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娇首辅赖上我》 第一章 那个冤家 元华九年冬,云京城在大雪纷飞中迎来新君的登基大典,福泽万里,普天同庆。 大典过后,年轻的君王未等得脱下龙袍,便讨好的将所谓的“余党”尽数交到两朝元老肖故手中,要肖故早早回家,还意味深长的叮嘱,只求首辅大人尽兴,务必不要手下留情。 素来不近人情的首辅大人没什么表情的应下,却在回府看到呜呜泱泱跪满一地的年轻男子时,面色陡然下沉。 装模作样立在一边的管家肖云看看窗,又看看地,再看一眼他家主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阴郁劲儿,眉毛一抖,鼓足了勇气才敢小声嘀咕,“爷,他们说,这都是姑苏来的。” 不仅他们,整个云京的百姓都说,首辅大人不缺钱不缺势,只缺个姑苏的儿郎似旧人…… 依照首辅大人暴戾脾气,本该是将嚼舌根的人都大卸八块,连皮带肉扔出去喂狗的。 可是九年了,距离上次的新君继位,已经整整九年了,首辅大人任由外面传得天花乱坠,丝毫没有追究的意思。 是的,那位,上次新君继位时被新皇赐死、尸骨无存的那位,就是冰山主子念念不忘的旧人。 肖云不止一次的想,假设那位的尸骨被寻到,他家这位祖宗会不会稍微染上那么一点烟火气儿…… 刚过而立的首辅大人不知肖云心中遗憾,凤眼一眯,俊朗的眉眼间俱是不耐,接了婢子手中的茶盏,吹一口茶叶子,抿唇轻啜。 青色长衫从人群中掠过,衣角带香,凌厉如刀。 烛火摇曳间,满室寂静。 肖云不怕死的跟上,几乎是豁出性命的冲他家主子耳语,“爷,反正是背了断袖的名,不如将之坐实。反正个个好颜色,挑一个罢?” 此话一出,长身玉立的首辅大人更是浑身戾气,满眼杀意喷薄而出,随即启唇,问,“挑你如何?” 肖云面皮抖抖,忙不迭跪下,一巴掌拍在嘴唇上,连说知错。 首辅大人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然道,“一个不留!” 人群中有谁不怕死的呼了一句,“且慢!” 首辅大人手一抖,竟是慌慌张张的朝着声音源头看过去,目光在角落某处定格,久久不移,连带着眸子都沾染了些许柔情。 肖云解意,忙叫那人近前。 却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子,着胭脂色长衫,腰白玉环,因垂着头,看不清面目。 近前了,依旧弯曲着脊背,双手伏地,颤巍巍的唤了一声,“大人。” 伏小做低,唯独那声音显得张扬。 首辅大人愣了一瞬,蓦地笑出声,眸子里的柔情悉数褪去,不过刹那,又恢复了凌厉。 念着那几分熟识的声音,到底没有赶尽杀绝,右手轻抬,肃然说滚。 待肖云将人安置妥当回来,便见他家主子坐在廊檐下的躺椅上,一手握酒壶,一手执丹青,口中咿咿呀呀,正哼着小曲儿。 唱的是,“十五六岁窈窕娘,背人灯下卸红妆,春风吹入芙蓉帐,一枝梨花压海棠……” 肖云半真半假的问,“爷,作甚叫一枝梨花压海棠?” 首辅大人嗤嗤的笑,冷厉的眉眼中难得有了几分真实的笑意,只是笑着笑着,终于化为一声喟叹。 摸摸棱角分明的脸,兀自调笑,“我如今三十有二,可不是老了。” 肖云想说,哪里老了,还不是当初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触及丹青中十六七岁的少年,悻悻的抿紧嘴唇。 那人身处闹市,一身红色长衫,骑着高头大马,手握赭色长鞭,嚣张又跋扈。眉清目秀,写尽风流,态度恣意,十足张扬,一眼望去,这人当真是讨打。 偏就是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三天两头闯祸闹事的主儿,非要与他的主子为敌,处处给他家主子找不快,搅局添堵不说,还害得他家主子沦为“断袖”,在大好的日子里守了整整九年的寡! 若是那人还活着,他非得给他一顿好打! 若那人还活着! 若还活着,就好了…… 这厢,首辅大人畅饮半壶冷酒,看着庭院中一尺深的积雪,喟然长叹,“早知早也是断袖,晚也是断袖,我在意那等虚名作甚,还不如一开始就将你就地正法。我这性子,宁可错爱,绝不放过,平生折在你手里……初初,你真是我的冤家。” 此时,千里之外的一处宅子里,一主一仆坐在亭子里面面相觑。 丫鬟甜儿小声嘟囔,“新君继位,关他何事?一大早出门,现在还不回来,首辅都没他忙……” 许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甜儿慌忙止住话头,不安的看了一眼对面眉眼如画的女子。 女子轻笑,“提就提了,他是谁?又不关我的事。” 其实,哪里能不关事。 两人斗智斗勇有目共睹,天下人都晓得姑苏的那个一败涂地。 人家成了首辅大人,两朝的元老,指点江山,别提多风光。她呢,倾尽全部家当换了条命,来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儿窝窝囊囊消磨着日子。 若不是那人将她女子的身份戳出去,她还能转圜一二,何至于授人以柄,被逼迫得毫无还手之力? 她便说,那人精明能干,怎会不知她是女子,果然,不过是耐着性子同她游戏一场,看尽她笑话罢了。 甜儿见她家主子说着没事儿,脸色越发难看,话锋一转,“他不回来就算了,别等他了。” 殊不知,这个话题,更令女子头疼。 这个他,是她的青梅竹马,亦是她的夫君。 想当年,她在大婚前夕撂挑子,本意是再过两年闲云野鹤的日子,谁成想一去云京就遇到了肖故那个冤家。 后来,争来争去,纠缠不休,性命无虞,家财散尽。 他一路跟着她来了这偏僻之地,在她举步维艰之际再一次下聘,风风光光迎她进门。 他心中有气,所以冷落她两年才上门提亲,又耗费两年才将她娶进家门。之后这五年,他不理她,不碰她,但除却困着她,冷落她,他也没做什么。 护她周全的是他,保他安宁的也是他,事到如今,她还求什么? 莫非,要像那人一样,她“死了”都不放过,非要以断袖之名折辱她吗? 想到那人寒意千层的眉眼,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也只有愚蠢如她才会把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饿狼看做一只柔弱好欺的绵羊,她自以为聪明的戏弄调戏,到头来落得个自由都没有的下场。 若是岁月可回溯,她发誓,绝不与他为敌…… 她要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就一鞭子抽死他,她想,她一定一定要狠狠地,一鞭子就抽死他! 第二章 十七娘 立春刚过,院子角落中的那棵柳树已然萌了新芽,鹅黄色的嫩芽柔弱,藏于浓重的夜色当中。 长嫂周氏关了窗户,待回过身,便见不甚规矩跪坐在床上的乐初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三千青丝拂过脸颊,越发衬托得巴掌大的脸儿雪白。 周氏赶紧走过去,拽过一床花褥子,将那人儿捂了个严严实实。 看着随风晃动的烛火,不由得头疼,“小祖宗,你哪怕是躺在床上睡个昏天黑地都好,非得要跑出去同人耍什么长鞭,这初春的天儿那么冷,若真是受寒,如何了得?” 再怎么恼,却也是拿了怀中的人无法。 人人都晓得,姑苏墨家十七子,有的喜文,有的好武,都是谈吐不凡的谦谦君子,唯独这十七,看着弱不禁风,折腾起来能将人折腾得去了半条命。 今日逛青楼,明日喝花酒,赶上路见不平出风头的时候,恨不能拆了姑苏城楼。 不贪财,却十分好色,见着模样周正的姑娘便走不动步,想方设法想拐了往家里带,彻彻底底是个混世魔王小王八。 殊不知,这十七郎,其实是十七娘。 老夫人生十七时,年岁大了,身体也不好,故而墨隐小娘子方生下来就是个病胎,为了能把皱皱巴巴的小十七养活,是将人当成男儿来养的,吃穿用度不说,玩儿的学的也全是男子喜好的。大事小事,全都由着本人做主。 晃眼十多年过去了,老父亲老母亲驾鹤西去,众多哥哥们陆续成家,那么多位嫂嫂进门,莫不是争着抢着疼那唯一的小姑子。 故而,本就众星拱月的小十七地位更上一层楼,嘚嘚瑟瑟,即便在姑苏城横着走也无人敢说句什么。 都知道的,姑苏墨家富可敌国,能同墨家结亲的人家也都不是好惹的,强强联手的好处就是,不论乐初捅出多大的篓子,都有人给她善后…… 周氏却是恨家中给了乐初这样的底气,虽说乐初本性纯良,甚至还有一股子江湖大侠的豪爽,小打小闹也闯不了弥天大祸,但女子终归是女子,及笄了,都在商议亲事了,不能再惹是生非了! 否则,世人还真以为墨家嫁过去的是个俏儿郎。 毫无自知之明的某人一拍胸口,无所谓道,“受寒有什么了不得的,大嫂,您可是没见,我将齐六郎抽得皮开肉绽!” “你说什?”周氏一口气没喘上,一双美目都翻了白。 乐初吓得一跳,赶紧揭了身上的褥子,巴巴的给周氏顺气儿。 一面宽慰,“嫂子莫急,我没将人打死,还给他留了口气儿的。” “你简直胡闹!”周氏杏目一瞪,少有的厉色,“六郎是你夫君,婚期在即,你怎敢将人打伤?小祖宗,你有点儿心好不好,即将为人妇的大姑娘了,莫要再行这样没规矩的事。” 乐初舔舔嘴角,没敢吱声,严格说起来,这还真不是打人一顿的问题。 她是想等到成亲那日,寻了只老母鸡送去同齐六郎拜堂,然后携了银票细软溜之大吉的。 没想到,齐六郎跟未卜先知似的,一早儿的就来找她说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她想逃婚,不是不可,只要打得过他,他愿意放她走。 这不是“重赏”之下有勇夫,她一时激动,下手就没了度。 要说齐六郎也太弱了些,好歹是有心思当武状元的人,号称打遍姑苏无敌手,在她的鞭子下,半分硬气都没有。 打还不了手,骂还不了口,可怜见的,弱得让她都狠不下心肠就这么一走了之。 于是,她就和齐六郎做了约定,亲事么,不管想什么法子,齐六郎负责搞定,她呢,等她将她的事情办妥,她就心甘情愿嫁到齐家去,从此收敛本性,只管相夫教子。 “你呀!”周氏愤愤的戳了戳乐初的额头,嗔怪道,“不省心!” 乐初嘤嘤的哼哼两声,身子直往周氏怀里拱,笑嘻嘻的问,“嫂嫂,要不今儿晚上我翻你的牌子,你同我睡?” 周氏笑着啐了一声,“你说你喜欢清净,不让人打扰,你那些哥哥嫂嫂们眼巴巴等着我去回消息,我哪儿有空同你胡闹。小东西,你大哥可说了,你再胡闹,仔细他剥了你的皮!你打了六郎,我们势必要去探探,你好好睡觉,不准再惹事。” 乐初小鸡啄米一样,只顾着点头。等周氏一走,立马翻身下床,三五下换上一身胭脂色的长衫。 玉冠束发,腰挂长鞭,浑身上下都是恣意江湖劲儿,单是这么看,除非是知情的,否则,任是天王老子也看不出来这是个女子。 趁着哥哥嫂嫂们去探望那位准妹夫的空闲,乐初翻墙出了后门。 后门处,一人两马。 甜儿等了一会儿了,一见着乐初,赶紧迎上去为乐初裹了件大氅,略显惴惴的问,“真要跑?” “跑,当然要跑!”乐初翻身上马,催促道,“甜儿,你动作快些,要是被我大哥晓得,我俩不死也得脱层皮!跑都跑了,趁早。” 甜儿有些踌躇,“姑娘……” 乐初一下子怒了,“甜儿,爱去不去,你可别坏了规矩!” 乐初生平忌讳的两件事,一是乐初二字。这是及笄那日,十六个哥哥合计出来的小字,希望乐初快快乐乐,一同最初,她可宝贝,除却自己,谁都不让提,就连哥哥嫂嫂,也只能在家中喊她初初。 二么,就是这称呼,她刚会说话时就下了命令,要么喊小爷,要么喊主子,谁敢称呼姑娘,嘴都给打烂。 甜儿是家奴,和乐初一块儿长大的,自是清楚乐初的脾气,知道乐初动怒,巴巴的赔礼道歉。 乐初的气来得快也去得快,看见甜儿泪眼朦胧的样儿,什么火都没了。 于是,一主一仆相视一笑,并驾齐驱朝着姑苏城门的方向去。 甜儿问,“主子,打哪儿去?” 乐初咧嘴一笑,薄唇里清清楚楚的吐出来两个字,“云京。” 第三章 小绵羊 云京距离姑苏千里,乐初紧赶慢赶,还是花费了小半月时间,抵达时,已至雨水。 深夜城门已关,两人不得已在客栈住了一夜,次日一早,便齐齐入了云京城,刚入城门,便被城中非凡的热闹吸引了去。 姑苏也繁华,处处画船雕栏,夜夜笙歌媚舞,多得是英雄醉入温柔乡,却也不能同云京相比。 云京城中的一切,不论是沿途茶馆酒肆还是道旁形形色色的小玩意儿,都透着精致,那是身处权势等级中被渲染出来的特有的排场。 就连打量起人来,也是目不斜视的,一本正经的。 分明很张扬,张扬到极致,又很规矩,是的,不似姑苏的软糯与闲适,更像是隐藏于平静之下的凌厉与杀伐,所有的一切,都是放在暗流之中开始的较量。 乐初微微拉紧缰绳,扭头对身后的甜儿道,“甜儿,分头行事,你去购宅子做安排。” 甜儿一看乐初眸中的冷清就知这位祖宗又没存什么好心思,每次闯祸之前,她都是这样严肃的样子。 在姑苏还好,那是她们的地盘,闹翻天都没事,这可是云京,天子脚下,贵胄云集,大街上撒个泼都可能掉脑袋,这地儿,可撒不得野。 “放心,没想惹事,单纯的想见识见识天下皆知的那朵花儿。” 乐初递给甜儿一个安抚的眼神,再不管甜儿是什么表情,驾马便拐进了右侧的巷子,那驾轻就熟的样儿让甜儿一怔,小祖宗从未来过云京,怎地对云京那么熟悉? 对了,花儿! 甜儿一拍脑门,面色一白,心里直呼小命不保。 云京城的这朵花,是朵病花,娇花,是肖国公府的十七公子,肖故,肖怀时。 肖故身来柔弱,常年缠绵病榻,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中,有三百六十日足不出户,日复一日的在国公府里待着,余下的五天,全用在了去城中的虚妄寺求神拜佛。去的时间是固定的,雨水那天,以及之前的四天。 算算日子,今日该打道回府,乐初片刻都没耽搁,直接朝着通往虚妄寺的那条道杀去。 一刻的功夫,便与人狭路相逢。 那人坐的是马车,马车上刻了白玉兰的纹饰,浮雕镂空,无一不用心,翘起的马车檐角,左边两个各挂了一张素锦,锦上是用金线绣的“肖”,右侧后端挂的是个白玉兰纹饰香囊,前端挂的是个金铃铛,每逢车动,叮叮当当,不绝的响。 随行的十几个人,除了车夫,个个武艺超群,其中以车夫旁侧的肖云为最。 乐初大喇喇往路中央一挡,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车夫慌忙勒马,道,“这是肖国公府的马车,何人挡路,速速让开。” 乐初掀唇一笑,手中长鞭对折,直指马车上湖蓝色的帘幔,“车中的那朵花,露个面让爷看看。” 肖云正要发作,只听得马车中传来一阵轻咳,慌忙掀起帘子,询问那人情况。 便是这一晃神的功夫,乐初打马前去,胭脂色长衫被风吹起一角,艳丽中带着清隽,转眼就行到了马车跟前,一手高扬,手中赭色的长鞭风似的甩了出去。 啪的一声,将整张帘子劈成两半。 车夫被吓得缩了缩脖子,一门心思出神的肖云被这一鞭子刺激得几乎红了眼。 好生不怕死的东西,鞭子擦着他掀帘子的指尖而过,又不伤他分毫,这是故意给他难堪么? “怎地?”乐初咧着嘴乐呵,手中的鞭子一下又一下抽打在地上,扬起大片飞尘,“觉得狼狈?” 话是冲着肖云说的,眼睛却是看着马车中的那人。 如传言一般,肖十七公子是个病秧子,身子清瘦,形销骨立,如玉的脸庞骨骼分明,不带一丝血色,看上去是个命不久矣的。 怎奈,那眉那眼,那鼻那唇,精雕玉琢出来的一样,分开看是角色,合起来亦是绝色。柔柔弱弱,有女儿家的病态,又不是世人以为的那种病态,那是坚韧,像是惊天大浪中逆行的鱼,又像是悬崖峭壁石缝中求生的藤。 他望着她,眉眼柔和,声音素雅,“这位公子,如此来势汹汹,可是其中有所误会?” 乐初噗嗤笑出了声。 瞧瞧,多温文儒雅的一个人,被人如此欺负还能笑脸相迎,说这人会成为搅弄风云的首辅大人,莫说旁人,她都不信。 初见时,狭路相逢,她便是被这副清风霁月的模样骗了去!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这个心狠手辣的活阎王,今生要是再被他骗,她就不姓墨! 第四章 赔个意中人 他颓然的揉了一把脸,忽地生气了。 “那叫什么,报应庭,孤独终老阁,噩梦别墅?” 五年了,他被折磨了五年了,她还要怎样?除却爱她,他还做错了什么? 她顿了顿,放下彩釉瓷杯,看一眼手腕上的石英表,抱歉的站起了身。 “行知快到了,我要是不过去接机,他又该生气,等他回来,我让他请二哥吃大餐。” “我送你去。” “不用了,二哥,虽然你们是十多年的好兄弟,可他这人小气,不喜欢我身边站着除他之外的异性。” 他去拿外套的手就这样僵硬在半空,拿不起也放不下,而她,用一句玩笑撇清了和他的关系,漫不经心的笑着离开,还很周到的去结了账,让人为他端上一杯卡其布诺。 “你会回来找我的,一定会会回来找我的。”他喃喃的说。 吧员担忧的问,“先生,您还好吗?” 他见到了他想见的人,和他喜欢的人一起喝了咖啡,怎么会不好?他心想事成,春风得意,怎么会不好? 吧员指了指他没有半分血色的脸,似乎觉得这样的举止不礼貌,动动嘴唇,又不知如何开口,尴尬的站在原地。 他兀自解释,“我很好,我很好。” 声音清浅,像是说给吧员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吧员正要离去,就见一道身影风似的从身边刮去。 沈黎风朝着门外追去,举目四望,到处不见她的身影。 一时间,像是回到了梦境,横在面前无数条小道,他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落脚。她从来不给他追寻的机会,他只能等着她回来。 他慌慌张张的拨出一个电话,“我要告凌娱,杜一合侵权。” 说完这句话,他捂着脸蹲下,久久起不来身。 她不想见他,可是为了别人,她会去见他的。 * 黄昏的晚来风,绚烂的彩虹染红了半边天,海浪翻腾,让一贯沉寂的游艇也跟着晃晃悠悠。 桌上的手机从早上开始就嗡嗡响个不停,这会儿,叮铃一声关机了。 沈黎风双手插兜站在甲板上,纯白的衬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当看到铁门口出现的那抹身影,紧绷的脸庞瞬间柔软。 他从清晨等到了黄昏,她终于跨过了晚来风的大门,一步一步,毫不犹豫的走向他。 就像那年夏天,烟火在他们头顶绽放开,她被烟火迷了眼,他至今觉得,再美的烟火都不及她璀璨。 她离得越来越近,走得那样的虔诚,像是在赴一个重要的约,等走到游艇边上了,她却说,“二哥,不要为难他们。” 不是她,是他们,不仅是杜一合,还有杜行知。 她清楚,清楚他的在意,清清楚楚的清楚他绝不允许她去到别人身边。 是,杜行知是他为数不多用真心去交的朋友,可杜行知是怎么做的,明知道他那么爱她,明知道他离不开她,还一边安慰着他,一边藏着她。要不是杜行知从中作梗,他们不会分别五年之久,可恨的是,他的好友,他的知己,竟然想将她占为己有! 有人想要了他的命,他凭什么让那人苟且偷生? 他和林晚指尖,绝对不允许第三个人存在,不论那人是谁! “上来吧。”他拍拍栏杆,招呼着她上去。 她安静的看着他,不为所动。 没关系,她不愿意上去,那他下来。 纵使他们隔了千山万水,纵使她一步也不愿意靠近,只要她在,他斩山断水都会去到她跟前。 他刚站定,她就冷冰冰的开口, “一合的事情,真的很抱歉,她刚回国,并不了解这件事的严重性,你放心,报纸已经全部撤回了,以后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二哥,我替她向你道歉。” “替她?你用什么身份替她?” “若你觉得我的身份还不够分量,行知就在门外,你让保安放行,他亲自给你赔礼道歉。” 她没有直接说出她是杜行知的未婚妻,对他而言,已经是仁慈。 一个血流不止,故作坚强,一个心知肚明,冷眼旁观,这是他们的相处之道,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势必不欢而散。 他摸了一把她被风吹乱的短发,声音随着柔软。 “我还有几套房,你看看你喜欢哪一套,按照你喜欢的风格装修,全都喜欢就全都装修,要是都不喜欢,你喜欢哪儿我们就买哪儿的。” 她微微别开脸,回避了他亲昵的动作,“这不是房的问题,……” “我求你,你回来吧。” 就当可怜他,回来吧,哪怕是施舍他。 她笑了起来,笑容是那么的残忍,“我从未存在,如何回来?”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带了裂痕的手机,一股脑儿塞进她的手里。 这里面全是他和她的短信,如果这都不能证明她的存在,他还有其他的手机,还可以找其他的证据。 她没什么表情的打开手机,把第一条短信摆在他面前。 ——不准添加别人,这是我的。 “这是你的手机,也是你一个人的回忆。” 他摊开手心,手心里躺着一条项链。铁笼之下的红心在晚霞之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铁笼之上,无数颗细钻,闪闪发光。 “你看,它在。” 他郑重的把项链交到她手上,郑重得仿若将自己一并交付交出。 她接过项链,淡漠的看了一眼,只是一眼,毫不犹豫的扬起手来,将项链扔向了一望无际的大海,不过顷刻,项链的光殁了。 大海也静了,静得生出了飘散不去的涟漪。 他惊恐又愤怒,看着她漠然的眉眼,像个渴望糖果但又无望的手足无措的孩子。 他要的那份甜在她手中,她说不给,他又能怎么样? 他能怎么样? 他曾说,要做一个大大的铁笼置于心房与心室,再将她囚禁其中,这样一来,无论她怎么逃跑怎么躲藏,始终在他心上。 可惜了,她不肯交付,再大的笼子都没用。 “你到底要我怎样?” 他把一颗心捧到她跟前,任她扎得鲜血淋漓,究竟还要怎么样,她才解气? 她笑了笑,漠然的笑不达眼底,纤细的手指指向他背后的大海,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淡定,“去,把项链找回来。” “是不是我把项链找回来你就回来?” “是。” 她的回答,字正腔圆,落地有声,从未有过的凛然与干脆。 其实,去不去又怎么样,横在他们面前的,是那段早已经过去却永远也过不去的青春。 那是他的迷途,她的深渊,再怎么义无反顾,都不可能回头。 第五章 小青梅1 打开来看,不过就是张纸。她翻来覆去的看过,上头什么内容没有,只在帖子一角落下“肖怀时”三个字。 收放自如,字迹遒劲,笔锋这般的利,倒是不像出自病秧子之手。 饶是不懂字,不懂品字,她也晓得这字写得不错,她却不是很懂。 这东西有什么用,三个字就能抵得上她一百两银子买的胭脂,她抢来的胭脂这样不值钱? 肖云嘴角抽抽,看得出来不高兴,想想自家主子的脸色,到底还是恭恭敬敬的应声,“能。” “那我的长衫怎么办?”乐初长鞭对折,指着衣摆上的泥点子,一语致死,“姑苏墨家衣坊买的,价值千金,这也一并抵了?” “咳咳。”小绵羊虚弱的咳嗽两声,示意肖云上前去搀扶他下了马车,一步一步向着乐初走去。 一步一步,踏得无比沉重,仿佛在往人心尖上踩。 等到走近,率先松开肖云的手,客客气气的拱手一拜,“在下肖故,肖十七,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乐初恍然大悟。 原来是他啊。 她在姑苏没少听人提起肖国公府的肖十七。一半感慨这位生在福窝窝里的十七公子生来带病,一辈子在药罐子里泡着,是个没福气的命,一半感慨这位十七公子被退掉的两门亲。 据说,嫡出的十七公子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两人感情还可以,后来啊,十七公子的病越发严重,那位小青梅未等到及笄就将亲事退了,家里面的人怕国公府面子上过不去,特意换上了小青梅的嫡亲妹妹,幻想两家再续前缘,哪知有的事就是那么巧,依旧是未等到及笄,妹妹又将亲事退了。 一来二去,姐妹两个都落了高枝,皆是找了人人眼红的如意郎君,唯独这十七公子,成了二十一岁的孤家老男人,无枝可依,也无人问津…… “兄台?” 修长的手指在眼前挥了挥,惊得乐初回神。 不得不说,这位天生命不好的十七公子除了命不好,其他似乎都挺好。病得只剩一口气了,生得是绝色的皮囊,声音有气无力的,听着格外的动人悦耳,手指苍白无力,看上去就是赏心悦目,整个人站在那儿,摇摇晃晃的,她偏觉得仙风道骨,长身玉立…… “兄台,莫要生气了,你先接了帖子,就当是利息,待到以后,怀时赔你一个举世无双的意中人。” 看得出来,十七公子的脾气是真的好,儒雅得能将玩笑话都说得这么认真。 乐初是真没见过这样温润如玉的人,一时间玩心大发,一把将帖子甩回肖故怀中,笑眯眯的道,“我不要废纸,我要这个。” 赭色长鞭指向的可不就是肖故象牙白的大氅。 “放肆!”肖云忍无可忍的低吼一嗓子,欲拔剑的手被肖故拦下。 肖故意味深长的说了句也可,苍白的手指当真将大氅解了下来,叠好之后,双手递了过去。 乐初居高临下看着肖故,薄唇轻抿,抿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她微微俯身,一只手将大氅接过去。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在大氅遮掩之下,指尖碰触,满手都是肖故指尖的凉意。 她哈哈大笑,打马而去,肆无忌惮的笑声在空寂的集市中回荡许久。 她走得恣意,自是没看到身后那人深远悠长的目光,仿佛隔了数年,又仿佛隔了一世,沉醉其中,恍恍惚惚,分不清虚实。 “主子……”肖云看一眼盯着那抹胭脂色纤瘦背影晃神的肖故,小声提醒,“同无尘大师约好的时辰快误了……” 肖故转身回去马车,薄唇轻启,“回府。” 回府? 肖云犹不敢相信。 他们紧赶慢赶出门,不就为了去见无尘大师?要不是行得匆匆,也不至于毁了那人的胭脂盒子,就不会当众弄出这么多事,总算解决了那个没眼力见儿的麻烦,居然说不去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不是雷打不动的要和无尘大师手谈一局吗? 可肖云不敢说什么,纵使腹诽千千万,他一句也不敢出口。 看看他家主子,眼神犀利,宛如淬了毒,还是能丁点毙命的那种,他怎敢用自己的性命去招惹。 说来不可思议,他家主子虽一直装得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骨子里透出来的也是冷冽,同人说一句话都是恩赐,何尝以今日的温润面目示人! 那个着红衫的白面小生是谁,不过萍水相逢,还能有这天大的面子? 难道,真如他猜测的那样,他家主子好男风,一眼相中了那张万里挑一的好皮囊? 要说长相,倒也般配,就是那性子,又胡闹又张扬还不知分寸,分明就是一娇生惯养还没长大的孩子,那样的人儿要是和他家主子成了一对儿,也不知受罪的是谁。 再说了,断袖这样的癖好,两情相悦还好,要是一厢情愿,那就不好玩儿了。 察觉到肖云打量的目光,肖故状似平静的面颊蓦地坍塌出一方碎裂的情绪,问,“听不懂?” 修长的手指搁在膝盖上,难掩颤抖。 没有人知道,他是倾尽所有才换得的时光回溯,换得一切回到从头,同样的相遇,同样的率性,习惯将万事掌控在手中的他却一点儿都不确定这一次能否有不同的结局。 前世他们针锋相对,从未有过片刻的和睦相处。今生,他承认了这份感情,愿意与世俗为敌,愿意与天下人为敌,可是,所有的敌意都是他的自以为! 前世,哪怕到死,他也只知自己爱得偏执,那人呢,同他斗了那么久,除却愤懑不平,到死都不曾表露过一分真心。 那时,新皇留那人在御书房算旧账时,但凡那人看他一眼,哪怕只是抬眸看他一眼,他也不会愤然拂袖而去。 他生气,气目空一切的自己先动心,喜欢的还是个掌控不住的劲敌,更气自己方方面面徘徊留意,换不得那人目光停留些许。 那时的他没有想到那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早知会天各一方,他做什么也不会踏出御书房一步。 之后的九年,无数次的午夜梦回,他都强迫着那人开口说一句他也喜欢他,梦里的那人笑得眉眼弯弯,对于爱绝口不提,梦境倒转,也不过满室空寂。 他是真的怕了那样求而不得的日子,他想,既然已经抉择,那么,那冤家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他步步为营也好,强取豪夺也好,自是要求得的。 他赔给那人的意中人,那人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第六章 小青梅2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在脂粉铺子里遇见的那位姐姐,不同于与妹妹周旋时的惺惺作态,这会儿愈发的稳重,端端站着,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大家闺秀应有的气度。 只是,再怎么掩藏都掩藏不了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 素手一抬,将钱袋中的银子尽数倒在桌上,不屑道,“这是二百二十两银子,连公子给的茶钱一并还上,若是不够,公子开口便是。” 那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儿,让人看得不舒服至极。 乐初笑了笑,随意往窗边的竹椅上一躺,心中不悦,语气还是好的,“什么意思?见我生得俊俏,想要买我?这点儿银子,打发要饭的?” “我说了,要多少你只管开口,但是拿了以后给我滚得远远儿的,再也不要出现在云京城!还有,他给你的大氅,立刻马上还回来!” 女子好看的眉眼尽数沉了,余下的是无尽的怨念与憎恨,那样的不甘心,是得不到,是永永远远都得不到的愤怒。 难怪这人来得这么快,恐怕是在集市上亲眼目睹了那人的温润,紧跟着追了过来。 想到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乐初忽地懂了。 那样的男子,即便是个病秧子,也多得是扑火的飞蛾,云京城的要命的那朵花,说得可不就是他。 他,肖故,肖怀时。 “他?” 乐初玩味的重复着女子口中甚至是心中最为缠绵也最为冰冷的一个字,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 她轻轻的摩挲着水润的红唇,漫不经心的询问,“你以什么身份站在这儿同我说话呢?肖国公府的大少夫人?肖怀时的小青梅?亦或是,嫁了人仍旧对肖怀时念念不忘的女人?” 可不就是肖故的青梅冯紫云,曾经的冯姑娘,如今的冯氏么。 乐初笑得嘲讽,“既然你心悦他,这般割舍不下,当初又为什么要提出退亲,还嫁给他大哥?说起来,你同你妹妹都十分有意思,巴巴的喜欢着,又不愿意嫁,嫁了旁人吧,心里又要惦记,自己不吃还要防备别人偷吃,女子也就罢了,连男子也怀疑,除却脑子被驴踢过,我不知该如何形容。” 冯紫云的脸色难堪极了,似是没有想到自己隐藏至深的秘密会被人说出来。 确实不应当被人知晓的,除了她与妹妹冯青云,除了当事的他们,其他人不应当知晓的! 冯紫云心中骇然,既是惊恐于秘密被人洞悉,又是惊愕于竹椅上那人的淡定无比。 隐隐的,她觉得这个人进去脂粉铺子是刻意,当众要了肖故的大氅是刻意,就连她的尾随而来都是他刻意。 一切的一切,都是这个人故意为之,而她,沦为了棋! 眼见着冯紫云的指甲都掐进了肉里,乐初软言安慰,“不要这么紧张,我不过是比多人多知道一些事情罢了。” 冯紫云一听这话,一颗心更是不得安宁,“你……你还知道什么?” “也没什么。”乐初咧嘴一笑,“就是……你的心上人将你亲手缝制的大氅随手赠给了你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