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棍僧》 世界历史上最经典的斩首行动 作家题记: 世界历史上最经典的斩首行动 十三棍僧救唐王,一段千年传扬的历史佳话! 史载,唐武德年间,秦王李世民遭遇到他统一战争中最难征服的两大强手——郑帝王世充与夏王窦建德。三国在东都洛阳一带爆发了逐鹿中原的争霸大战,历时近十个月。 前九个月,战争惨烈异常,唐军强攻郑都洛阳,然而,城坚敌顽,久攻难克,陷入对峙。是时,雄霸河北的窦建德又率十万大军增援王世充,唐军局势骤然凶险。 武德四年四月二十七日,飞传捷报——少林寺棍僧助唐拿下了久攻不克的轘州州,战局由此发生根本转机。 四月三十日,李世民亲书嘉奖,并派开国公李安远送达少林寺。 拿下轘州仅12天,唐军生俘窦建德、迫降王世充,擒获两国国主,唐朝统一大业由此奠定。 李世民那封充满激情的嘉奖原文(有"世民"亲笔签名),至今仍然完好地镌刻保留在少林寺钟楼旁边的《太宗文皇帝御书碑》上。 谁能感动秦王李世民?!少林僧人在唐军情势最为紧急的当口,毅然挺棍相助,拯救了唐朝,也深深感动了秦王李世民。 一座千年丰碑,碑上,十三位立功僧人个个有名。十三个僧人的立功武器就是一根木棍。 少林棍——含着佛祖的慈悲与法力,堪称世界上最质朴的的兵器!完成了世界上最经典的斩首行动。 第一章 僧寮疑影 夜静钟鼓远。 柏谷屯谯楼上报更的钟鼓声,穿过山野,一直传到坐落在山间的柏谷寺众僧寮舍来。 钟声骤然惊醒了寺僧觉远的恶梦—— 他抚着咚咚疾跳的胸口,一颗心仍未从刚才的梦境中挣脱出来…… 他隐约记得,十几年前的一天清晨,他随奶娘从偏门离开家后,顺着一条长长的巷子,走到一条很是热闹的皇街上。尔后,乘着一辆等候在拐角处的牛车,往城外走去。 赶车的人是觉远乡下的奶公。奶公的侄子要娶亲了,奶公来接奶娘回乡下老家吃喜酒。 家在觉远的记忆里,有着很高的台级、朱红的大门,院落重重叠叠,院里的梁檐椽桷上,雕画着好些的花花鸟鸟。靠宅院后面有一处极大的花园。父母住在靠花园旁边的一处偏院里。记忆中的爷爷很是威严。 出事前的几天,小小年纪的他,就感觉了所有家人的神色都有些不大寻常。 母亲信佛,平时总爱坐在花园的小禅堂里念佛诵经,他大多都是跟着奶娘吃住玩耍。 他随奶娘在乡下吃了喜酒,又因天阴下雨隔耽了好几天。返回京城的路上,牛车在城外的一家茶店歇脚喝茶时,周围的茶客们不知在高声谈论着什么,奶娘和奶公突然显得神色惊惶,抱着他匆匆上了牛车后,不知何故,奶公突然转回了车头,又匆匆返回乡下的路…… 车一路晃荡着,他一路睡着。后来,他被一阵悠悠的钟声摇醒,闻到了一缕醉人的香气。他揉了揉眼,看到一些脑壳儿剃得光光的人,在一处林花繁茂的大院子里来来去去的。 他知道脑壳儿剃得光光的人叫做"和尚"。 因为,从襁褓里开始,他便常随母亲和奶娘到寺院里烧香拜佛。他打小就喜欢寺院里弥漫的那种特殊的香气,喜欢大殿里慈眉善目的佛像。 那天,奶娘抱着他进了山门,径直走到大雄宝殿。 奶娘令他跪在旁边一个蒲团上,奶娘先叩了头,口中不知默默念叨了一番什么,接着又扶着他的头,在佛前也叩了三个头。 出了殿堂,奶娘抱着他,左右瞅瞅,后来便一直往后面走,最后来在一处有着青砖地坪的院落停下了脚步。 春日的夕阳穿过树叶缝隙,照在青砖坪上。砖坪上有一群小和尚们在打拳。 奶娘把他放在旁边的青石台阶上,搂着看了一会儿小和尚打拳,在他的小脸亲了又亲,说她要到净房一趟,反复叮嘱他说,坐在这里千万不要乱动,也不要离开,看小和尚们打拳,她一会儿就回来。 他一直坐在那里等,等到小和尚们的拳已打完,看他们开始扫地的扫地、浇花的浇花时,他这才想起奶娘来。 他左瞅瞅右瞅瞅:奶娘怎么还没回来? 他坐在那,开始高一声低一声地叫起奶娘来。不知叫了多少声,一直都没有人回应。 天开始起风了,光溜溜的青石台阶开始有些冰凉了。他突然感到了某种不安,不觉放声大哭起来。 身边渐渐围上来了几位好奇的小和尚。纷纷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一面询问他什么,一面好言抚慰。 可是,直到天快黑了,还是没有见着奶娘的踪影。 觉远越发哭得厉害了。 几个小和尚早已使尽了各种招数:学猴子抓痒痒,学鸡鸭叫,学猪狗牛羊叫,学鹞子翻身,二指禅,翻筋斗……轮流的哄他,抱他。 可是,直到香客散尽、山门关闭时分,仍旧不见有人来找。几个和尚无奈,只得抱着觉远来到后面的斋常,设法子弄了点好吃的,好歹哄他吃了两口,接着还是哭闹着要奶娘。 夜凉了,小和尚们又纷纷脱下自己的僧袍搭在他的身上,包了一层又一层的,轮流抱他、哄他。 后来,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众僧轮流抱着他,守在山门前,等候师父回来。 月出东山时分,一位须发尽白的老和尚飘飘逸逸地回山寺来了。 觉远被众人的说话声惊醒,看看左右全是生人,一时又哭着叫起奶娘来。 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从众僧怀中把满身绮罗、披金挂玉,却满身土灰、又哭又闹的小觉远接了过去,抱在自己怀里。 小觉远趴在洪遵怀里,即刻止住了哭闹,只是还在一哽一咽的抽泣。 大禅师抱着他,缓缓跨进佛灯长明的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里,帷幔曳曳,香火萦萦。金碧辉煌的佛祖赫然端坐于巨大的莲台之上,神态宁静、眉目慈祥地俯瞰着众僧,也俯瞰着小觉远。 说来也奇:一俟来到大雄宝殿,一眼望见释迦佛祖,小觉远即刻便止住了抽咽…… 他的脸上挂着泪花,两眼定定地望着佛祖,突然,三四岁的小孩子,在大禅师的怀里,竟然出人意料地单手合手诵起佛号来:"阿弥陀佛……" 众僧一下子惊呆了! 阿弥陀佛!这孩子,怎么和佛如此有缘? 觉远再次从恶梦中骤然惊醒时,柏谷屯报更的钟鼓又一次的悠悠徊响着。 一声,两声,三声……四更了。 觉远抚摸着项上温乎乎的镶金小翠佛:十年了,他除了知道自己叫小虎,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也不知自家到底出了什么大祸事?还有,奶娘为何把自己丢弃在寺里一去不返? 往事皆成虚空…… 寮舍外,微风摇响起了大殿檐角的风铃,一串轻盈的铃声隐隐传来。觉远躺在那里,听着铃声,默默诵佛,渐渐地便觉得心神宁静了下来。 半轮残月的清辉穿过格子窗棂,斜照在屋内一溜十几个师兄师弟们的大通铺上。 众僧的鼾声此起彼伏。一色黑白格子的粗布被褥,一色谷糠纳成的大方枕。方枕上,一色溜光的脑壳儿,沐于一片清明的月辉下。 身边的师弟小觉范又蹬翻了被掖了。他微微起身为他掖被子时,无意中发觉——就在大寮舍最靠里面的地方,有两三个枕头好像空着的…… 他重新躺下,阖目调息,正欲再迷糊一会儿时,蓦地,觉着自己的头顶突然有股凉风"嗖嗖嗖"地掠了过去了。 大约是谁起夜回来了吧?怕惊了他人,脚步恁地轻盈如猫。 觉远闭着眼睛,翻了个身,正欲睡觉,忽听屋顶的房瓦上传来一阵微微的响动,从西向东,一路"格啦格啦",极快地滑过屋脊。 残月已沉去,正值黎明前天空最漆黑的时分,屋内此时伸手不见五指。 蓦地,又有一阵凉风"嗖嗖嗖"地掠过头顶…… 多年护法习武之人,夜晚睡觉,其实大多都有几分警觉。 觉远不觉一惊,在暗中蓦地睁开眼,隐约之中,有个黑鸟一般的影子,忽地掠过诸僧铺位,在靠里面的哪个铺位停下,猫一样跃上床铺、悄然躺下。 今夜可真是有点不大宁静! 山下谯楼传来了五更的钟鼓。觉远不觉感到蹊跷:自从四更以来自己就没有再睡着。怎么只知他们回来,却不知他们何时溜单出去的? 正在疑惑,忽听"嗒、嗒、嗒嗒",节奏的打板之声骤然传来—— 寺院的执事僧唤醒众僧起床做功课了。 觉远摇了摇睡在自己旁边的师弟觉范时,顺势再朝里望了望,见五更之前豁着的几个枕头窝儿,此时光溜溜的脑壳儿竟是一个紧挨着一个,半个都不差。 毗邻马涧河的少林寺下院柏谷寺,静静地伫立于轘辕山岙子里。 河对岸,柏谷坞庄和更远一些的柏谷屯隐约可见。大片大片粉淡的荞麦花一望无际,随风飘来阵阵荞麦花醉人的香气。谷子、豆子、红薯、棉花和芝麻的叶子,青绿青绿的,仿佛能拧出油来。 柏谷屯自古就是进出东京洛阳和交通东西的重要关隘,轘辕山间的柏谷坞一带是方圆百里少有的膏腴之地。开皇初年,大隋文帝杨坚把柏谷屯一带万亩良田赐予少林寺做为寺田后,为了附近百姓能就近交纳地租,距少林寺西四十多里轘辕山中的柏谷寺,便成了少林寺收缴和存储佃粮的重地。 寺院东墙外有一处极平坦浩大的晒麦场。除了收租晒粮季节,平时,武僧的早堂功课每天照例都会在这里操练武术。 沉寂的山野骤然被众僧的演武吼声撼醒了:"嗨——!嗨——!吼——!吼——!" 晒麦场上,六十四名少林武僧,身着一色的罗汉衫,脚踏一色的罗汉鞋,腰扎一色的板带,纵横皆成八列阵立。 身段精壮的柏谷寺寺主、武僧教头昙宗身穿一件青衲直裰僧衣,腰扎板带,脚踏罗汉鞋,气宇轩昂、神威逼人地率领众僧操练武功。 随着他的号令,六十四名武僧出拳,踢腿,腾挪跳跃,一招一式,气势贯云,声震群山…… 一个多时辰的早堂武功演练结束,浩大的晒麦场骤然显得空旷下来。 用完早粥,众僧们便开始按各自分工忙活起来:有洒扫佛堂诵经守殿的,有浇园种菜的,有研药轧草的,也有打草鞋编苇席砍柴种庄稼的。 这些日子,觉远的皈依本师*昙宗命他跟随依止师*明嵩师父修学医药。 明嵩师叔自己原有一个衣钵弟子法号叫觉范的,比觉远小几岁,自觉远奉师命跟随明嵩习医之后,兄弟二人便开始形影不离了。 趁今天的太阳好,师兄弟二人随师父明嵩来在晒麦场晾晒并学习辨识百草药性。 师弟觉范天性顽皮,平素最爱做的一样事便是碾药。此时,只见一面他双脚咕噜咕噜地蹬着药碾子,一面摇头晃脑地背着药谱。正哼叽着,突然停了下来,对觉远低声说:"师兄快看!花花师叔又挂花了!" 花花师叔法号智守,身上常带着一股子奇异的花香气。 花花师叔的铺位最靠里,铺上有一个小箱子,装满了各种晒干的花瓣或是磨成面的花粉,屋里成天一股子花香味。平时,手里也爱拈着一两支什么花草,他的同师师弟、癞头和尚智兴便叫他"花花和尚",还笑他是"花痴",笑他"采花大盗"。花花师叔便回击他,说他放这些花,就是为了熏癞头和尚那脚臭气的。 花花师叔爱说爱笑,人又大大咧咧地,平素老爱逗觉范,觉范便直呼他"花花师叔"。 觉远转过脸去,见花花和尚智守此时低着头、捂着半边脸朝这边走来,手里依旧拈了一朵花——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的花草,不过是山里常见的黄杜鹃罢了。 觉远记起来了,几天前,师叔手里也拿了一丛大朵的白喇叭花,觉远当时就认出来了:那叫曼陀罗花。 正好,那几天明嵩师父给觉远讲了几种有毒的花草。其中就有黄杜鹃和曼陀罗花。 曼陀罗花从花到叶,从根到籽都有剧毒。觉远见他拿着花嗅来嗅去的,不觉叫了一声:"师叔,这花可是有毒的啊!" 花花师叔哈哈一笑:"是吗?"一点都不在意。 花花师叔来到麦场后,把花插在衣襟上,蹲到明嵩跟前,讨好地笑道:"师兄……嘿嘿。" 明嵩一面包着药,一面转脸望了望他。 花花师叔放开捂着脸的手,指了指:"师兄,有什么妙药,赏师弟一点儿?" 觉远这才看清:花花师叔的半拉脸竟然青紫肿胀得吓人! 明嵩停下手里的活计,抚着他的脸看了看,什么也没问,花花师叔看看在一旁正斜着眼看他的觉远和觉范哥儿俩,嘿嘿一笑:"昨天扛粮累过了头,夜里太困。起夜上茅房,迷迷糊糊撞柱子上了。" 师父和师叔他们这一茬儿的僧人,眼下大多都有了自己的寮房,也多已收了徒弟。只有花花师叔智守和癞头和尚智兴两位师叔,皆因戒腊*未足之故,眼下仍旧和觉远他们小一辈儿的徒弟挤在一个大寮舍里。 这时,开心罗汉普胜师叔从河里拉上来两大捆泡了一夜的苇篾,来到麦场编苇席。 寺里每年收佃租季节,都要用大量的苇席圈盖粮窖。农闲时节,普胜师叔便把寺僧们割好、碾扁的高梁秸和苇秸编成席子。 开心罗汉普胜师叔不独席子编得好,草鞋也打得极好。虽说寺里众僧大多都会打草鞋,可是普胜师叔用草筋和着破布缕、白麻绳打出来的罗汉鞋,夏天穿在脚上即软和又耐穿。普胜师叔性情也好,爱说爱笑爱逗乐,从没见他有过愁容。觉远和觉范哥儿俩给他起了个"开心罗汉"的绰号。 此时,普胜听到智守说昨晚起夜撞到茅房柱子上的话时,打趣道:"亏得这次你只是撞到了柱子上,若是一失脚掉到茅缸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灌上一肚子的腌臢,别看你成日来无影去无踪的,就算你钻老鼠洞,人家顺着你那股子臭味儿,也能揪住你小子的尾巴拉出来。" 花花师叔智守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时带动了脸上的伤,疼得赶紧捂住脸,连吸了几口凉气。 觉远听普胜师叔这话有些意思:昨夜四五更时分,悄悄溜回寺院的几人当中,果然有花花叔师么?三更半夜地他跑出去做什么呢?他专门采那些有毒的花,又是拿来做什么呢? 花花师叔智守捂着脸、吸着凉气,普胜看了看智守的脸:"唉呀,师弟,伤得可不轻啊!" 明嵩解开随身所带的药囊,从里面翻出一只黄灿灿的小葫芦来,拔开塞子,从里面倒出铜钱大小的一些药液搁在掌心里,拿另一只手的中指醮着,在智守肿胀发热的半拉脸上一点一点地涂着、匀着,一面交待:"智守,这伤一忌心燥,二忌寒冷。记着,一早一晚都要来上药。" 花花师叔连连点头。 觉远和觉范此时探头探脑地朝明嵩师父那个药囊瞅着,想看看里面到底都藏些什么?听人说,那里面藏有好多救急救命的灵丹妙药。 明嵩常常到山下,为方圆的百姓们送药治病,寺院周围方圆百里的百姓,没有不知道寺里有个治病救人的活菩萨——妙药罗汉明嵩师父的。 花花师叔去后不久,觉范又停下了脚下的碾子,望着山道的两个人影说:"师兄,山道上那两个人,是秋婆婆和小哑吧觉真吧?" 觉远抬眼望去,一高一矮老少两人,正是常住在寺里的老居士秋婆婆和小哑巴师弟觉真。两人一人挎着一篮儿的山野菜下山来。两人赶忙放下手中的活,一路奔跑地迎上去,接过秋婆婆和小哑巴的菜篮子,帮着送到寺里的灶房。 前年春上的一天夜晚,师父昙宗和师伯慧玚从外面匆匆回到寺来,从运粮的牛车上抱下来一个又瘦又小的沙弥。小沙弥有八九岁的模样,还是个哑吧,很怕见人,和人相遇时,两只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惶恐,仿佛受过什么惊吓似的。平时总是穿着一件又宽又大的罗汉褂,师父给他取的法号叫"觉真"。 或许因为觉真是个哑巴,加上人又生得格外瘦小的缘故,所以,从一进寺的那天起,就被师父昙宗安置在了偏院,和秋婆婆做伴。从那时起,两年多来,觉真一直都是跟着秋婆婆在偏院里单独过活,从不参与众僧们的参禅习武和其它农活。 秋婆婆的家就在山下的柏谷庄里,是个无依无靠的孤老太太。前年秋天上山打柴时摔坏了腿。若不是遇见采药回寺的明嵩,只怕已被野狼吃了。 明嵩把摔伤的秋婆婆背下山,安置在存放农具的偏院里,每天为她治伤疗痛。后来,秋婆婆的伤刚好一些,就开始帮着寺僧们连连补补起来,众僧也都拿她当亲娘孝敬。这样,无依无靠的秋婆婆便成了柏谷寺唯一的一位常住居士。 帮秋婆婆和小师弟送完菜,返回麦场时,觉范说:"师兄,咱们俩刚入寺那时,比觉真还小几岁呢,怎么一开始就和师兄们吃住在一处?他都十来岁了,既不习武,也不做农活,怎么倒像个客人啊?我看,这个小师弟的来历,只怕有些不大寻常。" *戒腊——出家的年数。 *皈依师——引证或是剃度的皈依本师。 *依止师——也就是皈依后随其学习诸法的善知识。 第二章 降龙罗汉 半边新月下,柏谷寺山门外的马涧河畔,一位身着羽白僧衣的僧人结跏趺坐,雕像一般纹丝不动…… 蓦地,僧人仿如白鹤一般骤然跃起,于清明的月下起伏腾落,出拳飞脚犹如电光神发。 舞烈影乱,旋风扬起,残叶乱卷、砂土飞扬。厉烈焦躁郁积于胸腹之间…… 或许,隋室国祚运不当尽,为何几番出手又失手? 一介男儿,寄居山寺,身怀盖世武功却无缘汗马提剑;深藏家仇国恨而未能屠龙斩虎。弹指一挥十数年,始终不得快意恩仇,让他如何不焦躁? 星辰匿迹,风云翻滚…… 整整二十多年里,他竟然不知自己不是父亲的儿子、父亲不是自己的父亲! 得知自己真实身世,是在十年前的那一天—— 那天,距少林寺七八十里路远的父亲突然找到已经出家数年的他,二话不说,拉着他便立即上路,要他火速赶到东京洛阳去见一个人。 门外已停着两匹备好鞍的马,看来事情十分紧急。 路上,他几番问父亲:要去见谁?到底何事? 父亲匆匆打马,始终不着一语。 一路之上,他望着父亲凝重的神色,满腹疑云。当他默默随父亲纵马赶到洛阳城外,来到一座不大热闹的观音寺时,在早就等候在门外的寺主的引领下,左拐右走,最后来在一处十分偏僻幽静的后园客房。 院门前有十数位的黑衣侍卫把守。看阵势,父亲今天领自己见的人有些不大寻常。 透过门窗,他看到里面竟是一位贵族着扮、端庄娴淑的王公妇人。 父亲进了门,一俟看见那位妇人,即刻双腿一屈、长跪叩拜:"小人罗宗叩见义贤公主!" 他心内疑惑:义贤公主? 被父亲大礼叩拜的义贤公主,从他们父子两人进屋的那一刻起,眼睛便再没有离开他了。她挥挥手令父亲起身,定定地望着他,突然,嘴唇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眼里也开始噙满泪花。 那一刻,他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面前这位尊贵慈祥的贵妇人,和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肯定在哪里见过她!他却说不清,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在前世? 他迷茫地望着面前的义贤公主,突然,见义贤公主颤颤地伸出双手来,一面珠泪滚滚,一面呜咽道:"天哪!罗宗,他,他真的就是我的阊儿吗?" 父亲颤着声音说:"义贤公主,这位小爷,正是您老的儿子宇文阊。" "啊!天哪,是的!真的是他。罗宗,你看,他,他长得多像他父亲蕃国公啊!他是我的阊儿!阊儿!阊儿,娘的阊儿,真的是你吗?来,快到娘跟前来,快让娘看看,你的左小腿肚儿上,是不是还有一块月牙儿形的胭脂胎记?" 他骤然震惊了: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左小腿肚儿上是有一块月牙儿形胭脂色的胎记! 怎么回事?自己原来俗姓不姓罗?自己不是叫罗阊而是叫宇文阊? 他捋起自己的裤腿:左小腿肚儿上,赫然露出半个铜钱似的胭脂红胎记! "啊!孩子,阊儿!真是我的阊儿!阊儿,我苦命的孩子啊——" 贵妇人一面拚命地捂着自己的嘴,一面剧烈地颤抖着、呜咽着,一把将他紧紧地搂在怀中…… 他犹如雷击一般愣在了那里! 直到那天,二十多岁的他突然得知——原来自己竟然是前朝北周太祖宇文泰的重孙!是隋文帝杨坚下诏斩草除根,诛杀了二百多宇文氏皇裔子孙之后,宇文宗室唯一的一个幸存的男丁! 原来,面前这位贵妇人,竟然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是隋文帝和独孤皇后特敕诏封的唯一一位外姓的皇家公主——大隋文献皇后独孤伽罗的亲侄女独孤璎珞! 那天,他不仅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还知道了自己竟然是集国仇家恨于一身的遗腹子!是母亲活着的全部希望。 当初,身为独孤皇后侄女的母亲——独孤璎珞,在大隋文皇帝下诏诛杀宇文氏所有男性后裔时,曾叩头流血,恳求大隋皇后的姑妈给她留下年幼的儿子! 可是,他们却不肯答应。 当他那对隋室江山一向忠勇的父亲和年仅五岁的哥哥被人残忍地杀死后,母亲痛不欲生,几次都要随了丈夫和儿子同赴黄泉。末了,膝下两个年幼女儿的哀哀悲哭,令她苟且偷生…… 母亲不肯接受大隋皇帝和独孤皇后晋封的"义贤公主"的恩典和邑封,伤痛绝望地带着两个小女儿搬出了京城,投奔到了四姑妈——李渊的母亲独孤毗罗府上。在四姑妈府上住了一段时日后,她突然发觉:她竟然有孕在身——丈夫蕃国公宇文转竟然给她留下了一个遗腹的孩子! 悲苦欲绝的母亲突然升起一阵巨大的希望——为了藏住怀孕的真相,她将两个女儿托付给姑妈和表弟李渊,以剃度出家并到江南孝禅寺、天禅寺等地朝山许愿,为丈夫儿子超度亡灵为名,遮掩实情,避人耳目。却匆匆逃到了丈夫生前一位负伤回里的忠义属下——罗宗罗校尉的家中隐藏孕身…… 当年,罗校尉曾是璎珞的丈夫蕃国公宇文转的帐前侍卫,在奉隋文帝命令讨伐叛贼尉迟迥的战斗中,为保护主帅蕃国公受了重伤,被格外厚赐金帛后回归故乡。 母亲躲在罗校尉家中,天天吃斋念佛,祈求佛祖赏给她一个男孩子——她要为夫君和宇文家族续一脉香火! 八个月后,母亲果然生下了一个儿子!为了保住这个孩子,义贤公主在儿子满月后不久,便忍痛把儿子托付给了罗校尉夫妇,强忍母子别离的剧痛,毅然远去。 打从他四五岁时,罗校尉就开始教他演武习文,期望不辜负义贤公主的托孤重任,把他铸成大器…… 罗校尉的大儿子在征伐高丽时战死在外,二儿子也被征去服役。罗校尉生怕已经长到丁役年纪的他有一天也会被朝廷征往前线,一狠心,便将慧玚送到了少林寺出家:一为学武,二为躲役。希望他能在寺内暂避兵役,等天下太平时再接他还俗。 没料到,自他出家以后,赋役和战争不仅没有减少,反倒越来越动荡!为了保全住蕃国公这条根,义父罗校尉一直没敢让他还俗。 二十年里,他终于成了少林寺的第一护法武僧——降龙罗汉慧玚! 那天临别前,母亲独孤璎珞将一把宇文氏家传宝剑留给了他:阊儿!记着,你是宇文氏宗室唯一的血脉了!儿子,你答应娘,将来,一旦遇风云变幻,一定要全力以出,复仇雪恨!还要还俗生子,为我大周皇室延续一脉香火…… 母亲的临终托付,令慧玚痛心流泪不已:家仇国恨重如山,他能当得起么? 母亲说:"你答应娘,娘若死了,不要出头露面!更不要为娘送终!" 此时,对禅武医造诣颇深的慧玚,已经看出来了:母亲重症在身,已经不久于人世了。 他失声痛哭! "阊儿,答应娘!" 慧玚悲声难禁:二十七年不知娘亲,岂料相逢竟是永诀? 母亲离开寺院时,甚至不让他送出寺院偏院! 他对着母亲的背影,长跪、三叩、九拜…… 与母亲别后,已知肩负着家国双重血海深仇的慧玚,十数年里越加发奋习文练武,并且突然关注起天下风云和朝野动变来。 从仁寿四年到大业九年,当他突然闻听大隋三公之后杨素之子杨玄感和大隋三公之后的李密联手,趁大隋陛下杨广举国远征、讨伐高丽之际,公然造反,率起数十万义军一举攻占东京洛阳…… 慧玚坐不住了! 他跃跃欲试,几番欲下山投奔义军。不想,几番都被勘破天机的师父洪遵和师叔善护拦阻…… 血海深仇,令他念之欲狂…… 虽说盛衰兴亡乃天意注定,然而,肆意澜杀无辜,则无论是人是佛,是鬼是神,都不能容忍的。 没想到,隋室江山运不当尽,而数十年的武功精进,阵法研磨,至今空怀一身勇武兵略,家仇国恨迟迟不得偿愿…… 招式越来越快,砂土落叶渐渐卷成一股狂旋之风。 风掀树摇,一只粗大的枝桠咔咔炸炸从半空断裂坠落。 断枝在手,如长槊在握,横竖抡劈,石滚树翻…… 山摇地动,风云滚滚! 屠龙之志未遂,只见狼奔豕突…… 蓦地,一阵笛声悠然飘来。 忽闻笛声,满腹躁怒的慧玚,忽觉神情气爽,郁闷仿如水洗一般,不觉渐渐宁静下来。 断枝横弃,月辉清明,大地重新复归于寂静。 慧玚相月趺坐,胸脯起伏久久,一如潮水余波渐渐平息。 灵宪的笛声,犹如一阵天籁,一缕春风,悠扬舒缓而抚人心灵。 这优美的笛声,仿如寺后的轘辕山,如山门前的马涧河,如山间明月清风一般,已经陪伴众僧参禅习武多年…… 随着笛声的渐淡,一袭羽白长袍、俊逸洒落的铁笛行者灵宪飘飘洒洒地落在了降龙罗汉慧玚的面前。 铁笛行者灵宪收了笛子,弹了弹落在白袍上的枯叶砂尘:"啊!怎么师兄的胸臆之间,竟然会藏着如此躁厉骇人的一团杀气啊?" 慧玚静静地趺坐在草丛,阖目言道:"阿弥陀佛……慧玚虽躁,毕竟还知守势待时。倒是师弟你,每日里这样梦中幻里,山高路险的,寻觅一场水月镜花,倒更令人耽忧呢。" 慧玚往来佛寺和红尘之间,游走上院下院,明察暗访,不独对天下形势,就是对诸僧情形也是洞若观火。 灵宪一笑:"师兄,既是梦中幻里,何来高山险水?又何须为灵宪耽忧?" 灵宪与他辩玄论机。 慧玚幽幽道:"师弟隐居多年,仍旧徘徊于世间,挟着一段未了的尘缘,每日里,沉甸甸的拿又拿不到,轻飘飘的放又放不下,身在缥缈云高处,心在罗网苦海中,一旦魂惊梦醒日,必是断肠碎心时,让人如何不忧?" 灵宪闻听此言,不觉神色大变!原本潇洒的笑容,即刻化成一团凄迷和茫然。一时竟无词可辨,怔了怔,转身默然而去。 再看他脚下的步履,不仅没了刚才的洒落和飘逸,一时竟有些深深浅浅、跌跌撞撞的了。 夜色中,又是一阵笛声扬起,幽幽徊徨于夜海禅林。 可是,此番的笛声里透出的,已是几分深深的无奈和戚然了。 山下,柏谷屯谯楼上三更的钟鼓声悠然回荡于山野…… 灵宪回到自己的寮房,望着窗前的一抹清辉,呆呆发楞…… 刚才,降龙罗汉慧玚师兄的话,着实震惊了他——一语道破自己多年以来迷茫虚妄的心境:自从家门祸变,出家十年,春秋冬夏,每日里这般寻寻觅觅的,拿不到又放不下,何时才能修成正果? 遥想当年,大隋开国勋臣、父亲高颎,与含烟的父亲贺若弼是无话不谈的挚友,两人同为大隋的江山社稷立下汗马功劳。 那些日子,灵宪的生母乍亡,而一直被文帝和文后宫中二圣视为心腹左右的父亲高颎,不知何故,渐渐也被大隋陛下杨坚和独孤皇后夫妇双双冷落。 宋国公贺若弼知道父亲的心情不大好,于是便邀父亲携家人一起到宋国府宴游,以释郁闷。 父亲和家人一起,随宋国公夫妇一起饮酒闲谈时,不喜拘谨的灵宪悄然离坐,独自一人来在宋国府的花园里信步漫游。 蓦地,他被一阵奇妙而悦耳的琴声吸引住了—— 自幼酷爱音乐的灵宪很快就听出来了——那琴声是胡箜篌! 前几年,他随母亲前往仁寿宫觐见独孤皇后时,在皇后的仁安殿,他第一次见到并听到了刚刚传入大隋宫廷太乐坊的胡箜篌。奇妙的、带有明显异域音色的琴声,令他一下子心醉神迷起来。 是谁弹奏出这般美妙的箜篌琴曲? 他巡声一路寻去,末了,在一片杏花花丛旁,他看到一位十二三岁、身着湖青绮罗襦裙的小姑娘,正在低头专注地弹着箜篌。 以往他见过这个小姑娘——她是宋国公最溺爱小女儿——九妹含烟。虽说音乐是时下的世家子弟必修的六艺功课之一,而像九妹的琴艺这般精妙者,着实罕见。 九妹含烟身边垂手侍立着两个青衣丫头。小丫头原也认得灵宪是齐国公高颎的公子,正欲通报小姐知道,灵宪对两人示意,令丫头不要打扰她。 九妹又弹起了一曲《空山鸟鸣》来,灵宪也熟悉这支曲子。听着听着,情不自禁地拔出一向随身携带的一支大青笛来,不觉与含烟的箜篌合奏起来。 丝竹合和,抑扬婉转,音乐越发显得美妙动人了。 小姑娘初听到笛声时微微吃了一惊,抬头时,见是高伯伯膝下的三郎哥时,微微颔首一笑,继续拨弹着琴弦。 两人俱沉醉于悠扬美妙的音乐之中,就这样,你领我和,你引我随地,一曲接着一曲,竟然忘记了时光的流逝…… 不想,此时早已吸引了诸多的听众:父亲、姨娘和兄嫂们,还有含烟的父母和兄嫂们全都相继到来,众人都不忍惊动这对金童玉女的丝竹和弦,各自默默伫立于四处的花荫下,栏台旁,亭阁边,静静地欣赏着这宛若天籁般的音乐…… 那天,灵宪发现,很长一段日子来一直神情抑郁的父亲,第一次露出了微笑…… 从此灵宪便成了贺若家的常客。那些日子,河畔,花园,书房,处处都萦徊着他们的琴笛之声。只要和九妹在一起,只要和她合奏曲子,他便会忘了丧母的悲伤和孤独,忘了世俗的困惑和压抑,身与心俱游曳于琴弦笛韵里,飘逸于天上云间…… 除了音乐,灵宪还有一个爱好,便是游山玩水、结交世外高侠隐士。 大业四年初,当两家父母为他和含烟定下婚事,约定重阳节的佳期,灵宪便告别九妹,依约前往江南云游。 临别前,他握着含烟手说:"九妹,这是我最后一次的单独云游了。等把你娶进门,我就要带着你,从此丝竹和合,同游天下了。" 万没有料到:此番,他与九妹竟然一别就是十年——就在他出外游历的日子,父亲高颎在京城突然和贺若弼、宇文弼三人,以诽谤朝政之罪同被问斩,阖府老少也俱被罢官并流放到边远之地…… 当他闻听凶耗,一路匆匆赶到流徙之地柳州时,大哥已因惊恐悲痛极度,已成隔世之人! 宋国公贺若弼的结局更惨,府中老少俱沦为公私奴役…… 灵宪闻讯后惊急万状,他不知含烟母女沦落在何处谁家?他决计寻找到她们母女,救她们逃出苦海。 然而,依大隋"罪人之后奉诏流放,私自离开者立斩"的律令,无诏令还,他是不得贸然北上的。 他找到父亲当年故交——江陵玉泉寺的净一和尚,求他度自己为徒。 净一虽犹豫数日,可是,当看出他与佛门的宿缘后,为助他早日了却俗缘,不仅度他为带发修行的行者,还专门为他指定了一位武功过人的依止师——真觉法师教习他修习禅武和气功。 这样,他不仅可以得到一份皈依的戒牒,将来还可借着行者的身份和法号,借着一身过人的轻功,躲过官府和官道的重重关隘的盘查,自由云游于四海天下,出入各圣山佛地、伽蓝寺院之间了。 灵宪天性聪睿过人,自幼便开始修习各种文武功课。为了营救含烟,发奋修练,短短数年禅武和轻功便勇猛精进。 大业九年,杨广倾兵征伐,东京洛阳被三朝王公之子杨玄感、李密攻克占领,天下动乱,朝廷自顾不暇。 灵宪决计乘此天下动荡之机,北上寻亲。 净一法师见已留不住灵宪,便命他扮成行脚僧的模样,持一份法号"灵宪"的戒牒,许他北上朝奉诸山丛林。又担心他北上之后,虽可驻锡一时,却终究不能长年挂单,最终无处隐身时,又给自己的同门师兄——少林寺上座善护亲笔书信,请他给予关照并安单收留…… 餐风宿露、一路化缘的灵宪,整整走了将近一年以后,终于回到了帝京长安。在长安,他打听到含烟被没入宫中沦为乐伎,又于大业十二年随驾到了东京洛阳的消息时,也匆匆赶到了东京洛阳。 然而,景华宫武卫如林、宫墙如山,他虽曾潜入帝宫最终却是无功而返。因担心一旦朝廷官府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会连累了流放在外的诸多兄长侄子,只好一面在少林寺暂且驻锡,一面等待时机。 一天又一天,灵宪发觉,因思念挂惦含烟过甚,竟然患上了一种心口隐疼的病症。虽有妙药罗汉明嵩师兄几番为他针药医治,却始终不能根治。 说来也奇,后来,他发觉当自己心疼症发作时,只要一拿起笛子吹上一曲,便能稍得缓解。 渐渐地,连他自己也不知,他的笛声,竟已融入到了少林僧众们的修行和参禅之中,仿如梵乐法音一般,成了安抚郁躁、慰藉人心的一缕清风、一丝清露…… 第三章 流萤满天 隋大业十二年夏。 东京景华宫西苑湖海山之上。 身着薄纱常服的隋帝杨广和萧皇后并肩倚立于清凉亭上。 半轮下弦月清明而皎洁,静静地倒映在波光浮动的水面上。人在其间,沐徐徐凉风,听泠泠水音,恍兮惚兮,仿如置身天宫瑶台。 萧皇后悄悄打量了身边的杨广一眼:陛下仍旧紧锁眉头、神情阴郁。 这些日子,因暑气酷热,再加上从西京长安到东京洛阳,一路之上,龙辇所过之处竟是数月无雨。陛下的心绪就像那些田中一望无际干枯的庄稼地一样,任何一点的火星,都会引发出一场大火来。 其实,自从大业八年第一次出兵征伐高丽大败而归;大业九年二次出兵高丽,遭到乱臣杨玄感背后兵变,攻入东京,叛军虽说终被平定,可伤了国家元气;大业十年的第三次征伐高丽,也以战况不利而告终……紧接的雁门西巡,又差一点死于突厥乱阵,再接着,四海之内乱兵叛臣此起彼伏,从此,雄姿勃发的陛下再未有过龙颜欢悦的时光了…… 站在高高的海山之上往下俯看,从数十级的台阶到海山花林深处,长长的一溜桔红色宫灯,摇摇曳曳一直延伸到远处。 蛙声悠然,有鱼儿忽忽喇喇跃出水面搅动水波的声响。灯影绰约下,隐隐可见手提灯笼的宫娥身影,和四处游巡的金甲银戈的禁卫们。 蓦地,何处一串呜呜咽咽的箫声逶迤飘来,时隐时现地伴着凉风和着水声一路传上亭来。 萧皇后知道,这是曾被陛下叹为"谪仙"的隋宫大乐师——太乐署大总管何峡亲自为他们吹箫。 何峡的箫声琴曲,萧皇后听得出来,陛下更听得出来。 整个乐坊里,只有他一人能吹奏得出这般令人如痴如醉,令人飘飘欲仙的韵味。 今晚的夜色格外宁静,箫声也越发显得缥缈空灵了。 箫声,水流,凉风,明月,如梦如幻。 陛下捧着酒樽,屏禅凝息地欣赏了一会箫曲,神情不觉显得有些舒缓了。 萧皇后小心地望着杨广的脸轻声说:"陛下!明月,洞箫,清风,波光,让臣妾记起了陛下的那首《春江花月夜》来。" 她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一时轻声吟诵起来:"-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月将波去,潮水带星来-唉,这般宏丽飘逸的诗句,真不知陛下是怎么想出来?臣妾虽自小也喜欢写诗,可是,比起陛下,却始终望尘莫及啊。" 因见杨广仍旧默然无语,萧皇后接过陛下手中的绿玉酒斗,持着冰块镇过的白玛瑙酒壶,徐徐斟满了佳酿,双手捧着,奉到杨广面前。 杨广接过酒,啜了两口,目光依旧凝视着波光流动的湖面。 此时,他的心已经被天下大事扰得乱麻一团,哪里还有心体味风花雪月和温柔缱绻?几番败绩沮丧万分的他,已没了当年那《饮马长城窟行示从征群臣》中"北河秉武节,千里卷戎旌"的雄浑,更难得有《白马篇》中"会令千载后,流誉满旗常"的豪放了。 大隋这艘巨船,于骤风巨浪中摇摇晃晃、几欲倾覆…… 一向自视天纵奇才、文韬武略的隋帝杨广,感到心力交瘁了。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他所想所做的,统不过是想超迈前人,成为父皇那样的千秋明君啊!他想要的,也不过是想再创下一个比开皇盛世更辉煌的大业盛世而已! 可是,为何屡屡出兵竟是连番惨败? 为什么固若金汤、富庶强大的一个大隋江山,突然之间就动荡四起、摇摇欲坠起来? 莫非,果然是上天不欲我大隋江山社稷帝祚久长么? 晚凉的湖风一阵又一阵地拂过大隋陛下那宽大而透薄的纱绫常服。沐着这样晚凉的湖风,饮着冰块镇过的渌酒,于这仙乐缥缈里,纠结于他五脏肺腑之间的一团烦闷郁燥,渐渐的,终于有所缓和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 萧皇后悄悄舒了口气…… 水面上游曳盘旋着一些萤火虫,各自携着一盏盏的小灯,在夜色里来来回回地游曳着。 萧皇后顺手捕到一只落到蝉纱薄裙上的荧火虫,放在手心,一面打量,一面说:"陛下,若是夜空里飘满了这些小灯笼,会是怎样一副情景啊?" 神情阴郁的杨广啜了两口凉浸浸的渌酒,漫不经心地敷衍道:"嗯,应像天宫哪位仙子,不小心打撒了王母的夜明珠匣子吧?" 萧皇后嫣然一笑,她望着陛下的眼睛满脸娇憨的说:"啊!陛下!那情景,一定奇妙极了。" 微微有些醉意的杨广转过脸来,望着月色灯辉下萧皇后一双美丽明净的眸子忽闪忽闪地望着自己,一颗心不觉泛起几缕温情、些许宁静来——萧皇后原是南朝梁国的小公主,两国联姻之后,母后把只有八九岁的萧皇后接回大隋后宫,亲手抚育。她天生丽质又才智过人,更兼母后的多年亲养亲教,当年,凡见过她的王公命妇,无不称赞她有"小伽罗"的风仪。 杨广觉得,从古到今,天下最尊贵无比、智慧无比的一位女人,就是自家母亲——隋文献皇后独孤伽罗了。他十分感激母后亲自给自己选定、并一手教导出来的这位皇后,美丽惊人且睿智过人。 他仰起脸庞,忧郁的眼神凝注着夜空中的万点繁星,目光追逐着远远近近游曳飘飞的萤火虫,微微颔首:"嗯,当然,那情景,一定很奇妙的……" 大业十二年七月初的一个夏夜。 隋帝杨广照例携了他的后妃们,在禁卫和宫人的簇拥下,登上西苑湖心的海山凉亭,宴饮避暑。 天色终于暗下来了。 今夜没有月亮,夜空中只有满天繁星闪闪烁烁。 夜色更浓一些时,就见大太监喜来趋步踏上台阶,悄悄俯在萧皇后的耳边,不知低语了几句什么。 萧皇后微微颔首,低语了两句什么,喜来点了点头,匆匆退去。 喜来去后,萧皇后一面把酒,一面笑意盈盈地望着陛下的脸色说:"陛下,今晚臣妾想请陛下观赏一番奇景。" 杨广迷惑不解地望着萧皇后笑盈盈的眸子:"哦?什么奇景?" 萧皇后莞尔一笑,却不作答。只见她向着海山石级上伫立的一位太监击掌两下。 太监向下击掌两声。传到凉亭脚下,也是击掌两声。 一路传下去:"啪啪——!" "啪啪——!" "啪啪——!" 掌声过处,海山上下各处的灯火相继纷纷熄灭。 四面骤然一团漆黑。 稍顷,蓦地,就见在凉阁的下方,在湖畔各处的大小山岩之上,在花林,在水畔,刹时间,纷纷爆出了一团又一团耀眼的光团来! 杨广正诧异之时,各处那些耀眼的光团已经开始向四处纷纷流散洇浸,流成了光线、光环和光波…… 渐渐地,所有的光团光波越散越开、越舞越美! 杨广站起身来,仔细望去:啊!原来竟是几十个上百个内侍宫人们,各自手捧着竹筲、纱囊、篾笼之类,同时打开了罩在上面的纱罩或盖子,从里放飞出了千千万万只的萤火虫来! 此时,满天满湖的万点荧光齐耀,飘飘移移,聚聚散散,恰似千千万万盏的小灯一般,于岩壑,于诸石,于湖面,于夜空间,明明灭灭、闪闪烁烁,竟把个西苑海山一带的水天山岩,映照得如同焰花迸射般明光耀眼。 而这流光游火,却又远比焰花更持久不熄,更兼镜水与星光互映,波光共萤灯漫游,啊!此情此景,美极妙极,难以言喻。 杨广又惊又喜,不觉"哈哈哈哈"一串开怀大笑,一面笑,一面兴致勃勃地搂着萧皇后的肩膀道:"啊!朕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见过这等美妙景致呢!" 隋帝杨广和萧皇后,还有诸多的嫔妃夫人,内侍禁卫,阉人宫娥,见陛下开怀,俱都兴高采烈起来,众人俱都笑着指着,欣赏着这人间难得一见的奇美景致。 西苑宫内是这般的一片欢欣鼓舞,哪里料到,此情此景,却把帝宫外洛阳城里的百姓惊住了:众人忽见宫苑那边骤然亮如白昼,以为帝宫再次失火了——半月前,景华宫内刚刚失了一次火,当时把个帝京洛阳城的半拉天空都映亮了!帝宫一旦着火,惊的虽是帝后,而征役赋税,修葺重建,遭殃的最终还是他们这些百姓啊。 望着满天流萤,杨广此时一面笑、一面像孩子一样,用宽大的纱袖去扑捉那些飞到近前的萤火虫。 萤灯下的众位嫔妃和宫娥们,见陛下龙颜大悦,一时也放开胆子,你也捉我也扑的。 西苑海山上下,一时间笑声阵阵。 凉亭之上,甚是开心的杨广和萧皇后携手相拥,望着那些嬉笑着争扑流萤的美人们,深深地沉醉于这似梦非梦的人间仙境之际。 蓦地,一路高喊"告急"的军报声,骤然传到了海山顶上—— "报——急报!急报!急报——!" 萧皇后的脸色突然苍白如纸—— 怎么?禁卫军官和大太监们,怎么没能拦挡住羽书急报? 之前,萧皇后早已吩咐过大宫监和禁卫将军:为了陛下身心能够得以缓解休养,近些时日,但凡有反兵流民等发往帝宫的急报,务必都要暂先拦下,或是命其直接报到尚书省或是左卫大将军、许国公宇文述那里就是了。 陛下不能再受惊扰了——这段日子,陛下常常会在夜半梦中发作惊悸。有时连一丁点儿的小动静都可能引他惊恐,疑是乱军攻入帝宫…… 然而,此时的萧皇后已经拦阻不及了——就见手持飞报的校尉早已飞步来到凉阁下,大声奏报:"启禀陛下,八百里加急!上谷贼人王须拔,僭称漫天王,伪拟国号燕,与其贼帅历山飞各率反兵二十万,一路掠杀攻袭,现已重兵围困太原,大将军潘文长力战身亡……" 告急的军报未毕,隋帝杨广早已神色大变! 只见他头一晕、眼一花,摇摇晃晃,将个手中的金樽渌酒失手跌落,叮叮锒锒地一路滚落到山下、跌落到湖中…… 第四章 伏虎罗汉 柏谷屯樵楼隐隐传来二更的钟鼓。 山寺掩映于一片暗夜之中,唯有寺外的马涧河清悦的流水之声。 突然,一个黑影蹿上寺墙、"扑"地一下跳下。 黑影正要起身离去时,不料,骤然便被什么东西拦腰拌住!接着,便是一声低沉而威厉的喝问:"哪里去?" 黑影听出来了,对方竟然是柏谷寺主、伏虎罗汉昙宗! "啊?是,是师,师叔……我,我是觉行……" "我知道是你!深更半夜,做什么去?" "师,师叔……我,我……"觉行的声音里透出哭音来。 "即入佛门,就要摒却挂碍,一心事佛。若只为活命或是挂念俗亲,又何必一定要入寺为僧?记住:这是最后一次。设若再让我遇见,必当寺规惩戒。" 觉行伏在地上,给暗夜中的昙宗叩了三个头,爬起身来,身影如同醉了一般,摇摇晃晃地一路下山去了…… 伫于林下的昙宗久久地凝望着觉行远去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 满天繁星,林鸟夜啼。 突然,他仿如一只大鸟般,一路掠过苇获茂密的河畔,最后来在一处乱石嶙峋的河边,在一块临河的大石头上停栖了下来,双手合十,结跏趺坐,身影仿如山石一般纹丝不动。 东方,大半边下弦月跃上山岙林梢,山野河面一时洒满了清明的月辉。 禅宗少林弟子,平素修行除了持戒念佛之外,最首要的功课便是参禅趺坐和武医兼修了。通过参禅打坐、静默思悟,令意念与神佛天地融通汇合,此时方能得智慧顿生,万物洞悉。否则,心性便无法清净明澈,被尘嚣功利蒙蔽的心智慧根便无法通达光明和极乐,武和医也无法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 昙宗缓缓起身,伫立于大石之上,此时,明月清光流泻于山野和河面,夜风送来草叶苇茎和野槐花醉人的馨香。 风拂僧衣,月映碧水。 何谓佛境?何谓极乐? 是时,是夜,是境。 他站在那里,开始调息,运气,着力,发意…… 外运四肢,内调五脏,缓缓起势,不疾不徐,飘逸洒脱,矫若游龙,翩若惊鸿…… 这便是达摩祖师所创,少林寺嫡系师徒以心传心的风云如来神功。 自得师父秘密传授此功,每夜子时,内修外持,不懈习练,迄今已经整整十年有余,从未有过一天的间断。 当初师父传授此功时,曾告诫他和降龙罗汉慧玚二人:修习此功,必得先具备极高的内功外力,辅以长年参禅修持之慧根,加之佛徒慈悲之心怀,运以翻江倒海之法,发之雷电风雨之意,日日不断,风雨无阻,除此之外,还要逢遇天、地、神、佛诸多因缘际会,尔后方可于某日某时某刻,骤然顿悟。 一刻钟,两刻钟,渐渐地,昙宗发觉——下面的河水似被夜风吹皱…… 风吹水旋,水花窜动,似是游鱼跃水…… 就着大半轮清明的上弦月,突然,只见河面的水和四处的风,原来竟是随着他不停的出拳运掌之下,有节奏地旋转流动…… 阿弥陀佛! 四周树木枝叶拚命摇曳,河水突然发出很大的喧响来,水花渐渐翻滚卷扬…… 昙宗忽觉五内舒泰,六脉贯通,意念飞升,犹如神助,出拳发掌、腾挪跃跳,河水也随之风急浪高,轰鸣如雷…… 天昏地暗,骤雨狂风…… 不远处的河心中流,有一方巨石,虽说此段河流平缓,天旱水浅之际水落石出,远远的倒也明白可见,此时舟船行驶,船工皆知绕道而行;然而,一旦逢遇河涨水深之时,石没水中,航船往来,时有触船之事发生,少林寺僧曾几番接到求救。 此时,昙宗气沉丹田,运足神力,忽听一声巨响,火光迸处,水花冲天,河水骤然漫上昙宗脚下大石…… 河水渐落,云破月出,大地复归宁静…… 就着月光,再向河中望去,只见刚刚还屹立于河心的大巨石,此时竟然杳无踪影…… 原来,这风云如来神功,得逢天地神佛诸种机缘际会一朝得悟者,便如天王现身、金刚临凡一般,无论护寺护法也好,降妖除魔也罢,犹如神力相助,其凌烈神武之势,如电闪雷击,一身可敌百千魔众。 万没料到:神功乍成,一念之中,竟然使得河心巨石碎裂崩移…… 风雨无阻、十年如一日修练禅武的昙宗,终于在这个集风云、神佛、星月、龙虎、禅武、慈悲等等众多因缘际会相逢的深夜子时,骤然参透了少林嫡系心传的"风云如来"神功! 浪花渐平,月明风清,禅林幽寂。 昙宗缓缓收功,享受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极致的大自由和大自在…… 满天繁星,斜月西沉,蓦地,几滴细雨打在他的手臂和脸颊上。 风清月斜,夜空无云,何来雨滴?他虽阖目未动,却也清知是师兄慧玚来到了。 "师兄来了?" "阿弥陀佛!师父的风云如来神功,终于被师弟悟破修成了。唉!若非亲眼目睹,谁能相信果有此功?" 听到昙宗叫他,站在河堰上的慧玚望着悄然消失的巨石和宁静的河面,仍未从刚才那幕令人惊心动魄的奇异情景中缓过神来! "师兄,非是师弟之功,实乃因缘际会、佛法无边也。" 当初,师父秘授此功时,曾反复叮嘱二人,两种情形之外,此功决不可轻用:一是普救众生苦难仅凭凡力不济之时,二是妖孽魔鬼残害无辜生灵而人力难以降服之际。若是荒疏功课,或是轻狂显露,或是恃武行威,触怒神佛,即使十年修成,却可毁弃一旦,轻者会伤及自身;重者,甚至会武功废绝…… 所以,即使悟破神功,也不敢有半点的得意。 "说来惭愧,你我本是同日同时同受师父秘授此功,我却因整日忙于事务,至今未能参透根本。"慧玚从堰上走下河滩,和师弟昙宗并肩向月趺坐。 昙宗转开话题:"此番闯宫,可曾了断?" 慧玚长叹一声,沉默片刻:"唉!运不当尽吧!" 昙宗点点头:"既然如此,何不潜龙蜇渊,静心修持,以待天时?" "我若也有师弟这份自在,无牵无挂的,只怕也和师弟一样练成了如来神功。可惜,孽缘轮回,劫数未了啊……"慧玚沮丧地叹道。 昙宗阖目道:"说什么劫数,道什么轮回,不过被外魔所惑罢了。其实,凭师兄的悟性慧根,若能放下挂碍,修行也罢,功德也好,师弟又哪里赶得上一二?" 慧玚叹道:"唉!人各有因缘啊。若是前缘未了,说清静,说放下,谈何容易啊!漫说是我,就是师弟你,就是任何一介血性男儿,又岂敢忘却复仇重任?" 其实,刚才,当他看到师弟昙宗已练成了风云如来神功,看他翻江倒海、裂盤碎石之时犹如金刚护法,何其酣畅之时,心内着实有些酸酸的。 然而,能练成此功者,不仅要慧根深远、禅武深厚,更要心无旁骛、一心修持方可。当年,祖师们正是为防此功被那些心性邪恶或是逞武恃强者得逞,故而在创立之初,便不立文字,甚至不着一语。教学之间,师徒仅凭以心传心而已。弟子心领神会之后,还必得日日修持不断。即使如此,诸多机缘不到,际会不逢,仍旧还是难得悟破玄机。 故而,此功是无数护法武僧追求一生也难以实现的最高境界。 "师兄这么晚了来寻我,有何急事?" 慧玚道:"唐国公的二公子世民从晋阳回到东京,派人送来一信,一是询问小觉真的近况,二是他有事要在东京停几日,希望你我前往东京与他一会。" "师兄,现在的机缘还是未到。不仅我不能动,你也不可乱动。" "眼下已经是四海翻腾、云水激荡了,此时若还不是机缘,何时才是?"慧玚不满道。 唐国公的二公子李世民是慧玚的表弟,也是舅父李渊的帅下主将。早在去年,李渊父子便托人捎信,希望慧玚寻机携昙宗一起前往晋阳一会。慧玚接到信后,当时就极力撺掇昙宗,希望昙宗能和自己一起投奔唐国公,汗马提剑,以定天下…… 其实,早在大业十年,唐国公李渊便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据说,一位擅观天象的胡僧占出"易大隋江山者李姓",劝杨广杀掉境内李姓大族后人以除后患。杨广先诛杀了魏国公李弼的子孙老少满门,接着又将李穆之后灭族,数百口男女老少尽皆被杀,甚至包括他自己的亲外甥女——杨广的姐姐、前朝太后杨丽华的独生女宇文娥英!末了,只有娥英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儿因正跟着李渊的如夫人宇文氏身边,才算侥幸逃得一命。 那个小女孩儿,正是慧玚和昙宗两人从外面接回山寺后,令其女扮男装并装成哑巴,又剃发扮成小沙弥,掩藏在柏谷寺的小觉真。 三家李姓灭了两家后,李渊越发预感到了越来越逼近的威胁——为了迷惑杨广,表面上出入妓馆,收受贿赂,纳妾蓄伎,做出酒色之徒的假象;私下暗中,却秘密收拢四方英雄,加紧储备钱粮兵马,以备不时之需! 李渊当初在荥阳就任时,就和少林寺往来密切,彼此相熟。也认得少林寺的两大护法武僧降龙罗汉慧玚和伏虎罗汉昙宗。只是,早先,他并不知道,降龙罗汉慧玚原来竟是他表姐义贤公主的遗腹子! 后来,虽说义贤公主临终时告诉了他真相,为了彼此安全,李渊仍旧未敢与慧玚联系。直到大业十二年,天下大乱,四海动荡之际,李渊才开始和慧玚书信通达起来。李渊的二公子世民听说有这么一位表哥,英雄相惜,对慧玚和昙宗两人的渴望,倒比父亲李渊还迫切和仰慕。 不想,昙宗自己不仅不肯前往攀附,反倒每每劝阻慧玚。故而,闻听唐国公的二公子希望他们两人前往东京相聚,再次劝阻道:"师兄,师父洪遵圆寂之后,除了善护师叔和志操寺主,你我二人便是少林寺诸僧之长了。我知你复仇心切,可是,你我即为少林弟子,稍有疏忽,你我二人身死事小,怕只怕必然会祸及整个祖庭。祖庭自跋陀开创以来,几次遭遇的灭顶祸变,其实,都与寺僧参与俗世权争有关。师弟以为,凡事还是谨慎为好。" 慧玚辩驳:"昏君无道,生灵涂炭。众生危困,三宝何宁?不度众生,何以自度?你我虽已出世多年,却仍系英雄本色。虽说我不甘终老山林,师弟也并非毫无性情之人。男儿英雄,值此天下危乱之际,合当奋力入世以解万民于倒悬,释迦弟子,更当普救众生脱离茫茫苦海。唯其如此,方才真正彰显佛陀济世度人之根本。师弟,出世还是入世,眼下我也不勉强你。你先看了信,究竟如何定夺,咱们明天再商量吧。" 慧玚一面取出书信交给昙宗,一面问:"觉真在你那儿还好吧?" 昙宗道:"有秋婆婆照顾,一时倒也过得去。唐公的人提没提何时接孩子走?" "唐公只带来了一些银两,看来一时还有难处,只怕还得拜托师弟再继续照管一些时日。" 昙宗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慧玚望了望北斗七星,见月已西沉,天色漆暗,便站起身来,说了声:"唉呀,师弟,我还有一样急事,先去了",话音未落,人早已呼啸一声没了踪影…… 龙行生雨,虎行生风。 慧玚的身影消失于暗夜的同时,天空有数点雨星洒落。 大师兄慧玚虽说并无昙宗的清静心绪,毕竟也有近三十年的武功精进,加之出家以来十几年的参禅修佛和师父的亲传亲授,一套降龙十八掌早已修练得炉火纯青,禅武功夫也是相当惊人了…… 昙宗就着月光,匆匆浏览了一下世民来信的大意,迅速将信撕成极碎的碎片洒入河中。遥望明月星辰,暗自思量,如何才能婉拒唐国公和二公子的一片真情诚意。 他和慧玚不一样的是:他早在出家为僧之前,便已然勘透了生死轮回、参透了福祸无常。而皈依三宝以来,无论潜心修行也罢,禅武精进也好,护法护寺、教习众僧,已不仅仅只是为武而武了,而是为了能够震慑邪恶,最终达到一种不武而屈人之武。 在他的心中,"武"的最高境界不是为了彰显武功,汗马提剑以封公侯,甚至也不是一时的、可迫使对方被动的、暂时的"止戈"。 他心中武的最高境界,应是足以能令天下人间,令芸芸众生心甘情愿的、永远的"戈止"。 从武到"止戈",再从"止戈"到"戈止"的境界,是佛之无边无际的大慈悲境界。 风云如来神功的悟破,越发令他心境骤然明澈清净,越发令他参透了生死因果,参透了红尘世间王权兴代的无穷无尽的征战杀伐的暴虐本质。 他又岂肯自堕苦海? 然而,"路漫漫其修远兮",究竟如何才能使"武"过渡到"佛"的途径,是他还须一生求索的终极…… 第五章 烟雨琼花 大隋陛下杨广下朝之后,径直来到皇后的中宫。 踏上凤阶,透过弘仁殿的敞开的窗棂,杨广看见厅内花团锦簇的一群嫔妃们,正低头围着一身胭红襦裙的萧皇后,不知在瞧着什么? 小太监正要通报,却被杨广悄悄拦住了。 风采翩翩的杨广悄悄迈过门槛,踱到案前,俯身去瞅时,只见皇后伏在大大的紫檀画案上正在作画。 众嫔妃和皇后忽然觉得站在一边的小太监和女官们的神色不大对头,转脸时,突然发觉一身明软罗龙袍的陛下驾到,众嫔妃接驾不及,一时又惊又喜又忙问安。 杨广挥了挥,令诸位嫔妃免礼,径直来到案前,见案上原是一幅题名《江南烟雨琼花图》的画,见画中山水缥缈、烟雨琼花,一位美人倚栏远眺,意境悠远,令人心醉。 后面还有萧后刚刚题了一半的诗,墨迹未干,香润犹在: 翠钿斜玉树, 绿髻曳琼华。 陛下微微一笑,接过萧皇后的笔,略一沉吟,添上了两句: 烟幽前溪柳, 雨瘦后庭花。 嫔妃们凑近前去,轻言细语地读了一番,纷纷俏笑夸赞起来,这个说幽雅飘缈,那个说凌然清奇。 不料,萧皇后一俟看见陛下所添的两句诗,心内竟蓦地一沉…… 萧皇后是八九岁上便被大隋独孤皇后接到大隋后宫一手抚养长大的。又为她专门遍请了境内名家大儒,为她传授六经。她每天跟在母后身边,自小跟母后学习参禅打坐,久而久之,也颇懂几分吉凶福祸的占卜之术。 今天陛下所添的两句诗中透出的谶兆,实在令她感到心惊——她记得,当年,先帝杨坚曾作过一首"红颜讵几,玉貌须臾。一朝花落,白发难除。明年后岁,谁有谁无"的诗,独孤皇后闻知,当时便感到骇异:"天哪!陛下如何发此悲谶?"果然,时日不久,三儿子便一病不起…… 大业初,陛下南巡的路上,曾赐运河两畔的柳树为杨姓,人称杨柳。自古至今,"烽烟"就是暗喻兵事紧急者。而烟幽杨柳……如此一联想,实在令人感到不祥。 自己作什么不好,为何偏偏作起江南烟雨琼花图来?明知陛下这段日子天天都在催逼训斥督造船舶的朝廷大臣,恨不得一时三刻就离开中原,乘船前往江都去清静。可是,值此四海动荡,一国之君怎么能丢下江山万民而效仿六朝当年,偏安于江南一隅呢? 一幅烟雨琼花图,只怕又给他添了一个偏安江南的借口。 虽说心内甚是忧虑,皇后却依旧笑道:"呵呵,陛下!陛下今天的兴致这么好啊?" 杨广掷了笔,怜爱地亲手为皇后扶了扶她刚才低头作画时有些微坠的金步摇:"琼花乃江南独有之花,怎么,珺妹又思念故乡江南了么?" 萧皇后名萧珺,因自幼便被接到长安隋宫,与杨广青梅竹马,除了夫妻之情外,彼此还多了一份兄妹般的亲情,杨广有时还记起儿时的称谓,唤她"珺妹"。 萧皇后忙道:"陛下,臣妾今见御苑内白海棠盛开,想起有些象江南的玉树琼花。其实,臣妾自小便来到北方,只知北方就是臣妾的家,已经很少记得原是生在江南了。" 杨广哈哈一笑,"话虽如此,朕见你作这江南烟雨琼花图,便知你心内还是思忆江南故乡的。珺妹,今天,朕要送你一个惊喜!" 萧皇后望着杨广:"不知陛下要送臣妾什么惊喜啊?" "珺妹请更衣,随朕前往便是。" 中宫内外眨眼便忙碌起来。 萧皇后乘车来在外朝时,四处早已旌旗猎猎,仪仗肃立,武卫宫人俨然待发,数十辆宫车也已整整齐齐地排列等候在宫掖内外。 一时,宫掖外朝内廷正门訇然洞开,高而厚重的朱红门槛也被摘下,以便车辂仪仗的驶过。 朱轮叠鼓声中,龙辇凤辂缓缓启动,隆隆出宫。垂朱拖紫的文武大臣和王公命妇紧随其后,或车或马或轿,流水一般涌过御街。 御街两行,百姓商贾早已被开道的宫监武卫肃清回避,不见闲杂人等,只见满街旌旄华盖流金溢彩一般滚滚而过。 御辇仪仗终于停驻在烟波萦徊的洛水大码头边。 桅樯如林,旌旆如林,侍卫如林。 在王公命妇、内外大臣和侍卫宫人的簇拥护卫下,杨广亲自扶着皇后下了御辇,相携而下十几级青石铺就的台阶,放眼望去,宽阔浩荡的大运河面上,停泊着不见首尾的船队,宽阔平静的大运河于正午的阳光辉映下波光粼粼。紧靠码头边的,十几艘格外高大耀眼的龙舟水殿凤船楼舸拔地而起,赫然耸立在洛水码头。 这些格外高大的龙舟凤殿,是专为陛下和后妃,王公大臣所备。而为首的最高最大的龙舟水殿,比起被杨素之子杨玄惑作乱时烧毁的那艘龙舟水殿,更加高大宏丽。船长二百尺,高三十尺——足足可以和当年伐陈之战时的五牙战船媲美了! 萧皇后虽微笑颔首地望着面前新建的龙舟凤船,心内却在暗暗叫苦:看来,陛下是一定要南巡不可了! 陛下指着龙舟水殿对萧皇后说:"皇后,这就是朕送给你的惊喜。朕知你思念江南故乡,所以,朕要陪你到江南好好巡游一番。你看,紧挨朕这艘龙舟的,就是皇后的凤船。" 陛下现在的性情有时简直像个孩子一样任性,漫说自己的话,就连满朝王公大臣们的冒死劝谏,他还不听呢。可是,萧皇后清知江山社稷的万千之重:"陛下,水殿龙舟虽说华丽宏大,可是,毕竟比不得宫里。加上,这一路之上,还要承受风雨颠宕之苦。这两年,兴许是臣妾的年纪大了?不仅不似当年那样盼望出京游玩,反倒畏惧出门走路了。何况,陛下刚刚为臣妾所建的西苑湖和景华宫,臣妾十分喜欢,实在舍不得离开。" 杨广摆摆手:"皇后不用担心。虽说路途遥远,毕竟不是车马,倒也不怎么颠簸。而且,龙舟凤船本身十分浩大,又是一路顺着新开凿的大运河一路南下,哪里是在大江大海狂风巨浪里行走?这一路之上,每行一二百里,就有咱们的离宫,随时随地都可以在离宫歇上几天,看上一看。既领略了各处的风土民情,也巡察了地方官吏,哪里就会淋着皇后、颠着皇后?" 说完,他丢下皇后,携着身边一位刚刚被晋为夫人几天的太乐坊宫伎——贺若含烟,登上了他自己那般宏大的龙舟。 萧皇后一时默然无言,在左右太监女官的簇拥下,忧心忡忡地踏上了自己的凤船。 萧皇后伫立在高大宽敞的甲板之上,蓦地望见西山那边一轮红圆的落日正在一点一点的向西山那边坠去,不觉悲从中来:陛下如此不知轻重缓急,不知大隋这艘大船,还能否撑得过这场惊涛骇浪?也无法预料,此番南下,除了留守大臣,整个朝廷百官、后宫嫔妃,加上十万禁卫将士全部都要随驾前往。如此庞大的人马船队,数月行程,想要在一两年内返回是不可能的。 难道,陛下真的要置北方大半个江山于不顾了么? 做为一介国主,他的心志怎么能如此不堪一击? 她从小就曾听母后独孤皇后教导过,说先皇文帝外表宁静,其实,心志却是最顽强隐忍的一个。母后说,其实,做为一国之主,最珍贵的圣质就是心志的顽忍和坚固。天下大英难们的竞争,谁输谁赢,首先是心志和定力的较量。 谁先在较量中彻底乱了方寸,惊慌失措,谁注定就是最后的败者…… 大隋皇帝陛下杨广伫立在自己宏丽高大的龙舟水殿之上,一眼望去,洛水浩荡,波光流金。美人如云,脂粉沁人,环佩叮咚,巧笑悦耳……再看岸边码头,团团绿柳,队队禁卫,至尊至贵的大隋陛下何其风光耀目! 可是,有谁知道:此时,面露微笑的大隋陛下杨广的心内,竟然是满腹的悲怆和一腔的戚然? 先帝给他留下的朝廷粮仓钱库,有着二三十年都花不完的钱,吃不完的粮。可是,他并不想做一个只会贪图欢娱和享乐的国主,自从登上帝位那一天起,他便雄心豪迈地发誓要建功立业,要做父皇文皇帝那样的千古明君。他想要效仿汉武、光武、魏武和周武,成为武功昭烈、辉煌灿烂的一代雄主,想要完成先皇文帝当年未竟的遗愿,征服周边,号令天下,使大隋成为有史以来版土最辽阔的一个朝代!开创一个超迈前人、千古流芳的"大业盛世"! 他把年号定为"大业",便是这揣着这样一份雄心和梦想的。他甚至已经给百年以后的自己拟好了两个响亮的谥号:大隋光武皇帝或是,大隋孝武皇帝。 征服高丽,是父皇文帝辉煌一生却未能了却的唯一一个宏愿——高丽称臣,既可威慑西北突厥吐谷浑,又可使东北各小国伏首听命。 他自信,倾其大隋兵力,大军压境之下,小小一个高丽国岂有招架之力?那时,必然会举国而降,摇尾乞怜! 他万没料到,自己御驾亲征,亲麾二百万将士,加上百万役夫,兵分十二路,包抄围攻高丽国的举国征伐,结果,却在高丽的殊死抵抗下,加之各路军之间协调失当,最终,竟然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这不只是一场战争的惨败,而是大隋帝国的巨大耻辱。 第二年,他调整战术,继续率军北上。不料,大军刚刚接近高丽,国内突然传来急报——乱臣贼子杨玄感乘朝廷空虚,突然率部叛乱,攻入东京、占领粮仓,还把大隋国南巡所用的水殿凤船并上千艘的船只一把火焚为灰烬! 虽说大隋将士拨马而回,最终平定了这次叛乱,也杀掉了叛臣杨玄感。然而,原本胜券在握的第二次的东征,却被生生拦腰断送了!不仅一下子毁灭了他的战略计划,也使大隋社稷骤然陷入了巨大的危机…… 征伐高丽的一再挫败,谋乱者的一呼百应……虽明明清知天下百姓和地方官府已是负荷过重,然而,要想恢复大隋和自己在四海之内的天威,他必须进行最后的搏弈…… 第三次出征,高丽果然因无力招架而终于遣使请降了。可是,与此同时,大隋也像一只不堪重负的战车,终因连年征战,百姓不堪其重,终于就要支撑不住了——此时的大隋,流民聚啸,乱兵遍起…… 驾驭这辆战车的他,也终因疲乏过度而不支了…… 面对八方动荡的局势,他突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惊恐和惶乱。 帝宫已几番闯入刺客。 他要尽快避开某种越来越逼近的危机,尽快寻求一方清静安全之地,好好地喘息一番…… 武卫大将军宇文述请来占卜者——陛下大利南方。卜者的话,正好暗合了他的心思:凭借着长江天堑,凭着无法逾越的长江天堑和强大精良的大隋水军,凭着身边左右十几万骁果军*和武卫将士守护,到了南方,不独可以使自己的身心得以安憩和休养,而且,不管是调兵遣将,还是平乱讨贼,他都可以静下心来,与群臣从长计议了。 只要他这个一国之主能够安然无恙,大隋总有彻底平定叛乱的一天。 前往江都巡游的诏命一下,朝中百官果然俱都拚死阻挠。右候卫大将军赵才格外执着,一次又一次地上表,说什么"今百姓疲劳,府藏空竭,盗贼蜂起,禁令不行,愿陛下还长安京师,以安亿万庶民,万不可久耽于东京,更不可南下江都……" 其实,这些道理,做为一国之君他什么不清楚?什么不明白?还用得着他们一个个絮絮叨叨、满篇废话? 他实在忍无可忍,喝令左右将赵才拿下,押入大牢!他以为,如此一来,朝臣便明白自己是去意已决,再无敢阻行者。他没有料到的是,拿获了一个赵才,朝中一下子又出来了那么多不要命的张才李才王才,冒死上谏者竟然不绝如缕。甚至,连市井乡野的布衣百姓也设法上书,阻挠他南下起来。说什么"陛下若遂幸江都,恐天下非陛下之有!" 他再也不耐烦了:诏命,所有敢谏阻南巡者,无论王公百姓,格杀勿论。 一连斩首数十人之后,果然,再也没有敢多嘴多舌的人了。看来,不独自己怕死,原来,天下所有的人都一样怕死! 一再催逼之下,他的龙舟,皇后的凤船,还有乘载王公大臣和后宫妃嫔们的凤阁水殿,乘载武卫骁果将领的数千艘大中小型船只,终于全部竣工,分别从江都、信州等地沿大运河相继驶入洛水码头。 今天,当他看见龙舟凤船和大小船只已经整整齐齐地停泊在洛水码头,绵延排列数十里时,他反倒觉着,其实,这些船只要等在这里,眼下正值暑热天气,启程的日子往后拖一拖也不妨。 他想再看看,各地讨伐平定乱军的形势如何…… *骁果——帝京宫掖禁卫军队。 第六章 铁笛行者 夜幕笼罩的柏谷寺,幽谧而深邃。 觉远和觉范二人坐在寺外的河畔,屏神凝息,静静打坐。 每晚,一个时辰的参禅打坐,是师父昙宗为他们俩规定下每天必做的几样功课之一。 沉静的山野蓦地飘来一串悠扬的笛声—— 是铁笛行者灵宪师叔! 灵宪师叔倏忽来去之时,大多都会伴着一串悠婉动人的笛声。 灵宪师叔原是南方一个禅林的行脚僧,前两年才挂单驻锡少林。性情孤僻,从不合群。因知兼上院的唱颂领奏,只有逢场面较大的法会时,他才会和众僧一起,为法音领奏。 灵宪师叔的打扮也与众不同,出家多年了,却是即未剃度也未受戒,一支大青笛片刻不离身,看上去不像个出家人,倒更象个游历江湖的神秘侠客,人称"神笛行者"。因未剃发,平素总是一条抹额勒住一袭长发,除了上殿做佛事,一般也不大穿僧衣。时而一身羽白,时而一身湖青,飘飘逸逸的来去无踪。 灵宪师叔须臾不离的那支大青笛,觉远曾亲眼瞧见过:此笛远比一般的笛子要粗大得多,二三尺长,除了吹奏时拿在手中,平时总是斜插在腰间的一只麂皮笛囊中。他和师弟觉范夜晚参禅功课时,时常听到灵宪师叔的笛声。 往往,灵宪师叔的笛声一扬起,众僧们无论在做什么,都会停下来,静静地,合十屏息,凝神仔细聆听一会儿。那笛声,仿如夏日清风秋夜明月一般,即刻便能令人心神宁静、心无杂芜。 然而,觉远听出来了:今晚,灵宪师叔的笛声好像与往日有些不大一样——笛声中似乎透着某种深深的忧怨和无奈。 正这般思量着,忽听一旁趺坐的觉范说:"师兄,我怎么听着灵宪师叔今晚的笛声里好像在背着人流泪啊?" 觉远阖目趺坐,微微点头不语。师弟觉范比自己小好几岁,却因自小参禅打坐加上慧根过人的缘故,对凡事诸物的悟性很是明敏透澈。 觉范又道:"师兄,你觉得灵宪师叔那人是不是有些阴郁之气?" "嗯?阴郁?不觉得。我觉得灵宪师叔的性情挺好的。虽说不如明嵩师父的性情温和,可比起我师父算是很随和了。" 觉范摇摇头,叹气道:"可是,我怎么看他的眼神……有点,有点冷冰冰,觉着有些阴阴的吓人。" 其实,觉范并没把自己的感觉全部说出来:他发觉,灵宪师叔有时盯着他看时的那付神情,目光几乎阴冷到让人心惊的地步!令觉范觉得,分明像是自己前世欠了他的什么,或是他前世跟自己有什么未了的宿仇一般。 觉远仍旧阖目趺坐,"哦?你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是你自己多心了吧?" 觉范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是啊!唉,可是,连我自己也闹糊涂了。谁知道呢?反正,反正我就是觉着,灵宪师叔对我,跟对你,跟别的师叔对我,就是有些不大一样。" "你自己心眼儿小了吧。灵宪师叔的性情虽说有些孤僻,可人却真的没什么恶意。比那个今儿藏了你的裤子、明掖了我的僧鞋,专一捉弄他人为乐子的癞头和尚智兴,灵宪师叔无论法相还是为人,虽说庄严,却也很慈悲的。你不是说,灵宪师叔还曾救过你的命吗?" 觉范叹了口气:"唉!若真是我自己心眼儿小了,就好了。" 那是两年前冬天的一个傍晚。 觉范提着桶子走出山门打水时,正好遇见灵宪师叔云游归来。觉范远远地便喜眉笑眼地跟他打招呼,没料到,灵宪一直走到他跟前,一直都是直眉瞪眼地那样看着他,那眼神,似乎不认得他,又似乎撞见鬼似的,看了他一会儿,径直去了。 觉范如堕雾里:灵宪师叔怎么啦?我又怎么啦? 他掂着两桶来到河边,趴在水边照了照自己的影子,脸上没有碰上锅底灰,刚刚剃过的头,打着补丁的海青扣子也没系错,绑腿扎得周周正正的,没什么异样啊?师叔怎么那般看着自己? 觉范人小心不粗,一路提着水、一路冥思苦想,实在想不出所以然。 谁知,从那天以后,灵宪师叔每次见了他,都一样的冷着一张脸。这越发弄得觉范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 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得罪这位来无影去无踪的师叔了? 只是,他更想不明白的是:一段日子来,一直对他充满敌意的灵宪,又明明知道那天落在半崖的是他,为何还要出手救自己? 那是去年秋末的一个傍晚。 那天,十二岁的觉范给觉远留下一张条子,一个人悄悄到后山去采药了。他要证明给师父看:自己不仅已经认得很多种草药,还会采药呢。这样,他就能求师父开始教自己把脉问诊、开方用药了。 觉范觉得自己第一天开张,运气实在不错:从午后到夕阳西下时,觉范已经采了满满的一筐子药草,有一些还是平时难得一见的药草。 筐子沉甸甸的,回寺的路上,他一路哼着梵音,一路兴致勃勃地走着。无意中,又瞅见崖畔的灌木丛中缀着好些红红的山茱萸果。 山茱萸果有主治"肠胃风邪,寒热疝瘕,鼻塞目黄,耳聋面疱,有安五脏而通九窍"的奇效,在百草之中,算得上一味比较珍稀的药材了。 觉范心下一喜,赶忙放下背篓,小心翼翼地趴在崖边,伸长了胳膊去采摘。就在此时,就着一抹斜阳的霞辉,他无意朝崖下一瞅,突然就觉得心跳加剧了:就就在离崖畔下有五六尺远的峭壁上,有一朵耀眼的红花一闪! 觉范抓住藤椅,爬在崖边探出头,使劲儿往下一瞅,不觉一阵狂喜:阿弥陀佛!那里竟然生着好大一只艳红艳红的红灵芝啊! 灵芝是万药之灵,药中之王,红灵芝又是灵芝中的上品,是人世罕见的神草妙药。 佛徒凡事讲究缘份,若是无缘,漫说人与人,就是人与某草某花,与某山某水,都是无缘相逢的。师父说他采药十几年,什么药都见识过,有的奇药采到手了,有的眼睛看得到,却因人攀不上而无缘采得。单单只有药中之王的红灵芝,至今连见也无缘一见。 师父说过,师兄昙宗几年前曾送过他一支百年老参,若再凑齐一支百年老红灵,还魂救命丹就算配齐了! 觉范本想先跑回到寺去,把此事告诉师父,众人再一起来采。转而思量,据说人参灵芝这一类的神草灵药一向都是极有灵性的,一不留神,转眼就会遁匿不见,而且眼看天也要黑了,若等到明天,一旦神草隐遁,那可就真的太可惜了。 若能把这支神草采到手,真不知能救活几多人的性命呢! 觉范决定当即动手! 这处崖壁虽有些陡,却生着很多的野藤,自己身子又轻,上下攀爬应该不是太难。他开始试着,顺着陡壁,抓着树根和藤条,一点一点地往下挪着。还好,一路都有树根和藤条供他抓拽,这些藤条看上去还很粗,足以支撑他下去再上来。 他一点一点地往下移,终于移到灵芝根前了。 佛祖!此时就近再看面前这支红灵:足足有觉范的巴掌大小!见它静静地贴着一棵树根,从岩缝中斜逸着张开小伞一般的芝盖,于暮色中泛着暖暖的光泽,娇艳欲滴,仿如一朵盛开的花儿。 抚着红灵,小觉范觉着自己的一颗心幸福得都快要溶化了。 这时,天色开始昏黯下来。 幸好刚才自己伏在崖畔上采山茱萸的时候,落霞的辉光正好斜映在红灵的芝盖上。若是错过一刻钟,这支神草恐怕永远都难再被发现了。 他听师父说过,巴掌大芝盖的红灵,纵无百年,也在四五十年之上! 觉范先是念了几声佛,又"唵嘛呢呗咪哞"地诵了好几遍的六字大明咒,这才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拨开红灵根边的碎石,拨开岩石中的毛根和土块,最后,终于将红灵从岩缝和树根中完完整整地拽了出来! 觉范捧着红灵芝万般爱怜地望了望,小心万分地揣在怀中的口袋里,就在他返身攀上悬崖时,不想一时走神,脚下的石头一滑,整个身子突然坠空! 惊乱之中,一下子又被什么挂住了!睁开眼,原来恰好有一棵斜逸的松树蓬住了他! 觉范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此时,一阵山风吹来,松枝在半空中即刻晃悠起来,就着最后的一抹天光往下一看:天哪!万丈深渊看不到底儿! 山风一阵比一阵劲烈了。觉范被挂在那里,仿如荡秋千一般,整个身子都在空中摇晃起来。他使劲抓住树枝,不敢想象,挂住自己的这棵松枝,在这样的风中还能支撑多久? 觉范一面紧紧抓住树枝,一面设法往中间粗一些的树干上挪动,待稍稍踩稳了一根树杈,仰脸望上再一看:这棵树正好生在一处比较陡峭的崖壁上,那些树根树藤的,此时在半空中一悠一荡的,他试了几试,手臂哪里够得着? 夜色一点一点地黑暗下去,风越来越大,树也越来越晃得厉害了。 他又绝望又惊恐地大声呼救起来:"啊——!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叫了半天,除了越来越厉烈的山风,哪里有人回应? 他明白:此时,哪怕喊破喉咙,只怕也不会有人能听到! 因为,这处山崖,白天时,只有打柴的和尚和百姓会偶尔经过,此时天已这么晚了,加上又有山涛阵阵,自己又在崖下,声音都被挡着了,就算叫破天,又会有谁正好经过?正好听见? 觉范哭了。 打从记事起,他好像从没有再哭过,更没有这么痛的哭过。 "救命啊……呜呜……师父,师兄,快来救我啊!" "救——命——啊——" 觉范绝望的声音混着哭声,他已经绝望了。 树仍旧在乱晃,四面八方也越来越黑了:"爹,娘啊!今夜,孩儿就要和你们二老在地下相聚了!" 正在流泪绝望之际,蓦地,一串悠扬的笛声从远而近传来—— 啊?是铁笛行者灵宪师叔! "师叔!救命啊——!救命啊!" "师叔救命啊——叔师救命啊——!" 笛声骤然停止了。 "有人吗?是谁在下面?" 果然是灵宪师叔! 觉范大喜望外:"师叔救命啊!我是觉范!我坠崖啦!师叔快救我啊!" 上面突然没了声音。 觉范急了:"师叔!师叔!我在下面啊!师叔!快救我啊!" 好一会儿,仍旧没有回音。 或许,刚才是自己听错了?是幻觉?根本就没有笛声吧? 不会的! 那笛声,觉范是再熟悉不过了。自从进柏谷寺的那一天起,每天傍晚,他都是伴着师叔的笛声参禅打坐的。他几乎能从师叔的笛声中,听出师叔快乐还是忧郁,烦恼还是悲哀来。 "师叔救命啊——!" 远处传来了什么鸟的啼声。 觉范突然明白了:刚才,若真的是灵宪师叔路过,就算他听到自己的呼救,他也不肯搭救自己的——自从两年前的那天旁晚,自己在河边打水遇到灵宪师叔后,从此,师叔的眼神便和以往完全不同了!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怨恨,是渗入骨髓的敌意。令觉范茫然不知所以却十分惶乱! 也许,自己前世真的和他还有什么未了的恶缘? "师叔……呜呜……救我啊——" 望着黑黢黢的崖顶和夜空,望着寥落的星辰和一勾斜坠的弯月,觉范突然伤心绝望地放声大哭起来。 风越发猛了。支撑觉范的松树也摇摆翻滚得越来越厉害了。几乎几番都要把觉范的身子给平翻下去。觉范一面哭,一面两手紧紧地抓赖以支撑自己的松枝,全身剧烈地发着抖…… 蓦地,觉范觉得全身一阵软软地、飘飘地,接着便没了知觉…… 待睁开眼时,他发觉:自己竟然好端端地躺在一丛草地上。 觉范坐在那里,实在不可思议! 自己是怎么上来的?莫非,佛祖显灵了么? 一串悠扬的笛声回荡于暗夜的山野—— "啊!是灵宪师叔救了自己!" 觉范的鼻子一酸、眼睛一热,心内一时又酸又涩,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灵宪师叔既然救上自己,却是连当面听自己说一个谢字都不肯! 他坐在山崖上,望着漆黑的山野,独自流着泪,拍了拍身上的土,摸了摸怀里:啊!红灵芝还在!一时酸楚怅惘的心,又充实了。 他爬起来,全身虚弱地朝山下走去。 突然,有呼唤声从极远处传来: "觉范——" "师弟——" 觉范站在那里,看见远处似乎有一点亮光在移动,仔细望去,原来是一盏马灯在风中摇晃! 是师父和师兄寻找自己来了! 觉范望着越来越近的马灯,不知何故,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很久以后,觉范一直都迷惑不解:灵宪师叔究竟用的什么法子,竟在自己一点都不知觉的情形下就把自己救上了崖顶的呢? 还有,为什么在救了自己的性命以后,再见到自己时,灵宪师叔怎么仍旧还是以往那副冷冰冰的神情呢? 想到此,觉范不觉叹气道:"唉!也许,我和灵宪师叔之间,前世有什么未曾了结的冤业吧?" 一旁打坐的觉远阖目接道:"非是冤业,应是缘业也。" 觉范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也许是吧,不然,为何自己绝望之际,偏偏是灵宪师叔救了自己,而不是别人? 他屏息阖目,静下神来,趺坐禅悟…… 他知道,冤业也罢,缘业也好,反正事情迟早会有了结的那一天。 今夜,灵宪师叔的笛声在山间徘徊久久,大不似往日那一阵风似的就飘过去了。 而且,今晚灵宪的笛声听上去,越来越显得怆凉悲戚了。 灵宪师叔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藏在胸中?为何他永远都是那样行踪神秘、独来独去,却又总是神情忧郁、满腹心事的样子呢? 蓦地,觉范打了个冷噤! 他听出来了:今夜,灵宪师叔的笛声怪戾异常,渐渐地,又扬起了一种莫名的凌厉之气,刀光剑影,血气扑人…… "啊!"觉范不觉叫了一声! 笛声嘎然而止! 一阵冷风蓦然扬起。 风过处,一只硕大无朋的黑鸟驭风而起,悚然掠过禅林,向漆黑的山下飞去…… 觉范抱紧了膀子:"啊!好大一阵风!" "哪里有风?是心在动!"觉远阖目道。 觉范问:"师兄,咱们这样出家为僧,参禅念佛,若有来生,你希望脱生成什么?" 觉远说:"咱们佛徒修持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不都是为了最终能够超脱生死轮回吗?" 觉远说:"唉!如果我的修持福田不足以能了脱生死、升入天道,来世,我可不想再托生成人了。" "哦?六道轮回中,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除了天道和人道,剩下的,就是阿修罗道了。莫非,师弟来世想做神怪妖精吗?" 觉范摇摇头:"你才愿做妖精呢!我说的是,其实,不管天道还是人道,反正,我是不想再在六道之中轮回了。我只想来世能托生成山林间或是河畔边的一棵树木,或者是一株花草,那样,一生一世,既不用去忍受人道的老病死之苦、爱别离之苦、怨憎会之苦、求不得之苦和五阴盛之苦,也不用再操心一不小心造下什么孽因时,还要再受苦再费事的修行啊轮回啊。" "花草树木,似乎不在六道之中啊?" "是啊!如果我努力修行,我祈求佛祖能让我来世脱生成一棵树,或是一朵花,一生一世也罢,一季一秋也好,虽有生死,却是无悲无喜,无欲无念,也无痛无痒,却能像人,像神仙,像阿修罗一样的,感受阳光,山风,雨雪,能闻到花的芳香,叶的清新,能看到鸟儿旁边飞,能听到河水在一旁流,何其超脱……"觉范阖目遐想着。 觉远闻言大惊:阿弥陀佛!如此了得!转眼望去,却见觉范此时已经双眼迷离,头一仄一仄地打着瞌睡,仿如一只叩头虫一般。心想,别看师弟只有十二三岁,表面上成日顽皮率性的模样,平素参禅打坐也漫不经心,哪里料到,他反倒得益于此了。 据说,师弟的出身寺里只有极少的人清楚。有人猜测,说他是大隋文皇帝的后裔,也有人说他是被灭族的杨玄感的侄子,杨素的孙子…… 此时的觉远突然闻见,觉范的身上竟然透出了一阵又一阵花草木叶的清芬之气…… 觉远断定:就凭师弟身上这股子草木之香,无论他来生是转入六道之中的哪一道,都一样会活得超然而飘逸。 幽暗的夜色里,觉远继续入静参禅。 笛声呜咽,松涛一阵又一阵如雷如瀑地喧响着,隐含着某种令人不安的气氛……这些日子,觉远一直都有这种感觉,似乎有什么不大寻常。而且,无论寺里寺还是山上山下,处处都潜藏着某种躁动…… 第七章 妙药罗汉 打板声刚响过,明嵩先到觉远觉范的大寮舍,告诉哥儿俩他今天要下山分别到金墉和含嘉城一趟,命两人在家背诵他布置下的药方后,也不让两人送,背着药囊便匆匆下山了。 赶到金墉给郑老伯换了膏药,用了午斋后,便匆匆一路往西,朝含嘉城赶,路过柏谷屯时,天已经后晌时分了。 走到屯子里,他不觉抬起头,望了望街西那边,一颗心不禁咚咚地急跳起来。 他忙令自己沉住,一面走,一面默默持号:阿弥陀佛…… 屯子里,不时有熟人和他打招呼。 秀秀家斜对过的那棵大榆上,这个季节,榆钱已落尽,满树绿叶。树下的破石磙仍旧还竖在老地方。 明嵩脚下的步子踉跄了一下,两手紧抓药囊背带,不觉加快了步子。待走到十字街口时,却拐了一个弯儿,匆匆绕到另一个小巷子里。 这样,虽说绕得远了,却绕过了秀秀家的门前。 纵是这般,他还是隐隐听见秀秀家的大黄狗急切的扒门声和呜呜声。 大黄是条极有灵性的狗。秀秀说,每次,只要他一进屯子,大黄便会在院内又窜又跳…… 唉! 那狗,那家,那棵大榆树,家里的小豆腐磨,院中的红枣树,凤仙花,秀秀那双俏笑的眼睛…… 明嵩的眼睛一热、心里一酸…… 拐到这条路上,秀秀就算听到大黄的扒门,出门察看动静时,也不会看到他了。 他和秀秀的相识,是几年前三月中旬一天过午时分—— 那天,他到白马寺朝山返回少林寺的途中,路过柏谷屯时,身上的僧衣也已被汗水溻湿了大半边,肚子饿得已经咕咕叫了。 他抬头看看天,天已过了午,头顶的日头正毒。 虽说出门时,他随身带有干粮,可是刚才在屯子外的路边一处大杨树荫下歇脚时,刚刚掏出随身带的饼子啃了一口,迎面就走过来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婆婆,老婆婆一声不吭站在那里,两眼直瞪瞪地看着他的饼子。他怔了怔,双手捧着,把手中的饼子递给了老婆婆。 老婆婆接过饼子,狼吞虎咽地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一时竟被噎着,又伸脖子又咳嗽的。 明嵩忙把随身携带的水葫芦也捧给了她。 老婆婆就着水吃着饼子,一直把水葫芦喝了个底儿朝天。 明嵩告别老婆婆,待走到屯子时,自己的肚子已饿得难受,喉咙也干得起火了。 虽说做为出家的僧人,明嵩随身也带有化缘所用的三衣一钵,可是,明嵩天性腼腆,不到万不得已,宁肯忍受一时饥渴,也不肯去打扰施主、沿门化缘的。 这样,正燥渴饥饿难耐之时,一抬头,忽见路边有一棵大榆树,树上结着一串一串的榆钱。 榆钱既解渴又充饥,何不爬上树去捋些来吃? 明嵩成日采药,爬高上低倒也算是拿手。他左右瞅瞅,因这两年天下有些不安静,屯子里各样生意都是冷冷清清的,家家也都是关门闭户的。见左右无人,明嵩抱着树干,蹭蹭几下子便蹿到了树上。 靠下面树枝上的榆钱已经被人摘得光秃秃的了,明嵩攀到高处,虽说榆钱儿已经有些老了,吃着有些垫牙,多嚼几下,毕竟还是能充些饥。明嵩一面捋着榆钱儿往嘴里填,一面又往衣袋里塞了几把。心想,从屯子到少林寺还有几十里的路呢,好歹有这两口袋的榆钱儿垫底,路上再灌些河水在水葫芦里,差不多就能撑到家了。 他吃了些榆钱,摸摸口袋,眼瞅着四下无人,便开始往树下挪。 哪里料到,在离地还差三四尺那时,不知怎么回事,只听得背后的僧衣"撕拉"一声! 明嵩吃了一惊,扭着脸往下一瞅:不知从哪里跑来了一只大黄狗,守在树下,朝着他又是窜又是跳地,还低声呜呜地威胁着。 他吓得急忙又往上爬了两爬,爬到大黄狗使劲窜也够不着的地方,再往下一低头,忽见背后有两片僧衣随风一吹,竟然给翻到前面来了! 糟啦!刚才,自己的僧袍竟被那狗东西从一撕两半了! 明嵩一只手抱着树,另一只手朝后背摸了摸:还好,一点也不疼。看来,这狗东西只是撕烂了他的僧袍,倒也没有咬到他的皮肉。 他趴在树上朝下看着,那大黄狗又拚命往上窜了几窜,见够不着他,便蹲在树下,仰着脸朝上瞅着他,也不大声狂叫,只是满嘴呜呜地低吼着,有些恫吓他的意思。 其实,明嵩在习武多年,莫说对付一只狗,就是对付一两只狼也是不成问题的。可是,他心里有鬼:谁让自己偷捋人家的榆钱儿呢?想必,这棵榆树是它们家的。 再说了,武功虽可以用来打狼,却是不能打有主儿的狗的。 他趴在树上小声喝斥着,试图吓走那狗:"咄!去!去!" 那狗不仅一动不动,居然还周周正正地坐在那里,得意地摇起尾巴来。 明嵩看它的意思是要和自己镖上了,他爬在半树腰上,阖着眼,口中默念:"阿弥陀佛!狗儿啊,我若和你前世真有什么冤业,你已经撕了我的衣服,我也不怪你了,趁着这会儿没人,冤家啊,你行行好,赶快离开,让我下树去吧!" 不想,那狗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仰着脸望着他,依旧还是摇着尾巴,显得很有耐心等待的样子。 明嵩正哭笑不得、上下不是之时,忽听街对过十来步远的一户人家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就见打门里走出一位挎着小篮子、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小姑娘嘴里叫着"大黄大黄",大黄突然"汪汪汪"地叫了一串,小姑娘见自家的大黄狗大叫,一面朝着树上的明嵩又是窜又是跳的,抬头一看,只见一个人爬在树半腰,后背的衣服从上到下被撕了个大开叉,急急忙忙跑过来,望着树上的明嵩惊慌地问:"啊!我们家的狗咬着你了吗?咬到哪儿了?" 明嵩不好意思,一面趁机出出溜溜地滑下树来,一面赶忙用手把背后的两片僧袍按住,结结巴巴地说:"没,没咬着,吓、吓了我一跳。" 小姑娘见下来的竟是个慈眉善目却满脸涨红的年轻小和尚时,越发惊骇了:"唉呀天哪!真是罪过!罪过!原来是位出家的小师父!" 一面上前上上下下地仔细查看了,见果然只是撕了僧袍,并未伤及皮肉时,这才舒了一口气,一时又转身去踢狗:"你这坏东西,怎么咬起出家人来了?" 明嵩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我,我,我捋了你们家的榆钱儿,它,它不高兴吧?" 小姑娘见说,见明嵩的衣袋里鼓鼓的,人虽没有伤着,脸却惊得苍白,又见他一只手一直紧紧地捂住背后被撕破的僧袍,又觉得好笑,看他脸儿红红的一脸窘态,一时,实在忍不住,捂着嘴巴竟嘻嘻格格地笑了起来…… 明嵩越发尴尬了! "秀秀,谁在那里啊?" "啊!娘!是大黄,咬了人家小师父了。"小姑娘说。 明嵩转回头去看,只见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婶匆匆奔了过来:"啊?咬着出家的小师父了?咬在哪里了?阿弥陀佛!快让我看看。" 大婶神色焦急地来到明嵩身边,拉着明嵩的衣服左右察看哪里被咬伤了?嘴里一面骂着大黄:"这个狗东西,平时从没乱咬过人?今儿这是咋啦?怎么咬起出家修行的师父来啦?这样的狗还养得?" 明嵩捂着衣裳,红着脸说:"不碍事,不碍事,又没咬着肉,只咬了衣裳。" 秀秀望着明嵩发窘的模样,一时又止不住"嘻嘻呵呵"地笑起来。 大婶又骂秀秀:"你看看你,那么大个闺女了,不看好狗,把人家出家师父的衣裳都撕成那样了,你还在那儿笑?"一面又拉着明嵩手说,"不怕啊孩子,不怕,来,婶子给你叫叫魂。"一面不容分说地就拉着明嵩的手叫起来,"回来了!孩子!回来咧——不怕啊,孩子……" 这声音,令明嵩突然记起儿时娘给自己叫魂的情景…… 明嵩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酸地,一时,眼睛也湿润了…… 大婶为明嵩叫了一会儿魂,拉着明嵩的手说:"孩子,咱回家,婶子给你缝缝衣裳。" 明嵩忙说:"不了,婶子,不了。没事儿,我自己也会缝的。" 大婶哪里肯依?"都撕成这样儿了,怎么走路,咋个见人?" 明嵩想想也是,这背后从上到下的被撕成了两半,自己总不能一路走、一路捂着吧? 看明嵩扭扭捏捏地红着脸,秀秀禁不住又捂着嘴笑了起来。 大婶转脸吵她:"看看!这闺女,光长个儿不长心,还傻笑!" 一面说着,一面已拉着明嵩进了院门。 来在堂屋后,大婶请请明嵩坐,又令秀秀上茶。 大婶一面开柜子寻找什么,一面问明嵩法号什么,出家哪里? 明嵩答说:"小僧名叫明嵩,现在少林寺修行。" 大婶他是少林寺的弟子,又惊又喜地说:"少林寺?啊?你还是俺的东家啊!俺家还租种着少林寺好几亩地呢!" 明嵩红着脸说:"俺是普通僧人,哪里当得上东家。" 大婶笑道:"那还不是一个样?说来,少林寺这个东家,可不是别的东家。果然是佛门慈悲,不仅佃租比别的东家要少两成,逢遇灾荒年景,少林寺不仅派人在屯里舍粥,还四下贴榜减租免租的,这方圆几十里的佃户百姓,谁不敬重这个东家啊?" 这时,秀秀已经把凉茶端了过来。明嵩因早就渴得喉咙冒烟,此时,两手捧着咕咚咕咚地大口喝着,秀秀看着他喝茶的样子,禁不住又捂着嘴一笑。明嵩脸一红,赶紧放慢了速度,小口小口很是斯文地啜着。 这时,就见大婶已从柜子里取出了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孩子,你先换上这套衣服吧。这是我给秀秀她爹做的。当年,他爹随朝廷去打仗,后来,他爹和俺屯里一起被征去的二十多个人,除了跟了造反的,别的听说全死外面了,末了连个尸骨都不知丢哪儿了……这衣服还是新的。你先换上,大婶给你补补被撕烂的僧衣吧。" 明嵩听了,心里一酸,合十持号:"阿弥陀佛……" 大婶又交待秀秀:"秀儿,快去给你明嵩哥做碗凉拔捞面。我趁这会儿把你哥这衣裳补补。" 明嵩说:"大婶,不必打扰了。我不饿,我喝碗水就行了。" 大婶眼圈一红:"不饿?不饿你会上树吃那嚼不动的老榆钱儿?" 明嵩不好意思:"路上遇到个婆婆,我把带的饼和水给了老人家。" "唉!真是个好心肠的孩子。"大婶忍不住流起了泪。 秀秀见说,眼圈一红,转身跑灶房忙和去了。 明嵩听见灶伙传来"呼哒呼哒"的拉风箱声,一时又闻见有柴草烟火的香味,慈眉善目的大婶低着头,一面一针一针缝着衣服,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拉着家常,问他兄弟几个?爹娘可好?当得知他是河东人氏,当年老家发了瘟疫,一个村里几乎死光了,爹娘和哥姐全都死了,后来,已经半死不活的他,被一个云游的师父救下了一条命后,便随师父出了家时,大婶不觉流下泪来:"唉,原来也是个苦命的孩儿!" 又问他剃度的是哪位师父?得知他是在屯子东几十里的少林寺出家,又是慧悲的衣钵弟子时,连连赞道:"啊!原来你是慧悲师父的徒弟。咱柏谷屯方圆百里,谁不知道慧悲师父啊?我活这么大,虽说从没见过佛菩萨显灵现身,不过,慧悲师父可是个救命的活菩萨!俺屯里,有好几个人的命都是他救下的。" 明嵩又听大婶说,秀秀她爹活着时会磨豆腐,娘儿俩没法活命,便租了少林寺几亩地,年景好时,赶上十天一场的集时,再磨上一小板的豆腐,卖热豆腐,换几个零用钱。 大婶一面补着衣裳,一面说,"孩儿啊,秀秀她没了爹,也没兄弟,要是孩子不嫌弃俺娘儿俩,以后,就让秀秀认你做个哥哥吧。" 明嵩听了,不好答应也不好回绝,只是连连合十持号:"阿弥陀佛!" 说话间,秀秀已经把一大碗的井冰凉水拔过的面条端了上来。知道出家人不能吃蒜,专门弄香椿、食香和芝麻盐做了卤。另外,还有一大盘的凉拌豆腐皮。 秀秀把面条摆在他面前的小桌上,看他拿起筷子时,秀秀又是一笑。这一笑,着实有些神秘的味道。明嵩不知何意,只管低头调着面。 不想,当他吃了几口面,又拿筷子把面一翻,想把卤搅匀一些时,突然发现碗底竟然卧着两个油煎的荷苞蛋! 明嵩这下可犯了难:秀秀可能以为和尚不杀生、不吃肉,鸡蛋是可以吃的。却不知,出家人不仅要戒酒肉,其实,葱韭芥蒜,甚至芫荽奶蛋等都是划入了大小五荤,吃了都算犯禁戒的。 可是,拒绝也不好——施主施舍的,也不能拂了人家的好心。于是,在心内默默念了几句佛号,才把碗里的饭吃掉。 吃完饭,大婶也把僧衣缝好了。 大眼一看,竟看不出破损来。 明嵩告辞出门时,大婶和秀秀一直把他送出好远。除了秀秀母女,送行的还有大黄——说来也怪,自从明嵩进了秀秀家的门,大黄便开始一刻不停地前后围着他,又是舔他的手脚又是摇尾巴的,前前后后地巴结着他。 后来,明嵩才知道,大黄其实是一只很有灵性的狗,以往从未乱咬过一个人。平时,秀秀母女俩无论是上集卖热豆腐还是下地干活,它始终都守在母女跟前。 明嵩也觉得奇怪,大黄把他的衣服撕成那样儿,竟然没有伤及到一丁点的皮肉!后来每忆及当时的事,便觉得自己与秀秀家的那条大黄狗,应该有着什么未知的前缘…… 虽说那天在柏谷屯,秀秀娘提及要让秀秀认明嵩做哥的,明嵩当时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可是,秀秀便一口一个哥地叫起他来。孤儿出身的明嵩一颗心暖融融的,虽觉得有些不妥,又觉得当场拒绝也不大随合。于是,就那么糊弄过去了。 哪里知道,秀秀从此真把他当哥了。他回到山寺后几天,秀秀便和她娘一起来寺里上香,给寺僧捐了十来斤的灰豆腐*,还给明嵩捎来了一件新缝的夏天穿的细布僧衣和几张油饼。 立秋后不久的一天早上,秀秀带着大黄急慌慌地闯进寺来,明嵩只见她满身是汗,见了明嵩,急得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明嵩安抚了她几句,她才镇定了下来,结结巴巴地说:"哥!咱咱,娘……病了。" 明嵩见秀秀急成那样,赶忙询问了症状。当时便料定:可能是感染了伤寒! 当年,他的父母和乡亲们就是患了伤寒,全村人十有七八都死在那场瘟疫中了。明嵩也正是为了这个,才发下宏愿,一定要成为师父那样的活菩萨,一生一世救死扶伤、普济众生…… 出家十七八年的日子里,他一直都在格外琢磨主治伤寒的特效救命药。他匆匆收拾了几样药,正要出门,突然预感到,屯子里很快可能就会爆发一场伤寒大瘟疫时,便找到师兄昙宗,请师兄带上众僧,把药库里所有能治疗伤寒的黄芩、虎杖、连翘、丹皮、半边莲、生龙骨、蔓荆子、钩藤、葛根、生北柴胡、瞿麦、地龙、知母、生地黄、茯苓、白芷、生甘草等二三十味药全都带上,尽快赶到屯子里去救人。 交待完毕,背起药囊,随秀秀匆匆下山去了。 明嵩赶到秀秀家一看:果然正是伤寒症状。 明嵩又问,最近是不是和什么病人接触过?当他得知,两天前集上,秀秀娘和秀秀母女卖热豆腐时,摊前倒下一个生病的外乡人,秀秀娘以为那人是饿晕的,便给那人端了一碗热豆腐。回来以后便病倒了。 明嵩惊愕地预感到:屯里染上此病的,恐怕决不止秀秀娘一个了!他一点不敢怠慢,急忙和秀秀一起架火,把带来的药全都一锅煎了。 明嵩服侍秀秀娘服药时,令秀秀也赶快喝了一碗预防。 果然不出所料,两人正在服侍秀秀娘喝药之时,秀秀家里已经先后跑来了好几拨人:原来,屯子里的人听说寺里来了少林寺救命的活菩萨慧悲的徒弟,全都跑来求医来了—— 果然不出明嵩所料,屯子里已有十几家都有人发病了,有的甚至一家几口都染上了!有人昨天就请了屯子里的郎中,可是服了郎中开的方子,症状却是一点不见减轻,连守军的青壮年都有染上的,守城军曹赵孝宰也带着医官和士兵,提着大桶前来求药。 谁都知道,伤寒这病说死人就会死人的,特别是老少体弱者。从清早到这会儿,时辰不长,屯子里已经乱成了麻!人人自危,人心惶惶。 明嵩虽心下焦急,神情间却并未露出半点。他一脸平静地宽慰众人,命众人把煎好的药拿瓦罐盛了,安顿好秀秀娘,便随着来叫的人,一家一家地问诊。 一大锅药转眼就分完了,明嵩忙得头晕眼花,屯子里来告急的病人却是越来越多了! 正焦急之时,昙宗已经带着普胜、智守、觉行、觉远、觉范等二十多个僧众匆匆赶到了。众人一起动手,就在秀秀家门外的大榆树下支起了大锅。见人手不够,昙宗命觉范跑回寺去,普惠又派了五六十位僧人,众僧一起动手熬药送药,整整忙了五六天,亏得屯子里的病人和病人家人全都及时服了药,此番大瘟疫,竟然没有一个因此送命的! 瘟疫过后,众人问秀秀,少林寺的活菩萨们用来治病的那方子叫什么名时,秀秀只顾忙着帮明嵩他们烧火,当时也忘了问明嵩哥,因见众人来问,眼珠一转,顺嘴说了个"圣僧还命汤"。 这事儿以后,寺院众僧与柏谷屯百姓来往越发亲密,妙药罗汉明嵩也被方圆几十里的百姓传成了又一个少林活菩萨。 经过这场瘟疫,屯里的百姓一起来到少林寺,捐了许多的僧衣僧鞋,两下从此来往越发亲密了。村里人都知道,柏谷寺的妙药罗汉原来还是秀秀的干哥,哪家有了病人,都向秀秀打听,并求秀秀带路,到寺里来请妙药罗汉下山治病。 转眼,两三年时间过去了。渐渐地,明嵩开始发觉,秀秀一天天地长成大姑娘了。明嵩开始从秀秀那双笑盈盈、水汪汪的大眸子里,也从秀秀娘的旁敲侧击的话语和神情里,看出了一些别的含意来。 一向心如止水的明嵩,突然觉得自己也有些神不守舍、恍恍惚惚起来…… 他结跏趺坐,想到当年师父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又把衣钵医术专授于自己。他曾在佛前发过宏愿:此生此世,要普救病苦,度尽众生…… 他岂敢为了一己之私情而背弃信念,离开佛门? 他开始深深地反省和责悔起自己来,不敢再到屯子里去了…… 然而,他却仍旧还会常常在梦中梦到那个家,那个温暖的,溢满爱的家,也常常梦到那双俏笑悦爱的双眼。一想起从此真的永远不再去见秀秀,一想到秀秀那双俏笑的双眼变得忧伤哀怨、噙满泪花时,他的心蓦地便痛起来。 可是,人必得先割舍下一些什么,尔后才能成就些什么。 无论为人还是为僧,都不能言而无信。佛祖当初若是只是顾及自家妻儿,又怎么能寻求到解脱众生之苦的大道? 他开始回避秀秀母女了。因为,他不知道,见了她们母女,自己该说些什么? 然而,这段日子里,秀秀见他老不下山,于是,便和居士们结伴,或是和娘一起,不是到山上来烧香,就是来还愿的。 明嵩清楚,其实,秀秀是想借机见到自己。于是,在寺里的日子,他一直让觉远和觉范待在身边,不给秀秀留下私下说话的一点机会。 他怕秀秀说出什么来,自己的拒绝会令她伤心。他从未伤害过任何人,他更不敢伤害可爱的秀秀。 为了让秀秀不再来寺院频频寻找自己,他想出了一个法子:让秀秀见不着自己。他想,秀秀若是在寺里老是找不到自己的话,慢慢就会把自己忘了。 于是,很长一段日子以来,每天的打板之声一响,他便背着药囊,从偏门匆匆离开山寺,不是上山采药,就是下山送医去了,有时还到远处朝山云游,一去三五十来天不见人影…… *把豆腐埋在草木灰里,让草木灰吸尽豆腐中的水分,成为一种特制的豆腐干儿。 第八章 开心罗汉 这些日子,师父明嵩天不亮就出门,有时一连十天半月的都不回来一趟。 觉范实在想念师父了。 他对觉远说,师父这两天一定会回来的。 觉范的预感一向很准。所以,这几天,每到日落时分,觉远便和觉范一起,来在寺外的这处高坡上,一面打坐,一面等着师父归来。 明嵩师父是个孤儿,八九岁那年,家乡发了大瘟疫,父母都没了,全村人多半也死了。明嵩师父也烧得昏昏沉沉的。后来,正好慧悲师爷云游赶到,明嵩才算捡了一条性命。后来,师父便随师爷上了山,跟着师爷学习采药治病。后来,师爷慧悲让师父回到了少林寺,师爷自己却云游四海去了。 觉范说:"打从我剃度至今,十来年了,只听说过师爷依旧健在,却至今无缘一见。我怕的是,师父会不会也像师爷一样,把我丢在寺里,自己也去云游四海、再也不回来了?" 觉远说:"不会的,师爷是避世,师父只是避人。" "嗯?避人?避什么人?"觉范不解地问。 觉远默然不语了。 觉范年纪毕竟还小,还看不透人世诸多的恩怨和挂碍…… 觉范说:"打从我被师父剃度那天起,就未见师父操练过什么武功。起初,我还以为师父只是个治病救人、针灸把脉的药僧。直到那次,我随师父上山采药,遇到了一条毒蛇,我才算见识了师父的厉害!" 觉范对觉远说,那天他跟在师父后面上山采药。当时他正伏身刨挖一丛白附子的根茎,不想,拨开一丛乱草时,惊得他禁不住大叫了一声——原来,就在他前面两三尺远的草丛中,一条三尺多长的青花毒蛇骤然昂起了头、嘴里一伸一伸地吐着黑红的蛇信子,随时准备攻击觉范! 这时,觉范听见师父说:"站在那里!千万不要乱动!" 其实,觉范早就听师父说过,在野外万一遇到毒蛇时,若没有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服它的把握,最好不要乱动。若是一动不动,相峙片刻后,一般情形下,毒蛇都会自己溜掉的。 虽说道理觉范早就知道,可是,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蔌蔌发抖的双腿。青花毒蛇见他的僧袍不停的抖动,一只三角形的蛇头,也随之一晃一晃地,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 觉范的双腿越发抖得厉害了! 处境万分危急! 正当觉范惊恐万状之际,只见面前"忽"地一道亮光闪过,觉范一惊,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了。 他心想这回一定完了,蛇一定扑自己身上了! 可是,待他坐在地上,睁开眼左右去瞅时,只见那条青花毒蛇早已身首两处、软瘫在地上扭了两扭,再也不会动弹了。 再去看时,原来,师父的那把采药铲齐斩斩地将毒蛇截为两截,正斩在人说的毒蛇的七寸之处! 觉范战战兢兢地试着伏下身,将师父的药铲捡了起来——平时,他也不大注意师父这把随身携带的药铲,此时拿在手中,乍一看倒也没什么两样,再仔细看时,这才发觉此铲不仅沉厚异常,铲刃也极其锋利,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耀着寒光! 师父对觉范说:"这把药铲是你师爷慧悲留给我的。将来我老了,就把它传给你。" 觉远拿起师父的药铲,在旁边的树根上试了一下:阿弥陀佛!指头粗细的树根,竟然碰刃即断! 觉远和觉范哥儿俩一面说着闲话,吹着河风,一面眼瞅着对岸的那条小山道。 觉远和觉范坐的这处土坡,可以一眼望见远处河边的小桥上是不是有人经过。如果是师父的身影,他们大老远就会认出来的。 在这里,他们已经接着师父两三次了,有一次还接着了昙宗师父。 觉远觉范哥儿俩打小是孤儿,虽说眼下也老大不小的了,可是每看见明嵩师父,总像是孩子见了娘一样,热热乎乎的。这大概是因为明嵩师父的性情温和,从未曾吵过他们的缘故吧。而昙宗师父的性情就不大一样了:昙宗师父平素不大爱说笑,武艺超人,严守寺规,众僧都很敬畏他,觉远和觉范更是有些怯他。 平时,昙宗对他们俩的禅武功课的要求也格外严厉。不过两人也明白严师出高徒的道理,知道师父是为他们好,师父布置下的诸多禅武功课,无论多苦多累,他们都会极力完成。 在他们心里,他们觉着昙宗师父有点像是俗世上的"爹",而明嵩师父对他们温和亲爱,每次下山给人家治病,人家悄悄塞在师父包里什么好吃的,如油饼甜点啦,枣啊梨的,师父总不舍得吃,都给他们哥俩带回寺来。他们盼着明嵩师父回来,又有些像孩子盼娘的感觉。 他们哥儿俩都说,今晚师父该回来了。他们还有一样事急等着要告诉师父呢——白天,柏谷屯的秀秀姑又来寺里寻师父了。秀秀姑说,她娘的胃疼病犯了好几天了,秀秀姑来请明嵩师父去屯里瞧瞧。 秀秀姑每次来寺里,也总会给他们哥俩带些什么好吃的。 不知师父何时能回,觉范便说:"要不,我和师兄跟姑姑下山一趟,去看看奶奶的病?" 秀秀姑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说:"你奶奶的病倒也在其次,主要是很长日子没见我哥了,心下惦记他的缘故。" 秀秀姑下山后,觉范叹气道:"唉!师兄,看出来了,秀秀姑的娘这次一定病得不轻。你不见,秀秀姑她人都瘦了。" 觉远默然不语。 月亮升起来了,圆圆的,大大的,山林河畔到处洒满了清清亮亮的银光。 就在这晚等候师父之时,他们俩意外发现了一个秘密——他们同时闻到了一股柴烟的味道。 两人一惊:不会是起山火了吧? 他们忙站起来,就着月光朝四处寻找。后来,看见在上游河湾那边,有一缕细细的烟火一明一灭的,火光中还有一个人影。 谁在河边烧火? 觉范觉得好奇,想过去看看。 觉远说,你一个人去吧,这里得有一个人等着师父。 觉范一溜烟便跑到了过去。待跑到近前时,觉范才看清,原来,火堆边坐着是个穿僧衣的人,跟前拢着一兜火,火上的树架子上提溜着一个破瓦罐。 觉范看出来,那人原来竟是二师兄觉行。见他一会儿拿树枝翻一下瓦罐里的东西,看样子,好像是在煮什么东西。 觉行在他们这茬儿里,按年纪排行老二。他和僧满、僧丰三人,同是少林寺寺主志操的皈依弟子。 二师兄觉行是寺里的厨僧,平日最拿手的一样便是贴饼子了:不管是什么粗粮杂面的,一经他的手,贴出的饼子必是外焦内软、香气扑鼻。而且,贴起饼子来像是在玩杂耍:左手拍、右手翻,双手齐下,拍、贴、翻、出炉,几百张饼子下来,不用帮手,一人全拿。更奇的是,他贴饼子从不用铲子,再热再烫,翻饼出炉,全用两只手,还怡然自得的。 觉范和觉远便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贴饼罗汉"。 觉范猜想,莫非贴饼罗汉觉行偷了灶上什么好东西,背着人在河边偷偷煮着吃呢?要不就是抓到了河里的鱼虾,背着人偷吃荤腥呢? 觉范使劲闻了闻,却没闻出有什么特殊的味道,倒是有一股子煮青菜的味道飘了过来。 或许,觉行是在熬草药汤治什么病?少林寺僧多会一点点土单验方,头疼脑热,厄气隔酸什么的,自己都会弄草药汤调理一下。 觉范躲在树丛后面悄悄观看,见觉行把细树枝一折为二,从瓦罐里面捞出什么往嘴里送,大口大口的,吃得很香的样子。 哪里像是吃药?分明是在偷吃什么美味嘛! 一阵余烟炝着了觉范的鼻子,禁不住"啊嚏"一声。 正在吃东西的觉行吃了一惊,转过脸来问:"谁?谁在那儿?" 觉范只得揉着鼻子走了出来,"二师兄,你吃的什么好东西?" 觉行忙用手捂着瓦罐口:"没什么好吃的。" 觉范不信,伸头去看,"二师兄,让我也尝一口吧。" 觉行捂着瓦罐口,"真没什么好吃的。" 觉范伸手就要去抢瓦罐,觉行捂着不放,瓦罐边沿上本来就带着豁子,两人这么一夺,只听"呵啦"一声,裂成了两半。 热汤一下洒在觉范手上。 觉范"啊哟"一声,觉行忙放下瓦罐,拉着觉范的手去瞅:"啊?烫着了吧?唉!有什么稀罕的。不过是一没盐二没油的水煮野菜。" 觉范低头去瞅那瓦罐底里剩的东西,用手捏了根青菜放在嘴里尝了尝,果然只是清水煮鸡冠菜和马齿苋之类:"哦!我还以为你喝鱼汤呢!师兄,你怎么吃这个?" 觉行叹了一口气道:"唉!师弟,今晚的事,你可千万别对外人说起。" 觉范看着师兄的脸,"为什么啊?这又不是寺里的东西。再说,咱们是护法武僧,晚上还要坐禅练武,寺里也没规定要咱们过午不食的。" 觉行说,"不为什么,你不要对别人说就是了。"说完,兀自踩灭了余火,头重脚轻、摇摇晃晃的一路去了,像是一苇渡江,又像是醉拳。 觉范望着觉行的背影,嘴里背诵道:"鸡冠菜,燥湿清热,杀虫止痒,凉血止血,主要治疗湿热带下,小便不利,尿浊泄泻,阴痒疥疮,风骚身痒,痔疮出血…… "马齿苋,味酸性寒。入肝、脾、大肠经,具有清热利湿、解毒消肿、止渴利尿、杀虫通淋,益气止痢、泄泻……" 二师兄不会是在拉肚子吧? 肚子就拉肚子呗,有什么怕人知道的?怪事!兴许是怕人家说他贪吃吃坏了肚子吧。 这晚,觉远和觉范在山坡上等了很晚,约摸偏门快要上锁时,才垂头丧气地返回寺院。 未进偏院,便听到夜巡僧开始敲响了熄灯止静的板子。 除了大雄宝殿释迦佛前的香灯依旧火光摇曳,寺院四处寮房的灯火已相继熄灭。 寺院越发显幽深莫测了。 两人路过牲口院时,见牲口院马厩的柱子上依旧高照着一盏羊皮壳的马灯时,他们记起来了——今晚正好轮开心罗汉普胜师叔在马厩值夜。 如此月辉清明的好夜晚,两人哪有半点睡意?于是,悄悄溜进牲口院来,见普胜师叔坐在灯下捻麻绳,两人挨在身边,师叔长师叔短的叫了一番,又一头栽到师叔身边的麦秸堆里,翻跟头打滚地疯了好一阵子。 师叔望着他们俩直乐,又问:"怎么?又没接着你们师父?" 见两人神情黯然,便叹气说:"唉!几时师叔也有缘遇上你们这样又有孝心又肯上进的徒儿,师叔也不枉当一回和尚了。" 觉远说:"师叔,没听人家俗人说,-和尚无儿孝子多-么?等你老了,我们俩服侍你。 觉范说:"等我们也收了徒儿时,他们就是你的徒孙了,将来,一大群的徒子徒孙,还怕没有孝敬你?" 普胜师叔听了,一时开心地哈哈大笑。 师叔不独爱说爱笑,也会讲故事。两人喜欢听师叔讲故事,达摩祖师一苇渡江了,桃园三结义了,火烧曹船了。这晚,两人又缠着师叔讲了好几出儿故事,直到夜色深沉了,师叔催两人回寮舍去睡觉,两人还磨磨蹭蹭地不想走,想和师叔一起睡在麦秸堆上。 师叔说:"一会儿,黑面金刚巡山走进来,可了不得了。" 黑面金刚是寺里的监院普惠师叔,生了一副黑丑吓人的脸,平时又不怎么爱说话,哥儿俩很有些怕他。 二人见说,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寮舍去了。 觉远和觉范小哥俩去后不久,普胜便开始为牲口添二道料。 寺里的牲口棚里,眼下有二三十头的驴骡牛马。马无夜草不肥。每晚三更和五更,都要给牲口加一次草料。 普胜拿起一个大撮箕,从草料囤里挖了几撮箕轧好的草料,拿一个海大的水瓢舀了两瓢水,往石槽中一泼,举起一根粗大的搅料棍,来来回回地在石槽中搅动了一番后,把豆料、谷糠并混着轧刀轧得碎如草沫的麦秸、谷秆、红薯秧等,搅拌得均均匀匀的。望着厩棚中默默拱嚼着草料的牛马,普胜一面将手在水裙上抹了几抹,一面操着搅料棍出了马厩,来在院中,练了一路少林罗汉棍,放下搅料棍,看了看天,又侧耳听了听四周的动静,尔后,在一堆草上仰面朝天躺了下来,一面摇起二郎腿,两眼似眯非眯地望着天边的半边残月和满天繁星在浮云中隐隐现现…… 晚凉的风儿吹在身上实在爽。 就在一阵云遮月没的当儿,忽见一个黑影"嗖"地飘过寺墙去了。 普胜打了个激灵,却依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寺外的山林,有枭鸮凄厉的叫声传来。 普胜翻身侧向一边,枕着自己的胳膊,捂着半边脸,在麦秸堆上舒舒服服地打起鼾来。 唿唿啦啦,又一个黑影飘出寺墙。 普胜依旧一动不动,微微打着鼾。 突然,一阵狂风骤起,一时间,天昏地暗,令人睁不开眼。 风越来越大,把一堆麦秸掀了一院子。 好大的风! 普胜一个鲤鱼打挺猛地跳了起来,迅速奔到一处院墙下。 昏黄的马灯之下,可见墙上钉了一大溜的木钉,钉上整整齐齐的挂着各种笼嘴、扎脖、夹板、绳套、扎鞭之类的畜具。 狂风把各种畜具吹得乱晃。 普胜在一个驴扎脖里掏出了一包什么东西揣在怀里,看看左右无人,蓦地,在地上跃了两下,三蹬两蹬地便跃上了高高的寺墙。 转眼之间,身影便消失于茫茫的暗夜之中…… 茫茫夜色,风高浪急,一片龙舟水殿伫立汜水码头,浪子哗嗵哗嗵地击打着船舷。 当今陛下最高大的龙舟,仿如一座山似的豁然在前。 烧掉龙舟,昏君杨广就不能如期南下! 只要朝廷能镇守在北方,四方动乱终会被平定,天下便不致生灵涂炭…… 今夜风高天燥,事情顺利的话,风助火势,能多烧掉它几座大船,最好是"火烧连营",大事可成矣! 阿弥陀佛!只看大隋的造化了! 皈依师、上座善护交待自己担当此任时说——开皇初年,隋文帝和隋文后曾为少林寺赐寺田万亩,祖庭方有今日之盛。为报国恩,为师命你前去执行此任,若能阻止陛下南巡,居中而制外,最终便能平定四海动乱。 他摇摇头:"弟子不想报国,只愿救民。" 师父说:"国泰,民方能得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一名普通僧人,一座山林古寺,能为天下安定,为百姓得安而做的,只有这一点了…… 蓦地,只见高高的龙舟之上一团火光崩起,一时,龙舟前后的数艘大船俱都火起! 突然,有人高叫:"不好啦!船着火啦!赶快救火啊!" 一时,许多工匠和官兵全都涌了过来…… 第九章 琴韵如烟 陛下准备启程南下的日子,宫里宫外到处都透着焦灼和惶恐。 北方动乱,陛下不仅不肯返回帝京长安,反倒放弃中原而继续南下,众人都预感到了:此番南巡避难,必然凶多吉少!而从此一别,只怕从此就要与父母妻儿天各一方了。 悲怆之余,却也无可奈何:之前,但凡有忠义直谏,胆敢阻止陛下南巡者,几乎无一例外的全都送了性命。就连百姓商贾闻听陛下要率朝廷和武卫大军南下,也清楚陛下这是打定主意要放弃北方了…… 洛阳城里,除了诏命留守的官员之外,文武百官纷纷拜别父老,嘱咐妻小,收拾行装。而家眷在长安的官吏,却连当面向家人告别的机会都没有了。 百官黎民如此,景华宫内更是乱成一团——一向富丽幽静的景华宫表面繁华依旧,置身其中,才发现处处都是一片忙乱和躁动。上自后妃太监,下至武士宫人,人人翻箱倒柜,个个收拾细软,乱成了一团麻。其实谁心里都明白:避乱也好,南巡也罢,说穿了,统不过是一场空前的大逃亡罢了。 就在宫人内侍俱都慌着收拾行装,相互打听谁走谁留的消息时,太乐署旁边的一处通往花园深处的幽静园林里,一阵玎玎咚咚悦耳的琴韵隐隐传来,拂却了几许躁气。 一丛荼蘼花廊下,孤零零的一位宫人正独自如痴如醉地弹奏着箜篌。 近前看时,才发觉,弹琴者虽是宫人着扮,却分明是女孩子的五官眉眼。此时,她正在沉醉于自己的琴声中,指下的琴弦时尔如细流浅吟,时尔如山瀑轰鸣。 她正是少林寺铁笛罗汉灵宪苦苦寻觅、一别十年的九妹——大隋初年当年名震中外的右武卫大将军、宋国公贺若弼之女贺若含烟。 大业四年,含烟的父亲贺若弼同高颎、宇文弼三人,因"诽谤朝廷"之罪,被同罪斩杀后,含烟和全部家人统被沦为公私奴隶。她的叔伯子侄和父亲的亲僚们,俱被流放到边远之地…… 含烟正在弹奏的,是她自己新谱的一曲《彼岸引》。 她喜欢这片荼蘼花林。荼蘼花也叫彼岸花,曼珠沙花,接引花。 她喜欢在这片被人称作彼岸接引花的花丛下流涟。在此自弹自唱她自己用佛经谱写的歌曲: "彼岸花,接引花,千年花开,千年花落。叶发花已枯,花开叶已落。缘注定生死,情不缘因果……" 她不像那些宫人一样,害怕被留守在东京宫内。相反,一旦避难江都,自己随身珍藏的这半边翠镯,恐怕永远不会再有和另外那一半聚合的机会了…… 这只翠镯原是南朝陈国皇宫的一件珍稀首饰。 当年,南朝柳太后——含烟的外婆还是南朝陈国宣皇帝的贵妃时,宣皇帝便把这只来自曼德勒皇宫的珍贵贡品送给了她。后来,含烟的外婆又把她传给了含烟的母亲——南朝陈国的安平公主。含烟和三郎哥定亲以后,母亲就把它传给了含烟。 不想,就在定婚的第二天,两人相携同游园子时,含烟去扑一只花间的大彩蝶,不小心撞在了花园的石栏杆上,翠镯当即断成了两半。含烟甚是烦恼,一时满眼噙泪,她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祥之兆…… 可是,三郎捡起落在花丛中的两截翠镯,对在一起,合二为一,然后又重新分开,珍爱万分地揣在自己怀里一半,将另一半放在掌中,对含烟说:"九妹不必烦恼,待我与九妹合卺之日,正好可凭此两截翠镯为信。" 含烟当时便破啼为笑了,也小心珍藏好了另半边翠镯…… 不料,两人佳期未到,两家便惨遭大祸——三郎的父亲高颎伯伯被诛,三郎和他的兄弟侄子统被流徙边远。含烟和所有家人全被没为官私奴隶后,两人一别十年,十年里音讯沓沓,两截断镯至今也没能再相聚。 断镯,果然成了离别的悲谶! 十年了,不知那截断镯是否还在陪着三郎?更不知两半翠镯何时才能圆合? 琴声变得凄清呜咽起来。 曲终之时,背后传来一声叹息。 没有转脸,含烟也知道那是谁——自己的老师、太乐署大总管何峡。 何峡的入宫的原因,说来令所有人感到不解和惊异—— 何峡的伯父,正是当年独孤皇后的心腹内侍、隋宫总管大太监何泉。 何泉原为几十年前江陵之战时的北朝战俘。被押到北周后,沦入宫中成了阉人。何泉在宫中数十年,从一介普通宫人直到成为隋文帝和隋文献孤独皇后的心腹。 其实,早在何峡入宫之前,他的伯父何泉便有了朝廷的分封邑地,何峡的父亲和叔父并族中几位堂兄弟,也因伯父何泉的原因,先后都被晋任大隋地方官职。 在诸多的堂兄弟当中,伯父何泉最喜爱的一个侄子就是何峡,打他十来岁时,便已立他为子嗣了。 然而,何峡无意于世俗仕宦,却自小痴迷于丝竹音乐。何泉见他有音乐天赋,便为他请了好几位的境内音乐大家,如郑译、苏夔、万宝常等人教授他学习音乐。 一次,何峡随伯父进宫欣赏了一场宫廷雅乐,回到家中,竟然失魂落魄、颠颠倒倒地起来——他被皇家的宫廷音乐深深地迷醉了。 太乐坊聚集了东南西北天下所有的音乐高人,庞大的乐队,一流的歌者,黄钟大吕……无论是宏大庄严的《皇夏》,还是婉转清幽的《入塞》,绮丽的《小桃红》,俏巧的《玉连环》,一咏三叹的《胡笳十八拍》,无不令他痴迷惊异,修习音乐数年如一日,竟不知世上竟然还有如此美妙摄魂的音乐。 他觉得自己仿如井底之蛙,整整白活了十七年! 他渴望自己也能成为皇家乐坊里的一名乐师。可是,他明白,宫廷乐坊的乐师俱是阉人,正常男人是不能入宫的。 有一天,他突然做下了一件令所有人骇异的事——十七岁的何峡突然自断命根…… 他恳求伯父何泉引荐自己入宫。 事已至此,虽说何泉又气又恨,又能如何?末了,只得忍痛将他带入宫中,留在身边教诲。心下却实在后悔:当初真不该带他入宫听乐,更不该让他痴迷音乐,难以自拔…… 何峡入宫后,因交往的俱是天下著名乐师,接触的俱是中外名曲,耳濡目染,加上过人的音乐天赋,音乐造诣很快便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从此也越发诸事不问,一心沉迷于音乐之中了。 因为伯父何泉的缘故,何峡很快便被晋升为乐坊坊主、乐坊总管,最后,直至宫廷太常寺的少卿。 入宫后,弹指二十年过去了,宫中的何峡,音乐自然也就成了他一个宦官生命中唯一的寄托。 含烟是他无意中发现的—— 含烟初入宫时,因随身带了一支笛子,闲暇时,便吹上一会儿笛子以遣忧伤。不想,后来在分拨各人到诸殿服役时,内侍因知她会吹一点笛子,竟把她拨到了太乐坊来。 其实,含烟的笛子吹得并不好。她只是偶尔跟三郎学了一些,朝廷派人抄家时,她把三郎送给她的一支笛子悄悄藏在身上,才被她带进宫来。入宫大半年了,她的音乐天赋一直没人被人发现。正式演乐的场合,根本就没有她的份儿。 平时,除了习艺,她就是和那些做粗活的下等宫人一起打扫各处的乐殿。平时,像她这样的小乐伎都是低人一等的,谁都可以支使她们倒水拿东西。而满殿的各种乐器,她们却是根本不能碰一指头的。那些都有资格的乐师们为大隋陛下,为后妃姬嫔,为朝中王公大臣和命妇演奏所用的。 那天,又轮到含烟值守打扫乐殿。她要趁众多宫师还没到来之前,先赶到乐殿来,把四周打扫得干干净净。 可是,那天,当她打扫到乐殿正中时,发现中间多了一架箜篌!她开始往箜篌跟前挪着脚步,一颗心不觉咚咚地疾跳起来!她想起了自己那台心爱的箜篌——那是父亲专门托人从波斯国给自己带来的。当家被抄没时,她的箜篌也随着家中所有东西全部被人抄走了。 当走到箜篌近前时,她一眼认出了:原来,这架箜篌正是自己的那一架!就连箜篌弦轴上拴着一条红丝带,也是自己和三郎定亲那天,她亲手拴上的…… 她全身颤抖地抚着久违的自己心爱的箜篌,小心地抚了一下琴弦。啊,熟悉的、悦耳的弦音骤然使她忘却了此时何时、天上人间。 她再也禁不住自己要弹一曲的强烈欲望,也或许是神使鬼差?那一刻,她情不自已地坐到自己久别的箜篌前,调了几下琴弦,顺手弹起一曲《梅花三弄》来。 谁也没有料到,那天,太乐署的大总管何峡恰好来到太乐坊,不知向乐官们交待什么事?而在平时,普通乐师们演练曲子的地方,他是很少来的。一般情形下,只有到了乐坊准备正式演出前的彩排时,他才会前来审听一遍。 当时,何峡正向乐坊的总管交待一首新曲需要注意的几个地步。突然,他停下说话,凝神听了听,原来,乐殿那边,似乎有一阵玎咚的箜篌琴声。 对音乐的敏锐辨别力,使何峡丢下乐坊总管,兀自径直匆匆来到乐殿来:只见空旷偌大的乐殿里,一个身穿低等乐伎粗布衣裳的小丫头,正坐在那里,如痴如醉、忘我地弹着箜篌! 何峡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她玎玎咚咚地弹着琴,弦音的优美,指法的娴熟,还有粗布衣服也遮不住的小丫头那惊人的幽姿逸韵,一时间,令何峡直疑是天人飘临凡间,在信手拨奏。 此时,诸多的宫伎和乐师也已纷纷来到乐殿,见太乐署的大太监都站在那里听得发呆,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各自默默伫立在那里,屏息敛气,一时,也全都听得如痴如醉了! 一曲结束,含烟抬起头,见乐殿内外竟然乌鸦鸦地站了一大片的人时,一时惊得神色大变,又见太乐署的大总管,乐坊的总管都站那里直眉瞪眼地看着她,众多的宫伎乐师们也站在那里直直地盯着她,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赶忙提裙跪下,请总管处罚。 何峡抢先伸手去扶道:"何过之有?快请起来。"转脸问乐坊总管,"这,这个小丫头是谁?以往,怎么没听说过?" 当他听乐坊的总管禀报,才得知含烟原是刚刚被诛杀的贺若弼和南朝安平公主的女儿时,一时间,什么都明白了! 怪道,就算未听其弹琴,他当即也能看出来,这位女孩儿身上那种遗世独立的超然风情。 乐坊总管当然也是识才的,此时也摇头惊叹:"内侍送她过来时,只说她会吹几下笛子,我听了,乐感不错,也有天赋,只是技艺却算不得精。所以才分配她一面练习,一面打杂的。可是,她自己从未提出说她会弹箜篌。更让人意外的是,小丫头的箜篌竟然弹得如此惊人?" 何峡点了点头,当下就决定,把含烟调到了他太乐署小乐坊。 含烟被调到太乐署的小乐坊后,何峡收她为关门弟子,从此亲传亲教。虽说,这里面也有自家伯父何泉与贺若弼、高颎等人的私交一向笃好的原因,更主要的,还是因为他发现小丫头身上所具有的惊人的音乐天赋。 含烟的音乐才学和箜篌琴艺,在何峡的每日亲教下越发精进过人了。而整整十年来,何峡对含烟始终都是怀着一种无以言说的爱悦和惜怜之情,对她时时处处都是设法关照。 对含烟的发现,令何峡犹如寻觅到了一曲世间罕有的天庭妙曲。而含烟也成了他音乐生命中的一样价值连城的珍宝,是上苍派到自己身边来,对他生命的一种慰藉和补偿——从他入宫十多年来,整个景华宫内,虽说皇家乐坊的宫廷乐师中高手无数,然而,唯有含烟一人的琴韵弦音,才有一种真正能令人闻之物我两忘,有着别人所无法企及的冰洁空灵和悠远缥缈…… 听含烟弹琴或是与含烟琴箫合奏,是他生命中最大的享受了。 何峡几乎从不让含烟以女孩子的本相演奏乐曲,平时也只令她在太乐署内,或是练琴谱曲,或是读书作文。即使偶尔让她参与一场公开的演乐,也会命她换掉宫娥的衣装,换上宫中阉人演乐专用的巾冠袍服。 含烟是他不愿示人的秘密珍藏…… 时值天下动荡,陛下从长安一路到洛阳,眼下又要再从洛阳远渡江都,连他这个一向难被俗事打扰的人,心内也难免生出几分的躁乱情绪。望着面前沉浸于音乐中如痴如醉,物我两忘的含烟,何峡不觉暗自感叹:眼见朝廷就要大举南下了,整个宫掖从上到下,无不惶惶不可终日。难得她,至今还能闲云野鹤一般,琴心音韵里也无半分的躁动,着实令人感到奇罕! 含烟一曲即终,又弹了一曲《凌霄醉》。 她一直深深感激何峡对她的知遇之恩。 在宫掖,在乐坊,有很多和她一样的姐妹,特别是像她这样更低人一等的罪人之后,一旦沦为宫伎之后,不仅要受同行的排挤、倾轧、攻讦之外,更会受到首领、副监、带班、陈人等一级又一级上司的层层欺负和种种凌辱…… 而在她不幸沦为宫伎不久,便因了何总管的赏识,使她很快就脱离了最深一层的苦海。这么多年以来,又在他的呵护和掩覆下,免受了多少普通宫伎无法想象的屈辱和作践…… 这一曲《凌霄醉》也是她特意为自己的恩师所谱的。往日,何峡常戏谑说音乐如酒。他说过,他此生可能是偷饮了天庭凌霄殿的音乐而醉倒后,失脚跌落到人间来的。 何峡在宫中的地位仅次于陛下和皇后身边的大太监喜来。虽说他是一名阉人,可是,他却是心灵高洁又重义轻财,又因其遗世独立、飘然俊雅的风度,和宫里别的大多内侍和宫人的那种卑怯萎顼形成了鲜明的区别。 除了参觐宫中二圣或是公开场合要着朝服官服之外,平时,他或是一袭白羽缎袍,或是一袭青羽缎袍,为人随和自然又不卑不亢。也正是他这种超然坦荡的性情品格,故而,不独为陛下和萧皇后赏识喜爱,宫内宫外的诸多宦官内侍、文臣武将竟多愿与他交游往来。 含烟因处处被他格外惜顾和掩护,十年来,虽说仍旧还是被囚于高墙深宫之内,却也得以过着一种几乎是与世隔绝的清静单纯、衣食无忧的日子。 然而,天性向往自由的她,内心其实并不甘心于这种日子的——深宫十年,囚徒一般的日月,虽有音乐陪伴着她,虽说每天锦衣玉食,有宫娥宫人服侍,对未来,她仍旧怀着一份深深的渴望…… 何峡听得懂她的每一首曲子,也听得懂她所有琴曲深处的含义。而无论她弹什么情绪的曲子,他都是默默聆听,不作一语。只到了曲终那时,或是陪她沉默一阵,或是叹息一声,或是点头微笑…… 此时,正沉醉于缥缈悠远的弦音琴韵的他,突然被人惊扰——原来,一位小内侍神色仓惶地匆匆跑来找他奏事。 何总管转过身去,问内侍如此仓惶,发生了何事? 不想,何总管听完内侍的低声奏报后,一时也神色大变了。他对含烟匆匆说了声,"我到李将军那里去一趟,昨夜码头那边出了大事",便匆匆离去了。 原来,刚才内侍前来禀报,昨夜三四更时分,南巡船队工地上忽然一声炮仗炸响,一股子火焰冲天腾起,正在涂刷描绘最后一道金漆的陛下和皇后的水殿龙舟当即便烧着了。幸亏众军士和工匠们奋力扑救,加上船只原泊在水中,众人救火取水方便,纷纷以衣服沾了水去扑打,火势很快就被扑灭了! 虽说此事被诸位大臣瞒天过海——众人一致商定,如果陛下一旦听说此事,只说是"连夜涂罩桐油,因灯烛洒落致油着火,船只并无些许损毁"来搪塞。可是,在场的几位督监和大臣却清知:这场火烧得甚至是蹊窍!有人看见,众人齐声呼叫之时,好像有一只大鸟从龙舟顶上翩然而过…… 众人都在猜想议论:恐怕,这把火是那些想要力阻陛下南下江都的人放的! 这段日子以来,反贼四起,社稷动荡。文武百官无不希望陛下能西归长安,居中而制外。为阻止陛下南下江都,有十几位朝臣冒死上谏,先后都送了性命。陛下发疯一般,在南下江都之事上,根本不容任何人多一句嘴。龙舟遇火一事的真相一旦被陛下得知,不知还会有多少人白白送命! 几位督造大臣和武卫将军虽压住此事,私下里却是一面尽快催促重新打磨和刷漆,一面秘密查访并骤然加派了几倍的守护兵力。因几位武卫将军与何峡的私交甚好,故而出事之后,请他前往商议应对之计,一旦事情败露后,因萧皇后一向肯听何峡的,想着怎么能请皇后帮着敷衍陛下…… 含烟得知陛下南巡的龙舟凤船差点没被人烧掉的事后,脸上虽说没有什么,心内却是一喜:她真是巴不得南巡的龙舟凤船,连同一千多艘大小船只统被人烧光的好! 北朝虽让她怨恨,南朝更让她无望——一旦随驾南下,将来南北隔阻,只怕连做梦也难以梦到她的三郎了。 留在东京,三郎只要到东京寻找自己,便会打听出自己的下落。因而,她企望,自己和三郎也有"断镯重合"的一天…… 第十章 僧踪侠迹 五更中,天还未亮,众人已齐斩斩地阵列于晒麦子场了。 晒麦场边,几排平时用来晾晒经卷和布匹的栏杆上,整整齐齐的竖着一溜儿打磨得水光溜滑的木棍,皆以栗木桧木枣木檀木等木制成,握在手中,柔韧而坚沉,竖立起来,正好与眉眼平齐,众僧称之为"齐眉棍"。棍是少林寺祖师秘不外传的独创武功,平时,僧人朝山出行、化缘布施,既可做为拐杖,还可对付狼蛇盗寇,可挑包袱担行李,也可做锄把锨把等,因系禅宗祖师代代传承,世人也称为"少林棍"。 往年太平岁月里,柏谷寺上下拢共不过二三十个守家看院的武僧。看寺护粮却从未出过什么差池。这两年来,因乱兵四起,盗贼乱匪防不胜防,寺里已几番遭到成群结队拿刀持剑的强人劫掠。去年收罢秋,柏谷寺二十多名护法武僧前往少林寺押送粮谷,途中,突然窜出来一二百个强人拦劫抢粮。众僧虽拚死保护寺粮,却因寡不敌众,在刀砍剑刺下,抢走了好几车的谷子,还伤了好几个僧人。 少林寺一向有"寸铁不指人"的戒律。然而,当此乱世,若继续以拳脚功夫去对付持刀拿剑的强盗,只怕还会有流血送命的事发生。 为了保住寺院僧人赖以活命的粮食,昙宗被派到柏谷寺后,在上座善护和寺主志操的默许下,昙宗跏趺而坐,参禅悟机,潜心研磨,又凭着自己以往曾在军中领兵布阵的经验,终于研磨出了一套不仅可以单打独斗,也能三五成群,更能以多人成阵的棍术和阵法来。 武僧手中多了一条棍,再遇歹人乱兵的,既可手持少林棍对付持刀拿剑的强梁,又奉守了禅宗祖庭"寸铁不指人"的戒律。 至此,少林棍便是护法武僧的必修功课。 枪挑一条线,棍扫一大片。 昙宗所创的这一套棍法,以起、落、吞、吐,扎,刺、挑、劈八种棍术,再辅之以龙、凤、虎、豹和鹰、蟒、猿、蛇八种阵形,不仅可以在马上使用,也能在平地搏击。可以单打独斗,也可多人集阵。单打独斗灵活机动,群力合围其势倍猛。 昙宗称这套棍法为"少林罗汉棍法"。 因有坚实的拳脚功操基础,操练数月,众僧棍术阵法精进勇猛。此时,只见演武场上,近百条的少林棍,挥洒之间呼呼风生,拳脚吼声翻过,与远山回应,此起彼伏,如山洪滚滚,飓风闷雷,其威猛厉烈之势慑人魂魄。 半月前的一个半夜,二三百个持刀拿剑的乱兵突然窜进寺来,欲抢掠寺里的牛马。值守的僧人发觉后,一阵钟鼓齐作,六七十位众僧迅速操起床边的齐眉棍,以"少林罗汉棍"阵法,合力击敌,不消一刻便把那些拿刀持剑的乱贼打得鬼哭狼嚎,抱头鼠窜了。这次迎击数倍于自己的乱贼搏斗中,柏谷寺僧众竟没有一个流血受伤的。 功课结束时,天色放亮,四野茏葱。 虽说五更清凉,然而,酷暑六月天,一个多时辰的早堂武功下来,众僧个个都是汗湿里外了。 早堂武课一结束,觉远和觉范便跑到山门外的下游,跳到河里冲去了一身的汗,然而一溜烟地跑到偏院—— 他们要为小哑巴师弟觉真抱回来的那条受伤的小狗疗伤。 几天前,小师弟觉真破天荒主动找到了觉远和觉范,怀里抱着一只后腿流着血的小花狗,一双噙着泪的大眼睛巴眨巴眨地望望哥儿俩,又低头望望怀里的小花狗。 哥俩接过小花狗放在地上,见小花狗两只后腿拉着站不起来,便明白了,小师弟是想让他们帮忙治小狗的腿伤。 秋婆婆说,她带小师弟下山买针钱时,看见屯子外的路边趴着一只小花狗。小花狗看见觉真和秋婆婆后,一面呜呜哀叫着,一面拉着后腿往她们跟着爬,仰着脸像是在乞求救救它。 觉真蹲下身来,看到小花狗血呼淋啦的后腿,心疼得直流泪。她把小花狗抱在怀里,一直抱回山寺。 因明嵩师父这些日子不在寺院,觉远和觉范便照着师父教给他们的接骨法,先弄来了一些破布和小木棍,用盐水把小花狗的伤口洗净了,上完了药,再拿木条和布把小花狗的腿包扎固定好。 换了几次药,过了七八天,没想到,小花狗的腿便摇摇晃晃地能站立了! 哥儿俩要到小偏院看望正在恢复伤势小花狗。小师弟觉真见他们来了,忙从草窝里抱出小花狗来,把它放在地上,看它在地上一瘸一瘸地一面挪着走路,一面摇尾巴,觉真开心地对着觉远和觉范两人又是竖大拇指又是拍手笑的。 提起这个哑巴师弟,以往,觉范曾对觉远说过,眉清目秀的一个小师弟却不会说话,怪可惜的。还说,小师弟觉的哑巴病,其实应该能治好的。因为,很多哑巴都是又聋又哑,小师弟呢,好像不仅能听得见人说话,而且还知道你说的是什么,真是奇了。 他曾问过师父明嵩,求师父给小师弟治一治。师父说,小师弟这病是受了什么大惊吓了才变哑的,硬治只怕不行。只能等日子久了,心情开朗了,不定哪天,他自己就会好起来了。 不知小师弟到底受到了什么惊吓? 此时,见小花狗一瘸一拐地跑到哥儿俩跟前,又是摇尾巴又是添他们的手,亲热得很。小觉真也笑得很开心,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忙跑回屋去,拿出两块油纸包着的芝麻糖,满眼热切地又是点头又是笑,请两人吃麻糖。两人不肯接,小师弟一时眼睛里就噙了泪。 秋婆婆说:"你们快接着吧,这也是你们师弟的一片心嘛。" 觉远和觉范这才接过麻糖,都要秋婆婆先尝。秋婆婆说她已经有了,兄弟两人这才各自小口小口地咬着、品着,甜在嘴里,笑在脸上。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救死扶伤后的快乐和幸福。 两人临出门时,秋婆婆又叫住了两人:请他俩把一件缝好的僧袍,顺道送给普胜师叔捎去。 秋婆婆说,大前天,普胜睡得死,挂在柱子上的油灯被大风吹斜了,溅出的油火把普胜的衣背烧了好几个洞。还是秋婆婆看见了,让他脱下来,帮他缝好了。 觉远有些疑惑:他记得普胜师叔一向是很机警的,怎么会睡得那么死啊?连火油溅出来烧了衣裳也不觉得? 又思量,大前天正好是自己和觉范两人在师叔那里玩耍,缠着他讲故事的那个晚上。心想,是不是怪他们两人在师叔那里待得时间太久了,师叔困过了头?好在还没有烧了牲口棚,那祸可就惹大了。 他们把衣服送到普胜师叔寮舍时,见师叔一个人正趺坐在蒲团上阖目入定一动不动的,脸色也显得有些憔悴。 入定,是禅宗一种修持方式,也是僧众养生和疗伤的一种方法。无论身心受到什么内伤外损,或者心神有了什么重大挂碍时,都可以通过入定来化解、疏散和疗理。 因知道参禅入定之后是不能轻易惊动的,两人便把师叔的衣服悄悄放在他身边的一个空蒲团上,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这晚月出东山时分,师父明嵩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桥那边的山道上。 觉远哥俩儿心里一热,一面叫着,一面奔跑着迎上前去。一左一右地围着师父,又是拽袖子又是拉僧袍的,觉范接过师父的药囊,觉远背着师父的铺盖卷儿,嘴里一边嚼着师父带给他们的甜枣,一边你一句我一句的,抢着说师父不在山寺的日子里发生的大小诸事。 觉范抢先说起秀秀姑上山寻师叔的事来,还说,秀秀姑的娘可能病得不轻,说秀秀姑很着急也很忧虑,人都有些瘦了。 说到秀秀姑,师叔始终未问一句,也未接一句。 以往,每当他们每说起秀秀姑的事时,师父总是笑眉笑眼地问这个问那个的。这次,师父一直沉默着,好像有什么大的心事,人也显得很沉闷。 过了河桥,两人看见,身着一袭青袍的铁笛行者灵宪师叔独自坐在道旁的树荫下,人显得少气无力的。 两人都觉得有些奇怪:这次,怎么没听到灵宪师叔吹笛子啊? "三师兄……" 灵宪师叔看了看明嵩身边的觉远和觉范,欲言又止。 师父对灵宪师叔点了点头:"师弟,我已经知道了。"一面转脸对觉远和觉范说,"你们俩先回寺去吧,我和你师叔还有要事商量。" 觉远、觉范答应了一声,背着药囊和行李就要离开时,师父又叫住了:"行李先拿回去吧,药囊先留在这儿。" 觉范把师父的药囊递了过去。 往日,师叔每次回寺,药囊里的药基本都用完,瘪瘪的。而这次却有些异样,药囊拎在手中,仍旧饱鼓鼓、沉甸甸的。 和灵宪师叔说事儿,干嘛还要背着那么重的药囊? 第二天一大早,觉远和觉范操练完武功,匆匆跑到师父的寮舍禀报这一段功课时,却发觉寮舍里又已是空空如也。师父的药囊和床上的行李卷也不见了。 两人见药案上有一张字条和分成两份的药包。师父在字条上说,山下有两个患了重病的人,他还得赶下山去。给觉远和觉范交待了三样事,一是除了每天的禅武功课,还要把《吴晋本草》一天背诵三页;二是令两人下山到柏谷屯一趟,把药给秀秀姑的母亲送去,交待药还是和以往一样的煎服法子;第三样就是,两人一早一晚要把灵宪师叔的药煎好送到灵宪师叔的寮房去,一连半个月不能间断。 两人看完字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下都有些茫然若失。 这段日子,他们不独看不到明嵩师父的身影,就连觉远的皈依师——伏虎罗汉昙宗的身影也很少见到了。每天早上,众僧都是跟着黑面金刚普惠操练武功和棍术。 觉远和觉范两人遵师父嘱,从当天起,便开始每天一早一晚地给灵宪师父煎药送药。他们都看出来了:灵宪师叔的一只胳臂好像受了伤。明嵩师父虽未明说灵宪师叔得的是什么病,受的什么伤,可是,两人从配好的药中却认出了当归、白芍、熟地、阿胶、何首乌、龙眼、党参等十来味药,多是用作补气补血的。 不知何故,灵宪师叔只喝他们两人送来的药,却从没有令两人给他上过药,也从不谈自己的哪里有病。一次轮到觉远送药时,发觉原来每天悄悄给灵宪师叔换药的,竟是开心罗汉普胜师叔。 觉远觉得,这些日子里,昙宗、明嵩、普胜和灵宪几位师父,好像都有些神神秘秘的,不同寻常…… 铁笛行者灵宪自那晚受伤后,又在湖中泡了半夜,还流了很多的血,幸好遇到了师兄普胜,把他背回寺里以后,伤口却化了脓。接着全身发烫,虚弱得腿都站不直了。 亏得普胜又找到了妙药罗汉明嵩,给他的伤口排净了脓血,普胜和觉远和觉范两个小子又天天给他换药煎汤,总算拣了一条性命。 这些日子,他不得不遵照师兄明嵩的嘱咐,每天躲在自己的寮舍里卧床养息,服药换药。 一连十来天过去,他才觉着恢复了一些元气。 然而,人虽躺在寮床上,一颗心却是越发焦躁不安了——想当初,他隐名埋姓,化身行者身份一路潜回北方以后,终于打听出九妹含烟沦入宫掖的消息。 他在少林寺安了单后,一面继续轻功和武功的精进,一面设法认识和交结宫中内侍太监,希望有朝一日能闯入宫掖、救出含烟…… 后来,他终于买通了一名在宫内司掌御花园的小太监,可是,那小太监也只知道乐伎们平时演练歌舞的地方,却不清楚几百个歌伎乐师们分别住在哪里?他说,整个仁寿宫和长安宫方圆百里,即令是大太监和内侍总管,也是各司其职,也并不是各处殿庑人物都熟悉,每处地方都可以随意走动的。 灵宪十年如一日地修练轻功,潜入宫内倒也没大问题。只是,因路径陌生,虽几番潜入内宫,却因戒备森严,都没有寻到他要寻的人。 几番闯入洛阳宫,总算把宫内的大致地形弄清楚了。不想,此时突然闻听,大隋陛下南巡的水殿龙舟已经竣工,杨广就要携带三宫六院和王公大臣并十万武卫,从汜水大码头启航,直下江都的消息! 陛下若乘舟南下,洛阳景华宫内,除了只留下极少数的嫔妃和宫人外,大多都要随驾前往的。一路之上,武卫森严,越发难寻到含烟。如此一来,只怕两人再难有相聚之日了。 灵宪决计孤注一掷—— 十天前,他弄到了一套宫人的衣服,混入皇宫大内后,在宫内转了半天,寻找太乐坊的位置。 正转着,突然听到了一阵丝竹音乐之声。 他心下暗喜,意为是乐伎们在练乐。哪里料到,竟闯入杨广一位嫔妃的掖殿中——这天恰好是这位嫔妃的生日,乐坊不过派了几十个宫伎歌女前往助兴罢了。 灵宪正在殿外的林荫道上徘徊着,试图躲过几个武卫闯到里面。这时,正好从一条小道里走出来两个内侍,从他身边经过时,看他有些面生,便上前询问他是哪个嫔妃身边的人? 灵宪信口答了一句,当即便看出了那两个太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脸疑云的模样。 灵宪清知他们已对自己起了疑心,一面装做继续寒喧,一面突然于对方猝不及防之下,挥起铁笛横扫了过去! 一个太监应声昏倒在地,另一个太监却竟拔出身上佩刀,即刻与他撕打起来。 其实,宫内阉人,大多从一入宫那天起,除了要学习服侍主子的诸多技能规矩之外,都必得再修习一些拳脚刀剑。因为,除了服侍主子之外,同时也要随时负责护卫主子的安全。即使像何峡那样以乐师身份者,也必得修习一些武功和刀剑的技能。 原来,和灵宪相撞的这个太监,竟还是内廷一个侍卫头目,专司这几处掖殿的巡逻防守。 内廷侍卫一面和灵宪搏斗,一面大声叫喊:"有刺客啊!快抓刺客啊!" 灵宪一发狠,将铁笛中机关拨动,侍卫当即便哑了声,瞪着眼睛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灵宪夺路就逃,可是,院里几名内侍和武卫都已听到了叫喊,纷纷抽刀拔剑地朝这边飞奔而来。 灵宪见不远处便是一处树荫森森的园林,飞身便朝林中奔去。他在前面旁,耳旁已经是一片嗖嗖的乱箭声响了。就在他跃入树丛的同时,蓦觉臂上痛——不好!后臂上中了一箭! 灵宪带着箭伤在夜色的掩护下,在林丛中朝着一个方向胡乱奔逃着,不知跑了多久,听听后面没了动静,这才放慢步子,庆幸终于甩脱了追兵。 他停下脚步,摸摸臂膀,好在箭矢刺得不深,飞跑的时候,不知何时箭头已经自己坠掉了。可是,他感觉到了,血流得肯定不少,因为从后背到裤腰,到处都是粘粘乎乎,除了汗水,全是血。 他将僧衣里子撕下一条,缠紧了伤口,瞅了瞅天上的北斗星,认准了大致的方向,跌跌撞撞不知走有多久,末了,面前终于出现了一方大湖。 灵宪心下一喜:看来道路方向并没走错。这里正是西苑湖畔。他曾在过湖对岸盘旋过几天,过了湖,那边便是山崖和大片的林丛了。 他拨开湖畔杂生的苇丛,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到水里,忍着伤痛开始泅水渡湖。 不知游了多久,渐渐地,他感到全身疲惫极了。受伤的手臂开始又沉又酸起来,每划一下,都像是坠着一块石头。而湖极宽,根本就是一眼望不到边。人在其中,仿佛飘在大海里的感觉。好几次,望着无边无际的水,他都觉得自己支撑不下去了,迷迷蒙蒙地,几次被沉沉浮浮地呛了水。 可是,一想起还在宫里受苦的含烟,他便咬紧了牙,继续支撑着往对岸游。实在支撑不住时,便翻过身来,在湖面上仰泳,任水飘流一阵,歇息一下臂膀,然后再翻过身去,继续向对岸一下一下地划着…… 他终于看到了黑黢黢的湖岸。 当他抓着树根苇丛,拚尽最后的力气爬上湖滩,喘了好大一阵的粗气时,想要扶着一棵柳树站起来。忽觉一阵头晕眼花,一下子又昏倒在岸上。 兴许是菩萨在暗中保佑?否则事情怎么那么巧?就在灵宪爬上岸时,开心罗汉普胜恰好云游经过湖畔。 普胜独自在湖边走着,忽听前面一阵水响。就着三更升起的下弦月,他看见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往湖边游着。 他停下脚,躲在树后仔细观察,发现上岸的好像是个人! 他又听见那人一面喘着粗气、一面全身水淋淋爬上了岸,又见那人上了岸之后,趴在那里好久都一动不动。 普胜正要走过去看个明白时,见那人又开始蠕动起来,他扶着一棵柳树慢慢站直了身子,又拧了拧身上的水,接着,再次瘫倒在草丛。 湖对岸是大隋的后宫御苑。普胜猜想,此人或许是从皇家宫掖逃出来的? 因见那人半晌没有动静,普胜悄悄走上前去,见那人果然身着宫里的衣服,虽说还在张嘴出气,却闭着眼一动不动。 少林寺众僧虽说各自分工侧重不同,然而,禅武医三样却是人人都要修习懂得一些的。普胜探下身去,正欲为那人号一号脉,看看他的情形如何时,谁知,就着月光,一看到那人的脸时,普胜不觉失声叫了出来——原来,那人竟是少林寺菩萨僧、自家的师弟灵宪! 见灵宪此时只剩下出气的份儿,却说不出话,普胜号了号他的脉搏,还有救!知道一是失血过多,二是疲乏过度而造成的虚脱。心想,幸亏灵宪师弟遇到了自己,如若不然,他再躺在这里一个时辰,天一亮,湖面和湖边即刻就会有宫里来往的巡逻船只和武卫经过。 那时,他就是跑得动,也跑不掉了。 普胜抱住灵宪往背上一撂,撒腿就往山林跑…… 事后,灵宪虽心下疑惑,深更半夜的,不知普胜师兄怎么会在宫外的湖畔游走?甚至妙药罗汉明嵩,只是默默给自己疗伤开方子,也从未问及过自己是怎么受的伤…… 灵宪遵师兄明嵩的嘱咐,每天待在寺里,卧床静养和补疗换药。转眼半个月又过去了,刚刚觉得身子轻松一些,因见距离杨广南巡的日子越来越近时,心内却是越发烦乱难禁了。 正当他欲再一次冒死闯宫之时,上苍突然给了他一个机会 第十一章 彼岸之花 大业十二年夏,南下船队正在装挂帘帷、搬移家具之际,隋帝杨广忽然觉着有些心神不宁:他几次夜梦先帝和母后莲台阖目趺坐,他给母后捧水递茶,母后也不大理会他。他醒来之后,思来想去,想不明白所为何故? 他命司掌占卜的几位内史前来解梦。 内史元敏说:"现六月过半。七、八两月是先帝和文献后龙驭宾天的祭日。二圣生前敬奉释迦佛门,先帝诞在佛寺,又被尼师抚育多年,文献皇后又是妙善观音的转世化身。先帝和文献皇后应是在请陛下南巡之前,做几场祈祷平安的功德法事?" 太府卿元文都说:"臣以为元大夫所言极是,臣请陛下诏命大德高僧在宫中主持几场法事,求二圣在天之灵佑护陛下南巡顺利、社稷平安。" 武卫将军宇文述说:"二圣生前与少林寺来往密切,开皇初年又赐少林寺万亩寺田,是少林寺最大的功德主。臣以为,若举办法会的话,仍旧还是请少林高僧更妥。" 杨广以为极是。当下便命内史元敏拟诏并命太常寺派人前往少林寺传旨:邀善护上师亲率诸弟子,于七月丁未前三天,在景华宫祈福殿为先帝和文皇后主持功德法会,祈福社稷安昌…… 善护接诏后,即刻选定八十一名唱颂僧人,其实包括十八名执掌法音法器和乐奏的僧人。作为领奏,灵宪的大横笛也被选入其中。 灵宪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此番进宫,一定会见到离别十年之久的含烟…… 其实,含烟一向并不喜欢热闹的场合。 以往,太常寺少卿兼领太乐署的总管何峡,从不令她在人前公开露相。多年来,只要一出太乐署,她和服侍她的小蛾都会换下宫娥的衣裙,穿上内侍的衣袍进出。 何峡把她当做一件不肯示人的瑰宝珍藏在太乐署的。 离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含烟心下郁闷,和小蛾更上内侍的衣裳后,来到乐坊傍边的花苑散心。 含烟喜欢这里的幽静和那些参天的古树。在古树的旁边,因暑气开始消退,满廊的荼靡花开得更旺了。白如纱,粉如绢,远处望去,仿如大雪一般落了满满一架子。 正在赏花,突然,她听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若隐若现的音乐之声。 她一下子被那奇妙的旋律给吸引住了——这不像是乐坊宫伎们演奏出来的普通乐曲。虽说做为宫中乐伎,她不仅演奏过,更是听遍了天下美妙的音乐。而今天听到的这支乐曲,却是恁地沉蕴舒缓,旋律和配器虽说并不复杂,却有着一种寻常乐曲没有的清奇悠远,更兼旋律萦萦低徊、一咏三叹的,仿自来自天国一般。 含烟怔了怔,开始寻着这温润人心的乐音,慢慢往前走着走着。 乐曲更清晰了。 她知道,前面那一片回廊殿阁的地方是祈福殿。那里平时很少有人,只有释迦做法事时,才会偶尔打开。 她走到荼蘼花廊的尽头,扶着花藤,一时,整个身心都沉入了那种奇妙而肃穆、宁静而神圣的旋律的氛围里去了。继而竟是神魂俱醉,不觉潸然泪下…… "这是真正的梵乐,也有叫它青庙音乐的。这支曲子名叫《彼岸引》,源于西方天竺佛国,多是汉代以来,被传法译经的西方僧侣带到了中夏的。" 沉醉于音乐之中的含烟,听到背后有人对她这般低声介绍。 原来,何峡也被音乐声吸引过来了。 "不大像咱们的乐师在演奏。"含烟一面凝神聆听,一面说。 "大隋宫廷乐坊的乐师们这几年已经开始流于绮罗之丽,哪里还能有这份悠远缥缈,清奇幽雅的风格?这是禅宗祖庭少林寺自己的乐众们领奏的唱颂。少林寺是开皇以来最大的一家由皇家供养的寺院。寺里不仅有专司护寺的三四百个武僧,也有专司唱念吹奏和钟鼓竹管的一二百名乐众。" 何峡自小在宫廷乐坊,音乐造诣极高。含烟被他收为弟子之后,从他那里学习到了许多的中外乐理,也学会谱曲和鉴赏,丝竹技艺也越发精进。 原来这就是梵乐。 怪道它清冷舒缓,如幽潭碧水一般浸润心灵。 含烟沉醉到了乐曲的清凉之水中,忽然,竟然生出一种欲隐遁禅林的觉悟…… "想到近前看看吗?" 含烟点点头。她实在想到跟前去看看:这样清奇幽妙的音乐,都是些什么乐器、又是些什么人演奏的? 何峡带着她,穿过一片花丛,过了一座小桥,来到了一处宏丽的宫院前,鼓钹笙笳之声也渐行渐近。 今天是头场功德法会,陛下和皇后也在。殿里殿外有层层禁卫把守,御卫严密。从正门到殿院,虽说连着几道武卫把守,身着三品太常寺少卿官服的何总管带着含烟,昂首阔步地走过,路上无人拦挡盘问。 随着乐声的渐近,何峡领着含烟来到了法会所在的宏德殿右阁。 来到偏阁时,何峡嘱咐她,若想到法会近前,可以托一方摆有茶盏巾帕的托盘,随那些专司服侍唱颂乐众的宫人侍立一傍就是了。 含烟依言,随一名捧着茶壶的宫人一起走到宏德殿内。 来在法会场内,令人越发融入到肃穆的音韵之中。 她站在宫人当中,抬眼望去,只见七八十个身着一色御赐黄色僧袍外披大红金绣袈裟的和尚们,或是手持法器旄杖,或是唱颂奏乐,人人目不斜视,个个神情宁静。虽说听不出来那些和尚们唱的是什么词,却也能猜出都是些梵文经咒之类。唱颂间隙,一串串鼓钹钟磬之声和笙笳笛竽之类悠悠扬起,圣洁奇妙,摄人魂魄。 突然,随着一串沉蕴优美的大横笛声的扬起,含烟骤然一惊——她定定望着那位吹着大横笛的菩萨僧,一下子呆住了! 天哪!正在吹笛领奏的那位带发修行的菩萨僧,五官眉眼、身段神情,怎么那么像她的三郎啊? 含烟怔怔地望着那位菩萨僧,恍惚如坠梦里。 他,他,他果然是那个自己整整十年里,日日夜夜、无时不刻思惦着三郎么? 突然,她觉得自己满头轰轰地作响起来:是他!是他! 可是,怎么会是他?事情怎么会这么巧?他应该随兄长流徙在西南边鄙之地,无诏永不许离开的,怎么会回到东京,又做了和尚? 也许是因自己思念三郎太甚的缘故,心生妄想了?再细细看他,不是他又能是谁?十年离索,当年曾是少年儿郎,如今已人到中年的三郎,依旧还是那熟悉的握笛弹指的姿势,还是那耳熟能详的吹奏技法…… 莫非,自己是在梦里么? 含烟觉得自己就要眩晕过去了,一颗心跳得快要支撑不住了。她屏住了呼吸,怔怔地望去—— 天哪!她看见了什么?原来,那位吹大横笛的菩萨僧,那位酷似三郎的人,已经结束了一段领奏,此时,也正双目定定地望着自己…… 尽管自己一身阉人的袍服,他还是认出了自己!正如他虽是一身僧人着扮,自己也一眼认出他一样! 此时,他就站在离自己五六步开外的地方!可是,他的气息却已清晰地传到了她的身边。含烟觉得自己就要昏过去了!她定定地望着三郎,全身剧烈地颤抖着,强抑着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 她望着他的脸庞五官,努力从上面寻找往日熟悉的痕迹:一朝相思,十年离别,历尽磨难的脸上刻上了沧桑的痕迹,不变的是那双依旧深邃明净的眸子…… 一个多时辰的法会终于暂时歇场了。 一个多时辰里,含烟一双眸子一直就那么怔怔地望着离她只有几步远的她日思夜想的三郎! 法音绵长竟是永无尽头…… 随着一声鼓钹落音,万籁俱静! 含烟突然醒悟过来,她望望手中的茶盏,双手托着,不知怎么就走到三郎跟前,贪婪地望着他碧潭似的眸子,抖着嘴唇说:"师、师父,辛、辛苦苦了,请,请用茶……" 望着径直朝自己走来的人儿,灵宪直疑是在梦中! 他注意到了,一位手捧茶盏的宫人一直都在定定地望着自己。他起初没有在意,突然之间,他发现,原来,那位一直定定地望着自己却身穿阉人袍服人,眉眼神态竟然酷似九妹含烟! 她不是乐坊宫伎么?怎么会穿了阉人的袍服站在这里? 一刹时,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可是,她若不是含烟,怎么会一直那么怔怔地望着自己! 天哪!真真是佛祖保佑、上苍安排的啊! 宫女着宫人的衣裳,也许正是宫里的规矩? 当他的九妹含烟手捧茶盏站在自己面前时,他越发坚信:自己面前的宫人,正是自己苦苦寻觅了十年之久的九妹! 法会上,人来人往,他拚命抑制住自己,双手吓人的抖着,接过茶盏时,竟是差一点失手把茶盏掉在地上。 他看看殿内左右,哪里是说话的地方?他一面捧着茶,一面示意含烟走到殿角帷幔下:"九妹!九妹,真是你吗?" 含烟望着他,点点头,拚命咬住泪水,全身颤抖、凝咽无语! 灵宪看看左右:"阿弥陀佛!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的嘴唇在剧烈地抖着,眼里噙着泪花,握茶盏的手抖得厉害,望望左右来去的人,竟不能再说什么! 他捧着茶盏,装着喝茶的样子,用杯子稍挡了一些,急急低声说:"晚上戌时,法会殿外的东南角,有个长长的荼縻花廊,我在廊西尽头那里等你……" 含烟咬着嘴唇,眼里噙着泪,使劲点了点头,欲待和他说什么时,忽听有人叫他:"灵宪,师父叫你过来一趟。" 灵宪应了一声,碧潭似的眸子深深地望了望含烟,放下茶盏时,又低声嘱咐了一句,"戌时,荼蘼花廊下",便转身匆匆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含烟半倚着旁边的殿柱,双腿软得快要瘫在地上了…… 茶盘在她的手中抖得格格锒锒作响! 她强令自己镇静一些,放下茶盘,也不知择路,见有一个偏门,通向一处精致的小园,一头就要往里闯。 "你乱闯个什么?!快,走这边……" 含烟迷迷糊糊地只管跟着他往外走。 "陛下和娘娘正在那边歇息着哪,你闯进去,还保得住项上这颗脑袋吗?" 亏得何峡及时到来,见她晕头晕脑地竟要往陛下和娘娘歇息的地方闯,一把拉住、急忙拐到了另一个偏门,出了法会殿院。 今天,见含烟听了半晌音乐,突然变得失魂落魄起来,竟不知出路,还差一点闯到陛下和娘娘临时憩息的殿庑,不觉惊出一身的冷汗来!亏得手急眼快,拉她拐到别处,才免了一场祸事…… 含烟一路深一脚浅一脚,失魂落魄的模样…… 快走到太乐署时,望着神不守舍的含烟,何峡突然问:"他是谁?" "谁,是谁?"含烟一惊,一双梦似的眸子望着何总管。 "跟你说话的那个行者,他是谁?"何总管盯着含烟的眼睛问。 含烟怔住了! "他,他是我姑妈的儿子,没料到,会,会在这里遇见他。"含烟结结巴巴地说。 何峡点点头,没有再追问。 快走到太乐署外那条幽静的林荫小径时,何峡见小蛾已经等在那里,说了声,"我到内侍省一趟,你先请回吧",便匆匆拐向另一条小道去了。 含烟回到自己的寝殿,再也禁不住热泪迸溅起来——她怎么能料到,自己竟然会在宫里遇到三郎? 含烟在小蛾的搀扶中,通过偏门到了自己居住的太乐署后庭。 何峡在太乐监衙署后面的小院里,专门为含烟辟出了这方小院。 含烟每天就是在这个小乐坊中,或是整理抄写一下古今乐谱,或是演练谱写琴曲。虽说何峡宫里宫外的朋友众多,往来频繁,而在太常寺和太乐署的前庭,他都另有客殿的。中庭和后庭,除了乐库、谱堂、乐庑,平素只有四五个心腹宫人在此服侍常住,含烟和小蛾主仆则在后庭的一个可以通向御园的偏院单独居住。 这处乐庑算得上是太乐署的禁地,除了含烟,平素极少有外人进得来。 来到自己的居处,含烟还在迷茫,不知刚刚发生的事,是不是一场梦? 他怎么做了行者?这十年里,他都历经了什么磨难?他是有意来宫里寻自己的,还是无意见遇? 一切,都要等到晚上戌时才能明白。 时光太缓慢了! 整整十年!漫漫的春夏秋冬,漫漫的日日夜夜,多少相思的泪水,多少无望的期待…… 后晌,服侍含烟的宫人小蛾走进来,"坊主,何总管令你到中庭的乐庑一趟。" 小蛾帮含烟补了妆,两人来到前面何峡的琴庑。 一身羽白常服的何峡独自一人在庑阁里抚琴。 含烟听出来,这是那首有名的《阳春》。 五官俊美且举止儒雅的何峡,在外人眼中,其实很难看出他竟是一个阉人。他所谱的乐曲,因其性情洒落,也多系悠然飘逸自成一格。 乐坊十年,她还没有见过哪个人的音乐才赋赶得上他的。 看上去,何峡今天的神情显得有些郁郁不乐。 含烟常常疑惑,自己是阖族连罪被沦入宫掖为宫伎奴婢的,而何峡却是何苦?儿时她就曾听说过何峡的伯父何泉的大名。他一直是文帝和独孤皇后的亲腹左右。何峡的父亲何溪因兄长何泉之故,开皇初年被晋为一方郡丞。她不明白:即使痴迷音乐,四海天下,哪里又没有琴箫之音、钟磬之声?风中放歌、月下抚琴,三五知音,丝竹合奏,何其逍遥自在!为何偏偏要自断命根,不顾一切也要钻进这大笼之中自缚一生? 他曾对含烟说,在没有遇到含烟之前,他只能抚得一曲《阳春》,虽可状万物知春、和风澹荡之音,却无缘曲成《白雪》,更无以抒发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境。 含烟却不以为然。她以为,阳春也罢,白雪也好,高墙深院内,统不过只是画上烟花、镜中明月的自欺欺人罢了。就算能阅尽天下音乐,身在笼网,又有何趣? 见含烟到来,何峡命宫人小福子上茶。 小福子为含烟捧出一只缠丝玛瑙的小茶瓯,泡上了江南小芽。 何峡起身从谱柜中抽出一迭乐谱:"这是我刚刚新成的《禅山秋雨》,咱们合合试试?" 何峡的琴庑中也摆着一架箜篌,这架箜篌也是他专为含烟一人所备。 含烟乍见离别十年的三郎,此时正心乱如麻,哪里就能静下心来就曲抚琴的?待要推脱,又怕引起何峡疑心,只得勉强移身琴台,轻抚琶音…… 何峡持起紫箫,望着曲谱,吹了调弦音,含烟抚弦调音,依曲前奏。一大段描摹江水浪花的琶音之后,何峡手中的洞箫悠悠扬起,和谱徐行…… 曲罢,何峡示意小福子到门外守候,起身亲自为含烟旁边小几上的茶瓯里续了新茶,坐下以后,望着含烟:"丫头,琴为心曲,弦达神意。你今天的心曲神韵,大不似往日的空灵宁静,倒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躁动,哪里有禅山秋雨的宁静,倒更像是一场狂风骤雨。却是何故?" 何峡的眼眸碧澈而深邃,似乎能看透人心。 含烟回避着何峡的目光:"可能是琴曲太生,不大熟悉。" "不关琴曲。"何峡碧澈的眸子依旧紧紧地盯着含烟的眼睛。 含烟垂着眼睛,无言以对。 "为了大家都好,你今晚不要去见那个人。" 含烟闻言,手中的茶盏"砉啦"一声跌在地上。 她慌忙俯身去拾捡,何峡俯下身去,按住了她的手:"小心划破了手指。" 何峡的手在含烟手上略停顿了片刻,拨开含烟的手,默默地一片一片去捡地上的碎片。 突然,他的手一抖动,手指顿然鲜血如注! 看得出来,他的心绪也很不平静。 其实,这么多年了,含烟当然能感觉到,他对自己那份似有若无的怜惜眷顾之情,已远远超乎了正常的师徒情分。 即令锦衣玉食,她仍旧还是不甘心!不甘心永远这样子被人囚禁于高墙大内。她渴望外面那个自由自在的天地。渴望和三郎的团聚。 含烟转过身去,扶着琴架,眼中噙满了泪:与三郎的生离死别、十年相思,上苍突然惜顾,使他们意外相遇,这一天可是她整整十年里,无论是在琴曲里还是在醉梦中,都苦苦寻觅、苦苦等待的一天啊! 而她的三郎,为着寻找自己,为了这一天的相遇,又曾付出了多少死亡威胁? 她怎么能够不前往赴见? 就是刀架在脖子上,她也要去的啊! "你可知,皇宫大内,如此贸然之举,必会引来杀身大祸的啊!到时,不独害了你,更会害了他。" 含烟一惊! 尽管她一直被何峡掩护眷顾着,她也十分清楚,依大隋律令,掖廷宫女与外人私会,一旦事泄,将是什么后果! 她转过身来,突然珠泪双流地在何峡面前跪下:"总管,含烟恳求总管,允许含烟前往一见。" 何峡沉着脸,因见含烟一直抽咽不止,实在有些不忍,俯下身去,双手搀着:"咳!快起来。" "总管不允,含烟不敢起身。"含烟流如雨下。 "不是我不允,我是为你好啊。当然,也是为他好。你没有想一想,宫内侍卫如林,万一被人撞见,陛下问我一个督察不严事小;你们两人的父亲原是同罪问斩,两家家人,原本都被列入大隋籍册,流徙南北的。你的性命,他的性命,你也可以不顾,冒险掩留他的少林寺,一直隐匿你的太乐署,你们也都可以不管;可是,你想没有想过:外面,你们两人都还有许多的亲人哪!到时候,只怕都会因你一人而受到连累的。到了那时,你可就悔之晚矣!" 含烟闻言大惊——天哪!何总管不仅知道了三郎是谁,而且对三郎和自家的所有底细竟是这般清楚! 一时,心下越发又惊又痛,又渴望见到三郎,又怕一旦惹烦何总管,三郎即刻就会送命——皇宫大内等级森严,虽说自己和他师生情分超出常人,却也明白:自己一介小小乐伎,所有的生杀荣辱,统不过他一句话的事。他既有话在先,自己岂敢认真违拗? 而且,今天她也是第一次见何总管的脸色这般阴郁。一颗心一时直如碎了一般,也不敢再张口哀求,也不愿放弃,只是跪在那里泪如雨下。 何峡看她竟是从未有过的悲咽难禁、又惊又怕的模样,最终还是于心不忍了,叹了叹气,咬了咬牙说:"好吧,你和他相见,半个时辰为限!" 在夜色的掩护下,含烟匆匆来到荼蘼花廊下时,瞅瞅四下无人,正焦急不安时,忽觉一阵凉风掠过,转脸去看,身披一袭宫人衣袍的三郎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 "三郎!三郎!我是在做梦吗?你怎么,怎么会成了行者?莫非,你出家了当和尚了么?"含烟仿如发了热病一般,全身颤抖语无伦次地一面紧紧抓住灵宪,一面喃喃问道。 "九妹,"灵宪紧紧地搂着她,"九妹,罪人之后流徙边地,无诏是不得离开的。为了能四下寻找你,我只好出家佛门。" "三郎!三郎……十年了,你可知,含烟天天都在思念你么?"含烟泣不成声。 "九妹,以后,咱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我现在就带你离开。" "离开?去哪里?" "到天涯海角去!" 含烟突然惊慌起来:"啊!三郎,这里可是大隋帝宫啊!武卫层层,宫墙如山,咱们怎么能闯得出去?今日一见,含烟知道你活得好好的,含烟从此就是一死也无恨憾了!"含烟突然低声呜咽起来。 "九妹,就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带你闯出去。" "三郎……"含烟的话音未落,只觉得身子一轻,原来,灵宪已经轻轻携起了她,三下两下便已跃上了荼蘼花廊架顶,竟在如雪似的花廊之上一箭一跳地迅疾穿行起来。 "啊!三郎!含烟是在做梦吧?" 灵宪在含烟的脸颊上轻轻印了一个吻,"九妹,你知道,荼靡花在佛徒的心中是什么花名吗?" "彼岸花,接引花……"含烟望着下面的花簇喃喃低语,而灵宪携着她,越过花丛,仿如穿行于云层之上…… "九妹,我就是接引你到彼岸去的菩萨。" 灵宪携着含烟继续穿越在长长的花廊顶上,尔后,跃下廊架,又一路过桥度柳地,跃入宫苑…… 含烟微闭着眼,真怕这美好的梦境,轻盈的飞扬,会突然之间被什么惊醒……她简直不敢相信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是真实的,他的三郎,一别十年,竟然学会了神功? 蓦地,一声低低的喝叫,如炸雷一般在两人面前炸响:"放下她!" 灵宪骤然停下,抬头看时,只见暗中一位一袭黑袍、腰挂宝剑的人拦挡在小径正中,他的左右,站着几名宫中武卫军官着扮的人。 灵宪将含烟拉在身后,拔出腰间铁笛,劈头便朝对方砸去,一面喝道:"快闪开!拦我者死!" 何峡早已举剑拦腰架住了灵宪的铁笛,黑暗中碰击出细碎的火花。 "放下她,我自会闪开。"黑衣人在暗中低吼。 含烟心下一惊:啊!是何总管! 她知道,何总管如果不放行,他们今晚是走不掉的!她认得他左右站着的是谁。他们全是卫戍帝都和大内的左右屯卫将军! 含烟扒开灵宪,走到何峡面前,全身颤抖地乞求:"何总管,求求你!求求成人之美……" 夜色里,她看不清何峡的脸,只听见他的声音异常冰冷:"我就是肯放过你们,他们,又肯放过你么?" 含烟转脸望去,只见左右的灌木丛和花丛中,一下子涌出了无数持剑带刀的武卫士兵们。 含烟怔住了!她恨恨地望着掩隐于暗中毫无表情的何峡的脸。 灵宪拉着含烟,左顾右盼,欲寻出一条豁口冲过去。 何峡低声威胁:"高承宪!可以看得出,你的轻功是一流的!不过,你也看到了,今晚整个宫苑都布下了天罗地网,你是带不走她的!" 灵宪一惊,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俗名? 他拉着含烟,咬牙切齿道:"谁都休想拦住我!" 黑衣人冷笑:"高承宪!我不想闹出更大的动静,也不想伤及无辜。你若硬逼我如此,你若不顾及贺若坊方的生死,我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灵宪不理会他,见旁边有些树丛,携着含烟一跃而跳向树丛。 不想,树丛中左左右右忽忽啦啦地,竟然到处都有武卫的刀剑拦截。 灵宪一面拉着含烟,一面奋起铁笛砸向众武卫,一路拚杀一路奔逃。 不知何故,那些武卫军们竟然全都不用火把。暗夜中,虽极力阻拦,却也并不放箭,只听刀剑相撞之处火花迸溅,钪锒之声响成一片。 灵宪携着含烟继续左冲右撞,企图夺路奔逃! 蓦地,一只巨大的丝网扑天盖地、一下子罩住了两人! 网口迅速收紧。 黑衣人带着两位武卫将军模样的人走近前来。 两人在网中挣扎不脱,含烟向走近罗网的何总管哭求:"何总管,求你放过他吧!我,我知错了,我愿意跟你回去。" 黑衣人向两旁的武卫挥了挥手。 几个武士将大网一刀斩开,一把拉出含烟。 黑衣人站在网前,盯着网内的灵宪咬牙道:"贺若坊主现在是大隋太乐署的人,你休想带走她!就算她是一介普通宫女,又岂容哪个随便挟出宫去?我不想惊动整个后宫和陛下!你若再不知轻重,硬要逼得大家都没有退路那时,你个人的性命你可以不管,她的性命你也可以不顾!不过,你别忘了,宫中现在还有你的师父师兄,宫外还有整个禅宗祖庭,最终都会被你连累!还不算你被流放在边地的所有兄长子侄……,怎么样,你还想继续闹下去吗?" 含烟闻言,全身发抖地哭求道:"三郎!不要管我,你快走啊!" 灵宪怒视着半掩于暗中的黑衣人,实在不明白,他是谁?他从哪里得知这么多内情的?再想想这人说的话,想想眼下还在宫内的师父和诸多师兄,宫外的诸多亲友,再看看含烟,犹豫不定…… 含烟哭道:"三郎,我不能害了别人,你快走啊!" 灵宪望着含烟,咬牙犹豫着,一言不发。 含烟叫道:"快走啊!" 黑衣人一挥手,左右武卫迅速闪开一条路。 灵宪望了望泪流满面的含烟,一咬心,转身跃入树丛、刹然消失于暗夜之中…… 何峡身边的两位将军扶剑欲追,黑衣人一把拦住:"投鼠忌器……" 两位将军将佩剑"砉锒"一声狠狠还入剑鞘! 这里事情刚刚平息,忽然,远处一群武卫打着火把,匆匆朝这边奔跑而来。 可能刚才这里动静太大,惊动了内宫侍卫。 李将军挥了挥手,令众武卫退下,和何总管匆匆附耳商量了几句。 果然,来的人正是陛下的殿前侍卫、千牛备身宇文皛。他跑到跟前,见原是李将军和何总管,气喘吁吁地说,"啊,原来是何总管和李将军。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何总管一脸平静地答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我的一位属下寻找她丢失的首饰,遇到了一条大蛇拦路,惊叫了起来。一时惊动了李将军,众人帮着捕蛇。" 何总管对站在人后的小福子使了个眼色,小福子不知打哪里提出一个网兜来,里面果然有一只被斩为几截的毒蛇! 宇文将军惊的往后跳了两步,望着大蛇抽了一口凉气,又说:"这事闹得!陛下和娘娘刚才正好在那边乘凉,只怕你们已惊动了陛下和娘娘的圣驾。恐怕,还得劳驾几位,随末将一起前去给陛下和娘娘亲自回个话吧?" 何总管望了望依旧失魂落魄的含烟,"好吧,我和贺若坊主,还有李将军,随宇文将军前往,亲自向陛下和娘娘谢罪吧。" 含烟仍旧望着灵宪刚才离去的那处暗夜,何峡走过来对她说:"贺若坊主,你看,为了寻一件失落的首饰,就闹出这么大动静,果然惊动了陛下。一会儿觐见陛下和娘娘,回话时,有本卿在呢,你也不用害怕,好好回话就是了。" 灵宪离开之后,心里一直想不明白:皇宫大内的太监和武卫将军们是怎么得知道自己要带含烟走的?莫非白天他约见含烟时,被人听到了?可是,当时,他并未敢提及要带她走的话。怎么到了晚上,宫里的人竟然事先布下天罗地网? 那个何总管是什么来头?自己的所有情形,如果不是含烟告诉他的,他怎么知道的那样清楚? 那晚所有的一切成了困扰他心底一连串的谜团。 几天后,当他随师叔善护前往陛下与满朝文武后妃巡视龙舟水殿的落成典礼上,竟然意外亲睹自己的灭族仇人——当今陛下杨广,扶着一位眉目极似含烟的嫔妃,缓缓登上了龙舟。 他不觉大惊!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待揉了揉眼睛仔细望去——陛下身边的女子,不是含烟又是谁?只见她身着绮罗锦绣的曳地长裙,头上饰着金步摇,尊贵华丽俨如皇后!不变的,仍旧是那淡漠的神情,仍旧是那忧郁的眸子…… 他万没有料到:短短几天的日子,普通乐坊宫伎的含烟,竟然变成了华服盛饰、伴驾陛下左右的上等嫔妃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觉得两眼发黑、阵阵眩晕。又听见左右观看的百姓窃窃私议:"陛下身边的那位美人就是皇后吧?" 灵宪知道,她当然不会是皇后,至少眼下现在还不是。他在宫里见过皇后的。那是一位风姿华贵、端庄美丽的中年女子…… 而且,尊贵的萧皇后自有属于自己专门的凤船水殿的,此时,她正在一大群武卫内侍和女官太监的簇拥下,踏上紧挨陛下龙舟后面的凤船。 然而,自古以来,但凡有幸与陛下同船同车的嫔妃,无一例外,必是帝王当下最宠爱的姬嫔。 那一刻,灵宪的心痛得抽成了一团…… 因不知宫内面含烟身边的情形如何,又怕再次贸然闯宫最终会连累了寺僧和诸多亲友,灵宪不敢再轻举妄动。然而,一颗心却仿如在油锅里煎炸着一般。 上天仿佛有意成全他—— 几天后,当他随师父和众师兄再次入宫为陛下南巡祷祝的法会上,他又亲眼目睹了华饰盛服的含烟紧随陛下左右祈祷的整个过程。 他身心颤抖地望着从他身边缓缓走过,对他却根本就视而不见的九妹时,他差一点忘了唱颂伴乐时的大笛领奏,不是身边的师弟用胳膊肘儿轻轻碰了碰他,整个唱颂可能因他而弄砸并致祸佛门…… 法会上,他再次看到了那晚那个拦截自己的黑衣人。此时,锦衣玉带的他伫立在一群内侍和武卫将军当中,看也不朝自己这边看一眼。好像从来就不曾认得他! 法会间歇时,陛下率王公后妃们离去了。 众僧休憩和用茶之时,他来不及换上宫人的衣服,悄悄来到了那晚他们曾经相约的荼蘼花廊下。 似乎是心有灵犀!当他抬头那时,蓦地看见,九妹飘飘逸逸地一路从花廊那端朝这边走来。 可是,在她身后左右不远不近的地方,却跟着四五个内侍和宫人。 他失魂落魄又充满疑惑地望着她—— 没料到,仍旧还是在这片彼岸接引花的花丛下,短短几天时间,再与自己相遇,他的九妹看见自己时,根本就像陌生人一般,和上次相见竟然判若两人! 已经贵为大隋皇帝陛下嫔妃、华服盛饰的贺若含烟,好像无意信步走到这里的。当她看见灵宪站在那里望着自己时,突然住了脚,站在离他好几步远的地方,神情漠然,口气冰冷地质问道:"你是谁?怎敢在此地乱闯?" 他一惊:"九妹……?" "住口!你一个出家的行者,还不赶快离了这里!" 她居高临下的冰冷声音里,透着令人心寒的威严! 他一下子呆住了!他定定地望着面前令他魂牵梦萦、肝肠寸折却突然变了脸的含烟,仿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他望了望她身后那些仍旧不远不近站着的一群侍卫,总算明白了些什么! 她为何要带这么多人?她怕自己会硬携她离开吗? 他望着她,见她的脸色苍白异常,嘴唇在抖,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待他欲走近她时,突然,她越发厉声喝道:"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去!休得连累无辜!"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他深深地注视着衣着华美、高傲尊贵的含烟,久久地,目光中满是迷惘。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于花廊尽头后,当他转身返回的同时,突然感到整个腹内剧烈灼热滚疼起来! 那一刻,他甚至疑惑刚才自己法殿里喝的水中,是不是被人下了毒? 莫非,是那个黑衣人给自己下的毒? 可是,他不可能知道自己会端哪个杯子啊! 他一路捂着胸口,一路踉踉跄跄地扶着廊柱墙壁勉强挪到法会道场时,全身的法衣已经被虚汗全部洇透了! 他一头昏倒在正在用茶点的师父和诸多师兄跟前…… 醒来时,他听说,此事惊动了大总管喜来,也惊动了御医…… 回到寺院以后,他便开始时不时的发作起心痛病起来。 明嵩师兄为他把了脉,没有什么中毒的征兆。他明白了:自己的病,原本就是心痛而已。 原来,世间所有的苦痛,唯有儿女情爱是五蕴之苦中最苦也最痛者! 只是,那晚的事,他不能不感到某种疑惑:莫非是含烟出卖了他?否则,短短的一天时间,黑衣人怎么会对自己所有的情形那般了如指掌? 还有,那晚发生的事,和含烟从普通宫人骤然晋为上等嫔妃,又有什么必然的关联? 第十二章 女儿无瑕 自善护率众弟子先后入东京景华宫和主持两场功德道场的第三天,陛下杨广便启程南下了。 陛下率王公后妃离开未几,天下四海之内,公然率兵作反的人越发剧增了:林士宏称帝,罗艺造反,徐圆朗起兵,梁师都称帝…… 窦建德自称长乐王,薛举尽占陇西之地,刘武周称帝…… 翟让、李密发檄数杨广十罪并率军攻破兴洛仓…… 隋大将裴仁基率军投降李密…… 少林寺上座善护预感到:从今往后,寺院只怕也难得会有太平的日子了。当时,若天不亡隋,风助火势,能烧毁一些龙舟凤船,陛下再坚守京师一段日子,居中而制外,驻守四方的大隋王公大臣和各方将军,必会因各自的父母妻儿都被羁留于东西两都的原故,不仅不敢轻易作乱,还会为平乱竭尽全力。 如今,陛下放弃了中原,那些外戍一方且拥有兵力财力的大隋臣将一旦也乘机作反起来,既有兵马地盘又有粮仓做后援,只怕要远比那些流民百姓们聚啸起来的乱兵更令人心惊…… 说来,这些年里,陛下只顾着自己彰显武功,哪里还记得"休兵养民"四字?据说,大隋的钱粮国库聚有十几年几十年支不完的粮银,而百姓子弟成日非征即役,哪家还有耕作的劳力?哪家还有隔年的余粮?造反,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毕竟好歹还能苟活几天…… 天下不宁,寺院又岂得清静?虽说战火兵乱一时还未烧到嵩山幽谷,然而此起彼伏的义军、流民、乱兵,仿如滚滚将至的洪水,小小一座寺院迟早难逃被大势淹没…… 寺里必得尽可能多的储备一些粮食,以备天下动荡带来的必然的大饥荒到来…… 大业十三年春,地里的麦子刚刚泛黄,他便命寺主志操和慧玚二人四处巡察年景,并与柏谷寺的昙宗、普惠等当家和尚商定今年夏粮佃租的收交运藏,又再次给柏谷寺增派了几十个武僧。 外面的世界已是刀兵四起,绿树夹岸的马涧河,仍是一如既往不疾不缓地向东流淌着。 今天轮到觉远帮厨打水。 觉远从不喜欢在山门正对着的那一带河边打水。每轮到他帮厨打水,他宁可多走一段路,也要打最清净的水添锅做饭。那一带水清草茂,既没有对岸柏谷坞庄里的牛啊羊的在河边拉屎撒尿,又没有人在此涮手巾洗脸。 在这里,他还能品味一番幽静和清新。累了,便仰面躺在厚厚的草滩上歇一会儿,看看天上的浮云蓝天,听听鸟儿和青蛙的叫声。或是在此跏趺而坐,阖目调息。 这天,当他拎着两只空桶,一蹦一跳地走到一丛长满苇柳的河滩时,蓦地传来一串女孩子的清脆的笑声。 觉远停了脚:河这边根本没有俗家人居住,这是谁家的女孩子,跑这么远,而且还跑到河这边玩耍来了? 他不敢贸然打搅,却忍不住躲在树后,向河边望去。 这一望,实在令觉远大吃一惊——原来,河边的人竟然是秋婆婆和小哑巴觉真! 觉远看见,"师弟"觉真脱了平时常穿的那件又宽又大的罗汉褂,身上穿着一件红花小褂,秋婆婆正在洗衣服,她正光着脚,在河里又是笑又是叫的,在捉河底的螃蟹呢! 天哪! 师弟,他、他、他不是哑巴? 不仅如此,原来,她,她竟然还是个女孩子? 觉远惊呆了! 怪不得,近些时日,他几番听觉范说,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议,说好像觉真越长越像个女孩子的话。还有说觉真好像是昙宗的什么亲戚。几年里,一直被单独安置在寺里的偏院里,还让秋婆婆专门帮着照料。还有人还说,觉真很可能就是昙宗自己的孩子。 觉远虽知道师父出家前曾是大隋军中的一名校尉,受伤归里后皈依了佛门。如此说来,师父出家前俗世留有女儿也在情理之中。 觉远思量,觉真转眼在寺里已经两三年了,此事一定事先征得了善护师爷默许的。不过,觉真若真的是师父昙宗的儿子倒也罢了,如今觉真竟然还是个女孩儿,这就麻烦了——一个女孩儿家的,比丘僧修行的寺院当然是不能久留的。 其实,往日觉范曾在自己面前说小师弟觉真看上去太过娇贵,又说怎么越长越像个女娃的话,当时觉远根本没把这话放心上,他总以为小师弟不过是人生得秀气一些罢了。男孩就是男孩,怎么会像女孩儿呢? 谁知,事情果真如此! 怪不得师父要让她装成哑巴!原来是为着掩饰她女孩子的声音的。可是,一个女孩子家,待在山寺里,虽可藏得一时,毕竟也不是长久之计啊!他实在不明白,师父平素行止为人是很周全稳当的,怎么在这件事上竟如此大意? 想来,在觉真一事上,师父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才把她暂寄在寺里的。 觉远悄悄离开那面河坡,绕了好远的一段的路才下到河边打了水,心下不觉替觉真担心:但愿秋婆婆和师妹小心一些,千万不要被外人看到真相! 三更的钟鼓之声从柏谷屯悠悠传来。 天下攘攘,柏谷屯樵楼上报更的钟鼓之声依旧循时而发。 山门外的马涧河畔。 夜空中,月儿穿云破雾地游走于深邃的苍穹。 昙宗阖目趺坐久久。 随着一阵风声,携数点细雨,一个黑影飘然而落在昙宗身边,与昙宗并肩而坐。 昙宗不用抬头,便知道是师兄慧玚来了。 看来,他又是去闯龙潭虎穴了。 "师兄,此番可曾了了?"昙宗阖目问。 "唉!许是时辰未到,几番当了却未了。" "时辰一到,不了也了!因缘际会,何必违逆?"昙宗说。 "师弟说的也是。哎,我问你,觉真那丫头在寺里,近来还好吗?" 昙宗阖目道:"唉!师兄,你回去和师叔和大师兄两人商量一下,那个觉真小丫头,恐怕不能继续在我那里待了。" "哦?却是为何?" "咳!女大十八变。人家风言风语的已经说到我的脸上了。你们倒轻松,把人往我这儿一撂,便撒手不管了。我可是什么都得替你承当着,又不能辨白。" 其实,昙宗岂能看不出小觉真越来越藏不住的女儿相?这段日子,他一看见小觉真,就觉着有点心惊肉跳——虽说布衣粗粮,却已遮掩不住她天生的美人胎子,已经开始出落得明眸皓齿、花朵似的一张脸儿了。 几天前,黑面金刚普惠都把话说到自己脸上了:"嗳,我说师兄,你那闺女,是不是也该早些给她许个婆家了?" 昙宗当时也无法跟他解释,只是默然点头而已。 孩子是唐国公的亲戚,唐国公原是少林寺的大施主。当初他写信求善护和志操二人帮忙,志操派昙宗和慧玚二人把觉真一路秘密接回后,在觉真的安置一事上,几人商量来去,最后,因柏谷寺地处偏僻,平素又不在此举办什么法事法会的,加上昙宗在柏谷寺做着当家和尚,因而,几人都主张把觉真暂时安置在柏谷寺一段日子。 昙宗虽不大同意,因一时也想不出更稳妥的法子,末了也只好同意众人的主意,又请常住老居士秋婆婆帮着照料小觉真,当初昙宗把觉真交给秋婆婆时,私下已对秋婆婆透露了孩子是个女孩儿的真相。几年里,虽说秋婆婆和昙宗两人尽心关护,处处掩饰孩子女儿身的真相,孩子自己也机灵懂事,小小年纪,人前一直都是装哑巴,扮男孩儿。 可是,转眼两三年过去了,孩子渐渐长大了,加上原本金枝玉叶、天生丽质,女孩儿的本相再难掩饰得严紧了。于是便有人看出了疑惑,因皆知孩子是昙宗安排在寺里的,故而便猜测觉真可能是昙宗出俗前的女儿,因为孩子年纪小,俗世已无处投奔,才被昙宗接到山寺寄养一段的。 当初,唐国公说的是让孩子先在此暂时躲避一段日子的。昙宗原以为大不了也就是一年半载,唐公就会派人把孩子接走。而且,少林寺又有十几个下院,不拘哪个山寺,怎么着也能让孩子躲躲劫难。没想到的是,转眼两三年过去了,唐公只是不时派人来给寺里送些供奉的银两,一直说眼下天下动荡,乱兵四起,他又转战于山西等地,领兵打仗的居无定所,哪里顾得上此事?几次来信,都拜托寺院再照管小觉真一些时日。 可是,女孩子一天天长大了,放在寺里不是长法,放在别处又不放心,岂不叫人为难? 慧玚道:"师弟,此事倒也不难办。孩子真在寺里不好再待的话,不妨先在山下的柏谷庄里寻一处小屋院,让秋婆婆带着她下山就是了。你和庄里百姓一向交情甚好,加上有你和秋婆婆的照顾,毕竟还算稳妥。虽说有人说是你的孩子,你出家前已二十出头,就算有家室也是正常。为了孩子,也为了唐国公的托付,你就暂且担当起这个虚名,好歹再敷衍一段时日吧。" 昙宗道,"师兄,不是我怕担这个名,你看,眼见柏谷寺又到了收纳佃租的季节了。这可是关乎全寺几百号人的生计大事。如今天下动荡,我已预感到,今年的麦子恐怕不会收得太顺。即使能收上来一些,运输储藏只怕也要比往年更加艰难。这个当儿,是决不能出什么偏差和漏子的。安顿孩子的事儿,你和大师兄商量一下,还是另找别人操办吧,别让我再分心了。" "师弟,你是知道的,除了你,我是更不好出面的。我虽说和孩子也沾些亲戚,论说这孩子也该叫我一声表叔的。可是,我是十五六岁就出的家,大家都知道我以往从未有过家室,此时,怎么好突然出面安顿一个孩子?若是有人说出什么闲话来,岂不更不好听了?此事不仅关乎到你师兄一个人的名声,更关乎到寺院的名声啊!而且,唐公那人,对咱们寺院也算是一个大功德主了。眼下,咱不过替人家办这么一点小事儿,若是因为不便安顿,就让人家接走孩子,你说说,这千里迢迢又兵荒马乱的,路上真出点什么事,或是有人追查孩子的来历,咱们能心安理得么?" 昙宗默然无语。 慧玚道:"师弟,我看,既然有人怀疑觉真是你的孩子,不妨将错就错,干脆由你出面,在山下的柏谷坞庄里替她们祖孙二人寻处小屋,就说是你出家前的女儿,别人又有什么二话可说的?加上有秋婆婆带着过活,又有你和寺里的关照,再拜托乡亲们帮着照看些,有何不妥?将来,唐公派人来接孩子时,那时,众人明白孩子原来并不是你的骨肉,而是一桩托孤救难的善举,不仅为你洗清了冤枉,同时,更播扬祖庭慈善的声名?" 两人说话的当儿,山下谯楼报更的钟鼓再次响过。 昙宗道:"看来,只能如此了。不过,师兄你也对我透个气儿,这孩子到底是谁家的骨肉?怎么连唐国公都肯冒灭族风险掩救?我好歹总得有个谱儿吧?" 原来,昙宗一向不喜过问俗事,他见师叔善护和志操对这个孩子如此慎重又十分神秘,他们不明说,他也根本不想知道。只知道藏在寺里小觉真是唐国公李渊的亲戚,故而,根本不清楚这孩子到底是谁的后人。如今,既然寺里要他来做孩子的义父,还要在众人面前以亲生父亲的名义照护收留孩子,为了慎重起见,他便不能不问清孩子的来历了。 慧玚犹豫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这孩子是金枝玉叶啊!她的外祖母是北周太后、大隋乐平公主杨丽华,她的母亲是北周宣皇帝的女儿娥英公主。祖父是三朝元老的李穆,她的俗名叫李无瑕。" 昙宗惊愕了:"如此,她不也正是当今陛下的外孙女吗?怎么会?" 慧玚点了点头:"正是!大业十一年,一位善卜的方士名叫安伽陀,他不知怎么,竟占出了-将有李姓子孙治世-,朝中便有人劝杨广-尽诛海内凡李姓者。他将叛臣李密李轨满族抄斩后,又把无瑕的父亲李敏和其族人全部杀掉。为防李家还有怀孕的妻妾,又下诏连李家的妻妾也都全部抄斩。连他自己的外甥女宇文娥英也被赐以自尽。娥英的小女儿无瑕,论辈份该叫唐公李渊舅爷,合当无瑕命大,出事前几天,宇文娥英前往少林寺上香,路过唐公当时任地荥阳时曾到府上探望。娥英的表姑宇文贞一见无瑕,或许是前世有缘,或许佛祖显灵,心下便爱见得不行。宇文贞求娥英先把无瑕留在她身边几日,说过几天她要回东京娘家探亲,那时再把无瑕带回。娥英因夫家近日有些麻烦,正要忙着四下走动,便把无瑕放在唐公的府上了。" "娥英回到东京第三天,夫家便忽遭祸变。娥英急派心腹前往唐公的府上送信,托付暂留无瑕。这样,无瑕便落在唐国府上了。几个月后,杨广诏命唐公入东京戍卫宫掖,唐公李渊也正遭恶忌,再加上藏匿罪人之后这条,越发说不清了。于是请上座和寺主帮忙暂时收留无瑕。谁知,一连几年,唐公一直被人紧紧盯着,事情也就这么延搁下了。" 昙宗叹了一口气:"唉!五浊横流,骨肉相残……" "孩子在这里,唐公一直都很惦挂。前几天又派人捎来了几百两银子。我和大师兄志操商量过了,你先托人先在山下的柏谷坞庄上置两间小屋,请秋婆婆带着无瑕下山回到庄里住。你呢,只好先委屈是无瑕生父的名义,常下山照看照看,我和大师兄都承情了。" 昙宗苦笑道:"师兄这说的是哪里话来?唐公一个红尘中人,自身难保,尚能冒死掩助别人的遗孤,咱们原本以济世渡人为本的佛门弟子,人家托付了这么一个小娃娃,再怎么着,也得让孩子渡过眼下的劫难去。师兄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孩子的。" "师弟,如此我就放心了。我还有些事要办,先去了。" 慧玚合十告别,一转身,身影早已消失于暗夜之中。 昙宗摇摇头:这个师兄,整日来去匆匆的,真不知都忙些什么?哪似自己这般,隐居深山而专心护法,无欲无念也无牵无挂,春伴山花秋赏月,夏浴凉风冬看雪的,何其逍遥! 夜色深浓了,昙宗屏神敛息,跏趺久久…… 第十三章 含烟如梦 一千多艘龙舟水殿舴艨船舸的帝王南巡船队浩浩荡荡地行驶于大运河之上。放眼望去,龙旌凤旆,武卫纤夫,逶迤绵延数十里。一路之上,沿岸绿柳曳曳,船底流水溅溅,笙弦歌舞,琼林御宴。沿途五百里供给,百姓无不驻足争相叹仰,一瞻皇家恢弘壮观的尊贵奢华。 夕阳西下,陛下杨广的龙舟水殿里飘出一阵玎玎琮琮美妙的箜篌琴音。 一身霓裳羽衣的含烟勾拨抚扫,琴声仿如流水一般从指尖倾泻而出,霓裳羽衣于中秋的河风中缥缥缈缈,仿佛是弦音琴韵在拂曳着羽衣的曼妙飞舞。 此情此景,着实令人不知人间天上。 隋帝杨广双目微阖,如痴如醉。一面屏气凝神地聆听琴曲,一面以手指轻击案台,合拍而叩…… 谁又知道,含烟琴曲中蕴涵,却是她对三郎的寻寻觅觅,是那双忧郁澄碧的眸子,是飘逸远去的俊逸身影…… 回想那晚,当荼蘼花彼岸接引之夜的美梦骤然碎灭,万分绝望痛心的含烟哪里知道,自己已经闯下了滔天祸事—— 原来,那段日子,陛下不仅烦躁易怒,也极易受到惊吓。有哪个敢再虎口拔牙,惊了御驾,真是万死难赦的事啊! 那晚,恰好陛下携娘娘在花园里乘凉,当他听到远处有些什么声响,又看到左右侍卫们掩饰不住的惊惶神色上,便已料定——帝宫掖庭内,肯定又出了什么乱子! 这段日子,一次又一次被意外惊扰的他,任何一点动静,几乎都会令他发疯,令他魂飞魄散——不久前,洛阳景华宫宁馨殿里,因烛火歪倒失火,直烧得半个天空都是红通通的。当时,他以为是乱军攻入帝宫,仓惶逃进花园的乱树丛中。 后来,洛阳帝宫内,竟然接连几番有刺客入宫谋杀他,虽惊动武卫,刺客未曾得手,人却逃得无影无踪。 十天前,他正携萧皇后和嫔妃们月下乘凉,路过一片树丛时,忽然再次从树丛中跳出来一个蒙面的刺客来。亏得左右武卫大将军拚死护驾,他才逃得一命。当时,他可是亲眼目历了那个刺客被近百个武卫团团围定,末了,还是被他杀出一条血路、窜上树丛遁迹而去。 武卫们紧追不舍,搜了整整一夜,也没能找到他的踪影,事情至今仍旧还是一桩悬案…… 武卫层层,宫墙森森,那个刺客竟然能毫发无损的闯进来再逃出去,这样的武林高手,着实令他心惊肉跳! 大隋的仇人太多了,他的仇人也太多了,他已经不想再去猜测,究竟是谁想行刺自己了。 这晚,当他隐隐听到不远处的宫苑里似乎有什么喧扰,一时惊得手脚发凉,双腿软的都快站不住了:"那、那、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几位内侍赶忙答道:"陛下,没什么事。" "胡说!朕,朕分明听到有铁器撞、撞击的声响!" 末了,他看见宇文将军匆匆带来了太乐署的何峡何总管。 "请陛下恕奴才惊驾之罪。刚才是奴才手下的一位乐官,寻找自己丢失的玉钗,不想遇到了一条毒蛇,李将军和手下听到惊叫,帮着抓捕毒蛇,不意惊了圣驾。" 陛下身边的许大总管听说原是一个宫人惊了圣驾,即刻怒喝道:"大胆!小小的乐官就敢惊了圣驾,这还了得?拉出去杖毙!" 陛下阴着脸没有作声。 许大总管统领宫廷内侍,他一言既出,陛下不说话,含烟的一条小命即刻就没了。何峡急忙走到萧后身边,对萧皇后附耳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萧后点点头:"嗯,知道了。" 萧皇后转过脸来,对许大总管说:"陛下今天的心情不错,岂能因一个宫人就坏了兴致?再说,何总管也说了,她也是无意惊的圣驾,这两天宫里正在做功德法事,不要再杀生了,权且饶她一命吧。" 皇后转过脸来,望着陛下的脸。 杨广没有放脸,也没有说话。 许大总管一挥手:"拉出去,即刻杖毙!" 何峡的脸色登时便苍白如纸,他赶忙伏身禀奏:"陛下!陛下一向怜才惜才。这位奏宫,可是奴才花了整整十年的功夫才培养出来的一位箜篌乐手。奴才最近据陛下的《春江花月夜》新谱的曲子,也是陛下和娘娘最喜爱的那支曲子,其中有很长一段的箜篌主奏的旋律,整个乐曲,可是离不了这位箜篌乐师的啊。" 杨广见说,一时记起来了:前几天,他和后妃们一边饮酒,一面欣赏宫中乐伎们演奏的新曲《春江花月夜》。其中确实是有一大段箜篌独奏的旋律,他当时也注意到了,那位弹箜篌的宫人和他的琴声,给人留下一种格外空灵飘逸的感觉。 一时又有些疑惑,便问何峡:"朕记得,弹箜篌的那个乐手,好像是个宫人吧?怎么,刚才好像何总管说谁在找玉钗?又是怎么回事?" 何峡忙禀道:"回陛下的话,那位箜篌乐手原本就是一位宫女。奴才为了演奏队列衣着整齐,那天才令她专门穿了宫人的衣裳。" "哦?这倒也有趣。嗯,朕确实喜欢那支新曲。"杨广点点头,脸色立时缓和多了,他自小博学多才、精通六艺,对才艺过人的女孩子更是格外青睐。 "陛下,你看,下弦月出来,此时天也凉爽了一些。陛下既如此怜才,何不就命那位箜篌乐师将功赎罪,在月下赋琴一曲,为陛下压惊呢?"萧皇后顺势说道。 "嗯!皇后之言倒颇合朕意。"杨广端起酒杯啜了一口。 何峡的一颗心一下子放了下来,他悄悄掏出袖筒里的绢子拭了拭额上的汗水。 下弦月的清辉洒在宫掖御苑内,茉莉花的芳香随风拂来。 月下,一位一袭青衣的宫人飘然而至。 杨广一抬头,顿觉仿如清风拂面一般,一时间,竟然生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因事先知道面前的是一位女子,见她穿了宫人的衣着,反倒更衬出别一番的韵致。 果然,正是印象里的那位弹箜篌的乐师。 月下的她,一身宫中衣着,不饰脂粉却天然妩媚,清丽脱俗如梦如烟,惊鸿一现,直令杨广惊若仙子下凡! 更令他惊异的是,生死关头,这个女孩子的神情意态,仍旧如此宁静超逸,不卑不亢。 "奴婢见过陛下、皇后娘娘。" "你,叫什么名字?"杨广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一下子变得清碧如水,声音也格外温柔轻和起来。 "回禀陛下,奴婢贺若含烟。" "哦!贺若含烟,哪里人氏?" "回禀陛下,奴婢是罪人贺若弼的后人。" 杨广望着她,默默点了点头,又问:"你母亲,是?"他记起来了,刚才乍一相见,即刻觉得面前这位美人有些曾似相识的感觉。现在一下子猜想到:她极有可能正是宣华夫人的姐姐——安平公主的女儿! "奴婢的母亲是南朝安平公主。" "哦——!怪道,朕一见到你,就觉得哪里似曾相识。果然名媛之后,卓尔不群!嗯,朕刚才听何总管说,你的箜篌弹得很好。朕也记起来了。今晚,你愿为朕和皇后弹奏一曲吗?" "奴婢愿意效劳。" 何峡早已命人取来了箜篌并定好了琴弦,备在那里了。此时赶忙双手捧着,亲自替含烟架好琴。 含烟于月下轻拨慢捻,一串天籁之音,一时便如泉溪一般泠泠漫过山石浅滩…… 琴曲流淌处,又如清风明月、山岚晨霭一般,缥缥缈缈,隐隐约约……刹时,动荡的世事,纷纭的烦恼,生命的无常…… 焦虑,悲忧,烦恼……所有的一切的红尘俗念,一时尽皆飘散而去…… 萧皇后心下惊叹:往日,自己怎么没注意到她?天哪!真是天人合一、才艺双绝的美人啊! 乐曲玎咚过处,周围所有在场的人,包括伫立于暗处的武卫、宫人、内侍、武卫将军和嫔妃女官们,此时全都屏息凝神,俱都被这优美绝伦的琴声,被缥缈如烟的旋律迷醉了…… 一旁,与何峡一向亲好的武卫将军李孝本原本提到喉咙的一颗心,此时一下子放了下来。闻听此曲,一时深深叹息:自己整日与刀剑为伍,以拚杀为业,一颗心早已坚如冰铁。哪里料到,世上竟然还有这样一种美好的东西?它看不见,也摸不着,比流水还无形,比绸绢更柔软,可是,它竟然能化得开顽铁,缠得卷利刃——那就是,耳畔眼前,这美好的音乐和琴声…… 他在思忖,怪道一向为人随和的大总管何峡,会为了小小一介九品乐官,就突然如此地大动干戈,如此不顾一切,甚至还差点闹出天大的乱子来! 现在看来,冒下如此风险,留得这位乐师,确实值得! 人群中的何峡骤闻此曲,眼里突然噙满了泪水:丫头!你哪里是在用手在弹琴?你根本就是整个身心的,用一种超然于天地日月、江风海雾之上的心神和意念在弹琴的啊。 即使与含烟师徒十载,即使朝夕相处,他也从未闻听过她何时弹奏过如此云断高岭的仙音妙曲! 他突然悟透了:原来,真正的音乐,不是谱出来,也不是弹出来的,而是像眼前这样,是用整个心之清泉有意无意中流泻出来的。 何峡忽然意识到了:今晚,若没有她与那个行者的相聚,也许,含烟永远不会弹奏中如此幽妙惊人的曲子。 如此,今晚这场风波和虚惊,毕竟也算值得了。 含烟是那种一拨动琴弦便会忘却红尘世事的乐师。此时,她全神贯注地抚琴弄弦,霎时,刚才三郎携自己于荼蘼花廊之上和御苑草丛间飘飘曳曳、似梦似幻的情景,再次浮现于面前。她在自己的琴弦中,不觉再现了刚才的那如梦如幻的情景,忘却了时光的流逝,也忘却了什么陛下皇后,生死宠辱…… 曲终那时,众人仍旧地沉浸于美妙的余韵中,久久不能缓过神来…… 突然,他们听见,不知何故,陛下杨广竟然用龙袍掩着眼睛,抽泣了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唯何峡一人深谙,闻听如此美妙的音乐,陛下他为何反倒会抽泣起来? 长久以来,陛下为国事憔悴,为天下忧惧。焦躁郁闷,神魂俱悴!今夜,他一定是从这幽妙的弦音琴曲中,享受到了某种极乐的佛境,感悟到了人世最曼妙的美景…… "这,这是什么曲名?谁谱的?朕,朕往日怎么从未听过?"杨广放下袍袖,望着依旧沉浸于弦韵之中,尚未缓过神来的含烟问道。 见含烟沉吟不语,何峡忙走上前来:"奴才回陛下的话,此曲名为《云淡秋空》,是贺若坊主新近乍成的一支曲子,故而,还未来得及为二圣奉出。" "哦!怪道!唉!真乃天上仙乐也!"杨广一面说,一面亲手操壶,在自己专用的那只绿玉酒樽里斟满了御酒,对大总管何喜来道:"赏酒!" 一生靠看人脸色侍奉主子为业的喜来,显然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大总管喜来乐颠颠地忙上前接过御酒,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捧到含烟面前。 萧皇后望着面前清奇飘逸的含烟,又看看陛下满是惊赏的神态微笑道:"今晚陛下如此开心,实乃贺若含烟之功。" 陛下微微点头笑道:"嗯,皇后,今夜,梨花飘飘,月色溶溶,贺若含烟恰似一位梨花仙子,乘月驭风飘临到朕的帝宫来了。" 萧皇后知道,以往,自家兄长萧琮曾与含烟的父亲贺若弼私交甚好。所以,今晚,当她得知含烟原是贺若弼的女儿,又是陛下当年怜爱的宣华夫人二姐之女,而眉眼举止之间又颇有几分宣华夫人的幽姿逸韵,更比宣华夫人多了一份幽雅宁静,早已看出陛下心生怜爱,因而,也有心要讨陛下欢心,此时一面望着含烟,一面对陛下笑道:"陛下说得好!臣妾也觉得贺若含烟清雅冰洁,犹如仙子临凡。陛下,臣妾记得,宫掖的御苑正好有个梨花院,眼下正好缺一个院主,陛下何不就封这位天上降临的梨花仙子,为梨花院的院主啊?" 洛阳西苑一条长河,三坐海山,沿湖共设有十六院。每院各有一位四品宫主掌领,眼下还有三四个宫院虚位以待,尚未册封宫主。 杨广闻言哈哈大笑:"好!朕就依皇后的主意,封贺若含烟为梨花院的院主!" 见含烟此时还愣在那里,也不知谢恩,萧皇后看了大总管喜来一眼。 喜来赶忙笑呵呵地走上前一步,看着含烟的脸讨好地说:"院主,高兴傻了?还不赶快谢过二圣的隆恩啊?" 含烟依旧还没有从迷惑中醒悟过来,谢恩?哦,看来,陛下不会再治自己的惊驾之罪了,如此,三郎他也就安然无虞了!她赶忙一曲身子:"奴婢叩谢二圣不罪之恩。" 喜来一愣,呵呵一笑:"贺若院主,院主如今已被二圣晋为四品院主了。你还得谢谢二圣的晋封之恩才是呀!还有,贺若院主以后在陛下面前,不能再自称奴婢了,贺若院主应改称臣妾了。" 陛下听了不觉哈哈大笑。 含烟又说:"哦,臣,臣,臣妾谢过二圣隆恩!" 陛下望着萧皇后笑道:"含烟天真清纯,毫无心计,果然有宣华夫人的韵致。" 萧皇后见陛下如此开心,心下也松了一口气——宣华夫人虽说死了十多年了,陛下对她却是一直未能忘怀。当初,她曾听说,有人竟然怀疑是自己容不下她,说宣华夫人死得蹊窍。言外之意是自己逼死或是毒死了宣华夫人。 其实,她从来就不是一个爱妒的女人。六宫掖庭美女如云,她怎么会单单只容不下一个宣华夫人呢?如今,含烟既是宣华夫人的外甥女,眉眼之间又有几分宣华夫人的韵致,便有心促成此事,如此,不仅可使含烟能代替宣华夫人,若能使陛下稍解忧闷,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么? 其实,从第一眼看到含烟起,自小生在皇家,长在皇家,又嫁在皇家,六宫之首的萧皇后心里便清楚:含烟这样的女人陪伴在陛下左右,其实,是很令人放心的。 见陛下今夜如此开心,众人各自都松了一口气。唯有伫立在人群后面的何峡,望着宠辱不惊的含烟,不知何故,突然觉得一阵剧烈的酸楚和疼痛骤然袭上心间…… 他神情悲戚地低下头,身影悄然消失于暗夜之中…… 第十四章 红尘浩茫 这些日子以来,明嵩师父一个月竟难得几天在寺里了。即使回来一趟,往往也是头一天夜里回来,第二天或是第三天一大早便又匆匆下山了。 秀秀姑已经来寻他好几趟了。每次看到秀秀姑失望而归的神情,觉远和觉范两人都有点莫名的难受。其实,他们和秀秀姑一样,也很想师父的。 这些日子,哥俩儿天天傍晚都会来在山门外,坐在河畔一处高坡上,一面参禅打坐,一面等待师父归来。 入夜的轘辕山的山野万籁俱寂,一轮红圆的月亮,高映在千谷万壑之间。月下,寺僧们或是三五结伴,或是独自一人,或是携了蒲团,或是席地趺坐,在树下,在麦场,在草地,在寮舍,阖目静坐,参禅辨机…… 觉范依旧童心未泯,参禅打坐时,老是心不专一。一会儿跳起来捉飞来飞去的萤火虫,一会儿又去摸树干上的蝉蛹。俄尔又神秘地说:"师兄,我说觉真像个女孩儿吧,你还不信。原来觉真真是个女孩子啊!听说,她还是你师父出家前的亲生女儿呢!而且,她根本就不是哑巴!" 觉远阖目趺坐,根本不接他的话茬儿。这些还用觉范告诉自己?早在几天前,师父就带自己下山,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把秋婆婆柏谷庄里原来住的两间已经坍塌的草屋和小院都已修葺好了,等墙屋晾干一些,就要送秋婆婆和师妹觉真下山去了。 师父虽说没对自己说明师妹是他的女儿,却对他说,师妹原来的俗名叫无瑕,她娘死后没人管才上山投亲来了。师父说,前两年因她的年纪太小,秋婆婆的腿又没好利索,所以才在山寺待了三年,也好彼此随时照应。师父还交待他,师妹和秋婆婆以后搬到庄里了,正赶上寺里又要收租了,这段日子他会很忙,让觉远没事常到山下去关照关照。 觉范见师兄没有搭话,兀自叹了口气:"唉!我要是也有个爹该多好啊……" 觉远转过脸去:"你可真像个小孩子!明嵩师父平时待你不像待亲儿子一样吗?" 觉范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唉!可是,这些日子师父下山,也不管我这个儿子了。" 觉远说:"师父下山那是为了普救十方众生,行的是大功德。再说,你就算比我小几岁,可毕竟也不是吃奶的小娃娃了,做什么还要天天缠着师父?你什么时候见我师父当我是小孩子了?" 觉范想想也是:昙宗师父对觉远从来都是又威严又沉默的,哪里像自己师父,时不时还给自己带些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高兴时,还会扛自己在肩上转几圈玩儿呢! "嗯,你师父是没有我师父亲。" 觉远道:"我师父也是少有的行大功德和大慈悲的人。他对我修行严厉,那也是出于大爱……" 两人正说话间,突然被一种异样的声音打断—— "可能是獾子扒窝儿呢。"觉远说。 "只要不是蛇和蟒就好。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蟒蛇了!"觉范说。 觉远小声说:"不管是什么,都先不要动!" 两人坐在那里,听见那异样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呼哧呼哧地,不像是什么野兽,倒像是有人在喘粗气。末了,那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听着竟像是拳脚踢打的声音,正疑惑间,突听有人"嗳哟"一声。 柏谷屯里新来了一帮子武功过人的高手,彼此不服,常有人私下约在静处悄悄比试一番。 觉范心下好奇,站起身来,悄悄躲在灌木丛后面看了看,对觉远低声说:"师兄快来看哪!我当是谁,原来是三师兄僧满和四师兄僧丰两人在打架哪!" "人家那是在切磋武艺呢!" "嗐!不像是切磋啊?你来看,打得凶哪!" 觉远没理会他,仍旧结跏趺坐。 僧满、僧丰、觉远和觉范是一茬子的僧徒,僧满比僧丰大两岁。僧丰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楞头青,动辄瞪眼发火的,可是僧满的为人却是稳成持重,行事也平和,即使僧丰使性子,僧满也不会跟他一般见识的。 在寺里,两人除了禅武功课颇知苦练之外,另外也各有一样人所不及的绝活儿:灶房的火头僧满,每遇天下连阴雨,炉潮柴湿的,值灶者最发愁的一样事就是点火了。若再遇到寺里所有的火种都被潮气和漏雨欺灭,大雨满天,又没法出门到跑上院佛前的长明灯前借火,无论拿什么发烛啦、火镰火石啦,咔啦咔啦打上半晌都点不着火绒时,只要寻了来他,眨眼功夫,不管什么样的烂枝湿柴,也不管灶台被漏雨打得精湿掉泥的,他照样都能点着火来,而且,很快还能把个炉火拢得旺旺的红,烧得轰轰的响。一面烧火,一面还会把手中的一根拨火棍旋转翻飞,玩出许多令人目眩的花样来。 觉远和觉范俩人便给他起了个绰号——吹火罗汉。 比起僧满,水房的水头僧丰,绝技则在打水上。除了提水打水从不歇脚、上坡过坎如履平地之外,不管天怎么旱,河里井里水多浅多浑,他总有法子悄悄溜出去,过一个半个时辰的回来,一手提着一只大水桶,桶里的水满满当当,清的能照出人影儿来。 随常无事时,总爱晃着一条一端钳着个鹰爪似钩子的井绳。攀岩附树,身手敏捷赛似猿猴。 觉远和觉范两人便给他起了个"吸水罗汉"绰号。 在寺里,觉行,僧满和僧丰三人同时被师伯志操收为心传弟子,因拜在同一师父门下,又分别任着灶上的司水和司火,两人跟觉远和觉范师兄弟二人一样,也经常形影不离。 觉范躲在矮木丛后又偷看了一会儿,见觉远不为所动,便道:"师兄,今晚他们两人私下切磋武功,说还定会显露出一些真手段。咱们何不见识见识?" 觉远一时也被他说动了,于是和觉范一起,躲在矮树后面,屏住呼吸,看看两人会露出些什么绝技? 万没有料到,这一看,竟然看到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拚死恶战—— 此时,只见二人或是你进我守、你退我攻,或是怒目相向。时尔你跳在河边,时尔我又追到草丛,虽俱是赤手空拳,然而,那腿脚飞出的迅猛,拳头砸出凶狠,令躲在树后的觉远和觉范骤然惊呆了! 天哪,觉范说得对,这哪里像是师兄弟两人在切磋比武?两人使的可都是十分功力。先看师弟僧丰,招招出手,虽不致要命的穴位,若落在实处,那可是足以能致人伤残的! 再看师兄僧满,他还击僧丰时,虽说招式见得就能令僧丰致残,却也是朝着足以能令僧丰昏厥的穴位下手! 大家彼此练武十数年,是真打还是过招,是切磋还是拚命,不用眼看,光凭感觉,凭彼此之间发出的一种气势,便可一眼洞察。 更何况,觉远是跟着曾有多年疆场厮杀实战经历,又为少林护法武僧教头——伏虎罗汉昙宗师父研习禅武多年,他当即便看出来了:这哪里是在切磋武艺?怎么像是仇人相逢? 莫非,两人暗中如此搏命,是为了争夺寺主志操的衣钵或是什么秘不示人的法宝? 只怕不会是这个原因!因为,他们若只为争夺志操的衣钵法宝便如此凶顽恶战,非要一拚高低的话,一旦伤了对方,依着寺主那个性子,恐怕谁都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再说了,寺主志操还有一个大弟子觉行呢,就算有什么法宝,也不一定能轮得上他们两个。 残月西沉,万籁俱寂。 两人的打斗声越发激烈,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一招一式都充满着恶狠狠的杀气,甚至连以禅医为主,练武为辅的觉范都感觉到了这场打斗的非同寻常! 觉范紧紧抓住觉远的衣角,出气的声音呼哧呼哧响得吓人! 两人都担心的是:二虎相斗,必有一伤。都是同门同宗的师兄弟,此时,若无人上前拦阻一下,两人必会越战越上性子,末了,轻者两败俱伤,重者,只怕还会闹出大乱子来! 觉远悄悄附耳一番后,觉范点点头。两人悄悄退出离他们打斗的地方有几十步远的地方,尔后大声叫喊起来:"师父!师父——!" "哎——谁在那里啊?师父,是你吗?" 两人你一声、我一声地一面叫着师父,一面走了过来。直走到僧满僧丰跟前时,两人才住了手。又见两人虽已罢了手,四只眼睛却是怒目而视,还在喘着粗气。 "哦,原来两位师兄在这里打架玩呢。我当是我师父回来了。"觉范走上前来说。 "这么大热的天,两位师兄还在练功啊?"觉远一面拉起衣襟擦了擦汗,一面拿衣角忽扇着风。 僧满和僧丰对视了一眼,揉着手腕子笑道:"是啊是啊。嗯,天好热,这里凉快,跟我师弟过几招儿。这不还没尽兴呢,就被你们俩搅了。怎么,你们出来接明嵩师叔还接昙宗师叔呢?" 觉范道:"我师父捎信说了,今晚回寺呢。" 僧丰见说,也揉着肩臂,斜着眼望着觉范笑道:"喔!蝌蚪罗汉,你鬼鬼祟祟地,是不是想偷我的武功啊?" 因觉范是他们这一茬儿师兄弟当是年龄最小的一个,大家便给他起了个"蝌蚪罗汉"的绰号。 觉范怔在那,瞪了瞪僧丰:"呸!谁稀罕!你武功高?敢跟伏虎罗汉过过招儿吗?我干嘛要偷学你的武功?" 僧满见觉范认了真,不觉哈哈一笑:"小蝌蚪别生气,我师弟他是逗你玩儿呢。"一边对觉远和觉范两人扬了扬手,搂着僧丰的肩膀说:"两位师弟,我们先走了。" 僧丰也说:"是啊,是啊。玉面罗汉,你们哥儿俩在这里等你们师父吧,我们先回了!" 说罢,两人一路走、一路说地去了。 玉面罗汉是师兄们给觉远起的绰号。觉远虽说每天和众僧一起劳作练武,人却生得白净俊美。只是,觉远自己不喜欢这个绰号,女里女气的,还不如叫自己恶面罗汉呢。 因见他们刚才还是杀气逼人的,这会儿一见了外人,竟然又是勾肩又是搭背的,还有说有笑的双双去了,两人越发疑惑了:他们师兄两个这玩儿的是哪一出子啊? 明嵩师父出外的这几个月里,柏谷屯的秀秀姑已经来了三四趟了。 秀秀姑每次来都会给觉远和觉范带些好吃的,炸糖糕,烙油饼,红薯糖。天热了,秀秀姑还给他们师徒三人每人做了一件细布的小背心。秀秀姑给他们带的炸糖糕都快放馊了,师父还没有回来。他们两人发现,这些日子,秀秀姑明显消瘦了。 后来有一天,师父明嵩回来了,可是,晚上只在寺里待了一夜,教授并布置了觉远一些新的医药功课后,第二天一早,竟带着觉范一起下山去了。 几天后,秀秀姑再次来到寺院,得知他们师徒两人一同下山时,不知何故,突然当着觉远的面,禁不住泪流满面起来。 望着一向俏笑无虑的秀秀姑如此伤心的样子,觉远突然悟出来了:连着半年多以来,明嵩师父一直这样不大回寺院,这次又突然带着觉范一起下山,果然是在有意躲避秀秀姑! 觉远骤然明白了儿女之情是怎么一回事了。 不知何故,他突然觉得心内一痛——唉!秀秀姑她不知道明不明白,其实,事情也不能怪明嵩师叔,只能怪她自己等错了人:秀秀姑不该喜欢上一个出家的和尚…… 在山下柏谷坞秋婆婆原来的那处破败的宅院上,昙宗和乡亲们一起,不仅已修好了两间草屋,周围还扎上了结结实实的篱笆院墙。秋婆婆和觉真搬回草屋后,又在院子里移上和种上了瓜果蔬菜,村里的小姑娘们也送给了无瑕很多花花草草的,左邻左舍的还送来了小鸡小鸭,村里人都爱养羊,又先后给她们抱来了四五只小羊羔,加上小花狗也已长成大狗,看上去,热热和和的,已经很像个家了。 觉真随秋婆婆回到坞子里以后,又改回了原来的名字:无瑕。因昙宗俗姓白,无瑕从此就成了白无瑕。 秋婆婆家原是少林寺的老佃户,打年轻时就开始供养三宝。后来,秋婆婆的丈夫在朝廷开挖通济渠死在水里,大儿子、二儿子先后被征为高丽之战的役夫,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儿子死了,有人说他被乱兵拉去做役夫了……大儿媳妇没有孩子,等了丈夫几年,听说人死在外面,娘家又逼着她改了嫁。从此秋家就只剩下婆婆孤身一人了。几年前,秋婆婆上山砍柴时摔倒,幸好遇见明嵩师父,才算捡了条老命。 虽说朝廷对阵亡遗属有免征赋税的诏令,可是,官府的人说秋婆婆的二儿子当了反兵,虽说她丈夫和大儿子是死于国事,也不能给她赈济了。秋婆婆年老体弱,加上腿疼病时常发作,不能再租田为生了。昙宗和寺里的众僧原都认得她,怜她孤苦无依,破例将她收留寺中。 秋婆婆带着无瑕回到庄上以后,寺里的众僧做完功课后,都会赶下山来探望她们一番,或是捎来一捆柴,或是帮着浇浇园、打打水。村庄里的乡亲们得知秋婆婆带回的孙女,原是昙宗师父出家前的孤女,都打心里爱见得很。村里的小姑娘也都跑来,教无瑕绣花纺线的。家里成天笑声不断。 乡亲们好不羡慕秋婆婆,都说她一生行善拜佛,虽说受了大半辈子罪,晚年平空得了这么个天仙似的孙女,还被柏谷寺的众僧像侍奉亲娘一样照顾,真是菩萨显灵了。 自从师妹和秋婆婆离开山寺,觉范也跟着明嵩师父下山以后,觉远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孤独。 当初,师妹捡回的那只瘸腿小花狗,眼下已经长成了一只漂亮的大花狗了,如今也随秋婆婆和师妹下了山,成了祖孙两人看家守院的忠实护卫。觉远每次到庄上探望秋婆婆和师妹时,大花狗大老远地就能听出是他的脚步声,一早就在篱笆墙里又是跳又是叫的。有时秋婆婆和师妹门开得慢一步,它竟能一跃而跳出半人多高的篱笆,跑出来迎接他。 师妹的头发眼下已经蓄长了,穿着一件碎花的小襦袄,青布镶边的宽脚裤,脸色越来越红润,人也越发明眸皓齿了。昔日那个瘦小可怜的小哑巴师弟,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天上的仙女一般好看了。 师父这段日子因忙着寺里收佃租的事,顾不着下山照顾师妹和秋婆婆。觉远便遵师父的嘱咐,每隔三两天便要下山一趟,或是帮着把缸里的水打满,或是打些山柴送到家里。 师妹一下变得爱说爱笑了,现在,她不仅叫昙宗"爹",甚至也直呼觉远和觉范两人为大哥、二哥了。人又聪明又勤快,跟着秋婆婆和村里的闺女们学会了绣花纺线、种菜做饭,还亲手为师父和觉远缝衣做鞋的。刚刚还在初夏,便和婆婆商量要给爹缝棉袍,要给哥做夹袄的事来。 从记事起就成了孤儿当了和尚的觉远,不知何故,心下竟开始依恋起这个世俗的"家"来。隔几天不下山,觉得便有些怅然若失的。而每次下山,家里的师妹一听到大花狗的叫声,便会跑出屋来,站在小路上翘首以待;每次他一到来,便欢天喜地的,好像久别重逢似的。而且只要觉远一回来,便要留他在家里用饭,变着花样让给觉远做饭:素饺子啦,烙油饼啦,豆腐干炸酱面啦。 师妹爱看觉远吃饭的模样。一面看着他吃饭,一面说爹怎么着,哥怎么着,奶奶怎么着,听得觉远心里热热的,眼里也热热的,直想流泪…… 每当离开时,他也感到,师妹那双碧潭似的眸子里流露出的无言的依恋…… 日子久了,觉远开始发现:每当他再来看望秋婆婆和师妹时,师妹那双笑意盈盈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的时候,不知何故,他竟开始感到有些心慌意乱起来,好像不敢再直视师妹那双深碧的眸子了。 回到寺里以后,师妹那双温柔依恋的笑眼,会一直追着、跟着,一直跟到寺院、闯入他的心间。 夜半子时,每当他翻来覆去难于入睡,思念师妹那好看的俏笑的眸子时,便开始惊骇地省思:自己这样子,算不算是动了凡心了? 再细细想想,便开始有些惶恐的感觉。他开始有些理解明嵩师叔了,也明白他为何会躲着秀秀姑了。 于是,他也开始有意克制自己,命自己尽可能少往山下跑了…… 早堂功课结束后,觉远来到牲口棚,一边帮开心罗汉普胜师叔轧草,一边聊着闲话。 俗话说,"寸草轧三刀,无料也上膘",觉远和师叔两人把秸秆轧得又碎又齐,轧草时,师叔看出来觉远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便问他,是不是觉范随他师父下了山,秋婆婆和师妹也搬回庄里住了,觉得有些孤独了? 觉远点点头。 普胜师叔说:"其实啊,咱们做和尚的,首先要做到能耐住孤独和寂寞才行。只有耐住孤独了,身心才会清净,然后才能修成正果。怎么才能让身心清净呢?除了念经持戒和诸般功课之外,还得想法子累自己、饿自己、冻自己、苦自己才行。" 觉远觉得,普胜师叔这番话,和师父昙宗教自己第一堂课说一样:人的本性都是自私的,修的就是一个慈悲。人的天性都是懒惰的,练的就是一个赶早。人的心性都是贪婪的,坐的就是一个清净。只有不惜肉身,不贪功名,功夫在身,佛祖在心,人才能无私无畏,才能慧根透彻,才能炼就出金刚法力降妖胆略…… 普胜师叔又说:"我以为,出家人,特别是咱禅宗弟子,其实,最首要的一样修持,就是凡事都能放得下。放下了,诸般苦恼和相累便去了十之八九。之后,不管参禅悟法也好,济世度人也罢,最终才可得证圆满,往生极乐…… 觉远正在听师叔谈禅说法,忽见花花和尚——智守师叔瘸着一条腿,一颠一拐地一头闯了进来。 普胜师叔一面起落着轧刀,一面戏谑道:"嘿,花花,昨晚又采到什么香花奇草了?腿怎么瘸了?不会是被狐狸精花妖精的咬伤了吧?" 花花和尚哈哈大笑,就势往旁边的麦草堆上一歪,从怀里掏出一支黄色的酒杯花拈在手中,一面嗅,一边笑道:"师兄,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嘛。反正,我是不会枉担了花花和尚这个虚名的。" 说着,一面摇着酒杯花,一面问他:"哎,师兄,你知道明嵩师弟现在哪里不知道?" 觉远注意到了,今儿花花师叔手里所拿的酒杯花,也是一种有毒的花。他不明白,花花师叔为何总喜欢采摘这些有毒的花? 普胜一笑:"他啊,这一段几乎老不沾家,谁知道这会儿又游到哪儿去了。" 花花和尚说:"上次灵宪出事,你是怎么找到他的?不行,我得找他讨点药。你还真说对了,昨晚我还真的被畜牲给咬了一口。不过不是狐狸,而是一只恶狼。" 普胜摇头叹道:"师弟,你呀,迟早有一天被人打断了腿,或是要了一条小命,你就知道刀是铁打的了。" 花花和尚哈哈一笑,却止不住吸了口凉气,皱了皱眉头。 觉远突然看出来了,花花和尚智守师叔的脸色有些不大对头。他转脸问:"师叔,伤得重吗?" 普胜师叔知道觉远眼下的医术虽不如明嵩,然因他悟性极好,又是好学苦练的,禅武医三样功课也已很是了得了。一般的伤啊病的,都能独自诊治了。见觉远如此询问,普胜突然也觉得花花师弟今天来到牲口院后,一屁股坐在草堆上再没起身,不似平常,见了活就干,有话就说的样子,突然觉得,智守今天的伤势不会轻了! 想到此,急忙放下了手中的轧刀,径直走到智守跟前,蹲下身子:"师弟,来,让我看看。" 花花师叔智守捂着裤腿,摆摆手说:"没事儿,没事儿,找不到明嵩的话,待会儿我自己找点龙骨粉先撒上好了。" 觉远这时也蹲到了智守师叔的跟前:"师叔,这次你的伤,只怕光有龙骨粉已经治不了了。" 智守惊异地望着觉远,"咳!你这小子,几天不见,长本事啦!你怎么知道龙骨粉治不了了?" 觉远也不答话,一面让普胜师叔到墙上取个驴扎脖来,不由分说垫在了智守师叔的伤腿下,一面俯下身,小心翼翼地解开智守师叔的绑腿带,捋开裤腿那时,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哪!师叔的一条腿,虽有一块长布缠了好些道子,血却仍旧不停地向往外渗着! 因他今天穿了件宽大的缁色衣服,所以,虽说血渗在裤腿很多,觉远和普胜师叔却没有看到。 觉远一层一层地解开缠布一看:只见一个两三寸多长的一个大血口子往外翻着血肉,破布一松,鲜血即刻突突冒了出来。 分明是被刀剑所砍! 觉远也不说话,他让普胜师叔再垫高了一些智守的腿,普胜师叔眼瞅着智守的伤,嘴里倒吸着凉气,惊得声都变了:"佛祖!这这,这是咋弄的啊这?" 因动了伤口,智守师叔此时疼得满脸虚汗,他咬着牙、摇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觉远双手颤颤地赶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囊来,从里面翻出了一个小红布包,将里面的药面翻出来,往智守师叔的伤口上撒了一层,又从布囊中的一个纸包里取出一叠白细布条,将伤口一连缠了好些道,扎得牢牢的,见血不再往外渗时,这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又从药囊的一个小葫芦里倒出指肚儿大小一粒红色药丸来,拿水瓢在牲口棚的水缸里舀了一点水,服侍智守师叔服了药,又交待说:"师叔,这几天,你可千万不能乱动了。明天这时,我再喂你吃一丸药,后天这时,我再给你换一次药。" 智守师叔咧着嘴夸道:"嘿!真没想到,玉面小罗汉儿竟然出师了?咳!你还别说,经小罗汉儿这神药灵丸的一降,我这伤立马就一不疼二不痒了。你看,血也不往外渗了。我看,你以后也别叫什么玉面罗汉了,改叫止疼金刚得了!" 觉远收拾着药囊,呵呵一笑。其实,他知道智守师叔说这话是夸自己呢。不过,他说的伤口此时一点都不疼也是假话,疼得轻了一些罢了。那是因为,药里掺有他跟明嵩师父学配制的麻沸散,此药是专门用来麻醉和止疼的。 明嵩师父下山时交待自己,说此药配方甚难,只有见了重伤时,才能使用。他看智守师叔今天的伤势着实不轻,这才拿了出来。 普胜师叔一面帮智守扎好了绑腿,又替他穿上鞋,一面叹道:"唉!师弟啊师弟!不是师兄唠叨,你说,出家人本当六根清净,前缘尽释的。怎么你始终放不下红尘世间的那点私仇?为此,不知被罚跪了多少香,挨了多少戒板。今天你只是伤了点皮肉,再这样子乱闯,闯出大乱子,送了命,你才肯罢手不成?听师兄的,放下吧。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啊!" 花花罗汉智守摇了摇头,又咬了咬牙。 他怎么能够放得下? 高龙城外,他曾有过一个家。那个家毗邻刘涧河,挨着河,祖上给他们留下有七八亩旱涝保收的良田。他们一家四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曾经那么其乐洋洋。爹,娘,哥领着七八岁的自己,在自家的祖田上精耕细作,颇算得衣食无忧。秋天,哥领着他在大片的荞麦花丛中捉迷藏、逮蝈蝈。春天,娘带着他在豌豆地里摘豌豆。上元日,娘还会为一家人包掺了麦面的荞面饺子吃,蒸荞面枣花馒头…… 可恨,高龙城里有个恶霸,他仗着两个兄长在官府做官,把周围临河的坡地一片又一片的全都霸到他们家了。末了,只剩下花花罗汉家这片地。那恶霸变尽花招儿,一会派人许以重金,花花罗汉家不卖,一会又说要修河坝,把花花家地上的土掘得东一坑西一洼的。后来又许以别处的土地。可是,土地是庄稼人的命,而旱涝保收又毗邻河畔可以临水浇灌的土地,更是庄稼人世世代代梦寐以求的聚宝盆。 爹娘死活同意。为了死保那几亩良田,末了,爹死了,哥也送了命,地依旧没能保住,他和娘因被人追杀,只能背井离乡投亲靠友…… 娘带着他逃出了老家后,又气又病,末了,睁着两眼、抓住他的手离开的人世。他出家少林寺,目的只有一样:习一身好武,报此血海深仇…… 毕竟是出家人,他没敢杀生。然而,十几年里,郑三霸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傻大憨粗的,突然变得见了人却只会说:"嘻嘻,一朵花、两朵花。"百姓表面说,是得了"花痴"病了,心里却无不解恨,觉得是郑三霸的报应。另一个儿子几年前从外面逛庙会回来,突然变得又哑又傻,连一朵花都不会说了,嘴角成天挂着一滩涎水…… 然而,罪魁祸首的郑三霸却生性狡猾,设防甚严,花花罗汉几番出手都被他躲过,后来又几次被他所伤,至今还在坑害乡里……, 恶人不除,他岂能就此罢手? 智守每每念及恶人,直觉得全身汗毛都直立了。他咯吱咯吱地咬着牙说:"师兄!说是放下放下,其实,这个世上真正能放得下的又有几人?师兄你也莫说我了,其实,虽说师兄你并未因个人私事而牵系,你做的那桩事,也算是为着普救众生,可是,终究还是凡尘世间的俗事啊。还有,大师兄慧玚和二师兄昙宗,我看,他们也不能够真正放得下。还有,明嵩师弟,竟然跑到战场上去普度众生去了。你们一个人心里面的那种挂碍啊,其实远比我更沉重,也更让人惊心呢。你们那才是更大的执着啊。" 普胜师叔摇摇头:"唉!可惜!刀剑难止,水火难破,百谏不从。那晚,火起之时,大风骤停,天欲亡之,人力奈何?已非我等可以挽回的事了。" 觉远一面收拾着药囊,一面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说的话,只知个中藏着莫名的玄机,却不知他们所指何事?什么是更沉重更惊心的执着?还有"火起之时,大风骤停"又是藏着什么玄机?降龙罗汉慧玚师伯又有什么放不下的挂碍呢? 更让他吃惊的是:明嵩师父不是带着觉范下山朝山云游、普度众生去了么?怎么会跑到战场上了呢? 真不知,原来,师父师叔他们私底下竟然揣着这么多令人惊心的秘密…… 第十五章 美人如玉 山西讨捕大使、唐国公李渊闻听隋帝杨广率部南巡的消息,当即便预感到:姨父隋文帝和姨妈独孤皇后留下的一座煌煌的大隋江山,已是岌岌可危了! 自从表弟杨广入篡大位以来,他亲眼目睹了表弟是如何施展他的天纵奇才的——建造各处离宫,修长城,打造龙舟水殿,开通大运河……动辄征丁数百万。接着,又接连三年倾其兵力,三番麾动数百万大军丁役,一次又一次北上征伐一个小小的高丽国。并诏命南北各地修造战车五万乘,运粮船数百艘,令江南役夫万里迢迢地沿大运河运送军粮直达涿郡。一时间,舳舻千里,车马塞道,满目尽是满载兵甲器物的船舰,役夫将士前后绵延数百里。最终却因指挥失当,后援不济,顾此失彼而惨败…… 连年的穷兵黩武、横征暴敛的结果,终于导致了天下的倾覆…… 更令人感到意外的是,面对扑天盖地的乱兵,曾经雄心万丈的隋二世杨广置大隋社稷黎民于不顾,丧魂落魄、执意南逃…… 隋帝杨广乘舟南下后,太原留守、山西讨捕大使李渊不仅没有感到忧虑,反倒觉得顿然轻松…… 暮春的晋阳,桃红柳绿,莺歌燕啼。 唐公李渊一夜酒醒,睁开眼时,忽见自己的锦帐内,竟然一左一右地睡着两个绝色美人。 他又惊又异,望着美人,渐渐记起来了:昨夜,自己和晋阳宫副监裴寂在晋阳宫外朝饮酒听歌、纵论天下之时,正是这两位美人琴歌相伴的。 不知裴大人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两位美人,昨夜,裴大人不知何时离去的,却留下了这两个美人相伴,醉意朦胧的李渊继续与两位美人良宵美景,笑语佳酿,直到寅时方才昏昏入梦。 此时忆来,仍旧有些心荡神驰…… 两位美人的睡姿极美。 李渊禁不住歪着身子,凑近了细细去瞅:一个生着长长的鸭蛋脸儿的,身着耦粉薄纱睡裙,露着雪白的膀子,着实妩媚可爱;另一个生着瓜子脸庞儿,身着淡青色绮绫亵衣,青丝拥腮,令人我见犹怜…… 李渊轻轻抚了抚身穿藕粉色睡裙的美人白皙红润的脸庞儿,不想一下子就扰醒了美人—— 美人儿缓缓开启明眸。 望着美人儿一双忽闪忽闪碧潭似的眸子,李渊心内一动:天哪!这是怎样一双迷人的眸子啊——美人儿的睫毛很长,忽闪忽闪地望了望李渊,微微一笑,越发令他神魂俱醉了…… 美人慢慢起身,对着李渊嫣然一笑道:"啊?唐公,您已先醒了?" 藕粉睡裙的美人儿一面起身寻自己的衣服,一面用嫩藕似的胳膊肘儿顺手推了推着青绫亵衣的美人儿:"唉呀,萦儿姐姐,还贪睡啊?快起来吧,该服侍唐公梳洗了。" 那叫萦儿的青绫亵衣的美人睁开眼,显得一时有些迷茫地望了望李渊,令人生怜的瓜子脸儿上一时便泛起羞赧的红晕来:"啊?蕊儿妹妹,怎么不早些叫醒我?瞧我这邋遢样儿,惹唐公笑我……" 两个美人一面俏笑着,一面起了身,一时,又一齐来帮李渊更衣的更衣,拢发的拢发,又是拿漱口水、又是递脸水的。 李渊一面任由两位美人张罗服侍着,一面随口问道:"两位姐姐是裴大人家养*的女孩儿么?" 蕊儿拿起玳瑁梳子,一面轻轻为李渊拢着头发,一面俏笑道:"我们姐妹可不是裴大人家养的人。" "哦?那,两位姐姐是哪家的姑娘呢?是明月楼呢还是牡丹亭?" 当今陛下杨广的三大离宫之一——晋阳宫建成之后,晋阳城内骤然便显得繁华起来。李渊早就听人说,城内最有名的歌台舞榭便是明月楼和牡丹亭两家,听说这两家颇有几位色艺双绝的女子。 他哪里料到,这两位美人不仅不是寻常的坊间女子,而是当今陛下留守在晋阳宫最宠爱的两位嫔妃——伊德妃和张修仪! 张修仪名张蕊,与晋阳宫副监裴寂有些远房亲戚。去年初,陛下率诸公和后妃从长安开拔到洛阳,又从洛阳一路开拔到江都,却把她们成年累月地丢在晋阳宫内空守苦熬。如今,时逢天下动荡、乱兵四起。在晋阳宫中留守的嫔妃越发没了出头之日。众姐妹每天在一起流泪度日,谁也无法料知,一旦乱军攻入离宫,她们这些人的命运将会流落到什么不堪的境地?仿如一群鸟儿被关在笼中,眼见笼子四周野兽逼近,个个惶恐万分,却因戍卫把守,墙高宫深,逃也逃不出,躲又无处躲,每天只能在恐惧中度日…… 几天前,表叔裴大人来到她的寝宫,对张修仪说起天下局势,问她有何打算时,修仪泪流满面,悲咽难禁。 裴大人唉声叹气了一番,说陛下此番南下,天下动荡,江山已注定将不杨姓的话时,蕊儿闻言越发忧惧万分,流泪啼泣起来。 裴大人问她:"不知侄女想不想有出头之日?" 她泪眼迷朦望着自己这位表叔,实在猜不出,自己都沦落到这份儿上了,还会有什么出头之日?眼下,她和她宫中姐妹无不每天都在焦虑惊恐中随时等待祸变的到来。此时,能好好活下去足矣,岂敢想什么出头之日?于是流泪道:"表叔,侄女自选入内廷,和陛下仅有一夜夫妻,更无一男半女。表叔如看在侄女的姑奶奶和母亲的份上,能怜惜侄女半分的话,就请给侄女行个方便,使侄女逃出宫去,侄女下辈子就是变牛变马,也要报答表叔的大恩大德……" 裴大人摇摇头说:"蕊儿,我与你母亲是表兄妹,岂能不为你着想?表叔并非不想帮你逃出宫去,只是,逢此天下大乱、四海动荡之际,你就是逃出宫去,又能躲到哪里?而且,你一个逃亡的大隋帝宫的嫔妃,亲戚们谁又敢收留你?末了,只怕不是被朝廷抓回,便是被乱兵作践。仍旧还是逃不脱死,或是沦为他人奴仆婢妾的结果。那样,倒还不如待在这里等死的好。" "这般不成,那般也不成,侄女可该怎么办才好?请表叔救救侄女……"蕊儿一面悲咽,一面竟给表叔跪了下来。 裴大人忙扶起她,沉吟良久,末了叹气道:"表叔这里倒有一计,不仅可救你逃出苦海,还可使你将来能得更大的荣华富贵。只不知你愿不愿意听表叔的主意?" 蕊儿流泪道:"侄女不敢奢望富贵荣华,只要身有寄处便足矣!侄女当然愿听表叔的教导,还请表叔明示。" 裴大人说:"只要你能侍奉好一个人,你的富贵,你一家人的富贵,全都有指望啦。" "是谁?"蕊儿问。 裴大人笑而不答:"到时候,你自己就知道他是谁了。你相信表叔,跟了这个人,决不会委屈了我的侄女的。而且,你跟了这个人,将来,无论你的娘家,还是你自己,都会比现在更享大富贵大荣华,还比跟着那个昏君杨广更能享到夫妻恩爱。你表叔帮你这一回,将来也能跟着你有个指靠了。" "表叔,他到底是何人啊?"蕊儿问。 "此人系三世公侯之子,你可能听说过此人的大名,可是你却未必知道,此人还是一位潜蜇于乱世的蛟龙啊!"裴大人叹道。 "侄女,侄女但凭表叔做主。"蕊儿见表叔对此人也这般敬仰,清知绝非寻常之人,此时早已心动。 裴大人低声嘱托她:命她晚上悄悄带上那位平素与她私交甚密的宫中姐妹——善弹琵琶的伊萦伊德妃,一起从北掖门出去,晚上,他会命人把北掖门打开,门外有两顶小轿等候接应她们…… 表叔离开后,蕊儿来到萦儿的掖殿,因担心一向亲密、无话不谈萦儿姐姐一旦听到这个主意时,会斥责她不知羞耻,沉吟半晌,才吞吞吐吐地把此事告知了伊妃萦儿。 没料到,萦儿竟比她还有见识。不仅一口答应下来,又说裴大人既为晋阳宫的副监,又是蕊儿的表叔,既不会看错人,也不会害了蕊儿她们俩。又对蕊儿揣测,眼下,四方动荡,社稷倾危,陛下无义,把她们这些好人家的女孩子一个个关进宫中,却又弃她们于生死屈辱于不顾,她们为何还要在此坐以待毙?又说,裴大人肯定也是在为他自己寻找一条退路和靠山。又说,连晋阳宫副监裴大人都肯如此用心交结的人,肯定不会令她们姐妹失望的! 两人决计:只要免却被乱兵们糟践,甚至沦落到为奴为婢做仆做妾的惨境,两人咬牙豁出去了…… 这样,直到晚间,两人相携悄悄出了北掖门,乘上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两乘小轿,一直来到前朝晋阳宫的外朝。 直到此时,她们才知道,原来裴大人所说的"潜龙",竟是山西讨捕大使、陛下的表兄,眼下正总理河东、太原、晋阳等地军民、兵马、粮谷的唐国公李渊! 蕊儿和萦儿往日在宫中也曾听说过这个人。今日一见,不觉暗自惊喜:此人广额丰颐,睿目如星。举止沉静,风流儒雅。果有奇表! 二人相顾对视:跟了此人,必有指望。 于是,昨晚良宵,春风一度,姐妹倾心侍奉…… 此时,因见唐国公直到此时还不清知她们的身世,竟问起她们是哪家坊间伎馆的女子时,蕊儿和萦儿相视一笑,反过来问李渊:"唐公,我们姐妹像是那里的人么?" 李渊奓着两只胳膊,一面任由两位美人结带系扣的侍奉,一面欣赏着着两位美人的鬓如绿云颜如玉,迷惑地问:"哦?那,两位姐姐是?" 萦儿低头微笑着,也不答言,依旧温柔地为李渊又是系扣又是结带。蕊儿却显得俏皮一些,她一双纤纤素手轻轻地为唐公拢好发,挽好,拿自己的粉腮轻轻地贴近李渊的脸,望着镜子里的李渊悄声低语道:"告诉你吧,我是妹妹,她是姐姐,我们姐妹俩都是从天宫瑶台下到凡间,专门服侍唐公来的……" "呵呵,呵呵,真的?哦,不过,我看二位姐姐果然像是天上的仙子下凡来了。"笑呵呵地打趣,一时不觉心旌摇曳起来,伸手一把揽过蕊儿,"来,让哥哥好好看看神仙妹妹?"蕊儿一面笑,一面扭,李渊越发情动,一把紧紧拥在怀里,一面亲她的香腮,一面拿身子去用力摩挲她,嘴里说,"嗯,果然是神仙妹妹的身子,柔若无骨……"不觉喘气又粗重起来…… 正为李渊扯平着袍角的萦儿拽着他的袍子,在后面禁不住掩嘴吃吃笑道:"嘻嘻,唐公,你还真信她的鬼话?" 李渊用力贴着蕊儿,嘴里咕哝着:"信,信……果然天上尤物啊……" 萦儿在后面一面努着嘴,一面拽了拽李渊的袍子,装出嗔恼的模样:"不知羞不知羞,当着人的面发疯……" 李渊呵呵一笑,一转身,一把也将她搂在怀里:"哦,神仙姐姐吃起神仙妹妹的醋来了?" 一面说,一面一把握住她高挺柔软的乳,越发不能自已了……呼吸也越发急促,嘴里道,"神仙姐姐……也,也是一般迷人……" 萦儿一面挣扎,一面满脸绯红的笑道:"哟,不要,不要……羞死了……" 李渊越发难禁地搂紧着她:"姐姐……姐姐这对乳……天哪,真是要醉死了……姐姐住在天庭哪个宫殿呢?" 萦儿一面躲闪,一面说:"唐公,我们不是天上宫殿的,而是人间宫殿的人。" 李渊笑问:"人间宫殿在哪里?" 萦儿怕他再执意胡闹,外人一旦闯进来不好看,一面喘着气,一面随手指了指后廷:"唐公,我们姐妹俩,就是内廷宫殿里的人。" 李渊闻言不觉大惊,他骤然停止了撕扯揉搓,满脸惶恐地问:"啊?你们,你们,是,是,是内廷的宫人?" 李渊嘴里说着这话,直觉得兜头一盆凉水,从上到下骤然发冷起来,他直起身子来,两眼怔怔地望着面前两位姣俏动人的美人,心想,也许,也许这两位美人,只不过,只不过是晋阳宫里两位下等宫人吧? 可是,连他自己也不信:面前这样两位风华绝代又才艺双全的美人,怎么可能会只是一般的宫娥? 她们,她们是? 他突然记起来,他隐约听说,裴大人有个表侄女就是晋阳宫里九嫔夫人之一。 李渊只觉得自己的头"轰"地一声:天哪!大祸临头了! 萦儿一面趁机起身整理被李渊扯拽得凌乱的罗裙,娇羞满面地拢着头发,蕊儿斜了萦儿一眼,心里怨道:"事情都到了死生关头了,姐姐竟还顾及什么害羞?裴叔叔有话,不让人撞见,又怎么能成事儿?" 她见李渊一时怔在那里,忙用两只嫩藕似的胳臂一把从背后紧紧箍住李渊的腰,在他身后纠缠着,嘴里喃喃道:"夫君,夫君……姐姐这会儿不想要,妹妹想要,嗯……夫君快来嘛……" 李渊怔在那里,哪里还有心思再去品咂和领略美人的多情娇俏? 她们,她们果然是晋阳宫里的人吗? 天哪!自己闯下大祸、犯下了淫乱后宫的滔天大罪啦! 这,这岂不是作死吗?即令没有今日之事,当初自从李密和李轨造反,恰好应了胡僧安伽陀"将有老君子孙治世",杨广左右秘奏请尽诛海内李姓者,朝中三家豪门望族的李姓,杨广已先后灭了两族。 那些日子,朝中最后李姓一族的李渊真可谓度日如年。上元节那天,他因病不能前往帝宫拜谒,杨广问李渊在宫中外甥女王夫人,"唐国公怎么没来?"当外甥女说舅舅病了,杨广突然阴着脸说,"能死不能?"外甥女闻言,惊得魂飞魄散,赶忙派人出宫送信…… 那些日子,李渊天天混迹于酒榭乐坊,藏韬晦略…… 不想,不久后,竟然是一个高阳反贼救了他——大业十二年春,高阳有个号称历山飞的反贼,北结突厥、南掠燕赵,一夜之间率起乱众二十万,一路杀掠百姓、抢劫财物……太原重地被围困得水泄不通。杨广先是命大将军潘文长率三万兵马前往,与地方兵马联合讨伐,不想,结果竟是全军覆没,连潘将军自己也阵亡沙场。 闻鼙鼓而思良将。 危机关头,杨广又诏令李渊为讨捕大使,却只给了他一万兵马,命他即刻前往破敌。李渊清知,此战是只能胜而不能败的。若是战败,那还不如战死在历山飞手下,倒还能保得老少平安。如果败归,自己一人身死事小,可怕的是,那时满门只怕都会因自己的败绩而连坐俱亡! 李渊与左右和诸子一起仔细分析敌情后布下奇兵之计——他亲率步骑六千诱敌深入,与历山飞的两万主力在鼠雀谷展开了激战。 双方激战之中,李渊陷入重围,差点命丧乱军。正当危急关头,他的二公子——十八岁的李世民率领四千精骑,沿小道迂回包抄,突然从山崖猛冲下来,奋力攻袭历山飞部。历山飞不知李渊到底有多少援兵,只见骑兵满山遍野卷来,登时军心大乱。历山飞虽说兵力众多,而李氏父子和左右部将却清知此战是一场不胜必亡的拚死搏杀,加上又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兵马,全军上下同心奋力拚杀,末了,直杀得历山飞部众尸横遍野、血染溪流。 主将历山飞见大隋兵马如此凶猛强悍,部下众兵纷纷溃散逃命,一时间,满眼望去,全都成了大隋的兵马,不觉心惊胆寒,在左右部将的拚死卫护下,趁乱寻一条山道仓皇逃走,两万主力军尽皆被歼…… 太原大捷的军报传入洛阳东京后,据说郁闷许久的杨广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恶气,当着群臣的面放声大笑——这是自大将军宇文述薨殁后,隋军与叛军作战第一次获此大捷! 或许杨广觉得平定天下动变,眼下还用得上他李渊,当下便诏敕晋拜他为山西讨捕大使。离开东京南巡江都之前,又诏命他为太原留守兼领晋阳宫监,令他节度山西、河东两地兵马并总理军民钱谷诸事务。 杨广南下后,提心吊胆的李渊终于松了一口气:好歹总算能过几天的安生日子了。于是,这一段日子里,宴游骑射,好不快活。昨天夜里与裴大人宴聚,又是美人琴曲,又是觥筹交错的,哪里料到,平空里竟惹出这等天大的祸事来? 李渊又惊又骇,正手足无措之际,忽见晋阳宫副监裴寂从外面径直闯了进来,两位美人很是知趣地从偏门退下了。 裴寂望着两位美人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笑着打趣:"呵呵,唐公,昨晚一夜,可是春风得意啊!" 李渊勉强一笑,故作不知地问:"只不知,两位美人是哪家的姑娘?" 裴寂望着李渊的脸:"唐公乃天下知名的风流人物,金屋藏娇的美人至少有十多位了吧?凭唐公对女人的阅历和见识,似这样倾城倾国、色艺双绝的美人,还会是哪家的姑娘呢?" 李渊闻言,觉得有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正在悄然落在自己头上。却故作迷茫地摇头道:"叔德*实在猜不出,裴公,你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两位花魁?" 裴寂却道:"唐公,普天之下的佳丽,万里挑一选入后宫的美人,又是万里挑一被当今天子所宠爱并晋封的嫔妃,那算得天底之下尤物中的尤物了啊!" 李渊大惊失色:"啊?裴公,你,你说什么?她们,她们真是,是晋阳宫里的留守宫女?" 裴寂笑道:"这两位美人,一位是伊德妃,一位是张修仪。是今上三大离宫之一——晋阳宫最为陛下宠爱的两位嫔妃了。" 李渊觉自己的头"嗡"地一下炸开啦! 他脸色苍白、全身发抖地指着裴寂:"天哪!裴裴公,你我同朝为臣十数年,我,我一向视你为亲兄弟,从未有过设防之心。你,你,你怎么让当今圣上的两位宠妃来服侍我,你这不是纯心害叔德吗?" 裴寂微笑道:"唐公误会了!玄真一向视唐公为手足,怎么会害唐公啊?事情是这样的,我以前曾对侄女蕊儿提起过你的大名,也说起过你比射招亲之事,她记在心下,和伊德妃姐妹二人相好,两人私下议起,恋慕唐公大名久矣。听说你眼下就在晋阳宫外朝的消息,好求歹求,希望能一识天下英雄唐公,所以,昨晚,玄真才敢把她们领来。不想,她们一下子便为唐公的儒雅风采所痴迷。情愿侍奉唐公身边左右的。" 李渊道:"咳!说什么天下英雄,说什么儒雅?你呀你呀,你明明知道,当今陛下早已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如今,你你,竟亲手引来两位陛下的禁脔侍奉叔德,此事一旦传到江都,叔德顷刻便是灭族在祸了啊!" 裴寂收敛了笑容:"唐公!即使没有宫人之事,杨广又何曾肯放过朝廷中的诸多忠臣良将了?兄弟一向奉唐公为天下一等英雄。如今,昏君荒淫奢糜,暴政苛役,屠戮无辜。值此江山倾覆、社稷崩毁之际,唐公何不乘势而出,救天下于水火,济百姓于倒悬!玄真恳请唐公举义旗,号义军,率领兄弟子侄等,扫平乱寇、靖定危乱,建大功业,垂万古名?那时,漫说两个美人,就算四海天下,也将尽归唐公所有。" 李渊惊骇道:"裴公休得疯话!说什么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不等我动手,一道诏书,叔德的灭门奇祸就已临头啦!" 裴寂道:"唐公乃大英雄,既知昏君早晚仍旧还是容不下,何必在此坐以待毙?" "玄真,原来,你,你是有意要把叔德逼入绝境啊?" "唐公,你误会玄真了。其实,希望唐公举义军而保阖族,号天下而济众生之事,并非是裴寂一人主张……" "父亲!" 裴寂话音未落,李渊就见自己的二公子世民大步走进屋来:"父亲,裴公所言有理!为保全阖族性命,更为解万民于倒悬,世民恳求父亲决断大计!" "啊?你们,你们?原来,你们竟然合起伙来图谋我?" 李渊一时气得脸色铁青——淫乱后宫之罪,今上会怎么处置自己,做为太原留守兼晋阳宫宫监的李渊实在清楚不过了。虽说祸已闯下,可是,此事毕竟还可以想法子瞒过远在江都的杨广;而起兵造反,那可是即刻公诸于天下的灭族大罪啊! 从前朝至今,他亲眼目历了太多的谋反者,甚至仅仅只是被怀疑有谋反动机者,便被朝廷满门诛杀的无数例子。他似乎看到了在满地血泊中挣扎的阖族老少…… 平素为人一向和稳的李渊,如今被人一下子推上了悬崖,想想落到如此被动的处境,竟然是自家爱子伙同他人给自己设下的圈套,逼得自己不反,一时怒不可遏,一面大骂世民忤逆,一面全身发抖地大叫:"来人啊——!把,把这个不忠不孝的叛臣逆子给我绑起来,押、押送太原郡衙门去!" 裴寂见李渊如此震怒,急命人寻来晋阳令刘文静和勋卫将军长孙顺德劝阻。 长孙顺德是世民的正妻长孙氏的叔父,与李渊父子一向交好。听说李渊翻了脸,竟要把世民绑送太原郡,大惊失色道:"唐公请息雷霆之怒!唐公,你把世民一人绑送郡衙倒也罢了,唐公只是忘了,谋逆之罪,依大隋律法,那可是诛灭全族的重罪啊!唐公,就算你公明大义,不为自己和世民虑,也当替唐国府阖族老少想一想啊!" 裴寂劝道:"唐公,玄真以为顺德之言极有道理。知子莫如父,二公子一向忠义骁勇,并非不忠不孝之辈!要怪,也只能怪昏君弃社稷于不顾,置众生于水火,二公子如此,无非是想唐公能为国为家奋举义旗,挽天柱于危倾,解万民于倒悬,世民这样,其实,正是为了天下苍生,是大道大义啊。唐公万不可逞一时之义气而毁了大局,自断后路啊。" 刘文静说:"二公子世民的主张,我等俱都知晓,也俱都赞拥。唐公要绑,就把我等按同谋之罪一同绑送太原郡吧。这样,说不定还真能保住唐公阖府家人。" 众人见李渊犹豫不决,满面愁云又唉声叹气的模样,越发轮流劝诫不已起来。 其实,众人哪里知晓,李渊哪里真的舍得会送世民去死?他望着跪在面前的英姿勃发、少年英豪的爱子世民,心下思量的根本就是另外的事。他一生纳妾十数,所生儿女众多。而最令他中意者,莫过于正妻长孙氏所生、面前这个一直伴随自己身边左右的老二了。 这些年里,他与世民父子事算得生死相依,老二私底下所做的一切,俱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自从隋帝杨广南巡江都的前后,天下动荡,群雄四起,他便听人密报世民曾对人断言大隋国祚必亡的话,并有秘图反隋的动向,还得知他到处招纳谋客、收揽豪杰,交结天下英雄。由世民出面招揽群雄,当然比自己出面要隐蔽。于是,有意任其动用家中库存,供其交结。果然,四海群盗大侠皆誓言,无不愿拚死效力…… 此时,李渊见众人皆来劝解,便冷眼看出众人坚决拥赞老二的举义决心,沉吟了好久后,这才命左右松绑,沉着脸道:"今天,若非诸公求情,必将把你交送朝廷处置!" "孩儿谢父亲不罪之恩。"世民一面流泪,一面跪叩不已。 裴寂、长孙顺德和刘文静见事有转机,终于缓了一口气。 正在此时,突听门外一路急报传来—— 原来,叛军甄翟儿率兵十万,一路杀掠百姓,攻城抢劫,气势汹汹地向太原方向进逼而来! 裴寂不觉大喜:啊!唐公,天机来了!唐公正好可借剿乱讨贼之名,招募义军,攻占各方重地,最终一路占领长安,岂不甚好?" "玄真休得乱语!赶快召集诸将,共商剿敌大计要紧!" 李渊这边正调兵击敌,燕郡那里也一路有急报发来—— 突厥见中原大乱,竟然趁火打劫,集合数万兵马,欲一举攻入幽燕、直取中夏! 李渊率部东征西战,不想,盗贼竟是越讨越多,虽数路出兵,全力击敌,却不能平息大乱…… 杨广在江都闻报后,遣使北上,欲执李渊前往江都问责…… 李渊大惊!他清知:此一去,必无生还之理。于是,这才急召世民、裴寂、刘文静等商议应对。 世民禀道:"父亲!事情已经到了危急关头,孩儿请父亲即刻举大事!" 李渊正犹豫不决之际,忽有军报传入衙署——马邑校尉刘武周据汾阳宫举兵作反! 世民、文静等闻听,顿时精神大振:"主公,天助我也!主公正好借刘武周作乱,以讨伐反贼兵力不足为名,大举聚招兵马! 决议即出,裴寂和世民一起,速速召集诸将豪杰前来,共议讨贼并举义大计。裴寂进奉晋阳宫所储上等好米九万斛,杂彩五万段,盔甲四十万领,以供义军所需,并拨出晋阳宫宫女五百,以待赐予大战中立功的将士…… 一向豪爽仗义的世家子弟刘弘基等两年前就为世民所招纳,此时早已按耐不住,振臂一呼,数千兵马呼啦一下便聚在旗下。李渊命他和长孙顺德二人专司招兵,十多天的日子里,每天前往从军者竟逾万人。 李渊兵分数路,打着讨伐叛军的借口,大举进军咸阳,进而围攻霍邑、太原,并一路向长安进逼…… *隋唐,王公大臣都有在家中蓄养歌伎舞伎的习惯。 *叔德,李渊的字;玄真,裴寂的字。 第十六章 青梅竹马 柏谷寺山门外上游的这片河滩,比别处格外幽静平缓一些。 河对岸的滩涂上生满了茂密的苇荻和红蓼,春夏季节,河水清澈,蓼红苇白,不时有翠鸟和鹭鸶嬉戏其间。 觉远随师父来到柏谷寺后,就喜欢上了这片山岙,这处河滩。每天,完成师父布置的诸般功课后,便会来在这里参禅练武。 坐在这里,四面环山。柏谷坞据轘辕山的山岙子正中,马涧河从岙子正中流过。河对岸住着佃户百姓,河这边是寺院众僧。每年,天气越热,河水越大,到了冬天,河心便会露出大小乱石。 这处河滩的草丛比别外格外厚密,没踝深。人坐在上面,仿如坐在厚厚的毡毯上一般。觉远喜欢这里的幽静,更喜欢在禅武功课之后,在此处调一调身心,静一静五内。乏了,干脆仰面躺在草丛里,闭着眼,嗅着来自树林草叶的气息,聆听清风碧水的天籁。 有时,他疑惑,究竟什么是极乐?往生极乐似乎是很遥远的事。可是,他有时觉得,其实,今生也能感觉到极乐的。譬如此时此刻,他便感觉到了一种极乐。他如此宁静而自在呼吸,打坐,仿佛佛菩萨就在蓝天飘浮的白云之上,在清风微拂的幽静里,在碧波荡漾的水花上,在摇曳着的绿叶和野花丛中。慈祥地笑望着他,抚慰着他。有时,他坚信,佛菩萨正陪伴在他的身边,佛不仅能听到他的笑脸,还能看见他的流泪,甚至,也能看到他的心思…… 这几天的天气有些燥热,每当太阳高升,诸般功课做完后,他就会扑到河里,让整个身心浸润在水中,或是在河中泅个来回,或是仰泳于水面,望着高浩无垠的蓝天和碧空,听着耳畔的水流,看着鸟儿天空飞过,实在惬意极了。 正闭目独自沉醉着,忽然,对岸传来三声清脆的鞭声。 是师妹无瑕在叫自己。 无瑕下山后喂了六七只羊,师妹的那竿三尺来长的鞭子,还是师叔智守亲手给她做的。师父还手把手地教了她一套打狼的鞭法。她从来不舍得拿鞭子抽羊儿,只肯用鞭子的声响,或是大花狗的汪汪叫声,召呼它们吃草,走路,回家。 觉远知道,师妹这三声鞭子是在招呼自己。 他平时,只要鞭声响过,大花狗必然会跟着汪汪几声。几天前,他听师妹说,大花狗这两天就要下小狗崽了。看来,大花今天已经生过小狗儿了,可能无瑕就是要告诉他这件事的。 只不知大花下了几只小狗崽? 自蓄发以后,师妹无瑕的性情一下子变得欢快活泼起来。见了觉远又说又笑的,再没了往日的拘谨。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会一下子全端出来,摆在他面前。 因知道觉远爱在这一带练功,无瑕闲下时,便会赶着羊群来在他打坐的正对岸,让羊儿在那里吃草,若是看见他在对岸,有什么急事时,便会用手圈着嘴巴站在对岸叫他:"喂——师兄,过来一下。"没什么急事,就会甩羊鞭,或是让大花狗对着岸这边叫几声。觉远就知道,是师妹在叫自己的了。就会很快收了功,跃到河里,哗哗啦啦地划着水游到对岸去。有时水小一些时,也会提着僧鞋趟过河去。 每次过了河,无瑕总会笑嘻嘻地把两张油饼或是两双袜垫什么的交给他,他和师父一人一份。 有时,觉远听到师妹在对岸叫他,游水过河时,也会有意潜到水底一会儿。无瑕见他半晌没有露出水面,便开始着急,站在对岸又是喊又是叫的,直到他露出水面。后来一次,无瑕见觉远半晌都没有露出水面,以为他被水底的漩涡卷走了,一时竟吓得大哭起来,又跳到水里救他。因她不大会游泳,这一段的河又是拐弯处,浪急水深,她在水里趔趔趄趄差一点呛了水。结果,吓得觉远再不敢潜水里逗她了。 这天傍晚,觉远在岸这边见师妹又用羊鞭招他过河,便跃到河里朝对岸游去。不承想,刚刚游到河中间,突然听见对岸师妹骇人的尖叫:"啊——!哥!长虫!长虫!" 柏谷坞一带的人称毒蛇为"长虫"。 觉远大惊——不好!这一带每到这个季节,常有毒蛇潜在河畔的草丛,前几天就有个放牛娃被蛇咬了脚。 他在河里拚尽全力朝对岸猛游的同时,就听到了师妹在对岸越发厉害的嚎哭声了——师妹毕竟年纪小,遇到蛇,还不知如何应对。 他冲上岸去,只见师妹坐在那里,满脸惊恐、全身发抖地哭着。 师妹果然被咬了! 觉远扑过去,只见她的左脚踝有一个蛇咬过的伤口,伤口周围已开始发红肿胀了! 是毒蛇咬的! 他摸了摸衣袋——糟糕!今儿天气格外热,他出寺只是想在水中冲凉一下,竟忘了带药囊!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他嘴里念着佛,一面抓住师妹的脚,双手使劲箍紧了伤口上部的小腿,伏下身去,一口接一口拚命地吮吸着伤口,尽可能清除蛇的毒液;一面双眼四下急切地寻找着:他听明嵩师父说过,大凡世上万事万物总是相克相生的。毒蛇毒蝎出入的地方,往往也必然会有一种能降克其毒的草药。 "阿弥陀佛!" 果然,就在他往草丛吐吸出的污血和毒液时,在四五步开外的几块乱石杂草从里,突然看见几棵缀着小红果的半枝莲! 他放下师妹,飞身扑上去,两手连揪带拽的,揪下了那丛半枝莲——这正是能治疗蛇毒的草药啊。 觉远一面把半枝莲垫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一面拿一块石头砸成浆,把草浆撮起来,填在无瑕嘴里一些让她把汁液吸掉,又抓了一些敷在伤口上,低头"豁啦"一声,用牙齿把僧衣撕下了长长的一条,缠住师妹腿上的伤口。 扎好伤口,觉远见师妹嘴唇有些发青,不敢怠慢,背起师妹,唤着羊群,飞身便往山下的家里跑——寺里虽说有药,可是再过河越发耽误事,到家以后,师父还放的有这些疗治蝎虫蜇咬的解毒药,再给师妹灌服一些才更稳妥。他一路飞奔下山,当远远地看到家门外那开满豆角花花的竹篱笆,听到大花狗的欢叫时,不觉长舒了一口气。 谁知,一时竟觉得天眩地转起来! 他突然记起,可能是因为自己吸蛇毒后,忘了捧一捧河水漱口,毒液渗到肚里了!此时,他觉着身子虚弱,满眼乱晃,赶忙把师妹放在门外的草堆上,直腰那时,却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醒过来时,觉远发觉自己躺在秋婆婆的炕上。师妹见她醒来,惊喜地对在院中熬药的秋婆婆说:"奶奶!我哥他醒啦!" 原来,觉远把师妹背到篱笆前,嘴里的毒液没吐净,加上背师妹好大一段路,一时竟昏了过去。 秋婆婆听见外面又是人哭、又是狗叫的,慌忙出门时,见觉远已昏在地上,无瑕在一边摇着着觉远,又叫又喊的。秋婆婆忙叫左右邻居把觉远抬到家里,又请乡亲到山上去叫昙宗。师父闻讯奔下山后,当下便为两人灌下了解毒的药。 师父对秋婆婆说,无瑕的伤口若不是觉远及时吸出了毒液,又当即咽了半枝莲汁液,又敷了半枝莲在伤口上,无瑕的一条小命恐怕已经没了。 师父见觉远服了药,呼吸终于显得顺畅一些后,便把觉远留在柏谷坞家中,自己临回寺院前,又交待秋婆婆:近几天多给他做些好吃的补补身子。 昙宗下山后,无瑕一直出虚汗,觉远却一直昏睡着。 秋婆婆柱着拐棍,拿着无瑕和觉远的衣裳,一路来到河边,为无瑕和觉远两个孩子叫魂,从河边一路叫到家…… 无瑕第二天就能下床了,觉远却是两三天还很虚弱,动辄便是一身的虚汗、喘气不已。 无瑕和秋婆婆轮流守着觉远,变着法子的为他做好吃的。给他做的饭里不仅有羊奶,还有鸡蛋。 严格上说,吃这两样东西也算是犯戒的。可是,秋婆婆和师妹不依不饶,硬是逼着他吃。说羊奶和鸡蛋虽也是取之于肉体,却并非有知性命,为了他能早日康复,必得用这些补补才成。 觉远拗不过她们,只得默默吃掉,默念佛陀…… 这样,觉远虽说还是头晕心慌虚弱得难受,可是在秋婆婆和师妹两人的照料下,心里却甚是温暖。他躺在那里想,妹妹,哥哥,爹和奶奶……唉,人,若能拥有这样一个家,一家子有老有小的,就算日子过得清苦,心里也是乐的。 觉远的身子开始恢复了。这天,师妹又给他端来了一碗羊奶,看着他捧着奶碗,竟像是喝药似的,小口小口地咽着,眨巴了一会儿眼,望着他的脸说:"哥,我想跟爹说说,让你也还俗……" 觉远一愣:"还俗?为什么要还俗啊?" 无瑕一下子被他问住了。她涨红着脸,半晌说不出话来。末了,突然红着脸跑出屋去了…… 觉远怔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想:自己该回寺院了。 正好,傍晚,师父回家来看觉远,一家人坐在院中的石桌上说了会儿家常闲话,觉远说起晚上要跟师父一起回寺院的话时,师父劝道:"你咽到肚里蛇毒,受的是内伤,脸色还有些苍白,出气也短,还未大好呢,家里有你奶奶和妹妹照顾着,总还是比寺里的方便,不用这么急着回去,再养几天吧。" 觉远说:"师父,我是一个出家人,不能久扰居士人家的。我还是随师父一起回寺吧。" 师父说:"你奶奶和你妹妹也不是外人,这儿也是你的家嘛。" 师父的话音刚落,突然,就见无瑕"唿"地一下站起身来,揉着眼跑屋里去了,接着便听到屋里传来一阵低声的哭泣。 师父诧异地问秋婆婆:"闺女咋啦?" 秋婆婆停下手中的活计,低声叹气说:"唉!闺女大了。" 师父听了,先是一怔,后来,半晌默然无语。 觉远坐在那里,深深低着头,心内又惊又惶,一时又觉着有些头晕气喘的了。 晚上,觉远坚持要回寺。师徒二人一路默然无话。 觉远走久了还是有些喘。过桥之后,昙宗便让觉远坐在桥头的石墩上歇一歇。 师徒二人坐在石墩上,师父望了望寺院山门,又望了望天上的星星,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会儿,转过脸来,对觉远说:"觉远,有件事,师父得对你实说了。" 觉远心里越发惊慌,他以为师父要教训自己处事不当之过了。 他点点头:"师父,徒儿听着呢。" "觉远,这事的实情,师父透给你,就是让你心里有个数儿:你师妹无瑕不是我的女儿。" "啊?"觉远惊异地望着师父。这些日子,他凭着师妹对师父的那份孝敬和亲爱之情,根本料不到,师妹竟然不是师父的亲生女儿! "她是你善护师爷和志操师伯受人之托,命我和你慧玚师伯接到咱们寺暂时掩藏一段的。她不是咱们普通百姓的孩子,她是金枝玉叶……她亲娘,她亲奶奶,全是帝王的皇后和公主。" 觉远定定地望着师父,一时间,什么都明白了! 是啊,师妹她哪里像是民间百姓的孩子呢?她分明是天上的仙子下凡来了,就算以往她扮成小沙弥、装哑巴,就算她穿着百姓家的粗布衣裳,她也只是被贬到凡间受一时之苦来的。她迟早还是要重新返回天庭去的。 不知何故,觉远突然觉得自己心内一阵闷郁的疼痛,一时又有些眩晕起来…… 夜静得让人心慌。 觉远独自趺坐在那片河畔…… 山下的柏谷坞庄黝黑一片,凤凰山脉静静地矗立于远方月下。 星空浩瀚,天河斜横。风中有麦秆成熟的气息飘来,有草叶的气息飘来。 觉远收了功,望着高浩的夜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人真的是只要一念放下,便可得万般自在。眼下,虽说他还不能全部放得下,可是,通过这段日子的参禅打坐,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挂碍,不知不觉中已然放下了几分。 他知道,那份挂碍是虚妄的,无边无际的,好像地上的石头渴望天空的星辰一样,根本无法企及的。 河风拂过僧衣,凉爽而纯净。觉远阖目调息,享受天籁,享受宁静。 他再次感觉到了,人活在世上,虽为佛徒,受着诸般的戒规约束,不能享受俗人所享受的儿女之情、天伦之乐,然而,佛徒却也自有着凡夫俗子们所不能享受的那份恬淡和轻松…… 觉远回到寺里疗养的第三天,明嵩便带着觉范回到寺里了。 听说觉远中了蛇毒,师父明嵩和师弟觉范两人担心的不行,明嵩为觉远把了把脉,知道内里还是有些虚热,便在昙宗为觉远开的方子里加了几味药,命觉范专一服侍照料觉远服药和滋补。 觉远看出来了,离开的几个月,师弟觉范和明嵩师父师徒俩都瘦多了。觉远问觉范去了哪里时,起初,觉范只说是去了南方,采了些北方没有的药,又拜会了南方几座寺院的药僧。 觉远摇摇头一笑。 觉范看出觉远的神情不大相信,便小声说:"师兄,我告诉你真相,你别对人说。" 原来,这一段日子,师父明嵩果然带着觉范去营救那些战场上的伤兵去了。 这年秋冬,李密率领瓦岗寨数十万义军与大隋江都派来的讨捕大使裴仁基、刘长恭等数万大军,在东京附近的金堤关、大海寺、石子河、黎阳一带一连激战几天几夜,大隋军先后全军覆没。 师父明嵩带着觉范路经此处时,是战事刚刚结束的第二天天刚麻麻亮。 他们师徒两人惊呆了——只见道路中间和两畔的山崖沟里,到处躺着了横七竖八的尸体。 他们隐约听见——在尸体当中,好像有人在低声呻吟。觉范有些害怕:不会是鬼魂吧? "别怕,是伤兵!" 明嵩就着微亮的晨光,在尸首丛中寻找伤者。 他是一个佛徒,也是一个郎中,他不能丢下那些受苦的伤者转身而去…… 他和觉范一起,从死人堆细细搜寻察看。 突然,从一堆死人当中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抓住了觉范的脚! 觉范大惊失色,他低头望去,只见一个脸身满脸是血的士兵,在死人堆里对他说:"小兄弟,救救我……" 明嵩赶忙走过来,扒开压在伤者身上的一具尸体,俯下身去。 这是一位大隋的士兵。很年轻,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模样。他的肚子被人刺穿了,肠子都流了出来…… 觉范哪见过这样阵势?一时吓得全身发抖。 明嵩师父平生第一次呵责他:"你现在是救苦救难的佛徒,也是救死扶伤的医僧,人家正在忍受伤痛,你有什么可怕的?" 觉范即刻镇静了下来。他赶忙跪下来,帮着师父为那个伤兵拿剪刀剪开战袍,敷上麻沸散止疼,亲眼目历了师父是怎样为伤兵缝上伤口的……师父又教觉范拿药铲砍了几根树棍,解下旁边尸体上的绑腿缠牢,把伤兵抬到树荫下…… 觉范和师父又找到三四个还没有咽气的士兵,有大隋的士兵,也有李密的士兵。师父和觉范一起,把他们都抬在一起,一一救治。 天大亮时,突然来了一群当兵的。看他们的衣裳,不是大隋士兵,见明嵩和觉范两个和尚在救人,有一个当官模样的人跑过来一看,见虽有他们的伤兵,却也有大隋的士兵时,抽刀就要砍去,明嵩急忙一把拦住:"阿弥陀佛!施主,请刀下留人……" "和尚闪开!不然我连你也要砍了!" 明嵩不松手,仍旧口念佛陀:"此时已非战时,将军一念善生,必将功德无量啊!" 一旁,几位受了重伤的李密的士兵受伤后一夜昏迷,伤痛生死,此时也已悟透,也都喘着气求那位将军:"大哥,这位师父说得对,这位师父是从死人堆里把我们扒出来的,请你刀下留人一命吧。" 当官望望那位满身是血的大隋士兵,再看看慈眉善目的明嵩和觉范,一时不觉动了恻隐之心,转身去了…… 旁边那位李密的士兵,虽说师父也为他施了急救,却因伤了内脏,没法子救了。他满眼都是求生的希望,他把觉范当成了他的弟弟,紧紧拉着觉范手说:"救救我,弟弟,你让这位师父救救我。你嫂子快生了,你还小,我不能丢下你们……" 他到死都没有阖上眼睛,到死都抓着觉远的手…… 师父明嵩抚上了他那双眼睛时,他同时也松开了紧抓觉范的手。 觉范望着他,突然失声哭了起来。 "他把我当成了他弟弟,他的眼光很温柔……很清澈……"觉范说。 觉远听着,泪如雨下…… "那些惨败一方的伤兵,伤势轻一些的,或是被俘了,伤势不重不轻却走不了路的,只要被发现,当即便被砍死了……" 觉远阖目持号:"阿弥陀佛……" 觉范眼里噙着泪说:"师兄,只有见到那种情境,你才会知道,人世间,什么是最大的无常!正常的生老病死,在那里根本都算不什么了。战争,战场,只有那里,才是人间地狱,才是人生世事上最大的无常啊!无常,无常……" 觉远望着一下子显得成稳的师弟,一颗心骤然酸痛难禁!哪里料到,师弟出门的这些日子,果然是去救助伤兵去了,而且,竟然还亲眼目历了如此的人间悲惨…… 他一面流着泪,一面哽咽持号:"阿弥……陀佛……" 第十七章 花花和尚 隋开皇以前,柏谷屯这一带的土地山林,统是前朝的几位宇文氏王爷的封邑之地。柏谷坞一带的百姓,很多是北周王公大臣家的公私奴隶和佃户。 开皇初年,隋文帝一道诏书,把柏谷屯附近的万亩良田统赐予少林寺为寺田。佛徒以慈悲为怀,每亩地的田租定量比以往要低一到两成,百姓的日子便开始宽松一些了。 寺外那方浩大的晒麦场,平常众僧用它做习武演阵的校场。到了夏秋两季收获时节,就成了寺院收租晒粮的临时场地。 每到纳粮季节,周围山下方圆百里村村寨寨的男女老少,便会车拉牛驮人挑肩扛的从四面八方赶到这里来交纳地租。每天天刚蒙蒙亮,麦场上便人山人海赶集一样,场当中堆着山一般金灿灿的麦子。场地四周摆着收租过秤所用的大大小小的斗、升、斛、筲之类,还有摞得齐人高的一捆捆的麻袋苇席。 听说耕种少林寺的寺田,佃租比别处要低,庄子里陆陆续续来了好些逃荒的人,或托亲靠友,或直接跑到寺里来,希望能求租到几亩寺田。有些没有居身之处的佃户,寺里的僧人还会下山帮他们搭建茅屋。三十多年了,柏谷坞村子越来越大,姓氏也越来越杂了。年景不好时,山寺怜悯众生,张贴露布,酌情给予减免甚至搭棚赈粥。百姓们有了什么病痛甚至红白喜事时,寺里也会派人出面参与。 东家和佃户之间,百姓和寺僧之间,一直都是相帮相助的,不管彼此有了什么事,都会相互照应。虽说这几年兵乱四起,你攻我占的像拉锯,百姓佃户仍旧还是按约纳租。 自隋帝杨广南巡之后,天下越发动荡,李密所率的几十万义军已经攻占了东京附近的诸多重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群雄争霸,谁的兵马都离不开粮食的支撑。 树大招风。 少林寺的执事僧们感到了日渐逼近的危机——做为东京东南一带拥有万亩寺田的少林寺,恐怕已经被很多眼睛瞄上了…… 未雨绸缪。在今年夏粮储运中,众僧越发小心,当天所收租粮,当晚便分兵几路,或是直接运送到上院少林寺,上院再派人悄悄转送到各处粮窖秘藏;或是柏谷寺众僧连夜转移储藏到各处的隐秘粮窖或寺后的隐秘的山洞,饰以诸多乱石杂草加以严密遮掩。 全寺的秘密粮窖分布图,只有上座善护、寺主志操和昙宗、慧玚等几个主要执事僧知悉。 这些日子,昙宗师父又率众在后山一带新僻了七八处的临时秘密粮窖。这些粮窖统选在深山密林人迹罕至之地,派寺内可靠的弟子,先在地上挖一个口大底小的土窖,将窖底夯实,再用火烧硬,底上铺一层砂石,砂石上再铺以树干,然后垫以苇席和谷麦秸秆,再铺上苇席,周围仍以树干栅成圆栏,以囤席圈围。窖四周留出可行走可起粮放粮的空地,囤内,分层堆放粮食,每层仍以围席隔开。装满粮后,在窖口部位盖上一层半尺多厚的谷糠麦糠,仍旧覆上草席苇席,最后用泥土密封窖口,最上面,堆以乱石砂土山草矮丛之类掩遮。 如此,外人就是到了近前,也会以为不过是一座普通的丘地罢了。 这样的粮窖,每窖少则可储几万十几万,多者可储二三十万斤的粮。而且,这种秘密仓窖,既可防火防虫防水,又能防霉防盗,有些粮食,如大麦豆类存储其中,可保数年不坏。 为储粮之事,昙宗带领诸僧众整整忙活了一个多月,待租粮全部平安储藏完毕,才算松了一口气。 山寺外的小河水流小了一些了。河心祼露出一些光洁的卵石,把月光割裂得一片一片的。 青蛙的鸣声,使山野之夜越显得寂静。 一袭黑衣从东而来,飘落在昙宗身边。 "师弟,唐公的二公子李世民从长安秘密回东京了。" "哦,是来接无瑕回去的吧?我终于可以省省心了。" 昙宗嘴里这般说着,心内却突然涌上来一阵酸楚——说实在的,这孩子真当自己是亲爹了。可叹,一个金枝玉叶的皇家之后,几年时间,竟然把各样通常的农家女孩子的活计全都学会了,什么绣花缝补,烧火做饭,放羊种菜,样样都做的很像回事。对秋奶奶,对自己更是又温顺又孝敬。夏天还没过,就嚷着要为自己缝制夹袄冬袍。每次下山,女儿都是一口一个爹,又是嘘寒问暖,又是捧茶端饭的,如今突然就要离开了,一下子叫他如何舍得?有时,连他自己都疑惑:这孩子恐怕前世就是自己亲生的孩子。 没想到,出家多年,六根清净,却因有了这个孩子,突然之间,竟对红尘世俗生出了一份牵挂依恋。 正在伤感之际,慧玚却摇摇头说:"师弟,这孩子,只怕一时半会儿的,还是回不去的。" "怎么?" "世民此番是悄悄来东京的。这些年,他一直亲随唐公左右,眼下回东京,一是要把家眷悄悄转走,二是察看河东这一带的形势。他派人给咱们的信中,渴望你我能前往东京一见。" "可是,无瑕一天天大了,女孩子家,也该寻婆家了,她的婚事,咱们又不能做主,就算在柏谷庄,也不能长待下去啊!" 慧玚压低了声音:"他们现在忙得很,哪里顾得一个孩子的事?" "一个孩子,能误他什么事?" "昏君杨广率武卫十万躲在江都,置江山社稷和兆亿百姓而不顾,终致天下失控,生灵涂炭。大隋气数已尽,天下各路英雄无不各怀雄图。昨晚,我留心察看了他派来的几位左右,个个气宇谈吐,人人皆非寻常之辈!察其言观其色,我揣度,唐公父子很可能正在酝酿一样什么大事。" "啊?莫非,唐公他们,也要乘势作反了么?"昙宗惊骇不已。 "天欲灭之,众叛亲离。杨广的作为已令天下共怨。唐公父子不是作反,而是要发起义师!" "嗐!那还不是一个意思?师兄,这,这事可是要诛灭九族的重罪啊!你千万不要参与其中!" "身为大丈夫,为解万民于倒悬,救社稷于危难,若能使天下安定,百性得安,一人身死族灭,又有何足惜?更何况,慧玚已经被灭了九族,还有什么可惧怕的?" 昙宗摇摇头:"你我既为出家人,一心向佛,维护山门,以度心为任。度心度生,道虽不同,却系殊途同归。而一旦重归红尘,必然要操旧日剑弩,你刚刚还说什么生灵涂炭,人神共怨的,我等若再参与其中,岂不又使水深火热者雪上加霜?咱们法力不强,不能普渡众生也罢,却万不可再助火上加油了。" "师弟!你我虽为佛子,却更是血性男儿。师弟,倾巢之下,必无完卵。我虽与大隋有国破族亡的血海深仇,可是,我却并非仅仅为我北周皇室的一家一国而虑。四海动荡,生灵涂炭。天下动变,寺院又怎得安然?众僧如何静修?你我若能乘势而起,随唐公世民除暴安良,便是替世间万姓降伏群魔,唯有天下四海宁静,百姓万民得安,你我方可潜心修行,此时入世,既可降妖除魔,又能扶济天下,兼而弘扬祖庭道场,岂不是一桩无量功德的事?怎么能叫雪上加霜?又怎么成了火上加油?大不了,慧玚也公开打出山门去,请祖庭除了慧玚的单,事成了,慧玚再报祖庭;事败了,慧玚也不连累寺院和诸僧就是了!" 昙宗默然无语,他思量的是,其实,乱世之下,小小一方道场,若无靠山,仅凭几百名护法武僧,也是很容易被人毁掉的。慧玚一向重情重义,此举,也决非只是为报一己家仇。他想融入一方势力,其实也有为寺院打算的一面。然而,从古到今,宗教教徒,一旦参与到俗世王权的争逐中,最终的结果无非是两种:要么是使道场光大;要么是被奇祸株连…… 唐公李氏父子是北魏、北周和大隋以来的三朝贵胄,为人宽仁好义,礼贤下士。他若率部而起,自然一呼百应,群雄归附。也最有可能成为雄霸一方之主。此时若能交结一番,对于祖庭的维护也罢、弘扬也好,自然有益。然而,自己原是从杀人战场之上幡然得悟才遁入空门的,早已参透了兴代生死,恩怨轮回,岂肯再入军阵、重蹈旧辙的? 只是,唐公的二公子已几番书信问候,诚心相邀,此番又派人来请,东京又距离不远,若不肯前往,还必得想出一个能进能退的理由才行…… 昙宗阖目趺坐、思忖良久后,对慧玚道:"师兄,我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大凡天下动变之际,急于择栖,虽可能骤得大富贵,却往往会埋下灭门祸根。除了上座善护师叔和大师兄志操,眼下,你我已为诸僧之长。一举一动,荣华损毁,势必牵连到祖庭。即使打出山门,仍旧还是少林弟子,诸事仍与祖庭脱不了干系。故而,师弟请师兄稍安勿躁,再静观一段时势更好。秦王此番信中,也并未明说何事相邀,师兄可回复来者,言明贫僧即入佛门,进出诸事须经寺主允许方可行之,而眼下寺院正值收纳佃粮的关紧之际,慧玚昙宗二人肩负护寺诸务,不敢须臾远离。故请容贫僧冬春圆职之时,再前往贵府拜会,如何?" 慧玚虽说心怀血海深仇,热血气盛,毕竟出家二十多年了,成年累月的潜移默化,佛法僧三宝的位置在心中已然高高至上。也正是因为信念支撑之故,故而以往世民表弟几番相请,几番跃跃欲试,最终未敢轻动。 此时,闻昙宗此说,冷静下来思量,也觉得昙宗所虑不无道理:眼下,他和昙宗身兼上院和下院的诸多职事,祖庭又居大隋之地,若只管自家恩仇,公然投奔"叛军",确实有些不妥。打量,若以此话回复表弟世民,其实也算是进退有路,沉默了片刻之后,便默默点头,依了师弟的主意。 慧玚去后,昙宗一时又忧虑起无瑕来——唐公若真有反隋之心,只怕更顾不上她的事了。时逢乱世,盗贼蜂起,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待在村里,他真担心会出什么意外。闺女的年龄一天天大了,也明白了儿女之事,婚嫁也是耽不得的。看样子,这孩子真是喜欢上她师兄觉远。若她今后在柏谷坞继续待下去,和觉远两人一天天自然越发情深意笃。她天天上山来寻,自己又该怎么帮他们了缘? 他知道,觉远还是会听自己的。 其实,打从见到觉远的第一天起,昙宗便把他当成自己亲生儿子了—— 遥想十多年前那天,当他从外朝山归来,依例前往皈依本师洪遵大禅师的寮舍安单,当他叩拜了师父之后,见师父命师弟普胜从外面抱进来了一个眉清目秀、三四岁的小孩子。 普胜把孩子放在地上后,昙宗望着娃娃,正疑惑不解时,那孩子突然径直走到昙宗面前,口中叫了一声"师父",竟然匍地跪在地上,郑重其事地对着他叩起头来:"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昙宗惊呆了! 他赶忙扶起孩子,迷惑不解地望着师父:"啊?师父,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师父合十持号:"阿弥陀佛!看来,这孩子果然与你有缘!没人告诉他,他便感觉到了,你正是我这几天对他说起的师父。" 师父把孩子的来龙去脉说了一番。昙宗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收这么小一个徒儿。知道了孩子的来龙去脉,不觉心内一酸,眼睛一热,一把便将孩子揽在了怀里…… 孩子从衣袋里摸索一番,末了,从里面掏出来两枚大大的核桃,两颗大大的红枣,两只小手捧着递到昙宗面前:"师父,这是徒儿给你留的……" 一向有冷面之称的昙宗,此时眼睛一酸,一面接过核桃红枣,一面慈爱地抚了抚孩子的肩,哽咽着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师父点点头说:"昙宗,为师看他慧根深远,已给他想了个法号,叫做觉远,你就把他收在身边吧。" 昙宗轻轻拍了拍觉远的背:"嗯,觉远,好名字!好孩子,来,师父为你剃度……" 打那以后,师徒二人一直相依为命。昙宗出家前因一直南征北战,未曾顾得娶妻生子,觉远这孩子,一下子给他带来了一种父爱的幸福和踏实。十几年里,虽说对他的禅武功课上要求格外严厉,却是又当爹又当娘的,五冬六夏,缝补连洗,像照顾亲生儿子一般。觉远几次大病,他都是亲自熬药煎汤、彻夜不眠地守在床前…… 对于觉远的未来,其实他也并没有执意苛求。他想过了,将来不管觉远是一心修佛,还是突然有了入世还俗之心,他都不会太过干涉的。他相信,只要觉远本领在身,佛祖在心,凭他那样慧根过人,无论做人还是做僧,无论是在俗还是寺院,都自会有一个圆满的结果。 而无瑕就不一样了:起初,虽说他并不情愿做这个冒名的父亲,可是,一天天的,他发觉,这丫头和觉远两个孩子在他的心中,倒仿佛根本就是自己的一双亲生的儿女一般,他一个都舍不得他们离开了。后来,当他看出无瑕喜欢上觉远以后,便开始感到了一种担忧:无瑕是北周和大隋两代皇后之后,是娥英公主的女儿是金枝玉叶,虽说近亲九族俱被诛灭,自己冒名顶替着一个当爹的名义,可是,她却是被她的舅爷唐国公托寺院暂时照管的。她的前程和未来,她的婚姻大事,自己岂敢作主? 不仅不能做主,相反,也不好干涉——若是不依她的意儿,她哭闹起来,自己也没法子。既打不得,也吵不得。若是依着她的意儿,不仅自己将来没法交待,就连师叔师兄,大家将来都无法向唐国公交待。 昙宗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作难。 看来,既然"有儿有女",既然享受着俗世的天伦之乐,便免不了就要担当红尘凡俗的诸多挂碍和烦恼了…… 他暗叹一声,摒却杂念,趺坐参禅起来…… 二更时分,刚刚入定,突然,一道黑影大鸟一般"砉"然一声,蓦地从他旁边十来步远的地方倏地掠了过去。 树影摇曳,山风森森。 昙宗冷眼望去——黑影已飘过河桥、飘向山脚,一路遁入无尽的暗夜之中…… 阿弥陀佛! 这几年乱兵四起,为了维护柏谷屯一带每季好几十万斤的寺田佃租的交纳运储,保住少林寺近千僧人的活命粮,上院少林寺从几百名护法武僧中先后挑出了近百名武功过人的精壮僧人增派到柏谷寺来。 这些人大多都是身怀绝技却血性十足的英雄男儿。在凡世上,他们之中有宿缘未了的,有冤仇未报,有挂牵爹娘妻儿的,也有逃兵役开小差的……还有一些则是在俗世上闯了什么大祸,甚至犯了人命官司的,而几乎每个人的背后,都会藏着一段为不人知的恩怨情仇…… 上院派他来到柏谷寺教习众僧的几年时间里,他早就看出来了,这座山寺,这一群的人中俊杰和武林高手们,真正甘于寂寞者,其实并不很多…… 真不知,在这样暗夜的掩遮下,在这样一方小小寺院里的百十号僧众里,究竟还有多少前生或是今世的凡尘因缘未曾了断? 昙宗继续结跏趺坐…… 蓦地,又一个黑影"倏"地掠过山寺禅林,向山下飘去…… 黑影骤然透出一种气息,令原本冷眼静观的昙宗不觉打了个寒战! 不好——师弟今晚要出事! 万籁俱寂,唯有秋虫一片。 高龙城楼上一片黢黑,几个守城的卫兵偎在城墙下,睁开眼瞅了瞅天,不一会又阖上眼、打起了鼾。 一个大蝙蝠一般的黑怪于暗夜的掩遮之下,一跃一跳地,迅速掠过高高的城墙、掠过城内弯弯曲曲的小巷。 末了,黑影停在了柏谷屯最西端一处高墙大门外,借着墙角,"倏"地一下便跃上了高高的院墙。 院内房屋层层,回廊道道。 黑怪爬在墙上,瞅了瞅静静的院落,飘然而下! 突然,暗中蓦地有人高声惊叫:"啊!抓鬼啊——!" 黑怪一怔!急忙藏在柱子后面…… 一时间,院中便传来了一阵又一阵急乱的脚步声、喧嚣声。 大院各处的灯火相继点亮。 蓦地,一团火把骤然照在一个黑怪似的鬼脸上!还没等举火人叫出声来,黑怪一掌将他击昏在地! 黑怪迅速跳起来,旋风似地蹿过一处又一处的过廊和屋院。似乎在寻找什么。 与此同时,前后院落已经到处都是拿刀操棒的人了,个个都在嗷嗷乱叫:"抓鬼啊!抓鬼啊!" 黑怪蝙蝠一般,一面四下躲闪、一面夺路而逃。 然而,更多拿刀操棒的人从虚掩着的门里,从暗处,从廊下,从花丛中涌了出来。一时,整个院落已经映如白昼!所有的人都涌了了来,纷纷拦挡黑怪的路。 黑怪从衣袋里掏出什么来,扬手甩去、再甩去,只见四下里闪闪烁烁、纷纷扬扬,雪花一般飘向追赶者。众人一下子被迷了眼或是呛了喉,又是咳嗽又是揉眼又是打喷嚏…… 黑怪继续夺路而逃。 一个手提马灯的人掂着鬼头刀从拐角一头闯了出来,跟黑怪骤然撞了个满怀!当他看清对面一个乌面獠牙、夜叉鬼似的一个黑怪那时,一时骇得惊叫起来。 黑怪一脚将他踢翻,迅速奔到一棵大树下,飞身便往树顶窜跃! 不料,一串铜铃骤然响起! 随即,一张大网扑天盖地将黑怪一下子捂在网里。 黑怪在网内拚命挣扎、弹蹬撞击,然而,网却是越收越紧,越吊越高,在半空中一荡一荡的,把黑怪牢牢困在网中! 突然,一阵狂笑从暗处传来:"哈哈哈哈!到底被我捉住啦!" 灯火辉煌之下,只见一位手摇折扇、身着绸袍,生得浑浑实实的恶汉,在七八十个家丁的簇拥下,走出人群,对左右喝道:"拿火把来,给我烧他的手,灼他的脸,我今天倒要好好看看,他到底是人还是鬼?竟敢跟我郑三霸作对?" 众人一声喝应,正要上前合力坠下罗网那时,突听一声骇人的呼啸,挟着一阵扑天盖地的狂风,直吹得飞沙走石。伴着狂风,只见一道白光一闪,吊在半空树上的罗网哗地松开,网中的黑影眼见就要脱网而出那时,恶汉郑三霸指着乱晃的罗网对左右歇斯底里地狂叫:"赶快给我乱刀砍死他!" 众人正要挥刀举剑去砍那黑怪时,突然又是一阵恶风,直吹得众人魂飞魄散,站立不稳。狂风呼啸之中,就见半空中旋下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对着大丝网连着数剑下去,众人眼睁睁地就见一面精丝编成的大网瞬时便飘成了一天雪花。一时,又见青面怪物一把抓着黑面怪物,"呼"地一下、双双跃上了高高的围墙。 郑三霸见状,指着高墙仰脸大叫:"在上面!快!快给老子放箭、投镖啊!" 郑三霸话音未落,就见黑影人站在高墙之上,对着恶汉一张横肉满脸的面门"哗"地甩出一把闪闪烁烁的铁屑砂砾撒下来,骤地粘满了恶汉一头一脸! 恶汉双手捂脸,登时便杀猪也似地嚎叫起来! 两道黑影迅疾消失于暗夜之中…… 两道影子一前一后飘过山野,掠过河流,最后,在柏谷寺山门先后停了下来。 青面獠牙转过脸来,一把撒下脸上的面具。 就着初上的下弦月,原来,那凶神恶煞似的青面鬼怪,竟是伏虎罗汉昙宗! 黑影惊喜地抱拳道:"啊?原来是师兄救了我!" 黑影一面说,一面也撕掉面具——原来,黑怪竟是花花和尚智守! 昙宗阴着脸说:"师弟,你就没发觉,因你几番纠缠,今晚人家早就事先布下陷阱净等着你自投罗网了么?我若是迟来一步,那郑三霸今晚必会扯下你的面具、认出你真相来!城里又有几个人不认得你花花和尚的?那时,你一人身死不算,只怕整个寺院都要因你惹上是非了!值此天下动荡,寺院已经面临诸多危机,咱们纵是不去招惹人家,人家也未必能放得过咱们呢。怎禁得咱再主动送上门去?今晚,我不是去救你一人,而是为了整个寺院和众僧。" 智守点点头,叹了口气:"师兄,你说的道理我也明白。可是,整整十五年了!十五年来,我一直咽不下这口恶气。硬憋着,也难修成真佛!十五年前,那郑三霸为非作歹,先打死了我爹,又下毒将我哥毒死狱中。我娘临死前,让我好生学武,早晚要报这血海深仇。十五年来,年年到了我爹和我哥祭日的这些日子,一阖上眼,我娘就会给我托梦,催我报仇雪恨!只可恨,那郑三霸人多势众,几年里,我多次下手,都未能如愿!有两三次,还差一点险遭不测!特别是今夜,若不是师兄救我,师弟一人身死事小,我一家人的血海深仇从此也要沉怨海底了,而且,也要连累寺院众僧……全亏了师兄,今天,那郑三霸的两只眼,到底着了我的百花毒砂。就算一时送不了命,也会瞎了双眼,从此再不能祸害乡里啦!" 原来,花花和尚智守为了复仇,多年来研制和收集毒百花如蔓陀罗,紫藤花,飞燕草,洋蒜花,虞美人,夹竹桃等,拌合成一种名为"百花毒砂"的砂砾,迷入眼中,可致人失明,专为复仇所用。 昙宗合十叹道:"阿弥陀佛!师弟,我虽不知你竟被人害得家破人亡,却也能猜出,你一次又一次不惜受重罚挨戒板下山,必是揣着什么未结的尘缘。今夜,既然郑三霸已经领受业报,也是天意合当如此。师弟出家多年,应知世间一切孽债,皆在-因缘-二字。何况,那郑三霸两个兄长都是朝廷的命官,他兄弟出了此事,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的。望师弟为了祖庭,再不要下山闯祸了,以免祸及佛门。" 智守阖目合十道:"师兄的话,智守已记下了……"话音刚落,不觉"嗳哟"叫了一声! 昙宗忙问:"师弟怎么啦?" 智守呲牙咧嘴地摸了摸自己的臀部,不想竟摸出一手血来! 原来,他的臀部不知何时着了人家一镖,因只是被镖尖扎了破了皮,伤得不深,所以,直到这会儿,才感到有些疼…… 第十八章 风雨后庭 大业十三年元日。 江都宫百里宫苑,烟波浩瀚,气候已有些北方二月小阳春的意思了。 御苑内佳丽如云,歌台舞榭,香花美酒,令隋帝杨广深深醉梦其中。从天黑到天亮,从天亮再到天黑,手不离盏,盏不离酒。把酒临风,半醉半醒。 什么国祚社稷?什么江山黎民?管他军报紧急,管他反贼称帝!皇帝真是那么好当的么? 无趣,实在是无趣得很!他厌倦透了,也后悔极了——早知如此,当初自己争什么国储大位?又怎么会骨肉相残? 蓦地,于清风花海里,一阵琴歌曳曳飘来: 翠钿斜玉树, 绿髻曳琼华。 烟幽前溪柳, 雨瘦后庭花。 哦!是那位美人在自弹自唱《烟雨琼花》曲。 美人是他在东京洛阳宫出发江都之前发现的。美人擅弹箜篌,名叫含烟。整个人的幽姿逸韵也如烟似梦,仿佛一伸手去抓,便会如烟似雾一般缥缈散去。她弹唱的曲子也如烟如岚,空灵飘缈,清凉纯净…… 除了惊了圣驾那天晚上的月下,她弹的那曲《云淡秋空》之外,他最喜欢的就是这首《烟雨琼花》了。 来到江都之后,他在专为含烟美人僻出的烟雨楼里,匆匆录下了萧皇后和自己合写的《江南烟雨琼花图》题诗,令含烟闲暇时谱曲弹唱一番。没想到,美人当即便拿起诗,略一沉吟,抚拨商羽,当下便成一曲,且自弹自唱起来…… 美人唱歌的嗓音,不大似宫中通常的歌伎那种千篇一律银铃黄莺般的脆亮,听上去,浅吟低唱风格迥异,又有些醉人魂魄的味道。歌喉的音色仿如紫箫一般低徊绵长。颇通音律的杨广乍闻此曲,不禁怔了:啊!即兴之作,竟然如此一咏三叹,加之箜篌铮琮如水的伴奏,其绮丽缠绵,其忧伤低徊,令杨广一下子沉醉于中了。 美人,烟雨,绿柳,琼花,就像一幅优美醉人的画卷,伴之优美的琴弦歌韵,佳酿美酒,令人如梦如幻,如御风如驾云…… 这些日子以来,他常自思量:如果时光能倒流,如果一切能够重新选择的话,他想,只要身边能有这班美人,有这样的弦歌相伴,只要衣食无忧,他决不会再选择做什么帝王的,甚至也不会选择做王公大臣的。他想,自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隐逸于世外深山、水畔林间的生活…… 可惜,人往往在悟透真昧、抽身欲退之际,已经为时晚矣! 讨伐高丽一而再,三而四的挫败引发的乱兵蜂起,终于导致一个煌煌盛世的大隋,仿如一匹不堪奔波突然发疯的跨下坐骑,无论他如何驭掣,怎么吆喝鞭打,直至心力俱竭,也无法使得这匹疯马就范了。 他不知这匹马会把自己带向何处?悬崖还是深潭?陷阱还是密林? 他开始厌恶闻听任何有关叛乱的急报打扰了。 其实,即使不闻四方的急报,他也清知天下形势崩裂到了怎样的处境……他开始从未有过的渴望过一种宁静的日子,渴望睡眠能够不被恶梦打扰的休憩…… 烟雨楼,是他驻驾江都宫之后,专门赐给美人贺若含烟的一处殿堂。烟雨不负其名,来在此处,总能给人一种如梦如幻氤氲缥缈的感觉。他喜欢那里梦般的一切,梦一般的美人儿,梦一般的弦音和歌声,成了他可以憩息因焦虑的煎熬变得狂乱躁动灵魂的一方清净之地。 对令人见之忘俗、冰清玉洁一如箜篌弦音的含烟,竟不似对待别的嫔妃美人,召见也罢,驾临也好,竟是多为欣赏她的琴声。 他坐在烟雨楼外的蔷薇花圃边,倚着栏杆,微微阖目,以手指叩击栏杆,凝神欣赏着如梦如烟,如水如风一般的琴声歌声…… 很多时候,含烟竟不知陛下就坐在外面的廊下听自己抚琴歌唱。有时,直到陛下悄悄离去后,服侍她的宫人才敢跑过来告诉,她才知道陛下来过。 与陛下相处时日不久,含烟便从陛下那至高无上的权威和尊贵的表相背后,看出了做为一介帝王同卑微的宫人一样,其实,内心都是深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悲凉和无奈,虚弱和惊恐的。 她记得,就在船队从汜水启航那天,当礼乐齐鸣后,千船共发、万旗竞飘的刹那,面对送行的百官黎民,始终微笑着的陛下返身回到龙舟后,当陛下重重在坐在龙舟阁内的龙椅上后,一霎间,陪伴于陛下左右的含烟骤然发觉,不知何故,陛下神情之间突然流露出了无法掩饰的巨大的悲怆…… 她看出来了:其实,陛下并没有真正开心起来。因为,他心内仍旧深深挂记着他的江山社稷。 从普通宫人骤然晋为七品院主,一到江都,又被晋为五品宝林之职的含烟,此时,手中拨奏着的是《烟雨琼花》曲,心内寄托的却是对三郎痛苦的思恋…… "烟幽前溪柳,雨瘦后庭花",当她第一眼看到这两句诗时,差一点落下泪来——宫中的自己,不管是往日那幽寂清冷的乐坊,还是现在这奢华宏丽的烟雨楼,其实,被幽禁的生涯,和烟幽雨侵,和风中摇落的花草树木又有何异? 她若知道陛下此时就在殿外,决计不敢再弹这首曲子的——前几天,一向喜欢听她弹唱此曲的陛下,不知何故,突地站起身来,说了句"朕讨厌这悲凉之音"后,竟然拂袖而去了。 含烟顿时羞辱得泪流满面! 其实,她心里明白,陛下并不是冲她来的。陛下这几天烦躁异常,统是因为陛下那位表兄、唐国公李渊的缘故:几天前,陛下下朝后,和内史侍郎虞世基一同来在烟雨楼。君臣二人在俯临湖水的楼阁上一面下棋品茶、一面听含烟抚琴。不料,千牛将军宇文皛突然神色惊惶地闯到烟雨楼来禀奏急报:山西讨捕大使李渊率数十万兵马,一路攻打咸阳,占领太原,并朝长安方向一路进逼。眼下与宋老生、屈突通激战相持于霍邑之地! 往日,朝中并没有闻听宋老生和屈突通两人兵变的消息,李渊和宋老生双方俱是他还算信任的大隋臣僚,他们之间怎么会打起来了? 陛下的脸色刹时便苍白了起来,他怔怔地望着虞世基,结结巴巴地问:"霍邑乃通往长安京师的重要关隘,莫非,李渊,他,他也要叛朕么?还还是宋老生有了不臣之心,李渊前往讨伐?" 虞世基小心万分地望着陛下脸说:"若是宋老生率部作乱倒也有限;若是李渊,臣担心,只怕,只怕……" 陛下大惊:"啊?" 虞世基望着陛下渐渐铁青的脸,又望了望呆在那里的含烟,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了:李渊若是率部作乱,他手下有兵有权,有粮有钱,陛下远在江都,鞭长莫及,必然酿成最大的祸患…… 陛下仿如困兽一般在屋转了几圈,仿佛在问虞世基,也仿佛在自言自语:"当年,胡僧安伽陀的那个占卜,只不知三大李姓中,李密和李渊二人,究竟会应在谁的身上?" 说完,他突然将手中的一个绿玉酒樽狠狠地朝阶下一摔:"当初,安伽陀劝朕诛尽天下李姓,天下人都说朕心狠手辣。朕稍怀仁慈,便有了今天的养虎遗患!" 陛下去后,含烟流泪望着地下破碎的绿玉酒斗,似乎有些明白,为何自古以来天下帝王多是暴戾多疑的了。陛下身边左右那些平时毕恭毕敬的辅弼大臣也好,至亲骨肉也罢,甚至是父子手足,也许,转眼之间就可能变成他的死敌。自从被晋为宫中女官,从东京洛阳宫到江都宫,短短几个月里,她亲眼目历着,实在数不清陛下究竟收到了多少急报,发出过多少讨伐诏书,调派了多少将军兵马?可是,她看到的是,天下是越平越乱,乱臣贼子也是也越伐越多了。而其中很多公然率部作反者,竟是大隋的各方文武官员…… 有着煌煌盛世之称且一统天下的大隋,莫非和当年的大秦帝国一样短寿么? 一旦大隋崩毁,自己和宫中成千上万姐妹的命运,又将会是怎样不堪?一想到,或许会重新沦为他人奴婢,或许越发受尽折磨和屈辱那时,再也禁不住悲咽呜咽起来…… 含烟对贤淑的萧皇后是心存感激的:她的一条性命是萧皇后救下的,她的今天,也是萧皇后一手提携的。除了嫔妃女官们对皇后的依例觐见,每隔几天,她还要单独到皇后的中宫拜谒一番。 今天一踏进中宫,含烟便发觉气氛有些异常。 从殿阶到殿内,服侍皇后的诸多宫人和女官们各自垂手而立,大气也不敢出的模样。见了含烟,也只是小心的低声问候一声。就连一向受宠的皇后的心腹常公公,也是小心翼翼的,他领着含烟一直走到内殿时,报了一声,又悄悄退出去后,含烟才看见,原来,皇后正在独自悄悄抹着眼泪,身边只有两位心腹女官和宫女服侍。 "姐姐为何如此伤心?"含烟走上前来,一面问候,一面亲自捧巾递水,服侍萧后擦脸补妆。 宫人退下后,萧皇后哽咽着说:"妹妹没听说吗?一向贤明的充华夫人,竟然被陛下喝命鞭笞三十,谁知,被人扶回宫后,她因羞辱难当,竟然服毒身亡……" "啊?"含烟直惊得手脚冰凉!充华夫人和自己一样,同为皇后的心腹左右。饱读古今,性情温和,一向也是贤德过人,不想,竟然会有如此结果? 听皇后说明了原委后,这才得知,原来,随着唐国公李渊打着讨伐叛军的名义,却一路逼临长安,陛下的性情也一天天狂躁暴怒了。博古通今的充华夫人不过略略旁敲侧击委婉地以前人之例劝说了陛下几句御驾北还、居中制外的道理,谁知…… "姐姐……"含烟也禁不住呜咽起来。 自从含烟被晋为嫔妃之后,皇后闲暇时,常会召她们两人前来,诗书琴画一番。充华和含烟,和皇后三人的母亲同为南朝王公之后,也俱有国破家亡的沦辱经历,所以,对大隋的兴亡比别的嫔妃更多了一层忧惧…… 她帮着皇后补了妆,又亲手捧了新茶递给皇后,禁不住忧叹道:"姐姐,充华夫人的话其实并没有错啊。若陛下肯率众返回京师,将士必然会拚死杀敌,即使战争会有一时的胜败和输赢,至少天下不会比现在更乱,而且,也决不会这等被动啊!" 皇后见说,忙嘘了一声:"妹妹小心!在陛下面前,千万不要再提及北上二字!陛下自小阅尽今古,他哪里会连这样明白浅显的道理都不懂?你不知道,陛下他,他,他根本就是怕……"萧皇后说了一半便停住了。 "姐姐,我听说,陛下身边的一些武卫将军们,闻听李渊眼下一路进逼帝京长安,李密又重兵围困东京洛阳,俱已各自惶乱不安了。他们虽说人在江都,可是他们的妻儿父母大多不是在长安就是在洛阳。李渊李密二人一旦攻破东西两都,他们即使人在江都,也一样会受到李渊或是李密的挟持。乘眼下他们尚未占领帝京,陛下率领大军迅速北上击敌,两京军民闻讯,必然会全力抵抗和坚守,等待陛下的援兵赶到。而江都随驾的诸将,也会为了妻儿老少的缘故奋勇击敌的啊!如此,何患大敌不克?" 皇后一时又泪如雨下:"唉!陛下已不是当年的陛下了。" 含烟怔住了! 远处有笙歌之声隐隐传来…… 宫掖内廷,依旧还是酒宴歌舞通宵达旦、长夜不休。 皇家的奢华富贵依旧如鲜花着锦。 于这极力的浮华背后,含烟却感觉到了越来越逼近的危机…… 莫非,那些笑闹醉饮不休的嫔妃宫人和王公大臣们,果然不知如此下去,奇祸只是迟早迟晚的事么? 第二天午后申时,昏昏沉沉的含烟歪在榻上阖目养神时,忽听尚宫局的司言前来传诏:请宝林娘娘即刻更换朝服,前往弘仁殿乘车,伴驾同游江畔。 天到这般时候了,陛下到江畔去做什么? 含烟不敢怠慢,匆匆更上五品宝林之服,待乘轿来到弘仁殿时,见除了几名常侍大臣、左右武卫将军之外,还有三四个陛下到江都之后,江都通守王世充为他搜罗的美貌绝色的江南女子。除此之外,还有七八个女史、太监、宫娥也垂手候立在那里。 含烟左右望去,不见皇后的凤辇在御辇仪仗之列——这段日子,陛下对皇后动辄发火,可能是厌恶皇后的谏阻劝慰,所以,除了一些正式的典仪祭祀之类,一般都不再令她伴驾了。 陛下仍令含烟同乘御辇金辂。 御辇仪仗行至江畔后,神情沉郁的陛下在左右武卫将军和大太监喜来的挽扶下,登上了一块高大突兀的江畔碣石。 含烟等左右嫔妃女官紧随其后。 一登上碣石,便觉遒劲的江风骤然扑面而来! 夕阳西下,晚霞锦缎般铺满了一江。 江畔滩涂上,无边无际、密密匝匝的白苇红蓼在猎猎的江风中摇摇曳曳、烂烂漫漫,与天边的晚霞相映成辉。 缈远的天空,一阵雁行从对岸一路飞翔,迤逦向北…… 浩阔的江面上,帆桅入云,渔歌互答,一片清明景象。 世事动荡的惊涛骇浪,此时一下子显得很遥远了。 就在此时,伫立于陛下身边的含烟却突然念恋起三郎来——如果,此时和自己并肩而立的是三郎,如果,此时江面上的泛舟的是他们在撒网捕鱼,此生足矣! 可是,有的人偏偏要天下江山! 其实,天下四海也罢,富贵荣华也好,华车丽舍,仆随簇拥,比及安宁,比及悠闲来,又能算得什么? 夜幕四合,繁星闪闪。 一轮明月被江波托着,渐渐地浮出了江面。 江浪喧响,江潮涌起…… 岸边,林立的武卫军一动不动,仿如雕塑。 陛下站在那里,江水渐起渐落,翻卷起的浪花扑湿了他的身上的锦绣衮袍的袍角,岸边各色旌旆旄旗于在劲烈的江风中忽忽猎猎作响。 含烟无法揣知:神情肃穆地久久凝望着荡荡江水的大隋陛下,此时在想些什么? 蓦地,她似乎听见,陛下在低声念叨两个什么字。 含烟突然听出来了,是"大业……"。 这两个字,曾经蕴藏了一国之主的陛下多少豪情壮志和宏图大略!也许,事到如今,他只是错在操之过急?也许,他想要的不过是大隋的更强大、更富庶,想成就的,是先皇文帝那样的一代英主万世功业? 江月,江风,江潮…… 那一刻,含烟觉得,大隋陛下杨广又成了以往的那威严的帝王国主…… 也许,陛下终于开始醒悟? 但愿陛下振作了以往的豪情壮志,复苏了本有的英雄气概,启驾北还而率军靖乱! 如此,大隋江山就有救了!苍生百姓也有救了! 然而,含烟彻底错了。 陛下根本没有返回中原的打算。不仅没有回中原帝京的打算,相反,他还要再继续南下江东——第二天早朝,他诏命朝廷大臣和宫监即刻起建新帝宫于丹阳,尽快迁帝宫于江左,借长江天堑和大隋强大的水军战船保驾,长期偏安一隅…… 含烟彻底绝望了:北方反兵四起,称王称帝者竟多达百人,面对天下崩乱、社稷欲坠的巨大危机,她实在不明白,身为一国帝王的陛下,怎么能够不仅不思北还,反倒再欲南迁,并整日沉溺于酒色? 南朝的梁国、陈国的国都,当年不都是建在江东吗? 长江天堑,何曾阻止了北朝当年的一次又一次进攻,一番又一番的攻克? 催逼督造丹阳新宫的日子,陛下的性情也越发狂暴了:每接到告急的军书,必然会勃然发怒,此时,左右值守的宫人侍卫,往往会无辜遭殃,甚至送命…… 萧皇后曾嘱咐过含烟等几位亲腹——以后,不管陛下在谁的殿阁,遇有什么急报,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不要令他们打扰陛下,以免再伤及无辜了。真有什么重大急报时,可以先直接报送到内史侍郎虞世基和御史大夫裴蕴等几位大臣那里,先请他们酌情办理就是了。 含烟一向不习俗务,竟然忘了皇后的嘱托,忘了交待守门的武卫! 那天,含烟正在为陛下弹琴,一份十万火急的军报径直闯进烟雨楼来——反贼李密攻破兴洛仓,开仓放粮,集结三四十万的兵马,正在以强势兵力猛烈攻扑东京洛阳…… 陛下闻言,将手中的一只银酒樽狠狠摔到地上、又弹在含烟的琴架上! 琴弦轰然崩断,骤然弹伤了含烟的脸颊,一时血流如注…… 陛下怒气冲冲地急命左右速诏内史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左翊卫大将军来护儿、右翊卫将军宇文协,屯卫将军宇文化及、梁国公萧钜等几位文武大臣火速赶到烟雨楼外厅朝议救援之计。 那天,一向宁静的烟雨楼,竟然成了文武大臣交驰往来的临时朝议厅! 众臣奏请:擒贼先擒王!若欲平天下,必先杀李密。请陛下集中所有兵力,全力歼灭李密妖逆。 陛下诏命内史传旨:以大将军薛世雄为讨捕总指挥,诏命薛世雄亲率三万大军,并速调各地精兵联合组成讨伐大军,以几路并发,紧急开往洛阳,以救东京之急…… 第十九章 鬼影头陀 自大隋陛下诏命大将军薛世雄率数万大军一路北上救援东京之急的进军途中,半道之上遭遇夏王窦建德的主力,两军激战,薛世雄三万大军全军覆没,薛将军本人壮烈殉国的惊耗传入江都,隋帝杨广直着眼,半晌不作一声,末了竟一头栽倒在地…… 大业十三年秋,杨广再次诏命调集援军北上——王世充奉诏率两万大军北上后,与大隋各路军会师,十万兵力齐聚于洛水,与李密的主力展开了激战。隋军士气高涨,初战告捷,斩杀李密大将柴孝和…… 初战告捷后,王世充便频频接到东京留守越王杨侗发来的连番告急:洛阳城内粮食已经尽绝,百姓官吏从采树皮树叶,到捣磨糠秸充饥…… 王世充遥想受诏领命、率部北上之前,大隋陛下杨广亲率文武百官前往送行。当着百官的面,握着他的手,嘱托他莫负重望,早日报捷江都…… 王世充眼含热泪,再三叩拜,决计不负圣望,平定叛乱。见到洛阳的告急,为安抚人心,王世充一面继续率军与李密决战,一面急命得力臂膀——侄子王仁则亲自调集救急粮…… 不想,只因各方交纳运输皇粮的通道全被反兵阻断,东京附近的几处粮仓俱被李密攻克抢掠,王仁则八方搜罗,也没能找出大批的粮食来。 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王仁则不仅没有弄到救济帝京官民的粮食,末了,竟连王世充驻扎于洛阳城外的数万兵马的粮草也开始难以续继了…… 粮荒,已经严重威胁到了王世充大军主力的生存。他再次急命王仁则:无论如何也要筹到一批军粮,以解燃眉之急! 然而,连着多年的马荒马乱,丁壮百姓十之四五或被朝廷征兵,或甘心投奔李密麾下,田地十之三四已荒芜,民间百姓哪里还有隔年的余粮?王仁则的部下闯入民宅,一家一户翻箱倒柜抢走的三升两斛的杂粮谷糠,哪里济用? 王仁则仿如热锅上的蚂蚁,却无计可施。不想,他派出去四下打探搜寻粮食的探子,终于获得一个令人惊喜的消息:嵩山少林寺应该藏有大批余粮! 他大略算了个账——少林寺原就有几千亩的土地。自从开皇初年,隋文帝杨坚又赐予他们寺院柏谷坞一带万亩的膏腴良田,寺里不过千人的和尚,年年怎么得吃光、用得完? 眼下,少林寺至少应有储粮二三百万斤!国家有难,他们存着粮食,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王仁则即刻奏报王世充,请东京留守、越王杨侗以朝廷的名义向少林寺征借军粮三十万。 善护和志操接到盖有大隋东京留守越王杨侗的印鉴,求少林寺暂借军粮三十万的亲笔信后,即刻与众位执事僧紧急商议起来。 慧玚率先反对:"军粮供及是个无底洞,供养佛徒居士和赈济荒民的善粮,怎么能养得住数万大军?不能借!说是借,那也是有借无还!" 昙宗道:"济危扶困虽说是佛寺本份,然而,怕的是,烧香引鬼,此番借了,还会有下次……" 普胜道:"大隋昏君执意南巡,以致天下动荡,百姓不安。救济百姓我赞成,帮助军兵我反对。" 上座善护劝说众僧:"佛徒以慈悲为怀,岂能见死不救?何况,王世充是陛下从江都派来讨伐叛军李密的。这僧粮,借多借少可以商量,却不能一点不借。" 志操道:"师叔言之有理。不过,因连着多年兵荒马乱,田园荒芜,百姓流离,再加上这两年非旱即涝的,寺里又几番减免佃农田租,今年夏季收回的佃租竟是往年的二三成。而往年所存的余粮,又因连着补贴这几年的歉收,还有济助灾民等,寺里也没有多少节余了。至于多少合适,诸位师弟议议吧。" 众僧也觉得不借是决说不通的。可是多借了,恐怕反而为引大了他人的胃口;少了,也说不过去。于是,决定暂时先借五万斤粮给王世充。又上书东京洛阳留守越王,说明眼下寺院的困境,同时答应待秋收时再送五万秋粮以解急困,请求越王体谅。议定之后,众人即刻便调出了五万斤的麦子,派人送到了越王指定的地点,王世充的帅营岳滩。 不想,王仁则见少林寺只肯拿出这么一点儿粮食打发他们,不觉大怒!当下奏请叔父王世充应允,欲率兵攻打少林寺,抢出全部储粮! 少林寺乃大隋朝廷的皇家供养的寺院,王世充清知少林寺当家和尚一向与隋廷私交甚好。而且,少林寺究竟有多少余粮,眼下也并无实据在手。而且,一个供养不足一千寺僧的寺院,听说寺院佃租又低于别的地租一两成,荒年灾岁里,又要减租免租的,哪里真会节余一二百万斤的储粮?再说了,人家既然已经送上来了五万斤麦子,又许诺到了秋季再送五万斤的秋粮,自己眼下正与李密的数十万大军对峙,三天一大战两天一小战的,何必再树新敌?于是便阻止了王仁则与少林寺为敌,命他另想办法再寻粮源。 王仁则的手下有位同族的堂弟,名叫王拔柱。眼下在军中任着军曹之职。此人生得膀大腰圆,自小习武,练就了一身过人的蛮力,有力拔廊柱之力。阵前军中,三二十个人休想到得他的跟前。然因生性暴戾凶残,与同僚争执时,曾几番拦腰将人扳倒,倒提双脚,以人头撞击地面而致人伤亡。在军中,常用拔舌、割耳、劓鼻等酷刑惩处逃跑的士兵,故而人送外号"王拔柱","活阎罗"等。 只因他屡伤无辜,故而,虽与王世充、王仁则叔侄有亲,又从军十数年,至今在军中仍不过还是一名军曹而已。 这天,王拔柱不知打哪里抢来民间百姓的一只老母鸡,倒提着双脚来到堂兄王仁则的居处巴结。来到院中,他把鸡扔到墙角,小心翼翼地望着满脸烦躁的王仁则:"堂兄,还在为粮食的事发愁吗?" 王仁则爱搭不理地"唔"了一声,一面继续喂他的鸟儿。 在他的属下里,像王拔柱这样跟着叔父和自己出来混饭吃的同乡亲戚太多了,他自己都认不过来了。只是,面前这个王拔柱倒也是个例外,虽说喝酒惹祸和无辜伤人的事屡有发生,在军中积怨深广。不过,有时惩处逃兵,杀一儆百,倒也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堂兄,兄弟知道哪里可以弄到粮食。" "哦?"王仁则斜着眼看了看他。 王拔柱凑近一步:"堂兄,兄弟探得,少林寺的下院柏谷寺一带,正是少林寺僧粮的中转和储运之地。那里藏有大量隔年的储粮!" 王仁则不屑地"嘁"了他一声:"这还用得着你说?人家有粮是人家,你还能把人家的粮食抢来?而,主公有话,少林寺乃大隋皇家寺院,几代当家和尚都是陛下的座上客,谁敢去招惹?" "堂兄,这也不难办!你想,少林寺的万亩寺田原是朝廷所赐。只要能查清他们藏有大量储粮,藏有多少?藏在何处?如今国家有难,他们若是硬放着余粮却见死不救,咱们就有办法定他们的罪!最后,让他们自己乖乖地送来!" "怎么查?总不能捉几个少林寺和尚来,逼他们说出藏粮的地方吧?你还想用你那几招拔舌割耳的招数,用收拾逃兵的法子逼人家吐口?你可大错特错了!你可知,伤僧杀僧,那是要受大隋刑律重处的!再则,你不知道那些出家的和尚,你别说是杀了他们,你就是一刀一刀的活剥了他们,他们也不会吐一个字的!他们反倒会觉得,你是成全他们功德圆满、西归极乐去了!" "堂兄,捉和尚不成,可是,捉拿大隋的逃兵总没错吧?大隋律令对逃兵的追捕处罚一向都是极严厉的。"王拔柱道。 王仁则盯着王拔柱的脸:"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堂兄,兄弟曾有一个同为军曹的同僚,我和他还算私交不错。可是,自从几年前的汴水一战后,他便突然失踪了。起先我还以为他是战死了,也没大在意。后来,我才听说有人见到他了,他并没死了,而是逃跑了。此人眼下逃到少林寺当了和尚,法号叫道广。堂兄,就算他当了和尚,仍旧也还是私度僧,还是大隋的逃兵,按军令仍旧还是要被抓拿回来砍头示众的。堂兄,捉拿和尚触犯大隋王法,可是,捉拿大隋逃兵,不犯王法吧?" 王仁则转过脸来,望着王拔柱说:"哟嗬,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啊!" 王拔柱笑嘻嘻地说:"堂兄,我可私下寻到他,告知他,依我大隋军令,开小差者依令当众砍头。然后,我再给他留两条路让他自己选择:一是回到军中,当着满城百姓和众军士的面受死;第二,可以留他一命,但他必得戴罪立功,命他在秘密查寻少林寺的藏粮……" "他已经出家,若真心皈依,不再惧死呢?" 王拔柱说:"堂兄,既然是开小差的逃兵,就足以证明他就是贪生怕死之辈。即使不怕死的,也必定另有牵挂,如此,必然会有一怕。侄儿已经打听出来了:他的老母和妻儿就住在王家沟,我可先派人将他的家人监禁起来,然而告诉他,除非他探访出寺院粮窖的藏地,否则,杀掉他事小,连他的老母妻儿也休想活命。如此,还怕他不从?" 王仁则点头沉吟道:"嗯,此计不妨一试。粮食眼下已关系大军成败。得到十万军粮,其实已比攻下一座城池还要重要了。老弟,其实你也不是个缺心眼,而且也算勇武过人,只因为你那管不住自己的火暴性子,屡屡无辜伤人,所以才一直不得晋升。此番,你多用点心计,少发些暴躁,真能搞来军粮,我一定奏禀叔父,将你晋为郎将之职!" 王拔柱乐颠颠的一路点头哈腰地去了。 这年秋收季节,寺里的老僧摇头叹气说,这方麦场,可是打从开皇年至今三十多年来少有的冷清。 加上朝廷征役频繁,田园荒芜,民不聊生。柏谷坞一带,王世充又与李密的反军在此连番激战,一些百姓家的子弟为了活命,便跟着李密造了反,也有被大隋征役征兵一去未回者。 柏谷坞一带的万亩寺田今年初秋又遭了虫灾,逢秋粮将熟未熟之际,突然又涌来了大批的流民乱军,蚂蚱一样结伙滚到庄稼地里,将半生不熟的豆子、红薯、花生等所有能吃的东西,又抢掠糟蹋了一番。寺里贴出露布,免却了柏谷坞等几处佃户今年的秋粮佃租。 即使如此,当初既然已经答应过王世充了,所以,五万斤秋粮还得照数给人家送去才行。 如此,今年夏秋两季的粮食,已经不足以维持众僧吃半年了。 尽管寺里众僧节衣缩食,往年多年节余的寺粮虽说勉强还能再维持众僧一两年的用度,然而,面对四海动荡百姓流离,又连年歉收,朝廷兵马和几家乱兵眼下都瞄上了少林寺的余粮——自古到今,当兵就是为了吃粮。有粮就有兵马;有兵马就能得天下。粮食是四方英雄赢得天下的唯一保证。所以,树大招风的少林寺,已经面临了好几家张口借粮者,有朝廷的兵马,也有叛军的队伍,还有二三百人的强盗,有张口就是几十万十万斤的借,也有公然抢掠者。 像这样只出不进,寺院众僧的生路实在令人堪忧…… 一向宁静修行的禅林寺院,一下子显得风声鹤唳起来,每晚,昙宗和普惠派出巡山的值守僧人也骤然增多了…… 二更过后,厨僧觉行悄悄溜出寮舍,瞅瞅几名巡山的值守刚刚过去,几下便窜上了偏院那株高大的杨树上。 山风将树叶吹得哗啦啦作响。觉行拨开叶子,在树上的一个老鸹窝里摸到一个袋子,打开口,把怀里揣着的两个还带着体温的饼子放进袋子,再次摸索着细心数了一遍:"一个,两个……",整整攒下六个饼子了。今晚上,就可以给送给老娘和侄子了…… 一想起老娘和侄子牛牛、侄女妞妞老少香甜地吃着自己攒下的这些饼子,觉行便觉着心头一阵阵的发暖。以往他往家送饼子时,老娘老是问他饼子哪里来的?他不敢说是自己每顿饭只喝稀汤省下的,只说是用自己的衣单金买下的。 觉行小心扎好了袋子口,正要溜下树时,往下一瞅,突然看见有一个黑影贴着寺院的墙根儿,鬼鬼祟祟地溜到了隔壁的粮库外。 那处偏院,除了三间临时粮库以外,另外几间库房内不过盛着些收粮所用的斗、升、斛,麻袋、麻绳,以及犁,耧,锄,耙,驴扎脖和牛笼嘴之类的农具。天已二更末了,这会儿谁到那里去做什么? 觉行揉揉眼,仔细望去——看见那人在库房门前停了片刻,很快就溜到粮库门前。在门上摸索一会儿,一扁身子,便挤进粮房去了。 觉行蓦地警觉了——粮库重地,平时库房的钥匙只有昙宗和普惠两位师叔掌领。若是他们两位当中的一位查看存粮,为什么黑灯瞎火的,也不跟个人、也不拎盏马灯照着? 他突然记起昙宗师叔最近再三再四的提醒众僧——当今陛下南巡江都,江北中原乱兵流民蜂拥四起,寺院第一要任就是要保护好僧粮的话时,突然意识到:极有可能是盗粮的探子混进来子! 觉行刚想张口叫人,转眼一想,自己这一喊不大紧,必然会惊跑探子,如此,就别想再查清他的来路了! 他决计先暗中跟踪,乘其不备之际将他制服后,再交给师叔们审问不迟。 觉行把饼子依旧压在老鸹窝下藏好,轻手轻脚地溜下了树。一路待来到库院。一推院门,发觉门竟虚掩着的。 觉行闪进院子,顺着墙根儿溜到了粮库门前,拿手在暗中一探摸,发觉粮库的门也是虚掩着的! 觉行一扁身子闪进了粮库。进了粮库,他闪在门后,阖目运气,猛地睁开眼瞅去——只见库房里模模糊糊地一个人影,在存放库粮的大囤里摸索着什么,见他每到一处粮囤前,总是先把手伸进去摸索一会儿,然后再走到别的粮囤前再摸索一番。 啊!果然是奸细! 觉行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就要跳出来了——他悄悄走到那人背后,猛地一掌下去! 觉行想,自己这一掌下去,那人即使不被打昏,也必会翻倒在地。谁知,那人竟然一偏身子闪过,反过来一掌,一下子击中了觉行的右臂! 觉行觉得全身一麻,顿然大惊:对方的武功要高过自己! 不行,死活都得缠着他,不能让他溜掉! 觉行忍着痛,也顾不得叫人,兀自与那人在黑暗中搏斗起来。交手之间,觉行忽然觉得对手的拳法有些熟悉! 是少林罗汉拳的招式! 他是谁?莫不是误会了、打了自己人? 觉行一把死死攥住对方的胳膊:"我是觉行,你是谁?" 对方没有答话,却趁觉行不备对着他的面门猛地一拳,直打得觉行眼冒金星,往后一趔趄! 对方夺路就逃!啊?不是自己人!觉行忍着巨痛,顺势在地上一滚,一脚绊在了那人的腿下。对方猝不及防,"忽通"一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觉行忍着痛,一把扑上去,将那人紧紧按住,近前一瞅:"啊?是,是大师兄?怎么,怎么会是你?这黑更半夜的,你跑粮库来干什么?" 原来,对方竟是他们这茬儿徒众里的大师兄——鬼影头陀道广! 这位大师兄自出家以来,一年四季都是上山打柴,踏实肯干闲话又不多。吃过晚饭后,还会再干一个时辰,把白天打来的柴锯得一段一段整整齐齐地码好,灶房的厨僧们对他都很赞许。 觉行一面搀他起身,一面问:"师兄,你锯了半夜的木柴,是不是饿了?灶房给你留的还有吃的啊。" 道广不仅不理会觉行,反倒狠狠一把甩开他的手,慢慢爬起来,反问觉行:"我不饿!饿了生豆子生谷子也不能吃。这么晚了,你跑粮库来做什么?" 觉行说:"我看见有人溜进来,就跟了过来,没想到会是你。" 道广脖子一梗:"我也是看见有人溜进来了,就跟了过来,没想到会是你!" 觉行一愣,即刻涨红了脸:"啊?你,你,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啊?明明是你先进来的嘛。" 道广揉着摔疼的腿,冷笑道:"你不要血口喷人!我锯完柴又去净房,出来时,看见有人往这院子里溜,打量是有人想偷粮,原来是你!" 觉行急得大声嚷嚷起来:"你!你!好!咱们去见师叔!" "见谁你也休想抵赖!"道广口气比觉远还硬。 两人吵吵闹闹着,巡夜的执事僧们早叫来了昙宗和黑面金刚普惠两人。 觉行说:"师叔,我看见有人进了粮库,就跟了过去,以为有人要偷粮。没料到是大师兄,我明明是他先进的粮库,他却反咬一口!" 道广恶声恶气道:"我偷粮做什么?我上山打柴,灶头给我塞的饼子和咸菜足我吃了!" 灶头喜欢道广的寡言少语和踏实能干,平时的确常交待觉行,说道广晌午不在寺里吃饭,打柴是个力气活,给他做的饼子一定要格外加一点油盐。多放一个半晌加加顿。有时还会亲自洗个黄瓜萝卜什么的,塞在他衣袋里,让他吃饼子时就着。晚上,见他锯木柴熬得晚了,还会给他再送些什么吃的来垫垫饥。 觉行见道广如此说,一下子涨红了脸。他以为道广发现了自己在树上藏饼子的事了。以前,自己偷往家中送饼子,也曾被昙宗师叔发现过,今晚出了这事儿,让他自己竟有些有口难辩起来。说话一时也语无伦次起来:"你你,你,这能证明你不想偷粮食?" 黑面金刚普惠黑着脸吼道:"都住口!等我把事情弄清楚了,可别怪我不看佛面,更不看僧面啦!" 此时,听见这里吵吵闹闹的,早已惊了附近几间寮房的十几位寺僧。众人一时全都溜了过来,站在暗处悄悄打量发生了什么事? 昙宗对众僧挥手道:"好了!都回寮舍去!" 众僧一面窃窃私议着,一面离去了。 普惠来到粮库门前,举着马灯,仔细察看了一番被撬过的房锁——这把铜锁奇大无比,不动声色就能撬开它,可见这手腕子上的功夫真算不浅了。 两人之中,会是谁呢?这两人,一人素有贴饼罗汉之称,一人成年累月地上山砍柴,手脖子上功夫都是很了得的。 他命巡夜僧找来一把新锁重新锁好库门后,对昙宗说:"师兄,今晚的事怪我太疏忽了。以为这一两万斤的麦子先放寺院里几天,不会有什么事。看来,粮库这边还得派几个守夜的才行。" 昙宗见巡夜僧离去后,对普惠道:"师弟,我看今晚这事有些蹊跷!这座粮库是今儿天不亮之前,由七八个可靠子弟运下山的,原打算明后天就送到上院的。怎么这么快就有人盯上它了?我担心,此事恐怕不只是有人想弄点粮食出去,使家人老小渡过一时饥困那么简单。" 普惠一惊:"哦?师兄,莫非?" 杨广穷兵黩武,繁役苛赋。少林寺已经是树大招风了,前不久王世充不是张口就提出要借三十万斤军粮吗?他在想,是不是王世充借粮一事,又引起了别的哪路人马对少林寺僧粮的注意了? "师弟,事不宜迟!你马上派几个靠得住的子弟,除了留一些囤底,赶快将这几囤粮食乘夜搬走!" 普惠点点头:"我看,普胜,灵宪,智守,明嵩,再加上僧满僧丰十来个人,一个时辰也就差不多完了。他们那个寮舍的所有人,今晚就不要惊动了,以免打草惊蛇……" 昙宗说:"这样最好。记着,还从后门那座隐秘的石门悄悄运出,仍旧先藏在寺后那堆乱石下的秘密粮窖里。" "师兄,师父对我说过,那个人……是老柴头担保剃度的。不过,来历一直没有弄清楚。幸亏当初往山上几处粮窖运粮时没让他参与。我看,得先派人尽快查一查他的来历。"普惠说。 昙宗沉吟了一会说:"往日,咱们对他的关注也少了一点。就依你说的,先派普胜和智守两人分别暗中对两人查访一番看是怎么回事。普胜和智守两个人的武功和轻功在他们二人之上。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众僧各自回到寮舍后,虽说都有意避口不谈刚才的事,可是,人人心下却都在掂掇和猜测到底是怎么回事? 觉范人小,到底憋不住,他把头探进邻铺觉远的被窝里,捂住被角,对着觉远的耳朵悄悄私议:"师兄,我觉得,今晚说瞎话的那个人,肯定是鬼影!" 道广平素不爱说话,人也踏实肯干,一年到头都是上山下山砍柴背柴。两年里,把寺里众僧所用烧水做饭的柴差不多一个人包了。 道广是三四年前的秋天来到寺院的。那天又是风又是雨的下了一整夜,黎明值守的僧人打开山门时,见一个人昏在了山门廊下,一时惊得大叫起来。妙药罗汉明嵩上前摸了摸他的心窝,对大伙说:"快!还有救!" 众僧见说,忙按明嵩说的,先把他抬进屋内,又是点柴火、又是端姜汤米粥的灌他。整整昏了两天也烧了两天后,竟挺过来了。他醒来以后,对众僧说,他是被乱军抓去当了役夫,两军打仗时瞅了机会逃走了。家乡在黄河北峪里的,听说那一带眼下正打仗,他也不敢再回家,就投奔少林寺来了。 起初因无人引见他,寺院一直不肯为他剃度。过了半年多,见他每天上山砍柴,每天打的柴比别人多一半还多。早去晚归的不说,夜里寺院大静之前,他还会来到柴房,把白天砍的柴再锯成一段一段,整整齐齐地摞好。 柴头见他如此肯干,又执意出家,各样功课也颇知努力,去年春上,老柴头临圆寂之前,对善护和寺主担保说,他看出来了,道广纵然来历不明,却也不会有什么大差错的,又以自己一直没有收弟子为由,要为他担保并收他为徒,善护犹豫一番,末了还是答应了老柴头。 柴头见他始终一副苦行僧的模样,也不再为他剃发,只是度他做了一名头陀僧,法号道广。又把自己的一串捻珠,一只饭钵,两件旧僧衣和一把大柴刀统传与他,他在寺里才算有了衣钵师父。 去年秋天,少林寺向柏谷寺再次增派武僧时,便把他也分拨过来,除了值夜,他依旧还是坚持包揽了柏谷寺一二百僧人的用柴。 道广性情孤癖,平时总是低头来、低头去的,有人曾问起他俗姓什么、家是哪村时,他总是装聋作哑。小觉范看他平时言谈举止鬼鬼祟祟的好像有什么心思的样子,私下便给他起了个"鬼影头陀"的绰号。 觉远闭着眼,思量今晚的事情,两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一次,他亲眼看见贴饼罗汉觉行晕倒在校武场外面。觉范和觉远为他号了脉,发现觉行的脉象很虚弱,脸色苍白还直出虚汗。他们扶觉行回到寮舍后,觉范把秀秀姑送他的一直不舍得吃的一块麻糖喂了觉行,觉行很快就缓过气来了。 觉远看出来了:觉范的举止,分明像是清楚觉行生病的原委。否则,他怎么一下子就猜出觉行是饿晕所致的虚脱之症? 事后他盘问了觉范,觉范才把那天晚上看见觉行在河边煮野菜汤充饥的事说了。还说,觉行后来还对他实说了,说他山下的老娘侄子,还有村里的百姓,眼下都已经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了。他因为挂牵娘和侄子,所以,每天只靠喝稀粥稀面维持,省下自己的饼子都藏了起来,送回家去以解老小饥荒了…… 觉远想,佛门寺僧"为成道业,故受此食",而像觉行这样,每天都把自己的干粮省下,只靠着早上的一钵稀粥,午间的一钵汤面,加上晚上的一钵稀菜汤,天长日久的,怎么能撑得住从五更到夜晚的武功操练和值夜护寺?又如何撑得住白天诸多的繁重劳作呢?心下也担心,就算靠他每天省下的那两三个饼子,究竟能不能救得一家老少三口渡过饥荒? 一时,心下实在怜悯得难受…… 见觉远一声不吭,觉范又咕哝道:"反正,我不信二师兄会偷寺里的粮食。他要是想偷,偷些饼子岂不更是人不知鬼不觉?干嘛还会喝野菜汤,还会饿晕?倒是那个鬼影,成天低头耷眼的阴着一张脸,闷嘴葫芦一个,人说-仰脸女人低头汉-,这样的人,最让人捉摸不透。" "嗐!嗐!大静啦!大静啦!谁还捂在被窝儿里放屁扰人哪?" 突然,睡在最靠里面铺位上的癞头和尚智兴猛地吼了一声。 觉范奇怪:他捂在被窝儿里跟觉远说话,他怎么也能听见呢? 觉范对觉远低声说:"其实,最讨人厌的就是这个癞头和尚了,满头癞疮满肚子癞点子!" 被觉范叫做癞头和尚的智兴,是师叔辈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年龄比觉远他们大不了三几岁。因拜的师父辈份高,故而也算排在了师叔的辈份里。虽说出家的戒腊也有些年头了,却因平素为人处事不大沉稳又常犯戒规的原故,至今还和觉远觉范他们小一茬儿的僧徒挤在一处大屋里,没有自己的寮舍。 和觉远、觉范他们这些僧徒挤在一处的,原来还有一位花花和尚——智守师叔。智守住在大寮舍时,从没有欺负过觉范他们这些小一茬儿的僧徒。相反,对他们一向还都很关照的。去年秋天,寺里给智守师叔腾出了一间单独的寮舍,他搬出大寮舍时,觉远和觉范很是有些恋恋不舍呢。 智守师叔搬走之后,智兴越发当自己是寮舍的老大了。成日不是支这个倒茶,便是使那个端水的,也越发爱拿觉远和觉范几个小僧徒寻开心了。 今年初夏的一天,开静的打板之声响过后,觉范起床穿衣时,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裤子了。觉远帮着他把被子枕头乃至褥子都掀开抖了一遍也没有寻到。因怕受罚,觉范只得穿着短裤去练功。到了练武场,众僧见他上面穿着僧袍,下面却露着两条细瘦伶仃的两腿,又仰着脸对昙宗师叔说自己的裤子被人偷的话时,众人禁不住"哄"地大笑起来。 一向爱说笑的开心罗汉普胜师叔笑道:"小鸡鸡被偷走没有?" 众僧越发笑得前仰后合起来。 癞头和尚智兴听了,直笑得又是拍屁股又是打胯的。 当众僧做完功课回到寮舍后,觉范发觉自己的裤子竟然好端端地摆在枕头上。再去瞅那癞头和尚,只见他装模作样地结跏趺坐他自己的铺位上,又挤鼻子又弄眼地,强忍着一脸的坏笑。 觉远也曾被他捉弄过:去年冬天的一天早上,觉远听到打板叫起之声,一咕噜爬起来,一面系着僧衣扣子,一面双脚在地上去探自己的鞋,结果满地都找不到自己的僧鞋了,末了,只好翻出夏天穿的罗汉草鞋跑到了演武场上。 待回到寮舍后,一双僧鞋周周正正地摆在自己枕头边上! 连着被捉弄了几次后,他们小一茬儿的师兄弟们,每天入睡前,都会设法先把自己的衣啊鞋啊还有板带什么的,事先压在枕头或是褥子下面,让癞头和尚没法再捉弄人。 觉远和觉范心里虽讨厌他,却因他是叔字辈儿的,也奈何不得他。癞头和尚因自小生疮,头上落了好几块的大疤,他们私下便送了他一个"癞头和尚"的外号。他知道了,也不生气,摸着自己的疤瘌光头哈哈大笑。 只去年冬天,癞头和尚再次捉弄人时,被黑面金刚普惠师叔不动声色地教训了一遭:那是去年三九时节,山上奇冷逼人、滴水成冰。众僧听到五更的打板之声后,各自哆哆嗦嗦地钻出热乎乎的被窝,急急忙忙穿衣系袍——稍稍磨蹭,早堂功课就会耽搁了。去的晚了,看着人家齐整整、黑压压地站了一片在那里,即使教头不责罚,也自觉没趣。 出了山门到校武场的路,若走正道的话,得要先下长长的一段台阶,再上一段长长的斜坡。而紧挨着寺门西面的廊下,有个青石的斜坡,是通往后面校武场的一条近道。一些年轻的僧徒图近道,老爱抄这条近道直接跑到校武场。 那天早晨,觉范和觉远各拎着一根齐眉棍一前一后地跑到青石斜坡前,想抄近道赶到校武场去。觉远跟在觉范后面几步远的地方,当快要走到青石斜坡时,觉范无意瞥见癞头和尚智兴杵着齐眉棍,倚在不远处的白果树后,探头探脑、一脸坏笑地站在那里。 觉远刚刚意识到哪里不对头时,觉范已经跑上了青石斜坡,只见他两脚刚一踏上石坡的同时,脚下一滑,连人带棍"哗"地摔了个四仰八叉,接着又出出溜溜地滑出老远。 癞头智兴站在那里,直笑得前仰后合。 觉远赶忙跑过去,一面搀觉范起来,一面问摔着哪里了?亏得觉范穿着秀秀姑给他做的一身新棉衣棉裤,喧喧厚厚的垫着,倒也没有磕破肉皮。觉范站起来,一面揉着摔疼的屁股,活动着扭疼的脚,一面瞪着癞头智兴咒道:"不得超生的死癞头!" 癞头听了也不恼,越发笑得露出满嘴大龅牙。 这时,就见鬼影头陀道广扛着少林棍,低着头一路匆匆走了过来。依旧谁也不看的耷拉着眼皮,依旧满腹心思的模样。 觉远正为觉范按摩脚踝,一抬头,正要提醒道广注意脚下时,就见道广已经踏上了那光光溜溜的青石坡。霎时,就见他在冰上一嗞一滑地,下面两只脚又是蹬捣又是跳的,像是踩了蛇一般。 癞头智兴见状一面大笑,一面学着道广刚才的样子:支杈并划拉着两手,腾捣着双脚,惹得觉远和觉范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就见僧满和僧丰师兄弟两人一前一后也走了过来。 到了青石斜坡跟前,因天比刚也稍亮了一些,僧满望望光溜溜冒着寒气的青石坡,再看看癞头的神情,一眼就识破了他的鬼把戏。 僧满将手中的齐眉棍往冰上一戳,双脚着地,仿如行船一般,嘴里叫道:"哎——一苇渡江啦——",出出溜溜、稳稳当当地一路滑了过去。 癞头智兴呵呵一笑。 紧跟在后面的僧丰见僧行滑了过去,将手中的少林棍往地上一撑,嘴里叫着:"看咱的——飞升极乐啦——"一个腾空飞跳,轻轻盈盈地便越过斜坡去了。 癞头一面大笑,一面拍起巴掌:"哈哈哈,妙妙妙!" 这时,花花和尚和开心罗汉也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花花和尚肩上扛着少林棍,到了冰坡前,依旧昂首挺胸,大步匆匆地走过一丈多宽的冰坡,脚下竟如履平地,连个趔趄都没闪一下! 开心罗汉紧跟在后面,到了冰坡前,一手持棍、单手合十,双腿一屈,就地做了个结跏趺坐的姿势,手中的少林棍往冰上一戳,就在冰上一路旋着圈、一路旋到了冰坡的那端。 觉范和觉远看呆了神! 癞头智兴也不再笑了,怔怔地楞在那里不知想什么? 这时,就见黑面金刚普惠挟着一捆稻草、黑着一张脸走了过来,到了冰坡前,只见他将怀中的稻草"哗"地一下扔了出去,眨眼之间,就见满天散花似的,那捆稻草竟然均均匀匀、整整齐齐地铺满整个青石斜坡! 觉远和觉范的眼都看直啦! 癞头智兴也睁大了眼,望着冰坡—— 黑面金刚普惠转过脸来,拍了拍癞头智兴的肩膀:"咱们都是练武人,八仙过海各有神通,就算偶尔跌一跤也无大碍。可是,若有来寺院上香供奉的居士们跌了,岂不积下了大恶业?" 癞头智兴挠着自己的癞痢头,讪讪地干笑着:"师兄,我,我还真没想到这一层……" 第二十章 谁是内奸 几天前的那个晚上,觉行因追踪鬼影头陀道广,两人在粮库的那场公案还没有下落,不想,今晚两人再次撞到了一起—— 这天天黑之后,觉行悄悄爬到那棵高高的杨树上,把自己积攒多日的十几个饼子揣在怀里,溜下树,从后门一路溜出寺院。 谁知,正当他跳过一处灌木丛欲绕道下山时,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害得他一个跟头扑倒在地。 觉远心下一惊,以为又撞到了昙宗师叔! 他一面爬起身来,一面就要跪下讨饶,抬眼一看,见半昏的月光下,面前站着的竟然是大师兄鬼影头陀道广。 觉行站起身来,捂着胸口,嘴里结结巴巴地说:"啊?原,原来是大师兄,你,你这么晚了,在这里做,做什么?" 道广冷冷一笑:"你反倒来追问我?我问你,你三更半夜的,私自溜单下山,做什么去呢?" 觉行顿然被问住了,他低头嗫嚅了好一会儿才说:"大师兄,我,我,想回家看看,我听说,我娘病了……" 道广冷笑一声:"你怀里鼓鼓鼓囊囊的是什么东西?" 觉行捂紧胸口:"没,没什么。是两件我穿小的僧衣。拿,拿回家去,给我侄子穿。" 道广上前一把抓住觉行的僧衣,一把从他怀里夺过一个布袋来,打开一摸,即刻大声嚷嚷道:"你竟敢偷寺里的饼子?" "这,这不是偷的,这,这是我自己省下来的。"觉行上前就要抢回自己的袋子。 "前几天说你偷粮,你还不认。这下承认自己是贼了吧?" "谁是贼谁心里明白!"觉行怒气冲冲地争辩。 两人的争吵声,最先引来了在林中结跏趺坐的觉远和觉范二人。 觉远走上前来,对道广说:"大师兄,得饶人时且饶人吧。人心都是肉长的,二师兄也是为着他山下的老娘和侄子,他每天只喝点稀汤寡水的,好不容易省下这几个饼子,自己不知挨了多少饿。" "你凭什么说是他自己省下的?他天天守着饼子炉,偷吃一百个饼子也没人知道!"道广大声说。 觉范上前说:"这饼子就是二师兄省下的!我亲眼看见他在河边煮野菜吃。" 觉远也双手抱拳求情:"大师兄!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也请大师兄看在大家彼此都是师兄师弟的情分上,就放过他这一回吧。让他把已经省下的这些饼子先送给他老娘。哪怕等他回来以后,让他自己找师父请罪,该受什么处罚,就受什么处罚好不好?" 道广不认:"他把饼子送走了,还有什么证据?"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觉行手中使劲一夺,不意竟把袋口扯开,几个饼子轱轱噜噜地滚落在地上。 觉行急忙趴到地上寻找掉落的饼子。 觉范也低头去帮觉远寻找掉地上的饼子,嘴里恨恨地说:"真是个无情无义的恶头陀!" 道广晃着手中的袋子大声说:"出家人一心向佛,讲什么个人情义?" "谁说出家人不讲个人情义的?" 蓦地,背后传来了说话之声。 四人忙回头去看——原来是师父昙宗和师叔普惠两人站在那里。 "师父!" "师叔!" 昙宗从道广手中要过袋子,对道广说:"道广,你刚才说的可不合佛法。咱们出家人为的就是普救众生,大济天下,不是不讲情义,而是世上最有情的众生。" 普惠从昙宗手里接过口袋,顺手掂了掂袋子的重量,盯着道广的眼睛说:"你怎么发现他偷饼子的?" 道广忙说:"师叔,前几天,我见他鬼鬼祟祟的溜上后面的大杨树。便猜测他肯定是干什么勾当。他下来之后,我随着也上了树,发现树上的老鸹窝里竟然藏了一袋饼子。今天,我又发现他带着这些饼子溜出后门,就拦住了他。" 觉范大声说:"这些饼子不是二师兄偷的!是他自己省下来的!" 普惠把觉范手里捡到的两个饼子要了过来,一并装在了袋子里,扎紧了袋口,转身塞在觉行的怀里说:"你先给你娘送回家去吧。你昙宗师叔说得对,咱们佛门弟子是最讲情义的,出家人也最是天下有情众生。现在百姓有难,饿殍遍野,你自己能忍饥挨饿的把口粮省下来,论理说,也算是做了一样济世救人的事……" 觉行怔怔地望着素有黑面金刚之称的普惠师叔,听他说出这样的话,甚感意外,一时,眼睛酸了起来。 这时,昙宗师叔从自己怀里摸索出几个大钱来,放在觉行手中:"这是我省下的几文衣单钱。你带回去,先给家里买几两盐油吧。" 觉行只觉得喉咙一紧,哽着声音叫了声"师叔",便说不出话来了。 普惠师叔说:"觉行,即使饼子是你省下来的,即使此举也算是施食众生,可是,你还是犯了寺规的。其一,你不该私自悄悄下山;其二,个人纵使有难,也应该告诉寺里一声。寺僧修行,原本就是为了普渡众生。寺里再怎么难,寺僧个人遇到什么急难时,也会想法子相助的。就算是素不相识,还会出手相助呢,更何况原本就是咱们的亲人?你去吧,回来之后,按寺规,你仍要免不了要受到三十香板处罚的。" 觉行热泪满面,他一面流着泪把袋子交觉范先拿着,一面对着昙宗和普惠两位长老,正立合十、屈膝屈肘,跪伏在地,翻掌,顶礼……如是三番大礼叩拜之后,站起身来,接过袋子,退了三步,转身飞奔下山去了…… 昙宗转过脸去,见鬼影头陀此时望着觉行的背影,双眉紧皱若有所思的样子,和普惠对视了一眼,对道广说:"道广,今天的事你做的也对。我们这些人,虽说依旧还是凡体肉身,毕竟已经皈依三宝,即使所食所用是自己省下来的,也不能忘了,寺院的一米一线都是施主供养之物。转而施食他人,必得经寺院允许后方可施予。谁都是爹生父母养的,众僧人人都有家小亲友,若都只顾着个人自家而不顾寺院戒律规矩,施主凭什么要供养咱们?出家为僧又有何用?所以,就算遇到什么急难之处,也一定要先说出来,让大家一起想办法,毕竟众人拾柴火焰高啊。" 道广点点头,抬眼望了望昙宗,张了张嘴巴,想要说什么,却犹豫不定,一时捻着胸前的捻珠,欲言又止了。 昙宗拍了拍道广的肩膀,对觉远、觉范和道广三人说:"好了,这事儿到此为止,你们都坐禅去吧。" 第二天早斋后,昙宗、普胜带着觉远和觉范,众人扛了一袋小米来到山下柏谷坞庄觉行的家中。 众僧虽已料到觉行家中的情形一定十分困窘,可是,到了他家后,众人仍旧感到意外:家里三间草房的房顶已经开始显得蹋陷,觉行的娘虽只有六十多岁,眼睛却已看不清东西了。更可怜的是,觉行的老娘还带了两个孩子——一个是觉行十二岁侄女,一个是十岁的侄子。除此之外,觉行家中竟然没有一个丁壮劳力了! 听说寺里来人看望他们了,觉行的老娘扶着孙子和孙女,慌慌忙忙地一路从里间摸索着走出来,一家三口就要跪下给昙宗师父磕头。 众人忙拦住了。 原来,昨晚觉行已经把事情告诉了老娘。老娘在家中摆放的菩萨像前祷告了好久,求菩萨保佑寺院好心的众僧。 觉行从未对人说起过家里的困厄。如今,众人听大娘说起家中的事,这才得知,原来觉行的大哥和二哥在大业三年时,便先后被朝廷征做役夫,在开凿通济渠、打造舟船时先后累死病死。连个尸首都没能回家来。觉行的大嫂留下一双儿女也改了嫁。到了大业七年,听说朝廷又要大举征兵征役远伐高丽的消息后,觉行娘为了保住最后这个小儿子的一条性命,便劝十六岁的觉行到少林寺出家为僧了。 起初,觉行的娘身体倒也健壮,带着一双孙儿孙女,租种了少林寺几亩寺田,倒也勉强维持生计。可是,这几年老人家因悲思流泪的缘故,两只眼睛渐渐昏花起来,到了现在,只有在太阳光下才能模模糊糊看到一点人影儿。今年秋季,田里的红薯豆子还有没长熟,就被乱兵们你扒我捋地,抢掠的差不多了。最后只收了一二百斤的谷子,交了五十的斤佃租,剩下的百十斤粮食,藏在磨盘底下,又被一股乱兵抢走以后,家里一下子就断了粮,每天挖野菜、碾糠度日。 觉行也曾几番对娘哀求,说要还俗养家。娘却执意不从——她的两个儿子都为国尽忠了,媳妇儿也走了。她只剩下了这一个儿子,她宁愿他当了和尚,只要能常常见到他,只要知道他活得好好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再被谁征了去,到头来身死异乡了! 众人听了,一时都心酸起来。 觉远还是第一次看到,向有硬汉子之称的师父昙宗,听了觉行老娘的一番话,竟也是泗涕迸溅的…… 回寺的当天晚上,觉远和觉范在普胜师叔在牲口院里,头一次听说了师父鲜为人知的故事—— 原来,昙宗师父俗姓白,家境还算颇过得去。因家族祖上出过几个武官,故而,后人俱有尚武的习惯。昙宗师父自小习得一身好武艺,十六岁那年朝廷征兵,他不顾爹娘的哭求,硬是跟着同族一位做了将军的堂叔从了军。后来又随一位柱国将军南征北战、屡建奇功,很快就被晋为校尉、又拜为将军。 大业初年,他奉命前往讨伐一股乱寇。纵马杀入敌阵后,左杀右砍,剑过之处,斩颅如草。 末了,当他高举利剑,刺向一个不仅没有躲避、反倒迎着他瞪大了两眼一个盗寇刺去。那人望着他,突然冲着他挥手大喊:"三哥,我是小九儿啊……" 身着盔甲、纵马追赶的昙宗心下一惊,争奈马速甚快,急乱之中也已收不及手中的利剑,剑虽偏了一下,却也已刺透入那人的右肋下方! 那人捂着腰腹,惊骇万分地望着昙宗叫道:"啊?三,三哥,你,你?怎么?" 这次,昙宗可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被自己刺了一剑的人冲自己叫的是"三哥"! 除了白家坡自己本村的兄弟,谁会叫自己三哥啊? 昙宗魂飞魄散地跳下战马,一把扶住那个被自己刺了一剑的乱寇:"啊?你,你,你是?" "三,三哥,我,我是小九儿啊……"那个自称小九儿的敌兵一面说着话,一面大口的喘息着。 昙宗大惊失色——直到这时,他才看清了:原来,面前的乱寇,竟是自己三叔最小的儿子、自己的堂弟小九儿! "天哪!小九儿!小九儿!怎么是你?你怎么,怎么会做了盗寇?" 怪道昙宗认他不出来,原来,几年不见,小九儿已长大成人,再加上一张脸上又被灰汗和血污染得眉眼不分的,加上战场之上你死我活的,昙宗纵马奔驰左砍右刺,哪里认得出,这帮乱军里竟有自家叔伯兄弟? "三哥,你不在家,音信不通,这,这些年,天灾人祸,家里人,都都,活,活不下去了……" 望着小九儿的血汩汩地流着,昙宗骇得全身发抖。虽说两年前他就得知,家里又是闹兵灾又是闹旱涝的,娘病故时,他正在山西讨伐乱民,竟未能顾得上在床前奉一日之孝。后来家里捎来信,说娘下葬,全是小九儿他们这些叔伯兄弟们帮着料理的。 小九儿吃力地转过脸去,望着刚才被昙宗一路砍倒在血泊里的几具尸首流着泪哽咽道:"三哥,那边,那边是,是六哥,四哥,还有,虎子……" 天哪! 小六是小七的胞兄,虎子也是自己的同族兄弟……老四,更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啊! 他们,他们竟然全死在自己剑下了! 天哪!罪孽啊! 昙宗跑过去,一个一个呼叫着熟识的名字,望着熟悉的脸,摇着他们开始僵硬的身子,直如万箭穿心般巨痛! 他抓住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啊!啊!老天啊!啊!罪、罪孽啊!" 白家集三面邻山,村人自古崇尚忠义,演武护庄。在庄上,他是二三十个同族兄弟当中武艺最好的一个。他是他们的荣耀,也是他们的希望……当年,自己随堂叔离家时,这些兄弟们簇拥着他,十里送别,一遍又一遍地嘱咐他,"三哥,苟富贵,勿相忘啊。" 他们期望他有朝一日混出名堂时,别忘了回到家乡,也带他们这些小兄弟出去,建功立业一番…… 小九儿喘着气对他说:"三哥,你这些年没回家,咱本家的二十来位兄弟,这些年先后都,都被征去作了役夫兵丁,除了瞎的瘸的,断胳膊少腿儿的,全死在外面了……三哥,别,别怪俺和官府作对,是朝廷不让咱活了。" 小九儿一面对昙宗说着话,胸部的伤口一股子又一股子的往外涌着鲜血,昙宗又是捂、又是堵,又是心痛又是泗涕迸溅的,哪里捂得住? 他突然记起:当年大伯曾送给自己一小葫芦止血药! 那年他从军离家前,曾到少林寺看望出家多年的大伯。大伯听说他要随堂叔从军,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递给了他一个小葫芦,只交了待一句:"这个葫芦盖里藏有三粒还魂救命丹,葫芦里装的是止血药,不到救命之时,万勿轻用……" 昙宗颤抖着手从铁甲内的中衣里摸出小葫芦来,咬开葫芦盖,将一粒救命还魂丹含到嘴里,嘴对嘴地吐到小九儿口中,又为小九儿的伤口上了止血药,当他把衣裳里子扯扯啦啦地撕下了好长一大缕,来来回回地为小九儿包扎伤口之时,小九儿已经开始昏迷了。他歪在昙宗的怀里,嘴里喃喃念叨:"三哥,我想,想回家……" 昙宗流着泪说:"小九儿,小九儿,好!好兄弟,你要是不想让咱哥俩都死在这里,你就一定要挺住,啊?好兄弟!挺住!哥答应你,咱们,咱们一起回家……" 昙宗说完,一把拔出自己靴腰里的一把短剑,朝着自己的胳膊,从下到上,狠狠地豁了长长的大口子…… 开心罗汉普胜一面结跏趺坐,一面梦呓般阖目对觉远和觉范述说着昙宗的一段往事…… 觉范望着普胜师叔的脸问:"师叔,那个小九儿,最后被师父救活了吗?他们回到家乡,兄弟相残,怎么见老少爷儿们呢?" 觉远也问:"师叔,师父为什么自己用剑伤了自己呢?" 普胜师叔默然不语。 原来,他虽趺跏端坐着,却已经在微微打鼾了。 见师叔睡着,觉范也偎在一边的草堆上,眨巴着眼望着天空,不一会儿也打起瞌睡来。 觉远趺跏而从,身心入定,参悟久久,蓦然,似乎明白了什么…… 第二十一章 超脱鬼道 这段日子,鬼影头陀道广自己都说不准这些日子自己到底是人还是鬼了? 每天,不管是醒着还是睡梦里,他都像掉了魂的躯壳儿一般,走路摇摇晃晃,脚下轻轻飘飘的。夜里,有好几次都从睡梦中突然惊醒,一惊一乍的,和他隔邻而睡的癞头和尚几次都被他扰醒:"你小子这些日子到底怎么了?不至于这样惊弓之鸟的吧?就算你想往外弄点粮食,解家里一时之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家里有什么过不去的难处,你对我实说,我帮你偷!再说了,又没有人把你怎么样。不仅连顿香板都没挨上,甚至连有人审问你一番都没有。你怕他何来?" 癞头和尚智兴的身板小,力气薄,遇到什么重活儿时,道广总会默不作声的帮他几分。日子久了,两人的情分不自觉就比别人厚了些。 道广在黑暗中幽幽地叹叹气:"唉!师叔啊!真是责罚我了,或许倒心安了。" 智兴道:"那好办——明天我告诉监院,求他抽你一顿藤条。" 道广默然无语了:道广明白,智兴他是不知道这次粮库的真实情形,若是知道了,只怕连他也会鄙夷和憎恶自己的。 可是,老娘和妻儿一家老小的性命现都在人家手心里攥着呢,他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也挣不脱啊! 事情出在三年前。其实,他在军中还算得能征善战的,也因此被上司晋为负责柴草的军曹。后来一天,家里突然捎来信,十四岁的大儿子打柴时突然失脚落入悬崖摔死,老爹急痛之下骤然暴病而死,噩耗传来,道广在军中真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爹死了,刚能顶点家用的大儿也死了,家里除了老娘,还有一个十岁的女儿,六岁的小儿子和媳妇四口人,老的老,小的小,怎么活命? 可是,军队天天都在东征西战的讨伐乱兵,他想请几天假回家为爹和儿子上上坟都不能被上司允许。而一点点卖命的军饷,从来就没有按数如期发放过…… 他听说,大隋的丁壮年不是当了兵,就是当了和尚,不是跟了反兵,就是被哪帮乱兵拉了役夫。男人没了,有些人就拉女人做役夫。有一天夜晚,他突然做了个恶梦:一帮子乱兵闯到家里,恶狠狠地拉走他媳妇去做役夫…… 他从梦中骤然惊醒后,再也放心不下了。 天下大乱,音讯不通,他开始生出了一定要回家看一看的念头。随着日子的推移,回家看一看的念头竟是一天比一天强了! 后来,当队伍随王仁则从汴水到洛水,与李密的乱军展开激战时,乘一次两军激战之际,他一头钻进旁边的荆棘丛生的灌木丛中,夜里赶路,白天钻庄稼地睡觉,末了,终于逃回了家乡。 逃回洛河南岸大峪老家后,在家里停了两天,清知大隋律令对逃兵一向是惩罚残酷时,晚上只敢睡在后面的磨房,白天一个人也不敢见,便觉得这样子活着和鬼还差不多时,心里到底不踏实,于是,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老娘媳妇,便决定第二天一大早返回军中。 谁知,夜里,突然家里的狗叫了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可能是抓自己的人来了!于是,迅速跳到后院,乘夜匆匆逃走……他原想着一路逃回军中的,可是,此时想到——此时,即使自己再回到军中,说不定还会被人当成逃兵处死时,突然心生畏惧、一念贪生…… 唉!出家当和尚罢。凭着自己有些力气,人家就是不要自己,自己做个居士,每天给人家干活下苦力,讨口饭吃,总还能活命吧? 于是,他昼伏夜行,后来,找到一块红薯地,扒人家几块生红薯揣兜里,饿了啃啃,渴了喝点沟里的生水,待赶到少林寺时,正好天已黑透,山门已关。 他绻缩在山门的廊下等待着天明,不想,因走夜路出了一身的汗,又好几天没有吃上一口热食,加上后半夜天又下起了雨,清早起来,山寺的僧人打开山门时,被风雨整整淋了一夜的道广全身发烫,到天亮时,已经人事不省了…… 后来,多亏寺僧把他救了过来。他身子刚刚恢复一些,便开始帮着众僧劈柴掏大粪,专拣重活脏活做,因怕自己逃兵的身份泄露出去,他从不与人闲话,也不与人说自己俗家哪里。监院见他身子恢复了一些,便婉言劝说他回到家去。他说已经在佛前发下心,为报寺院的救命之恩,一定要在寺里苦作三年…… 监院见劝不走他,只得暂时留下他。他在寺里和众僧一样起早贪黑,后来,跟着柴头上了几趟山,两人便有了缘份,从此便专门担当起上山打柴一事来。每天都是天不亮背着柴刀绳子出门,天黑透了才背着大捆的柴从后门归来。直到一年前,柴头圆寂前,得到寺里允许,度他为衣钵弟子了。 自被分派到了柏谷寺之后,除了早堂功课跟着昙宗练棍习阵,每天仍旧和以往一样,揣起柴刀便上山,中午在外面吃点干粮,直到晚上才返回寺院来。同样出一天的工,他打的柴远比别的僧人多得多。回来之后,先将柴捆放在柴院,到了晚上,再用锯子锯得一段一段的,整整齐齐地摆得一摞一摞。寺里的灶头见他卖力肯干,有心提携他,他说,他必得做满三年打柴活儿…… 道广随身不离的是师父老柴头留给自己的那把形状独特的砍柴刀,还有胸前一串冬暖夏凉的大佛珠。老柴头也是从砍柴起家,老柴头留给他的一个砍柴刀,比起一般樵人所持的砍刀要大要长得多。老柴头前年冬天坐化前,亲手将这把砍刀交给道广,对他嘱咐——打柴也一样是修行,打柴也一样能打出武功,照样能成就正果。 而鬼影头陀道广每天砍柴,拚命劳作,却是抱着一份顽忍的赎罪之心来苦行苦修的。他只希望佛祖慈悲,能保佑他的家人平安,并以此来赎洗罪孽…… 这样,每当太阳出来之前,道广便身背绳捆,手持砍刀,乱发遮面,一路匆匆地从偏门离开寺院,走上山道,爬山岩、下沟崖,除了晌午吃馍喝水休息一刻半刻钟的时间,兀自在山上整整打上一天的柴,直到太阳落山之后,才背着一座山一样大大的柴捆一步一步挪回山寺来。 即使如此,他也常常梦见,军中同僚、活阎罗王拔柱带人前来抓拿自己,梦见自己被砍头示众……因心怀疑惧,故而上山下山之时,一把砍刀总是别在伸手就能抽出来的地方。一旦遇到荆棘狼蛇什么的,或是上坡下坡时抽出来,即可防身又能开道,还能当拐棍拄一拄。 尽管如此,到底还是没能逃得脱劫数—— 十天前的一天傍晚,他仍旧像平常一样,背着大大的一捆柴下了山。半山道上,突然跳出两个手持刀剑的蒙面人,拦住了道广的去路。 道广一惊,将柴捆抵着身后,一把抽出砍柴刀,对着两人吼道:"什么人?我一个穷和尚,身上可没半文钱!" 其实,道广自信,面前这两人手中的刀剑,根本不是自己手中这把砍柴刀的对手。 两人哈哈大笑!其中一人边笑,边指着道广道:"没钱?没钱,有粮也行啊。" 道广说:"早上出门带的饼子早吃光啦!" 另一人冷笑一声说:"赵橛子!少给我们装蒜!" 道广闻听他们竟然知道自己的俗号,不觉全身一震! 最担心的事到底来了—— 他迅速退出一左一右两个膀子上的捆绳,背靠着柴捆做掩护,高悬砍刀峙立在那里:"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想,想做什么?" 两人忙跳开一些,嘴里叫道:"你你,你拿刀做什么?我们可不是来跟你拚命的。这里,这里,有位故人找你。" 这时,就见从路旁的绿丛中闪出一个人影来! 道广转过脸去,一俟看清来人的面目,即刻便觉得全身发凉、双腿发软:原来,此人乃正是大将军王仁则的堂弟——活阎罗王拔柱! 此人是自己军中同僚,同为军曹之职。道广专司士兵柴草供给,王拔柱则专司处罚违纪士兵。特别是对付逃兵,什么拔舌、剜肉、穿腮、劓耳……他还往往亲自操刀,每次行刑,必然要当着全体士兵的面,无论受刑者怎么惨叫挣扎,此人竟连眼皮都不眨一眨! 而那些受了刑的逃兵,只要死不了,还必得继续留在军中罚做苦役、受尽屈辱。所以,士兵们背后都叫他"活阎罗",许多逃兵被抓回来,都是不怕死刑,也不怕杀头,而面对他的"活刑",却无不心惊肉跳! 王拔柱站在那里,歪着脖子,眯缝着两眼,望着道广冷冷地说:"嗬?赵橛子,当和尚啦?怎么没剃发啊?哦,是苦行僧啊!你以为,当了头陀做了苦行僧,就能跳出三界五行,就能逃出我王拔柱的手心了吗?" 听了他的话,原本想要求饶的道广突然高举砍刀,一腔激愤地高喊道:"狗日的!你们仗着是王世充的亲戚,成天克扣军饷,欺软怕硬,老子别说是当苦行僧、做头陀了,老子就是下地狱下油锅,你就是拿刀子活剥了老子,老子也不跟着你们杀人卖命啦!老子活够了,有种的,你们一齐上吧!" 王拔柱冷冷一笑:"赵橛子,在军中咱俩是同袍,我知道你是个不怕死的主儿!你也知道,凡是落在我手里的人,那可都是不怕死,反倒怕活的。我也知道,你这人是个连割肉剥皮都不皱一下眉头的好汉!可惜,你是大隋逃兵,按大隋律令,逃兵必得抓回去!这是兄弟的公事,你也休怪兄弟不讲情分!我知道,今天你是不会乖乖地跟我回去的。所以,我只有先把你的老婆孩子,还有你的老娘,全都接到屯子里去了!" 一听到"老娘孩子"几个字,道广的突然满面惊惧:"你们,你们,我一人犯法一人当,与我家人何干?" 王拔柱道:"老赵!我今天来,其实是受王仁则将军之托,想请你帮一个忙的!事情若是办得好,不仅不问你的逃兵之罪,还会放你们阖家团聚,特准你回家种田。你想当和尚,也可以继续当你的和尚。" 王拔柱盯着道广的脸说。 "我?我能帮大将军什么忙?你,你……你到底想,想干什么?"道广绝望地望着王拔柱一张魔鬼似的脸,一霎时,突然有一种坠入深崖的感觉。 王拔柱脸一沉:"你说能帮什么忙?弟兄们可正在流血送命啊!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若人人都像你,这大隋天下早就亡啦!眼下,兄弟们沙场拚命,连一口稀饭都喝不嘴里了。你身为军曹,却丢下士兵,独自逃跑溜单,躲在这里烧香念佛,想成正果享清福哪!大将军打听出来了,眼下,少林寺还藏有几百万斤的陈年余粮。就在这柏谷寺里藏着。大将军命你将功赎罪,打听一下粮窖和粮库的实情告诉我们。等我们得到粮食后,就放你一家出来,怎么样?" 道广结结巴巴地说:"寺,寺里的粮食都是保保命粮,粮窖在哪里,只只有寺主和监院知道。我,我,我怎么会知道?" 王拔柱猛喝一声:"少废话!所以才让你去探听!大将军限你十五天内务必打探出粮食藏在哪里!否则,你就到地狱去和你娘你妻儿相聚吧!你知道,大将军是个爱兵如子的将军,体谅你是个孝子。大将军有话,说事情办得好的话,不仅放过你一家,还会赏你一百两银子的安家费。该怎么样,你自己看着办吧!你记好了:今天是九月十五!九月三十,还是这个时候,我在这里等你!你别忘了,你老娘娃娃,现在都正伸长脖子等着你去救他们呢!" 道广顿如五雷击顶! 直到那些人走后半晌,他才发觉,自己全身上下的衣服已经湿透了,风儿一吹,贴在身上冰冷湿凉。 道广一人在山道上,木然地将两道袢绳挎上双肩,努了努力,谁知,背上的柴捆这会儿竟像一座大山似的,纹丝不动。 虚脱殆尽的道广直觉得双腿发软,全身发颤,又运了几次力,却是眼冒金花,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他仰靠在柴堆上,望着高浩的长天,蓦地,狼似的失声嚎哭起来:亲娘啊——! 一天,两天,三天…… 转眼,几天便已过去了。 每念及老娘和妻儿的性命就悬在王拔柱的解牛刀下,道广便觉得眼冒金星,一阵阵的脚底发凉、心惊肉跳。 他能预料到:一旦到了限定的日子,自己没有粮食的消息,或是避而不见时,那王拔柱会使出什么手段来…… 他不敢想象,一向有活阎之称的王拔柱会命人送来亲人身上血淋淋什么东西……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到了第九天夜晚,他实在坐不住了。 为了老娘和妻儿,他不得不准备着下十八层地狱了…… 可是,即使他愿意帮王拔柱找粮,他也真不知道僧粮藏在哪里啊?虽说往日他也曾参与过运粮和送粮,也知道少林寺眼下有很多余粮,可是,他是真的不知道那些粮窖都设在哪里啊! 在寺里,他不是祖庭嫡系正支弟子和衣钵传人,加上来历也不明不白的,所以,寺里诸多机密他根本无缘得知,更无缘参与其中。 眼见日子一天天逼近,他觉得自己快要疯啦。 打柴时,他吃了半拉饼子,爬在河边喝了几口水,顺便照了照自己河水中的影子:天哪!短短十天的日子,自己的一张脸真得憔悴消瘦成了可怕的鬼影! 到了第十天的夜里,他回寺时,意外看到几位僧人在往粮库里匆匆扛粮! 柏谷寺是少林寺的粮食中转地,一般都是先从粮窖里起出藏粮,搬到库里,太阳好时,再摊出来晾晒一番,然后再运往东面几十里外的上院少林寺去。 他白天出门打柴,估不准粮库里到底装了多少粮食?都是什么粮?如果此番库里能进来万把两万斤的粮食,到时候好歹也能应付一下了。 其实,他知道,即使自己帮他们弄到粮食,他们也不一定能放过自己。他只是想着,怎样尽量帮他们探听出一些粮食来,这样,他们即使杀了自己,却能放过自己的老母妻儿。若是一斤都没有,王拔柱会为了逼迫自己寻粮,最后把自己的老娘和妻儿慢慢的折磨死…… 他最恐惧的就是这种结果! 所以,那晚半夜他才会冒险闯到粮库探听虚实。没料到,第一次下手,事情就出了岔子! 虽说昙宗和普惠并未再审问自己,可是,他仍旧感觉到了寺院对他的防范和警觉。他也能预感到:恐怕,后面的粮库当晚就会被转走的! 后来的几天,他又察觉到,自己上山砍柴时,每次欲在山上寻找可能藏有粮食的山洞时,便有可疑的人影闪过…… 他不知道,这些人影是寺里派来监视自己的呢?还是王拔柱派来跟踪自己的? 他迅速判断:如果真是寺里的人,那就证明,山上肯定藏有粮食! 到了第十二天的偏午,他已经陷于半疯狂的状态了!到了限期,再找不到粮食,恐怕王拔柱那个活阎罗就会人送来血淋淋的一个指头或是一只耳朵……他老娘,他儿女,他媳妇……天哪,岂不让他比下油锅、千刀万剐还痛? 他发疯似的一刀又一刀,将面前的乱木丛砍得遍地乱飞,末了,当他砍开一处山崖前的乱树丛后,突然发现,在崖壁的乱丛树下有一些枯树! 常年砍柴的他顿然悟出:这个时节,不可能会有干枯的树枝! 他突然又惊又喜:枯树是被人有意堆起来的! 枯树乱枝下面肯定有东西! 他像一头发现猎物的猛兽,拚命地喘着粗气,心跳如鼓,奋力扒开乱树! 啊!乱树枝下好像是个山洞——虽然洞用很多大石头掩着,他还是发现了这些石头的摆放有人为的痕迹! 他走到洞前,凑近石缝,往洞里使劲吸了吸鼻子,心下不觉一阵狂喜——天哪,他嗅到了什么味道?是麦子!是今年的新麦子味! 农夫出身的他再熟悉不过这种味道了:只有刚刚打下的新麦子,才会有这种令人沉醉的味道。 惊喜之余,莫名的,他突然感到一种恐惧,一种来自冥冥之中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阿弥陀佛! 他蓦地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来! 三尺之内有神灵啊!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急急忙忙发狂似的又砍了好些的乱树枝,砍了很多带刺的荆棘,严严地挡在了洞口,匆匆远离开了那个地方。 他来在半山坡,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即使出卖了佛门寺院,出卖了菩萨,一家人果然真的就能平平安安吗? 他突然跪在地上,以头磕山石,泪流满面地对空乞告:"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弟子道广求求你饶过弟子,弟子只为救老娘和妻儿一家四口的性命,不得不如此啊!罪过!佛祖啊——!" 他背着山一样的柴捆,跌跌撞撞地回到寺院时,天已经黑尽了。 远远地,他看见了矗立在半山腰上的寺院,他一步一挪地走着,走着。渐渐地,他看到寺院后门有一点亮光晃动着。 原来,是灶头普净老和尚举着马灯,站在通往后山的小道上等着自己。他瘦小的身上的僧衣,于风中猎猎飘动。 道广眼睛一热流下泪来——此情此景,使他忆起了儿时自己打柴回家时,远远地在山道上迎接自己的父亲…… 普净老和尚走上来,嘴里咬着马灯,从背后托着道广背上的柴捆。 道广顿然觉得轻松了好些。 再有三天! 再有三天大限就到啦! 他怎么能够眼看着自家老母妻儿被人活生生的杀掉? 他怎么能够眼见着那些恶魔把自己儿子,或是女儿的一只手,或是一只耳朵送到自己面前!…… 他坐在柴院里,一忽儿发热,一忽儿发冷!一会儿哭,一会儿怔。 可是,他也是个出生入死的血性汉子哪!他又怎么能背叛救过自己性命、又掩护自己多年的寺院和众僧,他又怎么能把供养向善为本的众僧的活命粮,出卖给王拔柱之流? 他曾打算和那些恶魔拚命! 可是,更不行啊!那样,自己的老娘和妻儿将会死的更惨!最可怕的是,自己一旦被他们活捉,那些恶魔一定会当着自己的面慢慢折磨自己的亲人,最终还会逼自己就范。自己最终还会屈服于他们,或是继续做奸细,或是自己被逼疯! 自己就算一死,那些人因为目的落空,肯定还是不会放过自己的老母和妻儿…… 怎么办? 他把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双拳搦得咯吱咯吱响,两眼仿如困兽一般射着阴冷的光:看来,只有先把山上那处秘密粮窖告诉他们了! 可是,他又犹豫了:即使自己犯下大孽,告诉了他们那处粮窖,他们就会轻易放过自己的老娘和妻儿吗? 那一窖粮食,又能济救数万大军几天? 不会!他们决不会把自己的老娘和妻儿轻易放出来的!他们还会继续把她们关押在那里,只有那样,才能威逼自己继续再为他们寻找粮食!而自己一旦出卖了佛门,以后的日子,只怕将会更加坠入人间地狱,那样,自己可就真的永远成一具活鬼了…… 天哪!离限期只有两天了—— 这晚,他整整打坐到天亮。 阿弥陀佛,他觉得自己终于想到了一条两全的法子…… 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解脱了。 这一天,他砍了比平更多的烧柴。 晚上,寺院止静的钟板之响过后,他一个人来到柴院,开始一段一段地锯着今天砍回来的山柴。 山柴摞得很高,足够寺里用好些日子了。 今夜寺里好寂静! 月亮升起来了,山下柏谷屯的更鼓已经响过两更了。 "嘶啦、嘶啦",他一直在低头锯着柴段。 出家三四年了,他每天都是这样,以苦役般的拚命劳作来洗赎自己惴惴不安的心灵。 可是,他仍旧没能逃得脱果报的惩罚。 巡夜的僧值听到动静,走过来催他去歇息,他没有理会,仍旧嘶啦嘶啦的锯着。 僧值叹了口气,摇摇头去了。 他的泪大滴大滴的流在柴棒上。 做为儿子,做为父亲,做为丈夫,他不仅没能保住家人,反倒害了一家亲人。他不该恋家惦子做了逃兵,让人抓住短处,弄得如今这样生死两难,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如今,什么都晚了。 既然终究一死,他不想再做错事了。他不能再背弃有恩于自己的佛门寺院和众僧。 有句话叫"地狱门前僧道多"。若再错上加错,只怕不仅不能救母亲妻儿活命,还会罪加一等,万劫不复。 如此,他的心竟然一下子宁静了下来。 自从大业自己被征兵役,父亲被征劳役以来,他多年没有这样的宁静了。后天傍晚,那些人等不上自己,自然会听说自己已经挥刀自尽的消息。那时,他们纵使再怎样蛇蝎心肠,纵使他们还是要杀自己一家人,至少,他们没有必要再折磨自己的老母妻儿了…… 原来,宁静也是一种福田。 可惜,除了无常逼近那时,芸芸众生平常之时,往往感受不到宁静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幸福,而更多的快乐和幸福,被许多别的欲念挂碍占尽,因而,人心便开始从一地狱历一地狱…… 山下,柏谷屯谯楼的更鼓响过三更了。 他恋恋不舍地摸了摸码得整整齐齐的柴堆,望了望众僧的寮舍,对着大雄宝殿拜了三拜。尔后,双腿一屈跪在月下,从背后猛地抽出了自己的砍刀来。 砍刀的利刃于月下反闪着鬼火般的亮光—— "娘——!请恕孩儿不孝,孩儿,先在那边等着你们了。" 道广横过砍刀,只听铛地一声响,柴刀被背后闪出的一道亮光蓦地一下兜卷而去。 道广一惊,回头看时,见大大的柴堆后面,竟然跏趺而坐着老灶头——师叔普净老和尚。原来,他拿道广捆柴所用的长绳,一下子便卷走了道广欲用来自尽的柴刀! 道广一怔:他竟不知,原来,这位又瘦又小、年迈慈祥的老灶头,竟然也系非同寻常之辈! 这位师叔原是自己的衣钵师父老柴头同宗同师的师弟。往日,不大言语,也不动声色,哪里知道,他私下里竟一直都在洞悉和关注着自己的行踪哪! "师叔!"道广扑地一声跪在那里,"师叔啊,你不让徒儿死,徒儿会活得比死还难受啊!"道广蓦地失声悲号起来。 普净老和尚不理会他,依旧阖目趺坐…… 正在此时,突然,一声孩童的叫声蓦然传来:"爹——!" 道广一怔,蓦地转过脸去—— 月光下,只见一个娃娃跌跌撞撞奔进柴院来:"爹,爹!" "啊?是,宝儿?是宝儿?你,你真是宝儿?" "爹!爹!"宝儿一头钻在他的怀里。 他迷惑了,疑是梦中…… 一抬头,他又看见,清朗朗的月明下,媳妇和妞妞两人一左一右地扶着老娘,一家人全都走进柴院来了。 紧跟在家人后面的,是师叔昙宗、普胜、普惠、明嵩、灵宪、智守、智兴,还有师弟觉行、僧满、僧丰、觉远和小觉范…… "儿啊!" 娘看见他,伸着两手,踉踉跄跄地一路走过来。 "娘——!"道广跪着、爬着,爬在娘跟前,伸着手:"娘,娘!儿,儿这不是在梦里吧?" 娘一面流着泪一把揽着他,一面拍着他的背:"儿啊,亏得你师叔和师弟他们,救了咱们全家人的性命啊!" 原来,自从出了粮库之事后,普胜和智守便奉命分头便四下追踪探察,终于打听出道广的家原来就住在王家沟。又打听出道广的一家人都被王拔柱绑走了,这才知道原来道广一家遇到了大危难,打听出了道广老母和妻儿被关押在金墉关内的实情后,今夜子时,昙宗带着诸位寺僧,悄悄翻过高高的城墙,使计放火烧掉了关押道广一家人隔壁的草料库,趁着火焰冲天、看守全都跑去救火之际,救出了道广一家老少四口人。 "师叔……啊——!" 道广深深地跪在地上,头额磕地、放声嚎哭起来…… 第二十二章 江都惊变 自从东京与三郎别后的那晚,含烟便离开了太乐坊,也有了自己的寝殿廊庑和仆役宫人。 来到江都后,几个月时间,她便从五品宝林再次被晋为四品美人之职。而她的烟雨楼,除了自己的琴声,却是越发宁静了。四品美人的含烟,如今也可以像诸宫的宫主姐妹那样,也可以到内廷的御花苑和别的姐妹的宫殿里走走看看了。 含烟的心腹宫女小蛾曾对她说过"主子可算是因祸得福了"的话,她却凄然一笑。小蛾哪里知道,她只不过是从一个笼子被人移到另一个更加奢华、却也更加严密的笼子里罢了。 陛下已很少再来烟雨楼听琴了。 江南的雨季有一种令人断肠的气息。 数月来,江都宫竟是噩报连连,每天所闻俱是北方发来的各种噩耗——前往救援东京的大将军薛世雄全军覆没,主将薛世雄身亡…… 江都通守王世充率两万大军北上解洛阳之围,联络的洛阳守军刘仁恭,长安援军庞将军部,隋将韦霁云、王辩、孟善谊等各路大军共计十万,于洛水的李密主力数番激战,王世充所率十万大军,大小激战七十余场,屡战屡败,仅剩下的两万兵马。洛阳城内连番告急,粮尽无,人相食。守城将士人心惶惶,洛阳城危在旦夕…… 又听说,就在王世充率部与李密大小拚死搏杀的日子,山西讨捕大使李渊却率领部众子弟,从晋阳一路攻城掠地,最终攻克了帝京长安…… 天下尽被二李分占,岂不正好应了安伽陀的所占"有李姓天下"之谶了么?大隋陛下杨广越发举止异常了——据说,几乎每夜都会从恶梦中突然惊醒。醒来后,犹如困兽,咯吱咯吱地咬牙乱走,满眼迸射骇人的厉光;或是犹如被惊的孩童般,满脸惊恐…… 过去,侍寝陛下,得蒙恩泽,曾是多少嫔妃求之不得的尊荣和渴盼啊!而是,如今就连萧皇后每每见到陛下那狂躁暴怒的模样,也觉得心惊肉跳,生不如死…… 一天早上,含烟的宫人小墩子神情慌乱地跑回来,"娘娘!娘娘!陛下疯啦——!" "不可胡言!"含烟神色大变的喝斥他。 "奴才不敢乱说,不信,娘娘,娘娘可可以去看看。"小墩子惊骇满脸、结结巴巴地说。 其实,含烟不用去看,也清知,这样的日子,漫说陛下迟早会疯,就连后宫的嫔妃,个个犹如惊弓之鸟,已经有好几个看上去都有些颠三颠倒四的了。 她匆匆更衣后来到皇后的昭阳殿后,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原来,今天早晨,陛下刚起身,还未来得及更衣,突然,一个霹雳似的恶信传入宫掖:李渊攻占长安后,竟然擅立陛下的孙子杨侑为帝,遥遵江都的陛下杨广为太上皇,并改年号为义宁元年…… 杨广闻报竟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李渊啊!你可真是太老道了!你怕成为天下众矢之的,竟还扶了朕的孙子为隋帝,还遵朕为太上皇来装装门面?你何不直接废了朕、干脆称帝多省事啊?比起天下千千万万的反贼,你才是真正厉害的一个啊!朕,朕以往真是太小看你了啊!" 左右宫人正在为他梳头更衣,不意,他突然飞起一脚踢倒了宫人,一面披头散发、光着两脚,袒胸露腹地冲出殿阁,在江都宫御苑内四处疯似地狂奔狂吼起来…… "陛下疯啦!"众见状人惊恐万分,江都宫上下顿时乱成了一团麻…… 萧皇后闻报后却是一反常态的宁静。她厉声喝斥左右:"住口!陛下没有疯!你们远远的跟着陛下就是了,陛下是太,太压抑啦!这样最好,让他好好发作发作,不用理他也不拦他,也许,说不定还是好事呢……" 皇后嘴上这样说,心下却清知:大隋遇上这样的国主,岂有不亡之理?遥想北周末年,先帝辅佐幼主署理天下,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在三世皇戚尉迟迥号令下,数十州相继率兵追随尉迟发起兵变,先帝临危不乱,居中而制,分兵数路,短短半年,便相继靖定了大乱,也因此奠定了煌煌大隋…… 几十年后的兵变,远远没有当年尉迟叛军来势凶狠,也远没有像当年尉迟那样一声令下便是群雄归属,麾动天下且号令各州的国之勋戚的群龙之首,而今统不过是些盗寇之辈、蟊贼之流,做为一国之君,竟会魂飞魄散,临阵脱逃,一退再退,最终避祸江都,弃天下于不顾,置万民于罔闻……如此国主,如此作为,哪里还有半点分文帝当年挽天河于危澜的雄豪天纵? 一闻风声,便如此魂飞天外,方寸俱乱,直若惊弓之鸟。这样的国主,这样的胆略,天下,还能有救吗? 果然,陛下在御苑疯跑一阵后,最后,精疲力竭,一头栽倒在草地上,昏了过去…… 太医慌忙救过来之后,陛下的神志果然显得清醒多了…… 整整一天的虚惊,直到晚上掌灯时分,整个内廷好歹才宁静了一些。 这些日子,江南的天空常常会毫无来由阴云满天。 这天上午,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心绪黯然的含烟也不拢髻鬓,也不着脂粉,只是松松地挽了一下长发,一身素装,坐在自己的掖殿,望着院中花圃里的琼花,百无聊赖地兀自拨奏着《烟雨琼花》的琴曲,俄尔,忽然望着窗外飘起的霏霏细雨,一时禁不住泗涕迸溅起来:"三郎!三郎……" 每每忆起与三郎相会于彼岸花花廊下的情景,忆及自己被三郎拥入怀抱那短暂的幸福时光,再忆后来那天他再次做法事时,自己竟然狠心厉声再三喝令他离开的情景,忆及当时他那满目的惊异和痛楚,还有他转身而去时那跌跌撞撞的背影,总是心痛如绞…… 可是,当时,她多么想不顾一切跑上前去,扑到他怀里,哪怕即刻就和他死在一起,也总比眼下这样被人抽去了神魂的躯壳活着要好.再想到,不知那日之后,三郎一颗心会如何怨恨自己,又会如何绝望那时,越发悲戚难禁了…… 自从那夜何峡带人阻拦,不想惊了圣驾之后,陛下偶然得知她还有几位家人眼下依旧为公私奴隶时,当下便命内史下诏,即刻释放没为公私奴隶的贺若后人,并各赐田宅令其安身的诏命后,于是,含烟的几位嫂嫂和侄女侄子们,在整整做了十年苦役婢妾之后,终于因含烟的宠遇而得以脱离苦海、亲人团聚…… 她的性命不重要,可是,她众多亲人的性命,她却不敢不顾及。 她岂敢再轻举妄动? 那天,当她眼睁睁地望着三郎绝望心痛而去的那一刻,自己的一颗心也于霎时轰然迸裂,连整个彼岸花廊和御苑都染红了…… 含烟泪如雨下,琴声如泣…… "皇后娘娘驾到——!" 忽听宫人小墩子一声急报! 原来,萧皇后突然驾临含烟的烟雨楼来了。含烟不及更衣修饰,慌忙擦干了泪,离开琴台伏身便拜:"啊!含烟不知皇后娘娘驾到,请,请皇后娘娘恕罪……" 看皇后的神色,竟大不似以往的含蓄和宁静。她烦乱地挥了挥手:"免了!免了!请起吧!现在的宫里,谁还讲这些体统和规矩?" 皇后的声音里含着怨怒之气。 "皇后……"含烟大惊! 陛下既然可以在重压之下变得狂躁暴戾,随意杀人杖人,皇后娘娘为什么不可以拿她们这些姬嫔宫人出气? "贺若美人,刚才你弹的是一首什么曲子?" 皇后坐下后,望着含烟的一身素服喝问,口气也不像平时那样温言细语的了。 含烟见皇后今天竟然破例叫起了诸多外人面前才会叫的自己的宫号,越发小心起来:"回皇后娘娘的话,含烟,含烟弹的是,是皇后娘娘的《烟雨琼花》改成的曲子。" "哦!贺若才人,以后不要再弹这个曲子了。" "这,这歌词,听陛下说,原,原是皇后娘娘所写的啊,所以,所以,怎么?"含烟小心翼翼地望着皇后的脸问。 "咳!说到此事,到这会儿我还恨自己呢!你哪里知道,此诗的前两句,-翠钿斜玉树,绿髻曳琼华-倒也是我信手涂鸦而成。可是,后两句,-烟幽前溪柳,雨瘦后庭花-,却是陛下顺手无心之作。正是这无心之作,才更让人心惊。怎么禁得住你再配上这凄凄凉凉、悲悲咽咽的琴曲?我每次听着,都觉得心惊肉跳!因见陛下竟然喜欢此曲,他在时,我也不好点明,过后又总忘了提醒你。" 皇后的情绪稍稍恢复了一些常态。 心智过人的含烟恍然大悟:原来,娘娘是厌恶《烟雨琼花》歌词里的悲谶之蕴! 其实,当她第一次看到陛下递给自己这几句诗时,当即便有些疑惑。只是,当时她还没有把舅舅陈叔宝当年的那曲亡国之音的《玉树后庭花》,和皇后娘娘的这几句诗联起来,更没有料到,此诗的后两句,竟是陛下之作!当时,因她所有的心绪,都在悲怨与三郎哥的离别上了,正好暗合了自己的情绪,所以便喜欢上了。 今天,忽听皇后这般教导自己,含烟惊惶万状地就要跪下告罪:"啊?皇后,请,请恕含烟愚昧之罪……" 萧皇后拉起她,"罢了罢了!唉,论说,这也不关妹妹的事。陛下焦虑烦乱,也许,平时,听听这些忧伤舒和的曲子,或许,果然能够使得他的情绪缓解一些?唉!那些雄浑宏丽、铜板铁琶的曲子,他是一声也听不得了!听了就烦躁发火。可是,这首曲,我听着,总觉得也是心惊肉跳的预感……" "姐姐慧根过人,博览古今,既不喜欢此曲,肯定有道理。那妹妹今后就不弹此曲了。陛下就是指名要听,妹妹也可以别的曲子奉上,岔开就是了。"含烟一面为皇后续上茶,一面上下打量了一眼皇后的绮罗新装,岔开话题道:"姐姐这件凤帔的绣工好精美!越发衬托得姐姐的凤仪至尊华丽了!" 皇后叹了口气:"唉!如今,姐姐都憔悴成什么了?哪里还有什么凤仪至尊啊!开皇初年,那些王公大臣的命妇们,倒是都说我有母后独孤皇后的凤仪。比起独孤皇后,其实,我是连她一个小手指头都不及啊。如今,在宫里的地位,我是越发连一个普通嫔妃甚至普通宫娥都不及了。" "啊!姐姐!皇后……皇后,皇后贤德庄重,才学过人,含烟和内宫所有之人加起来,也难及皇后万一。若不是皇后厚爱,含烟,含烟岂有今日?含烟,含烟却是决不敢忘皇后的救命和厚爱……" 含烟清知皇后是借先帝的独孤皇后,报怨陛下非当年文帝。自己又是什么人?岂敢议论今上?所以,她只能有意装作误解皇后话里的意思。 她是深知"祸从口出"四字的厉害—— 儿时,她曾听说,当年,祖父贺若敦对父亲贺若弼有过"锥舌"的教导:早年,祖父私下曾对北周太师宇文护有过怨言,他人告密后,遭到宇文护憎忌,逼令祖父在家中自杀。 祖父临死前,曾嘱咐贺若弼说:"我儿,父亲平生之志便是能够率兵平定江南,建大功业。然而,壮志未酬,却因口舌祸身。你不可不引为戒!我儿,你一定要成就我志,平定江南,得成吾愿!"说着,命人拿出一支锥子来:"天生禀性,因吾儿性情素常颇似为父,为防吾儿也有今日之祸,使你务必且且记得今日……"说着,便令贺若弼伸出舌头来,以锥刺贺若弼舌头满口流血后,再再教导一番:"吾儿一定要记得今日之痛!随时随处,慎言缄口!且且!且且!" 可惜,江山好改,本性难移。父亲贺若弼到底还是忘了当年的祖父锥舌之训。三十多年后,到底还是因为私下抱怨朝廷陛下,终致灭族之祸…… 皇后果然以为含烟误会了:"妹妹想哪里去了!姐姐不是怪你。唉!姐姐是忧虑,当今陛下这些日子,越发不问朝事了。你知道,他在宫内竟然设了上百处的掖殿,每处都设以姬嫔夫人,每天流连一室,酒宴歌舞昼夜不息,每晚伴侍的姬嫔竟然数百人,个个都醉得不省人事……" "啊?"含烟生性喜静不喜闹,也不大爱打听宫内闲杂事等,忽闻此说,一时竟惊愕了——陛下他这分明是在自甘堕落啊! 她心想,陛下每天这样麻醉自己,自暴自弃、放浪形骸到如此不堪的地步,莫非,是因为忧虑天下事太甚,又被一件又一件的急报惊吓,故而,得了民间所说的-失心疯-了么? "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琢磨文献母后薨天之前的那四句禅谶……" "什么禅谶?"含烟问。 皇后沉默了一会儿:"事到如今,其实,告诉你也无妨,你天性聪慧过人,说不定还能帮我悟破出个中玄机呢。这四句禅谶还是六十年前,少林禅师留给文献皇后的父亲、陛下的外爷卫国公独孤信的。" "哦,哪四句?"含烟问。 皇后默默含叨: 枭蟒际会, 蛟鹏驭风。 水涸浒塘, 舟覆水中。 含烟听了,阖目点头沉吟久久,冥冥之中,蓦地,似乎看到了一点什么来,不想,此时突然感到一阵惊人的寒意…… 她突然打了个寒噤! 不想也罢! 其实,细论起来,大隋与我何干?天下又与我何关?就算悟破天机,又果然能使运数逆转? 此时,她突然想到了何峡—— 其实,江都宫内,文武内官外臣上下数千人,他才是真正一位超然的智者!在宫里宫外一片动荡惊恐的时下,每日里,他仍旧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始终只在丝竹弦律中寻求清风明月,感受空山新雨。 含烟想,往日自己在太乐坊那会儿,成日诸事不想,诸事不知,只管随何峡在宫、商、角、徵、羽之间盘旋游弋。如今想来,其实,虽无现在的富贵尊荣,却远比现在活得更自在也更安宁…… 好在,这段日子陛下已经极少再光顾她的烟雨阁了,她也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了——两耳不闻诸多的烦忧惊恐,日子竟然清宁安然多了。她每天只是躲在自己静僻的琴室里操练新曲旧谱。有时,也会换上宫人袍服,和小蛾一起,离开烟雨楼,行走大半个御苑后,来到何峡的太乐坊,把自己谱写的新曲拿出来,请他帮忙修正一番。或是像过去那样,两人琴箫合奏一番。 这晚,含烟回到自己的掖殿不久,风息了,宫掖骤然显得冷清异常。 窗外有草虫的嘤嘤之声。 一缕蔷薇的芳香飘进张着纱帘的窗棂…… 含烟了无睡意。 她焚香净手,弹了曲为思念三郎而作的《杨柳枝》,以弦音寄托满腹的相思之情。不想,一时又引起伤情悲绪来,流了一会儿泪,略坐了一会儿,竟感染了风凉,到了三更时分,竟咳嗽不止起来。 服侍她的宫女小蛾给她端来漱水和热茶,含烟喝了两口热茶刚刚躺下,就听有人进到外殿来了。她听见好像是自己的宫人小墩子。只听他悄声问小蛾:"主子娘娘睡了么?" "咳了半宿,刚刚躺下。你这时慌慌张张地闯进来,有什么事?" 小墩子说:"唉!外面好像出什么事啦。" 含烟躺在床上,隐隐听到此话,心下一惊,一把撩开纱帐:"小墩子,你快说,外面,出、出什么事了?" 小墩子说:"主子娘娘,听声音,看火光,像是着火了,又不大像。" "快,快扶我去看看!" 含烟急得又是一阵咳,小蛾忙给她披上一件披风,两人搀着,急忙走出殿外,只看见宫掖东面一片火光通红,仿佛还有人声遥遥传来! "到,到底出了什么事?"含烟惊骇的问。 小墩子说:"刚才,奴才听隔壁徐充仪殿里的小板子说,好像是草院那边着了火,可是,奴才觉着有点不大像。" "啊?"含烟突然觉得全身冷得发抖:天哪!不会是,不会是乱兵杀进宫来了吧?" "啊!娘娘!"小蛾一时吓得全身发抖。 "小墩子,你再出去打听一下,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含烟自小经历阖族祸变,对即将到来的灾难,似乎总有一种预感。 小墩子和小蛾两人是含烟的两个心腹,是她往日在乐坊认得的两位普通宫人。也是太乐坊里最低一等的宫人。含烟自有了自己的殿堂,便让何总管把她初到乐坊结交的两位宫人拨给了自己——一位是在乐坊专司烧茶和送水的宫人小墩子,另一位是扫地的宫女小蛾。 小墩子出去了一会儿,马上又返了回来,一脸惊惶的禀报:"啊!主子娘娘,外面,外面所有通往外殿的主路都被武卫们把持了,奴才过了两道门,把娘娘平时赏的东西碎银都发完了,还是闯不出去。奴才,奴才怎么,怎么看着今晚的武卫都面生得很哪?" "宫变啦!"含烟望着半天的火光怔怔地说。 蓦地,她突然叫小墩子:小墩子!快,快把你平时换洗的衣服找两身来。" 小墩子拿来了衣服,她和小蛾两人一起匆匆换上,又洗净了脸上的脂粉,抓乱了头发并弄灰了头脸。尔后,和小蛾、小墩子三人一起躲在小墩子的居处——嘱咐两人,若是无事便罢;若是果有什么惊变,她们便这样妆成宫人,两人的名字就改成小顺子和小嘎子,先捱得一时是一时吧。 三人好容易熬到天亮,小墩子再次出门打听消息时,仍旧还有武卫把守,还是不让随便出入。 含烟一直坐在小墩子的屋内,后来便歪在小墩子的床上眯了一会儿。 天大亮了,御膳房也没有像以往那样派人传膳来。 这更证实了宫中确实出大事了!因内外消息不通,三人出又出不去,打听又没处打听,正六神无主、惊惶不安时,突然,见何总管从外面匆匆闯了进来—— "何总管!" 含烟一下子泪流满腮:紧要关头,他竟是第一个赶到自己殿阁来的! 含烟所料不差:果然,昨晚三更时分,武卫大将军司马德勘、宇文化及、宇文智及等一帮武卫和骁果军联手发起了兵变!众武卫将军已推举宇文化及为大丞相,总理内外一切兵马…… "陛下他怎么样了?"含烟焦急地问。 "陛下,所有宗室老少,梁国公萧钜等,全都殁了,眼下,已经扶立了陛下的侄儿杨浩为傀儡皇帝……" "皇后怎么样了?" "皇后……也被关起来了。" 一向沉稳儒雅的何总管一面掏出手绢拭着额上的汗,一面对含烟说。 "啊?"含烟惊得腿脚酸软,大隋突然宫变,连皇后都不能幸免,那末,自己和宫中的诸多姐妹们,今后更不知会沦落什么境地?一时禁不住失声悲咽起来。 何总管忙劝慰她:"丫头,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他从怀里掏出四个煮鸡蛋,"丫头,现在外面乱得很,亏得我和李孝本几位将军交私还好,才能在宫内四处走动。这些你先垫垫底儿。我思量,只怕艰难的日子还在后面呢。刚才我一路走来,遇见好几位才人、良娣们都被军士们带走了。我担心这些乱兵会在宫里胡来,思量你不如先随我回太乐坊躲一阵子,等日子安定一些再做道理,你看如何?" 论理,虽说何总管在宫内的品级比含烟大,然而,在她面前也应该自称一声"奴才"的,称含烟也应称一声"娘娘"的。然而,因他和含烟曾为师生,故而彼此一直仍用旧时称呼,这在宫里这也不算乱规矩。 含烟流泪道:"如此虽好,只怕,只怕会连累了你……" 何总管眼圈一红:"倒也连累不了什么。只是,以后,你要吃苦了……"一面又对小墩子和小蛾交待,"你们先在这里守着,我安顿好娘娘,再设法回来接你们。这两天,若是有人来这里寻你们主子娘娘,你们一口咬定,说天亮以后,就被两个不认得的武卫首领提走就是了。反正眼下宫里也是乱场子,十几个武卫将军对内宫也不大熟悉,谁也无处打听去。" 交待完毕,何总管即刻令穿了通常宫人衣服的含烟跟在自己后面,交待她见了人遇到盘问的将军也不要说话,只听他的就是了。 含烟跟着何总管,一路低着头,匆匆走过了一处又一处持刀荷剑武卫把守的各处掖门。半道上,果见很多姬嫔御妻和宫娥们,被武卫们推推搡搡地不知带往何处? 含烟直惊得胆战心惊,紧随何总管身后,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每遇有盘问的武卫长官,何总管都说是替左右千牛李孝本、李孝质两位将军办事的人。那些人一听李将军的名字,便摆摆手放他们过去了。 直到回到乐坊,含烟才松了口气。 何峡仍旧把含烟安置在自己太乐署的小乐坊院内。这里平时只有四五个服侍何总管的宫人和下属,都是何总管的心腹左右。 何总管让含烟换上了乐坊乐官的衣服,令她先在一间僻静的偏院谱库存身。 这样,倒也过了几天的安静日子。只是,一天傍时何总管有事出去了,两个武卫军首领突然来找何总管,径直闯到了后院。含烟当时正在院中和几个宫人们一齐浇花,她手里拿着水壶,一时吓得怔在了那里。那些人见含烟和几个宫人一群阉人,连正眼都没瞧他们一眼,得知何总管不在,便径直去了。 后来,含烟听已被何总管调到太乐署来的小墩子和小蛾说,眼下,宫内旮旮旯旯但凡有几分姿色的女子,不管是姬嫔夫人还是宫女伎人,大多都被分拨去服侍大大小小武卫首领去了。 被众武卫将军推举为大丞相的许国公宇文化及更甚,竟然把萧皇后和两位贵妃据为己有…… 含烟从何峡那里,断断续续得知了兵变的一些内幕:原来,众武卫将军们闻听李渊攻入西京长安,中原和关内乱兵四起,无不日夜担忧家乡的父母妻儿……他们屡次请战,盼着陛下能打回去,拯民于水火!然而,陛下却俱不理会。不仅不肯北上,竟还杀了几位欲逃回北方的将军…… 武卫将军们的心全都寒了——做为一国之主,他自己缩在江南享受风花雪月,每天醉生梦死,却置百姓和天下于不顾。这样的国主,民还有何望?国还有何望?如此之君,凭什么还要护卫他? 陛下虽生犹死。可是,一帮子军人武将,俱是热血男儿,岂能眼见国破家亡而无动于衷?于是他们开始四下串通——杀回老家去!家国倘有最后一线希望。这样,众武将从三五聚议,到一呼百应。大业十四年三月丙辰,内宫外廷的诸多武卫将军一致赞拥之下,终于导致了这场兵变。兵变以生后,不肯随应的右武卫将军独孤盛、行右翊卫大将军宇文协被杀死。齐王暕,赵王杲,燕王倓,内史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给事郎许善心皆被武卫军杀死…… 含烟蓦然记起了萧皇后几天前曾对自己透露的四句禅谶: 枭蟒际会, 蛟鹏驭风。 舟覆水中, 水涸浒塘。 天哪! 原来,早在几十年前,便有人禅谶出王朝兴代的结果! 枭、蟒、蛟、鹏,不正象征着天下动荡,群雄并起?而"舟"正暗示着周,周的天下,也正是覆于"水",即隋啊!浒、塘,不也正寓含着许国公宇文化及和唐国公李渊二人吗? 原来,天下万物都自有着它自己的定数么? 那么,自己与三郎的聚散定数又是什么?还会有相聚的一天吗? 第二十三章 金蝉脱壳 自从那晚屯子草料库失火,道广一家人突然丢失,王拔柱不仅没有弄到一斤粮食,又凭空烧了上万斤的草料以后,越发不招堂兄王仁则的待见了。 王拔柱本想带兵闯进柏谷寺、抓回道广的,却被堂兄一番怒斥:"混账东西!虽说先帝遇难,可是当今隋国新主陛下仍旧重信佛教,少林寺乃大隋敕建的皇家寺院,又有先帝诏赐的万亩良田,上千僧众。上座善护一直都是陛下的座上客。少林寺里好几百个武僧,个个都是以一当十,你以为,凭你带那几个兵,就能惹得过人家了? 堂兄的一番训斥,王拔柱方知为何堂叔王世充明明知道少林寺藏有存粮,却也不敢公然去抢的原故了。然而,虽说对柏谷寺和少林众僧咬牙切齿地窝了一肚子的火,因找不到借口,也不敢再去轻易招惹了。 王仁则驻兵的柏谷屯,是东京洛阳东南一带远近有名的集镇。每逢初一、十五两天,四面八方的商贩百姓便会云集到此,赶会做买卖。可是,自从天下动荡、乱兵四起以来,柏谷屯的集会渐渐冷清,远不如以往热闹了。 后来,王仁则派兵四处招贴露布,说是他麾下的大隋士兵秋毫无犯,请百姓各自安心百业,前往赶集。又说,集上有大隋官兵保护,保证不会被人骚扰。 百姓们起初将信将疑,赶了几趟集后,见果然没有遇到骚扰动荡,渐渐地,每逢集会的日子,屯子便开始恢复了以往的热闹。 几年功夫,秀秀从当年那个活泼顽皮的小丫头,已经出落成了屯子里最俊俏的闺女了。 秀秀和娘依然靠做豆腐、卖豆腐为生。每逢初一、十五的集会,还会再做一板热豆腐到集上卖。秀秀心灵手巧,做出的热豆腐白嫩可口,再配以姜汁、椿芽、食香、麻酱和辣油,每场集会,只要一出摊儿,一个时辰,一整板的豆腐就全卖光了。 这天逢集,王仁则见王拔柱耷肩拱背、一脸是笑地来到将军府时,即刻露出满脸的不耐烦:"你不好好守你的关,又跑这里来做什么?" 王拔柱涎着一张脸:"二哥,今儿有集,我在集上看见了两块上好的缎子,给二嫂和侄女做件衣服花色正好。" 王仁则正眼都不看一眼王拔柱抱着的花缎,鼻子里哼了一声:"哼!不会又是撂给人家仨核桃俩枣儿的强买的吧?" 王拔柱嘿嘿一笑:"有堂哥这样秋毫无犯的主帅,谁敢往那刀刃上碰?" 王仁则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坐在太师椅上,晒着太阳,听着鸟叫。前一段日子,江都传来噩耗,陛下杨广被宇文化及一帮子反贼弑杀,堂叔和东京一帮人遥祭一番后,匆匆扶立了先帝的长孙、东京留守杨侗为隋帝,改年号为皇泰元年。江都兵变,眼下,堂叔成了大隋左右辅宰并封为郑国公,交待他想要做大事,就要严明军纪,秋毫无犯并管好属下,他也曾几番敲打过这个王拔柱。 王拔柱走到他身边,悄悄说:"堂哥,这屯子东头儿,有家热豆腐,那味道做的,真是绝了!兄弟想请二哥前往一尝。" 王仁则斜了他一眼,冷笑道:"豆腐?你可真没见识!" 王拔柱嘿嘿一笑,凑上前去,看着王仁则的脸色,压低声儿道:"二哥,兄弟好歹也跟二哥这么多年了,也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人。你刚驻进屯子不久,可能还不知道,这屯子里的这家热豆腐,着实是远近一绝。豆腐之嫩,调味之鲜,与鸡鸭鱼肉相比,真的是别有一番风味。你若吃过一回,必然还想吃第二回。" 王仁则道:"嘁!说到天顶上去,不还是一碗豆腐嘛?买一碗端过来就是了,还值当废那么多的话?" 王拔柱神秘一笑:"二哥,兄弟是个粗人,不过,二哥应该知道-秀色可餐-这个说法儿。二哥若是不亲自前往,只命别人端回来吃,那味道可就大大减色了。" 王仁则看着自己这位满肚子鬼计、一脸神秘的堂弟,猜不出他到底想说什么? 王拔柱望了望王仁则夫人的房屋,压低声儿说:"二哥,这家豆腐不独鲜美,那卖豆腐的丫头长的那小模样儿啊,更是屯子里数一数二的鲜美啊。" 王仁则不觉一笑:"哦?有多鲜美?值得你这样惦着?嗯,这样说的话,倒也值得我亲自跑一趟。" 说话间,王仁则便命卫兵帮自己换上了一套绫罗常服,随行的不过三四个人,众人也皆是一色的常服。一路逛,一路走,仿如哪方财主商贾的模样。 来到集上时,大老远地,便看见一位穿着红花夹袄,束着绣花水裙,笑意盈盈的一位俊俏女孩子,正在那里忙着为人们调拌豆腐。 待走得更近一些时,王仁则不觉怔住了——他真没有料到,在这样一处乡野小镇,竟会出落出这样水灵俊美的一位女孩子! 王拔柱早把一碗热豆腐捧到了王仁则手中,王仁则接过碗,一双眼睛却依旧盯着那俏女子看,一面把调羹里的豆腐往嘴里送,不想,一张嘴,差点烫了舌头! 秀秀见了,不觉一笑:"大哥慢点吃,这里还多呢。" 王仁则听她一说,看她一笑,越发难以自持了。结账时,非要多给几文大钱。 离开之后,王拔柱望着恍然若失的堂兄问:"怎么样二哥?要不,兄弟我打听一下,看看这丫头定下人家没有?要是没定下人家,兄弟帮你促成这桩美事?" "谁知道人家愿不愿嫁我这样一个半老老头子啊?" "咳!一个穷家丫头片子,家里一没父兄,二没田产的,只有一个寡居的老娘,能攀上堂兄这样的贵人,今后,高骡子大马,绫罗绸缎,吃香喝辣的一辈子,还不美死?只怕堂兄看不上她吧!再说了,堂兄正当壮年,哪里就自称老头子了?" "丫头人生得喜俏俏的,倒也是个可人儿。只是,你那几个嫂子知道了,都跟我闹起来,咋办?" "这有何难?我在高龙我那块防地,再给你另置一处新房不就成了?到时新人可以直接娶到那里,你有公务,就算天天到那里去视察防守,日子久了,生米已经做成了粥,嫂子们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着你?" 王仁则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嗯,就照你的意思,好好办吧!办好了我有重赏!记着,要办,就事情办得皆大欢喜,别只图着给我省钱就行。" 这天傍时,当觉远和觉范兄弟两人匆匆跑下山来,闯到病人家人,结结巴巴地告诉正在为病人治病的明嵩——秀秀姑的本家叔来到寺里,说是秀秀姑眼下被守军长官王仁则逼婚,秀秀要以死相拚的消息时,正在熬膏药的明嵩直惊的一把捺翻了药锅,滚烫的药液骤然洒了一手背,当时就烫出了一层的燎泡! 待师徒三人匆匆赶到寺院时,得知原来柏谷屯新驻扎的一帮子官兵中,有个将官名叫王仁则的看中了秀秀,先是遣人大礼说媒,要娶秀秀做小妾,秀秀骂走了媒人,那些又带着更多的金银绸缎再次闯到家里。秀秀娘说秀秀已经定了人家,那些人不听,硬是撂下了二百两银子、四匹锦缎和皮毛珠宝等聘礼,放下话来:请秀秀娘准备一下,后天一早花轿将军派兵上门迎接新人。临走又在门外派了兵,日夜把守着。 秀秀哭了两天,想出城去寻找明嵩哥,可是,门前有人守,城门有人拦,如何闯得出去?和娘哭诉,多少嫁到大家的小妾,一辈子挨打受气,她是宁死也不做人家小妾的。又和娘商量,赶快托人到寺里找明嵩哥,他若不能救自己逃出去,她就是上吊、抹脖子也不从! 秀秀娘出门找秀秀的本家叔商量,守门的士兵起初不放,秀秀娘发脾气说,要找本家亲戚商议操办喜事的话,守兵才放她出门。秀秀娘找到秀秀本家的五叔,求他赶快出城找明嵩送信。 三年前,屯子里流行瘟疫,明嵩带着众僧在屯子里支起大锅,整整熬了三天的药,救了全屯子的人命。秀秀这位本家五叔也是被明嵩师徒救活的。屯子里老老少少都认得明嵩,知道明嵩是秀秀的干哥,本家的几位亲戚都可怜秀秀娘儿俩,也都喜欢明嵩,无不希望明嵩能够还俗娶了秀秀。使孤儿寡母的娘儿俩苦尽甘来,一生有靠…… 明嵩也不说话,只命觉远和觉范带秀秀的五叔去斋堂用饭,自己一人关着门,不知在寮舍里做什么…… 昙宗敲推开门时,明嵩正将一把药铲磨得霍霍作响。 "师兄?" 昙宗要过明嵩的药铲,眯着眼看了看刃:"师弟,你觉得,凭你一人,再饶上觉远和觉范两条性命,能闯得过人家整个守军吗?" "师兄,你不用拦我!今天,你戒板也好,断头*也罢,我都认了,可是,我却不能见死不救!你放心,我就破着我一条命了,我不会让觉远和觉范跟着去的。"一向性情温和的明嵩咬着牙说。 "你不让他们去?两个小子早已刀枪棍棒样样都准备好了。你就是不去,两人也要前去拚命呢!"昙宗说。 明嵩怔了怔。他知道,两个小家伙是不会看着他们秀秀姑被人逼死的。而且,两个小子因为秀秀的事,早就对自己一肚子的怨气了。 如今,秀秀出了这事,就算自己不去救,他们哥儿俩也会前往拚命的。 就在半个月前,秀秀最后来到寺里找自己。她从觉范口中得知自己回寺的时间,独自坐在河对岸的那块大石头上,从傍晚一直等到月出东山。 觉远和觉范不放心,远远地坐在旁边树下,悄悄地守着他们的秀秀姑。 秀秀迎着他走过来的时候,明嵩吃了一惊:秀秀瘦多了。 月下,一俟望见秀秀那满含双忧郁的眸子、憔悴的神情,明嵩的一颗心即刻如刀割一般绞痛起来。 秀秀望着他:"哥,你别躲了,你这样躲也不是个办法。娘和我更操哥的心了。再说了,你能躲到啥时候?你妹子也不是傻子,打一开始就知道哥这是作了难,也知道哥是躲妹子的。" 听秀秀说出这话,明嵩越发又愧又痛了。 可是,他不能给秀秀任何许诺和期望。 十六年前,奄奄一息的他被师父救活之后,他便开始追随师父参禅习医,并在佛菩萨前发下大愿:舍弃红尘,一心向佛,自度度人,普救众生。 那晚,他劝秀秀不要再等自己了,还劝秀秀早些选个好人家。他说,像秀秀这样的好姑娘,一定会有个好福报、好姻缘的。 秀秀一会儿流泪一会儿笑,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末了,她说,她这一辈子是不会再嫁别人了。她会在服侍了娘亲百年之后,也像明嵩哥一样,皈依三宝、终生礼佛。修得来生能与明嵩哥相聚的福报。 见明嵩神情戚然地怔怔望着她,她笑笑说,"哥,你心别难受。其实,妹子信佛也不是因为哥。而且,妹子也不会死。去年大集,有个云游的道士曾给妹子算过命,他说,妹子还有后福等着呢。" 明嵩知道秀秀是怕自己难受,安慰自己呢。然而,也只能一面在心里流泪,一面默默祈求佛祖保佑秀秀今生今世就能得快乐和福报。希望佛菩萨能保佑他们兄妹来世相聚。那时,他会好好地爱惜秀秀,偿还今生前世欠下的这份情…… 那天,秀秀回家的路上,他不放心,和觉远、觉范三人一直不远不近地默默跟在秀秀后面,直到看着她和大黄进了院门,才默默离去…… 那晚返回的路上,无论明嵩跟两个小子说什么,两个小子始终都是撅着嘴巴,就是不接他的话茬儿。 明嵩平生第一次不敢看两个徒弟的目光——他们对自己一向是那般敬爱和依恋。而那一晚,两人的目光中竟第一次变得满是怨恨。 也许,他们还不明白,为什么师父对所有的人都那么温和亲切,普救众生,怎么单单只对他们的秀秀姑一个人如此狠心无情? 他们又怎么知道:多少日子里,他的心都是在剧痛和矛盾中抽泣和挣扎的…… 他也是一个凡身肉体的人啊啊!善良美丽又活泼真情的秀秀,是他心中最美好的、最自然的造物,是菩萨转世。他怎么能不喜欢秀秀这样好的姑娘? 然而,既然当初已发下大愿,终生研修佛法,参禅行医,要救助天下五苦众生,又岂能半途而废,娶妻生子,以至离弃佛门?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 秀秀突然面临绝境,她不愿被人强逼做妾,她要以死相拚,此时,自己即使下地狱、煎油锅,也只能先救秀秀了。 他从昙宗手中接过药铲,继续霍霍地磨着。他的一向温柔良善的脸,显得从未有过的坚毅和果决。 "要不,师兄跟你一起去怎么样?"昙宗说。 明嵩犹豫了一下:"那怎么行?你一出面,整个寺院就要牵连进去了。" 昙宗点点头:"到时,人家若说咱们寺院的和尚抢了人家未过门的媳妇,咱怎么解释?" 明嵩呆呆地望着昙宗,无言以答。 "这倒也好办。咱们可以晚上潜过去,把人悄悄携出来怎么样?不过,把秀秀悄悄携出来之后,你打算怎么安置人家?王仁则可是不会轻易罢手的,东京方圆这一带几百里都是他的地盘,他要四处招贴露布,四下寻找秀秀,你能保得住自己和秀秀吗?" 明嵩继续低头磨着他的药铲:"我不能看着秀秀被他们逼死。" 昙宗摇摇头:"难道,就没别的法子可以救人了吗?" 明嵩看着昙宗的脸。 "唉!亏你还是个妙药罗汉哪!大事面前,岂能乱了方寸?" "师兄?" "你忘了吗,七步断魂汤,也是可以度人西归的!" 明嵩蓦然顿悟! 柏谷屯,秀秀家的门外。 天刚刚大亮,一队官兵便吹吹打打、旌麾飘摇地一路走近秀秀家。 未到门前,便听到一片的嘈嘈声。 为首的王拔柱抬头一看,只见秀秀家门外围了很多观看的百姓,他原以为是看热闹的左邻右舍,哪里料到,待走到门前时,才发觉情形不对头:有人摇头有人叹气,有人怒骂有人哭泣。 原来,秀秀昨夜服毒药死了! 王拔柱见秀秀娘此时全身是土、披头散发地抚着秀秀的尸首哭天嚎地的,也要随了女儿去死。左邻右舍的乡亲们围着她,又是掐人中又是抚胸的,哭婶子喊妹子、哭侄女喊大娘地闹成了一团。 王拔柱喝住了吹奏,挤到院中,扒开人群,果见秀秀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口鼻出血,身上发凉,人早已没了气息! 王拔柱傻在那里啦! 突然,围观的百姓和秀秀家的亲戚邻居们,一齐围上来,指着王拔柱又撕又拽,吵吵闹闹地指责他们逼死了秀秀。 门外围观的百姓也议论纷纷。 王拔柱喝退了撕扯他的众人…… 此时,早有士兵骑马跑回去,将事情禀报了王仁则知道。 王仁则大吃一惊:万没料到,一个卖豆腐的柴火妞儿,竟然如此烈性!又恼恨王拔柱竟然如此不会办事,口口声声骗他说,人家怎么巴不得高攀他这个大将军!如今,竟然是这样一个结局!这要传出去,说自己仗势欺人逼亲逼死了人命,叔父知道后,不劈了自己才怪! 于是,心里窝着一肚子的晦气和怒火,一面派佐将送去了丧资,推脱说,此事大将军从头到尾都不知情,都是王拔柱一人背着他做的等等…… 当天傍晚城门关门前,秀秀的几个本家叔兄和亲戚们,抬着秀秀的棺材出了城,把秀秀埋在了城外…… 原来,这七步断魂汤,良宕等几味药略减其量,便可以只致人昏迷假死,而不致要人性命。之后,再灌之以九死还魂汤,人即可渐渐苏醒。当年,祖师们也曾以此秘方,设计救人急难…… 秀秀以"诈死"之计金蝉脱壳以后,便被早已等候在城外的众人悄悄接到少室山的三皇寺,和道广的母亲妻儿一起,在山上暂避时日…… *断头——佛教最重的刑罚,如俗世的砍头之罪。犯了断头罪的僧人,不仅被永远开除佛门,也将永世不得超脱。 第二十四章 金枝玉叶 隋帝杨广于江都遇难的消息传入长安帝京未足一月,唐国公李渊便令他亲手扶立的隋帝杨侑禅位于自己,改国号大唐,年号武德元年。 大隋的帝京长安,转眼便成了大唐的都城。 无瑕的舅公李渊入篡大位后,宇文夫人便被晋为大唐后宫四妃之下、九嫔之首的昭仪之位了。 宇文昭仪的母亲独孤波罗和李渊的母亲独孤毗罗,还有表姐杨丽华的母亲独孤伽罗系同胞三姐妹。宇文娥英随夫君一家族灭,无瑕成了族中唯一幸存后人了。杨广死后,昭仪便开始惦记起无瑕来,可怜她小小年纪便成了孤儿,想把她接回宫来养在身边,将来再给她嫁个好人家,如此,也算对得起姨妈独孤伽罗和表姐杨丽华母女当年对自己一家的情分了。 唐武德二年春,在宇文昭仪的催促下,李渊派左右臣僚武卫扮成商人模样,一路顺带探访民情,一路闯过王世充的地盘,接无瑕回大唐帝京长安。 无瑕放羊回到家时,见义父昙宗坐在堂屋里,正和几个举止不俗的陌生人说着话。待无瑕来到屋内,才知道原来这几人是从长安来的,专门来接自己回长安时,先是站在那里怔了一会儿,接着转身跑出屋门,站在院中便哭了起来。 昙宗追出门来,见无瑕哭得很伤心,他心里也难受起来了。这孩子,毕竟跟了自己这么几年,几年里,一直都把自己当亲爹孝敬。他已经舍不得无瑕离开了。 无瑕一抽一咽的说:"爹!你跟他们说,我不想走!我在这里已经有了家,有了爹,有了奶奶和我哥,还有那么多的叔叔和伯伯。长安那里我还有什么?我若回去,一下了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若再想起我死去的爹娘和亲人……" 无瑕说不下去了,突然放声痛哭起来! 昙宗心下越发凄怆起来——打从有了这个闺女,自己竟也有了家的感觉。从孩子张嘴叫自己爹的那天起,自己每一回到家,闺女就热汤热茶的双手捧上。夏天没过,就慌着给自己做夹袄,秋天没完,便让自己试穿亲缝的棉袍。鞋啊袜的,更是四季不离手。针线活比庄里哪一家的闺女都不差了。 可是,人家孩子可是有着两朝皇家血统的金枝玉叶啊! 昙宗的眼睛湿了:王权,战争,动乱,令多少人妻离子散,使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当年,他就是为了别人的王权之争,才会在战场上一连杀死好几个亲胞兄弟,竟使得他永远不敢再回家乡,不敢再见亲人…… 如今,无瑕也是因为红尘俗世的王权争杀,成为孤儿又流落寺院,父女才得缘分一场。而今日一别,只怕终生都难再有相逢之日了。一时强忍着心酸劝慰女儿:"闺女,爹也不想让你离开啊。可是,你舅公和你姑婆也是你的亲人,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当年,他们夫妻二人冒着那么大的风险藏下你,又托人求情的,把你安置在这里。几年来一直都惦着你,不断的捎钱捎物,嘱托照顾好你的生计。如今,你舅公做了大唐国的皇帝,搬进了长安帝宫,想让你回去享几天福。咱东京洛阳这一带,眼下正是虎狼当道,王世充一帮人弑君自立后,欺压百姓,鱼肉乡里。前不久,你灵宪师叔的干妹子秀秀姑,差一点被他们逼死。你在这里,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地操你的心。长安帝宫那里却是安稳多了,听说百姓拥戴,秋毫无犯。你在那里,你秋奶奶,我和你哥,都能放下心了。再说,我和你哥也会去看你的。" 无瑕听义父说到这里,越发哭得喉咽心痛了。 昙宗说:"这样吧孩子,你听爹的话:先回去见见你的舅公和姑婆他们,若是你真的不习惯那边的生活,你还要自己亲口告诉他们才行。那时,或是我和你哥再去长安接你,或是让他们派人送你回来也好,孩子啊,说句实话,我毕竟不是你的亲爹,所以,不好硬留你的。他们呢,毕竟是你的长辈,是你的亲戚,如今又千里迢迢的来接你,你若是连个面也不肯见,不肯当面拜谢一番,也不大合乎人情礼数对不对?" 无瑕想想义父说的也有理:自从家门不幸,舅公姑婆冒着灭族之险救下自己,如今,总得当面拜谢一番人家的救命大恩才是。末了,终于抽抽咽咽地答应回长安一趟。 皇亲国戚的无瑕,太姥爷杨坚是大隋皇帝,舅公杨广也是大隋皇帝。太姥娘独孤伽罗是大隋皇后,外婆杨丽华是北周皇后,也是大隋公主。母亲宇文娥英是北周公主,父族是三世公卿,皇家附马。儿时常随父母和外婆伴驾隋帝——舅公杨广游历天下,看惯了旌旆总总,武卫林林。坐腻了金辂朱轮、锦帷绮幔。然而,一朝天降灾变,满门老少无遗……自己避祸佛门数年,耳濡目染,对天下荣华、人生世事,早已勘破无常…… 如今重新来到帝宫,目睹黄顶碧瓦、雕栏玉砌煊煊依旧,不一样的是,高高在上、衮冕龙袍的帝王,已从昨日那个威严阴郁的亲舅公杨广,换成了眼下这和蔼慈悲的表舅公李渊。 在宇文昭仪的寝殿,大唐天子李渊惊异地发觉——面前一袭青襦素裙、不饰脂粉的无瑕,与香艳娇美的昭仪恰成对比,昭仪的丰肌弱骨、妩媚温柔令人欢愉。可是,无瑕的清水芙蓉的清丽和天然,则更令人我见犹怜。 只是,他没有料到:自己已是万人朝拜、山呼万岁的一国之君,而无瑕一介小女子面对自己时,竟然举止淡若、不卑不亢,怎么不令他疑为天人?反倒自惭形秽?他几乎是有些失态地望着无瑕,一时,竟然从未有过的结结巴巴询问宇文昭仪——这这,这位是,是谁家的小姐? 宇文昭仪嫣然一笑:"陛下,这位就是陛下当救下的宇文娥英的女儿小无瑕啊! 李渊闻言,又惊又喜:"啊?小无瑕,长,长这么大了?" "民女白无瑕叩见陛下!" 无瑕见陛下来到,轻提素裙,便要跪下行觐见大礼,李渊忙俯身亲自扶起:"唉呀!免了免了,自家孩子,哪里用得这些虚礼。"转脸命左右宫人,"赐座。" 无瑕谢了座,李渊凝视着无瑕,一面点头,一面感叹不已。没想到,当年自己求少林寺救下的那个又瘦又小的黄毛丫头,如今竟然出落成这般一位绝色的小美人儿!心下惊叹果然不愧金枝玉叶,哪怕流落乡野,幽姿逸韵却是与生俱来的,绝非寻常人家的女儿可比。 "无瑕,朕记得你和朕一个姓氏啊,怎么刚才,你称自己-白无瑕-?" 无瑕忙起身回话:"民女回禀陛下,民女已认少林寺的昙宗师父为义父,义父俗姓白,为便于掩藏,无瑕便随了义父之姓。" "哦!白无瑕,白璧无瑕,这个姓,联这个名更好了!嗯,少林寺僧能收养无瑕这么多年,着实难得。等朕派兵靖平东京之后,一定拨重金修葺禅宗祖庭,为大雄宝殿的释迦再塑金身。" 无瑕见说,忙起身再拜:"民女谢过陛下。" 李渊望着宇文昭仪笑道:"昭仪,你看这孩子,几年不见,倒和朕生分了?一口一个民女的。" 宇文昭仪笑道:"陛下天子至尊,无瑕虽是自家的孩子,却如此知礼懂事,才更令人疼爱呢。" 李渊哈哈一笑:"昭仪言之有理。唉!无瑕啊,以前舅公忙着靖乱平贼,一时顾不得照顾你。从今往后,躲躲藏藏的日子就算过去了。昭仪,这几天,你给无瑕置些衣饰,就让她先和你住在一起,领她在宫中逛逛玩玩,朕再和你商议,为无瑕选一处配得上她的宫殿。" 宇文昭仪当即便听出了陛下话中的深意来:从先前的北周,到后来的大隋,再到现在的大唐,几家大姓之间,其实彼此各种亲缘早已是盘根错节,几乎家家都能扯上各种亲戚成份的。无瑕虽叫他一声舅公,叫自己一声姑婆,实际上,彼此单从亲缘上而论,已经显得颇为偏远了。原没有专门再为她一人僻出一处宫殿的道理。李渊如此说,只怕他已经喜欢上了无瑕。 于是,一面思量:眼下李渊已经贵为一国之主,后宫骤然新增了嫔妃无数。虽说迁入大兴宫的时日不久,掖宫内廷嫔妃之间的明争暗斗,已日渐明显了。 昭仪心想,李渊的嫡妻窦夫人几年前病逝后,李渊虽入践大位,皇后之位却是虚旷未册。想想自己上面的淑妃、贤妃、贵妃、德妃四位对后位其实俱都各怀心计,自己乃九嫔之首,位置仅次于四妃。然而,只因自己的兄长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二人在江都带头弑君,听说已经成了天下英雄共同讨伐的公敌,她最担的是,只怕自己的地位会因此受到连累。如果无瑕能得到李渊的宠爱和晋册,那末,自己在后位之争中,自然就多了左膀右臂…… 无瑕退下后,李渊追逐无瑕的背影良久,转过脸来,对宇文昭仪说:"昭仪贤淑正德,在朕登极大典之当日,便为朕诞下一位龙儿,实为国之祥瑞。这些日子,朕一直在想,因你到朕身边晚,又未曾诞下龙儿之故,所以,昭仪这一封号也太委屈你了。朕在思量,怎么给昭仪一个更合适的晋册才好。" 宇文昭仪闻言不觉一阵惊喜:"啊!臣妾谢陛下厚爱。"心里却在思量:自己上面的四妃,俱是因为比自己嫁入唐国府的时间长的原故被晋为妃的。而身为四妃之下、九嫔之首的自己,却是因为陛下的宠爱,并在陛下登极之日就为陛下诞下一位龙子,故而才被晋为九嫔之首的昭仪的。今天,她已看出,陛下从一见到无瑕的那一刻起,便开始显得有些神不守舍的了。如果自己能成全陛下的心思,陛下说的要给自己一个合适的晋册,眼下,也只有皇后的位置还是空着的啊! 李渊又说:"嗯,无瑕这孩子,论起来,既和有朕有亲缘,也与昭仪有亲缘。原系皇家之后,却因世事动变,耽在荒山野岭受了那么些年的罪。唉!朕真是不忍她再吃苦了,若能留在宫中,朕和昭仪就能常照顾她了。" 昭仪一笑:"啊!陛下,臣妾正在思量,不想她再嫁到外面了。臣妾恳求陛下,把无瑕也收在宫里,从此再也不用为她操心挂惦,她呢,也能永远陪着臣妾和陛下了……" 李渊呵呵一笑:"昭仪有这样的打算吗?" 昭仪笑道:"无瑕乃国姿天香,又系两朝皇裔,天底之下,除了陛下,谁还能配得上?" 李渊哈哈大笑:"昭仪甚知朕心。昭仪若有这个意思,不妨先和无瑕谈谈,还要看看她自己是否乐意留在宫里?她若愿意,朕即刻册昭仪为皇后,无瑕也可以即刻接替昭仪一位了。" 昭仪喜不自禁,忙提裙揖拜:"啊!陛下!陛下太厚爱臣妾和无瑕了。臣妾谢谢陛下隆恩,臣妾也代无瑕谢谢陛下隆恩。" 李渊笑道:"昭仪快快请起……朕记得,无瑕的父母李敏和宇文娥英和叔公李金才,都是因人诬陷而死的。朕要即刻为他们澄清冤狱。" 昭仪笑道:"陛下,如此甚好!这对无瑕来说,可真是双喜临门的啦。臣妾这就去向无瑕报喜。" 宇文昭仪喜不自禁地来到无瑕的临时居殿,她原以为,在这个世上,李渊和自己算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如今又把她从山村乡野千里迢迢地接回长安帝宫,又一下子晋她为九嫔之首的昭仪之职,她对自己和陛下,不知会怎样感激涕零呢! 她哪里料到:孤女无瑕自家遭祸变,又避难山寺,并在百姓家生活数年,早已识透了红尘富贵的根本和无常,一心所想的不过是夫妻恩爱,一生宁静而已。哪里像她们这些终日被囚困于王公深院和皇宫大内千千万万的女子,一生一世所渴望所梦想的,便是能够从宫人晋为女官,姬嫔晋为贵妃,再从贵妃晋为皇后? 一脸喜色的宇文昭仪来到无瑕的屋内时,却见无瑕正在一脸宁静的结跏趺坐。 无瑕见昭仪到来,当下便收了功,请昭仪上座。 宇文昭仪望着无瑕,点头一笑,把陛下已为李家平冤并赠无瑕亡故的父亲李敏为柱国、观国公的消息告诉无瑕,无瑕急忙叩拜:"无瑕谢过舅公和姑婆大恩。也替九泉之下的爹娘向舅公和姑婆叩谢。" 昭仪忙拉起无瑕:"无瑕,这只是一喜,姑婆还有一喜要告诉你呢!" 昭仪喜滋滋地拉起无瑕,令坐在自己的身上,拉着手儿,一面上下端详着,一面说:"无瑕,当年,陛下灭族之危,冒死救下你并把你藏在佛寺,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天祚有应,如今陛下顺承大宝,为弥补你往日所吃的苦,陛下和我商定,今后要你留在宫中,而且,即刻就要晋册你为九嫔之首的昭仪。" 乍闻舅公诏敕为父母申冤并赠谥封,无瑕的一颗心正值又悲又喜之际,不料,忽然又闻听姑婆说要留在宫中做舅公的嫔姬的话,一时直如头顶响了个炸雷一般,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她才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啊,姑婆,无瑕,无瑕感谢姑婆和舅公当年的救命之恩和掩护之情。其实,无瑕在柏谷坞并没有受什么苦。无瑕虽说失去了父母叔伯,却又有了义父和秋奶奶的疼爱,义父和秋奶奶待无瑕一如亲生,粗茶淡饭却也倍感宁静。姑婆,无瑕在寺院数年,已然悟破红尘世事中生死福祸的无常,贫贱荣辱的虚妄,所以,无瑕虽感激姑婆和陛下的厚爱,却不愿再久留京师,更不愿待在宫中。" "怎么,你竟不愿待在长安帝京、皇家帝宫里?那么,你又能去哪里呢?莫非,还要再回到那穷乡僻壤的柏谷坞去吗?"昭仪不解地问。 "姑婆,无瑕此番回京,只是为了当面感谢姑婆和舅公当年对无瑕的救孤之恩。无瑕正要对姑婆说,过两天,无瑕就要返回柏谷坞乡下的家了。" "啊?无瑕,你不愿留在帝宫里,是不是因为顾及我?无瑕,你错了,其实你若能留在宫中,咱们两人不仅可以相帮相扶,同享富贵,更可以联手主掌六宫的!无瑕,姑婆已经老了,就算被陛下册为皇后,也只是为了图个虚名而已。我看出来了,这次你回宫,陛下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开始喜欢上你了,无瑕,傻孩子,这可是天下所有女子终生梦寐也难成真的大福贵啊。" "姑婆,无瑕这些年修信佛教,已经习惯了柏谷坞的山山水水,更看透了虚妄烦恼之根本,对富贵荣华已不敢贪求。无瑕既已见过姑婆和舅公,今天,无瑕就请姑婆代无瑕禀明陛下,无瑕不日就要返回柏谷坞乡下的家去了。" "啊?可是,无瑕,你知道吗,陛下乃当今天子,他欲留你在宫里,你,你,你还能回得去吗?" 无瑕扑通一下跪下:"姑婆,无瑕不愿留在宫里,还有一个原因:这几年,无瑕全亏了秋婆婆照顾教养,终得长大成人。秋婆婆孤身一人,膝下无儿无女,无瑕离开之时,秋婆婆已身染绝疾。柏谷寺的妙药罗汉对无瑕说,秋婆婆恐怕时日无长了。为了报答秋婆婆养育之恩,无瑕一定要亲自为婆婆养老送终的。" 宇文昭仪道:"这有何难?我马上派人把秋婆婆一并接进宫来就是了!" 无瑕流泪道:"姑婆,秋婆婆原本病体老迈之人,再远离故土,承受千里颠覆之苦,岂不立马就要了老人家的命,如何使得?" 昭仪见说,不觉沉下脸来:"无瑕!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就不明白?你就不想想,事到如今,这皇家宫掖,是留还是去,还能由得你我了么?" 无瑕望着一向温和善良却突然拉下脸的姑婆,又惊又骇,一时竟禁不住烦恼哽咽起来。 "好了好了无瑕,我又不是要害你。你知道不知道,进宫受宠,晋封嫔妃,是多少王侯公卿家的小姐都巴不得的事啊?你再想想,当年我和陛下都是冒着杀头灭族的危险救下了你,做人,总得懂得知恩图报对不对?" 见无瑕不言,昭仪叹了一声,拍了拍无瑕的肩,默默离去了。 无瑕突然有一种自投罗网的感觉:这个大唐帝宫,只怕自己是进得来,却不大好再出得去了!一时,想起远在柏谷寺的义父和师兄,想想以后自己竟要成为一个自己爷爷辈份人的妻妾,越发又急又恨又是悔! 昭仪去后,无瑕连着两顿都没有用饭,躺在床上流泪着急,思来想去,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剃了发又扮成哑巴的情形,突然生出一个逃离帝宫的计策来…… 第二天,昭仪再次来劝说无瑕时,一见无瑕,不觉大惊失色——原来,无瑕的满头青丝,一夜光景,竟被她自己齐根剪掉,弄得黑一块、白一块,秃一片、毛一片地,露着头皮和乱发茬子。入宫后新换上的缃绮罗裙,又被她重新换回了来时的路上为遮掩女儿真相而所穿的一件打了好些补丁的黑粗布脏袍子! 昭仪见了,一时直气得双手发麻、全身打颤:"你,你,你这不是,不是要我的命吗?" 说着,突然一阵绝望,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姑婆!请恕无瑕无礼!姑婆,并非无瑕不领昭仪的心,也非无瑕敢违圣意。无瑕只是在想,陛下和昭仪若是真爱无瑕,也须等到无瑕先返回柏谷坞一年半载,等把秋奶奶养老送终之后,无瑕才能无憾无恨地返回帝宫,再来报答陛下和昭仪的救命大恩。若昭仪和陛下不允无瑕了结心愿,无瑕就算人在宫中,又岂能安享荣华?" 无瑕说完,伏下身去,给宇文昭仪深深地行了叩拜大礼。 昭仪见说,虽说还有些余怒,觉得无瑕说的倒也合情合理,也算是个知恩知报的孩子,而且,以此禀报李渊,也不算太拂了陛下的面子。 李渊闻讯前来,见无瑕已成了这副样子,心下虽有些窝气,一时也无计可施。转而思量,他活了五十多年,所遇美人佳丽如云,哪个不是巴巴地希望能博得自己的青睐?哪个在自己面前不是争芳斗艳,极力讨好的? 如今,竟然遇上这样一个女孩子!不慕富贵,不贪荣华,高逸宁静,出水芙蓉一般,着实难得!如此,不仅没有对无瑕发火,心下反倒越发爱见和顾惜了。又清知强扭的瓜不甜。于是便思量:秋婆婆在无瑕最无助时抚养了她四五年,如今她想把老人养老送终之后再回长安,倒也合乎人之常情,也是个知情知义的孩子。而且,听说秋婆婆的病最多也是年内的事了,此番先放她回去,过个一年半载,也可让她一面蓄发,一面陪伴病中的秋婆婆。如此,既遂了她的心愿,也可借此再感化她。 大唐下一步的打算正好是要攻克东京洛阳、打败王世充。而且,无瑕眼下年纪还小,算来不足十四五岁。等自己的军队将来占领东京洛阳后,那时再隆隆重重地迎她回宫也不算迟。 因她急着返回,正打量派谁送她合适时,恰好二公子世民奏禀,欲亲率一二十位部下潜入东京,察看洛阳一带王世充的兵力布置和粮草辎重等,于是便嘱托世民:顺便将无瑕送回柏谷坞,并命他转交给少林寺的上座和无瑕的义父昙宗一封信:拜托他们请再关照无瑕和秋婆婆一段时日,冬至前后,他再派人来接无瑕重返长安。 重返柏谷坞的无瑕,真有一种鸟儿脱网、重归山林的快乐! 她是北周皇帝的孙女,是大隋陛下的外孙女,是国公府的小姐,末了,仍旧没能逃得脱命运的无常,没有逃脱父母被杀、家族被灭的灾难,她自己也差一点沦为奴婢甚至被人掉杀…… 她的曾外婆,她的外婆,她的母亲,或贵为皇后、皇太后,或贵为公主,父母死后,她装过哑吧,扮过男孩,当过沙弥,又化身民女,高贵的出身和权势,并不能保证她逃脱厄运…… 是佛寺救了她,是义父,是秋婆婆,是觉远哥,让她重新感受到了生活的快乐,生命的希望…… 一个九嫔之首的昭仪就能使她动心了么? 她对宇文昭仪和李渊所说的,其实根本就是推托之辞。 一旦逃脱那处华美的大牢笼,她是决计不会再回去了。 她只想过普通百姓清贫却安宁的日子。她只想嫁给她喜欢的觉远哥哥,和他过着男耕女织、粗茶淡饭、布衣百姓的日子…… 在长安帝宫告别陛下和宇文昭仪时,陛下和昭仪赐了她好几箱的金银珠宝和绮罗锦缎。她先是执意推辞,后来怕陛下和昭仪生疑,便装做欢天喜地的样子,叩谢了赏赐。 一回到柏谷坞,她当即便把陛下和昭仪的赏赐,托义父昙宗全部捐到上院少林寺了。 她重新开始了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乡野生活…… 自打无瑕哭哭啼啼地被人接回长安后,昙宗心下虽说酸楚难禁,倒也松了一口气——觉远和无瑕两个孩子两情相悦,他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又不好管,又不好说,又不好成全,又不好阻止。 长此下去,如何了结?分明注定了,他们的相爱相聚,将会是一桩有情无份、有花无果的苦缘。 没料到,无瑕刚刚回到京师长安不几天,唐国公的二公子李世民率人前往东京勘察敌国形势时,竟然又把无瑕从安长带了回来。 已贵为大唐皇帝陛下的李渊,还专门给少林寺上座和自己带了一封亲笔信,信中对少林寺和自己对无瑕的养育教导之恩,表示了感谢之意。又说无瑕知恩知报,执意返回柏谷坞照管病中的秋婆婆,故而再请他们继续关照无瑕一段时日,待秋冬过后,他再派人接无瑕重返长安…… 昙宗越发感觉到为难了——无瑕此番回来,满头乌发被她自己剃得不僧不道、豁豁牙牙的…… 他能想象在长安发生了什么事。 他也能预感到:无瑕从此决不会再返回长安帝宫了。 其实,只有他这个做义父的明白——无瑕放着荣华富贵不肯享,非要回到柏谷坞的真实原委。 他虽有心成全觉远和无瑕,使无瑕这个孤儿将来有个长远的倚靠。可是,看眼下的天下局势,夏,郑,唐三国三分天下,胜负未果。天下不知还要乱多少年才能平定。觉远虽是自己一手亲教的,武功也算了得,即使他能打出山门,还俗之后,逢此乱世,他又凭什么躲过兵役,凭什么养活无瑕?并能保证无瑕一生衣食无虑、快乐安宁? 即使觉远有这个能力,李渊那里又岂肯答应?因为,此番他在信中已经说明:一年之内,他再派人来接无瑕返回长安。 那时,性情执拗的无瑕必不肯前往。 到时候,少林寺的善护师叔,还有自己这个义父又当如何交差? 李渊会不会因此而迁怒于祖庭少林? 唉!事情竟然闹到这般地步,实在令他这个修行多年、清静惯了的和尚犯了难…… 自无瑕被人接回长安后,觉远直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人掏空了一般虚弱。整日恍恍惚惚,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了,就算参禅趺坐,也再也难得宁静了。 师父看出了他已经走火入魔、妄生挂碍了。 而无论做人还是为僧,一旦堕入一念难却,甚至念念不忘的地步,人便似沦入无边的苦海,硕大的罗网,任其颠宕翻覆,也无以挣脱痛楚…… 师父令他每日默诵达摩祖师的《达摩大师悟性论》三百遍: ……八万四千法门,尽由一心而起。若心相内净,犹如虚空,即出离身心内,八万四千烦恼为病本也。凡夫当生忧死,饱临愁肌,皆名大惑。所以圣人不谋其前,不虑其后,无恋当今,念念归道。若未悟此大理者,即须早求人天之善,无令两失…… 偈云:一切诸法皆如幻,本性自空那用除?若识心性非形像,湛然不动自真如。二更凝神转明净,不起忆想同真性。森罗万像并归空,更执有空还是病。诸法本自非空有,凡夫妄想论邪正。若能不二其居怀,谁道即凡非是圣。三更心净等虚空,遍满十方无不通,山河石壁无能障,恒沙世界在其中…… 两三个月过去了,渐渐地,觉远的痛楚和悲苦,终于稍稍缓和了一些。 谁能料到,刚刚舒展些许,无瑕妹妹突然又回来啦! 望着无瑕那双依旧俏皮的笑眼,觉远心里又温暖,又迷茫,又酸楚…… 无瑕果然从小就见识过大世面的女孩儿,从长安回来,越发不似乡下女孩的矜持害羞了。为了掩饰剪得不伦不类的头发,扎一个花头巾,见了觉远,一点儿也不掩饰满眼的悦爱之情,一双眸子笑盈盈地望着觉远说:"哥,我跟我爹说了,等过了这阵子,世道太平一些时,让我爹跟上院的善护爷爷商量一下,准许你也还俗,咱们一起照顾奶奶和爹。" 觉远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却故作不解,也不搭她的话茬儿。只管"嗞啦嗞啦"地锯着木柴,头上和脸上一时浸满了汗珠儿。 无瑕一笑,把从宫里带回的香澡豆*拿出来,抹在手巾上,在凉水中涮了涮,拧干了,亲手为他拭额上脸上的汗。 觉远闻着手巾上的令人心醉的香气,一颗心直跳得吓人…… *香澡豆——古代宫廷自制的香皂。 第二十五章 斩妖除魔 兵变江都之后,宇文化及命众人仓促收拾一番,便率十万武卫和骁果军并数千嫔妃宫人,分乘几百条舟船,顺着当年隋帝杨广南巡江都的那条烟波浩缈的大运河,一路往北进发。 这真是一支奇异的队伍。乘坐帝王大龙舟的,不是冕琉龙袍的皇帝陛下杨浩,而是大丞相宇文化及。 与总理兵马的宇文化及同船而行的,不是左右文武百官,而是萧皇后和几位贵妃。而乘坐萧皇后凤船的,不是皇后,而是宇文化及的胞弟宇文智及。 大丞相俨然太上皇,一路之上,不是召集众将商议国事进退,而是美酒佳人、丝竹歌舞。 好光景还没有过几天,宇文化及和他的左右武卫首领们即刻发觉:此番北上,人马供给和行走住宿的艰难困窘,根本不是他们设想的那样简单。 两年前,南巡时,毕竟有五百里的沿途供及。十万人马,每天都得二十万斤的粮草。如今虽说大隋陛下南巡所带的江山美人和金珠银宝尽数在囊,却不能换回米面粮草。 更令踌躇满志的宇文化及没有料到的是:他原以为,自己杀了杨广,是替天行道,是救民于水火。天下百姓皆会箪食壶浆迎于道旁的。哪里料到,一出江都,一路之上,北方的各路义军,竟然不约而同地全都打着讨伐他这个弑君逆贼的旗号,从各自的领地对他围追堵截…… 越发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就连当初发起天下人反隋的第一反贼李密,此时也摇身一变,竟然成了东京洛阳新帝杨侗的太尉、尚书令,也打着要为先帝杨广报仇的旗号,率大军对他围攻来了——两军在童山拉开战场,一场恶战,武卫军诸多将士竟然纷纷叛离…… 喘息稍定的大丞相、行军大元帅宇文化及知道自己迟早会成为他人的刀下之鬼,不禁望天而叹:人生故当死,岂不一日为帝乎?一不做、二不休!于是,决计命人杀掉刚刚由他扶立起来还不足半年的隋帝杨浩,自己来做一回皇帝…… 被一路挟持的数千后宫,上自后妃下至宫人内侍,忍饥挨饿,餐风宿露,做饭洗衣,喂马劳作,还要被军士作践,实在遭了大罪。 含烟好歹在何总管的掩护下,一路之上虽吃尽了颠宕劳累之苦,比起后宫姐妹们,倒也算是清静安宁,躲过了一场又一场的劫难和不堪…… 几次两军交战之际,含烟见别的姐妹过着婢妾不如的日子,唯恐被人看破女儿真相,几番欲寻机逃走。何峡每每悉心劝道:"丫头,东京洛阳那边你不是还有一个表兄么?要想平安回到东京,眼下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活也要跟着他们走。如若不然,你想想,眼下,满天底下都乱成这样了,这千里迢迢的,一两个人在路上如何行走?半道上,不是被别的乱军杀掉,也会饿死途中。还有,这车啊船的,你到哪里去寻?你一定要咬牙坚持,万不可贸然行事。待大军快到东京时,我自会想办法帮你逃走的。" 其实,含烟心下也明白:想要回到东京,眼下,也只有何峡说的这一条道才最稳妥。于是,渐渐地安下心来,每天跟着大军走走停停。 转眼春去夏来,含烟每天一身宽大的阉人穿的袍子,不梳不洗、灰头土脸的早就遮了本相和身段。再加上何峡与武卫将军们的交情,处处关照,倒也未出什么差错。只是,眼看她这样遭罪,何总管常常愧疚难当,后悔当初不该拦着那个人,不如让他带她离开了:"唉!当初,怕你逃亡天涯吃苦受罪。现在想想实在后悔。若放他把你救出去,如今,还会跟着遭这些罪?" 含烟无语,只是默默流泪…… 王世充万没料到:自己当初从江都一路北上,率几路大军与叛贼李密主力大小激战四十多阵,十万兵马只剩下了不足两万……后来,江都突然传来凶耗,左屯卫将军宇文化及在江都发动兵变,隋帝杨广和皇室长幼尽皆遇难!他和东京留守的文武大臣含泪扶立杨侗为新帝不久,又忽闻急报:叛贼宇文化及一路北上,大军主力逼近东京,他正调兵遣将,欲与宇文化及一决生死之际,突然,竟然听说东京隋帝杨侗为了替先帝报仇,竟然命内侍发诏,招抚大隋宿敌李密为太尉、尚书令、东南道大行台、行军元帅、魏国公,并命其李密率部前往歼击弑君贼首宇文化及,然后入朝辅政…… 不想,李密竟然答应了隋帝杨侗的诏抚,并遣使前往东京报谢并愿意归属,而且当即调集兵力,前往迎击宇文化及去了…… 王世充闻讯大惊:自他率兵从江都赶到中原,整整一年的日子里,他率部与李密先后恶战不下七十场!一次又一次的损兵折将,从当初聚集起来的十万讨贼大军,到现在只剩下了不足两万的兵马。万没有料到,隋主杨侗竟然要诏与自己整整恶战一年的宿敌为太尉和尚书令,一夜之间,生死对头不仅和自己同朝为臣,而且职位竟还在自己之上,这令他如何心甘?说不得那个窝火,一时咬牙切齿,与左右预谋:乘李密迎击宇文化及之际,突然发起宫变、废隋自立…… 就在李密受诏奉命后,率主力与宇文化及在童山展开殊死决战之际,王世充却率部一举攻入东京,发动兵变,左右大臣诛杀殆尽。 隋帝杨侗骤然沦为傀儡…… 王世充入主东京之后,即刻晋任堂侄王则仁为辅国大将军,命王则仁驻守柏谷屯,又改柏谷屯为轘州,并命其节度东南一带的兵家重地如柏谷屯、轘辕关、金墉、含嘉城、函谷关等要隘重镇的兵马节度。 辅国大将军王仁则率部开往轘州城后,即刻晋命堂弟王拔柱等人官职,王拔柱终于从军曹,成为五品的鹰击郎将。 尽管王拔柱对开小差的士兵一向心狠手辣,杀一儆百,可是,只因军中已无后续之粮,每天三顿稀粥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士兵因吃不饱肚子,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隔三差五地开溜不断。 王拔柱晋为郎将后,一心想为堂叔的天下尽些心力,他也明白,自古至今,当兵就是为了吃粮,喂不饱肚子,谁肯卖命?然而,因天下大乱,加上夏秋大旱,附近的百姓家中哪里还能榨出多少油水?因见军心浮动,王拔柱重新又打起了少林寺的主意:前番,他挟持了柏谷寺和尚道广的家人,原以为能从此打出缺口,逼道广打探出少林寺藏在柏谷坞一带的秘密粮窖。不想,草料场不明不白的一场大火,道广一家人失踪,使他的谋算竹篮子打水。 自从道广一家失踪,他为堂兄纳娶秀秀为妾一事又办砸之后,王拔柱一直没再得到过堂兄的好脸色。他思量,自己好歹能弄回来万把几万斤的粮食,堂兄驻扎在柏谷屯的兵马便可保无虞。若能弄回十万二十万的军粮,那可是给已经实际掌领天下的堂叔王世充的一份厚礼了!将来,堂叔一旦入践大位、号令天下,自己继续加官晋爵,何愁无望? 柏谷屯距柏谷寺不过七八里地,这次他动了点心思:派属下脱掉军衣,扮作小商小贩出屯去四处探查,企图能查勘出少林寺的秘密粮窖的蛛丝马迹来…… 后来,虽说并未查出些什么有用的消息,可是,天天,他的左右手下却向他禀报,说军中有一位绰号"左撇子"的,对人闲侃时,说他认得柏谷寺里有位绰号叫"贴饼罗汉"的和尚,俗家就在柏谷坞,说他的饼子贴得如何如何神,如何如何焦黄诱人,诱得肚子饿的咕咕叫的士兵们越发垂涎欲滴…… 王拔柱心下暗暗一喜:命属下即刻把那个左撇子叫到衙署来,以晋他为百夫总为诱,命他装成百姓,打探贴饼罗汉的情形…… 原来,这位左撇子前几年曾租种过少林寺的寺田,前往柏谷寺交佃租时,认得了少林寺的觉行。他打听出来了:自两个月前,柏谷寺的老灶头普净和尚圆寂后,他便被晋为新灶头了。还打听出,他是少林寺寺主志操的弟子之一。 闻听觉行的有关诸事,又听说觉行的俗家就在柏谷寺对岸的柏谷庄时,王拔柱闻听后着实惊喜万分:真是天助我也! 他打量,既然觉行和尚是少林寺寺主的嫡传弟子,当然会清楚寺里的秘密粮窖都设在在何处! 更妙的是,觉行的老娘和侄子侄女就住在柏谷坞庄里! 他命左撇子和几位属下扮成百姓模样,频频出没入于少林寺和柏谷寺之间并周围诸村,打探并等待时机…… 机会终于来了—— 听说,这几天柏谷寺寺主昙宗带领诸多僧众回少林寺听南方来的高僧讲经说法。眼下,柏谷寺只有老少三四十个和尚看家…… 王拔柱真是大喜望外:这次,他要趁柏谷寺空虚,速战速决!他召集左右定下一计:先派左撇子扮成上山还愿的居士模样,有意路过觉行俗家,进门讨茶喝…… 左撇子离开觉行柏谷庄的俗家后,手中掂了一壶棉籽油来到寺里,径直找到觉行,说自己是来还愿来的,还说刚才上山时路过觉行家讨茶喝,得知觉行的娘前天晒被褥时绊了一跤,觉行的娘让他顺便带个话,觉行有空的话回家一趟…… 觉行看那左撇子居士有些面熟,也记得往日他曾来寺里交过佃租的。今天听左撇子捎信说娘在家摔了一跤的消息后,心下不免着急起来。匆匆找到觉远告假,说要下山一趟回家看看。 觉远闻听大娘摔了一跤,当下就要带觉范和他一起下山。觉行说,香客捎来的信说伤的好像不重。若是伤得重,只怕娘摔倒的当天,侄儿牛牛就上山告诉自己来了。又说,他先回家看看,若是伤得重,他再让侄子来请他和觉范下山为他娘疗伤。 觉远嘱托他,不妨在家停一两天照顾一下,寺里有事他会随时叫他的。 觉行去后不到半个时辰,无瑕突然气喘吁吁地跑上山来:"师兄!快回庄里看看,觉行家出事啦!" "师妹,觉行家出什么事了?" "他家来了、来了一大帮子官兵,嚷嚷着,要把大娘,牛牛和妞妞,还有刚刚到家的觉行一家人全都绑走哪!现被村里人乡亲拦在院里,跟他们正讲理哪!" "啊?"觉远吃了一惊。 无瑕拿袖子擦着脸上的汗:"他们说觉行一家掩藏逃跑的反贼,要抓他们一家人去官府盘问!庄里有人拦挡,那些人说,谁敢阻拦就视为同谋,大隋王法格杀无论。我怕出事,交待奶奶在那里守着,就来告诉你了。" 觉远闻言越发惊异了:觉行下山时明明说是有位香客来寺里上香,路过他们家讨水喝,知道大娘崴了脚,这才给觉行捎话让他下山的。莫非,那个香客是官兵们要抓的反贼? 他忙来到客堂寻问:刚才有没有人见到一位布施一壶油的施主?什么模样?不料,客堂的人说,今天根本没见到有什么施主。他又来到大雄宝殿,看殿的老僧说,没见有人来上香。到灶房再问,灶房的值灶僧说,好像听见有人叫了觉行一声,觉行出去就没再回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又匆匆跑到山门外询问,守门的僧人说,他们是看见有人提了一壶油匆匆进了山门。那人戴着个大草帽,挡着大半拉脸,他们看像是上香还愿的居士,招呼了一声,也没多问。觉远又问那人何出的山门,几个人说,没见有人出门。觉行来到后门,见后门竟然虚掩着! 那上香的居士肯定是从这里溜走的! 看来,此人对寺里的情形很熟悉! 莫非,觉行果然和反贼有什么联系? 觉远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昨天黎明,师父才带领众僧下山。下山时,委命觉远、道广、智兴、僧满和觉行五人共同暂行监院之职。眼下,寺里除了这几个人,还有觉范、僧丰,加上其他七八位武僧,其余的二十多人,可全都是老弱僧人。 为何正好寺里虚空之时出了此事?是不是有人故意布下的圈套? 他突然想起几个月前,王仁则的部下为了探查寺粮,曾挟持道广一家的事…… 会不会还是有人冲着寺粮,故伎重演,又瞄上觉行一家人了? "师妹,你跟我来!"觉远带着无瑕,飞快找到正在修缮柴房的大师兄道广,把事情说了一遍。 道广大惊:"师妹,那些官兵里,领头的人长什么样子?" 无瑕道:"有一个膀大腰圆的,说话好像是当家的。" 道广脸色一变:"啊?那人说话时,是不是老梗着个脖子?" 无瑕忙点点头:"嗯哪!" 道广猛地跺了一脚:"唉呀不好!那个说话歪脖子的人,正是活阎罗王拔柱!" 觉远大惊失色! 肯定他们打听出师父和众僧这几天不在寺里,专门乘虚而入的! 觉远急命觉范骑马速速赶往少林寺,将此事禀报昙宗师父知道,道广也叫来僧满、智兴、僧丰,商量援救觉行之计。 智兴闻听觉行被王拔柱带走,即刻就打下山去。道广拦道:"师叔,咱不能全都下山,还得防着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万一他们兵分两路趁虚闯入寺院,祸事就更大了。" 智兴说:"那你留在寺里,让我下山去会会这个恶魔,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道广说:"师叔,你就别和我争了,我今天一定要狠狠治治那个王拔柱!只要我的家人不在他们手里,下油锅我也不怕啦!" 末了,众人决定兵分两路:一路由智兴带着剩下的十来个僧人,紧闭寺门,严阵以待;另一路由道广、觉远、僧满、僧丰和三四位武僧,立即随无瑕下山,若人已被带走,就直接到屯子里去问明情形。若是人还没走,就拦住那些官兵——论说,抓捕僧人,须得先经过上院少林寺,然后由上院带着来,才能放人的。他们这样私自捉僧不合法理。 十来个人奔出山门后,过了河,远远地看见秋婆婆拄着拐杖,满脸焦急地等在柏谷坞庄的村头。见了几人,指着村西说,那些官兵没有走村前的正经的轘辕官道,而是把人带往村后的那片山林去了! 觉远一惊!那片林子里有两处秘密粮窖,莫非,觉行为了保住家人,告诉了那些人寺里粮窖的所在? 觉远交待秋婆婆就守在这里,等师父赶回来时告知一声,接着,众僧便按着秋婆婆指的方向飞步追去。 觉行哪里料知:今天上山给自己捎话的"香客",竟然是专门诱自己下山的—— 觉行匆匆下山后,人未及进门,却见院子里站着很多的官兵。觉行不知发生了何事,满脸惊骇地进了院,一踏进院门,便被那些官兵一涌而上拿住了。 "你们是谁?为何抓我?"觉行喝问。 有人上前问他:"你就是柏谷寺的觉行和尚吗,你见没见过一个戴着草帽,右脸颊上有个黑痣的瘦子?" 觉行不知出了什么事,忙点头说:"是啊,刚刚他到柏谷寺去上香,是个还愿的香客啊。" 觉行的话一落,一个满脸横肉的人便恶声恶气地说:"那个香客正是官府捉拿的叛贼。你们一家有窝藏要犯的嫌疑,委屈跟我们到屯子里说个清楚吧!" 觉行哪里知道:这竟是他们事先设下的圈套? 他对娘说:"娘,别怕,我跟他们走一遭。你们在家不要急。他是反贼也罢,逃犯也好,跟咱没有关联。咱也没窝藏罪犯,怕他做甚?" 满脸横肉的人大吼:"统统带走!" 觉行反问:"老人孩子懂什么?带他们做甚?" 那人歪着脖子恶狠狠地说:"你们一家子全见过那个反贼,都得跟我们走一趟,去屯里说说清楚!" 村里人此时都围上来质问:"你们抓觉行也就抓了,人家老太太眼睛看不见,两个娃娃又不懂事,有他们什么事?""就是啊,官府也不能不讲理啊!" 歪脖子的人一把拔出明晃晃的一刀尖刀,对围观的村人胡乱挥动着吼道:"谁敢拦挡?统统按同谋一起抓走!" 觉行看他们有百十号人,人人皆携刀带剑,怕万一伤了乡亲们,便劝阻道:"老少爷儿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随他们去一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听觉行如此说,众位乡亲这才慢慢闪开一条缝,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家老小被人带走。 他们没有走正道,却押觉行一家人从后山的小路,一直走到一处生满林丛的山间,几个当官的咕咕喁喁、指指点点一阵子后,竟把觉行五花大绑地拴在一块大石头上,又将他娘和侄子侄女拴在离他十几步远的一棵大树上。 那个秃发断眉当官的突然凶相毕露—— 他走到觉行的侄子牛牛身边,点点头,从腰间忽地拔出一把解牛尖刀来,用刀尖在牛牛的胳膊上一搁,牛牛即刻便疼得大哭起来:"啊——" 觉行又惊又恼,厉声怒喝:"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吓唬小孩子?" 那秃头烂眉的人望望自己的刀尖,轻轻一吹,冷冷一笑:"什么人?小和尚,你应该听说过我活阎罗王拔柱的名字吧?" 觉行头"轰"地一声响了:天哪!原来是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赶快放了我家人!" "放了你的家人也容易!只要你先告诉我:少林寺的秘密粮窖在什么地方?我立马放人!" 觉行一惊:原来,他们还是冲着寺粮来的!寺粮是众僧和百姓的性命。当今乱世,寺院不仅要靠这点寺粮接济老弱百姓,舍粥救人,还要维持几百僧众的生存,没料到,不久前众僧救出了道广一家老少,这些人竟然一计不成又来一计! "我一个普通僧人,怎么会知道粮窖在哪里?" "贴饼罗汉,你就别装了!连我都知道,柏谷寺的僧粮就藏在这片山林里!只要你对我指一指大致,我保证不会伤及你娘和你侄子侄女的!" 觉行冷笑一声:"我怎么不知道山上还藏有粮食啊?若是山上藏有粮食,又没人看守,你尽可以去找去挖吗!" "你是少林寺寺主志操的衣钵弟子,你不知道粮食藏在哪里?鬼才信!好啊!既然你不肯说,那我来问问你娘知道不知道?" 说着,恶魔将刀子逼在了觉行瞎眼的老娘的脖子上—— "和尚,你不知道粮窖在哪里,看来你娘知道粮窖在哪里。" "娘——!放开我娘!恶魔,恶魔!你们,你们这群恶魔!" 牛牛和妞妞见恶魔把刀子逼向奶奶,顿时惊得大哭起来:"奶奶——!奶奶——!" 觉行全身颤抖,低头咬牙,抬头望天默默持号:"阿弥陀佛……" 突然,一阵狂烈的山风卷过山林,掀起了一阵沙石乱草! 王拔柱不觉一惊!风稍停了一些,他持着尖刀又来到觉行的面前:"和尚!不说出藏粮的地方,我是不会让你娘和你侄子侄女轻易死掉的!" 觉行咬咬牙:"好吧,你放了我娘和我侄子侄女,我领你们去找粮!" 王拔柱哈哈哈大笑,使劲跺了跺脚下:"放了你娘?粮食就是在你脚底下,你也不会说的!" 这时,就见觉行的老娘睁着一双看不见天日的眼,对着身边两个吓得大哭不已的孩子说:"牛牛和妞妞,咱们不怕。来,跟着奶奶念经,念了经,佛菩萨就会飞来,就会保佑咱们往生极乐了。到了那里,咱们就可以天天吃饱饭,穿新衣!还能见到你爹和你娘呢!-其佛国,有威德。人民得安稳,丰收共快乐。其地真柔软,犹如锦毯上,其土亦快乐,没有寒与暑……" 孩子们一抽一咽地跟着奶奶念经。 觉行心如刀绞!面对这群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也许能看着娘和侄儿被恶魔杀死而不向他们屈服。可是,他不知自己亲眼目睹她们忍受刀割之痛,亲耳聆听他们惨苦悲号那时,自己还能否继续坚守得住? 佛祖!佛祖!弟子可该怎么办?弟子可该怎么办啊? "说不说?老子肚子还正饿着呢,可没时间在这里跟你耗啦!"突然,就见王拔柱举起手中的刀,在牛牛的赤裸着的小胳膊上一旋,伴着牛牛"啊"地一声惊号大哭,一时就见牛牛的一条小胳膊顿时血流如注! 觉行激愤得全身颤抖地大声喝叫:"住手——!" 王拔柱转过脸来:"怎么,想起粮窖在哪儿了吗?" 觉行目眦尽裂、双眼冒血地望着王拔柱高叫:"恶鬼!恶鬼!你会下地狱的——!" 这般大叫着,突然,就见觉行将头颈和胸脯尽力往前一倾,再猛地往后、用力一磕—— 随着"咚"地一声,只见觉行后脑霎即窜出了一股子鲜血,一下子迸溅在了背后的大石头上! "三叔!啊——!" 牛牛和妞妞大声惊哭起来。 觉行的老娘望天悲号:"我的儿、啊——!" 山林旷野间,顿时响起祖孙两代的悲号! 僧满、僧丰、道广、觉远和无瑕等人十几个人,一路寻、一路追,当路过一处石坡时,突然听到石坡那边一阵撕心裂肺病的哭号之声蓦地传来。 众人顺着哭声爬上石坡,一下子被面前的情景惊呆啦——只见觉行被绑在一块大石头上,闭着眼,头歪在一边,脑后的石头上满是鲜红鲜红的血!觉行的娘、侄子和侄女三人被绑在一处,冲着觉行悲号欲绝! 王拔柱没有料到会是这种结果!他用力摇着已经死去的觉行嚎叫:"快说,粮窖在哪里?快说!快说!啊?死啦?!" 王拔柱见觉行撞柱而亡,气极败坏地指着觉行的母亲、侄子和侄女说:"快快!快快速回大营!只要有人质在,不怕那些贼秃不肯拿粮食来换!" 众官兵正要下手解绳,突然听从天一声怒吼:"哪里走——!" 众兵巡声望去,只见道广、觉远、僧满和僧丰四人早已飞身跃下石坡、四根少林棍同时砸向众兵! 无瑕持起羊鞭,一面狠狠摔开敌众,一面朝捆着老人和孩子的树下奔去。 道广飞步跃到觉行面前,摇着觉行的身子喊:"师弟!师弟!" 觉行已经醒不过来了。 "师弟!师弟!啊——!"道广放下觉行,抬起头,一把从腰间拔出砍柴刀,双眼冒血地盯着王拔柱:"王拔柱,老子、跟你拚啦——!" 只见他跃身而起,将砍柴刀狠狠地砍向王拔柱! 王拔柱的杀人刀和道广的砍柴刀在空中"铿锒"一声撞在了一起! 百十号兵众一涌而上! 僧满和僧丰同时扔掉手中的少林棍,僧满从腰间"嗖"地拔出吹火棍——原来,吹火罗汉僧满平素所用的吹火棍,竟是浑生铁铸就! 僧丰一抖身子,"忽"地甩出一条丈余长的井绳来——这井绳乃百年老藤千锤百糅而成,绳头上系着一个奇形的勾子,平素用来勾桶打水,战时既可用来勾马勾戟,勾刀勾箭,攻城之时,还可借着铁爪的重量一把甩向城头,牢牢抓住墙垛或是树干,抓住绳索便可飞墙而过。 觉远从腰间抽出了一条蛇形钢鞭。平素,它只是一条练功所用的板带,扎紧腰腹,可使气沉丹田。面对豺狼虎豹那时,便成了威力无比的一道道闪电,在空中炸炸作响,摄人魂魄。 少林寺虽有寸铁不指人的戒律,然而,面对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却理当例外! 在寺内,做为护法武僧,除了修佛念经,演武练棍,每位护法武僧的依止师,大多还会再单独传授自家衣钵弟子一样素常秘不示人,不到万一决不可轻易出手的斩妖除魔的绝技。如柴头传授道广的砍刀,慧悲传授明嵩的药铲等等。 其余僧众,也有拿割草的大镰刀的,也有锄地的锄头的,也有挥镢头的,也有掂抓钩的,还有去掉了锄头、镢头,便成了手中的少林齐眉棍的,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杀人恶魔,众僧一会儿组成卐字形佛印阵法,一会儿组成达摩渡江阵法,无所畏惧、顽勇战敌! 王拔柱出身武官世家,又常年跟随祖上沙场作战,加上超人的武功和一身蛮力,今天所带的百十号人中,也俱是从守军中挑选出来的精悍士兵。觉远等人虽说多年习武,然而,除了道广一人曾有过两军实战的经验,觉远、僧满、僧丰和诸位武僧也各自身怀绝技,然而,毕竟都是百姓家子弟,从未曾参与过真正的阵前厮杀,虽顽勇异常,可是,要想击溃近乎十倍于自己的敌众,却甚是艰难。 混战中,道广的小臂着了王拔柱一刀,即刻血流满袖!他带伤与王拔柱恶战十数个回合,因小臂血流不止、酸痛难耐,王拔柱渐占上风。 眼下,他们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死死拖住这些人,不让他们把大娘和孩子带走,等待师父到来。 无瑕乘双方混战对峙之机,终于冲开一条道,来觉行的老娘和牛牛、妞妞的身边,又是用牙咬、又是拿手拽的,想要解开拴住大娘、牛牛和妞妞三人的绳索,趁乱撤走! 无瑕自重回柏谷坞以来,在义父昙宗的亲教下,早已把一根羊鞭操练得足以能打狼除蛇了。几个士兵见她解救人质,纷纷上前刀剑阻拦,俱被她手中的羊鞭摔得嘴脸开花、纷纷退缩! 道广和觉远见状,急忙跳过来,缠住试图带走的一群官兵。 无瑕见此时是个空子,急忙奔到树下,又咬又拽地为虎子妞妞和大娘解开绳索。 王拔柱正在与僧满僧丰等人纠葛成一团,见无瑕欲解救人质,一面大吼:"看好人质!"一面一跃而跳到无瑕背后,高举解牛尖刀,朝着无瑕的背部举刀刺去,拔刀时,习惯地将刀尖顺势一旋…… 正在为大娘解绳的无瑕,蓦地觉着背后一凉,一阵巨痛骤地袭来,一时,竟连呻吟都发不出声了,霎时,就见她噙着泪、抖着嘴唇,全身颤抖地慢慢慢慢瘫软在大娘的脚边…… "无瑕姑——"牛牛和妞妞突然惊哭起来。 "啊,闺女,闺女你,你,你咋地啦?"大娘身上的绳索已被无瑕解开,她的眼睛虽看不见,可是,两手在无瑕身上一阵乱摸,一把摸到了无瑕背后的血和伤,不禁放声悲号起来:"啊!闺女!你,你这是咋地啦?" 觉远正与三位师兄合战敌众,忽听妞妞、牛牛和大娘的悲号声,转身一看,只见一脸凶残的王拔柱举着带血的尖刀朝战阵这里奔来,再看无瑕——早已伏在大娘脚下、后背血流一片了。 "无瑕——!" 觉远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一面跳起来,将蛇形钢鞭迎面朝王拔柱狠命砸去! 王拔柱举刀去接,尖刀和钢鞭骤然缠在一起! 王拔柱冷冷一笑,弯着双臂,将手中尖刀蓦地一旋、突然一松,觉远一下子被摔出了两丈多远,一下子摔在了一处山石上! 王拔柱对左右众兵号叫:"不得久留,快带人质撤!" 众官兵抓紧大娘、虎子和妞妞,满身是血的道广和众僧拚尽全力死死拦挡! 僧满、僧丰死死缠住王拔柱! 觉远忍痛挣扎起来,他爬到无瑕身边,伸手就要去搀她时,无瑕看见一群官兵已架着大娘、推着牛牛和妞妞往远处去时,推着觉远气喘吁吁地说:"快、快去救大娘……" 觉远咬了咬牙,放下无瑕,几步跳到官兵面前,钢鞭在空中重新炸响,奋力拦住众兵去路——保住大娘和孩子。 僧满、僧丰、道广三人仍旧死死缠住王拔柱一人不松!其余众僧与众多官兵激战成一团…… 王拔柱急欲退兵,一把解牛弯刀在半空中四下乱砍,僧满、僧丰、道广三人的手臂、前胸多处受伤流血。 道广的手臂此时已经露着白茬茬的骨头,三人顽忍作战,尽可能地拖住敌众,等师父赶来。 虽说王拔柱兵多势众,然而,觉远、僧满、僧丰、道广和众僧却咬死不丢——二师兄觉行为护法阵亡,他们拚死也要保住三位菩萨——觉行的家人! 杀人掠地的刀戈剑戟,与种地割草的镰刀锄头,在山林中激战。 当镰刀和锄头甩脱、蹬掉,便成了一色的齐眉棍! 僧丰的勾爪与王拔柱的尖刀缠在了一起。 王拔柱使劲拉动刀刃,欲斩断勾绳、抽出牛刀!然而,勾绳勾子此时紧缠在刀刃之上,越挣越紧,哪里能斩得断、抽得出? 道广和僧满乘机扑上前去! 不想,王拔柱一面拚力拽着自己的尖刀,一面突然从腰间拔出一只飞镖来,朝着僧丰的面门猛力甩去! 僧满一面大叫:"弟弟小心——"一面飞起身子,急以吹火棍去挡! 可惜已迟了一瞬,飞镖骤地斜刺入僧满的侧腹!僧满忍着痛,依旧和道广、僧丰三人一起,死死缠定王拔柱、毫不松手! 大娘、牛牛和妞儿身边,觉远一条钢鞭在半空"咔咔炸炸"炸响着,与几十个敌众时尔对峙、时而激战,拚死保护大娘和孩子不被劫走……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师父来啦! 此时,就见昙宗、灵宪、明嵩、普惠、普胜、智守等十几位师叔早已飞下马背、高举少林棍,朝王拔柱和众敌狠狠砸去…… 觉远见众僧赶到,转身抱住一直流血不止的无瑕叫道:"师妹!师妹!师父来啦!" 无瑕一阵又一阵的抽搐着,身上嘴里到处都是血,勉强动了动嘴唇,头一歪,便永远阖上了美丽的眸子…… 觉远仿如万箭穿心一般摇着无瑕:"师妹,师妹!你醒过来,醒过来啊!师妹,我答应你,打出三道山门,还俗下山……师妹——天哪——!" 昙宗见状,转身扑了过来,他望一眼无瑕背上的伤口,不觉惊呼:"无瑕,无瑕,你睁开眼看看啊,我是你爹……闺女,你醒醒啊——" 无瑕一动不动…… 觉远突然记起了什么:"啊!师父,快,你的还魂救命丹呢?快,快救我师妹啊!" 觉远也不等师父去取,自己伸进师父的衣袋里,摸出那个药葫芦来,抖着手,倒出了救命丹。 可是,无瑕的嘴已经掰不开了! 觉远摇着无瑕:"师妹,你张张嘴!师妹,你张嘴啊!" 昙宗咬着牙、闭着眼,摇摇头,一行清泪倏然滚落颊边。他全身剧烈地颤抖着,一颗心如同被刀尖搅碎了一般剧痛难忍——可怜的孩子,几年颠宕、数人相救,谁知,到底还是没能逃得过惨死刀下的劫数…… 他早就听道广说过,王拔柱此人力大无比,又生性凶残。前不久,李密战败后,李密手下有一位堪称大儒的祖君彦被俘后,竟被他当胸一脚踢死。此人平时使一把解牛尖刀,通常是刀不离手。对付开小差犯军纪的士兵,以此刀割耳、劓鼻、刺字,眼都不眨一眨。阵前更是杀人如麻,刀刺入人胸腹后,必拿刀尖旋转一下,一刀便可致人内脏碎裂,终至流血疼痛而亡。 还魂救命丹,并非起死回生的仙丹,佛徒也非神仙菩萨,只能治病救危,哪能真的能令人死而复生的? 漫说无瑕流了这么久的血,脉已无息,人已气绝;即使受伤之时,当即以救命丹施救,内脏已被恶魔刀尖搅碎,任是什么仙丹妙药,也无济于事的…… 大石头那边,明嵩、觉范将觉行放在地上,明嵩默默念着无量寿经,牛牛和妞妞撕心裂肺地哭叫着"三叔……",大娘抚着儿子发凉的尸首,悲不成声…… 觉远钢鞭在半空炸响,众兵有胆敢靠近大娘和牛牛妞妞的,无一不在鞭下皮开肉绽、抱头哀号…… 吸水罗汉僧丰、鬼影头陀道广、癞头和尚智兴等诸多众僧,一会儿成佛法无边之阵,一会成佛光普照之阵,奋战群魔…… 黑面金刚普惠,开心罗汉普胜,铁笛行者灵宪三人,成流星飞月之势,将王拔柱死死围定,你进我退,奋战顽敌王拔柱! 黑面金刚的金刚十八腿,旋风一般连连踢向王拔柱!王拔柱趔趔趄趄,末了,依旧稳稳地站在那里。 开心罗汉的罗汉十八掌,肘掌并用,王拔柱上挡下拦,毫发无伤! 铁笛行者灵宪的铁笛与王拔柱的解牛尖刀在空中撞得钪锒钪锒,铁笛几番捣向王拔柱腰腹,王拔柱依旧刀势凛厉! 因彼此距离太近,花花和尚智守空有天花毒砂,几番进退,担心甩出去满天开花,反会伤及自己人,急得在一旁抓耳挠腮,却只能以少林棍一次又一次寻机砸向王拔柱的头颈。 然而,王拔柱头戴盔甲,任凭少林棍砸得铛铛作响,却伤及不了他半分!相反,王拔柱转过身来,斜刺里一刀,骤然削断了花花罗汉智守的齐眉棍! 众人再次成罗汉撬山之阵,紧紧围定王拔柱! 王拔柱腾空跃出围阵,将手中的解牛尖刀猛地划了一个大圆—— 花花和尚智守和癞头罗汉的僧衣一下子被他的刀尖划开,开心罗汉普胜的手臂一时也血流如注起来。 僧丰见王拔柱跳出流星阵,乘势将手中的索钩从背后猛地甩向王拔柱,狠命一拽,只听撕拉一声—— 王拔柱的战袍一下子被撕开了,里面竟然露出一件银索软甲衣! 这件刀枪斧箭俱难斩穿的银索软甲衣在世上久负盛名,不知怎么,竟被这个杀人恶魔所得! 怪不得,对阵这么久了,他竟然毫发未伤! 王拔柱一阵狂笑! 昙宗慢慢放下女儿无瑕已经冰凉的身子,看看被明嵩觉范抬在一旁满身血泊的觉行,望望双目失明的大娘,瘦小的妞妞和满胳膊流血的牛牛祖孙三人抚着觉行痛哭欲绝的景状,全身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咬得咯嘣嘣响,仿如患了热病一般…… 他渐渐地握紧了少林棍,缓缓地站起身来,蓦地,只见他怒目圆睁,一声呼啸:"闪开!我来度他西归——!" 话音未落,人早已站在了王拔柱面前! 王拔柱追随王世充,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凭着一身过人武力,加之与王世充、王仁则的叔侄兄弟关系,往日从未把任何人放在眼中过。往日,他也曾听说少林寺有个绰号伏虎罗汉的昙宗,武功如何如何了得,他却不服。 如今,思量凭着叔父王世充占据东京洛阳之后,赐予他的这件刀剑不入的护身奇宝——软索银甲,哪里把一个山林野寺的看家和尚放在眼中?一面冷冷一笑,一面已高举解牛尖刀劈面砍来。 只听一声怪啸、一阵狂风,王拔柱举刀去迎,睁大眼去瞅时,面前,除了一片旋转飞舞一如风车般的棍影,伴着一串令人惊骇的虎啸和狂风,哪里看得见对手人在何处? 骤然之间,就见天昏地暗、飞沙走石,面前四周,耳畔眼里,平地便是一串霹雳炸炸、雷电闪闪! 王拔柱支杈着两手,站在那里四肢乱摇,待风沙骤停后,众人抬眼去看——只见王拔柱双目圆瞪、手里仍旧紧握着解牛尖刀,人却站在那里,定定地,半晌一动不动。 突然,只听哪里传来一阵"咯咯喳喳"作响之声,仿如树枝劈空断裂一般,稍顷,众人就见直奓奓地站在那里的王拔柱,先是手中的解牛尖刀"锵琅"一声失手跌落在身边的砂石上,一霎时,就见他整个人,仿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抽去了全身上下所有的骨头一般,从头到脚,慢慢慢慢地向下再向下,渐渐地萎缩瘫软,末了,连呻吟也听没听他发出一声,五大三粗的偌大一个壮汉,转瞬之间竟已缩成了一扑堆的肉团,萎瘫在地上了,那只亮银头盔咕咕噜噜地翻在一旁…… 原来,昙宗于痛极怒极之下,竟然第一次发起世间罕见的风云如来之"敲山震虎"碎骨神功!此棍法,使棍者义愤至极,血气喷薄之际,可以使人外表看上去皮肉仍旧完好无缺,内里已是寸骨九折了! 地上的银索甲衣依旧闪亮逼人…… 剩下的众官兵见状,个个惊恐万分,一齐扔掉手中刀剑,"扑"地跪在地上连连磕起头来,口中叫着:"啊!神仙爷饶命!神仙爷饶命啊!" 昙宗阖目趺坐,神情悲恻,两行冷泪簌然滚落腮前。突然,就觉得心神不宁,急忙阖目趺坐,默默持号,求佛祖宽恕……然而,一时就感到五内灼热,一时间便全身虚汗、嘴唇青紫且双手发抖起来…… 第二十六章 手足情深 原来,昙宗因一腔激愤,竟然忘了师父"只能在普救众生苦难然而仅凭人力不济,或是妖孽魔鬼残害无辜生灵而凡力难以降服"两种情形下可用神功的告诫,在众僧合力最终还是能够降服活阎王的情形下,骤然出手使用神功,虽说并非滥用,毕竟也算违了天条,故而伤及五内…… 明嵩见状,清知师兄是发功用力受了内伤,急忙冲过来,为他把了一番脉,诊出虽有些许内伤,却也并无大碍,静静疗养几日便可恢复时,这才松了一口气,和觉远和觉范一起,给他灌下九死还魂丹后,命众僧抬回寺内…… 明嵩和觉范正为道广等人包扎伤口之时,突然,只见僧丰神色惊惶、气喘吁吁地一路跑来:"师叔,快,快来看啊,我,我师兄他、他昏过去了。" 明嵩赶忙随僧丰来到几十步开外一丛草滩上,只见僧满靠在一块树干上,一手捂着腹部,脸色苍白,鲜血不停地从他的手缝里渗出,身上的僧衣僧裤全被血浸透了,人已经昏迷过去了。 明嵩急忙将药囊打开,取出救生丹,打开水葫芦盖,把救生丹灌到僧满嘴里,又命觉范和僧丰把他放平了,拿剪刀豁开了僧满已经粘在身上的血衣—— 蓦地,僧丰一下子楞住了——就在僧满内衣里面的胸前,竟然挂着一片和他一模一样的半边月牙形银锁! 僧丰急忙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自己的半边锁还在啊! 望着僧满胸前的月牙儿锁,僧丰突然呆住啦! 他半梦半醒似的,望着明嵩和觉范为僧满又是上止血药又是包扎伤口的,端祥着已经昏迷过去的僧满的一张脸儿,突然泗涕迸溅、全身颤抖起来,一时,又失声大哭起来! 明嵩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别哭,你师兄还有救哪。" 僧丰泣不成声地拉着正在给僧满包扎伤口的明嵩的衣角,急切地问:"师叔,师兄他,他,他流了那么多的血,他,他真的不会死吗?" 明嵩点点头:"放心吧,佛祖会保佑他的!" 僧丰突然跪在地上,连连给明嵩磕头,连声迭声地持号:"感谢师叔……阿弥陀佛,感谢佛祖,感谢师叔……" 觉范真是丈二金刚——让人摸不着头脑!实在弄不明白,他们这一对师兄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夜半无人时,两人背地对练武功时的那副阵势,简直是仇人相逢、你死我活!招儿招儿辣狠,即使不致人送命也足以让人折骨断筋。这会儿,怎么突然又这样起来? 僧满被抬回寺院后,僧丰开始须臾不离半步地日夜守在僧满身边,片刻也不肯让人来接替他。 他伏在师兄床前,望望师兄的脸,一会儿念念有词:"嗯,哥的下巴像娘,哥的眉毛也像娘……"一会儿又取下自己脖子上的银锁,和师兄的拚在一起。 他记得,当年娘送自己出家当和尚前,在自己脖子上挂这片月牙锁时曾嘱托他,说另一半月牙锁在他丢失的哥哥身上挂着。娘说,只要找到了另一半,就找到了哥哥…… 僧丰握着仍旧昏迷不醒的僧满的手,流泪呜咽道:"哥!原来你就是我亲哥!可是,你也见过我的这枚月牙儿锁的,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啊?" 僧满昏迷了两天一夜后,终于苏醒了过来。僧丰摇着哥的手,高兴的又是傻笑又是哭的。 因僧满失血过多,为了能让他早些恢复体力,僧丰和觉远、觉范三人每天都会来到村里,和秋婆婆一起挤一钵的羊奶,端到寺里哄僧满喝掉。再按明嵩师叔开的药方,轮流为他煎药燉汤。 僧满的伤势终于开始好转了。 苍白虚弱的僧满把自己的半边银锁取下来,和弟弟僧丰的半边锁并排摆放在手心,一边珍爱万分地抚摸着,一面对趴在他床前的僧丰讲起他所知道的有关这对银锁儿的故事—— 那是仁寿三年的事了。据今,已经有十几个年头啦。 在伊河岸边的曹家湾,有两个从小长大、非常要好的本家兄弟。一个叫河蛟,一个叫山虎。河蛟比山虎只大一天。 兄弟两人不约而同地暗暗喜欢上同村一位名叫菱角的姑娘。 河蛟性情温柔,是个孤儿,行事为人像个长兄。山虎性情活泼,爱说爱笑。 姑娘喜欢上了哥哥河蛟,于是,私下和河蛟悄悄好上了。姑娘把自己的一只圆月形银锁一剪为二,一半留给河蛟做信物,另一半戴在自己身上。 两人约定下了:等嫁到河蛟家那天,两半月牙合阖重圆。 可是,姑娘的母亲却更喜欢山虎。因为,山虎的母亲和菱角的母亲是同一个太姥娘的表姐妹,又嫁在同一村里,更乐意亲上加亲。 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母亲虽知道女儿喜欢的是河蛟,却自作主张,和山虎的母亲两人一合计,便请了媒人、下了聘礼,硬把菱角许配给了自己的外甥山虎。 当菱角知道娘把自己许给山虎而不是河蛟后,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把山虎家的聘礼扔得满地都是,还说娘若不把山虎家的亲事退掉,她最终的结局不是跳河就是上吊! 菱角打小没了爹,菱角娘只有这一个独生女儿,娘儿俩一直相依为命。娘见一向温顺的闺女在自己的婚事上竟是如此执拗,非河蛟不嫁,实在感到意外。生怕再逼,把闺女逼出什么意外来,不得已,这才派媒人又把山虎家的聘礼送了回去。 谁知,山虎把已经交换好的婚书揣在怀里,硬是不肯退还。不仅如此,山虎家又格外加了许多的聘礼,并且派人冒着大雨,又给送了回来。还带了话:三媒六证定下的亲,无是无非的,想要退婚没那么容易。等到天放晴路能走时,大家到县衙里听听老爷的判定,才能算数。 菱角娘没了主意。正好,赶上这几天一直下雨,庄子外的洪水眼见着一个劲地往上涨,出村的路没淹在洪水里了。 事情也只能搁在那儿了。 这时,河蛟和山虎等一干丁壮都被派到堰上,轮流值守护堰。 河蛟和山虎原本一对要好的兄弟,为了这桩婚事,彼此已经不说话了。虽说山虎心里也清楚,菱角喜欢的人是河蛟,可是,山虎也非常喜欢菱角。而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菱角娘又是自己的表姨,两家又是正明公德的通过媒人,下了婚书和聘礼的,岂肯放手? 如果是几亩地几头牛的争执,山虎想,自己是决不会和河蛟哥争的。 河蛟是个孤儿,他的爹娘十年前被一场大水泡塌了屋子砸死的。 那天,凑巧轮河蛟在堰上看水,才算逃得一命…… 十年前的那场灾难,使河蛟对洪水有着与生俱来的格外的敏感。 这晚,他人在护庄堰上,眼瞅着堰外的水越涨越高,不知何故,突然有些心惊肉跳起来。 其实,大堰年年修,年年加固,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决口子了。在这之前,几年里,雨都比今年下得大,下得久,大堰都没有出过大事儿。 可是,他今年,今晚,河蛟突然感到心内有些说不出的慌乱和恐惧:菱角不会水,大堰一旦决口,水一旦漫过护庄堰,菱角想开门只怕都来不及了。 他来到山虎跟前,望了望天,主动搭腔说:"雨怎么还不停?" 山虎见河蛟主动找自己说话,也望望天,又望望大堰说:"唉!但愿龙王爷保佑吧。"其实,凭心而论,他觉得自己有一点对不起河蛟的感觉。毕竟,人家俩是自己相好的。可是,他心下就是舍不得菱角…… 河蛟问:"你饿不饿?" 山虎抱着膀子说:"不大饿,就是有一点冷。" 河蛟说:"我有点饿了,要不我回家拿些饼子咸菜来。今夜只怕咱们得在这儿守一夜了。我顺便给你捎件衣裳来。" 山虎看着自己的脚说:"嗯。你去吧。" 河蛟披着蓑衣,光着脚,一路趟着泥水,一路哗啦哗啦地回了村。 河蛟进了村后却没有往自己的家赶,而是直接来在菱角家的院墙外——他强烈地预感到:今夜,护庄堰很可能要出事!他想提醒菱角一声,门要半开着,千万别睡得太死! 来到菱角家时,他见菱角家的窗户已经黑了。想叫门,转而思量,天这么晚了,人家已经熄灯睡了,非亲非故的,一个大老爷儿们的敲人家孤儿寡母的门算怎么回事? 正在犹豫着,忽听一阵喧响,河蛟一惊,往南一看,就见漆黑的夜空下,村子南面的堰堤那边,明明晃晃的一片白光,伴着轰轰隆隆的响声,朝村里漫了过了。 不好!溃堤啦! 河蛟大声擂着菱角家的院门:"啊!婶子!快开门!菱角!快开门啊!决口子啦!" 说话间,水已经涌到了脚下。 菱角和娘打开屋门又打开院门时,水已经淹到了腿脖子上。 此时,村里早已是大人叫小孩儿哭的了。 河蛟全身哆嗦着,急忙把自己身上挂的大水葫芦和蓑衣系在娘俩儿的身上。 这时,水已经开始漫到了膝盖。 河蛟打小就水性极好,他扶着娘俩儿,一面划着水,一面推着菱角娘儿俩,想把菱角娘儿俩推到没有水不易冲蹋的村东拐弯那一段堰上。水是往北冲的,那面的大堰格外宽厚,又不迎水势,一时半会儿的不会被冲塌,应该能逃得一时。 划着划着,四周已经是汪洋一片了。 菱角娘和菱角两人挂在一个葫芦上、飘在洪水之上,脚下早已踩不着硬地了,虚虚地浮在水面上,水冲过来时,不时沉浮一番。 菱角娘又惊又慌地一面扒拉着水,一面流着泪说:"河蛟啊,今夜,菱角这条命是你救下的,大水下去以后,你就娶菱角当媳妇吧。你,你答应我,得好好替我护着菱角啊……"河蛟一面吃力地划着水,一面说,"婶子,你放心,我水性好,不会有事的!" 河蛟在前面拽着葫芦的襻绳,忽听菱角惊叫:"娘,娘!啊——!河蛟哥,俺娘哪?俺娘哪?" 两人四处去瞅,一片汪洋里,哪里还有菱角娘的半点人影儿? 河蛟流着泪,哄着又是号哭又是弹蹬着,要去找娘的菱角,心下明白:刚才菱角娘说的那话,一定是怕这么大的水,一只葫芦漂不起三个人,到时谁也活不了。为了让河蛟和菱角能够顺当逃出大水,所以,交待完那番话后,不知何时悄悄扒掉了挂在葫芦上攀绳…… 河蛟抓紧了葫芦带,生怕此时乱踢乱挣的菱角也脱了襻,直到菱花哭乏、挣乏,一动不动地靠在河蛟身上再也哭不出声来…… 不知过了多久、漂了多久,最后,两人终于漂到一片山崖跟着,河蛟抓着树根,把菱角拽到了崖上的一根长藤边…… 雨停了,村庄啊房子哪里还有影儿?大河改了道,方圆几十几都成了一片汪洋。 河蛟带着菱角,到处飘流,最后投奔到一个远房的姑妈家,靠租少林寺的寺田为生…… 再说山虎,那夜等了半夜也没见河蛟回来,后半夜时,忽听一声巨响,大水正好在离他几十步远的地方决了口。 眼睁睁地就见那堰一段一段坍塌倒水里。 山虎虽说身上也挂着水葫芦,可是,大水的力量仍旧可以把人翻到水底逃不出来。他拚尽全力跑到一棵大柳树下,死死地抱紧老柳树——这样,即使柳树被掀翻,人也不至于被卷到水底。 转眼之间,堰便坍到了脚下。劈头盖脑地,连人带树就被大水冲走了老远。整个村子在他的面前生生地就成了一片汪洋。 待水势小一些时,山虎半趴在树干上,直漂了几天几夜,末了,被人打救到船上…… 水下了,路干了,山虎返回家乡时,面前成了一大片望不到边儿的水泽边,哪里还有村子的影儿? 他听说,他们同村在这场大水中逃出来的,只怕拢共不到十个人。而且,多是在堰上守堰,顺着没有塌的堰,才侥幸逃得一命的。 山虎好歹平时也跟着爹学了一些正骨扎针拔火罐之流的手艺,懂得一点儿医术。他开始试着为人治病贩草药为生。后来,他在东京洛阳街头遇到了父亲当年一个病人的儿子。当年父亲去那家送药,都是带着山虎当帮手,一起去的。那人如今在大隋军队里做了个不小的长官。在街上一眼便认出了山虎。当问起家中的事,才知道山虎一家全被大水冲没了,眼下只剩下山虎一人独自漂泊时,即刻便提携山虎到了他的大营,做了军中医官的助手。 山虎意外发觉菱角还活在世上,是在函谷关的那次庙会上。 那天,他到关里去买几样生药,突然发觉人丛中有两个很熟悉的人影,正在给一个小娃娃买糖仁儿。 他追了上去,这才认出,原来,那两个人竟然是菱角和河蛟,河蛟的怀里还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子。 原来,他们两个竟然还活着,而且,还做了夫妻! 山虎看到他们两个的影子时,虽说心里又酸又苦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可是,那时他还没有滋生出要夺回菱角的心思。毕竟菱角是自己的远房表妹,她能活在人世,不管怎么说,好歹自己总算有了两个亲人。 可是,当三人坐在一起,菱角流着泪说起那晚的事时,山虎听着听着,突然就变了脸。 他把河蛟叫到背处:"菱角的娘是我表姨,菱角又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儿,也是我表妹。你知道要决口子了,为什么不提醒我一声?凭什么该你去救菱角娘俩儿?" 河蛟说:"你心里没有菱角!你要有她,你会时时刻刻心里装着她的!凭什么还要我提醒你去救她?" 山虎怒不可遏,第二天,便带着几名士兵抢走了菱角。山虎对左右观看的众人说,他凭的是几年前那一张水淹汗渍已经破旧不堪的婚约。 河蛟无处说理。山虎是驻军的医官,他惹不起,更何况,人家手里还握有一份婚约。 大业八年,杨玄感和李密号令天下讨伐杨广。闻知杨玄感和李密大蓦天下兵马的露布后,河蛟把孩子放在嵩山脚下的姑妈家中,独自连夜上路,悄悄投了李密的义军。 两年后,河蛟随部攻打函谷关。 他已经听说了:山虎所在的兵营,一直都驻守在城里。 顽勇作战的河蛟,希望有朝一日建下功业,能够重新夺回爱妻,很快便被晋为义军军官。 函谷关历来易守难攻,两军伤亡都很惨重…… 河蛟所在的兵马终于破城而入。 战事结束后,河蛟找到了居住在城里的菱角。 一身重孝的菱角看到一身义军打扮的河蛟,咬着牙说,"原来,山虎是被你杀的!你竟然还敢再来见我?" "菱角,山虎他不是我杀的。" "你做了乱军的长官,还用得着你来亲手杀他吗?" "菱角,两军作战,不关个人私仇。" "你遂心了不是吗?" 河蛟说:"菱角……听说山虎死了,我心里也不好受。" 菱角突然流起了泪:"我也知道他不是你杀的。可是,他到底也算是你的手下人杀的。" 河蛟无语。 菱角拭了拭眼泪问:"你跟了叛军,小寒呢?" 小寒是僧丰的俗名,生在小寒那天。 "菱角,我跟的是义军,不是叛军!百姓起义造反,那是朝廷逼下的。" 菱角说:"河蛟,我一个女人家,也不懂义军叛军有什么不同。我只知道,你们这一仗虽说胜了,城也攻下了,守兵也杀光了。可是,眼下整个天下还是人家大隋的天下啊。我担心的是,哪天朝廷率大军又杀回来了,小寒跟着你,必然也会遭到连累的……你犯那,那可是大隋律上满门灭斩的重罪啊!河蛟,你若还念些旧情,就请把小寒送还给我,好歹总能保他一条命。" "菱角,我今天来,是想让你跟我回去的。" "河蛟!山虎是死在你的人手下的,我再跟你回去,我还是人吗?再说了,你犯的可是灭族的大罪啊!我跟你回去,藏到哪里去?" "山虎不是我杀的!你不能把仇记在我身上!再说,当初,你是他从我身边抢走的,如今,他已经死了,你为什么不能跟我回去?" "河蛟!你一身尚难保全,难道让我和孩子也跟着天天你流亡不成?" "菱角,昏君杨广十恶不赦,大隋迟早是姓李的天下。如今,我跟着魏国公李密打天下,将来一定能封将拜侯的。菱角,现在我也有钱了。你跟着我是不会再受苦受穷了。" "河蛟,我们之间的缘份已经尽了!我只求你把小寒送给我,我真的不会再跟你走了。" 河蛟没料到菱角竟然如此绝情!多年的刀枪生涯,使他的脾气也变得火爆起来,他忍不住吼叫起来:"你,你,你竟这样无情无义?你还想再把小寒也从我身边抢走吗?" 两人正争吵着,菱角和山虎十岁的儿子小寒忽地从屋里抓起一把镰刀,猛地就朝河蛟扑过来,一面大叫:"你杀了我爹,还敢欺负我娘?我杀了你!" 河蛟又惊又气,他一把夺掉小寒的镰刀扔到房顶上,小满又扑了上来,对着河蛟的手背狠狠地咬了一口! 河蛟看着被咬红的手,一面咬牙,一面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菱角惊恐万分地抱紧小满:"啊!河蛟!他,他还小,他,他还不懂事儿,求你,求你饶了他吧!" 河蛟黑着脸、咬着牙说:"你听他说的什么?我杀了他爹?我欺负他娘?我饶了他,等他长大了好替他爹报仇?" "河蛟,求求你,他不会的,我,我会把事情给他说明白的……"说完,跪在地上,竟给河蛟磕起头来。 河蛟跺了跺脚,怒气冲冲转身去了…… 河蛟又绝望又沮丧地一路返回大营,谁知,人还未进城门,却见城内已经乱糟糟的一片,不知发生了何事? 待回到大营之后,才得知,原来朝廷前往讨伐高丽的大军,闻听后方杨玄感和李密叛军已经攻入东京,一面诏命从高丽紧急撤兵,一面调集各路大军朝东京一路扑来了…… 河蛟随李密撤退的路上,便被朝廷大军从四在八方团团围困。这天半夜,在突围途中,义军被冲散,河蛟的胳膊也被隋军砍了一刀,幸好乘夜逃走…… 河蛟带着刀伤连夜逃到少林寺附近的龙沟村姑妈家中,第二天,率军杀回东京的杨广便满天贴下布告,下令捉拿所有叛军。虽说姑妈家居在深山,河蛟仍旧担心会被人告发而连累姑妈一家。 他决定先把小满送给菱角,然后远走高飞——听说魏国公李密眼下还活着,他决计隐名埋姓前往寻找。 来到函谷关,他一人躲在城外的破庙里,令小满一人进城去找他娘菱角。不想,小满独自进了城,得到的消息却是:菱角把儿子小寒送人之后,一个人挂了脖子…… 河蛟万没有料事情竟是这么个结果!心想,一定是因为那天自己临走丢下的那句话,使菱角误认为自己会斩草除根,会派人来杀了山虎的儿子,所以才把孩子藏起来之后,自己挂绳自尽了…… 河蛟又悔又痛,臂上的刀疮骤然巨痛起来!虽说临出门时,姑妈从少林寺给他求来的有治刀创的药,他却拒不再敷用:事到如今,不如一命还一命吧! 两天后,半夜时分,他用滚烫的手叫醒了小满,拉着他的手,从怀里取出一个带着体温的月牙形银锁戴在他的脖子上,喘着气交待:"小满,爹要走了。爹有一件事要托付你:你凭着这半边银锁,一定要寻到你同母异父的弟弟曹小寒……他今年十岁了,寻到他,一定要替你娘……好好照顾他……爹走了之后,你就让你姑奶和你表叔送你到少林寺出家当和尚吧。记着,这一辈子千万不要当兵,当和尚……不仅能为爹赎些罪,还能多活几天……" 爹去了,身上还给他留有十多的两银子。小满用银子给爹买了副薄棺将爹送走之后,按爹的嘱咐,又回到了少林寺附近的龙沟村姑奶奶家,求表叔引自己到少林寺当了和尚…… 听了僧满的故事,僧丰早已泣不成声了—— 在他的记忆里,十岁那年,轩辕城被义军攻破后,爹和所有的守城官兵尽皆战死了…… 几天后,家里突然闯来一个义军长官,不知何事突然和娘大吵大闹起来。他以为那人在欺负娘,便举着镰刀就朝那人冲了过去。那人一把抢过他的镰刀,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啊!小寒,小寒!河蛟!小寒还是个孩子,他不懂事儿,求你,求你饶了他吧!" 那人咬着牙说:"饶了他,等他长大了好替他爹报仇?" 正是这句话,僧丰把才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杀父仇人。 那人走后,娘把他搂在怀里,又是发抖又是哭的:"天哪,你闯大祸啦。这可怎么是好?" 娘一面哭,一面匆匆收拾了一番,领着他从后门出去,顺着一条小路一直跑到后山。 娘领着他走到一座掩映于密林中的甘露寺。 到了甘露寺门外,娘抚着他胸前的月牙形银锁说:"小寒,这个世上,你还有最后一个亲人,他就在是你一母所生的亲哥哥。这个银锁原有两半,另一半在你哥哥脖子上戴着。他比你大三岁另一个月,你哥是打小跟娘走散的。儿啊,你一直都享着娘亲娘疼,可是,你哥却是打两岁上就没了娘疼娘爱,你一定要想法子找到他,替娘去亲他疼他。儿啊,人常说,-一子出家,七祖升天-,娘今天送你出家当和尚,不为别的,就是指望你能替娘还清前世今生欠下别人的……" 僧丰出家后,甘露寺的师父圆寂前,就把他送到少林寺,令他拜到慧玚为依止师,专习护法武功,恰好和僧满同师为徒。 到少林寺后不久的一天,他又回甘露寺为师父祭叩时,遇到了一位上山还愿的居士。攀谈时,那位居士问他:"你在少林寺,你们寺院有个叫僧满的,你可认得?" 僧丰说:"当然!他是我的同门师兄,上个月,我俩才拜在同一位依止师门下,修习护法武功呢!" 居士对僧丰一下子亲热起来:"嗳呀,僧满跟俺岳母家还有点亲戚呢。俺是僧满的表姑夫。俺听岳母说,河蛟哥临死前,非要他儿僧满出家当和尚的。" 僧丰忽听"河蛟"二字,即刻便惊觉起来:河蛟?哪个河蛟?是当年娘说的那个河蛟么? 可是,天下重名重姓的也太多了。僧丰顺便问了一句:"僧满的爹为什么一定要僧满当和尚啊?" "说来话长,听说,河蛟哥生前和什么人有些未了的业缘,你们和尚不是有一子出家,七祖升天一说吗?我想,他是希望僧满出家,能帮他偿清冤孽吧。"那个居士不想细说,僧丰也无从得知。但他当即便断定了:僧满的父亲,也就是那个河蛟,当然是临死心怀愧疚,才让僧满出家的。 僧丰却装做有意无意的样子,又打听出了,曹河蛟是在五年前死的。 可惜,仇人已死了! 造化真是捉弄人啊!原来,杀父仇人的儿子,竟然是自己同门同师的师兄! 可是,他哪里知道:"杀父仇人"河蛟的儿子僧满,原来也正是自己苦苦寻找多年而不得的一母所生的亲哥哥啊! 僧丰望着因失血过多、脸色苍白的僧满,记起了几年前的一件事来:那天的天闷热极了,僧丰约刚刚拜在同一师门门下的师兄僧满溜到山门外的少溪河里去游泳。他从甘露寺来到少林寺,人生地不熟的,师兄僧满处处关照于他,没几天,两人便形影难离了。 那天,当他三下五除二脱去衣服,裸着膀子往河水里下时,僧满突然盯着他项上挂的月牙银锁,望定他的脸问:"这,这个,是什么?" "哦,这是我娘留给我的。我是个孤儿,我爹是被一个叫河蛟的人杀死的!" "啊?"僧满听此言,觉得异常惊骇,"你你,怎么知道是河蛟杀了你爹?" "我亲口听他说的:-放了他,长大后,好让他替他爹报杀父之仇?-" "你亲眼看到他杀你爹了吗?" "听我娘说,我爹就是死在乱军手中的。" "两军交战,不干私仇啊。" "怎么不干?他怎么会认识我娘?我早就猜出来了:一定是他想抢霸我娘,才派兵杀了我爹的。可是,我娘宁死也不愿跟他走!我都听到了。" 僧满愣在那里,半天没有说一句话。 僧丰又说:"我还有一个一母所生的亲哥哥,我娘说,这锁原是两半,另一半在我哥脖子上戴着呢。" "哦?" "唉!我娘送我出家那天说,我哥从小走失了,让我凭这半边月牙锁找他呢。唉,这茫茫人海,兵荒马乱的,也不知我哥在什么地方?我娘嘱托我找他呢,我可上哪里去找呢?"僧丰叹气道。 僧满点点头,又叹了叹气:"唉!若是有缘,总会相遇相认吧?" 僧满对僧丰说,"其实,从那天以后,我这个当哥的一颗心一下子就碎了——那天晚上,你睡着以后,我悄悄爬起来,把两半银锁拚在一起,流了大半夜的泪。望着熟睡中的你这个弟弟,不知道是认还是不认?认了吧,我竟成了你的杀父仇人的儿子;不认吧,爹临死前嘱托我的话,听你的话,原来还有娘,看来,老人临终前,都已悟透了恩怨无常,所以,都希望咱们兄弟两人能相逢相亲……" 僧满说,从那天以后,其实他一直都在想,怎么找一个合适的机缘,和弟弟说一说上辈子老人们之间恩怨纠葛的来龙去脉?说明自己是他一母同胞的哥哥…… 不料,时隔不久,僧满突然发觉——有一天,僧丰从山下回来之后,对自己的态度一下子就生硬起来。虽说他嘴上也没说明什么原因,可是,僧满却能从他眼睛里时尔流露出来一种怨恨,一下子意识到了:僧丰很可能打听出自己的身世了! 从此以后,虽说在外面前,两人并无异样,依旧同吃同住,同修武同参禅的。可是,有时僧丰偶尔流露出的眼神,好像恨不得一口生吞了自己才解恨。 后来,僧满才知道,原来僧丰竟是从自家表姑父嘴里得知了自己父亲的名字! 僧满不知道娘临死前究竟对弟弟说了些什么话?他也不清楚,弟弟是不是知道自己正是他苦苦寻找的哥哥?直到不久后的一天夜晚,他无意听见僧丰跪在佛前祈愿,才知道原来僧丰只知自己是他"杀父仇人"的儿子,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同时也正是他苦苦寻找的亲哥哥时,僧满越发震惊了! 僧满也实在想不通,娘为什么没把这一个真相同时也告诉僧丰? 僧满心烦意乱。他坐禅,练武,念佛,诵经,拚命劳作。设法躲着僧丰。 可是,一切都无法使他真正平静下来。 末了,他找到皈依师志操,把事情的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师父志操,求师父能帮自己点亮心灯,摒却烦恼。 师父志操沉吟良久后,阖目说:"机缘一到,心灯自明。" 僧丰听了哥哥的话,越发泪流满面:"原来师父也已知道此事?唉!你们,你们竟都不肯对我挑明真相!哥,你就不怕我会误伤了你的性命?" 僧丰突然呜咽起来! 其实,他也看出来了:以往他每次挑衅,不知为何,哥总是不动声色地让着自己。哥的武功高自己一层,所以才能做到既可自防,又不致在过招时伤及到他。 而且,原来爹娘之死的实情,根本不是自己所猜测的那样! 唉!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缘化了。 僧丰抚着哥的手说:"哥,你快些好吧,好利索了,咱俩就可以一起去给娘上坟去了。" 僧满握着弟弟的手,使劲握了握:"嗯!娘的在天之灵一定会高兴的……" "嗯,哥,咱还要为咱们的所有亲人念几天的无量寿经,超度他们的亡灵不在受煎熬……" 极少流泪的僧满,闻听此言,突然把手埋在弟弟掌心哭了起来…… 第二十七章 空山栖岫 从江都到东京的一路之上,宇文化及可谓是四面楚歌。 他没有料到,自己替天行道,处死了天人共愤的昏君杨广之后,不仅没得到天下拥戴,反倒成了天下的公敌! 突然之间,满天下的各路英雄都成了大隋的忠义之士,人人都不再提反隋二字了,一时间,全都打着讨伐"弑君淫后"的旗号,对自己围追堵截起来! 更令人惊愕的,就连当初那个发檄文、号天下的乱臣贼子——最早发起反隋兵变,讨伐杨广的李密,摇身一变,也成了大隋的国之首辅了!如今,竟然带着他的十万大隋兵马,前往迎击"弑君"贼首的自己来了! 在骁果武卫军内部,也几次发生变乱和叛逃。接踵而至的打击和动变,腹背受敌的夹击,局势的变幻莫测,使得刚刚品咂到至尊荣光的宇文化及一腔得意骤然溃散…… 在与李密的几番交战中,虽有胜有败,然而,最终却因军粮尽绝引发了军心涣散,连番失利…… 宇文化及进入河东之后,将大丞相府临时驻扎于荥阳至洛阳途中一处皇家离宫崇福宫内。 虽说离宫几经兵荒马乱,留守俱已各奔活命去了,所有家俱也被乱兵抢劫一空,好歹还有空房数百间未被烧毁。 宇文化及率大军与李密交战之际,仍旧留有重兵把守在外朝内廷。皇后嫔妃,金银珠宝,数千宫女——这是他最后的家底儿了,他岂敢掉以轻心? 大军刚一行至河东地界,一想到这里离少林寺只有几十里远的路途了,含烟便心急如火,几番欲逃出离宫。何峡每每劝阻于她:"李密和宇文化及马上就要开仗交战。大军开战之时,外廷惶乱,内宫守兵也必然空虚。那时我再寻机送你离开不迟。此时硬往外闯,一旦暴露行踪,恐怕再想出去就难了。" "我想带小蛾一起走。" "唉!你自己一人出门,我也不放心哪。"何峡说。 这些日子,任是超然飘逸的何峡,也被日子煎熬得消瘦了许多,一双眸子显得从未有过的忧郁。 几天后,主帅宇文化及率主力与李密在黎阳、童山等一带展开了激烈的交战,前线传来消息,主帅所率大军军心不振,几番失利。留守的武卫士兵也开始惶惶不可终日起来。整个内廷除了女人就是金银财宝,李密此人一向诡计多端,随时都有可能前来突袭大营…… 这天,何总管带着逢头垢面、宫人着扮的含烟和小蛾一连闯过了几道岗哨,末了来到外宫的侧门时,却被守门的武卫长官拦住了。 何峡说:"内宫好久没见肉蛋了,我们出去给娘娘寻些。" "宇文大丞相交待,不许宫人随意出入的。"守军长官虽也认得何峡,却有些为难的说。 何总管说:"皇后身子有病,两天没大吃东西了。宇文大丞相命令奴才等设法去为皇后寻些新鲜的鸡蛋鱼肉,这内廷里,哪里有新鲜的鸡蛋鱼肉?"一面说着,一面从衣袋里掏出几两碎银:"里面的安危,全系在你们身上了。你们日夜守护,也真辛苦了。值罢公务,打二斤酒消消乏吧。" 长官忙接过碎银揣在怀里,点头哈腰地命守兵打开掖门,放三人出去。 何总管送了两人一段路程,望望天色,一面嘱咐二人:"你们两个,要一直顺着小路和村路走,现在走大路反倒不安全。走出大约四五里的路,大概就出了大丞相许国公的地界了。五里之内你们不要换衣服,逢有人盘问,就说是宫里的人,出来为娘娘寻吃的。过了五里之后,赶快换掉外衣。这包里有两套百姓子弟家常的粗布衣服,罩在外面就行了。再逢人问,就说是上香的居士就是。包里有几个馒头和一葫芦水,还有几两碎银,路上顺当的话,差不多到天黑就能走到少林寺了。" "可是,天下各路人马都在围截大丞相许国公,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再有,你一个人回去,怎么说得清?"含烟担心地问。 何总管淡淡一笑:"我朋友很多,自有归处。回宫以后,我说路上遇到强盗,人冲散了。好了,你们快走吧!再晚了,只怕天黑赶不到地儿了。" 见含烟和小蛾转身就要离开,何总管又叫住她——从自己箫囊里取出他最珍爱的那支紫竹洞箫:"这个,你可以带在身边。心烦时,好歹拿出来吹吹曲子,聊解一时之闷吧。" 含烟接过箫,禁不住泪如雨下泪! 她明白,何峡这是想给自己留个念物…… 含烟和小蛾一起,按何总管的嘱咐,一路沿着小路,绕村过林、度桥过河的,一直往西,再往西走。 天气正值暑季,路上炎热难耐,含烟虽热得头晕眼花,渴得喉干心燥,然而,却因心内有三郎,竟然一气走了二三十里的路程。 过了正午,小蛾还好,含烟两只腿脚却是又酸又痛,实在难再行走了。 这时,小蛾忽然瞅见路那边好像岔出一条林间小径,放眼望去,见曲曲弯弯的幽林尽头,仿佛是一处甚是僻静的野庵。 小蛾嘱咐含烟先坐在树丛后的荫凉地等着她,她前去打探一下。过了一会儿,小蛾一脸喜色返了回来:"娘娘,那边林丛有一处尼姑庵,里面只有两三个尼姑,咱不如先到里面歇歇脚,讨一点水喝,再继续走吧。" 含烟扶着小蛾的肩膀,慢慢走进了林丛中的小庵。 到了庵前山门时,抬眼去看,见院门上写着《栖岫庵》三字。觉得有些意思。又进了院,见尼庵虽不大,倒也整齐幽静,不知何故,此时,含烟突然觉得,这里竟然有一种曾似相识的感觉…… 进了院门,一阵凉爽扑面而来。只见迎面是两间正殿,草顶石墙,院中还种着家常百姓女孩子喜欢的凤仙花、马齿苋花草,红红白白的开得正艳。院中一棵高大的皂角树,一棵大枣树,傍另有一条小路通往后院。 含烟和小蛾来在殿里,看殿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尼师。含烟和小蛾随老尼师在观音菩萨像前烧了一柱香,布施了两块碎银,求佛祖保佑两人,能顺利赶到少林寺,见到三郎…… 老尼师见两位上香的施主虽说粗布常衣,却是举止不凡,而且,一眼就看出来了:两人虽穿了男装,却分明是女儿身子。心下便猜出:来者肯定是大家的女眷,看样子,不是逃难便是寻亲的。 含烟求了愿,问那位老尼师:"请问师父法号?我们姐妹走累了,想求师父赏一钵清水解渴。"含烟清知男子不便打扰比丘尼,便也不再对尼师隐瞒真相。 尼师说:"阿弥陀佛!贫尼法号智真。两位施主要喝水,请随贫尼到后堂来吧。" 含烟站起身来,正要跟出门之时,突然眼前一花、头一晕,差点没一头栽倒。待要迈步时,两腿两脚竟似灌满了铅似的,竟然酸痛难耐,一步都难再行了。 智真上前和小蛾一起扶着她,把她搀到后堂,先倒了些救急水令她喝下,清知是又热又渴中了暑气,急令一位小沙弥尼去做些素面来。 含烟稍缓过气来,便问道:"请问智真师父,少林寺离这里还有多远?" 智真说:"你们要到少林寺去啊?那是小庵的上院。离这里往西,顺小路走,还有不到十来里地的路途。两位施主到少林寺,是要还愿许愿呢,还是寻亲?" 含烟说:"我表哥在那里修行。" "哦?你表哥的法号是?" "我表哥的法号是灵宪,请问师父可认得么?"含烟心下一阵惊喜:一别数年,不知他眼下是否还在? "你要找的人是灵宪师兄?" "啊?师父原来认得他?他,他还在么?" "在!在!只是,眼下,他被调到离少林寺再往三十来里远的柏谷寺去了。你们吃了素斋后,我让小徒觉圆领你们去。只是,我看施主这身子,那里一路都是山路,三十里的路,只怕今天你这腿脚,是难走到地方的。而且,就算去了,晚上也返不回来了。晚上回来,只怕还要在清泉庵挂一晚的单。" 小蛾忙道:"我看,姐姐的脚不能走路了,而且,姐姐过去好像也不大方便。倒不如小蛾和觉圆一起先过去一趟,若是灵宪大哥在寺里,明天请他过来如何?即使灵宪大哥不在寺里,姐姐也可以在这里暂住两天,歇歇脚,等他来见你,如何?" 含烟想早一点见到灵宪,挣扎着要站起来的,不想,脚竟是一步也不敢沾地了,只得按小蛾说的,耐着性子在寺里歇着,等他来见自己…… 自从王拔柱被度西归,这几天里,柏谷寺众僧严阵以待,随时防范王仁则会带人前来报复。傍晚,天刚刚昏暗,便关了山门。 刚关了山门,守门的寺僧便听到有人叫门,后来,听出是两位女居士叫门,趴在门缝中,又看见其中有一位还是比丘尼,思量此时赶来,肯定是有什么急事,忙打开山门,请两位进了寺。 灵宪忽听客堂通知说,有远客找自己,人在居士客堂等着时,感到甚至是罕异——因为,自从家遭变故以来,除了几年前,他曾在东京洛阳向含烟的舅母打听过含烟母女的下落,至今,俗世上也很少有人知道他已做了行者,并且藏身少林寺的实情。 待匆匆来在客房,只见面前竟是一个陌生的面孔时,便有些奇怪:"请问这位施主,你,是找我吗?" 小蛾望着面前这位被含烟姐姐日思夜想十几年的灵宪,未及说话,却忍不住先掉下泪来:她见过这个人!两年前,在彼岸花廊下,娘娘曾喝令这个人离开!事后,娘娘把什么都告诉小蛾了…… 灵宪越发惊愕了! 小蛾忙拭了泪,这才把含烟眼下已经随大隋武卫从江都一路回到中原,含烟已逃出隋宫,眼下正在栖岫庵等着他的事说了一遍。 灵宪听了,心内真是风云激荡!然而,一俟记起当年的事,一时不免又满心怨恨! 他久久地沉默不语着。 这些年来,他心下一直都在疑惑:当初那天晚上,他被人拦挡没能救出含烟,后来,当他随少林寺众僧赴陛下与满朝文武后妃巡视龙舟水殿的落成典礼上,竟然发觉,短短几日不见,原为下等宫伎的含烟竟然一跃而成为陪伴在大隋陛下左右的上等嫔妃了! 那晚,那些人明明捉住了自己,最后,为什么又放走自己? 自己离开之后,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位何总管,为何对自己的一切都那般了如指掌? 他突然觉得一颗心又骤然剧痛起来……这些年,他一直都在疑惑:当年,自己是不是被人利用了? 想到这些,他强忍满腹痛楚,对小蛾淡淡地说了句:"哦,什么含烟?对不起,贫僧出家多年,红尘往事早已摒却皆尽,实在记不得什么娘娘、什么含烟了,施主请回吧。" 小蛾见说,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绢包来:"灵宪师父,你,你,你看看这个,也许就会记起来了。" 灵宪摇摇头:"阿弥陀佛,栖岫庵离这里还有好几十里地的山路呢。天黑了路就不好走了。" 小蛾闻言,不觉顿然怔住了——含烟姐姐从江都一路来到河东,又设法逃出许国公的大营,为了就是能寻找到她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可是,她所寻觅的,莫非就是面前这冷冷冰冰、不僧不道的男人吗? 小蛾原就心智聪慧,更何况又跟了含烟十几年,也算得见多识广,有牙有嘴了。见灵宪竟然如此无情无义,不觉恨恨地说:"灵宪师父!小蛾虽愚昧,却也曾见过许多的高僧大德,而如你这般,故人千里迢迢、历尽艰险、不辞辛苦地一路来寻,你竟然连前往见上一见也不肯!你,你也太,太铁石心肠了吧?姐姐在宫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夜夜都在惦记你!可是,她像笼中的鸟,处处都是身不由己的。她对我说过,她不能光顾着自己,她身后还有你和你们家、她们家很多亲人的性命呢!她又岂敢由着自己的性子?那天,她就是有意让你恨她,从此不再为她冒险的!没想到,你,你会这样狠心!你这样,还,还修什么佛?念什么经?"小蛾满脸是泪,一面哭,一面说。 "阿弥陀佛!施主请回吧。比丘寺实在是留不得女施主挂单的。"灵宪竟然一脸淡漠,竟丝毫不为所动。 小蛾见他仍旧冷着一张脸,实在想不明白:含烟姐姐从当年做乐伎那会儿起,直到后来贵为娘娘之时,还有落魄逃难的这几个月里,日思夜想,天天念叨惦记的一个"心上人",原来,竟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之人? 她不禁替含烟姐姐感到痛心…… 她咬着牙、忍着泪,把含烟姐姐命自己转给灵宪的绢包扔下、转身一路捂着眼睛、一路跌跌撞撞出门去了。 栖岫庵觉圆师父不知怎么回事?睁大两眼,望了望屋内面无表情的灵宪,转身追赶小蛾去了…… 含烟在庵内望眼欲穿! 第二天晌午,当她一眼看到满眼是泪的小蛾时,一时,什么都猜到了。 他不肯认自己! "姐姐,他,他不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其实,他哪里值得你这么念叨……"小蛾一抽一咽地说。 "妹妹,这不怪他。"含烟含着泪点头笑道。 她知道:三郎误会自己了,所以,三郎也恨死自己了。 可是,当时的自己,又能怎么样呢?随他走,自己所有的亲戚,他所有的亲戚,即刻都会被诛斩…… 既然不能随他走,必得狠下心来,让他对自己绝望! 天黑时分,灵宪依旧还没有来。 她想,他是真的不会来了。他是真的硬下心肠了! 二更时分,含烟独自来到前殿,焚了一柱香,默默祷告久久。走出前殿,来在禅林,把何总管临分手前送自己的那支紫箫取出来,吹成了一曲《空山栖岫》,呜呜咽咽,寸肠九折! 吹完,拿纸笔将曲谱录下,交待小蛾保存好,说是有一天见到何总管时,把这曲谱和紫箫交他。 这世上,恐怕只有他一人能听懂此曲了…… 小蛾去后,灵宪忍不住还是打开了绢包—— 包里有一个小玉佛和半边翠镯。 这个小玉佛并不贵重,它是灵宪的生母临死前留给灵宪的。这个翠镯更不值钱了,因为,它已经断为两截了。 可是,小玉佛是灵宪送给含烟的定情之物。 半截翠镯,是当年他们约定:合卺之日,再将翠镯重新粘合一起。 这么多年了,含烟竟然一直还保存着他们少年时代的定情之物! 做了大隋嫔妃的她,应该拥有无数的奇珍异宝,金宝珠翠…… 为何她还要留着这半边残断的翠镯和一个并不值钱的小玉佛? 若不是对自己痴情甚深,又是为了什么? 左思右想,灵宪终于开始坐卧不安了——他能想象得出:江都之变,含烟自然也会随之遭罪,她随乱军一路北上,好容易逃出了宇文化及的乱军大营,大热的天儿,即使她只是一般的故人,自己也该前去看一看啊! 自己出家寺院,即令是一个普通僧人,修行这么多年,也该对人对事心存怜悯。为什么偏偏对她冰冷无情?心怀忌恨? 天哪!他突然明白了——原来,自己仍旧还在深深地爱恋着她! 他也想明白了——当初,就算她肯跟自己逃出隋宫,他们必然会双双被朝廷追捕。他们两人亡命天涯事小,她刚刚被赦放的家人,又怎么办?岂不又要重堕苦海甚至送了性命? 她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又能怎么做? 那个小蛾竟比自己还明白事情的原委!连她都知道,含烟当年对自己那样无情和冰冷,只是怕自己再次闯宫,会为她牵挂,再为她冒险…… 天哪!其实,根本就是我误会她了! 含烟,苦了你了!别怨恨我,我来了! 五更的钟鼓刚刚敲响,他已连夜飞奔了整整三十多里山路,来到了栖岫庵的门外。 寺庵的庵主智真领着灵宪来到主仆两人的客房。 床铺空空如也,两位施主已不知所终…… "含烟——!" 灵宪对着烟岚飘曳的群山痛声高喊。 "含烟——" "含烟——烟——烟——烟……" 只有回声萦萦不绝。 含烟离开后的几天,有人给何总管捎来了一包东西。 他打开一看,原来是他送给含烟的那管紫萧,包里还有几页曲谱。 何峡展开曲谱,吹了几段,突然泪流满面…… 不知何故,含烟没有见到她的心上人,她已经勘破红尘,悄然远遁了。 何峡吹着曲子,忧怨的箫音和曲韵久久地徘徊在宁静的夜空。阳春白雪,再难得遇…… 外朝内廷已乱成一团。 昨天,宇文化及与李密主力黎阳展开激战,从早上到天黑整整一天,大军伤亡严重。大败而归的宇文化及气极败坏的率部败退回离宫后,拿无辜的宫人姬嫔出气,乌烟瘴气一时笼罩在整个崇福宫角角落落…… 诏命已下:明天一大早,大丞相就要率领粮尽兵败的残部继续奔逃了…… 可叹自己,平生只以音乐为伴,如眼下这亡国之宫、奔命之群,哪里还有什么音乐?自己原本虚弱飘浮的灵魂,又将何以寄托? 可叹自己,不想搅入红尘纷争,却依旧逃不脱红尘纷争带来的颠宕不安。 他在想:他是为了寻觅世间最美好的东西才自断命根而入宫的。可是,如果当初自己入宫之前,也像高家的灵宪公子那样,有幸先遇到含烟,自己还会再入宫吗? 他想,恐怕是不会的…… 可叹,半生觅奇音,弦韵断成空。 此时,他好悔!悔自己当初不该因一己私心而拦下含烟。如今,含烟进退无路,万念俱灰,生死两难,杳如黄鹤,岂不是自己所造之孽? 何峡放下紫萧,取出一个小瓷瓶来——这还是今年春上在江都时,陛下令大太监喜来为他和诸多后妃备下的。说是万一有乱兵攻入隋宫,他和他的后妃们要用这些了断…… 月色茫茫,山风厉厉。 一袭羽白长袍的何峡独自倚坐于僻静的林苑,神情似梦非梦,似睡非睡地反复吹奏着含烟留给自己的那曲《空山出岫》。 箫声凄清,音律萦徊,直到三更子时,箫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末了,渐淡渐弱…… 第二十八章 虎啸龙吟 李密忽闻王世充趁自己与宇文化及在黎阳激战之际,突然发起兵变,率部闯入东京帝宫,杀掉了隋帝杨侗左右诸臣,且自命为大丞相并总理天下兵马,而隋帝已成一介傀儡的消息后,大战刚刚结束,便怒不可遏地迅速调头集结大军,兵分两路,一路猛力攻克东京洛阳周围王世充所占的轩辕、虎牢等重镇,一路重新聚起重兵,再次死死围定东京…… 王仁则闻知堂弟王拔柱被少林武僧打死,正欲调兵报复,忽见李密重兵卷来,急忙率部逃往东京…… 东京洛阳周围的大多重镇重新落在李密手中。东京洛阳宫再次成为一座孤岛。 从大业十二年初,王世充奉隋帝杨广圣诏北上所聚十万大军,直至王世充入主东京,与李密大军大小七十余战,王世充的十万兵马损失八成,如今仅剩下的不足两万的人马。若说往日他在东京城外,与李密交战也罢对峙也好,好歹毕竟还算可进可退;如今,他和他的人马入驻东京,再次被李密的数万大军围得水泄不通,而东南西北各镇统被李密大军占据,两个月时间,东京数万守军加上黎民百姓再次陷入大饥荒,一斛米已经卖到八九万钱,末了,连王世充手下的公卿大臣都已无米可食了…… 如今的他,竟然成了瓮中之鳖…… 眼见要被活活困死,王世充不得不孤注一掷了——他决计亲率最后这两万兵马,与李密做最后一场的拚死搏战! 最后这两万将士,也统是追随他多年的家乡子弟兵。 决战之前,他对全军士兵下发了最后一道号令:此战,成则共享富贵,败则死无所葬! 李密自与王世充交战以来,大小七十多场战役,可谓是屡战屡胜。所以,在王世充突然开城出兵的最后这场拼死突围中,李密竟然疏忽轻敌,近十万大军几乎还未及列阵,便被王世充大军冲得溃不成军。 王世充又事先备下了一个长相酷似李密的人,乘双方激战之际,忽令左右将那个相貌酷似李密的人押到阵前,率众齐呼:"李密被活捉啦!李密被活捉啦!" 李密的部下闻听,顿时哗然,群龙无首,整个大军当即全线溃败!李密不及招架,最后,在左右几十个武卫的拚死护卫下,杀出一条血路,仓皇逃到大唐帝京长安,归降到李渊属下…… 东京内外,重归大隋治下。 东京重归不久,向以忠臣自诩的王世充突然凶相毕露:即刻威逼杨侗禅位于自己。因杨侗不肯听从,他竟命侄子王仁则缢杀了杨侗,自立为帝,改国号大郑。 王世充废隋建郑之后,王仁则被封为郑国的荆王爵号,并晋为屯卫大将军。在柏谷屯设州,更柏谷屯为轘州。仍命王仁则驻扎于东京外围,负责轘州等东京周边诸镇的镇守和兵马调度。 王仁则驻扎轘州之后,对州城附近的柏谷寺和少林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虽说堂弟王拔柱与少林寺僧因寻粮之争中杀了两人,可王拔柱之死,毕竟也是为了军粮。他若不为王拔柱报仇,以后谁还会再为他卖命?故而,见局势稍定,便上表请郑帝王世充诏准解散少林寺,并驱散众僧! 王世充拦阻道:"唉!仁则啊!你要知道,眼下天下大势,夏、唐、郑呈三分鼎立之势。大郑与李密的几年争战,已经是元气大伤,近期军报连连告急,唐军又从西部一路攻入我大郑领地。短短两月,我大郑江山便十去五六。若不是求助窦建德的夏军帮我扯住唐军,东京只怕已不再王姓了!眼下夏、唐两军对峙,也不敢掉以轻心。即使夏军能一举击败唐军主力,我大郑仍旧还是吉凶未卜——那姓窦的早有一统天下的野心,很可能还会反过头来,再一举灭掉我大郑啊。 "当初,拔柱不知轻重,偏要去招惹那些不要命的少林和尚,还无缘无故地杀了人家两个人。不是朕不许你为拔柱报仇,少林寺位居大郑之地,又距东京甚近,下院十数个,信众更是不计其数。若能收抚为我所用岂不甚好?即使不能收抚,也用不着为一帮和尚大动干戈损兵折将了。其实,他们一向所倚者,统不过隋文帝当年所赐的万亩寺田。正是凭着这万亩良田,少林寺才能供养得起众多的僧人,并聚拢起众多的居士佃户。他们若是实在不识时务,其实,朕一道诏书完全就能收回那些寺田。没了粮地,自然就是树倒猢狲散,哪里还用得着费一刀一剑?" 王仁则道:"陛下教导的是。只是,臣以为,即使诏命收回寺田,眼下一时,粮食仍是我军燃眉之急。小小一座寺院,一两万亩的良田,按一千个人头,一年也就吃五十万斤粮,不算居士布施,一年至少也可省下三五十万乃至百八十万斤粮的。侄儿的手下已经打听出了,他们寺后的柏谷墅山林一带有许多的秘密粮窖。我估计,少林寺几年省下来的存粮,至少也在一二百万斤以上!侄儿以为,若能把这些粮食弄来,好歹也可救我大郑军一时之急!" "你们查了两三年了,除了人家主动送来的十万斤粮谷,至今也没见你们查出一粒粮食来!眼下,你不能再给我节外生枝了!你若认定那里有粮,既可以先派人悄悄去寻找,也可以再张口去借。他们若是不肯相借,你们寻到哪里有粮,那时再派兵去搬也好,去抢也罢,他们也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降龙罗汉慧玚来到柏谷寺,告知众僧:郑帝王世充再次派人到上院少林寺找善护师叔借粮。这次,上座善护派人赶到东京,奉上开皇年间隋文帝赐予的一些金银诸物,以此寺中已无粮可借…… 王世充看到寺里送到东京的诸多金银,就是想发作,一时也找不到什么理由——眼下,粮食虽是郑国朝廷赖以支撑的唯一急需,可是,人家奉送的这些金银,并不比他们张口所借的粮食数量价值更菲。所以,一时也无计可施了。 柏谷寺的众僧便发觉:最近几天,柏谷坞一带的山岩丛林,常常会出现一些面目陌生的打柴人、牧羊人和采药人…… 多年以来,柏谷寺僧与附近几处庄子的百姓你来我往甚是密切。除了每年的夏秋两季上山交租,山下村里的百姓,凡是家中遇有病灾之时,寺里只要听说了,多会主动前往救济。甚至百姓家中有了红白喜事,寺僧也会派人前往凑个份子。彼此之间一向从未曾谋过面者,实在少之又少。 昙宗与普惠、明嵩、普胜几人俱都感到:这些突然频频光临柏谷坞一带山林的陌生面孔,恐怕又是冲着寺粮来的。 自开皇以来,因寺粮丰足,上院便开始有意把粮仓分散储藏。往年,每季收上来的粮食,都是先被寺僧们晒干了,再拿麻袋扎好了,然后人扛担挑地,顺着寺中一条秘道运到后山,再分别存入各处的粮窖。整个藏粮图,也只有上座善护、志操、慧玚、昙宗、普惠、明嵩和普胜七个人知道。而柏谷屯的粮窖,因是直接负责收佃的寺院,故而也是少林寺诸多下院中收储存粮最多的。特别近几年,因天下动荡,寺僧们不仅又掘建了一些新的地下粮窖,也在后山诸多山岩洞穴中新增了一些秘密粮窟。 然而,近几年因兵荒马乱,加上连年歉收,坐吃山空,寺里若真是存有大量陈年余粮,其实,就算借他几十万斤百八十万的,也犯不着因此与他结下仇怨的。实在的,眼下,寺里的粮食已经自顾不暇,因而,根本不敢再开这个口了。 为防王仁则会派大军搜山,自从李密兵败,王世充废隋建郑之后,众僧们连夜又将山上的几处粮窖以山石乱树掩遮得更隐秘了一些。 其中,有一处山洞的粮窖,只因下雨时会有积水从洞隙渗入,为防粮食受潮,众僧便将粮食连夜转到另一处秘密山洞之中。 癞头和尚智兴望着这处搬空的粮洞,想到近几天老在山上转悠的那些陌生人,挠了挠癞痢头,不觉心生一计…… 这天傍晚,他叫上鬼影头陀道广,两人到灶房向灶头讨了几把麦子装在僧衣里,悄悄溜出了寮舍、溜出山寺,直到半夜才又悄悄溜了回来,不知又在外面做了什么勾当。 第二天天未亮,两人又溜出寺去,爬到后山一处枝繁叶茂的大树上往下瞅。 天大亮以后,他们看见,从山道上爬上来了两三个别着柴刀,却根本不打柴,只是在山岩林间这里敲敲、那里扒扒的人。 有一个人突然在石头上发现了几粒散落的麦粒儿!只听他大叫一声,如获至宝地捡起了麦粒儿,惊喜地对远处打了个呼哨。另外两个打柴人不一会儿便跑了过来,三人在地上指指点点、寻寻觅觅的,顺着麦粒儿,最后找到一处干树枝遮掩着的山崖跟前。 他们扒开一些树枝,见里面露出了一个被乱石垒着的山洞。三人急切地扒开山崖前的石头,又在岩洞口捡到一些麦粒。于是,三人田鼠扒洞似的,往里扒得更欢快了。里面露出了几块更大的石头竖在了洞口。 癞头和尚智兴和道广眼看着他们三人一起使劲移动着石头,在树上捂着嘴偷偷发笑。又见三人撅着屁股又扛又搬的,石头却是纹丝不动。 末了,又见三人趴在石头缝里往瞅了很久后,退了出来,左右看看,又忙着把碎石头和乱树枝依旧堆遮好了。其中一个人又在旁边的一棵半大的树上砍下一些树枝来,横架在洞口的石头和树枝上。而后几个人便匆匆下山去了。 三人一定是急着回去报信去了! 望着三人匆匆跑下山去的背影,癞头和尚智兴跳下树来,又是拍屁股打胯、又是大笑的,还乐得在地上连着翻了几个跟头! 道广望望远去的三人背影,一把拔出自己背上的砍刀,眯着眼看了看刀刃,朝着路边的一篷蒺藜丛斩去! 用柴刀一挑,顺手撂到背后的荆篓里…… 第二天天不亮,突然悄悄摸到山上一二百个带刀拿剑穿着郑国官兵衣服的人。其中领头的三人正是昨天那三个打柴人。 癞头和尚智兴静静地爬在树上,一面摇着二郎腿,一面啃着一个青皮大罗卜,等着看那些官兵如何堕入他布下的陷阵—— 只见那些人一齐动手,急慌慌地扒开了乱荆和杂树,又搬开大石头掩着的洞口,只见里面黑黢黢的,一眼望不到底。一个人点着了火把。一二百个众兵鱼贯而入…… 癞头和尚智兴一把扔掉罗卜头儿,一手支着耳朵,等待探听动静。 过了好一会儿,突然,从洞里传了一声闷闷的巨响。 紧接着,便听见洞里传出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再接着,就见那些进去的兵士们滚成一团往洞外爬,一面爬,一面叫,一面捂着头脸,一面满地乱翻…… 扑天盖地的,不知打哪里一下子冲出了成千上万只的细腰大蚂蜂来!仍旧追逐着逃出洞来的官兵,寂静的山林,一时鬼哭狼嚎。 接着,又是一声巨响! 原来,那些刚刚逃出洞的士兵,又先后纷纷跌入洞外一片被枯叶覆盖着的因遇到大山石,挖了一半便废弃的粮窖。下面是一层的蒺藜丛…… 又一片鬼哭狼嚎之声从大坑里蓦地传了出来,仿如厉鬼惨叫,令人不忍卒闻! 癞头和尚智兴皱着眉、挤着眼,使劲摇了摇头,后来,干脆把头抵在树干上,拿两手紧紧捂住了耳朵! 坐在远处山岩上的道广,看着崖下满地乱滚乱叫的众兵,突然神情有所不忍。又见他们一个个被蚂蜂蛰得眼肿嘴噘,被蒺藜扎得手脚是刺,末了相继爬上陷阱,彼此搀着扶着走下山去那时,不禁面露戚色,蓦地阖目合十:"阿弥陀佛……" 见使尽各种法子,仍旧搜寻不出少林寺的藏粮,恼羞成怒的王仁则上表洛阳宫大郑国陛下王世充,请求诏命收回柏谷坞寺田以养军马。 王世充诏准。王仁则大喜,即刻于柏谷坞一带方圆数十里内遍贴露布,郑国陛下诏命即刻收回少林寺柏谷坞一带万亩寺田归大郑国朝廷所有。命百姓将今秋租粮统统交到轘州城衙署,限期不交者,将收走所租佃田。 慧玚等众僧见王仁则带着兵马在寺院内外及各屯镇路口遍张露布,又气势汹汹地一路闯到少林寺来,宣告大郑皇帝收回少林寺万亩良田的诏命,哪里受得这等窝囊气?皆要以死相拚。却被上座善护一声喝住:"此辈乃有备而来,我等万不可只乘一时之义气,而毁祖庭于旦夕。王世充弑君篡国,小人得志,国运帝祚必不久长。我等值此动变非常之时,应静观慎行……" 见上座发话,众人只得按下怒火,眼睁睁地看着王仁则一干人示威似宣完圣旨,一路趾高气扬地打马去了…… 寺田被夺之后,寺里只剩下一千多亩的山地薄田,众僧日子越发困窘了。八大执事僧也越来越担心,虽说靠往年积下的余粮,勉强还能再将就个一年半载的,可是,眼见众僧终会因寺粮的断绝而被迫离开寺院时,无不焦虑难当。 上座善护几番召集众位执事僧聚在上院议聚生计,众位执事僧有赞成即刻疏僧,以保祖庭能有足够的粮食维持生计的;也有以王世充为人残暴,不得人心,而唐军已派大军围困东京,郑国城破国亡已是指日可待之事,应再看看天下大势的走向再做道理的。 众僧争执不下,可是真说到疏僧二字之时,不约而同都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悲怆和心痛…… 离开方丈室,慧玚一边慨叹不已,一面抱怨起昙宗来:"师弟,我早就劝你和我一起前往长安,你偏不肯。当年那些追随唐公打天下的一干人,如今一个一个全都功成名就封王封侯了。你我可好,寺田一收,从今往后,连活命都难了,还念个什么佛?成个什么果?" 昙宗呵呵一笑:"师兄,当年佛祖成佛之后,依然跟往常一样,每天托钵化缘,和诸多弟子一样的吃住修行。托钵罗汉也是天天举着铁钵向世人求乞。咱们就算没了寺田,开荒种田也能养活自己,也可以云游挂单,四方化缘。其实,咱们少林寺的众僧不再托钵化缘为生,也就是开皇初年,隋文帝赐少林万亩寺田之后的事,迄今也不过三十来年的事。师兄若是脸皮薄,师弟可以替师兄去化缘,你只须拿好打狗棍,拦着野狗就行。" 慧玚见说苦笑道:"堂堂的伏虎罗汉真能去化缘?我却不信!" 昙宗笑道:"反正,我是不会让师兄你饿着肚子的。" 这几天,因八大执事僧要商议诸多寺务,昙宗当晚便在少林寺挂单留宿。第二天五更开大静的板声一响,慧玚便来到了昙宗的寮舍:"师弟,你我好久不曾切磋武功了,我一直忙于世务,你一直在柏谷寺,师弟的禅武精进,我却疏于练习,今天欲向师弟讨教一番,不知可肯赏脸?" 昙宗知道他一肚子郁闷,也有心陪他渲泄一番。 此时,天色尚未大亮,两人沐着半边晨月,仿如两团云一般,一前一后飘过少溪河,相继停落在山寺后面的五乳峰下。 晨曦下,伏虎罗汉昙宗精壮雄武,降龙罗汉慧玚则是飘逸俊雅。 两人的僧袍于劲烈的山风中忽忽猎猎飘弋鼓荡。 山峦苍黛,万壑幽宁。 这是一处山间缓坡。 正值草木葱茏的季节,山草碧绿,崖下簇簇丛丛的野花野果在晨光中摇曳垂缀。 两人在草丛中相向趺坐,神情宁静、阖目合十…… 远远望去,突然,就在两人趺坐的地方,蓦地两股旋风拔地而起,迅速游走翻扬着、盘旋着,纠结成一团。 这是少林寺护法武僧当下武功最精绝的两位高手的切磋。 降龙伏虎两位武功高绝者的搏击,多年的禅佛修持,已然心身贯通,神力融合,这场龙虎之争已绝非一般意义上的切磋了。 两股旋风继续卷扬分合、纠葛交扯。 旋风所过之处,砂飞石动、枝叶滚涌。 此时只闻得拳脚肘掌击打踢腾之声,不见人形和身影。 旋风卷到少溪河畔,少溪河水顿时急流湍湍,浪花滚滚。 旋风在山间撕扯奔腾,掠过无边无际的茫茫苇荻,掠过山林草滩。 一时间,树林翻滚、荻花飘扬。 忽然,乌云遮天,天昏地暗。 隐约可见乱石滚动,枝枒断折。狐惊蛇蹿,狼奔豕突…… 狂风尖啸着翻过头顶,闷雷摇撼着滚过大地,大地越发暗黑,风吼涛涌、云飞电闪中,大地万物忽倏笼罩于一片暗黑之中。 耳畔,只剩下急流激荡、浪花汹涌,山涛轰鸣、如雷如瀑…… 风声渐息,闷雷远遁…… 万物渐渐清明,只见东山之上,霞霓满天。放眼碧水青山,姹紫嫣红的山花山果于清和的晨风中摇摇曳曳,满山满坡…… 两人的身影复现于晨曦之下—— 依旧还是那样阖目合十、神情宁静地相向而坐…… 蓦地,一阵喝采之声惊破了宁寂的山野。 昙宗警觉地转过脸去——见树丛后面,远远近近的散立着十数人马。为首的是一位少年俊杰,看样子不过二十来岁,人伫立于山野之间,威仪之气灼灼逼人。 昙宗禅悟修行十数年,慧眼识人。乍然一见,当即便洞悉来者身上所透出的一种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即刻猜出——来者绝非寻常王公侯伯子弟! 慧玚一俟看清来者,即刻惊喜道:"啊?世民老弟?" "表哥!几年不见,表哥的武功越发惊人了!" "一别五年了。上次见你,还是在表舅的荥阳任上时。唉,虚度数载罢了。倒是我这位师弟,这些年才真正在禅武并修,我已远非对手了。" 世民惊喜地望着昙宗:"哦?这位莫非就是表哥时常对我提及,令世民心仪已久的伏虎罗汉昙宗法师吗?" 慧玚望着昙宗笑道:"不是他是谁!" 世民赶忙上前一步,抱拳道:"啊!久仰大名!素闻少林寺乃藏龙卧虎之地,刚才你们两人武功神威,我就猜着可能是你了。今天的龙争虎斗,着实让世民长了一回见识!果然名不副实!" 昙宗单手合十回礼:"秦王殿下过奖啦!" 世民又把身边的副将李安远、慕容罗睺等几位佐将介绍给慧玚和昙宗二人相识。 英雄相惜,彼此见过礼,寒喧了一番,竟在山间切磋起来。慧玚看日头已高,请诸位进寺用茶时,众人才牵着马,一路说话,一路缓缓而行,不觉已行至正山门外。 众人抬头去看时,雄伟宏丽的一座山门前,上座善护和寺主志操已率左右弟子迎候在那里—— 原来,善护早已得知今天会有贵客临寺:昨晚,他在佛前竟外求得一谶,说是日出东方之时,有少林大功德主、大贵客驾临禅山。于是一早便着好袈裟,与寺主志操一同迎候在山门外了。 善护远远地看见降龙罗汉慧玚和伏虎昙宗两人陪着一行人马,当那些人渐渐走近时,善护不觉心下惊叹:"来者豁达神武,其尊贵绝非寻常王公!" 志操说:"师叔!我往日在唐国府见过这位公子——他正是大唐陛下李渊最看重的二公子、秦王李世民!" 善护一俟闻听"秦王李世民"五字,不觉恍惚有悟:"阿弥陀佛!此人风采比汉武,豁达似魏祖,只不知,将来弘我祖庭者,是否就是此人?" 正犹豫之间,见那少年英俊的秦王已经翩翩来在面前…… 众人来到方丈室闲叙品茶之时,才得知秦王的主力已相继攻下王世充十之六七的州城。此番左右十几个人离开大营,化装成天下行商的模样,一是专门来少林寺拜会几位高僧大德的,二是想勘察一番东京周边王仁则所据守的几家重镇的兵力布署情形。 善护等陪客人用了茶,闲叙了少许,一直把秦王一干人送到山门之外。分手前,善护和众人再三嘱托,晚上他们在山寺备好素斋和干净的客房澡水,等他们回来。 秦王答应月出之前一定返回寺院后,带着众人翻身上马后,一路打马而去了…… 晚上,几人一直等在山寺外。 下弦月升起了,志操、慧玚、昙宗、普惠和普胜五人催促年长的善护师叔先回禅房去歇息,他们在此继续等候。 直到二更时分,众人因仍旧还不见有人影时,忽然感到心里有些不塌实了—— 善护独自趺坐禅房,阖目久久,突然惊叫了一声:"不好!" 志操、慧玚、昙宗、普惠、普胜五人,因见上座善护今晚显得有些心神不宁的,而秦王殿下答应过的,晚上一定要返回少林寺的,可是,天这么晚了,他却还没有回来,也没有派人送个信来,几人哪里还有睡意?于是,来在师叔善护禅房外的青砖月台上,五人成梅花状相向而坐,默默禅坐。将近三更时分,五人忽然同时听师父在里面大叫一声,不知出了何事,急忙来到屋内,只见师父满脸是汗,全身颤抖,几人又是抚胸递水,又是把脉找药,纷纷询问善护哪里不舒服? 善护喘着气对几人说:"少林大护法多闻天王之子落难啦!" "啊?"几人不觉一惊。 原来,善护的师父圆寂前曾对他说过,五浊横流回荡之际,祖庭传承危难之时,将会有圣人出世,可佑护我禅宗祖庭佛灯弘大光明,千年不熄。并口诵偈语:"天王仲子,红尘一夫。禾上三人,弘法之主。" 多年以来,善护一直禅思冥想,起初,误以为偈语中的"三人",是指三个人。因而,他一直都在苦苦觅茫茫世界、芸芸众生中的"三人"是谁? 昨夜,他佛前求占,虽知今日寺院将大功德主大贵客莅临,却不知竟也是弘法之主到来了。当时乍一相见,又从志操口中得知了来者的姓名和封号,今晚参禅久久,刹然悟破天机…… 几人也在默然思忖:主管北方的四大天王多闻天王正是李姓,仲子即次子。红尘一夫,可不就是"世间之民"?而禾上三人,岂不恰恰暗喻着"秦王"么? "师叔,怎么办?"志操征询道。 善护沉吟了片刻:"秦王说过,他此番化装成行商,要暗中巡察一番东京周围的金墉城、函谷关和轘州城这三处的兵力部署。而眼下轘州的王仁则又是东京几家兵家重镇的兵马总节度,咱们就先从轘州查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