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移民》 【序】 第五位面壁者的冥思 与其他四位面壁者有点不同,他是一个自带干粮的面壁者,没有任何特殊权力,有的只是汪洋恣肆的想象力。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他就一直在冥思,直到21世纪才有了威慑所有c基生命的《三体》问世,以单枪匹马姿态将中国科幻提升到世界级水平。而在面壁的这数十年时间里,可能只有少部分的幽灵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那就是这本书要告诉你的秘密:在银河系最偏远宁静的角落,连光线也照不到的某个三维空间,偶尔有超新星爆发,点燃一大片壮丽的血红,当血红褪尽,在灰烬边可以看到一个黯淡的身影,那就是时光尽头的第五位面壁者,他面容凝重,目视遥远…… 1. 光年尺度下的宇宙审美 刘慈欣从不轻易浪费笔墨去写那些感性个体,即使描写也让人感觉干瘪晦涩,这也是许多人诟病他的作品缺乏“人文关怀”的原因。无限接近的零度理性,摒弃“善恶论”,信奉“丛林法则”,欣赏机械文明齿轮咬合……什么爱,什么恨,什么智慧,什么诗意,什么信念,什么道德,什么宗教,什么文明,在刘慈欣笔下都成了随时可以舍弃的尘埃和慧尾。面对这样一种赤裸裸的数学真理,对于习惯了模糊处理的中国人来说,无疑像是吞下一根鱼刺。 但纵观整个科幻世界,包括阿西莫夫、克拉克、海因莱因这样的大师,也没有留下特别鲜明的人物形象。让人记住的仍然是太空深处的黑暗,机器智能的反思,灵魂出壳的火星来客。因为科幻是宏观叙事,是光年尺度下的宇宙审美。大家关注的是一个族群的命运,是一个星系的发展,是统一的数学规律本身。在他们心中,个体已经被族群所代替,族群就是个体。 不必强求一个科幻作家去挖掘人的内心,这是严肃文学界在做的事情,他们有一个上百万的创作群体,并且占据了文学主流语境。科幻是飞在天空的航天器,不必要求它像甲虫一样在地上爬行。 当然,刘慈欣也并不缺乏对微观的描写,他爱好粒子流的运行,电脑的虚拟运算,数理逻辑的线性辨证,星球毁灭后的末日描绘。他写得最好的地方,是用三维视角对四维空间的全景式描绘,从翘曲的空间如何一点点进入;是对文明被毁后的详细解剖,像一个残忍的变态狂面带笑容对人类进行肢解。每每写到这里,他就开始暴走,开始癫狂,好像人类毁灭与他无关,他从容地直达理性与荒诞的终点,一千万年的时间坐标被他一笔带过,情人的相约则被鲁莽的摔到光年的两岸,刚刚建立的致命均衡立刻被无情撕毁——从来没有什么和平与友爱,从来就没有救世主,每个文明都是森林里的猎手,每一个文明都同样也是猎物——一些读者难免抱怨作者为什么这么冷酷无情,因为在大刘笔下的,常常是超脱一切的冷冰冰的数学视角。 科幻和艺术是从两个不同角度揭示世界,科幻一直在简化现实,而艺术则强化细节,前者是抽象过程,后者则是具象过程。科幻视角追求唯一的太阳,并动不动就把它干掉,艺术视角却从太阳里寻找诗意的想象,但让人想不到的是,刘慈欣竟别出心裁地弄出了个写诗的软件,这怎么能让人受得了? 2. 面壁者的沉思录 成为一个面壁者有历史的必然,也有个体的偶然。就在刘慈欣开始尝试科幻写作时,中国科幻却遭到打压,被很多人认为是文学复苏的1983年,但就是那一年,科幻文学却被视为一种“精神污染”遭到批判。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成为一个沉默的面壁者也是一种必然选择,然后进入表面的宁静,烈火却在地下运行。 从1989年到1999年,再从1999年到2009年,二十年间,刘慈欣在山西的一个果壳空间里独自沉思、创作,默默构建着一个庞大的三体星系,他最终爆发,完成蜕变。也因此,从刘慈欣二十余年间所创作的那些中短篇作品中,我们常能若隐若现的看到《三体》的影子,并从中感触到一种童真般的简约哲思,像闪电一样划过夜空……另外若从思想层面上看,刘慈欣前期的中短篇,甚至超越了其后期作品。 像《朝闻道》里对绝对真理的向往,从中便已经能看到刘的“铁石心肠”,一个个科学家面对真理的诱惑不但可以抛家弃子,甚至不惜以生命作为交换——这些违背传统价值,只有反派大boss之类才会做出的冷酷选择,然而在刘慈欣的作品里,这种选择竟成为理所当然。 对现实的反思,对权威的批判,为看似天马行空的科幻世界注入了关于人性和道德的严肃思考。从《朝闻道》到《人和吞食者》,从《混沌蝴蝶》到《时间移民》,从《乡村教师》到《中国太阳》,从《诗云》到《微纪元》,从《赡养上帝》到《赡养人类》,刘慈欣的创作正是依靠着一个个中短篇的积累,才逐渐形成如今的宏大气场,使中国新科幻发展有了坚实“基石”。刘慈欣依靠类型写作给读者带来或雄浑或冷峻的美感,更承担了传统文学部分的批判责任,其中《赡养人类》对当代社会贫富分化的冷眼相看,重拾了俄罗斯文学带给这个民族的深刻。无论是有意或者无意,这些文字,都能让一部分人在自由空间里呼吸吐纳,重返当代思想文化最激荡的风云岁月。 3. 人类世界毕竟不是动物庄园 “五四”以来国人常以民主和科学并举,关于“德先生”和“赛先生”的事,在这片土地上讨论了近百年,但至今仍没有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们通常也会将这个问题忽略掉,然后用物质去填充内心的空虚。 可人类世界毕竟不是动物庄园,仅仅填饱肚子是远远不够的。所以我们还是要谈科学。 谈到科学,必然谈到科普和科幻。这两者是培养科学精神的两根拐杖,科普是现实和功利主义的,科幻是感性和理想主义的,科普是知识的灌输,而科幻则是心灵的启迪。两者相较,科幻对于一个民族科学精神的养成,有着异乎寻常的引导性意义。因为知识的传承是同步递减的,而灵魂的启迪则会同步递增。 目睹中国近年来众多冲突,px项目上发生的群体性事件,垃圾焚烧站的选址问题……太多事件说明这个民族需要科学滋养,个人更迫切需要获取科学元素。在这里,科幻虽不能即时起到消解作用,但对于未来却有着非常清晰的良性引导。 然而现实情况与我们的渴望恰恰相反,中国奇幻作品远比科幻作品要多,网络上动辄百万字的奇幻作品层出不穷,而真正的科幻作品屈指可数。这和中国奇幻文学的传统相关,从《山海经》到《西游记》,从《聊斋志异》到现在的《诛仙》,因为情节无需太多限制,作品结构也无需严谨构思,这让以经验论为主导的中国人更习惯。而科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却是落寞的,像一个拥有极高智慧却曲高和寡的面壁者。 于是我们知道,像大刘这样的面壁者一定是孤独的、特立独行的、极具远见的。 任何时代都需要面壁者,用他们的理性找到人类前行的密钥,用他们的冷静推动数学规律的进一步普及。科幻界有刘慈欣这样的面壁者是中国人的幸运,歌者最后的叹息也会让爬虫思考:我们将走向哪里? 《南方都市报》?罗金海 2014年10月18日 坍 缩 坍缩将在深夜1时24分17秒时发生 对坍缩的观测将在国家天文台最大的观测厅进行,这个观测厅接收在同步轨道上运行的太空望远镜发回的图像,并把它投射到一面面积有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巨型屏幕上。现在,屏幕上还是空白。到场的人并不多,但都是理论物理学、天体物理学和宇宙学的权威,对即将到来的这一时刻,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少数真正能理解其含义的人。此时他们静静地坐着,等着那一时刻,就像刚刚用泥土做成的亚当夏娃等着上帝那一口生命之气一样。只有天文台的台长在焦躁地来回踱着步。巨型屏幕出了故障,而负责维修的工程师到现在还没来,如果她来不了的话,来自太空望远镜的图像只能在小屏幕上显示,那这一伟大时刻的气氛就差多了。 丁仪教授走进了大厅。 科学家们都提前变活了,他们一齐站了起来。除了半径二百光年的宇宙,能让他们感到敬畏的就是这个人了。 丁仪同往常一样地目空一切,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坐到那把为他准备的大而舒适的椅子上去,而是信步走到大厅的一角,欣赏起那里放在玻璃柜中的一个大陶土盘来。这个陶土盘是天文台的镇台之宝,是价值连城的西周时代的文物,上面刻着几千年前已化为尘土的眼睛所看到的夏夜星图。这个陶土盘经历了沧海桑田的漫长岁月已到了崩散的边缘,上面的星图模糊不清,但大厅外面的星空却丝毫没变。 丁仪掏出一个大烟斗,向一个上衣口袋里挖了一下,就挖出了满满一斗烟丝,然后旁若无人地点上烟斗抽了起来。大家都很惊诧,因为他有严重的气管炎,以前是不抽烟的,别人也不敢在他面前抽烟。再说,观测大厅里严禁吸烟,而那个大烟斗产生的烟比十支香烟都多。 但,丁教授是有资格做任何事情的。他创立了统一场论,实现了爱因斯坦的梦。他的理论对宇宙大尺度空间所做的一系列预言都得到了实际观测的精确证实。后来,时间只剩不到一个小时了。白色的烟雾在丁仪的头上聚集盘旋,形成梦幻般的图案,仿佛是他那不可思议的思想从大脑中飘出…… 台长小心翼翼地走到丁仪身边,说:“丁老,今天省长要来,请到他不容易,请您一定对省长施加一些影响,让他给我们多少拨一些钱。本来不该用这些事让您分心的,但台里的经费状况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国家今年不可能再给钱,只能向省里要了。我们是国内主要的宇宙学观测基地,可您看我们到了什么地步,连射电望远镜的电费都拿不出,现在,我们已经开始打它的主意了,”台长指了指丁仪正欣赏的古老的星图盘,“要不是有文物法,我们早就卖掉它了!” 这时,省长同两名随行人员一起走进了大厅,他们的脸上露着忙碌的疲惫,把一缕尘世的气息带进这超脱的地方。 “对不起,哦,丁老您好,大家好,对不起来晚了。今天是连续暴雨后的第一个晴天,洪水形势很紧张,长江已接近一九九八年的最高水位了。” 台长激动地说了许多欢迎的话,然后把省长领到丁仪面前,“下面请丁老为您介绍一下宇宙坍缩的概念……”他同时向丁仪递了个眼色。 “这样好不好,我先说说自己对这个概念的理解,然后请丁老和各位科学家指正。首先,哈勃发现了宇宙的红移现象,是哪一年我记不清了。我们所能观测到的所有星系的光谱都向红端移动,根据开普勒效应,这显示所有的星系都在离我们远去。由以上现象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宇宙在膨胀之中。由此又得出结论:宇宙是在200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中诞生的。如果宇宙的总质量小于某一数值,宇宙将永远膨胀下去;如果总质量大于某一数值,则万有引力逐渐使膨胀减速,最后使其停止,之后,宇宙将在引力作用下走向坍缩。以前宇宙中所能观测到的物质总量使人们倾向于第一个结论,但后来发现中微子具有质量,并且在宇宙中发现了大量的以前没有观测到的暗物质,这使宇宙的总质量大大增加,人们又转向了后一个结论,认为宇宙的膨胀将逐渐减慢,最后转为坍缩,宇宙中的所有星系将向一个引力中心聚集,这时,同样由于开普勒效应,在我们眼中所有星系的光谱将向蓝端移动,即蓝移。现在,丁老的统一场论计算出了宇宙由膨胀转为坍缩的精确时间。” “精彩!”台长恭维地拍了几下手,“像您这样对基础科学有如此了解的领导是不多的,我想,丁老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又向丁仪使了个眼色。 “他说得基本正确。”丁仪慢慢地把烟灰磕到干净的地毯上。 “对,对,如果丁老都这么认为……”台长高兴得眉飞色舞。 “正确到足以显示他的肤浅。”丁仪又从上衣口袋里挖出一斗烟丝。 台长的表情凝固了,科学家们那边传来了几声低低的笑。 省长很宽容地笑了笑:“我也是学的物理专业,但后来这三十年,我都差不多忘光了,同在场的各位相比,我的物理学和宇宙学知识,怕是连肤浅都达不到。唉,我现在只记得牛顿三定律了。” “离理解它还差得很远。”丁仪点上了新装的烟丝。 台长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丁老,我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省长感慨地说,“我的世界是一个现实的、无诗意的、烦琐的世界,我们整天像蚂蚁一样忙碌,目光也像蚂蚁一样受到局限。有时深夜从办公室里出来,抬头看看星空,已是难得的奢侈了。您的世界充满着空灵与玄妙,您的思想跨越上百光年的空间和上百亿年的时间,地球对于您只是宇宙中的一粒灰尘,现世对于您只是永恒中短得无法测量的一瞬,整个宇宙似乎都是为了满足您的好奇心而存在的。说句真心话,丁老,我真有些嫉妒您。我年轻时做过那样的梦,但进入您的世界太难了。” “但今天晚上并不难,您至少可以在丁老的世界中待一会儿,一起目睹这个世界最伟大的一瞬间。”台长说。 “我没有这么幸运。各位,很对不起,长江大堤已出现多处险情,我得马上赶到防总去。在走之前,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丁老,这些问题在您看来可能幼稚可笑,但我苦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弄明白。第一个问题,坍缩的标志是宇宙由红移转为蓝移,我们将看到所有星系的光谱同时向蓝端移动。但目前能观测到的最远的星系距我们二百亿光年,按您的计算,宇宙将在同一时刻坍缩,那样的话,我们要过二百亿年才能看到这些星系的蓝移出现。即使最近的半人马座,也要在四年之后才能看到它的蓝移。” 丁仪缓缓地吐出一口烟雾,那烟雾在空中飘浮,像微缩的旋涡星系:“很好,能看到这一点,您有点像一个物理系的学生了,尽管仍是一个肤浅的学生。是的,我们将同时看到宇宙中所有星系光谱的蓝移,而不是在从4到200亿年的时间上依次看到。这源于宇宙大尺度范围内的量子效应,它的数学模型很复杂,是物理学和宇宙学中最难表述的概念,没有希望使您理解。但由此您已得到第一个启示,它提醒您,宇宙坍缩产生的效应远比人们想象的复杂。您还有问题吗?哦,您没有必要马上走,您要去处理的事情并不像您想象的那样紧迫。” “同您的整个宇宙相比,长江的洪水当然微不足道了。但丁老,神秘的宇宙固然令人神往,现实生活也还是要过的。我真的该走了,谢谢丁老的教诲,祝各位今晚看到你们想看的。” “您不明白我的意思,”丁仪说,“现在长江大堤上一定有很多人在抗洪。” “但我有我的责任,丁老,我必须回去。” “您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大堤上的人们一定很累了,您可以让他们也离开。”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什么……离开?!干什么,看宇宙坍缩吗?” “如果他们对此不感兴趣,可以回家睡觉。” “丁老,您真会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他们干的事已没有意义。” “为什么?” “因为坍缩。” 沉默了好长时间,省长指了指大厅一角陈列的那个古老的星图盘说:“丁老,宇宙一直在膨胀,但从上古时代到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宇宙没有什么变化。坍缩也一样,人类的时空同宇宙时空相比,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除了纯理论的意义外,我不认为坍缩会对人类生活产生任何影响。甚至,我们可能在1亿年之后都不会观测到坍缩使星系产生的微小位移,如果那时还有我们的话。” “15亿年,”丁仪说,“如果用我们目前最精密的仪器,15亿年后我们才能观测到这种位移,那时太阳早已熄灭,大概没有我们了。” “而宇宙完全坍缩要200亿年,所以,人类是宇宙这棵大树上的一滴小露珠,在它短暂的寿命中,是绝对感觉不到大树的成长的。您总不至于同意互联网上那些可笑的谣言,说地球会被坍缩挤扁吧!” 这时,一位年轻姑娘走了进来,她脸色苍白,目光黯淡,她就是负责巨型显示屏的工程师。 “小张,你也太不像话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吗?!”台长气急败坏地冲她喊道。 “我父亲刚在医院去世。” 台长的怒气立刻消失了,“真对不起,我不知道,可你看……” 工程师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到大屏幕的控制计算机前,开始埋头检查故障。丁仪叼着烟斗慢慢走了过去。 “哦,姑娘,如果你真正了解宇宙坍缩的含义,父亲的死就不会让你这么悲伤了。” 丁仪的话激怒了在场的所有人,工程师猛地站起来,她苍白的脸由于愤怒而涨红,双眼充满泪水。 “您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也许,同您的宇宙相比,父亲不算什么,但父亲对我重要,对我们这些普通人重要!而您的坍缩,不过是夜空中那弱得不能再弱的光线频率的一点点变化而已,这变化,甚至那光线,如果不是由精密仪器放大上万倍,谁都看不到!坍缩是什么?对普通人来说什么都不是!宇宙膨胀或坍缩,对我们有什么区别?!但父亲对我们是重要的,您明白吗?!” 当工程师意识到自己是在向谁发火时,她克制了自己,转身继续她的工作。 丁仪叹息着摇摇头,对省长说:“是的,如您所说,两个世界。我们的世界—”他挥手把自己和那一群物理学家和宇宙学家画到一个圈里,然后指指物理学家们,“小的尺度是亿亿分之一毫米,”又指指宇宙学家们,“大的尺度是百亿光年。这是一个只能用想象来把握的世界;而你们的世界,有长江的洪水,有紧张的预算,有逝去的和还活着的父亲……一个实实在在的世界。但可悲的是,人们总要把这两个世界分开。” “可您看到它们是分开的。”省长说。 “不!基本粒子虽小,却组成了我们;宇宙虽大,我们身在其中。微观和宏观世界的每一个变化都牵动着我们的一切。” “可即将发生的宇宙坍缩牵动着我们的什么吗?” 丁仪突然大笑起来,这笑除了神经质外,还包含着一种神秘的东西,让人毛骨悚然。 “好吧,物理系的学生,请背诵您所记住的时间空间和物质的关系。” 省长像一个小学生那样顺从地背了起来:“由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所构成的现代物理学已证明,时间和空间不能离开物质而独立存在,没有绝对时空,时间、空间和物质世界是融为一体的。” “很好,但有谁真正理解呢?您吗?”丁仪问省长,然后转向台长,“您吗?”又转向埋头工作的工程师,“您吗?”再转向大厅中的其他的技术人员,“你们吗?”最后转向科学家们,“甚至你们?!不,你们都不理解。你们仍按绝对时空来思考宇宙,就像脚踏大地一样自然,绝对时空就是你们思想的大地,离开它你们对一切都无从把握。谈到宇宙的膨胀和坍缩,你们认为那只是太空中的星系在绝对的时间空间中散开和会聚。”他说着,踱到那个玻璃陈列柜前,伸手打开柜门,把那个珍贵的星图盘拿了出来,放在手上抚摸着,欣赏着。台长万分担心地抬起两只手在星图盘下护着,这件宝物放在那儿二十多年,还没有人敢动一下。台长焦急地等着丁仪把星图盘放回原位,但他没有,而是一抬手,把星图盘扔了出去! 价值连城的古老珍宝,在地毯上碎成了无数陶土块。 空气凝固了,大家呆若木鸡。只有丁仪还在悠然地踱着步,是这僵住的世界中唯一活动的因素,他的话音仍不间断地响着。 “时空和物质是不可分的,宇宙的膨胀和坍缩包括整个时空,是的朋友们,包括整个时间和空间!” 又响起了一声破裂声,这是一只玻璃水杯从一名物理学家手中掉下去。引起他们震惊的原因同其他人不一样,不是星图盘,而是丁仪话中的含义。 “您是说……”一名宇宙学家死死地盯住丁仪,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是的。”丁仪点点头,然后对省长说,“他们明白了。” “那么,这就是统一场数学模型的计算结果中那个负时间参量的含义?!”一名物理学家恍然大悟地说。 丁仪点点头。 “为什么不早些把它公布于世?!您太不负责任了!”一名物理学家愤怒地说。 “有什么用?只能引起全世界范围的混乱,对时空,我们能做些什么?” “你们都在说些什么?!”省长一头雾水地问。 “坍缩……”台长,同时是一名天体物理学家,做梦似的喃喃地说。 “宇宙坍缩会对人类产生影响,是吗?” “影响?不,它将改变一切。” “能改变什么呢?” 科学家们都在匆匆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没人回答他。 “你们就告诉我,坍缩时,或宇宙蓝移开始时,会发生什么?”省长着急地问。 “时间将反演。”丁仪回答。 “……反演?”省长迷惑地望望台长,又望望丁仪。 “时光倒流。”台长简短地解释。 巨型屏幕这时修好了,壮丽的宇宙出现在大家面前。为了使坍缩的出现更为直观,太空望远镜发回的图像由计算机进行变频处理,并对频率变化所产生的色彩效应进行了视觉上的夸张。现在所有的恒星和星系发出的光在大屏幕上都呈红色,象征着目前膨胀中宇宙的红移。当坍缩开始时,它们将同时变为蓝色。屏幕的一角显示出蓝移出现的倒计时:150秒。 “我们的时间随宇宙膨胀了200亿年,但现在,这膨胀的时间只剩不到3分钟了,之后,时间将随宇宙坍缩,时光将倒流。”丁仪走到木然的台长面前,指指摔碎的星图盘,“不必为这件古物而痛心,蓝移出现后不久,碎片就会重新复原,它会回到陈列柜中去,多少年以后,回到土中深埋,再过几千年的时间,它将回到燃烧的窑中,然后作为一团潮泥回到那位上古天文学家的手中……” 他走到那位年轻的女工程师身边,“也不要为你的父亲悲伤,他将很快复活,你们很快就会见面。如果父亲对你很重要,你应该感到安慰,因为在坍缩的宇宙中,他比你长寿,他将看着你作为婴儿离开这个世界。是的,我们这些老人都是刚刚踏上人生旅途,而你们年轻人则已近暮年,或说幼年。” 他又走到省长面前,“如果过去没有,那么长江的洪水未来永远不会在您的任期内越出江堤,因为现在宇宙中的未来只剩一百秒了。坍缩宇宙中的未来就是膨胀宇宙中的过去。最大的险情要到1998年才会出现,但那时您的生命已接近幼年,那不是您的责任了。还有一分钟,现在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对将来产生后果,大家可以做各自喜欢的事情而不必顾虑将来,在这个时间里已经没有将来了。至于我,我现在只是干我喜欢,但以前由于气管炎而不能干的一件小事。”丁仪又用大烟斗从口袋里挖了一锅烟丝,点上后悠然地抽了起来。 蓝移倒计时50秒。 “这不可能!”省长叫道,“从逻辑上这说不通,时间反演?一切都将反过来进行,难道我们倒着说话吗?这太难以想象了!” “您会适应的。” 蓝移倒计时40秒。 “也就是说,以后的一切都是重复,那历史和人生变得多么乏味。” “不会的,你将在另一个时间里,现在的过去将是您的未来,我们现在就在那时的未来里。您不可能记住未来,蓝移开始时,您的未来一片空白,对它,您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 蓝移倒计时20秒。 “这不可能!” “您将会发现,从老年走向幼年,从成熟走向幼稚是多么合理,多么理所当然,如果有人谈起时间还有另一个流向,您会认为他是痴人说梦。快了,还有十几秒,十几秒后,宇宙将通过一个时间奇点,在那个点上时间将不存在。然后,我们将进入坍缩宇宙。” 蓝移倒计时8秒。 “这不可能!真的不可能!!” “没关系,您很快就会知道的。” 蓝移倒计时:5,4,3,2,1,0。 宇宙中的星光由使人烦躁的红色变为空洞的白色…… ……时间奇点…… ……星光由白色变为宁静美丽的蓝色,蓝移开始了,坍缩开始了。 …… …… 了始开缩坍,了始开移蓝,色蓝的丽美静宁为变色白由光星…… ……点奇间时…… ……色白的空洞为变色红的烦躁人使由光星的中宙宇 。0,1,2,3,4,5:时计倒移蓝 “。的道知会快很您,系关没” “!!能可不的真!能可不这” 。秒8时计倒移蓝 “。宙宇缩坍入进将们我,后然。在存不将间时上点个那在,点奇间时个一过通将宙宇,后秒几十,秒几十有还,了快。梦说人痴是他为认会您,向流个一另有还间时起谈人有果如,然当所理么多……” …… 西 洋 1420年,非洲,索马里,摩加迪沙沿海 这是明朝舰队打算到达的最远的地方,永乐皇帝也只让走到这里,现在,200多只船和2万多人,静静地等待着返航的命令。 郑和沉默地站在“清和”号的舰首,他面前,印度洋笼罩在热带的暴雨中。四周一片雨雾,只有闪电刺破这一片朦胧时,舰队才在青色的电光中显现,“清远”号、“惠康”号、“长宁”号、“安济”号……如同围在旗舰四周纹丝不动的巨大礁石。众多的非洲酋长在船上欢宴三天后已上岸,激越的非洲鼓声从雨中隐隐传来,岸上棕榈林中打鼓的黑人狂舞的身影如暴雨中时隐时现的幽灵。 “该返航了,大人。”副将王景弘低声说。在郑和身后,站着远航统帅部的全体,包括七名四品宦官及众多的将军和文官。 “不,继续向前走。”郑和说。 在统帅部其他人的感觉中,这一刻空气和雨滴都凝固了,“向前?!到哪里?!” “向前走,看看前面有什么。” “那有什么用呢?我们已证实建文帝不在海外,他肯定死了;我们也给圣上搞到了足够的珍宝,该回航了。” “不,如果天圆地方,大海就应有边缘,大明的船队应该航行到那里。”郑和的双眼渴望地看着雨雾深处,看着他想象中的海天连线。 “这是违抗圣命,大人!” “我意已决,不从者可以自己回去,但最多只能带十艘船。” 郑和听到身后有剑出鞘的声音,那是王景弘卫士的剑;接着有更多的出鞘声,那是郑和卫士的剑,然后一切都沉默着,郑和没有回头。 像来时一样突然,暴雨停了。太阳的光柱刺破云层,天水相连处金光灿烂,显示出无法抗拒的神秘诱惑。 “起航!”郑和大声发令。 1420年6月10日,明朝舰队浩浩荡荡,撞开印度洋的滚滚波涛,向好望角驶去。 1997年7月1日,欧洲,北爱尔兰,贝尔法斯特 中国国旗降下后,英国国旗在《上帝保佑女王》的乐声中升起,在旗的上缘接触杆顶时,时钟刚刚走过零点,这时,我们在这块土地上已是外国人了。 虽有幸参加交接仪式,我也只能站最后排,所以是最早走出议会大厅的。15岁的儿子在外面等着我,静静地,我们最后看看北爱尔兰。这是典型的英伦夏夜,潮湿多雾,雾在街灯的黄光中像轻纱般飘过,拂在脸上像毛毛雨。在幽暗的灯光和迷濛的雾中,贝尔法斯特像一个宁静的欧洲乡村。这是我度过前半生的地方,一小时后我们会带着所有的东西离开,但我带不走自己的童年、青春和梦想,它们将永远留在这块宁静而多雾的土地上。 本来,中英联络组要工作到21世纪初,但我还是说服领导,早早调到新大陆去。表面上我给自己的理由是:对自己的前途来说,早走比晚走好;但内心深处真正的理由是想尽快远远地离开一起生活了16年的刚刚离婚的前妻,她虽是中国人,但作为领事馆的高级官员,她还要长期留在北爱尔兰。我已没希望留住她,就像中国没有希望留住北爱尔兰一样。好在儿子跟我走。 “是你们丢失了北爱!”儿子愤怒地对我说。在儿子眼里我是国家元首,更准确地说是个不称职的国家元首。他认为我应该把俄罗斯再分成更小些的几个国家;他认为我给贫穷的西欧太多的贷款,却对他们提了太少的要求;他认为许多年前我就不应该让中东的那些恐怖主义国家和亚洲的某些极权主义国家存在下去;特别是北爱问题,他认为我应该以主权换治权,而不是拱手相让……一句话,他认为中国在世界的领导地位正从我手里丢掉,尽管我只是个副司级的普通外交官。 儿子好像浑身都长满了咄咄逼人的精神长矛,这点真像他妈妈,而我的忍让和儒家风度他一点儿都没继承,反而成了他对我感到失望的原因。他跟我回国不是因为我的原因,而是因为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作为一个外国人生活在北爱尔兰。 一小时后,运送中国最后一批撤离人员的专机把北爱尔兰留在下面的浓雾中,我们在夜色中飞向自己的新生活。 1997年7月1日,欧洲,巴黎 飞往新大陆之前,我们在欧洲大陆短暂停留。在伦敦时,还能感受到英国人庆祝回归的喜庆气氛,但欧洲大陆对此似乎没什么反应。一出北爱尔兰,西欧的其他城市那混乱和贫穷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交通被自行车的洪流所堵塞,空气浑浊。一出巴黎海关,我们便被一大群渴望换到人民币的法国青年围住,好不容易才摆脱他们。同行的其他人还处于“北爱综合症”之中,没精打采地躺在机场饭店中不出来。但儿子硬拉着我去看古战场。 初升的太阳驱散了晨雾,古战场显出一片醉人的绿色。这地方我们不知来过多少次了,特别是在去年,几乎每个星期天我们都要乘英吉利海底隧道列车来一次,每次在这里儿子都要对我进行一番例行的折磨,现在又开始了。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他站在纪念碑的底座上,慷慨激昂地背诵起小学的历史课本: “1421年8月,明舰队到达西欧沿海,欧洲惊恐万状……” “好了,爸爸累了,这次就算了吧。”我不耐烦地打断他。 “不行,春秋时代的夫差身边有一个人时刻提醒他报杀父之仇,你们这些政治家和外交官也需要这么一个人。” “我们在欧洲和北爱没有杀父之仇,100年的协议到期了,我们就把北爱还给英国,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谈不上是什么失误或失败。” 儿子不听我这一套,继续他的演讲:“……欧洲惊恐万状。郑和本想象在南洋诸国时一样,同欧洲人友善相待,但他派往欧洲大陆的五位使者全部被杀,东西方只有一战!罗马教皇马丁五世呼吁四分五裂的封建诸侯联合对敌,还颁布了赦罪法令,凡此时应征入伍的罪犯都可获得赦免。为了给战争筹款,教会出卖神职,甚至把教皇的金冠卖给了佛罗伦萨的商人。英法匆匆结束百年战争,结成军事同盟。慑于明舰队的强大,西欧海军不敢出战,欧洲人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陆战上。1421年12月,明朝军队在加来登陆,10天后兵临巴黎城下。双方在巴黎近郊进行决战。当时欧洲人集结了10万大军,其中有英王亨利五世率领的3万英军,法国勃艮第公爵率领的4万法军和来自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的3万条顿骑士团。明军只有2.5万兵力。12月20日清晨,巴黎战役开始。西欧联军统帅部拟以法军和条顿骑士团的重铠步兵攻击明军正面,以英格兰轻骑兵做右翼迂回。日出时分,西欧联军首先发起进攻。欧洲步兵战阵严整,呈无数个整齐的方队向前推进。重装步兵的盔甲在朝阳下闪着金银两色的光芒,从明军阵地看去,仿佛是金属的大地在移动,无数的长矛如同大地上的麦田。战鼓声、苏格兰风笛声、士兵们用剑柄有节奏地击打胸甲发出的撞击声渐渐清晰可闻……” “这样下去我们要误飞机了。” “……郑和看准了欧军进攻形密集死板的特点,把炮兵集中部署在正面。明军迟迟不出击,而是进行了炮兵齐射。在前三次猛烈的齐射中,欧军伤亡惨重,但进攻队形纹丝不乱,方队踏着尸体继续推进。在敌人严整的进攻方队已近在眼前时,郑和沉着地命令进行第四次更为猛烈的炮击。明军的几百门大炮发出雷鸣般的轰响,把暴雨般的霰弹倾泻到欧洲人密集的方队中,霰弹打在盔甲上,发出一阵哗哗的潮水般的声音。欧军的队形乱了,开始是前一排方队,然后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整个阵线大乱起来。郑和这时才命令明军出击,他的数量不多的骑兵以楔形队形攻击欧军正面,向敌阵深处猛插,很快把欧洲步兵阵线切成两半,并集中攻击右翼。这时,迂回的英国骑兵正从右翼方向攻击,却遇上了溃散下来的联军步兵,人马相践,死伤无数……” “真的该走了,孩子!” “……战斗一直持续到黄昏,在如血的残阳中,明军才吹响了他们凄厉的号角……巴黎战役,西欧联军大败,10万军队半数被歼,英王亨利五世殒命沙场,上百个公爵伯爵和王室将军阵亡或被俘……巴黎战役之后,西欧难以在短时间内集结起足以对付明军的力量,加上明舰队对西欧沿海特别是英吉利海峡的封锁,以及关于明朝后续舰队正在驰援的传闻,西欧脆弱的抗明联盟瓦解了,后……” “以后我都知道,以前的也都知道,你要没完没了,我自己走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与郑和做伴好了。” 我们终于离开了古战场,如果可能再回来,也是很长时间以后了。 1997年7月2日,中国新大陆,纽约 “欢迎到中国新大陆!”海关小姐对我们甜蜜地一笑,我感到了一种回家的温暖,但儿子对回国似乎并没什么感觉。 “明朝船队首航美洲已有500多年了,他们还把这儿叫新大陆。”他说。 “一种习惯,就像欧洲人仍把中国人叫洋人一样。” “我们早就该再有一个真正的新大陆了!” “哪儿?南极洲吗?” “为什么不行?” 我暗自摇摇头。对儿子性格中这咄咄逼人的进攻性,我已经习惯了,但又时时对此感到一种压力。似乎他妈妈的性格越过大洋通过儿子作用于我,想到这儿,我心中一阵酸楚。 我们驱车赶往联合国总部,很快沿着高速公路一头扎进了纽约的高楼森林。 同来自欧洲的每一个人一样,我觉得来到了巨人国,一切都那么大。半小时后我们的车停在了联合国大厦前。 “这就是我下半生工作的地方了。”我指着大厦对儿子说。 “但愿已经十分臃肿的联合国机构不是又增加了一个多余的人,爸爸。” “哈,我该怎样干和干什么才能不多余呢?” “至少,由于多了您一个中国人,中国在联合国就会相应地多一份权威。” “那又该怎么干呢?”我心不在焉地问,想着是先进去报到呢,还是先去公寓看看新房子。 儿子像往常一样,又向我提了一个只适合于向国家元首提的建议:“联合国离开我们每年100个亿的会费就运行不下去,想到这点,增加权威就很容易了。” “住嘴!我警告你,以后我们生活在联合国的环境里,你这种话是很让人讨厌的!” 在联合国大厦前的广场上,有几个人在做政治演讲,他们都穿着分离主义者的蓝色衬衫。每个演讲者前面都有一堆各种肤色的人在听,一个离我们较近的演讲者的话音传到我们耳中。 “……自500年前明朝覆灭后,新大陆就开始了新文化运动,这以后的几个世纪,我们一直领导着中华文化的走向,而旧大陆只是战战兢兢地跟在我们后面,现在几乎被我们甩开了,他们的悟性比我们要慢半个世纪!而直到现在,他们还以文化宗主自居。事实上,新大陆的文化现已发展成为一种全新的文化,它的渊源在旧大陆,但它是一种全新文化!第三点,在经济上,新大陆和旧大陆……” 演讲者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瘦弱年轻人。儿子冲上前去,把他从高台上一把揪了下来,“闭起你的狗嘴,你个臭分离分子!” 他在儿子的手中挣扎着,眼镜掉到地上摔碎了。 “看到北爱的事,你们这些杂种又狂起来了是不是?!记住,北爱是租借地,但新大陆却是我们的国土!“ “新大陆是印第安人的国土,旧大陆先生。”那个年轻人挣脱了儿子的手,冷笑地说。 “你是不是中国人?!”儿子怒视着他说。 “这得由全民公决来决定。”演讲者整整领带,仍不动声色。 “呸!做梦去吧!你们几个兄弟公决不认爹娘,行吗!?”儿子挥着拳头说。我赶紧冲进围观者中把他拉出来。 “爸爸,他们在这儿这么猖狂,你不管吗?!”儿子甩开我的手说。 “我只是个普通外交官,你看看吧,我们管得了吗?”我指指四周那些穿蓝衬衫的人,在这儿他们算文雅的,在费城和华盛顿,这些家伙剃了光头,胳膊上裹着带钢刺的护腕,儿子要是在那里这样子可真要遭殃了。 “先生,给您画张像好吗?”一个轻柔的、怯生生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这是一个白人姑娘,像所有欧洲移民一样,她穿着很朴素,手里拿着画板和画笔。 第一眼看到这姑娘瘦弱的身材,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幅欧洲古典油画,画面是一个瘫痪的姑娘在草地上的背影,她渴望地看着远处的一所小房子,那房子对于她是那么遥远,那么可望而不可即。更奇怪的,我还想起了前妻,不是由于她们相像,而是由于她们的差异。这个姑娘在生活中所渴望得到的一切,就像油画中的那所小房子一样,遥远而可望不可即,但像画中的姑娘一样,她仍胆怯地,同时顽强地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一点点挪动着自己…… 那画上的姑娘背对着观众,但你能感觉到她渴望而动人的目光,那就是现在这位移民姑娘看着我的目光。我心中突然出现一种多年没出现过的异样的感觉。 “对不起,我们还有事情。”我说。 “很快的先生,真的很快。”姑娘说。 “我们真的要走了,很对不起,小姐。” 姑娘还想说什么,儿子把几张钞票朝她扔过去,“你不就是要钱吗?别烦我们,走开!” 姑娘蹲下来,默默地把散落在地上的钱拾起来,然后站起来慢慢走到儿子身边,把钱递还到他面前。 “如果打扰了你们,真对不起。但我想问问年轻的先生,如果……”她停了好一会儿,很艰难地把话说下去,“如果我的皮肤是黄色的,您还会这样对待我吗?” “你是说我搞种族歧视?”儿子挑衅地看着她。 “向小姐道歉!”我厉声说。 “凭什么?这些年他们像蝗虫一样涌进来,抢走我们的工作!” “可是,先生,欧洲移民在新大陆只干你们最不愿干的工作,拿最低的工资。” “但像你这样的,还在红灯区败坏我们的社会风气!” 姑娘吃惊地盯着儿子,羞辱和愤怒使她说不出话来,手里的画具和钱都掉到地上。 我打了儿子一巴掌,这是我第一次打他。 儿子只愣了一秒钟,突然兴奋地抱住我:“哈哈!爸爸,你早就该有这种气魄!这才是你在联合国应该显示的气魄!这是你的一个好开端!” 他这出人意料的反应更令我怒不可遏,“滚,滚得远远的!”我冲他吼道。 “好,我滚。”儿子很高兴地走开了,他以为他看到了一个脱胎换骨的新父亲,走远了还回头对我打招呼,“一个好开端,爸爸!”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对自己的失态有些迷惑。除了对儿子失礼的愤怒外,这还同这位姑娘在我心中产生的异样感情有关。我向她深表歉意,并同她一起蹲下来收拾地上的东西。她叫赫尔曼·艾米,英国人,只身来中国新大陆留学,在纽约州立大学学美术。她昨天刚到这里。 “我儿子是在旧大陆长大的,今年才到北爱来。在旧大陆的年轻人中,极端民族主义情绪在膨胀,像这里的分离主义一样,简直成了一种公害。” 我把散落在地上的几张画递给她,并注意到了她画夹中的一幅画,画面上有一个戴着头灯安全帽,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煤灰的男人,他身后是纽约的高楼群。 “我父亲,他是伯明翰的一个矿工。”艾米指着那张画说。 “在画中你让他到了新大陆。” “是的,这是他永远无法实现的一个愿望。我选择了画画,就是因为画和梦一样,在其中能走进现实中永远无法走进的世界,实现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 “你的油画画得很好。” “但我必须学中国画,这样回到欧洲后才能靠画笔生活。东方的艺术充斥欧洲,那里很少有人对本土艺术感兴趣了。” “中国画应该到旧大陆去学。” “那里的签证很难办到,费用也太高。学中国画是为了生活,我最后还是要画油画的,我们的艺术总得有人继承。请您相信,先生,同大多数的英国人不一样,我不是到中国来淘金的。” “我相信。哦,你到过故宫博物院吗?那里有很多中国画的经典作品。” “没有,我刚到纽约。” “那么我带你去,不,我坚持,作为对刚才那件事的道歉。” 同旧大陆一样,新大陆的故宫博物院也在紫禁城中。新大陆的紫禁城皇宫建于明朝中期,位于纽约东南部,它的面积是旧大陆紫禁城的两倍,是一片金碧辉煌的东方宫殿。明朝有两个皇帝巡视过新大陆,并在这座皇宫中住过。艾米很快发现了这里与旧大陆紫禁城的不同。 “这里只有一道城墙,却有这么多城门,远不像北京的皇宫那么森严。” “是的,新大陆是一个开放的大陆,几百年来接受着不同文化的八面来风。正因为如此,我们的封建王朝才会首先在新大陆覆灭。” “您是说,如果没有新大陆,你们现在还是一个王国?” “哈哈,这不一定,但至少,明朝不会是最后一个王朝。” “郑和为振兴大明朝而远航,却把它推向坟墓?” “历史就这么不可思议。” 我和艾米漫步在古代的皇宫中,人不多,我们的脚声在一个又一个空旷的大厅中回荡,一根根巨大的立柱在朦胧中从我们两侧缓缓移过,好像是在黑暗中俯视着我们的一个个巨人,静静的空气中仿佛游动着神秘的幻影。 我们来到了一个陈列柜前,里面陈列着许多黄得发黑的欧洲中世纪的拉丁文旧书,有荷马史诗,有欧几里得的《几何原理》、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还有柏拉图的《理想国》和但丁的《神曲》……其中很多是15世纪欧洲宗教裁判所的禁书。这些都是郑和到达西欧后让翻译给他读过的。 我对艾米说:“看,他读的你们的书,从你们那儿得到了很多他没有的东西。他有指南针,却没有远航必需的欧洲精确钟表;他有比你们当时最大的船还大三倍的船,却没有欧洲绘制精确海图的技术……特别是基础科学,那时的明朝落后于欧洲,比如在地理学上,中国人仍相信天圆地方的世界。没有你们的科学,或者说没有东西方文化的融合,郑和不会接着向西航行,我们也不会得到美洲。” “就是说,我们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贫乏。我那些自卑的年轻同胞们应该有您这样的老师!” 我们谈得更多的还是艺术,看着博物馆中那些中国画的珍品,我们谈中国画最古老的源头,谈狂草派和空白派在中国的出现和流行,谈欧洲画派复兴的可能……我惊奇地发现我们有那么多的话可谈。 “像您这样正眼看欧洲文化的人不多了,我永远为您祝福,真想让您以后成为看我的画的第一个中国人。” 艾米说这话可能没有别的意思,但我还是有些心动。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发现刚走进的大厅有些不同,这里灯光很亮,人也很多。古老的大厅正面,放着一个高大的航天器,那是孔子号登月飞船着陆舱的复制品。从大厅高高的顶端射下几道多彩的光柱,聚焦到一个衬着天鹅绒的玻璃柜上,天鹅绒上放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块,每块都标着昂贵的价格。这是中国1965年首次登月时,孔子十一号上的宇航员从月球静海带回的岩石标本。 “真美!”艾米感叹。 “可它们只是一些普通的石块。”我说。 “不是的,想想它们来自那么遥远的世界,包含着多少故事。就像我父亲给我的一块晶亮的煤块,它在地层深处睡了上亿年,这是多么长的时间,这时间能有多少个人生?这些东西就像凝固了的梦一样。” “像你这样能看到内在美的姑娘现在真是不多了!”我激动地说。我买了一块很小的岩石标本,上面系着一条银色的链子。岩石的一个切面上还可以看到登月宇航员的签字。我把它送给艾米。她不愿收这样贵重的礼物,可我坚持说这仍表示我对今天不愉快事情的深深歉意,她最后默默地收下了。在她的目光里,我又一次感到了回家的温暖,真奇怪,在一个移民姑娘的目光里。 出故宫后,我们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纽约乱转,只是想延长分别的时间。最后,我们来到了纽约港,隔着一片海水,对面是世界闻名的上百米高的郑和像。他的一只巨手指着前方的新大陆。现在,天已黑了,我们身后的曼哈顿灯火辉煌,如同一个巨大的宝石切面。无数道光柱集中到郑和像上,使他成为屹立于海天之间的发着蓝色光芒的巨人。 这时,我们身后有人“嗨”了一声,是我儿子。 “我知道你们最后会来这儿。”他说。他走到艾米面前,向她伸出手,“我向你道歉,小姐。那时我心情不好,想想我们是刚从北爱尔兰撤出来的中国人,您就会理解了。” “孩子,”我说,“你太锋芒毕露了,这是不成熟的表现,你该成熟起来了。” 我指指面前的郑和巨像,“他是你最崇拜的人,你认为他是最高大最完美的人。想象他那样去开拓一切,这也是你形成现在性格的重要原因。但现在,应该让你看到一个完整而真实的郑和了。” “我了解郑和,我读过关于他的所有的书。” “你读到的都是现代作家们写的书,他们只写理想的东西。” “有什么不对吗?” “比如说,明舰队航行到西欧已是奇迹,为什么郑和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从西欧再次远航,跨越大西洋,发现美洲新大陆呢?” “郑和是一个伟大的开拓者,他的每一个细胞都渴望着探索未知世界,神秘的大西洋强烈地吸引着他,就是这样,爸爸。现在中国的领航者要是有他一半的气魄就好了!”“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认为。” “有什么不对吗?” “郑和的某些方面你可能不知道,首先,作为一个男人他是残缺的,他是一个太监。” 儿子和艾米惊愕地瞪大了双眼,“你胡说!”但很快,他似乎想起了他看过的某本书中的某些暗示,转身看着巨像沉默下来。 “巴黎战役后的第二天,郑和率领八千骑兵进入巴黎,同欧洲各君主和罗马教皇签订了那个划时代的协定。骑马走在巴黎的大街上,郑和和他的同行者第一次看到了那些古希腊风格的雕塑,他们看到了波塞冬、阿波罗、雅典娜、阿佛洛狄忒……这些在明朝的土地上不可能看到的男人女人健壮美丽的裸体被塑造得那么完美,这是西洋文化对他们产生的第一次强烈震撼。对郑和来说,这震撼更是深入灵魂,他从来没有这样铭心刻骨地意识到自己的缺憾,自己的不完美。以后,他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和忧郁之中,这迷茫和忧郁使他感到这个世界越来越陌生,最后,一个强烈的愿望在他和所有随行者的心中出现了……” “什么?” “回家。” “回家?!” “回家。这愿望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们想走一条更近的路。从欧洲的地理学中他们知道了地球的形状,知道了如果一直向西,就和向东返回一样能回家。于是,在征服欧洲后不久,明朝舰队就向西,向大西洋的深处驶去。他们走啊走,走啊走,在两个月艰难的航程中,一双双眼睛望着大西洋天水相连的远方,盼望着家乡的海岸在那里浮现……终于,陆地出现了,但那不是梦中的乡土,而是一个长着龙舌兰和仙人掌,出没着红种人部落的陌生世界。当他们踏上新大陆时,并不像那些浅薄的历史作家们描写的那样欢呼雀跃,而是抱头痛哭……郑和因此一病不起,在新大陆结束了一生。舰队中很多的船仍然沿着海岸航行,直到五年后,这些船才在白令海峡找到了通向太平洋的路,又过了五年,他们才回到魂牵梦绕的祖国,大明朝日不落帝国的世界才连为一体。” 儿子面对着巨像长久地沉思着,这可能是他有生以来最长时间的一次沉思,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欣慰。 “孩子,历史和生活不是你一直认为的那种简单的征战和开拓,其中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很多需要成熟后才明白的东西。” “是的,”艾米说,“想想,假如郑和当年按照最初的计划,最远只航行到索马里海岸就返回,后来会是什么样子?也许是一个欧洲人的船队后来首先绕过了好望角,更说不定,另一支欧洲人的船队还发现了美洲呢!” “唉,历史啊,同一个人的命运很相像。”我感叹道。 “那么,爸爸,”儿子从沉思中醒来,指指艾米,“她是您的新大陆吗?” 我和艾米相视一笑,我们谁都没有否认这点。 我们身后,曼哈顿的灯火更加辉煌,纽约港的水面成了一片跳跃的光海,这又是新大陆多梦的一夜。 镜 子 随着探索的深入,人们发现量子效应只是物质之海表面的涟漪,是物质更深层规律扰动的影子。当这些规律渐渐明朗时,在量子力学中飘忽不定的实在图像再次稳定下来,确定值重新代替了概率,新的宇宙模型中,本认为已经消失了的因果链再次浮现并清晰起来。 追?捕 办公室中竖立着国旗和党旗,宽大的办公桌两旁有两个人。 “我知道首长很忙,但这事必须汇报,说真的,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桌前一位身着二级警监警服的人说,他年近五十,但身躯挺拔,脸上线条刚劲。 “继锋啊,我清楚你最后这句话的分量,三十年的老刑侦了。”首长说,他说话的时候看着手中的一支缓缓转动的红蓝铅笔,仿佛在专心评价笔尖削出的形状。大多数时间他都是这样将自己的目光隐藏起来,在过去的岁月中,陈继锋能记起的首长直视自己不超过三次,每一次都是自己一生的关键时刻。 “每次采取行动之前目标总能逃脱,他肯定预先知道。” “这事,你不会没遇到过吧。” “当然,要只是这个倒没什么,我们首先能想到的就是内部问题。” “你手下的这套班子,不太可能。” “是不可能,按您的吩咐,这个案子的参与范围已经压缩到最小,组里只有四个人,真正知道全部情况的人只有两个。不过我还是怕万一,就计划召开一次会议,对参加人员逐个盘查。我让沉兵召集会议,您认识的,十一处很可靠的那个,宋诚的事就是他办的……但这时,邪门的事出现了……您,可别以为我是在胡扯,我下面说的绝对是真的,”陈继峰笑了笑,好像对自己的辩解很不好意思似的,“就在这时,他来了电话,我们追捕的目标给我来了电话!我在手机里听到他说:你们不用开这个会,你们没有内奸。而这个时刻,距我向沉兵说出开会的打算不到三十秒!” 首长手中的铅笔停止了转动。 “您可能想到了窃听,但不可能,我们的谈话地点是随意选的,在一个机关礼堂中央,礼堂里正在排演国庆合唱,说话凑到耳根才能听清。后来这样的怪事接连发生,他给我们来过八次电话,每次都谈到我们刚刚说过的话或做过的事。最可怕的是,他不仅能听到一切,还能看到一切!有一次,沉兵决定对他父母家进行搜查,组里的两个人刚起身,还没走出局里的办公室呢,就接到他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你们搜查证拿错了,我的父母都是细心人,可能以为你们是骗子呢。沉兵掏出搜查证一看,首长,他真的拿错了。” 首长轻轻地将铅笔放在桌上,沉默着等陈继锋继续说下去,但后者好像已经说不出什么了。首长拿出一支烟,陈继峰忙拍拍衣袋找打火机,但没有找到。 桌上两部电话中的一部响了。 “是他……”陈继峰扫了一眼来电显示后低声说。首长沉着地示意了一下,他按下免提键,立刻有话音响起,声音听上去很年轻,有一种疲惫无力感: “您的打火机放在公文包里。” 陈继峰和首长对视了一下,拿起桌上的公文包翻找起来,一时找不到。 “夹在一份文件中了,就是那份关于城市户籍制度改革的文件。”目标在电话中说。 陈继峰拿出那份文件,啪地一下,打火机掉到桌面上。 “好东西,法国都彭牌的,两面各镶有30颗钻石,整体用钯金制成,价格……我查查,是39960元。” 首长没动,陈继峰却抬头打量了一下办公室,这不是首长的办公室,而是事先在这座大办公楼上任意选的一间。 目标在继续显示着自己的力量:“首长,您那盒中华烟还剩五根,您上衣袋中的降血脂麦非奇罗片只剩一片了,再让秘书拿些吧。” 陈继峰从桌上拿起烟盒,首长则从衣袋中掏出药的包装片,都证实了目标所说的。 “你们别再追捕我了,我现在也很难,不知道该怎么办。”目标继续说。 “我们能见面谈谈吗?”首长问。 “请您相信,那对我们双方都是一场灾难。”说完电话挂断了。 陈继峰松了一口气,现在他的话得到了证实,而让首长认为他在胡扯,比这个对手的诡异更令他不安,“见了鬼了……”他摇摇头说。 “我不相信鬼,但看到了危险。”首长说,有生以来第四次,陈继峰看到那双眼睛直视着自己。 犯人和被追捕者 市近郊第二看守所。 宋诚在押解下走进这间已有六个犯人的监室中,这里大部分是待审期较长的犯人。宋诚面对着一双双冷眼,看守人员出去后刚关上门,有一个瘦小的家伙就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板油!”他冲宋诚喊,看到后者迷惑的样子,他解释道,“这儿按规矩分成大油、二油、三油……板油,你就是最板的那个。喂,别以为是爷们欺负你来得晚,”他用大拇指向后指了指斜靠在墙根的一个满脸胡子的人,“鲍哥刚来三天,已经是大油了。像你这种烂货,虽然以前官儿不小,但现在是最板的!”他转向那人,恭敬地问,“鲍哥,怎么接待?” “立体声。”那人懒洋洋地说。 几个躺着的犯人呼啦一下站了起来,抓住宋诚将他头朝下倒提起来,悬在马桶的上方,慢慢下降,使他的脑袋大部分伸进了马桶里。 “唱歌儿,”瘦猴命令道,“这就是立体声,就来一首同志歌曲,《左右手》什么的!” 宋诚不唱,那几个人松了手,他的脑袋完全扎进了马桶中。 宋诚挣扎着将头从恶臭的马桶中抽出来,紧接着大口呕吐起来,他现在知道,诬陷者给予他的这个角色,在犯人中都是最受鄙夷的。 周围兴高采烈的犯人们突然散开,飞快地闪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去。门开了,刚才那名看守警察又走了进来,他厌恶地看着蹲在马桶前的宋诚说:“到水龙头那儿把脑袋冲冲,有人探视你。” 宋诚冲完头后跟着看守来到了一间宽大的办公室,探视者在那里等着他,来人很年轻,面容清瘦头发纷乱,戴着一副宽眼镜,拎着一个很大的手提箱。宋诚冷冷地坐下了,没有看来人一眼,被获准在这个时候探视他,而且不去有玻璃隔断的探视室,直接到这里面对面,宋诚已基本猜出了来人是哪一方面的。但对方的第一句话让他吃惊地抬起头,大感意外: “我叫白冰,气象模拟中心的工程师,他们在到处追捕我,和你一样的原因。”来人说。 宋诚看了来人一眼,觉得他此时的说话方式有问题:这种话应该是低声说出的,而他的声音正常高低,好像他所谈的事根本不用避开人。 白冰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说:“两小时前我给首长打了电话,他约我谈谈我没答应。然后他们就跟踪上了我,一直跟到看守所前,之所以没有抓我,是对我们的会面很好奇,想知道我要对你说些什么,现在,我们的谈话都在被窃听。” 宋诚将目光从白冰身上移开,又看着开花板,他很难相信这人,同时对这事也不感兴趣,即使他在法律上能侥幸免于一死,在精神上的死刑却已经执行,他的心已死了,此时不可能再对什么感兴趣了。 “我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白冰说。 宋诚的嘴角隐现一丝冷笑,没人知道真相,除了他们,但他懒得说出来了。 “你是七年前到省纪委工作的,提拔到这个位置还不到一年。” 宋诚仍沉默着,他很恼火,白冰的话又将他拉回到他好不容易躲开的回忆中。 大?案 自从本世纪初郑州市政府首先以一批副处级岗位招聘博士以来,很多城市都效仿这种做法,后来这种招聘上升到一些省份的省政府一级,而且不限毕业年限,招聘的职位也更高。这种做法确实向外界显示了招聘者的大度和远见,但实质上只是一种华而不实的政绩工程,招聘者确实深谋远虑,他们清楚地知道,这些只会谋事不会谋人的年轻高知没有任何从政经验,一旦进入陌生险恶的政界,就会陷在极其复杂的官场迷宫中不知所措,根本不可能立足,这样到最后在职缺上不会有什么损失,产生的政绩效益却是可观的。就是这个机会使当时已是法学教授的宋诚离开平静的校园和书斋投身政界。与他一同来的那几位不到一年就全军覆没,垂头丧气地离去,唯一的收获就是对现实的幻灭。但宋诚是个例外,他不但在政界待了下来,而且走得很好。这应归功于两个人,其一是他的大学同学吕文明,本科毕业那年宋诚考研时,吕文明则考上了公务员,依靠优越的家庭背景和自己的奋斗,十多年后成为省纪委书记。是他力劝宋诚弃学从政的,这位单纯的学者刚来时,他不是手把手,而是手把脚地教他走路,每一步踏在哪儿都细心指点,终于使宋诚绕过只凭自己绝对看不出来的处处雷区,一路向上地走到今天。他要感谢的另一个人就是首长……想到这里,宋诚的心抽搐了一下。 “得承认,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不能说人家没给你退路。”白冰说。 宋诚点点头,是的,人家给退路了,而且是一条光明的康庄大道。 白冰接着说:“首长和你在几个月前有过一次会面,你一定记得很清楚。那是在远郊阳河边的一幢别墅里,首长一般是不在那里接见外人的。你一下车就发现他在门口迎接,这是很高的礼遇了。他热情地同你握手,并拉着你的手走进客厅。别墅客厅布置给你的第一印象一定是简单和简朴,但你错了:那套看上去有些旧的红木家具价值百万;墙上唯一的一幅不起眼字画更陈旧,细看还有虫蛀的痕迹,那是明朝吴彬的《宕壑奇姿》,从香港佳士得拍卖行以八百万港币购得;还有首长亲自给你泡的那杯茶,那是中国星级茶王赛评出的五星级茶王,五百克的价格是九十万元。” 宋诚确实想起了白冰说的那杯茶,碧绿的茶汤晶莹透明,几根精致的茶叶在这小小的清纯空间中缓缓漂行,仿佛一首古筝奏出的悠扬仙乐……他甚至回忆起自己当时的随感:要是外面的世界也这么纯净该多好啊。宋诚意识中那层麻木的帷帐一下子被掀去了,模糊的意识又聚焦起来,他瞪大震惊的双眼盯着白冰。 他怎么知道这些?!这件事处于秘密之井的最底端,是隐秘中的隐秘,这个世界上知道的人加上自己不超过四个! “你是谁?!”他第一次开口了。 白冰笑笑说:“我刚才自我介绍过,我只是个普通人,但坦率地告诉你,我不仅仅是知道得很多,我什么都知道,或者说什么都能知道,正因为这个他们也要除掉我,就像除掉你一样。” 白冰接着讲下去,“首长当时坐得离你很近,一只手放在你的膝盖上,他看着你的慈祥目光能令任何一个晚辈感动,据我所知(记住,我什么都知道),他从未与谁表现得这样亲近,他对你说:年轻人,不要紧张,大家都是同志,有什么事情,只要真诚地以心换心,总是谈得开的……你有思想、有能力、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特别是后两项,在现在的年轻干部里面真如沙漠中的清泉一样珍贵啊,这也是我看重你的原因,从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啊。这里要说明一下,首长的这番话可能是真诚的,以前在工作中你与他交往的机会不是太多,但有好几次,在机关大楼的走廊上偶然相遇,或在散会后,他都主动与你攀谈几句,他很少与下级、特别是年轻的下级这样的,这些人们都看在眼里。虽然在组织会议上他从没有为你说过什么话,但他的那些姿态对你的仕途是起了很大作用的。” 宋诚又点点头,他知道这些,并曾经感激万分,一直想找机会报答。 “首长抬手向后示意了一下,立刻进来一个人,将一大摞文件材料轻轻地放到桌子上,你一定注意到,那个人不是首长平时的秘书。首长抚着那摞材料说:就说你刚刚完成的这项工作吧,充分证明你的那些宝贵素质:如此巨量而艰难地调查取证,资料充分而翔实,结论深刻,很难相信这些只用了半年时间就完成了。你这样出类拔萃的纪检干部要是多一些,真是党的事业之大幸啊……你当时的感觉,我就不用说了吧。” 当然不用说,那是宋诚一生中最惊恐的时刻,那份材料先是令他如触电似的颤抖了一下,然后像石化般僵住了。 “这一切都是从对一宗中纪委委托调查的非法审批国有土地案的调查开始的,嗯……我记得你童年的时候,曾与两个小伙伴一起到一个溶洞探险,当地人把它叫老君洞,那洞口只有半米高,弯着腰才能进去,但里面却是一个宏伟的黑暗大厅,手电光照不到高高的穹顶,只有纷飞的蝙蝠不断掠过光柱,每一个小小的响动都能激起宏远的回声,阴森的寒气浸入你的骨髓……这就是这次调查的生动写照:你沿着那条看似平常的线索向前走,它把你引到的地方令你越来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着调查的深入,一张全省范围的腐败网络气势磅礴地展现在你的面前,这张网上的每一根经络都通向一个地方,一个人,现在,这份本来要上报中纪委的绝密纪检材料,竟拿在这个人的手中!对这项调查,你设想过各种最坏的情况,但眼前发生的事是你万万没有想到的。你当时完全乱了方寸,结结巴巴地问:这……这怎么到了您手里?!首长从容地一笑,又轻轻抬手示意了一下,你立刻得到了答案:纪委书记吕文明走进了客厅。 “你站起身,怒视着吕文明说:你,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违反组织原则和纪律? “吕文明挥手打断你,用同样的愤怒质问道:这事为什么不向我打个招呼?你回答说:你到中央党校学习的一年期间,是我主持纪委工作,当然不能打招呼,这是组织纪律!吕文明伤心地摇摇头,好像要难过得流出泪似的:如果不是我及时截下了这份材料,那……那是什么后果嘛!宋诚啊,你这个人最要命的缺陷就是总要分出个黑和白,但现实全是灰色的!” 宋诚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记得当时呆呆地看着同学,不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的,因为以前他从未表露过这样的思想,难道那一次次深夜的促膝长谈中表现出的对党内腐败的痛恨,那一次次触动雷区时面对上下左右压力时的坚定不移,那一次次彻夜工作后面对朝阳发出的对党和国家前途充满使命感的忧虑,都是伪装的? “不能说吕文明以前欺骗了你,只能说他的心灵还从来没有向你敞开到那么深,他就像那道著名的叫火焙阿拉斯加的菜,那道爆炒冰淇淋,其中的火热和冰冷都是真实的……首长没有看吕文明,而是猛拍了一下桌子,说:什么灰色?文明啊,我就看不惯你这一点!宋诚做得非常优秀,无可指责,在这点上他比你强!接着他转向你说:小宋啊,就应该这样,一个人,特别是年轻人,失去了信念和使命感,就完了,我看不起那样的人。” 宋诚当时感触最深的是:虽然他和吕文明同岁,但首长只称他为年轻人,而且反复强调,其含意很明显:跟我斗,你还是个孩子。而宋诚现在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首长接着说:但,年轻人,我们也应该成熟起来。举个例子来说,你这份材料中关于恒宇电解铝基地的问题,确实存在,而且比你已调查出来的还严重,除了国内,还涉及外资方伙同政府官员的严重违法行为。一旦处理,外资肯定撤走,这个国内最大的电解铝企业就会瘫痪。为恒宇提供氧化铝原料的桐山铝矾土矿也要陷入困境;然后是橙林核电厂,由于前几年电力紧张时期建设口子放得太大,现在国内电力严重过剩,这座新建核电厂发出的电主要供电解铝基地使用,恒宇一倒,橙林核电厂也将面临破产;接下来,为橙林核电提供浓缩铀的照西口化工厂也将陷入困境……这些,将使近七百亿的国家投资无法收回,三四万人失业,这些企业就在省城近郊,这个中心城市将立刻陷入不稳定之中……上面说的恒宇的问题还只是这个案件的一小部分,这庞大的案情涉及正省级一人、副省级三人、厅局级二百一十五人、处级六百一十四人、再往下不计其数。省内近一半经营出色的大型企业和最有希望的投资建设项目都被画到了圈子里,盖子一旦揭开,这就意味着全省政治经济的全面瘫痪!而涉及如此之广的巨大动作,会产生什么其他更可怕的后果还不得而知,也无法预测,省里好不容易得到的政治稳定和经济良性增长的局面将荡然无存,这难道对党和国家就有利?年轻人,你现在不能延续法学家的思维,只要法律正义得到伸张,哪管它洪水滔天!这是不负责任的。平衡,历史都是在各种因素间建立的某种平衡中发展到今天的,不顾平衡一味走极端,在政治上是极其幼稚的表现。 “首长沉默后,吕文明接着说:这个事情,中纪委那方面我去办,你,关键要做好项目组那几个干部的工作,下星期我会中断党校学习,回来协助你……” “混账!首长再次猛拍桌子,把吕文明吓得一抖。你是怎么理解我的话的?你竟认为我是让小宋放弃原则和责任?!文明啊,这么多年了,你从心里讲,我是这么一个没有党性没有原则的人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圆滑,让人伤心啊。然后首长转向你:年轻人,在这件事上,你们前面的工作做得十分出色,一定要顶住干扰和压力坚持下去,让腐败分子得到应有的惩罚!案情触目惊心啊,放过他们,无法向人民交代,天理也不容!我刚才讲的你绝不能当成负担,我只是以一个老党员的身份提醒你,要慎重,避免出现不可预测的严重后果,但有一点十分明确,那就是这个腐败大案必须一查到底!首长说着,拿出了一张纸,郑重地递给你:这个范围,你看够吗?” 宋诚当时知道,他们也设下了祭坛,要往上放牺牲品了。他看了一眼那个名单,够了,真的够了,无论从级别上还是从人数上,都真的够了。这将是一个震惊全国的腐败大案,而他宋诚,将随着这个案件的最终告破而成为国家级反腐英雄,将作为正义和良知的化身而被人民敬仰。但他心里清楚,这只是蜥蜴在危急时刻自断的一条尾巴,蜥蜴跑了,尾巴很快还会长出来。他当时看着首长盯着自己的样子,一时间真想到了蜥蜴,浑身一颤。但宋诚也知道他害怕了,自己使他害怕了,这让宋诚感到自豪,正是这自豪,一时间使他大大高估了自己的力量,更由于一个理想主义学者血液中固有的某种东西,他做出了致命的选择。 “你站起身来,伸出双手拿起了那摞材料,对首长说:根据党内监督条例规定,纪委有权对同级党委的领导人进行监督,按组织纪律,这材料不能放在您这里,我拿走了。吕文明想拦你,但首长轻轻制止了他,你走到门口时听到同学在后面阴沉地说:宋诚,过分了。首长一直送到你车上,临别时他握着你的手慢慢地说:年轻人,慢走。” 宋诚后来才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深长意味:慢走,你的路不多了。 宇宙大爆炸 “你到底是谁?!”宋诚充满惊恐地看着白冰,他怎么知道这么多?绝对没人能知道这么多! “好了,我们不回忆那些事了。”白冰一挥手中断了讲述,“我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吧,以解开你的疑问—你……你知道宇宙大爆炸吗?” 宋诚呆呆地看着白冰,他的大脑一时还难以理解白冰最后那句话,后来,他终于做出了一般人的正常反应,笑了笑。 “是的是的,我知道太突兀了,但请相信我没有毛病,要想把事情讲清楚,真的得从宇宙诞生的大爆炸讲起!这……妈的,怎么才能向你说清楚呢?还是回到大爆炸吧。你可能多少知道一些,我们的宇宙诞生于二百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在一般人的想象中,那次创世爆炸像漆黑空间中一团怒放的烟火,但这个图像是完全错误的:大爆炸之前什么都没有,包括时间和空间,都没有,只有一个奇点,一个没有大小的点,这个奇点急剧扩张开来,形成了我们今天的宇宙,现在一切的一切,包括我们自己,都来自于这个奇点的扩张,它是万物的种子!这理论很深,我也搞不太清楚,与我们这事有关的是这一点:随着物理学的进步,随着弦论之类的超级理论的出现,物理学家们渐渐搞清了那个奇点的结构,并且给出了它的数学模型,与这之前量子力学的模型不同,如果奇点爆炸前的基本参数确定,所生成的宇宙中的一切也就都确定了,一条永不中断的因果链贯穿了宇宙中的一切过程……嗨,真是,这些怎么讲得清呢。” 白冰看到宋诚摇摇头,那意思或是听不懂或是根本不想听下去。 白冰说:“我说,还是暂时不要想你那些痛苦的经历吧。其实,我的命运比你好不到哪里去,刚才介绍过,我是一个普通人,但现在被追杀,下场可能比你还惨,就因为我什么都知道。如果说你是为使命和信念而献身,我……我他妈的纯粹是倒霉!倒了八辈子霉!!所以比你更惨。” 宋诚悲哀的目光表达了一个明确的意思:没有人会比我惨。 诬?陷 在与首长会面一个星期后,宋诚被捕了,罪名是故意杀人。 其实,宋诚知道他们会采用非常规手段对付自己,对于一个知道得这样多又在行动中的人,一般的行政和政治手段就不保险了,但他没有想到对手行动这样快,出手又这样狠。 死者罗罗是一个夜总会的舞男,死在宋诚的汽车里,车门锁着,从内部无法打开,车内扔着两罐打火机用的丙烷气,罐皮都被割开了口子,里面的气体全部蒸发,受害人就是在车里的高浓度丙烷气里中毒而死的。死者被发现时,手中握着已经破碎的手机,显然是试图用它来砸破车窗玻璃。 警方提供的证据很充分,有长达两个小时的录像证明宋诚与罗罗已有三个多月的不正常交往,最为有力的证据是罗罗死前给110打的一个报警电话: 罗罗:“……快!快来!!我打不开车门!我喘不上气,我头疼……” 110:“你在哪里?把情况再说清楚些?!” 罗罗:“……宋……宋诚要杀我……” …… 事后在死者手机上发现一小段通话录音,录下了宋诚和受害人的三句对话: 宋诚:“我们既然已走到了这一步,你就和许雪萍断了吧。” 罗罗:“宋哥,这何必呢?我和许姐只是男女关系嘛,影响不了咱们的事,说不定还有帮助呢。” 宋诚:“我心里觉得别扭,你别逼我采取行动。” 罗罗:“宋哥,我有我的活法。” …… 这是十分专业的诬陷,其高明之处就在于,警方掌握的证据几乎百分之百是真实的。 宋诚确实与罗罗有长时间的交往,这种交往是秘密的,要说不正常也可以,那两段录音都不是伪造的,只是后面那段被曲解了。 宋诚认识罗罗是由于许雪萍,许是昌通集团的总裁,与腐败网络的许多结点都有着密切的经济关系,对其背景和内幕了解很深。宋诚当然不可能直接从她嘴里得到任何东西,但他发现了罗罗这个突破口。 罗罗向宋诚提供情况绝不是出于正义感,在他眼里,世界早就是一块擦屁股纸了,他是为了报复。 这个笼罩在工业烟尘中的内地都市,虽然人均收入排在全国同等城市的最后,却拥有多家国内最豪华的夜总会。首都的那些高干子弟,在京城多少要注意一些影响,不可能像民间富豪那样随意享乐,就在每个周末驱车沿高速公路疾驶四五个小时,来到这座城市度过荒淫奢靡的两天一夜,在星期天晚上驱车赶回北京。罗罗所在的蓝浪夜总会是最豪华的一处,这里点一首歌最低三千元,几千元一瓶的马爹利和轩尼诗一夜能卖出两三打。但蓝浪出名的真正原因并不在于此,而是因为它是一个只接待女客的夜总会。 与其他的同伴不同,罗罗并不在意其服务对象给得多少,而在意给的比例。如果是一个年收入仅二三十万的外资白领(在蓝浪她们是罕见的穷人),给个几百他也能收下。但许姐不同,她那几十亿的财富在过去的几年中威震江南,现在到北方来发展也势如破竹,但在交往几个月后扔给四十万就把他打发了。让许姐看上不容易,要放到同伴们身上,用罗罗的话说他们要美得肝儿疼了。但罗罗不行,他对许雪萍充满了仇恨。那名高级纪检官员的到来让他看到了报复的希望,他施展自己这方面的能力,又和许姐联系上了。平时许雪萍对罗罗嘴也很严,但他们在一起喝多或吸多了时就不一样了。同时,罗罗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在许多个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他会从熟睡的许姐身边无声地爬起来,在她的随身公文包和抽屉里寻找自己和宋诚需要的东西,用数码相机拍下来。 警方手中那些证明宋诚和罗罗交往的录像,大都是在蓝浪的大舞厅拍的,往往首先拍的是舞台,上面一群妖艳的年轻男孩在疯狂地摇滚着,镜头移动,显示出那些服饰华贵的女客人们,在幽暗中凑在一起,对着台上指指点点,不时发出暧昧的低笑。最后镜头总是落到宋诚和罗罗身上,他们往往坐在最后面的角落里,头凑在一起密谈着,显得很亲密,作为唯一的男客,宋诚自然显得很突出……宋诚实在没有办法,大多数时间他只能在蓝浪找到罗罗。舞厅的光线总是很暗,但这些录像十分清晰,显然使用了高级的微光镜头,这种设备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这么说,他们从一开始就注意到自己了,这令宋诚看到与对手相比自己是何等不成熟。 这天罗罗约宋诚通报最新的情况,宋诚在夜总会见到罗罗时,他一反常态,要到宋诚的车里谈,谈完后,他说现在身体不舒服,不想上去了,上去后老板肯定要派事儿,想在宋诚的车里休息一会儿。宋诚以为他的毒瘾又来了,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将车开回机关,到办公室去处理一些白天没干完的工作,把车停在机关大楼外面,罗罗就待在车里。四十多分钟后他下来时,已经有人发现罗罗死在充满丙烷气味的车里。车门只有宋诚能从外面打开,后来,公安系统参与此案侦查的一位密友告诉宋诚,他的车门锁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从其他方面也确实能够排除还有其他凶手的可能性。这样,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宋诚杀了罗罗,而宋诚则知道只有一个可能:那两个丙烷罐是罗罗自己带进车里的。 这让宋诚彻底绝望了,他放弃了洗清自己的努力:如果一个人以自己的生命为武器来诬陷他,那他是绝对逃不掉的。 其实罗罗的自杀并不让宋诚觉得意外,他的hiv化验呈阳性。但罗罗以一死来陷害自己,显然是受人指使的,那么罗罗得到了什么样的报酬?那些钱对他还有什么意义?他是为谁挣那些钱?也许报酬根本就不是钱,那是什么?除了报复许雪萍,还有什么更强烈的诱惑或恐惧能征服他吗?这些宋诚永远不可能知道了,但他由此进一步看到了对手的强大和自己的稚嫩。 这就是他为人所知的一生了:一个高级纪检干部,生活腐化变态,因同性恋情杀被捕,他以前在男女交往方面的洁身自好在人们眼里反倒成了证据之一……像一只被人群踏死的臭虫,他的一切很快就将消失得干干净净,即使偶尔有人想起他,也不过是想起了一只臭虫。 现在宋诚知道,他以前之所以做好了为信念和使命牺牲的准备,是因为根本就不明白牺牲意味着什么。他想当然地把死作为一条底线,现在才发现,牺牲的残酷远在这条底线之下。在进行搜查时他被带回家一次,当时妻子和女儿都在家,他向女儿伸出手去,孩子厌恶地惊叫一声,扑在妈妈的怀里缩到墙角,她们投向自己的那种目光他只见过一次,那是一天早晨,他发现放在衣柜下的捕鼠夹夹住了一只老鼠,他拿起夹子让她们看那只死老鼠…… “好了,我们暂时把大爆炸和奇点这些抽象的东西放到一边,”白冰打断了宋诚痛苦的回忆,将那个大手提箱提到桌面上,“看看这个。” 超弦计算机、终极容量和镜像模拟 “这是一台超弦计算机,是我从气象模拟中心带出来的,你说偷出来的也行,我全凭它摆脱追捕了。”白冰拍着那个箱子说。 宋诚将目光移到箱子上,显得很迷惑。 “这是很贵的东西,目前在省里还只有两台。根据超弦理论,物质的基本粒子不是点状物,而是无限细的一维弦,在十一维空间中振动,现在,我们可以操纵这根弦,沿其一维长度存储和处理信息,这就是超弦计算机的原理。 “在传统的电子计算机中的一块cpu,或一条内存,在超弦机中只是一个原子!超弦电路是基于粒子的十一维微观空间结构运行的,这种超空间微观矩阵,使人类拥有了几乎无限的运算和存储能力。将过去的巨型计算机同超弦机相比,就如我们的十根手指头同那台巨型机相比一般。超弦计算器具有终极容量,终极容量啊,就是说,它可以将已知宇宙中的每一个基本粒子的状态都存储起来并进行运算,就是说,如果是基于三维空间和一维时间,超弦机能够在原子级别上模拟整个宇宙……” 宋诚交替地看着箱子和白冰,与刚才不同,他似乎在很注意地听白冰的话,其实他是在努力寻找一种解脱,让这个神秘来人的这番不着边际的话,将自己从那痛苦的回忆中解脱出来。 白冰说:“很抱歉我说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大爆炸奇点超弦计算机什么的,与我们面对的现实好像八竿子打不着,但要把事情解释清楚,就绕不开这些东西。下面谈谈我的专业吧:我是个软件工程师,主要搞模拟软件,也就是建立一个数学模型,在计算机里让它运行,模拟现实世界中的某种事物或过程。我是学数学的,所以建模和编程都搞,以前搞过沙尘暴模拟、黄土高原水土流失模拟、东北能源经济发展趋势模拟等等,现在搞大范围天气模拟。我很喜欢这个工作,看着现实世界的某一部分在计算机内存中运动演化,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白冰看看宋诚,后者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似乎仍在注意听着,于是他接着说下去。 “你知道,物理学在近年来连续取得大突破,很像20世纪初那阵,现在,只要给定边界条件,我们就可以拨开量子效应的迷雾,准确地预测单个或一群基本粒子的运动和演化。注意我说的一群,如果群里粒子的数量足够大,它就构成了一个宏观物体,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可以在原子级别上建立一个宏观物体的数学模型。这种模拟被称为镜像模拟,因为它能以百分之百的准确再现模拟对象的宏观过程,如同为宏观模拟对象建立了一个数字镜像。打个比方吧:如果用镜像模拟方式为一个鸡蛋建立数学模型,也就是将组成鸡蛋的每一个原子的状态都输入模型的数据库,当这个模型在计算机中运行时,如果给出的边界条件合适,内存中的那个虚拟鸡蛋就会孵出小鸡来,而且那只内存中的虚拟小鸡,与现实中的那个鸡蛋孵出的小鸡一模一样,连每一根毛尖都不会差一丝一毫!你往下想,如果这个模拟目标比鸡蛋再大些呢?大到一棵树,一个人,很多人;大到一座城市,一个国家,甚至大到整个地球?”白冰说到这里激动起来,开始手舞足蹈,“我是一个狂想爱好者,热衷于在想象中把一切都推向终极,这就让我想到,如果镜像模拟的对象是整个宇宙会怎么样?!”白冰进入一种不能自已的亢奋中,“想想,整个宇宙!奶奶的,在一个计算机内存中运行的宇宙!从诞生到毁灭……” 白冰突然中断了兴奋的讲述,警觉地站了起来,这时门无声地开了,走进两个神色阴沉的男人,其中一位稍年长些的对着白冰抬抬双手,示意他照着做,白冰和宋诚都看到了他敞开的夹克中的手枪皮套,白冰顺从地举起双手,年轻的那位上前在他的身上十分仔细地上下轻拍了一遍,然后对年长者摇摇头,同时将那个大手提箱从桌上提开,放到离白冰远一些的地方。 年长者走到门口,对外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又进来三个人,第一个人是市公安局长陈继峰,第二人是省纪委书记吕文明,最后进来的是首长。 年轻人拿出了一副手铐,但吕文明冲他摇了摇头,陈继峰则将头向门的方向微微偏了一下,两个便衣警察走了出去,其中的一人走上前从办公桌桌腿上取下一个小东西放进衣袋,显然是窃听器。 初始条件 白冰脸上丝毫没有意外的表情,他淡淡一笑说:“你们终于抓到我了。” “准确地说是自投罗网,得承认,如果你真想逃,我们是很难抓到你的。”陈继峰说。 吕文明表情复杂地看了宋诚一眼,欲言又止。首长则缓缓地摇摇头,语气沉重地沉吟道:“宋诚啊,你,怎么堕落到这一步呢……”他双手撑着桌沿长久地默立着,眼睛有些湿润,谁看到都不会怀疑他的悲哀是真诚的。 “首长,在这儿就不必演戏了吧。”白冰冷眼看着这一切说。 首长没有动。 “诬陷他是您策划的。” “证据?”首长仍没有动,从容地问。 “那次会面后,关于宋诚您只说过一句话,是对他说的。”白冰指指陈继峰,“继峰啊,宋诚的事你当然知道意味着什么,还是认真办一办吧。” “这能证明什么?” “从法律意义上当然证明不了什么,这是您的精明和老练之处,即使是密谈都深藏不露。但他,”白冰又指了指陈继峰,“都领会得很准确,他对您的意思一直领会得很准确,对宋诚的诬陷是他指示刚才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具体干的,那人叫沉兵,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人,整个过程可是一个复杂的大工程,我就不用细说了吧。” 首长缓缓转过身来,在办公桌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两眼看着地板说:“年轻人,必须承认,你的突然出现有许多令人吃惊的地方,用陈局长的话说叫见鬼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语气变得真诚起来,“说明你的真实身份吧,如果你真是上级派来的,请相信,我们是会协助工作的。” “不是,我多次声明自己是个普通人,身份就是你们已经查明的那样。” 首长点点头,看不出白冰的话让他感到欣慰还是更加忧虑。 “坐,都坐吧。”首长对仍站着的吕陈二人挥挥手,然后附身靠近白冰,郑重地说,“年轻人,今天,我们把一切都彻底讲清楚,好吗?” 白冰点点头:“这也是我的打算。我,从头说起吧。” “不,不用,你刚才对宋诚说的那些我们都听到了,就从中断处接着说吧。” 白冰语塞,一时想不起刚才说到哪儿了。 “在原子级别模拟整个宇宙。”首长提醒他,但看到白冰仍然不知如何说起,他便自己接着说下去,“年轻人,我认为你这个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不错,超弦计算器具有终极容量,为这种模拟运算提供了硬件基础,但,你想过初始状态的问题吗?对宇宙的镜像模拟必须从某个初始状态开始,也就是说,要在模拟开始时的某个时间断面上,将宇宙的全部原子的状态一个一个地输入计算机,以在原子级别上构建一个初始宇宙模型,这可能吗?别说是宇宙了,就是你说的那个鸡蛋都不可能,构成它的原子数比有史以来出现过的所有鸡蛋的数量都要大几个数量级;甚至一个细菌都不可能,它的原子数也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退一步说,就算动用了难以想象的人力和物力,将细菌甚至鸡蛋这类小物体的初始状态从原子级别上输入计算机,那么它们运动和演化所需要的边界条件呢?比如鸡蛋孵出小鸡所需要的温度湿度等,这些边界条件在原子级别上的资料量同样大得不可想象,甚至可能要大于模拟对象本身。” “您能对技术问题进行如此描述,我很敬佩。”白冰由衷地说。 “首长是高能物理专业的高材生,是改革开放恢复学位后国内的第一批物理学硕士之一。”吕文明说。 白冰对吕文明点点头,又转向首长:“但您忘了,存在着那样一个时间断面,宇宙是十分简单的,甚至比鸡蛋和细菌都简单,比现实中最简单的东西都简单,因为它那时的原子数是零,没有大小,没有结构。” “大爆炸奇点?”首长飞快接上话,几乎没有空隙,显示出他沉稳迟缓的外表下灵敏快捷的思维。 “是的,大爆炸奇点。超弦理论已经建立了完善的奇点模型,我们只需要将这个模型用软件实现,输入计算机运算就可以了。” “是这样,年轻人,真是这样。”首长站起身,走到白冰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显出了少有的兴奋,对刚才的那番对话不甚了了的陈继峰和吕文明则用迷惑的目光看着他。 “这是你从那个科研中心拿出来的超弦计算机吗?”首长指着那个大手提箱问。 “偷出来的。”白冰说。 “呵,没关系,宇宙大爆炸的镜像模拟软件一定在里面吧?” “是的。” “做做看。” 创世游戏 白冰点点头,把箱子提到桌面上打开了它。除了显示设备外,箱子中还装着一个圆柱体容器,超弦计算机的主机其实只有一个烟盒大小,但原子电路需要在超低温下运行,所以主机浸在这个绝热容器里的液氮中。白冰将液晶显示器支起来,动了一下鼠标,处于休眠状态下的超弦计算机立刻苏醒过来,液晶屏亮起来,像睁开了一只惺忪的睡眼,显示出一个很简单的接口,仅由一个下拉文本框和一个小小的标题组成,标题是: 请选择创世起爆参数 白冰点了一下文本框旁边的箭头,下拉出一行行资料组,每组约有十几个数据项,各行看上去差别很大,“奇点的性质由18个参数确定,参数的组合原则上是无限的,但根据超弦理论的推断,能够产生创世爆炸的参数组的数量是有限的,但有多少组目前还是个谜。这里显示的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我们随便选一组吧。” 白冰选中一组参数后,屏幕立刻变成了乳白色,正中凸现了两个醒目的大按钮: 引爆???取消 白冰点了引爆按钮。屏幕上只剩下一片乳白,“这白色象征虚无,这时没有空间,时间也还没有开始,什么都没有。” 屏幕的左下角出现了一个红色数字“0”。 “这个数字是宇宙演化的时间,0的出现说明奇点已经生成,它没有大小,所以我们看不到。” 红色数字开始飞快增长。 “注意,宇宙大爆炸开始了。” 屏幕中央出现了一个蓝色的小点,很快增大为一个球体,发出耀眼的蓝光。球体急剧膨胀,很快占满了整个屏幕,软件将视野拉远,球体重新缩为遥远处的一点,但爆炸中的宇宙很快又充满了整个屏幕。这个过程不断重复,频率很快,仿佛是一首宏伟乐曲的节拍。 “宇宙现在正处于暴胀阶段,它的膨胀速度远超过光速。” 随着球体膨胀速度的降低,视野拉开的频率渐渐慢下来,随着能量密度的降低,球体的颜色由蓝向黄红渐变,后来宇宙的色彩在红色上固定下来,并渐渐变暗,屏幕上的视野不再拉远,变成黑色的球体在屏幕上很缓慢地膨胀着。 “好,现在距大爆炸已经100亿年了,这个宇宙处于稳定的演化阶段,我们进去看看吧。”白冰说完动了动鼠标,球体迅速前移,屏幕完全黑了下来,“好,现在我们就在这个宇宙的太空中了。” “什么也没有啊?”吕文明说。 “我们看看……”白冰说着,按动鼠标右键弹出了一个很复杂的接口,一个程序开始统计这个宇宙中的物质总量,“呵,这个宇宙中只有11个基本粒子。”他又调出了一大堆信息仔细读着,“有10个粒子结成了5个粒子对,互相环绕对方运行,不过每个粒子对中的2个粒子相距几千万光年,要上百万年才能相对运动1毫米;还有1个粒子是自由的。” “11个基本粒子?!说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有。”吕文明说。 “有空间啊,近千亿光年直径的空间!还有时间,100亿年的时间!时空是最实在的存在!要说这个宇宙,还是创造得比较成功的,以前创造的相当多的宇宙连空间都很快湮灭了,只剩时间。” “无聊。”陈继峰哼了一声,转身不再看屏幕。 “不,很有意思,”首长高兴地说,“再来一次。” 白冰退回到引爆接口,重选了一组参数,再次启动了大爆炸。这个新宇宙诞生的过程看上去与刚才基本相同,也是一个在膨胀中渐渐暗下来的球体。在创世后的150亿年,球体完全变黑,宇宙的演化稳定下来,白冰让视点进入宇宙内部,这时,连最不感兴趣的陈继峰也惊叹起来。广漠的黑色太空下,一张银色的大膜向各个方向延伸至无穷远处,大膜上点缀着各种色彩的小球体,像滚动在广阔镜面上的多彩露珠。 白冰又调出了分析接口,看了一会儿后说:“运气好,这是一个丰富多彩的宇宙,半径约400亿光年,其中一半是液体一半是空间。也就是说,这个宇宙就是一个深度和表面半径都是400亿光年的大洋!宇宙中的固体星球就浮在洋面上!”白冰将画面推向洋面,可以看到银色的洋面在缓缓波动着,画面中出现了一个星球的近景,“这个漂浮着的星球有……我看看,木星那么大吧,哇,它还在自转耶!看它表面的那些山脉,在出水和入水时是何等地壮观!我们就把这液体叫水吧。看那被山脉甩到轨道上的水,在洋面形成了一个半圆的彩虹环耶!” “是很美,但这个宇宙是违反物理学基本定律的。”首长看着屏幕说,“别说400亿光年深的海洋,就是4光年,那水体也早在引力下坍缩成黑洞了。” 白冰摇摇头说:“您忘了最基本的一点:这不是我们的宇宙,这个宇宙有自己的一套物理定律,与我们宇宙中的完全不同。在这个宇宙中,万有引力常数、普朗克常数、光速等基本物理常数与我们的宇宙完全不同;在这个宇宙中,一加一甚至都不等于二。” 在首长的鼓励下白冰继续做下去,第三个宇宙被创造出来,进入其中后屏幕上出现了一堆极其混乱的色彩和形状,白冰立刻将它关掉了。“这是一个六维宇宙,我们无法观察它,其实大多数情况都是这样,我们创造的前两个都是三维宇宙只是运气好而已,宇宙从高能状态冷却后,被释放到宏观的维数为三的概率只有3∶11。” 第四个宇宙出现时,所有的人都很迷惑:宇宙呈现一个无际的黑色平面,有无数根银光闪闪的直线与黑色平面垂直相交。看过分析资料后,白冰说:“这个宇宙与上面相反,维数比我们的低,是一个二点五维的宇宙。” “二点五维?”首长很吃惊。 “您看,这个黑色的没有厚度的二维平面就是这个宇宙的太空,直径约500亿光年;那些与平面垂直的亮线就是太空中的恒星,它们都有几亿光年长,但无限细,只有一维。分数维的宇宙很少见,我要把这组创世参数记下来。” “有个问题,”首长说,“如果你用这组参数再次启动大爆炸,所得到的宇宙与这个完全一样吗?” “是的,而且其演化过程也完全一样,一切在大爆炸时就决定了,您看,物理学穿过量子迷雾之后,宇宙又显示出了因果链和决定论的本性。”白冰依次看看每个人,郑重地说,“我请各位都牢记这一点,如果要理解我们后面将要面对的那些可怕的事,这是关键。” “真的很有意思,做上帝的体验,超脱而空灵,很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首长感叹道。 “我的感觉同您一样,”白冰离开了计算机,站起来来回走着,“所以,我就一遍又一遍地玩着创世游戏,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启动了1000多次大爆炸,那1000多个宇宙,其神奇壮观,很难用语言形容,我像吸毒似的上了瘾……本来我可以这样一直玩下去,我们之间将永远素不相识,不会有任何关系,我们双方的生活都会按正常的轨迹进行下去,但……唉,真他妈的……那是今年初一个下雪的晚上,已经午夜两点了,很静很静,我启动了那天的最后一次大爆炸,在超弦计算机中诞生了第一千二百零七号宇宙,就是这一个……” 白冰回到计算机前,将文本框下拉到底,选择了最后的一组创世参数,启动了宇宙大爆炸。新生的宇宙在蓝光中急剧膨胀后熄灭为黑色。白冰移动鼠标,在创世之后的190亿年进入了这个他编号为1207的宇宙。 这一次,屏幕上出现了灿烂的星海。 “1207的半径约200亿光年,宏观维数是3;这个宇宙中,万有引力常数是1.6x10-11,真空中的光速是每秒30万公里;这个宇宙中,电子电量是1.602x10-19库仑;这个宇宙中,普朗克常数是6.626……”白冰凑近首长,用令人胆寒的目光逼视着他,“这个宇宙中,1+1=2。” “这是我们的宇宙。”首长点点头,他仍很沉着,但额头有些潮湿了。 历史检索 “得到1207号宇宙后,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做了一个搜索引擎,以模式识别为基础的。然后,我就从天文资料中查到银河系与仙女座、大小麦哲伦等相邻星系的几何构图,在全宇宙范围内查询这种构图,得到了80000多个结果。下一步我就在这个范围内,用银河系和邻近星系本身的形状进行查询,很快在宇宙中定位了银河系。”以漆黑的太空为背景,一个银色的大旋涡在屏幕上显示出来,“太阳的定位就更容易了,我们已经知道它在银河系中的大致范围—”白冰用鼠标在大旋涡的一个旋臂顶端拉出一个小矩形框,“仍用模式识别的方法,在这个范围中很快就定位了太阳。”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耀眼的光球,光球周围环绕着一个雾蒙蒙的大环,“哦,这时太阳系的行星还没有诞生,这个星际尘埃构成的环就是构成它们的原材料。”白冰在屏幕下方调出了一个滚动条,“看,用这个来移动时间,”他将滑块缓缓前移,越过了2亿年的漫漫时光,太阳周围的尘埃环消失了,“现在九大行星已经诞生。这是真实尺度的图像,不是天象演示,所以找到地球还要费些事,我把以前存储的坐标调出来吧。”于是原始地球在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灰蒙蒙的球体,白冰转动鼠标的滚轮,“我们降低高度,好,现在,大约是10000米高吧。”下面大陆仍笼罩在迷雾之中,但雾中纵横交错的发着红光的网线显现出来,像胚胎上的血管,白冰指着那些网线说:“这是岩浆河。”他继续转动鼠标滚轮,穿过浓浓的酸雾,褐色的海面出现了,紧接着视点扎入海中,一片浑浊,有几个微小的悬浮物,它们大多是圆形的,也有其他较复杂的形状,与其他悬浮物最明显的区别是,它们自己在运动,而不是随水流漂移,“生命,刚出现的生命。”白冰用鼠标点点那些微小的东西说。他很快地反向转动滚轮,将视点重新升到太空中,再次显示出古地球的全貌,然后移动时间滚动条,亿万年时光又飞逝而过,笼罩在地球表面的浓雾消失了,海洋在变蓝,大陆在变绿,后来,巨大的冈瓦纳古陆像初春的冰块分崩离析,“如果愿意,我们可以看到生命进化的全过程,包括几次大灭绝和随之而来的生命大爆发,但是算了吧,省些时间,我们就要看到关系到咱们命运的谜底了。”古陆的各个碎块继续漂移,终于,一幅熟悉的世界构图出现了。白冰改变了时间滚动条的比例,开始以较慢的速度移动时间,并在一点停住了,“好了,在这里,人类出现了。”他又将滑块小心地向前移动一小段,“现在,文明出现了。” “对于上古的历史,一般只能宏观地看看,检索具体事件不太容易,具体人物就更难了。一般的历史检索是靠两个参数:地点和时间,这两点在上古历史记载中很难准确,我们做一次看看吧,来,我们下去了!”白冰说着,将鼠标在地中海范围的一个位置双击了一下,视点高度令人目眩地急剧降低,最后,一个荒凉的海滩出现了,黄沙的尽头,是一片连绵的橄榄丛。 “古希腊时代的特洛伊海岸。”白冰说。 “那……你能移到木马屠城的时间吗?”吕文明兴奋地问。 “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木马。”白冰淡淡地说。 陈继峰点点头:“那种东西像儿戏,在实际的战争中是不可能的。” “从来没有过特洛伊战争。”白冰说。 首长很惊奇:“这么说,特洛伊城是因为别的原因毁灭的?” “从来没有过特洛伊城。” 另外三个人惊奇地互相看看。 白冰指着屏幕说:“现在显示的就是应该发生那场战争时特洛伊海岸的真实情景,我们再前后移动500年……”白冰小心地微移鼠标,屏幕上的海岸在白昼和黑夜的高频转换中急剧闪动,树丛的形状也在飞快变化,沙滩的尽头出现过几个小棚屋,时而还能看到一闪而过的几个小小的人影,棚屋时多时少,但最多时也没有超过一个村庄的规模,“看到了吗,伟大的特洛伊城只在那些游吟诗人的想象中存在过。” “怎么会呢?”吕文明惊叫起来,“本世纪初有考古发现证实啊!当时还挖出了……阿伽门侬的黄金面具。” “阿伽门侬的面具?哈!”白冰大笑一声。 “随着历史记载的增多和更加准确,往后的检索就越来越容易,再做一次。” 白冰将视点升回地球轨道,这次他没有使用鼠标,而是手工输入了时间和地理坐标,视点向亚洲西部降落。很快,屏幕上显示出一片沙漠,在一处红柳丛的阴影下躺着几个人,他们穿着破旧的粗布袍,皮肤黝黑,头发很长且被沙尘和汗水弄成一缕一缕的,远远看去像一堆破烂的废弃物。白冰说:“这里离村庄不远,但鼠疫流行,他们不敢去。”有一个身形瘦长的人坐了起来,四下看看,确认别人都睡熟了后,拿起旁边一个人的羊皮水囊喝了一通,又从另一个人的破行囊中拿出一块饼,掰下三分之一放到自己的包里,随后满意地躺下了。 “我用正常速度运行了两天,看到他五次偷别人的水喝,三次偷别人的饼。”白冰用鼠标点着那个刚躺下的人说。 “他是谁?” “马可·波罗。检索到他可不容易,关押他的那个热那亚监狱的地点和时间都比较准确,我在那里定位了他,随后向回跟踪他经历了那次海战,提取了一些特征点,又向回跳过一大段时间跟到这里,这是在那时的波斯、现在的伊朗巴姆市附近,不过都白费劲儿了。” “那他是在去中国的路上了,你应该能跟着他进入忽必烈的宫殿。”吕文明说。 “他没有进入过任何宫殿。” “你是说,他在中国期间只是在民间待着?” “马可·波罗根本就没有来过中国,前面更加险恶的漫漫长路吓住了他,他们就在西亚转悠了几年,后来这人把从那里道听途说来的传闻讲给了那位作家狱友,后者写成了那本伟大的游记。” 三个人再次惊奇地面面相觑。 “再往后,检索具体的人和事就更加容易了,再来一次,到近代吧。” 在一间很暗的大屋子里,一张很宽大的桌子上铺着一张大地图(海图?),桌旁围着几个身着清朝武官服的人,由于很暗,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这是北洋海军提督府的一次会议。” 有一个人在说话,画面传出的声音很模糊,且南方口音重,听不懂。白冰解释说:“这个人说,在近海防御中,不要一味追求大炮巨舰,就这么点儿钱,与其从西洋购买大吨位铁甲舰,不如买更多数量的蒸汽鱼雷快艇,每艘艇上可装载四至六枚瓦斯鱼雷,构成庞大的快艇攻击群,用灵活机动的航线避开日舰舰炮火力,抵近攻击……我曾请教过多位海军专家和战史研究者,他们一致认为,如果在当时这人的想法得以实施,北洋水师将是甲午海战中的胜利者。这人的高明和超前之处在于,他是海战史上最早从新式武器的出现发现传统大炮巨舰主义缺陷的人。” “他是谁?邓世昌?”陈继峰问。 白冰摇摇头:“方伯谦。” “什么?就是那个在黄海大海战中临阵脱逃的怕死鬼?” “就是他。” “直觉告诉我,这些才像真实的历史。”首长沉思着说。 白冰点点头:“是啊,到这一步,超脱和空灵消失了,我开始陷入郁闷中,我发现,我们基本上被自己所知道的历史骗了:那些名垂青史的英雄,有一大半是卑鄙的骗子和阴谋家,用他们的权势为自己树碑立传且成功了;而那些为正义和真理献身的人,三分之二都默默地惨死在历史的尘埃中,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剩下的三分之一则在强有力的诬陷下遗臭万年,就像现在宋诚的命运;他们中只有极少数的人得到了历史正确的记忆,其比例连冰山的一角都不到。” 这时,人们才注意到一直沉默的宋诚,看到他已经悄悄振作起来,两眼放出光芒,像一个已经倒地的战士又站了起来,拿起武器并跨上一匹新的战马。 现实检索 “然后,你就进入了1207宇宙中的现实,是吗?”首长问。 “是的,我在那个镜像中将时间调到现在。”白冰说着,同时将屏幕上时间滑标上的滑块推到尽头,这时视点又回到了太空中,蓝色的地球看上去与古代并没有什么不同,“这就是1207镜像中的现实:我们这个内地省份,经过了几十年不间断的能源和资源输出,除了矿产开采和电力之外,至今也未能建立起一个像样的工业体系,只留下了污染,农村的大片地区仍处于贫困线下,城市失业严重,治安状况恶化……我自然想看看领导和指挥着这一切的人是怎样工作的,最后看到了什么,我就不用说了。” “你这样做的目的呢?”首长问。 白冰苦笑着摇摇头:“别以为我有他那样崇高的目的,”他指指宋诚,“我只是个普通老百姓,自得其乐地过日子,你们干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本来根本不想惹你们的,但……我为这个超级模拟软件费了这么大劲儿,自然想通过它得些实惠,于是,我就给你们中的几个人打电话,想小小地敲一笔钱……”他说着突然变得恼怒起来,“你们干吗要这么过激反应?!干吗非要除掉我?!其实给我那笔钱不就完了嘛……好了,现在我把一切都讲清楚了。” 五个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们都默默地盯着屏幕上的地球,这是现实中的地球的数字镜像,他们也在镜像中。 “你真的能够在这台计算机中观察到世界上发生过的一切?”陈继峰打破沉默问。 “是的,历史和现实的所有细节,都是这台计算机中运行的资料,资料是可以随意解析的,不管多么隐秘的事情,观察它们不过是从数据库中提取一些资料进行处理,这个数据库以原子级别存储着整个世界的镜像,所有资料都是可以随意提取的。” “能证明一下吗?” “这很容易:你出去,随便到什么地方,随便干一件什么事,然后回来。” 陈继峰依次看了看首长和吕文明,转身走出了房间,两分钟后,他回来了,无言地看着白冰。 白冰移动鼠标,使视点从太空急剧下降,悬在这城市上空,城市一览无遗地展现在屏幕上。白冰移动画面仔细寻找,很快找到了近郊的第二看守所,找到了他们所在的这幢三层楼房。视点随即进入了楼房内,在二楼空荡的走廊中移动,画面上出现了坐在走廊中长椅子上的两个便衣警察,其中的沉兵正在点上一支烟;最后,画面中出现了他们所在的办公室的门。 “现在的模拟画面,只比正在发生的现实滞后0.1秒,让我们后退几分钟。”白冰将时间滑标向后移了一点点。 屏幕上,门开了,陈继峰走了出来,坐在长椅上的两个人看到他后立刻站了起来,陈继峰向他们摆摆手示意没事,就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视点紧跟着他,像有人用摄像机在跟踪拍摄。镜像画面上,陈继峰进了卫生间,从裤子口袋中掏出手枪,拉了一下枪栓后装回裤袋,白冰将这个画面定住,并使其像三维动画一样旋转至各个方位。陈继峰走出卫生间,画面跟着他回到了办公室,并显示出了正在等待中的另外四人。 首长不动声色地看着屏幕,吕文明则抬头警觉地看了陈继峰一眼。 “这东西确实厉害。”吕文明阴沉着脸说。 “下面我为您演示它更厉害的地方。”白冰说着,使屏幕上的画面静止了,“由于镜像模拟的宇宙是以原子级别存储的,所以我们可以检索到这个宇宙中的每一个细节。下面,让我们看看陈局长上衣口袋中装着什么。” 白冰在静止画面上拉出一个方框,圈住陈继峰的上衣袋范围,然后弹出一个处理接口,经过一系列操作,上衣袋外侧的布被去除了,显示出放在衣袋中的一张折叠起来的小纸片。白冰使用拷贝键将纸片复制下来,然后启动了一个三维模型处理软件,将拷贝的资料粘贴到软件的处理桌面上,又经过几项操作,折叠的纸片被展开来,那是一张外汇支票,数额是二十五万美元。 “下面,我们就追踪这张支票的来源。”白冰说着关闭了图像处理软件,又回到四个人的静止画面上来,白冰在陈继峰上衣袋中那张已被选定的支票上按右键调出功能选项,选择了trace一项,支票闪动起来,画面也立刻活动了,时间在逆向流动,显示首长一行三人退出了办公室,又退出了大楼,退回到一辆汽车上,其中的陈继峰和吕文明戴上了耳机,显然是在监听白冰和宋诚的谈话。跟踪检索继续进行,场景不断变换,但那张闪动的支票作为检索键值一直处于画面的中央,陈继峰仿佛被它吸附着,穿过一个又一个场景。终于,那张支票跳出了陈的上衣袋,钻进了一个小篮子,那个篮子又从陈的手中跳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中,在这个时刻,白冰使画面静止了。 “就从这里开始放吧。”白冰说着,启动了画面以正常速度播放,这好像是在陈继峰家的客厅里,屏幕上一个穿黑西装的中年人拎着那个水果篮站在那里,好像刚进来,陈继峰则坐在沙发上。 “陈局长,温总托我来看看您,也是表示一下上次的谢意。他本想亲自来的,但觉得为了免去一些闲话,这种走动还是少些好。” 陈继峰说:“你回去告诉温雄,现在他条件好了,一定要走正道,总是出格对谁都没好处,也别怪我不客气!” “是是,温哥怎么能忘记陈局的教诲呢?他现在不但为社会积极贡献,在贫困地区建了四所小学,政治上也要求进步,已经当选市人大代表了!”来人说着,将果篮放到茶几上。 “东西拿走。”陈继峰挥挥手说。 “哪敢带什么好东西,那不是成心惹陈局长生气嘛,一点水果,表表心意。您是不知道,温总一说起您,都眼泪汪汪的,说您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 来人走后,陈继峰关上门后回到茶几旁,将果篮的水果全倒出来,从篮底拿出那张支票放进上衣袋。 首长和吕文明都冷冷地看了陈继峰一眼,这些他们显然也都不知晓。温雄是利成集团的总裁,这是个包含着餐饮、长途客运等众多业务的庞大公司,其原始积累来自于温雄黑社会体系的贩毒利润,他们使这座城市成为云南至俄罗斯毒品管道上一个重要的枢纽,现在温雄在合法商业上发展顺利,他的黑道毒品业务也在前者的补充滋养下更快地膨胀起来,致使这座内地城市毒品泛滥,治安恶化。而陈继峰这个后台是其生存的重要保证。 “收的是美元?一定是要给儿子汇去吧。”白冰笑着说,“您儿子在美国读书的钱可全是温雄出的……对了,想不想看看他现在在地球那一边干什么?很容易的,现在波士顿是午夜,不过上两次我看到他时,他都还没有睡觉。”白冰将视点升到太空,将地球旋转了一百八十度,然后将北美大陆放大,在大西洋海岸找到了那座灯火灿烂的城市,然后很快定位了他以前显然找到过的一座公寓,视点进入公寓卧室后,显示出一幅令人尴尬的画面:那个黄皮肤男孩正在和一白一黑两个妓女鬼混。 “陈局长,看到儿子是怎样花你的钱了吗?” 陈继峰恼怒地将液晶显示屏反扣到箱子上。 被深深震撼了的几个人再次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中,然后吕文明问:“这些天,你为什么只是逃跑,没有想过通过更……正当的方式摆脱困境吗?” “您是说我到纪委去举报?真是个好主意,我开始也这么想过,于是便在镜像中对纪委领导班子进行查询,”白冰抬头看了看吕文明,“您应该知道我都看到了什么,我不想落到您老同学这样的下场。那么我能去检察院和反贪局吗?郭院长和常局长对大部分重大举报肯定会严格秉公办理,对一小部分会小心地绕开,而我将举报的那些,一说出口他们就会同你们一起要了我的命。那么还能去哪儿呢?让媒体将这一切曝光吗?省里新闻媒体的那几个关键人物我想你们都清楚,首长的政绩不就是他们捧出来的吗?那些记者与妓女的唯一区别就是出卖的部位不同……这是一张互相联结在一起的大网,哪一根线都动不得啊,我没地方可去。” “你可以去中央。”首长仔细观察着白冰,不动声色地说。 白冰点点头说:“这是唯一的选择了,但我是个普通的小人物,所以首先来见见宋诚,找到一个稳妥可靠的渠道,也顾不得你们的追杀了。”白冰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但这个选择并不轻松,你们都是聪明人,知道这样做最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项技术将公布于世。” “很对,那时,笼罩在历史和现实上的所有迷雾将一扫而光,一切的一切,在明处和暗处的,过去和现在的,都将赤裸裸地展现于光天化日之下。到那时,光明与黑暗,将不得不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决斗,世界将陷入一片混乱……” “但最后的结果,是光明取得胜利。”一直沉默的宋诚终于说话了,他走到白冰面前,直视着他说,“知道黑暗的力量来自哪里吗?就是来自黑暗,也就是说来自它的隐蔽性,一旦暴露在明处,它的力量就消失了,如腐败之类的,大多如此。而你的镜像,就是使所有黑暗完全暴露的强光。” 首长和陈吕二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 沉默,超弦计算机的屏幕上,原子级别的地球镜像静静地悬浮在太空中。 “有一个机会,”首长突然站起身,对吕陈二人说,“好像有一个机会。” 首长接着扶着白冰的肩膀说,“为什么不将镜像中的时间标尺移向未来?” 白冰和陈吕二人不解地看着首长。 “如果我们能够准确地预见未来,就能够在现在改变它,这样我们就能控制未来历史的走向,也就控制了一切……年轻人,你认为这没有可能吗?也许,我们能够一起肩负起创造历史的使命。” 白冰明白过来,苦笑着摇摇头,站起身走到计算机前,用鼠标将时间标尺拉长,在零时标后面拉出了一个未来时段,然后对首长说:“您自己来试试吧。” 单程递归 首长扑向计算机,谁都没有见过他那么敏捷,如饥饿的鹰见到地面上的小鸡,令人恐惧。他熟练地移动鼠标,将时间滑标滑过零时点,在滑标进入未来时段的瞬间,一个错误提示窗口跳了出来: stack over flow…… 白冰从首长手中拿过鼠标,“让我们启动错误跟踪程序,step by step吧。” 模拟软件退回到出错前,开始分步运行。当现实中的白冰将滑块移过零时点,镜像中虚拟的白冰也正在做着同样的事;错误跟踪程序立刻放大了镜像中的那台超弦计算机的屏幕,可以看到,在那台虚拟计算机的屏幕上,第二层的虚拟白冰也正在将滑块移过零时点;于是,错误跟踪程序又放大了第三层虚拟中的那台超弦计算机的屏幕……就这样,跟踪程序一层层地深入,每一层的白冰都在将滑块移过零时点。这是一套依次向下包容的永无休止的魔盒。 “这是递归,一种程序自己调用自己的算法,正常情况下,当调用进行到有限的某一层时会得到答案,多层自我调用的程序再逐层按原路返回。而我们现在看到的是无限调用自己、永远得不到答案的单程递归,由于每次调用时都须将上层的现场资料存入堆栈,就造成了刚才看到的堆栈内存溢出,由于是无限递归调用,即使超弦计算机的终极容量也会被耗尽的。” “哦。”首长点点头。 “所以,虽然这个宇宙中的一切过程早在大爆炸发生时就已经决定,但未来对我们来说仍是未知的,对讨厌由因果链而产生的决定论的人来说,这也是一个安慰吧。” “哦—”首长又点点头,他“哦”的这一声很长很长。 镜像时代 白冰发现,首长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仿佛他身上的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似的,整个身躯在萎缩,似乎失去支撑自身的力量而摇摇欲坠;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起来,双手撑着椅子慢慢地坐下,动作艰难而小心翼翼,好像怕压断自己的哪根骨头。 “年轻人,你,毁了我的一生。”首长缓缓地说,“你们赢了。” 白冰看看陈继峰和吕文明,发现他们也与自己一样不知所措,而宋诚,则昂然挺立在他们中间,脸上充满了胜利的光彩。 陈继峰缓缓站起来,从裤口袋中抽出握枪的手。 “住手。”首长说,声音不高,但威严无比,使陈继峰手中的枪悬在半空不动了,“把枪放下。”首长命令道,但陈仍然不动。 “首长,到了这一步,必须果断,他们死在这儿说得过去,不过是因拒捕和企图逃跑被击毙……” “放下枪,你这条疯狗!”首长低沉地喝道。 陈继峰拿枪的手垂了下来,慢慢地转向首长:“我不是疯狗,是条好狗,一条知道报恩的狗!一条永远也不会背叛您的狗!!像我这样从最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对让自己有今天的上级,就具有值得信任的狗的道德,脑子当然没有那些一帆风顺的知识分子活。” “你什么意思?”好长时间没有说话的吕文明站了起来。 “我的意思谁都明白,我不像有些人,每走一步都看好两三步的退路,我的退路在哪儿?到这时刻我不自卫能靠谁?!” 白冰平静地说:“杀我没用的,如果你想把镜像公布于世,这是最快捷的办法。” “傻瓜都能想到这类自卫措施,你真的失去理智了。”吕文明低声对陈继峰说。 陈继峰说:“我当然知道这小子不会那么傻,但我们也有自己的技术力量,投入全力是有可能彻底销毁镜像的。” 白冰摇摇头:“没有可能。陈局长,这是网络时代,隐藏和发布信息是很简单的事,我在暗处,跟我玩这个你赢不了的,就算你动用最出色的技术专家都赢不了,我就是告诉你那些镜像的备份在哪儿,我死后它如何发布,你也没办法,至于那组创世参数,就更容易隐藏和发布了,打消那念头吧。” 陈继峰慢慢地将手枪放回裤袋,颓然坐下了。 “你以为自己已经站在历史的山巅上了,是吗?”首长无力地对宋诚说。 “是正义站在历史的山巅了。”宋诚庄严地说。 “不错,镜像把我们都毁了,但它的毁灭性远不止于此。” “是的,它将毁灭所有罪恶。” 首长缓缓地点点头。 “然后毁灭所有虽不是罪恶但肮脏和不道德的东西。” 首长又点点头,说:“它最后毁灭的,是整个人类文明。” 他这话使其他的人都微微一愣,宋诚说:“人类文明从来就没有面对过如此光明的前景,这场善恶大搏斗将洗去她身上的一切灰尘。” “然后呢?”首长轻声问。 “然后,伟大的镜像时代将到来,全人类将面对着一面镜子,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能在镜像中精确地查到,没有任何罪行可以隐藏,每一个有罪之人,都不可避免地面临最后审判,那是没有黑暗的时代,阳光将普照到每个角落,人类社会将变得水晶般纯洁。” “换句话说,那是一个死了的社会。”首长抬头直视着宋诚说。 “能解释一下吗?”宋诚带着对失败者的嘲笑说。 “设想一下,如果dna从来不出错,永远精确地复制和遗传,现在地球上的生命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在宋诚思考之际,白冰替他回答了:“那样的话现在的地球上根本没有生命,生命进化的基础—变异,正是由dna的错误产生的。” 首长对白冰点点头:“社会也是这样,它的进化和活力,是以种种偏离道德主线的冲动和欲望为基础的,清水无鱼,一个在道德上永不出错的社会,其实已经死了。” “你为自己的罪行进行的这种辩解是很可笑的。”宋诚轻蔑地说。 “也不尽然。”白冰紧接着说,他的话让所有人都有些吃惊,他犹豫了几秒钟,好像下了决心说下去:“其实,我不愿意将镜像模拟软件公布于世,还有另一个原因,我……我也不太喜欢有镜像的世界。” “你像他们一样害怕光明吗?”宋诚质问道。 “我是个普通人,没什么阴暗的罪行,但说到光明,那要也看什么样的光明,如果半夜窗外有探照灯照你的卧室,那样的光明叫光污染……举个例子吧:我结婚才两年,已经产生了那种……审美疲劳,于是与单位新来的一个女大学生有了……那种关系,老婆当然不知道,大家过得都很好。如果镜像时代到来,我就不可能这样生活了。” “你这本来就是一种不道德不负责任的生活!”宋诚说,语气有些愤怒。 “但大家不都是这么过的吗?谁没有些见不得人的地方?这年头要想过得快乐,有时候就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像您这样一尘不染的圣人,能有几个?如果镜像使全人类都成了圣人,一点出轨的事都不能干,那……那他妈的还有什么劲啊!” 首长笑了起来,连一直脸色阴沉的吕陈二人都露出了些笑容。首长拍着白冰的肩膀说:“年轻人,虽然没有上升到理论高度,但你的思想比这位学者要深刻得多。”他说着转向宋诚,“我们肯定是逃不掉的,所以你现在可以将对我们的仇恨和报复欲望放到一边,作为一个社会哲学知识博大精深的人,你不会真浅薄到认为历史是善和正义创造的吧?” 首长这话像强力冷却剂,使处于胜利狂热中的宋诚沉静下来,“我的职责就是惩恶扬善匡扶正义。”他犹豫了一下说,语气和缓了许多。 首长满意地点点头:“你没有正面回答,很好,说明你确实还没有浅薄到那个程度。” 首长说到这里,突然打了一个激灵,仿佛被冷水从头浇下,使他从恍惚中猛醒过来,虚弱一扫而光,那刚失去的某种力量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站起身,郑重地扣上领扣,又将衣服上的褶皱处仔细整理了一下,然后极其严肃地对吕文明和张继峰说:“同志们,从现在起,一切已在镜像中了,请注意自己的行为和形象。” 吕文明神情凝重地站了起来,像首长一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长叹一声说:“是啊,从此以后,苍天在上了。” 陈继峰一动不动地低头站着。 首长依次看看每个人,说:“好,我要回去了,明天的工作会很忙。”他转向白冰,“小白啊,你在明天下午六点钟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把超弦计算机带上。”然后转向陈吕二人,“至于二位,好自为之吧。继峰你抬起头来,我们罪不可赦,但不必自惭形秽,比起他们,”他指指宋诚和白冰,“我们所做的真不算什么了。” 说完,他打开门,昂头走去。 生?日 第二天对于首长来说确实是很忙的一天。 一上班,他就先后召见省里主管工业、农业、财政、环保等领域的主要负责人,向他们交代了下一步的工作。虽然同每位领导谈的时间都很短,凭借丰富的工作经验,首长还是言简意赅地讲明了工作重点和最需要注意的问题,同时,他以老到的谈话技巧,让每个人都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工作交代,没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上午10点半,送走了最后一位主管领导,首长静下心来,开始写一份材料,向上级阐明自己对本省经济发展和解决省内国有大中型企业面临的问题的意见,材料不长,不到两千字,但浓缩了自己这几十年的工作经验和思考。那些熟悉首长理念的人看到这份材料应该很吃惊,这与他以前的观点有很大差别。这是他在权力高端的这么长时间里,第一次纯粹从党和国家的最高利益的角度,在完全不掺杂私心的情况下发表自己的意见。 材料写完后已经是中午12点多了,首长没有吃饭,只是喝了一杯茶,便接着工作。 这时,镜像时代的第一个征兆出现了,首长得知陈继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开枪自杀,吕文明则变得精神恍惚,不断地系领口的扣子,整理自己的衣服,好像随时都有人给他拍照似的。对这两件事,首长一笑置之。 镜像时代还没有到来,黑暗已经在崩溃了。 首长命令反贪局立刻成立一个项目组,在公安和工商有关部门的配合下,立刻查封自己儿子拥有的大西商贸集团和儿媳拥有的北原公司的全部账目和经营资料,并依法控制这些实体的法人。对自己其他亲戚和亲信拥有的各类经济实体也照此办理。 下午4点半,首长开始草拟一份名单。他知道,镜像时代到来后,省内各系统落马的处级以上干部将数以千计,现在最紧要的是物色各系统重要岗位的合适接任人选,他的这份名单就是向省委组织部和上级提出的建议。其实,在镜像出现之前,这份名单在他的心中已存在了很长时间,那都是他计划清除、排挤和报复的人。 这时已是下午5点半,该下班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欣慰,自己至少做了一天的人。 宋诚走进了办公室,首长将一份厚厚的材料递给他:“这就是你那份关于我的调查材料,尽快上报中纪委吧。我昨天晚上写了一份自首材料,也附上了,里面除了确认你们调查的事实外,还对一些遗漏做了补充。” 宋诚接过材料,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过一会儿,白冰要来这里,带着超弦计算机。你应该告诉他,镜像软件马上就要上报上级,一开始,上级领导会考虑到各方面的因素谨慎使用它,要防止镜像软件提前泄漏到社会上,那样会产生很大的副作用和危险,基于这个原因,你让他立刻将自卫所用的备份,在网上或什么其他地方的,全部删除;还有那个创世参数,如果告诉过其他人,让他列出名单。他相信你,会照办的。一定要确认他把备份删除干净。” “这正是我们想要做的。”宋诚说。 “然后,”首长直视着宋诚的眼睛,“杀了他,并毁掉那台超弦计算机。现在,你不会认为我这还是为自己着想吧。” 宋诚一愣过后,摇头笑了起来。 首长也露出笑容:“好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以后的事情与我无关。镜像已经记下了我说的这些话,在遥远的未来,也许有那么一天,会有人认真听这些话的。” 首长对宋诚挥了挥手让他走,然后仰在椅子的靠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沉浸在一种释然和解脱中。 宋诚走后,下午6点整。白冰准时走进了办公室,他的手里提着那个箱子,提着历史和现实的镜像。 首长招呼他坐下,看着放在办公桌上的超弦计算机说,“年轻人,我有一个请求:能不能让我在镜像中看看自己的一生?” “当然可以,这很容易的!”白冰说着,打开箱子启动了计算机。镜像模拟软件启动后,他首先将时标设定到现在,定位了这间办公室,屏幕上显示出两个人的实时影像后,白冰复制了首长的影像,按动鼠标右键启动了跟踪功能。这时,画面急剧变幻起来,速度之快使整块屏幕看起来一片模糊,但作为跟踪键值的首长的影像一直处于屏幕中央,仿佛是世界的中心,虽然这影像也在急剧变化,但可以看到人越变越年轻。“现在是逆时跟踪搜索,模式识别软件不可能根据您现在的形象识别和定位早年的您,它需要根据您随年龄逐渐变化的形象一步步追踪到那时。” 几分钟后,屏幕停止了闪动,显示出一个初生儿湿漉漉的脸蛋,产科护士刚刚把他从盘秤上取下来,这个小生命不哭不闹,睁着一双动人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呵呵,这就是我了,母亲多次说过,我一生下来就睁开眼睛了。”首长微笑着说,他显然在故作轻松地掩盖自己心中的波澜,但这次很例外地,他做得不太成功。 “您看这个,”白冰指着屏幕下方的一个功能条说,“这些按钮是对图像的焦距和角度进行调整的。这是时间滚动条,镜像软件将一直以您为键值进行显示,您如果想检索某个时间或事件,就如同在文字处理软件中查阅大文件时使用滚动条差不多,先用较大时间跨度走到大概的位置,再进行微调,借助于您熟悉的场景前后移动滚动条,一般总能找到的,这也类似于影碟的快进退操作,当然这张碟正常播放将需……” “近50000小时吧。”首长替白冰算出来,然后接过鼠标,将图像的焦距拉开,显示出产床上的年轻母亲和整间病房,这里摆放着那个年代式样朴素的床柜和灯,窗子是木制的,引起他注意的是墙上的一块橘红色光斑,“我出生时是傍晚,时间和现在差不多,这可能是最后一抹夕阳了。” 首长移动时间滚动条,画面又急剧闪动起来,时光在飞逝,他在一个画面上停住了,一盏从天花板上吊下的裸露的电灯照着一张小圆桌,桌旁,他那戴着眼镜衣着俭朴的母亲正在辅导四个孩子学习,还有一个更小的孩子,也就是三四岁,显然是他本人,正笨拙地捧着一个小木碗吃饭。“我母亲是小学教师,常常把学习差的学生带回家里来辅导,这样就不误从幼儿园接我了。”首长看了一会儿,一直看到幼年的自己不小心将木碗中的粥倒了一身,母亲赶紧起身拿毛巾擦时,才再次移动了时间滚动条。 时光又跳过了许多年,画面突然亮起了一片红光,好像是一个高炉的出钢口,几个穿着满是尘污的石棉工作服的人影在晃动,不时被炉口的火焰吞没又重现,首长指着其中的一个说:“我父亲,一名炉前工。” “可以把画面的角度调一下,调到正面。”白冰说着,要从首长手中拿过鼠标,但被首长谢绝了。 “哦不不,这年厂里创高产加班,那时要家属去送饭,我去的,这是第一次看到父亲工作,就是从这个角度,以后,他炉火前的这个背影在我脑子里印得很深。” 时光又随着滚动条的移动而飞逝,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停止了,一面鲜红的队旗在蓝天的背景上飘扬,一个身穿白衣蓝裤的男孩子在仰视着她,一双手给男孩系上红领巾,孩子右手扬上头顶,激动地对世界宣布他时刻准备着,他的眼睛很清澈,如同那天如洗的碧空。 “我入队了,小学二年级。” 时光跳过,又一面旗帜出现了,是团旗,背景是一个烈士纪念碑,一小群少年对着团旗宣誓,他站在后排,眼睛仍像童年那样清澈,但多了几分热诚和渴望。 “我入团,初一。” 滚动条移动,他一生中的第三面红色旗帜出现了,这次是党旗。这好像是在一间很大的阶梯教室中,首长将焦距调向那六个宣誓中的年轻人中间的那个,让他的脸庞充满了画面。 “入党,大二。”首长指指画面,“你看看我的眼睛,能看出些什么?” 那双年轻的眼睛中,仍能看到童年的清澈、少年的热诚和渴望,但多了一些尚不成熟的睿智。 “我觉得,您……很真诚。”白冰看着那双眼睛说。 “说得对,直到那时,我对那个誓词还是真诚的。”首长说完,从眼睛上抹了一下,动作很轻微,没有被白冰注意到。 时间滚动条又移动了几年,这次移得太过了,经过几次微调,画面上出现了一个林荫道,他站在那里看着一位刚刚转身离去的姑娘,那姑娘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睛含着晶莹的泪,一副让人心动的冰清玉洁的样子,然后在两排高大的白杨间渐行渐远……白冰知趣地站起身想离开,但首长拦住了他。 “没关系,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了。”说完,他放下了鼠标,目光离开了屏幕,“好了,谢谢,把机器关了吧。” “您为什么不继续看呢?” “值得回忆的就这么多了。” “……我们可以找到现在的她,就是现在的,很容易!” “不用了,时间不早了,你走吧,谢谢,真的谢谢。” 白冰走后,首长给保卫处打了个电话,让机关院内道岗的哨兵到办公室来一下。很快,那名武警哨兵进来,敬礼。 “你是……哦,小杨吧?” “首长记性真好。” “我叫你上来,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告诉你,今天是我的生日。” 哨兵立刻变得手足无措起来,话也不会说了。 首长宽容地笑笑:“向战士们问好,去吧。”在哨兵敬礼后转身要走之际,他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哦,把枪留下。” 哨兵愣了一下,还是抽出手枪,走过去小心地放在宽大的办公桌的一端,再次敬礼后走出去。 首长拿起枪,取出弹夹,把子弹一颗颗地退出来,只留下一颗在弹夹里,再把弹夹推上枪。下一个拿到这枪的人可能是他的秘书,也可能是天黑后进来打扫的勤杂工,那时空枪总是安全些。 他把枪放到桌面上,把退出来的子弹在玻璃板上摆成一小圈,像生日蛋糕上的蜡烛。然后,他踱到窗前,看着城市尽头即将落下的夕阳,它在市郊的工业烟尘后面呈一个深红色的圆盘,他觉得它像镜子。 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自己胸前的“为人民服务”的小标牌摘下来,轻轻地放到桌面上小幅国旗和党旗的基座上。 然后,他在办公桌旁坐下,静静地等候着最后一抹夕阳照进来。 未?来 当天夜里,宋诚来到气象模拟中心的主机房,找到了白冰,他正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已经启动的超弦计算机的屏幕。 宋诚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说:“小白,我已经向你的单位领导打了招呼,马上有一辆专车送你去北京,你把超弦计算机交给一位中央领导,听你汇报的除了这位领导,可能还有几名这方面的技术专家。由于这项技术非同寻常的性质,让人完全理解和相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讲解和演示的时候要耐心……白冰,你怎么了?” 白冰没有转过身来,仍静坐在那里,屏幕上的镜像宇宙中,地球在太空中悬浮着,它的极地冰盖形状有些变化,海洋的颜色也由蓝转灰了些,但这些变化并不明显,宋诚是看不出来的。 “他是对的。”白冰说。 “什么?” “首长是对的。”白冰说着,缓缓转身面对宋诚,他的双眼布满血丝。 “这是你思考了一天一夜的结果?” “不,我完成了镜像的未来递归运算。” “你是说……镜像能模拟未来了?!” 白冰无力地点点头:“只能模拟很遥远的未来。我在昨天晚上想出了一种全新的算法,避开较近的未来,这样就避免了因得知未来而改变现实对因果链的破坏,使镜像直接跳到遥远未来。” “那是什么时间?” “35000年后。” 宋诚小心翼翼地问:“那时的社会是什么样子?镜像在起作用吗?” 白冰摇摇头:“那时没有镜像了,也没有社会了,人类文明消亡了。” 震惊使宋诚说不出话来。 屏幕上,视点急剧下降,在一座沙漠中的城市上空悬停。 “这就是我们的城市,是一座空城,已死去2000多年了。” 死城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一个正方形的世界,所有的建筑都是标准的正立方体,且大小完全一样,这些建筑横竖都整齐地排列着,构成了一个标准的正方形城市。只有方格状的街道上不时扬起的黄色沙尘,才使人不至于将城市误认为是画在教科书上的抽象几何图形。 白冰移动视点,进入了一幢正立方体建筑内部的一个房间,里面的一切已经被漫长岁月积累的沙尘埋没了,在窗边,积沙呈一个斜坡升上去,已接上了窗台。沙中有几个鼓包,像是被埋住的家电和家具,从墙角伸出几根枯枝似的东西,那是已经大部锈蚀的金属衣帽架。白冰将图像的一部分拷贝下来,粘贴到处理软件中,去掉了上面厚厚的积沙,露出了锈蚀得只剩空架子的电视和冰箱,还有一张写字台样的桌子,桌上有一个已放倒的相框,白冰调整视点,使相框中的那张小照片充满了屏幕。 这是一张三口之家的合影,但照片上的三人外貌和衣着几乎完全一样,仅能从头发的长短看出男女,从身材的高低看出年龄。他们都穿着样式完全一样的类似于中山装的衣服,整齐而呆板,扣子都是一直扣到领口。宋诚仔细看看,发现他们的容貌还是有差别的,之所以产生一样的感觉,是因为他们的那完全一致的表情,一种麻木的平静,一种呆滞的庄严。 “我发现的所有照片和残存的影像资料上的人都是这样的表情,没有见过其他表情,更没有哭或笑的。” 宋诚惊恐地说:“怎么会这样呢?你能查查留下来的历史资料吗?” “查过了,我们以后的历史大略是这样的:镜像时代在5年后就开始了,在前20年,镜像模拟只应用于司法部门,但已经对社会产生了实质性的影响,人类社会的形态发生了重大变化。以后,镜像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历史上称为镜像纪元。在新纪元的头5个世纪,人类社会还是在缓慢发展之中。完全停滞的迹象最初出现在镜像6世纪中叶,首先停滞的是文化,由于人性已经像一汪清水般纯洁,没有什么可描写和表现的,文学首先消失了,接着是整个人类艺术都停滞和消失。接下来,科学和技术也陷入了彻底的停滞。这种进步停滞的状态持续了30000年,这段漫长的岁月,史称‘光明的中世纪’。” “以后呢?” “以后就很简单了,地球资源耗尽,土地全部沙漠化,人类仍没有进行太空移民的技术能力,也没有能力开发新的资源,在5000年时间里,一切都慢慢结束了……就是我们现在显示的这个时候,各大陆仍有人在生活,不过也没什么看头了。” “哦—”宋诚发出了像首长那样的长长的一声,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用发颤的声音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我是说现在,销毁镜像吗?” 白冰抽出两根烟,递给宋诚一根,将自己的点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将白色的烟雾吐在屏幕上那三个呆滞的人像上:“镜像我肯定要销毁,留到现在就是想让你看看这些。不过,现在我们干什么都无所谓了,有一点可以自我安慰:以后发生的一切与我们无关。” “还有别人生成了镜像?” “它的理论和技术都具备了,而根据超弦理论,创世参数的组合虽然数量巨大,但是有限的,不停试下去总能碰上那一组……30000多年后,直到文明的最后岁月,人们还在崇拜和感谢一个叫尼尔·克里斯托夫的人。” “他是谁?” “按历史记载:虔诚的基督教徒,物理学家,镜像模拟软件的创造者。” 镜像时代 5个月后,普林斯顿大学宇宙学实验中心。 当灿烂的星海在50块屏幕中的一块上出现时,在场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都欢呼起来。这里放置着5台超弦计算机,每台中又设置了10台虚拟机,共有50个创世模拟软件在日夜不停地运行,现在诞生的虚拟宇宙是第32961号。 只有一个中年男人不动声色,他浓眉大眼,气宇轩昂,胸前那枚银色的十字架在黑色的套衫上格外醒目,他默默地画了一个十字,问: “万有引力常数?” “1.67x10-11!” “真空光速?” “每秒29.98万公里!” “普朗克常数?” “6.626!” “电子电量?” “1.602x10-19库仑。” “1+1?”他庄重在吻了一下胸前的十字架。 “等于2,这是我们的宇宙,克里斯托夫博士!” 朝闻道 爱因斯坦赤道 “有一句话我早就想对你们说,”丁仪对妻子和女儿说,“我心中的位置大部分都被物理学占据了,只是努力挤出了一个小角落给你们,对此我心里很痛苦,但也实在是没办法。” 他的妻子方琳说:“这话你对我说过两百遍了。” 十岁的女儿文文说:“对我也说过一百遍了。” 丁仪摇摇头说:“可你们始终没能理解我这话的真正含义,你们不懂得物理学到底是什么。” 方琳笑着说:“只要它的性别不是女就行。” 这时,他们一家三口正坐在一辆时速达五百公里的小车上,行驶在一条直径5米的钢管中,这根钢管的长度约为三万公里,在北纬45度线上绕地球一周。小车完全自动行驶,透明的车舱内没有任何驾驶设备。从车里看出去,钢管笔直地伸向前方,小车像是一颗在无限长的枪管中正在射出的子弹,前方的洞口似乎固定在无限远处,看上去有针尖大小,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周围的管壁如湍急的流水飞快掠过,肯定觉察不出车的运动。在小车启动或停车时,可以看到管壁上安装的数量巨大的仪器,还有无数等距离的箍圈,当车加速起来后,它们就在两旁浑然一体地掠过,看不清了。丁仪告诉她们,那些箍圈是用于产生强磁场的超导线圈,而悬在钢管正中的那条细管是粒子通道。 他们正行驶在人类迄今所建立的最大的粒子加速器中,这台环绕地球一周的加速器被称为爱因斯坦赤道,借助它,物理学家们将实现20世纪那个巨人肩上的巨人最后的梦想:建立宇宙的大统一模型。 这辆小车本是加速器工程师们用于维修的,现在被丁仪用来带着全家进行环球旅行,这旅行是他早就答应妻子和女儿的,但她们万万没有想到要走这条路。整个旅行耗时60小时,在这环绕地球一周的行驶中,她们除了笔直的钢管什么都没看到。不过方琳和文文还是很高兴很满足,至少在这两天多的时间里,全家人难得地聚在一起。 旅行的途中也并不枯燥,丁仪不时地指着车外飞速掠过的管壁对文文说:“我们现在正在驶过外蒙古,看到大草原了吗?还有羊群……我们在经过日本,但只是擦过它的北角,看,朝阳照到积雪的国后岛上了,那可是今天亚洲迎来的第一抹阳光……我们现在在太平洋底了,真黑,什么都看不见,哦不,那边有亮光,暗红色的,嗯,看清了,那是洋底火山口,它涌出的岩浆遇水很快冷却了,所以那暗红光一闪一闪的,像海底平原上的篝火,文文,大陆正在这里生长啊……” 后来,他们又在钢管中驶过了美国全境,潜过了大西洋,从法国海岸登上欧洲的土地,驶过意大利和巴尔干半岛,第二次进入俄罗斯,然后从里海回到亚洲,穿过哈萨克斯坦进入中国,现在,他们正走完最后的路程,回到了爱因斯坦赤道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的起点—世界核子中心,这也是环球加速器的控制中心。 当丁仪一家从控制中心大楼出来时,外面已是深夜,广阔的沙漠静静地在群星下伸向远方,世界显得简单而深邃。 “好了,我们三个基本粒子,已经在爱因斯坦赤道中完成了一次加速试验。”丁仪兴奋地对方琳和文文说。 “爸爸,真的粒子在这根大管子中跑这么一大圈,要多长时间?”文文指着他们身后的加速器管道问,那管道从控制中心两侧向东西两个方向延伸,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丁仪回答说:“明天,加速器将首次以它最大的能量运行,在其中运行的每个粒子,将受到相当于一颗核弹的能量的推动,它们将加速到接近光速,这时,每个粒子在管道中只需十分之一秒就能走完我们这两天多的环球旅程。” 方琳说:“别以为你已经实现了自己的诺言,这次环球旅行是不算的!” “对!”文文点点头说,“爸爸,以后有时间,一定要带我们在这长管子的外面沿着它走一圈,真正看看我们在管子里面到过的地方,那才叫真正的环球旅行呢!” “不需要,”丁仪意味深长地对女儿说,“如果你睁开了想象的眼睛,那这次旅行就足够了,你已经在管子中看到了你想看的一切,甚至更多!孩子,更重要的是,蓝色的海洋、红色的花朵、绿色的森林都不是最美的东西,真正的美眼睛是看不到的,只有想象力才能看到它,与海洋、花朵、森林不同,它没有色彩和形状,只有当你用想象力和数学把整个宇宙在手中捏成一团,使它变成你的一个心爱的玩具,你才能看到这种美……” 丁仪没有回家,送走了妻女后,他回到了控制中心。中心只有不多的几个值班工程师,在加速器建成以后历时两年的紧张调试后,这里第一次这么宁静。 丁仪上到楼顶,站在高高的露天平台上,他看到下面的加速器管道像一条把世界一分为二的直线,他有一种感觉:夜空中的星星像无数只瞳仁,它们的目光此时都聚焦在下面这条直线上。 丁仪回到下面的办公室,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进入了一个理论物理学家的梦乡。 他坐在一辆小车里,小车停在爱因斯坦赤道的起点。小车启动,他感觉到了加速时强劲的推力。他在45度纬线上绕地球旋转,一圈又一圈,像轮盘赌上的骰子。随着速度趋近光速,急剧增加的质量使他的身体如一尊金属塑像般凝固了,意识到了这个身体中已蕴含了创世的能量,他有一种帝王般的快感。在最后一圈,他被引入一条支路,冲进一个奇怪的地方,这是虚无之地,他看到了虚无的颜色,虚无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的,它的色彩就是无色彩,但也不是透明,在这里,空间和时间都还是有待于他去创造的东西。 他看到前方有一个小黑点,急剧扩大,那是另一辆小车,车上坐着另一个自己。当他们以光速相撞后同时消失了,只在无际的虚空中留下一个无限小的奇点,这万物的种子爆炸开来,能量火球疯狂暴涨。当弥漫整个宇宙的红光渐渐减弱时,冷却下来的能量物质在天空中如雪花般出现了,开始是稀薄的星云,然后是恒星和星系群。在这个新生的宇宙中,丁仪拥有一个量子化的自我,他可以在瞬间从宇宙的一端跃至另一端。其实他并没有跳跃,他同时存在于这两端,他同时存在于这浩大宇宙中的每一点,他的自我像无际的雾气弥漫于整个太空,由恒星沙粒组成的银色沙漠在他的体内燃烧。他无所不在的同时又无所在,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只是一个概率的幻影,这个多态叠加的幽灵渴望地环视宇宙,寻找那能使自己坍缩为实体的目光。 正找着,这目光就出现了,它来自遥远太空中浮现出来的两双眼睛,它们出现在一道由群星织成的银色帷幕后面,那双有着长长睫毛的美丽的眼睛是方琳的,那双充满天真灵性的眼睛是文文的。这两双眼睛在宇宙中茫然扫视,最终没能觉察到这个量子自我的存在,波函数颤抖着,如微风扫过平静的湖面,但坍缩没有发生。正当丁仪陷入绝望之时,茫茫的星海扰动起来,群星汇成的洪流在旋转奔涌,当一切都平静下来时,宇宙间的所有星星构成了一只大眼睛,那只百亿光年大小的眼睛如钻石粉末在黑色的天鹅绒上撒出的图案,它盯着丁仪看,波函数在瞬间坍缩,如倒着放映的焰火影片,他的量子存在凝聚在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点上,他睁开双眼,回到了现实。 是控制中心的总工程师把他推醒的,丁仪睁开眼,看到核子中心的几位物理学家和技术负责人围着他躺的沙发站着,他们用看一个怪物的目光盯着他看。 “怎么?我睡过了吗?”丁仪看看窗外,发现天已亮了,但太阳还未升起。 “不,出事了!”总工程师说,这时丁仪才知道,大家那诧异的目光不是冲着他的,而是由于刚出的那件事情。总工程师拉起丁仪,带他向窗口走去,丁仪刚走了两步就被人从背后拉住了,回头一看,是一位叫松田诚一的日本物理学家,上届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之一。“丁博士,如果您在精神上无法承受马上要看到的东西,也不必太在意,我们现在可能是在梦中。”日本人说,他脸色苍白,抓着丁仪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刚从梦中出来!”丁仪说,“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仍用那种怪异的目光看着他,总工程师拉起他继续朝窗口走去,当丁仪看到窗外的景象时,立刻对自己刚才的话产生了怀疑,眼前的现实突然变得比刚才的梦境更虚幻了。 在淡蓝色的晨光中,以往他熟悉的横贯沙漠的加速器管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绿色的草带,这条绿色大道沿东西两个方向伸向天边。 “再去看看中心控制室吧!”总工程师说。丁仪随着他们来到楼下的控制大厅,又受到了一次猝不及防的震撼:大厅中一片空旷,所有的设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放置设备的位置也长满了青草,那草是直接从防静电地板上长出来的。 丁仪发疯似的冲出控制大厅,奔跑着绕过大楼,站到那条取代加速器管道的草带上,看着它消失在太阳即将升起的东方地平线处,在早晨沙漠上寒冷的空气中他打了个寒战。 “加速器的其他部分呢?”他问喘着气跟上来的总工程师。 “都消失了,地上、地下和海中的,全部消失了。” “也都变成了草?!” “哦不,草只在我们附近的沙漠上有,其他部分只是消失了,地面和海底部分只剩下空空的支座,地下部分只留下空隧道。” 丁仪弯腰拔起了一束青草,这草在别的地方看上去一定很普通,但在这里就很不寻常:它完全没有红柳或仙人掌之类的耐旱的沙漠植物的特点,看上去饱含水分,青翠欲滴,这样的植物只能生长在多雨南方。丁仪搓碎了一根草叶,手指上沾满了绿色的汁液,一股淡淡的清香飘散开来。丁仪盯着手上的小草呆立了很长时间,最后说: “看来,这真是梦了。” 东方传来一个声音:“不,这是现实!” 真空衰变 在绿色草路的尽头,朝阳已升出了一半,它的光芒照花了人们的眼睛,在这光芒中,有一个人沿着草路向他们走来,开始他只是一个以日轮为背景的剪影,剪影的边缘被日轮侵蚀,显得变幻不定。当那人走近些后,人们看到他是一名中年男子,穿着白衬衣和黑裤子,没打领带。再近些,他的面孔也可以看清了,这是一张兼具亚洲和欧洲人特点的脸,这在这个地区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但人们绝不会把他误认为是当地人,他的五官太端正了,端正得有些不现实,像某些公共标志上表示人类的一个图符。当他再走近些时,人们也不会把他误认为是这个世界的人了,他并没有走,他一直两腿并拢笔直地站着,鞋底紧贴着草地飘浮而来。在距他们两三米处,来人停了下来。 “你们好,我以这个外形出现是为了我们之间能更好地交流,不管各位是否认可我的人类形象,我已经尽力了。”来人用英语说,他的话音一如其面孔,极其标准而无特点。 “你是谁?”有人问。 “我是这个宇宙的排险者。” 这个回答中有两个含义深刻的字立刻深入了物理学家们的脑海:“这个宇宙。(this world)” “您和加速器的消失有关吗?”总工程师问。 “它在昨天夜里被蒸发了,你们计划中的试验必须被制止。作为补偿,我送给你们这些草,它们能在干旱的沙漠上以很快的速度成长蔓延。” “可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呢?” “这个加速器如果真以最大功率运行,能将粒子加速到10的20次方吉电子伏特,这接近宇宙大爆炸的能量,可能给我们的宇宙带来灾难。” “什么灾难?” “真空衰变。” 听到这回答,总工程师扭头看了看身边的物理学家们,他们都沉默不语,紧锁眉头思考着什么。 “还需要进一步解释吗?”排险者问。 “不,不需要了。”丁仪轻轻地摇摇头说。物理学家们本以为排险者会说出一个人类完全无法理解的概念,但没想到,他说出的东西人类的物理学界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就想到了,只是当时大多数人都认为那不过是一个新奇的假设,与现实毫无关系,以致现在几乎被遗忘了。 真空衰变的概念最初出现在1980年《物理评论》杂志上的一篇论文中,作者是西德尼·科尔曼和弗兰克·德卢西亚。早在这之前狄拉克就指出,我们宇宙中的真空可能是一种伪真空,在那似乎空无一物的空间里,幽灵般的虚粒子在短得无法想象的瞬间出现又消失,这瞬息间创生与毁灭的话剧在空间的每一点上无休止地上演,使得我们所说的真空实际上是一个沸腾的量子海洋,这就使得真空具有一定的能级。科尔曼和德卢西亚的新思想在于:他们认为某种高能过程可能产生出另一种状态的真空,这种真空的能级比现有的真空低,甚至可能出现能级为零的“真真空”,这种真空的体积开始可能只有一个原子大小,但它一旦形成,周围相邻的高能级真空就会向它的能级跌落,变成与它一样的低能级真空,这就使得低能级真空的体积迅速扩大,形成一个球形,这个低能级真空球的扩张很快就能达到光速,球中的质子和中子将在瞬间衰变,这使得球内的物质世界全部蒸发,一切归于毁灭…… “……以光速膨胀的低能级真空球将在0.03秒内毁灭地球,五个小时内毁灭太阳系,四年后毁灭最近的恒星,10万年后毁灭银河系……没有什么能阻止球体的膨胀,随着时间的推移,整个宇宙都难逃劫难。”排险者说,他的话正好接上了大多数人的思维,难道他能看到人类的思想?!排险者张开双臂,做出一个囊括一切的姿势,“如果把我们的宇宙看作一个广阔的海洋,我们就是海中的鱼儿,我们周围这无边无际的海水是那么清澈透明,以至于我们忘记了它的存在,现在我要告诉你们,这不是海水,是液体炸药,一粒火星就会引发毁灭一切的大灾难。作为宇宙排险者,我的职责就是在这些火星燃到危险的温度前扑灭它。” 丁仪说:“这大概不太容易,我们已知的宇宙有二百亿光年半径,即使对于你们这样的超级文明,这也是一个极其广阔的空间。” 排险者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笑,这笑同样毫无特点:“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你们已经知道,我们目前的宇宙,只是大爆炸焰火的余烬,恒星和星系,不过是仍然保持着些许温热的飘散的烟灰罢了,这是一个低能级的宇宙,你们看到的类星体之类的高能天体只存在于遥远的过去,在目前的自然宇宙中,最高级别的能量过程,如大质量物体坠入黑洞,其能级也比大爆炸低许多数量级。在目前的宇宙中,发生创世级别的能量过程的唯一机会,只能来自于其中的智慧文明探索宇宙终极奥秘的努力,这种努力会把大量的能量聚焦到一个微观点上,使这一点达到创世能级。所以,我们只需要监视宇宙中进化到一定程度的文明世界就行了。” 松田诚一问:“那么,你们是从何时起开始注意到人类呢?普朗克时代吗?” 排险者摇摇头。 “那么是牛顿时代?也不是?!不可能远到亚里士多德时代吧?” “都不是。”排险者说,“宇宙排险系统的运行机制是这样的:它首先通过散布在宇宙中的大量传感器监视已有生命出现的世界,当发现这些世界中出现有能力产生创世能级能量过程的文明时,传感器就发出警报,我这样的排险者在收到警报后将亲临那些世界监视其中的文明,但除非这些文明真要进行创世能级的试验,我们是绝不会对其进行任何干预的。” 这时,在排险者的头部左上方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正方形,约两米见方,正方形充满了深不见底的漆黑,仿佛现实被挖了一个洞。几秒钟后,那黑色的空间中出现了一个蓝色的地球影像,排险者指着影像说:“这就是放置在你们世界上方的传感器拍下的地球影像。” “这个传感器是在什么时候放置于地球的?”有人问。 “按你们的地质学纪年,在古生代末期的石炭纪。” “古炭纪?!” “那就是……3亿年前了!”人们纷纷惊呼。 “这……太早了些吧?”总工程师敬畏地问。 “早吗?不,是太晚了,当我们第一次到达石炭纪的地球,看到在广阔的冈瓦纳古陆上,皮肤湿滑的两栖动物在原生松林和沼泽中爬行时,真吓出了一身冷汗。在这之前的相当长的岁月里,这个世界都有可能突然进化出技术文明,所以,传感器应该在古生代开始时的寒武纪或奥陶纪就放置在这里。” 地球的影像向前推来,充满了整个正方形,镜头在各大陆间移动,让人想到一双警惕巡视的眼睛。 排险者说:“你们现在看到的影像是在更新世末期拍摄的,距今37万年,对我们来说,几乎是在昨天了。” 地球表面的影像停止了移动,那双眼睛的视野固定在非洲大陆上,这个大陆正处于地球黑夜的一侧,看上去是一个由稍亮些的大洋三面围绕的大墨块。显然大陆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这双眼睛的注意,焦距拉长,非洲大陆向前扑来,很快占据了整个画面,仿佛观察者正在飞速冲向地球表面。陆地黑白相间的色彩渐渐在黑暗中显示出来,白色的是第四纪冰期的积雪,黑色部分很模糊,是森林还是布满乱石的平原,只能由人想象了。镜头继续拉近,一个雪原充满了画面,显示图像的正方形现在全变成白色了,是那种夜间雪地的灰白色,带着暗暗的淡蓝。在这雪原上有几个醒目的黑点,很快可以看出那是几个人影,接着可以看出他们的身形都有些驼背,寒冷的夜风吹起他们长长的披肩乱发。图像再次变黑,一个人仰起的面孔充满了画面,在微弱的光线里无法看清这张面孔的细部,只能看出他的眉骨和颧骨很高,嘴唇长而薄。镜头继续拉近这似乎已不可能再近的距离,一双深陷的眼睛充满了画面,黑暗中的瞳仁中有一些银色的光斑,那是映在其中的变形的星空。 图像定格,一声尖利的鸣叫响起,排险者告诉人们,预警系统报警了。 “为什么?”总工程师不解地问。 “这个原始人仰望星空的时间超过了预警阀值,已对宇宙表现出了充分的好奇,到此为止,已在不同的地点观察到了10例这样的超限事件,符合报警条件。”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前面说过,只有当有能力产生创世能级能量过程的文明出现时,预警系统才会报警。” “你们看到的不正是这样一个文明吗?” 人们面面相觑,一片茫然。 排险者露出那毫无特点的微笑说:“这很难理解吗?当生命意识到宇宙奥秘的存在时,距它最终解开这个奥秘只有一步之遥了。”看到人们仍不明白,他接着说,“比如地球生命,用了40多亿年时间才第一次意识到宇宙奥秘的存在,但那一时刻距你们建成爱因斯坦赤道只有不到40万年时间,而这一进程最关键的加速期只有不到五百年时间。如果说那个原始人对宇宙的几分钟凝视是看到了一颗宝石,其后你们所谓的整个人类文明,不过是弯腰去拾它罢了。” 丁仪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要说也是这样,那个伟大的望星人!” 排险者接着说:“以后我就来到了你们的世界,监视着文明的进程,像是守护着一个玩火的孩子,周围被火光照亮的宇宙使这孩子着迷,他不顾一切地把火越燃越旺,直到现在,宇宙已有被这火烧毁的危险。” 丁仪想了想,终于提出了人类科学史上最关键的问题:“这就是说,我们永远不可能得到大统一模型,永远不可能探知宇宙的终极奥秘?” 科学家们呆呆地盯着排险者,像一群在最后审判日里等待宣判的灵魂。 “智慧生命有多种悲哀,这只是其中之一。”排险者淡淡地说。 松田诚一声音颤抖地问:“作为更高一级的文明,你们是如何承受这种悲哀的呢?” “我们是这个宇宙中的幸运儿,我们得到了宇宙的大统一模型。” 科学家们心中的希望之火又重新开始燃烧。 丁仪突然想到了另一种恐怖的可能:“难道说,真空衰变已被你们在宇宙的某处触发了?” 排险者摇摇头:“我们是用另一种方式得到的大统一模型,这一时说不清楚,以后我可能会详细地讲给你们听。” “我们不能重复这种方式吗?” 排险者继续摇头:“时机已过,这个宇宙中的任何文明都不可能再重复它。” “那请把宇宙的大统一模型告诉人类!” 排险者还是摇头。 “求求你,这对我们很重要,不,这就是我们的一切!”丁仪冲动地去抓排险者的胳膊,但他的手毫无感觉地穿过了排险者的身体。 “知识密封准则不允许这样做。” “知识密封准则?!” “这是宇宙中文明世界的最高准则之一,它不允许高级文明向低级文明传递知识(我们把这种行为叫知识的管道传递),低级文明只能通过自己的探索来得到知识。” 丁仪大声说:“这是一个不可理解的准则:如果你们把大统一模型告诉所有渴求宇宙最终奥秘的文明,他们就不会试图通过创世能级的高能试验来得到它,宇宙不就安全了吗?” “你想得太简单了:这个大统一模型只是这个宇宙的,当你们得到它后就会知道,还存在着无数其他的宇宙,你们接着又会渴求得到制约所有宇宙的超统一模型。而大统一模型在技术上的应用会使你们拥有产生更高能量过程的手段,你们会试图用这种能量过程击穿不同宇宙间的壁垒,不同宇宙间的真空存在着能级差,这就会导致真空衰变,同时毁灭两个或更多的宇宙。知识的管道传递还会对接收它的低级文明产生其他更直接的不良后果和灾难,其原因大部分你们目前还无法理解,所以知识密封准则是绝对不允许违反的。这个准则所说的知识不仅是宇宙的深层秘密,它是指所有你们不具备的知识,包括各个层次的知识:假设人类现在还不知道牛顿三定律或微积分,我也同样不能传授给你们。” 科学家们沉默了,在他们眼中,已升得很高的太阳熄灭了,一切都陷入黑暗之中,整个宇宙顿时变成一个巨大的悲剧,这悲剧之大之广他们一时还无法把握,只能在余生细水长流地受其折磨,事实上他们知道,余生已无意义。 松田诚一瘫坐在草地上,说了一句后来成为名言的话:“在一个不可知的宇宙里,我的心脏懒得跳动了。” 他的话道出了所有物理学家的心声,他们目光呆滞,欲哭无泪。就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丁仪突然打破沉默: “我有一个办法,既可以使我得到大统一模型,又不违反知识密封准则。” 排险者对他点点头:“说说看。” “你把宇宙的终极奥秘告诉我,然后毁灭我。” “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排险者说,他的回答不假思索十分迅速,紧接着丁仪的话。 丁仪欣喜若狂:“你是说这可行?!” 排险者点点头。 真理祭坛 人们是这么称呼那个巨大的半球体的,它的直径五十米,底面朝上球面向下放置在沙漠中,远看像一座倒放的山丘。这个半球是排险者用沙子筑成的,当时沙漠中出现了一股巨大的龙卷风,风中那高大的沙柱最后凝聚成这个东西。谁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东西使大量的沙子聚合成这样一个精确的半球形状,其强度使它球面朝下放置都不会解体。但半球这样的放置方式使它很不稳定,在沙漠中的阵风里它有明显的摇晃。 据排险者说,在他的那个遥远世界里,这样的半球是一个论坛,在那个文明的上古时代,学者们就聚集在上面讨论宇宙的奥秘。由于这样放置的半球的不稳定性,论坛上的学者们必须小心地使他们的位置均匀地分布,否则半球就会倾斜,使上面的人都滑下来。排险者一直没有解释这个半球形论坛的含义,人们猜测,它可能是暗示宇宙的非平衡态和不稳定。 在半球的一侧,还有一条沙子构筑的长长的坡道,通过它可以从下面走上祭坛。在排险者的世界里,这条坡道是不需要的:在纯能化之前的上古时代,他的种族是一种长着透明双翼的生物,可以直接飞到论坛上。这条坡道是专为人类修筑的,他们中的三百多人将通过它走上真理祭坛,用生命换取宇宙奥秘。 三天前,当排险者答应了丁仪的要求后,事情的发展令世界恐慌:在短短一天时间内,有几百人提出了同样的要求,这些人除了世界核子中心的其他科学家外,还有来自世界各国的学者,开始只有物理学家,后来报名者的专业越出了物理学和宇宙学,出现了数学、生物学等其他基础学科的科学家,甚至还有经济学和史学这类非自然科学的学者。这些要求用生命来换取真理的人,都是他们所在学科的刀锋,是科学界精英中的精英,其中诺贝尔奖获得者就占了一半,可以说,在真理祭坛前聚集了人类科学的精华。 真理祭坛前其实已不是沙漠了,排险者在三天前种下的草迅速蔓延,那条草带已宽了两倍,它那已变得不规则的边缘已伸到了真理祭坛下面。在这绿色的草地上聚集了上万人,除了这些即将献身的科学家和世界各大媒体的记者外,还有科学家们的亲人和朋友,两天两夜无休止的劝阻和哀求已使他们心力交瘁,精神都处于崩溃的边缘,但他们还是决定在这最后的时刻做最后的努力。与他们一同做这种努力的还有数量众多的各国政府的代表,其中包括十多位国家元首,他们也竭力留住自己国家的科学精英。 “你怎么把孩子带来了?!”丁仪盯着方琳问,在他们身后,毫不知情的文文正在草地上玩耍,她是这群表情阴沉的人中唯一的快乐者。 “我要让她看着你死。”方琳冷冷地说,她脸色苍白,双眼无目标地平视远方。 “你认为这能阻止我?” “我不抱希望,但能阻止你女儿将来像你一样。” “你可以惩罚我,但孩子……” “没人能惩罚你,你也别把即将发生的事伪装成一种惩罚,你正走在通向自己梦中天堂的路上!” 丁仪直视着爱人的双眼说:“琳,如果这是你的真实想法,那么你终于从最深处认识了我。” “我谁也不认识,现在我的心中只有仇恨。” “你当然有权恨我。” “我恨物理学!” “可如果没有它,人类现在还是丛林和岩洞中愚钝的动物。” “但我现在并不比它们快乐多少!” “但我快乐,也希望你能分享我的快乐。” “那就让孩子也一起分享吧,当她亲眼看到父亲的下场,长大后至少会远离物理学这种毒品!” “琳,把物理学称为毒品,你也就从最深处认识了它。看,在这两天你真正认识了多少东西,如果你早些理解这些,我们就不会有现在的悲剧了。” 那几位国家元首则在真理祭坛上努力劝说排险者,让他拒绝那些科学家的要求。 美国总统说:“先生—我可以这么称呼您吗?我们的世界里最出色的科学家都在这里了,您真想毁灭地球的科学吗?” 排险者说:“没有那么严重,另一批科学精英会很快涌现并补上他们的位置,对宇宙奥秘的探索欲望是所有智慧生命的本性。” “既然同为智慧生命,您就忍心杀死这些学者吗?” “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生命是他们自己的,他们当然可以用它来换取自己认为崇高的东西。” “这个用不着您来提醒我们!”俄罗斯总统激动地说,“用生命来换取崇高的东西对人类来说并不陌生,在20世纪的一场战争中,我的国家就有2000多万人这么做了。但现在的事实是,那些科学家的生命什么都换不到!只有他们自己能得知那些知识,这之后,你只给他们十分钟的生存时间!他们对终极真理的欲望已成为一种地地道道的变态,这您是清楚的!” “我清楚的是,他们是这个星球上仅有的正常人。” 元首们面面相觑,然后都困惑地看着排险者,说他们不明白他的意思。 排险者伸开双臂拥抱天空:“当宇宙的和谐之美一览无遗地展现在你面前时,生命只是一个很小的代价。” “但他们看到这美后只能再活10分钟!” “就是没有这10分钟,仅仅经历看到那终极之美的过程,也是值得的。” 元首们又互相看了看,都摇头苦笑。 “随着文明的进化,像他们这样的人会渐渐多起来的,”排险者指指真理祭坛下的科学家们说,“最后,当生存问题完全解决,当爱情因个体的异化和融合而消失,当艺术因过分的精致和晦涩而最终死亡,对宇宙终极美的追求便成为文明存在的唯一寄托,他们的这种行为方式也就符合了整个世界的基本价值观。” 元首们沉默了一会儿,试着理解排险者的话,美国总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先生,您在耍我们,您在耍弄整个人类!” 排险者露出一脸困惑:“我不明白……” 日本首相说:“人类还没有笨到你想象的程度,你话中的逻辑错误连小孩子都明白!” 排险者显得更加困惑了:“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逻辑错误。” 美国总统冷笑着说:“一万亿年后,我们的宇宙肯定充满了高度进化的文明,照您的意思,对终极真理的这种变态的欲望将成为整个宇宙的基本价值观,那时全宇宙的文明将一致同意,用超高能的试验来探索囊括所有宇宙的超统一模型,不惜在这种试验中毁灭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您想告诉我们这种事会发生?!” 排险者盯着元首们长时间不说话,那怪异的目光使他们不寒而栗,他们中有人似乎悟出了什么: “您是说……” 排险者举起一只手制止他说下去,然后向真理祭坛的边缘走去,在那里,他用响亮的声音对所有人说: “你们一定很想知道我们是如何得到这个宇宙的大统一模型的,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宇宙比现在小得多,而且很热,恒星还没有出现,但已有物质从能量中沉淀出来,形成弥漫在发着红光的太空中的星云。这时生命已经出现了,那是一种力场与稀薄的物质共同构成的生物,其个体看上去很像太空中的龙卷风。这种星云生物的进化速度快得像闪电,很快产生了遍布全宇宙的高度文明。当星云文明对宇宙终极真理的渴望达到顶峰时,全宇宙的所有世界一致同意,冒着真空衰变的危险进行创世能级的试验,以探索宇宙的大统一模型。 “星云生物操纵物质世界的方式与现今宇宙中的生命完全不同,由于没有足够多的物质可供使用,他们的个体自己进化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在最后的决定做出后,某些世界中的一些个体飞快地进化,把自己进化为加速器的一部分。最后,上百万个这样的星云生物排列起来,组成了一台能把粒子加速到创世能级的高能加速器。加速器启动后,暗红色的星云中出现了一个发出耀眼蓝光的灿烂光环。 “他们深知这个试验的危险,在试验进行的同时把得到的结果用引力波发射出去,引力波是唯一能在真空衰变后存留下来的信息载体。 “加速器运行了一段时间后,真空衰变发生了,低能级的真空球从原子大小以光速膨胀,转眼间扩大到天文尺度,内部的一切蒸发殆尽。真空球的膨胀速度大于宇宙的膨胀速度,虽然经过了漫长的时间,最后还是毁灭了整个宇宙。 “漫长的岁月过去了,在空无一物的宇宙中,被蒸发的物质缓慢地重新沉淀凝结,星云又出现了,但宇宙一片死寂,直到恒星和行星出现,生命才在宇宙中重新萌发。而这时,早已毁灭的星云文明发出的引力波还在宇宙中回荡,实体物质的重新出现使它迅速衰减,但就在它完全消失以前,被新宇宙中最早出现的文明接收到,它所带的信息被破译,从这远古的试验数据中,新文明得到了大统一模型。他们发现,对建立模型最关键的数据,是在真空衰变前万分之一秒左右产生的。 “让我们的思绪再回到那个毁灭中的星云宇宙,由于真空球以光速膨胀,球体之外的所有文明世界都处于光锥视界之外,不可能预知灾难的到来,在真空球到达之前,这些世界一定在专心地接收着加速器产生的数据。在他们收到足够建立大统一模型的数据后的万分之一秒,真空球毁灭了一切。但请注意一点:星云生物的思维频率极高,万分之一秒对他们来说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所以他们有可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推导出了大统一模型。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我们的一种自我安慰,更有可能的是他们最后什么也没推导出来,星云文明掀开了宇宙的面纱,但他们自己没来得及向宇宙那终极的美瞥一眼就毁灭了。更为可敬的是,开始试验前他们可能已经想到了这种可能,牺牲自己,把那些包含着宇宙终极秘密的数据传给遥远未来的文明。 “现在你们应该明白,对宇宙终极真理的追求,是文明的最终目标和归宿。” 排险者的讲述使真理祭坛上下的所有人陷入长久的沉思中,不管这个世界对他最后那句话是否认同,有一点可以肯定:它将对今后人类思想和文化的进程产生重大影响。 美国总统首先打破沉默说:“您为文明描述了一幅阴暗的前景,难道生命这漫长进程中所有的努力和希望,都是为了那飞蛾扑火的一瞬间?” “飞蛾并不觉得阴暗,它至少享受了短暂的光明。” “人类绝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人生观!” “这完全可以理解。在我们这个真空衰变后重生的宇宙中,文明还处于萌芽阶段,各个世界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追求着不同的目标,对大多数世界来说,对终极真理的追求并不具有至高无上的意义,为此而冒着毁灭宇宙的危险,对宇宙中大多数生命是不公平的。即使在我自己的世界中,也并非所有的成员都愿意为此牺牲一切。所以,我们自己没有继续进行探索超统一模型的高能试验,并在整个宇宙中建立了排险系统。但我们相信,随着文明的进化,总有一天宇宙中的所有世界都会认同文明的终极目标。其实就是现在,就是在你们这样一个婴儿文明中,已经有人认同了这个目标。好了,时间快到了,如果各位不想用生命换取真理,就请你们下去,让那些想这么做的人上来。” 元首们走下真理祭坛,来到那些科学家面前,进行最后的努力。 法国总统说:“能不能这样:把这事稍往后放一放,让我陪大家去体验另一种生活,让我们放松自己,在黄昏的鸟鸣中看着夜幕降临大地,在银色的月光下听着怀旧的音乐,喝着美酒想着你心爱的人……这时你们就会发现,终极真理并不像你们想的那么重要,与你们追求的虚无缥缈的宇宙和谐之美相比,这样的美更让人陶醉。” 一位物理学家冷冷地说:“所有的生活都是合理的,我们没必要互相理解。” 法国元首还想说什么,美国总统已失去了耐心:“好了,不要对牛弹琴了!您还看不出来这是怎样一群毫无责任心的人?还看不出这是怎样一群骗子?!他们声称为全人类的利益而研究,其实只是拿社会的财富满足自己的欲望,满足他们对那种玄虚的宇宙和谐美的变态欲望,这和拿公款嫖娼有什么区别?!” 丁仪挤上前来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总统先生,科学发展到今天,终于有人对它的本质进行了比较准确的定义。” 旁边的松田诚一说:“我们早就承认这点,并反复声明,但一直没人相信我们。” 交?换 生命和真理的交换开始了。 第一批八位数学家沿着长长的坡道向真理祭坛上走去。这时,沙漠上没有一丝风,仿佛大自然屏住了呼吸,寂静笼罩着一切,刚刚升起的太阳把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沙漠上,那几条长影是这个凝固的世界中唯一能动的东西。 数学家们的身影消失在真理祭坛上,下面的人们看不到他们了。所有的人都凝神听着,他们首先听到祭坛上传来的排险者的声音,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这声音很清晰: “请提出问题。” 接着是一位数学家的声音:“我们想看到费尔玛和哥德巴赫两个猜想的最后证明。” “好的,但证明很长,时间只够你们看关键的部分,其余用文字说明。” 排险者是如何向科学家们传授知识的,以后对人类会一直是个谜。在远处的监视飞机上拍下的图像中,科学家们都在仰起头看着天空,而他们看的方向上空无一物,一个普遍被接受的说法是:外星人用某种思维波把信息直接输入到他们的大脑中。但实际情况比那要简单多:排险者把信息投射在天空上,在真理祭坛上的人看来,整个地球的天空变成了一个显示屏,而在祭坛之外的角度什么都看不到。 一个小时过去了,真理祭坛上有个声音打破了寂静,有人说:“我们看完了。” 接着是排险者平静的回答:“你们还有十分钟的时间。” 真理祭坛上隐隐传来了多个人的交谈声,只能听清只言片语,但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些人的兴奋和喜悦,像是一群在黑暗的隧道中跋涉了一年的人突然看到了洞口的光亮。 “……这完全是全新的……”“……怎么可能……”“……我以前在直觉上……”“……天啊,真是……” 当十分钟就要结束,真理祭坛上响起了一个清晰的声音:“请接受我们八个人真诚的谢意。” 真理祭坛上闪起一片强光,强光消失后,下面的人们看到八个等离子体火球从祭坛上升起,轻盈地向高处飘升,它们的光度渐渐减弱,由明亮的黄色变成柔和的橘红色,最后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蓝色的天空中,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从监视飞机上看,真理祭坛上只剩下排险者站在圆心。 “下一批!”他高声说。 在上万人的凝视下,又有11个人走上了真理祭坛。 “请提出问题。” “我们是古生物学家,想知道地球上恐龙灭绝的真正原因。” 古生物学家们开始仰望长空,但所用的时间比刚才数学家们短得多,很快有人对排险者说:“我们知道了,谢谢!” “你们还有10分钟。” “……好了,七巧板对上了……”“……做梦也不会想到那方面去……”“……难道还有比这更……” 然后强光出现又消失,11个火球从真理祭坛上飘起,很快消失在沙漠上空。 一批又一批的科学家走上真理祭坛,完成了生命和真理的交换,在强光中化为美丽的火球飘逝而去。 一切都在庄严与宁静中进行,真理祭坛下面,预料中生离死别的景象并没有出现,全世界的人们静静地看着这壮丽的景象,心灵被深深地震慑了,人类在经历着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灵魂洗礼。 一个白天的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太阳已在西方地平线处落下了一半,夕阳给真理祭坛洒上了一层金辉。物理学家们开始走向祭坛,他们是人数最多的一批,有86人。就在这一群人刚刚走上坡道时,从日出时一直持续到现在的寂静被一个童声打破了。 “爸爸!”文文哭喊着从草坪上的人群中冲出来,一直跑到坡道前,冲进那群物理学家中,抱住了丁仪的腿,“爸爸,我不让你变成火球飞走!” 丁仪轻轻抱起了女儿,问她:“文文,告诉爸爸,你能记起来的最让自己难受的事是什么?” 文文抽泣着想了几秒钟,说:“我一直在沙漠里长大,最……最想去动物园,上次爸爸去南方开会,带我去了那边的一个大大的动物园,可刚进去,你的电话就响了,说工作上有急事,那是个天然动物园,小孩儿一定要大人们带着才能进去,我也只好跟你回去了,后来你再也没时间带我去。爸爸,这是最让我难受的事,在回来的飞机上我一直哭。” 丁仪说:“但是,好孩子,那个动物园你以后肯定有机会去,妈妈以后会带文文去的。爸爸现在也在一个大动物园的门口,那里面也有爸爸做梦都想看到的神奇的东西,而爸爸如果这次不去,以后真的再也没机会了。” 文文用泪汪汪的大眼睛呆呆地看了爸爸一会儿,点点头说:“那……那爸爸就去吧。” 方琳走过来,从丁仪怀中抱走了女儿,眼睛看着前面矗立的真理祭坛说:“文文,你爸爸是世界上最坏的爸爸,但他真的很想去那个动物园。” 丁仪两眼看着地面,用近乎祈求的声调说:“是的,文文,爸爸真的很想去。” 方琳用冷冷的目光看着丁仪说:“冷血的基本粒子,去完成你最后的碰撞吧,记住,我绝不会让你女儿成为物理学家的!” 这群人正要转身走去,另一个女性的声音使他们又停了下来。 “松田君,你要再向上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说话的是一位娇小美丽的日本姑娘,她此时站在坡道起点的草地上,把一支银色的小手枪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松田诚一从那群物理学家中走了出来,走到姑娘的面前,直视着她的双眼说:“泉子,还记得北海道那个寒冷的早晨吗?你说要出道题考验我是否真的爱你,你问我,如果你的脸在火灾中被烧得不成样子,我该怎么办?我说我将忠贞不渝地陪伴你一生。你听到这回答后很失望,说我并不是真的爱你,如果我真的爱你,就会弄瞎自己的双眼,让一个美丽的泉子永远留在心中。” 泉子拿枪的手没有动,但美丽的双眼盈满了泪水。 松田诚一接着说:“所以,亲爱的,你深知美对一个人生命的重要,现在,宇宙终极之美就在我面前,我能不看她一眼吗?” “你再向上走一步我就开枪!” 松田诚一对她微笑了一下,轻声说:“泉子,天上见。”然后转身和其他物理学家一起沿坡道走向真理祭坛,身后脆弱的枪声、脑浆溅落在草地上的声音和柔软的躯体倒地的声音,都没使他们回头。 物理学家们走上了真理祭坛那圆形的顶面,在圆心,排险者微笑着向他们致意。突然间,映着晚霞的天空消失了,地平线处的夕阳消失了,沙漠和草地都消失了,真理祭坛悬浮于无际的黑色太空中,这是创世前的黑夜,没有一颗星星。排险者挥手指向一个方向,物理学家们看到在遥远的黑色深渊中有一颗金色的星星,它开始小得难以看清,后来由一个亮点渐渐增大,开始具有面积和形状,他们看出那是一个向这里飘来的旋涡星系。星系很快增大,显出它磅礴的气势。距离更近一些后,他们发现星系中的恒星都是数字和符号,它们组成的方程式构成了这金色星海中的一排排波浪。 宇宙大统一模型缓慢而庄严地从物理学家们的上空移过。 …… 当86个火球从真理祭坛上升起时,方琳眼前一黑倒在草地上,她隐约听到文文的声音: “妈妈,那些哪个是爸爸?” 最后一个上真理祭坛的人是史蒂芬·霍金,他的电动轮椅沿着长长的坡道慢慢向上移动,像一只在树枝上爬行的昆虫。他那仿佛已抽去骨骼的绵软的身躯瘫陷在轮椅中,像一支在高温中变软且即将融化的蜡烛。 轮椅终于开上了祭坛,在空旷的圆面上开到了排险者面前。这时,太阳落下了一段时间,暗蓝色的天空中有零星的星星出现,祭坛周围的沙漠和草地模糊了。 “博士,您的问题?”排险者问,对霍金,他似乎并没有表示出比对其他人更多的尊重,他面带着毫无特点的微笑,听着博士轮椅上的扩音器中发出的呆板的电子声音: “宇宙的目的是什么?” 天空中没有答案出现,排险者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他的双眼中掠过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恐慌。 “先生?”霍金问。 仍是沉默,天空仍是一片空旷,在地球的几缕薄云后面,宇宙的群星正在涌现。 “先生?”霍金又问。 “博士,出口在您后面。”排险者说。 “这是答案吗?” 排险者摇摇头:“我是说您可以回去了。” “你不知道?” 排险者点点头说:“我不知道。”这时,他的面容第一次不仅是一个人类符号,一阵悲哀的黑云涌上这张脸,这悲哀表现得那样生动和富有个性,这时谁也不怀疑他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最平常因而最不平常的普通人。 “我怎么知道?”排险者喃喃地说。 尾声 15年之后的一个夜晚,在已变成草原的昔日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上,有一对母女正在交谈。母亲四十多岁,但白发已过早在出现在她的双鬓,从那饱经风霜的双眼中透出的,除了忧伤就是疲倦。女儿是一位苗条的少女,大而清澈的双眸中映着晶莹的星光。 母亲在柔软的草地上坐下来,两眼失神地看着模糊的地平线说:“文文,你当初报考你爸爸母校的物理系,现在又要攻读量子引力专业的博士学位,妈都没拦你。你可以成为一名理论物理家,甚至可以把这门学科当作自己唯一的精神寄托,但,文文,妈求你了,千万不要越过那条线啊!” 文文仰望着灿烂的银河,说:“妈妈,你能想象,这一切都来自于200亿年前一个没有大小的奇点吗?宇宙早就越过那条线了。” 方琳站起来,抓着女儿的肩膀说:“孩子,求你别这样!” 文文双眼仍凝视着星空,一动不动。 “文文,你在听妈妈说话吗?你怎么了?!”方琳摇晃着女儿,文文的目光仍被星海吸住收不回来,她盯着群星问: “妈妈,宇宙的目的是什么?” “啊……不—”方琳彻底崩溃了,又跌坐在草地上,双手捂着脸抽泣着,“孩子,别,别这样!” 文文终于收回了目光,蹲下来扶着妈妈的双肩,轻声问道:“那么,妈妈,人生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块冰,使方琳灼烧的心立刻冷了下来,她扭头看了女儿一眼,然后看着远方深思着,15年前,就在她看着的那个方向,曾矗立过真理祭坛,再远些,爱因斯坦赤道曾穿过沙漠。 微风吹来,草海上涌起道道波纹,仿佛是星空下无际的骚动的人海,向整个宇宙无声地歌唱着。 “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呢?”方琳喃喃地说。 命 运 我们是在距地球180万公里处发现那颗小行星的,它的直径约有10公里,呈不规则的椭圆形。它缓缓地转动着,表面的许多小切面反射着阳光,像是一眨一眨的眼睛。飞船上的计算机显示,它的轨道与地球相交,再过18天,这块太空巨石就要降落在墨西哥湾附近了! 地球的监视系统应该在一年前就注意到它了,但我们没有听到过任何这方面的消息。我们同地球联系,在应有的5秒钟延时后,耳机中仍是一片寂静。我们又试了多次,没有收到任何回答,仿佛整个人类世界都休克了,而就在10分钟前我们还与地球通过话。这件事比小行星的出现更令我们震惊。 20天前,我和爱玛租了这艘小飞船在太空中度蜜月,这是一艘老式的传统动力飞船,在宇宙航行的时空跃迁时代,这个蜗牛一般慢的老古董显得很浪漫很有情调。我们游览了同步轨道上的太空城,又到月球上旅行,接着从月球又向外飞了100多万公里,整个行程如田园牧歌般浪漫而顺利。但就在我们即将返回时,一切突然变得如此诡异。 但那颗小行星就在我们前方50公里处,凸现在太空漆黑的背景上,像放在黑天鹅绒上的展品那样现实,我确信自己不是在噩梦中。 “我们得做些什么!”我说。 同以前一样,一旦我做出行动的决定,爱玛总能想出行动的细节:“我们可以把飞船上的一台发动机向它发射出去,这样可以把它炸离轨道。” 计算机的模拟表明这是可行的,但必须在24分钟内完成,如果小行星再向前运行一段的话就晚了。 我们没有再犹豫,驾驶飞船与小行星拉开100公里的安全距离,然后向计算机发出指令。飞船尾部的一台发动机与船体脱离,我们透过舷窗,看着那个小小的圆柱体尾部喷出一道淡蓝色火焰向小行星方向飞去,火焰很快变成了一个闪耀的小星星,我们屏住呼吸看着它撞到那块太空中飘浮的巨石上。一道强光闪过后,从小行星上出现了一个火球,飞快膨胀,仿佛是前方太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向我们猛扑过来的太阳。就在这火球似乎要把我们的飞船吞没之际,它停止了膨胀,急剧缩小并消失了。小行星又在太空中显现出来,可以清楚地看到,爆炸的发动机在它上面炸出了一个凹坑,按比例看坑的直径至少有3000米。有许多小光点从小行星上放射状地飞散,那是被炸飞的岩石碎片,其中一片从飞船很近处掠过。这时,计算机正在对小行星的轨道进行重新测定,我们紧张地等待着。 “变轨成功,小行星将不会撞击地球表面,它将在58037公里轨道被地球捕获,成为一颗地球卫星。” 我和爱玛激动地拥抱,“飞船租赁公司会让我们赔发动机吗?”爱玛半开玩笑地问。 “他们敢向救世主提出这个要求?再说,我们拥有这颗小行星的所有权,上面的矿藏会使我们成为亿万富翁的!” 带着救世主的喜悦和自豪,我们用剩下的一台发动机向地球飞去。但再次同地球联系,仍没有回音,这使我们的心又悬了起来,实在想象不出我们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由于只有一台发动机,我们的飞船加速很慢,小行星超过了飞船,很快消失在地球方向。一直在屏幕上观察小行星的爱玛突然惊叫起来: “天啊,地球!你看地球!!” 我向地球方向看去,在这个距离上,它只有棒球大小,看着那个晶莹的蓝色球体,我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爱玛让我看屏幕上放大的图像,我扫了一眼后立刻大惊失色:地球上的大陆都变成了我从未见过的形状。 我们向计算机求助,得到了这样的回答:“我们现在看到的,是白垩纪晚期地球的大陆形状和分布,其中最大的那一块就是冈瓦纳古陆。” “白垩纪?距现在有多长时间?!” “约6500万年。不过您的问题的提法可能有误,各种迹象表明,现在就是白垩纪了。” 计算机是对的,我们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地球方向一片寂静,因为人类还没有出现。 在我们的时代,人类利用时空跃迁方式进行恒星际的航行,恒星际飞船每次发射都在发射点留下了一个或几个时空蛀洞,这些蛀洞飘浮于地球周围的太空中,如果行星际飞船不慎误入它,则会在瞬间被抛到几万光年的远方,时间也会向前或向后跳跃很漫长的一段。后来,经过改进的恒星际飞船留下的蛀洞消除了空间性质,只有时间性质,也就是说,通过这样一个蛀洞,你的空间位置不会改变,但会产生时间跳跃。这种蛀洞的危险性大大减小,如果不慎误入它,只要沿原航线回航,从相反的方向再次通过它,就会精确地回到原来的时间。 我们就是误入了这样一个时间蛀洞,当时竟丝毫没有感觉到。 误入时间蛀洞的事故时有发生,但向后跳跃的飞船都返回了,其中有一艘行星采矿飞船竟跳跃到了寒武纪,宇航员们看到了一个发着暗红色光芒的地球,海洋还没有出现,陆地上岩浆横流。跳跃到未来的飞船都没有回来,这倒使现在的人们很乐观地期待一个美好的未来。 但地球政府最关心的还是向过去的跳跃,有严格的法令,规定误入蛀洞的飞船必须返回,如果因蛀洞飘移而回不来的(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很小),必须航行到距地球足够远的太空中自毁,以避免改变地球历史。 “天啊,我们都干了些什么?!”爱玛惊叫道,我的心也一下子沉到了底,转眼间,我们由救世主变成了魔鬼。 “不要怕,亲爱的,并不是每一个微扰动都能触发蝴蝶效应。”我安慰她。 “微扰动?我们干的事还叫微扰动吗?”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计算机,“这是白垩纪晚期?” 计算机给了肯定的回答,我们都明白,刚才我们推开的,就是毁灭恐龙的那颗小行星。 沉默了好一阵,爱玛低声说:“我们回去吧。”于是我们掉转航向,使飞船精确地沿原航线驶去。 “回去干什么?接受审判吗?”我叹口气说。 “那是最好的结果,如果真的还有审判者,还有人类,我们死也安心了。” 我笑着摇摇头:“你的担心是多余的,爱玛,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人类文明领先于地球上的其他物种那么远?为什么像蚂蚁或海豚之类的动物,虽然也有一定的社会结构或智能,但其文明程度连我们的零头都达不到?要知道,物种进化的机会是均等的。” “为什么呢?” “因为人类是万物之灵,宇宙选择了我们。我们的文明发展到现在,这个自信是应该有的!我们将要返回的世界也许与来时有所不同,但人类肯定会有,文明也会有!” 爱玛也笑了一下,“我忘了,你是人择原理的信奉者,”她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但愿如此吧。” 再次穿过时间蛀洞时我们感觉到了,宇宙消失又出现,这过程极其短暂,像是太空眨了一下眼,难怪上次穿过时我们没有觉察到。在穿过蛀洞的一瞬间,一直寂静无声的地球方向立刻传来了嘈杂的无线电信号,但我们的兴奋马上转为失望,那些信号听上去是一阵阵低沉的鸣叫声,我们和计算机都完全无法理解。我们向地球呼叫,仍然没有回答。再看监视屏上的地球图像,大陆又恢复成我们熟悉的形状,这使我多少松了一口气:如果真有蝴蝶效应,也不会是天翻地覆的。 我们的小飞船用仅有的一台发动机向地球飞去,两天后进入近地轨道。飞船上剩下的燃料刚够我们完成降落。我们降落在靠近澳洲的太平洋上,飞船很快沉了下去,我们靠一个小救生筏浮在海面上。这时正是凌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我四下看看,海是熟悉的海,天是熟悉的天,这世界似乎没什么变化。 我们在海上漂了半个小时后,远远看到了一艘大船,我们打信号弹呼救,那船便向这个方向驶来。 “啊,真的还有人类!”爱玛喊道,眼中涌出激动的泪花。 “我说过人类是万物之灵,总会登上地球文明之巅的。”我说。 “但现在的世界肯定不是我们出发时的世界了,看那船的样子,人类可能还没有进入技术时代呢。”爱玛有些恐惧地说。 那艘船的外形很古老,绝不是我们生活过的现代世界的船只,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个世界在技术上落后,我注意到那船没有帆,不知它用的是什么动力。 大船驶到我们近前,停了下来,从船舷抛下一个绳梯,我和爱玛沿梯爬上了船。我们看到船员都皮肤黝黑,看不出是什么人种,穿着粗糙的很有沧桑感的衣服。我向他们说话,他们不回答,其中一位示意我们跟他走。 我们沿着长长的台阶登上了船中央的一个塔形建筑,这里是全船的制高点。那名船员把我们领到一位体格强壮、有着银色胡须的老人面前,并向我们说了一句话,我们听不懂他的语言,但我戴在胸前的计算机听懂了,它说:“这是一种类似于古拉丁语的语言,虽有些差别,但可以理解,意思是:这是我们的船长。”船长也向我们说了一句话,计算机翻译道:“你们怎么敢独自在海里漂?不怕被吃掉吗?!” “吃掉?被什么?”我不解地问,计算机把我的话翻译过去。 船长指指前面的海面,这时太阳已升了起来,海面上薄薄的晨雾散射出一片黄色的阳光。这时我看到,刚才还十分平静的海面上涌现出一个个大浪包,浪包很快破裂,一头体形巨大的怪兽跃出海面,接着又钻出一头,随着哗哗的水声,海面上很快出现了一大群怪兽。现在,我和爱玛都明白了我们在6500万年前干的那件事的后果。 恐龙一直活到现在。 一只恐龙向我们的船游来,在船边停住了,它那巨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可怖的山峰,我们都处于这山峰的阴影中,在那灰色的滑腻皮肤下,我看到了纵横交错的黑色血脉,像缠绕在那灰色山峰上的藤蔓。恐龙粗大的脖颈向前探出,它那巨大的头颅就悬在我们上方,海水像暴雨般从上面泻到甲板上,那一双巨大的怪眼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在那阴冷的目光下我们的血液几乎凝固了。爱玛浑身颤抖着紧紧贴住我。 “不要怕,它不会伤人的,这儿是动物园。”船长说。 果然,这条恐龙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转身游走了,它激起的涌浪轰轰地拍打着船帮,使船摇晃起来。这时我们看到远方的海面上也有一条这样的大船,有两只恐龙正向那条大船游去。 “你们驯化了恐龙?!真了不起!”爱玛兴奋地说。 我也十分激动:“是啊,我们原以为,恐龙生存下来会对人类的进化造成威胁,现在看来这反而使人类文明更加强大!” 爱玛点点头:“是啊!恐龙为人类工作显然比牛和马强多了,它们可以不费劲儿地搬走一座小山呢!亲爱的,你说得对,人真是万物之灵!从此以后,我也是人择原理的信奉者了!” 计算机把我们的话都翻译了,船长呆呆地看着我们,似乎有些迷惑,“这儿是动物园,它们不伤人的。”他又喃喃地说。 这时我又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在天海连线处,有一片高大的柱状物,那些巨柱的高度是惊人的,白色的云层在它们的半腰处飘浮。我们从这里看去,像是蚂蚁看着一片大森林,我问船长那是什么。 “楼群,岸上的高楼群。”船长淡淡地说。 “天啊,那楼有多高?”爱玛惊叫道。 “有一万个你这么高吧。”船长说。 “一万多米的高楼?那楼有几千层吧?”我问。 船长摇摇头:“不,只有百层左右。” “那每层就有上百米高?!那是多么宏伟的宫殿!”爱玛由衷地赞叹着。 “伟大的文明,伟大的人类文明!!”我欢呼起来。 “那些高楼是游客建的。”船长说。 “游客?是啊,您说这里是动物园,可是游客呢?你们显然不是游客。”我问。 “可能是时间还早,动物园还没有开门吧。”爱玛说。 船长用惊诧的目光看看我们,又转头看看远处海面上那些恐龙。他这个动作使我们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面前这些人类的这种木讷的表情也使我们迷惑。这时,从那群恐龙那边发出了一阵吼叫声,这声音我们感觉很熟悉,这是我们在太空中从地球发出的无线电波里听到的声音;再看看那上万米高的巨楼,我的脑海中炸响了一声惊雷,爱玛在旁边惊叫一声瘫倒在地,她也一定同我一样明白了这一切。 宇宙并没有选择人类,在我们的时间里人类文明在地球上达到巅峰,不过是一次偶然的机遇,而我们以人类的自负把偶然当成了必然。现在,大自然掷出的进化硬币翻到了另一面。 我们确实处于地球文明的动物园里,但恐龙是游客。 我两腿一软,与爱玛一起跌坐在甲板上,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只听到计算机在翻译船长的话: “你们的长相很精致,与我们在一起吧,你们会被批准成为观赏人的。” “观赏人?”我木然地问,眼前的世界渐渐清晰起来,又看到了海天连线处的巨城,听到爱玛喃喃地说:“不,我想上岸……” “你疯了?!上岸后你们会成为菜人的!” “菜人?” “就是作为食品的人,那座城市每天要供应几千名菜人呢!只有在动物园中做观赏人,才不会被吃掉,这是所有人追求的目标。” 这时,整个世界似乎变成了一座阴森的冰窖,我们彻底绝望了。我已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开始打算怎样结束自己的生命,爱玛却突然用手指向天空,高声说:“看!” 那是一颗明亮的星星,它刚才隐没于朝阳的光芒中,现在才可以看清。它的运行速度很快,在空中可以明显地看出它在动,仔细看看,它不只是一个光点,还显出一定的大小。 “那是魔星,”船长说,“游客中的一位科学家说,它们对它进行了仔细的研究,确定那颗星在很久很久以前是直冲地球而来的,救世主用一次强烈的爆炸推开了它,使游客们的先祖免遭灭绝,现在,在魔星的表面上还留一个爆炸产生的凹坑。看那儿……”船长指指远方的巨城,指向城中最高大的一幢尖顶巨楼,“那就是大教堂,游客们在里面朝拜救世主。” “你们知道我们的来历吗?” 船长摇摇头,他不感兴趣,好奇心只属于巅峰物种,他们没有任何好奇心,就像在我们的世界里蚂蚁和蜜蜂没有好奇心一样。 我说,对爱玛又对自己,可能还对这些不可能理解我的人:“进化的命运是冷酷的,人类曾经生在幸运中而不知幸运,但现在,比起蚂蚁和蜜蜂来,我们仍有更多的机会,我们应该抓住这些机会,不向命运屈服。” 爱玛说:“是的,我们既然已经无意中改变过地球历史,那就再改变一次吧。” 我看看远方那耸入云霄的大教堂,然后指着海面上的恐龙群问船长:“它们……那些游客,很崇拜救世主,是吗?” 船长点点头:“对它们来说,救世主是至高无上的。” 我和爱玛通过视网膜屏幕接通了胸前的计算机,检索飞船的航行记录,发现我们在6500万年前改变小行星轨道的过程,包括数据和图像,都被完整地记录下来。 “你会讲它们的语言吗?”爱玛问船长,后者点点头。 “那好,”我说,“告诉它们,我们就是推开魔星的救世主,我们可以向它们出示确切的证据。” 船长和船员们呆呆地看着我们。 “快一些!以后我再告诉你们人类的另一个故事,现在请快一些把我的话告诉它们!” 船长双手在嘴边围成喇叭状,向那些恐龙喊了起来,比起恐龙的吼叫,他的声音纤细而微弱,很难相信这是同一种语言。 但那群恐龙同时停止了戏耍,一起向我们转过头来,接着,都向我们的大船游过来。 山 一、山在那儿 “我今天一定要搞清楚你这个怪癖:你为什么从不上岸?”船长对冯帆说,“5年了,我都记不清蓝水号停泊过多少个国家的多少个港口,可你从没上过岸;回国后你也不上岸;前年船在青岛大修改造,船上乱哄哄地施工,你也没上岸,就在一间小舱里过了两个月。” “我是不是让你想到了那部叫《海上钢琴师》的电影?” “如果蓝水号退役了,你是不是也打算像电影的主人公那样随它沉下去?” “我会换条船,海洋考察船总是欢迎我这种不上岸的地质工程师的。” “这很自然地让人想到,陆地上有什么东西让你害怕?” “相反,陆地上有东西让我向往。” “什么?” “山。” 他们现在站在蓝水号海洋地质考察船的左舷,看着赤道上的太平洋,一年前蓝水号第一次过赤道时,船上还娱乐性地举行了那个古老的仪式,但随着这片海底锰结核沉积区的发现,蓝水号在一年中反复穿越赤道无数次,人们也就忘记了赤道的存在。 现在,夕阳已沉到了海平线下,太平洋异常地平静,冯帆从未见过这么平静的海面,竟让他想起了那些喜马拉雅山上的湖泊,清澈得发黑,像地球的眸子。一次,他和两个队员偷看湖里的藏族姑娘洗澡,被几个牧羊汉子拎着腰刀追,后来追不上,就用石抛子朝他们抡,贼准,他们只好做投降状站下,那几个汉子走近打量了他们一阵儿就走了,冯帆听懂了他们嘀咕的那几句藏语:还没见过外面来的人能在这地方跑这么快。 “喜欢山?那你是山里长大的了。”船长说。 “这你错了,”冯帆说,“山里长大的人一般都不喜欢山,在他们感觉中山把自己与世界隔绝了。我认识一个尼泊尔夏尔巴族登山向导,他登了41次珠峰,但每一次都在距峰顶不远处停下,看着雇用他的登山队登顶,他说只要自己愿意,无论从北坡还是南坡,都可以在10个小时内登上珠峰,但他没有兴趣。山的魅力是从两个方位感受到的:一是从平原上远远地看山,再就是站在山顶上。 “我的家在河北大平原上,向西能看到太行山。家和山之间就像这海似的一马平川,没遮没挡。我生下来不久,妈第一次把我抱到外面,那时我脖子刚硬得能撑住小脑袋,就冲着西边的山咿咿呀呀地叫。学走路时,总是摇摇晃晃地朝山那边走。大了些后,曾在一天清晨出发,沿着石太铁路向山走,一直走到中午肚子饿了才回头,但那山看上去还是那么远。上学后还骑着自行车向山走,那山似乎随着我向后退,丝毫没有近些的感觉。时间长了,远山对于我已成为一种象征,像我们生活中那些清晰可见但永远无法到达的东西,那是凝固在远方的梦。” “我去过那一带。”船长摇摇头说,“那里的山很荒,上面只有乱石和野草,所以你以后注定要面临一次失望。” “不,我和你想的不一样,我只想到山那里,爬上去,并不指望得到山里的什么东西。第一次登上山顶时,看着我长大的平原在下面伸延,真有一种重新出生的感觉。” 冯帆说到这里,发现船长并没有专注于他们的谈话,他在仰头看天,那里,已出现了稀疏的星星,“那儿,”船长用烟斗指着正上方天顶的一处说,“那儿不应该有星星。” 但那里有一颗星星,很暗淡,丝毫不引人注意。 “你肯定?”冯帆将目光从天顶转向船长,“gps早就代替了六分仪,你肯定自己还是那么熟悉星空?” “那当然,这是航海专业的基础知识……你接着说。” 冯帆点点头:“后来在大学里,我组织了一个登山队,登过几座7000米以上的高山,最后登的是珠峰。” 船长打量着冯帆:“我猜对了,果然是你!我一直觉得你面熟,改名了?” “是的,我曾叫冯华北。” “几年前你可引起不小的关注啊,媒体上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基本上是吧,反正那四个大学登山队员确实是因我而死的。” 船长划了根火柴,将灭了的烟斗重新点着,“我感觉,做登山队长和做远洋船长有一点是相同的:最难的不是学会争取,而是学会放弃。” “可我当时要是放弃了,以后也很难再有机会。你知道登山运动是一件很花钱的事,我们是一支大学生登山队,好不容易争取到赞助……由于我们雇的登山协同和向导闹罢工,在建一号营地时耽误了时间。然后就预报有风暴,但从云图上看,风暴到这儿至少还有20个小时的时间,我们这时已经建好了7900米的二号营地,立刻登顶时间应该够了。你说我这时能放弃吗?我决定登顶。” “那颗星星在变亮。”船长又抬头看了看。 “是啊,天黑了嘛。” “好像不是因为天黑……说下去。” “后面的事你应该都知道:风暴来时,我们正在海拔8680米到8710米是最险的一段上,那是一道接近90度的峭壁,登山界管它叫第二台阶中国梯。当时峰顶已经很近了,天还很晴,只在峰顶的一侧雾化出一缕云,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觉得珠峰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把天划破了,流出那缕白血……很快一切都看不见了,风暴刮起的雪雾那个密啊,密得成了黑色的,一下子把那四名队员从悬崖上吹下去了,只有我死死拉着绳索。可我的登山镐当时只是卡在冰缝里,根本不可能支撑五个人的重量,也就是出于本能吧,我松开了登山索上的钢扣,任他们掉下去……其中两个人的遗体现在还没找到。” “这是5个人死还是4个人死的问题。” “是,从登山运动紧急避险的准则来说,我也没错,但就此背上了这辈子的一个十字架……你说得对,那颗星星不正常,还在变亮。” “别管它……那你现在的这种……状况,与这次经历有关吗?” “还用说吗?你也知道当时媒体上铺天盖地的谴责和鄙夷,说我不负责任,说我是个自私怕死的小人,为自己活命牺牲了4个同伴……我至少可以部分澄清后一项指责,于是那天我穿上那件登山服,戴上太阳镜,顺着排水管登上了学院图书馆的顶层。就在我跳下去前,导师也上来了,他在我后面说:你这么做是不是太轻饶自己了?你这是在逃避更重的惩罚。我问他有那种惩罚吗?他说当然有,你找一个离山最远的地方过一辈子,让自己永远看不见山,这不就行了?于是我就没有跳下去。这当然招来了更多的耻笑,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导师说得对,那对我真的是一个比死更重的惩罚。我视登山为生命,学地质也是为的这个,让我一辈子永远离开自己痴迷的高山,再加上良心的折磨,很合适。于是我毕业后就找到了这个工作,成为蓝水号考察船的海洋地质工程师,来到海上—离山最远的地方。” 船长盯着冯帆看了好半天,不知该说什么好,终于认定最好的选择是摆脱这人,好在现在头顶上的天空中就有一个转移话题的目标:“再看看那颗星星。” “天啊,它好像在显出形状来!”冯帆抬头看后惊叫道,那颗星已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小小的圆形,那圆形在很快扩大,转眼间成了天空中一个醒目的发着蓝光的小球。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把他们的目光从空中拉回了甲板,头上戴着耳机的大副急匆匆地跑来,对船长说:“收到消息,有一艘外星飞船正在向地球飞来,我们所处的赤道位置看得最清楚,看,就是那个!” 三人抬头仰望,天空中的小球仍在急剧膨胀,像吹了气似的,很快胀到满月大小。 “所有的电台都中断了正常播音在说这事儿呢!那个东西早被观测到了,现在才证实它是什么,它不回答任何询问,但从运行轨道看它肯定是有巨大动力的,正在高速向地球扑过来!!他们说那东西有月球大小呢!” 现在看,那个太空中的球体已远不止月亮大小了,它的内部现在可以装下十个月亮,占据了天空相当大的一部分,这说明它比月球距地球要近得多,大副捂着耳机接着说:“……他们说它停下了,正好停在36000公里高的同步轨道上,成了地球的一颗同步卫星!” “同步卫星?就是说它悬在那里不动了?!” “是的,在赤道上,正在我们上方!” 冯帆凝视着太空中的球体,它似乎是透明的,内部充盈着蓝幽幽的光,真奇怪,他竟有盯着海面看的感觉,每当海底取样器升上来之前,海呈现出来的那种深邃让他着迷,现在,那个蓝色巨球的内部就是这样深不可测,像是地球海洋在远古丢失的一部分正在回归。 “看啊,海!海怎么了?!”船长首先将目光从具有催眠般魔力的巨球上挣脱出来,用早已熄灭的烟斗指着海面惊叫。 前方的海天连线开始弯曲,变成了一条向上拱起的正弦曲线。海面隆起了一个巨大的水包,这水包急剧升高,像是被来自太空的一支无形的巨手提起来。 “是飞船质量的引力!它在拉起海水!”冯帆说,他很惊奇自己这时还能进行有效的思考。飞船的质量相当于月球,而它与地球的距离仅是月球的十分之一!幸亏它静止在同步轨道上,引力拉起的海水也是静止的,否则滔天的潮汐将毁灭世界。 现在,水包已升到了顶天立地的高度,呈巨大的秃锥形,它的表面反射着空中巨球的蓝光,而落日暗红的光芒又用艳丽的血红勾勒出它的边缘。水包的顶端在寒冷的高空雾化出了一缕云雾,那云飘出不远就消失了,仿佛是傍晚的天空被划破了似的,这景象令冯帆心里一动,他想起了…… “测测它的高度!”船长喊道。 过了一分钟有人喊道:“大约9100米!” 在这地球上有史以来最恐怖也是最壮美的奇观面前,所有人都像被咒语定住了。“这是命运啊……”冯帆梦呓般地说。 “你说什么?!”船长大声问,目光仍被固定在水包上。 “我说这是命运。” 是的,是命运,为逃避山,冯帆来到太平洋中,而就在这距山最远的地方,出现了一座比珠穆朗玛峰还高200多米的水山,现在,它是地球上最高的山。 “左舵五,前进四!我们还是快逃命吧!”船长对大副说。 “逃命?有危险吗?”冯帆不解地问。 “外星飞船的引力已经造成了一个巨大的低气压区,大气旋正在形成,我告诉你吧,这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大的风暴,说不定能把蓝水号像树叶似的刮上天!但愿我们能在气旋形成前逃出去。” 大副示意大家安静,捂着耳机听了一会儿,说:“船长,事情比你想的更糟!电台上说,外星人是来毁灭地球的,他们仅凭着飞船巨大的质量就能做到这一点!飞船的引力产生的不是普通的大风暴,而是地球大气的大泄漏!” “泄漏?向什么地方泄漏?” “飞船的引力会在地球的大气层上拉出一个洞,就像扎破气球一样,空气会从那个洞中逃逸到太空中去,地球大气会跑光的!” “这需要多长时间?”船长问。 “专家们说,只需一个星期左右,全球的大气压就会降到致命的低限……他们还说,当气压降到一定程度时,海洋会沸腾起来,天啊,那是什么样子啊……现在各国的大城市都陷入混乱,人们一片疯狂,都涌进医院和工厂抢劫氧气……呵,还说,美国卡纳维拉尔角的航天发射基地都有疯狂的人群涌入,他们想抢作为火箭发射燃料的液氧……唉,一切都完了!” “一个星期?就是说我们连回家的时间都不够了。”船长说,他这时反倒显得镇静了,摸出火柴来点烟斗。 “是啊,回家的时间都不够了……”大副茫然地说。 “要这样,我们还不如分头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冯帆说,他突然兴奋起来,感到热血沸腾。 “你想做什么?”船长问。 “登山。” “登山?登……这座山?!”大副指着海水高山吃惊地问。 “是的,现在它是世界最高峰了,山在那儿了,当然得有人去登。” “怎么登?” “登山当然是徒步的—游泳。” “你疯了?!”大副喊道,“你能游上9公里高的水坡?那坡看上去有45度!那和登山不一样,你必须不停地游动,一松劲就滑下来了!” “我想试试。” “让他去吧。”船长说,“如果我们在这个时候还不能照自己的愿望生活,那什么时候能行呢?这里离水山的山脚有多远?” “20公里左右吧。” “你开一艘救生艇去吧,”船长对冯帆说,“记住多带些食品和水。” “谢谢!” “其实你挺幸运的。”船长拍拍冯帆的肩说。 “我也这么想。”冯帆说,“船长,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在珠峰遇难的那4名大学登山队员中,有我的恋人。当我割断登山索时,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是这样的:我不能死,还有别的山呢。” 船长点点头:“去吧。” “那……我们怎么办呢?”大副问。 “全速冲出正在形成的风暴,多活一天算一天吧。” 冯帆站在救生艇上,目送着蓝水号远去,他原准备在其上度过一生的。 另一边,在太空中的巨球下,海水高山静静地耸立着,仿佛亿万年来它一直就在那儿。 海面仍然很平静,波澜不惊,但冯帆感觉到了风在缓缓增强,空气已经开始向海山的低气压区聚集了。救生艇上有一面小帆,冯帆升起了它,风虽然不大,但方向正对着海山,小艇平稳地向山脚驶去。随着风力的加强,帆渐渐鼓满,小艇的速度很快增加,艇首像一把利刃划开海水,到山脚的20公里路程只走了40分钟左右。当感觉到救生艇的甲板在水坡上倾斜时,冯帆纵身一跃,跳入被外星飞船的光芒照得蓝幽幽的海中。 他成为第一个游着泳登山的人。 现在,已经看不到海山的山顶,冯帆在水中抬头望去,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面一望无际的海水大坡,坡度有45度,仿佛是一个巨人把海洋的另一半在他面前掀起来一样。 冯帆用最省力的蛙式游着,想起了大副的话。他大概心算了一下,从这里到顶峰有13公里左右,如果是在海平面,他的体力游出这么远是不成问题的,但现在是在爬坡,不进则退,登上顶峰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冯帆不后悔这次努力,能攀登海水珠峰,本身已是自己登山梦想的一个超值满足了。 这时,冯帆有某种异样的感觉。他已明显地感到了海山坡度的增加,身体越来越随着水面向上倾斜,游起来却没有感到更费力。回头一看,看到了被自己丢弃在山脚的救生艇,他离艇之前已经落下了帆,却见小艇仍然稳稳地停在水坡上,没有滑下去。他试着停止了游动,仔细观察着周围,发现自己也没有下滑,而是稳稳地浮在倾斜的水坡上!冯帆一砸脑袋,骂自己和大副都是白痴:既然水坡上呈流体状态的海水不会下滑,上面的人和船怎么会滑下去呢? 空中巨球的引力与地球引力相互抵消,使得沿坡面方向的重力逐渐减小,这种重力的渐减抵消了坡度,使得重力对水坡上的物体并不产生使其下滑的重力分量,对于重力而言,水坡或海水高山其实是不存在的,物体在坡上的受力状态,与海平面上是一样的。 现在冯帆知道,海水高山是他的了。 冯帆继续向上游,渐渐感到游动变得更轻松了,主要是头部出水换气的动作能够轻易完成,这是因为他的身体变轻的缘故。重力减小的其他迹象也开始显现出来,冯帆游泳时溅起的水花下落的速度变慢了,水坡上海浪起伏和行进的速度也在变慢,这时大海阳刚的一面消失了,呈现出了正常重力下不可能有的轻柔。 随着风力的增大,水坡上开始出现排浪,在低重力下,海浪的高度增加了许多,形状也发生了变化,变得薄如蝉翼,在缓慢的下落中自身翻卷起来,像一把无形的巨刨在海面上推出的一卷卷玲珑剔透的刨花。海浪并没有增加冯帆游泳的难度,浪的行进方向是向着峰顶的,推送着他向上攀游。随着重力的进一步减小,更美妙的事情发生了:薄薄的海浪不再是推送冯帆,而是将他轻轻地抛起来,有一瞬间他的身体完全离开了水面,旋即被前面的海浪接住,再抛出,他就这样被一只只轻柔而有力的海之手传递着,快速向峰顶进发。他发现,这时用蝶泳的姿势效率最高。 风继续增强,重力继续减小,水坡上的浪已超过了10米,但起伏的速度更慢了。由于低重力下水之间的摩擦并不剧烈,这样的巨浪居然不发出声音,只能听到风声。身体越来越轻盈的冯帆从一个浪峰跃向另一个浪峰,他突然发现,现在自己腾空的时间已大于在水中的时间,不知道自己是在游泳还是在飞翔。有几次,薄薄的巨浪把他盖住了,他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由翻滚卷曲的水膜卷成的隧道中,在他的上方,薄薄的浪膜缓缓卷动,浸透了巨球的蓝光。透过浪膜,可以看到太空中的外星飞船,巨球在浪膜后变形抖动,像是用泪眼看去一般。 冯帆看看左腕上的防水表,他已经“攀登”了一个小时,照这样出人意料的速度,最多就再有这么长时间就能登顶了。 冯帆突然想到了蓝水号,照目前风力增长的速度看,大气旋很快就要形成,蓝水号无论如何也逃不出超级风暴了。他突然意识到船长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应该将船径直驶向海水高山,既然水坡上的重力分量不存在,蓝水号登上顶峰如同在平海上行驶一样轻而易举,而峰顶就是风暴眼,是平静的!想到这里,冯帆急忙掏出救生衣上的步话机,但没人回答他的呼叫。 冯帆已经掌握了在浪尖飞跃的技术,他从一个浪峰跃向另一个浪峰,又“攀登”了20分钟左右,已经走过了三分之二的路程,浑圆的峰顶看上去不远了,它在外星飞船洒下的光芒中柔和地闪亮,像是等待着他的一个新的星球。这时,呼呼的风声突然变成了恐怖的尖啸,这声音来自所有方向。风力骤然增大,二三十米高的薄浪还没来得及落下,就在半空中被飓风撕碎,冯帆举目望去,水坡上布满了被撕碎的浪峰,像一片在风中狂舞的乱发,在巨球的照耀下发出一片炫目的白光。 冯帆进行了最后一次飞跃,他被一道近30米高的薄浪送上半空,那道浪在他脱离的瞬间就被疾风粉碎了。他向着前方的一排巨浪缓缓下落,那排浪像透明的巨翅缓缓向上张开,似乎也在迎接他,就在冯帆的手与升上来的浪头接触的瞬间,这面晶莹的水晶巨膜在强劲的风中粉碎了,化作一片雪白的水雾,浪膜在粉碎时发出一阵很像是大笑的怪声。与此同时,冯帆已经变得很轻的身体不再下落,而是离癫狂的海面越来越远,像一片羽毛般被狂风吹向空中。 冯帆在低重力下的气流中翻滚着,晕眩中,只感到太空中发光的巨球在围绕着他旋转。当他终于能够初步稳住自己的身体时,竟然发现自己在海水高山的顶峰上空盘旋!水山表面的排排巨浪从这个高度看去像一条条长长的曲线,这些曲线标示出了旋风的形状,成螺旋状汇聚在山顶。冯帆在空中盘旋的圈子越来越小,速度越来越快,他正在被吹向气旋的中心。 当冯帆飘进风暴眼时,风力突然减小,托着他的无形的气流之手松开了,冯帆向着海水高山的峰顶坠下去,在峰顶的正中扎入了蓝幽幽的海水中。 冯帆在水中下沉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上浮,这时周围已经很暗了。当窒息的恐慌出现时,冯帆突然意识到了他所面临的危险:入水前的最后一口气是在海拔近万米的高空吸入的,含氧量很少,而在低重力下,他在水中的上浮速度很慢,即使是自己努力游动加速,肺中的空气怕也支持不到自己浮上水面。一种熟悉的感觉向他袭来,他仿佛又回到了珠峰的风暴卷起的黑色雪尘中,死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就在这时,他发现身边有几个银色的圆球正在与自己一同上浮,最大的一个直径有1米左右,冯帆突然明白这些东西是气泡!低重力下的海水中有可能产生很大的气泡。他奋力游向最大的气泡,将头伸过银色的泡壁,立刻能够顺畅地呼吸了!当缺氧的晕眩缓过去后,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球形的空间中,这是他再一次进入由水围成的空间。透过气泡圆形的顶部,可以看到变形的海面波光粼粼。在上浮中,随着水压的减小,气泡在迅速增大,冯帆头顶的圆形空间开阔起来,他感觉自己是在乘着一个水晶气球升上天空。上方的蓝色波光越来越亮,最后到了刺眼的程度,随着啪的一声轻响,大气泡破裂,冯帆升上了海面。在低重力下他冲上了水面近一米高,再缓缓落下来。 冯帆首先看到的是周围无数缓缓飘落的美丽水球,水球大小不一,最大的有足球大小,这些水球映射着空中巨球的蓝光,细看内部还分着许多球层,显得晶莹剔透。这都是冯帆落到水面时溅起的水,在低重力下,由于表面张力而形成球状,他伸手接住一个,水球破碎时发出一种根本不可能是水所发出的清脆的金属声。 海山的峰顶十分平静,来自各个方向的浪在这里互相抵消,只留下一片碎波。这里显然是旋风的中心,是这狂躁的世界中唯一平静的地方。这平静以另一种宏大的轰鸣声为背景,那就是旋风的呼啸声。冯帆抬头望去,发现自己和海山都处于一口巨井中,巨井的井壁是由被气旋卷起的水雾构成的,这浓密的水雾在海山周围缓缓旋转着,一直延伸到高空。巨井的井口就是外星飞船,它像太空中的一盏大灯,将蓝色的光芒投到“井”内。冯帆发现那个巨球周围有一片奇怪的云,那云呈丝状,像一张松散的丝网,它们看上去很亮,像自己会发光似的。冯帆猜测,那可能是泄漏到太空中的大气所产生的冰晶云,它们看上去围绕在外星飞船周围,实际与之相距有30000多公里。要真是这样,地球大气层的泄漏已经开始了,这口由大旋风构成的巨井,就是那个致命的漏洞。 不管怎么样,冯帆想,我登顶成功了。 二、顶峰对话 周围的光线突然发生了变化,暗了下来,闪烁着,冯帆抬头望去,看到外星飞船发出的蓝光消失了。他这时才明白那蓝光的意义:那只是一个显示屏空屏时的亮光,巨球表面就是一个显示屏。现在,巨球表面出现了一幅图像,图像是从空中俯拍的,是浮在海面上的一个人在抬头仰望,那人就是冯帆自己。半分钟左右,图像消失了,冯帆明白它的含义,外星人只是表示他们看到了自己。这时,冯帆真正感到自己是站在了世界的顶峰上。 屏幕上出现了两排单词,各国文字的都有,冯帆只认出了英文的“english”、中文的“汉语”和日文的“日本语”,其他的,也显然是用地球上各种文字所标明的相应语种。有一个深色框在各个单词间快速移动,冯帆觉得这景象很熟悉。他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他发现深色框的移动竟然是受自己的目光控制的!他将目光固定到“汉语”上,深色框就停在那里,他眨了一下眼,没有任何反应;应该双击,他想着,连眨了两下眼,深色框闪了一下,巨球上的语言选择菜单消失了,出现了一行很大的中文: 你好! “你好!!”冯帆向天空大喊,“你能听到我吗?!” 能听到,你用不着那么大声,我们连地球上一只蚊子的声音都能听到。我们从你们行星外泄的电波中学会了这些语言,想同你随便聊聊。 “你们从哪里来?” 巨球的表面出现了一幅静止的图像,由密密麻麻的黑点构成,复杂的细线把这些黑点连接起来,构成一张令人目眩的大网,这分明是一幅星图。果然,其中的一个黑点发出了银光,越来越亮。冯帆什么也没看懂,但他相信这幅图像肯定已被记录下来,地球上的天文学家们应该能看懂的。巨球上又出现了文字,星图并没有消失,而是成为文字的背景,或说桌面。 我们造了一座山,你就登上来了。 “我喜欢登山。”冯帆说。 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我们必须登山。 “为什么?你们的世界有很多山吗?”冯帆问,他知道这显然不是人类目前迫切要谈的话题,但他想谈,既然周围人都认为登山者是傻瓜,他只好与声称必须登山的外星人交流了,他为自己争取到了这一切。 山无处不在,只是登法不同。 冯帆不知道这句话是哲学比喻还是现实描述,他只能傻傻地回答:“那么你们那里还是有很多山了。” 对于我们来说,周围都是山,这山把我们封闭了,我们要挖洞才能登山。 这话令冯帆迷惑,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是怎么回事,外星人继续说: 三、泡世界 我们的世界十分简单,是一个球形空间,按照你们的长度单位计量,半径约为3000公里。这个空间被岩层所围绕,向任何一个方向走,都会遇到一堵致密的岩壁。 我们的第一宇宙模型自然而然地建立起来了:宇宙由两部分构成,其一就是我们生存的半径为3000公里的球形空间,其二就是围绕着这个空间的岩层,这岩层向各个方向无限延伸。所以,我们的世界就是这固体宇宙中的一个空泡,我们称它为泡世界。这个宇宙理论被称为密实宇宙论。当然,这个理论不排除这样的可能:在无限的岩层中还有其他的空泡,离我们或近或远,这就成了以后探索的动力。 “可是,无限厚的岩层是不可能存在的,会在引力下塌缩的。” 我们那时不知道万有引力这回事,泡世界中没有重力,我们生活在失重状态中。真正意识到引力的存在是几万年以后的事了。 “那这些空泡就相当于固体宇宙中的星球了?真有趣,你们的宇宙在密度分布上与真实的正好相反,像是真实宇宙的底片啊。” 真实的宇宙?这话很浅薄,只能说是现在已知的宇宙。你们并不知道真实的宇宙是什么样子,我们也不知道。 “那里有阳光、空气和水吗?” 都没有,我们也都不需要。我们的世界中只有固体,没有气体和液体。 “没有气体和液体,怎么会有生命呢?” 我们是机械生命,肌肉和骨骼由金属构成,大脑是超高集成度的芯片,电流和磁场就是我们的血液,我们以地核中的放射性岩块为食物,靠它提供的能量生存。没有谁制造我们,这一切都是自然进化而来,由最简单的单细胞机械,由放射性作用下的岩石上偶然形成的pn结进化而来。我们的原始祖先首先发现和使用的是电磁能,至于你们意义上的火,从来就没有发现过。 “那里一定很黑吧。” 亮光倒是有一些,是放射性在地核的内壁上产生的,那内壁就是我们的天空了。光很弱,在岩壁上游移不定,但我们也由此进化出了眼睛。地核中是失重的,我们的城市就悬浮在那昏暗的空间中,它们的大小与你们的城市差不多,远看去,像一团团发光的云。机械生命的进化时间比你们碳基生命要长得多,但我们殊途同归,都走到了对宇宙进行思考的那一天。 “不过,这个宇宙可真够憋屈的。” 憋……这是个新词汇。所以,我们对广阔空间的向往比你们要强烈,早在泡世界的上古时代,向岩层深处的探险就开始了,探险者们在岩层中挖隧道前进,试图发现固体宇宙中的其他空泡。关于这些想象中的空泡,有着很多奇丽的神话,对远方其他空泡的幻想构成了泡世界文学的主体。但这种探索最初是被禁止的,违者将被短路处死。 “是被教会禁止的吗?” 不,没什么教会,一个看不到太阳和星空的文明是产生不了宗教的。元老院禁止隧洞探险是出于很现实的理由:我们没有你们近乎无限的空间,我们的生存空间半径只有3000公里。隧洞挖出的碎岩会在地核中堆积起来,由于相信有无限厚的岩层,那么隧洞就可能挖得很长,最终挖出的碎岩会把地核空间填满的!换句话说,是把地核的球形空间转换成长长的隧洞空间了。 “好像有一个解决办法:把挖出的碎岩就放到后面已经挖好的隧洞中,只留下供探险者们容身的空间就行了。” 后来的探险确实就是这么进行的,探险者们容身的空间其实就是一个移动的小空泡,我们把它叫作泡船。但即使这样,仍然有相当于泡船空间的一堆碎石进入地核空间,只有等待泡船返回时这堆碎石才能重新填回岩壁,如果泡船有去无回,那么这小堆碎石占据的地核空间就无法恢复了,就相当于这一小块空间被泡船偷走了,所以探险者们又被称为空间窃贼。对于那个狭小的世界,这么一点点空间也是宝贵的,天长日久,随着一艘艘泡船的离去,被占据的空间也很巨大。所以泡船探险在远古时代也是被禁止的。同时,泡船探险是一项十分艰险的活动,一般的泡船中都有若干名挖掘手和一名领航员,那时还没有掘进机,只能靠挖掘手(相当于你们船上的桨手)使用简单的工具不停挖掘,泡船才能在岩层中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前进。在一个刚能容身的小小空洞里机器般劳作,在幽闭中追寻着渺茫的希望,无疑需要巨大的精神力量。由于泡船的返回一般是沿着已经挖松的来路,所以相对容易些,但赌徒般的发现欲望往往驱使探险者越过安全的折返点,继续向前,这时,返回的体力和给养都不够了,泡船就会搁浅在返途中,成为探险者的坟墓。尽管如此,泡世界向外界的探险虽然规模很小,但从未停止过。 四、哈勃红移 在泡纪元33281年的一天(这是按地球纪年法,泡世界的纪年十分古怪,你理解不了),泡世界的岩层天空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洞,从洞中飞出的一堆碎岩在空中飘浮着,在放射性产生的微光中像一群闪烁的星星。中心城市的一队士兵立刻向小破洞飞去(记住泡世界是没有重力的),发现这是一艘返回的探险泡船,它在8年前就出发了,谁也没有想到竟能回来。这艘泡船叫“针尖号”,它在岩层中前进了200公里,创造了返回泡船航行距离的纪录。“针尖号”出发时有20名船员,但返回时只剩随船科学家一人了,我们就叫他哥白尼吧。船上其余的人,包括船长,都被哥白尼当食物吃掉了,事实上,这种把船员当给养的方式,是地层探险早期效率最高的航行方式。 按照严禁泡船探险的法律,以及哥白尼吃人的行为,他将在世界首都被处死。这天,几十万人聚集在行刑的中心广场上,等着观赏哥白尼被短路时美妙的电火花。但就在这时,世界科学院的一群科学家漂过来,公布了他们的一个重大发现:“针尖号”带回了沿途各段的岩石标本,科学家们发现,地层岩石的密度,竟是随着航行距离减小的! “你们的世界没有重力,怎么测定密度呢?” 通过惯性,比你们要复杂一些。科学家们最初认为,这只是由于“针尖号”偶然进入了一个不均匀的地层区域。但在以后的一个世纪中,在不同方向上,有多艘泡船以超过“针尖号”的航行距离深入地层并返回,带回了岩石标本。人们震惊地发现,所有方向上的地层密度都是沿向外的方向渐减的,而且减幅基本一致!这个发现,动摇了统治泡世界两万多年的密实宇宙论。如果宇宙密度以泡世界为核心呈这样的递减分布,那总有密度减到零的距离,科学家们依照已测得的递减率,很容易计算出,这个距离是三万公里左右。 “嘿,这很像我们的哈勃红移啊!” 是很像,你们想象不出红移速度能够大于光速,所以把那个距离定为宇宙边缘;而我们的先祖却很容易知道密度为零的状态就是空间,于是新的宇宙模型诞生了,在这个模型中,沿泡世界向外,宇宙的密度逐渐减小,直至淡化为空间,这空间延续至无限。这个理论被称为太空宇宙论。 密实宇宙论是很顽固的,它的占优势地位的拥护者推出了一个打了补丁的密实宇宙论,认为密度的递减只是由于泡世界周围包裹着一层较疏松的球层,穿过这个球层,密度的递减就会停止。他们甚至计算出了这个疏松球层的厚度是300公里。其实对这个理论进行证实或证伪并不难,只要有一艘泡船穿过300公里的岩层就行了。事实上,这个航行距离很快达到了,但地层密度的递减趋势仍在继续。于是,密实宇宙论的拥护者又说前面的计算有误,疏松球层的厚度应是500公里,10年后,这个距离也被突破了,密度的递减仍在继续,而且单位距离的递减率有增加的趋势。密实派们接着把疏松球层的厚度增加到1500公里…… 后来,一个划时代的伟大发现将密实宇宙论永远送进了坟墓。 五、万有引力 那艘深入岩层300公里的泡船叫“圆刀”号,它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探险泡船,配备有大功率挖掘机和完善的生存保障系统,因而它向地层深处和航行距离创造了记录。 在到达300公里深度(或说高度)时,船上的首席科学家(我们叫他牛顿吧)向船长反映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当船员们悬浮在泡船中央睡觉时,醒来后总是躺在靠向泡世界方向的洞壁上。 船长不以为然地说:思乡梦游症而已。他们想回家,所以睡梦中总是向着家的方向移动。 但泡船中与泡世界一样是没有空气的,如果移动身体有两个方式:一是蹬踏船壁,这在悬空睡觉时是不可能的;另一种方式是喷出自己体内的排泄物作为驱动,但牛顿没有发现这类迹象。 船长仍对牛顿的话不以为然,但这个疏忽使他自己差点被活埋了。这天,向前的挖掘告一段落,由于船员十分疲劳,挖出的一堆碎岩没有立刻运到船底,大家就休息了,想等睡醒后再运。船长也与大家一样在船的正中央悬空睡觉,醒来后发现自己与其他船员一起被埋在碎岩中!原来,在他们睡觉时,船首的碎岩与他们一起移到了靠向泡世界方向的船底!牛顿很快发现,船舱中的所有物体都有向泡世界方向移动的趋势,只是它们移动得太慢,平时觉察不出来而已。 “于是牛顿没有借助苹果就发现了万有引力!” 哪有那么容易?!在我们的科学史上,万有引力理论的诞生比你们要艰难得多,这是我们所处的环境决定的。当牛顿发现船中的物体定向移动现象时,想当然地认为引力来自泡世界那半径3000公里的空间。于是,早期的引力理论出现了让人哭笑不得的谬误:认为产生引力的不是质量而是空间。 “能想象,在那样复杂的物理环境中,你们牛顿的思维任务比我们的牛顿可要复杂多了。” 是的,直到半个世纪后,科学家们才拨开迷雾,真正认清了引力的本质,并用与你们相似的仪器测定了万有引力常数。引力理论获得承认也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但一旦意识到引力的存在,密实宇宙论就完了,引力是不允许无限固体宇宙存在的。 太空宇宙论得到最终承认后,它所描述的宇宙对泡世界产生了巨大的诱惑力。在泡世界,守恒的物理量除了能量和质量外,还有一个:空间。泡世界的空间半径只有3000公里,在岩层中挖洞增大不了空间,只是改变空间的位置和形状而已。同时,由于失重,地核文明是悬浮在空间中,而不是附着于洞壁(相当于你们的土地)上,所以在泡世界,空间是最宝贵的东西,整个泡世界文明史,就是一部血腥的空间争夺史。而现在惊闻空间可能是无限的,怎能不令人激动!于是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探险浪潮,数量众多的泡船穿过地层向外挺进,企图穿过太空宇宙论预言的32000公里的岩层,到达密度为0的天堂。 六、地核世界 说到这里,如果你足够聪明,应该能够推测出泡世界的真相了。 “你们的世界,是不是位于一个星球的地心?” 正确,我们的行星大小与地球差不多,半径约8000公里。但这颗行星的地核是空的,空核的半径约为3000公里,我们就是地核中的生物。 不过,发现万有引力后,我们还要过许多个世纪才能最后明白自己世界的真相。 七、地层战争 太空宇宙论建立后,追寻外部无限空间的第一个代价却是消耗了泡世界的有限空间,众多的泡船把大量的碎岩排入地核空间,这些碎岩悬浮在城市周围,密密麻麻,无边无际,以至于使得原来可以自由漂移的城市动弹不得,因为城市一旦移动,就将遭遇毁灭性的密集石雨。这些被碎岩占掉的空间,至少有一半永远无法恢复。 这时的元老院已由世界政府代替,作为地核空间的管理者和保卫者,疯狂的泡船探险受到了政府严厉的镇压。但最初这种镇压效率并不高,因为当得知探险行为发生时,泡船早已深入地层了。所以政府很快意识到,制止泡船的最好工具就是泡船。于是,政府开始建立庞大的泡船舰队,深入岩层拦截探险泡船,追回被它们盗走的空间。这种拦截行动自然遭到了探险泡船的抵抗,于是,地层中爆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这种战争真的很有意思!” 也很残酷。首先,地层战争的节奏十分缓慢,因为以那个时代的掘进技术,泡船在地层中的航行速度一般只有每小时3公里左右。地层战争推崇巨舰主义,因为泡船越大,续航能力越强,攻击力也更强大。但不管多大的地层战舰,其横截面都应尽可能小,这样可以将挖掘截面减到最小,以提高航行速度。所以所有泡船的横截面都是一样的,大小只在于其长短。大型战舰的形状就是一条长长的隧道。由于地层战场是三维的,所以其作战方式类似于你们的空战,但要复杂得多。当战舰接触敌舰发起攻击时,首先要快速扩大舰首截面,以增大攻击面积,这时的攻击舰就变成了一根钉子的形状。必要时,泡舰的舰首还可以形成多个分支,像一只张开的利爪那样,从多个方向攻击敌舰。地层作战的复杂性还表现在:每一艘战舰都可以随意分解成许多小舰,多艘战舰又可以快速组合成一艘巨舰。所以当两只敌对舰队相遇时,是分解还是组合,是一门很深的战术学问。 地层战争对于未来的探险并非只有负面作用,事实上,在战争的刺激下,泡世界发生了技术革命。除了高效率的掘进机器外,还发明了地震波仪,它既可用于地层中的通信,又可用作雷达探测,强力的震波还可作为武器。最精致的震波通信设备甚至可以传送图像。 地层中曾出现过的最大战舰是“线世界”号,它是世界政府建造的。当处于常规航行截面时,“线世界”号的长度达150公里,正如舰名称所示,相当于一个长长的小世界了。身处其中,有置身于你们的英伦海底隧道的感觉,每隔几分钟,隧道中就有一列高速列车驶过,这是向舰尾运送掘进碎石的专列。“线世界”号当然可以分解成一支庞大的舰队,但它大部分时间还是以整体航行的。“线世界”号并非总是呈直线形状,在进行机动航行时,它那长长的舰体隧道可能形成一团自相贯通或交叉的十分复杂的曲线。“线世界”号拥有最先进的掘进机,巡航速度是普通泡舰的一倍,达到每小时6公里,作战速度可以超过每小时10公里!它还拥有超高功率的震波雷达,能够准确定位500公里外的泡船;它的震波武器可以在1000米的距离上粉碎目标泡船内的一切。这艘超级巨舰在广阔的地层中纵横驰骋,所向披靡,消灭了大量的探险泡船,并每隔一段时间将吞并的探险泡船空间送还泡世界。 在“线世界”号的毁灭性打击下,泡世界向外部的探险一度濒于停顿。在地层战争中,探险者们始终处于劣势,他们不能建造或组合长于10公里的战舰,因为在地层中这样的目标极易被“线世界”号上或泡世界基地中的雷达探测定位,进而被迅速消灭。但要使探险事业继续下去,就必须消灭“线世界”号。经过长时间的筹划,探险联盟集结了100多艘地层战舰围歼“线世界”号,这些战舰中最长的也只有5公里。战斗在泡世界向外1500公里处展开,史称1500公里战役。 探险联盟首先调集20艘战舰,在1500公里处组合成一艘长达30公里的巨舰,引诱“线世界”号前往攻击。当“线世界”号接近诱饵,成一条直线高速冲向目标时,探险联盟埋伏在周围的上百艘战舰沿与“线世界”号垂直的方向同时出击,将这艘150公里长的巨舰截为50段。“线世界”号被截断后分裂出来50艘战舰仍具有很强的战斗力,双方的200多艘战舰缠斗在一起,在地层中展开了惨烈的大混战。战舰空间在不断地组合分化,渐渐已分不清彼此。在战役的最后阶段,半径为200公里的战场已成了蜂窝状,就在这个处于星球地下3500公里深处的错综复杂的三维迷宫中,到处都是短兵相接的激战。在这个位置,星球的重力已经很明显,而与政府军相比,探险者对重力环境更为熟悉。在迷宫内宏大的巷战中,这微弱的优势渐渐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探险联盟取得了最后胜利。 八、海 战役结束后,探险者联盟将战场的所有空间合为一体,形成了一个半径为50公里的球形空间。就在这个空间中,探险联盟宣布脱离泡世界独立。独立后的探险联盟与泡世界的探险运动遥相呼应,不断地有探险泡船从地核来到联盟,他们带来的空间使联盟领土的体积不断增大,使得探险者们在1500公里高度获得了一个前进基地。被漫长的战争拖得筋疲力尽的世界政府再也无力阻止这一切,只得承认探险运动的合法性。 随着高度的增加,地层的密度也逐渐降低,使得掘进变得容易了;另外重力的增加也使碎岩的处理更加方便。以后的探险变得顺利了许多。在战后第8年,就有一艘名叫“螺旋”号的探险泡船走完了剩下的3500公里航程,到达了距星球中心8000公里,距泡世界边缘5000公里的高度。 “哇,那就是到达星球的表面了!你们看到了大平原和真正的山脉,这太激动人心了!” 没什么可激动的,“螺旋”号到达的是海底。 “……” 当时,震波通信仪的图像摇了几下就消失了,通信完全中断。在更低高度的其他泡船监听到了一个声音,转换成你们的空气声音就是“剥”的一声,这是高压海水在瞬间涌入“螺旋”号空间时发出的。泡世界的机械生命和船上的仪器设备是绝对不能与水接触的,短路产生的强大电流迅速汽化了渗入人体和机器内部的海水,“螺旋”号的乘员和设备在海水涌入的瞬间都像炸弹一样爆裂了。 接着,联盟又向不同的方向发出了十多艘探险泡船,但都在同样的高度遇到了同样的事情。除了那神秘的“剥”的一声,再没有传回更多的信息。有两次,在监视屏幕上看到了怪异的晶状波动,但不知道那是什么。跟随的泡船向上方发出的雷达震波也传回了完全不可理解的回波,那回波的性质既不是空间也不是岩层。 一时间,太空宇宙论动摇了,学术界又开始谈论新的宇宙模型,新的理论将宇宙半径确定为8000公里,认为那些消失的探险船接触了宇宙的边缘,没入了虚无。 探险运动面临着严峻的考验,以往无法返回的探险泡船所占用的空间,从理论上说还是有希望回收的,但现在,泡船一旦接触宇宙边缘,其空间可能永远损失了。到这一步,连最坚定的探险者都动摇了,因为在这个地层中的世界,空间是不可再生的。联盟决定,再派出最后5艘探险泡船,在接近5000米高度时以极慢速上升。如果发生同样的不测,就暂停探险运动。 又损失了两艘泡船后,第三艘“岩脑”号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在5000米高度上,“岩脑”号以极慢的速度小心翼翼地向上掘进,接近海底时,海水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压塌船顶的岩层瞬间涌入,而是通过岩层上的一道窄裂缝成一条高压射流喷射进来。“岩脑”号在航行截面上长250米,在高地层探险船中算是体积较大的,喷射进来的海水用了近一小时才充满船的空间。在触水爆裂前,船上的震波仪记录了海水的形态,并将数据和图像完整地发回联盟。就这样,地核人第一次见到了液体。 泡世界的远古时代可能存在过液体,那是炽热的岩浆,后来星球的地质情况稳定了,岩浆凝固,地核中就只有固体了。有科学家曾从理论上预言过液体的存在,但没人相信宇宙中真有那种神话般的物质。现在,从传回的图像中人们亲眼看到了液体。他们震惊地看着那道白色的射流,看着水面在船内空间缓缓上升,看着这种似乎违反所有物理法则的魔鬼物质适应着它的附着物的任何形状,渗入每一道最细微的缝隙;岩石表面接触它后似乎改变了性质,颜色变深了,反光性增强了;最让他们感兴趣的是:大部分物体都会沉入这种物质中,但有部分爆裂的人体和机器碎片却能浮在其液面上!而这些碎片的性质与那些沉下去的没有任何区别。地核人给这种液体物质起了一个名字,叫无形岩。 以后的探索就比较顺利了。探险联盟的工程师们设计了一种叫引管的东西,这是一根长达200米的空心钻杆,当钻透岩层后,钻头可以像盖子那样打开,以将海水引入管内,管子的底部有一个阀门。携带引管和钻机的泡船上升至5000米高度后,引管很顺利地钻透岩层伸入海底。钻探毕竟是地核人最熟悉的技术,但另一项技术他们却一无所知,那就是密封。由于泡世界中没有液体和气体,所以也没有密封技术。引管底部的阀门很不严实,没有打开海水已经漏了出来。事后证明这是一种幸运,因为如果将阀门完全打开,冲入的高压海水的动能将远大于上次从细小的裂缝中渗入的,那道高压射流会像一道激光那样切断所遇到的一切。现在从关闭的阀门渗入的水流却是可以控制的。你可以想象,泡船中的探险者们看着那一道道细细的海水在他们眼前喷出,是何等的震撼啊。他们这时对于液体,就像你们的原始人对于电流那样无知。在用一个金属容器小心翼翼地接满一桶水后,泡船下降,将那根引管埋在岩层中。在下降的过程中,探险者们万分谨慎地守护着那桶作为研究标本的海水,很快又有了一个新的发现:无形岩居然是透明的!上次裂缝中渗入的海水由于混入了沙土,使他们没有发现这点。随着泡船下降深度的增加,温度也在增加,探险者们恐怖地看到,无形岩竟是一种生命体!它在活过来,表面愤怒地翻滚着,呈现由无数涌泡构成的可怕形态。但这怪物在展现生命力的同时也在消耗着自己,化作一种幽灵般的白色影子消失在空中。当桶中的无形岩都化作白色魔影消失后,船舱中的探险者们相继感到了身体的异常,短路的电火花在他们体内闪烁,最后他们都变成了一团团焰火,痛苦地死去。联盟基地中的人们通过监视器传回的震波图像看到了这可怕的情景,但监视器也很快短路停机了。前去接应的泡船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在与下降的泡船对接后,接应泡船中的乘员也同样短路而死,仿佛无形岩化作了一种充满所有空间的死神。但科学家们也发现,这一次的短路没有上一次那么剧烈,他们得出结论:随着空间体积的增加,无形死神的密度也在降低。接下来,在付出了更多的生命代价后,地核人终于又发现了一种他们从未接触过的物质形态:气体。 九、星空 这一系列的重大发现终于打动了泡世界的政府,使其与昔日的敌人联合起来,也投身于探险事业之中,一时间对探险的投入急剧增加,最后的突破就在眼前。 虽然对水蒸气的性质有了越来越多的了解,但缺乏密封技术的地核科学家一时还无法避免它对地核人生命和仪器设备的伤害。不过他们已经知道,在4500米以上的高度,无形岩是死的,不会沸腾。于是,地核政府和探险联盟一起在4800米高度上建造了一所实验室,装配了更长、性能更好的引管,专门进行无形岩的研究。 “直到这时,你们才开始做阿基米德的工作。” 是的,可你不要忘记,我们在原始时代,就做了法拉第的工作。 在无形岩实验室中,科学家们相继发现了水压和浮力定律,同时与液体有关的密封技术也得以发展和完善。人们终于发现,在无形岩中航行,其实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比在地层中航行要容易得多。只要船体的密封和耐压性达到要求,不须任何挖掘,船就可以在无形岩中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高速度上升。 “这就是泡世界的火箭了。” 应该称作水箭。水箭是一个蛋形耐高压金属容器,没有任何动力设施,内部仅可乘坐一名探险者,我们就叫他泡世界的加加林吧。水箭的发射平台位于5000米高度,是在地层中挖出的一个宽敞的大厅。在发射前的一小时,加加林进入水箭,关上了密封舱门。确定所有仪器和生命维持系统正常后,自动掘进机破坏了大厅顶部厚度不到10米的薄岩层,轰隆一声,岩层在上方无形岩的巨大压力下坍塌了,水箭浸没于深海的无形岩之中。周围的尘埃落定后,加加林透过由金刚石制造的透明舷窗,惊奇地发现发射平台上的两盏探照灯在无形岩中打出了两道光柱,由于泡世界中没有空气,光线不会散射,这时地核人第一次看到了光的形状。震波仪传来了发射命令,加加林扳动手柄,松开了将水箭锚固在底部岩层上的铰链,水箭缓缓升离了海底,在无形岩中很快加速,向上浮去。 科学家们按照海底压力,很容易计算出了上方无形岩的厚度,约10000米,如无意外,上浮的水箭能够在15分钟内走完这段航程,但以后会遇到什么,谁都不知道。 水箭在一片寂静中上升着,透过舷窗看出去,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偶尔有几粒悬浮在无形岩中的尘埃在舷窗透出的光亮中飞速掠过,标示着水箭上升的速度。 加加林很快感到一阵恐慌,他是生活在固体世界中的生命,现在第一次进入了无形岩的空间,一种无依无靠的虚无感攫住了他的全部身心。15分钟的航程是那么漫长,它浓缩了地核文明10万年的探索历程,仿佛永无止境……就在加加林的精神即将崩溃之际,水箭浮上了这颗行星的海面。 上浮惯性使水箭冲上了距海面十几米的空中,在下落的过程中,加加林从舷窗中看到了下方无形岩一望无际的广阔表面,这巨大的平面上波光粼粼,加加林并没有时间去想这表面反射的光来自哪里。水箭重重地落在海面上,飞溅的无形岩白花花一片洒落在周围,水箭像船一样平稳地浮在海面上,随波浪轻轻起伏着。 加加林小心翼翼地打开舱门,慢慢探出身去,立刻感到了海风的吹拂,过了好一阵儿,他才悟出这是气体。恐惧使他战栗了一下,他曾在实验室中的金刚石管道中看到过水汽的流动,但宇宙中竟然有如此巨量的气体存在,是任何人都始料未及的。加加林很快发现,这种气体与无形岩沸腾后转化的那种不同,不会导致肌体的短路。他在以后的回忆录中有过一段这样的描述: 我感到这是一只无形的巨手温柔的抚摸,这巨手来自一个我们不知道的无限巨大的存在,在这个存在面前,我变成了另一个全新的我。 加加林抬头望去,这时,地核文明10万年的探索得到了最后的报尝。 他看到了灿烂的星空。 十、山无处不在 “真是不容易,你们经历了那么长时间的探索,才站到我们的起点上。”冯帆赞叹道。 所以,你们是一个很幸运的文明。 这时,逃逸到太空中的大气形成的冰晶云面积扩大了很多,天空一片晶亮,外星飞船的光芒在冰晶云中散射出一圈绚丽的彩虹。下面,大气旋形成的巨井仍在轰隆隆地旋转着,像是一台超级机器在一点点碾碎着这个星球。而周围的山顶却更加平静,连碎波都没有了,海面如镜,又让冯帆想起了藏北的高山湖泊……冯帆强迫自己,使思想回到了现实。 “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他问。 我们只是路过,看到这里有智慧文明,就想找人聊聊,谁先登上这座山顶我们就和谁聊。 “山在那儿,总会有人去登的。” 是,登山是智慧生物的一个本性,他们都想站得更高些看得更远些,这并不是生存的需要。比如你,如果为了生存就会远远逃离这山,可你却登上来了。进化赋予智慧文明登高的欲望是有更深的原因的,这原因是什么我们还不知道。山无处不在,我们都还在山脚下。 “我在山顶上。”冯帆说,他不容别人挑战自己登上世界最高峰的荣誉,即使是外星人。 你在山脚下,我们都在山脚下。光速是一个山脚,空间的三维是一个山脚,被禁锢在光速和三维这狭窄的时空深谷中,你不觉得……憋屈吗? “生来就这样,习惯了。” 那么,我下面要说的事你会很不习惯的。看看这个宇宙,你感觉到什么? “广阔啊,无限啊,这类的。” 你不觉得憋屈吗? “怎么会呢?宇宙在我眼里是无限的,在科学家们眼里,好像也有200亿光年呢。” 那我告诉你,这是一个200亿半径的泡世界。 “……” 我们的宇宙是一个空泡,一块更大固体中的空泡。 “怎么可能呢?这块大固体不会因引力而坍缩吗?” 至少目前还没有,我们这个气泡还在超固体块中膨胀着。引力引起坍缩是对有限的固体块而言的,如果包裹我们宇宙的这个固体块是无限的,就不存在坍缩问题。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谁也不知道那个固体超宇宙是不是有限的。有许多种猜测,比如认为引力在更大的尺度上被另一种力抵消,就像电磁力在微观尺度上被核力抵消一样,我们意识不到这种力,就像处于泡世界中意识不到万有引力一样。从我们收集到的资料上看,对于宇宙的气泡形状,你们的科学家也有所猜测,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那块大固体是什么样子的?也是……岩层吗?” 不知道,5万年后我们到达目的地时才能知道。 “你们要去哪里?” 宇宙边缘,我们是一艘泡船,叫“针尖号”,记得这名字吗? “记得,它是泡世界中首先发现地层密度递减速规律的泡船。” 对,不知我们能发现什么。 “超固体宇宙中还有其他的空泡吗?” 你已经想得很远了。 “这让人不能不想。” 想想一块巨岩中的几个小泡泡,就是有,找到它们也很难,但我们这就去找。 “你们真的很伟大。” 好了,聊得很愉快,但我们还要赶路,5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认识你很高兴,记往,山无处不在。 由于冰晶云的遮拦,最后这行字已经很模糊。接着,太空中的巨型屏幕渐渐暗下来,巨球本身也在变小,很快缩成一点,重新变成星海中一颗不起眼的星星,这变化比它出现时要快许多。这颗星星在夜空中疾驶而去,转眼消失在西方天际。 海天之间黑了下来,冰晶云和风暴巨井都看不见了,天空中只有一片黑暗的混沌。冯帆听到周围风暴的轰鸣声在迅速减小,很快变成了低声的呜咽,再往后完成消失了,只能听到海浪的声音。 冯帆有了下坠的感觉,他看到周围的海面正在缓缓地改变着形状,海山浑圆的山顶在变平,像一把在撑开的巨伞一样。他知道,海水高山正在消失,他正在由9000米高空向海平面坠落。在他的感觉中只有两三分钟,他漂浮的海面就停止了下降,他知道这点,是由于自己身体下降的惯性使他没入了已停降的海面之下,好在这次沉得并不深,他很快游了上来。 周围已是正常的海面,海水高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风暴也完全停止了,风暴强度虽大但持续时间很短,只是刮起了表层浪,所以海面也很快平静下来。 天空中的冰晶云已经散去很多,灿烂的星空再次出现了。 冯帆仰望着星空,想象着那个遥远的世界,真的太远了,连光都会走得疲惫,那又是很早以前,在那个海面上,泡世界的加加林也像他现在这样仰望着星空。穿越广漠的时空荒漠,他们的灵魂相通了。 冯帆一阵恶心吐出了些什么,凭嘴里的味道他知道是血,他在9000米高的海山顶峰得了高山病,肺水肿出血了,这很危险。在突然增加的重力下,他虚弱得动弹不得,只是靠救生衣把自己托在水面上。不知道蓝水号现在的命运,但基本上可以肯定,方圆1000公里内没有船了。 在登上海山顶峰的时候,冯帆感觉此生足矣,那时他可以从容地去死。但现在,他突然变成了世界上最怕死的人。他攀登过岩石的世界屋脊,这次又登上了海水构成的世界最高峰,下次会登什么样的山呢?这无论如何得活下去才能知道。几年前在珠峰雪暴中的感觉又回来了,那感觉曾使他割断了连接同伴和恋人的登山索,将他们送进了死亡世界,现在他知道自己做对了。如果现在真有什么可背叛的东西来拯救自己的生命,他会背叛的。 他必须活下去,因为山无处不在。 时间移民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题记 移民:告全民书 迫于环境和人口的已无法承受的压力,政府决定进行时间移民,首批移民人数为8000万,移民距离为120年。 要走的只剩下大使一个人了,他脚下的大地是空的,那是一个巨大的冷库,里面冷冻着40万人,在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还有200个这样的冷库,其实它们更像—大使打了一个寒战,坟墓。 桦不同他走,她完全符合移民条件,并拿到了让人羡慕的移民卡。但与那些向往未来新生活的人不同,她认为现世和现实是最值得留恋的。她留下了,让大使一个人走向120年之后的未来。 一小时之后,大使走了,接近绝对零度的液氦淹没了他,凝固了他的生命。他率领着这个时代的8000万人,沿着时间踏上了逃荒之路。 跋?涉 无知觉中,时光流逝,太阳如流星般划过长空,出生、爱情、死亡,狂喜、悲伤、失落,追求、奋斗、失败,一切的一切,如迎面而来的列车,在外部世界中呼啸着掠过…… ……10年……20年……40年……60年……80年……100年……120年。 第一站:黑色时代 绝对零度下的超睡中,意识随机体完全凝固,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以至于大使醒来时,以为是低温系统出现故障,出发后不久临时解冻的。但对面原子钟巨大的等离子显示告诉他,120年过去了,一个半人生过去了,他们已是时代的流放者。 100人的先遣队在一星期前醒来并出动与这个时代联系。队长这时站在大使旁边,大使的体力还没有恢复到能说话的程度,在他探询的目光下,先遣队长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国家元首在冷冻室大厅里迎接他们。他看上去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人,同他一起来的人也一样。在120年之后,这很奇怪。大使把自己时代政府的信交给他,并转达自己时代人民对未来的问候。元首没说太多的话,只是紧紧握住大使的手,元首的手同他的脸一样粗糙,使大使感到一切的变化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大,他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但这种感觉在走出冷冻室后立刻消失了。外面是黑色的:黑色的大地,黑色的树林,黑色的河流,黑色的流云。他们乘坐的悬浮车吹起了黑色的尘土。路上向反方向行驶的坦克纵队已成了一排行驶的黑块,空中低低掠过的直升机群也像一群黑色的幽灵,特别是现在的直升机听不到一点儿声音。一切像被天火遍烧了一样。他们驶过了一个大坑,那坑太大了,像大使时代的露天煤矿。 “弹坑。”元首说。 “……弹坑?”大使没说出那个骇人的字。 “是的,这颗当量大约15000吨级。”元首淡淡地说,苦难对他已是淡淡的了。 在两个时代的会面中,空气凝固了。 “战争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次是两年前。” “这次?” “你们走后还有过几次。” 接着元首避开了这个话题。他不像是120年后的晚辈,倒像大使时代的长辈,这样的长辈出现在那个时代的工地和农场里,他们用自己宽阔的胸怀包容一切苦难,不让一点儿溢出。“我们将接收所有的移民,并且保证他们在和平环境中生活。” “这可能吗,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大使的一个随员问道,大使本人则沉默着。 “这届政府和全体人民将不惜一切代价做到这点,这是责任。”元首说,“当然,移民还要努力适应这个时代,这有些困难,120年来变化很大。” “有什么变化?”大使说,“一样的没有理智,一样的战争,一样的屠杀……” “您只看到了表面。”一位穿迷彩服的将军说,“以战争为例,现在两个国家这样交战:首先公布自己各类战术和战略武器的数量和型号,根据双方各种武器的对毁率,计算机可以给出战争的结果。武器是纯威慑性质的,从来不会动用。战争就是计算机中数学模型的演算,以结果决定战争的胜负。” “如何知道对毁率呢?” “有一个国际武器试验组织,他们就像你们时代……国际贸易组织。” “战争已经像经济一样正规和有序了。” “战争就是经济。” 大使看了一眼车窗外的黑色世界,“但现在,世界好像不仅仅在演算。” 元首用深沉的目光看着大使,“算过了,但我们不相信结果真能决定胜败。” “所以我们发起了你们那样的战争,流血的战争,‘真’的战争。”将军说。 “我们现在去首都,研究一下移民解冻的问题。”元首再次避开了这个话题。 “返回。”大使说。 “什么?!” “返回。你们已无法承受更多的负担了,这个时代不适合移民,我们再向前走一段吧。” 悬浮车返回了一号冷冻室。告别前,元首递给了大使一本精装的书。“这120年的编年史。”他说。 这时,一位政府官员带来一位123岁的老人,他是现在能找到的唯一与移民同时代生活过的人,他坚持要见见大使。 “好多的事,你们走后,好多的事啊!”老人拿出两个碗,大使的时代的碗,又在碗里满上了酒,“我的父母是移民,这酒是我3岁时他们走前留给我的,让我存到他们解冻时喝。我见不到他们了!我也是你们见到的最后一个同时代的人了。” 喝了酒后,大使望着老人平静干涸的双眼,正想这个时代的人似乎已不会流泪了,老人的眼泪流了下来。他跪了下来,抓住大使的双手。 “前辈保重,西出阳关无故人啊!” 大使在被液氦的超低温凝固之前,桦突然出现在他那残存的意识中,他看到她站在秋日在落叶上,后来落叶变黑,出现了一块墓碑,那是她的墓碑吗? 跋?涉 无知觉中,太阳如流星般划过长空,时光在外部世界飞速掠过…… ……120年……130年……150年……180年……200年……250年……300年……350年……400年……500年……600年 第二站:大厅时代 “怎么这么久才叫醒我?!”大使吃惊地看着原子钟。 “先遣队已以百年为间隔醒来并出动了5次,最长我们曾在一个时代生活了10年,但每次都无法实现移民,所以没有唤醒您,这个原则是您自己确定的。”先遣队长说。大使这才发现他比上次见面老了许多。 “又遇到战争了?” “没有,战争永远消失了。前三个时代生态环境继续恶化,直到200年前才开始好转,但后两个时代拒绝接收移民。这个时代同意接收,最后需要您和委员会来决定。” 冷冻室大厅里没有人。在巨大的密封门隆隆开启时,先遣队长低声对大使说:“变化远远超出您的想象,要有思想准备。” 大使踏进这个时代的第一步,脚下响起了一阵乐声,梦幻般,像过去时代风铃声。他低头,看到自己踏在水晶状的地面上,水晶的深处有彩色的光影在变幻,水晶看上去十分坚硬,踏上去却像地毯般柔软。踏到的位置响起那风铃般的乐声,同时有一圈圈同心的彩色光环以踏点为中心扩散开来,如同踏在平静的水面上激起的水波。大使抬头望去,发现目力所及之处,整个平原都是水晶状了。 “全球所有的陆地都铺上了这种材料,以至于整个世界都像人造的一样。”先遣队长说,看着大使惊愕的目光,他笑了,好像说:这才是吃惊开始呢!大使又注意到自己在水晶地面上的影子,有好几个,以他为中心向四面散开。他抬起头来…… 6个太阳。 “现在是深夜,但200年前就没有夜晚了,您看到的是同步轨道上的6个反射镜把阳光反射到地球夜晚的一面,每个镜面有几百平方公里的面积。” “山呢?”大使发现,地平线处连绵的群山不见了,大地与蓝天的相接处如尺子画出的一般平直。 “没有山了,全被平掉了,全球各大洲都是这样的平原。” “为什么?!” “不知道。” 大使觉得那6个太阳如大厅里的6盏灯。大厅!对了,他有了一种朦胧的感觉。进一步,他发现这是一个干净得出奇的时代,整个世界没有尘土,令人难以置信地,一点儿都没有。大地如同一个巨大的桌面一样干净。天空同样一尘不染,呈干净的纯蓝色,但由于6个太阳的存在,天空已失去了过去时代的那种广阔和深邃,像大厅的拱顶。大厅!他的感觉更确定了,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大厅!铺着柔软的发出风铃声的水晶地毯,有着6个吊灯的大厅!这是个精致的、干净的时代,同上次的黑色时代形成鲜明对比。以后的移民编年史中,他们把它叫大厅时代。 “他们不来迎接我们吗?”大使看着眼前空旷的平原问道。 “我们得自己到首都去见他们。虽然有精致的外表,这却是个没有礼仪的时代,甚至连好奇心也没有了。” “他们对移民是什么态度?” “同意接收,但移民只能在与社会隔绝的保留区生活。至于保留区的位置,在地球还是其他行星上,或在太空专建一个城市,由我们决定。” “这绝对不能接受!”大使愤怒地说,“全体移民必须融入现在的社会,融入现在的生活,移民不是二等公民,这是时间移民最基本的原则!” “这不可能。”先遣队长摇摇头。 “是他们的看法?” “也是我的。哦,请听我把话说完。您刚解冻,而这之前我已在这个时代生活了半年多。请相信我,现实远比您看到的更离奇,您就是发挥最疯狂的想象力,也无法想象出这个时代的十分之一,与此相比,旧石器时代的原始人理解我们的时代倒容易多了!” “移民开始时已经考虑了适应的问题,所以移民的年龄都在25岁以下。我们会努力学习,努力适应这一切的!”大使说。 “学习?”先遣队长笑着摇摇头。“您有书吗?”他指着大使的手提箱问,“什么书都行。”大使不解地拿出一本伊·亚·冈察洛夫在19世纪末写的《环球航海游记》,这是他出发前看到一半的书。先遣队长看了一眼书名说:“随便翻到一页,告诉我页数。”大使照办了,翻到239页。先遣队长流利地背诵起航海家在非洲的见闻,令人难以置信地,一字不差。 “看到了吗,根本不需要学习,他们就像我们往磁盘上拷数据一样向大脑中输入知识!人的大脑能达到记忆的极限。如果这还不够,看这个,”先遣队长从耳后取下一个助听器大小的东西,“这是量子级的存储器,人类有史以来所有的书籍都可以存在里面,愿意的话可以连一个账本都不放过!大脑可以像计算机访问内存一样提取它的信息,比大脑本身的记忆还快。看到了吗,我自己就是人类全部知识的载体,如果愿意,您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内也能做到。对他们来说,学习是一种古老的不可理解的神秘仪式。” “他们的孩子一出生就马上得到一切知识?” “孩子?”先遣队长又笑了,“他们没有孩子。” “那孩子呢?” “我说过没有。家庭在更早的时候就没有了。” “就是说,他们是最后一代人了。” “也没有代,代的概念不存在了。” 大使的惊奇现在变成了茫然。但他还是努力去理解,并多少理解了一些。“你是说,他们永远活着?!” “身体的一个器官失效,就更换一个新的,大脑失效,就把其中的信息拷贝出来,再拷到一个新培植的脑中去。当这种更换在进行了几百年后,每人唯一留下的是自己的记忆。你能说清他们是孩子还是老人吗?也许他们倾向于把自己当老人,所以不来接我们。当然,愿意的话,也会有孩子的,克隆或是更传统的方法,但不多了。这一代长生者现在已生存了300多年,还会继续生存下去。这一切会产生出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形态,您能想象得出吗?我们所梦想的东西:博学、美貌、长生,在这个时代都是轻而易举能得到的东西。” “那么这是理想社会了?他们还有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吗?” “没有,但正因为他们能得到一切,同时也就失去了一切。对我们来说这很难理解,对他们来说却是真实的感受。现在远不是理想社会。” 大使的茫然又变成了沉思。天空中的六个太阳已斜向西方,很快落到地平线下。当西天只剩下两个太阳时,启明星出现了,接着,真正的太阳在东方映出霞光。那柔和的霞光使大使感到了一丝慰藉,宇宙间总有永恒不变的东西。 “500年,时间不算长,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呢?”大使像在问先遣队长,又像在问整个世界。 “人类的发展是一个加速度,我们时代那50年的发展,可与过去500年相比,而现在的500年,也许与过去的50000年相当了!您还认为移民能适应这一切吗?” “加速到最后会是什么?”大使半闭起双眼。 “不知道。” “你所拥有的全人类的知识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吗?” “我游历这几个时代最深的感受是:知识能解释一切的时代过去了。” …… “我们继续朝前走!”大使做出了决定,“带上那块芯片,还有他们向人脑输入知识的机器。” 在进入超睡前的朦胧中,大使又见到了桦,桦越过620年的漫漫长夜向他看了一眼,那让人心醉又心碎的眼神,使大使在孤独的时间流浪中有了家园的感觉。大使梦见水晶大地上出现了一阵缥缈的飞尘,那是桦的骨骼变成的吗? 跋?涉 无知觉中,太阳如流星般划过长空,时光在外部世界飞速掠过…… ……600年……620年……650年……700年……750年……800年……850年……900年……950年……1000年 第三站:无形时代 冷冻室巨大的密封门隆隆开启,大使第三次站在未知时代的门槛前,这次他做好了对看到一个全新时代的精神准备,但出门后发现,变化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 水晶地毯仍然存在,铺满大地;六个太阳也在天空中发着光。但这个世界给人的感觉与大厅时代全然不同。首先,水晶地毯似乎已经“死”了,深处的光影还有,但暗了许多,在上面走动时不再发出风铃声,也没有美丽的波纹出现。太空中的六个太阳,有四个已暗淡无光,它们发出的暗红色光只能标明自己的位置,而不能照亮下面的世界。最引人注意的变化是:这世界有尘土了!尘土在水晶地面上薄薄地落了一层。天空不再纯净,有灰色的流云。地平线也不是那么清晰笔直了。所有的一切给人这样一个感觉:大厅时代的大厅已人去屋空,外部的大自然慢慢渗透进来。 “两个世界都拒绝接收移民。”先遣队长说。 “两个世界?” “有形世界和无形世界。有形世界就是我们熟知的世界,尽管已很不相同。有同我们一样的人,但对很大一部分人来说,有机物已不是他们的主要组成部分了。” “同上次一样,平原上还是看不到一个人。”大使极目远望。 “有几百年人们不用那么费力地在地面上行走了。您看,”先遣队长指指空中的某个位置,大使透过尘土和流云,隐约看到一些飞行物,距离很远,看上去只是一群小黑点。“那些东西,也许是一架飞机,也许就是一个人。任何机器都可能是一个人的身体,比如海上的一艘巨轮,可能就是一个人的身体,操纵巨轮的电脑的存储器是这个人大脑的拷贝。一般来说每个人有几个身体,这些身体中总有一个是同我们一样的有机体,这是人们最重视的一个身体,虽然也是最脆弱的,这也许是由于来自过去的情感吧。” “我们是在做梦吗?”大使喃喃地问。 “与有形世界相比,无形世界更像一个梦。” “我已经能想象出那是什么,人们连机器的身体也不要了。” “是的。无形世界就是一台超级电脑的内存,每个人是内存中的一个软件。” 先遣队长指了指前方,地平线上有一座山峰,孤独地立在那里,在阳光下闪着蓝色的金属光泽。“那就是无形世界中的一个大陆。您还记得上次我们带回的那些小小的量子芯片吧,而您看到的是量子芯片堆成的高山!由此可以想象,或根本无法想象,这台超级电脑的容量。” “在它里面,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在内存里人们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些量子脉冲的组合罢了。”大使说。 “正因为如此,您可以真正随心所欲,创造您想要的一切。您可以创造一个有千亿人口的帝国,在那里您是国王;您可以经历一千次各不相同的浪漫史,在一万次战争中死十万次;那里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的主宰,比神更有力量。您甚至可以为自己创造一个宇宙,那宇宙里有上亿个星系,每个星系有上亿个星球,每个星球都是各不相同的您渴望或不敢渴望的世界!不要担心没有时间享受这些,超级电脑的速度使那里的一秒钟有外面的几个世纪长。在那里,唯一的限制就是想象力。无形世界中,想象与现实是一个东西,当您的想象出现时,想象同时也就变为现实了,当然,是量子芯片内的现实,用您的说法,脉冲的组合。这个时代的人们正在渐渐转向无形世界,现在生活在无形世界中的人数已超过有形世界。虽然可以在两个世界都有一份大脑的拷贝,但无形世界的生活如毒品一样,一旦经历过那生活,谁也无法再回到有形世界里来,我们充满烦恼的世界对他们如同地狱一般。现在,无形世界已掌握了立法权,正在渐渐控制了整个世界。” 跨过1000年的两个人,梦游似的看着那座量子芯片的高山,忘记了时间,直到真正的太阳像过去亿万年的每一天那样点亮了东方,才回到了现实。 “再以后会是什么呢?”大使问。 “无形世界中,作为一个软件,您可以轻易地拷贝多个自我,如果对自己性格的某些方面不喜欢,比如您认为在受着感情和责任心的折磨,您也可以把这两个都去掉,或把他们拷贝一个备份,需要时再连接到您的自我上。您也可以把一个自我分裂成多个,分别代表您个性的某个方面。进一步,您可以和别人合为一体,形成一个由两者精神和记忆组合而成的新自我。再进一步,还可以组合几个几十个或几百个人……够了,我不想让您发疯,但这一切在无形世界中随时都在发生。” “再以后呢?” “只能猜测,现在最明显的迹象是,无形世界中的个体可能会消失,最终所有人合为一个软件。” “再以后?” “不知道。这已是个哲学问题了,经过了这几次解冻,我已经害怕哲学了。” “我则相反,已是个哲学家了。你说得对,这是个哲学问题,必须从哲学的深度来思考。对这次移民,我们早就该这样思考,但现在也不晚。哲学是一层纸,现在至少对于我,这层纸捅破了,突然间,几乎突然间,我知道我们以后的路了。” “我们必须在这时代结束移民,再走下去,移民将更难适应目的时代的环境。”先遣队长说,“我们应该起义,争得自己的权力。” “这不可能,也没必要。” “我们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当然有,而且这个选择就像前面正在升起的太阳一样清晰和光明。请把总工程师叫来。” 总工程师同大使一起解冻,现在正在冷冻室中检查和维护设备。由于他的解冻很频繁,已由出发时的青年变成老人了。当茫然的先遣队长把他叫来后,大使问:“冷冻还能维持多少长时间?” “现在绝热层良好,聚变堆的工作情况也正常。在大厅时代,我们按当时的技术更换了全部的制冷设备,并补充了聚变燃料,现在看来,所有200个冷冻室,即使以后不更换任何设备和不进行任何维护,也可维持12000年。” “好极了。立刻在原子钟上设定最终目的地,全体人员进入超睡,在到达最终目的地之前,不再有任何人解冻。” “最终目的地定在……” “11000年。” …… 桦又进入了大使超睡前的残存意识中,这一次最真实:她的长发在寒风中飘动,大眼睛含着泪,在呼唤他。在进入无知觉的冥冥中之前,大使对她喊:“桦,我们要回家了!我们要回家了!!” 跋?涉 无知觉中,太阳如流星般划过长空,时光在外部世界飞速掠过…… ……1000年……2000年……3500年……5500年……7000年……9000年……10000年……11000年。 第四站:回家 这一次,甚至在超睡中也能感觉到时光的漫长了。在一万年的漫漫长夜中,在一百个世纪的超长等待中,连忠实地控制着全球200个超级冷冻室的电脑都要睡着了。在最后的一千年中,它的部件开始损坏,无数只由传感器构成的眼睛一只只地闭上,集成块构成的神经一根根瘫痪,聚变堆的能量相继耗尽,在最后的几十年中,冷冻室仅靠着绝热层维持着绝对零度。后来,温度开始上升,很快到了危险的程度,液氦开始蒸发,超睡容器内的压力急剧增高,11000年的跋涉似乎都将在一声爆破中无知觉地完结。但就在这时,电脑唯一还睁着的那双眼看到了原子钟的时间,这最后一秒钟的流逝唤醒了它古老的记忆,它发出了一个微弱的信号,苏醒系统启动了。在核磁脉冲的作用下,先遣队长和一百名先遣队员的身体中接近绝对零度的细胞液在不到百分之一秒的时间内融化,然后升到正常体温。一天后,他们走出了冷冻室。一个星期后,大使和移民委员会的全体委员都苏醒了。 当冷冻室的巨门刚刚开启一条缝时,一股外面的风吹了进来。大使闻到了外面的气息,这气息同前三个时代不同,它带着嫩芽的芳香,这是春天的气息,家的气息。大使现在已几乎肯定,他在一万年前的决定是正确的。 大使同委员会的所有人一起跨进了他们最后到达的时代。 大地是土的,但土是看不见的,因为上面长满了一望无际的绿草。冷冻室的门前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澈,可以看到河底美丽的花石和几条悠闲的小鱼。几个年轻的先遣队员在小河边洗脸,他们光着脚,脚上有泥,轻风隐隐传来了他们的笑声。只有一个太阳,蓝天上有雪白的云朵。一只鹰在懒洋洋地盘旋,有小鸟的叫声。远远望去,一万年前大厅时代消失了的山脉又出现在天边,山上盖满了森林…… 对经历过前三个时代的大使来说,眼前的世界太平淡了,他为这种平淡流下热泪。经过11000年流浪的他和所有人需要这平淡的一切,这平淡的世界是一张温暖而柔软的天鹅绒,他们把自己疲惫破碎的心轻轻放上去。 平原上没有人类活动的迹象。 先遣队长走过来,大使和委员们的目光集中在他脸上,那是最后审判日里人类的目光。 “都结束了。”先遣队长说。 谁都明白这话的含义。在神圣的蓝天绿草之间,人类沉默着,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知道原因吗?”大使问。 先遣队长摇摇头。 “由于环境?” “不,不是由于环境,也不是战争,不是我们能想到的任何原因。” “有遗迹吗?”大使问。 “没有,什么都没留下。” 委员们围过来,开始急促有发问。 “有星际移民的迹象吗?” “没有,近地行星都恢复到未开发状态。也没有恒星际移民的迹象。” “什么都没留下?一点点,一点点都没有?” “是的,什么都没有。以前的山脉都被恢复了,是从海洋中部取的岩石和土壤。植被和生态也恢复得很好,但都看不到人工的痕迹。古迹只保留到公元前1世纪,以后的时代痕迹全无。生态系统自行运转估计有5000多年了,现在的自然环境类似于新石器时代,但物种不如那时丰富。” “什么都没留下,怎么可能?!” “他们没什么话要说了。” 最后这句话使大家再次陷入沉默。 “这一切您都预料到了,是吗?”先遣队长问大使,“那么,您应该想到原因了?” “我们能想到,但永远无法理解。原因要在哲学的深度上找。在对存在思考到终极时,他们认为不存在是最合理的并选择了它。” “我说过,我怕哲学!” “那好,我们暂时离开哲学吧。”大使走远几步,面向委员们。 “移民到达,全体解冻!” 200个聚变堆发出最后的强大能量,核磁脉冲在熔化着8000万人。一天后,人类从冷冻室中走出,并在沉寂了几千年的各个大陆上扩散开来。在一号冷冻室所在的平原上,聚集了几十万人,大使站在冷冻室门前巨大的台阶上面对他们,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能听到他的讲话,但他们把听到的话像水波一样传开去。 “公民们,本来计划走120年的我们,走了11000年,最后到达这里。现在的一切你们都看到了,他们消失了,我们是仅存的人类。他们什么都没有留下,但又留下了一切。这几天,所有的人一直在努力寻找,渴望找到他们留下的只言片语,但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们真没什么可说的吗?不!他们有,而且说了!看这蓝天,这草地,这山脉,这森林,这整个重新创造的大自然,就是他们要说的话!看看这绿色的大地,这是我们的母亲!是我们力量的源泉!是我们存在的依据和永恒的归宿!以后人类还会犯错误,还会在苦难和失望的荒漠中跋涉,但只要我们的根不离开我们的大地母亲,我们就不会像他们那样消失。不管多么艰难,人类和生活将永远延续!公民们,现在这世界是我们的了,我们开始了人类新的轮回。我们现在一无所有,但又拥有人类有过的一切!” 大使把那个来自大厅时代的量子芯片高高举起,把全人类的知识高高举起。突然,他像石像一样凝固了,他的眼睛盯着人海中一个飞快移动的小黑点,近了,他看清了那束在梦中无数次出现的长发,那双他认为在一百个世纪前已化为尘土的眼睛。桦没留在11000年前,她最后还是跟他来了,跟他跨越了这漫长的时间沙漠!当他们拥抱在一起时,天、地、人合为一体了。 “新生活万岁!”有人高呼。 “新生活万岁!!”这呼声响彻了整个平原,群鸟欢唱着从人海上空飞过。 在一切都结束之后,一切都开始了。 思想者 太?阳 他仍记得三十四年前第一次看到思云山天文台时的感觉,当救护车翻过一道山梁后,思云山的主峰在远方出现,观象台的球形屋顶反射着夕阳的金光,像镶在主峰上的几粒珍珠。 那时他刚从医学院毕业,是一名脑外科见习医生,作为主治医生的助手,到天文台来抢救一位不能搬运的重伤员,那是一名到这里做访问研究的英国学者,散步时不慎跃下山崖摔伤了脑部。到达天文台后,他们为伤员做了颅骨穿刺,吸出了部分瘀血,降低了脑压,当病人改善到能搬运的状态后,便用救护车送他到省城医院做进一步的手术。 离开天文台时已是深夜,在其他人向救护车上搬运病人时,他好奇地打量着周围那几座球顶的观象台,它们的位置组合似乎有某种晦涩的含意,如月光下的巨石阵。在一种他在以后的一生中都百思不得其解的神秘力量的驱使下,他走向最近的一座观象台,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没有开灯,但有无数小信号灯在亮着,他感觉是从有月亮的星空走进了没有月亮的星空。只有细细的一缕月光从球顶的一道缝隙透下来,投在高大的天文望远镜上,用银色的线条不完整地勾画出它的轮廓,使它看上去像深夜的城市广场中央一件抽象的现代艺术品。 他轻步走到望远镜的底部,在微弱的光亮中看到了一大堆装置,其复杂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正在他寻找着可以把眼睛凑上去的镜头时,从门那边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声: “这是太阳望远镜,没有目镜的。” 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苗条身影走进门来,很轻盈,仿佛从月光中飘来的一片羽毛。这女孩子走到他面前,他感到了她带来的一股轻风。 “传统的太阳望远镜,是把影像投在一块幕板上,现在大多是在显示器上看了……医生,您好像对这里很感兴趣。” 他点点头:“天文台,总是一个超脱和空灵的地方,我挺喜欢这种感觉的。” “那您干吗要从事医学呢?噢,我这么问很不礼貌的。” “医学并不仅仅是琐碎的技术,有时它也很空灵,比如我所学的脑医学。” “哦?您用手术刀打开大脑,能看到思想?”她说,他在微弱的光线中看到了她的笑容,想起了那从未见过的投射到幕板上的太阳,消去了逼人的光焰,只留下温柔的灿烂,不由得心动了一下。他也笑了笑,并希望她能看到自己的笑容。 “我,尽量看吧。不过你想想,那用一只手就能托起的蘑菇状的东西,竟然是一个丰富多彩的宇宙,从某种哲学观点看,这个宇宙比你所观察的宇宙更为宏大,因为你的宇宙虽然有几百亿光年大,但好像已被证明是有限的;而我的宇宙无限,因为思想无限。” “呵,不是每个人的思想都是无限的,但医生,您可真像是有无限想象的人。至于天文学,它真没有您想象的那么空灵,在几千年前的尼罗河畔和几百年前的远航船上,它曾是一门很实用的技术,那时的天文学家,往往长年累月在星图上标注成千上万颗恒星的位置,把一生消耗在星星的人口普查中。就是现在,天文学的具体研究工作大多也是枯燥乏味没有诗意的,比如我从事的项目,我研究恒星的闪烁,没完没了地观测记录再观测再记录,很不超脱,也不空灵。” 他惊奇地扬起眉毛,“恒星在闪烁吗?像我们看到的那样?”看到她笑而不语,他自嘲地笑着摇摇头,“噢,我当然知道那是大气折射。” 她点点头:“不过呢,作为一个视觉比喻这还真形象,去掉基础恒量,只显示输出能量波动的差值,闪烁中的恒星看起来还真是那个样子。” “是由于黑子、斑耀什么的引起的吗?” 她收起笑容,庄严地摇摇头:“不,这是恒星总体能量输出的波动,其动因要深刻得多,如同一盏电灯,它的光度变化不是由于周围的飞蛾,而是由于电压的波动。当然恒星的闪烁波动是很微小的,只有十分精密的观测仪器才能觉察出来,要不我们早被太阳的闪烁烤焦了。研究这种闪烁,是了解恒星的深层结构的一种手段。” “你已经发现了什么?” “还远不到发现什么的时候,到目前为止我们还只观测了一颗最容易观测的恒星—太阳的闪烁,这种观测可能要持续数年,同时把观测目标由近至远,逐步扩展到其他恒星……知道吗,我们可能花十几年的时间在宇宙中采集标本,然后才谈得上归纳和发现。这是我博士论文的题目,但我想我会一直把它做下去的,用一生也说不定。” “如此看来,你并不真觉得天文学枯燥。” “我觉得自己在从事一项很美的事业,走进恒星世界,就像进入一个无限广阔的花园,这里的每一朵花都不相同……您肯定觉得这个比喻有些奇怪,但我确实有这种感觉。” 她说着,似乎是无意识地向墙上指指,向那方向看去,他看到墙上挂着一幅画,很抽象,画面只是一条连续起伏的粗线。注意到他在看什么时,她转身走过去从墙上取下那幅画递给他,他发现那条起伏的粗线是用思云山上的雨花石镶嵌而成的。 “很好看,但这表现的是什么呢?一排邻接的山峰吗?” “最近我们观测到太阳的一次闪烁,其剧烈的程度和波动方式在近年来的观测中都十分罕见,这幅画就是它那次闪烁时辐射能量波动的曲线。呵,我散步时喜欢收集山上的雨花石,所以……” 但此时吸引他的是另一条曲线,那是信号灯的弱光在她身躯的一侧勾出的一道光边,而她的其余部分都与周围的暗影融为一体。如同一位卓越的国画大师在一张完全空白的宣纸上信手勾出的一条飘逸的墨线,仅由于这条柔美曲线的灵气,宣纸上所有的一尘不染的空白立刻充满了生机和内涵……在山外他生活的那座大都市里,每时每刻都有上百万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子在追逐着浮华和虚荣,像一大群做布朗运动的分子,没有给思想留出哪怕一瞬间的宁静。但谁能想到,在这远离尘嚣的思云山上,却有一个文静的女孩子在长久地凝视星空…… “你能从宇宙中感受到这样的美,真是难得,也很幸运。”他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收回目光,把画递还给她,但她轻轻地推了回来。 “送给您做个纪念吧,医生,威尔逊教授是我的导师,谢谢你们救了他。” 十分钟后,救护车在月光中驶离了天文台。后来,他渐渐意识到自己的什么东西留在了思云山上。 时光之一 直到结婚时,他才彻底放弃了与时光抗衡的努力。这一天,他把自己单身宿舍的东西都搬到了新婚公寓,除了几件不适于两人共享的东西。他把这些东西拿到了医院的办公室,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其中有那幅雨花石镶嵌画,看着那条多彩的曲线,他突然想到,思云山之行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人马座α星 这是医院里年轻人组织的一次春游,他很珍惜这次机会,因为以后这类事越来越不可能请他参加了。这次旅行的组织者故弄玄虚,在路上一直把所有车窗的帘子紧紧拉上,到达目的地下车后让大家猜这是哪儿,第一个猜中者会有一份不错的奖励。他一下车立刻知道了答案,但沉默不语。 思云山的主峰就在前面,峰顶上那几个珍珠似的球形屋顶在阳光下闪亮。 当有人猜对这个地方后,他对领队说要到天文台去看望一个熟人,然后径自沿着那条通向山顶的盘山公路徒步走去。 他没有说谎,但心里也清楚那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她并不是天文台的工作人员,十年后她不太可能还在这里。其实他压根儿就没想走进去,只是想远远地看看那个地方,十年前在那里,他那阳光灿烂燥热异常的心灵泻进了第一缕月光。 一小时后他登上了山顶,在天文台的油漆已斑驳褪色的白色栅栏旁,他默默地看着那些观象台,这里变化不大,他很快便认出了那座曾经进去过的圆顶建筑。他在草地上的一块方石上坐下,点燃一支烟,出神地看着那扇已被岁月留下痕迹的铁门,脑海中一遍遍重放着那珍藏在他记忆深处的画面:那铁门半开着,一缕如水的月光中,飘进了一片轻盈的羽毛……他完全沉浸在那逝去的梦中,以至于现实的奇迹出现时并不吃惊:那个观象台的铁门真的开了,那片曾在月光中出现的羽毛飘进阳光里,她那轻盈的身影匆匆而去,进入了相邻的另一座观象台。这过程只有十几秒钟,但他坚信自己没有看错。 五分钟后,他和她重逢了。 他是第一次在充足的光线下看到她,她与自己想象的完全一样,对此他并不惊奇,但转念一想已经十年了,那时在月光和信号灯弱光中隐现的她与现在应该不太一样,这让他很困惑。 她见到他时很惊喜,但除了惊喜似乎没有更多的东西:“医生,您知道我是在各个天文台巡回搞观测项目的,一年只能有半个月在这里,又遇上了您,看来我们真有缘分!”她轻易地说出了最后那句话,更证实了他的感觉:她对他并没有更多的东西,不过,想到十年后她还能认出自己,也感到一丝安慰。 他们谈了几句那个脑部受伤的英国学者后来的情况,然后他问:“你还在研究恒星闪烁吗?” “是的。对太阳闪烁的观测进行了两年,然后我们转向其他恒星,您容易理解,这时所需的观测手段与对太阳的观测完全不同,项目没有新的资金,中断了好几年,我们三年前才重新恢复了这个项目,现在正在观测的恒星有二十五颗,数量和范围还在扩大。” “那你一定又创作了不少雨花石画。” 他这十年中从记忆深处无数次浮现的那月光中的笑容,这时在阳光下出现了:“啊,您还记得那个!是的,我每次来思云山还是喜欢收集雨花石,您来看吧!” 她带他走进了十年前他们相遇的那座观象台,他迎面看到一架高大的望远镜,不知道是不是十年前的那架太阳望远镜,但周围的电脑设备都很新,肯定不是那时留下来的。她带他来到一面高大的弧形墙前,他在墙上看到了熟悉的东西:大小不一的雨花石镶嵌画。每幅画都只是一条波动曲线,长短不一,有的平缓如海波,有的陡峭如一排高低错落的塔松。 她挨个儿告诉他这些波形都来自哪些恒星,“这些闪烁我们称为恒星的a类闪烁,与其他闪烁相比它们出现的次数较少。a类闪烁与恒星频繁出现的其他闪烁的区别,除了其能量波动的剧烈程度大几个数量级外,其闪烁的波形在数学上也更具美感。” 他困惑地摇摇头:“你们这些基础理论科学家们时常在谈论数学上的美感,这种感觉好像是你们的专利,比如你们认为很美的麦克斯韦方程,我曾经看懂了它,但看不出美在哪儿……” 像十年前一样,她突然又变得庄严了:“这种美像水晶,很硬,很纯,很透明。” 他突然注意到了那些画中的一幅,说:“哦,你又重做了一幅?”看到她不解的神态,他又说,“就是你十年前送给我的那幅太阳闪烁的波形图呀。” “可……这是人马座α星的一次a类闪烁的波形,是在,嗯,去年10月观测到的。” 他相信她表现出的迷惑是真诚的,但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个波形他太熟悉了,不仅如此,他甚至能够按顺序回忆出组成那条曲线的每一粒雨花石的色彩和形状。他不想让她知道,在过去十年里,除去他结婚的最后一年,他一直把这幅画挂在单身宿舍的墙上,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熄灯后窗外透进的月光足以使躺在床上的他看清那幅画,这时他就开始默数那组成曲线的雨花石,让自己的目光像一个甲虫沿着曲线爬行,一般来说,当爬完一趟又返回一半路程时他就睡着了,在梦中继续沿着那条来自太阳的曲线漫步,像踏着块块彩石过一条永远见不到彼岸的河…… “你能够查到十年前的那条太阳闪烁曲线吗?日期是那年的4月23日。” “当然能。”她用很特别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显然对他如此清晰地记得那日期有些吃惊。她来到电脑前,很快调出了那列太阳闪烁波形,然后又调出了墙上的那幅画上的人马座α星闪烁波形,立刻在屏幕前呆住了。 两列波形完美地重叠在一起。 当沉默延长到无法忍受时,他试探着说:“也许,这两颗恒星的结构相同,所以闪烁的波形也相同,你说过,a类闪烁是恒星深层结构的反映。” “它们虽同处主星序,光谱型也同为g2,但结构并不完全相同。关键在于,就是结构相同的两颗恒星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都是榕树,您见过长得完全相同的两棵吗?如此复杂的波形竟然完全重叠,这就相当于有两棵连最末端的枝丫都一模一样的大榕树。” “也许,真有两棵一模一样的大榕树。”他安慰说,知道自己的话毫无意义。 她轻轻地摇摇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来,目光中除了刚才的震惊又多了恐惧。 “天啊。”她说。 “什么?”他关切地问。 “您……想过时间吗?” 他是个思维敏捷的人,很快捕捉到她的想法:“据我所知,人马座α星是距我们最近的恒星,这距离好像是……4光年吧。” “1.3秒差距,就是4.25光年。”她仍被震惊攫住,这话仿佛是别人通过她的嘴说出的。 现在事情清楚了:两个相同的闪烁出现的时间相距8年零6个月,正好是光在两颗恒星间往返一趟所需的时间。当太阳的闪烁光线在4.25年后传到人马座α星时,后者发生了相同的闪烁,又过了同样长的时间,人马座α星的闪烁光线传回来,被观测到。 她又伏在计算机上进行了一阵演算,自语道:“即使把这些年来两颗恒星的相互退行考虑进去,结果仍能精确地对上。” “让你如此不安我很抱歉,不过这毕竟是一件无法进一步证实的事,不必太为此烦恼吧。”他又想安慰她。 “无法进一步证实吗?也不一定:太阳那次闪烁的光线仍在太空中传播,也许会再次导致一颗恒星产生相同的闪烁。” “比人马座α星再远些的下一颗恒星是……” “巴纳德星,1.81秒差距,但它太暗,无法进行闪烁观测;再下一颗,佛耳夫359,2.35秒差距,同样太暗,不能观测;再往远,莱兰21185,2.52秒差距,还是太暗……只有到天狼星了。” “那好像是我们能看到的最亮的恒星了,有多远?” “2.65秒差距,也就是8.6光年。” “现在太阳那次闪烁的光线在太空中已行走了10年,已经到了那里,也许天狼星已经闪烁过了。” “但它闪烁的光线还要再等7年多才能到达这里。” 她突然像从梦中醒来一样,摇着头笑了笑:“呵,天啊,我这是怎么了?太可笑了!” “你是说,作为一名天文学家,有这样的想法很可笑?” 她很认真地看着他:“难道不是吗?作为脑外科医生,如果您同别人讨论思想是来自大脑还是心脏,有什么感觉?” 他无话可说了,看到她在看表,他便起身告辞,她没有挽留他,但沿下山的公路送了他很远。他克制住了向她要电话号码的冲动,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个十年后又偶然重逢的陌路人而已。 告别后,她返身向天文台走去,山风吹拂着她那白色的工作衣,突然唤起他十年前那次告别的感觉,阳光仿佛变成了月光,那片轻盈的羽毛正离他远去……像一个落水者极力抓住一根稻草,他决意要维持他们之间那蛛丝般的联系,几乎是本能地,他冲她的背影喊道: “如果,七年后你看到天狼星真的那样闪烁了……”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微笑着回答他:“那我们就还在这里见面!” 时光之二 婚姻使他进入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但真正彻底改变生活的是孩子,自从孩子出生后,生活的列车突然由慢车变成特快,越过一个又一个沿途车站,永不停息地向前赶路。旅途的枯燥使他麻木了,他闭上双眼不再看沿途那千篇一律的景色,在疲倦中顾自睡去。但同许多在火车上睡觉的旅客一样,心灵深处的一个小小的时钟仍在走动,使他在到达目的地前的一分钟醒来。 这天深夜,妻儿都已睡熟,他难以入睡,一种神秘的冲动使他披衣来到阳台上。他仰望着在城市的光雾中暗淡了许多的星空,在寻找着,找什么呢?好一会儿他才在心里回答自己:找天狼星。这时他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七年已经过去,现在,距他和她相约的那个日子只有两天了。 天狼星 昨天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路面很滑,最后一段路出租车不能走了,他只好再一次徒步攀登思云山的主峰。 路上,他不止一次地质疑自己的精神是否正常。事实上,她赴约的可能性为零,理由很简单:天狼星不可能像十七年前的太阳那样闪烁。在这七年里,他涉猎了大量的天文学和天体物理学知识,七年前那个发现的可笑让他无地自容,她没有当场嘲笑,也让他感激万分。现在想想,她当时那种认真的样子,不过是一种得体的礼貌而已,七年间他曾无数次回味分别时她的那句诺言,越来越从中体会出一种调侃的意味……随着天文观测向太空轨道的转移,思云山天文台在四年前就不存在了,那里的建筑变成了度假别墅,在这个季节已空无一人,他到那儿去干什么?想到这里他停下了脚步,这7年的岁月显示出了它的力量,他再也不可能像当年那样轻松地登山了。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了返回的念头,继续向前走。 在这人生过半之际,就让自己最后追一次梦吧。 所以,当他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时,真以为是幻觉。天文台旧址前的那个穿着白色风衣的身影与积雪的山地背景融为一体,最初很难分辨,但她看到他时就向这边跑过来,这使他远远看到了那片飞过雪地的羽毛。他只是呆立着,一直等她跑到面前。她喘息着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看到,除了长发换成短发,她没变太多,7年不是太长的时间,对于恒星的一生来说连弹指一挥间都算不上,而她是研究恒星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医生,我本来不抱希望能见到您,我来只是为了履行一个诺言,或者说满足一个心愿。” “我也是。”他点点头。 “我甚至,甚至差点儿错过了观测时间,但我没有真正忘记这事,只是把它放到记忆中一个很深的地方,在几天前的一个深夜里,我突然想到了它……” “我也是。”他又点点头。 他们沉默了,只听到阵阵松涛声在山间回荡。 “天狼星真的那样闪烁了?”他终于问道,声音微微发颤。 她点点头:“闪烁波形与十七年前太阳那次和7年前人马座α星那次精确重叠,一模一样,闪烁发生的时间也很精确。这是孔子三号太空望远镜的观测结果,不会有错的。” 他们又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松涛声在起伏轰响,他觉得这声音已从群山间盘旋而上,充盈在天地之间,仿佛是宇宙间的某种力量在进行着低沉而神秘的合唱……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显然她也有同样的感觉,打破沉默,似乎只是为了摆脱这种恐惧。 “但这种事情,这种已超出了所有现有理论的怪异,要想让科学界严肃地面对它,还需要更多的观测和证据。” 他说:“我知道,下一个可观测的恒星是……” “本来小犬座的南河二星可以观测,但5年前该星的亮度急剧减弱到可测值以下,可能是飘浮到它附近的一片星际尘埃所致,这样,下一次只能观测天鹰座的河鼓二星了。” “它有多远?” “5.1秒差距,16.6光年,17年前的太阳闪烁信号刚刚到达那颗恒星。” “这就是说,还要再等将近十七年?” 她缓缓地点点头:“人生苦短啊。” 她最后这句话触动了他心灵深处的什么东西,他那被冬风吹得发干的双眼突然有些湿润:“是啊,人生苦短。” 她说:“但我们至少还有时间再这样相约一次。” 这话使他猛地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她,难道又要分别十七年?! “请您原谅,我现在心里很乱,我需要时间思考。”她拂开被风吹到额前的短发说,然后看透了他的心思,动人地笑了起来,“当然,我给您我的电话和邮箱,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以后常联系。” 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缥缈大洋上的航船终于看到了岸边的灯塔,心中充满了一种难言的幸福感,“那……我送你下山吧。” 她笑着摇摇头,指指后面的圆顶度假别墅:“我要在这里住一阵儿,别担心,这里有电,还有一户很好的人家,是常驻山里的护林哨……我真的需要安静,很长时间的安静。” 他们很快分手,他沿着积雪的公路向山下走去,她站在思云山的顶峰上久久地目送着他,他们都准备好了这十七年的等待。 时光之三 在第三次从思云山返回后,他突然看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和她的生命都再也没有多少个十七年了,宇宙的广漠使光都慢得像蜗牛,生命更是灰尘般微不足道。 在这十七年的头五年里他和她保持着联系,他们互通电子邮件,有时也打电话,但从未见过面,她居住在另一个很远的城市。以后,他们各自都走向人生的巅峰,他成为著名脑医学专家和这个大医院的院长,她则成为国家科学院院士。他们要操心的事情多了起来,同时他明白,同一个已取得学术界最高地位的天文学家,过多地谈论那件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神话般的事件是不适宜的。于是他和她相互间的联系渐渐少了,到十七年过完一半时,这联系完全断了。 但他很坦然,他知道他们之间还有一个不可能中断的纽带,那就是在广漠的外太空中正在向地球日夜兼程的河鼓二的星光,他们都在默默地等待它的到达。 河鼓二星 他和她在思云山主峰见面时正是深夜,双方都想早来些以免让对方等自己,所以都在凌晨3点多攀上山来。他们各自的飞行车都能轻而易举地到达山顶,但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把车停在山脚下,徒步走上山来,显然都想找回过去的感觉。 自从十年前被划为自然保护区后,思云山成了这世界上少有的越来越荒凉的地方,昔日的天文台和度假别墅已成为一片被藤蔓覆盖的废墟,他和她就在这星光下的废墟间相见。他最近还在电视上见过她,所以已熟悉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但今夜没有月亮,无论怎样想象,他都觉得面前的她还是三十四年前那个月光中的少女,她的双眸映着星光,让他的心融化在往昔的感觉中。 她说:“我们先不要谈河鼓二好吗?这几年我在主持一个研究项目,就是观测恒星间a类闪烁的传递。” “呵,我一直以为你不敢触及这个发现,或干脆把它忘了呢。” “怎么会呢?真实的存在就应该去正视,其实就是经典的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描述的宇宙,其离奇和怪异已经不可思议了……这几年的观测发现,a类闪烁的传递是恒星间的一种普遍现象,每时每刻都有无数颗恒星在发生初始的a类闪烁,周围的恒星再把这个闪烁传递开去,任何一颗恒星都可能成为初始闪烁的产生者或其他恒星闪烁的传递者,所以整个星际看起来很像是雨中泛起无数圈涟漪的池塘……怎么,你并不感到吃惊?” “我只是感到不解:仅观测了四颗恒星的闪烁传递就用了三十多年,你们怎么可能……” “你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应该能想到一个办法。” “我想……是不是这样:寻找一些相互之间相距很近的恒星来观测,比如两颗恒星a和b,它们距地球都有一万光年,但它们之相相距仅5光年,这样你们就能用五年时间观察到它们一万年前的一次闪烁传递。” “你真的是聪明人!银河系内有上千亿颗恒星,可以找到相当数量的这类恒星对。” 他笑了笑,并像三十四年前一样,希望她能在夜色中看到自己的笑: “我给你带来了一件礼物。”他说着,打开背上山来的一个旅行包,拿出一个很奇怪的东西,足球大小,初看上去像是一团胡乱团起的渔网,对着天空时,透过它的孔隙可以看到断断续续的星光。他打开手电,她看到那东西是由无数米粒大小的小球组成的,每个小球都伸出数目不等的几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细杆与其他小球相连,构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网架系统。他关上手电,在黑暗中按了一下网架底座上的一个开关,网架中突然充满了快速移动的光点,令人眼花缭乱,她仿佛在看着一个装进了几万只萤火虫的空心玻璃球。再定睛细看,她发现光点最初都是由某一个小球发出,然后向周围的小球传递,每时每刻都有一定比例的小球在发出原始光点,或传递别的小球发出的光点,她形象地看到了自己的那个比喻:雨中的池塘。 “这是恒星闪烁传递模型吗?!啊,真美,难道……你已经预见到这一切?!” “我确实猜测恒星闪烁传递是宇宙间的一种普遍现象,当然是仅凭直觉。但这个东西不是恒星闪烁传递模型。我们院里有一个脑科学研究项目,用三维全息分子显微定位技术,研究大脑神经元之间的信号传递,这就是一小部分右脑皮层的神经元信号传递模型,当然只是很小很小一部分。” 她着迷地盯着这个星光闪动的球体:“这就是意识吗?” “是的,正如巨量的0和1的组合产生了计算机的运算能力一样,意识也只是由巨量的简单连接产生的,这些神经元间的简单连接聚集到一个巨大的数量,就产生了意识,换句话说,意识,就是超巨量的节点间的信号传递。” 他们默默地注视着这个星光灿烂的大脑模型,在他们周围的宇宙深渊中,飘浮着银河系的千亿颗恒星,和银河系外的千亿个恒星系,在这无数的恒星之间,无数的a类闪烁正在传递。 她轻声说:“天快亮了,我们等着看日出吧。” 于是他们靠着一堵断墙坐下来,看着放在前面的大脑模型,那闪闪的荧光有一种强烈的催眠作用,她渐渐睡着了。 思想者 她逆着一条苍茫的灰色大河飞行,这是时光之河,她在飞向时间的源头,群星像寒冷的冰碛飘浮在太空中。她飞得很快,扑动一下双翅就越过上亿年时光。宇宙在缩小,群星在汇聚,背景辐射在剧增,百亿年过去了,群星的冰碛开始在能量之海中融化,很快消散为自由的粒子,后来粒子也变为纯能。太空开始发光,最初是暗红色,她仿佛潜行在能量的血海之中;后来光芒急剧增强,由暗红变成橘黄,再变为刺目的纯蓝,她似乎在一个巨大的霓虹灯管中飞行,物质粒子已完全溶解于能量之海中。透过这炫目的空间,她看到宇宙的边界球面如巨掌般收拢,她悬浮在这已收缩到只有一间大厅般大小的宇宙中央,等待着奇点的来临。终于一切陷入漆黑,她知道已在奇点中了。 一阵寒意袭来,她发现自己站立在广阔的白色平原上,上面是无限广阔的黑色虚空。看看脚下,地面是纯白色的,覆盖着一层湿滑的透明胶液。她向前走,来到一条鲜红的河流边,河面覆盖着一层透明的膜,可以看到红色的河水在膜下涌动。她离开大地飞升而上,看到血河在不远处分了叉,还有许多条树枝状的血河,构成了一个复杂的河网。再上升,血河细化为白色大地上的血丝,而大地仍是一望无际。她向前飞去,前面出现了一片黑色的海洋,飞到海洋上空时她才发现这海不是黑的,呈黑色是因为它深而完全透明,广阔海底的山脉历历在目,这些水晶状的山脉呈放射状由海洋的中心延伸到岸边……她拼命上升,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再次向下看,这时整个宇宙已一览无遗。 这宇宙是一只静静地看着她的巨大的眼睛。 …… 她猛地醒来,额头湿湿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露水。他没睡,一直在身边默默地看着她,他们前面的草地上,大脑模型已耗完了电池,穿行于其中的星光熄灭了。 在他们上方,星空依旧。 “‘他’在想什么?”她突然问。 “现在吗?” “在这三十四年里。” “源于太阳的那次闪烁可能只是一次原始的神经元冲动,这种冲动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大部分像蚊子在水塘中点起的微小涟漪,转瞬即逝,只有传遍全宇宙的冲动才能成为一次完整的感受。” “我们耗尽了一生时光,只看到‘他’的一次甚至自己都感觉不到的瞬间冲动?”她迷茫地说,仿佛仍在梦中。 “耗尽整个人类文明的寿命,可能也看不到‘他’的一次完整的感觉。” “人生苦短啊。” “是啊,人生苦短……”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孤独者。”她突然没头没尾地说。 “什么?”他不解地看着她。 “呵,我是说‘他’之外全是虚无,‘他’就是一切,还在想,也许还做梦,梦见什么呢……” “我们还是别试图做哲学家吧!”他一挥手像赶走什么似的说。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从靠着的断墙上直起身说:“按照现代宇宙学的宇宙暴胀理论,在膨胀的宇宙中,从某一点发出的光线永远也不可能传遍宇宙。” “这就是说,‘他’永远也不可能有一次完整的感觉。” 她两眼平视着无限远方,沉默许久,突然问道:“我们有吗?” 她的这个问题令他陷入对往昔的追忆,这时,思云山的丛林中传来了第一声鸟鸣,东方的天际出现了一线晨光。 “我有过。”他很自信地回答。是的,他有过,那是三十四年前,在这个山峰上的一个宁静的月夜,一个月光中羽毛般轻盈的身影,一双仰望星空的少女的眼睛……他的大脑中发生了一次闪烁,并很快传遍了他的整个心灵宇宙,在以后的岁月中,这闪烁一直没有消失。这个过程更加宏伟壮丽,大脑中所包含的那个宇宙,要比这个星光灿烂的已膨胀了150亿年的外部宇宙更为宏大,外部宇宙虽然广阔,毕竟已被证明是有限的,而思想无限。 东方的天空越来越亮,群星开始隐没,思云山露出了剪影般的轮廓,在它高高的主峰上,在那被蔓藤覆盖的天文台废墟中,这两个年近六十的人期待地望着东方,等待着那个光辉灿烂的脑细胞升出地平线。 吞食者 一、波江座晶体 即使距离很近,上校也不可能看到那块透明晶体,它飘浮在漆黑的太空中,就如同一块沉在深潭中的玻璃。他凭借着晶体扭曲的星光确定其位置,但很快在一片星星稀疏的背景上把它丢失了。突然,远方的太阳变形扭曲了,那永恒的光芒也变得闪烁不定,使他吃了一惊,但以“冷静的东方人”著称的他并没有像飘浮在旁边的十几名同事那样惊叫,他很快明白,那块晶体就在他们和太阳之间,距他们有十几米,距太阳有1亿公里。以后的3个多世纪里,这诡异的景象时常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真怀疑这是不是后来人类命运的一个先兆。 作为联合国地球防护部队在太空中的最高指挥官,他率领的这支小小的太空军队装备着人类有史以来当量最大的热核武器,敌人却是太空中没有生命的大石块,在预警系统发现有威胁地球安全的陨石和小行星时,他的部队负责使其改变轨道或摧毁它们。这支部队在太空中巡逻了20多年,从来没有一次使用这些核弹的机会,那些足够大的太空石块似乎都躲着地球走,故意不给他们辉煌的机会。但现在晶体在两个天文单位外被探测到,它沿一条陡峭的绝非自然形成的轨道精确地飞向地球。 上校和同事们谨慎地向晶体靠近,他们太空服上推进器的尾迹像条条蛛丝把晶体缠在正中。就在上校与它的距离缩小到不到10米时,晶体的内部突然出现了迷雾般的白光,使它的规则的长梭状轮廓清晰地显示出来,它大约有3米长,再近一些,还可以看到内部像是推进系统的错综复杂的透明管道。当上校把戴着太空手套的右手伸向晶体表面,以进行人类与外星文明的首次接触时,晶体再次变得透明,内部浮现出一个色彩亮丽的影像,那是一个卡通小女孩,眼睛像台球那么大,长发直到脚跟,同漂亮的长裙一起像在水中那样缓缓漂动着。 “警报!呀!警报!吞食者来了!!”她惊慌失措地大叫着,大眼睛盯着上校,一只细而柔软的手臂指向与太阳相反的方向,像在指一条追着她的大狼狗。 “那你是从哪里来的呢?”上校问。 “波江座-e星,你们好像是这么叫的,按你们的时间,我已经飞行了6万年……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 “你有生命吗?” “当然没有,我只是一封信……吞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 “你怎么会讲英语?” “路上学的……吞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 “那你这个样子是……” “路上看到的……吞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呀,你们真不怕吞食者吗?!” “吞食者是什么?” “样子像个大轮胎,呵,这是按你们的比喻。” “你对我们世界的东西真熟悉。” “路上熟悉的……吞食者来了!!” 波江女孩喊叫着,闪向晶体的一端,在她空出的空间里出现了那个“轮胎”的图像,它确实像轮胎,表面发着磷光。 “它有多大?”另一名军官问。 “总的直径为5万公里,‘轮胎’宽为1万公里,内圆直径为3万公里。” “……你说的公里是我们的长度单位吗?” “当然是!它大着呢,可以把一颗行星套进去,就像你们的轮胎套一个足球一样,套住那颗行星后,它就掠夺行星的资源,把它吸干榨尽后吐出去,就像你们吃水果吐核儿一样……” “我们还是不明白吞食者到底是什么。” “一艘世代飞船,我们不知道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事实上,驾驶吞食者的那些大蜥蜴肯定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已在银河系中飘行了几千万年,它的拥有者一定早已忘记了它的本原和目的。但可以肯定:它被创造出来时远没有那么大,它靠吃行星长大,我们的行星就被它吃了!” 这时,晶体中显示的吞食者在变大,渐渐占满了整个画面,显然正在向摄像者的世界缓缓降下来。现在在这个世界居民的眼中,大地仿佛处于一口宇宙巨井的井底,太空就是一圈缓缓转动的井壁,可以看清井壁表面的复杂结构,开始让上校想到了在显微镜下看到的微处理器的电路,后来他发现那是连绵不断的城市。再向上,井壁的顶端是一圈蓝色光焰,在天空中形成一个围绕着群星的巨大火圈,波江女孩告诉他们,那是吞食者尾部的环形推进发动机。在晶体的一端,女孩手舞足蹈,她那飘飘的长发也像许多挥动的手臂,极力表达着她的惊恐。 “这就是波江座-e星的第三颗行星被吞食时的情形。这时你要是身在我们的世界,第一个感觉是身体在变轻,这是由于吞食者巨大质量产生的引力抵消行星引力所至。这引力的扰动产生了毁灭性的灾难:海洋先是涌向行星朝向吞食者的那一极,当行星被套入‘轮胎’后又涌向赤道,产生的巨浪能够吞没云层;接着,引力异常将大陆像薄纸一样撕成碎片,火山在海底和陆地密密麻麻地出现……当‘轮胎’套到行星的赤道时,吞食者便停止了推进,以后,其相对于恒星的轨道运动始终与行星保持同步,一直把这颗行星含在口里。 “这时对行星的掠夺开始了,无数条上万公里长的缆索从筒壁伸到行星表面,使得行星如同一只被蛛网粘住的虫子,巨大的运载舱频繁地往来于行星表面与筒壁之间,运走行星的海水和空气,更有无数大机器深深地钻进行星的地层,狂采吞食者需要的矿藏……由于吞食者的引力与行星引力的相互抵消,行星与‘轮胎’之间的一圈空间是低重力区,这使得行星的资源向吞食者的运输变得很容易,大掠夺因此有很高的效率。 “按地球时间,吞食者对被吞入的每颗行星大约要‘咀嚼’一个世纪左右,在这段时间里,行星的包括水和空气在内的资源被掠夺一空,同时,由于‘轮胎’长时间的引力作用,行星向赤道方向渐渐变扁,最后变成……还用你们的比喻吧:铁饼状。当吞食者最后移走,从而‘吐出’这颗已被榨干的行星时,行星的形状会恢复成圆形,这又引发了最后一场全球范围的地质灾难。这时,行星的表面呈现其几十亿年前刚刚形成时的熔岩状态,早已是一个没有任何生命的地狱了。” “吞食者距太阳系还有多远?”上校问。 “它紧跟在我后面,按你们的时间,再有一个世纪就到了。警报!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 二、使者大牙 正当人们为波江晶体带来的信息是否可信而争论不休时,吞食者的一艘先遣小型飞船进入了太阳系,最后到达地球。 首先与之接触的仍是上校率领的太空巡逻队,但这次接触的感觉与上次完全不同。玲珑剔透的波江晶体代表了一种纤细精致的技术文明,而吞食者飞船则相反,外形极其粗陋笨重,如同在旷野中遗弃了一个世纪的大锅炉,令人想起凡尔纳描述的粗放的大机器时代。吞食帝国的使者也同样粗陋笨重,他那蜥蜴状的粗壮身躯披着大块的石板般的鳞甲,直立起来有近10米高。他自我介绍的名字发音为达雅,按他的外形特点和后来的行为方式,人们管他叫大牙。 当大牙的小型飞船在联合国大厦前着陆时,发动机把地面冲出了一个大坑,飞溅的石块把大厦打得千疮百孔。由于外星使者太高大,无法进入会议大厅,各国首脑就在大厦前的广场上与他见面,他们中的几个人用手帕捂着刚才被玻璃和碎石划破的头。大牙每走一步地面都颤抖一下,说话时声音像十台老式火车头同时鸣笛,让人头皮发炸,然后由挂在他胸前的一个外形粗笨的翻译器把话译成地球英语(也是路上学的),由一个粗犷的男音读出来,声音虽比大牙低了许多,仍然让听者心惊肉跳。 “呵呵,白嫩的小虫虫,有趣的小虫虫。”大牙乐呵呵地说,人们捂住耳朵等他轰鸣着说完,然后稍微放开耳朵听翻译器里的声音,“我们有一个世纪的时间相处,相信我们会互相喜欢对方的。” “尊敬的使者,您知道,我们现在最关心的,是您那伟大的母舰到太阳系的目的。”联合国秘书长仰望着大牙说,尽管他大声喊着,声音听起来仍像蚊子叫。 大牙做了一个类似于人类立正的姿势,地面为之一颤:“伟大的吞食帝国将吃掉地球,以便继续它壮丽的航程,这是不可改变的!” “那么人类的命运呢?” “这正是我今天要决定的事。” 元首们纷纷相互交换目光,秘书长点点头:“这确实需要我们之间充分的交流。” 大牙摇摇头:“这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我只需要品尝一下—”说着,他伸出强壮的大爪,从人群中抓起一个欧洲国家的首脑,从三四米远处优雅地将他扔进嘴里,细细地嚼了起来。不知是出于尊严还是过度的恐惧,那个牺牲品一直没有叫出声,只听到他的骨骼在大牙嘴里裂碎时清脆的咔啪声。半分钟后,大牙扑的一声吐出了那人的衣服和鞋子,衣服虽然浸透了血,但几乎完好无损,这时不止一个旁观者联想到了人类嗑瓜子的情形。 整个地球世界一时间陷入一片死寂,这寂静似乎无限期地持续着,直到被一个人类的声音打破: “您怎么拿起来就吃啊?”站在人群后面的上校问。 大牙向他走去,人群散开一条道,这个庞然大物咚咚地走到上校面前,用一双篮球大小的黑眼睛盯着他:“不行吗?” “您怎么这么肯定他能吃呢?一个相距如此遥远的世界上的生物能被食用,从生物化学上讲几乎是不可能的。” 大牙点点头,大嘴一咧做出类似于笑的表情:“我一开始就注意到你了,你一直冷眼看着我,若有所思,你在想什么?” 上校也笑笑:“您呼吸我们的空气、通过声波说话、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还有四个对称的肢体……” “这不可理解吗?”大牙把巨头凑近上校,喷出一股让人作呕的血腥气。 “是的,因为太好理解所以不可理解,我们不应该这么相似。” “我也有不理解之处,那就是你的冷静,你是军人?” “我是一名保卫地球的战士。” “哼,不过是推开一些小石头而已,那能让你成为真正的战士?” “我准备着更大的考验。”上校庄严地昂起头。 “有趣的小虫虫。”大牙笑着点点头,直起身来:“我们还是回到正题吧:人类的命运。你们的味道不错,有一种滑爽的清淡,很像我在波江座行星上吃过的一种蓝色的浆果。所以祝贺你们,你们的种族将延续下去,你们将作为一种小家禽在吞食帝国饲养,到六十岁左右上市。” “您不觉得那时我们的肉太老了吗?”上校冷笑着说。 大牙大笑起来,声音如火山爆发:“哈哈哈哈,吞食人喜欢有嚼头的小吃。” 三、蚂蚁 联合国又同大牙进行了几次接触,虽然再没有人被吃掉,但关于人类命运的谈判结果都一样。 人们把下一次会面精心安排在非洲的一处考古挖掘现场。 大牙的飞行器准时在距挖掘现场几十米处降落,同每次一样看上去像一场大爆炸,震耳欲聋飞沙走石。据波江女孩介绍,飞行器是由一台小型核聚变发动机驱动的。对于有关吞食者的信息,她一解释人类的科学家就立刻明白了,但关于波江人的技术却令地球人迷惑,比如那块晶体,着陆后便在空气中融化,最后把与星际航行有关的推进部分全化掉了,只剩下薄薄的一片,能在空气中轻盈地飘行。 大牙来到挖掘现场时,有两个联合国工作人员抬着一本一米见方的大画册递给他,画册是按他的个头儿精心制作的,有上百页精美的彩图,内容是人类文明的各个方面,很像一本儿童启蒙教材。在挖掘现场的大坑旁,一名考古学家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地球文明的辉煌历程,他竭力想让外星人明白这个蓝色行星上有多么多的值得珍惜的东西,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好不凄惨。最后,他指着挖掘现场的大坑说: “尊敬的使者,您看,这是我们刚刚发现的一处城市遗址,是迄今发现的最早的人类城市,距今已有近5万年,你们真的忍心毁灭一个历经5万年的岁月一点一滴发展到今天的灿烂文明?!” 大牙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在翻看那本画册,好像觉得那是一件很好玩的东西,考古学家的最后一句话让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大坑:“呵,考古虫虫,我对这个坑和坑里的旧城市不感兴趣,倒是很想看看从坑里挖出的土。”他指了指大坑旁边的一个几米高的土堆。 听完翻译器中的话,考古学家很迷惑:“土?那堆土里什么也没有啊。” “那是你的看法。”大牙说着走到土堆旁,蹲下高大的身躯伸出两只大爪在土里挖起来,人们围成一圈看着,很惊叹他那看似粗笨的大爪的灵活。他拨动着松土,不时拾起什么极小的东西放到画册上。就这样专心致志地干了十多分钟,他端着画册直起身来,走到人们面前,让大家看画册上的东西。 上百只蚂蚁,有的活着,有的已经死了,卷成一团,仔细辨认才能看出是什么。 “我想讲一个故事,”大牙说,“是关于一个王国的故事。这个王国的前身是一个更大的帝国,它们先祖的先祖可以追溯到地球白垩纪末期,在恐龙那高耸入云的骨架下,那些先先祖建起帝国宏伟的城市……但那些历史太久太久了,帝国最后一世女王能记起的,就是冬天的降临,在这漫长的冬天中,大地被冰川覆盖,失去已延续了上千万年的生机,生活变得万分艰难。 “在最后一次冬眠醒来时,女王只唤醒了帝国不到百分之一的成员,其他的都已在寒冷中长眠,有的已变成透明的空壳。女王摸摸城市的墙壁,冷得像冰块,硬得像金属,她知道这是冻土,在这严寒时代中,它夏天都不化。女王决定离开这片先祖留下的疆域,去找一块不冻的土地建立新的王国。 “于是女王率领所有的幸存者来到地面,在高大的冰川间开始艰难的跋涉。大部分成员都在漫漫的路途中死于严寒,但女王与不多的幸存者终于找到了一块不冻土,这是一块被溢出的地热温暖的土地。女王当然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严寒世界中有这么一小片潮湿柔软的土地,但她对能到达这里并不感到意外:一个延续了六千万年的种族是不会灭绝的! “面对冰川纵横的大地和昏暗的太阳,女王宣布要在这里建立一个新的伟大的王国,它将延续万代!她站在一座高大的白色山峰下,就把这个新王国命名为白山王国,那座白色山峰是一头猛犸象的头骨。这是第四纪冰川末期的一个正午,这时的人类虫虫还是零星地龟缩在岩洞中发抖的愚钝的动物,9万年之后,你们的文明的第一点烛光才在另一个大陆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出现。 “以附近冰冻的猛犸遗体为生,白山王国度过了1万年的艰难岁月。之后,地球冰期结束,大地回春,各大陆又重新披上了生命的绿色。在这新一轮的生命大爆炸中,白山王国很快达到了鼎盛,拥有数不清的成员和广大的疆域。在其后的几万年中,王国经历了数不清的朝代,创造了数不清的史诗。” 大牙指指眼前的大坑:“这就是那个王国最后的位置,在考古虫虫专心挖掘下面那已死去50000年的城市时,并没有想到在它上面的土层中还有一个活着的城市。它的规模绝不比纽约小,后者只是一个二维的平面城市,而它是一座宏大的立体城市,有很多层。每一层密布着迷宫般的街道,有宽阔的广场和宏伟的宫殿,整座城市的给排水系统和消防系统的设计也比纽约高明得多。城市有着复杂的社会结构、严格的行业分工,整个社会以一种机器般的精密和协调高效地运转着,不存在吸毒和犯罪问题,也没有沉沦和迷茫。但它们并非没有感情,当有成员死亡时,它们表现出长时间的悲伤,它们甚至还有墓地,它位于城市附近的地面上,掩埋深度为三厘米。最值得说明的是:在城市的底层有一座庞大的图书馆,其中有数量巨大的卵形小容器,这就是一本本书,每个容器中都装有成分极其复杂的化学味剂,这些味剂用其复杂的成分记录着信息。这里有对白山王国漫长历史的史诗般的记载:你能看到在一次森林大火中,王国的所有成员抱成无数个团,顺一条溪流漂下逃出火海的壮举;还能看到王国与白蚁帝国长达百年的战争史,还有王国的远征队第一次看到大海的记载…… “但所有这一切在3个小时之内被毁灭。当时,在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挖掘机遮盖了整个天空的钢铁巨掌凌空劈下,把包含着城市的土壤一把把抓起,城市和其中的一切在巨掌中被碾得粉碎,包括城市最下层的所有孩子和将成为孩子的几万只雪白的卵。” 地球世界再一次陷入死寂之中,这次寂静比大牙吃人的那一次延续得更长,面对外星使者,人类第一次无话可说。 大牙最后说:“我们以后有很长的时间相处,有很多的事要谈,但不要再从道德的角度谈了,在宇宙中,那东西没意义。” 四、加速度 大牙走后,考古现场的人们仍沉浸在迷茫和绝望之中,还是上校首先打破寂静,他对周围的各国政要说:“我知道自己是个小人物,只是因为两次首先接触外星文明而有幸亲临这些场合,我只想说两句话:一、大牙是对的;二、人类的唯一出路是战斗。” “战斗?唉,上校,战斗……”秘书长苦笑着摇头。 “对,战斗!战斗!战斗!!”波江女孩大喊,此时她所在的晶体片正飘飞在人们头上几米高处,在阳光下的晶体中,那长发女孩在兴奋地手舞足蹈。 有人说:“你们波江人也战斗了,结果怎么样?人类得为自己种族的生存着想,我们并没有义务满足你那变态的复仇欲望。” “不,先生,”上校对所有人说,“波江人是在对敌人完全陌生的情况下进行自卫战争的,加上他们本来就是一个历史上完全没有战争的社会,所以失败是不奇怪的。但在这场长达一个世纪的惨烈战争中,他们对吞食者有了细致深刻的了解,现在这大量的资料通过这艘飞船送到了我们手中,这就是我们的优势。 “冷静地初步研究这些资料,我们发现吞食者并没有最初想象的那么可怕。首先,除了其不可思议的庞大外,吞食者并没有太多超出人类已有知识之外的东西。就生命形式而言,吞食者人(据说在‘轮胎’上居住着上百亿个)与地球人一样是碳基生物,且生命在分子层次的构造十分相似,人类与敌人处于相同的生物学基础上,使我们有可能真正深刻地理解它们的各个方面,这比我们面对一群由力场和中子星物质构成的入侵者要幸运多了。 “更让我们宽慰的是,吞食者并没有太多的‘超技术’。吞食者人的技术比人类要先进许多,但这主要表现在技术的规模上而不是理论基础上。吞食者的推进系统的能量来源主要是核聚变,它所掠夺的行星水资源除了用于吞食者人的生活外,主要是被作为聚变燃料。吞食者上发动机的推进方式也是基于动量守恒的反冲方式,并没有时空跃迁之类玄妙的玩意儿……这些信息可能使科学家们深感失落,因为吞食者毕竟是一个延续了几千万年的文明,它们的技术层次也就标明了科学力量的极限;同时也使我们知道,敌人不是不可战胜的神。” 秘书长说:“仅凭这些,就能使人类建立起必胜的信心吗?” “当然还有许多具体的信息,使我们能够制定出一个成功率较高的战略,比如……” “加速度!加速度!!”波江女孩在人们头顶大叫。 上校对周围迷惑的人们解释说:“从波江人送来的资料看,吞食者航行时的加速度有一个极限,在长达两个世纪的观察中,他们从未发现它突破过这个极限。为证实这一点,我们根据波江座飞船送来的其他资料,如吞食者的结构和构成它的材料的强度等,建立了一个数学模型,模型的演算证实了波江人对吞食者加速度极限的观察,这个极限是由它的结构强度所决定的,一旦超出,这个庞然大物就会被撕裂。” “这又怎么样?”一位大国元首问道。 “我们应该冷静下来,用自己的脑子好好想想。”上校微笑着说。 五、月球避难所 人类与外星使者的谈判终于有了一点点进展,大牙对人类关于月球避难所的要求做出了让步。 “人是恋家的动物。”在一次谈判中,秘书长眼泪汪汪地说。 “吞食人也是,虽然我们没有家。”大牙同情地点点头。 “那么,能否让我们留下一些人,等伟大的吞食帝国吃完后吐出地球,待它的地质变化稳定下来,再回来重建我们的文明?” 大牙摇摇头:“吞食帝国吃东西是吃得很干净的,那时的地球将比现在的火星还荒凉,凭你们虫虫的技术能力,不可能重建文明。” “总得试试吧,这样我们的灵魂也会安定,特别是在吞食帝国上被饲养的那些小家禽,如果记得在遥远的太阳系还有一个家,会多长些肉的,虽然这个家不一定真的存在。” 大牙点点头:“可是当地球被吞下时,这些人去哪儿呢?除了地球,我们还要吃掉金星,木星和海王星太大了,我们吃不下,但要吃它们的卫星,吞食帝国需要上面的碳氢化合物和水;连贫瘠的火星和水星我们也想嚼一嚼,我们想要上面的二氧化碳和金属,这些星球的表面将是一片火海。” “我们可以去月球避难。据我们所知,吞食帝国在吃地球之前要把月球推开。” 大牙又点点头:“是的,由吞食帝国和地球组成的联合星体引力很大,有可能使月球坠落在大环表面,这种撞击足以毁灭帝国。” “那就对了,让我们住上去一些人吧,这对你们也没有太大损失。” “你们打算留多少人?” “从维持一个文明的最低限度着想,10万吧。” “可以,但你们得干活儿。” “干活儿?!什么活儿?” “把月球从地球轨道推开,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可是……”秘书长绝望地抓着头发,“您这等于拒绝人类这点小小的可怜的要求,您知道我们没有这种技术力量的!” “呵,虫虫,那我不管,再说,不是还有一个世纪吗?” 六、播种核弹 在泛着白光的月球平原上,一群穿着太空服的人站在一个高高的钻塔旁边,吞食帝国高大的使者站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仿佛是另一个钻塔。他们注视着一个钢铁圆柱体从钻塔顶端缓缓吊下,沉入钻塔下的深井中,吊索飞快地向井中放下去,38万公里外的整个地球世界都在注视着这一幕。当放置物到达井底的信号转来时,包括大牙在内的所有观察者都鼓起掌来,庆祝这一历史性时刻的到来。 推进月球的最后一颗核弹已经就位,这时,距波江晶体和吞食帝国使者到达地球已有一个世纪。 这是一个绝望的世纪,人类在进行着痛苦的奋斗。 上半个世纪,全世界竭尽全力建造月球推进发动机,但这种超级机器始终没能建成,那几台试验用的样机只是给月球表面增加了几座废铁高山,还有几台在试运行时被核聚变的高温融化化成了一片钢水的湖泊。人类曾向吞食帝国使者请求技术支援,推进月球需要的发动机还不及吞食者上那无数超级发动机的十分之一大,但大牙不答应,还讥讽道: “别以为知道了核聚变就能造出行星发动机,造出爆竹离造出火箭还差得远呢。其实你们完全没有必要费这么大劲儿,在银河系,一个文明成为更强大文明的家禽是很正常的,你们会发现被饲养是一种多么美妙的生活,衣食无忧,快乐终生,有些文明还求之不得呢,你们感到不舒服,完全是陈腐的人类中心论在作怪。” 于是人类把希望寄托在波江晶体上,但这希望同样落空。波江文明是沿着一条与地球和吞食者完全不同的技术路线发展的,他们的所有技术力量都来自于本星的生物体,比如这块晶体,就是波江行星海洋中的一种浮游生物的共生体。对这个世界中生命的这些奇特能力,波江人只是组合和利用,也不知其深层的秘密,而一旦离开本星的生物,波江人的技术就寸步难行了。 浪费了宝贵的50多年后,绝望的人类突然想出了一个极其疯狂的月球推进方案,这个方案首先由上校提出,当时他是月球推进计划的主要领导人之一,军衔已升为元帅。这个方案尽管疯狂,在技术上要求却不高,人类现有的技术完全可以胜任,以至于人们惊奇为什么没有及早想到它。 新的推进方案很简单,就是在月球的一面大量埋设核弹,这些核弹的埋设深度一般为3000米左右,其埋设的密度以不被周围核弹的爆炸所摧毁为准,这样,将在月球的推进面埋设500万枚核弹。与这些热核炸弹的当量相比,人类在冷战时期所制造的威力最大的核弹也算常规武器。因此,当这些埋在月球地下的超级核弹爆炸时,与在以前的地下核试验中被窒息在深洞中的核爆炸完成不同,会将上面的地层完全掀起炸飞,在月球的低重力下,被炸飞的地层岩石会达到逃逸速度,脱离月球冲进太空,进而对月球本身产生巨大的推进力。如果每一时刻都有一定数量的核弹爆炸,这种脉冲式的推进力就会变得连续不断,等于给月球装上了强劲的发动机,而使不同位置的核弹爆炸,可以操纵月球的飞行方向。进一步的设计计划在月面下埋设两层核弹,另一层在第一层之下,约6000米深度,这样当上层核弹耗尽,月球推进面被剥去3000米厚的一层时,第二层接着被不断引爆,使“发动机”的运行时间延长一倍。 当晶体中的波江女孩听到这个计划时,认为人类真的疯了:“现在我知道,如果你们有吞食者那样的技术力量,会比他们还野蛮!” 但这个计划使大牙赞叹不已:“呵呵,虫虫们竟能有这样美妙的想法,我喜欢,喜欢它的粗野,粗野是最美的!!” “荒唐,粗野怎么会美?!”波江女孩反驳说。 “粗野当然美,宇宙就是最粗野的!漆黑寒冷的深渊中燃烧着狂躁的恒星,不粗野吗?!宇宙是雄性的,明白吗?!像你们那种女人气的文明,那种弱不禁风的精致和纤细,只是宇宙小角落中一种微不足道的病态而已。” 100年过去了,大牙仍然生机勃勃,晶体中的波江女孩仍然鲜艳动人,但元帅感到了岁月的力量,一百三十五岁,是老年人了。 这时,吞食者已越过冥王星轨道,它从由波江座-e星开始的60000年漫长的航程中苏醒了,太空中那个巨大的轮胎变得灯火辉煌,庞大的社会运转起来,准备好了对太阳系的掠夺,吞食者掠过外围行星,沿着陡峭的轨道向地球扑来。 七、人类的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星战 月球脱离地球的加速开始了。 推进面的核弹开始爆炸时,月球正处于地球白昼的一面,每次爆炸的闪光,都把月球在蓝天上短暂地映现一下,这使得天空中仿佛出现了一只不断眨巴的银色的眼睛。入夜,月球一侧的闪光传过近40万公里仍能在地面上映出人影,这时还能在月球的后面看到一条淡淡的银色尾迹,它是由从月面炸入太空的岩石构成的。从安装在推进面的摄像机中可以看到,月面被核爆掀起的地层如滔天洪水般涌向太空,向前很快变细,在远方成为一条极细的蛛丝,弯向地球的另一面,描绘出月球加速的轨道。 但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天空中出现的那个恐怖的大环上:吞食者此时已驶近地球,它的引力产生的巨大潮汐已摧毁了所有的沿海城市。吞食者尾部的发动机闪着一圈蓝色的光芒,它正在进行最后的轨道调整,以使其绕太阳运行的轨道与地球保持同步,同时使自己与地球的自转轴线对准在同一直线上,然后它将缓缓向地球移动,将其套入大环中。 月球的加速持续了两个月,这期间在它的推进面平均两三秒钟就爆炸一枚核弹,到目前为止已引爆了250多万枚,加速后的月球环绕地球第二圈的轨道形状已变得很扁,当月球运行到这椭圆轨道的顶端时,应元帅的邀请,大牙同他一起来到了月球面向前进方向一面,他们站在环形山环绕的平原上,感受着从月球另一面传来的震动,仿佛这颗地球卫星的中心有一颗强劲的心脏。在漆黑的太空背景下,吞食者的巨环光彩夺目,占据了半个天空。 “太棒了,元帅虫虫,真的太棒了!”大牙对元帅由衷地赞叹着,“不过你们要抓紧,只再有一圈的加速时间了,吞食帝国可没有等待别人的习惯。我还有个疑问:我们下面10年前就已建成的地下城还空着,那些移民什么时候来?你们的月地飞船能在一个月时间里从地球迁移10万人?” “不会迁移任何人了,我们将是月球上最后的人类。” 听到这话,大牙吃惊地转过身去,看到了元帅所说的“我们”:这是地球太空部队的5000名将士,在环形山平原上站成严整的方阵,方阵前面,一名士兵展开一面蓝色的旗帜。 “看,这是我们行星的旗帜,地球对吞食帝国宣战了!” 大牙呆呆地站着,迷惑多于惊讶,紧接着,他四脚朝天摔倒了,这是由于月面突然增加的重力所至。大牙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他那庞大身体激起的月尘在周围缓缓降落,但很快月尘又扬起来,这是从月球另一面传来的剧烈震波所致,这震动使平原蒙上了一层白色的尘被。大牙知道,在月球的另一面,核弹的爆炸密度突然增加了几倍,从重力的急增他也能推测出月球的加速度增加了几倍。他翻了个滚,从太空服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硕大的袖珍电脑,调出了月球目前的轨道,他看到,如果这剧增的加速度持续下去,轨道将不再闭合,月球将脱离地球引力冲向太空,一条闪着红光的虚线标示出预测的方向。 月球径直撞向吞食者! 大牙缓缓地站了起来,任手中的电脑掉下去。他抬头看去,在突然增加的重力和波浪般的尘雾中,地球军团的方阵仍如磐石般稳立着。 “持续了一个世纪的阴谋。”大牙喃喃地说。 元帅点点头:“你明白得晚了。” 大牙长叹着说,“我应该想到地球人与波江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波江世界是一个以共生为进化基础的生态圈,没有自然选择和生存竞争,更不知战争为何物……我们却用这种习惯思维来套地球人,而你们,从树上下来后就厮杀不断,怎么可能轻易被征服呢?!我……不可饶恕的失职啊!” 元帅说:“波江人为我们提供了大量重要的信息,其中关于吞食者的加速度极限值就是人类这个作战方案的基础:如果引爆月球上的转向核弹,月球的轨道机动加速度将是吞食者速度极限值的3倍,这就是说它比吞食者灵活3倍,你们不可能躲开这次撞击的。” 大牙说:“其实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戒备,当地球开始生产大量核弹时,我们时刻监视着这些核弹的去向,确保它们被放置在月球地层中,可没有想到……” 元帅在面罩后面微微一笑:“我们不会傻到用核弹直接攻击吞食者,地球人那些简陋的导弹在半途中就会被身经百战的吞食帝国全部拦截,但你们无法拦截巨大的月球,也许凭借吞食者的力量最终能击碎它或使其转向,但现在距离已经很近,时间来不及了。” “狡诈的虫虫,阴险的虫虫,恶毒的虫虫……吞食帝国是心肠实在的文明,把什么都说在明处,可是最终被狡诈阴险的地球虫虫骗了。”大牙咬牙切齿地说,狂怒中想用大爪子抓元帅,但在士兵们指向他的冲锋枪前停住了,他没有忘记自己也是血肉之躯,一梭子子弹足以让他丧命。 元帅对大牙说:“我们要走了,劝你也离开月球吧,不然会死在吞食帝国的核弹之下的。” 元帅说得很对,大牙和人类太空部队刚刚飞离月球,吞食者的截击导弹就击中了月面。这时月球的两面都闪烁着强光,朝向前进方向的一面也有大量的岩石被炸飞到太空中,与推进面不同的是,这些岩石是朝着各个方向漫无目标地飞散开,从地球上看去,撞向吞食者的月球如一个披着怒发的斗士,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它!在能看到月球的大陆上,人山人海爆发出狂热的欢呼。 吞食者的拦截行动只持续了不长的时间就停止了,因为他们发现这毫无意义,在月球走完短暂的距离之前,既不可能使它转向更不可能击碎它。 月球上的推进核弹也停止了爆炸,速度已经足够,地球保卫者要留下足够的核弹进行最后的轨道机动。 一切都沉静下来,在冷寂的太空中,吞食者和地球的卫星静静地相向飘行着,它们之间的距离在急剧缩短,当两者的距离缩短至50万公里时,从地球统帅部所在的指挥舰上看去,月球已与“轮胎”重叠,像是轴承圈上的一粒钢珠。 直到这时,吞食者的航向也没有任何变化,这是容易理解的:过早的轨道机动会使月球也做出相应的反应,真正有意义的躲避动作要在月球最后撞击前进行,这就像两名用长矛决斗的中世纪骑士,他们骑马越过长长的距离逼近对方,但真正决定胜负是在即将相互接触的一小段距离内。 银河系的两大文明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最后的时刻。 当距离缩短至35万公里时,双方的机动航行开始了。吞食者的发动机首先喷出了上万公里的蓝色烈焰,开始躲避;月球上的核弹则以空前的密度和频率疯狂地引爆,进行着相应的攻击方向修正,它那弯曲的尾迹清楚地描绘出航线的变化。吞食者喷出的上万公里长的蓝色光河的头部镶嵌着月球核弹银色的闪光,构成了太阳系有史以来最壮观的景象。 双方的机动航行进行了3个小时,它们的距离已缩短至5万公里,计算机显示的结果令指挥舰上的人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吞食者的变轨加速度4倍于波江晶体提供的极限值!以前深信不疑的吞食者的加速度极限,一直是地球人取胜的基础,现在,月球上剩余的核弹已没有能力对攻击方向做出足够的调整,计算表明,即使尽全力变轨,半小时后,月球也将以400公里的距离与吞食者擦肩而过。 在一阵令人目眩的剧烈闪光后,月球耗尽了最后的核弹,几乎与此同时,吞食者的发动机也关闭了。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惯性定律完成了这篇宏伟史诗的最后章节:月球紧擦着吞食者的边缘飞过,由于其速度很高,吞食者的引力没能将其捕获,但扭弯了它的飘行轨迹,月球掠过吞食者后,无声地向远离太阳的方向飞去。 指挥舰上,统帅部的人们在死一般的沉默中度过了几分钟。 “波江人骗了我们。”一位将军低声说。 “也许,那块晶体只是吞食帝国的一个圈套!”一位参谋喊道。 统帅部瞬间陷入一片混乱,每个人都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以掩盖或发泄自己的绝望,几名文职人员或哭泣或抓着自己的头发,精神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只有元帅仍静静地站在大显示屏前,他慢慢转过身来,用一句话稳住了局面: “我提请各位注意一个现象:吞食者的发动机为什么要关闭?” 这话引起了所有人的思考,是的,在月球耗尽核弹后,敌人的发动机没有理由关闭,因为他们不可能知道月球上是否还剩有核弹,同时考虑吞食者的引力捕获月球的危险,也应该继续进行躲避加速,继续拉开与月球攻击线的距离,而不可能仅仅满足于这400公里的微小间距。 “给我吞食者外表面的近距离图像。”元帅说。 大屏幕上出现了一幅全息画面,这是一个飞掠吞食者的地球小型高速侦察器在其表面500公里上空传回的,吞食者灯光灿烂的大陆历历在目,人们敬畏地看着那线条粗放的钢铁山脉和峡谷缓缓移过。一条黑色的长缝引起了元帅的注意,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他已记熟了吞食者外表面的每一个细节,绝对肯定这条长缝以前是不存在的,很快别人也注意到了: “这是什么?一条……裂缝?” “是的,裂缝,一条长达5000公里的裂缝。”元帅点点头说,“波江人没有骗我们,晶体带来的资料是真实的,那个加速度极限确实存在,但当月球逼近时,绝望的吞食者不顾一切地用超限4倍的加速度来躲避,这就是超限加速的后果:它被撕裂了。” 接下来,人们又发现了另外几条裂缝。 “看啊,那又是什么?!”又有人惊叫,这时吞食者的自转正使它表面的另一部分进入视野,金属大陆的边缘上出现了一个刺目的光球,如同它那辽阔地平线上的日出一般。 “自转发动机!”一名军官说 “是的,是吞食者赤道上很少启动的自转发动机,它此时正在以最大功率刹住自转!” “元帅,这证实了您的看法!!” “尽快用各种观测手段取得详细资料,进行模拟!”元帅说,但在这之前一切已在进行中了。 经一个世纪建立起来的精确描述吞食者物理结构的数学模型,在从前方取得必需的数据后高速运转,模拟结果很快出来了:需近40小时的时间,自转发动机才能把吞食者的自转速度减至毁灭值之下,而如果高于这个转速,离心力将使已被撕裂的吞食者在18个小时内完全解体。 人们欢呼起来。 大屏幕上接着映出了吞食者解体时的全息模拟图像:解体的过程很慢,如同梦幻,在漆黑太空的背景上,这个巨大的世界如同一团浮在咖啡上的奶沫一样散开来,边缘的碎块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仿佛被太空溶解了,只有不时出现的爆炸的闪光才使它们重新现形。 元帅并没有同人们一起观赏这令人心旷神怡的画面,他远离人群,站在另一块大屏幕前注视着现实中的吞食者,脸上没有一点儿胜利的喜悦。冷静下来的人们注意到了他,也纷纷站到这个屏幕下,他们发现,吞食者尾部的蓝色光环又出现了,它再次启动了推进发动机。在环体已经被严重损伤的情况下,这似乎是一个不可理解的错误,这时任何微小的加速度都可能导致大环解体。而吞食者的运行方向更让人迷惑:它正在缓缓回到躲避月球攻击前所在的位置,谨慎地建立与地球同步的太阳轨道,并使自己和地球的自转轴对准在一条直线上。 “怎么?这时它还想吃地球?”有人吃惊地说,他的话引起了稀疏的笑声,但笑声戛然而止,人们看到了元帅的表情:他已不再看屏幕,双眼紧闭,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一个世纪以来,作为抗击吞食者的精神支柱之一,太空将士们已经熟悉了他的音容,他们从来没有见到他像现在这样。人们冷静下来,再看屏幕,终于明白了一个严峻的现实: 吞食者还有一条活路。 吞食地球的航行开始了,已与地球运行同步自转同轴的吞食者向着这颗行星的南极移动。如果它慢了,会在自转的离心力下解体;如果太快,推进的加速度可能使其提前解体。吞食者正走在一条生存的钢丝绳上,它必须绝对正确地把握住时间和速度的平衡。 在地球的南极被套入大环前的一段时间,太空中的人们看到,南极大陆的海岸线形状在急剧变化,这个大陆像一块热煎锅上的牛油一样缩小着面积,地球的海水在吞食者引力的拉动下涌向南极,地球顶端那块雪白的大陆正在被滔天巨浪所吞没。 这时吞食者大环上的裂缝越来越多,且都在延长扩宽,最初出现的那几条裂缝已不再是黑色的,里面透出了暗红色的火光,像几千公里长的地狱之门。有几条蛛丝般的白色细线从大环表面升起,接下来这样的细线越来越多,出现在大环的每一部分,仿佛吞食者长出了稀疏的头发。这是从大环上发射的飞船的尾迹,吞食人开始从他们将要毁灭的世界逃命了。 但当地球被大环吞入一半时,情况发生了逆转:地球的引力像无数根无形的辐条拉住了正在解体的大环,吞食者表面不再有新的裂缝出现,已有的裂缝也停止了扩展。14小时过去后,地球被完全套入大环,它那引力的辐条变得更加强劲有力,吞食者表面的裂缝开始缩小,又过了5个小时,这些裂缝完全合拢了。 在指挥舰上,统帅部的大屏幕都黑了,甚至连灯都灭了,只有太阳从舷窗中投进惨白的光芒。为了产生人工重力,飞船中部仍在缓缓旋转,使得太阳从不同位置的舷窗中升升降降,光影流转,仿佛在追述着人类那已永远成为过去的日日夜夜。 “谢谢各位在过去一个世纪中尽职尽责的工作,谢谢。”元帅说,并向统帅部的全体人员敬礼,在将士们的注视下,他平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装,其他的人也这样做了。 人类失败了,但地球保卫者们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对于尽责的战士来说,这一时刻仍是辉煌的,他们接受了平静的良心授予自己的无形勋章,他们有权享受这一时光。 尾声:归宿 “真的有水啊!”一名年轻上尉惊喜地叫出来,面前确实是一片广阔的水面,在昏黄的天空下泛着粼粼波光。 元帅摘下太空服的手套,捧起一点儿水,推开面罩尝了尝,又赶紧将面罩合上:“嗯,还不是太咸。”看到上尉也想打开面罩,他制止说,“会得减压病的,大气成分倒没问题,硫磺之类的有毒成分已经很淡了,但气压太低,相当于战前的10000米高空。” 又一名将军在脚下的沙子中挖着什么,“也许会有些草种子的。”他抬头对元帅笑笑说。 元帅摇摇头:“这里战前是海底。” “我们可以到离这里不远的11号新陆去看看,那里说不定会有。”那名上尉说。 “有也早烤焦了。”有人叹息道。 大家举目四望,地平线处有连绵的山脉,它们是最近一次造山运动的产物,青色的山体由赤裸的岩石构成,从山顶流下的岩浆河发着暗红的光,使山脉像一个巨人淌血的躯体,但大地上的岩浆河已经消失了。 这是战后230年的地球。 战争结束后,统帅部幸存的100多人在指挥舰上进入冬眠器,等待着地球被吞食者吐出后重返家园。指挥舰则成为一颗卫星,在一个宽大的轨道上围绕着由吞食者和地球组成的联合星体运行。在以后的时间里,吞食帝国并没有打扰他们。 战后第125年,指挥舰上的传感系统发现吞食者正在吐出地球,就唤醒了一部分冬眠者。当这些人醒来后,吞食者已飞离地球,向金星方向航行,而这时的地球已变成一颗人们完全陌生的行星,像一块刚从炉子里取出的火炭,海洋早已消失,大地覆盖着蛛网般的岩浆河流。他们只好继续冬眠,重新设定传感器,等待着地球冷却,这一等又是一个世纪。 冬眠者们再次醒来时,发现地球已冷却成一个荒凉的黄色行星,剧烈的地质运动已经平息下来,虽然生命早已消失,但有稀薄的大气,甚至还发现了残存的海洋,于是他们就在一个大小如战前内陆湖泊的残海边着陆了。 一阵轰鸣声,就是在这稀薄的空气中也震耳欲聋,那艘熟悉的外形粗笨的吞食帝国飞船在人类的飞船不远处着陆,高大的舱门打开后,大牙拄着一根电线杆长度的拐杖颤颤地走下来。 “啊,您还活着?!有500岁了吧?”元帅同他打招呼。 “我哪能活那么久啊,战后30年我也冬眠了,就是为了能再见你们一面。” “吞食者现在在哪儿?” 大牙指向一个天空的一个方向:“晚上才能看见,只是一个暗淡的小星星,它已航出木星轨道。” “它在离开太阳系吗?” 大牙点点头:“我今天就要起程去追它了。” “我们都老了。” “老了……”大牙黯然地点点头,哆嗦着把拐杖换了手,“这个世界,现在……”他指指天空和大地。 “有少量的水和大气留了下来,这算是吞食帝国的仁慈吗?” 大牙摇摇头:“与仁慈无关,这是你们的功绩。” 地球战士们不解地看着大牙。 “哦,在那场战争中,吞食帝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创伤,在那次大环撕裂中死了上亿人,生态系统也被严重损坏,战后用了50个地球年的时间才初步修复。这以后才有能力开始对地球的咀嚼。但你知道,我们在太阳系的时间有限,如果不能及时离开,有一片星际尘埃会飘到我们前面的航线上,如果绕道,我们到达下一个恒星系的时间就会晚17000年,那颗恒星将会发生变化,烧毁我们要吞食的那几颗行星,所以对太阳几颗行星的咀嚼就很匆忙,吃得不太干净。” “这让我们感到许多的安慰和荣誉。”元帅看看周围的人们说。 “你们当之无愧,那真是一场伟大的星际战争,在吞食帝国漫长的征战史中,你们是最出色的战士之一!直到现在,帝国的行吟诗人还在到处传唱着地球战士史诗般的战绩。” “我们更想让人类记住这场战争,对了,现在人类怎样了?” “战后大约有20亿人类移居到吞食帝国,占人类总数的一半。”大牙说着,打开了他的手提电脑宽大的屏幕,上面映出人类在吞食者上生活的画面:蓝天下一片美丽的草原,一群快乐的人在歌唱舞蹈,一时难以分辨出这些人的性别,因为他们的皮肤都是那么细腻白嫩,都身着轻纱般的长服,头上装饰着美丽的花环。远处有一座漂亮的城堡,其形状显然来自地球童话,色彩之鲜艳如同用奶油和巧克力建造的。镜头拉近,元帅细看这些漂亮人儿的表情,确信他们真的是处于快乐之中,这是一种真正无忧无虑的快乐,如水晶般单纯,战前的人类只在童年能够短暂地享受。 “必须保证它们的绝对快乐,这是饲养中起码的技术要求,否则肉质得不到保证。地球人是高档食品,只有吞食帝国的上层社会才有钱享用,这种美味像我都是吃不起的。哦,元帅,我们找到了您的曾孙,录下了他对您说的话,想看吗?” 元帅吃惊地看了大牙一眼,点点头。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皮肤细嫩的漂亮男孩,从面容上看他可能只有10岁,但身材却有成年人那么高,他那双女人般的小手拿着一个花环,显然是刚刚被从舞会上叫过来,他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说:“听说曾祖父您还活着?我只求您一件事,千万不要来见我啊!我会恶心死的!想到战前人类的生活我们都会恶心死的,那是狼的生活、蟑螂的生活!你和你的那些地球战士还想维持这种生活,差一点儿真的阻止人类进入这个美丽的天堂了!变态!您知道您让我多么羞耻,您知道您让我多么恶心吗?呸!不要来找我!呸!快死吧你!!”说完他又蹦跳着加入到草原上的舞会中去了。 大牙首先打破了尴尬的沉默:“他将活过60岁,能活多久就活多久,不会被宰杀。” “如果是因为我的缘故十分感谢。”元帅凄凉地笑了一下说。 “不是,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他很沮丧,也充满了对您的仇恨,这类情绪会使他的肉质不合格的。” 大牙感慨地看着面前这最后一批真正的人,他们身上的太空服已破旧不堪,脸上都深刻着岁月的沧桑,在昏黄的阳光中如同地球大地上一群锈迹斑斑的铁像。 大牙合上电脑,充满歉意地说:“本来不想让大家看这些的,但你们都是真正的战士,能够勇敢地面对现实,要承认……”他犹豫了一下才说,“人类文明完了。” “是你们毁灭了地球文明,”元帅凝视着远方说,“你们犯下了滔天罪行!” “我们终于又开始谈道德了。”大牙咧嘴一笑说。 “在入侵我们的家园并极其野蛮地吞食一切后,我不认为你们还有这个资格。”元帅冷冷地说,其他的人不再关注他们的谈话,吞食者文明冷酷残暴的程度已超出人类的理解力,人们现在真的没有兴趣再同其进行道德方面的交流了。 “不,我们有资格,我现在还真想同人类谈谈道德……‘您怎么拿起来就吃啊!’” 大牙最后这句话让所有人浑身一震,这话不是从翻译器中传出,而是大牙亲口说的,虽然嗓门震耳,但他对3个世纪前元帅的声调模仿得惟妙惟肖。 大牙通过翻译器接着说:“元帅,您在300年前的那次感觉是对的:星际间的不同文明,其相似要比差异更令人震惊,我们确实不应该这么像。” 人们都把目光焦聚在大牙身上,他们都预感,一个惊天的大秘密将被揭开。 大牙动动拐杖使自己站直,看着远方说:“朋友们,我们都是太阳的孩子,地球是我们共同的家园,但我们比你们更有权力拥有她!因为在你们之前的1亿4千万年,我们的先祖就在这个美丽的行星上生活,并创造了灿烂的文明。” 地球战士们呆呆地看着大牙,身边的残海跳跃着昏黄的阳光,远方的新山脉流淌着血红的岩浆,越过6000万年的沧桑时光,曾经覆盖地球的两大物种在这劫后的母亲星球上凄凉地相会了。 “恐—龙—”有人低声惊叫。 大牙点点头:“恐龙文明崛起于1亿地球年之前,就是你们地质纪年的中生代白垩纪中期,在白垩纪晚期达到鼎盛。我们是一个体形巨大的物种,对生态的消耗量极大,随着恐龙人口的急剧增加,地球生态圈已难以维持恐龙社会的生存,接着又吃光了刚刚拥有初级生态的火星。地球上恐龙文明的历史长达2000万年,但恐龙社会真正的急剧膨胀也就是几千年的事,其在生态上造成的影响从地质纪年的长度看很像一场突然爆发的大灾难,这就是你们所猜测的白垩纪灾难。 “终于有那么一天,所有的恐龙都登上了10艘巨大的世代飞船,航向茫茫星海。这10艘飞船最后合为一体,每到达一个有行星的恒星就扩建一次,经过6000万年,就成为现在的吞食帝国。” “为什么要吃掉自己的家园呢?恐龙没有一点儿怀旧感吗?”有人问。 大牙陷入了回忆:“说来话长,星际空间确实茫茫无际,但与你们的想象不同,真正适合我们高等碳基生物生存的空间并不多。从我们所在的位置向银河系的中心方向,走不出2000光年就会遇到大片的星际尘埃,在其中既无法航行也无法生存,再向前则会遇到强辐射和大群游荡的黑洞……如果向相反的方向走呢,我们已在旋臂的末端,不远处就是无边无际的荒凉虚空。在适合生存的这片空间中,消耗量巨大的吞食帝国已吃光了所有的行星。现在,我们的唯一活路是航行到银河系的另一旋臂去,我们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在这片空间待下去肯定是死路一条。这次航行要持续1500万年,途中一片荒凉,我们必须在起程前贮备好所有的消耗品。这时的吞食帝国就像一个正在干涸的小水洼中的一条鱼,它必须在水洼完全干掉之前猛跳一下,虽然多半是落到旱地上在烈日下死去,但也有可能落到相邻的另一个水洼中活下去……至于怀旧感,在经历了几千万年的太空跋涉和数不清星际战争后,恐龙种族早已是铁石心肠了,为了前面千万年的航程,吞食帝国要尽可能多吃一些东西……文明是什么?文明就是吞食,不停地吃啊吃,不停地扩张和膨胀,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的。” 元帅深思着说:“难道生存竞争是宇宙间生命和文明进化的唯一法则?难道不能建立起一个自给自足的、内省的、多种生命共生的文明吗?像波江文明那样。” 大牙长出一口气说:“我不是哲学家,也许可能吧,关键是谁先走出第一步呢?自己生存是以征服和消灭别人为基础的,这是这个宇宙中生命和文明生存的铁的法则,谁要首先不遵从它而自省起来,就必死无疑。” 大牙转身走上飞船,再出来时端着一个扁平的方盒子,那个盒子有三四米见方,起码要四个人才能抬起来,大牙把盒子平放到地上,掀起顶盖,人们看到盒子里装满了土,土上长着一片青草,在这已无生命的世界中,这绿色令所有人心动。 “这是一块战前地球的土地,战后我使这片土地上的所有植物和昆虫都进入冬眠,现在过了两个多世纪,又使它们同我一起苏醒。本想把这块土地带走做个纪念的,唉,现在想想还是算了吧,还是让把它放回它该在的地方吧,我们从母亲星球拿走的够多了。” 看着这一小片生机盎然的地球土地,人们的眼睛湿润了,他们现在知道,恐龙并非铁石心肠,在那比钢铁和岩石更冷酷的鳞甲后面,也有一颗渴望回家的心。 大牙一挥爪子,似乎想把自己从某种情绪中解脱出来:“好了朋友们,我们一起走吧,到吞食帝国去,”看到人们的表情,他举起一支爪子,“你们到那里当然不是作为家畜饲养,你们是伟大的战士,都将成为帝国的普通公民,你们还会得到一份工作:建立一个人类文明博物馆。” 地球战士们都把目光集中到元帅身上,他想了想,缓缓地点点头。 地球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地上了大牙的飞船,那为恐龙准备的梯子他们必须一节一节引体向上爬上去。元帅是最后一个上飞船的人,他双手抓住飞船舷梯最下面的一节踏板的边缘,在把自己的身体拉离地面的时候,他最后看了一眼脚下地球的土地,此后他就停在那里看着地面,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他看到了— 蚂蚁。 这蚂蚁是从那块盒子中的土地里爬出来的,元帅放开抓着踏板的双手,蹲下身,让它爬到手上,举起那只手,在细细地看着它,它那黑宝石般的小身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元帅走到盒子旁,把这只蚂蚁放回到那片小小的草丛中,这时他又在草丛间的土面上发现了其他几只蚂蚁。 他站起身来,对刚来到身边的大牙说:“我们走后,这些草和蚂蚁是地球上仅有的生命了。” 大牙默默无语。 元帅说:“地球上的文明生物有越来越小的趋势,恐龙、人,然后可能是蚂蚁,”他又蹲下来深情地看着那些在草丛间穿行的小生命,“该轮到它们了。” 这时,地球战士们又纷纷从飞船上下来,返回到那块有生命的地球土地前,围成一圈深情地看着它。 大牙摇摇头说:“草能活下去,这海边也许会下雨的,但蚂蚁不行。” “因为空气稀薄吗?看样子它们好像没受影响。” “不,空气没问题,与人不同,在这样的空气中它们能存活,关键是没有食物。” “不能吃青草吗?” “那就谁也活不下去了:在稀薄的空气中青草长得很慢,蚂蚁会吃光青草然后饿死,这倒很像吞食文明可能的最后结局。” “您能从飞船上给它们留下些吃的吗?” 大牙又摇头:“我的飞船上除了生命冬眠系统和饮用水外什么都没有,我们在追上帝国前需要冬眠,你们的飞船上还有食物吗?” 元帅也摇摇头:“只剩几支维持生命的注射营养液,没用的。” 大牙指指飞船:“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吧,帝国加速很快,晚了我们要追不上它的。” 沉默。 “元帅,我们留下来。”一名年轻中尉说。 元帅坚定地点点头。 “留下来?干什么?!”大牙轮流着看看他们,惊讶地问,“你们飞船上的冬眠装置已接近报废,又没有食品,留下来等死吗?” “留下来走出第一步。”元帅平静地说。 “?” “您刚才提过的新文明的第一步。” “你们……要作为蚂蚁的食物?!” 地球战士们都点点头。 大牙无言地注视了他们很长时间,然后转身拄着拐杖慢慢走向飞船。 “再见,朋友。”元帅在大牙身后高声说。 老恐龙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在我和我的子孙前面,是无尽的暗夜、不休的征战,茫茫宇宙,哪里是家哟。”人们看到他的脚下湿了一片,不知道是不是一滴眼泪。 恐龙的飞船在轰鸣中起飞,很快消失在西方的天空,在那个方向,太阳正在落下。 最后的地球战士们围着那块有生命的土地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从元帅开始,大家纷纷掀起面罩,在沙地上躺了下来。 时间在流逝,太阳落下,晚霞使劫后的大地映在一片美丽的红光中,然后,有稀疏的星星在天空中出现,元帅发现,一直昏黄的天空这时居然现出了深蓝色。在稀薄的空气夺去他的知觉前,令他欣慰的是,他的太阳穴上有轻微的搔动感,蚂蚁正在爬上他的额头,这感觉让他回到了遥远的童年,在海边两棵棕榈树上拴着的一个小吊床上,他仰望着灿烂的星海,妈妈的手抚过他的额头…… 夜晚降临了,残海平静如镜,毫不走样地映着横天而过的银河,这是这个行星有史以来最宁静的一个夜晚。 在这宁静中,地球重生了。 微纪元 回?归 先行者知道,他现在是全宇宙中唯一的人了。 他是在飞船越过冥王星时知道的,从这里看去,太阳是一个暗淡的星星,同30年前他飞出太阳系时没有两样,但飞船计算机刚刚进行的视行差测量告诉他,冥王星的轨道外移了许多,由此可以计算出太阳比他起程时损失了4.74%的质量,由此又可推论出另外一个使他的心先是颤抖然后冰冻的结论。 那事已经发生过了。 其实,在他起程时人类已经知道那事要发生了,通过发射上万个穿过太阳的探测器,天体物理学家们确定了太阳将要发生一次短暂的能量闪烁,并损失大约5%的质量。 如果太阳有记忆,它不会对此感到不安,在那几十亿年的漫长生涯中,它曾经历过比这大得多的剧变,当它从星云的旋涡中诞生时,它的生命的剧变是以毫秒为单位的,在那辉煌的一刻,引力的坍缩使核聚变的火焰照亮星云混沌的黑暗……它知道自己的生命是一个过程,尽管现在处于这个过程中最稳定的时期,偶然的、小小的突变总是免不了的,就像平静的水面上不时有一个小气泡浮起并破裂。能量和质量的损失算不了什么,它还是它,一颗中等大小,视星等为 -26.8的恒星。甚至太阳系的其他部分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水星可能被熔化,金星稠密的大气将被剥离,再往外围的行星所受的影响就更小了,火星颜色可能由于表面的熔化而由红变黑,地球嘛,只不过表面温度升高至4000c,这可能会持续100小时左右,海洋肯定会蒸发,各大陆表面岩石也会熔化一层,但仅此而已。以后,太阳又将很快恢复原状,但由于质量的损失,各行星的轨道会稍微后移,这影响就更小了,比如地球,气温可能稍稍下降,平均降到零下110c左右,这有助于熔化的表面重新凝结,并使水和大气多少保留一些。 那时人们常谈起一个笑话,说的是一个人同上帝的对话:上帝啊,一万年对你是多么短啊!上帝说:就一秒钟;上帝啊,一亿元对你是多么少啊!上帝说:就一分钱;上帝啊,给我一分钱吧!上帝说:请等一秒钟。 现在,太阳让人类等了“一秒钟”:预测能量闪烁的时间是在18000年之后。这对太阳来说确实只是一秒钟,但却可以使目前活在地球上的人类对“一秒钟”后发生的事采取一种超然的态度,甚至当作一种哲学理念。影响不是没有的,人类文化一天天变得玩世不恭起来,但人类至少还有四五百代的时间可以从容地想想逃生的办法。 两个世纪以后,人类采取了第一个行动:发射了一艘恒星际飞船,在周围100光年以内寻找带有可移民行星的恒星,飞船被命名为方舟号,这批宇航员都被称为先行者。 方舟号掠过了60颗恒星,也是掠过了60个炼狱。其只有一颗恒星有一颗卫星,那是一滴直径8000公里的处于白炽状态的铁水,因其液态,在运行中不断地改变着形状……方舟号此行唯一的成果,就是进一步证明了人类的孤独。 方舟号航行了23年时间,但这是“方舟时间”,由于飞船已接近光速行驶,地球时间已过了25000年。 本来方舟号是可以按预定时间返回的。 由于在接近光速时无法同地球通信,必须把速度降至光速的一半以下,这需要消耗大量的能量和时间。所以,方舟号一般每月减速一次,接收地球发来的信息,而当它下一次减速时,收到的已是地球100多年后发出的信息了。方舟号和地球的时间,就像从高倍瞄准镜中看目标一样,瞄准镜稍微移动一下,镜中的目标就跨越了巨大的距离。方舟号收到的最后一条信息是在“方舟时间”自起航13年,地球时间自起航17000年时从地球发出的,方舟号一个月后再次减速,发现地球方向已寂静无声了。10000多年前对太阳的计算可能稍有误差,在方舟号这一个月,地球这100多年间,那事发生了。 方舟号真成了一艘方舟,但已是一艘只有诺亚一人的方舟。其他的7名先行者,有4名死于一颗在飞船4光年处突然爆发的新星的辐射,2人死于疾病,1人(是男人)在最后一次减速通信时,听着地球方向的寂静开枪自杀了。 以后,这唯一的先行者曾使方舟号保持在可通信速度很长时间,后来他把飞船加速到光速,心中那微弱的希望之火又使他很快把度降下来聆听,由于减速越来越频繁,回归的行程拖长了。 寂静仍持续着。 方舟号在地球时间起程25000千年后回到太阳系,比预定的时间晚了9000年。 纪念碑 穿过冥王星轨道后,方舟号继续飞向太阳系深处,对于一艘恒星际飞船来说,在太阳系中的航行如同海轮行驶在港湾中。太阳很快大了亮了,先行者曾从望远镜中看了一眼木星,发现这颗大行星的表面已面目全非,大红斑不见了,风暴纹似乎更加混乱。他没再关注别的行星,径直飞向地球。 先行者用颤抖的手按动了一个按钮,高大的舷窗的不透明金属窗帘正在缓缓打开。啊,我的蓝色水晶球,宇宙的蓝眼珠,蓝色的天使……先行者闭起双眼默默祈祷着,过了很长时间,才强迫自己睁开双眼。 他看到了一个黑白相间的地球。 黑色的是熔化后又凝结的岩石,那是墓碑的黑色;白色的是蒸发后又冻结的海洋,那是殓布的白色。 方舟号进入低轨道,从黑色的大陆和白色的海洋上空缓缓越过,先行者没有看到任何遗迹,一切都被熔化了,文明已成过眼烟云。但总该留个纪念碑的,一座能耐4000c高温的纪念碑。 先行者正这么想,纪念碑就出现了。飞船收到了从地面发上来的一束视频信号,计算机把这信号显示在屏幕上,先行者首先看到了用耐高温摄像机拍下的2000多年前的大灾难景象。能量闪烁时,太阳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亮度突然增强,太阳迸发出的能量主要以可见光之外的辐射传出。他看到,蓝色的天空突然变成地狱般的红色,接着又变成噩梦般的紫色;他看到,纪元城市中他熟悉的高楼群在几千摄氏度的高温中先是冒出浓烟,然后像火炭一样发出暗红色的光,最后像蜡一样熔化了;灼热的岩浆从高山上流下,形成了一道道巨大的瀑布,无数个这样的瀑布又汇成一条条发着红光的岩浆的大河,大地上火流的洪水在泛滥;原来是大海的地方,只有蒸汽形成的高大的蘑菇云,这形状狰狞的云山下部映射着岩浆的红色,上部透出天空的紫色,在急剧扩大,很快一切都消失在这蒸汽中…… 当蒸汽散去,又能看到景物时,已是几年以后了。这时,大地已从烧熔状态初步冷却,黑色的波纹状岩石覆盖了一切。还能看到岩浆河流,它们在大地上形成了错综复杂的火网。人类的痕迹已完全消失,文明如梦一样无影无踪了。又过了几年,水在高温状态下离解成的氢氧又重新化合成水,大暴雨从天而降,灼热的大地上再次蒸汽弥漫,这时的世界就像在一个大蒸锅中一样阴暗闷热和潮湿。暴雨连下几十年,大地被进一步冷却,海洋渐渐恢复了。又过了上百年,因海水蒸发形成的阴云终于散去,天空现出蓝色,太阳再次出现了。再后来,由于地球轨道外移,气温急剧下降,大海完全冻结,天空万里无云,已死去的世界在严寒中变得很宁静了。 先行者接着看到了一个城市的图像:先看到如林的细长的高楼群,镜头从高楼群上方降下去,出现了一个广场,广场上一片人海。镜头再下降,先行者看到所有的人都在仰望着天空。镜头最后停在广场正中的一个平台上,平台上站着一个漂亮姑娘,好像只有十几岁,她在屏幕上冲着先行者挥挥手,娇滴滴地喊:“喂,我们看到你了,像一个飞得很快的星星!你是方舟一号?!” 在旅途的最后几年,先行者的大部分时间是在虚现实游戏中度过的。在那个游戏中,计算机接收玩者的大脑信号,根据玩者思维构筑一个三维画面,这画面中的人和物还可根据玩者的思想做出有限的活动。先行者曾在寂寞中构筑过从家庭到王国的无数个虚世界,所以现在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幅这样的画面。但这个画面造得很拙劣,由于大脑中思维的飘忽性,这种由想象构筑的画面总有些不对的地方,但眼前这个画面中的错误太多了:首先,当镜头移过那些摩天大楼时,先行者看到有很多人从楼顶窗子中钻出,径直从几百米高处跳下来,经过让人头晕目眩的下坠,这些人者平安无事地落到地上;同时,地上有许多人一跃而起,像会轻功一样一下就跃上几层楼的高度,然后他们的脚踏上了楼壁上伸出的一小块踏板上(这样的踏板每隔几层就有一个,好像专门为此而设),再一跃,又飞上几层,就这样一直跳到楼顶,从某个窗子中钻进去。仿佛这些摩天大楼都没有门和电梯,人们就是用这种方式进出的。当镜头移到那个广场平台上时,先行者看到人海中有用线吊着的几个水晶球,那球直径可能有一米多。有人把手伸进水晶球,很轻易地抓出水晶球的一部分,在他们的手移出后晶莹的球体立刻恢复原状,而人们抓到手中的那部分立刻变成了一个小水晶球,那些人就把那个透明的小球扔进嘴里……除了这些明显的谬误外,有一点最能反映造这幅计算机画面的人思维的变态和混乱:在这城市的所有空间,都飘浮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物体,它们大的有两三米,小的也有半米,有的像一块破碎的海绵,有的像一根弯曲的大树枝,那些东西缓慢地飘浮着,有一根大树枝飘向平台上的那个姑娘,她轻轻推开了它,那大树枝又打着转儿向远处飘去……先行者理解这些,在一个濒临毁灭的世界中,人们是不会有清晰和正常的思维的。 这可能是某种自动装置,在这大灾难前被人们深埋在地下,躲过了高温和辐射,后来又自动升到这个已经毁灭的地面世界上。这装置不停地监视着太空,监测到零星回到地球的飞船时就自动发射那个画面,给那些幸存者以这样糟糕透顶又滑稽可笑的安慰。 “这么说后来又发射过方舟飞船?”先行者问。 “当然,又发射了12艘呢!”那姑娘说。不说这个荒诞变态的画面的其他部分,这个姑娘造得倒是真不错,她那融合东西方精华的姣好的面容露出一副天真透顶的样子,仿佛她仰望的整个宇宙是一个大玩具。那双大眼睛好像会唱歌,还有她的长发,好像失重似的永远飘在半空不落下,使得她看上去像身处海水中的美人鱼。 “那么,现在还有人活着吗?”先行者问,他最后的希望像野火一样燃烧起来。 “您这样的人吗?”姑娘天真地问。 “当然是我这样的真人,不是你这样用计算机造出来的虚拟人。” “前一艘方舟号是在730年前回来的,您是最后一艘回归的方舟号了。请问你船上还有女人吗?” “只有我一个人。” “您是说没有女人了?!”姑娘吃惊地瞪大了眼。 “我说过只有我一人。在太空中还有没回来的其他飞船吗?” 姑娘把两只白嫩的小手儿在胸前绞着,“没有了!我好难过好难过啊,您是最后一个这样的人了,如果,呜呜……如果不克隆的话……呜呜……”这美人儿捂着脸哭起来,广场上的人群也是一片哭声。 先行者的心沉入谷底,人类的毁灭最后证实了。 “您怎么不问我是谁呢?”姑娘又抬起头来仰望着他说,她又恢复了那副天真神色,好像转眼忘了刚才的悲伤。 “我没兴趣。” 姑娘娇滴滴地大喊:“我是地球领袖啊!” “对,她是地球联合政府的最高执政官!”下面的人也都一齐闪电般地由悲伤转为兴奋,这真是个拙劣到家的制品。 先行者不想再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了,他起身要走。 “您怎么这样?!首都的全体公民都在这儿迎接您,前辈,您不要不理我们啊!”姑娘带着哭腔喊。 先行者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问:“人类还留下了什么?” “照我们的指引着陆,您就会知道!” 首?都 先行者进入了着陆舱,把方舟号留在轨道上,在那束信息波的指引下开始着陆。他戴着一副视频眼镜,可以从其中的一个镜片上看到信息波传来的那个画面。 “前辈,您马上就要到达地球首都了,这虽然不是这个星球上最大的城市,但肯定是最美丽的城市,您会喜欢的!不过您的落点要离城市远些,我们不希望受到伤害……”画面上那个自称地球领袖的女孩还在喋喋不休。 先行者在视频眼镜中换了一个画面,显示出着陆舱正下方的区域,现在高度只有一万多米了,下面是一片黑色的荒原。 后来,画面上的逻辑更加混乱起来,也许是几千年前那个画面的构造者情绪沮丧到了极点,也许是发射画面的计算机的内存在这几千年的漫长岁月中老化了。画面上,那姑娘开始唱起歌来: 啊,尊敬的使者,你来自宏纪元! 辉煌的宏纪元, 伟大的宏纪元, 美丽的宏纪元, 你是烈火中消逝的梦…… 这个漂亮的歌手唱着唱着开始跳起来,她一下从平台跳上几十米的半空,落到平台上后又一跳,居然飞越了大半个广场,落到广场边上的一座高楼顶上,又一跳,飞过整个广场,落到另一边,看上去像一只迷人的小跳蚤。她有一次在空中抓住一根几米长的奇形怪状的飘浮物,那根大树干载着她在人海上空盘旋,她在上面优美地扭动着苗条的身躯。 下面的人海沸腾起来,所有人都大声合唱:“宏纪元,宏纪元……”每个人轻轻一跳就能升到半空,以致整个人群看起来如撒到震动鼓面上的一片沙子。 先行者实在受不了了,他把声音和图像一起关掉。他现在知道,大灾难前的人们嫉妒他们这些跨越时空的幸存者,所以做了这些变态的东西来折磨他们。但过了一会儿,当那画面带来的烦恼消失一些后,当感觉到陆舱接触地面的振动时,他产生了一个幻觉:也许他真的降落在一个高空看不清楚的城市中?当他走出着陆舱,站在那一望无际的黑色荒原上时,幻觉消失,失望使他浑身冰冷。 先行者小心地打开宇宙服的面罩,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空气很稀薄,但能维持人的呼吸。气温在摄氏零下40c左右。天空呈一种大灾难前黎明和黄昏时的深蓝色,但现在太阳正在正空照耀着,先行者摘下手套,没有感到它的热力。由于空气稀薄,阳光散射较弱,天空中能看到几颗较亮的星星。脚下是刚凝结了2000年左右的大地,到处可见岩浆流动的波纹形状,地面虽已开始风化,仍然很硬,土壤很难见到。这带波纹的大地伸向天边,其间有一些小小的丘陵。在另一个方向,可以看到冰封的大海在地平线处闪着白光。 先行者打量四周,看到了信息波的发射源,那儿有一个镶在地面岩石中的透明半球护面,直径大约有一米,半球护面下似乎扣着一片很复杂的结构。他还注意远处的地面上还有几个这样的透明半球,相互之间相隔二三十米,像地面上的几个大水泡,反射着阳光。 先行者又在他的左镜片中打开了画面,在计算机的虚拟世界中,那个恬不知耻的小骗子仍在那根飘浮在半空中的大树枝上忘情地唱着扭着,并不时向他送飞吻,下面广场上所有的人都在向他欢呼。 …… 宏伟的宏纪元! 浪漫的宏纪元! 忧郁的宏纪元! 脆弱的宏纪元! …… 先行者木然地站着,深蓝色的苍穹中,明亮的太阳和晶莹的星星在闪耀,整个宇宙围绕着他—最后一个人类。 孤独像雪崩一样埋住了他,他蹲下来捂住脸抽泣起来。 歌声戛然而止,虚画面中的所有人都关切地看着他,那姑娘骑在半空中的大树枝上,突然嫣然一笑。 “您对人类就这么没信心吗?” 这话中有一种东西使先行者浑身一震,他真的感觉到了什么,站起身来。他突然注意到,左镜片画面中的城市暗了下来,仿佛阴云在一秒钟内遮住了天空。他移动脚步,城市立即亮了起来。他走到那个透明半球,伏身向里面看,他看不清里面那些密密麻麻的细微结构,但看到左镜片中的画面上,城市的天空立刻被一个巨大的东西占据了。 那是他的脸。 “我们看到您了!您能看清我们吗?!去拿个放大镜吧!”姑娘大叫起来,广场上人海再次沸腾起来。 先行者明白了一切。他想起了那些跳下高楼的人们,在微小环境下重力是不会造成伤害的,同样,在那样的尺度下,人也可以轻易地跃上几百米(几百微米?)的高楼。那些大水晶球实际上就是水,在微小的尺度下水的表面张力处于统治地位,那是一些小水珠,人们从这些水珠中抓出来喝的水珠就更小了。城市空间中飘浮的那些看上去有几米长的奇怪东西,包括载着姑娘飘浮的大树枝,只不过是空气中细微的灰尘。 那个城市不是虚拟的,它就像25000年前人类的所有城市一样真实,它就在这个一米直径的半球形透明玻璃罩中。 人类还在,文明还在。 在微型城市中,飘浮在树枝上的姑娘—地球联合政府最高执政官,向几乎占满整个宇宙的先行者自信地伸出手来。 “前辈,微纪元欢迎您。” 微人类 “在大灾难到来前的17000年中,人类想尽了逃生的办法,其中最容易想到的是恒星际移民,但包括您这艘在内的所有方舟飞船都没有找到带有可居住行星的恒星。即使找到了,以大灾难前一个世纪人类的宇航技术,连移民千分之一的人类都做不到。另一个设想是移居到地层深处,躲过太阳能量闪烁后再出来。这不过是拖长死亡的过程而已,大灾难后地球的生态系统将被完全摧毁,养活不了人类的。 “有一段时期,人们几乎绝望了。但某位基因工程师的脑海中闪现了一个这样火花:如果把人类的体积缩小十亿倍会怎么样?这样人类社会的尺度也缩小了十亿倍,只要有很微小的生态系统,消耗很微小的资源就可生存下来。很快全人类都意识到这是拯救人类文明唯一可行的办法。这个设想是以两项技术为基础的,其一是基因工程,在修改人类基因后,人类将缩小至10微米左右,只相当于一个细胞大小,但其身体的结构完全不变。做到这点是完全可能的,人和细菌的基因本来就没有太大的差别;另一项是纳米技术,这是一项在20世纪就发展起来的技术,那时人们已经能造出细菌大小的发电机了,后来人们可以在纳米尺度造出从火箭到微波炉的一切设备,只是那些纳米工程师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们的产品的最后用途。 “培育第一批微人类似于克隆:从一个人类细胞中抽取全部遗传信息,然后培育出同主体一模一样的微人,但其体积只是主体的十亿分之一。以后他们就同宏人(微人对你们的称呼,他们还把你们的时代叫宏纪元)一样生育后代了。 “第一批微人的亮相极富戏剧性,有一天,大约是您的飞船启航后12000年吧,全球的电视上都出现了一个教室,教室中有30个孩子在上课,画面极其普通,孩子是普通的孩子,教室是普通的教室,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但镜头拉开,人们发现这个教室是放在显微镜下拍摄的……” “我想问,”先行者打断最高执政官的话,“以微人这样微小的大脑,能达到宏人的智力吗?” “那么您认为我是个傻瓜了?鲸鱼也并不比您聪明!智力不是由大脑的大小决定的,以微人大脑中在原子数目和它们的量子状态的数目来说,其信息处理能力是像宏人大脑一样绰绰有余的……嗯,您能请我们到那艘大飞船去转转吗?” “当然,很高兴,可……怎么去呢?” “请等我们一会儿!” 于是,最高执政官跳上了半空中一个奇怪的飞行器,那飞行器就像一片带螺旋桨的大羽毛。接着,广场上的其他人也都争着向那片“羽毛”上跳。这个社会好像完全没有等级观念,那些从人海中随机跳上来的人肯定是普通平民,他们有老有少,但都像最高执政官姑娘一样一身孩子气,兴奋地吵吵闹闹。这片“羽毛”上很快挤满了人,空中不断出现新的“羽毛”,每片刚出现,就立刻挤满了跳上来的人。最后,城市的天空中飘浮着几百片载满微人的“羽毛”,它们在最高执政官那片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向一个方向飞去。 先行者再次伏在那个透明半球上方,仔细地观察着里面的微城市。这一次,他能分辨出那些摩天大楼了,它们看上去像一片密密麻麻的直立的火柴棍。先行者穷极自己的目力,终于分辨了那些像羽毛的交通工具,它们像一杯清水中漂浮的细小的白色微粒,如果不是几百片一群,根本无法分辨出来。凭肉眼看到人是不可能的。 在先行者视频眼镜的左镜片中,那由一个微人摄像师用小得无法想象的摄像机实况拍摄的画面仍很清晰,现在那摄像师也在一片“羽毛”上。先行者发现,在微城市的交通中,碰撞是一件随时都在发生的事。那群快速飞行的“羽毛”不时互相撞在一起,撞在空中飘浮的巨大尘粒上,甚至不时迎面撞到高耸的摩天大楼上!但飞行器和它的乘员都安然无恙,似乎没有人去注意这种碰撞。其实这是个初中生都能理解的物理现象:物体的尺度越小,整体强度就越高,两辆自行车碰撞与两艘万吨轮碰撞的后果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两粒尘埃相撞,它们会毫无损伤。微世界的人们似乎都有金刚之躯,毫不担心自己会受伤。当“羽毛”群飞过时,旁边的摩天大楼上不时有人从窗中跃出,想跳上其中的一片,这并不总是能成功的,于是那人就从几百米处开始了令先行者头晕目眩的下坠,而那些下坠中的微人,还在神情自若地同经过的大楼窗子中和熟人打招呼! “呀,您的眼睛像黑色的大海,好深好深,带着深深的忧郁呢!您的忧郁罩住了我们的城市,您把它变成一个博物馆了!呜呜呜……”最高执政官又伤心地哭了起来,别的人也都同她一起哭,任他们乘坐的“羽毛”在摩天大楼间撞来撞去。 先行者也从左镜片中看到了城市的天空中自己那双巨大的眼睛,那放大了上亿倍的忧郁深深震撼了他自己。 “为什么是博物馆呢?”先行者问。 “因为只有在博物馆中才有忧郁,微纪元是无忧无虑的纪元!”地球领袖高声欢呼,尽管泪滴还挂在她那娇嫩的脸上,但她已完全没有悲伤的痕迹了。 “我们是无忧无虑的纪元!”其他人也都忘情地欢呼起来。 先行者发现,微纪元人类的情绪变化比宏纪元快上百倍,这变化主要表现在悲伤和忧郁这类负面情绪上,他们能在一瞬间从这种情绪中跃出。还有一个发现让他更惊奇:由于这类负面情绪在这个时代十分少见,以至于微人们把它当成了稀帘物,一有机会就迫不及待地去体验。 “您不要像孩子那样忧郁,您很快就会发现,微纪元没有什么可忧虑的!” 这话使先行者万分惊奇,他早看到微人的精神状态很像宏时代的孩子,但孩子的精神状态还要夸张许多倍才真正像他们。 “你是说,在这个时代,人们越长越……越幼稚?!” “我们越长越快乐!”领袖女孩说。 “对,微纪元是越长越快乐的纪元!”众人大声应和着。 “但忧郁也是很美的,像月光下的湖水,它代表着宏时代的田园爱情,呜呜呜……”地球领袖又大放悲声。 “对,那是一个多美的时代啊!”其他微人也眼泪汪汪地附和着。 先行者笑起来,“你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忧郁,小人儿,真正的忧郁是哭不出来的。” “您会让我们体验到的。”最高执政官又恢复到兴高采烈的状态。 “但愿不会。”先行者轻轻地叹息说。 “看,这就是宏纪元的纪念碑!”当“羽毛”群飞过另一个城市广场时,最高执政官介绍说。先行者看到那个纪念碑是一根粗大的黑色柱子,有过去的巨型电视塔那么粗,表面覆盖着无数片车轮大小的黑色巨瓦,叠合成鱼鳞状,高耸入云,他看了好长时间才明白,那是一根宏人的头发。 宴?会 “羽毛”群从半球形透明罩上的一个看不见的出口飞了出来,这时,最高执政官在视频画面中对先行者说:“我们距您那个飞行器有100多公里呢,我们还是落到您的手指上,您把我们带过去快些。” 先行者回头看看身后不远处的着陆舱,心想他们可能把计量单位也都微缩了。他伸出手指,“羽毛”群落了上来,看上去像是在手指上飘落了一小片细小的白色粉末。 从视频画面中先行者看到,自己的指纹如一道道半透明的山脉,降落在其上的“羽毛”飞行器显得很小。最高执政官第一个从“羽毛”上跳下来,立刻摔了个四脚朝天。 “太滑了,您是油性皮肤!”她抱怨着,脱下鞋子远远地扔出去,光着脚丫好奇地来回转着,其他人也都下了“羽毛”,手指上的半透明山脉间现在有了一片人海。先行者粗略估计了一下,他的手指上现在有10000多人! 先行者站起来,伸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向着陆舱走去。 刚进入着陆舱,微人群中就有人大喊:“哇,看那金属的天空,人造的太阳!” “别大惊小怪,像个白痴!这只是小渡船,上面那个才大呢!”最高执政官训斥道,但她自己也惊奇地四下张望,然后又同众人一起唱起那支奇怪的歌来: 辉煌的宏纪元, 伟大的宏纪元, 忧郁的宏纪元, 你是烈火中消逝的梦…… 在着陆舱起飞飞向方舟号的途中,地球领袖继续讲述微纪元的历史。 “微人社会和宏人社会共存了一个时期,在这段时间里,微人完全掌握了宏人的知识,并继承了他们的文化。同时,微人在纳米技术的基础上,发展起了一个十分先进的技术文明。这宏纪元向微纪元的过渡时期大概有,嗯,20代人左右吧。 “后来,大灾难临近,宏人不再进行传统生育了,他们的数量一天天减少;而微人的人口飞快增长,社会规模急剧增大,很快超过了宏人。这时,微人开始要求接管世界政权,这在宏人社会中激起了轩然大波,顽固派们拒绝交出政权,用他们的话说,怎么能让一帮细菌领导人类。于是,在宏人和微人之间爆发了一场世界大战!” “那对你们可太不幸了!”先行者同情地说。 “不幸的是宏人,他们很快就被击败了。” “这怎么可能呢?他们一个人用一把大锤就可以捣毁你们一座上百万人的城市。“ “可微人不会在城市里同他们作战的。宏人的那些武器对付不了微人这样看不见的敌人,他们能使用的唯一武器就是消毒剂,而他们在整个文明史上一直用这东西同细菌作战,最后也并没有取得胜利。他们现在要战胜的是有他们一样智力的微人,取胜就更没可能了。他们看不到微人军队的调动,而微人可能轻而易举地在他们眼皮底下腐蚀掉他们的计算机的芯片,没有计算机,他们还能干什么呢?大不等于强大。” “现在想想是这样。” “那些战犯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几千名微人的特种部队带着激光钻头空降到他们的视网膜上……”领袖女孩恶狠狠地说。 “战后,微人取得了世界政权,宏纪元结束了,微纪元开始了!” “真有意思!” 登陆舱进入了近地轨道上的方舟号,微人们乘着“羽毛”四处观光,这艘飞船之巨大令微人们目瞪口呆。先行者本想从他们那里听到赞叹的话,但最高执政官这样告诉他自己的感想: “现在我们知道,就是没有太阳的能量闪烁,宏纪元也会灭亡的。你们对资源的消耗是我们的几亿倍!” “但这艘飞船能够以接近光速的速度飞行,可以到达几百光年远的恒星,小人儿,这件事,只能由巨大的宏纪元来做。” “我们目前确实做不到,我们的飞船目前只能达到光速的十分之一。” “你们能宇宙航行?!”先行者大惊失色。 “当然不如你们。微纪元的飞船队最远到达金星,刚收到他们的信息,说那里现在比地球更适合居住。” “你们的飞船有多大?” “大的有你们时代的,嗯,足球那么大,可运载十几万人;小的吗,只有高尔夫球那么大,当然,是宏人的高尔夫球。” 现在,先行者最后的一点儿优越感荡然无存了。 “前辈,您不请我们吃点儿什么吗?我们饿了!”当所有“羽毛”飞行器重新聚集到方舟号的控制台上时,地球领袖代表所有人提出要求,几万个微人在控制台上眼巴巴地看着先行者。 “我从没想到会请这么多人吃饭。”先行者笑着说。 “我们不会让您太破费的!“女孩怒气冲冲地说。 先行者从贮藏舱拿出一听午餐肉罐头,打开后,他用小刀小心地剜下一小块,放到控制台上那一万多人的旁边,他们能看到他们所在的位置,那是控制台上一小块比硬币大些的圆形区域,那区域只是光滑度比周围差些,像在上面呵了口气一样。 “怎么拿出这么多?这太浪费了!”地球领袖指责道,从面前的大屏幕上可以看到,在她身后,人们涌向一座巍峨的肉山,从那粉红色的山体里抓出一块块肉来大吃着。再看看控制台上,那小块肉丝毫不见减少。屏幕上,拥挤的人群很快散开了,有人还把没吃完的肉扔掉,领袖女孩拿着一块咬了一口的肉摇摇头。 “不好吃。”她评论说。 “当然,这是生态循环机中合成的,味道肯定好不了。”先行者充满歉意地说。 “我们要喝酒!”地球领袖又提出要求,这又引起了微人们的一片欢呼。先行者吃惊不小,因为他知道酒是能杀死微生物的! “喝啤酒吗?”先行者小心翼翼地问。 “不,喝苏格兰威士忌或莫斯科伏特加!”地球领袖说。 “茅台酒也行!”有人喊。 先行者还真有一瓶茅台酒,那是他自起航时一直保留在方舟号上,准备在找到新殖民行星时喝的。他把酒拿出来,把那白色瓷瓶的盖子打开,小心地把酒倒在盖子中,放到人群的边上。他在屏幕上看到,人们开始攀登瓶盖那道似乎高不可攀的悬崖绝壁,光滑的瓶盖在微尺度下有大块的突出物,微人用他们上摩天大楼的本领很快攀到了瓶盖的顶端。 “哇,好美的大湖!”微人们齐声赞叹。从屏幕上,先行者看到那个广阔酒湖的湖面由于表面张力而呈巨大的弧形。微人记者的摄像机一直跟着最高执政官,这个女孩现用手去抓酒,但够不着,她接着坐到瓶盖沿上,用一支白嫩的小脚在酒面上划了一下,她的脚立刻包在一个透明的酒珠里,她把脚伸上来,用手从脚上那个大酒珠里抓出了一个小酒珠,放进嘴里。 “哇,宏纪元的酒比微纪元好多了。”她满意地点点头。 “很高兴我们还有比你们好的东西,不过你这样用脚够酒喝,太不卫生了。” “我不明白。”她不解地仰望着他。 “你光脚走了那么长的路,脚上会有病菌什么的。” “啊,我想起来了!”地球领袖大叫一声,从旁边一个随行者的手中接过一个箱子,她把箱子打开,从中取出一个活物,那是一个足球大小的圆家伙,长着无数只乱动的小腿,她抓着其中一只小腿把那东西举起来:“看,这是我们的城市送您的礼物!乳酸鸡!” 先行者努力回忆着他的微生物学知识,“你说的是……乳酸菌吧!” “那是宏纪元的叫法,这就是使酸奶好吃的动物,它是有益的动物!” “有益的细菌。”先行者纠正说,“现在我知道细菌确实伤害不了你们,我们的卫生观念不适合微纪元。” “那不一定,有些动物,呵,细菌,会咬人的,比如大肠杆狼,战胜它们需要体力,但大部分动物,像酵母猪,是很可爱的。”地球领袖说着,又从脚上取下一团酒珠送进嘴里。当她抖掉脚上剩余的酒球站起来时,已喝得摇摇晃晃了,舌头也有些打不过转来。 “真没想到人类连酒都没有失传!” “我……我们继承了人类所有美好的东西,但那些宏人却认为我们无权代……代表人类文明……”地球领袖可能觉得天旋地转,又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们继承了人类所有的哲学,西方的、东方的、希腊的、中国的!”人群中有一个声音说。 地球领袖坐在那儿向天空伸出双手大声朗诵着:“没人能两次进入同一条河流;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万物!” “我们欣赏梵·高的画,听贝多芬的音乐,演莎士比亚的戏剧!” “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个……是个问题!”领袖女孩又摇摇晃晃站起,扮演起哈姆雷特来。 “但在我们的纪元,你这样的女孩是做梦也当不了世界领袖的。”先行者说。 “宏纪元是忧郁的纪元,有着忧郁的政治;微纪元是无忧无虑的纪元,需要快乐的领袖。”最高执政官说,她现在看起来清醒了许多。 “历史还没……没讲完,刚才讲到,哦,战争,宏人和微人间的战争,后来微人之间也爆发过一次世界大战……” “什么?不会是为了领土吧?” “当然不是,在微纪元,要是有什么取之不尽的东西的话,就是领土了。是为了一些……一些宏人无法理解的事,在一场最大的战役中,战线长达……哦,按你们的计量单位吧,100多米,那是多么广阔的战场啊!” “你们所继承的宏纪元的东西比我想象的多多了。” “再到后来,微纪元就集中精力为即将到来的大灾难做准备了。微人用了5个世纪的时间,在地层深处建造了几千座超级城市,每座城市在您看来是一个直径2米的不锈钢大球,可居住上千万人。这些城市都建在地下80000公里深处……” “等等,地球半径只有6000公里。” “哦,我又用了我们的单位,那是你们的,嗯,800米深吧!当太阳能量闪烁的征兆出现时,微世界便全部迁移到地下。然后,然后就是大灾难了。 “在大灾难后的400年,第一批微人从地下城中沿着宽大的隧道(大约有宏人时代的自来水管的粗细)用激光钻透凝结的岩浆来到地面,又过了5个世纪,微人在地面上建起了人类的新世界,这个世界有上万个城市,180亿人口。 “微人对人类的未来是乐观的,这种乐观之巨大之毫无保留,是宏纪元的人们无法想象的。这种乐观的基础,就是微纪元社会尺度的微小,这种微小使人类在宇宙中和生存能力增强了上亿倍。比如您刚才打开的那听罐头,够我们这座城市的全体居民吃一到两年,而那个罐头盒,又能满足这座城市一到两年的钢铁消耗。” “作为一个宏纪元的人,我更能理解微纪元文明这种巨大的优势,这是神话,是史诗!”先行者由衷地说。 “生命进化的趋势是向小的方向,大不等于伟大,微小的生命更能同大自然保持和谐。巨大的恐龙灭绝了,同时代的蚂蚁却生存下来。现在,如果有更大的灾难来临,一艘像您的着陆舱那样大小的飞船就可能把全人类运走,在太空中一块不大的陨石上,微人也能建立起一个文明,创造一种过得去的生活。” 沉默了许久,先行者对着他面前占据硬币般大小面积的微人人海庄严地说:“当我再次看到地球时,当我认为自己是宇宙中最后一个人时,我是全人类最悲哀的人,哀莫大于心死,没有人曾面对过那样让人心死的境地。但现在,我是全人类最幸福的人,至少是宏人中最幸福的人,我看到了人类文明的延续,其实用文明的延续来形容微纪元是不够的,这是人类文明的升华!我们都是一脉相传的人类,现在,我请求微纪元接纳我作为你们社会中一名普通的公民。” “从我们探测到方舟号时我们已经接纳您了,您可以到地球上生活,微纪元供应您一个宏人的生活还是不成是问题的。” “我会生活在地球上,但我需要的一切都能从方舟号上得到,飞船的生态循环系统足以维持我的残生了,宏人不能再消耗地球的资源了。” “但现在情况正在好转,除了金星的气候正变得适于人类外,地球的气温也正在转暖,海洋正在融化,可能到明年,地球上很多地方将会下雨,将能生长植物。” “说到植物,你们见过吗?” “我们一直在保护罩内种植苔藓,那是一种很高大的植物,每个分支有十几层楼高呢!还有水中的小球藻……” “你们听说过草和树木吗?” “您是说那些像高山一样巨大的宏纪元植物吗?唉,那是上古时代的神话了。” 先行者微微一笑,“我要办一件事情,回来时,我将给你们看我送给微纪元的礼物,你们会很喜欢那些礼物的!” 新?生 先行者独自走进了方舟号上的一间冷藏舱,冷藏舱内整齐地摆放着高大的支架,支架上放着几十万个密封管,那是种子库,其中收藏了地球上几十万种植物的种子,这是方舟号准备带往遥远的移民星球上去的。还有几排支架,那是胚胎库,冷藏了地球上十几万种动物的胚胎细胞。 明年气候变暖时,先行者将到地球上去种草,这几十万类种子中,有生命力极强的能在冰雪中生长的草,它们肯定能在现在的地球上种活的。 只要地球的生态能恢复到宏时代的十分之一,微纪元就拥有了一个天堂中的天堂,事实上地球能恢复的可能远不止于此。先行者沉醉在幸福的想象之中,他想象着当微人们第一次看到那棵顶天立地的绿色小草时的狂喜。那么一小片草地呢?一小片草地对微人意味着什么?一个草原!一个草原又意味着什么?那是微人的一个绿色的宇宙了!草原中的小溪呢?当微人们站在草根下看着清澈的小溪时,那在他们眼中是何等壮丽的奇观啊!地球领袖说过会下雨,会下雨就会有草原,就会有小溪的!还一定会有树,天啊,树!先行者想象一支微人探险队,从一棵树的根部出发开始他们漫长而奇妙的旅程,每一片树叶,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一望无际的绿色平原……还会有蝴蝶,它的双翅是微人眼中横贯天空的彩云;还会有鸟,每一声啼鸣在微人耳中都是一声来自宇宙的洪钟……是的,地球生态资源的千亿分之一就可以哺育微纪元的1000亿人口!现在,先行者终于理解了微人们向他反复强调的一个事实。 微纪元是无忧无虑的纪元。 没有什么能威胁到微纪元,除非…… 先行者打了一个寒战,他想起了自己要来干的事,这事一秒钟也不能耽搁了。他走到一排支架前,从中取出了一百支密封管。 这是他同时代人的胚胎细胞,宏人的胚胎细胞。 先行者把这些密封管放进激光废物焚化炉,然后又回到冷藏库仔细看了好几遍,他在确认没有漏掉这类密封管后,回到焚化炉边,毫不动感情地,他按动了按钮。 在激光束几十万摄氏度的高温下,装有胚胎的密封管瞬间汽化了。 天使时代 对桑比亚国的攻击即将开始。 执行“第一伦理”行动的三个航空母舰战斗群到达非洲沿海已十多天了,这支舰队以林肯号航母战斗群为核心展开在海上,如同大西洋上一盘威严的棋局。 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舰队的探照灯集中照亮了林肯号的飞行甲板,那里整齐地站列着上千名陆战队员和海军航空兵飞行员,站在队列最前面的是“第一伦理”行动的最高指挥官菲利克斯将军和林肯号的舰长布莱尔将军,前者身材颀长,一派学者风度,后者粗壮强悍,是一名典型的老水兵。在蒸汽弹射器的起点,面对队列站着一位身着黑色教袍的随军牧师,他手捧《圣经》,诵起了为这次远征而作的祷词: “全能的主,我们来自文明的世界,一路上,我们看到了您是如何主宰大地、天空和海洋,以及这世界上的万种生灵,组成我们的每一个细胞都渗透着您的威严。现在,有魔鬼在这遥远的大陆上出现,企图取代您神圣的至高无上的权威,用它那肮脏的手拨动生命之弦。请赐予我们正义的利剑,扫除恶魔,以维护您的尊严与荣耀,阿门—” 他的声音在带有非洲大陆土腥味的海风中回荡,令所有的人沉浸在一种比脚下的大海更为深广的庄严与神圣感之中,在上空纷纷飞过的巡航导弹火流星般的光芒中,他们都躬下身来,用发自灵魂的虔诚合道:“阿门—” 上篇 自人类基因组测序完成以后,人们就知道飞速发展的分子生物学带来的危机迟早会出现,联合国生物安全理事会就是为了预防这种危机而成立的。生物安理会是与已有的安理会具有同等权威的机构,它审查全世界生物学的所有重大研究课题,以确定这项研究是否合法,并进而投票决定是否中止它。 今天将召开生物安理会第119次例会,接受桑比亚国的申请,审查该国提交的一项基因工程的成果。按照惯例,申请国在申请时并不提及成果的内容,只在会议开始后才公布。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许多由小国提交的成果在会议一开始就发现根本达不到审查的等级。但各成员国的代表们却不敢轻视这个非洲最贫穷的国度提交的东西,因为这项研究是由诺贝尔奖获得者,基因软件工程学的创始人伊塔博士做出的。 伊塔博士走了进来,这位年过五十的黑人穿着桑比亚的民族服装,那实际上就是一大块厚实的披布,他骨瘦如柴的身躯似乎连这块布的重量都经不起,像一根老树枝似的被压弯了。他更深地躬着腰,缓缓向圆桌的各个方向鞠躬,他的眼睛始终看着地面,动作慢得令人难以忍受,使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印度代表低声地问旁边的美国代表:“您觉得他像谁?”美国代表说:“一个老佣人。”印度代表摇摇头,美国代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伊塔,“你是说……像甘地?哦,是的,真像。” 本届生物安理会轮值国主席站起来宣布会议开始,他请伊塔在身旁就座后说:“伊塔博士是我们大家都熟悉的人,虽然近年来深居简出,但科学界仍然没有忘记他。不过按惯例,我们还是对他进行一个简单的介绍。博士是桑比亚人,在32年前于麻省理工学院获计算机科学博士学位,而后回到祖国从事软件研究,但在10年后,突然转向分子生物学领域,并取得了众所周知的成就。” 说完他转向伊塔问:“博士,我有个问题,纯粹是出于好奇:您离开软件科学转向分子生物学,除了预见到软件工程学与基因工程的奇妙结合外,还有另一层原因:对计算机技术能够给您的祖国带来的利益感到失望。” “计算机是穷人的假上帝。”伊塔缓缓地说,这是他进来后第一次开口。 “可以理解,虽然当时桑比亚政府在首都这样的大城市极力推行信息化,但这个国家的大部分地区还没有用上电。” 当分子生物学对生物大分子的操纵和解析技术达到一定高度时,这门学科就面对着它的终极目标:通过对基因的重新组合改变生物的性状,直到创造新的生物。这时,这门学科将发生深刻变化,将由操纵巨量的分子变为操纵巨量的信息,这对于与数学仍有一定距离的传统分子生物学来说是极其困难的。直接操纵四种碱基来对基因进行编码,使其产生预期的生物体,就如同用0和1直接编程产生windows xp一样不可想象。伊塔最早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深刻地揭示出了基因工程和软件工程共同的本质,把基础已经相当雄厚的软件工程学应用到分子生物学中。他首先发明了用于基因编程的宏汇编语言,接着创造了面向过程的基因高级编程语言,被称为“生命basic”;当面向对象的基因高级语言“伊甸园++”出现时,人类真的拥有了一双上帝之手。 这时,人们惊奇地发现,创造生命实际上就是编程序,上帝原来是个程序员。与此同时,程序员也成了上帝,这些原来混迹于硅谷或什么什么技术园区的人纷纷混进生命科学行业来,他们都是些头发蓬乱衣冠不整的毛头小子,过着睡两天醒三天的日子,其中有许多人连有机物和无机物都分不清,但都是性能良好的编程机器。有一天,项目经理把一张光盘递给一位临时招来的这样的上帝,告诉他光盘中存有两个未编译的基因程序模块,让他给这两个模块编一个接口程序。谈好价钱后上帝拿着光盘回到他那间闷热的小阁楼中,在电脑前开始他那为期一周的创世工作,他干起活儿来与上帝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倒很像一个奴隶。一周后,他摇晃着从电脑前站起来,从驱动器中取出另一张拷好的光盘,趟着淹没小腿的烟蒂和速溶咖啡袋走出去,到那家生命科学公司把那个光盘交给项目经理。项目经理把光盘放入基因编译器中,在一个球形透明容器的中央,肉眼看不见的分子探针精巧地拨弄着几个植物细胞的染色体。然后,这些细胞被放入一个试管的营养液中培养,直至其长成一束小小的植株,后来这个植株被放入无木栽培车间,长成树苗后再被种进一个热带种植园,最后长成了一棵香蕉树。当第一串沉重的果实从树上砍下后,你掰下一个香蕉剥开来,发现里面是一个硕大的橘瓣…… 当然,以上只是一个生动的比喻,实际的基因软件开发都是庞大的工程,绝非个人的力量所能及。例如仅编制一个视网膜感光细胞的基因软件,其代码量与一个最新的视窗操作系统相当。所以完全凭借基因编程创造新的生命还只能是病毒级别,科学家们倾向于从生物的自然基因中分离出各种功能模块和函数,通过引用和组合这些模块和函数来得到具有新的特性的生物,对此,面向对象的基因编程语言“伊甸园++”是一个强有力的工具。 “伊塔博士,在宣布会议议程正式开始之前,我想提醒您:您看上去很虚弱。”会议主席关切地对伊塔说。 一位桑比亚官员起身说:“各位,伊塔博士每天吃得很少,你们一定知道,桑比亚国内目前正面临着严重的旱灾,博士自愿同他的人民一同挨饿。” 法国代表说:“上个月,作为发展计划署考察团的一员,我到过桑比亚和相邻的其他两个受灾的国家,那里的旱情确实可怕,如果大量的救济不能及时到位,下半年会饿死很多人的。” “不过,伊塔博士,”美国代表说,“作为一位从事基础研究的科学家,过分的责任心会影响您的研究,结果反而不能够尽到自己的责任。” 伊塔点点头,并半起身冲他微微鞠躬:“您说得很对,唉,小时候留下来的毛病,很难改了……哦,各位想不想听听我小时候的事情?” 这显然离题了,但出于尊敬,大家都没有出声。伊塔用低缓的声音讲述起来,仿佛在回忆中自语。 “那也是一个大旱之年,大地像一个满是裂缝的火炉子,地上被渴死的蛇又被烈日烤干,脚一踏就碎成了末儿……当时桑比亚正在连年的内战中,就是那场由东方政治集团操纵的推翻布萨诺政权的战争。我们的村子被遗弃了,什么吃的都没有了,雅拉就去吃干草和树叶,哦,雅拉是我的小妹妹,刚懂事,大大的眼睛……她去吃干草和树叶……”伊塔的声音平缓而单调,像是早期的语音软件在读一个文本文件,“她吃得浑身浮肿,肠道也堵塞了……那天晚上,她嘴里含了什么东西,碰着牙喀啦啦响,我问她含着什么?她说在吃糖……她以前只吃过一块糖,是一年前一个来村里招募游击队员的苏联顾问给的。我看到一道血从她嘴里流出来,就掰开她的嘴看,雅拉含的不是糖块,是一个箭头,一个涂着响尾蛇的毒液,用来射杀豺狗的箭头。她最后对我说:雅拉难受,雅拉不想再活了,雅拉死后哥哥把雅拉吃了吧,然后哥哥就有劲儿走到城里去,听说那里有吃的……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从干旱的大地尽头升起来,昏红昏红的……我没吃小妹妹,但那年在村子里,确实发生了人吃人的事,有些老人立下遗嘱,饿死了后让孩子们吃……” 会场陷入长长的沉默。 主席说:“博士,我们现在理解了你在过去十多年用基因软件技术改良农作物的努力。” “一事无成,一事无成啊……”伊塔摇头叹息,“想当初桑比亚独立之时,我们曾想在祖先的土地上建起天堂,但后来知道,在这样一块苦难深重的土地上,对生活的期望是不能太高的。我们理想的底线在不断后退,我们不要工业化了,我们不要民主了,我们甚至可能连国家和个人的尊严都不要了,但桑比亚人对生活的要求不可能再后退,我们不能不吃饭。这个国家仍然有三分之二的人在挨饿,我们必须想出办法。” 伊塔的话在会场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代表们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美国代表说:“非洲确实是一个被文明进程抛下的大陆,但博士,这是一个涉及社会政治、历史、地理条件等诸多复杂因素的问题,不是科学家们仅凭手中的科学能够解决的。” 伊塔摇摇头说:“不,科学也许真能解决饥饿问题,关键在于我们要换一个思考方向。” 代表们茫然地互相对视着,主席首先想到了什么,说:“如果我没理解错,伊塔博士已经开始了我们这次会议的议程了。” 伊塔郑重地说:“是的,主席先生,如果您允许,在介绍我们的研究成果前,我想先让各位认识一个孩子,一个能吃饱饭的桑比亚孩子。” 他挥挥手,一个黑人男孩走进会议大厅,他赤裸着上身,肌肉饱满,皮肤光亮,浓密卷发下的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他用强健而轻快的脚步,把一股旺盛的生命力带进了会议大厅。 “哇,好一个小奥塞罗!”有人赞叹道。 伊塔介绍说:“这是卡多,12岁,一个土生土长的桑比亚孩子。当然,在平均寿命只有40多岁的桑比亚,他这样的年纪通常已经不算是孩子了,但卡多确实是孩子,而且是个小孩子,因为他的寿命肯定要超过我们在座的各位。” “这不奇怪,看得出来这孩子的营养状况很好。”代表中的一位医学家说。 伊塔扶着卡多的双肩环视着会场说:“他肯定与各位印象中的桑比亚儿童有很大差别,那些饥饿中的孩子都是细细的脖颈撑着大大的脑袋,四肢像干树枝般枯瘦,肚子因积水而鼓起,脸上落着苍蝇,身上生着疮……所以大家都看到了,只要吃饱了饭,任何民族的孩子都能变得像天神般高贵。” 卡多向大家点头致意,大声说了一句谁都听不懂的话。 “他在向各位问好,”伊塔说,“卡多只会讲桑比亚语。” “您刚才说,这孩子是在桑比亚土生土长的?”主席问。 “是的,而且是在桑比亚最贫瘠的地区长大,从未离开过那里,在这场旱灾中,他的家乡饿死了不少人。”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健壮的黑孩子,一时谁也说不出话来。 伊塔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大家的下一个问题自然是:他在那里吃什么?那么下面,我就请大家看卡多吃一顿午餐。” 他说完又向门的方向挥了一下手,有三个人走进会议大厅,其中两位是参加会议的桑比亚官员,第三个人令大家吃惊,他竟是一名纽约警察,腰上累赘地别着手枪、警棍、对讲机等等,手里提着一个大塑料袋,进门后他犹豫地站住了。 “是我们请这位警官进入会场的。”伊塔对主席说,主席示意让那名警察走上前来。 警察走到圆桌旁,两位代表给他让开了位置,他把大塑料袋中的东西都倾倒桌面上,首先倒出的是一大捆青草,然后是一堆梧桐树叶,最后是一堆深绿色的松针,警察指指这堆青草和树叶,又指指同他一起进来的那两名桑比亚官员说:“这两位先生在庭院里的草坪上拔草,还从树上扯树叶,我去制止他们,他们就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伊塔起身向警察鞠躬:“尊敬的警官先生,我对我们的粗鲁行为表示歉意,并愿意交纳相应的罚款,我们只是想请您来做个证明,证明这些青草和树叶是真实的。” 警察瞪大双眼说:“当然是真实的!是我把它们收集到袋子里一直提到这里的。” 伊塔点点头:“好吧,卡多该用他的午餐了。” 这个桑比亚孩子抓起一大把青草,卷成粗绳状的一根,像吃香肠那样咬下一大截,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草茎被嚼碎时发出的吱吱声清晰可闻……他吃得很快,转眼把那粗粗的一把草吃光了,又开始大口吃树叶…… 旁观者们的反应分为两类:一部分人极力忍住呕吐的欲望,另一部分人则抑制不住开始咽口水,这是在看到别人享用他感觉中的美味时的一种自然的条件反射,不管那美味是什么。 卡多又卷了一把草吃,然后开始吃松针,他咀嚼的声音立刻发生了变化,一道墨绿色的汁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他含着满嘴的松针和青草,高兴地对伊塔说了句什么。 “卡多说这里的草和树叶比桑比亚的味道好。”伊塔解释说,“由于盲目地引进高污染的工业,桑比亚已经成了西方的垃圾倾倒场,那里的环境污染比这里要严重得多。” 在众目睽睽之下,卡多吃光了桌子上所有的青草、梧桐叶和松针,他满意地抹去嘴角的绿色汁液,笑着对伊塔点点头,显然是在感谢这顿美味的午餐。 用后来一位记者的描述,会议大厅陷入了“地狱般的寂静”。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寂静才被主席颤抖的声音打破。 “这么说,伊塔博士,这就是您代表桑比亚国提交生物安理会审查的研究成果了?” 伊塔镇静地点点头:“是的,这就是我刚才说过的换一个思考方向:我们既然可以用基因工程来改造农作物,为什么不能用它来改造人自身呢?比如说这个桑比亚孩子,他的消化系统经过了重新编程,使他的食物范围大大扩展。对于这样的新人类,农作物完全可以改种一些速生或抗旱的植物,那些以前让我们头疼的疯长的野草对他们来说就是万顷良田。即使是种植传统作物,他们从土地中收获的粮食也要比我们多10倍,比如对于小麦来说,麦秸秆甚至根系他们都能食用,粮食对于他们,将真的如空气和阳光一样随手可得了。” 各国代表都如石雕般站在大圆桌旁,把阴沉的目光聚焦到伊塔身上,伊塔坦然地承受着这些目光,平静地说: “尊敬的各位先生,我向联合国转达鲁维加总统的话:桑比亚已准备好为此承受一切。” 主席首先从呆立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撑着桌沿小心地坐下,好像他已虚弱得站立不稳似的,他两眼平视前方说:“您刚才好像说过,这孩子12岁?” 伊塔点点头。 “这么说,你们在12年前就对人类基因重新编程了?” “确切地说应该是15年前,第一批编程是使用基因汇编语言进行的,半年后,编程工具改用面向过程的高级语言‘生命basic’。至于卡多,是用面向对象的‘伊甸园++’编程,这是3年以后的事了。我们从食草动物中提取了大量的消化系统的函数和子模块,去掉了反刍部分,经过优选和组合后植入人类的受精卵的基因编码中,但其中有许多程序,比如胃液的成分、胃壁的强度和肠道蠕动方式等,没有借用任何自然代码,纯粹是我们自行编制开发的。” “伊塔博士,我们最后想知道,在桑比亚,经过重新编程的人类有多少?” “卡多这一批比较少,只有不到100人,因为我们对面向对象的编程方式还没有十分把握。重新编程的桑比亚人主要是15年前那两批,使用宏汇编语言和‘生命basic’编程的受精卵共有21043个,其中20816个成活并正常分娩。” 哗啦一声,上届诺贝尔生物学奖获得者,法国生物学家弗朗西丝女士晕倒了,她旁边的另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德国生理学家,本届生物安理会轮值副主席施道芬格博士脸色发紫呼吸急促,正闭着眼从胸前的衣袋中摸索硝化甘油片。只有美国代表很镇静,他指着伊塔,转身对那个仍然目瞪口呆的警察说: “逮捕他。” 他说得很平静,像是朝人借个火,看到那个警察茫然不知所措,他平静的薄纱立刻被摧毁了,如火山爆发般咆哮起来:“听到了吗?!逮捕他!!别管什么豁免权,那是对人的,不是对魔鬼!!” 主席站起身,试图使美国代表平静下来,然后转向伊塔,眼里含着悲愤的泪水说:“博士,您和您的国家可以违反联合国生物安全条约的最高禁令,对人类基因进行重新编程,但你们不该如此猖狂,竟到这个神圣的地方来向全人类的脸上泼粪!你们违反了第一伦理,你们抽掉了人类文明的基石!” “人类文明的基石是有饭吃,桑比亚人只是想吃饱饭。”伊塔向主席鞠了一躬,以他特有的缓慢语调说。 “好了,我们还是散会吧。”美国代表对主席一挥手说,这时他真的平静下来了,“其实大家早就预料到这事迟早会发生,早些比晚些好,我想各位都知道我们该去做什么了,至少美国知道,我们要赶快去做了!”说完他匆匆而去。 会议大厅中人们相继走散,最后只剩下伊塔和卡多,还有那个警察,伊塔搂着卡多的双肩向门口走去,警察阴沉地盯着孩子的背影,一手摸着屁股上的短管左轮低声说:“真该崩了这个小怪物。” 消息传出,举世震惊。 第二天,世界各大媒体上都出现了伊塔和卡多的图像,伊塔用枯枝般的双臂把卡多紧紧搂在他那枯枝般的身躯上,眼睛总是看着地面,而那个黑孩子则强壮剽悍,两眼放光,与伊塔形成鲜明对比,两人融为一体,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黑色构图,真是活脱脱的一对魔鬼。 在以后桑比亚代表团逗留美国的两天里,世界各国要求就地逮捕他们的呼声日益高涨,联合国大厦前每天都有人山人海的抗议游行队伍。社会上对桑比亚代表团,特别是伊塔和卡多两人的人身威胁层出不穷。但美国政府表现得十分克制,只宣布将代表团驱逐出境。 这两天,伊塔不分昼夜地紧紧搂着小卡多,在公共场合他的眼睛总是看着地面,但正如有记者描述,他有着“魔鬼的灵敏”,周围一有风吹草动,他立刻把孩子护到身后,并抬头凝视着异常出现的方向,他的眼窝很深,整个眼睛都隐没于黑暗中。活脱脱的魔鬼! 桑比亚政府提出用专机接代表团回国,但美国政府不准桑比亚的飞机入境,别国又不肯租给他们飞机,只好乘欧洲的一架客机。为了安全,桑比亚政府买下了一等舱的全部机票。当桑比亚代表团登上飞机,伊塔搂着卡多首先走进空荡荡的一等舱时,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紧搂着卡多的手放松了些。在他们登机时,空中小姐们表现出了遇到魔鬼时理所当然的反应:满脸恐惧地避得远远的,只有一位欧洲空姐勇敢地领着他们走进一等舱,这位金发碧眼的姑娘美丽动人,脸上露着真诚的微笑,温暖了桑比亚人那已凉透了的心。在走出机舱前,她双手合十,用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东方礼仪向孩子默默地祝福,一时让旁边的桑比亚人的眼睛都湿润了。 然后,她掏出手枪,紧贴孩子的头部开了两枪。 与后来传说的不同,黛丽丝绝对不是美国政府或其他什么国家派来的杀手,她的谋杀完全是个人行为。事实上,在桑比亚代表团留美期间,美国政府对他们是采取了严密的保护措施的,文明世界要对付的是整个桑比亚国,这之前不想横生枝节,但这最后一击实在是防不胜防。班机上的空姐们都配有反劫机手枪,发射不会破坏机舱的橡木弹头,一般来说被击中后不会致命,但黛丽丝是贴着孩子的两眼开枪的。 “我没有杀人、哈哈,我没有杀人!!哈哈哈!”黛丽丝在开枪后挥着沾满鲜血的双手歇斯底里地欢呼着。 伊塔抱着卡多的尸体,眼睛仍看着地面,一直等到黛丽丝安静下来,她把血淋淋的手指咬在嘴里,用疯狂的目光盯着伊塔,一时间机舱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从孩子头部流出的鲜血的汩汩声。 “姑娘,他是人,他是我的孙子,一个能吃饱饭的孩子。” 黛丽丝在法庭上被判无罪,很快被媒体炒为捍卫人类尊严的英雄。 桑比亚代表团回国后的第二天,联合国向桑比亚政府发出最后通牒:交出境内的所有生物学家和相应的技术人员,交出所有经过重新编程的个体,销毁所有基因工程设施,该国元首到特别法庭同其他主犯和从犯一起接受审判。 现在,全世界都小心地把那些基因被重新编程的桑比亚人称为“个体”。 桑比亚国拒绝了最后通牒,于是,为了维护人类神圣的第一伦理,文明世界向非洲开始了21世纪的十字军东征。 下篇 “您能不能停一会儿,我看着很累,您这么来回走了有一个多小时了。”布莱尔舰长说。 菲利克斯将军仍然来回以军人标准的步伐踱着,“在西点,这是教官惩罚学生的办法之一:让他在操场的一角来回走几个小时。久而久之,我喜欢上了这种惩罚,只有在这时我才能很好地思考。” “这么说,您在西点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我在安纳波利斯海校却很讨人喜欢,那里也有这种惩罚,我一次也没受过,倒是在高年级时,我常用它来治那些刚进校的毛毛头。” “世界任何一所军校都不喜欢爱思考的人,安纳波利斯不喜欢,西点不喜欢,圣西尔和伏龙芝都不喜欢。” “是的,思考,特别是像您那样思考,对我是件很累的事。不过,我不认为这场战争有很多可思考的东西。” 对桑比亚的“外科手术”已持续了20多天,每天有上千架次的飞机狂轰滥炸,从舰载机上的激光智能炸弹攻击到从阿森松岛飞来的大型轰炸机的地毯式轰炸,还有巡洋舰和驱逐舰上大口径舰炮日夜不停的轰击,这个非洲穷国实在剩不下什么了。他们那只有二十几架老式米格机的空军和只有几艘俄制巡逻艇的海军,在20天前就被首批发射的巡航导弹在半小时内毁灭,而桑比亚陆军的200多辆老式坦克和装甲车也在随后的两三天内被来自空中的打击消灭干净。随后,攻击转向了桑比亚境内所有的车辆、道路和桥梁,而摧毁这些也用不了多长时间。现在,桑比亚国已被打回到石器时代。 参加攻击的三个航母战斗群已撤走了两个,只留下林肯号战斗群完成“第一伦理”行动最后的使命。除林肯号舰母外,战斗群还包括一艘贝尔纳普级巡洋舰、两艘斯普鲁恩斯级驱逐舰、一艘孔兹级驱逐舰、两艘诺克斯级护卫舰、两艘佩里级护卫舰、一艘威奇塔级补给艘、还有三艘看不见的“鱼”级攻击潜艇。 菲利克斯将军突然从踱步中站住,看着布莱尔舰长,舰长很不舒服地想:这人确实像个学者,而且是神经衰弱的那种。 “我还是认为舰队离海岸太近了。”菲利克斯说。 “这样我们可以向桑比亚人更有力地显示自己的存在。我不明白您担心什么。”舰长挥着雪茄说。 舰队,特别是林肯号确实能显示其存在。它是尼米兹级航母的第5艘,于1989年服役,排水量近10万吨,全长300多米,有20层楼高,是一座带来死亡的海上钢铁城市。 菲利克斯又接着踱起步来,“舰长,您清楚我的观点,我对现代战争中航空舰母在海上的生存能力一直存有疑虑,在我的感觉中,舰母总像是一只漂浮在海上的薄壳大鸡蛋,脆弱得很。” “您也知道,在参联会和军备听证会上,我是一贯支持您的看法的。但现在,桑比亚军队拥有射程最远的武器可能就是55毫米的迫击炮了,如果有,它也只能藏在地窖里,拉出来10分钟内就会被摧毁……事实上,我也觉得这是一场无聊的战争,军队在精神上正在衰落,主要原因是缺少自己的英雄偶像,20世纪后期的几场战争,如海湾和科索沃战争,都没有造就出像巴顿、麦克阿瑟、艾森豪威尔这样的英雄,因为敌手太弱了,这次也一样。” 这时,一名参谋递给菲利克斯一份电报,他看后喜上眉梢,这是几乎是攻击开始后他第一次真正露出笑容。 “看来这一切都快结束了,桑比亚政府已接受了所有条件,他们将很快交出桑比亚境内的所有生物学家和基因工程师,以及所有基因被重新编程的个体,在这一切都完成后,元首本人将投案自首。”菲利克斯把电报递给布莱尔。 布莱尔看都没看就把电报扔到海图桌上,“我说过这是一场乏味的战争。” 两位将军透过他们所在的航母塔岛上的舰长室宽大的玻璃窗看到,一架海军陆战队的直升机从海岸方向飞来,降落到林肯号的甲板上,伊塔一行几人从直升机上走下来,并在周围陆战队员的枪口下低头向塔岛走来。伊塔走在最前面,他仍穿着那身民族服装,像一根披着一块大布的老树枝。 过了一会儿,这一行人走进塔岛,进入舰长室。除了伊塔仍两眼朝下外,其他人都不由得四下打量起来。如果只看四周,这里仿佛就是一间欧洲庄园的豪华客厅,有着猩红色的地毯,华丽的镶木四壁上刻着浮雕,挂着反映舰长趣味的大幅现代派油画。但抬头一看,就会发现天花板是由错综复杂的管道组成的,这同周围形成了奇特的对比。高大的落地窗外,舰载飞机在不间断地呼啸着起降。 伊塔博士没有抬头,向菲利克斯所在的方向微微弯了一下腰,用虚弱的声音缓缓地说:“尊敬的将军,我带来了桑比亚国真诚的敬意,您率领的舰队那天神般的力量令我们胆寒,我们屈服认罪。” 菲利克斯将军说:“博士,我希望您真的明白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我们明白,在文明世界的上帝面前我们跪下,我们认罪,但将军,人要是饿得厉害,就顾不得什么廉耻了。”伊塔深深地鞠躬说。 周围一群年轻的参谋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面前这根老干柴,“博士?”一直没说话的布莱尔舰长喊了一声,伊塔微微抬头,被舰长呸地一口吐在脸上,他仍石雕般一动不动地立着,任白色的唾液顺着他那深纹密布的脸流到纷乱的胡子上。 菲利克斯惋惜地摇摇头:“您本来可以不挨饿的,留在文明世界,您有可能再获一次诺贝尔奖,却去为了个连人类最起码的伦理都不顾的极权政府工作。” “我为桑比亚人民工作。”伊塔又鞠一躬。 “你给桑比亚人民带来了灾难。”菲利克斯说。 “不管这灾难是谁带来的,将军,鲁维加总统都殷切希望它快些结束。为表达这个和平的心愿,国王还给将军带来了一件小小的礼物。” 伊塔说完,从后面的一个人手中拿过了一个鸟笼大小的木笼子,伊塔把笼子放到地毯上,轻轻打开笼门,一个雪白的小动物跑了出来,舰长室中的所有军人发出了一阵惊叹声。那是一匹小马!它只有小猫大小,但在地毯上奔跑起来矫健灵活,雪白的鬃毛在飘荡,明亮有神的眼睛惊奇地看着这个世界,然后发出了一声清脆悠扬的嘶鸣。更神奇的是,小马居然长着一对雪白的翅膀!他们仿佛看到了从童话中跑出来的精灵! “啊,太美了!我想这是您的基因软件的杰作吧?”菲利克斯惊喜地问。 伊塔又微微躬了一下身回答:“这是马和鸽子的基因组合体。” “它能飞吗?” “不能,它的翅膀没那么大力量。” 菲利克斯说:“博士,我代表贝纳感谢您,哦,贝纳是我的12岁的小孙女,她为这礼物一定会高兴得发狂的!” “祝她幸福美丽,也祝未来的桑比亚孩子有她十分之一的幸运,十分之一就足够足够了,将军。” 以后3天,大批的运输直升机频繁往返于桑比亚的内陆和沿海之间,从内地运来大批桑比亚政府交出的经过基因重新编程的“个体”,他们都是15岁的黑人,绝大部分是男性。这些人被装上等候在沿海的运输船和登陆艇,每艘船装满后立刻向远海驶去。 由于收到了中央情报局的一份紧急情报,菲利克斯将军决定再次召见伊塔。伊塔走进舰长室后,立刻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在不远的海面上,几架体形庞大的支奴干运输直升机正悬停在一艘运输船上方,黝黑的“个体”不停地从机舱中爬出,顺着软梯下到戒备森严的甲板上,然后在持枪士兵的推搡下进入舱里。 菲利克斯来到伊塔身边,同他一起看着海上的情景,“这是最后几船了,三天运走了两万个个体。” “他们要被送到哪里?”伊塔问。 “博士,这不是你我需要关心的事情。”菲利克斯冷冷地说。 “我们所在的这艘大船叫林肯号是吗?”伊塔突然问,菲利克斯茫然地点点头,“怎么会叫这个名字呢?在上上个世纪,非洲的黑奴就是这么被运走的,他们的基因并没有经过重新编程。” 菲利克斯笑着摇摇头:“这是两回事,博士,我可以许诺,当这些个体还在我的管辖范围内时尽可能得到人道的待偶,就是野生动物也应该受到保护的,但仅此而已,他们以后的命运与我无关,与您也没有关系了。” 看到伊塔沉默无语,菲利克斯接着说:“那么,我们谈正事吧。博士,我知道那些个体比正常人要健康得多,但他们有时也会得一些正常人不会得的病,比如前不久,在个体中传染一种皮肤病,虽不会致命,但患者十分痛苦。为了制止这种病的传染,你们研制了一种接种疫苗,委托欧洲的一家制药公司生产,据我所知,已交货的疫苗总量够40000个个体用的。” 菲利克斯注意到伊塔掩着披布的一只手难以觉察地抖动了一下,但说话的声调仍是那么沉缓:“只有20000余名个体,将军。” 菲利克斯点点头:“我愿意相信,博士,只是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能把那剩下的20000份疫苗让我们看一下吗?只是看一下,我们不带走,它们对正常人没用。” 伊塔不说话。 “您是想说,它们在轰炸中毁了吗?” 伊塔缓缓地摇摇头,“不,那些疫苗都用完了。将军,我清楚您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是的博士,您撒了谎:15年前重新编程的受精卵不是20000个而是40000个,现在桑比亚境内还有20000个个体!立刻把他们交出来。” 伊塔把枯瘦的身体转向菲利克斯,眼睛仍然看着下方,这使人觉得他像一个盲人,他说:“将军,在我的感觉中,您是一个明白人。” 菲利克斯双眉一挑问:“哦,在哪些方面?” “很多方面,比如,您真是以一个十字军骑士的激情来领导这场战争吗?” 菲利克斯摇摇头:“不,我是以很理性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使命的,对于国际社会在这件事情上的大惊小怪,我觉得多少是一种矫情。” 伊塔无动于衷,倒是旁边的布莱尔舰长把目光从伊塔移到菲利克斯身上,吃惊地盯着他:“将军……” “随着本世纪头20年基因工程突飞猛进的发展,人类社会的宗教情绪也与日俱增,表面看来这是对生命伦理的崇敬和维护,其实是人类在使其茫然的技术社会中试图找到一种精神依托的表现。” 布莱尔大叫起来:“怎么能这样说将军?您应该知道,对人类基因的重新编程等于把人类置于与他自己可以随意制造的机器一样的地位,这将摧毁现代文明的整个法制和伦理体系的基础!” “您对电视上的话背得很熟,”菲利克斯不以为然地笑笑说,“但您所说的信仰和伦理体系是以西方基督教文化为基础的,而别的文化并不一定认同这种体系。在伊塔博士的非洲文化中,创世主的概念是很模糊的,比如马萨伊曾说:‘当神着手准备开创世界时,他发现那里有了一支多洛勃(狩猎的部落)、一头象和一条蛇。’就是说人类和其他生命是先在的,是一种自发的创造物。所以在他们的文化中,对人为干预生命的进化,并没有西方基督教文化这么多的忌讳。就以西方文化本身来说,它的法制和伦理也不会因为对人类基因的重新编程而崩溃,事实上,为了更小的理由,我们早就在违反第一伦理,比如本世纪出现的克隆人,20世纪的试管婴儿,更早一些的时候,我们那些高贵的女士们为了少一些麻烦和责任,并没有太多的犹豫就去流产和堕胎了。在这些事面前,我们的法制和伦理体系好像也很现实地适应了,并没有丝毫崩溃的迹象。至于西方世界对在非洲发生的这件事这么大惊小怪,不过是因为我们不需要以野草和树叶充饥罢了。” 布莱尔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儿,迷惑地摇摇头。 菲利克斯对伊塔笑笑说:“别在意,博士,布莱尔舰长显然平时很少思考这类问题。” “我的任务不是思考。”舰长气鼓鼓地说。 “菲利克斯将军是个明白人。”伊塔真诚地说。 “我已经足够坦率,那么请问博士,您是如何一眼把我看透的呢?” “不是一眼,我们十多年前见过面,那是在麻省理工的一次鸡尾酒会上,你当时还是一名准将,在南卡罗来纳州的新兵训练营负责新兵训练工作,您说在现在的美国青年中,可以招到像科学家的士兵,像工程师的士兵,像艺术家的士兵,但像士兵的士兵却越来越难找了,接着你就说,基因工程有可能为美国创造出合格的士兵,这是军方人士第一次在这样的生物学家聚会上说这种话,因此我记住了您。” “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布莱尔舰长赞许地点点头。 “所以,舰长,只要有需要,伦理终究是第二位的。”菲利克斯对布莱尔说,极力掩盖着自己的轻蔑。 “那么,将军,您一定理解我的恳求,求你们放过那20000个桑比亚人吧。”伊塔对“第一伦理”行动的指挥官连连鞠躬,看上去真像一个老乞丐。 菲利克斯坚定地摇摇头:“博士,我是军人,在执行使命,这与我对基因工程的看法没有关系。再说一遍:把那20000个个体交出来,即使您认为他们是桑比亚的未来。” “将军,他们是全人类的未来。” “这没有意义,我们不但确切地知道那20000个体的存在,甚至能猜到他们的隐藏之处,如果你们拒绝交出,我们只能轰炸那些丛林。”菲利克斯把手向下一劈说。 “知道怎样轰炸吗?”布莱尔把脸凑近伊塔说,“不是用林肯号上的飞机,它们太小了,是从阿松森基地飞来的巨型轰炸机,它们装满了燃烧弹,在那些丛林地带沿x形的对角线投弹,这样不管风向如何,都能形成一片完美的火场,其中火焰的温度可以烧化钢梁,连细菌都活不下去。” 菲利克斯接着说:“怎么样博士,即使为了那些个体着想,也应该把他们交出来。” 伊塔用当地的土语哀叹了一句什么,整个身体像失去支撑似的摇摇欲坠,“给我电话,我向政府转达你们的意思。” “很好,还要说明,不能用上次的移交方式,从内陆用直升机运送20000人太困难,在降落点和途中还不时遭到游击队的袭击,我们要求你们把那20000个个体运到海岸来,就在这片沿海平地上,在舰队的火力控制范围内,以上的事完全由你们来做,然后我们用登陆艇一次性接收。” “我转达。”伊塔无力地点点头。 当伊塔随着押解的陆战队员走到舰长室门口时,他突然转过身来,美国人惊奇地发现,他的腰不驼了,现在站得挺直,这才可以看到原来他是那么高大的一个人;他那双隐没于眼窝黑影中的眼睛,自那仿佛深不见底的黑潭中射出两道冷光,令在场所有人打了个寒战。 “离开非洲。”伊塔说。 “您说什么?”布莱尔舰长问。 伊塔没有理会,转身迈着大步走出去,那步伐之强健有力也与以前判若两人。 “他说什么?”布莱尔又转身问其他人。 “他让我们离开非洲。”菲利克斯说,双眼沉思地盯着伊塔离去的方向。 “他……哈……他真幽默!”布莱尔大笑起来。 入夜,在舰长室里,菲利克斯将军入神地看着桑比亚人送他的那匹小马,它正站在宽大的海图桌上,津津有味地吃着勤务兵刚送来的卷心菜。然后,他起身来到外面的舰桥上,凝视着远方非洲的海岸,一股热风吹到脸上,风中夹着烟味,远方的陆地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中,那是桑比亚的城市在燃烧;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并在海水中反射,构成了一个虚假的黎明。 “将军,看得出您很忧虑。”布莱尔舰长也悄声来到舰桥上,在菲利克斯后面问。 “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被逼到墙角的民族。”菲利克斯看着燃烧的大陆说。 “那又怎么样?在这个世界上,鸡蛋就是鸡蛋,石头就是石头,我相信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但愿如此吧。40多年前的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我和几名陆战队员一起守在西贡大使馆的楼顶,直升机正在运走最后一批人。文进勇将军指挥的北越军队离那儿只有几百米了,而美国在越南的势力范围,只剩大使馆楼顶这几十平方米了。一颗炮弹飞来,一名陆战队员被齐肩炸成两半,我还记得他的名字,他是最后一个死于越南的美国军人……那一时刻铭心刻骨,从此我明白了战争是一个很深的东西,谁都难以真正看透它。” 当菲利克斯被一名中校参谋叫醒时,天刚蒙蒙亮,参谋告诉他,指定的海岸地段已经集结了20000多桑比亚人,好像就是桑比亚政府交出的那20000个个体。 “不可能这么快的!”菲利克斯盯着参谋喊道,“他们靠什么集结?!桑比亚大部分的公路和铁路都难以通行,就是有畅通的道路和足够的车辆也不可能这么快集结20000人!” 菲利克斯起身抓起一个望远镜,冲到舰桥上,清晨的海风让他打了一个寒战,舰桥上已站满了举着望远镜观察海岸的海军军官,布莱尔舰长也在其中。 向岸上望去,望远镜中出现的是从海岸伸延出去的广阔的平原。燃烧的城市升起的烟雾如同平原后面一张巨大的黑灰色幕布。菲利克斯看到平原的地平线上有几个黑点,这些黑点渐渐变成了一条条黑线,很快,这些黑线连接起来,给地平线镶上了一道黑边,菲利克斯立刻看出了这不是那20000个等待接收的“个体”,而是一支准备发起攻击的陆军部队。他们队形整齐地推进着,菲利克斯放下望远镜,用肉眼也能看到桑比亚军队像黑色的地毯一样渐渐覆盖了平原。他再次举起望远镜,看到阵线在加快速度,很快整个方阵都飞奔起来,黑人士兵们高举着冲锋枪怒吼着,像潮水一样扑向大海。 “桑比亚人要投海自杀?!”舰队中所有目睹这一壮观景象的人都迷惑不解。在林肯号上,菲利克斯首先发现了什么,脸一下变得煞白,他扔下望远镜,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 “战斗警报!舰炮射击!所有攻击机起飞!快!!” 战斗警报尖厉地响起。已冲到海边的桑比亚步兵阵线中突然出现了一大片白色的东西,那一片白色急剧抖动着,激起了高高的尘埃,舰队的人们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有的桑比亚士兵都长着一对白色的翅膀,这是20000多名会飞的人! 在一片尘埃之上,飞人群升到空中,飞行的阵线黑压压一片,遮住了初升的太阳,这空中军队越海向舰队扑来。 这时,舰队的宙斯盾系统已对来袭的飞人群做出了反应,首批舰对空导弹从林肯号周围的巡洋舰射向飞人,约50条白色的烟迹扎入了飞人群。这首批导弹都击中了目标,清脆的爆炸声从空中传来,飞人群中在一阵闪光后出现了一团团黑烟,被击中的飞人血肉横飞,翅膀的白色羽毛如一片片细微的雪花在天空飘散。航母上观战的人们发出一阵欢呼声,但凭理智仔细观察攻击效果的菲利克斯将军和布莱尔舰长心凉了半截,一道简单但严酷的算术题摆在他们面前。 从现在的情况看,每枚舰空导弹在击中目标时,弹头爆炸的杀伤力可击落周围2到3个飞人。舰队的舰空导弹的弹头是为击毁空中战机这样的点状目标而设计的,爆炸时只产生很少的高速弹片,因而面积杀伤力不大,而飞人群受到导弹攻击后正以很快的速度散开,所以,一枚舰空导弹很快只能击落一个飞人了。具有较强面积杀伤能力的舰对舰导弹和巡航导弹对这样方向和距离的目标毫无用处。 这里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舰队的舰空导弹中只有不到一半采用传统的红外、雷达和激光制导方式,这大多是上世纪就已装备的“海标枪”“海麻雀”和“标准”型舰空导弹。近年来,被这只强大舰队真正引以为骄傲的是采用像素制导的舰空导弹,像素制导是上世纪的导弹设计师们追求已久的梦想,在这种制导方式下,导弹感受到的目标不再是传统制导方式下的点状,而是一个三维图像,通过高超的模式匹配技术对目标进行识别,正如给导弹装上了一双智慧的眼睛,这就使得导弹可以打击目标最致命的部位,因而像素制导导弹的战斗部较传统导弹大为减小。但现在在这双智慧之眼中,那些飞人怎么看也不像是需要打击的空中目标,更像是大些的飞鸟,所以这些聪明的导弹都做出了理智的选择:绕开他们。人工智能再一次变成了人工愚蠢,更换每个导弹的模式数据库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整个舰队携带的舰对空导弹约为3000枚,这比正常情况已超载一倍了。这样数量的导弹在“宙斯盾”系统的引导下,足以对付一个大国的全部空军力量对舰队发动的攻击,进行这种攻击的敌机可能有2000架左右。而现在,舰队面对着10倍数量的飞人,每个飞人对舰只的攻击能力当然无法同战机相比,但要击落它,也要耗费一枚导弹。用航母上的战斗机对付飞人,道理也一样,况且战斗机可能来不及起飞。于是,两位将军,他们统率着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舰队,现在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现实。 对于飞人,舰母战斗群的主要武器不再具有优势,质量代替不了数量。 林肯号的周围,舰空导弹一批接着一批地发射,导弹的尾迹在空中组成一团巨大的乱麻。舰队没有人欢呼了,现在即使普通水兵也解开了那道算术题,以往他们最引以为自豪的东西现在靠不上了。 当所有的舰空导弹全部用光后,只击中了不到2000个飞人,而现在,从海岸方向向舰队冲来的飞人阵线的前锋,已掠过了战斗群外围的巡洋舰和驱逐舰,直向林肯号航母扑来。 现在,舰队只能依靠舰炮和机枪火力了,几乎所有的舰炮都全力射击。打击飞人最为有效的武器是密集阵火炮系统,它原是用于击落1500米范围内突破舰队防御系统的漏网反舰导弹的,它由6管20毫米火炮组成,具有每分钟3000发的高射速。密集阵火炮的每一次扫射,都在空中划出一条死亡的曲线,都有一排飞人被它那密集的弹流击落。但密集阵火炮无法长时间连续射击,它的高射速和快初速使炮管很快发热老化,必须频繁地更换,加上数量有限,它们最终也无法对来袭的大批飞人形成有力的阻击。其他的大口径舰炮射速太慢,同时,飞人的飞行轨迹是一条不断波动的正弦线,用普通舰炮对它们射击就像用步枪打蝴蝶一样,命中率很低。所以现在唯一能依靠的武器就是机枪了。 这时,菲利克斯的脑海中浮现出古代中国关于冷兵器战争的一句话“临敌不过三发”,意思是说在敌人的骑兵冲到阵地前这段时间里,弓箭手只能射出三支箭,这绝妙地反映了目前林肯号的处境。 现在,飞人开始对林肯号冲击了,飞人从各个高度接近航母,最高的飞人飞到上千米,最低的紧贴海面掠过,近20000名飞人使林肯号笼罩在一团死亡的阴云中,航母上的人听到从各个方向上传来的飞人的呼喊声,这些声音使他们头皮发炸,抬头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遮住阳光的飞人群在头顶盘旋,他们仿佛身处噩梦之中,同时也意识到一个严酷的现实:在高技术的温床中沉浸了几十年后,他们终于获得了一个成为真正战士的机会—要同敌人面对面肉搏了。 意识到这点,菲利克斯反而冷静了许多,他拿起扩音器,沉着地发出命令:“立刻向舰上人员分发所有轻武器,重点防守塔岛、升降机口、弹药库、航空油库和核反应堆。这是最高指挥官在说话,全舰人员,准备接敌近战!” 布莱尔舰长茫然地看着菲利克斯将军,好半天才理解了他话中的含义。他默默地走到海图桌前,从一个抽屉里拿出自己的手枪,他看着枪,无言地沉思着。突然,他听到了一声悠扬的嘶鸣声,是那匹小飞马发出的。舰长抬枪对着小马射出三发子弹,那个美丽的小精灵倒在血泊中。 又一个措手不及的尴尬场面出现了:在早期航母中,轻武器是由各战位分散保管的,但由于自“二战”以来舰上人员从未有使用轻武器的机会,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现代舰母上的轻武器都在一个专用仓库中集中保管。林肯号上有近6000人,除了岗位不能离开的人外,有近4000人涌向位于航母中层的军火库中去领枪,一时把狭窄的通道堵塞了。军火库门口更是乱作一团,负责分发武器的军官只能把步枪向人群中扔,领到枪的人也挤不出去,只能把枪向后传,看上去很像近代某个城市暴动的场面。这时林肯号广阔的飞行甲板只能由舰上数量不多的海军陆战队守卫了。 第一个飞人在林肯号的飞行甲板上着陆了,他那雪白的双翅轻盈地抖动,双脚接触甲板时没发出一点儿声音。这时谁也不会认为他是魔鬼,这是希腊神话中才有的人物,是神灵的化身,它来自远古的梦幻,如同一个美丽的幻影降落到人类这粗陋的钢铁世界中。甲板上的陆战队员被他那惊人的美震慑了,很多人呆呆地看着,忘了开枪。但这个飞人战士还是很快被来自各个方向的弹雨击倒了,飞人倒在甲板上,双翅上雪白的羽毛被它自己的鲜血染红了。紧接着又有三个飞人着舰,其中一名幸存下来,躲到飞行甲板左舷的一个光学着舰引导装置后面同陆战队员们对射起来。 又有几个飞人降落被击毙后,飞人战士们意识到这时着舰代价太大,就开始从空中向航母投掷手榴弹。航母上的人们也尝到了被轰炸的滋味,当一大群飞人呼啸着从飞行甲板上空掠过后,手榴弹如冰雹般噼里啪啦地落下,然后在一片爆炸声中,那些仍停在甲板上的昂贵的“雄猫”和“大黄蜂”一架架被炸成碎片。 来自空中的手榴弹成功地遏制了航母上的轻武器火力,飞人的第二次强行降落取得了成功,很快有上百名飞人战士登上了林肯号,他们依托着左右舷的下陷结构和甲板上飞机的残骸同舰上的陆战队和水兵枪战,掩护更多的飞人着舰。 现在,令林肯号的守卫者们最尴尬的局面出现了:首先,他们在人员素质上处于劣势。经过基因优化,又在非洲丛林中成长的飞人是天生的战士,在这传统的近战中,他们骁勇敏捷,所向无敌。而林肯号上的人,除了为数不多的海军陆战队员外,其他人与其说是军人还不如说是工程师和技师,受过的陆战训练不多,在这残酷的近战中根本不是飞人战士的对手。最可怜的要数那些飞行员了,这些曾令多少敌人闻风丧胆的空中杀手,航母战斗群的刀锋,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布莱尔悲哀地从舰长室的窗中看到一名中校飞行员,缩在f14的座舱中,伸出手枪乱射一气,弹夹打光了还在不停扣扳机,直到一名脸上涂着红黑相间条纹的飞人爬上飞机,用一把猎刀砍下他的脑袋为止…… 更令“第一伦理”行动的执行者们无法忍受的是,他们现在在武器上也处于劣势!在这样的近战中,他们的m16步枪并不比桑比亚飞人手中古老的ak47好多少。而且,林肯号上轻武器库中的步枪只有不到2000支,这样,舰上大部分人只能用手枪作战了。林肯号上的6000官兵不过是被堵在钢铁中的一堆肉而已。 在三个足球场大小的飞行甲板上,飞人仍在以很快的速度降落,现在,他们在舰上的人数已过千人。林肯号虽然在人数上仍占优势,但大部分人都被刚才飞人从空中投下的手榴弹轰炸堵在舰内,飞行甲板渐渐被飞人战士控制。现在,他们重点攻击的目标有两个:一个是飞机升降机口,这是进入舰体内最宽敞的通道;另一个是塔岛,这是航母的神经中枢。 一群飞人从舰长室外掠过,可以听到手榴弹乒乒乓乓地砸在舱壁上,有一枚破窗而入,落到海图桌上。看着那个冒着青烟旋转的东西,菲利克斯将军仿佛走进了时间隧道,又闪回到他的青年时代。那是在热带暴雨中的南越丛林中,18岁的他也看到一枚手榴弹在眼前冒着青烟旋转,甚至外形也同眼前这颗一样,是前华约国的制式武器,弹体和弹柄都是绿色的……对历史和现实的感触都凝缩在这生死的一瞬,将军出神地盯着那个东西,多亏一名参谋把他扑倒在地。 又过了十几分钟,着舰的飞人已超过2000,他们完全控制了飞行甲板,也成功地阻击了周围的巡洋舰和驱逐舰上的增援。现在从外面看,林肯号上已全是飞人战士的身影,ak冲锋枪嘶哑粗放的射击声盖住了一切,只能零星听到m16步枪纤细的啪啪声。 突然,布莱尔舰长听到了一声爆炸,从升降机方向传来。同到处响起的手榴弹爆炸声相比,它很沉闷,只是隐隐约约能听到。他的心顿时沉到了底,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军人他不会听错的,这是飞人战士在用塑性炸药炸开舰体内部的水密门,他们已进入了林肯号。菲利克斯也意识到了这点,他知道,现代巨型航空母舰的内部结构是极其复杂的,即使舰上人员,在没有地图的情况下也会迷路。但对于飞人战士,这可能不是个太大的障碍,因为他们要找的地方都是体积庞大方位明确的。林肯号有三个致命处:弹药库、航空油库(存放着供舰上作战飞机使用的8000吨航空燃油)和为全舰提供动力的两座压水核反应堆,飞人战士找到这三样东西中的任何一样,林肯号就死定了。同时,核动力航母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在内部随意的破坏也可能带来致命的后果。 那不祥的爆炸声又响了起来,一声比一声更沉闷,如同一只巨兽的脚步,一步步向林肯号的深处走去…… 现在,结局只是时间问题。 着舰的飞人已过5000,甲板上的战斗基本停止了,而指挥塔岛同全舰和外界的联系几乎中断,虽然塔岛还未完全失守,林肯号已失去了大脑。 在以后的一个多小时内,林肯号几乎沉静下来,只有舰体内的爆炸声能隐约听到,而且向不同的方向扩散。飞人战士像进入林肯号这只巨兽体内的无数只蚂蚁,正在吞食着它的内脏。同时,飞人加强了对塔岛的攻击,在从下面攻打的同时,他们从空中直接跳到塔岛的上层建筑上。 突然,林肯号微微振动了一下,布莱尔冲到窗边,看到大团的白色蒸汽从舰体两侧升起,并听到一阵隆隆声,那是舰体下面海水沸腾的声音。舰长知道,飞人战士找到了林肯号三个致命处的一个:核反应堆。虽然反应堆在舰体的最下部,但它们的方位是最明确的。飞人战士显然已炸毁了反应堆的冷却系统,布莱尔可以想象,堆中的反应物质如火山岩浆般流了出来,但它比岩浆灼热许多倍,它流到航母的舰底,就如同把烧红的火炭放到硬纸板上一样,很快把舰底烧穿了。 又一阵冰雹般的手榴弹扔到舰长室周围,震耳欲聋的爆炸后,ak冲锋枪密集地在外面响了起来,好像是一阵突然爆发的狂笑。保卫舰长室的陆战队员们在舱门和窗口相继倒毙,一群飞人战士撞开门冲了进来,他们的翅膀合在身后,像是披着白色的斗篷。布莱尔舰长伸手去拿放在海图上的手枪,立刻同几名年轻参谋一起被眼疾手快的飞人战士乱枪打死。菲利克斯将军手里握着枪,但没举起来,飞人战士盯着他肩上的四颗星,没有再开枪,他们就这样对峙着。 飞人们突然向两边分开,伊塔博士走了进来。他仍披着那块披布,同周围戎装的飞人战士形成鲜明对比,一个飞人用生疏的英语让菲利克斯放下武器。 菲利克斯仍紧握着手枪,用另一只手整理了一下军服:“开枪吧,黑鬼。” 伊塔博士抬起头来,菲利克斯又一次看到了他那深邃的双眼。 “将军,我们的血也是红的。” “你们可以击沉林肯号,但最终一个也跑不掉的!” 伊塔笑了一下,这是菲利克斯第一次看到他笑,“他们当然能跑掉,他们可以任意飞越国境,雷达系统不能把他们同飞鸟区别开来,他们到处都能得到食物,即使是现代社会,要消灭这样一批人也是不容易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很快就会成为合法的人,将享有作为一个人的一切权利。” “这我不明白。” “您是个聪明人,正如您所说,即使在所谓的文明世界,只要有需要,伦理是第二位的。那里的人们当然不需要吃野草和树叶,但他们肯定需要飞翔,这是人类最古老的梦幻,没人能抵挡它的诱惑。您将会看到,想象中的魔鬼并不存在,天使时代即将到来,在那个美好的时代里,人类在城市和原野上空飞翔,蓝天和白云是他们散步的花园,人类还将像鱼一样潜游在海底,并且以上千岁的寿命来享受这一切。将军,您已经看到了这个时代的曙光。” 伊塔博士说完,转身走了出去,同时用桑比亚语说了句什么,接着所有的飞人战士都转身走了,没有一个人再看菲利克斯一眼。 林肯号航空母舰直到黄昏时才完全沉没,当舰上的塔岛最后没入水中时,被压出的空气发出巨大的嘶鸣,像非洲海岸凄厉的号角,菲利克斯将军站在一艘巡洋舰的舰桥上,用困惑的目光望着远方非洲古老的土地。 在那块百万年前诞生人类土地上,飞人群正在夕阳中盘旋。 梦之海 上?篇 低温艺术家 是冰雪艺术节把低温艺术家引来的。这想法虽然荒唐,但自海洋干涸以后,颜冬一直是这么想的,不管过去多少岁月,当时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当时,颜冬站在自己刚刚完成的冰雕作品前,他的周围都是玲珑剔透的冰雕,向更远处望去,雪原上矗立着用冰建成的高大建筑,这些晶莹的高楼和城堡浸透了冬日的阳光。这是最短命的艺术品,不久之后,这个晶莹的世界将在春风中化作一汪清水,这过程除了带给人一种淡淡的忧伤外,还包含了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也许是颜冬迷恋冰雪艺术的真正原因。 颜冬把目光从自己的作品上移开,下定决心在评委会宣布获奖名次之前不再看它了。他长出一口气,抬头扫了一眼天空,就在这时,他第一次看到了低温艺术家。 最初他以为那是一架拖着白色尾迹的飞机,但那个飞行物的速度比飞机要快得多,它在空中转了一个大弯,那尾迹如同一支巨大的粉笔在蓝天上随意地画了个钩,在钩的末端,那个飞行物居然停住了,就停在颜冬正上方的高空中。尾迹从后向前渐渐消失,像是被它的释放者吸回去似的。 颜冬仔细地观察尾迹最后消失的那一点,发现那点不时地出现短暂的闪光,他很快确定,那闪光是一个物体反射阳光所至。接着他看到了那个物体,它是一个小小的球体,呈灰白色;很快他又意识到那个球体并不小,它看上去小只是因为距离的原因,它这时正在飞快地扩大。颜冬很快明白了那个球体正在从高空向他站的地方掉下来,周围的人也意识到了这点,人们四散而逃。颜冬也低头跑起来,他在一座座冰雕间七拐八拐,突然间地面被一个巨大的阴影所笼罩,颜冬的头皮一紧,一时间血液仿佛凝固了。但预料的打击并未出现,颜冬发现周围的人也都站住了脚,呆呆地向上仰望着,他也抬头看,看到那个巨大的球体就悬在他们百米左右的上空。它并不是一个完全的球体,似乎在高速飞行中被气流冲击得变了形:向着飞行方向的一半是光滑的球面,另一半则出现了一束巨大的毛刺,使它看上去像一颗剪短了彗尾的彗星。它的体积很大,直径肯定超过了100米,像悬在半空中的一座小山,使地面上的人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急剧下坠的球体在半空中急刹住后,被它带动的空气仍在向下冲来,很快到达地面,激起了一圈飞快扩大的雪尘。据说,当非洲的土著人首次触摸西方人带来的冰块时,总是猛抽回手,惊叫:好烫!在接触到那团下坠的空气的一刹那,颜冬也产生了这种感觉。而能使在东北的严寒露天的人产生这种感觉,这团空气的温度一定低得惊人。幸亏它很快扩散了,否则地面上的人都会被冻僵,但即使这样,几乎所有的人暴露在外的皮肤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冻伤。 颜冬的脸已由于突然出现的严寒而麻木,他抬头仔细观察那个球体表面,那半透明的灰白色物质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冰,这悬在半空中的是一个大冰球。 空气平静下来之后,颜冬吃惊地发现,那半空中巨大冰球的周围居然飘起了雪花,雪花很大,在蓝天的背景前显得异常洁白,并在阳光中闪闪发光。但这些雪花只在距球体表面一定距离内出现,飘出这段距离后立刻消失,以球体为中心形成了一个雪圈,仿佛是雪夜中的一盏街灯照亮了周围的雪花。 “我是一名低温艺术家!”一个清脆的男音从冰球中传出,“我是一名低温艺术家!” “这个大冰球就是你吗?”颜冬仰头大声问。 “我的形象你们是看不到的,你们看到的冰球是我的冷冻场冻结空气中的水分形成的。”低温艺术家回答说。 “那些雪花是怎么回事?”颜冬又问。 “那是空气中氧和氮的结晶体,还有二氧化碳形成的干冰。” “你的冷冻场真厉害!” “当然,就像无数只小手攥紧无数颗小心脏一样,它使其作用范围内所有的分子和原子停止运动。” “它还能把这个大冰团举在空中吗?” “那是另一种场了,那是反引力场。你们每人使用的那一套冰雕工具真有趣:有各种形状的小铲和小刀,还有喷水壶和喷灯,有趣!为了制作低温艺术品,我也拥有一套小小的工具,那就是几种力场,种类没有你们的这么多,但也很好使。” “你也创作冰雕吗?” “当然,我是低温艺术家,你们的世界很适合进行冰雪造型艺术,我惊讶地发现这个世界早已存在这种艺术,我很高兴地说,我们是同行。” “你从哪里来?”颜冬旁边的另一位冰雕作者问。 “我来自一个遥远的、你们无法理解的世界,那个世界远不如你们的世界有趣。本来,我只从事艺术,一般不同其他世界交流的,但看到这样一个展览会,看到这么多的同行,我产生了交流的愿望。不过坦率地说,下面这些低温作品中真正称得上是艺术品的并不多。” “为什么?”有人问。 “过分写实,过分拘泥于形状和细节,当你们明白宇宙除了空间什么都没有,整个现实世界不过是一大堆曲率不同的空间时,就会看到这些作品是何等可笑。不过,嗯,这一件还是有点儿感觉的。” 话音刚落,冰团周围的雪花伸下来细细的一缕,仿佛是沿着一条看不见的漏斗流下来的,这缕雪花从半空中一直伸到颜冬的冰雕作品顶部才消失。颜冬踮起脚尖,试探着向那缕雪花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在那缕雪花的附近,他的手指又有了那种灼热感,他急忙抽回来,手已经在手套里冻僵了。 “你是指我的作品吗?”颜冬用另一只手揉着冻僵的手说,“我,我没有用传统的方法,也就是用现成的冰块雕刻作品,而是建造了一个由几大块薄膜构成的结构,在这个结构下面长时间地升腾起由沸水产生的蒸汽,蒸汽在薄膜表面冻结,形成一种复杂的结晶体,当这种结晶体达到一定的厚度后,去掉薄膜,就做成了你现在看到的造型。” “很好,很有感觉,很能体现寒冷之美!这件作品的灵感是来自……” “来自窗玻璃!不知你是否能理解我的描述:在严冬的凌晨醒来,你矇眬的睡眼看到窗玻璃上布满了冰晶,它们映着清晨暗蓝色的天光,仿佛是你一夜梦的产物……” “理解理解,我理解!”低温艺术家周围的雪花欢快地舞动起来,“我的灵感也被激发了,我要创作!我必须创作!!” “那个方向就是松花江,你可以去取一块冰,或者……” “什么?你以为我这样的低温艺术家,要从事的是你们这种细菌般可怜的艺术吗?这里没有我需要的冰材!” 地面上的人类冰雕艺术家们都茫然地看着来自星际的低温艺术家,颜冬呆呆地说:“那么,你要去……” “我要去海洋!” 取?冰 一支庞大的机群在5000米空中向海岸线方向飞行,这是有史以来最混杂的一个机群,它由从体型庞大的波音巨无霸到蚊子似的轻型飞机在内的各种飞机组成,这是全球各大通讯社派出的采访飞机,还有研究机构和政府派出的观察监视飞机。这乱哄哄的机群紧跟着前面一条短粗的白色航迹飞行着,像一群追赶着牧羊人的羊群。那条航迹是低温艺术家飞行时留下的,它不停地催促后面的飞机快些,为了等它们它不得不忍受这比爬行还慢的速度(对于可随意进行时空跃迁的它,光速已经是爬行了),它不停地抱怨说这会使自己的灵感消失的。 对于后面飞机上的记者们通过无线电喋喋不休的提问,低温艺术家一概懒得回答,他只有兴趣同坐在一架中央电视台租用的“运十二”上的颜冬谈话,于是到后来记者们都不吱声了,只是专心地听着这一对艺术家同行的对话。 “你的故乡是在银河系之内吗?”颜冬问,这架“运十二”距离低温艺术家最近,可以看到那个飞行中的冰球在白色航迹的头部时隐时现,这航迹是冰球周围的超低温冷凝大气中的氧氮和二氧化碳形成的,有时飞机不慎进入这滚滚掠过的白雾中,机窗上立刻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白霜。 “我的故乡不属于任何恒星系,它处于星系之间广漠的黑暗虚空中。” “你们的星球一定很冷。” “我们没有星球,低温文明起源于一团暗物质云中,那个世界确实很冷,生命从接近绝对零度的环境中艰难地取得微小的热量,吮吸着来自遥远星系的每一丝辐射。当低温文明学会走路时,我们便迫不及待地进入银河系这个最近的温暖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我们也必须保持低温状态才能生存,于是我们成了温暖世界的低温艺术家。” “你指的低温艺术就是冰雪造型吗?” “哦,不不,用远低于一个世界平均温度的低温与这个世界发生作用,以产生艺术效应,这都属于低温艺术。冰雪造型只是适合于你们世界的低温艺术,冰雪的温度在你们的世界属于低温,在暗物质世界就属于高温了;而在恒星世界,熔化的岩浆也属于低温材料。” “我们之间对艺术美的感觉好像有共同之处。” “不奇怪,所谓温暖,不过是宇宙诞生后一阵短暂的痉挛所产生的同样短暂的效应,它将像日落后的暮光一样转瞬即逝,能量将消失,只有寒冷永存,寒冷之美才是永恒的美。” “这么说,宇宙最终将热寂?!”颜冬听到耳机中有人问,事后知道他是坐在后面飞机上的一位理论物理学家。 “不要离题,我们只谈艺术。”低温艺术家冷冷地说。 “下面是海了!”颜冬无意间从舷窗望下去,看到弯曲的海岸线正在下面缓缓移过。 “再向前,我们要到最深的海洋,那里便于取冰。” “可哪儿有冰啊?”颜冬看着下面广阔的蓝色海面不解地问。 “低温艺术家到哪里,哪里就会有冰。” 低温艺术家又向前飞行了一个多小时,颜冬从飞机上向下看,下面早已是一片汪洋。这时,飞机突然拉升,超重使颜冬两眼一黑。 “天啊,我们差点儿撞上它!”飞行员大叫,原来低温艺术家突然停下了,后面的飞机都猝不及防地纷纷转向。“妈的,惯性定律对这家伙不起作用,它的速度好像是在瞬间减到零,按理说这样的减速早把冰球扯碎了!”飞行员对颜冬说,同时拨转机头,与别的飞机一起,浩浩荡荡地围绕着悬在空中的冰球盘旋。静止的冰球又在空气中产生了大量的氧氮雪花,但由于高空中的强风,雪花都被吹向一个方向,像是冰球随风飘舞的白发。 “我要开始创作了!”低温艺术家说,没等颜冬回话,它突然垂直俯落下去,仿佛在空中举着它的那只无形的巨手突然放开了。飞机上的人们看着它以自由落体越来越快地下落,很快消失在海面蓝色的背景中,只能隐约看到它在空气中拉出的一道雾化痕迹。很快,海面上出现了一团白色的水花,水花消失后有一圈波纹在扩散。 “这个外星人投海自杀了。”飞行员对颜冬说。 “别瞎扯了!”颜冬拖着东北口音白了飞行员一眼,“飞低些,那个冰球很快就要浮起来了!” 但冰球并没有浮出来,在那个位置的海面上出现了一个白点,这白点很快扩大成一个白色的圆形区域。这时飞机的高度已经很低,颜冬仔细观察,发现那白色区域其实是覆盖海面的一层白色雾气。白雾区域急剧扩大,加上飞机在继续降低,很快可以看到的海面全部冒起了白雾。这时颜冬听到了一个声音,像连续的雷声,又像是大地和山脉在断裂,这声音来自海面,盖住了引擎的轰鸣声。飞机贴海飞行,颜冬向下仔细观察白雾下的海面,首先发现海面反射的阳光很完整很柔和,不像刚才那样呈刺目的碎金状;他接着看到海的颜色变深了,海面的波浪变得平滑了,但真正震撼他的是下一个发现:那些波浪是凝固不动的。 “天啊,海冻了!” “你没疯吧?”飞行员扭头扫了他一眼说。 “你自个儿仔细看看……嗨,我说你怎么还往下降啊?想往冰面上降落?!” 飞行员猛拉操纵杆,颜冬眼前又一黑,听到他说:“啊,不,妈的,真邪门了……”再看看他,一副梦游的表情,“我没下降,那海面,哦不,那冰面,在自己上升!”这时他们听到了低温艺术家的声音: “你们的飞行器赶快让开,别挡住上升的路,哼,要不是有同行在一架飞行器里,我才不在乎撞着你们呢,我在创作中最讨厌干扰灵感的东西。向西飞向西飞,那面距边缘比较近!” “边缘?什么的边缘?”颜冬不解地问。 “我采的冰块呀!” 所有的飞机像一群被惊飞的鸟,边爬高边向低温艺术家指引的方向飞去,在它们下面,因温度突降产生的白雾已消失,深蓝色的冰原一望无际。尽管飞机在爬高,但冰原的上升速度更快,所以飞机与冰面的相对高度还是在不断降低,“天啊,地球在追着我们呢!”飞行员惊叫道。渐渐地,飞机又紧贴着冰面飞行了,凝固的暗蓝色波涛从机翼下滚滚而过,飞行员喊道:“我们只好在冰面上降落了!我的天,边爬高边降落,这太奇怪了!” 就在这时,“运十二”飞到了冰块的尽头,一道笔直的边缘从机身下飞速掠过,下面重新出现了波光粼粼的液态海洋。这情形很像航空母舰上的战斗机起飞时,跃出甲板的瞬间所看到的,但后面这艘“航母”有几千米高!颜冬猛回头,看到一道巨大的暗蓝色悬崖正在向后退去,这道悬崖表面极其平整,向两端延伸出去,一时还望不到尽头;悬崖下部与海面相接,可以看到海浪拍打在上面形成的一条白边。但这道白边在颜冬看到它几秒钟后就突然消失了,代之以另一条笔直的边缘—大冰块的底部已离开了海面。 大冰块以更快的速度上升,“运十二”同时在下降,它的高度很快位于海面和空中的冰块之间。这时颜冬看到了另一个广阔的冰原,与刚才不同的是它在上方,形成了一个极具压抑感的阴暗的天空。 随着大冰块的继续上升,颜冬终于在视觉上证实了低温艺术家的话:这确实是一个大块冰,一大块呈规则长方体的冰,现在,它在空中已经可以完整地看到,这暗蓝色的长方体占据了三分之二的天空,它那平整的表面不时反射着阳光,如同高空的一道道刺目的闪电。在由它构成的巨大的背景前有几架飞机在缓缓爬行,如同在一座摩天大楼边盘旋的小鸟,只有仔细看才能看到。事后从雷达观测数据表明,这个冰块的长为60公里,宽20公里,高5公里,为一个扁平的长方体。 大冰块继续上升,它在空中的体积渐渐缩小,终于在心理上可以让人接受了。与此同时,它投在海面上巨大的阴影也在移动,露出了海洋上有史以来最恐怖的景象。 颜冬看到,他们飞行在一个狭长的盆地上空,这盆地就是大冰块离开后在海中留下的空间。盆地四周是高达5000米的海水的高山,人类从未见过水能构成这样的结构:它形成了几千米高的悬崖!这液态的悬崖底部翻起百米高的巨浪,上部在不停地崩塌着,悬崖就在崩塌中向前推进,它的表面起伏不定,但总体与海底保持着垂直。随着海水悬崖的推进,盆地在缩小。 这是摩西开红海的反演。 最让颜冬震撼的是,整个过程居然很慢!这显然是尺度的缘故,他见过黄果树瀑布,觉得那水流下落得也很慢,而眼前的这海水悬崖,尺度要比那瀑布大两个数量级,这使得他可以有充足的时间欣赏这旷世奇观。 这时,冰块投下的阴影已完全消失,颜冬抬头一看,冰块看去只有两个满月大小,在天空中已不太显眼了。 随着海水悬崖的推进,盆地已缩成了一道峡谷,紧接着,两道几十公里长5公里高的海水悬崖迎面相撞,一声沉闷的巨响在海天间久久回荡,冰块在海洋中留下空间完全消失了。 “我们不是在做梦吧?”颜冬自语道。 “是梦就好了,你看!”飞行员指指下面,在两道悬崖相撞之处,海面并未平静,而是出现了两道与悬崖同样长的波带,仿佛是已经消失的两道海水悬崖在海面的化身,它们分别向着相反的方向分离开来。从高空看去波带并没有惊人之处,但仔细目测可知它们的高度都超过了两百米,如果近看,肯定像两道移动的山脉。 “海啸?”颜冬问。 “是的,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海岸要遭殃了。” 颜冬再抬头看,蓝天上,冰块已看不到了,据雷达观测,它已成为地球的一颗冰卫星。 在这一天,低温艺术家以同样的方式又从太平洋中取走了上百块同样大小的冰块,把它们送入绕地球运行的轨道。 这天,在处于夜晚的半球,每隔两三个小时就可以看到一群闪烁的亮点横贯夜空飞过,与背景上的星星不同的是,如果仔细看,每个亮点都可以看出形状,那是一个个小长方体,它们都在以不同的姿势自转着,使它们反射的阳光以不同的频率闪动。人们想了很久也不知如何形容这些太空中的小东西,最后还是一名记者的比喻得到了认可: “这是宇宙巨人撒出的一把水晶骨牌。” 两名艺术家的对话 “我们应该好好谈谈了。”颜冬说。 “我约你来就是为了谈谈,但我们只谈艺术。”低温艺术家说。 颜冬此时正站在一个悬浮于5000米空中的大冰块上,是低温艺术家请他到这里来的。现在,送他上来的直升机就停在旁边的冰面上,旋翼还转动着,随时准备起飞。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冰原,冰面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向脚下看看,蓝色的冰层深不见底。在这个高度上晴空万里,风很大。 这是低温艺术家已从海洋中取走的5000块大冰中的一块,在这之前的5天里,它以平均每天1000块的速度从海洋中取冰,并把冰块送到地球轨道上去。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不同位置,一块块巨冰在海中被冻结后升上天空,成为夜空中那越来越多的亮闪闪的“宇宙骨牌”中的一块。世界沿海的各大城市都受到了海啸的袭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灾难渐渐减少了,原因很简单:海面在降低。 地球的海洋,正在变成围绕它运行的冰块。 颜冬用脚跺了跺坚硬的冰面说:“这么大的冰块,你是如何在瞬间把它冻结,如何使它成为一个整体而不破碎,又用什么力量把它送到太空轨道上去?这一切远超出了我们的理解和想象。” 低温艺术家说:“这有什么,我们在创作中还常常熄灭恒星呢!不是说好了只谈艺术吗?我这样制作艺术品,与你用小刀铲制作冰雕,从艺术角度看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那些轨道中的冰块暴露在太空强烈的阳光中时,为什么不融化呢?” “我在每个冰块的表面覆盖了一层极薄的透明滤光膜,这种膜只允许不发热频段的冷光进入冰块,发热频段的光线都被反射,所以冰块保持不化。这是我最后一次回答你这类问题了,我停下工作来,不是为了谈这些无聊的事,下面我们只谈艺术,要不你就走吧,我们不再是同行和朋友了。” “那么,你最后打算从海洋中取多少冰呢?这总和艺术创作有关吧!” “当然是有多少取多少,我向你谈过自己的构思,要完美地表达这个构思,地球上的海洋还是不够的,我曾打算从木星的卫星上取冰,但太麻烦了,就这么将就着吧。” 颜冬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高空的寒冷使他有些颤抖,他问:“艺术对你很重要吗?” “是一切。” “可……生活中还有别的东西,比如,我们还须为生存而劳作,我就是长春光机所的一名工程师,业余时间才能从事艺术。” 低温艺术家的声音从冰原深处传了上来,冰面的振动使颜冬的脚心有些痒痒:“生存,咄咄,它只是文明的婴儿时期要换的尿布,以后,它就像呼吸一样轻而易举了,以至于我们忘了有那么一个时代竟需要花精力去维持生存。” “那社会生活和政治呢?” “个体的存在也是婴儿文明的麻烦事,以后个体将融入主体,也就没有什么社会和政治了。” “那科学,总有科学吧?文明不需要认识宇宙吗?” “那也是婴儿文明的课程,当探索进行到一定程度,一切将毫发毕现,你会发现宇宙是那么简单,科学也就没必要了。” “只剩下艺术?” “只剩艺术,艺术是文明存在的唯一理由。” “可我们还有其他的理由,我们要生存,下面这颗行星上有几十亿人和更多的其他物种要生存,而你要把我们的海洋弄干,让这颗生命行星变成死亡的沙漠,让我们全渴死!” 从冰原深处传出一阵笑声,又让颜冬的脚痒起来,“同行,你看,我在创作灵感汹涌澎湃的时候停下来同你谈艺术,可每次,你都和我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真让我失望,你应该感到羞耻!你走吧,我要工作了。” “日你祖宗!”颜冬终于失去了耐心,破口大骂起来。 “是句脏话吗?”低温艺术家平静地问,“我们的物种是同一个体一直成长进化下去的,没有祖宗。再说你对同行怎么这样,嘻嘻,我知道,你妒忌我,你没有我的力量,你只能搞细菌的艺术。” “可你刚才说过,我们的艺术只是工具不同,没有本质的区别。” “可我现在改变看法了,我原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可原来是一个平庸的可怜虫,成天喋喋不休地谈论诸如海洋干了呀生态灭绝呀之类与艺术无关的小事,太琐碎太琐碎,我告诉你,艺术家不能这样。” “还是日你祖宗!!” “随你便吧,我要工作了,你走吧。” 这时,颜冬感到一阵超重,他一屁股跌坐在光滑的冰面上,同时,一股强风从头顶上吹下来,他知道冰块又继续上升了。他连滚带爬地钻进直升机,直升机艰难地起飞,从最近的边缘飞离冰块,险些在冰块上升时产生的龙卷风中坠毁。 人类与低温艺术家的交流彻底失败了。 梦之海 颜冬站在一个白色的世界中,脚下的土地和周围的山脉都披上了银装,那些山脉高大险峻,使他感到仿佛置身于冰雪覆盖的喜马拉雅山中。事实上,这里与那里相反,是地球上最低的地方,这是马里亚纳海沟,昔日太平洋最深的海底。覆盖这里的白色物质并非积雪,而是以盐为主的海水中的矿物质,当海水被冻结后,这些矿物质就析出并沉积在海底,这些白色的沉积盐层最厚的地方可达百米。 在过去的200天中,地球上的海洋已被低温艺术家用光了,连南极和格陵兰的冰川都被洗劫一空。 现在,低温艺术家邀请颜冬来参加它的艺术品最后完成的仪式。 前方的山谷中有一片蓝色的水面,那蓝色很纯很深,在雪白的群峰间显得格外动人。这就是地球上最后的海洋了,它的面积大约相当于滇池大小,早已没有了海洋那广阔的万顷波涛,表面只是荡起静静的微波,像深山中一个幽静的湖泊。有三条河流汇入了这最后的海洋,这是在干涸的辽阔海底长途跋涉后幸存下来的大河,是地球上有史以来最长的河,到达这里时已变成细细的小溪了。 颜冬走到海边,在白色的海滩上把手伸进轻轻波动着的海水,由于水中的盐分已经饱和,海面上的波浪显得有些沉重,而颜冬的手在被微风吹干后,析出了一层白色的盐末。 空中传来一阵颜冬熟悉的尖啸声,这声音是低温艺术家向下滑落时冲击空气发出的。颜冬很快在空中看到了它,它的外形仍是一个冰球,但由于直接从太空返回这里,在大气中飞行的距离不长,球的体积比第一次出现时小了许多。这之前,在冰块进入轨道后,人们总是用各种手段观察离开冰块时的低温艺术家,但什么也没看到,只有它进入大气层后,那个不断增大的冰球才能标记它的存在和位置。 低温艺术家没有向颜冬打招呼,冰球在这最后海洋的中心垂直坠入水面,激起了高高的水柱。然后又出现了那熟悉的一幕:一圈冒出白雾的区域从坠落点飞快扩散,很快白雾盖住了整个海面;然后是海水快速冻结时发出的那种像断裂声的巨响;再往后白雾消散,露出了凝固的海面。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整个海洋都被冻结了,没有留下一滴液态的水;海面也没有凝固的波浪,而是平滑如镜。在整个冻结过程中,颜冬都感到寒气扑面。 接着,已冻结的最后的海洋被整体提离了地面,开始只是小心地升到距地面几厘米处,颜冬看到前面冰面的边缘与白色盐滩之间出现了一条黑色的长缝,空气涌进长缝,去填补这刚刚出现的空间,形成一股紧贴地面的疾风,被吹动的盐尘埋住了颜冬的脚。提升速度加快,最后的海洋转眼间升到半空中,如此巨大体积物体的快速上升在地面产生了强烈的气流扰动,一股股旋风卷起盐尘,在峡谷中形成一道道白色的尘柱。颜冬吐出飞进嘴里的盐末,那味道不是他想象的咸,而是一种难言的苦涩,正如人类面临的现实。 最后的海洋不再是规则的长方体,它的底部精确地模印着昔日海洋最深处的地形。颜冬注视着最后的海洋上升,直到它变成一个小亮点融入浩荡的冰环中。 冰环大约相当于银河的宽度,由东向西横贯长空。与天王星和海王星的环不同,冰环的表面不是垂直而是平行于地球球面,这使得它在空中呈现一条宽阔的光带。这光带由20万块巨冰组成,环绕地球一周。在地面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每个冰块,并能看出它的形状,这些冰块有的自转有的静止,这20万个闪动或不闪动的光点构成了一条壮丽的天河,这天河在地球的天空中庄严地流动着。 在一天的不同时段,冰环的光和色都进行着丰富的变幻。 清晨和黄昏是它色彩最丰富的时段,这时冰环的色彩由地平线处的橘红渐变为深红,再变为碧绿和深蓝,如一条宇宙彩虹。 在白天,冰环在蓝天上呈耀眼的银色,像一条流过蓝色平原的钻石大河。白天冰环最壮观的景象是环食,即冰环挡住太阳的时刻,这时大量的冰块折射着阳光,天空中出现奇伟瑰丽的焰火表演。依太阳被冰环挡住的时间长短,分为交叉食和平行食,所谓平行食,是太阳沿着冰环走过一段距离,每年还有一次全平行食,这天太阳从升起到落下,沿着冰环走完它在天空中的全部路程。这一天,冰环仿佛是一条撒在太空中的银色火药带,在日出时被点燃,那璀璨的火球疯狂燃烧着越过长空,在西边落下,其壮丽之极,已很难用语言表达。正如有人惊叹:“这一天,上帝从空中踱过。” 然而冰环最迷人的时刻是在夜晚,它发出的光芒比满月亮一倍,这银色的光芒洒满大地。这时,仿佛全宇宙的星星都排成密集的队列,在夜空中庄严地行进,与银河不同,这条浩荡的星河中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每个长方体的星星。这密密麻麻的星星中有一半在闪耀,这10万颗闪动的星星在星河中构成涌动的波纹,仿佛宇宙的大风吹拂着河面,使整条星河变成了一个有灵性的整体…… 在一阵尖啸声中,低温艺术家最后一次从太空返回地面,悬在颜冬上空,一圈纷飞的雪花立刻裹住了它。 “我完成了,你觉得怎么样。”它问。 颜冬沉默良久,只说出了两个字:“服了。” 他真的服了,这之前,他曾连续三天三夜仰望着冰环,不吃不喝,直到虚脱。能起床后他又到外面去仰望冰环,他觉得永远也看不够。在冰环下,他时而迷乱,时而沉浸于一种莫名的幸福之中,这是艺术家找到终极之美时的幸福,他被这宏大的美完全征服了,整个灵魂都融化于其中。 “作为一个艺术家,能看到这样的创造,你还有他求吗?”低温艺术家又问。 “我真无他求了。”颜冬由衷地回答。 “不过嘛,你也就是看看,你肯定创造不出这种美,你太琐碎。” “是啊,我太琐碎,我们太琐碎,有啥法子?都有自己和老婆孩子要养活啊。” 颜冬坐到盐地上,把头埋在双臂间,沉浸在悲哀之中。这是一个艺术家在看到自己永远无法创造的美时,在感觉到自己永远无法超越的界限时,产生的最深的悲哀。 “那么,我们一起给这件作品起个名字吧,叫—梦之环,如何?” 颜冬想了一会儿,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好,它来自于海洋,或者说是海洋的升华,我们做梦也想不到海洋还具有这种形态的美,就叫—梦之海吧。” “梦之海……很好很好,就叫这个名字,梦之海。” 这时颜冬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我想问,你在离开前,能不能把梦之海再恢复成我们的现实之海呢?” “让我亲自毁掉自己的作品,笑话!” “那么,你走后,我们是否能自己恢复呢?” “当然可以,把这些冰块送回去不就行了?” “怎么送呢?”颜冬抬头问,全人类都在竖起耳朵听。 “我怎么知道。”低温艺术家淡淡地说。 “最后一个问题:作为同行,我们都知道冰雪艺术品是短命的,那么梦之海……” “梦之海也是短命的,冰块表面的滤光膜会老化,不再能够阻拦热光。但它消失的过程与你的冰雕完全不同,这过程要剧烈和壮观得多:冰块汽化,压力使薄膜炸开,每个冰块变成一个小彗星,整个冰环将迷漫着银色的雾气,然后梦之海将消失在银雾中,然后银雾也扩散到太空消失了,宇宙只能期待着我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下一个作品。” “这将在多长时间后发生?”颜冬声音有些发颤。 “滤光膜失效,用你们的计时,嗯,大约20年吧。嗨,怎么又谈起艺术之外的事了?琐碎琐碎!好了同行,永别了,好好欣赏我留给你们的美吧!” 冰球急速上升,很快消失在空中。据世界各大天文机构观测,冰球沿垂直于黄道面的方向急速飞去,在其加速到光速一半时,突然消失在距太阳13个天文单位的太空中,好像钻进了一个看不见的洞,以后它再也没回来。 下?篇 纪念碑和导光管 干旱已持续了5年。 焦黄的大地从车窗外掠过,时值盛夏,大地上没有一点儿绿色,树木全部枯死,裂纹如黑色的蛛网覆盖着大地,干热风扬起的黄沙不时遮盖了这一切。有好几次,颜冬确信他看到了铁路边被渴死的人的尸体,但那些尸体看上去像是旁边枯死的大树上掉下的一根根干树枝,倒没什么恐怖感。这严酷的干旱世界与天空中银色的梦之海形成鲜明的对比。 颜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直舍不得喝自己带的那壶水,那是他全家4天的配给,是妻子在火车站硬让他带上的。昨天单位里的职工闹事,坚决要求用水来发工资,市场上非配给的水越来越少,有钱也买不到了……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扭头一看是邻座。 “你就是那个外星人的同行吧?” 自从成为人类与低温艺术家沟通的信使,颜冬就成了名人,开始他是一位正面角色和英雄,可是低温艺术家走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有种说法,说是他在冰雪艺术节上激发了低温艺术家的灵感,否则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大多数人都知道这是无稽之谈,但有个发泄怨气的对象总是好事,所以到现在,他在人们的眼中简直成了外星人的同谋。好在后来有更多的事要操心,人们渐渐把他忘了。但这次他虽戴着墨镜,还是被认了出来。 “你请我喝水!”那人沙哑地说,嘴唇上有两小片干皮屑掉了下来。 “干什么,你想抢劫?” “放聪明点儿,不然我要喊了!” 颜冬只好把水壶递给他,这家伙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旁边的人惊异地看着他,从过道上路过的列车员也站住呆呆地看了他半天,他们不敢相信竟有人这么奢侈,这就像有海时(人们对低温艺术家到来之前的时代的称呼)看着一个富豪一人吃一顿价值10万元的盛宴一样。 那人把空水壶还给颜冬,又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没关系的,很快就都结束了。” 颜冬明白他这话的含义。 首都的街道上已很少有汽车,罕见的汽车也是改装后的气冷式,传统的水冷式汽车已经严格禁止使用了。幸亏世界危机组织中国分部派了辆车来接他,否则他绝对到不了危机组织的办公大楼的。一路上,他看到街道都被沙尘暴带来的黄尘所覆盖,见不到几个行人,缺水的人在这干热风中行走是十分危险的。 世界像一条离开水的鱼,已经奄奄一息了。 到了危机组织办公大楼后,颜冬首先去找组织的负责人报到,负责人带着他来到了一间很大的办公室,告诉他这就是他将要工作的机构。颜冬看看办公室的门,与其他的办公室不同,这扇门上没有标牌,负责人说: “这是一个秘密机构,这里所有的工作严格保密,以免引起社会动乱,这个机构的名称叫纪念碑部。” 走进办公室,颜冬发现这里的人都有些古怪:有的人头发太长,有的人没有头发;有的人的穿着在这个艰难时代显得过分整洁,有的人除了短裤外什么都没穿;有的人神色忧郁,有的人兴奋异常……中间的长桌上放着许多奇形怪状的模型,看不出是干什么用的。 “欢迎您,冰雕艺术家先生!”在听完负责人的介绍后,纪念碑部的部长热情地向颜冬伸出手来,“您终于有机会把您从外星人那里得到的灵感发挥出来,当然,这次不能用冰为材料,我们要创作的,是一件需要永久保存的作品。” “这是在干什么?”颜冬不解地问。 部长看看负责人又看看颜冬,说:“您还不知道?我们要建立人类纪念碑!” 颜冬显得更加茫然了。 “就是人类的墓碑。”旁边一位艺术家说,这人头发很长,衣衫破烂,一副颓废模样,一手拿着一瓶二锅头喝得很有些醉意,这东西是有海时剩下的,现在比水便宜多了。 颜冬向四周看看说:“可……我们还没死啊。” “等死了就晚了,”负责人说,“我们应该做最坏的打算,现在是考虑这事的时候了。” 部长点点头说:“这是人类最后的艺术创作,也是最伟大的创作,作为一名艺术家,还有什么比参加这一创作更幸福的呢?” “其实都他妈多……多余!”长发艺术家挥着酒瓶说,“墓碑是供后人凭吊的,没有后人了,还立个鸟碑?” “注意名称,是纪念碑!”部长严肃地更正道,然后笑着对颜冬说:“虽这么说,可他提出的创意还是不错的:他提议全世界每人拿出一颗牙齿,用这些牙齿可以建造一座巨碑,每个牙齿上刻一个字,足以把人类文明最详细的历史都刻上了。”他指指一个看上去像白色金字塔的模型。 “这是对人类的亵渎!”另一位光头艺术家喊道,“人类的价值在于其大脑,他却要用牙齿来纪念!” 长发艺术家又抡起瓶子灌了一口:“牙……牙齿容易保存!” “可大部分人都还活着!”颜冬又严肃地重复一遍。 “但还能活多久呢?”长发艺术家说,一谈到这个话题,他的口齿又利落了,“天上滴水不下,江河干涸,农业全面绝收已经3年了,90%的工业已经停产,剩下的粮食和水,还能维持多长时间?” “这群废物,”秃头艺术家指着负责人说,“忙活了5年时间,到现在一块冰也没能从天上弄下来!” 对秃头艺术家的指责,负责人只是付之一笑:“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以人类现有的技术,从轨道上迫降一块冰并不难,迫降一百甚至上千块冰也能做到,但要把在太空中绕地球运行的20万块冰全部迫降,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如果用传统手段,用火箭发动机减速冰块使其返回大气层,就需制造大量可重复使用的超大功率发动机,并将它们送入太空,这是一个巨大的技术工程,以人类目前的技术水平和资源储备,有许多不可克服的障碍。比如说,要想拯救地球的生态系统,如果从现在开始,需要在4年时间里迫降一半冰块,这样平均每年就要迫降25000块冰,它所需要的火箭燃料在重量上比有海时人类一年消耗的汽油还多!可那不是汽油,那是液氢液氧和四氧化二氮、偏二甲肼之类,制造它们所消耗的能量和资源,是生产汽油的上百倍,仅此一项,就使整个计划成为不可能。” 长发艺术家点点头:“所以说末日不远了。” 负责人说:“不,不是这样,我们还可以采取许多非传统非常规方法,希望还是有的,但在我们努力的同时,也要做最坏的打算。”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颜冬说。 “为最坏的打算?”长发艺术家问。 “不,为希望。”他转向负责人说,“不管你们召我来干什么,我来有自己的目的。”他说着指了指自己带的那体积很大的行囊,“请带我到海洋回收部去。” “你去回收部能干什么?那里可都是科学家和工程师!”秃头艺术家惊奇地问。 “我从事应用光学研究,职称是研究员,除了与你们一样做梦外,我还能干些更实际的事。”颜冬扫了一眼周围的艺术家说。 在颜冬的坚持下,负责人带他来到了海洋回收部。这里的气氛与纪念碑部截然不同,每个人都在电脑前紧张地工作着。办公室的正中央放着一台可以随意取水的饮水机,这简直是国王的待遇,不过想想这些人身上集中了人类的全部希望,也就不奇怪了。 见到海洋回收部的总工程师后,颜冬对他说:“我带来了一个回收冰块的方案。”说着他打开背包,拿出了一根白色的长管子,管子有手臂粗,接着他又拿出一个约一米长的圆筒。颜冬走到一个向阳的窗前,把圆筒伸到窗外摆弄着,那圆筒像伞一样撑开,“伞”的凹面镀着镜面膜,使它成为一个类似于太阳灶的抛物面反射镜。接着,颜冬把那根管子从反射镜底部的一个小圆洞中穿过去,然后调节镜面的方向,使它把阳光聚焦到伸出的管子的端部。立刻,管子的另一端把一个刺眼的光斑投到室内的地板上,由于管子平放在地上,那个光斑呈长椭圆形。 颜冬说:“这是用最新的光导纤维做成的导光管,在导光时衰减很小。当然,实际系统的尺寸比这要大得多,在太空中,只要用一面直径20米左右的抛物面反射镜,就可以在导光管的另一端得到一个温度达3000摄氏度以上的光斑。” 颜冬向周围看看,他的演示并没有产生预期的效果,那些工程师们扭头朝这边看看,又都继续专注于自己的电脑屏幕不再理会他了。直到那光斑使防静电地板冒出了一股青烟,才有最近的一个人走了过来,说:“干什么,还嫌这儿不热?”同时把导光管轻轻向后一拉,使采光的一端脱离了反射镜的焦距,地板上的光斑虽然还在,但立刻变暗了许多,失去了热度。颜冬惊奇地发现,这人摆弄这东西很在行。 总工程师指指导光管说:“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喝点水吧。听说你是坐火车来的,从长春到这儿的火车居然还开?你一定渴坏了。” 颜冬急着想解释自己的发明,但他确实渴坏了,冒烟的嗓子已说不出话来。 “不错,这确实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案。”总工程师递给颜冬一杯水。 颜冬一口气喝光了那杯水,呆呆地望着总工程师问:“您是说,已经有人想到了?” 总工程师笑着说:“与外星人相处,使你低估人类的智力了。其实,在低温艺术家把第一块冰送到轨道上时,这个方案就已经有很多人想到了。后来又有了许多变种,比如用太阳能电池板代替反射镜,用电线和电热丝代替导光管,其优点是设备容易制造和运送,缺点是效率不如导光管方案高。现在,对它的研究已进行了5年,技术上已经成熟,所需的设备也大部分制造出来了。” “那为什么还不实施?” 旁边的一名工程师说:“这个方案,将使地球海洋失去21%的水,这部分水或变成推进蒸汽散失了,或在再入大气时被高温离解。” 总工程师扭头对那名工程师说:“你们可能还不知道,美国人最新的计算机模拟表明,在电离层之下,再入时高温离解产生的氢气会立刻同周围的氧再化合形成水,所以高温离解的损失以前被高估了,总损失率估计为18%,”他又转向颜冬,“但这个比例也够高的了。” “那你们有把太空中的水全部取回来方案吗?” 总工程师摇摇头,“唯一的可能是用核聚变发动机,但目前我们在地面上都得不到可控的核聚变。” “那为什么还不快些行动呢?要知道,犹豫不决的话地球会失去百分之百的水。” 总工程师坚定地点点头:“所以,在长时间的犹豫之后我们决定行动了,很快,地球将为生存决一死战。” 回收海洋 颜冬加入了海洋回收部,负责对已生产出的导光管进行验收的工作,这虽不是核心岗位,但他也感到很充实。 在颜冬到达首都一个月后,人类回收海洋的工程开始了。 在短短的一个星期内,从全球各大发射基地,有800枚大型运载火箭发射升空,把5万吨荷载送入地球轨道。然后,从北美的发射基地,20架航天飞机向太空运送了300名宇航员。由于沿同一航线频繁发射,在各基地上空形成了一道长久不散的火箭尾迹,从轨道上看,仿佛是从各大陆向太空牵了几根蛛丝。 这批发射,把人类在太空的活动规模提高了一个数量级,但所使用的技术仍是20世纪初的,这使人们意识到,在现有的条件下,如果全世界齐心协力孤注一掷干一件事,会取得怎样的成就。 在直播的电视中,颜冬同所有人一起目睹了在第一个冰块上安装减速推进系统的过程。 为了降低难度,首批迫降的冰块都是不自转的。三名宇航员降落在这样一个冰块上,他们携带着如下装备:一辆形状如炮弹,能够在冰块中钻进的钻孔车,三根导光管,一根喷射管,三个折叠起来的抛物面反射镜。只有这时才能感觉到冰块的巨大,他们三人仿佛是降落在一个小小的水晶星球上,在太空中强烈的阳光下,脚下的冰的大地似乎深不可测。在黑色的天空上,远远近近悬浮着无数个这样的水晶星球,有些还在自转着。周围那些自转或不自转的冰块反射和折射着阳光,在三名宇宙员站立的冰面上,不停地进行着令人目眩的光与影的变幻。向远处看,冰环中的冰块看去越来越小,密度却越来越大,渐渐缩成一条致密的银带弯向地球的另一面。距离最近的一个冰块与他们所在的这块间距只有3000米,以它的短轴为轴自转着,在他们眼中这种自转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气势,仿佛三只小蚂蚁看着一幢水晶摩天大楼一次次倒塌下来。这两个冰块在一段时间后将会因引力而相撞,结果将使滤光膜破裂,冰块解体,破碎后的冰块将很快在阳光下蒸发消失。这种相撞在冰环中已发生了两次,这也是首先迫降这块冰的原因。 操作开始后,一名宇航员启动了那辆钻孔车,钻孔车首旋转起来,冰屑呈锥状向外飞溅,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钻孔车钻破了冰面那层看不见的滤光膜,像一枚被拧进去的螺丝一样钻进了冰面,在后面留下了一个圆形的钻洞。随着钻洞向冰层深处延伸,在冰层中隐约可以看到一条不断延长的白线。到达预定深度后,钻孔车转向,沿另一个方向驶出冰面,这就形成了另一条钻洞。最后,共向冰块深处打了四条钻洞,它们都相交于冰层深处的一点。接下来,宇航员们把三根导光管插入三个钻洞,再把一根喷射管插入直径较大的第四条钻洞,喷射管的喷口正对着冰块运行的方向。然后,宇航员用一根细管向导光管、喷射管与洞壁之间填充某种速凝液体,使其形成良好的密封。最后,他们张开了抛物面反射镜。如果说回收海洋的最初阶段采用了什么最新技术的话,那就是这些反射镜了。它们是纳米科技创造的奇迹,在折叠起来时只有1立方米大小,但张开后形成一面直径达五百米的巨型反射镜。这三面反射镜,像冰块上生长的三片银色的荷叶。宇航员们调整导光管的伸出端,使其受光端头与反射镜的焦点重合。 在冰层深处三条钻洞的交点,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光点,它像一个小太阳,照亮了大冰块中神话般的奇景:银色的鱼群,随波浪舞动的海草……这一切在瞬间冻结时都保持着栩栩如生的姿态,甚至连鱼嘴中吐出的串串小气泡都清晰可见。在距此100多公里的另一个也在回收中的冰块里,导光管导入冰层深处的阳光照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那是一条长达20多米的蓝鲸!这就是人类昔日的海洋。 蒸汽使冰层深处的光点很快模糊了,在蒸汽散射下,变成了一个白色光球,随着被融化的冰体积的增加,光球渐渐膨胀。当压力达到预定值后,喷射管喷嘴上的盖板被冲开了,一股汹涌的蒸汽流急速喷出,由于没有阻力,它呈一个尖尖的锥形向远方扩散,最后在阳光中淡化消失了;还有一部分蒸汽进入了另一个冰块的阴影,被冷凝成冰晶,仿佛是一大群在阴影中闪闪发光的萤火虫。 首批100个冰块上的减速推进系统启动了,由于冰块质量巨大,系统产生的推力相对来说很小,所以它们须运行少则15天多则一个月的时间,才能使冰块减速到坠入大气层的速度。在坠落之前,宇航员们将再次登上冰块,取回导光管和反射镜。要全部迫降20万个冰块,这些设备应尽可能重复使用。 以后对自转的冰块的回收操作要复杂许多,推进系统将首先刹住其自转,再进行减速。 冰流星 颜冬与危机委员会的人们一起来到太平洋中部的平原上,观看第一批冰流星坠落。 昔日的洋底平原一片雪白,反射着强烈的阳光,不戴墨镜是睁不开眼的。但这并没有使颜冬想起自己的东北故乡的雪原,因为这里是地狱般炎热,地面气温接近50摄氏度,热风吹起盐尘,打得脸生疼。在远处,有一艘10万吨油轮,那巨大的船体斜立在地面,下面那有几层楼高的螺旋桨和舵上覆满了盐层。再看看更远处连绵的白色群山,那是人类从未见过的海底山脉,颜冬的脑海中顿时涌出两句诗: 大海是船儿的陆地,黑夜是爱情的白天。 他苦笑了一下,经历了这样的灾难,还摆脱不了艺术家的思维。 一阵欢呼声响起,颜冬抬头向人们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在横贯长空的银色冰环中,出现了一个红色的亮点,这亮点漂出了冰环,膨胀成一个火球,火球的后面拖着一条白色的尾迹,这水蒸气尾迹越来越长越来越粗,其色彩也更浓更白。很快,火球分裂成了数十块,每一块又继续分裂,每一小块都拖着长长的白尾,这一片白色的尾迹覆盖了半个天空,似乎是一棵白色的圣诞树,每根树枝的枝头都挂着一盏亮闪闪的小灯…… 更多的冰流星出现了,超音速音爆传到地面,像滚滚的春雷。天空中旧的水蒸气尾迹在渐渐淡化,新的尾迹不断出现,使天空被一张错综复杂的白色巨网所覆盖,现在,已有几万亿吨的水重新属于地球了。 大部分冰流星都在空中分裂汽化了,但也有一个较大的碎冰块直接坠落到地面,坠落点距离颜冬所在的地方约40公里,海底平原在一声巨响中震动不已,在远处的山脉间腾起一团顶天立地的白色蘑菇云,这大团的水蒸气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白光,并随风渐渐扩散,变为天空中的第一片云层。后来,云多了起来,第一次挡住了炙烤大地五年的烈日,并盖满了整个天空,颜冬感到一阵沁人心脾的凉爽。 后来,云层变黑变厚,其中红光闪闪,不知是闪电,还是仍在不断坠落的冰流星的光芒。 下雨了!这是即使在有海时也罕见的大暴雨,颜冬和其他人在雨中欢呼狂奔,他们觉得灵魂都在这雨中融化了。但后来大家只好都躲回车内或直升机里,因为这时人在雨地中会窒息。 雨一直下到黄昏才停,海底平原上出现了许多水洼,在从云缝中露出的夕阳下闪着金光,仿佛大地的一只只刚睁开的眼睛。 颜冬随着人群,踏着黏稠的盐浆,跑到最近的水洼前。他捧起一捧水,把那沉甸甸的饱和盐水洒到自己的脸上,任它和泪水一同流下,哽咽着说: “海啊,我们的海啊……” 尾?声 10年以后。 颜冬走上了冰封的松花江江面,他裹着一件破大衣,旅行袋中放着那套保存了15年的工具:几把形状各异的刀铲,一个锤子,一只喷水壶。他跺跺脚,证实江面确实冻住了。松花江早在5年前就有了水,但这是第一次封冻,而且是在夏天封冻。由于干旱少雨,同时大量的冰流星把其引力势能在大气层中转化为热能,全球气候一直炎热无比。但在海洋回收的最后阶段,最大体积的冰块被迫降,这些冰块分裂后的碎块也较大,大多直接撞击地面。除了几座城市被摧毁外,撞击激起的尘埃挡住了太阳的热量,使全球气温骤降,地球进入了新的冰期。 颜冬抬头看看夜空,这是他童年时看到的星空,冰环已经消失,只有从快速的运动中才能把太空中残余的少量小冰块与群星的背景区分开来。梦之海又变回现实的海,这件宏伟的艺术品,其绝美与噩梦一起永远铭刻在人类的记忆中。 虽然回收海洋的工程已经结束,但以后的全球气候肯定仍是极其恶劣的,生态还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在可以看到的未来,人类的生活将是十分艰难的。但至少可以活下去了,这使所有的人感到了满足,确实,冰环时代使人类学会了满足,但人类还学会了更重要的东西。现在,世界危机组织会改名为太空取水组织,另一个宏大的工程正在计划中:人类打算飞向遥远的类木行星,把木星卫星上和土星光环中的水取回地球,以弥补地球在海洋回收过程中失去的18%的水。人们首先打算用已经掌握的冰块驱动技术,驱动土星光环中的冰块驶向地球,当然,在那样遥远的距离上,阳光已很微弱,只有用核聚变来汽化冰块核心以得到所需的推力了。至于木星卫星上的水,要用更复杂和庞大的技术才能取得,已经有人提出把整个木卫二从木星的引力巨掌中拉出来,使其驶向地球,成为地球的第二个卫星。这样,地球上能得到的水已多于18%,这可以使地球的生态系统变得天堂般美好。当然,这都是遥远未来的事,活着的人谁都没有希望看到它实现,但这希望,使人们在艰难的生活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这是人类从冰环时代得到的最大财富:回收梦之海使人类看到了自己的力量,教会了他们做以前从不敢做的梦。 颜冬看到远处的冰面上聚着一小堆人,他一滑一滑地走了过去,那些人看到他后都向他跑来,有人摔了一跤后爬起来接着跑。 “哈哈,老伙计!”跑在最前面的人同颜冬热情拥抱,颜冬认出来了,他就是冰环时代之前好几届冰雪艺术节的冰雕组评委之一。颜冬曾发誓不再同这些评委说话,因为上一届艺术节上的冰雕特等奖,显然是基于那个妙龄女作者的脸蛋和身段而不是基于她的作品。接着,他又认出了其他几个人,大都是冰环时代之前的冰雕作者,同这个时代的所有人一样,他们穿着破烂,苦难和岁月已把他们中许多人的双鬓染白。现在,颜冬有流浪多年后回家的感觉。 “听说,冰雪艺术节又恢复了?”他问。 “当然,要不咱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寻思着,日子这么难……”颜冬裹紧了破大衣,在寒风中发抖,不停地跺着冻得麻木的脚,其他人也同他一样,哆嗦着,跺着脚,像一群乞丐难民。 “喏,日子难怎么了,日子难不能不要艺术啊,对不对?”一位老冰雕家上下牙打着架说。 “艺术是文明存在的唯一理由!”另一个人说。 “去他妈的,老子存在的理由多了!”颜冬大声说,众人都大笑起来。 然后大家都沉默了,他们回顾着这十几年的艰难岁月,他们挨儿个数着自己存在的理由,最后,他们重新把自己从一群大灾难的幸存者变回艺术家。 颜冬掏出了一瓶二锅头,大家你一口我一口传着喝了暖暖身子。然后他们在空旷的江岸上生起一堆火,在火上烘烤一把油锯,直到它能在严寒中启动。大家走到江面上,油锯哗哗作响地切入冰面,雪白的冰屑四下飞溅,很快,他们从松花江上取出了第一块晶莹的方冰。 微观尽头 今天夜里,人类将试图击破夸克。 这个壮举将在位于罗布泊的东方核子中心完成。核子中心看上去只是沙漠中一群优雅的白色建筑,巨大的加速器建在沙漠地下深处的隧道中,加速器的周长有150公里。在附近专门建了一座100万千瓦的核电厂为加速器供电,但要完成今天的试验还远远不够,只能从西北电网临时调来电力。今天,加速器将把粒子加速到10的20次方电子伏特,这是宇宙大爆炸开始时的能量,是万物创生时的能量,在这难以想象的能量下,目前已知的物质最小单位夸克将被撞碎,人类将窥见物质世界最深层的秘密。 核子中心的控制大厅中人不多,其中有目前世界上最杰出的两位理论物理学家,他们代表着目前对物质深层结构研究的两个不同的学派。其中之一是美国人赫尔曼·琼斯,他认为夸克是物质的最小单位,不可能被击破;另一位是中国人丁仪,他的理论认为物质无限可分。控制大厅中还有负责加速器运行的总工程师,以及为数不多的几名记者。其他众多的工作人员都在地下深处的几十间分控室内,控制大厅只能看到综合后的数据。这里最让人惊奇的人物是一位叫迪夏提的哈萨克族牧羊老人,他的村庄就在核子中心加速器的圆周内,在昨天的野餐中,物理学家们吃了他的烤全羊,并坚持把他请来。他们认为这个物理学的伟大时刻,也是全人类的伟大时刻,所以应该有一个最不懂物理学的人到场。 加速器已经启动,大显示屏上的能量曲线像刚苏醒的蚯蚓一样懒洋洋地爬着,向标志着临界能量的红线升去,那就是击碎夸克所需的能量。 “电视为什么不转播?”丁仪指着大厅一角的一台电视机问,电视中正转播着一场人山人海的足球赛。这位物理学家从北京到这儿一直身着一件蓝工作服,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勤杂工。 “丁博士,我们并非世界中心,试验结果出来后,能出一条30秒的小新闻就不错了。”总工程师说。 “麻木,难以置信的麻木。”丁仪摇摇头说。 “但这是生存之必须。”琼斯说,他一副颓废派打扮,头发老长,还不时从衣袋中掏出一个银制酒瓶喝一口。“我很不幸地不麻木,所以难以生存下去。”他说着掏出了一张纸,在空中晃着,“先生们,这是我的遗书。” 语惊四座,记者们立刻围着了琼斯。 “这个试验结束后,物质世界将不再有什么可以探索的秘密。物理学将在一个小时内完结!我是来迎接自己世界的末日,我的物理学啊,你这个冷酷的情人,你穷尽之后我如何活得下去!” 丁仪不以为然地说:“这话在牛顿时代和爱因斯坦时代都有人说过,比如20世纪的马克斯·玻恩和史蒂芬·霍金,但物理学并没有结束,将来也不会结束。您很快就会看到,夸克将被击破,我们在通向无的阶梯上又踏上一节。我是来迎接自己世界的早晨!” “您这是抄袭毛泽东的理论,丁博士,他在20世纪50年代就提出物质无限可分的思想了。”琼斯反唇相讥。 “你们过分沉湎于自己的思想了。”总工程师插进来说,“通过阳光同一时刻在埃及和希腊的干井中不同的投影,可以推测出地球是圆的,甚至由此可以计算出它的直径,但只有麦哲伦的旅行才是真正激动人心的。你们这些理论物理学家以前只是待在井里,今天我们才要在微观世界做真正的环球航行!” 大屏幕上,能量曲线接近了那条红线。外面的世界似乎觉察到了这沙漠深处涌动的巨大能量,一群鸟儿从红柳丛中惊飞,在夜空中久久盘旋,远方传来阵阵狼叫……终于,能量曲线越过了红线,加速器中的粒子已获得了撞击夸克所需的能量,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所获得的最高能量的粒子。控制计算机立刻把这些超能粒子引出了加速器周长150公里的环道,进入一条支线,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向靶标飞去。在这极限能量的轰击下,靶标立刻迸发出一场粒子辐射的暴雨。无数个传感器睁大眼睛盯着这场暴雨,它们能在一瞬间分辨出暴雨中几个颜色稍有不同的雨滴,正是从这几个雨滴的组合中,超级计算机将判断出是否发生了撞击夸克的事件,并进一步判断夸克是否被撞碎。 超能粒在源源不断地产生,加速器中的撞击在持续,人们在紧张地等待着。超能粒子击中夸克的概率是很小的,他们不知道要等多长时间。 “哦,来自远方的朋友们,”迪夏提老人打破沉默,“十多年前,这些东西开始修建时我就在这里。那时工地上有上万人,钢铁和水泥堆得像山一样高,还有几百个像大楼一样高的线圈,他们告诉我那是电磁铁……我不明白,这样多的钱和物,这样多的人力,能灌溉多少沙漠,使那里长满葡萄和哈密瓜,可你们干的事情,谁都不明白。” “迪夏提大爷,我们在寻求物质世界最深的秘密,这比什么都重要!”丁仪说。 “我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我知道,你们这些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在找世界上最小的沙粒。” 哈萨克老牧人对粒子物理出色的定义使在场所有的人都兴奋起来。 “妙极了!”琼斯在得到翻译后叫起来,“他认为,”他指指丁仪,“沙粒要多小就有多小;而我认为,存在最小的沙粒,这粒沙子不能再小了,用最强有力的锤都不可能砸碎它。尊敬的迪夏提大爷,您认为我们谁对呢?” 迪夏提在听完翻译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们也不可能知道,世界万物究竟是怎么回事,凡人哪能搞清呢?” “这么说,您是一位不可知论者?”丁仪问。 老牧人饱经风霜的双眼沉浸在梦幻和回忆中,“世界真让人想不出啊!从小,我就赶着羊群在无边的戈壁沙漠中寻找青草。多少个夜晚,我和羊群躺在野外,看着满天的星星。那些星星密密麻麻的啊,晶亮晶亮的啊,像姑娘黑发中的宝石;夜不深时,身下的戈壁还是热的,轻风一阵阵的,像它的呼吸……这时世界是活的,就像一个熟睡的大娃娃。这时不用耳朵,而用心听,你就能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充满天地之间,那是神的声音,只有他才知道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蜂鸣器刺耳地响了,这是发生夸克撞击事件的信号,人们都转向大屏幕,物理学的最后审判日到了,人类争论了3000年的问题马上就会有答案。 超级计算机的分析数据如洪水般在屏幕上涌出,两位理论物理学家马上发现事情不对,他们困惑地摇摇头。 结果并没有显示夸克被撞碎,但也没有显示它保持完整,试验数据完全不可理解。 突然,有人惊叫了一声,那是迪夏提,这里只有他对大屏幕上撞击夸克的数据不感兴趣,仍站在窗边。“天啊,外面怎么了,你们快过来看啊!” “迪夏提大爷,请别打扰我们!”总工程师不耐烦地说。但迪夏提的另一句话使所有人都转过身来。 “天……天怎么了!!” 一片白光透进窗来,大厅中的人们向外看去,他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整个夜空变成了乳白色!人们冲出了大厅,外面,在广阔的戈壁之上,乳白色的苍穹发着柔和的白光,像一片牛奶海洋,地球仿佛处于一个巨大的白色蛋壳的中心!当人们的双眼适应了这些时,他们发现乳白色的天空中有一群群的小黑点,仔细观察了那些黑点的位置后,他们真要发疯了。 “神啊,那些黑点……是星星!!”夏迪提喊出了每个人都看到但又不敢相信的结论。 他们在看着宇宙的负片。 震惊之中,有人从窗外注意到了大厅中的那台正在转播球赛的电视机,屏幕上的情形证明了他们不是在做梦:千里之外的体育场也笼罩在一片白光中,看台上的几万人都惊恐地仰望着天空…… “这事什么时候发生的?”首先镇静下来的总工程师问。 “刚才里面那个鸣声响起来的时候。”夏迪提说。 人们沉默了,他们把目光都集中到琼斯和丁仪身上,希望这两位自爱因斯坦以来最杰出的物理学家,能对眼前这噩梦般的现实做出哪怕一点点的解释。 两位物理学家已不看天空了,他们在低头沉思着。丁仪首先抬起头来仰望着乳白色的宇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们早该想到的。” 琼斯也抬起头来,望着丁仪:“是的,这就是超统一理论方程中那个变量的含义!” “你们在说什么?!”总工程师喊道。 “工程师,我们的环球航行成功了!”丁仪笑着说。 “你是说,我们的试验导致了这一切?!” “事实正是!”琼斯说,同时掏出了那个银酒瓶,“现在麦哲伦知道了,地球是圆的。” “圆……的?!”其他的人都困惑地看着两位物理学家。 “地球是圆的,从其表面任一点一直向前走,就会回到原点。现在我们知道了宇宙的时空形状,很类似,我们一直向微观的深层走,当走到微观尽头时,就回到了整个宏观。加速器刚才击穿了物质最小的结构,于是其力量作用到最大的结构上,把整个宇宙反转了。”琼斯解释说。 丁仪说:“琼斯博士,您可以活下去了,物理学没有完结,才刚刚开始,就像人类知道地球形状后,地理学刚刚开始一样。我们都错了,要说最接近事实的论述,是夏迪斯大爷刚才做出的,我虽不相信神,但宇宙之深奥之神奇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 “我想起来了,20世纪,英国人阿瑟·克拉克在科幻小说中提出过宇宙负片的概念,但谁会想到它成为现实呢?” “可现在怎么办?”总工程师问。 “现在很好,我很乐意生活在负片宇宙中,它和反转前的同样美,不是吗?”琼斯喝干了瓶中的酒,微醉着伸开双臂拥抱整个新宇宙。 “可你们看……”总工程师从窗口指了指大厅里的电视,体育场里惊恐的骚动在加剧,一种集体的歇斯底里在人海中蔓延开来。从这个画面上可以想象,整个人类世界正陷入混乱之中。 “继续轰击靶标。”丁仪对总工程师说。在第一次夸克撞击事件发生后,为了分析结果,控制计算机已中止了超能粒子对靶标的轰击。 “你疯了?鬼知道第二次夸克撞击事件会产生什么效应?也许会造成宇宙坍缩或大爆炸!” “不会的!前面的现象已证明了超统一方程的正确,我们知道下一次撞击会发生什么。”琼斯说。 加速器中的超能粒子再次被引向靶标,人们期待着粒子的暴雨中那几滴不同颜色雨点的出现。 1分钟,2分钟……10分钟…… 各种曲线和数据在大屏幕上懒洋洋地滚动着,什么都没发生。 电视屏幕上,体育场中的人海已失去了控制,在乳白色的天空下,人们无目标地乱撞,互相践踏……图像抖动了一下,电视信号中断了,屏幕上只有一片荒漠一样的雪花。宇宙的突变超出了人类所有的知识和想象,超出了他们的精神承受力,世界处于疯狂的边缘。 蜂鸣器第二次响了,夸克第二次被击中。 没有任何预兆,比眨眼的速度更快,宇宙再次被反转,漆黑的夜空,晶莹的星群,人类的宇宙又回来了。 “天啊,你们在干神的事!”迪夏提大爷说。核子中心的人们这时都聚集在外面的戈壁滩上,聚集在醉人的星空下。 “是的,对物质本原的不懈探索使我们拥有了上帝的力量,这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琼斯说。 “但我们仍是人,谁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呢?”丁仪说。 夜空中,群星灿烂,那听不见的乐曲充满整个宇宙。 “神啊……”迪夏提大爷对着星空伏下身来。 欢乐颂 音乐会 为最后一届联合国大会闭幕举行的音乐会是一场阴郁的音乐会。 自本世纪初某些恶劣的先例之后,各国都对联合国采取了一种更加实用的态度,认为将她作为实现自己利益的工具是理所当然的,进而对联合国宪章都有了自己的更为实用的理解。中小国家纷纷挑战常任理事国的权威,而每一个常任理事国都认为自己在这个组织中应该有更大的权威,结果是联合国丧失了一切权威……当这种趋势发展了10年后,所有的拯救努力都已失败,人们一致认为,联合国和她所代表的理想主义都不再适用于今天的世界,是摆脱它们的时候了。 最后一届联大是各国首脑到得最齐的一届,他们要为联合国举行一场最隆重的葬礼,这场在大厦外的草坪上举行的音乐会是这场葬礼的最后一项活动。 太阳已落下去好一会儿了,这是昼与夜最后交接的时候,也是一天中最迷人的时候,这时,让人疲倦的现实的细节已被渐浓的暮色掩盖,夕阳最后的余晖把世界最美的一面映照出来,草坪上充满嫩芽的气息。 联合国秘书长最后来到,在走进草坪时,他遇到了今晚音乐会的主要演奏者之一克莱德曼,并很高兴地与他谈起来。 “您的琴声使我陶醉。”他微笑着对钢琴王子说。 克莱德曼穿着他喜欢的那身雪白的西装,看上去很不安:“如果真是这样我万分欣喜,但据我所知,对请我来参加这样的音乐会,人们有些看法……” 其实不仅仅是看法,教科文组织的总干事,同时是一名艺术理论家,公开说克莱德曼顶多是一名街头艺人的水平,他的演奏是对钢琴艺术的亵渎。 秘书长抬起一只手制止他说下去:“联合国不能像古典音乐那样高高在上,如同您架起古典音乐通向大众的桥梁一样,它应把人类最崇高的理想播撒到每个普通人身边,这是今晚请您来的原因。请相信,我曾在非洲炎热肮脏的贫民窟中听到过您的琴声,那时我有在阴沟里仰望星空的感觉,它真的使我陶醉。” 克莱德曼指了指草坪上的元首们:“我觉得这里充满了家庭的气氛。” 秘书长也向那边看了一眼:“至少在今夜的这块草坪上,乌托邦还是现实的。” 秘书长走进草坪,来到了观众席的前排。本来,在这个美好的夜晚,他打算把自己政治家的第六感关闭,做一个普通的听众,但这不可能做到。在走向这里时,他的第六感注意到了一件事:正在同美国总统交谈的中国国家主席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这本来是一个十分平常的动作,但秘书长注意到他仰头观看的时间稍长了一些,也许只长了一两秒钟,但他注意到了。当秘书长同前排的国家元首依次握手致意后坐下时,旁边的中国领导人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这证实了刚才的猜测,国家元首的举止看似随意,实际上都十分精确,在正常情况下,后面这个动作是绝对不会出现的,美国总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纽约的灯火使星空暗淡了许多,华盛顿的星空比这里更灿烂。”总统说。 中国领导人点点头,没有说话。 总统接着说:“我也喜欢仰望星空,在变幻不定的历史进程中,我们这样的职业最需要一个永恒稳固的参照物。” “这种稳固只是一种幻觉。”中国领导人说。 “为什么这么说呢?” 中国领导人没有回答,指着空中刚刚出现的群星说:“您看,那是南十字座,那是大犬座。” 总统笑着说:“您刚刚证明了星空的稳固,在10000年前,如果这里站着一位原始人,他看到的南十字座和大犬座的形状一定与我们现在看到的完全一样,这形象的名字可能就是他们首先想出来的。” “不,总统先生,事实上,昨天这里的星空都可能与今天不同。”中国领导人第三次仰望星空,他脸色平静,但眼中严峻的目光使秘书长和总统都暗暗紧张起来,他们也抬头看天,这是他们见过无数次的宁静的星空,没有什么异样,他们都询问地看着主席。 “我刚才指出的那两个星座,应该只能在南半球看到。”主席说,他没有再次向他们指出那些星座,也没有再看星空,双眼沉思着平视前方。 秘书长和总统迷惑地看着主席。 “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地球另一面的星空。”主席平静地说。 “您……开玩笑?!”总统差点儿失声惊叫起来,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声音反而比刚才更低了。 “看,那是什么?”秘书长指指天顶说,为了不惊动其他人,他的手只举到与眼睛平齐。 “当然是月亮。”总统向正上方看了一眼说,看到旁边的中国领导人缓缓地摇了摇头,他又抬头看,这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初看去,天空正中那个半圆形的东西很像半盈的月亮,但它呈蔚蓝色,仿佛是白昼的蓝天退去时被粘下了一小片。总统仰头仔细观察太空中的那个蓝色半圆,一旦集中注意力,他那敏锐的观察力就表现出来,他伸出一根手指,用它作为一把尺子量着这个蓝月亮,说:“它在扩大。” 他们三人都仰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不再顾及是否惊动了别人。两边和后面的国家元首们都注意到了他们的动作,有更多的人抬头向那个方向看,露天舞台上乐队调试乐器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时已经可以肯定那个蓝色的半球不是月亮,因为它的直径已膨胀到月亮的一倍左右,它的另一个处在黑暗中的半球也显现出来,呈暗蓝色。在明亮的半球上可以看清一些细节,人们发现它的表面并非全部是蓝色,还有一些黄褐色的区域。 “天啊,那不是北美洲吗?!”有人惊叫,他是对的,人们看到了那熟悉的大陆形状,它此时正处在球体明亮与黑暗的交界处,不知是否有人想到,这与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一致的。接着,人们又认出了亚洲大陆,认出了北冰洋和白令海峡…… “那是……是地球!!” 美国总统收回了手指,这时太空中蓝色球体的膨胀不借助参照物也能看出来,它的直径现在至少3倍于月球了!开始,人们都觉得它像太空中被很快吹胀的一个气球,但人群中的又一声惊呼立刻改变了人们的这个想象。 “它在掉下来!!” 这话给人们看到的景象提供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管是否正确,他们都立刻对眼前发生的事有了新的感觉:太空中的另一个地球正在向他们砸下来!那个蓝色球体在逼近,它已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天空,其表面的细节可以看得更清楚了:褐色的陆地上布满了山脉的皱纹,一片片云层好像是紧贴着大陆的残雪,云层在大地上投下的影子给它们镶上了一圈黑边;北极也有一层白色,它们的某些部分闪闪发光,那不是云,是冰层;在蔚蓝色的海面上,有一个旋涡状物体,懒洋洋地转动着,雪白雪白的,看上去柔弱而美丽,像一朵贴在晶莹蓝玻璃瓶壁上的白绒花,那是一处刚刚形成的台风……当那蓝色的巨球占据了一半天空时,几乎在同一时刻,人们的视觉再次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天啊,我们在掉下去!” 这感觉的颠倒是在一瞬间发生的,这个占据半个天空的巨球表面突然产生了一种高度感,人们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已不存在,自己处于高空中,正向那个地球掉下去、掉下去……那个地球表面可以看得更细了,在明暗交界线黑暗一侧的不远处,视力好的人可以看到一条微弱的荧光带,那是美国东海岸城市的灯光,其中较为明亮的一小团荧光就是纽约,是他们所在的地方。来自太空的地球迎面扑来,很快占据了三分之二的天空,两个地球似乎转眼间就要相撞了,人群中传出一两声惊叫,许多人恐惧地闭上了双眼。 就在这时,一切突然静止,天空中的地球不再下落,或者脚下的地球不再向它下坠。这个占据三分之二天空的巨球静静在悬在上方,大地笼罩在它那蓝色的光芒中。 这时,市区传来喧闹声,骚乱开始出现了。但草坪上的人们毕竟是人类中在意外事变面前神经最坚强的一群,面对这噩梦般的景象,他们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惊慌,默默思考着。 “这是一个幻象。”联合国秘书长说。 “是的,”中国领导人说,“如果它是实体,应该能感觉到它的引力效应,我们离海这么近,这里早就被潮汐淹没了。” “远不是潮汐的问题了,”俄罗斯总统说,“两个地球的引力足以互相撕碎对方了。” “事实上,物理定律不允许两个地球这么待着!”日本首相说,他接着转向中国领导人,“那个地球出现前,你谈到了我们上方出现了南半球的星空,这与现在发生的事有什么联系吗?”他这么说,等于承认刚才偷听了别人的谈话,但现在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也许我们马上就能得到答案!”美国总统说,他这时正拿着一部移动电话说着什么,旁边的国务卿告诉大家,总统正在与国际空间站联系。于是,所有的人都把期待的目光聚焦到他身上。总统专心地听着手机,几乎不说话,草坪陷入一片寂静之中,在天空中另一个地球的蓝光里,人们像一群虚幻的幽灵。就这么等了约两分钟,总统在众人的注视下放下电话,登上一把椅子,大声说: “各位,事情很简单,地球的旁边出现了一面大镜子!” 镜?子 它就是一面大镜子,很难再被看成别的什么东西。它的表面对可见光进行毫不衰减毫不失真的全反射,也能反射雷达波;这面宇宙巨镜的面积约100亿平方公里,如果拉开足够的距离看,镜子和地球,就像一个棋盘正中放着一枚棋子。 本来,对于奋进号上的宇航员来说,得到这些初步的信息并不难,他们中有一名天文学家和一名空间物理学家,他们还可借助包括国际空间站在内的所有太空设施进行观测,但航天飞机险些因他们暂时的精神崩溃而坠毁。国际空间站是最完备的观测平台,但它的轨道位置不利于对镜子的观测,因为镜子悬于地球北极上空约450公里高度,其镜面与地球的自转轴几乎垂直。而此时,奋进号航天飞机已变轨至一条通过南北极上空的轨道,以完成一项对极地上空臭氧空洞的观测,它的轨道高度为280公里,正从镜子与地球之间飞过。 那情形真是一场噩梦,航天飞机在两个地球之间爬行,仿佛飞行在由两道蓝色的悬崖构成的大峡谷中。驾驶员坚持认为这是幻觉,是他在3000小时的歼击机飞行时间中遇到过两次的倒飞幻觉(注:一种飞行幻觉,飞行员在幻觉中误认为飞机在倒飞),但指令长坚持认为确实有两个地球,并命令根据另一个地球的引力参数调整飞行轨道,那名天文学家及时制止了他。当他们初步控制了自己的恐慌后,通过观测航天飞机的飞行轨道得知,两个地球中有一个没有质量,大家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按两个地球质量相等来调整轨道,奋进号此时已变成北极冰原上空的一颗火流星了。 宇航员们仔细观察那个没有质量的地球,目测可知,航天飞机距那个地球要远许多,但它的北极与这个地球的北极好像没有什么不同,事实上它们太相像了。宇航员们看到,在两个地球的北极点上空都有一道极光,这两道长长的暗红色火蛇在两个地球的同一位置以完全相同形状缓缓扭动着。后来他们终于发现了一件这个地球没有的东西:那个零质量地球上空有一个飞行物,通过目测,他们判断那个飞行物是在零质量地球上空约300公里的轨道上运行,他们用机载雷达探测它,想得到它精确的轨道参数,但雷达波在100多公里处像遇到一堵墙一样弹了回来,零质量地球和那个飞行物都在墙的另一面。指令长透过驾驶舱的舷窗用高倍望远镜观察那个飞行物,看到那也是一架航天飞机,它正沿低轨道越过北极的冰海,看上去像一只在蓝白相间的大墙上爬行的蛾子。他注意到,在那架航天飞机的前部舷窗里有一个身影,看得出那人正举着望远镜向这里看,指令长挥挥手,那人也同时挥挥手。 于是他们得知了镜子的存在。 航天飞机改变轨道,向上沿一条斜线向镜子靠近,一直飞到距镜子3公里处,在视距6公里远处宇航员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奋进号在镜子中的映像,尾部发动机喷出的火光使它像一只缓缓移动的萤火虫。 一名宇航员进入太空,去进行人类同镜子的第一次接触。太空服上的推进器拉出一道长长的白烟,宇航员很快越过了这3公里距离,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推进器的喷口,最后悬浮在与镜子相距10米左右的位置。在镜子中,他的映像异常清晰,毫不失真;由于宇航员是在轨道上运行,而镜子与在地球处于相对静止状态,所以宇航员与镜子之间有高达每秒近10公里的相对速度,他实际上是在闪电般掠过镜子表面,但从镜子上丝毫看不出这种运动。 这是宇宙中最平滑最光洁的表面了。 在宇航员减速时,曾把推进器的喷口长时间对着镜子,苯化物推进剂形成的白雾向镜子飘去。以前在太空行走中,当这种白雾接触航天飞机或空间站的外壁时,会立刻在上面留下一片由霜构成的明显的污痕,他由此断定,白雾也会在镜子上留下痕迹。由于相互间的高速运动,这痕迹将是长长的一道,就像他童年时常用肥皂在浴室的镜子上画出的一样。但航天飞机上的人没有看到任何痕迹,那白雾接触镜面后就消失了,镜面仍是那样令人难以置信地光洁。 由于轨道的形状,航天飞机和这名宇航员能与镜子这样近距离接触的时间不多,这就使宇航员焦急地做了下一件事。得知白雾在镜面上消失,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从工具袋中掏出一把空心扳手,向镜子掷过去。扳手刚出手,他和航天飞机上的人都惊呆了,他们这时才意识到扳手与镜面之间的相对速度,这速度使扳手具有一颗重磅炸弹的威力。他们恐惧看着扳手翻滚着向镜面飞去,恐惧地想象着在接触的一瞬间,蛛网状致密的裂纹从接触点放射状地在镜面平原上闪电般扩散,巨镜化为亿万片在阳光中闪烁的小碎片,在漆黑的太空中形成一片耀眼的银色云海……但扳手接触镜面后立刻消失了,没留下一丝痕迹,镜面仍光洁如初。 其实,很容易得知镜子不是实体,没有质量,否则它不可能以与地球相对静止的状态悬浮在北半球上空(按它们的大小比例,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地球悬浮在镜面的正中)。镜子不是实体,而是一种力场类的东西,刚才与其接触的白雾和扳手证明了这一点。 宇航员小心地开动推进器,喷口的微调装置频繁地动作,最后使他与镜面的距离缩短为半米。他与镜子中的自己面对面地对视着,再次惊叹映像的精确,那是现实的完美拷贝,给人的感觉甚至比现实更精细。他抬起一只手,伸向前去,与镜面中的手相距不到1厘米的距离,几乎合到一起。耳机中一片寂静,指令长并没有制止他,他把手向前推去,手在镜面下消失了,他与镜中人的两条胳膊从手腕连在一起,他的手在这接触过程中没有任何感觉。他把手抽回来,举在眼前仔细看,太空服手套完好无损,也没有任何痕迹。 宇航员和下面的航天飞机正在飘离镜面,他们只能不断地开动发动机和推进器保持与镜面的近距离,但由于飞行轨道的形状,飘离越来越快,很快将使这种修正成为不可能。再次近距离接触只能等绕地球一周转回来时,那时谁知道镜子还在不在?想到这里,他下定决心,启动推进器,径直向镜面冲去。 宇航员看到镜中自己的映像迎面扑来,最后,映像的太空服头盔上那个像大水银泡似的单向反射面罩充满了视野。在与镜面相撞的瞬间,他努力使自己不闭上双眼。相撞时没有任何感觉,这一瞬间后,眼前的一切消失了,空间黑了下来,他看到了熟悉的银河星海。他猛地回头,在下面也是完全一样的银河景象,但有一样上面没有的东西:渐渐远去的他自己的映像,映像是从下向上看,只能看到他的鞋底,他和映像身上的两个推进器喷出的两条白雾平滑地连接在一起。 他已穿过了镜子,镜子的另一面仍然是镜子。 在他冲向镜子时,耳机中响着指令长的声音,但穿过镜面后,这声音像被一把利刀切断了,这是镜子挡住了电波。更可怕的是镜子的这一面看不到地球,周围全是无际的星空,宇航员感到自己被隔离在另一个世界,心中一阵恐慌。他掉转喷口,刹住车后向回飞去。这一次,他不像来时那样使身体与镜面平行,而是与镜面垂直,头朝前像跳水那样向镜面飘去。在即将接触镜面前,他把速度降到了很低,与镜中的映像头顶头地连在一起,在他的头部穿过镜子后,他欣慰地看到了下方蓝色的地球,耳机中也响起了指令长熟悉的声音。 他把飘行的速度降到零,这时,他只有胸部以上的部分穿过了镜子,身体的其余部分仍在镜子的另一面。他调整推进器的喷口方向,开始后退,这使得仍在镜子另一面的喷口喷出的白雾溢到了镜子这一面,白雾从他周围的镜面冒出,他仿佛是在沉入一个白雾缭绕的平静湖面。当镜面升到鼻子的高度时,他又发现了一件令人吃惊的事:镜面穿过了太空服头盔的面罩,充满了他的脸和面罩间的这个月牙形的空间,他向下看,这个月牙形的镜面映着他那惊恐的瞳仁。镜面一定整个切穿了他的头颅,但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他把飘行速度减到最低,比钟表的秒针快不了多少,一毫米一毫米地移动,终于使镜面升到自己的瞳仁正中。这时,镜子从视野中完全消失了,周围的一切都恢复原状:一边是蓝色的地球,另一边是灿烂的银河。但这个他熟悉的世界只存在了两三秒钟,飘行的速度不可能完全降到零,镜面很快移到了他双眼的上方,一边的地球消失了,只剩下另一边的银河。在眼睛的上方,是挡住地球的镜面,一望无际,伸向十几万公里的远方。由于角度极偏,镜面反射的星空图像在他眼中变了形,成了这镜面平原上的一片银色光晕。他将推进器反向,向相反的方向漂去,使镜面向眼睛降下来,在镜面通过瞳仁的瞬间,镜子再次消失,地球和银河再次同时出现,这之后,银河消失了,地球出现了,镜子移到了眼睛的下方,镜面平原上的光晕变成了蓝色的。他就这样以极慢的速度来回飘移着,使瞳仁在镜面的两侧浮动,感到自己仿佛穿行于隔开两个世界的一张薄膜间。经过反复努力,他终于使镜面较长时间地停留在瞳仁的正中,镜子消失了。他睁大双眼,想从镜面所在的位置看到一条细细的直线,但什么也没看出来。 “这东西没有厚度!”他惊叫。 “也许它只有几个原子那么厚,你看不到而已。这也是它的到来没有被地球觉察的原因,如果它以边缘对着地球飞来,就不可能被发现。”航天飞机上的人评论说,他们在看着传回的图像。 但最让他们震惊的是:这面可能只有几个原子的厚度,但面积有上百个太平洋的镜子,竟绝对平坦,以至于镜面与视线平行时完全看不到它,这是古典几何学世界中的理想平面。 由绝对的平坦可以解释它绝对的光洁,这是一面理想的镜子。 在宇航员们心中,孤独感开始压倒了震惊和恐惧,镜子使宇宙变得陌生了,他们仿佛是一群刚出生就被抛在旷野的婴儿,无力地面对着这不可思议的世界。 这时,镜子说话了。 音乐家 “我是一名音乐家,”镜子说,“我是一名音乐家。” 这是一个悦耳的男音,在地球的整个天空响起,所有的人都能听得到。一时间,地球上熟睡的人都被惊醒,醒着的人则都如塑像般呆住了。 镜子接着说:“我看到了下面在举行一场音乐会,观众是能够代表这颗星球文明的人,你们想与我对话吗?” 元首们都看着秘书长,他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我有事情要告诉你们。”镜子又说。 “你能听到我们说话吗?”秘书长试探着说。 镜子立即回答:“当然能,如果愿意,我可以分辨出下面的世界里每个细菌发出的声音,我感知世界的方式与你们不同,我能同时观察每个原子的旋转,我的观察还包括时间维,可以同时看到事物的历史,而不像你们,只能看到时间的一个断面,我对一切明察秋毫。” “那我们是如何听到你的声音呢?”美国总统问。 “我在向你们的大气发射超弦波。” “超弦波是什么?” “一种从原子核中解放出来的强互作用力,它振动着你们的大气,如同一只大手拍动着鼓膜,于是你们听到了我的声音。” “你从哪里来?”秘书长问。 “我是一面在宇宙中流浪的镜子,我的起源地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太遥远,谈它已无意义。” “你是如何学会英语的?”秘书长问。 “我说过,我对一切明察秋毫。这里需要声明,我讲英语,是因为听到这个音乐会上的人们在交谈中大都用这种语言,这并不代表我认为下面的世界里某些种族比其他种族更优越,这个世界没有通用语言,我只能这样。” “我们有世界语,只是很少使用。” “你们的世界语,与其说是为世界大同进行的努力,不如说是沙文主义的典型表现:凭什么世界语要以拉丁语系而不是以这个世界的其他语系为基础?” 最后这句话在元首们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他们紧张地窃窃私语起来。 “你对地球文明的了解让我们震惊。”秘书长由衷地说。 “我对一切明察秋毫,再说,透彻地了解一粒灰尘并不困难。” 美国总统看着天空说:“你是指地球吗?你确实比地球大很多,但从宇宙尺度来说,你的大小与地球是同一个数量级的,你也是一粒灰尘。” “我连灰尘都不是,”镜子说,“很久很久以前我曾是灰尘,但现在我只是一面镜子。” “你是一个个体呢还是一个群体?”中国领导人问。 “这个问题无意义,文明在时空中走过足够长的路时,个体和群体将同时消失。” “镜子是你固有的形象呢,还是你许多形象中的一种?”英国首相问,秘书长把问题接下去:“就是说,你是否有意对我们显示出这样一个形象呢?” “这个问题也无意义,文明在时空中走过足够长的路时,形式和内容将同时消失。” “你对最后两个问题的回答我们无法理解。”美国总统说。 镜子没说话。 “你到太阳系来有目的吗?”秘书长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我是一个音乐家,要在这里举行音乐会。” “这很好!”秘书长点点头说,“人类是听众吗?” “听众是整个宇宙,虽然最近的文明世界也要在百年后才能听到我的琴声。” “琴声?琴在哪里?!”克莱德曼在舞台上问。 这时,人们发现,占据了大部分天空的地球映像突然向东方滑去,速度很快。天空的这种变幻看上去很恐怖,给人一种天在塌下来的感觉,草坪上有几个人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脑袋。很快,地球映像的边缘已接触了东方的地平线,几乎与此同时,一片光明突然出现,使所有人的眼睛一片晕花,什么都看不清了。当他们的视力恢复后,看到太阳突然出现在刚才地球映像腾出来的天空中,灿烂的阳光瞬间洒满大地,周围的世界毫发毕现,天空在瞬间由漆黑变成明亮的蔚蓝。地球的映像仍然占据东半部天空,但上面的海洋已与蓝天融为一体,大陆像是天空中一片片褐色的云层。这突然的变化使所有的人目瞪口呆,过了好一阵儿,秘书长的一句话才使大家对这不可思议的现实多少有了一些把握。 “镜子倾斜了。” 是的,太空中的巨镜倾斜了一个角度,使太阳也进入了映像,把它的光芒反射到地球这黑夜的一侧。 “它转动的速度真快!”中国领导人说。 秘书长点点头:“是的,想想它的大小,以这样的速度转动,它的边缘可能已接近光速了!” “任何实体物质都不可能经受这样的转动所产生的应力,它只是一个力场,这已被我们的宇航员证明了,作为力场,接近光速的运动是很正常的。”美国总统说。 这时,镜子说话了:“这就是我的琴,我是一名恒星演奏家,我将弹奏太阳!” 这气势磅礴的话把所有的人镇住了,元首们呆呆地看着天空中太阳的映像,好一阵儿才有人敬畏地问怎样弹奏。 “各位一定知道,你们使用的乐器大多有一个音腔,它们是由薄壁所包围的空间区域,薄壁将声波来回反射,这样就将声波禁锢在音腔内,形成共振,发出动听的声音。对电磁波来说恒星也是一个音腔,它虽没有有形的薄壁,但存在对电磁波的传输速度梯度,这种梯度将折射和反射电磁波,将其禁锢在恒星内部,产生电磁共振,奏出美妙的音乐。” “那这种琴声听起来是什么样子呢?”克莱德曼向往地看着天空问。 “在9分钟前,我在太阳上试了试音,现在,琴声正以光速传来,当然,它是以电磁形式传播的,但我可以用超弦波在你们的大气中把它转换成声波,请听……” 长空中响起了几声空灵悠长的声音,很像钢琴的声音,这声音有一种魔力,一时攫住了所有的人。 “从这声音中,您感到了什么?”秘书长问中国领导人。 主席感慨地说:“我感到整个宇宙变成了一座大宫殿,一座有200亿光年高的宫殿,这声音在宫殿中缭绕不止。” “听到这声音,您还否认上帝的存在吗?”美国总统问。 主席看了总统一眼说:“这声音来自于现实世界,如果这个世界就能够产生出这样的声音,上帝就变得更无必要了。” 节?拍 “演奏马上就要开始了吗?”秘书长问。 “是的,我在等待节拍。”镜子回答。 “节拍?” “节拍在4年前就已启动,它正以光速向这里传来。” 这时,天空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地球和太阳的映像消失了,代之以一片明亮的银色波纹,这波纹跃动着,盖满了天空,地球仿佛沉于一个超级海洋中,天空就是从水下看到的阳光照耀下的海面。 镜子解释说:“我现在正在阻挡着来自外太空的巨大辐射,我没有完全反射这些辐射,你们看到有一小部分透了过去,这辐射来自一颗4年前爆发的超新星。” “4年前?那就是人马座了。”有人说。 “是的,人马座比邻星。” “可是据我所知,那颗恒星完全不具备成为超新星的条件。”中国领导人说。 “我使它具备了。”镜子淡淡地说。 人们这时想起了镜子说过的话,他说为这场音乐会进行了4年多的准备,那指的就是这件事了,镜子选定太阳为乐器后立刻引爆了比邻星。从镜子刚才对太阳试音的情形看,它显然具有超空间的作用能力,这种能力使它能在一个天文单位的距离之外弹振太阳,但对4光年之遥的恒星,它是否仍具有这种能力还不得而知。镜子引爆比邻星可能通过两种途径:在太阳系通过超空间作用,或者通过空间跳跃在短时间内到达比邻星附近引爆它,再次跳跃回到太阳系。不管通过哪种方式,对人类来说这都是神的力量。但不管怎样,超新星爆发的光线仍然要经过4年时间才能到达太阳系。镜子说过演奏太阳的乐声是以电磁形式传向宇宙的,那么对于这个超级文明来说,光速就相当于人类的声速,光波就是他们的声波,那他们的光是什么呢?人类永远不得而知。 “对你操纵物质世界的能力,我们深感震惊。”美国总统敬畏地说。 “恒星是宇宙荒漠的石块,是我的世界中最多最普通的东西。我使用恒星,有时把它当作一件工具,有时是一件武器,有时是一件乐器……现在我把比邻星做成了节拍器,这与你们的祖先使用石块没什么本质的区别,都是用自己世界中最普通的东西来扩大和延伸自己的能力。” 然而草坪上的人们看不出这两者有什么共同点,他们放弃与镜子在技术上进行沟通的尝试,人类离理解这些还差得很远,就像蚂蚁离理解国际空间站差得很远一样。 天空中的光波开始暗下来,渐渐地,人们觉得照着上面这个巨大海面的不是阳光而是月光了,超新星正在熄灭。 秘书长说:“如果不是镜子挡住了超新星的能量,地球现在可能已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了。” 这时天空中的波纹已经完全消失了,巨大的地球映像重现,仍占据着大部分夜空。 “镜子说的节拍在哪里?”克莱德曼问,这时他已从舞台上下来,与元首们站在一起。 “看东面!”这时有人喊了一声,人们发现东方的天空中出现了一条笔直的分界线,这条线横贯整个天空,分界线两侧的天空是两个不同的景象:分界线西面仍是地球的映像,但它已被这条线切去了一部分;分界线东面则是灿烂的星空,有很多人都看出来了,这是北半球应有的星空,不是南半球星空的映像。分界线在由东向西庄严地移动,星空部分渐渐扩大,地球的映像正在由东向西被抹去。 “镜子在飞走!”秘书长喊道,人们很快知道他是对的,镜子在离开地球上空,它的边缘很快消失在西方地平线下,人们又站在了他们见过无数次的正常的星空下。这以后人们再也没有见到镜子,它也许飞到它的琴—太阳附近了。 草坪上的人们带着一丝欣慰看着周围他们熟悉的世界,星空依旧,城市的灯火依旧,甚至草坪上嫩芽的芳香仍飘散在空气中。 节拍出现。 白昼在瞬间降临,蓝天突现,灿烂的阳光洒满大地,周围的一切都明亮地凸现出来;但这白昼只持续了一秒钟就熄灭了,刚才的夜又恢复了,星空和城市的灯火再次浮现;这夜也只持续了一秒钟,白昼再次出现,一秒钟后又是夜;然后,白昼、夜、白昼、夜、白昼、夜……以与脉搏相当的频率交替出现,仿佛世界是两片不断切换的幻灯片映出的图像。 这是白昼与黑夜构成的节拍。 人们抬头仰望,立刻看到了那颗闪动的太阳,它没有大小,只是太空中一个刺目的光点,“脉冲星。”中国领导人说。 这是超新星的残骸,一颗旋转的中子星。中子星那致密的表面有一个裸露的热斑,随着星体的旋转,中子星成为一座宇宙灯塔,热斑射出的光柱旋转着扫过广漠的太空,当这光柱扫过太阳系时,地球的白昼就短暂地出现了。 秘书长说:“我记得脉冲星的频率比这快得多,它好像也不发出可见光。” 美国总统用手半遮着眼睛,艰难地适应着这疯狂的节拍世界:“频率快是因为中子星聚集了原恒星的角动量,镜子可以通过某种途径把这些角动量消耗掉;至于可见光嘛……你们真认为镜子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事?” “但有一点,”中国领导人说,“没有理由认为宇宙中所有生物的生命节奏都与人类一样,它们的音乐节拍的频率肯定各不相同,比如镜子,它的正常节拍频率可能比我们最快的电脑主频都快……” “是的,”总统点点头,“也没有理由认为它们可视的电磁波段都与我们的可见光相同。” “你们是说,镜子是以人类的感觉为基准来演奏音乐的?”秘书长吃惊地问。 中国领导人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但肯定要有一个基准的。” 脉冲星强劲的光柱庄严地扫过冷寂的太空,像一根长达40万亿公里,还在以光速不断延长的指挥棒。在这一端,太阳在镜子无形手指的弹拨下发出浑厚的、以光速向宇宙传播的电磁乐音,太阳音乐会开始了。 太阳音乐 一阵沙沙声,像是电磁噪声干扰,又像是无规则的海浪冲刷沙滩的声音,从这声音中有时能听出一丝荒凉和广漠,但更多的是混沌和无序。这声音一直持续了十多分钟毫无变化。 “我说过,我们无法理解它们的音乐。”俄罗斯总统打破沉默说。 “听!”克莱德曼用一根手指指着天空说,其他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出了他那经过训练的耳朵听到的旋律,那是结构最简单的旋律,只由两个音符组成,好像是钟表的一声嘀嗒。这两个音符不断出现,但有很长的间隔。后来,又出现了另一个双音符小节,然后出现了第三个、第四个……这些双音符小节在混沌的背景上不断浮现,像一群暗夜中的萤火虫。 一种新的旋律出现了,它有四个音符。人们都把目光转向克莱德曼,他在注意地听着,好像感觉到了些什么,这时四音符小节的数量也增加了。 “这样吧,”他对元首们说,“我们每个人记住一个双音符小节。”于是大家注意听着,每人努力记住一个双音符小节,然后凝神等着它再次出现以巩固自己的记忆。过了一会儿,克莱德曼又说:“好了,现在注意听一个四音符小节,得快些,不然乐曲越来越复杂,我们就什么也听不出来了……好,就这个,有人听出什么来了吗?” “它的前两一半是我记住的那一对音符!”巴西元首高声说。 “后一半是我记住的那一对!”加拿大元首说。 人们接着发现,每个四音符小节都是由前面两个双音符小节组成的,随着四音符小节数量的增多,双音符小节的数量也在减少,似乎前者在消耗后者。再后来,八音符小节出现了,结构与前面一样,是由已有的两个四音符小节合并而成的。 “你们都听出了什么?”秘书长问周围的元首们。 “在闪电和火山熔岩照耀下的原始海洋中,一些小分子正在聚合成大分子……当然,这只是我完全个人化的想象。”中国领导人说。 “想象请不要拘泥于地球,”美国总统说,“这种分子的聚集也许是发生在一片映射着恒星光芒的星云中,也许正在聚集组合的不是分子,而是恒星内部的一些核能旋涡……” 这时,一个多音符旋律以高音凸现出来,它反复出现,仿佛是这昏暗的混沌世界中一道明亮的小电弧,“这好像是在描述一个质变。”中国领导人说。 一个新的乐器的声音出现了,这连续的弦音很像小提琴发出的。它用另一种柔美的方式重复着那个凸现的旋律,仿佛是后者的影子。 “这似乎在表现某种复制。”俄罗斯总统说。 连续的旋律出现了,是那种类似小提琴的乐音,它平滑地变幻着,好像是追踪着某种曲线运动的目光。英国首相对中国领导人说:“如果按照您刚才的思路,现在已经有某种东西在海中游动了。” 不知不觉中,背景音乐开始变化了,这时人们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它从海浪声变幻为起伏的沙沙声,仿佛是暴雨在击打着裸露的岩石;接着又变了,变成一种与风声类似的空旷的声音。美国总统说:“海中的游动者在进入新环境,也许是陆上,也许是空中。” 所有的乐器突然一声短暂的齐奏,形成了一声恐怖的巨响,好像是什么巨大的实体轰然坍塌,然后,一切戛然而止,只剩下开始那种海浪似的背景声在荒凉地响着。然后,那简单的双音节旋律又出现了,又开始了缓慢而艰难的组合,一切重新开始…… “我敢肯定,这描述了一场大灭绝,现在我们听到的是灭绝后的复苏。” 又经过漫长而艰难的过程,海中的游动者又开始进入世界的其他部分。旋律渐渐变得复杂而宏大,人们的理解也不再统一。有人想到一条大河奔流而下,有人想到广阔的平原上一支浩荡队伍在跋涉,有人想到漆黑的太空中向黑洞涡旋而下的滚滚星云……但大家都同意,这是在表现一个宏伟的进程,也许是进化的进程。这一乐章很长,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音乐的主题终于发生了变化。旋律渐渐分化成两个,这两个旋律在对抗和搏斗,时而疯狂地碰撞,时而扭缠在一起…… “典型的贝多芬风格。”克莱德曼评论说,这之前很长时间人们都沉浸在宏伟的音乐中没有说话。 秘书长说:“好像是一支在海上与巨浪搏斗的船队。” 美国总统摇了摇头:“不,不是的,您应该能听出这两种力量没有本质的不同,我想是在表现一场蔓延到整个世界的战争。” “我说,”一直沉默的日本首相插进来说,“你们真的认为自己能够理解外星文明的艺术,也许你们对这音乐的理解,只是牛对琴的理解。” 克莱德曼说:“我相信我们的理解基本上正确。宇宙间通用的语言,除了数学可能就是音乐了。” 秘书长说:“要证实这一点也许并不难:我们能否预言下一乐章的主题或风格?” 经过稍稍思考,中国领导人说:“我想下面可能将表现某种崇拜,旋律将具有森严的建筑美。” “您是说像巴赫?” “是的。” 果然如此,在接下来的乐章中,听众们仿佛走进一座高大庄严的教堂,听着自己的脚步在这宏伟的建筑内部发出空旷的回声,对某种看不见但无所不在的力量的恐惧和敬畏压倒了他们。 再往后,已经演化得相当复杂的旋律突然又变得简单了,背景音乐第一次消失了,在无边的寂静中,一串清脆短促的打击声出现了,一声,两声,三声,四声……然后,一声,四声,九声,十六声……一条条越来越复杂的数列穿梭而过。 有人问:“这是在描述数学和抽象思维的出现吗?” 接下来音乐变得更奇怪了,出现了由小提琴奏出的许多独立的小节,每小节由三到四个音符组成,各小节中音符都相同,但其音程的长短出现各种组合;还出现一种连续的滑音,它渐渐升高然后降低,最后回到起始的音高。人们凝神听了很长时间,希腊元首说:“这,好像是在描述基本的几何形状。”人们立刻找到了感觉,他们仿佛看到在纯净的空间中,一群三角形和四边形匀速地飘过,至于那种滑音,让人们看到了圆,椭圆和完美的正圆……渐渐地,旋律开始出现变化,表现直线的单一音符都变成了滑音,但根据刚才乐曲留下的印象,人们仍能感觉到那些飘浮在抽象空间中的几何形状,但这些形状都扭曲了,仿佛浮在水面上…… “时空的秘密被发现了。”有人说。 下一个乐章是以一个不变的节奏开始的,它的频率与脉冲星打出的由昼与夜构成的节拍相同,好像音乐已经停止了,只剩下节拍在空响。但很快,另一个不变的节奏也加入进来,频率比前一个稍快。之后,不同频率的不变的节奏在不断地加入,最后出现了一个气势磅礴大合奏,但在时间轴上,乐曲是恒定不变的,像一堵平坦的声音高墙。 对这一乐章,人们的理解惊人地一致:“一部大机器在运行。” 后来,出现了一个纤细的新旋律,如银铃般晶莹地响着,如梦幻般变幻不定,与背后那堵呆板的声音之墙形成鲜明对比,仿佛是飞翔在那部大机器里的一个银色小精灵。这个旋律仿佛是一滴小小的但强有力的催化剂,在钢铁世界中引发了奇妙的反应:那些不变的节奏开始波动变幻,大机器的粗轴和巨轮渐渐变得如橡皮泥般柔软,最后,整个合奏变得如那个精灵旋律一样轻盈有灵气。 人们议论纷纷:“大机器具有智能了!”“我觉得,机器正在与它的创造者相互接近。” 太阳音乐在继续,已经进行到一个新的乐章了。这是结构最复杂的一个乐章,也是最难理解的一个乐章。它首先用类似钢琴的声音奏出一个悠远空灵的旋律,然后以越来越复杂的合奏不断地重复演绎这个主题,每次重复演绎都使得这个主题在上次的基础上变得更加宏大。 在这种重复进行了几次后,中国领导人说:“以我的理解,是不是这样的:一个思想者站在一个海岛上,用他深邃的头脑思索着宇宙;镜头向上升,思想者在镜头的视野中渐渐变小,当镜头从空中把整个海岛都纳入视野后,思想者像一粒灰尘般消失了;镜头继续上升,海岛在渐渐变小,镜头升出了大气层,在太空中把整个行星纳入视野,海岛像一粒灰尘般消失了;太空中的镜头继续远离这颗行星,把整个行星系纳入视野,这时,只能看到行星系的恒星,它在漆黑的太空中看去只有台球般大小,孤独地发着光,而那颗有海洋的行星,也像一粒灰尘般消失了……” 美国总统聆听着音乐,接着说:“……镜头以超光速远离,我们发现在我们的尺度上空旷而广漠的宇宙,在更大的尺度上却是一团由恒星组成的灿烂的尘埃,当整个银河系进入视野后,那颗带着行星的恒星像一粒灰尘般消失了;镜头接着跳过无法想象的距离,把一个星系团纳入视野,眼前仍是一片灿烂的尘埃,但尘埃的颗粒已不再是恒星而是恒星系了……” 秘书长接着说:“……这时银河系像一粒灰尘般消失了,但终点在哪儿呢?” 保护罩中的人们重新把全身心沉浸在音乐中,乐曲正在达到它的顶峰:在音乐家强有力的思想推动下,那只拍摄宇宙的镜头被推到了已知的时空之外,整个宇宙都被纳入视野,那个包含着银河系的星系团也像一粒灰尘般消失了。人们凝神等待着终极的到来,宏伟的合奏突然消失了,只有开始那种类似钢琴的声音在孤独地响着,空灵而悠远。 “又返回到海岛上的思想者了吗?”有人问。 克莱德曼倾听着摇了摇头:“不,现在的旋律与那时完全不同。” 这时,全宇宙的合奏再次出现,不久停了下来,又让位于钢琴独奏。这两个旋律就这样交替出现,持续了很长时间。 克莱德曼凝神听着,突然恍然大悟:“钢琴是在倒着演奏合奏的旋律!” 美国总统点点头:“或者说,它是合奏的镜像,哦,宇宙的镜像,这就是镜子了。” 音乐显然已近尾声,全宇宙合奏与钢琴独奏同时进行,钢琴精确地倒奏着合奏的每一处,它的形象凸现在合奏的背景上,但两者又那么和谐。 中国领导人说:“这使我想起了一个现代建筑流派,叫光亮派:为了避免新建筑对周围传统环境的影响,就把建筑的表面全部做成镜面,使它通过反射环境来与周围达到和谐,同时也以这种方式表现了自己。” “是的,当文明达到了一定的程度,它可能也通过反射宇宙来表现自己的存在。”秘书长若有所思地说。 钢琴突然由反奏变为正奏,这样它立刻与宇宙合奏融为一体,太阳音乐结束了。 欢乐颂 镜子说:“一场完美的音乐会,谢谢欣赏它的所有人类,好,我走了。” “请等一下!”克莱德曼高喊一声,“我们有一个最后的要求:你能否用太阳弹奏一首人类的音乐?” “可以,哪一首呢?” 元首们互相看了看,“弹贝多芬的《命运》吧。”德国总理说。 “不,不应该是《命运》,”美国总统摇摇头说,“现在已经证明,人类不可能扼住命运的喉咙,人类的价值在于:我们明知命运不可抗拒,死亡必定是最后的胜利者,却仍能在有限的时间里专心致志地创造着美丽的生活。” “那就唱《欢乐颂》吧。”中国领导人说。 镜子说:“你们唱吧,我可以通过太阳把歌声向宇宙传播出去,我保证,音色会很好的。” 这二百多人唱起了《欢乐颂》,歌声通过镜子传给了太阳,太阳再次振动起来,把歌声用强大的电磁脉冲传向太空的各个方向。 …… 欢乐啊,美丽神奇的火花, 来自极乐世界的女儿。 天国之女啊,我们如醉如狂, 踏进了你神圣的殿堂。 被时间无情分开的一切, 你的魔力又把它们重新联结。 …… 5小时后,歌声将飞出太阳系;4年后,歌声将到达人马座;10万年后,歌声将传遍银河系;20万年后,歌声将到达最近的恒星系大麦哲伦星云;600万年后,歌声将传遍本星系团的40多个恒星系;1亿年之后,歌声将传遍本超星系团的50多个星系群;150亿年后,歌声将传遍目前已知的宇宙,并向继续膨胀的宇宙传出去,如果那时宇宙还膨胀的话。 …… 在永恒的大自然里, 欢乐是强劲的发条, 在宏大的宇宙之钟里, 是欢乐,在推动着指针旋跳。 它催含苞的鲜花怒放, 它使艳阳普照穹苍。 甚至望远镜都看不到的地方, 它也在使天体转动不息。 …… 歌唱结束后,音乐会的草坪上,所有人都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元首们都在沉思。 “也许,事情还没到完全失去希望的地步,我们应该尽自己的努力。”中国领导人首先说。 美国点点头:“是的,世界需要联合国。” “与未来所避免的灾难相比,我们各自所需做出的让步和牺牲是微不足道的。”俄罗斯总统说。 “我们所面临的,毕竟只是宇宙中一粒沙子上的事,应该好办。”英国首相仰望着星空说。 各国元首纷纷表示赞同。 “那么,各位是否同意延长本届联大呢?”秘书长满怀希望地问道。 “这当然需要我们同各自的政府进行联系,但我想问题应该不大。”美国总统微笑着说。 “各位,今天真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秘书长无法掩饰自己的喜悦,“现在,让我们继续听音乐吧!” 《欢乐颂》又响了起来。 镜子以光速飞离太阳,它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来,在那十几亿年的音乐家生涯中,他从未重复演奏过一个恒星,就像人类的牧羊人从不重掷同一块石子。飞行中,他听着《欢乐颂》的余音,那永恒平静的镜面上出现了一圈难以觉察的涟漪。 “嗯,是首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