐没在天的尽头。我坐在亭子里,看萧珉温柔地安抚大呆。 今天出宫的时候,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服气,便叫萧珉把大呆牵来,我一定要征服这匹大呆马。熟料我的手刚扶上马鞍,他就开始暴躁,又是故意打响鼻,又是跺蹄子的,用身体各个部位和器官表达民愤。 “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我不服,决定霸王硬上弓,硬着头皮强行翻身上马。果然,它开始躁动了,不满情绪表达地更加激烈,好在有萧珉牵着绳子,它大约是怕误伤到萧珉,正努力克制内心的抗拒。 很好,它成功引起了孤的注意。天底下,没有哪匹马敢这么对孤,这么明目张胆表达嫌恶之情。戏里霸道帝王的心情我是深切体会到了。 它要我下去,我偏不下去,萧珉见我们僵持不下,无奈也翻身上马,坐在我身后,大呆才安静下来,变得异常乖顺。 我坐在亭子里,手垫着下巴搁在美人靠的栏杆上,萧珉一脸慈爱轻抚大呆那撮傻不拉几的鬃毛,大呆呢,好似撒娇一般不时蹭一蹭萧珉的手,其乐融融。 “这是匹母马?“ 萧珉摇头:“公马。“ “咦,原是个有断袖之癖的小公马。”我越想越觉得好笑,兀自笑了起来。江郊人少,我的笑声在江面上回荡,还有回声,仿佛对岸有人跟我一笑一和。 有趣,我越发用力地笑起来,然后被口水呛到了。一瞬间,好似看到大呆充满鄙夷和嘲笑的白眼。 对面山上有一小片梅林,粉白一片,恍惚间像下了雪一般。江面有船帆漂过,一点两点,偶尔能看见一两只白鹭掠过,在隔岸重重烟树间时隐时现。 天清山的枫叶应该开了,我突然来了兴致:“萧珉,咱们去看枫叶呗?“ 萧珉爽快地答应了。不过从这里到天清山要穿越大半个煦都,两人坐一匹马,我嫌不够宽敞。 “一会儿要不要顺便回去再牵一匹马出来?“我抱着饼,蹦哒到他身边。 萧珉若有所思,道:“现非皇家踏青时节,天清山下不能随意停马,会被贴罚单。“ “那大呆停在那就没事吗?” “大呆不用栓,它很机灵,如果有人来罚款,它就会溜走的。” “是吗?可它看起来很呆?“我趁机摸了大呆一把,它没发现,还以为是萧珉摸的。 ”马不可貌相,就像有些人看起来傻乎乎,其实机灵的很。“ 有道理。 我又摸了大呆一把,它依然没发现,我得意喊萧珉:‘你看你看……“转过头,正撞上萧珉狡黠的笑脸,于是摸大呆的手变转势头,握拳向他砸过去,“你说谁傻,说谁傻……” 我们以大呆为中心绕圈,你追我赶,渐渐觉得头晕呼呼的,大呆也被我们晃得眼晕,发出不满的响鼻声。我正在它斜前方,见它抬起了蹄子,心下一惊,以为它要偷袭我,下意识往后退。 江边土地本就潮湿,昨天又下了点雨,我一脚踩在淤泥里,向后滑倒。 这么冷的天,掉进江里很冷吧…… 萧珉终于把自己的眼疾手快用对了地方,一把揽住我的腰,用力往自己怀里一带。我一头撞在他胸前,待站稳后,我摸着额头,而他捂着胸口,一副受了内伤的样子。 “这次护住了。” 若有似无地,我听到了一句感叹,没听得真切,便消散在江上薄薄的烟雾中。 自那年我和萧珉在山里迷路后,皇考便重视起天清山的基础设施建设,将上下山的路拓宽了两倍,路旁搭起灯台,派遣宫人专门打理花草、定点上灯。原本山上只有几个踏青歇脚的山亭,后来又增建了别苑,但我们没来住过。一则天清山不大,半天就可以逛完,根本没有留宿的必要;二则此山就在皇城正后方,来回路程并不远。因此,这别苑就闲置着了。 但我想起来,废妃魏氏正被幽禁于此。她是皇考的贤贵妃,魏青的妹妹。当年,也是宠冠后宫的,魏家出事后,皇考大约是念及彼此的情分,没有处死她,而是将她幽禁在天清山。 我们穿过枫林一路而上。有几棵枫树长得并不乖,斜斜地站在流水旁,水面倒映着树影、水廊、蓝天,宛若一幅画,红叶飘飘摇摇落进画里,我和萧珉,亦是在画中穿行。 水流上有座石桥,枫树的枝干斜伸出来,遮掩了小半桥面。穿过石桥,我有些饿了,便在水廊歇一歇。板栗饼酥酥脆脆,馅儿很是细腻,板栗蓉本身的甜味恰到好处,吃起来不腻,面上撒的黑芝麻更是增香不少。 萧珉也尝了一个,点头示意好吃。可惜了,再吃不到这么好吃的板栗饼。萧珉还欲再拿一个,被我一下拍开手。 他又做出委屈巴巴的模样,我曾经就被他装柔弱欺骗过,再不会上当了。 可毕竟,我是骑的他的马,他要是一生气,把我丢在山上可怎么办。 算了算了,孤又赏他一个。 吃着酥饼,凭阑赏景,好不惬意。有枫叶从檐上飘落,我伸出手接着,那小掌似的叶子还真慢悠悠落到了我手里。 萧珉手撑在栏杆上,歪着头看我自娱自乐。 我拖着枫叶仔细观察,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季泽生。“ 噢,那个工部侍郎季泽生哪。按理说,工部尚书的位置应该头一个考虑他,不过那晚在狱中,临走前,刘琛跟我说,不要让他接替尚书之职。他没有说为什么,加上当时我无暇考虑继任的事,所以没太放在心上。 我将刘琛的话告诉了萧珉,他微微蹙起眉头:“为什么刘大人会刻意提醒,不能用季泽生。他在工部有十年了,并未行差踏错,礼甫桥一案他也没有牵涉其中。” “老刘更换建桥图纸的事没有牵连工部任何一个人。” “陛下的意思是,按刘大人的为人,说出此番话定是有深意的,也许是他察觉到季泽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啊,我没有这个意思啊,我只是感叹老刘犯罪犯得挺厚道,没牵连无辜。萧珉既然解读出了这层意思,那我就……. “然也。”我就承认了这分优秀吧。 “陛下,微臣想先让季侍郎暂代工部尚书一职。” 暂代?我反应过来了:“你的意思是,先让他干两天看看,观察一下这个人到底哪里有瑕疵?” 萧珉欣慰一笑:“然也。” 可以啊,我也好奇一向待人谦逊温和的老刘为什么偏偏在临死前提到季泽生,说的还不是好话。 “诶你看,那是鸽子吗?“ 我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竟然有两只鸽子从林间经过,在红枫之间格外显眼。 萧珉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还真是鸽子。” “野生的吧,打下来做汤应该会好喝。” …… “陛下饿了,咱们回宫吧。” 萧珉起身,掸掸衣摆,向我伸手:“走吧。” 我计上心头,命令道:“转过去?” 他狐疑地转过身,我蜷起腿,站在长椅上,瞅准他的后背跳了上去:“爱卿,背孤下山吧,出发!” 我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不给他甩下我的机会。 他一路脚步轻快,遇到山石就潇洒地大步跨过去,遇到下坡就一路冲刺下去,我生怕自己被摔了,只得紧紧环着他的脖子。 我的心不是石头做的,有些问题,冥冥之中似乎有了答案。 “你,怪不怪我贬你的官啊。” 萧珉放低了声音,道:“小臣的身家性命都拿捏在陛下手上,小臣岂敢责怪陛下,小臣感恩陛下还来不及……“ 他以为我在开玩笑,所以开玩笑地回答我。可我并不是开玩笑,我想问的其实是……唉,问不出口,不知道怎么措辞,且先这样吧。 他背着我走在下山的路上,夕阳已经落到了山坳间,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 第二十二章 纳夫...... 湾湾收拾书桌时找到了被我遗弃在角落的锦囊,打开一看,原来是我的个人修炼计划。经历了莫名其妙被下毒一事,我觉得这个计划必须提上日程,故立马把叶追文给叫来了。 叶将军有点变化,笑容变多了不说,讲起话来也不像以往那样干巴巴冷冰冰,竟然,温柔了许多。 “陛下总瞧着微臣做什么……”含羞带怯,好不灵动。 我拍拍嘴巴子:“叶将军近来变漂亮了哈哈。” 叶追文脸红,捶了我一拳,嗔怪道:“陛下总打趣微臣。“ 我吃痛,捂住胸口,咳了两声,爱情还真是润物细无声啊。 叶追文为我准备了几招防身术,虽然没啥杀伤力,自保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我看她示范,自己开始比划。只可惜,孤一向协调性不好,学了一上午,才勉强学会一招半式。 “陛下大病初愈,还是不要太辛劳,已经练习了一上午,该歇一歇了。陛下出了汗,洗个热水澡换身衣裳,以免伤风。“ 都已经中午啦,我看叶追文也有些疲惫,说:“爱卿所言极是,已经是午膳时间,爱卿不如留下用膳?“ 叶追文羞涩一笑:“陛下,陈王约微臣一起吃午饭来着……“ 啊,这样啊,我这样品德高尚的君主是绝对不会破坏臣子的美事的。 孤大袖一挥:“准了。“ 叶追文脚步轻快地告退,我笑嘻嘻地把擦汗的巾子递给湾湾,得意地炫耀:“你看,孤又促成了一件好事。“ 湾湾点头,略有些崇拜地答道:“叶将军真是一位好姑娘,人长得漂亮,武艺高强,性格还好,太有耐心了。“ “嗯?你怎么看出她性格好?”我怎么听齐毓说,叶追文对他挺暴躁的。 “能坚持教陛下一上午的,耐心都是数一数二,和乐府令大人不相上下。当年先皇五十寿诞大阅兵,陛下想伪装成游行士兵,给先皇生辰惊喜,奈何步子总是走不对,萧大人花了两天才把陛下的同手同脚纠正过来;还有陛下学蹴鞠,萧大人……“ 好了,请闭麦。我威胁道:“你再说,孤就把你赐给长庆。“ 湾湾花容失色:“再不敢了。“ 我午休刚起,恒娘便禀报,门下侍中唐大人并鲁国公等几个老臣求见。能惊动这几位老人家一齐出动,想必孤血溅朝堂一定是把他们吓坏了。 正常正常,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一弯腰竟然呕了一口血,搁谁谁不惊。 他们年纪大啦,我自当好生安抚一番。 在去书房之前,我组织了一下语言。果然,甫一见面,他们就再三询问我的身体状况,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诚然,我要是驾鹤西去,南卫一定群龙无首,全国混乱。看来,他们还是很把我这个皇帝放在心上的。 “诸位爱卿勿要担忧,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你们瞧,早上孤还跟着叶将军练武了呢。”我举起胳膊,捏了捏并不存在的肌肉,拍拍胸脯,以示自己龙体康健。 几位老臣互相看了看,唐大人带头跪下:“既如此,老臣斗胆请陛下考虑纳夫一事。” 噗呲,我一口茶喷了出来?什么情况? 鲁国公、太傅大人、礼部尚书齐齐跟着跪下:“恳请陛下为江山社稷安稳着想,考虑纳夫一事!“ 他们,道德绑架我。 …… 附议之声此起彼伏。 我算是听明白了,当年皇考膝下子嗣单薄,到最后实在没有别的储君人选,只能让我上位,而今,各位大臣看到我一中毒,一吐血,一昏迷,他们联想到曾经的惨痛教训,生怕我英年早逝,膝下无子,到时候无人继位,南卫就风雨飘摇了。 我气得胸闷,但,他们的担忧确实可以理解。以我这样警惕性差、自保能力差、脑子反应慢的样子,搁谁谁不担忧呢。 与我同龄的女子,孩子都可以组队玩蹴鞠了,而我,后宫萧瑟。 不过,大家好像忘记,如果我驾崩,我可以传位给齐毓呀,他是皇考的侄子,皇祖母的侄孙,继承皇位也算是合情合理。但我不能说,这话一说,不免引起众人对我立储的猜测。 “此事,容孤好好思索一番,诸位爱卿请先回吧。” 我的大脑袋瓜子里是一团棉絮,稍微捋一捋,眼前浮现的就是萧珉。 实不相瞒,说到纳王夫,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毕竟,算起来,我们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干柴烈火,情投意合,脾性相投,知根知底……. 知根知底? 敏阳临死前的话再次回响在耳畔,仿佛在我心里敲响了警钟,阻止我继续深想。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那年萧珉送我的发钗,我一直装在木盒里,放在枕头边,睡不着,便把它又拿出来。 我抚摸着钗子上小巧的桂花,心里有点纠结。可能是话本子看多了的缘故,我对婚姻还是有着执念的,我不希望自己的婚姻掺杂任何不单纯的目的,不希望是为了传宗接代,不希望是为了政治联姻,我也不需要后宫美男如云,只一个真心人便足够。 为什么萧珉贱兮兮的笑脸总在我面前挥散不去……严格说起来,从小到大我唯一深入接触过的男子只有萧珉一个,更何况,我还趁人家醉酒,强取豪夺拿走了他的初吻,我是要对他负责的。我愿意娶他吗?好像不排斥。我欢喜他吗?这个问题似乎一直埋在我的心底,我从来没有拿出来好好思量过。 不过,他愿意嫁给我吗?嫁给我,当了王夫,除了不能干政,好处还是很多的,比如孤的御膳司可以随他享用,孤的御马可以随他骑乘,这些上好宝马长得漂亮脑子也灵活,可比他的大呆强多了。只是,若漠秦真的因为皇考没有借兵而被赤海族所灭,换做我是萧珉,怨恨是没道理,但怎么着心里也是膈应的。 一夜没睡好,早上上朝时候都晕乎乎的。工部有了暂时的代理人,逐渐恢复正常运作;多亏萧珉当年提出的东粮西调政策以及充足的粮食储备,陇西并没有因为旱情导致粮食匮乏。但百姓的生计和地方财政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西北多干旱,林君庭建议最好把经济中心进行转移,故此番大臣们商议的主题是西部开发事宜。还有西州众小国部落战火不断,西境涌入不少流民…..我看着阶下,离我最近的位置,原本萧珉站的位置,空空如也,放眼朝堂,也没有见到他的踪影,心里好像缺了一块。 自刘琛一案结束,季泽生暂理工部后,萧珉真的安心做起乐府令来,派采风官四下搜集民歌,组织伶官排练新曲目,一心准备中秋晚宴的歌舞,不再强行过问朝中事务。看起来,我的贬官好像解脱了他一样。他这般潇洒自在,弄得我好生羡慕。 好在,最近没什么大事发生。 唯一痛苦的,就是批奏折。奏折之浩瀚,譬如大海,容纳百川,大到北疆边贸市场开拓问题,小到鲁国公家的婆媳问题,各式各类,应有尽有。 回想当日我还问萧珉,是否责怪我贬了他的官,他不怪我,我自己都怪自己。我这不是纯粹给自己找罪受嘛。有几次他进宫来闲逛,我正好在批奏折,便想哄骗他帮我,他凑过来,假意翻了两页,拱手赔罪:“臣掌乐府之事,不便干预朝政,还望陛下恕罪。臣只想安安分分做好本职工作,存存钱,将来游历天下,去北境、西境看看那边的大好风光。“ 唐大人那日进宫提出纳夫之事,后来倒没再提起,反倒是鲁国公,每日给我更新一份待嫁公子名单,人选范围并不局限在煦都城,南至东泗城,北至十幽山,各大家的名门公子无一幸免。 “衡阳卢家二郎,乙未年九月十七生,年二十有七……“我打了个叉叉,批注:”太老,有代沟。“ “幽州陈家五郎,壬辰年九月廿一生,年十六……“我打了个叉叉,批注:”太小,不成熟。“ “东泗刘家九郎,己亥年十二月十三生,年二十有三,身高八尺五寸……“我打了个叉叉,批注:”太高,有压迫感。“ “九江范家三郎,辛丑年三月初八生,年二十有二,身高七尺五寸……“我打了个叉叉,批注:”太矮,没有安全感。“ …… “邽州郑家大郎,丙申年八月二十生,年二十“,嗯,年纪相仿,”身高八尺一寸“,嗯,个子也和萧珉一般,”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皎如玉树临风前“。邽州郑家,好像在皇祖母的《四时田事》里见过,我来了兴趣,颇有些面基的冲动。 我思考了一下,在这位郑公子的介绍后边打了一个小小的勾,并写道:“如此青年才俊,望爱卿能邀请至煦都,与孤一见。“ 听说,鲁国公看到后眉开眼笑,以为终于摸索出孤中意的男子类型,更加殷勤地给我推荐。或许,等老爷子致仕,开个婚介所也是不错的。 第二十三章 爱情使人卑微啊 纳夫的事情,我必须要仔细想想,考虑清楚。 我虽然看起来有些糊涂,对待自己的终身大事还是异常清醒的,我不能为了传宗接代强娶萧珉,这样不仅是对他不负责,也是对自己不负责。 两人的结合,一定是在两情相悦的前提下。 但我要如何确定彼此的心意呢?要我问他:“嘿,兄弟,你想不想嫁到宫里来?“我着实问不出口,毕竟人家也是个黄花大闺女,这直白的问法不是我的秉性。 难道要等他主动问:“陛下愿意娶微臣吗?“我想,他也是问不出来的,人家毕竟是个堂堂八尺儿郎,这直白的问法不是他的秉性。 这就是女子为帝的尴尬了,你瞧瞧,既要有君王的大度豪迈,又要保持女子的矜持风范,着实为难我。 眼看中秋将至,萧珉每天待在乐府监督众人排演,我每天被堆积如山的奏折搞得焦头烂额。我不明白,南卫风调雨顺,怎么每天还有这么多屁事儿。 好吧,不怪他们,怪我,都是我不好。之前我做甩手掌柜,许多事情不了解前因,处理起来还得翻阅之前的奏折和卷宗,所以,奏折批得很慢……再加上,我并不是个能坐得住的,看一柱香就要吃点东西,吃饱了又困,睡了起来比得要活动活动,晃悠晃悠,脑袋才清醒,这一忙乎,就到晚上了。为了避免我英年早逝让一众老臣担心,我当然要早睡早起健康生活…… 于是,每天事情做不完,拖到第二天,越拖越多,我的稻田也只能暂时交给宫人们照看。 好在,我的救星来了。 散骑常侍携夫人觐见,我许久不见唐雨泽,分外想念。 “你,胖了?“我瞧唐雨泽原本清瘦的面颊变得饱满圆润,体态也略显丰盈,她原本是偏瘦的,现在虽然胖了点,却别有一番风韵,更加动人。有时候,幸福何尝不是一把杀猪刀。 林君庭正围着我练招式的木桩来回打量,唐雨泽把我拉到一旁,轻声告诉我:“陛下,臣妾有了。“ 一个女人如果说自己有了,只有九州无敌大直男才会傻愣愣问一句“有什么了“。一个女人,有了,有钱了?有必要告诉你吗?有好吃的了?有可能告诉你吗?当然是有孩子了。 孤高兴,高兴坏了,之前几度以为自己助纣为虐强取豪夺良家美男,如今看到二人开花结果,岂能不高兴。 我兴奋地一拍手:“妙啊,我要听一听。“ 我模仿绘本上的男主角听到妻子有孕的消息后的模样,弯腰欲趴在她肚子上,唐雨泽赶紧拦住我:“没到时候呢,听啥呀。“ 看她小心翼翼的模样,我纳闷:“你没告诉林卿?“ “还没有。“ 我奇了怪了:“为什么?这不是一件好事情吗?“ 唐雨泽黯然垂眸,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遮掩住她眼里的落寞。 别说了,孤懂了。 说起来,这一直是林君庭夫妻二人的心结。 成运三年,开过春来,各地经过乡试、会试选拔脱颖而出的才俊齐聚煦都,注备参加三月廷试。 早春时节,曦河旁的桃花已然开放,粉嫩如凝脂,缀满枝头,沿着曦河在煦都城内一路蜿蜒,河面上有星点落花,打着旋儿漂流开去。九座水桥上的行人来来往往,街道上不时有出城踏春的马车经过,小商贩们吆喝着新鲜出炉的各式糕点,甜味和热气在半空中氤氲。站在九桥中间的倚波桥上,能看到不远处的酒旗在风中招摇。 赏春的众人中,不乏有上京赶考的贡士们,林君庭也在其列,那会儿,他还是个人畜无害、一脸天真的奶油小生。 渐渐飘起了雨丝,只一点点,轻柔的,不必打伞,落在河面上,漾开一圈圈涟漪。所谓一眼万年,大概就是我见到的景象。 穿越人山人海,只一个目光交汇,这一生就注定互相纠缠牵绊。 这句话适用于唐雨泽和林君庭,也适用于敏阳和魏三公子。 不同的是,后者是两情相悦,前者是一厢情愿。 那天,我、唐雨泽、萧珉,一起出游。本是唐雨泽约我出宫散心,萧珉不放心,偏要加入我们姑娘家的游行。 “本是我们二人相约,禹安兄硬插进来,反倒显得我像个多余的。”唐雨泽调侃,“唉,何时老天赐我一个忠心小狼狗呢。” “你喜欢狼狗?”我打量了她一番。 唐雨泽立即改口:“不,还是奶狗吧。”思索了一下,又改口,“可狼可奶最好了。” 话音刚落,越过攒动的人流,穿过细密的雨丝,她一眼就看见了桥上的林君庭,不仅看见了,还看上了,自此挪不开眼。 你在桥上看风景,我在桥下看着你。 唐雨泽推了父亲给她安排的亲事,逼我给她赐婚。 正巧,那年萧珉在一众考生的卷子里一下挑中林君庭的卷子,他在阅卷,我在一旁吃果子,果汁流得我满手都是,还溅了一裙子。萧珉说,这个考生对北疆问题的见解角度新颖,论述的某些观点跟自己不谋而合。我听出了萧珉的赏识之意,顺势问:“那把他配给唐雨泽,你说好不好。” 萧珉点头:“不错,林君庭是个有潜力的。” 妙哉,我高兴地一拍手,此事就被敲定了。但我和唐雨泽,都忘记问一问另一位当事人的意思。 林君庭状元及第,任散骑常侍一职,随之而来是赐婚门下侍中唐家千金的旨意。萧珉没想到我会越过他自己下旨,道:“陛下手脚太快了些。” 我解释:“我是想着给这位状元郎双喜临门……” 萧珉低声道:“只怕林状元不这么想。“ 林君庭原系邽州寒门子弟,没背景、没关系,在殿试中脱颖而出,靠的是实力。可是,一考上状元就成了唐家女婿,难免遭人眼红,实力也会被人曲解,说他攀附唐家之类。 故此,我虽然促成了一桩婚事,但因为时机选的不对,给他们二人心中埋下了心结。 害,还不是因为唐雨泽催我催那么紧。 林君庭以为自己是因得了唐家小姐的青睐才换来了仕途顺畅,唐雨泽以为他是迫于我的威压不得已才娶了她。 所以,尽管两人结为夫妻,彼此之间仿佛总有一条沟壑。我作为帮凶,自然想方设法像替他们解开心结。 我问唐雨泽:“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催促我下旨吗?“ 她不假思索:“会,这么好的男人,我怕他跑了。“我欲接话,她又道,”晚一点,连在一起的机会都没有吧。不论早晚,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于是,我又去问林君庭:“如果抗命不需要你付出代价,你会抗命吗?“ 林君庭也是不假思索:“不会。“ 我追问:“为什么?” 他答:“雨泽是个好姑娘。” 我兴冲冲告诉唐雨泽林君庭的话:“你看他说不会抗命,说明心里欢喜你的。我瞧他平日里待你,也是很好的呀。” 唐雨泽把手中玫瑰的最后一片花瓣扯掉:“我也以为我们可以日久生情,可他待我越温存,我越觉得,他像是在履行责任。而且,是我害他被说闲话。“ 我气急,也想不到劝慰的话,其实再有什么误会,两人摊开说明白不就行了。唐雨泽却告诉我,她怕说明白,表面的美好被打破,现在这样相敬如宾也挺好,至少能在一起。 她的害怕,我能理解,这也是我一直没能直面萧珉,坦白我心里的疑虑和担忧的原因。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既然她觉得好,那便好吧。 谁知道,唐雨泽这丫头,连有身孕都不告诉自己的夫君,迷惑行为。 “有了孩子,就真的要纠缠一辈子了。” 我惊了:“怎么的,你一直有跟他和离的打算吗?” 唐雨泽微微一笑:“嗯,只要他提,我会同意。” 果然,先喜欢的那个人,总是卑微的。唐雨泽原先是多骄傲的人呢,小时候齐毓不懂事,嚷嚷着要娶她做王妃,她能一拳把齐毓打晕,而现在……. “前几日姑母和娘亲去兰若寺礼佛,方丈赠了一些新鲜莲子。”她将提篮递给恒娘,恒娘正欲送往御膳司,唐雨泽拉住她,“等等,我随恒娘一起去瞧瞧,中午做个绿豆莲子汤吧。” 唐雨泽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林君庭。她是知道林君庭有事要跟我说,这才回避的。 爱情使人卑微啊! 第二十四章 两全其美之法 我见林君庭一直在打量那木桩子,走去和他一起打量。 “陛下近来开始习武了?” “是啊,强身健体嘛。” 林君庭露出非常欣慰的表情:“陛下这样就对了,身体是本钱,有了本钱,才能兴风作浪。” 可不是嘛。 “嗯?什么叫兴风作浪?” 林君庭收了笑脸,请我坐下,正经起来:“陛下昏迷的日子里,臣终于想到一个可以解决陛下窘境的办法。” 我欣喜:“速速道来。” “办法其实很简单,只是当初陛下和微臣都没有想到。“ “你别卖关子了,快放。“ “立萧大人为王夫。” 我捂住嘴,怕自己又一口老血喷出来。 林君庭紧张地起身,张口欲解释,以安抚我近日不断受惊的脆弱心灵,我摆摆手:“孤不急,孤听你慢慢道来。” 他松了一口气,道“纳萧大人为夫有两大好处,第一,陛下被蛇咬的概率会大大降低。” 这话怎么解?如果我娶了萧珉,将来我们的孩子就会继承皇位,那萧珉也没必要篡老子的位了。有几分道理。 “第二,萧大人可以继续做陛下的帮手,且是以一种隐晦的、掩人耳目的方式。” 林君庭这小子乱用贬义词,到底怎么考上状元的。 “可是,后宫不得干政。” 林君庭意味深长道:“陛下在寝宫里发生的事,外界怎会知道呢?奏折依然是从陛下书房分发出去的,所有政令依然是由陛下亲口宣布的。” 噫,这不就是把萧珉抓进宫里做我的免费苦力嘛,未来将会是这样——我把奏折往寝宫一扔,躺在美人榻上吃着糕点哼着小曲儿,萧珉苦哈哈坐在案前给我批阅,众大臣绝对不会知道。如果遇到什么问题拿不定主意了,叫萧珉给个意见,我再假装是自己想出来的,到前朝跟大臣们一商议,一宣布,齐活。 我给林君庭倒了杯茶:“爱卿真机灵。” 若是林君庭知晓萧珉有意让他接任工部尚书一职,是否会悔恨自己如此助纣为虐,坑了自己的伯乐。 林君庭道:“陛下谬赞。这么说,陛下是看清自己的心意,有意纳萧大人为夫了?” 我垂眸:“孤也不知道。就算孤有意,萧珉是否愿意呢?他若不愿意,我也不好强娶,毕竟我的人设是个明君......” 林君庭好像吞了口苍蝇,眼里有一丝诧异:“陛下是纠结萧大人对陛下没有情意吗?陛下纠结的还真多呀......” “是吧,我好像总在这些事情上纠结,国家大事到不见我纠结。” 林君庭安慰;“先齐家,再治国平天下吧。”他手里玩着杯子,突然猛地搁在石桌上,扶额,“果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样吧,陛下先问问自己,若是某天萧大人离开陛下,陛下可会不舍?若是陛下许久不见萧大人,可会思念?再见到他时,可有心动之感?如小鹿乱撞,如擂鼓齐鸣,如江河奔腾……” 他去北疆,去代我北巡时,我自然是有不舍,有挂念,否则也不会夜夜拿出发钗,睹物思人。至于心动么,我脑海里浮现出了两次亲吻的画面,顿觉脸似火烧。 林君庭掩嘴咳了两声:“陛下的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了,显然,郎有情。” 我摸摸脸,果然滚烫。 “那么下面只要考虑妾是否有意。虽然微臣觉得这个问题更加显而易见且没有思考的必要......” “啊?” “但为了鼓励陛下养成勤思考的好习惯,我们就权当它是一个问题。” 他这话怎么颠三倒四的。 “陛下有两种方法,一种是直接法,一种是间接法。直接法就是,陛下直接一点,当面问一问萧大人的心意,此法简单粗暴有效,前提是陛下需要大胆一些,不能过于矜持。不过,矜持这个东西陛下好像也没有。” “放屁,人家还是很矜持的。” “......第二种,间接法,陛下找个小美男,在萧大人面前故作举止亲密,侧面试探萧大人的反应。这个方法,掌握不好度会有副作用。” “什么副作用?” “这......不太好说......按照萧大人闷骚的性格,也许......” 不知为何,林君庭露出了邪恶的笑容。 “林卿很懂嘛。”我跟他碰了个杯,表达佩服之意。 林君庭谦虚地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爱卿尽心尽力为孤考虑,那自己的事情呢?早劝你们,该说的话要说清,该解释的误会不要囤积,明明已经是夫妻,明明两情相悦,偏偏把甜文搞成了虐恋,你们虐自己不说,把我这个媒人也虐得不轻啊。你可知,雨泽已有了身孕,她不愿意告诉你,就是怕你如果想离开,可以无牵无绊地离开,你......” 林君庭挑眉做惊讶状:“雨泽竟是如此跟陛下说的吗?” 我有不好的预感:“什么意思?” 林君庭惶恐:“雨泽有孕一事,臣怎会不知......承蒙陛下挂念,一直在微臣和雨泽之间斡旋,早前,臣便听从陛下劝告,和雨泽进行了深度长谈,我们现在并没有什么误会和心结,而且正是情浓之时,激情更胜新婚......” 我听不得他的这些狗屁话:“你的意思是,孤被耍了?” 唐雨泽正好端了膳食过来,我想到方才她做出的无辜卑微委曲求全样,气不打一出来,这不是白瞎了我的疼爱么。最可起的是,她现在怀着我的未来儿媳(也可能是女婿),我还不能动她。 孤就是,心太软,心太软,所有痛苦都自己扛。 唐雨泽大概因为耍了我心里有愧,殷勤地给我盛了一大碗汤,谄媚道:“陛下开解我们的话,何尝不适用于您和萧大人呢?” 林君庭接茬:“所以,微臣更偏向于直接法。” 唐雨泽问道:“什么直接法?” 我打断道:“这汤不错,快喝吧。” 林君庭此番进宫,除了向我献计,还有一桩事。他请求调任幽州刺史两年,待孩子满月后,携妻儿一同前往幽州。自南卫与北吴休战,北境一带较为安稳,然由于地势较高、气候干冷,仅靠农桑难以拉动当地经济,我知道林君庭素来对西境、北境边疆一带的问题很重视,也有自己的想法,此一去亦可以磨练他,是个不错的主意。如此,工部尚书就要另择人选,且幽州条件不比煦都,只怕雨泽和孩子在那边要受些苦。 唐雨泽知道我的顾虑,道:“夫君在哪,我便在哪,二人相守在一起,何惧外界的风风雨雨。” 我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口狗粮,满满当当,泼泼洒洒。 我艰难地吞咽下口中饭菜,道:“你的请求,孤会考虑,不日给你答复。” 二人牵着手告辞,我瞧着二人远去的背影,感叹:“真他妈你侬我侬。” 湾湾亦露出了羡慕的神情:“陛下终于办成了一桩美事。” 我敲了下她的脑袋:“什么叫终于办成,鲁国公家三公子和梦娴姑娘不也是我撮合的吗?” 湾湾摸着头委屈巴巴道:“陛下还说呢,梦娴姑娘和公婆关系不睦,在煦都传得沸沸扬扬......” 我语塞,半晌,辩白道:“谁家还没有点小矛盾啦,有矛盾,韩子珏作为夹在中间的那个负有很大责任!……我会帮着处理的……”我瞥了一眼湾湾,“孤不介意再办一桩美事,我看那长庆也是越发俊俏,追求者还不少,要不然......” 湾湾哭求:“陛下,奴婢知错了……” 说真的,我们家湾湾是一水灵的小姑娘,长庆这孩子除了生理上有一点缺陷,其他方面还是没得挑的,长相白净,最重要的是有生意头脑。这些年他走私话本应该赚了不少钱,毕竟我出手那么阔绰。如果湾湾不很追求那方面的生活,长庆绝对是个最佳人选。不过看样子,湾湾还是挺在意的。 …… 转播小剧场: 林君庭携夫人出宫,在宫门口正遇上萧珉。 三人打过招呼,萧珉作揖道谢:“多谢林大人助力。” 林君庭回礼:“晋王殿下言重,实在是这些年微臣在一旁看着,着实为陛下和殿下着急。” 萧珉笑道:“她本就是个小迷糊,须得慢慢开解。” 三人作别,林君庭夫妇坐在回家的马车上。唐雨泽追问:“刚刚你和陛下说什么直接法?陛下竟还脸红,不愿你告诉我。” 林君庭将对话如实重复了一遍,唐雨泽听闻后,忍不住仰头大笑,却又怕太过用力惊着宝宝:“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居然怕自己强迫晋王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要是知道是晋王拜托我们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唐雨泽笑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了,那叫一个花枝乱颤。 林君庭被自己夫人独特的笑声感染,也跟着笑起来:“咱们陛下,操心起臣子的家事费心费力,看起来一副通透的模样,对自己的事情真是糊里糊涂。” 唐雨泽嗔怪:“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我又何尝不是这样。” 林君庭将夫人搂入怀中,颇有些感慨:“诚然。” 第二十五章 孤这皇帝当得越发有感觉了 林君庭夫妇前脚刚走,萧珉后脚便来了。我兴冲冲地跟他说起他们夫妻二人心结解开的事,自然跳过了被戏弄的那一段,好生自吹自擂了一番。萧珉连贺恭喜。 讲到林君庭申请调往幽州一事,我小心翼翼看着萧珉,看他有什么建议。萧珉玩弄着装饰餐盘的花,眼皮也没抬一下,说:“陛下,微臣掌乐府令......” 我知道他又想搪塞我,便坐到他身边去,双手搭在他的胳膊上,眼巴巴瞧着他:“拜托拜托,给点意见。” 萧珉微微转过头,突然凑近与我对视。 “陛下心里不是有主意了吗,说来听听?” 太近了,孤的小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他的眼睛怎么这么好看呀,眼尾长而微挑,明明细长的眼形容易显得凌厉冷峻,偏生他的眼睛圆亮清澈,笑一笑更如春水荡漾。 他眼中有我哎,小小的我,他妈脸怎么这么圆...... 我想起唐雨泽,先动心的人总是会不由自主变得卑微,不知不觉陷入一个被动的境地。我虽然还没到这个地步,但是已有了发病的前兆。以往我虽自诩庸君,却并没有十分自卑,坚信术业有专攻,我只是一方面不开窍而已。而如今,竟觉得自己方方面面都无出彩之处。 此等思想十分危险,孤可是一国之君,逼得有些天子之傲气吧。 我收回手,迫使自己移开视线,坐回原先的位置,清清嗓子,道:“我觉得调林君庭任幽州刺史两年实乃一举两得。首先呢,北境的民生和财政可以得到改善;第二,对他调回煦都之后的发展也有好处,如果他在北疆一带做出了成绩,证明自己的实力,日后可以走得更远。” 萧珉把花丢在一旁,挑了一只螃蟹开始剥,点头说:“微臣所想与陛下不谋而合。” 听到他的肯定,我便安心了。 “那好,我明日便拟旨。” 吃蟹自古便是一桩雅事,其雅致之处便在于剥的过程,用这些小巧工具一点一点提出蟹肉、蟹黄或蟹膏,是个精雕慢琢的细功夫。 剥蟹是雅事,看美人剥蟹喂给我吃,是件风流事。 看这厮专心剥蟹的模样,眉眼间尽具是温柔。 难怪,面对如此新鲜肥美的蟹,谁还忍心板着脸呢。 在孤快被美色迷得晕头转向时,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那之后工部尚书由谁任职比较好呢?” 我看萧珉没有立马答话,试探性地自问自答:“说起工部侍郎,大家只想到季泽生,忽略了右侍郎韩淼。我记得他曾是科举探花郎,年纪比季泽生轻,故威望不及季泽生,被掩盖了锋芒,不过改建礼甫桥的工作完成得不错,我看,是个可用的。” 萧珉答曰:“陛下若是怕他年轻压不住下面的人,为他安排一个契机树一树威望即可。陛下的安排,微臣以为并无不妥。” 我像被先生表扬了一般,心花怒放。我真的很不错,我真的很不错,我是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很不错。 我咧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满怀期待看着萧珉,用眼神示意他“你看我这么棒,有什么奖励没有”。 他压根没看我,搁下细针,净手,拿过帕子擦干,说:“丞相之位空悬,待林大人归来,陛下可以考虑让他接任。”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啊?” 萧珉他,完全都不留恋,这么干脆地让出了位置?我以为是我的手腕冷酷,硬生生打压他,实非他所愿,如今看来,倒成了雨落在稻田里?既然他对权位如此风轻云淡,是否愿意嫁给我呢?还是他这么说,实际上是在和我怄气。 林君庭说的直接法,搁在以前我肯定毫无顾忌直接用了,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可搁在萧珉这里,我的嘴好似上了封条一般...... 他将剥好的蟹肉装在小碟子里,浇上蘸料,推到我面前:“好了,吃吧。” 萧珉为我剥过很多次蟹,因他嫌弃我每次都剥不干净,浪费了美食。而现在,明明是一件平常的事,我突然觉得他很体贴。 这么好的男人,模样好,脑子好,身材好,外头多少女人觊觎着。孤近水楼台,不能不先下手为强啊。可是道德却在我内心不断叫嚣,意图镇压住我即将喷涌而出的冲动。 “萧卿可为旁人剥过蟹?” “自然未曾。” “为何独独替孤剥呢?” 我希望他不要说嫌弃我之类的话,可以说一些骚话,调情,搞暧昧。 “因为陛下需要照顾呀。” 他未说嫌弃之语,亦未说聊骚之话。因为我需要照顾,所以他总是照顾我。皇考临终前叫萧珉答应他的事,我猜多半就是要好生照顾我之类的。他待我如斯,莫非都是出于道德责任? 总之,我绝对绝对,不能依仗着权威强迫他。 不要说为什么不直接问他之类的话。但凡欢喜过一个人都会明白,有些话如果一挑明,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伤害,原本温和的关系甚至会变得尴尬。故世人往往选择逃避,不去直面问题,宁可独自一人冥思苦想,暗自搜寻那一点点能说明对方欢喜自己的蛛丝马迹,聊以**,活在虚假的美好里。 直接法用不了,那便用间接法。 萧珉没待一会儿就走了,说是赶着回去排练。以前他可不是这样,每次都会待到我赶他走,可最近,进宫频率少了不说,每每只待一盏茶的功夫。他这个乐府令,当得很是勤恳。 我想起之前乐府那个小伶官,把湾湾叫来。 “之前给萧珉写信示爱的那个伶官可还在?” 湾湾面如桃花:“陛下说的是漱石公子?他还在乐府任职。” 我一拍桌子:“难怪萧珉日日往乐府跑得殷勤!”我怒得龇牙咧嘴,“去把那小伶官给我叫来!” 湾湾吓了一跳:“陛下,漱石公子面貌俊朗才情过人,戏演得好,曲唱得好,最要紧的是为人很有分寸,被萧大人拒绝后并没有再纠缠过。” 这个漱石,给大家灌了迷魂汤了吗?进乐府短短几月,就已名满宫廷,口碑极佳?那我非得见一见。 现在想来,当初一怒之下把萧珉贬去乐府,到成全了他? “这么俊俏的小郎君,我还没见过。把他叫来,我见见而已。”见我和颜悦色,湾湾松了口气,正欲走,我叫住她,“记得观察一下萧珉的表情。” 没错,我在吃这个小伶官的醋。此举有失风度,我不能承认。 我要注意仪态,要大度。 一个小伶官嘛。 孤深吸一口气,拿过林君庭的奏疏继续阅览。 “......北境秋冬严寒,不宜农桑......西北一带多矿山,当以冶金炼钢开矿为主......商贸为辅,推动南北物资流通交换,开通与北吴边贸......” 奏疏足足有十页长,罗列了几个开发重点,并结合当地情形,详细解释了每一项举措的原因,可见是起意已久,下了一番功夫的。我曾不止一次听到旁人夸赞北境、陇西的景色,浩瀚壮阔不同于江南的小桥流水,前几日萧珉还说辞官后要回去那里游玩一番。我想着,或许可以在当地旅游业上挖掘一下潜力,兴许能成为又一个重大的财政来源。 我在奏疏下回复,让林君庭留意一下这方面的可能性。如果旅游建设在北境搞得不错,那么陇西一带也可以效仿该模式,同时带动餐饮住宿业。多了客栈酒楼商铺,那些流民也多了谋生的机会。 搁下笔,吹干墨,不禁感叹我真是个小天才。 起身溜达溜达,伸伸懒腰,看屋外晴空万里——孤这皇帝当得越发有感觉了。 第二十六章 与美人的相谈甚欢 连续几天召见,从认识到相知,我对漱石有了很大的改观。 不得不承认,过去是我心胸狭隘了,以貌取人,以为他是个拈花惹草、四处撩骚的小白脸,是我错了。 他确实是个妙人儿,模样好,身段好,嗓子好,为人温温和和,言谈举止恰到好处,又与亦岑不同,若将潄石比作春阳,简单和煦,亦岑则像春风,起落间带着几丝的微凉。 潄石今日穿了件水蓝的衫子,飘逸清新,更衬托其不俗的气质。 世间竟有比女子还好看的男人吗。他的好看与萧珉不同,多了几分柔和,亦不如萧珉棱角分明。 “巫山高,高以大;淮水深,难以逝。我欲东归,害梁不为?我集无高曳,水何梁汤汤回回。临水远望,泣下沾衣。远道之人心思归,谓之何……” 清澈的嗓音带着若有似无的忧伤,把歌里游子思乡不可归之无奈与悲凉一丝丝唱来。 我躺在摇椅上,跟着节奏摇晃,坐在一旁小板凳上的湾湾亦跟着摇头晃脑。 我眯着眼感叹:“真乃尤物。” 湾湾点头如捣蒜。 不知什么时候听说过,漱石是溯州人,都说溯州姑娘最是水灵,溯州的公子也这样灵动吗?看他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眼波流转,摄人魂魄。 一曲毕,孤大袖一挥:“赏。” 御膳司今日做了松鼠鳜鱼,是经典的溯州菜,我夹了一大块鱼肉到漱石碗里,道:“尝尝,看看是否和你家乡的味道一样。“ 漱石欲行礼谢恩,我自是不愿美人惶恐,按住他:“不必多礼,孤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再次无意间触碰到他的手背,滑溜溜的,竟比我一女子的还嫩。 萧珉当初怎么会拒绝他呢…… “陛下误会了,潄石并非溯州人,只是七岁时跟随母亲去了溯州,在那生活。” “那你的家乡是哪里?“ 潄石略一沉默,答道:“姜族。“ 姜族?姜族是西州一小部落,早在十几年前就被灭了。我貌似提到了他的伤心事……是哪个不长心的,没搞清楚就乱传人家身世。 “潄石是和母亲逃亡来到南卫的,姜族人善歌,溯州乐坊的老坊主收留了我们,给母亲安排了差事,我们便在那里定居了。” 他语气非常平静,我好奇道:“缘何又来了煦都呢?” “嗯……“他略一停顿,”年前,母亲病故。母亲在时,凭着歌喉吸引了不少听客,但因我们是外族,乐坊的伶人素来瞧不起我们。老坊主和母亲相继去世,新坊主便将我赶了出去。我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想起母亲在时曾说,攒够了钱要去南卫都城瞧一瞧,我便带着母亲那一份来了。” 聊天的气氛突然悲伤。 我想宽慰他:“理解你的心情,我连母妃的样子都记不得了。“说着,只觉得鼻头一酸,”我何尝不是一个孤家寡人。“ 潄石为我添酒,又给自己加了一点:“以往和母亲相依为命,虽在乐坊不被待见,只要待在母亲身边,我总是开心的。姜族已亡,母亲在处,何尝不是家。母亲一去,才发现自己是个竟成了流浪之人,哪里都可以是家,哪里又都不是家。“ 我小酌一口,叹了一口气:“在我小时候,皇祖母怜我年幼丧母,对我总是多了几分疼爱。幼时我一直住在祖母宫里,每晚祖母都会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待大了一些,喜欢跟萧珉他们溜出去鬼混,误了回宫的时辰,祖母就一直点着灯,坐在案前,打着瞌睡等我回来。于是,不管我再怎么不尽兴,也绝对会在戌时赶回来。后来,祖母年事已高,我又太皮,父皇便让我住回自己宫里,除了每年的元宵灯会逗留得晚一些,其他时候依然十分规矩,按时回宫。因为我知道,祖母会等着恒娘复命,知晓我回来了,她才睡得踏实。可是现在,就算我在宫外过夜,也没有人管,也没有人等了。“我抬眼看了看潄石,”你我可谓同病相怜。“ 潄石递给我一块帕子,安慰道:“陛下莫要太过哀痛,故去的亲人临终前的心愿,就是希望我们能好好生活下去。无牵无挂,也是一种潇洒的活法。而且,陛下还有乐府令大人。“ 我正夹了块虾仁往嘴里送,手里一顿,虾仁掉入碗中。 漱石轻轻笑了笑,孤感觉好似春风拂面。 我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里的虾仁,犹犹豫豫问道:“萧珉经常与你聊天么?” “不算聊天,不过闲谈几句罢了。” “你们都说些什么?” “嗯……大多是乐府之事,陛下无须多虑,漱石不曾逾矩。” 诶,孤没这个意思.......但确实最开始召他入宫,是怀了警告的心思。 “陛下,漱石确实仰慕萧大人,奈何萧大人早已心有所属,漱石断不会胡搅蛮缠。” “心有所属?”是我吗?我当然不会问,“孤倒是不知道呢。” 漱石微微摇了摇头,笑道:“陛下自然知道,只是不敢确定,潄石知道,陛下召见漱石是想以此刺激乐府令大人。可是,力度还不够,要想让大人吃醋,还得......” 漱石走到我身边,弯下腰,凑到我脸边。我下意识往后躲,他温柔地拨正我的脸,低声说道:“陛下,冒犯了。” 他呼出的热气轻轻喷在我耳边,我有些不自在,这感觉,跟萧珉亲密相处时的感觉不同。漱石是个美男子,我却没有心动心慌之感。 孤真是个清心寡欲的好皇帝啊!不为色所迷,是一个多么难得的高尚品质! 潄石掌心躺了一片落叶——原来他刚刚是帮我摘下落在发间的枯叶。 正巧湾湾来禀报:“陛下,方才乐府令大人来过,唤漱石公子早些回去排练,莫要误了时辰。“ 萧珉进宫,不来见我就走了吗?当初是他自己要揽下中秋宴的活,不然也不会这么辛苦。 听闻此言,潄石立刻起身告退:“陛下勿怪,潄石要先走一步了。” 他的嘴角依然挂着柔和的笑,他总是这样微笑,像和煦的春阳,像山间泠泠的清泉,清澈干净,他的眼睛亮亮的,恍如江面闪闪的粼光。 一个人若是表现得阳光明媚,很有可能经历过一段伤心的过往;有些人每日满面愁容,可能只是因为生活里一些小事不顺遂而怨天尤人,妄自菲薄。经历过大难大悲,一个极端是一念成魔,陷入狭隘境地,无法自拔;另一个极端是自此天高云淡,看得通透,活得明白。大多数人,则是选择了一种折中的活法。譬如我。 走前,他说:“陛下且耐心等等,这几日,陛下就会看到结果。” 我还来不及问什么结果,漱石就匆匆回去了。话说一半真不是一个好习惯。 翌日,我再次召见漱石,不料湾湾的回话是:“乐府令大人言中秋夜宴将至,乐府事忙,漱石公子排演抽不开身,望陛下体谅,若要怪罪,便怪罪......大人......” 孤龙颜大怒:“他这是扣着漱石不让他来,还胆敢威胁孤!摆驾乐府!” ------题外话------ 陛下的漫漫纠结之路~~~ 第二十七章 小圆子 走在乐府外,凌霄花沿墙攀缘而出,慵懒地倚在墙头,疏影横斜。鸟鸣呖呖,丝竹声、歌声、欢笑声穿过花枝缝隙飘出墙外,好不欢快热闹,显得墙外的我与湾湾二人有些孤独寂寞冷。 乐府设有好几处独立小轩,供不同的排演班子使用,偶有几个身着舞服的伶人进出串场。 乐府丞引我一路穿过花园,经过水廊,走过小桥,终于在池塘对面的水榭里找到了萧珉。 水榭里还有韩子珏和他的夫人梦娴,三人有说有笑,好不自在。 大家都在忙着排演,萧珉倒好,煮了茶,备了点心,邀了好友,在水榭里谈笑风生,一点也不像忙到抽不开身的样子。 他怀里抱着的是什么?我走近,躲在树下,仔细一看——粉雕玉琢一个小娃娃,这不是鲁国公年前新得的小孙子嘛,还未满周岁,小名叫圆子,孤还去吃过他的满月酒。 萧珉抱着圆子站在自己的腿上,手里拿着拨浪鼓,不时做个鬼脸、吹个口哨逗弄他,小圆子果真被这张看似人畜无害的皮囊欺骗,咯咯笑个不停,口水四溅。萧珉更加来了兴致,越发用力地逗弄,小圆子眼睛眯成了缝,咧着嘴,露出空荡荡的口腔,两条小肥腿踩来踩去,手舞足蹈尽可能用肢体语言表带自己的兴奋。 小圆子着实可爱,白嫩嫩,圆嘟嘟,眼睛像梦娴又大又水灵;眉毛像韩子珏,虽然还是个婴孩,已能看出眉毛的形状;笑起来两个梨涡,这是随了他爷爷鲁国公。 阳光斜斜溜进水榭,萧珉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光,他眉眼弯弯,周身弥漫着盛不住的温柔气息。 这画面,很美好。我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我很好奇萧珉当爹后的样子,莫不是穿着粗布衣裳围着围裙,一会儿去厨房生火做饭,一会儿去房间哄孩子喂奶,那可真是烟火气十足啊哈哈哈哈…… “陛下,您笑得太大声了,他们都听见了……” 湾湾好意提醒,水榭上的三人果真瞧见了我,我隐藏不住,索性大方地从树后走过去,绝不尴尬地笑道:“三位好雅兴啊。啊不对,四位。” 小圆子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虽然他此刻未经人事,不知道我们把他当作一个可爱的玩具,每个人都要抱一抱亲一亲,但他的的确确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个体的存在,以我博爱的胸怀,当然要把他算进人数里。 我好似低估了这小东西,大约是感念我对他的尊重,他原本安分地靠在萧珉怀里,此刻却向我伸出了橄榄枝…… 那个,伸出了胖嘟嘟的小肉手。 我受宠若惊,问梦娴:“是要孤抱抱吗?” 梦娴点头微笑,表示肯定。 上次满月宴齐毓萧珉都抱了,就我没抱到,一个个说是怕我劳累,其实是害怕我不会抱孩子,把圆子磕着碰着,所以我只能落寞地坐在席上,看他们轮番把圆子抱来逗玩,自己只能喝酒吃菜。 我向萧珉投去一个挑衅的眼神,向小圆子伸出了魔爪。 此非静止画面……我确实不知道如何下手。 我的爪在半空比划半天,犹豫是直接抱腿呢,还是夹住他的胳肢窝…… 萧珉看不下去了:“陛下站好。”他双手夹着圆子的胳肢窝,把他送到我面前,“左手拖住他的屁股,右手托住脑袋。” 我按照他示意的动作做好,他又给我掰弄了两下,嫌弃地说:“陛下怎么这么僵硬。” 梦娴笑道:“陛下莫紧张,放松便好。” 小圆子好似有些困了,落到我怀里后,便把小脑袋搁在我的肩头,好不乖顺。 “你倒是熟练,难不成上辈子是个奶妈子?”我没好气地回嘴。 韩子珏打趣道:“想来咱们的乐府令大人一定是想当爹了,自己偷摸在家练习了吧?” 我们大笑起来,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萧珉抱着枕头练习的场景,看来他真是年纪大了哟。 萧珉挑眉摇头:“某人小时候总粘着我,要我抱,可怜当时我不过七八岁,就已学会了这一技能。” 好了,轮到他们笑我了。两三岁的事情我哪里记得。 “胡说,我怎么不记得。” 韩子珏戳穿道:“我记得我记得,陛下搂着禹安不肯下来,禹安回去后手臂酸胀,热敷了一夜才缓过来。” 萧珉接茬:“怪不得,怪不得,陛下自小骨骼清奇,比同龄的孩子要重上点斤两。” 我想伸手捂住萧珉的嘴,奈何腾不开手。 小圆子在我身上蹭来蹭去,我不敢动,问梦娴:“他是不舒服了吗?” 梦娴搁下手中茶盏,小心地接过圆子,轻轻晃动,拍背安抚:“无事,只是闹觉了,哄一哄便好。“ 实不相瞒,抱了一会儿,我的手臂有些酸。梦娴抱着圆子,沿着池塘边漫步,我终于可以坐下歇息。 韩子珏非常有眼力见地给我递上一杯茶水:“辛苦陛下啦。“ 我意味深长地说:“抱宝宝不辛苦,你的父亲大人才叫孤辛苦呢。” 他有些无奈道:“是父亲古板了,我会尽力劝通他的。” 我试探道:“你就没想过劝梦娴不要再去评弹馆?” 韩子珏倒是有些讶异我的发问:“为何要劝?评弹是梦娴喜欢的事,我缘何要阻拦?陛下知道的,什么后宅女子不宜在外抛头露面,都是过去的腐朽想法了。” 说白了,鲁国公家的矛盾就是在于梦娴的职业。成婚后,梦娴依然坚持去评弹馆演出、教习,而鲁国公夫妇觉得侯门儿媳再出去抛头露面,从事此等生计,有损颜面。皇祖母曾经就想过改一改这风气,女子和男子应是平等,岂能只许男子在外闯荡,不许女子有自己的事业呢?三百六十行,没有哪一行贵哪一行贱。 鲁国公的偏见告诉我,要想群众工作做得好,首先要做通干部的思想工作。路漫漫其修远哪。 不过韩子珏的反应我很满意。 他又补充道:“若是真心欢喜一个人,会毫无保留支持她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他说完,看看萧珉,又看看我。 他的意思是,若是萧珉不喜欢当丞相,只喜欢在乐府搞搞音律,修生养性,我应该支持他,不应该强行抓他进宫做我的苦力;若是萧珉有雄鹰之志,想在朝堂上有所建树,我也不应该强行将他圈在这小小的乐府之中。 圆子睡着了,韩子珏夫妇也告辞离开,而我却陷入了沉思和反省。我若想娶萧珉,当是因为喜欢他,没有别的目的才是,若用成亲限制他、捆缚他,想必算不上真的欢喜。 情爱究竟是自私,还是成全? 我未曾留意萧珉已离我这么近,近到我呼出的气息撩起他耳边的发丝。 “你,离我这么近做什么。” 他一步一步逼近,我一步一步后退,退无可退,一下跌坐在美人靠上。 萧珉俯身,双手撑在阑干上,将我限制他的臂弯下,一点一点逼近。 为什么孤这么紧张,口干舌燥,好想喝水。他的下颌线条流畅,睫毛又浓又长,身上竹子一般淡淡的清香,竟然让我有胸闷之感。 难道是…… 我心一横,眼睛一闭,嘟起嘴,搂住他的脖子,正欲一展雄风,萧珉却直起身来,托住我的腰,把我带起了身 “陛下头发上有落叶,微臣帮你摘下来了。陛下的嘴怎么了?上火了?起泡了?” 孤想着,自己的脸皮越发薄了,竟然能感觉到尴尬和羞涩。 我默默撤下双臂,放下嘴唇,活动活动牙口:“刚刚韩子珏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孤不记得了,孤怕你们诓骗我,想着还原一下当时的场面,看看能不能记起一二。” 萧珉嘴角上扬:“那陛下可想起些什么了?” 我咳了一声:“并未,可见你们的鬼话只能信得三分。“ 未免尴尬发酵,此地不宜久留。 我招呼道“湾湾,回宫“,便风也似的溜走了。 ------题外话------ 醋坛子的小报复哈哈哈 第二十八章 皇帝的一天 皇帝的一天是怎样度过的? 卯初,恒娘温柔唤醒。我欲赖床,如蛆虫扭动一番,死不睁眼。恒娘无法,遂掀被,孤宁死不屈宁折不弯,绝不睁眼,蜷缩双脚,意图再次入睡。 秋风起,穿窗过,孤抖,无人问我身可温。强睡未果,尿意愈浓,寻睁眼,坐起,吾心甚烦,道:“更衣。” 帝哀曰:“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朝臣不负榻?” 明日中秋,自今日起停早朝五日。然,杜老多次派人提醒,要孤勤加学习,故,辰时,排有早课。 今日轮到英国公讲兵法,此法颇为难解,耗费心神,孤腹中空空,脑中空空,难受至极。 英国公见孤萎靡不振,决意变换教学模式,由单向灌输式改为双向互动式。只见其捏须问曰:“陛下有何疑惑?不妨与老臣交流交流。” 孤正思索今日早膳菜品,突被发问,不得不回笼思绪,绞尽脑汁,终想出一问,曰:“军队餐食可好?” 英国公欣慰笑曰:“陛下宅心仁厚,心系战士,先帝若有知,定会展颜。军中餐食,以饱腹为主,烹调口味自是谈不上精致。” 孤叹曰:“果真是人不可貌相。想萧珉如此嘴刁之人,当年亦能在北疆磨砺两年。” 英国公答曰:“晋王殿下确为少年英才。” “卿可觉他居于乐府,大材小用了?” 英国公谨小慎微:“今日只谈兵家之事。” “也罢。既如此,卿可为孤讲讲当年漠秦赤海一战?孤听闻当年漠秦国君向南卫借兵,缘何未借?” 英国公蹙眉细算年份,答曰:“彼时南卫与北吴关系紧张,北疆守军不可擅动;西境驻军南调,增援晏城抵御岂古国挑衅;南卫着实抽不开兵力相助。九州西部之势,正如大鱼小鱼,实力弱者,避免不了被吞并、灭亡。“ 孤叹曰:“原是如此。“ 英国公曰:“南卫历代国君励精图治,拓展疆土,稳定边疆,壮大兵力,发展农贸,换来如今半个东州的太平安定。陛下当承先祖遗志,奋发图强,勤政爱民。”英国公戛然而止,话锋一转,“政务固然要紧,陛下亦要关切身体,早日立夫,为南卫诞下储君,以安民心。” 老臣关切之情,孤了然于心,答曰:“爱卿放心,已提上日程。“ 英国公舒眉答曰:“甚好甚好。“ 课时尽,英国公满心欢愉离去,巳时差三刻,用早膳。 今早有桂花芋泥黑米粥,不甜不淡,甚合朕心。 早膳后,批奏折。 奏折批两份,人间一上午。 用午膳,有话梅酱鸭,甚好。 午膳后,喂鱼,小憩。 午睡耗体力,醒后用甜汤一份,糕点一例,未尽吃,赏湾湾。 继续批奏折,至申时,散骑常侍林君庭携奏疏觐见,与孤商讨幽州一干事务,敲定细节。若旅游业能在幽州一代做出绩效,陇西亦可效仿,带动餐饮住宿行业,提供更多就业机会,亦可发动西境流民自力更生,为朝廷节省救济金。 君臣齐心,达成共识,击掌以示庆贺。 林卿意气风发而去,萧卿至。 “陛下又在偷懒了?写什么呢?” 我“至”字尚未写完,却被萧珉抽了笔。他一把拿起纸背过身去,故意举得高高的,念道:“皇帝的一天……” 我跳着去够,他偏不给,我所幸放弃挣扎。 “看吧看吧,好好看看,几百年后,这将是珍贵的一手史料。” “哦?” 萧珉难得好奇,我来了兴致,给他耐心解答:“这短短一天的日记,可以反映出很多东西。首先,一个自律的皇帝的作息时刻,在其中可以体现,这可以告诉后世,皇帝当起来是不容易的,并不是每天养尊处忧,睡大觉找乐子。” “陛下以前不就是这样的?” 我嘿嘿一笑:“人从幼稚到成熟总是有一个过程的嘛。” 萧珉点头:“嗯,也是我不好,之前太惯着。”他接着问,“还有呢?” 我冥思苦想,灵光一现:“第二,这煦都的美食,你瞧,桂花芋泥黑米粥,话梅酱鸭,对后世美食家研究传统料理很有借鉴意义的呀。还有还有,第三,你瞧我和英国公的对话,不是很能体现君臣和睦的美好图景吗?后世若是研究我这个人,可以从性格、品位、品德多维度研究,形象岂不饱满。“ 萧珉露出思索的表情,缓缓点了个头,表示勉强赞同。 “陛下怎么想起问漠秦与赤海之事?” 我心下一惊,写得太忘我,竟忘了自己把这一段也写上去了,萧珉不会发现什么异样吧? 我挪到他身边,靠在他身侧,挽着他的手臂,眼睛偷偷瞟了两下,观察他的神情,似乎,没什么异样。 “那日温习史书,看到了,故今日问一问。“ 萧珉将纸张放好、铺平,说:“既然陛下的日记对后世有如此重大的意义,微臣可不敢妄动。” 我松开他,背着手踱步,展望了一下未来:“待孤后继有人,便学宣德皇帝退位隐居,撰写些自传回忆录什么的,为后世留下宝贵且丰富的文史资料。” “不知微臣可有这殊荣,能在陛下的回忆录里留下几笔墨?” 若你愿嫁与我,为我诞下皇储,自然能了。 我丢失了二十年的矜持总是在不必要的时候跑出来,孤一向自诩洒脱不羁,遇到此等事,竟会变得如此扭捏。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说出口却是另一回事:“看爱卿的表现喽。” 萧珉一副了然的模样,道:“微臣定会更加尽心尽力为陛下办事。中秋之夜,微臣想着,于灵江江畔举行一场烟火盛宴,届时煦都百姓可以出城观赏,陛下可与民同乐。” “中秋晚宴本就由你负责,莫要太铺张,其他你自己定主意便好。” 我心里暗喜,烟火盛宴诶!一定很壮观!我可太喜欢过节了,有好吃的不说,不用早朝,可以放假,还有节目看,多好! “购置的烟花,可是交由工部保管?” “那是自然,江郊仓库为工部督建,自是由其管辖。” 萧珉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我恍然大悟:“我懂你意思了,韩淼那边你可得沟通好。” 张太医和吴太医来给我例行检查身体,已经在寝殿候着了。经过坚持大半月的习武和锻炼,我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好,可他们每次来给我把脉,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搞得气氛突然悲伤,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不久将要英年早逝。 还是活络一下气氛吧,我决意从侧门进去,吓唬吓唬他们。所以说,摊上我这么个国君是幸还是不幸,换做别人,可会为了舒缓臣子的压力和他们玩笑?多半不会吧。我一向走的是亲民路线呢。 我躲在正门前的树后,两位太医坐在一起等我,交头接耳说着什么。趁他们不注意,我飞快闪到侧门,但听墙根的老毛病犯了,我没有立即推门而入,而是贴着门,想听一听他们在说什么。 不听倒还好,一听不得了。虽然断断续续只听得“陛下所中之毒……无解……最多……两年…..”几个散碎的词,大概意思却很明显了。 难怪近来,半夜我总觉胸闷气短,我当是因为上火,原来是毒未完全解得。 何谓晴天霹雳,可不就是我现在的遭遇。若我不起玩心,便不会知晓真相,或许还能无知地快乐到死,现在告诉我,我只有两年可活,那就意味着接下来的两年我要提心吊胆数着日子过,那倒不如告诉我还剩两天的生命,那样还痛快一些。 湾湾本躲在我身后,亦是听到了这些话。她也有些难以置信,眼圈立刻红了起来。 我失魂落魄离开了寝宫,让湾湾将两位太医遣回去,她不肯,偏要跟着我,我心烦意乱,只想一个人独处。 应该是萧珉的意思,让两位太医保守秘密,毕竟国君命不久矣是个机密,若是外泄,朝廷必定会有动荡,而魏党余孽一旦知道自己得逞,定会变本加厉。 恒娘应该也不知道吧,她也年纪大了,送走了皇祖母、皇考,要是知道我也不久于人世,她如何能受得住。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瞻景亭,直到这一刻,我还没能全然相信,我只剩两年的生命。我趴在栏杆上,看亭下池水里的倒影。瞻景庭很高,我看不清倒影里的人脸,依稀能看到几个红点游来移去,定然是锦鲤。 若我的记忆如同鱼儿一般,就可以把刚才听到的话都忘记。难怪有人说,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啊。 四下无人,天高云淡,我发出了一声哀嚎,“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回想下午批奏折累了,随意写了篇小日记消遣。什么珍贵的文史资料,是我怕萧珉发现我偷懒唬他的。现在,竟然真的要成为孤的绝笔遗作……回去还是好好修改一下吧,一些“如蛆虫扭动”的描写得删掉,不利于我的形象建设…… 呜呼哀哉! 第二十九章 梦魇 当你越觉得一切顺遂时,生活会在不经意间给你一个暴击;当你觉得走投无路濒临绝望时,抬头一看,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得知自己只剩两年寿命,我喜,喜的点在于,我终于可以去和皇考、皇祖母团聚了;我亦忧,忧的是,我舍不得。九州如此大,我还未出过煦都,大好的河山我未尽览,各地的风味我未遍尝,二十岁,我的人生才算开始,这便要结束了吗? 自然,我是舍不得萧珉的。我若死了,他定会伤心吧。我和萧珉,实在算得上青梅竹马,可越是这样,我越是害怕,他对我的亲密和照顾,是出于习惯?亲情?或是责任? 世间比我漂亮的女子虽不多却还是有的,对不起自恋了,更正:世间比我漂亮比我温柔比我知书达礼比我善解人意的女子大有人在,之前是我拖累了他,叫他抽不开身去和别的姑娘相处、接触,现在更不应该限制他的选择。 可是我没有那么大方,看他和别人亲密无间,内心能够毫无波澜还大方祝福。不如,我以性命道德绑架他,反正,也就两年…… 可两年后我死了,他也不能再娶,这还是囚禁了他一辈子。 自私和成全,真是两难。 瞻景庭俯瞰煦都城,我登过的城楼,走过的街巷,伫立过的小桥,每一处都有我存在过的印记;这宫里,每一个角落,每一座山石,每一处草木,都有我的记忆。 我舍不得恒娘、湾湾、齐毓、雨泽他们;我舍不得杜老,虽然严厉,却是我的良师;鲁国公虽然罗嗦,却像父辈一般替我操心…… 我刚刚有点明白,刚刚开始学着去做一个皇帝,老天却告诉我只剩下两年了。 安雀街的早夜市依然会按时开,那家常去的早点摊到点就会冒着腾腾热气。到了春天,曦河边依然会桃花烂漫;到了夏天,芙蓉池依然会荷花映月;到了秋天,天清山依然会层林尽染;到了冬天,煦都城依然会白雪皑皑…… 可这些,都将与我无关。 我终将湮灭在时间的长河,看着岁月把我在这世间的痕迹冲刷干净。 宫人来来往往,已经在为明晚的中秋夜宴做准备,什么宴请百官,什么与民同乐,我一下子毫无兴致。 …… 不,宴会还是要照常进行,并且,我要意气风发地主持这一场盛宴。 我的两次飞跃式成长,总是在将死之际。一次是敏阳把匕首横在我颈边时,一次就是现在。所谓将家国大义至于个人小爱之上,我终于能明白几分。 我不能浑浑噩噩地等死,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正如皇考当年,立储,托孤,辅政大臣,边防布军……他强撑着日渐衰弱的身躯,终是耗尽最后一滴心血,将一切安排妥当,这才去了。 西境的流民问题尚未解决,北境的改良还未进行;祖母的律法尚未推广,《四时田事》亦未完成。魏党未除,南卫何安?还有,我膝下无子,待我走后,南卫该交由谁手中。 这个时候,好像没有时间来哀叹命运不公。 “陛下。” 湾湾带着哭腔过来,我吸吸鼻子,下意识擦泪,却发现脸上干干的。大概真正到了伤心处,是流不出泪的吧。 一回头,吓了一跳。湾湾端着个大托盘,里头尽是我爱吃的小点。 “陛下素来爱吃点心,奴婢刚刚去了御膳司,现有的只有红豆糕、栗粉糕、芋头酥、马蹄酥、黑米糕,奴婢各拿了一例过来,也吩咐蔡主司再做些陛下爱吃的。还有,陛下爱吃安雀街尾的那家烧饼,奴婢一会儿便出宫买去。陛下一直想去邽州,咱们过了中秋就北巡去。” 她放下托盘,为了憋住眼泪,五官皱在一起,滑稽又可爱。 在死之前,把想吃的都吃一遍,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一次,若是搁在以前,我自是会这样想。然而现在,我的思想觉悟已经高了一个境界,我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去做。 “孤还能活两年呢,这些可以慢慢吃。你先别告诉恒娘,我怕她接受不了。” 湾湾蹲跪在我跟前,握着我的手,哽咽道:“陛下……” “咱们回书房吧,孤还有事要处理。“湾湾没有料到我如此淡定,吃力地端起托盘跟在我身后。 “邽州郑家公子到煦都没有?“ “鲁国公派人来报,昨日到的,已在鲁国公府上歇下。“ “记得叫鲁国公携他一道赴宴。“ 十四的月亮已经很圆满了,夜色微凉,我坐在院中台阶上,廊下的挂上了花灯,朦胧的烛光在宣布上晕染开。几个小宫女正在给桂树树枝栓彩带,微风吹拂着彩带和衣袖,吹动一地清冷的月光。 冷,真冷。 御膳司新鲜烤好的月饼,我叫湾湾给亦岑送去了两盒。许久不曾联系他,也许久不曾出宫,有他在,糖水铺一定还是紧紧有条的。我交托他办的事,终于有了一点蛛丝马迹,虽然还没有大的收获。眼看我时日不多,若是寻不回齐旻,我必得另做准备。 曾经我想过,若能找回齐旻,便把皇位传给他,自己退居二线,经营好糖水铺,存存钱,每年出去游玩个几次,小日子亦是美滋滋。如今,恐不能实现,等我走后,糖水铺便送给亦岑吧。 萧珉知道我只剩两年可活,却没有别的表示,想来,是不愿一生囚禁于后宫的。我不能勉强他。原来爱而不得,是这般无奈的滋味。 我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回到床上,翻来覆去,也不知何时睡着的。 采办处的长庆给我淘来一个好玩儿的东西,长庆说,这叫传声筒,两个木筒底部由一根长线串联,一个人对着一头说话,另一个人可从另一头的木筒听到声音。 我不信有这稀奇玩意儿,见都没见过,只愿意付他一半银子。好吧,其实因为我的零花钱不够了,不是我乱用,是被萧珉坑去不少。 长庆急了,道:“公主不信,奴婢给您演示一下。” 我站远了一些,将听筒凑近耳朵,并没有听见什么声响。长庆又试了几次,依然没有声响。 其实是有的。我只是想逗逗他,听说他最近跟采制坊的一个小宫婢走得近,谈恋爱费钱,若我故意说要克扣他的跑腿费,他定会急,我倒想看看这小子要如何发作。 我道:“你别那么轻声嘛,稍微大声一些。” 诶嘿,这次听到了——“小胖子”。 我放下听筒,怒极反笑看着他,他以为我还没听到,正要继续试试,撞上我的眼神,立马知道大事不好,丢下一句“奴婢知罪”,跑远了。 钱是他自己不要的,不是我不给。 我拿着听筒满心欢喜,想让祖母也高兴高兴。祖母见到我来,精神好了些,对我的小玩意儿表示出了兴趣。我叫她坐在屋里,我到屋外墙根处去,绳子刚好从窗户缝穿过。 “祖母今日可吃了?” “吃过了,吃了豆乳山药粥。谷雨吃了什么?” “谷雨吃了黄金千层糕,桂花绿豆糕,冰糖马蹄糕,玫瑰红豆糕,糖蒸栗粉糕。” 祖母咯咯笑起来,像个孩子,我蹲在墙角,听她笑得愉悦,也不自觉地咧开嘴。 “都是糕点哟!贪嘴!小心回头积食,肚子难受。“ …… 我们一问一答,玩得不亦乐乎。 我给祖母讲了好多有趣的事,比如那天和萧珉在街上看到演杂耍的,胸口碎大石,大变活人,铁砂掌,我感叹好生厉害,萧珉却颇为不屑,说都是骗人的把戏,我气不过,跟他说,有本事你也表演一个铁砂掌给我看看,萧珉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正每日窝在家研究呢,听说还把手给烫坏了。还有明镜轩讲兵法的那位先生,实际上很是惧怕他的妻子,他喜欢吃烧鸡,可他妻子不让,他便使了一招调虎离山,将妻子支走,自己去买烧鸡,岂料却在烧鸡店遇到了妻子。 “祖母可知为何遇到?” 我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听到祖母回答,又问了一遍,依旧没有声响。 埋在心底的担忧和害怕一下浮上心头,我慌了神,丢下听筒推开门,恒娘正在给祖母盖毛毯。 “公主,太上皇累了,睡着了。” 幸好,幸好。 祖母呼吸均匀,胸膛有规律地起伏,睡容安详。恒娘搂着我,轻拍我的后背,柔声道:“公主也玩儿累了吧,回去歇息歇息。” 我硬绷着脸,点点头。走在花园里,见四下无人,我寻了一处山石,躲进去,放声大哭。 哭得喘不过气,好像心口压了一块大石头,每一点呼吸都那样艰难。 我终于睁开眼,原是做了一场梦,枕头竟湿了大片。 恒娘听守夜的宫女说,我梦魇了,顾不上整理仪容,直接披上外裳跑过来,连忙给我换了干爽枕头,将我抱住,像以前一样轻拍我的后背,如同在安抚一个哭闹的孩子。 “陛下怎么了?做噩梦了?“ “恒娘,我想祖母了。“ 恒娘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她又何尝不思念祖母呢。若不是为了照顾我,早在祖母崩逝后,她就随着一同去了…… 如此,我更不能告诉她,我也要离开她了。 第三十章 害,孤都不好意思了 不知不觉,天气已逐渐变凉。为着今天的中秋晚宴,宫里头一早便开始准备起来。 宴席正设在芙蓉池边,水榭亭台,假山草木,游鱼汕汕,桂树遍植,罗带翩翩,幽香阵阵。乐府早早便进宫来准备着,他们还捉了一只小兔子来。 “这是要扮作扮嫦娥仙子?”我蹲在兔笼前,拿了一根胡萝卜逗它。 名唤莲儿的舞女答:“回陛下,正是。” “孤很是期待今晚的歌舞。” “乐府令大人不会让陛下失望的。” 我这辈子倒数第二个中秋,不论是热闹还是平静,我都会牢牢记住的。还有,今晚要多吃几个月饼,好好记住月饼的味道,去了地府肯定就吃不到了。 小兔子白白胖胖,啃起胡萝卜来的模样可爱极了。我想,这兔子定是萧珉挑选的,他就是喜欢肉嘟嘟的宠物,看那大呆便知。 “孤想抱一下,方便吗?“ 莲儿连忙道:“陛下想抱,自然是方便。“她打开笼子,将肉团似的兔子小心翼翼抱出来,”陛下像抱婴孩那般,左手这样弯曲,对,拖住它的短腿,右手再这样。“ 一时间眼前浮现出那日萧珉抱圆子的场景,满眼的温柔慈爱,画面说不出来的温馨和谐…… 小兔子摸起来毛茸茸、软乎乎的,雪白的一团,趴在我臂弯一动不动,乖巧极了。 芙蓉池的残荷被清理了个干净,晚上放起夜灯,水波粼粼,定会很好看。 我手里抚摸的动作未停,一低头,竟发现小兔子身上有一处出了血,血色在雪白的绒毛上触目惊心,而且在不断地蔓延、变大。 我惊恐地问道:“它它它怎么流血了!“ 这一惊呼,引得身边的舞女们放下手中的事,纷纷跑上前来查看。 众人围着我,莲儿在小兔子身上细细摸索,寻找伤口,忽然有人大喊:“陛下流鼻血了!“ 什么?毒入五脏,七窍流血么? 莲儿忙把兔子抱走,拿出帕子欲给我擦血。 我不敢相信,试探性地将手指在鼻子下一抹,一瞧,真是殷红的血。 吾命休矣! 孤晕倒在众舞女怀里。 昏昏然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恒娘正在床边轻轻唤我。 “什么时辰了?” “酉时了,陛下,该去赴宴了。” 果不其然,天色欲暗未暗,我一咕噜爬起来,催促恒娘:“快,梳洗,更衣。” 恒娘一边替我梳妆,一边劝道:“陛下近日愈发勤勉,这是好事,可莫要累坏身子。进贡的早橘固然甜口,陛下还是少吃些为妙,您瞧今日把我们吓得。” “怎么?”我心里想,难道不是毒性发作? “太医说,陛下近日有些劳累,饮食不规律,再加上橘子食用过多,上火,故而流鼻血了。” 我才不信,以往我贪嘴,吃的橘子比这多多了,也没留过鼻血,顶多是那个的时候不大顺畅……. 不提了。 太医果然听萧珉的话,以这样的由头骗过恒娘,很好。 去宴会的路上,我问湾湾:“亦岑可进宫了?“ 湾湾答道:“亦岑公子会随在梦娴姑娘评弹馆的队伍里进宫。“ “太好了。”许久未见,怪想他的,许多事情写信说不清楚,需得当面问问。 老蔡费心了,今晚的菜品甚是精致美味,桂花酒清香甘甜,回味无穷。 想到自己不久于人世,我忍不住多喝了两杯。 席下那位郑西郑公子频频点头,想必也是对今晚的菜品和节目很满意啊。有朋自远方来,孤自然要热情招待,关切他身边的小宦官要好生照顾郑公子,没酒了赶紧添,没菜了赶紧夹,要彰显出皇室服务人员的专业素养。 螃蟹上来了,那只被我的鼻血沐浴过的小兔子正在台下积极配合,眼神间尽是玉兔的尊贵骄傲之气。白天在笼子里还是一副温婉谦逊的样子,莫不是沾染了孤的龙血,觉得自己非同一般了? 连宠物都有如斯想法,那亲了龙嘴儿的某人,岂不是要上天。可人家,似乎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桂花的香气在口腔里氤氲开,唇齿间尽是芬芳。那个除夕夜满是酒香的吻,只有我一人知道,只有我一人回味。单恋的苦啊,就让我一人回味吧! 湾湾呈上一盘剥好的蟹肉:“陛下,乐府令大人嘱咐您少喝些酒,勿要失了仪态。” 孤酒量这么好,失了仪态的怕是他吧。 我看萧珉的蟹只剩下空壳,肉、黄全给了我,便让湾湾把我的蟹给他了。 舞女们腰肢细软,衣袂翩跹彩袖舞,纤足轻点步生莲,一曲舞出嫦娥的孤寂,奏尽心中的懊悔。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人间如此美好,怎会舍得去那冷清孤寂的天宫呢?为求长生不老而离开心爱之人,享受无边无尽的孤独,还不如将剩余的年岁没有遗憾地过完。 不过,我可能还是会含恨而终。 思及此处,颇有些郁闷,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低头,竟又来了一盘蟹肉。 我看向萧珉,他微微挑眉,示意我“又一盘剥好了,陛下吃吧”。 可是,我的本意是把自己的那只蟹给他吃,他却以为我要他再给我拆一只。在他眼里,我这么霸道,这么小气吗? 我欲将蟹肉退回去,可想到这是萧珉亲手剥的蟹肉,能吃到的机会不多了,还是乖乖留下,吃了个干净。 人呐,总是在快要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 舞女挨个儿退下,琵琶声起,梦娴姑娘来了。她抱琵琶,亦岑执三弦。弦琶琮铮,轻清柔缓,曲调清丽,意味隽远抑扬顿挫。 我知道亦岑和梦娴原本都在采芝馆待过,但从来没有听过亦岑弹词。他的嗓子亦是极好,像他这个人一样,静谧如月光,在幽幽暗夜,将故事娓娓道来。 我点的《白蛇传》,大概因为当下的心境,就很想听些悲伤的。 煦都的方言,郑公子怕是听不太懂,看他陶醉的样子,想来内容其实不重要了,单是歌调就足以让人沉醉。 萧珉果真不叫人失望,每个歌舞节目都很精彩,陈王太妃也看得津津有味。我这位堂婶极少出来走动,能让她满意,我自然开心。今天不仅是中秋宴,陈王府还有一件大事。齐毓不时询问母亲可还舒适,浑然不知他敬爱的陛下已经为他准备了一份大礼。 梦娴的弹词闻名煦都,稍有名气的茶馆都会请她去教习、演奏,不久前,萧珉在乐府组了一支评弹班子,请梦娴做班主教习。此举即是将评弹列为宫廷技艺,班主梦娴即是领了官职,鲁国公夫妇便没有理由再阻拦她。 看台下众人,听得懂的、听不懂的皆沉醉其中,梦娴的曲艺的确高超。 曲毕,领导发表讲话:“梦娴姑娘凭几一技之长,自力更生,从不因夫婿侯门忘记根本,韩卿觅得良妻,孤实在高兴。” 韩子珏果然起身,谢恩附和。 “我南卫向来提倡男女平等,只许男子建功立业,女子只能被圈在后宅相夫教子,此等观念岂非太狭隘、太腐朽,有悖高祖开女帝之制的初衷?” 叶追文头一个回应:“陛下英明。” 女朋友都带头了,齐毓自然不能落下:“陛下英明。” 大部分女眷都露出了动容之色,于是席间百官纷纷道:“陛下英明。” 你瞧,这就是大势所趋,人的观念是会老旧的,对于新的观念若是一味排斥,拒绝思考和接受,只会让自己越来越闭塞。鲁国公那么聪明,用不了多久就会想明白的。 英明之声此起彼伏,孤很是受用。眼光不自觉流转到萧珉身上,他噙了笑意,向我举杯。 害,孤都不好意思了呢。 第三十一章 中秋夜宴 我借着醒酒的名义离席,一路绕过芙蓉池,穿进梅林。这个季节,梅花自然是没有开的。 亦岑快我一步,已在那里等着了。 我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焦急问道:“如何?有旻儿和侧妃的情况了吗?” 亦岑沉声道:“陛下勿急,目前可以确认皇太孙的方位,属下已派人前去寻找,只是,我们在途中发现还有一拨人,和我们往同一个方向去。” 我心一沉。 “陛下放心,我已释放错误信息误导他们,相信一定会赶在他们之前到达。只是我怀疑,这伙人和陛下中毒脱不了干系。” “你是说,他们一边给我下毒,一边寻找太子遗腹子,是想等我病危,挟太孙夺位?” 亦岑知道,我中毒实为魏党余孽所为。 “极有可能。只是,太子身负谋逆之罪,他们想扶持太孙,势必要为太子翻案。但……” “但大哥本就是他们陷害的,真是可笑。”我冷冷说道。 “属下也想不到,他们该如何翻案。” 我也想不到,本就是他们诬陷的大哥,他们要如何洗清自己,将往事彻底翻个面。 不对,不止他们,还有一个人。 “敏阳……他们一定是想用敏阳的死做文章!” 当年大哥谋逆、二哥逼宫,我继位不久,敏阳又发动宫变,接二连三的风波对皇室名声、朝政安稳都很不利,故我们对外只说是魏党余孽集结,意图不轨,长公主是病逝的。 树林传出“簌簌”声,我和亦岑都屏住了呼吸。 有人的脚步声,听起来错乱无章,也没有丝毫掩盖之意,莫不是有人迷路误闯进来。 我压低声音道:“一定要在他们之前找到齐旻,若人马不够……就去陈王府上,我会找机会跟他说清此事,你若向他求救,他会全力相助。” “是,属下先行告退。” 我点头,亦岑以极快的速度隐入黑暗中。 确认他离开,我寻着脚步声走去,好巧,遇到认识的了。 “郑公子何故在此处?” 郑西没想到在这里遇见我,吓了一跳:“启禀陛下,说来惭愧,草民…….草民想净手,不慎走错了路。” “哦?小银子没有给公子指路吗?” “银公公指了,是草民方向感不好,这才错入了。”见我开口还要说什么,他赶忙解释,“草民在外自由散漫惯了,不习惯有人跟随左右,才不让银公公带路的。” 理解理解,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换做是谁都会不自在,更何况是礼教森严守卫重重的皇宫呢。我看出他有一丝紧张,大概是怕自己说错什么触怒我。 害,庸君又不是暴君,脑瓜子不好的人性格都是很好的。 “来来,我为你带路,你随我来吧。“ 郑公子推三阻四:“岂敢劳烦陛下,草民……草民…….“要说他自己去,他又不认识,我带他去,他又不敢,这小子,还是太拘谨了。我本就是请他来进行学术交流的,又不是要纳他为夫,紧张什么,学术之上人人平等哪。 我拉着他的袖子,热情道:“公子莫慌,带个路而已,什么劳烦不劳烦的。“ 我扯着他的袖子往外拖,他一个劲地往后賴。我的饭食不是白吃的,再加上喝了点酒,力气更大,眼看就要把他拖出去了,却不留神撞上了前面的柱子。 不是柱子。 我吃痛松开手,摸摸鼻子,抬头一看,是萧珉。郑西趁我松手之际,赶紧退后,与我拉开距离。 “男女有别,还是让微臣带郑公子去吧。“ 郑西一听,连忙点头跟在萧珉身后:“甚好甚好,劳烦萧大人为草民引路。“ 这小子不会看人哪,萧珉平日对不熟悉的人可高冷,可严肃了,哪像我,平易近人,没有架子。他若跟了我,去茅厕之路一定不会沉默,一定会乐趣横生。 我还想再争取一下,萧珉幽幽道:“陛下知道茅厕在哪吗?” 孤的皇宫,孤在此住了二十年!竟然一下想不起来茅厕的具体方位…… 不知道自己家厕所在哪,并不是件光彩的事情。 “那就有劳萧卿了。” 看他们一前一后离开,我一脚踢飞路边的石子,回到宴席上去。 眼看要到放烟火的时辰,我开始总结陈词,并拿出为亲爱的堂兄准备的礼物。 湾湾宣旨:“镇国将军之女叶追文,秉性端淑,持躬淑慎,柔明毓德……“类似名不副实的四字词语一长串,是我从以前的赐婚诏书上抄的,毕竟要夸叶追文温柔、安静,实在违背本心。我在偷懒一事上一向谨慎,未免被一些老臣发现,我特地找了太太太爷爷时候的诏书。 重点是——“兹特以指婚陈王齐毓,择吉日完婚。钦此。“ 若不是因为在宴席上,齐毓大概就要涕泪横流了。他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我能看到他眼中有泪,得偿所愿能不喜极而泣吗。 再看堂婶和叶家的长辈笑容满面,对婚事也是很满意的样子。 我带头鼓掌,二人自是欢欢喜喜地接旨,我的临终愿望清单可以划掉一项了。 烟火盛宴即将开始,按照安排,江边的最佳观景位是留给煦都百姓的,叶追武忙着疏导人群,确保安全,没有能来赴宴,也没能见证妹妹被赐婚的时刻。席间各位王公大臣分为两拨,一拨去瞻景庭,一拨去城楼,和百姓一齐观赏烟火。 萧珉说要带我去一个别的地方,避开众人,那个地方在宫外。 站在宫门口,我抬头看着天边如糯米糍一般圆润饱满的月亮,感慨良多。 “当我们欢度佳节时,总有一些人站在岗位上,默默守护我们的欢乐。“我跟萧珉感叹,”我得多送一份月饼给叶追武,还有,以后国定假日值守的都有三薪。“ 第一批烟花相继开放,在天空留下片片璀璨。 我们终于等到了穆飞:“禀陛下、殿下,灵江仓库的火药已经清除干净,相关人等悉数拿下,季泽生已关入刑部大牢。” 萧珉道:“知道了。好生看押那些人,节后陛下亲自审问。” 待穆飞离开,我忍不住大骂:“这些魏党余孽,竟然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一旦仓库爆炸,引燃所有烟花,危及江边大半城百姓的性命,他们都毫不在意吗?” 这个魏青到底有什么翻天的本事,能把这些跟随他的人洗脑洗得如此彻底,即便他死了,这些人还如此执着地为他报仇,甚至不惜牺牲半城百姓的性命? 我攥紧拳头,气得浑身发抖。 萧珉握住我的手,干燥的温暖从手背一点一点渗透,沿着血液传递。 “没事了,都解决了。暗中操纵一切的那个人,相信很快就能找到。今晚中秋,我们什么也别想,好吗?我带你去个地方。” 也是,这些心理扭曲的人到底怎么想的,我肯定猜不到,要是猜的到,我一定也心理扭曲。我倒很好奇他们脑子里到底装的些什么清奇的东西,必得费些时间好好盘问。 这个魏家,真是邪教一般的存在。 “到底什么地方神神秘秘,都不告诉我?” 一直在宫门口等待的大呆终于被解开了纤绳,舒服地蹭了蹭萧珉,是个会卖乖的小胖马,可为什么就不待见我? “倒也不算神秘,是你去过无数遍的地方,只是今晚的风光你一定不曾见过。” 他一个流畅的翻身上了马,向我伸出手。 “煦都城竟还有我未见过的风光?我可得好好见识一下。” 我侧身坐在马上,萧珉的手刚好环住我。他攥着缰绳,大呆小跑起来。街道上没有一个人,大半百姓去了灵江边,剩下的肯定都在家团圆祭拜月神,街上倒显得冷清了。 月华铺满前路,我们两人一骑踏着月光匀速前行。坐在马上,萧珉仍比我高出一个头。 在这个角度,我只要微微仰脸,就可以看到他浓密的睫毛,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好似也浸满了月光。 第三十二章 陛下愿意收了我吗 这不是去倚波桥的方向嘛。 萧珉突然拉住缰绳,停下马,从兜里掏出个布条。 “你要干嘛?月黑风高,要弑君不成?怕我叫喊,故而塞住我的嘴?” 萧珉将我的脑袋轻轻转正,面朝前方,替我蒙上了眼睛:“陛下最近忙得都流鼻血了,还有心思想这些话本里的情节?” 大呆继续匀速前进。 “说起这个,我最近看了一本北吴进口的绘本,作者据说是北吴当红的漫绘家,等我看完,要不要借你啊?” “什么题材的?战争?言情?喜剧?“ “我还没看呢。“ 萧珉这个人有时候真挺贱的,嘴上对我看话本、绘本、野史的行为不屑,每每看到精彩的又死皮赖脸问我借回去。 “话说,你去年春天问我借的那本还没还呢吧? “是吗?什么名字啊?” 过了这么久,我怎么记得。 “《陛下务农记》啊。” 我胡扯了一个名字,他回去一定一顿好找,怎么都找不着,然后我就可以威胁他,说他不重信义,好叫他再给我买本新的。 马停了,萧珉将我抱下来,牵着我慢慢往前走。风过处,我听到了清脆的铃铛声,不止一个,有很多,藏在夜风中。 可按照我脚下这个坡度,是倚波桥无疑嘛。 “搞什么神秘。“ 我们在桥顶驻足,我一把扯下蒙眼的布条,竟真的见到了从未见过的风光。 桥下的曦河静静流淌,两岸的桃树沿着河流绵延到目光不及处,秋天没有桃花,桃树显得有些单调,此刻却浑然不觉。两岸桃树之间牵起了细丝,细丝上缀了花灯,在桥上远望,曦河变成了一条灯河,绵延数里,将天边烟火的璀璨都比了下去。 细瞧近处灯上的图案,有月宫折桂,有嫦娥玉兔,倒是应景。 风铃声浑然成曲,花灯微微晃荡,曦河水缓缓流淌。 我觉得,今晚会有质的发展。 “风铃是挂在树上吗?“ 萧珉点头,牵起我的手:“走,下去看看。“ 我被他牵着,沿着曦河边慢慢走。 铃铛声就在耳边,我停在一棵树下,伸手,果真在枝叶间找到了一个铃铛。 “曦河的盛景只在春天,桃花一谢,其他季节显得太冷清了,这铃铛以后也挂着吧,挂着好。“ 我往河边站近了一些,伸手想够一够花灯,但这个花灯上的图案,有些不一样。 这画的是一个小男孩在摇篮边静静看着襁褓里的婴儿。 我有些疑惑,心里好似有一个答案,我看向萧珉,他示意我沿着河岸继续走,继续看。 下一个花灯上,是小男孩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女孩紧紧搂着男孩的脖子,咧着一张只有大门牙的嘴,笑得很是开心。 再下一个,小女孩长大了一些,她躺在一叶小舟上,双手交叉枕在脑袋下,翘着短腿,怡然自得,小舟载着她和一个大包裹,顺着水流飘荡。 看到大包裹我就知道,画里的女孩是我。 再往下看,女孩趴在山石后面的小桌子上呼呼大睡,池塘对面的水榭里,几个少年在听课。下一个,少年拉着小姑娘在天清山看枫叶,两人坐在一棵老槐树的树干上,少年亲吻了小姑娘的额头;下一个,两人迷路,在山谷里相拥而睡…… 这都是我们之间的记忆。 还有,我在书案前为他画北疆图册,他对着烛火为我雕刻发簪,我们一起穿街走巷,听书喝茶,骑马蹴鞠……还有一个比较尴尬的—— 我捂住脸:“你知道那年除夕我强吻你?!你不是……喝醉了吗……“ 萧珉拉下我的手,微微低头,直直地瞧着我:“我是醉了,还没有醉得不省人事,更何况你将我拽下树,疼得我酒醒了大半。“ “原来这些天,你还忙活了这个。累吗?” “布置倒是不费事,就是画画花了好几个晚上。你的每个表情、每个动作,我都想画好。” 好,可太好了,高度还原,把我的贼眉鼠眼、猥琐慵懒表现的淋漓尽致。 “试探这么些天,有些话我们该讲讲清了吧?”他将我拥入怀中,笑意温柔,“这么些年,我对你的心意,旁人都看得出,怎么就你不能笃定呢?“ 我心下动容,环住他的腰:“我也是为你着想,除了我,你没好好跟别的女子接触、了解过,皇考临终前是不是交代你要照顾我?我怕你将我当作责任,误把习惯当成男女之情。“ “那你呢,你又怎么确定自己对我是情,而非习惯?“ “我自然能看清自己的心意呀。“ “那你怎么知道我不能看清自己的心意呢?”他笑着摸摸我的头,“你并没有十二个时辰完全把我拴在身边,我不跟别的女子接触,是因为自己不愿意。认定了你,那就是你。“ 认定是我,就是我。有时候万般纠结,其实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化解。 他突然正色问道:“我送你的礼物,你可有戴着?” 我扭头指着发髻上的桂花发簪:“戴着呢,你看。” “不是,我是说项链,你的生辰礼物。” 每年我生日,萧珉都是投我所好送一些外地的吃食,或是新的话本、绘本,他知道我对首饰胭脂之类的不太敏感。但唯独我十四岁那年他送了我项链。 他送的,我肯定是一直戴着的呀。 我伸进衣领里将项链掏出来:“戴着呢戴着呢。“ “那你,可有打开过?“ 这个项链的坠子是用金丝编成的一个小盒子,约摸只有大拇指指甲盖那么大,我从没想过可以打开。 “没……没有…….“ 萧珉扶额:“果然,我就应该让你当面拆礼物的。你现在打开看看。“ 小巧的金丝盒,里头躺着一块小木牌,有淡淡松香。 “你,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我凑到河灯下,仔细研究,字很小,刻出来实属不易。 “唯愿君心 似我心。“ “那年除夕过后,我见你轻薄了我却丝毫不在意,以为你根本不在乎……我十分害怕,怕你不晓得我的心意,又不敢吓到你,就用了这个法子。你生日后,对我的态度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像对待兄弟,我一度很伤心,以为你是用这种隐晦地方式拒绝我。后来想想,以你的个性,要拒绝定是把我叫出来打一顿,当面直说,才不会顾忌我的面子含蓄地拒绝,我便想着,你很可能压根没打开过。” 原来我纠结这么久的事,好几年前就有了答案。双向暗恋挑明的感觉真他妈太好了。 我承认,那会儿我对萧珉确实没那个意思,因为我没那个意识,压根没往男女之事上想。 “你故意召见潄石,想让我吃醋,你可知我有多开心,我以为接下来一切就顺理成章了,不料你又开始纠结起来。” 我捶了他一拳:“你知道我没打开,为什么不再告诉我一次,那我就不纠结了嘛。” “陛下是一国之君,想收微臣进宫,还要微臣主动开口不成?” “可我也是姑娘家呀,哪有姑娘家求婚的。” 萧珉笑出了声:“果真长大了,知道自己是姑娘家了。所以我今晚就来问问陛下,可愿意收微臣进宫,贴身服侍呢?” 自然是十万个愿意,他知我是将死之身,还愿意与我共度余生,我虽然不忍切断他之后所有的桃花,却也实在抵挡不住眼前的一切,他为我做的一切。 我踮起脚,捧住他的脸,他眼中是小小的我,我的眼里也是小小的他。 “自然十万个愿意。” 白瞎老子苦闷这些天,去他娘的直接法间接法,这个时候,亲上去就对了。 花灯下的曦河波光潋滟,烟花在头顶的天空开得绚烂。它们消逝地很快,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我好希望这一刻永恒。 眼角湿湿的,有泪水滑落。 我的临终愿望清单又完成一项。 ------题外话------ 开始谈恋爱! 第三十三章 亏吗?不亏 “你还有什么要辩解?”我睨视着阶下的季泽生,冷冷问道。 “微臣未能约束部下,排查歹人,让别有用心之徒混进仓库埋伏火药,是臣失职。” 他竟还不承认,一口咬定自己犯的是渎职之罪。我气急了,欲起身大骂,被萧珉按住。 这个时候,实在淡定不起来。 萧珉说:“你可知昨晚那两个贼人,一个在第二批烟火放完后被抓获,另一个是在百姓散去后。” 季泽生的表情僵住,萧珉继续道,“我不知道你为何没有服从命令,选择在众人散去后下手,可能因为你还有点良知,也可能你想留自己一条性命,毕竟若是没有人员伤亡,判你渎职罪,罪不至死。我更愿意相信前者。显然,他们不放心你,为保万无一失,另外派了人执行计划。他们的目的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库房爆炸,他们的目的就是这千万条人命。而你,在他们的计划中,必死无疑。” 季泽生的瞳孔放大,整个人僵在原地,从脖根处开始发红。 我补刀:“昨晚的计划泡汤,他们以为你临时改变主意,连夜派了人,欲杀你灭口。即便最后你只被判了渎职罪,你以为还能活命吗?他们连半城百姓的性命都不顾,还会顾及你一个人?” 季泽生好似被人抽去了力气,颓然瘫坐在地上:“不,不会的,主公不会的。“静默了片刻,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 他口中的主公,应该是魏党余孽现在的领导者,具体是谁,季泽生也不清楚。 “魏家被灭,主公历经万险逃出来,不能轻易露面,一般是绿枝酒馆隔壁的福味客栈向我传递消息和命令。“ 我看了眼萧珉,之前他说,我出宫那日绿枝酒馆请了西域乐队,生意忙,人手不够,就从福味客栈借了人在厨房帮忙。 他们的计划是,借着中秋夜灵江爆炸,散布谣言,说是因为女帝无能,老天爷发怒。如果能再搭上半城百姓的性命,激起民愤,那我这个皇位,很难再安稳坐下去。季泽生收到的命令是在人群散去后动手,他最多会被罢官,不会危及性命,不料,上头却另外派了人手。 “我生或死,早已不重要,可我没有想到,他们真的能牺牲万人性命。” 换做是谁也不会想到,他们已经疯狂到如斯地步。 该交代的交代完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魏青到底有多大的魅力,叫你们为他舍生赴死,即便他已经不在了,你们还能为了这个家族的复兴不顾一切?” “魏家于我等有救命之恩,赏识之恩。” “什么恩情能让你们连忠义是非都不顾?”我真的想不明白。 即位以来,我即便没有丰功伟绩,却也不曾出过什么岔子,他们怎么就相信,魏家能做得比我好? “当初确实是魏家意图勾结北吴祯王,通敌叛国,被处死是理所应当。” “呵,通敌叛国?你这样天真,怎能当好皇帝?“ 你他娘的,我欲上去给他一脚,当面骂我可还行。 当然了,我已经逐渐学会理智,终是深吸一口气,挤出四个字:“此话怎讲?“ “当初,宣德皇帝为了巩固势力拉拢魏家,魏老太爷尽忠尽职,为她除叛党、清朝纲,等到她地位稳固,却又开始忌惮起魏家,到先帝继位,更是处处牵制、打压。需要的时候扶植、倚仗,不需要的时候,为了一句防患于未然,便可将过往的功绩和君臣之情通通抹杀,甚至不惜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你们齐家一个个都是这样,心思莫测,自私凉薄!“ 怎么连带骂上我了,难道因为我之前贬了萧珉的官吗? “魏家通敌,证据确凿,怎么叫扣上的罪名。“萧珉语气越发冰冷。 “通敌叛国?这都是被你们齐氏一步一步逼的!退无可退,只能奋起反抗!“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为臣者,应该有为臣者的自觉,居功自傲、恃宠而骄,都是自寻灭亡。若非因为魏家不知收敛,结党营私,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怎会遭到皇室忌惮?臣子,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 季泽生冷笑:“萧大人被陛下从相位拉下,如今圈在小小的乐府之中,难道就不会心有不甘吗?” 萧珉看了看我,微不可闻的摇了摇头。他是告诉我,他从没有这么觉得。毕竟就如杜老和林君庭说的,这是迟早的事。 但我一直心坏愧疚。 “我的相位是先帝和陛下给的,陛下拿走,是理所当然。在其位,谋其事。为君者,凡事从大局考虑,为臣者,自当配合君主摆棋布子,如果被自己的私心和不甘牵绊、蒙蔽,那么就是违背自己为臣者的初心。季大人,你当初入仕,又是为了什么呢?” 季泽生没有答话。他既然还会顾及百姓性命,说明他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和仁慈。 这个世上好像有很多人在埋头前进的过程中,逐渐忘记了自己的初心,等终于有一天能停下脚步稍作休息,回头看,才发现自己已经偏离了正道,忘记了本心。 “你心中的魏家,是魏老太爷时期的魏家。你了解后来的魏家吗?你能确定后辈们没有迷失在家族的荣华和权力中吗?你看他们策划的爆炸,踩在千万条无辜性命之上,用鲜血复兴家族的权贵,至此,你可还要为他们辩白?”我见他答不出话,接着问,“他们陷害太子通敌一事,你有没有参与。” 季泽生一愣:“陷害?太子通敌,不也是证据确凿吗?”旋即,他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陛下相信太子的为人,坚信太子无辜;我们何尝不是因为心里的那份坚信,才一直坚持着。现在告诉我,我心中那份数十年的坚信是错的……真也可笑……” 世事无常,人心变幻,“世代忠心”,在我看来真的是对一个家族最高的评价了。这简单四个字,需要几代人的矢志不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有自己的坚信,在他们的角度来看,我们是错的,是凉薄的,自私的;在我们的角度,他们是偏离了正途的,是居心叵测的。 是是非非,皆是相对。 审问完了,我心里乱乱的,萧珉给我系好披风带子,说:“走吧。” 我看了一眼颓然的季泽生,点点头。 在我快要踏出门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陛下!” 他跪伏在地上,说:“长公主结合魏氏余党谋逆,陛下将所有罪责推到魏氏身上,对外只称公主病逝,岂非,有失公允。” 我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拉着萧珉走了。 萧珉牵着我一路漫步。 中秋一过,天气明显冷了,我最喜欢秋日,太阳高悬又不令人燥热,温暖得刚刚好。 “陛下在想什么?” 我想,不该再对萧珉有什么隐瞒。我把他拉到亭子里,思来想去,准备坦白,那就先从谷记说起。 “宫外的谷记甜水铺,是我的私产。“ “我知道。“ “你知道?“也是,谷记的黄金地段、贡品食材就很容易引人揣测,还有菜品都是我喜欢的口味,太明显了,“那你知道,之前你跟我说起的,你的朋友小明,他给我写过……” 小明,小明,萧珉?我一脸惊恐。 你他娘的???? 萧珉又揉我的头:“哎呀呀这小脑袋瓜子变灵光了不少。“ 我记得小明来信的内容,这才惊觉生活早就发生了细微的改变。萧珉自从被贬官,就对我采取了放养政策,不论我愿意与否,他都不再主动干预,所有事情都由我亲自经手,由我决定,他只偶尔提供两句建议,在我不确定时帮我下决心,在我迷惑时给我分析局势。 他有在改变。 我拨开他的手,整理了一下妆发,正色道:“我觉得季泽生最后那番话是在提醒我,余孽谋划用敏阳的死做文章。如果他们要匡扶齐旻,必定要先给大皇兄翻案,给魏氏洗白,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敏阳承担所有罪责。如果他们能给敏阳扣上帽子,我还会落下一个徇私包庇的罪名。“ “所以,我们要抢先找到皇太孙,并且为太子翻案。“ 我点头表示赞同:“其实,这几年我一直在让亦岑帮我找旻儿……这件事你是不是也早知道了?” “不然陛下以为亦岑哪里能找那么多人马办事?” “那你为什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亚子!” 他捏捏我的手:“长公主那件事后,我害怕极了,所以对你限制太多。后来我想着,你不主动告诉我,是因为你想有自己的空间,自己的秘密,我怎么能把你这一点仅剩的自由剥夺。你本是那么不喜欢拘束的一个人。” “所以,你就默默地帮我是吗?“我吸了吸鼻子,凑到他身边去,”你真傻,你应该以此威胁我,这样我就会给你会员七八折,新品免费尝。现在亏了吧。” 萧珉摇头:“不亏,放长线钓大鱼。“ 他偏过头,看到我正用炯炯的目光注视着他。 萧珉一脸警惕:“你要干嘛?” 我嘟起嘴:“老子又想亲你了。” 第三十四章 见证 湾湾将早点摆放好,我背着手道:“木南兄,坐。” 邽州郑家大公子,名郑西,字木南。 他有些受宠若惊:“陛下,草民……” 我知道他定是要说什么不敢僭越的话,打断道:“哎木南兄,不必拘礼,孤邀你进宫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跟你探讨探讨学术上的东西,交流一下心得嘛。学术无国界,无尊卑,坐。” 我特地将早膳的位置选在田边,看着稻浪翻滚,金色一片,心情也会好一些。 郑西在田埂边看了一圈,摸着稻穗说:“陛下这块田肥力相当好。” “煦都这一片有很多农民磨绿豆粉,用磨粉时滤出的发酵浆液来浇灌稻田,肥效相当好。” 我拉他坐下,“先吃。” 郑西收回目光,道:“黄豆亦是很好的肥料。” “怎么说?” “将黄豆粒撒在田里,一粒黄豆腐烂后可肥稻田九平方寸。自然了,最好是在黄豆价格低时用此法,所得收益便是播撒黄豆成本的两倍。” 郑西的祖父是陇西一带有名的农耕家,年轻时走南闯北,关于农事有不少经验,皇祖母曾亲去陇西拜访过他,并在《四时田事》里留下相关记载。 郑西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邽州干旱,多植小麦,对于水稻我了解得并不多。听祖父说过江南的麦子晚间开花,江北麦子白天开花,倒是稀奇。” “再过一两月,秋小麦播种,木南兄何不多留几月,看看南方的景色再回去。” “陛下这是…..?“他有些吃惊,旋即笑道,”世叔在信中所言着实让我紧张了一番,可又不好推辞,故而只得硬着头皮前来。看来世叔还未能全然了解陛下的心意,有萧大人在侧,陛下眼里怎会容下别的男子呢?“ 好小子,有眼力见儿。 我就是这样一个深情专一又霸道的帝王呢。 “早前在皇祖母的手札上看到,郑老太爷几十年前便尝试种植一种新的麦子,不知如今进展如何?“ “已见成效,只待今年冬小麦收割时验收成果。“ “好,若是成了,对陇西一带的粮食产量定大有裨益。“湾湾把我的小笔记本拿来,我搁下筷子,见他有些好奇我的举动,解释道,“木南兄方才说的黄豆施肥之法我得记下,来年试上一试试。我经验不足,农桑之事上还有许多盲区,得靠烂笔头记下来。“ 郑西了然,说:“草民斗胆,可否借陛下手札一阅?“ “这有什么的,喏,你看吧。“ 每个人的笔记一般只有自己看得懂,更何况我这本字迹张狂不羁、图文并茂的手札呢。 我凑到他身边去,耐心给他解说。 “这页记的是浸种期的一些事项;这些是好几年前写的了,都是较为基本的东西,比如这页小画的意思是播种时用稻草或者麦秆包好种子,于水中浸泡,待发芽后撒播秧田,这页画的是秧龄满三十天拔起分插。懒得写字,就用简画代替。“ 郑西浏览得很快,我坐回去,有些无奈:“因为我行动受限,能亲自观察的只有这几分田地里的作物。手札所记一部分是书上整理来的,一部分是祖母留下的,一部分是去京郊游玩听当地农民说的。各地气候、地形不同,农物生长过程中遇到的问题繁杂多样,我只能触碰到冰山一角。“ “已经很详实了,陛下。”他合上笔记本,“说实话,我从未想过陛下会亲力亲为,将每年每一批稻子的生长过程、产量情况仔细记录。在见到陛下之前,我还以为……“ 他渐渐放松,语气也变的轻快,像是在和一个朋友说话。 “你以为我是一个什么也不懂,没有主见的草包,是个庸君?“ 郑西笑了,微微摇头。他这摇头,含义颇为丰富。 “确实是这样啊,传言没什么不对的。之前我也确实有些浑浑噩噩……不过还好你来得正是时候,赶上我发奋图强之际。“我叹了口气,“之前我颇为郁闷,其实我做点心很在行,种田也会一点,人人说我平庸无能,为什么他们不能看到我的长处。后来我慢慢想通,身在其位,我所谓的特长根本没什么用。” “岂会无用?大多纨绔子弟、经生之家都看不起农民,他们吃着五谷杂粮,却忘记粮食从何处而来。先人奉神农氏为神,足可见农耕的重要性。农耕,实乃国家立足之基,百姓生存之本。陛下能够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并且付出这么多精力和努力,我真的觉得很可贵。陛下于我而言,很不一样。” 瞧这孩子,把孤哄得高兴坏了,老脸一红,都不好意思了呢。 我当然要表示谦虚了:“哎哟哪里的话,应该的应该的。” 郑西刚来煦都那会儿十分拘谨,现在能像和友人相处一般跟我一起吃早饭、聊天,可见我的热情足以融化冰雪。 我们交流了南北稻谷小麦种植和生长的差异,看天,看地,看太阳,从风土人情聊到人生哲学,聊了整整两个时辰。饭后,我们一起在稻田散步,幻想着丰收的喜悦,海内存知己,不亦乐乎! 明天,郑西就要启程去溯州了,他想在江南一带停留一段时日采风,多走走,多看看。我们约定以后常写信联系,多多交流,互帮互助,共同进步。在郑西临走前,我交给他一包稻种作为送别礼物,并表达了羡慕之情,他亦说了一些勉励之语。我们依依惜别,直到他渐行渐远,我还在挥手。 我就是这样重情重义呢。 “咳咳。”突如其来的咳嗽声吓了我一跳,从来没有人像郑西这样左一句右一句地夸过我,夸得我飘飘乎如冯虚御风。 “陛下的手不酸么?” 聊天聊得太投入,差点忘了自己叫萧珉进宫的事情。 他拉下我的手,紧紧握住,微微皱起眉。这小表情,是不高兴了。 “郑公子这便要走了,我作为东道主,当然要表达一下离别愁绪啦。” 我托起他的手,细细抚摸着他的手背,柔声安抚。啧,还是潄石的手嫩滑。 萧珉突然用力,把我拉入怀中,下巴蹭了蹭我的头发:“抱一下。” 小样,还撒娇呢。 男人抵不住女人的撒娇,女人何尝抵得住男人的撒娇。 “怎么,一晚上不见就这么想我吗?看来我要早点把你收进宫里,好解一解你的相思之苦。”我靠在他胸前,手指戳了戳他。 说好抱一下,他压根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委屈巴巴地说:“可是微臣担心,陛下日后再见到其他男子,一喜欢,一高兴,也收进宫里,那我怎么办?” 我抬头看着他,又装可怜了这个狗男人。 我挑起他的下巴:“你这么没自信呀?” “陛下跟郑公子每日见面,相谈甚欢,有那么多共同语言,郑公子也是一表人才。“ 我拍拍他的肩膀,道:“放心,目前我还没有看到比你更好看的男子。“ 潄石可以与之匹敌,但是少了点刚强之气,我还是喜欢更有男人味一点的。 他看着我充满期待地问道:“可真?“ 我道:“日月可鉴!“ “我不要日月为鉴,我要在此处留一个见证。“ 我纳闷:“何处?“ 他突然吻下来,我还没反应,呆愣住。 他的指尖轻轻点了一下我的嘴唇,说:“正是此处。“ 哦~我是不是正泡在蜜罐里~~~~这狗骚起来真是撩人呢。 “哼,没经过我的同意,你竟然轻薄我,该罚。”我离开他的怀抱,拉着他往花园走。看看时辰,周画师已经在等着了,“罚你陪我坐两个时辰。” 是这样的,我想留下一张画像,画中我们两人在一起,画一定要挂在他房间最显眼的位置,方便他睹画思人,每天起床一眼先看到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忘了我。 画师已经摆好一系列的工具,我拉着萧珉坐下,找了一个两个人都比较舒服的姿势。 “放松一些,画的是个日常。” 他替我理了理头发,将那只桂花发叉簪好,问:“今日怎么有兴致画像了?你不是最讨厌画像了吗,一坐几个时辰不能动弹。” 今时不同往日,我正竭尽所能在这个世上多留下一些属于我的印记。 “我们相识二十周年,纪念一下呗。” 萧珉眼里蓄了光:“好,我们以后还会有好多个周年,会有好多幅画像。” “嗯。”我用力地点头,心里却知道,这是第一幅,也将是最后一幅。 ------题外话------ p.s:相关农业知识全部引自《天工开物》 第三十五章 写实画派?浪漫画派...... 调整了半天,还是觉得靠在萧珉怀里是最舒服的。 他呢,惬意地倚着靠背,用我的脑袋垫在头下,我尊贵的龙头正可以给他当个垫枕。他真是荣幸之至。 画师开始动笔。百无聊赖,我闭上了眼睛。 “困了?“ 萧珉捏捏我的脸,我拍开他的手抱在怀里:“还好,只是在这里坐着,除了睡觉也干不了别的。“ “睡得着吗?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 “好啊。”我来了兴致。 “从前有一只老虎,在山里救下了一只小鸡。” 我打断:“怎么可能,老虎怎么可能救下鸡,它会吃了它的。先吃鸡翅,在吃鸡腿,最后鸡胸肉,屁股扔掉,鸡脖子嘛……” “故事之所以为故事,就是因为在现实里不会发生呀。你还听不听了,不听我就不讲了。” 唉嘿还敢威胁我了小样,我最擅长的就是认怂:“听听听,你讲吧。“ “老虎救下小鸡,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教养,并不求什么回报。“ “老虎自己没有孩子吗?“ “有,后来没多久,老虎有了孩子,是个很可爱很可爱的小老虎。小老虎调皮,不好好学习怎么打猎觅食,就喜欢漫山遍野瞎晃悠。它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森林之王的后代,它本应该像它爹那样,让所有动物都惧怕它。可是呢,小兔子是它的朋友,小狗是它的朋友,小鱼也是它的朋友。“ ”这样不好吗?我觉得这样很好呀。强者都是孤独的,孤独就代表失去了很多乐趣,干嘛非得端着强者的架子呢。“ “可是只有强者才有威慑力,才能统治好森林。“ 这话,也没什么毛病。 萧珉继续说:“但是老虎和小鸡都明白,小老虎的心性难以改变,所以小鸡就开始奋发图强,它想,如果自己变强大,小老虎就可以不用那么辛苦地改变自己。等到小鸡终于变成了一只雄鹰……” 我忍不住了:“小鸡好励志,竟然努力地改变了自己的物种。” 萧珉憋了一口气,用尽可能平缓的语气解释:“故事也要讲究美感的,要是我说小鸡努力变成了一只健壮的大公鸡,多不好听。” 这话,没毛病。 “好吧,然后呢?“ “小老虎成了新的森林之王,鹰尽心辅佐它,可是小老虎却因为鹰不是同族中人,开始猜忌。“ “不,小老虎不是因为鹰非虎而猜忌,是因为从前的弱鸡忽然变成了雄鹰猜忌。“ 萧珉:“哦?“ “你想啊,原本两个玩的很好的草包,有一个突然变聪明了,另一个草包会怎么想。“我偷偷瞥了他一眼,心下暗喜,凭老子多年听戏看话本的经验,谁也别妄想用什么故事唬住我。我问道:”小老虎是公的母的?“ “……母的。“ “之后,鹰爱上了小老虎,一往情深,无法自拔,可小老虎却对他心存猜忌,处处试探,费心打压,于是,它们开始一段跨越种族的世纪虐恋。“ “……” 我越说越起劲,将戏里、话本里许多经典狗血桥段融合到一起,只觉热血沸腾。 萧珉按住我的脑袋,把我往怀里搂了搂,深吸一口气:“还是睡觉吧。” 我偷摸仰起头看他,他合上了眼,睫毛上落了一层日光。 天高云淡,阳光正好,还有微风,我可真是太喜欢秋天了。旁边银杏的叶子飘飘悠悠,落了一地,一切都这么安静、美好。萧珉的手心温暖干燥,我就这样看着他,静静看了好一会儿。 “陛下不能沉迷美色。” “我才没有。” 我又往他怀里靠了靠,其实,我多想在这美色里沉迷一辈子啊。 以前总以为一辈子很长,而今,两年的光阴过得有多快,我深切地体会到,每天的时光就如流水一般,不知不觉从指缝间流逝,好像什么事都没做,天就已经黑了。 我真的舍不得…… “陛下,醒醒,哈喇子要被画下来了。” “不行!”我一个惊醒,原来是萧珉在叫我。 画师已经完成,我下意识地摸摸嘴角,干干的。这个萧珉,又诓骗我。 画师道:“陛下,画作已经完成。” 我前去验收成果。画里,我和萧珉依偎在一起,银杏叶金黄铺了满地。这棵屹立千年的古树,看了一朝又一朝的没落和兴起,看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衰败和新生,每一片叶子的翻飞,似乎都在诉说着一段往事,我想,其中一定有一片,是属于我和萧珉的。 “孤很满意,辛苦画师了。“ “陛下哪里的话。“ 我让湾湾带画师下去休息用膳,毕竟下午还得给我画一幅。萧珉还在欣赏画作,想必是被我俊逸的英姿折服了。 “要不一起吃个午饭?”我关切地问道。 “好啊。” “去哪吃?“我激动地一拍手,”我想吃城东那家的烤鸭。” “不行,在家吃。” “那你走吧,哼。” “过了这阵子带你出宫好不好?等把魏党的事情处理完,我们就去北吴,回来的路上我们可以一边走,一边玩。” “去北吴?不是计划明年去商讨边贸和协议的事吗?” “北境来报,北吴使臣已携国君修书前来南卫,惠帝有意请我们今年就去。大概他明年有事吧。” 我点头:“听说北吴国内形势有点复杂,可以理解。反正这边贸的事情,越早定下越好。” 我有些期待,一则可以在我仅剩的日子里把边境之事敲定,了了一桩心事;二来能够一路游玩,见一见北国风光,岂不美哉。 下午我还要请画师再做一幅我的单人画像,便于收入史册,供后世瞻仰。想到又要坐两个时辰,刚吃完饭,我就往床上走去。 萧珉赖着不走,我无力道:“我要睡觉,你留在这做什么?你不困吗?” 我作势关门,萧珉不让,就堵在门口,我所幸一把把他拉进屋。 他原本只想逗逗我,看我会不会闹觉发脾气,这一下他有点措手不及。 我把他往屋里扛,双手背在身后把门关好,开始解衣服。 “良辰美景,小公子不如从了孤,从此以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萧珉恐惧地拉紧胸前的衣襟,一步一步后退:“陛下不要啊。” “男人说不要,那就是要!” 我一把把他扑倒在床,萧珉吃痛:“呃啊。” 大概我扑的势头太猛,差点把他的肺压出来:“啊啊对不起,你还好吧?” 我乖乖滚到他身侧:“既然你不愿意走,那我们一起睡午觉吧。不过你放心啊,我是君子,成亲之前不会勉强你的。” 虽然这句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有些奇怪,但确实是我心里所想。 我往他身边挪了挪,一只手搭在他的腰上,一条腿横在他的腿上,他呢,很自觉地把手臂给我枕着,微微侧过头,在我耳边说了句:“勉强一下也没关系。” 我一个铁头把他顶了回去:“你好骚啊,快睡觉吧。” “谷雨,下午画师还要画吗?” “对啊,不过下午是给我一个人画,不画你了。” 萧珉沉默片刻:“要不下午我给你画吧,我的画工还可以的。” 我想到中秋那晚花灯上千姿百态千奇百怪完全丧失表情管理的我,说:“还是,算了吧。我喜欢浪漫画派的,你太写实了。” “……” 第三十六章 陈王大婚 未免惊扰众人,我和湾湾换了便服,想翻墙进叶府。毕竟亲自目睹女子婚嫁全过程是十分有趣的。 我们站在墙下观望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自己又天真了。一个武将世家,无论何时都是守卫森严,尤其再大婚这天。 不得不承认,我再次被话本迷惑,可见那些丫鬟帮着小姐在大婚之日出逃去和书生私奔这种情节,是非常不切实际的。 所以说,世间的话本大多具有欺骗性,可还是有很多女子甘愿沉浸其中,大概因为现实生活过于骨感,即便知道话本不现实,也想寻求一丝心灵的慰藉。 凡事还是光明磊落点吧。 我低头跟在湾湾身后,绕到后门,自称叶姑娘的朋友兼徒弟,请守卫通传一下。 叶追文和她哥哥的脾气截然相反,两人虽然都武功高强,但叶追武平日里就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憨憨模样,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能心平气和,我不曾见他发火。叶追文就不太一样了,风风火火,雷厉风行,在岗靠一张不苟言笑的冰山脸威慑众人,私下靠一双力大无穷的拳头打遍天下。 现在想想,叶追武的脾气怕是被妹妹锻炼出来的。还有,合理推断,齐毓可能有受虐倾向。用他的话讲,他是信奉“打是亲,骂是爱”这一爱情古训的。 你看,凡事不要总想着偷偷摸摸,要大大方方,要光明磊落,让人看了都不禁竟让三分。 你看,我现在不就是被守卫们架着抬到后院了吗。 “我们姑娘说了,她没有徒弟,你这小毛头,定是来捣乱的,说,是不是想讨银子?” “姐姐,我说了很多遍了,我真的是你家姑娘的朋友啊。” 这个女管事横眉冷对:“再胡说!放眼整个煦都,敢和我家姑娘亲近的除了不怕挨打的姑爷陈王殿下,就只有当今陛下了,莫非你这小毛头竟要说你就是当今陛下?” 我嘿嘿一笑:“被你猜中了。” 女管事上前捏了一把我的脸:“看你面相讨喜,是个有福气的,穿的也是绫罗绸缎,做什么不好偏要来骗人。你到底是谁家的小毛头……” “方妈妈,何事啊?” 我终于见到一张还算有一丝丝熟悉的面孔,好似是叶追文身边的侍女,我曾见过一次的,但,不记得名字了。 显然,她不记得我长什么样子。 叶府的家仆对于意图在他家姑娘大婚这天捣乱的、不学无术的毛头小子都表达了强烈的谴责,见我嘴硬死不承认,开始对我们动手了。 他们居然挠痒痒。 堂堂武将世家,居然用挠痒痒这样严酷的私刑,我快笑哭了,大喊:“我真的说了实话,你们不信啊。” “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内力深厚的男音传来,我终于碰上熟人了! “叶卿!” “陛下!” 与此同时,方妈妈摸到了湾湾身上的腰牌。 叶追武恨铁不成钢地扫视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众人,向我赔罪:“是微臣治家不严,冒犯陛下,请陛下赐罪。” “爱卿不必惶恐,是孤没有提前知会,就是怕惊扰大家,打乱了大婚的节奏。追文在房里吗?带我去瞧瞧吧。“ 我以前说过,脑瓜子不好的人脾气总是很好的,但今天,我真的有点生气。 我怎么就不学无术了?你们凭什么这么说我?你们了解过我吗?怎么,我就长了一副不学无术的样子吗? 所以,尽管我已经走出去几步,还是折回去,蹲在方妈妈面前,扶着她的肩十分严肃地说:“这位妈妈,你不了解我,就不能以貌取人,我每天有多努力你知道吗!!!“ 未免我失态,湾湾把我拖走了。 “我确实不太冷静……可是你家那个方妈妈真的戳到我痛处了,回想这段时间我挑灯夜战,勤勤勉勉,怎么能说我不学无术呢?“ 我剥了个橘子坐在一旁看叶追文梳妆,跟她抱怨了两句。 “是方妈妈言语不当,我会好好教训的,陛下不要生气啦。“ “可能我在这方面比较敏感吧。“谁叫我之前的确是不学无术呢。 叶追文已经梳好妆,我终于可以上前一睹芳容。施了淡妆的她前所未有地温婉,将全身的凌厉悉数收起,气质都变得柔和了。真好看,被幸福滋润的女子脸颊都泛着柔光。 我拨弄着她头冠的流苏,感叹:“真好看呀!“ 叶追文笑了:“陛下是夸微臣,还是夸这头冠。“ “都好看,什么时候我也能戴这么好看的头冠。“ “陛下快快收了萧大人不就好了?“叶追文打趣。 “嗯,爱卿此言有理。“ 确实有理,还是早早办了,免得夜长梦多。 王府的迎亲队伍已经到了叶府门口,我拍拍叶追文的肩,道:“今晚齐毓要在外面喝酒,我听说新娘会等上许久,便打包了一些点心,你带着。“ 叶追文很是感动:“陛下放心,我一定不会亏待阿毓的。“ “嗯。嗯?“ ….. 看她出了房门,我和湾湾便从后门溜走,打算回宫准备准备,一会儿去陈王府赴宴。刚出后门,正遇上萧珉,你说巧不巧。 “谁出卖了我?是不是恒娘?“ 萧珉把我拉到身边:“没有人出卖你,是我太了解你了。“ “了解我,那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吗?”我奸笑着偷偷瞄他。 他突然揽过我,在我额前落下一个吻:“猜对了吗?” 算你厉害。 其实,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是个这么色的人。实不相瞒,自从中秋夜之后,我看到萧珉就想亲亲他抱抱他。 唉,大概是寂寞太久,就像长期生活在严寒地带的人想念春天一样。 “那你再猜,我下一刻想做什么。” “安雀街尾那家的梅花糕,好久没吃了吧。” “禹安哥哥真好。”我挽着他的胳膊,真心实意地表达感动之情。 买糕点耽误了一些时辰,回到宫里,恒娘速速给我梳洗更衣,到达陈王府的时间刚刚好。 难得,堂婶今天容光焕发,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新人拜了天地,叶追文被送进洞房,齐毓频繁向我敬酒,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这不,你看,他又来了,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又过来了。 显然,他有点醉了,凑到我耳边,先打了一个嗝,然后嘿嘿笑起来:“谷雨,堂兄跟你说,从小你坏事是干了不少,嗝……” 我嫌弃地别过头:“怎么着,喝醉了都敢直呼我的小名了?小心我再给你赐两个美妾。“ 他一只狗爪子搭在我肩上:“你可别吓唬堂兄,我这府里,是断断容不下别的女人了。“ 那可不,否则叶追文分分钟可以把王府拆了。 “我还没说完呢…..诶我说到哪了?“ “从小我坏事干了不少。“ “哦对,从小你坏事干了不少,没少和萧禹安那个混蛋一起捉弄我,所以我小时候特别怕过年过节回煦都。不过呢,你给我安排了这么好的姻缘,前尘往事恩恩怨怨一笔勾销!堂兄敬你!干了!来,禹安一起!“ 我一看,萧珉也没少被劝酒,他的酒量几分几毫我可是知道的,酒品也不怎么好。我看着阶下诸位宾客,都有些上头了的样子。 众人皆醉我独醒,我难得体会到几分圣人的心境。 “我跟你说,“我示意齐毓靠近,“萧珉常常笑你酒量不如他。” 齐毓果然炸毛:“不如他?黄毛小儿的酒量都比他好!我今天非得把他喝倒不可!” 他果然摇摇晃晃往萧珉那去了,萧珉还傻呵呵地向他举杯:“干!” 一个是叱咤边疆、统领十万大军的陈王,一个是曾经位极人臣、号令百官的丞相,此刻却如街头小痞一般,怄气斗酒,互不相让。 事关男子尊严,认真点好,认真点好,好好地一分高下吧! 希望我的堂兄能够不负所望,待我如厕归来,验收成果。 第三十七章 你家王爷今晚不回去了 我偷偷溜走,想去房里瞧瞧叶追文。七绕八绕走到后院,一下有些摸不清方位。院子里有一个大槐树,大约有十人合抱那么粗。 我绕着槐树走了一圈,听得柔柔的说话声:“王爷,毓儿今日成婚,你可看到了?毓儿能和心爱之人结为夫妻,比我们都要好上许多。我总算是能对得起你的托付,等到这一天。” 是堂婶的声音,她坐在槐树下,双手合十,遥望夜空,手上挂着的一串佛珠泛着泠泠的光。 “堂婶?” 她见是我,起身相迎。 “陛下怎么到院子里来了?” 我当然不能说我要去看叶追文,这不太合规矩。 “我来醒醒酒。堂婶呢,为何坐在此处,不回房里休息?” “看到孩子成家,有些感慨罢了。多谢陛下成全毓儿。” 我扶着堂婶坐下,有些无奈地笑道:“我能为他们做的,只有这些。” “陛下?”堂婶的手很暖和,“陛下为何这么说。” “我知道堂兄是因为我,不得不放下云游四海的逍遥日子。我不知道怎么补偿他,只有婚事是我能够决定的。” 我对齐毓,是有几分愧疚的。他这样不喜拘束的人,因为我才被捆缚在边疆,被牵绊在煦都。 堂婶笑了:“陛下终究是陛下。“ 我自然是我,何故这么说。 看出我的不解,堂婶解释道:“陛下向来重情义,但陛下真的不用自责。先帝答允老王爷,放毓儿云游四海,这是恩赐,可老王爷去世时,南卫内忧外患,毓儿回来承袭王位和兵权,是本分。国家未安,毓儿又如何能逍遥自在?” “话是这么讲,可我还是觉得自己剥夺了他的自由。” 因为我也不喜欢这样拘拘束束、步步谨慎的日子,明白对自由的向往和渴望。 “那陛下可有责怪先帝留下这副重担给你?” “不曾。”我虽然常常抱怨,还不是因为自己能力不足,是自己不成才的懊恼。 “这世上,没有谁是真正自由的,只要是人,都会有牵挂、羁绊,我们不过是在各自既定的束缚下最大限度地寻求自由罢了。许多事情,我们不能掌控,在能掌控的事情上,一定要跟随自己的心意。”堂婶掩嘴咳了两声,“陛下,在皇室,婚姻通常是一个能够很方便被利用的工具,简便、有效,但臣妾知道,陛下有自己的原则和信义。高处不胜寒,若陛下觅得一欢喜之人伴在身侧,先帝和老王爷在天之灵也会欣慰。” 我抿抿嘴:“堂婶觉得,萧珉如何?” 堂婶没有回答,而是问:“陛下觉得如何?” “我觉得极好。” 堂婶慈爱地说:“陛下觉得好,那就是好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再怎么觉得好,陛下若自己不欢喜,那也是没有用的。” 道理我都明白,我想问堂婶一个问题,但又不能问的很直白。 “堂婶,我之前看了一个戏,男子和女子相爱,但他们都知道男子时日无多,男子家族的规矩是,若男子死后,女子是不可以再改嫁的。男子不愿耽误女子,又不忍心推开她,这该如何是好?” 陈王太妃深吸一口气,缓缓舒出:“提早写下和离书,让她在自己死后,嫁娶自如。” 我一拍脑袋:“我怎么没想到!”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呀,我写一个诏书,等我驾崩,萧珉可以抛去王夫身份,婚嫁自主。 堂婶垂眸兀自笑道:“不知男子可有问过女子的意思。既然女子知道他时日无多还愿与他成婚,又怎么可能在他死后再改嫁呢?”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有时,我们只在自己的角度去揣测对方的心意,却忘了问一问,对方是怎么想的。 萧珉,他这样笃定地用自己余生无数个日夜换我两年的圆满。若无他,我早孑然一身,好在,我还有他相陪,才能不知孤独是何滋味。 堂婶身子不好,送她回房间后,我回到席间,见萧珉抓着酒壶趴在桌子上,嘴里还在念叨:“你赢了,我认输,我要找谷雨.......” 我去桌间寻找齐毓的身影,他把萧珉喝趴下后,早就转移目标,去和其他朋友拼酒去了。 我吩咐穆飞:“小穆,把你家王爷扶起来,我们走吧。” 萧珉像被人抽去了骨头,软趴趴地靠在穆飞身上,脚步虚浮,双颊红扑扑,眼睛也半眯着,眼波流转,不时转到我这边来。 我脑子里有一个词—媚眼如丝。大概就是这样。 他频频投来暗示的眼神,我准确无误地接受到了信号。 马车徐徐而行,萧珉像个挂件一样挂在我身上,双手圈住我,还一直往我身上倒,他的头发搔得我颈窝痒痒的。我怕痒,挣扎着要挣脱他,马车一个颠簸,把他颠得倒向另一边,我又眼疾手快地把他拉回怀里。 “我要上树!” 我拉下他高指着的手:“上你妹的树你上树。” “我要骑马!”他手里还做出了拉扯缰绳的动作。 “骑你妹的马你骑马。” 这个人正常的时候是个翩翩君子,发起酒疯来不忍直视。 “我要亲亲!” “亲你妹......这个可以满足你。” 他转头看向我,眼睛里满是细碎的光:“真的吗?真的可以满足我吗?” 我娇羞地拍了拍他:“当然了,君无戏言。” 我闭上眼,嘟起嘴,静候着人生的大和谐。 一个重物沉沉地压在我肩头——他醉晕了,睡倒在我肩上 讨厌,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呢。 到了宫门口,我让湾湾进去叫两个小内侍来帮忙把萧珉扶下来。 “你们两个小心些,把晋王好生送过去。” 穆飞愣在原地:“陛下是要带大人去哪里?” “你家王爷今晚不回去了,留宿宫中,你明天中午来接他吧。“ 我潇洒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留给穆飞一个孤傲的背影。 我一路雀跃回了寝殿,让湾湾嘱咐恒娘今晚好好休息,不用来看我,我要办大事。 两个小内侍帮萧珉沐浴更衣,我也去泡了个热水澡。 温热的水包裹着我,我半躺在浴桶里,脑海里集结二十年来所有的知识积累,设想了多个画面场景,在心里模拟了好几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热水泡得我有些发胀,我系好衣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色红润有光泽,状态甚好。 准备出动! 湾湾识趣地只留下了两三盏灯,昏暗的寝殿,烛火摇曳,幔帐间,可以看到烂醉如泥的萧珉,四仰八叉躺在我的龙床上。 我突然紧张起来,其实,这种事情严格来说我没有干过。那天中午我们只是一起回了个午觉,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不能作数。像这样穿着睡衣,梳洗干净…… 我真的是第一次。 掀开帷帐,萧珉双颊的红晕还没有褪去,衬得皮肤更加白皙,他睡容安详,嘴里还在唠唠叨叨,含糊不清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我踩上床榻,把四周帘子拉得严严实实,挽起衣袖,看着脚下霸占着我龙床中心最佳位置的萧禹安,露出了邪恶的笑容。 第三十八章 听墙根没听清的结果 笑得过于明目张胆,差点流下哈喇子。我用脚拨了拨瘫软的萧珉,见他没有反应。不一会儿,不知在梦里梦到了什么,他露出了憨笑。 太可爱了。 我蹲下,想把他拨正,让他睡好,毕竟他四仰八叉躺在中央,我都没地方了。 我像一头老牛,吃力地把萧珉拖正,摆好位置,双手搭在肚子上,枕好枕头,盖好被子。天气凉啦,要保暖。 把他给安置好,我伸了个懒腰,终于可以躺进被窝了。 我往萧珉身边拱了拱,想想,又把他的胳膊枕在我头下,一只手环上他的腰,调整好姿势,闭上眼睛。 很多年没有和人同床,上次午睡不算,今天晚上算是我们第一次一起睡觉。感觉像抱了一个大暖袋,大概因为喝了酒,萧珉格外暖和。 今晚看到齐毓、韩子珏他们都成双成对,我突然感觉到孤单,虽然萧珉还没跟我完婚,不过我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这样,不算违禁吧。 累了一天,闭眼没多久,我就快要睡过去了。 “陛下就这样睡了?“ “不然呢?“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睡了还是醒着,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话。 嗯?? 我一个激灵睁开眼,发现萧珉正偏着头,一脸好笑地看着我,他的眼神还有些迷离,是醉了还是醒着? 真尴尬,我要怎么解释…… “我想着,你应该没有睡过我的大床,所以带你体验一下。你,不用太感动。“ 他微微叹了口气:“你费了这么大力气把我弄回来,我怎能不感动。“ 我细想,似乎有哪里不对。 “你醉没醉?装醉?“ 不可能装那么像呀,更何况齐毓都醉了,萧珉不可能还清醒着。 “我没醉,就是刚刚有些困,睡了一觉就醒了。“ 我暗自懊恼,他接着说:“你别睡,我们去树上看星星。“ 他的手指向床帐顶端挂着的香球,我就知道,他不可能不醉的,虚惊一场。 我拉下他的手塞进被窝:“不去树上,我们去梦里看,乖。“ 我闭上眼睛欲再次入睡,岂料这厮猛然一个翻身,钳制住我的双手,好一个反客为主! 我不甘示弱,一个铁头撞上去,他受力吃痛,滚回自己的床位,我翻身上马,露出违禁的笑:“这可是你逼我的。“ 可能,我的酒劲也上来了,脑子里只有一句“人生得意须尽欢“。 我来势汹汹,他不甘示弱,原本回来得就晚,这一架干脆打到了天快亮,我们两个才沉沉睡过去。结果是,萧珉以微弱的优势占了上风。 等我醒来时,萧珉已经睁开眼,直勾勾盯着床帐顶上的香球。这模样,竟是……生无可恋? 他被天子的恩泽浸润了,不应该感激涕零吗? 我伸出爪子在他面前舞了舞:“嘿,发什么呆呢?怎么一动不动,不是该起床谢恩了吗?“ 许是喝多了酒,他的嗓子都哑了,一开口把我吓了一跳:“我的手臂,快没知觉了。“ 我一摸脑袋,原来压着他的胳膊压了一晚上,我赶忙把他的手臂拿走,放好,又替他掩好被子,这才再次心满意足的钻进被窝。 他翻身面对着我,我也翻身面对着他。 “抱歉啊,把你手臂枕麻了。“ 话一出口,我暗叫不好,他一定又要说什么骚话戏谑我。 果然,他幽幽开口:“我还寻思陛下的小脑袋是不是政事、知识装的太多,竟这么沉。不料……“只见他幽幽地从被窝摸出一个东西,“竟装的是这些,阴阳大合之道。” 糟了,这是近日来我的睡前读物,长庆走私回来的话本,图文并茂,据说是限量发售,是北吴那位热极一时的漫绘家早年的跨界之作,绝对称得上精品,就是尺度有一点大。我这不是好奇想看看尺度有多大嘛,其实也,还好……. 我一把夺过话本,扔到床下,故作镇定地说:“这你就不懂了,我最近琢磨着怎么能让南卫的文化更开放一些,想着可以从文学作品入手。” 萧珉显然不信:“文化开放,可不是这么表面的事情。” 我再次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他凑过来,从背后搂着我:“好啦,我知道啦,看在你学以致用的分上,我就当作没看见吧。不过,陛下要对我负责,可不能翻脸不认人。“ 这样就对了,我轻抚他的手背,道:“爱妃放心,孤可不是那样的人。“ 说了些不正经的,我要说些正经的了。 我翻身,保持面对着他的姿势:“虽然我知道你不在乎,我还是要写一份诏书,等两年之后,我死了…….“我突然说不出话来,每次想到这里忍不住有些难过。 他一愣:“什么两年之后?你在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你别瞒着我了,那次我听到了太医的话,我的毒没有解,只是暂时压了下去,最多还能活两年。“ 萧珉不说话,没多久发出一串爆笑:“你怎么听的,说说。“ 我如实告诉了他,萧珉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平复了气息,说:“我给你还原一下。此毒无解,但经过太医院联合探究,经过两天两夜终于调配出了解药,然而此毒终归对身体有损伤,不过只要细心调养,最多两年,便可痊愈。“ 我傻了。 这就是听墙根没听清的结果。 我哇的一声哭出来,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你,你可知道,我最近一直在想,我死了,南卫要怎么办,你要怎么办,我还给自己理了一份遗愿清单。而且,我每晚睡前,都不由自主想象你们为我哭丧的情景,一想,心里就更难过了,这才托人寻了些话本,看看解忧。“ 我抽抽搭搭地倾诉,萧珉一边哄着我,一边说:“虽然很难过,但我还是好想笑……“ 他笑得越大声,我哭得越大声。 “你再笑,我就把你打入冷宫。“ 他把我圈在怀里,替我擦去眼泪,柔声道:“放心,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一辈子要一起过呢。 这一场乌龙,事后想想是挺滑稽的,害得我难过了好久,但正因为这件事,让我知道现在的日子有多幸福,这个世上有爱我的人、我爱的人,有那么多值得我留恋的地方,在活着的日子里,一定要好好珍惜。 还有,这件事医好了我药石无灵的拖延症,我处理政务的效率前所未有之高,该进行的座谈会谈、该安排的人事调动都及时完成,每天的奏折也有按时清理,湾湾也感叹我的书桌整洁空旷了不少。 我看向窗户,阳光已经迫不及待想要钻进屋里,想必今天又是一个艳阳天。 第三十九章 我是个渣女 我将乌龙的原委告诉湾湾,湾湾喜极而泣,扑在我怀里哭道:“陛下没事就好,太好了……”我十分感动,湾湾与我情同姐妹,对我忠心耿耿,只听得她又说:“我就说,陛下还没给我安排一门好亲事,怎么会有事呢……” 我快速收干蓄在眼眶里感动的泪水,扶她起身:“孤早就想好了你的婚事,采办处的长庆……“ 湾湾的双指贴住我的嘴唇:“陛下龙体没有痊愈,还是不要说话了,注意休息。“ 我一把拍开她的爪子,凑到她耳边吩咐了一件事。 湾湾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嘴张得老大,全然可以塞下一个鸡蛋,半晌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问道:“陛下,真的要这样吗?“ 我自然有我的考量,湾湾大约不能理解:“事关国家机密,你快去办吧。“ 她踉踉跄跄跑出去,还被门槛绊了一脚。 下午时候,我收到亦岑来信,说齐旻已经找到,正在回煦都的路上,齐毓已经调了一支军队护送。北吴的使臣也已经带着惠帝的修书前来,在驿馆落了脚。等魏家的事情一完,我和萧珉便可启程。 感觉所有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再过几年,齐旻长大,我把皇位交还给他,我和萧珉便可以离开皇宫,四处游山玩水,逍遥自在。 我越憧憬越兴奋,喝下最后一口汤药,装好书信,准备去和萧珉分享这个好消息。 刚搁下碗,一抬头,萧珉竟站在门口。 我以为自己眼花了,他面无表情,周身散发着一股寒气,攥紧了拳头,似乎有些颤抖,眼眸里的水光凝结成冰。 气氛不太对呀。 我讪讪开口:“正要去找你呢,我们真是心有灵犀。“ 他往屋里走,我起身,下意识地想挡住桌子上的药碗。 “你看,亦岑来信了……“ 他直接略过我,走到桌子另一侧,拿起那只空碗,问:“碗里,是什么?“ 我心虚:“就,甜汤而已……“ 他突然笑了:“为什么有药味?“ 他的笑,不再是以往那样和煦暖人,若有似无竟让我觉得很无奈、很悲伤。他的眼里,有细微的泪光闪烁,可他分明是在微笑。 他放下碗,走到我跟前,声音仿佛是空谷的风,带着无尽凄楚和悲凉:“齐姝,在你眼里,我是什么?“ 我腿软,基本上当我犯错误的时候,才会被喊大名。 “我将你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你不悦,好,那我放你自己去走接下来的路,我在你身后跟随……可我的放手,竟让你变得这样…….这样冷漠了吗?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他垂下双臂,一只手撑在桌子上,颓然无力。 “如陛下所愿,陛下终于要变成一个合格的国君……我是不是,失去从前那个谷雨了?” 我的心想被放在钝刀上磨着,刀刃的缺口把每一次的痛苦放大无数倍。 我从未见过萧珉这样悲伤,近乎绝望的眼神,我心好疼,紧紧握住他的手:“没有,你听我解释,我喝避子汤是因为,因为……” “因为陛下得知,自己的身体并无大碍,不需要有个孩子来继承大统了。” 我的心一沉,忽然想起之前无聊写的临终愿望清单被随手夹在那本睡前读物里,萧珉定是看到了。若是我没有喝这个汤,他肯定以为我只是写来玩玩,但怎么这么巧,被他碰见了…..不对,我每天的吃食他都一清二楚,我忘了这一点,方才竟还撒了谎。 “没有,那个是我胡乱写的……“ 他将手一点一点抽离:“原先我还纳闷,怎的陛下昏睡了三四天,醒来之后突然醒悟,觉得自己欢喜我了呢。陛下,你可真的看清自己的心了?“ 人在情绪波动极大的情况下,脑子运转速度是跟不上嘴皮子翻转速度的,尤其像我这样不善言辞的人,心里愧疚、心疼、生气、委屈交织在一起,乱作一团,即便有一堆想解释的话,也一下不知该从何说起。 而萧珉的身影,早就看不见了。 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对,可他万万不能怀疑我的真心。 我跌坐在地,手勾到了那只药碗,碗滚落下去,碎成了几瓣。我靠在椅子上,双手掩面,才发现脸上早就被泪水沾湿。 这一天我什么也没干,破天荒地连晚饭都没吃,照这个趋势,衣带渐宽怎么好,还得做新的,太浪费。于是,我一咕噜爬起来,屏退一众宫婢,搬来个火盆,坐在台阶上,把长庆走私来的限量版话本一把烧了,当然连带了那张临终愿望清单。 我用树枝拨弄着灰烬,打了个喷嚏。 四下无人,夜静悄悄的,明月姣姣。湾湾同我说,萧珉回去后闷在房里,喝的酩酊大醉,谁也不见。 我委屈,萧珉一定比我更难过。是我伤他的心了。 冷静过后,我梳理思绪,其实也不难解释,我明白自己的心意,是因为昏睡的几天里,我并不是全然无意识的,仿佛在梦中把所有往事都经历了一遍,发觉萧珉已经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并非顿悟,只是渐悟的过程只有我自己清楚。 至于清单上写的为南卫生一个继承人的事情,着实是我的备用方案,但我压根没想过实施。那天晚上把醉酒的萧珉骗回宫,只是纯粹想…….盖着被子……聊天…… 我发誓,所言句句属实。 至于后半夜为什么局势超出控制,那也是情难自禁…… 我真的没存着利用他的心思,这是千真万确的。 至于避子汤,我承认,没有考虑到他的感受。因为我怕了,我怕若现在有个孩子,等齐旻回来,这个孩子会成为他的心结,我怕再出一个有心之人,以此挑拨,上演争储悲剧。 我终于学着站在一个帝王的角度思考问题,顾全大局,而这样,无意之中却给亲近之人带来了伤害。 皇考对敏阳的愧疚和无奈,何尝不是如此? 萧珉这个傻子,误以为我只是利用他想搞个继承人出来。天地良心,那晚我真的没有存着色念,之后发生的事情,纯粹是天时地利人和。我委屈的是,他怀疑我的真心,而且过于高估我,难道我是那种会为了达到目的虚情假意的人吗? 转念一想,看来我的形象已经有所拔高,不同往日了,不再是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草包,变成了会利用别人感情、善于掩饰伪装的心机腹黑霸道帝王。 …… 这样的形象好像不太正面…… 是什么让我一个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牺牲睡眠,策马狂奔在煦都夜晚的街道上?还不是赶着去哄小媳妇…….哦不,哄小相公。 萧珉这个人,我还是知道的,只要我撒个娇,他就会心软,这么多年他可从来没有真的生过我的气。书里说了,如果对象生气,不听你的解释,你也不要再费口舌,直接把她按在墙上强吻一通,她保证服服帖帖。秉承着理论相通的原则,此法反过来用亦可。 虽然萧珉比我高出一个头,各方面都比我厉害,但今晚,他又喝醉了。一旦他喝醉,战斗力和小鸡崽没什么区别,还不是任我拿捏。 我就是这样一个怂包,只会趁人之危。 那有什么关系,结果是符合预期的,谁还在乎过程。 第四十章 不得要害 晋王府管家见到我,就像见到了救命稻草,赶忙引我前往萧珉房中。穆飞正坐在院子里,手撑着头一脸担忧。 他们从没见过萧珉这样,听说他回了府,便叫人送了许多酒,不许任何人进来,穆飞一直守在院子里,心惊胆战,甚至听到了东西被砸坏的破碎声。 好不容易安静了,他们都以为萧珉睡着了,结果刚才又叫了一坛酒进去。 为什么人们总选择借酒浇愁呢?对于我这样千杯不醉的人来说,酒是没有用的,喝的肚子胀,该忘的一桩桩一件件依然记得清楚;倒不如吃点好吃得来的爽快,把自己吃得饱饱的,血液流到胃里,让大脑运转不及。 不过对于萧珉这样酒量只有我指甲盖那么大的人来说,酒就是个好东西了吧。 我推开门,他正靠坐在榻上,一条腿曲起,另一条腿无力地垂着,手还在不断往嘴里送酒。他的眼睛半眯着,眼周红红的。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我真该死,我怎么忍心伤害他呢。 我走上前去,坐在他身边,拿过酒壶摆在一旁,试图将他拉起来。他纹丝不动,反倒一用力把我拉进怀里,脸对着脸,离得好近。 他的手胡乱摸着我的脸,嘴里嘀咕着:“终于醉了,都出现幻觉了。”他强行把我的头按在胸前,紧紧抱着我,“齐姝,你这个坏丫头……” 我原本是很心疼很愧疚的,可他居然说我是坏丫头! 好吧,我是混蛋,是坏人,是负心女。 我任由他抱着,回想之前看过的话本,美人总喜欢把自己和江山作比较,甜文男主角都是要美人不要江山,最后美人在怀,江山在手;而那些为了天下舍弃女主角的,要么是男二,要么是虐文男主角,孤独终老都算是下场好的,比如前朝某位李姓太子。 由此可见,世人都在追求一种为你我愿意放弃整个天下的高境界爱情,不太会考虑主人公实际的身世背景以及所面对的局势。 我不是为自己洗白辩护,天地良心,我也很鄙视把恋爱和事业混在一起、利用感情达成某种目的的卑鄙行径。 我正在沦为渣女的边缘徘徊,还好及时收手。我深刻反省自己,归结到底,还是怪我自己太无能,没有信心能处理好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就像来之前,我还打算趁人之危,在萧珉醉酒的时候解决问题……我真是一个喜欢逃避问题的人,没有勇气直面…… 萧珉的呼吸变得均匀,胸膛有规律地起伏,看来是睡着了。 我决定一改猥琐姿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做个君子,一切等萧珉明天酒醒,我再好好跟他解释,现在,未免他受凉,我要把他搬到床上去。而且,必须要我一个人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如果让穆飞他们知道萧珉是被我伤了心才这样,我这个庸君又要挂上个负心薄情的罪名。 我一咕噜爬起来,臂弯勾住他的胳肢窝,奋力将他往床上拖过去。 拖一会儿,坐在地上歇一会儿,再拖一会儿,我在这个秋日的夜晚,竟然出了一身汗。 “好小子,肌肉不是白长的。” 我擦擦额头的汗,继续努力。 从榻到床这短短的距离,竟这么遥远,一路上磕磕绊绊,萧珉好几次撞到桌脚、蹬脚,痛得皱起眉头,发出呻吟,我赶忙替他摸摸吹吹,好生安抚,终于把他安置到床上,盖好被子。我长舒一口气。 穆飞送我回宫,实在忍不住问道:“陛下,大人这是怎么了?” 我想好措辞,关切地回答:“你家大人觉得自己酒量太差,在我面前丢了面子,回来苦练酒量。其实这何必呢,人嘛,各有所长,他不必对自己要求这么高的,哪有人事事都能做到最好呢?你说对吧?” 穆飞频频点头:“陛下说得太对了,我们大人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在有些事情上太较真,钻了牛角尖。” “嗨,可以理解,优秀的人都是如此,我也经常这样。明早你们记得煮好解酒汤。“ “是,属下记住了,陛下慢走。“ 沾染了萧珉的一身酒气,搬运他又出了许多汗,晚风一吹,我打了两个喷嚏,回去后,只来得及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便去早朝了。 叶追文今日当值,下了早朝,齐毓跟我回书房坐坐,顺便等叶追文中午一起回去吃饭。 “干脆你们中午留下跟我一起吃饭吧。“我捏了捏鼻梁,有些疲倦。 齐毓双手交叉贴于身前,低头跟在我身后,说:“恭敬不如从命。“ 嘿,倒真是不客气。 跟齐毓,我是可以随意一些的。我坐到书案前,随意指了个位子:“你随意坐吧。“然后伏在书案上,闭目养神。 湾湾上茶,齐毓幽幽喝了一口,幽幽盖上杯盖,幽幽开口:“陛下昨晚,很累哦?“ 我抬起头,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位堂兄,把我和萧珉吵架的原委告诉了他。 只听他十分用力的将杯盏丢在小桌上,腾地站起,一脸义愤填膺:“都说男人心狠,我倒觉得你们女人狠起来那真叫个六亲不认!“ 我一拍桌子:“注意你的措辞。“ 能屈能伸这一点齐毓跟我很像,大概是家族遗传。他乖乖坐回去,换了一种苦口婆心如老妈子一般的语气:“陛下啊,要我说,你这次做得,是有点过分了。” 我烦躁地剁脚:“还用你说嘛,我知道。可你知道,如果时光倒流,我还是会喝的……” 齐毓点头:“我明白你的考量,你的顾虑确实有道理。禹安气的也不是这个呀。” 这倒让我纳闷了,只听齐毓继续说:“你的处境,你的顾虑,别人不懂,禹安岂会不懂?你若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定会理解你,谁知道你却偷偷摸摸背着他喝那东西,他对你的事情本就敏感,自然会多想。” 原来,症结是出在这里。 齐毓无奈道:“我看你开解林君庭他们倒是一套一套,怎么到了自己身上,总是这么……” 他大概是惧怕我的权威,换了一个中性词:“不得要害。” “可是,萧珉他不相信我的心意,这要如何是好?我欢喜他,不是很明显吗?” 齐毓劝道:“这个嘛,患得患失是很正常的。再说,我一度也很替禹安着急,说实话,你的表现,不够明显。“ 我腾地一下站起来:“不够明显吗?我主动索吻,主动把他带回来过夜,还不够明显吗???“ 齐毓被我的直白吓到,愣了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话:“禹安大概是觉得你是装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骗他给你生孩子……“ 怎么回事?我和萧珉拿错剧本了吗? “那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他相信我啊……“ 齐毓思考了一下,故作高深地又喝了一口茶,道:“微臣建议陛下,什么都别做就是最好的。“ 这话,语义颇丰。 “与其添乱,不如以静制动。“ 以静制动,听起来很高深的样子。不过,添乱是什么意思? 齐毓叹了口气:“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相信禹安有强大的自愈能力,等他冷静下来会主动找你的。“ 确实,萧珉昨天一反常态,被我搞得失去了理智,不太冷静。细想,齐毓说得颇有道理。男子和女子的思维果真不太一样,男子更能了解男子的想法。 “哦对了,你和叶追文成亲有一小段日子了,我琢磨着,等她有了身孕,谁来接管羽林卫,你们有中意的人选吗?“ “最近,我和阿文也在想这件事,想先听听陛下的意见。“ “西境祁山营那个江旭,听说短短几年升到副将了。你们西境将才多,调一个回来不是问题吧?“ “江旭的确是个可用之才。若将江旭调回来,一举两得,我想纪郡王会感念陛下恩德的。“ 这个江旭就是纪郡王的三女婿,自成亲后,三姑娘就跟着他去了祁山,多少也有点赌气的成分吧,毕竟当初她爹爹瞧不上彼时还是个无名小卒的江旭。 “不急着决定,你和夫人再商量商量。“ “臣遵旨。“ 第四十一章 遇刺 萧珉都冷静一天了,还没有冷静下来。我一直等到太阳下山,都不见他来找我。 我憋不住了,再次出击。 但我发誓,这次真的是巧合,正巧到他府上,他在洗澡。我不是故意掐着点来的,天地良心! 不过,大概这就是老天爷的意思,我想,如果我现在进去,他就算不想见我,也无处可逃,一丝不挂的,能去哪儿呀,只能在浴池里泡着。 浴室热气氤氲,室内只留有两三盏昏暗的灯,为了表明我真真实实没有窥探他的意思,我贴心地把它们都吹灭了。 萧珉以为是进来给他添热水的内侍,不料灯一下子黑了,厉声喝问:“你是何人。” 这下屋子全黑了,黑了好,假装看不见,我更自在些,也更大胆些。 “禹安哥哥,是我。” 我摸索着在浴池边蹲下,摸到他湿漉漉的手臂。 他一听是我,往另一边挪了挪。 “还在生气呀?”我谨记齐毓的话,放软声音,“这次是我错了,我应该和你说清楚的,不该瞒着你。你要相信我,我对你不是儿戏,也一定一定会对你负责。” 再怎么说,老子到底是被宠着长大的,何曾如此放低过姿态,他还不答话,我倒是越发委屈,哇地一声号啕大哭:“萧珉你这狗东西,我都跟你道歉了,你还不理我,那我也不要理你了!” 一开始是存了用苦肉计的念头,不想越哭越觉得伤心,眼泪一下收不住。 我被自己的魔音穿耳,浑然不知何时萧珉已经穿上里衣,赤脚走到我身边。 我欲起身潇洒离去,奈何腿麻了,压根站不稳当,重心不稳超前倾去,被他及时拉住。我欲挣脱,可双腿又动弹不得,好似有许多小针在扎我,又疼又麻,只能靠在他身上。 我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 “好啦,乖,我没有不理你。”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碰你?” “你的手太冰了,我缩手是本能。” “那你为什么故意走到浴池那边?” 萧珉失笑:“我的衣服在那边。”他轻轻揽过我,他的身上还有热水的温度,暖暖的。“好了好了,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地生气。我只是太害怕了......” 我摸摸他的脸:“你为什么总是不敢确信我欢喜你呢?” 老子没有理由不喜欢啊。 萧珉握住我的手:“不知道,总感觉你像只小鸟儿,高兴了就飞过来,烦了就会飞走。” 我哑然,这个比喻有点新奇。我其实还是不太懂为什么萧珉会这么没有安全感,只能尽力安慰:“飞得再远也是要回家的,你就是我的老巢。不,鸟巢。” 我以为接下来会上演一出感天动地互表心迹的情感大戏,然而短暂的沉默后,萧珉一个转身把我带离浴池旁。 “扑通”—落水声。 月光透过窗户斜斜打进来,在屋里投下一道光束,反射在刀刃上。 来人十个左右,左右夹击,前后围攻,他们眼睛倒好,竟能看得清楚。 萧珉手无寸铁,还得把我圈在怀里,身上只一件薄薄的单衣,赤着脚,室内黑黢黢,多得靠耳朵辨别危险的来源,任凭武功再高,这样的局势下,也很难占到上风。 我真是个拖油瓶,吹什么灯呀真是。 但拖油瓶也有燃烧自己的热情!我摸出怀里用来夜间照明的夜明珠,四下照射,虽然依旧不能看得很清楚,总归要好一些。 “嘘,不要出声,不要乱动。夜明珠给我。” 他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把夜明珠塞到他手里,一下子屋里又没有了光。 此时此刻,大家基本上都是靠声音来分辨,萧珉带着我退到了一处完全无光的墙角,若我们不出声,还能拖延一段时间。 萧珉洗澡向来不愿有人打扰,守卫也只在院子外面,这群人功夫很高的样子,行动迅速,走路没有一点声音,如鬼魅一般,也不知院外守卫可有听到动静。 一瞬间,屋里完全安静下来,没有一个人轻举妄动。萧珉以极快的速度将夜明珠扔出去,正砸到了对面的屏风,屏风倒塌,撞倒小几上的水壶和茶盏。 很快便听到穆飞带着府兵冲进院内的声音,门外有火光跳动。 黑衣人破窗而出,我忍不住小声问:“你怎么扔的这么准?你能看见?” “我家的浴池我自然熟悉。” 他这是笑我不知道自己家厕所在哪吗? 滚落的夜明珠无意照到了我们所在的方位,最后的两个黑衣人为了完成任务放弃逃生,折回来砍我们。 好家伙,为职业献身的精神值得表扬。可惜了,不是个正经职业。 刀剑凌厉,好在只有两个人,萧珉还招架得住。 有剑刺入血肉的声音,我的心猛然一沉,萧珉一脚踹开那两个黑衣人,这时门被破开,穆飞飞来两把短刀掷中两贼人要害。 血染浴池,萧珉露出嫌恶的表情。 “陛下、大人,属下救驾来迟!贼人已派人马追拿。” 火光照亮,萧珉左胸上方中了一剑,素白的里衣被鲜血浸染大片,血还在一圈一圈晕染,我的手上也都是他的血。 他的嘴唇苍白,火光下的双颊也褪去了红晕,变得没有血色。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这样鲜血淋漓的场面,一下不知如何是好,僵在原地,脑海里不断涌现敏阳临死前的模样,呼吸不自觉变得急促,有水滴落在手背上,和血混在一起。 “谷雨,别怕。” 萧珉微弱的声音让我不得不清醒,不得不振作。 我和穆飞一起搀扶着他。“快,快去传太医。”我的嘴唇干裂,似乎破了皮,嘴里隐约有股血腥味。 萧珉捏住我的手:“没事,小伤。这次可以找到潜伏在陛下身边的人了。” 我不住地点头:“我知道,我会处理的,你不要说话了。” 我不知道伤口有多深,只知道他流了很多血。这群贼人有备而来,神形如魅,凌厉迅速,这一剑到底用了几成功力,我不敢想。总之,一定不是小伤。 如果我没有伤他的心,没有来找他,没有吹灭蜡烛,以他的能力,自保是完全可以的。都是因为我。 不对,那伙贼人可能就是冲着我来的,让我死在晋王府,再给萧珉扣上弑君的罪名,一石二鸟,用心之险恶,明显是魏党余孽的作派。 所有贼人悉数被擒,当场自尽,在他们的左手手腕印有一种八角图案,和季泽生所收信件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我和萧珉吵架时,根本无人在场,此事除了两个当事人只有齐毓知道。但,当时萧珉走后不久,奉茶女官烟儿进来上茶,收走药碗。即便不是她,内鬼的范围也可以确定,左右出不了我的昭沁宫。 叶追武已经蛰伏了一段时间,暗中观察福味客栈,确定那里就是余孽的窝点,已经一锅端了,在客栈后院,发现一笼信鸽。 信鸽并不是很常见,我蓦地想起,曾在天清山见过两只鸽子。为了验证,叶追武放出一只信鸽,追踪其去向,确定那信鸽确实去往天清山方向,先帝废妃魏氏幽禁之所。 按照魏贵妃以前得宠的架势,怕是整个皇宫都要好好清查一遍。敏阳临死前说,父皇的心不够狠,没有斩草除根,原来,是这个意思。 第四十二章 废妃魏氏 我坐在床边守着,一夜未眠也不感觉到累。萧珉睡容安详,额角两处淤青,是我那晚搬运他,不小心让他磕到了桌脚凳脚所致。 我似乎总是让他受伤? 难怪齐毓说他自愈能力强,到了中午时分,他便悠悠醒来了。 “你可好些了?” 他微微点头,旋即捂住伤口,蹙起眉头:“哎呀,疼。” 看他伤的左胸口却捂着右边,我估摸着是真的没什么大碍了。 “没有找到齐旻,他们急了,才这样绝地反击。” 我把萧珉扶起,跟他解释。管家送了药过来,我细细吹凉一些,喂到萧珉嘴边。 “受伤也挺好的,有这么高的待遇。“ 我白他一眼:“兄台,你的待遇一直很好好吗。“ “好喝。“ 我无语,这孩子怕不是把脑袋伤着了?若真的伤了脑袋,我的罪过可大了。 “我说正事呢,你知道季泽生口中的主公是何人?“ 萧珉微微挑眉,示意我再舀一口。 “竟是废妃魏氏。我们都忽略她了,母后薨逝,她打理六宫这么多年,在宫里安插眼线实在很容易,你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谁能轻易想到呢,魏氏幽禁天清山多年,我们都以为她与世隔绝。“ 是啊,谁知道她才是在背地搅弄风云的那个人。 由敏阳和魏氏的事件可以看出,绝对不能小看女子,也不要轻易招惹女子。女人报复起来,杀伤力堪比一仓库的火药,并且这些女子都很聪明,擅长兵不血刃,杀人于无形。 抛开政治立场和道德原则,老实说,我很佩服她们。她们心里该有多深的恨意和执念,支撑着她们在绝望的境地苟延残喘,耗费心力排布谋划。往往到了这个地步,恨意和执念都变成了偏执,即便牺牲再多,她们也全然不顾了。 “老实说,我有那么一丢丢可以理解魏氏的心境。“她何尝不是一个无辜的牺牲品。”我想亲自去一趟天清山,你身上有伤,我让陈王陪我去。“ 萧珉喝下最后一口药:“不行,我要一起去。“ 我拗不过,只好答应。 天清山别苑早已被重重包围,过了六年,魏氏的相貌么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多了几分憔悴。我和魏氏并没有多深厚的感情,她待我好,只是客客气气的好,我尊敬她,也是客客气气地尊敬。我听二哥说过,她一直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可惜最终都没有能实现。大概是天意,如果魏氏为皇考诞下子嗣,想必皇考不会那么决然地处理魏家。 “陛下长高了。“ 她穿戴整齐,端正地坐在那,神态气度好似在昭告天下,她依然是那个宠冠后宫的魏贵妃。其实皇考的后宫连她也就三四个嫔妃吧…… 我也不是提倡一夫多妻,只是跟历代君王比起来,皇考后宫算是比较禁欲了。也许,比起三千佳丽的独宠,这样的感情更可贵。我猜想,皇考对魏氏,是付出了真情的,不然也不会独独留她一命。想必魏氏知道这一点,才更加接受不了魏家的灭门。 “我来只想问你,你们究竟是如何陷害大哥的?“这是我此行唯一的目的,但我也知道,多半问不出什么结果。 “其实,告诉你也无妨,即便告诉你真相,事情过去这么久,你也没有证据翻案。太子当日为侧妃准备的生辰礼物,确实是梅花坠子,只是太子妃比侧妃早一步知道,并将坠子偷走,故而,侧妃不曾见过那坠子。”魏氏露出一抹苦笑,“我这侄女,和我一样苦,只有被利用的命。不过陛下,若是先帝想保太子,什么法子没有,为何匆匆…….” 又开始诛心了……我不是一个心志坚定的人,也不知道我看到的我所爱的人的那一面是否全面,但过去的事情我不想深究,斯人已逝,我只想记住他们想在我心中留下的样子。 我打断道:“敏阳有没有参与?” “你的敏阳姑姑,怎么说呢,是她帮忙把坠子交到我兄长手上的,算是,从犯吧。”她说得轻描淡写,“陛下,被至亲背叛的滋味好受吗?你所见到的他们,可能并不是真正的他们。反正我也是将死之身,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 我大概知道她要说什么了:“萧珉是漠秦皇室遗孤,孤早就知道了。“ 她的笑容凝固。 “你们不要再妄想用这件事挑拨,漠秦败局早定,即便南卫出兵也是回天无力,萧珉明白这一点,绝不会无故将家国仇怨转移到无辜人的身上。就像你也应该清楚,魏氏一族的衰落是必然的,你恨皇考、恨萧珉,都没有道理,要怪,只能怪你兄长的和族人,倚仗祖上恩荣,心生妄念。“ 她幽幽叹道:“敏阳,你赌上性命,到头来,还是枉费心机。“她神情淡然,语气温柔,就像从前那样:“陛下以为,我恨的是什么?天下分分合合,朝代兴亡更迭,实在是世间常态,更何况是一个家族?我于魏家,不过是一颗棋子,他们的生死,与我何干。” 我竟不知该说什么,她既然看得明白,又为何要执迷不悟? “我恨的,是他用这么多年的虚情假意蒙骗我,让我以为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可以得到爱惜的,最后,又亲手把我的希望掐灭。“ 她说的,是皇考。 “可你是唯一没有被处死的,皇考终究还是顾念你们之间的情分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自己很能理解她的心情,她的绝望,她的无辜,她的酸楚。她觉得自己已经万劫不复,就要拉着所有人给她陪葬,中秋那晚,上万无辜的性命,在她眼里都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一个被丢进无尽深渊、得不到爱的人,是没有力气去爱别人的。我没有资格去评判任何一个人的对错,每个人有自己的立场,每个人有自己的无奈,也许我的评价标准在他们眼里狗屁都不是,就像我有时无法理解他们的一些想法和行径。 我只有坚守我的坚守。 “你签字画押吧。”我给她的是一张白纸,等她画好押,我便会把口供补全,作为为皇长兄翻案的证据。 魏氏没有丝毫抵抗地依从,一边说:“陛下想必还是会把长公主摘干净。” 关于这个问题,我还没有想清楚,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我心里那杆“公允”的称,不知该偏向哪一方。于公,敏阳陷害皇长兄、挑唆二哥在前,逼宫在后,罪无可赦;于私,事关皇家颜面,且大哥之案可以逆转…… 我很矛盾,内心深处我依然怀念往日的和乐美好,对她有所亏欠,想在身后弥补她,但她也确确实实把我的性命拿捏在手里。 “喝了它吧。“我把毒酒放在她手边。 她没有丝毫地反抗和迟疑,仿佛我给她倒了一杯美酒,她一饮而尽。 我不想再亲眼看到一个人死去,欲转身离开。 “陛下,恭喜陛下寻得皇太孙。“ 跟这些女人说话,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可惜我是事后才明白的。 “当年漠秦皇室的小太子和秦王世子同时在战乱中失踪,不久后,秦王世子被先晋郡王所救,养在膝下,那位小太子却不见踪迹。先帝一直派人暗中寻找,后来发现,那位小太子竟辗转成了先太子府上的一名门客。先太子出事后,他又不见了踪迹。但最近,我收到消息说,在寻找太孙的途中见到了那位漠秦太子。“ 她的声音越来越虚无,仿佛漂浮的柳絮,纷飞的游丝,血从她的嘴角渗出,她无力地趴伏在桌子上,善意地提醒:“陛下不信,大可自己去查,我们的萧大人,究竟瞒了你多少事情。曾经我看着幼时的你和萧珉,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不过现在看来,陛下和我,和敏阳一样,都被人像器物一般,玩弄于股掌。我没什么可抱怨的了,我们都一样可怜。“ 她又给我来这招,挑拨离间,我是万万不会相信的。既然选择托付彼此,信任就很重要。我相信萧珉,我相信他所做的一切出发点都是为我好,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有时候隐瞒不一定是伤害,可能是另一种保护。 萧珉在院子外的凉亭里等我,见我出来,迎上跟前。 他见我神色不对,蹙眉问道:“她说了什么?“ 我摇摇头,环住他:“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第四十三章 照顾好姑父 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废妃魏氏自尽,顺着天清山别苑和福味客栈的线索追查下去,清除魏党余孽并非难事。 在追查的过程中,我还得知了一件事情,是关于刘琛的案子。原来赵绅死后,赵家只想勒索一些赔偿金就作罢,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敲诈个官职来。不知怎么,赵绅的弟弟在青楼喝酒一夜春宵后,突然萌生了这个念头,回去央求父母给他要一个官职来,并且赔偿金再加倍,赵家父母本就宠溺小儿子,大儿子没了,这小儿子更是宝贝得不得了,拗不过他相求,这才又逼了刘琛一把。 不错,那个与他一夜春宵的女子,确确实实是魏党的一员,专门负责情报工作。青楼鱼龙混杂,却也是各路消息的汇聚之地,的确很适合作为情报根据地。我虽然痛很这个组织,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却是有几点做得非常好——一个是神乎其神的洗脑工作,每个跟我齐皇室有仇的、没仇的,跟他魏家有恩的、没恩的,只要加入这个组织,无不把推翻我的暴政作为人生终极目标,我十分好奇这一点是怎么做到的,如果我能习得此技法,那就可以高枕无忧了;第二,就是这个组织的结构非常全面、合理,从它情报工作站点和情报人员的选拔就可以看出。 所以,这个邪教一样的组织必须给我灭咯。 而关于亦岑的身世,若魏氏所言属实,结合他之前跟我的陈述,那他的遭遇应该是这样的:亦岑为漠秦太子,当年漠秦被亡,他和堂兄萧珉逃出战乱,但却走散了,萧珉被皇考找到,以晋郡王世子遗孤的身份接回煦都教养,而亦岑的运气没有那么好,流连在外,后到了煦都采芝斋学评弹技艺,因才智过人受到皇长兄的赏识,成为太子门客。东宫出事后,他辗转来到我的糖水铺,以谷记老板的身份生活,私下帮我寻找萧珉的下落。 虽然经历有些传奇,但,我似乎不是不能接受。 想起齐毓第一次见亦岑便说他和萧珉长得有点像,二人很可能是堂兄弟。 那么再继续推理,皇长兄会随随便便收一个门客吗?显然不会,既然皇长兄知道亦岑的身世,想必皇考也知道,他们会让萧珉和亦岑两兄弟相见不相识吗?而且,以萧珉的个性,连我每日的吃食都要细细盘问检查,既然他早知道糖水铺是我的私产,一定也查过亦岑的身世。 “姑姑你在干什么呢?” 齐旻伸了个懒腰,搁下笔跑过来,我抱他坐在腿上,说:“我在思考人生。“ 一月前,齐毓和亦岑亲自将齐旻接回煦都。据说他们是在泗水城西山之南的苗寨找到了亦岑。这个事情,又要从皇长兄侧妃说起了。侧妃卢氏原系衡阳名门之后,奈何家道中落,卢氏流落至煦都,曾与亦岑同在采芝斋学艺,后嫁与皇长兄做侧妃。因其习琵琶,善音律,常和东宫歌姬舞女往来,其中一个歌姬是苗族人,东宫出事后,正是在这位苗族姑娘的帮助下,怀有身孕的卢氏得以逃出生天,躲在苗寨,隐姓埋名。直到两年前,侧妃去世,那位姑娘出了苗寨,找到泗州刺史,希望能将齐旻送回皇宫,这才魏党余孽得到了消息。 我看着眼前这张眉眼间与皇长兄有七八分相似的小脸,有些恍惚,原来我还有一个亲人在世上,原来皇长兄的血脉可以绵延。这张小脸儿白白嫩嫩,还带了几分他母亲的秀气,婴儿肥可爱极了。 “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是,我是个大糊涂蛋,有些事情旁人都知道,就我被蒙在鼓里。“ 齐旻一本正经地点头:“姑姑就长了一副好骗的样子。“ 我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你再胡说,我就把你送到杜老那里受教。“ “求之不得。“他跑到一旁给我行了个大礼,”旻儿早闻杜老盛名,渴望能如父亲和准姑父一般在杜老身边受教,如今夙愿得已达成,谢主隆恩!“ 我不知道卢氏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但足以见得,她在齐旻的教育上下了一番功夫,首先这个思想上就很积极啊,单凭一点就比我好上许多。 原本萧珉说月初就要带我去北吴,但我怕齐旻初到皇宫会不熟悉,多年流落在外,母亲又离世,离开从小长大的环境,面对我们这几个突然多出来的亲人会不适应。于是,我费尽心思寻了许多玩具,千千车啦、磨和乐啦、风筝啦,还搭建了一个木头滑梯,想跟他建立亲密的亲子关系,结果人家见我带他到玩具堆,立刻板了小脸:“玩物丧志,姑姑是在考验旻儿吗?“ 我赶忙摸摸小脸安抚:“没有没有。“ 估摸着孩子是嫌这些太幼稚了,毕竟他六岁已经能成诗,还和萧珉对对子来着。于是,我领他到书房参观我珍藏的各式话本,孩子随手拿了一本翻了两页,立马把书塞回去,红了一张小脸:”姑姑身为一国之君,怎么私藏此等不登大雅之堂之物。“ 我一听可不高兴了,尊重他人,尊重他人爱好,这是做人的修养。我取下那本书瞧了瞧,原是长庆帮我从黑市淘到的一本违禁话本,尺度略大。 我忙丢到一边,解释:”一定是哪个宫人整理书房失误了,我这就命人烧掉。这等粗俗读物,我自然不看的。“ 齐旻握着我的手:“姑姑,这就对了,您身为国君,应是万民之表率,万不能纵长淫邪之风。“ 我频频点头:“嗯嗯嗯,知道了,乖侄儿。“ 而那边,萧珉见我不得门道,亲自出马搜寻了一些东西,有志怪小说、失传已久的乐谱、九连环……一开始我嗤之以鼻,但结果是,齐旻和他这位准姑父建立了亲密友好的亲子关系,动辄便往晋王府跑。 果然,对症下药才高明。 经过几天的相处,萧珉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形象愈发高大,而我猥琐淫邪自由散漫的形象也深入小齐旻的内心。 见他一本正经地谢恩,我心一横:“以后你不听话,我就把你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他抬起小脸,惊慌之色闪过。 我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终于找到他惧怕之物,难过的是……不说了…… 为了挽回尊严并和萧珉争宠,我几次三番设计,让齐旻待在我身边,让他见证我兢兢业业、孜孜不倦处理政务批改奏折的样子。然后,他对我的日常工作产生了一点兴趣,事情演变成了他帮我批奏折,我坐在旁边思考人生。当然了,我没有丧心病狂到剥削一个小孩子,只是挑了几封不太棘手的偏日常的折子给他提前练练手。 从他此刻的惊惶可以看出,我试图挽回形象的战略并没有什么效用。 我把他扶起来,掸掸衣服,慈爱道:“君无戏言,后日我就要和你姑父去一趟北吴,你乖乖待在杜老家,不要乱跑,回来我会验收你的学习成果。在这期间,你堂叔监国,有事就找他哈。” 齐旻乌溜溜的大眼睛立刻泪汪汪,搂上我的脖子:“知道了姑姑。” 我心下一动,果然血缘的力量无比强大,血浓于水,骨肉相连,他对我如此不舍,我又何尝舍得下他呢。 “姑姑,你一定要照顾好姑父,不要欺负他,把他完好无损地带回来,答应旻儿好吗?”他拍了拍我的肩,颇有些语重心长地嘱咐。 而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第四十四章 再次被教育 以往急着要给大哥翻案,如今有了证据,一下竟然不知道要如何写这个口供。若是站在一个旁观的角度,敏阳构陷大哥、挑唆二哥在前,逼宫造反在后,罪无可赦,应负起罪名;于私,为保全皇家颜面,我也不想把她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原本就是我们对不住她…… 天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敏阳生前未能得安稳人生,我不愿她死后还要被千古唾骂。可我心中着实矛盾,我一面觉得齐家有愧于她,一面又恨她选择这样的方式报复我们所有人;我一边追忆着幼时在一处的无忧时光,一边不断回想起大哥触壁、二哥血洒的画面,还有那晚我颈边刀锋的凉意。世间万种皆有因果,前人种的因,后人偿的果,人的复杂的,一切是非对错有何尝可以纯粹地分辨。 我可以为皇长兄洗脱污名,可以保全敏阳最后一点名声,可二哥呢,二哥的事我真的无能为力。 “即便没有长公主,也会有别人。以血缘维系的君臣关系看似最牢固,实则很微妙,一旦出现一点裂缝,都很难修补。先是君臣,后才是父子。二皇子的不满和叛意,并非是因长公主三言两语萌生的,长公主是推波助澜的风,却不是引起燎原之火的源。“萧珉的笑,总是让人很安心:”有些事,你尽力就好。“ 这么些年,我冥冥中也感觉到了,很多人和事可能我只是见到了冰山一角,未知全貌,但我知道,若是深究下去,恐怕我心里的坚信会被颠覆,倒不如适可而止。 话是这么说,每到夜深人静,我还是忍不住去想。 我终究把敏阳摘出去了,先太子勾结魏党、通敌叛国一案扭转,污名洗清,侧妃卢氏追封正妻,遗孤依先帝遗旨赐名齐旻,册封太子,是为储君。因太子年幼,特令陈王齐毓代为监国。 今天就是出发的日子,我已经收拾好了一车子的行李,最后被萧珉扔回去一半。他说,此行以轻便为主,带够银钱即可,缺了什么路上买便好。我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又装了三袋金子。 换好了便服,我傅了一点粉,对着镜子整理妆发,萧珉应是凑过来,把我的脸挤出画面,摸着额角的淤青。 我瘪瘪嘴:“别看啦,早就消下去了。“ 萧珉道:“表皮的伤是好了,只怕伤到内里。“ 他动不动便说那晚我趁他失去意识殴打他泄愤,任凭我如何解释也没用,因为他的膝盖手肘都相继发现了淤青。于是,他以此为要挟,每日提醒我一遍,无奈,我只得给他一个许诺。 虽说齐旻已经送到了杜老府宅,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临行前又去看了看他。小家伙似乎有神奇的自来熟能力,长得可爱不说,还总是用小奶音说一些故做老成的话,如此反差更是惹人喜爱,且特别能讨我们这些长辈的喜爱,可谓是老少通吃。 将他送到杜老身边的第一天,杜老老泪纵横,一声“小殿下”,道尽无限酸楚和欣慰。 我带了好些补品、药材和零食过来,叮嘱齐旻:“姑姑不在的时候呢,你要好好地照顾杜老,关照他按时吃药。你自己呢,学业精进是一方面,也别忘了自己的身体,每顿饭要吃的很饱,这样才能长高、长大。” 我难得煽情,只听他说:“姑姑,每顿饭七八分饱即可,若吃得太饱,身子会有惰性,脑子便会糊涂。姑姑你看你每次吃饱之后就什么也不想干,只想回去躺着,这便说明……” 我捂住他的嘴:“好了,姑姑知道你自己心里有分寸。”想想还是觉得舍不得,抱了抱他,在他耳边说,“姑姑会给你带礼物的,比如衡阳卢老先生的那幅失传已久的静夜春涧图。“ 这幅图是齐旻故去的外曾祖父的画作,自卢家败落,画作便流失于外,我想这个礼物,这小子一定喜欢,从他此刻按耐不住的躁动便可以看出。 “但我有个条件,我听说有个小屁孩竟然能帮独西寨长老解决族内动乱,等我回来你好好跟我讲讲这个故事。“ 齐旻眼睛瞪的老圆:“姑姑怎么知道……“ “请你不要小看我好吗,我也是有自己的情报工作团队的。“ 这当然是萧珉告诉我的,总不可能凭着一个苗寨女子三言两语胡乱接回一个孩子吧,当然是把他的身世背景来历经历都细细调查一遍了。这种事情必然是萧珉负责,但功劳要算在我的头上。 这厢我和齐旻聊得开心,那边萧禹安和杜老也相谈甚欢。但再不起程,天黑之前未必能到洛城。 但,杜老要跟我单独再说两句。 即便到今天,我怕老师的毛病还在,不知道杜老是不是又要批评我? 出乎我的意料,并没有,杜老肯定了我近期以来的表现,尤其赞赏了我向各州刺史下达普法工作细则这一举措。 我有些心花怒放。 他话锋一转:“陛下,老臣也常常在思考,于君王而言,家国大爱和个人小爱是否是对立命题。执着于私情,处事难免有失公允;但若无小爱,何谈大爱;成全大爱,有时不可避免会牺牲小爱。有人在处便有杂思,有权在处便有纷争,只因不可能人人皆成君子,圣贤书中描绘的图景是世代修道者孜孜追求的理想,而在现实之中,帝王之道难行得多。不得不承认,光有一颗胸怀天下苍生的心是不够的,驭权之术有时不得不去学习。路漫漫其修远,多少人会走偏,就连君主也不例外,如果误把辅助之技当作治国的要义,那就真的大错特错了。 陛下需牢记,为政在人,取之人身,修道过程中内心的矛盾与煎熬难以避免,不论何时,身处何境地,永远保有最初的赤诚,修身以道,修身以仁,不偏不倚,乃至中和。“ 诚然,有些事情越了解,我越怀疑,究竟我见到的皇考、我见到的兄长,是否是真正的他们。真,亦是真,全,未必全。 在我面前皇考是慈父,是贤者,是明君,他的身上承载了我全部的仰慕的崇拜,所以我不能接受他有颠覆我价值观的行为。我处在一个政治相对清明的时代,而这个时代是皇考亲手清理好再交到我手中的,我们所处的境地不同,我想象不到皇考为政时面对的一切,也不能理解他的某些做法是在什么心境下做出的。土脉历时代而异,种性随水土而分,我把皇考过于理想化,何尝不是一种偏执。 杜老这一番开导和警醒我明白七八分,皇考有自己的无奈,前事已了,我应当把目光放在未来,放在自身的修养上。 “老师方才与你说了什么?“萧珉手搁在车窗上,一脸惬意。 我撇撇嘴:“秘密。” 我看向窗外,看着在路口目送我们远去的杜老和齐旻越来越小,忍不住问道:“明明我和齐旻的血缘更近,为什么他那么喜欢你?” 萧珉挑眉:“秘密。” 第四十五章 欲擒故纵 越往北天气越冷,这一路忙着赶进程,几乎不曾在某个地方多做停留。但这一路走来,西北一带的风光着实令我饱了眼福,景致极其开阔,即便是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向外看,都能令人心情愉悦。此处多山路,多草原,若是七八月来,还能看到成片的油菜花。 等我们到了邽州,正遇上今年第一场雪。 这雪下起来可谓是极其痛快,和煦都全然不同,雪花漫天纷飞,如柳絮满城。北方的雪没那么容易化,不多久,地上就积起了一层,走上去吱嘎吱嘎的;等到了晚间,整座城都是白皑皑一片,房屋上、枝桠间全被覆盖了。 我原以为会住在邽州刺史府上,但萧珉一早叫人打扫了晋郡王府。大约因为气候过于干燥,今早起床我又流鼻血了,把萧珉吓了一跳。这次轮到我笑他过于大惊小怪,不过近几日我总感觉不大舒服,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舒服,有时觉得头晕,有时觉得头疼,整个人精神也不大好。大概是旅途劳累,水土不服。 屋子暖得有些发闷,我推开窗户,庭院里的方灯透着幽幽的光,拉出飞雪的光影,屋檐边结了冰凌,我伸手想摸一摸,萧珉轻轻咳了一声,我讪讪地缩回手。 萧珉走过来,把窗户掩上,只留一小道缝,拉我去小火炉旁。 “酒热好了,少喝一些。”他给我倒了一杯,我小口慢酌,浑身舒坦。 新鲜烤好的烤肉,鲜美多汁,穆飞烤肉功夫还挺到家的。 恍惚间想起那年萧珉要去北疆之前,我私下给他践行,也是在一个雪天,我在屋子里煮了茶,备了鹿肉,将精心绘制的图册送给他,做保命用。犹记得煮的是正山小种,是他最喜欢的,茶味清新,正可以用来解腻。 而今烤肉配酒,是我最喜欢的。 我略带挑衅地问道:“你要不要也来一杯酒?“ 萧珉端起茶:“不了。“ 跟我呆久了的人,在认怂一事上都学到了精髓。这是大大的进步啊!认怂从来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敢于承认自己能力的不足,总好过打肿脸充胖子后的贻笑大方。此乃我的处事原则之一。 我嘿嘿一笑,不再劝他。 细算起来,萧珉这个人还是挺自律的。印象中他只喝过三次酒,第一次是除夕,通过那次我们知道了他的酒量有多浅,也正是因为那次萧珉认识到了自己最大的短处,自此都不轻易碰酒,据齐毓透露,他在边疆两年,不论同营的兵将如何劝,他都严词拒绝。第二次则是齐毓的婚礼上,大约是为着好兄弟的婚事高兴,经不住齐毓再三劝酒,喝大了。第三次……就是被我刺激的……清醒后,他摸着自己额角、手肘、膝盖的淤青,发誓这辈子真的再也不喝酒了。 于我,喝酒是一乐事,于他,倒成了一件危险的事。不过我是很高兴的,因为我总算有一处是他比不了的,鼓掌。 “傻笑什么呢?“萧珉夹了一块肉给我。 我故作严厉:“我曾送你一本手绘图册,你可有好好收着?” 萧珉一顿,旋即笑道:“好生收藏,随身携带,每晚睡前一读。“ “当真?如何证明“只怕这话有夸大成分,因为等我心智成熟后再看那本图册,画风颇为简陋抽象,若是按照我那本图册找路,大约早到了爪哇国去。 “你大可瞧瞧我床头读物可是它。“ 咦,赤裸裸的暗示。 我羞涩一笑:“不太好吧。“ “……想什么呢,我可没有邀请你同寝的意思。“ 咦,我淫笑,显然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你的睡姿我见识过了,过于张狂了些,我承受不住。“ …… 竟然嫌弃我,我必要他好看,于是酒足饭饱后,我假意装醉,哼哼唧唧拉扯着他,跟他回了房。 “屋子里烤肉味大了些,正好我去你那待一会儿,把屋里的味道散一散。”我说得理所当然,萧珉终于点了头。 非得找出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才答应。 雪似乎小了,不时有雪花飘进长廊,落在萧珉披风的毛领上。突觉这一幕可爱,我将手伸出檐下,等雪花飘落在手心,兴冲冲拿给萧珉看:“你看,能看清形状哎。“ 萧珉微微一笑,手掌覆上来,拿开:“你看,化了哎。“ 我再伸手去接,他再用手心的温热融化他们。如此来回好几次,我气了,于是故意落后几步,堆起阑干的积雪握成一个冰球,一个猛子冲上去,将冰球塞进他的衣领。 我还是太天真了。 他一把捏住我的手腕,一个流畅的翻身躲过我的袭击,冰球掉在地上破碎,他眼疾手快地抓了一把雪,趁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对着我猛地一吹。 冰碴子糊了我一脸,凉飕飕的,屋里的暖气熏得我双颊又红又烫,突然糊了一脸雪,凉意更浓。 我胡乱抹了把脸,萧珉早就跑了,还回头冲我笑了一下,十分挑衅。 一路打闹,倒不觉得身上冷。进了屋子萧珉总无处可逃了,可是我手里的雪也化成了水。 我把湿漉漉的手在他衣服上蹭了蹭,往床边走去。 “真的有!”我果真在他床头找到了多年前那本图册,因为翻阅次数太多,书页有些皱了。 “好了,既然亲眼证实了,你可以走了。”萧珉夺回图册,规规整整放在枕边,下了逐客令。 我耍赖:“来都来了,还赶我走呀。”我舔着脸凑过去,“我们就装作是两个老道士,盖着被子聊聊天。” 怎么说呢,和萧珉一起睡觉体验感是非常好的,他身上总是暖和和的,像个天然的巨型汤婆子,而且抱起来非常有安全感。但显然,自那件事后,他严守着最后一道防线。 萧珉把我推出房门:“这对我来说,有点强人所难。你快快睡觉,明天带你去个地方。”他在我眉间落下一个吻:“晚安。” 啪——门被无情地关上,冷风嗖嗖。 我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呢。我仿佛一个失望的老色鬼,望门兴叹,只得悻悻离开。 “吱呀——“ 门又开了。 “你改变主意了?“我转过身,面露喜色。 他抱着我的斗篷出来,给我批好,系上带子,有些无奈:“总是丢三落四怎么好,难道你都没觉得冷吗?“ 我幽幽道:“心都寒了,身上的冷早就算不得什么。“ “走,我好人做到底,再把你送回去。“ 他在前走了两步,见我没跟上,转过来:“还真赖着不动了?“ “没有,腿冻麻了。“ 他到我跟前半蹲下:“行了,别装了,上来吧。“ 我欢欢喜喜趴到他背上:“这才差不多。“ “萧珉。“ “嗯?“ “你是不是……在跟老子玩欲擒故纵?“ 他微微叹了口气:“这都被你发现了。“ 我够过去在他面颊上咋了一口:“你这招管用得很。“ 他总结:“果然招数不在新,管用就行。“ 我点头:“此言不虚。“ 邽州,于他而言是个特别的地方。我想,他的停留还有别的深意。明天他要带我去哪里?雪基本上停了,明天想必会很冷。 第四十六章 无名陵园 我醒得挺早,大概因为知道萧珉要带我去个地方。冥冥中,似乎有感觉要去何地。 今天太阳很好,但却很冷,因为消雪吧。冰雪消融的时候总是冷的,但过了这一阵,便会暖和起来。 吃过早饭,穆飞将准备好的东西放上马车,湾湾给他帮忙。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我知道长庆彻底没戏了。可怜这兄弟还没有来得及出场,就失去了此后的所有戏份。没错,湾湾和穆飞这两个年轻人,似乎看对眼了。 我是不是又促成了一段姻缘,可不能怪我揽功,毕竟我要是不总跟萧珉待在一起,他俩怎么会有培养感情的空间呢。 早上,街边的早饭摊开始冒着热气,挡不住那诱惑,我又去喝了碗热乎乎的胡辣汤。 街上的人开始变多了,我端着汤碗捂手,因为天气太冷,嘴里呼出的热气仿佛云雾,本是司空见惯的景象,现下觉得极其好玩,我开始“吞云吐雾”,乐此不疲。 “以前冬天,屋外下着雪,我们在屋里涮羊肉吃,堪称一绝。” 萧珉的眼里像有细小的雪花。 “这还不简单,今晚涮起来。” 我和干净最后一滴汤,继续出发。 山路陡,马车上不去,湾湾和穆飞在山下等着,萧珉一手提着食盒一手牵着我往山上去。 还好陵园并不在高处,不然我可得累趴下了。 这是一座无名陵园,里面是几座无名碑。萧珉点上香,一一拜过后,跪在正中央的那座墓碑前。 “我一直觉得,漠秦已灭,我的过往也该随之消散,但我没有想到,会有人利用这段往事试图在我们之间埋下心结。” 萧珉语气淡淡的。 “这边是我皇叔,漠秦的国君,亦岑的父亲;这边是我的父亲,秦王。那边是皇后殿下,那个,是我的母亲。亦岑原是漠秦太子,而我,是秦王世子。“ 敏阳和魏氏说的竟然是真的。 “原本以为漠秦已亡,关于我们的身份、过去也都该随黄土一起掩埋,却不想,这竟然会成为别人加以利用的东西。“ 我和他并排跪着,握住他的手:“我没有相信。“ 萧珉将我鬓边碎发挂到耳后:“所以,我又感到很幸运,在这个世上有一个人全心全意毫不顾忌的信你,是一大幸事。虽然我觉得这是一件没有意义拿出来说道的往事,但还是想跟你解释清楚。” 我点点头,他若是想说,我会听,他若是不想说,我也不会问。 “漠秦地处东西州交界处,本就为众国虎视眈眈,然国小兵弱,被吞并怨不得旁人。赤海族攻打时,皇叔向先帝借兵,缘何没借,想必英国公也跟你分析过。但事实上,先帝后来调动了汾城一带兵力暗中相助,只是为时已晚,败局已定。我和亦岑逃出来,却被流民冲散,我在外流落三年,被晋郡王找到,他在临终前派人将我送回煦都。而亦岑.......先帝和我也一直在找他,却始终没有消息,再见到他时,便是在采芝斋评弹馆。先帝想过让他入朝,他说他只想过自在的生活,以全新的身份。不知为何,后来辗转做了东宫门客,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这个故事并不复杂,寥寥几句话就可以解释清楚。人与人之间的很多误会,都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的,若是彼此的信任深入骨髓,说与不说并不重要,因为根本不会存在误会;但大多数人总是选择回避心中的疑虑,避而不谈,妄自揣测,原本芝麻大的事也会在心里发酵,最后小小的误会变成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做了皇长兄的门客,大约是因为一个人。” 萧珉沉默片刻,微微挑眉:“你是说太子侧妃?” “你想呀,他俩都在采芝斋待过,怎的卢氏前脚被纳入东宫,后脚亦岑就做了太子门客。若他想入仕,为何要拒绝皇考?这么多年他苦苦寻找,一定也是为了卢氏。而且,他跟我说过自己有心上人,却从没见他去会会那位心上人。我翻阅图册,从邽州到煦都,衡阳是必经之地。我想故事一定是这样……” “她可是你皇长兄的侧妃,你这样妄自揣测,不好吧。” 我嘿嘿一笑:“话本看多了就这个毛病。”人家只是想轻松一下气氛嘛。 我挽住他的胳膊,“我明白你们的苦心,有时候知道太多并不是什么轻松快乐的事情,但你愿意主动和我说,我还是好高兴。” “没有谁能完全猜到对方的心思,若我知道你曾因为我的身世痛苦过、矛盾过,我一定早早跟你解释清楚。“ 即便是再亲近的人,又如何能完全知晓对方的心意,为什么总要靠猜来猜去活着。 “那我们做个约定吧,以后彼此有什么疑惑就直接问,答者若不想说,可以直说自己不愿意说,若是想说,一定要毫无保留。“ 他轻轻说了声“好“,我依偎在他肩头,这些无名碑上的积雪还没有完全消融。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从战乱里逃出来,在孑然一身漂泊无依的三年光景里,他一定受了很多苦,好在皇考找到了他,把他带到我的身边。前尘往事,过去的都过去了,活在当下才是正经事。 皇考出兵救援漠秦,或许是出于政局的考量,毕竟漠秦是东西两州的交通要道,如果西州有国家意图进犯南卫,漠秦是必经之路。但我更愿意相信,皇考对萧珉的救助是出于本心的不忍,如果没有国家利益的牵扯,对一个孩子的援助更加纯粹。 我难以想象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在国破家亡还和堂弟走失的情境下是怎么在外漂泊三年的,走过战火纷飞的边疆,在流民中间生存下来,又是以何样一种心情为自己的国君、亲人建立起这一座无名陵园。说实话,我总觉得自己孤苦无依,觉得老天爷对我残忍,可好歹我的童年是快乐的,是备受呵护和宠爱。而萧珉,可能还来不及记住亲情是什么滋味就被命运无情地推着前进。 如果我不爱他,谁来爱他。 我一定要好好爱他。 我真他娘的肉麻啊,但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但是不能直接跟他说,老子害羞。 马车颠簸,我紧紧搂住萧珉的脖子,像个布袋一般挂在他身上,道:“我会好好疼你的,一定会。” 萧珉嫌弃地扒拉我,我就是死不松手。 “那我以后看见亦岑,我不就是他的堂嫂了。” 萧珉眼中有一丝暗淡:“你便当作这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知道,一切还跟以前一样。” 我仔细想了想,也是,如果漠秦未亡,他们二人就是君臣,总归跟寻常堂兄弟不同的。 第四十七章 流民 下到山脚,便看见湾湾和穆飞并肩靠坐在马车前,看雪看山看景,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突觉画面美好,不忍打扰。 不忍归不忍,还是要打扰的。 看到他俩羞红了脸,我突然有一种岁月沧桑感。 “看来湾湾的事要办起来了。”我坐在马车上感叹。 萧珉有些不高兴了:“怎么也得先把我们的事办了吧。” 这个萧禹安,总是一有机会就提醒我要对他负责,搞得好像我始乱终弃、薄情寡性一样。 “我们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偏要装傻故意逗他,掀开帘子,外面山脉连绵起伏,覆盖着薄雪,太阳挂在山头,积雪似乎反射了阳光,亮晶晶的。光秃秃的枝桠有了白雪点缀,倒像是开了满山的梨花。 我收回视线,转过头,萧珉却凑到我脸边:“陛下既然忘了,就当作无事发生,以后我们各走各路,两不相欠。” 他别过脸去,我一把拉住他:“我是不是见过你,何时?何地?为什么我都记不得了?” 萧珉掩面:“那年杏花微雨,你说你是晋郡王,也许从一开始便都是错的。” 我如雷击:“孤想起来了,大明湖畔,萧雨荷?” ...... 和我这样流连茶馆、游戏话本圈的高手过招,萧珉面不改色,从容不迫,果然是在乐府待过的人,佩服。 可见,伶人、戏子都不好做,说书也不容易,要把那些个狗血肉麻桥段、离别伤情之绪动人地讲出来,是需要强大的心理建设的。 马车徐徐而行,萧珉时不时掀起车帘向外看去,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寸土地,对他来说都不一般吧。本来打算今天下午就启程,我想再多留一晚。 本是为他着想,他倒不怎么领情,催促我下午就收拾东西上路。 其实哪在乎这半天呀,大概他怕耽误回煦都过年,所以这么赶。 我据理力争,试图多逗留一下午,萧珉毫不动摇,于是我急火攻心,说着说着,一道血柱从鼻孔缓缓流下。 我至今难以忘记萧珉的表情,震惊,极大的震惊。一个人本好好的同你说着话,突然鼻血直流还糊了一嘴,可不得震惊。 于是,他答应我了。 使来使去,还是苦肉计最经典。虽然这苦肉计不是我主观意愿使的。 萧珉赶忙给我止血,我们找了一处临河的地方停下,河面上有个冰窟窿,正可以洗帕子。浸了冰凉河水的帕子有刺骨的寒意,一碰到皮肤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不知道为什么,我虽然害怕生病、讨厌生病,可每次看到萧珉为我担忧、小心照顾的样子,我又希望自己生病。 大概我受虐又缺爱...... 缺爱,萧珉也缺爱吧,他失去亲人比我更早,怎的不见他装病骗取我的关爱呢。但他要是真的病了,我肯定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次他受伤昏迷一上午,我就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我这小心脏可承受不了惊吓。 我的额头被轻轻弹了一下,萧珉稍稍用力地擦了擦我的鼻子,问:“又在思考人生?眼神都放空了。” 我原本一直仰着脖子任他擦弄,姿势保持久了,身子都僵了,眼前发花,脚下一软,被他轻轻一弹脑门,竟直直地向后倒去。 萧珉眼疾手快阻止悲剧的发生,我依偎在他怀里,娇羞道:“多谢公子相救,无以为报,只能.......” “请我吃顿饭就行。” ....... 最近明显感觉到体力不如从前,不知是因为冷呢,还是因为血流太多,晚上我要来一盘猪肝好好补补。 河对面熙熙攘攘一群人,还有官兵。我仔细一看,那一群百姓蓬头垢面,没有棉衣御寒,衣衫褴褛,破破烂烂,看着都冷。 我们驱车到河对岸,穆飞拉住一位官兵问话。 “这位小哥,请问这些人是哪里来的?” 小哥有些无奈地回答:“都是些边境涌来的流民,大多是从西州过来的。” “这是带他们去哪?” “救济棚不够啦,州里临时清了几间郊外的破庙房屋,简单修葺一下,先安置他们。” 我问道:“之前在城南不是有救济棚了吗?邽州刺史还给流民安排活计来着?” “西州战火不断,几乎每天都有新的流民逃到咱们南卫来。上头仁慈,救济这些难民,可哪有那么多粮和活计哟。咱们这一片吧,农耕不比江南,自己人还顾不上呢,要说放牛牧马吧,他们外来的又没有自己的牛群马群。人北吴封锁了边境,不放他们进去,这些流民只好往我们南卫挤,咱们自己老百姓都有怨言了。”小哥打量了我们几人一番,“几位是来游玩的?” 萧珉点头:“正是。” “咱们邽州夏日是最舒服的,气候刚刚好,风景也最美。冬天未免冷了些......不过大雪纷飞,踏雪涮肉也别有味道。你们几位玩得开心,我先过去了。” 坐回马车里,我手撑着脑袋,有些郁闷。 “西州如今到底什么局势?” “多小国、多部落,彼此间战争不断,其中以库苏国、乌梁国实力最强,彤鱼国依仗天险,不涉战事,是西州乱世的一片清净之地。”萧珉顿了顿,“东半州两分局势稳定,早在宣德陛下时期,南卫和北吴就达成了共识,任凭他西州再怎么战火纷飞,东半州也决不插手,否则九州乱作一团,半片安宁也无。” 就是因为这不成文的规矩,我对西州现在的局势是一无所知。 “我明白,可那些流民说来也无辜,若我们也封锁边境,难道放任他们自生自灭吗?” 萧珉微微摇头:“问题根源在于西州,小国、部落太多,相互之间争斗不断,需要有强者出来统一局面,才能釜底抽薪。我们一味地接济只是扬汤止沸,还会影响南卫子民。” “但我们也无法插手西州的事……” “所以目前还是暂时封锁边境吧,我们首先要保证本国百姓的生活。” 我想了想,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一味的救济只会引来更多流民,耗费国库粮仓。久而久之,本国百姓对外来流民形成歧视,这些流民也不能好好生存,万一再闹出什么动乱......想想都觉得后患无穷。 “你总是往自己身上揽很多责任,不累吗?有些时候尽了本分就好,再多的实在无能为力。” 萧珉看我的眼神有些心疼,我就是喜欢他的心疼,要再多一点。 我叹道:“谁叫我天生悲天悯人,有一颗柔软的少女心。” “......” 他不说我还没发现,我每天吵吵着自己是个废物,却老是逼自己咸鱼跃龙门,烂泥糊高墙,总做些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等发现那些事是力所不及的,又开始自哀自叹,妄自菲薄。 世人的焦虑多是源于此吧,目标与自己的能力高度不适配,眼看着达不到预先的期望,于是越来越焦躁。 事情总会一件一件一件一件一件解决的,多想无益,不如思考一下晚上暖锅涮什么肉。 回去的路上,天又飘起小雪,等回到郡王府,雪势已大了许多。管家为着我们回来不受冻,提前把屋子醺的热乎乎,锅炉也已架好,咕咚煮着热汤。 雪天配暖锅,实乃人生乐事之一! 第四十八章 同辈压力 灯火摇曳,窗上有雪花纷飞的影子,屋子里暖锅鼓咚咚冒着热气。 这一盘猪肝都是我的,萧珉不吃猪肝;那一盘羊肉都是他的,我不吃羊肉。 我们各有各的爱好,但爱好中又有交集,这样的状态岂不很好。 “以前每年冬天,我们经常架暖锅涮肉吃,方便又好吃,暖身。现在想一想,我已经记不清父亲和母亲的样子了。”萧珉夹起一块牛肉放到我碗里。 “不过,暖锅还是一样好吃。”礼尚往来,我夹了块羊肉给他。 我连母妃的面都没见过,其实,我也好害怕有一天自己会忘记皇祖母、皇考的模样,明明曾经是朝夕相处、相互依偎的亲人,一年一年的时光好似浪潮,强硬地不断冲洗海滩上的痕迹,我想伸手阻止、挽留,却只能看着细沙在指缝间流过。 在苍茫的历史和浩瀚的生命面前,人真是渺小又无力。 第二天,我们继续赶路。 一入北吴边境,惠帝便派了人来接。 我一看,真是冤家路窄啊,竟然是燕王。一方面,惠帝确实对我们热情、重视,派了自己的皇叔,给了足够的体面。另一方面……我对燕王实在摆不出好脸色,面无表情就是最好的脸色。 这算是我头一回见到这位“大名鼎鼎”“赫赫有名”“人人称颂”的燕王,是北吴百姓口中忍辱负重的英雄,匡扶少帝推翻暴政的勇士。 记得他比敏阳大了五岁,算一算如今也不过三十五。这叔叔模样俊朗,虽然没有当年画像上那般鲜嫩。 哼,扮猪吃老虎,装愚装蠢装颓废来掩饰自己的实力,躲过祯王的怀疑,伺机而动,筹谋大事,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匡扶少帝、推翻暴政,做了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于是大家都觉得,他当初抛弃发妻是情有可原的。 我也没有立场去评定他的对错,毕竟他的处境我没有经历过,每个人有自己背负的使命和坚持的信仰。 惠帝遣他前来有两个用意,第一呢他的身份尊贵,以表示对我们的重视;第二呢,是让他来跟我求和的。这可不是我主观臆测,因为一路上他不断找机会跟我私聊,但都被我拒绝邀请。“陛下对燕王的不喜表现得过于明显了。”萧珉轻飘飘提醒。 我给包裹狠狠打上一个结:“那怎么,要我同他虚与委蛇,简直要命。要不是顾及两国邦交,我早上去揍他了。” “那你想过,他为什么休妻吗?” 大家不都知道么,我答道:“你别为他说话,我知道他是为了取得祯王的信任,而且祯王想以敏阳之事挑衅,逼皇考出兵。” “那为什么不干脆杀了长公主?效果不是更好?” “杀了她?!那还是人吗!全然不顾及夫妻情分?而且,要是敏阳真的死了,南卫和北吴肯定不会有如今和谈的场面。” “没错,照祯王的风格,绝对主张直接杀了长公主,但燕王一则顾及夫妻情分,二则为日后的南北和谈留下余地,所以他以某种方式说服祯王留长公主性命。但有一点……“ “什么?” “如果燕王对长公主足够了解,他应该知道,休妻和杀了她没什么区别,如果他有意要保全长公主性命,那很有可能……“ 我捂住他的嘴:“别说了。“ 萧珉扒拉开我的手,把我圈在怀里:“或许你真该找个机会听听燕王的解释。“ 我叹道:“你这枕边风,把我耳根子吹得软绵绵。” 虽然,我把萧珉的话听进去了,但还没有做出相应的行动。大概一路舟车劳顿水土不服,我不太舒服,又很害怕从燕王嘴里说出什么颠覆性的话。我的小心脏这几年受的冲击太多了,需要缓冲。 所以,我要做好心里建设再跟他谈。 这一建设,就建设到了弁都。 惠帝设了宴席在宫中相候,说实在的,北吴的口味我吃不大惯,尤其弁都,简直人人无辣不欢。我实在是辣无能,煦都菜都是偏甜的,我现在特别想吃甜的东西。 惠帝倒也贴心,特地做了些江南菜,不辣,但,我直说了吧,口味不是很地道,我还是吃不大惯。 不过,入乡随俗,该有的礼仪也要有的,千万千万不能在这小子面前失了风范。 不错,我称呼他为这小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是隔壁人家的小孩,是常常被拿来和我作比较的那个。大家年纪相仿,经历都颇为坎坷,身处的位置又差不多,就连我自己有时候都情不自禁要和他比上一比。 他没立后,我没立夫,扯平,不过据说他的婚期快了,那我此番回去也要把婚礼提上日程。 好吧,因为文韬武略我着实比不上他……立业方面我略输一筹,成家一定要赶在他前头。 不是我小心眼爱较劲,实在是事关一个皇帝的尊严。 虽然席间我诸般不适,还是挺直了腰板,保持最好的仪态,就连回去的路上萧珉都夸我,说从没见过我这么身姿挺拔。 我撩起发丝,人家只是游戏人间,一旦认真起来,那可是不得了的。 我的骄傲姿态没能保持多久,回到驿馆就上吐下泻,又流了一次鼻血,倒在床上,昏睡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早上才悠悠醒过来。 惠帝派了太医驻扎在驿馆,想必我的狼狈会传到他耳朵里。 真是枉费!丢人!没面子!输了! “懊恼什么,水土不服而已,谁在生病的时候还光鲜亮丽?”萧珉开导道。 我把手枕在头下:“仙女是不能拉屎的,你能明白这种感觉吗?” “……” 躺在床上我开始回忆那惠帝的模样,因为坐得不近,他又有冠冕的旈挡着,我也是在疲惫,看得没有很清楚,只记得他的坐姿也是挺拔得很,目测身量和萧珉差不多。 席间我们并没有说什么话,不过是客气两句,他问问我路上辛不辛苦啦,驿馆住得可还满意啦,饭菜可还习惯啦…….他的声音嘛,哼,感觉就是个半大小伙,跟我差不多。 萧珉端了热汤过来,坐在床边:“又在想什么呢?” 我叹了口气:“感受到了同辈压力。” 萧珉给我垫好靠枕,舀了一碗汤,细细吹凉,送到我嘴边。 我感叹:“啊,爱卿真是口吐芬芳。“凑上前啊呜一口,我又往他身边挪了挪,”你怎么这么好闻呢,是少男体香吗?“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幽幽道:“陛下不如再深入体验一下。“ 只见他果断地端起汤碗喝了一口,托住我的后脑勺,对着我的龙嘴儿凑上来。 天呐,骚包过招,招招要命。 我想,比骚,那惠帝一定是比不过我的。 既然有送上门来的美色,我一定要牢牢把握。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寸光阴一寸金,春宵一刻值千金。 萧珉这厮,骚起来是真骚,纯情起来又真纯情。爪哇国的哲人说了,机会只垂青于有准备的人,我既然拿他没办法,就只能时刻做好准备。 咳咳…… 都散了吧,其实,到此为止,后面什么也没发生。 第四十九章 采采 因为我的身体原因,商议边境贸易之事往后挪了几天。 我对萧珉说,出去遛一遛有利于身体恢复,他欣然同意。这厮大约就等着我想出一个名目,他可以顺水推舟顺理成章地出去玩。 我挑了一个不很鲜艳的口脂,提一提气色。水土不服真是可怕,我一照镜子,惊奇地发现自己比以往消瘦了好些,脸色也是苍白,不如以前红润。 我又喜又忧,瘦了,自然是喜的,可这样的瘦看起来很不健康,要说以前的我是个又红又圆的苹果,现在就像干瘪的梨。 看来每天的汤药威力不够,我要好好食补一下。可我又苦恼了,这里净是些我不爱吃的菜,怎么补嘛。 正对着镜子发愁,只见一个娇小的身影默默挤入画面。 “陛下…..” 是湾湾。 “放。” “陛下要和大人出门,奴婢要跟着吗?” 她这话一出,我就猜到了来意。 “你是我的贴身女官,自然是要跟着的了。” “陛下,您难得有与大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奴婢跟着会妨碍您发挥,不如奴婢就不跟随在侧了,您好好把握机会……” 为什么说的我像是去诱逼良家妇男一样? “等等,”我打断她,“孤每天都有大把跟他单独相处的机会,不在乎这一次。” 湾湾抿抿嘴,似乎想不出别的理由,手指绞弄着衣带,颇有些焦急。 “不过,你跟着也确实碍事,那孤就放你一天假吧。” 湾湾松了一口气:“陛下,你又逗奴婢。“ 我起身,如慈母一般面带笑意细细打量她的妆发,狠狠拍了拍她的肩:“平时在我身边也没见你装扮得如此精致,你这个见色忘义的小蹄子。“ 湾湾吃痛,委屈道:“陛下平日跟奴婢在一起,若恒娘没有看着,有时候脸都懒得洗,也不见您像今天这般……” 我威胁道:“竟敢顶嘴,小心我棒打鸳鸯。” “陛下又要把奴婢许给长庆吗?” 当然不是,上次遇到长庆闲聊一番,猛然发觉眼前这位已不是当年那个积极发展副业、为财奔波只为娶个媳妇的小内侍了。 从前,在他的身体意识还没有觉醒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不能讨老婆的,当然那个时候我也不懂,还热心地给他介绍生意。从那个时候起,长庆赚钱的所有原动力都来自于对老婆的执念。 后来,在我先他一步知道了“内侍”职业的特殊性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面对他。等我再见到他,他已经想通了,毕竟“对食”之事在宫里也是有的,于是他赚钱的源动力变成了浣衣局的一位小宫女。我更加热切地挑他生意,这几年,他应该存了不少吧。然而,那位宫女今年满了年纪,放出宫去,嫁人了。 长庆人财两空,郁郁寡欢。 听闻此事后,我去见了他一次,准备了一肚子宽慰的话,没想到他却给我行了个大礼。他说,他不再做走私话本的生意了,从前赚钱是为爱情,今后他要好好做自己的本职工作,为了事业而奋斗。 我的感受很复杂。 原本他师傅就器重他,凭长庆的脑子,升职是早晚的事情,我很欣慰,不久的将来宫里会多出一位出色的内官。 但,他洗心革面了,我的精神粮食就断供了。 所以,长庆专心搞事业,我到底应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许给长庆不能作为威胁,那就从穆飞身上找路子。 “长庆要奋发向上了,我不能让你去祸害人家。恒娘手底下那个绣活很好的叫什么来着?“ 湾湾花容失色。 不打趣她了,没什么意思,她总是很轻易地能被我恐吓到。但也不能怪呀,等级森严,她也不敢以下犯上。只有萧珉这种胆子肥上天的才喜欢和我唱反调。 “好啦,孤批准你和穆飞出去,但是要记得坚持原则,毕竟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有些事情还不能做……” 湾湾嗔道:“陛下说什么呢,奴婢怎么会像陛下一样乱来。“ 我露出了微笑,湾湾撒丫子溜了。 切,我哪里乱来了…… 我就乱来,就乱来,老子是特权阶级,哼。 萧珉非常够意思,一早便在丰乐楼订好包房。丰乐园是弁都最负盛名的酒楼,位于州桥之东。园子分为两栋,东面一栋五层高,做正经酒楼用,西面那栋三层的是听书看戏的茶楼,两栋楼之间以一座九曲水廊相连,此外无其他路。 我们今天去的是西楼。 站在楼上的窗口向下看,水光盈盈,两座楼似乎都建在水上。水塘不深,在阳光下清澈见底,塘边有芦苇,若是夏天,满池荷花一定是很好看,只是冬天未免有些寂寥,于是主人便在水塘中央保留了一块土地,只独独种了一棵柿子树,树上还挂着小红果儿。 萧珉和我一起伏在窗边欣赏,同样作为餐饮行业的老板,为了表现出我与丰乐园主人一致的高格调品位,我称赞道:“种柿子好啊,果子直接吃也好,做柿饼也好,方便。“ 似乎有什么细小的东西飘到了睫毛上,我眨巴眨巴眼睛,原来是是下雪了。 萧珉偏头看着我:“等我们听完这场戏,就会知道主人为什么种柿子树了。“ 看来他对我的见解有异议,那我倒要拭目以待了。 戏就要开场,我兴奋地坐在位子上。西楼的主台位于中央,二三两层包间沿着主台所在的中心呈环状分布,每个包间从栏杆向下看,都可以看到台上的演出。 萧珉为何选着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带我来这里,是大有原因的。因为今天演的戏叫《双生子》,正是由同名漫绘本改编来的,作者名为“采采“。 不错,就是之前在家时我同萧珉提过的北吴那位极受追捧的漫绘家,艺名“采采“。她算是”漫绘本“的开创鼻祖,在她之前,所有话本以文字为主,偶尔附有几张插画作点缀。但”漫绘“则是颠覆以往的话本形式,通本以画为主,每一副画展现一个场景,所有情节以绘画为主要的呈现方式,文字简短,一般是人物对话、心理活动或是简略的情节说明。 采采将她的这种新式话本取名为“漫绘”,取自前朝一位学者的文集,卷中一诗描写了一种“漫画鸟”,此鸟以嘴画水求鱼,自由散漫,采采大约是觉得自己的创作便如这种鸟,无拘无束、自在潇洒,便将“画“改为同义的”绘“,开创了”漫绘“。 这种形式将话本的受众范围更加通俗化,上到贵族,下到市井,都可以看懂。所以,她的漫绘本在惠帝起义时期起了很大的作用,她在作品中暗讽祯王弑兄篡位,宣扬他的各种小人行径,引导民间舆论发酵,推动载舟之水成倾覆之势。 不错,我对这位神秘的漫绘家十分佩服的。据说戏演完后,采采会在西楼主台与听客看官见面,给大家签名,顺带推销一波她的新绘本。 想到今天能一睹真容,我就期待不已,对萧珉的喜爱又多了几分。 其实也算不上真容,据说她每次出现都戴着帷帽。人怕出名猪怕壮,像我们这样搞艺术的(她是文学艺术,我是美食艺术),都不是很喜欢被曝光在众人面前,不然我为什么要让亦岑做谷记的老板呢,什么不想让外人知道我有私产,那都是托词啦,只因为我有一颗低调内敛又深沉的内心。 不过我时常纳闷一件事,祯王那样暴力铁血的人,采采是怎么躲过他的追捕的。也许她一直就被惠帝一派保护着。这么有才华的女子,惠帝即位后,难道没有想过把他纳入宫中? 我的八卦之魂在激情燃烧,一抬眼,见到对面的包间似乎有张熟悉的面孔。 ------题外话------ “漫画”一词最早可以追溯到宋代,但当时是描绘一种鸟以嘴画水求鱼的状态,大概民国时期的意义才跟今天差不多....... 文章下瞎扯,见笑了..... 第五十章 我的对手 是时候好好地介绍一下这位一直以来被我一厢情愿当作对手的对手—北吴惠帝,殷其南。 怎么说,他祖父文庄皇帝还在的时候,他作为北吴皇室嫡长孙,那可真的叫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他父亲和几位叔叔正值壮年,国家大事轮不着他操心,所以,据说他年少时同我一样,是个混子,甚至比我更甚,还拔过温老太爷的胡子。 说到温老太爷,不得不提一下北吴温家这个神奇的存在。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朝代迭代更新沧海桑田,但任凭世事如何变幻无常,温家永远在那里。 作为史官世家,温家的历史怕是跟北吴国史差不多长,并且这个家族非常地.......自律、自觉,自律自觉到没有理由让历代君主忌惮。 温家祖先是北吴开国元勋,以丞相之职辅佐了两代君主,到第三代时,他主动请辞,开始专心编撰史书。为了表达对臣子的器重和嘉奖,大多数皇帝会选择给予他们家族无上的荣耀,譬如给一个世袭的爵位。但温家祖先辞官后,拒绝了皇帝赏赐的爵位,当即定下一条家族祖训:历代温家家主只任史官,族中子弟皆以编撰史书为己任,不任旁职。因太史令一职的特殊性,温家太史令世袭制就成了一道明文规定。 温家先祖聪明。任凭时代如何变幻,史官永远以一个冷清的旁观者身份存在,这个职位是必需的,史书编得好,后世夸声高啊,历代君主不得不重视,但这个职位又不掌实权、不涉争斗,君主无需忌惮。而且,这个家族利用自己百年积累的声望,活成了皇帝监工一般的存在——温家认可你,你就是个成功的皇帝。祯王夺位期间,一直收服不了温家的心,这也是间接导致他覆灭的一个原因。 以这样的方式保得家族世代安稳,高招。 为了保持史官的客观性,温家在子孙教育上非常严苛,并且常出人才。然而,这些人才不能通过科举任一官半职,北吴君主觉得很是浪费,于是就跟温家家主商量,啊你看你们费心培养的人才,不能为国家别处所用,有点可惜啊,不如考虑一下......温家家主谨记祖先教导,严词拒绝,皇帝又劝,再被拒绝,最后放弃了。 但他们又想到了另一个人尽其用的办法。既然不能从男子入手,那就把目光放到女子身上吧。温家女,是谓北吴闺秀之典范,族内男子受到的教育女子一点不落。有世代书香气的浸染和正到不能再正的三观灌输,温家女子单拎出来每一个都是能当主母的料。 于是,温家盛产皇后和名门正妻。据说,殷其南的大婚对象就是温家现任家主的长姐。 所以说,这个温家简直是判官一般的存在,他们大笔一挥在史书下留下的评语,就跟判官生死簿一笔定功过一样,想想历代家主也定是严苛至极、不苟言笑的模样,殷其南居然能去拔温老太爷,也就是他未婚妻祖父、温家上任家主的胡子,可见骄纵放肆到什么地步。 就是这样一个混子,在十五岁时突逢巨变,祖父驾崩,父亲太子被杀,自己被叔叔祯王追杀,可不是从云端跌落到谷底。隐忍三年,韬光养晦,一朝起义,脱胎换骨。 由此可见,这个混子不是真混子,是有两把刷子的,该学的该会的一件不落,只有我这个混子,才是老老实实地在荒废学业。 说完他的人生经历,再说说他的......才能.......他.......确实.......有点.......优秀....... 好了好了,由于时间有限,不多费笔墨赘述。 我拍拍萧珉,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也看到了殷其南。 “我没看错吧,是他吧?” 萧珉点头以示肯定。 这小子人群中还是挺抢眼的,蛮俊的。大概我们做皇帝的,颜值都是上等。 哼,那也没我们家禹安哥哥好看。 我不自觉挽上萧珉的胳膊,萧珉一脸惊恐:“陛下大白天,思淫邪?” 我捶了他一拳。 “看他出现在这里,我笃定,他跟这位采采一定有某种特别的关系。” 萧珉笑了:“有意思。” 你瞧,不管男女,都是有一颗八卦之魂的,尤其对于在高位者的私生活。 台下咿咿呀呀演着戏。 《双生子》讲的是两个男青年之间的故事,不是那种故事,是纯友谊。小攻叫......对不起,重来。 男主一叫风,男主二叫雪。 这个名字取得有点非主流,但也可以理解,复杂的名字写起来费劲嘛。 风是龙武军的一个年轻小军官,雪却是一位江洋大盗。风在平复叛党时遇到了雪,不打不相识,两人在酒楼的屋顶对酒当歌,相谈甚欢,之后经常相约秉烛夜游,共话夜雨。因都是习武之人,二人常常切磋武艺。显然,在这段相处欢乐的日子里,两人都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兄弟二人一见如故,聊的投机,脾气性格也很相似。雪自小漂泊江湖,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这一点让风很是羡慕,他从小被师傅严厉教导,起早贪黑地习武,以效忠祯王为终身事业,他很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像雪一样来去自由,做自己喜欢的事。 他看着雪,就像看着另一个自己,一个过着理想生活的自己。 没错,虐点来了。 首先呢这是一部政治讽刺戏,因为龙武军就是祯王一手创建的军队,后期职能变成专门镇压各地动乱。军队里所有人都被祯王至上主义洗过脑,所有反对他的都是坏人!都要被千刀万剐! 在这种情况下,江湖上出现了一批仗义之士,他们以拯救北吴百姓、推翻暴力统治为奋斗目标,劫贪官小人之富,济穷苦百姓之贫,行侠仗义,却被朝廷称为江洋大盗。 风是一个洗脑洗得不算彻底的特殊存在,一次有一群百姓不满徭役压迫,联合反抗,风受命去把他们抓起来,扔进大土坑活埋。正巧,这群以劫富济贫、行侠仗义、推翻暴政为职业原则的江洋大盗来得到消息前来救人,这里面当然有雪。因为二人经常切磋武艺,所以只几招,风和雪互相认出了对方。 做朋友嘛,最忌讳的就是三观不合,两人还身处对立阵营。 江洋大盗一伙顺利解救了老百姓。 当晚,风又把雪约出来,在他们相识的那家酒馆,二人站在屋顶上,进行了一番谈话。谈话的内容,就是尽力地向对方灌输自己的思想。两人都试图劝对方迷途知返,结果可想而知,兄弟俩不欢而散。 回去之后,龙武军军统领,也是风的师傅,得知他与江洋大盗交好的事情,一番话把风快要被雪拨正的思想又拉回了原轨,并且教导他国家面前要放下个人情感。然后,他师傅怂恿他深入大盗团体内部做接应,给龙武军制造机会,把他们一网打尽。 风犹豫再三,答应了。 雪这个憨憨,非常高兴,以为风终于认清了自己效忠的信仰是什么垃圾,开开心心把他带到自己的根据地,热情地给他介绍自己的同伴。同伴的影响是巨大的,环境的熏陶是重要的,在和这群所谓大盗一起执行任务的过程中,风又开始怀疑自己过去坚信的东西到底是对是错。 一边是挚友身体力行的熏染,另一边是从小师傅的养育和教导,他的心里很矛盾。 眼看就要到师傅约定围剿大盗的日子,风内心煎熬无比。而雪其实一早就知道,他是龙武军派来的奸细,只是他一直试图感化他,给他机会,但结果太令他失望了。 雪要绝交,风幡然醒悟,终于愿意承认自己的坚持是错的。他不想害雪、不想害了这一群侠义之士,但又不能背叛师门、辜负师傅的养育和教导。 于是他选择,自杀。 就在这个雪夜,河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白雪覆盖了所有的痕迹,也掩埋住一个少年的鲜血。 雪死后,在大盗团和龙武军的厮杀中,风重伤身亡,死前,他的脑海里是雪清澈的笑颜。 ------题外话------ 小殷童鞋一看就是男主配置嘛,没错,他就是芋头下一本书的男主!但!我还没开始写! 第五十一章 两个红颜? 我哭了。 虽然我觉得因戏而哭是一件丢人的事,一个皇帝泪点低,说明是个多愁善感的皇帝,情感丰富说明弱点多。 但我忍不住,太悲伤了,太虐心了,尤其风和雪死的时候,配上喑哑呜咽的箫声,像是低沉的哭泣,越努力克制,越觉得悲恸。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次萧珉在我面前流泪。我从未见他哭过,唯一一次还是被我欺负的。 我的眼光在二楼逡巡一圈,很多人都在抹眼泪嘛,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萧珉托着我的脸,轻柔地替我擦泪,小声说道:“你看看对面。“ 我保持面部不动,竭尽全力将眼珠子转向殷其南的方向。珠帘轻微晃动,他的身边还坐了一个人,是个女子。 台上伶人散去,那女子似乎起身了。 “一定是采采!“我斩钉截铁道,“若不是采采,我把头拧下来给齐旻当球踢。” “可以,但没必要。” 倒数十下。 果然,一楼主台,采采出现了,一如既往戴着帷帽。掌柜在一旁介绍新书,不久,陆陆续续开始排队,掌柜给采采呈上笔墨,供她签名之用。 我原来也想要本签名绘本来着,可我又是个极怕麻烦、极不喜欢人多、极讨厌排队的,眼见着队伍越来越长,便没了兴致,肚子倒开始叫了 推开窗,两个时辰不到,雪已经积了一层,原本水廊屋檐、芦苇颜色都偏暗,柿子树的红也显得暗沉沉的,现在大雪覆盖,只留几抹瓦色,那一树柿子,却成了园中亮眼的存在。 原来是这个用意。 北吴冬季本就多雪,一眼望不到边的白色未免也单调了些,这一树红色的小灯笼,仿佛敛了万物的生气,叫人看了便心生欢喜。 柿树旁,长廊下,有一双人。 衣服都没换,我自然认得出来,是殷其南和采采。两人今日都穿的淡蓝色,两相呼应。二人牵着手走在长廊上,对面不知是谁家的小少爷哒哒跑过来,侍从正跟在身后追赶。那小公子经过殷其南身侧,也不知有没有撞到他。 为什么说不知呢? 只见殷其南踉跄了一下,一副受到冲击的姿态,猛地靠在一旁的柱子上,右手假意按住左手,仿佛受到了很大的撞击力。 一个小孩子,即便撞到了,能有这么疼?所以我有理由怀疑,他是装的。 但采采不这么认为,她十分关切地摸摸殷其南的左手小臂,又摸摸他的脸,前后仔细检查他有没有伤到。 虽然我们离他们有些远,听不到他们说话,但从采采的举动可以得知,她上当了。以前我摔跟头受伤,萧珉也是这样给我前后检查来着。 果不其然,殷其南假装受伤无力,顺势将采采揽入怀中。 至此,我不得不认清,自己输的一败涂地。 连骚,我也比不过他。 大雪纷飞,红柿高挂,这对璧人廊下相拥。 画面美吗?美。 浪漫吗?浪漫。 但,我的心里被挫败感填满。我以为他是个正经角色,没想到是明骚。 是在下输了。 萧珉关上窗户,捧着我的脸捏了捏:“屋里太热,脸都熏烫了,出去透透气吧。” 我点点头,毕竟到了午饭时辰,穿过长廊便是酒楼。 “这个惠帝还真是有情趣,到宫外头私会佳人。这位采采,在他最艰难落魄的时候不离不弃,尽自己所能相助,殷其南一定很看重她。患难情深,唉。” “缘何叹气?” “可惜了那位温家姑娘。你说,殷其南会纳采采为妃吗?” 萧珉耸耸肩:“我不知道,与我也没什么干系。这个世上的不圆满太多了。” 嗯,确实。不过我觉得,我挺圆满的。 “又傻乐呵什么呢?” 我收了笑容,回道:“在想中午吃什么。” 上了楼梯转角,却见一四十多岁的男人经过,这男人身材高大魁梧,浓眉密髯,深褐发色,衣服也与弁都人不同,外袍以皮草绲边,金线绣的图腾隐隐像是狼,一双翘头鹿皮靴将他身份明了了七八分。 为庆贺惠帝大婚,藩王进京,这位别致的藩王,一定就是赤海王。 萧珉也没想到殷其南和这位赤海王正好都在丰乐园,是前者有意邀约后者?那干嘛不召进宫里去?而且,殷其南身边还带着自己宫外的红颜呢。 大约是凑巧吧。 小二引我们去包间,和赤海王去的方向一致。好巧不巧,遇上殷其南,大约是净手回来,毕竟这场将近两个时辰的戏,我去了两趟茅厕,殷其南一刻都没离开过座位。 我们三人同时露出了哎呀好巧的表情。但显然我和萧珉是装的。 “齐姑娘和萧公子竟也在此?” 殷其南只着便衣,帝王英气敛了几分,倒是多了些少年气,表情语调一副见到老朋友的样子,是个会装的。 “是啊,好巧,在这里碰上殷公子。” 萧珉也很自然地回应,仿佛我们从来没有从西楼二楼一路视奸他们到东楼。 “不如一起吃吧?” 殷其南突然热情,我以为是客套,结果他不由分说拉起萧珉往自己包间走,萧珉又一直牵着我,于是我们就都被拉去了。 包间里还有一位姑娘,但不是采采。这位姑娘着了淡粉色的外衫,发上简单一根簪子做装饰,妆容淡雅,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娴静的气质,仿佛一潭春水,平静亦动人。 那我就有些纳闷了,这个殷其南在宫外有多少红颜知己? 只听他介绍道:“这位是未婚妻;这二位是南卫陛下和晋王。” 未婚妻?温家长女? 许是受到南卫风气影响,北吴对女子并不拘束,规矩也没有那么多。小夫妻婚前幽会,倒也没什么。 互相打过招呼,我们就在席间坐下了。 我还没有缓过神来,怎的这殷其南前脚刚同采采私会,后脚又跟未婚妻在这你侬我侬,这操作,过于迷幻了。 这位北吴未来皇后言语不多,一直噙着温婉笑意听殷其南和我们聊天,一举一动,吃菜擦嘴都那么端庄,大方,典雅,文静。 我甚至觉得,所有形容女子美好气质的词都可以用在她身上。 再看看我们家,看看唐雨泽,啧啧啧,说什么好。回去要好好教育教育她,作为门下侍中的嫡长女,南卫国闺秀的典范,要有做楷模的自觉呀。 我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第五十二章 赤海王 “陛下,赤海王可是入了弁都?” 萧珉提起此事,我亦点头,顺便生动地把赤海王的形象描绘了一遍。 温姑娘被我灵活的肢体语言逗乐了。我看到漂亮姐姐一笑,突然有种成就感。 殷其南露出了惊喜的表情,道:“是吗?我去见一见。” 这模样,像极了“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不知道的,还以为惠帝和赤海王关系极好。 不过可想而知,下属在外头消遣最不希望的就是被领导发现,所以殷其南此举,私以为并不高明。像我这样体贴臣下的君主,是断不会让人家扫兴的。 他要去,我想我和萧珉就不必去了,又不认识,多尴尬呀,可萧珉却说,出于礼貌,还是要见一见的。 赤海王的两个随从在包间门口守着,刚走近,便听到里面拢拈抹挑的琵琶声。两个随从一见到殷其南,立刻面露惊慌之色,跪下行礼。 殷其南和蔼问道:“王爷在里面?” 其中一个答道:“是,王爷在里面。” 二人侧过身去敲了三下,将门打开。 好一副活色生香的画面! 我夸大其词了,就是赤海王招了两个伶人给他演奏,除此之外,他的腿上还坐了一个女子。 这丰乐园竟还有陪酒的营生? 再看那女子一身异族打扮,估摸着是赤海王自备的,约摸是个侍妾之类。 自己和侍妾亲热被领导撞见,更尴尬。殷其南一看就比我老道,连我都懂的道理,难道他不懂吗? 所以,我有理由怀疑,他根本不是来跟臣下打个招呼的! 反观这个赤海王,见到我们几个确实愣了一下,但压根一点不慌,挥挥手吩咐伶人退下,又安抚一般摸摸美妾小手,示意她先回避,然后毕恭毕敬走到殷其南面前行了一个十分标准的礼。 “臣不知陛下在此,有失远迎,请陛下恕罪。” 殷其南将他扶起,又给我们互相介绍了一下,难为这位魁梧的赤海王再次行礼,我看着有些吃力。 “爱卿在弁都可还住得习惯?饭菜还合胃口?” 对于远道而来的人,这两句问话似乎是固定的。 赤海王站在原位回话。听他们一来一往一问一答,怪没意思。 冬日天总是黑得快,店二进来点灯,殷其南嘱咐他顺带关上门,夫人怕冷。 门一关,一下阻断了外头的光亮。 “二位陛下此番可是来商议边贸之事?“趁着点灯之际,赤海王打开了话题。 “此等要事自然不在此处商议,孤只是恰巧碰到了二位,遂拼了个桌。微服在外,不分君臣,爱卿何不与我们一起?“ 害,还真是会客套,你看桌上的残羹,这哥们儿想必已经吃撑了。 店二将屏风后伶人演奏之处的一盏灯点上了。赤海王吃了酒,我站得离他不远,酒气还挺大的。我觉得站在那怪尴尬的,便去瞧瞧那琴。擦肩之际,伶人退避一旁让路,恍惚间,这眉眼有些熟悉。 赤海王还在认真回话:“臣粗鄙武夫,没有资格与二位陛下同桌,还是不要扰了诸位的兴致才是。“ 萧珉努努嘴,我隔着屏风看这一对君臣,只觉得诡异。这皇帝热情,只觉得热情地有些过了,哪有听说臣下跟自己同在一个酒楼,巴巴跑过去主动跟人家打招呼的;这臣子说的话,单看字面意思都是毕恭毕敬,可从赤海王嘴里说出来,总觉得有些傲慢。看他回绝殷其南的邀请,头都不带低一下,竟一点礼数也没有。 诡异的气氛中,点灯的店二幽幽从赤海王身后飘过,仿佛一个幽灵,画面莫名有些滑稽。 更滑稽的是,他们的身影投射到屏风上,店二掏刀子的动作被放大了数倍。当时我还感叹赤海王一双眼睛真大,他们外邦人眼睛都这么大吗,然后此刻,他的大眼睛就发挥了作用。或许是他的余光看到了屏风上的投影,或许是他身为武将的职业警觉性,他一个闪身躲过了店二这一刀,与此同时殷其南护住温姑娘退却了三步。 赤海王拔出腰间弯刀,怒吼一声:“来人!“ 门外两个随从立马破门而入,就在这时,萧珉惊呼:“陛下小心!“ ?????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他一把拉过我将我紧紧搂住,而我被突然拉扯,脚下不稳,直接栽进他怀里,由我体重生成了一股冲击力,冲击得萧珉往后退了两步,撞倒了屏风,我们被屏风绊倒,摔了下去,但不疼。 我是不疼,我下面有三层防护,一层萧珉,一层屏风,一层是赤海王的两个手下。 我摸到屏风上黏黏的,是血吗? 走廊间有哒哒的脚步声,那店二得了手,欲跳窗而逃,殷其南欲阻拦,二人过了两招,殷其南手背被匕首划伤。 屏风下被压着的二位挣扎着对门口的救兵吼道:“他从窗户逃了,快去追!“ 他们用赤海话讲的,我听不懂,但可以推测是这个意思。藩王进京不得带兵,赤海王的护卫总共不过十人左右,其中五六个立马像鸭子一样一个接一个从窗户跳下去,剩下的几人掉头,从别的路包追赶。 很快,殷其南的护卫听闻动静,找到了这间包间。 殷其南怕事情闹大引起骚动,吩咐道:“旬成,派人马搜查刺客,然后把这里清理一下。“ 我和萧珉已经被扶起来,殷其南冷冷睨了一眼屏风下的两人,道:“这二位英雄舍命护主,牺牲了。“ 那个名为旬成的统领手起刀落,分分钟解决了我的两个肉垫。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还能往简单了想吗?别的不敢说,刺客肯定是搜查不到的,就算搜查到,想必也不是真的。 萧珉给我理了理衣裙,左右前后检查一遍:“还好,没弄脏。“ 我狠狠盯着他:“回去再跟你算账。“ 我们回了原来的包间,我的发型都有些乱了。 殷其南作揖赔礼:“招待不周,让二位受惊了。“ 我顾不得礼数什么的,哼了一声:“我们帮殷兄解决了这个心腹大患,得记上一功吧。“ 殷其南和萧珉互看了一眼,殷其南笑道:“是是是,那是自然。“ 温姑娘走到我身边,莞尔道:“妾斗胆帮陛下整理一下妆发吧。” 看在漂亮小姐姐的分上,我就姑且不生气吧。 第五十三章 替他做决定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我疲惫地瘫靠着,捏了捏鼻梁。那个店二是谁?为什么殷其南要杀赤海王?赤海王好武善战,怎会毫无反击之力就被刺杀?殷其南要把罪名架在谁的头上?看样子萧珉事先知道殷其南的计划,此事关系北吴内政,他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 “没有要问的?”萧珉歪头看我。 我叹了口气:“问题太多,一时不知道从何问起。” “那就从最浅层的问起吧。” “赤海王被下药了吗?” “应该是。” 想来具体的刺杀方案萧珉并不知道吧,那店二也是殷其南安排的,萧珉也不知情。 “殷其南是想拿到北吴西境兵权吗?“之前英国公跟我讲过,赤海王封地在西境,这些年西境守军的主要兵力就捏在他手中。 “不错。“ “看来是这赤海王有了异心。可是他在弁都被杀,不是很容易叫人怀疑到殷其南身上?赤海王的几个儿子生出异动怎么办?”看来,殷其南确实打算把罪名转移,“刺客是谁派来的?“ “自然是废帝余党了。”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得差不多了,殷其南试图以此让赤海王的势力和废帝余孽相斗,相互制衡、消耗,他好坐收渔翁之利,再一网打尽。我和萧珉的作用,就是当证人,证明刺客“确实”是废帝余党所派,殷其南还为此受了伤。 因为在外人看来,我和萧珉的立场是最客观公正的,是最没有理由帮惠帝作伪证的——北吴越乱,于南卫越有利。 但萧珉既然帮了他,一定是为了交换什么。 “陛下不好奇店二是谁吗?” 店二自然是殷其南的人了,这有什么值得好奇的。可他突然提起这个角色,回想起那低垂的眉眼,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我的条件就是,要让亦岑手刃赤海王。” 店二居然是亦岑。等等…… “这算什么条件?你这不是平白送了殷其南两个人情?” 萧珉一愣:“是哦,我糊涂了,忘记惠帝并不知道亦岑的身世。“ ???? 我明白了,站在萧珉的立场上,他换得了一个让亦岑亲自报仇的机会,他觉得这就是条件了,但他忘记惠帝并不知晓他们的身世。 “亦岑是从一开始就跟着我们吗?“回想出发之前,湾湾好像带了一封亦岑的书信,但我没来得及拆开看,那阵子事情多,我就给忘了。 “是的,糖水铺暂时关了,等你回去后再亲自挑人打理。“他低沉了声音,”我,有愧于他。你会怪我吗?“ 我往他身边挪了挪:“不会,我不会怪你。我理解的。“ 即便心里再明白国家的灭亡是必然的,可要做到面对仇敌毫无怨恨之心,太难了。两个四五岁的孩子,亲眼目睹国破家亡,看到熟悉的人、长大的家在战火中破碎,自己因此漂泊无依,经历了多少磨难才保住性命活下来,要说心里没有一点怨恨,那才不正常。赤海王早晚要除掉,让亦岑亲手报仇,我觉得没什么不合理的。 我明白萧珉对亦岑的愧疚,他觉得自己欠亦岑的太多。 马车到了驿馆,萧珉提醒道:“回去把药喝了吧。” 我点点头。 经过几日的修养,我的身体感觉好了很多,为了调理,我每天都被萧珉看着喝药。今天的药与以往有一点不同,更苦涩了些。 良药苦口嘛。 萧珉看我躺下才安心地走了,我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有人轻扣窗棂,我终于有名目坐起来了。 “陛下,亦岑求见。” 我披上外袍,确认四下无人,请亦岑进了屋。 “陛下,是属下央求萧大人,给属下报仇的机会。“ 我手撑着脑袋:“你的国仇,何尝不是他的家恨。只可惜我的甜水铺,这段时间一定是损失惨重啊。你什么时候来的,一路上都跟着我们吗?“ “属下和陛下差不多时日出发,路线不同。属下去了西州一趟。” “西州?那边很危险,很混乱的。” 看看那些流民,不用想也知道西州现在什么情况。 “是,陛下。想必陛下知道,要根除流民问题,要从西州入手。如今郓国二皇子继位,正是选贤用能之际,属下……属下过两日便会启程前往郓国。” “你若想建功立业,留在煦都也是一样的,为何要去趟那趟浑水?” “陛下有陛下的立场,陛下的职责是守护南卫百姓,但,西州的百姓也是百姓。这一路上我见多了家破人亡,年幼的孩子或是活活饿死,或是被卖到那些个肮脏的地方……西州统一或形成稳定的力量对立,于西州百姓是幸事,于陛下和南卫也是好事一桩。” “只怕你说的局面,非十年二十年不能成。” “陛下倒也不必那么悲观,事在人为。” “你今晚过来,不只是告知孤你的计划吧?”我的不安感愈发强烈。 “陛下,属下想向陛下求一个人,共同前往西州。” “萧珉?不可能,孤不会同意的。他知道你的计划吗?他知道你来找我吗?”早在他说自己要去西州时,我就预感到他此番前来的目的。我只要浅浅想一下萧珉离开,我的整颗心都像被揪紧一般,只觉得恐惧,于是我暴躁了,“我知道说这样的话不对,但漠秦都亡了二十年了,你们是堂兄弟,但已经没有君臣关系的约束,你要去拯救苍生、建功立业,与他有什么干系,你不能利用他心里的那份愧疚强迫他!”我不自觉攥紧了拳头,言语间满是怒气。 “陛下,人各有志,属下不会逼他,我带他去西州,是想为他寻解毒之法。” “什么毒?” 亦岑愣了愣:“陛下不知吗?漠秦巫神会在每个皇室子弟年幼时在他们身体里埋入一条蛊虫,这些蛊虫以各种奇药喂养长大,与宿主心脉相连,能抵御各种毒素侵入。陛下此前中的毒,正是堂兄利用蛊虫将毒引入自己体内才得以解除。” 我的心骤然一疼:“不是说抵御各种毒素吗?” “是抵御,而非化解,若宿主利用渡血之法主动将毒引入蛊虫体内,蛊虫是抵御不了的,它会吸收所有毒素,再一点一点渗透进宿主的心脉。所以,目前堂兄应该是用某种法子冻住了蛊虫,才阻止了毒素蔓延。之前巫神好似提过,传说西州彤鱼国有解蛊之法,我想带堂兄前去试一试。” 我的脑子一片混沌,亦岑的声音渐渐变成嗡嗡声,这一切好似在做梦。对。这根本就是梦,我从来没来过北吴,从来没被暗害过,甚至从没长大。 我不知道自己如何发出的声音,低沉嘶哑,支离破碎:“解蛊之法,几成把握?” 亦岑沉默不语,半晌道:“没有把握。” 且不论传说有几分可信,单是这彤鱼国,依天堑而建,高山峡谷,栈道横空,不与外界交通,是九州大陆最神秘的一处世外桃源,任凭西州的战火如何纷飞,彤鱼国豪不干预、毫不插手,千百年来保持着一方土地的和平和宁静。能不能进彤鱼国,都是个问题。 “萧珉自己怎么想?”我抹抹脸问道。 “于他而言,太难决定。” “所以你想孤帮他决定。”我苦笑,“这于我而言何尝不是一桩难事……你先回去吧,孤自有打算。” 第五十四章 萧珉的条件 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要去试一试的。 可万一一切只是徒劳,万一我们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仅剩的生命,我们都不能一起度过。要做一个选择,太难了。 原来,将死的不是我,原来是他把命换给了我。 魏氏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要我死。当时只觉得,追查余党的过程似乎有些顺利,原来当我在酒馆中毒时,她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之后也不必费心掩藏证据掩埋行踪,魏党的存灭她根本不在乎,他们被一锅端了也正解她心头之恨。 这就是她和敏阳商议出来对我最大的报复。以这样的方式让我痛苦,把对皇考的恨加诸在我身上。以后我活着的每一天都会备受煎熬,每一寸光阴都是用萧珉的命换来的苟安。 我的心好疼好疼,像被千根针猛扎一般,连呼吸都提不上了。 我趴在桌子上,捂着胸口,全身不停地冒汗。上天这么残忍,竟要把他从我身边带走吗?往日的一幕幕在眼前重现,像流水一样,我蜷缩在一角,闭上眼睛,好希望是一场梦。我曾经眼看着亲人一个一个离我而去,恨命运弄人,回首发现,萧珉始终在我身边,我幡然醒悟,决意好好珍惜眼前人,我躲进他的羽翼之下,贪恋他的温暖,以为这一生都可以与他相依相偎,安然度过,我幻想了未来,幻想着等齐珉成人,我们云游四海的逍遥日子,看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看接天莲叶映日荷花,看天高云淡层林尽染,看白雪皑皑秋尽江南。 原来都是幻想啊。 说好不再对彼此有所隐瞒,他却屡屡瞒着我。他习惯性地保护,我又怎能怪他,要他亲口告诉我,他以自己的命换了我的命,未免太难了。换作是我,我也不愿意让他知道。等着死亡的到来是一件多绝望的事情,一个人的绝望就够了。 回想那时,我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他还笑话我,他的心里又该多煎熬。可笑当时我急着安排身后事....... 我越想越不对,飞快换好衣服,叫来湾湾。 萧珉屋里的灯已经灭了,我连夜入宫。 宫门下钥,内侍通传,穿过重重宫殿,一路踏过宫灯幽暗的光,这条路好长,又好短。 殷其南刚要歇下,见我来了倒是有些意外。 “文帝陛下连夜入宫,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我开门见山:“草拟协定孤看过,跟早前商议的并无增删,北吴并未多让利,那萧珉问惠帝陛下交换了什么?” 殷其南指尖轻扣茶盏,直白道:“第一,蓍草;第二,一个人情。“ “蓍草?“据说此草十年长一株,只有北吴国君才有资格食用,此草可解百毒,身体正常的人吃下则可以护养心脉,延年益寿。 “这蓍草对中毒之人来说是救命神药,对正常人来说,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补品。“殷其南淡淡道,”他要蓍草用来做什么,是南卫的家务事,孤不会过问,不过看样子,陛下和晋王有什么误会。“ 我笑道:“不是误会,这怎么算是误会呢。“ 是他再一次把所有事情又给挡了下来。 “请问陛下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我的一个人情。“ 我心里一凉,一个人情,给南卫北疆二十载的安稳加一道保障,看来萧珉是又决定了,走之前,再给我做好最后的安排。 半晌,我平复了心情,道:“因着废帝之事,北吴的信誉受损哪。“ 殷其南有些无奈地笑了,并没有否认。 “如今东半州态势稳定,北吴、南卫任何一方发动战争只会打破局势的平衡,战争原本的目的是换得一方百姓和土地的安宁,而不是满足上位者雄霸天下的野心。” 若是每个国君能专注于已有地界内的国家统治和百姓治理,世间便不会存在战争了吧,但现实中,统治之人往往不满足于已有的东西,战争的动机或是霸权,或是某种资源,或是出于自保,但纯粹从百姓角度出发的,鲜少。 这是我的肺腑之言,两国先祖世代努力换来如今的局面,我是断然不会有出兵的念头,只是,我想看看殷其南是否与我观念一致。 “文帝能如是想实在太好了,孤也是这么想的,英雄所见略同。” 这厮不要脸地往自己脸上贴金,哼,我知道他心里一直认为我是个不学无术、庸庸碌碌、从前依靠父兄、现在依靠萧珉的丫头,虽然事实上就是这样……但我也要他知道,我虽然能力没他们强,也是有自己的理念和理想的。 殷其南接着道:“所以这个人情,文帝可以在以后需要之时向孤讨。“ 那我自然不客气了:“好。“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三魂七魄都丢在路上了吧。 我在萧珉房门前坐了一夜。夜色再凉,冬日的风再冷,我都感觉不到。我就静静坐着,任谁来劝也不听,只叫他们不要打扰。 我守了他一夜,他守了我二十载。 天蒙蒙亮时,屋子里传来了器物破碎的声音,还有细微的咳嗽声。我猛地站起,一时间眼睛发花,头晕目眩。 我小心翼翼推开门,走向里屋,萧珉正伏在床头,茶盏碎了一地,地上还有一小滩血迹。 “穆飞,给我倒杯水,一会儿把地上清理一下。” 他没有抬头,不知是我进来了。 我倒了杯水坐到床边,萧珉难得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抬手,试图擦干嘴角的血迹,白色的里衣袖口也染上了一片殷红。 我掏出手帕替他细细擦拭,小心喂他喝了口热茶。 “生病真好。“他笑道,惨白的笑容恍惚间有些飘渺。 “蓍草也没有用吗?” “亦岑见过你了?”萧珉疲惫地闭上眼睛,“我翻阅巫神手札才找到渡血之法,但没有操练过,过程中出现了点问题,毒没有完全渡干净。好在余毒量浅,一株蓍草的剂量刚好可解。” 毒给了他,解药给了我。可是若没有他,我的长命百岁也是无边清冷。 他睁开眼睛,水光柔柔:“明天就是签订协议的日子,我们后日便回程吧,回去过年。” 我吸吸鼻子,轻轻说了声:“好。“ 默契地,双方没有提别的事情,好像两人都在假装无事发生。 我们来北吴商议了要是,游玩了一圈,这就要回去了。 第五十五章 听从枕边风 协议签订完,因我们要在腊月二十六七左右赶回煦都,殷其南便简单办了一场小宴席,出席的只太皇太后、燕王并丞相为首的几个重臣。 太皇太后看上去精神矍铄,温家姑娘一直侍奉在侧。 “再过几天便是皇帝和卷耳的大婚,文帝陛下何不多待几日?” 卷耳?是温家姑娘的闺名吗?这名字倒是可爱,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等等,我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多谢太皇太后盛情,年底事务繁多,孤得早些回去。” 席间,燕王去更衣,我也找了个由头到花园里堵他。 毕竟,不能让萧珉白吹这枕边风。 我蹲在转角的宫墙边,昨夜下了雪,地上积雪厚厚的,我团起一个小雪团,在脚边滚来滚去,眼见它越滚越大。 “陛下。” 看见殷向禹的靴子,我起身,将雪球踢到一边,这才发觉墙角梅花落了一身,掸了又掸。 “微臣僭越了。“他上前一步,替我将肩上的落梅拂去,又退回方才站的位置。 我清了清嗓子:“一直未得空与燕王单独谈谈,此番孤便要走了,燕王有什么话,不妨就在此地说了吧。“ 他嘴角牵出一个淡淡的笑:“总听敏阳提起陛下,姑侄二人的脾性还真有些相似。“ “放肆。“ “微臣失言。“ 我没有敏阳那般心狠。 “你有什么话,快说吧。“ “敢问陛下,敏阳是因何病去世?“ 我沉默片刻,沉沉道:“滑胎后未得好生调养,忧郁寡欢,哀思过甚。” 殷向禹深吸一口气,缓缓舒出,气息不匀,似乎有些颤抖。 “是我的错,没叫她等到我,我允诺她,北吴的事情处理好,我会亲去南卫赔礼道歉,将她风风光光迎回来。” “所以,敏阳一开始都知道你的计划?”还真给萧珉这厮说对了。 “是,一切只是权宜之计,我终究是辜负她了。” 我怒火中烧:“自然是你的错,不然还能是别人的错?什么叫等事情处理好?你和惠帝起义时,虽然名义上占理,可手里只有多少兵?就连孤的皇考都无法轻易判断最后谁能赢,你给敏阳的许诺,不过是牺牲她的变相说法!“我冷哼一声,”你敢说那时你有信心扳倒废帝吗?你有想过她回去后要如何面对流言蜚语吗?废帝欲以她的性命挑衅,她身为皇室公主,一身傲气,怎能容忍此等羞辱,必会自刎以保全自己和南卫的尊严,而你觉得若她真的死在北吴,两国日后更无和解的可能,便用了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骗她回南卫。“ 我知道他不是全然怀着这样功利的心思,这样说是想刺激他。我对他有怨,只能逞口舌之快。 殷向禹无力地靠在宫墙上:“不,不是的,我知道她的脾性,所以想保全她的性命……你说的没错,我的许诺有一半是哄她的,我想她乖乖回国,即便我丧命,南卫先帝也会善待她,再给她寻一门好亲事……“ 都是你们想的,都是按照你们的想法来的,从来没人问过她的意思。一个公主最大的尊荣,也是她最大的悲哀。 “说完了?“ 我见他不答话,甩袖欲走。 “陛下…….“他跪下了,”臣斗胆,恳求陛下让臣将敏阳的陵墓接回北吴,以燕王妃之礼行葬。“ 我顿住,敏阳想必也不愿意待在南卫,那原本是她可以依靠的故乡,却处处都惹她伤心。可我不知道她的心意,要如何替她做决定?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怨恨、报复过殷向禹,而殷向禹看起来是对她用情至深的…… 他们原本可以平安和美过一生,可惜造化弄人。 半晌,我才吐出一个“好“字。 我才走出去没几步,遇上了温家姑娘。 “文帝陛下久去未归,妾特来寻,陛下可是迷路了?” “没有,遇上了燕王,说了两句话。“ 温卷耳看向我身后,我悄悄挪了两步,挡住她的视线,可不能叫她以为我把他们老大不小的燕王殿下欺负哭了。 “那个,燕王说他身体不适,直接回去休息了。“ 温卷耳点点头:“好,那,陛下请回宴席吧,这边走。“ 我憋了又憋,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姑娘知道采采吗?“ “知道。“ 事关隐私,我不好问,但又着实好奇。 温卷耳笑道:“陛下有何疑惑尽管问,妾必当知无不言。” 人家这么坦诚,我倒不好意思问了。其实单凭采采卷耳,并不能断定温卷耳就是采采,但那日殷其南的出现就很可疑了。 “妾斗胆揣测圣意,陛下心中猜想是真的,还请陛下能替妾保守这个秘密。” 抛去各自的身份立场,我和温卷耳不过是两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她说这话,让我莫名觉得亲切,总想亲近她。 漂亮小姐姐谁不想亲近呢。 我将自己从方才的思绪中抽出,挽上她的胳膊,笑嘻嘻道:“此处无人,我们就是兄弟,阿不,朋友,朋友?” “妾惶恐。“ “没事,你别告诉殷……惠帝,我不告诉萧珉,我们搞地下友情。卷耳姐姐,那惠帝也知道你……“ 干副业啊? 我后半句没说出来,因为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描述。 想那温家家教严谨,谁能想到闺秀中的典范、楷模中的翘楚另一副面孔竟然是漫绘家?虽说这话本、漫绘盛行吧,到底还是风靡于市井,我没有歧视的意思,文化不分贵贱嘛,我自己也喜欢看这些,但世道就是这个世道,没的办法。总之,世家公子都不会做这个营生,更别提一个姑娘了,还是温家的姑娘。看她能安然无恙活到今天,副业蒸蒸日上,少不得殷其南从中帮忙打掩护吧? 温卷耳点点头:“知道。“ 瞧这笑意,我莫名被喂了一捧味似狗粮之物。 废帝执政时,温家被牢牢监管,温卷耳是怎么完成画稿、刊发绘本的呢?这可太有意思了,温卷耳人前人后反差竟这么大吗? 我兴冲冲把自己所得知的八卦告诉萧珉,稍稍添油加醋了一番。 “回去之后我就把这个题材卖给那些写话本的。哎?或者我自己尝试写一写吧,说不定也能写出个名堂来。“ 萧珉挑眉,点头:“嗯,主意不错,别被太子发现就好。“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齐旻一张小嘴叭叭说教的样子,不自觉抖了抖,认怂:“那还是算了。“ 自那日眼见萧珉呕血,触目惊心,我便把他当作重点保护对象对待,就连拿个水杯也不让他做,全部由穆飞担当。 他的心脏会不定时疼痛,有时甚至在半夜疼醒,我嫌弃穆飞大老爷们不会照顾人,虽然我也没比他细致到哪里去。 总之,我和萧珉夜夜同寝,只是方便照顾他。天地良心,这次我是真的没有存什么龌龊心思。 我明明能看出他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每天早晨醒来却还要装作高兴地说一句:“今天夫君气色不错。“ 而他,明知我在安慰彼此,却还要笑答“多亏夫人照料得当“。 第五十六章 大婚 婚礼定在除夕,还没到煦都,我便差了人回宫送信,叫礼部早早准备起来,不过时间依旧不充裕。 总之,萧珉的意思是一切从简,他虽这样说,我还是希望能尽善尽美,不要留有遗憾。 我们在腊月廿七回到了宫里,齐旻很想我……们。 小人儿一把扑到萧珉怀里,两条腿勉强勾住他的腰,一双小胳膊圈着他的脖子,将头枕在他肩上,模样乖巧惹人怜惜,让人不禁责问是什么样丧心病狂的亲人才会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孤孤单单的。 “太子抱人的架势跟殿下姑姑当年一模一样。”萧珉安抚地顺顺他的背。 再怎么故作老成,终究是个六岁的孩子。看他挂在萧珉身上,才发觉他似乎又长高了些。 萧珉回去休息,我兴冲冲地告诉齐珉准姑父就要成正式姑父了,齐珉欢呼雀跃,但很快又冷静下来,严肃问道:“姑姑对姑父做了什么?没有强迫他吧!” 我他妈...... 关于他在苗寨的事情,又被他打哈哈糊弄过去了,我现在也忙,待礼成后再寻空好好盘问吧。 听闻我大婚的消息,一众臣工都很高兴,尤其是鲁国公,尽心尽力帮着忙前忙后。先前我放走了郑西,老爷子还郁闷了好几日,如今见我都是喜笑颜开的,比自己儿子成亲还要上心。 杜老入冬后便染了风寒,身子没以前健朗,京郊严寒,我和萧珉商量还是把他老人家从别院接进东宫,一则方便养病,二则方便教管齐珉。 齐毓和萧珉的感情是在十多岁时去往北疆的两年里升温的,自那以后二人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兄弟,这厮帮着萧珉打了多少掩护,我都懒得去究查,但这厮毕竟知道的太多,大概某天我死了,也得拉着他一起。 唐雨泽肚子已经好大了,成了家里的重点看护对象,依然坚持摇摇晃晃进宫来看我。亲近之人似乎都能感觉到这满城喜庆中渗透出的丝丝哀凉,却没有一人敢多问。 婚礼当天,正是除夕,过了今日,作别旧的一年,把过往种种留在去岁,我和萧珉会以新的身份重新生活,虽然我不知道,我们还可以生活多久。 婚礼和除夕在同一天,流程繁多。装扮齐整,临去宗庙前,恒娘哭了。我许久不曾见她哭,她这一哭,我也快忍不住了,鼻头酸酸的,一把抱住她。 “奴婢能亲眼见陛下觅得良人,也算对得起宣德皇帝和先帝了。” 我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头冠着实重,我还得挺直腰板,保持仪态,光去宗庙祭祀这一道程序已经耗费我许多力气。我担心萧珉吃不消,出发前揣了一个苹果在袖子里。 萧珉失笑:“好歹我也是有功夫在身的,不至于如此虚弱。” 我见他不领情,自然是自个儿吃了。 等到所有程序走完,寝殿只剩下我们两人,喝完合卺酒就可以睡觉的时候,我反而来了劲头。湾湾为我换下礼服,我一下瘫倒在床上,他们一走,我又一骨碌坐起来。 合卺酒里头是桂花酿,唇齿留芳,我仔细观察萧珉的神情,看他可有尝出味道。 “陛下又想把我灌醉?” 我甩甩手:“哎,陈年往事提他做甚,而且这么一点酒,哪会醉呢。”只是后劲大了些。 我想想觉得挺委屈:“在夫君眼中,我就是个喜欢趁人之危的人吗?为什么大家都对我有些误解和偏见呢?” 萧珉把我拉进怀里,叹道:“实在是案底太多。” …… 我选桂花酿不是因为它容易醉人,不是想利用它对萧珉做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毕竟大家都是过了冠礼的人,少点套路多点真诚。 我是有正当原因的,第一,它容易醉人…… 重来。 第一呢,此酒是我最喜欢的花酒;第二,这酒有年少的回忆;这第三嘛……说实话,在这个庄严而神圣的夜晚,我们即将迎来人生第二次大和谐,我有点紧张,需要壮胆。 但显然,这点小酒对我而言不痛不痒,屁用没有。 我难得安静地靠在萧珉怀里,就连他也表示惊讶:“今次竟这么乖,也不乱动?” “讨厌,”我一个铁拳锤上去,“这不是等夫君主动嘛。” 我闭上眼睛嘟起嘴,只听他说:“那再等一等,我们去个地方。” 我默默努努嘴,问:“大晚上去哪?” 从古至今,哪个下属愿意和领导一起过除夕的,除了正月头上几天出于礼节要去拜个年,春家假期最好能不见就不见。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体贴臣下,早早结束了晚宴放他们回去团圆守岁,守夜的宫人也只留了零星几个。 萧珉动作敏捷,带我一路翻墙走后门,一看就是惯犯。这次他很仗义,没有自己上树把我留在下面。 天边烟花绚烂,是煦都城里的人家在庆贺新年,璀璨如流星聚拢,煞是好看。 “我曾暗自发誓,这一生一定要好好照顾你,不让你受半分伤害,可我没有做到;我曾说会一直待在你身边,此番也要食言了。” 烟花是灿烂,但只一瞬便泯灭在黑夜里。 “没有食言呀,你只是出趟远门,还会回来的不是吗?” 萧珉没有答话。 “预备何时动身?”我笑问。 “也许,再过七八日。”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能支撑到什么时候,我明白,他不愿意让我看见他脆弱疼痛的一面,不愿意让我亲眼看着他的生命一点一点流逝,却什么也做不了。 这些年,我亲眼见到太多人离我而去了,他怕我承受不住。 “你要记得,不能贪凉,冬日就算寝殿暖和也一定要穿袜子,不可赤脚在地上走;不要贪食点心,以免积食;出宫要带好护卫,人少偏僻之处不要去;遇事多听众臣的意见,但也要相信自己的判断;太子殿下天资聪颖,禀赋过人,更需好生教育、引导……” 我越听越难受,明明还有七八日,非得现在说这些吗? “你怎么比恒娘还啰嗦了,这些我都知道。”我在他面颊上亲了亲,“等你变成小老头,岂不是更啰嗦。” 他捏捏我的脸:“谁让我家小老太总是不安分,叫人担心。” “我会乖的。“ 你走之后,我会乖的,你不在,谁陪我闹,我又闹给谁看。 桂花酿的清香之气弥留唇齿,久久不散,和六年前的味道一样。只是六年前的那个除夕夜,我们都还未长大。 第五十七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 我猛然睁开眼,周遭黑黢黢的。方才做了个梦,具体梦见了什么在醒来前一刻便忘了,只是梦里刺骨的疼好像还隐隐发作着,摸摸脸,也是湿湿的。 我侧身转向萧珉,他背对着我,我能感觉到他在颤抖。 “又疼了吗?“ 回来之后,我翻遍藏书阁,找到了漠秦皇室遗留下来的巫神手札,其中记载的蛊虫冰冻之法名曰冰冻,实则只是让蛊虫进入阶段式休眠,延缓毒素渗透的速度。每一次噬心之痛,都是蛊虫在活动。 漠秦巫神用来保护他的东西,因为我,变成了要他性命的毒物。 我起身欲点灯,虽然也不知道点了灯之后,我还能做什么。 我向来都是这么无用的人。 萧珉拉住我的手,示意我躺下。 “没事,疼一阵便好了。“ 我从他的身后搂住他,将脸贴在他的后背,冥冥中似乎能听到蛊虫嗜咬之声,痛彻心扉,他只是强忍着。 要有多强大的忍耐力,才能这样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 这一场魏氏为我精心设计的局,不得不承认,奏效了。她们赢了。 她们把对皇考的怨恨加诸我身,我认,可为什么要连累萧珉?只因这世上,他是仅剩的最爱我亦是我最爱的人。 爱我,也是一种错了。 不知何时,渐渐听到萧珉均匀的呼吸声,我一颗心终于落地,一手捂住嘴,生怕发出什么声响再惊醒他。 宫里腊梅开了,齐旻折了一枝送到昭沁宫,湾湾选了个好看的瓶子插着。闻着花香,心情也舒畅许多。煦都城上下都在准备元宵节,御街上挂满了灯笼,工部将曦河旁的桃树绑上了绢花,灯火下几乎能以假乱真,叫人以为真的是千树万树桃花开了。 行李收拾好了,萧珉没有打算带多少东西。虽知不能,我还是问了一句:“我不能陪你一起去西州吗?” 萧珉摸摸我的脑袋:“太子殿下还小,陛下难道想在双十年纪就退位做太上皇吗?” “珉儿聪慧过人,也不是不可以......”我小声道。 “陛下,太子殿下确实禀赋过人,但一定一定要好好引导,否则心性歪了,将是国之祸患。” 我点头:“你的嘱咐,我何时忘记过。” 萧珉抿抿嘴:“陛下不是以和我唱反调为乐趣吗?”见我要发作,他又嬉皮笑脸地搂住我的腰,“元宵灯会,陪我出宫走走吧?” 他难得这样主动要求,我欣喜道:“好啊。” 这一天终究是要来了。 正月十五,元宵。太子代天子于承明楼上与民同乐。 两朵楼前各挂了一枚灯球,方圆大约一丈有余。整条御街挂满彩灯,金碧相射,锦绣交辉。街边两侧的走廊下,有表演奇术异能、歌舞百戏的,粼粼相切,乐声嘈杂。 在我还未登基时,每年元宵,我都会和萧珉一起出宫。吞铁剑的表演年年都有,每年我都会看,至今没有琢磨出其原理,于是每次看完必充满敬意地送上两个铜板。 萧珉驻足在一家首饰铺子前,左挑右看,他似乎很喜欢挑首饰? “夫人,可有喜欢的?” 我扫了一眼,晃晃脑袋:“好看是都挺好看,但不及我发上这一枚。” 萧珉亲手做的发钗,世间仅此一个。 他扶着我的肩膀,将发钗调整了一下位置,笑道:“那夫人可要日日戴着。” 我故作抱怨:“我还以为夫君会说,以后再给我做些别的式样。” 萧珉叹气:“此手艺耗费心神,夫人一向粗心大意,若是糟蹋了为夫的心血可怎么好。” 这话说的,我气道:“果然你们男人都是大猪蹄子,成婚之后便暴露本来面目了,想当年你追求我时,日日情书礼物不断,可现今……” 我掩面假哭,目光瞧见这铺子主人一脸懵逼。我尴尬地咳了一声,敛了哭容,装作无事细细挑选起来。 老婆婆帮打圆场:“这位娘子,男人愿意为你花钱就是好的嘛,我家首饰都是不错的,样式好,做工细,您挑挑?” 我左看右看,看中了一条手链,小小的吊坠以银制成栀子花状,倒是特别。记得夏天时候萧珉吵吵着买了一个栀子花编成的手环,当时我想借来戴会儿他还舍不得呢。 “就这条手链。”我爽快决定。 老婆婆乐呵呵地接过萧珉的银子,我乐呵呵地示意萧珉帮我戴上。 他一边戴,一边摇了摇头:“当初夫人送我的那串栀子花手环才多少钱,这条银链子多少钱,唉,亏大发了,养媳妇真费钱哪。” 可不是亏大了,我送他的手环是真花,没几天就枯萎了,哪有我这条永葆青春。 不过竟敢抱怨我费钱,我威胁道:“养媳妇费钱,那就和……” “离”字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就吻了上来,深深的一个吻。 “我养得起。” 曦河旁的桃树枝桠间还挂着铃铛,晚风过处,呤呤啷啷。渐渐地,开始飘起了小雪。今年九州多雪,对江南百姓来说,是很令人兴奋的。曦河河面漂浮着方灯,中秋那夜仿佛就是昨天,仿佛又像上辈子。 过了桥,我拉住萧珉撒娇:“禹安哥哥,我饿了,想吃梅花糕。” 他转过身来,一时间,四目相对,时间凝固,我能清楚地看到雪花飘飘扬扬落在他的睫毛上。 我们在桥下相拥,他在我耳边柔声道:“好,你站在桥下,我去买。” 他走出去两步,我还没有松手,不愿松手,不想松手。周遭的欢喜都与我无关,天地之间,我的眼里只有他,我想紧紧牵着他,怕他走丢在这片热闹里。 让我,再多看一眼,再多记一刻。 二十年,他的眉眼早已经深深刻在我心里,他的气息早已融入我的生命中,放他走,是剜心之痛。 我把栀子花手链褪下,戴在他的左手腕上。 “这个不会枯萎,给你,一定要好生戴着,不许摘下。” “好。”他轻轻说。 他的手心那么温暖,他的眼波比御街的光影还要缱绻,我贪恋这温情,一刻也不想离开。 可我不得不松手,看他渐行渐远,消失在攒动的人影中。 “睎吾君兮将行,撷汀兰兮缭张。 辟蒹葭兮送往,扬袂环兮铿锵。 振长剑兮璆鸣鸣,遗吾杖兮言央央。 乘桂舟兮鱼汕汕,望江渚兮柳依依。 期灵江兮被广泽,佑吾君兮夷南归。“ 突然想唱这首歌,我站在桥下,哼了无数遍,人来人往,都不是我心上的那个。 灯火阑珊,元宵接近尾声,夜市将闭,人也散得差不多了。 “陛下,奴婢来接您了,咱们回宫吧。” 湾湾替我将斗篷的带子系紧。 我的夫君,和我在元宵灯会走散了。他去给我买海棠糕,迷了路,但没关系,我会一直找他,一直等他的。 或许有一天,他就拿着热乎乎的海棠糕回家了。 第五十八章 齐旻的秘密 “晋王萧珉,八岁袭晋王爵,十七立军功,十八除权臣,十九拜宰相,二十五封王,佐理朝政有年,功勋卓著,宗室表仪,行成士则。成运二十年除夕,立为皇夫。成运二十一年春,晋王薨,禀命不融,享年二十有六,谥曰安,葬于____。” 礼部再次呈上草拟的诏令,询问我是否要将萧珉的衣冠葬入昭陵。 我将案上所有东西推翻,吼道:“孤说了多少遍,晋王没有死,你们为什么一个个非逼着孤承认,谁亲眼见到他的尸身了吗?” 书房内,门下侍中唐辙并鲁国公、礼部尚书跪在阶下,鲁国公老泪纵横:“陛下,故人已去,陛下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很长,要朝前看哪。” 唐辙苦口婆心劝道:“陛下,晋王已经走了半年了,陛下何故再自欺欺人……为殿下行葬礼,也好让中书监大人安心哪。” 杜老见萧珉久去未归,我每天也失魂落魄,稍作打听,便猜到了事情的大概,一下子病情反复,形势不容乐观。唐辙大约是知道了杜老的身体情况,才这样提醒我。 “孤累了,此事容后再议。“ 唐雨泽即将临盆,几次想进宫都被我摁了回去,齐毓见我,也只是叹息“这又何必”。 我说,既然大家心里都认定萧珉死了,葬礼不葬礼有什么说法?总之,我还会等的。 唐雨泽诞下一对龙凤胎,满月酒后,林君庭便带着妻儿去幽州赴任了。 成运二十一年暮秋,中书监杜堇相殁,享年六十九,谥文贞。礼部草拟的晋王悼文没有用上,反倒是中书监的悼文先用了。 杜老没有妻妾,膝下无子,我、齐毓、齐旻在灵堂前守夜三日。第三日夜里,陈王府来报,王妃晕倒了,齐毓慌慌忙忙起身回府,大概因为久跪,出门时差点摔了一跤。 灵堂上只剩我和齐旻二人,我们几乎三天不曾说过话,叫他跟在我身后守了这么久,也是难为他。杜老灵柩在此,当着老师的面,我有些话要问齐旻。 “我听说了一个故事。”长时间不开口说话,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 “姑姑……” 齐旻凑上前来,想关心我的身体,我挥手示意他退回去,接着说道:“九州东南部有一个苗寨,位处大山深处,名曰云寨。那一片盛产棉花,每年村民们都会将收获的棉花聚集运出寨子外面,换来银钱和粮食。不久前,云寨老族长去世,他的儿子继任,但他年纪尚轻,威望不够,四长老又诸多刁难,一时间,这位新族长处境有些微妙。族长有一义弟,排行第三,人唤三郎。四长老的小女儿从小就喜欢跟在三郎后面,寨子里的人总调侃,说五姑娘将来要嫁给三郎的。三郎每每听到这话就觉得十分厌烦,于是对五姑娘也爱答不理。“我看了一眼齐旻,他的小脸低得不能再低,耳根子都红了。 “后来不知怎么,三郎对五姑娘突然转变了态度,五姑娘很是开心,与他无话不谈。这五姑娘不过才五六岁,天真烂漫,什么也不懂,三郎从她口中得知,四长老私藏了许多棉花,意图偷运出寨子以牟私利,于是三郎哄她带自己去了四长老的仓库。不久后,新族长便带着诸位长老抄了四长老的秘密仓库。四长老绝地反击未果,以族规处死,五姑娘贬为奴役。“ “姑姑,别说了。“齐旻跪着挪到我跟前,哭腔越发明显,”旻儿知错。“ 我摸摸他的头:“每次一要提到这件事,你总是含含糊糊地糊弄过去,我想你也知道,胜之不武,实非光彩之事。今日在杜老跟前,你同我说说,你错在哪里。“ “我身为族外人,应明哲保身,不该参与族内争斗,此为错之一;既决意相助义兄,应以更磊落的方式,不该与罪人之女纠缠,此为错之二。” 我沉默了。 齐旻见我不说话,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姑姑”。 “混账,我对你太失望了,真是枉读圣贤书,枉费老师对你的教诲。”我跪向杜老的棺椁,“第一,你是族外人没错,但你的义父、义兄于你有养育之恩,义兄有困,你责无旁贷应当相助,若没有这个能力,就不要逞这个强。第二,四长老有罪,五姑娘无辜,什么叫与罪人之女纠缠?你利用她的情感达成目的,这才是你的不磊落之处。世间至纯至洁的感情少有,你不懂珍惜也就罢了,偏还要给它抹上阴暗之色,将无辜者牵扯其中。四长老的确罪有应得,若五姑娘认为是自己引狼入室害了父亲,她要如何自处?” 历史上暴虐的君主大多能力、才智超人一等,这样的人更容易走上歪路,因其自命不凡、目中无人,视众人为笨蛋、蝼蚁,所以萧珉临走前一再叮嘱我,要好生引导齐旻。我知道,他一个半大孩子在陌生的环境生存,出于自保的本能,唯有不断磨练自己的心性,我能感觉到他心智超出同龄人的成熟,却不想会深沉至此。他既是族长义弟,四长老自然会有所防范,他是如何让四长老放下戒心,放心让他与五姑娘常在一处,自由进出家宅仓库的? 我不敢深想,想我在他这个年纪,还什么都不懂,这种两派相斗的事情,我压根没有概念。 “是旻儿错了,姑姑,你打我吧。”他双手呈上一把戒尺,是杜老生前常用的那把,两位皇兄和萧珉都曾有幸挨过。 “自回来后,旻儿时常想起她,愧疚万分,心中矛盾,不敢承认。姑姑不要生气,旻儿只有你了,姑姑不要不理旻儿,姑姑打我吧,日后,我一定好好听姑姑的教导。” 方才还不知错,被我一说,就知道愧疚了吗?是真的意识到自己的错,还是怕我不高兴才这样说的? 我心中一酸,他本该是个承欢在父母膝下,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少年郎,浑身充满朝气才对。在苗寨的几年,寄人篱下,他学会察言观色,也属正常,卢氏把为皇长兄洗清污名的重担加在他身上,让他小小年纪承受了诸多压力,连玩耍都不敢恣意。 我轻轻放下戒尺,摸摸他的小脑袋,柔声道:“我无力教导你,明日起,谏议大夫唐越泽将任太子太傅,你以后就到他身边受教吧。” “是。” 我看他面色憔悴,也是累极了的模样,终是不忍心,叫人将他带回东宫休息,开始他还不愿意,执意要陪我到天亮,长庆摸了摸他的脑袋……啊,不错,长庆已经调到昭沁宫做我的近身内侍了。 这一摸可不得了,小伙子额头滚烫,竟发烧了。 第五十九章 五儿 齐旻被送回东宫,召了太医诊治,低烧,并不打紧,休息几天又可以生龙活虎了。 陈王府传来消息,王妃有了身孕。 悲喜总是交加的。 如同在蓝黑色颜料中滴了几滴清水,天空的颜色开始变淡,变浅。太阳还没出来。 我扶着门框,双腿有些麻木。 庭院深深,处处挂着白绸,廊下的灯快要熄灭了。 “陛下,老臣这就要去见宣德皇帝和先帝了。珉儿不在,今后这条路,陛下一个人走,老臣.......老臣放心不下,老臣终究是有负宣德皇帝所托啊......” 老师临终前的话还在耳边,我总是这么叫人放心不下。 我这小半辈子尝尽了生离死别,经历了最刻骨的背叛,可我还是庆幸,能得到一些人终其一生纯粹无私的爱护。而今,这点爱护也要被慢慢剥夺了。 人的幸和不幸是交织的,正是因为那些不幸更衬托了幸的可贵。 庭院里有一棵枇杷树。从前和兄长们一起在杜老门下上课,课间我便靠在树下打盹,萧珉总会拿着树叶羽毛之类的东西在我鼻孔前戳来戳去,直到把我氧性,引起起来追打他,我们满院子乱跑,直到看到杜老的戒尺才消停。 原先的热闹不复存在,而今也只剩我一人而已。 我转身欲离开,恍惚间,树下似乎有个人影,身形像极了萧珉。 一时间,我不知自己是不是在梦里,想上前去,又怕是幻觉,空欢喜一场,竟走也不是退也不是。 天亮了,我揉揉眼睛,呵,确实是幻觉。 幽州上报,林君庭即将返京,宰相一职空悬两年多,终于有了继任者。这两年来,幽州一带冶金炼钢开矿等事务逐渐发展成型。与北吴的边贸开通后,两国百姓出关游玩的人数大增,西北的茶馆、客栈、商铺随之增多。郑西祖父培育的小麦种子产量是一般小麦的两倍,极大地缓解了西北粮食问题。 九州东半部一片安乐祥和之气。 齐王妃诞下一女,取名齐涣。皇城一连迎接了几个新生命,我的身边总算有了些朝气。 唐雨泽希望我能给他们家的龙凤胎起个名字,我思来想去,琢磨好几天,想了几个写在纸上,让他们来挑一挑。 刑部有公务,林君庭抽不开身,刚好韩子珏家的小圆子在林府玩耍,唐雨泽就把三个孩子一起带进宫来了。三个两三岁的娃娃,简直是可爱暴击,尤其小圆子此番无父母罩着,还不是任我揉捏,想怎么抱就怎么抱。 唐雨泽选中了“沂”“忻”,哥哥林沂,妹妹林忻。 给龙凤胎起名还得一对一对,可烧脑,不如我们家齐旻齐涣,族谱都定好了。 玩闹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的体力明显跟不上这些年轻人了,便让湾湾借口商量十岁生日的事把齐旻叫来。若我直接说来了几个弟弟妹妹,他是肯定不高兴过来的。 果然,他见到三个咿咿呀呀路都走不稳话也说不流利的小宝贝,愣住了。 我热情地招呼他:“来,每天待在明镜轩上课累了,劳逸结合,跟弟弟妹妹打个招呼吧?” 说着,唐雨泽瞧见了齐旻身后的小宫女,拱拱我。 齐旻这孩子,最不喜欢女人照顾他,他刚回来时,我想给他换个衣服他都不愿意,害羞的紧,所以他近身服侍的清一色是内侍,今日怎么破天荒带了个小宫女,关键这小宫女身量还没他高。 我的乖侄儿,莫不是喜欢养成系。 唐雨泽打趣:“太子殿下的这位小女官妾看着眼生,新来的吗?我瞧瞧,长得甚是可爱呢。” 齐旻向我解释:“姑姑,她叫五儿,我想让她做我的贴身女使。” 虽然我心里很疑惑,还是说:“你是太子,选什么人服侍不必向我汇报,自己拿主意就是了,只是我看她年纪太小,是不是再挑一个年长的帮衬着?” 齐旻道:“不必,有王内侍等人就够了。” 看这小姑娘年纪这么小,重活做不了,贴身服侍的活齐旻也不让她做,太子殿下这是要把人家圈起来宠着? “旻儿啊,姑姑不反对你那个什么,就是现在吧还早了点。” 我清清嗓子提醒。 齐旻的脸腾地红了,小姑娘却是一脸懵懂。 “姑姑误会了,我没有......” 唐雨泽打圆场:“太子殿下莫要紧张,陛下只是说说嘛。不过,太子殿下和五儿姑娘是怎么认识的?” 这也是我好奇的,唐雨泽果然懂我,若是从我嘴里问出来,显得我这个君主很不庄重,所以她帮我问了,很好。 齐旻沉默片刻,低声道:“从云寨接来的。” 云寨?五儿?五姑娘? 唐雨泽蒙圈了:“嗯?什么云寨?” 齐旻将这段往事视为耻辱,自己都绝口不提,肯定更不希望唐雨泽知道,这下轮到我打圆场:“尊重孩子们的隐私行吗,你看你,可有半分为人尊长的样子。” 五儿看起来很拘谨,似乎有些紧张,我尽可能温柔地唤了她一声,她没有反应。 齐旻小声提醒:“五儿,陛下叫你。” 五儿慌忙跪伏在地上:“奴婢在。” “公子姑娘年纪小,你去陪他们玩耍吧,小心别磕着碰着。” 五儿悄咪咪看了一眼齐旻,见齐旻点了头,才小心翼翼跑过去。 到底是小女孩,经不住萌娃夹击,没多会儿那股子被压制的天真劲儿悉数跑了出来。 这种欢乐自在无忧无虑的画面,有种特别的吸引力。 一转头,齐旻不知何时也看得入了神,嘴角难得噙了一丝笑意。 我递了杯茶给他,好笑地问道:“旻儿不想和弟弟妹妹玩一玩吗?” 许是察觉自己失仪,他敛了笑意,正色道:“姑姑,旻儿还有课业,先行回去了。” “那你的五儿呢?” “就让她在此处吧,晚间姑姑送她回东宫就是了。” 用的不是谴,不是打发,而是送? “好,姑姑知道了。” 齐旻一走,唐雨泽便纠缠着我问东问西,左一个以林君庭的仕途起誓,右一个以林沂林忻未来的人格担保,保证绝不说漏嘴一个字。看来她也知道自己身上没什么让人信服的品质。 磨不过她,我就把齐旻在云寨的那点风月事告诉她了。纯粹因为她死缠烂打,不是我爱分享八卦。 当然,为了保护我侄儿的形象和人设,我对故事做了一些删减和美化。 唐雨泽听完颇有感触,道:“只是不知太子殿下此番作为是出于愧疚,还是怜爱。如果是要几年之后纳了她......只怕后宫要多一个可怜人。” 唐雨泽的意思是,齐旻心智还不成熟,如果出于补偿之心纳了五儿,日后五儿的日子并不会好过到哪里,因为齐旻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不可能是她,而她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君王那一点愧疚和怜爱也会随着时间逐渐泯灭。 “我相信齐旻,他做的每件事都是自己思虑清楚了的,否则不会过了两年才把人家接过来。” 第六十章 千里寻夫路 没多久林忻就闹觉了,怎么哄也不好,唐雨泽本还想逗留,现只能回去。 园子一下变得冷清,五儿这才发现太子殿下不知何时已经走了,一瞬间,小姑娘脸上露出了慌乱、紧张之色,撇撇嘴快要哭了,又不敢哭出声,一张小脸红扑扑的。 “陛下,奴婢要回太子身边服侍。”她怯生生地说。 不熟悉的人,不知新的环境让她感到害怕了,我道:“太子还在明镜轩,那孤派人送你回明镜轩吧。”人走出去两步,我又喊住她,“孤去看看太子的课业。” 太子的课业有什么好看的,横竖比我那会儿好得多。我只是想故地重游罢了,顺便,聊聊。 “五儿啊。” “奴婢在。” “太子对你怎么样啊?” “太子殿下对奴婢很好。” “他跟你聊天吗?” “太子殿下不喜欢聊天。” “那你在东宫都做什么活计呀?” “奉茶,研磨。” “奉茶?你还会奉茶?小丫头懂茶吗?” “不懂。” “......那你怎么奉?” “用......用手奉。” 小丫头以为我兴师问罪,走着走着扑通跪在地上,把我吓得直往旁边蹦跶。 好好好,老子什么也不问了好吗。 五儿见到了齐旻,紧张的神色才稍稍放松下来。 水榭对面的假山后面,小桌椅早就没有了。 萧珉走了将近三年,这三年里,西州局势发生了一些变化,三国鼎立之势渐现雏形,彤鱼不算。根据我和英国公对西州形势图的日夜观察,郓国、库苏国、乌梁国就像达成了某种协议,互相划定了边界,各自在这个边界范围内扩大势力,该吞并的吞了,该灭族的灭了,有些识时务的小族弱国直接自愿归顺。形势变换使人迷惑,就像三个人在搓麻将。 只是关于萧珉,一直没有什么消息。我曾试图联络亦岑,奈何西州情势紧张,交通不便。 到了傍晚时候,我正吃着饭,齐毓来了,他抱着齐涣来了。 今天是个好日子,皇城新添的公子姑娘们挨个进宫来看我这个孤家寡人吗? 我搁下筷子,屁颠颠地跑过去张开双臂:“哟涣涣来了,给姑姑抱抱。” 齐涣是极给我面子的,乖巧地缩在我怀里,还主动献吻。我喜笑颜开,差点笑出褶子,把她抱坐在腿上,殷切问道:“涣涣想吃什么呀,姑姑给你夹。” 后来我渐渐发现,什么抱抱、献吻,不过是她骗吃骗喝的你俩。我摸不清小娃娃的食量,只怕给她吃的太多。 下面,齐毓自顾自地大快朵颐,我忍不住问道:“你们父女俩是特地进宫来蹭饭的吗?” 齐毓咽下口中饭菜,嘿嘿一笑:“差点忘了,主要是来送信的。” “......也是服了你,竟然能把正事忘记。” 齐毓递上书信:“还不是因为老蔡手艺太好了。” 他把齐涣抱到自己怀里,站在我身边,意图窥探两眼:“亦岑送来的信,说什么?是......关于禹安的吗?” 我的眼泪一下兜不住了,掩面痛哭。 齐毓捡起信纸:“禹安还活着,好事,哭什么。” 我抽噎着:“还不是老蔡手艺太好,好吃哭了。” 后来御膳司总管老蔡听闻此事,飘飘然了好一阵子,决意要写一本自传,将自己传奇大厨的一生和宫廷御膳食谱记录下来,企图流芳百世。 事实证明,人一心不能二用,当他沉迷于文学创作时,终于有一次手抖把盐放多了,齁得我一下午灌了四五壶茶水,一怒之下罚了他两月俸禄,他才大梦初醒,从云端滑下,自此专心做菜,文学创作就此搁浅。 亦岑在信上说,萧珉的情况虽有好转,但最终结果会是如何,还不好说。巫族原本是彤鱼国皇族神秘的存在,千百年来国人不与外界交通,有道是越压抑越会爆发,于是某一代巫族神女离家出走去闯世界,在西州各处流浪,成家生子,建立了分支。大概是因为与外族通婚的缘故,这分支的后代中有天资继任巫神蛊术的寥寥无几,仅有的几个宝藏女孩被郓国和漠秦挖走,剩下的泯然众人矣。萧珉目前正在郓国接受治疗,他不想让我知道近况,怕我有了希望又失望。 但对我来说,有音讯总好过没有。可我仅仅收到两封信,就再没了消息。亦岑是郓国宰相,事务繁忙,与南卫的通信要保证小心隐秘,我懂,于是这一年里,我派人潜入郓国试图联系到他,都没能成功。 而今,要么就让我和萧珉彻底断了联系,给我点音讯又一下消失无踪算是怎么回事。我百爪挠心,一个酝酿已久却屡屡被理智压制的计划终于要爆发了。 本人决定要亲自去郓国。 这并非一时冲动,十二岁的齐旻已经足够独当一面,就算经验不足,文有林君庭、唐辙辅佐,武有齐毓帮衬,没什么大问题。年后,我匆匆传位给他,开始准备上路的东西。 “陛下此去走的是水路,西海海域宽广,保不齐有海盗出没。”羽林卫统领江旭给我仔细挑选了十名护卫,按照他的话来说,这十人每个都是能以一对十的料子。 我算了算,一个能对十个,十个就能对一百个。 “若是贼人超过一百当如何?” 江旭沉默,道:“陛下需自求多福。” 你丫的。 萧珉说过,东州绝不能插手西州的事,我前往郓国的消息也不能走漏半分,带的人越多越显眼,十个护卫差不多了。东西两州几乎没什么贸易往来,而且我们乘小船,海盗图啥?图我年纪大?图我不洗澡?所以嘛,我觉得此行不一定会遇上海盗,就算遇上了,孤这条武力值相当于一百人的护卫队足够了。等上了岸,我再去联络亦岑,进了郓国国界就彻底安全了。 齐旻依然放心不下。 “姑姑从未独自出过远门,此番漂洋过海,路途遥远,一路上的安全没有十足的保障,我实在不放心。不如姑姑再等一等?” 我收拾好衣物:“等不了了,我等了五年,每天有多煎熬旁人怕是不能体会。我好不容易等你长大,可以放心去找他,不管生死,我都要见到他。” 齐旻拗不过,我们各退一步,他又给我加了十个护卫,现在我的护卫队武力值相当于两百个人。 “你倒不如让我把羽林卫都带去。” 齐旻皱眉:“这样也好,更稳妥。” 我扶额:“乖侄儿,我是去寻夫的,又不是出兵打仗,太招摇了。” 齐毓、唐雨泽和韩子珏为我出于年幼时的情分,集结人力物力财力为我准备了一份行前大礼。 唐雨泽将物件一个一个摆在我面前,一一介绍:“这个是痒痒粉,人体皮肤一接触就会奇痒无比,这个是软骨散,混入茶饭中吃下去便会浑身无力,任太上皇蹂躏,这个是弹弓、辣椒面,危机时刻防身用,这是一罐蜂蜜,太上皇喜甜,一路上要是东西吃不惯可以蘸着蜂蜜将就一下。” 我感动至极,意欲落泪,挨个抱了抱他们。 齐毓最是不舍:“陛下和南卫,臣一定会好好守着的,太上皇就放心去吧。” 我哭道:“我的好堂兄!” 他接着嘱咐:“要是被抓了,千万别暴露身份,就说自己是北吴人,别丢了南卫的脸面。” “.......你大爷。” 第六十一章 海上历险记 五年,说长不长,也只五个春去秋来而已;说短不短,足够一些人、一些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除却几个小生命的降临,我的身边还多了一件喜事,那就是我做主把湾湾和穆飞的婚事给办了。 二人原本不愿意,是考虑到我,但我岂忍心耽搁了他们。 此番启程前往郓国,湾湾和穆飞原本也要跟着,我没让,难道要我一路做大蜡烛吗?我带的,是长庆。 五年时间,我从皇帝变成太上皇,从老大不小的姑娘变成老姑娘,长庆也从一个采办处的小内侍升级成宫廷职场老油条,一跃成为内侍总管。 出发前,长庆死缠烂打纠缠江旭,请他教自己一些武艺,这样好贴身保护我。江旭上任不久,事务繁杂,心里还惦记着能在岳丈纪郡王面前好好证明自己,听到长庆这样自不量力的请求,原本是不想搭理的,可转念一想,若是能把柔弱小内侍调教出成果,自己致仕后开武馆不就有活例可以宣传了。经过两个月的师徒共同努力,江旭向我哭诉,请求和长庆解除师徒关系,因为他的存在很可能拖累武馆名声;并且,因为长庆的加入,护卫队原本相当于一百人的武力值直线下降到了九十九。 所以后来,齐旻又给我加了十个人。 出发前,齐旻跟我仔细讲解了一下地图,考虑了人力、马力以及我因为赖床图新鲜等诸多因素导致在某地多做逗留的时辰,计算出最晚最晚我们在第三天晚上也该到达靳州。现在已经是第三天傍晚,此处不是靳州,而是和靳州差了十万八千里的锦州,两地一个在煦都西,一个在东。 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二十个身着玄衣、身侧佩刀的宫廷护卫挨个站在我面前,头颅低垂。 长庆乖觉地递给我一把折扇。 “我要你们何用,要你们何用,路都不认,要你们何用.......” 我如同敲木鱼一般挨个在这二十颗头颅上用力敲下去。护卫头子王成摸着脑袋,有些委屈:“太上皇,属下们也没去过西州.......” 长庆有些看不下去了:“太上皇,还不是您老出宫前忘带地图......” 我正觉揍得不过瘾,又送来一颗人头。 “那你怎么没提醒我,没提醒我,要你何用,我要你何用……” 长庆挨了揍,深刻反省自己作为内侍头子的失职之处,当即出门寻遍城中书店,找来了一张详尽的地图。 详尽,太详尽了,图上标出了三种路线,每种路线沿途的景点美食都有详细注解,有什么值得一看、值得一吃的,皆以红点数表示推荐指数。 简直是为我量身设计的地图。 这大概就叫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按照地图的标识,我们很顺利地到达了西海码头。 长庆购置了一条小型客船,东西倒还算齐全。海风拂面,舒爽极了。长庆在购置船只的时候,顺带了几包鱿鱼丝、小鱼干。此刻,他搬了张躺椅躺在我旁边,翘着二郎腿,吃着鲜货看风景。 我低头看看屁股下面的小板凳以及杯中口味干涩的陈茶,道:“看起来,你更像太上皇。“ 长庆一骨碌跪在我脚边:“奴婢不敢。” 只见他又摸出两包牛皮纸包裹,小心打开展示在我面前:“太上皇,绿茶饼。” “方才为什么不拿出来?” “奴婢想着放在怀里捂热一些再给太上皇享用。”他搀扶着我起身,掸掸躺椅,“奴婢刚才是想试试这躺椅可还舒服,经亲身测验,虽比不上家里,也还可以。太上皇请躺。” 这才像话,我接过长庆递来的绿茶饼,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就算离了宫,也要时刻谨记,知道吗?” “是,奴婢谨记。” 躺在躺椅上,吹着海风吃着点心,长庆坐在我身旁的小板凳上,嚼着小鱼干。好一幅温馨的主仆共处图。 天边晚霞绚烂,偶有海鸥掠过,船帆嚯嚯作响,放目远眺,心境开阔。良辰美景,为什么是长庆,为什么我身边是长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海上的夜晚还挺冷,我打了个冷战醒来,被子被踢到了脚边,手中的话本也掉在地上。 我揉揉眼睛,伸手去够话本,突然感觉像地震一般,整个船身猛烈晃动,我从床上咕咚滚下去老远,一头撞在桌脚。 长庆急匆匆敲门进来,嘴里嚷嚷着:“太上皇,太上皇!” 他径直跑到床边,却见床上空无一人,瘫坐在地上,正欲哭喊,终于见到被他踩了一脚的我,赶忙扶我起来。 “发生何事?” 长庆一边给我揉胳膊,一边说:“海盗来了,王将军让您待在屋里,不要出去走动。” 这么倒霉?眼看就要到西州了,这会儿跑出一伙海盗。 “开打了吗?我怎么没有听到打斗声?” “还没有,正在谈判。” 东西两州几乎没有贸易往来,海上少有船只,海盗只在西州边界一带活动,见到我们这样的小船只,人数还只有二十,只怕是懒得动手,故而先谈判,试图以最小成本获胜。 “对方多少人?“ “一百来个。” 我拍手:“我们武力值两百,打吧。” “太上皇,人家有火炮。” “……” 我将窗户打开一条缝,见到了对面那艘巨船。跟我们这比起来,人家可不是巨船,船帆上的骷髅头在夜色中透着诡异的光。 对面火光下,船头站着一白衣男子,很是刺眼。在什么场合、是什么身份就穿什么衣服,你好好一个海盗,不跟兄弟们统一着装,穿个白色衫子装什么纯洁飘逸。 离得远,我看不清那人容颜,但从他站的位置以及双手别在身后两点就可以判断出,他就是对面船的贼头子。 我很是看不惯,吩咐长庆:“你跟王成说,一会儿打起来直奔那小白脸,把他劫持到我们船上。” 西州三国鼎立,战火连天,各国之间除了打仗哪有别的往来,这些海盗的日子怕也是不怎么好过,没什么可打劫的,收入微薄,好不容易装个炮,用来对付我们这艘只有二十人的小船,那成本未免太大了些。 他们不知道,我的二十位护卫可是在国力强盛的南卫用皇粮精心喂养、由高手为师精心培育出来的羽林卫精英,岂是这等未经过正规训练的草莽贼寇可以轻易击杀的。 船小,海盗们的铁钩子都派不上用场,勾上我们的船桅刚飘过来就被击杀了。 王成吩咐一部分人守在船边,上来一个杀一个,另一部分围住我的房间,分工明确,进退有道。 知道什么是上乘的轻功吗?请看我们王将军的表演。 只见他准确无误地用铁钩勾住对方船桅,拽着绳子飘过去,动作行云流水,一举一动都彰显着大国气度。你瞧他十招之内就揪着那小白脸的衣领子把他带到我们船上来了。 擒贼先擒王,贼船不敢轻举妄动,不多会儿他们就调头走了。 这是要弃主?且不管那么多,我在海上漂泊许久,总算有了点乐子。 王成将小白脸五花大绑扔在我面前,道:“启禀主上,这就是贼人头子。” 我绕着他打量了一圈,实在是疑惑:“我就纳闷了,为什么海盗头子会是一个书生。”我捏捏他的胳膊,“如此瘦弱,一点武功都不会,还当海盗。“ 白衣小子不服:“暴力并不能解决一切。“ 我擦擦手:“那就,上刑吧。” 第六十二章 姓江名彻 抓过来一看方发觉,这小白脸面容倒是很俊朗,细皮嫩肉,白白净净,活脱脱一个贵气公子模样,谁能想到竟是一个海盗呢?若是走在煦都御街上,他这一席翩翩白衣到还可能衬得他霁月清风,可在这片荒凉海域上、凶狠的海盗间,他这一身打扮倒有些做作了。 我用鼻子哼了一声表达内心的不屑,年纪轻轻干什么不好,非得做这个营生;做就做吧,该有的职业技能和专业素养倒是一点没有,武功不会,胆子也小得很,你瞧他现在这模样,欲哭无泪,瑟瑟道:“阁下怎么什么都不问就要动刑呢?” 我看了一眼长庆,又看了一眼王成,对哦,我还什么都没问呢。 “你姓甚名谁?哪里人?为什么跑来这海上做盗贼?你们的窝点在何处?你的手下可是回去搬救兵了?” 搬不搬救兵我到不在乎,他们的头子在我手里,怎么的也会保我们安全上岸的。 “我姓江名彻,郓国人。我本是正经人家的公子,奈何命途多舛,诸多坎坷到了这海上,其中缘由,说来话长。” 他一脸委屈,声声哀叹消散在海风中,说不出的凄惨,恰如猿猴哀鸣,撕心裂肺。 “够了!”我受不住了,“说来话长就长话短说。” “可我被你们绑着,还跪在这粗糙潮湿的甲板上......” 王成确认江彻不会武功,搜遍他全身除了那把装腔作势的折扇和一枚狼牙令牌别无他物,再看他发丝散乱,白衣裳也污糟了,一脸颓唐,我想着松绑就松绑吧。 但我想的是一回事,做的是另一回事。 “因为你的折腾,天都快亮了,我们没睡一个好觉,就且再绑你一阵子。” 王成得了指令,把江彻关进小仓库,我欲回去补眠,却怎么也睡不着,思来想去还是套上衣服去了仓库。 江彻安然自得地靠着墙假寐,听到动静,缓缓地睁开眼,那样子到真像休憩时被吵醒的正经公子,眼波中带了一丝慵懒。 “你的属下会来救你吗?”我问道。 “他们不是我的属下,我也不是海盗头领。我是被抓过去困在岛上的囚徒。”他的声音幽幽,脸埋在黑暗里,看不真切。 我掏出匕首横在他颈边,尽力恶狠狠地威胁:“我讨厌这样一问一答,不要消磨我的耐心,你最好完整地把该说的都说了。” 他身子一僵,露出两排大白牙齿冲我嘿嘿一笑:“阁下何必如此较真,我说就是了嘛。” “我本是郓国人,家父在都城为官,因父亲总说我一事无成、依赖父兄庇佑,我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想出海往东州去,闯一番事业,熟料被那海盗头子看上,硬抓回了岛上。” 我猛地咽了咽口水:“尺度好大。”不过细瞧他的面容,纤细堪比女子的腰肢,被孔武有力的海盗头子看上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江彻叹了口气,接着陈述:“昨夜我趁他醉酒,偷走了他的狼牙令牌。” “你失身于他了?!”我惊呼。 他一下凑到我面前,鼻尖几乎快要碰到我的鼻尖,这样近的距离,我能看到他深邃眼眸里的倒影。这双眼睛,跟萧珉不同,比他的要圆一些。 记忆里那满是温情的眼神忽又重现,我一时失神。 “阁下话不能乱讲哦。” 江彻的语气带了些许戏谑和调皮,鼻腔呼出的热气喷洒在我脸颊上。 我一个铁头撞上去,狗东西,敢调戏我。 江彻吃痛,头朝后仰去,后脑勺又撞到了墙壁,前后受痛,他的五官都扭曲了。 “好好说话,别乱动。” 他抿嘴作出委屈的样子,道:“只是同睡一屋。他知道我出身世家,对我也勉强还算礼待,不曾做些逾越的事情。” “那我看他对你倒也是真心呢,肯为你守礼,放下身段。” 江彻露出鄙夷和不屑:“我偷走他的令牌,召集了一队人马,谎称他要送我去郓国采买东西,这便出海,遇上了你们。” “既然你对他的手下说此行是去采办,为何又要打劫我们?” “......他们的职业本能,我也没想到......” 你丫的。 我暴躁了:“都是因为你,我的两个属下都受伤了!”转念一想,和他一道出来的海盗回去后定会禀报他们的首领,那首领头子在下属们面前被江彻玩弄失了面子,难保不会追上来报复,“你说,他们会来救你还是杀你?还是,就这样放过你?如果是救你,我只要挟持你,一到郓国地界就安全了;如果是来杀你的,我们岂不是要跟着遭殃......” 江彻沉思片刻,一本正经道:“以我的魅力,他多半会来救我,但是他既然知道我要逃跑,怎么可能让我们有机会进入郓国边境呢?” “他有多少人、多少船、多少火炮?” “西州局势你也知道,平日里根本抢掠不到什么东西,东州海域边境防守严备,稍一靠近早就被狂轰滥炸而死了。我被关两个月,你们是我见到的唯一一艘过往船。所以,海盗挺穷的,那个船上的火炮也就是个装饰,用来吓唬人的。船和人倒是挺多,之前许多流民逃兵都被那海盗头子收留......”他见我脸色越发阴沉,试图安慰,“我看你的护卫们一个个都是训练有素的高手,对付那一群武力高低不等、招式无章法可循的小喽啰应该没......什么......问题......” 这次是我欲哭无泪了:“大哥,他们人多啊,我的护卫们也会累的呀……”更何况之前刚刚小打了一番,还有一些兄弟晕船啦吃海鲜拉肚子啦水土不服啦,还有两个受了伤,现在我的护卫队武力值只有来时一半。 “所以此战在于速度,必须速战速决。” “屁话。” “你们在这一片海域已经徘徊了三天,听我的,一直往西南方向去,那是条近道;这一带的海雾较重,可以稍微拖住那群贼人。我们一定要在他们之前赶到郓国。” 我心中生疑,欲展开地图核实一下,岂料船一个颠簸,船身倾斜,江彻控制不住地往我身上压过来,地图一角被我搁在地上的烛火点燃。我闻到了烧焦味,一把推开嬉皮笑脸压在我身上的江彻爬起来,然而地图已经成了一团灰烬。 江彻嘴角抽搐:“早.......早让你给我解绑,否则我也不至于失控......” 我恶狠狠盯着他,满腔怨愤。 “我知道你不敢信我,但你现在除了信我别无选择。我不为你,是为了我自己,”他顿了顿,“我不愿呆在那恶心的地方。” 气质这种东西,没有多年的积淀是难以形成的。看他年纪不过二十左右,言语行为间满满少年气,气质却是与众不同的,只有出身大家、自小被教养熏陶才会这样。在那贼寇聚集之地呆了两月,他一定是厌恶极了。 我细想他的话,不无道理。 “你说,他会不会就此放了你?”我还心存希冀。 江彻哼了一声:“不要低估我的魅力。” “......” 第六十三章 彤鱼 诚然,我不该低估江彻的魅力。 此番为了救江彻,那海盗头子亲自率了大小十来艘船追赶,就连他们岛唯一一颗炮也用上了。 海盗头子一袭黑衣,我还以为是个狂猛大叔,细细一看,感觉和我差不多大,瞧着挺年轻的…… 我拉拉江彻的衣袖:“他这是为了你,要向我开炮?“ 江彻咽了咽口水:“貌似是的。“ “他不怕伤了你?“ “这大概就叫得不到的也要毁掉。“ “……什么绝美的乡村爱情……” 这不是我的护卫队可以把控的场面了,我们都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 王成抛下一只小船,把长庆推了上去,又把江彻扔了上去,道:“姑娘请上船,属下们还可以拖一段时间。“ 这可是叶追文在职时培育出来二十个精英,就要这样葬送在海上了吗? “大不了亮出我们的身份,看他还敢不敢。“ “保护姑娘安全是属下的职责,即便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王成见我犹犹豫豫,身后又传来海盗的威胁叫喊,小声说了一句,”主上,得罪了。“ 我直觉浑身动弹不得,想必是被王成封住了穴道。 江彻和长庆从王成手中扶过我,我就像一个尸体直挺挺地躺着,一点也动不了,看着自己离王成他们越来越远,好在还能发出声音,只能一个劲谴责江彻。 谴责着谴责着眼泪就飙出来了,我开始嚎啕大哭。 长庆有些看不下去,小心提醒我不要失了风度。我的兄弟们为了这个臭小子丧命,我能不难过吗。 江彻终于听不下去了:“你放心!他不会开炮的,很快他就会收到岛上内乱的消息,自己的死活还不一定呢。“ 我收了哭声:“你果然是蓄谋已久的。“ 江彻来不及停下划船的动作,看了我一眼:“你……“ “你说我们在这一片徘徊了三天,你一定盯了我们三天,假意袭击我们,被我们抓到船上,引你男人出海,让他的下属趁机叛变…….“ “别说那三个字好吗?“他忍不住打断。 “哪三个字?你——男——人——吗?“我也是没有办法了,只能逞口舌之快。 他不再说话,我也口干舌燥,想他一个富家公子被困岛上两个月,好不容易见到一艘外来船只,自然得抓紧这唯一的逃生机会。 我被封住了穴道,什么也做不了,也不知长庆和江彻是否能划入郓国地界,干脆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只是一闭眼,脑子里就全都是萧珉了。 耳边一声巨响,船下兴起了巨浪,冰冷的海水如猛兽的长舌将我卷住、包裹,连叫喊都发不出。 江彻,你不是说他不会开炮吗! 我失去了意识。 梦里我乘着一条小船,河道两旁遍植桃树,以细丝相连,头顶全是花灯,河水在幽幽灯光下波光潋滟。花灯上,一个小男孩在摇篮边静静看着襁褓里的婴儿;婴儿长大了,小男孩也高了,小女孩搂着他的脖子,咧着一张只有大门牙的嘴,笑得很是开心;小女孩个子高了许多,她躺在一叶小舟上,双手交叉枕在脑袋下,翘着二郎腿,怡然自得;小女孩在假山后,趴在小桌上睡着了……天清山……枫叶…… 萧珉…… 我漂泊许久,将故事看尽,才发觉孤身一人,身边空落落的,我一遍又一遍喊着他的名字,可是没有回应…… “主上,主上……” 我被长庆剧烈摇晃,才幽幽睁开眼。 房梁,香球,雕花大床,蚕丝被……虽不是我的寝宫,但经过海上一个多月的漂泊,这样的配置已经很高级了,难怪我睡得这么舒服。 不过,这究竟是哪里? 长庆扶我坐起身,给我端来一碗粥,看到米粒的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真的饿了,饿狠了,这一碗粥三五口便喝了个干净。 长庆接过碗,无奈道:“主上出门在外,竟这样没有警惕性,怎么着也该让奴婢先试试有没有读,再这般狼吞虎咽。” 我一拍脑袋:“对哦,我给忘了。” 长庆摇了摇头,知道我一肚子疑惑,开口解释:“主上,我们现在,在彤鱼国地界。“ “彤鱼?江彻不是说我们走的方向是往郓国?“ “主上,奴婢也有很多疑惑,主上还是亲自找那江彻问个清楚吧。我们现在是在彤鱼国都柳城的一家客栈。“ 英国公跟我说过,彤鱼国周边的水域装有机关,鲜少人能顺利通过那片水域,即便是通过了,面对的还有奇峰峻峦,高山峡谷,栈道横空。 怎么我们就这么福大命大? “江彻人呢?“ “姐姐找我何事呀?“江彻换了一身月白衫子,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一脸清澈的笑容,叫我看了就一肚子怒火。 “怎么着我也算帮了你,我那二十个护卫你知道有多大成本吗。” 江彻笑嘻嘻端来一盘樱桃,选了一个送到我嘴边:“这个最是可爱圆润,尝尝?” 我打开他的手。 “你的护卫受了些伤,已经被我遣回南卫了。” “你究竟什么人?彤鱼......”我这才注意到他腰间的玉坠子,原来是挂在他那把折扇上的。离得这么近,我终于看清上面的图腾:鱼。 “彤鱼皇室?” 他粲然一笑:“姐姐真聪明。” “我没工夫跟你在这浪费时间,不知道你还骗了我哪些事,我也不想知道了。你观察那么久,想必也看到了我们船上的南卫国徽记,看出我的护卫们武艺不俗,才愿意赌一把,看我们是否能把你劫持过来。恭喜你,你赌赢了,你现在安然回了国,但是我来西州还有重要的事,烦请你立刻送我离开。“ 江彻敛了笑容:“不是我不放你离开,当初我背着皇兄离家出走,在外遭难逃回来,皇兄大发雷霆,不允许我再离开柳城半步。“ 我欲哭:“小祖宗,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彤鱼不许外人进来,为了保全你,我只能骗皇兄是你救了我……“ 我忍不住反驳:“本来就是我救了你啊……“ “……我骗皇兄,说自己为了报答你已经以身相许了,但你思念家乡,想回国省亲,皇兄便跟我做了一个约定,若我能办成,他就放我们离开三个月。” 我越听越觉得离谱,他见我发急,补充道,”主要是现在库苏、乌梁结盟,郓国情势危机,三国正在酝酿一场大战,太危险了,你根本进不去。“ 什么?这么快么? 这五年来,西州以极快的速度形成鼎立之势。在我看来这样挺好的,三国在各自的地界分而治之,互不侵犯,和平共处,何尝不是西州百姓之幸事。但统治者的野心总是随着土地的扩张而不断膨胀的,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我和殷其南一样能够达成共识。 三国交战,萧珉呢? ------题外话------ 不管怎么样,都会坚持把故事写完! 第六十四章 彤鱼之星 “那你也不必说以身相许之类的话,”东西两州互不干预,如果彤鱼国主查明我的身份,也不会动我分毫,“你不过是想再次利用我,好让你皇兄放你出国。“ “哎,你这么说就伤感情了,我们好歹是经历过生死的。“江彻笑说。 “你们年轻人真的是不知天高地厚,彤鱼多好啊,简直是世外桃源,你为什么总想着出去呢?你一点武功不会,长得又细皮嫩肉,刚出去就被海盗抓了,这次经历倒是没能挫减你的勇气嘛?“ “我已经行了冠礼,可以出去闯一闯了。正如你所说,这里平静安和,对于我这样一身正气热血沸腾的青年才俊来说,太平淡了。遇到海盗是我没考虑周全,但我毕竟是逃出来的,不能带护卫。等这次我完成了对皇兄的承诺,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带上我的皇家卫队,看谁还敢拦我。”他的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这大概就是好日子过多了的结果。 转念一想,江彻打发走了王成他们倒是好事,我带兵入彤鱼,反倒落人口实。 “你想走去哪?”我问道。 “南卫。”江彻狡黠一笑,正中我下怀。 “你既然遣走我的护卫,我回国路上的安危就交给你了。好在我和南卫皇室有点交情,放你通关不是难事。“ “姐姐真是个爽快人。” “但我落得此境地,还不是拜你所赐!你得再答应我一件事,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求你皇兄也行,反正得帮我把信交到郓国丞相秦亦岑的手上。“ 江彻搁下盛樱桃的小碟,挑眉道:“你换个角度想,若不是因为我,你就一头扎进三国战场了。祸福相依嘛。“ 他挑眉的样子,恍惚间竟有些像萧珉,以前他也是这样做着调笑的神情,说一些不着调的话。 “一定要尽快帮我送信,很重要。“ 江彻见我突然严肃得很,点头:“好,你写完信就给我,我让皇兄派人送出去。我们认识这么久,还不知姐姐姓名呢?” 齐字还没说,我立即改口:“姓谷,名雨。” 长庆用脚踢开门,端了盆热水进来:“姑娘,来洗把脸吧。“ 只见他身后袅袅婷婷跟着一女子,眉似柳叶眼圆如杏,一身淡紫长裙,若不开口,倒是人比花娇。 这一开口,便是辣手摧花。 “这位便是哥哥从外头讨来的嫂嫂?“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年纪倒不大,心计却是深重。救人本应出于善心不该有所图谋,你却以此逼迫我哥哥以身相许,还抢占了他的身子。“ 我差一点被口水噎到。 “首先,我不是你的嫂嫂,我救他也是迫于无奈,并没有以此要挟什么;其次,我今年二十五了,敢问姑娘多大?“ “十……十九。“ 为了能在朝堂上有震慑力,我学会了装腔作势,说些唬人的话还是可以的,尤其是这种少不经事还要装老成的小姑娘。 我又看了一眼江彻:“你多大?“ “二十二……你比我小啊?“ “你这话倒奇怪,既然不知道我比你年长,为何一口一个姐姐?” 长庆也颇为不满:“怕是公子的搭讪技巧,叫妹妹显得轻浮,叫姐姐显得亲切。“ 江彻不说胡,看来长庆还是挺懂的。 我一拍桌子:“很好,长着为尊,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们的老大了。“ 漂泊在外,我唯独忘记一个重要原则,就是不要在别人的地盘上充老大。 “既然不是嫂嫂,那你的食住都是要付费的。“小姑娘回过神来,哼了一声说道。 “不就是钱吗?长庆,拿钱。“老子别的没有,就是钱多。 长庆嗫嚅道:“姑娘,那贼人一个火炮掀起巨浪,我们的小船翻了,钱袋丢了,只剩下这些…..“ 我还没开口,小姑娘拨弄了两下散在桌子上的银钱,鄙夷道:“彤鱼不收外币。“ 江彻出来打圆场:“相识便是有缘,谷雨对我有恩,我正在追求她,江烟,对你的准嫂嫂尊重一些,她的食宿钱我来出。” 江烟剁脚:“你有钱吗哥哥?你自己还是给我打工的呢。” 我终于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彤鱼国主有一弟一妹,大约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两个小鬼就想出国见识见识,但彤鱼国主担心兄妹两个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到外头去没法自力更生,自然不肯,但被他们烦得没有办法,于是跟他们做了个约定,给他们一人一笔启动资金,随便他们用这钱做什么,要他们在半年内回本盈利,若是能做到,便准他们出国去。江烟用这笔钱开了一家客栈,然而开张一月多,经营惨淡,启动资金用光了不说,还问户部大司农借了许多钱。江彻则干脆揣了钱偷溜出国去了,结果被海盗抓住,狼狈回来,启动资金也丢了,然而和皇兄的约定还在,便只能给妹妹江烟打工了。 而现在,我从腰缠万贯的一国之主落魄至此身无分文,又联系不上亦岑得不到萧珉的消息,所有希望都在江彻身上。 其实,若是彤鱼国主得知我的身份,说不定会敬我如上宾呢? 不妥不妥,我到西州的事还是越少人知道为妙,否则西州三国怎么想,殷其南怎么想,还有齐旻,没有我这个太上皇坐镇,朝局不稳怎么办。 虽说,我的存在就是个摆设,但到底还是担着虚名的嘛。 客栈名为彤鱼之星,名字彰显了主人的志向,还可以;家具都是上好檀木,雕刻细腻,装修雅致,中规中矩吧;房间陈设合理,采光不错,也挺干净。 那为何经营惨淡? “一个国家的都城,政治文化中心,可是一国最繁华的地方,各地官员、才子、旅人、文人来来往往,最不缺的就是客栈,上到护城河边超五星豪华河景房,下到城郊田园风经济适用房,还不是看你的经济能力随意选择。”我认真分析,看江烟江彻一副言之有理的模样,继续说,“所以我认为,开客栈不明智。” “那转型成什么呢?我这都装修好了。”江烟环顾四周,有些惋惜。 我拿过江彻的折扇,哗啦一下展开,不急不慢道:“客栈客栈,除了住宿,还要吃饭的呀。” 第六十五章 珍珠奶茶 这两天,江彻带着我跟长庆几乎把柳城的所有饭馆都跑了一遍,结果发现因为彤鱼地界的特殊性,柳城所有客栈酒楼做的都是本帮菜式,口味也太单一了,想我煦都还有那么几家做北吴菜的呢。 我们初步定下的计划是以食诱客,先更新一波菜单。因为我只会做江南菜,这就意味着我们将要面临一个风险:彤鱼人可能吃不惯煦都菜的口味。但甜品这种东西,我觉得就不是那么分国界了,全九州人民尤其是姑娘家少有能抵挡甜品诱惑的。 江烟似乎对我不是很有信心:“我看谷姐姐双手不像是会沾阳春水的人,你真的会下厨?” “我在南卫可是有连锁甜品店的,而且用不着会下厨,会指点江山就行了。“ 要不是因为诸事缠身,我的谷记甜水铺开成连锁店只是早晚的事。 下厨我是不会,但长庆会。采办处一个大头就是每天为御膳司进食材,长庆以前就负责这一块,故经常有机会进出御膳司。他跟老蔡混得很熟络,为了以后能讨媳妇欢心,他还学了两个菜式,虽然比不上老蔡的手艺,跟普通人比起来却绰绰有余。 长庆得了指令,有些跃跃欲试。 “难道小人要在彤鱼国迎来春天了吗?” 我点头:“若是你成了彤鱼名厨,就在此地安营扎寨吧,不用跟我回南卫了。回去之后也只是个内侍总管,哪有在这里当总厨来得风生水起。” 长庆笑容僵住,哭丧个脸:“都说伴君如伴虎,奴婢在主上身边真是处处小心、步步试探……” 我把他踹进后厨,江彻抓了一捧瓜子,我们三个暂时也没什么事情,就磕磕瓜子消磨时间。 “你们听过说书吗?”我吃了一个坏了的瓜子仁,苦涩感充斥口腔,四处找茶水,“茶在哪里?” 江烟吐了口瓜子皮,喊道:“就在柜台上,你转身。” 我正在倒茶,江彻兴致勃勃地问:“说书我倒是听过两次,只觉得没什么意思。” “怎么会没意思呢?你们这里流行什么说什么题材?”茶倒得有些满了,我小心翼翼端着。 “上古传说,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之类的,还有彤鱼先祖的故事。” 这不都是历史书教材内容?我低垂着眼盯着杯盏中的茶水,避免其泼洒,嘴里回道:“那有什么……意思……” ——水洒了,洒了他一身。 我撞到了一个男子,那男子比我高了一个头,碰撞间,脸颊擦到他的衣料,是好料子,柔柔软软。 他身后的随从扶住他,说道:“公子小心。” 这位公子戴着帷帽,身子倒是娇弱得很,我还没被撞得站不稳,他倒一副受了巨大冲击的模样。 我的茶水洒了人家一身,确实我是莽撞了,尤其此刻我是一名服务行业的员工,顾客就是上帝。 我掏出帕子给他擦拭:“对不住了公子,是我眼瞎,没看到你。” 他似乎不太领我的情,抓住我的手腕,跟我分开距离,行了个礼,什么也没说,径直往后院客房去了。 他的身形,好熟悉,莫名的熟悉,我的手腕还留有他掌心的温度。 江彻跑过来,接过我手中的杯盏,前后查看,问道:“可有烫伤?“ 我这才发觉那茶水是极烫的,低头一看,手背上红了一小块,那位公子不知可有烫到。 江彻重新给我倒了杯茶,细细吹凉,江烟解释道:“我们彤鱼之星开张以来,就这么一位常住客人,大概住了快一个月,不知身份,不知来历,不知长相,但出手极是阔绰,他并那三五个随从包了整栋楼。我也是觉得奇怪,这么有钱为什么选择住在我们这里。” 也是,装修算不上顶豪华,饭菜也是一般般,唯一的优点就是空房多。 “他的随从跟我打听过巫医的事,估计是来柳城看病的。” “养病的话,选你这里确实不错,清净。“我调侃道。 江烟的话一下提醒了我,传说中的巫神发源地可不就在此处,我怎么把这等事给忘了。若我能寻得巫医为萧珉医治,岂不正好?那也不算白来啦。 江彻看我走神,在我眼前打了个响指:“你刚刚说什么没意思?“ 我回过神来,跟他们介绍南卫茶馆是怎么说书的,心里却一直想着巫医的事。 长庆准备菜品,我也拟了一份甜品单子,江烟照着单子给我准备食材去了,江彻还在嗑瓜子。 我凑到他耳朵边问道:“在哪里可以寻到巫医?” 江彻手中动作一顿:“你问这个做什么?” 此事没什么好隐瞒的,说出实情说不定他还会帮我:“不瞒你说,我此番来西州,是为我夫君寻医的。他的病只有巫神可医。” 江彻原本端了杯子要喝茶,手里一松,茶水翻了一桌,溅到我的衣裙上。 今天跟水过不去了? “你……夫君?” 我点头:“是啊,我都二十五了,当然有夫君了。” 在我低头擦拭水渍时,江彻跑走了,我大喊:“你去哪?还没回答我?” 这小子还真是莫名其妙。 江烟将食材都准备好,我撸起袖子,系上围裙,将巫神之事暂时搁置。 “茶,牛乳,水,冰糖,一起煮,搅拌。”我一边说,江烟一边在小本子上记着,“喜欢奶味重一些呢就多放些牛乳。” “这饮品叫什么?” “奶茶。” “嗯,顾名思义,好名字。” “木薯粉,地瓜,水,这样搅拌,然后用手搓,喏,一个小芋圆,”我将小丸子托在手里展示给她看,“这个东西绝对百搭,煮好后可以放在奶茶里,可以放在冰沙里,可以放在红豆汤里,总之是有百般好处。” 彤鱼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小吃,江烟并厨房里的几个伙计看得眼睛都直了,她终于相信我的确有两把刷子。 “这是姐姐自己发明的吗?” 少女崇拜的眼神我最是受用,我很想回答“当然”,但…… “我们那南岛传来的,我在游记上见过记载,反正好吃就对了……这还有多种变换,加地瓜煮出来是黄色,加紫薯则是紫色,你也可以仅用木薯粉和水,搓好后用黑糖煮,加到奶茶中,就是黑糖珍珠奶茶!“ 江烟奋笔疾书,我接着说:“一会儿先用沸水煮,接着在凉开水中过一遍,这样更有嚼劲。“ “姐姐慢些说,我来不及写了。“ 只可惜我那本秘密食谱没有带过来,若是带来了,在彤鱼一定是畅销书。 第六十六章 重逢 江彻不知道闹什么别扭,菜品都准备好了,叫他来吃,他死活不肯。 “你哥哥发什么神经?”我拱拱江烟。 她迫不及待地动筷,漫不经心道:“男人心海底针,别管他。” 我深觉此言有理,便不去想他。 话梅酱鸭,桂花糖醋小排,松鼠鳜鱼,长庆才拿出一半的看家本领,就已经让江烟吃得飘飘欲仙,赞不绝口:“真乃人间绝味,太好吃了。我就说彤鱼国外头有许多新鲜好玩的事物,果然不假。” 前一刻我还被她的称赞捧得飘飘欲仙,下一刻突然意识到,我这不是在变相怂恿她出国嘛,若是彤鱼国主知道了,我岂不是罪人。 我拍拍她的手:“好歹给你哥哥留点吧。” 长庆被光荣地聘为主厨,靠着他从老蔡那偷学来的微薄技艺,终于要在这异国他乡大放光彩了,我也从后勤人员晋升为主厨副手,负责甜品点心一类。 长庆很是惶恐,我安慰他行情就是这样,好好干活,别想那么多,他感恩戴德,说我这样能容人气量大的君主百年难得一遇。 我深觉长庆觉悟之高。 柳城菜不很精致,口味也淡,大概跟彤鱼清心寡欲的民风有关。我想我们的菜式应该会受欢迎。 费了好大的功夫我才从江烟的虎口中夺食,切了一块鸭腿、搛了几块小排并一些鱼肉,做了一份芋圆红豆汤,将碗筷摆放整齐,端着餐盘晃晃悠悠往后院客房去了。 登记簿上写的这位公子姓秦,其他什么信息也没有。 护卫大哥自然是不放我进去的,我咧了个人畜无害的笑容道:“小店新制菜品,想请公子尝一尝。” 大哥进门询问他家公子意见,我见门开了,便像个泥鳅一般滑了进去。 “每个菜品我要详细介绍,还要记录一下公子的反馈,好让我们主厨改进。” 我见护卫大哥出手要赶我,忙着解释,秦公子挥挥手,示意他退下。他原本坐在窗前,背对着我,此刻拿起搁在一旁的帷帽,再次戴上。 “多谢姑娘美意。”他开口致谢,声音低沉沙哑。 “公子可是染了风寒?” “有一点,不妨事。” 我将筷子递给他,看他夹了一块鱼肉细细品尝,试探地问道:“公子是哪里人?”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说“味道极好”。 既然给了评价,就是要赶我走了,我不甘心又问了一句:“公子前来柳城可是寻巫医的?找到了吗?不瞒你说,我也是来为夫君寻医的,若公子知道什么,恳请能告诉我,我定当重谢。” 他沉默良久,我有些尴尬,终究被脸皮打败:“那,公子吃着,我先走了。” “我是来柳城看病,但不是寻的巫医,帮不上姑娘。” 我道了一句多谢,关上了门。 走到院子里,遇上江彻,兴冲冲问我:“东西呢?” 我纳闷:“什么东西?” “江烟说你留了吃的给我,特地给我送去了。” 这就尴尬了。我解释道:“我是给那位秦公子送去的,这不是要收集客人意见嘛。” 江彻看了一眼我来的方向,嗤笑了一声:“我还以为……罢了。你方才问我巫神的事,你先告诉我你夫君得了什么病?“ 我心中又燃起了希望,具体病因却不方便透露,只能说:“蛊毒。“ “巫神只听从彤鱼国主诏令,你夫君是南卫人,进不了彤鱼,你若想救他,除非皇兄愿意让巫神和我一同前往南卫。但,皇兄定不会答应的。“ 说的也是,彤鱼国主怎么可能会答应。 我和江烟端着甜品点心去街头拉客,彤鱼之星的生意渐渐好起来。那位秦公子总让我有种奇怪的感觉,隐约觉得熟悉,但每次见到他又在刻意地疏远我、跟我保持距离,而我就像犯贱一样,忍不住要贴上去。 更奇怪的是,我为了给客栈拉生意,亲自下场说书,每晚回去嗓子都疼得不行,而我的房门前经常会挂着一个小包裹,里面是——绿茶,薄荷,金银花之类护嗓子的东西。不是长庆准备的,更不可能是江烟。 我拿着东西去问江彻可是他备下的,他的脸色立马沉下来,一脸不悦,还讥讽我:“有夫君的人,要跟别的男子保持距离。“ 这小子真的是很莫名其妙。 不知为什么,我竟觉得东西会是这秦公子给的。 经我观察,这位秦公子每三天出去一次,两天后才回客栈,行踪奇怪,而且他每天都要洗澡,一洗就是一个时辰,据说江烟按他的要求采办了许多精油牛乳之类的东西,专为泡澡用的。 他这习惯,倒是像极了他。 会不会萧珉,也来了彤鱼?但,萧珉怎么会戴着帷帽遮遮掩掩不愿意见我? 这个猜测在我的脑海中不断发酵,我必须采取行动。 良辰吉日,诸事皆宜。 秦公子泡澡的时候,除了送水小厮,没有人靠近。我跟小厮换了衣裳,费力地提着水桶。浴室热气氤氲,水雾弥漫。他的手臂惬意地搁在浴桶边缘,我把水桶抬到他身后,一抬头,正看见他左手手腕上,那一串栀子花链子。 我不会看错的,化成灰我都认识。 我装作无事退了出去,一颗心砰砰直跳,感觉像在做梦。 江彻带了亦岑的回信给我,信上说,开战前郓国国主联系彤鱼国主,将萧珉去了彤鱼医治。 院子里,“秦公子“已经穿戴整齐,立在树下。 “为什么不愿意见我?“我站在他身后问道。 “除蛊之法使人双瞳血红,我怕吓着你。“ 将那与他心脉相连将近三十年的蛊虫取出,无异于剜心。 我走上前去,盯着他的眼睛,那双在我梦里出现了无数次满是温情的眼睛,轻声说:“不吓人,多可爱,像小兔子。“ “巫神那边准备得差不多了,明日再去最后一次,之后,我们便回南卫去。“ “西州的事……“ “亦岑会解决好的。“ 再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两天更加难熬。我和江烟准备好东西,在街口摆了个小摊,招牌上写着“东州江南名点梅花糕“。 渐渐排起了队伍,好像只有繁忙起来才会忘记自己在等待。从中午一直忙活到太阳落山,我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 萧珉没有按照以往的规律在第二天晚上回来,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 梅花糕已经全部卖完,小摊前也没有人再排队,我深呼吸,低头收拾东西。 “梅花糕卖完了,公子明日去彤鱼之星买吧,就在街头。“江烟说道。 “可惜了,我家夫人想吃,还想着带回去给她呢。“ 我手中一顿,抬头。 他站在夕阳下冲我笑,温柔缱绻一如往昔。 番外 萧珉六岁那年跟着晋郡王去煦都过年,第一次见到齐姝。那时她才一岁,睡在摇篮里,甫一见他,就冲他笑。 八岁,他被接回煦都,齐姝三岁,走路还摇摇晃晃,但能够支离破碎地说出完整的一句话了。 宣德皇帝逗弄似的问她:“要不要哥哥抱抱?” 她不认生,点点头就朝他张开了双臂。 即便是流落在外的两年,被人家打骂驱赶,温饱都成问题,他也没有感到这样手足无措。 齐姝身上软软的,带着婴孩的香甜。她一个劲地搂着他的脖子,到了喝奶的时辰还不松手,奶里奶气地说着“哥哥抱”。 齐毓和韩子珏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齐毓拍拍他的肩:“我这妹子一向胃口好,比同龄孩子要重一些,禹安兄多担待。” 那天晚上回去,他手臂酸胀睡不着觉,陈内侍用热毛巾给他敷了一晚上才有所缓解,以至于第二天和齐毓他们射箭输得很难看。 他的心是从那时候就被她捂化了吧。 先帝救他不是完全出于善心。在那个位置,每一个决策都是权衡利弊后的结果。南卫和北吴早晚都会有一战的,漠秦和赤海早晚都会成为南卫或北吴的一片土地,那倒不如紧着赤海去攻打漠秦,再由北吴吞并赤海,最后北吴和南卫交战,拿走漠秦那一片土地,省力多了。 先帝知道北吴想要攻打赤海的决心,并且十分肯定,因为北吴的细作背叛了皇室,把计划告诉了他。这个细作就是吴夫人,是谷雨的母妃。吴夫人进退两难,在生下谷雨后自杀。这一桩宫廷秘闻,只有先帝、宣德皇帝和萧珉知道。 先帝救他,为漠秦皇室建造陵园,用再造之恩换他对谷雨一世的相守,也换来了漠秦老臣的忠心。 他能明白先帝的用意,他曾多次想过是否要殉国,但看到齐姝的那一刻,她攀在自己身上,那么紧地搂着他,他就已经沦陷在其中。她仿佛一个光团,让他去追寻,让他去守护,竭尽全力不惜一切也要护着那一团光。 于是,他自私了一次。他抛却了国仇和责任,假装安然地以新的身份留在她身边。 齐姝就像是先帝种下的一颗种子,是在地狱里开出的一株太阳花,先帝几乎把所有无私的爱都倾注在她身上,他在晦暗的宫廷圈出一小片地方,让全部的阳光照到她的身上,在她身上寄托了所有美好纯洁的向往,还有,弥补了自己对吴夫人所有的亏欠。 萧珉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等到了该去明镜轩听课的年纪,他怕齐姝身边会有新的玩伴顶替,于是用了好多借口哄骗她来明镜轩等自己放学,每天都要找个由头同她见上一面。她惯是个没心没肺的,总要时时刷一下存在感才好。 在那个除夕夜,她趁他醉酒偷亲了他,他高兴了好一阵子,以为自己养的小铁树终于开花了,可事后似乎只有他自己回味无穷。 但没关系,再给她一点时间长大。先帝说,等齐姝及笈,就为他们举办婚礼,最隆重、最豪华的婚礼。他们的小公主会一生无忧。 可是事情好像没有按照料想的那样发展,魏氏、太子、二皇子......所有一切好像有人在背后操控,要把齐姝推上那个叫人坐立难安的位置。 人没有能保持一生清醒的,敬武皇帝自出生起便是皇嫡长子,顺理成章册为储君。宣德皇帝爱他,陈王敬他,他从来没有感受过地位被威胁、权威被挑战,他想做的少有做不成的。 除了魏家。 所以他卯足了劲,就算知道魏家以太子做要挟,意图同归于尽,他也不在乎。更何况,当朝堂和民间褒奖太子之语日趋强烈,那个为政三十多年的高傲天子,一时间,心中竟忘了父子,只剩君臣。 萧珉没有等到大婚,却先等来了齐姝的登基大典。 走到这一步,齐姝身边可以信任依靠的,只剩下他了。 从漠秦到南卫,从邽州到煦都,他看到了太多阴谋阳谋、尔虞我诈,他清楚地知道作为一个君主不可能做到纯粹的赤诚,只要是有人、有权的地方,就会滋生复杂的心思。人心诡谲,变幻莫测,权位之利从来没有丧失过诱惑,一个君王光靠仁义守道是不够的,制衡之术、掌控人心,是不得不学的技能。在这个过程中,赤诚的热血也会凝固坚硬。无人情,无私欲,方能视家国高于一切。 长公主对先帝的报复,是要磨灭齐姝身上的天真和简单,毁掉先帝一手造就也是最爱护的东西。她早部署好了一切,为什么偏偏等萧珉进了城才动手?因为她要的并不是那至高无上的位子,她要的是齐姝在尝过被至亲背叛欺骗的滋味后变得冰冷、多疑,要她孤独地被皇位囚禁一生。顺带,把朝中魏党余孽再揪出来几个。 他终于明白长公主的意图,眼前尽是齐姝满手鲜血颤抖地问他“你要杀我吗”。 他不愿意她改变,他要让她还像年少时那样。他明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很有可能被扣上权臣的帽子,老师也提醒过他很多次,但他依然固执地坚持着。 直到,她亲自下达了贬官旨意。 她似乎有了心事,宁愿和林君庭说也不和他说,他想解释,又不知如何开口,说出来反倒矫情了。 齐毓劝解,我这妹妹不开窍,你给她点时间冷静冷静。 萧珉更清楚地认识到,齐姝就像一个太阳,让他忍不住去追逐,可其实她的阳光是可以很轻易的给身边任何一个人,他害怕,自己和别人没什么不同。 醉酒的吻,在她眼里大概也只是一个玩笑吧。或许,他们应该分开一阵子,冷静冷静。 谁知道他的一个松懈,就让贼人有了可乘之机。齐姝在朝堂上,他的面前,口吐鲜血,生生倒了下去。 这辈子,他都不可能再松开手了。 早前,太子的死惊醒了先帝,萧珉受先帝旨意把太孙送到苗寨避难。最近,煦都城的余孽、云寨周围出现的暗探和天青山的鸽子让他起了疑心,暗中追查找到了魏氏。魏氏没有丝毫避讳,爽快地承认这就是专门为他和齐姝做的局,她们是要他把自己的命换给齐姝,这样齐姝以后过的每一天都会痛苦无比。 只要能让齐姝活,把命给她就给吧,反正在她眼里,他和长庆大概也没什么不同。 可是林君庭和漱石却告诉他,陛下近来很苦恼,因为陛下爱慕一个男子,又怕那个男子不是真的喜欢她。这样的患得患失,像极了自己。他又被告知,让陛下如此纠结矛盾的男子,竟是自己。 他的小铁树终于开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