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的眼睛》 总序 人天生具有好奇心,并屡有涉险之冲动。小时候,母亲说不能用手指月亮,否则耳朵会被割。当时人小,不知禁忌与图腾的由来,只是涉险的冲动难捺,终于用手对着月牙儿指了一下。当夜蒙头而睡,醒来后耳朵还在,这才心安。 写恐怖小说是从2000年开始的事。但按因果而论,仿佛也有迹可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文学复兴,我亦写了不少诗和短篇小说发表。但小说发表时多被排在“实验小说”栏目,究其理由,除语言、结构外,题材比较玄幻。记得一篇小说叫《迷路迷》,说是一人专好迷路,竟走到冥城去了,一夜经历让人骇然。另一篇叫《木狐》,其实写的是下象棋的故事。这“木狐”的知识来源于流沙河先生,当时我正与一诗友下围棋,流沙河先生在旁见之,便说古人叫象棋为木狐,那围棋也可称为黑狐和白狐了。棋能变狐,狐能生魅,因此我这篇小说不玄乎才怪。 写什么,怎么写,文学中人历来为其劳神费力。读者却不然,曰其“好看”,或者相反。回望几百年,《三国演义》《水浒》《聊斋志异》《红楼梦》《西游记》,好看之中我发现类型化小说早已有之,现在的历史小说、武侠小说、恐怖小说、言情小说、玄幻小说,分门别类前人都做过了,而后来的小说却是越写越窄,这一点儿也不安逸。因此决定写类型小说。选定“恐怖”仅仅是个性使然。至于“恐惧”为何成为人类集体潜意识之一种,那是遗传学家要探究的事。比如对黑夜、对死亡、对星空、对蛇等等,人确实心有畏惧。我曾经大胆设想过,蛇让人毛骨悚然的程度在某种意义上远超过虎,会不会是人类早期曾遭受过蛇的大规模袭击,从而在记忆上打下印记? 进入现代,对人自身的研究使隐藏的恐怖进一步显现。在经验世界中,我们都记得一些奇怪的反复出现的东西,一些使判断发生迷惑的东西,一些现实与非现实界限模糊的东西,一些使自我分裂或错位的东西。而弗洛伊德认为,这正是恐怖的起源。 恐怖小说在中国尽管有《聊斋志异》垫底,但现在却被欧美日韩抢了风头。除日本的《午夜凶铃》人所尽知外,美国的斯蒂芬·金的作品在中国亦不断印行。这位与19世纪的恐怖小说家爱伦·坡同国籍的恐怖大王,其作品的印行数量据称仅次于《圣经》。个中缘由,也许是西方国家有侦探小说的传统吧。从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集》,到阿加莎·克里斯蒂的79本侦探小说风行世界,都为恐怖小说这种侦探小说的亲戚作了出场铺垫。 在中国,《聊斋志异》之后,恐怖小说的传统几乎断掉。在我的经历中,小时候有部电影叫《夜半歌声》,据说很吓人,大人还不让小孩去看。“文革”中有一手抄本《一只绣花鞋》流行,在民间传阅甚广,前几年正式出版后仍受欢迎,足见恐怖小说仍是读者实实在在的需要。 人们为何爱读恐怖小说?是减压,是释放,是涉险代替,是验证安全,这些回答都对。如果同时还有文学的享受就更好,这正是我所想做到的。 从我多部作品出版后的反馈看,不论是网上、报刊,还是读者见面会,读者的喜爱和指正都给了我很大的支持。书到读者手中往往有很高的传阅率,这种被阅读的乘数效应使我下笔时更加谨慎,惟恐辜负读者的期望。我的这套系列书刚刚开始,以后每年都有一些新书面市,读者的意见和批评是我非常愿意听到的。 2004年12月于成都 第一章 人死去后是最美的 人死去后是最美的。虽说脸色苍白一点,但平静,绝对的平静。就像被风吹折的一截树枝掉在草地上,这是真美。 纪成医生说的这段话令我印象深刻。那是八月的一个黄昏,整个病区单调、闷热。长长的走廊上和楼梯拐弯处的路灯已早早亮了,这使病区显得更加幽暗一些。此时,编号为23床的那个病人已永远脱离了痛苦。纪成医生撩了一下白大褂的下摆,在桌边坐下。他拧开了一支黑色钢笔的笔头。死亡通知书。姓名:秦丽,性别:女,年龄:23岁,死亡时间:8月5日19时49分。最下面是家属签字…… 家属还没来得及赶到医院。这个被医生、护士直呼为“23床”的人物还躺在病床上,一床白被单已蒙上了她的头,这使她看上去像一段起伏不定的木头。“22床”是一个60多岁的老妇人,她正坐在床头啃着一个苹果。要死该死我这号人,她说,她太年轻了。伏在床边守护她的孙女望了她一眼,然后又将脸埋在被子上。她的孙女头发又浓又长,堆在被子上像一团乌云。 我靠在门边看了一会儿,回到表弟的病房,我说,23床死了。表弟的嘴唇动了动,没回答我什么。一条输液管蛇一样连着表弟的手背,我看药液快输完了,便走到门外对着长长的走廊尽头喊道,42床,加液!出乎我意料,我的声音好响好响,一直滚到走廊尽头,那是灯雾和药味弥漫着的尽头,医生值班室、护士值班室都藏在那尽头再拐弯过去不远的地方。 不一会儿,从走廊上看不见的段落,便传来护士的嗒嗒的脚步声,从那声音可以知道地面的冰冷和坚硬。我突然记起我呆在这里前后已经有一年多了,为了守护我那可怜的表弟,也为了某种宿命。后者让我在这迷魂阵一样的地方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恐怖,我之所以将它讲出来,只是想尽快忘掉它而已。 宋青拿着药瓶走在狭长的走廊上。右侧的窗玻璃映出她的影子,她知道外面已经天黑了。 她雪白的护士衫一路飘动,这走廊上哪来的风呢?她心里有点发紧,便把脚步踏得更响了一点,快步走回值班室。 值班室空无一人,灯光显得刺眼。纪成医生处理“23床”那个可怜的死者去了。宋青坐在桌边,眼光莫名其妙地在室内移动:药瓶、药瓶、针头、托盘、氧气瓶、自动呼吸器……突然,几个用过的青霉素空瓶出现在她的眼前,旁边是“23床”的输液处方单。这不可能!“23床”因过敏禁用青霉素人人知道,我会犯这种错误吗?宋青跳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处方笺,上面没有青霉素,没有!难道我在下午去加液时会拿错药瓶吗?不可能!作护士两年了,这种错误闭着眼做事也不会犯。 走廊上有了脚步声,是纪医生回来了。宋青心里一阵慌乱,伸手将几个青霉素空瓶藏到了她的桌下。 纪医生挤了进来。他个子高大,有点像一头熊。他先到水池边洗手,伴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他说,“23床”死得还是突然了点,心脏衰竭,没办法。宋青感到背脊发冷,她确信纪医生已经明白一切了。天哪,真是她给输液瓶加错了药吗?这该怎么办? 纪医生转过身去,用毛巾擦着手说,不过,像她这种晚期癌症病人,猝死的事也是常常发生的。怎么,你病了? 宋青这才感到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她摇了摇头,勉强笑了一下。她的笑有种孩子气,这她听很多人说过。不过,她也才20岁,离“孩子”并不太远,而长长的成人世界正等着她。这世界给了她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充满消毒水气味的走廊,然而,昨天夜里在走廊上出现的惊吓,使她明白地感到这世界险象环生。 那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景象。昨日深夜,她为查看病房走在长长的走廊上(这医院的走廊也设计得太长了,中途还拐了几个弯),路灯坏了几盏。就在她刚转过一个弯时,她猛然看见离她几米远的暗处站着一个人,她无端的感到是一个女人,但她的脸部是雪白的,像白纸那样雪白。她不由得低低地惊叫了一声,不是她不想高声,而是嗓子也被堵住了一样。她本能地一闪身躲进了刚好在左边的卫生间。卫生间空无一人,她拼命将门折上,她的额头上满是冰凉的汗水。后来,她听见有脚步声从外面的走廊上踱过,那脚步声很慢很慢,像拖着脚步在走。再过后就是死一样的寂静。就这样她抵着卫生间的门站了有20多分钟,正当她对这卫生间里的空荡也产生恐惧时,外面有人在喊她了。她听出这是护士小梅的声音,这才从卫生间走出来。她对小梅说,我闹肚子了。她没敢说刚才看见的景象,她怕别人笑她幻觉、迷信、胆小。 今天一整天,宋青却感到脑子发胀。又是夜班,又是走廊。脑子有点模糊,但她还是清楚地给10多个病人量过体温,给6个正在输液的病人加过药液(其中包括“23床”)。她清楚地记得“23床”露在白被单外的脸似睡非睡,她还问道,秦姐,你好些了吗?秦丽的眼睛睁开了一下,这是一双很漂亮的大眼睛。就在几天前,秦丽还问过她,宋护士,我死后能将眼角膜捐给别人吗?宋青直感到心里发紧,鼻子一酸,便安慰她道,别乱想了,你会好起来的。等你和男友结婚,我还要来参加你们的婚礼呢。她本想用这话来使气氛轻松些,没想到秦丽一下子就哭了,这哭没有声音,她只看见秦丽的泪水从眼角淌出来,一直流到枕头上。 纪医生的脸上浮着倦意,这也许是在癌症病区工作的医生见惯了生生死死后常有的状态。他丢下擦手的毛巾说,我给你找点药。宋青忙站起来(护士衫衬出她成熟的身段),她说我没病,纪医生你就不用担心了。这时,走廊上响起了咕咕的车轮声。她知道这是运送秦丽去太平间的手推车正在走廊上滚动。“23床”去了。也许明天,又一个病人会躺到那床上,仍叫“23床”,这种生死更替,宋青见了不少,可这次,她却充满畏惧。 手推车在半明半暗的走廊上停下,穿白大褂的推车人在电梯口等待。进电梯门时,他让秦丽的头部先进了电梯,待推车放好以后,他才从侧面挤了进来。电梯门关上,一个生者和一个死者共同从16楼下到底层,电梯在9楼停下来,门打开后,两个想搭电梯的女人在外面惊叫一声躲开了。推车人面无表情地重新按下关闭按钮,电梯继续下降、下降,有点儿下地狱的感觉。 太平间在这所庞大医院的西北角。一座四合院式的老式平房,周围有低低的围墙。推车人擂响木门,里面有狗叫,这是守太平间的李老头喂的狗,60多岁了没有伴儿,这狗便是他的依靠,不少人见过他和这狗聊天,怪亲热的。 在高高的16楼之上,在走廊尽头的值班室里,宋青没听见这狗叫,但她知道秦丽已抵达那小院了。木门打开后是一小小的天井,靠南是李老头的住房,偏西那边是一道双扇门,推开后,里面灯光雪亮,周围是层层叠叠的大抽屉,拉开每一个抽屉,里面都躺着一具尸体,如果有空着的,也不会一直空下去。这不,手推车又来了,“23床”,秦丽,这标笺将贴在又一个抽屉的门上。 那里是冷的,宋青无端地在值班室紧了紧衣衫。纪医生点燃了一支香烟,在这医院的医生中,他是极少数吸烟人之一。宋青问过他,就不怕得肺癌吗?他回答得似是而非,说人总是要死的。 小梅满面春风地从外面撞了进来,护士帽也没戴。她说在这里打个电话,叫肯德基送点东西来吃。从卫校毕业不久的姑娘都这样,一上夜班就兴奋,要么挤在一块儿议论电影,要么别出心裁搞吃的。 可宋青什么也吃不下。墙上的大钟指着凌晨1点3刻,钟面的玻璃很亮,宋青无端地想到如果踩上一只凳子站上去,那钟面的玻璃上一定能映出自己的影子。 我将宋青写进这部小说,我想主要是因为我认识她最早的缘故。大约一年多以前吧,我送表弟第一次来住院时,在电梯口因带的东西太多(盆子啦、衣物啦、水果啦等等),一时手忙脚乱进不了电梯,这时一位穿白罩衫的护士帮我拎上了一袋东西,她就是宋青。我们在电梯里一同往上升,指示灯闪着5、6、7、8的红色数字,空气中有一种温馨的气味。表弟将头一直埋着,我知道刚满17岁的表弟见着陌生的女孩就腼腆。 凭着我对宋青的诚实品格的了解,我知道她在深夜的走廊上看见白脸女人的事决非编造。并且据我知道这不是第一次了。据宋青讲,大约一个多月前,她有一夜坐在值班室里时,突然瞥见敞开着的门外有人影晃了一下,她没在意。过了一会儿,她再次发现门外的地面上确实映着一个人影,可以想见这是在附近的走廊上站着一个人,灯光将这人的影子拉长,投射到了这里。谁在这样的深夜站在走廊上呢,宋青当时还不太在意,便走出门去,掉头一看,啊!在走廊的拐弯处,模模糊糊地站着一个人,直觉告诉她是一个女人,面部雪白。宋青哇的大叫一声,那白脸人一转身在拐弯处消失了。这一声惨叫引来了所有值班的医生护士们,她结结巴巴地说出那景象,胆大的人追了过去,一直追到电梯口,又追到步行楼梯口,回来后都说没看见什么。大家安慰她,事后又议论她的神经质,并半开玩笑地说她是否需要看精神科医生。宋青很纳闷,从此闭口不提此事。她曾经问过我,你说人死后会有灵魂吗?灵魂显形出来就是我们所说的“鬼”吗?我当然给予了否定的答案,这是因为我相信科学。当然我也相信科学的局限,而这都是一下子说不清楚的东西。 关于这方面的问题,我和纪医生聊得更多一些。他是我在这医院认识的第二个人,因为他也是我表弟的主治医生。在向他请教我表弟的病情时,我得到了很多关于白血病的知识。纪医生刚过不惑之年,比我大两岁。彼此熟悉之后,他就直称我为“老弟”了。他说,老弟,你说死亡是什么呢?我知道他要向我宣讲这一难题了,听一个医生进这道题我是兴趣盎然。当时是在他的值班室里,后半夜无事可做,为了向他表示我的敬意(当然也为了他能更多关心我表弟的治疗),我事先准备了一瓶好酒及一些下酒菜,在清冷的后半夜突然端出来,自然博得了他的欢喜(在此前的闲聊中我已侦察到他喜欢喝酒)。死亡是什么?他看着我的眼睛说,那就是呼吸停止,心跳停止,接着是脑死亡,细胞死亡,再下来是化学转化(在细菌中转化或在火中转化),最后还原为分子、原子飘荡在这个世上。 那么灵魂呢?我问。他说没有灵魂这个东西。他说你是搞写作的,你们作家就喜欢玩灵魂这个字眼。他说你去过解剖室吗,我以后带你去看看,用锋利的刀打开胸部,划开腹部,用锯、用钢针打开头部,你就不会再相信什么灵魂了。当然你会说,灵魂飞了,灵魂是看不见的,哈哈,飞了!这时我知道他已经喝多了一点,纪医生是个严肃的人,这种笑声在我听来像是另一个人发出的,我无端地感到一点害怕。 酒里面含有酒精,化学名乙醇,进入人的血液后,开始令人兴奋,如浓度太高,则使人产生中毒反应。对一个医生的血液来说,这种化学反应仍是“六亲不认”。从这方面来看,纪医生作为一个医生仍有缺陷。当然,对一个长年工作在癌症病区的医生来说,目睹接连不断的死亡而深感自己无力回天之后,静下来时喝点酒似乎也不算什么。 可怜的是我的表弟。一年多前在中学的足球场上还是一个漂亮的边前锋。突然感到头晕,就在球场边蹲下了。后来他给我讲,在此之前他常常做一个梦:他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走,前面是一个穿白罩衫的护士。他跟在她的背后走,四周有消毒水的气味,那护士回过头来,面孔变成了他的妈妈(他妈妈已死去好几年了),妈妈对他说了一些话,他听得不太清楚。这时他感到很冷,他抬头四顾,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很深很深的天井里,周围的高处都是栏杆和回廊。这样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感到恐怖,想叫,这样便醒来了。就这样一个梦,他在生病前几个月反复做。这是预兆,表弟躺在病床上肯定地说,预兆,这太可怕了。 我将这事讲给纪医生听过,他说人的梦是否含有预兆说不清楚,也许纯属一种偶然的巧合。但是,宋青知道这事后反应就不同了,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说,这太奇怪了,太奇怪了,你表弟事前就知道他要生大病,要住医院,梦将什么都告诉他了。 想到这有可能真是预兆,我心里就堵得发慌。我、医生、护士都知道白血病的结局,可我的表弟才17岁呀,难道他真的要早早赶去与死去的妈妈、爸爸聚会吗?他们分别三年多了,那是新年假期,我表弟一家三口外出度假。他爸爸开着小车,没想到在高速路上出了车祸,足足有五辆车撞在了一起。当晚我在电视新闻中看到车祸现场时,我认出了那个我熟悉的车牌,我惊呆了,手脚发麻,脸上的肌肉也绷得紧紧的。我抓起电话拨到交管局事故处理大队,然后满脑晕乎乎地赶到医院,看到了死里逃生的表弟躺在病床上,我哭了,安慰着他。接着我去了太平间,看到了已撒手归西的表弟的父母。我发誓要照看好表弟,让他平安、幸福。 命运对人有时是太残酷了。如果真有神的存在,我愿意每天为表弟祈祷。宋青也说,她作为护士进医院以来,对死亡已见惯不惊了,但我表弟的身世还是使她惊骇。这不公平,她说,不公平,上帝不该这样安排。 这一切,我是十分不愿意写进这部小说的,我只愿永远忘掉这段经历,忘掉癌症病区,痛苦、呻吟和绝望,常对人存在的一切发出虚幻的疑问。如果不是在守护我表弟的漫长日夜里,发生了如此多神秘莫测而又惊心动魄的事件,我这部小说也没有任何写作的必要了。 现在,当我要重新叙述这一切的时候,我的头脑并不比呆在医院的日日夜夜更清醒。我看见手术室,纪医生戴着手套的手上沾着血迹。我看见宋青的大口罩上沿,一双专注的眼睛透出庄严之美。人只有慎静地参与一场生死搏斗时,才有如此庄严的眼神。我表弟说过,宋青护士守在他身边时,他感到平静。 严格地说,纪成医生迷恋上酒,是从去年夏天开始的。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可是,最罕见最奇特的事件,都是在平常的日子发生的。对于一个人,那就成了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 那一天早晨,纪医生下了夜班后回家。他爬上了宿舍楼的最高一层,七楼。将钥匙插进锁孔,旋转,门开了。他轻手轻脚走向卧室,平时他都这样,轻轻地走到床边,妻子董雪还在熟睡,她的一条光洁的手臂伸在毛巾被的外面,只有从事过多年舞蹈专业的女人才有这样美的手臂。通常,他会俯下身去,在这手臂上亲吻一会儿,董雪就醒了,顺势搂住他的脖子,快睡吧,董雪会迷迷糊糊地说,同时半坐起来,替他脱长外套。他看见她睡衣也没有穿,这使他陡生欲望。 这就是纪医生下了夜班后的幸福的早晨。可是这一天,当他轻轻走进卧室的时候,一张整整洁洁、空空荡荡的大床让他吃了一惊。 妻子昨夜没回家,还是一大早就出去了?他各处看了看,没有她回过家的迹象。他走进卫生间,妻子的洗脸毛巾是干的,这证明她昨夜没回来过。 妻子在一家美容院工作,是他给安排的。董雪的原单位是市歌舞团,这么多年来,这国家体制的歌舞团是完全瘫痪了,人员都闲着,每月发300多元工资。结婚以后,董雪坚持要找点事做,纪医生便通过关系,把她安排在一家美容院做接待工作。 没回家过夜,这在董雪是从未发生过的事。纪医生猛地产生一种不祥的感觉。 突然,连接卧室的阳台门“砰”地响了一声。他走过去看,是通向阳台的门没插上,风将它吹开又碰过来了。 他站到阳台上,太阳已经出来了,街上满是车流和人流,几个上学的小学生在人行道上追逐嬉戏。 董雪就这样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开始,他还不敢相信事情有这样严重。他给美容院去电话,电话那端说,董雪昨天下午5点50分下的班,她说先去逛逛商场买瓶洗发液就回家。他又将电话打给她的妹妹董枫,董枫说姐姐没去过她家。他接着将电话打给了他所知道的董雪的所有朋友,回答都是,我们没见到董雪。 这可能吗?一个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没有任何留言,这说明她遇上了突发的不可抗拒的外力事件。纪医生报了警。一名胖乎乎的警官认真地作着笔录。警官非常职业的详细询问了他俩最后一次在一起的情景。有什么异常吗?没有。昨天早晨,他下夜班回来还在熟睡,妻子很快就起床上班去了。走时还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他迷迷糊糊地应答了一声。警官询问了他俩的感情,很好,纪医生真的感觉很好,结婚快五年了,没要孩子,可那是他们共同决定的。警官再次询问,坦率地讲,你妻子有外遇吗?或者你发现过有外遇的苗头吗?纪医生恼怒了,没有!这不可能,我太了解她了,你这样怀疑对她不公平。警官无动于衷,对不起,这是我们的工作需要。这样吧,先备个案在这里,你等几天,说不定妻子就回来了。 就这样,一年多时间过去了,董雪杳无音讯。警官说,我们也没有任何线索。这样吧,再等上一段时间,就可按死亡注销了。 死亡?纪医生并不怕死亡,可死亡也是一件实实在在的事物啊,有遗体作证,有骨灰保留,这才叫死亡。 比死亡更难于接受的是人的失踪,这种消失给人间留下巨大的阴影。如果最终不露出谜底,这阴影至少会罩上一百年。 其实,人死后是最美的。纪医生有时会在值班室这样说,你看人死后的脸,苍白,有的会有一点痛苦的残留,但已经很轻很轻,无足轻重了。这就叫解脱,解脱了才有大宁静,大宁静,也才美,是吗? 宋青皱了皱眉头。她感到纪医生自妻子失踪以后就变得怪怪的。医院里私下对此事有很多议论,有说是董雪暗地里有相好私奔了;有的说不可能,一定是在逛商场时被人弄了麻醉药被绑架走了;还有人说,只有遇上了外星人才可能发生这种事。另一种说法,是医院的药剂师、那个瘦瘦的张老头悄悄给宋青讲的,他说,我怀疑是纪医生干的好事,你想,他要除掉一个人还不容易吗?哼哼,纪医生,什么办法都会,高明呀!我随便说说,你可不能对外乱讲呀,宋青听得毛骨悚然,但她并不相信这种说法。 无论如何,这件事让宋青无法猜测。在值班室面对纪医生的时候,她深感他的不幸,有时总想给他点什么帮助。比如,我帮你去食堂打饭啦之类。纪医生有时也像忘掉了这件事,甚至偶尔也会说一两句玩笑话。有一次,他就问宋青,你说我们医院里,谁的胃口最好?宋青想了半天也没答上,纪医生说,是守太平间的李老头,每顿要吃半斤饭。为什么?他是怕死后饿着了,先吃些来垫底。 这话让宋青大笑。不过也怪可怜的,据说李老头最早是这医院留下的一个孤儿,后来就在院里做清洁工,再后来,就守上了太平间。这是一个矮个子的小老头,一整天也不会说上三句话。有时宋青在楼下遇见他,只见他盯着地面走路。像是要数清地面的砖石似的。秦丽死后的几个小时,宋青带她的家属去过太平间,李老头已经睡了,披了件衣服出来,用下巴对太平间的门努了努,算是招呼了。宋青感到这老头有些麻木,幸好,人不死,谁也用不着找他。 但是,小梅给她讲的一件事却使她感到意外。小梅说,董雪失踪前的一天,她看见董雪从太平间的那座四合院里出来,手上拿着一根铁钩。小梅问,董姐,拿铁钩干什么?董雪说,家里的下水管堵住了。这事有些奇怪,因宋青对董雪也有不少接触,纪医生还请她们几个护士去家里吃过饭,是纪医生的生日。她知道董雪是个胆小的人,她说你们护士真胆大,人死了竟敢去给他翻身。照理说,下水管堵住了,她也不至于去向李老头借铁钩,因为那得去太平间,谁愿意呢? 宋青想将此事给纪医生讲,但又觉这与董雪的失踪毫无关系,也就忍住了口。别把纪医生的心绪搞得太乱了,毕竟,自董雪失踪以后,谁要提起这事,纪医生都会又难过一场。 本来,对这医院发生的一切,我是可以漠然处之的,至少不会深深地卷入进去。因为尽管某种好奇心可以驱使我去窥视一些东西,但如果有危险,人是会立即退缩的。糟糕的是,后来发生的一切,让我身不由己陷入其中而难以自拔。 陷入其中的第一步,是我答应了宋青护士的一个要求。而答应她,又是由于我考虑到表弟的健康。 这一切怎么说呢?请试想一个高中男生,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由于腼腆等原因,在学校里连班上的女生也叫不出几个名字,接着又失去了母亲,接着又孤单地躺在了这病床上,这时,一个温柔的女护士的手放在了他的额头上,或者从他的腋下取出温度计,并且,每天要给他打针。他第一次当着她的面将裤子褪到臀部时羞得满脸通红。这些,护士都感觉到了,羞怯的男孩总是让女人心疼。宋青对表弟的照顾更加细致,没事的时候,她会坐在表弟的床边给他读报纸,或者,削上一个苹果,一小片一小片地喂他。有一次,我走进病房时,正看见表弟俯身在吻着床沿的床单,那是宋青刚坐过的地方。见我进来,表弟慌乱地抬起头。我装着没看见什么。 我的感受很复杂。如果说,表弟在这世上的时间确实不多了,我愿意他充分拥有这一段奇异的情感。这,也许能让他在离去的路上好受一些。同时,我对宋青深怀感激。看着这个20岁的姑娘像小母亲一样呵护我的表弟,使我对女性的善良陡生敬意。 如此,当宋青对我提出,凡是她上夜班的时候,叫我不要睡觉陪着她的时候,我便爽快地答应了。在这之前,我一般在深夜后,见表弟已经熟睡,也就在他旁边的空床上睡下了。但,宋青提出的这一要求我必须答应,因为在深夜的走廊上连续出现的白脸女人已使她近乎崩溃。 我的深夜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坐在值班室里,和医生护士们聊天。到宋青查病房的时候,我便跟着她,走过半明半暗的走廊,拐弯,再往前走。 有一天后半夜,一种声音使我们在走廊上停下了脚步。宋青脸色紧张地望着我说,你听,什么声音?一缕绵延不绝的女人的哭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后半夜,整座医院都睡着了,只有偶尔从某间病房传出一两声呻吟,然后又是寂静。这女人的哭声很细、很弱,但一种悲痛欲绝的感觉仍很强烈。 宋青抓住了我的手,我感觉到她在发抖。我说别怕,同时竖起耳朵,竭力想弄明白这哭声来自哪个方向。前边?后边?都像是。这是一种方向不明的哭声,它顺着走廊游荡,它攀援在每一扇玻璃,它若有若无,但肯定存在。 宋青颤抖着说,是白脸女人在哭。我说别瞎想。话虽这样说,我的心却不争气地“咚咚”加速跳了起来。但我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我将她快步送回值班室,并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你呆在这里,我去各处看看,我会知道是谁在哭的。 我的这一勇气来得很突然。也许,面对一个孤立无援的女性时,男性这种动物似的勇猛劲就上来了。我不幸就犯了这种毛病,我一定要去探个究竟。后半夜,医院,白脸女人,奇怪的哭声,我要将什么都弄明白,我想只有我敢。在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棒极了。 我从走廊深处走出,脚步很响地往前走。拐过弯,左右两边都是病房。走廊上空无一人,所有的病房门都关闭着。头上的吸顶灯将我的影子投在脚下,回头望望,身后也有一条影子,那是前面的廊灯给我拉出来的倒影。 往前走的时候,我时不时回头望望,这是不是夜行者的习惯我不清楚,但我想这是一种身不由己的举动,因为一般说来,危险来自后面也许是人在动物时代留下的遗传信号。 然而,我错了。我突然在前面的走廊上看见一个人影,这影子一闪身进了旁边的病房,但没有推门关门的声音。 我鼓足勇气赶了过去,看见这间病房的门半掩着,门上的编号是14,也就是23床秦丽所在的病房。房里开着灯,但没有一点儿声音。 我将门推开了一点,伸进半个脑袋向里张望。 两间病床上都睡着人,我知道是秦丽和另一个老太婆。看样子,两人都睡得很熟,整个房里没有第三个人了。 那么,刚才谁溜进了这间病房?我轻轻地将门带上。这事我一直没弄清楚,直到秦丽在七天后死去,我还是没能想明白。 走廊上毫无声息。方向不明的哭声仍在空气中隐隐约约地飘荡。我走到了走廊尽头,拐个弯,这里宽了一些。电梯门冰冷地关闭着,我正犹豫地想需不需要乘电梯到楼下去透透气,突然,电梯上行的指示灯亮了,是从一楼启动的。后来停了,谁会上楼来呢?电梯门上的指示灯闪着5、6、7、8的红色数字,我感到这人是直奔我这一层楼而来。我感到莫名的恐惧,想赶快离开这里,我不能忍受站在这医院的最隐秘处,听电梯站下,铁门哗啦一声打开,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突然和你面对面站在一起。 我当时一定是着了魔。一方面想马上跑开,另一方面,双腿像被钉住了一样,站在电梯门口挪不动步子。电梯说到就到,“16”这个数字赫然显现。我高度紧张地等着它停下,等着铁门哗啦一声分开,然而,红色数字已经变成17了。接着是18、19,最后在21楼停下。21楼有各种红红绿绿的玻瓶和管道,有人的骨架,还有药水浸泡着的畸形婴儿。后半夜了,谁还上那里去呢? 不等电梯向下回落,我赶紧离开了这里。往回走,走廊上的一盏灯突然闪亮一下便熄了,一定是灯丝烧断了的缘故。而我突然发现,那个游荡着的哭声已经没有了,周围是死一般的静,除了我鼻子里的出气声。我像是完成了一项最艰巨的任务,踏响步子,向走廊深处的值班室走去。 第二章 23床来了新病人 23床来了新病人。 病友们都议论说,23床与美女有缘。上一轮,躺在那床上的叫秦丽,一个大眼睛的淑女,看见她死后的人说,她死了也是安安静静的,眼睛合上,睫毛长长的,像睡着了一样。 当然,新来的病人并不知道23床的过去。就像大家都睡下以后,一个人不可能知道另一个人的梦一样。新病人是将这张病床作为自己的“开始”来看待的,她穿着窄幅长裙,吊带式上衣,是身材极好的女人乐意选择的那种服饰。从她带进医院的东西看,除了简单的生活用品外,就是一大叠杂志画报之类的东西。 这次,新病人还意外地享受了单间待遇。因她对面那个22床的老妇人已出院回家了。老妇人患的是食道癌,已吃不下东西了,每天靠喝一点葡萄糖水之类的流汁活着。老妇人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吵着要回家,死也该死在家里,她就是这样说的。终于,她回去了,现在算来,这老妇人恐怕已不在人世。 新来的病人坐在23床的床沿,银灰色的包裙衬出她好看的腿型。她属于那种年龄不太分明的女人,30岁左右是较为准确的判断。 她看见护士带着血压表、温度计之类的东西走了进来,她知道入院后的例行检查就要开始了。尽管这护士将头发盘在了护士帽里,她还是一下子就知道这护士有一头漂亮的长发。她以前也有过的,后来觉得不能老是像少女那样,就剪短了。 护士说,我叫宋青,你别紧张,先躺下,这样好检查一些。 她躺下了,伸出手臂,她知道这是多余,自己的血压没有问题。 病床边出现了一张医生的脸,长方形的脸型,戴着眼镜,鼻头较大,腮部有力,是那种有决断力的男人。她想,这一定是手术医生,只有这种人才敢拿着刀在病人身上切割。 她听见护士在问,纪医生,她照的片子已放在值班室里了,你看见了吗?医生说,看过了,还没发现什么问题。 你感觉怎样?医生问。 她躺着,仰脸对着医生,她感到自己非常的无助。她说,腹部老是痛,反反复复有两年多了,吃什么药都不见效。我怀疑是胃癌,或者是肠癌、子宫癌什么的。医生,你一定得给我检查出病因来,如是癌症,在早期也是能治的,是吗? 纪医生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看法。他推开她短短的上衣,叫她将包裙褪下去一点。她只好侧了侧身,反手从背面拉开长长的拉链,将包裙褪到了大腿处。她感到一只大手在她的腹部各处按压,唉哟,她轻轻叫道,觉得什么地方都痛。 再作一次全面的b超检查,她听见医生在对护士安排。 她坐了起来,这才看见纪医生个子高大,有1米8左右吧。她本能地整理着衣衫,感到有一点儿难为情。宋青护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你以后就别穿这种包裙了,住院挺不方便的。她说,我带了便装的,还没来得及换。 果然,宋青第二次在病房见到她时,她已穿着一条好看的碎花睡裤了。宋青得到的印象是,这女人怎么穿都好看。宋青好奇地问,吕晓娅,听说你是搞时装设计的,是吗?她说,是的,以后我给你剪几个款式,你一定会喜欢的。她注视着宋青白罩衫衬出的身材,曲线动人,是块好坯子。 两个女人很快就熟识了,吕晓娅突然问道,那个纪医生,不爱说话,像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宋青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纪医生妻子失踪,这事够重了。嘴上却说,没什么,纪医生是这种性格。 吕晓娅却说,我会算命的,看面相、手相、翻扑克,都可以。哪天给你们试试。 宋青觉得好玩,就说可以。 吕晓娅又问道,你们在夜里,怎么老在走廊上走动呢? 宋青答道,夜里也要巡视病房的。 吕晓娅说,不对,看病房就看呗,怎么只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走呢? 宋青感到很诧异。吕晓娅说,她在夜里醒来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很慢很慢的脚步声,像拖着步子在走。走过去,又走过来,这是干什么呢? 宋青陡然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她脸色开始紧张。也许你是做梦吧,她解释道。 吕晓娅坚决地摇头,并且问道,这会是什么人呢? 现在回想起来,这个23床新来的女病人确实将事情搞得更加复杂,因此我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只好按事情本身的过程如实道来。当然,为了不引起麻烦,我将这位女病人的名字改了一下,吕晓娅,已不是我所见到的23床的女病人的真名,这样,即使我讲出了一切,我想这位真正的“23床”也会原谅我的。 在我的感觉中,吕晓娅是这个病区最“幸福”的病人。之所以幸福,是她至今为止并没有关于得了癌症的确切诊断。据她说,几年前她有过子宫肿瘤,但手术很成功,后来就没觉得身体有什么异样。最近几个月常常腹痛,这才又引起了她的警觉。但我不认为她遇上了绝症,这不只是因为她有着蛮好的精神状态、正常的食欲等,而是我的一种直觉。我觉得她的腹痛没什么要紧,或者说,这是身体和她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因为她的腹痛很奇怪,只在每天睡觉前痛上一会儿,其余时间,她完全是个健康、性感的女人。 她坐在床头上看画报。下午3点,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在她的身上,她的低胸上衣显露出的一小部分乳沟便有了深深的阴影。我递给她几本书让她挑选,我想她不会喜欢这些。但是,既然她已提出了向我借书,我也只好就带到医院的这几本让她选选了。 当时,我感到有一点儿抱歉,因为这是几本非常枯燥难读的书。一本叫《时间简史》,一个英国人写的,专门讲述时间怎样穿过宇宙穿过人体穿过我们的万千神经而最后消失在黑洞里的故事;一本叫《存在心理学》,把人的动机、体验以及冒险都分析得迷迷糊糊,看了只会叫人打瞌睡;另一本叫《女巫———撒旦的情人》,一个法国人写的,里面展示了中世纪的欧洲,女巫出没的城堡与村庄,还有就是火刑架,成千上万的女巫被烧死。这场历史上熊熊的大火及其含义,是这个法国作者至今想弄懂的东西。 吕晓娅翻了一会儿,说,我看这本。她是指《女巫》,我说没多大意思,15世纪的老故事了。她说我喜欢。她翻开书里的一幅彩画说,真漂亮。这幅画以黑和红为基调,表现的是中世纪的广场,天空中有牛头马面的魔鬼,有正吊在火刑架上的裸体女巫。我明白了,她喜欢看画。她是搞时装设计的,也许,这些表现中世纪场景的画能让她获取灵感。这本书的好处就在这里,全书一半文字一半画,我想这正是她选择此书的理由。当然,它所带来的后果,我当时却是万万没有想到。 事情的开始倒还与这本书无关。那天,她将我叫进了她的病房。她说,你呆在这里很久了,你告诉我,我睡的这张病床以前住的什么人?我说是一个叫秦丽的女孩子,20多岁,患的是肠癌。她问,人呢?我说,死了。她怔怔地望着我,脸色发白,像是要倒下去的样子。我连忙扶住她,问怎么了。她不说话,慢慢在床边坐下。死了,她说,你知道怎么死的? 吕晓娅的这一举动让我惊奇。我当时的感觉是,已死去的秦丽是她的熟人、朋友或者亲戚;另一个感觉是,她突然知道自己是睡在一个死者的床上,有害怕和受欺骗的感觉。 不,这些都不是原因。她只是接着问我,你知道她怎么死的?她是被谋杀的。 这句话说出口,吕晓娅自己也被吓住了。她拉过我的一只手,用双手握住,紧张地说,这只是我的猜测,你可千万别对外讲。 我也有些紧张,对她点头承诺,表示我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不过我还是疑惑,你怎么有这种想法呢? 她说不是自己的想法,是事实。她站起身,走过去将病房的门关上。然后从床垫上取出一个小本子给我。她说这是她整理床垫时偶然发现的。 这是一本32开的软抄本,里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是日记。这是秦丽留下的吗?我有些紧张地问。她说你看了就清楚了。 我翻开本子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 6月12日 昨天夜里发生了一件事,吓得我半死。我不知道是做梦还是真的发生了这件事。但我敢肯定这是真的。 当时,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我想是半夜吧,整个医院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我听见有一种隐隐的哭声不知从哪儿传来。我望了一眼对面,那个22床的老太婆正在打酣。我也就没在意,继续睡了。 突然,我觉得像是有人站在我床前。我努力睁开眼睛,看见一个人正在我床前站着,是一个女人,面部雪白雪白的,嘴唇却通红。我大叫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来,我听见有很多脚步声到了病房。纪医生第二天对我说,他们给我打了针,是镇静的,我就继续睡了。 纪医生坚持认为我看到的可怕场面是一场噩梦。他说病人有时会这样,同病房的老太婆也说她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难道我真是做了一场梦吗? 不是,我肯定这不是梦。我当时清清楚楚。难道是谁要害死我吗?天哪!我已经是快死的人了,谁要来害我呢? 这时,病房的门突然开了,是那个叫小梅的护士来给吕晓娅量体温了。我赶紧将这个本子紧捂在手中。小梅有些异样地看着我俩,说你们在看书啊。我随手抓起床上的一本时装画报重叠在那小本子上面,说我来向吕晓娅借书的。说完,我便站起身离开了病房。 又是夜晚。医院的夜晚好像比白天长得多,并且一般说来,这往往是危险出没的时候,包括死亡。有人做过统计,在夜晚死去的人占到总比例的80%以上。这说明太阳落山以后,阴暗的大气笼罩过来,人变得非常脆弱,如再有其他缘由,往往会不堪一击。 清洁女工在走廊上拖地。在她的拖布已经走过的地段,地砖在廊灯的映照下闪闪发亮。空气有些潮湿,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 宋青护士从一间病房走出来。在她的白罩衫下面,一双裸露的小腿匀称优美。在卫校读书时,一个男同学就因为她这样的装扮喜欢上了她。那是去医院实习的时候,当她穿上洁白的护士衫出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她感到大家的目光都有些异样,像是突然在同学中发现了一只白天鹅。你真美,那个男同学后来约她喝咖啡时略带夸张地说,你穿上护士衫出现的时候,男生们都快晕倒了。 和所有的服装不同,护士衫除了能含蓄地勾画出女性的迷人部分之外,它所隐藏的善的含义,也许才是使崇尚力量又渴望温柔的男性着迷的真正缘由。 看见宋青从走廊那端过来,正在拖地的清洁女工停下拖布。这是一个来自农村的姑娘,对这份400元月薪的工作甚是满意,干活也认真,嘴上甜甜的,医生护士都喜欢她。有人找你,她轻声地对宋青说,同时用手指了指走廊尽头。 宋青感到有些诧异。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晚上10点1刻。谁找我呢? 走廊尽头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双手撑着额头,看不见他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像睡着了一样。 你找我吗?宋青提高声音问道。 那人抬起头来,是一个面容憔悴的年轻人。宋护士,那人起身招呼道,右手同时抬了一下,像是想和宋青握手,但又在犹豫中止住了。 宋青怔了一下,但还是认出了对方。这是已死去的原23床病人秦丽的男友,叫杨斌,在一家公司搞产品销售。两年前,对新来公司工作的秦丽一见钟情。没想到恋情刚刚开始,秦丽就查出患了肠癌,此后杨斌便日夜守在她的身边。在秦丽生命垂危的时候,他买来订婚戒指给秦丽戴上。这一举动,让宋青在旁边大为感动。 我来看看你,他对宋青说,秦丽住院期间,你对她很好,很劳累,早该来谢谢你的。这个,他拿出一个小纸盒,一点儿小礼物,算是代秦丽表表心意吧。秦丽生前就常说,宋护士真好,对我像姊妹似的。 不用这样,宋青推辞。 年轻人面容不好,想来女友的死对他的打击还未过去。他说,我想再去看看秦丽住过的病房。 这不好,宋青说,那里已经住着新来的病人了,会打搅别人的。 他犹豫了一下,同意了宋青的说法。那我走了,他说,同时将那个彩色的小纸盒塞给宋青。宋青坚决拒绝,我们不能收礼物的,她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 是秦丽要我这样的,他说,你就收下吧。他说他近来几天夜夜梦见秦丽。昨夜,秦丽在梦中对他说,宋护士真好,你要带点礼物去看她。宋护士,你就满足一下秦丽的要求吧。他语音哽塞起来,宋青一下子不知如何办才好。 回到值班室,宋青的白罩衫的衣袋里多了一个小纸盒,她时而用手在外面按按,心想这是件什么东西呢? 墙上的大挂钟滴滴答答地响着。宋青望了一眼,记起一个月前的这个时候,走廊上有手推车滚过,那是送秦丽去太平间的小车。这个23床的病人已永远消失。然而,不,她出现在男友的梦中,并且催促他到医院来找她。宋青感到心里发紧,她看见一个个青霉素药瓶在眼前晃动。那晚,是我在给她输液时用错了药吗?这事没人知道,可秦丽的魂灵清清楚楚,她要她的男友来找我。天哪!我成了杀人犯吗?宋青感到头脑发晕。不,这不可能,她在心里喊道。 刚才,秦丽的男友走进电梯时,在电梯门就要关闭的一刹那,还冲着她说,再见,我会再来看你的。宋青感到这话充满不祥,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缠上了一样。 宋青抬起头来,正遇上纪医生的目光。他什么时候进来的呢? 交上男朋友了?纪医生打趣地问,夜里还来关心你上夜班? 不,不,宋青一时不知怎样说好。 别紧张嘛,纪医生笑了,你这么大了,有男朋友也很正常,是不是?他说,23床还没睡,她叫你有时间去一下,说是要给你提供一种时装款式。 宋青知道是吕晓娅找她,但她听到“23床”这个数字时,心里还是不禁一颤。 她走到走廊上。清洁工已经下班了,病人也大多入睡,走廊上空无一人。她用手按了按衣袋里那个小纸盒,忍不住掏出它来,她要看看,这是件什么礼物? 宋护士。突然有人叫她。是吕晓娅出现在走廊上,大概是刚从卫生间出来吧。她说,宋护士,我正要找你呢。 这本从23床的床垫下发现的日记本使我极度震惊。那晚,待表弟熟睡之后,我便坐在他对面的空床上,迫不及待地继续读起来。 6月13日 昨是,我不敢入睡。我怕半夜过后,那张雪白的女人的脸又出现在我的床前。对面床上的老太婆已经睡了,时不时地还发出一声呻吟,过后便是悄无声息的安静,我怕这种安静。 杨斌昨晚老留在病房不走,我也是舍不得他走的。但想到他已守护了我一整天了,我只好催他快回去休息。这些日子,他瘦了许多。 可是,到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好害怕。只要闭上眼睛,就看见前晚出现的那张吓人的脸。纪医生认为那是我做的梦,可我知道那不是梦,那是真的。 昨晚,我没有关灯。让病房一直亮着灯光使我感到安全些。后来,宋护士查房时看见我还睁着眼睛,就坐在床头劝我,别害怕,不会有什么鬼的。 我并不相信有鬼,尽管医院这种地方,也许就是我现在躺着的这张病床上,死去的人已经不只一个了,我还是不相信会有什么魂灵再现。然而,我看见的不是鬼,是人,只有不明不白出现的人才吓人。我不知道她的脸为什么那样雪白,并且,她是什么人?她要干什么? 宋护士安慰我的时候,我感觉到她也很紧张。因为正在这时附近哪间病房的门响了一声,我看见她也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我大略听说宋护士在半夜的走廊上也遇见过吓人的事,但我问起她时,她却极力回避。我想她不愿意讲,怕加重我的负担吧。 她只是说,秦丽,你就安心睡吧,我和医生都会常到这边走走,不会有什么的。 我还是睡不着。后来,宋护士、纪医生又来看了我。他们商量了一阵后,给我打了镇静的针,我才迷迷糊糊睡去了。 今天早晨醒来,头脑清醒了些。 但愿一切真是我做的梦。 读到这里,我的头脑异常地冷静。我想起那次后半夜的经历,我为寻找一个隐隐约约的哭声而在走廊上发现的人影,那人影进了秦丽的病房,我赶过去时,门是虚掩着的,里面没有关灯。我探头看见秦丽和22床的老太婆都已熟睡。除此之外,房里没人,但我突然记起我当时并未走进房去。或者,那人就躲在门后呢? 女人,雪白的脸。这和宋青在半夜的走廊上看见的景象一模一样。我相信宋青不是错觉,秦丽也不是在做梦。这种重复只能说明,一切确有其事。 表弟在病床上翻了一下身,我走过去给他掖了掖被子。回转身来的时候,我对这空空荡荡的病房也产生了一点儿恐惧。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 谁?我的声音紧张,不像是从自己喉管里发出的。 老徐,老徐。我听出这是吕晓娅的声音,刚知道我的职业时,她称我为徐作家,熟识后便以老徐相称了。在这医院里,我就有这么几种称呼,纪医生称为我老弟,宋青称我为徐哥。看来,在医院呆久了,大家都成了一家人似的。 我打开门。吕晓娅站在门口,头发有些凌乱,看得出是睡下后又起来的。她说,请到我病房里来一下。我感觉到她的身体有些发抖。 她的床上衣被凌乱。她说,她熄灯睡下以后,很快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突然听见房内有响动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轻轻搬动桌椅似的。她睁开眼睛,在暗黑中看见一个人吊在天花板上。是一个女人,脖子细细的,全身赤裸,双手向两边分开,像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她惊叫了一声,抬头再看时,那吊着的人影没有了。 我查看着房里的情况。窗子是关好了的;桌椅都没有被移位的情况;地面没有什么脚印,这些观察我是从侦探小说中学来的。也就是说,如果真有什么进来装神弄鬼,这现场不会没有一点痕迹。比如说,掉在地上的一根头发或一颗衣扣啦等等。然而,我什么也没发现。 这使我相信吕晓娅看见的景象是一种错觉。但她决不同意我这种看法。她说,真的,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女人就吊在天花板上。我仰睡着的,睁眼刚好看见。她的声音还在发颤。 为了说服她,我叫她关了屋内的灯,以便重新体会体会,在暗黑中,我们究竟能看见什么。 一开始,屋内一片漆黑。慢慢地,眼睛适应以后,看见了墙壁的一点点白色。窗帘没完全合上的那道缝有些微光,像是有水在淌进来一样。 我说,你看看,有什么呢? 她抓住我的手站在暗黑中,她的手异样地冰凉。她说,快开灯,我怕,我受不了了。 她的话刚完,屋内的灯叭地一声亮了。那样突然,那样刺眼,我感到脑袋嗡的一声,像在极度紧张中被闪电击中了一样。 雪亮的灯光中,宋青站在门口。后来我知道她来例行查看病房的。打开灯,她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每晚九点,这层楼的清洁女工作最后一次扫地。从病房到走廊,她熟悉这里的每一块地砖。 当然,对医生和护士的值班室,她打扫得特别认真。除了扫地之外,她还用抹布将桌啦柜啦擦得干干净净。忽然,她在宋青的桌上发现一个新鲜的玩意儿。 这是一个拳头大小的玻璃球,里面有水,一个好看的仙女在水面上飘飘欲飞。她拿起这玻璃球来,里面的水便剧烈晃动起来,像台风吹进了大海一样,那仙女在翻天覆地的水中始终不沉,随着浪上下翻飞,很是有趣。 一只手在后面拍了她一下。她回头看见宋青站在她身后。好玩吗?宋青问。真有意思,她说,你买的?宋青摇头说,秦丽的家属送的。你认得吗,以前的那个“23床”病人。 清洁女工当然记得这个病人。有一次,秦丽问她,小夏,你老家在什么地方?她说是石坪县。秦丽说她也是那里的。凑巧,她们还是老乡。从此,她对秦丽更亲近,常主动帮她做一些零碎事。秦丽死后的那晚,运她去太平间的手推车停在病床边。推车人对她说,帮忙抬一下吧,她就做了。要在以前,她才不敢接触死人呢。但当时她想到这是秦丽,想到她说话的样子,她也就不害怕了。 宋青将玻璃球接了过去,晃了晃,她说,小夏你看这仙女,就像要飞出来似的。小夏又将这玻璃球接过来,凝神看了一下,突然叫道,这仙女好像是秦丽呀! 细长的眉毛,大眼睛,嘴唇却很沉静。确实很像秦丽。宋青心里一惊,一种很复杂的感觉像这球中的大浪一样盖过她。可她却说,我看一点儿也不像。小夏,你再看看,这就是一个一般的仙女嘛,仙女都这样画的,再说,秦丽的左耳根有一颗痣,是吧? 说话之间,宋青忽然看见有人在门口探了一下头。她走出去,看见守太平间的李老头正站在走廊上。她问,李大爷,有事吗?李老头略显慌张地说,没,没事。我找纪医生。宋青说纪医生正在病房看病人呢。李老头点点头,背转身便向走廊另一端走去。 小夏到别处打扫卫生去了。宋青坐在空荡荡的值班室里,眼睛怔怔地看着桌上的玻璃球。这是秦丽的男友特意挑选的礼物吗?他送这么一件东西给我是什么意思?宋青心里七上八下,她伸手将这玻璃球放进抽屉,又严严实实地关上。她不想再看见这件东西。 走廊上有了脚步声。纪医生走了进来。他一边脱下白大褂一边说,我出去一会儿,这里你就照料一下。宋青看见他神色凝重,便问发生了什么事,纪医生犹疑了一下,走过去关上门,然后说,殡仪馆运来一具无名女尸,李老头说,他觉得有些像我那失踪的妻子,我不太相信,但还是想去看看。 李老头说,他今下午去殡仪馆办事,听说刚才运来了一具无名女尸,是在铁道边的树林里发现的。警察处理了现场,拍了照,给尸体作了检查,就运到这里来了。本来,李老头对死人啦尸体啦这些东西毫无兴趣,但当时却不知什么原因,他觉得一定要去看看。他进了殡仪馆的太平间,在屋子角落的地上放着一副担架,担架上的尸体被一床白被单蒙着。李老头蹲下去,用手轻轻揭开被单的一角,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惊了他一下,只有迎面撞上火车或者从高楼跳下的人死后才是这样血淋淋可怕。李老头立即给这张脸盖上被单,站起身时却又愣住了。他忽然觉得这人很像纪医生失踪了一年多的妻子,董雪,对,很像是她。李老头再次蹲下身去,揭开被单看了一会儿,面部模糊得已经变形,但一种第六感觉告诉李老头,这人很可能就是董雪。 宋青听得毛骨悚然。她对纪医生说,也不一定就是董雪吧。当然,你去看看还是有必要。 纪医生将脱下的白大褂重重地甩在椅子上。他说,那我走了,这事别向任何人讲。宋青不住地点头,心里又惊又怕。 她听见纪医生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墙上的挂钟指着夜里10点20分。她突然想到该劝劝纪医生明天白天再去。这么晚了,去殡仪馆查看一具无名女尸,无论如何是很可怕的。当然,纪医生心急,要等到明天恐怕也不大可能。 宋青的思绪乱跳。她看见董雪跳舞的样子。那是两年前了,是纪医生的生日,她和小梅都上纪医生家吃晚餐。他们都喝了一点葡萄酒,小梅说,董姐,跳一段舞给我们看吧,你曾是市歌舞团的舞蹈尖子,露两手让我们饱饱眼福。董雪笑吟吟地说,看我都长胖了,还跳什么舞呀。小梅望了一眼她高耸的胸部,说你不胖,是性感,董雪说,算了,别恭维我了,30岁的人了还谈得上性感?宋青插话道,这年龄正好。大家都开心地笑起来,董雪佯怒着用拳头打她。后来,董雪被逼得没法,只好站起来在屋中央做了几个舞蹈姿势。她穿着黑色的紧身小衫,白色的大摆长裙,她的手臂雪白颀长。从她举臂抬腿的如风轻盈中,宋青能感受到她当年在舞台上的形象。 这么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可以莫名其妙的消失,这太难让人相信。一年多了,这桩失踪案毫无线索。今晚,她会血糊糊地躺在殡仪馆来结束这桩悬案吗? 宋青坐在值班室里,猜想着纪医生见到妻子遗体时的场景,她感到害怕。 夜深了。整座医院没有一点儿声息。 第三章 宋青对我的信任 当初构想这部小说的时候,我本想将我和宋青之间发生的一件事隐去。因为这件事把我搞得很混乱,不讲也罢。 但现在回想起来,我之所以陷入这桩发生在医院的恐怖事件中并差点丧命,与那件事还不能说没有一点儿关系。 坏就坏在那件事唤起了我的一种稀奇古怪的幻想,它将我推上了一条我所不能控制的路。我得承认,事情的开始来自于宋青对我的信任。 那是宋青的一个休息日,她请我去她的宿舍玩,说是要请我吃饭。自从医院的走廊上出现白脸女人事件后,宋青上夜班时很多时候我都陪着她,我想她是要表达谢意吧。 这是医院的单身宿舍。二室一厅。宋青和一个姓刘的小护士各住一间卧室,并共用客厅、厨房和卫生间。小刘护士去外地的医学院进修去了,她的卧室门关闭着,门把手上已经有了灰尘。客厅里放着简易的长沙发,但铺着好看的大绒巾,还堆着几个绘着猫猫狗狗的大靠垫,简洁之中,散发着单身女孩子的温馨气息。 宋青围着小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她说菜很快就好了。我说没关系,茶几上的小花瓶里插着几枝星星点点的小雏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面抽象的装饰画。我吸着烟,将烟灰弹在一个小瓷碟里(宋青用它代替烟灰缸)。 这本来应该是一次极寻常的聚会。我们都喝了一点葡萄酒。宋青讲起她极喜欢读小说,并由此影响了她中学的功课。想来考大学无望,这才转念进了卫生学校。知道我是作家以后,她感到很神秘。她说,作家一定是很神秘、内心很丰富的人,才能写出那样多书。有一刹那,我甚至以为宋青是爱上我了。 但是,接下来的事让我吃了一惊。宋青讲起她一个表姐,26岁,结婚一年多了还没怀上孩子,男方有问题。实在没办法,找到了在医院工作的她,要她帮忙物色一个男子,用人工授精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难题。 你帮帮我吧,宋青对我央求道。不知是喝了点葡萄酒的缘故,还是这个问题过于敏感,宋青的脸颊绯红,眼中有一种异样动人的光。 现在想来,我当时怎么会像解除了武装一样,毫无抵抗地就答应了这件事?我只是梦幻般地问,那怎么做呢?她说就在她这屋里做,由她来操作。她这样安排的时候语气很冷静,使我想起她在医院里穿着白罩衫时的形象。她还说,这事要永远保密。我突然强烈感到她是在冒险做一件违背医疗和社会道德准则的事。但是,由于是冒险,这让人感到刺激。 接下来,她完全像一个医生那样吩咐我了,说她的表姐10多天后就要到这里来。这段时间,我得禁欲,这样质量才会好。末了,她突然话锋一转地问道,那个23床的病人好像很喜欢你,是吗?她提到了那天深夜的事,她查病房时打开了灯,看见我和吕晓娅几乎是拥抱着站在屋子里。 我只好将吕晓娅看见天花板上吊着一个女人的事给她讲了。我说那很可能是吕晓娅的幻觉,但她确实很害怕,我只是去给她壮壮胆而已。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将吕晓娅在床垫下发现秦丽的日记的事隐瞒了,我也不知当时为什么要隐瞒,它由此带来的后果更是我当时无法预料的。 宋青舒了一口气,只是说,我开个玩笑而已,我并不是说你喜欢上了吕晓娅。不过,这医院老发生怪事,确实挺吓人的。我说一切也许都是幻觉吧,包括你看见的白脸女人,都是幻觉,没什么可怕的。 宋青发出尖锐的叫声来阻止我提到这件事。她说,别说这些了,我怕。 我们于是谈了些轻松的话题。接下来我参观了她的卧室。一张整洁柔软的单人床,床上放着一个丑乖丑乖的布娃娃。我在床边坐了坐,弹性很好,从被单、枕头等这些柔软的织物中散发出一种幽幽的香味。我无端地感到我答应宋青的那件事就将在这里发生。要命的是,这事由她来操作,我想不明白她会怎么安排。我还在头脑中迅速勾画着她表姐的形象,最后我发觉那其实就是宋青的形象,只是按年龄推断更成熟一些而已。我不知道到时会发生什么,但是,关于医疗的概念当时确实很模糊,而一种充满色情意味的东西使我的头脑晕乎乎的发胀。 卧室仅有的一扇窗窗帘低垂。窗台很宽,上面放着一个小闹钟,旁边还意外地放着一副望远镜,宋青说是去年夏天出去旅游购买的。我拉开窗帘,外面的阳光很亮,但有一大团乌云在移动,或许要下一场暴雨了。对面是医院的另一幢宿舍楼,使宋青这五楼的窗口也望不到更远。 宋青走到我的旁边,指给我看对面的一个阳台和窗户,她说那就是纪医生的家。她说自从纪医生的妻子董雪失踪以后,那窗户的窗帘就再也没打开过,她说这就像纪医生的心情,压抑而悲痛。这使我感到宋青说话还真有些文学味。 12.在炎热的日子里,下午1至3点是病区最安静的时候。这时病人都在睡午觉,医生护士在值班室打盹,走廊上空空荡荡似乎是一片无人区。 吕晓娅睡得正香,迷糊中似乎听见屋内有搬动椅子的声音。她仿佛觉得有人正坐在床前望着她。但她睁不开眼睛,她太困了。自从夜里看见天花板上吊着一个女人以后,她夜里就再没睡安稳过。因此,她得抓紧午睡的时间,睡得个天昏地转才过瘾。 迷糊中她一闪念觉得,也许是薇薇来看望她了。薇薇是个苦孩子,父母都失了业,吃穿都是最差的。但就这么个穷人家,薇薇却长得饱满、水灵。到底是十九岁的女孩子,像花一样,不用浇多少水也美得逼人。 她翻了一下身又睡过去了。她梦见薇薇穿着她设计的那套白色晚装出现在t型台上。那是她的一件获奖作品,典雅、圣洁而又非常性感。她看见薇薇裸露的肩膀在晚装的映衬下圆润而高贵,全身的曲线隐隐约约像雾中的山脉。她安排她没戴胸罩,这使她的胸部更加自然挺拔,两点乳头在柔滑的丝绸后面凸起,性感得要命。她感到自己的手正抚摸着薇薇的乳房,她兴奋、陶醉。薇薇红着脸,开始还有些别扭,后来便紧紧抱住了她。她在梦中想,现在医生也不会来查看病房的,于是便搂着薇薇睡去。 醒来时,空荡荡的室内使吕晓娅很奇怪,薇薇来过吗?显然没有。然而,原先放在屋角的那把木椅却确实放在了她的床前,是谁在这里坐过呢?吕晓娅感到有点惊慌,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只穿着一件绷得紧紧的小背心和一条半透明的小内裤,虽说盖着薄薄的被单,但她不敢保证在睡眠翻身中,这床被单会始终遮盖着她。 她趿上拖鞋走下床去,想在室内发现什么礼品之类的东西,好判断是谁来看望过她。但是没有。她的眼光盯住那把床前的木椅看下去,突然在地上发现了一点烟灰,她蹲下去细看,确实是烟灰。这证明真是有人来过,并且是个男人! 惊慌中,她想不出来是什么人。她是个没有男友的独身女人。多年前,曾有一个男友,发了疯似的要娶她,可自从她患了子宫肿瘤后,那男人就躲得远远的了。她一下子明白,女人在男人的心目中只是会生崽的母兽,至于爱情,只是繁衍前的花招。她看过一个资料,说男女成熟后就会分泌出一种化学物质,靠着这种化学反应,男女相互吸引,可这种化学物质一点儿也不持久,几年后就挥发掉了。她突然觉得这很绝望,很无聊。从此,她再没结交过男友。就这样30岁了,她觉得没男人自己一样过得蛮好。 看着这把莫名移动的椅子和地上的烟灰,她突然对这医院很生气,管理混乱,什么人都在这里乱窜,太不像话。她决定先不扫去这地上的烟灰,等一会医生或护士来了,好狠狠地给他们提一通意见。什么鬼地方,夜里她看见一个赤裸的女人吊在天花板上,医生护士却说是她的幻觉,还给她注射镇静剂,那么今天下午这件事可不是幻觉了,看他们怎么解释。 想起刚才的梦,吕晓娅记起薇薇好长一段时间没到医院来看她了。薇薇很忙,可这是她的过错,因为如果不是她发现了薇薇的好身材并把她推上了t型台,薇薇现在就还是一个成天围着她转的普通女孩子。可现在的薇薇是一家公司的总经理秘书了,那个胖老头子将薇薇从t型台上带了下来,先是带到酒楼酒吧,然后就带到了他的办公室。薇薇现在有房有车有体面的职业,可她却说,吕姐,我恨死那老头子了。这句话让吕晓娅放了心,并且还有些开心,就像一件自己制造的武器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一样。男人是又蠢又没意思的东西,她对薇薇说,你得始终保持清醒。 整个下午都没有医生或护士到她的病房来,吕晓娅觉得自己像被人忘记了一样。她拿起那本借来的书名叫《女巫》的书翻起来。她喜欢里面那些彩色插图,一丝不挂的女巫被吊在火刑上,上面是中世纪的天空,飞着牛头马面的魔鬼。她认为这些女巫都是了不起的女人,她们的一个梦、一个直觉或一句咒语就可以让这个世界颠来倒去。男人都怕她们,烧死她们是因为男人愚蠢、胆小、害怕。她想到现在这个目光短浅无聊之极的男人世界,她相信一百个世纪后,还会有女巫来收拾残局。 吕晓娅正是这样爱上了时装设计,她的本职是一家服装公司的设计员,业余却沉醉于各种服装表演或大赛的梦幻设计。她为女孩子们写意画梦不是要迷倒男人,而是要女人发现自身有多么了不起。蛇一样的古老而又年轻,喷火魅力在t型台上表达的简直就是梦幻。 而现在,地上的烟灰表明有男人在窥视她。在她睡着以后,那个丑恶的东西悄悄潜进来,坐在她的床前。他要干什么?吕晓娅想起在半夜听见过的神秘的脚步声,会不会是一个人呢?她开始还为自己独住一间病房高兴,现在却迫切希望对面那张空着的病床立即就住进一个病人来。这样,人气旺一些,也好驱散这些莫名其妙的阴影。 纪医生给我表弟作了骨髓移植后,表弟的病情有了明显好转。这使我万分高兴,觉得自己守护在医院的辛劳真是值得。相比之下,守护表弟时写下的这些零零碎碎的小说一点儿也不重要了。尽管这里发生的事使我觉得有必要记录下来,并且我有很强的记录的冲动,但是,如果表弟能够康复(尽管理智告诉我这对于白血病患者很难真正做到),叫我一辈子不写小说也行。我祈祷奇迹能在我表弟身上出现。 表弟能够到楼下散步了,我便常陪着他到医院的林阴道上去走走。不过他的自由行动有时也让我着急。有天下午,我午睡醒来后没看见表弟,便直奔楼下去找他,可没人,他会上哪里去呢?我怕他单独时出事,比如晕倒之类。我心急火燎地往医院外边跑,在大门口正遇见他从街上回来,我叫住他,责怪他不该单独上街去,他说没事,闷得慌到街上走走,顺便买了几本杂志。 我接过杂志一看,全是些电影画报之类的东西,我感到奇怪,你什么时候成了追星的影迷了?我了解表弟,十足的足球迷,买杂志只有一种,那就是《足球》。 这事到晚上便有了谜底。大约是10点多钟吧,宋青到病房来给表弟量体温时,意外地发现了这些画报。她高兴地坐在床边翻看起来。表弟说,你喜欢就送给你吧。一边说,一边就红了脸。我心里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看见表弟尴尬的样子,就替他壮胆说,对,该给宋青送点礼了,别人为你累了多少呀,宋青说,我就在这里看看行了,还是留给小弟看吧。表弟忙说,我不喜欢看这些,我只看《足球》。说着,就背出一大串足球名将的名字来,夹杂着“意甲”啦“英超”啦等名词。没想到,宋青对此还一点儿也不陌生,接过表弟的话题,就谈起欧洲的最近一场球赛来。这让我一下子体会到他们的年轻,他们有他们的世界。 接连几晚,宋青都到这病房来聊天。她还像我表弟病重时那样替他削苹果。表弟说,宋姐,你自己吃吧,我恨死吃水果了。宋青便瞪了他一眼,说要听话,吃水果有好处,表弟便乖乖地伸手接过苹果吃起来。 时间长了,我便拿起一本书,一边看,一边陪他们聊天。不知不觉中,他们已坐在床铺上玩起扑克来,输了的要挨一次刮鼻子。我看见宋青用指头在表弟的鼻子上一刮过后,表弟的脸上顿时出现怪相,宋青便嘻嘻笑起来。轮到该表弟刮宋青的鼻子了,他伸出手,只在她鼻梁上轻轻一擦就完事。我说,这不公平,表弟你得重一些。表弟说,算了,她会哭鼻子的。宋青又笑了,说你才会哭鼻子呢。 笑过之后,表弟突然问道,宋姐,我这病肯定会死吗?宋青愣住了,迟迟疑疑地说,别瞎想了,现在对你的治疗挺有效的,北京已经有病人通过这种治疗活了10多年了。再往以后发展,这病就能彻底治愈了。 表弟没有再说什么,呆呆地坐在床铺上,他说不玩扑克了。我和宋青都连忙劝了他一些话,他只是默默地望着我们。 接下来,我发现表弟有了一个新习惯,这就是每天晚餐过后,就到病房外的走廊上呆坐。这里靠墙有一张长椅,他坐在那里,看着在走廊上来来去去的病人、家属、医生和护士,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每晚这个时候也是宋青最忙的时候,她在各个病房间走进走出,询问病情啦输液啦什么的忙个不停。她一会儿在走廊中段出现,一会儿又从走廊尽头走过来。路过表弟身边的时候,她点点头,嘴角露出孩子气的一笑,然后朝前走,护士衫衬出她的背影很迷人。 我开始为表弟担忧起来。我知道这个17岁的少年萌动了一种什么样的情感,而这对于一个血癌患者来说,带来的感受除了朦胧的期待、向往外,绝望的感受一定也不会少。而这,对表弟的健康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呢?我无法确定这些,但是担忧。 我在病房里看了一会儿书,再次走出门时,看见走廊上的长椅已是空空的了。表弟到哪里去了呢?吕晓娅打了一瓶开水正从走廊上经过,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便对我说,你表弟陪宋青上21楼去了,宋青去取一个病人的化验单,但天黑了不敢上21楼,你表弟便陪她去了。 21楼?那是医院的实验室、化验室集中的地方。纪医生曾经带我去过,有真实的人体骨架。我面对那副腿骨、肋骨、脊骨、颅骨和已经不存在的面部上那两个大得惊人的空眼眶时,曾想到这人生前的喜怒哀乐,以及他是否知道自己会以这种形式继续存在?在我的感觉中,21楼有点像外星人探测地球生命的实验工场,它以各种颜色的化学溶液、以种种结构复杂的钢铁机器、以呜呜作响的电流和层层叠叠的光学镜头发出的微光,诠释着生命的真相。 我看了看表,晚上9点5分。我知道宋青和我表弟乘上的电梯已抵达了那里。电梯门打开后,是长长的走廊。化验室在走廊的中段,玻璃门的右侧开了几个小窗口,化验单就插在一根铁钉上,那是不可动摇的权威。 我等了20分钟,还没见他俩回来,我心里不安起来,便向电梯门跑去,我得上去看看。 纪医生坐在医院院长办公室里。 你最近心神不定的,习院长坐在大办公桌后面说,还在为董雪的失踪操心吗?一年多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成天跑来跑去的,有什么用呢? 纪医生心里咯噔一下,一定是他去殡仪馆查看无名女尸的事被习院长知道了。那天,当他惊惶失措地走进殡仪馆的停尸间,揭开那具血糊糊的女尸身上的被单时,他差一点就将她看成是董雪了。面部虽说已扭曲,但轮廓确实很像。毕竟,纪医生太熟悉自己的妻子了,这不是董雪,他很快做出确认。 他走出殡仪馆的时候,感到有一些眼光在神秘兮兮地望着他。他不知道殡仪馆里的这些人会怎样议论他,好在医院里的人不知道,除了李老头和宋青。 那么,谁给院长讲了这件事?李老头成天守在医院的太平间里,见人都很少说话,简直像哑巴一个,他不可能对外讲。宋青呢?她知道这事我不想闹得沸沸扬扬,并且我们关系不错,她也不太会对院长讲起这事。 但是,院长昨天找宋青谈过话。纪医生猛地想起昨天刚上晚班,值班室里的电话就响了,宋青接过电话后说,那我马上就来。宋青回来后说,是院长找她,因她为本月的奖金问题给上面提了意见。宋青说,这就是分配不公嘛,累死累活,每月几百块钱,只保住个不饿死的份。 纪医生现在想,宋青说的都是真的吗?她在院长那里足足呆了有四十多分钟,就没说点别的?比如,关于他纪医生,他想以后得对宋青有所提防才对。 习院长隔着办公桌递给他一支香烟,你得振作精神,院长说,最近有大手术我都没安排你做,是怕你出错。可是,你是我们院里的一把好刀啊,不用怎么行呢? 习院长在专业上与他是同行,都是在业界小有名气的胸外科专家,不同的是,习院长的老婆在卫生局当了一个副处长,这样,他和局里的头头们可熟了,三年前趁老院长离休,他就名正言顺地被提拔当上了院长。不过,老习对他纪医生不薄,当上院长半年不到,就私下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把住房彻底装修了。大家都过过现代化的生活嘛,习院长笑嘻嘻地对他说,并承诺只要认真效力,以后回报多多。 其实,纪医生明白,这一切好处仅仅来源于一个绝密消息,那就是习院长在城里私下开了一所美容院,是一个要他做手术的女病人悄悄向他透露的。那女病人说,她以前常去那里做美容,时间长了,才得知那美容院的真正老板是这家医院的习院长。那美容院很豪华,女病人说,至少得上百万投资吧。 纪医生当时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这很正常。整个医院的人事、医疗、药品等大权统统在他老习一人的手里,搞这点钱还不容易? 但纪医生也有了一个主意,他找着习院长说,我妻子闲着在家,你帮忙给她安排个工作吧,比如美容院就适合她。到医院来她嫌脏,美容院她会喜欢的,她以前在歌舞团,化妆什么的,还有些基础。习院长说,我到哪里去给她联系美容院呢?纪医生不容置疑地说,院长,你肯定有办法,能帮上这个忙的,我先谢谢你了。 习院长真是聪明人,他能感到这些话中的潜台词,除了很快安排董雪去美容院上班外,还到纪医生家做客,并说你这房子面积是够了,有100多平方吧,可就是该装修装修,我们算兄弟了,你拿五万块钱去做这事吧。 从此,纪医生感到习院长还算个知识分子,有良心,够朋友。当然,他纪医生的医术对这医院也不可或缺,这算他自己的本钱。看着他心神不定地上不了手术台,习院长心里着急也是应该的。 他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说我尽量调整情绪,有大手术,还是我做吧。习院长深表同情地说,也难怪,董雪失踪一年多没有音讯,叫人难过啊。她妹妹董枫现在还经常找我,说是医院要负责,美容院也要负责,好像我们犯了什么过错似的。我每次都对她说,董枫,你冷静点好不好,你姐姐失踪,我们大家都着急,该想的法都想了,报纸电视上的寻人启事都是院里出的钱,你相信,这事会有结果的。 纪医生心里一惊,都一年多时间了,这董枫还找医院闹事,也太不近情理了。应该说,董枫还算是他们的同行,她在一所精神病院作护士长,又不是街上卖菜的婆婆大娘,这样纠缠,确实叫人恼火。 纪医生说,我有时间找董枫聊聊,董雪是我妻子,失踪了谁不着急呢?她作为妹妹也该体谅体谅。 纪医生起身要走,习院长站起来说,还有一件事,你得去看看。据美容院里的人说,老有一个电话找董雪,说是董雪在他们那里订了一件体操服,订金都交了的,怎么不去取货?美容院不便讲董雪失踪了,就说她出差了,等回来后就转告她。你就去替她取了那服装吧,习院长说,免得经常来电话烦人。 纪医生点头称是,便走出了院长办公室。 那晚,我上21楼去找表弟与宋青时,心里曾奇怪地想,这样晚了他俩呆在那里怎么就不害怕?因为按时间算,到化验室取化验单应该早就回来了。 当电梯门在21楼洞开时,我明显感到有一股凉气。这层楼整个就沉在暗黑中,除了走廊中段的化验室有灯光外,其余的地方因夜里无人工作都悄无声息。 我走上了暗黑的走廊,我知道这些悄无声息的地方是实验室、解剖室等等。实验室里立着人的骨架,玻璃瓶的溶液里泡着人的器官以及畸形婴儿等等。而解剖室我简直就不敢想,上次纪医生带我来看时,就没遇上尸体解剖。我只看见室内的水池里泡着一具全身赤裸的尸体,一种难闻的药水味扑鼻而来。这事是由我和纪医生争论灵魂的存在与否而引起的,纪医生说,我带你看一看尸体解剖你就明白了,别说什么身体是灵魂的住所,我们就把这住所打开,你会明白一切的。 现在,这里一切暗黑,我不知道那具可怜尸体是否还躺在水池里。或许,他已经被肢解,一些重要器官已经泡在另一间房里的玻璃瓶里,我不敢深想,快步往前走。 化验室里的灯光让我松了一口气,一个穿白罩衫的女孩子对我说,宋青已经取了化验单走了。 他们上哪去了呢?我掉头往回走,在走廊的左侧发现一处凸出去的小厅,小厅的窗口有两个人影,肩靠肩地趴在窗口上往外看,这幅背影像一幅木刻画。 我走过去的脚步声吓了他俩一大跳。你们在做什么呢?我问。表弟说,我和宋姐在看星星,刚才我们看见一颗流星,我说那是一颗星星爆炸了,死了,宋姐说天上掉一颗星地上就要死一个人,我说那是迷信,宋姐还不相信呢。 我说你们急死我了。宋青说他们就呆了一小会儿。她说,好久没看见满天星星了,夜里都呆在值班室里,人都快闷死了。这21楼真高,看星星都要亮一些。 从窗口望出去,果然是满天星斗。这样的星空很少见,或者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人被灯光干扰,很少再抬头仰望夜空吧。 宋青突然叫起来,看!又是流星。一颗星发出很亮的光突然往下掉,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光弧后消失在无底的暗黑中。 宋青说,这颗星又死了。表弟说,不对,那颗星早就死了,大约死在几百万年前吧。死时,这星发出炫目的光,这光穿越茫茫宇宙,一直穿越了几百万年,我们今天才能看见它。 宋青很迷惑地看着表弟。当然,她不知道,我表弟除了是个足球迷,还是个天文迷呢。有一次过春节,表弟给人讲宇宙,他指着窗上放鞭炮的小孩说,这宇宙,最早就是那孩子手中的一粒鞭炮,里面塞满黑色的炸药,但这不是一般的炸药,是核能,然后它爆炸,满天的纸屑就是它爆出的物质,它们后来成为一颗颗星星。空气因爆炸充满气浪,呈圆形向周围扩散,这叫作宇宙的膨胀,所有的星星都随着这气浪向远处流动,所以,星星实际上离我们是越来越远。 表弟果然又搬出了这些老生常谈,他显得非常兴奋。宋青说,那我们现在看见的星星,是否就真的存在呢?也许它早就爆炸了,死了,只是它爆炸时的光还没抵达地球上空,我们也就只能看见它以前的形象?这样说,由于距离,我们看见的很多东西都是错觉,我们却误以为是真实。真是不可思议。那么一个人死了,那死者和生者的距离有多大呢?我们站在生的这边,能否真实地看见死那边的景象呢? 宋青突然打了一个冷颤。她双手抱在胸前,喃喃地说,那我在走廊上看见的白脸女人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死人了。这医院从最早算起已建了快一百年了,一定死了很多人,他们慢慢都会走回来的。 我知道宋青的思绪已经混乱了,看着表弟不知所措的样子,我便故意高声地笑起来,我想用笑声使宋青清醒过来,知道她说的全是胡言乱语。 看着宋青还是显得迷茫的眼神,我说你怎么了,你是学医的,还不知道人死了就完了这个简单事实。你看见的白脸女人是幻觉,是幻觉你懂不懂。就说吕晓娅吧,她看见天花板上吊着裸体女人,我研究过了,完全是因为看了《女巫》那本书中的插图造成的,我已经对她讲过了,她承认有那种可能。至于你看见的白脸女人,也是幻觉,什么原因造成的我还不知道,我们以后一起找找原因,别怕,什么都会搞清楚的。 我的一番话严肃、镇定,宋青平稳了些。我们离开窗口一起下楼。然而,就在我们刚刚转身的时候,我们听见了哭声,很微弱、很悲痛的女人的哭声,和我与宋青在以前的那个深夜听见的一样。这哭声听不出来自哪里。 我们都怔住了,心里发紧。我说我们快下楼吧。就这样我们互相拉着手,脚步混乱地向电梯门走去。我按下下行的按钮,看见指示灯不断地往上跳,我们都盼着电梯门快点打开。 第四章 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 纪医生推开了文体服饰店的玻璃门。 迎面是两长排高大的模特,比真人还高出半个头。她们的身上穿着各式各样的泳装、体操服、健美装以及五光十色的舞蹈裙装。 销售小姐热情接待了他。她说,你夫人怎么订了这体操服就不来取呢?幸好我们这里有记载,我们是要对顾客负责的。并且,董女士是我们的常客,我们都记得她的。 纪医生接过一个小小的彩色纸盒,打开来,里面的薄膜袋里叠放着一方小小的黑色织物。这就是那件真丝的体操装,轻薄柔滑,叠起来捏在手心里就那么一小团。 纪医生记得,他当时在商店发现这种体操装后就催促董雪去买,可董雪老说忙,没时间,几天后再去商店时已没有这种货了,于是就先交了货款订下它,让商店到货后通知她去取,并留下了美容院的电话号码。大约十多天过后,董雪就失踪了。 售货小姐不断夸奖董雪的身材好。她说,你夫人真是百里挑一。我们所说的天使面容、魔鬼身材,都让她给占去了。怎么,她这次出差这样久呢?售货小姐一边说,一边又取出几件款式各异的健美装来,说你再帮夫人挑几件吧,她一定会喜欢的。 纪医生说不了,等她回来后自己来选吧。走出商店时,他为自己的这句话心惊肉跳,董雪会再出现在这商店里吗?他觉得有时随便的一句话就是预言,或者是相反的结果,那就是凶兆,他不知道最后会是什么结果。 下午四点,街上人流如织。一个高挑女人的背影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女人肩膀优美,腰部很细,很软,臀部异常丰肥。他开始勾画着董雪穿上这件体操服的样子。这件黑色丝织的体操服实际上就是泳装的翻版,只是吊带更细,正面从腰部开始就大幅度往下倾斜,这样使小腹和大腿根都尽量多的暴露在外。而背部是最开放的露背装设计。他望着前面那个酷似董雪的女人的背影,无端地感到有一点惊恐,如果她回转身来,就是董雪,那可能吗? 他走进电话亭,给美容院去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们董雪订的服装他已经代取了,以免他们老为商店的电话搞得心烦。他放下电话,回转身来时发现一个人正堵在电话亭的玻璃门口。 这是董枫,董雪的妹妹。除了个子比董雪还高一点外,模样几乎没什么两样。 纪医生,她没叫他姐夫,有闲空上街啊?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纪医生一下子感到头脑发晕。啊,啊,他说,老上夜班,趁今下午天气好,去书店逛逛。 买什么书了?董枫很性感的嘴唇这时显得冷冰冰的。 没,没什么合适的书。纪医生突然有些口吃,他很恨自己这样,便干咳了一声,装成咽喉不舒服的样子,然后他问,你今天怎么也有空上街,是休息日?他用这句反问夺回了主动。 再不休息,人都要疯了,董枫说,那个鬼地方(她是指她工作的那所精神病院),尽出稀奇古怪的事,呆久了,正常的人都要变得不正常。 那地方是不太好,纪医生讨好地说,枫妹,以后有机会,我给习院长说说,调你到我们医院来工作。 算了,不劳你大驾了,董枫显然一点儿也不领情,她说,我们最近收了一个病人,治疗老不见效。你也算专家了,给出出主意吧。 董枫说,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病人,时而抑郁,时而狂躁。治疗间隙,他会偷偷溜进我们的值班室,把挂在墙上的护士衫取下来撕成一条一条的,然后塞在口里大嚼着吞下去。 这是恋物癖的典型症状,纪医生说,采用厌恶疗法比较好,也就是说,在一件护士衫上洒一些能让他呕吐的药水,让他吞下去后胃部疼痛,接着大吐特吐,这样连着搞几次,就可治愈他这毛病了。 董枫不以为然地看着他,说没这么容易吧。她说,这种人简直是不可救药,据他的家属讲,这人几年前就在宿舍区偷女人晾在外边的胸罩、内衣内裤什么的,偷了一大箱,有次被人逮住后痛打了一顿,他不但没悔改,反而更加猖狂,开始偷偷溜进女厕所,将女人用过的卫生巾拣回家,关在屋里一点一点地吃下去,奇怪,他就没呕吐过。因此你说的厌恶疗法没用的,为了防止他在医院里乱窜,我们只好经常将他绑在床上。 这病是有点麻烦,纪医生说,你知道我是外科医生,对精神病研究不多,你们那里的主治医生会有办法的。 纪医生确实不想和董枫再谈这个问题。他觉得她今天说话显得阴阳怪气,只想马上离开她。 可董枫并不放弃,她还要问,对这种人就没法治疗了? 电击!纪医生显得不耐烦了,他挥了下手说,电击,让他在神经阻断中彻底遗忘。不断地电击,不断地遗忘,让他把什么都忘掉,包括他过去的生活,电击,遗忘疗法,懂吗? 董枫摇摇头说,不懂,我什么也不懂。 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比如,当我坐在这医院走廊的拐角处,一只手搭在木条长椅的椅背上,以漫不经心的神态警惕地观察着这走廊上的每一种动静时,我曾问自己,你在做什么呀? 而这狩猎者的角色是我自己要来的。昨天,当吕晓娅指给我看那把移在她床前的木椅和地上的烟灰时,我就知道这绝不是来看望她的人留下的现场。因为这不合常情,即使吕晓娅当时午睡正香,来看望的人也会等到她醒来。如有急事要走,也会留下礼物或者字条什么的。 我对吕晓娅说,这事先不要告诉院方,闹得众人皆知,那神秘的人就不敢再来了。你暂时装成什么也没发生,我从明天起在暗中监控,一定要抓住那个装神弄鬼的家伙。 我之所以产生这个愿望,是我自从陪伴表弟住院以来,这里发生的事确实太奇怪了。半夜后走廊有吓人的脚步声,有莫名其妙的哭声,还有宋青看见的白脸女人,在没有充分的证据之前,我不敢说都是假的。而吕晓娅病房中出现的这一神秘来客,地上的烟灰都是证据确凿。我首先肯定的是,这是人,而凡是人捣的鬼都能破获,我觉得自己有能力来做这事。 中午1点,各病房的病人都开始午睡。我在走廊拐弯处的长椅上坐下,从这里可以观察到整条走廊上的动静,如果有什么人走动,甚至进了某间病房,这绝逃不脱我的视线。 事实上,走廊长久的空无一人,其间出现过一个病人上卫生间,这病人还正输着液,他的家属举着输液瓶跟着他走。为什么不用便盆呢?人的习惯真是顽强,我知道有的人躺在床上是尿不出来的,除非他病重已动弹不得,除非他要死了,那时怎么尿都不重要。 坐得无聊,我便在走廊上慢慢踱步。路过吕晓娅的病房时,我从虚掩的门缝往里看了看,吕晓娅已经熟睡,一条丰腴的腿伸在被单外面,一切正常。我一直走到走廊的最外面,这里是一大间宽敞的观察室,里面睡着生命垂危的病人,有护士在房内走动。我知道这里实行24小时监护,我看见床上的病人都被插满各种管子,输血、输液、输氧、引流等等,这是人们对生命的最后抗争与关怀。我尽量不去想以后的结局。夜里,走廊上经常响起的运尸车滚动的声音使我们知道,又一个人走了。 有人讲过,人死前会看见有人进来给自己带路。当然这只是一种传说,因为凡死去的人都不能说话,谁又能来证明这事呢?如果按这种假设推断,吕晓娅房中出现的神秘客会是这种带路人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这种带路人一定不会抽烟。 我自个儿笑了一下,为头脑中这些混乱的想法好笑。我觉得在这里呆久了,人没法不混乱。 我重新坐回走廊的拐角处。 我想,吕晓娅午睡时为什么也要脱得那样干净呢?也许还是习惯,就像那个举着输液瓶也要上卫生间的人一样,习惯让人不好违背。只有死亡不是人的习惯,但人必须接受,因为那几乎就是命令,人都得服从的。 胡思乱想之中,清洁工小夏的拖布已经碰到了我的脚尖。我说,中午还要打扫一次走廊啊?小夏说中午清静,拖干净后的走廊没人踩,亮堂堂的,看着舒服。小夏个子不高,胖乎乎的,典型的农村女孩子。 我随口问道,回过家吗?她说刚回去过一次,还去看了秦丽的坟呢。 我想起那个前23床的病姑娘,记起她压在床垫下的日记本还在我这里藏着,而我和吕晓娅都还在想着她记述的在夜里看见白脸女人站在床前的怪事。我一下子没有了语言,感到我和这死者已经有了某种说不清楚的牵连。 我知道清洁工小夏是秦丽的同乡,但没想到他们住家挨得那样近。我说,秦丽运回家乡去葬了?小夏说,是骨灰。听秦丽她妈说,这骨灰还不知道是不是她女儿的呢。 这让我迷惑,怎么回事,我问道,骨灰还会有假?小夏说,秦丽她妈赶到这里的火葬场,看着女儿烧了后很久没取上骨灰,你知道火葬场是很忙的,等了有两个小时,取上骨灰刚要走,有人过来说他们取错了,该是另一罐。这样就换了一罐。秦丽她妈不识字,后来这罐上确实贴着秦丽的名字,但就因为这一调换,秦丽她妈回到家就病倒了,躺在床上哭着说,她女儿也许就没死,这骨灰是假的。唉,人老了,没办法。后来,村上有人给她妈说,秦丽就不该在城里烧,应该运回来,隔村前段时间正好死了一个未婚男人,如果让他们结个阴婚,葬在一起,到阴间也有个照顾。并且,对方还会给她妈一大笔钱呢。 没想到20来岁的小夏还知道这古老的“阴婚”的习俗。我说,还是烧了干净,真要阴婚,秦丽不会同意的。小夏说,也是,听老家的人说,以前人搞阴婚,都是找的无名女尸。 这段奇怪的对话让我心里别扭,尤其是“无名女尸”那个词,不知道触动了我的什么神经。我望着空荡荡的走廊,想起午睡中的吕晓娅压在被单上的那条丰腴的腿。或者,这种奇怪的联系让我深感人生的无常。 这天是宋青的休息日。晚饭过后,小梅在楼下叫她。 她趴在窗口朝下看,小梅穿着白色的短裙,黑色背心,像是要上网球场的样子。小梅给她比手势,她看出是请她出去玩的意思。 想想呆在家也没事,宋青便忙乱地套上一条牛仔裤,将一件乳白色的衬衣扎进腰里,便小跑着下了楼。 小梅扳着她的肩头说,哇!好靓哟,说着,还把手指插进她的长发里往下一滑,说这长发平时都盘在护士帽里,今天让它好好潇洒潇洒。 上哪去?小梅不回答她,只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说放心吧,不会把你给卖了。 小梅到医院工作不久,还保留着在卫校读书时的疯劲。她趴在宋青的耳边说,带你去见见我的男朋友,替我参谋参谋,看这小子够不够格。 宋青佯怒道,叫我去当灯泡啊,不去不去,小梅撒娇道,宋姐姐,你这是帮我啊。 城市之夜,给人一派灯红酒绿的感觉。她们走进了一间酒吧,一个高大的小伙子在靠近落地窗的桌边站起来迎接小梅。 小伙子叫郑杨。他自我介绍说,我爸姓郑,我妈姓杨,我是个孝子,就取名郑杨了。小梅擂了他一拳说,别自夸了,今天在宋姐面前,老实点。 小梅什么时候有了男朋友了?宋青用吸管吸了一口饮料想,看他俩的亲热劲,一副老朋友的样子,一定是小梅读书时就和他青梅竹马上了。想起自己读卫校的时候,全班44人就有39个女生,完全是女儿国,那几个男生孤零零地像老鼠一样悄无声息。有胆大的女生将卫生巾从他们的窗口丢进去,他们躲在寝室里大气都不敢出呢。 郑杨和小梅都端起高脚杯要与她碰杯,她这才发觉自己面前怎么已摆着一小杯红酒。她说,谢谢,我不会喝酒的,小梅眨了眨眼说,你就舔一点,这红酒很香的,并且,郑杨今天是给你帮忙来的,你还得敬他一杯才对。 帮什么忙?宋青很困惑。郑杨说,我都听说了,你前段时间上夜班时,在医院的走廊上遇见了两次鬼,是不是?白脸女人,郑杨用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下说,没关系,这世界没有鬼,都是装神弄鬼的,我见得多了,以后我来医院看看,把这案给你破了。 你是警察?宋青疑惑地问。小梅在旁边插括说,你说对了,还是刑警队的侦察员呢。这小子本事一般,侦察女孩子还有一套,说完便哈哈大笑。郑杨用手去打她,她直着腰说,你敢打,我就叫警察打人了!这话将宋青也逗笑了。 宋青看着郑杨说,那你就先讲讲,怎么把我们小梅侦察到的?郑杨红了脸,一下子不自在起来。 小梅说,还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就那点本事。 宋青问,怎么个拜法呢? 小梅说,去年,她在卫校还没毕业,一天骑自行车上街时,被一个骑飞车的毛头小伙子撞翻在地,手臂上出了血,脚踝骨折,根本站不起来。郑杨刚好路过那里,飞奔着过去抓住了那个拼命逃跑的肇事者,返回来拦下一辆汽车,将她抱上车送到医院。到医院需要照片,这得上五楼,郑杨抱起她就往楼梯上跑,小梅一只手抓着他的肩膀,感激中有又些警惕,便问,你是什么人?他说警察。小梅说是警察怎么不穿警服,他说我们都是穿便衣的,你放心吧,等一会儿我给你看证件。小梅当时一点儿也没感到脚痛腰痛什么的,只觉得心里咚咚地跳。回到家后,连续几天茶饭不思,她爱上他了。没想到这小子更猴急,三天不到,便提着水果来看望她,小梅说,这就叫黄鼠狼给鸡拜年吧,是不是? 宋青听得开心地笑起来,她对小梅说,你说错了,这是你自己引狼入室,对不对? 郑杨说,怎么都说我是狼呢?结了婚,才叫“郎”呢。 小梅说,那得看你的表现了。怎么样,先把恐吓宋姐的那个白脸鬼抓住,行不行? 郑杨说小事一桩,等你们医院有空床了,我假装生病住进来,三天内包弄清楚这个问题。 小梅说,这个办法行吗?要住进来我们可做不了主,如果讲给院领导听,肯定挨顿臭骂,说我们自己疑神疑鬼。 宋青说,这样吧,给纪医生商量商量,咱们私下里不就安排了。 小梅说,还是宋青脑袋好使,就这样定了。 这时,酒吧里突然音乐大作,一团刺眼的灯光打出一个半圆形的小舞台来。一个穿着红色露肩长裙的小姐手拿话筒,对大家说晚上好,将有一台精彩的节目奉献给大家。 演员鱼贯而入,经过他们的座位往后台走,宋青觉得一个个子高挑的女郎很是面熟,但一下子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 小梅说,我们就看一会儿演出吧。 连续三天的午睡时间,我都坐在走廊拐角处的长椅上,监视着整个走廊上的动静,结果是一无所获。唯一一次,我看见一个戴着大口罩的男人,拎着一袋东西出现在走廊上。他一边走,一边察看这病房门上的编号。在吕晓娅的病房前,他略为停顿了一下。我立即来了精神,半侧着脸,用眼角的余光扫描着他。我想只要他一跨进去,我就会奔过去抓住他。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偷偷跑到吕晓娅的病房来?这个谜瞬间就可解开。我正在紧张地窃喜,那人却又朝前走了,并且,一直对着我走来。我本能地挺了挺腰,他隔着一个大口罩,几乎是脸碰脸地问我,先生,请问五官科的住院部在哪里?我的气不打一处来,对他吼道,这里是癌症病区,谁知道你的五官科在哪里!那人吓得往后退了两步,鼻子里哼着嗯嗯嗯的声音,立即转身向电梯口走去了。 我对吕晓娅说,看来那个守在你床前的家伙不会再来了。并且,看来那也不是一个坏人。你想,在你午睡中,他走进来,轻手轻脚把椅子搬到你的床前,就那样守着你午睡,中途他抽了一支烟,掉了些烟灰在地上,可烟头并没扔在这里,说明他还懂得点卫生。总之,既没伤害你也没偷你的东西,我想这事就别管它了,也许,是你以前的男友吧,他不好意思见你,只好这样偷偷地来望你一眼。 鬼,吕晓娅咬了咬嘴唇说,别把男人想得这样多情了。说到这里,她又对我做了个抱歉的表情,说并不是要把男人都说得很坏的意思。 她穿了件红色碎花的睡衣,可能是午睡起床后随便罩上身的。到底是搞时装设计的,对各种服饰的选择都显得有品位,尤其是那一条带着花边的宽腰带,在腰上轻轻一束,使她的身材在飘逸的隐藏中又有点显山露水的感觉。 她说,我不会再有男友了,谈恋爱多累呀,如果对谁有感觉,只要我高兴,睡一夜也可以,何必非要搞成那种关系呢?简单就是好,就像我们搞时装设计一样,最好的都是最简单的,你说是不是? 如此大胆的话,我还是第一次面对面地听到。尽管从理论上讲,我知道人们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尽管也有不少的人已经在这样生活,但对一个交往并不太深的人讲出来,我想还是需要勇气。 我和她开玩笑说,要是在中世纪,你这样做就会被烧死。她说,烧死也解决不了问题,历史还不是就进步了。就说你借给我看的那本《女巫》吧,那些被烧死的女巫有什么错?女人的预感、直觉都比男人好,她们有时凭这些说一些话,就被认为是邪了。其实,有些预感是真的会兑现,你相信吗? 她说她刚住进这间病房的时候,晚上睡在床上,就总觉得这是一个刚刚死去的病人睡过的床,并且认为那是一个年轻女人。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她说不出道理。但后来证明她当时的感觉是对的。 她说,我为什么会发现秦丽的日记本呢?也没多少道理,但睡在床上心里就是不踏实。一闭上眼睛,就感到床下有什么似的。好几次我睡下了又爬起来,蹲在地上往床下看,床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心有不甘,就开始抬起床垫来看,这不,秦丽的日记本就压在那下面。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留在那里的。你想,半夜醒来,看见一个白脸女人站在床前,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她记录下来,就是要让后来的人知道,这里有恐怖的东西,你们要注意。 我说,这也许还是幻觉。你不是有天夜里看见天花板上吊着一个赤裸的女人吗?你现在也承认是与你看《女巫》的插图有关,因为那画面几乎差不多。只是,秦丽的幻觉可能更复杂一些,因为宋青在半夜的走廊上也看见过这个吓人的形象,要说是幻觉的话,怎么两个人都会看见相同的东西? 吕晓娅说,这确实难以理解。不过,那本日记本你可要保存好,以后或许会是一种证据呢。 正说着,纪医生走了进来。 吕晓娅,你还痛吗?纪医生例行公事似的问道。 好一些了,吕晓娅说,以前痛的时候,是整个腹部都痛,现在好像范围小一些了。也许,我再打点针,就可以出院了呢。 纪医生说,可能没这么简单,从最近的照片上看还是觉得有些问题,得做一次切片检查。 吕晓娅显得有些紧张。纪医生说,把衣服脱了,我再给你检查检查。我感到纪医生的话冷冰冰的,就像一个冷血动物。 吕晓娅解开腰带,红色碎花睡衣自然往两边分开,露出雪白的身子。我赶紧走出病房,同时把门轻轻带上。 我听见吕晓娅在说,纪医生,你的手好冷啊。纪医生说,这不是夏天吗?怎么会手冷,你不要紧张。 我走到走廊上,无端地想起自己有一次去山中旅游,路边的石头上坐着一个黑衣老头,非要给我算命不可,我也就凑趣坐下了。他拉过我的手去细看,我当时就感觉到他的手很冷,心里还无端地打了一个寒颤。 从学校读书到医院工作,宋青还是第一次被卷入这种酒吧之夜的狂欢。宋青认为只有用狂欢这个词才能表达这里的气氛。在震耳欲聋的打击乐器中,台上台下的人都被淹没在毫无理性的热浪中。台上的三个舞女已经在蛇一样的扭动中一点一点地脱下了她们的衣裙,只剩下遮羞的比基尼。她们全身的皮肤在强光的鬼眨眼中一会儿雪白,一会儿绯红。 这时,一个穿着紧身裤的男子上场了,他以大幅度摆动的身体动作在三个舞女中穿梭。他们不断变幻着队形,时而停下来,在几乎是裸体的女人簇拥着他做了一个造型,其中一个蹲着的舞女还用手在他紧绷绷的紧身裤外做了一个抚摸的动作,全场立即爆发出一片掌声,交杂着叫好声,口哨声。 宋青感到不自在。侧眼看看小梅和郑杨,他们都正专心地看着台上,没人注意到自己。她埋下头吸了一口冷冰冰的饮料,没想到却在慌乱中把饮料筒碰翻在地上。她弯下腰去拣饮料筒,看见小梅白白的双腿,而一只手正放在她的短裙里面。 她触电般地直起腰来,她感到自己的脸上发烫。幸好,郑杨拥着小梅正看得专心,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她。 新的节目开始了,这次是一个颀长的女人独舞。她穿着三点式,腿和手臂都显得很长,很美。台上立着一根柱子似的不锈钢管,她扶着钢管,动作由慢到快地扭动起来。她分开双腿,将钢管紧紧夹住,然后腰往后仰,她的长发已完全垂到地板上了。 这个节目的音乐完全由一支萨克斯伴奏,显得沉醉迷离。观众也不再大呼小叫了,整个酒吧安静下来。宋青换了一下坐着的姿势,她感到有一点口渴。 台上的女子慢慢直起腰来,她将一支腿举到空中,紧贴着钢管的腹部慢慢上下滑动。除了萨克斯的鸣奏,酒吧里悄无声息,仿佛有一种东西把大家压住了似的。 宋青明白过来,这是性暗示。她很奇怪人的身体动作会有这样的效果。作为护士,对人的身体她可是一点儿也没有神秘感。男人和女人的裸体,包括性器官,她在工作中几乎每天都会接触到,而这些从没在她心里唤起过什么异样的感觉。而此刻,她感到面红耳热,并且眼前老是浮现出一只手放在小梅裙子里的景象。 酒吧里爆发出一片掌声,那个扶着钢管跳舞的女子正在向观众鞠躬谢幕。宋青陡然发现,这就是她感到眼熟的那个女子。她是谁呢?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但肯定在哪里见过。 宋青起身去上洗手间。她在观众的桌位间穿行。她看见不少男女都搂抱着坐在一起,更有些大胆的动作使她的眼光不敢停留。她强烈地感到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酒吧最里面的角落连着一条深长的走廊,走廊的尽头便是洗手间。她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一个全身披着黑纱的女人拦住了她。宋青抬头一看,正是她眼熟的那个女人。 宋青,你好!那人招呼她道。 你是……宋青迟疑着。 我是兰兰,董雪的朋友啊。那人拉住她的手说。 宋青想起来了,兰兰,董雪在歌舞团时的同事。有一次在纪医生家里聚会,她们见过面的。 董雪有消息了吗?兰兰问,都有一年多了吧,怎么就没有一点儿音讯呢? 宋青说,什么消息也没有,自从她失踪后,纪医生都快急疯了。 兰兰理了理她身上的黑纱,全身的肌肤隐约可见。宋青想,她等一会儿也许还要表演吧,这样褪掉上场时就很方便。 看见宋青注视着自己的身体,兰兰有些不好意思。她说,没办法,老板要求这样,不然酒吧的生意不会好。以前董雪也在这里跳过舞,你知道她的身材,观众可喜欢了。但她就是保守,不愿意脱,最开放时也是穿半透明的纱裙,硬是被观众吼得退了场,退场后她哭了,但还是不脱,老板只好将她解雇了。唉,董雪是什么人啊,在歌舞团跳《丝绸魂》那个舞蹈,拿过大奖的,没想到在一个酒吧还呆不下去。就这样,她才一气之下嫁了人。也是,歌舞团名存实亡后,每月300多块钱简直没法生活,要么像我这样跳舞,要么嫁人,嫁个有钱的老公养起来。唉,没想到董雪刚刚安定下来,又出这么一件莫名其妙的事,真是命苦。 宋青一直认为,董雪算得上是个幸福的女人。纪医生非常爱她,这医院里的人都知道。娶了董雪后,就让她呆在家里清闲,给她买很多衣服,后来董雪自己感到闲得慌,才安排她到一家美容院,也就是做做接待工作而已。没想到,董雪结婚前还经历过这种辛酸。 兰兰说,有件事,你暂时不要对纪医生讲,看我能不能找到点线索。她说董雪结婚前,歌舞团的一个副团长曾经喜欢过她。这人后来到深圳做生意去了,我找人向他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董雪的什么行踪。 宋青说好,有消息就跟我联系。兰兰理了理身上的黑纱说,我又该上场了。 第五章 董雪并没有失踪 我这部小说至今为止写得很混乱,是因为接连发生的事情根本容不得我来慢慢理清思路。比如,宋青刚刚告诉我她在酒吧的经历,这使我对已失踪一年多的董雪陡生可能生还的念头,但是,一天过后,另一个更令人吃惊的消息又传到我的耳中,那就是董雪并没有失踪,更没有离家出走,她一直就在纪医生家中。 告诉我这一消息的仍然是宋青。她说,医院的药剂师、那个瘦瘦的张老头昨天将她叫到药房里,在层层叠叠的药架的掩护中,张老头悄悄告诉她,所谓董雪失踪的事完全是纪医生一年多来编造的谎话。其实,董雪并没有失踪,她就在纪医生家里。张老头说,他就住在纪医生家的楼下,昨天夜里,他听见纪医生家里一直放着音乐,间或还有说话声、笑声,他感到奇怪,便悄悄爬上楼去,隔着门往里听。音乐声中,突然听见董雪在说话。她说,我累了,腿部酸痛了。纪医生说,跳啊,再跳一圈。这不是在跳舞吗?张老头一边下楼一边想,董雪以前是市歌舞团的职业演员,在家也跳舞这没什么,可纪医生为什么要宣称他老婆失踪了呢?并且这一年多来,装成很悲痛的样子,还又是报案,又是在报上登出寻找董雪的启事,这太让人费解了。 我问宋青,董雪就在她自己的家里,你相信吗?宋青非常困惑,她说又相信又不相信。她这话也正是我的感受。我问宋青,纪医生今天上夜班吗?宋青说,不来,据说他患了重感冒,请了几天假。我说那好,今夜我们就去搞个清楚。 夜里,我坐在宋青的值班室,望着墙上的挂钟,我们心里都忐忑不安。据药剂师张老头说,他是在睡着后被楼上的音乐声惊醒的,估计时间是在半夜12点过后了。因此,我们的行动时间定在夜里12点整。 这时,小梅和宋青一起值夜班,她穿着白罩衫进进出出的,一刻就没安静过,稍有空闲,就拿起电话往外拨,然后就说一些我似懂非懂的话。宋青说,小梅你就别缠绵了,快到病房去看看那些输液的病人,小梅对她做了一个怪相,然后很不情愿地出去了。 我看了一眼挂钟,差3分12点。宋青聪明地叫走小梅,是为了让我们不知不觉地溜掉。我搓了一下手说,走。 从电梯下到住院部底楼,黑乎乎的医院大院里是出奇的安静,我们经过林阴道,经过喷水池,一直往西北角走。这里出现了一道围墙,围墙下开着一道小铁门,从这里过去就是医院的宿舍区了。 我们来到了纪医生的单元门口,整个楼道是漆黑一片,宋青说,整个宿舍区的楼道就房子刚建好后有过几个月路灯,以后就一直坏了,也没人来管。 宋青抓住我的手臂说,纪医生住最高一层,7楼,这可怎么上去啊。我说这样最好,免得被别人看见。 我们用脚尖碰到了第一阶楼梯,就这样摸索着登楼。每到两个拐弯处,我就叫宋青记住,这是一层楼了,也就是说,到第14个拐弯处,就是纪医生的家。宋青很紧地挽着我,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的手掌冰凉,被我的手握着,像一只掉在水里的小鸟。我附在她耳边说,别怕。她嗯了一声,身子却有点哆嗦。 我正不明白宋青为什么这样害怕,突然,上面的楼梯有了脚步声。我们停了下来,那脚步声很轻微,显得小心翼翼的,但由于太安静了,那咚咚的脚步声还是显得惊人。宋青突然啊的叫了一声,我想用手去堵她的嘴,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一声啊的叫声在楼道里像一条被突然撕开的缝,使我的头突然变大,额上刹那间出了冷汗。 随着宋青的一声尖叫,那正在下楼的脚步声突然消失了。我们正屏息聆听,那脚步声又响起来了,并且很快,是返身上楼的声音。我一下顾不得许多,拉起宋青就往楼上追,宋青一面挣扎一面被我拉着跌跌撞撞地往上奔,中途至少摔倒过两次,我扶着楼梯栏杆站起来又往上跑,宋青突然拉住我说,到了。 我抬头一看,上面还剩下半截楼梯,显然是通向楼顶的了。半明半暗中,那半截楼梯像一个枯槁的老太婆瘦骨嶙峋地支在那里,我无端的感到那楼梯上积满灰尘。 这里已经是七楼了。黑暗中我辨认出一道门来。我凑过脸去往里听,宋青拉了我一下悄声说,错了,是这边。宋青附在我耳边说,那边住的是白教授,早带着家人出国去了,房子还一直空着。这边才是纪医生的家。 我和宋青同时把脸贴在门上往里听,里面寂静无声,哪有什么音乐和董雪的说话声。我开始怀疑药剂师的说法是否可靠,宋青却示意我再等一会儿。 我们蹲在这暗黑中。眼睛适应以后,楼道和楼梯扶手的轮廓都显现出来了。 突然,我们头上的楼梯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我抬头一看,一个人正从那通向楼顶的半截楼梯上往下走来。 中午两点,吕晓娅午睡正香。 自从住进医院以后,这张23号病床就没让她在夜里睡过安稳觉。那本《女巫》的书她已经不看了,但秦丽死在这里却是事实,并且还在床垫下留下一本日记,那里面的记载让吕晓娅心惊肉跳,幸好,她还没遇上那个白脸女人在半夜时出现在床前。她想,说不定秦丽就是这样给吓死的。 她翻了一个身,迷迷糊糊中感觉到床前有人。上次出现的怪事一下子反射到她头脑中,移到床前的椅子,地上的烟灰……她一翻身坐了起来,看见一个男子正坐在她床前。 吕晓娅惊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睡意全无,头脑异常清醒。你是什么人?她厉声吼道。 那男子二十多岁年龄,面容却像中老年人那样憔悴。吕晓娅突然翻身坐起的举动显然也使他受了惊吓,他吞吞吐吐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来看望秦丽的。 秦丽?吕晓娅感到背脊发冷,她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个陌生男人问,你是说那个早已死了的秦丽? 她住在这里的,那男人说,她就睡这张床,我守了她很久,我给她喂水,还给她唱歌,她喜欢我在这里守她。 可是她已经死了!死了!你知道吗?吕晓娅感到自己的嗓音变得有点嘶哑。她抓起床头的睡衣穿在身上。想到刚才自己很暴露的身体,她对眼前这个混蛋充满仇恨。你给我出去!她大声吼道。 病房们砰然大开,一大群人拥了进来,有病人,有病人的家属。对这种窜进病房的不速之客,所有的人都很愤怒。有的说,快去叫保安,把他抓起来! 那混蛋坐在椅子上,吓得缩成一团,口里不断喃喃说道,我是来看秦丽的,秦丽一个人没人给她倒水喝,秦丽要我来守着她…… 穿着制服的保安走进来了,这是一个个子高大的年轻人。他径直走到那混蛋的身边,一个闪电般的动作就已把那个木然的混蛋的手臂扭到身后。走!保安吼道,到治安室去说清楚,这里经常掉东西,都是你们这些借口看病人的人偷走的。 围看的人一阵欢呼,簇拥着这个猎物挤出了门。 吕晓娅束好睡衣的腰带。她感到脑子里一片茫然。清洁工小夏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她说杨斌被保安抓走了吗?宋青问,哪个杨斌?就是秦丽的男朋友呀,小夏说,秦丽没死以前,他经常来守护她,我认识这人的,不坏,肯定不是来偷东西的。吕姐,你去治安室把他领出来吧。 吕晓娅仿佛一下子明白了许多,她说好,我去领他出来。她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似乎是想起了自己上次发现有子宫肿瘤后,那个离她而去的男友,混蛋,她在心里骂道。 吕晓娅到了医院大门侧面的治安室,她看见杨斌已经被一副手铐铐在柱子上,屋子里的几个保安正在打扑克。 她走进去说,我弄错了,这人是来看我的,他叫杨斌,我睡昏了头一下子没认出来。 一个保安就站起来,神情怪异地望着她。她这才发觉自己慌乱中穿着睡衣就跑下来了。她拢了拢睡衣前襟,感到周身不自在。 保安的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怎么回事?弄错了?你怕我们闲着没事会受凉是不是?好好好,你带走吧。 他过去给杨斌松了手铐。杨斌的脸色更加苍白,但头脑仿佛清醒了些,他对吕晓娅说,对不起你了,我不是有意要打扰你的。 吕晓娅脱口而出,说你来了正好,秦丽有件东西丢在这里了,你把它带走。吕晓娅是突然想起了那本日记,她正不知拿它怎么办才好。前段时间,她把这日记给那个姓徐的作家看了,他也没提出什么好主意,后来又把日记还到她这里。她觉得自己晚上睡不安稳或许与这日记有关。再说,已死了的人了,她曾经遇见的怪事谁管得了?除非这死人能活过来说话差不多。既然杨斌是她的男友,又这样爱她,那就物归原主吧。 杨斌感到十分诧异,秦丽会有东西掉在这里?进了吕晓娅的病房后他说,看来我到这里来是对的,难怪秦丽每天晚上都托梦给我,她说她一个人很寂寞,她想见到我。我在梦中看见秦丽就睡在这病床上,侧着头对我说话,与我守护她时一模一样。这样,我就悄悄地来了。我以前给宋护士说过,想看看23床,可宋护士拦住了我。所以我只好偷偷溜进来,真的,我不是要打扰你,并且,我在床边坐久了,有时看着你还真像秦丽。 这最后一句话让吕晓娅心里咯噔了一下,赶紧打断他说,得了得了,把这个东西拿去快走吧。说着,便从抽屉里取出那本日记交给他。 年轻人捧着那日记本,双手发抖。他迫不及待地翻开读起来。突然,他抬起头对吕晓娅说,不对,这些字不是秦丽写的! 吕晓娅大吃一惊,你看这些内容,都是秦丽遇见的事啊。 可杨斌坚定地说,这不是秦丽的字,不是! 我至今忘不了那天半夜出现的可怕景象。那一刻,我惯有的信念、判断和意志都在瞬间崩溃。听着沉重的脚步声从那连接楼顶的半截楼梯上走下来,蹲在纪医生门外的我和宋青都吓得动弹不得。我睁大眼睛望着那个黑影,突然,黑影的面部正面转向了我们,我看见了一张惨白的女人的脸。有一瞬间,我想发出一种厉声喝问来镇住她,但我的口张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倒是那惨白的女人突然发出一声金属摩擦般的怪叫,这叫声有点像笑,又有点像哭。我觉得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就像要吐出来一样。同时空中响起了另一声惨叫,这是宋青发出来的,我感到宋青已经倒在地上。那惨白的女人像扑过来一样已经到达我的身边,蹲在地上的我甚至感到她的黑袍子在我的脸上扫了一下。越过我们后我听见她咚咚下楼的声音。而几乎是同时,纪医生的房门砰然打开,一道强烈的灯光射出来,我感到一下子睁不开眼。 纪医生穿着条纹睡衣站在门口,出什么事了?他大声问道。我扶着宋青站起来,纪医生望着我们,惊讶得张大嘴而没说出话。 我感到浑身无力,扶着宋青便走进了纪医生家。我示意纪医生把门关上。 这时我的头脑清醒了些。我说是宋青来找他,看看吕晓娅的切片检查结果出来没有。半夜了宋青害怕,我便陪她来,没想到从楼顶上走下一个面容惨白的黑衣女人,我们都被吓昏了。 我随口编造的这个借口显然不太合理。纪医生疑惑地说,吕晓娅的检查结果该问化验室啊,我今天没上班,怎么知道这些?夜半三更的,你们跑到这里来撞鬼,真是稀奇。 宋青赶紧弥补我的说法,她说本不该来的,吕晓娅催问得急,就顺便来看看,因为化验室的人已经下班了。 好了好了,纪医生将信将疑地说,我早就睡觉了,听见门外有人怪叫,没想到是你们。那个黑衣女人该不会是贼吧?她跑到我的楼顶上去做什么呢? 我们无言以对。纪医生给我们倒了两杯水过来,说,我们到楼顶上去看看,那里是我辛辛苦苦建出的屋顶花园,看那人在上面捣了什么鬼。 我望了宋青一眼,宋青的脸色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她心有余悸地说,算了,明天再看吧,夜半三更的,也看不见什么的。 纪医生说,也好。他坐在沙发上,用手撑着额头,继续自言自语道,面容惨白?这是什么人? 我环视着这间长方形的客厅,除了我们坐着的这套黑色沙发外,正对面是一台大屏幕彩电和一套音响设备,侧面是一排装饰感很强的组合柜,紫红色的窗帘很厚重地覆盖了靠窗那面墙,地上铺着光滑的拼木地板。 我想,那个药剂师听见的音乐声和董雪的说话声应该就是在这客厅里发生的了。 我想试探性地问一问纪医生董雪失踪后的情况,以便看看他的反应。但想了想,一下子找不到引出这个话题的理由。于是只好随便说道,纪医生,你这套房子真大啊。 不算大不算大,纪医生说,董雪在的时候,还嫌这不够宽呢。我说当然,怎么能和她以前在歌舞团时的练功房相比呢。 我赶紧接住这个话题问,一年多了,董雪就没一点消息。 纪医生长叹一声说,别说了,我开始还盼望她能有信或者有电话来,现在是死了心了。 我突然发现这间客厅有个奇怪的地方,那就是没有通向其他任何房间的门。除了靠窗那边外,三面墙皆是板式装修,一直到顶的水曲柳木板,有着好看的木纹。 我站起身来,装着要活动活动腿脚,在这客厅中踱起步来。很快我计算出来了,这客厅长的一边是8步多一点,宽的一边是5步多一点。我走一步大概是60厘米,那么,这客厅确实不大,约15平方米左右。 在这之前,我听宋青讲过,纪医生按教授级分的房子,大约有120多平方,也就是说,除了我们现在坐着的这间客厅,还有105平方米以上的面积躲藏在这板壁后面。 我感到非常迷惑,因为我无法想像这套房子的具体布局。首先,我连通向其他地方的门也未发现。我的眼光再次在几面墙上搜索起来,左侧板壁上嵌着的一幅穿衣镜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想,那就应该是门了。 但我还是不明白,纪医生怎么喜欢把房子装得这样扑朔迷离呢? 宋青已经在和纪医生告辞了。我从靠窗那边走过来说,借一支手电吧,楼梯太黑了。 纪医生犹豫了一下,说没有手电,以前有一支,灯泡坏了,就没换过。 我们只好出门。宋青叫纪医生赶快休息,本身就患了重感冒在家休息,别因为我们把病搞重了。我也顺势说了一些抱歉的话。 纪医生关上了门。我们站在黑暗中,让眼睛习惯了一下,才慢慢看见了楼梯的轮廓。 晚上9点,值班室门外有人探了一下头。 宋青看见是郑杨来了。她想正好,今天纪医生也在,看能不能把郑杨的病床安排了。想着这个牛高马大的刑警队侦察员将住在这里,她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她甚至勾画着郑杨抓住那个惨白女人时的情景,这样,从此后她再也不用担心受怕了。 小梅迅速走出门去,她说,嗨,为啥这样晚才来,脚脖子抽筋了是不是?郑杨说,有事刚办完啊,哪像你,穿件白大褂在病房走一走就算上了班,轻松死了。 小梅打了他一掌说,不说了,快进来,看能不能给你张病床,让你过过生病的瘾。 小梅将郑杨介绍给纪医生。宋青笑吟吟地在旁边对他点点头。小梅说,这医院发生的怪事太多了,什么白脸女人都在这一带神出鬼没。什么年代了,还是《聊斋》那个朝代啊?墙壁上的一幅画中都可以走下一个人来,简直是笑话。纪医生你说是不是,这种让人惊怕的日子再也不能过下去了。郑杨说,让他在这里住上三天,包管抓住那个白脸女人,纪医生,你就相信警察吧,你看他,小梅拍了拍郑杨的肩膀说,曾经一个人生擒三个恶徒,医院发生的这点事还对付不了吗? 这事来得很突然,纪医生一定深感意外。你是警察?纪医生小心翼翼地问。郑杨老老实实地递上证件说,吃这行饭五年多了,不小心还立过一次三等功,嘿嘿,见笑。纪医生像翻看病历那样翻看着郑杨的警官证,看后他拍拍郑杨的肩头说,小伙子,不错!可要安排病床我是做不了主的。你想,莫名其妙睡个大小伙子在病房里,上面来会诊什么的发现了,我怎么说?我说是我安排的警察在这里破案,上面的头儿不把我骂昏才怪。要破案,只有由医院的头儿去公安局报案,然后由局里派警察来调查,这样才行。 宋青说,医院会报案吗?头儿一定会说,什么白脸女人,你们这些人神经过敏,想造点怪事把病人都吓住,别人都不敢来这里治病是不是?这样你们就清闲了,可是你们的饭碗也许就要砸了。 纪医生说,这事可就难办了。 郑杨拍了拍额头,说不用你们操心了,病床也不要了,这事我自有其他办法,你们就听着好消息吧。好,我今晚就先走了。 郑杨对他们一一点头就走了出去。宋青不知他想出了什么鬼主意。 小梅追了出去,在走廊上问他,你不管了?郑杨说,管!我以后半夜时常来这转转,我会有办法逮住那白脸女人的。 走到电梯口,郑杨没停下,继续往前走,在步行楼梯口站下。小梅奇怪地望着他说,你要走下去,啊?这里可是16楼。 步行楼梯一片漆黑。确实,不论是医生护士还是病人,都不会走这楼梯的,尤其是夜里。 郑杨表情异样地盯着小梅看,就是不说话。小梅一下子懂得了他的心思,她推了他一把说,你讨厌!然后就伸出一只手去搂着他,朝漆黑的楼梯走下去。 他们小心翼翼地往下走了好一会儿,在一个拐弯处站住了。他们仿佛钻进了一个漆黑的山洞里,一边是栏杆,一边是洞壁。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小梅护士衫的扣子已经被解开了。天气太热,她里面只穿着胸罩和小裤衩,这让郑杨的手更加激动。她紧紧抱住郑杨的脖子,感到自己紧贴着他的身子像要溶化了一样,他们的喘息声都变得急促起来。她放下一只手来,在腰间摸到了他的拉链,她用力往下拉开了它。她的手充分感受到了他的兴奋。 突然,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响起了脚步声,有人上楼来了。并且,从声音判断,这上楼的人离他们只有几步距离了,小梅慌得不行,但没法作任何躲避了。她只有一头扎在郑杨怀里,将脸深埋在对方胸脯上。她想周围这样黑,谁也看不见谁,只有这样挺过去了。 她听见这脚步声在他们近旁略一迟疑,很快从他们身边挤过,然后上楼了。直到这脚步声完全消失,小梅才大出一口气,推开郑杨说,都是你,随时都这样猴急,差点就丢人现眼了。 郑杨说,这就是历险记啊,你以后想起印象更深刻,是不是?说完又伸手拥住她。 小梅突然挣脱出来,一边扣上护士衫一边说,不对啊,这人怎么不乘电梯呢?黑灯瞎火的,没人走这楼梯的。并且,发现了有人站在这里,这人怎么也不出声问一句话呢? 郑杨也猛然有了感觉,这人是有点奇怪。 小梅说,我当时把脸埋着了,你看见那人了吗? 郑杨说,看不清楚,但感觉是个女人,穿着黑袍子之类的衣服。但完全看不见她的脸,也许她是埋着头走的。 小梅说,我害怕! 郑杨突然说,有了!这人不乘电梯是为什么?她怕被别人看见是不是?怕被别人看见的人一定有特别的身份,有需要隐藏的目的,真是天助我也。我们现在立即上楼去,把所有的病房查看一遍,如果有穿着黑衣或手上搭着黑纱的女人就抓住她。 说完,他拉着小梅的手就往楼上狂奔。小梅感到他就像一只上山的猎狗似的。 这天,我睡到上午11点才起床。 表弟的病情有所好转,或许是让我放心睡觉的理由,睡在表弟的病房里,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医生、护士的说话声,我知道已是早晨了,他们来给表弟做例行检查,但我困得不行,就是睁不开眼睛。 昨天半夜在纪医生家门口的可怕经历也使我睡得不踏实。一闭眼,就看见那个穿着黑袍、面容惨白的女人从半截楼梯上直面走来。还有纪医生家的小客厅,嵌在墙上的一面穿衣镜闪着诡奇的光。我不断翻身,尽量不去想这些,直到快天亮时才睡得什么也不知道。 起床后就遇到吕晓娅在走廊上招呼我。她让我去了她的病房,神色凝重地说,那日记是假的,秦丽的男友辨认过了,完全不是秦丽的笔迹! 这让我相当吃惊。这是怎么了?谁模仿秦丽的口吻写这些东西呢?还把它神秘地压在23床的床垫下,这是为什么? 有人轻轻地敲门。 吕晓娅警惕地说,请进。一个身材颀长的漂亮女子提着一大袋东西走了进来。 吕晓娅欢叫着迎过去,她们亲热地拥成一团。那女子手中提着的一大袋东西掉在了地上,有一堆苹果从袋子里滚出来,一下子滚得满地都是,最远的两个苹果一直滚到了屋角。 我一时不知所措。便弯腰去拣拾那些苹果。那漂亮女子也参加进来一起拣苹果,我看见她的手丰润细长,长指尖上涂着透明的指甲油。 这是薇薇,吕晓娅给我介绍说,我的妹妹,时装模特儿。你看,和电视上见到的那些没什么两样吧?吕晓娅的话音里充满赞赏。 你的妹妹?我不解地问道。 吕晓娅开心地笑起来,怎么?我就不能有一个妹妹了?我们比亲姐妹还好呢。 薇薇站在旁边,脸上露着好看的笑意。 这是徐老师,作家,吕晓娅给薇薇介绍我。薇薇大方地向我伸出一只手来,握手时我想到了“柔弱无骨”这个词汇。 看样子,薇薇不到20岁的年龄,高高的个子,脖子和肩膀线条优美,胸脯丰满,把一件奶黄色小衫绷得紧紧的。这不像我在电视上看见的那些身材像电线杆一样的瘦长模特,倒更像一个性感炫目的演艺界明星。 薇薇拉着吕晓娅的手坐在床边,说对不起,好久没来看你了。到外地去参加了几个时装表演会,昨天刚赶回来,昨晚一夜都在想,吕姐要骂我了。这下好了,我一时不会再走,我会每天都来陪你。吕姐,不骂我吧? 吕晓娅笑吟吟地说,你再不来,我就死在这里了。 薇薇伸手去堵她的嘴,面色惊恐地说,不许这样讲,不许这样讲嘛。 吕晓娅摸了一下她的脸安慰道,放心吧,你看我,像个要死的人吗? 吕晓娅站起来,在薇薇面前优美地转了一个圈,她的睡衣里一下子就涨满了风,使我也深受一种生命活力的感染。 不过,吕晓娅坐下来说,我昨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真是太奇怪了。 薇薇紧张地望着她,我从侧面看见薇薇的长睫毛使她的眼神格外动人,鼻梁挺拔秀美,从侧面看更像一幅雕塑作品似的。 吕晓娅说,我老是梦见一只飞蛾,一只毛茸茸的大飞蛾,它在我病床上不停地飞,有几次它对着我的脸扑下来,我的额头几乎感到了它那毛茸茸的翅膀和肥大的肚子。我用手去赶它,它便飞开了,在空中绕圈子,但很快它又俯冲下来,还同时发出了一种有点像婴儿哭泣那样的声音。我陡然坐起来去赶它,我醒了,发现自己坐在床上。 我看见薇薇用手捂着脸。我开始以为她是害怕,但接着发现不对,薇薇是哭起来了。 吕晓娅赶紧扶着她的肩头问,薇薇,怎么了? 薇薇抬起泪水打湿的脸来,说,我怕这个梦不吉利。 吕晓娅说,傻妹妹,还相信这些?我想是我开着灯睡觉,那日光灯管的呜呜声在我梦中变成了飞蛾的翅膀。 薇薇的表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说,吕姐,你真会联想,就像你设计时装一样。 我想我应该离开了,便站起身来告辞。吕晓娅说,那本日记的事还没搞清楚呢。她说没关系,可以讲给薇薇听的。说着,便从抽屉里取出那本日记来,她说,现在它是没有主人的了,你再研究研究,这事太奇怪了。 吕晓娅将这本冒秦丽之名写的日记之事简略给薇薇讲了一遍。薇薇瞪大了眼睛,诧异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我再次翻看着这本日记,看着那些工工整整的字迹,弄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干这种仿冒的事。 突然,薇薇惊叫了一声,指着地上说,那是什么?从日记本中掉下来的! 我埋头一看,地上躺着一只飞蛾,一只已被书页压得扁扁的飞蛾。 我们三人几乎是同时蹲下去围着它看。一只黑灰色的大飞蛾,毛茸茸的,肥大的肚子因夹在本子中的时间太长,已经压得扁扁的。 我迅速在日记本中翻到了夹它的那一页,那是还未写过字的空白地方,纸页上清楚地印着这飞蛾的痕迹,还粘着一些毛粉。奇怪的是,我和吕晓娅以前数次翻看过这日记,怎么从没发现过呢? 我抬起头来,看见吕晓娅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嘴唇有些发颤。 第六章 写作计划完全搞乱 纪医生正对着洗手间里的那面大镜子刮胡子。 他对着镜子中的那人说,你已经被盯上了。宋青对董雪有好感,而女人之间一旦有了好感,那相互认同和欣赏的部分会蔓延得很快。她们的基因组合只要有一个图形相合,她们会为对方复仇,并且与她们的温柔一样无可救药。 他们是来找董雪的。宋青和那个徐作家,他们坐在我的客厅里言不由衷,还编造出白脸女人的故事来掩盖他们内心的慌张。 董雪失踪一年多了,他们不相信? 镜子中的脸晃动了几下。他甩掉刮胡刀上的一大团泡沫,吹出一声不太响亮的口哨来。18岁,他吹口哨。他还学会了另一招,将食指含在口里,吹得更响,声音尖利可以穿破一大片树林。他觉得他不再腼腆。18岁,那时他是乡下的知青。他开始想女人,想她们的神秘部分。 董雪的体形在镜子中闪了一下。雪白的泡沫,刮胡刀发出嗤嗤的声音,他感到毛根坚硬。他看见了隐隐的黑色,在垂下的轻纱中,董雪的双腿在雾中舞蹈,某个三角区的黑色隐约可见,他看见地板上丢着董雪的内裤。 他是唯一的观众。躺在家里的地板上,仰望那飘动的纱裙就像云彩。牛羊是不懂得这些的,它们只低头吃草。云彩在它们的背上飘,被人画成画挂在墙上。董雪说,真美。他说我在乡下时常见,那时我18岁。 下巴上突然冒出了一点血珠。他看看刮胡刀,锋利的刃口。他感到宋青站在旁边发笑,小梅也挤了过来,还带来了她的男朋友,警察。他们都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血,红色的、粘稠的液体,他憎恨这种东西。他想呕。护士在旁边不断递给他工具,刀、钢针。这时人的身体像一台拆卸开来的闹钟,他小时候拆卸过的那一种,裸露出来的结构让人目眩,齿轮连着齿轮,卷着的发条,灰尘,油污。有时候,他把它彻底搞坏了,盖上后盖,一切恢复原样,但内部已坏了,指针动也不动,这钟死了,他说。大哥在旁边幸灾乐祸,大哥说他要挨母亲的竹条了。他品尝了失败,这是一种从内部将人打垮的感受,它让人沮丧、灰暗,觉得自己在这世上纯粹多余。他再次打开闹钟的后盖,把零件拆得满桌都是。那时没有护士之类的助手来协助他,他独自在一派混乱中探寻着秩序。这是一座迷宫,他后来屡次打开人的胸腔时就这样想。 他甩掉粘在手指上的泡沫。这些顺着刮胡刀流在他手上的东西粘腻腻的,其中还夹杂着一些毛发。人其实可以丢掉一些东西,毛发、指甲,一只手,半边肺,一个完整的子宫,丢掉了他还存在,像一棵树。但董雪他能丢掉吗?这是延伸到他体外的一种东西,但这种东西的根长在他的身体里,密布在心脏的血脉就是一大团根系,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根系,但人们看不见它长出的叶脉。这些枝条和叶片摇曳在生活中,受了伤也只有自己知道。 他收起刮胡刀,擦掉残余在下巴上的泡沫。在镜子里他看见整洁光滑的面颊和下巴有些发青。他扶了一下眼镜,捏了捏鼻头。这两个动作他常常习惯性地连在一起。 他听见了门铃的声音。他走到客厅里,对门外问道,谁啊?没人应答。他看了看表,下午3点1刻,这时谁会上家来找他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门外无人。 门铃会自动响吗?他想,门铃也会出毛病,像人的神经系统,只要一个地方线路出差错,人也会张嘴乱叫,可他自己并不知道。 董雪有一次就莫名其妙地笑个不停。对着整面墙上的镜子,她看见自己的健美服穿反了,本应在背部的穿在了前面。她呵呵地笑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像开闸后的水怎么也止不住。这是在家里的健身房里,三面都是镜子,下面是打了蜡的光滑的木地板。董雪笑得弯下了腰,接着一伸长腿坐到了地板上,他看见由于镜子的相互反射作用,无数个董雪坐成了斜斜地一长排。由于这件露背衫的反穿,董雪两个挺拔的乳房暴露无遗,有两条黑色的带子毫无道理的在乳房上交叉而过。董雪一边笑,边用手去理这带子,同时镜子里所有的董雪都这样做,像一支动作绝对一致的舞蹈队。一个人可以变成无数个,这是两面以上镜子的作用。这作用连天空也办不到。天空只有变幻着云彩来玩,像一个缺乏想像力的笨孩子。因而在它的照顾下,牛羊们吃草都是慢吞吞的,然后繁殖,小牛小羊们接着吃草。纪医生恨透了这一套,他选出三面镜子来与天空作对,他看见自己也站在其中,无数个自己正不知所措地对着董雪的笑声,因为这笑声变得怪诞起来,每一声的尾音有点像嚎哭。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客厅里。这门铃出了毛病,他想。等一会儿,他就要上夜班去了,这门铃在他走后还会响吗?一声一声在他房子里游荡,在墙壁和家具之间碰来碰去,他不能忍受在医院值班室里想到家中的这种景象。 那只从日记本中掉出的飞蛾把我的写作计划完全搞乱了。我原来设想,这本日记后来是到了秦丽的家属手中。他们会根据日记中记载的恐怖事件,去判断那些事是否真实。如果有必要,他们甚至可以向警方报警,要求追查在秦丽病中时出现在她床前的白脸女人,这种惊吓对秦丽的死难以逃脱责任。 然而现在,这日记是假的。并且从中掉出的飞蛾刚刚出现在吕晓娅的梦中,我尽量说服自己,这仅仅是一种巧合,但世界上的各种巧合中,其背面有没有什么东西我实在搞不清楚。对吕晓娅的梦,我想弗洛伊德老先生如果尚在世,由他来测定或许能搞出什么名堂。 我心烦意乱之中,宋青又悄悄告诉我,纪医生对她的态度一下子变得很冷淡,看来是我们那天晚上去他家惹得他不高兴。她开始抱怨起那个药剂师来,说都是这人乱传消息,说什么听见了董雪在家中说话。这怎么可能呢?失踪一年多了,她怎么会在家里呢?害得我们也疑神疑鬼去探听,以后再不干这种事了。 我安慰宋青道,没关系,也许纪医生心情不好,几天就过去了。并且,药剂师也不像是一个说谎的人,他有那个必要吗?我总之觉得纪医生家很神秘。还有那个从楼顶上下来的白脸女人,这之中必定有问题。 宋青说,是有问题。小梅还告诉我,她那晚送郑杨下楼时,鬼知道他们为啥走步行楼梯下去,说是在黑乎乎的楼梯拐弯处,遇见一个黑衣女人正在上楼,但没看清那女人的脸。他们觉得奇怪,后来便返身上楼,一个一个的病房寻找那人,但没找到。他们不明白那女人上楼后走哪里去了。小梅说,我们每晚上都多留点意,看见有穿黑衣的女人就询问到底她找谁?如果她说来看望病人的,那一定也要证实。否则,郑杨说就把她扣下来,交给治安室处理。 和宋青站在走廊上说话的时候,我越过她的肩头正好看见走廊的前半段。还不太晚,走廊的灯光下人影憧憧,有病人,有家属,提着热水瓶去锅炉房打开水的,搀扶着去卫生间的,一幅晚间病区的正常景象。不经意中,我突然看见一个黑衣人已走出走廊的出口,也许是蓝衣,由于我看见时那人刚好在出口消失,我不能判断得很清楚,但肯定是深色衣服,这在夜里看来都一样。 我一拉宋青就往出口那头走,同时低声说道,黑衣人。宋青一下子还未搞清楚出了什么事,只是紧张地问,你看见了?我点头,只顾往前走。 走到电梯口,电梯门刚刚关闭,虽然有人先我们一步进了电梯。我望着指示灯,电梯下行。我无奈地按燃下行的按钮,等着它再一轮上行来接我们。 结果可想而知,当电梯完成一轮运行后再将我们载到底楼时,周围已空无一人。我们小跑着进入外面的林阴道,前面一个人的背影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是深色衣服!黑或者蓝还不得分辨,但分明是一个黑色的背影。宋青有些紧张,我拉住她的手用劲握了一下,意思是给她壮胆。我们快步跟了上去,在超过这黑影的一刹那,我们几乎是同时回转身来。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瘦小的老头子。我听见宋青有些口吃地问道,李大爷,还没休息啊。那老头子怔了一下,说不能睡得太早。不然刚睡下,哪里又送死人来了。说着,他抬头向住院部大楼望了一眼说,今晚看来没我的事。我想起来了,这是守太平间的李老头。 宋青聪明地问道,李大爷,你刚才到16楼来看过吗?李老头奇怪地反问,又没什么事,我到16楼干什么?我就在这里散散步。怎么,宋护士你送客人啊? 宋青尴尬地嗯嗯了几声,显然是不想再和他说什么。我们继续向前走去,到喷水池附近,我们才从另一条路往回走。 林阴道寂静无声,灯光从树丛中照下来,水泥路面显得很清凉。我想这医院的路很有些莫测,病人走着进来,有的能重新走出去,有的便再也出不去了。那么,这条路便成了最后的绝唱。 宋青突然用手肘撞了我一下说,我表姐再有两天就要来了。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才想起我和宋青之间的秘密约定。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几乎将这件事完全忘了。 我暧昧地嗯了一声。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表示我仍然同意以前的承诺,还是表示一种犹豫。我记起那天在她的房间里说起这事的情景,我承认这是由于她私下想干的“人工授精”的事太隐密,从而激发了我的一种冒险欲望。还有就是,我在很大程度上将她26岁的表姐想像成了宋青本人,我答应参与这件事,使我对以正当方式挑起的色情欲望深感惊奇。因为宋青当时说,这事由她来操作,这使我联想到自己一种从未有过的神秘的性体验将在宋青面前发生,这使我意乱情迷。 宋青说,我和表姐都会感谢你的。表姐的丈夫又作过检查了,确实没有可能。怎么,你犹豫了? 我一下子语塞。我说,我们先上楼去吧。 早晨8点30分,在医生第一次查看病房时,吕晓娅拿到了化验报告:癌症! 当时她还没有起床,她先是伸出一只手接过化验单,侧着头细看,然后,她猛地坐了起来。她感到眼前发黑,呼吸急促,她的眼睛盯着那化验报告像被钉住了一样。 尽管她早有思想准备,但还是觉得这结果来得太突然,太绝情了!她曾对医生说过,我没有家属在这里,并且,我有权知道自己的病情,没什么,我什么都能接受,所以,不论检查出什么结果都请直接告诉我。她是早有准备的,但这一刻,她还是像掉进了深水中一样,她一下子没有什么可以抓住的东西。 昨天,她看见那日记本中掉出一只黑灰色飞蛾的那一刻,一种不祥的预感就抓住了她。她记得读中学的时候,由于学校地处城郊,一到晚上就常有这些黑灰色的飞蛾撞进寝室来,吓得她们这些驻校女生又是扑打着驱赶又是尖叫。有个叫圆圆的女生说,这学校未建之前,这里原是一片坟地。据说,人死了以后,有的就变为这些飞蛾。这种说法虽然没有任何道理,但当时,还是吓得大家惊惶失措。大家打开窗子,用书或报纸之类的东西去驱赶那些毛茸茸的飞蛾。有时,打下了一只躺在地上,不知是死了还是昏了,但没有人敢去拣起它扔出去。但又不能让它老是躺在屋里,这样大家会睡不着觉。最后挑选了一个胆大的女生来完成这个任务,只见她挽起袖子,手拿一张报纸想去包住它再扔出去,没想到,就在她战战兢兢蹲下去的一刹那,这飞蛾突然扑动了几下翅膀,然后一飞而起,几乎是擦着那女生的额头飞起来。大家一片惊叫,惹得一大群男生拥了进来,都说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当看见那只阴阳怪气的飞蛾时,男生们都大笑。这时才有女生发觉自己穿得很少很少,慌张恼怒中对着男生大吼,这是女生寝室,都赶快滚出去!男生们迟钝了一下才有所反应,同样显得无比慌乱地一窝蜂退了出去。 从那以后,吕晓娅有好几次在梦中遭遇那飞蛾,但长大以后,这事像扔进大海中的一块石子一样,早已显得微不足道而无影无踪了。没想到,当日记中掉出飞蛾的前一晚,她又做了同样的梦,而紧接着,飞蛾从日记中掉出来,这是真的,不是梦,吕晓娅那一刻感到胸口发闷,觉得有不好的大事要发生。 她手提化验单坐在床头,一直感到裸露的背上像有凉水在浇,这才本能地钻进被窝。她仰望着病房的天花板说,我要死了。她想哭,但没有眼泪,她感到眼眶已是两个空空的大洞。她想起了千里之外的父母,还有妹妹,他们都在家乡,在那个遥远的北方城市生活。她一直没告诉他们她生病的消息,现在需要告诉吗?她觉得心里发痛。她想到自己今年刚好30岁,这是一个坎儿,有人告诉过她,整数都是一个坎儿,像翻山一样,翻过去另有一重天,但翻不过去,就危险。她不知道简单的数字怎么会和复杂的生命有联系了,或许是人自己承认的一种暗示吧。她听过一个关于“暗示”的故事,说是二战时期,德军用集中营的犯人作暗示试验,先把犯人绑住,蒙上眼睛,然后告诉他,我们现在要杀死你,方法是用刀割断你手腕上的动脉,然后让血往外流,一直到血流完,你也就死了。说完后,便用刀背在犯人的手腕上刮了一下,接着用细皮管里流出的热水淋在犯人的手腕上。犯人由于被蒙着眼,只感到刀在手腕上冰凉地一划,接着就感到温热的血流出来,一直顺着手腕往下流。犯人一阵挣扎,然后就死了。这就是暗示所具有的恐怖力量,它能把正常的人至于死地。吕晓娅摇摇头,心里说,我决不接受这些。 她想到了刚刚在一小时前离开这儿的薇薇,她的脸颊上还能感到她临走时那半是缠绵半是调皮的一吻。薇薇说,我白天上班,晚上都来陪着你。她们挤在窄窄的病床上,连翻身都不太容易。薇薇担心地说,我会挤着你吗?她说不会,这样很好,心里很踏实。薇薇摸着她的腹部说,还痛吗?她说已经好了,这是真的。以前还常痛,近来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她甚至有了明天就可以出院的感觉。薇薇很高兴,紧紧地抱住她,像一个懂事的小妹妹。她感觉到薇薇的身子很热,很软。她用手在薇薇身上游动,薇薇轻轻呻吟了一声。她们都热得出了汗,她觉得有一种睡在船上的感觉,飘飘荡荡的,一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她不能想像,薇薇今晚再来时会是怎样的情景。薇薇会哭,会叫,会说吕姐你不能死,会说你不在了外面的人会欺负我。她叹了一口气,想起薇薇刚到服装公司来打工时的情景,她一眼就被她朴素的衣着下精妙绝伦的身材所打动,她将她推上了t型台,t型台上的薇薇让所有人的眼睛着了火。她保护着她,不让某些邪火烧着了她。 她突然恨起那只来路不明的飞蛾来,突然地怒不可遏。她翻身下床,想从抽屉里取出那日记,连同那只飞蛾,立即就从这16楼的窗口扔出去。 她拉开抽屉,里面空空荡荡的,日记本不见了!她手忙脚乱地在屋内翻动,没有,这日记本消失了。 晚上十点,表弟坐在床头看书,我说赶快睡觉吧,病刚好了一点,不注意休息,一会儿又要发烧了。我将床头柜上的一大把药片递给他,同时递给他一杯水。表弟伸手来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手好大好大,完全是一副男子汉的大手掌了。在我的印象中,十七岁的表弟仍然是孩子,事实却是,他已在成年人的边缘了。 表弟一仰脖子吞下了药片,用手背擦擦嘴说,还不能睡,宋青还没来打针呢。 正说着,走廊上响起了小药车吱吱的声音,宋青推着这小车走了进来,车上放着药瓶、药盒、针头针管之类。 宋青将小车靠墙停好,走到表弟的床边,从护士衫的大口袋里摸出一本杂志来,她说,猜猜,这是什么? 表弟说,《足球》杂志呗。宋青说,真是个球迷,给你,最新一期的,今天下午书亭才刚刚到货。 表弟说,我已经不是球迷了,我讨厌足球。 宋青不解地问,怎么了?背叛了是不是? 表弟说,光看又踢不上,看着发慌。以前在学校,我们是一边踢球一边谈论这些球星的。 宋青在床边坐下,用手在表弟的头上抚摸着说,没关系,等病好了,回学校去再踢球,一定更棒。 我感到心里一阵难受。我知道对一个血癌少年来说,宋青的话带有极大的安慰性质。我走出病房,站到走廊上,以免把这种难以抑制的难受情绪传染给他们。 小梅从走廊上走过来,她停在我面前说,徐老师,陪我去趟21楼好吗? 我说,怎么?去给病人取化验单吗?小梅点头说,是的,天黑了,我有些怕。 我们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在轻微的电流声中,电梯上行。 小梅侧对我站着,护士衫紧裹着的身体凸凹有致,散发着一种盈盈的健康。这是一种令人感慨的气息,在医院呆久了,这种朝气显得特别动人。 走出电梯门时,小梅突然停下来看着我说,我想问一个问题,但你得给我保密才行。我说行。对这种19岁的女孩有些什么秘密,我心里实在是一片空白。 她说,一个男人喜欢上一个女孩,便不断地和她做爱,除此之外,共同的语言越来越少,你说这是不是爱情? 小梅的坦率让我吃惊。我想到了过往时代的女孩子,要像这样明白地表达感受和疑问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说,爱情恐怕没有什么固定的模式吧,所以不好判断。当然,首要的条件是,双方全身心地爱对方。 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笨嘴笨舌的,一点儿也没讲好。小梅自然仍是一脸茫然,她自言自语地说,如果爱情就是做爱、生崽,然后死了留一笔遗产给孩子,这还有什么意思。 小梅的这些话,多少有一些超出她这个年龄的沧桑感了。当然,浪漫情结是女孩子初涉爱情时必定坠入的美梦,这个梦很容易破,往往是一觉醒来更感迷茫。 我打趣她说,怎么,刚开始爱就想到死了,这路长着呢,你最多算一部刚出站的长途车,终点远得很呢。 我这样打住,是因为实在想不出用什么方式和她深谈。我想让宋青和她谈谈也许更合适。 21楼仍然是幽暗寂静。奇怪的是,小梅并不害怕,看来她说害怕是假装的。我说,我来过这里。纪医生带我来看尸解,但没看上。小梅说,你就别看了,看了后三天吃不下饭,想着人活着实在没有多大意思。 回到病房,宋青还在和表弟聊天。她对我说,你又得给表弟的臀部作热敷了。打针太多,肌肉都有些发硬。 我说好,你们在聊些什么呢? 表弟说,我在给她讲这本书。我走到表弟床前,看见那是我带到医院来混时间的一本收,书名叫《论黑洞的形式和宇宙的前途》,一个英国人写的。内容谈的是科学,行文却有着福尔摩斯式的诡秘。 表弟说,宋姐不相信宇宙以后还会收缩为一个鸡蛋大小的东西。她说宇宙如果会变得那样小,那无数个星球,包括我们地球,包括我们这座医院,包括我们每一个人都到哪里去了呢?我说没到哪里去,都收缩在这个鸡蛋里了,这是一个密度不可想像的鸡蛋,在没有宇宙之前它就是这个样子,后来发生大爆炸,它才膨胀成为宇宙,它以后还会收它们回去的。 宋青说,你表弟满脑子的幻想,怪吓人的。在我们医院,死一个人都是大事,在他的谈论中,整个地球没有了都是小事,因为宇宙中的星球太多太多,地球没有了就像太平洋卷下去了一片叶子,谁也不会知道,知道了也不在意。这太可怕了,就像恐怖故事,又怕又想听。 我说这确实恐怖,但是现在,我要给表弟热敷屁股了,这件事现在最重要。 宋青和表弟都大笑起来。 这时,小梅走进来对宋青说,纪医生叫你过去。小心点,他不知为什么又生气了。 后半夜了,整个病区安静得令人陌生。走廊空旷漫长,洗手间里有一个没关紧的水龙头在有节奏地滴着水。电梯的铝合金门结实地关闭着,像它从来就不曾打开过一样。而在它旁边,黑洞洞的步行楼梯似乎随时会飘出黑色的雾气。 走廊由近到远地变窄,两边的病房中偶尔有一声呻吟或梦呓传出。地砖反射着吸顶灯的荧光,走廊弯出一个弧形,值班室的门虚掩着。 宋青伏在桌上打盹。她的肩膀和手臂组成的线条流畅、优美而寂寞。从卫校毕业3年多了,上千个日子就在这值班室、走廊和病房之间踱过。她原想留在这大城市工作多半是色彩缤纷,但没想到,这里其实比她以前生活的那个小县城还要单调。她熟悉那里的每一条街道,可以和多数对面而来的人打招呼,大家都认识,至少是面熟。父亲在县博物馆工作,那里收藏着从本县的土层下发掘出来的各种文物,有青铜器、瓷器等等,在卫校读书时,暑假回家,她还在博物馆担任过义务讲解员。那些路过这里或专程而来的游客出门时说,这里不但出文物,还出美女呢。她听了感到脸上发烧。她的母亲是一个中学教师,常有早已毕业多年的学生从全国各地给她来信。总之,她在家乡所时时感受到的亲和氛围,自到了这医院后便荡然无存。 唯一使她欣慰的是部分病人及家属对她的信任。但这样的人不多,他们大多对医生诚恐诚惶,并以为是他们的救命恩人。而护士更多地担任了打杂的角色。当初决定去卫校读书时,父亲就鼓励她,学医好,社会怎么变也不过时,并且高尚、干净,她知道父亲所说的干净是指品质。父亲还说,你爷爷奶奶都是不到60岁就死了,为什么,缺医少药啊。你要好好学,多救点人,这是最好的职业了。 宋青直起腰来,在恍惚的记忆中打了一个呵欠。她看看空荡荡的室内,知道小梅一定溜到隔壁的沙发上去睡觉了。这都是因为她比小梅大两岁的缘故,因此小梅就常可怜兮兮地对她说,好姐姐,我去睡一会儿,有事叫我啊。每当如此,她没法不同意。 走廊上有了脚步声,一定是纪医生来了。几个小时前,一个临时的手术将他叫走了。宋青知道,这在医院是家常便饭的事,说手术立即就是手术,一刻也不能等待。 纪医生的表情很阴郁。宋青想,是手术不太成功吧?或者,是那病人根本就无法挽救了。每当这样,纪医生的表情就沉重。她懂事地给他的茶杯里倒上滚烫的开水,递到他桌前。 纪医生点燃了一支烟,很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大团烟雾来。没有办法,他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宋青劝慰道,作为医生,尽到努力了,还能怎么样? 纪医生坐在那里沉默了很久,然后掐灭烟头说,尽到医生的责任了可没什么,但是,如果因为我们工作的差错,让病人死了,你说这叫什么? 宋青大为震惊。脱口而出道,发生了这样的事? 纪医生压低了声音但音调严厉地说,我不是说今晚发生了这种事。我是说秦丽,那个以前住23床的病人,她的死不是因为我们的责任吗? 宋青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冷汗也从皮肤里沁了出来。她想起了那一次夜班,那些用过了的青霉素药瓶。而输液正是她负责的事,她记不清是不是她用错了药,总之秦丽是死了。当时在紧张之中她曾把这些空药瓶放在了她的桌下,上面还盖了几张报纸。后来,那些药瓶不知被谁拣走了,她想或许是清洁工吧。她认为纪医生当时一点儿也没注意到这些。纪医生当时还说过,对于秦丽这样的晚期癌症病人,猝死的事是常常发生的,当时她出了一口大气。 我,我不知道我们有什么责任?宋青强打精神地问。 别说了,我什么都清楚。纪医生仍然将声音压得很低,同时用手指了指门外,意思是不能让别人听见他们的谈话,这种姿态告诉宋青,关于这件事,他有保护她的意思。 宋青面色苍白,充满恐惧和绝望。一刹那间,她想到了她会坐监狱,那样她宁愿死。她想到了父亲会谴责她,还会悲痛欲绝。她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她目光呆滞地望着纪医生说,我不是有意的,真的,我不知道,我完全不清楚我怎么就会用错了药。 纪医生给她做出停止说话的手势。然后走到门外看了看,进来时返身把门关上说,秦丽的家属告到院长那儿了,说是对秦丽的死有什么怀疑,你想,人都死了这样久才提出疑问。有什么证据?你放心,那些青霉素药瓶我早替你藏好了,没事。你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事就行。我已经证实了,是正常死亡。 宋青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她不知道是惊恐、感激还是如释重负。 纪医生安慰道,没事,没事。我今晚告诉你,是想让你知道我将一切都处理好了。这样吧,明天到我家来,我们再好好谈谈。 第七章 输液时用错了药 吕晓娅将我叫进她的病房,神色慌张地问,那日记本,你拿去了吗? 我感到莫名其妙,说不是放在你这里的吗?那天,我把飞蛾从地上捡起来,重新放回日记本里。我还说把它们放好,以后交给郑杨去鉴定鉴定,看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看见你放在那抽屉里的。 吕晓娅说,丢了!我刚才想去拿出来看看,一开抽屉,没了。 这太奇怪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让我想到它的背后藏着什么使我们无法想像的东西。谁会悄悄地取走它呢?到过这病房来的人,也只有医生、护士、清洁工小夏、吕晓娅的女友薇薇,还有就是我。想来谁都没有拿走这日记本的必要。 我一时想不出一个头绪来。吕晓娅坐在床沿,一直不再说话,像一个泥塑的人一样。 我说,我去找清洁工小夏问问,看她打扫病房看见过没有。 吕晓娅说,不用了,小夏这个女孩子挺纯朴的,她绝不会乱拿东西,这点我看得出来。并且,这日记本存不存在已经不重要了,它与我无关,与我无关。 和吕晓娅认识以来,我是第一次听见她用这样怪怪地语气说话,并且表情木然。我说,你怎么了?像说梦话一样。 她说,没什么,我的化验单出来了,还是没能逃脱,癌症。医生说我以前就检查出子宫里有一点小小的肿瘤。当时就该检查到底,并且及时动手术。都怪我当时没重视,那家小诊所的医生说先打一段时间的针试试,看能否控制住,如果是良性的就问题不大。我作了几个疗程的治疗,感到好多了,也就没再治疗。现在看来,一切都晚了。 吕晓娅平淡的声音里充满绝望。我说,你简直不懂医学,子宫癌不会死人的,知道吗?我尽量显得有些内行,以解除她的恐惧感,我甚至给她举例说,我以前认识的什么人,患了子宫癌,作了手术,现在还好好地在上班呢。 她说,要是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呢?它要是进入血液,进入淋巴,手术怎么割除? 我一时无言以对,只是坚定地说,不会,不会的,看你现在的身体状态,肯定没扩散。当然,我知道这只是我的愿望。 吕晓娅拢了一下头发说,不过没什么,人总是要死的,是吗?我已经想好了。 她甚至努力想做点笑容出来,但没能够办到。顿了一下,她说,想请你上街替我买点东西好吗?铅笔和图画纸。 我疑惑不解,怎么?你要画画啊? 我画点时装的纸样,她说,我答应过纪医生了,可一直没做这事。现在,我必须在手术前把这事做了,不然,手术下来后,能否再起床就很难说了。 我说,看你,又说到哪里去了,没那样严重。只是,纪医生要时装纸样干什么呢? 吕晓娅叹了一口气说,这男人够痴的了。他说是给他妻子准备的,他妻子失踪一年多了,这事我们都知道,可他却说,董雪会回来的,听说我搞时装设计,还获过奖,他就托我给董雪设计两套,要那种我最擅长的梦幻装,你知道,这是用于表演或参赛的服饰,实际生活中是没法穿的。可纪医生说,就是要这种服饰,他妻子以前是市歌舞团的,最喜欢这些装扮,我只好答应了,说画出纸样,他自己拿出去找服装厂加工。 这事非常蹊跷。董雪会在一年多杳无音讯后出现吗?或者说,董雪真的失踪了吗?药剂师说听见过董雪在家里说话的事可靠吗?我感到困惑。至少,纪医生为董雪订做衣服这事不合常理。 我对吕晓娅说,你觉得纪医生这个人怎么样? 吕晓娅不解地问,什么怎么样?我只觉得他对妻子很痴情,对女人的美很欣赏。 吕晓娅这句话触动了我的某种心思,我说,他对你怎么样?比如说,他给你检查身体吗……我一下子不敢将话讲明白,因为我觉得这样想是否会显得自己的心理很阴暗。但我又忍不住这样问了,我想这样或许能发现一条破解这个谜团的线索。 吕晓娅当然听懂了我的问话。她说,你多疑了,纪医生是很正派的那种人。不过,她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在我的感觉中,倒也有奇怪的地方,那就是,他给你检查身体时,你觉得他很冷,还不只是手冷,而是感觉到他摆弄你像摆弄一件药品似的,语言也很生硬。但是,检查完了,他的态度又变得和善起来。有一次,他还问到了我的工作,并不断夸奖我的衣服好看。后来,他就提到了给他妻子设计两套。我当时还问道,没法量身材,尺寸怎么定呢?他说就照我的女友薇薇的身材定。我当时想,他妻子有薇薇那样的身材吗?后来我试探性地问过宋青,宋青说没问题,你要是见过董雪你就知道了。 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董雪也许真的没失踪呢。 宋青一觉醒来,已是中午过了。阳光从窗帘缝里射进来,像挂在室内的一缕金线。上夜班让人阴阳颠倒,她一想起待一会儿就要去纪医生家,心里不禁扑通直跳。 昨夜的经历还让她害怕。纪医生突然提出给秦丽输液时用错了药的事,简直让她掉入了绝境。幸好纪医生愿意替她保守秘密,不然这事就糟透了。 可是,纪医生怎么现在才提出这件事呢?宋青在床上坐了起来,用手拢了拢披在肩上、背上的长发,她觉得心情比这头发还要乱。记得当时纪医生似乎并未注意这件事。现在看来,他其实是知道的,只是假装糊涂罢了,但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宋青简单套上一件短上衣走出卧室,小客厅里显得冷冷清清,另一扇卧室的门紧锁着,她想起小刘护士外出实习已经半年多了,这个脸庞圆圆、一笑还有个酒窝的女友要是还在就好了。她们之间无话不谈,也许现在还能替她出出主意呢。至于小梅,宋青又感到她头脑简单了些,这样重大的事,还不能轻易向她透露。 纪医生叫她过去,还会有什么事吗? 她返回卧室,经过凌乱的床铺走到窗边,从窗帘缝里,可以望见对面楼上纪医生家的窗户和一个月牙形的阳台。 阳台上的几盆花草已经枯萎了,倒是青青的杂草在盆里长得很茂盛。这是无人照料的结果。宋青记得以前董雪在家的时候,每天早晚,就会看见董雪在给花草浇水,可自从董雪失踪以后,那阳台上就沉寂了,只有晾衣服之类的事,才看见纪医生在阳台上出现一会儿,很快就消失,阳台门也是始终紧闭的。 宋青将窗帘轻轻撩开了一点,看见对面的阳台上晾着的一排衣物好像还在滴着水,这之中,有一件白色的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尽管那件东西是侧面对着她,她还是辨认出来了,那是一件吊带式的白色连衣裙,显然是董雪的东西,怎么会现在洗了晾在那里呢? 宋青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药剂师说最近听见过董雪在家里说话,是真的吗?她将裙子洗了晾在阳台上,是想告诉我们,她仍然在家吗?那么,一年多来,她为什么不露面呢?为什么要宣称她失踪了呢? 一种强烈的寻根问底的冲动使宋青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她找出了那部在旅游时买的望远镜,从窗帘的缝里,她屏住气望了过去。 她没看错,那确实是一件吊带式白色连衣裙,另外几件是纪医生的衬衣、长裤之类,阳台上的玻璃门紧闭着,那种很厚的毛玻璃使人根本望不进去。宋青知道,那里面是卧室,再看窗户,窗帘半开着的,隐隐能看见那客厅里的一些东西,但是无人。宋青的心咚咚直跳,她怕在镜头里突然看见董雪那高挑的个子,如是这样,这个巨大的谜足以使她晕头转向。她久久地望着那半明半暗的客厅,还是无人出现。纪医生还在睡觉吗?不太可能,那一定在其他屋子里做什么。 宋青放下望远镜,脸上有点发烧,像是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 现在,她无端地觉得,董雪是否失踪,与她自己的命运有了某种关联。因为她突然感到纪医生提起秦丽输液那件事时,眼光里有某种威胁的意思。而纪医生之所以这样做,与董雪的失踪又有联系。她怎么这样想到一块的,说不清道理,但她认为是这样的。 正在这时,床头的电话令人心跳地响了起来,宋青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抓起了话筒,她感到自己的手莫名其妙地有点发抖。 是那个叫兰兰的女人打来的电话,上次,她和小梅、郑杨在酒吧里遇见的那个跳艳舞的女人。她在电话里说,作为董雪在市歌舞团时的同事,她一直在为董雪的失踪担心。上次她提到过,歌舞团的一个副团长在董雪还未结婚前喜欢过她,兰兰想这会不会是一条线索,那次和宋青在酒吧见过面后,她就想法打听了,可至今也没找到这个副团长的下落,只是听人说在深圳经商,但无法找到。她说最近有朋友去深圳,她已经委托朋友了,到那里再想法找找。最后,她在电话里请宋青去一次酒吧,说是有事当面给她讲。 放下电话,宋青回忆着这个身着黑纱与她在酒吧里相遇的女人。董雪在家的时候,也在董雪家里遇见过这人一次,看来她和董雪的关系还不错。但是,为什么大家都认为董雪一定是失踪了呢?就因为董雪不再出现?就因为纪医生报了案?就因为报纸、电视上的寻人启事? 宋青撑着额头在床边坐下,兰兰约我去酒吧找她,一定是还有什么要紧事需当面谈。什么事呢?与董雪有关吗?她感到事情越来越复杂。 但是现在,她应该去纪医生家了,纪医生昨晚说,明天到我家来谈谈,她就感到给秦丽用错药的事并没有完。谈什么呢?他和我一起保守这桩秘密?这点他已经承诺了,还有别的什么吗?问我董雪去了哪里?这点我也不知道啊,或者,董雪确实没失踪,要我做点什么? 宋青走下楼梯,头脑里乱糟糟的。 晚上9点,小梅推着小药车进了我表弟的病房,她抽出一支温度计,熟练地甩了甩,给表弟夹在腋下,然后说,这天气真热,这样晚了也还没退凉。 表弟问,宋姐今晚怎么没上班呢?因为我表弟这病房从来是由宋青负责的。 小梅望了望表弟说,这小弟的嘴还真甜,告诉你,你的宋姐生病了。 表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我有些奇怪,宋青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病了。怎么?感冒了吗?我问。 小梅说她也不太清楚,是纪医生转告的,说宋青病了,可能好几天上不了班呢,让我辛苦点,有什么办法呢?就辛苦点吧。 护士最后一次对各病房作了照料之后,医院里就渐渐安静下来。我安排表弟睡下,然后按习惯到走廊上去吸烟。 走廊的地面湿湿的,消毒水的气味比白天浓一些,大概是清洁工小夏刚打扫完卫生吧。我在走廊拐弯处的长椅上坐下,点上一支香烟,听见有一两声呻吟从某间病房传出来,我的心情无端地有些沉重。 表弟的体温有些上升,是否又该继续输液了?另外,明天应该去看望一下宋青才好,在这里呆这样久了,还从没见她生过病,并且,表弟似乎也有这个意思让我去看看。临睡前他说,宋姐怎么就病了呢? 正想着,我看见小梅从离我不远的卫生间里走了出来。她步子慌乱地向我走来,直说有鬼有鬼。 我站起来问,怎么了? 小梅说她正在里面方便时,听见有人走了进来,好像就蹲在她的隔壁。因为她隔着一层木板听见那人蹲下后的喘息声。隔了一会儿,那声音就消失了,但并没听见那人站起来走出去的任何动静。小梅觉得奇怪,就有意咳嗽了一声,但木板那边仍然没有动静。她想是不是哪个病人来方便时晕倒了,便站起来整理好衣衫,跨出一步后看见隔壁空荡荡的,根本就没有人。但是,她确实是听见有人进来并蹲在那里的,她说她不会听错。 小梅一边说,还一边回头看那卫生间的出口,显然是无比紧张。她问我看见有人进出没有?我说没怎么注意到。但是,我坐在这里以后,走廊上没人走动,这点我可以肯定。 我这样一说,小梅更紧张了,她说,走廊上没人出现,那人怎么进来的?我说你没听错吧?她说怎么会呢,这样吧,你再帮我进去看看,这事不搞清楚,我会睡不着觉的。 我说那是女卫生间,我怎么能进去呢?小梅急了,说没关系,里面又没有人,要有的话,就是刚才那个鬼。 我心里也有点发紧,尽管不相信有什么鬼。我说好吧,你站在门口守着,别让女同胞进来就行。 我们一起向卫生间走过去。小梅走在我后面,还用手在我背上推了推,好像我能替她挡住什么似的。 走进卫生间,凹进去的一小块地方是洗手台,靠右的一道小门便是女卫生间了。我让小梅站在洗手台边,说没事的,不会有人,一定是你听错了。说完,我便走了进去。 头顶上仅有的一盏吸顶灯很昏暗,靠墙一边共有4个蹲位,都是用木板隔开并装有木门的。4扇门有两扇开着,一扇半开着,另一扇门则紧闭,好像有人在里面的感觉。 为了不至于太唐突,或者也为了给自己壮胆,我很响地咳嗽了一声,我想如果有人会立即作出反应的。但是没有,空气中只有我自己的咳嗽声,显得单调、空洞。 开着门的蹲位上无人是一眼就能看见。我首先用脚将那道半开的门彻底踢开,无人。然后我走到那扇关着的门前,吸了一口气,哗地将门拉开,还是无人。 我松了一口气,走出来对神色紧张的小梅说,没有人,也没有鬼,放心了吧。 小梅仍然疑惑地说,那是怎么回事呢?我明明听见有人进来,怎么就消失了呢? 我说你一定是想起宋青遇见过的白脸女人了,是不是?你如果蹲在那里时想到这点,听觉出点毛病也是可能的。 小梅承认她当时是想到了那件事,但是绝不可能听错。 我说你的那位英雄怎么还不来破案?我是指她的那位警察男友郑杨。 她说早来过了,在这里蹲了三个晚上,什么也没发现。他还对我生气说,都是你们女孩子神经过敏,什么白脸女人,空穴来风,害得他三夜没睡觉却连个鬼影子都没抓着。 我当时想说,我可以作证,这白脸女人是真的存在。但转念一想,那天晚上去纪医生家在楼梯上的遭遇,应该是我和宋青的一点小秘密,因为我们是按药剂师的说法去偷听董雪是否在家的,我不知道该不该对小梅讲,于是便忍住了。 我只是说,宋青不会乱讲的,她看见白脸女人也许确有其事呢。 小梅说,不要再讲了,我害怕。 小梅回到值班室时,还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纪医生似乎有些察觉地问,你怎么了?你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小梅不好意思讲出刚才在卫生间里的惊吓,便说没什么啊,只是感到有点困。纪医生说,夜班才开始呢,看你后半夜怎么办,这就是白天贪玩不睡觉的结果。 不说则罢,话一说出小梅更感到有些困乏了。纪医生通情达理地说,先挺住,后半夜让你到隔壁去睡一觉。23床今天动了手术,我先去看一看。 纪医生走出值班室,夜里的走廊上已空无一人了。他走到吕晓娅的病房前,门是虚掩着的,但他还是轻轻敲了敲门。 一个个子高挑的女孩子替他开了门,这是薇薇,守护吕晓娅的朋友,他认得的。 吕晓娅正在输液之中,纪医生走到床前看了看,吕晓娅脸色不太好,似乎已睡着了。他转身问薇薇,吕晓娅有什么反应吗? 薇薇说,她就是说伤口有些痛。 纪医生点了点头,说这没什么,正常的,逐渐就会好的。 薇薇站起身,将室内唯一的一把椅子让给纪医生坐,自己则坐到对面那张空病床的床沿上。她忧心忡忡地问道,手术做了,吕姐就会好起来吗?这种癌症不会要命吗?看得出来,薇薇很紧张。 手术很成功,纪医生平静地说,一般来讲,子宫切除后,愈后是比较好的。 薇薇似乎松了一口气。她穿着一条得体的牛仔裤,腿很长,上身穿着一件宽松的米色衬衣,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却给人一种正好拍时装照的感觉。纪医生想,职业的模特儿就是不一样。他突然问道,说你时装表演得过大奖?真不简单。薇薇笑了一下说,那是吕姐的时装设计得好,我只是穿上展示出来,不算什么的。 纪医生说,那你现在可得好好照料吕姐了,有什么事,随时到值班室来找我。 纪医生站起身准备出门,床头柜上的一本又厚又大的影集吸引了他的目光。他便好奇地问,谁的影集?薇薇说,是她自己的一些时装照片。吕姐让她拿来的,说是等伤痛好一些后想翻翻看。 纪医生拿起影集说,看一看可以吗? 薇薇说,拍得不好,欢迎指教。 纪医生坐下来逐页翻着,时而停顿一下,然后又继续往后翻。突然,他停了下来,对着其中的一页出神。薇薇不安地问,怎么了?我出丑了吗? 纪医生没有回答,眼光仍停留在那张照片上。这是一张两人组合展现时装的照片,画面中的薇薇穿着金属质感的短裙,侧卧在一张黑色的长沙发上,沙发的扶手上坐着另一名女子,穿一条低腰露脐的白色西裤,上身着一件质地贵重的黑色西服,前面敞开,一对饱满的乳房各露出一部分,中间是深深的乳沟。在黑色上衣的映衬下,她的胸前到腹部敞开的部分,皮肤的感觉显得特别细腻柔滑,而腰部的线条刚好将上下装优美地连接在一起。这女子的头发盘在头上,嘴唇性感,经过梳理的睫毛使眼神显得迷离。 薇薇走到纪医生旁边,看着这幅照片问,怎么,你认识这个穿黑上衣的人? 纪医生摇摇头说,不,我是在看你躺在沙发上的造型,很优美。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薇薇想了想说,大概是在两年多前拍的。那时我才17岁,你看,多幼稚。而这个穿黑上衣的模特就成熟多了。这是摄影师故意这样安排的,说这种画面组合,既能展现不同的时装韵味,又能增加生命的空间和层次。 她是你的朋友吗?纪医生问道。 薇薇摇摇头说,不是,在摄影间才遇到的,是摄影师介绍来的。说她叫雪妮,以前搞舞蹈的,拍时装照还是第一次。但是,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因为她不只身材绝好,对人还挺和善。她说她是来凑合的,一定拍不好,她说她已经29岁了,根本不适合再拍时装。摄影师说她的想法不对,她这个年龄,上t型台也许大了点,但拍时装照正好,因为丰满、成熟,有的时装还非她莫属呢。 纪医生问,那个摄影师叫什么? 薇薇不解地说,怎么,你对摄影感兴趣了?他叫雷钰,专门给时装画报拍照片的。你要有兴趣,我以后介绍你们认识。 纪医生说,那倒不必,我随便问问。你和这个雪妮现在还有交往吗? 薇薇摇摇头说,她已经死了。 怎么回事?纪医生的声音有些紧张。 薇薇说,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什么突发事故吧,不太清楚,我只是偶然听摄影师说起过。这两年来我也再没拍过时装照,和这些人都少有来往了。 吕晓娅在病床上突然呻吟起来,薇薇忙到病床边去察看。纪医生看了看输液情况,都很正常,便说,没什么,她的伤口今夜会有些痛的,说完,便走出了病房。 走廊上是死一般的寂静,董雪怎么会去拍时装照呢?纪医生强压震惊地想着。 35.小梅在卫生间里受到的惊吓无形中传染给了我,使得我在夜里去卫生间时,心里总有些忐忑。一走进那个凹进去的地方,我便不自觉地在洗手台边停顿了一下,瞥了一眼女卫生间的门,静静地关闭着的,左边是男卫生间,我推开门,感到门的吱呀声很响。 这种时候,病人都睡了,走廊上偶尔有一阵不知从哪里吹来的夜风。我想到了那个从楼顶的半截楼梯上下来的黑衣女人,脸色惨白,我至今还能听到她咚咚咚的下楼声。 卫生间的上空有扑扑的声音,我抬头一看,是一只黑灰色的飞蛾在吸顶灯周围扑腾。它肥大的肚子给人一种很脏的感觉,我感到它的触须好像是暗红色的。突然,这飞蛾俯冲而下,气势汹汹地从我面部擦过,在空中绕了一个半圆又升到吸顶灯的高度。我第一次感到它那毛茸茸的翅膀振动空气的声音比猫头鹰还险恶。 我看到它被夹在本子中的遗体。它的同类曾被一只神秘的手捉住,夹在秦丽留下的日记本里。确切地说,是夹在一本动机不明的仿冒日记里,它给吕晓娅(包括我)都带来一种隐隐的恐惧,然后它和日记本一道神秘失踪,和纪医生的妻子董雪神秘失踪一样。 我想到了纪医生家里那间没有通道的客厅,想到了那面嵌在墙上的穿衣镜,我相信那是一扇通向其他房间的门。我仿佛看见那个住在他楼下的药剂师摸黑上楼,在纪医生的门外听到了董雪的说话声。 我知道自己已经掉进了一个莫明其妙的漩涡之中。一切从那个黄昏开始,23床死了,她叫秦丽。我站在她的病房门口,看见她在完全覆盖的白被单下像一段起伏不定的木头。这表明她已经开始僵冷,但身体的线条仍然留存着旋律和节奏,这很像音乐骤停以后,空气的波动犹存,粒子仍然在虚空中碰撞,像我们举头望见的星空一样。 我听见宋青惊恐的声音说,我怕!一缕凄婉的哭声像游丝一样飘在夜半的走廊上。这哭声来路不明。我听见电梯启动的声音,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来到或者离去。我记起那个夜晚,我们没法判断那哭声的源头。 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境遇十分荒诞。如果不是表弟住院,我此生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这个病区的存在,就像我们睡着以后,不可能知道别人在做什么梦一样。同样,我也为自己此刻呆在这陌生的卫生间里感到奇怪。如果就是在一天以前预测,说明天深夜几点几分你在做什么?谁能说得准呢?也许在睡觉,也许在看书,或者聊天,或者正咳嗽。而事实是,这一刻我在卫生间蹲着,看见一只大飞蛾在向吸顶灯发起冲击。那么,下一刻有什么呢?我确实只能说,不知道。不知道也许是最诚实的回答。 胡思乱想之中,我突然听见推门的声音,但没人进来。判断告诉我那是女卫生间的门在响。这一动静使我有些不安。走出卫生间以后,我就站在走廊上,摸出一支烟来,用打火机叭嗒一声点上。我站在那里吸烟,目的是等待那个进女卫生间的人出来,我想看看是什么人。我承认这一举动有些神经质,但我确实按捺不住想弄清楚一些事情的冲动。 我看了看表,晚上11点5分。走廊上的消毒水气味包围着我,我一边吸烟,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斜视着不远处那扇女卫生间的门。尽管我相信等一会走出来的会是一个病人或家属,但这样也好解除我刚才听见门响造成的无端的疑问。 突然,在走廊中段,小梅从我表弟的病房走出来。看见我站在这里吸烟,便向我招手。我赶紧走过去,她将我带到表弟的病床边说,你小弟还没输完液,你得看着点,完了就叫我来取针,我只好不断点头。正在此时,我仿佛听见一声隐隐的叫声。我没在意,继续和小梅谈表弟的病情,但是,第二声叫声又隐隐传来,我相信不是错觉。我一怔,突然像明白了什么,拉起小梅就往外走。小梅一边推我一边问,怎么了?我来不及解释,只说快走快走。我们跌跌撞撞地奔到女卫生间门外,里面猛然响起啊啊的惨叫声,我拉着小梅就往里冲,事后我记得我是一脚将门踢开的。进去之后,看见一个女人在蹲位上蹲着,她用手捂着脸,不断发出啊啊的惊叫声,像受到了极度的惊吓。我赶紧背过身去,听见小梅去扶起了那人,并不断问,怎么了怎么了?等我再回过身来时,我看见被小梅扶着的人是薇薇,我知道她这段时间都在守护吕晓娅。我看见她脸色苍白,身子还在发抖,口里不断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薇薇说,她刚才进来方便时,蹲下后便发觉隔壁的蹲位已经有人。由于她未关上蹲位的门,那人起来后一边整理衣衫一边瞟了她一眼,然后,那人竟站在她的面前不走了。是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女人,戴着大口罩,两只眼睛直直地瞪着她。薇薇感到奇怪,继而恐惧,便哆嗦着问,你要干什么?那人不说话,突然嘿嘿地怪笑了几声。薇薇感到头皮发麻,不自觉地发出一声惨叫,同时用手捂住了脸。等她再看时,那人已不在了。她便蹲在这里动弹不得。 我和小梅面面相觑。我感到背脊有些发冷。 第八章 午夜时分 午夜时分,纪医生靠在值班室的沙发上,眼前老晃动着在薇薇的影集里看见的那张照片。董雪瞒着他去拍的这种时装照,两年后以这种偶然的方式被他看见,那一刻,他差点忍不住对薇薇讲出真相,他想说,这个与你合作拍照的人是我的妻子,他叫董雪,而不是她自称的雪妮。 但是,他还是忍住了震惊和怒火,他本想将这张照片要下来的,但一时找不出合适的理由。他想以后还得想法将这张照片拿到手才好,他努力回想着两年前的那些日子,董雪每天准时去美容院上班,准时下班,他实在想不出她是用什么时间去拍这些照片的,可能的机会只有两个,一是夜里,在他上夜班之后;另一种可能就是,她根本就没去美容院上班。想到这点,纪医生认为有必要去找美容院的莎莎回忆回忆,以证实两年前的那段时间,董雪的行踪有没有变化。 走廊上有了轻微的脚步声,是一种漫不经心地来回踱步的声音。纪医生走出值班室,看见一个小伙子站在走廊拐弯处,手指上夹着红红的烟头,那人看见了他,便走过来招呼道,纪医生,还没休息啊。他认出这是郑杨,他对小梅的这个作警察的男友没多少好感。什么原因,他却想不清楚。他知道小梅这个时候一定在隔壁房里呼呼大睡,但却不想告诉他。因而,他只是略带嘲弄地问道,怎么,又来破案了吗?那个传言的白脸女人究竟是人是鬼啊?郑杨递给他一支烟,不知是真是假地说,别开玩笑了,我是来陪小梅上夜班的,追女朋友,这叫感情投资嘛,你说是不是?纪医生只好点点头,说小梅正在休息,等一会儿她还会察看一次病房的。你就等着吧,说完,他转身回到了值班室。 走廊上的脚步声也没有了,郑杨可能已在那拐弯处的椅子上坐下了吧。纪医生点燃香烟,眼前又浮现出董雪的那张照片,黑色的上衣,里面没穿内衣,敞开的胸前足以挑动任何男人的情欲。纪医生仿佛看见了那个摄影师贪婪的镜头。他突然决定,得见见这个摄影师,薇薇不是说可以给他介绍吗?那就试试看。 他猛吸了一口香烟,然后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来。他突然记起,他第一次在女人面前神魂颠倒就是因为这种着衣方式。 那年他18岁,在乡下当知青。那是一个炎热的黄昏,他感到肚子一阵阵地发痛,便到赤脚医生的住处去要药。医生姓张,30多岁,是一个高大健壮的女人,他有时看见她背着药箱在田间小路上疾走的时候就像一头母牛。有一次,生产队里的一个妇女与婆婆吵架后跳河自杀,被救起后摆在河堤上,就全靠她有力的人工呼吸救回了那个女人的命。他当时在围观时就想,作医生还真需要体力呢。 张医生的住处也就是她行医的地点。外间是诊断室,办公桌后面立着一个药柜,靠墙放着一张小木床,就是给病人做检查的地方了。里间便是她的卧室了,张医生不是当地人,据说以前是在县医院工作的,为何一个人到了这里,他不甚清楚。众所周知的理由是,这是组织的安排。 那天黄昏,他走到张医生住处时,门紧闭着。他靠门听了听,里面有哗哗的水声,证明有人。他便喊道,张医生,我来拿点药。里面便传出张医生的应答声,叫他等等。很快,门开了。张医生说,小纪,我就听出是你,小小年纪,犯什么病了?她一边问,一边在桌边坐下,从抽屉里取出听诊器之类的东西来。他看见张医生穿着的白大褂有些地方是湿湿的,继而他看见了屋角的一个大木盆,他反应过来,她刚才一定是在洗澡。这天气实在太热,他感到自己额头上的汗水不断在流,当然,肚子痛得厉害也是一个原因。他面对张医生坐下来述说病情。这时,他十分震惊地发现,张医生胸前有两颗扣子并没扣上,两个硕大的乳房的一部分暴露在他的目光下,使他感到目眩心跳。他想她一定是刚才为了快点开门,从澡盆里出来后,光着身子就套上了这件白大褂,并且忘了将扣子扣全。他当时非常为难,既不能提醒她,又不敢将目光直视,只好低着头述说着肚子痛的过程。 这是一次猝不及防的闪电,给他的成长史留下了雷击的印迹。以后,他每当看到她衣服的扣子就感到心跳,并且不可救药地想入非非。其实,这里的农妇在奶孩子时都是非常随便的。此前他曾不止一次地看见过年轻农妇撩起衣襟,露出胀鼓鼓的乳房来给孩子喂奶。面对这种场景,他从没感到过有什么性的触动。 然而这次,一种不经意的显露却震动了他,使他对那罩在白罩衫下面的身体感到强烈的向往。张医生已不复存在,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高大丰满的女人。他低着头,眼前出现的仍然是她光润的脖颈和顺势出现的隆起的半圆。 如今,这幅20多年前的画面叠印在董雪的照片上,只是更多了一种现代的野性。纪医生吸了一口烟想,这些都是摄影师的安排。 但是,摄影师怎么敢肯定,董雪死了? 上午10点,我敲响了宋青的房门。 我右手提着一大袋水果,心里还在生表弟的气。因为今天一大早,我醒来时看见表弟已不在床上了。我以为他去卫生间了,可等了很久没见他回病房来,正在纳闷,他却提着一大袋水果回来了,我看见他虚弱的身子,不由得一阵火起,我说你不该独自溜出医院去做这件事。他却说,宋青病了,你去看望她,应该带点东西去。 我明白表弟陷入单相思已经有多深了,我真想让他不要这样,但却深感无能为力。 门开了,一个陌生的女子出现在门口,我说我来看望宋青的。她将我让进房内说,你先坐坐,宋青去医院门诊拿药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我说宋青的病好些了吗,她说好一些了,就还是胸口发闷,像患上了心脏病似的。 这陌生的女子有着和宋青类似的长发,着一条暗红色拼图的长裙,光脚趿一双拖鞋,给人一种刚起床不久的感觉。我问,你是宋青的朋友吗?她笑了一下说,宋青是我表妹,我昨天从老家来这里的。 我心里一下子咚咚地跳起来,她就是宋青的表姐!我想起了宋青和我的秘密约定,这种极端私密甚至是有些荒唐的事还未进行,却与想像中的另一方当事人直面相遇,我一下子觉得尴尬无比。 好在对方似乎还并不知道我将担任的角色,她客气地给我递来一杯水说,没有茶叶,你就喝点水吧,宋青不喝茶的。 我说谢谢。这一刻,我突然明白我和宋青的这桩约定已经结束。我理解宋青想帮助表姐有一个孩子的心情,她表姐和丈夫作出的这种决定在现在的科学条件下也很正常,但是,其导致她怀孕的精子只能从不知姓名的精子库中去取得,不然,当事者会为此困扰一生。我为自己当初曾答应担当这一角色感到后怕。 宋青还没回来,她表姐说,你在这等等,我去市场给她买些吃的。她换上了一双高跟凉鞋,对我点点头,便带上门走了出去。她的裙子裹着的臀部很丰满,我无端的由此感到女人的生育力,这是一种自然而又盲目的力量,却又相当顽强,像草籽总要破土而出一样。在这种力量面前,性欲显得非常附属。 我站起来,在这狭小的客厅里踱了几步。卧室的门开着,我往里看了看,床上还有些凌乱,传达出一种有人生病卧床的感觉。床头柜上放着半杯水,旁边还有一件闪着金属亮光的东西。我走近,看见那是一把锋利的剪刀,这使我心里一惊,在床头放着这种东西使人联想到侵犯和抵抗之类的事,至少是一种对不测的防备吧。 我回到客厅,点燃一支烟。我觉得宋青这次生病似乎有些蹊跷。我这想法肯定没有任何道理,但我却无端地坚信这一感觉。 有人推门,宋青拿着一小袋药品走了进来。两天未见,她明显瘦了些,很虚弱的样子。看见我在这里,她略感意外。我说,你怎么了?好些了吗?她竟一时语塞,坐下后才慢慢答道,可能是感冒了,没关系,过两天就会好的。 她的回答让我生疑,因为她不像是简单的感冒。我转告说她表姐上市场去了,宋青的眼睛就亮了一下,说你看见我表姐了?我说是,你可没对表姐提起我吧?我想……她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打断我的话说,你放心吧,不会让表姐知道你的,我这次是没精力办那件事了,我已给表姐讲了,叫她过一段时间再来。并且,我现在的想法也有了变化,我正在劝表姐,要什么孩子啊,一个人活着都累,没意思,我还不知道能不能说服她。 宋青斜靠在沙发上,说话却有点气喘的感觉,我劝她到床上躺着,并问她吃不吃点水果。我说,你病好了得教育教育我表弟,我给她讲了表弟一大早溜出医院去买水果的事。宋青说,你小弟真好,这两天病情怎么样?我说不稳定,还有点发烧。她说,再不能让他往外跑了,这个阶段,尤其不能染上感冒什么的。 宋青进了卧室,在床上躺下。她将长发甩到了前面,覆盖了左肩和光滑的臂膀。我说你得多穿一点,我感到她那件无袖连衣裙显得太单薄了。她说热,有时胸口发闷,还想喝凉开水呢,这天气也太闷热了些。 这时,外面的门响了一声,宋青顿显紧张,我说是你表姐回来了吧?我走过去开了门,外面却无人。回到屋里时,宋青已半坐在床头了,她说,我总觉得有人要害我!我说你别紧张了,也许是风,也许是上下楼的小孩子撞了一下门,没什么的。 她说,你不知道,这两天夜里我旁边的房间里老有声音,像是有人移动桌椅板凳似的。我知道,她是指客厅旁边的另一间卧室,小刘护士到外地实习已有好几个月了,那房间一直锁着。 我走到客厅里,推了推那间卧室的门,锁得死死的,门把手上的灰尘证明无人进出过。我说也许是错觉吧,尤其是人生病期间,容易胡思乱想。 宋青说,我表姐也听见了的,昨夜,我们俩都吓得在床上不敢动弹。 半夜过后,小梅在值班室的隔壁睡得迷迷糊糊的,她关了灯,睡在一张长沙发上,暗黑的屋子里,她罩着护士衫的身体蜷曲在那里,像一团白色的影子。 迷糊中,似乎听见有人拨弄窗户的声音,接着房门也有了轻微的响动。这一切,她都是在睡眠状态中感到的。看来人即使睡着了,也有一根什么神经是醒着的,但这条神经像一条被阻断的溪流,始终流不进大脑中,更指挥不了人的行动,直到她脸上感到一团热乎乎的东西,她才一下惊醒过来,刚要惊叫,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说别叫,是我啊。 她听出是郑杨的声音。由于猛然的吃惊和瞬间的放松,她感到身上出了汗,四肢软绵绵的。她说,半夜三更的,你来做什么? 郑杨在黑暗中望着她的脸说,执行任务呗,你们所说的那个白脸女人还没抓住,我这个侦察员可不能歇着呀。 小梅说,你不是宣布不来了吗?郑杨说,傻瓜,那是我故意叫你放的风,开始时呆的那几晚,影子也没抓住一个,便故意中断了几天,这叫欲擒故纵,懂不懂? 郑杨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是耳语,小梅感到面颊被他凑得痒痒的。她小声地说,得了得了,你刚才是怎么进来的呢?小梅记得自己睡前是锁上了门的。 郑杨说,这还不简单,一道门都进不去,还当什么警察?郑杨的声音里显然有些得意,他一边说,一边就在小梅的身体上抚摸起来。小梅说,别,别,纪医生在隔壁呢。郑杨说,没关系,他不是知道我是你的男朋友吗? 小梅挣扎着坐起来,说不行,总之这样不太好。郑杨说,纪医生到急诊室去了,我看见有人来叫他去的,怎么着,放心了吧。 馋猫,小梅在黑暗中摸了一下郑杨的脸,显然是应允了。 黑暗中,他们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有一股热浪在墙壁四周扩散。房间、走廊、消毒水的气味、病人的呻吟、僵冷的死亡,所有构造这病区的一切都被突如其来的海浪打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小梅感到自己飘荡在浪中,她兴奋地喘着气,突然想到,死亡是否也有如此愉悦呢?她想起在资料上看见过的,英国科学家的研究成果,说人在死亡后的一个短暂时间内感到极度愉悦,时间在周围流得很快,然后飞出隧道,看见让人宽慰的光亮。 他们慢慢安静下来,小梅在黑暗中摸索到扔在沙发背上的护士衫穿上,然后半开玩笑地说,你就这样来执行任务,八辈子也破不了案的。郑杨说,未必吧?我刚才差一点就抓住嫌疑人了,真的!我觉得一切快要真相大白了。 小梅紧张起来,你没撒谎吧?她说,你发现什么了? 郑杨说,半小时前,也许是1个小时前吧,他突然看见走廊尽头有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人,戴着大口罩。凭直觉他感到这是一个年轻女人。可是,就在他装着踱步向她接近时,那黑衣女人已进了电梯。他奔到电梯门口,无奈地看着电梯指示灯一层一层地往下跳。情急之中,他转身沿着步行楼梯飞快地往下跑。可是,这楼梯有很多层的路灯都没燃,他只好用手扶着楼梯栏杆往下,这影响了他的速度。到达底楼时,电梯早已到达。他飞快地跑出楼,沿着林阴道往前追,四周空无一人,林阴道上已升起了一些雾气。突然,他看见了前面有一个人影,他不能肯定就是黑衣女人,但凭感觉他还是追了过去,由于他的脚步声太响,前面那人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往前跑起来。在那人一回头的瞬间,郑杨看见了白口罩,是她!郑杨来了劲,甩开大步追过去。那人一闪身离开了林阴道,消失在西北角的一片暗黑中。郑杨追过去,迎面是一堵矮墙,他沿着墙根察看,突然看见了一扇小门,门口亮着一盏昏黄的灯。郑杨倒吸了一口冷气,因为他突然反应过来,这里是医院的太平间。 郑杨已记不清他是怎样跌跌撞撞往回跑的。一直跑回到这住院大楼的进口处,他才站下来,用手揉揉脸上发麻发冷的皮肤,这才感到有一点羞愧。怎么了?太平间有什么可怕的?他在心里责骂自己的怯弱,但一回想到刚才的情景,仍觉得心里咚咚直跳。 这事的后半截,郑杨并未给小梅讲,他只说到那黑衣女人在太平间附近消失了,然后,他沿着围墙根搜索也没发现什么,他对小梅说,我当时还真想进太平间里去找找呢,只是转念一想,那里面躺着的都是死人,他们中任何人都不可能再爬起来,穿上一件黑风衣到我们这大楼里来乱窜,是不是?这是简单的科学道理嘛。所以,我也就没进去搜寻了。 尽管郑杨给这事来了个很英雄的结尾,但他的胆量并没有感染小梅,他感到小梅在黑暗中已紧紧抱着他,身子有些发抖。他拍着她的头说,别怕,我会抓住那人的。 小梅说,你敢说那是“人”吗?太可怕了,再这样下去,我想调换工作了,再呆下去,我会吓成神经病的。 这时,走廊上有了脚步声。夜半时分,这脚步声很响很响,小梅想这是纪医生从急诊室回来了吧。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从宋青的住处回来后,我的头脑里老是被两种怪念头缠着。一是放在宋青床头的那把锋利的剪刀,她用来作什么?是夜里害怕时用来壮胆,还是在夜里有过自杀的念头?我为这后一种推测深感震惊。另一个怪怪的预感是,与她同住一个套间的小刘护士外出实习很久了,在她紧锁着的那间卧室里,夜里怎么会发出声音?该不是她在异地出事了吧?通过这种声音来告诉她的同事宋青,说你们要想起我,要来找我啊! 当然,从局外人看来,我的以上想法确实荒诞,但是如果替我想想,处在这样一种奇怪的环境中,谁能保证头脑始终清醒呢? 并且,当我看见薇薇坐在吕晓娅的病床前发愣,我就知道她也还陷在昨夜发生在卫生间的恐怖记忆中。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愣愣地站在她的面前,对着正在方便的她怪笑两声后转身消失。 好在现在是正午时分,从病房的窗户望出去,是一大片明晃晃的阳光。我这部小说的不少片断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写成的。呆在表弟的病房里,伏在那窄窄的床头柜上,我将周围发生的事情快速记录下来。末了,我经常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有时候,我用想像补充一些东西,但是后来,有些想像被证实是真的,这使我吃惊。 我感到有人站在背后看我的稿笺,回头一看,是薇薇进来了。也许是从吕晓娅那里她知道了我在偷闲写小说,她很好奇,执意要看看。我说不行,这一是因为初稿非常零乱,还有,我直接将周围的人物都写了进去,我怕有什么不妥,引得别人不高兴。 但薇薇说没关系,她说你把我写进去了都可以,不管怎样,她就是想看看,但已写的片断确实太乱了,我实在拿不出手,只好给她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我说你给我讲一个故事,要是你自己所遇到的恐怖事情,行不行? 她想了想,说有这样一件事,开始还觉得没什么,但事情过去之后,时间越久越觉得吓人,到现在,也还很迷惑。 薇薇说,两年前,一个叫雷钰的摄影师约她拍时装照,以便给一家画报供稿。摄影间设在摄影师住处的小阁楼上,从一架很陡的木楼梯爬上去,上面居然是一小片很美的天地,地上铺着厚厚的红地毯,有一把造型优雅的木椅,还有一段精致的雕花栏杆,这些都是摄影的道具。地上、墙角都布置着或强或弱的射灯,一面墙上挂着大幅幕布,有黑色、紫罗兰、天蓝、纯白等各种颜色,根据拍摄需要选择一种颜色作背景。同时,还配有立体声的音响设备。在拍摄准备期间,摄影师会放出很轻柔的音乐,这是让模特儿放松心情的一种方法。 那天,到场的还有另一个叫雪妮的模特儿,她告诉我她29岁了,摄影师说要几种不同年龄段的人,才能展现不同风格的时装,所以她来了。据说她以前是搞专业舞蹈的,身材确实极好,她先拍了一套晚装照,简直是魅力袭人,那暴露在外的肩头像石膏像一样优美。当时,室内的灯都熄了,只留着侧面的一盏射灯和两盏微弱的辅助灯,这样,照片的层次将非常丰富,立体感、表现力都极强。 但是,奇怪的事却发生了。摄影师对着姿态典雅的雪妮却久久按不下快门。他站在脚架后面,弓着身对着镜头。他说,不对!一边说一边开亮了屋内的大灯,他焦躁地东张西望,然后说,好了,再来一次。关了大灯,屋内变黑,射灯将雪妮打出光彩照人的大侧面。然而,他仍然没按下快门,大灯又燃,他的额头上已经有了汗珠。他说,歇一会儿,他走下阁楼抽烟去了。雪妮很紧张,问我说,是不是她没配合好?我说很好,也许是摄影师还没找到感觉吧。雪妮坐在地毯上,很沮丧的样子,她说她迫切需要一笔钱,不然也不会来受这个罪了。说着,她的眼睛都湿了,我感到她好像有什么苦衷,但初次见面,不好多问。 后来,摄影师上楼说,今天不拍这晚装了。他打开了室内的大部分灯,空间立刻热烈起来,他给她拍了休闲装、泳装,又让我和她一起拍了一些很艺术的组合照,我们的工作就结束了。 但是,前些时候我偶然遇见雷钰,就是那个摄影师,他对我说,记得那个雪妮吗?她死了!我说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的?他说他在报纸上看见过寻人启事,还有照片,他看了一眼后,便突然感到雪妮肯定已经死了。他还说想到这点他很害怕。 原来,他给她摄影时,从镜头里老看见她背后有一个狰狞的人影,一只手举在空中,好像还拿着一把刀,正要向雪妮刺下去的样子。他没敢按下快门,揉了下眼再看,仍然是那情景,就这样,试了两次都一样,他心绪乱了,没继续拍这幅照。当时只是觉得蹊跷,到后来知道雪妮失踪了,他才一下子想起这件事,他由此认为雪妮凶多吉少。 薇薇讲上面这事时,我看出她其实也有些紧张。当然,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秘密,这就是纪医生的妻子董雪,曾经化名为雪妮。 40.纪医生回到值班室。夜半时分,整个病区悄无声息。刚才去急诊室参加了一个病人的会诊,他感到有点累,便摸出一支香烟来点上。 隔壁的房门轻轻响动了一下,小梅走了过来。在她走进值班室门口的一刹那,纪医生看见另有一个人影朝走廊上走去。 纪医生明白,那个躲他而去的人影一定是小梅的男友郑杨了。他时不时地来陪小梅上夜班,纪医生已表达过意见,毕竟,这对小梅的工作多少会有妨碍。并且,他们还常常躲到什么地方去亲热,纪医生凭感觉能够知道这点。 他看着小梅被白罩衫裹着的成熟的身体,光滑的小腿露在外面,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吸引她的男友每每在她上班时跑来约会的理由。他的眼前浮现出20多年前的那个身影,被白罩衫裹着的那个高大丰满的躯体,她从澡盆里出来,光着身子套上那件医生的白罩衫,她用手按压着他的腹部,询问他肚痛的原因,吃了什么东西?喝过生水没有?他躺在屋角那张用于检查病人的小床上,仰望着她的脸,她的脖子,她的纽扣未扣上的前胸所闪现出的隆起部分。那时他十八岁,在那乡下夏日黄昏的包围中,在远远近近的秧田里,蛙声四起的鼓噪中,他在这赤脚医生的屋子里遭遇到一种自己从未有过的心跳。 他记不清当时怎么会肚子也不痛了,张医生给他的几片白色药片吞下去以后,他觉得需要带回去的另一些药片已是多余。他说,我走了,尽管非常不情愿,但是他觉得只能这样。张医生像对孩子似的温柔地望着他,他觉得她立即就要留他下来,他觉得她以三十多岁的成熟足以能指挥他,控制他。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想她都会知道,他强烈地想进入她的安排。 然而,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张医生只是嘱咐他回去后要继续服药,并且说,你们这些当知青的,累了就不想做饭,经常饱一顿饿一顿的,这样不好,以后要犯胃病的。 他走了出来。在暮色四起中,秧田里散发出浓烈的水腥味和青草香气,他感到脚步有点像喝了酒后的飘然。那晚,睡在他那间竹林掩盖的茅屋里,那件被白罩衫裹着的丰满的身体老在眼前晃来晃去。他突然记起中学时班上的一个女生,叫什么名字不清楚,因为他是在“文革”中进的中学,那时男女生之间根本不说话,也没任何往事,所以他几乎不知道女生的姓名,有时听到几个名字,也无法与本人对上号来。他记起的那个女生经常在校门外受到社会上一些小伙子的骚扰,他当时觉得不解,现在突然明白了,那个女生是因为身体成熟得早的原因,他依稀记起她背着书包时,书包背带使她的胸前隆起得很高。他奇怪自己当初怎么就一点儿也没注意到这些呢。直到今天,他觉得自己好像才是第一次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女性身体的诱惑。黄昏的光线中,那隆起的胸脯时隐时现。在她转身去药柜里取药时,她臀部的线条在薄薄的白罩衫下面强烈地触动着他。 他想起了唤起他冲动的唯一一本书,叫作《战斗的越南南方青年》。在他读书的时候,大量的文学书籍都被列为禁书,而在这本“革命书籍”里,他第一次读到了“阴户”这个词汇。故事里讲到女游击队员被敌人抓住以后,被吊在屋子里拷问,拷问中有人将手伸到她的衣服里去乱摸,后来,直接扒下了她的裤子,一个拷问者将蘸了酒精的棉花球塞进她的阴户,说如果她再不招供,就要用打火机把这棉花球点燃。在这本书里,有不少这样的情节,使他难以抵御一种邪恶的诱惑。 这天夜里,在他那间老鼠出没的茅屋里,他梦见张医生将他绑在那用于检查病人的小床上,然后走到屋角,脱下白大褂,全身赤裸地坐到澡盆里,一边洗澡,一边看着他笑。他感到手臂都被捆麻了,他想挣扎,但完全动弹不得。接着,他感到有温热地东西软软地贴到他的脸上,他知道这是张医生的乳房,他无法推开她,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他叫了一声,然后醒来。 这是一个痛苦与快感混在一起的梦。在独居的茅屋里,他无法控制地玩弄起自己的身体来,突然,一种颤栗像触电一样传遍他的全身,他看见一种粘稠的液体射到了裤子上,他感到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发生了地震那样重大。他不知所措,赶紧用纸去擦净那些东西。第二天,在明晃晃的阳光下,他见到生产队的任何人时,总是低着头,他觉得别人会从他的脸上看出他昨夜的荒唐事。直到下午,没有任何异常事件发生,他才开始在晒坝上大声地和一个农民说起话来。 而现在,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坐在他对面,从她还有些凌乱的头发上可以看出,她和男友刚才在隔壁房间里的疯狂。可她的眼光却是那样坦然地对着纪医生,说病人都睡了,没事,她也就到隔壁去睡了一会儿,纪医生说,小梅啊,你就别说了,是男友又来看你了,是不是? 小梅说,不,不,他是看见了一个黑衣女人,特地来告诉我们。他说他跟踪那个神秘女人,一直追到太平间附近,可是奇怪,那女人一闪身就不见了。 第九章 连续三天没来上班 宋青已连续三天没来上班,表弟躺在病床上心神不定地翻看着那本《论黑洞的形成和宇宙的前途》,这个少年球迷慢慢变成了天文迷使我感到不解,我不知道对一个身患绝症的人来说,看看我们身处的世界是如何渺小、如何脆弱、如何命运难测会不会有一种内心的解脱?也就是说,既然一颗星球的存亡都轻如鸿毛,那么,一个个体生命的存在与否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但是,实际上,人又是连一件小事也放不下的动物。表弟放下书说,宋姐这次生病有些奇怪。我说,你这想法才奇怪,别人怎么不能生病?他说,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她这次病得很突然,像是发生了什么另外的事。我说,你就别瞎想了,好好养病。这样吧,我今天下午再去看看她。表弟很高兴地点头答应。 当我再见到宋青时,她的病情确实让人感到吃惊,我原想她那点感冒胸闷什么的,也许已好了,甚至明天就要来上班了。但当我见到她半坐在床上那有气无力的样子,说明病情比我上次见到她时还严重了一些。她说,吃药也没有作用,就是头痛,晚上整夜睡不着觉,小刘护士那间锁着的卧室在夜里老发出声音,吓得她紧捂被子大气也不敢出。 我问,你表姐呢?她说已回老家去了,她只给单位请了几天假,必须赶回去了。我知道了她病情加重的原因,刚开始有表姐在这里陪她,感觉会好得多。到只身一人时,晚上的惊吓,让正常的人也会生病的。 我问,表姐还来看你吗?她显然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便说,不来了,这次我们聊了很久,她已经接受了我的想法,就是不再要孩子了。真是,做女人就为生孩子吗?丈夫不行,还得找另外的办法要孩子,何苦呢?我以前还真想给她帮忙想法解决这个问题,但是现在,我觉得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仔细回忆回忆,是苦多还是乐多?肯定是苦多,乐只是影子似的闪一下,然后又是长长的没有意思的日子。既然这样,还让一个生命又来经历这种无聊干什么呢? 这番话出自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子之口让人吃惊。我想这种感受不是出于强说愁就是源于某种挫折感。她半坐在床头,身穿一件极随便的小衫和一条短裙,她的身体所散发出的青春气息与脸上的疲惫极不相称,这使我想起一句叫作“苍老的婴儿”的诗句,我不知道这句诗是不是想表达人从后腿能够直立以后,所经历的全部沧桑与重负,必定通过遗传信号发射到一代一代的新人身体中,所以,人有时才会有莫名其妙的不堪忍受和苍茫感。 宋青露在短裙外的膝盖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两块暗红色的擦伤很对称地分布在左右膝盖上。你这是怎么了?我问,我想她是否在什么地方跌了一跤。 宋青立即将腿蜷起来,并用力将裙边往下拉。没什么,没什么,她显得慌乱,并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这让我顿感蹊跷,是跌了一跤吧?我这句话既像是发问又像是替她回答,她顺势不断地点头,突然,她捂住脸,难以自制地哭了起来。 我一时不知所措,只得拍着她的肩头问,你怎么了?她并不回答我,只是呜呜地哭。 我猛地想起上次来看她时,见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把锋利的剪刀,难道是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是另一间锁着的卧室里走出来了什么人吗?我不断地问着她这样的问题,她止住了哭,摇摇头说,什么也没有发生,夜里将剪刀放在床头确实是为了壮胆,因为那间锁着的房子里老有声音,但确实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突然有了主意,对她说,我去街上找一个配钥匙的人来,给那间房子配上一把钥匙,彻底打开门看看,不就放心了。小刘护士是你的朋友,尽管是私自开了她的房门,但给她讲清楚原因,也没什么的。 宋青为这个主意喜出望外,她说,就这样办,小刘不会怪我的。只是,她停顿了一下说,我怕打开门以后,看见什么吓人的东西。 说实话,对这一结果我心里也是完全没底。但我给她壮胆说,总得开门看看呀,不会有什么的。 宋青说,我还是害怕。她说她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纪医生失踪了一年多的妻子董雪从那屋子里走出来,宋青听见响动后从床上坐起来,看见她在客厅里踱步。她显然已是死了多时了,因为她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她穿着黑色的袍子,从袖口露出的手全是骨头。宋青想,她可千万别进我的卧室来呀,同时又很纳闷,她怎么会钻进小刘的房间去呢?还好,她没进卧室来,却走进厨房去了,宋青听见锅盆碗盏的声音,想她一定是饿了,要找点什么吃的,她心里想,你快吃吧快吃吧,吃饱了就走。过了一会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正在宋青以为她已经走了的时候,她的头突然从卧室门口伸了进来,两道阴冷的眼光直盯着宋青问,你为什么穿我的衣服?宋青大叫一声,然后醒来。 这个梦让我迷惑,我想一定得打开那房门看个究竟。 42.晚上11点,吕晓娅已经入睡,她当天的最后一瓶液已经输完,满是针眼的手背这时放松地放在胸上,薇薇给她理了理被单,然后走出病房门,准备去洗手间。 在走廊上,纪医生正迎面走来。他停下来对薇薇说,正要来叫你,到我的值班室来一下好吗? 薇薇心里一紧,想该不是吕姐的病情有什么变化吧? 值班室里桌椅的白色和各种医疗器械,使薇薇心里一点儿也不放松,她觉得医院的各种地方都表达出一种严谨和秩序,甚至还有点儿冷酷。她坐下来,望着纪医生反光的眼镜边缘。 纪医生走过去关上了值班室的门,这使薇薇感到他要说的话事关重大,她着急地先问道,吕姐的病情有变化吗? 纪医生笑了一下说,你别紧张,吕晓娅的手术很成功,恢复也很好,你就放心好了。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我找你来,是想要你影集中的那张照片,就是你和那个叫雪妮的女人合拍的那张时装照。 薇薇一下子怔住了,她完全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纪医生要这张照片做什么。 看着她迷惑的样子,纪医生压低声音说,告诉你吧,照片上那个叫雪妮的女人是我的妻子,她叫董雪,已经失踪一年多了,没有任何音讯,也不知是死是活。我想将这张照片留下来,或许能找出点什么线索。 薇薇大为震惊,似乎听吕姐讲过纪医生的妻子莫名失踪的事,但绝对没想到这个失踪者曾和自己的形象合拍在一起,她说,那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你们还在一起吧,你知道她去拍照这件事吗? 纪医生摇摇头说,我什么也不知道。董雪一直在美容院上班,我们只是在早晚见面而已,但是我们的感情很好,我常上夜班,她总是上白班,这样,凡是休息日,我们会整天呆在一起,我们总是提前买好了吃的东西在家,那一天,我们会房门都不出,我们非常相爱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瞒着我去拍这种照片,她也并不缺钱花呀。后来,有一天我下夜班回家,天刚蒙蒙亮,我打开房门,她没在家。从此,她便再也没出现过。 薇薇感到有点不寒而栗,想起两年前拍照的时候,她还拉过她的手,而今,这手在哪里呢?看来,失踪者让凡是与她接触过的人,想来都有些后怕。 纪医生说,一年多了,他每天都在等着她出现,有时下班回家,在开门时会强烈地感受到一阵心跳,想会不会打开门后,看见董雪正坐在家里呢。警方至今也没有任何线索,有一位警察还私下对他说,根据他们的经验,这种莫名其妙的失踪往往是石沉大海,一辈子永无消息的事他们也遇见过。 纪医生的声音很低沉,薇薇在这一刻非常同情他,同时对这种第一次听说的失踪感到困惑不已。 纪医生说,那次你和董雪一起拍照时,听她讲过什么吗?比如说,她的工作、家庭,或者她有什么想法等等。 薇薇认真回想了一番说,她没讲什么,只是说她出来拍照,是想挣点钱,好像她特别需要一笔钱做什么。还有就是,她单人拍照时发生了一件事,就是摄影师从镜头里老是看见她背后有一个黑色的人影,举着手像要害她似的,打开大灯后,屋里又什么也没有,搞得摄影师心绪不宁,结果她的单人照也没拍,后来和我合拍,进展就顺利了。 纪医生瞪大了眼睛,为这件怪事惊奇不已。他提出要这摄影师的姓名、住址,想去了解了解。 薇薇犹豫了,她不知道自己轻率地讲出这一切,是不是会将此事搞得更复杂。还有,摄影师会怪罪她吗? 纪医生看出了她的心思,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告诉我他的地址,我另外找人去了解,绝对不提是你告诉的这件事,这样,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影响的。 纪医生取出笔来,在一张空白处方笺上记下:雷钰,城南路七号102室。他说,好了,我叫人巧妙地去问这件事,你放心好了。但是,这摄影师后来为什么对你说董雪已死了呢? 薇薇说,这好像是他猜测的,他说他在报纸上看见寻人启事,知道她失踪了,他就说,奇怪,这人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一定是死在外面了。他说他在镜头里看见的可怕景象就是预兆。 薇薇在和纪医生说话期间,有好几次发觉门外有人似的,但她担心是自己过于紧张而产生的错觉,也就没向纪医生表示。 她走回病房去给纪医生取那张照片,走出值班室时,她才顺便问道,怎么没看见小梅?纪医生说她请了一会儿假,一定是去会男友了。 长长的走廊一片寂静,病人都睡了。她走回病房,在取影集时无意间看见她的枕头上有一个东西,她拿起来,是一个小纸包,她感到好奇,便打开它,里面赫然包着一只死去的飞蛾,毛茸茸的,样子狰狞,她吓得大叫起来。 从宋青的住处出来,我便直奔街上去找配钥匙的伙计,这时我敢断定,宋青这次生病定是另有原因,因为我看得出来,她对两个膝盖上的擦伤极力回避。是不是仅仅与隔壁卧室的声音有关我还不太清楚。但等一会儿,当打开那房门,一切就都会明白。 半小时后,我已带着一个伙计回到宋青的住处,宋青躲在她的卧室里不敢出来察看打开门以后的情景,我想她被夜里的声音吓坏了,这可以理解。 我指着小客厅里的另一扇门对伙计说,就是这儿,不小心把钥匙掉了,简直没法。伙计是一个平头小伙子,他信心百倍地说,没关系,一会儿就好,他不让我站在旁边,说这种手艺保密的,我笑了一下,够玄的了。好吧,你就开吧,我走到外面去抽烟。 不到五分钟,我听见门吱地一声响,开了!我大步走进去,一脚便踏进了那间已经锁了好几个月的房间,里面光线很暗,窗帘关得严严实实的,我摸到了电灯开关,叭的一声,屋子里的一切清楚地呈现出来,一张床,被一床塑料布罩着,想来是主人离开时防止落上灰尘的。一张写字台,上面放着一些医疗类的书籍,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一张木椅,上面坐着一个狗熊娃娃,想来小刘护士还很喜爱这种绒毛玩具。除此之外,没发现屋里有什么异常。 平头的伙计已经配制出了一把钥匙交给我,说以后要小心了,如果再掉了,还来找我得了。我付了钱给他,看他高高兴兴地下了楼,这才来到宋青的房间说,看你吓成这样,什么也没有啊。宋青说,真的!我让她快过去看看。 宋青跟在我身后进了那房间,她先是站在屋中央四处环视,然后走到床边摸摸,又走到写字台边看看,怎么回事呢?她困惑地说,我就在夜里听见这屋里有声音,我表姐也听见的,绝不会错,我说,也许是这玩具熊捣蛋吧,你看它,这样久了没人理它,它夜里不又跳又闹才怪。 宋青说,你还开玩笑,真的有声音呢。 我只好再次检查各处,突然,我什么都明白了。我说你来看,这是什么,我指着从写字台到屋角到窗台边的一些老鼠屎给宋青看,明白了吧?我说,就是这东西捣的鬼。 宋青松了一口气,说吓死人了,原来是这鬼东西。我们关上房门,回到宋青的房间,她又开始怀疑了,里面又没什么吃的,怎么会有老鼠呢?我说别再乱想了,肯定是它作的案,不会再有什么了。 宋青坐在床沿,心情显然轻松了些。我看着她膝盖上的伤痕,再次问道,这就是你夜里受惊后的结果吗? 没想到,宋青的脸色一下子阴郁下来,虽然没像刚才那样捂脸而哭,但看得出我的结论不对,并且这伤好像有心里的隐痛,我发觉自己冒失了,便不再开口。 沉默了一会儿,我劝慰她道,你是心理压力太重了,纪医生的妻子失踪后,你一定是在心里常想着这事,所以才在夜里听见声音,并且还做梦。你一定是和纪医生的妻子关系很好吧? 宋青说,她挺喜欢我的,其实我们接触并不多,两年前吧,那时我刚到这医院工作不久,一次她来找纪医生,在值班室遇见我,我们就聊起来。当时纪医生不在值班室,她在等他的时候,我们聊得很投机,后来纪医生来了,看见我们很熟识、很亲切的样子,他还感到诧异。后来纪医生还半开玩笑地问我,董雪说我的坏话了吗?我说怎么会呢?她夸奖你呢,当然这是我给加上的一句话,纪医生半信半疑地点点头。不久以后,董雪的生日,邀请我去了她家,那晚我们过得很热闹。 我突然想起纪医生家的那间客厅来,墙上的一幅穿衣镜据我判断是通向另外房间的门,怎么会那样装修呢?怪神秘的。 我并不向宋青询问,便直接说道,纪医生怎么爱把门装饰成一面镜子呢?怪有意思的。 宋青略感意外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说上次我俩去他家,坐在客厅里,我就感觉到了。 宋青笑了,说你真聪明。她说她第一次去给董雪过生日时,搞了半天也不知道这房子除了客厅还有没有另外的房间,但她知道纪医生的家很大,有120多平方米,绝不会仅仅是一间客厅。果然,那面穿衣镜是可以拉开的,这让宋青大开眼界。纪医生有些得意地问,怎么样?没想到吧?整套房子的装修都是我自己设计的,我不喜欢一览无遗,这样是不是更好? 我非常好奇,并且觉得这中间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我急切地问,那他的整套房子是怎么布局的呢? 我不知道我的这个问题是不是提得突兀了点,因为作为一个医院外部的人来说,过多的了解医生的私事是不是有所犯忌?总之,我的这个问题一出,宋青反而一下子闭口了。她似乎有些警觉地说,你对这个房子感兴趣干什么?这不过是别人的爱好罢了。 纪医生坐在值班室里,等着薇薇拿照片过来。他心里盘算着用什么方式去找那个叫雷钰的摄影师,又怎样才能从他口里套出关于董雪去拍照的前前后后。 走廊上有了急促的脚步声,薇薇几乎是奔跑而来的。她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胸脯起伏着,像是遇到了强烈刺激。 她将照片递给纪医生说,你看看,是你妻子吗? 照片上的董雪穿着一件贵重的黑色上衣,里面没穿内衣,隆起的胸脯从衣服敞开处露出来。 纪医生说,是她! 薇薇又递给他一个小纸包说,纪医生,你再看看这是什么? 他怔了一下,看见薇薇摊开的手掌上放着一个小纸包,他看见薇薇的手在发颤,不知道什么情绪这样强烈? 他拿过小纸包问,这是什么? 薇薇冷笑了一声说,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他好奇地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一只死飞蛾凸现在眼前。这飞蛾肥大的肚子已经压破了,流出一些使人厌恶的白浆。 他感到莫名其妙,望着薇薇说,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还是问你自己吧,薇薇的声音充满火药味。她叫道,我受够了!一会儿穿着黑衣、戴着大口罩在卫生间里来找我;一会儿又把死飞蛾放在我的枕头上,这都是董雪干的!纪医生,你说实话吧,是不是你把董雪杀了,她冤魂不散,总到这医院里来乱窜!可是,找我干什么呀?我们合拍过一次照,也没有什么宿怨啊!纪医生,我受不了了,你说,这董雪是不是死了? 这突如其来的事件,使纪医生脑子里嗡的一声。他看着摊在手中的这只死飞蛾,显然是有人精心安排的,联想到宋青最早看见的黑衣女人、小梅的男友看见在太平间附近消失的女人,以及薇薇的遭遇,他感到头皮发麻,背脊也阵阵发冷。难道这一切真是董雪所为吗?她为什么要这样呢?不!不可能。 他走上去,将薇薇按到椅子上坐下,又急忙给她递上一杯水,说冷静点冷静点,如果董雪真是死了,她能复活吗?你还相信有鬼魂这种迷信?要说是我杀了她,一年多了,我还会坐在这里吗?警察早抓我去了,一年多了,我每天都在盼她回来啊! 纪医生的眼泪流了下来,他摘下眼镜,擦了擦眼睛说,这医院发生的事很奇怪,一定要搞清楚,但是你要相信,这一切与董雪毫无关系。董雪是个很善良的人,她就是死了,也不会来害人的,真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她太善良,她从不知道这世界的有些地方有多黑暗。 薇薇慢慢平静下来,她说,但是太可怕了。那次我蹲在卫生间,那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就站在我面前怪笑,她穿着黑衣,戴着大口罩,是不是怕我认出她来呢?今晚我在你这里谈话,回到病房就看见这个鬼东西,显然是刚刚放在那里的,你说,这一切与董雪的失踪没有关系吗?我觉得这里面有联系,要么董雪就没有死,但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纪医生望着躺在办公桌上的死飞蛾,这种原因不明的人为的东西确实令人害怕。 他说不清这中间的道理,只能拍着薇薇的肩头安慰道,别害怕,会搞清楚的,明天给院领导反映反映,必要时还可以报警,会查清楚是谁恶作剧。 薇薇直觉认为没有这样简单,她想像着刚才那个溜进病房的什么人,吕姐要是醒着,不大受惊吓才怪。这死飞蛾表示什么呢?诅咒吗?恐吓吗?简直像巫术一样,太可怕了。 这时,从外边吃了夜宵归来的小梅走出了电梯。长长的走廊上空无一人,夜半时分了,病人都已睡了,走廊上的灯光映得病区一片空旷。今晚,郑杨约她吃夜宵,她试着给纪医生请了一会儿假,没想到纪医生竟然爽快地答应了。她连声道谢,飞跑了出去又满意地归来。 经过走廊时,她看见吕晓娅的病房门还虚掩着,透出一线光来。她推门探头看了看,吕晓娅睡得正香,但薇薇不在。这样晚了,守护她的薇薇会去哪里呢? 走到值班室门口,门是紧闭着的,里面有说话声,她侧耳细听,是薇薇和纪医生的声音。她一下明白了纪医生今晚为什么那样爽快就答应她外出,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暧昧吗? 她进退两难,正在这时,有一阵风从走廊上涌来,凉飕飕的,同时她听见了一阵女人的哭声,很微弱的哭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半夜了,谁在哭呢?惊恐之中,她急促地敲响了值班室的门,同时用力一推,门开了,显然并没有插上。 纪医生和薇薇都回头看着她,她顾不上多加解释了,只是急切地说,快,你们都出来听。 他们三人都站在走廊上,那个微弱的女人的哭声时断时续,但是非常清晰。纪医生也深感诧异,他沿着走廊走去,一间一间病房地倾听,都睡了,很安静,显然这哭声发自另外的地方。 小梅和薇薇相互搂着站在走廊上,感到有冷风吹拂。 我的这部小说写到这里遇到了某种困难,这就是我第一次感到我和宋青之间出现了隔阂。因为在谈到纪医生的房间布局时,她明显地不愿意告诉我更多,并且说那是别人的个人爱好,你了解那样多干啥。宋青的这种不信任态度将直接对我下一步的深入探询形成障碍。 问题是怎么发生的呢?我想不明白,因为一直以来,我认为我和宋青之间是相互信任的,因此,她才将她遇到白脸女人的事告诉我,并且在她最害怕的那段时间,我放弃了睡眠陪着她上夜班,由此发生的事件才触动了我要写这部小说的念头。可是,正在我欲罢不能的时候,宋青显然不愿告诉我更多的事情了,这是为什么呢? 我设想,这是否说明宋青在有意识地维护纪医生的某种秘密呢?如果是这样,是否说明他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的利益?试想,宋青作为一个来自小县城、从卫校毕业两年多的护士,在纪医生这样的专家面前,其升迁提拔的依赖性是存在的,如果这样,有什么会伤及到纪医生的事,她不参与也是情理之中。但是,这种可能性我可以有足够的理由否定它,这来源于我对宋青的了解,她不是那种想往上爬的人,这从她的言谈举止中能看得出来。 另一种可能是,董雪失踪一年多了,如最后仍找不到(这种可能性很大),到达一定年限是可以依法判定为死亡的。这样,纪医生将会有再婚的可能。那么,在共同的值班中,他俩之间是否已建立起另一种情感呢?当然,年龄会是较大的障碍,宋青21岁,纪医生40岁,按常理不太可能,但是,越过这种障碍也不是没有可能。当然,我否定这种假设的理由是,我实在还没能察觉到他们有这方面的苗头,尽管我的了解有限,但我相信我的判断力不会错。再一种设想是,董雪的失踪宋青也负有什么责任?或者,董雪就没有失踪,至今仍呆在(或是被关在)她家里那扑朔迷离的房间里。宋青知道这点,并答应为纪医生保守秘密,因而,在谈到纪医生房间布局时,宋青显得格外敏感,并拒绝了我的询问。但是,否定这一假设的理由也很简单,这就是宋青听药剂师说董雪并没失踪、夜里还在家里说话时,她曾主动约上我一起去纪医生家门外探听。显然,她也并不了解董雪失踪的真相。 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可能呢?宋青极力掩饰她膝盖处的伤痕说明什么呢?她听见隔壁房中的响动是老鼠作怪肯定无疑,然而,她梦中看见董雪从那里走出来,并且在她卧室门口探头说道,你穿了我的衣服,这个梦又说明了什么呢?我知道,这种种可能并不是我能猜测得了。为了这部小说能继续写下去,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静观其变,当然,我还得想法消除我和宋青之间的这一点小小隔阂才好。为了这点,我不应该再问纪医生房间格局之类的事。 没有办法,我只得忍着强烈的好奇心静观周围的一切。 我坐在走廊转弯处的长椅上抽烟,清洁女工小夏在不远处用拖布拖地。我头脑空空地看着那拖布在地砖上移动:先是一横,然后一折,再上挑,接着像蛇一样扭动了几圈。拖布就这样反复运动着,我突然察觉到,这拖布的运动方式,正好是在地上反复写着一个“死”字!我为这一发现感到震惊,再看小夏,她正面无表情地操纵着拖布的长杆,有规律地运动着。我想,前23床的病人秦丽是她的同乡,秦丽的死亡是否对她刺激较深,因而在拖地时无意识表达了她的某种强迫性恐惧呢? 我很难解释。我站起身向走廊外边走去,回头再看时,那拖布的运动方式又全变成“之”字形了。 路过吕晓娅的病房,我顺便拐进去坐了一会儿。手术后的吕晓娅恢复得还算正常,已能在病床上坐起来了。薇薇坐在床前正给她按摩手臂和肩头,吕晓娅说,这卧床的日子真不好受,腰酸腿疼的。我安慰她说,再过些日子,你就可以下床走动了。奇怪的是,我和吕晓娅闲聊了好一会儿,薇薇突然变得像个哑巴似的,一句话也不发,只是机械地在吕晓娅肩头反复按摩,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像生了病似的无精打采。我记得她一直是很活跃的,我想她不会是不欢迎我吧? 从吕晓娅病房告辞出来,我想到楼下散散步,便进了电梯。电梯向下,指示灯在13层时停了下来,门开了,进来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电梯门关上,继续下行。在电梯内,我站在门边的左侧,那男人就直端端地站在我面前,几乎没有距离,我看了一眼他身后空荡荡的电梯间,心想他为什么不能后退一点。正在这时,他突然举起右手,猛地向我伸来,我叫了一声,同时本能地喝道,你要干啥?我的这种声音让他也惊了一下,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同时他已经伸出的手越过我的肩头,按燃了6楼的按钮。我这才发觉,我站的位置刚好遮住了电梯间内的按钮盘。6楼到了,那男人走出去。在电梯门关上的一刹那,我看见他还回头对我笑了一下,这让我为刚才的虚惊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我想到了惊弓之鸟这个词,我必须坚强起来才行。 第十章 通向纪医生家的楼梯 宋青登上了通向纪医生家的楼梯。 昨天晚上,当纪医生提到给秦丽用错输液药物的事并包含了她时,她真有一种死去活来的感觉。然而,当纪医生要她今天去他家“好好谈谈”时,她本能地产生了某种畏惧。当人有了某种可怕的秘密需要和别人结成同盟时,这种别无选择的感觉本身就是一种绝望。 7楼到了,她按响了门铃。 纪医生穿着一件条纹睡衣坐在沙发上,小方桌上已摆上了丰盛的午餐。听见门铃响,他怔了一下,从飘飘荡荡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门开处,穿着衬衣、牛仔裤,长发披肩的宋青站在门口,她的脸上有点疲惫的感觉,大概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吧。纪医生有把握地知道,她给秦丽用错药的事昨夜暴露之后,一定是胆战心惊地过了一夜。 坐下之后,他首先安慰宋青道,给秦丽用错药的事,你就别放在心上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并且,秦丽作为晚期癌症病人,死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总之这事只有我知道,就让它这么过去算了。你相信我,会永远替你保密的。 宋青哭了起来,又怕又感激。她说,那天晚上,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完全记不得了,怎么就会用错了药,我可从没出过这样的事啊。 没事,都过去了,纪医生递给她一张纸巾擦眼泪。以后,没人会提起这件事了,他说。 宋青抬起脸来,说,纪医生你真好,我确实不是有意的。 纪医生说,好了好了。今天我搞了点菜,庆贺这件事平安过去,老是上夜班,也该慰劳慰劳我们的肚子了。 他打开一瓶红葡萄酒。宋青慌张地说,我不会喝酒。纪医生笑了一下说,没关系,你多少尝一点就行,我就喜欢这玩意儿。 他们不太自然地碰了碰杯。红酒在晶亮的高脚杯里晃荡,深红色的液体,有点像挂在病人床头的输血瓶里的东西,宋青浅浅地尝了一口,酸甜中有淡淡的酒精味。 纪医生说,还记得你上次在这里聚餐吗?也是喝的这种酒,到后来,董雪都喝得有点醉了,但是都很高兴,记得不?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董雪的生日晚宴,穿着露肩晚装的董雪美得逼人。她频频举杯,言谈间高兴与伤感混杂,这与酒的品质很相近,多种成分混合在一起,给人的舌头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宋青到来时,纪医生略感意外,董雪搂着宋青的肩膀对纪医生说,是我请她来的,纪医生连忙说,欢迎欢迎。 当晚参加聚会的还有董雪的妹妹董枫,她的个子比姐姐还高一些,典型的模特儿身材,但职业却算是宋青的同行,在一家精神病医院作护士。另外,还有一位叫兰兰的女子,是董雪在歌舞团工作时的女友,后来在酒吧、夜总会之间串演,她自嘲地说,趁着身体还有本钱,挣些钱罢了,不然以后老了真没法过。 董雪接过兰兰的话题说,真是,女人就活个年轻,老了就藏在幕后去了,最多是等观众走完之后,出来扫扫场地而已。 兰兰说,这比喻好极了。来,大家干杯! 也就是从这次聚会开始,纪医生才发觉董雪与宋青的关系不错,挺亲热的。她俩的见面机会很少,因为纪医生并不主张董雪与医院里的人多来往。他认为医院里的不少同事对他娶了这个演艺界的老婆颇感意外,一是年龄悬殊10来岁,二是纪医生平时给人的印象是比较刻板。由此一来,这桩婚姻似乎是浪漫了一些,各种风言风语的议论在医院各个角落窜动,这让纪医生甚为不快。因此,他从不让董雪与他的同事们接触。董雪怎么与宋青好上的,他感到有些纳闷。 其实,除了董雪有一次到值班室来找纪医生她俩见过面以后,她俩并未真正交往过。有时在宿舍区遇见,都只是寒暄几句而已。当然,宋青能感到董雪对她很喜欢,接触中常表露出想和她深交的愿望,宋青感到她是想找人说话,似乎有些孤独。这样,接到董雪的生日聚会邀请,她并不感到意外。 纪医生望着宋青说,那次聚会,董雪喝醉了,你扶她去了卧室,她说了些什么胡话吗?宋青记起了那情景。董雪很沉地斜倒在床上,说我没醉,我要出去,我不想呆在这里。接着,她半眯上眼睛,喃喃地说心里发闷。 宋青说,董雪那晚喝多了点,只说心里难受。 纪医生又问,后来你们交往过吗? 宋青摇摇头,纪医生的询问让她突感诧异。这是怎么了?难道纪医生以为她和董雪之间有什么秘密吗?或者,纪医生以为她知道什么有关董雪失踪的线索? 纪医生端起酒杯说,来,干杯!过去的就过去了。宋青听着这话,不知道是指她用错药的事,还是董雪失踪的事。她说,我只能尝一点,纪医生你喝吧。 纪医生一仰脖子一饮而尽。他说,董雪太让我操心了,你说,她还会回来吗? 宋青到纪医生家聚会这件事,我知道得实在太晚了。现在想来,如果我早一点知道全部真相,或许可以阻止很多可怕事件的发生。 当时,我只是对宋青的生病休息产生过一点儿疑虑。尤其是对她膝盖上的伤痕,我问道时她有些支支吾吾。但是,我确实也想不出更多的缘由。 宋青生病休息了好几天后,终于到医院上班了。我发觉她最大的变化是有点儿神情恍惚。有好几次,将药物、温度计什么的遗忘在病房里,一会儿又慌慌张张跑来寻找。 这天晚上,她塞给我表弟一支温度计以后,竟一直没来查看。在走廊上我看见她步态凌乱地走来,便提醒她该去查看和登记我表弟的体温了,她这才刚记起似的,连声说差点就忘了这事。 她走进我表弟的病房,对着灯光仰头看了看温度计,又把体温记在值班记录上。表弟问道,宋姐你生病已好了吗?她点点头说,就是一点感冒,没什么。我感到她的这个回答有些言不由衷。 看见床头上那本《论黑洞的形成与宇宙的前途》的书,她问表弟道,你还在读这本书?我插话道,我表弟已成了宇宙迷了。宋青一歪脑袋说,哟,看不出来,已快成为学者了。这一瞬间,我看见了以前的宋青,她实际上是很容易快乐的人。但是,这生动的表情只在她脸上一掠而过。话一说完,随即又沉郁下来,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背后牵着她。 夜里11点,宋青将我表弟的病房门推开了一条缝,我看见她给我招手。我走出去,她说要我陪她在值班室坐坐。她说纪医生去手术室给病人做手术去了,小梅趁机溜到楼下去会男朋友,她一个人呆在值班室里,心里害怕得很。 我陪她走过长长的走廊。路过卫生间时,她慌张地闪到我身体的另一面,她说小梅给她讲过了,在她生病期间,薇薇在卫生间里遇见了那个可怕的黑衣女人。她认为这和她所遭遇到的是同一个人,这个影子似的女人穿着黑袍,戴着大口罩;而宋青遇见她时,她没戴口罩,脸是纸一样的白。宋青说,如果不是你也和我一起遇见过这女人(她是指在纪医生家门外那次可怕的经历),你一定以为这不是真的。现在,事情越来越明显了,这女人确实存在,总在这医院里闪来闪去,小梅还给我讲,她的男友郑杨还跟踪过这女人,后来这女人在太平间附近一闪就消失了。你说,这不是鬼是什么。 宋青坐在值班室里给我讲述这些时,她还时不时地侧脸望望门外,这弄得我也有些紧张。说实在话,自从那次和宋青一起去纪医生的住处,在半夜的楼梯上遭遇那个黑衣女人后,我一直在思考,我认为这肯定与董雪的失踪有关,但是,这黑衣女人是谁?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实在想不出道理了。 但是,宋青在这晚上却非常肯定地说,这黑衣女人就是董雪。她判断说,董雪失踪后,非常神秘地死在了外边,这样,她的魂会回来,至于她回来要做什么,谁也不知道。 宋青的这一判断让我吃惊。尽管这黑衣女人的出现无法解释,但宋青从来还没真正相信过鬼魂再现,因为这对任何受过现代教育的年轻人来说,简直是一个笑话。而此刻,在她奇怪地生病几天后,却突然相信了这种荒诞地判断,并且还有把握地认定这影子就是董雪,无论如何,我感到宋青的这一变化使事情更加复杂难解。 我想起了去宋青住处看望她时,病中的她曾说梦见董雪站在她的卧室门口,只露着半个脸对她说,你穿了我的衣服! 想到这点,我感到宋青似乎与董雪在以前有什么特殊的关系,或者什么牵连?因为,她的这个梦或者有可能出自她心底的某种畏惧。 深夜的值班室寂静得空洞、苍白。灯光下我望着宋青,看见她一脸的恐惧与无助,这使我感到有责任在破解这件神秘事件中出一些力。但同时,我实在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最简单的方式是,小梅的那个男友郑杨能在哪一个夜里捉住这个黑衣女人,或者她正巧碰到我的手上,那么,一切将会真相大白。我不相信她仅仅是一个影子,抓在手里也会消失,不会!我给自己壮胆说,不会有这样玄乎的事发生。 但是,如果最终没能有捉住她的机会,或者这黑衣女人从此就不再出现(这完全也有可能),那么,这一悬念将成为我们大家心头永远的阴影。是的,任何事情,如果结果消失,那确实令人害怕,就像纪医生的妻子董雪一样,从美容院下了班,没回家,没电话,没字条,就永远消失了,这确实比死亡更让人恐惧。如果纪医生的表述是真的,那么,纪医生这一年多来,还能正常的上班而没有精神崩溃,这只能说是他的坚强。 然而,在事情未有结果前,我的一切判断只能是猜测,包括宋青在内,我感到她也在逐渐模糊,逐渐扩散,使我更加摸不到这事情的边缘。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响着,我突然奇怪自己的境遇,怎么就走入了这样一座迷宫呢? 那个在纪医生家的午餐让宋青胆战心惊。一方面,纪医生为她保守她用错药的巨大秘密,使她感到身陷某种可怕的同盟,另一方面,纪医生对董雪与她的关系的追问又使她备感困惑,她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因此,当纪医生喝光杯里的红酒问道,你说董雪还能回来吗?她便略带讨好的答道,我想她会回来的。 没想到,这句话使纪医生认起真来。他说,你怎么知道董雪一定能回来呢?她给你讲过什么吗? 宋青吓得连连摇头。 纪医生给自己又斟上红酒,硬硬地说,这样吧,如果董雪失踪前给你讲了什么,你也得为我保守秘密,不得对任何人提起,这样,也算是我为你隐藏那件医疗事故的回报,你说这样好不好? 这段话让宋青大为震惊。宋青当时只有两种感觉,一是纪医生喝醉了,说的胡话;另外就是纪医生和董雪之间有什么秘密,他害怕宋青知道并且讲出去,但是,事实上宋青什么也不知道啊,这中间是发生了什么误解吗? 宋青望着纪医生说,董雪真是没给我讲过什么,我也不会对外乱讲什么,纪医生,你还不相信我吗? 纪医生又饮了一口酒,说就这样定了,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来,干一杯! 宋青从未见过纪医生这种态度,她非常慌乱地说,我确实不会喝酒,确实不会。 纪医生说,不行,你一定得喝,这才叫相互信任。 宋青被逼得没法,只好心里一横,端起半杯红酒来一饮而尽。没想到,酒杯刚放下,纪医生却又给斟上了。她伸手想拦住,但纪医生的那种执著让她没有办法。 再一次一饮而尽时,宋青感到已没有什么可怕了,这酸酸甜甜的玩意儿实在也没啥可怕,她感到脸上发烧,头脑里一片空白。 她主动端起空碗去厨房盛菜汤,她已不清楚是自己要喝,还是纪医生要求的,总之,她端起一只空碗就向客厅通向里间的门走去。 这门是一扇装饰在墙上的穿衣镜,两年前,她来这里参加董雪的生日聚会时,曾经为这一设计深感意外。她拉开了这面镜子,墙上便露出空洞的门框来。她走了进去,迎面是一小段走廊,走廊的侧面和尽头都有门,她一下子不知道厨房的位置了。她感到端在手里的空碗像一只罗盘,好像是用来测量方位似的,她感到头脑里一片空白。 她推开了走廊尽头的那扇门,眼前出现的又是一条走廊,不过这廊很短,到前面就拐弯了。拐弯过后,她看到一个狭长的小厅,这小厅空荡荡的,三面墙上都有门,她随便推开了其中的一道门,迎面是一道向上的楼梯,共有三阶,这里的空间很小,像一个过厅。台阶上又立着一道门。她走上去,轻轻推开,门开处,是一大幅红色的帷幔,像屏障一样。她伸手撩开这金丝绒的帷幔,一间长方形的卧室出现在她眼前。 她依稀记起来了,两年前她来过这里,董雪喝醉了,她扶她来这里躺下。当时,她就知道一路弯弯拐拐的像迷魂阵。刚让董雪躺下,纪医生就赶过来了,很生气的样子,似乎是宋青不该到这里来似的。 此刻,仍然是这间卧室,大床上罩着鹅黄色的床罩,衣架上挂着一条黑色镂空的裙装,宋青记得这正是董雪的晚装,两年前的那次聚会,董雪就穿着它,低胸露肩,丝光闪烁,豪华典雅。宋青不禁走到那衣架前,用手摸了摸,她无端地感到一点儿温暖,就像是董雪刚刚换下身来挂在那儿似的。 突然,她相信董雪就在这屋里,她浑身震颤了一下,董雪并没失踪,她就在这屋里,宋青还想起了从自己住房的窗口?摇望过这边,就在最近,还在纪医生家的阳台上,看见晒过董雪的裙子背心之类的衣服。 宋青突然感到害怕。她觉得董雪随时可能从衣柜后面、从门外或者从其他意想不到的地方走出来。她不敢想像董雪会是一种怎样的面容,怎样的表情。一年多了,她像影子一样沉没在这屋里,而纪医生却向外宣称说,董雪失踪了。 这太可怕了。宋青摸了摸床罩,想辨别一下是否董雪刚刚触摸过。她想像着董雪突然显身而出,脸上满是血污。她为什么这样想,没有道理,但一想,董雪就是这种面容,宋青觉得头痛得厉害。 这一刻,她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了,还有,她怎么来了纪医生家?来做什么?她什么也记不得了,她在床边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沙发软绵绵的,很像董雪那天喝醉酒后的身子,宋青扶着她,一歪一斜地到了这里。 突然,宋青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她坐在沙发上,手上还拿着一只空碗,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坐在这里,更想不明白,是谁向这里走来了呢?是董雪吗? 她神情紧张地盯着遮在门口的那幅红色帷幔。 那晚,在值班室里和宋青聊天,因为一个偶然的发现,我第一次看见了董雪的照片。 当时,我坐在纪医生的办公桌前,面对着宋青说话。桌上的玻璃杯里盛着半杯水,是宋青给我的。说话之间,我的一个不经意的抬手动作将水杯碰翻了,水顺着桌面流淌,连抽屉里也进了水。 董雪的照片就是我打开未锁的抽屉用抹布揩水时发现的。它压在几叠处方笺及医学杂志下面。当然,我并不认识董雪,倒是先认出了照片上的另一个人,这是薇薇。这位吕晓娅的女友穿着金属质感的短裙躺在沙发上,展示着她的一双长腿。另一位女人坐在沙发扶手上,穿一件黑色西服,没穿内衣,隆起的胸脯诱人地半露着,这是一种典型的时装展示的风格。我感到奇怪,薇薇的这种时装照片怎么会在纪医生的抽屉里呢?宋青凑过来观看,我听见她轻轻“啊”了一声。她告诉我,这个穿黑衣的女人就是董雪。 从照片的构图、用光、色彩等方面的完美来看,显然出自专业摄影室,画面上有一种很浓的广告意味。但是,据宋青回忆说,董雪和纪医生结婚后,开始在家闲呆着,后来到一家美容院上班,从没听说过她拍广告之类的事,并且,纪医生应该是不允许她做这些事的,因为董雪在歌舞团的同事曾约她在酒吧跳过舞,是那种表演性的舞蹈。纪医生知道后就没准许董雪去干这份工作,尽管董雪在婚前干过这份工作,但纪医生说,这是丢人的事,不能再干了。 那么,董雪怎么和薇薇认识并在一起拍照呢?联想到薇薇前几天在医院的卫生间遇见黑衣女人的事,我觉得这也许是事出有因吧。而宋青也认为这事完全不可理解,因为薇薇是作为吕晓娅住院的守护人才来到这个医院的,而董雪失踪已一年多了,这只能说明,在此之前,她们就认识并在一起拍照。 照片上的董雪,一个颀长、丰满的少妇形象,看得出早年舞蹈专业所训练出的标准身材,只是已发胖了一些,曲线显得更加性感。她的五官清秀,眼神有些迷离,一种飘游不定的感觉。 据宋青讲,董雪是在25岁那年,和比她大整整十岁的纪医生结婚的。至于他们的认识、恋爱等经历,基本上无人知晓。宋青到这个医院两年多了,就从未听人谈起过。至于同事中的议论,归纳起来有这么几种,一是认为纪医生有艳福,将这么一个绝顶漂亮的专业舞蹈演员搞到了手;还有的人认为他们不太适合,因为纪医生所感兴趣的医学专业所形成的冷静性格与唱唱跳跳的女演员不一定在生活中配合得好;再有的议论就是说他们夫妻俩恩爱得很,因为有人看见纪医生经常陪董雪逛商场,并且放任董雪买很多衣服。有人说,每次看见董雪时,总是最新潮的时装,少有重复。 董雪失踪的事,是在事发三天后大家才知道的。宋青说,当时大家都非常震惊。纪医生说他那天下夜班后回家,发现董雪不在了,便四处打听寻找,足足等了三天,他才到警察局报案,因为他怕提前讲了失踪而董雪又回来了,岂不闹个笑话,并且对董雪的荣誉也不好。 我看着照片上的董雪,性感的身材透着一些野性,而眼神的迷茫又显露出某种怯弱,我无法想像她现实中的生活。 我问宋青道,她爱穿黑色的衣服吗?因为从照片上的黑色上衣,我联想到穿着黑袍的神秘女人。宋青说她见过董雪几次,都穿的浅色衣服,没觉得她对黑色有偏爱。 黑色,神秘的颜色,深邃、未知、庄严、凝重、死亡、神圣等等都包含其中。现在又加上失踪事件,失踪,也是黑色的,没有形状,没有边际。 但是,住在纪医生楼下的药剂师说,他听见过董雪在屋里说话,这又是怎么回事? 宋青说,可能是药剂师听错了,不可能的事。 当初,宋青可不是这样认为,她甚至约上我一起去探听。现在,宋青怎么一下子就确定药剂师是听错了呢?我说,谁敢肯定呢?万一药剂师说的是事实,就表明董雪并未失踪,并一直呆在家里,只是,纪医生为什么要对外讲失踪呢?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 宋青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很紧张的样子,她说,你别再乱猜了,董雪肯定是失踪了,纪医生怎么会乱讲呢? 宋青的紧张让我有些意外。我笑了笑说,我只是随便乱猜罢了,你当初不是也怀疑吗?宋青说,我现在相信失踪了,董雪真是可怜,不知遇上了什么。 这时,走廊有了脚步声,一定是纪医生从手术室回来了。宋青一阵慌乱,替我将照片迅速放回抽屉,并把里面的东西整理了一下,然后关上抽屉。她低声对我说,纪医生回来了,你千万不要讲看见这张照片的事,也不要提起有关董雪的话题。 我点头同意,并且换了一个位置坐下来。我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像在说要装成没事似的。 宋青去纪医生家的经历,是她在第二天上午醒来时才慢慢回忆起来的。当时,她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她意识里一片空白,一翻身在这张陌生的大床上坐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进门处挡着大幅暗红色的帷幔,使这里更像一处舞台的幕后。宋青感到头疼得厉害。我在哪里?她绝望地重新躺倒在床上,直挺挺地像一个死人。她闭着眼睛,拼命回想究竟发生了什么。 旋转,她看见自己在旋转。她的红色长裙拖在地板上,像一团火,她的一双光脚丫罩在长裙下像鼓点一样跳动。身子像着了火,滚烫的热量一直传到脚心,她感到地板光滑而凉爽。 墙上的大镜子映着这团红色精灵,裸露的肩膀像大理石一样雪白圣洁,半个爬出裙装的隆起的胸脯像浪中的海岛。她被这镜中的自己迷住了,她拼命地扭动身躯,让长裙像云霞一样撒开又收拢,收拢又撒开,这是火的舞蹈,她旋转的时候,两条美腿像水中的藕一样露出来。她知道,那双正在欣赏她的眼睛正沉醉不已。 这是一双陌生的眼睛。暑假,还在卫校读书的宋青回到了家里,那个偏远幽静的小县城使她感到闲散。她去父亲所在的博物馆做义务解说员,她述说那些沉睡千年后被发掘出来的陶罐的往事。她的声音幽幽的,使那些远道而来的游客瞬间安静下来,她感到了一双眼睛,在旅行包、遮阳帽组成的人群中,这双眼睛一直注视着她,注视着她的嘴唇和从中流出的声音,她感到了一种兴奋,夹杂着羞怯。这是一个30多岁的男人,高大,宽肩。她突然联想到电影里男主人公拥抱情人的画面,在他的长久注视下,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心跳。 这群人参观完了,在博物馆出口处,那男子拿着一本刚买的博物馆收藏品画册向她走来。他说,你解说得真好,下次,我约上其他朋友还要再来。宋青莞尔一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下子竟显得很媚的样子。她说,谢谢。她看着这群游客上了长途旅游车。隔着车窗,她又看见了那双眼睛,一直到车启动,前行,拐弯,消失在县城外的丛山之中。傍晚,她在家里吃晚饭,突然听说那辆旅游车在县城20多公里处翻下山崖去了,死了不少人。她是搭乘县医院的最后一辆救护车到达现场的,她看见路边已摆放着不少从崖下抬上来的尸体,她看见了那个多情的男子,血糊糊的,她还是认出了他,他和另外几具尸体摆在一起,双眼紧闭,面容扭曲得令人害怕。 现在,这双眼睛正热情地盯着她,宋青不停地舞蹈着,是他要求她这样做的。难道,他复活了吗?也许,他是受了重伤,后来被救活了。对的,只能是这样。他现在坐在地板上看她跳舞,他们好像已经是情人了。 他是怎样到来的呢?在激烈的音乐声中,宋青一边扭动着腰肢,模仿着以前在电视上看见过的各种舞蹈动作,一边悄悄地想,我和他已经好上了吗?她记得刚才自己是坐在一间温馨的卧室里,她浑身燥热仿佛进了蒸笼。突然,他就从那幅红色帷幔后走进来。他拥抱了她,她闭上眼,享受着这幕期待已久的场景。他领着她来到了这间空荡荡的大厅,光滑的木地板,周围的墙上全是镜子。他说,这是练功房,最适合跳舞了。他说,你的声音好听,跳舞也一定很好看。她毫无抵抗就同意了。 墙角有一排大衣橱,他打开衣橱门,让她参观各式各样的演出服,有健美装、短裙、吊带袜、各种颜色的纱裙,等等。他取下一件猩红色的露肩长裙递给她,说换上它,一定好看。这是条丝织的长裙,拿在手上很滑腻,很柔软。她捧着它,迟疑着不知怎样换衣,他走过来,替她解衬衣的扣子,接着是胸罩的背扣,她看见牛仔裤也慢慢滑落在她的脚踝,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仿佛突然吹来了一阵大风,将她的衣服从外到内一件件剥去。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和冲动,当她全身赤裸以后,她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他。她感到自己置身于一堆大火里,她迫切地想和他一同立即化为灰烬。 然而,他却推开了她发烫的裸体,他说,穿上它,快跳舞给我看。她很不情愿地从头上罩下了这条长裙,猩红色的露肩长裙,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美得要命。 音乐响起来了,他坐在地板上,要她跳舞,她的一双赤脚最先在地板上踏动起来,好像音乐的节拍是被她的脚踩响的一样。她不可遏制地扭动起来,然后旋转,她发疯似地甩动长发,旋转的时候让裙子像云一样飞起来,她不断跌倒,跪在地板上,觉得仍然开心,她就这样跪着,让上身和肩膀不停地随音乐扭动,她感到自己的两个乳房胀得发痛,她想撒开衣服,然后冲过去抱着他…… 一切怎样结束的她已经想不起来了。现在,她直挺挺地躺在这张陌生的大床上,这是什么地方?一堆鹅黄色的床罩堆在地板上,这不是纪医生和董雪的卧室吗? 这已是第二天上午了。宋青大梦初醒般从这间神秘的房子里醒来。她惊恐地想哭,她知道自己已经掉进一道深渊里了。 第十一章 发现董雪的照片 在纪医生的抽屉里发现董雪的照片后,我的心里无端地多了一份负担。明确地说,我是感觉到在哪里见过这位照片上的女子。清秀的面容,性感的嘴唇,很传神的眼睛里藏着一点儿惊恐。这一丝惊恐是她自己也未感受到的东西,仿佛是她的一种自然表情,惟其如此,我想这种东西一定来自她生命中非常久远的地方。这一丝惊恐潜伏在她的生命中,像一只猫头鹰蹲在花香袭人的林子里,使进入林子的人多了些略带惊悚的诱惑和神秘。 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她呢?深夜,听着病区里偶尔被一声咳嗽惊破的寂静,我在找寻着曾经见过她的蛛丝马迹。记忆通常不像电脑鼠标那样好用,我找不到进入的窗口,而关键词是,我一定见过她。这是直觉,我从来都相信它的真实。 我找了薇薇,问过她与董雪合拍那张照片的情况,可我却毫无收获。因为薇薇说,她并不认识董雪,是摄影师的临时安排。并且,看得出来,这种偶然合作以今天的眼光来回顾,薇薇已经是倍受惊吓。本来是一件过了就忘的事,谁会知道,她会因为守护吕晓娅而进入这家医院,而她带来这本影集,好像就是专为纪医生送达什么信息似的。人在无意中干成了最关键的事或丢失了最要命的东西,而人自己并不知道,这便是有些东西让人害怕的缘由。 快半夜了,病区的长长走廊上已绝无人影。我披上衬衣从病房出来,将表弟留在静谧的睡眠之中。坐在走廊拐弯处的长椅上,我点燃香烟,想着那一双略带惊恐的很美的眼睛。 慢慢地,我记起了六年前遇见的一个女子,我记起那双眼睛,她是董雪吗?我一时不敢肯定。 那是在崇山峻岭中的一片风景区。为了逃避城里的暑热,我藏在那里写作,我住的地方是一幢小木楼,背面靠山,前面是一小片空地,有一片黑黝黝的树林。这里的海拔是2500米左右,下面还有一些山头像土丘一样埋伏在云雾中。这里离旅游主道很远,只有生性喜欢神秘或者存心迷路的人,才会离开旅游主道而在一个没有标记的岔路口选择这条歧途。 而我闯入这里并在这小楼里住下来,完全是为了我那该死的写作。从小楼的窗口望出来,除了山影雾气之外,还能捕捉到的,就只有一些人生天地宗教哲学的意味了。我为找到这样僻静的地方暗自庆幸。只有一次,我突然想到,我如果从此就在这里消失,一是世界绝不在意,二是在人间绝无线索。想到这点,我害怕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在鸟啼中醒来,又是生机勃勃了。因为事实上我的存在不容置疑,我走下略略作响的木楼梯,到楼下去吃早餐。 这小木楼由一个老太婆和她的孙儿一道经营着,孙儿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怅怅地样子,跑起来却像条狗。楼下的饭厅也是一间向路人开放的小饭馆,可几乎就没什么客人。我不知道这老太婆为何选在这山中僻道上经营,唯一的解释是,她本就住在这里的。楼上有三间客房,我住居中的一间。刚到的那晚,我伏在油灯下写作,昏黄的光映着稿纸,好久没有这种仿佛回到古代的感觉了。我想,自从有了电,我们似乎已经忘记了诸如“一灯如豆”或“灯残油尽”之类的感觉。其实,对于幻想性极强的文学创作,这种深山油灯下的境界或许不可多得。 那夜,我沉浸在我笔下人物的沧桑史中,致使隔壁房中有人的走动也并未引起我的在意,直到隔壁轰地一声大响,可能是盆子之类的东西砸到了地板上,我才停下笔,猛然想到,隔壁住着客人?我自下午到来后怎么就没见过呢? 这房间除了中间隔着木板外,脚下的地板与隔壁似乎就是连在一块儿的。因为隔壁的人在房内走动,除了能听见咚咚的声音外,地板也在微微颤动。这样,两边房间的人似乎没有任何隐秘可言,那人在走动,停下了,在拿东西,在咳嗽,在理床铺,除了不能看见,你什么都能听到。这样,我用听觉迅速知道了隔壁住着客人,是一位女性。 第二天起床,已快中午了,我走下摇摇晃晃的木楼梯到楼下用餐,饭厅里空无一人,那个老太婆坐在门外,望着从山下攀援而上的小路,似乎在期待游客。 吃饭的时候,我问老太婆,这里还住着另一位客人?她说是一个年轻女子,前两天到来的,说是出来旅游,但住下后就没再往前走,她说这里清静,想多住几天。但老太婆补充说,我看她是在这里等什么人到来吧。 这引起了我的兴趣,整个下午,我坐在楼下的藤椅上闭目养神,时而看看山,看看云,也看着门前那条唯一的山道。大概是下午五点左右,那位出去闲游的女客人回来了。 这以后发生的故事对于我来说,写进一部小说绝对吸引人,我记下过一些真实的片断,可一直还没在小说中用上,但万万没有想到,这女客人却和我现在的处境发生了联系。 早晨,纪医生下夜班回家后便直奔卧室,在那间华丽的大床上,宋青正酣睡着,浓密的长发散乱地堆在雪白的枕头上,像一幅秘密的仕女图。一床薄薄的毛毯盖着她凸凹有致的身体,这使她即使在酣睡中也暗伏着一种汹涌的活力。感谢上帝,纪医生在心里念着,如此绝妙的造物真是多彩多姿。他想起昨天下午,在窗帘隔绝的室内,宋青的舞姿和狂放,而现在,经过一夜的睡眠,这暴烈的身体已变得水一样平静与流畅了。 他走出卧室,到客厅的长沙发上躺下。在昨夜的值班室里,他眼前常浮现出家中卧室的这番景象。他的嘴角时不时闪过一丝微笑,仿佛一个江洋大盗,将世界上最贵重的一颗钻石藏到了自己家里,这种绝密的欢乐,心脏有问题的人将无法享用。纪医生坚定地认为,没有秘密的人生是苍白的,人在生前,在精子与卵子各自孤独代谢的时期,谁将诞生是一个秘密;而人死后,究竟会怎样也是一个秘密。这首尾的大秘密藏在虚空中,而人在有形活着的这段时间,也只有秘密的东西才使人向往。由此,科学家、哲学家、侦探间谍以及他纪医生本人,基本上算得是一类人。 纪医生在客厅沙发上醒来时已快中午了,他再次走进卧室,看见宋青已大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她的眼神迷茫,大有一种掉进了月球上的荒凉与无助。看见纪医生出现,她触电似的一翻身坐起来,随着“啊”的一声大叫,她发疯似的嚷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纪医生按住她发抖的肩膀,他知道,她的记忆需要链接。他慢慢地给她复述从昨天开始的事情,她怎么接受他的邀请到这里来;他们俩怎么就秦丽之死的秘密达成了同盟;接着他们共进午餐,并喝了些葡萄酒;再接下来,她跳舞给他看,然后她就昏睡过去了。纪医生说,一切都发生得很神奇,我们就接受现实吧。我已经给你请了几天病假,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吧。 宋青捂着脸哭起来。这是一场噩梦,怎么会发生这样的怪事呢?她依稀记得昨天,在她身体的极度兴奋中,那个多年前对她一见钟情的男子出现在她面前,尽管那男子因翻车死亡的画面在她眼前闪过一下,但由于他出现得那样真切,她坚定地将那场事故否定了。在那一刻,她狂热地爱上了他,她为他跳舞,甚至数次想和他做爱,但他却很君子地拦住了她。现在知道,这一切都是幻觉,而当时幻觉中的男子其实是纪医生,想到这点,宋青感到痛不欲生。她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像一头发怒的母兽一样扑向纪医生。她想抓他、咬他,纪医生一边招架一边连连后退,他被宋青的疯狂吓住了。退到门边的时候,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宋青顺势将他推了出去,她嘶叫道,你是个魔鬼!同时砰地一声关上了卧室门。她用身子紧紧抵在门后,整个身子在发抖,脸上满是泪水。 噩梦醒来,人是更加害怕。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宋青慢慢地想起了那盛满红酒的高脚杯,她突然意识到是那酒里出了问题,一定是有什么药物掺入其中,导致了她的迷幻。想到这点,她恨不得冲出去掐死那个魔鬼,看着那张冷静的面孔慢慢变成死灰色,她才感到解恨。然而,纪医生的面孔在她脑子里闪现的时候,她突然感到畏惧,她想到了自己负有责任的秦丽之死,而这个让她陷入迷幻的人正是这一巨大秘密的守望者。想到这点,她绝望地仰起头,看着卧室的屋顶,一盏枝型吊灯正像十字架一样悬在上空。在吊灯之下,是这间华丽而陌生的卧室,这是董雪在失踪前与纪医生共眠的地方,而今她陷入其中。她打了一个冷颤,感到像一头栽进陷阱里的小鹿。 宋青就这样麻木地站在门后,一件白色的真丝睡裙套在她的身上,这是怎么换上的呢?她的记忆里没有半点印象,她摸着这滑爽的睡裙,突然意识到这是董雪的东西,她感到害怕,想迅速脱掉它,可是,睡裙里面什么也没穿,这让她慌乱起来。她冲到床边,想找到她自己的衣服,可是没有。她清楚地记起昨天来纪医生家时,她是穿着衬衣和牛仔裤的,这些东西到哪里去了呢? 宋青的眼睛在卧室里环视,凌乱的大床,暗红色花纹的布艺沙发,放着闹钟的床头柜,一直顶到天花板的高大衣柜。她拉开衣柜门,里面挂的全是女人的衣物,像无数个董雪站在里面。她恐惧地关上衣柜,打开卧室门冲了出来。 纪医生已经没在门外了。一条幽暗的走廊正对着她。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她要找到纪医生要回她的衣服,然后迅速逃离这个鬼地方。 她推开了一扇门,是一间窄窄的书房,她又推开了一扇门,里面堆满了杂物,其中还站着一个人的骨架,她惊叫一声退了出来,她不知道那是一具真的骨架还是用于教学的东西。她又推开了一扇门,光滑的地板,墙上全是镜子,她一下子想起了昨天的情境,她就是在这里陷入迷幻之舞的。她退了出来,沿着走廊往前,终于看见了一道推拉门,门没关紧,她贴着门缝望出去,看见纪医生与一个黑衣女人坐在客厅里,她感到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 人在漫长的一生中,会与不少人偶然相遇。对于这种邂逅,大多数毫无意义,就像不经间落在同一枝头的几只鸟,随意地寒暄以后,扑的一声又各飞东西。但是,偶然相遇的人在多年以后,突然和你的生命发生了某种联系,这时你不得不相信,以前的偶然相遇会是命运的安排。 当我在回忆6年前遇见的女子的时候,便有了这种感觉。尤其是我将她与董雪的照片联系在一起时,我有很大的把握认为这是同一个人。按时间来算,我和她的相遇是在她与纪医生结婚的前一年。 在山中木楼前的空地上,我望见这个独自的旅游者从小道上归来。夕阳的光线打在她的背后,使她的肩膀上和头发边缘粘着金边。这景象使我感到有点虚幻。她穿着白色紧身裤,碎花衬衣的下摆在腰上挽成一个大结,朴实,飘逸,白色运动鞋上粘着一些草屑。 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们相互打了招呼,出门在外,作为旅游者的身份相互一目了然,并且落在这深山木屋里,人的相遇显得难得的亲切。我说我是昨天才到的,她说这地方好,难得的清静。她大约二十三四岁,眼睛很亮,但藏着一点什么东西,过后我才感觉到,是一种惊恐。 她从厨房里端出一盆水,在阶沿上洗脸,她用毛巾擦脖子的时候,不断地将长发往后甩动,这让她很美的身材更加生动。她一边说,一边对站在旁边的老太婆讲着什么,不时还用手向山岭的远处指指点点。老太婆的孙儿、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门前的空地上编竹筐,他也停下手中的活望着那边。 我好奇地走了过去,听见她正对老太婆说,真的,是人的骨头,不会错的。我忍不住问,发生了什么事吗?她说她在附近的山间里,发现了两具人的遗骨,已经不完整了,可能是被进入洞里的野兽搞乱的,但头骨有两个,所以说肯定是两个人的遗骨。 老太婆很吃惊,说怎么会呢?我住在这里几十年了,她说,从没听说过这事,这里作为旅游区也有十多年了,也没听游客说起过。 我们大家都有些茫然,备感山中的神秘,吃过晚饭,这片山峦中小小的天空有了星星,我和她坐在木楼前的空地上闲聊。她说她叫雪妮,从城里到这旅游已好几天了,除此之外,她似乎不愿更多地介绍自己的情况,我只好将自己介绍得多一些,想用这种坦诚来启发她多谈点什么,因为对这样一个女子独游深山我总觉得有点什么奇异。但是效果不大,她很快将话题转向这里的风景,并不时望望楼上。我看见老太婆已经为楼上的房间点上了油灯,她站起身来,表示要上楼去休息了。 老太婆整理好客房正走下楼来,她说她想起了一件事,你们等一等,说完就进了楼下她自己的房间,很快拿出一件东西来,雪妮接过来细看,这是一部普通的半导体录放机,很老的样式了。老太婆说,这是多年前,一对男女客人留在这里的。 老太婆回忆说,那是她的这家小客栈刚开业的那年,夏日午后,两个游客路过这里时便停下来观望这座小木楼,显然他们被这里迷住了,因为他们在这里住下后,便再也没往前走。这是一对30岁左右的男女,看样子是有知识、有教养的那一类人。白天,他们在这附近闲游,晚上,他们房间的油灯会亮到半夜,听得见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奇怪的是,说话声中每夜都夹杂着哭声,像是遇到了伤心事。一直到第5天,他们才向老太婆告辞,结账时,他们加倍付给老太婆住宿费。老太婆认为这是一对大好人,收拾房间时,老太婆发现了这部录放机还在床头丢着,便追出去叫这对客人。当时,他们已快要在山道上转弯了,听见老太婆的喊声,他们回过头来,那男的挥挥手说,太婆,那东西送给你了,然后,他们就消失在山中。 很显然,老太婆的这段回忆是被这个叫雪妮的姑娘在附近山洞发现遗骨而唤起的。我看见雪妮捧着那台录放机的手突然有些抖动,她说,会是他们吗?老太婆说,我只是想起这一对人很伤心绝望的样子,会不会是出来寻短见的呢?唉,这可是一对大好人呀,怪可怜的。 这件事使这山中的小木楼罩上了一层神秘色彩。夜凉如水,周围的山峦已变成厚重的黑影,天空有稀疏的星星。而这位叫雪妮的女游客显然被这件事打动了,她和我反复讨论,山洞中的遗骨会是这一对游客吗?如果是,他们是专程到这山中来殉情吗?为什么非要这样?值得吗?对最后这个问题,她认为如果命运安排必须这样,那肯定是值得的。她叹了一口气说,只是,这样痴情的人太少了。 尽管,这桩爱情悲剧只是一种推测,但某种可能性还是足以震动人心。这使我和雪妮之间因有了不得不面对的话题而减少了陌生感。老太婆已早早睡觉去了,她的孙儿一到晚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少年像一条狗,天亮后自然会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我和雪妮上了楼,伏在走廊的木栏杆上说话,楼下的那片空地呈灰白色,像是一口池塘。从雪妮的口中,我断断续续地了解到这位略显神秘的女人的一些经历。 边,发现客厅里坐着一个黑衣女人时,她感到头脑里嗡的一声,额头上沁出了冷汗。从通向客厅的推拉门的缝隙里,她看见这个黑色的背影一动不动,很僵硬的样子。她和纪医生低声说着话,她的声音叽叽咕咕的,像一只鸽子。从她的肩头望过去,可以看见纪医生的半张脸,他正对黑衣女人,可以感觉到他的表情也有些紧张。 宋青蹲在门后,这道门缝仿佛正向她袒露一个巨大的秘密。她闪电般地回想起医院里的夜半哭声,走廊上飘浮不定时隐时现的黑衣女人。此刻,她害怕这个背影转过头来,如果,一张她曾经看见过的纸一样雪白的脸此时突然对着她,她会感到绝境将至。她想纪医生此刻就正对着这张脸在说话,难怪他的表情是那样紧张,她觉得这个黑色的背影随时会跳起来,扑向她对面的纪医生,并且将长长的指甲陷进纪医生的脖子里。 突然,她听见黑衣女人提高声音说,没关系,这些人总之是要死的。纪医生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可能,也是,是要死的…… 宋青从门后陡然站起来,她不知道他们的议论与自己有没有关系,但她突然害怕得要命,本能地回头便跑。她感到眼前有些发黑,胡乱地在这座迷乱的空间里乱窜,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她看见了一排书柜,知道自己钻进了一间小小的书房,厚重的窗帘未开,屋里很暗,她一侧脸看见书桌前一个女人,这女人的头靠在书桌上,长发披卷,像在睡觉。宋青大吃一惊,本能地喝问道,谁在那里?那女人没有应答。宋青再定睛一看,天哪!那女人没有身体,只有一颗头,长发披卷,赫然出现在书桌上。宋青惊天动地地发出一声惨叫,便昏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中,宋青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往下沉,她手触摸到了井壁,冷冰冰的,有苔藓的气味直往鼻孔里钻。她看见董雪的头活鲜鲜地立在一条传送带上,正在不断向她逼近。她奇怪地问,董雪,你怎么了?董雪的嘴唇紧闭,却也回答出声音说,我的身体丢了,找不见了,宋青你一定得帮我找找呀!这时候传送带突然往下坠去,董雪的头一下子也被卷下去了,宋青伸手去救,可空荡荡地什么也没抓着,她觉得自己也跟着往下坠,往下坠,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慢慢地,眼前有了一些雾气,一张男人的脸出现在雾气中。我在哪里呀?她若有若无地发出了一声疑问,然后这些雾气又变成了黑色。 宋青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然躺在纪医生的卧室里,床头柜上放着一只托盘,里面放着一支针管和几个药瓶。纪医生俯首对她说,可醒过来了,你刚才到处乱窜什么呢?宋青有气无力地说,头,董雪的头……纪医生拍拍宋青的脸说,乱说什么呀?我就猜到是那颗头吓着你了。别怕,我去拿来给你看看就明白了。宋青一把抓住纪医生的衣服说,别,别,我害怕!纪医生说,怕什么呀?那是假的。董雪在美容院拿回来的,说是想学学做头发。那颗披着长发的头拿过来了,果然是一个模型。宋青心有余悸,仍然不敢伸手去摸那个可怕的东西。纪医生将这颗头放在腿上,用手梳理着这头上的长发说,董雪不知道是否还活着,一年多了,她如果还活着,会在哪里呢? 宋青望着纪医生的侧面,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想到刚才出现在客厅的黑衣女人,宋青冷冷地说,董雪不是刚回过家吗? 纪医生奇怪地瞪着宋青说,说宋青在纪医生家的经历可谓古怪透顶。红酒、迷幻、睡眠,全都发生在这走廊弯弯拐拐房间东藏西躲的空间里。当她从走廊里什么呀?你糊涂了,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宋青坚持追问道,刚才,不是有人来过吗? 纪医生坚决否认,说这家里只有我们两人,没人会上这里来,你一定是幻觉吧。 幻觉?从卧室到走廊,到推拉门后的张望,宋青敢肯定这一切的真实。她不顾一切地从床上坐起来,感到有了一股要揭穿什么的勇气。她趿上拖鞋直奔走廊,哗的一声拉开了那道通向客厅的推拉门,她要让那个黑衣女人无处躲藏。如果她就是董雪,她要质问她这一切是为什么? 客厅里空无一人,宋青站在屋中间愣住了。纪医生跟了过来,摊摊手说,你看吧,有谁在这里呢? 宋青大声地说,我看见了的,黑衣女人!是走了还是你把她藏起来了?宋青感到自己突然有了最大的勇气,这勇气受自己掉入陷阱的愤怒驱动,使她不顾一切地想弄清真相。仅仅在昨天以前,她宋青还是一个纯洁的护士,有她自己的生活,独立的思想,自主的行动。可是现在,她已完全毁了。从秦丽的死,她就一直感到要出事,一种巨大的负罪感使她对用错药物的事追悔莫及。但她不敢讲,想到或许有可能坐牢她就吓得要死。没想到纪医生在明察这一切,保护了她的同时,又将她拉向这个同样吓人的迷宫中。秦丽、董雪、黑衣女人,宋青必须真实地看见她们才行。她突然变得像一头发狂的母兽,咄咄逼人地追问着纪医生。纪医生犹豫了一会儿说,真的没人来过。 六年前,我在山中旅游地的经历至今历历在目。我本想将它写成一个哀婉的爱情短篇,但由于写恐怖小说一直没腾出精力,也就搁下了。没想到那次经历现在真相大白,其实,它仅仅是一个故事中的插曲而已。 请试想,在深山木屋里,一个年轻的陌生女性住在你的隔壁,这种独身出游的举动本身就有些令人好奇,再加上她住在这里漫山乱转,还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人的遗骨,这就使她本人更为别人增加了悬念。一整夜,我在房间里埋头写作,隔着一层木板,我甚至能听到她的呼吸声,这使我有了一种恍然置身《聊斋》的感觉,心里想,如果明早开门发现,这女人甚至这里的老太婆都是莫须有的,那我将在惊骇中不亦快哉。 当然,事实不可能满足我的想像。当我在早晨的雾气中下楼时,看见人人都真实地存在着———老太婆在灶房里忙乎,那个女游客在阶沿上洗漱。附近的山峦白雾蒸腾,但已透着一些绯红色。四周都是鸟啼。我说,雪妮,我们今天去看看那个山洞吧。她笑了一下说,怎么,要找写作素材啊?写出来我可得分点版税。在昨晚的谈话中,我已告诉她我住在这里是为了写一部小说,所以她今天开这样的玩笑。当然,今天她心情也开朗些,不像昨晚那样忧郁,大概是早晨的缘故吧。 我们上路的时候,雾气已开始散了,说是路,其实是一些上山砍柴或挖药的人踩出的痕迹。雪妮昨天能独自一人这样乱窜,使我感到她还是满有勇气的。她问我,如果找到了山洞,我能否判断那里的遗骨是否是老太婆所说的那一对游客。如果是,他们是殉情还是被害?当然,殉情有殉情的根源,被害也有被害的原因,比如坏人,比如野兽,都有可能作案。 我说,你怎么就没想到第三种可能呢,看来,人都想把事情搞得更精彩一些,其实,也有很平淡的可能,那就是这一对游客迷路了,他们在大山里转了若干天,最后又饿又渴甚至还生了病,倒在这山洞里就再也没起来。 雪妮叫了起来,说不可能是这样,他们一定是殉情,他们把录放机送给老太婆就是证据,因为他们什么东西也不想要了,只要两个人,两颗心,永远逃离世俗呆在一起。 她的这句话实际上是一种感叹,这是一个有完美倾向的女人,我想。当然,这种倾向让人受苦,但没法改变。在后来的闲聊中,我隐隐约约地了解到她的一些经历,尽管她在谈吐中闪烁其词,避开了一些具体的人名、地名和时间,但我还是对她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首先,我觉察到她这次独自到此是想做出一个抉择,这就是婚姻。对象当然是一个深爱着她的男人,但很明显,她并不是很爱对方。因此,是否立即进入婚姻使她颇为为难。另外,她在谈话中老提到“我妹妹”,这使我知道她们的姐妹关系很亲密,并且,她妹妹对此事持反对意见,这更加重了她的顾虑。 同时,我还觉察到她有过一次爱情破裂的经历,通过她含含糊糊地述说,我知道她们是狂热地爱过。后来,她猛然发现这种爱不知不觉变成了一种简单的肉欲关系,并且,这男人还和另外的女人也保持着这种关系,这令她震惊而愤怒,于是,坚决地分手了。 至于现在爱着她的这个男人,她认为这人欣赏她、爱她,并且除了轻轻吻过她一次外,在一年多的接触中从未对她有过动手动脚的举动,这符合她的标准,爱就是很精神的东西。至于不满意的地方,她说不明白,总之就是自己心里没激情吧,燃烧不起来,没办法。 在这样深藏世外的山中,听一个陌生女子讲一些红尘中的故事,深感人实难逃避世间苦乐。除非像前面山洞中的白骨,一了百了,好不清静。并且,那山洞仿佛怕我们打扰它似的,时至中午,我们也未见它的踪影。 我说,我们走错路了吧?雪妮说,没错。她指了指前面的一个峡谷说,好像就在那里面。 我们进了峡谷,风变凉了。走了很久,仍然没发现什么山洞。我说,肯定走错了。雪妮也犹豫起来,说,我也记不清了。她四处张望,突然说有些害怕,我们赶快从原路退回去吧。 返回的路上,她说,如果我们迷路了怎么办?我说那可有意思了,可以写小说,书名就叫《失踪》。我说在另一处山中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村民们老在崖下的河里听见哭声,都是在夜间听见。冬天,河里的水枯萎了,他们才在河里发现一辆汽车,不知是什么时候从崖上的公路坠下河去的。我说,对汽车里的遇难者来说,他们的亲人就认为他们是失踪了,如果没有消息传出来,这失踪就是永远的谜。因此,失踪比死亡更让人不安。 我的这番话让雪妮脸色陡变,她说我们快走吧,天黑之前得赶到住地,不然可真要迷路了。说话间,一只黑灰色的飞蛾撞在了雪妮的头发上,她惊叫一声,挥手将它赶走。她说,我和妹妹都从小就怕这毛茸茸的东西,说是和死人有关。山洞没找着,我们就这样跌跌撞撞返回了住地。6年了,我不知道那小木屋今天还在不在。 第十二章 从值班室走出来 夜里十一点,小梅从值班室走出来。她按了按放在护士衫衣袋里的那包东西,心里有点紧张,她的男朋友郑杨到外地办案去了,做警察的,跟着案子转是常事。临走时,郑杨教给她这个办法,说是可以捕捉到黑衣女人的一些证据。她答应了,觉得此事有点好玩。但现在真要去做,心里还是有点打鼓。 本来应该约上宋青一起去做这件事,但宋青最近老是时好时病,经常上不了夜班。于是,走出值班室后,她步入昏暗的走廊,向吕晓娅的病房走去,她想约上薇薇一起去干这件事,至少,薇薇在卫生间受过那黑衣女人的惊吓,约上她,她一定会配合的。 在病房门口她停下来,正要敲门,却听得里面劈劈啪啪的一阵乱响,夹杂着吕晓娅“打死它打死它”的叫声。她心里一惊,猛然敲门喊道,薇薇,怎么了? 薇薇手拿一只塑料拖鞋给小梅开了门,额头上冒着细汗。小梅走进有些凌乱的病房内,正要问发生了什么事,耳边突然噗噗的一阵响,她本能地伸手挥去,一只胖胖的飞蛾从她头上绕了一圈后窜向了吸顶灯,在那里,好几只飞蛾正围着灯壳窜动,有的上下翻飞,有的停在灯壳上,好像正在考虑一头扎进去的方法。 这些蛾子,太吓人了!吕晓娅躺在病床上对小梅说。她的脸色苍白,尽管手术后恢复较好,但接下来的化疗使她吃尽了苦头。作为护士,小梅深知这个阶段的病人有多么虚弱。 手拿拖鞋与蛾子搏斗的薇薇显得有些滑稽。她说,哪来的这些鬼东西?真是奇怪透顶。在她的感觉中,这病房里仿佛藏有一个阴暗的洞穴,这洞穴里挤满蠕动的虫子,它们在天黑后便长出翅膀,一只接一只地飞出来,它们毛茸茸的身子把空气也搅得脏兮兮的。这一切,与死人有关。很多人童年时都听过这样的告诫:躲开它,那是从坟地上飞来的。 小梅却不相信这些。不过,这医院里倒是从没见过这些飞蛾的,到处都干干净净,充满消毒水的气味,况且,这是16楼,连蚊子都从未有过,这些飞蛾是从哪里飞来的呢? 吕晓娅躺在病床上,心里已暗暗决定,等身体再好一点,立即出院回家。她认为这些飞蛾与秦丽的死有关,它们甚至会撞进那本来路不明的日记本里,这使她相信这些飞蛾有灵附身。所以,当薇薇举起拖鞋向它们进攻时,她胆战心惊地喊道,别打死它们,将它们赶到窗外去就行了。 小梅到走廊上找了一把长扫帚来,像穆桂英举起长矛上阵一样,在空中一阵旋风般横扫,那些可怕的东西一只只从窗口逃命。薇薇冲过去关上了窗子。大家松了一口气,面面相觑,觉得又怕又气又有点儿可笑。 薇薇还不放心,站在窗口隔着玻璃往外瞧。外面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楼下的树丛中露着一条灰白的小路,有橘形的路灯点缀其间。树丛的最外面是医院的围墙和大门,从这里俯瞰,医院大门外的那条街道像一条闪亮的峡谷,看不见汽车,只有车灯像水银一样拉出若干光带,表达着这座城市的繁华。快半夜了,城市仍然流光溢彩,精力旺盛,像一堆野火窜升着无尽的欲望。 薇薇叹了一口气,随小梅来到了走廊上。她感到小梅今晚神秘兮兮的,只拉着她走,却不讲什么事。 走廊上的灯又坏了两盏,这使得某个段落地面阴暗。有呻吟声从某间病房飘出来,除此之外,就是她俩的脚步声。 黑衣女人,小梅凑在薇薇耳边说,我们要想法找到她。 薇薇身子一颤,她想到了在卫生间的经历,那个从隔壁蹲位出来的人站在她的面前,一身黑装,从大口罩里边发出几声干笑。 小梅伸出一只手搂住她说,别怕,只要她不是影子,咱们两人还怕她干什么。 此刻,她们已站在步行楼梯口,小梅说,我们下去,放一个东西在楼梯上就行,这样,明天早晨就会有结果了。 楼梯是永远的黑暗。对这种高层建筑来说,人们在乘电梯上下的时候,常常会忘了这建筑内还有这样一条肠道,它几乎没有多少实际作用,像一条盲肠。当然,除非火灾,人们在逃生时会感谢它的存在。然而火灾,多少人遇见过呢?因此,这楼梯里的灯几乎一开始就是坏的。 她们扶着冰凉的栏杆,摸索着往下走。小梅说,这里是黑衣女人的必经之道,她想起了她和郑杨躲在这里亲热时遇上的黑影,她鼻子里似乎又闻到了那黑衣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有一种蝙蝠的味道。她有些紧张,回头轻轻唤道,薇薇,黑暗中传出同样轻声的回答,小梅,我在这儿。 小梅在黑暗中摸索着抓住了薇薇的手,这是只冰凉的小手。她说,行了,她迅速地从衣袋里摸出一卷白纸,将它展开来,铺在楼梯上。她对薇薇说,我们明早来收回它,看看上面会留下什么脚印。 小梅和薇薇干出的侦探之举,我是在事后多日才知道的。当晚,听着表弟熟睡中的呼吸声,我躺在另一张空着的病床上发神。这医院里正在发生某种可怕的事,我越来越相信这种感觉。 望着实际上看不见的天花板,我在暗黑中听见走廊上有了脚步声,这脚步声从某间病房出来,向西头的卫生间移去。然后,几乎听得见水箱冲水的声音,那脚步声随即从西头回来,在走廊的某个段落消失。这很正常,即使在夜半,这脚步声一点不令人奇怪,只有那种单程而去的脚步声,才使人在夜半的床上顿生疑惑,那脚步声慢慢地移去,然后是无尽的死寂。我在半睡半醒中就听见过好几次这种神秘的行踪,我不能想像是什么人,到哪里去,要做什么?发生这样的疑问时,我心里还是控制不住地发紧。 并且宋青的行为也变得越来越让人难以理解。由于生病,夜班上得断断续续的,有时来了,整晚上都显得神情紧张,并且健忘。昨天晚上,她突然递给我一把钥匙说,帮帮忙,替我回家看看,我厨房里的天然气闸阀好像是忘记关上了,会引起火灾的。我不好拒绝,只好到了这住院大楼后面的宿舍区,摸黑爬上五楼,凭着我上次来过的记忆,找着了她的住处。开了门直奔厨房,气闸关得严严实实的。这是我意料中的事,但是如果不来查看,宋青会一晚上惶惶然,认为那闸阀正在漏气,并且,火灾随时可能发生,宋青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昨晚,我有意在宋青的房子里多呆了一会儿。这一是因为我独自进入这个房间,想从容地发现点什么,以便给破译这一系列悬疑提供些什么帮助;二是因为我到达的时间正接近午夜,如果真有什么灵鬼之类出没的话,这时间正好,尽管想到这点令我有些毛骨悚然,但我太想发现一些什么了,这种兴奋的冲动压过了惊恐。 当然,我的行动实际上是小心翼翼的。首先是开门,我先是将耳朵贴在宋青的房门上听了听,暗黑中没有任何动静。这样,我将钥匙轻轻插进锁孔,旋开时非常果断,几乎是在1秒钟之内,我将房门砰地打开,也就在这1秒钟之内,我的耳朵捕捉了房内可能出现的任何声音。因为房内如果有什么的话,这种房门突然洞开会使他急于躲闪,这样,难免会弄响什么。当然,我的这种测试并无收获,在那1秒钟之内,除了开门声,屋内并无任何声音呼应,这使我舒了一口气,另有点小小的遗憾。当然,如果屋内真有什么躲闪的声音出现,那将是非常可怕的事,我不知道自己会迎上去还是回头就跑。 门开了,但我并没有急于跨进黑洞洞的屋子,而是伸出一只手,将已经打开的门一直推向墙边靠死,因为如果有人站在门后的话,这门在被推向墙边时就会被提前抵住,这样,你未进门前就知道了一切,该怎么做,自己看着办。 当然,我的这些不知从什么地方得来的鬼知识一点儿也没派上用场,因为事实上,宋青的房间里一切正常。我开了灯,一间小小的客厅显露出来,往前的一道门通向宋青的卧室,左边的一道门是小刘护士的卧室(这小护士到外地实习免去了经历宋青的这番惊吓),右边一道门便是厨房,我拐进去开灯察看,主闸关得很好,宋青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如果不是宋青的卧室门正好开着,我也许就离开那里了。由于这种午夜时分给我注入的好奇心,驱使我走了进去。拧燃台灯,一只绒毛大笨熊在床头好玩地望着我。女孩子的住处就这样,有一种淡淡的香水味。 写字台上放着一叠信笺,已经写了个开头了。在该不该看这个问题上我犹豫了好一会儿,但忍不住还是将眼光瞥了过去——— 爸爸妈妈: 你们好! 在报纸上看到我们县城的东山脚下又出土了一批汉代文物,我很高兴,爸爸的博物馆又该得意了。但游客会来得更多,我不喜欢这样,他们将果皮扔在石板路上,搞得我们县城脏兮兮的。我的工作、身体都好,请放心。但我已经不喜欢医院的工作了。这城市很大,机会很多,我也许会试着换一份工作,到时再告诉你们。院子里的桂树开花了吧?爸爸妈妈替我多浇点水,我可喜欢它们了。很香的,尤其是在晚上,我的窗口刚好对着它们。 这封未完的信静静地摆在写字台上,在台灯的光圈下,像一片树叶。我叹了一口气,为宋青目前的处境着急。 我走到窗口,从窗帘缝里望出来,对面是另一幢宿舍楼的黑影。宋青以前指给我看过,对面七楼,是纪医生的家。我本能地望过去,怎么?窗帘背后怎么亮着灯光呢?我记得刚才我离开医院时,纪医生不正坐在值班室吗?是屋里有人,还是他有离家时不关灯的习惯? 后半夜,小梅躺在休息室的小床上。隔壁是值班室,纪医生一定是冷清地坐在桌前看书吧,她在暗黑中作了一个鬼脸,为自己总能抢到这个空间暗自得意。她将双臂枕在脑后,想像着一只神秘的脚正踏过她铺在楼梯的纸上,那会是一个怎样的鞋印呢?她想像着郑杨出差回来,以一个警察的眼光来研究这个鞋印,如果有收获,她可就干成大事了。 但是,她记得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中,说鬼走路都是飘的,根本没有重量。如果那样,这白纸上是印不出脚印的。 黑衣女人是鬼吗?不可能。鬼故事都是吓小孩子的。她抬起头,环视了一遍屋内的暗黑,想到纪医生正坐在隔壁,心里踏实了许多。 不过,明早去收回那张白纸,如果有脚印,她会感到害怕;如果没有脚印,她会更加害怕。飘的?没有重量的东西。她不敢往下想,闭上眼睛想赶快入睡。 眼前老是飘着一些可怕的黑影,小梅翻了一个身,努力想一些愉快的事来使自己放松。对,再攒一点钱就可以买那条裙子了,那是一条多么经典的裙子啊,它穿在淑女屋商店的模特上,让小梅心里痒痒的,非常好看,但价格太贵。不过,她本月意外地多了500块钱,再添一点,那条裙子就可以穿在她的身上了。 这500块钱完全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上个周末,宋青拉她去酒吧,说是在那里跳舞的兰兰约她去的,她像有什么关于董雪的消息。到那里后才知道,所谓“董雪的消息”,实际上是没有消息。兰兰说,我托人在那个沿海城市打听过了,我们以前歌舞团的那个副团长确实在那里办了一家公司,但没人看见过董雪。我以前以为,那个副团长曾经迷恋过董雪,那么,董雪这次失踪,会不会是跑到他那里去了呢?结果是没有。那个副团长姓丁,也是我们的舞蹈教练,他听到董雪失踪的消息后也大为震惊,不断念叨说,真是命运难测啊。董雪当时是我的师姐,丁教练对她更是赞赏,认为她对舞蹈有着天然的理解力,一招一式中余味无穷。只是,生不逢时啊,丁教练当时就感叹道,现在这种纯艺术卖不了钱啊,歌舞团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为了生存,大家分别扎进了娱乐场所,跳一些浅薄的舞蹈,董雪结婚前也在这里跳舞,丁教练到沿海临走前还来看过她,我以为,董雪这次失踪与他有关,看来是我想错了。 在酒吧迷离的灯光下,兰兰披着一条深色的披肩,这使她两条裸露的手臂更加雪白。舞蹈表演还未开始,兰兰给小梅和宋青要了饮料、冰淇淋什么的,兴致很高地说,董雪是我的好师姐,你们俩也就是我的好朋友了,以后经常来坐坐。这时,有人招呼兰兰,她优雅地站起来,对着来人叫道,唉呀,卢哥,你可好久没来捧场了。她让出一个座位,那人就自然地与她们坐到了一起。 这是一个长得相貌堂堂的男子,30多岁吧,兰兰介绍说,卢哥,有名的汽车大亨。来人一笑说,别瞎吹了,一个卖汽车的商人。请问两位小姐芳名?兰兰立即作了介绍,来人故作赞赏地说,护士?这工作好啊,纯洁、崇高,救死扶伤。本人有幸认识二位了。接着,他叫来满脸恭敬的服务生,给这桌上增添了法式点心以及深红翠绿的几种鸡尾酒。他说,午夜红唇,翠屏观幽,请各位品尝。小梅想,这些鸡尾酒的名字取得倒是特别。同时,她也联想到灯红酒绿、红男绿女这些词汇,她觉得有点迷茫。侧脸看了一眼宋青,她的两手放在膝上,像一个听话的学生,面对新功课还感到紧张。 小舞台上的灯光骤亮,音乐增大了音量。兰兰起身说,你们多坐一会儿,我要跳舞去了。小梅和宋青也同时站起来说,我们也该回去了。兰兰说,这怎么行呢?给我捧捧场吧,况且是周末,痛快玩玩吧。她俩只好坐了下来。您下载的文件由(爱去小说网)免费提供!更多好看小说哦! 酒、音乐、舞蹈,不知不觉到了半夜。卢先生对台上的表演几乎没有兴趣,只是专心地与她俩谈话,说到汽车,汽车的发明、汽车的发展、汽车的种类以及未来的汽车可能会是什么模样,比如可以下海、可以飞上天、可以折叠成一个小皮箱拎在手里狂商场等等,小梅由应付变成了倾听,觉得有意思极了,她看见宋青的眼里也放着光。半夜过后,卢先生用他那辆舒适的轿车送她俩回医院宿舍,在灯红酒绿之中,外面已下过了一场透雨,空气湿湿的,很凉爽,小梅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临下车,卢先生给她俩每人一个信封,说是见面礼。她俩当时一点儿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更不知信封里装着什么礼物,就糊涂地收下了。如果当时知道里面是500元钱,她俩一定会气愤地拒绝。不过,没过两天,小梅对这钱已经一点儿不生气了,没什么,我们不过就聊了聊天,没什么不好的。 现在,小梅躺在值班室隔壁的休息室里,盘算着何时去商店买回那条好看的裙子,心里舒坦了许多。她必须忘掉刚才去黑暗的楼梯上设置机关的事,不然会做噩梦的。在一屋子的暗黑中,她昏昏欲睡,突然,她听到了一个人的呼吸声,就在这室内!她以为是错觉,便屏住气细听,没错,那呼吸声好像就在墙角。 那天半夜,我在宋青的房间窗口望出去,确确实实地看见纪医生家的窗帘后亮着灯,而此时纪医生正在上夜班,这家里会有什么人吗?难道有人猜测董雪并未失踪是事实?我紧紧地盯着那发光的窗帘,希望能看见有人影晃动,我感到眼睛都盯得发胀了,那窗帘上的光始终是均匀的,没有暗影晃动的痕迹。我扶在窗台上的手无意中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低头一看,一架望远镜,我记得以前看见过的,宋青说是在一次旅游中买的,这使我如获至宝。为了隐蔽起见,我关掉了房内的灯,将窗帘拉开一条缝,举起望远镜观察起对面来。 纪医生家的窗户近在眼前,窗帘暗红色的,有竖条纹,像虎皮一样。我很奇怪有人会选上这种窗帘。房内开着灯,但窗帘较厚,看不清任何东西。我的镜头向左移动,那是纪医生家的阳台,有几盆黑乎乎的花草,另外晾着一些衣服,看不清颜色,但我从中发现了有一条裙子,对没错,一定是一条裙子,我感到心里咯噔一下,这证明屋里住着女人。是董雪吗?天知道!但是,董雪失踪已一年多了,这可能吗?我无法回答。 我重新将镜头对准窗帘,映在后面的灯光一动不动,仍然没人晃动的迹象。这两幢楼之间是一片空地,有几株稀疏的树影,无意之中,我突然发现楼下站着一个人,仰着脖子,好像在张望什么。我赶紧将望远镜的镜头对准这个人,距离拉近,吓了我一大跳:这人是守太平间的李老头!我看了看表,12点1刻,这老头子深更半夜在那里望什么呢?从他仰头的角度看,应该是正对着纪医生家的窗户。上帝,他怎么会和我同时在观察这窗户的亮光呢?我无法解释我当时作出的决定。也许一个人让自己进入狩猎者角色后,他自动地就会在丛林中奔跑。这时,他有的是勇气,因为捕到猎物他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我已记不得我当时是怎样摸黑跑下楼梯的了,我鼻子里喘着粗气,转过楼角,一眨眼工夫,我已出现在两楼之间的那片空地上。 那人影还在那里,像一尊黑乎乎的石头,以他的不动声色观察纪医生家的窗户。我定了一下神,然后以决不回头的脚步向那黑影走过去。大约离他还有七八步远时,他听到了动静,转过身来对着我。 李大爷!我先发制人地喊道,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啊? 他愣住了,这是由于他看不清我的脸的缘故。当然,就算看清了,他又怎能认识我呢?你……他喉咙里嘟哝着。 我姓龙。我走近他说。我惊奇自己当时怎么毫无准备地就编造出了自己的身份。我说,我是治安科新来的负责人,特地出来察看察看。有什么不安全的情况,尽管给我讲。 李老头缓过气来,讨好地说,龙科长真是太辛苦了,半夜还出来察看。我睡不着觉,也是随意走走。再说,急诊室有几个危重病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叫人去拉尸了,干我这行啊,没有固定的休息时间。哦,对了,顺便给科长反映一下,我那太平间的门坏了多时了,反映了多少次,就是没人来修。科长能不能去看一下,那门朽了,锁不上,出了事谁负责? 没想到我信口编造的身份弄巧成拙,这老头子向我发招了:半夜三更,你敢去看看我那坏了的门吗?看来,这老头子收拾领导有一整套。我进退两难,只好硬着头皮说,什么门?坏了就修嘛,走,看看去!我听见老头子喉咙里发出嗯嗯的声音,看样子,我的这一举动他也感到意外。 我们一前一后地向医院的西北角走去,在夜半的静寂中,活像两个鬼魂。那门朽了,锁不上,出了事谁负责?我突然觉得李老头刚才的这句话有问题,太平间的门需要锁上吗?就算不锁,又会出什么呢?难道还会有尸体爬起来跑了不成?不管他,等一会儿就明白了。 太平间的那片小院落出现在一大片空地的最尽头,夜空将几片屋脊画成漆黑的剪影,像半埋进土里的城堡。空地上有一条水泥小道,是医院的手推车运送尸体的唯一通道。我的鞋底在水泥地上碰出很响的声音,并且有回声,在后面几步的地方叭嗒叭嗒地响,这是夜晚太静的缘故。走在前面的李老头时不时地回头望我一眼,好像要将我再次辨认清楚似的。或者,一边走,一边回头望望仅仅是他的习惯。 这沉重而孤寂的院落到了,我很奇怪这座现代化的医院还保留着如此老的建筑。也许投资太平间难以引发人的兴趣,也许保留这座老房子可以看见这医院的过去,从而使怀旧的情怀不灭? 先是一段黑乎乎的围墙,我的鼻孔里有一种苔藓的气味,或者是堆积着剩饭剩菜的厨房的气味。沿着墙根转弯,来到了这院落的侧面,墙上开了一道黑色的大口子,李老头向那里伸了一下手,随即响起吱呀一声的门响。你看看,李老头在暗黑中盯着我的脸说,这门已朽成什么样了,随时都会倒下来的。 我走过去,摸到了粗糙的门框,潮湿滑腻,我感到手心里特别不舒服。 李老头说,你再进来看看,坏了的东西不少呢。 天亮了,小梅从小床上爬起来,感到脑袋昏沉沉的。下半夜本来应该睡个好觉的,可一闭上眼,就听见屋内有人的呼吸声,开灯察看,这间小小的休息室一目了然,除了她自己睡着的这间小床,就堆着一些医疗器械,一些废纸箱之类的杂物。见鬼!他骂了一声,熄了灯继续睡觉,可只要细心倾听,确实能感到这屋内有人的呼吸声,这搞得她心烦意乱,不断地开灯察看,直到困倦已极,才倒头睡去。 总算天亮了,她走出休息室,先到隔壁望了一眼,纪医生已不在值班室,也许到病房察看去了。这是他下夜班前的习惯,总是要到各病房察看一遍。小梅为自己的贪睡感到有些惭愧,幸好纪医生还大度,没有特别的事要她协助,一般不苛求。 她去了趟卫生间,后半夜有一阵子就有方便的意思,可想到寂静无声的走廊,想到卫生间里一小间一小间带门的蹲位,想到会有什么人先于她进入那里深藏不露,她就感到毛根直立。她害怕,由于她有过类似的经历。 现在,在早晨明亮的光线中,她要到楼梯上去回收她设置在那里的机关了。她心里有点发跳,会有脚印留在那白纸上吗? 经过走廊的时候,她顺便探头往吕晓娅的病房里望了望,薇薇还睡得正香,吕晓娅已睁大眼睛醒在床上了。下班了吗?吕晓娅问道,同时招手让她进去,你和薇薇昨夜神秘兮兮地干什么去了?小梅有些得意地说,破案啊,黑衣女人很快会被我抓住的。吕晓娅说,我都知道了,只是你们得注意保密,我是尝够这种惊吓了,但愿我出院之前会真相大白。 小梅觉得十分歉意。无论如何,医院里不该发生这种事。吕晓娅说,能不能叫清洁工把各处角落打扫打扫,那些飞蛾,会不会是从一些脏地方生出来的。 对,叫清洁工小夏再把卫生搞彻底一些。想到这点,小梅突然记起昨夜就没看见过小夏的影子,走廊脏了也没人扫地。这丫头,到哪里玩去了呢?以前每晚9点,她都会清扫一次走廊的。看来,这丫头该受批评了。 从吕晓娅病房出来,小梅定了定神,径直向楼梯口走去。楼梯上已有了亮光,她夜里摸索而下的惊险之道现在看来一目了然,她想,任何使人害怕的东西都是被黑夜包裹起来的,难怪黑衣女人总是在夜晚出现。她走下楼梯,拐了一个弯,便看见那一长条白纸安安静静地躺在楼梯的一级上。她轻轻走下去,弯腰细看,那白纸干干净净,哪有什么脚印?是黑衣女人昨夜没出现呢?还是她发现了这个机关,一抬脚便跨过去了,后一种可能性不大,因为在漆黑的楼梯上行走,这纸条是不太会引起注意的。要么,真像童年时听说过的,这黑衣女人是没有重量的魂灵?这更不可信。看来,得持之以恒了,今晚继续设置,不相信就遇不上她。 小梅收起了白纸,不能让白天有人发现它。回到值班室,换了衣服,把护士衫挂在门后,下班了,她舒了一口气。 来到楼下时,一辆黑色的轿车正停在出口,医院的驾驶员谢师傅从窗口探头招呼她。她问,要去哪里呀?谢师傅说,送习院长去卫生局开会。正说着,习院长拎着公文包从电梯口出来了。习院长中等个子,方脸,体格健壮,干外科医生出身的,都有一副好身体。看见小梅,习院长破例地先招呼她,寒暄几句后,习院长说,小梅啊,最近上夜班可得提高点警惕。据市里其他几家医院反映,最近都常发生小偷进院行窃的事件。有的小偷冒充家属甚至伪装成医生,把病人住院的钱都偷走了。我们医院还未发生这种事,但要提高警惕,不然很危险的,有家医院还发生了小偷伤人事件,一定要多留点心。 习院长的提醒使小梅多了份心思,在医院里神秘出没的黑衣女人会不会是小偷呢?当然,如果是这样,一切就简单了,然而事件不会这样简单,一是黑衣女人出现了好几次,病房里并没有任何人掉过什么东西;二是黑衣女人是在夜半出现,这时所有的病人都关上门睡觉了,她根本进不去。还有就是这黑衣女人长在走廊和卫生间出现,显然是有更加神秘的目的。不过,不管怎样,确实要更小心一些,收集脚印的事还得继续干下去。 小梅拐过楼角,向医院的食堂走去。她想吃点早餐便回宿舍休息,上夜班就是这样阴阳颠倒。在食堂外的石阶下,一个干瘦的老头子正拿着两个馒头和端着一缸稀饭走出来。小梅抬头招呼道,李大爷,买早餐啊?李老头喔喔地点头应答,走到小梅面前却停住了,他低声问道,纪医生的老婆有消息吗?小梅觉得奇怪,这个守太平间的老头也关心这件事?她故作不解地说,什么消息?李老头尴尬地咳了一声,说,我是说这人失踪这样久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嘛,终得有结果才行。不知道纪医生寻找到什么线索没有? 小梅摇摇头,心想这老头子在这医院呆了几十年了,可真是个万事通,从医生到护士到行政人员和清洁工,谁的情况他好像都知道一点。不过,这老头子倒从无坏心,就是爱管闲事,也许是他的工作太寂寞了吧。 第十三章 医院的太平间 昨天夜里,我跟随李老头进入那道朽门之后,心里后悔不已,半夜三更,我窜到这医院的太平间来干什么呢?一切都是我的好奇心惹的祸。首先,在宋青的房间窗口发现李老头时,就不该下楼去找他,并且,我还随口给自己编造了一个新来的治安科长的身份,这下可好了,李老头将我带到这里,又是抱怨这道木门朽了没人管,又是诉说他以前养的一只狗如何忠实,但院领导坚决让他将狗送走了,说不准养狗是院里的规定。李老头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院门又锁不上,出了事谁负责? 李老头关于“出事”的担忧我确实无法理解,因为,这个地方无须防范任何人,连小偷都不会来,这是人人明白的道理。说话间,我已经跨进了院门。李老头开了路灯,眼前是一条宽敞的阶沿,我的左边立着一根廊柱,油漆已剥落了,有虫蛀的痕迹。阶沿上摆着一张小方桌,两把竹椅,背后的门虚掩着,那便是李老头的住处了。 李老头拉过竹椅让我坐下,就要进屋去给我泡茶,我连忙阻止他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不想喝水,确实,我感到胃里非常不舒服,如果再喝点什么,一定会呕吐的。 院子里有一小块空地,右边是低矮的围墙,左边和正面是一排老房子,那便是停尸间了。此刻,除了我坐的地方吊着一盏昏黄的路灯外,其余地方都是黑乎乎的,我看了看表,快凌晨1点了,怪不得天这样黑。 李老头说,这院子里以前有3盏路灯的,现在就剩下这一盏了,什么都坏了,没人来修。你说这些事该谁管。我今天就让你都看到了,你是治安科长,得替我反映反映。 听着李老头的絮叨,我心里想着的却是另一件事,那就是李老头刚才在纪医生的楼下张望什么呢?是的,纪医生在上夜班,但家里的窗帘却透着灯光,而董雪又已经失踪一年多了,这些事是让人疑惑。但是,李老头也在为这事疑惑吗?我该向他正面提出这个问题还是迂回地提到,以便观察他的反应?我就是为了这个问题才跟随他来到这里的,我必须提出这个问题。 我的问话还未出口,外面却响起了咕隆咕隆的车轮声,我心里陡然发紧,凭直觉,我知道那是医院的手推车送尸体来了。这就是医院的特点,尽管是半夜时分,但生死随时都可能发生,并不一定要选在什么时间。 李老头若无其事地迎了出来,我听见他与推车来的人在门外咕哝了几句,然后就一个人将那小车推进院里来了,我看见白被单下盖着一具直挺挺的尸体,一双脚没遮住,很规矩地并列着。那双脚没穿鞋袜,白白的,踝骨像要从两边钻出来一样。 帮帮忙,李老头仿佛在命令我。他一边说,一边将推车停在院里,便径直往前去开停尸间的门。我明白过来,他是要我替他将这具尸体推过来,因为他前去开门,省得再回转身来。 那一刻,我真想拔腿就跑,跑得远远的。可是,当我启动脚步的时候,却像受了什么控制似的,一步一步走向那手推车。我的掌心感到手推车的扶手冰凉,透着金属的坚硬。那死者的头部正对着我,在白被单下圆圆地凸起,我不能想像那是一副什么样的面容。我将车推到了停尸间门口,李老头向里一挥手,我只好顺势推了进去。 李老头已开燃了房内的灯。我看见靠墙是一长排类似中药店的柜子,有层层叠叠的抽屉。接下来要做的,自然是李老头的分内事了。只见他熟练地拉开了一个长长的抽屉,将小车推到抽屉边,然后将尸体连同他身下的担架一起向外拉动,高度刚好接上抽屉,这省下了要我抬的差事。眨眼工夫,这死者已进了抽屉。李老头吃力地推上了它,在抽屉外贴上了刚才粘在白被单上的标笺。我想那应该是死者姓名之类的标笺,但没有凑过去看。 我向后退了一步,想赶快离开这间屋子,我感到脚被绊了一下,回头一看,天哪,这地上怎么摆放着一具尸体呢?刚才进屋后只顾注视李老头的操作,对墙的这边就没注意到过。我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跳到另一边,连声问道,这具尸体怎么没进抽屉呢?我看见这尸体仿佛要从地上的担架里站起来似的,蒙着尸体的白被单上还沾着血迹。 可恶的李老头完全无视我的恐惧。他走向那尸体,掀开被单的一角看了一下死者的脸,然后回头对我说,这死者没有名字,是昨天在铁道边发现的一个伤者,运回医院,还没来得及动手术就死了。 我问,那尸体怎么处理? 等待警方通知吧,李老头轻描淡写地说,不过,很多时候都找不到家属的,最后只好给他拍个照留在那里,尸体便运到火葬场烧了。当然,如有必要,还得作仔细的解剖。 这一刻,我心里是无比的震惊,因为我突然联想到失踪的董雪,会不会,她也是早就躺在了某个停尸间的地上,并且被作了解剖,但死的真相却无人知晓。 纪医生坐在值班室里不说话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眼镜片反着光,面容冷静,仿佛正在考虑一台手术该从哪里下刀。 半夜已过,小梅到隔壁睡觉去了。宋青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看书。他点燃了一支烟,望着宋青那护士衫衬出的动人的曲线,他知道她里面穿得很少,想到这点他就兴奋不已。 纪医生吐出一口烟来,他看见另一个被白罩衫裹着的丰满的身体。这个女医生是他十八岁时的女神,他的知青生活就是在这个女神的照耀下,才显得时而惊心动魄,时而灵光泛滥。 那些日子,他整天坐在她的对面,他成了她的助手,在别人看来完全是因为他对医学的迷恋。开始时,他成天往她的医疗站跑,要找出看病的理由其实很容易。后来,他干脆连看病的理由也不要了,到了那里之后,便坐在一把老旧的藤椅上翻她的医学书籍,或者,看她给前来就诊的农民看病。有一次,女医生出诊去了,回来后他告诉女医生说,在她离开以后,他已经给一个前来就诊的病人开了药。那是一个犯哮喘的老人,病情一目了然,下药自然是止咳、平喘、消炎,另外加点维生素c,对不对?女医生对他大加赞赏,当地农民也认为他还有两手本事。这样,他顺理成章地脱离了田间劳动,当了女医生的助手。一干就干了三年,直到他考进了医学院,那段乡村医疗站的奇特生涯才消失在地平线上。 纪医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他想,其实一切纯属偶然。如果不是那一次肚子痛跑去就诊,如果不是女医生正关门洗澡,而开门接待他时使他观察到她的白罩衫里面什么也没穿,那么,他就不会中邪似的被这道白色的闪电击中,而后来的命运将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那真是一道闪电,他觉得他的身心都被烧焦了。尽管后来,在长长的乡村夏日,他整天坐在女医生的对面,再也未目睹过第一次的景象,然而,仅仅是那一件裹着丰满身体的白罩衫就够他神魂颠倒了。他认为医生或护士的白罩衫是世界上的女人最美的衣裳,也是最简单最诱惑人的装饰品,尤其是在一次七月的暴雨过后,他对这装饰品更加珍惜,并且将它深藏进一种怀念之中。 那场暴雨来得非常突然,黑云一直压到了树梢,令这个夏日的下午完全变成了傍晚。屋檐倾下了瀑布似的水帘,一声惊雷之后,整个田野仿佛都消失在迷茫的水中。而出诊的女医生就是在这个时候跑回了小屋。她的白罩衫紧贴在身上,浑身上下都是泥水,显然是在雨中跌倒过了。女医生急不可耐地脱掉了沾满泥水的白罩衫,回过身来看见他时,才突然感到唐突。他第一次看见穿着内衣的女人的身体,四目相对时,他的心突突地跳,本能地跨出门,站在阶沿上,看着如瀑的檐雨发愣。 身后的房门并没有关上。他听见女医生搬动洗澡用的那个大木盆的声音,听见往大木盆里加水的声音。在笼罩天地的哗哗雨声中,他奇怪地感到,屋里任何细微的响声都清晰可辨。突然,他听见女医生在轻轻叫他,小纪,来给我冲冲水。那声音有些发颤,细若游丝,但却不可抗拒。 他记不得是怎样走向那木盆的了。女医生坐在木盆中,雪白的身体像一座玉雕,两只乳房比他想像的更大。他呼吸急促,从澡盆旁边的木桶里拿起木瓢,舀起一大瓢水时他感到轻飘飘的没有重量。他将水从她白花花的身体上淋下去,看见无数细流在她身体上蜿蜒,给我擦擦背,女医生的声音轻若梦呓。他蹲了下去,将手伸向她背上的肌肤。他觉到全部神经都集中到了手指上,体验到前所未有的滑腻、弹性和温存。突然,女医生捉住了他的手,并缓缓地带引到了她的胸前,这使得他的整个身体前倾,半边身子已陷在澡盆里,他的手本能地抚摸起她的乳房来,他感到整个身体都处在一种电流之中。 突然,女医生从澡盆中站起来,迅速脱掉他已经湿透的上衣。接着,女医生弯腰解他腰间的皮带,他看见女医生的两只乳房像是垂在架上的木瓜。他的身体突然发生一阵猛烈的颤动,下身已是一片粘湿。女医生紧张地抬头望望他的脸,仍然缓缓地将他脱光。他看见女医生的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他心里慌乱无比,感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女医生抱住他,将他带到了里间的床上。在躺下的那一刹那,他有了一种走上刑场的感觉。仿佛要挽救他似的,女医生紧紧抱住他,爱抚他。他负疚地说,张医生……余下的话还未出口,女医生吻住了他,说,叫我锦姐。女医生名叫张锦,30岁左右,这样称呼她也是应该的。他于是改口道,锦姐……这一刻,他突然有了兴奋的感觉。从那以后,他总算了解了自己,知道自己兴奋的感觉只能被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唤起。 现在,纪医生坐在值班室里,看见宋青成熟的身体在白罩衫下面起伏着,他感到无限着迷。他再次感叹布匹或丝织物对女人的神秘装饰。没有这种装饰,他将如站在手术台边一样,面对血肉和呻吟痛苦不堪。 我认为,一个人如果有机会在停尸间里呆上一刻钟以后,他对尸体的恐惧会大大减轻。那天夜里,我在就要跨出停尸间的时候,就突然有了一种放松的感觉,我甚至回头再次望了望那具摆在地上的尸体,然后不紧不慢地向李老头问道,这种无名尸体,常有吗?李老头一边随我走出停尸间,一边说,一年有好几具吧,这些人,多数是送来医院抢救时就身份不明,看来,只有阎王爷能问出他们的姓名了。 我再次想到了失踪的董雪,于是直截了当地问道,李大爷,纪医生的老婆失踪一年多了,你认为她是死了还是活着呢? 我的这一突然提问使李老头有些慌乱,哦,这,这,谁说得清楚呢? 这使我陡生疑心。这时,一阵夜半的冷风从这停尸间的小院吹过,李老头说,到我屋里坐坐吧。我感到他有话要说,便随他跨上阶沿,钻进了他那间狭小的住房。 房内狭小、陈旧,却被各种杂物挤得满满的。靠墙摆着一张木床,凌乱的被褥使我想到建筑工地上民工住的工棚。我在一张软软的长沙发上坐下,拍着扶手说,这沙发还不错,同时我看见面对我的地方,放着一个装饰柜,虽说款式旧了点,但质量蛮不错的。这两样东西放在这屋里,像是两位绅士走错了地方。我说,李大爷你还很讲究的嘛。他说你不知道,这都是纪医生送给我的。前几年纪医生装修房子,这些东西都是他淘汰的,又卖不了几个钱,就送给我了。不过,纪医生的心肠确实好,不然不会把我这个老头子放在眼里了。 我突然想起了以前听说的一件事,便问道,听说董雪失踪的前一天,到你这里来借过什么东西? 李老头说,唉呀,董雪真是很客气。那天她家里的下水道又堵住了,我说我去帮她捅,以前我经常帮纪医生家做点这种杂活,也算是感谢他。但董雪说不用劳驾了,借个工具给她就行,后来她坚持借了一条长铁钩就走了。董雪失踪后,这长铁钩还放在她家厨房的水池边,后来纪医生来还给我时,我心里还真难受。想昨天还看见的一个活鲜鲜的人,怎么说消失就消失了呢?唉,已经一年多了,啥消息也没有。 我一边听李老头唠叨,一边不经意地在这屋内扫视,屋角的一堆皮鞋使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那些鞋有男式,也有女式,长长短短的一大堆。我心里仿佛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脱口问道,那些鞋……李老头顺着我的眼光看过去,轻描淡写地说,唉,你别见笑,这都是些死人的东西,离开这里时,很多家属都要在这里给死人换装。你知道,死人上路时,都穿软底布鞋,这样,免得去黄泉路上磕磕绊绊的。就拾来堆在这里,卖给收破烂的,也有点零花钱。你莫见笑,李老头眨了眨眼说,你看我脚上的这双,怎么样? 我这才注意到李老头脚上穿着一双质地高贵的大皮鞋,虽说没有擦亮,还蒙着一些灰尘,但能感觉到这双鞋的名贵和气派。李老头说,这是一位局长大人的东西。唉,脚一蹬,眼一闭,也就去了。我穿着这鞋上街,还引来过不少人的注意呢,注视我的人眼光怪怪的,好像我不配穿这鞋似的,唉,什么配不配啊,人其实最终都是一样的,你说是不是? 我点点头,不想再说什么。在李老头的眼光中,人确实都是一样的。屋内灯光昏暗,李老头干瘦的身子像一个影子,我感到有点虚幻,并且还应承认,有点害怕。我正想着我这个冒牌治安科长的戏如何收场,突然听见了“吱呀”一声门响,是一种很破败的木门被推开或者关上的声音,这声音从外面的漆黑中传来,我的心第一次咚咚咚地狂跳起来,夜半时分,在这停尸间的范围内听这种“吱呀”的门声令人不可思议。 我看见李老头干瘦的面孔绷紧了。他喃喃地说,这声音又来了,要出什么事了。我感到背脊发冷,因为一种让守停尸间的老头也害怕的东西,谁能不胆战心惊。 李老头压低声音对我说,听见了吧?这声音出现过好几次了,可是,外面没人,谁会深更半夜跑到这只有死人堆的地方来呢?我前几次出去察看过,停尸间的门关得好好的,院门坏了,锁不上,但也没有被推开过的痕迹,真是奇怪透顶。 李老头一边说,一边从门后拿出一根木棒,看来他是早有准备。他说,我出去看看,我就不信有死人会爬起来在这里乱碰。 这一刻,李老头没有让我与他一起出去,真是谢天谢地。要是他提出这要求,我对他假称的医院治安科长的身份将立即受到怀疑,因为我知道,我会拒绝出去,而这种行为不符合我的身份。 这种害怕来源我很清醒。试想,半夜过了,这“吱呀”的门声让人无法解释,关键是这“吱呀”声过后一片沉寂,没有脚步声,更没有咳嗽声,总之是没有任何与人有关的动静。谁在开门?开哪里的门?沉沉夜半,只有停尸间里挤着冷冷的尸体,这地方,有动静真让人害怕。 生死对人是一次轮回。同样,命运对一个人也经常以轮回的方式出现。比如,20多年前,纪医生坐在一个他称作锦姐的女医生对面,为她那藏满风韵的白罩衫而神魂颠倒;现在,这幅图画又出现在眼前,仅仅是对象的名称变为了一个叫宋青的护士。而称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与被欣赏方都同样完成了某种秘密的约定,这种秘密使他从属于她或她从属于他,控制与被控制,这或许就是宿命。 现在,纪医生可以轻轻地对宋青说,站起来,让我看看。深夜的值班室安静如水,小梅在隔壁睡觉。宋青知道,每当这时,一种难以解释的欲望的目光正笼罩着她。她被迫站起来,正面,侧面,背面,然后旋转一圈。她看见对方的面孔像陷在睡梦中一样,并且发出急促的呼吸声。至今为止,她唯一抗拒着的,是对方要她在白罩衫里面不穿内衣的要求。她说,你想想,要是被别人发现,这事就糟透了。纪医生只好很不情愿地点头同意,却不忘加上一句,明天到我家来,可得听我的。宋青沉默,想起数次在他家里时自己的各种装束,不禁备感难堪。唯一可以庆幸的是,自己的身体并未受到任何伤害,对方需要的仅仅是衣饰,而赤身裸体对他是一种惧怕。 当然,20多年前的事件,对纪医生是刻骨铭心的。在那个暴雨笼罩的下午,当女医生将他从身体上推下去的时候,他感到浑身哆嗦。在女医生宽大丰腴的身体旁,他为自己可怜巴巴的身体感到羞愧。他听见女医生叹了一口气,知道她身体中燃起的那堆大火正在慢慢熄灭。 他失败了。以前在想像中如此美好和激动人心的事,却是这样残酷和枯燥,回到自己的茅屋以后,他整夜无眠,最后决定,他必须离开医疗站了,否则,他将再度经历这种失败和屈辱。 第二天早晨,他走过田野,向医疗站的那座房子走去。空气清新,他感到18岁的自己已长大成人,因为他已看见了女人的身体,知道了女人的秘密。可是,他究竟需要什么呢?他感到迷茫起来。 那个早晨,他想离开医疗站的决定始终在喉咙里打转,老是说不出口。正在打扫卫生的女医生对跨进门来的他嫣然一笑,尽管这笑像风一样一掠而过,他却突然感到一阵轻松,一夜的矛盾、焦虑仿佛只是噩梦。因为他从这一笑里看见了疼爱、宽容以及某种神圣同盟般的默契。 他只得抓起一块抹布,协助她打扫起卫生来,心里想着,等一会儿再说出要离去的决定吧。在这段时间里,女医生不停地忙乎着,一会儿弯腰擦着桌子,一会踮起脚尖擦药柜上端的灰尘,一会儿侧着身子去取挂在屋角的东西,一会儿又高高地站在桌子上去擦那扇屋内唯一的木窗。在这一连串俯仰伸屈的肢体运动中,他目睹了女性身体与服饰之间联袂演出的神韵。 女医生穿着那件得体的白罩衫,她举起手臂时,从宽大的袖口可以看见她雪白手臂的大部分,衣袖宽大飘逸,更衬出手臂的光滑、结实,如洗净的莲藕。而她弯腰时,斜开衩的领口便被饱满的乳峰涨开,以黄金分割的比例显露出乳房的一部分,两道优美的弧形从领口中闪出又悄悄地潜回领口中去,像既近又远的海上冰山。当她踮起脚尖擦药柜时,他看见的是她的背部。这时,飘逸的白罩衫空前沉静,像被水打湿了一样紧贴着她的腰部和臀部,这种凹凸对比所连接而成的优美线条让人着迷。这线条从腰部的谷底向下陡然爬高,然后迷失在宽大丰肥的臂部中,白罩衫在这里被绷得紧紧的,浑圆而富有弹性。当女医生站在桌上擦窗户时,他从白罩衫的衩口看见她优美的腿形。有风吹来,白罩衫的衩口飘飘拂拂,雪白的大腿在其间闪烁不定,他有了被闪电击中的感觉。当他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女医生时,在澡盆的背景下,这身白罩衫就已经发出闪电。他明白了,他不能逃脱。 纪医生至今认为,20多年前的女医生暗中掌握着一种古老的通灵术。男人只要还没死去,就会随着这通灵术的咒语俯仰摇曳,一直到灵魂出窍。纪医生回忆着她的变幻,当她身体本能的横蛮将他逼入绝境时,这横蛮一转身便潜入或松或紧的衣裳之中,并且从此只让他从一些缝隙中窥见那野兽,安全、好奇并足以令人浮想联翩。 宋青去病房巡看后又回到值班室。纪医生望着她白罩衫下面光滑结实的小腿,为自己没能从那遥远的通灵术中学点什么深感遗憾。他想到秦丽之死、青霉素药瓶以及渗入红酒中的不怀好意的药粉,他只能模仿当代人的一些拙劣伎俩来完成一种控制,这与女医生当初将他缚于一条无形之绳中简直不可同日可语。 在那些逝去的日子里,在乡村医疗站那简陋的屋顶下,女医生用白罩衫、布褂、肚兜儿以及一些异想天开的布片绸块丝带等等,将数不尽的正午、黄昏及黑夜装点得灵光泛滥。 纪医生点燃一支香烟,想到这医院里装满病痛,而此刻却并没有呻吟。半夜的病区静得如一潭死水,只有日光灯发出轻微的呜呜声。 在医院太平间的小院落里,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门响使得李老头出门察看去了,剩下我一人呆在他的小屋里。不知是由于夜半的原因还是心里紧张,我觉得空气正在变冷。我系上衬衣的领口想保保暖,但很快又觉得脖子上紧紧地让人气闷,便又解开纽扣。说实话,坐在这里我感到手足无措。 我的眼光落在屋角的那一小堆皮鞋上,可怜的死者,他们也许曾经走遍天涯,而现在,这些曾经在路上踏踏作响的鞋被横七竖八地遗弃在这里,散发出一阵阵潮气。 突然,一阵奇怪的响声在这小屋里响起,声音很低很隐秘,但在夜半的死寂中却强烈地刺激着我的耳膜。我站起身,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四处张望,这声音,好像是从李老头的床底下发出的。 我顿觉头皮发麻,我迅速地调动理智来判决,以免使自己陷入恐慌。老鼠?这时我宁愿相信这声音是它弄出的。我很响地踏了一下脚,那声音似乎没有了。我弯下腰,探头往床下看,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塞在床下,我伸手一摸,是一口木箱。 现在想来,我当时之所以要拖出那只木箱来看,并非是什么精心的谋划,而仅仅是一种好奇心罢了。我掀开木箱的盖子,里面放着棉被和一些李老头在冬季才穿的衣物,如果不是一个塑料袋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也许很快就要盖上这木箱了。 这是一个白色的塑料袋,扁扁的放在木箱里,像是一个空袋。我随手打开它,看见一缕黑发蜷缩在里面,我伸手掏出它来,手心里的这缕黑发使我触目惊心,我拉直它看了看,长度有30厘米左右,显然是女人的头发,飘逸、披肩的那一种。 正在此时,从停尸的方向传来砰的一声门响,我全身一颤,赶紧将这缕长发放回袋中。我盖上木箱,将它重新推回暗黑的床下。然后在椅子上坐下,若无其事地等待李老头跨进门来。 我的手心里却一直停留着那缕长发的感觉。它漆黑、柔软,由于离开滋养它的生命已太久,因而显得干涩。无论如何,李老头保留这缕女人的头发一定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事件,我为这惊人的发现有点喘不过气来。 当然,以人生的诡秘,这缕长发可能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来源,但我还是强烈地将它与董雪的失踪联系起来。想到这之前,我发现李老头在纪医生的楼下张望,这种特别的关注是否隐藏着什么东西? 我又想,如果这缕头发是董雪的,那证明董雪失踪的结果相当可怕,因为头发要离开身体只有在死后才有可能,并且,这同时说明,李老头是这一事件的参与者,或者说,就是他杀死了董雪,并且剪下这缕头发,以作为他的战利品收藏起来。 这可能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在夜半时分还在楼下窥望纪医生家的窗口的灯光又是为什么?他是否和我一样一直怀有一种揣测:那就是董雪会在夜晚出现在她自己的家中,如果真是如此,这缕头发又应该与董雪无关了。 李老头一直没跨进这小屋来,外面砰的一声门响后重归寂静。我忐忑不安起来,李老头干什么去了?那最开始的吱呀一声门响,是引诱他出去的吗?或者那是一种暗号,使他以去察看的名义得以脱身? 我害怕起来,这是太平间小院的午夜,我坐在这里干什么呢?外面就是两个大间的停尸房,里面挤满冰冷的尸体,我突然感到在整个空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呼吸。 不容多加考虑,我腾地蹿起来,跳出了李老头的小屋。一盏昏黄的路灯挂在屋檐下,像一只狰狞的独眼。狭长的小院半明半暗,可以看见停尸房的木门冷寂地关闭着,空气中散发着潮气和刺鼻的消毒水气味。 我正在辨别那扇破败的院门在哪里,以便一逃了之。突然,又是砰的一声门响,在小院的右角落好像出现一个黑影,我的背脊上出了冷汗,发出一声失控的喝问:谁在那里?这喝问声嘶哑颤抖,根本不像是我的喉咙发出的。 完全没想到,那黑影是李老头。他一边回答我一边走过来,手还在扎着裤腰。他说,今晚老拉肚子。我这才知道小院右角落的地方是一间厕所。 李老头说,他到各处都巡察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异样。只是,那最开始发出的吱呀一声门响确实有问题,李老头扎好裤腰后说,这声音出现过好几次了,都是在半夜三更出现,他开始以为是送死人的推车来了,但每次出来一看,鬼影子都没有一个,他坚信,这地方是不会有人来的,而且,停尸房里绝不会有什么动静,他想不通,那吱呀的门声是谁在进出? 我嗯嗯地点头,不想再插一句话,以免耽误我离开这里的时间。尽管想到床下的木箱里藏着的那缕头发,但此刻我绝不想问个究竟了。李老头的脸在檐灯下闪闪烁烁,我感到看不真实,我说我走了,同时已辨别到院门的方向,在跨出院门的时候,我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手扶在了门框上,那粘乎乎的感觉使我差点呕出。 第十四章 人的生活 人的生活因不同的空间而完全不同。晚上十点,当整座城市还在红红绿绿的灯光中兴奋不已时,这幢白色的住院大楼已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半睡眠状态。 薇薇给吕晓娅搞了一小碗藕粉,看着她一勺一勺地吃下去。手术后又接着化疗的吕晓娅瘦了许多,但总算逃过了鬼门关,这比什么都重要。她努力吃下了一小碗藕粉,将空碗递给薇薇时,同时在薇薇的手背上充满感激地抚摸了一下。薇薇像一个懂事的小妹妹,她给吕晓娅理了理被子说,我去洗碗。 她走出病房,在走廊上看见正在用墩布拖地的宋青。她奇怪地问,怎么,你也打起这份工来了?宋青掠了一下头发说,小夏已两天没看见人影了,这走廊脏了,不拖拖地看着怪不舒服的。 清洁工小夏到哪里去了?没人知道。两天了,宿舍里没人,也没来上班。这姑娘,就算有什么事也该请假呀。 不会是又失踪了吧?薇薇冲口而出的这句话让宋青脸色顿变。这也是她藏在心里的疑问,但不敢讲出来,她怕医院里再出现这种怪事。因此,她宁愿相信小夏是有什么急事外出了,也许明天就会回来上班。 这时,小梅从走廊深处走过来,她说,陪我去厕所。小梅显得有些急,这让薇薇和宋青都感到好笑。但是没有办法,自从薇薇在厕所里与黑衣女人遭遇以后,她们中的任何一人都不敢单独上厕所了。薇薇说,等一下,我先去洗了碗就陪你。 从厕所出来后,三个姑娘挤在走廊上小声说话。薇薇问小梅道,今晚还去做那事吗?她是指到楼梯上去铺白纸搜集脚印的事。这事坚持好几夜了,至今还没结果。小梅说,继续。她向宋青扮了个鬼脸说,那个黑衣女人一定会再来,只要搞到她的脚印,郑杨说就有线索了。宋青问,你的男朋友什么时候回来呀?说实话,宋青认为郑杨出差很不是时候,如果这个侦察员一直呆在这里,一切也许早就水落石出了。小梅说,还得等一段时间,我们先干着吧。 这是一种悄悄地抗争。宋青没有参与进去做,不是不想破解这个谜团,而是感到精疲力竭。她已经无法辨别这个面孔惨白的黑衣女人究竟是人是鬼,并且,这个飘忽的影子与她到底有何关系? 夜越来越深。值班室的门大开着,宋青从办公桌后面望着门外的那一小段走廊,走廊的地面半明半暗,她想到黑衣女人的影子,有一次就被远处的灯光射在这地面上。 她走过去关上了门,心里踏实了一些。她重新坐下后,拉开抽屉,想找一本什么书看看,那个半圆的玻璃球在抽屉角落闪亮了一下,她皱了皱眉头,这个秦丽的男朋友送她的小礼品至今使她不安。玻璃球里面封闭着绿色的水,一个舞女站在水面上,只要一摇动玻璃球,那女郎就翩翩起舞。宋青记得清洁工小夏看见这东西时,第一个感觉就是这里面的女郎很像秦丽,这使她心惊肉跳,她努力回忆着秦丽的模样,她的眼睛,她的嘴唇,以及她死后凝固在脸上的僵硬的表情。 宋青伸手拿起这个玻璃球,看着封闭在里面的那个动荡的舞女,心里突然产生一个怪异的想法:那个屡次出现的黑衣女人是否就是从这玻璃球中飘出去的呢?如果是,那么黑衣女人出现的时候,这玻璃球中的女郎就会消失。她为这大胆的设想所震惊,甚至想将这玻璃球带在身边,下次,当黑衣女人再次出现的时候,便立即拿出它来看一看,如果,里面的女郎真的消失了……啊,宋青不敢再想下去。她用手撑着头,觉得脑子里晕乎乎的一片,秦丽,你是真的在找我吗?宋青默默地问着这句话,心咚咚地跳。 这时,值班室的门悄悄地被推开了。小梅的脸出现在门边,示意她出去。她站起身,望了一眼已在沙发上睡着了的纪医生,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小梅的脸上一半是睡意,一半是惊恐。她望了望空荡荡的走廊,低声对宋青说,我老听见有人的呼吸声。她是指隔壁的房间。小梅说,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听见有呼吸声在房内,拉开灯看,又什么都没有,连续两夜了,都是这样。 宋青陪小梅进了隔壁的房间。一张沙发,一张小床,靠墙放着一些医疗仪器,屋角堆满纸箱,是仪器送来时的包装。另有一个老式的文件柜,两扇木门,有一人多高,里面放着这个病区近年来病人的病历。这些病人,有的早已康复出院,有的死去了,但他们的治疗经过被记录下来,静静地留在这大柜子里。 宋青说,是你的错觉吧?小梅说,决不,在快睡着的时候,我就会听到,是人的呼吸声,就在这屋内。 宋青拉开文件柜的两扇木门,里面堆满了层层叠叠的病历。这是唯一可以藏下人的地方了,你看,什么也没有,难道这些病历会发出呼吸声吗?小梅望了望宋青,一脸茫然。 我在太平间的奇异经历至今仍记在我的写作素材记录本上。我记得第二天上午我伏在病房的床头柜上记下那些经历时,阳光正从窗外斜射进来,这使得表弟的脸色仍显苍白。他的眼神若有所思,我知道,这段时间以来宋青的恍惚状态表弟也感觉到了。每天睡觉前,她例行公事地来给表弟量体温或打针,动作缺少了以前的灵敏。有时木然地站在表弟病床前,恍若一个一身洁白的梦中人。 并且健忘。昨夜,当我接过她的房门钥匙替她回寝室去察看天然气闸阀关好与否时,我就知道是她多余的担心,这说明她处在一种惊恐状态。当然,这趟替她回家察看的差事使我意外地与李老头遭遇,并且在太平间和李老头的住处有了惊人发现,我想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接着是预感,一种即将发生更可怕事件的预感笼罩着我。最直接的起因是,当我将钥匙还给正下夜班的宋青时,她说,你留着吧,我自己还有一把。我愕然,她的房门钥匙,要我留着做啥?宋青的眼中似乎闪过一抹绝望,她补充说,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要来找我呀! 整个上午,我想不出宋青说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我只能理解为发生在医院的一系列怪事使她的神经高度紧张所致。当然,我也不敢排除有什么危险在前面等着她,这使我深负责任。因为她的信任,我想自己必须担当了。只是,究竟会发生什么,我无法想像。 唯一可以推测的是,这一切与董雪的失踪有关。我想到了有关董雪已死,或者并未死也未失踪而仍在纪医生家里等各种传闻;想到了在走廊上、楼梯上以及卫生间里频频出现的黑衣女人;想到了昨夜的经历,停尸间里的尸体,遗留在李老头屋角的成堆的皮鞋,还有,藏在木箱中的女人头发……不管怎样,我决定先直接与纪医生正面谈谈。 我将上夜班的纪医生约到了楼下的喷水池边。当时大概是夜里11点左右,我们在走向喷水池的路上,与迎面而来的李老头相遇。尽管路灯闪闪烁烁,我还是从对面来的人影一下子认出这个守在太平间的老头。我赶紧低下头,以免他认出我来。昨夜我随口编造自己是医院治安科的负责人与他厮混了那样久,如果被认出来,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好。我听见李老头与纪医生打了一个招呼,然后与我们擦肩而过了。 喷水池已经停止喷水,平静的浅水半明半暗。我们在已有夜露的长椅上坐下,我知道满腹狐疑的纪医生已迫不及待地等我开口了,我约他时只是说,有重要的事与他商量。现在,怎么谈呢? 我干脆直接说道,我见过董雪。6年前,在一处山中的避暑地。 我将6年前的经历尽可能详细地讲述了一遍。夜很黑,纪医生的眼镜片边缘泛着一些光,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但从他前倾的身体,看得出他对此事极为震惊。 他说,那次董雪独自出去度假,他是知道的。那是他们结婚前夕,装修房子啦,买家具啦,各种事务把人搞得晕头转向。一天晚上,董雪坐在沙发上,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她说,突然感到心里很空,并且有些害怕。什么原因,她说不出来。她说她要出去走走,到远离城市的地方去呆上几天。回来后,她说她去了山里,但是,她怎么没说到那个山洞呢?并且洞里还有人的遗骨,她怎么一点儿也没提到呢? 我说,这肯定是真的。董雪没讲到,可能是怕这种事讲起不吉利吧。 纪医生递给我一支香烟,同时叭地一声打燃火机,一簇火苗便伸到我的面前。火苗在抖动,我知道这是纪医生的手在颤动。 他说,山洞?这事可奇怪了。 我对他的自言自语感到莫名其妙。这时,喷水池对面有一个人影在走动,走走停停,这样晚了,会是什么人呢? 纪医生突然哀号道,董雪一定是死在山洞里了!一定是,那些牛头马面的家伙,他们把董雪害死了。 纪医生的突然失控使我惊惶失措。我摇着他的肩头问:你怎么了?怎么了?我的手背感到了他的泪水,我突然冷静地想,纪医生突然这样悲痛,是真的吗?于是我镇静地问道,你认为董雪失踪后是死在某个山洞里了吗? 纪医生埋下头,稍稍平静了一会儿说,董雪失踪已一年多了,我做过一个梦,她被吊在一个山洞里,一群牛头马面的怪物围着她狂笑。董雪的脚下垫着一块岩石,手臂被吊得笔直笔直的,我听见她关节的骨头都在咔咔地响。她全身的衣服都已成了长长短短的布条,背上和手臂全是伤痕。那些牛头马面的怪物呵斥她、鞭打她,后来又在洞里架起一口大锅烧起来,说是要将她煮了来吃。梦中的我目睹这场面心急火燎,便举起我平时常用的手术刀,悄悄走到一个家伙的背后,我用尽全力向他那牛一样的背上刺下去,哗地一声便冒出一股黑颜色的血来,我突然意识到,这些牛头马面的家伙全是死人。我惊叫一声,便醒来了。 纪医生抬起头来望着我。四周寂静无声,我无端地感到有点害怕。 这间堆放杂物兼作休息的屋子将小梅搞得神魂不安。刚才,宋青打开那个一人多高的大木柜时,她心里不禁发跳。因为当她发觉这屋里有呼吸声时,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柜子,她不敢想像这柜子里会藏着什么人,当然更不敢去打开它看看。她叫来了宋青,并且打开了它,却见里面堆满了层层叠叠的病历。她松了一口气,相信自己听到的呼吸声仅仅是幻觉。 宋青离开后,小梅重新躺在小床上想睡一会儿。半夜过后的医院静得像一道无底的山谷,她关了灯,屏住气听了听,刚才颤动在这屋里的呼吸声好像并没有出现。 她的眼皮慢慢沉重起来,似睡非睡之中,看见一张白纸在空中飘动。那张纸时高时低,突然对着她飞来,她来不及躲闪,那张纸已经贴在了她的脸上,她惊恐地抬手抓下这纸,啊!就在离她鼻梁几寸远的地方,一张女人的惨白的脸正对着她!这是一张被淹死多日后被打捞上来的尸体才有的脸色,惨白而肿胀。 小梅就这样在惊恐中醒来,喉咙里吐着呻吟,背上全是冷汗。她想到了她铺在楼梯上搜集脚印的那张白纸,自从设置了这道机关后,黑衣女人再没有出现过。想到刚才的梦,她不知道这梦有没有什么预示作用。难道,黑衣女人是一个已被淹死了的人吗? 她心里打了一个冷颤,伸手将被单往上拉,一直将头蒙住,才感到踏实了一点。 她命令自己想一些愉快的事。她想到了郑杨。有人说,找警察作男朋友有安全感,她知道这种话实际上是有种讥讽味的。比如现在,她就感到很不安全,郑杨却远在异地,而他自己在这种外出任务中,也是很难说得上有多安全的。实际上,警察是一种高风险职业,而她作为护士,本来应该是十分安全的,如果没有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发生的话…… 小梅翻了一下身,继续想她和郑杨相处的日子,脑海中出现的画面都是:郑杨在漆黑的楼梯上拥抱着她,而近处却响起了登楼的脚步声,黑衣女人与楼梯上的黑暗混淆在一起,带着风声从他们身边挤过。 这觉是没法睡了。小梅翻身坐了起来,开了灯,坐在床头发愣。 她望着紧闭的房门,知道外面便是那长长的走廊,夜半时分的廊灯洒着清冷的光。有轰轰的水声传来,是卫生间里的一个水闸坏了,给人一种老有人在使用卫生间的感觉。而各间病房里,有的病人已在服药后昏昏睡去,有的却在痛苦地熬着这长夜,这种度夜如年是健康人无法体会到的。作为护士,小梅对病痛的感受是非常具体的了。 此时,她突然想到了酒吧,午夜时分正是最纵情的时刻。也许此时,她曾经饮过的那种叫做“午夜红唇”的酒正被另一些女孩子品尝着,而她们身边总是坐着风度翩翩的男士。他们谈笑,他们跳舞,他们脸上红扑扑的。那个周末之夜,她和宋青之所以在酒吧呆到了半夜,绝不是因为兰兰的挽留。她心里非常清楚,是这位姓卢的中年男子使她和宋青都忘记了时间。这是另一种生活,一种与她们充满消毒水味儿的生活环境完全不同的生活。卢将各种新奇事讲给她们,在音乐、美酒中,卢的每一次手机铃响,都会使他又进入了工作,合同啦、订货发货啦、银行账目啦等等。对卢而言,在深夜的酒吧与两位丽人邂逅的同时,工作也在同时进行。这种生活方式强烈地吸引着小梅,当她侧脸与卢的眼光相遇的时候,她有触电的感觉。 小梅无端地叹了一口气。她关了灯,重新躺在这冷寂的小床上。睡意慢慢袭来,她想,但愿不要有病人在半夜后发生什么事吧,这样,她便可美美睡上一觉了。 突然,室内的暗黑中又有了微弱的呼吸声。她屏住气静听,像有人站在她身边似的。她瞪大眼睛,在暗黑中分辨出室内并未有任何异常。 这是幻觉。她再次安慰自己道,同时侧身对着墙边,不去想那些可怕的事。 然而不行。像是有一根弹簧在空气中颤动一样,确实有呼吸声在屋内吹动。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有痛感,这说明自己是清醒的。她翻身坐起,噗的一声开了灯。 屋内一切如旧。她跳下床来,在屋内的各种杂物间环顾,她再次打开高高的柜子,里面除了成堆的病历资料容不下任何其他东西。难道,这些过时的病历会发出声响吗? 小梅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眼光落在屋角的那一堆纸箱上。这都是些医疗器械的包装箱,空空地砌在那里,有五六层吧。她举起手,掀下了最上面一个,打开一看,空的。她继续翻看,另外的也是空的。当她碰到最下面一个纸箱时,奇怪,很沉!她推了一下,没能推动,便伸手打开纸箱的上盖,伸手向里摸去。 天啊!她摸到了一个人的头,还在手的下滑中摸到了那人的耳朵和脸颊。 她一声惨叫,感到屋顶和墙壁都旋转起来。 那天半夜,小梅在休息室里的恐怖经历,我是在事后才看见现场的。算起来,当她在屋内神魂不安时,我和纪医生正在楼下的喷水池边谈论着关于董雪失踪的各种问题。 纪医生关于董雪被吊在山洞里的那个梦让我害怕,同时也引起了我的另一种关注。因为据我所知,人的梦中景象的来源并非完全的莫须有,相反,它常常是人的视觉、触觉、嗅觉以至幻觉残留下来的东西。这些东西像沧海桑田一样被埋在了潜意识的黑暗中,通过变形的通道,它有时会闯入人的梦中。因此我问纪医生道,据你所知,董雪在失踪前有过受虐待的经历吗?比如童年时期,我尽量将问题提得委婉一些。 到底是精明的医生,我的这一提问使他感到不是滋味,我听见他的语气有点生硬,他说,我没听她讲过这些。我想她不会有这些经历。从舞蹈学校到歌舞团,她的经历还是很顺的。也就是在这个夜里,纪医生谈起了他认识董雪的经历。在他的讲述过程中,喷水池对面的一个人影老是在我眼中晃来晃去。这样晚了,是什么人在对面徘徊呢?这使我有点分神。纪医生却一点没注意这些,显然,他已完全沉浸在回忆里了。 我能够想像纪医生与董雪相识的那个酒吧。人们深深陷在软椅里,灯光与音乐一样迷离。作为一个长期在理性中生活的人,纪医生感到这里的一切都很模糊、感性、混沌,某种边缘不清的东西吸引着人们。邀他前来的那个男人坐在他的对面,仿佛在把玩着一个严谨的医生在这样的场合会有什么感受。纪医生的衣袋里已经装着一个厚厚的信封,那是五千块钱啊———纪医生生平第一次得到的一笔意外之财,那个邀他出来的药品供应商塞给他的。他按了按鼓鼓的衣袋,感觉像是一笔赃款。不过,条件倒是不太违背良心的,只是在纪医生所在病区中,优先选用这家药品商的药物。药品手续齐全,质量优良,价格公道,纪医生觉得办这种事是可以接受的,并且,据他所知,习院长在这方面早已玩成百万富翁了。 并且,这天晚上,纪医生强烈地感到钱是一种奇怪的东西。自到达这酒吧开始,从门外接车的保安人员到身材诱人的迎宾小姐,全对他毕恭毕敬、甜甜的问候,坐下后接在手中的消毒毛巾,一系列地服务远远胜过医院里护士对病人的照顾。他有点感慨。 桌上是暗红色的法国葡萄酒,小舞台上是身着比基尼的舞女在扭动,这一切使纪医生联想到医院里的血浆和等待的手术的女病人。 这时,手捧一大簇鲜花的女服务员躬身对纪医生问道,先生,需要给台上的小姐送花吗?在同桌的药品商的解释下,纪医生才知道这种100元一束的鲜花是客人买来送给台上的舞女的。他摇摇头,感到有点莫名其妙。女服务员礼貌地笑了一下,转身去了邻桌。 不一会儿,台上的舞女中有一人已经捧上了一大簇鲜花。节目主持人提高嗓门宣布道,感谢5号桌的王先生,他对我们的娜娜小姐情有独钟,献上了10束鲜花,谢谢!与此同时,全场哗然,有掌声和口哨声。那个身着猩红色比基尼的娜娜小姐灿烂微笑,手捧鲜花走下台来。她来到5号桌边,在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脸上吻了一下,那男人顺势拉过她坐在自己腿上,同时伸手在她身上乱摸。嬉笑声、尖叫声顿时响成一片。这就是10束鲜花、1000块钱的权力,纪医生从那舞女光光的身子上,突然产生了一种牲口市场的感觉。 接下来,小舞台灯光转暗,主持人宣布道,下面由专业舞蹈演员雪妮小姐表演独舞《梦幻》。场内响起习惯性的掌声,但是,几分钟过后,这些鼓掌者都失望了。因为这个一身黑色长裙的舞蹈者将身体包裹得太严实了。纪医生观察到场内的人不再盯着舞台,而是各自开始谈笑、喝酒,不再理睬台上的表演。 然而,正是这个舞蹈,将纪医生强烈地震撼了。这个黑色的精灵先是坐在舞台上,上身伏下去,与腿部折叠在一起。灯光转暗,使她的造型很像是一片山峦,长发散乱在地板上,像是草地或丛林,而两条长长的手臂在一片暗黑中像是发亮的河流。音乐渐起,这团黑影翻了一个滚,感觉到她已经是仰躺在舞台上,高耸的胸部和弯起的膝盖组成另一幅山峦剪影,而两条手臂在空中游动,像是射向山峦的曙光。音乐转强,舞蹈者在一个圆形的光环中完全显现,她的五官像雕刻出来的一样美丽,线条优美的肩膀和手臂从黑色长裙中挣脱而出,像是裂开黑云的闪电,使纪医生感到有些目眩。 纪医生对我讲,这就是他第一次见到董雪的情景。他说,那天晚上,这个黑色精灵以舞台中心的一把孤独的椅子为道具,表演了一场令人神往的梦幻之舞。表演结束时,在场内的漠然和呵欠声中,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有人向这位表演者送上了50束鲜花!这是5000块钱啊,谁送的?主持人说,这是一位不愿披露姓名的先生的心意。全场掌声雷动,表演者的脸上有了泪水。 在住院大楼下的喷水池边,我听着纪医生讲起他与董雪的相识。夜深了,我当时全然不知楼上正在发生着骇人的事件。 在小梅的人生经历中,没有遇到过比这天晚上更可怕的事情了。在这之前,她还以为自己听到的呼吸声仅仅是错觉。试想,在夜半时分,人的听觉是可能出错的。比如,这休息室的隔壁就是值班室,再过去是无数病房,这呼吸声也可能从或近或远的地方传来。然而,直觉告诉她,这呼吸声就在室内。 真相的发现好像纯属偶然。小梅在夜半起身后,终于不经意地去搜寻那堆屋角的大纸箱。当她打开最后一个纸箱,伸手摸到一个人的头发、耳朵和面颊时,她在一声尖叫中瘫倒在地上。 这一声尖叫太恐怖了,凡是听到的人,不用分辨就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大事。尤其正值夜半时分,这一声尖叫冲出屋子,从走廊传遍整个病区。 最先跑过来的是宋青,她当时正在隔壁的值班室看书,突发的一声尖叫使她全身一颤,眼前同时闪现出一幅画面:小梅被什么人掐住了脖子。第二个念头是,黑衣女人撞进隔壁了。她跳起身冲进了隔壁的房间,同时感到双腿在哆嗦。 出现在宋青眼前的情景是,原先堆放在屋角的空纸箱已散乱在各处,小梅躺在地上,嘴里还在啊啊啊地低叫着,两眼瞪得老大,像是中了邪一样。 她扶起小梅的头,怎么了怎么了?她又急又怕。这时房门大开,一些守护病人的家属也拥了进来。薇薇也蹲下来协助宋青关照小梅。 小梅好像想哭,但一点儿也哭不出来,她只是愣愣地抬起手指向屋角,好像魔鬼就藏在那里似的。 宋青走向屋角,那里放着的一个大纸箱已被打开,她一眼就瞥见了一个人的头和肩膀,她感到眼前发黑,一声大叫完全不像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 她感到薇薇扶住了她,不然她也许会像小梅那样倒下去。 她看见很多人拥向屋角,惊叫声、疑问声响成一片。一会儿,一个女人被从纸箱中拉了出来。她双手被反绑着,一块布蒙着眼,嘴里也被塞着一团毛巾。这一切解开之后,宋青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这不是清洁工小夏吗?两天了,没有看见她的踪影,怎么会被绑在这里呢? 小夏已处于极度昏迷之中。这个可怜的女孩子,除了勤勤恳恳地打扫这个病区的卫生,她会招惹着谁呢?有人拿来了担架,小夏被抬到了抢救室。经检查,除了左太阳穴部位有一团被击打过的红印外,身上尚未受到其他伤害。快,输上液,昏迷中的小夏脸色苍白,时不时地,嘴唇还微微动着,像是要努力开口讲出这个事件的真相。 宋青从抢救室走出来,对围在门口的人群说,没事了,她一会儿就会醒过来的,大家去休息吧。但围着的人并不散去。有声音说,这太奇怪了,赶快向公安局报案啊!宋青说,院领导已经来电话了,他们马上就到,这事会搞清楚的。 薇薇站在吕晓娅的病房门口,看见宋青走过来,便轻声叫住她。看得出薇薇的脸色也很紧张。她说,这一切与飞蛾好像有什么关系吧?宋青困惑,飞蛾?薇薇说,你忘了,吕姐这间病房里老是出现飞蛾,毛茸茸的那种,怪吓人的,前几天,刚想到叫小夏把各处角落多打扫一下,结果事还没做,小夏就失踪了,幸好被小梅发现,不然她会死在那纸箱里的。 这事确实不可思议。宋青一直觉得背上发凉,她所能联想到的,是那个曾经在这走廊上忽隐忽现的黑衣女人。她瞥见过那女人像白纸一样的脸,看见这景象,谁也会被吓昏过去的。 这时,习院长和几个医院的领导出现在走廊上。这个突发事件使领导们全都从半夜的床上爬起来赶到了这里。习院长镇静地站在小夏的病床边,俯身看了看小夏的脸,听临时赶来抢救的医生讲了有关情况。宋青也返身过来,想对院长讲述发现小夏的过程,但习院长好像并没注意到她,这使她一时没机会开口。 抢救室门口仍然围着一大堆人,多数是守护病人的家属。他们仍然在议论纷纷,好像不搞清楚真相就无法睡觉似的。习院长皱了皱眉头,走到门边对大家说,都快去休息了,这事一定会查清楚的,我只是要告诉大家,最近有小偷常往医院里窜,大家多留点心,保管好自己的财物。我已经给门卫、保安都打了招呼,对进出医院的陌生人严格监视,不能让坏人窜到咱医院里来。 围观的人纷纷表示同意,有人打出一个很响的呵欠,毕竟是半夜过后了,大家开始退回各自的病房,走廊上重新安静下来。 习院长这才转向宋青问,值班室掉了什么东西没有?宋青摇摇头。她想,值班室真没有什么东西可偷的,至于隔壁的休息室,除了一些过时的医疗器械和一大柜子病历资料外,值钱的东西一样没有,小偷来偷什么呢? 习院长在抢救室坐下来,他说要等小夏苏醒过来了解情况。宋青心里踏实了一些,总算院领导要开始解决这些怪事了。她拉了一把表情木然的小梅,说是去值班室喝点水。看来小梅还没从惊吓中解脱出来,她让她出来走走,以便清醒一下头脑。 第十五章 守护住院病人的家属 作为一个守护住院病人的家属,我被卷入医院的这一系列离奇事件真是身不由己。这有点像一片树叶一不小心掉入了激流中,以后的一切都由不得自己了。当然,我得承认,由于写作的习惯,对掉入这条激流我或多或少的也有些迎合,这也许将给我带来危险,但活该自己负责。 听纪医生讲起他认识董雪的经过,使我在这种事件中一般持有的怀疑一切的态度有所改变。这并不是因为我感觉到了纪医生对董雪的极端欣赏与深爱,就排除了纪医生可能加害于董雪的嫌疑。谁都知道,爱与恨实在是一株并蒂莲,由此上演爱情经典或犯罪个案都有可能。所谓爱恨情仇、玫瑰血案等皆由此产生。但是,我毕竟不是一名靠逻辑靠推理吃饭的侦探。相反,长期写作养成的习惯,使我更多地从情感、意识、直觉等方面来把握外界。因此,一夜长谈,纪医生的音调、情绪、表情以至点烟时控制不住的手的颤动,使我相信他对已失踪一年多的妻子仍怀着热爱。试想,如果他就是这起事件的制造者,他能这样悲痛迷离地怀念过去吗?当然,除非他是一名演员。 另外的解释是,相信亡灵存在。这样,黑衣女人飘忽出现的事就不用怀疑什么便得到解释。然而,对科学而言,这种解释是荒诞的。其余的理解途径是,除了董雪失踪,这医院里还有另外的事件发生,因而,黑衣女人、秦丽的日记、莫名其妙的哭声还有毛茸茸的飞蛾等,都与更加复杂的事件有关。这样,纪医生不但不是一个嫌疑者,而是受害者也有可能。 我感到头晕。然而,这外表平静的病区、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并不给我以喘息的机会,在半明半暗的走廊转弯处,薇薇拉住我紧张地说,我要死了! 看着薇薇紧张的脸色,我深感吃惊。对这个守护吕晓娅的女友、19岁的高挑个子的时装模特儿,我对她的了解甚为有限,从我在纪医生的抽屉里看见的那张照片来看,她与董雪合拍的那张时装照,说明她与失踪前的董雪至少有过一次交往。我在十分困惑的时候曾想,究竟是吕晓娅住院将她偶然带到这家医院,还是董雪的失踪使她宿命似的出现在这里? 薇薇说,她又去了那个摄影工作室。自从一年多前与董雪在那里拍过时装广告后,就没有去过。昨天又去拍时装照,但是,可怕的事却在那里发生了。 那是座两层的小灰楼,薇薇比划着对我说,这城市里已经很少见到这样的小楼了,它藏在一条很深的小巷中。小楼旁边有一棵古老的银杏树,这使进入小楼的台阶上总是散落着黄黄绿绿的落叶。底楼的大客厅几乎是闲置着的,除了一张破旧的大沙发和墙上挂着的几幅肖像摄影外,几乎到处都是灰尘。窗户的百叶窗帘好像从来没升起过,这使得光线很暗。实际上,这大客厅完全成了一个通道,它的作用仅仅是将人带向它尽头的那道楼梯。 楼梯也很古旧了,但是木质极好。在薇薇的讲述中,我看见她走上那道楼梯,在门口,她换上了拖鞋,然后跨进了那间铺着紫红色地毯的摄影室。在这间由空调调节着温度的大房子里,厚厚的地毯极富弹性,背景音乐在低声倾诉,各种圆形和方形的大灯分布在上上下下各个角落,像是外星人的眼睛从各种角度监视着这里。 摄影师雷钰留着一脸浓密的胡子,这个30多岁的男人对镜头的热爱近乎痴迷。他常说的话是,没有镜头,人的眼睛就是白长的了。因为他认为人的眼睛看见的只是泛泛的影子,只有镜头才能看见真相。 然而,正是“只有镜头才能看见真相”这句本来属于艺术领域的话,使雷钰几乎走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对前来拍照的薇薇说,别拍了,一拍照,这房子里就闹鬼。他说,自从一年多以前,他给董雪拍照时,从镜头里看见一只举着刀的手出现在董雪身后,这怪事从那以后就常常发生。每次,他放下相机再看室内,又是一切正常。他说,他常对那些漂亮模特讲,我真是不敢再给你们拍照了。董雪就是在拍照过后不久就失踪的,可见我当时从镜头中看见的那只举着刀的手就是预兆。 薇薇极度震惊。想起一年多以前,雷钰站在相机脚架后面,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迟迟按不下相机快门。穿着一条华美的露背裙装的董雪脖子都挺酸了,一张照片还未完成。休息时,趁董雪去更衣室换装的间隙,雷钰悄声对薇薇讲了他在镜头中看见的可怕景象。当时,薇薇没放在心上,她认为也许是雷钰近来太劳累,眼睛看花了的原因。没想到,这怪现象延续至今,薇薇向墙边退了两步,环视着这间摄影室。她觉得背脊发凉,仿佛会从什么地方冒出一双手来掐向自己喉咙似的。 薇薇说,真是太可怕了。一年多时间,雷钰明显瘦了许多,脸显得也小了些,胡子更浓,显然在精神上承受着巨大的折磨。对他来说,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预示着一种厄运。 听着薇薇的讲述,我心里也陡然增添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72.宋青坐在值班室里,眼睛望着门外的走廊。天还没完全黑下来,可走廊上的廊灯已经亮了。现在,她对各种怪事的恐惧已经减弱,一种更为实际的危险紧抓住她的心,她觉得自己就要完蛋了。可怜的秦丽,在死后并不会放过她用药的疏忽。她后悔自己当初就不该隐瞒这一切,在发现空空的青霉素药瓶有可能是自己错用了之时,就应该勇敢地站出来,查明一切,证实一切,至于自己该承担什么责任就承担什么,哪怕是坐牢,也比现在这样整天提心吊胆害怕事情败露好得多。 发生在隔壁休息室的事件使宋青感到害怕,因为她知道,这事是冲着她来的。据苏醒后的小夏讲,那天中午,医生护士都到食堂吃饭去了,她打扫完走廊,顺便走进这间房子,想打扫打扫,没想到,后来发生的事差点使她在纸箱里死去。 当时,门是虚掩着的,小夏拿着抹布走进去,突然看见一个人的背影正对着自己,那人穿着一件铁灰色衬衣,平头,显然正在打开的那个大柜子里翻找着什么。小夏吃惊地问,你是谁?那人侧过脸来,是一张刀形的瘦削脸,眼睛像是两粒黄豆。小夏在医院里从未见过这个男人。那人慌张地一转身就向门外走,小夏本能地拦住了他,她想这人一定是个小偷之类的坏人。小夏抓住他说,你干什么?走,到治安室去。小夏当时完全没有想到害怕,同时,走廊远处刚好有了脚步声,也许是医生护士们回来了,这给小夏增添了勇气。没想到,那人在推搡中伸出一只手将门关死了,显然他已经决定并不马上跑出门去。小夏大叫,你要干啥?这声惊恐的呼叫在小夏的喉咙里尚未发出,小夏已感到左太阳穴上受到重重一击,她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以后发生的事就不知道了,直至在抢救的病床上醒来。 很显然,这是一名特殊的盗贼,他是想从那一大柜子病历及用药资料中寻找出什么。想到这点,宋青打了一个冷颤。 整个晚上,宋青在值班室里显得焦躁不安。她认为,那个潜入这里的男子很可能是来查找秦丽的用药记录的。当然,病历上的记载宋青是放心的,因为她早已反复看过,确实没有使用青霉素的记录。不过,既然有人来偷偷查找,就说明有人在怀疑什么,这让宋青的心里咚咚直跳。 那会是什么人呢?秦丽的男朋友宋青是见过的,一副憨厚忠实的样子。秦丽死后,他还对医护人员充满感谢,确实,秦丽的治疗中,医护人员都使出了全力,无力回天,这只能是命运了。宋青轻轻拉开抽屉,望着在抽屉角落的那个半圆的玻璃球,里面的水此刻很安静,水面上的仙女也一动不动。宋青害怕地想,秦丽的男朋友送来这个小礼物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难道仅仅是让她也记住秦丽的美好? 如今,一个刀形脸的男人溜来这里,他与秦丽有什么关系吗?或者,是秦丽的男朋友雇来的杀手,叫他将秦丽之死弄个水落石出? 宋青不敢再往下想,她感到额头上已经出了汗。天气闷热,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宋青对纪医生说,我去病房看看,说着便走出了值班室。抬腕看了看表,晚上10点1刻,她到几间正在输液的病床看了看,一切正常,暂时没什么事的。走到走廊上,她犹豫了一下,便向电梯口走去,到楼下的花园去透透气,她觉得胸口发闷。 楼下已异常安静,路灯从树阴中透下来,使照着的树叶绿得发亮,而藏在暗处的树丛则完全是黑色的影子。 她低着头,漫无目的地在林阴道上转来转去,背后传来咕咕的车轮声,一辆推着尸体的手推车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她看见一床白被单盖着的尸体,无法想像这是个什么人。在这幢庞大的住院大楼里,死人的事一点儿也不新鲜。宋青继续跟在这手推车后面走着,她觉得进入鼻孔的空气很清凉,但同时有种死亡的气味。手推车走得比她快,一会儿就消失了。 在一个半明半暗的岔路口,宋青想,该上楼去了。她回转身,突然发现前方有一个人影,确切地说,是一个女人,黑衣、黑裙,正在前面闪闪烁烁地走着。 宋青心里一紧。同时,一种想探明真相的强烈愿望使她迈开步子,向着那黑影追了上去。那黑衣女人不紧不慢地走着,完全没感觉到有人跟了上来。 宋青本想一口气追上去,一把抓住她,看看这个曾经吓得她半死的怪物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转念一想,我不如悄悄地跟着她,看她究竟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于是,宋青放慢了脚步,与那个黑影保持着几米的距离,不快不慢地跟着,她心里一阵阵乱跳,她用手护在胸口,对自己说,别怕,别怕,一定要跟住她。 那黑衣女人并未向住院大楼走去,而是贴着大楼的右侧,向另一条树木茂盛的小路上走去。这黑衣女人在行走中一直未回过头,宋青担心地想,要是她回头来,是一张惨白的脸,那自己能受得了吗? 不管怎样,宋青铁了心,紧紧地咬住了这个黑影。 我必须承认,人在关键的时候也会有丧失理智的时候。比如,薇薇对我讲起雷钰摄影室的古怪现象时,一种不可思议的好奇心竟使我做出了一个鲁莽的决定,这就是我想去现场看一看。 薇薇说,雷钰不会同意的。在摄影室,除了模特儿、摄影师和一个灯光助理,任何人均不得留在现场。雷钰说过,这是创作,有不相干的人在场,摄影师和模特儿都会分神,进入不了最佳状态。并且,模特儿有的会穿得很少,比如说只着点纱什么的,有多余的人在场,也会显得尴尬。 但是,一只拿着刀的手怎么会出现在镜头中呢?一年多前,也就是董雪失踪的前夕,这摄影师用镜头朝向董雪时就看见了这可怕的景象,不久后,董雪就出事了。昨天,薇薇不顾雷钰的劝阻,坚持要照几张,结果,又出现了同样的景象。当时,雷钰大叫一声,瘫坐到了地毯上,薇薇也大惊失色,大叫着开燃了这摄影间里所有的灯光,举目四顾,周围并无任何异常。薇薇想,自己千万别出事啊,如果这预示着她也会像董雪那样遭遇不测,那吕晓娅躺在病床上谁来照顾? 薇薇说,我给你讲这些,就是怕自己出事,你说,这真会是预兆吗? 这病区的走廊上,不断地有病人或家属走来走去,有的人走过了还回头对着我和薇薇看上一眼,我突然对这些眼光都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害怕。我不知道这一系列怪事究竟牵涉到多大的范围。 我对薇薇说,我们到楼下去谈。 最后,我终于说服了薇薇,让我到摄影现场去看一看。当然,这事不能让雷钰知道,因此我只能偷偷地潜入进去。当然,薇薇敢与我共谋此事,也是想看看能否通过我的暗中观察来解开这个谜团。 我们费了不少时间,想出了潜入进去的办法。这就是,我先进入那幢小灰楼,然后躲在底楼那间废弃的客厅里,具体躲藏的地方只能是那张破旧的大沙发后面了。这一行动的时间选中中午12点。我躲好之后,薇薇上楼去,请摄影师雷钰和他的灯光助理一同上街去吃午饭。他们锁上门走后,我便迅速上楼,基本上有足够的时间将摄影室检查个透。然后,我在更衣间里藏起来,因雷钰从不走进那里的。他们回来后,我便可从更衣间门口的布帘缝隙中观察整个摄影过程,由此找出那个可怕景象究竟从何而来。 计划就这样定了。我突然想到,万一那个神秘的摄影室就是第一杀人现场怎么办?试想,举着刀的一只手屡屡出现,这不可能是摄影师的幻觉。要么,这就是摄影师编造出来的故事,以便为他自己杀人制造迷雾。不管是哪种可能,一个举着刀杀人的场面如果真的出现,我该怎么办? 我想我应该从更衣室的布帘后冲出去,制服这个凶手。也许,董雪失踪的谜团也就解开了。我好久没有这种冲动了,迅速地想到了自己也该带点什么武器。我想到了刀具店里那些亮晃晃的利刃,得去买上一把,大号的,到时才派得上用场。 一切定下了,我心里却突然多了一个疑问,这就是守护吕晓娅的薇薇,怎么会想到又去找雷钰拍照呢? 对这个问题,薇薇显得有些犹豫。她警惕地望了望周围,然后说,实话告诉你吧,是纪医生叫我去的。他说,那个摄影室有问题,董雪的失踪可能与那里有关。他叫我一定帮他个忙,再去那里一次,悄悄看看有没有董雪遗留在那里的东西,比如衣物装饰之类,如果有,纪医生准备向公安局报案,对摄影师进行侦察讯问。我觉得纪医生的这个想法也有道理,便去了,编造了一个理由,说是一家杂志约稿,要几张新拍的时装照。没想到,一拍就出现了那个可怕的景象,结果我什么也没来得及侦察,大家都乱成一团。回来后,我才想起什么情况也没探得到。薇薇一边说,一边很谨慎地注意着周围。 我想起了那张董雪与薇薇合拍的照片,这个一年多前留下的证据包含着什么信息呢?显然,纪医生对着这张照片是感慨万千的。同时对董雪瞒着他去那里拍照充满疑问,并且,重要的是,这事发生在董雪失踪前夕。我觉得,纪医生怀疑摄影师的理由应该成立。 只是,这件事同时说明,一些人怀疑董雪并没有失踪的说法是没有根据的。不然,纪医生不会这样挖空心思地寻找。我突然对纪医生深深地同情起来。我想,我此番潜进去,如能真的发现点什么就好了。 当天夜里,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听着表弟酣睡的呼吸声,外面走廊上偶尔有人上卫生间的脚步声,我感到一些紧张和兴奋。我摸了摸压在枕头下的那把大号弹簧刀,这是今天下午上街买回来的,刀具店卖这种刀让我奇怪,应该算有点违规的。显然,这种刀非水果刀之类的生活用品。叭的一声,刀刃在需要时,随着手指头的一按便亮晃晃地伸出来。这算是凶器了。我怎么会也突然需要这种东西呢?但愿,明天中午以后,这东西千万别派上用场。 有时,在遇到可怕事件的时候,仇恨可以减少人的恐惧心理。这天夜里,宋青在跟踪那个黑衣女人的时候,就是这种状态。她想到在医院走廊上及宿舍区的楼梯上屡屡出现的黑衣女人,心里便升起一种仇恨。并且,这个脸色惨白的女人显然是有意与她过不去,几次吓得她半死。宋青想,这不可能是董雪的亡灵,因为她与董雪无怨无仇,董雪即使死在外面了,也犯不着来吓她。当然,如果这是秦丽的亡灵来找她,倒是有可能的。但是,每当遇见时,这亡灵为什么要跑呢?宋青紧咬住嘴唇,想,即使是秦丽,我也甘愿接受惩罚,我会向她讲明一切,用药错了,不是我故意的。 宋青紧盯着那黑影走着,脑子里胡思乱想,晕乎乎的。那黑衣女人从紧贴住院大楼旁的小道走出去以后,一拐弯,走上了通向宿舍区的那条小路。宋青紧跟着她拐了弯,心里纳闷地想,这女人要到哪里去呢? 黑衣女人在宿舍楼的一个单元门口停了下来。宋青也急忙闪到路边的一棵树后站下。她探出半个脸望着前面,见那个黑衣女人转过了身来。看不清她的脸,但绝不是惨白的,宋青缓了一口气,同时奇怪而又有点失望。她看见那黑衣女人在用手机通话,但声音很低,听不清她在讲什么,但是,可以确定,这是一个从外面进入医院的陌生人,她要找谁呢? 这时,宋青发现黑衣女人站立的地方,正是纪医生住家的那个单元。她一闪念地想到,是董雪回来了吗?她睁大眼睛,从树后望去,但自然看不清那女人的脸。她想,这女人一定是在与正上夜班的纪医生通话。这样,纪医生也很快会过来了。 宋青突然有了主意。她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从树后走出来,直接对着那个女人走过去。她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鹅蛋脸型,年龄在30岁左右,倒是与董雪的年龄相仿。当然,这女人远没有董雪漂亮,身材也比董雪胖一些。她上身着一件黑色短衫,配一条长裙,也是黑色的,见宋青走过来,她往旁边挪了几步,有给宋青让道的意思。 宋青一直走到她面前,直到看清了她的眼睫毛。宋青直视着她问,你找谁?黑衣女人略显慌乱地说,找纪医生,他很快就过来。 宋青也不多问,做出一副下班归来的样子,一折身便走进了这个单元。她一口气爬上七楼,在纪医生的家门口略为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向上走。上面便是楼顶了,纪医生在这里建了一个小小的楼顶花园,可自从董雪失踪后,因无人照料,这里的花草早已枯萎了大半,只有一些灌木还长得可以。宋青在一张石凳上坐了一会儿,同时撩起白罩衫的下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她告诫自己,别紧张,一定要把这一切搞个水落石出。她竖起耳朵,专心地听着下面楼梯上的动静。 不出她所料,楼梯上很快有了脚步声,并且一直向上。她听到了纪医生的房门打开又碰上的声音,知道那黑衣女人已经与纪医生一道进屋了。 宋青感到心里咚咚直跳。她定了定神,然后轻手轻脚地往下走。纪医生的房门紧闭,她抬起手,坚决地按响了门铃。 没有动静。宋青干脆用小拳头在门上捶起来。咚咚咚,咚咚咚,这声音在夜里显得有点惊心。 门开了。纪医生吃惊地问,你来干啥? 宋青并不回答,一侧身便挤进了屋。客厅里没有那个黑衣女人,可茶几上放着一个水杯,表明有人刚坐在这里。 纪医生显出困惑的样子,但掩饰不住地有些慌张。他问,宋青,找我有事吗? 宋青直盯着他的眼睛问,那人呢?到哪里去了? 纪医生说,你在说什么呀?这里还有什么人呢? 宋青也不回答,直接拉开了那扇穿衣镜装成的房门,向里间走去,纪医生冲过来拉她,但没来得及,她已经进入那奇怪的走廊了。宋青迅速地推开几道门,然后再向里走,当她推开书房门的时候,黑衣女人正赫然地坐在里面,看见宋青撞进来,她本能地啊了一声。 两个女人四目相对,空气紧张得要爆裂似的。宋青问,你是谁?黑衣女人避开宋青的眼光说,纪医生的朋友。 同时,纪医生已跟了进来。他说,我介绍一下吧,这是宋青护士,这是我的朋友,医药公司的袁女士,都是自己人,我们就把话讲明吧。 显然,纪医生在极度尴尬中已经打定主意摊牌了。原来,袁女士一直在向纪医生提供药品,尤其是一些贵重药品。再由纪医生将这些昂贵的药品推荐给癌症病人,因为对于身患绝症的病人来讲,只要有一点效果,再贵的价格也不在乎,救命要紧哪。 袁女士解释说,我是来给纪医生结算药费的,你以前遇到的黑衣女人,一定是另有人装神弄鬼,这里面复杂得很呢。纪医生接话说,这一定是习院长找人干的好事,他是只让自己大赚,不许别人赚上一点的。 听着这些,宋青感到一片迷茫。 上午11点30分,我和薇薇走出了医院,我按了按藏在腰间的刀子,感到荒诞,同时也有点紧张。按事先计算好的,从这里到那座小巷中的小灰楼,30分钟车程,这样,可保证在中午时间进入那座房子。薇薇已率先电话联系过了,雷钰略感意外,但还是答应了中午与薇薇一同吃饭的邀请。 出租车在繁杂的街上转来转去,一个路口接一个路口,在经过多次塞车之后,终于拐进了一条小巷,这是老城区保留不多的街巷了,树木和建筑都给人一种怀旧的感觉。 下了车,迎面便是这座一楼一底的小灰楼。我们走上散落着落叶的台阶,推开虚掩的门,便是这间废旧的大客厅了。我迅速地看见了那张又长又大的旧沙发。它靠在墙边,许多年没人坐过了。我从沙发侧面挤进去,靠墙蹲下。还好,被遮得严严实实的。我探出头对薇薇做了个一切就绪的表示,然后埋下头,听见薇薇向楼梯走去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楼梯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他们下楼来了,我听见他们一边走,一边说着话,我从中分辨出另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心想这个女人一定就是灯光助理了。 他们说笑着走过这间房子,我尽量屏住呼吸,直到听见关门锁门的声音,才探出头来看了看,然后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向楼梯口走去。 上楼的时候,木楼梯咚咚地响,我想到董雪失踪前夕就在这里上下过,心里不禁有点发紧。 楼上的景象出我意料,其豪华、典雅与楼下的破败恍若隔世。我不知道这是艺术家的有意布置,还是无心打点楼下那无用的房子。 我迅速在各处查看起来,结果却令人失望,因为这里除了各种灯光设置和两部相机脚架外,可以说别无他物。我在一张黑色的皮沙发上坐下来,想到董雪的那张照片,就是坐在这黑皮沙发上拍摄的,我不禁用手摸了摸这沙发的皮面,不知怎么,凉悠悠的感觉中好像夹杂点儿恐怖。我定了定神,走到墙边,这里挂着大幅的幕布,是作摄影背景用的。我伸手摸了摸,是厚厚的丝绒,玫瑰色,这背景满不错的。我走到屋角的更衣室,撩开厚厚的布帘走了进去。这里小得只能容一个人转身,墙上嵌着一面镜子,旁边有一排衣钩,另有一个放化妆品的小柜子。 我想抽烟,但为了不被摄影师回来后察觉到什么,便努力克制住了。我看了看表,估计时间差不多了,便试着在更衣室里的小圆凳上坐下。我敢说,这是一种最心慌意乱的等待。直到听见他们上了楼,我才反而镇定下来。 我听见连续多处开灯的声音,拉上窗帘的声音。轻音乐也响起来了,我听薇薇讲过,这是给模特儿放松心情的。不一会儿,更衣室的门帘一闪,薇薇挤了进来。 我用眼睛询问道,怎么样?薇薇凑在我的耳边低声说,拍摄马上就开始,你要注意观察,尤其是那幅可怕景象出现的时候,你一定要镇静,我不断点头,表示胸有成竹。 然后,我背过身去,面对着墙,好让薇薇换装。看来,薇薇让我躲在这里确实安全,因为摄影师是肯定不会进这里来的。 薇薇换好装出去了。我轻手轻脚地站起来,从门帘的缝隙中往外望。外面是一片黑暗,从各个角度射出来的灯光汇聚在一个圆形的区域内,给人一种梦幻般的感觉。我心里感叹道,这真是艺术的境界。 薇薇正站在这个通明的光圆内。她身着一件金黄色的泳装,凸凹有致的身材给人一种雕塑般的感觉。摄影师正安排着她的姿势,不断叫着,头仰一点,不对,不对,就这样。手臂自然一点,对,向后,好。 我看不清楚摄影师的面容,突然,就在门帘的旁边,我感觉到有人在活动。我赶紧向侧面细看,就在门帘外面的左侧,地上放着一盏射灯,那光柱打向薇薇的身后,发散为一种淡淡的背景光,将对面墙上的幕布映成一种淡蓝色,有点像海的感觉。而在这盏射灯的旁边,正蹲着一个胖胖的姑娘,她正调整着这盏射灯的角度。我想,这姑娘就是灯光助理了。由于离我太近,我真担心她会不会走进这里来看一看,想到这种可能,我又有点紧张。 突然,我听见摄影师在高声说,注意,开始了。5、4、3、2、1……在这拍摄的倒计时中,我突然看见身后的背景上出现了一只握着尖刀的手。同时,摄影师发出一声大叫。我差点冲了出来,但立即忍住了,这不是我出场的时候。 在这令人恐惧的一刻,薇薇也慌乱地转身去看那景象,然而,那握刀的手闪了一下,消失了。 摄影师在叫,开灯,开灯,统统开亮。我看见那个胖姑娘飞跑起来,将各个地方的电灯开关按得叭叭直响,屋内一片雪亮,我看见摄影师的大胡子也在颤动。 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我总算目睹了,当然,我自信我对此已经心中有数了。 第十六章 撞进纪医生家里 这天晚上,跟随黑衣女人撞进纪医生家里的宋青,对金钱第一次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她觉得一叠叠的纸币与夜色、黑袍等遮掩性的东西有关,它天生的具有神秘及铤而走险的性质。 宋青的突然撞进屋,使纪医生和黑衣女人经历了一阵短暂的慌乱。尤其是宋青与黑衣女人直接面对以后,纪医生知道他的秘密的幕布已被撕开。于是,干脆袒露了他与这位药品商之间的交易。当然,这种袒露表示出他对宋青的控制已经很有信心。 那位叫做袁女士的黑衣女人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松了一口气,从精致的手提包里摸出香烟,优雅地点燃,感觉好像是贵客受到了保姆的打扰而仍显宽容大度一样。 怒气冲冲的宋青已经泄了气,她感到那个曾在夜半出现的脸色惨白的黑衣女人正在暗处笑话她,并且说,我的分身术你没有识破,怎么?跟踪错了吧? 眼下,黑衣女人与纪医生就当着她在书房里清点起钱来。一叠一叠的百元大钞,宋青只有在银行的柜台里看见过这种景象。从医院赶过来的纪医生还穿着白大褂,与这个黑衣黑裙的女人凑在一起,这种原始的色彩组合使夹在他们中间的金钱显得花花绿绿的一片迷离。最后,他们各自收拣起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黑衣女人提上了她的挎包,临走时对宋青暧昧地一笑,然后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在门被碰上的那一刹那,宋青捂着脸哭起来。这不仅是因为她与纪医生的暧昧关系第一次出现在别人眼中,而更令她绝望的是,纪医生在处理这件事情上的自信,使她明白了自己已被人勒着喉咙的境遇。她绝望地想,难道,这都是我给秦丽用错了药后应得的惩罚吗?她想到了每个休息日,自己便必须来到这个房子里,穿上各式各样的董雪的服装,站着舞着让纪医生欣赏,这是怎样的屈辱啊。 纪医生拍着她的肩说,别哭了,我让你看见这些钱,是想让你知道,我可以保障你的生活。如果董雪回不来了,你可以代替她,以后也不需要工作了,我会娶你的。 宋青止住哭声,抬起脸咬牙骂道,坏蛋!臭钱! 纪医生像哭一样笑了几声,颤抖的手点上香烟,说,是的,臭钱!我也这样骂过,董雪也这样骂过。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为了这臭钱,董雪作为歌舞团的尖子演员,会到酒吧去跳舞吗?自从我认识她、娶了她以后,我就发誓要挣钱,要很多很多钱!我做到了,我给董雪买的贵重衣服10个女人也穿不完,我让她在家养花弹琴,我不让她再为任何人工作,可她却闹着要出去做事,这真是命运。那天,她从美容院下班后就再没回来,你说,这不是命运吗? 那天晚上,宋青第一次知道了董雪的身世。她出生在一个城市贫民的家庭,父亲在一家街道工厂工作,母亲是家庭妇女,有时靠给别人带带婴儿挣些补贴。她和妹妹董枫从小就记不得穿过什么漂亮衣服。邻居的孩子常欺负她们两姊妹,这使得她们性格孤僻。可是,老天有眼,她和妹妹董枫在这种艰难灰色的生活中,却一天天出落得无比漂亮,俊俏的五官,高桃的身材,惹得邻居们啧啧称羡。后来,她从舞蹈学校毕业,分配到市歌舞团;董枫读的是卫生学校,毕业后分配在一家精神病医院作护士。正当生活一帆风顺的时候,已患肝病住院几年的父亲撒手归西,其间已欠下了10多万元的治疗费用,都是向亲朋好友借的。母亲一急之下双目失明,病倒在床上,长年都得请人护理。钱这个东西,一下子像悬在头上的刀子,使董雪与董枫这两姐妹辗转难眠。 怎么办?生活得过下去,欠亲朋好友的10多万债务早晚也得归还。两姐妹一合算,董枫便利用双休日去作家庭病床的护理,董雪便去了酒吧跳舞,每晚跳两支舞,能挣到30元,当然,如果有客人送鲜花,100元一束,她与酒吧对分,每束花能挣到50元。然而,董雪就从没得到过鲜花,因为她跳的舞太正统,服装也不暴露,客人几乎不看,酒吧老板几次威胁说,如果她再不改变风格,只好让她走人。 这时,纪医生出现了,纪医生用5000元钱买下酒吧的所有鲜花给她送上台来,成了这个酒吧长久传诵的新闻。董雪哭了,小时候受人欺负时也不哭泣的董雪在小舞台上掉下了大滴的泪珠。 这就是百变的金钱,集魔鬼与天使于一身的金钱。且洞里还有人的遗骨,她怎么一点儿也没提到呢?宋青在纪医生的讲述中,望着写字台上的那一大叠钞票,眼前不禁迷糊起来。刚才,纪医生与黑衣女人分钱的场面又摇晃在她眼前,她感到头晕。 这时,外面的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那脚步声很轻很轻,显得小心翼翼的。正是这样,那声音更让人心惊。宋青一下子清醒过来,紧张地盯着纪医生。纪医生也挺直了腰,仿佛是直觉地感到董雪回来了一样。 再侧耳细听,脚步声又若有若无地消失了。 作为一个写作者,探秘一些奇怪的事也许是一种本性。但是,实际发生的事远没有写作那样,可以慢慢地谋篇布局。实际上,当你经历一些事件时,你会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预测下文。那天,当我躲在摄影室的更衣室里,目睹了举刀的手出现之后,糟糕透顶的事发生了。 按照薇薇的设计,到这时,我应该拉断电源,然后趁着一片漆黑迅速溜走,以结束这次探秘。然而,更衣室的墙上,薇薇所记得的那个总电闸却没有了,也许早就换了地方。 我没法出去了。外面,一片惊吓过后,薇薇在和摄影师谈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显然,她看着灯光久久不熄已经心慌意乱了。 后来,薇薇钻回了更衣间,我给她指指空荡荡的墙上,意思是指责她的粗心大意。她很惊讶,想了想凑在我耳边低语道,我邀他们出去喝茶,你再设法走掉。我点头同意。薇薇在我的背后换好衣服后走了出去。 我听见她提议与摄影师出去喝茶,摄影师似乎很愉快地答应了,我松了一口气。薇薇说,小吴也和我们一起去吧,摄影师说,灯光就不去了,这里要收拾收拾。 又是出乎意外,这个叫小吴的灯光助理不走,我如何能够脱身?薇薇显然也没有了办法,她与摄影师几番争执过后,我便听见脚步声下了楼。显然,薇薇无可奈何地将这道难题留给我自己处理了。 我呆坐在更衣室的墙角,正紧张地思考脱身的办法,突然,门帘掀开,那个叫小吴的胖姑娘已一头撞了进来。她显然是想进来整理整理的,却万万没有想到里面还呆着一个大活人。我听见她尖叫一声就往外跑。不好,这样若惊动了刚走不远的摄影师可就麻烦了。我心急火燎地跑出去拉住她说,别怕别怕,我是薇薇的朋友。 小吴已瘫坐在地毯上,怔怔地问,你要干什么?我说,你别怕,听我慢慢讲。 我尽量将来这里察看奇怪景象的事讲得很慢,以便让她的情绪安定下来。最后我问,这举着刀的手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吴对我摇头。她大约20来岁,很胖,却穿着一件吊带式短衫,两支手臂胖乎乎的。 我说,你知道的,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我已决定顺势将这事说透,因此故意将声调变得很严肃,我说,你不讲,我只好去叫警察了!我之所以敢于这样问,是因为我在刚才摄影时,已经从门帘后面看出了破绽。 小吴仍然摇头。我严厉地说,我已看见了你在灯上耍的花招,是不是需要叫警察来?说完这话,我心里想笑,吓唬人,警察管这事吗? 没想到,小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她说,别叫警察,我不会害谁的,我只是心里太闷了。 我让她交出了那个蒙在灯上的小玩意儿,这是一个用硬纸板剪出的图案,放在射灯上,便打出了那个可怕的景象,一只手握着一把刀,还很逼真的。 我的口气缓和下来,我说你讲讲,为什么要这样做?确实,一个女孩子做这事,绝非是简单的恶作剧。关键是,这事从一年多前董雪来拍照时开始发生,这之中究竟有什么奥秘? 小吴断断续续讲起了她的经历。 三年前,在一个亲戚的介绍下,17岁的她来到了这间摄影室工作,雷钰问,你能做什么呢?她说,打扫卫生啦、接待客人啦,我什么都能做。雷钰说,我教你摆设灯光吧,就这样,她干起了这份活,并且对摄影师的工作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第一次,当她守在射灯旁,便被女模特的漂亮深深吸引了。在雪亮而有层次的灯光中,女模特充分展示了做一个女人的骄傲。大胡子雷钰是一个很有风度的摄影师,拍摄前,他不断走到女模特身边,时而理理她的头发,时尔将她的肩膀调整一下方向。小吴感到他的手是那样温柔。 工资领到了,小吴上街买了好几件时髦的衣服,小背心啦、超短裙啦,这些模特们常穿的东西她也红着脸买了回来。她穿上这些东西,故意在摄影室走来走去,可是,雷钰像是没看见似的,只是不断地叫道,灯光,灯光,那右边的脚灯再仰一点。小吴赶紧跑过去调整那盏灯的角度,而处于摄影区的模特正在灿然微笑。 就这样,灯光成了小吴的代名,每当工作时,雷钰的口中就只有灯光灯光的呼叫。 除了灯光,小吴完全被遗忘了。她感到备受伤害。最厉害的一次是,雷钰竟和模特拥抱起来,他们在摄影快结束时吻在了一起,然后慢慢地脱掉了衣服,躺在地毯上做起爱来。小吴捂着脸蹲在墙角,浑身哆嗦。 两天后,小吴对雷钰说,我也想拍几张照片,行吗?雷钰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勉强同意了。小吴兴奋得心里直跳,她走进更衣室,脱掉全部衣服,像有的模特那样,只披着一条轻纱走了出来,她看见雷钰呆呆地盯着她,她感到小腿在发抖。突然,她听见雷钰大吼一声,还不滚回去!她吓得哭着跑回了更衣室。 讲到这里,小吴抬起头望着我,像是要取得一种宽恕似的。我知道,她就这样开始制造恐怖的景象。但是,为什么要从董雪摄影时开始呢? 宋青在纪医生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时,迅速地想起曾经在这外面的楼梯上与黑衣女人遭遇的情景。当时,正站在纪医生家门口的宋青看见一个黑影从通向楼顶的半截楼梯上走下楼,一拐弯,她的脸色惨白的正面直对着宋青,在宋青晕过去的瞬间,她下楼了。 此刻,在这深夜时分,一种直觉告诉宋青,那轻微的脚步声一定与脸色惨白的黑衣女人有关。这女人开始出现在医院的走廊上,后来出现在卫生间里,现在,这影子好久没出现过了,原来是转移了地方,显然,纪医生的家门外成了她出没的地方。 这中间有一种奇怪的巧合,这就是董雪爱穿黑色的衣服,而今晚来与纪医生结账的那个女药品商也是一身黑色,同时,这个脸色惨白的鬼魂似的女人,更是黑裙飘飘。这种黑色将现实与虚幻糅合在一起,让宋青感到处于一种莫名其妙的漩涡中。 出现在门外的脚步声让纪医生也十分紧张。也许是刚结算了一笔卖药款的缘故,他慌乱地将一大叠钱锁进抽屉里,然后拿起一支手电筒对宋青说,我们出门去看看。 楼道漆黑,手电的光除了照亮空荡荡的楼梯,没有任何疑点。这里是七楼,宿舍最高的一层,应该是没有人过路的,刚才的脚步声从哪来到哪去呢? 宋青说,上楼顶花园去看看,我上次在这遇见的黑衣女人,就是从楼顶上下来的。纪医生莫名其妙地感到心里发紧,说,很久没上去过了,以前董雪在家时,我们还常常上去照料照料花草,现在,上面一定很荒凉了。 确实很荒凉,楼顶上散发着枯草的气息。夜空很低,像窥视着一片秘密似的笼罩在头上。在一个冰凉的石凳上,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像雾气浮在那里。纪医生不经意地用手电照过去,雪亮的光圈中,一张写着字的白纸躺在那里。为了防止被风吹走,白纸上还压着一块小石头。白纸中央,放着一只已死去的飞蛾,它的肚子已被压破,流出脏脏的白浆,看了让人想吐。 纪医生和宋青几乎同时弯腰去看那上面的文字,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这将是杀人者的下场!落款是:董雪。 纪医生脑子里嗡的一声。董雪回来了?他不敢相信。再回头看宋青,她已瘫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在不停地抽搐。 与此同时,小梅刚好来到了这幢宿舍的楼梯口。一个小时前,纪医生在值班室对她说,有点事,回家去一趟,很快便过来。但是,一小时过去了,纪医生仍没回值班室。宋青也不知钻到哪里去了。小梅正在纳闷,急诊室来电话说,有一个手术,让纪医生去一下。小梅急忙给纪医生家打电话,奇怪,没人接。她哪里知道,此刻纪医生和宋青正在楼顶上呢。 小梅只好快步跑过来叫纪医生,刚到楼梯口,抬头正撞见一个人影从暗黑的楼梯上走下来,她没在意,迎着那黑影上楼,在与那人擦身而过的时候,她感到这是一个一身黑色的女人,这人用手捂着脸,像是在回避着别人看见她五官似的。 小梅在楼梯转弯处站住,回头看见那黑影走出楼口,向左一拐便消失了。这就是那个常常神秘出现的黑衣女人吗?她的脸色像纸一样白,所以才用袖口挡着脸,以免被人发现?想到这里,小梅返身下了楼,同样向左一拐,沿着一条狭巷似的通道向前追去。 宿舍区与医院之间仅隔着一道围墙,中间开着一扇彻夜不关的小门。小梅追出去的时候,正看见那黑衣女人通过小门进入医院区。小梅意识到,这黑衣女人对整个医院是很熟悉的,因为在这深夜里,宿舍的大门早已锁上了,要出去,只能走医院大门。小梅快步追去,走进医院区域,站在林阴道上一望,稀疏的路灯下,那个黑影并未向医院大门方向走,而是正对着西北角的方向疾走。 小梅突然深感恐惧,往西北角走,谁都知道那边除了太平间,是什么也没有的。在这夜深人静之时,没有活着的人往那走。如果有动静,只能是推着尸体的手推车。 然而现在,那黑衣女人在浓厚的夜幕中,明明白白地往西北角走去。小梅想起了她的男友郑杨曾经偶然跟踪过这黑衣女人,也是跟踪到太平间附近,那黑影闪了一闪后,消失了。 怎么办?小梅停顿了片刻,突然一咬牙追了过去,凭着对医学与生死的了解,她觉得一定要克服这畏惧,她想,这黑衣女人就算进了太平间,我也要将她抓出来。 那黑衣女人已经紧贴着太平间的围墙拐过去了,小梅小跑着追过去,她闻到了太平间这道破旧围墙发出的潮气。在她紧贴着围墙一转弯的瞬间,她一头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那种又软又硬的感觉,使她发出哇的一声大叫。 对方显然也毫无防备,与她同时发出一声惊呼。半瘫在地上的小梅抬头一望,守太平间的李老头正张大嘴巴望着她。 小梅来不及解释,只是伸出手指着前面的暗黑处说,黑衣女人,她跑到这里来了! 李老头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到处黑乎乎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在人的隐秘部分,有时会滋生出一种无缘无故的仇恨。这种毒蛇似的东西使人陷入迷乱甚至干出荒唐透顶的事都有可能。那天,在那幢灰色的摄影楼里,灯光助理小吴所制造的恐怖现象就令我震惊。这个20来岁的姑娘用灯光打出的幻象使摄影师雷钰的镜头颤抖,无论如何也解释不了这瞬间出现又瞬间消失的画面:一把举着利刃的手悬在模特的背后。如果不是我潜入更衣间里偷窥到了这个秘密,我真不知道这事最后结局会怎样。 小吴显然因秘密的败露而吓住了,直接的联系是,董雪就是在这里拍照后不久就失踪的,那么,小吴的恶作剧与董雪的失踪有没有关联呢?面对我的追问,小吴坐在摄影室的地毯上不断摇头,她惊恐地说,我真的不知道董雪会失踪,我只是想吓吓他们。其实,我最早对董雪还是有好感的。 小吴回忆说,董雪是这里的常客,不是来拍照,而是聊天,因为她与雷钰是朋友。据董雪讲,小时候,他们是在一个院落里长大的。董雪从小性格孤僻,常受小孩子欺负,每当这时,雷钰这个比她大几岁的男孩子就会站出来驱散那些野孩子。雷钰从小就对玻璃与光线着迷,他曾经用一个放大镜在太阳光下聚焦后点燃一张纸,引得孩子们啧啧称奇。每次来摄影室,他们讲到这些都很快乐。 但是董雪对男人没有好评价,似乎她在家里受着什么折磨。小吴说,我有时在旁边看见她痛苦的表情,觉得还是很让人同情的。但是,无论如何,我觉得自己还是更可怜,在这摄影室里,我永远只是一个影子,没人在乎我。 为什么呢?小吴说,这是因为董雪太漂亮了,我知道她是跳舞的,身材绝好,可是她的妹妹董枫也和她一样漂亮,老天对她们真是特照顾。她和妹妹一起到这里来玩过一次,我当时简直惊呆了,两姐妹像双胞胎一样长得一模一样,连说话的声音,手势动作都相像。我之所以想到这个办法吓唬他们,其实是董枫在这里讲到的一件事提醒了我。 小吴说,那次董雪和董枫一块儿来玩,董枫讲起了她在医院里知道的一件事。她说,她在精神病院作护士,有一次,一个住院病人总是在夜里大叫,说是有人要害他,因为他突然看见一只握着刀的手悬在空中。每当这时,这病人一面惊叫,一面抱着头吓成一团。我当时在旁边听着,觉得好玩,后来想到要报复雷钰和这些漂亮女人时,就突然想到了这个办法。 小吴对我说,你想想,来这里拍照的女人就是因为漂亮,她们的每一张照片如果发表出去,得到的钱比我一个月的工资还多。不过就是一张照片,她们挣钱太容易了,并且还受人重视,就说在这里拍照吧,又是音乐调剂心情,又是各种灯光交叉照射,我像狗一样在周围跑来跑去,雷钰还连我的名字都忘了,只知道不停地叫,灯光灯光,偏左一点,偏右一点,我真是倒霉透了。 小吴回忆起董雪那次来拍照的情景,当时,她已经制作好了这个手握尖刀的小纸板,并且偷偷地在灯光上试过,效果很好。那天恰逢董雪来拍照,是雷钰替她联系的画报社,我听见雷钰对她说,500元一张,这数字真让我不可思议。董雪说她挣够了钱就离婚,她说像雷钰这样过独身生活最理想,但是现在不能,她在美容院上班挣的钱只够日常生活,如果一个人过日子,首先买房子就得花一大笔钱。雷钰安慰她说,会挣到这么多钱的。 那天,还来了一个叫薇薇的女孩子,也是给同一家画报拍时装照的。说到这里,小吴抬起头望着我说,薇薇,就是刚才和雷钰出去喝茶的那个女孩,你们认识? 我说是的,就是她告诉我董雪拍照时出现了吓人的场景,没想到是你干的好事。 小吴又哭了起来,说你千万别给雷钰讲,他会辞退我的,我从农村来,找工作不容易,今后我不再干这恶作剧了。 我拍拍她说,好了好了,我不讲。只是我今天来这里的事,你也暂时别给雷钰讲,不然他会怪罪薇薇的,小吴不断点头。 那天我回到医院,心情很复杂。病床上的表弟也似乎有所察觉,他放下正在看的书问我,今天出去遇见什么事了?我说没什么。我看见这少年仍在对那本书着迷———《论黑洞的形成与宇宙的前途》,我突然想到,人生也有黑洞形成。 到晚上,纪医生上了夜班,我便想找机会与他聊聊。首先是将我与薇薇去摄影室的事讲给他。另外,我想探听一下,董雪失踪前是否与他提起过离婚的事,我想摄影室的小吴不会说谎,但我还是搞不懂董雪在那里谈起的她在家受折磨是怎么回事。我看着纪医生穿着白大褂在各个病房里忙来忙去,那种外科医生常有的冷静的脸上充满理性与秩序,我无法预测他和董雪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而这些与董雪的失踪是否有关? 刚上夜班的纪医生一直在忙,而我却没看见宋青,只有小梅推着药品车出现在走廊上,小梅悄悄对我说,等一会儿给你讲,昨天夜里又出现了可怕的事。 小梅追踪黑衣女人到太平间的围墙边,在转弯处与李老头撞了个正着。惊魂稍定之后,小梅肯定地说,是一个黑衣女人,我跟着她来到这里的。 李老头正拿着手电筒,他举手往四周的暗黑中扫了一遍说,你一定看花眼了,我守太平间几十年了,没有这等怪事。 小梅说,我没看花眼,这黑衣女人是从纪医生家的楼梯上下来的,我一直跟着她走,怎么会看错呢? 李老头突然颤抖了一下说,会是董雪吗?她失踪一年多了,一定是她的魂灵想回家看看。 李老头坚定地认为,失踪的董雪已经死了。但是,人死后魂灵是要回家的,因此才会有小梅刚才看见的黑影。他说,纪医生的家经常整夜亮着灯,在纪医生上夜班走后也是这样。这种时候,一定是董雪回了家,开了灯,坐在沙发上吃东西。 小梅吓得尖叫起来,她说别瞎猜了,你守了几十年太平间还相信有鬼,真是笑话。我想那黑衣女人一定是真的,你赶快找找。 李老头拧燃手电说,好,你跟我来,这里就一处太平间,看她能藏到哪里去。 有了李老头走前面,小梅的胆子大了一点。她跟在李老头背后,跨进了那座小院。不知是深夜的缘故还是昨夜下了场雨,小院里有很浓的湿气和霉味。 手电光在慢慢扫荡,阶沿、围墙、院角的小厕所、停尸间的木门、门上的把手……李老头说,她能藏到哪里去呢? 小梅突然想到,如果李老头关于魂灵的说法有可能存在,那当然是找不着了,因为魂灵本来就看不见的,但是,它能显形吗? 李老头将手电光停留在停尸间的门上,回忆道,这黑衣女人如果你没看错,倒确是一件怪事。这段时间,我在屋里睡觉时,也听见过好几次奇怪的声音,是门在响动,可不知道是哪里的门响,那声音又远又近,像是有人进出。这里都知道是太平间,谁会来打扰呢? 一不做,二不休,李老头说,我们进停尸间去看看,只有那里没找过了。 作为护士,进停尸间对小梅而言本不是难事。但在这夜深人静之际,在目睹了一个黑衣女人消失在这里之后,小梅感到腿在哆嗦,她说,我不进去了,李大爷,你进去看看吧。 李老头走过去,先开亮了停尸间廊下的灯,然后推门走了进去。小梅紧张地站在几米之外,心想,千万千万,里面不要发出什么叫声,尽管她也不排除李老头会遭遇到什么。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李老头走了出来,做了个什么也没发现的姿势。他说,我连摆在里面的尸体都看过了,没有会动的。 小梅觉得头皮发麻,她说要回去了。走出院门的时候,她再次往周围看了看,什么异样也没有。太平间的尽头是一道围墙,那一带是藏不住人的。 突然,小梅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对跟着她出来的李老头说,我们到那边看看。 她要过李老头的手电,照着围墙走过去,围墙上出现了一道小门。李老头说,这是运尸体出去的地方,外面是一条小巷,火葬场的车每次都到这里来,停在门外,然后由我们将尸体从这抬到车里去。你想,如果这一切从医院大门进出,看着是令人不舒服的。 小梅伸手一拉,门开了,她问,这门夜里也不锁吗?李老头说,锁它干啥?没人进这里来,外来的过路人凡知道情况的,从街上过都离这小门远远的。 小梅拉开这门跨了出去,外面是一条僻静的小巷。夜深了,路上没人,几盏街灯远远近近地亮着,地面显得很干净。 小梅说,那黑衣女人一定是从这里走掉的。李老头也恍然大悟道,我在夜里听见门响的声音也可能是从这里发出的。 但是,这黑衣女人要干什么呢?深更半夜从这里进出,证明她了解医院的情况,李老头建议说,你去问问纪医生,那黑衣女人是从他家的楼梯上走出的,他在家里听见过什么声音没有? 小梅回到值班室的时候,纪医生已坐在那里了。小梅慌张地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她看见纪医生的脸也紧张得变了形。她还从未看见过纪医生也如此恐惧。 当然,纪医生刚才在家时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以及和宋青一道在楼顶花园里发现的那张可怕的字条,小梅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当时,她只是觉得纪医生非常恐惧。 小梅说,李老头认为那黑衣女人是董雪,我觉得很荒唐。 纪医生哀叹一声道,别讲了。小梅看着纪医生的脸,觉得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惧过,同时,还充满可怜和无助。 小梅给他倒了一杯水,顺便问道,怎么没看见宋青呢? 纪医生怔了一下,解释说,宋青明早要回老家去,家里有事,已请了假回去看看,今天夜班就提前回去休息了。 第十七章 局外人的感觉 病区里的日日夜夜似乎永无变化。早晨,送早餐的手推车的声音,各病室去锅炉房打开水的声音,医生护士查房诊病的声音,然后就是一个漫长的白天。到了晚上,又是一段小小的忙碌,然后沉寂下来,当走廊上没有了人影,灯光昏昏欲睡,这一段就是深夜时分了。 当然,这种日复一日的重复是局外人的感觉。对我而言,这段日子所经历的怪事可谓防不胜防。宋青突然回她的老家去了,我便深感蹊跷。因为按理说来,她在临走前顺便给小梅或者我打个招呼应该是情理中的事。因为自从她受到黑衣女人的惊吓后,大家都牵挂着她的。如今,她回到她那遥远的县城去探亲,怎么可能大家一点儿都不知道呢? 纪医生说,宋青给他请了假,但是,什么时候回来,他又说不清楚了。 我望着纪医生疲惫的面容,只好说,因为没看见宋青,顺便问问的。我对坐在侧面的薇薇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说,可以告诉他我们去摄影室的事了。 小梅故意到各病房察看去了。我和薇薇已事先给她讲了这事,夜深后,她便故意回避开,好让我们将此事讲给纪医生,以便看看他的反应。 我无法准确描述纪医生听完此事后的反应,只见他沉默了一会儿,便打开抽屉,取出那张董雪与薇薇在摄影室合拍的照片,良久地看着,好像他一下子陷入了一个迷梦中。 我轻声问道,董雪是在拍照后不久失踪的,这中间有没有什么关联呢? 纪医生抬起头说,谁知道呢?但是那个搞灯光的小吴肯定在说谎,因为董雪从未与我谈起过离婚,她也用不着去拍广告挣钱,实际上,我们很相爱,至于钱嘛,应该也不缺,谁都知道董雪生活得很幸福。 纪医生这种肯定的表述,至少给我一个感觉,这就是摄影室的小吴和纪医生,两人中必有一个在说谎。 不过,作为守护病人的家属或朋友,我和薇薇都没有更深地介入此事的理由,说实话,我们只是在尽到义务罢了。我们告辞,走出值班室,纪医生却突然叫住我和薇薇说,宋青以前看见过的黑衣女人,是真的,不是幻觉,她叫我们都提高警惕,尽量捉住这个飘忽的黑影。他说,我不相信这是董雪的灵魂。 对这一系列怪事从不在意的纪医生现在也如此紧张,我感到事情一定已非常严重。 回到走廊上,小梅将我和薇薇叫到了电梯口,这里是绝无人打扰的地方,尤其在深夜。小梅讲起了她追踪黑衣女人到太平间的经历,我强烈地感到,这黑衣女人已经从医院的走廊转移了,纪医生的家现在是这个黑影徘徊的地方,难怪纪医生那样紧张。 我想起了我偶然窜到李老头住处的经历,李老头床下纸箱里的那一缕女人头发,至今仍在我眼前闪现。使我迷惑的是,这黑衣女人与太平间有什么关系呢? 我看了看表,深夜12点45分,我该回表弟的病房休息了。薇薇也说累,并说再不想参与这些怪事。正在此时,我突然看见小梅的面部表情紧张起来。 小梅说,你们听……我们屏息听去,空气中又飘浮着一种女人的哭声,这哭声很久没出现过了,今夜又隐隐出现,让人听得背脊发冷。 这次,由于我们站的位置正在楼梯附近,因此,我们听出了这哭声的方向,好像是顺着步行楼梯飘上来的。 说实话,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事同时是一种刺激,它让人有搞清楚它的冲动,我在瞬间改变了不再参与这些怪事的想法,对小梅和薇薇说,我们顺着这哭声去看看。 也许是人多势众,大家都同意了,我们三人顺着暗黑的步行楼梯往下走,转了一个弯之后,我看见楼梯上有白色的东西,我突然记起了小梅作出的这个侦探举动,便轻声问道,那白纸,收集到脚印了吗? 小梅在暗中说,没有。我早就不管这事了,都是郑杨出的笨办法,神经病。小梅的语气好像充满着对她的男友的不满,这令我吃惊。我问,郑杨出差回来了吗?小梅说,刚回来,但我不想理他了。 我正在琢磨这一对恋人出了什么事,薇薇突然从后面拉了我一把,说,你们快听…… 飘浮的哭声在停歇了一会儿后,又响起来了,这女人的哭声顺着楼梯飘来,非常凄惨,令人害怕。我们加快脚步往下走,哭声越来越近,我感到心里“咚咚”直跳,小梅和薇薇好几次说,我们回去吧。但是,哭声已近在身边了。 记不得我们到达的这个地方是第几层楼了,总之我们走进了儿科病区。我们看见一个妇女正抱着一个婴儿在走廊的长椅上痛哭,有护士在旁边说,把孩子送到太平间去吧。这母亲说,不,他没有死,我要抱着他,他冷。 我感到眼眶一热,同时,我也明白了我们以前听见过的哭声并非恐怖,它是从人心的最深处发出的悲伤,这在医院里常常出现。 黄昏时分,病区走廊上的消毒水气味浓烈起来,清洁女工小夏在弯腰墩地,她时不时回头看看身后,仿佛还没完全从上次的惊吓中解脱出来。这些日子,那个刀形脸的男人老在她记忆中晃来晃去,幸好小梅听见了她的呼吸声,将她从纸箱中解救出来,不然,她也许会死的。 正在此时,小梅来上夜班了。小夏停下墩布,对迎面走来的小梅说,你男朋友来了。小梅问,在哪?小夏说,他在这等了一会儿,说是到楼下散散步再上来。 小梅走进值班室。纪医生也还未到达,值班室显得很冷清。她脱下刚买不久的一件贵重的时装上衣,从衣架上取下白罩衫穿上。 郑杨就在楼下。分别了这样久,她不但未想念,反而差点将他忘记了。小梅为自己出现这种状况感到惊奇。她想,这只能说明自己并未真正爱上他。 或者,是卢先生出现了的原因吗?小梅想起了这个年轻的汽车商。自从她与宋青一起在酒吧认识了这个家伙以后,她就被强烈地吸引住了。因为什么呢?是他的富有、地位、轿车、优雅的谈吐?小梅分不清究竟哪点更重要,但是,一个远离病区之外的陌生生活确实让她着迷。 她想起了那个玫瑰色的周末。她和宋青一道坐在卢先生的豪华轿车上,而车正在轻快地远离这个城市,向着远远的湖光山色驶去。这是他们在酒吧认识后的第一次出游。宋青开始还有些犹豫,小梅说,去吧,平时太枯燥了,出去解解闷也好。可是,到达景区以后,小梅很快发现卢先生老是盯着宋青说话,她心里有点后悔对宋青的鼓动,有一种酸酸的感觉。 为了抵抗这种感觉,在登湖上的游船时,小梅故意走到了最后,然后站在岸边,对着摇晃的甲板说,我怕。已经上船的卢先生伸过手来说,拉住。她便将手搭过去,她感到她的手已握在一只有力的大手中,并且,在她上了船板后,有几秒钟,这两只手并未分开。 就是这几秒钟,使小梅的人生发生了逆转,她第一次强烈地感到,自己一定要得到他的重视,并且一定要让他爱她,非此她觉得不堪忍受。但是,为什么非要这样做呢?她也不知道,她不想知道。 这种冲动让小梅做出了自己也不敢相信的事。当时,他们在岛上的小餐馆用餐,小餐馆建在水边,是一种别致的吊脚楼,楼上异常安静,窗外的翠绿像一幅画。她和宋青分坐在卢先生两侧,这使他看上去像一个王子。当卢先生端起酒杯与大家碰杯时,小梅想也不想便一饮而尽,这使宋青大为惊奇,卢先生却拍了拍她的手背说真可爱。小梅甜甜地一笑,她知道自己当时的表情是迷人的。 酒使小梅的语言大胆起来,她问卢先生,你身边一定有不少漂亮女人吧?卢说,是的,可是我就喜欢你们俩。她问,为什么?卢说,因为我喜欢护士,很早以前就喜欢,进医院时,看见护士我就觉得神魂颠倒。小梅看见宋青的眉头皱起了。可是她偏要问,为什么只喜欢护士呢?卢先生语塞,喝了一口酒说,我也不知道。他两手一摊,其中一只手顺势压在了宋青的手背上,宋青慌乱地抽手。这个动作让小梅非常不快,她转过头,观光起窗外的景色来。突然,她感到一只手从餐桌下放在了自己的腿上。她微微颤动了一下,没有动弹,仿佛有了一种获得优势的感觉。那只手伸进了她的裙子,她转过脸来,佯怒地瞪了卢先生一眼。 这顿餐吃到最后,是宋青变得烦乱不安,而小梅和卢先生却仿佛忘了时间,不停地喝酒聊天,兴致勃勃。 从这以后,小梅有了和卢先生的单独约会。她觉得,男人都是这样,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但是卢先生却还可以改变自己的生活。她有了平时做梦不敢买的最昂贵的衣服,并且,不久以后,她还会在城里有一所自己的房子。想到这些,她觉得像做梦似的。 可是,郑杨却在这个时候出差回来了,小梅想了想,走出值班室,对正在走廊上墩地的小夏说,你下楼去告诉郑杨,说我今晚很忙,叫他以后再来。 小夏吃惊地望着小梅。小梅说,别愣着,照我说的话去做。小夏只好大惑不解地向电梯口走去。 小夏一直走到医院大门口才找到郑杨。她说,小梅已上班了,叫我来告诉你,她很忙,今天不能见你。郑杨不解地问,怎么,她在抢救病人吗?小夏摇摇头,她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她不敢直视郑杨的眼睛。突然,一个刚刚走出医院大门的人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盯住那人,身子颤抖起来。 郑杨问,你怎么了?小夏紧张地用手一指说,那个刀形脸的男人,坏人!小夏一边说,一边突然追过去大喊,站住!那人穿着一件铁灰色衬衣,很瘦削的刀形脸,他回头看见了小夏,先是一怔,然后拔腿便跑。 做警察的职业嗅觉使郑杨知道这中间出了问题,他大叫一声,站住!便像箭一样追了过去。在不到几十米的地方,他一个饿虎扑食将那人扑倒在地。 那天下午,我在医院走廊上意外地遇见了宋青的表姐,她背着一个大包,风尘仆仆的样子。她说她是来找宋青的。我吃了一惊,宋青不是回老家去了吗?可她的表姐说,我刚从老家来,宋青没回家呀。 我心里格登一跳。已好几天没看见宋青了,难道,她也失踪了?我摸了摸衣袋,宋青以前给我的房门钥匙还在。那次,我替她回寝室去查看煤气闸关好与否以后,还钥匙给她时,她却说,我有多余的,这把钥匙你先留着,我出了事,你要来找我呀。当时,这句话就使我心惊肉跳,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过后想,也许是黑衣女人频频出现,使宋青有点神经质了吧。 此刻,我确信宋青出事了,并且已好几天没见到她,真不知事情已严重到什么程度。我对她表姐说,我这里有她的钥匙,你先到她的住处歇歇再说。 我之所以陪着她的表姐来到住处,是担心开门之后,会不会有可怕的景象出现,比如,宋青已死在家里等等。好几天了,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本能地将事情想得很坏。 还好,宋青的屋里一切正常,床上还丢着几件衣服,不像是主人出了远门的样子。宋青的表姐坐下后疑惑地问,她去哪里了呢? 我无法回答,心里七上八下地在屋里转圈,想发现点什么线索。我走到窗边,抬眼便看见了对面楼上纪医生的家,仍然是窗帘紧闭,可阳台上却明显地晾着一条裙子。 这是谁的裙子呢?董雪失踪一年多了,阳台上却老晾有女人的衣服,这是怎么回事?并且,宋青回老家去了,这话是纪医生说出来的,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中间出了大问题。 我对宋青的表姐说,你先歇着,我去各处问问宋青的行踪。说完,我便疑虑重重地下了楼,直奔纪医生家而去。现在是下午,上夜班的纪医生应该正在家吧,我得去问个水落石出。 一口气爬上七楼,我没举手敲门,而是先将耳朵贴在门上细听,我觉得事到如今,应该越谨慎越好。 屋里有说话声,是女人的声音,还有笑声,我想起了以前,住在楼下的药剂师曾传言过,说董雪没有失踪,因为他听见过董雪在屋里说话。我想,这有可能是真实的了,想到这里,我觉得还是有点头皮发麻。 我定了定神,举手按响了门铃,屋里的说话声、笑声立即消失了。我再直接敲门,“咚咚咚”,非常坚决。 门开了,穿着条纹睡衣的纪医生惊讶地望着我说,徐老弟,有什么事?我并不回答,而是一闪身挤进门去。 客厅里什么人也没有,但电视机的布罩已经取开,录像机的指示灯还在眨着眼,显然是刚刚用过。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直截了当地说,宋青并没有回老家去,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纪医生关上门,回过身奇怪地看着我说,谁说的?她当面给我请假回老家去的。 我说,她表姐从老家来了,宋青没回去过。 纪医生一摊手说,那可奇怪了,谁知道她去了哪里。 人有一种奇怪的神经感觉,往往莫名其妙地会预感到事情的真相。当时,我就有了这种感觉,我觉得纪医生的话和动作都极不自然,这中间一定隐藏着秘密。 我突然发问道,董雪回来了吗? 纪医生啊地叫了一声,说你到这里来发神经是不是。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也只得沉下了脸说,那我到里屋看看去。一边说,我一边就往客厅的那处穿衣镜方向走,我判定那是一扇通向里间的门。 纪医生慌乱地拦住我,声调突然变得有点哀求,他说,我知道,你看见了阳台上晾的裙子,就以为董雪回来了是不是?这事很多人问过我了,说阳台上为什么经常晾着董雪的衣物,我都解释过了,董雪虽说失踪这样久了,但我还是在等她回来。我将她的衣服经常晒晒,是让她回来穿着舒服些。这是真的,我爱她。我不敢相信她会死在外面。 纪医生哭了起来,这种男人的哭泣其真实性一般较高,我有些迷惑起来。纪医生抓起茶几上放着的遥控板,叭地一声启动了录像机,同时打开了电视。他说,你看看吧,我每天都看董雪的录像,我忘不了她呀! 屏幕上出现了董雪的画面,是一次旅游录像,董雪在草地上跑着,裙子被风吹得像一面旗,紧贴着身体的那一面,显示出她骄人的曲线,确实很美。她一边跑,一边笑,时而还对着镜头说别拍了,别拍了。说完便坐在草地上,又咯咯地笑起来。 纪医生的眼角还挂着泪,他说,这是结婚后不久拍的,没想到,她怎么会失踪呢? 这就是我刚才在门外听见的声音,我想,是我判断错了吗?但是,直觉告诉我,这屋里肯定有问题,不然,他为什么那样慌张地拦住我,不让我进里屋看看呢? 那个打昏了小夏又把她绑进纸箱里的男人被抓住了。这个消息让小梅既兴奋又震惊。她不愿见到郑杨,而使他在医院门口捕获了这个坏蛋,小梅感到这也许是一种天意。 小夏去公安局提供情况后回来了。小梅急切地问,那个坏蛋是个什么人?小夏说,刚抓进去时,这家伙可狡猾了,报了个假姓名,说是外地来城里打工的,没职业,便跑到医院来想偷点东西。后来,警察在他的衣袋里搜出了一张美容院的购货发票,去美容院一查,这人原来叫胡钢,是美容院的采购员。你知道吗,就是董雪以前工作过的那家美容院。 小梅心里一惊,既然是美容院的采购,跑到这医院的值班室来偷什么呢?小夏撞见他时,他正在翻看那间大柜子里的病历,他要找什么呢?而且,这人与董雪在同一家美容院工作,难道,这一切与董雪的失踪还有什么关系? 小夏说,郑杨可棒了,到底是当警察的,那天又敏捷又勇敢,一下子就把那坏蛋抓住了。小夏的话音里充满称赞,这使小梅感到心情复杂。一方面,她对郑杨仍怀着依依不舍的感情,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分手的事;另一方面,她对正在开始的新关系又感到不太踏实,以后会怎样呢?她不知道。 天刚黑下来,走廊上的灯光已亮了。小梅走出值班室,向吕晓娅的病房走去。明天,吕晓娅就要出院了,这些日子以来,她对吕晓娅和守护她的薇薇已建立了感情,她认为这是两个成功的女人,一个是时装设计师,一个是漂亮的模特,她们不依靠男人也生活得很好。这让小梅羡慕。 走进病房,薇薇正在收拾东西,吕晓娅坐在床头,脸色已经有了红润。小梅说,明天就出院吗?吕晓娅点点头说,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只是,怎么好几天没看见宋青呢? 小梅说,宋青回老家去了,也许,她太累了,又受惊吓,回家去休息休息也好。接着,小梅将捆绑小夏的那个坏人已被抓住的事告诉了她俩。 吕晓娅说,也许,这些怪事要水落石出了。她叫薇薇拿出一个纸盒来,递给小梅,说里面装着的是多次出现在这病房里的死飞蛾,也许以后可以作为证据的。只是,那本冒充秦丽的名义写的日记失踪了,不然可以多一条线索的。 薇薇说,事情可能没这么简单吧,尽管这个伤害小夏的家伙被抓住了,但黑衣女人还一点线索也没有。至少,这个黑衣女人不可能是这个刀形脸、小眼睛的家伙装扮的吧。她清楚地记起自己在卫生间里遇见的那个黑衣女人,尽管她戴着口罩,并装出吓人的干笑,但薇薇还是能感到这是一个地道的女人,并且,好像还是一个漂亮女人。 小梅说,守太平间的李老头认为这黑衣女人就是董雪的魂灵,要真是那样,就太可怕了。 病房里的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大家都沉默下来。吕晓娅叹了一口气说,不管怎样,我们明天就离开这里了,简直像一场梦。 薇薇走过去坐在病床边,半靠着吕晓娅,吕晓娅用手指在她脸上轻抚着说,这些日子,薇薇瘦了,够辛苦的。 这种轻柔而带着心尖疼痛的女人情感使小梅在旁边看着也深受触动。在这傍晚的病房里,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在小梅那白罩衫紧裹的胸中升起。 薇薇撒娇似的说,瘦了好,搞时装表演,胖了可不行。 小梅问,你还去表演?她记得吕晓娅讲起过,薇薇已经脱离t型台了,这个漂亮模特已经是一个大老板的秘书,这使小梅联想到自己现在与卢先生的关系。 薇薇直起身来,理了一下头发说,当然要表演,我不再作什么秘书了,书上说的,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这话很对。男人都是坏东西,馋猫,别对他们认真。 停顿了一下,薇薇又说,当然,男人也有好的,但又唤不起感觉,是不是?比如秦丽的男友,够忠诚的了,但又没有男子气,唉,这世界真不好办。 小梅这才知道,秦丽的男友今天下午又来了这里,是来向吕晓娅道歉的,他说他在这23床陪护了秦丽很久,秦丽死后,还总想到这床边来坐坐,因而冒犯了吕晓娅,实在对不起了。说完,他又将这曾经熟悉的病房环视了一遍,然后失声痛哭起来,他说他也想死,他想去陪秦丽;他说他已辞去了工作,想回秦丽的老家去孝敬她的父母;他还说他给秦丽写了不少信,秦丽马上就要回信了…… 薇薇在旁边看着,开始鼻子发酸,后来觉得有点恐惧,因为她知道这人也许很快要进精神病院了。 这23床的故事给小梅留下深刻的印象,明天,吕晓娅又要出院了,接着,会有谁出现在这张病床呢?当然,不论谁来到这里,结果只能是,要么康复出院,要么死去,像秦丽那样,将这张床作为人生的最后一站。 小梅再次和吕晓娅、薇薇道别,然后收拾起不再需要的输液架之类,向值班室走去。走廊很长很长,在消毒水气味中,病区的每一个夜晚几乎没有差别。 那天,在纪医生家的经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当我面对一把尖刀、一口明亮的玻璃缸时,我知道我的心脏很快就将被取出来,血淋淋地放进那玻璃缸里。我被牢牢地捆绑着,胸前的衣服已被撕开,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其实,最骇人听闻的事件就隐藏在日常生活的水面下,这种表面的平静使人完全失去了防范之心。我承认我的轻率导致了这致命的后果。当时,坐在纪医生家的客厅里,看着纪医生为董雪的失踪而掉泪,我自然升起了一种同情感。但是,宋青的失踪又怎么解释呢?说她回老家去了,这消息只有纪医生是惟一的发布者;而宋青的表姐刚从老家来,证实宋青并未回去。 事情应该是非常严重了,直觉告诉我应该做些什么。我取出一支香烟,用火机叭的一声点上,然后说,纪医生,我能参观参观你的屋子吗? 我用这种询问的口气,只是想表达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实际上,不等他回答,我已经走到客厅的穿衣镜旁,在纪医生赶过来拦阻的瞬间,我已经哗地一声拉开了这扇通向里间的门,一条走廊出现在我的眼前。 与此同时,我的一支胳膊已被纪医生抓住,那一刻,语言已经失去了作用。因为我从纪医生的眼镜片后面看见了两束凶光。 在这突变的瞬间,人的本能比意识来得更快。我用被抓住的手肘顺势向他胸前顶去,在他松手的一刹那,我用尽全力将他推向屋角。我听见轰的一声,纪医生沉重的身体连同茶几水杯之类的东西已翻倒在地上。他的头撞在了墙角,好像伤得不轻。 不容任何迟疑,我转身进入那条半明半暗的走廊。我依次推开一扇扇门,厨房、杂物间、书房、卫生间。走廊拐了一个弯,我推开又一扇门,卧室。进门是一幅暗红色门帘,很宽大,像舞台的幕布。掀开进入后,一张典雅的大床居于中心。窗帘低垂,床上散落地扔着一些衣物,是刚起床后还没整理的景象。我将这些衣物翻看了一下,都是男人的东西,显然是纪医生住在这里。床上没有任何女人的东西,比如胸罩或者一只丝袜之类。 我感到自己的判断出了问题。我之所以毅然撞入这里来,是坚定地认为这房子里隐藏着与失踪女人有关的东西,要么是董雪,要么是宋青。因为我听说过纪医生房子的神秘布局,我想这种神秘布局容易使主人在控制他人方面想入非非,比如说囚禁或变相囚禁之类。 什么也没发现,我只得退回走廊,迎面的墙上是一幅人物肖像画,我看出这是董雪,她侧着脸,裸露的肩膀圆润优美,皮肤透明。这画像有一人多高,这使董雪酷似一个站在那里的真人。我用手摸了摸画柜,很厚,在这一刹那,我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用力将画框向旁边推动,哗啦一声,这道独特的推拉门被打开了。 我首先看见的是光滑的地板和周围墙上的镜子,有一种类似体操房的感觉。我一步跨了进去。天哪,靠墙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女人,手被反绑在椅背上,她是宋青。 我急忙奔过去,蹲下身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我感到后面有人,还没等我来得及回头,我感到后脑勺遭到重重地一击,便昏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双手已被反绑在靠墙的钢管上,我想这钢管是董雪跳舞练功时用的东西。我的口里被塞着一大团布,胀得我的眼珠都快迸出来似的。 屋里只开着一盏小灯,显得阴森森的。宋青就在对面,我看见她的双脚被绑在椅脚上,完全不能动弹。 我绝望地想到,完了。关键是,我已不能了解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事到如今,连解释的余地也没有了。 我绝望的预感完全正确。纪医生进来了,皮鞋在地板上踩得咚咚地响。他的眼镜已经摘掉,双眼发直,口鼻扭曲,一副完全发疯的样子。他将一个透明的玻璃缸放在地板上,缸里还放着一把小小的尖刀,很像手术台上用的那一种。我浑身一颤,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纪医生原地转了一圈,眼神呆滞地自言自语道,董雪被人绑在山洞里了,他们折磨她,咬她,用火烧她,啊,董雪被折磨了一年多了,上帝呀! 我知道这是纪医生的一个梦,他以前给我讲过的,没想到,他现在已疯狂地相信这是真实的了。一个人,当生活于梦与现实的混合之中时,我知道这种疯狂一经点燃将无可救药。 问题是,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是我对董雪失踪的频频关注,使他反而怀疑我是陷害董雪的共谋? 不容我多想,纪医生已走到宋青的椅子边,往她的嘴里塞进了一大团布,他说,免得你看见手术时大叫。 然后他转过身来,走到我面前,撕开了我的衬衣,他梦呓般地说,我要取出你的心脏,装在这玻璃缸里,看它是怎么跳动的。 第十八章 宋青带来了厄运 黑衣女人给宋青带来了厄运。但是最早,宋青却认为黑色装扮是漂亮女人的最佳效果。那是在董雪的生日聚会上,餐席之后,喝了点酒的董雪脸上红扑扑的,她拉开客厅的玻璃门,将宋青带到了她的卧室,这使客厅里的纪医生十分恼火,但是没有办法,既然董雪邀请了宋青,只好由她去了。 董雪打开衣橱,给宋青看一排一排的各式时装,这种惊人的数量让宋青啧啧称羡。董雪在兴致中穿上各种服装给宋青看,其中穿上一套黑色裙装时,那种惊人的美让宋青瞪大了眼睛。在一种贵重的黑色的映衬下,董雪裸露的肩膀和胸前露出的两个隆起的半圆像雕塑一样精致,雪白的皮肤与黑色丝绸形成非凡的魅力。宋青叫道,太美了!没想到董雪却突然捂着脸哭了起来,她说这些衣服害了她。 宋青听得莫名其妙,正在此时,纪医生赶过来,叫她们去客厅喝茶。 这就是宋青对黑衣女人的第一个印象,那是董雪,很美。董雪失踪一年多以后,没想到,在医院的走廊上,她再次与黑衣女人相遇,但这次却是恐怖的了,那黑衣女人是飘浮出现的,脸色惨白,而且一转身就消失了。 至于她跟踪到纪医生家里的那个黑衣女人,却是一个药品供应商,很现实的大叠钞票让宋青看得心惊肉跳,毕竟她与纪医生在搞一笔不太正常的交易。 这药品商走后不久,门外就有了异样的脚步声,宋青知道,那个恐怖的黑衣女人又出现了,她已经开始在纪医生家门外出没。后来她和纪医生上了楼顶,在上面发现了那张字条和一只死飞蛾,字条上写着:这就是杀人者的下场,而且落款是董雪。这太奇怪了,回到屋里以后,宋青感到心里狂跳,直觉告诉她,要出大事了! 因为宋青预感到,这黑衣女人是冲着她来的。她上夜班,黑衣女人出现在医院走廊上;她到纪医生家,这黑影又出现在门外的楼梯上。而且老用死飞蛾来吓她,并且还不放过23床吕晓娅,这只能说明,这黑衣女人是秦丽的亡魂,因为是她用错了药让秦丽死去的。 为了这个错误,她在纪医生发现真相后屈从于他的意志,经常来他家为他跳舞,或者穿各种时装给他看,以满足他奇怪的欲望。 现在,宋青再也不能忍受了。在黑衣女人的步步紧逼中,她感到自己再不能这样躲躲藏藏的生活。她对医生说,我去自首,秦丽的死是我的责任,我愿意为此受罚、坐牢,都可以。今后,我也再不到你家来了。 纪医生十分震惊,说万万不可这样。他给宋青讲各种可怕的后果,还说肯定要坐牢,这样你的一生就完了。总之这事只有我一人知道,你不承认,永远没人察觉的。 可是,不论怎样劝阻,宋青这次要主动说出真相的意志是决不动摇了。纪医生已完全慌了神,突然对宋青哀求道,你千万别去承认,因为根本就没有用错药这件事,你想,如果真是用错了药,那秦丽死亡的情形是不同的,就算我不讲,别的医生还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你现在去讲这事,这不是说我诬陷你吗? 宋青的脑子里嗡的一声,身子晃了晃,瘫倒在沙发上,她喃喃地说,那青霉素药瓶是怎么回事? 纪医生说,是我故意放在那里的,后来见你藏起来,知道你记错了,以为自己用错了药。 宋青哇的一声号啕大哭,你怎么能这样,你这个坏蛋!恶棍!纪医生慌忙捂住她的嘴,同时恳求道,我爱你,我要得到你,我每天看你穿着护士衫进进出出就心慌意乱。尤其是董雪失踪后,我感到她被人控制了,她在山洞里失去了自由,这让我无法忍受。我要得到你,这样我才能活下去,宋青,我一定会让你幸福,我让你看见那些卖药的钱,因为那些钱以后都是你的,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宋青跳了起来,狠狠的一巴掌打在纪医生脸上。她冲向门边说,我要去告你,我要让你坐牢,你才是真正该坐牢的。 纪医生冲过来,像发狂的野兽,将宋青甩在地上,他听见宋青的头在地板上碰得发响,然后,趁着宋青失去反抗的瞬间,他将宋青扛到了里屋,丢在体操房的地板上。这里是专为董雪跳舞设计的地方,这些日子以来,宋青也在这里使他度过了不少神魂颠倒的时刻,他不能让这一切就此结束。 宋青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时,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地板上。纪医生冷冷地说,乖乖地呆在这里,如果乱叫,我就开门让那些人进来,看你这副样子。 宋青哀叹了一声,绝望地说,你放我走吧,我不告你了,咱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纪医生说,谁敢相信这话,别做梦了,今后你就呆在这里吧。 宋青呜呜地哭起来,过了一会儿,纪医生扔给她一件护士衫,说穿上吧,我看见裸体就烦。宋青赶紧将这白罩衫套在身上,纪医生说,还得委屈你一下,说完便将宋青捆在了椅子上。 我至今仍然相信,作为医生尤其是外科医生,冷静、理性以及临危不乱一定是他们的重要品质。只是我低估了这种不动声色的理性,如果一旦崩溃,其迷乱与疯狂更是平时就常常暴躁的人所望尘莫及的。 我确实没有想到。当纪医生五官扭曲地咆哮着,将一把冰冷的手术刀指向我胸部时,我被堵着的嘴叫不出声来,心里却发出一种惨烈的哀嚎。我被反绑着的手早已发麻,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把刀和一个外科医生的熟练技巧,要取出我的心脏并不是难事。那口玻璃缸在地板上显得异常可怕。他说,那是盛我心脏用的,很干净,好像还消过毒,混蛋! 纪医生握着手术刀的手显得青筋凸起,像凶恶的蚯蚓。他说,你撞进我屋里来,是想救出宋青吗?他回头看一眼被绑在椅子上的宋青,然后盯着我的眼睛说,告诉你,宋青是我的人了,我的老婆,我的偶像,我的奴隶,我的情人,你知不知道?你是想将宋青也带到山洞里去吗?你六年前就和董雪去找过的那个山洞,你把董雪关在那山洞里了,你又来带宋青去,你这个魔鬼! 听着他的胡言乱语,我才知道什么叫陷入疯狂。他将我以前给他讲过的与董雪相遇的事和他现在的幻梦搅在了一起,这太可怕了。 那可怕的刀尖在我胸前晃了一圈,他说,你把董雪已杀死在山洞里了吗?我拼命摇头。他又说,你想过杀人吗?在梦里想过吗?我坚决地摇头,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想让他清醒一点。 他说,我可想过,我打开过很多人的胸腔,那时,只要我的刀尖轻轻一晃,就可以让已经麻醉的人在手术台上永远睡去。可是,我的刀尖是挽救生命的,我让他们重新站起来,让他们感谢我,崇拜我。但是,他们为什么要把董雪带走呢?他们太狠了!你就是这些人的同伙。 遭遇到这种天昏地暗的疯狂,当时我想,我一定死定了!天哪,这是多么荒唐的结果啊! 没想到,被绑在对面的宋青突然发出一声哀鸣,纪医生,你不能杀人啊!原来,由于塞在她嘴里的布团放得马虎了点,她已经用舌头一点一点地将那布团顶了出来。 这一声哀叫像黑云中的闪电,使纪医生全身一震,仿佛惊醒,恢复了一点正常的意识。手术刀掉在了地板上。 他呆站在那儿,然后像隔着遥的远距离似的,一点一点地走近宋青。他用手指梳理宋青凌乱的长发,然后轻声说,我不杀人,我不杀人。我们一起等董雪回来,指认这个凶手。说着,他回头狠狠盯了我一眼。 接着,他意外地给宋青松了绑,让她站起来,心痛地替她揉手臂,同时还用手掌去抚平她护士衫的皱褶。他说,你要听我的话,不然我就让你看看他的心脏。 我看见宋青已被吓呆了,只是愣愣地点头。然后,她有气无力地坐在地板上,接过纪医生递过的一杯水一饮而尽。 突然,房间里响起了轻声的音乐。纪医生从放着音响设备的屋角走过来,脸上升起一种做梦的感觉。他说,董雪在家时,就这样,她跳舞时像一个仙女。她还会走时装模特儿的那种步子,她的衣服是世界上最多样、最漂亮的。 宋青惶惶然地望着他。 纪医生已舒适地坐在地板上,同时拣过那把手术刀放在身边。他让宋青站起来,他叫她走动,转身,再走。他叫宋青将护士衫胸前的扣子解开两颗,显露出深深的乳沟。他说,他20多年前就见过这情景,这是世界上的女人最美的装扮。 纪医生的自言自语中充满着柔情。看着宋青的服从,他从地板上爬过去,在宋青的小腿上吻了一下,好像是表示他的感谢。 暂时死里逃生的我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焦急地考虑着有什么办法可以解脱。突然,纪医生站了起来,从什么地方找来了一件衣服蒙在我的头上。他说你不配看这些美好的东西,你是山洞里的杀人狂。听着这话,我知道他的疯狂一点儿也没有减轻,我想这样呆下去,迟早我也会丢掉性命的。 接下来,我听见他继续对宋青做出各种吩咐。音乐非常优美,但现在听来,却是异常残酷。我听见宋青的脚步在地板上有节奏地踏响,其中夹杂着纪医生兴奋的喘息声。 突然,响起了门铃声。我听见纪医生走向屋角关上了音乐。门铃声更响了,在一片静寂中显得惊心动魄。 我听见宋青说,去开门吧,也许是医院里有急症手术要你去呢。 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半夜吧。现在,谁会来叫门呢? 不管怎样,我非常感激宋青的提议,只要开了门,只要有人进屋里来,那一切就可以发生变化了,我想宋青一定已经作好了改变这困境的准备。 终于,我听见纪医生出去开门了。我正盼着宋青过来救我,突然,纪医生在外面的一声惨叫,让事情出现了惊人的变化。我当时什么也看不见,但事后知道真相后,仍感到惊心动魄。 宋青永远忘不了那骇人的一幕。当她听见纪医生在客厅那边发出一声惨叫时,还没来得及作任何反应,突然,整个屋子里的灯全熄了。在这个七弯八拐房间错落的迷魂阵里,良好的封闭造成了此刻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紧接着,房间外面的走廊上有了脚步声。那脚步声很慢,很吃力,好像在拖着一个什么沉重的东西。 宋青紧张地碰到了墙壁,赶紧用手顺着墙摸过去,在深渊一般的暗黑中,她终于摸到了门框。 房间外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刚才去开门时发出一声惨叫的纪医生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走廊上奇怪的脚步声也没有了。 宋青的额头上已满是冷汗,脑子里一片混乱。走廊上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在尽头拐弯处,却好像映着一点点亮光。宋青睁大眼睛,没错,那转弯处的墙壁上,是有一个圆形的光在晃动,像是有风在吹着那圆光似的。 宋青胆战心惊地向着那光影移过去。在走廊尽头的拐弯处,她一侧脸便看见那边卧室的灯亮着,这墙上的光就是从卧室映出来的。 奇怪,什么人在卧室里呢?宋青踮着脚尖移过去。卧室的门半开着,进门的帷幔已被拉开。那盏设在墙角用于停电时的应急灯亮着,光线微弱,照着横放着一张大床的卧室。 宋青小心翼翼地跨进去,里面什么人也没有,空气也显得有些清冷。可是,就在她一转脸的时候,突然看见右边屋角的梳妆台前坐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着一身黑色的裙装,浓密的长发盘在头顶,白皙的脖颈显得很柔美。她的上装很紧,从背后可以看出腰身的线条,下面是黑色的大裙摆,从后面看去,这黑裙与地上的阴影连成了一片。 宋青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在这深更半夜,从哪里冒出这样一个女人呢?她背对着宋青坐在梳妆台前,双手正在嘴部做着什么。 宋青抬眼往镜子里一看,天哪,这是一张像白纸那样惨白的女人的脸。她的鼻子下面没有嘴唇,露着像骷髅一样的两排大牙。 宋青本能地将拳头塞在嘴边,但还是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惨叫。那女人刷地回过身来,两排可怕的牙齿已经在她手里拿着,活像一个可以把自己的身体拆散又拼拢的女鬼。她直直地盯着宋青,用嘶哑的喉音低低说道,我———是———董———雪——— 这声音把每一个字都拖得很长,尾音颤动,像有一根弹簧在空气中摇摆。尽管这样,宋青还是听出来了,这确实是董雪的声音。她惊恐地再次扫了一眼那张惨白的脸,嘴唇已经恢复。天哪,这真是董雪回来了,只是面容已变成非人间的惨白。 惨白的面孔直视着宋青,嘿嘿一笑说,没想到吧,我死了一年多,还是回来了。 这时,床前的地上,有一堆黑影在蠕动。董雪走过去踢了一脚说,好不容易把你拖到这里来,别装死了,快起来看看我。 那团黑影半坐了起来,在微弱的灯光中,宋青看见这正是纪医生。显然,他刚才开门时昏倒在了客厅里,是董雪将他拖到这里来的。 这一切太可怕了。宋青想跑开,但双腿软软的,脚下也像踩着棉花,怎么也挪不动步子。 面目恐怖的董雪似乎有所察觉。她已先站到了门后,低沉地说,谁也别想跑———你们杀死了我———我是来讨命债的——— 她的拖长的尾音特别吓人,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半坐在地上的纪医生一直盯着她那张可怕的脸,突然将一只手伸向空中喊道,董雪,我没杀你啊!这一年多,你去了哪里?你真是死了吗?你变成鬼我也会爱你的。你说,是谁杀了你,我要去挖出他的心脏! 似鬼非鬼的董雪怪诞地一笑说,纪医生,别装蒜了,你瞒得过别人的眼睛,还能瞒过我?快讲,为什么要杀我?你只要说出原因,让我死了也明白,我就饶过你。是不是因为这个骚娘们,你们就合伙害我?说完,她狠狠盯了宋青一眼。 宋青站在屋中簌簌发抖。她不相信人能死而复活,可眼前,这个面容惨白的董雪却实实在在站在那里,她使劲地揉过眼睛,掐过自己的手背,证明自己并非身在梦中。 宋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发出一声绝望的嚎哭,董雪,我怎么会杀你呢?我到这里来,是纪医生强迫的,他要我给他跳舞,穿上各种衣服给他看,像你在家里时那样。他是一个魔鬼!董雪,我没害过你呀! 纪医生也一下子扑倒在地,用裂人心肺的哭音叫道,董雪,我爱你,我怎么会杀你呢?你死了,你让我也跟你去吧。他一边哭喊,一边吻着董雪那黑色的裙边。 宋青看见那张惨白的面孔半闭着眼睛,嘴唇在颤抖。 这时,门铃声突然大响,一声紧似一声,擂门声中有人直叫纪医生的名字,宋青隐隐听出是住楼下的药剂师,他一定是听到什么动静了。 白脸女人狠狠地说,谁也不准出声! 当时,房间里一片漆黑之后,我本能地意识到这是有人掐断了电源。而这,又与纪医生去开门时的一声惨叫有关。 不管怎样,这种突变使我为之一振,有逃脱的机会了。我晃了晃身体,被反绑在钢管上的手臂已没有多少知觉,堵在嘴里的那团布使呼吸费力,鼻孔里一直呼呼地响着。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我盼着宋青摸过来给我解开绳索。这样,我便得救了,即使纪医生那疯子再次出现,我也不会这样被动。我想起刚才一把手术刀对着我胸口的情景,背上又沁出一片冷汗。 但是,宋青并没有找过来,她像是被黑暗吞没了一样。走廊上有一阵奇怪的脚步声,过后,又是一片死寂。再后来,这房里什么地方有人的说话声,我感到毛骨悚然。 黑暗中,没人来救我,当时发生在卧室里的事我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直到门铃声大作,有人在外面高叫纪医生,我才感到机会真正来了。然而,那叫门人坚持了几分钟后,便显然放弃了努力,一切又重归暗黑中的寂静。 我绝望了,脑子昏沉得十分厉害。突然,屋外的走廊上有了很轻的脚步声,有一种飘然而去的感觉。几分钟过后,又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一种跌跌撞撞的感觉。突然,宋青在门的方向叫道,徐老师,徐老师,你在哪里? 我精神为之一振,但被堵着的嘴无法应答。我拼命地晃动身子,想在漆黑中弄出点声音来。与此同时,我的手臂已经被宋青摸到了。她在黑暗中急切地解着绳索,嘴里不停地念叨,快,快,一定要快。 终于,我自由了。宋青拉着我向门外跑,一连几次碰在墙壁上,终算摸到了门框。我们贴着走廊的墙壁摸到了客厅。通向外面的房门大开着,显然已有人先于我们出了门。 我有一种重回人间的感觉。 当时,我们一点儿也来不及考虑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沿着宿舍区的通道像兔子一样往前跑,一口气便到了住院大楼的楼下。周围仍然没有一个人,通向医院各处的林阴道散发着草木的清香味,路灯孤零零地发着光,我想这应该是夜半时分了。 我望了一眼宋青,她头发散乱,护士衫也是皱巴巴的,像是淘气的孩子经历了一番滚打。我们正拿不定主意是该先上楼回病区,还是到什么地方去报案,或者说,又正考虑着能不能报案。 正在这时,身着护士衫的小梅从楼口出来了。她一眼看见我们,奔过来便抓住宋青的手臂猛摇,宋青宋青,这几天你到哪去了?你表姐来了,说你并没回老家,我就着急,怕你又失踪了,那可怎么办? 我们都一下子语塞,来不及把那些可怕的事从头讲起。宋青只是“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这是一种经历危险后所释放出来的痛哭。 小梅搂着宋青,让她在路边的石凳上坐下。宋青抬起泪眼说,董雪回来了。 她讲起了刚才在纪医生卧室里的遭遇。 我深感震惊。那个黑衣黑裙、脸孔惨白的女人是董雪?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并且,她自己说是已死了又回来的,这能让人相信吗? 小梅也惊呼道,不可能!不可能! 我追问道,你看清楚了,真是董雪? 宋青肯定地点头,并且说,纪医生也认出她就是董雪。 我糊涂了,但是仍不甘心地问道,董雪还在家里吗? 宋青说,她已走了。她一走,我才赶过来救你的。 小梅急切地问,她走哪里去了? 宋青摇摇头。小梅突然若有所悟,她说,我们快去追,她一定往太平间的方向走的。这个黑衣女人,我跟踪过她。太平间的旁边有一道小门,可以通向外面的。 来不及搞清楚所有的问题,我们三人拔腿就往太平间的方向跑。幸好周围无人,不然会对我们的举动惊骇不解的。 一边跑,我一边想,一定晚了,要是早知道这一切,也许能追上那黑衣女人的。 突然,林阴道的深处出现了一个人影,正从太平间的方向迎着我们走来。 我们停下脚步,远远地望过去,正是那黑衣女人。小梅冲口而出地喊道,站住! 这一声叫喊坏了事,那女人回头就跑。我们拉开脚步追过去。眼看那人已经抵达太平间的围墙。她贴着围墙继续往前跑,顺着墙一拐弯,人就消失了。 我们也赶到了围墙边,一拐弯,便是太平间的院门,小梅说,还在前面。我们跑到了不远处的一道小门前,这里便通向外面了。 小梅拉了拉紧闭的小门,锁上了!小梅兴奋起来,这门以前不上锁的,今夜锁上了,那黑衣女人一定跑不掉的,也许就藏在这太平间附近,我们认真找找。 李老头近来常常睡不好觉。奇怪,守太平间几十年了,难道还有什么害怕的?其实,就是半夜三更,他也敢随便进停尸间转悠。有时,应家属的要求,他还给死人换衣服。拉开长长的匣子,揭开白盖单,他一般先在死者的眼皮上抚摸一下,喃喃自语道,安心睡吧,我给你换换衣服。做这些事时,李老头从未想到过“害怕”二字。 也许是后来常常出现的异样的响声使他迷惑,那是门响的声音,却又无人出现。直到那个叫小梅的护士对他说,有一个黑衣女人,走到这里便消失了,他才相信真有人在这附近出现。当然,很快发现了是那道通向外面小巷的门未锁,有人从那里进出弄出了声音。但是,这个专为火葬场的车接送尸体而开的小门,谁会在深更半夜进出呢? 这天晚上,天黑不久他就去锁上了那道小门。他想,今晚可安安心心睡上一觉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李老头在迷迷糊糊中又听见了门的声音。真是见鬼,怎么还会有这种声音呢?并且,今晚的门声好像还离他特别近。 李老头从床上坐起来,开了灯。又想,也许是自己神经过敏吧。 外面突然起风了,撞得窗户咯咯地响。接着,大雨顷刻而至,外面的屋檐倾下哗哗的水声。 李老头突然全身一颤。他想到了一年多以前,也是这样的雨夜,一架运尸的手推车悄然而至。进了这小院,有人喊道,李大爷,你来放置一下。 李老头走出房门,看见小院中停着一架手推车,车上盖着黑色的雨布,从形状看,知道那雨布下正睡着一具尸体。 手推车旁边站着一个人,穿着黑色的雨衣,一下子看不清楚他的脸。 那人生气地说,愣在那儿干啥?快过来,将这个死者送进停尸间去。 李老头这才听出是习院长的声音。他赶紧跑过去,将小车推到停尸间门口,然后熟练地用小车的前部轻轻将门一撞,门开了。 习院长也跟了进来,他有一副外科医生出身的敦实身材。他掀开雨衣的帽子,理了理头发说,这是一个今晚死去的病人,我的一个远房亲戚,算是侄女吧。真惨,心肌梗塞突然发作,没办法。 习院长揉了下眼睛,语音有点凄凉。他说,我这侄女生前留有遗嘱,愿意将遗体贡献给医学院作解剖用。家属也都同意了。刚才,已经取了她的眼角膜。这尸体就放在这里,明早送到医学院去,有关手续医院会补办的。 李老头恭敬地不断点头。 习院长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去,对他的侄女悲痛地望了一眼。 李老头跟在后面说,习院长,你别难过。 习院长又揉了揉眼睛,默默地戴上雨衣的帽子,跨出了太平间的院门。 李老头转身走进停尸间,拉开一个长方形的空匣子,想把这尸体放进去。 走到手推车旁边时,李老头改变了主意。总之明早就要送走的,就让她在这手推车上过上一夜吧。 接着,李老头揭开了车上的雨布,他要看一眼尸体。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或者叫工作责任心吧。 雨布下面是一床白色罩单。他掀开罩单的一角,看见了一张女人的脸。整个脸的上半部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连鼻梁都被裹了进去,只露着乌黑的嘴唇和一个秀气的下巴。 取眼角膜,李老头听说过,但没想到取后是这副模样。他突然对这死者充满尊敬,为了贡献给别人,这样的死者真是好样的。 缠在眼部的纱布上还浸着一些血迹,李老头想,这纱布下面是一对空空的眼眶吗?他突然感到有点害怕,迅速盖上掀开的白罩单。走到停尸间门口的时候,一阵风突然涌进来,将一些雨丝也卷在他的身上。 他本能地后退了两步,突然对这死者产生了有点熟悉的感觉。仅仅是那嘴唇和下巴,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呢? 他重新掀开那罩单的一角,细看着那纱布之下的部分。他不敢确认自己的感觉,也许女人都有相像的部分;也许,他偶尔经过哪间病房时,曾经见过这女病人一眼。 这女人有着浓黑的长发,此刻胡乱地堆在脑后。李老头抬起她的头,将这些黑发拨到她的左肩,同时用手理顺。 他心里想,真可怜。 但是,在哪里见过这死者的感觉却越来越强。听着停尸间外面哗哗的雨声,他突然觉得习院长送这尸体来的事有些异样。 他找来了剪刀,将这死者的长发轻轻剪下了一缕。他想,以后如有什么,这也是个证据。 当然,他不敢声张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他将头发藏在床下的木箱中,像做了不光彩的错事一样。 这天晚上,哗哗的雨声又使他想起了这件往事。刚才,又有奇怪的门声,是否是自己保留了这头发的缘故呢?李老头坐在床上,感到带着雨丝的凉意正从窗缝中吹进来。 第十九章 黑衣女人跑不掉了 那天夜里,当我们发现太平间附近通向外面的小门已经锁上时,小梅说,那黑衣女人跑不掉了。刚才,她一定是先往这里走,发现门已锁上后,又返身过来,想硬着头皮从医院大门出去,没想到半路上遇到了我们,只好转身往回跑。小梅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四周,接着说,她刚才转过太平间的墙根就不见了,你们说,她能藏到哪里去呢? 我和宋青同时将眼光对着太平间的院门看过去。小梅的意思我们都清楚,她是认为黑衣女人藏到太平间的小院里去了。这可能吗? 这时,夜空中落下大颗大颗的雨点,瞬间便演变为一场大雨。我们不便继续犹豫,只好硬着头皮推开了太平间的院门。那门的木质已经很旧了,手一推,便发出“吱呀”的响声。 这是一个很狭窄的小院,我偶然来过,因此方位清楚,进门这边是李老头的住房,左侧一排房子便是停尸间,右边是发着潮气的围墙,小院角落还有一处小厕所。 我们站在阶沿上,身后正好是李老头的房门。李大爷,小梅轻声叫道。 房里沉默无声。小梅又叫,李大爷! 谁呀?李老头的声音在颤抖。这是怎么回事呢?李老头表现出的恐惧确实出乎我们意外。 小梅说,是我。宋青也开了口。这才听见李老头说,这样晚了,什么事呀?你们也没推手推车来呀。 小梅说,不是送尸体来的,是有事问问你。 李老头这才开了房门。看见我们三人,他很惊讶的样子,喃喃地说,治安科长也来了,什么事呀? 小梅、宋青都奇怪地望了我一眼,我来不及给她俩解释上次我乱编身份来到这里的事。我说,李大爷,可能有人跑到你这里藏起来了,你刚才听见什么动静没有? 李老头眨巴着眼睛,谁?跑到我这里来,你们看见的? 小梅示意他小声点,然后给她讲了黑衣女人刚才在这里消失的事。 李老头说,是的,我将通向外面那道门锁上了,她出不去了,但是,我这里也没什么地方可藏呀。 他开亮了阶沿上的一盏路灯,整个小院便半明半暗地呈现出来。院里已满是积水,屋檐下的雨帘使这场大雨很有声势。 李老头说,我刚才听见过门响的声音,但过后再没听见什么,我不敢肯定是有人进来了,或许是风也有可能。 小梅说,那肯定是黑衣女人藏进来了。 我们顺着阶沿察看了一遍。李老头的隔壁有间堆杂物的屋子,我们也开了灯察看了一番,什么也未发现。李老头自告奋勇地穿过雨帘,去那院角的小厕所看了看,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 小梅说,那只剩下停尸间了,我们去看看。 李老头大惑不解,说什么呀?只要是活人,谁会往那里面钻? 说实话,我也认为基本上没有这种可能。我问宋青,她说,让李大爷陪着我们进去看看吧。 这样,李老头在前,我们在后,进入了停尸间。 里面很干净,一排排抽屉式的木匣子整整齐齐,抽屉口贴着死者的姓名、编号。靠墙的一边,地上放着三副担架,担架上的尸体都盖着白布,从白布凸现出的部分,看得出死者的头、胸、腿等整个身体的形状。 一切一目了然,哪有什么黑衣女人?我们正感到失望,突然看见李老头张大了惊讶的嘴巴。只听见他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会是三具呢? 我们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屋角的三副担架上都躺着尸体。李老头说,我记得只有两具尸体的,难道是我记错了? 这还不简单,我们看看。我自告奋勇地提议说。同时,仗着人多势众,我蹲下身去,揭开了一个死者头部的盖单,一张皱巴巴的老太婆的脸露在灯光下。我嘘了一口气,又揭开了第二张盖单,是一张男人的痛苦表情的脸。我感到心已提到喉咙口,强迫着自己把这件事做完。我蹲到了第三副担架前,用手去揭那白色的盖单,就在我的指尖刚接触到盖单的瞬间,那具直挺挺的尸体突然坐了起来。 在那一刹那,我自己的尖叫声和我身后几人的叫声同时爆发。我向后跌倒,觉得马上就要窒息似的。 在这关键时刻,只听李老头厉声喝道,你是谁?这一声喝叫也让我定了定神,我看见一个黑衣黑裙、脸孔惨白的女人正从担架上站起来。她慢慢地举起手,从脸上撕下一层薄膜来,是一张很美的女人的面容。 我突然看见正从地上爬起来的宋青对着这女人惊呼道,董枫,怎么是你呢? 董枫?不正是董雪的妹妹吗?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董枫突然蹲下身去,捂着脸痛哭起来。她的身体也在颤动,仿佛藏着很深的痛苦。 一年多来,董雪的失踪给董枫带来的迷惘、恐惧、痛苦和愤怒是旁人难以感受的。她无法接受活生生的姐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走在街上,她经常对着迎面而来的人流用目光紧张地搜寻,希望在某一个瞬间,突然看见姐姐的身影。晚上,凡听见外面的楼梯响,或是有邻居或朋友来敲门,她都会又紧张又兴奋地憋出一身大汗,想像着打开门,看见姐姐站在门口的样子。 在这些难熬的日子里,很多早已淡忘的往事一件一件跳出来,将她拉入雾似的回忆。 她记起了几年前,姐姐在结婚的前夕,曾拉着她的手说,枫妹,我真是很犹豫。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他结婚。一方面,他很爱我,我们在咖啡店相对而坐时,他可以长时间地凝神望着我,说话也变得前言不搭后语。他说,他看见我时连思维也中止了。他认为我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是圣女。当然,这些恭维话女人都听过不少。以前在歌舞团工作时,那个追求过我的副团长也说过这些好听的话。比如,在排练休息时,他会窜到你的耳边说,你的身材简直是上帝的作品。一边说,一边就伸手在我的腰上或者臀部摸上一把。这是个坏蛋,我从此很少理他。 但是,纪医生完全不同。他也说这些好听的话,但他说话时更多的时候不像是讨好我,而更像是自言自语。我能感到他是真心这样看的。而且,他很尊重我,从没有那些使人反感的动作。有一次,我们一起在电视机前看一部故事片,片中出现了男女主人公裸体做爱的镜头,他不满地说,这算什么艺术,和我在手术台前看到的情形差不多。直到片中的女主人公穿上了半透明的睡衣,拉开窗帘让蜂拥而来的曙光倾泻在她的脸颊上,他才满意地说,这个镜头还不错,像一幅画。我觉得,他是个很有品位的男人。 但是另一方面,我也感到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比如我们谈到婚后的生活,他说,结婚后你别工作了,就在家里最好,他说你不会发闷的,我已经把新分配到的大房子彻底装修了,给你备了一间舞蹈室,还配有音响设备,你会喜欢的。我说在家里跳舞多没劲,我说我想表演,有可能进国家歌舞剧院就算圆了我的梦想了。他反对说,什么表演?那不过就是让男人看你的大腿,千万别再想做这些事了。我很气恼他这样说,从这点看他又一点儿也不懂艺术,真是矛盾得很。我不知道我们结婚后能不能幸福。 就这样,他们还是结婚了。在董枫的记忆中,姐姐在婚后还是过得很顺利,只是一直没有孩子。有一次董枫问道时,姐姐不好意思地说,他的身体不行,等以后再说吧。后来,他们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摩擦,主要是姐姐要出去工作而纪医生不同意,当然最后还是依了姐姐的意愿,他便联系熟人让姐姐去美容院上班,做做接待工作,很轻松的。 据说,姐姐是在美容院下班途中失踪的。一年前的那天下午,大概是5点40分左右,姐姐走出美容院大门。出门时还对一同下班的同事笑吟吟地说,她要去商店买点东西,然后就回家,纪医生是在第二天早晨下夜班回家时,发现姐姐不在,并且从卧室到洗漱间的状况看,姐姐昨夜并没回过家。这样可以判定,姐姐是在当天下班后失踪的。 在报纸电视上发了寻人启事,到公安局报了案,警察来作了若干调查,最后是毫无线索,一年多了,什么消息也没有。 也想过是不是姐姐故意离家出走,但是,一年多来连她这个作妹妹的也得不到任何信息,这不合常理。 剩下的想法就很可怕了,被人骗了?害了?绑架了?杀死了?董枫感到脑子像要爆炸一样,一想到这些便浑身发冷。 并且,她还开始害怕上班。她在一家精神病院作护士,选择这职业说来有点奇怪。还在她七八岁的时候,她小学班上一个叫小玲的女生和她十分要好,她常去小玲家玩。但是,小玲的母亲却是一个疯子,常常又哭又闹,邻居都不敢进她家门。奇怪的是,她每次去和小玲玩耍或一同做功课时,她母亲都异常安静,有一次,还拿出一条蹦跳的活鱼让她和小玲吃,很恳切的样子,说是吃了营养,吓得她连连摆手,但却能感觉到这位母亲的某种心意,只是她不能正确表达罢了。后来,小玲的母亲死了,小玲哭得晕了过去。当时她就想,要是自己是个医生就好了。没想到,阴差阳错,她后来从卫校毕业后,竟作了精神病院的护士。同院的姐妹们曾说,比起电视上看见的时装模特儿,我们医院的董枫真是走错门了,要是她有机会走到t型台上去,不用化妆,也不用需特别的衣服,就可以轻易夺得冠军。 董枫对此却从不遗憾。虽说自己个子高挑,身材也算出众吧,但和她相像得几乎像孪生姐妹的姐姐不是终究脱离了舞台吗?她选定了这医院的职业,她认为这没错。 可是,自从姐姐失踪后,她上班时听见的病人的怪叫声、大哭声、嚎叫声,都刺得她头脑发痛。有时,她像坐在旋转的木马上一样,看着这世界全是荒诞的图像。 关于董枫的一些情况,我是在事后才慢慢了解到的。当时,在停尸间里抓住她的时候,我们都万万没有想到,这个黑衣黑裙、面孔惨白的女人竟会是董枫。看着她撕下了贴在脸上的装饰,蹲下身去痛哭不已的样子,我们在极端惊异中一时没有了主意。 董枫抬起泪眼,依次将宋青、小梅、李老头和我扫了一遍,她喃喃地说,别害我,别害我,如果你们没有杀死我姐姐,也千万不要伤害我啊! 我们面面相觑。看来,董枫伪装成那个吓人的样子,是将我们都误认为是杀死董雪的凶手了。因此,当我们跟踪她的时候,她才如此张皇失措,在走投无路之际,不惜躲进这停尸间以图逃过劫难。 宋青蹲下身去,抚着董枫的肩头说,放心吧,这里没有谁会害你。你姐姐失踪后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后一定会搞清楚的。现在,我们先送你回家吧。 看来,宋青对黑衣女人的敌意随着谜底的揭开已完全消失。尽管董枫为什么要这样做一时还难以搞清,但尽快离开这个阴冷的停尸间确是当务之急。 我说,对,先送董枫回家吧。然后我转过身对李老头说,今夜这里发生的事需要保密,在事情没有彻底搞清楚前不准对外透露半点东西!我说这话想来是有作用的,因为在李老头眼中,我是这个医院的治安科长。 李老头点头称是。宋青和小梅扶着董枫走出来。我叫李老头开了附近的那道小门。 跨出门便是一条小巷,雨已停了,路边的积水在路灯下反着光,夜半的小巷空无一人。我们的脚步叭嗒叭嗒地响,一直走到大街上,才叫住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一个胖乎乎的小伙子,他奇怪地扫了我们一眼,然后才很职业地发动了车。仅10来分钟,车已稳稳地停在了董枫家门口。 董枫住在二楼,一室一厅的小套间,布置得很得体,有一种单身女子住处的雅致。 董枫痴坐在沙发上,一双长脚在黑裙下笔直地伸着。宋青递给她一杯水。这个数次被黑衣女人吓得半死的护士,一定没想到结局会是这样。 董枫喝了一口水,对宋青说,我错怪你了,我一直以为是你和纪医生一起害了我姐姐。 宋青说,没关系。要是你今天不撞进纪医生家里来,我还会被关在那里。还有……宋青望了我一眼说,也许还有人会死在那屋里呢。 我眼前闪过那把锋利的手术刀。我对董枫说,其实,我们要感谢你的。 董枫盯着我说,你不是那个守护白血病少年的家属吗?纪医生怎么会害你呢? 看来,董枫对我们这个病区的情况非常了解。但要向她说明我们与纪医生之间发生的事,却又是一言难尽。我只是说纪医生刚才要杀我,完全是一时冲动,他当时有些神智混乱了。 董枫说,纪医生既然敢对你们这样做,那我姐姐会是他害的吗? 宋青说,有可能,据我这几天的了解,董雪在婚后是一直受着他折磨的,这样久了,谁受得了。董雪一定是在反抗中被他害死了,他便编造出一个失踪的谎言来对付外界。 董枫立即大哭起来,说,我刚才该杀了他。我装成姐姐的魂,就是想逼他说出真相的,当时看他跪在地上的可怜相,我又怀疑了自己的想法,我糊涂了,当时我感觉又不像是他杀了我姐姐。 我说,董枫,你安静点,也许你的感觉是对的。只是,你姐姐失踪后,他和你谈过些什么呢?比如,他对以后有什么想法? 董枫将头靠在沙发上,慢慢地回忆说,得知姐姐失踪的消息后,我便慌乱地跑到他家,看见纪医生正在收拾我姐姐的衣服。衣柜打开了,姐姐的衣服摊放得满屋子都是,有各种各样的时装、睡衣、泳装、体操服、舞蹈装等等,我从来不知道姐姐有这样多衣服。纪医生满腔焦虑地说,你姐姐会回来的,已经五天了,她也许明天就会回来了。 我又气又急地说,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纪医生说,五天来,我谁也没告诉,我是怕伤了董雪的名声呀,要是她只是赌赌气或是临时的什么原因出去几天,我就将她失踪的事闹得满城风雨,那她回来后脸面上怎么过得去?我是等到不行了,我觉得真是出了事,这才向警方报案的,我通知你,也是想让你来合计合计,该怎么去找她? 董枫叹了一口气说,我当时相信了他的说法。我们一起想尽了各种可能,我跑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清理了所有可能的线索,几个月过去了,姐姐音讯全无。我开始想,这事有没有另外的可能呢? 宋青和小梅同时问,什么可能? 董枫说,我后来想,会不会是纪医生杀了我姐姐呢?因为在找寻过程中纪医生说过,看见我就想起我姐姐了,说这句话时,他的眼光将我从头看到脚,我感到他太喜欢漂亮女人了。而男人在这点上很可能出问题。于是,我就开始注意他和他身边的女人。 董枫最早注意到的是纪医生的女病人。她趁纪医生未值班的时候到病区探看,很快便发现了23床的秦丽是个人见人爱的女孩子。过后,她便故意在纪医生面前问到23床的情况,只见纪医生很感慨,他承认23床很漂亮。但是,太可惜了,怎么会患了绝症。后来,还没容得董枫发现任何线索,秦丽就死了。 董枫放弃了对女病人的观察,开始对与纪医生一同值班的宋青和小梅留意起来。这两个护士,20岁左右的年龄,但已经发育得很成熟。尤其是宋青,面容上还老是蕴藏着一种很宁静、很听话的感觉。董枫知道,这正是纪医生喜欢的类型。因为她以前听姐姐讲过,纪医生曾说,两个人之间,总得要一个人完全服从另一个人,这样的生活才精彩。他说,他初恋时,就完全服从于一个女人;现在,他要姐姐完全服从于他。董枫想,一定是姐姐不能接受这点,而这个叫宋青的护士靠这个优势使纪医生乱了心,因而才发生了姐姐失踪的事。说不定,这事是他俩合谋干的也有可能。 然而没有证据,这使董枫苦恼。除非宋青自己承认,否则他们将逍遥法外。怎么办呢?董枫想起了她所在的精神病院,那些疯疯癫癫、又哭又闹的病人,在经过了药物、电击、催眠等治疗后,有时会突然讲出他们生活中曾发生过的可怕的事情。于是,董枫有了主意。 她化装成了姐姐的鬼魂,她想这是最能刺激杀人者的东西。只要他们受刺激后神经错乱,这样,他们就将被送到她所在的医院,成为她的病人。到了那时,她想她一定有办法让他们说出害死姐姐的真相。她会让警察来作笔录,然后将他们推上审判席。 她首先选择了宋青作为惊吓对象。夜里,她在夜静人稀时溜进医院大门,然后趁人不注意时一头扎进卫生间,关上卫生间里那道各自独立的小门后,她便开始化装,用戏剧舞台上的简单方法,将一张脸搞得惨白无比。然后,她寻找着撞见宋青的机会。一旦被宋青遇见,在宋青的惨叫声中,她便迅速闪走。为了不让认识她的人看见,多数时候她放弃了电梯,而是从步行楼梯上下,这16楼的高度经常累得她喘气。离开医院时,她选择了太平间附近那道通向外面的小门,因为那门是常年不上锁的。 每当做了这事的第二天,她便在自己医院的新病人名单中找着宋青的名字,然而没有。她想还得加大恐怖力度才行。正在这段时间,23床来了新病人,非常有女人味的那种漂亮。接着还出现了一个守护她的女孩子,据说是个模特儿,身材绝好。这期间,董枫跟踪过纪医生的外出,发现过一次他去商店买舞蹈服的事。姐姐已失踪了,这衣服买给谁呢?她看见纪医生买了衣服走在大街上的得意样子,便趁着他在电话亭打电话的时候堵住他询问,他说这衣服是姐姐失踪前预订的,这话谁相信? 23床的女人和守护她的女孩子成了董枫的观察对象。果然,有传闻说纪医生对23床倍加照顾。有时,检查完病情,还坐在23床的病房里长久地聊天。 董枫开始行动了。她首先制造了那本秦丽的日记。这个办法,她想不起是从哪本侦探书上看来的了。她觉得这个办法绝好。试想,躺在一个刚死去的病人的床上,读到她生前留下的恐怖故事,这个23床的新病人和她的同伴不神经崩溃才怪。 并且,还加上了死飞蛾。董枫认为夜里的飞蛾是最恐怖的活物。小时候,她和姐姐一起在晚间做功课时,冷不防会有飞蛾扑到作业本上。每当这时,姐妹俩都会一阵惊叫。这缘由来自于乡下的奶奶,暑假到乡下玩时,天黑后奶奶就不让她们出去。奶奶说,不远处就有坟地。她指着窗户上的一只毛茸茸的黑飞蛾说,那就是坟地上飞来的。这东西从此让姐妹俩害怕。长大后还发现,很多女孩子在夜里都怕这东西。 后来,董枫发现23床的女病人和她的同伴并未被吓倒,又担心日记留在那里早晚会是个破绽,便在一次23床去b超室检查时取回了日记本。 接着,她在卫生间里分别与小梅和薇薇遭遇过一次,均未收到她想得到的效果。并且,她不断发现有人跟踪她。她想,糟了,这伙人一定有所发觉,要来害她了。 但是董枫绝不屈服。她直接在纪医生的楼道上出没,在他的楼顶花园留下恐怖的字条。她想,只要我看见或听见有女人在他屋里,我就冲进去,我会以姐姐的名义吓得他们半死,然后逼他们说出害死姐姐的真相。 想到这点,董枫哭了。她想起小时候,姐姐有次将自己最喜欢的衣服裁小后送给她的情景;想起姐姐结婚前,说到不能经常来看她时流下的眼泪,想到这些董枫便心如刀绞。姐姐,我一定要找到你失踪的原因,我要让害你的人不得好死。 董枫终于找到了进入纪医生家的机会。她将耳朵贴在门上倾听,这使她确信屋里不止纪医生一个人。然而,纪医生为姐姐失踪后悲痛欲绝的状态让她吃惊。并且,宋青和小梅对她的友好,使她对姐姐失踪的真相更加如坠雾中。 从董枫家出来时,天已经快亮了。宋青和小梅直叫累得不行,我也备感身心疲惫,但神经仍然绷得紧紧的,我不知道这场使我差点丧命的离奇事件如何结束。 路上出现了一个电话亭,我叫小梅赶紧将昨晚的这些事告诉郑杨。因为上次捆绑清洁工小夏的那个刀形脸的男子被郑杨抓住后,至今还关在公安局的看守所里,我不知道昨晚的事与这个凶恶的男子有没有联系,但将这一切告诉郑杨,肯定对审讯有帮助,并且,我还将曾在李老头的床下木箱中发现女人头发的事讲给了她们,要小梅将这些一并告诉郑杨。 小梅有些不情愿地说,告诉郑杨?他们这些做警察的,晚上常有任务,现在一大早,可能正在睡觉吧。 我说,事情紧急,你一定得立即打电话。小梅走进电话亭,出来后,小梅说,都讲了,郑杨说叫大家休息,事情已有了重大突破。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趁着天未全亮,我们无声无息地溜回了医院,各自休息去了。 我在表弟的病房里醒来时,已是中午时分。表弟说,看我睡得香,就没叫我,但接着问,你昨夜到哪里去了? 我没敢把真实情况告诉病中的表弟,只好编造说,去朋友家喝酒,太晚了,就没赶回来,你昨夜没事吧? 表弟说,没事,只是担心你。还有,今天上午医生来检查病情时,说我的病已基本控制住了,下周可以回家休息了。 这消息真让我高兴。看看表弟的脸色,确实已好转了很多。我想,能控制住就好,表弟这样年轻,说不定等不了多久,就会有根治白血病的药物出来了。我知道全世界的医学家都在攻克这个堡垒,希望会实现的。表弟你一定要挺住。 我兴奋地拍了拍表弟的头说,总算挺过来了! 表弟却问道,宋姐怎么好几天都没来上班呢? 我知道表弟是想和宋青道道别,但我怎敢将真实情况告诉他呢?只好说,她回老家去了,也许很快就能回医院来。 表弟点点头。这个17岁的少年此刻非常安静,他将宋青送他的那些《足球》刊物整整齐齐地放在枕边,而捧在手中读的,却仍是我丢在这里的那本书,那本难读的《论黑洞的形成与宇宙的前途》。他暂时放弃了《足球》而读这本难懂的书,可能是想表示,他已经长大了。 我走出病房,沿着走廊踱步,一切安静如初。 23床又来了新病人,正输着液,我看不清这女病人的脸,只从侧面看见她的黑发披散在白色的枕头上。我想,不管怎样,吕晓娅和薇薇所经历的奇怪事件,不会再在这里发生了。 我一直走到电梯口,上行的电梯正好到达。门开后,清洁工小夏从里面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神情紧张得像是刚刚目睹了一场灾难。 我叫住她问,怎么了? 小夏说,我刚刚在楼下遇见了那个坏人!就是那个刀形脸,将我绑在纸箱里差点将我闷死的人。我以为他从公安局逃跑出来了,便跑过去抓住他大叫坏蛋,引来了很多人围观。他说是公安局放他出来的,不过就是小偷小摸嘛,关几天也就够了。并且,他又没造成够得上判刑的后果。他说你别抓我了,公安局都放了我,你抓我有什么用呢? 小夏又紧张又气愤,她说,这种坏人,公安局不该放,也许又是有关系说情吧,唉,都该我这样的人遭殃。 这事确是蹊跷。早晨才给郑杨打电话,告诉他那样多线索,怎么中午反而就放了人呢?这人虽说可能与董雪的失踪无关,但窜到值班室来查看病历,能就是一般的小偷吗?并且,这人已查出是董雪工作的那个美容院的采购,这里面在没有什么更复杂的联系呢? 就这样放人,太草率了?还有,这人放出后就跑到医院里来干什么呢?这医院与美容院有什么联系呢?或者是他来看病碰巧被小夏看见,但几乎不太可能是这种巧合。这种人,一看就不像有病的样子。 我进了电梯,下了楼,到宿舍区去找小梅。在林阴道上,刚好看见小梅迎面走来,休息后的她已换上了一条漂亮的裙子,脸色也好了许多。她说她要到酒吧去会一个朋友。 我给她讲了刀形脸被释放的事。我说,你再给郑杨去个电话,提醒他们别太轻率了,这里面可能很复杂呢? 小梅很吃惊,很生气。她说郑杨这种警察真是蠢到家了,我陪她到医院门口找到了电话,听着她气势汹汹地质问了一番。完了,她放下电话,把我拉到一个无人的地方悄声说,这里可能有名堂。郑杨只是回答说,你别多问了,我现在不可能给你讲更多的情况,只是你别把警察想得那样笨,也许,今天晚上,事情就会水落石出,但是,你千万别对外讲什么,一定要装成什么也不知道。 说完,小梅急匆匆地赴约会去了。我仰头望了望这幢住院大楼,心想,但愿一切尽快搞清楚。但是,今晚会发生什么呢? 第二十章 撞进值班室偷查病历 睡觉前,李老头将太平间的里里外外都查看了一遍。他甚至走进停尸间,对那些蒙着白被单的尸体都清点了一次。自从昨夜在停放死人的担架上发现董枫以后,他的心里就老是七上八下,他不明白董枫为什么要那样做。她姐姐失踪一年多了,也许早就死了,而这个作妹妹的又扮成鬼样到处乱窜,这种怪事让守了几十年太平间的李老头也心惊胆战。 他关好停尸间的门,跨进狭窄的小院,进了他的住房。上床关灯之后,屋里暗黑下来,只有糊在窗上的白纸明晃晃的,这是阶沿上的那盏灯照射的缘故。他特意没关外面的灯,他觉得完全不留一点光,会感到更压抑。 迷迷糊糊之中,李老头又听见了雨声,那个眼部缠着绷带的女尸出现在眼前。她的黑发披在左肩,夜风吹来,好像在动。突然,她的嘴唇也动了起来,李老头想,这女人还没死呢。他俯下耳朵,想听清她在说什么,但是什么也听不清。突然,从他的背后传来叫声,是很低沉的声音。李老头一惊,从梦中醒了。 屋子里一片暗黑,他一侧脸,看见窗纸上有一个人影。他揉了下眼睛,那人影正贴着窗纸,同时还有低沉的叫声,李大爷,李大爷,快开门! 李老头惊出了一身冷汗。快半夜了,谁会这样叫他呢?如果是送尸体来的,从来都是不耐烦地高声叫他,好像他动作慢了就影响了他们回去休息似的。 此刻,那黑影贴在窗纸上,声音低沉得不像是活着的人。李老头鼓足勇气问道,谁呀?他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我,习院长,你快开门。 李老头听出这声音了。怎么?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惊动了院长呢? 他爬下床开了门。习院长走进来,并回身将门关上,一脸发生了重大事故的样子。 习院长沉默着,点上了一支烟。他的眼光停留在屋角的那一大堆皮鞋上。 李老头心里发慌,他说,这些皮鞋都是死者家属自愿丢在这里的。你知道,这些死人上路前都要换装,要穿布鞋的。 习院长喷出一口烟,用很低沉的声音说,除了这些皮鞋,你还留下了什么? 李老头急了,他说,还能留什么呢?你知道我工作几十年了,从没贪图过死人的什么东西。 习院长用手指了一下李老头的床下说,你那里藏着什么?你把那下面的木箱打开给我看。 李老头脑子里嗡的一声。是那缕女人的头发,习院长怎么会知道呢?这一刻,李老头后悔死了,当初真不该多事,那死者是习院长的侄女呀,自己怎么敢剪下那缕头发呢?但是,他当时又真觉得在哪里见过这死者。尤其是知道董雪失踪的消息后,他甚至认为那个被绷带缠着眼睛的尸体就是董雪。但他不敢声张,人命关天,乱讲可是掉脑袋的事。他只好藏着那头发,想或许有一天能派上用场。 习院长已弯腰拖出了那木箱,他迅速地从里面找出了那个塑料袋,看着里面的那缕头发,他严厉地问,你藏着这东西干啥?那天,我侄女死了,这件事医院里的人都知道,她自愿要将遗体捐给医学院。我很悲伤,亲自送她的遗体来,你却剪下这头发,你说该当何罪? 李老头慌成一团,连声说,我,我没什么意思,我想替你留下点什么纪念的东西,习院长,你现在就把这头发拿去吧。 习院长哼了一声说,你做这事是犯法的,知道吗?看你几十年工作还老实,这事我就替你保密吧,以后可不能做这事了。 李老头如获救星,忙不迭地说好好好,以后再不敢了。 习院长将头发放进衣袋里,哼了一声跨出门去。 突然,门外响起一声吼叫,接着是一阵砰砰蓬蓬的摔打声。李老头心脏乱跳地跨出门去,只见几个大汉正将习院长按倒在地,还有什么东西亮晃晃地一闪,李老头定睛一看,是一副锃亮的手铐正铐在习院长手上。 那几个大汉说,我们是公安局的,说着还亮出了证件。 李老头开了外面的小门,一辆警车正停在小巷里,作为证人,他也和习院长一起上了警车。 那天夜里,我几乎没睡,多数时间坐在走廊的木椅上抽烟。我预感到这夜会出什么事,因此,我留心着这病区的每一点动静。当然,我承认这样做更多的是一种防范心理,我怕再有什么危险降临在我的头上。 直到第二天上午,我才在楼下遇见李老头,他兴奋地对我讲,董雪失踪的案子已经破了,是习院长杀死了董雪,他已经招供了。直到这时,我才知道昨夜的惊险是在太平间发生的。我听着李老头的讲述,感到背上一阵阵的发冷,因为这离奇的事件太惨了,听了让人心紧。 原来,这个刀形脸的男人撞进值班室隔壁来偷查病历,是受习院长指派的。这都起源于习院长和纪医生之间的一场争斗。本来,医院的药品供应,全都由习院长审批。多年来,习院长靠此得了多少药品供应商的回扣,刀形脸说不清楚。但习院长用亲戚的名义投资的那个美容院,据说一开始就花了200多万元。这是座较有规模的美容院,专门为中上层女士服务,很豪华的。董雪也在这里工作。 后来,习院长发现被他给了不少好处的纪医生并不领情,在私下单独给病人开起医院外的药物来。这说明纪医生已直接给某个药品商联系上,靠着癌症病区的优势,向病人推荐一些昂贵的药品,并从中获利。这一消息使习院长大为恼火,就派了美容院作采购的他,偷偷溜进癌症病区去查阅病历,以便掌握真凭实据。没想到,被清洁工小夏撞见,害得他手忙脚乱,而真正的任务并未完成。 关于董雪失踪的情况,刀形脸坦白说他确实不清楚。他承认董雪确实很漂亮,在美容院作接待工作有一种广告作用,习院长常常到美容院来,每次都夸奖董雪工作做得好。他回忆说,董雪失踪后,习院长也有很长时间没再到美容院来,说是医院的工作太忙。 刀形脸所知的全部情况就这些。于是,他被公安局假释,并明确要他将李老头的床下木箱中藏有女人头发的事转告习院长。警察警告他说,你必须老实合作,才能将功赎罪。他答应了。 这样,习院长在迫不及待去太平间要回头发时被捕。经化验对照,这头发确实是董雪的。习院长供出了经过,这是怎样的一场惨剧啊! 一年多前的那一天,董雪下班走出了美容院,打算去商店买点东西后便回家。走到半路,突然发现她放在手提包里随身携带的化妆盒遗忘在办公桌上了。她便回美容院去取。此时,美容院的多数人已经下班,因此她返回进门时,并没有人看见她。在大家的印象中,她是已下班走了。 董雪拐进了美容院大厅后面的一条走廊,顺着走廊左拐,便是她的办公室。右边的走廊上有几个房间,董雪从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也没关心过。这天返回时,她突然听见其中一个房间里有响声,她便好奇地走过去,并且推门而入。 出现在眼前的情景将董雪惊呆了。这是一间暗黑的屋子,靠里的墙上,嵌着一幅玻璃,玻璃那边,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正在浴缸里沐浴。董雪知道,这是美容院的一个服务项目,叫作营养露美身沐浴。水里有药物,还有悦目的花瓣,女人洗浴后,全身的皮肤可以柔滑娇嫩,并且,据说同时还有使身材苗条的作用。就在几天前,没有客人的时候,前来关照生意的习院长还叫她去享用了一番,说是本院职工也可体验一下,以便更好地向客人宣传。 没想到,那沐浴间里的镜子竟是一面单向玻璃,从这黑暗的屋子里,可以从容地将隔壁的情景一览无遗。董雪正站在暗黑中发愣,突然就在近旁看见了一个人影。她大叫一声,那人便跳起来捂住了她的嘴,一定是怕声音太大被隔壁听见。 董雪看清了这人的脸,是习院长!她十分震惊,想到自己也曾在隔壁沐浴过,更感羞愧和愤怒。她用力推开这个沉重的身体,但一点用也没有,习院长的一只大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和鼻子,另一只手给了她重重的一击。 看着董雪瘫倒在地,习院长一时没有了主意。怎么办?如果这事张扬出去,他一定坐牢无疑。都怪一时疏忽忘记了将门反锁上,这一下被董雪撞见了,其后果不堪设想。习院长咬了咬牙,用随身带着的一种麻醉喷剂使董雪彻底麻醉过去。这喷剂原是他用来对付意外情况的,比如,什么意外原因使隔壁沐浴的人发现了这个秘密,那么,他绝不容许出现大呼小叫把这事闹腾出去。没想到,这喷剂首先使用到了董雪身上。接着,他从容地锁上门,到医院取来了一种针剂,这种针剂大剂量的使用可以让人的心脏停止跳动。董雪就这样离开了这个险恶的人世。 尸体怎样处理呢?习院长手中的一份完整的遗体捐献手续帮了他的忙。一天前,他的一个远房亲戚,他可以称为侄女的患者因心肌梗塞死在了医院。这女子生前立下遗嘱,死后愿将遗体捐献给医学院,其父母也签字同意。可是,这女子真正死后,其父母却反悔了,坚决不同意献出去作解剖用,而立意要将女儿运回老家去安葬。习院长同意了,但那一套捐献手续却留在了他的手里。 那夜,下起了大雨。习院长将董雪的尸体略作处理后,便悄无声息地运到了医院的太平间。没想到,这引起了李老头的疑心,并剪下了头发藏在那里。 很长一段时间,习院长没敢再去那让他心惊肉跳的美容院。因为一去那里,便想起倒在地上的董雪。而现在,她的肢体、她的器官,也许早已被分解得零零碎碎,一些盛着药液的标本瓶里正装着这些。 关于董雪失踪的真相令我万分震惊。我问李老头道,这些,你都告诉纪医生了吗?李老头眨巴着眼说,我从公安局一回来,首先就去他家讲了。纪医生也真是可怜,等了一年多,却是这样一个结果,太惨了。 我突然想到,这时应该去看看纪医生。尽管他在陷入疯狂时,给宋青和我都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但现在水落石出了,我们还是应该去安慰他才对。 我敲开了宋青的房门。她揉着眼睛,显然是从睡梦中爬起来的,这几天,她也算是历尽险恶了。我给她讲了董雪之死的真相,只见宋青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后就坐到了椅子上。 我说,我们叫上小梅,一起去看看纪医生吧。现在,最惨的还是他。 半晌,宋青才发出了一声怪叫,不停地摇着头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董雪不会是这样死的。 我无言相劝,心里也一阵阵发紧。后来,宋青发出了哭声,我想,这种复杂的体验,只有用混沌的哭声来宣泄了。 稍稍平静之后,宋青说,我们去看纪医生吧。 我们去敲小梅的房门,隔壁的人说,她已经上街去了,说是去会朋友。 我和宋青向纪医生家走去,爬上七楼,我感到很累,我知道我此刻也十分虚弱了。 按响了门铃,无人应答。再用手擂门,仍然没人应答。这种时候,纪医生会上街去吗?肯定不会。 宋青显得非常紧张。她说,别敲门了,他不会开的,我们从楼顶下去吧。她说,纪医生家的某个房间,还有一道直接上楼顶的梯子,是他在装修房子时叫工人打通的。 我们上了楼顶。在楼顶破败的花园中,有一个小亭子,亭子里面有一个通向下面的出入口。 我们顺着很陡的梯子下去。眼前是一个过厅似的小房间,推开房门,便是那条熟悉的走廊。 我们一前一后地摸到了客厅,客厅里空无一人。由于各处的窗帘紧闭,到处都显得很暗。我们返身重回走廊,直接向卧室奔去。 卧室门大开着,我们撩开挡在门口的帷幔,卧室里的景象使我们吃了一惊,只见床上、沙发上、地板上,到处都铺满了董雪的衣服。 铺在大床中央的是一件雪白的睡衣,这绣着花边的睡衣像一个人形似的躺在床上。我感到心在发紧,莫名其妙地用指尖碰了碰这睡衣,有一种丝织品固有的凉爽和滑腻。这种感觉,好像董雪随时会坐起来一样。 宋青好像已经用完了最后的力气,坐在床边的一把软椅上竟站不起来了。 这种静寂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敞开喉咙喊道,纪医生,纪医生,你在哪里? 我第一次感到这屋子里有回声。我的声音被反射回来,像一个学舌的孩子。 我拉起有气无力的宋青说,我们到各处去找找。书屋啦,厨房啦,卫生间啦,都去找找。 我们又一前一后地步入走廊。走廊里几乎没有光线,连电灯开关也找不到。突然,我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宋青扶住我问,怎么了? 我用脚再次试了试,地面确实又湿又滑。我弯下腰,用手在地面摸了一下,再抬起手来时,我和宋青都同时发出了惊叫。 我的手上全是血!是从旁边的门缝流到这走廊上来的。 我用肩头撞开了这道门。光滑的地板,周围墙上的玻璃,使我认出了这正是董雪练舞的地方,也是上次我在这里的历险之地。 窗帘紧闭,但窗缝中透进的光线还是使这屋里呈现出灰白色。 这屋里的可怕景象,随着宋青的一声尖叫映入我的眼中:在屋子的角落,一面灰暗的镜子前,纪医生横卧在地上,血从他的身体中流出来,弯弯曲曲地顺着地板流淌,已经是半凝固的状态了,像即将结冰的小溪。 我们走近去。纪医生穿着他那件条纹睡衣,仰面朝天,胸口插着一把锋利的刀子。 我认出了那把手术刀。这也许是一把曾经救助过病人,而又阴差阳错地使我也差点丧命的刀子。 而现在,那刀子深插在纪医生的胸膛左边,我知道那是心脏的位置。他的面部非常恐怖,嘴唇咬得很紧,仿佛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而眼睛却圆睁着,瞳孔仿佛已消失,露着大量的眼白,像是一块肥皂,要用它来洗尽一切脏的东西。 我和宋青颤抖着慢慢向后退,我们知道不能动任何东西,因为得保护好现场。 突然,我看见在附近的地板上,散落着很多纸张。我们不敢拣拾,只好伏下身去,近距离地细看。 我首先在一张纸上读到的字迹是:董雪,我来陪你了…… 我明白了,这是一封遗书。 下面是纪医生的遗书全文: 董雪,我来陪你了。一年多时间了,我以为我们不能再见面,现在,我终于有了见你的机会,因为我知道了你在哪里,等一等,我很快就到了。 做了这么多年医生,我还真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感觉。有一次,一个23床的女孩子死了,我看她死后的面容也是很美的。因为我看见过她病中的挣扎和痛苦,死后,面容却平静了,这是因为没有了痛苦。我想,我的痛苦也只有用这种办法来解除。 然而,想到死亡,它还是太神秘、太令人恐惧了。我必须鼓足勇气才行。 我曾经喜欢一切神秘的东西。年少时在乡下,望着河流的尽头,我就对它尽头以外的流向着迷。现在我知道,尽头以外,也许会出现天使,也许会出现魔鬼,都是可能的。 董雪,是魔鬼将你害死了,但是,你仍然是天使,魔鬼近不了你的身。 曾经和一个守护病人的家属争论过关于灵魂的问题。当时,我以一个医生的名义告诉他,没有灵魂这个东西,人死了,肉体一消亡,这种物质也就转化了,就是灰飞烟灭。现在,我非常愿意有灵魂的存在,这样,你仍然是完整的,在另一个空间,你的完整不会毁坏。 我会来看你的。 记得第一次看见你跳的舞蹈时,我就被你完整的美震撼了。接着,我也震撼了你,只是那是借助金钱完成的。金钱组成的花束同样也那般罗曼蒂克,我在酒吧里发现了这是男人的力量,就像狮子有没有利爪一样,男人需要金钱这种东西。 啊!狮子的利爪,让这世界充满了刺激、扩张和血腥。我现在真是不敢想,如果那座美容院是我的,会不会,我也会成为杀害你的凶手呢? 这太可怕了!我们深藏在身体洞穴中的罪恶部分和梦想部分,都可以轻而易举地使人变为凶手!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的手术刀曾经挽救过不少人的生命,现在,我只有用它来挽救我自己了。 董雪,我来了。让我不用眼睛就能看见你,那是真美。董雪,我来了。让我不用眼睛就能看见你,那是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