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姐妹》 第一章 夜晚别讲鬼故事 1 我作出这个告诫别无他意,由于空间交错的复杂关系,死去的人其实仍然存在于我们中间。他们听觉灵敏,尤其在夜晚,任何角落的声音他们都能听见,而鬼故事尤其令他们敏感,所以对鬼魅悬疑之事还是保持沉默为好。 我是在夜里走上楼梯时产生上述想法的。昏暗的楼道灯随我的脚步声亮起,然后又在我背后悄无声息地灭掉。我记不清已走到第几层楼了。在我的上面和下面,是否有人在暗黑中弓背前行也未可知。空间稍稍挪开人便一无所知,但听觉醒着,它让我穿墙破壁看见很多东西。 作为大三的学生,冯教授说我是个富于幻想的女孩。我说不,一切都是事实。 这个夜晚,我看见三个高中女生坐在屋内的地板上聊天、看影碟。现实和虚构故事有时惊人的相似,这个场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某部日本恐怖片中的画面。不过现实中没有那种荒诞惊悚的事发生。这是小妮的家,灯光柔和,透着淡淡的温馨。 电话响了,别紧张,这是小妮的母亲打来的。今天是周末,出差在外的母亲惦念着正读高三的女儿。我正在做作业,小妮说,来了两个同学,我们一起做,互相帮助。 放下电话,三个女生发出爆笑。高考如石磨压人,今晚不轻松轻松对不起这个周末。关了电视,小妮说,我们来讲鬼故事吧。女生s提议,要讲就讲各人的亲身经历,这才叫恐怖。 电话又响了。母亲问小妮,你的珺姐今晚没来吗?珺姐便是我,小妮的家庭教师。她不知道我已经在门外的楼道上徘徊。小妮说珺姐今晚没来,她乐得清闲。 故事开始,女生s先讲。她说她在大白天看见过鬼。那是她五岁时的事,在公园的湖边,一个女人匍匐在透明的水下。她是在潜泳吗?不对,怎么一动不动的,s觉得奇怪,叫来母亲观看,那个直挺挺卧在水下的女人却不见了。公园管理员说,水下不可能有人。s说她看得清清楚楚,一个女人,穿着蓝格子衣裙,长发漂在水里像一大簇水草。公园管理员大惊,说是一个月前曾经在湖里捞起过这么一具女尸,警察来验过尸后让送到殡仪馆去了。s说,不知道我看见的是不是鬼,总之我后来再不敢单独去湖边了。 屋子里的气氛有点紧张。灯光也仿佛暗了一些。故事该接着讲下去,小妮和女生t互相推让,小妮想了想说,我就讲在家里发生的事吧。 昨天半夜,小妮被厨房里的响动惊醒。她顿感毛骨悚然,不敢走出卧室去外面察看。小妮的父母离婚多年了,她和母亲住在这套大房子里,母亲出差时,她一个人就像住在空城里似的。夜里,反锁上房间门,在夜半听见杯子响动的声音。今天早晨,她在察看屋里各处有无异样时,在餐桌上看见了一个盛着半杯可乐的杯子。她认真回想,昨夜她没有喝过可乐。她望着这个恐怖的杯子,里面的黑色液体仿佛在轻轻晃动。她一整天心神不定,所以今晚叫来两个同学陪她。 身居此地,女生s和t都感到有点悚然。但越怕越想听,该t讲了,她说确实没有亲身经历的恐怖事,但在今天的晚报上看见一篇报道,倒是挺吓人的。 报讯:昨天夜里,某大学发生一起女生坠楼事件。死者是在天亮时被一名晨跑的男生发现的,在女生宿舍楼下,已血肉模糊。据与她同寝室的女生讲,近来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只是昨晚睡觉前,有人看见她对着一面小镜子照了很久…… t讲完这篇报道说,以前听老年人讲过,夜里照镜子是在向自己告别。我最能体会这种感受,因为t所讲的报道中那个坠楼的女生就是我。昨天半夜过后,当我从女生宿舍的阳台上一头栽下,我的耳膜中落满了呼呼作响的风声。从6楼到地面是风的世界,我的身体在飘散,从头发到衣裳,我像一片即将被撕碎的羽毛。当血腥味在地面弥漫时,我已告别了自己的身体,告别了珺这个名字。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作为哲学系大三女生,我可以不再关心这个话题了。只是小妮还不知道,作为她的家庭教师,我已到另一空间去了。今天下午,她给我打过电话,她听见的只能是手机关机的提示。那手机是我用做家庭教师的第一笔收入买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它。如果送人,别人事后会害怕的。于是关了机放在枕头下面,我不再需要它了。 世界没有任何变化。小妮和她的两个同学聚在一起,她们用讲鬼故事的方式让周末的夜晚显得轻松一些。窗口开着,三个女生在屋内的地板上,灯光将她们的影子投到墙上放大了很多。她们不知道我在暗黑的楼道里已经站了很久。其间有个下楼的男人从我身边走过,这是个住在顶楼的画家,我第一次来给小妮做家教时在楼下遇见过他,他说我轮廓很好,适合做模特儿。今夜他什么也不知道,经过我身边后便抱紧了胳膊下楼,他身上仿佛有夜凉如水的感觉。屋内,三个女生的鬼故事已经讲完,我该进屋去了。 这套大房子我很熟悉。厨房侧面是狭长的饭厅,我喜欢坐在这里喝可乐。冯教授说过,这种液体对抑郁有改善作用。当然,这一点点化学刺激微不足道,我只是喜欢舌尖的感觉。 客厅里,墙上的钟已指向夜里10点半,女生s和t向小妮告辞。打开房门,两个女生说现在下楼很害怕,小妮说没什么,都是讲了鬼故事留下的阴影。 送走同学后,小妮检查了一遍门窗便冲澡睡觉。她的动作非常匆忙,想来也是心里害怕的缘故。 屋里一片暗黑,我坐在餐桌边喝可乐。楼上时而有凳子挪动的声音,是那个络腮胡画家在做画吧。我去过他那堆满画框、画架和颜料的屋子。屋角有一幅裸背的女人像,画家说是他过去的女友。画中的她永远也转不过身来,我无法看见她的面容,这使我对她是否存在于世产生怀疑。 时间的脚步在夜里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半夜过后,小妮听见母亲的房里有动静。她光着脚走出自己的卧室,靠在母亲的门上听了听,然后推门进去。 她开了灯,看见母亲直挺挺地睡在大床上。怎么会呢?出差在千里之外的母亲今夜还来过电话,这睡在床上的女人是谁? 小妮的母亲我叫她何姨,是个仍然漂亮的中年女人。她的左耳附近有3颗品字型的黑痣,算命先生说是她出生那晚的星相。她问过我这星相是什么意思,她认为我既然学哲学就应该知道宇宙的真相。 此时此刻,小妮俯身察看着母亲左耳下面的黑痣,她惊声尖叫起来。这个单亲家庭长大的女孩让人怜爱,我想起身去安抚她,可一抬手却打碎了盛着可乐的杯子。暗黑的饭厅里发出玻璃破碎的声音,这使从噩梦中醒来的小妮发出又一声尖叫。 夜晚别讲鬼故事,我紧闭嘴唇再一次作出这个告诫。 2 第一次到小妮家时我穿黑裙,第二次穿白裙。小妮喜欢上我的品位,她说珺姐,看见你就很安静。我说安静就好,咱们开始补习功课吧。今天补习什么,语文、数学,还是外语?小妮说就补外语吧。接着她给我讲了一则关于外语的故事。说是母老鼠带着几只小老鼠在厨房里被猫发现了,母老鼠急中生智对猫发出一声猫叫,趁那只猫纳闷的瞬间,母老鼠带着小老鼠成功脱逃。事后,母老鼠语重心长地对小老鼠说,这一下你们知道学点外语的好处了吧。小妮是个调皮的女孩,她的开心经常让我沉寂的心里透进一丝阳光。我笑了。小妮说我的笑容很好看,只是太难得一见。她说以后要经常逗我笑。我说笑有什么好,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愚蠢的表现。生命的本质是绝望的,无意义的,尼采说上帝死了,上帝死了后人的得意忘形更接近绝望。存在主义看见了这一点。所以笑是人类对自己的欺骗。小妮捂住耳朵说不听不听,我最讨厌哲学了。哲学是神经病。她做了一个摹仿精神病人的怪相,我又笑了。和小妮在一起,快乐无可救药地袭来。 可是今夜,小妮在噩梦中挣扎,这让我心痛,我必须带她脱离这场灾难才行。在暗黑中走出饭厅,我来到小妮的卧室门外。我用手指关切地敲门,这声音和节奏与人的心跳频率一致。这不奇怪,宇宙万物都服从于同一个规律。小妮,醒醒!我轻声叫道。 门开了。我无声地走到小妮的床前。她穿着睡衣坐在床头,高中女生的身体已经成熟,可面容还是个大孩子。她说珺姐,你怎么还没睡?凡是周末我都住在小妮家,这是规律。可是今夜她怎么还这样认为呢?我顺势说早睡了,刚被她的惊叫声惊醒,便过来看看。小妮说她做了噩梦,看见母亲死在床上,醒来时还听见饭厅里有玻璃杯打碎的声音。我说什么也没发生,都是你睡前讲了鬼故事的缘故。 小妮疑惑地盯着我说,什么鬼故事呀?睡前不是一直在补习功课吗?你先给我讲数学,后来又让我练习了一段英语,怎么会冒出讲鬼故事的事来呢? 人的记忆是一种特别靠不住的东西。哪怕是两个小时前发生的事也会变形、错位甚至消失。这就像玻璃的水雾一样,风一吹它就散了,可是谁能说这水雾没有存在过呢?我说小妮,你睡前真的讲过鬼故事,还有两个同学和你在一起。你们坐在地板上讲鬼故事一直讲得背上发冷。 小妮呵呵地笑起来。她说珺姐你怎么也会编故事了。不过我背上真的有点发冷,都是刚才的噩梦吓的。我很害怕,珺姐你就陪我一块儿睡吧。 我上了小妮的床。她又叫道,珺姐你身上怎么这样凉呀,被窝里有股寒气似的。我忙说我属蛇,皮肤从来就是凉凉的。小妮似信非信地唔了一声,接着打了一个呵欠侧身睡去。我尽量和她保持着距离,以免身上的寒气再让她生疑。死去的人尽管可以挤进活人的空间,但这一身寒气却无法遮掩。 我最早在别人身上发现这个秘密是在两个月前。那天何姨对我讲起了小妮的事来,她说她这女儿一点也不听话,都读高二了,还是只知道贪玩。并且还在学校打架,约了一伙人将一个欺负过她的男生打得趴在地上求饶。说到伤心处,何姨捂着脸哭起来。我拉住她的手安慰她,这时我吃惊地发现何姨的手冰凉冰凉的。以前听小妮讲过,她母亲曾经生重病住院差点死掉。突然有一天,她放学回家后看见母亲已回到家里,正很精神地打扫卫生。小妮说妈妈你出院了,母亲说是啊,病好了就该回家。小妮对我讲这事时我就觉得很蹊跷。那天拉着何姨冰凉的手,我就知道她其实早已死在医院,但是放心不下她的女儿,所以魂灵显形又回来了。当然,我从不敢将这个发现告诉小妮,我认为母女如此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 现在,当我死后又回到这个世界时,小妮发现了我身上的寒气。幸好她什么也不懂,我用属蛇的解释便哄得她侧身睡去。 我是在小妮完全睡熟后起身来到饭厅的。我得将地上的碎玻璃收拾干净,以免小妮明早发现后受到惊吓。 饭厅里黑乎乎一片,后窗玻璃上有灰白的天光。我抬头便看见一个裸背的女人站在窗外,黑发倾泻在光滑的背脊上,这是楼上那位画家画过的女人,她在画中永远转不过身来,我生前就对她是否存在于世产生过怀疑。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她果然是一个幽灵,因为小妮的家在6楼,没有人能出现在窗外的空中。 我想,我现在终于能看见她的面容了,因为我和她亡灵相通。我走到窗前轻敲着玻璃,意思是叫她转过身来。然而,这背影转瞬消失了,我听见楼上的窗户响了一声,她回到画家的屋子里去了。 突然,背后有人叫我,同时,灯也亮了。我回转身,看见穿着睡衣的小妮。珺姐,你到饭厅里来干啥?半夜三更的,还不开灯。我说我口喝,到这里找水喝。这时,小妮看见了地上的碎玻璃杯,她后退了一步。我说是我刚打碎的。进饭厅没找着电灯开关,黑暗中便将这杯子碰到地上了。小妮站在那里发怔,脸色有点发白。 回到床上重新睡觉,我仍然和小妮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半夜里最好别到饭厅去,小妮说,我曾经在那里的窗户玻璃上看见过一张女人的面孔。我妈妈说那可能是我自己的影子。可我觉得不是,因为当时我很害怕,可玻璃上的那张脸却在笑。 我知道小妮看见了谁,她是楼上那幅画中的亡灵。可此时此刻,我不愿和小妮谈论这个话题。我说可能是你看花眼了吧。唔,咱们该睡觉了,半夜时说多了话会失眠的。 小妮听话地侧身睡去,很快便没动静了。在四壁的黑暗中,我惊异于小妮竟没有发现我已经发生了变化。我将自己的手凑在鼻孔上嗅了嗅,除了有点寒气,也还没有其他异味。这说明死去的人重新显形于人间,人们是很难察觉出来的。 我在暗黑中回忆起昨夜的情景。半夜过后,女生寝室里寂静得像深潭。我轻轻地下了床,赤着脚走到窗边。我推开窗,望了一眼楼下,黑乎乎的树丛中有一条灰白的路。我悄无声息地爬上窗台,以六楼的高度,带走一个人的生命绝无问题。我向虚空扑了出去。我听见尖厉的风声,以前在峡谷里听见的那一种,像女巫的口哨。虚空为我打开了另一扇门,我走进去,这是我所想要实现的。 柏拉图说,这世界既不增加什么也不减少什么。他说许多年之后,人们仍会看见他披着睡袍在广场上演讲。樯认为这是一件永远无法证实的事,因为我们没有一种时间逆行的交通工具。樯是我在网上认识的人,我和他谈起另一个世界时非常投机,我准备离开这世界的前一天上网给他留言说,我也许能够与时间逆行,那是很孤独的事,不过,我愿意。 现在,一切刚刚开始。我记起今晚的经历正是以前发生了的事,那时我刚作小妮的家教几天时间,周末到了,我第一次住宿在小妮家。这是何姨的安排,她说她要出差,周末正好让我和小妮一起过。并且,以后都这样。 而此时,黑暗中响起小妮的抽泣声,我知道她在做梦。我推了推她的肩膀,和以前的经历一模一样。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小妮睁开了眼,眼角留着泪水。我梦见我有一个姐姐,她死了。小妮说,她看见一个两岁多的小女孩,被一双大手拎着腿扔到楼下去了。有人说那女孩是她的姐姐。她感到奇怪,便在梦中去问母亲,母亲只是捂着脸哭,她也跟着哭了。 小妮说,在她出生前,母亲或许真的生过一个女孩。要是这女孩不死的话,也就没有她来到这个世上的份了。那死去的女孩是她未曾谋面的姐姐,她是顶替她而出生的,小妮说,人来到世上纯属偶然。 夜半时分,小妮坐在床头讲她的梦。没有开灯,我在暗黑中看见她的眼中有惊恐的光。我是谁?人追问这个谜底时总是惊恐的。 我扶着小妮的肩膀安慰她,让她重新睡下。珺姐,你的手好冷!她往后缩了缩身子,然后侧身睡下。 3 我在暗黑中看见有微弱的白光在窗帘上掠过,像缥缈的水波一样。大约是凌晨两点钟左右吧,客厅里的电话响了。铃声在漆黑中传来,让人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小妮睡得很沉,一点动静也没有。我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摸黑来到了客厅里,我没有开灯是怕惊醒小妮,以免她害怕。这种时候听见电话都会感到心里发紧。 我拿起了话筒,我想电话那边站着的最有可能是小妮的母亲。即使这样,凌晨两点打电话来也有点不祥。我喂了一声,话筒里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你还好吧?赶快去屋子里各处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陌生人进来的痕迹。 你是谁?我吃惊地问道。我想做个鬼脸来吓退这个低沉的声音的人,可惜隔着电话他并不能看见。 孩子,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了?电话那边的人显得有点失望,这让我明白过来,他是小妮的父亲。小妮从小跟母亲长大,对与母亲离异多年的父亲有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复杂感受。我在给小妮做家教期间,还未见过这个男人的面。 我不是小妮,我说。 哦。对方顿了一下说,我知道你是谁了。我是小妮的爸爸,你叫我罗叔叔吧。你也许知道我是搞建筑工程质量检查工作的。昨天下午我在一幢楼房里检查时,从一处墙壁上抠下了一片人的指甲。这表明有人的尸体被砌在墙壁里了。也许是混在水泥里搅碎后砌进去的。 这是一种艺术。我插话道。任何死亡现在对我都引不起震惊。不过,这事和小妮有什么关系,值得你深更半夜还打电话来? 有关系。对方说那从墙上抠下的指甲还有染红的痕迹,是女人的指甲。今天夜里,我在梦中看见了这个女人,她对我说她很冷,想到小妮那里借点衣服穿。她说她就住在小妮的楼上,丈夫是个画家。 我在电话里听着这个男人低沉的讲述。客厅里一片黑暗,使我感到声音离我很近。我说,你在给我讲鬼故事吗?楼上是有一个画家,络腮胡,正值不惑之年,是个从未结过婚的独身男人,怎么会有女人自称是他的老婆呢?他屋里是有一个女人,可那是在画布上。 对方对我的反驳十分不满。他说,你知道什么?我的梦从来很准。只是还没有梦见今夜你和小妮在一起罢了。你既然来了,劳驾你保护一下小妮,如果楼上的女人来借衣服,千万别借给她,不然小妮会出事的。 正在这时,外面的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凌晨两点,谁会在楼梯上走动呢?我凝神听了听,脚步声是从七楼下来的。走到我所在的门外便停了下来。空气凝固不动,我的鼻孔里闻到一股腐烂的气味。 喂,你怎么不说话?低沉的声音又在电话里响起来。你真是小妮的爸爸吗?我对着话筒问道。 这还有假?对方急切地说,记住我的话没有,别让那女人来借衣服。 我说,她已经来了,就站在门外。 这时,敲门声响起来了。在寂静的夜半,这声音像敲在人的脑门上似的。电话里的声音响起,他说我在电话里也听见敲门声了。 怎么办?我懒懒地问道。不知为什么我此刻空前的安静。 你去开门。低沉的声音在电话里说,你开门后告诉她,没有衣服借给她,让她赶快回楼上去。 我对这个吩咐不以为然。我说,门外站着的是一个亡灵,你怎么能叫我去开门呢?你不担心我害怕吗? 低沉的声音在电话里笑了笑说,我正在和一个亡灵通话都不害怕,你和门外的她都是亡灵,有什么害怕的呢? 这一次我真的震惊了。我在黑暗中仰头叹了口气,然后对着话筒辩解道,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怎么敢说我是亡灵呢? 低沉的声音在电话里像回音一样传来,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是谁呢?你两岁那年,我亲眼看见你从家里的阳台上坠下楼去。我为你的死痛苦万分。因为你是我的女儿。后来,我和你妈妈有了第二个女儿,那就是小妮。很快,我发现已死去的你并不是我的女儿,而是你妈妈和她的情人的产物,所以,我和你妈妈离了婚。 这段话让我对着电话笑了起来,我说你又在给我讲鬼故事了。我说我叫珺,是小妮的家庭教师,大学哲学系学生。你判断错了,小妮的妈妈我叫她何姨,至于她是否有个死去的女儿我不知道。 听完我的话,对方的声音比我刚才更震惊。他说,我怎么听你的声音像那死去的孩子? 这时,沉寂了好一会儿的敲门声又响起来了。我对着话筒问道,你还让我去开门吗?对方没有回答,话筒里传来呜呜的电流声,对方挂机了。 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我突然可怜起门外的女人来,她冷,不就是要件衣服么,这不应该拒绝。我起身从衣帽架上取下我穿来的外衣,走到门边,将门轻轻开了一条缝,一只手将衣服递了出去。这衣服瞬间就被接走了。我用这种方式是不想看见那女人的面容,同时,我也不希望她看见我。 关上门回转身来,我看见一个小女孩的身影从客厅走过。小小的孩子,从个子看有两岁左右的样子。她很快走进何姨的卧室里去了。 我跟了过去。何姨的卧室连着一个阳台,通向阳台的门已经开了,有城市的灯光淡淡地映在阳台上。那小女孩已经从花盆的缺口间爬上了阳台。当我还未来得及叫住她时,她已从阳台上坠了下去。 我想起了电话里低沉的声音,还有小妮今夜所做的梦。有一个小女孩从这阳台上坠下一定是真实的了。现实经常叫人遗忘,而梦却能记住一切。 我走到阳台边向下望去,我听见了呼呼的风声,这是另一个空间的音乐,为坠下深渊的人安魂。这音乐我是听见过了。 第二章 进屋请关门 4 我仰靠在一把舒适的躺椅上,听见冯教授的声音从我的脑后传来。这种医生坐在病人背后的咨询方式有点像捉迷藏,使我在自由自在的讲述中感到晕眩。 今天谈得很好。冯教授说,你讲了那样多的死亡幻想,这没有什么。对死亡的焦虑在每一个人的潜意识中其实都存在着,你只是想象得太逼真了…… 不。我仰眼望着天花板上的裂缝,对着背后的声音反驳说,我在小妮家做家教时,真的看见窗外有一个女人,她和楼上那幅画框里的女人一模一样。根据同类相识的原理,只有亡灵才能看见亡灵。因此,在我们认识的人当中,有的是真正的活人,有的是亡灵显形,谁能验证呢?但是我知道,这使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过一次。 我停了下来,喉咙有点哽塞。这时能哭一场是最好的事,可是我哭不出来。 接着讲。冯教授的声音充满鼓励。我知道这是医生和教授们惯用的伎俩,接着讲,接着讲,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倾听者,决不和你争辩。从大二起就选修了冯教授的心理学课程,没想到自己却坐到了这讲述者的椅子上。没办法,我的头脑里云遮雾障似的。 你恐高吗?在长久的沉默后冯教授终于提问道。 是的,我恐高。在楼台上或旅游区的悬崖上,我不只一次地向下俯望过。我怕,但越怕越忍不住要俯看。我的脚甚至有要往前走的冲动。终于有一次,我半夜起床后,从宿舍楼的窗口跳了下去。 这是你的梦,对不对?冯教授缓缓地说,你醒来后发现自己还睡在床上,你活动了一下腿脚,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怀疑,你认为自己是亡灵显形,这是一种对死亡的妄想。现在我想让你回忆一下,你第一次产生这种幻觉是在什么时候? 我知道冯教授要让我回忆童年了。这是弗洛伊德创立的精神分析法,童年仿佛是江河的源头,由于遥远,我已记不清多少事了。冯教授说给我这样的人作精神分析特别困难,因为我懂一些专业知识,所以常常会在交流中产生对抗。 能把那道门关上吗?我在回忆过去时走了神,因为那道敞开着的侧门一直让我心慌意乱。冯教授的咨询室设在学校实验楼里,是一个套间,侧门连着的大概是一间书房吧。 你有不安全感。冯教授说,锻炼一下自己,从接受开着的房门开始。 可是,要对洞开的房门心安理得,我做不到。我住学生宿舍609室,同屋的女生都知道进出时随手关门,谁不这样做会让我恼怒。在小妮家做家教时我计算了一下,这家里一共有七个门,两个卧室还有书房、厨房、卫生间和前后阳台。我进入这家庭后,总要将各处的房门都关上。小妮的母亲发现了我的习惯,她说,珺是个喜欢安静的女孩。 我其实是害怕,害怕什么我不知道。很多意想不到的事物都是从门口出现,我想这绝不是我一个人的感受。 这个下午,我在心理咨询室里度过了一段漫长的时光。冯教授虽已年过半百,但他高大有力、自信、宽厚,他像拯救溺水者一样想将我从水中救起来。临走时他还是那句话,今天谈得很好,下周同一时间你再来。他讲过一个法国的精神分析学家对一个女病人跟踪治疗了三十年,这些教授们的执著让我不寒而栗。 走出楼外,夏日强烈的阳光让我有瞬间的晕眩感。校园里很安静,树木葱绿茂盛。我拿出手机开了机,发现手机一直关着,想来这短信已发来好一会儿了。 是小妮发来的信息,她说今天是周末了,你怎么还不回家来?我妈妈准备了好吃的晚餐等你。 我的心里热了一下。回家,晚餐,似乎是儿时听见的呼唤了。为小妮做家教虽说时间不长,但大家真的有了家人的感觉。我的生命中几乎没有母亲的记忆,她在我很小的时候便跳楼自杀了,据说是患了抑郁症。父亲从此漂泊于世,我几年才能见上他一面。我是在乡下的外婆身边长大的。一直到进大学,都是外婆和舅舅一家供养我。当然,他们拼尽全力也只能将我送进大学校门,接下来的学费和生活费便靠我自己打工解决了。三年来我做过各种各样的事,其中的酸甜苦辣不说也罢。 回到女生寝室,只有薇薇坐在电脑前上网,她回头望了我一眼说,上街去了?我不置可否。去冯教授那里做心理咨询是件保密的事,我怕同学们知道后另眼看我。我住的609室共有四个女生,除薇薇近日正在网上找打工的地方外,小咪和小熊都是属于不用为经济操心的那一类。具体说来,小咪有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相好,很有钱的;小熊的父母就是有钱人,如果有同学找她借钱,几百元随时都能掏得出来。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便要出门,薇薇羡慕地说,你这次家教找得真不错,以后有合适的顾主替我介绍一个。薇薇也真是运气不好,找了两次推销工作和一次家教,都因回避男人的性骚拢而提前中断了。我想有机会一定得帮助她。 辗转了两路公交车来到小妮家时,却意外地遇到她家里无人,我反复按门铃,屋里没有任何动静。 我在门外的楼梯上坐下来,脑子里有点乱。这一切是真的吗?小妮、小妮的妈妈何姨、还有我自己,我们中间至少有一个人不真实,她是鬼魂,是幻觉。我拿出手机找小妮发给我的短信,没有了!是我刚才看后随手删掉了还是就从没有过信息,我一下子无法判断。 此时是下午六点一刻,外面是夕阳暮色,楼道里却已经昏暗下来。有人上楼,脚步很沉,向着我所在的六楼盘旋而上。我想这一定是住在七楼的那个画家了。我和他仅有过点头之交,从没去过他家里,但我总觉得他屋里有一幅裸背女人的肖像画,这是怎么回事?也许我去过他家,什么时候?前世。 走上楼来的是何姨。她一边开门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小妮的爸爸突然要见她,我不放心,便送她过去,让她吃了晚饭便立即回来。何姨对小妮的爸爸一直抱有莫名的警惕,在她平时的谈话中我常能感觉到。 和何姨一起用晚餐,她问起小妮的学习情况,我说挺好,尤其是英语和语文进步很大。何姨舒了口气说,这样就好,快到高三了,一定得让她考上一所重点大学才行。何姨不停地给我夹菜,仿佛是对我做家教的认可。 何姨年轻时是专业舞蹈演员,现在虽已四十多岁了,可从她笔直的腿和舒展的肩膀上还能看出早年的影子。只是旧时的歌舞团早已解体,何姨一直处于半失业状态。为了生计,她现在一家建材公司搞销售。我很难理解一个与艺术为伍的人,怎么可能与钢筋水泥砖头瓦块打起交道来。 小妮是晚上九点多回家的。她进门后便抱住我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连声说珺姐对不起你了,都怪我老爸让我去吃晚饭,说是几个月没见我了,假惺惺地让人讨厌,我只得敷衍了事。 小妮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孩,热情起来像团火,狠劲上来时也不饶人。我陪着她在书房里复习功课,书房里有一张钢丝床,是我每周周六、周日两天的临时住处。夜里十一点,小妮合上书本伸了一个懒腰说,到此为止吧,都快变成机器人了。我同情地点点头。想起自己高考前那段非人的折磨,知道小妮现在是身心俱疲。 可是,小妮却并不急于回她的卧室去。她望着我小声说,珺姐你今晚陪我睡好吗? 我心里有个什么地方触动了一下。和小妮睡在一起,她发现我身上冰凉。这事情真的发生过吗?冯教授说那是我的一种妄想、一种幻觉。然而,小妮今夜却真的提出这要求了。 为什么?我问小妮,她说她要给我讲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她不敢一个人睡在房间里了。 走出书房,何姨的房间门紧闭,想来已经睡下了。我和小妮简单地冲了澡,然后蜷缩在她柔软的大床上。床头有一些绒毛玩具,非常卡通的样子。 珺姐,你相信有鬼吗?小妮突然问道。我知道她要开始讲她所遇见的可怕事件了。 我并不正面回答她,只是说,只有真正遇见过鬼的人才能回答这个问题。 我就遇见鬼了!小妮一边说一边抱着我。那事件还没开讲,惊恐的寒气已让她微微发颤。 5 小妮所讲的事让我的背上也有点发冷。 前天晚上,小妮下晚自习已是夜里十点。走出校门,不远处便是一幢未完工的高层建筑。大概有二十多层吧,已封顶,但内外装修均未搞就搁置下来了,估计是开发商的资金出了问题。一晃三年时间过去了,这座建筑在风吹雨打中已近乎废墟,工地周围的围栏已破损,给人以荒凉感。 小妮和六七个同学走到这里,一个男生突发奇想地说,谁敢一个人上这楼里去,我送他一个月的午餐。一个女生叫了一声说,这事太酷了!可是谁敢上去呀,废楼里几年没进去过人,有人死在上面也没人知道。 一个男生跃跃欲试,他转向那个提议的男生说,谁稀罕一个月的午餐钱,赌一双耐克鞋,我就敢上去。好,耐克就耐克,提议的男生慷慨答应。他家里有钱,说起话来眼也不眨。 赌注下了,可是那男生钻进围栏到楼后的入口后很快就返回来了。他说楼梯口黑洞洞的,太吓人了,这耐克鞋不该他得。亏他手里还提着一把小手电筒,胆子太小了。 小妮就是在这一刻作出冒险决定的,同学们都感吃惊,有女生发出尖叫。小妮说她不怕,可是这楼太高,走到哪一层算数?最后约定为第九层,一言为定,小妮从临阵脱逃的男生手中接过手电筒钻进了工地的围栏,大家约定,她在第九层楼的窗口向下射几下手电光表示成功。 小妮进入了楼道,有很浓的水泥味,阴冷潮湿,有地下室的感觉。手电光照亮了散落在楼梯上的砖块和木板,她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障碍上楼。楼梯呈接连不断的“之”字形,她爬上了第三层楼以后便忘记了楼层数。也许是太紧张,她在不断地攀登中记不清已经走到几层了。 虽说才晚上十点多钟,但这座未峻工的大楼寂静得像座死城。小妮的脚碰到了一块楼梯上的砖头,这砖头便乒乒乓乓地滚下楼梯,那声音激起的回声在楼道里轰呜,听来叫人心惊肉跳。 砖头的滚落停止以后,小妮的耳朵里出奇的安静,这时,她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咳嗽声。 小妮停了下来,一时分不清那咳嗽声从何而来。她用手电光向四个方向照了照,发现自己正处在某层楼的入口处,她心里一阵阵发紧,想赶快找个房间的窗口向楼下射射手电光,以便宣告她的探险成功。 小妮进入了这层楼,长长的通道,显然是写字楼的格局。门窗尚未装修,全是空空的门洞。她一步走入离自己最近的一间房子,正要向窗边走去时,突然感到自己的背后站着一个人,那人的呼吸甚至吹到了她的后脖颈上。 小妮猛地转过身来,手电光突然照着了一张女人的脸。那女人本能地举起手来遮挡强烈的手电光,小妮看见了五个通红的手指头…… 死寂的空间里响起了女人的尖叫声,小妮分不清这叫声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了。她连滚带爬地冲向楼梯口,然后不要命地向楼下跑。一直跑出这幢死城,她感到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等在楼下的同学们扶住她,听她喘着气讲述刚才看到的景象。有的同学说这是她编造的故事,也许她根本就未敢爬到楼上去。小妮急了,说楼里真有一个艳丽的女人,她的指甲涂得血红。同学们面面相觑,可是没人敢上去证实。这时,有人听见了楼上仿佛传来女人的哭声。大家不约而同地退到街上,然后带着各种议论和猜测离开大楼各自回家。 小妮在讲述这件怪事时一直抓着我的手,到她讲完时我的手都被她捏痛了。那女人是鬼吗?小妮瞪大眼睛问我。 红红的指甲,我想起了小妮的爸爸在检查一幢建筑时从墙上抠下了一片女人的指甲。后来警方的破案结果是,有人杀死一个女人后,将尸体抛进混凝土搅拌机里,然后这搅碎的尸体便被砌进墙里了。小妮所遇见的女人,会不会是这个冤魂呢? 我将这个想法告诉小妮,她迷惑地看着我说,我爸什么时候给你讲这种事了?我一下子无法回答。我至今从未见过小妮的爸爸,我头脑里怎么会装着这样一件事呢?小妮说是我糊涂了,也许我在报纸上看见过这么一个案件,而小妮的爸爸又是搞建筑质量检查工作的,这两种印象重合后,在记忆中便混在了一起。 我同意小妮的分析。记忆是个非常靠不住的东西。但是,变形的记忆有时更真实,像梦一样,它能捕捉到一些未知的东西。想到这点,我为小妮的经历感到害怕。 此时已是午夜过后,我和小妮像姐妹一样挤在床上,床头灯的光圈使屋子里弥漫着一种虚幻感。突然有敲门声,接着门开了,一个女人走进了屋子。 怎么还没睡呀?小妮的妈妈望着我们问道。她的眼光停留在我的脸上,似乎在问我怎么和小妮住到一块儿了。 我赶紧解释,小妮今晚有点害怕,让我陪她。 害怕?在自己家里有什么可怕的?何姨不解地问。她的头发很乱,显然是刚从床上起来。 没什么,我只是怕做噩梦。小妮含糊地回答母亲。 何姨离开后,小妮反锁上了房门。她说妈妈经常不经她同意就进她房间,有时半夜还来给她盖被子,搞得小妮在睁开眼时常常有瞬间的惊吓。 所以,房门一定要反锁上才好。小妮关了灯,我们迷迷糊糊地睡去。第二天早上,小妮说她昨夜一直听见屋里有人走动,还有叹气的声音。我说是她受了惊吓的缘故。 窗外阳光很好,人们可以很好地享受这个周六了,双休日的第一天让人格外放松。小妮要找她的同学去要她冒险的奖品去了——一双耐克运动鞋。那个下赌注的男生说话算数,他已在一家大型商场等着小妮去选鞋了。 何姨也到公司加班去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打开电脑上网聊天。樯正在线上,我和他打了招呼。他问我前几天给他留言说要与时间逆行去了,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不知道。他说你想变成精灵是不是。樯真是聪明人,我和他聊天,说半句他也能听懂。 终于忍不住向樯询问他的个人情况。我说我都向你介绍了我自己,你也得讲,这才平等。他说讲就讲吧,我是你的校友,不过已毕业三年了,自己创办了一家高科技公司,奋斗三年已有千万资产…… 这是一个奇迹。以前在报纸上看见过这类新闻,没想到自己竟认识了这样的人。樯说他的公司已进入良性循环,自己也很轻松,所以常上网聊天。他最欣赏的一种人是,自己喝着下午茶,而太平洋上的船队正载着他公司的货物破浪前行。 我最早在网上和樯聊天是从死亡话题开始的,我们聊得非常投机,没想到他竟是我的校友,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就是与众不同。 我对樯讲了小妮在烂尾楼里遇见的恐怖事,我说我怀疑那楼里藏着一个女人的冤魂。樯说这事让他很感兴趣,他也想进那楼里去看看了。他说无论是一套房了、一个院子或者一幢楼,如果长期没有人住的话,是一定会发生怪事的。就像池塘里的水久了便会生出鱼来一样,任何空间里都不会永远是空空如也的。 樯说出了我未曾说出的想法,这使我产生了与他见面的念头。既然同在本城,为何不见上一面呢?我甚至想邀请他与我同去那幢空楼里看看。我和他都是对灵异感兴趣的人。 然而我没有开口,他的公司和资产使我产生了障碍,我不是那种冲着财富而去的女孩。下网以后,我有点怅然。 我突然决定去那幢烂尾楼里看看。产生这个冲动的原因,也许是想在那里遇见樯吧,因为他说他想去那里看看。当然,小妮所遇见的女人对我也是一个诱惑,尤其是那女人涂得血红的指甲。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一想到亡灵便有些兴奋,冯教授说这是我头脑中的一种妄想,可是,这妄想有什么不好呢。 我出了门,向小妮的学校附近的那幢烂尾楼走去。大道两旁是遮天蔽日的高楼大厦,这城市的现代化几乎在一夜之间完成。人在这些巨兽似的建筑下日益显得轻飘渺小,没人在乎你是谁,走在街上,我感到自己只是一个影子。难怪西方有裸奔爱好者出现,这是引人注意并证明自己存在的最后手段吗? 远远地便看见了那幢二十多层的烂尾楼,它像一个亡魂站在华丽的建筑群中。我要进入它,我期待着可怕的事物就像小孩子盼着一个蛋糕…… 6 下午,小妮赶在她妈妈下班之前回到了家。她先在书房的写字桌上摆满课本和作业本,做出复习了一天功课的样子,然后拿出她靠冒险得来的那双耐克运动鞋,满眼放光地对我说,怎么样,酷吧? 真是一双好鞋。我看着小妮穿着它在地板上走动。与这鞋相配的是一条线条流畅的牛仔裤和一件休闲式小白衬衣。我说小妮你真是青春照人,她说珺姐你不也一样吗。我说我已老了,二十岁生日过后,我就有了老的感觉。 小妮坐下来,伸直双腿,看着脚上那双鞋说,有钱真好,我一定要挣很多很多的钱。小妮说这话时眼里似乎有泪光一闪。我理解她的感受。父母离异后,父亲只承担她基本生活费的一半,其余的开支全靠母亲拼命工作才能勉强维持。上中学时,小妮没考上重点中学,她母亲硬是花了五万元的择校费,将她送入了重点中学。这五万元当然是向人借的,她母亲为这债务常常一个人叹气。我是不久前才知道小妮的家庭经济情况的,我对何姨说过,我的家教费就减半吧,可何姨说不行。每月六百元已经很低了,她认为再低可能会导致我教不好她的女儿。 尽管如此,小妮比起我来幸福多了。我从小没有了母亲,跟着外婆长大。进大学后,从学费到生活费全靠自己打工维持。当然,我也想多挣点钱,今天下午去那幢烂尾楼察看时,我就意外地谋得了一份夜晚的工作,工资仍是每月六百元,加上这家教的收入,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我相信人生的很多变化纯属偶然。比如增加的这份新工作,我在进入那幢烂尾楼时可一点儿也没想到。我沿着小妮曾经走过的楼梯一级一级地往上走,阴暗潮湿的破败景象中,到处都是建筑垃圾,这地方怎么会出现一个华丽的女人呢?我想要是我遇见了,一定不会像小妮那样扭头就跑,我会问她是谁,我想听她讲讲亡灵世界的情形。 我的愿望没有实现。爬了十多层楼吧,累得不行,便返身下楼。刚走出楼口,一个拎着文件包的男人拦住了我,疑惑地问我上楼去干什么,我说玩玩,他更疑惑了。他说这楼好像有点闹鬼,叫我小心一点。我问他什么鬼,他说女鬼,这是守楼的老头告诉他的,为了这个缘故,守楼的老头辞职不干了。这个男人说他是建筑方的负责人,投资方欠银行债务跑了,这楼在封顶后便停止了施工,只安排了白班和夜班两个守楼人,可这上夜班的老头辞职后,一时还找不到合适的工人来干这份工作。 我当即表示对这份工作感兴趣,并向他作了自我介绍。他惊奇地看着我说,大学生勤工俭学倒没什么,可你一个女孩子干这个恐怕不合适吧。为了让他放心,我声称有个男朋友陪我一块守夜,但仍然只要一份工资,他同意了,并带我去看了楼口外的一间小屋。屋里很简陋,有一张小床和桌椅,一个水瓶,一支装五节电池的长长的手电筒。我说干好这工作没问题。他说这就定了,你明晚起开始上班。 关于这份新工作,我暂时不想对小妮讲,我怕她为我担心。此刻,看着她为一双运动鞋高兴的样子,我说得了得了,赶快复习功课吧,今晚恐怕得熬点夜才行,不然我也算失职了。小妮嘟着嘴说,珺姐你怎么就和我妈一样,成天就叫着学习学习,以后进重点大学又怎样,还不是毕业就失业,你没看见现在很多人都找不到工作吗? 我的心里痛了一下,我和我的同学们现在正面临这样的现实。随着大四的临近,大家心里都慌得不行。我已决定走考研这条路,暂时回避一下就业问题。只是,这需要我拼命打工才行。 这天夜里,帮助小妮复习完功课以后,我仍然睡在书房里的临时小床上。我对小妮说不用害怕了,那幢空楼我已经去看过,什么也没有,你今晚就放心睡觉吧。 小妮说,有没有鬼不重要,得到了一双鞋子才是最满意的。还有,从明天起她自己可以挣钱了。 做什么挣钱?我有点疑惑。 小妮说,我要给沙老师当模特儿,沙老师就是楼上的那个画家,小妮说她已经答应了他。不过,她提出要我陪她一块儿去,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女高中生来说,脱了衣服站在一个男人面前确实是件很具挑战性的事,尽管这个男人是个画家,可小妮还是觉得有我陪着她心里会踏实一些。 我对小妮做这件事心里没有底,可小妮坚定地要这样做,还要我替她保密。她说她可以得到很可观的报酬。那画家已卖出不少画,他有钱。 夜已深了,小妮回她的卧室睡觉。我躺在书房里的小床上毫无睡意。想到明晚就要开始的新工作,无端地有点兴奋。我起床打开电脑上网,樯又在线上,我对他讲了要去那幢空楼守夜的事,他说呵呵,这事很刺激,睡在楼下的小屋里,听着游魂的声音满楼转,还有红指甲的女人,真让人爽呆。 樯真是我未曾谋面的知己。我要做的事对任何人讲,别人都会感到不可思议,只有他高度认同,难道他就不怕我住在那里,半夜被鬼魂吸了血什么的。 从网上下来继续睡觉,突然发现书房的门开了一条缝。是小妮走时没关牢吗?我起身去关上门,咔嚓一声反锁上。 房门一定得反锁上,明晚也要这样。 关了灯坠入黑暗,想到小妮,想到何姨,还有世界上很多很多人,此刻都在自己的狭小空间里躺着,像死人一样无声无息,突然感到有点恐怖。想到原始人类在洞穴里一定是挤在一块儿睡觉的,只有文明人才用墙将每个人隔开,墙是一种制造恐怖的东西,世界上无数面墙,掩藏了无数的秘密和恐怖。 还有人被搅碎了砌在墙里。 还有楼上的那个画家,他将一个女人凝固在画框里,这女人的裸背无比美丽,可是在画中的她却永远转不过身来了。我们看不见她的脸,这成为永世的秘密。 这画中的女人冷了,下楼来向我要衣服,我从门缝里给了她一件外套。冯教授说这是我的幻想,可那画家房中是否有这幅画,明天就能证实了。 第二天,何姨上班后,小妮便带着我上楼。一张络腮胡的脸在门缝里出现,画家开门将我和小妮让进屋里,他惊奇地说,你俩长得太像了,简直是一对姐妹。我说除了他没人这样认为过。他说请相信画家的眼睛,神似比形似更本质,你俩外形虽然有差异,但一看就是姐妹,这点瞒不过我的眼睛。 小妮说,当然是姐妹了,我的珺姐嘛。 画家住在一套三居室里。客厅里显得零乱,卧室门虚掩着的,最大的一间屋子又做了画室。这画室完全像一个大工场,桌上、墙上、墙边地板上,到处都是画和画框。 那裸背的女人赫然在目。这幅有着古典画框的油画挂在墙上,使这面墙有了一方通向无限的空间。 她是谁?我望着这女人凹陷的背脊和光滑无比的皮肤问道。她的长发盘在头上,从脖颈、肩臂到腰部的线条,只有最迷人的音乐才能相比。 这是沙老师早年的女友。小妮代替画家答道。我冲着画家的脸,偏要追问,是吗?我奇怪络腮胡并没有为画家的脸增添粗犷,某种与生俱来的羞怯和柔弱仍在这张脸上流露无遗。尤其是他的眼神,多少有一点惊恐。 画家笑了笑说,她是一个精灵。 接下来,我便独自坐在客厅里了。这是画家安排的,他说只能这样。画家和模特儿在工作时,任何闲人在场都会影响工作的氛围和感觉。 我对此表示理解。艺术是一种独特的事物,它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我坐在客厅里翻着画册,画室的门已紧闭,有音乐传出,是一首古典钢琴曲,我知道这是为舒缓模特儿的情绪而播放的,这有点像让人洗涤的净水。 我起身在零乱的客厅里走动。茶几上是散落的烟灰、盛满烟头的的烟缸,杯子里剩着隔夜的咖啡。独身男人的窝就是这样。 我已走到卧室门外,虚掩的房门让我有了一点好奇心,我轻轻推开了房门。 屋内有一间床,一个裸身女人正坐在一面大镜子前梳头。她背对着我,柔美的线条和光滑的皮肤和那幅画上的女人一模一样。 我的梦幻终成现实。我对着这个美丽的背影说你好。她并不搭理我,也不回过头来。我向镜子里看去,想看见她的面容。奇怪的是,镜子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第三章 空楼里有人吗 7 这天晚上,我开始了为一座空楼守夜的工作。晚上八点与上白班的人交接,我提前半小时到达,在大楼外的值班小屋里见到了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他自称姓薛,国有企业的下岗工人。他说建筑公司的老板已经给他讲过我了。打工挣钱读大学,真不容易。他有些感慨地说。 我向他请教值班时应做些什么,他说没事,尤其是值夜班,只管睡觉就是。这楼其实没有什么可守的,开始还有人来偷一些废弃的建筑材料,到后来也被偷得差不多了,楼里空空如也,守这样的楼,其实是个美差。 我问,以前守夜的人为何辞职。他说,你问那个姓曹的老头子呀,这人怪怪的,老说楼里有鬼,谁信啊。这老头子讲迷信,没办法。唔,你没事翻翻这老头子记的夜班记录吧,我怀疑记在里面的事都是他瞎编的。 桌子上有一本牛皮纸封面的大本子,上书“值班记录”四个字,薛对我说,公司要求有重要事情发生就记在上面,可我上白班就没发生过一件值得记录的事,只有曹老头爱在上面写写画画,也许是晚上无聊吧。这老头记在上面的事,我一件也不相信。 薛走了,我的守夜工作正式开始。我首先围着大楼走了一圈,再次熟悉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昨天上午我来这里时曾仰头数过,这大楼共二十九层,刚封顶便停了工,我想从此没有人能走到最上面去过。刚才听薛讲,刚停工时建筑公司曾将楼口用砖封堵后便走人,后来发现这砖墙屡屡被人捅开,不得已才安排人值守的。 回到小屋,头上是一盏吊在空中的白炽灯,风一吹还有点晃动。我对窗而坐,从窗口望出去正是大楼的入口处。窗前的写字桌上放着那本牛皮纸封面的值班记录,我忍不住想翻开来看看。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小妮打来的,她说珺姐你已回到学校了吗?我说是的,你就放心吧。离开小妮家时我只说回学校去了,因为这夜班工作她知道后一定会反对。我需要钱。虽说女孩子挣钱的途径多种多样,但我的自尊心让我宁愿作这样的选择。尽管身居此地,想到自己的处境时我也会鼻子发酸。 珺姐,你怎么不说话呀。小妮在电话里叫道。我这才发觉自己走了神,忙说我在听你讲呀。 小妮说天黑时她借故借书又去了画家那里。她观察了他的卧室,也看见了那面镜子,但确实没发现我所看见的女人。小妮便直言问道,沙老师,珺姐在这里看见一个女人坐在镜子前,这是怎么回事?画家一愣,然后半开玩笑地说,珺看见的是一个精灵吧。小妮说不开玩笑,那女人和墙上那幅画中的女人一模一样,难道你这屋里有鬼吗?画家不再回答,他走到画室里,对着墙上那幅画凝视了一会儿,然后对小妮说,也许是珺看错了,不可能有这种事发生。 我想在电话里对小妮说,这是画家在遮掩他的秘密。我当时为了不打扰那个女人便退出了卧室,并且主动带上了房间门。我坐在客厅里很久以后,还听见卧室里响起过一声轻微的咳嗽声。这是一个镜子照不出影像的亡魂,画家一定知道的,我敢肯定是这样。 当然,我没在电话上对小妮讲我的这个判断,我不能让小妮担惊受怕。于是我说,也许是我看错了,小妮你早点休息吧。 通完电话,感觉到小屋里出奇的安静。外面是影子似的大楼,像一座黑色的山峰压在我的头上。夜已深了,我摸了摸硬硬的木板床,一点睡意也没有。还是看看那本值班记录吧,我要看看究意发生了什么鬼事吓得我的前任辞职走人。 我在昏黄的灯光下捧着那个大本子读起来。读了十多页过后,我的手抖动起来,头皮发麻,背上发冷。我不是一个惧怕鬼魂灵异的人,然而,我所读到的东西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丢下这个本子,第一个感觉是想马上离开这里。 我下意识地站起身来,从窗口看出去,刚好看见一个人影拐过楼角,直端端地向我的小屋走来。 我无路可逃,硬着头皮看着那人影走近,直到一张脸出现在我的窗口。 这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左脸颊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十分刺眼。他说可找到你了。我说你找谁?他说你不是叫珺吗?是樯让我来找你的。 我松了一口气。到这里上夜班的事我只在网上告诉过樯,没想到他竟托人来看望我了。 来人说樯是他们公司的老板,他是樯的助手。怎么称呼?他说就叫他门柱吧,在大学时踢足球老将球踢在门柱上,从此就有了这个绰号。 门柱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子较高,穿一件铁灰色衬衣,脸上的疤痕使我想到他经历过什么凶险。他的出现虽说有点蹊跷,但对于刚刚在恐怖感受中乱了阵脚的我,毕竟有某种镇静作用。 那本值班记录还放在桌上,有一只褐色的飞蛾停在了上面,我尽量不去看它。 门柱说,樯经常提起你,说他有一个未见过面的网友,是哲学系的女生,非常聪明,他说你们在网上无论聊什么都心有灵犀。他还说你很漂亮,我说你们没见过面怎么知道她漂亮,樯说他能感应到。不过,现在看来,樯的感应非常准确。 我不动声色地听着门柱讲话。和任何女孩子一样,听到好话时我心里也很受用。不过,我和樯在网上认识很久了,他从未提过见面的要求,为何今夜突然托人来看我呢?既然这样,他自己为何不来? 门柱好像看出了我的疑虑,他说,樯今晚本来要来看你的,因为他对你这份夜班工作有些担忧。他以前从未提出和你见面是因为太忙,但这次总担心你的安全,所以想来陪陪你。没想到,今天下午樯的妻了突然生病了,他得照料她,所以委托我来看你。 樯已结婚了?以前和他聊天时我怎么一点也没感觉到。 门柱说,樯的妻子叫小可,他们是大学同学,当时,小可是学校里有名的才女,又是校花,追她的男生一大半,可她却喜欢上了樯。毕业后,樯和小可一起创业,开办了这家软件科技公司,两年时间赚了几百万元,他俩也在那时结了婚。 我说,他俩真是幸福。 门柱说,不过,他们的事业还是遇到过挫折,准确地说是遭遇过一次灭顶之灾。在一次业务合作中,一家骗子公司将他们的钱卷走了大半,那段时间,樯的头发都白了许多。这时,一个女人的出现让樯重振旗鼓。这个女人叫蓓,虽说才二十五岁,却已是一家科技公司的骨干人物。她带着自己掌握的核心技术和营销网络到了樯的公司,不到一年,樯的公司又兴旺发达了。现在,樯和他的妻子小可,还有蓓,三个人相处得挺好的。蓓见到小可后,认为小可是个非常好的女人,她不能影响他们的家庭。小可知道了蓓对樯的情感后,痛苦了几天,后来她主动找到蓓说,我理解你。从此樯和两个女人和谐相处,幸福得让人眼红。 我听完门柱的讲述,对樯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以前在网上与他聊天时,尽管非常投机,但从没想过见面,而此刻,我却有了想见到他的感觉。作为男人,我想他一定是个非凡之人。我承认我对他有了女人的好奇心。 夜已深了,门柱仍没有要走的意思。我这值班小屋里灯影晃动,是几只飞蛾在灯泡周围扑腾。 门柱说,我只顾说话,差点将樯带给你的东西都忘了。他随即从一个大袋子里拿出一大堆东西来,有方便面、矿泉水、口香糖,甚至还有一盒驱蚊的盘香。 这一刻,我的心里充满感动。 门柱看了看这间小屋说,你等一会儿就休息吧,我拿把椅子去屋外坐。樯说过了,让我陪着你值夜班,以免发生意外。 这怎么行呢?我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份意外的帮助。并且,我和樯还只是未曾见面的朋友,让他和他的助手这样做我实在不好意思。 我态度坚决地要门柱离开。我说我能照料好自己,并且,夜里守这幢楼其实就是睡一觉,什么也不会发生的。 也许,我的独立和坚决的态度让人很难违背吧,门柱最后只得放弃了留守这里的想法。离开小屋时一再要我小心,说这尽管是市中心,可半夜过后还是没有什么人的。尤其是守着这样一幢空楼,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我说你放心走吧,什么事也没有。 不过,当门柱的身影在楼外消失以后,我却隐隐有点后悔。对着灯光扑腾的飞蛾又停在了那本值班记录上,我的心里一阵阵发紧。 8 这个夜晚,我第一次有了强烈的惊恐感。尽管以前在想象中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从容地面对鬼魂,可这本值班记录上记载的事件,还是让我发现了我的心中也有害怕的部分。 我在这值班的小屋里坐立不安。很快已到半夜,我用报纸将在屋里乱飞的灯蛾赶了出去,然后关紧门窗上床睡觉。 眼皮很沉,真想立即睡去,可头脑里老想着值班记录本上的事。以前值夜班的曹老头将他遇到的事记录得非常具体,其中至少有三件事让我惊恐。 第一件事记录他半夜听见楼里有女人的哭声,他便拿了电筒上楼去察看,奇怪的是,他进入楼道后,那女人的哭声便没有了。他的手电光沿着楼梯一直照到五楼,隐约听到这层楼的走廊里传来一声异样的声响。他进入了走廊,用手电光在走廊上移动着搜索,突然,他看见水泥地上有一块黑色的塑料布,仿佛盖着一个人似的。他有点不相信,晃动着手电光细看,天哪,塑料布下边露出一双直挺挺的光脚,他大叫一声转身往楼下跑。天亮后,他再次到五楼去看,却什么也没有了。 曹老头记录的第二件事就发生在这小屋门口。也是夜半时分,他听见这小屋的门外有嘻嘻的笑声。睡意朦胧的他感到奇怪,便下床后开门去看。门一打开,门口正站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他想,深更半夜的,这孩子从哪来呢?心里正疑惑着,突然看见那小女孩的双眼没有瞳仁只有眼白,他吓得退后一步,砰地一声关上房门,接着就听见那小女孩在敲门,并用细得像铜丝一样的声音说快开门我要进来。曹老头缩到床上吓得半死,一直到门外悄无声息以后,他的全身还一直发抖。 第三件事发生在天刚黑不久。曹老头正围着楼巡视,看见靠近大楼的楼边正蹲着一个算命的瞎子。想到最近发生的怪事,曹老头便让那瞎子给自己算一算命。瞎子按惯例询问了曹老头的生辰八字后,低声问道,你现在并没住在自己的房子是不是?曹老头说正是,我夜里睡工作的地方。瞎子说,不好,有一个女鬼正和你争这间屋子,你还是让她住才好,不然有血光之灾。 我想,第三件事可能是让曹老头辞职的直接原因。 本来,我通过无数次想象自己死后的情景,对直接显形的鬼魂已不害怕。但是我忍受不了这本子里所记录的某种模糊的东西。那具盖着塑料布的尸体是怎么回事?曹老头只看见露出来的一双光脚,是男是女他也没辨别清楚。还有,那个半夜在门口嘻笑的小女孩便是算命先生所说的女鬼吗?谁要和曹老头争这间屋子,是那个小女孩还是我? 想到这点我有些毛骨悚然。事实上,是我住进了这间屋子,我真的是已死过的人吗?我想找面镜子来看看自己,如果我在镜子里不出现,那一切就不用多说了。冯教授说我有死亡妄想的结论也是错的,毕竟,任何教授也只知道人的事情。 屋子里没有镜子,我想到了放在包里的化妆盒,我拿出这盒子来,对着盒盖背面的小镜子照着。镜子里出现了我的嘴唇,有点干涩,像沙漠里的旅行者。我伸出舌头舔了舔,舌尖在嘴唇上滑动的样子突然让我有点害怕。 正在这时,门外有异样的声音,半夜已过,我想是那个小女孩到来的时候了。我从床上坐起来,听见外面起风了,然而,风中明显地有一个人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沉重,绝对不是小孩或女人的脚步。我突然想到了露在塑料布外面的那双光脚。我越怕越想开门看看。我跳下床走到门后,双臂发软终于没能开门。我背靠在门后喘息。刚才下床时连鞋也没有穿,现在低头看见自己的一双光脚,我立即闭上了眼睛…… 我的身体慢慢下滑,最后坐到了门后的地上。这时,我放在床头的手机响了,那铃声一阵紧似一阵,让我心里突突地跳。我最怕的是拿起电话,里面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她叫珺,那声音和我一模一样…… 手机铃声响断后,屋子里显得死一样寂静。那盏昏黄的灯吊在空中,无端地有点晃荡。手机铃声又响起来,我慢慢地走近,然后拿起来按下了接通按钮。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说你怎么不接电话啊,没出什么事吧?我听出是门柱的声音,他离开这里时要了我的手机号码。我说没事,我只能这样说。他说你放心睡觉吧,我一直坐在大楼的楼道口呢。我这里能看见你的屋子,你一直没关灯,是害怕吧?没事,我坐在这里什么鬼也没有。 你坐在那里冷吗?这个脸上有疤痕的人原来像狗一样忠实,我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不冷。他说,我坐在这里舒服极了,到处一片漆黑,我像埋伏在山洞口狩猎一样。远处是我的小木屋,我的女人正等着我天亮后扛着一头猎物回去…… 唔,他在说什么呀?我一时无言以对。电话里,他还在说着狩猎的事,他在讲什么隐喻吗?我打断他的话说,你走吧,我真的不需要你守在那里,我想刚才在外面走动的人也许就是他吧。 通完电话后,门柱离开这里没有我不得而知。但无论怎样,我心里毕竟踏实了一些,于是便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第二天一早,上白班的薛便来了。他问我昨晚怎么样,那本值班记录看过了吗?我故意轻描淡写地说,那本子上也许是曹老头编的故事吧,昨夜挺好的,没什么事发生。薛有点意外地看着我,他说昨晚下班后他在路上遇见了曹老头,问起记录上的事,曹老头发誓说都是真的。所以,薛劝我小心为好。 我匆匆忙忙地乘公交车赶回学校,上午上课时一直有点心神不定。中午,在食堂的餐桌上,我和同寝室的三个女生小咪、小熊和薇薇凑到了一起。半年之前,我从来不在食堂用午餐的,因为我在早餐时留下了一个馒头放在寝室里,这就是我的午餐了。这秘密被小熊发现后,她便联合小咪和薇薇,一起要求我每天和她们一起吃午餐。我坚决不同意,怎么能让她们来负担我的午餐呢?小熊打了个折衷说,这样吧,午餐的饭你自己买,菜就吃我们的,都是同学,这没有什么,我没法再拒绝,只好接受了。 这天中午,我特地买了两个菜来增加到餐桌上。小熊生气地说,你做什么呀?我说我又打了一份工,从今天起,咱们aa制吧。小咪说,你够难的了,自己养活自己,午餐还是由我们来买吧,薇薇却有点羡慕地问我说,又打了一份工?你运气真好。我知道薇薇还没找到打工的地方,但守夜这种事她肯定不能干。于是便含糊地说,是一份临时的工作,也许干不了几天。 回到寝室,我首先打开电脑上网。我想向樯表示谢意,同时让他不要再叫门柱来陪我了,我受不了这种帮助。樯不在线上,我只好给他留了几句话。我和樯不但至今未见过面,连手机号也没交换过,所以要联系只有在网上才行。 中午的寝室里很安静。下午没有课,小熊回家去了,她是本城人,父母又有钱,真是无忧无虑。小咪也被她的情人开车来接走了。那男人虽然已有三十多岁,但小咪说他对她真好。虽说他已有老婆,但现在的男人有个情人也很正常。小咪还悄悄对我说过,可以帮我介绍一个这样的男人,我拒绝了。想到这可能是一种交易我就受不了。 我躺上床想午睡一会儿,侧脸看见薇薇正对着一面小镜子化妆,便问她是否又要出去应聘工作,她说是的,一家外贸公司聘文秘,她想去试试。不过她说一点儿把握也没有。前几天,她也是去一家公司应聘文秘,她去了,老板对她很满意,薪金也高。然后她去老板的助手那里签合同,老板的助手开诚布公地对她说,先把话讲明吧,你这工作还包括照料老板的生活。怎么样?大家先说明白,以免事后不愉快。薇薇当然明白“照料生活”的意思,她当即放下欲签合同的笔说,对不起,我干不了这工作。薇薇说对方这种坦白还算好的了,比起那种上了几天班再遇到麻烦事来,毕竟可以先作选择。 薇薇感叹女孩找工作的难处。其实她的经济状况比我好多了,学费食宿费都由家里提供,她打工只是想挣点零花和买衣服的钱而已。我对她说,只能再去试试运气吧。只是我对到各处应聘望而生畏,我所经历过的羞辱经历埋在心里像伤口一样难以愈合。 薇薇化完妆便出了门。我正想睡一会儿,小妮打电话来了,她说她又遇见了那个在烂尾楼里遇见的女人…… 9 任何偶然的事情,如果在你的身边反复出现,必然深藏着难解之谜。小妮因和同学打赌夜登烂尾楼,在某层楼的漆黑中手电光照见了一个指甲涂得血红的女人,这件事的真相虽然未解,但尚可算为偶然事件。然而,今天早晨,小妮出门上学时,刚出家门便看见从楼上走下来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穿一身黑裙,脸显得有点苍白。小妮看着她时,她显得有点慌张,有意无意地低头咳嗽起来,并且用手捂在嘴边。就是这一刹那,小妮看见了她纤细的手指和涂得血红的指甲。记忆被瞬间接通,小妮掉头跑下了楼,一直到学校,心里还在跳。 小妮家的楼上便是七楼,也是顶楼,那层楼只住着画家,那么,那女人是从画家屋里出来的了?中午回家后,小妮第一件事便是去敲画家的门。她对画家说,沙老师你有女友了?画家摇头。小妮说你骗人,今天早晨我看见一个女人从七楼走下来,不是你的女友是谁?画家发誓说没有这回事。至于那女人,画家说是不是住在隔壁房里的。 这幢住宅楼每层两户人家,画家隔壁的邻居是一对夫妇,已双双去国外两年多了,那房一直空置着的,房门永远紧锁,连门框上的灰尘都很厚了,怎么会从那房里走出一个女人来呢? 画家也感到疑惑,便去敲了敲那扇门,没有任何动静。那扇门上满是灰尘,画家敲门后立即在门上留下手指印,可见这门绝对是没有人进出的,连门把手上的灰尘也没有被人触摸过的痕迹。 于是,小妮立即给我打来电话。她说她妈妈今天到外地出差去了,想到今晚上独自一人在家就害怕,她让我去陪她。 我说不行,晚上八点以后我有要事。我还是没有将上夜班的事告诉她。小妮可怜兮兮地说,那么,你过来吃晚饭吧,到八点你就走,有人陪我一段时间总好一些。我只得同意了。 我下午六点准时到小妮家,小妮还没放学回来,我知道高二的学业是非常紧张的。我站在门口等待,正好遇见画家上楼。他抬起满是络腮胡的脸望了我一眼说,进不了门吗?到我那里先坐坐吧。我摇头说不用了。 正在这时,小妮也上楼来了。进门后她说,珺姐,画家对你的印象好极了,怎么样,给他做做模特吧,报酬很高的,你下半年的学费就不用愁了。我打断她的话说,咱们说点别的好不好。 小妮带了一大袋好吃的东西回来,有各种卤菜,有价格昂贵的基围虾,还有一瓶价值百元以上的上等红酒。这些开销,够我一个月的生活费了。我说小妮你疯了是不是,买这些东西干啥?小妮说她一直想感谢我给她辅导功课,但一直没钱。现在做模特挣了一大笔钱,首先想到的便是好好招待我一下。她还说准备送我一件衣服,等星期天和我一起上街去选。 我和小妮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般做家教的关系。这是一种莫名的缘份,她说她真心将我当作姐姐看待。我对她也是老有心痛的感觉,看见她感冒咳嗽,或者被功课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那心痛的感觉难以言说。 但此刻,我绝不允许她为我乱花钱。我说你得将钱存下来,为了考上重点中学的择校费,你妈妈不是还欠了几万元的债务吗。你妈妈为这个常常叹气,你得协助妈妈还清这个债务才行。 小妮低头不语,有点难受的样子。她说她将钱都存下来了,就为了还债。至于招待我,她也是必须做的。她说就这一次,珺姐你就别指责我了。 我有些感动。端起红酒杯的时候,真想今晚留下来陪着她。我们又议论起那个红指甲的女人来,小妮说,如果她是从画家隔壁的空房里出来的,这说明她只在没有人的地方出没。上一次是在那幢空楼里。这样的女人,不是鬼是什么? 我突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便问小妮,你说你曾经有个姐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妮的回答,和她曾经给我讲过的一样,这就是她未出世前,她父母有过一个女儿,3岁左右吧,从阳台上坠下楼去摔死了。后来才有了她。怎么,这事和那个红指甲的女人有关系吗?小妮不解地问我。 我提出这个问题来自我瞬间的一种联想。红指甲的女人,半夜出现在我的值班室门口的小女孩,还有空楼上塑料布盖着的尸体……这几种现象,会不会是同一个人的变幻呢?这人老缠着小妮,这说明她们之间或许有一种什么关系。她死去的姐姐如果活着,到现在也该是个漂亮的年轻女人了。 我问小妮,那女人多大年龄? 小妮说,大约二十岁多一点吧,和你的年龄差不多。 她不会是我吧?我半开玩笑地说。 珺姐你瞎说。小妮跳过来抱住我的肩膀,她说你是我的好珺姐,怎么能是鬼呢? 说话时忘了时间,还差十分钟就八点了。我站起身急着要走,小妮抱住我说不行不行,什么事让你这样急,是去会男朋友吧,我陪你去,我要看他配不配得上我的珺姐。 看来,不说出真话我是难以脱身了。我只好说我要去上夜班,并把有关情况给小妮讲了一遍。 小妮皱紧眉头说,珺姐你怎么能干这种工作呀。辞了吧,你要想多挣钱我替你想办法。刚才说的给画家做模特儿就不错。如果你实在不好意思脱衣服,还可以去做汽车模特儿。我刚在报纸上看见一个广告,有一个大型车展最近要开幕,正招聘车模呢。 说实话,我不是那种保守的女孩,对于做模特儿这一行我并不反感。问题是,这中间总有一些节外生枝的事发生。大二时我曾经做过一次车模,工作挺顺心的,一天80元薪金也让我欣喜若狂。但是,下班后老板总带上我去陪客户喝酒。有一次,酒桌上一个男人的手竟摸到我的大腿上来了。我紧张、厌恶,第二天便辞退不干了。 小妮听完我的讲述气愤地说,要是我,一定扇那个臭男人一个耳光。不过,男人不都是这样,比如我给画家当模特儿,衣服脱了他也不会动我一下,他让我背对他坐着,他说女人的背最有表现力,他就迷恋画这种画。所以,小妮劝我还是试试做模特儿,她说守烂尾楼只能是民工或者下岗工人干的工作。 小妮仍缠着不让我走,我说辞职也得将今晚的班上了才行呀。并且,我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想借此观察那幢楼,看能不能发现你所遇见的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的这个理由获得了小妮的赞成。她说就这一夜吧,我陪你去,我也想再进那楼里去看看。我说不行,你明天要上课的,她说没关系,我的一些同学通宵上网后第二天还不是照样上课。小妮一旦作出决定便不可更改,我只得依着她。 赶到那幢楼下的值班室时已迟到了二十多分钟,上白班的薛沉下脸对我说,你这样可不行,我老婆生病在家还等着我回去照料呢。我无比歉疚地说薛师傅对不起,下次不会再迟到了。他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说,晚上小心点,别丢了你的小命。他说这话时有点儿恶狠狠的感觉,我听后感到头有点晕眩。 小妮对着薛的背影吐了一口口水。她说他凭什么这样凶,若是心里烦去撞墙不就好了。我说别跟他斗气吧,在国企下岗了干这工作,活得也不容易。 天已黑了下来,小妮坐在值班室里显得烦躁,这是什么鬼地方,她说,你看那毛茸茸的飞蛾,老撞着那盏灯找死。她转眼又看见了桌上的值班记录,伸手就要去拿。我赶紧止住她说,别看那东西。她奇怪地问,为什么?我急中生智地说,飞蛾在上面拉过屎,很脏的。小妮缩回手说,这里简直就不是人待的地方。珺姐,我无法想象你昨夜怎么在这里住下的。 我只好说,要探险嘛,不受点苦还行。小妮这才点头接受。她看了一眼那支装有五节电池的大电筒,这东西过瘾,她说,等到半夜时咱们上楼去,用这电筒什么鬼怪也藏不了身。 从值班室的窗口望出去,外面已漆黑一片。在楼梯口的地方有小小的火光闪了一下,接着出现一个红红的烟头。我知道是门柱又来陪伴我了,我觉得这个脸上有疤痕的男子是个怪人。明天一定得跟樯联系上,让他叫他的这个助手别来这里了。 你在看什么?小妮问我。 我想了想,还是将樯和门柱的事对她讲了。 小妮说,这里面有问题,你从没见过樯,这个叫门柱的小子可以算来历不明,说不定他也是这楼里的鬼呢。 小妮的话有点半开玩笑的意思,但我听后还是一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方面的问题呢…… 第四章 怎样忘记恐怖 10 转眼就到了暑假。这个假期我将在小妮家里度过了。小妮的妈妈说,过完假期小妮就上高三了,因此得利用这个假期集中补习功课,以便确保小妮能考上重点大学。看着小妮一脸无奈的样子,我赶紧替她求情。我说何姨,功课肯定是要补习的,不过每周还是得让小妮休息两天,中途还应让她作一次短途旅游,这样对学习反而有利。何姨说,将小妮交给你我放心,不论学习还是玩耍你都陪着她吧,我会给你算两个月报酬的。 我脱口而出说,我从今后不要她给我报酬了。何姨奇怪地看着说,为什么?我想说她也挺难的,但临到出口时,我却改说是因为我和小妮已经亲密的缘故。我说,我和小妮已像姐妹一样,再收她的钱怪不好意思的。何姨说傻孩子,情归情理归理嘛,这报酬一定还是要给的。 暑假之前,我已辞去了守楼的工作。准确地说,是小妮陪我守夜后立即替我辞掉的。这之间我发生了一件糟糕的事,就是对小妮陪我守夜发生的事失去了记忆。我只记得将近半夜时我和小妮一起上楼去察看,在楼口遇到了门柱,我们三人一起往楼上走。大约走到五层以上吧,我们唯一的那支手电筒突然熄灭了,也许是灯泡坏了吧。这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就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据小妮讲,手电灭了以后,楼里一片漆黑。当时的格局是,我拿着手电走在最前面,小妮走中间,门柱断后。手电灭了以后,小妮紧抓住楼梯栏杆不敢动弹,后来有了一点火光,是门柱打燃了打火机。然而,他们却看不见我了。大声喊我也没有回应。他们便继续上楼来找我,又往上走了一层楼,门柱说打火机快没燃气了。小妮说节约着用,隔几分钟打燃一次。他们进入了某层楼的走廊里转了一圈,还是没找着我。小妮说也许我已经摸索着下楼了,赶快下楼去找吧。他们下了楼,还看了值班室,都没有我的影子。正急得不行,突然看见我从楼口出来了。只是无论他们怎样询问我都不说话,最后说了一句,我困了,回屋睡觉去吧。 我毫不怀疑小妮的讲述,只是对手电灭了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头脑里真是一片空白。在冯教授的咨询室里,我对他谈起过这件事,冯教授说,这种中断式失忆可能是来源于某种异常强烈的刺激。我说没有呀。冯教授说有没有你现在说了不算,得等你找回记忆以后才行。那天,冯教授用了若干语言暗示来唤起我的记忆,比如楼道、亮光、一双人的眼睛、血红的舌,头等等,我听着这些词汇一点感觉也没有。冯教授又让我用自由联想的方法,在躺椅上闭着眼讲述那晚的经历,可以是我记得的那一部分,也可以凭我的想象胡乱编造。冯教授认为在这种自由讲述中我或许能突然唤起一点什么记忆。然而,最后仍然是毫无所获。冯教授说也许只能用催眠的方法试试了。我急忙坐起来说不要。我害怕催眠,我怕在那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中,真的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 这事现在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暑假到来,我对那事的记忆仍然是一片空白。奇怪的是,除此之外我的思维一切正常。给小妮辅导功课的时候,何姨有时在旁边听着,然后满意地说,重点大学的学生就是不一样,将小妮托付给你真是让我放心。 小妮却一直对我的失忆感到好奇。她说,在楼上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记不得了呢?人的大脑真是太玄乎了。她又问门柱近来和我联系过没有,我说自从那夜过后就再没有他的电话。小妮说,奇怪,你辞职的事他并不知道,他见不着你以后怎么不联系呢?我看这人就是有点奇怪,除了脸上的疤痕有点吓人之外,行动也有些不太正常。比如那天夜里上楼,他作为男人应该走在最前面的,可他却偏偏走在了最后。还有,手电灭了之后,他隔了好一会儿才掏出打火机点燃,这种迟钝也许是有意的,不然,我们也许不会和你走散。 对小妮的分析我一时无法判断。小妮说,给门柱打电话吧,就说让他和我们一起再去那楼里看看,以便发现点什么。如果他不接受,就说明这人真有问题。 我的头脑里一片混乱,一切就按小妮的想法做了。我从手机里调出门柱的电话,打过去之后却无人接听,接着响起语音提示:你拨叫的电话已经停机。 怎么回事?他的手机已停止使用了,这人也就像没有存在过似的。小妮一脸迷惑地望着我说,真是活见鬼了。 我说不急,上网与樯联系上就清楚了。毕竟门柱自称是樯的助手,从樯那里一定可以了解到真实情况。 我立即打开电脑上网,在线上消失了一段时间的樯又出现了。我和他打了招呼,接着便问起门柱的情况。他说这样吧,如果你同意和我见面的话,我将当面将详细情况给你说清楚。我心里跳了一下,这个叫门柱的人真有什么蹊跷吗?我同意了和樯见面,他约定今天晚上八点在河滨酒吧见。他说他坐靠窗第三桌的位置。 小妮松了口气,她说我和你一起去,一定要将门柱的情况搞清楚。过了一会儿,小妮又问,这人就是你说的拥有千万资产的年轻老板吗?还是大你几届的校友?我说是的,不只如此,现在还有两个女人和他一起生活,真是不可思议。 小妮说,这有什么,男人有钱就可以吸引很多女人嘛。比如我们班上的那个男生,就是输给我耐克鞋的那个帅哥,就因为他老爸是一家大公司的老板,学校里至少有十多个女生和他好过。他和一些女生就是同时好上的,这些女生相互也知道,还不都接受了这个现实。 我对小妮所讲的事有些震惊。我从小在乡下跟着外婆长大,读中学也是在小县城里,没想到大城市里的中学生这样开放。 晚上八点,我和小妮到了河滨酒吧。靠窗第三桌的位置上,一个男人背对我们坐着,看来樯已提前到达了。然而,当我和小妮走过去的时候,我们却大吃一惊,这人不是樯,而是门柱。 怎么是你呢?我脱口而出问道。 门柱有点尴尬,一边站起来给我们让座,一边有点结结巴巴地说,樯说他等一会来,叫我先、先来接待你们。 你的手机怎么回事?小妮冲着门柱问道。他说丢失了,准备明天去买一个新的,他已保了号,所以手机号码不变。小妮坐下来说,原来如此,珺姐还以为你蒸发了呢。 怎么会呢?门柱说,他后来又去了那幢大楼的值班室,里面亮着灯,但值班的人已变成了一个30多岁的男人,看样子是乡下人。门柱问他珺怎么没来,他说你是问那个小妞吧,她在楼里撞上了鬼,已经辞职了。门柱说那人的口气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他真想将他揍扁,但是他忍住了。他说要是他以前的脾气,那人就要遭秧了。 你以前爱打架,是不是?小妮快嘴快舌地问道。 唔,门柱指了指脸上的疤痕说,这就是中学时打架被别人用刀刺伤的,到医院缝了26针。唔,只顾说话,你们喝点什么?门柱带点绅士口吻说,红酒,还是咖啡? 我说我只想喝点柠檬水。小妮用手指捏了我一下,然后对门柱说,不,我们喝洋酒。接着她便转头对站在桌旁的服务员说了一个英语名称的酒名。 酒吧里灯光迷离,人影憧憧,萨克斯的音乐让人有醉的感觉。想起自己躲在寝室里啃着一个馒头当午餐的日子,此情此景有点恍若隔世。 樯怎么还不来呢? 门柱说不急,我们慢慢喝着酒等他。过了一会儿,门柱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我道,那天夜里上楼去察看,你究竟遇见了什么呢?下楼后你只说很困想睡觉,我觉得挺奇怪的。 这有什么奇怪的,小妮回答他道,半夜过后能不困吗?还有,你那天如果走前面,珺姐也不会和我们失散了。 我知道小妮不愿将我失忆的事告诉门柱。 门柱辩解道,夜里上楼,我以为走在后面是最危险的。如果不是这样,我当然会走前面了。 不,前面危险。小妮坚持道。 门柱说,你以后走后面试试就知道了。尤其在漆黑中,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你似的。 你们别争论了。我说,小妮不能回家太晚,樯如果来不了,咱们就该走了。 门柱慌乱地说,别、别走。樯迟迟没来,是因为他的长相不太受女孩子喜欢,他有心理障碍。 他长得什么样?小妮问道,一个丑八怪是不是? 门柱无语。 不过,我们也不是想见他。小妮说,是他约了珺姐来这里的,搞什么名堂,他自己却不来,珺姐,我们走吧。 他也不是太丑。门柱仿佛拼尽了全身的力气说道,只是他的脸上有一道伤疤。 我大吃一惊。怎么,你就是樯呀? 门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点点头,恭恭敬敬地递给我一个东西,我拿在手里一看,是一张身份证,上面写着“方樯”二字。 长久以来,我对人的心理障碍有着很深的了解。我突然有些同情起他来,甚至有想帮助他的冲动。我故作轻松地说,原来是这样,网上叫樯,绰号叫门柱,大名叫方樯,以后该怎么叫你呢? 他说既然已经见面了,就叫方樯吧。门柱的绰号是我瞎编的。 小妮发出嘻嘻的笑声,她说真好玩。 我说,守夜时你给我讲的樯的事都是在介绍你自己了? 他说是的。只是近来有点变化,我的妻子小可和女友蓓都去沿海一个城市了。作为已有千万资产的公司,我需考虑下一步的发展,由她俩去沿海办一个子公司,可以使我的规模在几年内再翻一番。 小妮说,你真是不简单,我有点佩服你了。 方樯说过奖过奖。这样吧,周末我请你们去酒楼吃饭,也算是我对珺的赔罪,因为我陪了她守夜却没报出真名。 提到守夜,我的脑子里一闪,仿佛要记起什么画面来似的,但那感觉一晃就过去了,终于什么也没想起来。 11 第二天,我帮助小妮复习了一上午的功课,到中午吃饭时,小妮说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她说什么鬼功课,将人的胃神经都压抑了。我说忍着吧,为高考大家都这样走过来的。小妮说不行,下午得轻松轻松了,咱们去逛商场,我说过要送你一件衣服的。 我再次不容辩驳地拒绝。小妮做模特儿挣了点钱,可她家里还欠着债务呢。日常开销也不少,还要支付我的家教费,一个单身母亲供女儿读书真不容易。 见我态度坚决,小妮说不送就不送吧,你陪我逛商场还不行。 下午两点,我们已经在一家大型商场闲逛了。小妮拿起一件白色t恤衫在身上比了比问我,怎么样?我说漂亮极了。小妮说我真有眼力,我抬头看了一眼那衫的标价笺,480元!我伸了伸舌头。小妮说这是名牌,值这个价的。她说穿上这件t恤,周末去赴方樯的晚餐一定很棒。 我见她露出要买的心思,立即阻止道,太贵了,别买。几十元一件的t恤同样漂亮。小妮说差得远了,两种货色明眼人一眼就能认出。 女孩看中一件衣服是无法阻挡的。小妮拿上那件t恤进试衣间去了,留下我在拒台边发愣。附近一个中年妇女一直盯着我看,让我觉得有点奇怪。 那女人终于对我开口说,你太像小妮的姐姐了! 我吃了一惊。你是谁?她说她是小妮楼下的邻居,无意间看见我和小妮在一起,突然发现我和小妮已死去的姐姐非常相像。她说真的,那孩子死时尽管才三岁,但我常逗她玩,对她的眉眼神情记得太清楚了。你真的像她,只不过长大成人了而已。那孩子怎么死的?我急切地问,好像要弄清楚自己的前世似的。 唉,太惨了。那女人靠近我低声说道,我住在底楼,那天下午我突然听见二楼的雨棚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楼外的水泥地上又发出第二次响声。我跑出去一看,天哪,一个从楼上掉下来的孩子已摔得血肉模糊。正在这时,住在六楼的老罗跑了下来,抱着孩子的尸体痛哭。他说孩子搭了凳子去阳台上摘花,一失重便摔下楼了。不过,后来他们夫妻吵架时,何姐总说是老罗将这孩子扔下楼去的。当时只有老罗在家看着孩子,所以孩子究竟是怎样摔下楼的谁也说不清楚。再后来有了小妮,但他们夫妻俩还是吵架,不久便离了婚。唉,那女孩要是活着,也有你这么大了。你是小妮的表姐吧? 我说我是小妮的家庭教师。那女人哦哦了几声,便说她要买东西去了。正在这时,小妮已从试衣间走了出来。 怎么样?小妮穿着那件白色t恤,张开手臂问我。 我眼光朦胧,一时没有反应。小妮说你怎么了,掉了魂似的。我这才看清她的形象,真的漂亮,干净清纯中透出青春活力。我说这件t恤太适合你了。小妮莞尔一笑,便向收银台走去。 我完全没有想到,小妮还悄悄地给我也买了一件。回到家她突然将这t恤拿给我时,我的拒绝已没有意义了。她说这件比她的大一号,我穿着一定刚好合适。她一定要我穿上试试,我无奈地穿上了这件价格昂贵的t恤,站在大镜子前,我的眼前也亮了一下。小妮穿着她的那一件t恤站在我的旁边,镜子里出现了两个清纯美丽的女孩。她搂住我对着镜子说,你看,我们就像一对亲姐妹似的。 我的心里颤抖了一下,嘴里也有了一种腥味的感觉。我拿出纸巾捂住嘴吐了点口水,纸巾上出现了鲜红的血迹。 你怎么了?小妮惊慌地问。 我说没什么,我常牙龈出血,也许吃了上火的东西。 夜里,小妮和何姨都睡了,我躺在书房里的小床上,头脑里云雾缭绕。我想到了值夜班时出现在值班室门口的小女孩,还有那个时隐时现的涂着红指甲的女人,这些是否都是我自己的另一种影子呢?我的头痛起来,我努力念着冯教授说过的话,这些都是你的死亡妄想。是的,妄想,我听过冯教授的讲座,困扰人类精神的恶魔变幻无穷,我一定得坚持住。 终于有了困意。也不知睡了多久,一种轻微的声音将我惊醒。我听了听,是有人在客厅里倒水喝。我起身将门打开一条缝,看见是小妮站在客厅的饮水机旁。她穿着睡衣,脸色不太好。我忍不住走了出去。 小妮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对我做了个不要出声的动作,她也许是怕惊动她妈妈吧。我跟着她进了她的房间,她关上门后对我说,珺姐,太可怕了。她仿佛有想哭的感觉。 我和她坐在床上,她说她做了一个噩梦,完全没想到会做这种梦。她梦见自己高考落榜了,一个人在屋子里难受得很。她爸爸突然走了进来,凶狠地说你还有脸活着,从楼上跳下去死了算了。她说不,我死了妈妈怎么办?我要去挣钱帮妈妈还债。她爸爸就说,你必须死,你姐姐不就死了吗?她爸爸一边说一边猛地抡起她向阳台走去,她拼命挣扎,终于从噩梦中醒来。 小妮的梦让我很难受。我紧紧地抱住她的肩膀说,没事,只是个梦罢了,也许你心里的压力太大,所以才做这种梦。 我姐姐就是被我爸扔下楼去的吗?小妮自言自语地说。 我说,这事要问你妈妈才清楚了。 小妮说,她妈妈也不会清楚,因为当时她并不在家。她爸妈离婚前,吵架时总要说到这件事。但小妮当时太小,不怎么听得懂。后来,她试图问过她妈,但一提到这事她妈就难受,沉默不语,小妮也就不好再提起这件事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小妮,只有不断抚摸她的头和肩膀,嘴里喃喃地说没事没事,不去想它好了。 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女人站在门口,是小妮的妈妈。她晚上起来时总是头发很乱,她严厉地说深夜半夜为什么还不睡觉。 小妮说,我头痛,也许是感冒了,珺姐来帮我找药。 何姨走过来摸了摸小妮的额头,心痛地说吃了药赶快睡觉吧。 何姨回房间以后,小妮说,我妈妈好像有什么感应似的,刚说到过去的事她就出现了。 我说,好好爱你妈妈吧,她也挺难的。小妮抱住我说,你真好,我妈教育我时常说,你要像你的珺姐那样懂事就好了。 我说我从小就没有了妈妈,所以觉得有妈妈是很幸福的。 我和小妮抱在一块儿,我劝她睡觉吧,她说就这样再待一会儿。我从她肩膀望过去,屋里的那面大镜子正映出我们的影子。 12 周末还没到,方樯就打电话来了。他说有两件事要告诉我,第一是提醒我别忘了周末的聚会;第二件事是,他已经了解到了我在那幢大楼守夜时的秘密。 我说没什么秘密。 他说不,你看过一本值班记录是不是,那里面记录了一些恐怖的事,我已了解到这些事的真相了。 方樯说,他最近几天晚上都去那幢空楼观察,并且和接替我值夜班的那个男人混熟了。方樯带了酒去值班室请他喝,知道了这人叫谢贵,从乡下来城里一年了还没找到工作。在这里上白班的老薛是他的亲戚,老薛便想介绍他来守夜班。没想到,老薛还没来得及向公司开口,却突然知道了有一个女大学生已被录用。老薛灵机一动,便在值班记录上写了不少恐怖故事,他知道这个女学生看过一定会辞职走人的。 方樯在电话上对我说起这件事时非常气愤,他说看来该挨揍的不是那个乡下人,而该是老薛,他准备哪天将老薛骗进那幢空楼里去,不打他个半死不解恨。 我劝方樯息怒。老薛虽然可恨,但也是为了替亲戚争一个饭碗啊。 放下电话以后,小妮好奇地追问我和方樯的谈话,我只得将守夜班前前后后的事对她讲了。 可是,不对呀。小妮想了想说,如果说那值班记录上的事是瞎编的,珺姐你怎么会真在半夜看见一个小女孩呢? 真是无法解释。我说,也许人的想象有时会走在事实前面吧。 小妮一拍脑袋说,对了,还真有这样的事。我们班上有一个男生,天天做作业厌烦了,便撤谎说骑自行车将手摔骨折了。这样,他乐得在校外玩了三天。第四天来上课时还煞有介事的在手腕上缠着绷带,这样仍可以不做作业。没想到,一周后他真的骨折了,还真是从自行车上摔下来的。 编造的东西有可能变成真实的事件,这是什么因素在起作用?我回想着在半夜打开值班室的门,看见那个小女孩的情景,这和值班记录上记载的事一模一样。看来,世界上无法解释的事真的不少呢。 小妮也为此处在迷惑之中。客厅里的电话响了,她有点惊恐地一震,然后走过去拿起了话筒。 接完电话,小妮对我说,她爸爸住院了,省医院1203室。是陆阿姨打电话通知她的,陆阿姨是她爸现在的妻子。 什么病?我关切地问。 小妮说她爸只感到胸口痛,什么病还没查出结果来。她要我陪她去医院看看她爸。 我和小妮直奔医院而去。又是一幢高层建筑,我们乘电梯上12楼,很快见着了小妮的爸爸。 这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已有点发胖。他半躺在病床上,看见小妮时便想坐起来。小妮按住他说别动,又向他介绍我说,这是我的家庭教师珺姐。他对我点了点头。 小妮询问了一会儿他的病情,他说不要紧,也许是年纪大了,经常上高楼去检查建筑质量,心脏有点受不了。 我以前听小妮讲过,她爸是做建筑质量检查工作的。这时,我无端地想到了一个问题,便说,罗叔叔,小妮学校附近有一幢二十九层的建筑,你去检查过吗? 他望着我说,你是说那幢烂尾楼吗?没有竣工的建筑我们是不会去检查的。 他说完话后眼睛仍然看着我,然后说,你的声音好熟悉,我们在什么时候通过电话吗?对了,去年我打电话给一个公司联系事情,一个女的接的电话,声音和你一模一样,我和她说了不少话,最后才发觉电话打错了地方,她那里并不是我要找的那家公司。 那不是我吧。我说,我上学打工基本上都是做家教,并没有在什么公司上过班。 我说完话,小妮她爸并不应答,仿佛喜欢听我说话,仍在等着我说下去似的。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的声音我真的很熟。 我突然回忆起,我曾经和他通过一次可怕的电话。冯教授说,那是我的幻觉。 小妮对她爸的状态感到奇怪,便说,爸,你今天怎么了,老说声音声音的,还是说说你的病情吧。 他说,没什么大病,我明天就想出院了。 小妮说,这怎么行呢?得检查出结果才行。 他说,不能再等了,今天早晨有人跳楼死了,是一个癌症病人。我一听到跳楼这种事胸口就更痛了,还是回家去休息好一些。 小妮又劝慰了她爸一阵子,然后说要回去复习功课了,叫他安心养病。然后,我们便离开了病房。 医院的走廊安静幽长。小妮要去厕所,我便陪着她向走廊尽头走去,连续转了两个弯之后,才在幽暗的尽头看见了厕所的标记。小妮推门进去后,我站在走廊上等她。这时,我转头才发现墙边正站着一个男子,他举手在墙上画着什么。出于好奇,我走到他的旁边,看见他手拿一支圆珠笔正在雪白的墙壁上涂抹。墙上已被画得乱七八糟,他好像在画一个人的脸,但非常的模糊。这时,也许感觉到旁边有人吧,他突然转头看我。我有点尴尬,正要问他画什么,他却两眼发直地盯着我直往后退,嘴里不停地念着,鬼、鬼……他已退到了走廊尽头的墙壁,由于无路可逃,他竟发出惊恐的大叫。 这时,一个女人从厕所里跑了出来,看见这景象,她走过去拍着那男子的脸说,谢贵,你又看见什么了?这里都是医院里的人,你不要害怕。那男子全身颤抖着蹲在了墙角。 谢贵?这不是方樯打电话告诉我的那个在烂尾楼守夜班的人吗?我走了过去,对那个农妇模样的女人问道,他怎么了? 女人说,谢贵是她的丈夫,好不容易找了个守夜的工作,可是他的脑壳却出了毛病,凡是近距离看见年轻女人,他就说别人是鬼。 省城中学旁边,你知道吗?女人说,一幢很高很高的大楼。谢贵的表兄在那里上白班。今天早晨,他的表兄去接班时便发现他出了毛病,他老用圆珠笔在墙上乱画,表兄说他画的好像是一张女人的脸。表兄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只是呀呀乱叫。表兄看见他的脚上只穿着一只鞋,另一只怎么也找不着了。表兄便到那幢空楼里面去找,也不知在第几层楼找到了那只鞋。表兄说,谢贵可能是昨天晚上在楼里受了惊吓,说是到医院里来看看,吃点什么镇静药就会好的。这医院太大了,我带着他总是找不着看病的地方。 这是个很健谈的女人,我一下子对情况清清楚楚。我对这可怜的女人说,这里是住院楼,你要带他去门诊部。 带他去看精神科。小妮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她从厕所里出来我一点儿也没感觉到,看来她已经听见了事情的全过程。 走出医院后,小妮说,这叫报应。这人的表兄将你挤走安排他来上夜班,没想到有这种好事等着他吧。 我说,那个姓薛的固然可恶,可这个谢贵在楼里被吓傻了,他是不是又遇见了你曾经遇见的那个女人呢? 小妮说很有可能就是那个女鬼。红指甲,很艳丽的。她不只在那幢空楼里,还从我家的楼上走下来过,珺姐这可得想点办法呀。小妮的记忆被唤起后显得又急又怕。 我说,等你爸的病好了后,将这些事告诉他,也许你爸会有办法。 为什么?小妮非常奇怪,这事与我爸有什么关系? 我想起了那个深夜的电话,小妮他爸说有个死去的女人被砌在墙里了……当然,这是莫须有的荒唐事,冯教授说这是我的一种妄想,我也接受这种分析。但是,刚才在病房里,小妮他爸为什么说听到我的声音很熟悉呢? 当然,我不能将这些混乱感觉告诉小妮。我只得说,你爸是搞建筑质量检查的,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大楼,对一座荒废的空楼里会不会出鬼魂他一定知道。 这样问我爸只会挨顿臭骂。小妮说,我爸会说世上哪有鬼呀,神经病! 我说道理上是这样讲。不过你我遇见的怪事都是真的。还有这个谢贵,你看他吓成什么样子了,连鞋子也丢在了楼里。我想你爸知道这些后会重视的。 小妮说,那等他病好后试试吧。 安排小妮这样做让我有点自责,毕竟让他爸对她多了一份担心。但是,我老想证实一下我的幻觉是否真的出现过。楼里有一个死去的女人,小妮她爸真的说过这个话吗? 第五章 与影子共眠 13 辞去为那幢大楼守夜的工作后,我的心里一直很慌乱,我必须尽快找到新的工作才行。暑假已过去一周时间了,我下学年的学费还差三千元,这必须靠两个月的暑假期间打工挣得。给小妮做家教可以挣得两千元,但我不忍心收这钱。我不想让小妮和她妈为经济愁眉苦脸。 我和小妮商量打工的事。我说我仍保证她每天的功课辅导,所以想找个夜晚的工作。小妮说,如果有这样的工作,我和你一起去,我也要打工挣钱了。小妮想了想又说,对了,今天不是周末吗?方樯晚上请我俩吃饭,将这事对他说说,也许他的公司就可以雇佣我们。 我说,方樯搞的好像是科技公司吧,设计软件什么的,我俩去能做什么?再说,他那里也不会有晚上的工作。 小妮笑了,她说我头脑一点也不开窍。为啥?她说你没看出方樯很喜欢你吗?想想,一个仅仅在网上认识的人,听说你守夜班之后便跑来陪你,若不是被迷住了绝不可能是这样。他既然喜欢你,在他那里为你安排个工作还不容易。晚上也可以安排嘛,整理点资料什么的。 然而,我总觉得不愿意这样做。小妮说没关系,你又不和他谈恋爱。这人是难看了一点,尤其是脸上的那道伤痕,让人不敢正眼多看。但是,他毕竟是大老板呀,换上另一种女孩子,也许闭着眼也和他好上了。 我说,人家有老婆的了,还有一个女友,你瞎说些什么呀。 小妮说我们只是去他那里打工,这犯着谁了?不管怎样,她说晚上见到方樯时顺便提一提这事。 我一时没有了主意,和小妮在一起我觉得她更能作决定。 这天晚上,方樯将晚餐安排在西郊一处非常大众化的酒楼。去那里的路上,小妮有点失望地说,这人太小气,一点也不像有千万资产的样子。我说真正的有钱人都是很节约的。我在书上看见过,越有越抠是有钱人的本性。 小妮说,没劲。 周末的酒楼里人头攒动,空气中满是食物和酒的气味,有点太平盛世或者是世界末日的感觉。我和小妮在大厅角落的一张餐桌旁见到了方樯。他穿着一件灰黑色的衬衣。这使左脸颊上的那道伤痕更显得阴沉。和这样的人一起吃饭,我真的感到有点别扭。 小妮凑在我耳边低声说,你看他像不像黑社会的人? 我用手肘碰碰小妮,意思是让她不要瞎说。其实,在几次交往中,我已经感觉到方樯实际上是个有点柔弱的人,和女孩子接触还有些拘谨和胆怯。比如他想陪着我守夜,我一拒绝他只有灰溜溜走开了。无奈之下,只有远远地坐在楼口,以这种方式陪着我守夜,倒是显示出他的执著。还有,我和他说话时,如果眼光不经意相遇,他会立即将眼光调开,并且至少有一分钟显得手足无措。 满桌的菜已经上齐,方樯动了动筷子招呼我们快吃。小妮撇了撇嘴,意思是觉得他太没情调。小妮端起红酒杯说,干杯,为了我们的相识。大家碰杯,有了轻松的气氛。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喂,我将手机贴在耳边说道。没人应答。我又喂了好几声,电话里仍一片寂静。我挂了机,心里有点忐忑不安。 神经病!小妮代我骂道。方樯说可能是有人打错了电话,常有的事,没什么。 我们继续喝酒聊天。小妮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到了方樯的公司方面,我知道她准备提出让我去打工的事了。 没想到,方樯说他准备将公司关闭了。他说小可和蓓在沿海的公司已经创立,他想将业务全交过去,自己想干另外的事了。 关了公司做什么呢?小妮不解地问。 方樯喝了一口酒,眼睛里发出兴奋的光。去海南岛开种植园。他说,种香蕉和咖啡,我已经在网上看了很多海南岛的资料,那里的阳光,还有海洋性气候,搞个若干公顷土地种植园真是太适合了。我想买几匹好马,一辆敝蓬吉普车,种植园主都是这样巡查自己的领地的。在种植园的边缘,每隔半公里还得建座哨楼,以防窃贼什么的。没事的时候,我可以在林中的吊床上午睡,或者去园中更深处的小木屋看书。如果小木屋附近有小河的话,也可以去钓钓鱼。 哇,太爽了!小妮惊叹道,没想到樯哥还有这种宏图大略。你这种植园什么时候实施呀? 方樯说正在搞策划。这种大项目,最快也得两三年筹备吧。 我的手机又响了,拿起来仍然是没人说话。我查看了一下来电显示,是一个本城的座机号。谁找我呢?打通了又不说话,这是什么意思。 小妮说别理他,有些人专门乱拨电话玩。她此刻的注意力全在方樯的公司上。已感觉到让我去他那里打工无望了。她叹了一口气说,珺姐的学费还差三千元。她想找个打工挣钱的地方,不知樯哥有没有商界的朋友可以推荐? 小妮提出这个问题让我很难堪,这不是我与人相处的方式。如果说提到方樯自己的公司我还可以勉强接受的话,那么,提出让方樯另外帮忙我就感到过分了。另外,也不该将我缺多少钱提出来,这可能会产生向别人要钱的误解。为这事,在回家的路上我第一次与小妮吵了嘴,不过我们很快和解了,她也是为我好呀。 当时,餐桌上的尴尬可想而知。方樯哦哦了几声后说,他生性孤僻,没有什么朋友的。 这时,我的手机第三次响起,给这尴尬的气氛解了围。这次有人说话了,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说他姓薛,守大楼的。他首先问我出了什么事,我说没出什么呀,他说刚才给你打了两次电话,你都不说话,只是哭。我说没有这事,我在电话里什么也听不见。他说奇怪了,那电话里怎么会有女人的哭声呢? 真是活见鬼。这姓薛的要么是刚才打错了电话,要么是又在编故事了。我有些生气地问他有什么事? 薛说,他只是告诉我,那本值班记录上所讲的事千万要保密,不能对外界讲。因为公司已经看见这本记录了,现在大楼要拍卖,公司方面怕这些鬼怪事影响买家的情绪。 不过,我偏问,那些怪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薛仍然未承认是他编造的,只是叹了口气说,是真是假,谁能说得清楚呢?你千万记住了对外保密,不然拍卖不成功,公司方面会找你负责的。 我说我不会对外讲的。 通完电话,小妮和方樯都愣愣地望着我。我将详情对他们讲了一遍,然后问方樯,那个守夜班的谢贵真的说过,记录上的事都是他那个姓薛的表兄编造的吗? 方樯肯定地说是这样。不过,他又补充说,也不排除那个姓薛的为了向表弟邀功,在你辞职后故意说是他这样做争取来的岗位。 这是你的新想法吗?我问。 方樯说是的。刚才我通电话的时候,小妮给他讲了在医院遇见谢贵的事。他认为如果记录上的事是薛编造的,谢贵也不会在楼里真的被吓傻。 我说,有些事先是假设的、编造的,甚至幻想中的,到后来在现实中真的发生了。这种可能也不排除。 方樯说,我知道你这样想有你的道理。因为那天晚上我们一起上楼失散后,你下楼后就有点呆呆的样子,我想你一定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我说我真的记不得了。 一定是看见了一个可怕的女人。方樯说,那个吓傻的谢贵就老在墙壁上画一张女人的脸,你们看见的一定是同一个东西。 我说我没有看见什么。 方樯说,你认真想想,电筒熄灭以后,你去了哪里?也许你看见一个人向你招手,也许是一团光,也许是一个只有眼睛或者舌头的人影。总之,这个形象对你很诱惑,你就跟着去了…… 不要讲了,我吼起来。因为在方樯的讲述中我闭上了眼,在黑暗中真的看见了一团神秘的光,这光在潮湿的墙壁上移动,让我跟着它走。我看见了一道门…… 我猛地睁开眼,我的吼声让方樯和小妮都吃了一惊。他们问怎么了,我呼吸急促地说,有几秒钟我差点就要回忆起什么,可是终于又没能想起。其实,那一个瞬间我害怕继续,我主动中断了记忆。再要往下想时,一切到那扇门为止,下面又是一片空白了。 方樯说,不用急,以后你会想起来的。 小妮关切地问我,珺姐你没事吧。我说刚才一阵心跳,现在已经好了。我端起酒杯说,大家喝酒吧,别让这事坏了兴致。 回家的路上,小妮说方樯这人不够朋友,说到替你找工作的事就推得远远的。我说他有他的难处,就别勉强了,还是让我自己来想法吧。 我们乘座的公交车经过小妮学校附近的那幢大楼,在深夜的城市中,它像一具庞大的骷髅直耸云天。在它黑色的内部,真有一个女人的魂灵在游荡吗?而那个半夜出现在值班室门外的小女孩,会是这个幽灵的孩子吗? 14 为找工作的事我开始失眠。仔细想过了,晚上的工作就那么一些——酒楼或娱乐场所的服务员、迎宾员、酒水推销员等。这些工作读大学三年来我都先后干过,结果都是败兴而归。但是,除此之外,我目前又能找到什么晚上的工作呢?暑假一结束就得交学费了,我该怎么办才好。 夜半时分了,我躺在书房里的小床上毫无睡意。外面响起了有人上楼的脚步声,从下而上,一直响上了七楼。我看了看表,凌晨一点五分,楼上的画家怎么这样晚了才回家呢? 本来,住在一幢楼里,有人晚归是很正常的事。然而,由于失眠,我竟连续三天在夜半听见那上楼的脚步声,时间都是在凌晨一点至一点零五分之间。这种准确的重复让我产生了疑虑,给小妮讲了这事后,小妮说我们上楼去看看。 在我的印象中,画家是个终日待在家里的人。果然,我和小妮上楼敲门时,他很快就开了门。他两手很脏,说是正在整理他的画室。 这间很大的画室连着阳台,上午十点的阳光斜斜地射进来,在室内的各种色彩上映出不同的反光。小妮直截了当地问道,沙老师你最近几天为啥老在半夜才回家?上楼的声音惊得珺姐失眠了。 画家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说,我是个早睡早起的人,半夜时我早睡着了,怎么会才从外面回来呢? 我说,半夜真有脚步声上楼,一连三天都这样,绝对没错。 怪了。画家对我说,自从你上次在我屋里看见一个女人以后,我就一直琢磨,究竟是你看花了眼,还是我这屋里真有什么怪事发生。 小妮笑嘻嘻地说,沙老师,你真的有了女人也不用隐瞒嘛,这对单身男人正常得很,是不是? 画家着急地表明他屋里确实没有女人,也不会有女人半夜到他这里来。他让我们看他的卧室和浴室,确实没有任何女人的衣物或用品。按理说,有女人在这里留过,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我四十多岁了,画家说,如果交上女人我一点儿也不用隐瞒。可是,没有呀。 这几天夜里,你听见有人上楼来吗?我问道,或者听见有人推门,或者觉得屋里有什么动静? 画家被我的一连串问题问得有点害怕。我之所以这样问,是我已经胸有成竹。 画家说,我睡觉很沉,什么也没听到。 我指着墙上的那幅裸背的女人画像说,半夜上楼来的就是她。 小妮尖叫了一声,然后望着我说,珺姐,你怎么知道?不可能有这种事吧。 我说我在这里闻到了一种气味,是人死后的气味,这画上的女人一定已不在人世。 画家笑了,他说听小妮讲你正在读哲学和心理学,这些学问也没有这样玄呀,从一幅画上能嗅出这人已死,怎么可能呢? 这画上的女人究竟是谁?小妮着急地问道,是你以前的女友吗? 画家说,一切没有你所想的那么玄,那么浪漫。这画上的女人只是一个专业模特儿,叫青青,二十多岁。她主要在美院做模特儿,偶尔也给画家配合配合。你们看这幅画,专业模特儿就是不同,这姿势,这线条,尽管是背部也能表达出一种感觉、一种情感,这是造物主的完美…… 可是我看见的是清冷。我打断画家的话说,还有一点儿忧郁。 画家瞪大了眼睛看我,半晌才说,你真不简单,这个叫青青的模特儿是有这种气质,清冷忧郁,可是这要看她的面部、看她的眼睛才知道啊,你怎么能从她的背部看出来呢? 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看见了。 小妮好奇地对画家说,哪天将这个模特儿请来这里,让我们都看看。画家说完全可以。 我心里想,他不能再请到这个模特儿了,因为她已死亡。但我没再次说出我的这个感觉。 画家点燃了一支烟,他的面前顿时烟雾飘浮。他说,这幅画很快就要被人买走了。买主是个年轻人,一年前这人就要买,可老是讨价还价,最后谈定为五万元。小伙子说他要打一年工才能买得起。我看他是真喜欢,所以才这样低的价买给他。前几天他来电话,说钱已经凑齐了,最近几天就来取画。 小妮对五万元的价格非常吃惊。画家悲哀地说,自己名气还不大,如果是名画家,这幅画卖上百万元也不算高。小妮伸了伸舌头。 买画的人都是想增值吧?我问。 画家说他看这小伙子不像职业收藏者。首先他并没有钱,但死活要买这幅画,给人有点鬼迷心窍的感觉。不过,画家补充说,他买这幅画也并不吃亏。 这天晚上,睡觉前我对小妮说,半夜的脚步声以及你以前在楼梯上看见的女人很快会消失了。只要楼上那幅画被买走,一切就会平静。 小妮将信将疑,她说珺姐你也太玄了。 我知道我不该将自己的感觉都讲出来,但有时真忍不住。冯教授说一切都是我的幻想,可是,幻想的东西如果在生活中变成真实,你怎么解释? 我上床睡觉,想了一会儿怎么找工作的事,又时而听听外面楼梯上有没有声音。眼皮有点发涩,竟很快睡着了。醒来时四周一片寂静,看了看时间,已是凌晨四点,我错过了午夜时间。不听那脚步声也罢,我翻身继续睡去。 我听见了有人推门的声音,开了灯下床,我轻轻地开了门。我本来该去问问是谁的,可这一刻就像受什么驱使似的,我只觉得应该开门。屋外很黑,一个女人站在我的房门口,她目光忧郁,面色苍白,她说她要走了,特地来向我告别。我心里很害怕,便说我们认识吗?她说这里只有你认识我,你以前只看见我的背,现在我让你好好看看我的脸。我想起了那幅画,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她,她的脸在慢慢凹陷,肌肉消失,转眼间已成一堆骷髅。我发出惊叫,从噩梦中醒来。 已是黎明时分。我听见不远处的街道上有早班公交车驶过的声音。城市正在苏醒,鬼魅都将在天亮前离去,这是我小时候听到的鬼故事中的情节。 不管怎样,天亮后一切都将正常。那幅画也即将被人买走,我突然真的对那幅画上的女人有点挂念,有点依依不舍的感觉。我告诉自己必须摆脱这些感受才行,现实是严酷的,我必须在暑假结束前挣到足够的学费。想到这些,我起了床。我想上午给小妮铺导功课,下午回学校去看看。每到暑假校园里会贴有一些打工信息,我得去找找机会。 这天上午,何姨破例地没有去上班。我和小妮吃早餐时,小妮便感到奇怪,她妈妈怎么还未起床呢。去母亲房里察看,她妈妈说头痛,只有打电话给公司请假了。小妮要陪她去医院,她说不用,多睡一会儿就好了。 午餐后我便陪小妮在书房里复习功课。大约是上午十点多钟吧,我和小妮都听到了隐隐的哭声。我们赶快去小妮母亲房里,看见小妮的妈妈正坐在床头抹眼泪。 小妮急得不行,连声问妈妈你怎么了。何姨摇头说没什么。小妮说你一定要讲,究竟出了什么事,不然我也会哭的。 何姨抚着小妮的头说,十九年前的今天,你的姐姐从楼上摔下去摔死了。想到今天这个日子,我一夜没睡着,老听见那孩子在叫我妈妈。唉,多乖的孩子呀,要是活着的话,也有你珺姐这么大了。 妈妈。小妮抱着她妈妈哭起来。 我说,何姨别难过了,现在有小妮不是也很好吗。 是啊,何姨说,后来有了小妮,我是眼巴巴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呀。她抚摸着小妮的头继续说,孩子你一定要努力呀,高考这关怎么也要闯过去。 小妮哭着说,妈妈我会努力的。 看着眼前的情景,我心里也难受起来。想再安慰何姨,嘴唇动了动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小妮已从妈妈的身上抬起头来,她突然问道,我姐姐真是被爸爸从阳台上扔下去的吗? 我想他不会这样做吧。何姨喃喃地说,那天下午他没上班,中午便将孩子从幼儿园接回来了。因孩子有点感冒,想早点接回来吃药。下午四点左右吧,他在客厅里看工程图纸,孩子便搭上凳子爬上了阳台,阳台上有花,孩子想去摘,不知怎么便摔下楼去了。 小妮不解地问,怎么总有邻居说,是爸爸将姐姐扔下楼的呢? 何姨有点慌乱地说,我和你爸爸吵架时说过,是他害死了孩子。唉,想来他没有这样狠的心吧,他不会这样做的,不会的…… 何姨的话有点像自言自语,有点像梦呓,我听起来感到背上有阵阵寒意。我感到小妮的爸爸扔下那孩子并不是没有可能,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我说不明白。 15 世界上有些偶然的事情,细细去想时让人害怕。这天下午我回学校去的路上,在一家商店外险些跌倒,我在失去平衡时立即伸手去扶身边的一块广告牌,手心顿时一阵刺痛,我的手被广告牌锋利的棱角划了一道血口。幸好不远处有家药店,我立即买了创可贴将伤口贴上。 这事纯属偶然,不值一提。但是,当我走进学校里的寝室时,正在屋里收拾东西的薇薇看见我第一句话就是——今天是什么日子呀,怎么有血腥味呢? 她的嗅觉太灵敏了,话也说得太严重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小妮的姐姐从楼上坠下摔得血肉模糊的日子。我的这种快速联想让自己吃了一惊,回想近几年来,这是我的第一次外伤,并且见了血。 薇薇看见我愣在那里,便笑着说,你进门我就看见你手上的伤了,怎么回事? 我说被广告牌划了一下,小伤,不碍事。 薇薇正在收拾行装,要出远门的样子。算一算暑假刚过去一周多,当然还有足够的时间旅行。我问她要去哪里。 薇薇的回答让我吃了一惊。巴厘岛。她说,做梦都想去那个地方,太平洋上的小岛,美极了。小咪和小熊一直约我同去,我说等我一周时间,搞到钱就走。啊,现在终于可以出发了。 去巴厘岛需要的可不是一笔小钱,我对薇薇一下子挣到这么多钱感到神秘。 我和薇薇是无话不谈的好友,所以这次她也不避讳。原来,她在网上发了一个帖子,说自己想去巴厘岛旅游,但没钱,真诚地寻求有能力帮助她的人。没想到,这样的人还真出现了,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薇薇和他在酒店开房间住了一宿。就这样,薇薇说一切非常简单。 这是一笔交易。薇薇说是的,一笔交易,但没有什么不好。他得到他想得到的,他说他就对女大学生着迷。而我呢,去巴厘岛的愿望终于变成了现实。 我无言以对。我想到了卖x这个粗鲁的字眼。当然,我听见过有女生坦然地说出过这个字眼,卖呀,有什么不可以卖的,这总比那些贪官卖良心好。然而,我想说,当神给予我的美好身体被金钱凌辱时,人格和尊严会让受辱者的心里哭泣不止,许多年许多年后,只有自已才听到。 在寝室里拿了两本我要看的书,然后向薇薇告别,祝她旅途愉快。薇薇是我的好朋友,她天真善良,我为无法帮助她而感到难过。 这次返校没找到有价值的打工信息。我缺三千元学费,但我一筹莫展。这世界真是个魔方,要转动它需要魔鬼的手指。而我只是个人,我不想玩魔鬼的游戏。 暑假了,校园里很冷清。在图书馆外面我遇见了冯教授。他知道我每个假期都是打工度过的,所以见面便问我在哪里做事。我说做中学生的家教,但是还不够,想再找个上夜班的工作。冯教授皱了皱眉头说,这有难度。不过你别急,你下学年的学费学校也许能减免一部分,我已给校领导反映多次了。我说我尽量争取自己全付。也许我要某种尊严有点过分,但没法改变自己。 回到小妮的家,小妮急切地问,找到工作了吗?我无奈地摇摇头。小妮说,不如就给画家做模特儿吧。我仍然摇头。为什么不,我说不明白,只是觉得障碍巨大。这障碍并不是因为要在画家面前裸身,对真正的艺术我是完全能够体会的。我只是觉得,一个人在画上凝固之后,她的命运会有些自己不能控制的地方。我想到了画家墙上那个裸背女人,她的魂灵从楼上下来,她冷了,敲门向我要衣服。冯教授说这也是我的幻觉,但我无法从这些感觉中解脱。除了我,没人能证明这是事实。 小妮发现了我手上的伤。我说今天运气不好,伤了手。小妮说没什么,运气不好时待在家里别动,过了今天就好了。她说她妈妈中午过后情绪就稳住了,下午已去公司上班,还说晚上也加班,叫我们晚饭别等她。 我理解何姨今天的心情,我对小妮说,你妈妈真坚强。小妮说,你不知道,每年的这一天我妈妈都很难受,是不是那个死去的小鬼缠上她了? 我说小妮你哪来的这种迷信,母亲对孩子可是一生的挂念啊。 这天晚上,我上床后已懒得去听楼梯上的脚步声。不管怎样,我相信那幅画被买走后一切就会平静。睡觉前我在网上已找到一条有价值的招聘信息,是一家民事调查公司。对它的工作我不太了解,但吸引我的一点是,不限工作时间,也就是说分配给你的工作自己安排时间去完成,这非常适合我目前的状况。记下了这家公司的联系电话,上床睡觉后特别的安稳。 照例在半夜醒来,这已经快成为我的习惯。看了看表,凌晨两点,那上楼的脚步声显然已经响过了。我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却有一种异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侧耳听了听,好像是厨房传来的声音。 我起了床,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我没有开灯,以免惊动熟睡中的何姨和小妮。我走过暗黑的客厅,转个弯进了厨房。 有微弱的天光从厨房的窗户透进来,所以这里显得半明半暗。我的眼光从橱柜、灶台慢慢移过。突然,我看见灶台边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就在这一瞬间,那背对着我的人影转过身来,是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她手里端着一个空碗,看见我时也不躲避,我听见她嘴里吐出一个声音来,她说,我饿。 我赶紧转身将厨房门关上,以免她的声音惊动了何姨和小妮。然后我蹲下身看着她。小女孩脸色苍白,但是长得满乖的,像一个卡通娃娃。我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我知道她今天会回家来的。 我饿。小女孩又说。我发现她说话时嘴唇一点儿也不动。 看见她端着的空碗,我的鼻子有点发酸。可怜的孩子,下午四点钟摔下楼去时,正是晚餐前肚子饥饿的时候。 我打开冰箱,找出了一些饭菜,放进微波炉加热后便端给了她。 小女孩吃得狼吞虎咽,一边吃,嘴角还一边流血。我用纸巾擦了擦她的嘴角,我想这正是她当年坠下楼以后的样子。 小女孩吃完饭,我对她说离天亮还早,你到我屋里去睡一会儿怎么样?小女孩点头同意,我便牵着她的手走出厨房,她的手像冰块一样凉。 进了书房,我让她睡在我的床上,然后紧闭房门,挨在她身边躺下,我想用我的体温让她暖和一点。 刚过了一会儿,小女孩却坐了起来。我问她要做什么,她细声细气地说,我要去妈妈的房里睡觉。 我顿时感到无比紧张。我说你千万不能去,你妈妈太辛苦了,别打搅她,就睡这里好吗?我陪着你,我知道你天亮前就要走的。 小女孩乖乖地睡下,我也很快睡着了,这种进入睡眠的速度对我非常少见。醒来时天已大亮,我的身边空荡荡的,小女孩已经走了。 何姨已做好了早餐。她自己吃粥和馒头,却给小妮和我配备了牛奶、鸡蛋。我对何姨说,我不爱喝牛奶,我喜欢吃粥。我的心思是想给何姨节约钱,可说过多少次了,她还是照常给我牛奶。此刻,何姨仍然不搭理我的话,只是摸着我的头说,听话,你和小妮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这一刻,我的眼泪差点滚出来。我感到作为孩子的享受,而身旁的这个女人就像我的母亲。我从小跟外婆长大,母亲跳楼自杀时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幼儿。长大后听人谈起这事,我只觉得耳朵里一片轰轰的响声,像火车驶过,像夏季的雷声。 我端着牛奶杯发愣,小妮讨好地凑在我的耳边说,珺姐你生气了吗?我妈妈是好意,牛奶不好喝你学着喝吧。其实我以前也不喜欢喝牛奶,老觉得有腥味。可坚持下来,就觉得好喝了。 我使劲地点头。我不能出声,我怕一出声就哭起来。我们三人围着餐桌用起早餐来,屋里弥漫着牛奶和粮食的香味。我和她们真像一家人似的。 第六章 画上的女人 16 我谋到了一份工作。我无法形容我的心情,只能说有点迷惑,有点兴奋。当我去这家民事调查公司应聘时,对要干的工作还一无所知。然而,当我走出这家公司的时候,我就已经身负重任了。 这都是命运的安排。我的应聘几乎是畅通无阻,工作人员看了我的资料,又打量了我一番后,便主动带我去见总经理。总经理姓刘,是个牛高马大的中年男子。他同样是先看我的个人资料,然后隔着办公桌看了我足有一分钟,然后他说留用你了。公司正有一项业务适合你去做。刘总简单向我介绍了一下公司的性质和业务范围。我的理解是,各种人需要调查各种事情,便出钱委托这家公司来做。刘总说正是这样,现在有这样一项业务,有人要掌握一个人的动态。具体来说,这个被调查人欠了我们的顾主三百万元,目前没偿还能力。债主担心这个债务人在最近的两个月内有逃跑藏匿的可能,因此需要我们掌握这个人的动态,如发现这人真要逃跑便立即通知他。债主只要求我们监视两个月,之后如有需要另签合同。 听到这工作,我心里一通乱跳。我想起应聘时要我填的表格里面,有一栏是你喜欢读的书——我在这一栏里填了好几本书名,其中一本是《福尔摩斯探案集》。我是真的喜欢这本书。事后,公司里的人对我说,你这样清沌的女孩有知识、有分析能力,正是我们公司需要的人材。 我接到的任务是,和一个叫赵开淼的人接触上并成为朋友。刘总在电脑上给我调出这人的照片和资料。这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四十六岁,大厦建材公司总经理。 刘总说,你和他接触两个月的时间,每天至少见一面或通一次电话,如发现他有逃跑的念头便立即通知我。这项工作完成后给你的报酬是一万元,先按每月两千元生活费给你,剩余的工作完成后再结账。在工作中发生的交通及其他必要费用实报实销。 放心吧,刘总最后说,这项工作没有法律问题,也不带任何色情。具体方法调查一组的组长会告诉你,可能还要对你作一点包装。就这样。 于是,我干上了这样一份神秘的工作。它符合我自己安排工作时间的要求,这样可以不影响对小妮的功课辅导。至于薪金,它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想。这天晚上,我睡在床上一直处在莫名的兴奋之中,以至半夜听见上楼的脚步声时,我竟没有了探索它的兴趣和感觉。 小妮对我的这份新工作也感到非常刺激。尤其是见我穿上一套深蓝色的西服和短裙后,小妮说我转眼成了白领丽人,像一个银行里的高级主管。 上午十一点,我拿出公司配备给我的手机给我要接触的人打电话。电话打通之后,我首先核对对方的名字,赵开淼,没错。我说我在路边一个垃圾桶旁拾到了您的驾驶证,可能是小偷扔在那里的。驾驶证里正好有一张您的名片。想到您丢了东西一定很着急,便给您打电话了。 对方非常感谢,问我在什么地方,他立即来取失物。我说我正在街上购物,地点不太好确定。这样吧,我给你送去好了。 对方又是一阵感谢,详细向我讲了他的公司地址,然后说他在办公室等我。 关了电话,我对小妮说我上班去了。今天多费点时间,以后就轻松了。小妮对我伸了伸舌头,说你还真像一个侦探,打起电话来这样沉稳。 其实,一切都是调查公司的安排,我只不过是个执行者罢了。包括这本驾驶证,我怀疑是公司和小偷合谋干的,但公司里没人向我承认这一点,只说干这一行不要问与自己无关的事。 我来到了大厦建材公司,很快有人将我领到了总经理办公室。我望了一眼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男子,戴着眼镜,40多岁,和照片上看见的差不多。只是见面时,还感到他身上有种儒雅气。 你就是赵开淼先生吧?我明知故问。对方见到我时有一点惊讶,可能他没想到给他送还失物的是一个气质不凡的白领丽人吧。他一边点头称是,一边招呼我坐下。接过他丢失的驾驶证后,照例是隆重感谢。接下来他问道,小姐贵姓? 我说免贵姓蓝,名字叫晶晶。 呵,晶晶,好听的名字。他一边给我倒茶,一边又问我是哪里人,在哪里工作。 我说我是本地人,但在上海的一家外资银行工作。这次回来是因为母亲生病的缘故。 对方果然来了兴趣,问起我的具体工作,我说是一个部门小小的主管吧。他不断点头,然后看了看表说,已是中午十二点了,我请你用午餐,也聊表我的谢意。 我说赵总,不用客气了吧。 其实,在中午前见面是计划中的安排。接下来的进展果然在预料之中。他坚持要请客,于是我们很快便在一家豪华酒楼的餐桌上进一步熟识起来。我说我这次回家会待上两个月时间,然后便飞回上海。他说很高兴认识你,希望能常常见面,我笑而不答。临分手时,他已发出了明天晚上喝咖啡的邀请。 我的工作开了一个好头。当然,确切地说,是这家调查公司的行动策划做得成功。坐在回小妮家的出租车上,想到自己现在的姓名和身份,恍惚中感到自己变了一个人似的。 第二天晚上,和赵总坐在咖啡馆里时,我对自己的角色已非常适应了。我表示对他的事业非常赞赏,并说我们在银行工作的人,就是应该和企业界的人交朋友。他非常高兴,说认识我真是幸运。我装着不经意地问起他的经营情况,他沉默了。 我想他会掩饰他的经营困境,没想到,他沉默了一会儿后竟坦诚地说,非常糟糕,有800多万元的材料款陷在一个工程里了。这里面有我自己的钱,有欠材料生产厂家的钱,还有300万元是向一个朋友借的,现在全部陷在这个工程里了。工程停工三年了,建筑商没钱付我,说是开发商垮了,老板已跑到国外去了。 他讲的这个债务链让我有点晕眩。我问,你的建筑材料供应的是什么工程?他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省城中学附近的那幢二十九层大楼!这使我感到自己仿佛逃不掉一个阴影似的。 我突然想起守楼的姓薛曾经给我打的一个电话,便说,如果将这幢楼拍卖了,不是各方都可以收回一些投资吗? 他说,很难,最近的拍卖已经失败了,没人敢接手呀。 我劝慰他别着急,事情总会解决的。他说不急也不行,当初从朋友那里借的300万元就已经要求在两个月之内必须归还。否则……话已经说得很难听。没办法,大家都有难处,可这钱到哪里找呀?他顿了顿又说,晶晶,如果你能帮我在银行方面通融通融,给我救个急,我会永远感谢你的。 我当即表示一定尽力而为,可是要等我两个月之后回到上海才能想法办理。当然,我也可先打电话铺垫铺垫,希望他随时跟我保持联系。他说我们当然要保持联系。 我的工作进展得非常顺利。夜已深了,我正欲提出离开时,他突然叹了一口气说,我这样倒霉,也许是遇见了鬼的缘故。 我说赵总,你还迷信呀? 他说,我不是迷信,我给你讲讲就清楚了。一年多前,北山里面就开了个蹦极娱乐场,我去体验了一次。我是个喜欢冒险和刺激的人,所以不尝试蹦极不行。回城的时候,在离蹦极娱乐场不远的山路上,看见路边的石头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好像在埋头哭泣的样子。我停下车,问她怎么了?她不说话。我感到她非常沮丧、无助。我问她要去哪里,她说回省城。我便让她坐我的车一同回省城,她迟疑了一下,上了我的车。 这女子大约二十岁多一点。在三个多小时的路途上,她慢慢讲起了自己的情况。她叫青青,是美术学院的模特儿。她患有抑郁症,便想来这里蹦极,据说这种方式对抑郁症有治疗作用。她说她在书上看见的,古希腊人治疗抑郁症就是将患病的人从悬崖上扔到大海里,再由船上的人将这人救起来。这种强刺激对治疗抑郁症有显著效果。于是,她来这里想试一试,可是到了现场又胆怯了,终于没敢尝试。她说她拿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 赵总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当时,我对这个叫青青的女孩特别同情。回城后,我们还互留了电话,我说下次来蹦极时一定邀请她,我会鼓励她作出这个尝试。事情本来就这么简单,没想到,一个月后,我给她打电话时,美院的人说她失踪了,可能已经自杀,因为有人听她讲过说不想活了,我问这事情发生多久了,对方说,已经有两个月了。以这个时间算来,我遇见青青的时候,已在她自杀之后了。你说,我不是遇见鬼了吗?所以这一年多来各种事情越来越不顺利。 这是我与赵总见面的意外惊恐。青青,我听画家讲过这个名字,她就是挂在画家墙上的那幅画中的人物。她在画中裸背对着我们,画家说这个模特儿是个冷美人。 这天晚上,回到小妮家后,我一直心神不定。快到半夜了,我又担心起那上楼来的脚步声。小妮曾经在楼梯上看见过一个女人,她会是青青吗? 17 这天,意外地接到方樯的电话。他说好几天没联系了,你在做些什么呢?我当然不能对他说我正在干一件民事调查工作。这工作是需要高度保密的。于是我说还是做家教呗,没什么太忙的。他说有件事想请你帮助,不知行不行?我说你讲吧,我尽力而为。 方樯说出的事其实很简单。他要飞去海南三天时间,当然是为实现他当种植园主的梦去做一些实地考查。在他离开后的三天时间中,他要我去帮他守守房子,也就是晚上住在他那里即可。他说他主要是从防止小偷行窃方面考虑,房子空着,在外面出差心里总放不下。 我对此拿不定主意。征求小妮的意见,她说去吧,也就是换个地方睡觉,不影响其他的事。当然,我明白小妮的心思,对这种有千万资产的人,去他家看看也能满足某种好奇心。 然而,当我和小妮一起去他家拿房门钥匙时,他所住的房子却让我们大吃一惊。这是一幢普通公寓楼的二楼,一室一厅带厨卫。室内很简陋,完全就是一个打工仔的租住地。 方樯说,这房子是租住的,自从他的妻子小可和女友蓓一起去沿海城市开办公司后,他就将这里的公司关闭了,住宅也卖了,因为他要去海南创办种植园。现在临时住这里,很快就会远走高飞的。 一个有千万资产的人住在出租屋,这是荒唐还是传奇?更让我和小妮吃惊的是,这屋子进门的客厅中挂着一幅很大的油画,是一个裸背女人的画像。我和小妮一眼就能看出这正是小妮楼上那个画家的作品。前段时间,画家说过有人出五万元买这幅画,没想到买主竟是方樯。 小妮惊叫了一声,就要对这幅画的来历发问。我赶紧捏了捏她的手,意思是叫她不要亮了明白人的身份。我抢先说道,这幅画不错,你从哪里买来的? 方樯说,不是买的,是我请名画家为我妻子小可画的肖像,当然,也给了画家很高的酬劳。 你妻子?我吃惊地叫道。 是的。方樯说,她生性喜欢神秘,所以画肖像也只画背部。不过,这样不是更好吗?方樯一边说一边走到油画前,用手指着女人光洁的背部说,你们看,画家将皮肤的弹性都画出来了。加上这画的尺寸,和真人1∶1的比例,让人感觉这画中人随时会转身走出来似的。 我点头表示赞赏。同时用眼神告诉小妮,让她尽量保持沉默,因为我已经感觉到这幅画所掩藏着的秘密越来越多,要了解真相需要足够的耐心。 方樯说,他要出差,放心不下的就是这幅画,要是被盗走或者被损坏将是无法挽回的损失。他说这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他爱他的妻子。 此刻,在这有些阴暗的出租屋里,方樯左颊上的刀痕也显得柔和了些。我突然问道,你认识一个叫青青的女孩吗? 方樯莫名其妙地望着我说,谁是青青,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我提出这个问题,主要是考虑到小可的小名会不会叫青青。证实了这两个名字之间没有联系后,我只好解释说认识一个叫青青的女孩,她说她认识方樯。 不可能,方樯说,也许是另一个同姓名的人吧。 方樯将房门钥匙给了我。他说他明天就走,非常感谢你来帮我守房子。 世间的事真是无奇不有。这是一个怪人。小妮在回家的路上对我说,画家说过那画上的人是一个叫青青的专职模特儿,现在怎么竟成了方樯的妻子呢? 正是这样,到他的房子里住上三夜对我有了诱惑。同时我明白了这几天的半夜为何寂静无声的原因。那幅画已经从画家的屋里取走,楼梯上自然没有夜半的脚步声了。 我近来遇到的种种事情没人相信。现代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常常将有我这种发现的人称为病人。也许要若干年以后,人们才会懂得这一切并不是这样简单。迄今为止,人类意识只能理解这个世界的百分之十,另外的大部分是海底的冰山无人知晓。 我和小妮去了画家屋里,那幅裸背女人画像果然已经消失。画家躺在阳台的躺椅上,有点若有所失的样子。小妮问,买走那画的是什么人?画家说是一个年轻人,脸上有伤痕,似乎有点凶相,但实际上是个内心羞怯的男子。 画家说话时看了我一眼,是想向我显示他的对人的分析能力。我承认画家有这种本领,他不只看见人的外形,还能洞察外形下掩盖的东西。所以他的画很有灵气,这是艺术直觉的一部分,很好,也很可怕。 小妮问画家,你认识那个买画的人吗?画家摇摇头说他从不关心买主的身份。 这天夜里,我在昏黄的灯光下回想起和樯的相识。是在网上的公共聊天室,有人提到人究竟有没有前世和来生这个古老的问题。我忍不住插进去说了一段话,大意是说每一种生命的真相只有比他更高的生命才能洞悉。就像一条蚕,它既不知道蚕茧里的蛹也不知道有翅膀的蛾,它的前世今生只有人才知道。这时,樯出现了,他反驳了我的观点,他说你怎么知道蚕没有对于蛹和蛾的记忆。你既然不是一条蚕,也就不可能知道蚕的心思。这是一种有趣的悖论。就像关于人死后会怎么样,任何研究都会不堪一击,这就是,你没死过,你怎能说出死后的情形。问题是,真正死去的人又永不开口了。 从此,樯成了我在网上聊天的对手。没想到,他出现在我为大楼守夜的地方。仿佛说,相识是缘。可是,这缘有阴缘和阳缘之分,想到这点我有些迷惑。尤其是这幅画和画中的女人,现在她将我们大家联系在一起了。 小妮提出明晚和我一起去方樯那里住,她说她非常好奇。我说你妈妈会同意吗?小妮顿感沮丧。 以前听小妮讲过。不但如此,就是晚上出去和同学聚会也不行。她非常羡慕不少同学能在晚上自由行动,他们来ktv唱歌,或借某人的生日大吃一顿,甚至和小情人幽会。小妮对这一切只能望洋兴叹。 也许有一天,我会离家出走的。小妮半开玩笑地对我说。 十七岁,这个年龄我也有过。正是像植物抽枝疯长的年龄,很多梦,很多苦,别人不知。所以我非常理解小妮,我甚至替她向她妈妈申请了这个暑假的短期旅游。只是我现在由于调查公司的事务缠身,一时难以和小妮定下行期了。原以为小妮会为此埋怨我,没想到她反而鼓励我说,挣钱要紧,我觉得小妮在她妈妈那里是个任性的孩子,而和我相处时像个懂事的妹妹。 确实,挣钱要紧。21岁的我已为此饱经沧桑。我是没妈的孩子,我命该如此。现在,我正在为大学最后一年的学费干着一件有些冒险的工作。我第一次有了双重身份,连名字也变了,我觉得自己像个侦探,或者是特务,或者是坏人。 想到这里,突然想起今天还没和建材公司的赵总联系过。按照调查公司的安排,我必须每天和我的监视对象保持联系,以便掌握他是否有出逃的动向。 都是方樯和那幅画影响了我的思绪。现在是晚上7点半钟,我赶紧给赵总拨去电话,然而,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的手机没人接听,语音提示说,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他已经出逃了吗?昨天和他喝咖啡时,还一点儿没觉得他有这种动机。并且,我以外资银行业务主管的身份和他交上朋友,他有什么想法应该和我商量的。毕竟,我现在是他的一根救命稻草。 当然,对一个欠了别人三百万并被债主逼得团团转的人来说,我对他也许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这样,他选择出逃而不告诉我也有可能。 我心里着急,立即给他们办公室打电话。明知晚上7点以后没人在办公室了,我还是抱着试试运气的想法打了过去。当然是没人接听,我的额头上急出了汗。 按照调查公司的安排,每天晚上十点我得汇报一次当天的情况。可是今天我将无法交待。如果赵总真是跑了,并且我连他去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一严重失职将使我的薪金全部泡汤。 这时,我发现自己工作中出现了一个重大的缺陷,这就是连赵总现在住在什么地方以及住宅电话都不知道。按照调查公司掌握的情况,赵总已在半年前离了婚,个人的暂住地非常飘忽,而这正是一个人将出逃的先兆,我因此担当了掌握住他行踪的重任。而我却忽视了去他住宅看看的必要性。现在,他的手机关机,我一下子便束手无策。 别无他法,我只有硬着头皮去赵总的公司看看,因为第一次去他办公室时,我看见过他听着座机电话响而并不接听的情况。今晚只能抱着这个侥幸的可能去看看了。 我匆匆地换衣出门。小妮担心地说,珺姐,你可要小心点。我勉强笑了笑说没事,我会找到他的。只是你妈妈今晚加班还没回家,你一个人得注意安全,别出门去。我对小妮说这话时一闪念想到了楼梯上的女人。 小妮懂事地点点头,说珺姐你就放心去办事吧。 走出门时,天正在黑下来,城市的路灯和广告灯已经亮成一片。我要了辆出租车,直奔赵总的公司所在的那幢写字楼而去。 车里的电台正在播放一则寻人启事,这使我倍感生活的混乱莫测。 18 到达赵总的公司已是晚上8点。出乎意料的是,公司还有人没有下班。长长的走廊上,有几间办公室的门开着,有灯光泻出来,走廊上显得半明半暗。 我径直走到赵总的办公室前举手敲门,没人应答。这时,旁边办公室里走出一个中年男子,他望着我警惕地问道,你找谁? 我说找赵总。他口气冷淡地说,赵总不在公司,你找他有什么事? 我说我是银行的,是贷款方面的事找赵总商量。 那男人的脸色顿时和悦起来,他说赵总太忙,不过他立即与赵总联系。我松了一口气,这表明赵总并没有出逃。那男人让我先进他的办公室坐坐,我注意到这门上的标志是“副总经理办公室。他给我递上茶水,叹了口气说,我们就是急需一些流动资金。你看,这样晚了公司也还有人加班,都是为清理货款的事,我们有很多货款没收回来,这是暂时的困难,如果银行能支持我们一下,这一关就挺过去了。 我假装内行地点点头。副总绕到办公桌后面开始拨电话,很快便拨通了,他说赵总啊,有个银行的女士找你,我让她来接电话吧。 在副总拨电话的瞬间,我已站到了办公桌边,我看见他拨的是一个手机号,但后面几位数我没记住。看来,这赵总带着两个手机。我只知道他名片上的那个手机号,所以这手机关机后我便一筹莫展。 我接过电话,我说我是晶晶,贷款的事我已经给有关负责人通了话,但如何担保我讲不清楚,需要听听你的意见。 赵总听后非常高兴,他说他正在酒楼陪客人,等一会儿就赶回公司来与我见面。 其实,我已经不用与他见面了,我只要知道他今天还在这座城市就行。然而,事到临头我都不好改变了,只好硬着头皮等他回公司来。 副总打开了赵总的办公室,他让我坐在里面等一等。他恭敬地说不能陪你了,还有不少业务上的事要处理。我说你忙吧,没事。 我坐在这间宽大的办公室里,办公桌和沙发都很气派,靠墙的三个书柜装满了经济类、管理类的精装书。我一边浏览一边想,这个戴眼镜的赵总是喜欢儒雅的。不过,生意场上的学问并不都在书上写着。这赵总如今将自己搞得如此狼狈,也许还是书生气了一点。我不禁有些同情起他的境遇来。 突然,今晚的所见使我产生了一个警觉——这赵总是不是真的要出逃呢?夜里也有这样多人加班清理货款,是否是公司要关闭的先兆? 我走出办公室,借上卫生间走过长长的走廊去察看。当我路过一间开着门的办公室时,我突然看见了何姨,她正坐在办公桌旁整理资料。我赶紧扭头离开,我不能暴露了我现在的身份。 回到赵总的办公室,我关上门心里还有点发慌。以前只知道小妮的妈妈在一家建材公司上班,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巧。但愿她不要看见我,否则我的调查工作就砸了。 我拿起一本杂志来翻看,尽量使自己镇定下来。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我突然觉得外面出奇地安静。我将门开了一条缝,探头往走廊上看去,所有的办公室都已关了门,灯光暗淡,公司里的人都下班了。这赵总怎么还没来呢?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调查公司的刘总打来的。他说晚上10点已经过了,你怎么没汇报今天的情况,我慌忙地说没事没事,一切正常。我现在正在赵总的办公室里等他来见面,所以误了汇报工作的时间。刘总说,看紧一点,只要他没跑就好。你辛苦了。 我的敬业得到了刘总的赞赏。不过,我心里的滋味真不好受。我做的是一份什么工作呢?这种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坏人。 办公室里异常安静,我突然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咳嗽声。我惊了一下,举目四望,眼光停留在屋角的一道小门上。这房子是一个套间,我怎么没注意到呢?正在这时,咳嗽又响了一声,分明是从那道小门里面传来的。 谁在里面?我有点惊恐地问道。 没人应答。 我走到那道门前,握住了门把手。我咬了咬牙,猛地推开了门。里面是一个卫生间,还放着浴缸,有一条毛巾掉在地上。我走进去,看见浴缸里还盛着半缸水,仿佛刚刚有人洗完澡似的。 除此之外,这里面空空如也。刚才是谁在里面咳嗽呢?我听得清清楚楚,是一个女人的咳嗽声。 我不能在此停留。 我跑出办公室,重重地关上房门。走廊上的灯不知被谁关掉了,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一直到一堵墙挡住我的去路,我才知道自己在慌张中走错了方向。 正在这时,走廊上的灯突然亮了。我猛地回过身来,看见一个穿着白色浴衣的女子正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显然是刚洗过澡的样子。 你要下楼吗?该走那边。这女子幽幽地对我说。 我后退了一步,背靠着墙问道,你是谁? 这女子刚要说话,却突然咳起嗽来,我刚才在赵总办公室里听见的咳嗽声。她用手捂着嘴,像在一边咳嗽一边啃自己的手指一样。 我本该立即从她身边跑掉的,可是我却双腿发软,像定在墙边一样迈不开步子。她咳嗽完,抬起忧郁的脸对我说,我是在这里值班的,我知道你要下楼,我带你走吧。 这女子转身往走廊的另一个方向走去。我跟在她后面,突然发觉一件奇怪的事——走廊里并没有风,而她的浴衣却飘飘荡荡的,仿佛浴衣里面并没有一个实在的身体似的。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青青! 我想她应该是青青,这个给画家做过模特的女子。赵总在一年前遇见过她,赵总说她失踪了,也许并不是事实。就在刚才,我坐在办公室时,她却正在卫生间的浴缸里洗澡。我看见了掉在地上的毛巾和半缸水…… 她回转身来,像是拦住我去路似的站在我面前,冷冷地问道,你叫谁? 我有些尴尬地说,哦,你不是青青吗?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像得救似的取下背包,低下头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手机。 喂——我对着手机叫道。同时我发现那女子在我低头取手机的瞬间已不知去向。 走廊里空空荡荡。我对着手机再次叫道,喂—— 是赵总打来的电话。他的声音非常含混,他说他喝醉了,没有赶回公司来见我,非常对不起。他还问我现在在哪里?已经回家了吧? 我生气地说等了他很久,现在还正在公司的走廊上没找着出口,一个值班的年轻女子给我带路,又突然不见了。 正在这时,走廊上的灯又突然灭了。我在陷入黑暗的瞬间发出一声尖叫。 赵总在电话上连声问我怎么了,我说你这鬼地方怎么又停电了,走廊上一片漆黑。 赵总在电话上说,别急别急,你快叫小王吧,他是公司的保安,就住在靠近电梯口的小屋里。 我说值班的不是一个年轻女子吗?赵总说别开玩笑,公司没有年轻女子值班。 于是,我在黑暗中高声叫道,小王—— 很快,有手电光向我照过来。 我对着手电光说道,你们这里怎么搞的,电灯一会儿亮一会儿灭的? 你是谁?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说我就是赵总的客人,没等到他现在正要下楼。 哦,对不起,是电路的保险丝坏了,我正在修理。 手电光带领我穿过长长的走廊,转了一个弯后来到了电梯口。这里灯光明亮,我看见保安小王是个高大的小伙子。 我本想对他讲刚才在走廊上发生的事情,但想了想又忍住了。那个飘忽的穿白色浴衣的女子,我已经断定只有我才能看见她。 在徐徐下行的电梯里,铝合金壁板像镜子一样照出我的身影。刚才来公司时我化了一点淡妆,眼睛黑黑的,嘴唇涂了少许口红,我觉得这面容非常陌生。这张面孔是我的前世还是今生,我不知道。 我想这时如果有人走进电梯来,他一定会为这深夜的电梯里站着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而感到害怕。 我会让人害怕吗?我不敢确定。 回到小妮的家,我用小妮给我的钥匙轻轻打开房门。小妮和何姨都睡了。我轻手轻脚地进了书房,躺在我的临时床铺上。我居无定所,在这世界上像一个影子。 然而,我已确定我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包括死去的人,大人和孩子。我的耳边又响起呼呼的风声,这是坠楼时接近死亡的声音。这种记忆总在黑夜中闪现,我不知道这是我母亲的记忆还是自己的记忆。 临睡前我到卫生间冲澡,水雾朦胧中,听见外边有轻微的脚步声。是何姨或小妮起来了吗?我抹掉脸上洗发液的泡沫,看见门上毛玻璃的方框中有人影晃过。 如果是何姨或小妮,为何不说话?我觉得这影子另有蹊跷。我迅速冲完澡,穿上白色的浴衣走出卫生间,过道和客厅里都没开灯,但半明半暗中我没看见任何人影。 何姨和小妮的房门紧闭,她们都在深深的睡眠之中。 我突然想到,也许是那个女人跟着我找到家来了。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白色浴衣,竟和出现在公司走廊上的女子的一模一样。 我有些晕眩。 我曾问她,你叫青青么?她只冷冷地看我。也许,我该问,你叫珺么?珺就是我自己的名字,她听到这个名字会冲着我点头吗? 在学校里,和我同寝室的小咪就遇见了类似的情况。一个非常有钱的男人喜欢上了她,那男人五十多岁了。可他说,他听见“小咪”这个名字就魂不守舍。原来在他的少年时代,他暗恋着同院子的一个邻家女孩,那女孩就叫小咪,少年时代的朦胧情感像早春的花,在寂寞中也就凋零了。二十多年后这邻家女孩死于一次车祸,小咪这个名字,也就随风飘散,直到我的同学出现在这个男人的视线中。一切是相似相仿或者是轮回,只有天知道。 此刻我躺在小床上,想着何姨的那个死去的女儿,她在她忌日曾经回到过这里,这小女孩如果活着,该和我差不多大了。 如果她活着,她都做了些什么呢?像青青那样,做模特儿,然后失踪;或者像我这样,靠打工供自己读大学? 人生不能预测。 我关了灯睡觉,在暗黑中听着远处的汽车声,仿佛现代幽灵徘徊在城市的午夜中…… 第七章 夜长梦多 19 任何房子,如果你独自在里面住上一夜,你会感觉到并不是什么也没发生。总有一些声音,一些气息,仿佛有黑暗就有这些东西出现。 我无法知道真相。 住在方樯屋子里的第一夜,我就奇怪自己怎么老是和房子、黑夜纠缠上了。表面上看,我来这里是出于朋友间的帮助,方樯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尽管他是自动来建筑工地陪我值班的,但那分真诚让人感动。因此,他去海南出差,我来替他守守房子理所当然。 他说了,主要是守住那幅画,那幅和真人一样大小的裸背女人像,他看重这幅画胜过任何财物。 会有偷画的贼吗?睡觉前我检查了所有的门窗。 小妮给我的手机发来短信:珺姐你睡了吗?一定要注意安全。 上午陪小妮复习功课时,她一直心神不定。她说她想和我一起来守房子,她对这幅画太好奇了。画中人究竟是青青,还是方樯的妻子小可,她说睡在这幅画身边也许可以明白。 当然,小妮最终只能睡在自己家里。何姨对我说,她不放心小妮在外过夜,小妮长这么大,从没在夜里离开过她。 我没有母亲,所以四处漂零。小妮说她羡慕我,人真是各有所求。 现在,我给小妮回短信:我很好,那幅画也没有动静,晚安。 我觉得我们的对话有点反常。 房间里,蓝格子床单,碎花薄被,都是新洗过的。这不像是方樯的床,色调温馨,也许是专为我准备的。 睡觉前,我站在那幅画前,画中人物光洁的背部和腰部的线条柔和优美。你是谁?我在心里问道。 突然很想见到方樯的妻子小可,这个女人一定让方樯非常迷恋,他才会将这幅画作为小可不在时的替代品。 我在客厅和卧室这两间屋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方樯和小可的照片,准确地说,这屋里任何照片也没有,我想到了方樯左脸上的刀痕,也许这是他拒绝拍照的原因。 然而,这张显得有点狰狞的脸并没妨碍小可喜欢上他。并且,还有个叫蓓的女人,在他公司处于危机时来到他身边,帮助他重振旗鼓。在方樯的讲述中,他似乎同时拥有这两个女人的爱,小可和蓓相处很好,这有点不可思议。 现在,方樯喜欢上了第三个女人——这幅画中的女人。他说画中人是小可只能表明他在迷恋状态下的紊乱。 虚无也许比真实更让人神往。 我上床睡觉,在这陌生的黑暗中睡得很沉。迷糊中听见客厅里有人走动的声音,但我无法醒过来。天亮后下床首先看那幅画,完好无损。画中人物的姿势似乎有点细微的变化,我无法确认,也许是光线变化造成的视觉差别吧。 白天到来,我进入既定的生活程序之中。回到小妮的家给她辅导功课;中午跟赵总通电话,听他讲贷款担保的问题;傍晚便提前给调查公司的刘总汇报工作,说他们要我跟踪的人暂无出走迹象。 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得亦真亦幻。 天黑以后,我又向方樯所住的那幢公寓楼走去。我走上楼梯,正仰头看方樯的房门时,那门突然开了,从屋里走出一个女人来。光线太暗,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她关上房门后便转身下楼。 我站在楼梯转弯处呆若木鸡。这女人对着我走下楼梯时一直在用手撩她前额的头发,仿佛是要遮住她的面容。她走过我身边时也没看我便埋头下楼了,我在她身上嗅到一股檀香味,像打开陈年的衣箱闻到的那种气味。 我转身追下楼去,很快看见了那个女人的背影,她穿着一条飘飘洒洒的黑裙,像被夜风吹着在走。 我跟在她的后面,自从我在民事调查公司做了雇员以后,我就学会了跟踪的本领,我要知道她去哪里。 这女人走上大街后并不坐车,而是沿着人行道碎步疾行。她为什么会有方樯家的钥匙?她进屋里做了什么?昨天夜里,我在睡梦中听见屋里响动,会不会就是她在半夜进了屋子? 有一个瞬间,我想她可能就是小可,或者是蓓,因为只有她们才有可能进入这房子。但方樯说她俩都远在南方的城市,不太可能突然出现在这里。 半小时后,我看见了小妮所在的省城中学的大门。再往前走,便是那幢巨大的烂尾楼了,那女人竟是朝着那楼走去了。 我的心里一阵阵发紧,她去那幢荒凉的楼房做什么呢?我跟着她从工地的围墙缺口走进去,看见她贴着墙根走到了大楼的入口处。 突然,她在楼口停了下来,猛地回过头,对着我笑了一下,她一直知道我在她后面吗? 她的面容苍白、清秀,她的笑无法形容,一种很冷、很凄凉的笑,这种笑让人骨头发冷。 然后,她进了大楼,仿佛被黑夜中的大楼一口吞咽下去了似的。 我站在堆满废砖的大楼入口处,夜风突起,让人有置身峡谷口的感觉。我突然想起了以前进这楼里去的情景。我打着电筒沿着破败的楼梯拾级而上,后面紧跟着小妮和方樯。突然,手电的灯泡灭了,我正不知所措,突然看见前面的楼道上有一束亮光,这光在墙上缓慢移动,我跟了过去。楼道非常狭长,像一条隧道,移动的光让我看见墙上的裂缝,墙面潮湿,还有几处蛛网。后来,墙上的光停止了向前移动,而是慢慢地向下,我看见了地面的楼板和废砖,还有一个人睡在地上。突然,那人坐了起来,我看见一张苍白而清秀的女人的脸,她对我凄凉地一笑…… 这些可怕的记忆,失忆了也许更好。我现在突然找回了这个记忆,它让我恐惧而绝望。 我在入口处望了望黑暗的大楼深处,我没有了进去的勇气。 这时,一个男人晃着手电光向我走来。是薛师傅,他还在这里做守夜人。他对我出现在这里感到奇怪,并且,他和我说话时声音明显有点发颤。他告诉我,他的那个叫谢贵的表弟已不在这里守夜了,他得了惊恐症,回乡下去了,现在白班夜班都由他一个人值守。 你还想来这里守夜吗?他问我这话时眼光闪闪烁烁,像一头动物。 我摇摇头,然后转身离开了这里。 我回到了方樯的房子。进屋后各处察看了一遍,没发现任何异样。 上床后很快睡去。这屋里仿佛有让人睡眠的气味,无论发生了什么,一倒头便能睡去,睡得和周围的黑暗一样无声无息。 早晨醒来,想起昨夜的事,竟有点真假难辨。是一个梦吗?不太可能。 我走出卧室,看看墙上的那个裸背女人,她是否夜里出去早晨又回到这画上来呢?荒唐的想法,我搓了搓额头。 下楼时手机响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说好久没和你联系了,现在做什么呢? 你是谁? 我姓薛,你没忘记吧,在烂尾楼做守夜人的。 我心里一惊,昨天晚上还见过面,怎么说好久没联系了呢? 他在电话里说的还是那件事,夜班没人了,问我愿不愿意去。 我说昨晚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已经有新的工作了。 什么昨晚?薛的声音很惶惑。 我无法解释,慌张中便关了手机。昨晚的事即使是一个梦,但是,薛要说的话我怎么会提前知道呢? 早晨的大街上阳光明亮,我站在一棵树下给樯打电话。我要问问他,是否还将房门钥匙给了另外的女人。 樯的手机响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接听。他的声音非常朦胧。一听便知道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的。 早晨9点了,还睡懒觉我打趣道,海南岛的风也该将你吹醒了。 他唔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听我讲完昨夜的事,他连声说不可能。除了我,他没给任何人房门钥匙。 但是,那个女人怎么会从他屋里走出来呢? 他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会不会,这出租屋里死过一个女人?他说他以前听人讲过,如果租到死过人的房子,有时就会看见亡灵回家的。他说他回来后一定找房东问问。 其实,我并不相信方樯的推测。因为一切肯定与那幅画有关。我知道只有我自己洞察了其中的隐密。 我看见的一切无法让任何人懂得,我感到孤独。 20 在一家幽静的茶楼里,我和赵总面对面坐着喝茶。 我对自己的角色已有点厌烦。然而,当接到赵总的邀请时,我还是在电话上爽快地答应了。没有办法,我必须和他保持密切联系。否则,我的工作便有失职的可能。 我要到了他的另一个手机号。他说,他备有两个手机是避免一些人的打扰,这是商业中人人都知道的苦处。他说现在给我的这个手机号码只有极亲近的人才知道。言下之意,他是将我列到他最信任的人之中了。 以后,不会有找不到他的时候了。我的心里踏实了一些。我还想知道他现在的住处,但一时没想好怎样开口。询问这个问题得非常自然合理才行,如果引起他的怀疑我就前功尽弃了。 赵总关心的自然是贷款的事,我说现在只能作一些铺垫,具体实施得等我回到上海后才行。他说都快急死了,发出去的货收不到款,而自己的债主又像催命似的逼他还债。度日如年呀,他叹了口气说。 我趁机提出他是否有关闭公司的打算。那天晚上我去他公司时,见到有关人员加班清理财务,这种景象让我生疑。因为赵总要出走的话,清理和关闭他的公司,应该是一个前奏。 他含混地说,公司暂时还关不了吧。哦,晶晶,你在公司走廊上遇见一个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晶晶?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我的化名。我半开玩笑地说,别问那个女人了,赵总,也许是你金屋藏娇吧? 赵总一脸无奈地说,生意快垮了,还藏什么娇呀。 我趁机问他现在住在哪里,他说离婚后,房子给老婆孩子了,幸好他在郊外还有一套空房,现在一个人住在那里。 我说郊外好啊,空气清新。他邀请我有时间去做客,我答应了,这正是我所需要的,调查公司也要求我一定要将他的新住处搞清楚。 赵总仍然对我在他公司走廊上遇见的女人好奇,尤其是我在他办公室听见卫生间里传出过咳嗽声。 我心里明白,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在我周围反复出现,这只能表明我与众不同。我又恍惚记起我曾经从楼上坠下去的情景,我早已是鬼魂的同类,所以我能看见她们。 奇怪的是,每当我明白地想到自己的身份时,嘴里便有一点血腥味。我用手巾纸捂在嘴上吐了些口水,手巾纸上便有了鲜红的血迹。 你怎么了?赵总吃惊地问。 我说没什么,牙龈出血,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曾经看过医生,服过些清热消炎的药,但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分手时赵总一再要求我去医院看看,我说小毛病不碍事。我知道自己牙龈出血的真相,它是我坠楼记忆中的一部分。 记忆比人的生命更长。 回到小妮的家时,发现家里空无一人,小妮去哪里了呢?已经是下午4点,该是她复习功课的时间呀。 我在屋里转了一圈,进卫生间时,看见屋顶与墙角交接处有一片水迹,是楼上画家的卫生间浸水下来了。 我上楼去找画家,敲门后无人应答,正在这时,画家从外面回来了,他上楼后看见我,便问,找我有事吗? 我说你的卫生间浸水下来了。 进屋后发现,画家的卫生间里的淋浴喷头正流着细水,地面的积水像遭遇了水灾似的。 我说,像是刚有人冲了澡。 画家皱了皱眉头说,我出门时没发觉喷头漏水呀。屋角的地漏口也被一些杂物堵住了,所以积水从墙角缝浸到下面去了。 画家关紧了闸阀,疏通了地漏口,然后抱歉地说,看来这里该再作一次防水处理了。 回到客厅,我看着空荡荡的墙壁说,那幅画卖走后,这堵墙显得怪寂寞的。 画家说,画总是得卖出去的,况且买主是真喜欢,刚才我在街上还遇见他,他还对那幅画赞不绝口。 刚才遇见他?我有些吃惊。方樯不是到海南去了吗?算日程该明天回来,怎么现在出现在街上呢? 下楼来回到屋里,我立即拨通了方樯的手机,我说我是珺,你在哪里呀! 他的嗓音有点变化,好像是有点感冒什么的。他说他还在海南,明天回来,是下午3点的航班,他说今天晚上你还得在我那屋里再住上一夜,那幅画没出什么问题吧! 看来,方樯确实还在千里之外,那么,画家刚才在街上看见他是怎么回事呢?无论如何,这世上只会有一个方樯,我和画家看见的他,只能有一个是真实的人。 我们的周围人来人往,谁敢保证每个人的真实性?包括我自己,我就觉得一会儿真实一会儿虚假,因为我确信我的记忆中残留着一些不是今生今世的东西。 已到晚饭时间,小妮打电话回来说,珺姐,有同学过生日,我们现在正在麦当劳聚餐,可能要回家晚一点。我妈回家后,你就说我去同学家借复习资料去了。 我说这不是要我撒谎吗? 小妮说求求你了,珺姐,帮我打一次掩护吧,我妈对我晚上在外边聚会从来就不放心。 我答应了她,独自进厨房搞了点吃的后,看着天色一点点黑了下来,这才想起,今晚该去方樯的家守房子的。他走了三天,今天是最后一夜,但是,我得等到何姨回家后才行,不然她看见小妮不在家,会着急的。 就这样一直等到晚上10点,何姨和小妮都没有回家,方樯那里我是没法去了,我想这也许是天意,说不定那套空房子里今夜会有什么凶险的事发生。我想到那幅画和从屋子里走出来的女人,她对我笑了一笑,是否要带我去另一度时空?也许她看出了我和她一样是飘落的魂灵?不,我不想跟她走,至少现在不想。 我给小妮打手机,想催她快点回来,可是,她的手机响了很久也没人接听。正在这时,有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何姨回来了。 何姨一脸疲备,我说她的公司怎么老是加夜班呀,我这是明知故问,因为我从赵总那里已经知道了公司的情况,何姨说,没办法,最近事情特多。 其实,你可以换另外的工作做。我向何姨建议道,比如,去少年宫做舞蹈教练什么的,何姨年轻时是专业舞蹈演员,现在怎么也不该干建材公司那份破工作。 不行呀,别人要年轻的,何姨说,我已经老了,跳不动了。哦,小妮不在家吗?我赶紧说小妮去同学家借复习资料去了,很晚才想起这事的,刚出去一会儿。何姨说,你就先休息吧,我等着她回来。 何姨皱了皱眉头说,这样晚了才去借资料,别出什么事吧。 我说不会的,这是市中心,深夜的街上也有很多人的。 我说着宽慰何姨的话,可自己心里并不踏实。在麦当劳给同学过生日,不该这样晚呀。 何姨进房间睡觉去了,我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今晚去不了方樯那里了。其实,他担心那幅画丢失是没有必要的,因为那画上的女人自己能守护好自己的。 夜凉了,外面的楼梯上毫无动静,自从画家将那幅画卖走以后,夜半的楼梯上再没有上楼的脚步声。 她是青青,我想象着她做模特儿时的情景,白色的浴衣,背对着画家缓缓退下,她的皮肤像雪一样耀眼,凹陷的背脊像雪地中的车辙,画家用笔和色彩复制了这种美,然后,为了这种美的永久保存,画家杀死了她。如今,画是卖走了,可她的躯体还在这里,也许,就在画家的冰箱里吧。 这种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我一跳,有这种可能吗?曾经有一个女人出现在我的门外,她说她冷,向我要衣服穿,这事发生在什么时候我不能确定了,但肯定发生过。冯教授老说这是我的幻觉,但如果我真从画家的冰箱里找见这个女人,教授的说法就太教条了。 我决定找个合适的时间,去画家屋里打开冰箱看看,当然,画家不在场最好的,不然他会立即阻止我开冰箱的。要做到这样,也许需小妮和我配合。 想到小妮,我看了看表,夜里十一点半了,她独自在外从没这样晚回来过,我的心里着急起来。 我给她打手机,像一个多小时前一样,手机响着仍然无人接听。 小妮一定出事了,我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现在该怎么办?我一时没有了主意。 21 小妮是在快半夜时回家的。进门后她便不停地对我说,刚才她正在开门时,侧脸看见上面的楼梯转弯处好像蹲着一个人似的。 楼上只住着画家,谁会在半夜三更蹲在楼梯转弯处呢?我出门去用手拍亮了楼道灯细看,楼梯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废弃的白色塑料袋被不知哪来的风吹得在地上飘。 进屋关上房门后我对小妮说,回来晚了,还编故事来吓人,小妮说刚才真是看见了一个人影。 小妮说话时有很浓的酒气飘出,你唱酒了,我脱口问道,小妮赶紧捂住我的嘴,将我推进她的房间。关上房门后她说,别将我妈惊醒了。 小妮的脸红扑扑的,她说今天晚上可高兴了,先在麦当劳聚餐然后又去ktv唱歌,以致于我给她打了两次电话她也没听到。 我问,都有些什么人? 三男三女,小妮诡异地说,一个女生过生日,我和另一个女生去祝贺,至于三个男生,有两个分别是她们的男朋友,另一个是我的准男朋友。 那两个女生分别叫t和s吗? 小妮对我知道她的这两个同学非常惊奇,你怎么知道?她说,这两个女生的代称是根据他们的体形取的。t个子瘦高,以后适合做时装模特儿;s的身材曲线突出,属于很惹火的那一类。今晚过生日的就是s,她喝了酒后就哭了,没有原因的哭,然后又笑,她说过了十七岁的人就开始老了。 不过,珺姐你怎么知道这两个同学呢? 我说,你们一起在这屋里讲过鬼故事,是吗?小妮说记不清了,t和s确实到小妮家玩过,至于是什么时候,讲过些什么话,早已忘记了。 我说我可留着这个记忆呢,小妮说不可能,你到这里做家教后,t和s还从没登过家门,你怎么会有这个记忆?也许是听我讲过这两个同学留下的印象吧。 我只好说也许是这样吧。我不能对小妮讲我看见过她们坐在一起讲鬼故事的情景,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记忆。 这时,小妮的手机响了,是来了短信的提示,她看了看,略带诡秘地将手机递给我。 短信的内容是——你已经安全回家了吗?你说你住的楼里闹鬼,我相信,因为你就是狐狸变的。 小妮说,发短信的男生就是她所说的“准”男朋友。她和他同年级不同班,以前有很浅的相识。他是校足球队的前锋,个儿高大动作潇洒,在女生的眼中酷得要死。小妮在与同学的交往中是个很自在的人,可是,每次只要有他在场,小妮说话便有些找不着词语,这说明他在她心目中已有些“特殊”。只是,他已经有了女朋友,外校的。有人看见过,说那女孩子非常漂亮,没想到,今晚s过生日他来了。并且s和t都对小妮说,他是冲着她来的,没准小妮自己也感觉到了。 他说他和以前的女朋友已经分手。 这个夜晚让小妮心跳,聚餐、喝酒、去ktv唱歌,小妮忘了时间,也险些把家忘记了。 我问,他叫什么? 薛老大,小妮说同学们都这样叫他。事实上,谁受了欺负找到他,他都愿意帮忙。感谢的条件也低,一条烟即可,只要心意到了就行。 我想到了小妮进烂尾楼冒险时,以一双耐克鞋打赌的那个男生。可小妮说那不是薛老大。薛老大家里没钱,才不会打这种赌呢。当然,薛老大的手头也不太紧,他的哥们常分给他一些零花钱。 小妮将手机上的短信看了又看,然后眼睛亮亮地问我,珺姐,你说他是不是喜欢上我了呢? 也许。 真是这样吗? 女孩子在这种时候总是显得饶舌,需要女伴的反复确认。小妮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仿佛我的判断成全了她的好事似的。她用手机上给薛老大回的短信内容是——我已回家,放心。在楼梯上又看见了鬼,真的。你说我是孤狸变的,你就是狼了,可不要是色狼呀。呵呵。 这是一个让小妮心动的夜晚。 在这个世界上,女人的弱势感仿佛与生俱来。所以薛老大这样的男生,对缺乏安全感的女生颇具吸引。我却不是这样,我喜欢安静并有些孤僻的男生,在中学和大学阶段,我各有过一个这样的男友,他们的孤僻性格惊人的相似。冯教授在给我作心理分析时说,这可能来自两方面的原因。一是我有着一种难以解释的神秘感,性格孤僻的男生刚好成为我寻求神秘的对象。另一方面,我从小失去了母亲,对母爱有一种渴望,因而将自己投射到孤僻寂寞的男生身上,而另一个我却扮演母性角色,以此来弥补潜意识中的缺失。 缺失是一切愿望的种子。 第二天,小妮在复习功课时一直心神不定,她的手机接到过几次短信,我不用问也知道是那个叫薛老大的男生发来的。 你这样不行,我对小妮说,暑假一结束你就进入高三了,这小子缠着你,到高考时你们只有一起考砸。 小妮撇了撇嘴说,珺姐,你怎么用我妈的腔调说话呀。支持我一下吧,我已经十七岁了,不该有个男朋友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一时不知该怎样劝导她。 小妮搂住我说,还是我的珺姐好,只有我们同代人才能相互理解。哦,珺姐,能告诉我你的男朋友吗? 我说没有,小妮不相信,我说过去有过,现在真的是空白。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方樯打来的,他说他已从海南回来了,感谢我帮他守房子,他说他进屋看见那幅画心里就很舒坦。 我说,什么时候将他的房门钥匙送过去?他说就放在你那里,吧不急,方便的时候再给他。 通完电话,看见小妮笑吟吟地看着我,什么意思?小妮说方樯对你很特别,不觉得吗? 我说方樯不是对我特别,而是他自己很怪异,我对小妮讲了画家昨天在街上遇见方樯的事。 小妮瞪大眼睛说,这就怪了,他今天才乘飞机回来,画家怎么会昨天遇见他呢? 我说,由于那幅画,很多人都变得不真实,我对小妮讲了我那可怕的设想。 画家对着模特儿青青作完画后便杀了她,并将她冷冻在冰箱里。这个设想对小妮来说完全不能接受,她说,画家虽说爱美,但他是个不能见血的人,几年前,乡下的亲戚给小妮家送来一只鸡,小妮和何姨都不敢动刀,便请画家帮忙杀鸡,画家胆怯地说他从来不敢杀生。 但是,人性有很多层面,小妮不懂,善和恶就像人的手心手背一样,看他用哪一面朝向你。 小妮同意协助我去画家屋里看个究竟。 上楼敲门,没人应答,再敲,门开了。画家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内,是夏日午后的时间,他正睡午觉吧。 小妮说他的卫生间仍然漏水下来,想再来看看原因。画家将我们领到卫生间,抱歉地说也许墙角有了裂缝,他会找人做一次防水处理。小妮让他下楼去看看漏水的部位,以便补漏时准确一些。 小妮带着画家下楼去她家了,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小妮将让画家在她家里至少待上5分钟时间。 我抓紧时间直奔画家的厨房。面对白色的大冰箱,我打开冷冻柜的门时心里有点发紧。冷冻柜由两个大抽屉组成,我拉开抽屉,有白色的雾气飘出,柜里果然有一大块肉,我用手摸了摸,冰冷坚硬,我不知道人被肢解后是什么模样,不过这一大块肉有些像是猪肉,我拉开第二个抽屉,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有点失望,有点宽慰,但愿一切仅仅是我的荒唐想法。因为要将一个人装进冰箱,我想应该是满满的一大柜。 事后,小妮对我的查看结果开玩笑地说,会不会,画家每天吃上一点,现在就只剩下那一块了。 这个玩笑话说得我心惊肉跳。幸好我当时没有这种想法,不然我会从画家屋里号叫着跑出来的。当时我从容地关上冰箱,走到画家的客厅里,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墙壁,那里曾经是挂画的地方。 突然,有一声轻微的咳嗽声从画家的卧室里传出,我走过去推开了卧室门,里面光线很暗,窗帘紧闭,但我还是一眼就看见床上躺着一个女人,那女人头发很长,堆在枕头上黑乎乎的一大堆。 你是谁?那女人惊讶地问我,她很年轻,嘴唇很厚,面相有些粗俗。 我想起了那幅画,优美的背部,我想她的正面不会是这个样子。 我说了声对不起,慌张地退出了房间。 第八章 谁会爱上死者 22 民事调查公司对我的工作很满意,公司刘总经理请我吃晚饭,小妮说,快去吧,够给你面子了,你的运气真好。 刘总开着宝马车在路口接上我,去了一家豪华酒楼,这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一改公司里的傲慢态度,变得随和、健谈、彬彬有礼。他说他早年当过兵,在侦察连,他的射击和野外训练都是好成绩。他还讲到他的公司一般不要兼职人员,对我算是开了特例。 我表示谢意。 他说都是自己人了,别客气。他还说我监视的那个赵开淼是个笨蛋,为了揽生意,向房产商大量垫款供货,遇上烂尾楼,他不倒霉谁倒霉?不过,世上的事没法同情,有客户委托我们监视他,我们只对客户负责。你想,这客户借给赵开淼三百万收不回来,日子也不好过啊。 我说,据我观察,建材公司的赵总现在确实没钱。 刘总说,这就不用你管了,我们的客户只要求我们监视他的动向,如果发生外逃时及时告知,至于能否收回债务,那是客户自己的事了。 席间佳肴满桌,刘总看来是个讲究气派的人,然而,面对一盘孔雀肉我还是皱起了眉头。 我说,这东西不能吃。 刘总迟疑了一下,然后表示理解地说,你是个好女孩,善良、优稚?以后我不点这种菜给你了。 根据我进大学以来在外打工的经验,如果公司老总对你赞不绝口时,你就应该有点警惕了,所以我听见刘总的好话时并不高兴,只是平谈地说,谢谢。 这个高大的男人端起酒杯来和我的饮料杯碰杯,并欢迎我大学毕业后到他的公司工作。 我说不,我不喜欢这种工作。现在我只是想挣足下学年的学费而已。并且,我还得要考研。 学哲学有什么用?他盯着我的脸问,然后又自己解释道,不过,这种学问让女人智慧,更得某种男人喜欢。 我说,我不想让男人喜欢。 我顶撞他是出于一种本能,这样既打击了男人的优势感,又避免他对自己想入非非——关于这点,我已经从他的眼睛中感觉到了。当然,我也不怕他因此解雇我,在这桩工作没完成前,他也没法这样做。 晚饭后,他说去娱乐城唱歌。我正欲拒绝,他已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这是男人的霸道。我转念一想,去就去吧,我也不能太示弱。 汽车一直开向城郊,在一片树林边的草坪上,停满了各种豪华轿车。不远处灯光迷离,勾画出一幢宫殿式的建筑,那便是娱乐城了。 沿着大理石阶梯走上去,看见不少满脸横肉的保安站在门里门外的各个位置,迎宾小姐很香艳,紫色旗袍开衩很高,雪白的大腿在走路时不断闪现,像一种跳荡的欲望。走廊里,站在两旁的女服务生着装更加暴露,奢糜的气氛中,一幅商业社会中女性生存状况的图画。在这种地方,我穿着的小白衬衣和黑色长裙显得不合时宜,仿佛是过往年代的女子。 进了ktv包间,刘总在长沙发上挨着我坐下,一只手顺势搂住了我的肩膀,我吃了一惊,这种亲热动作的迅速出现还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没有说不或者不要这样之类的话,因为男人常将女人的拒绝作正面理解,我也没有试图挣脱他的手臂,因为我知道力气的悬殊将会使我在挣脱中陷得更深。 我面无表情地侧脸望着他,用一种非常平静的声音说,刘总请你尊重我一点好不好? 他愣了一下,这样有,有什么不好吗?一边说一边收回了他的手臂,我趁机坐到了另一张单人的沙发上,我说我怕热,我用这句话给他下台,因为我也不想让他太难堪。 服务生送来了酒、饮料和水果,我们都不想唱歌,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公司里的事。他在其间仍不失时机地表示对我的好感,我说我也很尊重他,经营一家公司真不容易。其实,男人和女人就这样不好吗?为什么男人总要将性首当其冲,这使男人在很多时候显得愚蠢。 这次尴尬的聚会,因一次意外事故突然结束,开始时听见外面走廊上有混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我们便出门去看。包间里的客人都在往大厅走,说是停车场出事了,大厅里聚着不少人正议论纷纷,一群高大的保安跑过大厅,出门后直奔停车场的方向。 我在保安跑过的瞬间看见了方樯,他穿着保安制服,脸上的刀疤非常显眼。这是怎么回事?这个科技公司的老板、被两个女人同时爱着的千万富翁,怎么会是这里的保安呢?可是,我绝对没有看错,在那一队急速跑过的保安之中,他的面容千真万确。 我一脸迷茫,看见一位主管模样的人正在对刘总说话,竟听不清他说话的意思,刘总拉了我一把说,你怎么了?掉了魂似的。他说停车场的车被砸了,十多分钟前,来了一群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每人手持铁棒或榔头,趁着黑夜冲进停车场见车就砸,并且被砸的全是好车。刘总说他那辆宝马一定惨不忍赌了,现在,刚刚赶到的警方正封锁了现场,可那群砸车的小子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刘总让我先走,他还得留下来等待调查结果,以及和娱乐城商讨赔偿问题,可能会搞到天亮的。 我坐上出租车,汽车从停车场外面的警戒线旁边经过时,我看见了遍地玻璃,那片狼藉景象仿佛刚发生了战争,很明显这起砸车事件并不针对任何个人,而是针对一个层面的人,这也许就是近来被社会议论最多的仇富问题吧?回到小妮的家时已是夜里11点,我轻手轻脚地开门、进屋。也没敢洗澡,怕惊醒已熟睡的何姨和小妮。我和衣躺在书房里的小床上,眼前晃动着方樯穿着保安制服的影子。 联想到他去海南考察期间,画家在街上遇见过他的事,一切更使我迷惑不已。 我掏出手机给方樯打电话,我迫不及待地想弄清楚真相。手机通了,但一直没人接听,我想他此刻正在停车场上忙乎吧。 第二天,我又给方樯打电话,电话里却提示说你拨叫的电话已经停机,我心里一沉,这人消失了吗?我没敢给小妮讲这些奇怪事,借故上街便直奔方樯的住处。我这才发现他租住在这幢普通公寓楼里,与他做保安的经济收入完全相符。 方樯不在家,我用替他守屋时留下的钥匙开了门。迎面便是那幅裸背女人画像,这是已失踪的模特儿青青留下的唯一背影,方樯说这是他的妻子,我当时没有揭穿他,现在想来,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幻觉。 方樯的屋子里没什么变化,床单和被子也还是我住在这里的那种。只有纸篓里新添了几个方便面的包装袋,证明他确实住在这里。 床头柜上有一个小本子,里面的内容让我大吃一惊。 第一页上写着——珺,我上夜班不能回来,你早点睡吧。 第二页——珺,我感到你时时在我身边,这房间里全是你的气息,我会和你过上一辈子的。 第三页——我睡午觉时感到有人在我身边,珺,你从画上走下来了吗?醒来后看见你回到画上,我很幸福,我会陪伴你到永远。 我合上这小本子,一切都明白了,这是个在幻觉中生活的男人。他丑陋的外貌使他与女人无缘,于是他便用幻想来弥补这种缺失。他所说的他妻子小可和女友蓓,也许仅仅是他认识的女人而已,或者是他读大学时的同学,现在,我替代了这两个女人进入了他的幻境,而墙上那幅画的逼真感,使他的幻觉显得越发真实。 那幅画,那优美的背影,他可以将她的面容想象成他认识的女人。而我还在这屋里住过,他嗅到的气息足以让画上的女人复活。 真相揭开,我没有被欺骗的愤怒,因为他是一个病人。接下来,我该怎么办?远离他,我有些犹豫。想到他来陪我在烂尾楼守夜的事,蹲在离我远远的楼口闪着一个红红的烟头,那时,他真像一条忠实的狗,被主人赶走后仍不忍离去,为了主人的安全蹲在附近守卫。如今,如果不远离他,另一种方式是,继续和他交往,帮助他,打碎他的幻想让他回到真实。可是,这又是一种冒险,真实可能让他自杀,这不是没有可能。而幻觉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我有权阻止他吗? 上帝给了人两件东西,身体和大脑,这两件东西可能相互溶合,也可能相互背离甚至相互为敌。我就是一个只喜欢大脑的人,喜欢它的气象万千和扑朔迷离。在大脑密密的皱折和回沟里,深藏着超越个人的东西,深藏着千万年之前和千万年之后的东西,人们对此无法了解,将它称之为命运。 23 这天下午,我对方樯的判断完全来自于从冯教授那里学到的知识,属于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方面的。可是,几个小时之后,这种判断便被事实击碎。 刚离开方樯家不久,便接到他打来的电话,他说他刚回家,看见了我留给他的房门钥匙和字条。他说他的手机忘了充值被停机,现在刚充了值。 我脱口而出地问道,昨夜停车场汽车被砸的事已处理好了吗? 什么汽车被砸?他表示对此一无所知。 我知道,他的头脑只接受幻觉而非现实,所以我也不再深究,只是说你不知道这事就算了。 没想到,方樯接着说出的话使我大吃一惊,他说他妻子小可回来了,请我去他家吃晚饭。 难道,对于方樯生活在幻觉中的判断完全是我的幻觉? 现在是下午四点半钟,离去方樯家吃晚饭的时间已近了,我在回小妮家的路上停了下来,走进一家麦当劳店要了杯冰水坐下来。店里有一桌男女中学生正在嬉戏喧闹,落地窗外是这座城市的车流人流。我再次对自己和周围世界的真实性产生怀疑。 我利用这个时间空隙给建材公司的赵总通电话。按常理,我每天乐此不疲地与他通话聊天已快引起他的怀疑,幸好他对我完全没有警惕,并为结识了我这样一个银行白领而高兴得不行。接下来,我给调查公司的刘总通电话汇报工作,并问起他那辆宝马车的情况。他说,惨不忍睹,挡风玻璃和前灯都被那群坏小子砸碎了。最后,我给小妮打电话,告诉她方樯请我吃晚饭,回家会晚一点。小妮说,你晚上回来小心一点,她说她一个多小时前听见外面的楼梯上有脚步声,开门正好看见一个女人下楼的背影,肯定是从画家屋里出来的。不是说那幅画卖走后便没有女人出现了吗?怎么又来了?大白天的,见鬼。 我想到我即将见到的女人小可,她会是我周围飘忽不定的幽灵吗? 来到方樯的住处已是黄昏,客厅里采光不好,已早早地显得有点幽暗。方樯坐在椅子上看电视,屏幕上的光一闪一闪的,使他那张有刀疤的脸看上去有点狰狞。如果是不认识的人,看见他多少有些害怕。 他很高兴地招呼我坐下,厨房里面油烟和炒菜的香气飘出。我说嫂子一回来便忙上了,他将头靠在椅背上,半是夸耀半是满足地说,小可能做一手好菜的,唉,去海南出差吃的东西不合胃口,今天好好解一解馋。 现在,我无法再以幻觉来解释他的生活,他的妻子小可也从厨房里出来了,她一边取下做饭的围裙一边说,你就是珺妹吧,欢迎欢迎,听方樯经常提起你,一个挺智慧的女孩。 小可二十五、六岁,和方樯年龄相仿,他们曾经是同学嘛。她长得漂亮,高个子长头发,我不禁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那幅画。 晚餐很丰盛,小可给方樯斟酒,还不停往他碗里夹菜,是一对很恩爱的小夫妻,我想起替方樯看屋子期间,曾经遇到一个女人从屋里出来,我跟着他一直走到烂尾楼,她进楼时对我回头很冷地一笑。现在,我望着小可的面容和眼睛,努力地想找出她们是否有相似的地方,然而,小可坐的位置刚好背着灯光,我只感到她的笑容并不是很冷。 你有过小名吗?我问小可道,也就是说,小时候,别人怎么叫你? 人们从来都叫我小可,她低头答道,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她不叫青青。我又问道,这幅画上是你的背影吗?真漂亮。 小可低头不语,轻轻地笑。方樯说,别不好意思了,这只是背部,没什么,这是艺术嘛。 晚餐后,小可进厨房洗碗,我跟进去帮忙,她将我推了出来说,你陪方樯说话去,这里不用你管。我想起方樯说过他还有一个叫蓓的女友,小可竟能和她和谐相处,现在看来,也许真是这样了。可我不是蓓那样的女孩,我来这里纯粹出于好奇。 我趁势向他们告辞。到街上,满眼的灯光,我想起了方樯床头柜上的小本子,那上面分明写着我的名字,我迷惑而又害怕,曾经听人讲过,有种人,爱上谁谁死,根据这个现象,是否有谁死爱上谁的人呢? 我的耳边又响起坠楼时听见的呼呼的风声,这是我对前生最后的记忆吗? 恍惚中,我在人行道上撞上了一个人,你梦游呀!那人不满地骂道。 我的头脑清醒过来,我准备给小妮打个电话说我马上回家,一摸挎包,手机没了,我很快回想起我曾将手机放在过方樯屋里的茶几上。我赶回去取手机,方樯的房门虚掩着的,仿佛刚有人进出。我轻轻推开门,客厅里只亮着一盏台灯,暗中只见方樯背对门站着,正抬头疑视着墙上的那幅画。 我用手指在半开的门上敲了一下。 方樯回过头,对我的突然返回非常吃惊。 我说我的手机忘记拿了,我走进去从茶几上拿起我的手机,同时问道,小可呢? 方樯显得惊慌失措,喃喃地说,她,她已经睡了。 我向卧室走去,说是有句话要对小可说。方樯扑过来拉我时已经晚了,我的手已经推开了卧室门。里面亮着灯,床上空空荡荡。 小可呢?我的声音在严厉中透着惊慌。 方樯低着头,垂着手,无言以对。沉默中我感到有冷风从半开的房门口吹进来。 我拔腿跑出了这间阴冷恐怖的房子。 我想起了《聊斋志异》,人们从来认为那些鬼故事都是编造的,决不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发生。 然而,我遇见的一切如何解释?也许还有更多的人们分别遇见过更多的怪事,写出来,读者只认为是编造的故事而已。事实上,一切远非如此简单,仅有一百多年历史的现代科学,如何解释五千年文明?如何破解数万年的生命史和数亿年的生物密码? 这天晚上,我像被扔进水里的木头一样,无意间一瞥水下的暗黑却又浮了起来,我在满目的灯光人影中回到了小妮的家,这一切都是浮在水面上的景物。 上楼时想到小妮提醒我要小心一点的话,于是便将脚步踏得很响地上楼。又见一小片白色塑料袋躺在楼梯上,时而不动时而飘飞一下,仿佛有灵魂附在它上面似的。 小妮还没睡,她有话要对我说,我从她搂着我脖子的亲热动作就感觉到了。我关上房间门,怕惊醒已睡觉的何姨。 你脸色不好,小妮说,是不是方樯惹你生气了,还是上楼时看见了什么影子? 什么都没有,我说,有话就对珺姐直说吧,别绕圈子了。 是这样的,小妮不好意思地说,我想向你借点钱,可是你千万别问我做什么用,行吗?我的好珺姐。 尽管有点疑惑,我还是爽快地说行,需要多少,我现在有两千元,是在调查公司领到的第一笔薪酬。 小妮说,就这个数吧。 我有点吃惊,你要两千元做什么?小妮撇嘴说道,不是说好了别问用途嘛。 我将钱给了小妮,她在我脸上亲了一下,便高高兴兴地回房睡觉去了。 小妮要这钱做什么,我想不出。但她肯定是遇到了难事急事,我为能帮助她感到心里满足。 第二天上午,小妮出门去了一小时,我知道她做她要做的事去了。回来后我也不问她,只是说,快复习功课吧。 小妮做了一会儿作业,抬起头说,珺姐,你为什么不可以问问画家,睡在他卧室里的女人是谁呢? 我说,有些事情是不便询问的,就像你刚才出去的事一样。 不,我的事其实很简单,以后我会主动对你讲的。小妮说,画家屋里发生的事就不同了,我总觉得就像有鬼怪出没一样。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 我和小妮对视了一眼,都有点惊恐,上午时分是没有人登门的。 开了门,见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是住在底楼的邻居,我和小妮在商场购物时遇见过她,是她对我说小妮的姐姐是被她爸从楼上扔下去摔死的。 她说门卫室有一封小妮的信,我给带上来了。看来,她是个热心的邻居。 小妮看了看信封说,是我爸写来的,她说前几天她在电话上和她爸顶了嘴,她爸也许是写信来和解吧。 没想到,信中的内容像又一个恐怖故事。 24 小妮看完信后一直没有言语。我问,你爸给你说什么了?她说她爸向她表示内疚,说是和她妈离婚后,有了自已的家庭和孩子,对她关心不够。 我说,你爸能这样讲也不错了。我从小死去母亲后,全靠外婆抚养,父亲开始几年还常到乡下来看我,后来便见不到人影了,长大后我回到这城里读寄宿中学,周未时常到父亲家吃饭,结果父亲和他的妻子常为我吵架,他们六岁的儿子有一次还对我说,你又不是我们家的人,为什么到我们家吃饭?我气得眼泪都出来了,从此,我以学校为家,再也没去过父亲那里。 小妮抱住我说,珺姐,别难过,你现在把这里看成你的家好不好?我妈可喜欢你了。 我点头,眼里有些发热。我对小妮说,你要多理解你爸,他也只能这样了,不管怎样,心里挂着你这个女儿也不错了。 小妮说,他就是瞎操心,他在信里说,千万别再去那幢烂尾楼了,因为他知道我和同学打赌曾经进过那楼里去。他说听建筑公司的人讲,在那里守夜的三个人先后都吓走了,说是楼里闹鬼,后来白天夜里都由薛师傅一个人守,但建筑公司的人见到他越来越瘦,人也恍恍惚惚的。前几天,他从值班室出来过街去买吃的,结果被车撞伤了,那条街并不是交通要道,车也不多,他怎么会被车撞呢?有人认为是那楼里的阴气罩住了他。 我对烂尾楼的记忆被小妮的讲述一下子唤醒了。我想到了方樯,自从在烂尾楼守夜和他第一次见面以后,他在我眼中便越来越怪诞,这一切,不知是他本身的怪诞,还是我染上那楼里的鬼气,从而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我把这些经历和疑虑都对小妮讲了,她有些害怕,自言自语地说,难道方樯和她屋里的女人都是幽灵?愣了一下,小妮又突然叫道,对了,进了那楼里的人真会出事的。 小妮对我坦白说,在和同学打赌进烂尾楼之前,她已经进去过那楼里了,所以那次打赌时她胸有成竹。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学校还未放暑假,小妮晚自习出来,她当时的男友磊磊在校门口接她。磊磊是外校的学生,在看画展时认识了小妮,在经历了几个月追逐以后,终于可以对他的哥们宣称小妮是他的女朋友了。他常在校门外接上下晚自习的小妮,然后陪她回家,当然,这回家的路会变得很长,他们会在路边树下或街心花园的长椅上缠绵很久。 那天晚上下着雨,磊磊打着雨伞在校门外墙搂上了小妮,伞像一个保护神让他俩依偎得更紧,走到烂尾楼外面的墙边时,周围空无一人,他俩停下脚步,疯狂地亲热起来。伞掉到了地上,雨打向他们像打向火焰一样,磊磊说,我们进楼里去,小妮点头。他们摸黑进到了楼里去,大约是在第三层楼吧,冰凉的水泥地上,小妮将自己给了他。小妮说,尽管他们双方都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晚的经历还是让她刻骨铭心。 第二天,磊磊在骑自行上学时便被汽车撞到了,左腿骨折,在家养了一个月伤,上学时还拄着拐杖。 小妮说,现在回想起来,那楼里真有什么邪气。珺姐,我们都不止一次进过那楼,会有什么事发生在我们身上吗? 其实,不少邪事正在发生,我无法说得清楚,只能抱住小妮的头说,没事,我会保护你的。愣了一下,我又问道,磊磊对你不错,你现在怎么又和薛老大好上了? 小妮说,我已和磊磊分手了,你不知道,磊磊和我好时,还同时和他班上的一个女生在好。他在家养伤时我去看他,刚好撞上了那个女生也在他那里,我臭骂了他一句转身就走,从此不再理他。 这天晚饭后,我和小妮上街去散步,不知不觉向那幢烂尾楼走去。当那段残缺不全的围墙出现在路边时,我惊了一下说,我们怎么又走到这里来了?小妮也说倒霉,我们换一个方向走吧。 不远处是一个丁字路口,我们赶快跨过街去,没注意到一辆小车突然转过弯驶来,我拉着小妮在街心后退一步,那车便在我们面前一掠而过。 我和小妮都惊出了冷汗。跨过街之后,我们立即在丁字路口转弯,沿着人行道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这城市的街道是方块结构,所以我们的散步很随意。 夏日黄昏,天气仍很闷热,我们走进路边一家雪糕店,这店不大,只有两个柜台和一个大冰柜,小妮打开冰柜找她喜欢吃的香草奶昔,我却被卖雪糕的女孩惊呆了。她二十来岁,大脸盘、厚嘴唇。她穿着一件廉价的吊带裙,硕大的胸部有一部分露在外面,这不正是我在画家的卧室里看见的那个女孩吗? 她似乎也认出了我,有不安在她眼中一闪而过。她转过身去整理货架上的东西,以避免与我面对面的尴尬。从背影看,她的长发倒还漂亮,只是臀部过于肥大了一些。 离开雪糕店以后,我和小妮一边走一边吃着奶昔。我将我的发现告诉小妮,她吃惊地说,不会吧,画家怎么会和这样粗俗的女孩交往呢?你看画家的那些画,模特儿多美,如果我是男人,要上床也只会在这些美人儿中间选择。 我打了小妮一下说,你坏,你怎么知道画家没和那些美人儿好过呢? 小妮说画家肯定没有那样做过,她说她给画家做过一次模特儿,她裸着身体面对画家坐在一只圆凳上,画家在离她二三米的地方做画,自始自终画家就没走到她身边来过。 我相信小妮所讲的事实,艺术家的情欲被美征服了大半,剩下一点也倾泻到颜料中了。然而,那天我推开画家的卧室门时,在床上看见这个卖雪糕的女孩也是事实,我无法理解画家的行为。 正在这时,一个高个子的女孩牵着一条小狗迎面走来,小妮和她亲热地打招呼,并把她介绍给我说,这就是我的同学t,怎么样,这个子做时装模特儿没问题吧? t对我点头微笑,她说她家就住这附近,每天傍晚都出来溜溜狗。这狗叫小雪,非常乖巧,小妮忍不住蹲下身去逗它。 突然,t望着我手上的奶昔说,这是在前面那家雪糕店买的吧? 我说是的,卖雪糕的是一个胖姑娘,怎么了? t说,你们以后最好别在那家店买东西,不知你们注意到没有,那店的里面有一道小门,里面是一个小房间,店员晚上就住在那里。半年多前,那个店唯一的女店员吊死在里面了,好像是自杀,什么原因不知道,老板将店门关了一个月,后来重新开张。奇怪的是,新招来的这个女孩和死去的那个女店员长得太相象了,周围的人去那里买东西,心里都有点犯疑。 我和小妮都听得毛骨悚然,看看手上的奶昔,不敢继续吃下去了,因为它突然变得像一个异物,冰冷怪诞,我们将它扔进垃圾桶里。 回到家,在楼梯上遇见迎面下楼的画家,由于他正背对着楼道灯,络腮胡的脸上更显得黑乎乎一片。 沙老师,这样晚了还出去?小妮对他打招呼道。 画家指了指正拎着的一个鼓鼓的塑料袋说,下楼丢垃圾去。 走进家门后,小妮由于有点慌张的缘故,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何姨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她惊了一下说,小妮,你怎么那样关门?外面有人追你是不是? 小妮脱口而出说,我怕。 怕什么?何姨不解地问。 怕楼上的沙老师,小妮伸了伸舌头说,他提着一大袋东西去丢,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 莫名其妙,何姨有些生气地说,不许你对沙老师疑神疑鬼的。别人丢垃圾是不是还要让你先检查?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吧,暑假都过去半个月了,别到了高三再干着急。 小妮只好点头称是,何姨又嘱咐我将小妮的功课复习催得紧点。然后她关了电视,准备洗澡睡觉。 为了讨母亲的欢心,小妮在客厅里整理起她的课本和作业本来。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外语,学校布置的暑假作业和我给她安排的强化练习等。小妮分门别类地整理了一遍。 何姨从浴室出来了。看见小妮,有点欣慰又有点心痛地说,还是早点睡觉吧。 何姨穿着白色睡衣,脸色红润,好看的短发湿漉漉的。这一刻,我发现40多岁的女人仍然可以很漂亮。 小妮同意我的感受。她说,我妈以前是舞蹈演员嘛。 我进了浴室洗澡。抬头看见屋顶墙角又湿了一片,是画家的浴室又漏水了。我无端地想,该不会是血水吧? 第九章 上楼下楼,小心点 25 小妮对卖雪糕的女孩一直心存疑虑。她停下正做作业的笔问我,那个雪糕店的女孩会不会就是已吊死的女孩? 我说怎么可能。 那么,为什么她们长相相似。偶然的巧合。到现在为止我只能这样解释。 小妮张大嘴呕了一下。我问她怎么了,她说胃里难受,想吐,也许是昨天在雪糕店买的奶昔的缘故。 小妮又呕了一下。她站起来跑向卫生间。她真的呕吐了。 我说不会是奶昔的原因吧,我也吃了的,怎么没事? 小妮用清水漱了口,扶着卫生间的洗手台喘气。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便问,你最近常有呕吐的感觉吗? 小妮点头。 我有了紧张的感觉,接着问她这个月的例假正常吗?小妮说该十多天前来的,可到现在也没来。 出事了,我想起了放暑假之前一个月的那个雨夜,小妮和那个叫磊磊的男生……我将小妮扶回书房,郑重地对她说,可能是怀孕了,赶快到医院检查一下。 小妮瞪大眼睛说,不会吧,我不去医院,我害怕。 从高中到大学,我目睹过好几个女生发生这种事,我想我一定得镇静,以便帮助毫无思想准备的小妮。我没勉强她去医院检查,而是去药店买了早孕测试纸,第二天早晨,我协助她用晨尿作了测试。 结果是阳性。 小妮哭了,她惊慌失措,既怕她妈知道,又怕去医院做人工流产的痛。接着她又叫道,去医院,哪来的钱呢? 我抱住她的肩膀说,别怕,我们一起对你妈保密就是。手术时听说要打麻药的,不痛。 但是,关于去医院的钱,我也一时没有了主意。调查公司给我的2000元薪金,已被小妮不明不白地借走,此钱现在肯定不在她的手上,这种时候我也不便追问她。而小妮自己做模特儿挣过一次钱,但她立即用它全买了衣服,还送给我一件。现在想来,买那样贵的衣服真是不应该。 如果考虑借钱,该问谁借,我心里茫然。如果要调查公司的刘总提前给我以后的薪金,可能吗?我想到在娱乐城唱歌时他对我的举动,现在我去求他,他会不会提出额外要求? 但是,这钱必须找到,我对小妮说,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检查,确诊后预约手术时间。关于钱,你就放心好了,包在珺姐身上。 小妮泪花闪闪,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中午过后,趁小妮午睡,我出了门,不过并未下楼上街,而是上楼去了画家屋里。 画家屋里开着空调,非常凉爽,他趿着拖鞋,穿着沙滩裤和白色大t恤,加上那一大把络腮胡,有点像正在海边度假的艺术家。 我说,我来给你做一次模特儿行吗? 画家有点惊诧地看着我问,什么时候? 我说,现在。 画家摇摇头说,不行。 这出乎我的意外,刚来给小妮做家教时,画家在楼下遇见我就夸赞过,说我做模特儿非常适合的。 现在为什么不行? 画家说他很久没有创作的感觉了,上次给小妮画了一幅,结果画砸了,他敲着自己的额头说,单调枯燥,色彩和线条都成了僵死的东西,没有灵感,没有激情和想象,这画笔就挥不动了。 怎样才能有灵感? 画家说绘画虽然是有形的,但他需要触摸虚无的东西。 我问,青青是虚无的吗? 画家再次惊诧地看着我,表示不懂我说的意思。 我沉默。画家叹了口气说,青青是个好女孩,她母亲是中学教师,父亲是一个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青青从小受着良好的教育,可是,她父亲是个严重的抑郁症患者。他老是以为自己的琴拉得不够好,不能胜任首席小提琴的位置。到最后,他真的与这个位置告别了。父亲的抑郁基因遗传给了青青,她常将自己关在卫生间里,甚至出现了轻度的口吃,这使她在大二时便辍了学。她不愿父母再供养她,却又无法谋职。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在美术学院做了模特儿。她的好身材和一种特殊的气质吸引了绘画者,尤其是她那忧郁的眼神,移到画布上也同样让人震撼。我避开这个眼神,只是画了她的背部,我认为她背部那些绝妙的线条,更能表现她青春生命原初的状态。 画家说话时仰着头,微闭着眼,好像在空中浏览他的那幅作品。他停了一下后接着说,作品完成之后,我让青青看,我认为这幅画包含着比美更多的东西,青青瞥一眼画中的背影说,总之都是要死的。 画家的讲述激起了我一种复杂的感受,我问,她死了吗? 画家说,不知道,只是后来听说她失踪了。据说她长久以来就有自杀的念头。 我说,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某个为她痴迷得疯狂的画家,为了留住她的美,或者为了帮助她结束抑郁,从而遵照她的要求而杀死她。 画家从躺椅上站了起来,用少有的有点憎恨的眼光盯着我说,你是搞精神分析学的医生吗?人本身就很痛苦了,别把这伤口撕得太开。 我说我是哲学系学生,当然我更喜欢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 画家说,我们算得上是同行,因为所有的艺术家都喜欢探寻人类的精神迷宫。 好久没有这种让我着迷的对话了。我问画家是否喜欢幻像,他说是的,真实的东西一定成为幻像才是艺术。我想问青青和那个雪糕店的女孩是不是两种不同的幻像,但我没问出口,因为我想起了我来这里的初衷,我怕激怒了画家从而把事情导向另一个方向。 沉默。阳光从百叶窗透进来,在地上印出幻觉般的条纹。 我在屋里走动。我摸了摸画架,又走到窗边的圆凳上背对画家坐下。我说我给你做一次模特儿吧,百叶窗会将光的条纹印在我的身上,会有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我一边说一边将吊带裙的左边吊带褪到手臂处。我没穿内衣,我知道解脱繁琐的内衣会破坏画家的艺术感觉。 背后没有声音,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我回过头,看见画家坐在躺椅上,手撑着额头,像睡着了一样。他的手指在微微颤动,仿佛在作一种艰难的挣扎。 他感觉到我站在他旁边了,便抬起脸,像生了病似的说,不行。 我在画家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我看见自己露在裙边外的膝盖在抖动,这是焦虑的表现。在明天早晨之前,我必须筹到钱。而现在,我该怎么办?小妮一定已经从午睡中醒了,她会知道我已经出门找钱去了,她一定在家盼着。 画家已经平静下来,他望着我说,你今天的行为有些奇怪,为什么一定要做摸特儿? 我咬了咬牙,只好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急需一笔钱。 画家愣住了。他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说你什么也别问,我只是急需。 要多少? 我说我也不太清楚,几百元或者一千元吧。 画家说,我借给你好了。如果以后我需要你做摸特儿,这钱就算预支给你的酬金。 我迟疑了一下说,不过,这事得向何姨和小妮保密。 画家说,行。 画家到另一间屋取钱去了。我坐在这间宽大的画室里,看见纸篓里扔着几个方便面的包装袋。这个姓沙的画家,四十多岁了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画家将钱交给我的时候,我冒昧地提出了这个问题。画家皱了皱眉头说,我不能忍受两个人的生活。这个你也许不懂,我并不是排斥女人,而是一想到朝夕待在一起年年月月如此我就受不了。 我问,你这感觉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这句问话一出口,自己已感到这很像冯教授作心理咨询时的提问。 聪明的画家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对着我会心地一笑说,你想将我作为你的研究对象吗?算了,我可不是你的课外作业。 我也笑了一下,向画家告辞。下楼时我将脚步放得很轻,我不想小妮知道我为这钱费尽了努力,那样她会难受的。我只想轻松地告诉她,调查公司将薪金又提前预支了些给我。我一边想一边下楼,抬头看见那个雪糕店的女孩正走上楼来。 26 回到小妮的家,屋里空无一人。小妮到哪里去了呢?我立即打手机找到她,小妮说她午睡醒来后,突然想吃梅子,便去超市了。她说顺便再买点明天去医院需要的东西。 看来,小妮怀孕已确定无疑。 我将钱放在小妮的枕头下面。然后便出了门,直奔附近的那家雪糕店而去。 刚才从画家屋里出来时,正遇见那家雪糕店的女孩上楼。我上次在画家屋里看见她,也是大白天。而那家雪糕店只有她一个售货员,难道她敢背着老板关上店门出来玩?按常理,这不太可能。 下午的街上,夏日的阳光烤人。我尽可能地沿着人行道的树荫走,不一会儿就望见了那家路边的雪糕店,店门是开着的,还有几个小孩子围在冰柜前买东西。 我走近前去,站在柜台前,看见那个厚嘴唇的女孩正在冰柜里给小朋友取雪糕。她侧脸望了我一眼,眼光大大方方,一点也没有什么尴尬。 我的脑袋里嗡一声,这是怎么回事,刚才在楼梯上遇见的不正是她吗?如果说她去了画家那里又返回,无论如何不会走在我的前面。 我望着这小小的店铺里面,果然有一道侧门,那里面便是她晚上睡觉的地方了。我想起了那个吊死在里面的女孩,小妮的同学t说前后两个卖雪糕的女孩长得一模一样。 那么,我刚才在楼梯上遇见的那个女孩是前一个了? 姐,买点什么?卖雪糕的女孩嘴巴很甜地问道。 我愣了一下,赶快收回思绪说道,还是要一个奶昔吧。 我硬着头皮吃下这个奶昔。 离开雪糕店后,我一边走一边想,这事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吊死的女孩、现在正在卖雪糕女孩以及在画家那里出现的女孩,三个人其实是一个人,因为魂灵是可以分身显形的。当然,这种可能有点像胡思乱想。另一种可能是,吊死的女孩和现在卖雪糕的女孩是两个人。如果这样,出现在画家那里的只能是已经吊死的那个女孩了。 我的背上有点发冷。我并不怕死亡,但是我害怕吊死这种方式。其他的非正常死亡方式,比如说坠楼,虽说惨烈,但死者并不让人多么害怕。而吊死就不同了,那死者给人留下的感觉是狰狞。 我害怕狰狞。 这事困扰着我一直到晚上,我想到了在方樯家里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那个叫小可的女人,以及身份恍惚的方墙自己,这一切是否都是画家称为的“虚无的幻象”?画家不但自己与亡灵交往,还通过他的画将亡灵散布到四面八方。他给小妮画像为什么不能成功?只因小妮是个真实的人并将继续真实地存在下去。那么,如果以后我真给他做了模特儿,会是什么结果呢? 我相信他会画得非常成功,因为我无法消除自己曾经坠楼而亡的记忆,尽管我记不得坠楼的年月和细节了,但我闭上眼便能听见耳边有呼呼的风声。 我突然明白了。当我坐在画家屋里那个模特儿常坐的圆凳上时,他为何那样紧张不安,甚至有点惧怕。他是能认识虚无幻像的人。 夜里十点。何姨进房间睡觉了。我叫小妮也早点睡觉,明早等她妈一出门上班,我便陪她去医院。小妮忐忑不安地说,她还是有些害怕。我说没事,有珺姐陪着你呢。小妮说事后得找磊磊那小子算账。我说你们既然已分了手,算账也没有多大意义了。不过可以将这事告诉他,让他知道女人为爱情付出的东西有多沉重。 这一天,各种事情的纷扰让我误了工作。一直到调查公司的刘总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已晚上十点了,为何没汇报今天的情况,我这才如梦初醒,只好第一次撒谎说一切正常,正准备给他汇报呢。刘总说,你得监视得紧一点。那人为了逃债是可能随时溜之大吉的。我说是的是的,我一定掌握他每天的动向。 通完电话,我心里突突直跳,为了弥补,我赶紧给赵总打电话,只要知道他今天仍在这座城市我就放心了。 赵总的两部手机都处于关机状态。我心里一沉,他真的远走高飞了吗?债务人委托调查公司监视他,这说明他确有逃债的可能。而我没能及时掌握这个情况,将是重大失职。 这段时间以来,我相信赵总对我已非常信任。一个清纯的银行白领小姐,并且正在帮助他与银行作贷款方面的沟通,按理说他不会对我隐瞒他的行踪。除非他对我已有所怀疑,有所戒备,但我和他相处时的言谈举止,不应该有让他怀疑的理由。 不管怎样,我现在必须知道他身处何地。否则,明天再联系不上他,我将无法对调查公司交待。我知道他在郊外有一处房子,他说他离婚后一直住在那里,他没有告诉我他的住宅电话,只是邀请过我去玩,并随口说出过详细地址。我当时装作漫不经心地听着,但我随即去洗手间时,便在小本子上记下了这个地址,九里河花园七幢三单元一号,我现在必须去那里找到他。如果那里已人去屋空。我将立即向调查公司报告,这样我就不太失职了。 现在是晚上10点多钟,我对小妮简单讲了一下情况便要出门。小妮不放心我深夜去做这种事,一定要陪我前往。我将她按在床边说,赶快睡觉,明早还要去医院。你放心好了。珺姐会没事的。 我下了楼来到街上,挥手招停了一辆出租车,我打开车门上了前座,突然听见车的后座有响动。回头一看,小妮已稳稳坐在后排座位上了。这机灵的丫头跟了我来,我竟一点儿也没发觉。 我严厉地对她说,回去! 小妮不理我,只是对司机说开车吧。司机看见我们的争执有点为难。我不想在街上僵持让别人乱猜疑,只好妥协。转头对司机说走吧. 夜里的街道很清爽,出租车像风一样在这座城市的万点灯光中掠过。不到半小时,我和小妮已站在九里河花园的铁栏门外了。 我对小妮说,你不听话,要是何姨醒了,看见你房间里没人,她会着急死的。小妮说放心,我妈睡下后从来不会起夜,更不会到我的房间来。 我说我不能让你跟我进去。我这工作,究竟有没有危险我也不知道。 小妮说,谁说我要跟你进屋了?你进去,我在屋外,有不好的情况时我会立即打110报警,这叫有备无患。 聪明的小妮。我拍了拍她的脸颊表示称赞。 九里河花园是十多年前修建的住宅区,现在早已过时,呈现出破败景象。最早住在这里的富人早已另迁豪宅,现在住在这里的多是富人的亲戚或者租房户。门卫也懒得值守,坐在门卫室里看电视,看见我和小妮走进大门也没有一点要询问的意思。 我们很快找到了七幢三单元,一号应该是底楼,但底楼的窗口没有灯光,这让我心里有点发紧,他真的已消失了吗? 小妮留在楼外,我走进了门洞。底楼有两户人家,一号在左边,我举手敲门敲了几次,屋里一直没有应答。我忍不住叫道。屋里有人吗? 我的声音起到了作用,门开了,赵总有些吃惊地将我请进了屋内。他似乎突然瘦了许多,因为戴在他脸上的眼镜显得大了些。 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谢天谢地,他并没有消失。 屋里有很浓的酒气,他正在独饮。对我的突然到来,他显得有点疑惑。 我说我有个女朋友住在这里的二幢,今晚她请我吃饭,出来后想到他也住在这里,顺便过来看看。 赵总舒了一口气说,我近来被他们搞得神经紧张了。 他们是谁?我问。 催债的人吧。赵总说,催命似的。我说我现在的情况你们也清楚,要钱没有,要人倒有一个。没想到他们昨天找了黑社会的人来见我,那几个汉子说,实在没钱,你这个人还是有用的,肾脏、心脏、眼角膜,等等,还是值一些钱的。你自己考虑吧。 赵总的遭遇让我毛骨悚然。有人说,商业是万恶之渊,这句偏激的话至少道出了某一部分的真实。赵总说,他的第二个手机号也被对方知道了,今天下午又换了一个新号,还没来得及告诉我。 我记下了他的第三个手机号。 赵总的信任让我有内疚感。他的第二个手机号我告诉过调查公司,我知道我罪孽难逃。 抬起头来,赵总的眼睛正毫无表情地盯着我,我打了一个冷战。 27 世上有些事情的变化,人是无法预侧。 我忐忑不安地坐在赵总家里,心里却挂着站在楼外的小妮。时间已过了10多分钟,我向他告辞。既然他还没远走,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赵总站起来拦住我说,急什么呢?既然来了,参观一下我的房子吧。 我不能显得过于慌张,只好点头答应。这是一套四室两厅的房子,四个房间均排列在客厅侧面的走廊里。走廊尽头是一面大镜子,它使走廊在视觉上延长了一倍。 赵总说,当初买这套房子时,并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居住,因为他当时和老婆孩子已经住在比这更好的一套房子里。买下它,仅仅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他在一本讲商业的书上看到过,商业是高风险行业,必须给自己留一个旁人不知的可以养伤的地方。于是他买下了这套房子,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没想到,事情还真应验了,他现在像影子一样在这里藏着,没人知道他是谁。 赵总带我看房子和说以上那些话时,表情一直很冷淡。我想他并不是针对我的缘故吧。我说了些安慰他的话,又提出该走了。 别急。他说,我再带你看一个地方。 他带着我走向走廊尽头,镜子里映出了我和他的身影。我正不知他要做什么,镜子徐徐移开了,镜子背后是一个向下的楼梯口。 下去看看。他说。 我有些犹豫。他说,没什么,下面是个地下室。我当初之所以买底楼的房子,看中的就是这个地下室。 我硬着头皮往下走,空气中有些潮气。墙上的灯是火炬形的,但很幽暗,像已经燃尽的火把。 地下室不大,但布置得比上面的房间还整洁。有一间小床,铺着干净的床单和被子。看来,赵总晚上是住在这下面的。 赵总说,这里冬暖夏凉,他十分喜欢。我知道,他用这种话来掩盖他目前的处境。 我注意到这地下室里除了小床外,还有一个平柜和一个保险柜。 我说,你这套房子不错,但是,我该走了。 赵总的脸向着墙上那火炬形的幽光,好像没听见我的话。 我的脚向地下室的门口移去。说实话,我心里充满无端的害怕。 他突然转过身来说道,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帮我把这套房子卖掉,行么?他说这套房子你也看过了,还值点钱吧?但他自己不便出面卖房,想来想去只好让我帮忙了。他说他父母已七十多岁了。卖这房的钱给他们养老送终,而自己就不怕亡命天涯了。 他真的要走,我想他欠的债务绝对不止那一个债主的三百万。如果不是身陷绝境,人是不可能这样做的。 我只好答应说试试看。临出门时,我劝他想开一点,如果银行贷款能成,不是又可以抵挡一阵子,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东山再起。 他冷静地说,我知道,那只有一线希望,我现在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我说,即使这样,卖房的事你多找几个信得过的朋友帮帮忙,我的社会关系不多,怕误了你的事。 我这样说的时候,其实已经决定向调查公司隐瞒他欲卖房子这件事了。幸好他的这个住宅我也没向公司汇报过。这样,他可以从容地卖掉这房,把钱给他的老父母。到他孤身一人要离开这座城市时,我再向公司报告也不迟。 尽管这样,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仍然有些厌恶。没有办法,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不是完全自由的。 走出房门,我坚决不要他送。我说让人看见了对他或许不妥。他对我点点头,默默地关上了房门。 小妮站在楼外的暗黑中。她扑上来抱住我,在我身边低声地说,没事吧,我已经等不及了,我怕你出事,我站在这里一直在发抖。 暗黑中有泪水滴到我的脸上。我抹了抹小妮的眼睛说,好妹妹,没事了,我们走吧。 回到家。已快夜里12点了。我们轻手轻脚地上楼,进门。还好,何姨睡在她的房间里毫无动静,她什么也没察觉。 小妮让我在她的房间里和她一块儿睡,我同意了。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形。何姨明早起来不会由此觉察到什么。 我们很块上床关灯。小妮凑在我身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今晚要你陪着我吗?我害怕。刚才上楼走到家门口时,我看见通向上面的楼梯上又站着一个人影。我既不敢叫又不敢对你说话。怕惊动了我妈。你没注意到我一边开门一边在发抖吗? 我抱紧小妮说,没事。一定是你今晚太紧张,产生了幻觉。去画家那里的是雪糕店的女孩,没什么可怕的。赶快睡觉吧。明早还得去医院。 小妮听话地闭眼睡去。我望着空中的暗黑,身体有一种在波浪上飘浮的感觉。我想到画家所说的“虚无的幻象”。我闭上眼,黑暗的波浪扩展得浩大起来,那憧可怕的烂尾楼像黑色的帆出现在远处,方樯和一个面目不清的女人也在黑暗的水中时隐时现…… 早晨起床,我的头有点儿痛。早餐,何姨照例给我和小妮各配了一份牛奶鸡蛋。饭后,何姨匆匆出门上班。我看见窗外的天空雨云密布。便拿了一把雨伞追下楼去。 何姨接过雨伞,凝视着我说,珺儿…… 她欲言又止,我忙说何姨你安心上班吧。小妮的功课我会抓紧的。 何姨叹了口气说,这班上不了多久了,听说公司很快要倒闭了。 我心里一沉,看来赵总的逃遁正在紧锣密鼓中进行。 望着满脸愁云的何姨,我说,没事。公司如果关了,总会另有办法的。家教费我早就说过不要了,并且,我还可以另外挣点钱来贴补家里。 我不知不觉说出了“家”这个词,是的,我已经把这里看成是我的家了。 何姨抱了抱我的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然后她拿着雨伞转身走去。我看见她一边走,一边抬手擦眼泪。 回到楼上,小妮已收拾完备。这次去医院对她来说真是人生的一道坎。我和她正要出门,我的手机响了。 是调查公司的刘总打来的电话。他让我立即去公司开会。他强调说是紧急会议。 我一下子无法回答。正欲编造一个什么去不了的理由,刘总又在电话上吼道赶快来,就等你了。 好的。我绝望地说道。 望着小妮沮丧的脸,我定了定神说道,你先去医院检查,今天不一定做手术的。估计会议很短,会完后我立即赶到医院来。 小妮胆怯地说,好吧。不过,珺姐你一定要早点来呀。 我说,一定。 我匆匆赶到这家民事调查公司。刚早晨八点钟,公司里很冷清,没像要开会的样子。我走进刘总的办公室,里面已坐着一个陌生男子。刘总给我介绍说,这便是我们的委托人,孙先生。刘总又将我介绍给孙先生说,晶晶小姐,你的事就是她在办理。 孙先生和我握手,说了些费心之类的客气话,然后我们各自坐下,听刘总开口。 刘总说,是这样的。我们的委托人已了解到赵开淼即将关闭他的建材公司。这样看来,赵开淼逃债已是箭在弦上。所以,孙先生要求我们不但随时掌握赵开淼何时出逃,逃往何地的情况,还请求我们摸一摸赵开淼的财务底子,了解他现在究竟有多少存款或者另外的资产,以便孙先生作出决策。 我说,了解他的存款和资产,开始并没有这个要求啊。 刘总说,对的。不过我们的委托人现在提出这个要求,我们也当尽力去做。至于酬金嘛…… 孙先生立即插话道,增加酬金的数额我正在和刘总商量,晶晶小姐你就放手去做吧。我想刘总也会给你增加酬金的。 刘总说,当然,当然。这是我们公司内部的问题,我下来后会和晶晶商量。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定下,晶晶你从今天起就开始执行。时间嘛,没有硬性的规定。因为干我们这一行变数很多。但是有一个原则,这就是必须在赵开淼逃走之前弄清他的存款和资产,以便孙先生有时间采取相应的行动。否则,这后一项任务便算是泡汤了,晶晶,有信心吗? 我低下头,我无法回答。 我的头脑飞速转动着,首先是钱。我太需要钱了。下学年的学费、生活费;何姨即将失业,小妮不久也将面临高考,接踵而至的是小妮上大学的费用,何姨肯定会一筹莫展;还有我自己,凑足大四的学费后又将面临考研…… 我将一张废纸在手上不断地撕成小块。用两个月时间监视赵总,公司给我的酬金总额是一万元;现在增加新任务,能增加多少酬金?五千元?甚至一万元? 然而,我眼前出现了赵总那张绝望的脸,卖了房给老父母,然后亡命天涯…… 晶晶,怎么样?你表个态呀。刘总有点不耐烦了。 我站起身,说,让我考虑考虑,明天再定,行吗? 没等刘总同意,我已走出了办公室。因为这一刻,我仿佛听见了小妮在医院里痛苦的叫声。 第十章 荒凉的紫园 28 小妮的房间今天显得格外整洁、温馨。一大束鲜花插在蓝色瓷瓶里,空气里飘浮着幽香。这是我精心布置的结果。 生命中有一些刻心铭骨的第一次,我们要珍视它,纪念它。女人更是如此,不少女人将第一次性交看作是从女孩成为女人的标志,其实不。只有当你的卵子接纳了那个不速之客,一个神奇的新生命来到你的腹中时,你才真正成为了女人。尽管你可以将这个新绿似的芽苞轻轻摘去。但在上帝眼中,你已经做过女人了。 小妮半躺在床上,脸上有如释重负的疲惫和轻松感。但我知道,在这张面容后面,多少掩埋着一种痛,一种失去。 我没想到一切来得这样快。我从公司出来赶到医院时,小妮已在手术室门外对我望眼欲穿。她说医生对她确诊后,安排立即做手术。医生说她运气好,今天手术室刚好有空。 正在这时,有护士叫小妮的名字了。她惊恐地望着我。我用劲握她的手说,坚强些,一会儿就结束了。 小妮进了贴着“肃静”二字的玻璃门,换上拖鞋,她的前面是很深的走廊,有好几间手术室的门排列在左边。小妮走到深处后回头望了我一眼,我感到她的孤单和无助。 我向一个走出门来的护士询问小妮的手术时间,护士说,是人工流产吗?很快就完。加上准备时间,估计一个多小时。 手术室门外的等待有点像受刑。我走到医院的另一条走廊上,在长凳上坐下。这里比较清静,我需要考虑一下公司给我增加的新任务。我从刘总办公室跑出来以后,刚到医院大门口,便接到刘总打来的电话。他说那位孙先生已经走了,有些话,当着委托人不便讲,现在明白说吧,这任务必须接。因为公司的宗旨是“您的需要就是我们的服务”,我们不能砸了公司的信誉,公司给你追加的酬金是五千元,完成任务后一起转账。另外,如何查明赵开淼的存款和资产,公司会给你提供一些路径,这需要你在今晚之前再到公司来一次。 我仍然说,我得考虑考虑。 刘总有些急了,在电话上叫道,珺,不,晶晶,你别对我个人使性子好不好?上次去娱乐城如果我冒犯了你,现在我向你道歉。但这些事不能影响工作。这样吧,给你追加的酬金提高到八千元。 我说,我不是为这个。以前听刘总说过,有的调查员工作干到一半非他不可的时候,便向公司要价,我不想他将我看成这种人。 刘总说,不管怎样,就这样定了。今天再晚我都在公司等你。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我该怎么办?医院的走廊里有药品和消毒水的气味,我想人可能只有到死时,才肯向争夺、算计和金钱撒手。 突然,我看见离我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人,不停地呻吟。他左边的裤腿已经破了,有不少血迹。我突然惊奇地发现这人正是守烂尾楼的薛师傅。 我走了过去,问他怎么了。他旁边站着的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抢先说道,没什么,他被我的小车撞倒了,我们讲好私了,可到医院后他又说要找交警解决。 薛师傅望着我张张嘴,有点说不出话的感觉,他的脸上也黑了一块,看样子伤得不轻。他终于吃力地说道,他的心脏有问题,经车一撞,可能活不成了。 我着急地说,那先到急诊处检查呀。 中年男子的表情非常焦躁。他突然从黑色提包取出一大叠钱递给薛师傅说,这是六千元,治疗费、误工费什么都得了。我还有急事要办,客户正等着我呢,就这样。 薛师傅手里捏着钱,眼睁睁看着中年男子消失在走廊转弯处。 你不该接他这钱。我对薛师傅说,你记下他的车牌号了吗?万一有个伤残或后遗症好找他。 薛师傅低下头说,算了,都怪我运气不好,走出烂尾楼老被车撞。唉,我先到外科看看伤去。 他站起来,我去扶他,他推开了我说不麻烦我了。他拖着一条伤腿慢慢走去,我想可能没伤到骨头吧。 在此期间,小妮已做完了手术。当我急匆匆赶到手术室门外时,护士说小妮已在观察室休息了。 我走进观察室,小妮对我努力地笑了一笑。发生在她生命中的一场风暴已经过去。她现在平静如水。 回到家,我扶她上楼,迎面遇见正下楼来的画家。他看了小妮一眼,问道。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她肚子痛。画家说,可能是天气太热吧。哦,我画青青的那幅画又回来了,你们有时间来欣赏吧。 我吃了一惊,但由于扶着小妮急于想避开画家,我只嗯了一声便扶着小妮上楼了。 小妮对那幅画的重现也很迷惑。她半躺在床上说,珺姐,下午我们去画家屋里看一下吧。 我坐在床边,摸着她的手说别动,你需要休息,知道吗? 小妮不再说话。她望着房间里那一束鲜花若有所思。她的另一只手移过来捂住我的手背,一个手指头在我的手腕处轻轻搔动。 我说,痒。 小妮不说话。我看见她的眼睛水汪汪的,便问怎么了。她说想哭。我又问为什么?她说我对她太好了。 我说,谁叫我是你的珺姐呢。 姐——她抱住我真的哭了。 下午,趁小妮午睡,我去超市买了一只乌骨鸡,又去中药店买当归、黄芪、大枣和人参。售贷员是个中年妇女,她内行地问,是炖鸡吧?我点点头。她又饶舌地说,这样炖鸡好,补血、补气补身体。 我也不知我哪来的这方面的知识。坐在小妮床边时,她曾问我,姐,你有过我这种经历么?我摇摇头。大一那年的暑假,我已经十九岁了。有一个叫凯的男生已和我好了很久。有一次,在一个同学在外租下的房子里,我和他住了一夜,我有意将自己给他,不为别的,只想将这一夜献给自己的十九岁。结果令人失望,我怕痛,他胆怯。所以直到现在,我对自己的身体仍然有着未知。 晚饭时,何姨看见我从厨房里端出一盆炖鸡感到奇怪。我说小妮来了例假,这次特别厉害。炖鸡可以给她补补身体。 何姨看了看坐在桌边的小妮,脸色果然有点儿苍白,便说,我年轻时也有过这种情形,怎么遗传给你了。 突然,何姨仿佛想起什么,盯着我问道,买这些东西,哪来的钱? 小妮说,是姐拿钱买的。 何姨瞪了我一眼说,以后不许这样。你一个大学生出来打工,怎么还为我们花钱。 我说,你没听见小妮已经叫我姐了吗?一家人还分什么内外。 事情的变化是不知不觉的。从这一天起,小妮叫我时由“珺姐”变成了“姐”,而何姨叫我时也加了一个“儿”字,叫“珺儿”。 何姨今天下班特别早,晚饭也只吃了一点儿便回房间去了。我感到事情不妙,便走进房间问道,何姨你的身体不舒服吗? 何姨坐在床边发愣,人也仿佛老了许多。她望着我说,珺儿,公司今天就关门了。早知道会这样,可没想到来得这样突然。 我也愣住了。小妮突然从我身后出现,她跑过去抱住母亲,她叫道,妈妈。何姨木然的脸上挂上了泪水。她轻轻抚着小妮的头说,妮儿,没事,妈妈会找到另外的工作的,你别分心,开学就高三了,妈妈一定会支持你考上大学的。 我背过身去,离开了何姨的房间。在小妮的房间里,我给她留了个字条,说我出去散步,一会儿就回来。 下了楼,我直奔调查公司而去。刘总说过天黑前在公司等我接受新任务。现在,我想我该接受了。毕竟追加的酬金就是八千元,我需要这钱。 我的态度转变让刘总很满意。他还信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闪开了身子,因为我觉得他的手像魔爪,那个建材公司的老总赵开淼已经在他的掌握之中。 刘总给了我一张本地某银行信贷部经理的名片,这人显然已和调查公司取得了默契。刘总让我对赵开淼说,这位信贷部经理是我的表叔,可以贷款给他,但需赵开淼填一份严格的贷款申请,里面必须注明他的现有资产,包括住宅、现金存款,等等。 从调查公司出来我的腿有点发软。房屋的橱窗玻璃映出了我的影子,我对着这个让人不设防的娴静女子问道,你是谁? 29 我辗转难眠,半夜后勉强睡去,迷糊中听见房门有轻微的响动声。我从床上坐了起来,看见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子背对我站在门后。 我问,你是谁? 她仍然背对我说道,我是青青,我来帮助你。我也是受过艰难的人,我知道你现在需要帮助。 我从床上拿起一件衣服走向她,我说你先穿上衣服再说吧。她仍然背对我一动不动,我给她披上衣服,我的真实目的是想看看她的脸。 衣服掉到了地板上,我的面前空无一人。 我惊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我再也不能入睡,想到这个梦或许与那幅画又回到了楼上有关。 我想明天一定去画家屋里看看。 第二天一早,何姨便在房间里将衣柜开关得砰砰直响。她将我叫了进去,拿了好几套衣服出来让我做参谋。她说她今天要去劳务市场求职,得让自己显得年轻一点。 她不停地换装,换衣时我看见她的身材确实不错。她说这没用,年轻时在歌舞团,这身材还真是一种骄傲。可歌舞团解体之后,她这舞蹈身材就没用了。何况现在已经40多岁,虽说没怎么发胖,但求职得有另外的技术才行。她说幸好在建材公司学会了搞销售,今天去求职还是有机会的。只是,让自己显得年轻一点,被录取的机会更高。 最后,她选了一条棕色的裙子,配米白色上衣。我说这很好,曲线优雅,符合你的气质。 她打了我一下说,珺儿,不许你笑话何姨。 看见何姨出门离去,我心里有种莫名的难受。小妮追到门口叫道,妈妈,你早点回来呀。 小妮的脸色已经红润,毕竟是十七岁的女孩,身体恢复得极快。我安排她今天上午复习外语,我说这门功课不但对高考重要,就是读了大学后要考研,也是至关重要的一个方面。 安排好小妮的学习,我上楼去了画家屋里。我不知道昨夜的梦是何启示,但那幅卖给方樯后又回到画家屋里的那幅画,对我毕竟是个谜。 让我纳闷的是,那幅按与真人1:1的比例画成的油画已蒙上了布,我发现这布是一条床单。画家站在我身边说,我昨天半夜后才将它蒙上的。没有办法,这幅画回来后就和以前有些变化,我开始没注意到,但天黑后我坐在屋角观望它时,突然发觉画中人动了一下,仿佛要转过头来看我似的。我揉了下眼睛,她又不动了。想到这可能是我的错觉,也没在意,晚上十一点后我进房间睡觉。大约半夜时分,我突然被一声很响的声音惊醒。声音是从画室里传来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我走出房间,看见画室的门已经半开,而我每天睡觉前总是把各道门都关上了的。我走进画室,看见画架倒在了地上,放在茶几上的报纸也散落得满地都是。 昨天半夜,好像吹过一阵大风。我帮画家解释道。 不,画家说,我检查了画室的窗户,全部关得严严实实的。奇怪的是,我正抬头凝视着墙上的这幅画,看看画面有没有什么变化时,突然听见脚下响起一声猫叫,那怪怪的叫声让我的心一下子紧缩得像块铁。我低头一看,一只黑猫从我的脚下一下子蹿出门去。快得像一团一闪而过的黑影。我追出画室门外,那猫已没有踪影。我在室里各处检查了一遍,又在打开的厨房窗口向外望了望,我想那只猫可能从这里跑掉了。 我问,你这里以前有猫跑来过吗? 画家说,从来没有过。并且这个单元的邻居,也从没哪家养过黑猫。有人说猫是一种精灵,它的出现真是有点吓人。我关上画室门后继续睡觉,可再也睡不着了。画室里总是有异样的声音传来,虽然轻得像沙子落地,但那更像一双脚在地上走动的声音。我不相信我真实见过的青青会从画中走出来,但我还是起床,用一条床单蒙上了这幅画。我知道我的行为很可笑,但奇怪的是,蒙上这画以后,整个房子里都寂静无声了。 我想到了昨夜的梦,青青在我的房门后背对我站着,那时也是半夜过后,梦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现今的各种解释还只是盲人摸象。 我对画家说,现在能将画上的蒙布取下来吗?画家说行。他站在凳子上取下了蒙布,青青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这是一个动人心魄的背影,她乌黑的长发挽在头顶上,从优雅的脖颈到肩、腰和臀部,这迷人的线条和在黑色背景上像雪一样的肌肤,只能让人赞美造物主的神奇。 这幅画不是卖掉了吗?我问到了我最关心的问题。 画家坐下来,摊开手说,当初不是卖掉了,而是寄卖,但没有成功,我便收回来了。 我表示没有听懂他的话。 画家说,是这样的,那个叫方樯的人说他认识很多富豪,可以帮我卖这幅画,但要将这画放到他那里去,以便买主看货时方便。我知道他无非是想得点佣金,但要将画拿走我是不许可的。后来,他找了一家娱乐城的老板做担保,这老板是个大富豪,有他担保我当然放心了。我知道去娱乐城的富人很多,这画也许能卖个好价钱。没想到,这画拿走半个月了没有音信,我打电话问娱乐城老板,他说暂时还没买主,看来这生意是这老板在做,我问画在哪里,他说放在娱乐城人多影杂不保险,是放在方樯家里的。我想这事夜长梦多,方樯那小子也许只是想每天欣赏这幅画而已,关于这点,我从方樯看见这画的眼神就知道了,我发现他当时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我是画家,我能判断出人们欣赏这幅画时的感受程度。无论如何,寄卖这种形式是有风险的,因此昨天我便将这画取回来了。 我脱口而出问道,不是说,方樯花五万元买下这幅画了吗? 画家说,你认识方樯? 我只好点头承认。 画家说他吹牛,五万元怎么能买走这画。 我有些好奇地问,这画究竟是能值多少钱? 画家将头靠在椅背上说,好画无价呀。我现在虽说名气还不太大,可这幅画至少值十万到几十万元。遇上真正喜欢的藏家,卖一百万元也有可能。 我的梦就是由此应验的,这幅画将给我面临的困境以帮助。只是坐在画家屋里时,我对后来将发生的事情还一无所知。 回到小妮屋里,她将英语书丢在一边。正趴在窗口发呆。 我说,你累了吗?她说心里乱七八糟的,没心思学习。我知道她挂念着她母亲今天在外求职的事。便不再多问,只是说,你休息一会儿再看书吧,我要出去办点事,可能要晚点回来。 小妮知道我正做的神秘工作,她懂事地点点头,然后说,姐,你可得注意安全呀。 我对她笑了笑,做出很轻松的样子。 走下楼来,我先用手机给赵总打电话,这是他的第三个手机号,我相信除了我没有几个人知道。 电话通了,他说是你呀,有什么事吗?我听见他的声音非常疲惫。我说贷款的事有了新进展,我们见面谈吧。他说不行,他正在机场。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他的公司已关闭,我怎么没想到他今天就可能远走高飞呢?一切都无可挽回,这是我的严重失职,我的奖金可能将有大部分泡汤。 你去哪里?我想最后作一点弥补,知道了他要去的地方,也该算我的工作成绩之一。 他说,我送一个朋友上机。这样吧,你现在就坐车往机场方向来,在出城九公里处有一个度假村,叫紫园,我送走朋友就到那里来和你见面。 谢天谢地。我要了辆出租车直奔机场方向而去。幸亏这些花费都由公司报销,不然我是舍不得花这钱的。出租车司机对紫园有印象,他说那是一个已经过时了的小度假村,如今已没什么人去玩了。他一边说一边盯了我一眼,显然对我为何去那里有些猜测。我不理他,在车上闭目养起神来。 我的身上带着那张银行信贷部经理的名片以及一张贷款申请表。我知道这桩突来的好事会让赵总欣喜若狂。他会在贷款申请里如实填上他的房产、现金存款等资产状况并且眼巴巴地等着这位信贷部经理也是我的所谓表叔给他批下巨额贷款来。 当然,事情的最后结果可想而知。我会得到我应得的奖金。这笔钱将是我自己和小妮一家的救命稻草。我做错了事吗?不,我只是在从事一项常见的债务纠纷的调查工作。 汽车在转弯,我的身体有明显的倾斜感。 30 紫园真是一个已有些破败的地方。树荫倒是浓密,但举目不见一个人影。一个供人钓鱼的池塘飘浮着水草和树叶,一条长廊已垮掉一半,有的地方只剩下几根脱漆的柱子。 我沿着路边已长着青苔的小路走到一座房子前。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迎上来说,喝茶吗? 这是一个茶厅,室内室外都摆放着竹椅和木桌,但空无一人。我在室内一个靠窗的茶桌旁坐下,我想这比较符合赵总的选择。他之所以约我到这个僻静的地方见面,除了他从机场过来较方便外,尽量避开债主的纠缠应该是主要目的。 女孩过来给我泡上茶,然后回到茶柜旁远远地望着我,她也许对我独自一人来到这里感到异样。这时出现了另一个女孩,大约二十来岁,她给我送来一碟瓜子,并且问我道,第一次来这里吗? 我说是的。她热情地说道,欢迎你和朋友以后常到这里来,我们这里可以喝茶、吃饭,还可以钓鱼、唱歌。晚上不想走的话,这里还可以住宿。这里安静,空气好,比城里舒服多了。 这是一个敬职的女孩。和我一样,我们都在全力以赴地工作。 我掏出手机给赵总打电话,告诉他我已经到紫园了。他说他已在路上,几分钟后便可到达。 我想先方便一下,便问茶厅的女孩洗手间在哪里。她指了指茶厅的侧门说,从这里出去,到后面的天井里,左边最后一间房子就是。 我走出侧门,沿着一条狭长的巷道,来到了一处天井里。这里四面是房子,大概是住宿部吧。天井里有几棵高大的树木,草丛中有一口水井,围着粗糙的石栏。有几声鸟的叫声,更衬出这里的空寂。 从洗手间出来,突然看见井台边坐着一个穿白衣的女子,她低着头,垂下的头发遮住了脸颊。 我有些奇怪,故意咳嗽了一声。 坐在井台边的女子一动不动。 我有些害怕,快步走出了这个四合院,来到茶厅,赵总已坐在那里了。 我坐下来定了定神,赵总扶了扶眼镜说,不好意思,让你跑这样远的路。债主找黑社会的人成天找我麻烦。没办法,惹不起躲得起呀。 我拿出那张银行信贷部经理的名片和贷款申请表,开始我的工作。我不想在此重新叙述我当时说了些什么话。因为我那些看似认真的话自己听来也有点心惊肉跳。我正在平静地布置一个陷阱,而将要掉下去的人,正是坐在我对面的这个视我为知己的人。 很好。赵总很感激地望着我说,贷款额度真能达到一千万吗? 我肯定地点点头。同时指了指那张贷款申请表说,不过,你得将你的现有资产和存款填清楚,让银行多少有点信任,我表叔也才好说话。 没问题,赵总干脆地说。 我心里一声欢呼,一声叹息。 这样吧,赵总说,我们在这里先吃午饭,喝点酒,庆贺一下,完了我再填表。 说实话,我只想早点结束这事。但又不能太急,否则会露了马脚。时间已到中午,不吃饭说得过去吗? 茶厅的女孩通知旁边的餐厅,很快便将一些菜和一瓶红酒送到了我们的茶桌上。 赵总的兴致很高。在他的要求下,我喝了一点儿红酒。我其实是能喝酒的女孩,这可能是我那个仿佛已消失了的父亲的遗传吧。 我们碰杯。赵总说事成后一定要感谢我。他说一切都是缘分,如果不是当初我拾到了他的驾驶证,也许我们就错过了,他还说他这一辈子没害过人,总是与人为善,认识我也许是老天对他开恩。 我想,事情的真正结果出来以后,他会杀了我的。幸好我用的是“晶晶”这个化名,当我突然消失以后,他不可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我。 但是,我还是感到害怕。 我问,你那处郊外的房子卖掉了吗?我想他回答说卖掉了,钱已给了年迈的父母。 买主不好找呀,他说,我那套房子现在也就值五六十万,这钱对我是杯水车薪,可对老父母可以养老了。哦,请你银行的那个表叔替我找找买主吧,银行的人关系宽,也许有办法。 我只好说,试试看。不过你别抱希望,还是自己多努力。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是穷途末路了。不怕你笑话,我现在能有的全部存款加现金也就几万元,可债务却近千万元。当然,别人欠我的更多,可是收不回来呀。就说那幢烂尾楼吧,我垫付给建筑公司的材料已达六百多万元,可是开发商卷了银行的钱跑到国外去了。建筑公司自己也身陷困境,哪有钱付我呀。 赵总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倒上一大杯。他说,也许我不该经商。大学毕业后分到工业局,后来还当了一个科长。可是,公务员下海曾经是一种时尚,我也就卷进来了。有人说我书生气不能经商,我就不信邪,没想到落到这步田地。 我说,你的债权大于债务,多等等,也许有熬出头的一天。 赵总又喝了口酒说,可是,债主不等我呀。尤其是那个借给我三百万的老板,他创业时我曾经支持过他,所以他肯借钱给我。但是,事到如今,人都只有翻脸不认人了。如果有法解决他这300万,其他的债主都还可以等一等的。当然,如果这次贷款成功,我便可以重整河山了。 午饭后,赵总将贷款申请表铺在桌上,拿出笔来准备填写。 我突然将手压在表格上,望着他说,你暂不要写,先告诉我,在资产和存款一栏你怎么填? 他说,这还不简单,郊外的房子一套,面积128平方;存款加现金嘛,我将留给自己的生活费也加上,估计可以填八万元。 我摇摇头说,太少了。 他急了,看着表格说,这怎么办?总不能编造些资产填写上去吧。帮忙的是你表叔,我能欺骗他吗? 我已经胸有成竹。我说。房子就不要填了,你想法卖了把钱给老父母吧。至于你有的那点钱,微不足道,也不用填了。 他满脸迷惑地说,这样行吗? 我说你这样填,名画家的油画一幅,价值三百五十万元。 他惊愕地望着我。 我说是这样的,一年多前你去远郊蹦极,不是有个叫青青的女孩搭你的便车回城吗?她曾经给一个画家做过模特儿,那幅画可经典了。我认识那个画家,他说那幅画有可能卖到几百万。当然,他现在名气还不太大,出价十万以上也可能成交。我想给画家说定,十万元买下那画,但先不付款,画也还放画家那儿。如果你的债主知道这画后,愿意你以画抵债,你再去取画。你说过,那个债主的三百万连本带息是三百四十万,而这画值三百五十万,剩余十万你刚好付给画家。 赵总大喜。 至于我,也为自己在这尴尬的困境中找到了一种良心的平衡而高兴。这主意是突然出现的,我得感谢昨夜的那个梦。唯一有点抱歉的是那个债主。但我想,他将那幅画放上一些年头,价值几百万也不是没有可能。当然,对调查公司,我也算圆满完成任务了。 赵总很快填好了表格交给我。他说,你真聪明。我原想尽快一走了之的。现在又可以等等了。 我心里格登一下。谢天谢地,他再等上一个多月,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出现在茶厅里,他走过来和赵总亲热地打招呼。赵总向我介绍道,这是度假村的谢总。随即又将我介绍给谢总说,晶晶,我在银行的朋友。 谢总对我说,幸会幸会,你不知道,创业初期赵总救过我的命的。现在看着他落难,我这个做兄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望你这个贵人多帮助他了。 我笑了笑,对这套有点江湖味的语言一下子找不到应答的话。 赵总拍了拍谢总的肩膀说,你这度假村也太萧条了,怎么搞的,想想办法呀。 谢总叹了口气说,没有办法。自从住宿部的那个女孩跳井淹死以后,就没有多少客人敢到这里来了。唉,也是个苦命的女孩,从山里出来打工,在火车站将钱丢得精光。我也是可怜她,让她到这里做服务员,没想到又被客人强暴了。山里的女孩性子烈,天没亮便跳了井。那害她的人也真是可恶,后来被枪毙了也是活该。 赵总说,我知道这事,不是已过去一年多了,怎么这里的生意还受影响? 谢总说,前不久,还有人在井边看见过那个女子。这事也不知真假,但哪还有客人敢来呀。 我的心里突突直跳,坐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十一章 惊魂未定 31 这天,事情完成得超出我设想地圆满,我满心欢喜。回到小妮家时才下午四点半钟,但小妮不在家,这让我纳闷。看看何姨的房间门,虚掩着的,我推门走了进去,看见何姨伏在床上,我发觉她在无声地哭。 何姨,你怎么了? 她不回答我,突然哭出了声。我坐到床边拉住她的手,她慢慢止住眼泪说,珺儿,没人要我。我在劳务市场从早上转到下午三点,连午饭也没吃,试了很多用人单位,他们都对我摇头。 我说,何姨,没事。你不如在家休息两天,我在报纸上看见周未有一个更大的招聘会,到时也许会有希望的。哦,小妮去哪里了呢? 何姨说小妮出去好一会儿了。说是去同学那里问作业。 我心里不安,凭直觉,我知道小妮做另外的事去了。我有些担心。 原想这个时候去画家那里,说我有一个朋友愿意出十万元买他的画,落实这事后我也才心安,但现在何姨这样难受。我想应该陪着她。 转念一想,明天去调查公司交了材料后,再找画家也不迟。于是,我去客厅里给何姨倒了一杯水来。同时问道,你回家后吃东西了吗? 何姨说她什么也不想吃。 我说你午饭也没吃,饿坏了身体怎么求职? 我这话还起了作用。何姨站起来说,好,珺儿,我听你的。说完便进厨房里去了。 小妮回家时已是黄昏。她脸上红扑扑的,显得有点兴奋。 何姨说,晚饭都摆好了,我们都在等你,问作业怎么这样长时间呀? 小妮在何姨的脸上亲了一下,撒娇地叫道,妈—— 小妮用这种方式搪塞她妈还真见效,何姨不再追问,只是说快吃饭吧。 我心里非常清楚,小妮不是问作业去了。晚上,何姨睡下以后,我问她道,出去做什么了,对珺姐也不讲吗? 小妮说,你猜。 我说别卖关子了,你不讲我也不想听,我要睡觉去了。 小妮急忙拉住我说,你听我讲,我也求职去了。暑假还有一个多月,我想用这时间挣一笔钱。我去了你谋职的那家民事调查公司…… 我一惊,打断她的话叫道,这怎么行,你简直是乱来。 小妮嘿嘿一笑说,你别急,我又没讲我认识你。 我说这个问题还不要紧。关键是这家公司的事不适合你做。 小妮说,你说对了,他们也这样对我讲。可我不服气,对那个主管模样的人说,我要见刘总,那人有点疑惑地问我,你们认识?我说当然啦,这样我便见到了刘总。他将我上下打量了一遍说,高中生吗?我点头。他又问道,知道我们公司是做什么的吗?我说,私人侦探呗。我的直率让他有点吃惊,他说,你很聪明,但这工作不是你能干的。并且,一般情况下,我们公司也不用兼职者。我说,不一定吧,有的任务,也许只有我这样的女孩才好出面。他再次对我感到吃惊。点燃一支烟后,他说,这样吧,你先填一张登记表,如果以后有适合你的事,我们再通知你。我填了表交给他,临走时他又叫住我说,不过我要告诉你,干我们这里的工作,需要严格保密的。对朋友和家人都不能讲,知道吗?我说ok,在电影里看见过,我懂。他会心地笑了,这事虽然没立即定下,但我觉得有希望了。 听完小妮的话,我严厉地说,不行!明天你打电话给刘总说,你要复习功课,没时间做兼职了。 我本能地阻挡小妮干这事,是不想让她过早地看见这世界的破碎、残忍和血腥。 我偏要。小妮第一次用如此强硬的语气对我说话。你挡不了我。她说,我决定的事谁也挡不了。 我说,你不知道干这种工作有时要昧着良心。 小妮说,我什么都知道。我还知道我现在必须要有钱。这么多年来,我爸爸负担我一半的费用。我看他每次拿钱来都是紧巴巴的。我妈妈呢,歌舞团解体后拿了八万元回家。这么多年来已经全部花在我的身上了,为了交重点中学的择校费,现在还欠别人三万元,还有你,说是给我做家教,现在却什么钱也不要,还借给我两千元,这次去医院又花费不少,你说,我能坐在家里看书吗? 小妮伏在床上哭了起来。 我抚着她的头说,别哭,夜已深了,别让你妈妈听见。 小妮坐起来,擦了擦眼泪。 我说,我告诉你,我现在是你的姐姐,去医院的花费和以前的两千元,都是我给你的。你以后再对我说“借”字,我就要生气了。 不。小妮说,那个两千元是别人借的,一定要还给你。 谁? 小妮说这笔钱是帮她的同学及男友薛老大借的。有天晚上,他约了不少弟兄去一家娱乐城外面的停车场砸了车。他说砸得可痛快了,那些奔驰、宝马在他们的榔头和铁棒下玻璃横飞。事后,为了逃避抓捕,他们全都到外地旅游去了。我借钱给薛老大,就是让他走得久一点,到暑假后开学再回来。他说过,这钱一定会还给我的。 我想起了刘总请我去娱乐城那晚发生的事,刘总说他的宝马车已经百孔千疮面目全非。事实上,所有的豪车主人及薛老大与这帮少年素不相识无冤无仇,我为这种模糊而又强烈的仇恨感到震惊。 我问小妮,他们为什么这样做? 小妮说,心里有气呗。你去商店看看,一条拴狗的链子都够我们生活一年了。薛老大有次说过,我们学校最漂亮的一个女生也被一个开豪车的老头子抢走了,他们的手真是伸得太长。并且,薛老大的爸爸就被豪车撞倒过好几次,他妈妈瘫痪在床,家里一贫如洗,你说他心里好受吗? 我有些吃惊地问,薛老大的爸爸现在做什么工作? 小妮摇摇头说,不知道,薛老大从来不讲这些。只知道他爸从一家国有企业下岗后,一直没有固定的工作。 我心里已经明白,那个守烂尾楼的薛师傅就是薛老大的父亲。我想起了最近在医院走廊上看见他的情景。 我无话可说,长久地沉默。小妮摇摇我的手说,姐,你说话呀。我对她笑了笑。尽管没有镜子,但我知道我做出的是苦笑。 夜已经很深了。小妮又要我睡在她的房间里。最近以来,每到夜里,她在我面前越来越像一个小妹妹。 我说,要姐陪着你可以,但得答应我,一定不去调查公司工作。 她嘟了嘟嘴说,这事本身也没定下嘛。说不定别人根本不会给我安排任务。姐,我困极了,我们睡觉吧。 小妮真是困了,倒下床便乖乖地睡去。窗帘上有一些光影,这是这个城市的文明在深夜的投射。 我想起了度假村里那个投井而死的女孩,她从山里投靠城市的文明而来,却被一种最野蛮的力量毁灭了。如今她的魂灵栖息在幽深的井底,只是偶尔,到井台上来抚摸一下类似她家乡的石栏。 这不是我的想象。我相信我在度假村的天井里看见的女孩就是她。按千古流传的民间说法,只有清澈纯净的小孩子才能看见亡灵显形,而我已经二十一岁了,亡灵却在我周围不断出现,其中的奥秘我心里明白。 我的耳边又响起呼呼的风声。 现在,我祈祷小妮和何姨真实地活着。她们都是好人。别发生这些事——某一天有人到楼上来说,这层房子已经空了很多年了,从没人住过。 窗帘上的光影越来越暗淡,我知道午夜将近。突然,屋外的楼梯上传来一声女人的咳嗽,非常轻微,但清晰可辨。我下了床,轻手轻脚地向外面走去。 我想到了那幅画上的背影,她千万别离去,别剩给我们一幅空画框。我觉得画家对我隐瞒了一些秘密,不然他不会用布蒙住那幅画。 楼道里一片黑暗。我没拍亮灯,而是屏住呼吸上了楼。那幅画现在对我很重要,我没有理由不时刻关心。 让我震惊的事发生了。当我将耳朵贴在画家的房门上倾听时,我分明听见了一个女人的说话声,好像在问洗发液在哪里。 我想起了那幅画,挽在头顶的长发。现在那长发一定放下来了,它需要在水中恢复它的柔软。 我像影子似地站在门外,在黑暗中摸了摸自己的长发。这是女人的第二种表情。 32 第二天,我去调查公司交赵总填写的那份贷款申请。路过烂尾楼时,真想下车去看一看薛师傅,不知他是否腿上缠着纱布在那里守卫。不过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毕竟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我坐在刘总对面,看着他浏览那份材料。我胜券在握,只等着他说ok了。 刘总慢慢地将眼光从纸上抬向我,含义不明地说,这申请是赵开淼在紫园度假村填写的吗?哦,那真是个好地方,品茗、饮酒,都让人心旷神怡的,是不是? 我的头脑里嗡的一声。完了,我自作聪明的策划已暴露无遗了吗?我的头脑里快速闪过茶厅里那两个先后出现的女服务员。可是,我和赵总说话时她们都离得很远呀,何况我和赵总的声音都非常低,她们不可能听得见,除非茶桌旁装了窍听器。可是,选择去紫园只是一种临时决定,调查公司不可能赶在我们前面去做手脚。 我让自己镇定下来,尽量很坦诚地说,是的,我和他在紫园见的面。 很好,刘总说,在赵开淼面前,你这个贵人的角色扮演得不错,事成后一定要奖励你。只是,他填写的资产情况可能很难让我们的委托人满意。 我说,据我了解,他真是只剩下那幅画了。 我敢于这样回答,是我从刘总的话里已经感到,他只是知道我和赵开淼在紫园见面而已。 刘总说,这份材料行不行,我说了不算,还要看我们的委托人孙先生接不接受了。当然,我们都希望他接受,这样便完成了一项工作。但是,我估计孙先生会提出异议。 我说,事实如此,我已尽力了。我们一起来说服孙先生吧。 刘总说,只有等他看了材料后再说,你现在仍继续对赵开淼监视。 我故意说,刘总你什么都知道,还用我监视吗? 刘总笑了笑说,你别多心,知道你们在紫园只是一个偶然。你不知道,紫园现在经营困难,正在给我谈合作的事,顺便聊到你们,没别的意思。你放手工作吧,我从来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我的眼前浮现出紫园的谢总那张笑嘻嘻的脸。狗杂种,我第一次在心里吐出这种骂人的话。还说赵总救过他的命,这种时候却干起落井下石的勾当来。 走出调查公司,看着城市的车流人流,我心里乱糟糟的,这项资产调查工作是否算完成了,现在还不得而知。另外,刘总对我谈到紫园的事,也不完全是随口而出。他的言外之意也许是,你得老实点,每个调查员都在调查公司的掌握之中呢。看来,我今后得加倍谨慎才行。 坐上出租车以后,我想回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向画家落实买那幅画的价格。想到昨天半夜画家屋里有女人的说话声,我真担心那幅画出现什么意外。 车在一个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下时,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让车向方樯所住的那处公寓楼开去。我先去找方樯有两个目的,一是问问他是否真的对那画出过五万元的价格,如是那样,现在出价十万就太高了,另外,那幅画在他屋里放过一些时间,他究竟发现过什么异样没有。 到达方樯的住处是上午十点一刻。我反复敲门,室内无人。走下楼来给他打手机,他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很多天没和他联系了,这人突然像消失了似的。 想到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他家里,他和突然出现的妻子小可请我吃晚饭,而当我离开他家后又返回去取我的手机时,发现他独自一人对着那幅画发呆,而小可已经不见了…… 我坐了车去娱乐城找他。尽管他宣称自己拥有千万资产的公司而且还想到海南去办种植园,但我更相信他仅仅是一名娱乐城的保安,因为我相信我的眼睛。那天晚上和刘总去娱乐城时,穿着保安制服的他尽管只在我眼前一闪,但他脸上的那道刀疤却是非常刺眼。 车到娱乐城停下。我走出车门,望了望这座宫殿似的建筑,上午时分它的门前显得格外冷清。远处有一片树林,我知道在那僻静之处便是停车场,我眼前又出现了那夜发生的砸车景象,真没想到这样胆大妄为的事竟是一群高中生所为。 我走上豪华的大理石阶梯,在大堂里向一个正在拖地的女清洁工打听方樯。她摆摆头说,不知道。看见我愣在那里,她指着一个正路过的保安说,你问问他吧。 这个穿保安制服的年轻人想了想说,方樯,没有这个人呀。他是做什么的? 我说也是保安。 他说,不可能吧,保安里没有这个人,不过我刚到这里工作,你再问问其他人吧。 正在这时,一个穿蓝色的西服裙的高挑女子从身边走过,我一眼认出她正是小可。 我愣了一下,对着她的背影叫道,小可。她好像没有听见,继续往走廊深处走,我朝前追了两步再次叫她,她仍然毫无感觉地往前走。 我正欲追过去时,那保安拦住了我,他说,你究竟找谁?那个是这里的业务主管,叫周冰。 我急中生智,连忙说,对,我找周冰,她的小名叫小可。 保安让我通行。我沿着走廊追过去,已不见那女子的踪影。走廊很深,转了一弯后,竟分成了两条走廊,我站在这有种封闭感的幽暗中不知所措。走廊上有没亮的壁灯,我想这里晚上一定灯火通明。可现在是白天,走廊上反而很暗。 当我的眼睛适应了这里的光线时,才发觉我站的地方旁边正是一道虚掩着的房门。我推开门,里面是一间办公室,刚才那个女子正坐在电脑前工作。 我走到她面前叫道,小可。 她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叫道,你是珺姐呀。 她让我坐下,给我倒水,显得有点紧张。 我说,保安说你叫周冰,是这里的业务主管,是吗? 她点点头,但不作另外的解释。 我说,方樯呢?我找他。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扬扬头说,珺姐,我什么都告诉你吧。方樯确是这里的保安,但现在已经离开这里了。 我望着她,等着她往下讲。 她沉默了一下,继续说,他离开这里是因为我的缘故。有天晚上我给一个包间的客人送贵宾卡去,进门后包间里的三个男人便对我动手动脚。我说你们别搞错了,要玩女人这里多的是,说一声就会有人给你们带来。我是这里的主管,请放尊重点。没想到。这几个男人非常野蛮,他们说就是你这样的女人才有意思。要多少钱我们都给。一边说,一边就来掀我的裙子。我一边喝斥一边挣扎,但哪是他们的对手,他们将我按在沙发上,裙子和外衣一下子就被他们撕开了。正在这时方樯听见动静冲了进来。一拳便将一个家伙打在地上惨叫。另两个家伙扑过去按住他,几个人打成一团。后来,大批保安赶到,才暂时平息了这场事件。 后来呢?我急切地问。 她低下头,难过地说,方樯惹下大祸了。那几个被打的人都是有身份、有来头的人,搞得娱乐城差点停业。这里的老总花了不少钱向那几个人赔罪才将这事摆平,方樯也被开除了。 我问,你又叫小可,是方樯的妻子吗? 她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我真叫周冰。方樯出事后,我非常难过,便问他我能帮他做点什么,他说,这样吧,你到我家里做一顿晚饭,并且假扮我的妻子接待一下我的客人。我问他,你有妻子吗?他说不但没有妻子,长这么大连女朋友也没有过。他说他设想过妻子的名字,叫小可,还有个女友,叫蓓。但是,他说这些幻想的人都不如你。 我?我惊讶地问道。 她说,是的。他说他这辈子只要能听见你的声音,能看见你他就知足了。他让我扮演一次他的妻子,是想让你不要厌恶他。因为一个再丑的男人,如果他有一个漂亮妻子的话,别的女人也就不会轻视他。 周冰,我叫她道。伸手握住这个善良女孩的手。 她说,欺骗了你我很抱歉。但是,我又很同情方樯,那天我们共进晚餐后,离开方樯那里我就莫名其妙地哭了。 我说,方樯现在去哪里了?手机也是关机。 她说不知道,那次晚饭后就再没有联系过了。 走出娱乐城,阳光明亮。一队保安正作跑步训练,我埋着头从他们旁边走过。 33 晚上,赵总给我打电话,突然问起我从前在他公司走廊上遇见一个穿浴衣的女子的事。我说是的,那天晚上我在公司等你,公司里的人都下班了,保安又在更换电表的保险丝,搞得各处的灯光一明一灭的,我就在这时看见了一个穿白色浴衣的女子。我接下来就对你在电话上讲了,你当时没怎么在意。 是的,赵总说,这些事我从来不会往鬼魂方面想。可是今天晚上想起这事时我突然感到有些蹊跷。 我正听到这里,赵总的电话突然断了。 与此同时,不知从何处传来女子的哭声。我看了看表,现在是晚上八点,我正在书房里看书。我走出门去,对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的何姨和小妮问道,你们听见了吗,谁在哭? 何姨说,哦,是二楼的老太太死了,今天下午死在医院里的。这可能是她刚从外地赶回来的女儿在哭。 我松了一口气,听见我的手机在书房里又响了。 仍然是赵总打来的电话。他说刚才手机没电了,刚换了一块电池。 我说,我以前在你公司走廊上遇见穿浴衣女子的事你别放在心上。我认真想过了,那段时间青青的影子总在我的脑中转,可能是我产生的幻觉吧。 赵总说,可是,我今天晚上也看见一个白衣女子了,我是从窗口望出去看见的,那女子在天井里慢慢走过,后来消失在一处屋檐下的暗影里。 我有些吃惊地问,你今天住在哪里? 他说,住在紫园度假村。他说他和紫园的谢总很久没见面了,今晚刚好聚在一起喝几杯,以酒浇愁嘛。 我心里一沉,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正在这时,何姨推门进来说,你不来和我们一起看电视吗? 我赶紧掐断手机,对何姨说。我不想看电视,哦。时间还不太晚,我去外面散散步吧。 走到客厅里,小妮说,姐,我和你一块儿去散步。我将她按在沙发上说,你陪你妈看电视,我一会儿就回来。小妮不高兴地抿了抿嘴,只好坐在那里不动。 我走下楼来。二楼那家刚死了老太太的房子大开着门,里面仍有低低的哭声,有不少人进进出出,一桩丧事正在筹办中。 走出楼口,我匆匆地向外走,不经意抬头时,刚好看见七楼的窗口有一个人,尽管他背着灯光,我还是判断出那正是画家。他也看见了我,伸出手来不停地对我摇摆,意思是叫我上楼到他那里去,我只好用手对他胡乱比划,意思是得等一会儿。我们都不懂哑语,手势的意思自然很模糊,我也顾不得了,回头走上大街,沿着树荫的暗影走去。 我开了手机,重新给赵总打过去,刚才何姨突然走进房来时幸好没叫“珺儿”,我的手机也关得很快,不然赵总就要怀疑了。 电话通了,我对赵总说,刚才可能是手机信号出了问题。我问他现在是否和谢总在一起。 赵总说,谢总呀,他已和一个小妞进城去了。刚才我们三人一起喝的酒,谢总身边的那个小妞是个大学生,叫小咪。嘿,这名字挺有意思。 我大惊,小咪是我的同学兼室友,她出现在这个社交圈里让我心里咚咚直跳,幸好我和他们交往用的名字是“晶晶”,身份是外地银行职员。 我对着电话说,什么大学生,不一定吧,她是学什么的。 我这样问是想证实那个小咪是否是我的室友。 赵总说,听谢总介绍,她好像是学哲学的吧,已经大三了。这小咪半长的头发,大眼睛,倒是挺惹人爱的。 我的心里有点发慌,她真是我的同学兼室友。这样一来,不只是考虑到谢总对赵总的出卖,还因为我的安全,我都必须让赵总远离紫园这个鬼地方。 我说,你刚才讲看见一个白衣女子是怎么回事? 他说,我今晚给你电话就是为这件怪事。你知道紫园的这个四合院现在没客人住,今晚我一人住这里并不害怕,我现在喜欢冷清。可是那个白衣女子在天井里出现又消失后,我就有点害怕了。为了消除疑虑,我去她消失的对面屋檐下察看,结果什么也没发现,对面也全是一排空房间。联想到你曾经在我的公司走廊上也看见过一个陌生女子,我就想证实一下,那女子是不是也穿着白衣。 我再次肯定地说,是的,穿一件白色的浴衣。 这次我没强调那可能是我的幻觉,而是向他暗示道,这两个白衣女子可能是一个人呢,我说我在紫园时去四合院上洗手间,也在大白天看见过这个女子,她坐在井台边一动不动。 赵总在电话里有些恐惧地说,难道这世上真有鬼魂缠我吗?难怪我这样倒霉,可是,我和这鬼魂有什么关系呢? 我说,这种事说不清楚,但无论如何,你应该立即离开紫园,在很长时间内不要去那里。怎么样,现在就离开,不要等谢总和那个小妞回来。 赵总犹豫了下说,好,只能这样了。我马上走,哦,贷款申请送上去怎么样? 我说别急嘛,有结果,我会随时告诉你的。 与赵总通完电话,我心里石头落地。可是,我在赵总公司走廊上看见的女子就算是幻觉,但出在在紫园天井里的女子却绝对不是我的幻觉了,我想那个地方还真不能再去。 我沿着夜里的街道往回走。上到六楼时,我没进小妮的家,而是直接上楼去了画家那里,刚才他在窗口向我招手,一定是有事找我。刚好,我也可以顺便与他谈要买那幅画的价格。 站在画家门外,正要敲门时,突然听见画家隔壁那间房子里传出一阵响声,好像是有人在搬动什么东西。我吃了一惊,隔壁这房主人出国去了,房子不是一直空着的吗? 我赶紧敲画家的门,进屋后,画家发觉了我的紧张,问我怎么了,我说隔壁好像有人。 画家说,一对年轻人租下那房子了。他们是大学毕业不久,男的在一家电脑公司搞软件,女的在政府部门工作,是招聘公务员时考进去的。 我想,这是一对幸运的情侣。 画家仍然请我去画室里坐,那幅很大的油画对着我,青青,她背影的肌肤鲜活而富有弹性,我觉得她任何时候转过身来就是一个活人了。 如我所料,画家找我来仍然与这幅画有关。他说傍晚时候,隔壁住户的男主人敲开了他的房门,他自我介绍说姓曾,就叫他小曾吧。他给画家送来一袋荔枝,说以后就是邻居了,请多关照。画家说谢谢,但他不会吃荔枝,他不适应这水果的一种特殊气味。小曾说,那留给你的女儿吃吧。画家说我没有女儿。小曾有点尴尬地说,哦,那是你的太太吧。留给她吃吧,画家说我没有太太。小曾满脸愕然,画家发觉他说话时眼睛一直望着敞开的画室门,难道他看见画室里有女人吗?画家正要问个究竟,小曾将荔枝放在客厅桌上便转身告辞了,走出门后还回头说,你们尝尝吧,挺鲜的。 画家对此很纳闷。 我说,你认为是这幅画的原因吗? 画家说,我也想不好。从客厅的角度,除了能看见画室里的一把椅子外,什么也看不见的,他怎么会认为屋里有一个女人呢? 画家以为我的心理学知识能给他找到答案。其实,我也非常困惑。想到昨夜我在画家门外听到屋里有女人的声音,问洗发液在哪里,这说明画家与这个幻影似的女人是有接触的。既然如此,别人看见有人影在画室闪过又怎么会让他奇怪呢? 我想不好画家的真实意图。他找我咨询是真的困惑还是想对我作什么试探? 我只好装着对一切一无所知地说,这没什么,也许是小曾看花眼了。接下来,我趁机谈到了我有个朋友想买这幅画的事。画家好像并不想留下这画的样子,很快和我谈好了价格。十万元,他说也许他亏了,但能卖出去也让他省心,关于付款取画的日期,我说还得等一等,到时再通知他。 我借故方便去了画家的浴室兼洗手间。如我所料,我在衣勾上看见了一件白色浴衣。我用手摸了摸,还有湿润感。我在喷头下面的地上细细察看,找到了几根长长的头发。毫无疑问,这是女人的头发。 第十二章 女生寝室之夜 34 我的牙龈又开始出血,这不是好兆头。何姨看我的眼神越发温柔,她开口闭口叫我“珺儿”,这让小妮多少有点受冷落的感觉。 我的耳边又听见呼呼的风声,多年以前,一个三岁小女孩从这家里的阳台上坠下楼去,如果她活着,正和我一样大。二十一岁,年轻而又苍老的年龄。 而我和小妮,注定了要分离。 事情发生前,我正在何姨的房间里擦地板。当时是下午四点多钟,何姨出门找工作去了,小妮在书房里复习功课。我逐个屋子打扫卫生,我将这里看成是我的家了。 我跪在紫红色的地板上,凡是擦过的地方就映出我的影子。突然有影子从附近的地板上一掠而过,是一个小孩的身影。我抬起头,那影子消失的地方,正是何姨房间外的阳台。 墙上的挂钟指着下午四点一刻,这正是那个小女孩多年前坠楼的时间。 而此刻,我在光亮的地板上看见那个人影一掠而过。接下来,没有坠楼的声音传来。四周很安静,隐约听见小妮在客厅里接电话的声音。 我跪在地上继续擦着地板。一双紫色的凉鞋出现在我的面前,凉鞋上面是一双匀称的小腿。 我抬起头来。看见小妮正怒气冲冲地瞪着我。 姐,你做的好事!小妮气愤地说,难道真是有你无我? 我知道那件事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小妮刚刚接了电话,她一定知道了事情的结果。可是,我没想这事对小妮的打击如此之重。 我承认是我阻挡了小妮去那家民事调查公司工作。前段时间她去公司申请工作时我就反对过。幸好当时没任务给她,我以为这事作为小妮的一厢情愿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小妮昨天突然告诉我说,她接到任务了。是去测试一个已婚男人会不会和女学生上床,这项调查的委托人是这个男人的妻子。她对调查公司说,她发现丈夫对女学生特别感兴趣。她已经三十二岁了,想到将来会有一个年轻女孩取代她的位置就感到心里不踏实。尽管丈夫对她发誓说绝不会和青春女孩上床,但是她似信非信,决心要测试一次。她说,如果他过了关,我就放心和他过上一辈子,如果他口是心非,趁着我还不太老,咱们就各奔前程。 小妮接受的任务让我紧皱眉头。小妮说,姐,你放心吧,调查公司将调查过程都安排好了,我怎样和这个男人认识,怎样交往,公司都安排得天衣无缝。接下来会有一次酒吧约会,要想法在酒吧待到半夜,并且我佯装醉意朦胧。这样,可能会发生那男人携我去酒店开房的事。我和他进了房间,便让他先去洗澡,这样,我便可以趁他洗澡的时候从容脱身了。不过,离开时一定要带上他脱下的内裤,这是给调查委托人的证据。 我对这项调查任务瞠目结舌。坚决不能接受。我对小妮说,一是怕工作中出现意外,二是这种夫妻间的阴谋,一个女孩子参与其中,对身心的损害是巨大的。不值得,我说,不能为了挣钱什么事都干。 小妮显示出少有的固执,我们吵了起来。她说你没看见我妈为找一份工作多么绝望。我利用暑假挣一笔钱有什么不好?她还说,这调查公司的工作,你能做我怎么就不能做?你是只想自己一个人挣钱是不是? 吵过以后,我和小妮谁也说服不了谁。今天一大早,我便直奔调查公司,我对刘总说,小妮是我的妹妹,我和我妈都反对她接受你们的工作。请立即和她取消工作合约。 刘总半信半疑地问,你妹妹?我肯定地点头,她太小了,我说,这种脏事不能让她做。 什么脏事?刘总不满地说,社会的需求就是我们的服务,知道吗?你这人就是书生气。告诉你吧,你的任务完成得很不好,赵开淼的财产状况让我们的委托人很不满意。什么名画值三百多万。狗屁,我们的委托人说他只要房产和现金,你一定要弄清楚他这方面的情况。 我的脑袋里嗡的一声,我的小聪明在严峻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刘总接下来的话让我吃了一惊,他说,如果换个人,我会怀疑你和被调查人在搞合谋。不过,你看来还不是这样的人。但是你要知道赵开淼骗了你,他绝不会穷得只剩下一幅画。你必须调查出他的真实财产,有必要的话,你做做他的情人也可以,男人和女人上床后什么都会说的。 不——我本能地叫道。 刘总笑了笑说,别紧张,我只是给你提供一种可能嘛。办法是多种多样的,但结果一定要理想。我估计,赵开淼的房产和现金还是有一些的。 我想说我不干了。但想到已预领的几千元酬金,我还得起吗?还有,完成任务后的巨额酬金对我仍然是个眩目的数字。 我咬咬牙说,这事我继续做吧。但是,小妮的工作你们必须另外找人做才行。 刘总答应了。刚才,我在擦地板时,小妮接到的电话一定是刘总打给她的。 你毁了我的计划。小妮气得哭了起来,我们一刀两断吧,她叫道,你走吧,你本来就不是我们家里的人,住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心里一阵刺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跪在地板上将剩余的地方擦完。何姨今天出去找工作多半会无功而返,回到家时看见干净的环境也许会好受一些。擦完地板,我背对着小妮站起身来,我怕看见她眼睛里少有的恶意。 我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衣物,我等着小妮挽留我,可是没有。一直到我走到门边时,她只在我身后冷冷地说,你借给我的钱,我以后会还给你的。 我心里又一阵刺痛,毅然跨出门去,我听见小妮在我背后“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我感到一阵晕眩,扶住墙壁定了定神。我看见画家从楼上走下来。他说,我正要找你呢。 我说,我有事。要回学校去住。 画家也不多问,只是说有人要见我。现在在他屋里。 我疑惑地上了楼。在画家的画室里,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子站起来招呼我,她说她叫杨灵,是住在画家隔壁的邻居。我想她就是小曾的同居女友了。这位新搬来的邻居找我干什么呢? 杨灵身体瘦弱,但很秀气,她说自从住到这里以后,小曾就变得疑神疑鬼的。他搞电脑软件的,常常深夜才下班,上楼时好几次看见画家门外站着一个白衣女人。可是,只要他开口问话,那女人就突然不见了。杨灵在屋里听见动静,开门后便看见他一个人站在楼道里。杨灵问,你刚才和谁说话?小曾却只是脸色苍白地发怔。杨灵还说,小曾睡到半夜时还常坐起来,无比紧张地摇醒她说,听见没有?有女人在哭,好像在画家屋里。杨灵听了听,什么声音也没有。 今天,趁小曾还没下班,杨灵便到画家这里来倾诉苦恼了。画家便来叫我,他认为我的心理学知识能解决杨灵的困惑。 我无话可说,小曾发现的现象和我发现的一样,但是这种发现不会被大多数人承认,我能说什么呢? 我只是想了解小曾为什么会看见这些,便问道,小曾从小到大,有没有遇见过生死方面的事?也就是说,他几乎死过。 杨灵被我的提问吓住了,想了想说,听他讲小时候一个人在家洗澡时发生过煤气中毒,被发现后送往医院,三天三夜后才醒过来,差一点点就死了。 哦。我像个医生知道病人病情后似的点了点头。 杨灵不解地问,这和他现在看见幻影有什么关系吗? 没什么关系。我只能违心地说,他是工作太累了,所以才产生幻觉。现在白领里面常常有过劳死,他得注意休息才行。 杨灵说是的,他们公司搞软件开发,简直让人不要命地工作。 杨灵满意地走了。画家盯着我说,真是幻觉吗?古代有人从画上走下来的故事,我们相信那只是编造的故事而已。现在科学发展了,能不能有办法证明,人的魂灵是有可能附在画上的? 我望了一眼墙上的画,那光洁的背部栩栩如生。 画家又问,你的朋友什么时候来买这幅画?我说事情有了变化,什么时候买说不清了。 我拎上装满衣服的旅行袋站起身来向画家告别。出来后看见杨灵正站在她敞开的房门口,好像研究似的盯着我看。 35 我又回到了学校的女生寝室。打开门,屋子里有股霉味。暑假已过去一半,我的三个室友已在校外过着不同的生活——家里有钱的小熊一定在强化英语,因为毕业后她就将赴国外深造;薇薇正在外面旅游,经费是她在网上找到的一个男人赞助的;至于小咪,正在本城商界人士的社交圈中周旋。她最好不要回校来,我不想听她谈到紫园度假村的事。 两排货架似的上下铺,三个室友的床上都将被盖衣物打了包。房间显得很荒芜。我住在上铺,这是我主动选择的。一般人都爱争下铺,我不愿与人争,进寝室时便主动说我喜欢上面。心理学上说,这是怕与人交际,而我是喜欢孤僻。 刚才进校后经过实验楼,正遇见头发花白的冯教授。他说,你不是在外做家教,住在雇主的家里了吗?我说,工作完了就得回来。他说,你脸色不好,没发生什么事吧?我摇摇头,勉强地笑了笑。他说,有时间到我那里聊聊吧。我知道他所说的“聊聊”便是作心理治疗。我还需要吗?我说不用了,我知道我有死亡幻想,现在已经好了。冯教授摇摇头说,你说好了不算数。告诉你吧,前几天真有一个女生跳楼自杀了,还是个研究生,真可惜。你千万别受这个事件影响。我平静地点点头,很理性的样子。老实说,这种事也确实引不起我的震动。我的耳边又响起呼呼的风声,我的无动于衷表明我对这种事早有经历。 这个夜晚,我睡在高高的上铺上,探头望了一眼荒芜的地面,有点头晕。这层楼除了斜对面寝室住着一个叫胖妹的女生外,其余的寝室都空无一人。 我闭上眼,看见了小妮的屋子。她正在屋里做作业,何姨走了进来问道,你的珺姐怎么会突然回学校去呢? 小妮从作业本上抬起脸来,眼睛里闪着惊恐的光。她说,妈,别提什么珺姐了,她是个鬼,让她走了才好。 何姨生气地说,妮儿,不许你瞎说。 小妮说,我也不愿这样想。以前,看见她嘴里老是出血,总认为她的牙龈有问题。和她睡在一起时她的身上总是凉凉的,像没有热气一样。这些我都没在意,也许每个人的身体特质不同嘛。可是,我和她相处越来越亲密,越来越像一对姐妹。我不由自主地将她看成了我的姐姐,这正常吗? 何姨舒了口气说,这没什么不好,珺儿是个好女孩,她和我们相处像一家人似的。她要真是我的女儿就好了。 小妮说,看吧,你也这样认为了。我爸只见过她一次,也说她像我死去的姐姐。如果真是这样,就会有她没我的。 何姨十分震惊地说,妮儿,你这话什么意思? 小妮说,妈,我问问你,如果我姐不死的话,你们会要我吗?不会吧?所以说,我是我姐的替代品…… 小妮呜呜地哭了起来。 何姨一下子慌得不行,她拍着小妮说,妮儿,你瞎想些什么呢?这世上哪有人死了又复活的? 小妮止住了哭声说,我也不相信这个。或是,她真的像我姐,她表面上对我好,但我真有发展机会她又不高兴了。就像她不喜欢我代替了她的位置一样。 何姨迷惑地问,什么发展机会? 小妮无语,隔了一会儿她说,我头脑里乱七八糟的。妈,你去问问楼上那个新搬来的邻居就清楚了。那人叫杨灵,是个戴眼镜的姐姐。天刚黑时我在楼梯上遇见她,她对我讲了一些事,让我对珺姐更加怀疑。 何姨紧张地问,那人讲了什么? 小妮说,你自己上楼去问吧。 何姨生气地说,我就要问你。你不能对我说吗? 小妮只好说,是这样的,珺姐从我家出去后到画家那里坐了一会儿,正好遇见杨灵也在画家那里。杨灵说,她看见珺姐不说话时,眼睛翻动了几下,黑眼珠突然不见了,眼里全是白眼仁。还有,珺姐从画家屋里出来时,穿着高跟凉鞋,可是,她走在楼道里的地砖上却没有声音。杨灵说,这人很奇怪。她问我和这个家庭教师相处发现过什么不正常没有。 听完小妮的讲述,何姨表情肃穆地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地说,要是你死去的姐姐真能回来,那是老天对我们的恩惠。她将目光转向小妮问道,妮儿,你珺姐洗澡或睡觉时,你看见过她的身体吗?她的左边腰下有没有一颗黑痣? 小妮困惑地说,我没注意看过。 何姨突然大发脾气,妮儿,你是个没良心的家伙!你为什么把珺儿赶走?你明天不把她找回来我跟你没完。 小妮脸色苍白,嘴唇抖动着说,好,你的珺儿,她回来我就走!我知道你就是喜欢她。我明天就离开这家…… 何姨的身子晃了晃,仿佛要倒下。她靠在门框上喘气。 小妮说出离家出走的话让我大惊。我知道她会去找那个叫薛老大的男生,那个砸了车在外躲避的小子会让小妮倒霉的。 不——我大叫一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正睡在学校的寝室里。刚才的一幕,是我在冥冥中看见的真实还是一个梦?我无法判断。 我感到嘴里有血腥味。我将这种红色的东西连同唾液吐在纸上,随手从上铺往下扔。昏黄的灯照着这间废虚似的寝室。夜已深了,整个女生宿舍楼寂静无声。 我慢慢地拉起内衣,侧脸往下看去,在我的左侧腰下,果然有一颗黑痣。我以前从未注意到它。现在看见它在光洁的皮肤下是那样显眼,像掉在我身上的一颗巫星。 这时,外面的走廊上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我听出这是胖妹的声音,她住在我斜对面的寝室,今夜除了她和我,这层楼便空无一人。 发生了什么?我出奇地平静。我不认为走廊上会发生什么值得惨叫的事。也许是墙壁上的一只蜘蛛,或者是一只扑向人脸的飞蛾,让出门去上厕所的胖妹吓了一跳,她是个胆小的女生。 然而,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简单,不一会儿,我听见有乱纷纷的脚步声走上楼来。有人在问“哪里哪里”。接着,我的门缝外有手电光在晃动。我听见了急促的敲门声。 我穿上衣服,从上铺下来。打开门后,看见是学校治安处的人来了。一道强烈的手电光在我脸上晃了一下,我本能地抬手遮住眼睛。 一个男人对我问道,刚才,有人进你寝室来吗? 我摇摇头。看见胖妹站在这群人身后,便走出去问她道,发生什么事了? 胖妹穿着睡裙,惊恐未定的样子。她说,我刚才出门去上厕所,突然看见一个长发遮脸的女人站在你的门外。我感到奇怪,便问她,你找谁?没想到她对着我突然撩开了遮在脸上的长发,我看见了一张血淋淋的脸。我一声大叫,再抬头看时,那女人瞬间便不见了,好像是进了你的屋子似的。 我和胖妹说话时,那群人已进了我的寝室。我跟了进去,看见他们用手电光在屋里乱照。 这是什么?有人在地上拾起了一团纸,纸上浸着鲜红的血。 我说,这是我扔的,我牙龈出血。 好几双眼睛盯着我看,我撩了撩长发说,胖妹看见的人不会是我吧? 奇怪,来人嘟囔着走出我的寝室,沿着昏暗的走廊查找另外的地方去了。胖妹也已回到她的寝室躲了起来。我关上房门,爬到上铺躺下。 我想到胖妹看见的那个满脸是血的女人。她是谁?这应该是一个坠楼而亡的人,她深夜站在我的门外干什么? 我关了灯睡觉,世上有些事想不清楚,就不去想它好了。 我醒来时已是半夜。突然想上厕所,便摸下床来开了灯,听了听外面,整座楼寂静无声。开门出去,走廊上灯光昏暗。路过胖妹的寝室时,只见房门紧闭,受了惊吓的她不知能否安睡。这层楼今夜就我和她,我一边向走廊尽头的厕所走,一边又有了身在空城的感觉。我不禁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身后,身后的走廊很深远,仿佛有雾气似的,朦朦胧胧地通向楼梯口。 我继续往前走。推开厕所门时,发现里面一片漆黑。我伸手在墙壁上摸到了电灯开关,灯光亮了,照出里面的空旷。要是在开学期间,这里随时都能遇见同学的。而此时,只有我,还有就是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在我蹲下方便的时候,我听见外面走廊上有了脚步声,我以为是胖妹上厕所来了。可是,脚步声消失后,并没有人进厕所来。 36 人的联想是个奇怪的东西。那天半夜,我在厕所里听见走廊上的脚步响起又消失以后,首先想到的是胖妹看见过的女人又出现了。那个满脸是血的女人站在我的门口干什么呢?冯教授说前几天有个女生跳楼死了,这死了的女生是来找我的么? 这样想着我走出厕所。昏暗的走廊上空无一人,刚才是谁在走动呢?我像影子似的穿过走廊,推开我的寝室门时,突然看见床铺上睡着一个人,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 我下意识地叫了一声。那人陡然坐了起来,原来是小咪,她怎么会半夜回学校来呢? 小咪说,你叫什么,吓了我一大跳。我有点尴尬地说,没想到你会半夜回寝室来。小咪说,幸好你还住这里,不然我可是回来错了。刚才进楼时,听守门的何姨说,天黑后我们这层楼闹过鬼,她叫我上楼小心点。唉,我真是运气不好,在哪里都遇见鬼事。 和小咪相遇本来就让我心里七上八下,而她讲的事更让我不安。原来,她是从紫园度假村跑回学校来的。她很坦白地给我讲了她认识谢总的经过。今天晚上,她本来是住在紫园的那个四合院里的,谢总在外面打牌一直没有回来,小咪独自住在四合院的一个房间里。 睡不着觉,小咪一个人便开始胡思乱想。她想到了谢总讲过的有关生命轮回的事,说是一个人死了可能变成各种不同的动物,当然,也可能重新投胎做人。谢总信佛,还看过一点经书,这开始让小咪感到奇怪,一个经营着度假村的老板怎么也会信佛呢?后来发现,经商而又信佛的人还真不少,也就觉得谢总讲的那些还真有点意思了。谢总讲,人是有缘分和报应的。比如他认识小咪,也许就是前世修来的缘。小咪认为他这是向女孩灌蜜糖,他说不,按佛的说法,人和人同乘一条船都是修了几百年的缘。他还举例说,他的一个朋友赵开淼,是一家建材公司老板,生意做垮了,穷途末路,却遇上了一个叫晶晶的银行小姐,真心帮助他贷款,这不是赵总修来的缘么? 听到这里我惊了一下,急忙打断小咪的话说,别讲闲事了,快说你今夜遇见了什么?为什么半夜跑回学校来? 小咪说,别急嘛,我就是想着这些事,后来便觉得害怕了。因为是我一个人住在那个四合院里,那里死过人的。一年多前,有个女服务员跳到井里淹死了,而那口井就在我住的院子里。我想,那个女孩死后是变动物还是重新变人了呢?正想着,我突然听见外面有声音,好像是有人在拨弄窗户。我失声问道,谁?一片寂静中,突然有女人的声音从窗缝传进来,说的是:你快走吧,住在这里要出事的。我很恐惧,颤抖着声音问,你是谁?外面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出了一身冷汗,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越想越害怕,便穿上衣服跑出来了。还好,跑出紫园大门就遇上出租车。 小咪讲,她再也不敢去紫园了。她是在暑假前和几个同学去紫园游玩时认识谢总的。放假后,她常和谢总在一起。想到我曾经去过紫园,真是有点惊险。谢天谢地,没有在那里和小咪相遇,不然我这个叫晶晶的银行小姐可就要露馅了。 说到紫园的事小咪仍然惊恐未定。她说,你帮我分析一下,在我窗外说话的女人是谁呢?不少人都说自从井里死了人之后,那院里就时常闹鬼,我刚才在那里是不是遇见鬼了? 我想起了我在那里的井台边看见过的白衣女孩,是不是亡灵显形谁仅说得清呢?我打了一个呵欠,我只觉得头脑晕沉,便对小咪说,这种事我也说不清楚,我们睡觉吧。我太困了。 已是半夜过后了,怎么一回到学校里来就遇见这么多怪事。我和小咪正要睡觉,她突然又叫道,糟了,我的手机丢了!说完她便仰头回忆,是丢在出租车上了还是丢在了紫园的房间里? 小咪借了我的手机,给她丢失的手机拨过去,电话通了。我听见小咪说“喂”,然后紧张地问,你是谁? 电话断了,小咪说她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在电话那边“喂”了一声,然后就把电话掐断了。她判断说手机一定在紫园的房间里,她走时太匆忙,忘记拿了。 谁在那边接电话呢?我拿起手机再次拨过去,电话通了,但一直没人接听。我正要掐断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那边响起了,声音很呆板,她说,这是你的手机吗?我给你放在井台边的树下了。这声音一完,电话就断了。 我将这话转告小咪,我说明天你去井台边取你的手机吧。小咪吓得不行,她说真是遇到鬼了,那手机不要也罢了。我说那多可惜。她说实在要取,也只有请谢总帮忙,算了,明天再和他联系吧。 我和小咪关灯睡觉。在后半夜的漆黑和静寂中,我又强迫性地想到,由于空间交错的复杂关系,死去的人其实仍然游荡在我们中间,只是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大家互相看不见罢了。但是,那墙偶尔会裂开一道缝,这样我们便看见了一些无法解释的事。 我是被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惊醒的。睁开眼,天已大亮,我穿上衣服开门出去,是我们这幢宿舍楼守门的何姨,她说学校治安处让我去一趟,说是调查昨晚的怪事。 望了一眼仍在熟睡的小咪,我拉上寝室门下楼去了。我觉得昨晚的事没什么好调查的,不过学校对安全很重视,我只得配合配合。 到了治安处办公室,看见胖妹已经坐在那里了,她再次绘声绘色地给屋里的人讲昨夜的事,有人在作记录。一个男人示意我坐下。真是倒霉,由于胖妹看见的那个满脸是血的女人当时站在我的寝室门口,我也就无缘无故成了这一事件的当事人了。其实,等一会儿我只有一句话对他们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正在这时,学校的一个负责人和冯教授一起走了进来。负责人在一个治安人员的耳边说了一些话,满屋的人就都陆续走出去了。屋里只剩下冯教授和我,还有胖妹。 冯教授对胖妹说,你别紧张,其实什么事也没发生。我要告诉你。你昨夜在走廊上看见的女人并不存在,一切只是你的幻觉而已。 胖妹疑惑地说,怎么会呢?我看得清清楚楚的。 冯教授说,是的,幻觉出现时和真实情景一模一样,这并不奇怪,我要问你的是,前几天研究生楼有一个女生坠楼死亡,你去现场看过吗? 胖妹说,去过。当时围了很多人,我是从人缝里看见那个女生的,她满脸是血,把头发都粘住了。 这就对了。冯教授说,那张脸给你很深的刺激,是不是?并且,你最近几天一直失眠,是这样吗? 胖妹点点头。 所以,你产生这种幻觉很正常。冯教授说,没事了。你最好约上几个同学外出玩几天,缓解一下紧张情绪,就这样。 胖妹如释重负,表示要出去旅游。我目送她走出门去。想到她一个人留在学校里为考研而复习功课,也够可怜了。 冯教授转头对我说,昨晚的事,没吓着你吧? 我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只听见胖妹在走廊上惊叫。 冯教授说,治安处的人什么也不懂,还认为是有人搞破坏呢。 我笑了笑,表示赞同他的意见。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她问我最近和方樯联系上没有。你是谁?我有点纳闷地问。她说她是娱乐城的周冰,我这才记起过去的事。我说方樯啊,没法和他联系,他的手机停机后,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周冰说她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方樯站在一处崖边,她担心他遇到了危险。 和周冰通完电话,看见冯教授疑惑地望着我。他说,你刚才提到的方樯,是从我们学校毕业的那个人吗? 我说是的,他已毕业两年了。 冯教授问,你认识他? 我点点头。 冯教授对这个过去的学生似乎特别关切,他继续问道。他好吗?做什么工作? 我说他状态不好,也没固定的工作。 冯教授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精神有问题,是个妄想症患者。尤其是有一年暑假出了一件事后,他的妄想症更严重了。 冯教授的讲述让我大吃一惊。原来,方樯提到过的小可和蓓是两个已死去的女生。那年暑假,他们一行十多个同学去龙峰山旅游,小可和蓓在山中不幸走失了。大家在山里找了两天,最后在一处悬崖下找到了这两个女生的遗体,她们是不慎从悬崖失足摔死的。同学们当时分头寻找,是方樯最先发现了她俩,他从悬崖下将她们一个个背了上来。从那以后,本来就沉默寡言的方樯更少说话了,坐在教室里经常发愣。冯教授和他谈过,他说他坐在教室时,经常看见那两个女生在窗外向他招手。 我又想到了我自己总结的那句话,由于空间交错的复杂关系,死去的人其实仍然存在于我们中间。 冯教授关切地对我说,你的状态仍然不太好,得放松放松。家教完了吗?最好也作一项短途旅游吧。 我说谢谢。 告辞了冯教授,我走在校园里时脚步有点飘,我告诫自己一定要镇定,别受这些事件的影响。 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我有种不祥的感觉。 第十三章 身份不明 37 人的命运云遮雾罩。你可以想象未来,但当未来一步步到来时,与你的想象完全不一样,这就是让所有的人臣服在地的命运。 在命运的尽头是死亡。死亡以后的情形我们也只有想象。但根据星球和宇宙运行规律,圆形或椭圆形必定是我们的生命万劫不复的几何图案。 我又回到了小妮的家。这个夏天开始显现的宿命左右着我的行为。当我在学校里接到何姨的电话时,她颤抖的声音证实了我的不祥之感。小妮失踪了!何姨是在今天早晨见她久未起床,推开她的卧室门才发现的。房间里空无一人,床铺很零乱,估计小妮是在天亮前离家的。 小妮没有留下任何字条。她的失踪是自己离家出走,还是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带走了呢? 我又见到了小妮的父亲。他出现在这个离别已久的家中显然是因为小妮失踪的缘故。他已去小妮的不少同学处作了调查,结果是一无所获。 何姨拉着我的手就哭了。珺儿,她说,我难道是没有孩子的命呀? 小妮的父亲表情沉重。何姨的哭诉仿佛包含着对过去事情的指责,这使得他烦躁不安。 珺儿。他像何姨那样叫我道,小妮一直把你看成她的亲姐姐,她失踪前对你说什么话没有? 我摇摇头。何姨在一旁叫道,是她将珺儿赶走的,她不会说什么的。 小妮的父亲紧皱着眉头又问,自从小妮和同学打赌进了那幢烂尾楼以后,你发现她有没有反常的举动? 我仍然摇头。但是,他的话让我迷惑,现在发生的事与那幢烂尾楼有关吗?小妮的父亲是搞建筑监理工作的。他的问话不可能毫无来由。 对我的疑问,他解释道,那楼荒废久了,里面积了大量的浊气瘴气,可能对人的神智有影响。那个守楼的薛老头就经常发昏,走在街上经常被汽车撞倒。我担心小妮进楼后受侵害,也就是民间所说的中邪。 这可能吗?我进入烂尾楼的次数比小妮还多,我也中邪了吗? 天色已经暗下来,小妮的父亲要走了,他的眼光突然变得温暖起来,他说,珺儿,你就留在这里吧,不然你的何姨会发疯的。 我说,罗叔叔,你放心好了,我会照顾何姨的。 这个晚上,我真正扮演起女儿的角色来。我进厨房做饭,劝慰着不断抹眼泪的何姨。她将我拉到身边,突然抱住我的头说,珺儿,你是我的女儿吗?你做我的女儿吧。 她的眼泪掉到了我的手上。我想说,何姨,别难过,小妮会回来的,你的女儿不会离开你的。可是,我想着这些话一句也没说出口,对着何姨的要求,我却回答道——嗯。 何姨有点疯狂地捧着我的脸说,珺儿,珺儿,我的女儿呀…… 何姨已近乎崩溃,我扶她进房间睡下。她有气无力地说,珺儿,别管我,你也去休息吧,就睡小妮的房间好了。 拉上何姨的房门出来后,我没去小妮的房间,而仍然住进了书房里,那张靠墙的小床是我熟悉的地方。我总觉得,如果我住进小妮的房间,她也许就真的不会回来了。 小妮对我有怨气,何姨经常护着我也让她伤心,我想她的离家出走也许仅仅是赌气吧。可是,她为什么连一张字条也不留下呢?难道会有什么邪恶的诱惑带走了她? 我关了灯睡觉,很快进入了乱梦之中。一般人认为,梦是一种虚幻的东西,而我认为真实与虚幻本身就是一种悖论。就像人对上下左右的认识一样,如果你的位置一改变,结论也就相反了。 我在梦中行动。是一条黑暗的隧道,一个身上裹着白袍子但裸露着后背的女人在前面引导着我。空气中有潮湿的霉臭味,我知道这是在烂尾楼的通道里了。突然,我听见了女孩子嘻嘻的笑声,我听出这是小妮的声音,但我看不见她,我想她待在这里还挺快活的。我想叫,小妮,你在哪儿啊?但我张大了嘴却叫不出声,喉头像被扼住了一样,我只有像鱼一样地吐泡…… 我在窒息中醒来,在迷糊中张大嘴出气,意识并未完全清醒。很快,我进入了第二个梦中。 这次我看见了满眼的郁郁葱葱。是在崇山峻岭之中,我坐在一座小木屋外的空地上,手中在玩一种小孩子的玩具,是一条竹子做成的小蛇,有线连着,手一动,那蛇便摇头摆尾地动。方樯站在我对面,很好奇的样子,我说,叫小可和蓓也来和我一块儿玩吧。方樯望了一眼小木屋说,她俩现在浑身是血,出来会吓着你的。等上七七四十九天,她俩身上就干净了,到时你会看见,很漂亮的两个女生呢。我问,屋里还有另外的人吗?方樯说,有啊,你的小妮妹妹和她的男朋友也在里面呢。但他们现在还不能见你,他们太饿了,正在吃东西。我问,吃什么呢?他说不能告诉你,我隐约感到有点恐怖,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尤其是腰部,像有虫子在爬一样,我惊叫一声醒来。 估计是半夜时分吧,我的屋里却开着灯,何姨正坐在我的小床边。她弯腰看着我裸露的腰部,我这才发觉我的睡衣已被撩了起来。 何姨,我惊惑地叫道。 见我醒了,何姨尴尬地说,我睡不着觉,便来看看你,看着你我心里才好受一些。 我的意识已完全清楚。我知道她在看我腰部的那颗黑痣。可怜的母亲,她死去的女儿在腰部也有一颗黑痣,这种巧合里有着我们无法洞悉的秘密。 我从床上坐起来,对着有些神情朦胧的何姨说,小妮会回来的,何姨,你还是得睡觉才行。 何姨站起身说,珺儿,来,我给你看些东西。 她将我带到她的卧室。房间里灯火通明,她显然一夜未睡。整洁的床铺上,放着不少小女孩的衣服、裙子,还有一些小人书和玩具。 何姨说,这都是贝贝的东西。她坠楼死后,我将这些东西放在柜子里,很久没有拿出来细看了。 贝贝,我这是第一次知道何姨第一个女儿的小名。我随后拿起一件小连衣裙,丝质柔滑,有点凉。我想象着一个三岁女孩的模样。突然,在玩具堆里我看见了一条小蛇,竹子做的,和我刚才在梦中玩着的东西一模一样。 我在吃惊中有点恍惚的感觉。我的耳边又听见了呼呼的风声,那是坠楼的感觉。我的嘴里有了血腥味,我用纸巾捂着嘴,吐出红红的东西来。何姨早已知道我这个毛病,她说,珺儿,你还是得去看看医生才好,我们这附近开了家很好的牙科。 我照例说不碍事。我让何姨将贝贝的东西收起来,我说现在要紧的是将小妮找回来。何姨绝望地说,能找到吗?我说我会尽力。我没将梦中的启示说出来,冥冥之中的东西一旦说出口,事情也许就会起变化了。 第二天早晨起床,头脑发沉,这是一夜没睡好的缘故。正想着怎样去找小妮,调查公司的刘总打电话来了。他几天前给了我一张新的贷款申请表,要赵开淼一定将自己的真实资产填在上面,别再玩什么一幅画值几百万的花招了。刘总说这工作有难度,就看我的本领了。这件事我一直没来得及去做,接到刘总的电话不免有点紧张。我定了定神,只好以攻为守地说,刘总,别急嘛,这种事急了会搞砸的。刘总说不是我急,是我们的委托人急呀,几百万元的债务,收不回来能不急吗?我说我正在办呢,事情有进展我会随时汇报。刘总说,那好,我等着你的佳音。 刘总的电话让我再次感到重任在身。小妮失踪了,身心俱疲的何姨现在找工作更有难度;还有我下学年的学费、生活费,这些都要求我对现在的工作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如果说以前我对赵开淼还有些同情的话,到现在我已顾不得了。我知道他还有一套房产,加上他说的几万现金,让他填在表格上,我的任务就完成了。至于债主怎么样据此去收债,那与我和调查公司都无关了。我们只负责调查。这事如顺利完成,剩下的工作便是在8月30日前拖住他,让他不要远走高飞,如真要出现这种情况,我得提前通知公司。现在,离全面完成任务还有二十多天,我不得有任何闪失,不然,我的一万多元薪金便会大打折扣了。 我和刘总通电话引起了何姨的注意,她推开书房门说,谁来的电话呀?小妮有消息了吗?我说是一个朋友的电话。何姨露出失望的神色。 这时,外面有人很响地敲门。 38 我来到小妮住家附近的那家雪糕店,店里空无一人。隔邻是一家洗衣店,店里的大嫂走出来问我道: 买什么呀?我说不买什么,是找雪糕店的售货员。 大嫂说,你找菊妹呀?她上公共厕所去了,你等一会儿吧。 刚才在家里,楼上画家敲门进来报告了一条线索:小妮失踪的前一天,画家看见她在这家店里买了一大包东西,大约是饮料、方便面之类。画家让我来这里了解一下,看看小妮买东西时讲过什么话没有,比如说,她要去哪里啊之类。我站在雪糕店门口,看着大冰柜既然买这些东西,想小妮一定是主动出去了。这让我心里多少踏实了一点。人的失踪,最怕的是被绑架、胁迫,或者被邪恶的东西诅咒或诱惑。 不过。画家提供的这个信息是他亲眼看见的。还是雪糕店的女孩给他说的。因为小妮的同学曾经讲过这家雪糕店的女孩很鬼魅,而我以前也在住家的楼梯上看见过这个女孩,她当时应该是从画家屋里出来的。 想到这里,我向洗衣店的大嫂询问道,以前在这家雪糕店做事的女孩在一年前上吊死了,是吗? 大嫂正在熨衣服,头也不抬地说,谁知道她死没有?总之送去医院抢救后就再也没回这里来过。 大嫂也许突然觉得我的问话有点蹊跷,便停下手中的活,奇怪地盯着我问,你究竟找哪一位呀? 我说我就找菊妹。 大嫂说,菊妹其实是上一个女孩的名字,由于店老板和周围的人都叫惯了这个名字,所以新来的这个女孩大家也叫他菊妹了。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前后两个女孩长得非常相像,不过细看也有差别,第一个菊妹个子要高一点,眼睛还大一点, 正说着,菊妹已回到店里来了。洗衣店的大嫂赶紧止住话题,埋头熨起衣服来。 我望着菊妹,厚嘴唇,胖身材,和我在楼梯上看见的女孩差不多。至于个子与眼睛,当时匆匆一瞥我没怎么注意。 我对她说明了来意。菊妹没有立即回答我的询问,而是笑吟吟地看着我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我说,是吗?那一定是在这附近的歌舞团宿舍里了,你从一个姓沙的画家屋里出来,我们在楼梯上遇见过。 菊妹摇头说,什么画家呀,我不认识,也没去过那里。哦,我想起来了,你以前到我店里来买过东西吧,和你的妹妹一起来的。 这女孩记忆力真好,二十多天前我和小妮散步时在这里买过奶昔。我叹息道,小妮现在已不知去向了。 菊妹有点紧张地说,她可不要去寻短见吧。说完,菊妹还用手在脖子上做了个上吊的动作。 我有点骇然,再次询问道,小妮来这里买东西时,情绪怎么样?说过什么话没有?菊妹仰头回忆了一会儿,说,她买了一些矿泉水,还有十多包方便面。除了买东西,她没说另外的什么话,情绪也很正常。 离开雪糕店,我心里半是安定半是担心。安定的是,小妮出去前买这些东西,说明她是主动要去一个地方;担心的是,菊妹怎么会有小妮要寻短见的预感呢?想到她用手在脖子上做出的上吊的姿势,我就感到身上发冷。 回到小妮的家,画家还在屋里和何姨说话,见我回来,他们都满怀期待地望着我,我难过地摇摇头,表示没找到有价值的线索。 画家安慰何姨道,别着急,总会找到小妮的。 画家走后,何姨拿出一叠钱给我说,这是画家给的两千元钱,用来寻找小妮的。他和我商量过了,暂时不要在电视或报纸上发寻人启示,因为这样反而对在外的小妮有压力。他说你最了解小妮他们这一代人的状况,你会有办法找到她的。 我让何姨先把钱收着,这段时间她没法去找工作了,先用作生活费吧,至于寻找小妮,如果是在市内,不需要什么花费的;如果需要去外地寻找,也只需一点路费就行了。重要的是,我现在还没想好怎样去寻找的头绪。 画家的慷慨相助还是让我多少有点意外。我问何姨,你和画家很熟吧? 何姨说,怎么会不熟,二十来岁我们就在一起工作了。在省歌舞团,他是美工,我是舞蹈演员,虽说工作上接触不多,但毕竟都是一个单位的。歌舞团解体以后,他倒乐得在家里画画,我们这些跳舞的就惨了,尤其是年龄大了,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 我说,画家是个好心肠的人。 何姨说,这人是好,可是也有点古怪。至于怎么古怪,何姨现在显然无心谈这些闲事。她在茶几上拿起一个烟斗说,你看,这人将东西忘在这里了。 我将烟斗给画家送去。上楼后看见画家的新邻居房门紧闭,我感到一些轻松。这对同居男女搬来这里后总是疑神疑鬼,包括看我的眼光也含着审视,让我浑身不自在。 画家接过烟斗后,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说,当初我幸好没有给你画肖像。 我表示不解。 画家说,小妮失踪了,会不会和青青一样呢?画家看了一眼墙上的那幅画,青青鲜活的背部凝固在那里。画家也画过小妮,如今小妮也消失了。画家对此深感困惑。 我突然想看看画小妮的那幅画。画家说那幅画已加了包装,放在收藏室里了。他说他准备在十年后,将这幅画作为礼物送给小妮,让她看看自己十七岁时的背影。 可是现在,画家对小妮的失踪深表担忧。我想他焦虑的不仅是自己十年后的计划能否实现,重要的是,如果一个人被他的画笔复制后就会失踪,那他自己真是罪孽深重了。 我想起何姨的话,他是个好人,可有点古怪。也许,这种事也就是他的古怪之一了。不可否认,有一些生死迷离的事与画家有关,包括那个叫菊妹的女孩。我断定到画家这里来过的女孩是上吊死的菊妹了。我想起了画家浴室里那件白色浴衣,还有掉在地上的几根长发。我相信我在这屋里看见过她的影子。 我想直接问他,你认识菊妹吗?她常到你家里来做什么?当然,这样询问需要勇气,我想怎样将问话说得委婉一些。 正在这时,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从浴室方向传来:沙老师,这水怎么忽冷忽热呀? 画家大声答道,可能是热水器的问题吧,我来看看,说完便走出画室向厨房方向走去。 我无法形容我的惊愕。当画家回到画室的时候,我盯着他的脸问道,是菊妹在洗澡吗? 画家没有否认,只是同样惊讶地问道,怎么,你认识她? 这个菊妹是谁不言自明。因为我刚从雪糕店回来,那个后来的菊妹现在正在店里卖东西呢。 我没有正面回答是否认识菊妹,只是仰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地说,一个上吊死了的女孩…… 画家猛地扑过来捂住我的嘴,他急促地低声说道,别、别这样讲,她听见了会伤心的。 我推开画家的手,低头从他家里逃了出来。我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何姨看见我时第一句话就是,珺儿你怎么了?像掉了魂似的。 我只好说,没什么,刚才在画家那里谈起小妮,心里非常难受。 我走进书房独自坐下,我需要安静。想起一起古旧的书籍,里面都记载了不少与通灵有关的人和事。不管是古代中国还是埃及,还是世界上其他地方,这些不可思议的东西在时间的尘埃中时隐时现。以前读这些东西时没有当真,如今我置身其中,真有种亦真亦幻之感。 我明白了画家为何对寻找小妮的事慷慨资助,这也许是他在此岸和彼岸之间的一种内心挣扎。 何姨出门去市场了。在这两天的混乱中,冰箱已经空了,她得去市场买些食物回来。这是女人的坚忍,活着,希望着,一切都会好的。 我突然感到致命的内疚。要是我不来给小妮做家教,也许一切就不会发生。小妮的出走如果排开邪恶的诱惑,从现实方面讲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因我阻挡了她去调查公司工作,二是她将我赶走后受到了母亲的责骂,她因此觉得在这个家庭中受到冷落和抛弃。 当然,更加难以言说的事,是何姨几乎将我看成了她死去的女儿,而小妮也不知不觉将我看成了她的姐姐。 我们永远无法洞察真相。想到这里,我眼里有了泪水。我走进何姨的卧室,这里连着一个阳台,很多年前,一个3岁小女孩从这里坠下楼去,地面上有了一小摊血迹…… 39 我给小妮的qq和电子邮箱都发了信息,希望她与我联系。尽管我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能否有电脑上网也不得而知,然而,我还是抱着一线的希望这样做。 接下来,我给建材公司的老总赵开淼打电话。我必须将调查公司分派给我的事办妥,以便集中精力去寻找小妮。 赵总对需要重填贷款申请并不意外,他说一幅画值几百万,银行对这种事肯定会很谨慎的。 赵总愿意重新填写自己的资产,我的任务看来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了。但是,他提出今晚在紫园见面,这地点让我为难。因为我的同学小咪虽说暂时跑回了学校,会不会再在紫园出现却很难把握。 我的沉默让赵总在电话上急了,他说,晶晶,你怎么了?说话呀。 我只好说,你的行踪不是需要隐秘吗?我担心那里不安全。 赵总在电话上笑了,你这是多虑了,他说,紫园的谢总是我信得过的朋友,我对他讲过了,债主正想法盯我,得注意保密才行。谢总怪我不早对他讲实情,他说他一定守口如瓶,我住在紫园,鬼也不会知道的。 这样看来,谢总以前对外讲起我去紫园的事,也许是不知情说漏了嘴吧。但是,为了避免与小咪相遇,我还是不能去那里。 我说,谁说鬼也不知道你在哪里,也许紫园里的女鬼就盯着你呢。 赵总说,你信鬼吗?我以前不信,现在倒是被各种事搞得有点晕了。不过紫园闹鬼也好,没有人在这里过夜,我倒是更安全。谢总临走时对这里的人都作了交待,让他们照顾好我。 谢总走了?赵总说还是他逍遥,带着那个叫小咪的小妞长途旅游去了,说是小咪住在这里受了惊吓,带她出去玩,压压惊。 这个消息让我释然,我可以放心去紫园了。 按照约定,我在当天晚上10点整来到紫园,一个弓着背的老头子来给我开大门时,他的身后跟着一条狼狗。问过我的名字后,老头子将狗喊在身边,对我说别怕,你只管进去吧。 紫园里的路灯都没亮,我沿着树荫浓密的小道往前走时,想到了黑暗为什么既让人害怕又让人感到安全?这有点像死亡,害怕是发生在没有进入黑暗之前,而一旦走进黑暗之后,人却有了温暖的受到庇护的感觉。 我凭着以前来过的记忆找到了四合院,这个度假村的住宿部现在是黑暗荒凉的所在。院里停着一辆深色的轿车,我想这只能是赵总的座驾了,看来他已决定将这里作为他的藏身之地。 赵总住在一个套间里,卧室加一个小小的会客室,安静中有点凄凉的感觉。他说郊外的那套住宅已经卖了,钱已给了老父母作晚年的开销,他现在是坐观其变,要么贷到款后东山再起,要么随命运漂泊,大不了一个“死”字吧,他扶了扶眼镜说。 我正把贷款申请表铺在桌上,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凉了半截。他什么资产也没有了,我的任务怎么完成?就算这是真实情况,可调查公司和债权人都不会相信,只能说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好。 人的心态真是奇怪,十多天前,我由于同情赵总还在替他隐瞒资产;而现在,听说他已将房子卖了后,我却像受到打击一样心里发慌。没办法,我的学费和小妮一家的困境都需要我挣到调查公司的这笔钱来解决呀。 我指着表格对赵总说,这“自有资产”一栏现在该怎么填写呢?油画是不行了,银行信得过的是房产、现金等这些实在的东西。 赵总点燃一支烟说,放心吧,我既然叫你来,一定不会让你将这申请拿回银行后再为难。晶晶,说实话,我很感谢你对我的帮助,不过我还是想落实一下,这款真能贷到吗?500万,不算是小数目了。要是真能贷到我是不惜一切的。 这款能贷到吗?赵总的追问让我心里打了一个寒噤,面对这个调查公司布下的圈套,赵总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吗?我定了定神,鼓足勇气说,只要自有资产能过关,贷到款的把握还是很大的。 好!赵总用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说,晶晶,我就听你这句话。我现在就说大实话吧,房产我是没有了,现在还有几万块,加上一辆小车,现在还值三十来万吧,这点资产不会得到银行信任的。不过,我在一家建材厂还有35%的股权,当初投入的是一百六十万,现在应该值两百万以上了吧。怎么样,我将这股权填在申请表上,再加上相关证明文件,银行的贷款能通得过了吧? 我大喜过望,这些资产一定能让调查公司和债权人满意了。我点头说既然有这些资产,贷款的事就成功大半了。 赵总认真地埋头填写起贷款申请表来。在灯光的映照下,我看见他已有了几根白发。四十多岁的人,这白发也许来得早了点,我想这也许就是商业的折磨吧。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轻轻地敲门,赵总本能地用一张报纸盖在申请表上,侧脸问道,谁? 一个女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你要的蚊香,我给你找来了。这声音很细很弱,给人一种有气无力的感觉。 赵总松了一口气,起身去开门拿蚊香。一个身着白色衣裙的女孩出现在门口,也许是外面太黑,屋里的灯光射出去,使她用手在额头遮了遮。 屋里有客人呀,我听见她小声对赵总说话,谢总临走时不是说过,任何人都不许到这里见你吗? 哦哦,是这样的,赵总对她说,不过这是我约来的朋友,没关系。谢谢你了,小冷。 赵总关上门,将一盒蚊香放在桌上对我说,这小冷还是挺负责的。 我问,她是这里的服务员吗? 赵总说,是的,紫园没什么生意,这院子里就安排她一个服务员了。就这样,她还清闲得很,白天睡大觉,晚上才出来给我送送热水瓶什么的。 我说,她的声音怎么那样细呢,比蚊子声音大不了多少。 赵总笑了,他说,也许这女孩身体太弱吧,你看见她的脸色没有,很病态的样子。 我心里无端地有点发慌,为了使自己镇静,我半开玩笑地说,这院子里闹鬼,该不会就是她吧?你证实过她的身份没有? 赵总有些吃惊地说,她住在值班室里的,当然是服务员了,还需要怎么证实? 我赶紧声明我是开玩笑。因为在这时我听见窗外有轻微的动静,我不愿让人偷听到我的想法。 赵总继续填表,完毕后附上若干证明材料一起交给我。他说。拜托你了,事成后我会好好感谢你的。 接过材料时我的手抖了一下。我知道我已经罪孽在身了。 赵总将头仰靠在椅背上伸了伸身子,突然呻吟了一声。我忙问,你怎么了? 他站起来撩起上衣,我看见他的腰部有一条暗红色的伤痕,他说,这是那帮黑社会的小子干的。 赵总的遭遇让我吃惊,几天前,他从超市出来时,被几个汉子强行带上了一辆小车。他的眼睛被蒙上了,不知道自己被劫持到了什么地方。蒙布取掉后,他已经在一间简陋的小屋里。那几个人说是奉债主之命让他还钱,他说真的没钱,你们不是知道那幢烂楼吗,三百万元都砸在里面了,开发商也跑了,叫我到哪里拿钱呀?那几个汉子用刀在赵总的脸上晃动着说,你另外找钱来还呀,否则,我们只有取你的肾和眼角膜这些东西来卖钱了。嘿嘿,你这条命不值钱,可身上的零件还是值点钱的。那个拿刀的汉子一边说,一边就在他腰上抹了一刀,那汉子说,这只是给你一个提醒,回去后赶快筹钱吧,下一次你再说没钱,我们可就动真格的了。这之后,他们又蒙上赵总的眼睛后押上车,将他扔到了城郊的一条路边。 赵总的遭遇让我同情。商业上的债务纠纷真是一个死结,在对错难分的混沌中,不少人就被勒死在这个死结里了。而赵总现在将我看成了他的救星,我站起来向他告辞时感到背上发冷。 赵总说,我等着你带来的好消息了。为了安全,我就不送你了。 我出了门,四合院的廊上一片暗黑,这里的深夜比别的地方更清冷。院子里有微弱的天光,可以依稀看见树旁的水井。我沿着走廊向院子的小门走去,门已上了锁。这时我发觉我的肩膀后面有人的呼吸声,回头一看,那个影子似的白衣女孩已站在我的身后了。她幽幽地说,我来给你开门吧。 我出了门,听见背后关门的声音像一声呜咽。 第十四章 夜半回家的人 40 我将赵开淼填写的贷款申请表(确切地说是他的现有资产状况)交到了调查公司,从刘总放光的眼神中,我知道我成功了。 很好。他自言自语地说,还是女人有办法。他将这份宝贝资料放进卷宗里,然后转头看着我说,你会成为一名出色的侦探的。你还有一年大学毕业是不是?如果你愿意,毕业后欢迎你到我的公司工作。 我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刘总有点尴尬地说,哦,那是以后的事了,我只是觉得你有干这种工作的天赋。还是说现在的事吧,你的任务快完成了,剩下的事是看紧赵开淼,别让他在本月底前跑了。 我说,我知道我的工作。但是,按照约定,是不是该在此时付一笔酬金给我了? 哦,刘总仿佛忘记了此事似的,这是老板们在付款时的通病。他说,不过,你搞来的这份资料还没给我们的委托人看呢,不知道他满不满意。 我坚定地说,这是赵开淼最真实的资产状况了,客户没有不满意的道理。 也是,也是。刘总无话可说,只好签了字让我去财务室领钱。这项单项任务的酬金是八千元,扣除我刚开始工作时预领的两千元,我得到了整整六千元现金。当然,到月底我彻底完成任务后,还有一个五位数的酬金等着我,我感到一种强烈的兴奋。 金钱是一种什么东西呢?是神,是魔鬼,是甘露,是毒药,是救星,是陷阱,是将人变成狼的巫术,是让人活得像人的秘方……我怀揣六千元钞票,在回家的路上感慨万端。 我将这笔钱分为三种用途。一千元留在身边,作下一步外出寻找小妮的费用;一千元还给画家,这是小妮做人工流产时我向他借的;剩下四千元给何姨,她现在正失业,小妮又失踪了,但愿这笔钱给她的生活一点点支撑。 何姨不在家。我用钥匙开了门(何姨早已像一家人似的给我配制了房门钥匙),首先将钱放进了抽屉,这一瞬间,我耳边响起赵开淼将资料交给我时说的话——我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我打了一个冷战。 何姨一直到天黑才回家。她一脸的疲惫和沮丧,像发生了什么事。她进门后第一句话就问,小妮有消息了吗? 我说我刚开过电脑,qq和邮箱里都还没有她的音信。我说我相信小妮看见我的邮件后会回信的。也许她在外面暂时还没有上网的条件。 何姨说她找到工作了,小妮回来后很快面临开学,该读高三了。她不能让小妮为家庭经济犯愁。 不过,看何姨的状态,她今天好像挺累的。我一边从厨房里端出晚餐,一边问何姨今天的工作情况。 何姨一下子捂住脸哭了,看来她一直在压抑着自己的难受。她说她找到了一份钟点工的工作,给一家人做晚餐和打扫卫生。可是,她一边做一边挂念着小妮,结果在打扫卫生时将别人的一个花瓶打碎了。这家主人大发雷霆,当场便解雇了她,不但如此,明天还得去赔别人的花瓶,这花瓶挺贵的,值三百多元。不过何姨说,是我打碎的,该赔。 我拍着何姨的肩膀安慰她。我说在小妮回家前,你别去找工作了。我告诉她,我们有钱了。 我将四千元钱拿给何姨,我说这是我做一份兼职工作挣来的。 何姨惊呆了。她说,我不能要你的钱,你给小妮做家教,我还没给你工资呢。 我说,何姨,你不是把我看成你的女儿吗?既然这样,这就是我应该做的了。 何姨全身震动了一下,她愣愣地看着我的脸,自言自语地说道,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呀?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与当前的事情毫不相关的怪梦。我梦见了一个叫小叶的小学同学,她正在教室里玩一个注射器,长长的针头寒光闪闪,我有点害怕。突然,她用那针头向我刺来。我转身就跑,她疯狂地在后面追。我跑过教室外的走廊,跑上一层层楼梯,最后跑上了楼顶的平台。在平台的边缘,她抓住了我,我感到那可怕的钢针就要刺进我身体里了,我说小叶别闹了,我一失足就会摔下楼去的。她说,没关系,你会飞的。我正想从楼顶的边缘跑开,突然脚下一滑,我大叫一声从楼上坠下…… 从梦中醒来时我的胸口还突突直跳,这个没有来由的梦让我纳闷。按照我从冯教授那里学来的心理学知识,这个梦表明我认为小叶对我构成过伤害,可是事实上,小叶是我读小学时最要好的一个女生。 我睡在暗黑的书房里,小妮出走后的这个家显得格外沉寂。我慢慢地回忆起我和小叶之间发生的一件事。有一次,我和她爬上教学楼的楼顶去放纸折的飞机,看着纸飞机从楼顶飘飘而下,真好玩。后来,我们爬在楼顶的边缘往下望,因视角改变后看着地面的一切都很新鲜。我对小叶说,我想从这里跳下去。她惊奇地望着我说,为什么?那会死的。我说死有什么,就是像纸飞机那样往下飘嘛,飘呀飘,多舒服呀。小叶有点害怕,说我不和你玩了。 后来,小叶把这事告诉了老师,我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训了很久的话。接下来,有同学告诉我,大家都知道我妈是跳楼死的这件事了,说是我妈的抑郁症传染给了我。老师还让同学们多关心我,尤其是课间休息时,别让我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发呆。我当时很恨小叶,认为她暴露了我心底的秘密。 梦得到了解释,本应该安心地睡去,可是我突然产生了新的疑问,我真有一个坠楼而亡的母亲么?一切仅仅是出自外婆之口,她说我记不得母亲的面容和相关的事,是因为我当时太小的缘故。可是,两三岁的孩子真的没有记忆么?我怎么老在耳边听见呼呼的风声,那是坠楼的记忆,它来自何处? 人的今生来世有很多疑问,只是一般人没在意罢了。而我从烂尾楼到画家家里再到紫园,却发现了叫人无法相信的秘密。这一切,一定与我自己的来路不明有关。 而现在,我真正找到属于自己的家了吗? 我在朦胧中睡去。半夜过后,一阵异样的响动声将我惊醒。我在黑暗中听了听,声音是从小妮的房间里传来。我一阵心跳,小妮回来了吗? 我连鞋也没顾得上穿,光着脚来到了小妮的房间门前。轻轻地推开门后,果然有一个女孩的身影坐在地板上。由于窗帘没拉上,外面的光线将屋里映得半明半暗,我看见这女孩正是小妮,她坐在地板上似乎在整理一些衣物。 小妮!我惊喜地叫道,你回来了,怎么不开灯? 别、别开灯。小妮低声地说,开了灯我的眼睛会瞎的。 为什么?我突然感有点害怕。 我已经习惯黑暗了。小妮说,姐,就这样我们不是都能看见吗? 我在小妮身边蹲下,急切地说,你到哪里去了?我和何姨都着急死了。 小妮垂着头不说话,她的头发贴在脸颊上像一片黑布。 我说,你是生我的气吧?其实,我是为你好,调查公司的事你真是不能干。不过,我们现在有钱了,你只管安心读书就是。 姐姐。小妮突然抱住我说,我不是生你的气,也不是生我妈的气,而是我该离开这里了。 小妮的身上有股寒气,头发和衣服也有点发潮,我拍着她的背轻轻地说,别说傻话了,这里是你的家,别再走了,好吗? 我将小妮扶到床上睡下。我说,你在外面累了,先好好睡一觉吧。要姐姐陪你睡吗? 小妮似乎做了个要我离开的手势。 我将地板上的衣物放进衣柜。由于光线太暗,做这些事时我被椅子绊了一下险些跌倒。我吸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看了一眼已安睡在床上的小妮,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大亮,我便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小妮走了!我昨夜怎么就没坚持留下来陪着她睡呢? 小妮的床上空空荡荡的,床单也很平整。衣柜门开着,不知是她临走时取了衣服,还是我昨夜忘记了关上。我往衣柜里看了看,无法判断小妮的衣服究竟少了没有。 这时,我听见厨房里有响动,是何姨已经起床了。我赶紧从小妮房间里溜出来,我不能让她知道昨夜发生的事,不然她会更加伤心的。 41 整个上午,我的头晕沉沉的,有点发烧,像生了病似的。 我给冯教授打电话,可刚拨了一半号码我又将电话掐断了。我知道他又会对我说,一切都是幻觉,小妮在昨夜根本没回过家。 冯教授是我尊敬的人,我需要他的帮助。可是,他的幻觉理论真能解释一切吗?学生宿舍里的胖妹看见有人站在我的寝室门前,他说是幻觉也还可以理解,因为胖妹毕竟只是匆匆一瞥,完全可能看花了眼。而昨夜,我可是和小妮说了那样多话呀。 我打开电脑,继续搜索小妮的信息。结果是仍然没有声讯。 上午10点多钟,小妮的爸爸来了。我对他说何姨上街去了,但没对他讲何姨去赔别人花瓶的事。 小妮的爸爸在客厅里坐下来,他眼睛有点红,看来是没睡好觉的缘故。他说他已和各地的亲戚联系过了,还跑遍了全城的网吧,还是没找到小妮的任何踪迹。 我安慰他道,罗叔,别着急,我也在网上联络她,会找到她的。 罗叔突然问道,小妮失踪前和你吵过嘴,是吗? 我说是为一件事有分歧。 你怎么能这样。罗叔的声音变得很严厉,你怎么能和小妮吵架?聘你来做小妮的家教,你就辅导她的功课就行了,你有什么资格和她争吵? 我愣住了,罗叔从来没这样对我说过话。这之前,他老说我和他死去的第一个女儿十分相像,可是现在,他怎么说出这样无理的话? 我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耳边继续轰响着他的声音,无论如何,小妮的失踪你是有责任的,你一定要想法把她找回来。我走了,请转告你的何姨,我已给单位请了假每天都在寻找孩子,让她有消息随时和我联系。 然后,我听见房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吸了吸鼻子,嘴里有了血腥味。我用纸巾捂在嘴边吐出一些血红。 不一会儿,何姨回家来了。我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很平静地告诉她罗叔到家来的情况。我一句也没提到我被指责的事。 何姨对罗叔的到来似乎兴趣不大,只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她从提包里拿出一盒药给我说,这是我在回家路上去药房买的,说是专治牙龈炎,你吃吃看有没有效。 尽管我知道我这口腔出血的毛病也许无药可治,但接过药时,我还是感动地说,谢谢何姨了。 下午,画家又来询问寻找小妮的情况了。他在客厅里和何姨聊了很久,我在书房里听见他们又提起何姨的第一个女儿贝贝坠楼的事。画家走后,我问何姨道,有邻居说,贝贝是他爸从楼上扔下去摔死的,这可能吗? 这一次,何姨没有回避我的询问,她坐在沙发上沉默了许久,然后对我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何姨十九岁那年,画家从美院毕业分到歌舞团做美工。很快地,画家喜欢上了作为舞蹈演员的何姨。他们相爱了,而且深深地爱恋了五年。这之间,何姨发现了一件令人困惑的事,这就是在漫长的热恋中画家从没碰过她的身体。她开始理解为这是画家的爱和君子风度,可是和女伴们私下交流经验后,她发觉她和画家的关系并非完全正常。 何姨开始刻意地打扮自己。有一个周未,何姨在画家的单身寝室里看画册时,借口天气太热,想进卫生间里冲个澡,画家同意了。可是,当何姨裹着浴巾出来时,画家已离开了屋子。桌上留着一张字条,写着“我有事出去了,你走时将门关上即可”。何姨委屈地哭了一场。联想到画家有意无意地数次提到过他并不想结婚,何姨知道这场柏拉图式的爱情该结束了。 在极度痛苦中,何姨决定迅速委身于任何一个向她求婚的男人。很快地,她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姓罗的工程师,不到半年他们就结了婚。婚礼那天,来了很多客人,画家也来了。本来对他恨得咬牙切齿的何姨,在婚礼上见到他时竟看着他发愣。这一幕被罗看见了,他知道何姨与画家以前有过恋爱关系,这使他对画家充满敌意。 婚后不久,罗出差了一个多月时间,回家后何姨告诉他,她怀孕了。罗在高兴之余却在心里埋下了阴影,以致女儿贝贝出生后,他半开玩笑似的说过这是不是我的女儿呀。何姨气得直哭,他又安慰她说是说着玩的。 贝贝三岁那年的一个周未,罗在中午过后便将她从幼儿园接回了家,那天何姨在团里排练节目,下午五点,一个晴天霹雳传来——贝贝从家里的阳台上掉下楼摔死了! 何姨见到罗时,罗已悲痛得变了形,他说他当时在客厅里看资料,怎么也没想到贝贝会从凳子上爬到阳台去摘花,可能是身体一失重便坠下楼去了。 这以后,这对夫妻的生活便是在悲痛和吵闹中度过的。直到有了第二个女儿小妮,一切才平静下来。不过,何姨仍常常在梦里哭醒,以致丈夫也只有坐在床头叹气。 于是,离婚成了必然的结果。 何姨在回忆往事时,表情一直很木然,像一尊雕像。我有点害怕地推了推她说,何姨,一切都过去了,你别太难过。我想贝贝坠下楼一定是一个偶然事故,罗叔不会那样狠心的,谁也不会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扔下楼去的。 谁能证明呢?何姨说,要是你能证明就好了。我认真回忆过,前后两个女儿,他对小妮就爱得多。 我猛地想起罗叔刚才来家里时对我的粗暴指责,何姨的话更让我困惑重重。我的头脑有点发沉,嘴里又有了血腥味,我从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 何姨如梦初醒般地站起来,很快给我端来一杯水,又将她买回的治牙龈的药放在我的手心。快吃下这药吧,她说,你什么时候有这毛病的? 我说我记不得了。 后来,我慢慢回忆,我这毛病是从小学时在楼顶上放纸飞机那天后开始的。也许当时从楼顶向下俯看唤醒了我的某种记忆。 关于这点,学识深厚的冯教授也表达过他的困惑。他年轻的时候,曾去过一个遥远的陌生之地。当他眼前出现一片倾斜的山坡,几棵树和一座小木屋时,他惊呆了,他发觉他对这个地方是如此熟悉,如此亲切,他肯定无数次来过这个地方。可是事实上,这地方他是平生第一次来。冯教授说,这也许就是一种记忆,一种能够超越自身的记忆。从此之后,冯教授迷上了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直到成为指导我们这些学子的大教授。 每个人除了周围的世界和头上的天空,笼罩我们的还有无数忽明忽暗的记忆。这天晚上,我在电话上和冯教授聊了很久。对我的困惑,他给予了轻描淡写的解释。他仍说我的死亡妄想需要通过精神分析来治疗。放下电话后我想,这就是冯教授已经变老的标志。他年轻时的灵气已为刻板的学术所代替。 这一夜我无法入睡。想到小妮歪着头叫我姐姐的乖巧样子,想到她做模特儿挣了第一笔钱后立即送给我昂贵的衣服的情景,我就难过得想哭。我好几次赤着脚溜进小妮的房间,希望昨夜的一幕能够再现。当然,如果小妮再出现在房间里,我一定不会放她走了。我会陪着她一直到天亮,当太阳升起,世界会恢复它本来的模样。 外面的楼梯上有了脚步声。我心里一阵激动,是小妮回来了吗?正是半夜时分,小妮昨夜就是在这个时候回到房间里的。我摸黑走到门后,只等着脚步声在门外停下来,我便会打开房门迎接她的归来。然而,脚步声并没有在门外停留,而是继续往上走了。我想到楼上那户新邻居,女的杨灵在政府部门工作不会回来这样晚,男的小曾倒有可能,他在电脑公司工作常常加班,杨灵说他曾经累得晕倒过好几次。 我开了门探头往外看,上楼的人已经没有了踪影,楼梯上很黑暗,一个白色的东西正往下飘,我弯腰捡起它,是一张白纸。 回到屋里,我开了台灯细看,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一个字——死。 我感到了一股寒气。这一定是画家屋里的女人写给我的。死——是她还是我呢? 我想到了画上的青青,我曾多次在梦中看见她,她对我从没有过如此的敌意。那么,这字条是画家浴室里的女人给我的了,菊妹,是她,上吊而死的人是有怨毒的。 我突然明白了画家年轻时为何不和何姨结婚的原因了。他一定受着某种力量的支配,只能与已死去的女人交往。 我立即到卫生间察看,屋顶又浸出新鲜的水迹了,这是那个女人在上面洗澡…… 42 我决定去烂尾楼寻找小妮。 前天夜里,小妮回到家里时曾对我说不要开灯。她说她已习惯黑暗了,开了灯眼睛会瞎的。这一幕不管是真实发生过还是我的幻觉,小妮的话都应该是一种启示,这说明她住的地方很黑暗,而烂尾楼正是这样的地方。 我选择中午过后去烂尾楼。这时阳光很好,光线会从那些空洞的窗口射进楼里来的,这样我可以不使用手电筒了。 当我从围墙的缺口来到楼下时,又闻到了曾经熟悉的废墟气息。我曾在这里谋生,这事实让我感到凄凉。 高高的烂尾楼下面,低矮的值班室像一个缩着头的老人。小屋外的空地上,晾晒着一排衣物,它们在一根长长的铁丝上迎风招展,我立即发现,这些刚洗过的t恤衫、校服、球裤等,分明是一个中学生的服装。 谁住在这里? 我转头看见薛师傅正从小屋里出来,他的左腿还缠着绷带,显然是上次的车祸中受的伤还未治愈。 他对我打招呼,有点惊讶地问我来这里做啥,他也许以为我又要到这里谋职了。以前他为了让他的表弟来做守夜人,不惜在值班忆录上写满鬼故事来吓走我。可现在,我却并不生他的气,我只想寻找小妮的踪迹。 我问,这些刚洗过的衣物是谁的。 我儿子的。薛师傅说,还有十多天就要开学了,这小子将一堆脏衣服丢在家里就走了。他妈长期瘫痪在床,这事只有我这个老头子给他做了,带到这里来洗也可节约家里的水,嘿嘿…… 薛师傅既为帮儿子洗衣气恼,又为他的做法节约了家里的水费而得意。看见晾在铁丝上的校服,我对找到小妮有了希望。 我问,你的儿子去哪里了?是不是和他的女朋友在一起? 薛师傅笑了笑说,我儿子薛老大,公鸡还没打鸣,小孩子,找女朋友还早着呢。我想他是和一帮野小子跑出去玩了。已二十多天了,一点儿音信也没有。 说到这里,薛师傅突然对我的询问感到疑惑。他说,你跑到这里来就是问我儿子的事吗?或许是你知道他在外面出事了? 当然是出事了,我想到薛老大和一帮少年砸汽车的事。不过现在我还不能告诉薛师傅,在小妮找到之前,我不能让事情乱了套。 我说没事,我随便问问罢了,我到这里来是想上楼找一件东西。以前在这里值班时,我头上的一个发夹可能掉在楼上了。 薛师傅大惑不解地说,哦,是这事呀。楼口已完全封住了你没看见吗?上不了楼了。这样让我少操心,不然夜里总听见有人往楼里钻。 我来到楼口,果然看见一堵砖墙已将入口封住。明晃晃的阳光下,我突然觉得自己以为小妮住在楼里的想法很可笑。 但是,小妮,你在哪里?我马不停蹄地找到了小妮的同学t。在何姨提供的小妮的同学关系中,我认为t最有可能知情。我和小妮以前散步时在雪糕店附近遇见过她,我看出她和小妮很亲热。 t一个人在家。她说小妮的妈妈已找过她了,关于小妮离家出走的事,她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看着我失望的样子,t想了想说,珺姐,你去各家宾馆找过没有?尤其是五星级的酒店。 我毫不犹豫地说,小妮不会去宾馆住,她没钱,就是有钱她也舍不得那样花的。 t说,不是去宾馆房间找,而是宾馆咖啡厅,她有可能在那里出现。t终于给我讲了她和小妮的一个小秘密。 从上学期开始,t和小妮经常借学校晚自习的时间溜出来,到五星级宾馆的咖啡厅坐到很晚才回家。那里是一个梦的所在,柔和的灯光打在咖啡桌上,钢琴声若有若无。两个少女坐在那里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这里有不少外国人,以西方人居多,t和小妮期待着能有带她们远走高飞的人出现。这想法怎么出现的,t说记不得了,也许是电影里一些浪漫故事的启发,也许是现实中一些灰姑娘故事的刺激。总之,她们感觉到了一种女孩子特有的机会,以十七岁的年龄,她们想大胆一试。 通常,会有绅士般的外国男人坐到她们桌边来,或者请她俩过去和他们一起喝咖啡。这样,到分手时自然有绅士买单了。然而,她俩很快发现,以她们的高中英语水平,交流非常困难,只能作一些极简单的对话。 一段时间过去了,奇迹并未出现,不但白马王子与公主的梦连影子也没有,就是资助她们到国外留学,也没有任何绅士表达过一点意愿。这些绅士们只是即兴而为,除了夸她俩漂亮,就是聊一聊对这座城市的印象,仅此而已。当然,极少数情况下,也有人误解了她俩的身份,提出去房间里玩,每当这时她俩坚定地拒绝,对方只好尴尬地笑笑,继而聊其他闲话了。 后来,t和小妮终于发现了她们的想法极不现实,也就再没去那种地方了。 t对我说,这是她和小妮曾经有过的秘密,不能对人讲的。她之所以告诉我,只是想尽快找到小妮而已,她不知道小妮一个人离家出走后还会不会又想到这种冒险。她建议我去找一找,只是任何时候不能暴露她提供了这个线索。 我答应了t的要求,又问到了她们以前最爱去的地方是假日酒店。我心里有点沉重,决定去那里找一找小妮。 当天晚上,我去了那个华贵的地方。在对咖啡厅作了一番细心地观察没有发现小妮后,我在角落的一张桌旁坐下,这里可以看见厅里的大部分情况。 咖啡很香,灯光和音乐很柔和。这里除少数有身份的中国人外,以外国人居多,我估计聚集在这里的交谈声至少使用着五种以上的语言。 我想着小妮和t曾经有过的梦想。盼望着一个梦想中的人能将自己带走也许是女孩普遍的潜意识,这是进化力量的曲折表现。就像草原上的母兽期待着雄兽中的胜者出现一样,在进化力量的决斗圈外她们总是表现出十足的耐心。然而,小妮和t将会懂得,人类社会远非草原上的生存竞争那样简单。 今夜,小妮会在这里出现吗?当前途未卜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焦虑的时候,为自己选择一次另寻生路的冒险会成为年轻人的时尚。这种对生路的追寻包括坠楼等自杀行为,那是另一条生路,深邃而又宁静。我曾经有过这种经历吗?我的耳边又听见了呼呼的风声,这种前世的记忆对冯教授说来仅仅是一种幻觉。 这时,一个高大的西方男人出现在我的桌旁,他用蓝眼睛对我微笑,并用英语说道,小姐,我可以坐到这里和你一起喝一杯吗?我也对他笑笑,用英语回答道,对不起,我正在等一个朋友,他点点头走开了。 我看了看时间,已是晚上十点,估计小妮不会出现了,我正准备离开时,意外的事发生了。 在离我不远处的一桌人中,我看见了调查公司的刘总,在不经意中我们的目光相遇,这使我无法躲避。他端着红酒杯到我桌旁坐下,好奇地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咖啡呀?我说约了一个国外留学回来的同学,但她临时有事不能来了。自从给调查公司做事以后,我说起谎来从容镇定。 刘总是老江湖了,也不多问什么,只是告诉我对赵开淼的资产调查已获得了客户的认同,他要我继续盯紧赵开淼的动向。 谈到业务问题,刘总突然有点感慨说,我们这种公司,挣点钱不容易呀。我桌上的那些人,你看见了吗?他们分别是地产商、证券经纪人、银行主任、政府官员,还有一个女士,你注意到了吗?就是穿黑色露背装的那一个,她是演出公司老板。这些人全都是挣大钱的角色,千万元买套别墅像买小菜一样轻松。还有那个有点秃的男人,他其实只有五十来岁,本城的大地产商,亿万级富翁,两三天前还收了一个十七岁的干女儿,当然这种父女关系只是对外的幌子了。唉,人和人不同呀! 我不知道刘总给我讲这么多是什么意思,也许是想向我炫耀他已跻身于这个阶层;也许是他由于公司不大刚才在那边桌上受了冷落。我无心分析他的动机,却对那个地产商收了个十七岁的干女儿一事感到震惊,这是最近两天发生的事,我想这女孩别是小妮吧? 我问出了这秃顶的地产商姓施,已开发的大项目有欧式国际花园。不能再多问了,不然会引起刘总的疑心。不过仅凭这两点,我想我已经能够调查到他干女儿的情况。 我怎么突然有了这种信心?人到紧急关口潜力是无限的。因为我不能放过任何可能找到小妮的线索。 离开酒店时已是深夜,整座城市仍是灯光繁华,我坐了出租车回家。车过烂尾楼时我想到薛师傅,他为了节约家里的水费将儿子的衣服带到工地来洗,我想到刘总说的那句话,人和人不同。我感到胸口有点发闷。 我将头伸出车窗,望了一眼夜里的烂尾楼——这座正在空中旋转的黑色建筑,我又产生了那楼里可能有人的感觉。这种感觉只能在夜里产生,我不知道人的思维与太阳的起落有什么关系。 我登上了回家的楼梯。是的,回家,我已经将何姨和小妮看成我的亲人了。 楼道灯时亮时灭,我停下脚步回头看看,真希望小妮这时就跟在我的后面。 第十五章 她的前世今生 43 寻找小妮的过程是艰难的。我对获得的每一条线索都得探究到底。有人说过,将一片树叶藏到树林里是最安全的。同样,一个人消失在人海中也最难寻觅。 我在网上查到了那个姓施的地产商的公司资料,他是董事长,我记下了他的办公室电话。我上了街,用公用电话给他的办公室打了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想这是董事长的秘书吧。 我说,我干爸爸不在办公室吗?我要找他说话。 对方愣了一下说,哦,你是英子吗?施董事长出去了,你给他打手机吧。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英子? 对方说,董事长给我讲了,他刚收了你这么个干女儿。哦,有机会让我看看你。 我说好的,便放了电话。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这个十七岁的女孩不是小妮。 这个电话是我想了一晚上想出的主意,因为无论是董事长本人或者秘书接电话,都会发出“你是某某吗”,“你真是某某吗”之类的询问,而这样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干女儿是不是小妮。 我离开公用电话亭,街上人海茫茫,我又断了一条寻找小妮的线索。她在宾馆咖啡厅出现的可能也很渺茫,这让我回家躺到床上后感到十分疲惫。 想起小妮第一次叫我姐姐,是她做人工流产后回家躺在床上的时候。这个回忆让我想起了曾经向画家借的一千元钱,现在我应该还给他了。 晚饭后我上楼敲画家的门,没人应答。隔壁邻居的房门却开了。小曾走出来说,我看见画家早晨出门去了。你到我屋里来坐一下吧。 小曾对我的邀请不像是客套而像是有事,我进了他的屋子。杨灵不在家,小曾说她和单位的同事们有个聚会。 坐下后,小曾说他从邻居那里知道小妮失踪了,他问我找到线索没有。我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他指了指桌上的电脑说,有一个失踪者网站,你上去看过没有,发一条消息,会有很多网友给你出主意、提线索的。 我说暂不想扩大影响,这对小妮的名声不好。也许,她很快就会回家的。 也许有这种可能,小曾说,但是,如果她想回家而回不了家怎么办呢? 小曾的话让我震惊,我急切地问,你知道小妮在哪里吗? 他埋下头,好一会儿才抬头对我说,我不能肯定,但有这种可能,小妮也许就躲在画家的屋里呢。 我的头脑里嗡的一声,小曾慢慢地讲起了事情的经过。 自从搬来这里居住后,小曾先是在画家屋里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这就是他站在画家门口或坐在客厅里的时候,好几次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在画室里晃过。他立即走进画室,可是却什么人也没有。 接下来,杨灵告诉他,楼下给小妮做家教的那个女大学生有点鬼气。小妮的妈妈对楼下的邻居大婶说,这个女孩很像她死去的第一个女儿。 两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交织在一起,小曾和杨灵都有点惶惶不安。他们开始认真观察这个叫珺的女子的一举一动。每次看见她进出画家屋里时,他们都在门缝里观察,或者隔墙谛听。可是,他们一无所获。无法断定珺就是在画室里时隐时现的女人。 小曾的精神状况越来越糟,常常在半夜醒来时听见隔壁有女人的说话声。杨灵却什么也没听见,终于,小曾想到了求助于心理医生。 经过多次心理咨询后,小曾清楚过来,原来,是自己的潜意识在作祟。 事情的起因在那一幅裸背女人的油画,小曾在画家的画室里第一次看见那画时便被强烈地震撼了。上帝创造的女人之美使他陷于晕眩,他一闪念地想过,要是能真实地看见这个女人多好啊。这一念头进入他的潜意识后,使他常常产生看见画室里有女人一闪而过的幻觉。这种幻觉是满足潜意识的需要,就像梦一样,呈现的都是被意识压制了的东西。 恰在这时,关于珺有点鬼气的猜测,在小曾的潜意识中与画上的背影混在了一起,以致于在现实中看见珺时,也感到她举止异样。 多亏了心理医生的疏导。小曾对我说,以前误解了你,现在感到很不好意思。 我明白过来,小曾和杨灵为什么以前总用异样的眼光看我。然而,小曾所看见和听见的,也不一定全是幻觉,因为画家屋里藏有秘密。现在,小曾又提到小妮可能藏在里面,这却是我做梦也未曾想到的。 小曾说,尽管心理医生使他知道了自己的幻觉,可是在夜里,他仍然偶尔听见依稀可辨的女人的声音从画家屋里传来。昨夜,当他伏在画家门外偷听时,突然听见了两句可怕的对话—— 女人的声音:我想回家。 画家的声音:不行。回去后你姐会杀了你的。 小曾大吃一惊,肩膀不慎将门碰响了一下,画家在屋里问,谁?小曾赶快溜回自己屋里。他听见画家开门出来察看的声音。 联想到小妮的失踪,小曾认为画家屋里的女子可能是小妮。我可是从没想到过这种可能性,但小曾听见的对话确实让人震惊,它让我重新考虑世界的复杂性。如果说话的女子是小妮,画家怎么会认为小妮回家后我会杀了她呢?这种事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可能发生,那就是有恶魔附在我身上,让我做出完全身不由的行为。这太可怕了。 正在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小曾跳起来赶快关了房门,他说不能让画家看见你在我这里,那样他会起疑心的。 果然是画家上楼来了,脚步声很沉,像是扛着什么沉重的东西似的。一阵开门关门的声音过后,外面一片沉寂。我看了看时间,晚上十点半钟。刚刚开始的夜仿佛已埋下某种凶险。 一直到外面没有任何动静了,我才走出小曾的家。当房门在我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以后,楼道里一片黑暗。左边不远处便是画家的房门,我考虑着需不需要现在就敲门进去看看。小曾提供的线索惊心动魄,小妮如果在画家屋里的话,很可能已经是一个幽灵了。因为直觉告诉我画家不是一个能做坏事的人,他不会让小妮躲在他那里更不会软禁她。而从我的观察看,他与幽灵交往倒是可能。从画上的青青,到上吊而死的菊妹,我都在他的屋里发现过她们的踪影。 我心里一阵发痛。如果小妮出现在画家屋里,这说明她已经死了,而这是我无论如何难以接受的。 我有些害怕,但还是敲响了画家的房门。 画家给我开门时,头上和络腮胡上全是白色的泡沫。他扬了扬手上的毛巾说他正在洗头,让我在客厅里先坐一会儿。 我观察了一下屋内,卧室和画室的门都紧闭着的。我不能断定这些门后有没有人正在躲避着我。客厅的墙边有一个胀鼓鼓的编织袋,这也许就是画家刚扛上楼来的东西吧。我走过去,用手在袋子外面按了按,里面的东西软乎乎的,像是肉。我的背上有点发冷,但还是鼓足勇气打开袋口往里一看,果然是一大块一大块的肉,还有红红的血迹。我倒退几步,瘫坐在沙发上。 此时,画家已洗完头走了出来。看见我已动过的编织袋,他说,你是猫呀,一下子就发现我拿回来的肉了。 我说,什么肉? 他有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说,猪肉呀,我乡下的朋友自己喂的。纯正的生态猪。他每年总给我半头猪肉,放在冰箱里慢慢吃吧。等一会儿,你带一块肉下去给何姨,这种肉城里是买不到的。 我连连摇头说不要。 画家说,他在乡下朋友那里修了一幢小别墅,这比买房子便宜多了,关键是房子能体现自己的风格。他说等别墅完工以后带我去看看。 我无端地想到一座古堡式建筑。画家们大多喜欢怪异,他乡下的房子一定会发生更多的怪事…… 看见我发愣,画家说,你怎么了?小妮有消息了吗? 我冲口而出说,她想回家。 画家惊喜地叫道,她在哪里?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将以前借画家的钱还给他。他说你有钱了?我说打工挣的。 我站起来。望了一眼紧闭的画室门说,我想进画室看看。 画家说,我近来没画新作,没什么可看的。 我已走到画室门口,转身对他说,我想看看青青。 44 小妮失踪已经第五天了,仍然一点儿音信也没有。我又去她可能出现的咖啡厅坐过两个晚上,结果是失望而归。在网上,我每天和她的qq联系。给她的电子邮箱也发了好几封短信,可始终不见任何回应,而她的手机永远处于关机状态。 我开始祈求青青的帮助。这个油画中的裸背女人,她曾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她甚至夜半出现在我房间。尽管我不能证明这是否是真实,但我和她之间确实存在着一种感应,我希望她能为我指点迷津。昨天晚上,当我在画家的画室里再次看见她时,我觉得她的背影在画上轻轻摇晃了一下,仿佛要转过身来对我说话似的。 我对画家说,我看见她动了一下。 画家说,又来了,你让我安静几天行不行。凡是你看过这幅画以后,我在夜里就老听见画室里有动静。我告诉自己这是神经过敏,可是有天半夜发出的声音却很响很真实,我到画室里一看,是笔筒掉到地板上了,仿佛有人走路将它从桌上撞了下来似的。 我说,其实你知道谁在画室里,只是不愿意告诉我罢了。 画家紧张地问:谁? 我想说,青青,还有菊妹。凡是亡灵都可能在画家屋里转悠,从画室到浴室,她们的踪迹随处可见。如今,小曾听见的对话还说明小妮也可能在这里。这一切让我真想抓住画家的衣领让他说个明白。不过理性告诉我,这样没用,只有细心观察,真正看见是亡灵时画家才会无话可说,现在他在乡下建了古堡式别墅,他或许认为在那里与亡灵相处更合适。 于是我回答道,谁在画室里你自己明白。说完,我便冲出了他的房门。我听见他在背后嘟囔着说,莫名其妙。我想他用这句话来掩饰自己的紧张。 下午四点有人敲门,是小妮的爸爸又来了,我急切地问,罗叔,小妮有消息了吗? 他不说话,环视了一遍屋内后说,你何姨不在家吗? 我说,她出去找小妮了。这几天,何姨在小妮的同学中反复查询。她甚至在车站、广场等处穿梭寻觅,希望小妮的身影能够出现。不到天黑,何姨是不回家的。 罗叔坐了下来,他的脸明显瘦了许多,有点儿憔悴。想到上次他对我的指责,我有点儿害怕。我给他端来一杯水时手也有点儿抖,好像小妮的失踪是我的责任似的, 罗叔接过水杯,突然问起了我的出生年月,同时还从提包里拿出了笔和小本子。 这有点像审查。我来了脾气,便说我今年二十一岁了,出生日期你自己算吧。 他说,倒退二十一年,这好算,但是你是几月几号出生的呢? 我说不知道,我妈在我很小时便死了,我爸也很少来看我,我是跟着外婆长大的。 他说,外婆没告诉过你吗? 我说,大概是5月12日吧。不过外婆的记忆不一定准确,并且也不知这出生日期记的是阳历还是阴历。 他想了想说,按老年人的习惯,这可能是阴历的日期了。说完,他在小本子上记下了这个日期。 我惶惑地问,罗叔,你今天到家来就为这事吗? 他说,我让一个懂易经八卦的朋友为小妮卜了一卦,但结果还看不明朗,我准备将你的生辰八字再交给这个朋友卜一卦,两个人联系起来也许就能看出个名堂了。 我明白了罗叔的用意,他是想看看我和小妮是否命中相克。 我说,罗叔,不用算命了。如果你认为小妮的失踪是我的责任。那么,如果小妮找不回来,我就去死好了。 罗叔被我的怒气惊呆了,他低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说,不用遮掩了,你一直把我看成你们的第一个女儿贝贝是不是?你怀疑贝贝是何姨和画家生的孩子,你的证据仅仅是何姨在婚前和画家谈过恋爱。你冤枉何姨了,你的怀疑对死去的贝贝也不公平。贝贝是你的孩子,你明白吗? 罗叔脸色苍白。他说,这些事你都知道了,是何姨对你讲的?好吧,我就说实话吧,我是怀疑过贝贝的来由,那是一闪念而已,很快就消除了。可是贝贝死后,你何姨老是揪住这个问题不放,有了小妮后她还念叨贝贝的事,以致我们无法共同生活。 我说,无论如何,先后两个孩子你只爱小妮是不是?所以小妮失踪你认为是我的责任,因为你认为我将贝贝的魂带回家来了,而贝贝是要克小妮的。 罗叔结结巴巴地说,什么魂呀,你一个大学生还相信这些? 我说不是我相信,而是你说过我的眼睛和神态像死去的贝贝。记得在这家里第一次接到你的电话时,你就说我的声音也像贝贝。你还说你能看见亡灵,还叫我关好门窗,说楼上有光着身子的女人来家门口向我要衣服了,而接着就真的出现这种情况。 罗叔完全惊呆了,他说,觉得你有些像贝贝,我说过这种话,这只能说明我对贝贝还是很想念的呀。至于你说我还讲了另外那些鬼话,可就是你的编造了,我发誓我没对你说过关于亡灵的话。 我慢慢回忆着刚到这里不久时与罗叔的电话,难道这里面混杂着我的幻觉吗?只是,今天的谈话还是证明了罗叔对我的疑心,世界的神秘部分永远让人迷惑。 我说,好了,不说了。我的出生日期已告诉了你,你去找算命的测测吧,看看是不是我克了小妮,我也很想知道这个结果的。 罗叔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将小本子记有我出生日期的那一页撕了下来,再将这页纸在手中反复撕碎。他说,算了,都是我糊涂,这种命是不可算的。如果你们真是姐妹,那是好事…… 正在这时,房里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声爆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打碎了。我和罗叔都紧张地站起来,到各处房间去察看。 在何姨的房间连着的阳台上,一只花瓶掉到地上打得粉碎。这花瓶是我上午打扫卫生时放在阳台上的,我的本意是让插在瓶里的花透透新鲜空气。 怎么回事?罗叔望着掉到阳台内侧地上的花茎和花瓶碎片说,幸好没往外掉,不然会砸到楼下行人的。 罗叔的话音刚完,何姨房间里的挂钟敲响了。当当的声音让空气颤动,一共响了五声,是下午五点了。 悲惨的下午五点,这是多年前贝贝坠下楼的时间。 我不知道罗叔在此时产生这种联想没有。他只是盯着地上的花瓶碎片说,奇怪,怎么会打碎呢? 我说,我走过来时,好像看见有只黑猫在阳台上闪了一下。 哦,罗叔的声音不知是释然还是迷惑。 他拎上提包出门时身子有点摇晃。我在他背后说,小妮会找到的。 趁何姨还没回家,我赶紧将花瓶的碎片收拾进垃圾袋里,我怕何姨由此产生一些不好的联想。 何姨在天黑回到家时,我已将做好的晚饭摆在餐桌上了。她神情疲惫,一定又是在外面漫无目标地找了小妮一天吧。 何姨进门后便说,听楼下的邻居说,小妮她爸来过了,是小妮有消息了吗? 我说没有,他也是来询问小妮有没有消息的。我没说他来家里的真实动机,何姨现在不能接受任何刺激了。 何姨勉强用了一点晚餐,便拿着抹布进小妮房间去了。我想说每个房间我都打扫过了,但话到嘴边我又忍住了。何姨每天都要打扫一遍小妮的房间,也许这样她的心里好受一点。 我在厨房里清洗碗筷。突然,我听见了何姨的叫声,珺儿,快来! 我吃了一惊,快步走到小妮的房间门口,何姨的手里正拿着一张字条,她说这是在梳妆台的下面找到的。小妮也许是将这字条放在桌面上,却被风吹到桌下去了。 我紧张地接过字条,只见上面写着——妈:我走了,也许珺姐会来照顾你的。 就这么一句话,我的心更悬了。虽说这字条表明小妮是自愿离家的,由此排除了被挟持等一些更可怕的设想。但是,她没说走多久、何时回来,这个悬念更让人惶然。 有一点小妮估计对了,我会回到这家里来照顾何姨。只是,她这样想是生我的气还是信任我呢? 何姨坐在小妮的床边哭了起来。我安慰何姨说,找到这字条,说明小妮离家是安全的。我想她不会在外面待得太久。 谁知道呢?何姨说,已五天时间了,一点音信也没有。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猫的叫声。 45 一夜的乱梦让我精疲力竭。一会儿是一个瞎眼的算命先生坐在我的对面,他黑洞洞的眼眶朝向我说,别隐瞒了,你就是小妮的姐姐;一会儿又是我站在阳台上,一只黑猫像小狗一样在我脚下扑腾,仿佛要逼我从阳台上跳下去似的;另一个让我心悸的梦是我看见小妮,在一个光线很暗的地方,她衣衫破烂,蹲在地上仰头对我说,我想回家…… 我醒了,心里突突直跳。我想起了小曾在画家门外偷听到的对话—— 女孩的声音:我想回家。 画家的声音:不行,回去后你姐姐会杀了你的。 我必须去画家那里搞个明白。有危险吗?我不在乎。 上午,我敲响了画家的房门。门开了一条缝,我看见了一张女孩子的脸。厚厚的嘴唇,是菊妹!她看见我便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同时飘出来一句话,画家到乡下去了。 这个在雪糕店上吊而死的女孩,我看见了她!尽管早已知道她在画家屋里出没,还听见过她从浴室里传出的声音,但此刻在门缝里看见她时,我还是有点晕眩。 她为何快速关上房门?是小妮和她在一起吗? 我再次敲响房门。这次,门一松动时我便一挤身撞了进去。 菊妹吃惊地说,不是给你讲过了吗,画家不在家。 我一身正气地看着她。这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身材硕壮,胸脯和臀部都很大。 我转身去各个房间包括厨房洗手间都察看了一遍,她跟在我的后面问,你找什么呀? 我盯着她,不说话,我看见她脖颈处似乎还留着很浅的印痕。那是上吊留下的痕迹。我后退了一步。 她转身走去,将半开的房门紧紧关闭,然后在门后回转身对我说,既然来了,你就陪我说一会儿话吧。我有点毛骨悚然,我问,你想说什么? 她说,我知道,你一直在监视着我是不是?我每次上楼下楼,你都在你家的门缝里偷看我,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明白她什么都知道了。便反问道,你为什么要从楼梯上扔下一张白纸,上面写一个“死”字? 她笑了,有点可怕地说,我讨厌你,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你也去死吧。 我心里猛地发紧,嘴里有了血腥味,我将血迹吐在手巾纸上。 我不知道她的皮肤划开之后有没有血液,总之,这红色的东西让她骇然。她吃惊地问,你怎么了? 我说,小毛病,牙龈出血。 不对,你要去医院检查检查。她说,我有个姑姑,就是嘴里吐血死的。是肺上出了问题。 她给我端来一杯水,刚才的怒气变成了善意,让我一下子还不能适应。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们都是女人,如果你也喜欢画家,没有必要跟我过不去。 我说,菊妹,你误会了,我和画家只是邻居关系。 你怎么知道我叫菊妹?她疑惑地望着我,是画家给你讲的? 我说,是雪糕店旁的人给我讲的。 菊妹突然哈哈大笑。我惶惑地问,你笑什么? 她说,一定有人对你讲我上吊死了,原来你是将我看成鬼魂了吧? 我张了张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她接着说,我上吊被救下后,在医院捡回了一条命,但我从此再也没回雪糕店去工作,也许有人以为我死在医院里了。 我将信将疑,便问,你为什么上吊? 她埋下头沉默不语,我看见有眼泪从她脸上掉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说,我将老板给我进货的钱搞丢了,整整1200元哪,我怎么赔得起?我家在农村,全家人一年的收入才几百元,如果向家里求救,父母会打死我的。可是,我自己又到哪里找钱赔给老板呢?绝望中我只有一死了之。我上了吊,醒来时已在医院的病床上,老板吓坏了,他说钱丢了就算了,你可千万别这样,不然你家里会找我要人的。 菊妹的话让我恍然大悟。我递给她一张纸巾擦眼泪,接着好奇地问,你怎么认识画家的? 菊妹说,她从医院出来后,再也无脸回雪糕店去工作,便去了一家家政公司,她的工作是上门为居民打扫卫生。不久,便到了画家家里干活。画家与公司订的是每周打扫一次卫生的合同,她到这里的机会便多了起来。画家很喜欢她,可是她至今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她看见画家所画的女人都非常漂亮。有一次做爱时她提出了这个疑问,画家突然很粗鲁地说,我只喜欢和你这样的女人干。 菊妹讲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道,珺姐,他是真的喜欢我吗?他经常提起你的名字,我以前以为他也喜欢你呢。 我说,他也许喜欢和我谈话,仅此而已。还有他所画的女人,他崇拜她们,但和喜欢你不一样。、 我敢于作出这个判断,是菊妹的讲述让我想起了从书本上看到的一些知识,联想到画家和何姨在年轻时的没有结果的恋情,我完全明白了画家是一种怎样的人。在他貌似强壮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颗无比自卑和胆怯的内心。只有童年时代的某种特殊经历才能产生这种畸形,只是我现在不便了解他的过去了。 菊妹无法理解我的话,迷惑地问,崇拜和喜欢不一样吗? 我想说,崇拜是对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向往。但这种话仍费解,我改口说道,崇拜的东西像神一样,不能真正接近。 哦,菊妹似懂非懂地说,就像画室里那幅光着背的女人的画一样,是么?画家说这女人会从画上走下来。我开始不信,后来在半夜果然听见画室里有声音,桌上的笔筒有次也滚到地上去了,真像是有人走动一样。 幽灵的阴影再次笼罩着我。我问你在这屋里真正看见过人影没有? 菊妹说,从没看见过。 我将小曾在门外听到的对话对她讲了,不过我没出卖小曾,而说是我有次来找画家在门外听到的。 菊妹毫不犹豫地说,那是我和画家在说话。我想回家,因为在城里待了两年了,我觉得很闷,虽说能挣点钱,但总是被别人呼来唤去的,还不如回到乡下自由。可画家不让我回去。我有个姐姐是疯子,有一次她突然拿起一把菜刀要杀我,吓得我跑到屋后的山坡上去了。 我相信了菊妹的话。看来,不少神秘都是由于隔着一道墙,或者一道门而产生的。菊妹也很释然,她说今天见到我消除了误会,今后上楼下楼也不用担心我的监视了。 正在这时,画室的门仿佛被人从里面无声地打开了,正在客厅里的我和菊妹都惊了一下。 谁在里面? 菊妹说没人,可能是风吹开了门吧。 我和菊妹走进画室。地板上有几个湿湿的脚印引起了我的注意。菊妹说这是她踩下的,刚才我敲门时,她正在擦地板。 不远处的地上果然有一个装着水的塑料桶,地板上还有一团抹布。菊妹说她得做事了。 菊妹跪在地板上用抹布认真地擦起来。那姿态很像是一幅年代久远的女仆的画像。 我想起了冯教授上课时所讲的一句话——征服和被征服都是人的一种本能。 我抬头望着墙上那幅裸背女人的画像,这屋里除了她,已经别无秘密。我相信我和她心灵相通,不然我不会无数次在梦中看见她。我期待着她能告诉我小妮的去向。我下楼回家,何姨又外出寻找小妮去了,房子里显得异常空荡。也许是昨夜没睡好的原因,我觉得头昏脑胀,便在书房里我的小床上躺下,很快就迷糊起来。朦胧中我看见大学开学了,不少新生在排着队报到,小妮也在其中,我走过去招呼她,可她却将头扭向一边,好像还在生我的气…… 我睁开眼,心想这是个好兆头,它说明小妮会回家来继续读书,一年后会考上大学的。 手机突然响了,是小妮打来的吗?我在心跳中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唉,是赵开淼的电话。 他问我贷款一事的进展情况。我说,申请表已交上去了,得有个审批过程嘛,请耐心等等。 自从将他的真实资产状况交给调查公司以后,我和他通电话总有点做了亏心事的感觉。我尽量让语气平和,以免让他生疑。 我听见他在电话上发出焦虑的叹息声。 第十六章 关于亡灵的感应 46 小妮离家出走后第六天,我陪何姨去派出所报了案。 我给何姨讲我梦见小妮考上了大学,没想到何姨并没得到宽慰,她皱着眉头说,有人说梦与真实是相反的,小妮在外面不会出事吧? 因此决定去派出所,也许能多一条寻找小妮的渠道。 值班民警在一个大本子上记下了有关情况,然后便告诉我们可以离开了。 就这样简单么?我以为警方会采取若干措施的。 民警说,只能这样,先把情况记下来。但我们会将这情况传到各个地方,有线索会给你们联系的。比如说,前几天省外发现了一具女尸,情况传出来后,我们便在本地找到了线索。 民警说的是真实情况,但他举的例子却让我和何姨心惊胆战。 从此,我们对家里的电话响又惊又怕,因为它可能带来最好和最坏两种消息。 晚上,打开电视收看社会新闻时我也是心存畏惧,怕在电视中突然出现什么地方发现女尸的报道。 但是,越怕越要守着电视看。还好,没有出现让我害怕的东西。倒是已失去联系多时的方樯,让我在电视上看见了。 仍然是那张有一条疤痕的脸,但此时却显得神采飞扬。他已是一家大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报道说,一个月前,他以零工资的条件到这家公司谋职,二十天时间,他便为一家跨国公司的本土宣传搞出了一份广告创意。创意得到了极高的评价,这家广告公司也立即破格升任他为广告创意总监。 我非常吃惊。这个在梦幻中生活的方樯,一个多月前还只能在娱乐城当保安,怎么突然之间干起大事来了呢? 我给这家广告公司打去电话,是公司总机,我说了方樯的名字,话务员很快就将电话接过去了。 当熟悉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我说我是珺。他说他听出我的声音了。我们像老朋友一样地聊起来。他说一直想与我联系,但忙得一点时间也没有。刚好,这两天是他的工作空档,他约我立即见面。 现在是晚上八点半钟,我有些犹豫。重要的是,小妮没找到,我也打不起精神到外面去会友。 我将这些情况告诉了他,对小妮的失踪他非常吃惊。他说他还记得那次我们一同去烂尾楼时看见小妮的模样,挺乖的女孩,怎么会离家出走呢?他说,正因为这样,我们一定要见面,也许他能想到一些寻找小妮的办法。 我大喜过望,立即同意见面。他将见面地点定在我这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馆,店名叫“留香”,他说就在烂尾楼斜对面的大街上。我很奇怪他为什么对我这一带如此熟悉。 按照方樯所说的方向,我下楼走上大街后便找到了这家小咖啡馆。他还没赶到,我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繁华的夜景,而那幢高耸的烂尾楼像黑色的怪物站在不远处的夜幕中。 不到十分钟,方樯到来。他穿着整洁,拿着一个文件包,仿佛夜里还在干公务的样子。他说我瘦了,我说也许是小妮失踪后的焦虑造成的。 我们对面而坐,桌上的两杯咖啡营造出旧友相逢的氛围。在朦胧的灯光中,他左脸上的刀疤颜色显得更深一些。我的眼前出现当初他到烂尾楼来陪我守夜的样子,现在我知道了,他是将我看成了小可或者蓓的影子。这两个在旅游中遇险而亡的女生,其中一个一定与我长得相似,所以,方樯才对我产生过一阵痴迷。 当然,现在我不能说我从冯教授那里知道了他的往事。只是我不知道,他的梦幻生活是否已经完全结束。我看见过他的幻觉的强烈程度,他将小可和蓓分别看作他的妻子和女友,而这种幻觉一定产生于他从悬崖下背起她们的遗体的时候。这起同学们外出旅游中的不幸事件,使他毕业后仍长久地与这两个女生的亡灵形影相随。而现在,他已从幻觉中走出来了么? 我说,一个多月不见,你成新闻人物了。 他笑了笑说,电视台做大学生就业的节目,碰巧找到了我。这不是好事,要是我以后干不好就惨了。 我问他怎么想起去做广告创意的。 他说,被娱乐城解雇之后,我在屋里闷了三天,大学毕业两年了,我怎么就找不到一个好工作呢?学的是哲学,可又没有条件做学问。而凭这个去找工作简直不行,加上我这个长相,别人看见了都怕。好不容易仗着自己身材高大面带凶相在娱乐城混了个保安,可打人事件之后,老板也保不住我了。我用了三天时间前思后想,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一个长处,那就是爱幻想,而想象是一切创造的源泉,商业就不需要想象么?于是,我想到了广告创意。 方樯说话的时候,视线一与我相遇便立即闪开了。这种慌张表明他至今仍缺少与异性相处的经验。他更多的时候看着窗外的大街,仿佛对着这幅城市夜景在说话。 我说,你怎么老看着外面? 他说,对不起,我在顺便观察外面的人流情况。我们公司准备在那幢烂尾楼上做广告,我得从多方面评估这个位置的广告效果。 我一下子明白了,方樯为什么将我们的见面选在这个地方。我说,在烂尾楼上做广告,是你的主意吧? 他说,是的,这幢烂尾楼位置极好,以它二十多层的高度,做个整幅广告够吸引眼球了。而且这种楼做广告不用考虑遮住了窗户的采光问题,真是难得一寻的广告位。并且,这样做还给烂尾楼遮了丑,城市的美观也受益。 在我以前和方樯的相处中,很少见到他有这种逻辑性的思维。看来,人真是可以大变的。我说,你当初到烂尾楼来陪我守夜也没有白费,不然你不会注意到这幢烂尾楼的。 他说,那我该感谢你了。哦,你现在除了家教还做什么工作? 我差点冲口而出说我在一家民事调查公司做事,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不是对他不信任,而是我这个工作的特殊性质,对亲朋好友也得保密的。因为我的真实身份如果不经意辗转传到被调查对象那里,我将立即一败涂地。 我说,除了家教我暂时没干另外的工作。况且,小妮失踪了,我也有责任将她找回来,哦,你不是说替我出出主意吗? 我将小妮失踪的前后情况对方樯讲了一遍,他想了想说,如果小妮仅仅是和你或者她妈赌气,六天时间应该回来了。现在看来,事情可能有点糟糕,她也许遇到了不可抗拒的力量,正被囚禁在某个地方;或者,她已厌倦了读书想早早独立。这样的话,她可能已经远走天涯,甚至已经到了国外,她想混出个人样后再与家里联系…… 不!我打断了方樯的话。他的幻想的尾巴又露出来了,而在这件事情上,大胆的想象会让我心如刀绞。我说,小妮不会走得太远的,你替我想想,还有什么办法寻找她? 方樯想了想说,这样吧,找记者写篇报道,标题是“病中的母亲盼望见到女儿”,怎么样? 这也许是个好主意,可是我说,我暂时不想让媒体帮忙,因为这事闹得天下都知道后,小妮今后还有什么脸面回学校上课。 这是一个难题,我和方樯都陷入了沉默。我望着窗外的夜景,人行道的树下流动着情侣和散步的老人,还有推着婴儿车的母亲。不远处矗立着那幢黑色的建筑。突然,我在烂尾楼的中部看见了一星光亮,大约在十层楼左右的位置吧,那亮光表明了有人在楼里。 方樯也看见了那亮光。他说,你和小妮都在那楼里受到过惊吓,看来,里面真的有人呢。你后来又上楼去看过没有? 我说我前两天还去过,可是没上楼,因为楼口已被砖墙封死了。 谁会在楼里呢?方樯对着那亮光自言自语。正在这时,那亮光熄灭了,黑色的建筑倍显神秘。 我说,不会是小妮住在楼里吧?有个喜欢她的男生叫薛老大,就是守楼的薛师傅的儿子,前两天我在楼下看见过铁丝上晾着这个男生的衣服。会不会,小妮和他在一起,白天在外面玩,夜里住到那楼里遮风避雨。 我的分析得到了方樯的赞同。他说哪怕是一小点可能,我们也应该上楼去看看,他让我和他一起先回他家,他有一支装有五节电池的手电筒,是当保安时留下的,带上这手电筒上楼才方便。 我们匆匆地出了咖啡馆,要了一辆出租车急速驶去。 47 方樯仍住在我曾经去过的那处出租屋,只是这次我无心关注他屋内有无变化,拿上手电筒以后,我们便坐车直奔烂尾楼而去。 从我开始在这里值夜班守楼,到现在来这里寻找小妮,事物的变数让人难以预料。我和方樯沿着楼下的墙根寻找着上楼的入口,方樯说既然有人能上去,证明除了封住的楼口外一定另有入口。我们没开亮电筒,以免守楼的薛师傅发现后阻止我们的行动。 但是,我们还是被人发现了。当一声男人的喝问在黑暗中响起时,一柱手电光照到了我们脸上。 我只好对着刺眼的光亮说,薛师傅,我来找找我以前掉在楼上的东西。 我不是薛师傅。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他昨天遇上车祸,住进医院去了。 我迎着手电光走到了这个人身边,果然不是薛师傅,而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壮汉。我向他说明我以前也是这里的守楼人,有次上楼巡察时,可能将手表掉在楼上了。 那人咕哝着,怎么黑灯瞎火的时候来找。我说工作忙啊,没办法。我还向他打听薛师傅受伤的情况,他说伤势很重,可能活不了几天了。我的心顿时沉甸甸的。 这个新的守楼人看来无意阻止我们的行动。他说,晚上找东西可不是好玩的。唉,你们胆大,随你们的便吧。说完,他便摇晃着手电光回值班室睡觉去了。 我在黑暗中对方樯说,该问问他从哪里可以上楼呀。方樯说不用问了,他已经发现了门路。 在被封住的楼口处,旁边有一处很矮的窗口,并不费力就可以翻进去,然后从这间底楼的屋里出来,眼前就是上楼的楼梯了。 方樯开亮了雪亮的手电,我们开始往上走。未完工的楼梯没有护栏,我们尽量沿着靠墙的一边走。空气中有很浓的废墟气味,小妮如果敢到这里来过夜,一定是薛老大这胆大妄为的男生出的主意,并且得有他陪同才行。 根据我们在咖啡馆望见的亮光,住在这楼里的人大概在十层左右的位置。因此,我们一边爬楼,一边记着楼的层数。到了八楼的时候,我有点紧张起来。我想起了我曾经在这楼里遇见的情景——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双光脚从盖着的破布下伸出来。那是我的幻觉吗?但是,小妮也讲过,她和同学打赌到这楼里时,遇见过一个嘴唇涂得通红的女人。如果冯教授认为我的死亡妄想常使我产生幻觉,那么小妮呢?不会人人都产生幻觉吧。 紧张和连续爬楼让我气喘吁吁,走在前面的方樯停下来回头说,你害怕了么?我说有一点儿,他说其实他也害怕,但想到如果小妮都敢上这里来,我们还怕什么呢? 这话给了我勇气,我说继续往上走吧。 九楼到了,我们从这层楼开始查找。我突然想到,这层楼也是小妮当初和同学打赌时要求到达的楼层。我们进入了楼道,里面的房间隔墙都处于未完工状态,有的只砌了一半的高度,门窗也是洞开的空框。在手电光的移动中,这些残缺的墙体和空洞的门窗给人以阴森的感觉。 突然,方樯叫了一声。我抬头望去,他的手电光正照着睡在地上的一个人,他的一双光脚从破布下伸了出来。我也叫出了声,心脏紧张得像要破裂一样。方樯的手电光颤抖着往前面划了一个弧形,天哪,地上横七竖八睡了好几个人,有个人突地坐了起来,用一只脏手遮住了眼睛。 都是些流浪汉!方樯的声音将我从地狱救了出来。在手电射出的强烈的光柱中,这些脏兮兮的家伙陆续坐了起来,露出很害怕的样子。 方樯大吼道,我们是守大楼的,谁叫你们到这里来的? 其实,方樯的问话完全多余,我知道他只有这样吼了,才能解除刚才的惊吓。 也许看清了我们不是警察,这些流浪汉露出了爱理不理的样子。其中一个头发蓬乱的家伙对着方樯说,大哥,我们没地方睡呀,这楼空着也是空着。 方樯也镇定下来,用手电照了一遍这里的环境——地上有草垫,靠墙还摆着一张破旧的办公桌,桌上有几支长短不齐的蜡烛。看来,这里曾经是建筑工人休息的地方,这些流浪汉还真会找地方睡觉。 你们住这里多久了?方樯继续喝问道。 回答声此起彼伏,有的说住了几夜,有的说今夜刚找到这里,只有一个人说他住了很久了,以前的守楼人从没赶过他。说这话的人用意很明显,就是要方樯放他们一马。 方樯用手电光射着这个住了久的人,是个半老头子。方樯问他道,你最近有没有看见过一个女中学生上楼来? 老头子将头偏了偏,以避开手电光的直射。他说,大哥你开玩笑了,女学生怎么会上这里来呢?我从来没看见过。倒是一个多月前,有个女疯子蹿上楼来过,她长得像鬼一样,嘴唇涂得血一样红,谁看了都害怕,我们将她赶下楼去了。 方樯回头望了望我,意思是说只有到此为止了。我说,我们走吧。 走到楼梯口时,方樯说,我们再往上去看看。 我说不用了,从现在的情况看,小妮是绝对不会到这楼里来的。 方樯说,往上走不是寻找小妮了,而是想既然来了,上更高处去感觉一下,以便进一步确定在这楼外做广告的效果。 我心里骂道,真是个工作狂。但想到他陪了我找小妮,我拒绝他往上去看看也说不过去。 我们继续往上走。漆黑中,手电光所至,每层楼都是废墟似的荒凉,也不可能再有任何人影了。 大约到了十六层吧,我累得再也走不动了。方樯说,对不起了,就在这里感受一下也行了。 我们走近一个空洞的窗口边,城市的灯火尽收眼底,虽说已是深夜时分了,但街道上的车流还像萤火虫一样地飘过。方樯在计算着那些远远近近比肩而立的高楼数量,他说那些楼里的人都将会望见这里的广告。 看来,方樯是一个对幻想和现实都很执著的人,一定是a型血。不过,我对他突然很生气,他居烈能够将心思从寻找小妮一下子转到工作上来,这多少显得没心没肺。 由于我和方樯此时是面向窗外,我突然感到背后有轻微的动静。谁?我猛地回过身来,对着楼内的漆黑喊道。 方樯被我的喝问惊了一下,他问我听见了什么。我说好像有人。方樯立即用手电光向周围射去,一处处残垣断壁被照亮时显得有些狰狞。 方樯说,你听错了吧?你看这地方,不会有人的。 正在这时,在射出的手电光边缘,我看见一个黑影晃了一下,消失在附近的黑暗中了。 我叫道,看见没有,一个女人,我看见她闪开时长发飘了一下。 方樯追了过去,那处断墙后什么也没有。地上有砖头和厚厚的泥灰,方樯用手电光照着地上说,你看,这里一踩就会有脚印的,没人从这里走过。 是我看错了吗?我想着刚才那人影闪开时长发一掠的姿态,好像曾经见过。对了,我曾经去方樯的出租屋找他时,恰遇一个年轻女人从他屋里出来,她披着长发,个子高挑,我跟踪着她,一直到了烂尾楼。她走到楼口时,在傍晚的昏暗中突然回头对我笑了一下,然后就进入楼里去了。她转身时长发一掠的姿态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当时,画家的那幅画正挂在方樯屋里,我相信我看见的女人是青青。而现在,这个已失踪一年多的模特儿再度出现,是要给我寻找小妮的启示吗? 听完我的讲述,方樯望着我说,珺,这些都是你的梦,别相信了。一个人醒着,走着,也是可能做梦的,这就叫幻觉。那幅画挂在我屋里时,我也做过很多梦。尽管你告诉过我画上那个裸背模特儿叫青青,可是我经常将她看成是小可,或者是蓓,有时还把她看成是你,我分不清谁是谁了。我还感觉到过她的身体伏在我背上,那是我曾经背起小可的感觉,她当时刚死,身体还是软的,并且还有温度。哦,我还没给你讲过,那是我大学毕业前和同学们出去旅游发生的事…… 我说,我都知道了,是冯教授给我讲的。他给你做过心理治疗吗? 方樯说,他没找过冯教授。一个多月前,发生在娱乐城的打人事件使他发生了变化。自从读中学时和别人拼过刀子给自己留下伤痕以后,他再也没打过架了。这次,娱乐城包间里欺辱女主管的三个男子让他周身力量爆发,和他们激情打斗之后,他感到浑身轻松。他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回到了现实,回家看见那幅画时,再没有任何幻觉了。 这有点不可思议,我再次想起古希腊人治疗抑郁症患者的方法,那就是将患者从悬崖上扔下海里再救起来,这种原始的治疗方法不知有何道理。 如此看来,我对那幅画中的女人也存有幻觉吗?青青,这个美丽而抑郁的女孩用她的裸背吸引了我,引起了我对她命运的担心。 夜已深了,我和方樯准备下楼,当我们正找到楼梯时,背后的黑暗中突然响起砰的一声,像是一块砖头从断墙掉到地上了。 方樯说,怎么回事? 我拉了方樯一把说,我们走吧。因为我认为幻觉也许还不能解释这世上的所有神秘…… 48 小妮没有找到,而我在烂尾楼十六层的经历却像某种预感一样,很快就使我目瞪口呆。 从烂尾楼回家时是夜里十一点,我在住家附近遇见了画家,他正在林荫道散步。 我向他打招呼道,这样晚了还散步呀? 他说,心里闷得慌,出来走走。 紧接着,他告诉我一件惊人的事,青青死了!几天前,警方在我去过的那幢烂尾楼的十六层找到了她的尸体,经检查,是服安眠药自杀的,已死去一年多了。由于那楼里通风,尸体没有腐烂,但已快被风干了。 我打了一个寒战。 那幅美丽的裸背画像浮现在我的眼前,青青,她为什么自杀? 画家说,他是刚从美院的教师那里听到的消息,青青的身上留有遗书,她说她已厌倦了这个世界。根据现场分析,她开始可能是想从楼上跳下,但不知为何又改变了主意,在那个无人救助的地方服下了大量安眠药。无论如何,她选择那个地方是去意已定。 以前,在画家那里我早已知道,这个职业模特儿患有严重的抑郁症。因此,说到她已失踪一年多时,我已隐隐地感到过不妙。尽管这样,听到她死亡的消息我还是极度震惊。 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睡。自从到小妮这里做家教认识画家以后,那幅画就吸引着我,困惑着我,而现在,一切应该了结了。 外面的楼梯上再没有神秘的脚步声。即使有,也只是画家或菊妹。幸运的菊妹,真正想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并不多,青青是其中的一个。 而我呢?我的耳边又听见了呼呼的风声,那是坠楼的记忆。我想到了我的母亲,她将这记忆种植进我的身体中。据说母亲跳楼自杀时我才两三岁,我不知道我的眼睛中看见过什么没有。 另一种可能是,我的坠楼记忆来自于贝贝。实际上也就是来自于我自己。这可能吗?我不知道。 世上有太多的谜。而眼下,小妮可不要陷入这谜中啊。 我起身打开电脑,邮箱里仍然没有小妮的音信,我第一次有了不祥的恐慌感。 已是半夜时分,我想到小妮的房间看看。为了不惊动何姨,我赤着脚来到小妮的房间门口。推门的一刹那,我侥幸地想看到小妮正睡在屋里就好了。不过我知道这不可能,即使看见,也只是眼睛对我的欺骗。 小妮的房里显得很空荡。尽管床和衣柜等东西一切如旧,但没有人住,空间仿佛就增大了。我总觉得小妮临走时除了留下那张一句话的字条外,还应该留有另外的东西,比如给我的信什么的。尽管何姨已经在这里找过好几遍,没有发现什么线索,但我还想找找。离家出走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她作出决定后就不想对家里或者对我说点什么吗? 我在房里耐心地寻找着。事实证明,给我留下一封信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不过,我在她的床头柜中找到了一个本子,她在上面记有几则日记,从第一篇的日期看,是暑假开始写下的,看来她以前并没有写日记的习惯。 我捧着日记本,在台灯下读起来—— 7月6日 这个暑假,珺姐要住到我家里来了。我真惨,暑假还得补习功课。我妈说,下学期开始就进入高三了。真是可怕,高考临近人要掉几斤肉的。嘻嘻,减肥! 珺姐算得上是个美女。以前她每到周末来给我补课,我总要她对我手下留情,别逼得太紧,总之我妈又不会少给她钱。她还算通情达理,她说她也经历过高考,重要的是掌握一些学习方法。 我趁机说,暑假补课中想出去玩几天,最好是旅游。劳逸结合嘛!我跟我妈申请过n次了,说不通,珺姐答应帮我申请。ok! 7月19日 今天我叫了珺姐“姐姐”,我觉得这样叫很亲切。她对我太好了,我希望她真是我的亲姐姐。这个想法是我从医院出来后产生的,我觉得有姐姐真好。 我知道我妈暗地里将珺姐看成她的女儿,以前我还为此不高兴。不过现在想来,我妈也够可怜的了,如果她的第一个女儿不死,现在也长到珺姐这么大了。 不过,我妈老在我面前念叨珺姐怎么懂事怎么勤奋,好像在指责我不懂事似的,搞得我心里不爽。几次想和她顶嘴都忍住了。因为我不想让珺姐难堪,我承认我也很喜欢珺姐,有时想,要是她真是我妈的亲生女儿就好了,我有这么一个姐姐,同学们都会羡慕的。 7月25日 今天,我向珺姐借了一笔钱,她居然没问我做什么用,她太理解人了。她说我愿意讲时再讲,好像她知道我以后会给她讲这事似的。 不过,这事我真的不能对她讲。薛老大和他的一帮哥们儿去一个停车场砸了车,我知道他们就是心里有气图个痛快。可是事情闹大了,薛老大要去龙峰山躲一躲。他家里很穷,只有我借钱给他出行了。幸好有珺姐帮我,不然我也没有办法。 我和薛老大好,已被几个同学知道了,不过没事,这事不会传到我妈耳朵里的。薛老大是男生中的头儿,他做我老公没人敢欺负我了。 只是不知道对珺姐讲了她会怎样想,以后再说吧。 7月29日 我妈一直没找到工作,我也心焦。珺姐真像我妈的女儿,她除了给我做家教还去外面打工,我知道她是想帮助我们。珺姐在烂尾楼守夜时我去过那里,我觉得我们的生活很凄凉。 有一次和同学们谈到死后自己想变什么。有的说想变成云彩,有的想变成树,有的想变成流水。奇怪的是,没有人表示愿意再变成人。我当时说,我死后想变成一只鸟。我小时候曾在一本童话书里看到,人死时手里握一片羽毛就可以变成鸟。我想这样真好,只是到我死时,谁会在我的手里放一片羽毛呢? 今天我还和薛老大通了电话。他说他在龙峰山很好,只是一个人很孤单,他想在开学前回来,砸车的事也就风平浪静了。 8月2日 珺姐走了,是我将她赶走的。我恨她。我好不容易在调查公司找到了暑假短工,她却坚决反对,还去公司老总那里将我的合约取消了。她担心我干这种工作受到男人的欺负。但是,不冒风险怎么挣钱呢?看到我妈为找工作心焦的样子,我心里就一阵阵发痛。 我妈今天一直在骂我,说我赶走珺姐没有良心,还担心我的学习。其实,我真的不想读书了,考上大学又怎样?还不是要为找工作犯难。唉,一点意思也没有,做个人真不如天上的一只鸟。 珺姐刚走了一天,说实话,我又想念她了,想叫她回来,又没勇气给她打电话。我心里乱得很,想哭想叫想死。我该怎么办呢? 小妮的日记就是这么几则,但对我已够沉重。我将日记本放回原处,轻轻地回到了我的小床上。隔壁房间里传来何姨的呻吟声,我不知道她正做着什么难受的梦。 我有点后悔当初断了小妮的求职梦。她也是想替母亲解解难啊,想到这里我的眼睛有点潮湿。可是,勾引一个男人上床,这种工作能干吗?我想这个男人的妻子真是疯了,拿出一大笔钱来让调查公司做这种事。尽管按照调查计划小妮不会真正和那男人上床,而是趁他去卫生间冲澡时拿走他的内裤,以证明男人已经出轨,但这种事给一个女孩留下的心理损害将是巨大的,我必须挡住小妮去做这种事,这也是没有办法呀。 半夜已过,小妮,你在哪里? 第十七章 恐惧中的爱情 49 事情的转机经常在绝望时到来。第二天,我接到了方樯的电话,他说他找到小妮了,这让我欣喜若狂。 方樯说,昨夜与我分手后,他在一个网站的同城相约聊天室里看见了小妮。幸好他现在上网时的名字叫石头,小妮对他没有防范,他便和她聊了起来。小妮说,她想找一份工作,不知他能否帮助她。他说也许可以,你多大了?小妮说十七岁,在家和母亲吵了架便跑出来了,她现在迫切需要找工作。方樯问,你现在在那里?小妮很警惕,她说我不告诉你。方樯说,我是一家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可以让你做公司业务员的。但我们得见见面才行。小妮说,她运气真好。不过,关于见面的地方,方樯说了本城的几家酒吧或咖啡厅小妮都不同意,看来她仍然很警惕。最后,方樯说那就在我的公司见面,小妮同意了。方樯告诉了她广告公司的名称、地址,并说今天下午六点在创意总监办公室等她。 听着方樯的电话,我的心兴奋得砰砰直跳,我差点要叫出方樯是我的救星了。方樯说,你早点到我办公室来等着小妮吧。我连声说,当然当然。 我压住心里的欣喜,暂时没将消息告诉何姨,我想天黑前将小妮带回家时给她个意外的惊喜。当然,我还怕这事有变数,比如说,小妮到时没有出现,找到她就还得费周折了。 接到方樯的电话是上午九点,这一天的时间过得像蜗牛一样慢。我在心里责怪方樯为什么不将见面时间约得早一点。不过又想,方樯约到下午六点也许有他自己的考虑。 我计划在下午五点半钟到达方樯那里,但事实上,我走进方樯的办公室时还不到五点,没办法,我心里太急了。 这是一家颇具规模的的广告公司,在一座高层写字楼的第十二层。方樯坐在他的大办公桌前面,背后是三个摆满书的书柜。也许我来得太早出乎他的意外,他看见我时愣了一下,然后有点慌乱地请我坐在沙发上。 刚坐下,就有一个年轻的女子进来给我倒上茶水,然后礼貌地退了出去,方樯说这是公司的接待员。 我说,这公司真气派呀。 方樯说,公司形象嘛,还不是为了客户。其实真要挣到钱,还得靠内功。 我想到方樯以前做保安时,成天幻想自己办了大公司,挣了上千万,还有妻子和女友。而现在,理性回到了他的血液中. 办公室的门大开着,能看见不断有人在走廊上走过。其间,还有年轻女子在门外探头探脑,闪一下之后又嘻嘻哈哈地走开了。 我打趣方樯道,公司里美女不少嘛,怎么,有向你进攻的吗? 你说什、什么呀?方樯突然有点结巴。他说,从来没有年轻女子到办公室来找过他,那些女同事是出于好奇才到门外打探的。 我问,公司几点下班? 坐得离我远远的方樯答道,五点半钟。 我明白了方樯为啥将见面时间定在下班以后。在某些方面,他仍然只能在幻想中生活。 为了不让他尴尬,我拿起一份报纸看起来,他也继续忙他的案头工作。不一会儿,外面有关闭门窗的声音传来,走廊上渐渐没有了人影。 我说,公司下班了。 他唔了一声,站起来看看表说,小妮六点钟到,你得做好说服她回家的准备。 我点点头,兴奋而又紧张。 方樯端起我的茶杯去添了水,回转身来时,他被茶几绊了一下,身子一斜,杯里的茶水浇到了我的腿上。他叫了一声,伸手来掸我裙子上的水迹,可是,这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连声说对不起。 我无端地想笑。低头掸掉白裙子上的水迹和几片茶叶时,才感到大腿上有点灼痛。这是开水呀,我撩起裙子察看,一小块皮肤已经发红。 抬起头来时,看见方樯红了脸,这才发觉自己在一刹那间忘记了他的存在。我迅速将裙子从腿上拉下去,尽量以玩笑的口气说,烫伤了我,你要赔医药费的。 他说,赔,赔。 我卟哧一声笑了。很久以来,我没有这样笑过了,也许是小妮即将找到让我轻松,也许是方樯将这种开心送给了我。 时间已到了差五分六点,我忍不住走到门外去望了一眼,沿着走廊一直到电梯口都没有人影,我的心里又开始慌乱起来。 小妮会到这里来吗? 方樯说,她在网上同意了的,一定会来,因为她迫切地想找到工作。 我和方樯各坐在一张沙发上,眼睛盯着门外。沉默中,时间仿佛凝固了似的。 突然,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出现在门口,她略略迟疑了一下,便对着方樯问道,请问你是石头哥吗? 方樯和我都愣住了,我们几乎是同时问道,你是谁? 我是小妮呀。女孩对着方樯说,你是石头吧,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对不对?昨晚我们在网上约好在这里见面的呀。 啊!我失望地叫出了声。女孩有点胆怯地问,这位姐姐怎么了?方樯说,我就是石头,看来我们有点误会,他指了一下我说,她的妹妹叫小妮,离家出走了,我们正在找她,没想到遇见了你这个小妮。 女孩说,真巧,小妮是我随便取的网名,我叫郑蓝。石头哥,你的真名也不叫石头吧? 方樯说,我叫方樯,石头是网名。 出现这样的局面,女孩有点手足无措。她的面容极度疲惫,眼圈发黑,可能几夜没睡觉了。 她犹豫地说,你们找的不是我,那,我走了。 我拉住她说,郑蓝,你坐下,你不是要找工作吗,坐下谈谈。 她望了方樯一眼说,真的?方樯说,我既然在网上答应了,也不能骗你呀。不过,你不是本地人吧? 郑蓝从一进门起讲的就是普通话,让人无法分辨她来自何地。 可以暂时不讲吗?她说,我是外地人,可是公司用了我,我会认真工作的。 我插话道,你正读中学吧? 高二。她说,可是我不想读书了。和家里闹翻以后,几天前我坐火车到这里来见一个网友,是一个比我大几岁的男人,他说喜欢我,可以让我在这里工作。可是,一进他家门我就发觉不对头。屋子很空,是出租屋,枕头下还有一把匕首。我吓坏了,强装镇静,趁他上厕所时便一口气跑了出来。我现在没地方可去,我想找到工作就好了。 听见郑蓝的话,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问她道,这几天你都怎么过的? 上网呀。她说,几天几夜都在网吧,饿了吃盒饭,困了就在椅子上闭一会眼睛。可是,我带的钱快用完了,我想找工作。 说到这里,郑蓝望了我和方樯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们能先请我吃顿饭吗?我从昨天到现在什么东西也没吃。 方樯说,行!正好我们也还没吃晚饭呢。 我和方樯带着这个女孩走出公司。楼下就有一家不错的餐馆,我们走了进去,坐下后,趁郑蓝去洗手间的机会,我问方樯道,怎么办? 方樯简短地说,留下她,不然她会有危险的。先让她在公司打几天工,我会问到她的家庭情况的。然后再通知她的父母来接她。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同时感激地望了方樯一眼,好像这个女孩和我有什么关系似的。也许,是我想小妮在外面也能遇上好人。 郑蓝回到桌上时,饭菜已陆续送上来了。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心里哽塞着难以言说的感受。 饭后,方樯对这个女孩说,我们公司正招业务员,你可以先干几天试试。我们公司在这栋楼的十二层,再上面就是商务酒店,我们公司来的客人都安排住那里,很安全的。你工作期间就暂时住那里。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明早到我办公室来,我带你去人事部报到。 郑蓝高兴极了,连声说谢谢。 我们进了电梯,一直升到酒店。服务台的人看来和方樯很熟识,很快便给郑蓝开了房间。我听见方樯小声地对服务台的人说,房费记到我个人账上,这是我表妹,你们得照顾好一点。 离开酒店时,我打趣方樯道,哦,你有个表妹了。 方樯苦笑了一下说,还不是为了她的安全。 50 安顿好那个离家出走的女孩后,已是晚上九点,原以为会找到小妮的,没想到是这个结果。郑蓝的状况让我联想到小妮在外的处境,我有种想哭的感觉。 从酒店坐电梯向下,很快便回到方樯的办公室。他拿上一些要带回家处理的资料后,看见我疲惫不堪的样子,便说坐一会儿再走吧。我点点头,一天的期望落空了,我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没有精神。 突然想起昨晚和方樯去烂尾楼的事,我对他说,青青死了。 青青?方樯坐到了我的侧面问道,就是你说的那幅画上的模特? 我点点头,将画家告诉我的情况对他讲了一遍。 方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后,我们都陷入了沉默。看见方樯暗然神伤的样子,我想,我们怎么了?青青与我们都不相识,难道是那幅画曾经触动过我们内心的某种东西? 我将这种疑问讲给方樯,他想了想说,也许是因为死亡对人有吸引力吧。 方樯这句有点学术味的话,使我想起了我最初在网上遇见他的情景。我们聊得最多的是死亡,他很快成为我最好的聊天对手。没想到,当我将自己在烂尾楼值夜班的情况不经意告诉他后,他居然敢跑来陪我值夜班。烂尾楼是我和方樯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却是另一个人的生命终结地。 我说,第一次看见那幅画时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你有过吗? 方樯说,我想到小可,还有蓓,还有…… 方樯欲言又止,我知道他下面的话是什么,便说,你讲啊!还想到了我是不是?昨天你在烂尾楼讲过这话的,没关系。你觉得现在讲出来,是将我和死人连在一起了,没什么,也许我就和她们一样呢。 别瞎说!方樯突然握住了我的手说,那幅画太美了,我只能将它与美的东西联系在一起。 说完这话,方樯才发觉了自己的举动,赶快将他的手从我的手上移开。他有点慌乱地垂下了目光。 夜里的写字楼寂静无声。在死亡的名下,我感到胸口兴奋得砰砰直跳。 我改变了话题,问他道,你有过女友吗?显然,我这问话是将小可和蓓排除在外的,他现在自己也知道那是死亡之神给他的幻想。 方樯说,从没有过,真的。他摸了摸脸上的伤痕接着说,我这样子,挺吓人的。读大学时,我给一对情侣在树林外当过警卫,都是同学,他们害怕夜深了遇到坏人。后来,那个女生为了感谢我给我介绍了一个外校的女生,可是第一次见面后就吹了。 方樯所做的荒唐事让我想笑,我知道了我和他在那幅画上产生了不同的幻想。 我望着他,想捕捉他的视线,可是他将眼睛垂下了。 我叫他道,方樯。 他抬起头说道,什么? 我说,我爱你。 我说出了千百年来被无数情人所重复过的这三个字,这种重复像生与死一样因环环相连而永不磨灭。 我看见方樯流下了眼泪。 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我感觉到他的手臂将我环绕。他的呼吸吹到我的脸上。我闭上眼,看见原野在风中波动的景象。 这个夜晚,我陷入了生命中不可思议的迷醉。他将我送到小妮的家门口时已是半夜。为了不惊动何姨,我没敢去卫生间冲澡便直接躺到了床上。黑暗中,我的头发、脸和脖颈散发着两个人的气息。我很快像婴儿一样睡去,这种睡眠像回到子宫或者死亡一样完美。 第二天早晨,何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说,珺儿,你眼睛发亮,是打听到小妮的消息了吗? 我愣了一下,立即在心里骂自己没良心,怎么在一夜之中竟没想起过小妮呢? 我有点歉疚地说,暂时还没有线索。不过,我相信,很快…… 何姨埋下了头,我知道有一种痛无法安慰。 何姨又出门去了,她必须在不停地奔走中才能度过每一天。我枯坐在椅子上,回想着小妮留下的那些日记,想从中悟出她可能出走的方向。 有人敲门,是画家来了。他进门便问,你何姨呢? 我说她出去了。 多久回来?画家很急切的样子。 我说也许下午,也许是晚上,说不准。你有什么事吗? 画家说,我替她找到工作了,是一所私立艺术学校,我有个朋友是那里的股东,他们正缺舞蹈老师。听说何姨的情况后,他们高兴得很,说这种正宗舞蹈团出身的人,搞舞蹈编排、设计什么的才叫内行。 这个好消息让我高兴得差点掉泪,我说我上街去找何姨,画家拉住我说不用这样急,她最近几天去学校报到都可以。 画家接着问起寻找小妮的情况,他说也许该通过电视或报纸找找了。我咬咬牙说,再等等。 接下来无话可说,可画家坐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对我说,走,上我家里去,给你看样东西。 我在迷惑中跟随画家上楼,进屋后他将我领到画室坐下,从收藏柜里拿出一本精美的影集。他说,这里面都是你何姨的照片,你看看吧。 我在吃惊中打开影集,第一张照片上是一个穿着舞蹈练功服的年轻女人,她的面容让人着迷。她侧着身,乌黑的长发挽在头上。从柔滑的脖颈开始,优美的线条流过她的全身一直到达足尖。 这是二十来岁时的何姨,如今又是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仍然在她身上看见过去的影子。 我捧着影集继续看下去,都是何姨的照片,有的在练功,有的是演出剧照。如梦如幻的时间曾经将女人塑造得如同神灵。 画家说,这些照片都是他当初在团里做美工时留下的资料。 为什么让我看这些照片?我盯着画家,想从他长满络腮胡的脸上看出他异样举动的缘由。 画家的目光投向了墙上那幅画,青青,优美的背影伸手可触。 画家问我道,你知道我画画时为什么选择背影吗? 我说,你喜欢神秘。也许,还混杂着你童年形成的性格中的某些东西。 画家并不解释也不回应我的话。要进入成年人的内心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多数时候只有神父才能做到。 画家叹了口气说,我不能躲避自己了,我想娶你的何姨,你说能行吗? 画家突如其来的强烈表达让我吃惊。不过,我仍然感觉到他对此毫无把握;或者,他对自己是否作好了准备没有信心。他是想借助我的力量来完成这个他生命中的转折。 我问道,菊妹呢? 她走了。画家说,我让她永不再来,我想在后半生真正实现自己的愿望。这事得拜托你了,你先给何姨说一说,怎么样? 每个人的灵魂都受着不同的压抑,像石头压着草根一样。多数时候,我们选择了在石头下沉默,了此一生。掀翻这块石头就是再生,它需要神赐与你力量——这是我昨夜回到家时在纸上写下的一段话。阿门,来到我心中的这种宗教情结陌生而又新鲜。 我鼓励画家自己向何姨作出表达。我说,二十多年前,你们不是就走到一起过吗?你现在是相当于失踪二十多年后重新回家。 失踪?画家说,你把我比成小妮了。 我们同时大笑起来,画家似乎在这笑声中获得了信心。 正在这时,传来很响的敲门声,那声音有点异常,好像是木棍敲在门上发出的。 画家开了门,我从画家的身后看见门外站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婆。 老太婆用干涩的声音问,小青住这里吗? 小青?画家愣住了。她姓什么呀? 我听见画家的声音有点颤抖。 张小青呀!老太婆一字一板地说。 画家说,太婆你找错门了,这里没有这个人。 老太婆自言息语道,找错了,找错了。然后很不情愿地离去,楼梯上传来手杖单调的笃笃声。 画家关上门后脸色发白。 我也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对画家问道,青青姓什么呀? 画家说姓田,这个老太婆一定是找错门了。画家望了一眼墙上的画又说,我现在真不知道该拿这幅画怎么办了。自从知道青青死后,我想再卖这画是对她的不尊重,只有自己保存了。可是,一年来这画室里就没安静过,经常在半夜里发出声音。现在可好,又有老太婆莫名其妙地来敲门。 我想起了自己在烂尾楼十六层的经历,恰恰是十六楼,我怀疑是否有什么感应存在。而画家和青青直接接触过,她是否有什么话要对画家讲?我甚至还荒唐地想到了画家没有给足别人做模特儿的钱。 画家否定了我的荒唐想法,只是,他无法解释夜半的声音。还有今天这个老太婆,尽管她十有八九是找错了门。 我说,以后你再听见画室里有声音,给我打手机,我上楼来看看。 你?画家好像对我这个要求既迷惑又有点害怕,或许他觉得女人之间有什么不可思议的默契。 我坚定地说,对,我想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画家说,那是半夜啊。 我说没问题。 从我看见这幅画的第一眼起,我就感觉到画中的她有向我转过身来的愿望。这愿望藏在很深的色彩中,我看见了。画家说,在看过这画的人中,只有我有这种感觉,这说明或许我有和青青对面而视的可能。 因为我们都了解死亡。 对我而言,现在我还感觉到了爱,这是一张牌的两面。我突然想听到方樯的声音,他怎么还没给我来电话呢? 51 我在小妮的房间再次翻看她的日记,想从中找出寻找她的线索。我再次读到了那段让我心痛的话—— 我死后想变成一只鸟。据说人死时手握一片羽毛就可以变成鸟,可是,我死后谁会给我这片羽毛呢? 我深深地担忧。虽说世界阳光普照,可是死亡的气息是这样强大,它从人的意识形成的那天起就与人形影相随,小妮的话也许是对死亡的一种浪漫的抵抗。 手机响了,是方樯打来的吗?我的心咚咚地跳起来。 手机里传来调查公司刘总的声音,他说我的任务也许会提前完成,但从今天起,两三天内特别重要,我得每天和赵开淼在一起,时刻掌握他的动向。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刘总说你不用多问,照此执行就行了。几天后宣告你的任务完成时,你就可以到公司财务室来取你的全部酬金了。 我一阵欣喜,下学年的学费生活费终于有着落了。可是,我能放下寻找小妮去成天跟着那个倒闭的建材公司的老总吗? 我犹豫地说,这两天家里正有急事。 刘总说,什么事也得让道,听见没有,不然你的业绩就完蛋了。照我的话去执行吧。这两天你在赵开淼身边说话不方便,每天用手机短信给我汇报一次工作。 刘总说完便自信地挂断了电话。 我心乱如麻,手里还拿着小妮的日记本。突然,日记中“龙峰山”三个字跳入我的眼眶,这里写薛老大砸车后去了龙峰山,我上次读过的,却怎么没想到小妮可能去那里和薛老大在一起呢? 龙峰山离城一百多公里,一个绝妙的主意出现在我脑中——让赵开淼开车陪我去找小妮,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这主意有点邪恶,但我顾不得了。我不能不找小妮,也不能没有了学费。 我打电话给方樯,告诉他这两天只能用短信和我联系。昨夜我告诉了他我在调查公司所做的事,他反对但又无奈,最后说只此一次吧,这工作挺危险的。 本来,方樯约定今天下班后给我电话的,而现在,那个将是温情脉脉的电话被我提前取消了。我没说要去龙峰山,那样他会担心得睡不着觉的,我只说任务很急,两天不能见面,他无奈地答应了。 我立即给赵开淼打电话,直截了当地说,赵总,我在本城有一个表妹,离家出走了,可能在龙峰山,想请你开车陪我去找一找。 我之所以直接提出这要求,是因为在赵开淼眼中,我是一个正在帮他向银行贷款的恩人,他不会拒绝为我做点事的。 果然,他在电话中说道,哦,晶晶,我还以为你要告诉我贷款批下来了呢。不过,你这事也挺急的,没说的,什么时候出发? 我看了看表,上午十一点零五分,我说现在就出发吧。 他说,我现在紫园,到哪里来接你? 我想选一个附近的地方,便把他接我的地点定在了那幢烂尾楼旁边。定下之后我才觉得稍有不妥,因为那幢烂尾楼正是他商业上的“滑铁卢”,几百万的建材砸在那里了,致使他一下子债台高筑。不过,定了这地点见面也不好改变,我也不是有心让他触景伤情。 我赶快换上牛仔裤,脚蹬旅游鞋,一副进山的打扮。收拾好洗漱用品之后,我给何姨留了个字条,说我去龙峰山办点事,可能两天时间回来。我没说去找小妮,是怕落空让她失望。 到达烂尾楼时,赵总的车还没到。我想起了守楼的薛师傅,据说他遭遇车祸后生命垂危,而他的儿了薛老大在龙峰山不知得到消息没有。 不经意间,一辆银灰色轿车已停在路边。我看见了赵总,跑过去钻进了车里,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车子启动后,赵总问,你何姨住在这附近吗? 我说不,在城南,离这里远着呢,是我上午正在这边办事。 我的工作性质让我必须隐瞒自己的行踪,没有办法。 赵总说,晶晶,你看见那烂尾楼了吧,唉…… 我说,真是可惜。不过,赵总你会时来运转的。 他说,全靠你了。 汽车很快出城驶上了高速路,我系上安全带的时候,他侧脸看了一眼我的胸部。我有些不自在,幸好我们的关系特殊,他不敢对我有非分之想的。 他问,你去过龙峰山吗? 我说没去过。 他对我介绍说,龙峰山很险峻,还没有旅游开发,但城里的年轻人偏偏喜欢上了那个地方。那里现在没有旅馆,可山里的农民都自发为游客提供食宿,进山还是很方便的。只是要找到你的表妹,得花费很多工夫了。哦,你的表妹多大了?为什么跑出去了? 我说表妹读高二,和家里赌气跑出去七天时间了。 赵总叹了口气说,现在的孩子真难对付。 说话间,汽车已经离开高速路驶上了山道。赵总将车停在一家路边餐馆前,该吃午餐了。 为了赶路,我们只要了最简单的饭菜吃起来。赵总说,人生其实没有什么,怎么都能活。这家路边店的老板以前就是个百万富翁,破产后才流落到这里来的。 我有些吃惊于人生的莫测。不过,赵总说这话的意思,是否表明他也随时可能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呢?看来,调查公司对他动向有所预测。 到达龙峰山已下是午三点,车停在山口由农民看守,我们便沿一条山沟进山。我这才发现,寻找小妮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举目云遮雾罩,山高水长,小妮你在哪里呢? 幸好赵总以前来过这里,他说,旅游者都是沿着这条山沟进山,一般以到达海拔三千多米的鹰嘴崖为终点。其间有野梅岭、和尚峰、黑杉坪、大溶洞等。登完全程,上山需要一天时间,下山半天。 我咬咬牙说,走吧。 时值下午,我们间或遇到一些下山的游客,以暑假出来玩的学生居多。每当前面出现嘻笑声、喊叫声时,我都希望小妮会迎面走来,结果当然是一次次的失望。每当山道附近出现农民的房舍时,我们都会进去转一圈。这里的农民接待游客住宿不用登记身份证,所以我们无线索可查。唯一能做的是,找到房东反复询问,有没有一男一女两个中学生模样的人在这里住过。薛老大我没见过,只得将小妮的模样描绘给房东。可是,得到的答复要么是摇头,要么是记不清了。 我们就这样走走停停,到达黑杉坪时已是暮色四起。再上去是大溶洞,但赵总说不能往上走了,不然会在夜黑迷路的。于是只好在一户人家住下,明天再往上寻找。 这是一户常见的农家小院,除主人一家外,有四五间房子可供游客住宿,此时还全部空着。我们要了两间房,然后坐到院子里让房东准备晚餐。 房东是个健谈的大嫂,她说她家里男人都出去打工了,只有她婆婆和几个小孩在家。我照例向她打探起小妮的行踪。经过反复描绘之后,大嫂说,半个多月前,有一个高高个子的男孩在这里住过,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她当时就觉得奇怪,这男孩怎么一个人出来玩。六七天前,又来了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他们便一起往上走了,说是去大溶洞更好玩。 靠着这个农家大嫂的好记性,我终于找到了小妮的行踪。只是天已黑了下来,去大溶洞将等到明天早晨了。赵总也很高兴,他说上下山只有一条独路,小妮是肯定能找到的了。 赵总要了丰盛的晚餐,有腊肉、鸡、山菌等。至于酒,这里只有山里自酿的高粱白酒,很烈性的。赵总说行,要了一瓶来放在桌上。天很黑,没有星星,像要下雨的样子。大嫂给饭桌上放上一盏油灯。 赵总说,今天是他四十七岁的生日,没想到在这山里度过。他把酒倒在碗里,我用茶杯与他碰杯,祝他生日快乐。 他感慨地说,认识你真是缘份,有你陪我过生日,我也知足了。就在今天上午,我还不知这生日怎么过呢。没有一个人给我打电话。我主动约了几个朋友准备晚上喝酒,可是,一个个都说有事不能赴约。唉,墙倒众人推呀,听说我的公司关闭了,朋友一下子都躲得远远的了。只有紫园的谢总还给我一个住的地方。还有你,晶晶,看得起我,我来日会报答你们的。 赵总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我打了个寒战,感到调查公司正在将我推向一个绞刑架似的。 山里的夜寂静得让人发慌,偶尔有一声不知什么鸟的怪叫声从岭上传来。 第十八章 从噩梦中走出的姐妹 52 这一个夜晚我倍感沉重。即将找到小妮的欲望被我自己的处境压下,我发觉我在调查公司的工作无异于一份谋杀。 赵总喝醉了,正在隔壁房里呼呼大睡。我不知道他下一步的命运会怎么样。我想向他说,我不叫晶晶,我并没有恩于你而是在调查你。但是,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呢?我从他那里得到的他个人的资产情况早已交给公司,以后的事我已经无法左右无法改变。天哪,我怎么就接受了这份工作呢? 我拿出手机,信号还好。方樯的短信早到了,他写道——我心里发慌,像要出事似的,你在工作中一定要小心谨慎。落款是,你的樯。 我的眼眶一热,眼泪差点掉下来。我给他回了一条让他放心的短信。接着,按规定我给调查公司的刘总发短信汇报工作,说工作按计划进行一切正常。 我努力用调查公司的话来宽慰自己——你做的工作是合法的民事调查,债权人向债务人讨债是正当的权力。 可是,道理并不能说明事物的全部,尤其是关系到人和人心,若干道理就显得偏执或苍白。 我无法入睡,夜里十二点半钟,我已设置为振动的手机突然颤动起来,是画家打来的电话。他说,画室里又发出声音了。怎么办?你上楼来看吗? 我这才想起我对画家的承诺。我小声地说,我不在家,来不了。 画家说,那怎么办?画室里像是有人似的。啊—— 听见画家在电话上发出叫声,我忙问,怎么了? 我听见门响了一声。画家用发抖的声音说。 真的是青青的魂灵在屋里走动吗?我的头脑快速地运转着,正想对他说,你要么出去看看,要么在床上别动等天亮再说。可是,这些话还没出口,我听见隔壁有开门的声音。 我立即关闭了电话。 是赵总醒了。他走出门在外面呕吐。过了一会儿,他又进屋睡觉去了。 我没敢与画家再通电话。赵总也许并未睡着,我得小心为妙,不能在无意间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我躺在床上,想睡一会儿。突然,有雪亮的闪电刺进窗户,接着响起雷声,一场夜雨来临了。 我第一次体会到山雨的气势,耳朵里不是雨声而是轰鸣声,感觉到山体仿佛要崩裂似的。 太困了,我仿佛躺在一个轰响的音箱中睡去。 早晨醒来,雨已停了。我和赵总匆匆地赶向大溶洞。赵总的脸色不好,可是他说昨晚很高兴。 雨后的山中罩着白雾,我想象着在大溶洞找到小妮的情景,她和薛老大也许正在住宿的某户人家院里吃早餐呢。 突然,一道湍急的山涧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水面约有五米左右的宽度,但水流很急,撞到石头上便溅起很高的水花。顺着水浪望去,不远处便是一个张着大嘴的山洞,山涧的水轰响着全部涌进洞里去了。 赵总说,这就是大溶洞了。洞里面是暗河,没人能进去的。可是,这山涧的水是很浅的呀,他以前来时人人都能轻易涉过。 举目望去,山涧对面有几户人家,可能就是接待游客的地方了。而小妮,也许就在其中的某一家。 我走到水边用脚试了试,突然听见有人高声叫道——不能过,会被水冲走的! 发出叫声的是一个从侧面山坡上走来的农民。他走近我和赵总说,下雨后山洪发了,要等到中午后这水才会小下来。前天也是大雨过后,有人从这里过就被冲进洞里去了。 被冲走的是什么人?我冲口问道,声音已变了调。 不知道,那农民说,没有人看见。但是,那边有一只鞋子,肯定是有人被水冲走了。 某种预感已经让我发抖。赵总扶住我说,不会的不会的,我们去看看那鞋子吧。 这个农民领着我们沿着水边走,很快在水旁的一块石头边出现了一只鞋子。 那是一只今年城里最流行的女式凉鞋,鞋背上有黑色的蝴蝶结,一个月前我看见小妮从商场买回家的。 我看见这只鞋子后就晕倒了。 当我睁眼能看清东西的时候,周围已围了不少人,都是当地的农民。我听见一个大婶正在向另外的人讲述,说是被大水冲进溶洞去的可能是两个人,一男一女。她说这俩人就住在山洞对面她的家里,住了好几天了,女孩叫小妮,嘴巴挺乖巧的。前天一大早,这俩人不知为什么急着要走。大婶说要等到午后沟里的水退了才行,他们说去水边看看。大婶忙了一阵自己的事后,沟边就没人了。 赵总扶着我站了起来。我走到那位大婶面前说,我就是小妮的姐姐,专程为找她的。 大婶害怕地说,这不关我的事呀,是他们自己要走的。 这时,我听见赵总在和周围的农民讨论找尸体的办法,所有的声音都说,找不到了,这洞下面连着阴河,从大山底下走了。 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周围的人叹着气渐渐散去,最后只有几个山里的孩子站在原地,显出好奇的样子。 我坐在地上,望着湍急的水流。这水估计不过半个人深,但极汹涌,在不远处以两米来高的落差跌入那深不可测的洞中,发出震耳的轰响声。 赵总坐在一块石头上,用手抱着头。显然,这场事故在他的人生经验中很罕见。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对一个十来岁的农家男孩说,你能帮我找一片鸟羽毛吗?要长一点,漂亮一点的。 羽毛?男孩望着我说,我可会抓鸟了,你等一等。说完,他便招呼了另外几个孩子向岭上跑去。 不一会儿,孩子们真的将鸟抓来了,是一只漂亮的画眉。我取下它翅膀上的一片羽毛,然后放飞了它。 这片羽毛银灰色中夹杂着一些绯红,像晨光刚刚照到大地上的感觉一样。我走到湍急的水边,将羽毛放入水中。我望着它被水带走的方向,一直到跌入溶洞,我的耳中灌满经久不息的水的回声。 我在心中念道,小妮,姐姐来给你送羽毛了,你,飞吧…… 整个下山和回程途中,我的头脑都处于空白状态。一直到赵总打开车门叫我下车,我还有种仍在水边的感觉。 我走下车来,已是傍晚时分。我看见陌生的房子围成了一个四合院,院里有树和水井。我问,这是哪里呀? 赵总说,这是紫园呀,我看你的状态,回家肯定是不行了,先在这里住一夜,调整好情绪,明天再回去给你的姨妈讲表妹的事。 我说,不。但刚一迈步子,身体就晃了一下。赵总将我扶进一个房间。他说,你先睡一会儿吧、我就住在隔壁、这里安静得很、正适合你休息。 他出门时又回头对我说,我去大门口取一封信,有人说有我的信件在门卫那里。奇怪,没人有知道我住在这里呀。我去看看,你好好休息啊。 赵总走后我给何姨打了电话,说我已回城,今晚有事住紫园。通完这个电话后我便沉沉入睡。梦中感到身体在挣扎。醒来后望见天花板上吊着一盏昏黄的灯,不知是夜里什么时候了。我想坐起来,身体却动不了。意识清醒过来时,我才发觉自己的双手已被绑在背后了。 嘿嘿!我听见了冷笑声,侧脸一看,赵总正从外面走进来,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 完了!我在心里叫道。 53 赵总站在墙边用低沉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说,戏演完了!我真佩服你的本事。 我挣扎着坐起来。背着手靠在床头。我说,我不明白,赵总你为什么这样? 嘿嘿,我来让你明白吧。赵总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说,这是什么?法院的传票,今天刚送到紫园来。我在建材厂的股份已全部被法院冻结了。过几天就要开庭,这些资产将全部判给我的债主。我现在是彻底一文不名了,和乞丐一样。你好狠心啊,用贷款申请来骗我的资产情况,还拖着我不让我远走高飞。晶晶小姐,你可是歹毒透顶呀! 我头脑里嗡的一声,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一种强烈的自救欲让我顽强地说,赵总你误会了吧。这些事与我无关呀,我是真心帮你贷款的。你想想,你在建材厂的股份,并不是我一个人才知道吧。 我的话刚完,赵总冲过来给了我一个重重的耳光。我的嘴里有了血腥味。嘴角流出了血。 他咆哮着说,珺,小珺,这是谁的名字?好一个晶晶小姐,我来念点东西给你听吧。 我看见我的手机已经在赵总手上,他念起了我手机上的短信。他还说你已经看过的那些我就不念了,从今天下午到晚上的几个短信你还没看,我替你效劳吧。他对着手机屏幕念起来—— 珺,昨晚联系后就再没有你的音信,我很担心。这两天你是否晚上也和调查对象在一起,这太危险了,你要多加防范。速回短信——你的樯。 赵总停下来,望了我一眼说,侦探小姐,你好厉害啊!别紧张,下面我给你念一条轻松的短信。 小珺,全靠你鼓励,画室里的鬼已被我捉住了。你猜,是什么?原来是一只黑猫,这可能是一只没人要的野猫,骚扰了我一年,哈哈。——沙。 赵总又停下来说,沙?沙是谁?是画画的吧。我那里没有了鬼,找这里可闹鬼了,是不是?他的手在空中舞了一下,又继续往下念。 你的任务已完成,可离开他回家了——刘。 赵总的眼里放出凶光。他狰狞地说,晶晶小姐,可惜这条短信来时你已经睡着了。不然你就可能真的溜之大吉了。我查了这个姓刘的手机号码,商界嘛,浮在面上的人谁不知道,这是调查公司老板的手机号。嘿嘿,算你倒霉,我现在也是倒霉透顶!我们两个倒霉人如今只能留下一个,你同意吗? 我大叫道,赵开淼,你不许胡来!我做的是正当的民事调查,你现在做任何事都将承担法律责任! 法律责任?赵开淼狞笑起来。我相信这之前包括我在内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不会想象出他会有这样可怕的狞笑。他吼道,建筑商欠我几百万元建材费,谁负法律责任?地产商又欠建筑商更多的钱,可一拍屁股跑到国外去了,丢下个烂尾楼整死一串人,谁负法律责任?我现在看穿了,看绝了,总之最后一拳打倒我的人是你,晶晶小姐你,我死前拉一个陪葬的还算公平吧? 赵开淼疯了!我知道失去理智的人有多么可怕。我想到了樯,他的手臂也许再也不能环绕住我的身体了。我还想到了小妮,我的眼前浮现出她歪着头叫我姐姐的样子。我在心里说,妹妹,也许命中注定我们要走到一起…… 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一个女孩叫“姐姐”的声音。我一下子就听出这是小妮的声音。我惊呆了。 我不禁自语道,小妮? 赵开淼也吃了一惊,随即猛扑过来,将一条毛巾强行塞进我的嘴里。 我知道现在外面是一片漆黑,而小妮的叫声却越来越近,姐姐——姐姐—— 毫无疑问,是小妮救我来了。 她从水上而来,没有什么空间可以将我们隔开。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一身湿淋淋的小妮走进屋来,她的头发上还滴着水。 赵开淼呆若木鸡地站在屋角。 小妮一下子扑到我的身边,一边拔出我嘴里的毛巾一边说,姐姐你怎么了?我回到家听说你在紫园我就赶来了。 一切仿佛是在梦中。我怔怔地看着小妮说,你,怎么一身是水? 这园里太黑,小妮说,我找你时掉到池塘里去了。哦,姐姐,你的手…… 小妮的话还没说完,赵开淼已经从后面将她抓开。他扭住她说,你是鬼还是人? 小妮挣扎着叫道,你才是鬼呢!放开我,不然我打110报警了。 来人呀——我在情急中大声叫道。 赵开淼恶狠狠地说,你叫吧,叫救命吧,这院里没人,你叫破嗓子也没用的。 小妮和赵开淼撕斗时又咬又骂,但最终还是被他绑住推坐在地上。他看了一眼手背上被小妮咬出的血迹,用发直的眼睛盯着我说,好啊!你骗我去龙峰山是什么意思? 我不理他,而是看着已很恐惧的小妮说,小妮,别害怕!这人疯了,等一会儿他会清醒的。 我是疯了!赵开淼吼道,你们两姐妹合谋来骗我,一会儿是银行贷款,一会儿又是去爬山找人,我是被你们弄疯的! 我想解释去龙峰山不是骗他,但看着他扭曲的脸,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用。好在小妮并没有死,这是我此刻最大的安慰。我眼前浮现出那条湍急的水流,是那片随水漂走的羽毛将小妮带回来了吗? 赵开淼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像野兽一样摇晃着身子。他突然转身将我和小妮的双脚也分别捆住,并拔出一把尖刀,在我面前晃了晃说,看见这是什么了吗?那些黑社会的家伙曾经想取我的肾,取我的眼角膜,这把刀就是准备跟他们拼命的。现在好了,我什么都完了,什么都不怕了。这把刀就伺候伺候你吧,晶晶小姐,你的眼角膜你的肾也许比我的更值钱吧? 我本能地发出叫声,这种绝望与恐惧的声音有生以来第一次从我的喉咙里发出。同时,小妮的叫声与我的声音混在一起,赵开淼不禁后退了一步吼道,住口,我还没想动手呢。你俩想多活一会儿的话就乖乖地待在这里,听见没有?叫是没有用的,让我听烦了我就立即割断你的喉咙。 赵开淼走到门口,叭地一声关掉了屋里的灯。我听见他走了出去,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屋子里陷入黑暗,我这才感到自己全身冷汗淋淋。我对着小妮的身影说,小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小妮在黑暗中说,我来找你时是夜里11点,现在已半夜了吧。姐姐,他会杀了我们吗? 别怕,他不敢。我说着鼓励小妮的话,声音却有点颤抖。赵开淼的突然离去让我更添疑心,他做什么去了?是做一种可怕的准备工作去了吗?各种刀,大的和小的,还有盛东西用的盘子或瓶子……我此时已经不怕死了,但怕我身上的东西被装在盘子里。 姐姐—— 小妮的哀叫声在黑暗中使我心里发痛,我想无论如何得让小妮不要遭此厄运。怎么办,到时向赵开淼求情吗?让他留下小妮,我也就认命了。 这个荒凉的紫园,是我和赵开淼的多次见面之地,晶晶小姐的魅力曾经在这里游刃有余。可现在,她将和那个死在园中井里的姑娘一样命断紫园吗?她曾经在井台边看见过那个白衣女子,这个被人强暴后投井自杀的服务员,当时从井里显形出来是否就是要提醒她远离这个地方呢? 姐姐—— 小妮的声音恐惧而又无助。 我说,小妮,你不该跑到这里来呀。你是怎么从龙峰山回家的呢? 小妮在黑暗中给我讲起她的经历。她去了龙峰山以后,果然和薛老大在一起。他们原想待到开学前再回来的,可是几天前的一个夜里,薛老大和一个同学通话后忘了关手机,突然接到他叔叔打来的电话。说正在四处找他,他爸爸遇车祸快死了,现正在医院的重症室里,等待着见他最后一面。薛老大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哭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他们便下山回家,遇到山涧涨水,薛老大拉着她过河,她被水冲倒了,鞋子也掉了一只,薛老大抓起她,终于过了河。 回到城里,小妮陪着薛老大赶往医院,看见他爸爸已奄奄一息。薛老大怒吼道,是什么车撞的我爸,我去杀了那司机!他爸拉着他的手说,孩子,别乱来,别人赔了钱的。薛老大仍怒不可遏。他爸用微弱的声音说,孩子,你爸是故意撞车的。很多次都是这样。我们需要钱呀…… 薛老大他爸说完这话就断了气。薛老大痛哭流涕,说他对不起他爸,他什么也不知道,他上学读书和他妈瘫痪在床的治疗都是靠他爸,他怎么就从没想过这种艰难呢…… 小妮陪着薛老大处理他爸的后事,今天突然想起家里便大哭了一场,想起妈妈、想起珺姐,她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便一路流着泪跑回家了。回家后,她和母亲抱在一起,又转头问,我姐呢?她妈说,去龙峰山办事刚回城,今晚在紫园,不知道有什么事不能回家。但我总挂着她,担心她出什么事…… 小妮一听,便赶往紫园来了。 我在黑暗中听着小妮的讲述,想着她为找我在紫园里乱窜还掉进了池塘的情景,我心如刀绞。 我说,小妮,姐姐害了你了…… 54 这是个充满恐惧和绝望的夜晚,整个紫园寂静无声,黑暗中游荡着死亡的气息。 求生的欲望让我的鼻孔中出着粗气,我在黑暗中小声地问,小妮你能动吗? 我听见小妮的挣扎声,她说,姐,我站不起来,他把我手和脚的绳子连在一起了。 我说,你等着我。 我将被捆住的双腿慢慢移到床外,想站到地上去。可是由于双手被反绑,一失重便滚到床下去了。我忍住疼痛,慢慢挪动到小妮身边。我喘着气说,用背向着我,我用嘴咬开你手上的绳子。 希望就是这样到来的,我用牙咬着小妮手腕上的绳子,将它一点一点地撕开。 正在这时,响起开门的声音,灯也亮了,赵开淼走了进来。他反手关上门后,冲过来一把将我推开,对着我的鼻尖吼道,想跑,没那么容易。 他的再次出现让我心里发抖,我想他已经做好那种可怕的准备了。我说,我们的事与我妹妹无关,你必须放她走,不然我变成鬼也饶不了你的。 他狰狞地一笑说,你知道你会变成鬼吗?可惜呀,看你的样子,还是个学生吧?什么晶晶小姐,银行白领,你说,你干这事调查公司给了你多少钱? 我说,这不关你的事。 他仰头对着屋顶叫道,钱啊!为了钱这世界都疯了!我他妈也是为了钱才从政府部门出来办公司的,到现在两手空空,这钱他妈的是什么魔鬼呀! 赵开淼的声嘶力竭反而让我冷静下来。我说,你何必毁了自己呢?你如果不想坐牢甚至被枪毙的话,钱没有了还可以再挣嘛。 我说出这话,以为可以打动他,没想到他冲口吼道,再挣个屁!我用了十年挣的钱被烂尾楼一口就吞了,你以为挣钱那么容易么?死了好,死了就什么也不想了…… 赵开淼在吼叫中声音越来越弱,眼中的凶光也失去了锐利感,这表明他疯狂的血液正在开始冷却下来,我突然感到我的结局也许并不是那样糟。 我的判断很快得到了证实,他后退几步坐在椅子上,表情由狰狞变成了茫然…… 这时,我听见有声音从外面的井台上传来,是有人用木桶打水的声音。已是半夜,谁会在井里打水呢? 赵开淼也听见了那声音,他的脸朝向门的方向,有点儿发呆。 很快,井台上的声音消失了。我正纳闷,一声女人的哭号顿时让我的毛发也立了起来。那哭号声并不高,但又尖细又悠长,像有钢针扎着你的心一样。 我想起了曾经出现在井台边的白衣女人。 赵开淼走过去开了门,也许是外面太黑吧,他将手搭在额头遮住屋里的灯光往外面看。 让人毛骨悚然的哭声在开门瞬间消失了。赵开淼走出门,我听见他的脚步声往井台方向去了。 突然,传来一声男人的惊叫,是赵开淼的声音,这种从肺部发出的惊叫表明外面发生了非常恐怖的事。 我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一个女人的身影已经冲进屋来。天哪,这是一个满脸漆黑的女人,披着头发,两个眼眶空空如也,没有嘴唇,血红的舌头从裸露的牙床中吊出来。 我和小妮都发出尖叫。 突然,这女鬼变成了一个女孩,她是小冷,紫园住宿部里唯一的女服务员,以前我来这里时她帮我开过院门。她将从脸上摘下来的面具扔在地上,蹲下身来就替我解捆住手的绳子。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在嘴里念着,小冷,小冷…… 她一边替我解绳子一边说,那个姓赵的坏蛋被我吓昏了。他天黑后就到值班室威胁我说,叫我别管他的事,否则要叫老板开除我。可是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我们有个服务员就是被这些男人害死的,我要替她报仇…… 我和小妮的绳索被解开了,我站起来,腿和手臂已经发麻。小妮抱住我哭道,姐姐—— 我抱住小妮的头,突然看见赵开淼已站在门口。他望着屋里的一切,显然已没有进攻的愿望。他扶住门框,仿佛站不稳似的。 突然,一个冲进屋来的人将他挤到了门边,是方樯来了!他抱着我,又摸着小妮的头说,我一晚上睡不着,爬起床去了小妮家,何姨正急得没法,我听说你们在紫园后就赶过来了。 我抱住小冷,对方樯说,是她救了我们。小冷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赵开淼仍靠着门框站着,脸上是茫然和麻木。方樯看了他一眼后问我道,需要报警吗? 我说,不用了。 现在,那个难忘的暑假早已成为往事。我即将大学毕业,正准备着考研究生的事。冯教授说我对心理学的天资更好一些,建议我向这个方向发展。重要的是,他说我的死亡妄想没有了。我歪着头问他道,我什么时候有过死亡妄想了?冯教授笑了,拍着我说,好,好,知道调皮了,这才是真正的你。 方樯的事做得很顺。前几天我对他说,为了考研,我们得减少约会了。他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说,好,我们得如隔三秋了。他还告诉我他们公司在烂尾楼上的那幅巨型广告即将取下,因为烂尾楼已经拍卖了,陷在这楼里的三角债也已解决,新的公司要来完成这幢大楼了。我想到了赵开淼,他也可能由此好起来了。我并不恨他,还多少有点歉疚,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小妮和我一样面临新关口,只是她面临的是高考。何姨已和画家结婚了,去艺术学校工作后忙得她管不了小妮,我每到周末仍去她家。小妮每次都会从楼梯上迎下来抱住我,嘴里很甜地叫道,姐姐——姐姐—— 我问起她的同学薛老大的情况,小妮将头扭向一边,她的沉默让我不便多问。 最近,在学校文学社团举办的活动中,我认识了作家余以键先生。他听了我的经历后打算写成书,我同意了。正如人做了噩梦需要讲出来才能破解,我也希望他将这一切写在纸上后,我和小妮还有更多的人都会从此交上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