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方丈》 楔 子 夏。 随着几声低沉的闷雷,中岳嵩山一场罕见的大暴雨倒也似从天而降。 岩崖诸壑登时千流竞发、万鼓齐鸣。 天色放晴后,一位常年在玉皇顶修行的老道攀在山崖采药,无意朝右下侧一瞅,发觉脚下有一处山岩坍塌了数丈。碎石沙砾中,混杂着一些整齐的石块和老式大青砖。 老道不免诧异:如此深壑断岩之中,哪里来得这些砖? 他循迹瞅去,目光在一处山崖前落定:在大蓬的野藤和灌木中,紧贴一座山岩的地方,隐隐约约的竟似一座坍塌了近半的佛塔! 这场泥石流之前,那里原本是一片乱岩林丛,四处深壑陡峰,根本没有任何可以通过那里的路径。 塔怎么会在山岩后面? 有关部门闻讯后即刻前往勘察。 专家依据现场情形判断:该塔建成之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被人力以大量山石砂砾封堵…… 据考,此塔当立一千四百年前的南北朝时期。 经各方紧急协商决定:立即进行抢救性发掘。 扒开碎砂浮土,撬开一扇厚重的石门后,伴着扑鼻的潮气,顺着一条狭窄的石阶下到地宫深处时,一座一米多高汉白玉雕花的石龛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人们十分小心地打开了石龛—— 在场的人呆住了:一座莲花形汉白玉座上,赫然端坐着一位身披袈裟、趺跏而坐的僧人! 僧人身上的大红织锦袈裟于灯火的辉映下闪烁着熠熠的辉芒。 众人屏息凝神,肃穆良久…… 僧是独臂,年龄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 地宫中,除了经卷法物、禅杖、如意等文物之外,还有一把宝剑,一套盔甲和一副兵符。 在高僧身上,人们还意外发现了一对璀璨夺目的翠镯…… 僧系何人? 因何封塔? 第一章 武帝焦躁紧张的心绪在爱妃李娥姿的似水柔情中渐渐平息了下来。他长长地呼了几口气,仿如在半昏半睡中,轻轻握着李妃的手,沉吟再三后,终于把一桩天大的心事吐露给了李妃…… 李娥姿这一惊,实在是非同小可! 武帝离开太师新建府第回到寝宫时,正好上灯时分。 爱妃李娥姿微笑着迎上来,一面为他脱去龙袍、更上常服,一面低声奏禀:族兄宇文孝伯和下大夫王轨二人已在小书房等候他多时了。 武帝踏进小书房,落座未稳,两人便迫不急待地向他透露:太师、大冢宰宇文护诸子和亲腹一党因争权夺利发生了内讧。眼下两下刀剑相向,已呈崩裂之势…… “陛下,时机终于到了!”王轨急切地说。 “陛下,动手吧?”孝伯望着武帝的眼睛说。 武帝忽地从御座上站起身来,却慢慢地探出身子,伸手从旁边的楠木御案上的大笔筒里取出一卷东西来。 “二位来的正好,我有一样好东西,正要请你们来看看。”武帝一面说着,一面将那卷东西徐徐展开、摊在桌上。 两人急忙探头去看:原来竟是一份图文并茂的《象经》。 “陛下?”孝伯、王轨两人疑惑不解地望着武帝的脸。 武帝兴致勃勃地指着《象经》说:“这可是我琢磨了好几个月才制出来的。你们看,比波斯国传过来的那套盘戏的玩法是不是更有意思?”一面打开一个紫檀木的棋盒,从里面拈出几只棋子摆在棋盘上。 棋子有茶瓯大小,颗颗浑圆,墨玉制成。于烛光下闪着沉冷的光泽。 这是今年上元节前夕西域于阗国遣使不远万里贡奉而来的。 孝伯、王轨见陛下竟还有心玩盘戏,一时真有些哭笑不得。 武帝一面摆着棋子,一面指着自己制作的《象经》笑道:“除了日月星辰、车马士象,你们看,这个过河的卒子,只要一过了这楚河汉界,就可以横冲直撞,厉害无比。稍不留神,车毁马亡事小,就连御座上的这个窝囊废也无处可躲了!” 孝伯和王轨四目相望…… 十七年前,武帝的父亲北周太祖宇文泰临终时托付侄子宇文护辅佐幼主,宇文护因大权独揽而野心渐生。太祖驾崩未足三月,奸相宇文护便废弑了不甘听命的十四岁的闵帝。 闵帝是武帝同父异母的三哥。 为了遮人耳目,宇文护改立武帝的大哥、二十二岁的宇文毓为嗣,号明帝。直明帝嗣位的第二年,宇文护勉强归还部分朝政于明帝,然而,军国主要大权仍旧把持在宇文护手中。此时,宇文护发觉表面看上去性情懦弱明帝,在署理一些朝国之事上竟是出人意料的果断明敏,理政不久便显出了过人的天聪。 而且,这位又是被自己一手扶上帝位的也并非处处都肯伏首听命。 宇文护开始寝食不宁起来。他懊悔当初自己怎么没想到扶持太祖的几位幼子为嗣? 明帝嗣位的三年中,宇文护数次令手下对明帝暗下毒手,每次都被机敏的明帝不动声色地巧妙躲过。 长兄明帝与武帝的兄弟情份比别的兄弟格外亲密些。私下无人时,明帝常对武帝忧叹江山和家国:“四弟,奸相包藏祸心,杀气时露。只怕我迟早会和老三一样遭到奸相的暗算。我一人身死实不足惜,最担心的是眼下大周强敌四邻,奸相一旦夺重,江山社稷必生**啊。” 明帝嗣位的第三年春,大周将士平定边乱大捷而归,大哥明帝在重阳阁宴赏立功将士。因多饮了几杯,不觉放松了戒备。当他尝了两块一向喜爱的糖饼之后,即刻便觉腹内灼痛异常起来。 到底没有躲过奸相的暗算! 那天,武帝正好坐在紧挨大哥旁边的位置。他虽感到了大哥的反常,却以为大哥是因为大周的凯旋而激动,万没有料到大哥当时已中了毒! 大哥握杯的手抖得很是厉害。武帝有些诧异地望着大哥:一向沉敛持重的大哥,今天怎么了? 过了会儿,武帝看见大哥转过脸来,用慈爱如父的目光定定地望了自己一会儿,尔后旋过脸去,巡视了满朝文武一番,突然,他抬起一手指着武帝,当着群臣的面大声颁诏:“诸公……朕自享大位以来,九州未一,敌国相峙。为此常存憾恨……朕近日颇感身心疲惫,自知天命不久。大周至今储君未定,朕一旦归去,社稷必因虚旷无主而生动变。朕的儿子尚在幼年,不堪朝廷大任。朕今当着众位爱卿正式传诏:朕之二兄早亡,朕之四弟鲁王宇文邕,为人宽仁大度,定能不负众望弘我大周。朕死之后,按诸弟长幼之序,当传位于朕之四弟鲁 王邕……朕望大周太师、晋国公护兄,大宫伯于翼大将军,还有在坐的诸位公卿大臣们,协和同心匡扶新帝,坚守人臣之大节,勿忘太祖之遗训……” 大哥话未落音,一口鲜血喷在龙袍之上…… 武帝不知满朝文武当时是如何惊惶变色的,当他惊痛万分地扑到大哥身边时,大哥一面大声喘着气,一面死死地抓着他的手用力摇了摇,弥留的眸光中流露出无以言说的企冀和悲怆…… 大哥因担心朝廷动变可能引发的杀伐争重、天下大乱的局面,也为了他这个兄弟能够顺利继承帝位,至死都未在群臣面前流露出自己遇毒的真相…… 很多年过去了。然而大哥临终口传遗诏时那强抑灼痛却不动声色、刚毅镇定的神情,弥留之际那沉甸甸的眸光,常常会在半夜时分突然闯入武帝的梦中,令他骤然惊醒,不敢松怠…… 两位皇兄相继死于奸相毒手后,武帝成了大周国的第三位傀儡国主。 他这个嗣帝,一做竟是十三年。 十三年里,宇文护始终不再提还政之说。而年过而立的武帝无论是在家事还是国事上,似乎只肯听凭和依赖太师的主见。朝臣面前,总是赞叹宇文护乃当今的管仲和周公。私下与宇文护见遇,虽有君臣之别,却从来只以家礼相待,以皇兄称之。宇文护也以管仲、周公自居。 一年又一年,眼见大周国的第三位嗣君整整做到三十多岁仍旧还是一介懦弱无能的嗣君时,朝中大臣或因心灰而退隐;或虚与**;也有干脆投奔到宇文护麾下,以捞得荣华富贵的。 宇文护从最初的疑虑重重到渐渐释然,更加专横跋扈了。太祖生前扶持的忠臣良将如孤独信、李远、孙恒、宇文贵等,也相继被开缺或是害死。从京师朝廷到各州郡县的军国大权,几乎全被宇文护的儿子和党羽们把持了。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整整十三年里,武帝这个“无能”的傀儡嗣君,竟是咬着一个字挺过来的:等! 他十分清楚:眼下的大周国,东邻大齐,西接吐谷浑,南有强陈,北有突厥,危机重重,任何一点的内乱动荡,都可能引发异邦外族趁虚而入。为江山社稷虑,当下最关紧的不是谁来主政,而是内安外交、积蓄国力。 只要国家安定、百姓得乐,无论奸相如何专权擅政,他都能视而不见…… 今天是宇文护的生母阎氏八十五岁大寿。武帝亲临贺寿,第一次驾临刚刚落成的太师府第。即令是居住在皇宫大内的武帝,若非亲眼所见,他也决料不到新建太师府竟会如此奢华富丽—— 从太师府门外数里长街到太师府内,高大的殿堂台阶和甬道两旁,层层阵列着全副盔甲、荷戟扶钺的卫兵。整个太师府内,黄顶碧瓦、飞檐雕栋不知有几重几进。亭台园林,曲涧回廊,无一处不阔于皇家御苑。正殿外几十阶台级栏杆皆是镂空花鸟,台阶中的斜坡上是石头雕成的游龙戏珠。偌大的镶石青砖大平台上一对赤铜琉金的雄狮两人多高。正堂地面的琉金大砖照出人影。正殿内,一条锦毯沿阶一直铺向太师座。太师座正中偌大的雕龙楠木扶椅上,赫然铺着绣有云水盘龙图的明黄锦垫。一围多粗的四架顶梁上的五彩盘龙腾腾欲飞。其殿堂台阶的巍峨高大,摆设铺陈的奢华张扬已远远超过了帝宫建制! 寿宴之上,九九八十一名身着青绫粉绡的乐伎们铜钹鼓磬、丝竹管弦齐发,清平仙乐袅袅萦徊之中,七七四十九名红罗绿绮的绝色美女轻歌曼舞,疑如仙子。 而一向以节俭修身齐家的武帝,即使是遇皇宫大典,也从未动用过如此阵势庞大的鼓乐歌舞…… 以往十三年中,无论奸相如何僭越,武帝都能做到不动声色。然而,在四方未平、强敌逼伺、家国危困之际,边陲前线御国杀敌的大周将士们每天每时不仅要面临流血送命的危险,还要忍受严寒酷暑下缺衣少粮和粮草兵马不足只苦。奸相却如此大肆侵吞挥霍公私资财, 这才是武帝忍无可忍的! 夜深时分,激愤难已的武帝独自在屋内踱来踱去,仿如一只被关进栅笼的狮子。他的目光阴厉、神情威烈——除了爱妃李娥姿,满朝文武甚至所有掖宫的宫人卫士中,恐怕没有一个人会料到,一向温和憨厚的武帝还有这样的神情! 此时的武帝两手攥得快要出血:奸相一党丧心病狂,恶贯满盈,又逢内部崩裂之际,此时乘势诛逆,必得人神共助! 娥姿发觉,这两天,武帝每到夜半时分又开始出现虚热冷汗之症了。 自长兄明皇帝被毒弑后,武帝嗣位的这十多年里,每当他遇有什么重大心事时,夜间总会出现这样的症状。 娥姿用汗巾轻拭着武帝身上的虚汗,一面轻轻地为他抚捏着额头的印堂、太阳,脊背的心俞、关俞,颈部的风池等穴位,使他绷紧的心神渐渐得以舒缓…… 武帝终于深深地叹了口气。 十几年来,多少风诡云谲、刀光剑影的夜晚,他都是在李妃这般深情的抚摩中终于放松了绷紧的神经和身心,一天一天撑过来的。 待听到武帝的呼吸渐渐缓弛下来时,李妃一面用柔软如绸的手儿在他身上轻轻游走、一面悠悠低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音…… 武帝焦躁紧张的心绪在爱妃李娥姿的似水柔情中渐渐平息了下来。他呼了几口气,仿如在半昏半睡中,轻轻握着娥姿的手,沉吟再三后,终于把一桩天大的心事吐露给了娥姿…… 娥姿这一惊实在是非同小可!可她表面却未显露出紧张。 自小便开始历经世事和命运沉浮的娥姿,加上多年来和武帝一起过着刀光剑影、韬光养晦的日子,早就练成了机敏的心智和沉练的外相。 此时,她把脸儿偎在武帝的膀子上,停下了歌吟,而绢绸般柔软的手儿依旧在武帝胸腹上游走着…… 李娥姿原是南朝王公之女。当年,娥姿的父亲安国公在江陵之战中城陷被俘,公府上下男女老少数十口统被当时还是北魏太师、大冢宰、大司马的武帝的父亲宇文泰的俘虏。 那是一个隆冬酷寒季节。南朝被俘的王公贵族们连同他们的父母妻妾和儿女们,和数以万计普通的南朝俘兵一样,被人用同一条绳索捆缚着,千里迢迢、顶风冒寒的被人一路押解到北魏都城后,分配到各王公将相的府上做奴为婢。 娥姿的父亲被押往北朝的途中便因病身亡。全家人四分五裂分发到北魏各王公府上为奴为婢。生得颇有几分姿韵又知书达礼的十二岁的李娥姿被太师宇文泰留下,赏给了当时还是鲁国公的武帝做了侍女。 娥姿自幼攻书习文,就算沦为奴婢,她身上的高逸气韵也仍旧难以遮掩。武帝很快发现了娥姿过人的才智,于是将她收为侍妾。娥姿文采横溢,闲暇时仍旧披览古今籍册,偶尔也能为武帝释译今古,武帝越发引她为知己。废魏建周后,武帝被封为鲁王,武帝奉明皇帝遗诏嗣位后,诏娥姿所生的皇长子宇文-嗣袭武帝鲁王的封号,娥姿也从侍妾到夫人,又从夫人被晋为姬嫔,最后册为帝妃。奸相擅政的十几年里,夫妻二人患难与共、相知相依。后宫六七位嫔妃夫人当中,武帝所有心事也只有李妃一人尽皆知悉。 武帝在李妃的抚摩下渐渐入睡了。 娥姿却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她心内蓦地一动! 天色微亮时分,娥姿终于忍不住摇醒了武帝…… 武帝虽觉此计颇为稳妥,转而又有些犹豫:“娥姿,如此为之……是否会遭天下物议?” “陛下,为了大周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非常之时,只能以非常之法而了断啊!”娥姿道。 武帝又沉思了一番:“此事……是否与孝伯和王轨再商量商量更为稳妥?” 李妃忙道:“陛下!家国存亡的生死关头,少一人知悉便可多一分的安全。当年三皇兄 闵帝与大臣谋除奸相,便是知情者告密导致杀身之祸。臣妾以为,陛下若担心势单力薄,倒是六弟卫王,与陛下原本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又因新近被奸相罢黜而对奸相仇怨之际,陛下不妨与六弟合力为之!” 武帝和李妃二人又再三再四地斟酌了各处细节,觉得万无一失时方才决定依计而行…… 天和七年三月,太师、大冢宰、晋国公宇文护率部出巡同州返京。 宇文护依例进宫,到文安殿面见武帝并禀说西巡诸事。叙谈中,宇文护看出武帝面露忧烦之色,疑惑地问:“陛下面露忧色,可有什么烦恼之事?” 武帝犹豫了一会,叹气道:“唉!皇兄不知,太后虽春秋至尊,这两年竟越发醺饮无度,酒后常有失态之事。弟虽数次劝谏,太后不仅不肯听从半点,反倒呵斥弟多事。弟闻听百官常有私议,此虽后宫家事,毕竟有伤朝廷脸面,故此烦恼。” 宇文护点头道:“哦,此事臣也有所耳闻。” 武帝沉吟了一会儿说:“皇兄,太后一向都听皇兄的。此事,若皇兄亲自劝谏太后一番,弟想,太后当会稍有戒减的。” 宇文护面露犹豫:“这个……” 武帝面带愧色:“咳!皇兄常年南征北战、日理万理,为军国大事操劳忧患,正值壮年却已是发须多白。弟每日在京城宫中坐享安逸,本不当再以此烦琐家务加累皇兄,可是酗酒之事弟也曾劝诫太后多次,太后不仅不听,还呵斥弟多嘴碎舌。弟遥想当年儿时,太祖征战南北,曾把太师府家中内外诸事尽付皇兄一人掌理。皇兄那时虽说年长,却也只不过是一介少年,而阖府老少主仆百余人,皇兄一人竟能处处料理得不严而肃,不怒而威。上下人等、兄弟姐妹,有谁不钦服敬佩的?如今,皇兄在外征杀御敌,回朝替弟分担万机之劳。我大周国方得有今日之大周。朝野也算得一片清平。弟生性喜静不喜动,平时既不能助皇兄署理军国繁事,如今竟连内宫也难料理得齐全了,说来实在惭愧……” 闻此言,宇文护一时记起当年太祖率兵南北征杀时,兄弟姐妹甘苦与共的诸多往事,不禁触动了几分的亲情来:“哪里!哪里!我不过是仗着诸位长辈的扶持和兄弟的抬举罢了。陛下,太后酗酒之事,不是为兄有意犹豫推脱,只不知从何开口,才不致伤了太后至尊,又可使她从此稍知戒减?” 武帝见说,忙捧出一份誊得工工整整的《酒诰》,双手递给宇文护:“皇兄,这段日子为太后酗酒之事所扰,弟参照周文王的酒诰,加上一些感悟,得了这份《酒诰》。皇兄请看,若以此劝诫太后,还算稳妥么?” 宇文护接过酒诰浏览了一番,不禁动容道:“嗯!此酒诰言词恳切,至纯至孝、至情至理,极是感人!太后闻听定会有所省悟。” 武帝面露喜色:“弟几番想以此酒诰劝戒太后,却又怕太后不待弟读完便大发雷霆之怒。因太后一向敬服皇兄,此酒诰若由皇兄宣读并劝谏一番,弟再跪请太后为国为家,请太后今后饮酒稍有减戒,不知可行得通?” 宇文护想了想:“嗯,这主意不错!臣愿替陛下排解忧烦,臣这就和陛下一同到掖宫劝戒太后。” 二人当下便离开文安殿,过掖门、穿御花园,一路径往太后所居的含仁殿而去。 正值阳春三月天,御花园里绿柳依依,红桃灼灼。因劝戒太后戒酒本属家事,两人也未带左右,一路度廊过桥地来到含仁殿外。 宇文护来在殿外时,神情略犹豫了一下,一只手不自觉地扶在腰间的剑柄,双眼在四周迅速睃巡了一番,见没有什么异常时,方才缓缓移步进殿。 第二章 这是一把样式古旧拙朴的青铜宝剑。 剑刃于夕晖下反闪着不太刺眼的辉光,剑柄镶嵌着连成北斗七星状的蓝宝石…… 秋日少林,宁谧若梦,夕光如血。 葛屦麻衣的大禅师面南趺坐,神情藏着无以言说的悲悯和戚伤…… 日落日升,斗转月移,从昨天傍晚到今天黄昏,大禅师在这方悄寂无人的山巅林丛已整整禅坐了十二个时辰了。 他瘦削的身影如嶙峋的山岩般沉凝。 伴着晚岚的流逸和清风的轻吟,从天外飘来了一阵阵令人肃穆的天音: “南谟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都婆阿弥哆悉耽婆……” “……天下和顺,日月清明,风雨以时,灾厉不逞。国丰民安,兵戈无用,崇德仁兴……” 大禅师用风一般的清音反复低诵《无量寿经》和《往生咒》。 他要用法音慈航超度那满山遍野游魂野鬼的亡灵—— 那是他四十年前的罪孽…… 也是这样一个残阳如血的秋日黄昏。 前朝北魏最年轻的一位柱国大将军,率领两万魏军与南朝梁军在虎牢、北山一带接连几个月的血战,双方伤亡都很惨重。 魏国新增一万八千援军即将赶到北山时,大将军决定以诱敌深入之计,在北山岙子形成合围,一举全歼梁军。 大将军命属下五千士兵散旌乱步,金鼓不振,佯做萎靡颓败之状,将南梁兵马诱往北山山谷魏军的包围圈中。不意,梁军发兵神速,先于魏国大军与援军合拢之前,将做为诱饵的五千大魏士兵一下子堵在了山岙旮旯里。 五千魏军与数倍于自己的梁军浴血厮杀,虽说为大军合围赢得了战机,但五千魏兵却因寡不敌众而全部战死在了岙子里。 大将军率部与援军终于在前后左右堵死了各个出口,将三万多南梁士兵死死锁在了谷底,然后命大魏士兵从山顶上往山谷里射发燃有火油的箭簇、滚下大小的山石乱木。 大将军挺立山头,见敌军阵中的士兵仿如热汤下的蚁群般,在火烟、乱箭和滚石乱木中蠕动,在自踏自践中惨叫挣扎。 半个多时辰过去了,浓烟伴着令人作呕的皮毛和草木熏燎气息,伴着尘土和人马汗水的气息从山谷一阵阵腾上山顶。山谷中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双方士兵和马匹的尸体残骸。 大将军挥剑命士兵冲下山底、血刃梁军…… 大军压顶之下,剩余一万多没有战死的南梁士兵不想再做无谓的挣扎和反抗了。他们纷纷扔下手中的武器,全部跪在地上投降魏军。自动扔在一起的刀剑,堆积成了一座小山。 年轻的大将军策马缓缓走到降军阵前。 敌国士兵早就闻听过这位战无不胜、令人胆寒的魏国大将军的威名了,他们跪在地上,露出乞生的目光。 大将军挺立马头,夕光把他的身影扯成了一座陡削的山峰。他身上犀甲上连缀着一些鳞片于夕光下闪着耀眼的辉光。 十几年的沙场拚杀使他练就了一身过人的领兵打仗本领,人称常胜大将军。魏帝见爱,将公主许他为正妻。他发誓用自己的三尺长剑扫平南北,为大魏皇帝的一统王业立下汗马功劳,留名青史。 此番凯旋后,魏帝自然还会再次隆重晋封他,而他十月怀胎的爱妻、大魏公主正好也该临产了…… 大将军伫立在那里望着跪了一地的俘兵不作一语。这些全是敌国兵士,如果把他们带回都城,朝廷会依例把他们分拨给大魏国各王公将相的府上做奴做婢,从此生生世世为主子们耕植、纺织、打造、放牧…… 连年征杀,万千上万的战俘被成批成批的分发到大魏国王公将相的府上,他们的家奴已经够多了。可是朝廷赏给他们邑地、山林、牲畜和草场却是有限的。这些男性奴隶已经远不如牛马猪羊和女人更让他们欢喜。 若把这一万多俘兵带回京城,这归程的一路之上,至少还得多出数十万斤的口粮才能勉强支撑到京城。可是,这一带因连着两年的大旱,原本就是赤野千里、饿殍横叠了,哪里再去找那么多的口粮来?可是,如果放走他们,他们虽一时各自归家,倘被敌国国主重新征召,将会再次成为大魏的敌人。 大将军所率的这支兵马在外转战已经数月了。此番大捷,属僚们都急着要归京报捷,与母亲妻儿团聚。若带着这一万多俘兵归国,大魏士兵就得把他们的口粮分出来供给这些敌国俘虏。这一路归程之上,他们自己就得忍饥挨饿。 大将军沉吟不决着。 左右辅将眼中出血,一齐叫嚷:“请大将军下令斩杀!” “大将军!你看看我们惨死在这里的五千兄弟吧!大将军岂可再存妇人之仁?”大将军的副将高喊。 “将军莫非忘了我大魏两万降兵被梁军坑杀的事了么?”另一位佐将又喊道。 去年春天,大魏与大梁在雍城一战兵败,两万大魏降兵被敌国下令尽皆坑杀。 那其中,有大将军刚满十六岁的胞弟。 大将军砉然一声抽了佩剑。 这是一把样式古旧拙朴的青铜宝剑。剑刃于夕晖下反闪着不太刺眼的辉光。剑柄镶嵌着北斗七星状的蓝宝石。眼下,虽说人们大多开始使用剑光厉烈逼人的钢剑了,他却一直只用这把青铜宝剑。它曾陪着大将军的祖父和父亲南征北战,为家族赢来了万户封邑和广袤连绵的良田山林,赢来了世袭九命一品开府大将军的武职和贵族封号。迄今为止,不知有多少敌国官兵在它神厉的剑刃下身首两异。 大将军手中宝剑掠过的同时,低头跪在他坐骑跟前一个降兵的脑袋眨眼便落到了地上。 左右属僚皆知:这是大将军斩杀的命令! 于是,那些跪在地上、手无兵刃的万余敌国降兵,被大魏的几万兵卒横刀血刃,眨眼便斩杀殆尽…… 血气扑天扬起。 大将军送剑入鞘的那时,无意扫了一眼脚边那个被自己削掉的脑袋——那脑袋正好面对着他,上面竟然布满泪痕! 更可怖的是,那张稚气的脸上竟然生着和自己十六岁的胞弟一模一样碧澈的大眼睛! 大将军惊呆了:那一双眼睛,此时竟大睁着眸子和他对望,接着又跌下了一串泪珠儿后,才渐渐地没了光泽…… 这可是戎马杀掠多年从未遇到过的罕事! 大将军突然觉得胸口被人击了一锤似的,顿然作疼…… 他惶乱匆匆地跨上马背,欲尽快离开这里。 当他纵马走出山岙子时,看见随着一阵卷着黄沙的狂风,从远处涌过来一群衣着褴缕的百姓。他们一路悲哭着,有的手里拿衣衫、有的抱着干粮,朝着大将军身后的山岙子奔去。 大将军似乎明白了:这是那些家在附近的敌兵的家小们赶来送她们的亲人上路的。他们还以为这些俘兵被敌国打败后,会像往常一样,只是被押到异国去做奴为役的,却不知此时这些俘虏统已成了刀下之鬼。 就在这时,大将军突然看见人群中走过来一老一少。老者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年轻的是一位媳妇着扮,两人满脸泪水地相携相搀着,一路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地朝着战火未熄的那个山岙子奔去—— 大将军心下不觉一惊:这一老一少怎么像自己年迈的母亲和年轻的媳妇? 她们……怎么寻到这里来了? 自己莫非是在梦中? 大将军定了定神,才发觉原是自己看花了眼。原来这一老一少的打扮酷似自己母亲和媳妇平素穿着。 虽说是国家重臣、贵族后裔,因府中世代以俭朴传家,因而除了喜庆节日,母亲和媳妇平素的打扮和一般民间女子也没有太大的区别。望着婆媳二人,大将军心想:转战南北,离家数月,兴许自己太思念家中的老母和快要临产的媳妇,所以才生出了错觉。 然而待那婆媳妇走得更近一时,大将军似乎又有些迷茫了:可是她们的面目看上去怎么也如此熟悉?自己果然像是在哪里见过她们的啊!看那老婆婆,她拐杖上系着一条白绢做成的招魂幡,招魂幡于向晚渐凉的风中忽忽啦啦地飘曳着。 大将军又望了那少妇一眼——天哪!怎么那年轻女子也挺着一个足月的大肚子? 大将军如坠雾里:也许,也许她们正是自己的老母和媳妇么? 他费力地思索,他想,如果不是自己的老母和媳妇,那么她们婆媳又是在为谁招魂呢?儿子?丈夫?父亲? 他转过脸去,目光一路追随着她们。 蓦地,一声苍老而悠长的呼唤,把他从似梦非梦的状态中骤然惊醒: “回家吧——娘的儿!” “回来喽——” 大将军骤然之间像是被雷电击中一般,一下子楞在了那里! 那声音!那招唤魂魄归来时拖着长长尾韵的声调,怎么和自己母亲的声音一模一样?他记得儿时父亲和兄长战死远方时,自家母亲也曾牵着自己的手,打着这样的招魂幡,在荒野踉跄奔走时,母亲也是用这样声音,一唤一答为父兄叫魂的…… 大将军突然生出巨大的恐惧来!一时如同得了热病一般全身发抖:天哪!莫非……莫已我魂断沙场了么?莫非刚刚结束的那场大捷根本就是一场虚幻之梦? “回来吧——娘的儿!” 招魂的声音再次响起。大将军一面紧紧地捂住耳朵,一面狠狠地朝马背打了几鞭,想逃过这可怕的幻视和幻听。 然而,背后那苍老的声音却随着山风一直一停地追逐着他的耳膜,久久不散—— “回来吧、回来吧……” “娘的儿、娘的儿……” 不知何故,他的坐骑带着他转了一个大圈,末了竟又重新返回到刚才的屠场——这遍野尸体中,哪个是那位婆婆的儿子?那位女子的夫君? 哪个是那未出世的婴儿的父亲? 哪个又是我? 蓦地,平地吹来了一股黑风,挟着一股子浓浓的血气,伴着毛皮烧糊的焦味迎面扑来。 大将军突然在马背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直吐得翻肠搅胃、天昏地暗。他的神志彻底混乱了。他强令自己直起头来,却觉得一阵阵的头昏目眩,金星乱冒。 一时间,他似乎看到有无数的鬼魂正摇曳着残缺不全的血躯,无数睁着眼的头颅在地上乱石一般翻滚着,朝他凄惨悲厉地哀号着:“娘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年轻的大将军眼前一黑,一头栽下马来…… 第三章 宇文护无意扫了身边的武帝一眼,突然发觉武帝的神色有些紧张,不觉疑心顿生。 他止住脚,紧盯着武帝的眼睛厉声喝问:“陛下!为何神色惊惶?” 武帝心内一紧,忙道:“皇兄,我……” 一阵丝竹之声袅袅飘来。 与武帝一齐来劝谏太后戒酒的宇文护,望了望含仁殿前的台下,见只有两个值守的侍卫,周围并无陌生之人和可疑之象时,方才扶剑跨上台阶。 含仁殿外,阳光明丽而温暖,慵懒地斜洒在殿前的青砖平台上。四处的花圃里开着姹紫嫣红的牡丹、芍药和西蜀海棠。微风中飘着似有若无的花香和草叶嫩茎的青气。几个宫伎坐在殿前的雕廊下,一个怀抱琵琶,一个抚着箜篌,还有两个捧着笳竽,正在演奏胡笳十八拍,音乐袅袅萦徊于宫殿四处。陛下与李妃所生的儿子宇文赞,冯姬三岁的儿子宇文兑哥俩爬在门外砖地上,跟宫人们斗蛐蛐儿玩。 一切都是那是那般清平而祥和。 望着老母娇儿,武帝的心底不觉闪过一丝担忧:奸相享有仗剑着履入宫上殿的特权,且一向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一旦事败,必将血溅满门…… 宇文护此时无意扫了武帝一眼,蓦然发觉武帝的神色有些紧张,不觉顿然生疑,一时止住了脚,紧盯着武帝的眼睛厉声喝问:“陛下!为何神色惊慌?” 武帝心内一紧,忙道:“皇兄,我……” 宇文护扶着腰间的宝剑,目光灼厉地盯着武帝的眼睛:“唔?” 武帝望了望大殿,犹豫不决地说:“皇兄……弟实在担心,万一太后识破今日酒诰和劝戒之事是弟撺掇皇兄所为,一时当着嫔妃的面责骂起来,岂不令人难堪?” 宇文护闻言哈哈大笑起来——这个窝囊的嗣君,不仅无能且胆小怕事,而且也一向惧怕他母亲叱奴太后,如今还怕被太后责骂而在嫔妃面前失了他做大丈夫的面子,实在让人好笑。此时宇文护反过来温语安慰道:“陛下,既然已经来了,只管依计而行就是了。太后若是责骂起来,臣自会为陛下拦挡的。” 武帝轻舒了一口气,不觉面露喜色:“这……如此,就承劳皇兄为弟担待了。” 两人来到殿外时,宇文护朝殿内望去,见叱奴太后此时正歪在殿内阳光照着的一个美人榻上,穿一件明黄底子、百蝶戏牡丹的织锦襦袄,下面系了条秋香色的碎花罗裙,眼睛似闭非闭地听着曲儿。李妃和冯姬在身边服侍着茶水果点。殿内,一个半人高的白铜香炉里笼着玫瑰熏香,一支大口陶罐里插着一大束的各色蔷薇。除了李妃和冯姬之外,还有两个服侍煽炉烹茶的青衣小宫女。 见年轻的女眷和武帝的两个幼子都在,宇文护完全放松了戒心,面含微笑地踏过高高的朱红门槛、进殿拜见太后。 太后见太师宇文护进了殿,赶忙坐直了身子,令赐坐上茶。而武帝却因一直没有亲政之故,照例在太后和太师的面前是没有座位的。 宇文护对太后行拜见之礼并寒喧家事,武帝怀抱觐见太后所用的玉-,恭恭敬敬地在宇文护身傍略靠后的位置侍立着。 因宇文护自小丧父后便一直跟随叔父太祖入关,太祖当年南征北战,宇文护以长兄之居而掌理太师府家事,后宫走动时,因是彼此至亲,太后也不令内眷回避。李妃和冯姬仍旧服侍在太后左右。 宇文护落座后,微微打量了太后一眼,果见她神情间带着些淡淡的醉意,殿内也飘着些似有若无的酒香。宇文护谢了坐,问了太后安好,太后也微笑着回了礼,又问候了宇文护的母亲阎夫人近日吃得可香、睡得可好等话,又问了西巡路上的辛苦。 两下寒喧了一番家事后,宇文护便从怀中取出酒诰,开始一字一句很是认真地读起来。 太后面带微笑,很是认真地听着。 正在这时,站立在宇文护身后的武帝突然举起手中的玉-,朝着宇文护的后脑勺拚尽全力猛地砸了下去!宇文护猝不及防,一头栽倒在地。 武帝手中的玉-随之砉然断为两截! 一半仍在武帝手中,另一半飞了出去、撞在殿柱的石基上钪琅一声跌得粉碎。 太后面对如此惊变,不觉惊惶地大叫了一声!李妃忙和冯姬将太后扶到后殿去了。 武帝望着手中剩下的半截玉铤不觉一楞——这是为着今天的这一击专门准备的一支玉-:约两尺长,黛绿色,厚而沉,系上等硬玉所制。 只为着这一击,武帝私下不知演练有几百次、预想过几千次。单单没料到会有这种结果! 望着倒在地上,身子仍微微有些抖动的奸相,武帝蓦然惊醒,抱着剩下的半截玉铤,朝着奸相的头部狠狠地砸下去!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直到奸相不再动弹时,武帝扔掉断铤,一把抽出奸相身上佩剑,气喘吁吁地命卫士何泉进殿,立即斩掉昏死在地上的奸相头颅。 何泉哪里料到殿内已发生了这等变故?望着倒在地上的宇文护,直惊得浑身发抖——这可是整整把持了朝廷军国大权十七年,一个眼神便能决定大周国主生死废立的太师大冢宰啊! 在武帝的再次催促下,何泉方才战战兢兢地接过陛下递上的宝剑,朝着奸相一连几剑下去。谁知,因何泉打骨子里畏惧宇文护的威势,加上手臂又抖得厉害,连着几剑下去竟然都没能刺中要害,反倒把昏迷中的宇文护给刺醒过来,一时就见他在地上蠕动起来。 此时,一直躲在帘帷后面的武帝的胞弟、卫王宇文直一个箭步冲出,一把夺过何泉手中的宝剑,一脚踏在正在蠕动的宇文护背上,举剑朝着他的颈项狠狠几剑下去! 转眼,逆贼便已是身首两处了。 污血一下子溅在了四处微曳的帷幔上。 武帝嘘了口气,拉过身边的帷幔拭了拭溅在手臂上的血渍,神色沉定地诏令卫士严密把守含仁殿,只许进不许出,封锁宇文护被诛真相。尔后诏令速传下大夫宇文孝伯、宇文神举和王轨三人进宫,径到含仁殿劝谏太后戒酒。 待三人匆匆进宫赶到含仁殿时,方才知晓宇文护已被武帝诛杀的真相。三人不觉暗抽凉气:在奸相擅权的十几年里,他们一直都是武帝的左右心腹。往日也曾多次秘议:奸相及党羽已把持朝廷主要军国大权,若欲除掉奸相且不引发大乱,必得攻其不备骤然杀之……却不曾料到,这位整整蜇伏十三年、几乎被朝中所有文武认定懦弱无能的嗣君,如此翻江倒海之政变,竟连他们这三位心腹都未泄露半点的情况下,转眼便已独自转定乾坤! 三人暗叹:面前这位,实乃真天子、大英雄也! 神色沉静的武帝令三人仍以探视和劝戒太后醺酒为名,分别诏令宇文护手下两个总理宫禁兵马的儿子赶到后宫含仁殿来,先后立地诛杀。 含仁殿里,浓浓的血气一下子遮住了白铜香炉里融融沁人的玫瑰熏香…… 奸相宇文护的主要羽翼被翦灭之后,武帝宣诏:掌管大周军权的同父异母的五弟、大司马宇文宪,还有一向忠心太祖、为人耿直的大将军尉迟运,大将军长孙览等立即进宫,径到含仁殿探望太后。 众人以为太后得了急病,匆匆进殿后,方才惊悉宇文护及主要党腹已被武帝以僭越之罪下诏诛杀。 齐王宇文宪虽是宇文护手下重臣,并为掌管军权的大司马,虽臣服于奸相,但往日也曾念及兄弟情份,多次在宇文护与武帝之间调和**。武帝心下有数,清知宇文护大势已去,他和朝中文武群臣一样,也自会急转风头的。因见齐王进殿后神色惊惶、满脸冷汗,反倒好言抚慰一番。遂命他以大司马身份,率尉迟运、长孙览、王轨诸将军立即带兵进驻太师府,搜缴奸相所藏朝廷兵马符玺,抄斩奸相诸子诸孙及余党,并尽数抄没罪犯所有家资。 众人奉旨正要出门时,武帝突然又叫住:一并抄斩旧日宫中庖厨宫监李安! 因见武帝又格外诏敕抄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宫监,齐王不解地问了一句:“陛下,李安不过一介普通宫监,杀他为何?” 武帝厉色道:“奸相丧心病狂,指使李安毒弑长兄明皇帝,莫非五弟一点都未曾闻听?” 齐王顿时惊得脸色刹白,一面喏喏称是、一面奉命而去。 奸相群党尽皆诛除,武帝令内史拟敕诏诰天下: 太师、大冢宰、晋荡公护,志在无君,奸恶荼毒。丧心病狂,,连弑二主。三方未定,强邻四侵,疆场无戎旗之资,征夫乏谷米果腹。护等奸党,恣意贪掠,奢糜无度,高门峻宇,华车宏屋。任情诛暴,肆行威福,致黎民凋残,役赋如虎。诏令:群凶党孽,尽皆诛除!以正典刑,荡清妖雾…… 如此,把持大周军国大权整整十七年的宇文护和宇文护诸子诸孙近三十人,加上奸相羽翼十数人,一天之内便被武帝以奇谋翦灭殆尽。 第四章 “弟子祖居山城,姓周名翰成。求师父允许弟子入少林为徒,修学武功,将来马上天下,报国救民!”小伙子合十应答。 大禅师挥了挥长而宽大的僧袖冷冷一笑:“缘木求鱼!罢!罢!” 沉厚的少林寺大门在大禅师的身后訇然合拢…… 年轻的大将军被一阵凉风渐渐吹醒后,见自己躺在一片无人的矮树丛,前后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他的马儿在一旁悠闲地啃着地上的草叶。 大将军拽着马缰,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回过头去,遥遥望见西面那残骸遍野的山岭于落日余晖下血气蒸腾着,在山岙子上空滚涌翻卷、漫天遮地的朝大将军这边渐渐扑来。 隐隐中,就见那血烟中似乎裹挟着数不清的少肢断手的鬼魂们,越卷越近,从低声呜咽到大声号啕,一路惨叫着,悲啼着,一路朝他卷来。那哭号声渐渐喧嚣成山洪海啸一般,一浪一浪,此起彼伏: “娘啊,我要回家——” “娘的儿,回家吧——” “夫君,回家啦——” 大将军突然头疼欲裂:“天哪!罪孽啊!” 血雾翻过,刹时,大将军觉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如同被人浇了烧红的铜汁一般,嘶嘶啦啦地冒起火烟来。 伴着那位老母亲断肠裂肺的招魂声、年轻女子的悲咽声,众多肢体残缺的鬼魂哀号啼哭着,一直萦绕在他的耳畔再也挥之不去了…… 年轻的大将军口干舌燥,五内如烤,他发疯似的打着马,想要寻找一处清凉之水狂饮一通、镇镇自己躁热的身心。 可是,每当他寻到一处清水流溪、迫不及待跳进水里之后,便发觉所有的河水不仅一概灼热烫人,而且无一例外全都带着一股子浓浓的血腥味和尸体皮毛的焦糊味。 那晚的月亮一如暑天的骄阳,月光下的一切全都泛着烟火和血气。 大将军惊恐发疯地到处寻找清净之水,希望能洗去难耐的灼热和满身的血腥气,能镇一镇冒烟的喉咙。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在他耳畔隐隐提示:朝前走,一直走下去,只有那里的水才是干净能清凉的…… 于是,他便不停地打马一路走、一路寻,马累倒了,他丢下马独自步行走。从黄昏走到夜半,从夜半又一直走到凌晨…… 就在一颗心将要被烤焦烧着之时,就在东方那颗启明星的辉芒闪烁于暮蓝的晨空时,蓦地,他听见从密林掩映的深处,隐隐传出几声悠长如水的禅院钟声: “咚——嗡——……” “南无阿弥陀佛……” 一阵山风拂过,山寺众僧们的早课诵经之声随风飘来:“……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菩提萨陀依般若波罗密多,故心无挂碍,故无恐怖,远离颠倒……” “罪从心起将心忏,心若亡时罪亦亡……” 刹时,大将军觉得自己一颗灼热、狂乱、骇怖的心骤然清凉宁静了下来。大将军望着山寺的方向匐然长跪,流泪哽咽道:“弟子感谢佛祖引领!” 尔后,朝着京城的方向,年轻的大将军深深地长跪三叩之后,挺立于崖前,一把握住自己的发髻,青铜宝剑的利刃划落处,万千烦恼丝随风漫漫飘飞于千崖万壑。 此时,大将军记起了二祖慧可断臂求法之事…… 大将军高举宝剑,朝着自己的左臂奋然斩去…… 霎时,少室山涧的密林幽谷,霞光似血、血光如霞。 从此,大魏国一位年轻的附马,一位前程无量的常胜大将军沓无踪迹…… 夕光已经裉尽,天色更加黯淡了。 山风扬起,大禅师身上那宽大的缁衣于渐浓的暮色里猎猎作响。 杜宇的啼声穿透林丛,徊徨于神秘的幽谷密林。 晚钟暮鼓和着众僧悠然的诵经之声悠然飘来,与山涛流溪、鹧鸪杜宇的啼声混成美妙的天籁。 自禅宗祖师达摩一苇渡江缥逸而来,在少室山默玄洞整整面壁九年终于得悟并传法于众僧之后,大乘佛教便在嵩山一脉生根开花。禅宗祖庭少林寺因而香火延续。少林弟子不刻意执着于文字,素以悟禅修持为主。寺院要求弟子们除了坐禅诵经之外,还要掌握研药诊脉搏和拳法武功,治病救人、抑制强暴,自度度人、自觉觉他。 自佛灯引领,大禅师主持少林的这些年里,红尘世间动荡不已,宗室更替越加频繁。各路英雄动辙伐国去兵,拓疆开边,无不希望最终能揽中原而得天下,实现江山一统的帝王霸业。 沙场厮杀、战尘如云,刀戟剑丛里,成千上万的兵卒将士们性命朝不保夕。加之朝廷赋役繁重,兼天灾人祸不断,民间生计愈加艰窘。五浊混流,五苦无常,佛寺便成了众生躲避 苦难、死亡和恐惧的一方净土,人们在此寄托梦想,祈求平安。于是信奉三宝的人众与日俱增,各寺院香火一天天越发旺盛了。 大禅师住持少林寺的这些年,寺僧已经增至四五千之众。 然而,世间万事万物莫不是太阳则阴,过盛则衰。香火过盛,自然也会带来一种浮热燥动之气。而佛教本贵清静,过于绮丽繁华终将会引来灾厄、埋下祸源。 大禅师的神情里透出了深深的悲悯和无奈…… 圆月初上,清光轻泻于万籁俱寂的少室诸峰。山下,寺里武僧弟子们练武的步声和吼声,随山风和林涛隐隐传来。 大禅师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几千弟子当中,大禅师最喜爱的一位弟子就是武僧释慧忍了。 他是三年前初夏的一天傍晚来到寺里的。 当时,寺里众僧都在忙着收麦打场。有个徒弟对大禅师报说:有个毛头小伙子在寺里等了三天了,缠着一定要见见大禅师,说要入寺学武。 少林神功乃达摩祖师相传,一代代发扬光大,越发有了名气。民间一些百姓弟子或是江湖武人纷纷化妆成修信的居士来到寺中,有意与少林武僧一比高低。后来有几位被降服者,竟死心塌地的请求大禅师为他们莲台剃度,非要皈依佛门。对这一类,大禅师多不肯收留的。一是因为他们这些人往往并不肯潜心修信佛教,只不过想入寺来学些少林武功罢了;二是这些人大多都是百姓家的青壮劳力,国家的丁役,若不加限制,随意剃度,致弟子泛滥,最终将会致祸佛门。 大禅师听寺里的几位执事僧说,这个小伙子已经等了整整三天了,几番催他回家,可是任人怎么劝,那小伙子就是不肯离开。非要见到大禅师不可。执事僧说,这小伙子甚是执着,不如请大禅师见上一见,也许这小伙子果然有些善缘慧根也未必呢! 原来,这三天里,小伙子一直帮着寺僧们割麦拉碾、扬场垛垛,样样农活拿得起放得下,几天相处下来,弄得寺僧们心下都喜欢上他了,纷纷跑来替他向大禅师传话求情。 当大禅师走出山门,远远地看清正在山门外麦场上帮众僧拉碾的小伙子那一张脸时,心内不觉一动:小子怎地这般面善?竟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大禅师站在台阶上,阖目禅定片刻,静观三生,不觉一惊:阿弥陀佛!原来,面前这小伙子与佛门竟有如此善缘…… 大禅师正在阖目禅悟之时,那小伙子早已得了众僧的暗中指点,此时已经跪到了大禅师面前。 “师父!请收下弟子吧。”小伙子一脸是汗,满脸诚挚地仰面请求。 大禅师一边阖目捻着佛珠,一边面无表情地问:“施主仙居何方?俗姓什么?入寺意欲何为?” “弟子祖居山城,姓周名翰成。求师父收弟子入少林修学武功,将来马上天下,报国救民!”小伙子合十应答。 大禅师挥了挥长而宽大的僧袖冷冷一笑:“缘木求鱼!罢!罢!” 沉厚的少林寺大门在大禅师的身后訇然合拢。 当晚,少室山一带下起了小雨。山风掠过少室山、翻过层层殿堂,卷着利哨在屋外回旋着。 寺外,方圆百里的少室诸峰明明灭灭响了一夜的雷,闪了一夜的电。 大禅师久久地趺跏打坐在自己的寥房内。他知道,小伙子并没有远离寺院。他担心小伙子在外面会不会被淋坏? 第二天,大禅师领着众位弟子冒雨上殿,刚刚做完功课走到殿堂廊下,被雨淋得落汤鸡似的小伙子早等在殿外平台上,见了大禅师,扑嗵一起便跪倒在雨水中:“请师父收下弟子吧!” 大禅师道:“溯回从之,道阻且长。不为修佛,难入佛门!小施主,哪里来的、哪里去罢!” “师父,弟子求师父慈悲收留。”小伙子长跪不起。 “天色已暗,小施主莫再痴妄了!趁天色尚早,赶快归家去罢!” 小伙子道:“师父不答应收留弟子,弟子就不起来了。” 大禅师不再理他,披上徒弟递来的蓑衣,兀自去了。 小伙子倒也倔强,在雨中直挺挺地整整跪了两三个时辰。 半夜时分,冷雨骤停,清冷的斜月挂在殿堂的挑檐。而方丈室内的大禅师并未入睡。此时,蓦闻殿堂的钟磬之声悠然传来。大禅师披衣出门,一眼便望见了在殿前依旧直直跪着的小伙子,眼中不觉一热:“真我佛门弟子也!” 小伙子听见脚步,转脸望见月光下的大禅师,不觉惊喜万分地叫了一声:“师父!” 大禅师抚了抚小伙子的头发:“嗯!来吧,为师亲自为你剃度,法号就叫……慧忍吧!” 这几年里,为了度化慧忍能早得正果,在寺院几百名武僧弟子中,大禅师对他一人格外教导。平时,除了令他演练少林武功和佛家必修的禅宗佛经等诸多功课外,还督促他操练长短剑、射箭和长枪等马上阵前常用兵器,并布置下诸多兵法布阵的修习和草药脉诊等各样功课。 这几天,他听说了大周国欲对大齐动兵,官府正在山下广贴露布、招兵选将的消息,小伙子便蠢蠢欲动了…… 第五章 杨坚一边和众大臣一起向陛下道喜,一边乘众人向陛下道喜的当儿,从宽大的袍袖里取出手绢,悄悄抹了抹额头和脖颈上凉浸浸的汗水…… “打出山门去!打出山门去!一定要打出山门去!” 少林寺慧忍和尚一边咬牙念叨着,一边弯腰从少溪河里一左一右各舀了满满的一桶水, 一路上滩下坡、过桥上阶,快步如飞地朝寺院奔去。脸上的汗珠和着桶里溅出的水花,一路飞溅在乱石野径上。 这几天,官府在山下嵩阳城西红沙校场高筑擂台、招兵选将的消息传到山寺之后,慧忍几次求师父允许自己按寺里的惯例,打出山门、下山打擂,应官府招选。可是师父根本就不理会他的话。 慧忍脚不粘地的从少溪河边一口气直奔到僧院灶房前,将桶架在锅沿上,一左一右的桶底一翻,两大桶水便掀到了几围粗的一个大铁锅里。 水一下子漫了出来。 慧忍放下大木桶,见几个头皮刮得亮着油光的小沙弥们正蹲在灶前,极有兴味地看着一个老僧从怀里掏出一根涂有硫磺、专意用来取火的芝麻秆儿,再拿一根燃了半截的香头对着芝麻秆凑去,只听“嗤”地一声,火便点着了。老僧小心地捧着那火儿,把堆在灶前的一把油松碎叶点着了,小心地塞进去,引着了灶中的枝枝杈杈。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沙弥顺手拉起炉旁一个巨大的风箱来。风箱“呼嗒呼嗒”有节奏地响着,眼见灶洞里的树枝树干之类哔哔剥剥地一边炸响着、一边旺旺地烧了起来。 在寺院,如这些提水、烧灶、拉风箱、守殿、种田、打扫院落等各样活计,都是由众僧轮流值守的。 今天轮慧忍和另外三个师兄提水,四人各跑了几趟,终算把那粮食囤一般的大铁锅提满了。 慧忍站在那里眼望着灶火,心里却盘算着最后再去找师父一趟——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在寺里已整整做了三年多的和尚了! 虽已是初秋季节了,正午的日头仍旧有些烤人。慧忍心内焦急,汗便不停地出着。僧衣早被汗水溻得透湿,紧巴巴地贴在前胸和后背上。他抓起衣角一边忽忽啦啦地扇着一阵风,一边已拿定了主意:再去求师父一回!这回师父要是再不允准,自己就一直跪着再不起来了。 心里这样想着,两只脚早已匆匆溜过各处殿堂,转眼就来到了方丈室外的青砖大平台上。 一俟踏上方丈室的平台,慧忍不觉就放慢了脚步。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旁,躲在一丛竹子后面先探头朝屋里看了看,见师父此时打坐在一张蒲团上,背朝着门,面朝着一尊佛像正专心禅坐呢。 出家人最忌讳的就是心神躁动、言行张惶。前两次,师父见自己张张失失的模样,没等自己说话就先教训了自己一通。结果他都没提下山的事,师父便佛拂袖而去了。后两次,师父虽听他说完了要下山打擂的事,却根本就没有理会他。 为了使自己镇静下来,他长呼了两口气,双手合十,闭着两眼默默念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念了会儿佛,再朝屋里看看,师父仍旧还是那样跏趺打坐着一动不动。慧忍不觉有些躁意泛了上来。站在方丈室外,竟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转来转去的。烦乱中,一只手无意撞着了揣在胸前衣袋里的一对翠镯。 翠镯“铛玎”一声发出脆响。 慧忍忍不住把翠镯拿了出来。 翠镯凉浸浸的,凝碧欲滴。握在手中即刻有一缕凉意顺着掌心沁入心脾。他握着镯子,透过禅林泻下的光流随意打量了一眼,心内不觉一喜:“啊?明天要下雨了?” 嵩山一带有二十多天都没有落一场雨了。山下的秋庄稼多已卷了叶子。官府和百姓们天天都在求佛祈雨。师父大禅师也领着众僧做了多次的法会,念诵金钢祈请文,祈求天降甘霖、普渡众生。 这场雨下来,百姓们可就有救了。 慧忍手中的这对翠镯中青碧中隐着些深碧的翠纹。若在灯下或是太阳下仔细打量,这些翠纹好似飞翔着的凤凰。只是,每逢风雨到来之前,镯内的翠纹便会变得昏暗莫辨,看不大清花纹图形了。待天气将要转晴之前,纹痕又会重新清晰起来。 这一对能预兆晴雨的翠镯,是很多年前一个春天,波斯国的国王派遣使者千里迢迢地赶到大周皇宫,馈赠给大周国主的爱女——宇文贺公主的珍贵礼物…… 宇文贺是大周国主的第一个女儿。 当年,武帝小心翼翼地抱着他花朵般新诞龙庭的小女儿,令内史拟诏:大赦天下,免去 民间百姓经年所欠赋税。另外,诏告在京文武百官和各国使臣,待小公主满月那天,朕还要在皇宫大宴群臣和各国使节! 后宫诞下一位小公主,按理不过是一样极平常的事。武帝如此惊喜,实在是有些原故在内的:一是后宫嫔妃虽为武帝已有好几位皇子了,小公主却是他的第一个女儿诞生龙庭;其二,这位小公主的生母是他患难与共的爱妃李娥姿所生;其三,李妃临盆遇到了罕见的难产。就在众人皆已感到绝望之际,母女俩竟然出人意外的化险为夷了。 说来,此番李妃母女二人脱险,既有神助,更有隋国公杨坚的夫人独孤迦罗的一份功劳—— 独孤迦罗与李妃是多年的闺中姐妹了。李妃这次临产,迦罗一直都在宫中,日夜守在李妃身边。当她从御医口中得知,李娘娘此番可能遭遇到罕见的难产时,当即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虽说清知宫中并不缺少高医妙药,迦罗仍旧无法放心,她悄悄派人出宫回隋公府禀报杨坚,让他派人火速赶到嵩山玉皇峰去寻找神医僧垣,千万求些长生草来,以防不时之需。 杨坚与神医僧垣自幼相识。这个僧垣因喜爱云游天下,一向都是居无定处。几年前,迦罗生小儿子时也曾遭遇过难产。恰好闻知僧垣此时就在京城伽蓝寺听南朝陈国来的高僧讲经说法。隋公急忙派人赶到寺里,僧垣随身的药箱里正好还藏有一把长生草。药求回来,煎服后刚刚一刻钟,迦罗便顺顺当当地生下了孩子。 杨坚在府中闻知宫里李妃遇到难产,半点不敢怠慢,即刻便派人出京去寻。 然而,僧垣虽说平素多在嵩山玉皇庙居住,但往往却是仙踪飘萍不定。果然,杨坚派出去寻药的人一天一夜过去了还没有音信报回来。 杨坚心下焦急,连着又派出去了两拨,其中先头的一拨回来一人,报说僧垣上山采药去了,却料不准在哪座山峰,眼下家人都在山上寻找。 绵绵几百里的幽谷密林,僧垣究竟在哪座山上,实在是大海捞针!杨坚虽急得喉咙起火,却也只能听天由命、看上天的造化了。 紫云殿里的李娘娘,眼下已在产床上整整折腾了一夜又一天了。从起初的大声号叫,到这会儿连喘气的声音都开始弱了下来。守在娘娘身边的迦罗觉得自己也快要支撑不住了!隋公府派人上山求药一直未有音讯,独孤氏急得都快要疯了,一会儿一趟地派人出宫催问消息。 这可真是生死关头的一夜—— 紫云殿里,人影幢幢、灯火通明,十多个垂手伫立、等待使唤的青衣宫人直挺挺地站在长长的廊前阶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一群御医眉头紧皱,几剂药都下去了,仍旧不见动静。大小宫监和宫人们匆匆穿梭于紫云殿和药房、茶房、膳房还有武帝的书房间。 当第二个漫长之夜就要过去,殿外的天空开始泛出灰蓝的亮光时,娘娘的呼吸已微弱的快听不到了。 众人已经明显有了不祥的预感。 迦罗紧紧地握着李妃的手,不停地默默持诵佛号,一面祈求祷告佛祖保佑寻神药的人快些赶回来,一面默默许下大愿:娘娘若能度过这道鬼门关,她独孤迦罗愿意素斋三月,并为寺院捐助五百两银香火灯油钱。 然而,李娘娘的情形越来越不好了! 正当迦罗绝望欲哭那时,突然,她看见杨家的管家双手捧着一个蜡黄的油纸包、大步匆匆地一头闯了进来! 迦罗只觉得自己的心跳的就要出弹出胸口了! 她强忍着没让自己眩晕过去。一面急急将干枯黑褐一如柴草似的一把长生草放在药锅里,一面令左右快快扇炉煎药。 煎药的当儿,家人才匆匆告诉迦罗:他们赶到嵩山,左寻右寻茫无头绪,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之时,恰好在半道遇到一位下山化缘的和尚,说僧垣眼下正在少室山三皇寺。家人一路直攀到山顶去寻,所以耽误到这会儿才回来。 守在紫云殿的御医们虽也听过说过这药,但因李妃已到了这一步,嘴里虽不说什么,心里却未免疑惑:凭这把干草,真能有起死回生之效不成? 药煎好了,独孤氏亲自将汤药倒在碗中。 众人探头去望,就刚才那把黑褐色的干草,此时茎叶舒展、青绿翠碧竟如新发般静静地卧在碗中,不觉啧啧叫奇! 迦罗亲自捧着药碗,扶着李娘娘的背硬是灌了下去! 李娘娘喝下药后,静静地躺在床上仍旧一动不动。众人在焦灼和期待中等了一刻多钟后,蓦地,众人突然看见李娘娘的身子挣了两挣,接着骤然“啊啊”大叫两声。守在重重帘帷外面和廊下的宫人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先是听到李娘娘的两声大叫,接着,突然听见“哇”的一声婴儿啼哭从帘闱深处蓦然传出,即刻在浩大幽深的殿堂四周回响开来! “啊!是一位小公主,母女平安!” 紫云殿所有人众不约而同惊叹:天哪!真是奇迹! 众人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李娘娘那垂着五彩丝帘的床边,除了一名御医隔着纱幔仍旧把着李娘娘的脉之外,其余众人全都喜笑颜开地争着一睹新降临人间的小公主。 一脸是汗的独孤迦罗接过包着小襁褓的小公主喜极而泣起来!她满脸是泪地望着小公主,一边哽咽道:“阿弥陀佛……感谢佛祖!” 李娘娘疲惫至极的脸上泛着微笑,只觉得全身一阵轻松,一时便酣酣地睡着了。 华阳殿的冯姬是李妃宫中的心腹姐妹。她从独孤氏手中接过小公主,笑吟吟地边看边夸:“天啊!多美的一位小公主!陛下见了真不知会怎样高兴呢!” 冯姬说着这话,大伙蓦然记起,只顾着忙乱和高兴呢,竟忘了派人去禀报陛下。冯姬对侍候在一旁的张宫监道:“你还不快去大德殿向陛下禀报喜讯!天生一位小公主,母女二人平安无事!” 张宫监喜咧咧地一边应着、一边早一溜小跑去禀报喜讯去了。 迦罗望着李妃和小公主,一时间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她匆匆穿过帘帷重重的紫云殿,来到廊角一处无人的花荫处淋漓恣肆流了好一通的泪水。 拭干了泪,看见太阳不知何时已经跃上树梢了。早春明丽的阳光暖暖融融地流泻在她的绮罗襦裙上。再看看掖宫四周的黄顶碧瓦和亭台楼阶,到处都烁烁灿灿的,仿如铺满了簇新的锦缎一般…… 此时,迦罗觉得自己真的是轻松到了极点、也困乏到了极点。她好想藏在哪个旯旮里打会儿盹儿。 可是,她想,此时陛下该走到紫云殿了。 她赶忙打起精神,拿出绸绢细细地揩干了脸颊和颈上的汗水和泪痕,从怀中取出一枚小铜镜和一个绿玉小粉盒来,拿粉扑略补了补妆,长舒了一口气,依旧回到殿里守在李妃身边…… 就在紫云殿一片贺声之时,因南朝陈国国主派使者到大周求聘,武帝正坐在大德殿里和几位朝臣商定两国联姻之事。 宇文氏父兄几代浴血拚杀,匡扶魏室,从当年的一州之地,到废魏建周并渐渐与北齐并雄中夏,直到目前,已经和南朝的陈国呈三国鼎立之势了。 眼下,毗邻大周东面的齐国,在三国当中无论国势还是版土都算得上是最雄厚的。是大周国也是南朝陈国最危险的对手。而北方的突厥和西北的吐谷浑各部落,对繁华富饶的中夏始终怀有志凌之心,犯边侵扰之事年年都有发生。因而,大周与南朝陈国的联盟便显得颇为重要了。 商定两国连姻原是一桩轻松的朝事,众臣疑惑不解的是,一向沉练含蓄的陛下,今天怎么看上去显得焦灼不安? 大臣们的目光相互询问着,然而皆是一脸的迷惘。 众大臣当中,此时也只有隋国公杨坚一人清楚陛下焦躁的原委——杨坚的夫人独孤氏,原是武帝的大哥、明皇帝的独孤皇后的胞妹。独孤皇后和李妃、独孤氏是多年的闺中密友。李妃临盆难产这两天,迦罗一直都宫中守护,甚至都未顾得上回府换洗衣服。 杨坚转脸望了望外面的天色:紫云殿那边怎么还不见有人过来报平安?自己在宫中,家人也不能进宫来报信,也不知派出去求药的人究竟找到僧垣没有? 娘娘此番能闯过去这道“坎”吗? 杨坚觉得自己的内衣已经湿漉漉的贴在背上了。 这段日子,李妃和夫人迦罗两人正酝酿着两家儿女的婚事:陛下和帝妃李娥姿李娘娘所生的皇长子鲁王宇文-和自家的爱女杨丽华,两人眼下都还未曾定亲。陛下给李妃的话是,这门亲事倒也合适。只因皇家无私事,须得再与朝中几位大臣商议后方可敲定。 杨坚并非不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也并非一定要通过与皇家的联姻来获取更大的荣华富贵。“一入宫门深似海”,爱女一旦入了皇家掖宫,荣辱生死其实是最难料定的。 走这一步确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久前的一天,陛下把来大夫来和召进宫去,闲谈中突然问他:“来公,有人为隋公看了相,说他气貌非常,有王天下之相。以来公之见,隋公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将来果然会有不臣之心么?” 陛下明知自己和隋公关系笃好,突发此言,不知陛下何意的来和立马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赶忙奏禀道:“陛下!隋公父子三代追随太祖,不仅领兵有方,且功勋屡屡,又被太祖赐姓‘普六茹’。隋公宽厚稳诚之德行,知礼谦让之为人,朝中诸公是有目共睹的。臣以为,隋公是一介守礼节、行忠义之人,断不会生虎狼之心。” 见陛下不语,来和继续说:“陛下,眼下我大**邻四逼、九州未一。东有北齐之敌峙,南有大陈之觊觎。西、北又有吐谷浑和突厥汗国的犯乱骚扰。国家朝廷正值用兵用人之际,切不可听信流言,自折臂膀啊!” 陛下微微点头道:“来公放心,朕自然明白,否则也不会和你提及此事的。来公,今日所言之事不过你我君臣闲议而已,不足为外人知悉。” 陛下虽这般交待,来和却并不糊涂:陛下清知他和隋公一向是至交挚友,既然在他面前谈及此事,有何目的暂且不论,但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陛下就是想通过他之口转告杨坚知晓此事。 来和离开皇宫后,一点不敢怠慢,径直打马来到隋公府。 杨坚骤然闻听此事,直惊得手中的茶盏都失手跌碎了。 来和的话,恰好说中了杨坚心内一个多年的隐秘:当年,杨坚的母亲吕氏诞生杨坚之时,国公府内紫气充庭、彩霞萦徊。后来一位缁衣女尼自称从河东而来,对杨坚父母窃语:“此儿骨相非凡,原系佛子,今转生公府,将成王业之气……” 杨坚**后,虽身经百战,疆场阵前往往总能化险为夷、转败为胜。平素也常自疑惑似有神佛暗中佑护。如今,突闻有人暗中为自己看相,说自己有“王天下之相”,一下子说破杨坚心底的一个隐秘,岂不令他心惊肉跳?只怕荣华至尊未见到影儿,反倒引出灭门惨祸来! 杨坚细细思量:从父亲杨忠到岳父独孤信,两家三代人对大周朝廷都算得上是耿耿忠心了。当年奸相擅政,岳父独孤信就是不肯听命宇文护才被赐死。那时,宇文护也曾多次拉自己入伙,并许以一品之职。自己因听从了父亲和夫人独孤氏的劝告没有攀附奸相,加之又常年远离京师,才得以避祸全身。陛下当年虽未亲政,凭他的天纵和多年的冷眼旁观,心中应该有数的。不知他今天突然拿出这般敲山震虎之计来警戒自己,究竟是想镇一镇自己的锐气呢,还是真的受惑于小人之言了?抑或,果然有哪位高人窥出了什么谶兆? 杨坚与来和二人坐在小客厅里,细细搜捡了一番近日行止,是否有什么忘形之处?而陛下此举的真正用意究竟又是什么? 当然,他们清楚,这也许只是陛下钳制大臣的一种权谋和手段罢了。但无论什么原故,杨坚实实在在在地感到了莫名的惊惧和危机。“王天下”的野心他不仅不敢有半点念想,如何避祸消灾才是迫在眉睫的事。除非他能做到辞官归里,从此真正隐退世外。可是无论是他内心深处,还是在他的骨子和血液里,他根本就不是那种能放得下一展英雄抱负机遇、情愿默默一生的人! 如此,他就必得把自家的命运之藤与王权主宰者的大树紧紧纽缠交扯在一起,如此,先保住性命和家门无虞,然后再图建功立业。即令如此,从今往后的为人处事也更要懂得时时处处藏韬晦略、小心防范方可保安稳。 女儿丽华与鲁王的亲事若能促成,自己从此在朝为官不仅可多一份安全,而且从此事的成败与否本身来看,也能证实陛下眼下对自己到底有几分的疑患和防范之心。 李妃与陛下多年的患难与共的爱妃,也是实际掌领后宫者。能够促成丽华和鲁王亲事的,李妃是第一至关重要之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可万万不能出什么意外啊。 殿堂外,从廊阶到甬道,荷戟扶钺的卫士们树桩般纹丝不动地阵列两旁,一如先帝孝陵前的石雕般忠诚。身上的铁衣甲片于阳光下反闪着炫目的银光。野鸟悠远的啼声偶尔从御花园的林丛深处传来。一片寂静里藏着某种无法掩饰的焦躁。 陛下的焦灼情绪,终于使众臣开始惶惶不安起来。 正在众人面面相觑那时,众人看见陛下忽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向殿外望去。 众人也急忙朝外望去:只见掖庭宫张宫监那瘦小的身子一路小跑过长长的甬道、又快速趋步上了十几级的玉阶,外迈高高的门槛,最后在大德殿内提袍伏身跪下,满脸喜气地高声启禀:“奴才启禀陛下,李娘娘诞下一位天仙小公主,母女平安!” 透过晃动的冕旒,众臣看见陛下满脸的烦躁顿时已化作了满脸的喜气来:“怎么?果然是母女平安?” “陛下,娘娘危难之机,隋公夫人独孤氏派人到嵩山找到了神医僧垣,求来了长生仙草,娘娘服下不足一刻,便平安诞下了小公主!”张宫监继续喜呵呵地奏道。 张宫监是李妃的心腹,一向知道李妃的所有心事,也经常得到独孤氏的关照,此时见杨坚在旁,又不失时机地提到了独孤氏的功劳。 武帝转头望着杨坚笑道:“哦!原是隋公夫人救了朕的爱妃和公主啊!” 杨坚忙道:“是陛下、娘娘和小公主得天地之福佑!臣恭贺陛下喜得天女!” 众臣这才恍然大悟,一面向陛下道贺,一面催他快去紫云殿探看娘娘和小公主。 杨坚一边和众大臣一起向陛下道喜,一边乘众人道喜的当儿,从宽大的袍袖里取出手绢,悄悄抹了抹额头和脖颈上凉浸浸的汗水…… 武帝满面喜色地告别众臣后,在侍卫和宫监的簇拥下,穿过御花园,一路朝掖宫的紫云殿走去。 武帝笑呵呵地大步踏上紫云殿青石台阶、跨上殿槛,越过一重重纱幔,在玎玎珑玎的金玉帘钩声和两旁青衣宫人们一路清悦恭顺的迎贺声中径直来到李娘娘的榻前。 侍候在李娘娘榻边的独孤迦罗见陛下到来,赶忙和嫔妃宫人一起屈身行礼微笑道:“臣妾恭迎陛下!臣妾恭贺陛下喜得龙女!”一面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小公主双手递给武帝。 武帝乐呵呵地接过去,珍爱小心地托着花缎襁褓里裹着的爱女,见小公主生得眉目清丽、清芬婉约,一时爱怜万分。他轻轻抚着小公主粉团似的小脸蛋儿,喜滋滋地凝视良久后,转过脸对李娘娘笑道:“呵呵!朕真是太高兴啦!朕虽已有四位爱子,这却是朕的第一个女儿诞生龙庭啊!眼下内外安定,风调雨顺,可喜可贺,嗯,朕就给爱女取名叫宇文贺吧!” 宫中众嫔多敬服贤淑温柔的李娘娘,此时皆低声笑道:“啊!宇文贺!贺公主!” 独孤氏微笑着赞叹道:“陛下英明!实在是又吉祥又响亮的名字!” 武帝望着独孤氏笑道:“夫人,朕一定要重奖夫人。” 独孤氏赶忙屈膝微笑道:“陛下!臣妾岂敢贪天功为己有?娘娘和小公女平安无事,原是陛下和娘娘的厚德、小公主的天福!更是上苍的佑护、神灵的暗助呢。” 武帝闻言一笑,怀里抱着爱女,心内思量:“隋公夫人实在是一位善解人意又聪慧过人的好女子!杨坚此生能得她为妻,实在是他的天福啊!” 第六章 众僧却不急不躁,步步为营地躲、闪、拦、截。 一入阵中,慧忍便觉得自己手中的八尺长枪仿佛成了误入蛛网的蜻蜓一般,一下子便被巨型的蛛网给死死粘住了,软绵绵地扑腾,却是一点力气也派不上用场了…… 入秋的知了一声连一声地聒噪,直叫得人心发躁。 方丈室外,从近午一直等日头偏西的慧忍早已急得喉咙冒火了。他不知师父这场禅究竟要坐多久?眼见已过了正午,师父仍未收功用饭,会不会又入定了? 师父过一段日子便要入定几日。往往一坐就是三天三夜,更甚者有时还能坐十几天。入定期间,他人一律不敢打扰。 如果真遇上师父入定,自己可就惨了! 慧忍再次探头朝屋内望了望,师父还是那般端端正正地打坐在蒲团上。他张了几张嘴却没敢叫出声来。 “师父!”慧忍望望天色,再也按捺不住,终于斗着胆子叫了一声。 师父仍旧没有动。 其实,阖目打坐在蒲团上大禅师,早就知晓慧忍等在外面多时了。小伙子闻听山下官府招兵纳将以来,两天来,已是第五次缠着他要求打出山门、下山应选了。 “师父!”门外,慧忍决定豁出去了!声音不觉更大了些。 慧忍看见大禅师在屋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呼了一口气,不觉心内一喜!接着就见师父那灰色海青下瘦削的双肩微微地动了动。 师父终于收了功,然而仍旧还是那么坐着问道:“门外来者可是慧忍?进屋说话吧。” 大禅师的声音发自丹田,仿佛来自天国一般,幽深,神秘,令人顿时神清心安。慧忍小心迈过门坎进到屋来。 屋内很荫凉,很宁静。挟着一股淡淡的山林草叶和苦艾叶子的气息。慧忍小心翼翼的在师父身边的一个蒲团上也趺坐下来。 “何事如此焦急?”师父一动不动地阖目而问。 “师父,弟子今天打搅,还是为那件事。弟子想下山应征,效命沙场,杀敌保国!”慧忍观察着大禅师的脸色,悄悄扯着衣角拭了拭脸上有些凉浸浸的汗水。 大禅师毫无表情地说:“既入佛门,休要再问红尘之事!” 慧忍道:“师父,无国便无寺,无寺僧何归?如今国家遇难,百姓流落,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舍小家而保国家,舍我身而保黎民。故而徒儿才敢请师父允准弟子下山,为国效劳,为民解难。” “休得胡言,快坐禅去!” 慧忍有些急躁了:“师父既不准弟子下山,练练拳脚功夫保家护寺足矣!何苦还要徒儿研读兵书,修习医术内功,马上马下地操练长短兵器做什么?” “休得胡言,快坐禅去!” “师父若不准徒儿的请求,我便不起来了。” “这是执着!” “师父执意不许弟子下山,莫非不是执着?” 大禅师道:“就算我答应放你下山,按寺院祖师留下的规矩,以你眼下的内功和外力,只怕也难打过出这三道山门去!” “师父何不令徒儿试上一试,即令打不出去,弟子也心服口服。”慧忍道。 师父点头说:“好吧!不让你试一试,恐怕你也不晓得什么叫做天高地回、法力无边。” 慧忍喜得一头叩在地上,说了声“谢师父成全”,便一溜烟地去了。 果然应了翠镯上的预兆——第二天天还未亮,慧忍便听到寮房外传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慧忍一个筋头跃起,卸掉腿上和臂上的砂袋,系好板带和绑腿,轻快如飞地穿林过廊,来到后面的拳殿练了一套罗汉十八手,准备今天的山门大战。 慧忍虽自幼一直便喜好武功。然而自入寺以来才知道什么叫做山外有山。三年来发奋练功,从不敢稍有懈怠。平素两腿和两臂各绑了一二十斤的砂袋,就连睡觉、上殿、打坐和干活时也很少卸掉。加上师父私下传授的易筋经和洗髓经,武功渐渐如添神力。眼下,就连寺里功夫最好的十多位师兄合起伙来都无法击败他。 因而,他对今天的山门之战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虽说是在雨天里,师父仍旧挑选了四十八名寺里武功一流的徒弟分布在三道山门之前,各布下不同阵法阻截慧忍。 第一道山门前。 雨中,十六位武僧呈矛头状列阵,手持一色护寺所用少林棍,严阵以待地拦挡在山门前。 慧忍在兵器架上选了一把长剑,步上甬道,见第一道山门前,众僧在细雨之中齐刷刷地挺立那里严阵以待。慧忍深深地呼了口气,双目炯炯地望定众僧。 风在树顶翻来扯去仿佛飘扬的乱发。天上的雨虽下得不甚大,却很稠密。十六位武僧的衣服已被雨淋湿,个个却是兴致高昂。他们在寺里虽以看寺护院为主,却都习了一身的好武艺。哪个不曾做过烟蓑雨笠、行侠天下的男儿梦的?然而,一将功成万骨朽,这世上又有几人能百战不死,在刀剑丛中活下来并留芳青史的? 山寺里清规戒律一重又一重,所以虽个个身怀绝技,却并没有谁敢真的在寺里拉开架势,真的拚个你高我低的。今天遇上一回施展身手的好机会,加之这次把守山门、拦挡慧忍师弟是大禅师亲自布下的阵法,哪个不肯用心搏击维护山门? 慧忍这里刚一举剑,众僧那里便迅速地闪挪合围,顿时如浪谷冲礁般,前浪后浪,你拦我截地,把个慧忍的去路围了个水泄不通。 慧忍手中的长剑剑芒于风雨中反闪着逼人的寒光。起初他还觉得全身有点颤抖。但他清楚这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怕的缘故,这是一种大战到临的紧张。这场厮杀于他来说虽无伤亡之嫌,却依旧是一场生死之争!不靠实力打出山门,即使能逃出去,也是师出无名。不仅会受到山寺惩治,也会为人奚落和唾弃。 因此他必得不顾一切地拚命厮杀、光明正大地打出山门去。唯其如此才能得到世人的敬重和承认。所以,今天能不能打得出这个山门去,是他实现汗马取侯英雄梦的必由之路。 他退出阵法,打坐雨中,习惯地默念了几声佛,觉得心神稍得安抚。 蓦地,就见他一跃而起,再次冲入阵中,挥剑狠命朝阵众僧砍去!十六条少林棍左拦右躲,上劈下扫,最后一齐合力架住了他的剑身,直如泰山压顶一般压得他无法动弹。他狠命地地往外抽剑,孰知那剑竟似被铁水浇铸了一般纹丝不动! 他再次运足力气,拚命地往外猛然拔剑! 慧忍正在用力,再不曾提防众僧此时一齐闪开!慧忍骤然失重,加之路面经了雨水,脚下一哧一滑的,慧忍一下子被闪个趔趄,踉踉跄跄地往前栽了好几步! 好在凭着站桩练就的功力,总算没有跌倒。众僧见了禁不住哈哈大笑。趁众僧一时松怠,慧忍灵机一动,反转身挥剑就砍! 众僧赶忙拦截,慧忍凭着蛮勇,加上身段灵巧,左突右杀、上劈下刺,终于打散了第一道山门的阵法,趁众僧猝不及防之际,蓦地跳出阵围,闯出了第一道山门。 这般激烈拚杀近一个时辰,慧忍明显已有些疲累的感觉了。此时,他不知自己身上脸上哪是雨水、哪是汗水。但他看自己的僧衣在风雨中依旧冒着缕缕的热汽。 他略略坐在第一道山门外的石礅上歇了一会儿,心想平素自己也曾和这些师兄师弟们一起对练过,自己一人斗他们十几人,加上自己单独跟师父学的轻功、内功,也不过一刻钟就能战败他们。今天这是怎么了? 转而悟出,这些师兄师弟们今儿并非只凭着身上的武功和自己打斗的,而是借了师父的阵法威力。 慧忍坐在那里喘息了一会气,觉得体力略恢复了一些,跳起来换了一杆铁柄长枪,几步跳下山门青石台阶,绕过大殿,走过一段长长的甬道来到了第二道山门前。 第二道山门前的十六位师兄弟,此时挤在门廊的檐下,正一边避着雨、一边等着他呢。他们身上的僧衣都被雨淋得湿漉漉地,紧巴巴地贴在身上。见他一露面,众僧抱着膀子站在那里望着他嘻嘻地笑。 慧忍因见这十六位僧众个个赤手空拳,心下舒了口气:他们手无寸铁,却来和自己的铁柄长枪对阵,自己怎么着也能占些上风。 此时,雨越下越大了,直如万千个水瓢一起从天上往下泼水一般,哗哗地倾倒在寺院各处的甬道上、房顶上和禅林间,汇入两边的马道,最后一路朝山门涌去,听上去又急又响,仿如山洪暴发时少溪河喧响。 慧忍手中的这杆长枪,实心铁柄,长八尺,重几十斤。平素,师父常常亲自教习他操练马上长枪,告诫他两军交战之际,长枪是马上实战所用的攻击性长兵器。是每一个马背上的军官必修的兵器。实战时不仅可刺,还可当棍用。对付单个敌兵将领时可直刺,袭击成群敌兵时,也以棍术而用。 今早起来,慧忍把常年累月系在胳膊和腿上的砂袋全都卸掉了,今天举手投足、举剑持枪的竟似拿着拨火棍一般轻松。脚一沾地,稍一用力便感觉一跳大高。 他来在众僧面前,把一根几十斤重的铁柄长枪在手中很是轻松耍了两耍,想从声势上先镇一镇他们。 众僧站在那里,却像看耍猴似的乐呵呵地望着他笑。 他蓦地跳了起来,手中长枪电一般横扫众僧。 众僧迅疾列成了满弓阵势! 一搭枪,慧忍立马就感觉到了:自己大错特错了!甭看这十六位师兄弟个个赤手空拳,其实,比起头道山门,无论是布阵气势还是众僧的功夫勇武,皆远在先前那群师兄弟之上! 慧忍不觉一惊,立时便有些躁意泛了上来。他咬了咬牙想:“不能手软!哪怕手中这根长枪伤了几个师兄弟的皮肉也在所不惜,今天必须打出山门去!” 他突然以一个猛虎下山之势,操起八尺长枪,朝着众僧头上且扫且砸、连挑带刺地狠狠抡去。 众僧却不急不躁,步步为营地躲、闪、拦、截。一入阵中,慧忍的八尺长枪仿佛成了误入蛛网的蜻蜓一般,一下子就被巨型的蛛网给粘住了,软绵绵瞎扑腾,竟一点也使不上劲来! 末了,稍未留意手中的长枪便被众僧的拳脚给踢飞出阵了。 丢了长枪,慧忍倒也没有气馁——自己的少林拳脚武夫也算得一流。如此,倒也不用担心长枪会刺伤谁了。他和众僧整整战了近一时辰,虽说众僧时闪时挪,然而你上他下,慧忍始终也没能打乱他们的阵法。 这二道山门守得竟比铁锁还严! 躁乱的慧忍渐渐乱了步法,全身上下也开始实实在在地着了师兄师弟们不少拳脚。看看人家,个个脸上仍旧笑嘻嘻的,自己却已是筋疲力尽、头昏眼花了。因不及防范,十六位僧众使了个幻影闪电之法,六神散乱的慧忍身子跳起来抬脚一扫,谁知脚下一滑,竟然“扑”地一声跌倒在一旁的马道上,弄了一身一脸的泥水。 众位师兄师弟们哈哈大笑起来。 二师兄慧永走过来,一边搀他起身,一边低声道:“阿弥陀佛!师弟,山门真那么好打的话,只怕俺早几年就打出去了!打山门,凭的可不仅仅只是顽勇和武功啊!” 慧忍又羞又痛,好在那一脸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外人看不出来。 其实慧忍曾听师父说过:少林功夫中最不易攻克的就是群体的布阵。因为少林阵法的每一个布阵都是按禅机佛理设下的,必得悟透相应的“话头儿”后,才能闯破阵法的迷宫。 这正是少林武术禅武结合的威力。它是佛法大海的凝炼和个人实力的混一,是一人一僧与禅武智能的大圆融。只有个人的武功和禅悟达到最高境界时,方能破译出个中谜底,继而如入无人之境…… 羞愧难当的慧忍回到寥房后,蒙着头躺在床上,整整两天没说一句话、没吃一口饭。 按照寺里的规矩,至少在一年内,他是没有机会再打山门了。既使他悄悄跑出山寺去,因为没有大禅师所颁的凭牒,他是不会被人承认的。由少林方丈亲手所颁的那份下山的凭牒,正是少林方丈承认该少林弟子的文经武纬达到境界后,可以任意出世入世、将兵打仗的一种荣誉。 此一败,令慧忍沮丧到了极点! 时下的朝廷中,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自己不过是一介农家子弟,只有通过沙场杀敌、建功立勋这唯一一条路子,才能一步步最终实现他的那个梦想…… 然而,山门一战,证实自己的禅武功夫毫无疑问还没有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如此即令 到了阵前,刀剑丛中、箭弩雨里,自己果真能够身经百战而不死,最终建下盖世奇功么? 心神俱灰的慧忍悄悄来到空寂无人的寺外,抬头仰望着浩茫的夜空和夜空中点点繁星,蓦然发觉,自己距离那个美好的梦,竟是那般的高浩缈远和茫茫无涯。眼下,凭着自己一个宫中乳妇的儿子,想要实现那个惊人的梦想,莫非果如娘所说的,拚尽一生都是无法走到尽头的么? 慧忍突然觉得眼睛一热,泪水不觉嗒嗒跌落。 慧忍觉得身后似有人走来。他转脸望去:原来,师父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师父那苍老而清癯的脸庞于清银的月光下,愈发显得悲悯而慈祥了。 慧忍百感交集,热泪滚滚。 师父伸出右手来,轻轻地抚了抚慧忍挂在脸上的一滴冷泪:“徒儿,山长水阔,前路杳缈。机缘未到,铁未成钢,强求何益?” 慧忍骤然跪在地上,伏师父面前哽咽道:“师父,徒儿明白了。徒儿决不辜负师父的厚望。” 师父点点头,阖目合十持号:“阿弥陀佛……” 师父左臂那只空荡荡的袖子,于晚凉的夜风微微飘逸着…… 第七章 李妃发誓要为鲁王争得太子的位置! 只要鲁王能被册为太子,即使自己不能被册为皇后,有朝一日儿子承了大位,母以子贵,自己理所当然要被册为母后皇太后的。 那年春上,大周国小公主落地不足三个月时,小公主的生母李娘娘便突然生了奶疮。两 乳红肿化脓,几天功夫便竟涨得跟石头般坚硬。 御医的方子下来了,医治的同时,李娘娘必得先给小公主断奶、把奶水闩住。 于是,三个月的小公主一下子没了母奶。 虽说宫里连着为小公主召了好几位奶娘,谁知小公主执意不肯吃外人的奶。就算拿绸绢盖住她的脸也哄不住她。众人说,要么是小公主根本就不会吃外人的奶,要么是这些乳妇们与小公主无缘。 正值暑热到来,宫里虽有从地窖取来的冰块镇着,有宫女不停地扇着风,哭闹不休的小公主仍旧还是出了一身的热痱。不几天下来,花骨朵似的一张小脸也开始瘦了下来。 隋公夫人独孤氏这些日子也天天冒着酷暑炎热,四处帮着寻找打听合适的乳妇,一趟趟地亲自带着她们进宫让小公主试吃。 这天,独孤氏又带了两个乳妇来到宫中。进了紫云殿时,见小公主的睫毛上沾着泪花,像是刚刚哭闹过的模样。两个宫女为她打着扇儿,几个宫人正在逗她看鸟——庭院的树桠上挂着两只益州新晋来的奇鸟,一只全身生着蓝缎似的羽毛,一只全身生着翠绿的羽毛。两只鸟儿皆生着高高的凤头,尖尖的红嘴,啼声嘀嘀呖呖、清悦可人,小公主兴许是被鸟引住,一时总算止了哭,一语不发地望着鸟儿叫。 见独孤氏到来,李妃忙微笑着招呼到凉荫下坐。 独孤迦罗从宫人怀里接过小公主,又是亲又是抚地说:“姨娘的宝贝乖乖!来,让姨娘看看瘦了没有?” 迦罗常来常往的,人又生得喜俏,小公主倒也乐意让她抱着。 李妃叹气说:“怎么没瘦?这才几天,我都愁死了。” 独孤迦罗将自己的脸儿贴了贴小公主的小脸:“今天天气凉了点,这身上的痱子倒好了些。姐姐,我今儿又带了两个过来,是隋公两个属下的侍妾,我看二人生得倒也干净利索。再让乖宝贝儿试试,看看认不认她们亲近?” 李妃这才看见,花园的月亮门前站着两个穿着绣花襦衣和留仙裙的小妇人。看她们的模样身段倒也顺眼,李娘娘便令二人前来抱小公主,小公主虽没有再哭闹,可是,一俟让她试着吃奶时,立马又拚命哭闹起来。 小公主好容易止了哭时,两个宫人把小公主接了过去,在花园里看鸟听曲,让娘娘和独孤氏单独说话。 李妃把独孤迦罗让到一旁的小亭子里,二人在铺着凉垫的石鼓凳上坐定后,宫人送来了井水镇的西瓜和冰茶。李妃望着那边的小公主,不无忧虑地叹道:“妹妹,这大热天的,一连试了十几个奶娘了,这孩子一直都不肯吃,可如何是好?” 迦罗啜了两口冰茶,望着一脸愁相的李妃,蓦地记起:当年四姐嫁到唐国公李-府上之后,多年未有子嗣。后来姐夫的一位侍妾生下一子名叫李渊,奉命过嗣给四姐哺养。四姐不想渊儿再亲近那位侍妾,抱到身边后,当时便思量着给渊儿找个奶娘。当时唐国公府内的杂户仆妇中虽也有几个刚刚生了孩子、正在哺乳的妇人,渊儿却也是不肯吃,于是日夜哭闹不休。后来姐夫令属下在封邑之地贴出露布,结果一下子来了二三十个年轻的乳妇,末了终算从中找到一位渊儿肯认从的乳娘。 听迦罗说了此事,李妃笑道:“这倒是个法子。回头我和陛下商议一下。” 闲话中,两人再次提起儿女的亲事。李妃道:“前段日子陛下心情好,我乘势又提了两个孩子的婚事。陛下说,待和朝中几位大臣们商量后再定。” 独孤迦罗微微一笑:“有劳姐姐费心了!” 这时,亭外传来了一串鸟的啼声和宫人的笑声。李娘娘转过脸去,望着小公主和哄公主开心的几位宫人,心下却兀自思量:自己虽是南梁王公之后,却因当年国破城陷而沦为罪奴之身。后来,因为陛下的格外厚恩,终于被晋封为妃。然而,尽管风风雨雨多年小心的服侍陛下,并实际掌领后宫十几年,又为陛下生下了两子一女,也尽管大周的皇后位置一直虚设着,她却不敢指望自己能有册后的一天。 这里有两个原故:一是当年太祖在世时,曾为陛下聘有正妻的:比陛下整整小了十八岁的突厥大汗的阿史那公主。只因突厥公主当时才两三岁,所以两国当时约定:等公主及笄后再行迎娶。前年,阿史那公主年满十六,陛下便派王公大臣一路北上、迎娶阿史那公主回归中夏。 孰知,突厥突然反悔,三年来始终不允婚嫁。 为了大周北境安宁,更为了实现自己一统天下的雄图大业,陛下铁定了心:三年里,无论突厥如何羞辱拒绝,他接连派了好几拨的王公大臣,带着迎娶皇后的全副仪仗和卫士宫人,千里迢迢一趟又一趟地往返于两国之间,决计不达目的不罢休。 李妃明白:即令没有与突厥的联姻,无论按陛下的雄心或是个性,也无论是按大周的律令,陛下即令再怎么宠爱自己,为了实现他最终的雄图大业,他是宁可另择别国公主,也决不会册定出身罪俘之女的自己为大周皇后的。 李妃因此暗暗发誓:一定要为自己的儿子鲁王宇文-争得太子的位置! 只要鲁王能被册为太子,即使自己不能被册为皇后,有朝一日儿子承了大位,母以子贵,自己理所当然地会被册为皇太后的。 李妃私下斟酌:陛下其它几个儿子多在幼年,鲁王是陛下的长子,除了生母出身南朝罪俘之后这个忌讳之外,鲁王应该是最有希望被立为太子的。 眼下,她能做的就是先为鲁王选一个娘家势力较强的王妃。当她提出欲聘杨丽华为鲁王妃时,她看出陛下有些动心。透过这点,她有些预感:陛下对立鲁王为储应该是有几分打算的。 她想,鲁王只要能聘定颇有众势之威的杨家之女为王妃,无疑等于为他有一天被册定太子增加了一大帮极有实力的后援。 李妃得知,在大周立储之事上,大周诸王和朝中几帮文武大臣争执得甚是激烈。有人私下认为陛下的帝位是陛下的两个兄长按嫡庶长幼之序所传,因而陛下的子嗣如果尚在幼年或是才德禀质不堪大任时,储君就应当仍旧册立兄弟诸王。更多的朝臣言说陛下正当壮年,为了朝廷和国家的安宁,理当立子嗣为储。 如今,满朝文武众臣和皇室诸王乃至后宫嫔姬们,私下都在蠢蠢欲动,哪个都希望未来的储君是与各自利害相关的人。 李妃至今不敢断定:陛下到底最终会立谁为储? 自诛除奸相、陛下亲政以来,李妃渐渐开始发觉,很多朝廷上的事,陛下眼下已不大肯和她谈及了。今非昔比,为人机敏聪慧的李妃自然也懂得“避嫌”二字。 不过,她倒是从独孤氏那里得知了不少朝廷内情:比如自陛下亲政以来,朝廷大臣中又分为三党。以齐王、王轨和宇文孝伯为首一党;以杨坚、窦炽和赵王为首一党。两帮朝臣在朝事之议上常常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还有,以尉迟迥为首的尉迟家族自成一党,可是尉迟家族中因各自与两帮的姻亲连结,也各有亲疏远近。一般的朝国之事上,尉迟家族和两帮都过得去。逢有大事时,有时会装聋作哑或是坐山观虎,有时也不乏来点煽风助火或是擂鼓助阵。 李妃预料到:因利害关系,齐王一党一定会拚命反对鲁王与杨家联姻的。但他们会以什么理由反对,最终能否阻止得了这门亲事,她却无法预料。 当然,陛下的长子选王妃,一定出不了三公要臣之女。然而聘定谁家的女儿为鲁王妃,在决定鲁王将来是否能被陛下立储,立储后的在朝中的实力如何,还有将来的鲁王妃与李妃的婆媳关系是否融洽,结果却是大不一样的。 李妃端起茶盏轻啜了两口,放下茶盏望着孤独氏说:“妹妹,当年明帝在世时,和陛下的兄弟情份原比别人就格外亲近。孤独皇后当年拿我和你这个亲妹妹一样的对待。你们家丽华不仅眉眼五官生得最像她大姨妈独孤皇后,就连性情也一样温柔贤淑。我实在喜欢那孩子,又端庄又知礼的。这门亲事若能促成,也算了却我平生最大一桩心事了。” 迦罗提起青玉小壶为李妃的盏中续了水,放下玉壶说:“姐姐,我娘家姐妹虽多,也只有大姐和我是一母所生。别的姐妹平素其实也并不常来往的。你比我年长几岁,自大姐去后,我其实就只有你这么一个知心知意的姐姐了。所以,平素有什么喜欢或是烦恼,总想找你诉说一番。如今鲁王和丽华这两个孩子若真有这个缘份的话,不独姐姐开心,其实更是妹妹我的大福份。鲁王那孩子我也是打小看着长大的,是个知情重义的孩子。若能成了这门亲事,妹妹以后也能正明公德地常来宫中走走坐坐,常和姐姐说说心里话了。” 李妃道:“我和妹妹的心事一样。妹妹知道,我在宫中虽和姐妹们还算和睦,却是从不敢随便说话的。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有见了妹妹才敢诉上一诉……” 这时,两人见张宫监趋步走进殿来,禀报说陛下已经下朝。 这位张宫监是李妃宫中的心腹。因陛下现在每天下朝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过来紫云殿看一看小公主,而两家的亲事上眼下尚未说定,独孤氏出入紫云殿过于频繁只能引起陛下的多心。独孤氏知道张宫监这是有意先通知自己一声是否该回避一下?虽说姐妹二人还有许多话意犹未尽,然因避嫌之故,独孤氏也只得匆匆告辞,从北掖旁门径直出宫去了。 武帝来到掖庭宫小花园时,小公主又开始哭闹了。 武帝不及更衣就从宫人手里接过小公主,抱在怀里又是晃又是哄起来。 李娘娘一面交待宫人把专为武帝备的冰茶端上来。冰茶用一个盛了冰块的绿玛瑙盘镇着,中间是一个白玉的茶盅。因武帝抱着公主,李娘娘端了茶盅送来,武帝就着李娘娘的手喝了两口。 李娘娘仍旧把茶盅放在玛瑙盘里镇着,两手捧着侍候在一旁。她站在那里,从边侧打量陛下,发觉他的双鬓不知何时竟已生有白发了,不禁心内一热。 说来也奇,一直哭闹不休的小公主,凭别人怎么哄、怎么劝都不行,一经武帝抱在怀里,便渐渐地平息了哭声,躺在父皇怀里,噙着泪的一双大眸子眨啊眨地很快就睡沉了。 见女儿睡熟,武帝依依不舍地把女儿递给身边的宫人,眼看着宫人将小公主轻轻放在傍边的摇篮里、又拉严了薄纱之后,才长长地嘘了口气,对李娘娘说:“这养儿育女其实和治理国事一样,最劳人的倒不是身体,也是心神啊。” 娘娘点头以为极是。一边和武帝轻声轻气地说着家常闲话,一边为他递上一盏冷饮。这时,就见小公主一母同胞的哥哥鲁王-儿和汉王赞儿两人一头闯进来,两人身上的盘龙杏黄缎袍一路绊过花丛枝柯,一路大声嚷嚷:“妹妹在哪里?”几个宫监在后面忙不迭地小步快跑着,生怕他们跌倒了。 跑进园子后,方才看见父皇也在。鲁王-和汉王赞吓得进不是、退不是的,一下拘谨起来。父皇对他们的各样文武功课和言谈举止一向都是极严厉的,他们一群兄弟中没有一个不畏惧这个做皇帝的父亲。 若在平时,武帝见他们这样一路疯跑不知持重的模样,必定会厉声呵斥一番的。可是今天他的情绪似乎格外好,神情便也温软了许多,只是轻轻地嘘了一声道:“妹妹闹了半晌,现刚睡着,别吵醒了她才好。” 汉王赞儿一头栽在李妃怀里,再不敢直头了。鲁王-儿则望着父皇感激地笑了笑,悄悄伏在纱罩上朝摇篮里望了望,伸进小手儿轻轻地抚了抚妹妹的脸蛋,又蹑手蹑脚地来到父皇身边压低了声音问:“父皇,妹妹怎么这么小一点儿啊?妹妹什么时候才会长大啊?” 武帝望望李妃一笑,抚着鲁王-儿的头说:“你和妹妹这么大时,比她又瘦又小。你看你,转眼不就长这么大了?” 见陛下兴致不错,李妃装做不大经心的神态,有意无意地又提起了鲁王-儿与杨家的亲事来。武帝闻言不大经意地说:“-儿还不算大,此事虽是儿女婚事,却也最使朝臣敏感的大事。现在我最放不下心的倒是女儿,这大热的天气,如此下去怎么是好?” 李妃道:“哦,迦罗说过一件事,我倒忘了。当年她四姐嫁到李家后一直没有生育。渊儿过嗣给迦罗的四姐后,好几个奶娘渊儿也都不认,后来唐国公令属下在他的封邑地贴下露布,从几十个奶娘中终算寻到了一个渊儿肯吃的。” 武帝笑道:“哦?此事倒也有些道理。朕的女儿乃天子骄女,自然也不是哪个妇人都可随便亲近的了。虽说是乳母情分,也须有三分的母女之缘才行。待朕马上令内史拟诏,也为 咱的贺儿找一个投缘的乳娘来。” 因见张宫监在一旁立着,武帝令他立即去寻内史拟诏,并即刻传旨下去:命京京畿附近各州县遍贴诏布,急召乳妇进宫应选…… 第八章 李妃娘娘一面笑望着奶娘秀月,见她约有二十三四岁的模样,虽穿着和众位待选的媳妇们一样的青布襦裙,却遮掩不住一脸的秀美和聪慧。李妃一面亲切地询问起秀月家中的情形来…… 翰成记得,自己是五岁那年骑在父亲脖子上看到了那张朝廷的皇榜。 民间的百姓把所有皇家朝廷的诏书统称为“皇榜”。 周家的院落很宽大,院里有一棵杏树、一棵枣树和一棵大皂角树。每逢春来时分,院中便开始满树绿荫,枝叶间缀满了大如蚕豆的青杏、绿枣儿。 早年,周家的爷祖辈也曾留给儿孙有两头牛、一二十亩薄田的。这些年,因战事频繁,周家大哥周吉前些年被朝廷征去打仗死在了外面后,新婚的媳妇便改嫁他人了。后来官府再次征役戍边时,又征到了周家二儿子周祥的头上。 为了能保住剩下的这个儿子,公爹便卖了两头耕牛抵了征役。从此,尽管一家人耕播捕渔、纺织编绣的苦做,怎奈天灾人祸,再加上官府三天两头的征粮征布、派夫派役,家里日子竟是越过越紧巴了。 周家媳妇秀月嫁到周家后,先是生下了儿子翰成,春上又得了个眉清目秀的闺女。 没承想,闺女不到两个月时突然无疾夭亡。 不知何故,周家媳妇秀月的奶水使尽了一切法子都无法闩住。后来因奶水憋得生疼,秀月只好让五岁的儿子翰成每天吮上一吮,暂时缓解一下钻心的涨痛。 周家媳妇秀月没有料到,这总也闩不住的奶水似乎是注定的事—— 周家媳妇秀月是从来借花样子的堂嫂嘴里得知皇榜一事的。 快人快语的堂嫂和秀月说起皇榜一事时,秀月当时还没有意识什么,只是觉得很是稀奇。于是笑嘻嘻问堂嫂:“嫂子,那写皇榜的料子是黄裱纸还是黄缎子?有多少公人护榜?榜上都说些什么?” 堂嫂答说人说上面写的是皇家为小公主招奶娘的话。又说:“皇榜皇榜的,有什么稀罕,哪里是什么黄缎子?不过是一张厚些的黄纸罢了。” 堂嫂说着这话,突然望着秀月那对涨鼓鼓的奶子戏谑道:“秀月,你家妮子丢这么长日子了,你的奶水又一直闩不住,干脆你去把皇榜揭了,去京城见见世面、到皇宫享两年福,也不枉来世上走这一遭了。” 听堂嫂此言,秀月的脸“腾”一下子涨红起来。 随即,她便觉得自己的心砰砰地急跳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咬了咬牙,望着堂嫂疑惑的神情突然说:“嫂子,你说的有理。要不,嫂子陪我去看看?” 堂嫂见她一脸认真的样子,一下子楞住了! 这些年来,堂嫂和秀月天天厮守一起,她清楚秀月是个外柔内刚、极有主见的女子。当秀月提出要自己陪她去看皇榜的话时,堂嫂已经突然预感到:这个和自己一样天天吃糠咽菜、布衣葛鞋的秀月,恐怕大福大贵就要临头了! 想到这里,心下不觉竟有些酸酸的味道泛上来。转念,秀月果然真能进宫的话,自己兴许也能跟着她进京逛逛,见见世面。就算她回来给自己捎几尺碎绸子也是不错的。 这般思量着,拉着秀月的手便往外走去。 两人出了院门一路往西走,末了,大老远地便看见了城墙那边站着的一大群人。 她们先是站在人后一个大石磙上,见高高的城墙上果然金灿耀眼地赫然挂着一张“皇榜”。 秀月的心鼓一样咚咚剧跳着,迅速思量着:女儿没了,自己的奶水又怎么也闩不住。何不就去试试运气?若真能被选中,不仅可以还了人家的欠债,两年下来挣的银粮除了能盖几间瓦屋,只怕还能再置上几亩好地、买上两头牛驴牲口呢! 秀月在这里掂算着,秀月的男人——正在河塘边割苇子的周祥再也料想不到,周家的命运将因为这个平静的日子而生出巨变—— 河边苇子长成了,周祥每天清早总是乘太阳还没出来前,来到河边割些青苇子背回家去。然后,拉碾磙碾平,劈成苇篾再编成一张张的苇席,在逢集的日子背上集去换钱补贴家用。 周祥背起割好的一大捆好苇秸,唤上正在捉蝌蚪的小儿子翰成往家赶。 父子俩未到城墙,大老远就看见很多人围在城墙下不知看什么热闹。待走得再近一些时,便听人三三两两地议论说什么“皇榜、公主、奶娘”什么的。 皇家的诏布在山城的城墙上出现,这可是人老几辈子都没听说过的稀罕事啊!人们虽都 不识字,却早已从衙役和公人的嘴里得知,那龙鳞般耀眼的金色皇榜上说的是皇家为小公主选召奶娘的事儿。还说一旦被选中,服侍公主的两年中除了每年可享受俸银二十两、粮谷二石之外,还可蠲免夫家两年的赋役。 周祥撂下苇子,把儿子驮在背上,用力往里挤了挤,转眼便来到了墙下。一抬头,果见城墙上赫然高悬着金黄耀眼的一张诏布。周祥一边惊奇地望着诏布,一边转头对背上的儿子说:“儿子,看见没有?这就是朝廷爷的皇榜啊!” 五岁的翰成觉得,那张“黄榜”实在是黄,黄得跟四月的菜花,跟天上的太阳一样耀眼…… 周家媳妇秀月不知自己怎么一下子就挤到人前的—— 她心内一直都在打着鼓。自己副这土模土样的,若说出自己想到京城宫里去服侍小公主,兴许被人笑死。一时又想起自己打小和姐妹们在一起玩耍时,大伙都夸说自己长得好看。有人还逗她说,“长这么好,可别给私巡的陛下看见,选进宫里做娘娘啊。” 这般思量着,竟神使鬼差似的已经拨开拥挤的人群,站在了众人面前。 城墙下站着的公人见终于有一位妇人来到人前、目不转睛地望着皇榜时,公人的眼睛不觉一亮,上下打量了秀月一眼,立马满脸堆笑地走上前,毕恭毕敬地问:“请问这位大嫂,您愿意进宫服侍公主吗?” 在周围突然死一般的寂静里,秀月定定地望着城墙上的皇榜,又神使鬼差似的点了点头。 公人喜不自禁地一把就把皇榜给放了下来,细心地卷好、双手端着恭恭敬敬地送到了秀月手中! 秀月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一面机械地回答了公人的询问,夫家姓什么,她姓什么、名什么等等。一面心内呼呼跳着,眼前一晃一晃地直要眩晕的感觉。 公人又满脸是笑地细心交待她:“这位大嫂,宫里有旨,凡揭了榜的就得立马动身进京。大嫂您赶快回去跟家人说一声吧。还有啊,上面交待了,说不要带什么行李衣服,若能被娘娘留在宫里的话,那大嫂您可就该享大福大贵啦!” 听了公人的话,人群突然骚动起来了! 秀月一时被四下里的嘈嘈声闹得心慌意乱起来:“天爷!这么天大的一桩事,自己还没有和公婆丈夫商量呢!怎么就自作主张揭了皇榜啊?可是公人说了,既然揭了皇榜立马就要上路的。婆母若是不准自己出门可怎么是好?” 她双手有些发抖地捧着皇榜,转身就要离开时,迎面看见穿着一身粗布短褐、背上驮着儿子的丈夫周祥半张着嘴、正惊愕万分地望着自己…… 秀月跟在丈夫后面默默地往家走着。 一家三口还没到家院,便已听见婆婆那吓人的号啕声了! 婆婆捶胸顿足地号哭着:“老天爷啊!这样天大的事,她小贱人也不跟家里商量,就敢揭了皇榜?皇宫是什么地方啊?她为着贪图人家那几两银子,就要舍家离小、自卖自身到那有进无出、有天无日的地方去啊?” 周祥放下儿子,一语不作地默默地蹲在一旁捂着了自己的脑袋。五岁的翰成似乎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了,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紧紧地搂着秀月拽着她的衣裳不肯松手。 秀月的眼中慢慢流出了泪,她抚着儿子的头,哽着声说:“好儿子!娘给你挣下盖房子、娶媳妇的钱就回家了!” 小翰成哭道:“我不要媳妇,我要我娘!” 正哭闹着,几位公人已来到家中。 官家的车也已停在周家大门外。 秀月默默回到里屋,换上了平时舍不得穿的干净襦裙后来到堂屋,先把儿子翰成揽在怀里亲了亲,又望了望丈夫周祥,然后来在公爹和婆母面前,提了襦裙跪下,跟二老叩了三个头,站起身来,毅然出门而去…… 秀月和几个备选的媳妇乘着一辆官家的大车,从山城衙门出发,直颠了整整两天才赶到京都皇城。 繁华京都果然一番天上人间的景致! 众位媳妇们坐在车上,一路走、一路贪婪地观望着街头两旁的热闹景致。楼台店铺一家 挨一家,各色叫卖此起彼伏。店门前挂着各式的灯笼酒幡。有缀满五色流苏的高车隆隆而过,有蒙着青呢或是绢纱的二人小轿或四人中轿匆匆而过。王孙公子们身上个个明绸闪缎,或骑马或结侣,招招摇摇地穿城而过。 见车上的媳妇们稀罕得或是嘁嘁喳喳或是惊叹不已,带路的公人笑道说:“这还没到皇宫呢!到时只怕你们眼珠子都要瞪掉了。” 媳妇们问公人:“皇宫到底是什么样子啊?” 公人呵呵一笑:“不瞒大嫂们说,我也没进去过。我想,只怕和水晶宫一样好看吧?” 秀月不像别的媳妇们那样有说有笑,她一直在想,公主什么样?娘娘什么样?皇宫大内莫不是金砖铺地、玉瓦搭梁? 马车直行到皇宫的西掖门时才停了下来。众位媳妇下了车时,早有几位着了细纱青袍的公公和宫里的女官上前接着,领着众人进了宫门,然后左转右绕地迤逦走在掖庭宫长长的夹道或是偏殿走廊里。 秀月仰起脸,透过左右两边高高的垣墙,偶尔可以窥见墙里面鳞次栉比的飞檐雕栋,还有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的碧瓦黄顶。秀月就这样跟着众人一路走着,不知过了有多少道门,绕过了多少处廊台花林之后,当踏上一处好几级台阶的殿院、跨过足有数寸厚雕花大门槛时,她只觉得眼前蓦地一亮:眼前出现的是一处极宽绰的大院子。院里处处白玉雕栏,红廊碧瓦。路两旁的花圃里异香扑鼻,绿草摇曳。碧澈的清池里浮着睡莲,水中游着一尺来长的红鱼。 天哪!这真是到了凌宵宝殿水晶宫了! 秀月心想,别说是被选做公主的奶娘了,就是能在这里扫几天地、抹几天栏杆,也不算白来这个世上走一遭啊! 众人依旧跟着领路的女官往后走。绕过偏殿,顺着曲涧回廊一直来到后面一处建在花园子里的殿堂前——环顾四周,到处都是没见过的奇花异石,花树的枝杈上挂着会唱歌的鸟儿。亭廊上到处都画着花朵人物和龙凤鸟虫。 最后,众人被女官带在了宫殿外面的一处青砖平台边。 秀月抬头看时,只见四处都站着等待挑选的年轻媳妇。秀月站在人群里,见这些年轻媳妇中有穿细纱花衣的,也有穿粗布襦裙的。有长得人高马大的也有小巧玲珑的。 这时,她听见有人悄悄议说,挑了三天了,一百多个媳妇里还没有一个和小公主有缘份的呢!选上的十几个,小公主要么根本就不让人抱,或是根本就不张嘴吃奶。秀月心想,婆婆还不让自己进宫呢!此时,只怕自己根本就没那个福份哪!这次若是被人家选掉了再返回家去,那才真叫丢人哩! 这样,整整等到傍晚时分,秀月和另外一二十个媳妇才被两个青衣宫人叫到一处偏殿来。过了一会儿,见一群宫人围着两位罗衫绡裙天仙也似的美人跨进殿来,飘飘逸逸地朝她们走来。 美人在众媳妇们面前徘徊了几番,眼睛在众人的脸上、身上睃巡了一遍又一遍。秀月的目光一俟和美人儿那双月芽儿似的美眸一撞上,便觉得一颗心简直就要跳出来似的。 她没有料到,自己竟能从这么多年轻好看的媳妇中被挑出来。当她和另外一个媳妇跟着女官和美人们一路往殿堂里走时,分明感觉到门外那些等待的媳妇们眼中流露出的羡慕之色。 到了这处小殿堂后,秀月见天色晚了,便低声问了问垂手站立在自己身边的一个小宫女:“小公主在哪儿啊?” 小宫人悄悄道:“今天天晚了,娘娘可能歇息了。明儿还要娘娘亲自过了目,才能见到小公主呢!” 秀月的一颗心又揣了起来:“天哪,这满殿里花团锦簇的一片,见了刚才那两个美人都恁地垂手恭腰、满脸敬畏,不知那掌领六宫的娘娘更是怎样一副母仪啊?” 当天晚上,秀月和二十多个被初选上的媳妇留在了宫里。吃完晚饭,众人被宫人领着来到一处好大的浴房,在冒着腾腾热汽、清碧得能照见人影儿的浴池里洗了澡。尔后换上宫里发给每个媳妇的一色的青荷贡纱襦裙和白细纱的内衣、白罗袜和青呢绣鞋。 秀月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这般精美的衣裙鞋袜!就着烛光,她细细地打量起新上身的衣服来:只见襦裙的领口、袖口、裙边和裤脚处,皆镶着一色深蓝色花边。织得精细又 染得鲜亮的衣料在大红宫灯的反射下,微微闪着绸缎般的光泽,泛着微微的熏衣草的香味。 临睡前,秀月脱了新衣,整整齐齐地迭好,小心地放在枕头边,歪着身子躺在那里时,一只手儿还抚着那光滑温润的衣料,感受着一份从天而降的新奇、快乐和梦想。如此,翻来覆去的,竟是大半夜还没有睡着。觉得自己在京城、在宫里这一两天的所见所闻,比自己活了二十多年还要见识得多! 第二天一大早,秀月和众位媳妇梳洗完毕,在膳房里用了饭,又用青盐水漱了口,未几,就见两位女官慌慌张张地走来,催促众媳妇上殿。 女宫领着众人转过偏殿,顺抄手游廊一直来到前面一处垂了一层又一层粉色纱幔的大殿里。众人刚站稳脚,未及观望殿内摆设景致,便听有公人高声传禀:“娘娘驾到——!” 殿内所有的宫人立马低眉顺眼地垂手恭立,并一齐悦声说:“娘娘千岁——” 站在人群中的秀月,此时心里跳得像是揣了个小兔子。她低着头,眼角却悄悄地向外斜掠过去:见花团锦簇当中有一位格外富丽的女子。秀月料定她便是娘娘了。见她有三十来岁,生得方额宽颐,面似银月。那一番雍容风韵、那一番万方的仪态,真若天人临凡!又如观音现身般令人惊艳。 娘娘上穿一件金彩粉绣双凤展翅的小襦袄,下面是一条西域出的海棠红撒花曳地长裙,长裙随风飘逸,看上去垂如丝绒却轻如凤羽。 娘娘一脸的和蔼微笑,她从三十多个备选的奶娘面前轻移莲步,一面走,一面细细地逐一审视着每一个人。偶尔用涂了丹红、春笋般的手儿指点着,从众妇人里只挑出了七八个人来。 秀月站得靠后,此时,她的心里直跳得打鼓一般。待娘娘终于走到自己跟前时,秀月红着脸,却不敢直视娘娘那张银月似俏美异常的脸儿。最后,以为娘娘就要走过去时,禁不住微抬了抬眼帘,看见了娘娘那双秀美而和善的目光仍旧望着她,接着便对她微微一笑、又点了点头。 娘娘身后的女官立马微笑着,过来问清了秀月的名字。尔后把她和被娘娘选中的其它七八位媳妇一齐留了下来,领走了其余的媳妇们。 这时,秀月就看见一群宫女簇拥着几位美人,其中一位年龄稍大些的美人怀里抱着个两三个月大小的婴儿朝秀月她们走来。 这就是小公主了! 秀月一俟看见宫人怀里小公主那张一抽一咽粉团似的小脸时,心内不觉一惊:天哪!这位小公主的五官眉眼、额头肤色,怎么那么像自己刚刚夭折的妮子啊? 她心头一热,又惊又喜地望着宫人怀里的小公主,一时恨不得走上前去、抢了过来,一把搂在自己怀里哄她亲她才好。 李娘娘和众位嫔妃宫人们抱着小公主,一面从几位媳妇面前慢慢地移着脚步,一面用手一一指点着,哄着小公主逐个儿地瞧她们的脸。 莫非是前世的缘份?当众人抱着满脸是泪的小公主,一俟走到秀月面前时,小公主一双带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一下子便望定了秀月! 秀月满心爱怜地望着小公主,心中蓦地涌起浓浓的母爱来。突然,小公主望着秀月咧着小嘴一笑,竟然趔着身子、伸出小手来要秀月来抱她! 秀月不假思索地双手立马接过小公主,就觉得两只奶子一阵酥涨,情不自禁地搂起衣襟,便把湿湿的乳头塞在了小公主的嘴里。 一向从不吃任何人奶汁的小公主,竟然一口含住秀月的奶头,大口大口贪婪地吮吸起来! 秀月只觉得一阵阵幸福的暖流即刻涌过全身! 她眼里噙着泪,觉得自己的女儿又回来了!痛苦了近一个月的身心重新尝到母爱的幸福 ,而憋涨了这么久、钻心胀痛的两只奶子,一时间竟恣意汪洋地喷涌起来。 整个殿里,李娘娘、众位嫔妃、女官和所有的宫人们全都惊奇万分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出地听小公主“咚啊咚”的大口的吞咽声,看着小公主一边吃奶、还一边用一小手儿抚着秀月的另一只乳,好象原本天生就是一对母女! 小公主终于渐渐停下了吞咽,末了,竟然伏在秀月的怀里睡着了。 李娘娘真是又惊又喜!半晌都没有楞过神儿来。 这时,早有宫人走上前来,从秀月怀里接过了小公主,搭上了小薄毯。 李娘娘一面笑望着秀月,见她约有二十三四岁的模样,虽穿着和众位待选的媳妇们一样的青布襦裙,却遮掩不住一脸的秀美和聪慧;一面亲切地询问起秀月家中的情形,娘家姓什么?婆家在哪里?丈夫儿女如何等等家常话。 秀月不卑不亢地一一答过。娘娘笑道:“小公主真是和你有缘啊!这么多人里只认你一个,只肯吃你一个的奶水,你就安心留在宫里吧。你婆家那里,哦,还有你娘家那里,我都会派人去关照的。” 又转脸对站在旁边的两位女官交待:“颢儿,你去安排一下你秀月姐姐的住处,嗯,就在我旁边的侧殿吧。菱儿,你给你秀月姐姐找几身换洗的衣裳。把绣房前天刚送来的那几套常服先给你秀月姐姐做换洗用,我眼下穿不着。今后你秀月姐姐的一应起居,就由你们两个人照管了。” 两位女官屈身答应了,望着秀月恭敬笑笑,竟屈身给秀月做了一揖。 秀月忙不迭还礼,又赶忙屈身道:“谢娘娘厚爱!” 李娘娘又笑微微地望了望秀月,这才在一群嫔妃宫人的簇拥下缓缓离开了殿堂。 第九章 杨坚悄悄走到夫人独孤迦罗的身后,打量她在写些什么? 迦罗衣服里微微透出的芳馨令他有些心醉…… 国公府不算大,却也四四方方的布局颇是精致。两旁的青砖甬道从前庭迤丽通到后庭。花圃里廊阶下,到处都盛开着淡紫金黄的菊花,菊的清馨和着银桂的馥郁,在八月的和风中 幽幽沁心。 后庭院中最赢眼的就是几棵长势格外喜人的石榴树。油绿浓密的枝叶间缀着好些又红又大诱人馋涎的大石榴。这些石榴树还是一尺多高的小树苗时,隋公的朋友从西番长途运来之后,移栽在隋公府的。迦罗从此亲手为它们松土、浇水和施肥。这些石榴也着实不负她几年的苦心侍弄,今天秋天果子结得比往年更大更红。 杨坚径直来到迦罗的小书房,看她在做什么? 迦罗嫁到杨家以来,夫妻二人一直都是在各自的书房读书做文章。夫妻的书房一个在东厢房,一个在西厢房。虽不算远却也相互不扰。读书有了什么奇思妙想或是遇到什么奇文警句时,彼此就会兴冲冲地闯到对方的书房来,共同赏析或是评介一番。 迦罗今儿穿了件素花绮罗襦袄,下面系着一条缃绮的杂色长裙。满头青丝松松地挽了个斜堕髻,拿一把新月形的翠玉发簪别着。杨坚进屋时脚步放得很轻,见她正低头专心读着什么书,还不时顺手提笔润墨记着什么。 杨坚悄悄走到她身后,打量她在写些什么? 迦罗衣服里微微透出的芳馨令他有些心醉。 当年,隋公的父亲杨忠和岳父独孤信两人并肩效命于太祖的麾下。多年的戎马生涯中,二人一直情同手足。 父辈们出门打仗,家属多居留京城。杨坚与迦罗自小青梅竹马,又曾在官学和独孤府上的家学一起读书做文章。打从少年时,杨坚读书做文就不如这个俏丽的妹妹。对她也一直暗存思慕之心。杨坚从戎后,便遵父命,追随在迦罗的父亲——柱国大将军独孤信的麾下。独孤信受杨坚之父的嘱托,对杨坚一直格外严厉教导和扶植。后来,又主动把大周当朝明皇帝皇后的胞妹,美丽活泼的迦罗嫁给他为妻。杨坚当时真是惊喜望外,多少年来,一直都很珍惜这份姻缘。 虽说十几年的夫妻了,杨坚对迦罗仍旧保持着初婚时的那份恋情。现今,大周朝廷王公大臣中几乎没有一个不是三妻六妾的。唯有他们夫妻二人相亲相爱十几年一直犹如新婚燕尔。然而,不知底里的外人,不说他们这是夫妻恩爱,却以此攻击迦罗有“奇妒”之病,杨坚“惧内”。 杨坚忍不住咳了一声。 独孤迦罗转过脸来,见是他回府,忙起身笑问:“夫君几时回的?”一面为他脱掉外面的朝服,换上一身家常衣裳,一面令侍女煽炉烧水。 天生丽质的迦罗虽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身段面目倒比做姑娘时更有韵味。而在杨坚眼中,迦罗的魅力决不仅仅只因为她的美貌,更有她性情的可爱,见识的渊博。杨坚是那种雄心和机智,爱怨和憎怒都藏得很深,举止言谈也极绵稳守藏的男人。他蕴藏和压抑的诸多热情和雄心,如果没有迦罗的激发,会始终积郁和沉隐到心底深层。 而迦罗恰恰是那种能燃起男人激情和雄心的女子。 杨坚拿起夫人的手稿略浏览了一番,不禁赞道:“迦罗,你对孙子兵法的有些义理和见地,有时令我这个多年领兵的人都感到吃惊。你要是男人,布阵打仗,恐怕少有人是你的对手啊!” 迦罗一笑:“夫君又拿我取笑了。我不过是因为父帅、公爹和夫君皆是国家武将,常年累月耳濡目染的缘故,所以偏爱读读兵书罢了。夫君再莫这般说了,没听人家传言我在家里是牝鸡司晨的话么!” 杨坚笑道:“他们若是真的见了你骑射时的英姿,恐怕早就惊得噤口了。” 迦罗自小不爱女工织绣,偏偏喜欢演武骑射和诗书剑棋。最喜欢的游戏就是躲在父亲的帅帐后面偷看校场练兵演武的庞大场面。父亲所存的兵书籍册,迦罗未嫁杨家时就已研读了大半。光读书随笔的手稿也存了一满箱子。出嫁时,不要绸缎绮罗也不要金玉珠宝,竟向父母要了好几车的诗书籍册做嫁妆。 独孤家祖传下来一本世人罕见的《兵家秘籍》。独孤信看出杨坚这人举止稳练又雄才大略,前程实在未可估量,所以才决定把爱女嫁给他。迦罗也没料想到,自己出嫁时,父亲竟会把他那本从不示人,甚至连做了明帝皇后的迦罗的大姐都无缘得见的《兵家秘籍》,做为嫁妆陪送给自己。 迦罗嫁到杨家后,无论是朝事还是兵事,也无论是家事料理还是人情往来,皆成了丈夫 须臾不可离的智囊和军师。 宇文护擅政时,曾几番欲拉杨坚入伙。那时,很多外人都极少见识到武帝的真性情。而迦罗凭着与李妃的交往,也凭着她过人的敏锐机灵,在后宫与武帝偶尔接触当中,惊愕地发觉武帝绝非人们所说的那等平庸无能之辈!她因而提醒丈夫:“武帝其实是一条静则蜇伏于深渊大泽,发辄腾驾于九霄云外的真龙。太师宇文护虽云雾遮天,以我看未必能够长久。两姑之间难为妇,夫君眼下对宇文护亲疏皆不宜的话,不如暂且远离京师、以观动变。” 于是,宇文护擅权期间,杨坚始终奏请领兵在外,远离了朝廷的一切是非。 果然,朝中诸臣或因不肯同流合污而被宇文护**者,或因附合奸相而被削官除职者,包括素称看人能“入骨三分”的岳父独孤信也没有能躲得过宇文护的魔掌。而当初依附宇文护者,在武帝诛除奸相、亲理朝政后又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牵连。杨坚却终得免祸。 尽管杨坚喜怒一向从不形于色,迦罗却看出了:夫君今天的情绪有些不大对头。 “夫君,哪里不舒服么?”迦罗扶杨坚在椅上坐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道:“哦,倒有一点温温的。是不是今天早上风大,上朝着了凉?”她望着杨坚的脸色问。 杨坚握着独孤氏的一只手,闭着眼没有说话。 杨坚的忍耐力是惊人的,既使受了天大的屈辱,承受再痛苦的重荷,也不肯轻易在人面前流露。 迦罗双手轻轻地搭在杨坚的背上,轻轻抚摩起来。杨坚的情绪渐渐稍有些缓松。 “这个陛下,其实比那个宇文护更难侍候啊。”杨坚闭着眼睛说。 迦罗继续揉捏着他的双肩和额头:“大丈夫当能屈能伸,忍人所不能忍。汉将军韩信能忍胯下之辱,留侯张良甘为素昧平生之人行仆妾之役,所以后来方能成就大事,实现男儿平生之志。夫君不是常说,当今陛下若不能忍尽整整十三载的傀垒之辱和杀兄之恨,又岂有今日?” 杨坚眉头略舒,叹了口气:“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在今天的朝议上,我觉得陛下看我时,神情似有些阴郁。我想,是不是这段日子我不大参与齐王他们的争议了,反倒引起了陛下的猜忌?” 独孤迦罗心内不禁一沉:伴君如伴虎!朝廷政事,朝臣之间的争辩实在是参与也难、不参与也难啊。太过争辩,言词难免会激烈,自然就会得罪他人甚至触怒天子;可是不争不辩,朝廷天子要你当朝为臣又有何用?比如朝廷中王轨王将军,一向性情梗直、言词犀利,陛下反倒十分信任他,也从未因王轨言语冲撞做过计较。而自家夫君原本就性情绵稳,朝议争辩时若再有意守藏一些,虽无恶意,难保有人会借机在陛下面前攻击他明哲保身,不肯为国事尽心尽言。 迦罗沉思了片刻,扶着夫君的肩膀说:“以迦罗之见,大丈夫当守则守。就算陛下对你的韬晦之举一时不满,长久来看,做人行事依旧还是示弱一些好。迦罗向来只闻听世上因锋芒过露而伤折者居多,少有听说因柔韧而伤者。” 见侍女提来了烧滚的白铜茶罂,独孤氏洗了手,亲自烫了青玉茶瓯,又在一个竹木茶盒里取出一匙江南小芽,冲茶入瓯后双手捧至杨坚面前的茶几上,“夫君,明天我进宫觐见叱奴老太后和李妃娘娘,夫君可有话交待?” 杨坚道:“问一下太后的腰疼好些没?还有,年前从僧垣那里求来的治腰药疼的膏药有效没有?” “记下了。我这次主要想再见见李娘娘,打听一下丽华和鲁王的亲事怎样了。前年因齐王他们几个阻挠,后来又逢朝廷对齐国用兵,直耽了一年多。前些天李娘娘说她和陛下又提及了此事。陛下也以为鲁王的婚事不能再耽搁了。我想,这门亲事若能及早定下,从此平平安安的便也知足了。” “福兮祸所伏。夫人也不必太在意这门亲事的。我们杨家眼下在朝中做官的亲戚虽多,可是杨家和独孤家在朝中毕竟没有任三公要臣和柱国大将军之职的。我听说尉迟家有两个年及笄冠的女儿,宇文孝伯他们也有心为鲁王做这个红媒。”杨坚道。 迦罗说:“夫君不知,尉迟家虽有两个与鲁王平辈份女儿,可惜姐妹俩皆是庶出。鲁王是陛下的长子,岂能娶一个妾生的女子为王妃?只怕尉迟家也不敢高攀这门亲!李娘娘也不 会答应。我看出来了,这门亲事李娘娘其实比我更急。现在大周储君未定,她是在为鲁王将来的立储打算。只是因王轨和孝伯的反对,陛下还有些犹豫。” 杨坚道:“陛下若真有立鲁王为储的打算,就不会在意诸王和大臣的意思。因为诸王和大臣在立储之事上难免都会各挟私心的。尉迟和杨家皆是朝中大族,所以,齐王孝伯他们眼下不愿尉迟家的女儿做鲁王妃,也担心杨家的女儿做鲁王妃。” 独孤氏道:“陛下如真有心立鲁王为储,就不会被他人左右。如此优柔寡断,倒让人费思量。” “陛下是一位雄图大略、胸怀宇宙的君主。在朝国存亡的大事上杀伐决断,不会被任何人所左右。如今在择聘鲁王妃之事上如此犹豫谨慎,肯定和立储有关!立储关乎大周江山的万年传承大计,陛下自然会各方权衡后才能决断。”杨坚的语气中流露出对武帝的敬羡之情。 独孤氏想,自己虽说披揽今古,读书做文远胜过丈夫,然而在论事察人上终究还是不如稳练的丈夫深沉透澈、入木三分。 杨坚所料不差—— 当孝伯闻听陛下向他征询聘杨家丽华为鲁王妃一事时,当即便激烈反对起来。 无论于国于私,他都不能让杨家与陛下攀上这门儿女亲家!鲁王原是陛下的长子,一旦聘定了杨坚的女儿为王妃,将来鲁王再被册定为大周太子,杨坚一党在大周朝中就永远占了上风。 所以,当陛下征询孝伯时,孝伯不仅不同意鲁王聘杨丽华为妃,为使陛下死心,竟然把矛锋转向杨坚:“陛下,齐王去年请中岳庙张道士暗中为普六茹坚*看过相,当时臣和王轨皆在场。张道士说此人姿相奇伟,眼如曙星,有王天下之相。陛下不仅不能和他家联姻,还应尽早除掉此人,以免养虎遗患!” 武帝闻听此说不觉顿生反感:这种请黄服之徒暗中为人看相,再据此做为除掉异党的手段,也实在太笨了些。 虽说武帝心下清楚:皇室与大臣的联姻,自古在朝臣中都是一件极敏感的大事。自诛除奸相以来,朝中很快分裂成新的几帮势力。他从未有过干涉,相反还在有意无意地均衡着各方。 他自然清楚,大臣之间若是沆瀣一气的话,自己便会被朝臣驾空,以致耳目闭塞而无法及时获知朝野百姓和天下的真实动静。所以适当的党争,只要未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时,还是利大于敝的。一是每逢朝事,便可从两帮大臣乃至几帮大臣的不同争议中选择一条最为公允、有益朝廷的决断;二是正好可利用杨坚、齐王和尉迟家族三党的矛盾,使他们彼此之间能相互监督、相互箝制。 然而,朋党之争过厉,也会导致朝廷大臣之间相互残杀,最后毁的还是朝廷。所以,今天孝伯不提黄老相术之说的话,武帝也许还会考虑一下孝伯的话。一提及这个,武帝顿生反感:齐王想靠这种手法来达到翦灭异己、除掉敌党的目的,并且以为他宇文邕竟会听信的话,也真是太小觑他这个大周国主的胸怀和心智了! 五弟齐王是武帝同父异母的兄弟,自小文经武纬、雄才大略。不仅将兵多有奇谋,打仗亦勇威冲陷。他是宇文护擅政期间唯一被重用,却又没有被武帝罢黜的朝中要臣。 诛除奸相后,武帝虽令他交出了执掌兵马的大司马之职,却加拜他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冢宰之职。多年的冷眼旁观,武帝看出来:齐王若能驾驭得好,便可为大周的一统王业立下汗马功劳;若控制不好,却是一个极大的隐患。因而对他的防范一直都未曾放松过。如今又岂会替他除掉敌党? 武帝斟酌了一番言词道:“公卿,若天命注定,既使杀掉一个普六茹坚,又能阻止天意?目下之大周,强敌四邻,百废待兴,若朕眼底胸中容不得龙虎之将、旷世之才,因一介释老之言便滥杀良将功臣,冷了天下人心,朕还靠谁去实现太祖遗训,完成九州一统、四海清平的大业?” 孝伯一时无词可辩,但却不甘心如此结果,为了阻止陛下与杨家的联姻,又道:“陛下 ,伪齐一向为我大周劲敌。陛下若派使南下求聘南朝公主为鲁王妃,再派使北上迎娶大周皇后突厥公主阿史那,如此,将来一天六军伐齐之时,便可保南北无虞,使华夏北方尽归为我大周疆域。” 武帝微微一笑岔开了话题:“孝伯,朕有些日子没和你下棋了。来来,今天你我诸事不提,好好下几局。” 孝伯见陛下忽然转了话题,清知话不投机,只好暂时打住。 面对这样一位蜇伏数年,而英威电发间一举则天崩地裂的帝王,他有时也感到了一种高深莫测的神秘。 孝伯没有揣出武帝的心事:自亲政以来,武帝便开始积蓄国力兵力,欲在三五年内便要一举扫平北齐、荡尽南陈、实现九州一统的帝王雄图。求聘南朝公主为鲁王妃,继而再为大周的太子妃、皇后,迟早会成为大周灭亡南朝的最大障碍。 普六茹坚——即杨坚。当年太祖宇文泰因杨坚一门功勋而赐杨家为鲜卑贵族姓氏“普六茹”;赐王轨一族为鲜卑贵族姓氏“乌丸”,王轨即是乌丸轨。本书为了叙述方便,除对话外,一般仍用汉姓叙述。 第十章 今儿背着儿子成全杨家的这门亲事,不是老太太愚钝,恰恰是老太太的精明世故和深谋远虑:她养大的儿子,当然清楚儿子的性情,不仅言行耿直,为人行事也从不知藏锋掖芒。得罪一人打堵墙,相与一人铺条路。她想悄悄为儿子铺下一条不意之时的路。 今年开春石榴开花坐果时节,迦罗试着在每棵石榴树上只留下了几十个长势良好又通风朝阳的母果儿,其余的全都咬牙剪掉了。 结果,剩下的石榴一天一个样儿,最后竟长得又大又红个个都赛茶碗般大小。 到了秋天,凡来隋公府做客的人,都要伫足在庭院中的棵大石榴树下,惊异这几棵石榴树上怎么竟结出恁般喜人的大石榴? 果子成熟后,迦罗决定先送宫里几篓,让太后和娘娘尝鲜。采摘石榴时,迦罗专门交待下人:每个石榴上都要留有几片绿叶,这样,红绿相衬,显得更新鲜也更好看了。 这天一大早,迦罗令家人把自己亲手挑拣出来的两篓个儿最大、颜色最红的石榴抬到庭院里,用红绸带子封好后,换上了国公夫人的大礼服,乘着朱轮华车一路隆隆进宫。 迦罗照例先到含仁殿觐见叱奴太后。 迦罗出入掖宫一向都是先到叱奴太后这里来坐坐,问候一番老太后的冷暖、说些家常的闲话然后才到紫云殿的。 当迦罗令人把一篓大红石榴抬进殿,自己亲手启开封后,老太后见有这么大个儿的石榴,果然高兴。听说还是迦罗自己亲手种的,更是赞叹了一番,便说怎么也在含仁殿里栽上两棵。又说眼看着石榴树,就能让人想起小时候的好些事来。那红绫子似的石榴花儿,那一天天饱鼓起来、撅着小嘴的果儿,倒比这会儿的牡丹、菊花更让人看着眼亮。 独孤迦罗笑道:“这有何难?我回府就让人移来两棵。正好还有一棵,这会儿的枝叶上还挂着十几个花骨朵和几枚果子呢!” 老太后喜呵呵地交待:“嗯!好好!树大,移时可要记着多带些老土,这样才会少伤些老根。” 独孤迦罗笑着答应了,又和皇太后说笑了一会儿,便告辞了太后来到前面的紫云殿。 李妃见了这般大的石榴也觉得惊讶。两人一边说笑着,一边从篓中拣出了七、八个色儿最红、个儿最大的,令两个宫人用白玛瑙托盘托着送到大德殿陛下那里,请他先尝尝鲜。不大会儿,宫女们便一脸喜气地回来禀报:“陛下见了这么大个儿的红石榴很是喜欢。问奴才是哪里来的?奴才禀说隋公夫人自己种的。陛下说难为隋公夫人想着。听说夫人已觐见过老太后,陛下很是高兴,尝了石榴,夸说从没见过这么大个儿的石榴,味道也好。” 李妃和迦罗两人听报,只是相视一笑。李妃心想:这个迦罗做事不仅有心、稳当,更难得的是,竟能处处替自己着想。遂想起两家儿女的亲事。只因先是因齐王几人反对,接着朝廷又是对大齐用兵、又是平定内乱,转眼竟耽搁了两三年。 重议说起此事,迦罗道:“姐姐,其实在朝廷中,虽说陛下很在意齐王他们几个主意,可是长孙览、窦炽、于翼、李弼几位将军大臣的话,陛下应该也会听进一些的,这几位大臣平素与隋公倒也和睦。” 李妃嘱托迦罗:“妹妹,我虽在陛下身边,可是朝廷上的事不一定比妹妹知道的更多。其实妹妹在外面倒比我还易进易退的,我在陛下这里常催着点,你和隋公也要想个什么主意打通一下关节,及早促成这门亲事,才让人心里早一天踏实下来。” “妹妹记下了。”迦罗沉思了一会儿突然说:“姐姐,我这会儿想起个主意,姐姐看成与不成?” “妹妹快说来看看。” “姐姐,妹妹素闻广陵郡公宇文孝伯是个大孝子。听说八月二十五是他母亲平阳公主的七十大寿,还听说孝伯要在郡府为他老娘办一次热闹的寿宴,我想……” 独孤氏将自己的主意悄悄说了一遍,娘娘不觉微笑:“嗯,这个主意不错!老太太做寿那天,我也派人送份贺礼到郡公府去。” 李娘娘一边和独孤迦罗商定着这件事,一边又想起另一桩令人心烦的事来:有个心腹今天一大早过来禀说,翠薇宫郑姬近段很是得陛下的宠爱。动辄在陛下面前夸说她和陛下的儿子宇文元小小年纪如何聪明、如何知道惦记父皇等等。这个郑姬,不仅生得颇有几分姿色,更下得一手好围棋、弹得一手好箜篌,并且画得一手好花鸟画。虽出身一般官吏之家,却是个极有心计的主儿。自进宫后,便为陛下格外宠爱。 李妃猜测,在立储之事上,郑姬肯定也开始动心思了…… 迦罗和娘娘说着话,就见小公主牵着她奶娘的手,和几个宫人一起从外面回到紫云殿。 小公主一见盘子里摆着这么大个儿的石榴,立马就要。迦罗赶忙洗了手,亲自为小公主剥来,还劝她把石榴籽儿也一起嚼碎吃掉。迦罗见小公主喜欢吃石榴,便对娘娘说:“这石榴不仅好吃,还有消积食、杀肠虫的药用。小公主平时不大肯吃东西,若能哄她多吃一些,消积化食,吃东西只怕就会香甜些了。” “哦?石榴还有这般的好处?我竟不知。”娘娘笑道。 迦罗道:“这些原都在药书上写着呢。这石榴出自番地。那边的人成天奶啊肉啊容易积食。这石榴最是一样消积化食的果子了。” 小公主的奶娘在一边也帮着迦罗哄小公主多吃一点。 迦罗抬眼打量了一眼小公主的这位奶娘:这位奶娘正是当年自己想起主意后,朝廷依样下诏,从进宫应选的乳妇中唯一被小公主认定的。 迦罗见她虽出身农家,一张脸儿却也生得很有福相。白皙红润的脸色,秀美娴淑的五官。头上一个倭堕形的发髻,拿一支银钗别着。穿着虽也是宫里女官通常穿的石青细纱襦裙,倒把个腰身衬得匀称窈窕。 转眼小公主已经三岁了,看样子娘娘还没放这个奶娘出宫的意思。独孤氏看娘娘和这位奶娘说话时的口气神态,有时竟不大像是主仆。心下便感到诧异,不知这位普通农妇有何过人之处,竟能这般得娘娘器重? 后来慢慢留心观察,才发觉这位名叫秀月的奶娘虽来自寒门,举止却端庄有度。对李娘娘的每一个眼色都心理神会。说话中听不出张扬,也没有逾越她做为一个仆妇的规矩,可句句恰到好处又充满机智。渐渐得知,原来这个奶娘已成了李娘娘在宫中的心腹人儿了。 宇文孝伯的老母阳平公主七十大寿那天,独孤迦罗盛装大礼,和丈夫杨坚一起乘着隋国公的朱轮华车,早早来到了宇文孝伯的府上。 迦罗到郡公府拜访已不是第一次了。 往日,不管杨坚在京朝当职还是在外戍守,凡在三品以上文武大员,有父母居留京师的,每逢老人做寿,只要闻听音讯,迦罗总要带着精心备下的贺礼登门贺寿。有时还会亲手做上两样上了年龄的人喜欢吃的肥嫩不腻的菜,做两样香酥可口的甜点扣在碟匣里,令家人拎着提盒一并献给寿星尝一尝。 何时赶到宇文孝伯府上,迦罗很是用心斟酌过的:一般宴席,客人不能去得过早,也不能去得过晚。早了会让主人措手不及;晚了,正值各路客人相继赶到之际,主人便不能格外关照和注意到你。因而,在主人忙和完琐事,刚松一口气、开始坐下等客人的那一刻踏进郡公府门是最合适的时候。 果然,当门上传报隋公夫妇到来时,宇文孝伯很有些惊讶,但兴致却也格外的好。 他降阶迎出,带着杨坚夫妇直接来到后庭拜先见了老寿星。两口子知道老太太平素信佛,今天备下的寿礼是一尊青玉观音、一串红麝佛珠。另有两匹西域出的上等撒花缃绮锦罗。礼虽不重,却是样样精致。 最后,迦罗又让人抬上来一篓又红又大的石榴。 阳平公主见了这么大个儿的石榴实在稀罕。听说是独孤氏亲自剪枝理果弄成的,立马就要尝尝鲜。 迦罗就着仆人递上来的白铜盆子洗了手,挽了袖子亲手给老太太阳平公主剥了一个,就见里面的红石榴籽儿紫红紫红的,如同摞在一起的红宝石般闪着莹光,甚是喜人。迦罗将剥好的石榴递到阳平公主手里,阳平公主笑呵呵地尝了尝,一面不停地夸味道好,一面令孝伯和几位夫人都尝尝。 孝伯见老母亲兴致这般好,又见独孤氏为人喜俏持重又颇知大礼,说话直把老娘逗得前仰后合地乐,心下自然高兴。 众人在老太太屋里说笑了一会儿,宇文孝伯请杨坚来到前面的小客厅用茶说话,迦罗留在后厅继续陪老太太说笑。 独孤迦罗看他们去后,和孝伯的两位家眷一起又逗老太太开心了一会儿,因见两位夫人正忙着招呼诸事时,便附在老太太耳边上,把求老太太为自己女儿做媒的事低声说了一遍。 老太太听说迦罗求她为杨家的女儿作媒,喜眉笑眼地一口应承了。可是一俟听说对方竟是武帝的长子时,因知道皇家无私事的规矩,一时又显得有些犹豫了。可是当迦罗说起这门亲事原也是李娘娘的意思,李娘娘也想托老太太的大面子促成时,老太太又露出笑意来。 迦罗又说,娘娘不便出宫,令自己捎话说,事成后娘娘再重谢大媒。老太太一时笑得满脸光彩:“咳!岂敢!岂敢!请国公夫人代我禀报娘娘,蒙娘娘见爱又信得过,臣妾一定尽心办好此事!”又笑呵呵地说,“这可是天下第一媒啊!一家是太子太保独孤大人的外孙女、三代国公之家的千金小姐;另一家竟是大周陛下的皇长子!不是我敢揽下这桩好事儿,说来,我和老太后自小就是好姐妹。我去提这个亲,想老太后还不会驳了我这张老脸,所以才敢应承下。” 迦罗又暗嘱老太太:此事办成之后,再令众人知晓更稳妥些。老太太点头道是,老太太不糊涂,这样的大事,万一没张罗成,却张扬得众人皆知,不独娘娘和独孤迦罗面子上不好看,就连她和老太后也会大失脸面的。 客人大多来到郡公府后,忽听外面报说:宫里李娘娘有贺寿礼物赏来。 大周后位一直虚设,李娘娘实际掌管后宫多年,她的贺寿礼,自然也含有陛下的意思。 宇文孝伯急忙带领夫人和子女出门谢恩,亲自接过贺礼,也不敢就开封,双手一直捧到来到老娘面前。 当他奉了母命把那用黄缎子包了好几层的寿礼小心翼翼地打开时,众人都围上来看是什么?只见里面是一套羚羊羔毛做的背心暖膝和暖袜,另有一顶银獭皮的暖帽。 这几样都是世上极难得的极品毛皮缝做的。手儿触摸上去,感觉又暖和又轻柔如水似梦。拢在掌心,偌大一件背心竟能从指缝里拽出去。 这就是传说中的西番宝物。 天说话就凉了,上年纪人都怕冷,有这三样穿在身上,从头到脚都会感到既暖又软,若无物般。 礼物倒也有限。重要的是这样珍贵异常的礼物是掌管后宫的李妃娘娘赐给老太太的。这便显得要紧了。 宇文孝伯望着喜眉笑眼的母亲,不知何故,心下突然有些沉甸甸的起来…… 宇文老太太做事一向利索。 寿宴的第二天晚上,老太太对孝伯说好些日子没见老太后了,说明天要进宫去觐见一番,顺便当面感谢李妃娘娘和陛下的厚恩。 宇文孝伯闻言,忙和夫人商议着备下了几样觐见叱奴太后和李妃娘娘的回礼。第二天一早便令管家套好了朱轮高车侍候。老太太一脸喜气地着了九命大妆和官服,孝伯派了三四个下人跟着,由几个亲兵护着一路进宫去了。 老太太原是前朝大魏的公主,打年轻时就跟父兄和丈夫宇文测碾转南北,经历了从北魏到西魏,又历经了大魏江山移主成了宇文氏和高氏的江山。耳闻目睹朝廷家国的风云诡谲、朝生暮死的纷争杀伐。人情练达、世事洞明上,实在比儿子孝伯更透澈敞亮。 她岂不知杨家和自己儿子并非一党?今儿背着儿子成全杨家的这门亲事,不是老太太愚钝,恰恰是老太太的精明世故和深谋远虑:她养大的儿子,当然清楚儿子的性情,不仅言行耿直,为人行事也从不知藏锋掖芒。得罪一人打堵墙,相与一人铺条路。她想悄悄为儿子铺下一条不意之时的路。 而且,杨家这门子亲事,只怕谁也阻拦不了的。既使自己不肯做这个媒,凭独孤氏那样玲珑活络的一个人儿,也会去另托一个老太后肯听的人来做这个媒——比如尉迟迥的老母亲、大周国的大长公主! 还有,宫中李娘娘是武帝患难多年的夫妻,她的儿子鲁王又是武帝的长子。只怕往后难料的事还多着呢!若能促成此事,老太太便为儿子多铺了一条进退之路。再说了,即使人家杨家的女儿做不了鲁王妃,也必会嫁给朝中别的一品三公之家!最有可能的恐怕就是三代出将入相、一门数十人垂朱拖紫的附马世家——尉迟府上;要么就一定是世代王公的柱国大将军李虎的子孙! 既然如此,何不借此设法成全相与,反倒同时得罪杨家、独孤家、李妃娘娘甚至陛下呢? 叱奴老太后见老姐妹、前朝北魏阳平公主宇文老太太进宫来叙旧,实在是高兴。拉着手儿问长问短,半晌不肯放下。 老太后道:“老姐姐只顾在家享清福呢,这么久也不肯来宫里陪我说说话?” 宇文老太太笑道:“老太后现在是天下第一贵人,几番想来,都怕打扰了你。” 太后笑道:“在宫中,虽说有众多的儿子媳妇、孙子和孙媳妇们陪着,怎比得咱们老姐妹在一起说话自在?你不肯来看我,倒有理了?” 宇文老太太笑起来了:“太后啊,你以为如今你这皇宫大院还是当初你们家那大将军府的门坎,谁想来就能来得的?如今,我一看见你们家那么高的门台,还有那成千上百拿刀带剑一脸正经的把门小子们,我这心里就扑嗵扑嗵直跳!还真怕哪个小子把我当要饭化子给轰了出去呢。” 老太后禁不住大笑起来:“还是那样一张利嘴!亏你还是皇家公主,什么没见过?如今里外都是你的理了。好哇,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小子敢拦你这位老封君、堂堂的平阳公主的,看我不拿拐杖敲断他的小腿子!” 两人开心地大笑一通后,太后叹气道:“唉,说来,这深宫重院、荣华富贵的日子,我怎么觉得倒不似当年那无拘无束的好!姐妹们随时都可以串串走走,也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也没有人来拘谨咱们娘们姐妹的。年轻时,和他们男人一样的骑马拉弓、杀牛宰马的什么没见过没做过?这会儿日子倒是轻闲了,可姐妹倒不如当年走动的勤了!我实在也不好出宫惊动你们。可是你倒好,也不知是你人懒了,还是忘了我这个妹妹了。” 宇文老太太笑道:“妹妹怪的有理。想想当年咱们年轻的时候,男人家成年累月在外面打仗,咱姐妹们、娘儿家扯儿带女的天天聚在一起,倒也忘了男人们在外面是死是活、是伤是残。这会儿可倒好,小子们长大**了,也封将拜相、功成名就了,家家都是金奴银婢的成群结队,高车大马的成日闲在那里,人却懒得出门了!” 老姐妹俩说笑了一会儿,宇文老太太就把独孤迦罗托自己做媒,想把杨家长女丽华说给皇太后的长孙鲁王的话头提了出来。 老太后心下原本就爱见独孤迦罗。不仅因为迦罗一向敬重叱奴太后,出入宫掖总不忘先到皇太后这里问候一番。更主要的原故是,当年叱奴老太后在后宫与明帝的生母姚夫人的姐妹关系也比别的姐妹格外亲密。迦罗的大姐孤独皇后两口子和武帝两口子自然也比他人亲密些。所以,明帝临终前才会把帝位传给武帝而不是别的兄弟诸王。 老太后见宇文老太太来为迦罗的女儿和鲁王提亲,立马乐呵呵地笑道:“我见过丽华那丫头,不仅端庄知礼,模样比她的皇后姨妈生得更好看、也更有福相。嗯,她做我的孙子媳妇我当然喜欢。只是劳动老妹妹亲自跑来保这个大媒,今天我要先谢谢你这个大媒人才是!” 宇文老太太笑了起来:“我就算定了老姐姐不会驳了我这个老脸的。” 老太后笑道:“虽说咱们老姐妹没读过什么书,可也知道皇家无私事的规矩。想来这件事归终还是两个孩子的亲事罢了。咱老姐妹俩就做它一回主,想陛下也不会因为你来保这个大媒、我替他挑了个孙子媳妇,就会说咱们是干预朝政,一定就不肯给咱们老姐妹这个面子吧?” 宇文老太太乐呵呵地点头称是。 中午,老太后留宇文老太太在宫中用了酒饭。下午在宫中小憩了一个时辰,又携宇文老太太游了御花园,一起看了宫里的鼓乐歌舞,又在宫中用了晚膳,听了会曲,老太后才派了八名武士护着,八只宫灯在前面照着,一直把老太太送到郡公府。 当武帝闻听孝伯的老娘阳平公主亲自进宫为鲁王和丽华保媒的实情后,着实感到诧异:猜不出隋公夫妇到底使了什么法子,竟能够打通宇文孝伯的老娘背着自己儿子来做这个大媒? 其实,武帝心下早就有意鲁王与杨家的联姻了:丽华本人天生丽质、博好文学,且甚有后妃风范。杨家又系汉族大世族,这首先符合了鲜卑贵族入主中夏以来为了笼络中原汉人而为皇室择婚规定下的规矩。而杨氏家族中,丽华的先祖杨震自汉代时就是朝中太尉,丽华的外祖独孤信御守陇蜀之地多年,因治理有方而被太祖亲赐名“信”,晋太子太保、大宗伯,曾拜大司马,封卫国公、邑万户。丽华的两个叔父,一个娶的是大司马尉迟纲的妹妹,一个娶的是武帝的妹妹顺阳公主。丽华几个姑妈的夫家也俱是当朝文武大员。丽华的大姨妈是世宗明帝的皇后,四姨妈是柱国大将军、唐国公李-的夫人。丽华的五个舅舅个个列侯封邑。 最要紧的是,知子莫如父。武帝清知长子鲁王天性温弱。而当今皇族宗亲中,自太祖以下九位兄弟诸王和几位侄辈诸王中,实在不乏文韬武略过人之辈,而且更有几个对大位颇有觊觎野心者。若鲁王背后势单力薄,只怕将来决不是那些人的对手。 因而,想要扶鲁王为储的话,就必得先为他选定一个娘家势力庞大的王妃做为后盾。当然,武帝并非不清楚,后妃娘家的势力过重,自然会有外戚干政之虞。但只要分割大冢宰、大司马等军政和朝政大权分别于几帮势力和诸王诸公,另外只要限制杨坚本人的权势不可过重,便可保社稷无虞。 武帝决定:立即聘定杨丽华为鲁王妃,同时诏敕筹办大婚事宜。 当宇文孝伯得知杨家与陛下的儿女联姻竟是自己母亲做的大媒,而且还是母亲撺掇叱奴老太后促成此事的真相后,脸都变青了。然而,事已至此,他只有哑巴吃黄连了。 当隋公夫妇携着厚礼来府上拜谢大媒时,宇文孝伯满脸是笑,心下却咬牙道:“姓杨的,你别得意的太早!我清楚你最终的打算是什么!只要我在朝一天,你就别想得逞。” 杨坚一脸的憨笑,言语神情诚恳真挚,再三感谢宇文老太太阳平公主和孝伯的成全。 两人在前庭论说着家务闲话和儿女琐事,独孤迦罗在后庭老太太屋里的说笑声不时传到小书房来,使气氛多少缓和了一些。 孝伯心想,只要阻止武帝册立鲁王为储君,杨坚一党日后便无把持朝廷的可能。如此,彼此其实也犯不着整日闹得剑拔弩张的。 第十一章 奶娘秀月再没有料到:这次进宫后发觉,后宫开始失却了往日的宁静,接着又连着发生了好几样对李妃不利的事情—— 小公主因天生柔弱,断奶后一直不大肯吃饭。亏得有奶娘秀月的精心照管,天天变着法子哄公主吃东西。如此,原先进宫时说好的只留奶娘在宫里两年,可是小公主直长到四岁时,李妃娘娘也没有放奶娘回家。 后来,兴许李妃娘娘觉得娘毕竟不比一般宫人,也是上有公婆、下有丈夫孩子的,也不好再久留下去了。于是赏了许多金银财物和布帛粮米的,派卫士宫监用宫里的马车把奶娘秀月送回了山城老家。 那些年,周家靠着娘娘的赏赐,除了建下一座两进院子的青砖屋院外,还添置了二三十亩的田地和几头牛马驴骡,日子倒也过得平安富足。奶娘秀月迈进久违的家院,乍一见儿子翰成竟然长高了一大截子,一下子竟认不出来时,一把搂在怀里,一时又是哭又是笑地。 自从奶娘秀月进宫服侍公主以后,李妃专门着人交待山城郡伊,特许奶娘秀月的儿子到官学念书。奶娘秀月这次回家,凭着在宫里几年学认的字,望着儿子写得端端正正的字,知道儿子出息了,泪水禁不住扑扑簌簌地滴在纸上。心内更是感念李妃娘娘的厚恩。虽说母子分离几年,可不是自己服侍小公主,自家儿子恐怕饭都吃不饱,更别说念书写字了。 在宫里的几年里,秀月虽说想儿子都快想疯了,可因娘娘为人和蔼又重情知义、体恤下人的,每年都要派人到周家格外问候和赏赐一番。秀月虽思念儿子、挂牵家人,觉得只有尽心服侍小公主,才能报答娘娘恩情的一二。 这次归家,秀月虽说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持家过日子,不知何故,心里面仍旧还是放不下来——从见到小公主的第一眼开始,整整四年的朝夕相处,早把小公主当成自家亲生女儿疼了。如今乍一离开,心里竟是空落得难受,白天眼前总是时不时地浮出小公主那花朵似的一张笑脸儿。夜夜几乎都梦见小公主,醒来忍不住唉声叹气地流一番泪。 十几天过去了,正要安下心来过日子,不想这天傍晚张宫监亲自带着车马卫士突然又来到家中传娘娘的懿旨,要召她重回宫中。 原来,自她离开宫后,小公主醒来找不到奶娘,当即便哭闹起来。每天也不大吃饭也不肯玩耍,只是哭闹着要找奶娘。众人起初以为小孩子家的,过几天兴许就忘了,紫云殿里上上下下全都设法子哄她开心。谁知一连半个月过去了,小公主依旧黑天白日地哭闹。加上这几天又不小心着了凉,满身发热。病中床上还是哭闹着找奶娘。李妃禀报陛下知道后,便令张宫监火速出宫来接了。 奶娘秀月望了望着满头白发的婆婆和失魂落魄的丈夫,再看看偎在怀里紧紧抓着自己衣裳不松手的儿子,心都快碎了。可是,想想娘娘平素的恩情,再想想宫中正在病中的小公主,平素无论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小小的人儿,每次都要让奶娘先看一看、尝一尝。再转脸看看这些年来家里起的屋、置的地,后院那满圈的高骡子大马……一咬牙,毅然打起包袱、跟着张宫监便登车回京了。 病中的小公主一见奶娘回宫了,一下子扑到怀里,紧紧地搂着奶娘的脖子怎么也不肯松开了。李娘娘笑道:“连我都疑惑,莫非你们娘儿俩前世果然有母女缘份?怎么她一天也离不开你呢?”又交待说,“你这次进宫自然不同往日了。我已和内史、宫监都交待下了:以后你虽依旧在宫中服侍,可是每年清明和夏秋两季收庄稼,你都可以回家照顾一下,和家人团聚几天。” 奶娘秀月忙谢了娘娘隆恩,从此越发一心一意地照顾起小公主来。 奶娘秀月只没有料到:这次进宫之后,后宫突然失却了往日的宁静,连着发生了好几村桩对李妃不利的事。首先在后宫传得沸沸扬扬的是:武帝决计,无论如何,今年也一定要迎回大周皇后、突厥汗国的阿史那公主…… 三十多岁的武帝一直未册立皇后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后宫李妃因出南朝俘臣之后,按律不得晋封为后的;二是当年太祖在世时,曾派使臣与突厥汗国求亲,突厥大可汗与太祖定下婚约:许聘尚在襁褓中的突厥公主阿史那于当时还是鲁国公的十八岁的武帝为正妻。婚书约定:待阿史那公主及笄之年再迎回中夏。 近些年,突厥大汗率部相继灭掉了北部几个小部落,眼下已拥有数十万的精壮兵马,威名远振塞外。仗着这些,突厥开始对中夏之地滋生觊觎之心了。武帝基于帝王大业而虑,若能迎回十八年前聘定的突厥公主,便可赢得西北一方暂的安宁,如此方能集中兵力扫平东面的齐国,继而再征服南面的陈国。于是从两年前开始武帝便命陈国公、许国公、神武公和南安公四位大臣,奉备下全副的迎娶皇后的行殿,率领二百多僚属和武士宫人长途出塞,赴突厥迎娶大周皇后。 孰知,突厥大可汗木-因见齐国眼下在中夏的势力胜过大周,而且齐国这两年恰好也年年派遣使臣来到突厥求聘阿史那公主为齐国太子妃。每次随行都带来了远远多于大周国的珍奇宝贝和金银锦帛。突厥大可汗木-此时已有心悔婚毁约,一面接下齐国财物,与齐国来往甚密;一面却对大周使臣推说“公主爷叔薨殁不久,近年不谈婚嫁”,哪此,直拖延了一年多的时间后,仍旧又生出诸多新的借口来,设法百般延拖。末了干脆来个不理不睬起来。 突厥之变,对武帝来说,不仅是他做为一个男人的屈辱,更是大周朝廷的耻辱。论说,武帝并非一定要娶一位胡番之地的突厥女子来替自己掌管六宫不可。胸怀大志的武帝十分清知:无论是北齐还是大周,谁与突厥的联姻成功,谁便无疑会以强势压倒对方。 这些年来,北方各游牧部落不时侵扰中夏,牙璋飞栩往来穿梭于东西两都。大周国两代国主的励精图治、拓疆开边,从一州之地而渐与北齐呈相峙局面。雄怀天下的武帝一定要实 现一统大业。因此,尽管突厥如此无礼,大周使者仍旧不屈不挠,连着三年里,年年都长途跋涉于突厥和中夏之间,反复恳请突厥履行当年婚约,同时还要设法阻止突厥与齐国的联姻。 今年开春,四位王公奉命第四次千里迢迢北上突厥,在大可汗营帐内,反复昭述大周国主的功勋圣德,论数伪齐的悖天不义和齐主高氏父子的荒淫无道,请求大汗同意大周迎娶皇后。 孰知,突厥可汗此番不仅不肯允婚,反倒当众羞辱起大周众位王公了一番,并威胁说,“诸公若不即刻返国,出了什么变故概与本国无关”的话。 众位王公愤懑羞愧地退出了突厥大可汗的牙帐。 北方胡地的春天是最易变脸的季节。这里常常会突然刮起一种暴风,这种风骤发无常、来去无定。说来也巧,正当众公为无法回复王命而相顾悲怆之时,突然,好端端风和日丽的头顶天空,蓦地翻过来大团大团的黑云,刹时间天地万物便漆黑如夜起来。打着旋儿的怪风一面凄厉地叫着一面扑天卷来,伴着一串惊人的炸雷轰响在半天。 众王公正惊骇万状那时,忽听背后一声暴响,众人急忙寻声望去:就见刚刚还好端端竖在那里的突厥大可汗的牙帐,此时竟被狂风轰然掀起、伴着浓浓的黄沙和黑云在半空中翻来滚去,转眼便消失无踪了! 接着,一连十多天里竟然一直狂风不止的,突厥遍地的兵营和附近部落的篷帐大多都被狂风掀飞卷走。奇怪的是,驻扎在突厥附近的大周王公和卫士们所居的临时帐篷,竟没有被狂风吹毁一处!好些无家可归的老人孩子,反倒被大周王公们请进来暂避一时风寒。 木-大可汗和他的臣子们不禁大惊!以为定是神佛惩罚突厥的背信弃义,也有疑惑大周国有天帝暗中扶助的。于是急忙派人请来大周四位王公,主动提出来,请大周使臣准备迎娶阿史那公主回归中夏。 众位王公大喜望外!一面派人火速回京禀报武帝,一面准备大宴突厥王室和群臣。 突厥大可汗也备下了丰厚的嫁妆陪送阿史那公主。除了宝马毡车、华毯珍毛、珠翠琥珀之外,为了排遣公主远离故土的烦闷孤独,还专门陪送了一支由几十名突厥舞歌乐伎组成的突厥乐队,待择定良辰吉日后,汗王派了一支突厥王公和武士组成的送亲队伍,与大周国武士宫人一起,在中夏乐队和突厥乐队一路轮番的喜庆鼓乐声中,卫护公主归中夏与大周国主完婚。 突厥大可汗请迎亲的四位王公向武帝转达自己的格外承诺:大周攻打齐国时,突厥愿出十万兵马相助! 京城里,武帝早已接到了八百里加骑飞报,估算皇后到京城的日子,早已令内史备下了奉迎皇后的全副国礼仪仗和鼓乐宴席等等。 突厥公主将要来到时,飞骑早已飞报皇后的行殿仪仗将要赶到。武帝乘坐龙御华辇,率文武百官、六宫嫔妃和城中军民数万,喜气喧天地等候在十里长亭,众人排列绵延直达城外十数里隆重奉迎皇后。一路两行,七彩旌旆从路边一直飘摇到皇宫,各色锦花宫灯也掇遍了京城内外巷道。 大周京城内外万人空巷,官兵百姓十里守望,翘首以待。 待王公几番亲自交驰飞报,众人终于看到了皇后的行殿遥遥隐现于远处。这边,只听鼓乐登时齐发,笙笳箫笛、金钹琴瑟齐声高奏《百鸟朝凤》,欢乐而喜庆的旋律直入云霄。于仙乐萦徊、彩旌如林里,一身明黄衮绣、金珠冕旒的阿史那公主,在一群中夏宫人女官和碧眼凸鼻、胡人着扮的突厥送亲者的搀扶簇拥下,缓缓步下辇车。沿着一条长长的红花地毯,十八岁的阿史那公主在左右扶持下,缓缓地朝大周皇帝的龙辇走去,她身上的拽地裙裾和七彩罗袂与羽仪彩旌交映,长长的大红罗纱披巾在明丽的朝阳和微风中曳曳飘扬。 大周百官黎民朝拜之后,武帝亲自搀扶着阿史那公主一同登上了饰满凤羽流苏、缀满珠玑锦绣的八宝龙辇,在两排荷戟扶钺的卫士和彩旄旌旗列成的仪仗长阵中隆隆驶过。朱轮伴着鼓乐笙箫一路碾过皇城的青石大道,一路受都城万民的瞻仰朝贺。 仪仗来到皇宫正门时,武帝和皇后改乘紫金溢彩、盘龙绣锦的大御轿,穿彩廊越宫门,末了由武帝亲自携着手儿、扶下大轿、搀入天元宫。最后颁旨下诏:册为掌管六宫的大周皇后,同时诏布大赦天下、减免境内百姓当年所有赋税四成。大宴群臣和各国使臣,朝野共庆,喜气洋洋。 突厥一向是中夏北部的大患,如今大周天子娶回突厥公主,两国和亲,朝廷百姓俱都满心欢喜,祈愿两国从此永结和好,再无边扰。 大婚之后,武帝紧接着便召集大臣朝议册定大周储君。这样,当他亲率六军东征之时,太子就可以留守京师,在大臣的辅弼下实习掌朝理政了。 在议定太子之事上,朝中大臣们发生了意料不到的激烈争议——以齐王、王轨为首的一势,与来和、窦恭为首的两帮朝臣各自据理而争,分毫不让。 尉迟迥家族几位主要成员却是各有各的打算。大司空尉迟纲表面倒显得格外超然,他起初不大说话,只是冷眼观看武帝的意思。后来因见两帮朝臣争执太过激烈,齐王一势对鲁王的攻击已令陛下明显感到难堪时,便出面为鲁王辩白了几句:“鲁王虽系陛下长子,可年龄 毕竟还不大。这些年来一直坚持文武功课的修习,而且,十几岁的孩子,每天竟和众臣一样风雪无阻地上朝下朝,除了病痛,极少有过缺席,实实不易了。” 王轨奏道:“立储不是一般的晋升。鲁王生母系南朝罪俘之后,本朝廷立储之忌,此其一;鲁王本人虽为长子,行为轻浮、亲昵小人。而大周江山重如泰山,非天纵英明、雄才大略之辈恐难克承重任,此其二。据此二点,臣以为不可轻言立之。” 大将军长孙览据理争辩:“李妃娘娘虽系罪俘之后,却是前朝之事。而且,阿史那皇后未归中夏以前,李娥姿娘娘也已实际掌管后宫多年,懿范可敬,从未闻知有过任何些微的失德之处。” 孝伯启奏:“陛下正当壮年,谨行高德、万民率范,必得天运久长。国母阿史那皇后既已迎回中夏,母仪天下,大德厚福,终不负天下期望。立储之事关乎大周江山百代传承,臣请陛下还是从长而计,方不失稳妥。” 于翼反驳说:“鲁王虽非嫡出,却系陛下长子。鲁王年纪尚小,为人行事虽有小过,却并无大差,不应过于苛咎。太祖当年立幼不立长,给奸相造成擅国专权的可乘之机,使我两位大周国主先后被弑,陷大周朝政多年混乱,民情凋零。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臣请陛下以国事为重,不应以嫡庶为念。” 武帝的七弟赵王奏道:“自诛除奸相,大周国气象万新。陛下既志在九洲一统,又拟明春黄河开化之时,亲率六军讨伐伪齐。国不可一日无主,及早立储,陛下亲征之时便可使太子留国理政。臣以为,鲁王少年聪敏,眼下虽无功绩,但上有陛下之为表率,下辅以德高望重之辈教导,必能与日俱进,不负众望。” 王轨道:“赵王差矣!有志不在年少。陛下嗣位时也不过十几岁少年。而太祖生前便有‘成吾志者,必此儿’的断言。若非陛下天纵英明,少小大志,又怎能在漫长的十几年里藏韬晦略,终得天开日耀、诛除奸相,大周江山又岂有今日之弘大?鲁王才志平平,年近加冠却举止轻率,不知进取,臣以为圣质懿德不足以当担江山朝廷万机之大任!” 见两帮朝臣因鲁王而争议如此激烈,武帝坐在御座上、沉着脸一语不发。 这两年里,他也闻听到不少鲁王的劣迹。加之原知他天性软弱,因而对他的管束教导比其余诸子格外严厉了些。只不曾料到,在议立他为太子一事上,朝臣们对他如此激烈贬抑,以致他这个做父皇的面子上也有些架不住了。虽说清知鲁王自纳隋公之女为王妃以来,但多了一帮力量的支持,势必会遭致另一帮力量的坚决反对。 可是,说到底还是他自己平素行为不知检点、不够自律,才会如此授人以柄的。想到此,心下一时烦乱。也不想再听群臣的争执了,一挥袍袖说了声:“退朝!”丢下众臣竟兀自退去了。 众人哪里料到,其实武帝早已有心打定立长为储,故而平时里对鲁王的约束才格外严厉苛刻的。也因此才会命诸多内史官随时记录他的言语动作,并按时奏闻,稍有过错即大加鞭笞。可惜,竟无人能从中悟出他对鲁王的这种异常的严厉,恰恰正是他盼子成龙的原故。 也难怪武帝如此烦恼,原来另有一层谁也不肯说透的隐情在内—— 自鲜卑入主中夏以来,无论是东西两魏还是大周、北齐两国,皆有立弟为嗣的习惯。这是因为中夏一向为大汉天下,自两晋以来,八王之乱导致天下四分五裂。胡人乘势逐鹿中原而终得入主中夏北方。然而,仍旧面临南北争峙,战事频繁的局势,为扩大疆域,鲜卑皇室贵胄皆亲自征杀,随时都有沙场送命、马革裹尸的可能。逢此乱世,若立嗣幼子,一旦薨崩,幼主肯定左右不了大局,只会酿成**灭族之灾。所以便有了太弟的惯例。 武帝的皇位虽说是兄长按序相传,但武帝却是受命于险恶危难之中,独自一人忍辱负重、韬光养晦十数年,终于铲除了把揽军国大权的奸相。亲政以来又多次亲率三军浴血奋战、南征北伐,几番险历,大周的江山社稷,他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和艰险。因而,一是不甘心把它再交与兄弟诸王,二是按长幼之序当轮到五弟齐王。可是,齐王当年毕竟是奸相宇文护的亲腹。六弟卫王虽是他一母胞弟,德性人品更不足当担社稷重任! 他只有选择立嗣于太子。 然而,朝中诸臣多次朝议上,竟连孝伯、王轨几位多年心腹也不能揣知体味他的苦心,竟一味地反对立鲁王为储。 武帝不免猜疑:他们既然如此拚命贬抑鲁王,次子汉王比鲁王小了几岁,文经武纬更不如鲁王。下面自己的几个儿子也都在幼年,他们当中更看不出还有哪个更具帝王禀质的。那么,自己的九位兄弟诸王中,加上闵皇帝和明皇帝的诸子当中,按他们的意思,无论按圣质懿德还是长幼之序,谁更合当呢? 不言而喻——肯定是齐王宇文宪! 武帝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匆匆冲出大德殿后,也不令左右跟随,径直来到李妃的紫云殿,不及她开口问好,劈头盖脑地便把一通火气统统撒到了她头上。呵斥指责她教子无方、放纵鲁王,致使皇子行为不检,在朝中失却臣心、难当大任等等。 李妃仿如一个晴天霹雷炸在头顶,望着大发雷霆之后拂袖而去的陛下,一时惊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是后一个多月,陛下天天临幸翠薇宫郑姬的寝宫,却一次也不曾再到过紫云殿来。思念小公主时,宁可派人把小公主接去团聚一会儿,也不肯过来一趟。 李妃的心腹宫人不时悄悄向她报说:这些日子来,翠薇宫的郑姬一点儿也不掩饰自己的开心。每天在翠薇宫又是鼓瑟作画又是裁剪新衣的,还为陛下献上从皇后那里学来的胡旋舞。刚从夫人位置上被封了姬,又想着下一步如何讨陛下开心,让陛下早些答应封她为妃。更有甚者,竟毫不掩饰她想要陛下能立她所生的儿子宇文元为太子…… 这还是其次,听说,她常常在陛下跟前说鲁王-儿如何无德无行,如何在后宫嬉醺无度等等,还曾暗示陛下,说是李妃自陛下迎回皇后的日子以来,常在下人面前流露怨恨云云…… 李妃闻听心腹宫人的禀报,直惊得手脚发凉! 第十二章 来和大夫此时也顾不上与杨坚品茶论道,一脸喜色地说:“隋公果然含蓄稳练过人!怎么也不问问我因何事这般高兴?” 杨坚微微一笑:“莫绕圈子!及早说来大家一同高兴。” 其实,自皇后被迎回中夏,主掌六宫以来,李妃也曾不时告诫和安慰自己:陛下他这完 全只是为了大周江山社稷,为了与突厥的联盟,不得已而娶了突厥皇后的。然而这些似乎也有些自欺欺人之嫌。因为自己在宫中的地位显然已不似往日了。虽说因皇后眼下一时尚不熟悉中夏后宫的诸多规矩,许多繁琐之事仍归自己料理,然而,毕竟执掌六宫之任,已归正宫娘娘的皇后统领了。 李妃虽不敢说心内未有艾怨,可是却也从未敢在外人面前流露过半点啊! 鲁王的立储未果,朝议上的两党之争反倒使得她们母子深受牵累和屈辱,如今又被陛下冷落至今,还要再去忍受那个郑姬的排挤和攻讦,李妃着实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灰心,末了,竟开始萌发了欲避祸离世的念头…… 闻听李妃被武帝冷落的消息,杨坚夫妇开始感觉情形有些不妙了:李妃的突然被冷落,肯定与陛下是否立长为储有必然的牵连! 女儿丽华刚刚大婚做了陛下的长媳鲁王妃,陛下是否立长为储,必然关乎杨家一门的前程利害乃至生死存亡了。 他们当然不能只作壁上观。 迦罗悄悄进宫打探虚实并劝慰李妃、商议对策。 秀月和李妃的另一位心腹宫人见独孤氏来到,清知两人有话要说。于是忙领着小公主守在门前编织丝花、缝草篮儿,明为哄小公主玩耍,实则是为了守住殿门,不令外人闯入。 殿门前的秀月此时听见李妃低声哽咽道:“……她平素为人刻薄,她的儿子一旦做了储君,只怕将来连我们母子的葬身之地都不会有了……” 迦罗劝道:“姐姐多心了!纵然咱们鲁王做不了太子,也轮不上她的儿子!她的娘家也就只有那个远房堂兄,也不过是个小小的镇远将军罢了。所仗恃的也不过是和乌丸轨有点姻亲关系罢了。姐姐你现在这副样子可不行。你得打起精神来,就不为鲁王、也不为你自己,就不为任何人,凭姐姐这样一个人物儿,又和陛下相亲相爱、患难多年,难道就甘心败在那个贱人手下?” 李妃流泪道:“郑姬正值风华当年,又会哄陛下开心,陛下眼下对她已是言听计从了,只怕早忘了当年的患难情分了。这世上,又有几个帝王是和糟糠之妻能长相厮守的?又有几个皇帝不是后宫三千的?按说,他还算是最好的呢,毕竟只有六七位后妃夫人……” 独孤氏闻言,一面冷笑道:“我偏不信!”一面又压低了声音。 秀月在门前隐约地听见什么“齐王、卫王也是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话,下面的话便听不真切了。她表面上装着哄小公主打彩结,其实是为了守住殿门。此时听娘娘和隋公夫人说着这些话,心下不觉又惊惶又酸楚的。实在不明白,像他们这般的皇帝王公之家,个个住着高房大屋、铺着金玉绮罗,哪家不是金银满箱、绸缎满库,良田骡马数不清,却如此争得你死我活的为个什么呢?再想想乡下民间,百姓亲邻们,穷家破院,衣食无着,可是赶在饥荒年景里,就算挖一把野菜、煮一碗稀汤,父母儿女、兄弟姐妹也是你让我、我让你的呀! 想到这里,不禁加倍思念起婆母丈夫和儿子翰成、思念起家乡自家的小院来…… 小公主结丝花玩腻了,一时又吵着要找娘娘和独孤氏,秀月因怕打搅了两人说话,忙令宫人守好殿门,自己抱着小公主来到紫云殿傍边的小花园里,哄她捉蝴蝶玩。 望着满园姹紫嫣红的紫莲粉荷,听枝上笼中挂着的各处献来的珍禽异鸟嘀嘀呖呖的叫声,虽如身在仙境,因心内挂着失宠的娘娘,秀月觉得心里沉甸甸的难受。 这时,秀月看见小公主的胞兄,十四岁的鲁王犹犹豫豫地步进月亮门,尔后就站在通往紫云殿的小径上,望着通往李娘娘的偏门,犹豫着不敢再往里走了。脸上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 小公主一眼瞅见哥哥来了,脆生生地连叫了几声。鲁王见只有妹妹和奶娘两人在花园,几步便跳过芍药圃、跨过小径,一把抱起了小公主,连着在她脸上亲了几口,又把她高高举着转了两圈。逗得小公主一时开心地咯咯笑起来,鲁王也呵呵笑着,苍白的脸颊一时便有了几许红润泛上来。 奶娘秀月望着这个双肩瘦削、稚气未裉的鲁王,不禁涌出一阵的怜惜:莫看他生在帝王之家,天天山珍海味、金奴银婢的,可比自己儿子还大几岁的他,论个头、论膀臂,竟还赶不上翰成的壮实高大呢。 鲁王一面抱着妹妹,一面望着殿堂那边小声问:“奶娘,母亲那里这会儿有没有外人?” 鲁王知道妹妹的奶娘和母妃私下的交情密切,故而一直也随妹妹的称呼叫她。 “鲁王,隋公夫人和娘娘眼下说话呢。鲁王等隋公夫人离开后再过去,有什么话也好单独对娘娘说了。”秀月望着鲁王的脸说。 鲁王点点头,逗妹妹时的那副孩子气一下子便没了。脸色一时又阴郁起来。鲁王沉默了一会儿,抬眼问:“奶娘是哪里人氏?家里有几个弟弟妹妹?” 秀月答道:“奴婢家中只有一个儿子。比鲁王小几岁。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孩子。” 鲁王又恢复了稚气:“哦?弟弟他叫什么名字?奶娘哪天把弟弟带进宫来,让我认识认识。” 秀月笑道:“他名叫翰成,一个乡下的傻孩子,哪里敢进宫觐见鲁王殿下?” “奶娘,弟弟平时犯了什么错,奶娘和奶公两人责不打责他?”鲁王问。 “乡下的孩子都是由着性子疯长的。奴婢和奴婢的男人从没动过他一指头……”秀月话到这里忙打住,改口说“陛下和娘娘责骂鲁王,那是为了成就鲁王做大事的。满天之下,像鲁王这样十多岁就和大人一样天天上朝下朝、参预朝廷军国大事的有几个啊?” 鲁王的脸马上沉了下来,半晌才神情忧戚地说:“唉!奶娘,说心里话,我真不愿意生在这个帝王之家,更不想做什么太子!有时我真想跑到山上、出家当和尚去!或者干脆一死了之干净!如果人真的能重新托生,我好想下辈子也有个像你这样慈爱自己孩子的娘亲。我情愿意天天打渔耕地养活娘亲,也不想再看见这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动动都有人监视、随时都可能被怒骂鞭挞的皇家御苑!” 鲁王的眼中盈满了泪花。这满天下,包括他的王妃和姬妾面前,他也要装出大丈夫的面目。也只有在妹妹这个面目慈祥,身份又特殊的奶娘面前,才敢说这番话。 秀月听了不觉鼻子一酸、眼圈一热:在宫中这些年,她亲眼目睹了面前这个身子骨还没成型的鲁王,常常为了一篇文章没背熟,一张贴子没有写好,或是和宫人嬉闹了几句,就会被人告到陛下那里,被狠狠地责打或是训斥一顿。有两次,她陪娘娘去看望被陛下打得起不来床的鲁王,要不是亲眼所见,她怎么也不会相信,竟是被他亲生父亲下手打成的。 秀月悄悄拭了拭眼睛:“鲁王,一会儿见了娘娘可不要说这些话。鲁王是天生下来要做大事的人物,所以才会比别人要格外受些苦!” “唉!”鲁王重重地叹了口气再也无话了。 直到众人和鲁王都离开紫云殿以后,秀月才扯着小公主的手儿走进殿来。秀月一边哄小公主玩连环锁儿,一边不急不慢地劝慰道:“不管陛下如何,娘娘也不要与陛下计较才是。娘娘想,陛下虽是万民之主,可也有身心无奈的时候。陛下和娘娘毕竟是多年的结发夫妻。娘娘若还不知体谅陛下,这世上还有谁体谅他呢?虽说陛下近些日子没有过来看娘娘,娘娘还要做出不经意的样子才好。该派人过去嘘寒问暖还要派人去问。 “娘娘知不知民间有句话,叫做‘抬手不打笑脸人’?陛下虽一时心情不好冷待了娘娘,却不会因为娘娘依旧对陛下的关切反倒更生气吧?再有,娘娘还要打起精神来,天天打扮得漂漂亮亮才好。娘娘你想,凭郑姬那样的性情,陛下和她肯定有沤气的时候。一时念及娘娘多年的温柔和情义,过来看娘娘和小公主时,娘娘总不成再去匆匆忙忙梳妆打扮吧?若是陛下到了娘娘这里,见娘娘没事儿一样高高兴兴地接驾,依旧亲亲热热,陛下心里自然又暖和又舒展。若娘娘只管和陛下沤气,陛下认真生娘娘的气了,一定要怎么样,娘娘你想,又有哪个大臣能阻挡得了的?” 李娘娘起初也不大在意她的话,听到此时,觉得颇有几分的道理。低头思量:这个身为奶娘的秀月竟有这些见识! 独孤迦罗平时的心计和点子倒是比众姐妹高些一筹,可她毕竟是朝臣之妻,又是儿女亲家,来往过甚自然会引起陛下和朝臣的猜忌,反而对皇儿不利。这个秀月和别的宫人不一样,她既在宫里走动服侍,却又身份特殊,和自己是真正的荣辱与共者。而在宫中,做为皇妃的自己,有许多话就是烂在肚里也不能对别的嫔妃和宫人诉说的。即令和自己再亲近的宫中姐妹,也要留有七分的余地。否则很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就埋下了祸根。 自打这个奶娘进宫以来,因了小公主,两人在一起的时间自然比别人长了些。和她的关系不觉也渐渐亲密起来。有时苦闷的话儿也和她诉上一诉。没承想,她总能不动声色地为自己剪剪灯烛、拨拨亮光。 如今听她这番话里的道理,独自思忖:自己虽出身罪人之女,可毕竟还是被陛下册封为宫中一品嫔妃了。而像自己这样可以为陛下生儿育女、热汤热茶服侍的人,无论宫中哪个女人都能做得到。而陛下新娶的皇后、突厥汗国的阿史公主,却能为陛下做所有嫔妃都做不到的事——自她迎回中夏后,不仅为陛下免却了西北之虞,听说突厥还准备出兵十万助陛下伐齐呢! 自己虽曾在陛下藏韬晦略的十多年里,与陛下同甘共苦,风雨同舟。可也正是因此陛下才破例册封自己为一品妃嫔,并令自己掌管后宫多年的。若自己不知轻重,果然遭陛下嫌恶,什么祸事不会临到头上?自己出身罪家,犯了律条原比一般人要罪加三等的。那时别说为儿子争太子了,只怕连性命也难以保全了!自己生死倒也事小,从此苦了两个儿子和小公主没娘疼着护着,那才叫人死不瞑目呢。 想到此,娘娘当即就令宫人为自己更衣上妆。此后,一直做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依旧白天黑夜地给陛下送汤送衣、问寒问暖,还主动让宫人带小公主过去问候父皇。 果然,没过几天,郑姬因抱怨陛下一直不愿谈及立储之事,仗着陛下平素对她的恩宠,见了面不仅不知取悦,反而哭哭哭啼啼地,并以出家为尼要挟陛下。 武帝此番终于沉下了脸。他一挥袖子,丢下兀自号啕的郑姬愤然离开翠薇宫。 武帝独自站在御花园里,望着偌大的皇宫六院,却不知该到哪个嫔妃享受一番天伦之乐 才好?虽说前面的天元宫里新娶的皇后寝宫倒是夜夜灯火通明,天天丝竹隐隐,可是皇后因年龄小他近二十岁,而且既不懂中夏的诸多规矩,言语也不甚通顺,每日只知在宫中领着她从突厥带来的乐手舞伎们歌舞演乐,加之她也不谙男女风情,所以自迎娶回宫后,武帝对她除了定时问候之外,很少有什么夫妻亲昵。 掖宫诸院虽有六七位嫔妃夫人,论知心和体贴数李妃;论娇媚俏丽便是郑姬了。 比之李妃那种知冷知热却含蓄端庄的性情来,郑姬的热情洋溢和恰到好处的娇嗔,确令每日为国事所累的武帝每一踏进翠薇宫便感到一种别样的轻松。可是,近日来郑姬为了储君册定之事,也开始变得胡搅蛮缠起来,竟敢恃宠干涉起朝廷立储大事来。却不知这已犯了帝王的头等大忌。 博闻强记的武帝深知历朝历代帝王和国家覆灭的原故都是什么。他也许会钟情于某一个嫔妃,但决不会为了任何一位女子陷入痴迷,甚至动摇根本。 武帝不觉想起了患难多年的李妃来。此时静下来思量,其实在宫中众多嫔妃宫人当中,还是数李娘娘最贤惠明礼知大义的。到底是南朝汉文化抚养出来的王公闺秀,自己虽那般冷淡呵斥于她,数月未曾去看她,仍旧还是知疼知热、无怨无悔地,天天都送衣送汤到御殿,早晚从不间断。 想到此,武帝不觉心下一热。遂想起夫妻一同患难的岁月里诸多往事来,心下不禁一酸。当即决定到紫云殿去。 一身朱纱常服的武帝一面随意浏览着黄昏御园的绿水小桥和山石花草,一面来到了紫云殿。 此时已值夜色乍临时分了。 武帝在殿前伫立了一会儿,见紫云殿里正华灯初上。天上一轮月儿将圆未圆,清光轻泻在院中亭台上。风儿送来阵阵银桂的馨香。几个宫人正在廊下灯下哄小公主捉迷藏。李妃娘娘笑容可掬地和奶娘、宫监一起站在一旁青砖平台上看宫人们逗公主玩。 小公主的笑声如银铃一般在柔和的傍晚荡漾开来。 这里真有一种家的感觉。 一个宫人突然发觉了站在殿下台阶边的陛下,忙叫了声:“禀娘娘,陛下驾到——” 众人闻报一时都慌了手脚。因见陛下身着常服、腰系九环带,脚踏六合靴,飘飘洒洒地微笑着上了紫云殿台阶时,忙垂手恭立:陛下驾到! 小公主小燕子一样张着双臂飞到武帝身边,武帝呵呵笑着一把抱起小公主,举得高高地晃了几晃,又在她小脸上亲了亲,便朝李妃望去。见她身着淡紫绣花小襦,下面是一条秋香色撒花曳地罗裙,倭堕发髻拿一支绿玉簪斜卡着,依旧飘逸大方、柔媚动人。 武帝原以为冷落了她这么多日子,好歹轻重总会露出些不尴不尬的生分来。不想李娘娘笑吟吟地连忙嘘寒问暖,又吩咐宫人快去做汤上点。携着陛下进了殿,嘴里说着家务琐事。见武帝望着自己绣襦罗裙,又笑道,说这绣花是自己照着花园子里的牡丹画的,问陛下这绣花的配色是不是太艳了些?一面又说起汉王的贴写得又有起色啦、小公主又会背了几首古诗啦等等,一面就令小公主给父皇背《木瓜》和《丰年》等几首诗上来。 武帝耳听着小公主脆生生的诵诗,感受着一种居家过日子的宁静和温暖,心下不禁叹服李娘娘:不愧患难多年的妻子,懿德品行实在令人敬服! 是夜,夫妻柔情依旧、合好如初。 如此一番折腾,武帝反倒更把册立鲁王为太子的主意给坚定了下来。 武帝决定立即册立鲁王为大周储君。 他厌倦了朝中的争辩。 天子一言九鼎。大周的江山社稷交给谁合适,他还当得了这个家! 故而,也不待再与群臣商议,也不令上大夫王轨参预,只把内史中大夫来和叫来,在大德殿自己的御书房内,令来和、乐运、颜之仪等人拟定圣旨:册立长子鲁王宇文-为太子,并命第二天上朝时将圣旨递交开府大将军尉迟运、赵王等当众宣诏。 众人拟完圣旨退出大德殿后,中大夫来和按捺不住满心惊喜,径直驱车来到隋国公府上。 见了杨坚,未及坐下,也不及款叙,来和就喜冲冲高嚷:“隋公!嫂夫人!快拿好酒来!今天你们两口子得好好慰劳兄弟我一番!” 杨坚望着来和那副喜不自禁的模样,虽清楚这高兴事肯定与自己有关,却不知究竟是何喜事,竟值得他如此兴奋?于是一边笑呵呵地令夫人独孤氏去安排酒菜,一边亲自在一只青玉茶盅里为来和斟上茶:“来公,你来品品看,这是新到的江南小芽。” 因是季昆之交,故而独孤氏也不须避讳,交待完酒菜也来到客房坐下,听听到底有了什么大喜事? 来和此时也顾不上与杨坚品茶论道,一脸喜色地说:“隋公果然含蓄之人!怎么也不问问我因何这般高兴?” 杨坚微微一笑:“莫绕圈子!及早说来大家一同高兴。” “隋公!陛下册定鲁王为太子啦!”来和突然压低了声音道。 杨坚望了独孤氏一眼:“来公!这话可不是随便猜测的!” 来和神秘地一笑:“千真万确!” 杨坚有些疑惑了:“哦?这……不大可能吧?朝中有大冢宰齐王和孝伯、乌丸轨等人坚决反对,鲁王只怕没有太大的指望,至少眼下没有什么指望吧?” “咳!隋公,不瞒你说:刚才陛下已命小弟和乐运等几人一起拟好了圣旨。只待明天上朝时当众宣旨了。我想,此事陛下有意如此。否则拟这样事关江山朝国大事的圣旨,一般都有王轨孝伯在场,还要由大冢宰和大宫伯同时在场核正。为何单单把我等召去拟旨?” 杨坚亦喜亦忧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只怕明天早朝还会有一场风雨。你我当有所备才好。” 独孤氏笑道:“管它什么风啊雨的!陛下既然如此行事,说明陛下已是主意铁定、志在必成了。我这里酒菜可是已经备好了。你们兄弟二人今天先别管什么风啊雨的,且开怀痛饮它一回再说。” “嫂夫人言之有理,陛下天纵英明,他要做的事没人能拦挡得了。上酒上酒!‘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无多。’今天咱哥俩一醉方休!”来和喜气洋洋地说。 第二天早朝,陛下未等大臣开始上奏表,便令内史来和将所拟圣旨转呈尉迟运,着尉迟运上殿宣读册定太子的诏书。 尉迟运宣读完圣诏,颇感意外的众大臣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在窦毅和长孙览的率先带动下,众大臣急忙跪地三呼万岁。然后悄悄朝高高的御座上瞅去,想透过那晃动的冕旒看看陛下是什么脸色,却见陛下一挥袍袖说了声“上开府宇文孝伯留下,朕有事交待。其余爱卿有事可交内史大夫乐运转呈。” 说完,丢下满朝文武兀自去了。 齐王与王轨二人面面相觑,尔后默默望着宇文孝伯不作一声。 宇文孝伯也未作一语地离开了朝堂,紧随陛下来到后面的御书房。 孝伯进门之后,武帝也不拐弯抹角:“朕与公同日而生,太祖令你我兄弟自小起居一处,情甚骨肉。朕向来敬重公之为人。今日只有你我君臣二人在此,公直言无妨:公以为朕立鲁王为储可有不妥?” 见陛下以肺腑相向,宇文孝伯沉思了好一会儿才道:“请陛下恕臣直言,臣以为鲁王春秋年少,声德未闻,志业未成,故不宜过早立储。再则,陛下如今既已迎回皇后,不出一两年定有嫡子。陛下何不考虑到暂缓立储之事?” 武帝闻言不觉心生反感:新娶的皇后即使将来有嫡子,将来自己一旦宾天,太子年幼,突厥一旦生异时,岂不易如反掌?然而,武帝不动声色地叹道:“公卿,有个年近四十岁还未立嗣的国主么?眼下,鲁王既为长子、又年长几岁,朕毕竟还有机会督促亲教。一旦不意之时,亦免重蹈旧日奸相擅国弑君的覆辙啊。” 孝伯只得点头道:“陛下所言有理。” 神情忧虑的武帝继续说:“朕今天召卿来,是要拜请公卿为东宫宫正。从今担当起辅佐教诲储君的重任,使其早就大志、早禀圣质。切莫懈怠宽纵,贻误千秋大计啊。” “陛下,臣当勉力而为,定不负圣望。”孝伯虽满心的忧虑,大势已去,也只得勉强应允。 两样大事做定后,武帝便令内史大夫拟旨下诏:督催各州府县郡下去,即日起,广纳兵将、积蓄粮草,训练军伍、演武选将、造船驯马并打制兵器盔甲等,南朝陈国有位王公谋逆另立,大周正好借替南陈国主讨逆为由,集大军南下讨伐! 第十三章 从这天起,小公主和少年的翰成发觉,他们两小无猜的亲情中突然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却酸酸甜甜、扰人情思的东西…… 在贺公主的记忆中,儿时跟随奶娘回乡下的那些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小公主开始在宫里学馆读书后,奶娘秀月因多年服侍小公主有功,被晋为兼掌公主所居 碧华阁的尚服女官。因下面另有司衣的宫人,所以除了盛大喜庆节日到来之前,加上每年四季各一次库房实物帐册的验核,平素倒也清闲。 那年春上,小公主得知奶娘要回乡下探亲,也缠着娘娘要跟奶娘出宫看看。闹了几天,奶娘见哄劝不住,私下与娘娘商量:“娘娘若是放心奴婢,不如就放小公主跟奴婢出宫到乡下略住两天。一是让她见识见识外面的天地世面,二也吹些山风、吃些乡下的粗食,兴许对小公主的身子骨还有利呢。” 娘娘起初不大放心,转而想,这些年小公主得了几次怪病,有一次背上无名肿毒,御医治了几天都没治住,秀月硬是用土方子给治好了。因她平素办事一向可靠,娘娘想,此时让公主跟她出门去见识一下民间风俗人情也不错。只是公主年小,出宫之事不敢做主,于是便和陛下来商议。 武帝虽对诸子格外严厉,那是因为儿子将来都要为国家出生入死、担当朝廷大任的,所以虽有怜子之情,却半点不敢流露,更不敢放松管教。偏偏只对这一个小女儿溺爱到了宽纵的地步。 女儿迟早是走要出宫、走入民间的,始终关在宫中也并非好事。奶娘秀月在宫中服侍多年,武帝冷眼旁观,见她的为人行事倒也令人放心,所以才答应李妃破例将她留在宫中。此时,公主要跟奶娘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面、接触一下民间世事礼俗,武帝以为也未尝不可。于是嘱托李妃多派几个侍卫,不张不扬地出宫待两天、尽早回宫就是了。 如此,小公主竟得以头一次不是跟着父皇母妃坐在高车玉辇中,在众武士和宫人的簇拥下出宫游幸,而是如通常百姓走亲戚那样,换了一身民间衣裳,在几个着了便装的武士守护下,乘着通常官吏家的车马,一路驶向街市、走上官道,实在觉得新鲜。 正值阳春好天气,山野林丛,满眼草青叶绿的煞是好看。出了宫的小公主像一只乍出窝的小鸟儿,见了这个也惊奇,看了那个也稀罕。就连山路上人家推的独轮车,都会惊愕地瞪直了眼看。 临近少室山,山风儿吹来阵阵野槐花和青草的气息。山头上绕着些棉絮似的云团。满山遍野一处浓绿一处浅碧的令人心醉。一条小溪绕山脚缓缓而流,河畔苇丛的野鸭和鹤鸟们见有宫车隆隆驶来,也不知躲避,仰着脖子和人对看。 奶娘在车上紧紧揽着往外探身子看景致的小公主,生怕她被闪了。负责护卫小公主的侍卫和宫人们平素也难得出宫一趟,如今沾了小公主的光,又是百姓常服打扮,加上奶娘为人家常,众人全没了宫中尊卑贵贱的礼数,笑呵呵地一边行路、一边逗小公主说笑。这个吁马在路旁给小公主采一束野蔷薇、山杜鹃;那个下马给小公主逮只花蝴蝶,直乐得小公主一路笑声如铃。 “奶娘,那是什么鸟啊?”小公主指着少溪河河面和石滩上一群有着五彩羽毛的鸟儿问。 “哦!那是鸳鸯。” “为什么叫鸳鸯?” “鸳鸯……鸳鸯就是一生一世都是成双成对地游着。如果一只死了,活着的另一只就会守着那只死去的鸟儿,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地,直到自己也死去。” 小公主黑玛瑙似的眼睛望着那些鸟儿出了一会儿神,转脸问奶娘:“就象我和奶娘一样么?” 左右随从听了,一时都大笑起来。奶娘捧着她花朵粉团一样的小脸儿亲了亲,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周家老少近亲得知小公主来到乡下,真比看见仙女降凡、凤凰栖落还惊喜! 因小公主这些年一直都跟着秀月,虽说没有出宫,秀月倒也教了她不少民间的礼数规矩,加上小公主天生也不拘泥,见了奶奶就叫婆,见了翰成竟一口一个哥哥,又拉着他的手满院子地跑,喜得翰成一张小脸儿红扑扑的。 周家婆婆再没想到,这位皇家来的小公主不仅没一点金枝玉叶的样子,反倒这么乖巧可爱,一时喜得搂在怀里连声地叫乖乖。 晌午,宫人用宫里带来的鸡鱼肉蛋和各样鲜蔬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可是小公主只肯吃婆婆亲手做的蒜汁凉面和炒得黄灿灿的鸡蛋,在宫里从不正经吃东西的小公主,破天荒竟吃了满满的一碗。把跟随的宫人惊得,真怕小公主会撑坏了肚子。 奶奶笑着说:“没关紧!孩子颠了一路,真是饿了。吃了饭让翰成带她到门外跑一跑,小肚子一会儿又扁了。” 小公主拉着翰成的手,哥哥长、哥哥短不停地叫着,小小少年蓦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意和亲情来,打心眼儿里喜欢上了这个妹妹。 小公主拉着翰成的手满院子转,见了什么都稀罕得了不得。百姓过日子的居家摆设,锄、锛、镰、竹耙子、木锨,见一样问一样,问是做什么用的,还要亲手拿起来试上一试。翰成很耐心地一样一样地对她解说。 自打娘去了京城,小翰成常年也难得见娘一面,心底常常埋着一段孤独。如今娘回家了,还带回来花朵似的一个小妹妹,虽也看得出这个小妹妹在众人眼里不知比自己要金贵多少,所有的眼睛都望着她、所有人都护着她,心下不仅没有一点的嫉妒,反倒比众人更是处处护着她。 四月的风儿又温柔又清爽。明灿灿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暖和和的。几个百姓打扮的卫士在后面跟着,翰成在前面拉着公主妹妹的手儿一直跑到山溪边,一会儿捉蝌蚪、一会儿采槐花。众人从没见小公主这般开心过,山野沟壑一时飘满了她清脆的笑声。 新开的槐花一样最滋补的新鲜野蔬。小公主在乡下的几天,小翰成每天都会去沟壑河畔采些回来,摘去叶子洗净了,用面拌好放在笼上蒸,出笼后浇些香油、拌些青蒜,小公主竟 比吃山珍海味香甜得多。 宫里李娘娘不大放心,隔一天都要派人来探问一番或是送些食物。因知小公主在这里玩得开心,也有心让孩子见见市井风俗,所以倒也没催她们回宫。 如此,十几天一晃而过。当李娘娘派人接她们回宫后,乍一见女儿的脸,不禁吃了一惊!起初以为小公主的脸肿了,细细瞅瞅捏捏,才知女儿竟是吃胖了。加上被乡间的太阳和野风吹晒了几天,看上去黑红光润的,分明结实了! 李娘娘带着小公主来见父皇时,武帝见小公主黑红健康的小脸,抚着小脸蛋儿呵呵笑道:“这脸儿晒的,真像鲜卑老家毡包里的那些小丫头子。” 从这里开始,奶娘便不时带小公主到乡下游玩一番了。每次都照例给她另换上一套农家的粗布衣裙,放她四处撒欢滚打。在山野河畔跑累了,回到家来,睡在土炕粗被上倒头便睡。奶娘秀月这时便守在她身边,望着她那可爱的小模样,忍不住老想伏在小脸上亲亲。 小公主醒来,不是缠着跟奶奶学摇纺车、抽棉线,便是要学撂梭子织布。再就是跟翰成父子在宽大敞亮的院子里学织泥屐、编苇席,或是跑到隔壁大娘家里,跟一群乡下的姐姐们学扎花、剪麦秸葶、掐草辫子。 夜晚,在院里的大杏树下,小公主和翰成一齐坐奶娘怀里,听娘讲天上海里和山里林里的神仙鬼狐故事。 这样,娘和公主妹妹每次回宫,小翰成总要跟在宫车后面追上好远的一段路,直望到载着娘和妹妹的车影消失在翻扬的尘埃尽头时,才独自噙着泪返回家。 童年,翰成对母亲的依恋和思念,大多是在一种温暖如梦的回忆里,那里除了母亲那温柔秀美的神情和爱抚的手儿外,总还要伴着公主妹妹那双黑玛瑙似俏皮的眼睛和银铃般的笑声。 母亲和公主妹妹两人,在他的记忆里已混融合一了。 以后,每次母回京,车上的小公主总是和车下的翰成一样又哭又闹,非要奶娘答应带翰成哥哥一起进宫。后来明白再闹也无用时,小公主便一抽一咽地着坐在奶娘怀里,手里握着翰成哥哥送她礼物:或是里面装了一只蝈蝈的红白高梁秸编的小花蝈蝈笼;或是哥哥亲手扎的小花灯、小风筝;或是哥哥送她的一对小泥屐……泪眼迷朦地望着在车后面叭叽叭叽奔跑追赶的翰成哥,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时,才伏在奶娘怀里大哭一场,直到被车轮颠睡为止…… 到了宫中,翰成哥送她的这些礼物,便成了她远比珠宝玉翠更加珍爱的收藏。 在贺公主的记忆里,开始懂得什么是爱别离苦的滋味,便是从翰成哥那渐渐淡远在山路上的小小身影、在隆隆作响的车轮和马铃声响在空旷的山道上开始的…… 那年春寒,小公主不经意受了一场风寒后,病虽好了,却觉得吃什么东西舌根都是苦的。 那天,她的小猫跑到了掖庭宫的后花园,她四处寻猫时,突然看到园子角落里有一树乍开的槐花,一时又惊又喜,立马就叫人折了下来,要奶娘亲手做了她吃。 奶娘精心做了一碗,公主尝了两口便放下筷子,说根本不是在乡下老家吃的味道。后来自己想明白了:高墙大内的宫中,如何能够品味得到山乡农院里那种浓浓的亲情和开心的野趣? 正巧,听说奶娘近日要回老家为翰成哥哥的爷爷上坟,贺公主便闹着要娘娘恩准她跟奶娘再回乡下一趟。 可是,公主毕竟不是小孩子了,虽说鲜卑人比汉人的规矩一向少些,可毕竟沿习的多是中夏风俗,女孩子大了,也不能随便出宫的。但终究经不住小公主的再三哀求,又见她好几天都不大吃东西,脸儿黄巴巴的,只得应从了她。 临出宫,娘娘再三再四地嘱咐奶娘秀月要小心从事、及早回宫。又说公主毕竟大了几岁,这次出宫不比往日,小公主要扮成小宫监的模样悄悄出宫。还有,宫中良莠参差,人心险恶,还要瞒住小公主出宫之事才是。又亲自挑了几位靠得住的心腹卫侍,这才肯放她们出宫。 车马刚在奶娘家门前停稳,一位英气逼人的俊小伙子立马笑吟吟地迎了上来。 贺公主看他眼熟,却没想到这俊小伙儿会是她的翰成哥!待她回过神来,一时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心想,怎么两三年没见,翰成哥竟变成了大人? 小公主心里咚咚地跳着,不知为何,一张脸儿竟腾地兀自绯红了。 乍一相见,翰成也一样吃了一惊:怎么儿时又小又瘦的贺妹妹,一下子竟出落成了面前这“美眸盼兮,巧笑倩兮”的一个天仙了?笑微微地只管望着公主,正要按儿时的称呼叫一声贺妹妹时,话到嘴边竟成了:“贺公主,好……” 乍听翰成哥哥突然换了称呼,贺公主不觉心里一凉,眼中立马噙满了泪水。咬着嘴唇半晌无语,末了,抖着声儿叫了句“成哥哥……”,眼中的泪珠竟忍不住扑簌簌地跌了下来,却又觉得害羞,倏地便转身跑开了。 翰成一时楞在了那里。 过了一会儿,翰成忙赶追过来,站在院中的桃花下揉着眼睛的贺公主,改口叫了声:“妹妹……” 贺公主望着开得粉霞似的桃花,没有理他。翰成有些慌了,想了想说:“妹妹,沟壑的 槐花开了。你闻闻,这风里全是槐花的香气。咱们去捋槐花,让娘给咱做槐花糕吃?” 贺公主皱着鼻子嗅了嗅,转脸一笑,拉着翰成的手就往外跑。 一来到山野,兄妹一时便忘了乍见时的拘谨和生分,循着阵阵花香,两人来到河畔一片缀着串串白花儿的槐林。翰成爬到树杈上,往下折那些缀满花朵的枝叶,槐花带着清凉的露珠和芳馨纷纷跌落在贺公主面前。 正在撕扯槐花的翰成在树上突听贺公主“啊”了一声,忙往下看时,就见贺公主手指肚儿上已经涌出了大滴的血来,一手捏着手指,眼里疼得含着泪,不知如何是好。 翰成不及思索,跳下树来、抱着她的手指便去吮那伤口,一边说:“槐花虽香甜,可槐刺却是有些毒的,吸出来就不痛了。”随即又吸了几口,抬起脸问,“还疼么?”因不见公主回话,翰成有些诧异地去看贺公主,却见她的一张脸儿此时已涨得桃花般嫣红。 翰成一时有些诧异不解,但霎即自己的一张脸也骤然胀红了…… 半晌,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翰成默默从衣袋掏出贺公主三年前送给自己、一直放在身上,却从来没有舍得用的一条花绸绢,小心缠在贺公主被刺破的手指上。 从这天起,小公主和少年的翰成发觉,他们两小无猜多年的亲情里,突然多了些什么。那是往日从没有过的、酸酸甜甜地说不清道不明的扰人情绪…… 这一次娘和小公主的离开,是翰成和贺妹妹相识以来最失落、最怅惘的一次。它比往日每次的分离似乎多了一份无以言说失落和涩楚,一种沉甸甸令人牵挂的东西。 娘临走时说,妹妹大了,按规矩以后怕不能再出宫了。就是出宫,只怕也很难再回咱们这乡野山沟了。 翰成听了,怔怔地一语不发,心内却突然生出一种想要大哭一场的情绪。 可是,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往日的小男孩了。而且,他自小就已经学会了把自己把所有的思念和梦想,所有的留恋和牵萦,全都压抑在心内,然后默默地独自品咂、承受和等待…… 这年麦收前,奶奶无疾而终。 奶奶去后,翰成更感孤独了。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奶奶的织机前,扶着奶奶生前一双手摸得光滑油亮的织机,似乎又听见奶奶坐在织机前来回传送梭子的响声,伴之无缘无故的叹气。记起奶奶常说:“你娘在宫里的这些年,虽说咱家一天天荣华富贵起来,乡邻们也个个羡慕得很。可我这心里怎么一天天地倒觉得怎么还没有住咱们那小茅屋踏实呢?” 奶奶去世不久,因娘做了宫里的女官,以后要长期留侍宫中的,因而李妃便出资帮周家在城北的金肆里置了一处小院落,令他们父子也搬到京城来住。如此,秀月虽说依旧在宫里服侍,可是一家人总算可以随时团聚了。 小院不大,倒也精致。后面有一处小菜园子,前面开了家小酒店。农闲时,父亲在柜前经营,老家那里便交给了堂伯堂伯母夫妇料理。娘说过,当年只因堂伯母的撺掇和报信,自己才得以进宫,因而这些年日子富贵了,一直未停对他们家的接济。 娘在宫中服侍的这十多年里,翰成在官学里习文演武一直未敢松懈。当初在老家时,因众人都知秀月在宫中做了女官,翰成又文兼武备的,所以好些有头有脸的大家商贾们,甚至官吏之家都有托人来家里提亲的。 可是翰成这些年读书习武,长了许多见识,隐隐期望能有一番作为,此时根本无心成亲。 家里催促了几番,见他不肯答应,倒也没有太勉强他。 举家搬到京城后不久,娘对翰成说,李妃娘娘因知道他一直都在官学读书,又有一身好功夫,曾说过,可以让翰成到隋公的军中谋个武职,说眼下文武双全的人在军中晋升很快的。娘因不想他去冒征杀之险,便对李妃娘娘透露说想让儿子留在京中。 翰成知道,娘是怕自己和大伯周吉当年一样的结局——当年,和大伯一起被朝廷征去的几十个村里的小伙子,末了只有一个断了条腿、拄着拐杖的活着回了家。和他一同离家出征的几十个人,先后全都死在了边外。 事后不久,李妃娘娘又提起,她会设法为翰成谋个宿卫皇宫的职事。只是非士族出身的寒门子弟在京城没有什么晋升的机会。 娘对翰成说过,她这辈子没别的企求了,只求翰成能在官府谋个职事,再娶上一位本份人家的女儿做媳妇。一家子从此平平安安、团团圆圆地过一辈子,便是周家前世积下了大德,今世意想不到的大福份了! 其实翰成自己倒想到隋国公的属下南征北战、驰骋一番。他渴望自己能纵马天涯、杀敌报国,有朝一日能以武勋得马上功名。不过既然娘不想自己去出门冒杀伐之险,只想自己做一名皇家侍卫,翰成觉得也有一样好处:那就是从此自己至少可以经常出入皇宫大内,那样也许有机会看见公主妹妹了。自从搬到京城以后,翰成每次从官学回家路过皇宫时,总要在宫门皇墙外徘徊张望一阵子。他伫立在宫墙外,望着墙内隐隐约约的重檐飞阁,不知里面究竟有几道门、几层院?也不知贺妹妹究竟住在哪处宫殿?这会儿正在做着什么?是在赏花、读书还是在弹琴? 前年,贺妹妹回乡下时带给翰成了一把宫制的七弦琴,也曾手把手地教翰成弹《广陵散》,还一句一句地教他识谱。如今,他已经会弹好几首曲子。可惜妹妹至今还没有听到过。 转眼又是一年离别了。贺妹妹那双时尔俏笑、时尔忧怨的眸子不时会闯入他的梦中,纷扰着他少年的情怀。每当此时,他不是来在院中练一套罗汉拳或是达摩剑转移一下思绪,便是坐在院中,把七弦琴放在青石上,净手焚香,抚弦两曲聊寄情思…… 第十四章 贺公主笑嘻嘻地说:“哥哥帮我戴上!” 翰成小心翼翼地帮公主把玉观音戴在脖子上。 贺公主衣服上透出的月季花的芳香微微沁人心脾…… 那年秋天,少林寺大禅师禅坐良久后,夜观星宿天象,蓦然悟出:弟子慧忍初入尘缘的际运就要到来了。 这几年里,为了度化慧忍早得圆满,大禅师几乎倾注了他所有的心血。 慧忍也实在未负他的期望,几年来发奋上进,禅武精益,已经可以入世归俗、马上阵前一番了。 自从山门之战败阵,慧忍每天除了和师兄师弟们一样坐禅上殿、值灶种田之外,更加发奋潜心修习师父为他布下的武学、兵法、药学和少林家传内秘功的修习。 除了和普通僧人一样禅武诵经、练功值守和诸般功课法事之外,每天傍晚慧忍都要独自来在这片悄寂无人的草林间,修习剑,枪,箭和内功。 风雨无阻地,每晚此时,这方幽寂的山地总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要被呼啸的剑气,凌厉的枪法而笼罩。 慧忍射箭从不以活物为靶子,只以远处一块质地不是太坚硬的山岩为靶心。天长日久,那方岩石上竟布满了箭痕。 只有到了夜色黯尽、万籁俱寂时,慧忍才开始易筋经和洗髓经的**。 易筋经和洗髓经是少林寺禅宗祖师菩提达摩亲传的两套内功。当年,达摩祖师在少室山顶的默玄洞面壁禅坐整整九年,因洞中潮湿阴冷,祖师每次坐禅之后总要设法活动一番身子骨,久而久之便琢磨成了这两套内功法。 这一年多里,大禅师按这两套内功孤本秘籍一招一式亲自传授给了慧忍。它不仅可以护身健身,更重要的是,它藏有极深的禅机佛理在内。 然而,这套功法的练习必得在天黑无人的山间野林中。因为,即使同是少林弟子,师父也只肯传给极少数悟性极高且慧根极深,还必得有浩然正气的弟子。若非慧根深厚者,难得个中真髓;悟性虽高,若胸臆间挟有私邪之嫌的弟子更无缘得见。因为一旦掌握了这二功,便会助其魔心膨胀,利用奇功异法到红尘世间涂炭无辜,骚扰众生。 这两套内功,表面不见张扬也不露夸耀,然而一招一式圆润中透出刚厉,沉绵中隐含威烈。结合这两套内功练拳习武、布阵用兵,可使禅武交融,达到神出鬼没的境界。 这一年来,慧忍无论是坐禅习武,还是值殿劳作,无时不刻不在苦思冥想着师父布设在山门前的阵法该如何闯破。他曾在心目中无数次反复再现当时打山门的阵法,也曾多次寻问过当时担任拦截第二道山门阵的那几位师兄。师兄们却说当时师父只交待如此布阵、那般拦截,至于个中原故,他们几个当初也曾聚在一起琢磨了很久,但始终也没有悟透里面究竟藏有什么玄机禅理。 慧忍明白,那次布阵,他们也不过是将军阵前的一兵一马,是师父棋盘上的一个子,阵法中的一个卒而已。若能得悟个中真谛,只怕也早就纷纷打出山门、下山闯一番天下去了。寺中几位习武的师兄其实私下里个个都跃跃欲试,都抱着一腔雄心,幻想下山做一番英雄大事的。可是清知师父阵法的个中厉害,俱都怕一旦打不出山门,从此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因为当初也曾有两个武功高强的师兄,原以为足以打出山门的,结果两个都是大败而归。 夜越来越暗,四处的景物也越来越朦胧了。山野林间的草茎、绿叶和花瓣的气息却是越发地浓郁起来了。 月光如水,柔柔地泻在泛着微芒的草叶上。 慧忍已经整整打坐一个时辰了。 少林内功**到某种境界时,修持者往往会重新陷于新的混沌状态。而继续禅悟则是唯一能够闯破这种混沌、继而达到更高境界的唯一途径。 这晚,慧忍开始打坐时,觉着自己的心境渐渐地宁静如水,如风,如云般轻若无物起来……这时,他突然生出一种预感:他离破译出师父山门阵法之谜越来越近了。他几乎能听得到它的脚步声、嗅得到它的气息。它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在自己伸手可及的地方。 只是他的眼前似乎还蒙着一条黑纱。因此他一时还无法准确地判断:它到底是在前面还是后面?左面还是右面? 待收功时分,月亮已经高高地悬在了正空,孤独而清明。 远处有黄鹂的叫声蓦然响起。 风中飘来了麦子快要成熟时秸秆特有芳香气息。 黄鹂的啼声和麦子的气息,把慧忍突然带回了儿时…… 他们的相会多是在麦子泛黄时节。那时,他和小公主两人一边坐在少溪河畔听黄鹂婉啭的啼鸣,一边揉搓着泛着黄绿新麦,轻轻吹去浮皮,然后细细地品咂那还带着几分汁液的、饱鼓鼓满口留香的新麦仁…… 四年前,他出家少林寺前不久的一天,伴着黄鹂鸟悠远啼唱的季节,贺公主未带一个侍从,第一次私自出宫、独自寻到了翰成京城新迁的家院—— 那天,翰成因新得了一套剑谱,离开学馆后和三五同窗好友来到自家院中,按着剑谱一面琢磨一面研练。 门上的家人走过来对翰成报说,外面有一位少年公子,说有事要单独面见周家公子。 翰成放下剑迎了出去。 出门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来人竟是贺公主! 见她一身宫中小太监的打扮,青布袍子,青布包头,兀自站在门外的大柳树下,见翰成出了门时,也不说话,只是跳皮的望着他俏笑。 翰成瞅了瞅左右,见竟没有一个跟随的人,立时急得什么似的:“啊?贺……妹妹,你怎么……咳!” 说着,一把拉着公主的袖子便向后面侧院自己的小书房匆匆走去。一俟来到屋内,劈头就问:“你怎么敢一个人跑出宫来?” 贺公主嘻笑着,也不理会他的问话,两眼只管四下里瞅着翰成书房的摆设。一边信手翻着他平素看的书和写的文章。 “你也太大胆了!万一……咳!宫里娘娘和我娘一时找不到你时,不知急成什么了!快,我马上送你回去!”翰成着急地说。 贺公主闻言,一时就红了眼圈:“你……人家好容易才混出宫来看你。这还没坐下呢,水也没喝一口,你就狠心赶人家走。你真是……无情无义!”话音落时,早已满眼泪花了。 翰成望着贺公主泪汪汪的眼,一时无话可辩。又心急如燎地在屋内转了两圈,最后还是忍不住又催她:“不行!贺妹妹,你不能在宫外多停。我这就送你回宫去!” 贺公主道:“偏不回去!你再敢赶我,我就一个人到外头闲逛去,是死是活与你无关就是了。” 翰成怔怔地望着她,一点儿的招数也没了。 贺公主故意装出一脸的不在乎,也不再理会翰成,自管拿起架子上的兵器,一会拉弓、一会儿挥剑的。又取下挂在墙上的蓑衣和斗笠披在自己身上,样样都稀罕得很。 翰成怕她真的赌气一个人跑到繁华街市上乱闯,万一惹了乱子更了不得了。无奈地望着她,只得先由着她的性子,又问她喝不喝水? 贺公主说:“我都快渴死了,你才想起问我……”说着眼圈又红了。 翰成忙出门叫人到前面拎过来一个小铜壶,亲手烫了一个茶瓯,拿出一个细篾的小篓,从里面的茶罐里舀了些茶叶放在杯子里。 公主探头来看:“是什么好茶?这么鲜绿?” 翰成笑道:“哥哥这里可不比皇宫大内,能有什么好茶?统不过是柳叶竹尖罢了。” 公主接过杯子,细细啜了一口:“还说不好?比宫里的茶强到天上去了!” 翰成一笑:“真是渴了。粗茶淡饭也成了好的。” 公主放下杯子,抹嘴一笑:“我倒想天天吃你家的粗茶淡饭!” 翰成嘿嘿一笑:“傻妹妹!” 公主放下茶,一眼瞅见窗台上前年她送翰成哥的七弦琴,走上前用食指和拇指来回拨了一番琶音,不觉惊喜道:“成哥哥,你会弹琴了啊?” 翰成道:“我是个粗人,哪里学得会这个?不过白放在那里附庸风雅罢了。” 贺公主道:“哼!骗得了别人,休想骗我。若每日闲放着,这琴弦的弦音这么准,又是谁定的?快给我弹一曲上来!” 翰成担心宫里找不公主时,一时闹得上下不宁,看看外面渐高的太阳说:“好!我就给你弹一曲,不过你听完曲子得赶快回宫去。” 贺公主点点头:“一言为定!” 翰成坐到琴前,微微入定,弦音流泻处,一曲《高山流水》锵然流出,时而奔放、时而沉抑,时而清柔、时而雄浑…… 贺公主呆了!自己修琴数年,可是翰成哥琴韵中的那种高亢沉抑、雄浑奔放、挥洒自如气势,自己竟然十不得其六七! 余音袅袅渐渐淡气,公主仍旧沉浸个中。末了,微微舒了一口气,一双眸子久久地望着翰成,实在觉得这个翰成哥实在是了得! 翰成起身道:“哥的琴也弹了,天也不早了,妹妹总该回宫了吧?” 贺公主没有理会他,也不说话,兀自走到琴边,手指随意抚着琴弦呆呆地出神。 翰成走过来:“妹妹若想在宫外玩,改天和娘娘说好了,让娘带你出来,咱们一起还回老家摘野槐花、网鱼,让娘给咱做槐花糕好不好?” 贺公主转过身来,脸上露出笑容:“此话当真?” “当真!不过今天你得听我的,这会儿就回宫去!你若只管任性,哥哥以后真的不理你了!” 贺公主闻言,一脸落寞地咬着嘴唇,正要跨出门槛、又止了脚,低头沉吟了一会儿说:“成哥哥,你答应给我一样东西,我才回宫去。” 翰成忙问:“什么东西,妹妹尽管说出来,只要我有的。” “我要……我要哥哥脖子上戴的这个玉观音!”贺公主指着翰成的脖子说。 翰成有些犹豫。 这尊观音不过是普通的玉料雕成,是奶奶亲手系在自己脖子上的护身符。十几年来从未离开过。 见翰成沉默着,公主眼里骤然噙满了泪花。翰成见公主一人在外面耽了这么久,怕宫里娘娘着急,娘也会跟着受连累时,一时也顾不得诸多,一把将玉观音取下递给公主。 贺公主破啼为笑了:“哥哥帮我戴上!” 翰成小心翼翼地帮公主把玉观音戴在脖子上。 霎时,贺公主衣服上透出了花瓣般沁人心脾的芳香。 两人长大以后,翰成还是头一次这么近挨公主站着。伴之这令人眩晕的芳馨,翰成一下子心慌意乱并有些醺醺欲醉起来,脸一下子热得吓人…… 贺公主爱惜万分地抚着玉观音,好一会儿才慢慢放下。这时,她捋开宽大的袍袖,把自己腕子上的一对翠镯先后裉下来,拉过翰成的手,把翠镯放在他的掌心:“成哥哥!我拿我的翠镯换你的观音了!” 翰成忙推了回去:“不不,男人不兴戴这个的。” 贺公主的脸也红了:“不是让你戴在腕上的,是让你……揣在身上,就当……就当我在你身边一样的……” 此时,翰成反倒冷静了下来:“贺妹妹,我听娘说过,这对翠镯是十年前大陈国主派使臣千里迢迢专门送到大周国的贡品,是能预兆风雨阴晴的稀世珍宝。我是个粗人,天天拳脚刀剑的,这样珍贵的东西放在身上,一旦有个闪失跌撞,岂不可惜?” 说着,一边坚决地推了回去。 贺公主突然珠泪飞溅起来:“成哥哥,母妃常说,在宫里,上上下下的人虽众多,可是哪怕是在自己的寝殿,也保不定哪个给你端茶递水、毕恭毕敬的下人正是别人安插下的眼线。处处都要设防,步步都得留神。怎比得当年在山城老家,奶奶、奶娘、你,奶爹,大家统统挤在一张矮桌上吃饭,谁也不用设防什么,就连小灶房的烟都带着浓浓的亲切味。我在宫里,常常想起当年哥哥带我摘槐花、捉螃蟹的快乐日子。烦闷时,便把你送我的那些小葫芦、小花灯、小风车和小草鞋什么的拿出来,一样样细细地把玩,童年乡下无拘无束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眼前。 “所以,妹妹虽知这个玉观音是哥哥的传家之物,因常年戴在哥哥身上的,所以忍不住想要了过来。妹妹回到宫里,就算宫墙挡着,石台隔着,想哥哥的时候,全当是看见你了,就跟重新回到儿时、回到哥哥身边一样。妹妹现在虽不能常出宫了,这对镯子你留在身边,早晚看见它时,也当看见妹妹一样,好歹不要把我忘光了。谁知哥哥……你既不稀罕,我也不要它了!不如摔了算了……”说着,举起那对镯子要往地下摔。 翰成一时脸都吓白了,一把拽住她的手拦阻说:“妹妹快别任性胡闹。” 贺公主流着泪说:“我摔了它,又能怎么着?反正我既然出宫了,也不想立马就回去,不如趁势在外面玩个痛痛快快,又关你什么事?” 翰成怕公主一味任性耽搁,只得好话哄她:“这么好的宝贝,既然要摔,那倒不如我替你留着的好。” 说着,从贺公主手里要过翠镯,小心地揣在怀里。 贺公主又带泪笑了:“哥哥没羞!敬酒不吃、倒吃罚酒。” 翰成乘势又好言好语哄公主快回宫去。心下思量:这会先收下这翠镯,等娘回家来交给娘,再捎回宫去还给小公主就是了。 公主这才答应回宫去。 翰成令管家叫一顶小轿来,自己骑马跟在轿后,把贺公主护送到皇宫西掖门前时,自己先下了马,又扶贺公主下了轿。 翰成望了望站在门廊里的几个守卫问:“守门的卫士认得你么?会不会反倒不让你进去了?” 贺公主哼了一声:“谁敢!”说着俏皮地一笑,一面从怀里摸出了一个两寸大小的铜牌子,笑嘻嘻地说:“这是从专门进出宫采买东西的小宫监那里偷来的。有了这个,便可以出入无阻了。” 翰成无奈的一笑,真怕她以后会拿了这个没事就跑出宫来。一旦出了什么纰漏就晚了。心想怎么告诉娘,让娘把她这小牌子哄了去才让人放心。 贺公主回头望了望深深的掖门,神情突然忧戚起来。犹豫了一会儿,问道:“成哥哥,我一直想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告诉我才行。” 翰成微微一笑:“何事?” 贺公主咬着嘴唇,眼睛渐渐地又噙满了泪,过了一会儿才说:“从哥哥四五岁时起,我就夺走了哥哥的娘亲,哥哥……曾怨恨过我么?” 翰成呵呵一笑道:“妹妹尽说些傻话!我喜欢妹妹还来不及呢!哪里说得怨恨?”又含笑催促她:“妹妹快进去吧!娘娘和娘早不知急成什么了。” 贺公主双脚一边移着,慢慢地往宫门那边退,一边却泪眼迷朦地幽幽望着翰成,里面满是深深的无奈和留恋,分明言犹未尽的模样。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又跑回来,望着翰成、抖着嘴唇说:“……哥哥知道么?妹妹私自跑出宫来,只为……思恋哥哥太甚……” 说罢,泪水滚涌而出,转身疯一样跑向宫门去了。 翰成觉得自己的心蓦地一痛,眼睛骤然酸胀起来…… 翰成不知自己是怎么一路走到家里的。 当他饮醉酒一般,一脚高一脚低地迷迷朦朦地回到家、来在自己书房后,突然一种巨大的虚弱和失落骤然袭上整个身心,万千语言、万千滋味一齐涌上心间,失魂落魄地望着贺公主刚刚用过的茶瓯,一时热泪迸溅起来…… 第二天晚上,奶娘秀月从宫里回来时,发觉儿子躺在床上,全身烧得火炭一样。丈夫周祥说昨天已经看过郎中,也吃了药,却是一点也不见轻。 秀月说昨儿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成这样子了?秀月看看儿子烧得通红的脸,昏昏迷迷的连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急得一夜没睡,又念佛又祷告的。 第二天进宫,向娘娘告请离宫两天。娘娘知道原委后,一面让秀月赶快回家照看儿子,一面派了一位御医跟着上门瞧瞧。御医和秀月都在紫云殿服侍,两下并不陌生,把了脉,又开了几付药,说也没大关紧,只是受了风寒,吃两付药,静静地养两天就没事了。 翰成身子原本也壮实,连着服了几剂御医开的药,没两天果然就缓和了一些。 虽说身上的病是缓轻了,可是,贺公主那亦怨亦喜俏笑的倩影却再也拂不去了。 翰成此时才明白,原来,自己很久以来就已经朦朦胧胧地喜欢上这个妹妹了。只是他从没敢细想过。从儿时,每当贺妹妹和娘乘着宫里的朱轮华车隆隆而去,当飞逸的尘埃最终遮 断了远方车影人影时,他的梦都会碎裂一次,心也会痛悸一阵子。随着日子的流逝,那梦才会像山岚一般渐渐被风吹散。然后随再重新聚拢,再飘散,却始终缥缈萦徊无可把握…… 直到这次公主私自出宫,他才清楚——原来,贺公主也一样深深地眷恋着自己! 两天来,翰成躺在病榻上,手中始终紧紧地握着那对温润光滑的翠镯,思忖着该不该把翠镯的事对娘说明?而他和公主之间这份情结,显然已逾越了兄妹之情。 他当然清楚自己与公主之间的天渊之别! 他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才好。 他握着翠镯,握着这令他爱不释手的信物,虽清知应该把它交给娘,让娘替自己还给公主,也清知自己不该再做这个梦了。可是,一俟想到娘将会从此彻底扭断自己和公主之间的一切往来,而自己这份从儿时起开妈的美好之梦将会随之烟消云散那时,他突然感到一种钻心的剧痛…… 爹娘都睡了。 翰成独自来在院中,仰头望着夜空中那轮煌煌的圆月,清光轻泻于大地,人在夜色里,在月光下,虽是现实里,却也分明似在缥缈的梦境之中。 如梦如雾的夜色下,远处,那高大宏伟的皇宫和亭台楼阁,此时只剩下了黑黢黢的轮廓,愈加显得神秘威严、深不可测。 深宫重院里的她这会儿正在做什么?已经沉入甜甜的梦境了么?梦中是否又回到了那飘满山槐花芳香的童年乡下?还是像自己一样,也正伫望着空中头顶这轮落寞孤独的皎皎之月难以成眠? 犹豫几天后,翰成还是吞吞吐吐地把贺公主出宫和翠镯、玉观音的事情对娘大略说了说。 娘听了翰成的话一下子楞在了那里。渐渐地,脸上开始没了血色。渐渐地竟觉得一股子冷气透过脊背传到全身了。其实,她早就发觉贺公主喜欢自己的儿子了。只是她疑惑他们兴许是因一奶所哺的兄妹之情,儿时相识,比别的孩子亲近一些也是常有的事。可是她再没料到,事情竟是另一番情形。 她突然有一种埋下大祸的预感。 她记起来了:近段日子,公主在宫中天天缠着自己打听翰成哥哥的事情。问他在外面都做些什么、交些什么朋友、喜欢吃些什么,还问他读些什么书,甚至胖了还是瘦了等等。而自己回到家来,每提及宫中的事情,儿子竟也是格外专注,有时显得满腹心思和魂不守舍的。 老天!这一对冤家,这可如何了得啊! 奶娘秀月全身剧烈地抖着:自己成日服侍宫中,漫说他是一介身无品级、宫中仆妇的儿子了,就算大周朝廷中那些世代王公大臣家的子弟,几个又敢梦想娶当今陛下的爱女为妻的? 儿子若对公主动了这个心,不仅是不知天高地厚,更是滔天大祸啊! 不行,她得赶快掐死他们俩的这种心思!这若让人知晓,不知要断送多少条性命啊! 虽说儿子大病方愈,秀月也不忍此时就把他的迷梦给惊醒,可是若不及早掐死了他这份心,张扬开来,他这条小命必是一死。他一死事小,不知还会连累多少人送命和受罚!不仅贺公主从此会被锁在深宫,就连跟随她的左右全都会受到处罚。 周家更免不了血溅满门! 秀月只能设法绕着弯子说话:“成儿!你长这么大,娘从没有求过你什么,娘有个心病,不知你能不能替娘分担?” 翰成望着娘的脸说:“娘,有话你就说吧。” 秀月忧戚的说:“娘和你爹年龄大了,辛辛苦苦这么些年,只想早一天抱上孙子,平平安安地过个晚年。就是一时死了,也能合上眼了。娘想求儿子答应娘,咱早一天定亲娶亲吧。” 翰成沉默了一会,沉闷地说:“娘,我现在不想定亲!” 秀月望着翰成的眼睛,半晌才不得不咬牙说:“成儿!你听娘说一句狠话,也是一句实话,你要不想周家满门抄斩、血溅九族的话,你小子趁早给我断了那个登天的妄想!” 翰成听了娘的话一下子把个脸憋得通红。半晌,蓦地蹦出一番令秀月惊骇的话来:“娘!王侯将相也不是天生的!汉高祖刘邦和蜀国开国帝王刘玄德,没有发迹前,比儿子这时也强不到哪里!” 秀月一下子怔住了! 这个小孽种!平素不大说话,一出口就能把天顶出个窟窿来!真不知由着他下去会闹出什么大祸事来。正要再细心规劝时,只听他闷闷地说:“娘,我明天回山城老家去。” “爹娘都在这里,你一个人回去做什么?” “我要到少林寺出家!” 秀月抽了一口凉气:“娘劝你断了这个想念,你就拿出家当和尚来堵娘?分明想气死娘啊!” “娘!我哪里是跟你老赌气。少林寺现在是武林高手云集之地,天下英雄向往之处。我虽自小习文演武,却称不上英雄豪杰。娘,儿子要出家学武,将来打出山门,报国扬名,总有一天提剑汗马以取公侯,和那皇家公主平起平坐的!”翰成红着脸说。 “天哪!成儿,娘明对你说了,这条路你一辈子也休想奔到头儿!你莫非不知现今国家朝廷中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么?就算有人扶持,侥幸混了个一官半职的,比起人家那世代王公士族之家,你也是白日做梦啊!成儿,咱家亏了李娘娘这些年的提携,终于能吃饱穿暖,这已是前世积下的大德大福了。你念了这么多年的书,道理总该比我懂得多。若只为了自己的痴心,祸及家门事小,一旦连累了娘娘太子和公主,咱周家岂不是恩将仇报了么?” “娘,天下哪有个奔不到头的路?娘!儿子今天的话不是轻易出口的,儿子今天向娘发下誓愿:一定要实现汗马封将的男儿大志!非上品爵禄决不罢休!非功勋赫赫也决不会轻言娶公主为妻!如此,又怎么会连累到娘娘和公主呢?” 秀月痛心如搅:“天哪!我这是作了什么孽啊?” 第十五章 贺公主沉吟了一会儿又说:“大禅师,弟子今天冒闯贵寺,还有一事相求……” “施主请讲。” 贺公主却绯红了脸…… 自幼生长在皇家宫苑的贺公主,天性中更渴望外面那个自由的天下。 在她的记忆中,外面的天浩无边际,无拘无束。从童年开始到年及笄冠以来,她便开始常常梦见自己飞出皇宫,和翰成哥在绿野山林自由的奔跑,在清碧的大河里游,在天上飞翔…… 在她的心目中,父皇只是这座皇宫后妃和王公大臣的最高神祗。翰成哥却是外面那个更广袤神秘世界的主宰。他是高入云端的大山和无边的森林,是天空和田野,是奔涌的河流和满崖满壑的野槐花,密密的苇丛,大片的荞麦花,红满山岩的杜鹃,是凫雁、蝈蝈、蜜蜂、蝴蝶和树头嘶鸣的知了,是乡间农舍的青梅红枣,是宫中无法得见的自然万物。 皇宫尽管很大,其实她能去的地方很少。除了太后和母妃的两处宫殿,可以在左右跟随陪伴下可以自由出入之外,**后,她甚至连两位同胞皇兄的寝宫也不能随意进出的。因而她越发感觉皇宫的无趣,世外的自由了。 她无法忘却,儿时奶娘每次带着自己离开乡下时,翰成哥总是在车后飞跑追赶的情形。渐渐地,她开始生出一种不安,她想,是她夺走了翰成哥的母爱,是皇宫锁住了她的梦想和渴盼。 这次出宫她总算冲破数年的压抑和矜持。只是没有料到,竟是越发的失魂落魄了。 在宫中待了几天,贺公主再也无法抑止痛苦的思恋,再次悄悄跑出宫去。不料,连着几次出宫都没能寻到翰成哥。每次周家的人都说他出门了。问什么时候回来、去了哪里,却说不大清楚。 她既不敢多问,也不敢在外久留,每次都怅然而归。末了再也忍不住,乘娘娘不在跟前,低声询问:“奶娘,翰成哥不在京城?他去了哪里?” 奶娘看了公主一眼:“你私自出宫了?怎么知道他不在京里?看我不告诉娘娘去!” 公主的脸一下子红了,伏在奶娘跟在撒娇道:“奶娘一向最疼我了!我才不信奶娘会告诉娘娘。奶娘,你快告诉我,哥哥去了哪里?” 奶娘一边低头绣着活儿,一边淡淡地说:“和人结伴远游去了。” “去了哪里?多久回来啊?” “谁知道呢!一下乡下的野孩子,走就走了,回就回了。哪里像公主、太子出门,天下百姓万民瞻仰,想藏也藏不住。” 公主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奶娘,成哥哥走时有没有留下书信什么的?” 奶娘眯着眼,在花绷子上比了比彩线,眼也不抬地说:“谁知道呢?就有,他自己也该交待人送去了吧?” 公主听了半晌不语。 奶娘见公主那模样一时有些心疼。想劝她几句,却又不得不让自己狠下心来。决定在她面前从此再不提翰成一个字。 虽这般打定了主意,可是眼见贺公主一天天愁容不展的模样,心内实在后悔,当初若不让他们兄妹相识相见,哪里会生出今天这是非?如今两个冤家都这般痴迷不悟,竟连个人人都清楚分明是一条走不通的道也看不透了。 公主实在想不明白:为何翰成哥突然不告而别? 她接连又出宫了两次,翰成哥仍旧音讯沓无,又见每在奶娘跟前再提及翰成哥的话时,奶娘总是懒懒的不肯多说时,心下便已猜出了七八分!她料想,肯定是翰成哥告知了奶娘实情,奶娘逼他回山城老家去了!一时又恨自己怎么早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她决定立马回山城一趟。 “奶娘,我想回山城奶娘的老家一趟。”公主说。 奶娘楞住了:“去那里做什么?” “奶娘你瞒我!翰成哥他就在老家!我去找他!” “他不在老家!”秀月犹豫着说。 “不管他在不在,我也要去找找看。”公主拗上了。 奶娘清知公主的性子,担心她这样不管不顾的迟早会惹出更大的祸事来。知道终究也瞒不过去,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公主,他真的不在山城老家。” “那他在哪里?奶娘快告诉我!” “他……出家当和尚去了!”公主见奶娘的眼睛一时浸满了泪,哽着声说。 “啊?奶娘!他……他出家哪座寺院了?奶娘快告诉我啊!”贺公主一下子仿如掉进了冰窟窿,她抖着嘴唇说:“奶娘怎么不早告诉我实情?我……我现在就去找他回来!” 奶娘赶紧捂住她的嘴,一边也流泪道:“我的小祖宗!你这样张张扬扬的,没见着他人,就先送了他命啊。公主,你想没想过,只怕还会牵累到娘娘、太子,还有别的许多人……” 公主脸苍白得吓人,直直地望着自己。 奶娘怕她这样子,娘娘正好此时闯进来,瞒都瞒不住时,只得回过头去拿好言哄她说:“公主,奶娘的话还没完呢。其实,他出家倒不是真的去当和尚……” 公主泪眼朦胧地问:“奶娘,他是为了躲我么?” 奶娘拭着泪:“他若是想躲你倒好了!他是去拜师学武,说什么将来要汗马取侯……” 直到此时,公主的神智才略略清醒了一些:她的翰成哥虽没有对她许诺什么,却已经开始默默上路了。而她似乎也才意识到,横在他们面前的,将是一条怎样一条漫长而艰难的路…… 贺公主虽说几次都忍不住要立即出宫到少林寺去看看翰成哥。可是这次为了她的翰成哥和奶娘,她反倒懂得冷静了——少林寺距京城路途遥远,哪里得似在京城里,人不知鬼不觉便出宫逛了一圈。 去少林寺却不是一两天就能返回的。一路之上又要翻山又得越水的,必得有宫人卫士陪着才行。得想个什么法子让母妃和奶娘为自己遮拦一些才行。若硬是贸然出宫,不仅会连累 母妃奶娘,末了肯定还会给翰成哥酿成杀身之祸…… 贺公主苦思冥想几天,终于得了一计。 这天贺公主早上起来,对母妃说起晚上做了个恶梦,一只恶蟒缠着自己。娘娘见公主脸色有些黄黄的,忙令御医开了安神的药。 如此一连几天,公主对娘娘说每天晚上还是做同样的恶梦。娘娘一时嗳声叹气,不知犯了哪路邪。 又过了一天,公主对娘娘说:“母亲,昨晚我梦见一位从西域来的长老,他说我前世杀生,那些恶鬼闻知孩儿今世做了公主心下不平,所以才结伙找孩儿相扰。” 娘娘原也信佛,闻听此说,不觉着急起来:“阿弥陀佛!怎么会这样?那位长老没说有什么法子可化解旧怨的?” 公主说:“长老说了,孩儿须得亲自到城外的永宁寺,请寺里的高僧念诵两天《般若波罗密心经》,亲自做做佛事,洗赎一番罪业,从此方得安宁。” 娘娘犹豫了一会儿,宫里原有规矩的,公主大了是不得随意出宫的。虽说武帝对公主打小就比太子和诸王格外偏爱宽纵,可是毕竟她是个女孩子,一天天大了,一旦出了什么岔子时自己也担不了罪责的。末了,还是疼女儿的心占了上风,答应她悄悄去、悄悄回。并叫来一向靠得住的心腹张宫监和宿卫紫云殿的校尉何泉,令他们带领几个卫士,把公主夹在其中悄悄出宫,保护公主出宫上香做佛事。又特意交待万不可让他人知道此事。 第二天,贺公主便换了一身宫中武士的袍子和靴子,混在众人当中溜出了宫。 众人再不曾料到:贺公主一出城门,也不往永宁寺方向,竟打马径往嵩洛官道而去。 宫监和何校骑忙问她要去哪家寺院时,她也不答话、只管打马一直奔上嵩洛官道。 众人只得在她后面紧紧跟着跑,直到跑出城三十多里一处茶棚时她才跳下马,要了一碗茶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喝完茶上了马时,这才对众人说要到少林寺去上香。 张宫监和何校尉吃了一惊!娘娘明明交待好的,在城外的永宁寺上香做佛事,怎么出了城门,公主又说要往少林寺去? 于是两人一左一右地劝她说路途太远、晚上赶不回来,娘娘一定会派人去永宁寺寻找。那时只怕宫中一下子就炸了窝,最终惊动陛下、连累娘娘。公主根本不听,只管纵马而驰。 张宫监和何校尉没奈何,又不敢硬拦着她回京,又总不敢把她绑在马上。直说的嘴干舌噪,一脸苦相。公主这才勒住马缰说:“我倒有个法子,你们派一个人先回宫去,就说洪遵大师不在京城,咱们直接到少林寺去寻**师了。” 两人想了想,觉得公主编排的这个谎话倒也勉强瞒得过去。张宫监和何校尉两人商量,反正也拦不住公主,眼下也只有这般行事了。回宫无非就是被娘娘责骂一通的不是。于是便派了个武士返回宫去禀报娘娘,说少林寺也不大远,有他们护着公主,请娘娘尽管放心。 如此,众人只有铁下心来,一路小心更加小心地护着她直奔少林寺而去。 途中,因知公主不常骑马,张宫监怕马儿跑得过快出了事,何校尉和张宫监两人又来劝她,说路也不算远,不紧不慢也两三个时辰就能赶到地儿的。若赶得太急,人倒没什么,只是马会受不了。加上这山路又凸凹不平的,一旦绊了石头,马失前蹄时反而误了公主的正事。 公主平素也不大出门,如今秋高气爽、果红树青的,见他们说的有理,于是索性放慢马速,一路走一路观看野外秋景。 中午,众人来在官道边一家官家的驿站略用了饭、喂了马,又喝了点茶歇息片刻之后继续赶路。后晌,天还未到黄昏,众人便赶到了少林寺的山门外。 贺公主下马之后,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望着传说中的禅宗祖庭,见寺院坐在落于一处向阳的山岙子里,四处是郁郁葱葱的密林和群峰,寺内不时传来钟磬之声。 门外一条山溪,溪畔满是大大小小的山石,成群的鸟儿在水边喝水,几个小沙弥山门外的空地上练武。 众人浏览了一会儿景致便踏上台阶,径直来到寺里。 一位眉清目秀的守门小沙弥闻听是京城来上香的,忙领着贺公主等人先到大雄宝殿上了香、叩了头,之后贺公主也不说是来寻找翰成的,只请小沙弥去传话,说是请求见少林住持大禅师。 闻听有京城来的施主上香,大禅师赶忙换了见客的袈裟出门迎客。 大禅师出得门来,远远地便一眼认出了被众侍卫簇拥正中的,原是一位女子! 大禅师一惊:虽说她一身宫中普通侍卫着扮,可是宽大的侍卫袍和高筒马靴却遮不住她娇媚清丽的女儿本相! 再察看她那举手投足之间透出的尊贵之气,还有跟随者统是宫中武卫和宫监着扮,大禅师便料定了——此必宫中帝王家的女眷! 大禅师只有些不解:京城伽蓝名寺数不胜数,不知这位皇家女子跑这么远的路、来到这深山古寺做甚? 大禅师请众人进屋时,众人全部留守在门前,只有这位女扮男装的“侍士”一人踏进了方丈室。 大禅师令两个徒儿招呼跟随的众人到侧殿小憩,又令两个身着灰色海青的小沙弥烹水煎茶上来。 贺公主打量了一番这位少林高僧——见他年逾古稀,面相清癯,慈眉善目中透出一种超凡脱俗的气韵。细看时,却发觉他的左袍袖竟是空荡荡的。心里不禁一动:暗暗猜测着这位断臂高僧不知曾有怎样传奇的经历? 贺公主又打量了一眼方丈室,见这屋建得周周正正、四四方方的,长宽皆有一丈见方。室内的摆设也甚是简陋:坐北朝南的案上供着释迦牟尼佛祖和达摩祖师的描金塑像。几把山木矮椅,一几一桌,几个书架和一个茶柜。 贺公主旋过脸去,留意那位小沙弥是如何烹茶的?只见他先以一块火石击着了几块木炭,尔后在小炉子上坐了一把小铁罂。那罂有八寸高,项长二寸,嘴长七寸。接着把一个大肚陶罐举起来,将里面的水注入八分后,拿一把小扇来扇那炭火,一会儿便见那炉口闪出一片红蓝色的活火来。 宾主说了会儿闲话,就听到那炉上的铁罂开始发出声响。小沙弥停了扇,过一会儿又扇了一阵,如此两番,才把罂提下、熄了火。另一个小沙弥走过来,将一个青白瓷荷叶形的茶瓯用荷叶形的茶托托着,轻轻放在小公主面前的小几上,悄悄退了出去。 这时,大禅师略挽了下袖子,在一个白铜盆里净了手,亲手把那铁罂里烧滚的水注到小公主面前的茶瓯里,摇了两摇倒掉,又从客房靠南墙的一架紫竹茶架上另取下一个青釉莲瓣纹的茶罐来,拿一个长颈的银茶匙取了一匙的茶,轻轻投入茶瓯。点入细水后滤去浮末,然后再点水入瓯有七分。这时,就见那茶叶徐徐下沉,在瓯中渐渐展开、渐渐沉浮,此时看上去,已经是茶绿瓯青的甚至是可爱了。随着一缕茶烟的弥漫,蓦地便飘逸出一种沁人的香气来。 大禅师微微一笑:“施主请用茶。” 贺公主端起茶盅,微微品了一口,不禁赞叹:“啊,好香!我还是第一次品尝到这么清新满口的茶。请问长老,此茶出自何处?何水所烹?” 大禅师微微一笑:“此茶出自少室山连天峰下,老纳称之为少室探春。此水是少室山三皇峰泉水,经活火三沸而成。茶生自南方,中原一带天生茶树原来不多。老纳上山采药时,发现少室山连天峰的宝丰屏下,因朝阳背风且有山泉滋润,竟有几丛多年生的老茶树。施主所饮的这种小芽,几棵茶树上每年拢共也只能收七八两,中芽顶多也就三五斤。” 贺公主微笑道:“真是神仙奇茗!比起江南小芽……”说到这里发觉失口,赶忙端起茶瓯,借以掩饰。 大禅师一笑不语。 贺公主这时叫过跟随的宫人,令取出二百两白金奉上:“大禅师,家母一向修信佛教,这些年精神不大好。此是家母为佛寺所捐的灯火钱,请大禅师为家母念几遍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大禅师道了谢,令徒儿收下布施。 贺公主沉吟了一会儿又说:“大禅师,弟子今天冒闯贵寺,另有一事相求。” “施主请讲。” 贺公主欲言时,却微微红了脸:“我有一个亲戚在贵寺出家,这次想要顺便看看他,不知大禅师可肯格外恩准?” 大禅师笑问:“何人?” “我表兄周翰成。” 一俟听到贺公主说出“周翰成”三字,大禅师蓦地一惊,细细观察这位女施主的前身后世。孰知,不看则已,一经看破,顿然悲从中来:“阿弥陀佛……” 大禅师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嘱托伫立在一旁的小沙弥:“慧定,叫你师兄慧忍过来一趟。说这里有位施主等着他。”又嘱托道:“施主,你远道而来,人马俱乏。老纳已令弟子们备下了两处客房,施主今晚就请在寺里将就歇息一晚,随便用些野蔬,明天再返回京城吧。” 贺公主忙合十道:“谢大禅师关照。” “施主先请在此稍候片刻,慧忍马上就来。贫僧有点琐事,去去就回。”又交待另一位小沙弥,“慧悟,你关照施主用茶。” 大禅师去后未等太久,贺公主看到门外匆匆走来两个和尚,一个是刚才烧茶的小和尚,另一个虽剃了发又是一身僧衣的和尚,却仍遮不住一脸英气的,正是她日思夜想的翰成哥! 贺公主一颗心似要跳了来,一时又喜又悲,勉强抑住了冲眶而出的眼泪。 翰成一脚踏进屋,抬头那时,一下子楞在了那里:他再没有料到,屋内这一身宫中武士着扮的人,竟然会是贺公主! 翰成的一颗心即刻剧跳了起来,正要上前问候,猛然记起自己已是佛门弟子,虽说两个小师弟已出门而去,可是随公主而来的几位武士就在客房外不远处站着,眼望着公主,一张脸儿涨得通红,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好一会儿,才单手合十行了个佛家礼:“阿弥陀佛!施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贺公主满眼噙泪地望着翰成哥,突听他竟冷冷淡淡地唤了自己一声“施主”时,直如六月天里一盆冷水兜头泼来,瞬时那眼中的泪珠儿便扑簌簌地滚了一脸。 翰成见状,心内一阵疼怜,却劝也不是、问也不便,合十又念了声“阿弥陀佛……”,声音竟一下子哽住了,一时觉得喉头堵得难受,两眼也酸胀得厉害。 因是在方丈的客房,又是一身男装武卫着扮,贺公主强咬住泪没掉下来,好一会儿才抖着嘴唇说:“翰成哥……你……好狠心!” 翰成闻言,心里一痛、眼中一热,却只低头不语着。再抬头望时,见贺公主已是眼含幽怨、满脸是泪,只觉得心内一阵痛一阵涩的,望了望自己一身僧徒着扮,不觉记起寺院的诸多规矩,还有自己与公主在外人眼里的嫌疑,强令自己平静了下来。忽又记起贺公主这次出宫之事只怕又是背着娘娘时,也顾不得诸多忌讳了,忙问:“贺妹妹,这次出宫娘娘和奶娘知道不知?” 贺公主拭了拭泪:“说到城外永宁寺做佛事,出了宫便来了这里。” 翰成立马着急起来:“咳!妹妹,你……还这么任性。出宫和出京可大不一样啊!这嵩洛官道一向不安宁。一旦遇上结伙打劫的强人,凭你带的这几个侍卫,哪里济得事?还有,宫里娘娘若见你一天不回,派人去永宁寺寻时不见,一时就要惊动陛下,最终还是连累娘娘为你受责罚,闹得整个掖宫都不得安静了。” “成哥哥……我出宫寻你,几番都不见人影。没想到,这么大的事,你竟连书信都没有留给我一封。今天能见到你,知道你好好儿的,我就一时死了,也心甘了!”贺公主说着,泪水禁不住又滚落下来。 见她这般说,翰成竟是吵她也不忍、哄她也不是了。心下却在思量:是今晚就送她回京,还是明天一早动身稳妥? 正犹豫着,又听贺公主说:“成哥哥也不要急。来时的路上,张宫监已派人回宫送信,谎说永宁寺的高僧都到少林寺参加法会,所以直接奔少林寺来了。说今天回不去的话,明天一早准定回宫。” 公主一边说,一边噙着泪,把包有僧衣和袜靴的一个包袱递过来:“成哥哥……山上比山下冷,我知道出家人不能穿裘服,这是两件御寒的丝绵袍,是我跟奶娘学着,亲自为哥哥续棉缝织的,好歹抵些风寒。成哥哥,你在寺里安心修习文武功课,奶娘那里我自会替哥哥尽心孝敬。我……和奶娘一起等着你……” 翰成心里一会儿热、一会儿酸,再也遏不住热泪滚滚跌落下来。 蓦听前面禅院传来晚钟之声,翰成忙拭了泪:“妹妹,既如此,今晚你就暂且在寺里委屈一晚吧。明天我送你回宫。” 听翰成说他要送自己回京,贺公主一时喜出望外,忽又转喜为忧:“成哥哥……我听说少林寺戒律森严,只怕大禅师不会答应你送我回京。” 翰成说:“师父虽对我比别的师兄弟一向格外严厉,却是面冷心热之人。我去求他试试。” 翰成匆匆找到师父,只说自己明日有事出寺一趟时,师父也未询问出寺做什么便对翰成说:“慧忍,我已交待下去了,明天一早你和你慧宁慧永师兄八人,加上他们宫里来的五人,一起护送女施主回宫。” 翰成骤然惊住:师父怎么知道贺公主是宫里的?又怎么知道有女施主? 旋即就明白了——随公主来的武士和宫监皆是一色宫中公服。师父常常出入东西两都各大寺院,也曾两次入宫应朝廷召集的儒释道三教廷辨。从衣着上自然清知他们的身份。贺公主虽是男装着扮,凭师父的慧眼,实在不难识破。 翰成说:“师父,徒儿一个人,加上宫里的几名卫士足可保路上无事。不用再惊动师兄们了。” 大禅师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出意外便罢,若出了半点差池,悔之晚矣。” 翰成哽着声音说了声:“谢师父……”,便转身大步去了。 第二天一早,慧定师兄等八人遵了师命,一早便备好马悄悄等候在山门外,专程护送施主回京。 一身武士打扮的贺公主站在众人当中,显得格外瘦小,她牵着马来到山门外时,翰成指着停在不远处一辆带篷的马车说:“施主,大禅师见你身子单薄,备下一辆马车,专请施主乘车赶路。” 贺公主心下甚是感念大禅师的关照。 就在昨晚,公主就发觉大禅师已经看破自己的身份了。否则也不会专门为自己安排一个院子,里里外外派了几十个寺僧一直守在客房的门前廊下、院中墙外。今天也不会派这么多寺僧送自己,还专为自己备下了篷车。 其实,表面逞强的自己,昨天骑了一天的马,昨晚睡觉时两腿和腰背酸痛得连身都不敢翻了。她都不敢想自己返回时怎么再跨上马背,再没想大禅师竟为自己想得这般齐全。 贺公主扶着翰成的手,踏上事先摆在那儿的一块大青石上了车时,不觉眼中心里又是一热。上了车,她好想就这样多握一会儿翰成哥的手。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她却不敢露出一点异常来。 上路后,翰成和师兄慧宁等八个皆是一色的少林棍,加上五个宫中的带刀卫士,众人前后拉有几十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地护在车前车后。 如此,这支特殊的由宫中卫士和少林武僧共同组成的卫队,护着一个带有帘篷的马车,在行人诧异的目光中翻岭过桥、匆匆而行,直到后晌,终于隆隆而过京城东门。 远远地,当众人望见巍然矗立在皇城大道上那高墙浩门、碧瓦黄顶的皇宫时,翰成吁住了马,下马扶贺公主下了马车时,对满眼依恋的贺公主抱拳说了声“施主保重”,便翻身跃上了自己的马背,贺公主还未来得及回一声“保重”,就见众僧早已打马绝尘而去了。 公主坐在马背上,蓦地珠泪迸溅起来…… 第十六章 孝伯正欲答话,蓦然记起这个话题乃帝王大忌来,一时脸色刹白,结结巴巴地答道:“陛下,此,此乃陛下家,家事,臣不,不敢妄言…… 自太子册为大周储君后,武帝把太子留在京中,令孝伯、尉迟运等几位朝臣辅国理政,自己则全副披挂亲率三军一路南讨。 大半年下来,风餐露宿,刀光剑影,大大小小数十战,不觉已攻占下了南陈与大周交界的十几个城郡。直到初冬来临时,因军前操劳过度,武帝突然染发异症:喉咙突然发不出声音,眼睛也肿成了一条缝。左腿竟比另右腿缩短,疼痛难禁,不能走路也无法骑马。 武帝此病得的蹊跷,跟随的御医急忙煎汤制药,手忙脚乱了好一通,病却没见缓和。 众人各自疑惧,不知武帝这是中了什么邪秽?隋公杨坚劝说武帝:“陛下,臣知大周境内有一位可治疗这类异难杂症、名叫僧垣的神医,请陛下暂停兵事,回京休养生息,同时召僧垣入宫疗治。” 其它众将也纷纷劝说武帝回京休养。武帝正犹豫不下时,京城八百里加急羽书飞驰到帅帐:西部吐谷浑闻听武帝率三军南下,纠结了两三万的兵马箭弦,一路渡越青海湖、翻过麦积山,一路大肆劫掠大周边民财物骡马,并直逼河州而来。 武帝闻报,只得急驱帅帐先行返京。 回宫之后,武帝仔细阅览了几份奏报,分析断定,吐谷浑虽号称两三万大军,其实不乏有虚张声势之嫌。因其它各路军马尚未归国,武帝思量自太子被册为储君以来,一直未曾创下什么德绩武勋,有心令太子带一支兵马前去靖定边乱。这样,不仅可实地历练太子领兵打仗的经验,也可获取武勋,奠定他在朝廷的根基。 于是,诏敕大将军王轨和宗师宇文孝伯二人辅佐太子、率一万二千兵马西发讨寇、平定边乱。并诏命:阵前军中所有兵事的举发进退,皆由宇文孝伯和王轨二人决断。 此番,随太子出征的还有太子东宫宫伊、下大夫郑译和太子的侍读王端、颜之仪等人。 平生头一次做为行军主帅率兵西伐的太子,雄心勃勃地发誓要一举平定边乱、凯旋复命。一万二千荷刀执钺的讨伐大军在太子的麾旌帅车下,长旗猎猎、车马辚辚地朝西北挺进。 太子军出京师、穿秦州、过渭州,翻山涉水,跨越沙漠,孰知,刚刚接近河州地界,军报飞来——吐谷浑犯军闻听大周太子亲率大军席卷而来的消息,突然不战而退,一路奔逃回伏埃老营,躲到城中紧闭城门而不出了。 太子没有过率兵打仗的经验,不知这是敌军为了避其锋芒之举。闻听敌军望风退逃,竟以为敌兵是被大周天威吓退,不战自败了。 下大夫郑译和太子大谈奢谈兵法中的“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且以此赞誉大周将士旗开当胜的雄威来。 敌军逃遁之后,初次率兵的太子,也不知向孝伯、王轨二人主动讨教破敌之计和克城之法,也不询问下步如何用兵布阵,竟在帐中摆起庆功宴来。 太子东宫下大夫郑译,自幼博揽群书,素有博学之称。此番随太子西发,有心辅佐太子立下奇功,将来以一介文以经邦、武能制敌的辅国之臣彪柄史册。然而虽遍读今古兵书奇经,毕竟还是纸上谈兵。故而一见犯军望风退逃,也以为敌军为太子军神威慑服,不战自溃。耻笑吐谷浑的不堪一战的同时,或有些许的憾意:毕竟未能亲见太子军大纛挥风、迭鼓鸣金、阵前沙场敌军兵败山倒之势的壮观场景。 郑译文人性情,一入异域,虽说未能见到传说中犷悍凶猛的西北番族的铁骑强弩,也未得识刀光血影的阵前拚杀,毕竟也算看到了眼前平生从未见识过的这大漠落日、长河流霞。不觉为眼前这寥廓异域的奇丽风光深深陶醉了! 此时,回想辞别天子离京西发时,大军一路迭鼓隆隆、戟钺烈烈的雄武气势,品味着追随太子讨贼西征的干云豪气,一时诗兴遄飞、思潮滚滚,来在帐外,遥望旷漠,俄而把酒临风、浅吟低唱;俄而横槊赋诗、高歌舞狂。 一番洒酒挥风,郑译仍觉意犹未尽。因素有音乐天赋,词曲歌舞、音律丝竹颇有造诣,琵琶管弦上亦无所不通,心想:面对如此旷漠大原、雄武之师,如何能没有鼓乐助兴? 于是,连几个通宵秉烛冒寒,竟谱成三曲。一曲《破阵子》,一曲《定西番》,一曲《朝天子》。 随军出征时,所带也有胡笳笙箫之类,与三五同好依曲谱工尺商羽合奏了一番,终为曲乐单薄而难成雄浑之势而憾恨不已。于是把军中司掌鼙鼓钹铎的兵士都叫了来。照谱演练,如此一来,虽仍不如皇家宫廷乐队的气势宏大、演技谙熟,倒也很有些意思了。于是每日在军帐中更是随新曲翻演部奏,竟不知朝夕昼夜之更替了。 王轨和孝伯两人因鲁王与郑译等人交好,而郑译又素与杨坚、长孙览等人私交甚密,故而在鲁王聘娶杨坚的女儿为王妃,继而又被册定大周太子之后,便已生出几分的防范之心了。后来,见虽有孝伯左右辅弼,太子偏不肯听,越发与郑译等人亲密无间起来。 这次,两人原本不情愿辅弼太子西发讨贼的,清知此一仗打胜了,也不过记在太子身上。而一旦打败了呢,又无法回复王命。然因陛下诏命,才不得不勉强相从的。 然而,大军自兵进西吐以来,太子等人闻知敌兵一时退隐,不知人家吐谷浑和突厥一向奉行“不羞败走”的战法,而且一向以此做为避其敌方锋锐、保全自己的一种战术,竟因此飘飘然不知天高地厚起来,心下甚是可笑。又见此后也不来征询如何继续追踪逃军、商讨攻城克敌之计,却每日在帅帐中饮酒奏乐,昵近朋党郑译王端等人,又岂肯主动去提醒他谋划兵事、自讨没趣? 郑译演练完三曲之后,又突发奇想出来:竟想以此三曲训练一班军士,待凯旋复命之时,为迎归的文武百官和陛下演练一番。 只因动兵是要经过王轨和孝伯二人兵符允准的,郑译只好找到王轨孝伯说明想暂借三百六十军士,辅以新练阵曲演兵。 太子的侍读颜之仪闻听郑译想求王轨借军士以演练阵曲,清知王轨不会同意,便劝阻道:“郑公,王轨一向轻蔑文官,咱们还是别去讨那个没趣的好。” 郑译道:“我只是借兵练阵,又非动兵,即令无益,却也无害,他总也不会如此小气吧?” 王轨原本就看不上太子身边的那帮子文人骚客,凭着一些琴棋书画,多读了几本书,便目中无人起来。侃侃而谈起来,天下事无所不通,若放在阵前来真格的,只怕连只猫都不如!动兵演阵之事岂能再任由他胡来?分明想把军营当做宫中乐府,把将士当做舞伎了么! 如此,见郑译前来借兵时,不仅没有允准,反而哂笑道:“郑大夫昨日一曲《破阵子》,便使吐谷浑两万敌兵逃遁无中踪了。今日一曲《定西番》,想那吐谷浑诸王闻听一定魂飞胆破,明日定然会携部来降了。到了后日,我等是不是就该一面高奏《朝天子》、一面回朝复命了呢?不过,若以王某看来,郑大夫还缺了一曲,不如一并补上。以王某之计,曲名就叫《迭鼓令》或是《将军令》吧。郑大夫以三曲之威平定西番之后,下面的事,自然就要朱轮迭鼓、封将拜相了吧?” 一番话直讽得郑译满面通红! 然而,郑译原本一介犷狷书生,又岂能咽得下王轨的这番羞辱?当然,若论拳脚刀剑,他自不敢在王轨面前夸耀;可是若论舌战他却是灵牙俐齿决不让人的。一时也呵呵笑道:“大将军此话说得极是!不过大将军也别小瞧了我这阵曲和军乐。郑某向闻大将军通古博今,不知听没听说过,前朝大魏国的征西大将军崔延伯军中,还真的有一位名叫田僧超的笳手,因胡笳吹得甚好,又谱得一曲《壮士声》,阵前军中的将士,每闻僧超的《将士声》,果然懦夫成勇、剑客思奋!故而崔将军每逢临战,必令僧超吹《壮士声》以鼓舞士气,由此,崔军兵发之处,必是攻无全城、战无横阵。” 王轨闻听,也不再与郑译辩驳,只是站在那里捧腹大笑不止,王轨跟前的几位辅将们闻听郑译竟这般书生气,一时忍俊不禁,也都哈哈大笑起来。 郑译也随着干笑了几声,接着说:“大将军,不是郑谋不知天高地厚,有朝一日,郑谋果能凭此三曲而定西番、朝天子,继而再被封将拜相也是未可料知的事。就算郑某只会凭这些鸡鸣狗盗的雕虫小技去赢得大富大贵,也总比大将军的祖先、那东汉大司徒王允王老爷子,拿着自家女儿王貂婵去做美人计的诱饵,令一女同侍父子老少二夫,使董卓、吕布反目为仇,自己却坐山观虎、坐收鹬蚌之利的渔翁当年所奏的‘连环曲’,还算堂皇一些吧?” 王轨忽然闻听郑译竟拿此事来羞辱自家祖先和自己,一张脸登时涨得青紫,一把拔出腰间的佩剑、劈面便朝郑译砍去! 郑译脸色骤然刹白,也连忙举剑相迎,亏得孝伯、太子、颜之仪和众位将军们死命将二人拉住,才未酿成军前祸乱。 王轨受此羞辱,一腔恶气未能杀出,便被孝伯等人强行拉入帐去,满腹羞怒无处发泄,进得殿帐,一剑把个案几一劈两半,一边跺脚大骂郑译,末了竟连杨坚和太子也给捎带了进去。骂太子营蝇狗苟,交结小人,把这种下流的废物也给带进军营,还竟敢如此扰乱军心、蔑视军法。一边咬牙发誓:此番西吐之战,他决不会为太子出半点力气了!他倒要看看,那个郑译怎么用他的《破阵子》和《定西番》去平定吐贼,又怎么去凯旋复命《朝天子》! 是后多日,竟一直托病在帐,再不肯理会太子,更不向太子奏禀用兵方略了。 孝伯这里呢,因陛下当初把辅佐教诲太子的重任交付自己,心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己若与太子常处,留给他人的可乘之隙自然大大减少。谁知太子自己不争气,不知身兼朝廷重任,也不向自己和大将军讨教用兵之术、破城之计,反与杨坚的党羽郑译王端二人整日厮混一处,饮酒歌舞通宵达旦。大敌当前,竟要动用军中将士演练什么阵曲!如今两下又闹成这样子,这仗真是不好再打了。 转眼一二十天过去,孝伯和王轨私下派人侦察敌情,知道吕夸城中守兵众多,因在营中与郑译发生了火并,两人便有了顾虑:一旦动用兵事,稳操胜券倒也罢了;一旦周军伤亡过重或是久攻不下,有人必会据此为柄,说他们有意导致挫兵,因而竟不敢再贸然攻城。另外,驻扎在西倾山一带的敌兵是吐谷浑的一只精锐骑兵,两军交战,一旦主帅太子有何闪失,敌党如何借机落井下石事小,自己如何向陛下解释得清? 如此,两人既不主动催促太子如何克敌制胜,也不提出用兵方略。 如此,一拖又是两旬。太子渐渐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劲,这才开始慌了神。又见孝伯王轨二人不肯谈议兵事,只得悄悄召来其它将士,商定如何击敌之事。武将们出计说,此时敌军主力躲入都城,虽不好盲目攻城,但也可以先骚扰打击一番敌国其余城池,以示惩儆,再作计较。 太子和郑译觉得此计可行,于是找到王轨请求发兵击敌。王轨却以敌情不明而不肯动兵。只因父皇事先有令,一切兵事进退皆由王轨和孝伯二人决断,太子见他不肯发兵也是无奈。 于是,一万多兵马在异邦他国盘马弯弓而不发,转眼,两个月时间便延耽过去了。 因军中粮草渐乏,天气也已开始转寒,而且“远征忌久兵”,孝伯和王轨也开始担心,若一直这般按兵不动,再拖延下去,万一敌兵乘虚而入,大周军再一旦意外损亡,连他们两人也逃不脱罪责时,便思谋如何班师回京。如今退兵,虽无武功,却也无过,陛下也不好苛责他们什么。于是,假意派三五探子四下打探了一番,回来却奏禀太子殿下,道是吐谷浑大兵坚壁清野,在伏埃城中按兵不出。因敌城严闭,易守难攻,城中的兵力布署又无法获悉底细。 故而请太子决断:是回朝?还是等待? 太子和郑译不敢决断,反回来再寻问王轨孝伯。二人却执意要太子自己决断! 二人慌了手脚。 细细思量,一万二千大军,番地数月,粮草供给日耗无数,此时既令有奇计发兵,王轨也会设法阻挠,设若再一旦兵败,他定会推脱所有罪责;可是再拖延下去,一旦冰雪阻道、粮草断隔,而吐谷浑却经过数月的休养生息,草黄马肥,又得天时地利,大周军队却因拖延许久,士气早已低落,再不回朝,突厥一旦合力袭击,恐有覆败之险。 郑译等人与太子商议两日,因终无良策,只得顺着王轨的意思,下令大军还朝复命。 返京后,武帝见太子率大军西征数月,不仅没有擒得吐族一兵一马,甚至连骚扰打击西吐犯军的任何一场小战事也不曾有过时,直气得眼冒金星!更闻听王轨禀报,身兼征敌元帅、命负军国重任的太子在异邦敌国置敌兵于不顾,却听凭郑译、王端二人摆布,在军帐中操练乐舞、饮酒赋诗通宵达旦的实情,早已脸色青紫、怒火喷发了。 他责令左右立即拿太子上殿,当众狠狠地杖挞了太子五十军棍,并诏令太子身边所有的亲腹僚属尽皆削官除名! 只因气怒过度,武帝原本恢复一些的病体又骤然复发了。 待陛下稍稍痊愈一些后,王轨等人恐怕太子终究记恨此事,便据吐谷浑之事联名上疏,奏陈太子无令无德、不堪重用,言外之意请陛下考虑改立储君。 杨坚此时正好从青州回京探亲,闻听夫人独孤迦罗叙说此事后不觉大惊。一面亲到郑译府上慰问了一番,又详细问明了一番情形后,一面匆匆寻到来和府上商议营救之策:“来大夫,我在青州闻听太子率兵西征,而辅佐太子的竟是王轨孝伯二人时,我当时就捏一了把汗:太子此番出兵,不败而归是最好的结果了。幼主不死在外面,也算他王轨心内还有陛下。但此番西征,太子建功立勋的希望微之甚微!” 来和道:“郑大夫在军中与乌丸轨两人交恶,若不是众人拦着,差点出了人命。这次,太子其实是吃了郑大夫的亏了。” 杨坚冷笑道:“即令没有郑大夫与乌丸轨的交恶,太子此番出征也决无大捷凯旋之理。一万多大军数月西征,无分毫功勋而返,太子虽有阵前轻视军务之责,却已身受杖策,郑大夫等人也被除官。寻根究底起来,那乌丸轨和孝伯二人身受陛下重托辅佐太子讨敌,他国数月竟连对敌国的一点骚扰也没有,做为决断军事进退的辅将,二人未受任何惩处和责备,又不肯主动引咎自责倒也罢了,若再据此弹劾太子,也实在有些天理不公了吧?” 来和道:“隋公所言有理。我等原想为太子辩解一番的,只是陛下正在雷霆之中,担心陛下不仅不听,反而更会迁怒连累太子。这样吧,明天我和隋公的亲家长孙将军一齐私下觐见陛下,为太子申辩。” “那就烦劳来大夫和长孙将军了。” “大家彼此都是兄弟,隋公何必客气?” 第二天,武帝单独召见了来和与长孙览二人。 武帝的脸色看上去嫌得苍黄憔悴,来和觉得有些心酸:自陛下亲政以来,勤政克己,多次御驾征发,亲临前线。自南征发病后龙体一直虚弱。原想太子能率军西伐而历练一番,不意竟是这般一个结果!如何能不令他忧忿交集? 因只有君臣三人,武帝赐来和与长孙览二人坐下说话。 来和奏道:“陛下,臣从未有过私下议论朝臣的例子。有些话,臣与长孙将军原应在朝议奏禀的陛下的,因怕话有闪失轻重时会连累他人,斟酌再三,才与长孙将军请求私下奏禀陛下。” 武帝挥挥手:“来卿,长孙将军,有话但请直言。” 来和道:“陛下,臣不想背后猜疑别人。臣只不明白,太子此番率军西征,陛下原将兵事进退之权尽付王轨孝伯二人决断的。太子年幼,又从未有过单独带兵的经历,何以太子因大军无功退兵而大受杖笞,而二公竟未受分毫责罚?” 长孙览也奏道:“陛下,来大夫所言有理。臣等心下疑惑,即令太子有玩忽军务之责,而进退兵事却在二公。乌丸大将军素有常胜将军之称,一万二千大军西征数月未得敌兵一马一卒,若说得失功过尽在太子一人,臣以为,于理只怕也说不大通。” 其实,不用两位明奏,武帝也清知原委:太子率军西征无功而返,虽有他自己不争气的一面,也有因党争所累的原故。此时听两位为他辩护,不觉又惹恼怒:“二卿不要再为太子 辩解了。朕杖笞太子并不只是因他无功而返之故。身为大周储君、大军元帅,不知身肩朝廷国家、江山社稷的天大干系,竟然在敌国他土、帅帐军营中通宵达旦地鼓乐醺饮。这样的太子,这样的储君,死了又有何足惜?” 来和与长孙将军闻言直惊得七魂出窍:原是受隋公之托,替太子辩解一番来了,这下岂不更累害了太子?两人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流泪叩请陛下念及太子年纪尚小,不知世事险恶,请陛下今后多让太子阵前朝廷历练磨砥几烟,太子自然清知江山社稷的沉重等等。末了,两人竟哽咽泗涕、泣不成声了。 陛下见他们如此为太子哀求,长叹了一口气,亲自扶起二公,再次赐坐道:“二卿快请起来。朕不是怪你们,朕是恨太子身兼朝廷江山之重,却如此不知争气啊。” 二人谢恩时,见一向威厉的陛下眼中闪着泪光,显得从未有过的无奈和虚弱…… 阅览了王轨等人联名上疏的奏折后,武帝将孝伯召到小书房:“公卿,太子此番西征之举,做为一国储君,实令文武众臣失望。朕今天请公直言无讳:以公之见,朕若废掉现太子,当改立何人合适?” 宇文孝伯望着陛下莫测高深的脸,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见孝伯沉默不语,武帝又道:“公卿,朕的帝位原是两位皇兄所传,若为大周江山长久之计,诸子中无有堪当大任的,是否仍当传位于诸王兄弟的好?” 孝伯正欲答言,蓦然记起这个话题乃帝王大忌来,一时脸色刹白,结结巴巴地答道:“陛下,此乃陛下家事,臣、臣、不敢妄言。” 武帝沉默了一会儿道:“朕若废掉太子,若论兄弟长幼之序和雄才大略,合当立五弟齐王为太弟。公卿以为,凭齐王的禀赋圣质,可否担当得了大任呢?” 孝伯觉得自己的背上开始冷汗横流了:“陛下天纵英明,胸中自有经纬……” 武帝转身望着殿外的天空说:“自朕亲政以来,旧日要臣中,唯有齐王一人,朕却唯独升他为三公之首的大冢宰。朕不仅是为安抚手足兄弟之故,也因齐王确有雄才大略,与公卿兄弟二人和乌丸轨大夫一样,皆是我大周不可多得的辅弼良臣啊。” 孝伯忙道:“此乃陛下的宽宏厚德。” 武帝道:“错!非是朕更看重兄弟情谊,朕更为江山社稷而虑。朕的兄弟诸王眼下旗鼓相当,各有长短。加上还有闵帝儿子康儿,世宗明帝的长子贤儿两人。贤儿天纵过人,朕的皇位原是他父皇所传,本当还嗣于他,可是康儿一支又是太祖嫡子嫡孙,他又能服气么?还有,朕的诸王兄弟和侄儿们,个个也都是天纵过人,哪个都有过人之处,可个个也都有不足之处。而且朕思量过了,无论立嗣哪个,恐怕都会有人不服,最终有可能酿成诸王争重之变!朕今启用太子,毕竟朕能以父子之份格外严厉教导于他,眼下太子虽说声德未闻,可毕竟还是最肯听朕的一个人啊!” 孝伯觉得自己的身上开始有虚汗出来。 “卿公,历朝灭国之祸,多从手足骨肉的相互争重开始生出动变之乱,以致外敌趁虚而入告终的!晋朝八王之乱的覆辙,决不能在我大周重演。如此,公从朕的位置所虑,又当如何定夺方为万全?”武帝继续说。 宇文孝伯满脸大汗地说:“陛下,臣,臣明白了……” 武帝继续说:“公卿,朕与公自幼亲如手足,患难与共。朕虽侥幸位登九五至尊,却是高处不胜寒啊。又兼国事家事内忧外患,万机之重缠得朕喘气的机会都不敢有。怎么得似你我兄弟旧日当年,每日朝夕相处,无话不谈。虽有万千烦忧惊险,毕竟相互激励。唉!如今不是朕远了公,实在是公平素不肯常来与朕排解忧烦了。” 孝伯此时才感到愧悔难当:当初陛下册定太子后,曾郑重托付自己辅佐教导太子。这些年来,自己只因担心外戚势力过重,又因与杨坚一党旧有嫌隙,故而不仅未能尽心尽职,反而和齐王等人一起屡屡上奏太子的不堪大任,实际上一直希望陛下终究能改立有雄才大略的诸王为储,以此扳倒杨坚。结果,不仅不知体谅陛下的苦衷,有时甚至连个“投鼠忌器”都顾不得了! 再思量前不久的吐谷浑之征,自己和乌丸将军辅佐幼主出征,敌域数月,因有私心,实在并未全力辅弼太子。天纵英明的陛下什么底里看不透?然而却只对太子一人大加杖笞,又削去了太子东宫官属郑译等人的官职。而对自己和王轨将军竟连半点不满都未流露。 这里面不仅有陛下顾惜自己和王轨的脸面,更有陛下珍重情义的意思在内啊! 此番的君臣交心,宇文孝伯决计从今往后全力辅佐和教诲太子,再不能有负陛下的重托和恩情了。 第十七章 李妃骤闻武帝要把女儿远嫁酷寒荒凉的突厥去和亲时,直如五雷击顶!虽不敢放声大哭,却也哽咽得心痛声喑…… 突厥和大周两国突然交恶了—— 自迎回大周皇后不久,阿史那皇后的生父木-大汗便因病薨殁。木-大汗的弟弟佗钵继 承汗位后,为了牵制大周,几次派使前来求聘大周公主。 自迎回皇后,武帝也和左右私议过:只怕突厥接下来就该求聘大周的公主为王妃了。众人当时曾商定,事到临头时,可把武帝同父异母的妹妹河阳公主聘嫁突厥。众人没有料到,突厥使臣公然说明:突厥太子当年送堂姐回中夏时,在后宫曾见遇宇文贺公主。从此一直留恋钟情,所以,这次突厥太子是非宇文贺公主而不娶的。 武帝一向疼爱贺公主,如何舍得将她远嫁荒漠酷寒之地?朝中大臣于是几番与突厥使臣好言交涉,并请转告大可汗,此门婚事有二不妥:一是中夏风俗不同胡番之地,辈份不合不能嫁娶。突厥太子系皇后的堂弟,按辈份,宇文贺公主当叫他舅舅的,虽说突厥不论此说,可此事在中夏却有乱伦之嫌,是风俗之大忌;二是陛下只有这么一个公主,自幼禀质柔弱,常年疾病,只恐怕难禁风寒,故请改聘陛下的妹妹河阳公主。不想,突厥使者态度强硬得很,说什么王命不可违,还说突厥太子已经发誓:非宇文贺不立正妃。 武帝清知突厥汗国有心拿自己的爱女做人质,直气得两手发抖,本欲一怒之下将突厥使臣逐出中夏,又顾虑大周眼下正在积蓄全部力量,准备一举灭齐。担心与突厥一旦闹翻,会毁了大计,故而不愿因此引发两国交恶。 武帝神情忧戚地来到后宫时,李妃吃了一惊:自陛下亲政以来,她从未见过陛下为什么事这般忧虑的。一面亲手为他泡上新茶,一面轻轻抚搓他的额头和颈背,轻声问道:“陛下有何心事,竟致忧戚如此?” 武帝犹豫许久,终于将突厥求聘之事述说了一遍。 李妃蓦然怔住了!末了,当武帝又请她设法先与女儿商议,请述说国家朝廷和江山社稷的利害时,李妃直如五雷击顶!虽不敢放声大哭,却也哽咽得心痛喉堵。 武帝一面叹息不已,一面含泪抚着李妃的肩膀说:“爱妃,朕知你是知大义之人。朕何尝不疼爱贺儿?朕又何尝舍得她远嫁酷寒荒凉的大漠他国,远离你我……” 李妃五内如裂地哭了许久,心内却清知事关江山社稷,非到无奈之时,陛下也不会如此狠心,也清知陛下此时和自己一样心内痛裂。为了国家百姓,李妃只得忍悲含痛,答应陛下劝说公主。 离开陛下后,李妃一人躲在掖宫花园的角落悄悄哭了半晌,好容易收了泪,才来到公主的寝殿,绕了大半天的圈子,终于说明了话意。 贺公主一俟听明白母妃的意思是来传达父皇的旨意,要把自己远嫁突厥和亲之时,顿然脸色刹白、四肢冰凉起来,好半晌才突然放出悲声:“母妃!你和父皇好狠的心哪!竟也要拿女儿去学那和亲的昭君?可昭君毕竟不是真正的汉家公主啊!她不过是后宫的普通宫人。女儿可是你和父王的亲生骨肉啊!” 李妃哭道:“女儿!娘怎么忍心你远离娘亲?你父皇又何尝忍心你嫁到那荒蛮酷寒之地?可是突厥可汗几次派使求聘,突厥王子言明非你不娶。就连你小姑河阳公主,突厥都执意不肯聘娶。” 贺公主哭道:“母亲!如果女儿与突厥的和亲真能让突厥永不南侵,女儿情愿为了父皇,为了大周江山和黎民百姓远嫁番地它国。可是这些年来,母亲可曾听说有哪两国是通过和亲就能真的平熄战火了?统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你和父皇若为了眼前一时安定之计就把女儿送到那荒蛮酷寒之地,两国有朝一日突然交恶,他国必会把女儿当成要挟父皇的人质,那时女儿可就生死两难了!” 母女二人抱在一起早已泣不成声了。 紫云殿的众宫人看着小公主自小长大,闻听此信一时一片悲咽之声。奶娘秀月未及劝说娘娘母女,自己早已先自哭得头昏眼花、晕了过去。 贺公主渐渐生出一种灭顶之灾的感觉来。她预感到了自己无法逃脱远嫁和亲的命运。她突然决定一死了之!一来断了突厥的念头,二来终算以死酬答翰成哥了。 想到此,乘李妃一时不备,贺公主蓦地站起身来,朝着殿堂里的大柱子石基一头撞了过去! 虽说李妃和众位宫人急忙去拦,贺公主也早已撞得鲜血迸流、昏死了过去…… 武帝闻听女儿撞了柱子,又惊又怜,只得暂缓和亲之事。 为防突厥因和亲不成而借口进犯,武帝一面与大臣紧急商议加固修筑黑龙山一带长城,并加派瓜州、西凉、酒泉等地的防守兵力,一面令尉迟迥在秦蜀边鄙调集两万步骑,准备随时北上援增。 太子得知妹妹被人逼得撞了柱子,又见连着两天都昏迷不醒时,不觉怒火填膺,几次叩跪恳求父皇准予自己率兵讨敌:“父皇,突厥对我中夏一向有侵凌之志,决不会因为公主嫁过去就会永熄战火、永结和好。木-大可汗薨殁后,佗钵只是皇后叔父,决不会再因皇后而虑。父皇若再使公主远嫁他国,只能是一时缓兵之计。将来两国一旦有变,突厥却会因父皇爱女心切而拿公主做为要挟。那时,不仅公主死无葬身之地,父皇也会因顾忌骨肉而受制于他人。父皇,为了公主,儿臣愿率三军与突厥决一死战,以示我大周天威!” 武帝见太子此番为了胞妹竟然如此义气勃发、请缨求战,发觉太子开始长大了,心内不觉感到了几许安慰。 然而北方胡地,眼见又酷冬将至、风沙弥漫,一是担心身子骨并不强壮的太子会吃不消,二也担心他前番率兵西讨无功而返,再次任用他为行军元帅只怕会遭人反对。更担心此番果然允准他出征,再有什么闪失差池,从此在朝中更难立足了,故而犹豫不决。 太子道:“父皇,儿臣前番西征吐谷浑不战而归,实是儿臣此生最大的耻辱。儿臣每念斯耻无不汗颜痛心。儿臣请父皇再给儿臣一次机会,许儿臣率兵北上,使儿臣雪洗旧耻、惩治狼族!儿臣愿立下军令状:此番北伐不获大捷,儿臣自当身死他国!” 武帝见太子如此坚决,便私下征询了窦炽、尉迟运、长孙览、于翼等诸位大将军的主意,众人皆说“太子虽文采过人,但毕竟阵前历练太少。前番西进不得西吐一兵一卒、无功而返,正是太子武功匮乏之故。此番太子义愤当胸,主动请缨,必当全力迎敌,以雪前耻。若再辅之以百战之勋做为左右二军,筛选忠诚辅将佐之用兵,再请陛下给以太子一定的兵事进退之权,太子自知身兼家国千斤重担,定能全胜以归而声德大振。” 武帝以为有理,开始思忖此番派谁做为太子的左右辅帅,才可确保北伐大军能旗开得胜。 王轨闻知武帝有心派太子率兵进发的消息后,对小内史贺若弼言道:“突厥比吐谷浑更加兵强马壮、勇猛善战,事关朝廷国家和储君的安危,将帅之任,我等还应劝谏陛下慎之。” 贺若弼深以为然,愿意近日觐见陛下,陈谏一番。 武帝诏召诸位大臣商议太子率军北伐之事时,王轨奏道:“陛下,此事关乎国家朝廷和太子安危,太子武功声德不足以北伐胜敌。愚臣虽智短眼浅,但贺若弼文武奇才,请陛下听听贺公的主张。” 武帝转脸征询:“贺公,果然以为太子必不克负么?” 贺若弼慌忙奏禀:“陛下若有心历练太子武勋,臣以为,不妨辅之以老成辅将,使太子多历练些将兵之法,倒也必要。” 武帝又询问孝伯:“孝伯以为如何?” 孝伯奏道:“陛下,臣以为贺大夫所言有理。” 武帝面含微笑道:“嗯,朕决定派吴安公和长孙将军共同辅佐太子,兵分前、左、中三军,率兵北讨!” 王轨闻听,也不及思虑后果,也不管朝堂中尚有越王、赵王、滕王等四五位王爷和朝臣在坐,骤然直谏道:“陛下,太子前番率兵西征,玩忽职守、游戏军务。社稷大计,臣以为太子不宜担此重任,望陛下慎之。” 武帝面无表情地说:“郯公,就这样定下吧!” 下朝之后,一脸晦色的王轨拦住贺若弼和孝伯愤然质问道:“贺公平生一向无所不道,今日朝堂之上为何出尔反复?”又转脸指责孝伯,“郡公素来也以直谏闻名朝野,为何也一反常态?” 贺若弼叹道:“太子乃国之储君,言语稍有差池,便可导致灭族之祸。我答应你私下奏禀陛下,太子毕竟一国储君,稍有不慎,只恐埋下大祸……” 孝伯叹道:“郯公,太子西伐无功而返,陛下虽只是处罚了太子和郑译等人,你我却并非没有嫌疑。陛下今日有心令太子振兴武功,历练军事,你我若是硬加阻拦,不仅于事无补,反令陛下生疑!” 王轨沉默许久,叹气道:“乌丸专心于国家朝廷大事,并未存半点私心,故而未有二位之虑。” 朝堂议定之后,武帝虽有心给太子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但心内实在也担心太子与骁勇善战、控弦十万的突厥人作战,万一有什么好歹闪失,便致家国之大不幸。思虑再三,便决定突厥一旦南侵,便委任不大参与党争、又一向忠心耿耿的尉迟运和长孙览分别为前军和右军总管,两人原本是百战将军,此番协同太子北讨必然拚力效命。若突厥来势汹猛的话,可先令两位将军先行北上,待开创下有利战局之后,再令太子发兵,如此便可保太子无虞。 武帝思虑,太子前些年因有吐谷浑之战无功而返的过失,此番再次率兵出征,只能胜不能败。而此番太子的左右副将既不能是功大盖主的朝中名将,也必得是忠诚老成又极有兵略的将军,最后才决定派赵文表将军和刘雄二人做为太子的辅将。私下里又召见长孙和尉迟两位将军,再三再四地嘱托了几番方才放心。 太子得令后,除了即刻着手准备粮草兵马并开始训练兵马诸事,又向父皇提出了一个请求,除了现有将士之外,请求父皇再下一份诏布,他要高筑擂台,亲自召募天下武功高强且知兵法的英雄充实军中,沙场建勋! 武帝闻听倒也颇为惊喜:前番吐谷浑之战,太子吃了不懂兵,而手下又没有自己亲信辅将的亏。追随他的全是一帮子吟诗做画的文人儒士,王轨和孝伯虽知兵,却因与郑译交恶而不肯全力效命,因此才有了太子第一次率军伐敌无功而返的奇耻大辱。如今,太子请求擂台招将,看来已经开始改变了他以往只重文治,轻视武功的偏向。 暗暗思忖,虽说太子此番亲自招兵纳将,必会引起一些人的警觉,但太子确也需要有一帮子由他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武将良才。于是允准了他的请求,并诏敕:太子在军中阵前,对有特殊功勋的将士,有权晋拔正四品将军职权。 第十八章 “你若为将,如何对待士兵?严治还是当宽厚?”太子问。 “严而不厉,宽而不纵。将帅必与士卒同甘苦共安危,军井未达,将不言渴。军幕未办,将不言倦。军灶未炊,将不言饥。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张盖。如此蓄恩不倦,方可以一取万。”翰成答。 今晚,久久趺跏禅坐于山间的慧忍,面前蓦然重现一年前师父布于山门的阵法。月亮蓦地坠入云层,山风骤起,山涛从千山万壑一齐涌来,发出雷般的轰鸣…… 此时,众位师兄弟们幻化成的阵法不期而至,巨浪狂涛般扑面涌来。禅悟中的慧忍竟似溺水者一般,他看到面前是茫茫无际的大海,看不到海岸,只有无边无际的汹涌之水一浪一浪地朝他劈面袭来。 一定要闯出阵去! 他身不由己地缓缓起身,魂灵出窍一如喝醉酒的感觉,又能似在海面沉浮跌宕。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苍茫之海永远淹没了…… 苦海无边苦海无边…… “一苇渡江——!” 突然,师父那发自丹田的声音来自云霄之外、九重梵天,慧忍顿然醍醐灌顶!虽说一时仍犹如水中沉浮飘摇,可是脚下的步法分明已经坚实有致起来,拳法也开始镇定下来。 形醉神不醉的少林醉拳便在这样一个顿悟之夜,如明月破云而出,廓然乍现…… 逢此机缘,得师父度化终于得悟山门玄机的慧忍,似乎看见禅宗达摩祖师正在怒涛滚涌的江面上,长风猎猎扬起他宽大的僧袍,而祖师脚下波急浪高,神情却恁地超然而宁静,慈爱而悲悯。祖师脚踏一茎五叶之苇竟稳如挺立船头,飘飘逸逸终于渐临江畔,荷杖北岸,背影渐渐消融于荻花如雪、红蓼拂扬的青青大原…… 果然是闯破轮回天地宽啊! 慧忍突然珠泪长流起来! 师父的背影仿如一阵清风,于月下飘逸而去…… “师父——”慧忍一面叫着师父的名字,一面把脸埋在浓密的草丛间,淋漓恣肆地哽咽起来。 回想这几年里,大禅师对自己格外教导,从亲传少林功夫到刀枪剑戟,还为他布置了历朝兵书的阅读研修。根据兵书,常常给他布置一些攻克防守的功课。在师父的教诲下,慧忍渐渐悟透了古今诸多的战例兵法和布阵破阵的玄机。 更要紧的是,这半年来,师父竟开始每日传习自己将兵之术,逼他天天熟读历朝兵法。每篇笔记师父都要细心披阅、逐字修改。而关键之处的点拨,每每令慧忍拨云见日、迷惑顿解。 慧忍分明已经悟到什么——师父对自己寄托了怎样的厚望!他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师恩如山。 然而,始终令慧忍百思不得其解的一样是:大禅师年过古稀,又系伤残之人,佛门修行迄今已五十余载。每日里诵经坐禅、治病度人,为何在兵事武功上竟有如此高深的造诣? 师徒相处越久,慧忍越觉得师父是他怎么也读不透、悟不彻的一部梵文大经,是他始终无法参透的禅机…… 太子在山下红沙教场高筑擂台、亲自召募武将的消息传到了少林寺。 慧忍准备再次打出山门的消息一时传遍了少林寺众僧和少林寺各子孙庵堂旁院。 其实,少林寺僧只有打出山门后方可还俗的规矩,原是少林寺的一种智能。因为凡未经公开打出山门私自下山的寺僧,按寺规必得派人四下寻找,抓回寺来还要受到家法重处的。而打出山门则是对外界声明:此僧功夫过人,山门拦挡不住,因而还俗入世后一切言行便与少林寺再无关碍。 这样一来,一是防止一些寺僧学了一二段本领便要离开山寺,到了俗世上再打着少林弟子的旗号乱惹是非甚至祸害百姓;二是即令能打出山门者,往往也是个人禅武修持达到圆融之境者。这样的弟子无论出世为僧还是入世为人,一样都是得道者。 此时的慧忍显然比一年前能沉住气了。 然而,他预感到,这次师父仍旧不会轻易放自己打出山门、闯过关口的。师父一定会在三道山门中暗设玄机,层层阻拦,再度点化自己的无明。 果然,当慧忍和师父谈起再次打山门之事后,师父并未答应他,而是说要和寺中众位执事僧们商议一下。 不想,第二天一大早师父便出门去了。 当晚,师父没有回来。 第二天仍旧没有回来! 慧忍在寺里整整等了三天三夜! 明天是比武选将的最后一天了!可是到了月出东山时分,师父仍旧还没有回寺! 慧忍终于坐不住了。 师父再不回来,他可真要疯了! 如此,直到半夜时分,一直坐在山门外台阶上等候的的慧忍,终于看到一身僧袍的师父穿过月下禅林,风尘赴赴踏上了山寺台阶。 望着师父,慧忍委屈的想哭,虚脱得快要晕倒了。 师父没等他张口,便说:“明天打不打得出山门,赶不赶得上山下的擂台,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此时,禅院午夜的钟声正好敲响,悠悠回荡于群山诸崖…… 慧忍实在悟不透,出门整整三天的师父,究竟何时布下的这几道山门阵。 第一道山门前—— 十六位寺僧各持少林棍,如临大敌般各自立定。 慧忍阖目敛气片刻。在兵器架上抽出一支八尺长枪,蓦地冲入敌阵。 当慧忍冲入阵中时,十六位寺僧十八条少林棍,立刻将慧忍团团困住。他们围着慧忍的前后左右,游动一如行云流水,俄尔又幻化成蟒蛇盘阵,首尾衔接,使慧忍始终无法突围。 无疑,今年的阵法远比去年来,外相更加宁静,内里却更含凌烈了。 这种外人看来并非山摇地动的阵势,却蕴藏着一种内力的拚杀。 慧忍凝神屏息,以佛理观照,只觉面前慧光一闪:法轮常转! 他迅速变幻枪法,将枪漫天一抡——佛光普照!众僧阵脚一乱,便见慧忍一支长枪左盘右扫仿如千蛇出洞,嗖嗖冷光四射,众僧躲闪那时,慧忍便已逼近了山门。众僧一齐跳上台阶,十八僧俨如丛峦群岳一般,一层一层地横亘在他的面前。 双方相峙久久。 慧忍观心持号:佛法无边!慧忍手中长枪突发一时如电光霹雳,在空中一个浑圆扫来。 众僧猝不及防,阵围骤然豁出一个裂口来! 第二道山门—— 众僧各使少林双刀。慧忍手中一把二尺双刃中长剑。师父曾说,剑为短兵,近距交战时应快速出击,令疾如旋风、迅如电闪。 十六僧的三十二把钢刀于正午的日光下,光刃闪闪耀得人眼花缭乱。一时间刀气翻滚、剑光横溢一如日耀飞瀑、万鲤翻江。 打破第一道山门的慧忍,忽忽然仿如云开日出,飘飘然已经开始达到了一种大自由、大自在、大圆融的境界。一任手中的银剑一路劈斩、一路飘逸。 这便是少林禅宗九流一源、万法同门的妙法玄机。 拚杀中的慧忍并没有满足于停留在冲杀闯破阵法的喜悦中,而是一路破阵一路思悟:师父布下的阵法奥妙在何处?破绽又何在?自己将来布阵时当如何弥补? 少林寺正门前,最后一道山门阵—— 十八名武艺精绝的少林武僧,个个如铜雕铁铸般,赤手空拳阵列于此。 少溪河水的流淌声清晰可辨。对面的少室连天峰上空中偶尔翻过一阵阵的烟云,霎时便被夕光穿透,泄下万道金光。 十八位武僧是少林寺几百武僧中的**。全是在寺里修习至少十年以上的师兄们。 没有骇人心魂的刀光剑影,也没有兵刃铁器钪厉刺耳的撞击声,然而却是一场更加难分胜负艰难的较量,一场漫长的力量与心志、顽韧与毅力的较量。 十八名武僧以少林罗汉十八手与慧忍进行一场防守与攻克的恶战。十八名强悍的高手拳影脚印仿如地狱炼火一般,严如铁桶,稳如盘石。 头顶的老日头渐渐西移。 十八名武僧步步紧逼。 慧忍感到了自己的筋疲力尽、口干舌噪。他好想喝一口水,歇息那么一小会儿。可是,这分明是一场不见血光的战场。任何的稍稍松怠便会前功尽弃! 望着头顶老日头西斜再西斜,慧忍突然有些心神焦躁起来:再晚一些,山下的擂台就要结束了!自己的机缘也许永不复再! 此时,他蓦然记起师父平素的教诲:“每遇非常,可持号观息以定心神……”于是强令自己默默持号,渐渐地终于镇定了一些。他暗暗运起内功洗髓经,蓦然之间,就见达摩祖师一苇渡江的幻影骤然浮现于面前。刹时,慧忍顿觉有神力相助一般勇威倍生,而神色形体之间飘逸绵软起来。 此时,十八名武僧见慧忍突然摇摇晃晃仿如酒醉一般,皆以为他乱了心神,一齐上前合力进击。孰料一经交手,才清楚慧忍这套拳法竟是形醉而神不醉,于外相绵软中突然出击,其英威电发令人猝不及防。 众僧纷纷溃退,阵法骤然迸流如水! 慧忍脚下一弹,破阵而去! 孰知,当他正要跳上台阶那时,再不曾料想,只见唿啦一声,被自己曾打败的头两道山门前的众位师兄师弟和寺中几百名武僧不知打哪儿一下子全都钻了出来。 众僧仿如层层屏障一般,死死地挡在了头道山门前! 慧忍一下子楞住了! 这样的阵势,若想闯出去,除非凭借长枪和长剑大开杀戒,杀出一条血路方可打出! 但是,他清知师父决不是这个意思!他也决不会杀伤众僧的法子打出山门。 可是,如何闯出这最后一道关口呢? 这可是无常之阵啊! 他突然记起了师父曾说过的,“面对非常时,可使无常之法而破之”,立即运起轻功,纵法而上,凭借着众僧的头顶,一跃而箭到了山门边的墙头上。 众僧眼巴巴地望着他飞升一般的轻功,竟无半点奈何了。 慧忍站在墙上拱手而道:“众位师兄,非常之时,请恕师弟无常之法!” 言罢,纵身而下。 至此,慧忍终于凭着毅力、顽勇和心智,全部闯破了师父布下的三道山门、四道阵法。 当他翻身跳出高高的山寺台阶后,回过头来,看着相继涌出山门、伫立在青石门廊下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师兄师弟们,望着夕阳下静静的禅林殿堂,蓦然之间觉着竟有一种巨大的孤独感骤然袭上身心!全然没有预想中闯破三道山门后的喜悦感和成就感…… 一种迷茫和无明立时笼罩了他的整个身心。伴之一种无以言说的惆怅、留恋和失落。 这是一种真正的孤独,一种离群孤雁的落寞。 师父在师兄师弟的簇拥下,走出山门、下了台阶。 慧忍疾步趋近师父,匍匐跪拜于山门前的平台上,两眼噙泪,叫了一声:“师父……”便一下子咽住了。 师父今天穿上了那套只有节日才穿的绣金大红袈裟。师父是把自己打出山门的日子当成一个隆重的日子了。 望着师父那飘逸于秋风夕辉下苍白的须髯和空荡荡的左臂,慧忍突然泗涕迸溅起来——他能成为今天的慧忍,全是师父几年苦心打造和格外教诲的结果啊! 这几年来,师父不仅令自己苦练短中长远兵器、骑射之术和将兵之法,这一年中,师父又在布阵、禅机、医术上更加督促自己上进,手把手教自己**的易筋经和洗髓经,以易筋经调理他的皮、肉、血、五脏和筋骨;再以洗髓经扶佐他的心神灵魂,终于使他的禅武和内功达到了如今这大自由、大自在的境界。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更何况整整四年里,师父几乎是倾其全部心血和精力造就自己的! 师父慈祥而宁静的脸上露出类似父爱的神情。他抚了抚慧忍的头,眼中有盈盈的泪光闪动:“嗯!去吧!不要忘了,‘兵者是凶器,万不得已方用之!’更不要忘了,你是少林的弟子。” “师父,徒儿记下了。”慧忍泣不成声。 师父转脸令身后的一个小沙弥捧出一个托盘来,上面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套犀牛皮的盔衣盔甲、一把青铜宝剑。另一个小沙弥牵着师父那匹全副雕鞍的“黑旋风”坐骑,师父把盔甲和马缰交到慧忍手中:“去吧!” 慧忍拭了泪,双手过盔甲宝剑,三叩九拜之后,转身拽住马缰、翻身跃上马背:“师父,徒儿去了!” 大禅师和众僧望着黑旋风驮着慧忍呼啸而去,渐渐消失于山林野径…… 翰成纵马赶到山城红沙校场时,募集兵将的比武刚刚结束。 此时,身着绛朱将军服的考官赵文表将军咳了一声,正要公布结果时,翰成也不及说话,从马背上一个鹞子翻身直跃上比武台,上前拦住将军:“少林弟子释慧忍因事来迟一步,请将军稍等片刻。” 台上和台下的人一时全都楞住了。 有人笑道:“怎么来了一个和尚?” “出家人也凑热闹来了。”有人说。 赵将军一楞,上下望了望翰成微笑道:“这位小长老,为何不早些赶来?比武已结束了。” 翰成抱拳道:“将军,贫僧修行于深山密林,与外界不甚通达。贫僧虽出家为僧,却也是大周子民。无国哪有寺?因而,闻知朝廷招兵选将讨伐贼寇的音讯后,无法再静心修行,匆匆赶来应征,不意山高路阻迟了一步,还请将军宽限片刻,使贫僧得以遂愿,报效国家。” 赵将军闻言,望着翰成颔首一笑,转身走到几位朱袍公服的考官那里,对正中一位气宇超人的青年公子低声说着什么。 翰成见那青年公子身着明黄袍子,脚登皮屦。人虽生得清瘦,神采气韵却是俊逸过人。慧忍立马猜出了:这位青年公子恐怕正是贺公主一母同胞的长兄! 翰成所料不差。正中的青年公子正是大周皇太子宇文。 几天的比武,太子虽说很感振奋,却仍觉意犹未足,却也说不清是何缘故。 就在赵将军诏布结果时,突然就闯上来了一位小和尚来。太子心下觉得新奇,从旁暗暗打量了这个小和尚一番:见他有二十来岁,生的俊武精壮,双目炯若有神。脚踏一双罗汉鞋,扎着高高的绑腿,一件灰色僧袍洗得发白,却难遮掩得住满身的勃勃英气。 太子不觉心下见爱,一时预感到:面前的这位小长老很可能正是自己企望的那个人! 不知太子低声说了句什么,赵将军转身对翰成道:“这位小长老,请先见过太子殿下。” 翰成叩拜太子:“小僧释慧忍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笑望着他:“俗姓什么?出家何寺?” 翰成不卑不亢的回话:“禀太子殿下,小民俗姓周,出家嵩山少林寺。” “平时都练些什么武功兵器?可曾读过兵书?” “禀太子殿下,小民自小修习武功。剑、枪、箭略会一些。兵法也略读过。”翰成答道。 太子问:“小将以为,兵何以为胜?” 翰成答:“以治为胜。” “哦?兵力多少难道不重要么?”太子问。 “回太子殿下:若法令不明,赏罚不信,金之不止,鼓之不进,虽有百万,又有何用?所谓治者,治兵严谨,居则有礼,动则有威,进不可当,退不可追。进退有节,左右有制,虽绝成阵,虽散成行。其众可合而不可离,可用而不可疲,这样的军队自然一往无敌,天下莫当。” 太子又问:“若两军相遇,敌不可来,我不可往,各自防设固备,俱不敢先发。我欲袭之该当如何?” “回太子殿下,兵不厌诈。可使大军以假象迷惑敌军。如外乱而内整,示饥而实饱,内精而外钝,一合一离,一聚一散,千军万马却寂若无声。声东击西而攻其不备,兼以奇谋疾兵,主动击敌。” “你若为将,如何对待士兵?严格还是宽厚?” “严而不厉,宽而不纵。将帅必与士卒同甘苦共安危,军井未达,将不言渴。军幕未办,将不言倦。军灶未炊,将不言饥。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张盖。如此蓄恩不倦,方可以一取万。”翰成答说。 太子点点头,心想这个小和尚果然读过几部兵书,又问:“与敌交战之前,做为一军之将,应当做好哪些准备?”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此乃首要。众寡以观其变,进退以观其固。危而观其惧,静而观其怠。击其疑,阻其图,夺其虑,乘其惧。”翰成不慌不忙地回答。 太子问:“你以为,胜敌之道在什么?” “有以道胜,有以威胜,有以力胜。讲武料敌,使敌之气失而师散,虽形全而不为之用,此为道胜。审法制,明赏罚,使士有必战之心,此乃威胜。破军杀将,乘虚而发,溃众夺地,此系力胜。” 太子一面微笑颔首,一面转脸对左右言道:“天色已晚,箭、枪就免了,诸多规矩也不要讲究了。令周小将和东宫武士比剑上来。” 赵将军示意身边一位佩剑的武士与翰成交手。那武士应命“刹琅”一声拔剑出鞘,翰成同时也拔出了师父赠与他的那把青铜剑来。 人群中有人发出了嗤嗤的笑声。他们笑这个小和尚手里的剑看上去也太古旧了些。它是一把青铜剑,剑芒辉光远比不上武士手中的那把钢剑。式样也显得笨拙不入眼。 与翰成交手的武士是太子从宿卫东宫的武士中精选出来的。这个武士不大看得上面前的这个小和尚,又有意在太子和众人面前露一手,速胜心切竟也不及客套,夕光下,只见一团耀眼的剑光闪电般朝翰成刺来。翰成不慌不忙举剑相迎,两人劈砍击刺,连着十几个来回未分胜负。武士没有料到小和尚竟这么耐打,许是怕在太子和众人面前丢了脸,一时竟使起狠来,瞅了个破绽举剑就朝翰成的肩膀狠命砍去! 众人一下子闭上了眼睛! 只听“铛锒”一声,两把剑在空中重重地撞在一处。 众人抬眼望去,原以为这小和尚定然已成废人。孰知,小和尚好端端的站在那里,武士手中亮如闪电的长剑竟然只剩一截剑柄留在那里,剑身飞落一旁地上。 武士望着手中的剑柄,一时楞在了那里。似乎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众人大吃一惊! 翰成自己也吃了一惊!此时方才发觉:这把剑虽是第一次上手,可是拿在手中却像是跟随自己多年的老朋友一般,使起来竟是那样的熟谙流利、得心应手。 更料想不到的是,这把不起眼的青铜剑竟然是一把削铁如泥的稀世宝剑! 坐在那里的太子更是惊喜:此僧此剑,来者决非一般! 宫中的几位武士此时皆不大服气,他们在一旁私议说,小和尚和武士未战几个回合,不过全凭了手中的宝剑而已! 太子分明预感到了:三天以来的比武招将,今天这意外的一局,恐怕是最精彩的时刻到了! 因见众人不服,太子命另外四位武士和那位断了剑的武士,五人重新持剑,合力搏击翰成。 这似乎有点不大公平。 人们看那小和尚,脸上竟未露半点怯意! 五位武士各自手握利剑,旋即列成了梅花阵式,把翰成密密围于正中。 翰成清楚:此时此刻,面前的这五位宫中武士,已不是少林寺自己的师兄师弟们了。他们不仅是大周国一流的武功高手,更是敢真要自己性命的皇家武士! 翰成暗暗运作内功,目光炯炯地与众位武士对峙着,却并不率先出手。 倏地,就见五人迅速移动阵势,随着阵法游动,翰成立马就觉出了一股子很威厉的剑气霹雳般朝他逼来! 台下众人见那高高的擂台之上剑光映日,耀得台上台下观看的人不敢直视。翰成疾忙挥剑迎击,众武士的剑法凌烈而迅疾,翰成被五人的剑气渐逼渐紧,虽奋力击敌防守,却因顾及会伤了对方,剑势明显有些示弱了下来。 如此,十几个回合下来,翰成身上的僧袍便被几名武士的剑刃划破了好几处。末了,手臂上也被一个武士的剑刃划破,一时血流如注。 翰成心想,这样子拖下去不是长法,此战虽非临敌,若不强厉出击必可导致败阵!因而必得在不伤及对手性命的情势下迅速制敌! 突然,他一个罗汉翻身跳起来,迅速以凌厉无比的达摩剑法上劈下砍,其剑势之迅疾和猛锐令人猝不及防,顷刻之间就将五人当中一人的长剑击飞,同时顺势将点住了一个想从背后偷袭自己武士。 众武士的梅花阵法一下子乱了势。 翰成变幻剑法:一苇渡江——醉剑! 台上众武士一时就见小和尚的身子飘飘曳曳仿若醉了一般。真假虚实、跌宕起伏仿如翻波渡浪一般,直晃得人头晕眼花,剑剑刺去,个个斩空。 闯破轮回天地宽! 慧忍却如鱼得水,得大自在境界!此时的翰成蓦然悟出:原来佛法禅机无论山门俗世竟是无处不在!且有着以不变而应万变之妙处! 法轮常转—— 三位武士节节退后,翰成却战得甚是酣畅,突听“钪锒”一声,拦腰斩断了又一位武士的长剑!左手同时出掌,顺势摔翻了一位偷袭的武士。末了,剑身一翻,利蛇出洞——剑稍直刺最后一位武士的喉咙! 当剑稍,离那武士喉咙只有三寸远时,翰成突然记起了自己这是在打擂比武,而非沙场阵前! 然而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慧忍来不及收剑,结果手腕疾忙一软,剑走偏锋!剑刃几乎贴着武士的脖子滑向了一旁。 不说对方如何目瞪口呆,连翰成自己也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来!他连忙扔掉手中宝剑,对那位武士连连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僧报国心切,多有得罪!善哉!善哉!” 围观的众人和坐在上首的众位考官皆大惊失色! 这可是三天以来、几十轮赛事中最精妙的一轮啊! 太子惊喜异常,不觉起身喝道:“好!” 众位考官惊异之余纷纷赞叹不已,赵将军提出要看看翰成的剑。翰成双手奉上,有人拿了根头发横在剑刃上,轻轻一吹,头发便断为两截、飘落地上。 众人询问此剑出自何处、何人所传时,翰成答说此剑是少林寺大禅师所传,来历却并不清楚。 赵将军叹道:“禅宗祖庭少林寺果然藏龙卧虎之地啊!” 第十九章 谈到翰成以宝剑击断沙利虎的铁矛长柄时,太子要过翰成的宝剑在灯下细细地打量起来:“嗯!果然是把陆斩犀兕、水屠蛟龙的宝剑啊!此剑肯定有来头。” 因求聘大周宇文贺公主未成,突厥果然乘机挑衅,起初只是对大周北境试探性的侵扰,继而便两路发兵、开始大举进犯中夏边地。 八百里加急! 边关栩檄飞驰京都:瓜州、玉门和沃野相继失陷。甘州、酒泉告急! 武帝诏命吴安公尉迟纲为前军总管,率步骑一万五千兵马立即从秦蜀之地直接北上歼敌。诏太子为三军元帅并兼前军总管,率步骑两万,右军总管长孙览率一万五千步骑,两军分为东西两路、同时举兵北上。 在雄浑的鼓乐声中,大周太子宇文-领军辞别父皇母妃和送行的文武百官,离开京师一路迭鼓拥旄、日夜兼程地向北进发。 八月下旬,中夏还是秋阳高照的天气,大军一路急行,临到北疆边地时,眼前已经是黄叶飘飘、枯草茫茫的初冬景象了。 这个季节,北方游牧部落正值草黄马肥,为了躲避即将到来的漫长酷冬,年年此时,便是北方游牧部落习惯上百里乃至千里朝东南温暖之地大迁徙、大走场,试图寻求一方存身之处,以期安然度过一个严寒季节。故而,年年此时,也是西北民族猎火狼山、铁骑南侵之际。 大军越往北进发,面前越是荒漠千里、缈如瀚海。途中常见大团大团卷成斗状的蓬草游走于旷野。路旁杂生着大簇大簇被秋霜染成胭红色的白茅,于无遮无挡的浩风中翻涌如浪。 风挟着利哨扑面而来,士兵们被风吹得摇摇欲晃。随风飞扬的砂石偶尔撞击在戟戈刀剑上,发出细碎的金属声响。旄麾旌旗也在肆无遮挡的胡风中忽啦啦忽猎猎翻扬得吓人。 风停了。而沙尘似乎还不肯平息,飘浮于空中,染黄着漫漫浩野。 士兵们的脸也成了大漠一样的颜色。 向西望去,地平线上空悬着的那大如车轮般桔红的夕阳,此时竟如漏水的沉船般,眼见一点一点地坠落于黯灰的山林丛中。西天黛色的暮云中挟着零零星星金红的余辉,映在远处大簇大簇微微曳动的褐红色灰白色茅丛上。 苍凉的大漠显得沉静而寥远。人伫立在那里,感觉大漠从自己的脚下延伸向神秘无际的黯夜深处和西天…… 夜完全降临了。天边开始浮出了寥寥数点寒星。 上司还未发出宿营的指令,士兵们仍旧在行走。 这是一处不甚陡峭却显得漫长的土坡。行至高坡上的先头阵营向下望去,见山下军中引路的火把参差晃动仿如一条鳞片会发光的长龙在逶迤爬行。 步军兵士们的步履开始显得有些疲惫和杂乱了,扛在肩上挂在腰间的兵器偶尔相撞声、载装着粮草辎重车轮的吱咛声和马啼声,放眼千里而不见城廓村落的旷漠野川,悄悄潜伏下大战前的躁动…… 宿营的角声终于响起,听上去苍凉而悠远。 军队驻营的帐篷呈鼎足形,分扎在龙首阳一处川谷里。这是先头部队事先寻觅好的一处宿营地。易守,防火,背风。 翰成坐在太子行帐不远处的草丛上,听远处巡逻哨兵击打刁斗的声响透过暗夜,萦徊于营地四周。 翰成望着浩空寥星和闪跃于夜色中的营火,闻着秸秆燃烧的芳香,骤然记起遥远的故乡土院,夜色降临时分小巷的狗吠,被灶火映红的娘那慈祥的眉眼和粥熟的气息,也忆起贺公主时而俏皮时而忧怨的幽幽眸光…… 直到这次行军途中,翰成才从同僚那里获知:原来这次战事的起因,是因为突厥牵制大周,派使强聘大周宇文贺公主,公主在宫中拒婚撞柱。太子于是向陛下请缨杀贼的。 翰成闻知实情后惊愕万分!再没有料到自己此番打出山门,原想只是报国扬名、汗马取侯,终不负公主的深情厚义。孰知此一战竟是为公主而战——公主拚死拒婚,决不仅仅只是要抗命和亲,恐怕更有自己的原因在内。 翰成此时甚是懊悔离京开拔之前,因怕爹娘和公主为自己担惊忧虑,竟连书信也没给公主留下一封,也不知眼下的伤势究竟如何了?心内又痛又怜,每日只有默默祈求佛祖保佑公主平安无事,发誓奋力杀敌、建下奇功,待凯旋之日,给公主一个惊喜…… 左军吴安公和右军长孙将军果然不负圣命,与突厥的先后几场激战中,已经相继夺回了部分失地。太子所率左军进入西北之后,立即乘势围截,连着也打了大小几场胜仗。 翰成因被太子晋为殿前侍卫、六品厉威将军之职,但主要职责却是守护主帅左右,故而未到非常之时根本就没有机会上阵冲杀的。 翰成渴望亲临前阵、杀敌建功却始终没有机会,又见别的将士打了胜仗回营时的那番豪气和自得,嫉妒的眼都红了。十几天下来,竟急得起了一嘴的燎泡。独自来到无人之处,把几十斤重的一杆铁柄长枪舞得呼呼生风,恨不得立时就随大军杀入阵前,一枪挑了突厥诸将! 这几天,只因寒流骤至加上水土不服,大军营中突然流行起伤风来。 起初也没有太引起医官和太子的注意,几天后在军中突然暴发。有士兵的地方,几乎一片咳声。 这次症状统是咳漱发热、浑身乏力,重症的还伴有呕吐和腹泻。 随军的医官出征时虽也备下不少的草药,却没有料到一下子会暴发这么多病号。医官急忙命手下带人又四处采草,让各个营官架大灶熬了几大锅的药汤,怎奈病来如山倒,或是药难入症,众病号连服了几次,竟不见怎么有效。营中士兵们一时东倒西歪、咳声四起。个别重病号身上烧得吓人。 因怕病势蔓延,也为了便于医治,医官忙命患病的军士集中居于十几处营帐里。 主帅太子的体质原本就单薄,闻听军中病号与日遽增,在查看病号时,一时不慎竟也染上了。 此时,一万多大军,眼下已有一两千人都被染上,还有三四十个重病号先后死去…… 军中情势十分紧急! 所有兵事俱都停止了。 太子一病,加之担心突厥得知周军实情乘虚袭营,心内急得起火,病势更见沉重了。 翰成一心想的是如何沙场杀敌,加之太子的帅帐离士兵营帐还有一段距离,翰成起初没大在意此事,当太子也染上伤风并且病势骤加重,自己也有两位同僚也染上后,方才得知军中发病严重的实情。 翰成这才惊觉起来,蓦然记得前年冬天,寺外村落的百姓们遍染伤风,师父带领他们上山采来大捆的药,然而背到村中,在村里架起大灶熬药救治百姓的事。 那次百姓症状和这次大致相同! 翰成清楚地记得师父带领自己和师兄弟们配过的那个特殊方子。 翰成急忙请同僚代自己值岗,叫了几位属下,匆匆离营,来到营外草滩寻找方子上的药草。 可是北地与中夏土质不同,有些药草只怕这方土地不会生长。而且北地春迟冬早,就有,只怕也早已和别的草类一样干枯难辨了。 翰成带着众人,先是寻着了一片有些积水的野沼地,顺着沼地而下,终于寻到了一片矮株的荻丛。 几人趟进冰冷的泥水里,在水中拔了几大捆鲜芦根捆在马背上,然后朝林草深密的龙首山南簏继续走去。 就着渐渐微弱的夕光,众人一路走一路寻,最后在一处向阳的大山坡上,意外发现了好大一丛枯干的薄荷。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翰成高兴的手都抖了!他一边默默念了几声佛,一边令众人赶快斩割。 几个人出门时都带着刀剑,众人用刀剑连砍带割,直到把一片干薄荷全部收完,又寻了一些细藤捆扎得结结实实拴在马背上,这才开始寻原路往回返。 此时,天色已经黑透了。幸好这晚还有半轮新月,众人一点不敢怠慢,冒着逼人的寒气、忍着饥渴匆匆往大营赶。 到了营地,翰成找来医官,说了方子,医官原来也听说过这个方子的,又见周将军竟把方子上的药也一并找齐,真是又惊又喜。众人一起,又取了现存的干银花、柴胡、薄荷和鲜芦根等一齐放到大锅里,令几个军士立即架火熬药。 药煎成之后,翰成先盛了一碗,因听见太子在营帐里不停地咳,蜡烛也一直亮着,便知道还没有睡着。翰成隔着帐篷叫了一声,听见里面有应声,这才端着药走进了帅帐。 太子望着他手里的药碗问:“睡前才喝过,怎么又要喝?” 翰成道:“殿下,这药叫做柴胡薄荷饮。有几味药是在龙首山一带采到的。属下思量,这些土生土长的草药,药效兴许更好一些。殿下趁热喝了吧?” 太子这才看清,烛光下的翰成那被荆棘划破的棉袍露着棉花,满手满脸的血痕。脚下的麻屦和裤脚上也沾满了泥水。 太子一边接过药、一边惊奇地问:“哦?周将军还懂医术?” “属下在少林寺跟师父学了几样普救众生、治疗头疼发热和伤风吐泻的方子。”翰成答道。 太子正要喝药时又放下了药碗:“我个人倒没什么。我惦记的是,如今许多将士突然病倒,若突厥探子获悉我军营中流行大伤风的底细,趁机袭击怎生了得?” 翰成忙说:“殿下,北域比中夏提前进入冬寒季节,士兵们感受风寒、水土不服也是常事。想是佛祖显灵,庇佑殿下和我大周将士,倒也寻齐了急需的药草。医官已经熬好了两大锅的药汤,令营官们分头送到各病帐去了。” 太子见说,这才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放下碗时,又问是什么药?在哪里采到的?翰成一边解说药名和药性,一边催促太子赶快躺下。又为太子掖好了棉被,看了看营帐的火盆,又添了些木炭,这才悄悄退出帐篷。 出了帅帐,翰成心内挂念病号,又分别到几个病帐看了看火盆,问了服药的情形,因见士兵们东倒西歪的一片咳声,想他们来在这异国它域、大漠旷野,远离亲人父母,还要随时面临身死异邦、抛骨荒野的危险时,突然心生悲悯。 他独自走出军帐,来在一处无人净地,面西跏趺而坐,先练了一番内功,尔后默默念诵了一个时辰的大悲咒,求佛祖保佑生病的军士迟早康复…… 回营帐后也不敢就睡,轮番又看了一遍病帐的病号,见众人倒也睡得安稳,这才回到自己的帐篷,抱着马鞍和衣刚打了个盹,便被换哨的人惊醒,急忙朝外望去,见天已微亮,赶忙起身叫起属下,再次支起锅灶熬药,再分头送到各病帐去。 翰成令属下把煎好的药汤送一碗到太子的行帐去,自己和医官一起忙着到各病帐送药、把脉,探望重病号。 属下禀说太子传他过帅帐一趟。 翰成赶忙来到太子行帐。进了帐时,一眼看见太子已经起床,气色比昨晚明显要好时,悬着的心不觉顿然轻松了下来。 见翰成走进帐来,太子笑吟吟地望着他说:“周将军,你那药汤果然有效。我昨晚发了 点汗,今早起来就觉着身上轻松多了!刚才我到病帐了一趟,昨晚凡喝过周将军药汤的病号,这会儿多说身上轻松多了。几个重症的病号也睡得很好。没喝这药的几个病帐都嚷着要药。” 翰成心下一热:“阿弥陀佛!感谢佛祖!” 太子道:“周将军,从今天起,你晋升为我的帐前奉骑都尉。这两天你先别管别的事,只管病号诊治这一样事,随时向我禀报病号治愈情势。” 翰成谢过太子、就要退出时,太子却叫住了他,令侍卫捧过来一套藏青色绵袍、一双皮屦:“周将军,这是出征前母妃亲手给我缝的绵袍。见你身上的袍子昨晚采药时都挂破了,靴子也湿透了。边地寒冷,换上这会暖和一些。” 翰成心里一热、鼻子一酸,忙谢了恩、双手捧着战袍退出帐去。 这场突发流行于军中可怕的大伤风,终于被翰成以当年大禅师普救众生用过的药方刹住,几天后,几千病号也基本治愈了。 翰成没料到:自己在战场没有获得的功勋,却因在营地遏止了病情的大批蔓延并救治近千病号,被太子格外晋大功一次。这可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胡天十月,边地已是酷寒难当的季节了。 吴安公和长孙将军那边不时有令人振奋的消息传来。太子这里眼下虽说有两次还没有太大的战绩,太子不禁有些急躁起来。 这天凌晨时分,驻营地骤然再起狂风。人在帐篷里躺着,听外面的狂风好似无数个厉鬼齐声哭号一般骇人。巡逻哨兵击打刁斗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人在帐篷里,早上起来牙齿一碰,嘴里竟是咯吱咯吱沙子。 这样的大风天气,中夏士兵在胡番之地的威胁最大。因为此时是动则不利、不动也不利。一旦遭遇敌军从上风头的火袭,极少有生还之理。 太子一大早起来,令士兵们在大营西北之地又割掉了大片茅草,砍去了所有荆棘灌木,拉出一道开阔的空地来。营外好几里的草丛中又分别布下绊马索和木蒺蓠,加派了好几道的哨兵,命令通夜巡逻守卫,不敢稍有大意。 大风又刮了两天,有几处帐营被大风吹毁、卷走。 太子心中焦急,便把军中文武辅将召集过来,商议先拿掉龙首山南突厥的一支主力。 军中军师将帅皆以为大风之日,大周军队又在下风头,此时动兵乃兵家大忌。不如暂且按兵不动的好。防御上可再加强些巡逻、再增派些岗哨。在营外二里地之外挖出沟壕、布以陷阱,以防敌军的偷营。待大风略息一些后再动兵事。 太子却担心日子越往后拖,不仅天气酷冷难当,大军在北域的生存也会面临威胁时,便争执道:“诸位,远战忌久兵,我们必得尽快收复酒泉和凉州失地,及早回朝复命才是。我不想尉迟将军和长孙将军大捷之后,再渡水绕河地跑来帮咱们攻打龙首山。” 众将军力阻太子说:敌在上风,我在下风。要想交战,必得先逆风行军几十里。这样不仅行军速度受阻,逢有草林之地,一旦敌军凭借顺风之势火攻我军,我军必然遭到重创。不如坐以静待,免却无谓的伤亡。 太子见众文武辅将仍旧不同意出兵,遂想起往日在吐谷浑无功而返的羞辱,一时便急躁起来:“并非我不知珍惜将士性命。今我在逆风,敌在顺风,我即使不动,敌军也随时会扰我大营!众位若是怕死就请留在营中好了!明天我带兵击敌!”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不敢再言。 翰成自救治军中病员有功,被晋为殿前五品奉车都尉后,成了太子帐前左右的带剑侍卫。他立在太子身边,见情形一时冷在那里,便插话道:“各位将军,请恕属下插一句话,太子殿下想要及早动兵也自有道理。据当地土人讲,此风起自祁连山黑风口,名叫黑煞风。一起则半月不止。古之兵法虽有逆风为兵家之忌,但不得不为时,若我突发奇兵,分三路直逼敌军主帅大营,并选出强弩手若干,备干柴火箭,先行绕到敌军营地上风,以火箭攻袭敌营后,再与另外二军左右合力突袭敌营,定可重创敌军!” 几位军中将帅听了,有的沉思不语,有的颔首以为然。只有大将军刘雄蓦呵道:“太子殿下和大将军议事的地方,哪有你一个殿前侍卫多嘴?” 骠骑大将军赵文表,也是太子高筑擂台比武招将时的考官之一。这次大军北进,赵将军发觉这位出身沙门的周小将不仅武功过人,而且还深谙医术,竟以少林奇方几天内治好了一千多伤风病号,挽回了一场意外之大厄。 如今,听他实战论兵也颇有几分道理时,便拦住了刘将军的话说:“周将军所言虽有几分道理,不过,此时若逆风发兵,一路之上黄沙弥漫,行军速度亦必缓慢。敌军却可凭风直下。若途中我军恰与敌军遭遇,它一把火便可烧得我军不战自溃。继而再袭我大营、劫我粮草,那时岂不毁全军于一旦?” 翰成道:“赵将军!敌军如有袭我之心,我军动与不动敌军也必袭之。既然被动亦不能安然自保,何如主动出击,或可先发制人?” 赵将军点头道:“嗯,有几分道理。” 太子此时站起身说:“各位不要再犹豫了。各位将军听令:全体整装待命,今晚子时悄悄发兵,天亮之前务必赶到敌军大营!接近敌营后,赵将军带领三千人马从右翼进发,刘将军带领三千人马从左翼进发,我和周将军带轻骑一千先行赶到敌军大营上风头,以火箭攻袭敌营。赵刘两位将军见火为号,一举歼敌于不备!” 凌晨时分,三军偃旗息鼓悄悄出发。途中狂风如刀,挟着砂砾扑向大周士兵。将士们顶风顽强而行,彼此相牵相携着,二十多里路,整整走了一个多时辰,最后终于靠近了驻扎在酒泉南面的敌军牙帐。 赵将军与刘将军的队伍合围敌营不久,就见随着射向半空的三支强弩发出的火箭,顷刻之间无数的火流一齐迸向尚在梦中的敌军大营。刹时,风随火势猎猎炸响,敌军大营立马陷于了一片火海之中。未几,火海中的突厥士兵便人号马嘶地乱成了一团。 左右两军以迅雷之势同时扑向敌营! 敌军再没有料到,这样的风狂沙滚之夜,大周军竟敢从下风头偷袭到了上风头来! 此一场酣战! 突厥士兵果然善战。虽大营遭袭,钻出火帐后,迎着狂风飞沙和滚滚的火烟拚力搏杀。嘶杀声、刀枪击撞声几乎盖住了啸叫的狂风。刀光剑影与火海相映,厮杀一团的两军士兵身影于浓烟中时隐时现。 这时,忽见一身高八尺、突眼虬髯的突厥大将纵马奔来,手中八尺铁杆长矛左劈右扫,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直扑敌军北部的太子阵中。 翰成在营中就曾听说,突厥有一员猛将名叫沙利虎。生得黑面紫髯,素以勇武威烈闻名南北。此时见他长矛所及之处,大周士兵非伤即死、躲闪不及。 眼见沙利虎直逼太子而来,翰成拨马奋力挡敌。怎奈阵前杀敌毕竟平生头一次,加之在寺中多年教化,心内尚有几分不愿杀生的忌讳,故而和沙利虎奋战了十多个回合未分胜负。 杀声如雷中,浓烟之中,十步之外不辨人马。 与沙利虎纠缠成一团的翰成忽见一群突厥兵直朝太子附近扑去,情急之下,再也顾不得诸多,举起手中宝剑狠狠地向沙利虎砍去,那沙利虎急忙横矛来挡,只听“钪锒”一声巨响,就见沙利虎手中那八尺长矛的铁柄竟被翰成的宝剑拦腰斩断! 敌军大将沙利虎望着自己手中的断矛,一时惊得楞在了那里!翰成急忙纵马飞来,与太子一起合力杀敌。 此时,沙利虎在马上,用剩下的两三尺断矛继续朝着座骑两边的大周士兵头上脸上连连抡砸不已,大周士兵在他的断矛中纷纷脑浆迸裂、四散溃退。 翰成见到自己的士兵纷纷死在沙利虎断矛之下,纵马飞去,剑光怒发处,青铜宝剑早已穿透了沙利虎穿着犀甲的前后胸! 一股黑血顺着剑刃涌出来。 沙利虎在马背上直瞪了翰成好一会儿,几番欲举手中残矛都没得乘,末了身子一歪,一头栽下马去。 晨光和大风渐渐吹开了浓烟。突然,四处里一片箭声如啸,只见朦胧的晨光中几个突厥箭手拉满弯弓,直朝翰成和太子射来。翰成挡在太子前面,以手中宝剑挡住了流箭。 天大亮时,突厥驻扎在酒泉城南的守护营帐多化为火烟,敌军伤亡惨重。大势已去,一名敌将丢下几百突厥伤兵,带着近千人马突出风烟滚滚的大周军重围夺路而逃。 突袭龙首山敌军大营大捷后,酒泉便成了一座孤城。 酒泉之战前夕,大周军略做了几天的休整。 这些天里,太子常约翰成到帅帐禀烛长谈。不仅谈兵法文学、禅机佛理,也历数前朝名将和当今天下局势,两下甚为投机而渐成知交。 闲话中,太子意外得知周将军竟是胞妹奶娘的儿子后,怪他何不早说? 如此,彼此自然更觉亲近了。 谈到翰成以宝剑击断沙利虎的铁矛长柄时,太子要过翰成的宝剑在灯下细细地打量起来:见此剑式样敦厚,锋刃锐利,剑身长不足三尺,剑身上装饰有菱形的花纹,剑柄两面各镶嵌有七星北斗形的蓝宝石,心内已知是一把流传久远的宝剑。虽说眼下兵器的打造早已改青铜为铁钢原料,而且远比青铜坚利耐用,但此剑因年代久远又历经百战,本身因赋有天地日月之精气而有了某种神秘灵光。 太子点头赞道:“嗯!果然是把陆斩犀兕、水屠蛟龙的宝剑啊!我见过不少绝世兵器,都不似这把宝剑犀利灵动。此剑肯定有来历,不知你从何得来?” “回太子殿下,此剑乃少林寺我师父所传。据师叔们私下传说,大禅师出家前似乎曾是前朝魏国的一位大将军。” “哦!果如所料。”太子一面点头称赞,一面爱不释手地打量着宝剑。 突袭敌营大捷之后,翰成几番请缨杀敌,连着又打了几场胜仗。太子欣慰自己得遇一位既为心腹、又勇威知兵的将才,再次将翰成从正五品的扬烈将军晋为四品扬威将军。 做为行军元帅的太子,扬威将军之职已经是他所能擢拔的最高官级了。 接连打了几个胜仗,太子便雄心勃勃地要乘势一举夺回酒泉失地,凯旋返国。 赵将军阻拦道:“殿下,酒泉城历来就是险关铁城,非有数倍于敌军兵力不可轻言攻城。属下以为,当请吴安公和长孙将军两军协力攻克稳妥。” 太子道:“既为险关,突厥数月前如何从我守军中夺走的?” 刘将军道:“酒泉乃兵家要地,占住了酒泉城,便可做到进有路、退可守。当初突厥便是集中了大多兵力,乘我城中兵力不足、后援一时未到乘虚攻入的。如今他们城中粮草丰备,定会死命把守。” 太子道:“若等吴安公和长孙将军派援兵赶到,至少还要拖到二十天之后。我军近日连连获捷,士气高昂,正可一鼓作气拿下最后这处失地,回朝复命。” 众将军见太子如此坚决,知他因上次吐谷浑受挫,此番有心独自建下大功,只得奉令听命,各自部署并研制攻城谋略,准备举兵攻城的诸多军事。 兵临酒泉时分正值午夜。太子令人悄悄搭筑河桥,渡河之后先以火焚城门,再用强驽手朝城墙上守兵齐发以掩护登墙士兵。 一个多时辰,周兵便攻破了第一道城门。 赵、刘二将军和翰成都觉得这头道城门攻得有点容易了,正犹豫其中是否有诈时,突然二道城墙上众箭齐发,率先冲进二道城廓的士兵恰似掉入陷阱的猎物一般,于如雨的箭下一时死伤和自践无数。 二道城门此时又突然打开,大群突厥骑兵一下子涌了出来,挥刀举剑朝着周兵杀来。 闯进城廓的周兵太子因率先冲入城门,此时进退不是,而座下的青鬃马又突然被城头敌军的强弩射中。马儿骤然惊遽,一时四处窜跳,末了驮着太子竟然朝着二道城门冲去! 翰成驱马奋前,一倾身子一把将太子的马头勒住,一边挥剑杀出一条血路、一边和赵将军一起带着周兵保护主帅冲出敌城。 冲出城门后,翰成发觉刘将军还没有突出来,一面嘱托赵将军保护主帅回营,自己则重新冲入城门,金钢一般一边奋力拚杀、一边把着城门不令敌兵接近,防止敌兵此时突然关上城门,大周士兵和刘将军无法突围出来。 城头乱矢如飞。敌兵一拨子一拨子,潮水一般涌上来。 翰成一把长剑神光四溢、威勇无比,如入无人之境,直令敌众纷纷散开不敢近前。如此,直到刘将军带着部下杀出一条血路,众人这才一起撤出城来。 敌军也不敢出城追赶,只在城墙上以乱矢追射。突然敌兵一支强弩飞来,骤然射中负责断后的翰成左臂。翰成一面忍痛以剑削去箭柄,一面继续打马和众将士一起撤回大营。 太子逃出敌城后,一路又渴又饿又疲惫。率领众兵远远地看到大营时,跳下马来,兀自坐在一处草丛里,焦虑不堪地等着周将军和刘将军的返回。 天交二更以后,终于看到两位将军率余兵撤了回来。这才暗暗舒了一口气,令各营点了一下,知道此一战伤亡有四五百士兵后,沮丧万分的太子少气无力地令众将士返回大营。 翰成撤回的一路之上,箭伤洇出的血已把战袍洇湿一大片。下马时,令属僚帮自己拔出箭头并已敷上了临行前师父给他的一瓶九命止血散,并撕下一段战袍里子扎好了伤口。闻听太子下令众军回营时,一边捂着伤、一边叫:“太子殿下!属下请求殿下整顿兵力,立即率军重新杀回敌城!” 太子望着扎着一只胳膊、血流了半边袍子的翰成,以为他是气疯了。可是,此时赵将军和刘将军竟也和周将军一样,请求太子带兵重新杀回敌城时,竟有些迷惑不解了。 赵将军说:“太子殿下,我赞同周将军的主张。敌军新获大捷,此时必定懈怠。更料不到我军大败突围之后还会重新杀回去。故请太子重整兵力,杀它个措手不及!” 太子惊魂甫定,哪里肯再杀回去?因见众将士虽遭惨败却毫不气馁,反复一致请战,终于抖擞精神,重调兵力、悄然再发! 果不其然,黎明前夕,当太子命大军悄悄返回城外,令军士再次登上云梯后,头道城墙上寥寥数几的守兵竟在睡觉。众人迅速占令了头道城墙后,没有费太大的兵力便攀上了二道城楼。 原来,城中敌兵见大周偷袭突厥大捷之后,清知接着就要来攻打酒泉,故而日夜严守,多日未敢松怠。今夜,太子果然率军攻城,他们有意放开头门,把周军引入,杀伤无数,还差点活捉了大周太子。 为了庆祝大捷,城中上下众兵狂饮豪醉,哪里料得到刚刚突围出去的大周军竟会重新杀回?天近黎明,狂饮后的突厥兵此时多已瘫醉如泥,大多在烂醉和酣梦中便被大周士兵收了刀剑弓箭、捆了手脚。 此番大捷,生俘突厥三千余人马。 太子一举夺得酒泉城后,又相继灭掉小股的突厥散兵。原打算与北伐的前右二军合力进围突厥牙帐时,便接到了突厥可汗派人送来的乞和书:愿与大周重归于好,并请求改聘大周王公之女为突厥太子妃。 太子栩书回京、得朝廷同意后,即撤营整装、回京复命。 第二十章 公主望着院中的青梅说:“成哥哥,你还记得小时候在老家,你在树上打枣时,我在树下仰脸看,正好一个大枣子砸在我鼻子上,害我哭了一通,你挨了奶娘几巴掌的事么?…… 大军一路返京,临近都城时,远远地便见彩旌飘飘、鼓乐齐发。原来,陛下早已率领文武百官等候许久,迎接不辱王命、凯旋而归的太子来了。 太子远远地便下车趋步而行,待来至父皇面前,眼含热泪,倒地长拜:“父皇……” 武帝忙亲手扶起:“皇儿辛苦啦!快请平身。” 太子仰起脸来,见父皇平生第一次对自己流露出难以自抑的赞赏和喜悦…… 翰成和诸位将士回朝后,因翰成在军中救治病号、屡建奇功,危中救主等事被武帝得知后,诏命他和另外四名立功将士一起,受到了陛下觐见和亲自赏赐。 因翰成的伤尚未好利索,太子特准他回家养伤,伤愈后再回东宫就命。 直到此时,奶娘秀月才知道儿子已还俗从军的,而且竟然已随太子进军突厥、北伐数月了! 望着从一身布衣,数月之中突然就换成了眼下这四品扬威将军戎装、英气勃发却不知轻重的儿子,奶娘秀月真不知自己该喜还是该悲。 自从得知儿子发誓要汗马取侯、赢得公主的野心后,奶娘秀月每日里竟是战战兢兢,唯恐什么祸事突然降临…… 当李妃从太子那里得知,奶娘秀月的儿子周将军这次北征突厥立下奇功,并且为救太子受了伤时,有心见上一见,再当面赏赐赞誉一番。 翰成应李妃娘娘的懿旨,在太子的东宫觐见了李妃娘娘。 李妃见奶娘秀月的儿子竟然生得如此精壮英武、神采飘逸时,不觉心生见爱,一面问伤好些没有?一面又问可曾娶下媳妇没有? 奶娘秀月赶忙抢先答话:“在老家时就定下了人家了,眼下还没有顾得迎娶。” 翰成闻听娘对李妃如此说,清知娘是什么意思,一张脸立时涨得通红。 娘娘一面微笑着令宫监捧出白金三百两、五色绮罗五匹赏赐翰成,一面对奶娘笑道:“可惜!紫云殿的那个菱儿,人生得有福相,又知书达礼的,原是南朝江阳侯的侄女,在我身边服侍这么多年了,我刚才是想把她说给周将军的。既已定下正妻,也只好作罢。菱儿那丫头心性很高,只怕不愿给人做妾的。” 翰成闻言,这才感激地望望娘,暗暗舒了口气。 邻里亲朋和乡下老家的人此时方听说翰成打擂夺魁、出师建功,如今已被太子晋为扬威将军,又受到朝廷和娘娘的赏赐后,纷纷赶到京城来道喜祝贺。加上翰成的军中同袍属僚、太子东宫宫伊和侍卫官们得知翰成就在京城居住的实信时,纷纷前来探望拜访,翰成的几位家人迎送接待,每日忙得不亦乐乎。 翰成为人原本宽厚义气、举止随和,众人皆乐意和他交往。时日不久,竟聚集了一大帮子的中下级军官来。众人天天来到将军府,或喝茶练剑,或谈兵对弈。 周家的院落明显狭小了。 踌躇满志的翰成着人在金肆里又新购了一处宽大的宅第。家还未搬来,左邻右舍全都知道了这里将要搬来的是一位太子手下的年轻将军,皆称周家新宅为“将军府”。 面对从天而降的荣华,奶娘秀月的眉间却始终无法挥去三分愁容。在宫中,公主每每问及翰成的事时,奶娘不是把话岔开,就是不接她的话茬儿。 直到大军凯旋归京二十多天,公主才偶尔得知真相—— 那天,太子在紫云殿遇到了奶娘秀月,问起周将军的伤势时,奶娘见公主在一旁,一面吱吱唔唔地,但毕竟没有瞒得过机敏的贺公主。 贺公主闻知真相后,一面流泪埋怨奶娘不肯告诉她实情,一面寻到太子东宫,又详细打听了翰成的情形,不禁埋怨皇兄:“大哥,奶娘在宫中服侍我和母妃这么多年,忠心耿耿、劳苦功高。奶哥哥周翰成是一位作战勇威、知兵善战的将才,对大哥又有救命之恩,如今既为大哥的亲信,怎么才是个扬威将军?” 太子笑道:“妹妹不知,周将军虽武功冠压群雄,北伐平寇也立下大功,但毕竟从戎上阵时间不久。加之又是寒门子弟,扬威将军之职已是大哥阵前沙场可以晋拔的最高品级了。若是放在这会儿,大哥还没有这个权力呢。不过,看样子父皇也很赏识他,将来的前程也未可估量。” 公主忙起身一揖:“那我先谢谢大哥了!” 太子道:“这我倒不明白了,妹妹为何谢我?” 公主脸一红,忙道:“当然该谢了!周将军虽非我的同胞哥哥,却也是我一奶之娘的哥哥。这次和大哥一起,北上平敌,立下大功,使妹妹免却远嫁和亲悲苦。岂不该谢?另外,我还要代我奶娘也谢谢大哥,另请大哥看在奶娘对妹妹多年的哺育情份上,再格外奏请父皇、格外提携周家哥哥才是。” 太子笑道:“这倒也罢了,我自会留意的。” 得知翰成在京中家里养伤的实情后,公主在宫里一天也坐不住了。 她从一个经常出宫采买的小宫人那里哄过他每天进出宫的腰牌,又令他帮自己找来一套宫中侍卫的公服换上,悄悄溜出宫来。 出了宫,来到周家旧宅时,一个小伙计告诉她周将军已经搬到金肆里新府去了。贺公主无心观看皇城街巷的景致,匆匆来到金肆里,待走到一家棉布店询问时,老掌柜指着街对面停有好些车马、大门高台的一户人家说那就是周将军的府上。 贺公主站在街边,眼望周家的新宅,心内咚咚地急跳了一阵。看上去,这座新府显然要比以前那个院落大得多,而且离皇宫也更近了一些。 她犹豫了一会儿,走上门廊,对守在那里的一老一少两位家人说:“二位辛苦了。我是太子东宫来的,有事找周将军,烦劳替我传一声。” 听说是太子身边的人,两位家人忙笑道:“既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人,小将快请进来吧。” 贺公主犹豫了一下:“里面人多,我要私下见将军。” 年岁大的那位家人说:“小将先请随我到偏院等候,我请我家公子过来单独见你就是了。” 贺公主见说,便随这位家人过侧门,来到一处幽静的偏院。老家人一面端来了茶点,一面道:“这是我家公子的小书房,公子现在前庭客房陪客人说话,小将请稍等片刻,我马上禀报我家公子过来。请问小将贵姓?” 贺公主道:“我姓贺,烦请老伯转告。” 家人去后,贺公主走到窗前,望着房外一株缀着稠密青果的梅子树,记起儿时和翰成哥在老家院中敲枣打杏的情景,不觉一笑。 翰成正和几位军中同僚照着武帝亲自新制的《象经》,研磨从西域新传入中夏的盘戏象棋。家人走过来,低声叫了声:“公子……”便打住了。 翰成见家人有话说,便走出门来。听家人说宫里有位太子派来的人,有事要单独面见自己时,对诸位同僚交待说去去就来,一面匆匆来到了后庭偏院自己的小书房。 还未进门,一眼瞅见竟是一身侍卫着扮的贺公主坐在屋里时,楞了楞,转脸对家人交待说:“七叔,你守着些二门。” 翰成转过脸来,默默望着公主,满腹的话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了。 公主望着翰成,想他从离开少林寺,到随大哥从军打仗,又回到京城,竟连告诉自己一声都不肯时,不觉哽咽道:“成哥哥,你……好狠心!竟连一个字也不肯告诉我,还有奶娘,也忍心瞒着我……”说着,竟抹起泪来。 翰成忙道:“贺妹妹,这怪不得娘,是我不让娘告诉你的。一是阵前杀敌,生死难料,怕妹妹知道担心。二是我只想靠自己建立功业,免得人说我有攀附之嫌。回京后,伤又没大好,怕你牵挂,原想等伤好了再告诉你知道的。” 贺公主忙问:“我听皇兄说你中了箭,伤在哪里?快让我看看怎么样了?”一边就要看翰成的伤势。 翰成捂着左臂说:“因行军打仗赶得紧,所以一直没大好。回京后,太子派御医送来了治愈外伤的敷药,已好多了。” 公主执意要看伤势时,翰成捂着臂、红着脸拦阻:“真的好多了。妹妹放心。” 公主因见翰成一时红了脸,蓦然悟出原委,不觉也红了脸,便不再坚持。 平静一些时,翰成亲自为公主斟了茶,暗暗舒了口气,在她对面坐下。 公主望着坐在对面的翰成,见他今儿穿了件羽白的袍子,脚登一双细麻屦,比以往越发英武俊逸了。公主一面低头装着品茶,一面心内咚咚地跳个不停。 翰成道:“我的伤已大好了,这两天正思量回复太子,开始宿守东宫的职事。” 公主说:“你在家好好将息一番,别赶着就去做事。此时又不是阵前打仗,少你一个没大关紧的。” “我听说元宵节陛下要在宫中大宴群臣和各国使臣,听说还有赛射猎骑和象戏歌舞,人来人往的需要有人在太子身边。我还从没有去过宫里呢,正好趁机进宫看一看热闹。” 公主一时泛起了笑来:“太好了!那时你的伤也好利索了,我正想亲眼看看你是如何弯弓逐鹿的!” 翰成笑道:“傻妹妹,陛下和太子殿下,还有众位王公、各国使臣、朝中文武百官都在,哪有我一个小小东宫侍卫显露之理?” 公主起身来到窗前,望着院中的青梅说:“成哥哥,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们在老家,你在树上打枣时,我在树下仰脸看,正好一个大枣子砸在我鼻子上,害我哭了一通,你挨了奶娘几巴掌的事么?” 翰成笑了起来:“还说呢!小时候因为你,我可没少挨娘的巴掌。” 两人说了会儿话,翰成看了看天上的日头,“贺妹妹,天色不早了,你也不能在外面耽搁得太久了……” 话未落,贺公主转喜为悲,含泪说:“成哥哥,一别又是这么久,你竟忍心赶我走……” “贺妹妹,我哪里忍心赶你……我是担心娘娘在宫中寻你不到时着急。” 闻听此言,公主蓦然想到此一别不知何日才得再见时,转身伏到翰成怀里,两只手臂紧紧地箍着他,悲咽难语道:“我……不管……,我不想回宫……” 翰成拥着公主,轻轻地拍抚着她的肩,又疼又怜,一时间仿若又回到了两小无猜的儿时,贺妹妹还是那个俏皮任性的小妹妹,自己还是那个在她受到惊吓或是伤心流泪时呵护和哄劝她的小哥哥…… 第二十一章 尉迟公子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因见手中仍旧握着公主丢下的弓箭,细细打量了一番,见这箭不过是卫士常用的弓箭,只因是公主刚刚握过的,便觉得珍爱万分,顺手挂在了自己腰间…… 太子此番请缨北上讨贼,不辱王命、大捷而归,又为大周国和太子自己长了志气,建下功勋,武帝实在欣喜难已。 上元节临近,为了庆贺太子北伐大捷,武帝令内史颁诏:元宵节在宫中遍请各国使臣和在京二品以上王公大臣。宇文氏诸王,皇亲宇文孝伯、尉迟迥、李虎、李弼、长孙览、杨坚等十几位王公勋臣,俱可携父母妻小一并入宫、共赴欢宴。 掖庭令和后宫诸官一下子忙和了起来。上元节前十多天就开始预备各色佳肴美酒干鲜果点。另外还备有骑射比赛并歌、舞、乐、鱼龙、盘戏等诸多杂艺。 上元节前两天,正好天降瑞雪,白的雪和着园子里装饰的各色宫灯、缠在树上的五彩绢花,与满湖镜水交相辉映,置身皇家御园,如同到了天上仙境一般。 君臣同乐,也不拘了诸多的规矩,分设于宫中各殿的笙笳丝竹逸逸扬起时,仙乐袅袅,舞姿翩翩,一派歌舞升平景象。 尉迟公子再也料不到,这个上元节,当他随祖母昌乐大长公主和父兄一齐入宫赴宴后,生来从不知苦为何物的自己,从此竟堕入茫茫无际的苦海之中—— 一场大雪把皇宫各处亭台楼阁、殿堂庭院装点成了水晶琉璃世界。加上处处丝竹袅袅、每每舞姿窕窕,满眼望去,男女老少个个紫绮红罗,花团锦簇的晃眼。 尉迟公子是尉迟迥嫡出的小儿子。打生下来那天起,便在祖母昌乐大长公主和母亲金明公主的呵护下,于金馔玉粒和罗锦缃绮中一天天长大的。后来又以父勋而被朝廷格外晋赏了一个四品闲职。 仗着天生聪明,尉迟公子的骑射攻读倒也样样过人。只因祖母执意要留下他这个小孙儿在膝下侍候,平素除了陪老公主和母亲开心之外,便是游荡于乐坊酒肆之间、王公子弟丛里,或是狩射歌舞,或是棋酒歌赋地打发日子。 做为皇室的亲戚、三公要臣的嫡孙,元宵节这天,尉迟公子奉诏随祖母父兄一起来到宫中宴游。 因他生性恬淡无拘惯了,在席间略坐了一会儿,便受不了君臣父子之间的那份拘谨了。乘人不备悄悄溜出宴席,顺着一条青石小径,一路信步漫游,一路浏览起皇家御苑的仙国景致来,不觉忘了路径。 出了一个月亮门时,他发觉自己来到一处甚是幽静的园中。尉迟公子站在那里,打量这里的景致与别处不大相同。四处的亭台楼阁小巧玲珑,一些冬青类植物落了一层薄雪,湖畔有一行挂着冰雪的柳枝,树下随意系着两只小舟。雪景远处有一片乍开未开的红梅林,点点猩红衬着白的雪净的湖甚是娇艳。 转过一丛山石,面前便豁然一片开阔地,地上的草坪上覆着厚厚的雪。尉迟公子抬眼时,蓦然看见前面不远处,背对着自己,雪地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位锦帽鹤氅的年轻公子。 原来,那年轻的公子原来正在专心对着一个靶子练习射箭。 尉迟公子心想,这一定是陛下的哪位皇子皇孙了。他颇有兴致地伫立在一株冬青后面,想看看这位小王爷的箭法如何?瞅了半晌,见那年轻公子又是拉弦又是弯弓,一连几箭发出去,竟然连靶子都没有撞上!有的甚至连弓都没拉满,羽箭便软绵绵地弹了出去,像是霜后的蚱蜢般轻飘飘地一头栽在几步远的雪地上。 虽说入主中夏以来,他们这一茬儿的王公子弟当中多凭着父兄的功勋封邑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好些人也不再像父兄那样成日疆场厮杀了。然而骑射剑击、读书诗文毕竟还是父兄为他们列下的必修功课之一。尉迟佑常年与一些王公子弟厮混在一起,还没见过有哪家的王公子弟这么笨蛋的! 一时忍不住,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听见笑声,那习箭的公子顿然惊了一跳! 待她转过脸来,和尉迟公子正打个照面时,尉迟佑不觉怔住了:原来,面前这位练习射箭的小王爷哪里是一位公子?竟是着了男装清丽俏美的一位姑娘! 那姑娘见尉迟公子笑自己未中靶子,脸儿一红,一把将弓箭掷在地上:“你是谁?竟敢笑我?” 尉迟公子忍住笑,好奇地打量起面前的姑娘来:见她披了件七彩孔雀帔氅,里面是一件紧身窄袖的明黄绣花锦袍,脚踏一双麂皮高腰靴子。神情顾盼中,那一番超然高贵,那一种洒落秀逸,令尉迟佑一时竟呆在了那里。 忽闻空中有鸟儿的啼声,尉迟公子走上前,俯身捡起弓箭,满弓朝天,只听一声弦音过后,眨眼就见一只鸟儿带着箭羽从半空径直坠落到雪地上。 “嗬!真是好箭法啊!”那姑娘一时便转嗔为喜,一边跑去俯身拾起那只带着箭和雪的鸟,一边笑嘻嘻地问:“你是谁?不在前面吃酒,怎么闯到这里来了?” 尉迟公子微微一笑也不回答她,只把手中的弓拉得满满的说:“你看,刚才你拉弓的姿势不大对头。你这样,先慢慢地、匀着气,拉满弓弦后,再瞄准靶心,最后再这样把箭弹出去……” 姑娘很是认真地看着,一边点头正要接箭来试时,忽听有人叫:“贺公主!” 姑娘随声答应。尉迟公子不觉一惊:“啊!原来她就是太子的胞妹、自己的表妹宇文贺公主?” 儿时,他曾多次随祖母大长公主进宫,也曾在太后那里见过儿时的她。再想不到,当年那个又瘦又黄还老爱哭的小丫头,竟出落成面前这仙子般一位公主了! 尉迟公子转过脸去,见两位青衣宫人匆匆来到公主身边:“公主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老太后、皇后娘娘,娘娘和众位国公老夫人、夫人都到正武殿那边去了。太子他们过一会儿就要比赛骑射了。公主不是最喜欢看骑射吗?” 公主见说,回眸对尉迟公子一笑,便随两个宫人踏雪而去了。那笑中有几分高贵、几分俏皮。随着公主渐渐远去的身影,尉迟公子骤然觉得这人间天庭琉璃宫殿的皇家御苑,廊下的大红宫灯,树枝的五色绢花,还有一丛一丛的红梅、白梅、腊梅顿然失色,一片茫然…… 尉迟公子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见手中仍旧握着公主丢下的弓箭,细细打量了一番,见这箭不过是卫士常用的弓箭,只因公主刚刚握过的,便觉得珍爱异常,顺手挂在了自己的腰间。 他知道,刚才宫人所说的骑射比赛一事,在今天的象戏、击鞠、围棋等各样比赛中算是最重要的一样了。也知道这场赛事中,所有参与者包括近百位王公大臣和诸位将军统不过都是太子殿下的陪衬罢了。因尉迟公子平素争强好胜惯了,故而并不情愿参与这场陪衬别人的狩射猎骑,所以他有意离开众人。 此时,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为了贺公主的胞兄大周太子做陪衬,他心甘情愿。当然,若有机会展示一番自己的骑射本领,他自然当仁不让。 他要让看台上的公主见识一下自己的雄武之风! 当他顺着几人雪地上的脚印,匆匆赶到猎苑时,以太子为首的众位王公和他们的子弟、属僚们,此时大多披挂完毕并骑在马背上了,拴马场那边只剩下四五匹马稀零零地呆在那里。 尉迟公子看见他的马弁手里牵着他的那匹雪龙马,正双眼四巡地瞅着自己。尉迟公子一边跑、一边解着身上的鹤氅,还没有跑到马跟前,就听那边的众人在一声呼哨里,早已脱弦的箭般奔驰而去了。 寂静的猎苑,一时仿如沉雷滚过。 尉迟公子一把将自己的鹤氅甩到马弁手中,一边抢过马缰、飞身上马,早已扬鞭抖缰奋力追去—— 御苑的猎场白茫茫一眼望不到边际。远处有一些干枯的灌木丛和稀矮的乱林。马队过处,踏起的雪霰飘飞一如白云笼地一般。渐渐地,前面的大群马队便拉开了距离。 这时,只有太子一人的座骑跑在最前面。 他身后左右是太子的胞弟汉王,明帝的儿子毕剌王和酆王,再略靠后是太子的内兄杨勇杨广杨俊兄弟三人,尉迟安、尉迟运、尉迟敬、尉迟-堂兄弟四人。再往后是皇族宗亲和各王公、各柱国将军的子弟,跑在最后的是一群中级军官武将和太子的属下亲随等近百人马。 这时,忽见一大群麋鹿斜刺里跃过灌木丛,在马队的斜前方向远处的缓坡逃奔而去。 群马奔腾,如雷如瀑。 尉迟公子虽被众骑手甩下了好远的一段路,可他马术过人,背下的雪龙仿佛已经感觉到了他的激情,闪开四蹄在雪地上飞一般奔驰着,飘飞如白云,很快就缩短了与众人拉开的距离。 马背上的尉迟公子一身大红窄袖的襦绔。只见他一手持箭、一手紧握缰绳,身子紧伏在马背上,英姿飒飒飘飞于雪地之上的一团流云。马蹄飞扬掠起的碎雪仿如拖了一条长长的飘带。 尉迟公子渐渐追上众人时,一拨马头便绕开众骑,从一边的灌木丛腾空跳起,在灌木丛里面打马奔马一段路,待超过众人之后,跃马跳过灌木丛重新又回到马道上,先是超过诸王公子弟,又超过杨氏三兄弟,继而又跃过汉王和酆王,渐渐地便和一身明黄滚龙锦袍的太子并辔齐飞起来。 两处看台上,分别坐着以陛下为首的各国使臣、朝中王公重臣和他们的父兄;以皇太后和皇后为主的嫔妃、夫人、公主和各王公大臣的夫人和女儿。众人的目光最后全都集中在了跑在最前面的尉迟公子和太子两人身上。 人们都知道穿明黄袍子的是太子殿下,却猜不出这位后来者居上、突然超过众王公子弟而窜出的一位白马红衣、与太子并马而驰的是谁? 武帝笑问尉迟迥:“与太子并驾的那位红衣少年是哪家的公子?” 尉迟迥忙奏道:“启禀陛下,是为臣那个不知轻重的幼子尉迟佑。” 武帝今天特别开心,闻言大笑道:“哈哈!朕今天实在是开心啊!我大周真是良将代出、后继有人啊!” 左右王公皆点头称是,有赞叹太子有太祖之风的,也有夸扬尉迟公子将门虎子、后生可畏的。 激情高昂地奔驰在马背上的尉迟公子,此时仿佛已经看见坐在高高看台上贺公主那双俏笑的眼睛。 群鹿在前方奔跑着。 此时恰是箭射的最佳距离了!尉迟公子兴奋得脸儿通红,他满弓而张,正欲放箭那时,突然记起忌讳:自己这是在皇宫御苑,不是在城外的猎场;是在陛下和众位大臣的视野里,也不是自己那帮浪子们在游猎狩射。陛下和群臣最希望看到的应是太子最先射中猎物啊。 可是箭已在弦上,又满弓而引,不得不发了啊!于是,他微微拉偏了那么一点,箭矢带着哨音飞了出去,落在了领头鹿的旁边。 几乎同时,太子手中的弓箭也呼啸一声离弦,刹时就见最健壮的那头领头麋鹿应声倒地! 远近一片呼声:“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尉迟公子紧接着再次拉满弯弓,箭飞弦处,便见另一头硕壮的麋鹿也应声栽倒雪中。 又是一串喝彩! 接下来,随着一片箭矢离弦的响声,众位王公子弟们的箭簇雨一般离弦而飞,纷纷击中猎物。 尉迟公子稍稍拉住马缰,放慢马速朝看台那边望去:只见那边是一片花团锦簇、轻裘绮罗的女宾,却看不清哪个是公主?也不知她刚才是否知道是自己?但他仍然很兴奋,因为他料定公主一定会在那里,自然也会看到自己飞马超越众人并弯弓发箭射中麋鹿的情景。 在女宾这边的看台上,叱奴老太后、大长公主等一群女眷果然注意到了这位骑着白马的红衣公子。看到了和太子并辔而驰,一前一后射中猎物。 “那个又是谁家的孩子啊?”坐在前排的老太后转脸问坐在自己身边的大长公主和宇文孝伯的母亲宇文老太太。 “老太后问的是哪一个啊?”宇文老太太反问。 “穿一身红箭衣,和太子一前一后射中大鹿的那个小哥儿。”老太后道。 宇文老太太呵呵笑着,望了一眼侄女金明公主。 尉迟公子的母亲、金明公主忙附在李娘娘和独孤氏的耳边说了句什么,独孤氏便笑道:“老太后,那就是大长公主老姑奶奶嫡嫡亲的孙子,也就是您老人家的侄孙子佑儿啊。” “啊?那个原是佑儿?老天!你们看看我,这老眼昏花的,竟连自家的孩子也认不出来了。” 众人一时都笑了起来。 宇文老太太笑谑道:“老太后!您老是天下第一大富大贵之人!孙男弟女、外孙子侄孙子滴溜孙子统加起来,只怕有成百上千了吧?搁谁也认不全了啊。” 老太后此时呵呵笑着:“叫过来,我近前好好看看,小猴子时候的鼻涕现在是不是擦净了?” 众人又大笑起来,大长公主一边呵呵笑着,一边转脸命身边的儿媳金明公主道:“着人快去把你那宝贝儿子叫来,让他舅奶奶好好瞧瞧,今天鼻涕擦净了没有?别又像当年似的,邋邋遢遢地一头蹭他老舅奶奶一裙子。” 众人又笑了起来。 见老太后和大长公主如此说,不待金明公主吩咐,旁边早有尉迟家跟随的下人一溜烟地跑去传话了。 骑射结束时,众人扶着老太后等从看台移到了后面的暖阁。暖阁里四下烧着几个大炭火盆子,暖烘烘的仿如春天。屋角一个一尺多高的大瓷瓶里插着大束的腊梅,鹅黄的花瓣不时飘过一缕幽香。门外苑中冬青类花木上缀着绫绸做成的五色花。白的雪衬着粉淡紫嫣的花儿朵儿,直仿如四月阳春骤临人间。 众女眷们在暖阁里一边看歌舞听音乐、一边喝着温热的酒茶糕点。说话间,就见一位着了红襦绔的年轻公子掀了锦帘子进得门来。 尉迟佑没想到,老太后和祖母大长公主竟会专意着人传自己到女眷这边来。这实在让他喜出望外。慌忙中,竟连鹤氅都没来得及披上便跟着家人匆匆来到女眷坐的暖阁。 一俟进了尉迟公子进了暖阁后,眼睛也顾不上朝老太后和祖母那一堆里望,却满屋子地搜寻贺公主的身影来。一眼便瞅见贺公主此时正和自己新过门的堂嫂河南公主悄悄说笑着什么。 来到女宾当中时,见人们正围着一个身穿明黄锦绣袍子、满头珠翠的老太太说笑。心下料定是当今陛下的生母叱奴老太后,赶忙趋步过来,跪下叩见:“见过老太后。” 老太后叫尉迟公子起来说话,上下打量着尉迟公子,一边对大长公主笑道:“公主啊,这才几天没见,这小猴子怎么转眼就窜成这么俊气的一个大小伙儿了?现袭了什么爵?晋了什么职?可定下媳妇了没有?” 昌乐大长公主笑道:“托老太后和陛下的福,现袭着一个闲职。孙子媳妇儿倒还没定下,我正为此事发愁呢,今天索性托老太后做主,帮着寻一个好的来。” 老太后拍着尉迟公子的手乐呵呵地笑道:“行!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 明帝的女儿、贺公主的堂姐河南公主几个月前新嫁到尉迟家,附马正是尉迟公子的堂兄尉迟敬。此时,贺公主正和她说着什么悄悄话。忽见尉迟公子进了明阁,不觉怔了怔,却听堂姐在耳边低声说,来者是她夫君的堂弟尉迟佑后,方知刚才在御园哂笑自己箭法的人,原来是姑奶奶的孙子、表兄佑哥哥。 儿时,老姑奶奶长乐大长公主常带着贺公主的这位表兄进宫,在皇祖母老太后的含仁殿里,贺公主也常和他一起玩耍。十多年不见,两下一时竟不认得了。不过细看上去,儿时的眉眼五官倒也没变。想想刚才大长公主说起他小时候爱流鼻涕的事,禁不住望着他捂嘴一笑。 尉迟公子不知贺公主这一笑所为何故,心下早已痴了。 他分别见过叱奴太后、祖母大长公母和姑姥娘阳平公主后,任由老太后拉着手儿不住地夸着,然耳听太后和祖母、姑姥娘说着闲话,眼睛却不时地朝贺公主和河南公主两人站的这地儿望着。尉迟公子耳见贺公主似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不时探头朝窗外瞅。待他又回答了老太后几句什么话,再拿眼去寻时,那边此时只剩下了嫂嫂河南公主,贺公主早没了人影儿了。 尉迟公子在人群中睃巡了几番,依旧不见公主的影子,一颗心如被人摘走似的,一下子虚落得发慌起来。长这么大,他也不记得这个世上还有什么能令他如此涩楚怅惘又拂之不去的东西…… 尉迟公子怅然若失地一路离开皇宫御苑回到了自家府上后,直到此时,一直以为自己活在这个世上已无所不备的尉迟公子,发觉自己竟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就连自己的四品闲职, 也不过是仗了父亲和祖父的功勋才被特别恩敕的。始终没有为大周朝廷、为陛下的江山社稷做过任何一丁点儿的事情。 一向淡看功名的尉迟公子,突然萌生了对功名的强烈渴望和建功立业的雄心抱负。他决定离开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公府,离开京都繁华之地、温柔之乡。 当尉迟公子对父亲和叔父挑明要随叔父南下蜀秦的心迹后,尉迟迥和尉迟纲意外之余,倒也颇为高兴。尉迟家虽三代皇亲,然而子孙却多是靠自己的实力和文功武卫获得官爵的。家里也只有这一个儿子是在京城府上安享富贵。 然而,只因尉迟家的男丁多是朝廷武将,成年在外浴血沙场,死生难测。这个小儿子又一直被祖母格外宠爱,虽无作为,毕竟能常年守在家中给老人家一些慰藉。所以众人对他的整日嬉游于教坊酒肆,放浪于声色犬马的做为,倒也从没有苛责过什么。如今他自己突然提出要从军离京,尉迟老兄弟两人以为,虽说佑儿不曾受过什么苦,然而凭他过人的天资,磨砥一番,也可成为国家朝廷的栋梁之材。于是一同来到后庭与母亲昌乐大长公主相商。 二人再没有料到,大长公主不仅不同意这个小孙子从军,反倒训斥了哥俩一通!说:“我尉迟家的子孙为了大周江山,打仗的打仗、戍边的戍边,有死的有伤的,也有虽活着却也是三年五年也难得见上一面的,我从没拦着过谁、怨过谁。如今我身边只剩下这一个小孙子了,我留在身边,不定哪天我伸腿了,就算一时你们都不在床边灵前,只要看着他在我身边替你们守着我也知足了,也能阖眼去见你们那早死老爹了……” 老公主说完禁不住悲泣起来。 尉迟兄弟见老母伤心,一齐跪下劝说起来。尉迟兄弟早年丧父,母亲昌乐大长公主不肯改嫁。从此母子相依一晃多年。 尉迟兄弟**后也颇知孝敬母亲,就算人在远边,凡得了什么新鲜物,能送回京城府上的,总要设法送到京城请老娘尝尝见见。如今,见老太太如此拚命阻拦,两人谁还敢答应带尉迟公子离京从戎? 众人却没有料到,尉迟公子竟是铁了心,说如果父兄不肯收留他的话,他便去投奔别的将军麾下,就是独自一人到西北要塞、敌国边地的军中也在所不惜。 大长公主和众人在一起揣摩了好几天,怎么也猜不出这个从不重功名、只知嬉游的小孙子,为何突然之间执意要出征打仗、建功立业起来? 大长公主派人细细察访起来,问尉迟公近日心绪可有什么不对头的?后来从跟公子的一个小子说,元宵节那天,公子从宫中带回了一把弓箭。从此常常喜欢一个人抱着箭久久地发楞。一天那小子不小心把箭碰掉在地上,公子大发雷霆说这把箭是宇文贺公主用过的,摔坏了拿命也难抵。 小子又说,跟公子这么多年了,什么宝贝他这般看重过?什么时候又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来? 大长公主觉得这里有些蹊跷。于是派人把箭拿来看看,见箭上刻着“御制”二字,别的也没有瞅出有什么异样来。于是便叫尉迟公子过来,装着无意地一面说话、一面却察看着佑儿的神情:“佑儿,这次我在宫中,乍见你贺妹妹时,竟吃了一惊!怎么出落得仙女似的?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尉迟公子闻听此话,怔怔地望着祖母,心想祖母突然提起贺公主来,不知有什么含意? 大长公主又道:“佑儿,你也该定亲了。我有心为你求聘你贺妹妹,不知你意下如何?” 尉迟公子一张脸儿骤然窘得通红,一颗心咚咚地剧跳着,半晌才道:“祖母……孙儿眼下无功无名,不想被人小看。等孙儿凭自己的本领汗马取侯,再求聘贺妹妹不迟。” 大长公主什么都明白了!她乐呵呵地说:“咳!真真一个痴心的孙儿!我尉迟家可是附马世家啊!凭我们尉迟家的家势根底,凭我孙子的相貌人品,哪里辱没了她宇文贺?你却偏偏舍近求远!等我明天就去宫里,直接找老太后为你求聘贺公主!” 尉迟公子忙阻拦道:“祖母,如此,只怕别人会说孙儿有攀附之心!” 大长公主哪里肯听? 当下就令家人备好武帝亲政后赏赐自己的九命一品公主大轿,着了一品礼服立马动身进宫,径直来到掖宫含仁殿觐见叱奴老太后。 姑嫂二人寒喧了一番,大长公主也不拐弯抹角,当下就把事情说了一番。 姑嫂二人一位是大周的皇太后,一位是大周的大长公主,姑嫂二人私交又一向甚好。一个是你的嫡亲孙子,未曾聘娶;一个是我的嫡亲孙女,而且双方都没有定下人家。老太后又是刚刚见过那尉迟公子,心下已经见爱,见大长公主亲自来提亲,以后亲上加亲地,又岂有不乐意之理? 两位老太太主意笃定后,老太后着人把武帝叫来说了此事。武帝元宵节那天在看台上也亲见了尉迟公子的骑射之术和英姿,心下也以为没有不妥之理。但却未敢答应太后。推说皇室诸王和公主的亲事都要通过朝议方可最后定夺。 但毕竟要促成这桩婚事的,一个是自己的母后,一个是姑妈大长公主,武帝也没敢推托得太久,太后又催了两次,武帝便把齐王、赵王,陈王、滕王几位弟弟,加上宇文孝伯、王轨等亲腹召到殿上议定。 在公主和尉迟佑的这门亲事上,因尉迟家族本身就是世代附马世家,又与齐王、窦炽、杨坚皆无大的积怨,故而诸王和大臣倒也俱都乐意成全。 只是武帝仍旧还有些顾虑:陛下和尉迟两家皆是胡人,按前朝大魏以来的祖制,两家的子女首先应考虑与汉族中的大姓通婚,只有汉族世家子弟中没有合适人选时,才能考虑鲜卑本族中择婚。 孝伯奏道:“陛下,虽说自鲜卑入主中夏以来,为了天下的长久稳定和睦,自前朝孝文帝起,他本人就率先娶了汉姓女子做皇后,接着又令自己的子弟和鲜卑贵族全都娶汉姓女子为妻,并且禁说胡语、禁穿胡服。后来,就连婚丧嫁娶也都依循了中夏汉人的礼仪习俗。迄今百年以来,其实当今大周朝廷诸公当中,又有谁能真正说得清自己身上究竟有几分是汉人血缘、几分又是胡人后裔的?” 齐王道:“陛下,尉迟家世代功勋。尉迟公子虽无功绩,却文武过人、仪貌超群,如今小小年纪,又代尉迟父兄十数人孝敬皇姑母大长公主,使父兄安心守疆,其孝义可嘉!” 长孙览也道:“陛下,虽说按朝廷规制,王公子孙除嗣袭之外,未有功勋者不得晋为上品的,但尉迟父兄十数人征讨南乱、平定蜀地、治理秦川数有大功,故请陛下以此再加封一位子弟,以示圣眷。” 众臣皆随声附和。 于是,尉迟公子从四品闲职晋为从三品辅国将军之职、西都郡公的爵位。同时诏命尉迟佑留守京城,协助堂兄尉迟运总宿皇宫兵马诸务。 第二十二章 当着了一身裉了色的宫服的贺公主来到翰成面前时,翰成大吃一惊:出了什么大事?怎么这才几天未见,一个活泼泼的贺妹妹竟成了这样儿? 元宵节刚过,贺公主便被母亲带来的一个意外消息震惊了:父皇已经和朝中众大臣议定把自己聘与大司马尉迟迥的儿子尉迟公子为妻! 贺公主似被人砸了一棍,呆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稍顷,突然长跪在母亲面前失声痛哭起来!因满腹心思无法明说,竟是越哭越痛,任凭母亲怎么问、怎么哄,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 李娘娘甚是诧异:女儿长这么大,除了陛下要她去突厥和亲那次,还从未见她在自己面前如此痛哭过!就是那次突厥逼亲之时,公主还敢拚死反抗,也能说出为何不肯嫁突厥太子的原故。这次为何只是痛哭如此,却说不出原故来? 娘娘一边拉她起身,一边劝慰道:“女儿快起来!女儿如此伤心所为何故?这次你父皇不是把你远嫁它国,而是三代王公、附马世家的尉迟府上。女儿自小与佑公子也曾相识,元宵节那天又见过他,无论学识相貌还是骑射武功样样过人。这样的人物,女儿还看不上么?” 因见公主仍旧悲咽不已,李娘娘更是惊愕不解了:“女儿,为了你,朝廷又格外晋他为三品武职,将来效力朝廷,自然还有机会晋升。依娘看来,这门亲事并什么无不妥之处,我儿何故竟致烦痛如此?” 末了,在李妃的细心盘问下,公主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自己的心事。不料娘娘闻听大惊失色:“天哪!这如何了得?你……你竟忘了你是大周公主了么?尉迟公子哪一点不比那个奶娘的儿子强啊?你竟敢……” “凭他是神仙圣人,女儿此生非周家不嫁!” “休得胡说!我儿莫非糊涂了不成?漫说你是堂堂的大周国公主了,就算一般皇族子女的婚嫁,也必得为听命朝廷的。就算没有尉迟家,你父皇也自会把你嫁到别的家势显赫、数代王公之家的子弟。哪里会允许你嫁一介寒门子弟、宫中仆妇的儿子啊?!”娘娘又气又急地流泪劝说公主。 “母亲,翰成哥虽出身平民,却是文功武卫过人之人。不仅谙知兵法、勇威过人,还建下大功,并曾救了我哥的性命!母亲,像翰成哥这样文韬武略过人、志向远大的人,终究会成为国家栋梁之材的!女儿恳求母妃和皇兄成全。”公主哭道。 “女儿休得胡言乱语!此事谁也帮不了你,只怕还会被你连累。上次你拒婚不嫁,那是因为你父皇也舍不得你远嫁大漠酷寒的塞北。这次你不嫁三代王公的尉迟家,却去做一个仆妇的儿媳妇,漫说母亲只是一介没有家族靠山、自身难保的嫔妃了,就算母亲是他国公主、大周皇后,就算是当今你皇祖奶奶,以能成全你么?”李妃心烦起来。 “母亲是经过大坎坷过来的人,当知人生富贵荣华、贫贱生死统不过瞬息烟云。他随哥哥平西已立有大功,并两次救助哥哥,医治士兵,若父皇能按功论赏、赐爵加官,他便可与女儿比肩,有何不妥?再说,奶娘不是已为宫中五品掌衣女官了么?周将军不是也为四品扬威将军了么?清知女儿并不看重荣华享乐,难道连孩儿这唯一的心愿竟也不肯设法成全吗?”公主依旧恳求道。 娘娘道:“女儿,你真是痴心妄想。就算他能凭武功做了大将军、上大将军甚至开府大将军,又如何能与尉迟家、窦炽家、李柱国、隋国公那些世代王公之家相比?他们这些王公勋爵树大根深,功高权重,各大王公家族之间又有着盘根错节的姻亲联结,平时,就连你父皇也对他们礼让三分的啊!” “母亲,女儿不管什么王公世家、柱国将军,女儿就想和那农妇的儿子去过百姓的日子。如果母妃皇兄和父皇都不肯答应女儿,纵然这世上千百条生路都堵上了,总还有一条死路,只怕谁也拦不住的!” 娘娘的脸色青白起来,咬着牙说:“我儿,这次你就是真的死了,你父皇也不会答应你嫁那奶娘之子的!今天是娘知道你这份心思。若是他人得知,只怕那周家儿子连今天晚上都活不过去了!” 公主听了母亲的话,又惊又痛:“母亲!女儿即使不能和他同生,也要和他同死……” 公主丢下这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跑出了紫云殿。 李妃见女儿竟这般死心,又气又痛又怜,因怕公主出什么事,急忙令两位心腹悄悄跟着,有什么异常举动赶快来报。 议定尉迟公子与贺公主的婚事后,武帝令孝伯与宁蜀公商议嫁娶之事。 孰知,那尉迟公子连着两番上奏,感激圣眷隆恩,然自己未曾为国家朝廷效犬马之力,不愿受领朝廷格外恩赐。奏请圣准自己建立武勋后正大光明地得以晋封。并奏请以三年为限,恩准他离京西戍蜀秦边地,沙场建功后再迎娶公主。武帝心下赞叹尉迟公子的志气,禁不住他两番三次的上奏,便来到后宫与李妃商议此事。 李妃见尉迟公子奏请缓娶公主,便感到事情还有转机,不觉松了一口气:“陛下,公主年龄尚小,加上突厥逼亲时撞伤,时有晕痛发作,尚未平复,曾在臣妾面前透露眼下最恨婚嫁二字,臣妾暗里还在担心呢。眼下尉迟公子执意如此,公主若能留在宫疗养两年身心,倒正合了臣妾的私心了。” 武帝闻言,当下便敕准了尉迟公子的奏请。只因挂念姑母大长公主年迈之人,子孙又多不在京城,便同时诏令尉迟佑之父尉迟迥还京,总理京师宿卫之职。 大长公主见聘定公主之后,佑儿仍旧执意还要离京,又见陛下特诏长子尉迟迥还京,虽心下不乐,却也没有阻拦的理由了。 上元过后,武帝率部南巡,诏敕太子留守京师实习署理朝政。 太子在京中每日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的懈怠,而且每日早晚总要先过紫云殿来问候母妃一番。 因为公主的原故,李妃又几番询问了一番有关周家儿子的情形。太子把周将军从比武夺魁到跟随自己出征,从以少林药方为大军治病到以奇谋胜敌,细细地对母妃说了一番。又感叹道:“父皇对周将军这人也很赞赏的。曾对儿臣说,可惜周将军出身寒门。若为公侯子弟,必可成为朝廷国家的栋梁。” 李妃暗自思量,若果然这样的话,女儿倒也算得识人。又想,眼下若是太子在位,此事便有几分指望。周将军不仅人生得英武俊逸,又文韬武略过人,还是太子擢拔起来的亲信。最要紧的是,做为女人,她知道女人最看重的就是两情的相悦。虽说周将军的母亲是奶娘身份,但毕竟还是不同于一般宫人的,一册诏书倒也可以晋封为夫人的。 可是眼下却是根本行不通的!二十多年的夫妻,李妃太清楚了陛下的性情和为人了。他无论如何也决不会允许他的女儿下嫁一个平民的儿子。一如掖宫后位虚设十几年,他也不会册封自己为后一样。除非周将军果然是一位旷世奇才,恐怕也得等到他屡建战功、名振朝野之后,才有可能得到陛下的重视。 然而,自古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真正能身经百战且功勋赫赫,最终又能完好生还者又有几人?即令周将军果有神佛佑护,最终建下百战奇功而不死不残,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而公主眼下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又有什么理由一直拖延下去呢?虽说尉迟公子自己提出三年内不谈婚娶,短短的三年又能出什么奇迹? 李妃只有再四地嘱托太子:“皇儿,这十多年来,周将军的母亲对我算得上忠心耿耿第一人。没有她,只怕你妹妹几次都没命了。如今她儿子阵前又救了你的性命,几次立下大功,也当格外提携的。再则,皇儿若能晋升几位自己的心腹将帅,想来也更靠得住一些儿。” “母亲说的有理。儿臣旧日重文轻武,吐谷浑一战才吃了大亏。儿臣今后要在武功上建树一番。父皇这次出巡前说过,欲再次举兵平定叛服无常的吐谷浑,为来年一举灭齐清除后患。儿臣曾向父皇请缨,求父皇准许儿臣能再次率兵西发。” “你父皇答应了么?” “父皇有些耽心,此番是孤军作战。父皇担心皇儿万一有什么闪失。不过父皇倒是询问了皇儿有何破敌之策。皇儿答说与突厥之战中,皇儿用心研磨,发觉对付他们这些西北善骑的游牧部落,一是尽可能不用战车,少用步兵,加强骑射;二是兵不厌诈,声东击西,诱敌入我骰中,再辅之以奇兵、飞兵方可制胜,且忌远征久战。” 一段日子以来一直为公主之事烦恼忧患的李妃,见太子的谈吐举止和文治武功果然比往日进益了,心下不觉欣慰,微笑道:“你父皇的意思呢?” “父皇南巡之前说,他回京后和朝臣们再商议一下。母亲,战前武将的升迁向有殊例。周将军西进征讨若再建奇功,皇儿再格外奏请父皇,便有望晋他为上品之职了。” 李妃微微点头,如此,事情虽很缈茫,毕竟也有些希望了。 自陛下准了尉迟公子奏请,李妃以为原有三年的日子可以从容打算时,倒也松了口气。谁知,公主身边的宫人突然跑来禀说:平素恁地活泼快活的公主,不知何故,近些日子突然吃斋念佛起来。而且竟连绮罗也不穿、粉黛也不施了。娘娘的心不觉抽紧了——公主这般变化,只怕迟早会引起陛下的注意。 果不其然! 武帝南巡回朝后,因一直忙着朝廷之事,后宫儿女的事一向也并不大留心。直到前两天他在紫云殿的小花园遇到公主,见公主只穿了件素色布袍子,满头青丝也只拿一根竹木发簪挽着,以为女儿是回应了自己新近提出要后宫和臣民节俭一切用度、为来年全面伐齐积蓄一切财力的诏敕,因而在李妃面前刻意夸了一番李妃教导有方,公主知道体恤父皇母妃,懂得顾及国家朝廷。 李妃有些心惊了。怕女儿之事或可瞒得眼前一时,但陛下一旦知道真相后,不知怎样暴怒,更不知会酿下怎样的大祸。此事,李妃对一向信任的独孤氏也不敢露出半点口风。思度良久,觉得还是找奶娘秀月询问一番。 看来,奶娘秀月对此事已有所察。因为李妃话尚未说透,奶娘秀月便惊得脸色青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全身发抖地连连叩头乞罪:“娘娘,此事全是奴婢之责!奴婢任凭娘娘处置。如娘娘恩准,奴婢情愿带儿子躲到天涯海角没人知道的地方去。只要对公主和娘娘有益的,娘娘就是要奴婢去死,奴婢也心甘情愿。” 李妃见说,一面令她起身回话,一面叹气:“这些日子,我仔细想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此事也不能全怪你。事到如今,你也不要怕,怕也无用。叫你来,只为宫中情势险恶,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清知此事份量。陛下一旦闻知此事,你,我,太子和公主倒也罢了,只怕周公子将是首先罹祸的一个。为了众人性命安危,你得设法劝说公主。劝她的话里,不可给她什么指望,也不能让她绝望。至于如何说、如何做才最合适,你自己斟酌分寸吧,别的……我也来试一试吧。” 奶娘秀月流泪叩谢,千恩万谢地去了。 当着了一身裉了色的宫服的公主来到翰成面前时,翰成大吃一惊:发生了什么大事?怎么这才几天未见,一个活泼泼的贺妹妹竟憔悴成了这样儿? 当贺公主把陛下已将她聘于尉迟公子、三年后迎娶之事说了一番时,翰成直如一个霹雳 在头顶炸响,眼前一黑,差点没有摔在地上。 贺公主偎在翰成怀里悲咽难抑:“翰成哥,咱们逃离大周,到江南陈国去好不好?要不咱回乡下去,置一块田、两间屋,过耕织渔猎的日子也好。翰成哥,你快带我走吧。” 翰成终于令自己冷静了下来。自己一介出身寒门的普通武将,与大周公主的这段儿女私情,本身就是非常之事。然而,眼下并未到山穷水尽的一天。他不想做东躲西藏的苟且之辈,更不想公主跟着自己过颠沛游离的生涯。 他要汗马取侯之后,堂堂正正地娶回公主,否则宁可离开她。 他掂掇着,那尉迟公子是个公侯之家的纨绔子弟,眼下也不过是因了父辈功勋才被朝廷晋赏了四品闲职,自己却是靠阵前杀敌、建下奇功得来的这个扬威将军!他尉迟公子尚且敢以三年为限、夸下建功立业的海口;自己也是一介血性男儿,为何不敢与尉迟公子一决雌雄? 想到此,一时激发起了他的男儿雄心:“贺妹妹,我在军中,向闻陛下雄图大略,求贤若渴,是一介千古明君!我相信他决不会只在意一个人的出身门第的。我不想做苟且之辈,更不想你跟我过颠宕日子。我要堂堂正正地把你娶回将军府!我一定会比尉迟公子建下更大的丰功奇勋!那时,我会在觐见陛下时,当面请求陛下把你嫁给我,并敢请陛下无论是以诗词歌赋、圣贤文章还是以剑马武功、兵法谋略为题,与那尉迟公子决一高低。” 公主听了翰成的话,蓦觉心内豁然一亮:父皇一向都是最疼爱自己的。上次自己突厥逼亲,父皇为了自己不受委屈,不惜与突厥国反目开战。而眼下正好尉迟公子自己提出以三年为限迎娶自己,这样就为翰成哥的建功立业留下了时日。而且父皇果然是一向求贤若渴、爱才如命的。她还记得小时候父皇曾为她释解曹操《短歌行》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诸句时,常常流露出对曹操雄怀天下、求贤若渴的敬重之情…… 想到这些,公主便觉得心下稍稍安定:翰成哥文经武纬过人,若能在三年内沙场建下奇功大勋,自然更会被父皇赏识。加之他原又是皇兄的心腹武将,再有母妃肯暗中成全,皇兄格外奏请提拔,远大前程何愁无望?那时再奏明父皇,请父皇诏准自己从文武大臣中选择一位功名卓著、文韬武略,为大周建有赫赫奇勋的、又是自己中意夫婿,莫非父皇有何理由一定不允? 冰雪乍融,武帝与朝臣议定由太子肩任此番征战的前军主管,滕王为左军管、王谦为右军总管,左右二军先行发兵入吐谷浑境。 太子听从翰成的计策,上奏父皇请在大周境内招募骑术骁勇和善射者八百充实军中。 露布发出后,太子和翰成一起亲自监场选拔,从**得八百善射善骑的壮士充入军中,然后亲自对八百精兵特殊训练。 三月上旬,左右二军直接从益州发兵,太子的前军从京悄悄西发,对外声称讨伐西部乱寇,如此,直到大军挺进吐谷浑境内时,敌国尚未获悉军情。 太子所率的这只兵马穿越吐谷浑边境后,仍旧不草檄露布也不下战书。先由翰成亲自带领几个会说当地土语、长相近似胡番的兵卒,化妆成贩卖土货布帛的商人和化缘的和尚,四处侦察吐谷浑主力驻扎地区敌情。 几天后,获悉吐谷浑国王夸吕驻守伏埃城,城内外驻军约一万八千兵马。另外,有一支主力驻扎于西倾山山阳一带,约计有五六千人马,由吐谷浑大将它娄屯率军驻守。还有一支主力驻在积石山附近,约计四五千人马,由吐谷浑大将洮王率守。 它娄屯和洮王所率的这两支吐军,常年蹲在大周边地,不时入关侵扰劫掠大周牲口财物妇女人口。 众将商定:为防敌兵增援,将大军分为三路,同时击敌。一路由太子和翰成率兵与西倾山的敌兵作战。另一路由太子的叔父滕王、大将军刘雄率领,直奔麦积山拦截敌军援军。第三路王谦总管率军绕道截断伏埃城的吕夸,使其不得增派援军。 前军辅帅翰成在侦察中亲手绘下了吐军城外两个主力大营周围的地形图。在勘察敌情时翰成发觉,西倾山一带敌军大营附近全是半人来高的黄枯白茅。敌军习惯每天都在此自由放马食草。 翰成回营后与太子商议:如今春日到来,风向多从东南吹向西北,正好可用火功当先,然后辅之骑兵突然袭击,先令敌军军心大乱后,再令布以敌军可能突围的几个路口的周兵辅以绊马索、木蒺藜和铁蒺藜拦截,最后令弓箭手掩护,步兵最后再一鼓冲入敌阵血刃残兵。 是夜凌晨,周军依计,翰成与太子分别率两千精骑射手发兵偷袭敌营。 临近西倾山敌营时,为防止下风头的敌营哨兵听出动静,翰成令士兵在马蹄上包上麻棉之类,悄悄包围敌营后,突然以浸了火油的乱箭射向敌营四周的白茅丛。只见火烟霹剥,风随火势顷刻便卷入敌营。 吐谷浑兵士果然个个骁勇善战。虽遭火袭,冲出火海后仍旧拚死抵抗。 翰成冲入烟火未熄的敌阵,八尺长枪横扫直搠、如入无人之境。将威兵自勇。只听一片人喊马嘶声和刀剑相撞声里,大周将士各各奋力冲杀。弓弩手则在外围继续以火箭射烧敌营帐篷和粮草马。敌军虽说两倍多于大周军,却因猝不及防已不成阵,此时或是自相践踏,或有不及寻找兵器被周军所伤,也有乘着黑暗溜出营地奔命的。 这时,吐谷浑大将它娄屯早已全副披挂、率领一帮人马杀了过来。所过处,以一当十。翰成奋力急迎,两人在马背上恶战良久,刀剑相撞声惊心动魄。吐浑另一名叫钟留王的大将,却趁着它娄屯与翰成恶战那时,带着几百名骑兵杀出一条血路、朝西北伏埃城突逃而去。 它娄屯果然勇武过人!不仅剑势凌厉、剑法威猛,且身材魁伟,在马背上看上去竟高出翰成一尺。 翰成四两拨千斤,几次躲过它娄屯的锋芒锐气,以守待攻。待安娄屯连着几十剑劈空、体力和气势都有所减弱时,翰成这才连连出剑。它娄屯迎了一阵,最终招架不及拨马而逃。翰成紧追不舍。它娄屯突然反身甩出一对利镖,翰成急闪身子,利镖剑到底还划破了翰成的胸肋。 翰成立时就觉着胸前有些热湿湿的了。 它娄屯此时逃走,太子一定不备。翰成忍痛拚死紧追不舍,可是他觉得伤口处灼热如烤,料定飞镖上一定蘸有毒液。他感到有些头晕和恶心,但仍旧顽强追敌。最后和它娄屯有几尺距离,因伤口渐渐发作,手中宝剑一直砍不到它娄屯。最后,翰成瞅准机会,奋力把自己的青铜宝剑当做镖枪一样,狠狠地朝它娄屯后背掷去。只见它娄屯在马背猛一个趔趄,一个跟头便栽下马去了。 翰成跳下马,从它娄屯身上拔出自己的宝剑,开始觉得眼乱冒金星,他拿宝剑撑在地上一手扶着,另一手抖着,将师父送给自己的轮回救生丹咽下一粒,又将少林止血散敷在伤口,拨马重新冲回阵前。 吐谷浑兵众见两个主将一死一逃,大周将士顽强威勇,皆无心再战,纷纷弃械投降或是乘乱逃奔。 至此,除了随钟留王一齐逃走的近千人,加上烧死和战死的数百人,此番激战,周军生擒吐谷浑近两千余众。 吐谷浑钟留王带着逃兵一路往西约有四五里时,突然又遭到太子所率的伏兵,吐谷浑众兵在绊马索和铁蒺蓠中纷纷翻跌下马。钟留王的手下众骑也连翻带砸,死伤近百。此时,太子一声令下,乱箭齐发,吐谷浑又死伤了近半,余下数百人纷纷乞求投降。钟留王凭着蛮勇,边杀边突,带伤而逃。另一支径往北部逃去的数百敌众,也被赵将军布下的伏兵尽数拦杀俘获。 当吐谷浑最大的这支主力与大周军交战的同时,由滕王和刘雄所率的兵马与驻扎在积石山南部吐谷浑洮王所率的一支兵马已连续恶战了十数天。此时,太子这路军马及时赶到,两军合力,很快击散了洮王,俘获吐兵数百。洮王带领数百人马一路向伏埃城逃去,又被王谦拦腰杀出、尽皆歼灭。 大军休养了两日,乘势继续西进,和王谦的右军会师,直奔吐谷浑都城伏埃。 吐谷浑可汗夸吕先是惊闻驻扎在西倾山和积石山两支主力皆被大周军大败的音讯,又闻听太子正率三军穿沙漠、渡青海一路直向伏埃城扑来的消息,不知大周太子军此番究有多少兵马,不敢硬战,留下了不足一千的兵力守着城池,自己则带着余部星夜撤逃。 主帅出逃,把守城池的吐谷浑守兵军心已乱,当太子兵分数路大举攻城时,伏埃城内守兵人心惶惶,知道大周军粮草充足,士气高昂,志在必得,仅仅守战了半天,便主动打开城门乞降。 至此,太子从率骑离京西发,不足三月便以大捷而结束了战事。 太子一面令人先头捷报飞送京城,随后携平西大军,押着几千俘兵,一路迭鼓奏乐的凯旋而归。 第二十三章 贺公主闻听父皇的话,顿然悲从中来:“父皇,我什么都不想要,我不想要金珠绮罗,也不想要高车华屋,孩儿只要他,孩儿只想做一个农家妇,一世桑蚕纺绩足矣…… 自孙儿尉迟公子离开京城后,虽说有长子尉迟迥承陛下厚恩,奉诏留守在京城,每日侍奉蜀公府大长公主的左右,怎奈大长公主多年来已经习惯了小孙子服侍身边,习惯了他每天又鸟又是雀、又是花又是草地变生出千百法子来逗自己开心的日子。 思念孙儿倒在其次,其实大长公主最放心不下的是:这个孙儿自喜欢上贺公主,总算给他订下了这门亲,没料想他非要等到三年后沙场建功再娶亲不可。并且几番上奏请准。 可是,这个孙儿往日从没有过临阵杀敌的经验,加上又急于立功,自然就不知死活了。大长公主心内悬悬悠悠,总担心他会出什么意外。后来连着几天都梦见孙儿血肉模糊的被人抬回府来,每次都从恶梦中惊醒都是大汗淋漓的,白天又是吃斋又是念佛,找人占卜解释、问吉问凶,一天天越发胡思乱想起来。 虽说南面不时有平安家书捎回来,可是毕竟年岁大了,耽不得天长日久的忧心忡忡。这样,孙子离京数月,大长公主便因日夜牵挂而身染病疴,末了,竟致卧床不起了。虽说御医来了几个,药也吃了不少,却总不见缓轻,每每把儿子尉迟迥当做“佑儿”唤。 大司马尉迟迥不敢隐瞒,只得据实禀报陛下:大长公主或许因牵挂孙子过甚而病。武帝得知皇姑母的心病后,一纸诏书、八百里加急发到了陕州:大长公主染疾,命武卫将军尉迟佑火速回京照看。 尉迟公子自从离京效力叔父尉迟纲麾下,数月来虽没有遭遇什么大的血战,倒也跟着叔父破了敌国两个边鄙小城,打了几次小胜仗。此时正雄心勃勃地夜读兵书、昼习阵法,准备早日建下大功奇勋。突然接到陛下召他回京照看祖母的圣旨,虽知此番回京也许不得复归,却也不敢怠慢,立即托付官印,快马加鞭地往京城赶去。 尉迟公子回京后,在府中床前只服侍了五六天,大长公主的病体便缓轻了多半。 武帝得知尉迟公子回京不久皇姑母的病体便见缓轻时,心下很是欢喜。为了皇姑母早日康复,令内史大夫拟旨:敕命国公府准备迎娶贺公主,诏封尉迟佑晋二等侍卫,完亲后留守京城司掌宿卫皇宫之职。 此时,西吐正好也传来了太子攻入吐谷浑都城的捷报和大军即日返国复命的奏表,武帝更是欣喜异常,令内史官立即着手准备迎接太子凯旋的庆贺事宜。 太子率军离开京城后,娘娘、秀月和公主三人不约而同吃斋念佛起来,每天祷告佛祖佑护西域将士能举兵大捷、平安凯旋。当公主终于盼得太子大捷,且得知大军已经在归京复命的途中时,正满心欢喜地数着日子等他们归来之时,再没有料到事情竟然陡生变故! 公主闻听父皇派宫监前来宣旨,尉迟府上近日就要迎娶,并令宫中即日起开始准备自己的钿钗嫁衣等一应嫁妆时,转身冲入寝殿,一把剪刀咔嚓、咔嚓几剪刀下去,冲出殿来,一边将手中的一大把青丝扔放在宫监的托盘中,一边披头散发却一脸平静地对前来宣旨的宫监说:“请转告我父皇母妃,宇文贺发誓一生礼佛,决不嫁人!若再相逼,宇文贺便立即莲台剃度,出俗为尼,断绝六亲、永不回宫!” 众宫人一下子惊呆了! 当武帝得知爱女贺公主在宫监传旨时,竟然一把剪掉了大半头长长的青丝,并发誓说要一生礼佛、决不嫁人时,又见宫监的托盘中果然摆着一大把青丝,真是又惊又怒,一时直气得全身发抖。他怒气冲冲地匆匆来到紫云殿,责问李妃,女儿突然如此到底何故? 李妃也不敢奏明真相,脸色刹白地一边流泪一边敷衍武帝:“陛下,贺儿自从突厥逼亲之后便开始信佛诵经,起初臣妾倒也没大在意,以为或许撞柱昏了头。心想念些佛对她的身心兴许会有些安慰。臣妾没有料到她会真的修信,更料不到她竟会剪发拒婚,坚心修佛。陛下,臣妾思量,是不是还是当初神智受伤的原故?臣妾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容臣妾这就过去细细盘问究竟再禀报陛下。” 娘娘因怕事情闹大,陛下获知实情后终究酿成大祸,牵累众人,一面交待奶娘好生劝慰公主,哪怕只为了太子和周公子,也不可与陛下顶撞,更不能泄露半点实情;一面自己亲自过来追问公主:“女儿,娘知道你并非真的为了礼佛才断发的。娘知道你不过以此拖得一日是一日对不对?” 贺公主不语,却潸然泪下起来。 娘娘抚着贺公主的头发:“皇儿,此生果然立定心志,非那周公子不嫁么?” 公主呜咽道:“母亲既知女儿心志,就请莫再相逼,并请成全女儿……” 李妃点头赞道:“女儿果能为了周公子,守得住那份天长日久的严冬酷暑和出家人的清冷寂寞么?” “母亲,一个人若连死都不惧的话,又何惧清冷寒暑?” 李妃叹了叹气:“女儿若真的喜欢周公子,又果能守得住那年复一年的清冷孤寂和别离相思之苦的话,不妨听母亲一个主意:你皇兄和周公子眼下尚未归京,女儿万不可透出不肯嫁尉迟公子的真相。眼前呢,只管以坚心修佛为由,拖得一日便是一日、拖得一年便是一年。这样,周家母子便不会因女儿之故而遭致杀身之祸,迟早一天有计可图。” 公主听到此处,身子略动了动。 李妃继续道:“你皇兄率大军平西之战,那周公子若再次立下大功,你皇兄便可奏明你父皇再晋他的官级。你这里若能耐得清冷、藏得真相,你父皇见你果然坚心修佛时,只怕眼时也不会硬逼你出嫁。天长日久,周家公子果能为大周屡建奇功,你父皇自然更加见爱。女儿那时的年岁也渐渐大了,你皇父对你的婚事只怕也无心再去苛求。我儿,恐怕只有等到那 时,你或许才能终得遂愿。” 公主此时方才明白母亲原是真正疼怜帮助自己的。她禁不住扑在母亲怀里,哀哀痛哭了许久方才平息下来。尔后和母亲议定:从此也不和父皇正面冲突,只以礼佛为由不肯出嫁。每日里依旧布衣麻屦、不施粉黛,闲暇时或是读书临贴,或是诵经打坐。拖得一时是一时,静心等待机缘迟早到来…… 武帝这里诏令尉迟府准备一应迎亲诸事,宫中突然发生女儿以断发礼佛而抗拒婚嫁之事,实在是又惊又气!听李娘娘禀报说贺公主不听劝阻,发誓终生礼佛、不婚不嫁的原委后,亲自来到女儿寝宫劝说,并察看实情。 来到碧华阁时,果见公主满头青丝剪得不僧不道,随便用一领帻巾扎着,神情看上去也果然宁静恬淡时,武帝更加惊愕了。虽知禅佛最易移人性情,却料不到终日生活在皇宫大内、被人众星捧月地过活的爱女也会被迷惑如此! 武帝在公主的寝殿里外浏览漫踱一番,见佛龛前的香炉炉灰已满,寝殿中所设的佛龛香炉、蒲团磬钟之流,还有公主脖子上的一串念珠皆不似新添之物,也不像只是为了抗婚而一时冲动时,心下更加烦恼起来。却依旧耐心询问:“女儿莫非这门亲事有什么不乐意之处吗?女儿若是对尉迟公子有何不满,尽管对父皇说出来,父皇在你皇姑奶奶那里才好有个交代啊。” 贺公主一脸平静地说:“父皇,女儿并非对那尉迟公子有何不满。这世上,凭他是谁,女儿也不想嫁人的。女儿只愿一生事佛。只因一点凡心未尽,女儿才肯暂时驻留宫中,奉孝父皇母妃,以慰二老生养之恩。若父皇只管相逼,女儿只有离开皇宫,尼坛剃度,出世离宫到山寺修行去了。” 武帝见劝说不成,离开女儿寝殿径直来到李妃的紫云殿,苛责李妃为何明知女儿断俗之心已久,却不及早禀报? 李妃流泪道:“女儿自幼对三宝就格外敬重。自突厥逼亲之后更是开始以礼佛避祸。臣妾起初也以为是撞了柱子、损了神智,后来见公主除了礼佛之外并无别的异常之处,所以也没大在意。按理,此事原该早些禀报陛下的,只因陛下近段一直忙于朝廷大事,安内攘外,北伐西征,又准备东征讨齐诸事,臣妾不敢以此后宫琐事相扰。” 武帝原想以处罚李妃而惊吓公主回头转意的,又怕公主果然会剃度出宫。加之刚刚接到太子发来的捷报,正和朝中众臣商议如何庆贺之事,也不想此时扫了兴致。便喝斥道:“公主痴迷呆病至此,你竟说这是后宫小事?真不知你这个母亲是怎么做的!你须设法尽早劝得公主回心转意才是!否则,朕必拿你是问!” 见武帝口气有所缓和,不再提及公主婚嫁二字,娘娘不禁暗舒了一口气,低眉顺眼的喏喏称是。 孰知,武帝只因女儿痴迷佛教、剪发抗婚之事,对佛教的厌恶之情由此渐生…… 虽说鲁王册定太子已有好几年,又率兵靖边立下功绩,翠薇宫的郑姬仍旧不服。想起当初在争立太子之事上,已得罪太子母子甚深,怕将来一旦储君嗣位,不会有她们母子的好日子过。因而暗暗发誓,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就要争取陛下,只了能废了现太子,无论谁再来做这个嗣帝,她心内都比现在踏实。 她的堂长兄与大将军、上大夫王轨原有些姻亲联系,朝中许多事情她都是从堂兄那里获悉的。知道王轨等几位朝中大臣对太子始终心存芥蒂,对太子的才学武功也甚是小觑。她思量,只要能抓住太子和李娘娘一样致命的短处,便可使陛下厌恶太子母子,最终废掉太子。唯其如此她们母子才能活得安然。 她收买了李妃宫里一个小宫人,通过小宫人之口获悉贺公主的断发拒婚,好象并不单单只是因为修信佛教,这里面似乎还与太子的一位辅将有什么关连。 而这位辅将,恰恰正是李妃常年留在宫中的公主奶娘的儿子! 郑姬获知此事后,细细分析了一番,觉得此事绝非无风之浪。她原想立即禀报陛下知道,转念,如果陛下知道实情后,必定还会继续逼公主嫁到尉迟家去。尉迟家乃附马世家、三代王公,父兄子弟中现今数十人都任着大周的文武重臣,贺公主若成了他家媳妇,公主又与胞兄情份笃好,那尉迟家父兄子弟立马便会成为太子一党!这岂不更增大了李妃和太子的势力? 她想,眼下决不能让陛下知道公主不愿婚嫁的真正原因!贺公主最好永远修信佛教,一生不嫁的好。因为眼下贺公主无论嫁谁,也必然出不了朝中三公大臣之后!而贺公主的附马必将立即成为太子和李妃的势力。 虽说如此,郑姬仍不甘心此事到此为止。她想,此事应该还有文章可做的。只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才合适? 思虑了几天,终于瞅准了一个缺口。 自从武帝册定鲁王为储君后,机灵的郑姬当时就意识到自己的弓拉得太硬了,冷落陛下的结果,反倒为陛下立鲁王为储起了推波助澜之功!此事简直是自己平生最大的失算。 后来,她很快瞅机会与陛下主动和好,而且从此再不提及立储一事了。 这天傍晚,因料知武帝晚上会临幸翠薇宫,郑姬早早地便开始准备起来。 她照例先令宫人在池中泡了许多新开的紫茉莉的花瓣儿。 五彩缤纷的紫茉莉飘浮在水面,水气萦萦地摇曳出阵阵的花香。 郑姬长长的头发在水中如新染的青绸般柔柔游弋着。她一面放松呼吸,令全身从里到外全部舒展开来;一面从水面捞起一些紫茉莉花瓣儿,轻轻地在凝脂般的臂膀和肌肤上一遍遍地滑过。紫茉莉花夕开朝衰,花时虽说只有七八个时辰,但柔嫩肌肤的功效最明显。紫茉莉的籽和紫茉莉的花汁制成的胭脂和花粉,远比从西域贡贺来的胡粉更能柔滑鲜艳嘴唇和面颊。 郑姬翠薇宫的花圃里,种满了各色的紫茉莉花。每到花季的傍晚时分,只见万花齐放、花气袭人。几位宫人便开始就着四下的宫灯采摘花籽和连着花蕊的瓣儿。然后把色泽一样的花瓣儿聚在一起分别放在盂臼里,趁着花色鲜艳连夜赶着研制胭脂和香粉。 因武帝一向厌恶奢侈,所以,后宫一般很少置办胡粉胭脂之类。但这些用自家花园里的花瓣花籽儿自制花粉之举,他倒也颇为赞赏。 大约半个时辰后,郑姬离开花池,用熏了茉莉和玫瑰香的披巾拭干了水渍,便开始化妆。 郑姬的妆化得也格外妙。她从不用浓艳之色。只用淡霞色的紫茉莉胭脂点了唇腮,再拍上淡淡的花粉,别的诸样不用。她懂得天然的气息更能让陛下心动,更知道自己天生丽质,勿须画蛇添足。 此时的郑姬,实在如一朵新鲜着露、乍吐芳菲的牡丹花。 带着淡淡的紫茉莉的芳馨,穿了一件宽大的素花薄绸袍裙,再把揉拭得半干的长发用一条丝带随意在散开的头发扎一个结。这样一来,因头发未干,仿佛正在晾头发似的,即风流妩媚又不显得着意妆扮和有失轻佻。然后装着不经意的模样,或是伫立于花前月下沉思,或是抚琴浅唱,也或是在案上作画。其实却是在静静地等待武帝的到来…… 武帝踏着月光步入翠薇宫时,郑姬正在伏案画着一幅海棠鸣禽图…… 见陛下到来,郑姬又惊又喜的模样,面带羞涩地抚着自己的头发和浴袍微微屈膝俏笑道:“陛下,臣妾不知陛下驾临……” 武帝打量着光彩照人却天姿清丽的郑姬,果然露出赞赏和喜悦的目光。 见宫女自动离开后,娇羞的郑姬突然转身扑到武帝怀里,热情万状的搂紧武帝的脖子热吻起来。她身上芬芳的气息,热烈的情绪令武帝一时心动神摇起来…… 闲谈中,郑姬因见武帝神情中露出几许淡淡的忧郁,一面为武帝轻解衣带、换上常服,一面仿如无意地询问:“陛下,莫非为朝国之事烦忧么?” 武帝微微叹了口气,说起了公主被佛教痴迷之事来。郑姬发觉武帝的言语神情间流露出了对佛教的憎厌之情。 郑姬灵机一动,突然提裙跪在武帝面前:“陛下,臣妾有过,请陛下处罚臣妾吧。” 武帝微微一惊:“爱姬,这是为何?” 郑姬道:“陛下,臣妾以往不知佛教如此害人。所以也曾痴信佛教甚深。臣妾原以为念佛修行可以使人内心宁静,与世无争。臣妾万没料到,信佛更让人陷于执着和痴愚。臣妾本当为陛下之忧而忧,却和娥姿姐姐两人带头在后宫摆设法物、修信礼佛。使晚辈和宫人竟相效仿,终致公主误入歧途、痴迷不返。臣妾今见贺公主执着如此,陛下又因此痛心焦虑,臣妾既愧悔不安,又心痛陛下。所以请陛下先处罚臣妾,以儆效尤,肃清妖氛。” 武帝忙道:“唉!爱姬请起来说话。” 郑姬轻轻起身,尔后依偎在武帝怀中,一面将脸儿在他的胸前摩挲,一面用手儿抚捏着武帝的手臂和胸腹。 武帝嗅着郑姬散着淡淡花香的头发,感受着她的娇嗔和乖巧,不觉一阵阵心醉神摇。一整天里被朝国万机弄得头昏眼花的疲劳困倦不觉消失无踪。他一面拥着爱姬,一面用手儿轻抚着她着了绸裙的膀子、望着她亮亮的眸子说:“爱姬,其实这事也怪不得你们。往日太祖和世宗在世时,其实一向都笃信佛教。说来,此事还是怪朕,虽说早几年就察觉佛教在中夏已呈泛滥之势,却因心存顾忌,终致禁而不止。如今可好,竟然流滥到朕的后宫里来了。朕要九州一统,要使天下安宁,朕就得思量如何才能既不动摇国基,又可禁绝佛道泛滥……” 郑姬神情仰爱地望着武帝说:“陛下才学鸿博,武功-赫,臣妾真是敬爱之甚。臣妾常常感激上苍赐臣妾服侍陛下身边的福份。臣妾以往也常在宫中烧香念佛,感激陛下及时点化,使臣妾未致更深淤陷。臣妾今日愿从自己做起,立即撤去所藏法器和佛像。” 一边说着,一边就叫宫人传话下去:“你们快去把我屋里那些法器、佛像全都毁了埋掉。从此,若有谁再敢在翠薇宫念佛持号、修信释老者,重责不贷!” 武帝面露欣慰:“爱姬能如此深明大义,率先垂范,真是朕的幸事!其实朕已开始思度如何削减佛道二教、弘化儒学,以文治武功而兴国家朝廷。” 郑姬此时直起身来,一手托腮、一手抚着武帝的手臂,很认真、很敬爱地倾听着武帝治国兴邦的运筹帷幄…… 虽说一连串的烦恼和病痛缠身,但闻太子大捷而归,武帝即刻感到欣喜难已—— 旧日,在太子的册立上,以齐王为首的多位朝臣因各种原故,一直以太子“志业未成,声德未树,仁孝未闻”为由极力反对立为储君。即令册定太子以后,朝中仍旧有人对立鲁王为储帝而仍旧不服。 有一次武帝寿宴请王轨孝伯等几位心腹要臣时,王轨多喝了几杯,竟然带着酒意走到武帝身边,当众捋着武帝的胡子道:“唉!可爱好老公!只恨后嗣太弱啊!”武帝当时真是笑也不是、恼也不是。所以,自鲁王被立为太子后,武帝对他的管束从未有过半点的放松。每天定时传召东宫官属,寻问太子一天的文武功课、有何闪失?每每稍闻有过,便大加苛责,甚至亲自鞭杖处罚。 如今,太子两番率兵靖定边乱,实在不负王命和众望。也实在为他这个父皇长了脸。他决定这次要重重嘉奖和晋封太子和太子的左右属僚。 太子凯旋归朝之后,递上来的一份请求朝廷晋升的奏表和名单中,周翰成将军的名字再次排在首位。这个名字留给武帝的印象很深——入征时间不长便屡建奇功,不仅阵前杀敌勇威过人,为人也颇忠义正直。更可喜的是,周将军从戎之前曾在县郡官学和京城太学里读书多年,又懂医术,实堪称造就和提携。 武帝把辅佐太子出征的十三弟滕王,大将军赵文表、刘雄叫来征询,三人与周将军数月的袍泽之谊,都从内心喜欢上了这位出身寒门的小将军。夸赞周将军不仅知兵法、懂医术、睦同僚,杀敌勇猛、为人忠义,而且爱兵如子,确有将帅质德。 武帝思量,过去太子只注重文学,轻率武功,所以才会有第一次率兵西征无功而返之耻。如今太子开始注重着意提拔武将,倒也是一样值得庆贺的转变。而且,太子身边也确需要有他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知兵的左右武将。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虽说从前朝魏国到如今的大周朝廷中,上三品中文武官职,出身寒门的人实在屈指可数。但若只以出身寒门不肯格外提升,只怕会冷了天下寒门出身却极有才干的低级文官武将的心。武帝想,若能乘机晋拔几位出身寒门的中下级文武官员为朝廷上品之职,倒可以借此招徕天下更多有真才实学的贤能和英豪归附到大周来。 郑姬这一段始终密切打探着东宫太子和紫云殿李妃两边的动静。 她听说,眼下朝廷上下都在议论,说太子上奏请求格外提携的一位年轻将军,出山后携一把削铁如泥的青铜宝剑,用兵布阵神奇莫测,不仅作战威勇,且懂医术、懂绘战争地形图。郑姬又闻知这位出身寒门的武将姓周时,立即就猜出了——这位武将肯定就是公主奶娘的儿子! 郑姬警觉了:如果此人果然是文韬武略过人之辈,一旦得到陛下的欣赏和晋拔,自会终生追随和效命于太子的马前鞍后、成为太子的铁心亲腹! 宫廷之争历来都是你死我活的。她一直忧惧将来一天太子继位,自己也会成为当年吕后的“人彘”…… 这天,武帝临幸翠薇宫时,郑姬一边悉心服侍武帝更衣系带,一边道:“陛下,听说紫云殿的姐姐摆了几处佛像香炉,也开始吃斋念了。臣妾实在担心,这样下去,只怕公主没有回心转意,末了就连娥姿姐姐也要陷入痴迷了……” 武帝果然沉了脸:“竟有此事?” “娥姿姐姐实在是有福之人。虽说出身卑微,却得陛下厚爱掌领后宫多年。不知何故,这几年却有些任性了。明知陛下平素最厌恶的就是这些佛神鬼怪和邪魔歪道的东西了,真有些让人闹不明白了,?” 武帝阴着脸一语不作。 郑姬一边为武帝抚着衣缝,一边又说:“听说太子手下有一位初出茅庐的周将军,不知陛下知不知道这位小将是谁的儿子?” 武帝望着郑姬的眼睛:“哦?” 郑姬一笑:“陛下果然不知么?他就是贺公主奶娘的儿子啊!臣妾听说他原是少林寺的一位和尚。法名叫做慧忍的。” 武帝警觉地问:“你如何处得知的?” 郑姬心内“格蹬”一下,脸上却微笑着:“陛下你想,周将军既是贺公主奶娘的儿子,又是太子的属下,此事在宫中岂能一点传不开么?” 武帝不再做声了。 郑姬一笑:“陛下,我有些不明白,佛教第一戒规乃是禁止杀生。他既是少林弟子,又是大周武将,阵前杀敌与禁止杀生的佛门教义根本相悖,他怎么两全的?” 武帝听着郑姬的话,一时竟猜不透这个小巧俏丽、又很有些鬼心眼儿的爱姬,今天究竟想告诉自己些什么? 郑姬继续说:“陛下,臣妾知道陛下一向憎恶释老,又准备削减二教。臣妾是担心,若陛下此时反而格外擢拔一个少林和尚……” 武帝沉默不语,却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郑姬见陛下认真思量着自己的话,一时得意,竟忘了忌讳:“陛下,他既然救过太子,又立有战功,陛下若不晋封于他,只怕会令阵前将士寒心。臣妾听说他身中毒镖之伤,眼下尚未痊愈。陛下何不厚赠以金银、准其回乡养伤,终生免去征役而得以两全?” 武帝心想:这个郑姬竟然精明如此!不过,这种精明若放在自己藏韬晦略的那十几年中倒也有用。可是如今朝廷中已经云集了天下贤能、满朝文武,她这点女人的小聪明,不仅显得可笑,反令武帝对她生出一种嫌忌和疑心来。 自打武帝亲政以来,连李妃都不敢再参与和打听朝廷之事了。若论心机,郑姬比起李妃不知差了多少呢!不过武帝并没说透,只是笑道:“哦?这主意不错,怎么想出来的?” 郑姬心中暗喜,越发不知忌讳了:“陛下,听说这位小将当初在少林寺时,贺公主曾带人出宫离京,赶到百里之外的山寺探看于他。如今若要格外晋升他,因他是公主奶娘的儿子,朝廷大臣中会不会议论他们有挟私之嫌?” 武帝突然拉下脸来:“哪里来的这些流言蜚语?你难道不知,朕平生最憎恨的一样就是后宫之间的信口齿黄吗?” 言罢愤然而去。 郑姬一下子楞在了那里,一时悟不透究竟哪句话犯了陛下的讳忌?怎么好好儿的笑模笑样,突然就翻了脸了? 太子没有料到:朝廷诏布奖掖众位立功将士的圣谕上,除了自己特别提请父皇格外晋升的周将军之外,自己的表章中所提到的立功将士几乎全都得到了提升!偏偏只有周将军一人,仅仅只是赏以重金厚帛,却格外下诏令其回里养伤、免却一切役赋公职! 这分明是诏令周将军削职还乡的啊! 太子大惑不解。当他匆匆找到父皇问及此事时,父皇说“朕之前已有诏令,凡伤残将士一律准予免服役税,皇儿莫非不知?” 太子急忙辩道:“父皇,周将军他只是一般的负伤,并未残疾啊!再说,他也并非是一般的士卒军官。他是皇儿一手提拔的心腹,又是文韬武略过人的良将贤才。伤好之后还能为朝廷再出大力、再建奇功的,为何非要他去职归里呢?” 父皇突然沉下了脸:“朕自有道理!” 太子久久地望着父皇那张高深莫测的脸,半晌也没有回过神来。末了,闷闷地辞过父皇、满腹狐疑地退出了朝堂。 贺公主得知父皇在对西征立功将士的诏封中,偏偏只对周将军一人,不仅未见晋升,反被诏令去职回里时,禁不住气冲冲地寻到太子的东宫,责问大哥为何立下大功奇勋的周将军独独没有得到晋封? 太子冷笑道:“你来问我?我又问谁?你何不自己去问一问父皇?我倒比你更想知道为什么!得到实情后,别忘了回业告诉我一声为什么。” 贺公主惊愕地离开了太子的东宫,寻思了许久,终于忍不住疑虑,当下便来到了父皇的御书房。 武帝见是公主到来,满面欢喜地问道:“哦?朕的女儿,今天怎么想起看看父皇来了?” 贺公主问过父皇并谢座后,径直道:“父皇,此番太子西征,诸将皆有晋升,周将军的功勋最显赫,为何不仅没有被父皇晋升,反被去职还乡?” 武帝收敛了笑容:“你不是遁入佛门了么?佛门弟子本当六根清净,公主为何突然关心起红尘俗世的功名利禄来了?” 贺公主一下子被父皇问住了。她怔怔地望着父皇那高深莫测的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父皇,他是女儿的奶哥哥,女儿过问一下有何不当么?” 武帝转而又和颜悦色起来:“皇儿,你一天天大了,迟早是要嫁人的,不要再任性了。父皇把你聘于尉迟公子,是父皇经过几番思忖,觉得这门亲事无论是对女儿还是对你父皇母妃,也无论是对你皇兄还是大周朝廷都是再无不妥的事,才斟酌定下的……” “父皇!凭他是玉皇大帝的儿子,女儿情愿一生礼佛,不谈婚嫁!”公主急忙拦住父皇的话头。 武帝冷笑道:“皇儿!你要清楚自己是大周公主!即令终老宫中,也不能走到民间百姓家!” 贺公主不觉一惊!父皇肯定已经听说什么了!她望着父皇的脸说:“父皇,莫非父皇这样胸怀天下一代明君,也只重门第出身而不注重品德才学吗?” 武帝愤然作色:“住口!朕今天也明白地告诉你,你就断了这份痴心吧!朕疼爱自己的儿女,因为朕也是一个人;可是朕更是一个帝王,朕肩负的决不止一家一户的安定和幸福。朕更要整个黎民百姓的安居乐业和江山社稷的安定稳固,做朕的儿女,不仅只要自己的幸福,更要为大周江山社稷谋!朕决不会任由谁敢我行我素、乱了大周朝廷的规制、做出羞辱大周皇家脸面的事!若有谁胆敢视朕的江山和皇家脸面为儿戏,不知天高地厚,那就别怪朕做事太绝!孰轻孰重,公主自去料度!” 贺公主蓦然震住了! 她全身发冷的望着父皇那张突然陌生起来的脸,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她虽说清知父皇是一位只以国事为重的君王,可是父皇今天突然用这种居高临下的神气和口气,一口一个“朕”的跟自己说话,她生平以来还是第一次见识到。 她望着父皇那张突然间充满杀气的脸,分明清楚,自己胆敢再和父皇顶撞一句,翰成哥很可能立即就会遭遇惨祸!自己此时虽不能和父皇抗辨,却也决不能显出畏惧和屈服的神色。 她定定地望着父皇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女儿不会让父皇因为女儿之故让天下人笑议!但是父皇也请明白,如果父皇杀了哺养孩儿多年的奶娘的唯一的儿子,父皇您唯一的女儿决不会比一个仆妇的儿子多活一天的!” 武帝闻言,脸色青紫地怔了好一会儿,渐渐的面露戚色起来,末了,望着一向宠爱的爱女诚心诚意地说:“皇儿!你要为父皇想想啊!父皇不是不疼女儿,可是,父皇毕竟不只是你一个人的父皇啊!眼下大周强敌四邻,必得靠联姻增强国势。当初父皇派使三年迎娶突厥公主,才得以使我大周北疆多年安定。贺儿,父皇非是无情帝王,在父皇的治下,大周境内已经尽数释放了数以万计的奴隶杂户,父皇实行均田、赈济涝旱,外交内睦,这可免了多少杀伐流血?又可使得多少夫妻团聚、百姓得安? “皇儿,你身为大周公主,华服高车,衣食无愁,不事农耕而金珠绮罗,不出役赋而享金殿银阁,一切皆是百姓所供,难道皇儿就不能为了国家百姓,为了江山社稷牺牲一己之儿女私情么?” 贺公主悲从中来:“可是父皇,我什么都不想要,我不想要金珠绮罗,也不想要高车华屋,孩子只想要他,只想做一个农家妇,宁可一世桑蚕纺绩。父皇,莫非你的江山一定要以 你唯一的女儿也来做基石?” “住口!父皇若只为江山计,前年就把你嫁到突厥去了!”武帝顿然喝道。 公主屈膝跪下说:“父皇!女儿情愿服侍父皇母妃一生、情愿礼佛一生……”说完,深深叩拜了父皇后,神色宁静的默默退出殿堂。 公主柔中有刚,武帝虽一时气得脸色铁青,却也无从发作…… 因天热气燥,归京一个多月了,翰成胸肋处的毒伤竟一直未能全部愈合,偶还会有些隐痛发作。 他想,当时幸亏有师父的“轮回救生散”及时敷在毒伤之上,加之吞服的一粒救生丹,否则自己恐怕已经魂断西番了。 翰成每天在家中等着盼着,一天天过去了,朝廷那边竟然一直都没有动静。起初太子也曾微服出宫来府上探视过一次,后来几次派属下送来伤药和补品,却仍旧没有消息传来。 终于等来了消息—— 前来颁旨的是几位普通宫监。 翰成忘了圣诏前后都说了些什么,只听到“因伤致残,着令去职归里、颐养父母,终生免服各种赋役……”他万没有料到,自己跟随太子出征一年有余,大小数仗,几番生死,众位同袍属僚皆有晋升,唯有自己,等到今日,不仅没有得到晋升,竟被陛下一道诏书“去职归里”了! 当宫监们大声宣读诏敕赏赐时,满头轰轰直响的翰成突然悟出:公主断发抗婚之事的真情被陛下察觉了! 他只不明白:陛下为何没有处死自己,反倒厚厚赏赐自己?或许接下来一道圣诏就是灭门之祸么? 一时间,翰成只觉着天旋地转,连谢恩都没来得及说一声,便一头栽倒在地…… 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的翰成,醒来后仍觉得天眩地转。稍清醒一些,只要一念前事,即刻便会觉得胸口骤如刀剜火灼般剧痛起来。 如此,他便借酗酒和昏睡来排却烦痛。 军中同僚来府中探看,见他不是疼得满头虚汗,便是昏昏不醒的模样。众人不知内情,以为他果然是因镖毒落下了症疾所以才被朝廷准予归里疗养的。一时既有为他感到惋惜的,也有为他感到庆幸的。毕竟天下几分,兵事频繁,做为一介国家武将,功名荣华虽唾手可得,但命断沙场的日子却随时都会发生。 这晚,从酒梦中醒来的翰成觉得口渴难忍。他摇摇晃晃地来到院中,就着煌煌的明月,摇着橹栌,吊上来满满的一桶井水,就着木桶咚咚地喝了一通的凉水后,又把脸浸到水里镇了镇,尔后靠着石头井栏上,头昏脑涨地闭眼养了好一会儿神,睁开眼时,见头顶那轮圆月又大又亮,冷光静静地泻在地上、房顶和井台。 望着满天繁星和盈盈之月,贺公主一双忧怨含泪的眸子骤然浮于面前。一俟想到公主,翰成忽觉胸口一时又痛如刀搅起来,他捂紧胸腹、不觉叫了声“阿弥陀佛!” 奇的是,只这一声佛号,他立马便感到胸口的疼痛缓轻了好些。 “阿弥陀佛……” 此时静思,西吐大捷,原以为人生得意已是唾手可得了。哪承想荣华富贵、品级功勋倏忽间竟成幻相,一切统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他突然异常思念起师父来!心内即刻涌过一阵阵的暖流。他记起了师父慈爱的目光、洞悉万事万物的悲悯神情,记起了少林寺众师兄师弟们相亲相爱、相敬相睦的诸多往事。 望着远方暗夜,翰成禁不住地唤了声“师父……” 他渴望得到师父的援引和救渡,渴望这火灼刀搅般不时发作的痛楚能有些缓解…… 当他一路徒步翻山越岭、渡河过桥地来到少林寺山门,蓦见发须皆白、手扶禅杖的师父兀自伫立于夕阳晚霞里。 翰成的眼睛一热,抖着声音叫了一声“师父”,竟再也禁不住满腹的委屈和伤痛,深深地跪在师父面前失声恸哭起来。 师父的眼中满是悲悯和爱怜,他抖着右手,抚着翰成的头:“徒儿,为师等你已久了……” 翰成哽着声道:“师父!弟子的心疼痛难禁,求师父为弟子止痛……” “阿弥陀佛!空空无物,何来心痛?不过本性迷失,执着幻相,以为有痛而已。”师父道。 翰成抚膺静思,长舒了一口气,果然身心蓦然轻松,飘逸超然一般自在,灼人的心痛,、沉甸甸的牵系,一时皆随风而去…… 第二十四章 众人纷纷上马击球。此时,尉迟公子脱了羽袍,只穿了套绮纱窄袖的胡服,人在马上,左追右击,甚是洒脱…… 回忆所发生的一切,尉迟公子觉得一切都仿佛一场梦一般,来也倏忽、去也倏忽…… 想当初,当他对贺公主一见而痴迷时,那时的他并没有敢抱有太大的奢望。即令他对功 名突然涌出强烈的渴望,即令他毅然离开繁华京城走向尘埃飞扬、杀气干云的前阵,他最多想到的是,有朝一日当他再次面对公主面前时,已经成为在周国功勋赫赫、威振朝野的大将军了。 打从生下来那天起,他几乎不知道什么叫着忧愁。他想要的一切几乎都能信手拈来。而当他遇到公主那一刻起,他便预感到:上苍恐怕开始要他受苦了。 当他开始为这个梦而承受苦难时,没料到,陛下不仅答应把贺公主嫁给他这个既无功勋、官职又低微的人,并且又给了他格外的封邑和晋升。 为此,他不仅没有感到惊喜,反而开始了莫名的恐惧:事情来得如此突然,恐怕只是个梦而已。所以他两番上表,辞却了朝廷特晋的三品武职。并请求陛下恩准以三年为限,待自己真正沙场建勋后再迎娶公主。 当今大周公主的祖母,前朝大魏公主的母亲,两人的泪水和恳求也没能拦得住他。 “祖母,我不能让人在背后嗤笑我是沾了他们皇家的光!我们尉迟家的男丁虽是三代两朝的附马世家,可是打从爷爷那代起,哪个人的邑封和官职不是靠拚打得来的?祖母,如果我爷爷当年只是一介庸夫,太祖肯把你嫁到尉迟家来吗?如果我爷爷不为朝廷分忧解难,不创下旷世功勋,而只是世袭了我太爷爷的封邑,你能看得起我爷爷吗?母亲,如果我父亲当年和我一样,只是一介禄禄无为,靠着祖上的功勋封邑的纨绔子弟,大魏孝武皇帝的外爷肯把你嫁给他吗?即令他肯把你嫁给我父亲,母亲又能心甘情愿地到尉迟家来吗?” 一番话说得祖母和母亲更是流泪哽咽,却无话可驳。 叔父尉迟纲见状劝慰祖母和母亲:“侄子跟着我,你们就放心吧。” 于是,尉迟公子才终于得遂心愿,随叔父离京戍卫益陕等州要地。 陕州数月,刚刚开始驰骋沙场、拓疆开边,雄心勃勃地准备实现自己的英雄梦时,陛下一道圣诏又将他召回京城,接着再次诏敕蜀公府准备迎娶公主。 正当公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忙和张罗自己的亲事时,骤然传来消息:公主在宫中断发抗婚、一生礼佛! 他不为公主拒婚而震惊,却为公主会以这种方式拒婚感到颤栗!她是陛下唯一的爱女,自己统不过蜀公府上一个靠祖宗荫封过活的无名之辈而已,她若明说执意不允这门亲事,陛下根本不会逼她“和亲”。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以“断发礼佛”为借口来抗婚? 他不在乎外人对自己的哂笑。心性桀傲的尉迟公子只无法容忍别人对他的如此轻蔑。 即令她是皇家公主也不行。 他决定闯一闯皇宫,当面问个明白。 如何才能进得宫去、又如何才能寻到公主,整整两天,尉迟公子也没想出一个好主意。 他通过朋友设法结识了太子东宫的一个卫士,终于打探到了贺公主寝殿碧华阁的大致方位:碧华阁紧挨李妃娘娘的紫云殿,紫云殿与太子东宫仅隔着两道掖门和一个小花园。 儿时,因常跟祖母或是母亲到宫中觐见太后,再凭着元宵节在宫中那天相遇,他相信自己能够独自寻得到公主的碧华阁。 恰好这天叔父派人带回了两篓陕、益两州出的新鲜柑桔和枇杷。见了水果,尉迟公子决定,进宫拜见太子,然后请太子派一位人带路,以到李妃的紫云殿代母亲问候并送鲜果为由,然后寻机找到公主的碧华阁来。 尉迟公子依计来到太子东宫时,太子正和几位属下围着一份新得的《天下行旅图》指指点点。听报尉迟佑求见时,太子忙站起身来,一迭声地说“请”,一边早已降阶迎出。 太子回京后,便听说胞妹被聘给大司马尉迟迥最小的儿子尉迟佑的实情。太子旧日与这位表弟也有些来往,知道尉迟公子颇有才气但不大重功禄。不曾料想,后来胞妹突然以断发礼佛而抗拒这门亲事。 太子起初还有些惊骇,不知胞妹为何如此憎恶这门婚事?再则,即令实在不想嫁他,明说就是了,父皇母妃自然没有为了一个尉迟公子就强迫她的理由,自会为她另择佳婿。为什么一定要以断发礼佛和剃度尼坛抗拒呢? 太子不知尉迟公子此时进宫有何事,但思度这门亲事眼下不上不下地搁在那里,尉迟公子兴许是来打探什么的。太子正好也想借机观察一番这位公子的举止做派究竟如何,将来也许能为公主说上些话。 尉迟公子今儿一身羽白罗袍,脚登薄底纱屦,手持一把檀香木骨的泥金扇,神情不卑不亢,举止洒落飘逸。 尉迟公子谢过太子,落坐后,令跟随的人提过来一只青竹细篾小编篓。打开后,太子见是一篓缀着绿叶、黄澄澄的柑桔和红鲜鲜的枇杷,心下喜爱,一边就叫人令用玛瑙盘托了一盘给父皇母妃送一点过去。 尉迟公子拦住道:陛下那里已经有了。紫云殿李娘娘那里,出门前母亲河南公主专门嘱托下了,要自己亲自去叩头并代问安好。 太子听了微微一笑。 因记得尉迟公子对西域象棋技法过人,便催促尉迟公子先到娘娘那边问候,然后再返回来和众位将军和大夫们切磋一番。 尉迟公子应下后,太子令两个卫士领着,一路过御园来到紫云殿,问候了娘娘,并献上 了一篓柑桔、一篓枇杷,寒喧了一番家常,因知太子在东宫等着,尉迟公子也不敢久坐,便告辞出门。 返回时,尉迟公子走的很慢,察看了李娘娘侧殿碧华阁的小径,一随卫士仍旧回到了太子的东宫。 回到东宫,尉迟公子陪太子等人对弈了几局,众人兴致颇高,不觉已是日上正午了。太子半天的留心观察,见尉迟公子举止做派稳重,更是一介儒雅之士时,心内暗暗喜欢。因又是表兄弟,又是朝廷三朝附马、第一要臣家的子弟,原本就比他人亲近,便有心拉他进入自己的圈子。于是留他在宫中用膳,说下午还有一场马球,邀尉迟公子入伙。 尉迟公子自然欣然应允。 用了酒饭,太子安排尉迟公子在一处客殿小憩。直到太阳偏斜,天稍凉快一些时,太子才召聚众人,顺游廊来到后苑的一处草坪。 众人纷纷上马击球。此时,尉迟公子脱了羽袍,只穿了套绮纱窄袖的胡服,人在马上,左追右击,显得甚是英姿潇洒。 如此,直到天色将昏时分,众人才兴致未已地下马收局来在凉亭下,一面吹风、一面吃了冰镇的西瓜、喝了冰茶,又在东宫用了酒饭后,这才纷纷告辞出宫。 一天的交往,太子看出表弟尉迟公子果然有世家子弟的风范。送他下台阶时,因见四下无人,悄悄对尉迟公子道:“公主许是误把表弟当成那等胸无经纬的纨绔子弟了。可惜她没有机会真正见识表弟的风采,否则断不会如此拒斥。” 尉迟公子见太子如此坦诚,不觉眼睛一热:“不敢隐瞒太子殿下,其实,我今天进宫来实为能意外侥幸遇到公主,能当面向公主释疑一番。此愿了却,尉迟佑就是立马粉身碎骨,也没有憾恨了。” 太子见他这般诚心挚意,心下甚是感动:“表弟何不早说?此事倒也不难办。这样吧,我让我的卫士带你过碧华阁一趟便是。” 尉迟公子原想离开太子之后,龙潭虎穴也要冒死闯一遭碧华阁的。再没料到,太子竟肯如此成全自己。再三谢过之后,随太子的一名贴身卫士来到公主所居的寝殿。 夕光淡尽,黄昏如梦。 望着面前悄寂无人、绿荫覆遮的碧华阁,尉迟公子不仅眼睛一热。因天色已黯尽,尉迟公子也不敢多延耽,因有太子的贴身侍卫带路,倒也无人阻拦。进了正门,太子的侍卫留守在大门外,尉迟公子跨过二门,人已来到了院中。 尉迟公子行至殿前的小径时,两个正在浇花的小宫女偶一抬头,见院中突然进来一位陌生的青年公子,一时吓得竟楞在那里了! 其中一个小宫女一下子跳出花圃,当面拦着他:“咄!你是何人?竟敢私闯公主殿堂?” 听到小宫女的呵责,很快又冲来了丙名带刀卫士,尉迟公子望着他们微微一笑,将一小篓鲜果双手捧到小宫女面前:“大司马尉迟迥之子尉迟佑进宫觐见陛下和太子殿下,路过碧华阁,请求觐见贺公主,烦劳二位小姐姐替我传禀一声。” 那小宫女听这位举止优雅、嘴也挺甜的青年公子是尉迟家的人,又见门前果然有太子东宫一位熟识的卫士守在那里,脸色一时便松和了,接篓子时,脸色却蓦然大变:这些日子以来,碧华阁里有谁不知附马郎的名字尉迟佑的? 小宫女失急慌忙地提着裙边、转身往正殿跑去。 尉迟公子此时最怕的公主避而不见,或是干脆令人把自己赶走。等了约有半刻钟的光景,还不见小宫女出来时,尉迟公子便心急如火,正要硬闯进去时,一身湖青襦裙、满脸憔悴的公主走出殿门、站在台阶上。 尉迟公子站在那里,两眼定定地望着公主,直觉得天地万物都凝固了! 公主神色冷漠地望了他眼说:“你来做什么?害我还不够么?” 尉迟公子听了此话,直惊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即刻觉着委屈得鼻子发酸。原准备了一肚子责问公主的话,一时全都忘完了。 尉迟公子沉默许久,抬眼望着公主那双忧怨的眸子说:“公主!尉迟对公主并没有恶意,更没料想到公主竟会因为我之故受苦……” 尉迟公子说着话,便觉手脚发颤、声音哽咽,顿了一下,强忍着没让自己流出泪来:“公主,尉迟今天冒闯碧华阁,是想告诉公主,尉迟决不是冲着宇文氏的皇权荣华才求慕公主的。若公主因尉迟眼下的平庸而感到耻辱,宁可终生礼佛以拒尉迟之念的话,尉迟自可上奏陛下辞退姻聘,公主大可不必因此苦了自己。若公主肯给尉迟三年时间,尉迟自会证明给公主看,尉迟绝非等闲之辈。” 公主听他如此说,又见他嘴唇发抖,神情忧戚,不觉少了些怨恨、多了些疑惑来。又想起自己的断发拒婚,其实根本就是另有原委,自己原也没有理由去怨恨他,如今见他这样,反倒有些与心不忍了。沉默了一会儿,又不知怎么答话才好,叫了声“佑哥哥……”,便卡在了那里。 尉迟佑乍听见贺公主用儿时的称呼叫自己,心内一热,眼睛一酸,好容易才忍着才没让自己掉下泪来。 “佑哥哥,请到屋内略坐一坐。”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宫女也点亮了四处廊下的八角宫灯。碧华阁的景物显得朦朦胧胧的似梦非梦,这景致令尉迟公子觉得有些似曾相识的。 尉迟公子步上台阶,眼下情势的逆转,真令他脚下飘飘乎乎,不知醉里梦中。随贺公主 进了碧华殿,迎面见殿内的案几上端端正正地摆着释迦牟尼和观音菩萨好几位菩萨的塑像,还有些香炉、钟磬、木鱼和蒲团之类。不像是公主的居处,倒更象一处寺堂。 望着这些法物,尉迟公子突然觉心内一阵怜惜得发痛。 他看出来:眼前这些法物决不只像一时半会儿的摆设,莫非公主她果真一直都在修信佛教? 可是,他分明记起元宵节那天在园子里遇到她的情形。那天的她,那般任性快活,无论是俏皮的流眸还是发怒的眉锋,一笑一嗔随处透出皇家公主的活泼和高傲。他不信,时日不久,怎么就会突然判若两人了? 尉迟公子觉得事情不大对头。 “公主!如果是因为尉迟的缘故,害得公主如此灰心沮丧、遁入佛门,尉迟真是万死不劫啊!”尉迟公子突然悲戚难奈地说。 公主见尉迟公子如此,忙道:“佑哥哥……说实话,贺妹妹修信佛法、断发拒婚与哥哥也并无太直接的关碍。其实,就是没有佑哥哥,父皇若把我聘给别人,我也一样要吃斋念佛,一样抗婚不嫁的!” 尉迟佑望着公主那张清丽动人却神色宁静的脸,迷惑不解地问:“贺妹妹,我虽不信佛教,却也清知,大凡出家修行者,多是为红尘俗世的五苦所累,或是俗身肉体不堪重负,或是心智魂灵伤困太甚,因而才会遁入空门、以求解脱。像妹妹这般性情,又有何为难不能了却?怎么也会生出厌世嫉俗之心来?” “佑哥哥哪里知道,至高无上的帝王之家,碧瓦黄顶的皇宫大殿,并非只有荣华富贵和歌舞欢笑。其实不过是个更大的笼子罢了!个中原委妹妹也不便细言。妹妹今天突然想求哥哥成全妹妹一件事,不知哥哥肯不肯答应?”公主望着尉迟公子那双碧潭似的眼睛说。 “即令是刀山火海,只要公主吩咐,尉迟万死不辞。”尉迟公子道。 “佑哥哥,实不相瞒,贺妹妹自上次突厥逼亲之后已看破无常。只想修信礼佛,清静一生。可是父皇却时时相逼,妹妹本当莲台剃度、出家修行,只因一点凡心,挂牵母妃,故而才未离宫。妹妹求佑哥哥念在你我兄妹情份上,上奏辞退了这门亲事,如此,不仅哥哥可早日另聘他人;妹妹也不致因无路可走而远离母妃、出俗寺院了……” 尉迟佑闻言,骤觉自己的心像被人捅了一刀般,当他抬眼望着公主那双祈求无助的眸光,又看了看殿堂内袅袅的香烟和佛像,一面咬牙忍着心碎,一面故作平静地说:“贺妹妹放心,只要妹妹开心,尉迟情愿为妹妹做一切事的……” 贺公主这里闻言,一时禁不住泪流满面:“佑哥哥!真是难为你了。妹妹希望佑哥哥能尽快娶回府上一位贤良温柔的好嫂嫂,以安慰年迈的皇姑奶奶和舅父舅母。” 尉迟佑凄然一笑:曾经沧海,除却巫山。他想,自己这此生此世恐怕是会再谈婚娶了。他微笑着说:“妹妹,我现在身为大周武将,随时都有身死疆场、马革裹尸的可能,娶了亲岂不等于害了人家。妹妹放心,我回去就上表陛下、推辞聘约……” 贺公主眼望着他,心内却甚是感念:没料到他原来竟是这般一位重情重义的公子,想要说些感激的话,又觉得说什么都轻飘飘的,便素性流泪无言了。 尉迟公子心内痛楚难忍,更不忍再看公主的泪脸,他怕自己最终管不住自己,会在公主面前露出自己的绝望和心痛,便强作微笑起身告辞:“贺妹妹,我走了!妹妹……保重……” 话未落音,人早已大步冲出殿门、下了台阶,身影消失在殿外的暮色中…… 公主怔怔地望着尉迟公子离去的背影,蓦然觉得莫名的无言酸楚和沉重蓦上心间。 尉迟公子一俟离开公主的碧华阁,泪水再也抑不住喷涌而出了! 出了掖宫,他常常的叹了口气:至少,眼下他已明白,公主并非因为轻蔑他的原故才断发礼佛、抗拒婚嫁的。如此,其实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这次见到公主后,他虽说情愿为了公主的缘故上表陛下,请求推辞婚聘,然而他的心内却是愈发深切地思慕公主了。 其实,天性不屈的尉迟公子哪里就会轻易退却的?相反,此一见,倒是更激起他的男儿血性来。他决计要为宇文氏的江山社稷建下奇功伟勋。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相信终有一天公主会被自己感动的。 尉迟公子出宫来,担心自己主动上奏请求辞婚的事情告诉祖母之后,越发引起祖母的痛苦。再没想到,当他把得知公主坚心礼佛,因此要奏请陛下准予辞却与公主婚聘的想法小心翼翼地告诉祖母时,祖母竟是出乎意料的拿得起、放得下。 大长公主说自己原也是信佛之人,晓知公主断发抗婚之后后,每日担心孙儿会因此出会意外。如今见佑儿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不堪一击,倒有些如释重负似的连声合十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贺公主自小瘦弱,当是佛门中人。既然如此,孙儿又愿意放弃这门亲事,那就早些上奏辞婚另择人家就是了。” 其实,尉迟公子不知,祖母大长公主得知贺公主在宫中断发拒婚的实情后,当时便开始后悔了:这样一位脾气的皇家公主,就是硬娶回家来,只怕也不是佑儿的什么福份!如今佑儿自己提出要辞婚,正好去了这块心病。 此时,大长公主望着尉迟公子说:“佑儿啊,我听人说,上柱国长孙览将军家有个孙女,人生得跟下凡的仙女一样。想来一定能配得上我孙儿的。还有前几天我去纯王府时,纯王 的爱姬说她的郡主眼下尚未定下人家,我见过那丫头,那张脸儿若是藏牡丹园子里,你乍一下真不知哪朵儿是花团、哪朵儿是人面!辞了公主,咱立马聘定一位,奶奶可是急着抱重孙子了。” 尉迟公子一笑道:“祖母,眼下一时我还不想谈婚娶。想出去为国家朝廷做些事。再说了,祖母你老膝下的孙子重孙子那么大一群了,只怕你老都认不全了,还不够祖母你抱的吗?再说了,一大堆娃娃,若都要你老疼受,这个来拉你老一身,那个也来撒你老一身的,只怕你换衣裳都来不及,那时看你老烦也不烦!” 祖母见说,心内如释重负,竟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第二十五章 慧忍求师父为自己拦挡说服公主早早离寺回宫,莫再执着痴妄。 师父叹道:“心如洪水,堵而汹汹,拦则溃溃,疏之渐渐。” 贺公主虽说对父皇心存怨恨,但静下来还是有些感激父皇的——在宫中,她耳闻目睹前朝和当朝那些和自己一样出身尊贵的公主和郡主们,很多都是在自己父皇、皇兄甚至母后的 威逼下,为了皇族王权的存亡或是国家朝廷的利益,或是下嫁已经实际把揽了朝廷军国大权的年老鳏夫,或是含泪忍悲远嫁他国异域。而最终的结果,有的很可能因此就成了千古罪人之妇,或被逼再嫁,或不得已出家为尼。有的甚至终生都难再有和骨肉亲人团聚的一天了。 父皇对自己毕竟还是心存三分仁慈,因投鼠忌器之故,虽诏令翰成去职归里,却并没有祸及他的性命,甚至也没有把奶娘驱逐皇宫的意思。 当贺公主闻知翰成哥再次出家的实情后,直急得喉咙喑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若翰成哥和自己一样,不过只是躲避一时之痛和眼下之祸避难山寺倒也罢了;若他果真勘破红尘而遁入佛门的话,恐怕一切都将无法挽回了。 公主决计出宫一趟,探看一番虚实。 翰成自重归祖庭,脱下锦袍皮屦,重新着上僧衣麻屦,大周太子阵前的扬威将军,又成了少林寺昔日的慧忍和尚。 一段日子的修持以来,慧忍的心神开始平复和宁静了一些。如今乍闻贺公主从京城一路寻到寺里,一颗心一时又痛楚又惶乱,情知见了公主必会重陷红尘困厄,只怕再难挣脱,只好恳请师父为自己拦挡一番,求师父能替自己说服公主早些回宫,莫因一时痴妄而害了亲近之人,最终也祸及寺院和众僧。 师父道:“慧忍,人心譬如洪水,拦则溃溃,抑而汹汹,疏之渐渐。” 慧忍似有所悟。师父清楚凭他眼下的修持,虽能躲得开公主“形”的纠扯,却无法逃得开公主“神”的缠扰,更无法真正斩断红尘凡间那段儿女之恋。设若自己的修持和定力能抵得住红尘诱惑,自可斩断千丝万缕的儿女情丝,又何须拦挡回避?若心有挂碍,即使拦堵一时,即使永世不见,只那一种挥之不去的缱眷和相思之痛,只那一番萦系神魂的恋欲之苦,远比形体肌肤的聚合离散更难让人勘破幻相,更难以让人真正超渡爱别离苦海的沉浮陷落,其实才更是禅悟和修持的大敌。 公主坐在方丈的客房,眼见门前的那抹阳光一点一点地悄悄向西移动。整整三个时辰了,翰成哥仍旧没有出面。但她却是主意笃定:不当面问个清楚,她是不会离开寺院的。 她终于看到了一身纳衣麻屦的那个熟悉身影了。 他的步履也显得有些踉跄和犹豫。他穿过高高低低的银杏树和大叶杨浓绿而稠密的叶丛朝这边走近,看得出他的神情憔悴得厉害。 他的目光依旧幽潭一般澄澈。 一俟望见他的身影,公主觉得自己以往所有的凄痛和委屈于刹时得到了最大的回报。透过迷朦的泪眼,她呆呆地望着在自己面前站定的翰成。 然而,乍见的激动很快被一种莫名的恐惧代替:她看见多日不见的翰成哥微笑着,然而,那微笑却含着慈悲,酷似大雄宝殿里那尊金碧辉煌的佛的微笑。那微笑是属于万事万物和芸芸众生的,是亲切而神秘的,也是遥不可及的…… “阿弥陀佛!施主辛苦了。”他的语调宁静而温厚到近乎漠然,好像是从遥远的梦中传来一般。贺公主望着他那熟悉的脸庞眉眼,听着他熟悉的声音,却分明看到了模样声音完全相同,然而却根本是另外一个完全不相干、完全陌生的人。 初秋的殿堂骤然吹来一阵来自北面少室山透骨的凉风。公主顿然冷得打颤。她望着他的脸,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请问,施主……” 贺公主咬着泪,定定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抖着嘴唇叫了声:“慧忍法师!” 乍听公主竟这般称呼,慧忍的眉毛微微抖了一下。 “慧忍法师!宇文贺有一事不明,还请法师指点迷津。”公主强抑着从骨子里涌出来的一阵阵冷意和颤栗说。 “施主请讲。”慧忍望着公主苍白的脸和哆嗦的嘴,心里一痛。 “法师,一个人若果然得悟,便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从此得六根清净之自在、脱六道轮回之苦海。若故作玄虚、矫情清高,甚至连故人都不敢相认,是否也是一种执着和痴妄呢?”公主紧盯着慧忍的眼睛问。 “阿弥陀佛……施主。”慧忍急忙阖目念佛,抚弄佛珠的手却分明有些发抖了。 贺公主咬住泪:“周大哥哥!我不是你的什么施主!我是你一奶所哺的妹妹,心心相许的亲人!你若真能放得下我,今天就请当着佛祖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说你从今往后不管我宇文贺是死是活,是殉情还是远嫁,你果然真能不痛不苦、无惧无畏、不惊不怖、无动于衷的话,从今往后你尽管为你的佛祖静心修信;我就去为我父皇的一统王业北上和亲或是南下联姻,以我一人之躯去换取突厥或是南陈的数十万兵马箭弦,从此无论是死是活、是伤是残,宇文贺决不再牵累你修行和尚半分了!” 贺公主再也忍不住泪水的汪洋恣肆、喷涌而出了。 慧忍脸上那超然的微笑一下子化为无法遏抑的悲怆,刹时间断肠裂肺的痛楚袭上身心。他当然清楚这个贺妹妹,凭她的性情,一旦心生绝望,她当然会毫不犹豫地去走另一条“苦修”之路,做另一样的“头佗僧”,或者更甚…… 他一面竭力遏抑着巨大的痛楚,一面默诵佛号强令自己不为所动。可是,他的嘴唇和两手却开始拚命颤抖起来。这时,他见满脸是泪的公主转过身去,双膝一屈直挺挺地跪在佛像前流泪呜咽道:“佛祖在上,弟子宇文贺不敢打妄语,纵然佛祖在我翰成哥心里,翰成哥也仍将永在宇文贺梦中。此生非我翰成哥誓不嫁二人,若宇文贺冒犯亵渎了佛祖,请佛祖让我一人下地狱受尽诸苦,不关我翰成哥半点罪过!” 慧忍直觉胸口如同万箭乱攒般痛楚!公主如此执着,他又如何能真的净下心来修持?然而他清知自己和公主之间隔着一条根本无法逾越的天堑,与其执着不舍地等待大祸临头,到最终再累及众人,何如此时咬紧牙关、硬起心肠,也好让公主早些死心,早些解脱这爱别离和求不得的双重苦难? 慧忍忍痛暗自思忖,如何说话才能使公主不致太过绝望而自伤,又不令她因依旧心存幻相而更加痴迷? “公主,慧忍既已皈依佛门,岂敢再挟儿女私情?公主若如此相逼,慧忍一人生死实不足惜,只恐最终祸及佛门。所以慧忍无奈之下,也只有以自裁而了却俗身肉体,从此断踪灭迹。若公主能为佛门和慧忍俗家父母安危所虑,就请公主暂回宫中,也好容慧忍从长筹划。” 公主一下子惊呆住了! “了却俗身、断踪灭迹”,这是她万有料到的结果!她当然不想佛门寺院和奶娘一家子因自己的原故致祸,更不愿逼得翰成哥身灭形遁! 可是她也决不愿就此罢休。独自流了半晌泪,咬着牙说:“翰成哥,妹妹听哥哥的话就是了。妹妹这就下山回宫去,但也请哥哥记住妹妹的一句话:无论哥哥是出家还是出走,也无论哥哥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是身灭还是形遁,是死还是活,贺妹妹永远都会等着哥哥、陪着哥哥的……” 公主离开寺院后,慧忍虽连着几天入定禅坐、静心观息。可是他发觉自己根本无法真正入静。而且每每念及公主便满心痛怜如搅,末了竟至昏倒在寮房。 醒来后,他听师兄师弟们说他竟然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里,师父一直都是亲自守在他身边,亲自为他煎药喂服、发功扶气。 望着越发显得苍老清瘦的师父,慧忍不觉潸然泪下,心内涌过一阵一阵的感念之情。回想从自己最初入寺学艺,到整整四年中师父对他格外付出的心血和教诲,及自这次重皈佛门,师父以一介伤残之躯的年迈老人,竟然通宵达旦地守在自己的病榻前,又是亲自煎药喂药,又是发功理气的,即令生身父母也不过如此。复念及自己命途如此,竟是既难入俗做人,也难安心做僧了…… 大禅师从外面回来,走到慧忍身边,摸了摸他的额头道:“徒儿,其实修佛信佛,不过是我佛弟子得以乘坐佛法之舟渡越漫漫苦海的行程罢了。在未达彼岸的途中,风浪之苦、颠宕之痛自然要折磨扰困我等凡心肉体。也只有那些经得住诸多劫数苦难,坚心修信者,最终方能得证菩提而达极乐佛境。” “师父,弟子此生只怕难以真正放得下贺公主,只怕最终会辜负师父,也难达极乐彼岸了。如今弟子一人难脱苦海事小,弟子只担心长此以往,不仅会害苦了公主和徒儿生身父母,也会连累佛门和公主的胞兄母妃,这般漫漫苦海真不知何时才能修渡彼岸?请师父指点迷津……” “徒儿今世合当有此苦劫。”大禅师阖目道。 “弟子愚钝,请师父略述一二。” “此生,你注定与红尘凡世有缘无份,而最终得证圆觉的机缘却恰恰只在红尘世间、沙场阵前……”师父似在梦中呓语般。 慧忍惶乱不安了:“师父,若弟子此生注定不能和公主团聚,弟子决不想再回红尘凡世受此裂心无妄之苦了。求师父指点迷途,弟子情愿一生一世守在寺中敬奉师父,一生一世清清净净地修行持戒,赎尽前生、得证圆满。” 师父阖目道:“不久将来的那场大灾厄,佛影潜形,佛音喑寂,那时你还必得重返俗世,为我佛道场的重新弘扬而造化机缘……” 慧忍禅悟着师父话中的玄机,不觉惊出一身冷汗——原来一切皆是定数,非人力可逆转。看来他能做的只有强令自己克制痴妄,清静神志,勘破幻相,一心修持,以期最终能够度公主,度自身,度众生…… 而师父的谶言中,慧忍唯有一样尚未悟透,那便是“不久将来的那场灾厄后,佛影潜行,佛音喑寂”究竟指的什么?是天火还是地震?是人为还是神力?还是注定的劫数? 慧忍开始潜心入定后,渐渐觉得已感觉到了佛那安祥温暖的气息,感觉到了它对苦难众生无所不在的关怀和抚慰……此时,慧忍便觉得自己疲累焦灼的身心沉浸于佛法清凉如水的温润安抚中,得到一种无法言说的自在、宁静和满足…… 然而,贺公主的影子仍旧还会不时萦徊浮现于他的面前,侵入他的梦境,心底深处对她的那份牵挂仍旧难以割舍得尽。为了这份情缘,他还是情愿饮尽天下苦难,只要最终能有和公主相聚的一天。 他求师父为自己廓清迷惑。 “慧忍,当年达摩祖师整整面壁九年方才得悟证果。若解脱轮回、成佛得道那般容易,一经剃度,一入佛寺便真的就能六根清净,很快就能超脱五苦轮回,何说修持?何来禅悟?修佛,实在是遁入易,修持难;有所悟易,彻悟难啊。”师父道。 慧忍阖目禅悟久久。 自太子两番率兵长途跋涉,先后靖定突厥和吐谷浑之乱,边鄙平静,大周国外交内睦,着实休养生息了一段日子,也积蓄了一定的国力后,武帝决定一举实现他举兵灭齐的雄图大业了。 是时,大周派往北齐的密探频频传报回来—— 北齐天象出现异兆:皇城邺都上空,连着几夜有巨大慧星坠现。青州等数州数月未雨,出现罕有的亢旱,饿殍遍野,人相食……齐国太子继位后,纵其所欲,骄奢淫逸,盛修宫苑,穷极壮丽,百工土木,日夜不息,夜则燃火照作,寒则以汤为泥…… 新宫方成,又凿整座西山屏障造释迦大像,一夜然油万盆,巨光照天,光映皇宫……后宫宠姬宝衣玉食,竞奇赛艳。珠翠垂地,罗绮铺床…… 皇家如此,把持齐国朝政的“朝中八贵”,个个也是饕餮放横、贪婪无度之辈。上行下效,下面各州郡县的地方官吏对百姓更是恣意榨取、层层盘剥。皇家的奢华,官吏的贪腐,赋役如虎加上天灾人祸,民间更加生计艰困、怨声载道…… 如此种种,看来,称霸北方多年的北齐气数要尽了! 遥想太祖当年以一州之地,君臣一心,克精励治,对北齐和南梁边地不断伐兵攻城,最终与北齐并雄中夏。后来又经过多年的养精蓄锐,大周国盘马弯弓以待发,而今,天时、地利、人和俱备,一举灭齐的时机终于来到了! 武帝召朝中三品以上的大将军于正武殿前,豪气干云地宣诏:朕自亲揽万机以来,一直欲图东讨。伪齐涂炭百姓、滥杀忠良,天命运数已尽。大周当替天行道、一举灭之。朕将招揽天下壮士,训练三军,讲武赛骑,待明春黄河冰化,朕亲率六军、数道出兵、水陆并发、直捣齐境,诸公以为如何?” 众将群情激昂,三呼万岁。呼声如潮如雷,偌大的正武殿回声久旋。 武帝令内史即刻拟旨,诏告在大周境内各郡府州县和王公封邑地,储集粮草以备军需,同时加征兵役十万,补充分编到水、步、骑三军中,教习演练,准备发兵。 孰知,当朝廷加征兵役的诏布宣发下去以后,各州府县竟然相继有奏表上报朝廷:俱言各地可征集的青壮丁力严重不足,实难完成朝廷诏征的定额。 武帝不禁感到愕然:这几年来,大周境内并未遇有什么重大的瘟疫和大面积的天灾,对外也并无动用大规模的兵事,对一些遭遇旱涝州郡的地方,朝廷也都亲派大员尽力赈济,各地司掌户籍的地方官吏报到朝廷的册笈也都显示出百姓人口逐年递增。如今,国家要动兵征役时,怎么突然出现了兵丁不足之事来? 待各州郡奉诏查明原委并禀报朝廷后,武帝不觉大惊!原来,自佛教传入中夏以来,许多人或为躲避役赋战争,或为忧惧世事沉重、命运莫测,或为祈福消灾,大兴寺庙,求助神佛。甚至纷纷皈依释老,为僧为道。近年来竟致佛道二教在境内成泛滥之势。 据悉,大周境内佛道二教的寺院庙宇竟已高达四万多所!这些寺庙无不香火兴旺、信徒繁众。各寺庙不仅拥有大量的寺产庙田、修信弟子,更拥有大量的佃户和奴婢。仅东西两都长安洛阳附近的各大寺院内,释老弟子便已高达三百万之众,黄服之徒也已高达百万,竟已夺大周百姓人口的三分且一。 武帝不觉怒火中烧——自贺公主以礼佛为由的抗婚之变后,又有两位皇族女子也以礼佛为由拒婚出家。那时他虽对佛教已生出几许的厌恶,却并未引起警觉。以为佛道二教毕竟可以帮助朝廷教化民众,替朝廷安抚民心。如今才发觉,放任二教的结果,竟已导致国家御敌作战已无可征之夫,百姓居家耕田也无成年丁力了! 桃李灼灼的三月,武帝带着七八个侍卫悄悄出京,一路微服潜行,分别到大周境内各大伽蓝寺院暗察私访。 一行人来到少林寺时,正赶上一场法会。 虽说在东西两都附近,武帝也见识了各寺庙道观香火旺盛、信众如云的场面。他却没有料到,就连这深藏于嵩山幽谷中的寺院竟也是烟火信众如此繁盛! 刚一踏入少室山地界,武帝便被法事的盛大场景震惊了:从四面八方赶来朝拜的善男信女们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地径直涌向掩隐于密林幽谷中的少林寺。站在半山向下望去,只见各处山路和官道之上,成百上千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成群结队的各自携着布施香火,沿着崎岖小路或是官道马路涌向寺院。人人一脸敬仰,个个口中念佛。未及山门,朝山拜佛的信众们便开始匍匐跪在地上,对着山门三步一叩、五步一拜起来。 过了少林寺山门,大雄宝殿前便是**会会场。面对讲经说法的主持和高僧大德们,信众们更是无比虔诚地顶膜礼拜、万口一声地祷祝默颂。他们的神情眉目之间,他们的语气心灵中洋溢着无法遏抑的圣洁敬慕,决无半点的勉强和做作。 亲临其境,谁也不能不承认:这些信众对教会长老的崇拜确实是发自肺腑的仰望和敬畏!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渴望和拥戴。 香烟萦绕之中、钟鼓齐鸣之后,高僧讲经说法正式开始。偌大寺院、数万信众顿然鸦雀无声。挤满角角落落的数万徒众一色地合十打坐、潜心屏息听说经法。 武帝亲眼目睹了宗教信众对佛菩萨、对高僧大德的崇仰信奉,远远超过了百姓朝臣们对帝王君主的崇仰之情。他站在那里,望着面前法会的盛况,联想到俗世的百姓朝臣们,虽对至高无上皇权帝威充满敬畏,却又怎生得似这种发自内心的崇仰亲敬? 俗世中臣民们,在他们表面的卑恭之下,其实随时可能隐藏着谋逆和仇杀,觊觎和巅覆。也许,这正是王权与宗教的不同。王权只有首先靠血淋淋的战争杀伐和强权武力才能达到征服天下治理天下的目的,而宗教则是通过安抚、感化、关爱、劝诲而使信众们心甘情愿地皈驯一如羔羊。 武帝冷冷地打量着身着金绣袈裟、正在讲经说法高僧大德们,沉碧的眸子中隐藏着威严 的阴郁之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己才是大周国真正的主人,他岂容任何个人来分割帝王权威、任何阶层凌驾于朝廷臣僚之上! 自前朝北魏至今,朝廷对佛道二教始终都持着宽容温和的态度。这是因为宗教寺院确有着它可以帮助朝廷教化民众、抚慰民心的作用,是众生身心疲累不堪时、苦难沉重时一方寄托梦想的特殊场地。然而,一个国家的百姓不能全都跑到佛寺道观里来做梦!更不能和王权统治形成竞势和抗衡!因为,没有朝廷国家强大的财力人力,没有军队将士的杀敌御土,谁又能保证一方水土上众生的安宁? 身着丝布常服的武帝伫立在人群当中,眼望着法会盛景,耳听着寺内钟鼓齐发的雄浑回响,在撼人心魂的佛号声中伫立不动。 他虽藏身于众生之中,却高于众生。他俯视着天下,冷冷地打量高僧大德如何带着他们的虔诚信众共同做着一个飞达天国极乐、飞向大自在、大自由的美梦。 几位平民着扮的宫中武士,貌似在听经说法,实则却是在严密地巡视着四周,警觉万分地保护着陛下的安全。 法事将要结束时,信众们在高僧们的带领下共同持号诵经之声一如雷声穿过云层,之回荡于中岳嵩山群峰诸崖间…… 亲自勘察了境内佛道两教实情后,武帝立马召集文武百官,就佛道二教泛滥对国家百姓的弊端,令朝中文武群臣和民间人士上疏奏明各自见解。 几天后,上大夫来和转来了一份题为《省寺减僧疏》的奏折,武帝当时就被这份奏折给吸引住了。他一边披阅一边叫好,还不时用红笔圈圈点点,如“国治不在浮图。唐、虞无佛图而国安,齐梁有寺舍而祚失。无浮图以治国,而国得安……”奏折中还反复论说朝廷不应为少数僧侣谋,而应为天下百姓谋。若能“废除佛道,便可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从此,一个“六合无怨纣之声,八荒有歌周之咏”的清明盛世便会呈现于人间。 阅完奏折,武帝把来和召来细细询问了一番,来和奏明武帝,说上这份奏疏的是一位来自益州的游士,姓卫名元嵩。此人不仅精通阴阳历术,且善于触物唱咏。 有关他的出身经历,最令武帝感兴趣就是这个卫元嵩原也是佛门僧人,只因亲眼目历近世以来佛道二教过盛过滥,预感任其泛滥下去不仅将成国家百姓之祸患,因水满必溢之故,最终佛教本身也会因此滋生灾厄,受到连累。于是在师父的支持下毅然去寺还俗并开始游说于天下。 武帝从这份《省寺减僧疏》奏折中,发觉得此人不仅文采过人、胸襟不凡。于是令来和亲自传旨,召卫元嵩进宫。 卫元嵩奉旨进宫觐见时,引经据典、畅所欲言,并当面奏请武帝以为国家百姓为重,立即削减二教。同时还提议以朝廷之名召集三教名流成立一个信道观。专门研究释、道、儒三教的精髓义理,以博采众家之长,从中撷取出可以辅佐朝廷治理国家、教化百姓的一套要策。 这个提议也令武帝觉得耳目一新。因为三教中的许多名流其实都是博学多才之士,如此一来,他们的才学便可拿来为朝廷治理国家所用了。 与卫元嵩的一席叙谈,武帝发觉这个其貌不扬、一身布衣的游方贤士,不仅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对宗教义理和治政方略上又有一套过人的见地,决计破例晋拔为大周文治的辅臣。并即刻召宫伊和内史官拟诏下去:立即成立信道观;任卫元嵩为掌管信道观的要员,同时晋封卫元嵩为蜀郡公,邑两千户。 统阅了一番百官和三教名流论说佛道二教的奏折后,武帝已经成竹在胸了。 他令内史官下诏:召集大周文武百官和境内黄老名士、释迦高僧和儒家名流,就释道儒三教于百姓国家的功过利弊进行廷辩。 浩阔的大德殿前隐隐透出一种肃穆而焦灼的气息。今天,众人似乎都有了一种预感,此番廷辩极可能关乎着各教的存亡去留。廷辩开始后,各教首领之间争辩甚是激烈。道教首先攻击佛教的奢华不净,佛教则揭露黄老之玄虚不实。儒家名流则从维护朝廷政权、国家稳定和中夏正统文化为本,不仅对佛教的“捐六亲,舍礼义”给以无情的驳斥,也对道教的虚幻荒诞发起了激烈的抨击。 三教各自虽引经据典、据理以争,但佛道二教明显已感到了某种不祥的渐渐逼近…… 廷辩结束后,释老二教几家大寺庙的主持仍旧不甘罢休,私下的争辩仍在激烈持续着。 后来,两教中几家名寺大庙的掌门和主持竟然向对方公开挑战。最后决定摆下擂阵、以决胜负! 此番擂阵不以武力而制胜,也不以论辩而服人,而是以两教共同修练的功课——坐禅斗法一决雌雄。 斗法的擂台设在嵩山**王寺前的开阔地上。 两教各自将本教的主要经卷并排摆列在草地上,封上树枝,周围架上柴堆,然后点火焚烧。 火把投入柴堆后,一股山风骤然而至,风卷着火舌、呼啸着一下扑向了两教成捆成摞的木竹经卷或是纸绢经卷法物之上。 中岳少室、太室两山七十二峰各寺庙道观的两教住持和弟子数千人,在各自教主的带领下,环围火阵,道徒居东,僧众居西,开始阖目跏趺禅坐,各自或是念咒或是持号。 四处围观的百姓和看客约有近万人之多。众人眼见柴堆上的火苗腾天而起,巨大的浓烟挟着柴草树木的噼剥炸裂声滚滚入云。 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喉咙眼里—— 人们眼见着那熊熊大火中一串串的黑蝴蝶随风而舞、飘向半空,也听见那些用竹木所写的经卷书册在火中令人心惊的哔剥炸响声。 整整一个时辰后,众人才把燃烧已尽的烟灰扒开,一齐围上前去瞅时,只见灰烬下面所有佛教经卷法物竟然全部安好无恙!其余各经卷器物全部化为乌有。 周围的观看者和两教徒众无不为之感到惊骇!觉得冥冥之中似有一种无以言说的神秘气息笼罩在这片圣山佛林和神仙福地…… 目睹了两教斗法的全部场景和过程,慧忍陪师父回少林寺的路上,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神奇。他询问大禅师何故? 大禅师沉默良久后问他:“火柴点燃时,徒儿心想何事?” 慧忍道:“徒儿一心默诵佛号,祈求佛祖佑护那些珍贵的经卷法物。” 大禅师点头道:“众僧一心,心诚则灵啊。” 武帝志在废黜佛道、独尊儒术。 在决定断除二教之前,武帝先自躬省沉思了数日:佛道二教如此泛滥,朝廷国家其实也有不可推托的责任。一是这些年来朝廷对宗教过于放任;二是国家为了积蓄财力对齐开战,使民间赋役过重,加之瘟疫、旱涝、疾病和其它灾难,百姓们对命运和生存无望,自然想要寻求借助神佛的力量保佑自己并释放身心的压抑和沉重,寄托梦想和来世来生。 然而,百姓黎民想要安居乐业,首先要保证国家不被他国入侵掠夺。而不被他国侵略,必得有足够的兵力抗敌御土。抗敌举兵,自然会加重民间百姓的赋役,去国伐兵,当然会有死亡离别。大周士兵皆是百姓子弟,自从军征战的第一天起生死便系于一旦了。如此,对于前线杀敌的将士,朝廷今后要对其家中格外减免赋税,以解除服役将士的后顾之忧,使百姓不再惧怕子弟出征打仗甚至流血牺牲。 再一样就是继续实行均田制和释放杂户奴隶。佛道二教对国家朝廷利益的损害,主要就是对土地和人口的大量占有。同样的弊端也存在于大周王公大臣和各级地方官吏当中——从前朝大魏至今,因战争被俘的大量他国人口士兵,全被各王公豪门和官府衙门占为私家奴隶。有些王公大臣的府上甚至拥有数以万计的奴隶杂户。虽说朝廷过去已几番诏令释放,但许多王公豪门只是做做样子,仅把壮年丁奴之外年老体弱的奴隶放出去充数罢了武帝诏令:即日起,无论官府还是个人府第,要尽皆释放所有奴隶杂户,还其自由百姓的身份。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羁留,凡查出仍有家养奴隶者,必从重处罚。 几样新政颁布以后,武帝正式下诏: 大周境内各州县郡一律削减半成以上的寺庙道观和释迦黄老之徒,详细上报各地所削减寺庙道观的名称、数目并还俗教徒名册。同时集中通道观儒、道、佛三家名流、掌门、学士百余人,由朝廷统一供给衣食并中上品官职俸禄,着令探析宏深的“至道”和幽玄的“理极”,限期理出一套以儒家为治国之本、汇纳佛道二教精妙义理,博纳众家之长为一体的经世方略。 那场将会使众僧流离失所、弘法道场也因之寂灭多年的佛门大灾厄到来之前,大禅师事先便有了预感。 自朝廷召集的第二次廷辩结束回到山寺后,大禅师便开始令几位弟子每天夜深人静时,一趟一趟地悄悄往山中隐秘山洞转移祖师们传下的重要经卷和法物法器了。 师父平静地等待着那一天的来临。他说,福祸荣辱皆有定数,该来的总归要来,挡不住也躲不开。一如日月升落、潮汐涨退。一如任何事物都有的兴衰替代、因果轮回。 慧忍也感觉到了寺院僧众的躁动异常。虽说众僧依旧早课晚殿、禅武值守,山寺依旧晨钟暮鼓、烟火袅袅,却分明潜伏着某种不安的气息。自从朝廷先后两次廷辨并下诏削减半数寺庙和教徒之后,一些勘破无常的高僧大德,都在不张不扬地开始带领弟子悄悄离开,或是南下或是东奔,或是云游异国他乡或是隐遁少室太室两山深处。还有一些无处可投、听天由命的,开始造塔刻像、雕经吃斋,准备后事。当然更有一些原本就动机不纯、信念不坚者,纷纷还俗回里或是重返红尘世间去了。 虽说眼下寺中仍旧还有近千僧众,然而往日那种高僧大德动辄云集山寺、三天两头法会不断,男女老少居士们成群结队进香朝山的繁华盛景,明显然已经不复再现了。 这段日子,师父更加督促慧忍对禅武功课的修习。 此番回归山门之后,虽说慧忍从此不愿再归凡尘,更不想重新领兵杀人了,可是师父仍旧催逼他**领兵布阵之术,并反复嘱咐他:他得证菩提的机缘只在世间,不在山寺。慧忍不敢违逆师命,只得勉力修习,倒也从兵法将术之中渐得智慧。而且,他发觉师父近日秘授给自己的“将兵”之术和禅武修行,更加幽秘高深了。这些天夜晚,他在**《洗髓经》和《易筋经》两套少林秘传内功时,突然发觉随着入定入境的渐深,似乎听见自己全身的筋骨发出仿如高粱拔节的咔咔响声。而全身经脉、骨髓、血液也发出了类似溪流喧响的声音。此时的他突然生出一种妙不可言大自在。那时的他开始觉得轻盈之灵骤然超越了沉浊之躯,于九霄云外曼妙飞扬、飘逸如云。 这真是一种超越身心的“极乐”体验啊。 师父闻知后惊喜不已:“徒儿果然不负我望啊!坚持下去,你的禅武功夫将来上可为国家朝廷效力御敌,下可治病救苦度化众生,为弘扬佛法建下功德。” 慧忍谨记师嘱,越发勤奋修持,不敢有半点松懈骄纵。 寺院虽说恢复了它应有的肃穆和寂寥,但慧忍心下却有些隐隐不安:他不知公主的断发礼佛和拒婚不嫁,与朝廷下诏削减佛寺和僧众有否有直接的关连?是否有因自己之故而牵累佛门的嫌疑? 大禅师劝慰他道:“大周国主宇文邕是一位志在天下、雄心勃勃的帝王。他决不会仅仅因为儿女之事就做出如此重大甚或会动摇国基的决定。真正的原故只能与他的江山社稷和帝王大业有关。恐怕朝廷最近还会再有一次廷辩的。廷辩结束之时,也许就是我佛传入中夏以来的第二次大灾厄到来之时。” 慧忍惊愕万分:“师父,佛法无边,难道就没有办法避免佛门的灾难么?” “此乃天劫啊……” 第二十六章 当内史官诏布廷辩结束,并以佛道两教糜费过度、徒众流滥而诏令即日起大周境内彻底断除佛道二教,要各地官兵立即焚经毁像、登记二教徒众田产那时,殿前阶下的五百众僧突然大放悲声…… 大禅师所料不差:时隔不久,朝廷果然再次下诏,召集儒释道三教名流,就三教教义对于国家百姓的利弊得失再次进行廷辩。 尽管几次廷辩之后,境内佛教高僧和黄老弟子皆有过议论猜测,怀疑朝廷削减二教五成以上寺庙和释老数目的诏令恐怕只是第一步,众人也都预感到了朝廷很可能还会有再次削减二教的诏书发下,但在这么短时间内再次下诏廷辩,事情实在太突然了。 接到诏书后,大禅师带领慧忍等几位弟子,捎着干粮,背着行囊,告别寺院众僧,开始一路西行徒步朝京城赶去。 黎明尚未来临时,皇宫内外早已是阵列森严了。 宫中甬道上两旁的宫灯映着天上的半勾晨月、数点寥星。显得很是孤寂寥落。半昏半亮中,隐隐约约见有有成排成列荷刀扶戟的宫中侍卫们树桩一般层层伫立于皇宫四周各甬道台阶。蓝蒙蒙的天光微曦下,远远近近鳞次栉比的飞檐画栋显得层层迭迭深不可测。各色绣有龙雀虎豹图形的旄旌麾旗于凌烈的风中忽忽猎猎地飘响着。 于一阵悦耳且庄重的宫廷钟磬鼓乐声中,来自各州郡府县及东西两都的饱学儒士名流大家们,各伽蓝寺院和道观庙堂的释道之徒高僧大德一千多人,加上朝廷和地方文武百官一千多人,众人跟着内史官,随着鼓笙钟磬之声缓缓地步上甬道,上阶、下阶,最后聚齐在太极殿前的青砖平台上,依序排列、席地而坐。 此时,天光比初入宫时略显得青白了一些,四处的景致也看得稍稍分明了。 蓦地,只听一阵鼓乐振作,人们神情也随之一振,就见冕旒龙袍的武帝在一片凤鸾龙驾和鼓乐声中,在众宫人、侍卫的簇拥下,在人们雷声般三呼万岁声中缓缓地步上铺着大红毡毯的高高台阶,最后在太极殿前正中铺着明黄锦绣垫袱的龙椅上坐定。 慧忍虽曾在太子东宫值守数月,也曾两三次远远地瞻仰过陛下的龙仪圣威。但距这么近的地方,静静地端望着武帝,却还是第一次。 慧忍坐在师父傍边,望着灯火和曦光交映下,高高在上、一身明黄衮袍冕旒、身材并不如想象中高大魁梧的陛下,心内突然有些莫名地激动起来。慧忍定定地望着那因冕旒珠帘的遮挡而看不大清五官和神情的当今皇帝,眼睛竟不由自主地湿润起来。 他说不清这是什么缘故。 是因为他是贺公主的亲生父亲?还是因为他是九五至尊的当今帝王?慧忍曾效力大周朝廷,无论在阵前还是后宫,他所闻听到的当今大周国主是一位励精图治、克已垂范的一代明主…… 他是一个佛门弟子,出家僧人,可是面对这位却分明能主宰自己的荣辱生死、幸福苦难的至尊至上的俗家帝王,他却无法做到漠然和超然。他也说不清,自己心内对他究竟几分是怨恨、几分是敬爱? 一阵撼人魂魄的钟磬鼓钹之乐的余音萦萦飘散之后,廷辩正式开始了。 除了儒家名流,僧道二教的首领和徒众对这次廷辩的形式和胜负已不大在乎了。他们只想知道这次廷辩之后,朝廷将会发布什么诏布。 释老二教徒众一色地阖目打坐、默默不语地听天由命。神情一如长空游云。这也许正是出世之人与俗世之人的不同之处。出家人比起常人总是多了几份对天命运数的逆来顺受和忍辱负重。 释老二教奉旨先后宣读了两教在信道观内探析汇拢的精妙义理对国家朝廷的辅佐之功。接着,蜀郡公卫元嵩宣读了自己的《省寺减僧疏》,朝廷内史又令儒家名流宣读了撰写的《治国齐民策》。 策书中引用南朝范缜的《神灭论》驳斥二教:“……浮屠害政,桑门蠹俗,风惊雾起,驰荡不休。惑以茫昧之言,惧以阿鼻之苦,诱以虚诞之辞,使家家弃其亲爱,人人绝其嗣续。致兵卒挫于军阵,吏空于官府,其流莫已,其病无限……近世以来,佛道二教糜费过度,过盛则滥,违逆贵本清静之教义。为使国家稳定富庶,百姓安居乐业,臣等奏请朝廷对境内释老全面断除……” 此时,偌大的太极殿前突然死一般的沉寂。 众人听出来了:以这两份廷辩论文的语调和气势,分明有代朝廷挑明今日廷辩目的之意思。 极远处有一阵低沉的闷雷隆隆滚过。天空开始阴浓而昏黯下来,空气也开始因郁闷而显得燥热不安起来。 没有一丝风。四处的彩旌旄旗死气沉沉地垂成一缕,纹丝不动。 参与廷辩的佛徒众僧一色的僧袍葛屦,个个阖目打坐、不出一言。他们虽已预感到将要来临的灭顶之灾,但仍旧寄着一线希望,等待朝廷的诏布和最后的结局。 而参与廷辩的五百黄老之徒反应似乎迟钝了一些。他们以为自己道教的头目张宾一向与武帝和朝廷几位大臣私交甚好,以为朝廷此番廷辩主要针对佛教而来。 果然,三教义理分别宣读完毕,张道士便抢先要过主持廷辩的朝廷内史、襄城公手中的玉如意,气势逼人地一种“笃笃笃”登上高座,率先高声发言道:“大道清虚,淳一无杂;祈恩请福,上通天曹。白日升仙,寿同天地。乃我中夏自古相传之国教。不似释迦出自异邦,佛法虚幻,言过其实。客居中华,不服本土。凭借百姓之愚敦,惑其因果之诡说……” 大禅师的师弟、少林寺等行禅师闻言愤而起身、要过玉如意,准备上前奋起反驳。大禅师见状急忙扯着等行禅师的法衣低声劝阻:“师弟,大周皇帝在此,师弟虽佛法大海,但关乎佛门存亡大计,应对之间还须以辨才机智方可使人理服。” 大禅师一边说,一边早已把等行手中的玉如意要了过来,与左右高僧低声商议一番后,递给素以辩才著名的秦蜀僧人智炫。 智炫神色安定地登上高座后,转脸询问张宾:“请问张道士,道教诞生于何时何地?佛教又诞生于何时何地?” 张宾不屑地打量了他一眼:“圣人出世,有何定时?说教兴行,有何定处?总之,我道教乃中国本来旧有之教,佛教则是近期从西域异国传来。” 智炫辩驳他道:“言说道教本来旧有,此话本身便是虚幻。圣人出世,竟然无时?说教兴行,便无定处?盘古开天,女祸补裂,三皇五帝皆有定时,即令道教寿同天地,又岂能言说无始?” 张宾冷笑道:“此乃枝节,本道不屑与你解释。但说自佛教传入中夏,肆意剃度,广蓄资财。金佛银殿,极尽奢华。更甚者,近年来寺院之间攀比成风,繁盛无度。一次法会,动辄万金。哗众取宠,糜费惊人。违背了佛教贵本清静的教义,实乃罪恶之首。” 智炫抗辩道:“修信者众,绝非佛门之过,红尘苦难才是根本。众生迷茫,心无所依,佛教辅助朝廷安抚人心、教化敦民,使我百姓苍生各自安运守命,遵奉王法,何罪之有?” 张宾指着智炫道:“佛教泛滥,迁累我道教深受其害,实在罪大难赦!你们这些和尚僧人,若是生在前朝魏国太武帝那会儿,哪里还用得着和你们此此废话?早就把你们全都杀掉了!” 见辩不过智炫,张宾凭着武帝平素与他的私交密切,竟以居高临下口吻斥责起众僧来了。 武帝见张宾说话离了题儿,忙令人扶他下座,自己亲自登上高座,质问智炫:“朕断除佛教是为了以息虚幻。佛教中有三不净,一是教主释迦牟尼娶过妃子并生有儿子;二是经律中允许吃‘不见杀,不闻杀,不为我杀’三种净肉;三是僧人多有犯法造罪者。而且即令释迦在世时,弟子之间也是相互攻击。还有,佛说众生皆平等。可是朕在寺中,却处处可见贵贱有别,尊卑不同。不仅有奴隶苦作,更有责打处罚。这便是你的平等圆融?朕据此以为,佛、法、僧有虚幻欺人和不净。你若不能证明佛教无此三不净,便是虚幻欺人。” 智炫答道:“陛下,如果因佛门中有个别弟子违规犯戒或是虚妄不净,便要取消佛教,那末,历朝历代凡尘世间的逆子、叛臣、**污吏层出不穷,陛下便因此而取消臣僚官吏么?” 武帝道:“战争、瘟疫、天灾,乃天下众生百姓三大灾难。天灾人祸,只有王权可以放赈济民;战乱匪寇,也只有朝廷国家可能率兵抵抗杀掠。佛门众生口称弥陀,言必普渡,果然能解救国家百姓诸如此类的燃眉之急么?你若不能以此国家百姓三大忧患作出令人信服的释辨,朕就要断除佛法,决不姑息!” 坐在前排的洪遵此时“呼”地站起来,高声辩道:“陛下,以贫僧之见,战争的本质还是因为王权之争。正是王权之争给百姓带来了最大的无常,而无常才促兴了佛教。佛教虽不能为国家百姓解决燃眉之急,毕竟可以帮助朝廷安抚民怨,向善顺忍。佛道泛盛,红尘苦难乃是本源,并非佛门之过。陛下若为国家百姓计,削减佛法有情可愿,我等愿意拥赞。然而断灭佛法,贫僧以为,实乃因噎废食、舍本求末之举。” 武帝道:“佛道在中夏已呈泛滥,缁衣之众、黄老之徒高达数百万,夺我大周百姓竟达半数之多!这些僧侣又多系年轻力壮之人,捐六亲者,不能为家尽人父、人夫、人子之责;舍礼义者,不能为国尽人臣、人民、人丁之职!致百姓黎民无耕地之夫、无养老之子;国家朝廷也无御敌报国之兵!一旦强敌入侵之日,国破家亡之际,何禅能克敌?何佛能御国?何经又能救民于水火、抵异邦之铁蹄、挡强盗之杀掠?诸如种种,何来慈悲?何言仁善?又如何敢称普救万民众生?” 武帝声音渐高,情绪也开始激愤起来。 等行这时也站起身来,大声辩道:“陛下,若天下万民皆来信佛,中外南北处处向善,人人友爱平等,事事圆融和顺,众生度尽,皆升极乐。不抗敌而敌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御土而土自富饶丰登。有何不好?” 武帝哈哈大笑:“这一番胡话,只怕连你自己也信不大过!竟说什么教化之功?根本就是蛊惑虚妄之术!” 洪遵道:“陛下,佛教佛教乃胡人所创之教。陛下本是胡人,莫非要毁掉祖宗之教?” 武帝厉声道:“朕不是胡人!” 等行问道:“陛下不是胡人,莫非是汉人不成?” 武帝道:“朕是华夏人!” 众人一时无语…… 大禅师这时站起身来:“陛下,佛祖释迦牟尼,乔答摩-悉达多原是迦毗罗卫国太子,宁可放弃已有的至尊王位和荣华,离开爱妃娇子,寻求解脱众生苦难的至理,难道不值得众生崇敬?贫僧以为,王力虽能缓解众生百姓一时困厄,仍旧无法最终断绝灾难和无常啊!佛教毕竟可以助王权教化并抚慰众生,使天下向善、荡清五浊,贫僧还请陛下三思。” 武帝冷笑道:“大周不是迦毗罗卫国,朕也不是乔答摩-悉达多!朕是大周国主宇文邕,朕有朕的治国救民之道!自东晋末年迄今二百年来,天下分裂,纷杀不断,兵燹战火,连绵不绝。庶民百姓深受其苦,佛教却是越来越盛!有谁眼见你们度了哪一方的灾民?又谁耳闻佛经息了哪一场的战乱?朕也许不能终究断绝战争,但朕至少可以率六军灭掉入侵者,可以减少战乱!朕不需要那些虚幻哄人的东西,朕就想做些实实在在能使黎民百姓安居乐业的大事,就想做能使九州一统、永熄战火的一代国主!” 言罢,冷冷地睃巡了全场一番后,突然不容置辩地高声宣诏:“断除佛道,利国利民,朕意已决,刻不容缓!” 少林寺慧远法师从僧众中猛地站起来,高声抗辨:“陛下!陛下今天仗恃王力强权破灭三宝,就不怕下地狱吗?” 武帝大笑了一串,目光灼灼地望定众人,一字一句地说:“不废佛道,朝廷终将土亡!百姓终致家败!只要能使百姓得乐、国家强盛,九州清明,天下大统,朕就算到地狱闯它一遭又有何妨?” 众人一时寂喑无语。 当内史官诏布廷辩结束,并以佛道两教糜费过度、徒众流滥而诏令即日起大周境内彻底断除佛道二教,要各地官兵立即焚经毁像、登记二教徒众田产那时,殿前阶下的五百众僧突然大放悲声! 哭声翻过太极殿,回荡于整个皇家宫院,震得脚下的地面隐隐撼动。 内史官在众僧的悲啕声中继续宣诏:“……即日起,境内断绝佛、道二教。各地着即融佛焚经,驱僧破塔。一切经像尽毁于火,寺院财产簿录入官,寺院奴隶尽数释放……各州寺庙四万余所尽皆赐与大周有功之臣为宅。三百万僧尼道士全部还俗,为各郡县分别编户造册……” 雷声由远而近渐渐滚来。 大风骤然扬起。 狂风掀动得四处旌旗的刹时忽忽烈烈地翻响着。紧接着,豆大的雨滴陡然打下,无遮无挡地纷纷打在悲号中的众僧身上脸上。 雷声越来越近,黑云越压越低。雨滴开始变得密集起来,打在众人身上,落在青砖平台和两旁的草圃土地上,空气中溢满了浓浓的土气,伴着四处众僧的一片号哭声卷来扬去。 众僧跟在慧远**师身后,一路悲号、一路退出壁垒森严的皇宫大内。 荷戟扶钺的宫中卫士仿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风雨中。他们面无表情,雨点滴落在他们身上的铁甲铁盔和戟钺盾牌上,发出冰冷的金属声响。 就在众人移步雨中,快要走出太极殿时,突然望见东南方向阴沉沉的半天空中,有一燃烧着的大火球从云层中轰然坠落,挟着长长的火流划过半天之后,伴之一声山摇地动雷般的巨响,訇然坠落于远方。 众僧不约而同地骤然合十持号:“阿弥陀佛……” 暴雨扑天盖地倾泄了下来。 五百僧众冒着瓢泼大雨离开大周皇宫后,不约而同的一路悲哭、一路冒雨朝城外石窟的大佛走去。 这里有一处雕在山岩上的佛像群。 众僧们从头到脚水淋淋的,僧衣紧紧地贴在皮肤上。来在大佛脚下时,长跪于泥水横流的地上五百僧众再次放声悲号,向佛祖和菩萨诉说着此身无常、此世无常、此命无常,祈求佛祖佑护。 他们目光迷茫、神情悲痛、泪雨满面,不知极乐之路、彼岸之舟竟在何方? 天悲地泣的风雨中,大佛悲悯地俯视着天空、阴云和急流,俯瞰着脚下这群已无家可归的忠实弟子。 密密黑云中不时隐现火龙似的电光。雷声隆隆和着五百人的悲哭,伴着翻涌不已轰鸣的渭水滚滚流去。 石窟整个工程还没有完工,虽知朝廷已经勒令去佛毁塔,风急雨浓下的工匠和僧人们仍旧一边流泪念佛,一边加紧雕刻佛龛经文。佛经佛像,也许只有镌刻在这些坚硬的石头上,才能千年不朽地长留人间。佛像的慈悲的眉眼神情在工匠和僧人的手下一点点凸现浮出。 铁锤敲打铁砧的声响压住了瓢泼大雨和风声雷声,压住了汹涌翻腾的渭河。 生的无常,苦的无涯,人们于是渴望赎回过去世的罪孽,淡忘现在世的烦恼,修度未来世的极乐。他们也因而无怨无悔地承受灾难的沉重和痛苦的折磨,一锤一凿地雕塑经像、打造未来、寄托幸福。 朝廷官府闻听众僧继续雕经刻佛的消息后,派官兵持枪荷戟地赶到城外的石窟,驱逐工匠、砸毁佛龛。 面对官兵的驱赶,僧人和工匠们没有惧色。当官兵们的刀剑朝着大大小小的佛像砸去时,他们竟用自己的肉身凡体挡在佛像之前。一些官兵的刀剑失手砍在他们身上时,浓的血水伴着净的雨水一齐溅洒在佛像上,顺着雨水狂风再冲到地上、流入滚滚的伊水。 在死亡和痛楚面前,他们竟没有恐惧和痛苦,没有呻吟,有的只是与佛同在、西归极乐的满足…… 和师父一起打坐在大佛前的慧忍,望着两位渐渐倒在血泊中的老年工匠合十流泪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一位身着盔甲、军官模样的人,因见阻止不了攀附在高处的工匠和僧人的继续雕佛凿像,便仰脸高声喊叫,威胁上面的人说再不下来,就要砍断高梯了。 几个士兵应声举剑朝梯脚砍去,高梯摇摇欲坠。 慧忍再也忍不住义愤,一跃而起,两步箭在那个军官面前,大声斥责:“朝廷有诏不许伤僧,将军敢不遵旨吗?” 那位将军转过脸来、正要发作时,蓦然看清面前的僧人原来竟是曾经亲手为自己敷过药 、救过伤的上司周将军时,一下子楞住了:“啊?周将军!怎么……是你?” 慧忍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求施主行个方便,一念善则功德生啊!” 那位将军突然眼睛一热,含着泪道:“请恕属下有眼无珠,谢将军指点……”一面转身大声命令手士兵,“你们听着,陛下有旨,只许禁佛、不许伤僧!违令者格杀勿论!” 慧忍微微俯道:“阿弥陀佛,多谢施主担待……” 那将军流泪道:“周将军近来可好?属下们都很惦记你……” 慧忍的神情于狂风急雨之下仍旧显得宁静而恬淡:“阿弥陀佛!贫僧谢各位牵挂,请代贫僧向各位问好。” 将军用力点了点头,慧忍转过身去,大步回到众僧当中,依旧打坐在大佛脚下,风雨中,久久地一动不动…… 师徒们冒着风雨、踏着泥泞回寺院的第三天,朝廷的圣旨便跟着发到寺里来了。诏命即日起少林寺禅院赐予大周有功朝臣做为乡间别墅。所有寺僧由山城官府编户入册、一律还俗为民,寺院佃户奴隶尽数释放为民。本月内必须搬出寺院。寺内所有佛像经塔一律毁废,寺院所占田地山林除酌量分给还俗僧尼隶户耕种之外,其余尽数入公。 从今以后,所有还俗僧人一律与普通百姓一样按朝廷定额纳税服役。 朝廷规定离寺的限期到来的前一天,于冷雨阴风中,寺僧和闻讯赶来的居士们聚集在大雄宝殿前的平地上,听大禅师最后一次讲法并宣告离散。 大禅师话音刚落,数千佛徒和居士们信徒们骤然齐放悲声。悲号声如闷雷般滚过少室山脉。群崖诸壑于三千同悲中摇摇欲坠,天地顿然笼罩在一片浓浓的悲风愁雾之中。 寺院多数众僧在朝廷派来的官吏监督下,已先后入册编户。其余也有还俗归里的,也有结伴南下或是东行,想在他国异邦寻找一席存身之地的。也有不肯还俗,宁可逃到附近山林继续修信,做头陀苦行僧的。 慧忍和几位师兄随师父被官府驱出寺院后,却始终居无定所,一路逃上山后,先后在三皇峰两三处山洞中继续护法修行。 上山时带的粮食毕竟有数,山下官府又搜寻的紧,众僧也不敢轻易下山化斋,百姓也不敢主动上山来施舍周济,几位大师兄在师父的劝说下,迫于生计不得不暂时下山,为人护镖看院、另谋生路去了。 到了秋末,山上除了大禅师和慧忍师徒二人,加上自小无家可归的小师弟慧悟、慧定二人死活不肯下山,师徒四人便相依为命,在山间开了一小片地,种了点粮菜。平素,师徒除了依旧禅武修持和采药打樵之外,也偶尔下山为附近百姓治病送药,化些米粮度日。 在山中,师父仍旧不忘督促慧忍修习兵法武功。慧忍谨遵师命,一面修习禅武,一面研磨历朝兵书。生计虽艰难,兵法和禅武却是与日俱进。 秋去冬来,大雪骤降,冷风肆无阻挡,刺骨般酷寒逼人。无边无际的雪笼罩着山壑林丛,埋没一切路径,隔绝了人世。师父年逾古稀之人,自住进山洞后,因雨雪阴寒侵蚀,引发了痰症和诸多旧疾,每日咳嗽不已。腰腿也因伤寒而疼痛难禁。 慧忍每日为师父或泡制汤药,或敷贴按摩、针灸火罐,权解师父一时病痛。有时也独自踏雪下山化些粮米,设法为师父弄些热饭。有一次失脚,若不是凑巧抓着了一根枯藤,差点滑进无底深壑。 伴随师父,每日里虔诚修行、发奋禅武,清心寡欲的日子,慧忍倒也渐渐淡忘了功名之心和儿女私情。然而,偶尔夜半的梦中,公主那双巧笑倩倩的眸子便会猝不及防地突然闯入他的心扉…… 师徒四人于寂无人的高山密林潜行隐迹地的悄悄修行,虽有诸般苦难和沉重,却也有俗人不能体味的一份宁静与希望。 冬去春来,天气终于开始转暖了。山上的日子也好过了一些。然而,整整一冬缺衣少食的日子,加之岩洞潮湿,师父竟然一天天地病势沉重起来。谷雨过后,竟开始咳血不止了。 慧忍望着师父这样子,真是心痛如绞。不禁怨恨朝廷官府逼人太甚。像师父这样慈悲宏厚、佛法大海的高僧大德,竟然被逼的无一席之遮风居处,令年迈之人受尽酷寒饥荒,竟致一病沉疴。 师父见慧忍心怀怨气,便劝戒道:“徒儿不可怨恨当今陛下。天下凡事皆有定数。佛门之祸其实是注定的劫数。当今陛下的灭佛与当年魏太武帝的灭佛,两位皇帝虽说都为了朝廷租调年增、兵师日盛,为了俗世的王权强盛而‘求兵取地’。但是大周国主不似当年的魏太武帝,杀戮残害佛门弟子。大周灭法但未伤僧,而且还令官府对还俗僧尼编户给田,也算对断灭三宝做了一些弥补。 “凡事矫枉过正,太阴太阳。佛道过盛虽是有世事艰险、众生不堪苦难之故。然而逢此动荡乱世,百姓饥寒,国力虚弱,佛门如此浮华泛盛,已是异常之兆。达摩祖师一向反对佛教浮华喧闹,故而当年才离开绮丽的南朝,一苇渡江来到我嵩山少林,整整面壁九年而终得证果。当年众人皆不明白,为何佛法大海的达摩祖师始终是独自隐修、不露法相。 “如当今佛门中人,确实有很多人是想通过入我佛门获得俗世上原本得不到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益。于是,把俗世上的繁华淫丽带到佛门中来,连累我佛遭此灭顶之灾啊。” 闻听师父此言,慧忍不觉羞愧脸热起来。其实,自己当初求入佛门,也不过只是想凭着学得的少林禅武神功,到红尘世间去获取功名荣誉,最终圆了自己儿女私情的梦想罢了。 师父原本就是前朝大魏国赫赫有名的百战功勋、当朝附马、开府大将军,为了自度度人,普求众生而毅然皈依佛门,宁可放弃既得的荣华富贵、功名爵禄和娇妻美妾。大禅师所抛却的一切,恰恰正是自己苦苦寻觅和追求的终极目的! 可是,师父如此殚精竭立地造就自己,难道,这仅仅只是轮回或者巧合么? 莫非,人只有在得到所渴望的幻相之后,才有可能真正勘破幻相、才会放却执着与痴迷么? 师父预知自己西归极乐的明分到了。 他握着慧忍的手嘱托:“徒儿,为师就要走了,有一事托付与你,我才能走得踏实。” 慧忍早已泣不成声:“师父请吩咐。” 大禅师更紧地握着慧忍的手儿:“徒儿千万莫要忘了,重扬佛法、光大少林……” 慧忍涕泪横流地跪在师父身边,握着师父瘦骨嶙峋的手说:“师父,徒儿记下了。徒儿但死不敢忘记师父的教诲和再造之恩,也不敢忘了师父的嘱托……” 第二十七章 公主离开藤床,悄悄走进洞口,朝外望去——见打坐在月光下的翰成哥神色宁静而肃穆,坚稳一如磐石…… 这段日子,翠薇宫的郑姬越发地受宠起来。 她三十岁生日那天,陛下竟破例册封她为后宫之妃,从此终于可与李妃平齐平坐了。 那天,翠薇宫中宴席歌舞、笙箫管弦地整整热闹了一天,又延到半夜时分才笙歌散尽、灯火阑珊。 翠薇宫里是笙箫歌舞,紫云殿的李妃对红尘世事却是一天天地越发看淡,根本无意与郑姬再争什么高低宠辱了。 如此,天长日久地倒也习惯了这种宁静恬淡的日子。在朝廷灭法之前,每天闲暇时间或是和女儿一起做做佛事、谈谈家常;要么就陪女儿出宫,到京城各大伽蓝佛寺听高僧大德们讲经说法。渐渐地竟悟出人世的沧海桑田来,加上原本也是经过几番运途坎坷、宠辱沉浮的人,遂渐渐勘破红尘、空门修行之心来。 自从断除佛道二教之后,因大周公主、前朝魏帝的皇后和孝闵帝的皇后出家初祖庵之故,朝廷才格外诏敕暂留。李妃常着人悄悄到寺里布施香油火烛。心想,郑妃若再不容,自己毕竟有最后一处避身之地了。 碧华阁的奶娘秀月,自儿子翰成遁入空门之后,每天的日子除了战战兢兢,便是灰尘。只因公主和娘娘修信佛教,自己常陪她们母女到寺院听经学法,渐渐地竟比娘娘和公主更痴迷佛教,甚至也想遁入佛门、避祸山寺。可是李妃母女一天不出宫,她只能一直留在宫中继续服侍。这不仅因为李妃的情义,更因为儿子出家之后,她与公主之间比往日更加相依为命,更多了一份无法割舍的母女之情来,从此相互安慰,竟是无话不谈了。 自朝廷断除二教后,公主不知翰成哥究竟流落到了何处?几次想要闯出宫去寻觅他的下落,都被奶娘拦住了:“公主,眼下各地官府都在驱僧毁寺,他不是云游远方,便是隐遁深山。绵绵少室,茫茫丛林,漫说凭你一个女孩子家,就有千军万马,只怕也难寻得到。公主不如在宫中静心等待,只要奶娘活在这个世上,守在公主身边,迟早会有他的下落。” 公主知道奶娘是为自己好,而且又说的有理,只得勉强听从,在宫中仍旧吃斋念佛,静心等待消息。 十月刚过,一场大雪便骤然降落了。 一向喜欢白雪世界的公主,突然诅咒起雪天来。她的翰成哥在山中过活,这般酷寒的日子,再加上冰天雪地,在山上更难度日了!也不知有没有烧柴?有没有粮米?白天梦里一刻也难忘,忧心如焚,眼见越发地憔悴了。 奶娘望着日渐瘦损的贺公主,又是挂念儿子、又是怜惜公主,真不知这一对冤家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让他们此生此世双双沉浮于无边苦海。 整整一个冬天,公主不许宫人在自己的殿内升火取暖。奶娘见她脸色冻得青紫、手儿冰凉,却不让人在她殿房升火炉放火盆,不明白所为何故?前来问时,公主却流着泪对奶娘说:“奶娘!我翰成哥在山上缺衣少食的,山风无遮无拦,不知要比宫中寒冷多少倍!我为什么还要再烤火取暖?我要陪我哥哥一起熬过冬天……” 奶娘听了,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天哪!真真一个痴心的傻孩子啊!” 公主却反过来劝慰奶娘:“奶娘,我真的不冷。你想,咱这碧华阁在深宫大内当中,隔着层层的宫墙。寝殿原又是背风朝阳,我穿的又是丝棉裘皮,盖的也是厚棉毛褥,比起我翰成哥不知已暖和多少倍了。” 公主嘴里说着,眼里却跌下泪来。 如此,好容易熬到了冰雪消融的第二年春天,因仍不见翰成哥有音信传来,公主再也坐不住了,对娘娘谎说心中烦闷,要出宫去走走。娘娘虽不放心,但怕她一直这般闷着,终究闷出病来,也想她能出宫游游,散散心。便派了两个心腹侍卫陪她悄悄出宫。 待赶到少林寺山门前,乍见当年那钟磬悠然、香烟袅袅的禅宗祖庭竟成了眼下这一片荒凉破败,寺中到处野蒿疯长、狼狐出没,殿堂各处的雕梁画栋结满了蛛网,禅林中栖落着成群的野鸽子,望着断墙残垣、满眼凄凉的景致,贺公主一时泪水迸溅起来。 公主等人在山寺附近的村里打听翰成和大禅师的下落时,虽说山民中也有清知大禅师和慧忍就在山上修行的,因见他们统是公服打扮,所以皆推说不知。 正当公主灰心绝望、准备返回京城时,在少林寺附近官道边一家驿店用饭时,与驿店的老板娘、一位爽快的大嫂攀起了家常。公主说自己是故地重游,又说起了当年少林寺的盛景。大嫂说她原来也是在家居士,当年寺里每办法会她都帮着寺里做饭待客,公主装着不大经意的样子说:“少林寺我表姑有个儿子,也是山城人。出家少林寺后法号叫做慧忍,身上武功很好,打出山门后做了朝廷的四品威烈将军,后来战场中了毒箭,因伤口一直不愈,后来佛前许愿,伤好后又重新出家了。不知大嫂认不认得他?” 大嫂笑道:“怎么不认得?他就是少林寺方丈大禅师的顶门弟子啊。朝廷断佛之后,他随他师父大禅师,还有两个小和尚,四人一直都在山上苦修。就是眼下,村里不拘谁家有了病人上山去请时,也不管黑天白日还是刮风下雨,总会立马就跟着下山治病送药。听说他师父上个月在山上圆寂了。唉!真是个好人啊!” 公主听大嫂说这话时,眼前一黑,当众晕倒在地…… 师父圆寂后,慧忍谨遵师父遗托,坚心守护着这片佛山禅林,等待宏佛的机缘到来。 这天的太阳很好,山顶没有什么风。慧忍正忙着和两个小师弟一起,把藏在洞中的经卷法物拿出来压在石头和柴垛上晾晒,当贺公主从天而降似的站在他面前,他楞在那里半晌, 直以为是在梦中。 乍见到面前这一身百衲僧衣,一双罗汉草鞋,满头长发随便用额勒箍着的头陀僧,贺公主一时真有些不敢相认了。贺公主怔怔地望定他,好一会儿,突然失声悲哭起来! 公主撕心裂肺的哭声,使原以为修持已有了定力的慧忍双眼骤然酸胀难耐,一颗心蓦地剧痛起来。他强忍着泪水,默默合十持号,好一会儿才克制住了自己的悲楚情绪。 待公主稍稍平息了一些后,慧忍便领她来到自己随常居住和修行的山洞。 公主一路行、一路打量,见这石洞天然生成,三四尺宽,过道两旁垛着锯得齐齐整整的木柴。再往里走,靠洞的尽头摆着一块大青石。石上供着一座镀金的铜佛,一方砚台、一只香炉、一盏油灯和几摞书册。 石案前的地上摆着一个蒲团。紧挨石案有张不足二尺宽、藤条编的“床”。床上铺着些隔潮的嵩山白茅草和少溪苇绒、蒲绒,一条粗布褥子。床角并放着一床粗布棉被,一只粗布包袱和一个装了麦秸芯的枕头。 枕边和床头一块四方青石上统摆着各类经卷兵书。一个简易木架上搁着几样兵器。 洞门是一扇原木钉成的栅门。因山洞坐北朝南,近午时分,一缕阳光斜洒进洞口。隔着光帘向洞外望去,仿如挂了一层纱幔般朦胧飘缈。 贺公主跪在蒲团上,先拜了佛、上了香,然后趺坐在白茅草上。 慧忍看见她的坐式,不觉有些惊惶:从她的坐相看,显然有些禅功了。虽说自己情愿终生奉佛,却不想公主也和自己一样过这种修行日子。他是使命在身,必得去履行诺言,担当起守望这片佛山禅林和山下那座禅宗祖庭的大任。公主不一样,她理当享受红尘世间的天伦之乐,应该享受做女人和母亲的快乐…… 心绪渐渐平静下来的公主,细细观察,发觉山间的一切竟是这么美好!一草一木、一鸟一蝶,无论是落日还是新月,也无论是晨霭还晚霞,一切都是那么新奇美妙、充满魅力。似乎连空气中溢满了翰成哥的气息,树影都晃着他的身影,山石也印着他的痕迹。处处溢满了亲切和爱意,一切都是那么无拘无束。人在山间,真有鸟儿在云空飞翔的感觉。 自小生长在碧瓦黄顶宫殿中的贺公主,一下子迷恋了这里。再也不想回到那看似繁华着锦却冷冷冰冰甚至充满险恶机诈的皇宫大内了。她要留在这宁静的山间,就在这个不大的山洞里陪他一生一世。在洞外种上一片菜地和花圃,为他生孩子、烧饭、煮菜、缝衣裳,和他一起修行护法,度过一生。 想到此,她忽觉得满脸热胀…… 晚上,慧忍把自己洞中的床铺让给公主,他和师弟还有宫里来的卫士一起住在洞外堆放柴草的窝棚下,和众人一起护卫公主。 夜色深浓了,慧忍兀自在洞口的月光下跏趺而坐。 清银的夜月下,山风微微拂过他的僧衣。侧身看去,他的影子仿如一座盘石一般纹丝不动。 月移星转,他依旧久久地,一动不动地跏趺打坐着。 少室山巅的春夜清冷寂绝。斜月渐沉后,四处的山峰变成了一片无边的漆海,万籁无声。只有头顶数点繁星的烁闪和夜风的吹拂,才让人觉得生命的气息仍在暗夜游移。 洞内,贺公主也一直没有睡。 她半依半靠地坐在翰成哥睡过的藤床上。身围着他平素使用的粗布棉被。铺上白茅草和苇穗做成的睡褥白天刚刚晒过,显得干燥而柔软,手儿抚上去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贺公主拥紧棉被,将脸儿贴在上面,细细地品咂着她熟悉的气息。 定下神来,她开始回悟此番与翰成哥的相见:这次,她分明感觉到了她的翰成哥已不似往日的周家哥哥了。她发觉越发像是一个和尚了——虽一脸的慈悲和微笑,然而背后却隐隐透出类似佛像上的神情。 这种冷漠不仅没有吓退贺公主,反倒更让她感到迷恋和痴醉了。她觉得,在他的身上似乎又多了一种足以和父皇的英威和神秘足以抗衡的魅力。她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但那神秘深深地吸引着她,仿如漆黑之夜飞蛾苦苦追寻的跳跃之火。 贺公主发觉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渴望扑向他、走近他,哪怕化为灰烬也心甘情愿。原来一个人情到深处时,那种痴迷、那番执着,竟然可以幻化成类似宗教的某种情结了。 他始终都没有进洞来看看自己。 她终于耐不住性子,悄悄离开藤床,默默走到洞口、朝外望去——只见打坐在月光下的翰成哥,神色宁静而肃穆,坚稳一如山间磐石。 她好想冲出洞口去,贴近他,如以往一样,偎在他融融之怀,向他倾诉长久的相思之痛、离别之怨。 可是她却忍住双脚的移动,因为她分明感觉到了:现在的翰成已经被一种神秘之气笼罩着。她对他蓦然萌生了一种旧日从不曾有过的敬畏之情和距离。 她渴望走近他,可是皇家公主的自尊、害怕遭到冷遇的顾虑,又令她望而却脚。 她突然涌出一种巨大的悲怆:莫非他热热的心真的凝固成了冰冷的石像了么? 她拚命咬住自己的手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一面匆匆返身跑回洞中,屈膝跪在佛像面前,一时泪如雨下,默默祈求:“佛祖!佛祖!宇文贺此生此世不想做什么大周公主,不想要什么荣华富贵,宁可和他过男耕女织的日子。佛祖若能把他还给我,宇文贺情愿和他一起,终生奉佛、守寺看院……” 佛灯下的释迦佛祖悲悯而神秘地微笑不语着…… 当两个宫人闻听公主要他们先自回宫,说她还要在山上再待一段日子时,一时大惊失色! 他们原是娘娘多年的心腹,奉娘娘的懿旨专门护卫公主出宫游春散心的。公主没有回宫,他们就是死在外面也不敢见娘娘的。 两人劝了公主半晌,因见公主根本不听,只好私下商定来求慧忍法师,请他帮忙劝说公主回宫。 慧忍自己原本就是居无定所,无家无寺、生计飘萍的苦行僧,更何况还是瞒着官府在山上私自修行的,一身一命尚且难保,又如何敢留贺公主在山上居住? 他整整劝说了公主半夜,口气和蔼却十分坚定,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虽看她一张脸儿始终不停的流着泪,却视而不见,神情冷淡。 贺公主越发哭得喉咽心酸——这些年,哪次和他短暂的相聚,紧接着不是长久的离别?从儿时在奶娘老家山城,到翰成哥搬进京城,从少林寺学武到后来西征北伐,无望的等待、相思的煎熬,她实在宁愿死,也不想再离开翰成半步了。 因见贺公主执拗不听,慧忍只得把师父临终嘱托之事告诉贺公主:“妹妹,师父临终时时,我已许诺师父,发下誓愿,守定这片佛山禅林,直到复法的一天到来。妹妹想,你若留在山上,岂不惊动陛下?妹妹回得宫去,哥哥便可一心奉佛、赎清前孽,如此,你我来世何愁不得团聚?” 贺公主流泪喊道:“我不要!我不要什么来世之聚!我只想早一天了结今生今世离别的伤痛。我甚至不敢祈求能终究能和你在一起,只要不再和你远离,哪怕天天只能看到你的身影我心也足矣!” 慧忍的语气一点也不容商量:“若妹妹一定要留在山上,结果只会祸及佛门。妹妹,我一人一命立即为妹妹身死形灭心甘情愿,如今非是哥哥无情无义,哥哥领承师父遗训,在此等待机缘,恢复佛法。师父对慧忍恩重如山,佛法一日不复,道场一天不兴,慧忍岂敢存儿女之私情?若顾及情私而背离大义,慧忍身心便永世不得超脱。阿弥陀佛……请妹妹体谅慧忍一身不能两全之苦,莫再相逼……” 慧忍话未说完,早已凄痛难忍了。 贺公主柔肠寸断,默默思量,也清知自己硬留在山上,最终的结果只会连累翰成哥性命难保,或是隐踪灭迹。犹豫再三,到底一路泣血流泪地下山去了。 自从太子率兵靖定西北,武帝又实施了减轻百姓赋役、奖掖抚恤前方将士、断除佛道二教、释放所有奴隶杂户等诸多新政,大周国势益见隆盛,很快便备足了粮草兵马并补齐了兵丁役夫。 励精图治、修养生息多年的大周国主决计动用兵事:六军并发、一举灭齐。 武帝诏令发布讨齐诰檄:伪齐昏虐,无道恣行。逞刑酷政,毒赋繁兴。众叛亲离,恶贯满盈。不有一战,何以大定?朕自亲揽万机,便图东讨。数年已来,战备稍足。今朕亲率六军,数道并发,水陆兼进……各军一入齐境,禁止伐树毁稼、骚扰百姓。凡有犯者,军法重处! 讨齐大军在六军元帅大周国主的亲率下,于雄浑的朝歌阵乐声中一路东进。 大军尚未入齐境,齐军闻听大周国主御驾亲征、率六路大军全线攻齐的消息时,全军畏战,大多未经正式交锋便丢盔卸甲、四处溃逃。大周军队却节节胜利,士气高昂,接连攻陷了齐国周边疆域的好几处城池和兵家进止要地。 眼见大军向齐都节节逼近之时,不意武帝突发疹疾,全身瘙痒难禁,一时竟是百药不治、寝食难宁了。加之冬季来临,雨雪纷纷,给行军作战也带来了诸多的不便。此时忽然又传来大周水军船舰被齐军焚烧的奏报,武帝只得听从左右劝诫,暂停兵事,御辇返国。 三军休整之际,武帝一面寻医治病,一面开仓赈济境内岐、宁二州饥荒灾民,对在兵役中残功者统给以补贴和免赋,抚定将士百姓,准备来年的决战。 境内清平、百姓安乐,周围的龟兹国、高昌国和西北远近各邻国相继派使前往来结好,或是晋献地方鲜物,或是请求与大周联姻。 南陈国主更是屡屡遣使北上,为陈国太子求聘大周皇室女子为太子妃,希望永结亲好。 翠薇宫的郑妃闻知陈国派使求聘太子妃的实情后,思忖贺公主至今未嫁,尉迟公子至今未娶,此事一直是陛下的一个心病。若能把公主嫁到南朝,太子和李妃一党在大周朝廷的势力便不会再骤然增强了。陛下的雄心是尽快荡平天下,即令公主嫁到南朝陈国,漫说是做太子妃,就是做了南朝的皇后、太后,几年内南陈国破族灭,不仅贺公主与武帝父女之间会滋生怨仇,就连李妃也会因此与武帝结怨…… 这可是一箭双雕之计! 郑妃见陛下与幼子元儿父子两人正逗得开心,从一旁望着武帝的脸小心地说:“陛下,臣妾闻听南陈派使为太子求聘太子妃,臣妾想,公主如今年岁渐长,毕竟不能再延耽下去了。臣妾闻知大长公主常为尉迟公子的婚事流泪忧虑。若将公主嫁与南陈太子,不仅两国联盟有诸多益处,尉迟家也好另做打算了。南陈本是繁华富贵之国、四季如春之地,将来太子继 位,她便是大陈国的元皇后。两国间必然情义笃好,再无争端。” 武帝微微点头似有所思。他岂不知南陈是四季如春的富庶之乡?然而眼下之大周已非当年,一定要靠儿女联姻来增强国势。正好相反,若把爱女远嫁他国,将来必会成为自己用兵时的最大顾虑。 郑妃毕竟说准了武帝的一样心病:女儿一天天年长了,留在宫中终究不是长法。听说大长公主的孙子尉迟公子至今仍不肯婚娶,每念此事,武帝便忍不住会心生烦躁。 虽说武帝并未把郑妃的提议当真,然而李妃留在郑妃宫中的心腹却很快来到紫云殿,把郑妃撺掇陛下将公主远嫁南陈之事及时禀报李娘娘知悉。 李妃想,这个郑妃的用心实在恶毒!明知陛下志在南北一统,将来伪齐亡灭,接着便是举兵伐陈。郑妃这分明是想把自己女儿往虎口里送啊! 李妃一时恨不得剥其皮、食之肉方快之!又担心这两年来,女儿和父皇之间的父女感情渐渐生分,武帝若真依了那郑妃的主意,诏令女儿远嫁南陈的话,凭女儿的性情,恐怕一时就要祸事临头了。 李妃一时便焦躁起来。辗转思忖了两天,到底也没有拿个两全的主意来。 李妃哪里知道:这段日子以来,公主其实对自己可能面临的所有灾难和意外都有了防备。她自然清楚,自己眼下这样子是不能在宫中久留的。也知道自己离开大周皇宫的时机到了。只因牵挂母妃,所以一直犹豫未决。当母亲前来告诉她,郑妃可能会撺掇父皇把她远嫁南陈的消息时,贺公主不仅没有半点惊惶,反倒好言安慰母妃起来。 公主私下早已打探清楚了:眼下有一处可容自己修行和存身的地方——嵩山初祖庵。 当初,父皇下诏断灭三宝时,大周境内所有寺庙僧道全被驱除还俗,只因为初祖庵出家的几位比丘尼全是前朝魏国、大周皇室的后妃和公主,而众尼又不愿回宫,朝廷也拿她们无奈,所以才被特别敕令留在庵中。 她决定到那里去。 其实,选择到初祖庵修行,重要的一个原因只有她自己清楚:那里离翰成哥隐修的地方只有一山之隔! 她早已拿定主意:只要自己离开皇宫之前把事情做的机密,及至到了山寺、尼坛剃度,父皇即令知道她的下落,也无法再逼她回宫了。这样既连累不到母亲和哥哥,也连累不到翰成哥和奶娘了。 当她把自己的心思告诉李妃后,李妃惊呆了半晌,虽心下悲伤难禁,却也想不出别的能避眼下一时之祸更好的法子了。然而,公主是个女孩子家,自己怎么放得下心让她孤身一人到那豺狼出没、寂冷荒凉的山林野寺去度日?而自己眼下也不能陪她出宫,因为如此一来,不仅更会激怒陛下,最终还会连累到太子和小儿子汉王。 李妃记起一个再稳妥不过的人来。 当李妃叫过奶娘秀月,说公主要到嵩山修行避祸,却又放心不下她一人离宫的话时,秀月即刻提裙跪地、满面是泪的恳求道:“娘娘!娘娘对奴婢一家恩重如山,奴婢就是为娘娘死了也难报一二。公主若一定想到山里先清静一段日子的话,奴婢恳求娘娘恩准奴婢出宫服侍公主。那里原本是奴婢的故里,乡里乡亲的有什么事也好照应,请娘娘答应奴婢吧。” 李妃赶忙拉起奶娘:“咱们虽是主仆之份,却也有姐妹之缘,妹妹从此就免跪回话吧。” “娘娘,奴婢此生永远都是公主和娘娘的奴婢,不敢与娘娘攀称姐妹。”秀月忙道。 李妃叹气道:“唉!别人不知,你当清楚,我如今虽贵为王妃,可当年国破家亡时,在王府为奴为婢,还不如妹妹啊。你我姐妹十几年来也算得上荣辱与共了,这只怕也是前世注定的缘份。而且,妹妹和公主原也有三分的母女情缘,妹妹若陪她出宫,我自然也能放下三分的心了。只是妹妹以后还要替我多教导她,虽可以到山寺修行一段时日,但千万不要剃度,这样进退往来也方便一些。” 奶娘一边点头记下,一边谢过娘娘的信任。遂和娘娘商议如何悄悄离宫动身、派谁跟着出宫护卫稳妥等事。最后商定,两人出宫时也不要多带东西,免得引起守卫注意。奶娘派人事先在宫外备好车马,待与公主混出宫后,直接乘车出京。娘娘随后再派人把一应所需送上山去。 出宫前,公主曾按事先商定好的,把一份封好的书信交给宫里一位靠得住的宫女。令她两天后将书信转呈娘娘和陛下。在书信中,公主对父皇母妃的养育之恩说了一番词恳意切的话,又讲明自己已经剃度莲台,从此坚心礼佛,请父皇母妃勿再相逼等话。 一切安排妥当,娘娘派了两个靠得住的宫人和奶娘一起,护着公主悄悄出宫、径往中岳嵩山而去。 公主出宫后,武帝乍见到娘娘呈来公主的书信,当即拍案大怒。待怒火稍稍平息一些时,细想,这个女儿从小到大也是自己宠坏了她。及至后来突厥汗国强聘时,也怪自己一时软弱了些,令女儿绝望撞柱。再往后,从她执意不从尉迟家的婚事,到闻知她断发抗婚并与奶娘的儿子有私,武帝无奈地悲叹,自己能藏韬晦略十几年,也能力挽江山狂澜并治理好国家朝廷,竟不能使女儿服从自己。 如今,大周佛道断灭,她反而弄了个不僧不道的模样,待在宫中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不仅迟早会为人嗤笑,也终是自己的一块心病,还得早晚为她操心烦恼。如今虽出了这样的事,倒也正好借此转告尉迟府上,请尉迟公子另行聘娶。过一段日子,等了吃够了苦时,再派人把她接回宫就是了。 如此,武帝清知李娘娘肯定知悉公主的下落,却也并不着意询问,只是呵斥她教女无方 ,致令出此逆女。并责令李妃一定要尽快派人打探公主人在何处?好歹一定要劝回宫来,说公主一旦在外遇到意外或是受了委屈,一定拿李妃是问的话。 李妃也不糊涂:如此天大的事,陛下不立即派人出宫去寻,却责令自己着人办理。便已清知陛下的三分意思了。不觉暗暗舒了口气,心想正好可以借此令人给公主送些米粮衣物的了。 陛下离开后,李妃立即派了几个老成稳妥的宫人出宫赶到初祖庵,专门留守护卫公主等人,并担负公主等人日常用度的供给采办。 朝廷下诏断灭释老之前,初祖庵原也有好几百修行的尼僧,自朝廷下令断除佛教之后,除下诏留下几位前朝和今朝皇室的后妃公主之外,另加上七八位早年随主子一齐出宫服侍的宫人外,其余的人全被驱逐返俗了。 当初朝廷收回寺田时,虽也给她们留下了几十亩寺庵附近的好田,以供她们生计所需,然而几位当年后妃公主,如今毕竟已是老的老、病的病,而且朝廷又规定今后寺庵不许再收弟子,几位老尼每日里戚戚惶惶、冷冷清清的相依度日。 如今忽见当朝宇文贺公主也来到寺里修行,众尼实在是惊喜望外! 公主因怕父皇追拿,一入寺便要魏废帝的皇后、皇姑妈为自己剃度,奶娘急忙劝道:“公主,眼下并未到山穷水尽的一步。公主暂时不要落发,此时先带发修行,果然闻听陛下派人来寻时再落发也不迟。” 公主便不再执着了。 虽说公主在宫中常常想象山寺的孤冷孤绝,在山寺过了一段时日后,才真正知道出家人所过的日子竟是发此的寂冷清苦。风轻日丽的日子倒也罢了,白日里天和景明、莺歌草绿,黄昏夜晚新月一钩、满天繁星。然而逢上风雨交加的日子,山雨如潮、山涛若雷,狂风将禅房瓦顶吹得咔咔直响,落叶扯得满地翻卷,雨声嘈杂,雷声惊心,震得禅房和大山都在撼动。更怎禁得不时还有虎狼吼叫、蛇蝎出没? 因雨水和潮气的浸洇,寮房里棉被和衣物都被水汽浸透,沉甸甸湿漉漉的潮气逼人。架在山柴上烘干了,不出两个时辰照样还会被水汽浸得湿漉漉的。 好在身边有奶娘陪伴,日子总算还有些指望。公主常常还像儿时那样偎在奶娘怀里,她在奶娘怀里说:“奶娘!以后奶娘就是我的亲娘了!娘,孩儿相信,只要有娘在孩儿身边,翰成哥迟早都会来看娘的。那时孩儿自然会借着娘的光,也能看到他的身影了。如今能平平安安地守着娘,等着我翰成哥,孩儿真的很快乐、很知足了。” 奶娘闻言,一把搂紧公主,望着雨意浓郁的远天崇山哭道:“老天啊!你怎么不看看,你这造的是什么孽啊!”一边思量自己当初进宫时,如何料得会有今天?知有今日,她就是死也不会进宫的!如今,儿子出家做了和尚,自己奶大的锦缠玉裹的公主放着南陈太子妃皇后不做,放着王公府门不嫁,却偏偏痴心喜欢自己这个当仆妇的儿子。为了他,如今又来在这荒山野岭,过这种黄卷青灯、度日如年的清冷困苦日子! 论说,公主和儿子的事本当是满门抄斩的大祸,武帝知悉此事后,不管是出于投鼠忌器也罢,怜念自己服侍公主多年的情份也罢,或是因为儿子曾救过太子不死也罢,毕竟没有下诏杀掉儿子。只要儿子的性命能够保住,就算出家做了和尚,奶娘秀月也依旧感念武帝的不杀之恩。 奶娘秀月料想,当今公主出家修行之事不是一样小事,恐怕很快就会传遍山上山下,那个孽子迟早会听说此事的…… 有时,奶娘秀月也幻想:如果陛下真能放过公主不管不问。太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平素又一向肯听李妃娘娘的话。将来一旦继承帝位,兴许儿子还有出头之日的也未可知吧? 第二十八章 就在冯妃补妆更衣的当儿,被齐军轰塌的城墙缺口已被大周士兵合力用木栅堵了个结结实实。待齐主携着妆容一新、光彩照人的冯妃出现在众人面前,要观赏攻城壮景时,齐军早因失误战机,无法冲入城中了……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一年。 自去年六军并发全线伐齐接连数战告捷,武帝因患异症只得暂罢兵事。如今身体康复,三军也休养生息了半年多,武帝决计再次对北齐发起讨伐。 武帝召集六军将帅于太极殿:“诸位爱卿!朕自去年动兵逢疹疾发作,不得一举荡平齐寇。据朕去年率军攻入齐境,具见敌情、看彼行兵,几同儿戏一般!齐国至今犹不知反省,朝政愈加紊乱,肆吏酷政也日益横行。百姓生计潦倒、朝不保夕。朕决定再次全线东征。” 孰知,诸位将军因见大周已经攻克了齐国近半的城池土地,六军将士也因连年征战,多生厌战之心。加之又逢秋寒冬至,纷纷奏请再休养一冬,待明年春天再战。 雄心勃勃的武帝一字一句地说:“此时之齐、天欲灭之。天与不取,必遗憾悔。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朕伐齐之意已决!若敢有以厌战之心影响我军志气者,朕必以军法处之!” 秋高气爽,草黄马肥。 鼓乐雄浑,六军待发。武帝金甲银盔,纵马遍巡六军、慰问将士。每到一处,高呼该军主要将帅的名字,亲自下马,或为其系带叮嘱几句,或抚其肩膀安抚一番。见将士的座骑瘦弱者,就把自己的座骑赐与将士;见哪个战袍破损者,便脱下自己的战袍亲自披上。又将自己的盔甲长剑分赐于众位将官。 六军将士们热泪滚滚,一时群情激昂、士气蓬发,三呼万岁之声直干云霄。 大周六军在武帝率领下一路克敌陷城、进逼齐都之际,齐国国主高纬却正携着爱妃冯小怜和诸位王公大臣,在天池一带出猎宴游。 从早上到中午,齐军前线接连三次羽檄飞报:大周军已连着攻陷了好几处齐国城池,各地纷纷告急求援。传报的校尉因前方危机、急等援兵,忍不住连着催促陛下调兵增援。 齐国国主高纬见爱妃小怜今天又是学弓弄箭、又是骑马打猎的,好久没玩得这么开心、笑得这般畅快了,实在不忍扫了她的兴,因而校尉的几番催报都没有做理会。 齐国丞相高阿那肱见传书的校尉再一次催促时,不觉怒声呵斥:“边鄙小城与邻国之争是朝廷常有的事。陛下日理万机,好容易才有时间出宫陪娘娘游猎休闲片刻功夫,你几番催促,是何居心?” 传书的校尉喏喏后退,不敢再催。 如此,一直拖延到黄昏之时,羽书再次火急飞报,言说平阳失守,大周军队正乘胜纵深进击之时,齐主才感到有些吃惊了。本想暂停游猎、回宫商议调兵增援之事,怎奈爱妃冯小怜仍未尽兴,拉着齐主非要陪她再杀一围不可。 齐主不忍不从,跃马驰骋,又陪她围猎了一个时辰后,获了几头花鹿野雉后,小怜有了乏意,这才肯还宫歇息。 直到此时,齐主方得脱身与众位王公商定增援兵马,立即调集各军迎击周军。 第二天天亮,齐主派宰相高阿那肱率军先行去攻夺平阳,自己与小怜一起乘朱轮华车随后而行。 武帝闻知齐主率援兵奔平阳而去,也急忙率军向平阳进发。 齐国数万援军先行赶到平阳城外,因几番攻克不下,齐军合力在城外掘通了一条地道,将火药塞进点着,骤然将城墙轰陷了数丈。 正当齐军要乘势攻入城中那时,却被刚刚赶到的齐主一声喝住,下敕暂停攻城。 齐军将士一时皆楞在了那里:兵贵神速,国君为何在此关紧之际诏停攻城? 君命难违,众将士只得盘马弯弓、待命原处。 众将士哪里知道?原来齐主和冯妃的御辇匆匆赶到平阳城外时,齐主要携爱妃一起观看大军是如何攻城的。只因小怜一路跌宕、满脸汗水,不想衣妆不整地出现在将士面前。齐主只好答应等她补妆更衣后,再在众人之前露面。 冯小怜在左右的服侍下,在龙辇里换上了一身大红锦绣的缃罗长裙,藕荷色披风,重新铅华胭脂地补好新妆后,才扶着宫人的手缓缓下了龙辇。 孰知,就在冯妃刚才补妆更衣的当儿,被齐军轰塌的城墙缺口已被大周士兵合力用木栅堵了个结结实实。待齐主携着妆容一新、光彩照人的冯妃出现在众人面前,要观赏攻城壮景时,齐兵早因失误战机,无法冲入城中了。 虽一时不得攻入城内,但齐国的几万大军已将个平阳城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齐主欲令将士仗着数倍于大周的兵力强行攻城时,又怕城上大周军队的弩箭射中了爱妃,于是特令军士抽出攻城所用的云梯木板,专门筑造了一处临时远桥,与冯妃一同登上远桥,遥观攻城场面。 孰知,齐主与爱妃刚刚踏上远桥,尚未立稳,只听“轰”一声巨响,远桥骤然坍塌了好长一段。所幸齐主和冯妃两人未曾跌下桥去。 守卫在平阳城内的周军虽顽守抵抗,难禁齐国大军压境、反复攻扑不停,终因寡不敌众而失守。 平阳城护城河外,被齐军俘斩的近万大周伤残士兵血流满河、浮尸横叠。 周武帝集合了八万兵马,一路急行直逼平阳而来的消息传来时,城内的齐军闻听大周大军将至,在城外挖了一个宽大的鸿沟,在沟北阵列众兵,张皇据守。 武帝命齐王前往勘查敌阵。齐王禀奏:“陛下,齐兵虽多,却无斗志;我军足以破敌,请陛下诏命一战,我军定可一举尽灭!” 武帝诏命进攻齐军,但因沟阔数丈,无法逾越,周军便在沟这边叫阵擂鼓,齐声喊叫齐军是“乌龟”,以激齐兵出城而战。齐兵也在城墙上还骂不已。两军相峙久久却不得一战。 齐主在城内窥望少许,见城外黑鸦鸦数万大周将士把个平阳围得水泄不通,又想平阳城内如今突然多了这么些吃饭的人马,一旦粮草断绝,进退不得之时可怎生了得?于是惊恐地询问左右:“如此阵势,可否一战?” 齐国宰相高阿那肱道:“陛下,我城内守兵虽众,却远低于周军,不如勿战为上。臣请陛下乘夜突围,先撤出平阳、退守高梁桥,以逸待劳。” 高阿那肱话音未落,诸位武将却已耐不住了:“陛下!彼亦天子,我亦天子,他们远道来犯,我军怎么反倒据堑示弱?岂不让人小看?” 齐主思量众将之言颇有道理,于是便令军士填满沟堑,誓与大周军决一死战。 武帝见齐军中计,不禁大喜,急忙麾动三军、杀向齐军。鼙鼓号角,两军相交,一时嘶杀吼叫、刀剑相撞声如雷如涛。 齐主高纬此时仍与冯小怜并骑观战。坐在马上观看交战的冯妃第一次观战,不懂战事,因见周军一时来势凶猛,齐军似乎难以招架,众兵一时向后倒退了数步,冯小怜骤然花容失色,指着齐军大声惊呼道:“啊!败了!败了!” 随行众人闻言,骤然挤成一团。齐主担心乱军之下伤了爱妃,一时也顾不得辨明战事胜败,也顾不得率军督战,急忙扶着冯妃、趁两军激烈混战之际顾不得追堵自己,令手下卫士杀出一条血路、仓皇逃出平阳城,直奔高梁桥方向逃去。 齐军见陛下丢下平阳、一路往高梁桥方向奔逃,也纷纷弃兵相随奔命。 武帝获悉齐主逃走的消息,当即率大军痛追不舍。齐国国主高纬率部在前面一路狂奔数百里,齐军数万兵马在后相随,周军大军一路紧追不舍。所经之处,遍张露布,诏告齐**士“凡主动纳降献城者,无论将官士兵,皆以功勋大小而封爵晋职”。 如此,齐主在前面一路逃奔,大周军一路追后,遇城克城、逢敌克敌。沿途道旁,不时可见齐国逃兵随手丢弃扔掉的军辎甲仗诸物堆积如山。 逃到青州附近时,齐主惊魂甫定地往后一瞅,只见身边只剩下了几位嫔妃和数十名王公大臣亲随武士。 齐主望着一脸疲惫、花钿斜落,却更显楚楚动人的小怜,不觉握着她的手儿垂泪道:“爱妃,连累你跟朕受苦了……”冯妃也禁不住呜咽道:“陛下如此垂怜臣妾,臣妾愿与陛下同生共死……” 齐主等仓促逃进青州后,虽严闭城门,却也清知大势已趋。为了保住一条性命,不得已着人交出了传国玉玺和乞降书,情愿率太子嫔妃并诸位属僚归降大周。 至此,大周国经过父子两代、几十年的努力,从当初的仅仅据守北魏一个州的地盘开始匡扶大魏逃**主魏孝武帝,到后来的南战梁陈,北讨吐突,东伐伪齐,以少胜多,以弱制强,到渐渐与北齐并雄中夏。末了,又接连两年的大举进兵,终以生擒北齐天子、太子、众嫔妃和朝中诸臣而结束了战事。实现宇文氏两代二十多年统一北方的梦想。 在山巅隐蔽修行的慧忍,很快听说了大周公主栖身庵寺的消息。 他当即料断:母亲肯定和公主在一起! 虽知公主和娘出宫修行,宫中肯定有所关照,但公主毕竟是在金碧辉煌的皇宫大内长大的。如今因为自己,从繁华似锦的京都皇城跑到这山间古寺来。他如何能忍心看着她也开始这种索群独居的苦行日子,忍受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清冷和孤寂? 慧忍感到了绝大的无奈和悲怆。自己是个男人,却不能给自己心爱的公主希望;为人子,却不能尽孝父母膝下;为武将,却不能效命沙场、御敌报国。受师父临终之托,身肩复法大义,却又不知机缘究竟在哪年哪月、要等几生几世? 他的胸口又开始作痛起来。他满脸冷汗地忍痛念佛,强令自己静坐禅悟,以排解难耐的身心之痛…… 然而,一想起世上自己最亲近的两个女人,这会儿正在狼虫出没的山野古寺度日时,每每都抑制不住要冲下山去的欲望。可是,每次一走到下山的崖口时,他都咬咬牙强迫自己重新返回山顶。 白天,他持号念佛、禅坐入静,要么就拚命地砍樵、练武,勉励自己一身所系的复法大义,倒也活得很有定力;然而一到了夜晚梦中,母亲慈爱的微笑、公主忧怨的眸子一俟闯入他的梦境,当他从梦中突然惊醒,耳听洞外山涛的吼响,眼望漆黑的岩洞,一种突如其来的凄凉便会骤然袭来。 此时的他会感到极致的孤独和虚弱,发觉自己原来竟是恁地渴望母亲和公主能守在自己身边。他想,如果此时公主真的就在自己身边,那末自己多年的修持、所有的定力,恐怕刹时便会被巨大的情爱洪水蓦然冲垮…… 在苦痛和徊徨中煎熬了几天后,慧忍终于决定下山去看看娘和公主——下山前的头天晚上,慧忍在释迦佛祖像前趺坐了整整半夜。他祈求佛祖宽宥自己的凡尘之心。他怕自己再撑几天不下山的话,公主和娘一定会自己寻到山上来的。 他不能让娘和公主再山高路险地一路跑到山上来寻找自己。 他把平素在山间采集晒制的野蔬、山菇、野果之类装了满满的一袋子,留师弟慧悟和慧定在山上看家,自己翻过两道山梁,一丛野林,顺着一条羊肠小道一路来到初祖庵。 正值三四月的阳春天,头顶的太阳晒得人熏熏欲醉。满山遍野的树林草叶染得满眼是绿。千崖万壑的野槐花、杜鹃花乍开初放,一串串、一簇族地缀在山林枝叶间,空气中飘满了带着甜香味儿的花香。 这是前朝魏孝文帝年间建下的一处皇家尼寺。 寺院兀立在三面靠山、一面临河的山岙子间。禅院内古木参天,绿荫森森。院子不大,亭台楼阁却也整齐。慧忍兴致昂然地站在寺外看了一会儿山野林色,然后转身来在山门前,见一个守门的正坐在山门前的石礅上打盹,正要上前问明公主是否就在寺内修行时,却见那守门的小沙弥有些面熟,一时猜不出在哪里见过? 想了一会儿,才蓦地记起来,原来,这位守卫是娘娘的心腹侍卫何泉,年前他曾和另一位卫士一起陪公主上的山。只因当年是一身宫中武士的打扮,眼下换成了出家人衣着,一时竟没认出来。 何泉倒是机灵,一眼便认出了面前的慧忍。他一边笑呵呵地问了好,一边领他来到后面公主和奶娘憩息的寮房。 娘明显比以往见老了。翰成见到娘,未及说话,先跪在地上给娘叩了几个头。仰脸叫了一声“娘”,一下子便哽住了。 娘的鬓角有了不少的白发。 慧忍清知娘亲这几年一直为自己操心担忧,吃了太多的苦。想想娘亲一天天老了,自己却不能守在娘身边尽人子之孝,不禁悲怆难忍,又怕触及娘也跟着伤心,强忍着心酸和泪水,呵呵笑着把话岔开。想起自己为娘和公主带的野果时,忙打开袋子,又是为娘剥核桃仁儿、又是让公主尝自己在山上采的野果。又说起了儿时和妹妹争嘴吃的事儿来,一时便逗得娘开心地笑起来。 如此,虽说三人各自都有满腹的心酸,却都有意不去提及,各自都拣些开心的事来说。 在寺庵里,慧忍一刻也闲不着。不是帮宫人推磨浇园,便是帮武士打水劈柴。两天下来,上自老尼管家,下至厨子宫人,竟没有一个不喜欢他这随活勤快劲儿的。 奶娘秀月见儿子虽说瘦了些,看上去依旧还结实。更喜的是,儿子的神情中竟没有一点的忧伤。虽身着僧衣,却和当年一样,不拘干活还是吃饭都是生龙活虎的。心下不禁感念佛祖:虽说做了和尚,可做为当娘的一点私心,觉得实在要比做那什么将军都尉的,整天刀剑丛中九死一生强多了。 母子单独在一起时,慧忍仍旧求娘劝说公主,在山上住一段日子仍旧还是回宫去。说起自己,因当年师父有遗托,大义在身,佛法一日不复,道场一天不兴,自己便不能重回俗世。如此,怎么敢耽搁得公主一世清冷却又是遥遥无望? 娘叹气流泪说,公主那性情,只怕谁也劝不动。慧忍闻说竟半晌嗳气无言。 大半轮月儿渐渐浮出了少室东山时,山林和禅院即刻便洒满了清银似的辉光。夜风吹拂着门前的古树,满树新叶哗哗啦啦地喧响着,和着墙外四周的山溪流水、远处的杜鹃啼声,山寺越发显得寂寥幽邃了。 慧忍在寮房陪娘和公主说了会儿话,见天色不早,便告辞娘和公主,来在客房别院。 他觉得身上有些躁热,便摇着橹栌打了一桶水上来,然后在院中冲了冲凉,只穿了件罗汉褂,兀自趺坐在月光下禅定片刻,站起身来,入定吐纳,正准备温习一番武功时,一阵晚风伴着淡淡的野槐花的芳馨扑面拂来,抬头看时,就见贺公主不知何时已飘临到了客院。 朦胧月下,贺公主一袭玉色长袍,幽姿逸韵仿如梨花溶月。她人站在那里,半晌不作一语,若梦若雾的眸子幽幽忽闪着。 慧忍定定地望着公主,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夜风有些大了,忽猎猎吹拂着公主的衣襟,有惠草淡淡的芳香从她裙袍上拂扬而来。 慧忍仿如喝多了酒一般,忽忽然竟不知此时是天上人间还是幻像梦里…… 时光仿佛倒流,兄妹俩人又回到了往日两小无猜的童年、回到了山城的农家小院。娘,妹妹,奶奶,还有故乡四月野槐花飘香的月夜,林丛杜鹃的阵阵啼唱,吐着幽香的凤仙花,泛黄的杏子和枣儿…… 那一刻,他几乎无法自持了。好想把面前这令自己碾转相思、魂牵梦萦多年的人儿拥入怀中。 “阿弥陀佛……”就在渴望将要冲破定力的一刹那,翰成急忙双手合十、全身颤栗地连连低声持号。 贺公主却如骤跌冰窟,叫了一声“翰成哥……”便咽住了。 “阿弥陀佛……公主……这么晚了,可有事么?”翰成强令自己镇静了下来,口气显得淡漠而客气。 贺公主幽怨的眸子令慧忍心碎,他垂下眼帘,令自己默诵佛号…… 过了一会儿,贺公主走近慧忍一步,咽着声儿又叫了声“翰成哥……”,便咽住了喉。就见她满眶的泪珠儿一时骨骨碌碌便跌落下来。心内清知翰成哥因寺规所拘,不敢造次。可是,久久的别离和思恋,好容易才有今夜此时的相见,她决计不管什么矜持自尊、寺规佛律!她骤然扑到翰成怀里,紧紧地抓扯着他的衣襟和臂膀,因压抑的激情、酸楚的悲咽纠缠交结一起,全身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慧忍再也无法保持冷漠和无动于衷了,他伸出双臂,一下子拥紧了怀里的公主。 公主柔软而芬芳的身子静静地偎在他融融之怀一会儿,突然仰起脸来,揽紧他的脖子忘情而恣肆地长久热吻着…… 慧忍觉得自己就要被幸福灼烧得眩晕了。 蓦地,前面的殿堂骤然传来钟磬之声:“咚嗡——” 慧忍打个了冷噤:怎么这时还会有人在撞钟? 他强迫自己一点点冷静下来:“阿弥陀佛!慧明师弟,天晚了,请师弟先回寥房歇息,有什么事请明天再说吧……” 慧明是公主入寺后,庵中僧慈主持为她取的法号。她此时忽然听见翰成哥这般叫自己,直觉得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呆了一会儿,不觉冷笑道:“翰成哥!你听清了,我不是你的什么慧明师弟!我是你的贺妹妹!是日夜思慕你的贺妹妹!” “阿弥陀佛,公主莫再执妄虚幻之苦……”慧忍合十阖目道。 公主冷笑了两声,高声道:“心中若有佛,又何必如此回避人世常情?你这样,难道就不是另一种执着和痴妄么?修持果能超脱苦海,忘却烦恼的话,为何你不肯先来度化我,反倒要我下山回宫,受那红尘世间颠宕之苦?” “阿弥陀佛……”慧忍垂目合十持号,却无法回答她。他心内颤抖着,真怕笨嘴拙舌的自己一时辩不过这个灵牙俐齿的妹妹,反倒更令她执着苦守…… 翌日,天还未亮,慧忍便悄悄离开寺庵上山去了。 见翰成哥不辞而别,又听奶娘说起,翰成哥要奶娘帮助劝说自己下山回宫、享受红尘天伦之乐的话时,公主垂泪咬牙道:“娘!除非他回心转意,否则孩儿一生都要住在这山寺里了!” 慧忍返回到山顶后,好几天里,越是怜惜和思恋公主,越觉着五脏六腑疼痛难禁,心志神魂也离乱难宁。对公主的深情思恋、对情欲的渴望,与完成师父遗愿的道义,始终不停地交错撕扯着他的灵魂和身心,令他形销神悴、寝食不安。 虽清知与公主的相聚是治疗相思灼痛的唯一清凉镇痛解药,可是他却不敢放任儿女私情,忘却大义。 他也清知公主的性情:她是不会轻易认输的。她如果执着下去,在就山寺中年年岁岁、月月天天地陪他过着这种地孤冷凄绝的日子,他又如何能真的净下心来修行练功? 未曾证果之前的修持,哪里有什么极乐可言,正好相反,它恰恰是一种常人无法想象和忍耐的极苦之境啊! 在这样情形下修行的慧忍,会觉得神智常常突然堕入茫茫无际、白浪连天的汪洋苦海之中。他不知自己是应该任其飘流还是该奋力前游?他甚至被苦涩的海水和滔天的巨浪折腾得已不知哪个方向才是真正海岸的方向了。 有时,他感觉自己真的快要五神崩乱了。 直到此时,他才真正体味到了师父当初为何赐自己“慧忍”这个法名了。 一个原本七情六欲、凡心肉身的人,去忍受人所不能忍之清苦孤寂、人所不能忍之相思离别,如何能不痛不苦? 为了摆脱相思的灼痛、情思的渴望,慧忍每天跏趺打坐于少室山巅,入定入定、数息观心。 这是唯一能使他暂时忘情祛痛的一贴药剂。 伴着山涧清净如洗的明月轻风,两个小师弟时断时续的诵经声不时隐隐传来。 蓦地,久久禅坐入定的慧忍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触摸到了《大悲咒》和《般若波罗密心经》中传输出来的某种神秘气息。 那一刻,他的灵魂被深深地震颤了。 他泪流满面地低叹:师祖,师父,莫非你们和徒儿一样,也曾历经过身心神魂无法承受的苦难、历经过命运中无法载荷的沉重后,才悟出了生命的无奈、无常和无明的么? 渐渐感悟,令慧忍开始有了一种云开日出、幽潭见底的碧澈。他发觉,当他开始静静地呼吸吐纳,当他忘却了情欲之苦相思之恋真正遁入佛禅清境那时,他的身心渐渐开始有了一种新的体味:那是一种大自在的快乐。是一种泛舟镜湖之上,水波不兴、轻风微曳,是卸去了无我之后的空灵飘逸…… 天气晴朗的日子,慧忍开始另一种的修行。 他从山崖密林中采回了好些草药,先在山上炮制成治疗各种常见病的丸药和药水,拿葫芦或是竹筒盛好,然后背着药箱下到山底,在附近各村落里,或以针药或用气功为百姓众生巡诊治病,开方送药。一传十、十传百的,山下好些人都知道少室山上有个修行的头陀僧,是个治病救命的活菩萨。 虽说朝廷断除佛法,不许任何人在大周境内再讲经说法和传播佛教,但因周围百姓原都清知慧忍是个少林寺的和尚,也知他是从山上下来专门代替佛祖到民间村落行善施恩、济世救人的,所以每当他为百姓们送药治病离开时,百姓都情不自禁地合十持号相送:“阿弥陀佛!慧忍师父请慢走。” 如此,有意无意地倒也播布些佛光,度化些众生。 第二十九章 武帝闻讯匆匆赶到东宫看望时,见太子脸色青白、目光迷离的模样,真是又心痛又心灰! 他不信,有人敢对太子下毒…… 太子率部东巡数月,直到回宫后才得知妹妹贺公主已经离开皇宫、出家修行的真相。不 觉又惊又痛,当即便带人出京来到少室山探望。 妹妹从小就被父皇母妃和疼爱如掌上明珠,也从来都是活泼可爱的一个人儿,如今竟然流落到荒山野林的破庙古寺存身,身边只有几个老的老、小的小的宫人卫士服侍,再看看妹妹一应用度简陋而清苦的情状时,太子禁不住失声恸哭起来。 太子在寺里停了两天,因见怎么也劝不动时,临走时,只得留下两名身强力壮的侍卫,派他们护寺看院并随时往传书信。 回宫后,太子放心不下,每隔一段日子或是亲自来寺里一趟,或是派人来抚慰一番。不时捎些他国进贡的鲜物、宫中贵族女子使用的上等胭脂香粉、丝缎珠宝和衣服首饰等物。 公主打开哥哥派人送来的一个小巧的箱笼时,见里面竟是满满一箱的西域诸国贡贺的胭脂胡粉,一时飘得满院都成了异香。 虽未正式剃度受戒,毕竟入山随俗,公主令两个宫人抬着这箱脂粉出了山门,全部倾倒在了寺外的山溪里。 不想,花粉随风而下,散落在乱石和小溪之间竟然好几天里香气不散。惹得蜂儿蝶儿成群结队在那里留恋飞绕,意外给公主带来了一番蝶舞蜂萦的奇异景致。 偶尔,贺公主也男妆着扮,带着两个卫士翻山越岭地来到慧忍修行的山顶,送些棉衣粮米上来。如此,日子虽说清冷,毕竟还算有些许希冀和安慰。 孰料,时隔不久,宫中突然送来书信:皇兄因频繁来往于中岳嵩山探望在寺庵修行的公主,被朝中敌党获知后奏禀父皇,竟被父皇狠狠鞭笞了一顿,眼下后宫和朝中有人想借此推波助浪,弹奏太子违犯朝廷禁令,暗通寺庵、交结僧尼、欺君罔上…… 翠薇宫的郑妃获悉公主在山上修行的真相后,也曾在武帝面前问及过此事,只因武帝沉着脸说了句“以后谁也不许再提那个孽种”,便再没敢提过此事。 郑妃心下暗自得意:贺公主成了这样一个结果,倒真是让人意料之外。 近日,当她闻听太子日子频频离京到山间佛寺送粮送钱的实情后,便思量此事有文章可做。于是便把太子私通寺僧之事并赠送钱粮衣被等物,详细列了一份单子,着人悄悄送出宫去、告知堂兄等人知晓。 王轨等人得知太子私通寺僧一事,皆认为此举与朝廷废除佛道的政令背道而驰,纷纷上折弹奏:“废除释老,天授英明。使我大周江山一统,宏运久稳,百姓称扬,国力渐盛。近闻大周储君,不知维护朝廷法令,反倒频繁私通佛徒,馈赠财物金银于佛寺,私下派遣朝廷侍卫护尼僧……实有欺君之嫌,更逆朝廷律令,放之任之,众必效之,终为释迦黄老死灰复燃而遗患……” 因朝廷严令断除佛道,故而公主修行之事武帝一向讳莫如深。太子如今竟不顾朝廷律令,昭然穿梭于宫掖寺院之间。武帝虽清知太子出入佛寺不过是骨肉之情使然,但太子毕竟是一国储君,不比别的诸王大臣。如今身肩大周未来重荷,又数年历练,举止仍旧如此轻率躁切、不知韬晦,以致授人以柄,被人弹奏!一时怒起,竟然当众持杖亲自笞挞太子起来。 连着数十杖下去,太子便浑身血模糊的,连哭都哭不出来,众人见武帝如此动怒,气喘吁吁地竟连举杖之力都快没有时,尉迟纲父子、孝伯、赵王、韦孝宽等一帮王公大臣,纷纷跪下恳求陛下暂息雷霆之怒。一时,也有去夺武帝手中鞭杖的、也有上前扶武帝请求息怒的,太子才算逃得一命。 自吐谷浑和突厥大捷以来,再没被父皇格外苛责过的太子,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探看一下孤零零的胞妹,也会被父皇如此当众责挞,听说朝中有人还在借题发挥、不依不饶。 太子气痛交集,又担心此事会祸及母妃和妹妹,每日焦虑里不安,渐渐地竟有些神志昏昏并喜怒无常起来。夜间常从恶梦中惊醒,梦中不是妹妹被虎狼咬死,便是母妃被父皇打入了冷宫、自己被人诬为谋逆而处斩,惊醒后大汗淋漓,心跳得直要昏厥过去。 孤独氏闻听太子遭陛下杖策,匆匆赶到宫探看时,见全身上下血糊淋淋、连翻身都不敢的太子,母女二人禁不住失声痛哭。 太子自己虽痛得难忍,见独孤氏和太子妃为自己伤心如此,反倒喘着气说:“丽华,你快劝母亲别太伤心了。一个大男人,这算什么?其实父皇每次责打我时,都只是伤皮不伤肉的,统不过几天时间就好利索了。” 独孤氏和太子妃闻听,更悲咽起来。 太子妃杨丽华生性恬淡,除了对太子的生活起居颇为关心之外,一向不肯参预和过问太子的公事。太子妃只知陛下杖责太子是因私通僧寺之故,别的竟一概不知。 独孤氏思量,太子出宫探望公主一事,王轨等人如何得知的如此详细?她觉得,事情极有可能还是太子身边的人传出去的。 她料定,出不了郑妃那个女人! 这些年里,她一直憎嫉李妃和太子母子,至今盼着武帝能迟早改立储君。这两年里几番收买太子的近侍和宫人,东宫的好些事情,哪怕做得再隐秘,也能很快传出去,实在是蹊跷得很!对此,独孤氏早就有了警觉,也曾多次提醒过丽华防备身边的小人。可惜丽华天性孰厚不知设防,以致太子出宫几番、都拿些什么东西这样的事,都被人详细记下。 这个郑妃,娘家的势力虽不显赫,可她的堂长兄与王轨却有些姻亲。这几年在宫中凭着过人的姿色,又会歌舞琴瑟讨武帝欢心,从与李娘娘平起平坐,到如今益发的受宠。谁知越发有了野心,竟想武帝改立她的儿子为帝嗣,每每与杨坚的敌党王轨等人内外交通,一遇机会便要陷害太子,独孤氏对她早就恨入骨髓了! 母女二人谈及太子的近况时,太子妃提到太子自这次遭陛下杖笞后,每天都会从恶梦中 惊醒,并且虚汗不断的情形来。 独孤氏一向料事过人,此时一颗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里:太子是自己打小看着长大的,和丽华一样天性温和懦弱、为人行事心计也不足。常年累月地这般战战兢兢度日,天长日久地如何能不生病? 一旦太子的神智或是身体出了什么毛病,朝中局势立马就会发生逆转! 独孤氏当下就令人叫来一位靠得住的御医,令他瞧了瞧,因听御医说,“太子不过是肝阴不舒而导致的一时神志昏朦和惊恐多梦。若能心神宁静地过一段清静日子,再辅之以调节五经肝脾之药,并无大碍”时,独孤氏方才略放了些心。 送走御医,独孤氏反复叮嘱女儿:今后在宫里说话行事要处处小心。丽华虽生性恬淡、不善心计,可毕竟也是独孤氏十几年亲手调教出来的人,听母亲如此说话,清知事关紧急,行事为人上自然多了几分的警觉。 独孤氏离开东宫后,直接来到了李妃的紫云殿。 自从太子妃大婚进宫以后,太子两番出征大捷,从此在朝中的位置日渐稳定。为了避嫌之故,独孤氏也不大再出入宫掖了。原想这次和李妃商量如何保太子不再遭人暗算,谁知一俟见到李娘娘,孤独氏不觉大吃一惊:李妃不施粉黛、不着绮锦,一身褐色的常服,头上随挽了个斜堕髻,拿根竹木发钗别着,乍看上去竟似一位普通的民间妇人。而且,娘娘自从公主出宫后,每天都是独自待在小偏房跏趺打坐。虽说佛堂里只有一个写着“佛”字的布挂,娘娘却每天依旧对着这个佛字上香禅坐久久。 独孤氏虽知自公主离宫之后,武帝因牵怨李妃,故而很少再临幸紫云殿。但不知李妃竟会沮丧至此,当真就吃斋念佛起来。心中不禁有些小觑和埋怨李妃的意思上来:这个李妃,怎么这般糊涂不识时务?清知武帝憎恶佛道并因之断除了二教,却仍在宫中礼佛打坐,如此一来岂不更令武帝心生憎嫌,更让郑妃得势了么?即便你自己对武帝已心灰意冷,也当清知“殃及”之忌啊!莫不知这样下去,最终会连累太子么? 独孤氏在紫云殿细心劝慰了李妃半日,见李妃不但不肯听劝,反倒说什么“对后宫之争早已心生厌倦,从此只想过清静日子”,又说“若非念及太子,恐怕早已出宫陪女儿去了,哪里还等得今天”的话时,独孤氏一下子凉透心,清知已是扶不起来的阿斗,便敷衍和安抚几句后怏怏离开了。 回府的路上,独孤氏一路惦量,就算李妃能放得下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她独孤迦罗却是放不下女儿外甥女甚至女婿:女儿丽华自小不善心计,李妃从今往后若不能再为太子夫妻两人筹划抵挡,太子的处境将会更加孤立无援,也更加凶险四伏了…… 太子之事终因太子的被陛下一顿血肉模糊的杖策而得以平息。 待太子刚刚能撑着伤腿上朝时,武帝便留太子在宫中代署军国万机,自己率辇离京西巡。 孰知,御辇刚走了一天,京城便有急报飞来:卫王宇文直在京师突然起兵作反—— 卫王这次原在随武帝一起西巡之列的。然而西巡的头天傍晚,卫王派人禀告武帝,言说后晌时分骤然呕吐腹泻,头晕眼花,四肢无力,明天只怕不能从行了。 武帝没有多想便诏准他留京养病。 没想到,见武帝的车驾远去,卫王纠合私党,突然举兵起反,直接攻打皇宫朝堂,试图一举夺下皇玺、杀掉太子。 守门的吏卒见反兵来势汹猛、无法抵御,连宫门都未来得及关上,便各自仓皇逃遁。 辅理太子的尉迟运恰好正在宫中,突闻卫王反变,急忙奔至宫时,见宫门洞开,敌兵已经冲入大门时,尉迟运急忙退到二道宫门,和几位武士关闩宫门。未及阖严时,反兵便已涌来,一齐用力推门。 尉迟运等人在里面拚力关阖,待只剩下一缝之隙时,因四指还露在门缝未及抽回,敌兵一刀将尉迟运露在外面的手指齐齐砍去。 尉迟运忍着剧痛,到底把宫门闸严了。 宫门沉厚,反兵见一时推撞不开,便开始纵火烧门。尉迟运怕大门被反兵烧毁,攻入宫中伤及太子,索性率左右取来各种木器,浇上膏油,点着之后从城楼上扔下去,助长其门外的火势,门外一时便烧得如同火海一般。 反兵在门外被大火所阻、无法攻入内宫,两下对峙许久,这时,长孙览等留守京师的各路援军已纷纷赶来。 卫王见各路大军相继卷来,急忙率众杀开血路、撤出京师,一路向南逃去。 尉迟运督帅京师一路奋力紧追不舍,终将卫王及余众擒获归案。 武帝在外惊悉京中遽变,立即中止了西巡之行匆匆返回。 其实,武帝早就预感到卫王会惹出是非的。只没料到他会孤注一掷到丧心病狂地步—— 当年,卫王投靠奸相宇文护,位至柱国大将军、大司空。后来因兵事失利被罢黜后,才与奸相反目为仇的。 奸相诛除之后,他屡屡暗示陛下:言外之意,无论从一母同胞的手足之情,还是看在他曾诛杀奸相的“勤王”份上,主管军权的大司马之职都应非他莫属。 然而,武帝未曾亲政时,就已经看出了卫王的气量狭小、浮躁诡狠和乖戾易变的一面,因而没有敢把大司马之职给他,而是任他做了主管户口、土地、徒役的大司徒之职。 卫王没有料到,陛下不仅没把大司马之位给他,甚至连三公之首的大冢宰之职也给了齐王时,从此便忌恨于心了。后来又疑惑他在陛下跟前的不得势,很可能与齐王等人的忌陷有关。便处处监视并搜寻齐王的劣迹,几欲寻机搬掉好取而代之。齐王因为卫王系陛下的一母同胞,倒也处处忍让于他。直到后来,齐王才开始决计反扑了: 叱奴太后因病薨殁后,卫王派在齐王府中的眼线禀报卫王,言说齐王饮酒食肉,无异平时。卫王将齐王在府中不守丧制,食肉饮酒无异平时之状禀报武帝时,武帝神情凄然地对卫王说:“六弟,你我与齐王同父异母、俱非正嫡,只因朕入纂正统,所以丧服从同。你和我俱为太后亲子,但当自勉,何论他人!” 齐王闻知此事直惊得七魂七窍。战战兢兢多日,好在陛下对此事好像并没有在意。 叱奴太后薨殁后不久,武帝令卫王迁出他皇宫的居处做为太子的东宫,令他另择府宅。 卫王匆匆寻了一处旧日寺院草草修葺一番暂且搬入后,齐王前去拜会时说:“六弟,如今侄儿侄女皆已长大,既然另迁,就当选一处宽宽绰绰的屋宇安居,怎么偏偏选中这又狭小又偏僻的地方定居?” 叱奴太后乍殁,卫王便被诏令搬出皇宫大内,心内正有气,满心怨气的说:“一身尚不自容!哪里还顾得上儿女?” 齐王遂把卫王的话通过他人之口捎给了武帝。 武帝见卫王与齐王两人貌合神离、明争暗斗,常为之烦恼。兄弟九王之中,齐王和卫王两人是对朝柄最有野心两个。只要能镇服住其中一个,便能镇服住其余兄弟诸王。 两人中,齐王的胆量虽没有卫王大,心智却远在卫王之上;卫王虽是自己的一母同胞,却生性蛮狠浮躁。武帝倒不担心他们在自己手下做乱,只担心自己百年之后,生性温弱的太子不是他们的对手。 历朝历代皇室兄弟诸王,治理得当,便可成为国家的功臣良弼;治理不当便可成为崩毁江山社稷的罪魁祸首。 武帝始终一面冷眼旁观、一面企冀终能以亲情和自己的身先士卒而垂范于诸王。 他终究还是失望了! 因手足之故,武帝亲政后,下诏晋封齐王的生母为齐太妃。可是,自己的生母,母后皇太后凤御宾天这般的国丧大痛,他竟连最起码的做晚辈和臣子的守制都不肯守! 与兄弟反目,是从一次校猎引发的—— 不久前,武帝率众出京校阅六军并率众骑射武猎时,卫王竟然酒后调戏民妻,武帝得知后怒不可遏,当众亲自拿马鞭狠狠责挞了卫王十几鞭。武帝原以为自己不过尽以父兄之责教导胞弟,哪里知道卫王却认定武帝是小题大做、有意羞辱自己,于是竟更生怨恨了,便寻机起兵。 然而,在下令诛杀一母同胞的骨肉兄弟时,武帝却感到了断臂之痛。可是,他不是一般的兄长。 叛逆之罪历来是无赦重罪。即令儿孙父母犯了此罪也一杀无赦。 一番犹豫后,武帝终于咬牙下诏:诛杀卫王! 处斩叛乱的卫王原在众人意料之中。然而,众人万没料到,对罪囚一向主张“罪不及嗣”的武帝,在下令诛杀一母胞弟的卫王时,竟然同时诏命:将卫王十个儿子,包括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一并处斩! 陛下此举实令宇文氏诸王惊骇了! 当年,他一日之间就把擅权十几年的宇文护和他的羽翼全部翦灭诛除,如今在下诏诛杀曾帮他砍掉奸相头颅的一母胞弟时,竟然斩草除根到连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都不肯放过的帝王,还有谁不敢杀、什么事不敢做的? 自从上次寺庵探望胞妹被父皇杖责,加上后来六叔卫王起兵作乱被满门抄斩之后,太子渐渐地竟开始憎恶自己这个储君的位置了。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人逼疯了! 这样的活着,每天在嗣君的骄傲,人子的屈从,为臣的谨慎中,在对齐王王轨等人的憎恨加恐惧里,在王权的血腥争杀和后宫陷阱的防范中,他原本就格外脆弱的心智简直要被折磨得崩溃了! 他突然羡慕起了远在荒山野寺修行的公主妹妹来。实在也想不顾一切地离宫出家、一走了之! 山寺的生计虽说清冷简陋,然而人在那里毕竟可以活得宁静而轻松,再不用每日提心吊胆,再不用去想什么江山社稷、逆臣乱党、敌国入侵、百姓灾荒等等扰人心神的朝政国事,也再不用设防什么嫔妃的陷害、小人的监视和朋党的攻讦了…… 然而,自己一走倒是容易——烟蓑雨笠,无牵无挂。前朝大魏国,南朝齐梁其实也都有太子甚至帝王出家的例子,后妃公主更是比比皆是。可是父皇若因自己的背弃,一旦身心变生不测之祸,诸弟幼小,诸王如虎,国家朝廷即刻便会内忧外患迭起,南北敌国若再乘虚而入,自己岂不成了断送大周江山社稷的第一罪魁祸首了么? 他清知父皇的身体每况愈下,实在不忍再给父皇火上浇油了。自己既身为父皇的长子、诸弟的长兄,就必得强迫自己去顽强忍受和勉力支撑,必得担当起这份重荷。这是此生注定的,是很多雄杰之辈梦寐以求、自己却是想甩也甩不脱、想逃也逃不脱的天职。 自上次寺庵探亲之事,虽说后来王轨等人仍旧咬定不放,可是朝中有岳父杨坚、舅舅尉迟迥和长孙览、于翼等大臣纷纷上奏为自己开脱,辩说私通寺僧只为兄妹之情。虽说做为大 周储君私通佛寺有失唐突,但人之常情,不足论罪,更说不上废立之事! 如此,一场风雨总算平息了下来。 孰知,国事家事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天早上,后宫的母妃也悄然失踪了…… 原来,李妃在后宫见郑妃步步紧逼,又见陛下竟对太子再次大加鞭责,不觉更是心灰意冷,再也无法忍受尘世喧扰,也离开掖宫、悄悄逃往少室山,和女儿做伴去了。 其实,李妃早就想过这种皇宫之外的民间日子了。 因怕陛下派人逼自己回宫,李妃一到寺里,立马干脆地断了发,并派人把自己剪掉的一股青丝和一封书信送回宫中、交给陛下。借此表明她已绝尘缘,断了陛下要她重新回宫的后路。 闻知李娘娘已在尼寺剃度,武帝又气又怒,正要立马派人将李妃拿回宫来,待静下来思量,毕竟二十多年甘苦与共、相亲相爱的夫妻,而且既然事已至此,何必一定要如此大动干戈?再思量个中原委,恐怕别的都是借口,李妃放心不下女儿、出宫与女儿做伴才是实情! 自从公主离宫之后,他这个做父皇的心内又何尝不心痛不惦挂?多少个夜晚,常常梦回往昔:女儿重又回到了小的时候,成了那个小巧可爱、天天揽着自己脖子又亲又笑的小爱女,和她母亲李妃一样,用甜美稚嫩的嗓音为自己唱歌吟诗,以她仙子般的天真淡化了宫廷的凶险阴霾,为自己消解了多少的烦愁和惊忧…… 每想到此,武帝便会不自觉心酸难禁。又令人叫来张宫监呵斥道:“蠢奴才!平时是如何服侍主子的?主子如今活得好好儿的倒也罢了。若出半点意外,朕定然要了你的狗命!” 张宫监听出了陛下话外之意并未有追究娘娘的意思,也未一定要将娘娘拿回宫的意思,不觉暗舒了一口气,一面急忙备下了诸多日常用物、一面匆匆出宫悄悄探望娘娘。 得悉李妃离开掖宫的消息后,独孤氏清知太子夫妇从此在宫中更是势单力薄、孤零无援了。于是也顾不得诸多忌讳了,借口帮太子妃照顾病中的太子和太子妃幼小的儿女,每天进出宫掖,代李妃安抚劝慰太子,替太子妃照管孩子,亲自为太子煎药别喂药,并小心察防下人,催办诸务。 她绝不能看着太子被人生生挤跨或是**,使郑妃和齐王、王轨一党的阴谋得势。 独孤氏料定,李妃出家离宫,郑妃将更会得意和肆无忌惮起来。在宫中每天冷眼观察,并故意放出钓饵,很快就发觉了太子东宫被郑妃收买的两个宫人卫士。 独孤氏不动声色地换掉他们后,预感到太子还会有新的困厄滋生,她反复交待太子妃,交们她和太子二人切记不能乱服不明不白的食物,每餐都要有下人先行品尝之后方可再用。即令是汤汤水水的,也要先用银勺和象牙勺验试之后,方可饮服。 独孤氏一向对将要发生的祸事有着一种超常的预感—— 尽管查出了两个内奸,独孤氏仍旧还是不大放心。她专门派人寻到僧垣,从他那里求来了一瓶解毒的灵药交给女儿,再三再四地交待:一旦发现她自己或是太子有什么异常时,立即用黄酒灌服救急,先保住性命再做计较。 饶是每日提心吊胆的小心防范,太子还是出了大事! 这天傍晚,太子刚喝了两口医治多梦虚汗的汤药,因汤有些烫,一时搁下,想等凉些再喝,这时便突然觉得有些恶心,放下药碗接着就想呕吐,一时又吐不出来,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满腹灼热地大喘起来。 丽华觉得情形异常,猛然记起母亲的话来,赶忙从身上掏出解毒的药,当即取黄酒灌到了太子嘴里。 太子服了解毒药后,不一会儿便拚命地呕吐起来,把灌下去的几口药倒也呕得差不多了。 所幸太子原本服下的不多,加之解毒药的作用,到底保全了一条性命。 然而,自遇毒之后,太子一天天地竟开始常常犯起痴迷眩晕之症来,偶尔还会伴有满腹如灼如烫的痛症发作。 太子的身子原就虚弱,如此一来竟是越发的不支了。 武帝闻讯匆匆赶到东宫看望时,见太子脸色青白、目光迷离的样子,真是又心痛又心灰! 他却不大相信宫中有人敢对太子下毒!他即刻叫来几名御医,御医们分别把了脉,有说是气血皆虚,肝阴不足而致的五内紊乱有;有说像是惊悸之症,说太子身子原本虚弱,虚者,便易为外邪所侵,而盗汗恶梦、腹疼惊悸之症,皆与虚弱有关。都说中毒的症侯倒不大明显。 虽说众御医都承认是遇毒之症,然武帝闻听太子发病乃是因惊悸所致时,竟比闻听太子中毒更觉惊骇。遂联想到,太子之症莫非真的是因为自己对他当众责打所致?于是思量,太子原也是出于兄妹亲情才去山寺看望一番的,送些必需的粮米衣物也确是人之常情。自己为了堵住众人之口,也会他的不知藏行之故下手时也确实过重了些,事后又没有顾得上安抚他一番,不觉有些隐隐的悔痛泛上心头。心想太子若有个好歹,其他诸子尚小,自己一旦不测,两代诸王十数人对大位俱存野心,将来一旦出现争重之变,大周江山岂不毁于一旦! 悔痛之余,又有些灰心和悲怆:太子若仅仅因为自己教导严厉之故便一病至此,这个太子也实在太不禁风雨了。自己对他教导再怎么严厉,毕竟还是他父亲啊。遥想奸相擅权的十几年里,自己哪一天、哪一夜,哪时哪刻不是在凶险四伏的刀丛陷阱里绕过来的?若自己也似太子这般意志脆弱,不堪重荷,恐怕就算没有被人害死,也早被吓呆了,哪里还有今天? 做为一国储君,一身所系的是万钧之重的江山社稷和兆民万机,他的心智和承受力果然 这么脆弱,如此不堪一击的话,将来又如何能堪当大任? 看来,王轨等人断言他不堪大任,想要自己改立储君,也并非全是出于私心和对杨坚一党的排斥敌对之故。或许正如王轨所说,这个嗣子着实太弱了些?如今若连自家父亲的一顿责打就能致他魂飞魄散,将来又如何能担当得起江山朝廷的风云动荡?如何担当得起皇权万机的险厉诡谲? 武帝一面忧心忡忡地忧虑自责,一面催促御医尽快医治太子。同时又派了两个自己的心腹侍卫和宫人过东宫这边来,负责早晚宿卫和照管太子的起居饮食。 武帝原已策定的平定逃遁营州一带的北齐皇族残余范阳王等人的打算,因后宫公主、李妃和太子的接连出事,急痛交加的武帝觉得自己的身子有些不支,便诏令暂停兵事,待家事平安之后再做打算。 太子遇毒一事,究竟是后宫郑妃为了嫡嗣之争下的毒手呢,还是有人企图以害死太子而击败杨坚一党?抑或是陛下的家国仇人混入东宫、借害死太子打击武帝,试图以此引发大周的夺嗣之乱,进而达到动摇大周国基呢? 独孤氏和太子妃母女二人在后宫盘算来去,始终无法断定究竟是谁对太子下的毒手。 独孤氏不明白:此番太子明明是遇毒之症,为何几位御医竟然都避口不谈,反而都说太子之病更多是因惊悸所致? 独孤氏找到神医僧垣询问究竟。僧垣道:“夫人,御医的结果其实也不能算是误诊。太子所中之毒非一般之毒。这是一种罕有的奇毒,虽不一定能致人送命,却让人活得生不如死。因为它可以让人神智混乱,从此陷入惊悸恐怖之中,最终致人变呆变傻,成为活死人。所幸太子当时服下的药不多,加之又及时灌下了解药。但是,很可能有一些余毒已经顺肠胃浸入了太子的五脏经络。这样一来,太子每次发作的症状,因和惊悸之症极似,比如发病时惊恐抽搐,发作之后人显得痴呆虚弱和胃沉心痛、大汗淋淋等,这些都和惊悸之症极像。” 独孤氏闻言心惊肉跳!她泪流满面地求僧垣一定要设法保住太子。 僧垣道:“夫人放心,我自然要尽力救治太子的。夫人也不必过于伤心,太子眼下一时倒也没有性命之虞,而且据太子服下的药量和呕出的东西,即令体内尚有余毒,只要调理得当,也可以很快恢复的。不过,若论起清尽五内余毒之上,我不如一个人。” 独孤氏急忙问:“谁?” 僧垣道:“当年少林寺有一位独臂的方丈大禅师,他能以少林秘传的洗髓经和易筋经两样气功,配合一种叫做九死轮回救生丹的药丸,可以清尽五腑内脏残余的毒液。唉,只可惜大禅师前年就圆寂了。” 独孤氏望着在病痛中翻腾呻吟的太子,焦虑心痛得头都涨大了,却是一筹莫展。 出此变故,独孤氏更不敢掉以轻心了。她一面交待太子妃从今往后更要小心防范,一面写信告知夫君杨坚,请他速回京城。 杨坚闻知京中太子遇毒,一时也心急如火。急忙交待左右代为署理军中事务,带了几个侍卫匆匆直奔京城。待回到隋府,问明了太子病情,知道一时尚无性命之碍,又听说武帝每天早晚都抽空到东宫探望一番,不时催促御医们禀报诊治情形后,方才略略放了心。 杨坚在府中歇息一天,第二天上午便奏请觐见陛下。 内史官传令,早朝后令杨坚在大德殿陛下的小御书房等候召见。 杨坚按朝臣大礼叩拜之后,武帝一边道了辛苦,一边赐杨坚坐。杨坚一面禀报了边关防守事宜,一面暗暗打量了一下陛下:陛下比往年更显憔悴了。神色也显得有些疲倦。 自一举灭齐、统一北方后,眼下的大周已是中夏第一大国,国力财力也远比当年强盛了许多,可是身为大周皇帝的武帝仍旧还像当年一样,接见近臣时,仍是一身棉布的常服。眼前这处只有在接待亲腹近臣时才使用的小书房内,铺设也很简洁:陛下所坐的龙椅还是多年前太祖用过一把旧椅,龙椅上没有任何雕刻镶嵌和珠宝锦垫之流的配饰。书案上的砚台镇尺等一应文房四宝统和往日一样简朴无华。靠北墙并排摆着一溜书柜,一张古朴的大书案。另有一张睡榻,睡榻上铺着半旧的民间常见的布被布褥。 杨坚不禁暗暗感叹:陛下真乃一介克己励精、雄图大略的旷世明君。位极天下至尊,却如此节俭进取的一代帝王,天下如何不克?四海如何不定? 君臣之礼见后,武帝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公卿,太子之事你自然也知道了。今日你我君臣,可不必拘礼,国事家务,尽可随意而论。” 武帝令宫监上了茶,杨坚谢了恩,武帝道:“公卿,朕近日颇觉身心不支,实在多因太子而起。朕记得当初朝中曾有人竭力反对立他为储,如今看来,太子不独体质虚弱,心志也确有些不胜重荷啊。” 杨坚忙道:“陛下盼望太子早禀圣质,苦心可鉴。然而太子毕竟不似陛下少年之时,陛下天纵英明,古人今人又有几人堪比?加之陛下自小又跟随太祖南征北战,刀丛剑林,早早历练出治国平天下的文经武纬啊。” 武帝道:“唉!可太子也确有失浮躁和轻率之处啊!” 杨坚说:“这正是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百年之计,莫如树人啊。臣知陛下是望子成龙心切之故。可喜可贺的是,有陛下这么多年的圣训亲教,太子的文韬武略和才智学问皆大有进益,朝中文武也是有目共睹的啊。” 武帝闻听微微颔首,沉默良久,又有些戚然地说:“朕并非有嫌弃太子之心,朕实是担心他的心志和身骨,将来的一旦担当日揽万机的泰山之重,只怕反会给他自己和江山社稷招来倾覆大祸。” 杨坚不觉心下一惊,忙道:“臣以为眼下总以先治病抚慰为上上策。陛下若以身体羸弱而改立储君,反令太子更生恐惧和自卑。只恐对他的康愈有害无益。” 武帝沉思一番,觉得普六茹的话不无道理。于是决定暂时不考虑改立之事。每日早晚无论朝政如何繁忙,总要抽空过东宫来抚慰询问一番,只盼着太子能及早恢复,方才心安。 第三十章 公主采来大束的野玫瑰、野牡丹、山梨花、野槐花或是杜鹃花什么的,悄悄攀到山上,躲在翰成修行之处的山岩之上,待翰成开始练功时,便将手中的花瓣儿扯下,花瓣顺风纷纷飘下,雪片一般飘了满天,落了翰成一身。 翰成甚是觉得罕奇:那上面原是一大块石岩,哪里来得这么多飘落的花瓣儿? 杨坚回府的日子,夫妻两人皆为后宫的凶险而忧心忡忡起来。 眼下,两人最感忧虑的一样事就是,女儿杨丽华与太子大婚之前,太子与东宫一位下等侍女便已生有长子。太子妃入宫后,别的两位姬妾夫人都相继生下儿子,偏偏太子妃丽华两次喜结龙珠,却是一对女胎! 太子的身子骨如此,太子妃至今又未有亲生嫡子,既使将来太子能荣登大宝,丽华因无自己的嫡嗣,仍是吉凶难料。 丽华生性娴淡泊不知虑事,他们却不能不替女儿操心牵挂。两人合计了一番,终于得出一计:太子的长子宇文衍是服侍太子更衣的侍女朱满月所生。朱满月出身罪俘之后,同陛下的爱妃李娥姿一样,都是当年被掠为大周奴隶的南朝人。独孤氏盘算,丽华如今仍无子嗣,不如把朱满月的儿子收为太子妃的嗣子,养在身边亲自教导。这样,一来原就是太子的长子,二来经丽华过嗣并亲教,母强子贵,将来毕竟也算有些指望了。 独孤氏替丽华筹算好此事,太子妃把这个主意与太子商议后,太子倒也高兴,立即上疏奏禀父皇。 武帝见太子妃如此通达,心下自然高兴。鲜卑入主中原后,曾有过“子贵母死”的祖制,目的就是为了断绝后宫和外戚干预朝政的可能。直到北魏末年才废除了这一祖制。太子妃丽华眼下尚在青春年少,迟早也会有自己的子嗣的,如今竟肯主动提出立太子的长子、朱满月的儿子为嗣,证明她无争嫡之心,也由此可见她的父亲杨坚并不像别人猜疑的那样有什么野心。如此,倒也是朝廷之福。 于是,武帝亲自为皇长孙宇文衍改名为宇文阐,即刻令人拟诏:即日起,皇长子宇文阐由嗣母太子妃亲自哺育并教导敦促文武功课的修习上进。 后宫郑妃闻听陛下在宫中大摆过嗣喜宴,得知原是太子妃把太子与侍女朱满月所生的儿子收为嫡嗣时,一眼便识透:此事恐怕是孤独氏一手操纵策画而成的。 郑妃没料到,刚刚去了一个天敌李娥姿,又来了一个更不好对付的独孤氏!暗自思度,觉得这个太子妃的母亲独孤氏,其实远比李妃更难对付!因为李妃统不过一个人,而独孤氏的夫家和娘家两门在朝中为官的父兄数十人,加上他们的众多亲友属僚,恐怕将来都会成为太子的坚盾和靠山。 郑妃记起当年李妃诞小公主时遭遇难产,太子妃的母亲独孤氏竟能料事如神,事先就派人去嵩山寻长生草,在生死关头救下了李妃母女。又连想起这次太子遇毒,还是这个独孤氏,幸亏事先就已备下了还魂解毒散,从阎王手里抢回了太子的一条性命! 想到此,郑妃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心惊:莫非,那个独孤氏竟通晓预测之术? 此时方才悟出:自己平素竟然忽略了这个更强大的对手!而且自从这次太子遇毒之后,她才真正看出来,其实在陛下的诸子当中,陛下最钟爱的儿子,恰恰正是他天天苛责、处处训斥的皇长子宇文-! 这几天,郑妃还发觉:陛下在太子遇毒之事上,虽说神情言语上并未露出什么疑惑,私下却并未放过此事。听说竟亲派了两个他自己的心腹侍卫值守在太子东宫,每日照管守护太子,听说正在秘密盘查东宫所有下人,并察验东宫的旮旮旯旯。 郑妃忽觉身上有些不寒而栗…… 自太子遇毒之后,独孤氏和太子妃在太子的起居饮食上比往日更加处处小心了。每餐饭菜、每杯茶药都要看着宫人亲自试过后,甚至还要自己亲自再试了,然后眼看着太子食用才能放心。 杨坚在京中停留十数日,回任前仍旧还是放心不下。他隐隐预感到自己离京之后,太子那里恐怕还会生出什么事来。可是,因自己驻守之处乃兵家要地,故而也不敢在京中久耽,便令独孤氏打点行装,准备动身。 当初,太子定储之后,杨坚在朝中的身份顿然显赫。树大招风,杨坚便已感到自己还是暂时离开京城外戍,要比待在朝廷更稳藏一些。故而,自女儿大婚后,杨坚便反复上表,言说,青州系伪齐旧日要地,接南朝而临东海、拦契丹以阻高丽,乃东西南北各地水陆必经之道,而朝廷对臣一门三世皇恩浩荡,无以相报,故而主动请求将所有家小眷属羁留京城,愿携子侄等离京戍守。 杨坚自幼跟随父亲杨忠身临前阵,颇是历练了一套领兵打仗的经验,这些年一直戍守在外,凡是他所戍守的防地,极少有告急京城、求援增兵的事发生。朝廷很快便诏准奏请。 这样,虽说常年累月妻儿离别,毕竟避免了朝中党争带来的诸多麻烦。这几年,耳边果然骤然清静了。只没料到,即令如此,有些人还是不肯放过太子。 此番太子遇毒,因一时无法查出凶手,杨坚独孤氏夫妻二人无论人前人后,也统是按宫中御医所诊断,避口不谈遇毒,只言说太子此番是患了惊悸之症。 眼下,他们不想打草惊蛇,不想敌手因此更加疯狂,使朝中两党也更加箭拔驽张,那样,会更致太子于险境。 既然太子一时无碍,杨坚夫妇便不想因小失大,更不想落个两败俱伤的境地。 他们多年来的藏韬晦略和苦心经营,决不想收获那样一个结局。 李妃娘娘在山寺获知太子宫中遇毒的消息后,直惊得如雷轰顶! 她再没料到,自己出宫不久便出现了这等大祸!每日里焦虑烦愁、寝食难安。既痛心自己不能两全,又懊悔顾了女儿却丢下儿子,致儿子在宫中处于孤立无援之境,差点被人害死! 李妃因焦虑担心太子眼下的情形,想派人进宫去探看,却又不知派哪个回去更让人放心。末了,倒是奶娘秀月提出让自己儿子回宫探看的主意。 李妃心下一喜:奶娘的儿子武功高强,除了太子东宫的少数自己人,外人识得他的也不多。派他回去,可是再稳妥再放心不过的了,于是急忙令人上山去寻。 当慧忍匆匆来到寺里,闻听太子在宫中遇毒的实情后不觉大惊!接娘娘懿旨后,一刻也不敢耽搁,即刻纵马进京探看。 进了城时,天色尚未黯尽。慧忍虽持有娘娘交给他的一副可以随时出入各道宫门的铜牌,仍旧担心白天走动宫掖会引人注意。因而,便在宫外的家中一直等到天色昏朦、掖宫将要关门之前,才着了宫中侍卫的公衣,携了铜牌悄悄潜到东宫。 慧忍曾在太子的东宫值宿数月,对宫中大小路径依旧记得清楚。恰好这天傍晚又起了些黄风,除了缩头缩脑的几个宫门兵吏之外,一路冷冷清清地倒也很少遇见多余的人。 来到了东宫,慧忍趁门前守卫转脸的功夫,运起轻功,狸猫儿一般一跃,便跳过了门槛、径直来到了太子的寝殿。 透过帘帷,就着摇曳的烛光,慧忍见一身朱红常服的太子脸色果然比过去更见憔悴瘦削了。此时,他正和一位年长的宫监在灯下下棋。旁边一位青衣宫女正在剪着烛灰,另一位宫女立在两人后面,服侍倒茶添水。 慧忍跃入门槛来到两人身边时,正专心对弈的太子头也没有抬头,只管望着棋盘说:“药煎好了?先放桌上吧!我这会儿嘴苦的很,不想喝。太子妃怎么没一齐过来?” 慧忍合十道:“贫僧释慧忍遵李娘娘懿旨,特进宫参见太子殿下。” “嗯?”太子闻声急忙抬头来看,只见一身宿卫打扮的周将军,不知何时已闯进殿堂,站在了自己面前。 陪太子对弈的宫监大惊,迅速拔出短剑挡在太子前面,厉声喝道:“大胆!你是何人?竟敢私闯太子寝殿?” 太子挥手笑道:“张宫监不必惊慌!这位是我妹妹的奶哥哥,也是我的旧日属下宣威将军周翰成。” 张宫监是李娘娘身边的心腹,娘娘出宫时放心不下太子东宫的下人,才特意把他派到太子身边,并准其剑履上殿侍候的。太子遇毒后,他又遵陛下之命,和陛下派来的两名侍卫轮流值守在太子东宫。因与公主的奶娘多年同为李妃的左右心腹,往日护奶娘出宫,也曾见过少年时的翰成,此时早已认了出来,赶忙收剑道:“不知是周将军,多有得罪。” 慧忍巡视一下左右,低声说:“娘娘命贫僧进宫来探看太子殿下,因怕引起他人注意,属下只好悄悄进殿,不意惊了太子。” 张宫监为人极是警觉,闻说是娘娘派来的,说了声“殿下和将军只管说话,奴才到外面守着门”,便悄悄退出殿堂、亲自到外面守门去了。 太子惊喜地问道:“层层宿卫,你是如何闯进来的?” “回禀殿下,娘娘得知殿下遇毒,令贫僧火速进宫来探看实情,下山时交给我了一副出入宫掖的腰牌和公服。” 太子急切地询问:“我这些天不能出门,和山上也断了消息。母亲、公主和奶娘她们可还好?” “殿下不必挂牵,寺里现有七八位宫人卫士日夜值守。虽不如宫中锦衣玉食,却也比宫中清静一些。倒是娘娘和公主,闻知太子遇险后,牵挂殿下甚紧,来,我先看看你的脉象如何。” 慧忍一面说着,一面便握起了太子的手腕把起脉来。 就在慧忍开始为太子把脉的当儿,眼见太子的手就开始颤抖起来,接着就见他脸色也开始骤然青白,另一只手紧捂住胸口,冷汗即刻便渗了一脸。 慧忍一面诊脉,一面叫了声:“殿下……” 太子喘着气、抖着声说:“自遇毒之后,虽有太子妃母女事先备下的还魂解毒散当即灌下,捡了条命,可是腹内疼痛每天还会发作两三次。这腹内……此时,如同被人灌了热铅……” 翰成请太子伸出**看了看,又翻了一下太子的眼睑:“血肉和经络中还有少许余毒残存,所幸入腹的量少,又有隋公夫人求来的解毒药及时解救,否则,殿下的情形只怕难说了……”一面说着话,一面早已从衣袋里取出一只两寸长的小葫芦来,从里面倒出一粒朱红色的小药丸,“殿下!快把这粒轮回救生子服下,然后再请殿下忍耐片刻,我为殿下排毒……” 慧忍一边将药丸放入太子口中,一边开始阖目运气发功,为太子排毒解痛。 太子咽下药丸,闭目入定,接受慧忍所发的功力。不久便觉得腹内仿如溪水喧腾一般上下涌动,后来突觉一阵翻肠搅胃地剧痛后,“哇”地一声便吐出了两大口褐紫的污秽来。 因翰成气功的强力推助,身子原本孱弱太子有些不堪承受,早已气喘吁吁,通身大汗淋淋地了。 慧忍一边拿来杯盏让太子漱了漱口,又拿绢子亲自替太子擦了汗和嘴角:“殿下眼下的身子太弱,我也不敢太过用气。等殿下静养几天后,我再进宫来为殿下继续排毒。否则,哪怕只有少量毒液积存在体内,也有可能致殿下留下神智狂躁之症。” 太子闻言惊骇不已:“周将军!这个掖宫太可怕了。我是一天也不想再待下去了,你立马把我带走吧。” “殿下!殿下肩负江山社稷承前启后之天大重任,岂能是说走就走得脱的?再说,娘娘和公主相继离宫,对陛下的伤痛已经够深重的了,你若再突然出走,岂不令陛下愈发绝望心痛?陛下一旦有什么好歹,殿下岂不成了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千古罪人了么?”翰成急忙拦阻。 太子听翰成这般顾念父皇,心下更是感慨不已——他原是被父皇一道圣旨断了前程的人,如今竟一点也没有记恨,反倒比自己还知顾念父皇的身心和江山社稷。如他这般品行胸襟,实在天生一介忠良!可惜,他的忠诚竟不能为一向有识才爱才之称的父皇和朝廷所知所用! 太子思量了一番,虽也不忍丢下父皇离宫遁去,却也实实在在厌倦了这种被人监视、为人加害,处处小心、时时忧惧的日子。“周将军,这种小心忧虑的日子实在让人心神难宁。如果我能出宫暂时躲一阵子,心神便可以乘此得以松缓,岂不更有益于疗养和恢复?再说,凭我眼下这副情形,不仅不能为父皇分担国事家事,实则反倒成了他老人家的累赘和牵挂。如能出宫一段日子,父皇果有改嗣之心的话,其实,彼此便都有了可进可退的理由了啊。”太子忧戚地说。 慧忍见太子说的有理,思忖如果情形真是这样,太子出宫退隐一段时日倒也不是一件坏事。而眼下情景,若把太子一人留在宫中,娘娘和公主母女恐怕会天天担心忧虑,自己为太子理气疗毒也不大方便。 见慧忍仍旧还有些犹豫,太子便叫过张宫监来与他相商。张宫监起初也不大同意太子出宫去,但思来想去,若从太子的恢复和长久之计着想,出宫清静一段日子其实对太子的身子恢复倒也是件好事。于是,三人遂商定:只待明天黎明宫门一开,两人扮做出宫买菜的宫监潜出宫去,暂避一时。 计策议定,头天夜里张宫监便送来了两套出宫采买菜蔬的宫人的公服。第二天天还未亮,宫门侧门一开,张宫监、太子和翰成便乘天尚昏暗,彼此相遇眉眼还看不大清,而宫人们又各自忙着洒扫洗涮,还顾不上细查进出人等面目的时分,匆匆混出了掖宫。 出了宫门,三人先来到慧忍京城的家中,此时周家的家人早已套好了一辆带篷的马车,众人扶太子上了车,慧忍和张宫监骑马卫护在左右。此时,出城和入城赶集的人流已经稠密了,三人乘机混出城门后,一路径奔嵩山而去。 太子失踪之事,一时令武帝如同晴天一个霹雳砸下! 伪齐已灭,诸乱亦平,眼见大周国势强盛,接着,扫平南陈、荡涤西北,一统天下的雄图王业也正在加紧酝酿之中,这个时候,身为大周储君的太子却继公主和李妃先后离开宫掖之后,紧接着也突然背离了自己! 做为一国之主,他能触变不惊、临危不乱。可是做为一位肉身凡心的父亲和丈夫,武帝发觉自己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怆凉、哀痛和失落一齐袭上心间时的虚弱。 正烦怒焦灼之际,闻报太子东宫宫伊求见,报说从小宫人手中接到一封太子托他呈送武帝的一封书信。 武帝脸色苍白、双手发抖地打开信急急地浏览了一番。末了,见太子在信上说到“此番出宫是因为身子太虚,心神过于抑郁,出宫一段日子只不过是散散心、养养病。而且身边又有武艺高强的张宫监陪着,故而请父皇不要担心、也不要声张,等过些日子身体能康复一些,自然会赶回宫来继续奉孝父皇”等话时,武帝的烦怒焦灼虽说了舒缓了一些,但仍旧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奈和悲伤难以释怀。而太子在书信中流露出的厌世情绪和卸重之心,更令武帝感到心酸和失望,“儿臣无论意志抑或身心皆不争气,不是一个能让父皇宽慰的儿子,更不是一个称职的储君,恳求父皇念在儿臣身体虚弱难当江山社稷之重任,思忖改立其它兄弟或叔父诸王为嗣……” 武帝清知,太子此番大病未愈便潜出宫去,并留下这封书信,信中请求另立他的兄弟或是叔父诸王,看来太子的话并非只是谦让之词,也并非想借此要挟自己这个父皇的。知子莫如父,太子生性温软,可能确实有了卸重的意思。他这样一来,以为自己这个做父皇的果有改嗣之心,正好对彼此来说都是一个台阶。 太子此举,可能和此番遇毒事故有关。这次事故,确实令他惧怕了。故而才有意这避祸趋静、逃离红尘之行。 然而,此番太子遇险,向以内敛稳健、洞察是非著称的武帝,却无法料定到底是何方仇人所为?除了朋党之争外,他也怀疑到当年诛杀宇文护和胞弟卫王时,受这两个人连带之罪所牵涉的诸多人众,还有闵帝之子纪厉王谋反牵涉以的诸多人众,这是私仇;而北齐、北魏、南陈和前朝梁国诸多王公将相的妻妾儿女等亲友后人,眼下也有很多尚在宫中服役的…… 为了不致打草惊蛇,这些日子以来,武帝虽未大张旗鼓地追查凶手,却也专门派在东宫两名亲腹侍卫,表面以守护太子为名,其实私下也在缉察凶手。一国之君的他,岂容任何他人竟敢对自己的储君皇太子下此毒手? 武帝最担心和惶恐不安的却是,以太子眼下虚弱的病体,身边只有张宫监一个年纪偏大的侍卫,私自出宫的消息一旦被奸人获知,什么样的大祸事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啊! 武帝突然发觉,此时此刻,自己竟是如此挂念这个一向懦弱不争的皇儿来!也突然从未有过的思念起一向娴淑温顺、知冷知热的李妃来。 遥想当年,正是她们母子与自己一起日日夜夜地患难与莫共、生死相依,陪伴自己度过了那危难险恶的整整十三年啊! 武帝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怅然和心痛,他一面交待严密封闭太子离开东宫的真相,一面命几位亲信火速出宫,悄悄寻找太子的下落并悄悄保护太子。 太子来到山上后,骤然感到了一种平生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惬意。他一下子便迷上了这奇幽绝秀的林木山壑了,突然之中竟也萌生出了强烈的修隐之心。再也不想回到那凶险四伏、冰冷无情的皇宫、不想再做什么至尊至贵的太子储君,什么皇帝国君了。这几天来,他天天都恳求拜慧忍为师,求慧忍为他正式剃度,一心一意地要皈依三宝。 慧忍细心劝说道:“太子,师父临终前已为我点化迷惑。连我最终也要返回红尘世间,最终方能证得菩提的。何况一国储君的太子、大周国未来的天子?殿下眼下虽有一时危难,却也是前世业报,注定殿下此番要完此一劫的。因而,殿下必得撑过这眼前的困厄,才终有云开雾散的日子。凡事莫可强求执着,只可随缘。所以,殿下只可修信,断不可剃度皈依。” 见翰成执意不允,太子也只得暂时放弃此心。 因太子体内仍有一些残毒遗留之故,因而每隔两天仍有心痛狂乱之症发作。好在有慧忍随时以气功助太子排毒解痛,同时辅以草药调理扶气,加之山间日子的清宁,林间草木的清新,太子的身心终算有所缓复了。 为了能及早为太子排清余毒并滋补伤损,慧忍常常背一捆绳子,独自攀到连天峰或是望洛峰,采集生在绝壁断崖上的那些珍稀药草和灵芝之类,回来煎成药汤为太子疗毒滋补。日落月升,太子渐渐觉得自己的体力开始恢复,神智也少有晕痛狂躁症状发作了。后来便开始和众人一起,在附近的山间丛林一起采摘新发的野疏山菜,心神也其乐融融起来。 见太子脸色开始有了红润,翰成终于舒了口气。太子殿下的康复不仅可使陛下、娘娘和公主免却焦虑痛心,也使大周江山后继有人。如此,完成师父的遗愿,将来合少林寺佛法道场重新光扬,乃至整个大周境内的佛法恢复,总算有了一些希望。 这天,慧忍上山采药直到月上树梢时分才返回山间。待放下药篓时,却见太子兀自在洞外等候着他。只见他身边的那块大青石上,此时已摆好了一个青铜香炉,案上另摆着几样山果,地上并排还摆着两个蒲团。按佛门规矩,佛徒一般只供佛祖,而不供天地鬼神的,慧忍不解何故,望着香炉笑道:“太子殿下,这是?” 太子一脸凝重地抱拳道:“兄弟,我等了你一个多时辰了。”说着,走上前来,一把携过慧忍的手臂,指着天间的一轮满月和月下的群山诸峰道,“兄弟,我比你年长了几岁,你我兄弟相识一场,也是前世的缘份。今世你我相识相知,虽说时日不长,却也算得上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知交了。我虽为太子,却几番被兄弟搭救性命,方才得以苟活至今。今天请兄弟勿再以僧俗之界为限,你我此时就当着这天,这地,这山,这林,还有这轮煌煌明月,效法当年关张刘桃园之谊,结为异姓兄弟如何?” 翰成道:“弟虽是出世之人、佛门弟子,不过仍是一介俗心凡身之人罢了。今太子既不辞万尊之贵,愿与弟结为生死之交,慧忍有何理由敢不从兄命?” 二人遂焚香跪地,对空歃血盟誓,发誓结为异姓生死兄弟,同甘共苦、同舟共济。 当太子的身子开始恢复一些时,为了太子能与初祖庵李娘娘母子常见,慧忍便和师弟、张宫监一起,把修行的地点暂时迁移到了初祖庵后面五乳峰半山岙子间一处山洞。 太子迁到这里修养之后,风和天晴的日子,虽说山陡路险,但毕竟山路不远,娘娘、奶娘和公主也能以上山采摘野菜草药为由,小心攀一个多时辰的山路,到山顶悄悄探看太子一番了。 如此,虽说日子过得很是清寒,毕竟母子、兄妹可以不时团聚一番了。 而贺公主此时比别人更是欣喜望外了! 她再没料到,自己竟会因祸得福——因皇兄遇毒出宫疗伤之故,翰成哥竟把修行的地点迁在了紧靠寺庵的后山上。自己从此可以不时地偷偷溜到山上一趟看看他的人影了。虽说众目睽睽之下,也难得有诉说儿女情长情短的机会,毕竟也算慰藉了一份相思苦情。 有时,公主会悄悄来到山上,采来大束的野玫瑰、野牡丹、山梨花、野槐花或是杜鹃花什么的,事先躲到翰成修行之处的山岩之上,躲在那里,待翰成开始练功时,便在山岩之上,将手中的花瓣儿顺风撒下,雪片一般飘了满天,落了翰成一身。 起初,翰成甚是罕奇:上面原是一大块秃岩,哪来这么多纷纷而下的零丁花瓣儿?朝上瞅去,又不见有人影,后来蓦地悟出原委,一张脸骤然涨得通红…… 于是也不再做理会,只管静心打坐。孰知,一颗心竟砰砰跳得厉害,再也无法入定了。 公主在上面撒着花瓣儿,一面悄悄嘻笑,一面咬牙道:“哼!我要让你无处可逃,无处 可躲!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信我这个摩洛迦魔女降伏不了你这个小和尚!” 下得岩来,往往连自己也止不住笑道:“小和尚,你知道么?这就叫‘曼陀罗华’。据说当年维摩菩萨讲经,云空忽有天女散洒五色花雨纷纷坠落于四众弟子身上。今天小和尚打坐,想不到也会天降花雨。唉!看来小和尚果然功德圆满、就开悟飞升西天极乐了!” 慧忍装作一心一意阖目诵经的样子,不理会她的戏谑。 贺公主在寺里学会了绣花针绩。她每次上山时,总要带来一件自己的绣活儿。在慧忍修行山间或是洞中,今天,观音石像的肩上披着绣了花的披风;明天,慧忍打坐的蒲团上面又多了个绣着莲花的罩子,后天,释迦佛祖石像上添了件大红金绣的小袈裟,绣满莲花的帷幔…… 山花开了,野果熟了,她会在佛像前的竹筒里插送上几束鲜花,或是一把缀着宝石般红果的枝柯…… 当然了,还有她亲手为翰成哥做僧衣僧鞋僧袜,还有绣有佛字的枕套…… 山间佛前,洞中案几,处处透着她的气息,处处可见她的女红,随处都留下她的用心和痴情…… 有时,就是皇兄太子在跟前,她也不避讳。太子对翰成摇头一笑:“唉,尽是父皇母妃把她给宠坏了。” 一次,翰成在山岩下修行,公主依旧在山顶撒花瓣儿玩,见翰成始终不肯理会她时,公主在山顶寻一枝带刺的枯枝,咬着牙、闭着眼,朝自己脚踝划了下去,随即在山岩上突然惊叫了一声! 翰成在山下听到公主的惊叫,骤然慌了神,以为她在上面出了什么事,急忙三步两步窜到岩顶,看见公主正揉着眼睛,眼泪汪汪的样子。低头又见她的腿踝上正流着血,忙问怎么啦? 公主哭道:“翰成哥,有条蛇咬了我一下。我只怕,快要死了……” 翰成一听,连伤口也顾不得看,急忙俯下身、爬在伤口上就吮,过了一会儿,细瞅了瞅伤口说:“不大像是蛇咬的,有些像是什么刺划的。” 公主却偷偷捂嘴一笑。 翰成一边从怀里取出止血散来撒在伤口上,又扯了条衣服里子为公主包好了伤口,怪她不该跑这么高捣乱,一边挟携着她小心翼翼地下了山岩。 待下来之后,翰成小心地托着她,轻轻放到一块石头上想让她坐下。没料到,此时的贺公主突然伸出双臂来,一下子吊在了翰成脖子上再不肯松手。 翰成满脸涨红,一边去扒她的双手、一边小声道:“妹妹快别闹了,太子看见可了不得……” 公主嘻嘻一笑,又嗔着脸说:“哼!怕什么?皇兄看见,我就一口咬定说是小和尚使坏……” 翰成实在是哭笑不得! 见到儿子到底逃脱了一场大灾厄,身子和神智也一天天渐渐康复时,李妃心下越发感念佛祖佑护,从此也越发十分地虔诚礼佛了。初祖庵通往五乳峰山腰的路虽说不远,却也颇为陡峭。李妃不能常到山上去,因而时时挂念山上的儿子。从山顶到山下的寺院原有一条引泉下山的水栈,是前朝北魏一位公主出家建寺时一并修下的。后来,因山泉常常断水,寺里又打了一眼水井,水栈渐渐就不大使用了。 太子迁到后山以后,娘娘命侍卫把水栈修复完好,言说平素可以拿这些山泉水来洗衣浇园。众人便破竹架杆地,很快修通了栈道。水栈直通向庵寺的后院一处天然石坑的蓄水池,上面盖着一只硕大的竹筚子。山顶太子有什么事要告诉山下的母妃和公主时,便写在纸上,装进小竹管里塞好塞子,然后放到水栈里,令它顺水流到山下寺里,正好落在竹筚上。这样,娘娘和公主随时都能得到山上太子的情形,自然也就放下了心。 初来山上的那段日子,李妃人虽在寺里,心下却每天担忧不已,怕武帝会派人寻来,强逼自己和公主回宫。后来,直到张宫监寻到山寺,娘娘才知道武帝眼下并没有强迫自己一定要回宫的意思。这才渐渐安下心来陪着女儿,希望终能躲得一时之祸,将来不拘是在山寺还是宫里,最终能过上宁静舒心的日子。 当初朝廷废除佛道两教时,因寺里几位老尼皆系前朝大魏拓拔氏皇室后妃公主和当朝宇文氏皇室后妃公主,朝廷破例为她们留下仅能维持活命的寺田。如今骤然平添了十来个吃饭的,寺田便显得不足了。李妃命众人又在寺里寺外开了好些荒地,种了好些瓜果蔬菜的,做起长久过日子的打算来。 武帝派出的人好几天里都未能查明太子的下落,后来还是武帝自己蓦然想起:太子眼下肯定和李妃在一起!于是写了书信,派一位亲信悄悄来到初祖庵。 见了武帝的御书,李妃不敢隐瞒实情,忙回信请陛下放心,说太子眼下正在山上疗毒理气,过一段日子,即使陛下不催,她也会赶他下山回宫的。武帝见了李妃的信,心想太子在宫中身心疲病,如今和他母亲、胞妹一起,在世外山中宁静疗养一段,对他的康复确也不无益处时,便悄悄加派了四名武功高强的近侍赶到山上,专门保护太子。 为了隐瞒太子行踪的真相,武帝对东宫两位属官透露,说太子是被他派出去微服私巡,考绩地方官吏去了。如此,朝中众臣起初闻听太子离宫之事时虽私下颇多议论,有说太子微服私巡去了,也有说太子被武帝安排到哪个行宫疗养去了,因见陛下避口不谈此事,不知内里还关乎到朝廷的什么机密,便无人再多嘴打探了。 第三十一章 布衣荆钗的李妃坐在院中的槐树下,正捧着一个笸箩拣白果,一抬头,蓦见从外面走进院子一个男子来,先是吃了一惊,待认出来客竟是一身便装的陛下时,竟楞在了那里…… 独孤氏闻听太子失踪的消息后,惊得眼都直了!她万没有料到:自己时时处处为他担心,白天黑夜替他操心,出宫这般惊天的大事,他不告诉自己一声倒也罢了,竟然连太子妃也不肯说一声! 虽说她安插在东宫的心腹已经言说,太子此番是陛下直接派出宫私巡去的,然而这话能瞒得过外人,却怎么能瞒得了独孤氏?太子遇毒后,她几乎天天都要到宫里一趟,和太子妃两人轮流守在太子身边,一天到晚又是煎药又是烹茶的,以太子眼下遇毒未愈的身子骨,走路尚且不稳,还常常伴以胸痛发作和狂躁痴呆之症,又如何当得出宫私巡和跋涉之劳呢? 太子如此倒也罢了,独孤氏只不明白,陛下为何要隐瞒真相? 气恨之余,又担心太子出宫的行踪万一被那些仍要加害他的奸人察出,在宫外继续加害于他时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独孤氏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陛下对外人隐瞒太子出宫的真相,陛下对外人言说太子是他派出宫私巡的话,竟是为了太子安全做的遮掩! 她当即便悟出:眼下,太子一定是和李妃在一起! 独孤氏不觉松了一口气:太子和他母妃在一起,确比在宫中有益恢复一些。 只是她仍旧还是不大放心,当即派了一位亲信,带了自己的书信悄悄出京赶到嵩山觐见娘娘,并查实真相。家人很快就带回了李妃的回信:不出自己所料,太子果然就在山上。 李妃在信中令独孤氏和太子妃勿须挂念,又交待太子在山上的实情不可使外人知悉,又说太子眼下正在山上疗理修养,待元气康复后自会及时归京的话。 独孤氏见了娘娘的书信,不觉念道:“阿弥陀佛……” 太子出宫转眼近两个月了。 独孤氏不知太子恢复的怎么样了,却突然闻听朝中纷纷扬扬地开始有了各种私议。独孤氏思忖:太子若在山上继续久待,行踪迟早会被外人知晓。她着实担心:若有人决计要加害太子的话,仅凭山上的几个人,只恐怕难保太子的万无一失。 独孤氏决定亲自出京上山一趟,请太子立即回宫、以息动荡。 独孤氏没料到,中岳嵩山的景致竟是如此奇幽绝秀、美奂绝伦。 春和景明的四月天,一路之上,草木新发、青翠怡人。官道两旁偶有一丛碧桃或几簇杜鹃明灭于崖壑之间。常年待在京城府中,乍一来在这山原旷野,眼前的天地万物仿佛骤然浩阔起来,忧烦多日的心神也骤然轻松了下来。 独孤氏虽系女儿身,因出身武将世家,儿时不仅喜欢披览群书,也颇学了一些骑射本领。这次出门,虽说套了一乘带篷的马车,行至半途,兴之所致的独孤氏忍不住跳下辇舆,要过一名卫士的坐骑,竟自纵马而驰起来。 跟随的家人和卫士起先还要帮她扶缰牵马的,后来见三十多岁的隋公夫人竟然夺过马缰,兀自打马飞奔起来,那一路飒爽的英姿,那熟练自如的骑术,直令跟随的众人惊得目瞪口呆! 来到初祖庵,独孤氏先到后面的禅堂拜见了太祖之女,也就是前朝魏废帝的皇后、武帝的姑妈昌平公主,一并拜会了前朝魏文帝之女晋安公主,也就是当初被奸相宇文护废弑的孝闵帝的皇后。昌平公主自宇文氏废帝后,坚决不肯享受建立在大魏皇室子孙尸骨之上的荣华富贵。于是愤然出家山寺、发誓永绝与家族的往来;晋安公主也因夫君闵帝当年的暴死而骤然看破红尘幻相,毅然莲台剃度,一心一意礼佛诵经了。 独孤氏望着两位一身僧衣、苍老瘦峋的老尼眼下这寒凉晚景,不觉记起这两位当年既贵为皇家公主、又是至尊皇后时的绝代风华,那时曾为多少女子仰视羡慕啊!一时间,不禁感叹起人情世事的沧海桑田来。 见过两位前朝皇后,独孤氏方才来到李妃的寮房,姐妹二人执手垂泪了好一番后,独孤氏才拭了泪,急切地询问起太子的情形来。李妃情知她今天见不到太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只得悄悄令左右上山去通告一声。 因知太子眼下身子尚虚,既不宜下山露面,也经不得陡岩攀爬的劳累时,孤独氏说,这点山道算得什么,执意坚持自己亲自攀到山上去见太子。 李妃只得随她,一面令人先行到山上告知太子,一面令张宫监和两名武士陪护独孤氏一路上山。 独孤氏随三人一起,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整整攀爬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来到了太子疗养的这处山岙子间。 两月未见,独孤氏见太子的气色神智果然比在宫里康复好些时,不觉满心满脸的喜色。此时,见太子竟是一身的灰布僧衣,下面打着绑腿,脚踏一双罗汉鞋,俨然一位带发修行的菩萨僧时,心下微微一惊,再细细察看太子的神情时,不觉感到有些惊骇了:太子的神情举止竟然透出了一种过去从不曾有的宁静和超然! 独孤氏突然心绪惶乱起来:太子再在这山间久耽下去,一旦朝廷中诸王大臣议论纷纷,有人以此为由乘机攻击太子,再提废立事小;设若太子真的被移了性情时,事情可就大了——自从自己身临嵩山,便已隐隐感觉到:这山、这林,这里的岩石溪流,处处无不渗透着禅天佛地的玄幽和魅力。 她清知:禅佛原本就是最易移人性情的。太子若长期待在这里,极有可能会被禅玄佛机潜移默化。人一旦痴迷遁入其间,很可能会因此厌倦红尘世事坚心皈依空门、出世向佛的。 太子一旦移性痴迷,女儿一世清冷事小,若齐王以陛下没有年长之之,按旧制定例“兄终弟继”为由而被册为太弟的话,将来一天掌领大周朝柄,只怕那时不独杨家一门会满门不幸,就诸多亲友九族也要罹遭大难了! 既然太子已恢复得差不多了,独孤氏决计说服太子下山,以免夜长梦多,骤生动变! 当独孤氏对太子说起陛下在宫中因对太子牵挂过度而憔悴伤神,又说太子离宫后,陛下对外人遮拦,言称太子系朝廷派出私巡的话时,太子脸上不觉有了几分动容。可是,一俟她开始劝说太子,为防动变之故,请太子跟自己一起下山回京的话时,太子开始显得犹犹豫豫并吞吞吐吐起来。 “太子,你若在山上继续待下去,恐怕时日不久,朝廷就有动变的可能啊。”独孤氏焦急地说。 太子闻言淡淡一笑道:“父皇治下,有何动变?无非就是另立嗣君吧!我正求之不得呢。” 独孤氏大惊失色:“怎么?太子你、你莫非真想放弃重任,真的忍心太子妃和阐儿她们孤儿寡母的,却自己一人在这里独享清静?” 太子怕独孤氏伤心,忙说:“夫人,我也不知以后的情形会是怎样的结果。只是一时半会儿的,我想我是不会就回去的。眼下,山上有个慧忍法师,每天要为我煎药调理、养气疗毒的,如今才刚刚开始恢复,恐怕还要等一段日子才能好利索。” 独孤氏说:“太子可以带上慧忍法师一起回宫,随时为太子疗伤,比待在山上岂不更方便?太子不知,自太子出宫后,太子妃因牵挂你,黑天白夜地流泪挂念,人实在瘦了不少。更不用说还陛下,还有阐儿和两位小公主,三个孩子始终都在念叨他们的父王。太子不在宫中的这些日子,兄妹三人读书习武样样都很知道用功。每次我进宫时,都要一起挤在我怀里,向我询问他们的父王眼下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宫?还说父王答应要帮他们抓蝴蝶、教他们射箭骑马的……” 提起外孙子和外孙女时,独孤氏不觉潸然泪下,末了,竟致泣不成声起来。 太子的眼睛不觉也湿润起来,他颤着声说:“夫人……夫人先请回京吧。请夫人先代我照顾太子妃和孩子们。过一段日子……嗯,待我的身子再恢复一些,或许就会下山回宫去了。” 独孤氏见太子仍旧不肯立即就随自己下山的主意,下得山来,忙来到李妃寮房,和李妃细心商议并晓之以家国利害,恳请李妃和自己一起上山劝说太子回京。 李妃道:“妹妹,太子平素的性情虽说温良怯懦,有时却也很执拗的。你我去劝,只怕行不大通。眼前有一个人的话,他兴许还肯听一些儿。” “哦?有哪一个人竟有这般神通?竟比娘娘和陛下的话更能让太子听从的?”独孤氏疑惑地问。 “公主的奶哥哥,少林寺的慧忍法师。”李妃说。 独孤氏蓦然记起来了—— 很久以来,独孤氏虽说从未见过公主的这位奶哥哥,却也隐隐约约地听人说过一些有关他的事情:当年太子招兵纳将,这位奶哥哥凭着一身好武艺擂台夺魁后,跟随太子西征北伐,几番立下大功,成了太子最得意的左右辅将之一。后来不知何故,竟被陛下一道圣旨诏其去官归里,之后竟出家为僧了。 听人说,公主的奶哥哥的去官归里之事,似乎与公主的断发拒婚还有些什么牵连?只因事关皇家的尊严和隐情,陛下、李妃和太子对此事一直讳莫如深,外人自然也不敢问及。因而,诸多实情众人自然不得而知。 独孤氏决定见一见这个慧忍法师。一是好奇心的驱使,二是请他帮助自己劝说太子,请太子早日下山回京,使朝廷和陛下早得安定。 在初祖庵侍卫的护卫下,独孤氏再次沿着陡峭的山路攀到了五乳峰半山腰。 慧忍正在山中采药,师弟慧定找到山顶,言说隋公夫人来到山上求见时,便匆匆下山见客。 远远地,独孤氏见身背药篓的慧忍法师顺着一条山道逶迤而下。陡峭的山路在他脚下,竟像是踩在一条云带上一般,载着他一路飘下山似的。 待他走得近些时,独孤氏打量了一眼公主的这位奶哥哥:许是朝廷已下令断除佛教的缘故,他蓄发修行,满头长发拿一条箍子横着额头勒了一道,一路走,一路随风飘逸着。身穿着一件羽白色衲衣,腰间扎着板带,下面打着高高的绑腿,脚登一双葛草编的罗汉鞋。走得更近一些时,独孤氏看他一双英气逼人却深如碧潭的眸子,五官清秀,身段精壮,神情超然而洒脱,透出一种遗世独立的风骨。 待走到独孤氏身边时,一面放下药篓,一面对着独孤氏微微颔首一笑算是招呼了。他衣袂之间挟着的几缕草木叶茎的清幽之气,随之淡淡飘来。 独孤氏一时呆住了! 那一瞬间,她几疑天人临凡。 她骤然明白了:为何堂堂的大周公主会为了一个宫中仆妇的儿子断然抗拒武帝的旨意,宁肯放弃荣华富贵,宁肯离开富丽堂皇的皇家宫殿来在这荒山野寺修行礼佛! 独孤氏心内感叹,如此清雅的人品风骨,恁般过人的文经武纬,设若生在世族之家,何愁没有锦绣前程?何愁帝王不肯嫁女与他? 这般思量着,不觉竟替他感到几分的惋惜来。 慧忍法师把独孤氏让在一处向阳背风、绿叶新萌的树下。 树下摆着的一方天然的青石案几。旁边有两三个树桩做的兀凳。昨晚刚下过一场细雨,山风携着湿润的草气和山泉声响隐隐送入耳畔。几只山鸟在附近的叶丛滴滴呖呖地叫着。山下的四五月天,山上也就是三月阳春的气候。 慧忍法师令一个小沙弥端出几只精致的小藤筐来放在青石案几上,里面盛着松籽、核桃等山果儿。又交待一位叫慧定的小和尚烹泉煎水。水滚开后,慧忍亲自拿出几盏青竹制的小竹瓯来,泡上了几种新制的山茶,放在独孤氏面前:“夫人请用茶。” 一路攀岩登石,独孤氏此时又渴又累。她端起竹瓯闻了一下,立马觉得一股幽香直沁心脾,轻轻啜了一口,一时便觉神清气爽、满口留香。 独孤氏又端起另一个竹瓯,微微品了一口,只觉满口清醇、疲乏顿除,不禁脱口赞道:“呵!真是好茶。这茶是什么名字?” 慧忍微微一笑:“夫人先喝的是少室小芽,这一杯是少室松萝。也有清除疲劳、解毒益脑的功效。相传茶种为二祖当年从南方携回。” 独孤氏惊奇不已,发觉丰慧忍法师不仅人品清雅超逸,且博学多才,果然非凡俗世间之人。 品了会儿茶,独孤氏放下茶瓯道:“慧忍法师,我今天上山来,原有一事相求。” “夫人请讲。” “法师,我想请你帮我劝说太子下山回宫。太子身兼国家承前启后的万斤重任。虽有陛下遮拦,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独孤氏直言不讳地说。 “夫人不必着急。当初贫僧接太子上山,一是担心加害太子的人不会善罢甘休;二是贫僧在山上可以随时为太子排毒理气;三是离开宫廷也可使太子舒放心神。夫人请放心,太子不会皈依佛门的。太子遇毒之后虽有夫人为他求的还魂解毒散保住一命,然而毕竟也有些邪毒侵脉了。在山上,贫僧可随时替太子疗毒止痛,调理神智。”慧忍道。 “法师,太子乃一国储君,若隐形太久,恐怕会生不测之变。太子早一天下山,便可使陛下早一天龙体安泰,使朝廷诸臣早一天解惑,迦罗和东宫太子妃也终得心定。法师何不和太子一起进宫,既释了陛下和朝臣挂牵之心,又能随时为太子排毒,岂不两妥?”独孤氏道。 慧忍合十道:“阿弥陀佛!夫人,山林清静之地本身就是一种大自在,太子在此,既可忘却凡世五苦积郁下的沉涩,也有利于他元气的早日归宁。贫僧请夫人勿以太子为念,也请从太子身心的长远着想,容再宽限些时日,贫僧一定会送还夫人一个神清气爽的太子回京。” 独孤氏见慧忍法师如此言说,因她自己也一向信佛,自然明白个中道理。只是仍有些忧虑地问:“可是,太子在山上也不能待得太久了啊。若有奸人继续加害太子,我实在担心,凭你们这几个人能不能抵挡得住?太子他究竟还要多久才能痊愈?” “夫人放心,这里山高路险、林幽洞僻。即使有千军万马,太子随便藏在哪个岩洞中,凭他搜寻三五个月也难以找到踪迹。贫僧在山上尽力为太子疗理,统不过再有一个月时间,便可保无虞了。” 独孤氏沉吟一会儿说:“如此,太子的事情就拜托法师了。” 独孤氏下山后,太子因有慧忍每日早晚排毒止痛,辅之以草药扶理,近几日来更觉神清气爽了。因跟着慧忍学了些坐禅入定,得了些山林自然的真气,一天天觉得身上的元气开始复苏,腹内的灼痛几乎不再有发作了。于是开始跟着众人一起在山间打柴、采蔬,做些简单的体力活。旧日苍白的脸,经风吹日晒,竟开始显出几分红润来。 武帝因在宫中放心不下,隔三差五地派人来到山上问寒问暖并送些补品上来。听侍卫禀说太子在山间身子骨已经恢复,如今竟能砍柴提水、踢腿练拳时,武帝实在欣喜望外,加之朝中有人私议纷纷,武帝也觉得太子不能再久耽在外时,便决定微服出京,亲自接太子回宫。 一身布衣常服的武帝赶到山寺时,只见绿丛掩隐之中,近看是几畦青蔬、数垄豆角;远望是累累野梨、灯灯红柿。脚下的山泉穿篱而过,岩下的黄花傍石乍开。再向更远处望去,一片粉淡如雪的是荞麦花,半山胭红如霞的是棠梨叶。面南而看,山高林青、鸟鸣寺幽,鸟啼清风,武帝不觉砰然心动:民间百姓的日子果然另有一番景致!一时间,不觉也生出几分禅心来,渴望来世也能尝尝做一介布衣平民、宁静度日的滋味…… 守门的侍卫见陛下到来,惊得一面急忙跪见,一面就要进去禀告娘娘。武帝笑着止住了,将随从和侍卫留在寺外,自己一人悄悄进了寺庵。 布衣荆钗的李妃端着一个笸箩,正坐在院中的槐树下拣白果,一抬头,忽见进到寺庵一个男子时,先是吃了一惊,待认出来客竟是陛下时,竟楞在了那里! 武帝数月思念,如今乍见李妃,看她虽未饰脂粉,觉得竟比宫中更清丽可爱了。不觉眼中一热,只叫了一声:“爱妃……”便顿住了。 李妃喜极而泣,急忙拭干了泪,又笑吟吟地唤公主来见父皇—— 贺公主应声而出,见站在母亲身后的竟是数月未见的父皇时,先是怔了一下,接着竟像儿时一样飞奔过来,一下子搂住父皇的脖子叫道:“父皇!父皇……父皇,女儿天天做梦都梦见你……”一边早已呜呜咽咽地起来。 武帝两眼也湿润了。他轻轻地拍着公主的背:“贺儿不哭,父皇这不是来看你来了么?来,父皇看看,朕的爱女瘦了没有?” 一家三口就坐在院子的树荫下闲话着家长,李妃忙着将平素晒的野果端出来,用细小荆条编成的小筐盛了,还有黄的野梨、橙的海棠、艳红的柿子等鲜果,也一统端了出来。 公主把翰成在少室山顶专为娘娘公主采制的松萝茶取出来,拿山泉煮沸的水泡了冲在一只小竹茶瓯里,双手捧着递给父皇:“父皇,你尝尝这山茶淳也不淳?” 见父皇品着茶点头称赞,贺公主拿了个蒲团放在父皇身边,半跪半坐地斜伏在父皇的膝上,一面仰脸微笑着望父皇和母妃说家常话,一面用小石锤为父皇敲开粒粒饱满的松籽儿,剥出仁儿来,放在手中吹净了,轻轻放在父皇嘴里。 此情此景,融融亲情,令武帝的心又温暖又软和。 即令受天下人山呼万岁,为群臣叩拜时的皇权威严,也比不上这种自然和亲情的享受啊。 炊烟袅袅后,小院当中的小方桌上摆上了几碟山菜。随着一阵芳香的粥香,公主把一碗杂米粥双手捧给父皇,武帝尝了尝,连声夸道:“朕在宫中这么多年,也没有吃到过这么美味的粥饭!” 公主偎在武帝膝边,嘻嘻笑道:“父皇,这可是女儿亲手舀的谷米熬出的粥,你可要多吃几碗。” 武帝放下粥碗,不觉噙泪道:“娥姿,待有一天平定南北,海内清平、国家安定那时,我立马禅位于太子,也来到这里和你们一起过清静日子。” 李妃深深地望着陛下,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知道他说的是实心话。因为他一向喜欢宁静和自然,喜欢简朴和素食。而朝国万机、天下重任只因他系雄心壮志男儿的责任罢了。 晚上,就着当院月光,公主为父皇端上来一铜盆热腾腾的洗脚水。 武帝见那水中有些水草浮着,又闻着水汽有些药香味,便问:“这是什么水啊?” 贺公主笑道:“父皇,这是女儿在山上采的药草,这这水洗了脚,不仅可以安眠消乏、心神宁静,也可使脚底松软,去除脚病。父皇,在宫中都是母亲为你洗的脚,今晚,女儿也要给父皇洗一次脚。” 贺公主跪在草垫上,为父皇脱去袜屦、捧着父皇的脚轻轻放在盆内浸泡着、捏搓着。 武帝享受着妻子女儿的亲情,望着半轮斜月挂在前面大殿的挑檐,听山风吹拂树叶和风铃的清响,听栖鸟在树丛的呢哝,直有些微微熏醉、不知天上人间的感觉…… 这是一个宁谧如梦的夜晚。 耳畔是杜鹃的悠远啼声,李妃和往昔一样,如绸的手儿轻轻地为他揉捏着脊骨、抚摩着额头。 此时的武帝觉得皇宫似乎离自己很远很远。天下,疆场,权利……一切俗世累人的东西,都淡然遁去…… 太子再没有料到:父皇竟会布衣常服,亲自一路攀山登岩地来到山顶。 望着父皇显得憔悴和苍老的面目,太子禁不住热泪迸溅,长跪谢罪道:“父皇,恕儿臣不孝之罪……” 陛下爱怜地搀太子起身,一边自责道:“皇儿,只怪父皇忙于国事,致皇儿罹此灾险……” 太子跪在那里垂泪不已。 “父皇今天是专门上山接皇儿回宫的,皇儿身子既已康复,朝廷国家万机待理,皇儿就随父皇回宫去吧,早晚也可替父皇分担料理一些。” “父皇,皇儿愿意回宫,也愿意早晚孝奉于父皇膝下,可是父皇……皇儿真的不想再做什么太子了。父皇,皇儿是怕担不起朝国江山的万斤重任,使父皇失望……”太子垂泪不已,跪在地上恳请父皇恩准、不肯起身。 武帝叹了一声:“皇儿,皇儿再累,比得上父皇当初在奸相擅权时还累么?莫非父皇就不是肉身凡体,不知这朝国万机的繁重么?” 太子哭得喉咽胸堵:“父皇……” “皇儿,父皇若只为自己清静享乐和奢华淫逸,何苦还要艰辛忧虑地做这个皇帝?皇儿尚且不愿替父皇分担这份重担,外人又能靠得住么?” 太子泣不成声:“父皇是天生明主!儿臣是怕,毕尽一生也学不会父皇的王者之道啊。” 武帝抚着太子的头:“皇儿,王者之道,皇儿只须悟透四字足矣。” “哪四个字?”太子急切地问。 “独处之道!” “父皇,儿臣愚钝,请父皇明示。” “有谁能得知天欲如何?” 太子望着父皇的眼睛,费力地悟着父皇的话。 武帝又道:“皇儿,譬如你私通寺院,父皇当众责打于你之后,还有何人敢再议及此事的?再譬如诏令周将军回里养伤,那是因为父皇看出他果有英雄之气、将帅之才。然少年得意者,往往不知天高地厚,孰轻孰重。若无坎坷,青云直上者,注定非是自折,便要折人。设若一蹶不振者,此匹夫之志又如何堪当朝廷大用?若果然挟持者甚大,必能忍尽人臣所不能忍者;如此,有朝一日能得皇儿的重新提携,不仅历练稳健,亦必将赴汤蹈火而不辞,一生誓死忠诚皇儿朝廷……” 太子抬起脸来,满眼热泪、满怀敬仰地望着父皇那双充满睿智的双眼,伏下身子,深深三叩,尔后抖着嘴唇说:“父皇!孩儿铭记父皇教诲……” 虽知五脉余毒尚未驱尽,至少还要三四旬才可保无碍,然太子清知父皇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及早完成南北平定、九州一统的帝王大业,自己若不回宫代为署理朝国万机,父皇就无法去国率军南征北战、扫平六合。于是也顾不得许多了,当下答应父皇立即回京。 太子回京不几日,张宫监便带着朝廷的一道圣旨匆匆来到山上:“……周翰成将军外伤既愈,诏敕还归东宫,仍复其宣威将军之职,着即日起回京复命……” 似乎是在一夜之间,辉煌和梦想突然失而复得。 慧忍接旨后,不觉有些心热气躁、六神不宁了。 这份圣旨拟得含而不露,进退自如。此时自己只要回京复命,公主、娘娘和母亲就再也不会为他受苦操心了。等待他的亦将是锦绣前程、沙场勋绩,一切都将水到渠成。 圆月如镜,清辉若水。 他拿出师父传下的青铜宝剑,豪情澎湃地于山间月下舞了一阵。耳畔山风厉厉、林涛汹汹。剑气与月光纠葛,英姿与峭壁对峙。 收剑归鞘时,慧忍扶剑望月,蓦然记起师父的重托和身肩的弘法大义来。 他徊徨于山间,仰望日出星落。继而打坐在煌煌月下,屏息禅悟,祈求师父在冥冥之中能为自己廓清迷茫。 当少室东方的启明星跃出暗夜的天幕时,他终于得到了某种启示:佛法未复,道场未兴,何来机缘之说?他岂能仅仅为了一己名烈、眼前荣华和儿女私情而背叛信念、入世还俗? 他料定,朝廷发出之份圣诏之后,一定还会再次派人来到山上寻找自己,故而必得尽快离开此地,方可得清静自在。虽说太子的情形仍旧令人担忧,好在太子离山之前他曾反复叮嘱过:半年之内只要不遇惊震,辅之以自己开出的药方每日调理,太子五内痛乱和神智迷朦之症一般就不易再发作了。 黎明到来之前,慧忍一面命人赴京回复陛下的诏令:“……微臣外伤虽愈,奈镖毒已侵入血脉尚未尽除。臣请恩准微臣在山中继续疗养,痊愈之后即刻回复圣命……”一面却带着两个小师弟,匆匆收拾法物行李,仍旧回到人迹罕至的少室山密林幽谷潜身修行…… 第三十二章 武帝躺在帅帐的行榻上,紧握着孝伯的手,气喘吁吁道:“公卿……我自觉病已深重,恐天命不久了。今将朝中后事尽付与公卿。我去后……请公勉力辅佐新君治理朝国,切勿辜负我言…… 孝伯急驰归京,泣不成声地向太子禀报了陛下的病危的实情时,太子登时惊得魂飞魄散…… 大周灭齐之后,突厥佗钵可汗对大周日渐强盛的局势甚感惊惶。当齐国遗臣范阳王一路逃到突厥时,佗钵可汗撺掇范阳王自立为齐国新主,并策动他速到齐国最后一处阵地营州去,以此为踞,招兵买马,为复兴齐国与大周开战。 佗钵可汗许诺范阳王:范阳王若能撺掇营州刺史高宝宁率兵攻打大周,突厥愿出十万精骑相助! 武帝闻听营州刺史联合突厥兴兵南犯的消息后,即刻下诏调集二十万大军,欲从数路发兵、一举荡平突厥和齐国残贼。 各路兵马尚未调齐,忽然南面彭城告急军书飞报京师——南陈常胜大将军、大司空吴明彻督领八万步骑和水军数路北上。正向吕梁、彭城全线进围! 原来,南陈国主闻听突厥和齐国残余聚集十万兵力攻打大周。而大周兵力眼下开始调往北部时,乘虚而入,一举攻陷了大周吕梁*等水陆要冲之地。 南朝敌兵来势急汹,吕梁守城的大周将士未及告援便因寡不敌众而致城池失陷。 南朝大军破城之后,近万大周被俘将士为南军尽皆斩杀。 吕梁城外,大周士兵横尸贯野、惨不忍睹。 南朝大将军吴明彻攻克吕梁后,又乘胜率军进围彭城。彭城闻听吕梁失守后,南陈将俘兵尽斩不留的消息后,同仇敌忾,合力拚死顽守。南朝大军日扑夜攻,围击了整整一个多月也未得破城。 吴明彻年近七旬,却壮心未已。此番出征前在陈国国主前立下军令状,决心再立下盖世奇功后退隐故里。见彭城此时固若金汤,便令南陈数万军士筑起长堰,引来城外大水直至彭城城墙之下,水军顺水驾船、层层围困,不分昼夜地猛烈攻扑不止。 武帝得知详细军报后,迅速查看地形图,与大将军王轨紧急商定援救大计,并诏命他率四万援兵火速南下、解救彭城之急。 王轨素有百战将军之称,用兵向以智谋取胜。解救危困非他莫属。 王轨领命率大军日夜疾行来救彭城,探得南陈水兵以舟舰层层围城的实情后,却并不直奔彭城而来,而引领水陆大军直奔陈军水兵往返必经之路清水与淮河的入口,一面在入淮口两岸筑垒屯戍、一面令士兵在附近方圆村落集镇广发露布:“即日起,十日之内,清水周军大营驻地大量收购新旧铁轮、铁索。铁轮五十两银子一副;铁索二十两银子十尺。” 百姓见露布竞相传播,奇罕天下竟有这般的好事!消息传开,慌得远远近近的百姓居民四处搜寻铁轮、打造铁索,也有家中虽没有备货,立马打造,急急忙忙要赶在官兵限期前交到周军营地的。众人源源不绝一路赶来,驴拉骡驮、老抬少扛的,三五天日子,就见上千轮的铁轮铁索堆积得小山一样,垒在了淮口两岸。又眼见那些铁轮被官兵运在船上、拿铁索串起锁定,轰轰轰隆隆推入水中、沉入水底,痴痴地望着,却猜不出竟为何故? 待抬送铁轮的百姓拿了收到铁轮几副、铁索几丈的凭据去领银子时,再也想不到:五十两银子却变成了五十个大钱! 众人不服,上前争辩时,周军说是他们自己看走了眼,命他们再去细看露布上如何说的?又说从古到今,天下哪有二十两银子一副的铁轮?又说你若要的话,我这里还有现货,一半的价,十两银子一副卖与你,你可要? 众人张口结舌、无话可说,再去各处墙上瞅那布告时,却不知守在露布前的周军早已将各处露布悄悄更换。上面果然写着:“即日起十日内大量收购铁轮、铁索。铁轮五十大钱一副,铁索二十大钱十尺。” 众人虽知上了官军的当,但清知两军交战在即,也是情急所迫才发此露布的。一面自认晦气、一面赶紧离开,怕再被人羁留做了役夫。 吴明彻大军正在猛攻之际,突然闻听大周乌丸轨大将军已引兵据淮口、结长围,收购了上千铁轮沉入水底,遏断陈兵船舰归路的消息。全军上下霎时军心大乱,遍生骇恐! 彭城守军得知百战功勋、乌丸轨大将军已经率援军截断南陈退路,知道此战必胜,更是军心大振,全城百姓也俱来相助,陈军攻城更无指望了。 南陈刺史萧摩诃看出了情势危急,对吴明彻进谏道:“属下闻知北周大将军王轨已锁断下流,并在两岸筑垒,吴公,我军此时不如乘周兵立足未稳之际派兵攻击,周兵必然败退。我等也好趁水路未断之时,贼势不坚之际而及早退兵。若待敌垒立定,我军必然进退无路,只恐终成他人阶下之囚。” 吴明彻不大相信:王轨从大周发兵,又是一路急行军赶至彭城,仅那锁断江流的千余铁轮和百丈铁索又如何能凑得齐?总不成是从大周一路运来的罢?因心下烦躁,不觉愤然怒喝道:“军事谋略岂是尔等所虑之事?大战在即,大敌当前,出此胡言,莫非想乱我军心不成?” 萧摩诃闻言,急忙住了口退出帅帐。 彭城守城军士此时已闻听大周援军已到,并已阻断了陈军水兵退路时,士气更加高昂。陈军又连攻数日,仍旧固若金汤一般纹丝不动。 清河入淮口被铁轮锁定后,大将军王轨方才速派两万大军赶来援救彭城,留下两万大军守定清口。 此时,陈军早已闻听退路被截,军中上下一团惊惶。已无心再战。众将也一齐来到帅帐,请求吴明彻答应破堰拔军、撤兵突围。 吴明彻本系年迈之年,彭城久攻不下,又闻知水军退路已断,因焦虑过度而骤染重疾。萧摩诃再次进言道:“吴公,今求战不得,进退无路。潜军突围未足为耻。愿公帅步卒、乘马舆徐行,摩诃情愿率铁骑数千,驱驰左右,拚死断后,必使吴公安达京邑。” 吴明彻不觉含泪叹息道:“果然危难之中见真情!明彻为陈军主帅,知进不知退,知得不知丧,独断专行不听弟言,急功近利,终致我大军将士沦入险厄,如今恨之晚矣!弟所具述的退兵之计甚好。然明彻既为三军总督,面临危难之际,必得身居其后。岂可放弃三军而独自求生?明彻愿与我大陈数万水步军兄弟同生共死,请弟率骑军速速突围、万勿迟缓,致我大陈全军覆没。” 摩诃见劝说不动,只得依令率几千骑军乘夜绕过周军营地、撤离围困。 骑军撤退之后,吴明彻方下令决堰,想借水势浩大之际迅速退军。 待陈兵船队借决堰大水迅速退至清口,临近入淮处时,见水势渐渐平弱。正犹疑时,突然传来前头的船舰被水下的铁轮阻塞了进路,众船一时前后相撞,在河中挤做一团,进退不得,正好困在两岸壁垒之间,被周兵围了个铁桶一般。 陈兵正惊疑惶惧中,忽听一声胡哨里,只见两岸骤然万箭齐发,一齐射向河面船队。陈军的水陆大军在舰上无路可逃,也无法回击,或是中箭号叫,或是纷纷跪在船甲乞降,也有许多投身水中,试图泅水逃生。 岸上周兵的箭矢即刻转射河心。 南陈大将吴明彻此时早已病得无半点力气,眼睁睁地躺在帅舰上,软绵绵地被大周将士生擒了过去。 因吕梁城破之后,大周的万余将士被陈军悉数斩杀之故,王轨和大周将士早已恨得眼中出血,不仅将河中逃兵尽皆射杀,就连船头的三万多陈国降俘也尽数斩杀、抛尸水中。 彭城一战,吴明彻所率八万大军,除了跟随陈国大将萧摩诃从旱路悄悄越过周营逃走的一万多骑兵得以逃生之外,其余五六万的南陈士兵全部做了水中的亡魂。 一向宁静碧澈的清水河,一时间竟流成了一条血色之河。河面上凌乱地飘浮着无数的头颅和断肢残躯…… 彭城大捷飞报京城后,武帝龙心大悦,急令传诏,城内城外广悬花灯、高搭彩棚,礼乐仪仗阵列凯旋门,待王轨一路风尘仆仆地率军回朝复命时,武帝亲率文武百官在十里长亭迎接三军,并诏谕晋封厚赏有功将士,同时下诏改元宣政。 南朝老将吴明彻被俘后押解到大周,爱将惜才的武帝对他厚礼相待,并晋封他为大周怀德郡公、大将军。吴明彻却因羞愤懊责而病情沉重,末了竟拒绝医治而亡。 彭城兵事甫定,边塞北境接着有急报传来:突厥和范阳王已纠齐了数万兵马,兵分三路入寇大周。 武帝此时早已调齐了各路兵马。又下诏征集关中所有公私骡马全部从军。武帝亲率六军御驾北上,兵分数路进军北伐,决心一举靖定边患,为明年的全线南征而断绝后顾之忧。 后续大军尚未赶到,前线各军已有捷报相继飞来。 此时的武帝雄心万丈,志在必胜。白天乘御辇率军疾进,夜晚在帅帐中秉烛运筹,通宵达旦地与军师和属僚商定击敌克城的用兵方略。 不料,因操劳过度,帅营尚未行至敌域,行军主帅武帝便突发重病。随军的几名御医穿梭于帅帐和药篷之间,又是汤药又是针石的,连着好几天下来,武帝的病势不仅不见缓轻,反倒日渐沉重起来。 大军进发、主帅重病,自古就于兵事不吉。在左右臣僚的反复劝说下,武帝只得下敕:暂停各方兵事。 帅帐中的武帝咳喘不已,呼吸紧迫。自觉病入沉疴、大限不久,勉强支撑着,令左右急召宗师宇文孝伯觐见。 孝伯闻诏匆匆离京,一路赶到帅帐时,见出京时还是好端端英气勃发的一位陛下,几天功夫竟病成了这般模样时,一时心痛如绞,禁不住泣泪交流起来。 武帝躺在病榻上,紧握着孝伯的手,气喘吁吁地向他托付后事:“公卿……我自觉病已深重,恐天命不久了。今将朝中后事尽付与公卿。我去后……请公勉力辅佐新君治理朝国,切勿辜负我言!”令内史敕授孝伯为司卫上大夫,总理兵马军事,并令他先行还京,守备非常。 孝伯涕泪退出帅帐,奉旨依命快马加鞭、急驰归京,以安定大事。 孝伯去后,武帝躺在卧床上一路缓缓而行。途中一天比一天越发气息微弱了。当行殿终于隐隐可见京城的轮廓和等候接驾的白旄旌旆、戟钺仪仗时,武帝令人扶起他,撑着最后的气力、睁眼望着巍然而立的城门,挂念尚未实现的统一大业,拚命喘息一阵后,骤然驾崩于卧床之上。 当孝伯急驰归京,泣不成声地向太子禀报了陛下病危的实情时,太子当时就惊得魂飞魄散。一面强忍悲咽,一面急率众人去迎,行至半道便已见噩耗飞传。 太子一路下马跪拜、一路悲号,直哭得喉舌出血。 当他跌跌撞撞地一面额头磕地、一面爬到父皇的御辇卧床边时,满嘴张着、却早已吼得喉哑音喑地发不出半点声了。再不曾料到:一路雄风高扬地率大军北进的父皇,短短数日,竟出师未捷身先亡!竟连和自己见上一面都没来得及! 内史一面悲啼、一面宣读陛下遗诏:“……昔太祖扶危抑倾,启开王业。朕勉承大位,与诸王公将帅协力一心,靖平东夏。然妖氛荡定却民劳未康,每一念此,如临冰谷……天下 事重,万机不易,王公及庶僚宜当共同辅导太子,使上不负太祖,下无失为臣,朕虽瞑目九泉而无所复恨……” 太子闻听父皇遗诏,一时五内痛绝迸裂,遗诏未毕,一口鲜血喷出,当即便昏厥了过去。 太子稍缓过气来,在众位内史和辅官的引领下,迷迷朦朦地依例入宫嗣皇帝位,号宣帝。尊谥父皇为武皇帝,庙号高祖。奉嫡母阿史那皇后为皇太后,生母李氏为帝太后。册太子妃杨丽华为皇后,长子宇文阐为太子。 宣帝如此勉强支撑着理完大丧,又料理了几样紧急军国要务之后,再一次突然晕倒在御书房,一病数日未起。 宣帝因遇毒后元气乍复,怎禁得这等意外惊痛?此时旧伤新痛骤发,肠腹和喉咙每日里疼痛如割,御医们日夜汤药针砭,方才终得舒缓。 待神智稍稍清醒一些,案头早已积压下了小山一般大堆大堆的军国事务等待梳理了。宣帝望着面前山也似的卷宗疏折,方才真正体味到父皇在位时,每日竟是怎样地繁累操劳的!一时又悲悼了一番,勉强打起精神开始署理朝政万机。 殡灵逾月,葬高祖灵柩于山陵后,转眼便到了冬日。此时,忽闻汾州急报,北方游牧部落稽胡的大将刘受逻千在西河之地率众起反。宇文孝伯提议令越王为行军元帅,宇文神举为行军副帅进军西河,平定叛乱。 稽胡闻听周军大军卷来,急忙向突厥求援,突厥派骑兵往赴援救时,被宇文神举侦悉,在突厥骑兵必经之途设下绊马索、陷阱阵和蒺蓠阵,掩击突厥骑兵。突厥不备,骤然陷阵后,一时人仰马翻,不战自败。稽胡闻听援兵大败,自动乞降归顺。 西河乍平,幽州人卢昌又突然举旗召兵,并引领一支突厥援兵赶往范阳城,企图与范阳王会师后合兵南下。 宇文孝伯有心令神举再建武勋,奏请宣帝再次令宇文神举前往征讨。宇文神举自然知悉堂兄的深意,不敢有负期冀,日夜兼程地一路北进直捣范阳,以奇计诱敌深入后,再次一鼓攻陷敌城,并生擒敌首而告捷。 连着几番内外变乱平定后,朝廷江山总算稍稍安定了一些。 这时,宣帝记起了他的复仇计划——多年为党争所苦的宣帝,早就发誓要尽皆清除朝廷党争,要使当朝为臣者不再为内难而耗神,从此专心一意忠效朝廷。 清除党争,首先要剔除的就是齐王和王轨二人! 眼下,自己初登大宝、根基未稳,剔除二人,杀一儆百,使今后朝中无人敢再生争端。而且断此二患兵后,令辅臣协太子署理朝政,自己也可以向父皇那样,放心离国,亲率六军南下北上,完成父皇未竟的帝王大业了。 多少年来,在宣帝的心目中,齐王和王轨二人就像一对匍伏于丛林中阴狠的老狮子,他们的利爪随时都会撕碎他孱弱的身心。 齐王和王轨不除,他即使是在重重侍卫和壁垒森严的皇宫大内,也无法睡得踏实。至今未得真相的遇毒之谜,也是一样始终纠葛于他内心深处的症痼。 当初,太子妃母女在自己床前低声议说何人下毒时,独孤氏怀疑是齐王指使,毒死太子,以达到他们扳倒敌党靠山的目的。太子妃当时曾问独孤氏:“母亲,他们干脆除掉我不是更直接了么?我死之后,太子自然会另册新妃啊。” 独孤氏说:“太子是重情重义、恩怨分明之人。即令你死了,太子也不会忘了你。将来一旦继位,你仍要被谥封为元皇后的。你父亲仍是太子的忠臣。毒死太子是釜底抽薪。这样,即令齐王做不了太弟,只要换了任何别人,这场夺嗣之争中他们就算获胜了。然后凭着陛下对他们一向的信任,他们自然还会被诏命为辅国重臣的。” 宣帝那天虽说神智昏昏,可母女二人的话却也句句听得真切。他当时就咬牙发誓:“有朝一日国玺在手,第一件大事便是诛杀齐王!” 想起当初遇毒之后,每次发作都令他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而且从那时起,每一个夜晚竟成了宣帝一天中最虚弱、最恐惧的时光——每当黑夜来临时分,他便令宫殿内外各处都要灯火辉煌,特别是寝殿里,决不能熄灭灯火。即令这般,只要一阖眼入睡,夜晚也常常会被各种恶梦惊醒。夜晚寝榻上的他虚弱惊惧得就像个怕黑的婴儿一般,只有紧紧地偎依在自己的妃嫔怀里,在她们温柔的抚拍下才能渐渐平静下来。 做为一个男人,特别是一个主宰万民、至高无上的君主,这种病态的虚弱和怯懦,实在是一种令人难以启齿的羞辱。 每当这时,他便咬牙发誓:一定要毫不留情斩杀那些**荼毒自己身心的元凶! 父皇驾崩前后,宇文孝伯倒也尽心竭力辅佐他料理内外国事、发兵平定边乱。宣帝心下甚是感动,不觉淡忘了往日的诸多间隙,渐渐引为心腹。朝中重大机密也都令他参预。 宣帝诏孝伯上殿,想借助孝伯之手除掉齐王。 “公卿,朕闻知高祖父皇在世时,齐王便有觊觎大位之野心。还闻听当年皇太后大丧期间,他竟不肯守晚辈人臣之制,在齐王府内饮酒食肉无异平时,分明对高祖心存怨毒。高祖因念及手足之情,一直未忍清除。然而留他在世,迟早都是社稷大患,今请公为朕筹谋去除奸臣之计。” 孝伯闻言即刻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来!他原以为新帝虽说才学平平,毕竟天性温软,若辅弼得当,倒也可以做好一介治世守诚的国主。再没有料到,初承大位不久,便要大开杀戒、诛除异己了。 孝伯此时跪叩劝谏:“陛下,先帝遗诏不许滥杀骨肉。齐王本系陛下叔父,又是功高德茂的社稷重臣,乃国家栋梁之所寄。陛下若妄加刑戮,微臣又阿旨曲从的话,既是臣之不忠,陛下亦难免担当不孝之名啊,请陛下三思!” 宣帝闻言半晌不语,疑惑孝伯与齐王一向交好,如今果然仍旧袒护于他。不禁又由此联想起当年他们连成一气**自己的事情,其实孝伯也曾多有参预的。待孝伯去后,宣帝便立即下诏:召长孙览总兵辅政、收夺齐王手中兵权,并密令大将军于智暗中观察齐王府的动静。 于智一向与齐王不睦,清知宣帝对齐王嫌忌憎恨已久,便派人日夜监视齐王。因见大将军安邑公王兴,开府独孤熊等几位武将近日以来频频出入齐王府,疑惑齐王暗中联络武将,恐有兵变之嫌,便如实奏禀宣帝。 宣帝大惊,速召郑译等上殿密议。 郑译道:“齐王乃大泽之龙,虽蜇伏不动,但一遇风雷激荡,必当驾云而上。虽为宗亲,却更系朝廷大患。然而,齐王对大周素有旷世奇勋,且为皇族宗亲,不发则已,一发必得万无一失,方不致酿成诸王变乱、以致引发朝廷动荡……” 宣帝以为极是。待与郑译筹划齐全之后,宣帝又召宇文孝伯进殿:命他前往齐王府传敕并代为询问:“三公要位应属亲贤,今欲授五叔齐王为太师,九叔陈王为太傅,十一叔越王为太保,不知五叔意下何如?” 孝伯依诏前往。齐王令孝伯回禀:“臣才轻位重,早惧满盈。三师重任非所敢当。再之,若三公之位专用臣之兄弟、皇室诸王,只恐引发物议,还请陛下三思。” 如此,经孝伯几番往返通报之后,宣帝再次令孝伯传诏:今晚召诸王入殿,共议国事。 因是孝伯传诏,齐王不知有诈,便遵诏进宫。待行至御殿外,却见周围冷冷清清的,并不见有别的诸王到来,心下便有些惊疑。怎奈身已入殿,也只好坦然而行。 孰知,门内花丛早已埋伏着许多武士,见齐王一入门来,众武士一齐扑上,合力将齐王拿下。 齐王大声喝道:“本王何罪之有?” 宣帝冷笑一声:“请于将军告诉你吧!”说罢丢下齐王,兀自转身返回殿内。于智走到齐王面前,历说齐王府近期频频出入武将,由此论断齐王有谋逆之嫌。 齐王怒斥于智道:“属好往来,实系常情。尔等鼠辈小人竟敢据此捕风捉影,以不实之词陷害本王?” 于智冷笑道:“我向来以为齐王还算明白之人,以齐王往日所为诸事,再看今日之大势,还须某人多言吗?” 齐王闻言大笑三声,转而仰天悲叹:“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皇兄!五弟这回终于可以毫无愧怍地去面见你了吧?” 齐王只恨天命不公——自少年之时,他便自认才华武功丝毫不逊于四哥宇文邕。凭武功,他从十三四岁起跟随太祖东征西杀、屡建奇功。二十岁就成了统领大周军事的大司马了。凭心计,他能多年**于把揽朝政的宇文护和几位嗣帝之间。当年,如果不是他这个做弟弟的多次从中调停,反而再稍微从中挑唆一些儿,四哥这个嗣帝恐怕决计活不到三十多! 齐王对皇兄即使样样皆服,也有一样不服:太祖匡扶魏室,以一州之地,率部东拚西杀几十年最后终于奠定了宇文氏的帝王基业。大周天下本是太祖半生心血打下的根基,他齐五和朝中诸王皆为太祖骨血,私下曾以为四哥的帝位乃兄长所传,一向以国事为重的四哥自然也会像大哥一样量才立储的。 可是,他们最终发觉大错特错了!因为,一向以英明、宽弘、惜才著称、以大周利益为首要利益的四哥,根本就不容许任何一位诸王兄弟对他的江山社稷、对大周的储位有半点觊觎之心! 往日,自己虽并未露出想要做太弟的意思,却因敌党杨坚系太子妃生父之故,加之太子确实性情软弱浮躁又才智平庸之故,为江山社稷所虑,多次据实而奏鲁王的不堪大用。孰知,原本以为自己纯粹出于忠心之举的直言,不仅令武帝滋生戒心,也因而得罪太子一党甚深! 当年,自从卫王被满门抄斩之后,他便真正见识到了武帝的威厉果烈!从此更是一心奉公、任劳任怨,哪里还敢再存半点的非份之想?若说他宇文宪当初曾是一头雄心勃勃的雄狮,也早已被高祖武皇帝驯服成了只会为主人捕鼠看院的狸猫家狗了。他也曾料想到,因太子势弱,皇兄早晚有一天会替太子铺平道路而除掉自己的。他别无所求,只希望皇兄果然诛杀自己时,别像诛杀六弟卫王那样下手太绝,不要将自家儿孙满门抄斩便足矣。 多年以来,因了这个缘故,他一直都是小心翼翼地做人行事,只求能够安度余生。再没有料到,即使自己忠心耿耿,终于逃得了昨天的武帝,到底也没能逃得过今天的宣帝! 早知如此,自己何不乘高祖乍崩之际断然下手?! 此时,悲恨交集的齐王双泪长流,遂将手中觐见帝王家的玉笏高高举起,狠狠地摔到了 地上! 玉笏骤然碎成一地的冰碴。 尔后,齐王对着齐王府家门的方向屈膝长跪,悲声喊道:“苍天啊苍天!你为何要把我生在帝王之家?母亲,请恕孩儿不能为你养老送终、先走一步了……” 言罢,对着齐王府的方向连连磕头,立时便满面血流如注起来。这时,一群武士骤然合力围上,一齐用绳索套在他的脖子上,直勒至气绝而亡方才罢手。 宣帝一直躲在殿内窥望着。 当他亲眼目睹身材高大的五叔如同一头猎物般被人套上索子、从起初的手脚挣扎到脸色青紫,到末了停止挣扎并一头栽倒在地、气绝而亡那时,不仅没有感觉到一种复仇杀敌的快意,不知何故,反倒觉得胸口涩涩楚楚的,充塞着说不出来的沉闷和抑郁…… 齐王既死,齐王的五个儿子,宇文质、宇文-、宇文贡、宇文干禧和宇文干洽,也一并连坐被诛。安邑公王兴等三位大将军,皆以合谋叛逆之罪一并诏死。 诛掉头号心腹大患,宣帝即刻下诏:晋于智为柱国将军,并封齐国公,任兖州总管;诏皇后之父、隋国公杨坚回京入朝,晋上柱国,兼总理朝廷军事的大司马;拜郑译为内史上大夫,封沛国公。 杨坚眼下虽远在东南戍守,却很快便闻知了朝中齐王一门被诛的消息。 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 当他接到朝廷晋他为大司马之职并召他回京的诏敕后,并未感到太大的惊喜。因为,他早已预感到:新帝登基之后,除了要诛杀一大帮子当年的异己之外,接下来,恐怕还会相继换掉一大帮子的朝中大臣。 自己,郑译和于智的晋拔,仅仅只是开始。 然而,此时的满朝文武,包括皇室诸王要臣,恐怕却是人人自危、个个惶恐。 杨坚略估算了一番:时下之大周,内有自太祖以下宇文氏皇族宗亲数十位的诸王和国公;外有尉迟、长孙、达奚、韦孝宽、李虎、李弼、于翼等几大家族的柱国将军,只怕这个新帝会统统过滤一遍往日的恩恩怨怨。 要紧的是,新帝当年的敌党,恰好多是杨坚的敌党。自己此时回京并担当军国要职,宣帝近期所有的杀伐惩处或是升迁削减,他人定然会认定一切皆是自己在背后操纵的结果。 如此下去,过不了多久,群臣对新帝奈何不得,而他杨坚却会成为群臣们一致嫉恨和攻击的靶子。 既要奉诏回京,又要避过眼下的政事风潮,不致引火烧身,还不能让宣帝心生疑惑,这实在是难坏了他。 当载着当朝皇后之父、新任大司马、上柱国大将军杨坚的车辇隆隆行至京城隋公府时,已经是月上柳梢时分了。 当晚,杨坚与夫人迦罗通宵未眠,窃窃私议直到天快亮时,终于商定出一样既可避开一时嫌疑,又足以自救的一计来…… *吕梁——北周地名,在今江苏一带。 第三十三章 宣帝闻说半晌无语:看来,这个王轨果然忠心耿直不同于齐王,齐王是恨怒而死;而王轨直到临死之前,仍旧平静谢恩、甘心受死…… 仇敌尽除,宣帝望着外面空寂的廊庑台阁,惚惚然竟若有所失…… 杨坚第二天便入宫觐见宣帝。 君臣二人互道了辛苦并寒喧过后,穿戴甚厚的杨坚强抑不住地不时吼吼咳喘一阵。宣帝见杨坚脸色腊黄、鼻塞涕流的模样,忙问是不是路上着了凉?便催他先回府休息,又令宫监去传御医,命到隋公府诊治,又反复嘱咐杨坚回府后先安心养病,待身子康复后再上朝复命。 杨坚赶忙谢恩出宫。 孰知回府后,竟一头病倒在床,再起不来身了。 因杨坚此番回京后更不比往日,既为后父、又是新晋的朝廷大司马,赫赫新贵,分明是宣帝的首要辅臣。此时满朝文武都得知他回京途中患了重伤风,眼下在府中卧床不起的实情。 众人闻讯争先恐后地一齐前来探看,一时间车马盈门,弄得隋公府比前年娶小儿子媳妇那会儿还热闹。 独孤氏和往日一样谦和亲切,一面忙着令下人上果点、泡茶,一面却以杨坚发热畏寒、病症转重为由,也不让人近前与杨坚说话,只让前来探访的客人蹑手蹑脚地隔着幔子往里打量:众人见杨坚蒙着厚厚的被子,屋内拢着旺旺的大火盆子。一旁有一个小炭炉内正煎着汤药,满屋子都飘着浓浓的药香气。里面只有一个丫头一声不响地守在药锅旁。 众人虽不得与杨坚搭话问候,却清知独孤氏在隋公府是大当家的,便纷纷嘱咐了一番,说了会儿请独孤氏好好照顾病人等闲话,然后才依依不舍地先后离去。 如此,总算过了一段清静悠闲的日子。 宣帝当初下山时,慧忍就曾事先交待,宣帝遇毒后内伤尚未痊愈,因而一是不可过度操劳,二是要潜心修复;如今,宣帝万不料忽遭父皇崩殁,悲痛之外,又加上继位以来军国诸事的万机繁劳,遂骤然引发了五内迸乱。往日郁积在内的一些余毒竟致重新侵入血脉。如此,因内热过盛而灼伤了肝脾,致使性情也一反往日的温软,为人处事竟是一天比一天急躁易怒起来。 有时冷静下来,宣帝念及齐王一家老少数口之死时,毕竟同为宇文氏骨肉,便会有些不安袭上心来;然而再忆及当年所受的诸般屈辱,一时又咬牙切齿起来。遂连想到齐王虽除,然而齐王的头号死党郯国公王轨眼下却仍旧拥兵驻守一方,但又觉得忧恐不安起来。 郑译道:“陛下,莫非还有什么不得排解的烦忧么?” 宣帝叹气道:“往日,乌丸轨虽屡屡加害于朕,可他毕竟为大周国家朝廷屡建奇功。朕若为私仇杀他,着实顾虑他毕竟是高祖多年的忠臣,恐因此遭致物议。可是,当年他极尽陷害朕之诸事,朕即令不杀他,他也未必会感念朕的宽厚。只怕终究还会怨而生变,故此烦恼。” 郑译道:“陛下,臣也一向佩服郯国公的雄才奇略。可是若说他是大周的忠臣良弼和百战功勋,臣却不以为然。” “哦?此话怎讲?”宣帝疑惑地望着郑译。 “陛下,当年乌丸轨与南陈八万水陆大军彭城之战中,广贴露布,收购民间千具铁轮万丈铁索,贯锁沉水、截断清流,以奇谋陷南朝常胜将军吴明彻数万兵马尽没清水,何其奇才大略啊!可是遥想吐谷浑之战中,有着如此雄才奇略的乌丸大将军,宇文孝伯同受先皇之命,总理一切兵事的进退,怎么近万大军在大漠延耽数月,为何竟会不见敌国吐族一兵一骑而落个无功返国的?”郑译说。 宣帝道:“吐谷浑之挫,怪朕初出茅庐,既不知轻重,也不谙将兵之策。” 郑译道:“若说陛下不知将兵,时日不久后,陛下再次西北征讨,闻听身边的左右辅将也不过是根本就不曾知名的微职将军,为何竟能屡屡大捷?陛下,当年西吐之辱,果然因郑某在营中演练阵曲,才导致的西伐大军不得胜敌吗?” 宣帝挥挥手:“与郑大夫无关,是朕阵前轻敌之故。” “陛下,非也!当年吐谷浑一战无功而返,臣等虽有轻敌之责,但乌丸轨他们却把臣与他个人之间的恩怨冲突,转怒于陛下。当年之事,乌丸轨不止有辱圣命,更是误国欺君!忠良之臣,怎么会做有意使战事无功而返,且加罪幼主,并不惜以个人挟私之轻,延误社稷江山之重,有愧先祖重托期望之事来?” 郑译的话骤然惊醒了武帝! 往日宣帝也时常思量此事:自己率大军西讨,军驻数月无功而返,自己被父皇当众罚杖、身受屈辱其实也算不得什么。要紧的是,乌丸轨和孝伯二人身为朝廷重臣、高祖左右亲腹,受高祖重托和朝廷大任,身兼国家江山和辅佐幼主之要命,辅佐自己第一次临敌国、历兵事、历武功,末了竟因与郑译的个人冲突,误兵事而陷幼主,单此一条,其实便是万死不赦的欺君渎职大罪了! 旧日的屈辱和创痛重新沉浮,宣帝的脸渐渐苍白起来,眼中开始浮起阴郁之火,却沉默不语着。 “捋须之事,陛下可曾听说过?”郑译又问。 “捋须?捋什么须?”宣帝不解地望着郑译。 “臣近日闻听,当年陛下在御苑寿宴左右大臣,乌丸轨借酒醉移至先祖身边,当着众臣的面捋着先祖的胡须说,‘咳!可爱好老公,只恨后嗣太弱啊’。此事,莫非陛下未曾听说?” 宣帝的脸开始青紫起来:“竟有此事?” “当时有好几位老臣在场,臣岂敢信口胡言?” “奸臣!竟敢如此猖獗!若非父皇当年对朕父子情深,朕哪里还有今天?”宣帝抖着嘴唇说。 自诛杀齐王之后,宣帝其实已不想再诛杀他人了。眼下之大周,西北部落对中夏年年侵扰掠袭,南朝陈国也一直伺机以待。王轨、神举和孝伯个个文韬武略、智勇双全,确是大周不可多得的龙虎之将。然而,蓦然记起旧事,令他禁不住重新涌起尽除宿敌的心思…… 郑译继续说:“陛下固然有惜才之心,只怕那郯国公未必珍重陛下的这份宽厚。自古以来,哪一朝的江山社稷不是断送在所谓的旷世武勋手中?他们功大盖主,又原为党朋,始终于陛下心存嫉恨,臣只怕,早晚会从他们那里生出事端来!” 宣帝沉吟道:“如此,即令朕不杀乌丸轨,乌丸轨迟早也必生反变?” 郑译道:“陛下,臣以为,治国用臣,长久之计宁可用平凡之辈,上德之人;决不用奇略之才,下德之人;陛下若存妇人之仁,恐怕酿成大患。” 宣帝默默无语,当晚,整整碾转反侧了大半夜也未曾入睡…… 第二天下朝后,令郑译召几位内史一齐进殿,当众诏布上大夫王轨诸般罪名,并命内史杜虔信等人立即拟敕:即刻诏敕斩杀乌丸轨。 孰知,中大夫元岩、岩复继和东宫早年的侍读颜之仪等人一闻听宣帝要拟诏诛杀王轨,俱都大惊失色,众人一齐叩跪在地,反复述说眼下大周强邻四敌、南北未一,南朝陈国几欲进犯,唯因有王轨把守而不敢轻动。恳求谏劝宣帝不可妄杀忠良、冷了人心。 岩复继更是垂泪脱巾、三拜三进,反复叩首恳求宣帝饶过王轨。 宣帝因一向信任这几位朝臣,故而才召来拟敕的。如今见众人齐齐都为王轨说话,一时郁躁难遏,不觉大怒:“朕当你们是多年的忠良辅弼,哪里知道,原来你们一个个竟然全是他的同党!” 岩复继叩地再拜:“陛下,臣等决非郯国公同党。臣等恐陛下滥诛功臣,失天下众望啊!” 颜正仪也劝谏道:“陛下若对郯国公有疑虑之处,可先下诏削除其官职,令其反省,以观后效。” 宣帝忍耐不住,便将当年王轨总领兵事进退,西征吐谷浑大军无功而退之事叙述了一番。 颜之仪叩头释疑道:“陛下,悬师西征,一入他国,便呈凶险四伏、生死难料之势。吐谷浑士卒一向骁勇善战,狡诈多变。当时臣也在军中,确时兵机不佳。郯国公辅佐太子深入敌境,身兼万钧重担。以当时之势,兵事胜败为小,储君安危事大。若贸然出兵,一旦有何闪失,即令砍掉十个、百个吐谷浑可汗吕夸的头,又岂抵得我大周储君之万一?” 岩复继道:“陛下,颜大夫所言有理。臣以为,当年郯国公辅佐太子西出无功而返,肯定有他的难言之隐。陛下何不过问清楚再做计较?” 宣帝见他竟为王轨如此辩解,越发气怒难忍了!一时五内躁热,暴怒之下,竟叱令内侍们将岩复继打出殿去。又气急败坏地喝令杜虔信立即拟敕,并命他带人速到徐州传旨并监斩王轨。 杜虔信原本胆小,见宣帝动怒,不敢再抗旨拖延,急忙依命拟旨并带人出京。 镇守徐州一方的王轨闻听新帝登基不久,郑译便官复原职的消息后,当即预感到祸事不远了。果然,不久便闻听齐王父子数人遭满门抄斩,连带安邑公等人也被诛杀的消息。 他料知,接下来轮到自己了。 他从容地安排好了公私诸事后,叫来左右心腹交待:“当初,我在高祖面前曾屡言太子之过。本心仍是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所图。时至今日,祸变可知。本州控带淮南,近接强寇,若欲保全身家,实在易如反掌。但忠义大节乃王氏传家立世之本。况我受先帝厚恩,志在效死,怎敢因获罪嗣主而背叛先朝?今只有坐以待毙。望千载之后,功罪评说,苍天可鉴我心。我别无所求,死后只请照料好京城我的老母幼儿……”言罢,长泪不禁。 果然,王轨刚刚交待完后事不几日,杜虔信便带着圣旨和侍卫,赶到徐州传诏并赐郯国公王轨一死。 杜虔信监斩已毕、回京复命时,对陛下讲述上大夫王轨死前跪地谢恩、平静就死,并言说王轨死前之言,“吾受先帝厚恩,情愿伴侍先帝在天龙辇。臣虽知死之将近,而忠义之节并未违逆……” 宣帝闻说半晌无语!看来,这个王轨果然不同于齐王,齐王是恨怒而死;而这个王轨,直到临死之前,仍旧能平静谢恩,甘心受死…… 如此,原打算决意要斩草除根、一并斩尽王轨满门子孙的念因此而打消了…… 王轨被诛后,宣帝在宫中诏见了被冷落了好些日子的宇文孝伯。孝伯进殿后,宣帝冷冷地打量了孝伯半晌,而后先声夺势地突然质问:“公卿,你既然早已得知齐王有谋反之意,为何隐匿不报?” 孝伯闻听宣帝如此质问,清知齐王、王轨之后就该轮到自己了,然而却并无一点惧色,一面直言道:“陛下,齐王和郯国公效忠社稷,可惜竟为郑译、于智等群小陷害。臣受先帝嘱托,未能进谏劝止,有负先帝之托。陛下若欲赐臣死罪,臣甘心受死,决无怨言。” 其实,宣帝此番诏见孝伯的本意,原不过想敲山震虎一番,若孝伯知道惊怵,或是能为自己辩白一番,或是肯稍稍示弱的话,宣帝便会念在父皇去后,他曾一片忠心辅佐自己的份儿上,有意放过他去。 孰知,这个孝伯竟是如此的不识相!不仅不肯为自己辩解几句,反倒说什么“甘心受死”,这下竟弄得宣帝自己也无法下台了。 宣帝原是自尊极强,且是恩怨必报的性情,自然也不肯先自示弱。君臣相顾良久后,各自俱都默然无语了。然而,此时彼此皆已清知:他们两个的君臣之份已经到头了…… 当晚夜半时分,宣帝突梦孝伯和宇文神举带兵执刀入殿,口口声声说要为王轨和齐王报仇。 宣帝从恶梦中骤然惊醒,通身大汗淋漓。 宣帝披衣起身踱到殿外,眼望四处灯火辉煌的廊台楼阁,思量自从除掉齐王和王轨二人之后,虽不忍再牵连宇文孝伯和宇文神举二人,但清知二人往日一向与王轨个人私交甚密,而且直到如今,孝伯仍旧还把弓拉得满满的,一点都不肯示弱。不觉又记起当年他和王轨辅佐自己西讨吐谷浑数月,大军无功而返之后,自己被父皇当众责杖,郑大夫和王端等人也被削官,而一向自称光明磊落的宇文孝伯明知自己愧负王命和社稷重托,却从未闻知他对此事有过什么自咎之举。 如今,他既然不肯有屈从示弱之意,势必对自己杀掉齐王和王轨二人已抱有怨恨之心。如此,实在也怪不得别人了。 第二天一早,宣帝仍令内史传旨:敕宇文孝伯在府中鸩死。同时诏命内史携圣旨和鸩酒速奔并州,敕令宇文神举饮鸩自尽。 内史执行鸩杀孝伯后入宫复命,言说宇文孝伯临死前谈到当年吐谷浑一战无功而返的隐情“郑大夫与郯国公战前交恶,因自古将相争端向为兵家凶兆,后来兼有占卜兆示不宜动兵。臣等私心在内,怕依当时之势,战事一旦失利,或是幼主一旦有何闪失,臣等万死亦难担待……加之后来着实一直未得兵机,故而未敢贸然用兵。又因先皇高祖一向憎恶释老占卜之流,故而西吐之战,臣等一向讳莫如深……” “另,当年东平郡公宇文神举虽与臣等交好,因终年戍守在外,朝事多不参预,是故,臣祈请陛下留其一命……” 宣帝闻言,虽有心令人追回赐死宇文神举的诏命,然情知事已迟矣。 仇敌尽除,宣帝望着外面空寂的廊庑台阁,感觉竟是惚惚然若有所失…… 心绪虚落的宣帝因见杨坚回京多时仍未归朝,不知病势如何了?于是亲临隋公府来探看慰问。因见杨坚强撑着坐起,仍旧面黄憔悴,忙命他依旧躺下。闻见满屋的药气,便问吃的什么药?一面又令人去传御医再来瞧。 独孤氏代杨坚谢恩道:“臣妾谢陛下隆恩浩荡。臣妾夫君受诏回京,因路赶得紧了些,途中受了寒累之苦,原以为三五天便好利索的。谁知直到至今仍旧体虚咳喘,竟迟迟不能效力朝廷。他心内越发着急了,可是越着急,倒越发的不肯痊愈了。这一病竟至近月,如今又劳陛下在万机之中亲来探看,臣妾夫妇万万不安。” 宣帝见说,又好言安抚了一番,再次嘱托杨坚:“公卿在外辛苦多年,如今病重,心内也不必急着上朝复命。只有好生将息才是正理”。一面孰促独孤氏好生照顾病人,一面又命已赶到隋公府御医“要用最好的药,用心诊治”等话。 宣帝去后,杨坚又疗养了半月时日。 这段日子,杨坚虽在府中养病,却也尽悉朝中一切大小变故。眼下,众臣无不诧异宣帝性情怎么变得这般暴戾?不独一反往日的绵软温和,且动辄大发雷霆。昨天闻奏时还是一脸喜色,今天同样的事再来奏复时,陛下莫明其妙地就会突然翻脸动怒。说文武百官在朝伴侍左右者,俱都战战兢兢,度日如年。生恐稍不留神便招来杀身大祸。 杨坚闻知后,久久无语。 虽说宣帝已替自己除掉了一干政敌,他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一点轻松。正相反,过去齐王等人活着,宣帝怒也罢、杀也好,好歹总还有齐王他们一干人在前面挡着,往后的事,只怕就不大好说了。 杨坚思量,自己在府中养病转眼已过数旬,无论如何也该上殿复命,也要面对喜怒无常的新主和风诡云谲的朝政动荡了。 因见杨坚神情间显得忧心忡忡,独孤氏默默端来亲手做的滋补汤,先托在掌心用银羹轻轻搅了几下,尝了尝不大烫嘴时,这才捧到杨坚面前:“夫君,乘热先把汤喝了。” 杨坚接过汤碗,却又放在一边,他握着迦罗的手问道:“迦罗,我以前没看出来,怎么这个陛下的性情竟是这般乖戾暴躁?这可是帝王之大忌啊!而当朝为臣,每天若是伴侍在这样一位喜怒无常的帝王左右,只恐随时都有意外之祸,而国家百姓亦必将累及,如此,只怕迟早会生易变……” 迦罗又端起汤:“汤要凉了,夫君先喝汤吧。” 见杨坚喝了汤,迦罗道:“夫君,陛下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禀性一向是温软喜静。我想,许是新承大宝,军国万机千头万绪的一时忙不来,急躁烦怒一些也是常有的事。还有一样原因,便是那次遇毒遗症。夫君不知,每每发作那时,满腹灼痛如烤,大冷的天,满身的躁汗,满口嚷嚷着要冰吃……” 迦罗一面说着,一面早已跌下泪来。 杨坚叹了口气说:“迦罗,陛下若是余毒侵乱,必得想法子尽快疗治才好。否则,这样情形下去,着实令人担心。” 迦罗道:“我当初去少室山探望太子时,有位在山上修行的头陀僧释慧忍,听太后说倒 也有些真手段。若能寻到他,请他下山来为陛下调理调理,情形或许会好一些?” 杨坚忧虑道:“我明天上朝复命。明日夫人也到掖宫看看陛下,是否果然遗毒所致?还有,那个头陀僧释慧忍,夫人也设法催着丽华,着人早日召进宫来为陛下疗治,千万莫给耽延了。” “夫君最近要上朝么?”迦罗问。 “老躲在家中也不是长久之计。我想先上朝一段日子看看,若陛下果然性情暴戾,为避祸全身之计,我还必得尽快寻机外戍的好。”杨坚道。 迦罗闻言不觉戚然垂泪起来。想自己从初婚不久,便开始过起了戍人之妇的日子。从此独自承当抚育孩子、服侍老人、关照小姑妯娌的重担来。夫妻别离多年,如今以为敌党已除、女儿封后,夫君也被委以朝廷重任,日子总算熬出了头。一家老小从此可以团聚一处了。谁曾想,夫君又要离京远戍…… 迦罗心下虽一万个不情愿,然清知夫君并非那等怯懦无能之辈。一直以来,夫君正是凭了“守藏”和“避祸”的本能,才得以在二十多年动荡日子里,在两朝几茬的帝王的巅覆和几多权臣的替代沉浮里,多少王公大臣都被株连获罪、身家尽没,他却始终躲着暗礁险滩和灾难祸患,安然至今而毫发未损。 迦罗思量,夫君往日常年在边塞贫脊之地卫戍,受尽颠累。如今年岁大了,若能到得山青水秀的江南一带,比如富庶温暖的扬州任职,倒也是不错的。 夫妻拿定主意后,决定请多年好友郑译大夫帮忙代为奏请。 郑大夫是前朝魏国和当今大周两朝的开府大将军郑孝穆之子、三代武将之后。自小聪敏过人,过目成诵。不仅博览群书,骑射书画,音乐才赋更是名振中外。弦笙丝竹样样精通外,工尺音律也是信手拈来。 自吐谷浑一战被高祖去职削官后一直闲居在家。郑译自尊极强之人,起初一段日子神志沮丧,羞愧难当。所幸有杨坚的安慰勉励,加之后来太子也托人捎来信,令他潜心修学、等待机缘。因而便在府中发奋研习起文武学问并历朝辅弼之术来,盼望终有一天能够扬眉吐气、洗刷奇耻大辱。 宣帝亲政后果然不爽前约,立马诏敕他官复原职。郑译这些年在家中读书省思,比往日历练得知道成稳守藏了,又为宣帝的治政出了不少的点子,如下敕起用齐国七品以上旧官吏,请各地举荐德才兼备者入仕预选,令各州郡举荐博学高才者为秀才,扩建太学院。在朝廷中新设置四大辅官以分割要权等,渐渐竟成了宣帝须臾难离的智囊人物,一切大小机密军国之事,总肯先和他商定。 诸多新政颁布之后,朝野一时倒也一片赞声。宣帝据功晋封,先是拜为沛国公,接着迁为上大夫之职。这是自从前朝大魏国至大周以来,文官中第一例被朝廷晋为上大夫的文臣,从此一改数百年来朝廷在任用官职中一向重武轻文的偏向。 郑译虽说书生意气且恃才傲物,然而对有真才实学且谦虚孰睦之人却是颇知敬重。他与杨坚既为世交——他的父兄与杨坚和迦罗的父兄一向交好;又为同窗密友。自小两人都是无话不谈的。当年郑译被高祖武帝削官后,杨坚每次回京探亲,必要到府上探看安抚一番。因他无官无禄,知他用度花销必然拮据,平素也常用各种方式,但却是不动声色地资助于他。 郑译应邀来到隋公府后,杨坚也不拐弯抹角,待迦罗把茶点奉上之后,杨坚便坦言相求道:“沛公,储君登基,万象更新。我今既为后父,又新晋柱国,蒙陛下厚爱更兼总理兵事的大司马。然我自知才疏位重,骤然飞升,只恐满盈招祸。沛公,你我既为知交,你当知我一向只以守诚为全身之计。我往年多在寒湿之地,积下一身风湿痰症。若能到得一方温暖富庶之地戍镇,既可贻养天年,又能趋静避闹。唯求沛公能替为兄代奏一番,使兄得遂私心,不胜感念!” 说着,杨坚竟站起身来,望郑译深深地揖了一躬。 郑译赶忙起身还揖不迭:“隋公!你想折杀我啊!” 两人坐下后,郑译道:“隋公德高望重,深得人心。大司马之职乃众望所归。隋公根本不用惧畏小人谗谄。若隋公执意想离京外放的话,以兄弟之见,还须过一段时日的好。如今陛下新承帝位,万机待理,正值用人之际,此时提出似有不妥。” 杨坚连连颔首,以为郑译之话甚是有理,便听从郑译的话暂且留京一段时日,并开始上朝复命。 如此,虽说人在朝中,却每每只以痰症为由,诸事也不主动承揽,奏事言行也不张扬,仍以稳藏守拙为全身之本。 宣帝继位以来,一直念记母后当年所受的诸般委屈,一心一意要为母后建一处富丽堂皇的宫殿御园,让母后得以贻养天年。 从下诏拨调重金敕令修建新宫,前后不足一年时间,便建成了一座华丽极致的洛阳新宫。宣帝又几次亲自驾临寺庵,恳求太后和公主一齐回东都洛阳宫居住。又几番诏敕母后皇太后的鸾驾凤辇和全副仪仗迎太后回宫。 只因太后一直未肯答应,宣帝这次竟派了一列更加隆重的仪仗卫队,整整在山间等了两天,末了,全体卫士和宫人在张宫监的带动下,竟然全都跪叩不起、呼请太后回宫。看样子,太后再不答应回宫的话,他们是不打算起身了。 太后无奈,再次与公主相商时,公主因留恋山上的翰成,仍旧不肯下山。李太后见状,悉心劝说公主:“女儿,如今情形已不比往日了。我们与其在此等他,何如带你奶娘一同回 宫,在宫中,我们随时催促你皇兄下诏恢复释老,周将军完成复法宏愿,自然肯听诏就命。” 公主觉得母后的话更有道理:只要皇兄能早一天下敕复法,慧忍自然没有什么借口再留守山中了。那时他若不听,太子自然会假以禁佛吓唬于他,加上又有奶娘和自己等了他这么多年,他也没有理由再做什么和尚了。 李太后和公主还宫后,果然天天催促宣帝,反复述说今伪齐既平,世事清明,母后、公主和太子都曾得益于佛门收留,受僧尼恩慧,理当回报佛门。而且恢复部分释老,既有助于朝廷治国理民,也是一样功德无量的善举等等。 宣帝知道母后的心事仍是为了公主妹妹,于是便答应母后,待与朝中诸臣商定后再做答复。 其实,即令没有母后和公主的催促,恩怨必报的宣帝也不会忘却自己在山间曾对自己的结拜兄弟释慧忍的承诺。自打继位后他对复法之事就时常念起,只因复法是先皇为了大周江山社稷,经过数次廷辩、几番削减方才彻底断除的,担心正式下诏恢复二教可能会再度引发失控,故而一时犹豫不决。 如此,他几次召集左右属僚,商定如何才能既恢了复佛法和造像,又不致再次引发释老的泛滥。 众人清知,太后和公主往日里便毅然背弃高祖武帝出宫修信之事,也清知太子一直都与佛僧交往甚深的实情。于是纷纷上策说,陛下可以先下敕恢复部分有名气的寺院,然后再令通道观官员对诏准恢复的释老寺庙的信众人数加以限制,便会杜绝再次泛滥的忧患。 宣帝觉得这主意实在不错。 于是便召内史拟诏:准大周境内少林寺等十家寺院道庙恢复道场造像,敕令慧忍大和尚暂时住持少林寺并代理朝廷全权修葺寺院。并格外拨给了少林寺和初祖庵两家寺院一大笔修缮资费。待少林寺修建一新后,立即回朝就命。 慧忍接到获准重开道场的诏敕和资费后,立即四处聘请工匠、购买原料,开始修葺山寺殿堂的事务。每日忙得不知晨昏,转眼几个月便过去了。 慧忍虽在山中忙碌,心中却总是惦着宣帝的情形——高祖武帝当初出师未捷、骤然驾崩的噩耗传到山上时,慧忍便开始惊虑不已起来。担心太子将会因惊痛忙乱,重新致令五内的迸乱,令残毒继续内侵。果然,时隔不久便闻听到宣帝在朝中暴戾无常、大开杀戒之事。朝臣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的传言。 闻听众人对宣帝诸般议论,慧忍清知:一向温良软弱的宣帝突然变得如此躁怒异常,决非纯属朝事之故,肯定有积毒侵扰、五内迸乱的隐情! 因忙于复法和修葺寺院,而寺院里上上下下只有他们师兄弟十几个人,一时着实忙不来。朝廷派内史两番来山寺传旨诏慧忍回京复命,并专派车辇坐骑接他,慧忍却因忙着赶在四月初八佛祖诞辰日之前举办法会、重开道场诸事,还要亲迎隐修在外的佛法大海的两位师叔回归祖庭并托付寺务,故而一时未得奉旨回京。 他决计要把复法之事办得圆圆满满、辉辉煌煌地,在对师父的在天之灵做一个完整的交待后,然后再奉旨回朝…… 洛阳新宫建成后,太后回宫之后,宣帝便诏独孤氏每日进宫陪伴太后,并请独孤氏从侧面劝解太后,希望太后最终能心怀释然,能在宫内新建的佛堂修行和礼佛,从此不再离开掖宫到深山野林去过苦修的日子。 独孤氏自然乐意效力。这些日子以来,每天一大早梳妆完毕,照例乘着四人小轿来到宫中,然后从早上一直到晚上,整日陪伴太后解闷散心、赏花听曲。 洛阳新宫的花匠在御花园里培育的各样品种花色的牡丹花乍开后,李太后和独孤氏商定,要遍请朝廷在京的二品以上夫人和众位王公女眷们一齐进宫宴赏花会花事。 花会这天,御花园里花团锦簇的一团团一簇簇的全是皇裔贵族、三公将军们的一品夫人和她们的侍女们。满园姹紫嫣红的牡丹花芳香四溢,五彩缤纷、形态各异的摇曳招展,令人目不暇接。小桥流水上的亭台楼阁里,有丝竹管弦隔水绕廊地隐隐飘来。 独孤氏陪着众位王妃夫人们,簇拥着阿史那太后和李太后两位太后观赏着五色牡丹正开心那时,突然听见花墙外面一阵吵嚷哭闹之声传来。 独孤氏对左右宫监喝道:“两位太后和众位客人在此,何人如此大胆,敢在这里哭闹惊驾?” 两位宫监脸色刹白地急忙跑去查看,不一会儿一位青衣小宫人慌慌张张地跪下,结结巴巴地禀报说什么后宫先皇的郑妃突然得了失心疯,下人一不留神被她溜出翠薇宫,跑在花园疯疯颠颠的发狂,刚才又是吃土又是嚼草的,已被宫监关了起来。 独孤氏闻听,一时柳眉倒竖:“简直反了!” 李太后闻听甚是惊愕,呆了一会儿,说要过去探看一番。独孤氏冷笑着劝阻道:“姐姐竟信她这一套?分明是旧日作恶多端,心内有鬼,如今想靠装疯躲过惩罚。陛下当初遇毒,凶手至今仍逍遥法外。请姐姐及早派人查处嫌疑之人。” 李太后早已看淡了红尘中的是非恩怨:“妹妹,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其实,一切灾难和劫数都是前世注定下的。如今她已落难苦海,你我姐妹原都是修信之人,不仅不可计较前事,还当超度她脱离苦难才是。” 独孤氏原也是信佛之人,听太后这样说,想想郑妃当初是如何得宠,如今却是如何的惊慌恐惧、度日如年时,心想,她若不是真疯,而是装疯的话,恐怕眼下的日子比真的疯了还 要难捱。 傍晚,李太后送走诸位王妃夫人,带着两个小宫人,专门来到郑妃的寝宫翠薇宫看望。 一进院门,见往日恁般活泼俏美的一个人儿,如今竟是全身褴褛、满脸污垢,作践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乍见李太后到来,眼中骤然流露出一缕无法掩饰的惊惶。 李太后不觉心酸起来:“阿弥陀佛!罪过……” 原来,自高祖驾崩、太子继位之后,众人都知郑妃与太子和李娘娘的过节,就算她的旧日心腹也因怕祸及到自己,渐渐地竟相继找借口离开她了。往日丝竹萦绕、异花争艳的宫殿变得冷冷清清。院内花草疯长、虫蛇出没。窗台案几上落着厚厚的尘土。 李太后赶忙叫来御医为郑妃诊病。又责令内史官加派几位宫人过来服侍。亲自交待他们一定要好生照顾郑妃的起居饮食,若是有人再敢欺负主子,一定罚去做劳役。因见宫人把煎好的药汤煎端过来,郑妃却不肯服用时,李娘娘竟亲自端着药碗来哄郑妃服用。 郑妃望着药碗一脸惊恐。李太后知道她多心了,于是当着她的面先舀了一勺尝了尝,微笑道:“嗯,不大烫了。妹妹听话,吃了药病就好了。” 郑妃透过披散的乱发,打量着仍旧一身素服着扮的李娘娘,见她的神情竟比往日更加恬淡和霭、一脸慈悯的模样,郑妃再也禁不住满腹的愧疚和痛苦,扑通一声跪在李太后面前失声痛哭道:“姐姐!妹妹对不起你啊……” 李娘娘双手搀她起来:“阿弥陀佛!自家妹妹,快请起来同坐说话。” 郑妃哪里肯起,仍旧跪在地上啼哭不已。一面开始忏悔说是因她之故才逼得姐姐离宫出家的。说当初太子遇毒虽与她无关,可是太子发病时她却每天在宫中演练歌舞不已。如今姐姐不仅不来惩罚自己,反倒如此宽厚关爱,她就是变牛变马也无法赎清自己的罪孽,无以相报姐姐的宽容和不罪之恩。 李太后忙道:“先皇驾崩,你我姐妹更当相慰相扶才是。过去之事今后再不许提起了。妹妹快请起来更衣梳妆,以后在宫中好好教导元儿,务必使他们兄弟之间和睦亲爱、共同报效国家朝廷。只有这样,先皇的在天之灵方得安息。” 郑妃哭倒在地:“宽厚善良的好姐姐啊……” 郑妃的情绪恢复常态之后,经这一场人世颠簸,总算真正幡然看破红尘福祸和荣辱无常来。也开始在宫中礼佛念经起来。后来,她闻知李太后仍要出宫回寺修行的消息后,匆匆找到太后,乞求太后留在宫中。因见劝说不通,便乞求道:“姐姐既然不肯长留宫中,妹妹情愿陪伴姐姐一起到山寺礼佛修持。请姐姐带妹妹一并出宫吧。” 李太后劝她说,元儿眼下还小,离不开娘亲的照顾,郑妃哪里肯听?说元儿和自己母女一条性命都是姐姐给的,即令自己出宫陪伴姐姐,陛下和皇后也会照顾他的。李后见郑妃一片诚意又长跪乞求,只得扶她起来,答应带她到寺里暂住一段时日,然后仍旧回宫教导元儿时,郑妃这才起身谢恩。 第三十四章 慧忍咬了咬牙,一把将缠在自己身上的公主推开!当他绝然而去那时,蓦然听见自己和公主原本生在一起的心儿,竟在一声轰响中一下子撕裂开来…… 翌年春,宣帝下诏改元大成,颁诏大赦天下,在京中街市大陈鱼龙杂戏,令百姓和百官游赏观看,庆贺国家太平、风调雨顺。 诸事忙罢,宣帝更觉气虚神散,腹灼难耐了。想起当初随父皇下山时,慧忍曾反复交待自己,因毒伤五脉,扶气调理又未清爽,故而半年内一定要心清气静,勿使操劳过度。不料父皇突然驾崩,惊痛繁累,疑惑又引发了五内的迸乱。 虽说疼痛灼热不时发作,宣帝却不敢令外人知悉实情。直到近日感觉甚是不好时,才令人上山诏敕慧忍立即进宫。 慧忍料知自己尘世机缘已经临近,往后的日子不能再一身两用,因而忙完诸务,便亲自下山寻到佛法大海的高僧等行禅师和道林法师,待接回少林寺后,便把师父当年留给自己的衣钵和传寺法物等交付两位师叔,恳请他们代自己主持寺务。 等行师叔当年与师父一向情义笃厚、无话不谈。他知悉当时朝廷灭法后,众僧纷纷离散,但慧忍却一直追随大师兄,清知慧忍是大师兄早已意定的衣钵法嗣传人。 如今,见慧忍忽然如此细致地交付寺院事务,等行禅师便感到了事情的非同寻常。 “慧忍,你这般交待山寺诸务,莫非打算从此离弃佛门,要重归俗世去么?”等行禅师问道。 慧忍的脸一下子红涨起来,一时竟无言以对。 “慧忍,因我佛禅宗祖庭道场终得复兴,你如今已是慈名远扬、德高功重之僧,又是大师兄意定的少林寺掌门人、住持僧,值此佛法乍兴之时,众僧归宗之际,若你于众目睽睽之下,反倒弃离佛门、重归红尘,重新领受俗世荣华富贵,将致佛门和众僧于何等窘地?” 慧忍闻言即刻惊出了一身冷汗来!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合十持号:“阿弥陀佛……” 等行禅师继续说:“慧忍,你想过么,其实,你穷其一生苦苦寻觅的东西,恰好正是你师父当年毅然弃离抛却的呵!莫非你真要功亏一篑,重陷尘埃,空遗他人笑议么?” 等行师叔的话,令慧忍直如五雷击顶! 当他跌跌撞撞地离开等行师叔后,独自来在山间趺坐禅悟,心乱如麻,心痛如搅,直觉茫茫苍海,苍海茫茫,竟不知何处才是岸?何方才是归处? 是选择为大道、为佛法而忠诚不渝地终其一生呢,还是回归红尘俗世,实现自己多年的宿愿梦想,和公主相聚相守? 经过整整一天一夜的苦海颠宕,形销骨损的他终于开始笃定了心念…… 慧忍纵马入京,在宫人引领下来到陛下的寝殿时,天色已经黯尽。 这时,正逢宣帝毒热发作,满腹灼痛。宣帝一见慧忍来到,一面喘着气,一把攥住慧忍的手道:“贤弟,你可来了!快,快救朕……” 慧忍也不及寒喧,急忙把脉问切,不觉大惊:宣帝的脉象已呈五内崩乱之症!心内清知,此番自己只怕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了。忽觉戚然难禁,只得全力为其延缓大限罢了。 慧忍一面发功为宣帝扶气调理、安抚陛下,一面令人快去煎药熬汤来,又亲自服侍宣帝用药,整整折腾了半个时辰,终于暂时止息了宣帝的苦痛。 慧忍虽未明说什么,敏感的宣帝却已从慧忍偶尔流露的神情中察觉到了什么。他心绪悲怆地思量,如何尽早安排朝廷后事、尽早扶助太子登基,趁自己还能左右局势,先教导太子学习理朝,将来太子和朝廷大臣便不致因措手不及而生变乱…… 难的是,自己眼下正值风华年茂,这时扶佐太子登基,只怕会引起群臣猜疑而致朝廷动荡。 思虑了几日,心想如何像父皇当年一样,也使个什么障眼法将真相瞒住? 朝中大臣发觉,近日宣帝开始变得疏懒起来。隔三差五的无故不上早朝。群臣有事奏请时,只令宦官代奏。久而久之,便开始惹得群臣私议纷纷起来。 宣帝令左右探听,有关早朝之事,众臣私下都议论自己些什么?左右依命禀报,有说新帝贪图安逸、不肯早朝的;也有说新帝通夜游乐,没有精力再勤政理国的;还有说国祚初定,新帝前一段日子累坏了,需要松缓松缓等等。 宣帝也不解释,倒是从此越发不大早朝了。 转眼又是一旬。 天昏朦朦地飘着些细雨,四处的宫灯也显得不甚分明了。群臣们冒着碎雨依次进入阁殿不久,忽听内史和宫监传禀“陛下驾到”时,不禁为之一震! 近一月了,宣帝这是第二次亲临早朝。 众臣朝列大殿两旁,悄悄打量上面的陛下,见他面含倦怠,不时用宽大袖袍捂着嘴,遮着连串的呵欠。脸上显得很不耐烦。因朝事积压数日,群臣今日终于得见陛下,不觉纷纷你奏我禀起来。无非是些黄河决口、赈灾济民、增办官学、盗寇掠扰、修复长城、三军资费等等。 如此,整整近一个时辰,奏报和争议仍旧接连不断。 宣帝又累又乏,神色疲惫到了极点。 末了,京兆郡丞乐运请奏。 宣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令他奏来。不料,这个乐运竟当着群臣的面,高声奏禀了一份陈列宣帝“八过”的表章。 宣帝起先倒也不大在意,听着听着便火气上来了! 原来,这个不知死活的乐运竟然满口胡说什么“断事独断,不令宰辅参议;采女实宫,二品朝臣以上的未婚女儿不许擅嫁;国事繁复,陛下竟一连数日不临朝,奏闻统归阉人转奏;初下诏宽刑,未及半年更严于前制;高祖驾崩未逾一年,违逆遗训,劳役下民,洛阳宫穷奢极丽;上书字误便令治罪,有杜绝言路之嫌”等等,末了竟危言耸听地说什么“八过不改,周室宗庙将不血食。” 宣帝昨夜恶梦连连,原本就有些气虚神乱,今天强撑着起来早朝,群臣相继奏表,早已是头昏眼花、体力不支了。此时骤闻乐运奏章,越听越是怒发冲冠起来,八过直如一根根尖利的长刺纷纷刺向他,而且其中既有误解偏激不实之词,更有吹毛求疵之嫌。忍无可忍的宣帝一张脸早已由青变成紫起来。 朝下众臣见宣帝脸色已变,有纷纷给乐运使眼色者,也有悄悄扯他衣襟者,也有拚命咳嗽试图提醒他的,谁知这个乐运竟是个死心眼的主儿!不管不顾地只管继续絮叨个不停。 宣帝听完八过,一时气得话都说不成了!只见他两手哆嗦着,半晌才指着乐运喝道:“你你你……住口!来人啊!把他给朕……立即打打打入大狱、改日问斩!退朝!” 满朝文武个个呆若木鸡、惶憷不已,因见陛下正在盛怒之下,竟无人敢上前劝谏陛下、营救乐运了。 郑译等人忙和宫人一起将宣帝扶入后宫。 当宣帝气喘吁吁地被扶下朝堂那时,早已腹内搅痛,内衣也被虚汗濡得透湿,凉浸浸地贴在身上。 见众人退去,扶着陛下的内史中大夫元岩望了望郑译,有心他和自己一起劝说陛下、援救乐运,郑译却默默不语。元岩知道,陛下盛怒之下是听不进任何劝说,弄不好反倒会更快送了乐运的性命。 元大夫思忖了一会儿,见宣帝稍稍缓了些气,便望着宣帝的脸说:“陛下切莫气坏了身子!朝中谁人不知,那个乐运一向都以忠言直谏来显示他的与众不同和对朝廷的忠良。今天实在可恶,竟敢不惜一死来触怒天威,实有哗众取宠、沽名钓誉之嫌。不过,臣以为,陛下若因此而杀了他,岂不反倒成全了他!以臣愚陋,不如将计就计,好言抚慰放还。如此,不仅可让天下一览陛下的度量宽厚,圣恩隆重,同时也从反面证实乐运所陈八过的不实,让他再也无话可说。” 宣帝阴着脸,也不答元岩的话茬,在左右的搀扶下勉强行到后面的寝殿,待元岩和郑译退出后,一下子便软瘫在了御榻之上。 杨皇后见宣帝情形不大好,急忙令人去请正在侧殿配药的慧忍法师过来。 慧忍自下山入宫以来,每天早晚都要为宣帝各运功理气一番,使宣帝的病痛多少能缓解一些。 慧忍以御弟的身份在皇宫居住的一二十天的日子里,在这方繁华荣乐达到最高极致的御苑里,发觉红尘世间的五蕴之苦于这里至尊至贵的主人来说,远比一般庶民百姓有着更加深重和难以挣脱的苦痛。 只是,这皇权浮华的幻相犹如一道五彩锦罗屏风,掩遮住了隐藏在后面的苦难本相和实相罢了。 慧忍闻讯匆匆来到御榻时,见宣帝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模样,也不及细问原由,一面急忙运功为他理气止痛、一面令人去煎安神汤来。心内揣度:这么多天来,自己在宫中为陛下早晚疗理,病情毕竟有些缓和了,是何等紧急国事引发了陛下的病症? 气功调理半晌后,宣帝的病痛终于有了一些缓解。 慧忍舒了一口气,细心抚慰时,宣帝这才余怒未消地将乐运攻击自己的“八过之罪”说了一番。又叹道:“唉!饶是这般累死累活地勉力支撑,仍旧还是被人指责误解。真不知这个皇帝到底有什么好处!” 慧忍见宣帝气息平静一些时,便直言道:“贫僧以为,眼下陛下不仅需要有人为朝廷策画新政,也需要像乐运这样敢于冒死上谏的梗直之人,如此,陛下才不致耳目塞听。贫僧知道,这个乐运是陛下当年东宫的旧交,一向忠诚无二,即令言过其实,也是出于忠心。而陛下今日之怒,其实亦非出于陛下本心本性。我刚才看了陛下的脉象,仍是五内郁结引发的一时郁躁罢了。” 宣帝此时疼痛稍缓,火气也消了不少。听慧忍所言,静静思量,也觉得乐运所陈八过虽有言过其辞和哗众取宠之嫌,也确有值得思索和警醒之处。 此时又记起,自己这段日子有意不早朝,不正是为了让众臣生出误解、然后顺势扶佐太子登基习政的么?怎么别人误解了自己,自己却当真动怒起来了? 遂记起刚才在朝上,只觉得内里烦躁攻心,这会儿经慧忍一点透,才悟出仍是毒热侵扰之故。想起父皇在世时常教导自己“慎言慎行”,如今因病痛余毒侵内,动辄即怒、闻过辄跳,却一些也不能自控,只怕早晚会给国家朝廷酿成大祸。 一时不觉垂泪长叹起来。 慧忍的眼睛也湿润起来。 慧忍又安抚了一番,眼见陛下服了安神药,神志宁静了些,又亲自看着他睡熟过去后,交待杨皇后勿教人惊扰了陛下,只等他自己睡醒后再给他喝些银耳燕窝粥、吃些清淡的菜蔬。嘱托完毕,悄声向杨皇后告辞后,默默退出了殿堂。 宣帝服了安神汤后一觉睡到日偏西。起身时,虽觉得仍旧有些心慌神虚的,但身上和腹内却也轻松了好些。回忆早上之事,庆幸当时没有下旨立即赐死多年来和自己还算亲和的中大夫乐运。否则自己一生都会感到憾悔不安的。 第二天,宣帝令内史元岩到狱中接乐运上殿觐见。 乐运奉旨进宫的路上心想,自己今天恐怕是必死无疑了。万没料到,进宫叩拜之后,宣帝竟然大出意外地好言抚慰起他来:“乐卿!昨天你受惊了!朕昨天静下心来,细看了一番乐卿所奏朕之八过,可谓句句忠良之言。怪朕闻过则怒,害乐卿受苦了。” 乐运闻言眼睛蓦地一热,忙叩头谢恩:“陛下若此,臣就肝脑涂地也无以相报陛下的弘德厚恩!” 宣帝赶忙亲自扶着胳膊搀起,赐坐。又命宫监传诏摆饭上来,赐乐运与自己共进早餐。又记起乐运当年在东宫时乐运最爱吃的麻婆豆腐和胡蒜烧鱼,于是特令御膳房加了这两道菜。 乐运滋味万千地用完御膳,宣帝又说起当年众人在太子东宫的一些往事来,两人都是一番感慨。末了,宣帝又派了自己的御轿亲送乐运回府休息。 昨日朝中文武群臣见宣帝盛怒异常,都以为乐运今日定然难逃杀身之祸了。忽然闻听乐运乘着陛下的小御轿全身而归时,不觉又惊又喜。与乐运交好的人纷纷来到府上,庆贺乐运的不死之福并询问竟究何故? 乐运含眼对众人道:“有劳各位担忧了。昨天在下所奏言词中,如今细想,虽一片诚心却也不乏偏激之处,多亏陛下天恩宽厚,在下方得免祸。” 众臣喏喏称是,心内思量,这位新帝变幻莫测的性情,有时倒也和先皇高祖有三分相似之处。 听说翰成已经进了宫,正为皇兄扶气疗痛的消息,公主忍不住当天就找了个借口过来探看。 因是皇宫大内,不比得当日山上,公主自然要谨慎从事。一连几次都因有皇兄和宫监在跟前,竟不得片刻时分的私下一叙。 黄昏渐沉、月出东山时分,贺公主离开凝碧阁,独自绕回廊曲径,一路来到皇兄寝殿外的御苑。 辉光流泻在小园的花林草叶之间,远处有杜宇的啼声不时传来,夜更显得幽静寂寥了。 贺公主默默停在一处花林丛畔。她是从服侍慧忍素斋的宫人口中得知,慧忍法师每晚为皇兄扶理内气之后,总要来在这里修习一个多时辰的禅武功夫。 果然,不到两刻钟光景,就见一身素色僧衣的慧忍大步朝着这方花林走来,宽大的僧袍曳曳飘逸于晚风明月之下。 一俟望见他的身影,公主一颗心不觉砰然而跳起来。就见他在花林中间一片稍开阔一些的草坪上站定,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草坪离公主所站的地方统不过十来步远。她似乎能听得见他的呼吸、听得见他发功时衣服的-碎声。而微微风拂来,又仿佛能嗅得见他僧衣的气息一般。 她微醉似梦里依在一株歪脖树干上,躲在浓密的花荫下,屏息凝神地打量他是如何练功的? 只见他先在草地上打了一趟拳,身段矫健洒落一如一只猎豹般。举手投足之时带起的气流,随风轻轻地拂来,抚着她的脸儿和衣服。 她开始有些眩眩欲醉的感觉…… 一套拳练完,见他收了功,开始跏趺打坐于月下草丛。 清银月光下的他,神情恬淡,呼吸深宁。静静地一动不动,许久许久,仿如坐成了御苑湖畔的一尊花石。 这样一个梨花淡淡月溶溶、风清星移的夜晚,她和他仅仅相隔这几步远,公主觉得他们中间仿如隔着一整座的山川和崖壑一般,遥遥无际…… 公主觉得自己单薄的绸衫开始被夜的冷露浸湿了,冷风吹在身上略略有些寒意。天上大半轮将圆未圆的明月已从东方浮上半天,慧忍还是那个姿势。 她也久久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不敢惊动他。终于,她看到他开始活动胳臂了,看他随着活动上肢节奏的加快动作,蓦地,她竟然看见:慧忍的身影于暗夜之中开始微微闪烁着一道奇异的光环! 公主惊呆了! 她突然感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神奇和颤栗! 她终于听到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随着他的收功,那一圈神秘的光晕也渐渐散尽…… 她此时方才觉得自己的腿又酸又痛又麻,稍稍挪动了一下,突然脚下有什么东西倏然一动,禁不住惊叫:“啊!” 难受得叫了一声,歪坐在花林的草丛上。 慧忍蓦然惊觉:“谁?” 只问了一句,便已猜出是谁在那里了。因见一时没有动静,慧忍不大放心,终于忍不住走过去探看。 果然,花荫之下,就见贺公主皱着眉、抚着脚,一动不敢动的歪在草丛里。 “贺……妹妹,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崴了脚?” 公主眼中噙满了泪:“我想看你练功,又不想惊了你,脚站麻了,这会儿酸麻得要死,竟一动不敢动了。” 慧忍俯身搀着她的胳膊:“来,站起来,慢慢走几步,活动一下血脉,一会儿就没事儿了。要不以后老了腿会酸痛的。” 贺公主耳听他这般关怀依旧,感觉着他手的温暖,忍着泪水,扶着他咬牙试着移了几步。 突然,她好想任性地大声哭一场。又怕被夜巡的武士听见,只得强抑着一抽一咽地。 她的手握在慧忍的手中,心跳得六神虚弱。她嗅到了他衣裳上散出的令她心动的熟悉气息。 她仰起脸儿,望着月光下那张熟悉的脸庞和碧潭似的眸子,再也顾不得什么女儿的矜持 和公主的自尊,蓦然扑到他怀里,两只胳膊紧紧地箍住他、一张脸儿深深地埋在他胸前,再也禁不住满腹委屈地呜咽起来…… 慧忍轻轻地抚拍着公主的头发和背部,心底同时涌出疼怜亲爱和自责警戒,又不忍伤她,也无法劝她,苦辣酸甜一齐涌上心头。 渐渐地,公主柔软的身躯、芳香的呼吸开始令他感到了一种天眩地转般的迷恋和痴醉来,汹涌奔腾的情欲山洪一般终于骤然冲垮了修持多年的定力之堤,他再也无法抑制长久积压于怀的爱恋、渴念和相思,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霎时,一种长久、苦难的相思离别后拥有的满足、一种无法言喻的充实和幸福感一下子溢满了他的整个身心和五脏六腑,激漾于他全身的血脉之河、经络之川。他箍紧她柔软而迷人的身子,拥着她长久地热吻着,忘却一切尽情享受拥抱和亲吻她的快乐和迷醉。狂乱而急切抚着她的头发、脸颊和肩膀。 渴望,无尽的渴望。 啜饮似已无法满足长久的焦渴。 她柔软而颤抖不已的身子紧紧地贴着他,她因渴望亲爱而显得更加美奂绝伦的眼睛深如碧海,被情欲和痴迷烧得灼热的面庞在月下也显见出了娇艳如玫瑰般的晕红。 这巨大的美,无尽的渴望几乎就要把他征服、焚烧或淹没了。此时,他只渴望拥紧她、拥有她。 有多少个相思不眠之夜?有多少晨昏春秋?仿佛苍天有意造就的离别之痛,每一次短暂的相聚之后,接着便是无情惩罚——让他们面临下一次更漫长、更寂苦、更遥遥莫及的离别…… 他们静静的一动不动地相拥着,静静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和呼吸,享受着彼此心灵相亲相属的快乐,忘却了时光流逝,也忘却天地万物。灵魂双双相携相扶,脱离了沉重浑浊之壳,飘缈飞升于九重天外圆融合一,相依相偎地游曳于月光之下、夜空之中、浮云之上…… 银河渐斜,夜亦渐深…… 假若儿女之情注定与爱别离苦、求不得苦相生相克的话,他们此时宁可一面沉落于颠宕无际的茫茫苦海,一面享受着痛而快乐的情爱之娱。只要此时此刻能够尽情地爱一回、醉一回,管它接踵而至的会是什么苦难劫数、颠宕轮回。只要能拥有眼前这片刻的幸福,就算立即下地狱,就算永生永世都要忍受灼热的炼狱也罢,万劫不复也罢,他们也宁可只要眼前这一刻的极致的幸福和相爱的欢愉。 月光躲入云层又骤然浮出云层。 一阵冷风砉然袭来,慧忍不觉打了个冷噤! 等行师叔的话此时仿如利刃一般,骤然刺醒了他! 他昏热的头脑终于渐渐清醒了一些…… 阿弥陀佛! 自己怎么能如此畅游于爱欲之河、儿女欢情中忘乎所以?如何能面对众生对自己背弃佛门的迷惑和轻笑?面对他人的指责不解,又如何去自圆其说? 他似乎看到了自己轰然迸裂的心! 可是,他是多么不情愿松开怀中这令他长久渴望梦想的人儿,多么不情愿松开这已经冲破戒律的门槛而拥入怀内可爱的女儿身啊! 他好想不顾一切地拥有面前这令他深深痛痛苦恋了这么多年、相思了无数个寒暑秋冬和日日夜夜的人儿!渴望拥有这红尘世间唯一能使他割舍不下的一份缱眷和深恋啊! 然而,他身为禅宗祖庭的掌门人,又为少林方丈,岂敢为了公主而背弃佛门?即令他不管不顾娶了公主,既为僧人又是武将的自己,明知自己已是此身无常,又如何承担得了这沉甸甸的情爱?又如何保得住公主从此不再清冷不再受苦? 贺公主感觉到了拥着自己的翰成哥,那份如火的热情正在一点点的冷却下去。 她感到一种骇怖,骇怕他会突然停下来他的亲爱,骇怕他会松开他热情的拥抱。 此时此时,她好希望自己能变成传说中无所不能的魔女摩登迦,以绝美而超人的魅力,诱惑和冲毁他的修持和定力,使他爱的洪水一泻千里,最终淹没自己、淹没理智。 她身上涌荡起鲜卑人渴望征服和猎获的欲望之血。她渴望用自己火热之爱,用鲜活之魅,与他心中神圣然而却毕竟是虚无之佛做一次生死较量!让情爱的烈焰忽忽啦啦骤然熔化坍塌他冰冷之门。 然而,她看到他的热情开始凝固,开始冷却成一座石像了。他眸子中激情的烈焰渐渐熄灭,代之一种巨大的无奈、一种类似垂死者的无奈和伤痛…… 她仿如一个溺水者绝望万分地眼睁睁望着一艘大船从不远处傲然飘过…… 她的翰成哥眼见又成了冷冰冰的慧忍和尚,他亲爱的神情也开始凝固成了佛堂中的石像…… 她突然觉得心痛如裂! 她似乎看见自己正在无边无际的苦海中沉浮、坠落,苦涩的海水大口大口地涌入她的口中…… 慧忍冷静而凄苦地扶着她:“公主,恕慧忍一身不能两全,因而不敢领受公主这份深情厚义,你我……留待来世再聚吧……” 公主流泪呜咽道:“不要!翰成哥,此生便可相聚,为何偏要让我等到来生?” 慧忍流泪道:“公主,慧忍能有今日,全凭佛门和师恩,如今慧忍岂敢出尔反尔、背弃师门道,为天下人耻笑?公主,个人私情毕竟小事,佛门大义却是大计啊,慧忍无法不委屈你啊。” 贺公主,突然冷笑了一串,泪流满面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一个和尚说的话,竟然和我父皇的话如出一辙?你的佛法无边,父皇的王权至尊,其实都足以成全我一个小女子这点可怜的愿望的。可是你们为什么偏偏都不肯成全我,反倒不约而同说什么大义大义,都要来断送我的幸福呢?” 慧忍无言可辩,阖目持号、不忍再看贺公主那张绝望的脸。 贺公主不管不顾地扑过来,双臂死死地重新蛇缠着慧忍的身子:“我再也不管你们的什么王权大业、什么佛法神圣了,我只要你……” 慧忍纹丝不动地默默合十持号,五内却犹如寸肠九折。他似乎看到无数凄苦众生和自己一起沉浮颠宕于茫无边际的苦海。他觉得自己被苦水淹得要疯狂了…… 蓦地,他望见达摩祖师的身影踏一茎五叶之苇救渡众生而去,大禅师清瘦的身影踏一片残瓦救渡众生而去…… 慧忍咬了咬牙,一把将缠在自己身上的公主推开,绝然而去。 当他转身的同时,慧忍清楚地听见自己和公主两个生在一起的心,在无声的巨响中被什么撕裂开来。 血恣意迸溅着,骤然染红了他的眼睛,也染红了冷冷的清月和草林夜色…… 他转过脸去,望着贺公主的背影拖着一路长长的血痕和晕光蹒跚远去那时,痛绝万分地大叫了一声“公主——”,同时朝着公主离去的方向訇然跪倒。 可是,他发觉自己的嗓子突然谙哑,竟然发不出半些声音了…… 贺公主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寝宫后,犹不知此身是在夜梦中,还是幻思里? 窗外,一抹清银的月光轻泻到琴台上。贺公主泪眼朦胧地来在琴旁,抚弦轻拨,一缕忧伤的悲音即刻萦徊于清寂的山寺禅林。 殿外的青砖平台上,一地的月光和着残花摇摇曳曳,似离魂游魄在戚戚惨惨、飘飘荡荡。花事将了的季节,溶溶斜移的月影下,散着淡淡清芬的梨花随着每一阵琴律和清风的掠过,都会惊落得满天花瓣儿拂扬飘飞,坠落于廊下窗台,飘过窗棂,跌落于铮咚颤动的琴弦和琴台上…… 蓦地,窗外树丛中砉然惊飞了一对栖息的乌鹊,想是它们不忍再听这凄凉悲音…… 贺公主心凉如冰,任凭雨似的泪珠整整落了一夜,恍惚如梦中,又见残月西坠、晚风萧瑟,直听樵楼报得四更之后才昏昏入梦… 这一晚,慧忍通夜未眠—— 心碎魂伤、肠断肝裂的痛楚也不过如此! 他趺跏打坐在林中,祈求得到解脱:“佛祖,请你为弟子和贺公主一齐驱除凡尘之痛,摒却无明幻相和痴妄之火,超度我们的灵魂和身心止息剧痛,终得安宁和清静吧……” 一想到公主那双绝望如垂死者的眸子,他再也无法遏止地泗涕迸溅起来。 他为自己给公主酿成的这份剧痛而痛悲着。 慧忍常想,这份痛楚如此难耐,他反倒希望公主真的能遁入佛教,在禅悟和修持中最终忘却执妄之痛。 可是他无法骗自己:漫说是公主,就算出家修行多年、历遍荣辱沉浮的自己,又亲聆大禅师佛法教诲多年的自己,又真的不再有痛苦的感觉了么? 禅悟的过程,其实恰是无明的凡身肉体于红尘苦海中挣扎的过程,是凡心凡体历经五苦之痛和炼狱之火的过程。向佛修持者,倒像炼钢一般,要把自己一身的俗苦俗欲放在烈焰中烧红,加速痛楚的体验,一次又一次地忍受淬火时酷热之汽的灼蒸,然后再渐渐感受佛之清水的冰镇,最终才能达到不知痛为何物,甚或以痛为乐的圆融和无我之境…… 慧忍不敢再在宫中久停,因见宣帝的情形虽不能好利索,一时却也无碍时,便用嵩山松萝子、少室连翘等十几味草药为宣帝事先配好了十几副安神清热的药,以备煎用。以少林寺近日要举办一次重要法事为由,向宣帝辞行。 宣帝因病痛气虚之故,这段日子在宫中朝夕相处,凭慧忍的超然世外,闲静下来两人谈禅议世、对弈说兵,对宣帝身心躁动倒也有些清凉温润。 因慧忍要回寺做法事,所以也不好不放他回去看看。便将突厥人朝贡大周的一匹汗血宝马赐予慧忍做座骑,又亲自送出城门,握着慧忍的手反复叮嘱“早去早回”,慧忍应允后,才放他纵马而去,目送慧忍的身影消失于嵩洛古道。 第三十五章 尉迟公子的心蓦然一动:面前这位飘逸洒脱的慧忍和尚,正是那种已然历尽沧浪之海和苦难颠宕,茕茕英拔于红尘世外、孑然游曳于山林之间的得道修行者…… 这段日子,慧忍法师在宫中早晚为宣帝调气理脉,又煎汤针砭地疗治了数旬后,宣帝渐渐又觉得身子轻松了一些。 元气乍复的宣帝决心效仿先皇当年,想在一两年内便完成高祖武帝未竟的大业,扫平六合、一统天下,为太子的继位创下一个清明安定的基业。 宣帝诏敕集合了朝中知兵善战的诸位大将军于正武殿内,和众将一齐研磨军事、讲武论兵。又全副披挂亲自督练三军,举办骑射演武等各样赛事,准备先对南陈开战。 此时的突厥,见大周高祖崩殁后,国力非但没有减弱,反倒风调雨顺、宇内清平,也开始派使中夏、请求和亲。宣帝因有心征伐南陈,也乘势答应两国和亲。 西北部安定,国力强盛,宣帝敕命族叔、杞国公宇文亮为行军总管,-国公梁士彦为副帅,率兵分四路大举南下,重兵伐陈。 各将帅此时一心要在新帝面前建下新功,各自无不率部奋力战敌。捷报频频飞传:韦孝宽攻拔寿阳,宇文亮攻拔黄城,梁士彦攻拔广陵。南陈士兵因见大周国士气高昂,军容威烈,自知不可抵挡,纷纷望风败退。 时日不久,江北一带便陆续尽归大周版图之中。 江北平定之后,宣帝诏敕暂时收兵养息,并在宫中大摆宴席犒劳三军,晋赏有功将士。同时诏敕分割大周朝廷军国大权分别由诸王、外戚、世家大臣分别担任。皇叔越王为大前疑,蜀国公尉迟迥为大右弼,申国公李穆为大左辅,隋国公杨坚为大后丞。并诏敕族叔许国公宇文善为大宗伯,常山公于翼为大司徒,皇叔毕王为大司空,族叔永昌公宇文椿为大司寇。 因郑妃悔恶从善,又执意陪伴太后出家山寺之故,宣帝奉了太后懿旨,在宫中格外关照幼弟宇文元。这次晋命四大朝廷辅官时,一并晋封郑妃之子、幼弟宇文元为荆王,同时晋郑妃为太妃。 独孤氏得郑妃被晋为太妃一事后,抱怨李娥姿:“姐姐,你太善良了。这个郑妃眼下是为了一时的全身之计,才肯暂时臣伏姐姐的。她嫉陷的本性决计不会改变的。只怕稍稍得志,便会故态复萌,以妹妹看,留着她们母子,只怕终归是祸不是福啊。” 李娥姿忙持号道:“阿弥陀佛!一念善则智慧生,放下屠刀便可成佛呢。况且她虽为幻相所惑,往日却并未真正伤过谁的性命。妹妹也请以慈悲为怀,宽恕她吧。若将来一天果然被妹妹不幸言中的话,她要怎么样,那也是各人的造化和果报罢了。” 独孤氏虽点头称是,心内却大不以为然。 独孤氏没有料到,正当诸事稍稍顺心之时,突然又出了一样令她烦恼不已的事情:宣帝竟突然下诏,在后宫嫔妃中同时册封五位皇后!女儿丽华为天元大皇后,太子阐儿的生母朱满月为天大皇后,后宫夫人陈月仪为天中大皇后,元乐尚册天右大皇后,尉迟炽繁册天左大皇后。 自古天下帝王只有册封一个皇后,这可实在是亘古未闻的稀罕事啊。独孤氏惊愕之余,不觉咬牙狠道:这个昏君! 因见独孤氏对此事愤愤难平,又要去后宫找李太后讨个公道时,杨坚急忙劝阻:“夫人不可!夫人平素的心智一向是不让须眉的,怎么此番只看出五后并立之事和朝柄更变的表面,却看不出陛下的真正用心?” 独孤氏道:“有何用心?统不过昏昧之举!早知这样,我岂肯把女儿嫁与他!” 杨坚笑道:“夫人不知,陛下自继位以来,性情便大非往时。不仅风云难测,且暴怒无常。在朝为官者人人自危,皆有朝不保夕之虑。如今并封五后,几易大权,统不过是陛下性情多疑的原故。如今虽并封五后,分割大权,我们不动声色便从众目睽睽的显赫之中退隐出来,岂不是一件好事么?” 独孤氏仍旧为女儿感到愤怨不平。 杨坚道:“夫人若非情绪激烈之时,心智确是无人可比,我是打小就自愧弗如啊。然而若动了怒时,却不失愚莽之嫌啊。” 杨坚不觉忆起少年时的往事来:杨坚和独孤氏少年时曾同在太学院读书,有数载的同窗之谊。少女时代的独孤迦罗,父亲独孤信那时正值朝廷掌管兵权的大司马,权势赫赫。迦罗本人在同窗好友中,不仅琴棋书画样样过人,且性情活泼、容貌俏丽,是当时太学院里诸多王公子弟们暗中思慕的女子。 记得当年在太学院读书时,一次先生出了考题,规定以两三柱香为限。那天的杨坚不知犯了什么邪,直到第二柱香也快烧完时,杨坚的卷子上却还只有寥寥数字。谁知越急越糊涂,一时急得他抓耳挠腮、满脸是汗。 独孤氏和郑译早已答完卷子,不觉坐在一边悄悄笑他的窘相。 杨坚越发窘得厉害了。 独孤氏一面俏笑,一面早已提笔研墨匆匆另作了一题,原也离杨坚的坐位不远,趁先生打喷嚏的份儿,已把文章飞传到了杨坚面前的案上。 杨坚一看:天哪!不仅对仗工整、立意新颖,更奇的是,竟连答题的字迹也统是模仿得跟自己一样!杨坚暗喜,转头望着迦罗感激的一笑时,迦罗却早已把一张脸儿转向了窗外。 后来,杨坚世袭了父亲杨忠的大将军之职,又追随在迦罗父亲的麾下南征北战。独孤信虽十分赏识他,然而为了成就他,却对他一向严厉有加。一次杨坚在军帐醺酒而醉,被独孤信得知后,当众亲自操杖重责数十,杨坚的两腿直被打得血肉模糊,好几天里都不能动弹。 孰知因祸得福——事后不久,独孤信竟主动把爱女独孤迦罗许配他为妻,又把一份向来秘不示人的祖传《兵家秘籍》做为一样珍贵的嫁妆,一并陪送到了杨家! 娶亲的喜宴上,郑译等人皆戏谑道:“唉!早知如此,我等都去替你挨独孤大人那一通杖策了!” 二十多年来,杨坚始终珍爱迦罗,夫妻感情至今一如新婚。朝中诸臣唯独他一人从不言纳妾二字。不知原委的人,却传闻独孤氏是“奇妒”,杨坚才不敢纳妾的。而郑译等几位好友却清知,他们夫妻根本就是世间少有的情深谊厚。 此时的独孤氏沉默良久,也觉夫君的话不无道理,却仍旧叹气道:“夫君,我只是担心丽华那孩子,在五后当中,如今单只有她一个人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偏偏没有子嗣啊。将来在后宫未免会势单力薄,只怕要被人挤兑啊。” 杨坚抚着她的手劝慰道:“迦罗,丽华虽无子嗣,当年经先帝做主,已把阐儿过嗣到了丽华的膝下,多年的哺育之恩,倒也母子情深。而且丽华天性谦和孰睦,也不会招致什么意外祸事的。夫人,倒是咱们该得警觉一些了:当今陛下与高祖当年相比,虽有高祖的多疑和戾气,却并无高祖的历练和守藏。正好相反,当今陛下不知克忍,多变易怒。在朝为臣,稍有不慎便可遭夷灭九族之祸啊。” 独孤氏的脸色开始苍白起来,她不明白,当年何其温软孱弱的一位太子,怎么忽然间就成了张牙舞爪、暴戾威烈的狮子了?是否仍与他遇毒伤了肝脾有关? “夫君,陛下眼下的性情忽然躁烈,我想,恐怕还是和他遇毒伤了肝脾有关。前几天我去后宫,听丽华说,一位名叫慧忍的和尚在宫里为陛下调理了一段日子后,陛下眼下的身心性情比起前一段,倒也明显有些清爽缓稳了。” “嗯,看来那个和尚果真有些手段。”杨坚道。 “夫君知道他的底细不知?” “哦?我倒没有听说过。” 独孤氏道:“他是贺公主奶娘的儿子!俗名周翰成。当年太后在嵩山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说陛下有些事情即使不肯听她的,也会听这个和尚的。” 杨坚道:“哦?这倒奇了。周翰成这个名字我倒也记得。当年就闻听他跟随太子征伐,奋勇救主还屡建奇功。只因出身平民,高祖曾亲自提议要破格晋拔他的。只不知后来如何了。” 独孤氏道:“后来出了很多的事,外人根本就不知隐情了。” “怎么讲?”杨坚问。 “当初高祖在世,翠薇宫那个郑妃不知从何处打探到,公主的这位奶哥哥周翰成,可能与奶娘、娘娘、太子和公主之间有些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和隐情,似乎还与公主断发礼佛、抗拒与尉迟家的婚事有什么关连。高祖从郑妃那里得知后,大约是心存忌讳之故吧,便以周将军箭伤为由,诏命他去职归里了。后来,公主这位奶哥哥便重新回到佛门。陛下当初遇毒后,便是被这个慧忍和尚救出宫去。陛下在山上疗养时,与这个和尚结成了异姓兄弟。听丽华说起,如今,陛下对诸王和满朝文武皆有些戒心,唯独和这个和尚的关系过从甚密,无话不谈。我想,这个人迟早会还俗归京,成为陛下文治武卫的重要辅臣。” 杨坚颔首沉吟说:“陛下做事多凭亲疏好恶,却又生性多疑。他们二人本是患难之交,这个周将军果然文韬武略过人的话,而且又与太后和公主的关系非常,我想,这个释慧忍很可能是陛下为阐儿选定的辅臣……” 独孤氏听杨坚如此说,突然想起了什么,不觉惊骇道:“夫君!说起和尚,我记得当初曾有传言说,高祖夜梦天人谶语,‘篡周者,缁衣人也’,如今陛下恢复释老,又与这位和尚私交甚密,这和尚又与公主……天哪!将来的大周天下会不会被这个和尚……” 杨坚忙阻止道:“夫人不可胡言……” 杨坚一面这般阻止迦罗,却立马记起了一样秘事来: 当年自己落草时,有一缁衣老尼飘然降临隋公府,对父母言说自己乃“缁衣佛子”,未来前程“贵不可言”,但幼年将有天劫,除非把他先过嗣给佛门为子,并移居寺庵代养至五岁方才可保无虞……母亲听从了她的话,遂在隋公府建了一处小庵,由这位老尼代为抚养。 一天,一位居士来到庵堂,抱着杨坚在庵外的草丛玩耍时,突见怀中的杨坚头生双角、遍身金鳞,宛如龙形,不觉惊骇万分地一面大叫“怪物”,一面一把将他扔到草丛里。缁衣老尼见状,急忙把他从草丛抱起,连声抚慰“啊!惊了吾儿,致令晚得天下……” 因关乎灭族之祸,故而,此事除了父母和自己知悉外,就连“缁衣人”三字,杨坚也是一向讳莫如深的…… 慧忍自离开皇宫回到寺院,在寺里帮着师叔们刚刚操办完法会诸事,便又接到了京城发来的一份诏书。 这道诏书中,宣帝拜慧忍为二品车骑大将军,命他回京入朝、商议用兵演武诸事,准备明春的南讨。在诏书中,宣帝一并敕封慧忍的母亲为二品夫人和二品宫中女官之职,诏谕奉理太后寝殿诸务。 慧忍接诏后,倒也感念陛下和太后的真情牵系:母亲这么多年一直侍奉太后和公主身边从未离开过。就算慧忍的父亲病危时,因娘娘正好身患风寒,母亲都没有顾得上回老家在父亲床前照顾过。如今,母亲好歹也熬成了大周二品夫人,也算是对二十年对太后忠心耿耿奉侍的结果。 自等行师叔那番点化后,慧忍心下已有了准备:若朝廷有难,愿随时听候朝廷召唤,入 世领兵、御敌保国,以报陛下复法浩荡宏恩;但决不背弃佛门,更不受俗世荣华。所以虽矢志不再还俗,为了领兵打仗,倒也始终带发修行。 师弟慧悟和慧定这些年来一直都跟着他,得知师兄迟早要回红尘报效陛下复法之恩时,也一直带发修行,准备有朝一日和师兄一起阵前杀敌。还有寺院当年慧忍离散多年的几位师兄师弟,至复法之后,获知少林寺道场重兴,便相继归宗回寺,也要和慧忍一起御敌报国、回报圣恩的。师叔们得知他们的心志后,倒也颇为赞成他们知恩知报的重义之举,尊称他们这些带发修行,但随时准备出征报国,虽是凡夫相,却坚心修佛并入世渡生的僧众们为“菩萨僧”。 诏书发到山寺之后,慧忍即回复陛下:“……慧忍既任朝廷武职,又为佛门弟子,常恨一身不能两全。请求陛下恩准弟等在国家安定之时修行寺中,持戒礼佛、教练子弟;一旦边鄙动荡,即刻听从朝廷诏敕,奋力以出而报效国家、杀贼御土……” 宣帝见到回复后,知是有推辞之意,心内甚是不乐。 慧忍没有料到,其实宣帝发这份诏书,一是因太后催促得甚紧,再就是宣帝自己,近日体毒又开始频频发作了。自知此身无常,便想趁自己心下还算清醒之时,先把帝位传给太子,一旦遇有不测时,便不致因事情猝变而生**。 眼下,满朝文武包括左右近臣当中,宣帝最信任的恰恰正是这个不重功业的慧忍和尚!这不仅因为慧忍本身对名禄富贵视为泥土,更有这些年来他们之间胜过兄弟的情谊。诏敕慧忍回京,目的就是为了尽快禅位于太子后,命慧忍和另外三四位信得过的文武朝臣共同来辅佐幼主。 这些话实属机密,宣帝无法在诏敕中明说。因见慧忍不肯此时还俗就命,故而甚是烦恼。每日思量如何才能使他尽快听命? 自从那晚宫中御苑一别后,贺公主便有了预感:即令眼下道场重兴,佛法已复,也即令慧忍已被皇兄晋为二品车骑将军,奶娘也以奉侍太后之功而被晋为二品夫人,翰成哥恐怕也未必肯就命的。 她决定离开皇宫、重回山林。毕竟那里离她心念的人儿要近一些。 宣帝不知贺公主为何突然又要回山林,和太后一起好劝歹劝,见怎么也阻拦不成时,这才放派卫队护送公主回寺。 朱轮华车一入山林,公主一眼望见,昔日破败的山寺,此时竟是金碧辉煌地矗立于山岙子间了。 进了山门,大殿屋宇、雕廊画栋处处油漆一新。殿基大青石上的牡丹朱鹊浮雕也被擦洗干净,更显美妙精致。跨进大殿高高的门坎,迎面两座汉墨玉浮雕的五彩盘龙游凤的顶梁柱,比洛阳宫正殿的汉白玉雕刻还要精美。 原来,公主回宫的这段日子,山寺已被皇兄调拨重金修葺一新了。自皇兄继位后,又格外御赐了山寺良田百顷并增加了几十名护寺的武士。 望着富丽堂皇的大殿和雕镂花鸟的檐椽梁柱,贺公主不觉潸然泪下:如今,佛殿再富贵,寺院再华美,又哪有当年母妃和皇兄,还有奶娘,翰成众人都在山上那会儿的快乐?寺院再富丽,也比不上皇宫掖庭。她宁可跟翰成哥一起,哪怕住草庵茅屋、荒岭岩洞的日子。 贺公主进了山门,先净手焚香,尔后来到大雄宝殿叩拜佛祖,久久地默祷:求佛祖保佑自己的翰成哥终究能回心转意…… 尉迟公子当年追随高祖东征鏖战,大军班师回朝后,和三军诸多武将受到朝廷封赏,并以武勋晋为大将军。 名禄前程还算得意,却因无法忘怀公主的原故,心绪竟是始终郁郁怅怅地难以释怀。 祖母大长公主薨逝后,尉迟公子依礼守制一年。接着,府中父母叔婶和兄嫂们又开始催促起他的姻缘之事来。许多王公之家也纷纷托人前来说亲,然而他却执意不肯再谈婚娶二字。 这次尉迟公子回京探亲,一俟得知贺公主眼下又回到嵩山修行的消息后,诸事也顾不得了,急忙匆匆打马径来山寺探望。 这些年,尉迟公子一直在叔父的帐前效命,一年两年的也难得回京一趟。心内虽牵系公主,但因山长水阔、路途遥远,也是无奈。后宫诸事更很难得到些许音讯。直到这次归京探亲时,方才从刚刚晋封为宣帝后妃的堂妹尉迟繁炽口中获悉公主和李娘娘母女大多日子都在嵩山修行的实情。 尉迟公子来在寺庵后,先觐见了太后,又在太后引领下拜见表姑妈平阳公主——尉迟公子自小就听祖母说过,她有个侄女是前朝魏废帝的皇后,魏废帝被宇文护废弑,建朝大周时,虽说她和皇姑母等四五十位宇文姓氏三代宗亲女子统被晋封为大周公主,这位平阳公主却因宇文氏对大魏皇室子孙包括自己的夫君被废,后来竟连同夫君和两个儿子,加上前朝魏国诸多皇裔一起被国除之事,愤然出宫、剃度为尼,并发誓从此与大周皇室断绝一切往来。 二十多年过去了,风云变幻、沧海桑田,荣华尊贵和恩怨早已飘逝如梦。佛门修持,悟出一切人事替代皆是轮回因果的定数,于是,剩下的日子,便开始有了对亲情的关注和渴念了。 当太后带着皇姑母昌乐大长公主的嫡孙子、自己从未谋面侄儿时,这位当年的魏帝皇后、如今法号叫常慈的,竟是惊喜望外地亲热和疼爱,一时又是为侄儿打水洗脸、又是把自己 平素舍不得吃的果子,还有陛下、太后和公主赏赐自己的珍稀点心全都捧了出来,慈眉笑眼地望着这个从天而降的侄儿,努力从他身上脸上搜罗姑妈大长公主和表兄尉迟迥、表嫂金明公主的影子,遥忆起了当年诸多的喜乐和辛酸…… 尉迟公子望着面前穿了一身粗布僧袍、骨瘦如柴的姑母时,不觉心生悲怆、心绪滚滚——不知底里的外人,谁又能料得到,眼下这位布衣竹簪、满脸皱折的山野婺妇,竟是尊贵至极的前朝大魏国皇后娘娘、当今大周国的平阳公主呢? 与姑母叨了半晌家常,提及诸事旧人,姑侄二人皆唏嘘感慨不已…… 见过姑母,尉迟公子仍旧返回太后的寮房,又扯了些家常闲话和琐事,太后便着人去叫公主来,令他们表兄妹见叙。 尉迟公子独自等在寮房,满腹苦辣酸甜一齐涌上心间:几年不见,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了? 细雨霏霏中,贺公主飘逸而来。 尉迟公子怔怔地望着,见贺公主的头上随便挽了个倭堕髻,身上仍旧一袭羽白僧袍,脚踏一双谢公屐,身披蔺草蓑衣。人显得比往年更清瘦,神情眉宇也更显忧郁了。 尉迟公子喉头一紧,两眼一时就酸涩难禁起来。他静静地望着贺公主,半晌说不出话来。 倒是贺公主,望着尉迟公子淡淡一笑,一面放下鲜果,一面平平静静招呼:“是佑哥哥来了。” 尉迟公子见她神情淡泊宁静,果然有些超凡脱俗的韵味了。 两人以兄妹之礼寒喧闲话了一番,又在寺庵侍卫的陪同下,来到寺外浏览了一番。尉迟公子见修葺一新后的雕梁画栋虽是金碧夺目,四围烟雨蒙蒙中的山色林木虽秀色迷人,却难以掩遮得住一种深深的寂凉和凄清。 至今他也不敢相信,像贺妹妹那样一个活泼快乐的人儿,若没有什么惊天的原由在内,果真会毅然离开那金碧辉煌的京华御园,宁愿待在这荒山野寺中,伴黄卷青灯、古佛石像而了此余生? 贺公主到底有何难言隐痛呢? 尉迟公子也曾私下询问过李太后,太后只叹道:“一切皆是前世注定。这些年你一直未娶,我心下始终难得安宁。听我一句,你和公主既然无缘,不如断了这份痴妄另娶她人。如此,既可告慰你九泉下的祖母大长公主和你舅舅高祖皇帝,也可使你父母开心。” 尉迟公子闻言,只是低头沉默不语。 尉迟公子回府后,刚刚从宫中探望姐姐天左大皇后回府的尉迟明月,听说堂兄尉迟公子说他才从山上探望太后和公主回来,竟向尉迟公子透露出一个刚从姐姐天左大皇后尉迟繁炽那里得来的一个消息:公主当初断发抗拒与尉迟家的婚事,并不全是因为修信佛教之故,原来公主早就心有所属了!公主的心上人,竟然是她奶娘的儿子、太子当年的亲腹周翰成将军! 尉迟公子终于明白了! 尉迟公子还知道了:这个周将军眼下已出家少林寺,和当今陛下曾在患难中结为异姓兄弟。前不久陛下敕封他为车骑大将军,并几次下诏催他归朝复命。只不知何故,他至今不愿回京就命,不愿还俗…… 尉迟公子只不明白:周将军为何不肯还俗回朝?莫非他真的看破了红尘世事、厌倦了功业荣华?也不明白,多情俏丽、活泼可爱的贺妹妹怎么就偏偏喜欢上了这样一个没有心肝的男人?! 尉迟公子感到了不平! 他决定会一会这个周大将军,看看这个周大将军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尉迟公子匆匆打马离京,径直来到了少林寺见慧忍法师。当听众人言说慧忍法师进山采药去了,恐怕明天后天才能下山回寺时,尉迟公子只得暂住在寺中的客房等待慧忍。 两天里,寺内执事僧专门派了一个小沙弥陪他四处走走看看。小和尚也不多话,只是默默跟在他后面,该睡觉时便躺在他住的客房门外守着,该吃饭时双手捧过来。客房里有一座小石佛,小和尚每天早中晚都要很认真地各上一柱香,每次上香都会很虔诚地三叩九拜。起初尉迟公子只是有些好奇,渐渐地,禅林佛地的幽静,钟磬梵音的悠扬,无意中开始清凉了尉迟公子腹内的一团浮躁之气。 这天,当他再次漫步跨进大雄宝殿时,从不信佛的尉迟公子,面对释迦牟尼佛悲悯而慈祥微笑,突然心内一动,觉得似乎被什么神秘的东西骤然击中了! 他伫立在那里,久久地凝注着佛祖,眼中渐渐涨满了泪水,末了,竟虔诚万分地屈膝跪下,阖目合十默默祷告起来…… 慧忍终于下山回寺了。 尉迟公子站在客房前的银杏树荫下,冷眼打量着渐走渐近、名闻遐迩的少林住持、掌门人释慧忍,见他身着一件宽大的素色僧袍,一头长发在山风中恣意飘逸着。高高的绑腿,脚登一双葛草罗汉鞋。待他再走近些时,尉迟公子看见这位自己在心内想象过无数次的少林和尚,竟有着一双清澈如潭却深碧莫测的眸子。 然而,就在他飘逸超然的神情后面,就在他清冷的眉宇间,尉迟公子骤然捕捉到了刹时闪过的某种忧伤。 尉迟公子的心蓦然一动:面前这位看上去飘逸洒脱的慧忍和尚,正是那种已然历尽沧浪之海和苦难颠宕,茕茕英拔于红尘世外、孑然游曳于山林之间的修行者…… 尉迟公子沉默了片刻后,先自报了家门。 慧忍一边把药篓递给围上来的两个徒儿,一面客气而亲切地请到他到寮房叙话。 尉迟公子踏进他寮房后,打量了一眼这处简陋的出家人居处:房子不大,却是四四方方、整整洁洁的。正面香案上一尊达摩石像,香炉中香烟曳曳。寮房的一侧放了一张二尺宽的小木床,另一侧却是摆满书册的架子。 慧忍请尉迟公子坐在矮凳上,自己则打坐在蒲团上。尉迟公子面前多了张一尺大小青石做的小几。两人寒喧的当儿,慧忍的弟子、一位十三四岁模样的小沙弥送上来一壶山茶、一碟果仁儿。 闲谈中,尉迟公子从慧忍的语气和神情中感觉到,自己的一切恐怕已尽皆都在慧忍法师的洞悉之中。闲话了几句,尉迟公子便开门见山地说:“慧忍法师,我有一事特来请教。” “阿弥陀佛!施主但言无妨。”慧忍不卑不亢。 “慧忍法师,贺公主和你两情相悦,虽说命运多舛,毕竟已是云开雾散,如今为何忍看她为你受苦,竟然无动于衷?” 慧忍合十答道:“阿弥陀佛!施主不知,贫僧因世事变故而出俗为僧,又以前缘而就朝廷武品。如此,逢国家有难时,则奋力而入世,以报朝廷陛下;天下安定时,则离世普救芸芸众生,岂敢出尔反尔,以一己之私情而背弃佛门?” 尉迟公子冷笑道:“我问你,你既为出家修信之人,口口声声说什么慈悲为怀、普渡众生,为何偏偏对一个弱女子如此残忍?” 慧忍沉默不语,却渐渐面露戚色:“施主……贫僧既出家为僧,又任国家武将,御敌保国、沙场杀伐,注定要马革裹尸还的。因而不想公主因我而清冷动荡此生。” 尉迟公子闻听,不觉恼怒起来:“哦?大周莫非就只你一个军人武将?哪个将士不是随时都要面临马革裹尸还?难道因此都不能娶亲生子了么?公主并非出家之人,她只是因你之故才宁可苦守山林的,你清知内情,仍旧能静心修行?你若连一个为你受苦的女子都不能超度,又何谈普渡众生?” “阿弥陀佛……贫僧罪过……”慧忍低眉顺眼地合十念佛。 尉迟公子见他这样子,越发激起火来,他“钪锒”一声拔出腰间的弯刀,拿刀尖指着慧忍喝道:“我听说太子当年征兵选将时,周将军擂台比武冠压群雄。今天我这个无名之辈倒要和你比试比试!” 慧忍依旧阖目持号。 尉迟公子吼道:“周翰成!你不是有一把能陆斩犀兕、水屠蛟龙的宝剑吗?拿出来,看看能不能斩得动前朝大魏孝文帝赐给我尉迟家的这把祖传宝刀!出剑!” 慧忍阖目道:“贫僧的剑只用在沙场阵前,决不与兄弟朋友争强斗狠!” 尉迟公子见好歹都不能激起这个和尚的性子,直把个牙咬得咯咯吱吱地响:“你不出剑也罢,那我今天明白告诉你,你如果再让贺公主为你受苦受难仍旧无动于衷的话,可别怪我一把火烧了你这寺院!再凭陛下如何处置!” “阿弥陀佛……一切罪孽皆因贫僧所起,将军若对贫僧有气,尽可以杀了贫僧,贫僧还要感谢将军助我了却了前缘。只请将军千万不要祸及寺院。太后和公主原也是礼佛之人,将军手下留情,便是将军对太后和公主的功德善举。” 见慧忍拿太后和公主来抵挡,尉迟公子一下子被噎在了那里。他满脸一时涨得通红,一时竟不知该拿他怎么着才好了,末了丢下一句“你这个无情无义、没有人心的石头人!”便愤然而去…… 慧忍突然神魂俱飞,他摸着自己的胸口自问:“问的好!我有人心么?我若有心,心在何处?我若无心,何故有痛?” 慧忍不知所以却又怅然失落地独自拚命朝少室山的连天峰一路趔趔趄趄地攀去,直到满天星辰闪烁时分,终于来到了山顶。此时,半边新月悬在中天,泛着不甚分明的银光。就着朦胧的月光望去,但见千山万壑隐于暗夜,长河细流明明灭灭,似乎藏着千玄万机…… 慧忍打坐于山岩,极力使自己燥热悸痛的心宁静下来,渐渐禅静入定,默默地一遍又一遍诵咏《心经》,努力屏息凝神,一点点回收那碎裂散落于四荒八极和红尘宇宙间无可觅处的“心”。 许久之后,慧忍终于渐渐感觉神清气宁,一颗迸碎的心也开始聚拢归宁…… 遥视天地,红尘乱世中的儿女情欲原来竟比名品利禄、衣食之欲更是修持的大敌。它如此顽强地渗入到人的发肤骨血、五内经络、灵魂心神的各个缝隙,并且无时不刻、无处不在地始终扰乱着人的心神魂灵,令人终日于慵怠无力的昏昏情思和似睡非梦中,使人因着对情欲的渴念、遐想和惆怅而受尽折磨困扰。 直到如今,他也始终无法完全挣脱执妄之苦的困扰,无法真正忘却对公主的那份刻骨铭心的相思。它深深地折磨着他的灵魂、撕扯着他因愧疚而痛苦而颤栗的心。 他觉着自己快要被茫无际涯的苦海吞没了…… 第三十六章 宣帝站在寺外的平台上,神情阴郁地望着奇幽绝秀的远山诸峰,半晌不理会慧忍。想到胞妹恹恹的病态和忧怨的神情时,不觉咬牙道:“和尚!你给听着!我胞妹若因你而送命的话,朕必定先亲手杀了你命,再断灭了佛法!” 宣帝突然下诏:立即禅帝位于七岁的太子宇文阐。朝廷所有军国大事尽皆交付四大辅官和三公朝臣共同议定。 满朝文武顿然大愕!他们实在猜不出这位变幻莫测、喜怒无常的陛下,登基才一年多,又正值风华正茂,怎么突然就把江山社稷和朝国万机交与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来担当了? 众人已经知道了这位陛下怪诞乖戾的性情:他一定要做的事,劝谏不仅无用,反会遭致杀身之祸。所以,众人心怀诧异地默默遵旨。一面按例请出东宫太子、扶上御座,帝号静帝,尊宣帝为太上皇;一面小心辅佐幼主每天五更上朝,按班朝列并禀奏各样国事,然后再由文武朝臣组成的八大辅国大臣最后商议定夺。 众人哪里知道,宣帝虽将皇位传于静帝,表面上虽脱了每日早朝的辛苦,其实百官早朝奏事时,他几乎天天都躲在屏风后面悄悄听政。诸多重要军国奏疏和众臣议定后的方案,他依旧还要挨个监察审阅一番才能放心。 听政当中,宣帝发觉虽说八大辅国朝臣分别由诸王、诸臣和外戚等文武重臣组成,然而众人在议政时却是一团和气,根本没了高祖当年那种三班朝臣据理而争、人尽其言的热烈甚至激烈争辩的场面。 直到此时,宣帝才蓦然发觉:自己继位伊始便尽皆诛除齐王一党之举,是一个无法挽回的朝政失误了!他开始思悟,如果齐王、王轨等人对自己的执政果真是一种威胁的话,天纵英明的父皇高祖当年在世时,即使在弥留之际,恐怕也会找个借口替自己除掉他们了。 父皇当年容留他们,并交待孝伯万勿诛杀骨肉大臣,恐怕只有一个原因—— 最近,有几位叔王和亲腹私下多次提醒他:后父杨坚的势力过于庞大了些!眼下,杨坚四兄弟皆为掌管大周军权的高级武将。杨坚的姐夫妹夫也统是大周的将领;杨坚的五子的儿女亲家,个个皆是朝中九命一品王公大夫、柱国将军;杨坚的夫人,独孤氏七位姐妹,夫家个个俱是王公重臣,独孤氏的五位兄长也个个封侯列土。杨坚本人不独亲友众多,因一向为人和睦、仗义疏财,满朝文武中竟大多与他交好…… 此人一旦欲反,真可谓一呼百应! 父皇高祖当年能留住自己的敌党齐王等人,并扶持尉迟一门,难道正是为了与杨坚一党呈鼎立之势的么? 可惜,如今尉迟迥兄弟已近老迈,尉迟运又病死在任上。尉迟家势力的显然已无法和杨坚形成抗衡了。虽说他已听从叔父赵王之言,加大了皇室诸王和兄弟诸王的朝国大权,然而却并不敢把军权交与他们掌管。他们个个俱是太祖子孙,哪个手中的兵力过重,一旦将来翻云覆雨,突生篡逆之变时,只怕他人更难控制,他们也更名正言顺坐宇文氏的江山天下。 他和父皇高祖当年一样,因有宇文护十六年的擅权弑主之祸后,从此最不敢相信的便是骨肉兄弟和宗亲诸王了。 虽说他已听从叔父赵王的话,削掉了皇后之父杨坚的大后丞之职,但兵马大权眼下仍在杨坚手中,他仍旧感到有些不大放心。 其实,很多年来,敏感过人的宣帝便隐隐地感到了杨坚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威”气。虽说这种威气绝没有半点的飞扬跋扈,而恰恰正是他这种藏得很深的、外柔内刚的“威”气,更难让人放心。 他的感觉告诉自己,满朝文武中,只有在山寺修行多年的慧忍法师身上所蕴藏的那种气,才足以和杨坚身上外柔内刚的威气相抗衡。那是佛门**多年而得的一种“禅”气!是外刚内柔的浩然无私之气。 这正是宣帝执意要诏慧忍返俗归京、并希望由他来辅佐太子当朝理政的原因。 宣帝决定立即诏敕慧忍出山,并诏敕:拜周翰成为开府大将军之职。 慧忍接到朝廷发来的紧急诏书,不知宫中出了何事,匆匆进宫之后,方才知悉内情。慧忍思度了好一番,才缓缓奏禀:“陛下,今若使我一介功薄勋微的无名之辈,骤然位跃于三朝王公功勋之上,他人定然以为陛下只以亲疏而任人。臣之所以能看破世事,正因为臣已跳出了三界五行,是世外旁观之人。若臣身心俱入朝国,不久亦会为浮尘所蔽,使慧心天目为幻相熏迷。如此,反于陛下和朝廷不利啊。” 宣帝因见殿中并无外人,握着慧忍的手说:“御弟,其实,诏你出将入相,不独朕之心愿,更是太后和公主之意。公主至今仍是太后的一个大心病。这是其一;其二,你皇侄不过是八九岁的孩子,我这身子到底能撑多久,恐怕你比我自己还清楚。御弟若能遵旨还俗、辅佐太子,我就算天命忽倏,也能放心地侍奉先帝去了。” 说着,宣帝竟哽咽垂泪起来。 慧忍听他这话,分明有托付后事之意,一时眼睛也湿润起来:“阿弥陀佛……” 宣帝又道:“御弟,我有心遵太后懿旨,下诏御赐你和公主完婚并亲自为你们操办婚事。如此,无论太后还是奶娘那里,也无论是你和公主,还有幼主,于家于国于忠义孝悌,都是功德无量之事。御弟,我下诏恢复佛法道场,实是为了完御弟平生之宏愿。然而,此举分明已违逆了先帝之制。御弟如今功德圆满,实在没有不回朝的道理了,望御弟莫再使我失望,也莫辜负了太后和公主才是。” 见宣帝提到复法之事,慧忍不知该以什么理由推辞才能不致牵祸佛门?于是犹豫道:“陛下,请容贫僧思量后再回复陛下好么?” 慧忍忐忑不安地退出大殿、离开皇宫,漫步穿过御街,不觉便来在京城旧居将军府前。 自从自己被高祖下诏去职归里出家少林寺之后,父亲便因忧病交集陡然去世了。母亲也 因一直在宫中和寺里陪侍太后和公主,故而京城的这处府宅一直都由家人看护。 回到将军府,站在院中杏树下,听黄鹂几声悠啼,遥想当年那短暂的繁华浮梦,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抚今追昔,慧忍忽有所悟。 第二天觐见宣帝时,虽知天机不可泄露,无奈之下,慧忍只得以师父生前曾勘破自己三世因果而相告…… 宣帝闻言大惊!虽说仍有三分疑惑,然细细思量往事,似乎慧忍与公主,公主与奶娘之间果然是有诸多不同寻常和蹊跷之处。因而也有些相信个中果有玄奥。便道:“御弟,大禅师果报之说固有几分可信,可是太后一直放不下的就是公主,公主又一直放不下你,你倒替我出个主意,这事叫我如何了却、如何劝说公主放下痴迷?” 慧忍道:“陛下,我曾见过尉迟公子本人,公子出身世家,也是一介重情重义之辈,自当年先皇赐婚至今一直未曾娶亲。陛下若能说服公主莫再执妄于虚幻,与尉迟公子早日结为良缘,不仅贫僧得安,公主也可得享人世天伦之乐,更了却了太后和陛下的一桩心事,实在是功德宏厚的事啊。” 宣帝叹道:“她因痴情于你,当年连父皇的话都不肯听,敢以断发礼佛冒死抗婚。如今又岂肯听我劝说?” 为了太后和公主之故,宣帝起初坚持不肯放慧忍回寺。后来答应慧忍,和慧忍一起上山,和公主太后商定后再做道理。 宣帝来到山寺时,依慧忍的意思,对公主说明当年大禅师在世时,曾看破两人此生有缘无份的话来,悉心劝说公主另嫁尉迟公子的话。 公主含泪冷笑道:“皇兄,一个人如果连今生今世都不能主宰的话,还能管得了前生后世?统不过是推脱之辞罢了!” 宣帝无话可答。 因见母后和妹妹二人因着慧忍的原故,每日苦苦守在山林古寺之中,一天天地更加消瘦和憔悴时,此时不觉对慧忍也生出了几分的怨气和不满来。 在寺中留了两日,因终究也是见劝不动公主,加上朝中诸事繁忙,只得匆匆返京。 皇兄下山后,公主更觉心灰意冷,加上山里又连着几天阴雨连绵的,公主思来想去,了无生趣,渐渐地竟生出几分求死之心来……末了竟一病在床,一连数日茶饭未沾。 宣帝在宫中得知消息,立马放下朝中诸事带着御医赶来探望。 一月未见,妹妹贺公主竟然病成这个样子,母后也因公主之病忧伤叹息不已,消瘦了好些,而且听说公主病倒一个月来,慧忍竟然连一次也未曾来寺中探望过时,再也压不住一腔怒火了! 他一面急令御医诊脉煎药,一面怒气冲冲地一路寻到少林寺,见了慧忍,也不及寒喧劈脸就问:“周翰成!我来问你:佛门弟子不是口口声声要什么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吗?你如今连一个亲爱的女子都度不了、觉不悟,如何敢说度他人、觉众生?朕更恨的是,她病了整整一月,你连看她一眼的胆量和慈悲都没有!如此,还敢奢谈什么禅悟修持、降伏众魔?” 慧忍强忍悲怆,却合十持号:“阿弥陀佛……” 宣帝怒吼道:“若是佛为僧,竟也这般无情无义,竟也连这点悲悯之心也没有,要朕如何相信佛的慈悲、僧的善纯?若只是一味这般伪善骗人的话,以朕看,这佛法道场仍旧还是断灭的好!” 慧忍闻言一下子惊出了一身的虚汗来。 他相信宣帝的话不是吓唬自己的——这个宣帝,他一道诏书可以复法,当然也可以一道诏书重新灭法。平素行事多凭好恶,甚至根本不与众臣商议,更不会像武帝那样再搞什么廷辩。若一时惹恼了他,再次灭法也不过一道圣旨罢了。 可是,眼下也正如宣帝所言,他真的是连自己都无法超度的,又如何去超度公主? 其实宣帝果然说准了他的一样心病:他果然是不敢面对公主的。他骇怕自己面对公主的悲情和病痛时,所有的佛门大义,自己定力修持,所有佛家弟子的戒律堤岸,都有可能被情爱和悲悯之洪水轰轰摧垮。 宣帝素有慧根,慧忍无话可辩——果然坚心修信的话,红尘凡世的儿女之情也罢,荣华名利之诱也好,一切都无法动摇他的定力。眼视而不见,心动而不移,耳闻而不听,探望一下病中的公主又有何妨? 如果自己定力未就,禅心不坚,其实见不见也是公主一样的。而且是另一样的虚妄和执着。如此,既使眼不见公主之影容,耳不闻公主之声语,心魂所慕,神魄所萦,处处皆是公主,身心岂非照样还是不洁不静、不空不悟之身心? 初祖庵大殿前,二祖慧可亲手所植的松树枝繁叶茂。禅院前庭悄寂无人,几株银杏和野槐转眼已是绿荫满树。 斜阳却照,鹧鸪数啼。 顺着禅院小廊一路朝后院走去,见小园中草木葳蕤、菜蔬青葱。山风徐来,抚过慧忍的头发和肌肤,他便不觉凡心一动,赶忙住了脚合十持号:“阿弥陀佛……” 待咬定酸楚,略定了定心神,慧忍这才大步过了达摩殿,径直迈上一处四四方方的青砖平台。 山寺后面的五乳峰廓然耸立于绿丛之中。许多年前,禅宗祖师达摩和二祖慧可便是在这方山林、这处平台之上,面壁九年,并与四方高僧大德们一起谈禅论法,度化众生的…… 病中的公主斜倚在病榻上,一头乌黑的青丝随意飘落腮畔。一身羽白的长袍更衬得她脸色的憔悴和苍白。 慧忍随宣帝来到寺院,因不敢直视公主那双幽幽含怨眸子,只管低着头忍着心痛为她把脉。因知御医已为她诊过,便询问了所服何药、开了何药方。要过方子看后,又加了两味安神补气的灵芝和茯苓。 宣帝和慧忍退出公主的寮房后,宣帝站在寺外的平台上,神情阴郁地望着奇幽绝秀的远山诸峰,半晌不理会慧忍。想到胞妹恹恹的病态和忧怨的神情时,不觉咬牙道:“和尚!你给听着!我胞妹若因你而死的话,朕必亲手先杀了你命,再灭了佛法!” 慧忍答道:“阿弥陀佛!陛下,公主若死在贫僧前面,不劳陛下动手,贫僧当即自裁!” 宣帝回过头来,定定地望着慧忍,满眼阴郁之火。 慧忍阖目合十、默默无语。 宣帝旋过脸去,望着对面的群山诸峰,不觉记起当初自己在宫中遇毒后,被慧忍救起,并背到山顶,每天以气功和草药为他精心疗治的情形。 忆起往事,宣帝一时心绪万千,不觉长叹:“唉!我实在不明白,你们这都是何苦来着?” 说罢,丢下慧忍兀自转身而去。 慧忍阖目合十持号:“阿弥陀佛!”随即,一大串清冷的泪水嗒然滚落于腮边…… 宣帝快要被病痛和夜半的恶梦折磨得发疯了。 他越来越害怕黑夜了。于是,他不得不通宵达旦地和后妃一起丝竹歌舞、宴饮游乐。他再也不想去想什么更漏几时、军国万机了。每天直在天快亮时才于昏昏沉沉和醉乏极度中睡去。 见一段日子来,宣帝竟是夜夜如此,丽华终于开始感到不安了:就算不为家国百姓,不为朝廷江山,只为龙体康安,陛下亦当爱惜自己的身子,亦不能这样不管不顾地折腾啊。 她开始小心劝谏起。每天等他到半夜时分,便来到宣帝欢宴娱游的紫极殿,反复催促宣帝罢舞息宴。 宣帝不觉心烦起来。 杨皇后生性原是清淡之人,对后宫并立五后之事并不在意,平素与众姐妹也颇和睦。但是见宣帝把帝位传给八岁的孩子后,不是为了好生休养将息,早些恢复元气以教导辅佐幼主,而是这般放任无度,整夜整夜地与后妃姬嫔厮闹游宴、任意糟践龙体时,终于忍不住了。 这天时至午夜,因见后宫仍旧歌舞喧闹,杨皇后先是派人几番过去催促,见半个时辰过去了,仍旧未息时,杨皇后只好亲自闯到灯火辉煌、丝竹袅袅的御殿,规劝宣帝爱惜身子,并请他罢宴歇息。 宣帝此时已喝得半醉,不仅不听劝谏,反倒笑嘻嘻地拉着她的袖子往怀里扯,要她陪着饮酒听曲。 杨皇后见宣帝身为一国之主,当着众多宫人后妃的面,竟如此不知自重,一时便因气恼而发作起来:“陛下即令把江山社稷视同儿戏,把朝国万机交与一个孩子替你打理倒也罢了,好歹也该自己珍重一些儿身子。为何这般通夜胡闹,作践自己?” “朕腹内热痛,心躁难耐,即令睡下也会被恶梦惊醒,皇后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如此逼朕?”宣帝脸色不悦地答道。 “陛下即使睡不着,也当独处静养,多读些治国理政的圣贤文章、研习些布阵克敌的前朝兵书,也好辅导幼主统领江山。为何偏要、虚度光阴并通夜厮闹?自己不自重倒也罢了,传出去,岂不让朝中群臣轻笑陛下?” “后宫不得干政,莫非皇后不知?朕清楚该怎么做,皇后就不用再来教导朕了。” 宣帝的不觉生出几分愠怒来。 “陛下,臣妾并未干政,今夜之事原是后宫之事,规劝陛下爱惜圣体,也是臣妾份内之事。陛下不肯听劝,反倒强词夺理,分明是自甘堕落、讳疾忌医。长此以往,臣妾实在替大周的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担忧!”丽华的言词不觉也苛厉起来。 因丽华平素性情和睦、与人无争,从不曾发过什么火的。众人今见她突然动怒,又见陛下也气得脸色大变时,便纷纷围上来劝她息怒。 杨皇后见众位皇后嫔妃不知劝谏陛下,反倒说自己的不是时,越发的气恼了。不觉将陛下之过迁怒于四位后妃,指责四位皇后不守后宫律令,引诱陛下通宵胡闹、整夜不眠,致陛下龙体不得安宁等等。 太子的生母朱皇后自从儿子继承大宝以来,母以子贵,先是被册为仅次于天元大皇后的天大皇后,又被册为母后天大皇太后,在后宫姐妹中说话也不自觉地气盛了起来。 此时见宣帝已气得全身发抖,便接话过去:“姐姐今晚不知哪来的这么大火气?听上去,也不知究竟是在教导我们几个做妹妹的不是呢,还是劝说陛下?若只是教导妹妹们,也请姐姐改天陛下不在的时候再来教导我们就是了。想来,姐姐今晚也是为着陛下的龙体安康才肯过来劝说的。可是,姐姐竟不见陛下已气成这样?若陛下龙体更加不安,岂不是姐姐的不是了么?” 丽华见朱满月不知高低,竟然敢当众指责起自己来了,一时气得手指发抖,半晌说不出话来。急恼之下,也顾不得言词斟酌和为人忌讳的话来:“你原系南朝罪俘之后,受我大周陛下浩荡龙恩,以服侍陛下鞋袜的奴婢而被册为大周皇后,原应该更比别的姐妹们懂得自重、规劝陛下勤政自爱。如今竟然撺掇陛下荒疏政务、恣意游乐。我没有怪你,你竟敢指责起我来!莫非一时得意,就忘了如你这般出身的后宫嫔妃,一旦犯了律令,原当比一般嫔妃更要罪加三等处罚了么?” 杨皇后因正在气头上,竟忘了指责朱皇后的话触犯了宣帝的大忌:宣帝的生母李娥姿李太后,当年同样也是服侍高祖更衣的下等侍女,同样也是出身南朝罪俘之后。当初他做太子时,恰好也曾听到父皇这样指责过母后的话。没料到,今天杨丽华竟以同样的语气来指责朱满月,不觉触到隐痛。骤然气得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一面捂着骤然巨痛的腹部,一面指着杨丽华说:“你你,住口……” 杨皇后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口,却转脸数说宣帝的不是,宣帝骤然大喝一声:“混账!来人啊——把这个贱人给朕拉下去,拿大杖来!给我狠狠地杖背一百二十!” 众宫人闻言大惊失色! 后妃和左右宫监平素其实多与皇后交好,不忍见皇后受到杖策,一时全都跪在殿前,叩请陛下放过皇后。 杨皇后自小生在公侯之门,虽生性恬淡宁静,却也是天性高傲的。因见陛下不仅不听劝谏,竟然还要人杖策自己时,不觉流泪道:“陛下既如此无情无义,臣妾就请陛下赐臣妾一死好了!” 宣帝见她不仅不肯求饶,反倒口口声声请自己赐她一死,更是气得全身哆嗦,再也顾不得多年患难夫妻的情份,咬牙切齿道:“好!朕就成全你!朕先将你打入冷宫,改日再赐你自缢身死!你死之后,朕再赐你杨家老少满门皆死!” 众宫人见事情僵到这里,怕杨皇后再说出什么更令陛下绝情的话,遭致更大的祸事,硬是拖着她离开了。依命将杨皇后囚在了冷宫偏殿。 此时天已发亮,杨皇后的心腹宫监不敢怠慢,早就守在宫门前,只待宫门一开,早已闯出宫去、将此事飞报隋公府得知。 独孤氏闻讯,直惊得魂飞魄散!立马就要闯入宫去解救女儿。 杨坚急忙扯住,清知独孤氏正在气急火头之上,此时进宫不仅不能救下女儿,反倒会招来更大的惨祸时,一面好言劝抚、一面令人速去请郑大夫来府商定营救。 郑大夫闻讯急忙赶来,两人与独孤氏反复言明利害,一是每天此时陛下正在酣睡,二是带着火气进宫,必然言语冲撞,那宣帝一怒之下,母女和杨家满门便惨加大难了。即令事后宣帝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直到独孤氏渐渐平息下来,眼见日上正午,两人又再三再四地嘱咐了独孤氏一番:陛下已非往日之陛下,她进宫之后,无论无论陛下如何羞辱发火,无论发生什么事,她可以做的一样事就是只叩头求情,别辩理说话…… 宣帝闹了一夜,腹痛如烧,日上半竿时才昏昏入睡。宫人虽和皇后交好,见独孤氏到来,因怕陛下尚未睡醒、火气正盛,也不敢立马叫醒他。 独孤氏惊痛万分地进宫之后,照郑大夫和夫君再三再四嘱咐的话,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跪在宣帝的寝殿外,整整等到日头偏午。 待宣帝醒来时,早有人跑来悄悄报独孤氏知道。 独孤氏悲啼着一级一级跪爬上宣帝寝殿的台阶,然后爬在寝殿外被太阳晒得火烫的平台上,以头叩地、求宣帝饶过皇后一命。 宣帝已得知独孤氏跪在外面,替皇后求情来了。因余怒未消,坐在殿内,听独孤氏在殿外咚咚不停的磕头声隐隐传入殿来。 宫监轻声禀报宣帝,说独孤氏在外面已经将额头撞破,满脸流血了。 宣帝喝着冰镇酸梅汤,闻言,眉头略皱了一皱。 这时,听见宫人禀报郑大夫到。 宣帝忙说:“请进。” 郑译见独孤氏跪在殿外太阳下,眼都没有斜一下,径直走到了殿内。 见过陛下,郑译先问用过膳没有?听说用过了,便笑呵呵地说刚得了一份新的棋经,要照谱和宣帝对弈一局。 宣帝转过脸去,望了一眼跪在太阳下的独孤氏,心内猜出郑译一定是闻讯赶来为独孤氏说情的。见他张口却说要和自己对弈,虽无心游戏,却也清知他是想让自己转移一下,或者找机会再劝说自己的。 因有心下这个台阶,便和他摆开了弈阵。 喝了点冷饮,又与郑译对弈了两局、闲话了一些轻松的话题后,郑译发觉陛下的怒气没了,代之而来的是心神不宁。只见他不时朝殿外望着,这才装做无意边走棋子,边问:“陛下,跪在外面的那个妇人,看上去怎么有点像隋公夫人?” 宣帝叹了一声:“正是皇后的母亲隋公夫人!” 郑译故作惊讶道:“啊?怎么是她?她……这是为何?” 宣帝沉默不语了。一时记起以往受到父皇杖策后,总是她和母后最先跑到东宫,一面流着泪抚慰自己、一面亲手为自己疗伤的情景来。当初遇毒后,她和太子妃母女日夜守护病榻前照看的诸多情节来,眼睛不觉就湿润起来。 郑译看出了宣帝的情绪缓和,便道:“陛下,臣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臣想,统不过是陛下的后宫家务和夫妻斗嘴之事罢了。不过一时气急,各自说了过头的话,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大日头下,隋公夫人一旦出了什么事,陛下心下又要不安了。” 宣帝点头道:“郑卿说得有理,你替朕传旨,请夫人回府去吧。传朕的话,念及隋公夫人进宫求情,杨皇后赦免一死,仍请还归原宫吧。” 郑译闻言,匆匆走到殿外宣旨,见一向秀丽俏美的独孤氏此时跪在殿下,一张满月般皎美的脸上又是血又是泪,且满脸惊惧,头上的斜堕髻也滑向一边,一身薄绮衣裙满是汗水灰土。 郑译与独孤氏和杨坚夫妻是自小的朋友,一向亲和友爱,何曾见她有过如此落魄之时?不觉一阵酸楚和心痛。一面宣旨,一面就要亲自来扶,独孤氏刚说了一句“臣妾叩谢陛下宽赦之恩”,还未及低头叩地,便一头栽倒在地…… 第三十七章 独孤氏握紧了杨坚的手说:“夫君!我要你也来做一回皇帝!” 杨坚直惊得一把捂住独孤氏的嘴:“迦罗疯了……” 郑译奉旨护送小轿抬着独孤氏离开掖宫时,正好遇到回京探亲的尉迟勤觐见宣帝,奏禀西蜀诸务。 君臣寒喧过后,尉迟勤无意问及独孤氏出了何事,听宣帝略具实情后不禁担忧道:“陛下,杨皇后天性恬静,此事倒也罢了。只怕杨坚和独孤夫人那里,不会就此罢休的。” 宣帝听尉迟勤如此言说,一下子触了自己的心事。他原本就对杨坚存着三分的疑惧,此时更难放心了。于是便问:“以公之见,朕当如何了断?” 尉迟勤犹豫了一会儿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宣帝默默不语着,不知是否应该乘势杀掉杨坚,免除后患。一时又念及丽华与自己的多年情分和隋公夫妇多年以来对自己的佐护之情。 对他下手,于情于法似乎都不合。 尉迟勤看出宣帝的犹豫,筹划道:“陛下可将将杨坚召进宫来。如果他对此事心存忌恨的话,见了陛下一定会有怨怒之气,只要他指责陛下,陛下便可借怒火发作而除之。” 宣帝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不妨借此一试杨坚。 于是立即下诏传杨坚进宫。并对左右心腹武士交待:“隋公上殿觐见,如果神色异常或有什么怨言羞辱于朕时,尔等不必等待下旨,即可动手杀之。” 左右武士喏喏领命、退隐待守。 独孤氏被人抬回隋公府后,杨坚又气又痛又怜,且预感到这桩祸事恐怕还未到底。却不知此时宫中已经张下网罗,单等他去自投呢。 两人正说话时,家人匆匆走来报说:宫中侍卫进府传诏,陛下有事宣隋公进殿! 杨坚登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来!硬着头皮接了旨,待宫人去后,便求郑译授以援救之策。 郑译揣度:宣帝性情无常,忽暴忽静,此时诏隋公进宫,只怕一是想观察一番隋是否因皇后和独孤夫人之事而心生怨怒,看看隋公有什么说法;二来,也有可能是安抚隋公一番。三呢,也不可排除宣帝很可能听什么人的话,宣隋公进宫就是想寻机加罪。 两人商议了一番,一致决定待三天之后再进宫觐见。那时,宣帝即使还有火气,怕也早已冷静下来了。 郑译又反复叮嘱:“隋公,吉人自有天佑。再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到如今只有见机行事了。到时,我也会相机行事,以助隋公的。隋公只要切记一点就是:隋公吉人天相,陛下虽性情暴躁,公若守定方寸,以柔克之,泰然处之,必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杨坚拜别郑大夫,闭门谢客三日。 三天里,杨坚始终守在独孤氏身边,亲自端汤喂药,扇凉敷膏。 独孤氏醒来后,握着杨坚的手儿垂泪道:“夫君,我不要你再做什么朝廷的大司马、大后丞了……” 杨坚一面为独孤氏摇着蒲扇,一面抚着她额前的头发,心酸地说:“好好,迦罗,我一切都听你的。咱以后再也不做什么王侯公伯,再也不要什么荣华富贵了。咱回咱们的华阴老家去,做一介布衣百姓,平平安安地过此一生,好么?” 独孤氏握紧了杨坚的手,望着杨坚的眼睛说:“不!夫君!我要你也来做一回皇帝!” 杨坚直惊得,一把捂住了独孤氏的嘴:“迦罗疯了……” 独孤氏望着杨坚的眼睛继续说:“迦罗没有疯!夫君,当年有人为曾我父亲算命,言说我们姐妹七人中,至少要出三个皇后!听说有人为你看相,说你‘目如曙星,相貌奇伟,手生奇纹,俨成王字’,我父亲也曾找人私下看过你的相。这也是当年我父把我嫁给你,并把独孤家祖传数代、秘不示人的《兵家秘笈》传于你,而不是传给我六位兄长的原故……” 杨坚不觉大惊:“夫人缄口……” 直到三天后,杨坚方才遵诏进宫。 宣帝此时在紫极阁乘凉,杨坚听宣赶到紫极阁时,见甬道两旁林立着持戟荷剑的武士,个个一脸的威仪。 杨坚不慌不忙、神色安宁地一路穿过武士阵列的青砖小径,最后趋步跣足来到宣帝歇凉的阁前台下跪拜。 见杨坚来到,宣帝劈面就问:“朕三天前便已下旨诏见,隋公何故拖到今日才来见朕?” 杨坚跪道:“陛下,臣接旨后即刻沐身反省,整整戒斋三日,故而耽至今日方敢仰拜圣容。” 沐身反省、戒斋三日乃是朝臣对君主的最高崇敬。宣帝有些不大相信:“哦?怎么,隋公果然戒斋三日?” 杨坚神情忧郁地奏禀:“臣在府上躬省三日,实在自愧治家无方。如此酷暑,皇后竟不知体谅陛下病苦,反倒任性顶撞,致陛下龙体不安;臣更愧疚内人独孤氏,明知陛下与皇后乃夫妻斗气,却也闯进宫中来火上加油。臣愧疚不安,今请凭陛下处罚。”一面继续叩头不已。 杨坚的话说得很诚恳,宣帝不觉有些感动了。其实静下来,想想自己与杨皇后当时也不过只是夫妻斗嘴而已。杨皇后劝说自己也是出于爱护自己的身子,更无私心。只怪她当时不肯给自己留一点面子,自己直到被逼到死角上,才动怒说了绝情的话。 原以为隋公定会因此记恨在心,谁知不仅未见他有什么怨言,也不为妻女辩白,反倒如此躬身自省,便觉得自己未免气量狭小、小题大做了。 宣帝叹了口气,一面说:“嗯,隋公平身赐坐。” 杨坚谢坐之后,宣帝道:“隋公,我这里正好有刚从井水里镇好的西瓜,隋公不妨暂解饥渴。”一面就令左右武士将西瓜抱进阁来。 一名帐前带刀侍卫遵旨,将一个绿油油的大西瓜抱在杨坚面前的案上,抽出随身所佩明 晃晃新月形弯刀,举刀朝西瓜砍下。 刀起瓜裂,只见明闪闪的刀刃上沾着鲜红的汁液,分明有项梁舞剑之意。 宣帝在一旁冷眼打量杨坚,见他面对武士的弯刀,始终举止端祥、神色自若。心内感叹:果然是隋公啊!此时此刻,仍旧能心怀坦荡,实在不像是存了什么私心芥蒂的模样。不觉对他更生出几分敬意来。又想到慧忍看样子是死心踏地的要做和尚了,朝廷恐怕也是指望不上了。而面对如狼似虎的诸王,朝廷中恐怕还离不开这位一向守诚稳重的岳父来牵制他们。 宣帝令侍卫赐瓜给杨坚。 杨坚接过西瓜咬了两口,不觉赞道:“陛下,此瓜肉沙味甜,不知出自何地?” 宣帝答道:“此乃西域进贡的种子,御苑的园丁在宫里栽培而成。” 杨坚赞道:“果然是好瓜!没想到这西胡之地的东西,在咱们中夏也长得这么好。” 宣帝说:“比起隋公夫人自己栽植的西番石榴也算不得好。我记得,儿时我和公主、汉王年年秋天都盼着隋公夫人的石榴进宫。” 说到此处,君臣二人不觉心平气和起来。正好一阵清爽微凉的风吹来,宣帝又吃了两块井水镇过的凉西瓜,不觉心下畅快,言谈神情更和缓了。 宣帝令宫人递过一把蒲扇,令杨坚扇凉。杨坚一面谢过,一面又道:“臣教女无方,小女不知体谅陛下日理万机的辛苦,惹陛下身心不宁。臣以为陛下诏臣进宫,一定会处罚臣的过失。万没想到,陛下竟是如此宽厚……” 宣帝微微点头:“其实也怪朕,这段日子以来,朕的心气也过于浮躁了些。” 杨坚道:“陛下自小就是心性温良、喜好清淡之人。亲政以来,万机繁扰,烦躁易怒不过是疲劳太甚的原故。常到山水幽林走走,勿使过于操劳便会松缓一些。” 宣帝叹道:“隋公知我啊!我正有此意。” 杨坚道:“陛下,皇后平素不大发火的,这次许是犯了女人爱妒的通病?唉,说来,这天底之下的女人,其实一样的爱妒。论说,皇后比起她母亲迦罗的性情倒还算温柔恬静。此话乃是家丑,臣常以为耻,今天也只对陛下一人私下诉说——臣因此从不言纳妾二字的。” 宣帝道:“哦?朕见满朝文武中,也只有隋公一人未曾纳妾。往日朕也曾听人说起过夫人爱妒的话,我还并不大相信,如今看来言不虚传。” 杨坚苦笑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话说到这里,杨坚初进宫时那种剑拔弩张的阵势,不觉已转到眼下翁婿之间的家务闲话了。 宣帝又令左右上来了冰镇的绿豆酸梅汤,一面令杨坚用汤,一面说:“隋公,论说起来,皇后平素也并非不知礼义之人,而且在后宫嫔妃中与姐妹的相处也挺敦睦,堪称是懿德过人。这次……”宣帝的话未落音,突然就见杨坚手下的几个跟随神色仓皇地一头闯进来,一面急报说:“隋公,夫人在府中突然中暑,昏倒在小书房里了……” 杨坚急忙拦住:“无礼!找个郎中瞧瞧就是了,没见我和陛下正在说话?” 宣帝心下明白,或许独孤氏果然因挂牵隋公之故而发病也是有的,但也不说透,忙道:“隋公,朕其实也没有太要紧的事,朕改天再与你叙谈,眼下先回府照顾夫人去吧。” 杨坚急忙谢恩并向宣帝告辞:“谢陛下!请陛下恕臣失礼了。” 宣帝道:“隋公先请回府。我马上令人去传皇后,着她带一位御医过府去,为隋公夫人诊治。” 杨坚眼含泪花,再次叩谢:“臣叩谢陛下不罪浩恩。” 待众人出了宫门,左右悄悄对杨坚道:“隋公,郑大夫和夫人怕隋公在宫中与陛下万一话不投机招致大祸。故而才出了这么个掉虎离山之计。” 杨坚长嘘了一口气。 直到此时,他才发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里里外外的衣服,全都被汗水濡透了。整个身子虚脱得连握马缰的力气都没了。 尉迟勤事后得知陛下竟然放走了杨坚,不觉扼腕叹道:“唉!陛下,这分明是放虎归山了啊。” 其实,尉迟将军哪里知道宣帝的心思?眼下,宣帝虽对杨坚不乏防范之心,但并未发觉杨坚有什么害人之心。而且有他在朝,至少还能对宗亲诸王和尉迟家族起到牵制作用。如今的大周江山并不安稳,西北有突厥、吐谷浑连年的骚扰侵掠;南面有大陈的虎视眈眈。杨坚不是齐王和王轨,至少不是自己的宿敌。若只为一时疑心便要除掉他,那该除掉的人只怕太多了。 宣帝倒是听从了杨坚进宫时叙谈时出的主意:既为静养、也为探望母后和妹妹之故,微服出行,常常偷闲来到山间小住几日。如此,或与太后、公主说些朝廷掖宫之事,或是攀到对面慧忍修行的山间,让慧忍为自己理理经络内气,切磋一番武功禅佛,仍旧劝说一番慧忍随自己下山。如此,果然神智身心比在宫中清爽多了。 这次,宣帝中午爬到山顶的二祖庵,当天傍晚便接到了京城来的急报:边关羽檄飞传,吐谷浑于中夏边地猎火狼烟、演武集兵,恐有侵扰大周之图。 宣帝不敢怠慢,一面匆匆告别母后和公主,一面急驰归京,与众臣商量调集兵力、西讨吐寇之计。 归京后,边关再次飞来急报:吐谷浑大可汗伏允已经纠结齐了各部落兵马,总计四万余人,分别驻扎在积石山、扶州和青海湖一带。 闻听吐谷浑有东侵的迹象,朝中诸多王公大臣倒也纷纷请缨,愿意率兵西讨。就连宣帝自己也有些跃跃欲试。若不是自己的身体日渐孱弱,无法支撑征伐之苦,真想留杨坚在朝辅佐幼主,自己再一次亲率三军御驾扫平西患。 宣帝拿定了主意:此番荡寇,诸将不用,单单诏命释慧忍为行军元师,令他率兵西讨!只要他出山西讨,他还不还俗,实际上也算是还俗了。没有个佛家弟子还领兵打仗、厮杀疆场的先例!待他凯旋归来之日,便可凭他再次建下的功勋晋封他为柱国大将军,继而诏敕他与公主大婚。若他再敢执意回拒,自己便以重新灭法断佛恐吓于他!宣帝料定他为了佛门之故,也不敢不从的。 他要以王力而最终成全胞妹的心愿,让母后了却牵挂从此开心度日。当然,太子阐儿从此也就多了一位忠诚不二的辅弼良臣…… 自从边关有变的飞报传到山顶后,慧忍便预感到自己得证圆满的机缘来到了。 果然,宣帝回京几天,诏敕便发到了少林寺——诏命释慧忍为平西大军前军主帅,接诏后着即动身就命。 圣旨发到少林寺之后,重归寺院的七八位师兄师弟,因皆知恢复少林寺禅宗祖庭和佛法道场乃是当今陛下的隆恩,早就准备着报答陛下和朝廷国家的。这次得知慧忍任征西主帅的消息后,请慧忍代为上奏,一定要随慧忍出征西伐,以报圣恩。 宣帝在正武殿隆重觐见了众位武僧。情知强将手下无弱兵,当即便令内史拟敕:分别晋以将军之职,待阵前建功立勋后再重重晋升封赏。 兵马粮草调齐之后,陛下令慧忍为行军总管兼前军元帅;韦孝宽、梁士彦分别任左、右二军行军总管,各率一万兵马督军操练,准备向西开拔。 公主在寺院获知慧忍已率七八位师兄弟奉诏进京,准备率兵西讨的消息后,忽然开始惶惶不安起来:不知此一去是祸还是福? 慧忍前脚走,公主后脚便派人进京打听。皇兄回说眼下慧忍正在演武练兵,不日就要率军西发。 午夜人静时分,公主沐身净手,在禅院前庭的半轮残月下摆上观音像和香炉,欲一观香谱之兆,借问吉凶祸福。 贺公主焚香祈祷,打坐于蒲团之上定神观息、禅坐许久,待三支香火焚到多半时,便秉烛查验观音香谱,见上面竟标明这一柱香竟是功德圆满的极乐之兆! 乍喜之后,转即惊疑满腹,无法断定此兆究竟是凶还是吉?因为按常人而论,出征打仗,此香谱便是大捷而归、封将拜相之喜;若按佛家弟子,此香却可解释为功德圆满、西归极乐之兆…… 公主不敢再想下去,急忙跪在观音像前合十默祷,垂泪祈求观音菩萨保佑他平平安安地回到京城…… 西北酷寒之地,公主担心翰成平素所穿的僧袍抵挡不了风沙冰雪,一面默默念佛,一面强打精神,亲自动手裁布续绵,要为他缝制两件厚厚的战袍和结实的靴子。 奶娘见公主身子虚弱成这般,一边咳着、一边还撑着要为慧忍亲自缝做棉袍,心疼得碎了般,一面帮她缝裁絮棉,一面悄悄落泪不已,娘儿俩的眼泪滚落在一处…… 战袍和靴子刚刚缝完最后一针,挽了结,迭好包,慧忍那里已集训好兵马、准备西发了。 慧忍向宣帝告了一天的假,匆匆打马赶回少室山一趟,向母亲和公主告别,并回少林寺托付师叔主持寺院事务。 黄昏,禅院的钟声透过丛林殿堂,清晰而悠扬地回荡于山林草坡。少溪河清碧见底,成群的鹭鸥和鸟雀们聚集在密密匝匝的河滩苇丛边觅食戏水。 晚霞渐沉,杜宇的啼声从远处林丛悠然传来。 一勾银月斜斜地悬挂于净蓝的苍穹。 少溪河上,一架木石小桥静静伫立于少室山麓。这座木石小桥是山下的百姓和寺院众僧往来的必经之桥。少林寺僧为着山下百姓和居士们上香、打柴、采摘野果往来方便而建下的功德桥。 桥边风中,一袭羽白僧袍的贺公主怀抱七弦琴,倚栏而立。 慧忍离开山门、下了石坡,牵马缓缓而来。他身着大周武将绛朱色公服,腰间挎着那把青铜宝剑。最后的一抹夕阳斜晖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绛朱色的公服上也被镀了一层令人目眩的金泊。 远远地,他一眼望见了伫于桥畔风中、遗世独立的贺公主。 入秋的少室山,满山遍野的林木草叶被秋霜染得东一簇橙黄、西一片胭红。摇摇曳曳地与晚霞夕晖相映,仿如彩锦般烁烁闪闪。一阵劲烈的山风吹过,橙黄胭红的落叶四下里纷纷拂扬。 慧忍行至桥畔,扶着马缰,慢慢地停下了脚步,默默无语地望着她宽大的羽白僧袍和长发于风中曳曳微扬,也望见了她脖子上挂的那尊青玉观音! 公主眼中开始噙满了泪花,她在桥阶上坐了下来,随着一串琶音扬起,七弦琴铿然流泻出一串旋律,公主含泪且歌: “嗟尔雁飞、山水寥兮, 胡草茫茫四顾缈兮; 人儿将去心儿萦兮, 关山一别塞风寒兮; 魂儿归矣、梦儿盼兮, 霜月万里长相忆兮……” 公主的歌喉含着悲咽,音弦里如泣如诉。 慧忍拚命咬住泪,默默地站在桥栏的另一端,听琴韵含泪、歌声呜咽,如高山流水,如林涛泣诉。山风猎猎吹拂着他身上的夹袍,仿如旌旆旄旗在风中飘扬的声响。 然而,他的眸光中却仍旧含着沉冷和刚毅…… 突然,听只“钪锒”一声,古琴的七弦竟然同时绷断一双! 他们惊惧的双目同时凝注着对方的眼睛,久久地,皆不作一语,却是一个是神情悲壮,一个是面色凄绝…… 一群山鸦砉然掠过半空,朝西面渐渐黯淡下去的山林悠然飞去。 慧忍望了望天色,深碧的眸子又望定了泪眼迷朦的公主一会儿,毅然翻身上马,在马背上转过脸来,深深地望了公主一眼,只说了一声“公主珍重”,便骤然打马而去…… 公主抱琴拾级而上,伫立于桥的最高处,直望到他的身影飞驰离去、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于山野林丛、古道小径时,突然泪如雨下,遥望着暮空远山,双手一扬,将断了弦的古琴奋然抛掷于千崖万壑之中…… 第三十八章 剧痛中的慧忍只觉得面前一片血雨撒落,他下意识地眯了下眼睛,在西面大漠夕光的反射下,眼前一片鲜红…… 慧忍没料到,此番西伐,被宣帝敕命为自己行军副帅者竟然会是尉迟公子! 慧忍向宣帝请求道:“陛下,此番西伐,请陛下随便任命朝中任何一位武将做我的副帅 都好,只求留下尉迟公子在京。” 宣帝道:“御弟有所不知,尉迟公子也是闻知这次你被任为行军元帅后,才数次上表又几番求见,非要朕答应他和你一起西伐,还一定要做你的左右辅将不可的。他说,大周可以没有他尉迟佑,却不可没有你周翰成。” 慧忍闻言,更是焦急万分:“陛下,尉迟公子和我一齐出征,将来,万一……公主她……又如何是好?” “他哪里肯听?言说你若不允,他就是留在你的帅帐左右做一名普通的侍卫,也一定要随你出征。无奈之下,朕只得任他为你的副帅,朕想,既然他一定要和你一起出征,你们相互照应一下也好。” 慧忍自然清楚,尉迟公子一定要伴随自己左右,是为了公主和自己的缘故,禁不住心内一热,感叹世间竟有如此至情至义的男子,可惜公主因执着痴妄,竟不能识领尉迟公子的这份深情和赤诚…… 大军进发之日,宣帝亲率文武百官于京城门外相送。城外官道两旁,旌旄飘飘,鼓乐齐鸣。 宣帝当着文武百官和众将士,亲赠慧忍、尉迟公子等几位帅将每人一套战袍盔甲。尔后在郑译大夫编演的《将军令》和《定西番》金鼓阵乐声中,大将军周翰成、韦孝宽和梁士彦各率一万兵马,三军车骑步兵同时离京进发,待逼临敌界后再兵分三路、分别击敌。 贺公主的朱轮华辇停驻在西征大军必经之路的山坡上。大军经过时,贺公主掀开华帷的一角,目光幽幽地默默目送大军迤逦北去。 马背上的周将军和尉迟将军几乎同时都看到了停驻在半山坡上公主那高高的华辇和随风飘飞的帘帷。他们并辔而行,战马行至坡边时,离贺公主的华辇只有几十步远。他们知道那是公主的凤辇。然而他们和大军普通将士们一样,面无表情,目不斜视…… 在马蹄踏踏、迭鼓隆隆中,大纛猎猎、旌旆曳曳,大军过后,尘埃满天,渐渐地融入远方古道的尽头…… 中夏还是秋高气爽的时节,西征大军一路北进,临近大周与吐谷浑交界时,早已是风沙茫茫、大雪翻飞的酷寒季节了。 吐谷浑兵马素来骁勇善战,又仗着地势谙熟,前军将士一入边地,驻兵远察敌营俨然有序的阵势,慧忍便预感到吐谷浑此番动兵,恐怕不像往年一样,只是为了抢掠骚扰一下就肯善罢甘休的。 在夺取临羌城一战中,大周士兵围定城楼,敌兵顽守不懈。大周军连着几天猛扑都未得攻克,士兵伤亡却已达数百人。 后来,慧忍与辅将们设计,装做鸣金退兵,将军队撤离几里之外隐藏起来,然后在当天晚上后半夜,以声东击西之计,突然再次发起攻击。城中敌军猝不及防,战了近两个时辰后,终于攻克了这处被吐谷浑占领的大周边鄙小城。斩敌三千,俘获敌兵近三千。然而此番攻城之战中,大周军士兵死亡的几十人,伤员也有四五百多。 慧忍命令大军在临羌城内一面暂做休整,一面设法救治伤员。他带领左右属僚和医官,分别到各营帐亲自查看伤员。有一位伤兵第一天攻城时,胸口中了敌箭,幸好离心还差一点点,这会儿伤口已经化脓了。慧忍查看后,伏下身子亲自为这位伤员吮吸伤口里的脓水,然后将少林寺家传治金枪的药拿出来为伤员敷在伤口上。又见伤兵原来包伤的布又脏又硬沾满脓血,便用短剑割开自己棉袍的白里子,撕撕啦啦拽下一条布来,为伤兵扎好伤口。 围观的伤兵们看在眼里,默默流起泪来。 士兵们得知这位亲自为士兵吮脓的周大将军,原来竟是少林寺方丈住持时,心内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振奋,似乎生出一种看不见的神奇抚慰。而且奇得是:凡经周大将军亲手救治的伤兵,哪怕伤口很厉害的,第二天都发觉,个个都开始在奇迹般地愈合! 中夏的九月还是艳阳高照的日子,西北却突然飘起大雪。 北地原本草木难生,又因大军驻扎在城里城外一带,柴炭一时显得有些紧张起来。因受伤流血的伤员此时更觉身上发冷,慧忍命令供及粮草的军官首先要保证伤员营帐有充足的烤火取暖柴。 半夜时分,是一天中更加酷寒难耐之时。慧忍在帅帐中与众位将军商讨用兵方略、草拟檄文时,因砚台结了冰而无法研墨书写。卫兵便将砚台拿到伤员的营帐内,用伤员帐里的火盆化冰解冻。此时伤员方知:原来,这么酷寒的天气,为了保证大军吃饭和伤员烤火,主帅将军的帐内竟然都没有升火取暖! 大周前军在攻占敌军雪山一带的敌兵主力前,慧忍将军与众将军商定:一改过去那种全副铁甲与吐作战的方式,把重兵力放在骑兵上,并以轻骑为主,以智取、突袭而胜战。 他们分析,吐人虽善骑射进攻,但却不善防守。若欲胜敌,一是要避其锋锐,尽量选择山林之地与敌作战。二是要以奇计布阵用兵,声东击西。敌兵多是骑马,因而在敌兵进退之路上,要多设绊马索、陷阱、铁蒺蓠,陷敌兵于绝境后再令步兵突然合力袭之。用兵方略定下后,慧忍命令士兵们开始训练马术和骑射。并给各步兵营派下定额:都要在限期内打制出一定数目芒高四寸、广八寸、长六尺的铁蒺藜,以备阵战之需。 于是临羌城里到处皆垒起了临时的大小铁炉,一时间满城大街小巷里全都是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慧忍又以当年师父所传阵法训练骑兵:模拟以每五位精将马兵设为一组,联手将敌将一人团团围死,用中长兵器分别架住敌将长兵器。如此,流动时如行云流水,停止时重如山岳,敌将被陷当中,即不能施展武功,又极难突围,此阵法既可减少敌将对我军士兵的杀伤, 又可拖着敌将不得指挥敌兵,筋疲力尽、顾此失彼之时,众兵再乘虚而入,合力将敌将搠下马去。如此,在两军交战中,这些受过专门训练的阵兵专门对付对方的将官,而我军将官却可趁势横刀立马杀入敌营、乱其敌阵。 这种阵法如蟒蛇盘身一般首尾相应,少有破绽。而经过特别训练的五位马兵便可对付一位一般在战场上可横扫数十乃至上百步兵的敌军将领。 再就是选拔军士善射、善骑、善攀、善泅、善掘甚至鸡鸣狗盗者等各样功夫过人的兵卒,专门训练为精兵、探子,依才入册,人尽其用,以备不时之需。 如此,前军主帅慧忍的这支队伍从最先发兵,与吐谷浑交战相遇,每战有备则战,无备则退。逢战必施以奇计,由此屡屡陷敌于猝然之中,令敌军死伤惨重。 一个月下来,一连几战捷报飞驰朝廷。 左右二军闻听前军接连大捷的消息,军心振奋,各自拚力击敌,不时也有捷报飞传京都。几场分兵袭击获得大捷之后,慧忍决定三军合力,全线进击驻扎在西倾山的吐谷浑主力。 少林寺僧慧悟和慧定二位将军因轻功和武艺过人,慧忍令他们二人持牒托钵,化妆成云游的僧人,或以诊疗、或以占卜为由,深入敌兵城中和驻营地,探明敌军主营驻扎地的兵力和防势布置。 两人很快探明吐谷浑兵力,并得知吐谷浑因连连受挫,又见大周左右两军也来势汹汹,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军中已遍生畏战情绪。 激战的前夜,宁静得能听到远处黄河流水的声响。半勾新月,静静地挂在天边。 天气虽清寒难当,却也无风。 西吐大漠之上,如此宁谧之夜着实少有。 大将军释慧忍独自跏趺坐于营地的一处沙地上。久久地仰望着夜空中那如钩新月,无我,无思。 一颗流星骤然划落。 慧忍蓦然记起十几年前在老家的那棵大杏树下,自己和贺公主一左一右靠在娘的臂弯里,望见明亮异常的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坠入暗夜后,贺妹妹惊奇的叫了一声。 那个夜晚,也有这样一钩新月,娘为他们兄妹讲天上七仙女的故事,指着天上横贯南北的银河繁星,说鹊桥的故事。思忆倒流,儿时贺妹妹那甜甜的笑声和惊奇的叫声似乎就在耳旁、就在昨日…… 慧忍的眼睛蓦然湿润了。 见星移斗转,慧忍开始收止凡心、全身入定,演练易筋经和洗髓经两套内功。 渐渐地,他听见自己体内的江河山川喧响一如故乡山阴的黄河之水…… 许久,慧忍收了功法,缓缓地呼了口气,睁开眼时,见那月儿早已斜移到西天了。 一群夜游的鸿雁在空中排成一字,从头顶朝东南迤逦飞去。 伴着雁阵,他突然看见天空中又有两颗星星,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先后划破暗夜,顷刻之间便坠落于无垠的夜空。 他突然双泪长流起来…… 黎明悄然来临了—— 好一场恶战! 大漠于士兵的步履和马蹄的踏扬下尘埃滚滚,骤然间漫天沙石遮天蔽云,仿如沙暴翻卷。 绵延了数月的战役,最终的胜败终将取决于这一场激战了。 铁马冰河,刀光血影。满天碰撞着的兵器和喧响着的喊杀声如雷如涛,雨电狂风。 旋风般纵马跃入敌阵的慧忍大将军,此时仿如一条从天而降的乌龙。他手中的青铜宝剑如一条巨烈舞动的青蟒,削铁如泥。座下的雪青马嘶鸣奋蹄,马过之处所向披靡,敌军士兵和将领纷纷退出潮水。 主将如此威勇一如天将,大周士兵个个奋勇当先。帅旗摇处,鼓声滚滚,咬定敌兵、奋力拚杀。 突然,敌军阵中闯出一名手持长柄大刀、虎背熊腰的虬髯大将。见他身披锦大袍,头上一顶乌蟒似的发辫,双眼暴凸,目光如刃。大刀横扫之处,大周士兵潮水般纷纷溃退。 他就是威振大漠的敌兵主帅仙头王。 慧忍拨马来迎,劈面挥剑拦住了仙头王的刀势。 刀剑在空中嘎然相撞! 仙头王反手举刀朝着慧忍劈面砍来,刀势比前番越发凶猛,慧忍一闪身子躲过了仙头王的汹汹来势,反身挥剑奋斩,两人如此十数回合,好一场龙虎恶战! 慧忍感觉出了——仙头王手中的这把大刀绝非寻常之物!慧忍起初只想砍掉他的大刀然后掀他翻下马去,却不大忍伤及他的性命。因而,宝剑每落之处总是心存顾及。两人如此在两军阵中激战数十个回合,仍旧难分胜负。 两军相逢,不仅是拚士兵的勇武,更是拚主将的勇武! 此时,已经士气大挫的吐谷浑士兵见主帅仙头王如此勇猛,渐渐开始返回精气神来。 大周士兵却开始纷纷倒在血泊之中。 慧忍突然悟出:两军对垒,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同袍将士的残忍!他的慈悲佛性与军人的天职若不能斩截开来,他和他的几万士兵兄弟很可能会呈山崩地裂之势! 慧忍咬紧牙关,朝仙头王连砍数剑,仙头王猝不及防,连连退闪不已。尉迟公子因见慧忍与仙头王恶战许久未分胜负,不知内里,唯恐仙头王伤及慧忍,此时急忙拨马来助。仙桃王虽威勇过人,骤然被两将紧紧咬住,一时不得施展,急怒之下,乘尉迟公子不提防,突然反转身子举起大刀便朝尉迟公子的肩头砍来。 慧忍见这一刀刀势非常,心内一惊,遽忙抓紧马缰、举剑横在仙头王的刀势之下! 这一剑,直震得慧忍胳膊都麻了半边。 仙头王的刀架在慧忍的剑上,便得了先机,于是一偏刀锋,刀刃霎时便砍在了慧忍紧拉缰绳的左臂之上! 慧忍只觉得左手一空、身子一仰,痛极巨吼下,挥起右手横空掠去。 只见剑光飞处,仙桃王的脸霎时便少了大半边! 剧痛中的慧忍只觉得面前一片血雨撒落,他下意识地眯了下眼睛,在西面大漠夕光的反射下,眼前一片鲜红…… 尉迟公子一面大叫“周将军”,一面疯狂地挥起五尺长枪朝着敌兵群阵奋然冲去,长枪黑蟒一般横扫敌兵如入无人之境。 吐谷浑兵众见自己的主帅已经身首异处,全军顿生骇怖!一时间纷纷四处溃散奔逃。 大周士兵却士气大作!铁骑突出、刀枪齐鸣,军鼓隆隆如雷,漫天阵云尘埃卷着大纛旌麾猎猎翻扬,喊杀声、马嘶声撼天动地。 敌军兵败之势直如山崩地倾…… 翰成闭眼持号…… 残阳如血,沙漠如染。 敌旗敌兵纷纷散乱跌倒于荒野大漠。 放眼望去,茫茫黄沙草滩中躺满了横七竖八血肉模糊的死人死马、断戟残刀。 慧忍大将军捧着扎好的半条左臂,望着黄沙茫茫间连天漫野、成千上万阵亡士兵的尸体,望着东倒西歪地浸泡于血渍中的白茅草,久久地,无言伫立。 这无数黄沙覆遮、缺头少肢的尸体,已很难辨认哪具是敌兵残尸,哪具又是大周士兵。他们交错纵横地躺在一起,从此将要永远地留在这方荒漠上了。而每一具尸体后面,是否都会萦系着一位满头白发、依风而望的老母?都会有一位温柔的妻子和一群嗷嗷待哺的儿女? “咩——咩……” 蓦地,慧忍听见几声羔羊的叫声传来。 大战方定的沙场,怎会有羔羊之声传来? 慧忍循声寻去,只见横七竖八的尸首堆里坐着一个满脸血污和尘灰、八九岁的小男孩儿,他的怀中紧紧抱着一只羔羊。 小男孩子头发卷曲,有着一双碧澄的眸子。羔羊和男孩儿有着同样浅碧温柔的眸子。 看他的打扮和五官,显然是一位西北边地民族的孩子。 突厥和吐谷浑将领一向有把家中男孩子自小带在马背上,教他们从小学习放牧和打仗的习俗。 小男孩儿和羔羊默默不语地望着渐走渐近的慧忍,望着慧忍腰间悬着的青铜宝剑。 两双澄碧的眸子中皆露出了惊恐之色。 小男孩儿的脸儿冻得青紫,全身瑟瑟发抖。他瘦削的胳臂紧紧地揽着怀中的羊羔,澄碧的眸子乞望着慧忍:“不要杀我的小羊……” 慧忍的心骤然剧痛起来! 他泗涕迸溅,泪,和着沙砾一齐流进他的嘴巴。 也许,他们只是一群普通的牧民?也许他们只是想要寻觅梦中那方水草肥美之地而千里走场、宁可冒着丢命的危险,企盼寻到传说中四季如春的地方,躲过西北大漠漫长而酷寒的严冬么? 也许,小男孩儿的父兄正是死于自己的剑下…… “阿弥陀佛……” 慧忍脱下自己沾满血污的战袍,默默裹住小男孩儿连同小男孩儿怀里的小羊羔。 他和善的目光、悲悯的神情让小男孩儿感觉到了安全。他澄碧的眸子望定慧忍,蓦然扑到慧忍怀里,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轻呼:“阿爸!” 慧忍骤然抱紧了男孩儿,平生第一次体味了做父亲的滋味…… 就在这一刻,佛家弟子释慧忍知道什么叫做“开悟”了! 他明白师父为何预言自己得证圆满的机缘是在红尘世间,是在阵前沙场…… 三军将士在伏埃城南会师后,准备乘胜合力一举击溃吐谷浑可汗夸吕伏埃城主力的消息一俟传出,吐谷浑大军望风弃城而逃。 周军追到大通河边时,夸吕伏允带着部分人马突出重围、夺了几条船舰渡过河去、一路朝沙漠深处奔逃。 其余数千吐兵无路可逃,尽数乞降大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