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禅机》 第一章 校场风流 西魏大统二十二年春,绿荫蔽野的太学校武场上。 一位羽白襦绔、神采飞扬的英俊少年正纵马奔驰于马道之上。 高高的阅兵台上,十多位身着文武官服的太学博士和监丞们正襟危坐。阅兵台两旁伫立着七八十位少年太学生,众人一面探头张望、一面窃窃私议。 雄姿勃发的白衣少年马速极快,奔驰如飞。 道路的前方摆着许多秸竿扎成的临时屏障,白衣少年纵马翻过一道又一道的栅栏。 翻过栅栏,见道路两旁的草丛中,零零星星地竖着一些稻草人。更远的地方有两三个格外高大的稻草人,身上拴着一些红布条。 拴红布条的大草人象征“敌军主将”。 因“敌军主将”的距离甚远,一般的膂力驭术,或者马上箭术不及者,根本不敢奢望。 红布条于风中猎猎飘扬。 白衣少年一面纵马奔驰、一面从斜挎的箭囊中拔箭、弯弓、瞄准、发箭! 众生一齐去瞅——一支羽箭正中一个普通草人。 接下来的两箭,先后命中远处两个“敌军主将”的正胸! 众生一片喝采:如此飞快的马速,马上飞矢是很难命中目标的。 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监考的太学博士和武功监丞们颔首微笑:这是今天已试的三十多位学子中驭射成绩最领先的一位。 这位驭射过人的白衣少年,是当今实际掌领大魏军国大权的太师、大冢宰*宇文泰的五公子宇文宪。 迎着众位同窗敬羡的目光,英气勃勃的宇文宪驭马归队。 武功监丞继续高声叫道:“下一个,郑译——!” 一身雪青色胡服、白面书生的郑译匆匆出列,一腔兴头的跃马上场。 他纵马奔跑了一会儿,在翻越障碍时,不料一连碰倒了两处草栅,一时便惶乱起来,接下来的马上驭射一科,连着三箭,竟连连失手,不是偏离靶心,便是膂力不足。 在众人一片惋惜的唏嘘声中,满脸通红的郑译讪讪下场。 “下一个,杨坚——!” 肩宽背阔、龙颐凤额的杨坚披一件宽大的绛紫披风,里面是一身黑色窄袖宽绔的胡服。 杨坚一路接过马弁递上的缰绳,他的座骑是一匹异常高大的黑骏马,他先是轻轻抚了抚马鬃和马背,接着,飞身纵马而去! 马背上的的杨坚,披风飘曳,马蹄腾空,仿如一只巨大的苍鹰般掠过一道又一道的障碍。 最后,纵马弯弓如满月! 众人凝神注目,杨坚久引不发。 众人正疑惑之时,忽然一箭骤发、正中敌将面门! 见杨坚只此一箭便纵马归队,众同窗私议纷纷。 “宇文邕——!” 宇文宪的四哥宇文邕,眉目敦厚,青布短襦。和他英姿勃发、锦衣华饰的五弟相比,显得甚是木讷朴实。 宇文邕翻身上马,马速不疾不缓,却也矫健异常。 他手中握的弓箭,看上去显得格外硕大。 当他在马背上弯弓欲发的一刹那,木讷的双目骤然神光电发、威烈无比! 两箭均深深刺入同一主将正胸! 由此可见膂力和马上御射的过人! 最后一箭,众人无不充满期待—— 许是因弓拉得太满,再加上马上颠簸的原故,第三箭尚未发出,只见宇文邕手中的弓弦突然崩断,一时,就见他两手即刻被断弦断弓迸得血流如注…… 众人一片唏嘘。 “下一个,独孤陀——!” 众人不是很熟悉这位名叫独孤陀的同窗。只知他平时不大言语,是当今主管朝廷兵马的大司马独孤信的小儿子,也是同窗独孤藏的胞弟。 人们朝场上望去:只见头戴鲜卑锦帽、身着掐金大红胡服的一位小公子早已站在一匹白龙马前,眨眼功夫已飞身跃马、箭一般冲入校场了。 红衣小公子纵马奔驰,马速一点也不亚于刚才的宇文宪! 众人不禁注意起这位小公子来——只见他紧伏于高大的白龙马之上,一身大红胡服仿如火焰,坐下的白龙马恰似一团白云,纵马跨跃一道又道草栅时,仿如一团白云携着一团红霞在空中飘飞一般。 末了,纵马奔驰的小公子拔箭弯弓,引向远处的稻草人。 只听一声呼哨,一支利箭早已脱弦而出,转眼已稳稳扎在一个普通草人的正心! 众人几乎没有看见他是如何拔出第二支箭的,又一声呼哨! 众人转脸去瞅时,只见第二支羽箭也已牢牢正中另一个草人的正心! 看来,红衣小公子的箭法和驭术皆是一流的,可是,他为何不直取敌军主将? 众人猜测:看来,显然是因为他人生得瘦小,膂力未足的缘故。 此时,恰好几只乌鸦从天空聒噪而过。 众人尚未经意间,只见马背上的红衣小公子原本已经引向稻草人的第三支弓箭,迅疾拉向天空、满弓一箭! 一只乌鸦带着箭矢从天而降! 人群沸腾了! 三箭即发,小公子纵马奔向远处去了…… “好一个鲜衣怒马的小独孤郎!独孤大人后继有人了。”宇文孝伯望着红衣小公子远去的背影,不禁对身边的宇文宪赞道。 郑译已忘了刚才失手的羞辱,眉飞色舞地对着小公子的兄长独孤藏大声夸道:“啊!四哥,六弟真好箭法啊!” 王轨一面斜了郑译一眼,一面轻叩着手中的经卷询问身边的宇文宪:“独孤大人膝下,竟还有这样一位文武过人的小公子?以往怎么没大听说过?” 宇文宪目送着远去的独孤公子的背影说:“许是年纪还小吧?” 宇文宪这般说着,心下思忖:以前,自己怎么没有注意到他呢? 眼下的大魏国,四方未定,边患不已。欲一统天下的朝廷,眼下注重的仍是武略而非文韬。他想,这位红衣小公子看样子也不过十二三岁,小小年纪便如此了得,将来必为一代良将! 这段日子,正好母亲催他在同窗之中留心为他胞妹择定一位夫婿——说是既要文韬武略过人,还要人品相貌都能配得上宇文家的才行。 宇文宪思量:这位独孤小公子,肯定会被母亲和胞妹喜爱! 这位独孤小公子原是自家大嫂独孤金罗的胞弟,过几天,不妨先到大哥的府上打探一下她这位小胞弟的生辰再说。 宇文宪如此留心为胞妹择婿,原是揣着一份心计在内的:父亲宇文泰迟早要废魏而代。兴代前后,恐怕要在他们十几个兄弟当中择定一位嗣子。这位嗣子,当然就是将来新朝的太子了。眼下,他们几位年龄稍长的兄弟,皆已开始雄心勃勃的各存幻想了…… 面前这位独孤小公子的父亲独孤信,在大魏朝廷中的地位仅仅次于自家父亲宇文泰。若能促成自家胞妹与这位独孤小公子的婚事,自己的背后自然就多了几分支撑…… 宇文宪这般盘算着,哪里知道:刚才那位红衣小公子,哪里是什么公子哥儿啊? 这位小公子,原来竟是女扮男装混迹到太学读书的大司马的小女儿独孤伽罗! 在诸多同窗当中,眼下清知独孤公子原是女儿真相的,只有伽罗的四哥独孤藏和从小就寄养于独孤府上的高颎。另外,还有四哥的好友郑译和杨坚二人。 在太学里,几个人处处都会替她遮掩一些本相。加上伽罗自己言行举止格外小心,故而,同窗数月,至今尚未有外人发觉异常。 此时,独孤伽罗已经在大红胡服外面罩了一件缁色的袍服,不知何时又悄悄溜了回来、重新挤在四哥独孤藏和杨坚当中了。 郑译见她溜了回来,对她挤了下眼,又竖了下大拇指。 伽罗一脸得意的抬头去看身边的杨坚,杨坚扭过脸来,对她只是微微一颔首,一双沉碧无底的眸子仍旧移向校场那边去了。 伽罗见状,故意往他身边靠得更紧了一些,再去打量他时,见他虽不动声色,然而,一张脸儿却分明已微微红涨了…… 伽罗忍不住抿嘴一笑! 伽罗与杨坚虽说少儿时代便相识,然而,真正开始让她着迷,却是不久前父亲的五十大寿上—— 那天,杨坚和他的好友王谊、郑译、长孙览等王公世家子弟相携而来,恭贺大司马的五十华诞。 当府将禀报车骑将军杨坚驾临时,一身男孩子打扮、混迹于众位兄长、表兄、姐夫和兄长的朋友当中的伽罗,悄悄从人缝中察看来者—— 之前,她曾闻听,当今太师宇文泰因杨忠之功而晋迁杨坚为车骑将军时,一看见杨坚,即对左右惊呼道:“啊!我观此儿风骨,绝非世间人也!” 其实,儿时伽罗也曾见过杨忠叔叔的长子杨坚的:大大的一个脑门,不爱说笑打闹,此外并无什么过人之处。 伽罗倒想看一看:几年不见,他到底有何变化?竟令当今太师如此惊赞? 当一位身着绛紫武袍,头顶武冠,脚踏乌履,眉藏雄武、目含威毅的少年公子,在王谊、郑译、长孙览等人的簇拥下,龙骧虎步地一路踏上众人相聚的楼亭台阶时,人群中的伽罗顿然呆住了:几年不见,眼前这个杨坚,怎么和儿时的那个那罗延哥哥,竟不似一人了? 虽说依旧缄默讷言,与兄长们谈经论史言兵讲武时,也多是默默倾听。然而,偶有议论,便有云断高岭之奇! 那天,最让伽罗惊异的,却是他的琴艺! 好友相聚,兴致甚高。众人先请郑译来了一曲《广陵散》,又饶了一曲《阳关三叠》后,接着便纷纷邀请杨坚也来一曲助兴。 杨坚推让一番,因不好拂了众人的雅兴,只得移身琴台,净手焚香,微调了几下弦轴,阖目稍顷,蓦地,只听铿锵玎咚的一串琶音过后,雄浑高亢的旋律竟如激流般奔泻而出。一忽儿铜板铁琶、龙吟虎啸,一忽儿细流幽咽、梨花溶月。抑遏那时雾月林花、燕啼莺啭,突发之际刀枪突出、铁马冰河…… 一曲结束,人群中的伽罗久久沉浸于泛音余韵之中,不能自拔…… 又听众人此时议论,方才得知,原来,这曲《大风操》的琴谱,竟是杨坚自己亲手所谱! 诗为心声,音寄情志。 伽罗从杨坚的一曲《大风操》音律弦韵声中,领略到的绝不仅仅只是他高超动人的琴艺,更是少年杨坚深藏于胸中心底的川壑江海、磅礴大气。 从那一刻起,伽罗骤然对少年杨坚萌生出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情怀来…… 这也是伽罗执意要女扮男装入太学读书的缘故…… 然而,可气的是,那个生了一副大额头的杨坚,不知是看不上自己的原故,还是对女孩根本就不感兴趣,好像从来就没怎么正眼看过自己。 论说,父亲独孤信为掌领朝廷兵马的大司马,伽罗在自家府上见过的王公大臣和青年才俊实在不少。而且,无论门第品级还是爵邑功勋远比杨家高得多,本人的文韬武略也远在杨坚之上者,实在不乏其人。 然而,他却是令伽罗平生第一次砰然心动的少年公子! 长安帝京太学院的众生,统是朝廷三品以上乃至皇室王公子弟。入学不久伽罗便发觉,在诸多同窗当中,无论是文经还是武纬,杨坚倒也没有一样算得上出类拔萃的。 只有一样与众不同——同窗之中,统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郎,彼此取笑打闹、戏狎轻浮是常有的事。然而,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况下,杨坚总是抱臂静观或是背手伫立,从来不苟言笑。眸光沉毅,不肃而威,仿如石佛。就连好友亲近,也少有人敢与他轻浮狎戏的。 这点,着实令伽罗感到罕异…… 随着同窗日子的渐长,杨坚终于感觉到了独孤伽罗对他的一份不同寻常的情谊—— 当今大魏皇帝不过一介傀儡,太师宇文泰实际掌领朝廷军国万机,伽罗之父独孤信在朝中的地位仅次于宇文泰。贵比公主的独孤伽罗不仅天生丽质,文韬武略上也处处不让须眉,自家的门第远远不及倒也在其次,即令文韬武略上,比及诸多王公子弟,自己也没有什么太过人之处。 他不明白:伽罗为何偏偏自己格外青睐? 如此,即使他无法不为美丽绝伦、才学过人的伽罗脸热心跳,却也不敢奢望能够拥有这份情感。 高傲自尊的禀性,使得他有意疏远和冷淡伽罗。 没承想,他的冷傲,反倒越发激起了伽罗的执着来。 太学季考诗赋功课的日子,是伽罗和郑译两人最得意的时候。神思飞扬的伽罗一早便洋洋洒洒地将一篇诗赋完成了。 她搁下笔,望了望坐在自己旁边杨坚的卷子,见他正蹙眉凝神,纸上却只有寥寥数字。 伽罗抿嘴一笑。 杨坚虽生性沉毅不喜张扬,却是极爱面子极自尊的性情。发觉伽罗瞅他的卷子,越发显得窘迫了,大额头上即刻浸出了细细的一层汗来。 伽罗清知他一向不善此行,此时早已悄悄展开备下的卷子,转眼之间,一篇琳琅绮丽的诗赋成了。 眼瞅着讲台上的先生揉眼哈欠之际,伽罗迅疾把诗赋推到了杨坚面前…… 杨坚打开一看:一篇抄录得工工整整的诗赋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还分明临摹着自己的笔迹! *1北周官职名,宰相。 第二章 黑獭立嗣 大魏国太师、大冢宰宇文泰身高八尺,生得面庞黝黑,须髯过胸。冲锋陷阵数十年,挥戟挺戈斩敌无数,入敌阵如入无人之境,身经百战,却极少有被敌兵刀剑伤及之事,人送外号“黑獭”。 为大魏军国万机操劳忧患、出生入死二十年的黑獭,近段日子以来,却感到有些心力不支的征兆了。 他想,应该早些拟定自己嗣子的人选了。 他一向行事果决,然而在立嗣一事上,却一直显得犹豫不决:因为,这个嗣子,决不仅仅只是自己这个掌领朝国万机的国之辅相、太师大冢宰的位置了,而是未来的宇文氏江山的皇帝陛下! 在十四五个儿子当中,若论门第高贵,当立正妻大魏公主元氏所生的嫡子、三子宇文觉。若论智勇才学,他私心偏爱的,却是老四宇文邕和老五宇文宪哥儿俩。若按声德功勋和长幼之序,便属长子宇文毓。 三子宇文觉虽为嫡子,无论文经武纬还声德勋绩,远不如老四和老五,甚至不如性格温弱的老大。 按立嗣以嫡不以长,若无嫡子的话,只能以长不以贤的规矩,他便不能隔着前面几个儿子,去选定最令他满意的老四和老五哥儿俩,而只能在嫡子和长子两个儿子当中择定。 他犹豫的是:若立嫡为嗣的话,嫡子自小娇惯,天生任性又少有机谋,而有朝一日,这个嗣子是要担当江山万机之重的!对这个嫡子,他不大中意,也不很放心。 可是,立长为嗣,他越发不能放心了——长子宇文毓天性温弱,而长子的岳父,恰恰正是自己一直以甚为防范的大司马独孤信! 眼下,独孤信既拥有朝廷六大府兵之一的重兵在手,又是位列三公之首的大魏国兵马统率的大司马。加上他平素为人信义仁厚,风度弘雅,前些年在东都洛阳一带抚绥极得民心,官吏百姓皆爱称其“独孤郎”。在朝中,又与太尉李虎,掌管刑狱的大司寇赵贵,还有掌管水土匠作的大司空于谨皆为儿女亲家。不独功勋名位与自己匹敌,人缘势力也与自己不相上下。 而自家长子宇文毓为人温弱内向,又与独孤信的长女孤独金罗夫妇情深谊笃,若立长为嗣,外戚后父独孤信的权势如此显赫炽盛,将来自己废魏而代,一旦尾大不掉,那时,有太子妃和皇孙们夹在中间,自己如何好下手翦灭? 他已经预感到了:因有独孤信为长子宇文毓撑着,立嗣之事上,恐怕朝中三公大臣都会看他独孤郎的眼色行事! 这几天,正好大司马独孤信在外巡视不在京朝,黑獭乘机召左右臣属来到天官府提出立嗣之事察探虚实,他一双幽碧的眸子扫了众人一番道:“诸公,因一向忙于朝事,故而立储之事始终未能议定。长子宇文毓虽有德勋,性情却威勇不足而温厚有余。我欲立天姿秀杰、生性刚果的嫡子宇文觉为嗣,又担心他在兄弟中排行老三,加上年纪尚小,眼下也未建下勋德。如此,只怕大司马独孤信不肯服心,只不知诸位是何主意?” 宇文泰原以为,自己此话一出,至少会有几位属下随声附和一下自己。万没料到,十几位属僚大臣,竟没有随声应和的。 黑獭的一张脸登时僵在那里了,满脸的胡须微微抖动:果然不出所料! 黑獭心里也明白,其实,眼下这种情形,除了有长子的岳父独孤信的缘故,也有长子宇文毓自己的势力在内——长子已有三女二男,虽未至笄冠之年,黑獭便已做主,分别与贺兰祥、尉迟纲和于谨等几位大臣结为儿女亲家了。加上,长子的胞姐平阳又是于谨之子、于翼的妻子。他们自然都赞成立长为嗣的。 正在尴尬之际,都督大将军李远忽地起身喝道:“太师!立嗣以嫡不以长乃历朝先贤所定,礼经明义之事!太师有什么犹豫难决的?独孤信不服,便是心怀有私。太师若担心他别有用心,阻挠犯乱的话,本将即刻前去杀掉他!” 黑獭暗喜,赶忙拦阻道:“啊!将军言重了!事情哪里到那个地步了?今天我有些乏了,此事留待改日再议吧。” 独孤信的儿女亲家李虎原在病中,今儿也被黑獭专门召来议及立嗣之事。因见黑獭在朝堂之上为立嗣之事变色,生怕黑獭借此事做什么文章,退朝之后,悄悄拦住了同为独孤信好友和亲家的赵贵:“符贵*,我看,今日议嗣之事大有蹊跷,我有病在身,不便走动。请贤弟务必寻到如愿*,告诫他有所提防!” 李虎、赵贵和独孤信三人既为儿女亲家,黑獭宇文泰一旦行兴代之事,三人当然是利害倏关。 赵贵望着面色腊黄、气喘不畅的李虎说:“太尉放心回府养病吧,小弟一定设法禀告。” 目送李虎的车辂远去,赵贵暗自叹了口气:李虎的身子骨如此,以后,朝中荣毁与共的至交,只剩下独孤信和自己两人了。 一时遥想当年,因主帅贺拔岳被害,是他赵贵率先发起众人拥戴黑獭为帅。从此,众心合力匡扶魏室,据一州之地而拚杀数十年,终有了今日与南朝、北齐呈三国鼎立之势的西魏天下。 几十年来,众人虽尊黑獭为长,然而无论是功勋还是名位上,几人却是平起平坐的。后来,黑獭宇文泰与大魏皇室几番联姻——黑獭的二子和三子俱娶了大魏公主做嫡妻,黑獭的三女儿和五女儿又分别嫁了魏帝的皇子。如此,加上功大势重,族中子弟和属僚众多,渐渐地,诸事便开始独断专行起来,废魏而代之势也已成必然。 今日立嗣之事,赵贵和李虎俱都看出了某种兆头。不禁担心这个黑獭一旦登极后,会不会像刘邦当年一样,狡兔死走狗烹、天下定功臣亡? 独孤信风尘仆仆地一路赶回到京城府上时,赵贵已在他家女婿、独孤信次子独孤善的陪伴下,翁婿二人一面闲话、一面品茶,等候他多时了。 未及客套,赵贵便把朝堂之上发生的事匆匆说了一番。 一向儒雅弘和的独孤信闻听,不禁勃然而怒:“符贵兄,黑獭这明明是重嫡轻庶!宁都公既为长子,人品声德也是他诸子中最过人者。如果因为宁都公是庶出便不能立为嗣子,朝堂之上你我为了避嫌,也不肯为宁都公说句公道话,也是有失公允的。我并非是为我的女婿争什么嗣储,宁都公为人明敏仁厚,功德昭著,立嗣以贤以长原也是鲜卑人的规矩,那李远又算个什么东西?他竟敢要跟老夫刀剑相向?明日朝堂之上,我倒要看看他敢拿老夫怎么样!” 赵贵道:“此言有理!我看,此事不过是个由头,那黑獭已有篡代之心,却也不肯明说,不过是借机察验众意罢了。明日朝堂之上,大司马若为宁都公力争的话,我等一定会站到大司马一边。那李远又算老几?他敢对大司马动粗?我等难道是等闲之辈吗?” 赵贵去后,独孤信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狮子一般,在书房内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越想越觉得这个黑獭实在没有道理:立长也好,扶嫡也罢,哪个不是你自家的亲生儿子?你一定想立谁为嗣,一句话就定了!何必虚心假意地征询他人意思?既然非要征询他人,为什么又不让人说真话?再则,你想做皇帝,干嘛不肯明说?今天将这个兄弟调回京师,明天将那个兄弟换了戍地!还没行兴代呢,就开始如此疑神疑鬼,将来只怕越发没他们这些患难兄弟的安生日子了! 一时,觉得满肚子恼怒无处发泄,顺手抓起桌上的一只青玉茶盅,“砰”地一下摔到墙上,“哗”一声跌得粉碎。 “父亲!” 独孤信转过脸去,见一身男儿袍服、刚刚下学的伽罗站在自己身后。 伽罗走进书房,默默蹲在地上抢收碎片。收拾完毕,又重新拿来一个茶盅,给父亲冲了新茶:“父亲,刚才,何事令父亲烦燥?” 脸色铁青的独孤信愤愤地说:“那个黑獭老贼,简直欺人太甚!” 伽罗沉吟了一会儿,说:“父亲刚才与赵叔叔之话,女儿听到一点。父亲真以为太师是重嫡薄庶之故,才不愿立长为嗣的么?” 独孤信道:“那黑獭有取魏而代之心,定是嫌弃你大姐夫乃侍妾所生,有朝一日不配为百官朝贺、万民仰颂的天子!” 伽罗微微一笑:“父亲错矣!太师何等洞察之人,以大姐夫的为人和才识,太师为何不肯立他,倒反复强调他‘温弱有余,威武不足’的话呢?而嫡子宇文觉,如今不过才十三四岁的少年,又果然称得上心雄威武么?” “哦?”独孤信望着小女伽罗的脸,看她有什么下文? “父亲,大姐夫之所以不肯被太师立嗣,哪里是什么嫡庶之见!说穿了,根本是因父亲你的原故啊!” “他立他哪个儿子为嗣,关我什么事?” “父亲既知太师此番所立嗣子乃宇文氏江山的一位国主,难道还看不破,太师之所以不愿立长而立嫡,正是嫌忌父亲这个外戚眼下在朝廷中权势过重的缘故么?” 独孤信叹气道:“唉!如此说,岂不因了我的缘故,反倒委屈了你大姐夫么?” 伽罗说,“父亲这话,女儿倒也不以为然。别的不论,单论文经武纬,其实,据女儿在太学中冷眼察看,大姐夫比起太师的四公子宇文邕和五公子宇文宪来,也算不得出色。若立大姐夫为嗣,将来天子柔弱,加之与皇后情谊笃好,宇文泰凭什么会放心你这个执掌朝国兵马、又是开国重臣的皇后之父呢?父亲,那李远勋职远在父亲之下,若不是有宇文泰,他怎么就敢叫嚣要杀掉大司马的话来?父亲不知避嫌,竟还要联络诸臣,在明天的朝堂之上对抗太师!恐怕父亲跟孩儿说话这会儿,人家正在商议布置如何除掉父亲的法子呢!” 伽罗一语道破了玄机。 独孤信蓦地惊出了一身冷汗来!嘴里却道,“他敢!除非他想失掉人心!” 伽罗道,“他当然不敢明目张胆!不过,却会借混乱之际,因意外命人暗中杀掉父亲。” 独孤信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此说来,我连主持一番公道的话也讲不得了?我追随黑獭多年,是什么样的人品德行,他还不清楚?他即赐我名为‘信’,为何又如此设防于我,疑我为操莽之辈?” “父亲,即使今天你没有操莽之心,也决说明不了将来如何。即使你始终不会有这个心,别人防患于未然也有道理。父亲,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了。眼下,你不该想着如何替大姐夫说话,而是如何打消太师对你的疑心才是!否则,不仅父亲性命有虞,就连李虎伯伯、赵贵叔叔和于谨伯伯,甚至大姐夫,大家都会受你牵连呢。” 独孤信默默点头:这个黑獭,果然废魏之心既定的话,那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漫说自己一个大司马了,就连大魏国的几代皇帝,他不是想废就废、想弑就弑了么? 独孤信望着伽罗道:“依你之言,鲜卑人向来立嗣以贤不以嫡。他以嫡不以长贤论,倒有道理了?” 伽罗笑道:“其实,父亲若要以此和人家论理,更是说不通的!” “却是为何?” “父亲,《周礼》之中,已明确规定了嗣子的承袭例制。自周以来,各朝沿用至今。《春秋》《左传》中都有明确记述:立嗣以嫡不以长。若无嫡子,方可轮到以长不以贤。父亲,人家若以圣贤之道反驳你,你又凭什么经典为籍呢?” 听着女儿伽罗的这样一番议论,望着女儿那双睿智过人的眸子,独孤信甚感异骇:小鬼灵精!统不过十几岁的女孩子,怎么竟有如此过人的见识呢? 伽罗是父亲十几个子女中最小的一个。 她虽生为女孩子,平素却老爱穿着哥哥们穿小的袍服溜到父亲的书房里,抽一本书,不声不响一趴半天。有时父亲来了客人,便躲在角落里,悄悄观察父亲是如何与同僚属下习剑舞枪、讲武演兵的。 父亲独孤信见她乖巧灵俐,也不让人逐她,只是任她玩耍。有时权当她是一个小书僮,有意命她做些研墨洗砚、取弓拿箭的差事来。 博闻强记的小小伽罗在父亲的书房,不仅把四书五经、史籍药典什么的统览了一番,甚至把父亲的诸多兵书也翻了个遍。 父亲闲暇时,常以一套家传的独孤剑法修心健体。年仅十来岁的伽罗时常在一旁默默观看。一天,父亲习剑之后坐在一旁的树下品茶憩息,伽罗拿起父亲的剑试着比画,竟把一整套的剑法从头到尾演习了一遍。 父亲在一边看呆了,于是,便认真教她一招一式和剑法真谛来。 这套独孤家传的剑法,不独可以做为习剑时基本功法,马上杀敌也有左右逢源之效。独孤信没有料到,久而久之,伽罗不仅把一套独孤剑法操练得炉火纯青,而且还糅进了她自己的得悟,使得独孤剑法威烈之中又融入阴厉含藏。牛刀小试,几个哥哥当中,除了二哥独孤善、四哥独孤藏之外,其它四位兄长也自愧弗如了。 独孤信深以为罕,常对伽罗的母亲感叹:唉!可惜伽罗生为女儿,终不能追随自己征战杀敌,汗马功勋,光宗耀祖…… 第二天,独孤信一踏进天官府议殿,即刻便感到了殿堂之上的异样气氛来。 众位大臣各自依序端坐。 殿堂两边,除了黑着脸荷剑而立的李远之外,还有宇文泰的侄子宇文护,宇文泰长姐的孙子尉迟运等人荷剑侧立于大殿四角。 一身绛服的黑獭的脸色看上去不大好,显得有些憔悴和晦暗。 众人就座后,黑獭先是寒喧了几句,接着便道:“诸公,只因议嗣一事,本官已经几番叨扰诸公了。此事是本官一个心病,不可再久耽下去。今日再次把诸公请来,诸公尽可以各述其意,然后再行议定。” 黑獭一面说着,一双深邃幽碧的眸子便落在了独孤信的身上。 独孤信此时却捻着自己的胡须,垂着眼睑做沉思情状。 见一时冷场,尉迟纲率先道,“即使民间一家一府,立嗣也当以嫡不以长贤。太师为一国辅相,太师三子略阳公宇文觉,生母乃大魏冯栩公主。子以母贵,母以子贵,属下以为,太师当立嫡为嗣。” 昨天,这个尉迟纲还沉默不语呢,今儿就忽然变了主意。看来,他和他的黑獭老舅私下已经有话在先了。 六柱国之一的赵贵生性爽直,接过尉迟纲的话说:“太师立嗣,并非只是掌领一府一家,将来要担当的也不只是一家之长,而是众臣之长。要掌领的不是邑封田产,而是朝国诸臣,岂能单凭嫡嗣而不论贤明?” 六柱国之一的于谨道:“知子莫如父,我以为,太师心中应比我等更有数。” 六柱国之一的独孤信心内冷笑:好一条见风转舵的老泥鳅! 六柱国之一的李虎未曾开口,便先咳了好一串,独孤信暗叹:唉!当年文韬武略过人李虎,已是廉颇老矣! 李虎终于咳完之后,沙哑着喉咙说:“太师诸子,各有优异。嫡子虽秀慧堪叹,长子更贤明过人。” 黑獭的一张脸开始没有表情了。他在上首,不时拿眼角去瞟独孤信。众人见太师一直望着独孤信,便也沉默不语了,一时,都去看独孤信的脸色,想最后听听他的下文。 独孤信不能再作壁上观了。 李远见独孤信起身禀奏,不觉握紧了剑柄! 独孤信咳了一声,缓缓禀道:“太师既将此事拿到朝堂之上,命我等属僚聚议,足见太师对朝国未来之寄重,对我等兄弟之信赖。我等若不诚心共议,便有负于太师厚望!” 李远见说,与宇文护使了个眼色,二人神情紧张,单等独孤信反对太师立嫡为嗣的话一出口,当即上前与他争执。那时,宇文护等人,装作一齐上前劝解,乘场面混乱,失手误杀独孤信! 一切都是意外…… 独孤信目光威武地扫了一圈众人,不觉骤然提高了声音:“今日诸位同僚为太师立嗣之事各执一词,直言不讳,足见众心之诚。论说,此事本属太师家事,立庶立嫡与外人并无干系。然而,太师之嗣,决不仅仅只是要修身齐家,掌领一家一族的。将来,必然要统领朝国,署理万机,以治国平天下为首任。故而,太师才会如此慎重,召集重臣,聚议决断。” 黑獭不知独孤信下面欲说什么,幽厉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独孤信的脸! 独孤信不紧不慢地继续说:“宁都公虽明敏过人,然而,性情却是温善有余,威烈不足。略阳公天纵威武,颇得太师之风。若太师以朝国之事处处言传身教,必然不负家国重望。再者,立子以嫡不以长,乃先贤所定,《礼》中固有,天经地义,无可争辩。” 宇文泰见独孤信如此言说,绷紧的一张脸,即刻便有所松缓了。 独孤信转脸望着李远,继续道:“大将军李远一向与我相互友敬,情谊笃好,前番竟能不以私情而据理力争,实在令人敬而叹之!” 按刀伺立的李远闻听独孤信此说,默然无语。 宇文泰面露喜色,点头称赞。 朝廷诸臣当中,起初闻听独孤信的话,或是面露诧异,或是交头接耳。他们之中,或与独孤信交好,或与宇文毓有儿女姻亲,本来众人都欲在今天的朝议之上,借着独孤信挑头,一起为宇文毓说句公道话的。此时,忽见独孤信转了风向,不仅未提及一句立长为嗣的话,反倒极力赞成太师的主意,拥赞立嫡为嗣。又看出今日朝堂之上的氛围大不似往日,清知再辩也是无益时,一时也都纷纷转变风头,附和起独孤信来。 殿堂内的气氛即刻便缓和了下来。 宇文泰满脸喜色地说:“嗯,诸公能如此深明大义,我心甚慰!立储之事既定,今天,我要宴请诸公在天官府放怀畅饮,以表庆贺!” 众位各自退朝离殿朝后面的天官府走去时,李远却在外面等候独孤信多时了。 见独孤信走到近前,李将军一脸愧色地揖拜谢罪:“啊!独孤公!独孤公果然器量宽宏,原是李远小心狭窄了。唉!临大事,不得不如此啊!李远还请独孤公恕兄弟冒昧!” 独孤信反过来揖拜道:“咳!大将军,你我同朝为臣多年,岂不知朝国之重?若委以性情温弱者执掌,于己于国,不仅不是福,反是致祸的根本啊!太师一直为立储之事犹豫不决,我毕竟为太师亲家,因挟着嫌忌,不为宁都公虑不妥,为宁都公虑也不妥。左右为难,故而一直不能明辩。今天,全仗李公而决此大议。当说谢字的,该是我独孤啊!” 李远见独孤信直到此时仍旧真心诚意,推心置腹,心下越发惭愧了:“唉!独孤公果然公正明义,德行过人,胸襟坦荡,兄弟佩服至深,惭愧之至!” 独孤信携着李远的手道:“你我多年的袍泽兄弟,如今又同朝为臣,明义公正,方才是长远的立身之本啊!” 如此,直到天官府酒宴散罢,独孤信方才回到自家府上。 整整几个时辰,伽罗一直都在焦急不安地守在门首,等父亲归来。 独孤信见女儿脸色苍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唉!此番朝堂之议,虽风云突变,终究有惊无险矣!” 伽罗一下子瘫坐在门廊下的长椅上…… *符贵、如愿,分别为赵贵和独孤信的字。 第三章 情思初萌 闻听大姐夫宁都公宇文毓回京的消息,伽罗下学后直接来到宁都郡府。 因大姐的宁都郡府就在太学附近,自入太学读书以来,伽罗三天两头地拐进府来,或是和大姐闲话说笑一番,或是逗逗大姐的孩子。 伽罗来到中庭时,缃襦绮裙的大姐独孤金罗和两个小丫头一起,正在天井的花坛边修剪牡丹。 伽罗闯进来,两手拥住姐姐的腰撒娇道:“唉呀大姐,两天不见,人家都快想死你了。” 大姐见伽罗一身男装打扮,脸上汗津津,又是怜又是笑地替她取下锦帽,理了理她鬓间的一缕乱发道:“看看你这模样儿,为了装小子,这么大热天的还捂个帽子,图什么啊?将来传出去,看哪家的公子哥敢娶你这个野丫头?看,又是一头一脸的汗。” 伽罗皱着鼻子闻了闻大姐的衣裙:“啊,大姐!你身上好香啊!又是大姐夫给你带回的什么奇香异芬吧?” 大姐一面拿自己的绢子亲手为伽罗拭着额上的汗,一面说,“什么粉啊油的,我哪里顾得上用?兴许是这些花儿熏的罢?” 说着,顺手摘下一朵牡丹花来,斜插在伽罗的发间,又从自己系在衣裙上的绣包里拿出一个珠扣,与头发一起别牢了,一面左右端详着,一面点头:“这花乍开,又香又艳,虽说一身男儿袍服,有了这花儿配衬,毕竟有几分女孩儿家的模样了!” 伽罗拽着大姐的袖子,嘻嘻笑道:“刚下学,不是还没来得及换么!我大姐夫哪?听说他前天就从陇右回来了。怎么没见你们回府上来看望爹娘啊?” 大姐笑道:“真是个傻丫头,!姐姐现在是人家的人了。哪里是想回娘家就能回的?你大姐夫前天才刚到家,人一进府,喝了茶,说几句话,便立马换了朝服,依例先进宫朝拜国主和太后去了。昨天又带我和孩子们到太师府和他的父母姨娘们聚了大半天,后晌又去拜的几位他的长辈叔叔。今儿一早,又分别去了赵贵、于谨等几位大人府上。明天才能专门回咱们府上拜见爹娘呢。” 伽罗道:“咳!这一家一家的走动,一样的礼数,一样的客套,真烦琐死人啦!” 大姐笑道:“这会儿听着你就觉得烦了?将来等你自己嫁了人,成天跟着丈夫东拜西访的,那才更烦呢。” “那我就一辈子不嫁人,一个人,多自在!”伽罗扬扬眉,满脸不在乎地说。 “哼!你就嘴硬吧!有你自打嘴巴的那一天。”大姐笑道。 姐妹二人边说笑,边来到廊前坐下。小丫头早已送上沏好的春茶。眼下,她们这些喝惯了奶茶的鲜卑之后,竟大多都迷上了从南朝贡奉来的树上的嫩芽炒成的,泡出来泛着碧绿,喝起来满口清香的茶。 伽罗举起青玉茶瓯,品了品茶,一面点头夸道“嗯,好茶,”蓦地记起,杨坚几天前送自己的那罐龙井,再回头望望几上,见几上摆着的茶罐,和自己的那只一模一样。于是有意问,“大姐,这茶真好,是从哪里得来的?” 大姐一面掠着浮茶,一面道:“杨忠叔叔家的大公子杨坚,前天傍送来的。” 伽罗一笑:“哦,果然是那罗延送来的。” 大姐望着伽罗,“那罗延?” 伽罗笑道:“那罗延就是杨坚的佛名,大姐不知道么?” 大姐认真地看了伽罗一眼,“原来,杨坚还叫那罗延。我没听说过。怎么,你竟连人家男孩子的佛名都记得这般清楚?” 伽罗的脸蓦地红了,嘴里却辩道:“这有什么?你打小就知道我是过耳不忘、过目成诵的。近些年释迦在大魏国大得人心,人人信佛,个个弥陀。大姐的佛名金罗,我的佛名伽罗,四姐五姐的佛名毗罗、波罗,还有,你们太师府的四公子宇文邕佛名叫祢罗突,五公子宇文宪的佛名叫毗贺突,我都记得!” 大姐看她伶牙俐齿的,不觉笑了起来:“怎么?你连我家四弟和五弟的佛名也都记得这么清楚啊?惭愧,我这个做大嫂的竟不知道他们兄弟两人的佛名。” 伽罗红着脸说:“大家彼此在太学同窗,不过听别人叫,便无意记下了,有什么可奇怪的?” 大姐笑道:“哦!这倒也罢了。我只是奇怪,刚才说起这乌龙茶时,听你的口气,分明已知道这茶是谁送来的了。” 伽罗辩道,“他也送了父亲一罐,所以猜测大姐府上也是他送来的。” 大姐呵呵一笑,“你倒挺留心的。他是听说你大姐夫回京,才专意过府来拜会的。哦,还捎来了一篓南朝的荔枝呢。你也先尝过了吧?” 伽罗一笑不语。 大姐一面说,一面就吩咐丫头去洗荔枝来,还交待把华州带回的点心也一起上来。又见伽罗妩媚的脸庞此时已红成桃花一般,一双顾盼流辉的眸子更加盯紧了伽罗:“那个那罗延在太学里,诗书文章如何?” 伽罗犹豫了一会儿说:“他的长处,倒不在文章墨砚之间。” “哦?那在何处?” “在气宇胸臆之间。”伽罗答道。 大姐故意装糊涂,“怎么,你连人家肚子里什么样都看透了?” 伽罗忍不住笑了,“大姐胡说什么啊,我说的是,他这人处事为人,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沉蕴内敛和磅礴大气。” 大姐恍然有悟,一面兀自点头道:“嗯,我明白了,”一面盯着伽罗的眼睛点点头,“刚刚还说什么呢?一辈子不嫁人呢。” 伽罗红着脸道:“姐姐!你想到哪儿去了?” 大姐沉吟了一下,然后紧盯着伽罗的眼睛道:“伽罗,终身大事,可不能单凭少男少女一时好恶。而且,别看父亲平时对你格外放任,可是,在婚姻大事上,我看,是决不会太由着你自己的主意的。” 伽罗阻止道:“嗳呀大姐,事情哪里就到了那一步了?” 大姐望着伽罗的脸一笑,“就你那点鬼心眼儿,打小儿就没能逃过我的眼睛。” 伽罗闻言,一时忍不住发笑。 姐妹俩正嬉笑时,忽听外面报说“郡公爷回府”,伽罗忙拽了拽姐姐的衣服急切地说,“姐,你可千万别在父亲和姐夫面前提那罗延啊。要不,以后什么话也不对你说了。” 大姐一笑,早已起身迎出门了。 大半年未见,伽罗见姐夫今儿一身的紫袍银授、皮屦腰剑的,人显得很是英威逼人。 看他这副洒脱矫健的气宇,即想起不久前太师、大冢宰立储那会儿,几次对属下说大姐夫“柔弱有余、勇威不足”的话,今天看大姐夫,伽罗倒觉得,其实,他身上实在颇有几分的威仪呢! 大姐夫来到后庭,一眼看见伽罗,上下一瞅,不觉笑道:“哦?七妹来了?都成大姑娘了,怎么还是男孩子打扮?” 大姐在一边答道:“咳!人家现在摇身变成了六弟独孤陀,眼下在太学里念书呢!这不,刚刚下学就跑来了。” 大姐夫笑了:“原来如此!”又道,“几年不见,怎么小伽罗一下子就长成大美人了?还记得你大姐出嫁那天么?有人逗你说大姐被人抢走的话,你竟大哭不休起来。拽着你大姐的襦裙,死活不让大姐上轿。” 伽罗想了想,记得此事,不觉也笑了起来,一时脸也红了,大姐也笑了起来。 三人正说笑时,外面报说辅城公到。 大姐和大姐夫同时说:“哦!是四弟来了。” 伽罗早就听大姐说过,大姐夫兄弟十四人,唯独和这个老四宇文邕来往格外密切。两人虽非一母所生,却是情投意合,倒比同胞兄弟还亲密。只要大姐夫回京的日子,老四几乎天天过来,兄弟两人坐在一起,一说便是几个时辰。 伽罗担心和这位同窗在此相遇会多有不便,正要转身到侧室去时,不想宇文邕早已一步跨入正厅。他一俟望见伽罗,略略一怔,随即便若无其事地问候起大哥大嫂来。 大姐夫听说宇文邕也是刚从太学回来,便笑呵呵地指着伽罗道:“这里有你一位同窗,不知你可认得?” 宇文邕这才望着伽罗一笑:“哦!我以为他是大嫂的六弟,竟不知她原是个妹妹。在太学里,处处不让须眉,谁能料到她竟是女孩子呢?” 伽罗的脸儿一下子绯红了。 大姐夫一面笑,一面望了望伽罗,又望了望四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大姐看看大姐夫的神情,知道他想些什么,不觉也抿嘴一笑。一面就命家人去准备酒肴点心,要留四弟和自家妹妹一起在府上吃顿家宴。 用过家宴,众人正在品大姐夫带回的新茶,忽听门上通报五公子宇文宪到。 大姐夫和大姐忙笑着起身去迎。 虽说宇文宪平素并不常到大哥的府上,但大哥回京,做兄弟的自然要过来尽尽礼道。 伽罗在人群中,早已悄悄戴上了锦帽,一语不发地站在众人身后。 宇文宪见独孤小公子也在,因已在心内意定了大嫂这位小弟为自己妹夫的,因而,便对伽罗的举止格外留心察看起来。 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和这位六公子待在一起。 众人喝茶闲话时,他无意中发觉,怎么大嫂的这位小兄弟仍旧不言不语,只是低头品茶。 宇文宪正在思量,觉得大嫂这位小兄弟哪里有些不大对劲儿时,就见大哥八岁的儿子贞儿带着五岁的妹妹一头跑进屋来,先问过四叔和五叔好,接着,兄妹俩便一头扎进大嫂那个小兄弟怀里,竟然脆生生地“小姨”长,“小姨”短起来。 宇文宪大惑不解:小姨? 怪道刚才看她喝茶的姿势有些别扭!原来,她根本就是女子的品茶姿势! 太学同窗数月,竟不知她是女儿身! 伽罗的大姐见五弟呆呆地望着自家小妹发怔,不觉一笑:“五弟,我这个兄弟是不是长得太像男孩子了?所以根本没人看出她竟是女孩子啊?” 宇文宪此时正好含了一口茶在嘴里,听大嫂如此说,这才记起,自己今日来大哥府上,原是来求大哥大嫂牵线,要为自家胞妹说亲呢! 一时忍不住大笑,偏又被一口茶水呛了,弄得一身一袍的茶,咳了好一阵后,终究还是禁不住,一时前仰后合地放声大笑起来! 伽罗的脸一下子红透了。 独孤金罗一面笑,一面帮老五揩袍上的水渍。 宇文宪边笑,边指着伽罗说:“大嫂,其实,我今儿来府上,一是探望大哥大嫂,二来,这几天,怪我老在母亲面前叨唠,说大嫂有个六弟现在太学念书,文韬武略怎么怎么了得,人品性情怎么怎么稳重。所以,母亲催着我,说乘我大哥在家,赶紧托大哥大嫂帮忙,促成舍妹与大嫂这位小兄弟的婚姻。母亲这会儿还巴巴地正在府上等着我的回信儿呢!这下可好,我可怎么向母亲交待啊?不骂死我才怪!” 众人闻言都大笑起来。就连两个孩子也都望着小姨嘻嘻呵呵笑个不停。 此时的伽罗,再也掩不住一脸娇羞妩媚的女儿态了。 宇文宪渐渐止了笑,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独孤伽罗:往日,只当她是男孩子,诗词文章、兵略骑射样样令人赞赏。今儿第一次相对而坐,原来她竟是这般娇美绝伦的一个女孩儿! 蓦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情怀和思慕之意,水一般洇润荡漾在他的心间…… 第四章 仙凰求凤 虽说立嗣之事已平,独孤信却发觉:黑獭那一双幽碧无底的眼睛,自立嗣之后越发显得深邃游弋了…… 立嗣之争,暴露了自己在朝廷中一呼百应的实力,天性狡黠多疑的黑獭,哪里就会轻易放松了对自己的监视? 一切只是刚刚开始罢了。 而此时朝廷中的形势也越发微妙了——黑獭常常会因一些琐碎之事,便与当今年轻的大魏皇帝元廓公然翻脸。 黑獭以往从未公然如此,这里面大有含义…… 今天早朝,太师为了一件小事,竟与陛下当众争吵起来。陛下刚分辩了两句,宇文泰便骤然变色,丢下满朝文武,独自拂袖而去了。 独孤信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思量:这位匡靖国辅的脾气,如今真是越来越大了。 众位大臣见太师愤然离去,一时也默默相随而去。 御座之上冕旒衮服的陛下显得孤零零的。 当人成了傀儡,御座和衮冕决不会给人增添多少威仪的。相反,倒成了一种累赘。 望着接踵离去的众位大臣,脸色苍白的大魏皇帝兀自坐在冷冷清清的朝堂上,又是叹气,又是垂泪。 独孤信和赵贵二人见众人纷纷离去,相顾一盼,也欲起身告辞。 陛下望着独孤信和赵贵,可怜巴巴地问:“二位爱卿,你们,你们,也要离朕而去吗?” 陛下虽历朝事未久,毕竟皇室子孙,本能感到面前的这两位臣僚,还是与众有别的。 独孤信的眼睛一热,脸上却没有丝毫动容:“陛下有事尽管吩咐微臣。” 陛下想了想,叹了叹口气,又摇了摇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心里明白,其实,打从二十年前自家祖父孝武帝率众从北齐一路仓皇出逃,自从投奔到宇文泰的领地那一天起,他们元氏帝祚的国运,早已呈现日落运衰的气数了。而且,往年,父皇和兄长们在位时,他们这些皇子皇孙私下聚议,什么事不明白?不过俱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如今,遍视朝中文武百官,各柱国、都督、开府,乃至各州郡县,哪一个总管,哪一位剌史不是宇文泰一手晋拔起来的同僚和属下? 从父皇文帝时,大魏皇帝便没有调遣一兵一马、一刀一剑的权力了。虽说,黑獭已将他两个女儿分别嫁给自己的两位兄长,自己的两位姐姐也分别嫁了黑獭的两个儿子,宇文氏与元氏宗室可谓亲上加亲,彼此扭结。可是,从祖叔到父亲,又从皇兄到自己,连着几任大魏皇帝,哪一个的皇位和性命不是他老人家一句话的事? 甚至连他老人家自己的女婿、自己的兄长魏废帝,不过只是怨言泄露,便被废了皇位、没了性命? 年轻的大魏陛下一面唉叹,一面垂泪道:“二位爱卿,今日之事,原是朕的不是。朕,朕请二位爱卿在太师面前,为朕开释一番……” 独孤信和赵贵忙道:“陛下勿忧,太师近日操劳过度,性情一时急躁罢了,臣一定向太师传询陛下旨意。” 陛下眼巴巴地望着赵贵和独孤信两人,欲再说什么时,又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作罢。 独孤信觉得心内酸酸涩涩的不是滋味,却也无奈。 好歹有这个傀儡皇帝坐在上面,自己虽有忧患,宇文泰诸事毕竟得有顾忌。一旦没了这位傀儡,吉凶便是旦夕之间的事了。 二人出了帝宫,赵贵对独孤信道:“我看,黑獭那小子是有些急不可耐了。” 他们两人也越来越感到:黑獭一旦兴代成功,他们这些开国功勋肯定是凶多吉少了! 独孤信摇了摇头道:“黑獭做事一向稳练,以我看,一时半会儿还不会。” 赵贵问:“哦?以你之见,会到何时?” 独孤信沉吟道:“废魏而代之前,恐怕,他还会连续发起几次大的战役。至少,北齐不平,突厥骚扰,他不会轻易就行替代。” 赵贵道:“已成定局,不过早晚罢了。” 两人的神情一时俱都黯然下来:他们不像黑獭手下的那帮侄甥子弟,急不可耐地等着改朝换代,是为了借机晋爵加级、封妻荫子。 北魏六大柱国,他们两位柱国,加上李虎、李弼、于谨,虽尊黑獭为长,彼此一向却是平起平坐的。黑獭一旦废魏而代,转眼之眼,彼此便成尊卑之别。生杀宠辱,就是黑獭的一句话了…… 当黑獭气咻咻地离开帝宫,刚刚踏上太师府的台阶,他的左右腹心甥侄也已接踵而至。 因见今天在朝堂之上魏帝竟对太师出言不恭,太师的几位甥侄甚为太师愤愤不平,再次提请太师废魏而代,开辟新朝。 太师的侄子、中山公宇文护道:“太师以一州之地,历尽险阻,出生入死,方有今日与北齐高氏并雄中夏的局势。东魏早已兴代,西魏气数也已殆尽,太师功高盖世,根本没有理由再受他人之气了!” 贺兰祥说:“中山公所言甚是。魏室王业衰尽,太师王气已成。如今治政理朝,还要处处受制于人。束手束脚,如何定天下?” 宇文泰叹道:“唉!如今,中夏天下三分鼎立,稍有动变,恐怕就会遭致覆巢之祸!眼下,还得先为天下大局所虑啊!” 尉迟迥道:“太师匡扶魏室二十载,英谋电发,神旆风驰,南清江汉,西举巴蜀,北控沙漠,东拒伪齐。功业若此,人臣当终,皇天当归!” 宇文泰的女婿于翼道:“太师,齐国废东魏而自立迄今已四五年,西魏能有今日,全仗了太师与将士浴血奋战,如今,连一点赏赐都如此吝啬,这等昏昧之主,何堪人君?” 宇文泰依旧默然不语。 这里原有一段隐情在内——大魏文皇帝在世,册嫡子元钦为太子,并纳宇文泰之女为太子妃。文皇帝驾崩后,继位不久的元钦便与心腹大臣、叔父元烈图谋亲政。 叔父元烈因事泄被诛后,元钦便怨恨在心,每日在兄弟诸王面前诅咒宇文泰,朝堂之上也不时与宇文泰为难。 宇文泰无法容忍,与左右议定:即刻废除元钦的帝位,改立元钦之弟元廓为帝。 元廓的登基大典上,北魏大臣柳虬突然执简当众而奏:“文皇帝嗣子废帝七岁之时,文皇帝曾托付于安定公说,‘此子成才,在于公,不成才,亦在于公,请公勉力辅之。’太师既受重托,又居元辅之任,并将女纳为废帝皇后,却不能训诲有成,致令废黜,有负文皇帝之托,废帝之事,太师首当其咎,应自请处分。” 在内外使臣、文武百官面前,此事弄得他十分难堪,令他至今心存顾虑。 遥想当年,自迎孝武帝入关以来,他率领子弟属下,以一州之地匡扶魏室,二十年来北拒突厥,南征梁陈,东扼伪齐,西制吐浑,刀剑丛中,大小数百战,子弟僚属死伤无计其数,终使大魏帝祚苟延至今。 天下辅弼之任,既要令陛下满意,又能使文武归服,实在难以两全:今日朝堂之上,他奏请陛下重奖东征有功将士和阵亡家属,以鼓士气而抚人心。不想,陛下竟犹豫再三。六军将士以鲜血性命维护着他的皇位,他却如此吝啬钱财赏赐,怎么不令他勃然而怒? 然而,眼下一时,四方未平,东西犹梗,加上废帝未久,新帝乍立,为了大局和人言,他只能暂且隐忍而已。 自从上次在大姐夫府上与宇文邕、宇文宪兄弟见遇,眼下在太学读书,清知伽罗女儿真相的几位同窗,每人似乎都在有意无意地掩护着伽罗。 伽罗心下自然感动。也感觉到他们几人在自己面前,或是含蓄,或是直白,或多或少都流露过对自己的喜悦之情。 可恨的是,独独那个大额头的杨坚,平素看见自己,要么是高首阔步,要么是目不斜视。 清明节前后,太学院给学生们放了几天的春假。 几天前,伽罗探到清明那天四哥杨坚他们几个相携出城狩猎的消息。一大早,伽罗见四哥和高颎两人前脚一出府门,便骑上一匹早已备好鞍缰的马,匆匆跟在后面。 四哥独孤藏见七妹跟了出来,因怕父亲知道后责骂自己,不管伽罗怎么说,始终不肯带她同去。 伽罗无奈,只得从马背上解开一个小包裹,打开一层又一层,最后抖出一件镶了貂毛、紫绮绣花的裲裆*来,双手捧着,笑嘻嘻地说:“四哥,你看,这是我亲手给你做的裲裆,四哥试试,合不合身?” 望着专意给自己缝做的裲裆,四哥对高颎摇头叹道:“唉!实在难得!好吧,你可以跟着我们,只是,出了门,你就别再逞能了,更不能给我闯祸。父亲一旦知道此事,你也别说是我带你出门的。” 伽罗喜得连连点头:“谢四哥!” 三人打马赶到普陀寺时,杨坚、郑译等早已等在那里了。众人会齐后,直往西山方向纵马而驰。 众位少年今儿是一色的宽绔窄袖的胡服。 虽说自从魏文帝率王公大臣迁都洛阳之后,为了迅速融入中原,诏命王公贵族从此说汉话,娶汉妻,着汉服。可是,宽大的汉服虽说俊美飘逸,却是极不适宜骑射游猎的。因而,人们便习惯外面披一件宽大的汉族袍服或是披风,内里仍旧是一套胡服。读书宴饮时是汉袍,骑马猎射时,甩掉宽袍,短襦宽绔上阵。 伽罗今儿显得很是开心。她一面有意与杨坚并辔而行,一面调皮地问:“那罗延哥,你该怎么谢我啊?” 杨坚望着伽罗那忽闪忽闪的大眸子,不觉有些醉意眩眩的感觉,却故作不解地反问:“为何谢你?” 伽罗哼了一声:“原来是个得鱼忘筌的家伙!” 杨坚一笑:“你说怎么谢?今天听你的!” 郑译对高颎道:“哈!今天咱们要跟着七妹沾光了。好酒好肉是断断少不了!” 伽罗道:“什么酒啊肉的,我才不希罕哪。我要那罗延哥教我那曲《大风操》,怎样?” 杨坚不敢再看她那双灼灼逼人的眸子,眼睛望着远处说:“这有何难!改天教你便是。” 郑译对高颎和独孤藏二人叹气道:“咳!若是策论兵略,我也自叹弗如那杨那罗延!可我不信,我的《垓上歌》,真的就不如那罗延的那曲《大风操》抑扬悲壮,律韵清奇吗?” 伽罗反驳:“你的《垓上歌》固然琴艺高超,宫商清越,可惜左不过还是败亡之音罢!那罗延哥的《大风操》却是雄浑高亢的凯旋之律!可惜,素以丝竹弦歌、诗词经赋闻名于中外的郑公子,竟不知凯旋之律和败亡之音的天壤之别!痛哉惜哉!” 郑译摇头一笑,对独孤藏道:“四哥,瞧瞧你家七妹那副灵牙利齿!将来不知会被哪个倒霉蛋儿娶去当老婆,那才真有气受呢!” 众人大笑起来,伽罗的脸却一下子胀红了。 郑译对杨坚道:“唉!我料定了,这个七妹,将来一定要终老家中无人问津的!” 杨坚微微一笑没有言语。 高颎望着伽罗笑道:“咱们七妹已经有了心上人了。郑公子是不是狐狸吃不到葡萄,才说葡萄酸呢。” 伽罗羞得满脸通红,急忙打马逃开众人的哂笑。 不料,此时从前面灌木丛中斜刺里窜出两只驯鹿来,伽罗愣了愣,不及设防,座下的马儿骤然惊奔而去! 马在生满半膝深的乱草丛中带着伽罗满地狂奔。伽罗一时勒不住惊马,不禁在狂奔的马背上惊叫不已起来。 草丛中生着一些野槐野枣之流的灌木丛,伽罗几次想跳又不敢跳,若继续跑下去,马若再往旁边跑一阵,便会奔入泾河。 众人骤然惊惶起来,高颎望着远处大叫:“带缰,用力带缰!” 独孤藏一面上马,一面高叫:“七妹,跳马吧!草厚!没事儿!” 伽罗的坐骑继续在草丛狂奔着。众人俱在后面紧追不舍。此时,见杨坚一匹黑龙马早已跃过众人,渐渐接近了伽罗和惊马。 伽罗仍旧惊叫不已着,杨坚见她在马背上又是带缰、又是望着两边草地,跃跃欲跳,只见他疾驰到伽罗身边,斜刺里飞身一把抓住伽罗手中的马缰、一面顺势翻下自己马背跳到地上,双手死死拽紧伽罗的马缰向后死命拽紧,双脚同时在地上狠命踏死,一声巨喝:“吁——!” 马儿长嘶一声,前蹄腾空扬起,终于站定了! 郑译的脸早已惊得死白,半晌才叫道:“好险!” 伽罗的四哥缓过神来,一面抱怨道:“女孩子家的,就是惹事儿!嗳?这匹我怎么没见过?是不是下人所骑的弩马啊?怪不得屁大一点儿动静就熊成这样了!唉!这种马怎么能打猎?” 那罗延见说,怕待会儿打猎追踪时,伽罗的坐骑再出什么意外,于是,默然无语地将自家的坐骑换给了伽罗。 伽罗接过杨坚的马缰,抱着马脖子,抚了抚马鬃,突然伏在马背上,兀自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众人不知她为何发笑,都疑惑的望着她,以为刚才那一惊,惊得她神智不清了? 众人见她如此,都望她笑道:“七妹今儿真是疯了!” 高颎略一思索,摇头一笑,也不说破:伽罗一向御射过人,刚才那场惊险,不定又是小机灵鬼给杨坚设的什么把戏! 郑译也看出了些蹊跷来,他望着伽罗笑道:“鬼丫头!今天原本要那罗延请客的,这一场马惊闹得,反倒你欠了那罗延一场救命恩情了!不行,今天的客,该你来请。” 突然,独孤藏对着杨坚惊呼一声:“啊?那罗延,你的手怎么流血了?” 众人忙回头去瞅,见杨坚的手臂上早已是红浸浸的一片了。 伽罗脸色苍白的一把扒开众人、拉开杨坚的箭袖:只见他的手臂上血糊淋啦的一片,肯定是刚才救自己时,被乱丛树刺划破的! 伽罗的脸一时苍白起来,两手托着他的手臂望着望着,突然,“哇”地一声失声哭了起来! 众人又是劝伽罗,又是忙着给杨坚包伤口,伽罗却哭道:“都怪我,都怪我,刚才,刚才,我是故意逗你们玩的,没想到,害得那罗延哥流血受伤……” 四哥独孤藏气得抱怨伽罗:“有你这样拿人命玩的吗?” 杨坚一笑,忙拦住独孤藏的话头:“不过划了一点皮!” 郑译笑道:“七妹也别哭了,这样吧,今天原本该那罗延做东的,今儿人家那罗延救你受了伤,应该你作东了。我看这样吧,就让店家多来几盘牛肉驴肉的,给那罗延补补血。” 伽罗正在愧怍,听他一说,不禁破啼为笑,又说“这有何难,待收猎之后,我来下厨,亲手给你们做几个下酒菜就是了!” 郑译笑道:“你会做菜?哼,打死我也不信。” 高颎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可是品尝过七妹的手艺。实在难得!” 郑译眼望着杨坚,作怪似地长长“唉”了一声:“看来,七妹真不愁嫁了啊。只不知,将来会便宜哪家公子?” *裲裆,即马甲。 第五章 太学逞武 入秋时节,太学突然来了几个异域同窗——突厥汗国的摄图王子和大逻卞王子,另有两位突厥王公的子弟和王子的侍读三四人。 他们原是突厥木扞大可汗特意遣来驻留中夏,熟悉中原民风和汉话汉俗的。听说皇家太学院里聚集了大魏国境内一流的名士大儒和众多朝臣三品以上的文武子弟,便三番两次地奏请大魏朝廷诏准他们几人到太学听学。 虽说此事从无前例,然因眼下大魏正欲设法拢络突厥汗国,太师宇文泰和群臣商议之后,便特许了他们几人入京朝太学。但是,要求他们应和中夏学生一样,必得遵守太学所有规矩。 众人见学堂突然多了两位突厥王子并几位侍读,清知他们生性凶猛善斗,行事做派又多与中夏习俗不同,而且,两国又常有争端,故而皆有些小心设防的阵势。平素对他们不卑不亢,也不大理会。 伽罗悄悄观察两位异域王子:那位叫摄图的突厥王子生得赤红脸膛,双眼仿如琉璃般滚圆。平素总爱披散着一头卷发,脑门上箍一道镶金嵌珠的抹额。无论寒暑,皆爱身着色彩绮丽之服,衣服上总掐以兽毛边锋为饰。 叫大逻卞的突厥王子则生得深眼窝儿、高鼻梁,肤色黝黑,与人说话时,两只眼珠儿定定的望着对方,颇有心计的模样。长长的头发爱在脑后打成一条发辫,发辫上掇以各种金珠银翠。平素常爱穿一件宽袖宽襟的半长锦袍。另外几位也是突厥汗国的王公之后,虽打扮各异,却也俱是饰金着锦的。无论何时何处,几人身上总是披弓挂剑。 初入太学时,两位异国王子和几位侍读倒也本份,虽语言不大流利,却也能表达出意思。见遇先生和同窗时,也颇知礼貌,或是点头微笑或是主动招呼。 谁知,日子久了,待与诸位同窗渐渐混熟之后,两人便开始显露出了少年的顽皮天性和北胡桀骜不驯、好勇斗狠的本性来,动不动便要与人比试摔跤或是驭射刀剑,虽无恶意,却也颇有挑衅之意。 别人倒还罢了,毕竟看他们是异邦的客人,好歹一笑,让他们三分就过去了。偏偏宇文宪和王轨二人不肯担待:但凡遇见两位王子挑衅之时,只要两人在场,必然挺身而起、拔剑而斗,从不担让半分。 彼此少年意气,各不服软。因而,时间长了,便开始有搏斗之事滋生出来。 一天,两位突厥王子喝了点酒,驾云腾雾一般,摇摇晃晃地来到太学课堂。因见众人此时都围着郑译,看他作画。两位王子便也想凑上前去瞧上一瞧。 不想,不知哪个顽皮捣蛋的,暗中在大逻卞的脚下使了个绊子,大逻卞不防,一个踉跄一头扑在了郑译拿笔作画的胳膊上。 郑译正在一笔一画地细描着美人的青丝发髻,被大逻卞一头扎来,将个画笔狠狠地捺在了美人的脸颊之上! 好好的一张美人泣荫图,顿时涂成了虬髯满面的张飞脸。 众同窗见状,一时哄堂大笑起来。 郑译见画儿被毁,抬头一看,原是满脸迷茫、一嘴酒气的突厥王子在捣蛋,一张俊秀的脸儿即刻青紫起来,一拍桌子怒喝道:“干什么吃的你们?眼珠子长腚沟上了?” 两人的汉语虽不是流利,见众位同窗笑得越发前仰后合,加上两位侍读附在耳边将郑译的话翻成突厥语后,摄图的一张脸顿时憋成了紫茄子!他指着郑译质问道:“你,你,凭什么骂人?” “你们毁了我的画,骂是轻的!”郑译道。 “弄坏你的,画,可以赔你。你,污辱我们,要,要向我们道歉!”摄图王子低吼。 郑译冷笑道:“赔?你能赔得来么?你能画得出这样的画?来呀,赔呀你!” 同窗刘昉戏谑道:“行啊行啊,两位照样子再画一张吧。只要别把美人的脸画成马屁股就成!” 众人闻听又哈哈大笑! “你不道歉,我们,要,要和你,决斗!”大逻卞王子见众人哂笑,越发觉得受了戏弄,一边嚷嚷,一边就拔出腰间的短剑来,要与郑译决斗。 郑译哂然一笑:“想动武?别忘了,这里可是大魏国最高学府太学院!再说了,我们中原人有一个准则,那就是斗智不斗狠,斗勇不斗命。君子动口不动手。再说了,我这双好鞋,也不能随便踩你那堆臭狗屎啊!” 刘昉、皇甫绩等人见说,越发一面拍手,一面哄然大笑。 连站在独孤藏、伽罗、高颎等一群当中抱臂而立的杨坚,也禁不住微微一笑。 摄图王子虽没有品出这句话的意思,见诸位同窗如此发笑,知道更不是一句好听的话时,越发咬牙切齿起来:“你们,中原人,全是胆小鬼!只会骂人,却不敢以武定输赢,怕死鬼!” 大逻卞对着诸位同窗,做了个下流的动作。 蓦地,突然听后面传来一声怒喝:“住口!谁说中原人都是胆小鬼?” 众人转过脸去,只见宇文宪和王轨二人此时怒气冲冲地按剑而立人后,突厥王子和他们的三四位随从一时也拔剑出来,双方即刻便剑拔弩张起来。 “你们不是要比剑么?有人胆小不敢应战,我们来奉陪一番!”王轨斜了郑译一眼道。 此时,宇文邕、独孤藏等人见状,担心太学博士和太学监丞听到吵闹声赶过来时,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急忙上前两下劝解起来。 然而,少年意气,双方俱是箭在弦上,谁也不愿就此罢休。更何况,加上有些偏爱打闹的学生唯恐天下不乱,嗷嗷怪叫着拚命撺掇,谁肯听劝? 正好,今天留过一些背诵功课后,太学监丞便出门去了。众人吵吵嚷嚷地来到后面的武功教练场。 众同窗未曾赶到时,宇文宪和王轨两人早已拔出了身上佩剑,凛然而立。 此时,郑译也携剑赶来了。 士可杀,不可辱!突厥王子是先向他挑战的,此番,他若不上阵,恐怕以后在太学院就别想再做人了。 郑译甩了袍服,里面是一身窄袖宽绔胡服,众人皆知他平素虽说文采过人,然武略却是一向不足,如今竟是一副誓死如归的样子,倒也让人感叹。 突厥王子摄图此时脱了袍子,拴在腰中。光着的膀子发着铜褐色的油亮,手持一把新月弯刀,在地上一跳一跳地,一只大耳环晃来晃去,满头乱发,此时握成一个团子竖在头顶,一歪一荡的,嘴里还啊呜啊呜地喊,人群中的伽罗觉得好笑,“嘻嘻”一声,即刻意识到可能会露了本相时,忙顿住了脸。 转眼时间,两人扑到一起,刀光剑影交错一团,铁金相撞,耳鸣目眩! 郑译自小身子文弱,故而,家中父兄皆希望他文功过人就是。而摄图却是自小就在战场上爬摸滚打出来的。如此不久,两人的强弱之势便明显可见了。末了,摄图狠狠一剑砍在郑译剑脊上,郑译只觉得手臂一麻,一把剑便已失手落地。 摄图用剑指着郑译的脖子,见郑译全身发抖,面色青白,不觉哈哈大笑:“听说,你们中夏男人和娘儿们一个样,最爱,尿裤子,怎么样?熊了吧?” “住口——!” 摄图正满嘴污辱郑译之时,突然,一把寒光四射的宝剑“铛”地一声挑开了摄图指向郑译脖子的宝剑。 摄图扬脸去瞅,只见面前一位瘦瘦小小、五官俊郎的少年公子怒气满脸地站在自己对面! “独孤六郎!”人群中有人轻嘘! 不久前校场驭射科考时,这位大魏国兵马最高统帅大司马的小儿子的驭射之术众人都见识了。此时,倒想再看看他的剑法如何? 不想,正在此时,“唿啦”一下子,就见杨坚、宇文宪、宇文邕、高颎和独孤藏等一群人,全都拔剑出鞘,怒目围定摄图! 一身胡服、锋眉倒竖的宇文宪走上前来,一把拨开众人:“都靠边站!今天是我应的战,不关你们的事!” 宇文宪走到当中,目光深邃地望了伽罗一眼。 他明白,今天,摄图不污辱了中夏男人,也污辱了中夏的女子。伽罗便是因此才与他一战的。 宇文宪用左手两指轻轻捏住伽罗架在摄图剑上的剑柄,一面慢慢移向一边,一面语气坚决地说,“六公子!今天是我要和两位王子一战的,没你的事!” 伽罗一动不动! 宇文宪见她如此执拗,不容分说,一面一把将她推开,一面早已举起手中宝剑,径直向摄图王子狠狠砍去! 摄图急忙举剑去迎! 众人刚将伽罗扶开,宇文宪和摄图已在场上杀得天昏地暗了! 两人各持宝剑,上劈下砍,只见地上泥土飞溅,两人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的,众人纷纷四避,只听场上喘息之声、刀剑撞击之声、脚顿步踏之声汇声一团,整整半个时辰胜败难分。 宇文宪越战越勇,摄图却渐渐显出了下风,手中的弯刀不时被宇文宪的宝剑翻转压下…… 末了,只见宇文宪宝剑狠命一压、又突然一松,摄图猝不及防,斜刺里一头栽倒在草丛中…… 校场边的兵器棚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刀枪剑戟槊等长短十八般兵器。突厥王子大逻卞见摄图弯刀失手,一声吼叫,操起一根浑铁长枪,翻身纵马,驰到一处宽敞地,高声叫阵起来! 宇文宪归剑入鞘,正要翻身上马时,王轨早已抢先抓起一把突马长枪,纵马上前,直捣突厥王子大逻卞! 大逻卞一面嗷嗷大叫,一面奋力迎战,将手中长枪砸、抖、缠、架、挡,只听枪枪相撞,马儿嘶鸣。王轨手中的突马长枪扎、搕、挑、崩、滚,两人怒目相向,虽是比武争强,却也杀气腾腾。 两人在马上大战三十回合,虽说两下人和马都气喘吁吁的,却仍旧怒目相向,谁也不甘下风。 王轨担心仅凭本力,不好胜敌,看来须得以谋略取胜。于是,故意卖子个破绽,待大逻卞举枪扎来那时,王轨身子一倾,顺势抓住大逻卞的枪柄用力一甩,大逻卞猝不及防,又使足了劲,竟一头窜下马去。 众同窗正担心大逻卞会不会跌坏脖时?却见他早已兀自从草丛中爬了起来,因昨天刚刚下过雨,草地里又是水又是泥的,众人见他从草地上爬起来,粘了一头一脸泥水和草叶,用手胡乱去擦,越发泥水满脸时,众同窗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摄图刚才中了宇文宪一计,见大逻卞败下阵来,一时性起,一声狂嚎,操起一把狼牙槊,翻身跃马,纵马挺槊,直向王轨砸去! 王轨见摄图来势汹猛,急拿浑铁长枪去挡,只听两人两马的喘息声,狼牙槊与铁枪头的铿锵碰撞之声混成一团。 两人战有十几个回合,王轨因刚才与大逻卞的一轮搏击,已将体力耗去大多,此时,见摄图一身蛮力又越战越勇的样子,而自己却渐渐觉得两臂酸软难支,稍未留神,臂上便着了摄图手中狼牙槊头上的倒钩一刺,一时痛极,竟将手中浑铁长枪失手跌落。 摄图指着王轨哈哈大笑:“若是在战场上,我这一槊下去,你有几命条也见鬼去了!” 王轨大怒,一张脸早已憋得青紫,一面在马背上高声叫人去拿弓箭来,一面早已拔剑出鞘,不想,却被身边的宇文邕一把抓住马缰,低声劝道:“沙门*!这里不是战场,彼此原是同窗,岂可当真使性子拚命,伤人惹祸?” 王轨哪里肯听?正与宇文邕扯拽着马缰的当儿,忽见宇文宪早已操起一杆虎头大钩,一面纵马挺钩,一面高声叫阵! 众人转身去看,只听宇文宪在马上一面高叫:“胡儿!放马过来!”一面将手中的虎头大钩舞得“忽忽”做响、耀人眼花,虎头钩上一串铁环钶钶锒锒地乱响,摄图拨马上前,宇文宪突地一抖虎头在钩,冲着摄图劈头砸来。 摄图急忙闪过,宇文宪推、挫、撕、提,摄图见宇文宪来势凶猛,一面左右躲闪,一面急将手中狼牙槊去狠搠宇文宪人马。 虎头钩、狼牙槊两样兵器俱都带有钩刺,两下在马上纠缠一团,你拉我拽地撕扯许久,未分胜负。 摄图人高马大,虎面狼睛,加上自小便追随父兄马上作战,宇文宪虽兵略过人,阵前历练和体力明显不如摄图。 两人在马上又交战了一刻多钟后,宇文宪又不想真伤他性命,后来,因见他上马时,拴在腰间大袍锦袖,随着在马背上一颠一颠,一飘一飘地乱舞,宇文宪乘他不备,瞄准他衣袖,拿虎头钩使劲这么一钩一拧,猛地又一拽,摄图猝不及防,连人带袍子便翻下马来! 宇文宪转脸去瞅人群中的伽罗,见她此时满脸的敬叹之色,越发豪情满怀了! 宇文邕、长孙览、宇文孝伯和王谊等众人怕彼此继续纠缠下去,被太学先生或是监丞发觉,众人都要受到处罚,弄不好还会惊动父母和朝廷时,分头死命劝开了。 所幸双方虽恶战一场,却因平素太学所练功的兵器俱有犀皮缠裹,彼此也并无实心要对方的性命,故而也未见大伤,虽各自气咻咻地怒目相向,到底被同窗分别劝说开来,又见彼此并无大碍,遂各自归位,或是回到自己的桌前读书做画,或是到外面的树荫下谈兵论剑。 太学院终于恢复了它应有肃穆和宁静。 过了一会儿,郑译和伽罗等突然竖起耳朵来——不知何处传来了阵阵雄浑的歌声。 侧耳聆听,竟是用的异国语言,并且还是高低混声合唱。 北方游牧民族,不独骁勇善战,素来也是有名的擅歌擅舞的民族。 众人离了讲堂,寻声望去—— 在远处的一片林荫下,见突厥王子摄图和大逻卞,还有他们的侍读,几人聚在那里,或坐或立,或抱手沉思,或怅望天穹,正在很专注、很用心地在歌唱。 人们屏息凝神,虽说听不懂歌词的内容是什么,却也能从歌声中,听出一种无以言说的悲凉与忧伤的情绪,感觉到一种来自辽远大漠的浑厚和肃穆。 杨素因早年曾随父辈出使西域,懂得北方突厥语言。他一面静静地听着,一面低声对身边的杨坚、郑译、伽罗等人翻译着歌词的大意: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胡马嘶嘶兮欲向北,胡草茫茫兮胡雁归,胡笳声咽乡音绝,穹庐杳杳兮胡奴泪…… 郑译听着听着,突然唏嘘不已、泗涕迸溅起来…… 他虽是汉人,却颇是知音,他不独能听得懂歌中的怆凉和无奈,还听得出歌律之外的诸多内容…… 伽罗也是满脸珠泪。 其实,追溯起来,他们这些人中,或是祖父一支,或是外祖一支,甚至父辈,便是鲜卑胡人,生长在荒洪沙漠或是天山草原之地,后来才一路拚杀,入主中原……他们的祖母,多会鲜卑和汉语两种。到了他们这一代,从外形和语言上,才真正融入中原的。 第二天散学之后,突厥王子摄图和大逻卞两人笑容可掬地叫住了郑译、宇文宪、王轨等人。 同窗们也都站在那里,看他们要做什么? 只见他们从随从的手中接过一个麂皮包袱放在地上,打开之后,里面露出一个紫檀匣子来。 大逻卞先从匣子里取出一张画有横横竖竖粗线格子的方方正正的羊皮,又取出数十颗扳指大小圆圆的牛骨棋子来,摆在格子上。 每颗棋子上,都刻着一个象形字符。 众人倒也认得:这便是刚从西域传入中夏的“象戏”,也叫象棋。它同围棋一样,属于“盘戏”的一种。 只是,眼下中原的许多人对它还不是很熟悉。 太学院的诸多生员当中,虽也有几位懂得这种象戏斗法皮毛的,却并不十分精通此道。 摄图王子和大逻卞王子望着众位同窗,先是在棋盘上摆好了黑红两色棋子,然后一脸挑衅地巡视了众人一番,抱拳道:“你们中夏人不是讲究斗智不斗狠吗?不是个个精通琴棋诗画吗?哪位,有请了?” 半晌,虽说大伙皆跃跃欲试的,却因不熟谙此路,怕输了棋时,会受到他们羞辱,因而,一时竟没有敢应战者。 大逻卞王子一面在手中叭叭地玩弄着两颗棋子,一面乜斜着眼睛,狷狂不屑的模样。 高颎的棋艺在诸位中算得一流,在郑译的几番撺缀下,终于坐在了大逻卞的对面。 棋走得很险。 郑译、杨素等人在一边不时帮着谋略。 然而,最终,还是以两败一和而退下了。 大逻卞挪开了一些,摄图王子盘腿在棋盘前面坐了下来。 他用极不耐烦的神情扫了左右同窗一番:“谁尚有余勇可贾?” 他刚刚学了汉语《左传:成公二年》,此时恰好用此句,脸上好不得意。 过了好一会儿,人们见从不张扬好强的宇文宪的四哥宇文邕拨开众人,在摄图王子的对面坐了下来。 摄图王子轻蔑地望了望宇文邕:“你,行吗?” 宇文邕不卑不亢地点点头:“试试吧!” 站在一旁的宇文邕的五弟宇文宪摩拳擦掌起来。 他对王轨低声道:“我四哥一定不会输给突厥的!” 王轨也点头道:“至少也能扯个平局!” 摄图王子面带不屑,居高临下的一面望着宇文邕,一面伸手道:“你先请!” 宇文邕谦和的抱拳回道:“王子先请!” 摄图“啪”地跳出第一颗子! 宇文邕并未思索,“啪”地紧跟了一步! 连着几步,宇文邕俱是当即立断。 摄图抬起头来,认真地望了望宇文邕。 他知道,自己遇到了对手。 于是,不敢轻敌,深深地呼了口气,正襟危坐。 连着三盘,直杀得天昏地暗。 三盘下来,宇文邕两和一胜! 大逻卞却在一旁嚷嚷道:“这一局算是你们赢了。但和刚才的那一局加起来算,还是你们中夏输了!哈哈,如此看来,你们中夏的智,也不过如此……” “慢着——” 众人齐齐转脸望去——又是大司马独孤信的那个红衣小公子! 众人见他今儿一身的羽白袍服,头戴华阳巾,脚踏乌皮履,腰束五彩丝络。虽说身材瘦小,却是神清气爽、五官俊美。 坐在地上的摄图半信半疑地望望这个平素不声不响,却从不肯示弱的小公子,迟疑了一下,做了个请的手势! 诸位同窗俱都满脸惊异的望着大司马的这位小公子。 人群中的杨坚感到有些紧张地望着伽罗:他怎么不知道,伽罗什么时候还玩过这种西域传来的玩意儿呢? 高颎见伽罗过来与摄图对弈,不觉拍了下额头,转脸对杨坚轻声说,“放心吧!伽罗行!” 郑译听到高颎的话,一时也兴致高昂起来:高颎自小随父亲在大司马府客居当差数十年,他对伽罗当然最了解了。 宇文邕、宇文宪兄弟两人对视了一下,神色间显得有些担心:一旦伽罗输了棋,真怕这两个粗人会口没遮拦,说些什么让人难堪的话来。那时,原本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承受了他们污辱的语言? 宇文宪不觉按了按腰间的剑柄:一旦伽罗输棋时,这两个胡儿胆敢有羞辱伽罗的语言那时,他即刻再与胡儿决一雌雄! 此时,人们见独孤小公子已神情超然地趺坐于突厥王子摄图对面的盘戏之前。 星,月,王,帅…… 车,马,兵,象…… 渐渐地,人们看出来,突厥摄图王子拈棋而思的时间,越来越久了! 独孤小公子却是不紧不慢,气定神闲,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伫立在旁边的杨坚略松了一口气。他实在猜不出,伽罗到底是跟谁学的、又是何时学来的这套异域盘戏的玩法? 郑译禁不住又开了口,揶揄道:“兵贵神速啊!你们突厥大军的行军速度也太慢了点吧?莫不是风雪太大,你们突厥的兵马断了粮草,饿得走不动了?” 突厥王子摄图闻言,狠狠地瞪了郑译一眼,却因为心内虚慌,越发连连失手起来…… 这一战,直杀得摄图三局中连输两局,到最后一局,眼见已是回天无力时,竟主动抱拳求和起来! 郑译笑道:“啊哈?求和?行啊,只要良马珍宝多多贡来,还有,你们两家汗国的公主,都得嫁给我们大魏的王公子弟做媳妇,和亲联姻才可以。” 摄图此时竟一点不恼怒了,他一面愧色满面地收拾棋子,一面对伽罗竖着大拇指道:“你,是老兄!我,佩服!”又伸出小拇指,“我,小弟,”抱拳道,“我,小弟,甘拜下风!我,要拜你老兄为师!” 郑译在一边禁不住哈哈笑了起来:“老弟,你竟称她为老兄?你看看清楚啊,她是男人么?你该叫她大姐才是啊!” 突厥王子摄图迷惑不解地眨着眼,望了望郑译,又望了望独孤小公子:“你,不是老兄,是大姐?” 郑译自豪地说:“对!是你大姐!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我们中夏的一员巾帼英雄,我们大魏国大司马的七小姐,独孤伽罗啊!” “啊?原来,她竟是女孩?”摄图和大逻卞两人直直地望着伽罗,一时,全呆了! 王轨,孝伯,尉迟运,杨素等诸位同窗,此时也全都惊异地望着面前的独孤伽罗! 同窗一载,竟不知她原为女儿身! 也难怪,这个小公子平素从来都是不言不语的,也从不与人们厮混一团。一下课,除了和他兄长独孤藏等三两人待在一起,也从未见她在人堆儿里待过。 高颎白了郑译一眼:这小子!怎么老是口没遮拦的? 杨坚望着伽罗,心想,伽罗从此以后在太学再也藏不住自己了。 宇文宪直直地瞪着郑译,竟不知该说他什么才好了!一时真想狠狠甩他两个大嘴巴子! 郑译见状,虽知道的嘴巴又闯了祸,却也为时晚矣。 宇文邕虽一语不作,心内却在思量:这个伽罗,不知她的棋艺是从何处学来的?自打这种盘戏传入中夏以来,他一直都在下功夫捉摸,今天,却不过略占上风。一定有高手指点。改天,一定要问问大嫂的这个小胞妹,哪里学的这个? 伽罗的四哥独孤藏和高颎却知道这里的内情: 当年,大司马独孤信率部与吐谷浑的一次征战中,俘虏了几百个吐谷浑人。其中一个俘虏走到京城时差点死掉。原来,他的一只手臂在作战中被砍伤,因天热,伤口化脓感染。独孤信见他歪倒在路边,便命军中医士为他敷药救治,又把他扶在一辆拉粮草的车上。这个吐谷浑人捡了一条命后,又被独孤信留在大司马府上,虽说身份是专司果园种植的胡奴,平时主人对他却像其它普通家人一样。 这个胡奴把独孤府后面果园侍弄的特别好。儿时,伽罗就喜欢吃他种的果子,也常到果园里来玩耍。 后来一天,伽罗见他把一个画着纵横交错方格子的破布摆在园子边的大石头上,上面又摆着一些画有星星,月亮,马,小人等符号的圆子,一个人低着头,将那些圆子在格子上拈来挪去的。 于是,伽罗在十多年前便知道了这就是“盘戏”,也叫“象戏”。从那时起,小小的伽罗便从这画着方格子的尺幅之间,读懂了个中竟然蕴藏着江河星辰、帝王将相。而这尺幅之间,竟可以摆开战场,可以指挥千军万马渡河破城、斩将擒王…… “……雄兔腿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 当突厥摄图王子得知面前这位小公子原是大魏国的一个女孩子后,敬慕万分地望了伽罗,突然,竟用一口流利的汉语,熟练地背诵起了汉乐府民歌《木兰辞》来。 众位同窗听他背诵着《木兰辞》,瞅着满脸涨红的独孤伽罗,一时都看呆了。 伽罗咬着嘴唇、正欲钻进人群逃走那时,忽然,摄图的背诵被远处传来一阵如雷似涛的什么声音一下子淹没。 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 众人正疑惑之际,忽听院中有人惊喜地大声喊道:“快去看啊,江陵大捷!魏军凯旋啦!” 众人“唿啦”一下,全都跑出讲堂、涌到了太学外面的街上…… *沙门,王轨的佛名,亦即小名。 第六章 独孤联姻 众人来到外面大街时,不觉欣喜若狂起来—— 原来,大魏国太师、大冢宰宇文泰派遣开国公、柱国大将军于谨,都督大将军杨忠、宇文护等,率八万大军南下攻梁,一路渡汉水、占江津,阻断南朝梁军的退路,又筑起长围,将一个江陵要塞团团包围,最后兵分几路同时发起猛扑。 南朝梁国以兵败城毁、梁朝元帝归降大魏而国灭。 大魏将士凯旋而归,俘获梁朝王公官吏、将士百姓共十万余众,男女老少统被捆缚为一串,连同掠获的大量金银珍宝及浑天仪、铜晷表等大量国宝,由大魏将士一路吆吆喝喝,驱赶牛马驴骡一般押回京师长安来了。 正值三九隆冬,太学院大门外的街头,车辚辚马啸啸,前面是大魏国的旌旆飘飘、刀剑林立,兵车辎重隆隆驶过,大魏将士喜眉笑眼潮水般涌过。 此时,长安城万人空巷,围观百姓商贾人山人海,箪食壶浆地慰劳凯旋归来的大魏将士们。 虽值隆冬腊月,人们没有感到一点的寒意。 伽罗挤在杨坚、高颎、宇文邕等诸位同窗中间,正好赶上那罗延的父亲杨忠的帅车经过。只见帅车之上帅旗飞扬,杨忠金甲银带,美髯飘飘,雄姿威发。 车轮隆隆驶过时,百姓一片仰慕的欢呼。 伽罗目不转睛地望着,一张脸儿兴奋得通红,心下默想,杨坚的身上有其父的神韵! 最后,见猎猎澌澌的寒风碎雪中,数万南朝梁国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俘虏们,统被缚于几条大绳之上,个个衣衫褴褛,人人灰头土脸。在大魏士兵的驱赶吆喝下,默默无语地低头行走着,一拨一拨又一拨,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 其中,不仅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尚在母亲怀中的婴孩;有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也有像伽罗和杨坚他们这样的少年男女。 看着看着,不知何故,伽罗突然感到心内有些戚然起来。 这时,正好走过来一大群的妇女和孩子们。 从她们污秽褴褛的衣着和满面土灰的五官上,已经很难分辨出她们往日的身份是王公大臣的命妇,还是百姓家的妻女了。她们默默走在离伽罗两步远的地方,被大魏士兵们推推搡搡、骂骂咧咧地喝斥着,人人穿的都很单薄,或许她们根本就没来得及带衣服?也或者她们的衣服早就被人剥去。 因为寒冷,也因为恐惧,看上去,她们所有人的脸色都是一样的青紫污垢,每个人都勾肩缩背的于寒风中簌簌抖着…… 一位披头散发,手中紧紧扯了一个六七岁小女孩的年轻妇女,经过伽罗面前时,突然身子晃了两晃,一头栽倒伽罗面前的地上。 伽罗正欲俯身去扶时,一个同样土头灰脸的大魏国士兵走了过来,一面用手中的刀鞘恶狠狠地砸着昏在地上的妇女,一面恶狠狠地喝令她站起来走路。 她挣扎了几下,实在爬不起来了。士兵的刀鞘越发砸得狠了。妇女身边的小女孩凄厉地哭乞道:“妈妈,妈妈,军爷,求求你,别打我娘了”。 伽罗突然鼻子一酸,她一步跨上前,喝令大魏士兵:“住手!你没看到人都快死了吗?” 大魏士兵转过身来,恶眉瞪眼地正要对伽罗动粗时,杨坚、宇文邕、宇文宪一群人一齐涌了上来。 正吵吵嚷嚷时,又跑过来两个校尉模样的人,喳喳呼呼地喝问怎么回事? 郑译指着宇文宪对校尉道:“这位是当今太师的公子!”又指着杨坚道:“这位,是这次率领你们打了大胜仗的大将军杨忠的公子!还不老实听令?” 校尉一听,原来面前竟是一群朝廷要臣和大将军的公子们,忙作揖谢罪:“啊!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请各位小爷恕罪!恕罪!” 高颎上前说:“军爷,这位妇人病倒了,能让她歇会儿再走吗?” 校尉赶忙点头哈腰地说:“啊啊!小爷请便,请便!” 伽罗此时早已将妇人和她的女儿扶到了路边。因见她嘴唇干裂,脸色青白,猜肯定是长途跋涉,又饿又累所致。便让高颎到路边的店家取一碗热粥来。 妇人哆哆嗦嗦地一把抱住粥碗,望了望自家女儿后,却把汤递到了女儿的嘴边。 小女孩望着粥碗咽了口唾沫,却把汤碗又推回母亲的嘴边:“娘,你喝,我不饿。” 母女如此反复推让了好几番…… 此情此景,令伽罗泪流满面。 她望着这个小女孩:孩子穿得实在太薄了!黑乎乎的小手和她母亲的两手一样,横七竖八地裂满了口子,浸着血水。小脸儿青紫,全身发抖。 伽罗脱下自己的羔毛裲裆来,披在小女孩儿的身上。 小女孩儿的母亲流着泪说:“谢谢恩人!孩子,快跪下来谢谢这位恩人。请问恩人贵姓?” 郑译在一边替伽罗回答:“她叫独孤伽罗。” 妇人扶着小女孩儿,“孩子,你一定记住这位独孤恩人啊!”母亲说。 小女孩见说,忙跪在地上,和母亲一起给伽罗叩起头来。 伽罗忙扯起她们来,抚着小女孩儿的脸,轻声询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一双明亮的眸子忽闪忽闪地望着伽罗:“独孤恩人,我叫朱满月。” 伽罗怜惜地望着她,正欲说什么时,押解的校尉又过来催了:“各位小爷,小的有公务在身,不敢放走一个俘虏。还请各位小爷恕罪了!” 伽罗望着校尉恳求道:“大哥,请关照一下这对母女好么?” 校尉望着伽罗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将母女二人扶到俘群当中去了。 伽罗目随着那位妇人牵着女孩儿,一路踉踉跄跄,融入俘众人流…… 她知道,依旧日惯例,这些老少俘虏很快就会被按男女人头,分拨到京城各王公大臣公私府上做奴为仆,或耕种织造,或烧火洗衣,一生一世,直到病老而死,恐怕永远都没有机会再回到自己的故乡了…… 她无法揣知:这对母女未来的命运如何? 高颎叹气道:“唉!一旦有一天我们大魏国也被他国攻破,兵败城破,恐怕咱们这些人和咱们的父母妻儿,也会像南朝梁国一样,被人千里迢迢押运到南方或是北方,一生一世做奴为婢……” 宇文宪说:“所以,战争,将帅,只可胜不可败啊。否则,国破家亡,倾巢之下,必然是骨肉离散……” 郑译对身边的宇文邕道:“唉!这正是,‘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啊!辅城公,我真有些想不通,设若每战大捷,每城攻克之后,都如此这般大量俘获人口百姓为奴为婢的话,岂不违背了古人圣贤的‘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之说?” 宇文邕望着继续如潮如水源源不断流去的南朝江陵俘众道:“嗯,此法是不大仁道,也不合情理。既然江陵已经归属于我国版土,这些人也已是我国百姓了。如此,把大批百姓远道虏掠,沦为公私家奴的习俗,迟早迟晚要被废除掉的。” 伽罗闻言,不觉深深地望了宇文邕一眼——能出此言者,绝非寻常人物! 杨坚目光炯炯地望着面前继续潮水般流去的南朝俘虏说:“四方有梗、南北未一,必然劳我将士而祸及万民啊!” 伽罗含泪说:“国破家亡,苦难最深最痛者,又莫过于女人和孩子!” 杨坚微微点头沉思。 伽罗无意转过脸去,见刚才和自己斗棋的突厥王子摄图和大逻卞两人也挤在诸位同窗当中。 此时,只见他们二人呆呆地注视着潮水般无休无止的南朝男女老少俘众,神情惊骇,脸色苍白…… 这几天,杨坚担心因郑译无意暴露了伽罗女儿身的真相,心下着实担心,伽罗从在太学读书,会有诸多的不便。 没想到,这种担心已经多余了。 因为,江陵之战凯旋归未几,朝廷便再次隆重下诏:命各府兵准备兵马粮草,加紧演练三军,待春暖冰化时分,由太师、大冢宰亲率三军,水陆并发,讨伐伪齐! 此番乃举国发兵,而太学院正在读书的这茬儿生员中,大多俱在各自所属的府兵之列。加上不久前的江陵大捷,见父兄们俱都得到朝廷大批金帛粮米赏赐和晋职封爵,他们不觉也跃跃欲试起来,也要追随父兄,沙场杀敌、建功立业一番了。 举国发兵之前,独孤信决定先把自己最疼爱、也是寄望最深的小女独孤伽罗的婚事给择定下来。 独孤信为自己才貌双绝的小女儿独孤伽罗选郎的消息传出之后,前来求亲者竟接踵而至。先是开国公、大宗伯李弼托赵贵来为其嗣子说和。接着,附马世家的尉迟纲也托开国公于谨为其次子求亲。还有,大魏国的元氏王公子弟也托人来府上求亲…… 然而,大司马独孤信皆未吐口。 近百年来,独孤家族一直都是北方的一支豪门世族。代代都与北魏王室、朝廷重臣或豪门世族有姻亲往来——大魏的开国皇帝拓跋硅的祖母和第二代皇帝拓跋嗣的生母,皆为独孤家的女儿。独孤信的祖先伏留屯是北魏初年三公要臣,祖父独孤俟尼为大魏镇将。 到了独孤信这一代,不仅跃为大魏国三公要臣,同时,上至大魏皇室,还有实际掌领军国大权的大冢宰宇文泰,下至朝廷六大柱国,十二都督大将军中,多与独孤家有儿女联姻或是交错盘结的亲缘往来。 小女儿伽罗是他所有儿女中最被他看重,也是期望最大的一个。 独孤信的祖父独孤俟尼坐镇云川时,有位一善相者曾断言:朝廷百官中,尉迟家有附马世家之尊,他们家的男儿代代都有娶皇家公主者;独孤家有皇后世家之贵,他们家的女儿,代代都有做后妃者。五胡入主中夏以来,独孤家已有三代女子曾为大魏皇后的。 十年前,独孤信的大女儿独孤金罗出嫁前,独孤信的佐僚、高颎的父亲高雄曾带到府上一位奇人——蜀中名士卫元嵩。 卫元嵩出身蜀地,学富五车,博览古今,为国中名流。虽说他的为人有些犷放不羁,平素着扮也是不僧不道的,然而,据传,他的相术却是极为灵验的。 所以,在自己七个女儿的择婿上,独孤信都是极其慎重的。 这里有个外人不知的原因——独孤信文韬武略,功位显赫,平生却有一样最不遂心的,那便是自己的七个儿子当中,几乎没有一个才智过人者!相反,七个女儿当中,倒有四位无论才智还是相貌,俱令外人惊叹:长女金罗,四女毗罗,五女波罗和七女伽罗。因而,他便把期望寄托在了几个女儿身上…… 在宇文泰未曾立嗣之前,独孤信曾对大女儿抱有几分希望的——他因而为大女儿择定了宇文泰的长子为婿。 宇文泰总揽大魏朝国迄今二十年,挟天子令诸侯,以一州之地东征西伐,终于拥有了今日与东面北齐、南面陈国呈三国鼎立之势的西魏国。以他的眼下的实力,废魏自立是迟早的事。 在大女儿定婚前夕,独孤信请卫相士步入内室,透过帘帷,观看院中自家长女独孤金罗的面相如何? 在独孤信的指点下,卫相士望了望神情贤淑、粉襦紫帔的独孤金罗,不觉惊叹:“啊!郡公,恭喜恭喜!令长女有大贵之相啊!” 独孤信心内一喜,脸上却不经意地笑道:“莫非还有王公命妇之命么?” 卫相士摇摇头:“郡公,令长女之贵,绝不止王公之妇!” 独孤信淡淡一笑:“相士恭维了。” 相士一面说,一面突然很是注意地又观望了一番一身青罗襦裙的独孤信的四女独孤毗罗。他转过脸来,再次惊异道:“咦!怪哉!怪哉!” 独孤信满脸不解地望着相士:“相士,怎么?” 相士转脸问:“郡公,那位青罗襦裙者,行几?” “哦,她是老夫的四女独孤毗罗。性情在诸姐妹中算是最倔强的一个。” 相士转过脸去,继续望了望窗外独孤信的四女,再次肯定地点了点头,转回脸来,望着独孤信抱拳道:“郡公大喜啊!郡公的四女,和她长姐一样,同样也有大贵之相!” 独孤信“哈哈哈哈”爆出一串大笑后,拍了拍卫相士的肩头说:“哈!老弟,真有你的啊!” 相士正待说什么时,忽然一眼瞥见窗外一个身着红绫袄裤、两条红绫蝴蝶飘于总角之上的小丫头,相士望定这个小丫头,好一会儿,才满脸狐疑地转过脸来,有些结结巴巴地问独孤信:“请,请,请问郡公,这,这、这个红绫袄的小丫头,是郡公的令爱呢,还是孙女?” 独孤信满脸怜爱地望着院中的小伽罗道:“呵呵,她是老夫最小的女儿,名唤伽罗。最是个小机灵鬼儿。”一面说,一面望着卫相士笑道,“老弟,老夫的这个小丫头,不会也有大贵之相吧?” 相士用手阻止了独孤信的话,再次慎之又慎地望了望在一群姐姐当中穿行嬉闹的小伽罗,尔后,转过脸来,定定地望着独孤信,半张着嘴,半晌,竟没有说出话来。 独孤信呵呵一笑道:“老弟!是也不是啊?” 卫相士定定地望着独孤信的脸,半晌,才一字一句地说:“大人!奇了!奇了!真是奇了!今天,莫说你不相信,就连小人自己也是大惑不解!虽说小人的确闻听过独孤家族祖上连着几代女子皆有贵为一国皇后者。然而,似这样,姐妹三人相差十多岁,却同时都有大贵之相者,莫说小人没见过,就是从古到今,史志野传,也是闻所未闻的奇事啊!更是小人相术二十多年来,从未遇到的罕异……” 独孤信望着卫相士,半是认真半是笑地问:“哦?愿闻其详。” 卫相士继续说:“事情诚如大人所言,大人的这位小女儿,和她两个姐姐一样,同有大贵之相!不仅如此,小人还断定,大人最小的这位令爱,不独有贵极之相,而且,也是三姐妹当中福贵寿运最为久长的一位!” 独孤信闻说,顿时捧腹大笑不止! 独孤信笑了一串,故作正经地问:“老弟,你说的大贵之相,老夫也迷惑了,究竟有多贵才算大贵啊?” 卫相士一板一眼地答道:“大人,小人今日所说三位小姐之贵,并非一般王公命妇之贵!实为母仪天下之至尊至贵!” 独孤信越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当然了,听到这些恭维话,不管是否属实,独孤信都感觉十分开心。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己在朝中功勋赫赫、地位显达,而卫相士不管是满口瞎说还是果然据相术而论,断言自己的这三个女儿皆有大贵之相,其实,这倒也不用他多言,事情原也在自然之理。更何况,自家女儿不仅出身世家,且个个天生丽质、聪颖过人,既饱读诗书又精研女工,她们未来的夫婿,当然必为王公嫡子。 如果这个卫相士今天说自己的某一个女儿有贵极之相,有红颜至尊之命,或许他还会相信几分。可是,他竟说自己三个女儿都是至尊至贵之相,这派胡话,只怕傻子也不信。 那时他真正关心的是,宇文泰一旦夺重兴代,身为宇文泰长子的大女婿宇文毓,有几分入主东宫的希望?因为,他担心的是,宇文泰的嫡妻、大魏冯翊公主已有嫡子,而大女婿宇文毓虽为长子,却是侍妾所生。 所以,他才请卫相士到府中察验。 卫相士见独孤信竟然如此发笑,不觉沉下脸来:“郡公大人!你可以不信小人的相术,也可以拿小人当江湖骗子,甚至也可以拿小人今天所断之言是哄人开心!但是,大人,用不了多久,事情便会自见分晓!而且,请恕小人直言:大人的三个女儿,将来所得至尊极贵,俱非是借乘大人之势!恰恰相反,大人未来的宠辱枯荣,只怕还得仰仗最小的那位令爱!” 独孤信怔住了! 这句话,实在够唐突的,也实在算不得恭维之话。 然而,独孤信却清知,此话很可能隐藏着莫大的玄机。独孤信清知卫元嵩并非寻常之辈了。于是,急忙请到内室,细细寻问。 不想,卫相士此时却缄默不肯再言了。末了才道:“大人,此乃天机,今天小人已经贸然失口,若再泄露,恐怕必有异祸降临了。” 独孤信见他不肯再往深里说,且神情间含满忧虑和肃然,心下不觉“格登”了一下。 因怕他再有什么更令外人犯忌的言语露出来,那时,不仅牵系到儿女前程,恐怕更会涉及朝廷大事时,便顺水推舟地点头道:“嗯,谢谢先生!我心中也算有数了。” 说着,便叫出左右,令备出白金百两、锦帛十匹、良马一匹奉上。一面极为慎重地嘱咐:“卫公,今日之测,也为朝廷皇室之大忌。卫公请勿对人提及。否则,漫说什么大福大贵了,恐怕先就要罹祸到女儿和女儿的夫家满门了!将来,事有转机,我另有重礼再谢卫公!” 此事,转眼已过去好些年了。而大女的夫君宇文毓并未被宇文泰立为嗣子。 看来,大女儿的“贵极”之说,并未应验卫相士之话。 不管卫元嵩当年所言是否属实,独孤信对自己小女儿独孤伽罗的运命,仍旧有着极强的预感! 因而,在为小丫择婿之事上,他倒越发慎重和犹豫了:元氏皇族虽贵,却已是日薄西山。其余朝中重臣子弟,他竟没有一个看上眼的。 他为女儿伽罗所选的夫婿,其父既要足以和自家功位匹敌,公子本人更须文韬武略过人才行。 朝廷三公子弟中,独孤信只看中了两位公子。 独孤信亲驾车马,携了重礼,带着妻子崔氏和伽罗母女二人出城来到京城楼观台,拜访相禄之术堪称国中一流的道长张宾。 见过道长,独孤信命夫人和伽罗一起去前面观中闲游,自己却对道长直言垂询:“道长,你刚才已见过小女。往日,道长曾见过当今太师的诸子。今请道长明示:太师的四子宇文邕、五子宇文宪兄弟二人,谁可相托小丫终身?” 张宾说:“两位宇文公子虽造化不同,又相生相克,然若有外力相助者,皆可运转至尊之势。” 独孤信惊疑地问:“哦?如此,龙虎之争,岂非有手足伤折之险?” “独孤公,此二人虽皆有大贵之运命,据贫道所看,令爱实为贵极之相。故而,二人之中,但凡能得令爱为妻者,阴阳双修,相辅相成,必然运高一筹!之后方能蟒演蛟龙,枭化鲲鹏!” “啊?”闻张宾此言,独孤信越发惊疑了…… 他决定:趁宇文泰废魏自立之前,为小女独孤伽罗择定婚事! 而与宇文泰的再次联姻,不仅有一石二鸟之妙,也将是自己最后的指望了…… 第七章 沙场择婿 这些日子,宇文宪有事没事都会到大哥的府上来坐一坐。说是看看侄女侄子,或是给孩子捎些什么稀罕东西。每次来了,总要大嫂闲聊些家事碎事,拐着弯儿打听有关伽罗的诸事。 伽罗的大姐看出来了:这个五弟真是喜欢上自家胞妹了。 其实,独孤金罗和丈夫宇文毓,打心里希望七妹也能嫁到宇文家族来,老四还是老五,两人都各有过人之处。这样,以后,兄弟之间越发亲上加亲,彼此凡事也可以多一份照应了。 此事,独孤金罗也曾几次和伽罗提及此事,伽罗笑道,“大姐,你不是说过,咱们姐妹的婚事,父亲都不会由咱们作主吗?” 大姐道:“只要你愿意,父亲自然会听听我和你大姐夫的主见。我想,不管你嫁他们当中哪个,将来,至少可以贵至王妃。怎么也强过嫁给那个什么那罗延吧?我听你三哥说过,他虽说人缘极好,也朋友众多,只是,无论文章还是武功,都不及你大姐夫的四弟和五弟。单论五官姿仪,也数不上英俊过人。我真奇怪,怎么你倒偏偏看上了他?” 伽罗赖在大姐怀里:“大姐,你怎么这么卖力说合的,非要把我嫁给你们家兄弟?是不是私下里得了他们哥儿俩的什么奇珍异宝?老实拿出来,咱们对半儿分吧?” 大姐再也掌不住大笑起来,“死丫头,胡说什么?老四老五人家哥儿俩根本没有对我明说过什么呢。只不过,我和你大姐夫倒是真的希望你也嫁过来。其实,人家哥儿俩相不相中你,还不一定呢!你就别自做多情了。” 伽罗的脸一下子红透了,“大姐,不理你了!套人家的话,反回来,再取笑人家!” 其实,前些日子金罗回娘家时,曾和父亲独孤信私下言及过此事。说她和夫君都有意让伽罗嫁给他的两个弟弟中的一个。还透露说,他们两人对伽罗也都很喜欢的话。 独孤信点头沉吟道,“嗯,我心里有数了。” 这天上午,独孤信正在和夫人商议小女伽罗的择婿之事,门上报说,大冢宰宇文泰的五子、安城郡公宇文宪登门拜诣! 独孤信因已从大女儿金罗口中得知内情,故而对宇文宪的拜访并不感到意外。他一面急忙言请,一面早已降阶而迎。 独孤信打量面前的五公子,见他头戴二梁冠,上着朱紫绣襦,下着宽口褶绔,厚底乌屦,腰佩玄玉,挂着镶金嵌银的兽头鞶,富贵洒脱中透出一派逼人的威武。不独气宇轩昂,相貌也英武过人,举手投足间处处透出王公之气! 独孤信暗叹:在太师宇文泰十几个儿子当中,若数性情内敛,老四含蓄守藏。若论相貌气度,应数这位五公子。 宇文宪一面随独孤大人往客厅走,一面随意流览着令他魂牵梦萦这方庭院——自从在大哥的宁都公府上得知,独孤伽罗原为女儿真相之后,宇文宪对独孤伽罗的欣赏骤然升华为相思渴慕之情了,而且,一天天的,竟是越发放不下她了。 客主落座后,独孤信一面问候了太师和夫人安好,一面和这位未来的王爷寒喧闲话。见宇文宪无论是举止气度,还是才学见识,颇有几分宇文泰之风! 其实,在朝廷百官的诸位子弟当中,第一个被独孤信选定的不是老五,而是宇文泰的四子,辅城郡公宇文邕。 然而却是事不凑巧——几天前,远道而来的突厥使臣依例上朝觐贺时,对太师说起突厥大可汗的爱妃新诞下一位小公主的消息。 太师当时便心下一动。思忖这些年来,西北突厥和吐谷浑一直都是中原的大患。每次大魏发起南征或是东进时,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西北二国的乘虚而入。以前,他一直都想和突厥联姻,或是聘娶一位突厥公主为儿媳,或是把自家哪个女儿聘与突厥可汗或王子为妻。当他得知,大可汗的这位爱妃是大可汗的最宠时,心想,若能聘得突厥大可汗爱妃的小公主为儿媳,至少可保西北暂时无虞。自己也好乘此成就帝王大业。 因宇文泰诸子当中,长子已娶大司之女独孤金罗为妻,次子阵亡前和三子分别都是娶的大魏文皇帝的女儿为妻。 如此,依序便轮到了四子宇文邕。 机不可失! 宇文泰当即便派遣四位王公大臣,携带十几辆车载数十匹马驮的金银珠宝和珍玉锦罗,一路长途跋涉奔赴突厥,为四子宇文邕求聘突厥小公主为嫡妻。 突厥此时也已知悉,西魏元氏江山的朝国大权,已为宇文泰实际掌控多年,恐怕很快就要易主宇文了。又见中原所携礼物丰厚惊人,闻听四公子宇文邕少年英武,当下便同意交换婚书。 两下约定:待阿史那小公主及笄之年,再正式迎娶归中原。 得知宇文邕已经聘定突厥公主,独孤信只好退一步:把眼光落到老五宇文宪的身上了。 细论起来,老五宇文宪比起老四宇文邕,虽说少了些守藏和含蕴,却也多了些英武飘逸、豪爽率直。而且,在武略上也更胜老四一筹。 前段日子,大姐儿和大女婿回府时,谈起他的诸多兄弟,透露宇文泰对老五其实是最偏爱的一个。 独孤信越发打定主意了:小女嫁给宇文泰最偏爱的老五,不仅可以为伽罗择定一个理想的郎君,也可保证宇文泰篡国之后,自己免遭烹藏之虞。 只不知宇文宪今天突然拜访是何意? 此时,宇文宪命几位属将奉上几篓梁国新晋的鲜果,新茶等,另有南北各国贡来的方物。 宇文宪笑道:“早想拜见世叔,正好,梁国就送来了这些鲜果新茶。” 独孤信道:“公子如此多礼,倒让老夫不安。” 宇文宪问了独孤信和夫人安好,独孤信自然也回问了太师和宇文宪的生母达步干夫人安好,寒喧了一番,宇文宪提出,一向闻听大人的书房,提出想看一看。独孤信又领他在书房浏览了一番,因见宇文宪只对兵略治国方面的书籍格外有兴致,印证了这位五公子果然是一位有心人,越发见爱。又将家传的独孤宝剑拿出,令宇文宪观赏。 宇文宪啧啧赞叹道:“早就闻知世叔这把家传数代的宝剑,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又闲话了一番,品了茶点,宇文宪便起身告辞道:“世叔,家父因二哥江陵阵亡不久,加上忙着三军诸事而身心俱病,今天侄儿也来得仓促。改天,等家父身心康愈一些,侄儿还要正式拜见世叔。” 说完,郑重地再拜,却也并未明说究竟有何事要正式再来拜见? 尽管如此,独孤信心下已经清知这位五公子今天来府上的意思了,却也有意不去追问,只是点头一笑:“请公子代我问候太师和夫人,老夫随时恭候公子光临。” 送走宇文宪,独孤信一边拈髯微笑着,一边步履轻捷地一路来到后庭。 伽罗和母亲正在屋内翻找换季的衣服,见父亲一脸喜色地过来了,笑呵呵问:“父亲,何事这般开心啊?” 独孤信一面坐下,一面就把刚才宇文宪来府上的事对夫人和伽罗说了一遍。 父亲话虽未说明,伽罗的脸色便已苍白了。 她突然来到父亲面前,扑通跪下。 独孤信望着伽罗,惊愕不解地问:“伽罗,这是何故?” 伽罗望着父亲的脸:“父亲!女儿心里已经有人,女儿的婚姻,恳请父亲不要再允诺他人了!” 父亲闻听此话,一脸笑意顿时凝固了。 他望了望伽罗的母亲,半晌才问:“哦?我如何不知?只不知你看中的是哪家的公子?” “回父亲,伽罗喜欢的人,是……是杨忠叔叔的大公子杨坚!”伽罗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了父亲。 独孤信一听勃然而怒:“什么?杨忠的儿子?他,他怎么配?” 伽罗的母亲见独孤信突然变了脸,急忙给伽罗使眼色,令她不要再说下去。 伽罗毫不理会母亲的眼色,仍旧望着父亲的脸道:“父亲一向有识人之长,难道看不出杨坚身上有一种龙潜大泽之气?” “龙潜大泽?凭他?无论家世门第,还是文韬武略,哪一点赶得上太师之子宇文宪的?你怎么会看上他?我看不出他身上有何过人之处!” “父亲,杨坚不仅志怀川壑,遍视当今朝廷王孙公子中,哪一个不是尚未聘娶正妻之前,便已是姬妾成群、儿女满堂了?杨坚年纪早及笄冠,却至今未有姬妾私宠。父亲,女儿想要的夫君,不仅要文武过人,女儿此生,也不想与他人共事一夫。” 伽罗说到此处,不觉垂下泪来。 宇文宪虽未定正妻,眼下已是姬妾儿女一群了。 独孤信闻听此话,不觉楞了一下:原来,女儿更看重的竟是这个! 杨家乃汉朝以来弘农一方的世家,虽名位未至三公,然而杨忠身怀武略,屡建奇功,故而得朝廷赏赐不计其数,家底资财在京朝却算是跃居百官前列的。眼下男子纳妾宠私成风,即令普通官吏之家的子弟,也无不是姬妾成群。杨坚年及笄冠,至今未曾纳妾私宠,这一点,确也不同寻常。 然而,是否纳妾,不是大司马为女择婿的重要条件:“伽罗,你不是平常人家的女儿,眼前一时的儿女之情,不能保证你一生一世的富贵!父亲为你选定宇文宪,正是看出他有其父遗风!” 伽罗争辩道:“父亲,若单论风采,杨坚更是神貌奇辟、气宇轩昂。太师宇文泰第一眼看见他,就曾夸他‘我观此儿风骨,绝非世间人’的话呢。” “那黑獭最会拢络人的一样本事就是夸奖人了!你问问,朝中有哪位王公大臣,又有哪家大臣的子弟不曾被他夸赞过的?他曾夸他的长子、你大姐夫‘宽仁远度,睿哲博闻’,夸他的四子宇文邕‘成我志者,必待此儿!’,夸他的五子宇文宪‘此儿智识不凡,当成重器’,结果怎么样呢?立储之时,为何反倒立了个声德未闻、潜质未现,也从没听他夸奖过的老三宇文觉呢?”孤独信气冲冲地说。 伽罗道:“父亲,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女儿在太学与他同窗数月,亲历目睹,冷眼察观,得识杨坚外相沉雄,内藏威仪,龙骧虎步,触变不惊,果有常人没有的沉雄稳练。宇文宪虽称得威武俊逸、才智过人,但性情之中却藏着几分好勇斗狠,虽有才智,到底武烈有余、蕴敛不足。这种性情,若遇世事动荡,风云变幻,只恐富贵未来,先遭伤折!” 独孤信闻女儿此言,不觉又是几分惊骇:小小年龄,便这般出语惊人,见识不凡,实在了得! 然而,因杨坚之父在朝中的职爵远在人后,平时根本没把他列入自家视线,故而以往确未发觉杨坚的行事为人有何过人之处。 他想,伽罗虽才识过人,但毕竟少年男女,初涉世事,容易为情所惑而乱了根本和心智。而他独孤信是决不会把自己最珍爱,也是寄望最深的爱女轻许他人的。 重要的是,伽罗若能嫁给宇文泰最偏爱的五子,便能保住独孤家族在以后的日子里满门无虞! “伽罗,父亲此意已决,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独孤信不容伽罗再辨。 伽罗见父亲突然如此执拗,一时珠泪迸溅:“父亲从来都信任和疼惜女儿,女儿不明白,为何在女儿的终身大事上,父亲为何如此偏执,竟不肯与女儿相商便自做决断?” 独孤信闻言,不觉沮丧万分,他沉默半晌,才长叹了一口气:“唉!女儿知道,自从上次太师立嗣之事以后,父亲已经感觉到宇文泰对我设防之心越来越甚了。父亲担心的是,他一旦废魏而代,恐怕,恐怕……天下既定,我固当烹啊!” 伽罗闻言,直如一个霹雳在头顶炸响! 朝廷讨伐北齐的诏敕发出后,各柱国大将军奉命后分别率领府下兵马,或水路或旱道,攻城克敌、数路并举。 独孤信亲率自己治下的大军,沿东北分两路进发。 独孤信自己亲率一军,与另外一路大军分别围攻伪齐西汾州和南汾州二城。 发兵前,独孤信把自己治下的都督大将军杨忠的长子、车骑将军杨坚调遣到自己的帅帐下直接听命。 大军一过北河,便与伪齐汾州外围的守军展开了一场恶战。最后直达汾州城下。 独孤信命属下将攻城车、砲石机、云梯等诸多攻城器具一拥而上,连日猛扑。然而,因汾州敌兵据险而守,几天下来,伤亡不小,敌城仍旧固若金汤。 独孤信见汾州久攻不下,便派杨坚率一支兵马绕道城北,令他在北门佯攻敌城,吸引齐兵的兵力向北门援救。这边的主力可日夜不停的在西门处向城内挖通地道,然后从地上和地下一齐攻克。 杨坚得令后,迅速率军北进。 途中,夜雾渐渐四起,待兵马赶到北城门附近时,大雾已经弥漫开来,五步以外,唯闻其声而不见人马。 杨坚兵临城下时,却下令部下不许惊动守城敌兵。他先派出探子潜行于城墙之下,观察城墙和守兵形势,后来,察觉一段城墙的地势建在一处斜坡上,墙体也有些往城里倾斜。杨坚与诸将议定:此时,若乘大雾四起敌兵不察之际,在此处用奇兵之略速攻,冲入城去之后,主帅西门那里虽说守兵较重,但敌兵一旦闻听北门已破,必然军心大乱!那时,我与西门主帅里应外合,便可乘敌兵混乱虚弱之机,一举攻克。 诸将皆以为此计甚好! 杨坚急派靠得住的腹将,命他急奔主帅大营向大司马请命! 此时,主帅大营的独孤信正在调派兵力、动用诸计,一次又一次发起攻城之际,突然接到了杨坚请求允准以计攻敌的军书。 独孤信看完信,脸色阴沉地几把撕掉军书:“传令,不可躁动!” 杨坚接到独孤信的军令后,目光沉碧地思索了一番,对主帅的阻止甚为不解。待询问了一番主帅那边的攻城情形,越发疑惑了。 因急于破敌立功,便与左右属僚商定:不管主帅是否应允,依旧按设计的奇兵之计,迅速攻下北门! 郑译有些担心的劝道:“我以为不大可行。此乃自行用兵,成则罢了,一旦有什么失利,必将担当重责啊!” 杨坚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主帅攻城之计虽说稳妥可行,然挖通暗道和强攻,毕竟耗时太长,即令开通,一旦被敌军发现,敌军只以石块乱木火柴,便可重新堵塞通道。若咱们先攻入城去,里应外合,克敌破城,更有迅速胜敌的把握。” 杨坚左右属将皆以为有理。 郑译依旧不很赞成:“那罗延,你再想一想,如此一来,此战便是只可胜、不可败啊。否则后果不堪!” 杨坚不为所动,果断下令,并与诸将迅速商定详细战术。 其实,杨坚自己心下也清楚:自己所率兵马只有两三千人,强攻,兵力当然不足。而若以突飞猛进、奇兵攻袭之势,虽有全军覆没之险,然施以奇计的话,却可一举胜敌! 然而,因此番攻城原为牵制敌兵主力的佯攻,故而所携攻城之具如云梯、攻车之类根本不足以突发狂猛之势一涌而上。 他与众将商议,随即又想出了就地取材的法子:命部下分头去林中砍些树枝来,制作成诸多简易攻城栅板,又命集中军中所有善射者,全力掩护攀城将士。 一切部署完毕后,杨坚又令近百名士兵绕过北门,径直奔向东门附近,乘着大雾遮掩,以军士衣服伪制诸多旆旗,系于树枝之上,横竖乱晃,使敌军错以为又有一路大军兵临城下,同时,又以火箭射向城头,扰乱城上守兵的视力和军心,吸引城内守兵,借以掩护北门那边真正的用兵动机。 果然,城内敌兵闻听东门也有重兵围攻之时,立即分拨兵力前往东门。 那边形势正乱之际,杨坚这里一声令下,迅速发起了猛攻。 如此,北门在猝不及防之中,未足半个时辰,便被杨坚几千兵力攀上城墙,攻入城内,大开城门,并令部下点燃柴堆,四处高声喊叫“破城啦!破城啦!” 城内守兵百姓无不惊惶逃避,乱成一团。 杨坚早已派快马把破城的军报飞报主帅大营。独孤信闻听又怒又惊——好一个杨坚,竟敢如此违抗军令,私自布兵攻城,坏我大计! 此时,敌城已内部四顾不暇,开始呈崩乱之势。 北门那边已被攻破,东门又因受到骚扰拉去了不少兵力,独孤信虽说一腔怒火,听校尉报说城头守敌已呈乱阵,部下此时也报说已经打通两个通道,不敢延误,急令部下竖起云梯和攻车,命弓弩手掩护,再次向西门发起重兵,连续猛扑! 此时,杨坚早已率兵在城内杀将起来。如此,城内四门的敌兵竟不知城外到底有多少兵力,张皇之际,独孤信的主力早已冲入敌城中,一举攻破了素有金汤之称的敌城汾州。 众人没有料到,攻克敌城之后,独孤信不仅没有昭彰杨坚以奇计克敌的战绩,反倒命部将把杨坚绑缚起来,以他违背军令,私自用兵之罪,下令当众杖笞杨坚整整四十军棍! 在全军将士的目睹下,四十军棍下来,杨坚直疼得大汗淋漓,直如火灼一般,却始终咬牙硬撑着,竟未喊叫一声! 高颎及时赶来,郑译正要叫人去请医官,高颎拦住了,从怀中掏出一个药葫芦来,言道,“这是家传专治外伤的药,比医官的药恢复要快一些。咱们为那罗延敷上吧。” 他令郑译帮忙,自己亲手轻轻扯开沾在杨坚皮肉上的衣服碎片,命郑译拿来白酒倒在伤口上,清洗了伤口之后,将药敷洒在上面,拿布敷好了。 郑译一面看高颎为杨坚敷药,一面吸着气,目不忍睹,又恨恨地说:“此番攻城大捷,分明是仗了那罗延的奇兵之计。大司马不仅不肯彰奖那罗延,反倒下此毒手!平素我一向听人说大司马一向以德信二字服人,依今日之事,我看,也不过如此罢了!” 出征之前,杨坚得知宇文宪突然到大司马府拜见独孤大人之事后,心下甚惊。然而,见出征之前,伽罗依旧笑盈盈地将亲手缝制的一双战靴送给自己,所以倒也没有多心。 高颎道:“我想,做为主帅,他的每一步运筹,都是为了全局考虑的吧。” 郑译道:“什么为人?什么是全局?以我看,大司马根本就是想攀龙附凤。此番出征,恐怕也是有意把杨坚调到他的直接属下,再设法假公济私,整治那罗延,使那罗延自己知难而退,不再打他女儿的主意!” 杨坚人趴在那,闻听郑译如此乱说,急忙拦阻道:“啊,郑贤弟,万不可胡言。此番,我确实违犯了军令,若大司马不加责罚,军中将士个个以我为例的话,何以治兵?何以克敌?而且,如此用兵之法甚险,即令天成也纯属偶然。万一失手,却可导致全盘皆乱。大司马一向为人坦荡,此番杖责于我,纯系治军之道!去国征战,大司马身担朝廷江山之重大,全军亡存之安危,岂会因自家儿女之私事,便来借机挟私?大司马不是这样狭隘的心胸品格!” 高颎见杨坚此时仍旧这般公正,心下不觉暗暗慨叹。 杨坚躺在那里暗自思忖:其实,昨天攻城大捷之后,杨坚当时便感到:自己贸然破城之事,可能显得过于浮躁了! 或许,正是因为伽罗的缘故,自己才急于在大司马跟前创下战功了。 若按他平素为人,他是不会违逆军命的。 只是,他有一点不大明白的是:大人久经沙场,兵略过人。此番攻打汾州,却是久攻不克又是何故? 高颎与郑译服侍杨坚喝了半碗汤药,又轮流守护杨坚到半夜时分,见杨坚已经睡去时,知道药效起了作用,这才松了口气,匆匆赶回帅帐去了。 回到独孤大人帅帐时,大人帐内的灯仍旧还亮着。 高颎进了帅帐,独孤大人焦急地询问:“情形如何?” 高颎点点头:“大人放心吧!按大人的安排,打的多是出头棍,皮伤肉不伤。敷过药后,疼痛当即就舒缓了。我回来时,人已经睡着了。” 独孤信舒了口气:“嗯,你去歇息吧。” 高颎去后,独孤信走出帅帐,望着满天繁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下主意已定。 没想到,人在一念放下之后,竟能得如此大自在…… 一身素衣的伽罗阖目趺坐在自家的小佛堂内。 她的一张脸已经明显憔悴得吓人了。 大军兵发之前,伽罗强忍痛楚,却若无其事的前去送那罗延出征:沙场阵前,非胜即败,非生即死。她不能让他揣着一份绝望魂断异乡。她要让他怀着一份希望凯旋归来。 父兄和杨坚哥哥他们在外征战的几个月里,她天天吃斋念佛,请求佛祖佑护亲人安全归来。 当她闻知出征数月的父亲独孤信大捷而归的消息后,欢喜流泪的同时,竟也觉着万念俱灰了。 今天,是大军凯旋归京的日子。 府外鼓乐喧天,她坐在佛堂,听见皇街上战车隆隆辗过的声音,听见战马如涛踏踏而过…… 她阖目捻珠,却泪如雨下。透过层层重廊层院,她似乎看见箪食壶浆迎接凯旋将士的百姓商贾,看到大军人马一望无际、滚滚而过,看见了骑在黑骏马之上,金盔银甲、戎装威武的杨坚…… 伽罗心如刀绞,禁不住呜咽起来…… 父亲此番大捷而归,得朝廷赏赐无数。 大司马府客来人往、车马盈门。 阖门上下俱是喜气洋洋的,不知忙些什么? 人前的伽罗,仍旧少心没肺的样子。人后,却是失神落魄…… 母亲命婢女前来:请伽罗到前厅一趟,父亲有话要说。 伽罗匆匆穿绮着罗地来到前厅,拜见二老,恭贺父亲凯旋。 大司马独孤信却感觉到了女儿强颜欢笑的模样,不觉对伽罗的母亲会意的一笑。 独孤信一面悠闲地捋着胡须,一望着伽罗微笑道:“父亲已经为你定下了婚期,大后天,就是你的大喜日子了。” 伽罗面如死灰,却一脸平静的说:“父亲刚刚征战归来,战尘尚未洗净,只要亲事聘定,日子倒也不必赶这么紧。” 父亲哈哈大笑! “我倒不急着我的爱女出门,只是怕杨忠和苦桃那老两口子急着儿媳妇早一天娶过门,我也只能忍痛割爱了!” 伽罗不解地望着父亲,以为自己听错了? 母亲在一旁笑道:“发什么楞啊傻闺女?你父亲将你许配给杨忠的大小子,你那罗延哥了!” 伽罗又望了望父亲,父亲一脸慈爱地点了点头! 伽罗却突然跪在父亲面前,泪如雨下地说,“父亲,父亲千万不要这样,女儿自己情愿嫁到宇文家去,再说,女儿岂是那种小家女子?哪能会为了一点的儿女私情,就置大势于不顾?” 独孤信心酸地抚着伽罗的头发:“女儿放心罢!其实,我想过了,宇文泰那里,不管两家是否联姻,只要他废魏以代,都不会对我放心的。我已经嫁一个女儿给了他儿子,他没有放心我。我就是再嫁两个三个女儿给他儿子,他还会一样不放心的。能保全身家的法子,只能以守藏为上策。而且,他若真的无容人之量,该烹走狗就决不止是我独孤信一人了。我想好了,只要风向不对,我先行自请告老还乡就是了。说到底,以前,是父亲自己太放不下功位名禄了。” 伽罗见说,“哇”地一声竟然失声大哭,将几个月来积郁的一腔的绝望和痛楚,以及绝处逢生的轻松全都淋漓尽致地哭了出来。 独孤信噙着泪,一面抚着她的头发,一面说:“好了,别把脸哭皴了,赶明儿出阁时,人家杨家的人还怪我呢,怪不得赶着催着要嫁女呢,原来我独孤信的女儿这么丑!是怕嫁不出去啊!” 伽罗见父亲这般说,一下子破啼为笑了。 原来,父亲大捷归来,回到府上的第一件事便是,即刻前往赵贵、于谨两位亲家府上,请二位做媒前往杨家商定两家儿女婚嫁大事。 只为战前宇文宪曾来府上拜访,并留下话头的缘故,故而,此事必得赶在他托人提媒之前使生米做成熟饭。 否则,事情便无法扭转…… 因此,这才连嫁娶之日也一并匆匆定下…… 第八章 太师薨天 大司马独孤信府上,几天来,全家上上下下俱忙得不亦乐乎。伽罗与杨坚的婚事赶得紧,从议定到婚嫁,拢共只有三五天的日子。大司马府上灯火昼夜通明,光为伽罗赶制嫁衣嫁妆的绣女缝娘一项,就达近百人。 独孤信为爱女准备的陪嫁之物,不算车马奴婢,如金珠宝物、衣物锦被、锦罗缃绮、首饰鞋袜、各种典籍、毛皮器皿等等,就整整摆了三间屋子和几张床桌。 出嫁的前夜,独孤信将伽罗叫到自己的书房。语重心长地说:“伽罗,父亲一生虽以德信著称,并被太师、大冢宰赐名为‘信’,终有一样憾恨之事,那便是为父虽有文治之才,然打仗武略上,却并非父之所长。能有今天,也不过是以识人之才和德信仁义取胜。然,今日之天下,三国鼎立,外强伺逼,欲建大功业者,非武略军功不足以彰显声望,威服他人。这次兵事,父亲看出来了,杨坚那孩子,果如你说,确系可造之材。 “然而,女儿可知,为何杨坚立下大功,父亲在军中却反而对他处以重责的原故么?” 伽罗望着父亲,摇了摇头。 “伽罗,杨坚虽说举止成稳,城府雄厚,且韬略超人。然而,毕竟少年之人,性情仍有操切之嫌!其实,无论是攻城还是破敌,也无论世间万物,都不是只有一种胜敌之法的。父亲率大军攻袭敌城,心中是有足够的把握攻破城池的。父亲不愿一举而破,甚至有意久攻不下,是因为太师宇文泰之故,原本是有韬晦之策暗藏个中的。一个人,要想成就大事,决不能只凭威勇和武略。杨坚虽说有谋略,却没有悟透此番战事我为何如此布置。故而,仍需一番磨砥之后方可成就大器。” 伽罗闻听父亲此言,顿如醍醐灌顶! 这时,父亲从书阁后面的一个暗龛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镶金银扣的红漆匣子来,徐徐打开—— 伽罗突然预感到:恐怕,这就是自己打小就听说,却至今无缘一见的独孤家祖传镇宅宝物,父亲向不示人的《兵家秘笈》! 果然! 父亲从盒中取出《兵家秘笈》,万分珍爱地抚了抚封面说:“女儿,以你的睿智机敏,与杨坚的宏达沉蕴和雄武果决联手,前程未可估量!所以,我将咱们祖上传下来的这部《兵家秘笈》送与你们,望你们能珍惜光阴,悉心研读,终能弘扬光大两家门楣。” 伽罗听父亲此言,已是泪咽喉堵,泣不成声了。 她似乎刚刚发现,一向英俊洒脱的父亲,不知何时,已是两鬓华发了。因想到,以后自己再不能晨昏问候,亲聆慈教时,一时哀痛难禁地跪在父亲膝前哽咽道:“父亲,女儿以后不能常常奉守在父亲身边了,父亲自己更要多多保重……” 独孤信抚着伽罗的头发:“伽罗不要伤心,你的几个兄长虽没有靖匡之材,却也算孝顺敦睦。倒是你,到了杨家之后,不比在父母跟前,要懂得凡事含蓄。虽说你公婆皆是有名的忠厚之人,可是家中还有许多的姑嫂妯娌,为人处事,不比在父母兄姊跟前随意。你一定要记得,孝敬公婆,睦爱叔姑,举止言行三思而后行。” 伽罗垂泪点头,谨遵父命…… 五公子宇文宪骤然闻听独孤伽罗与杨坚订婚的消息,登时便觉得自己的脑袋“轰”地一下炸了!半晌,还呆呆地怔在那里,一时闹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 这才几天日子?他奉朝廷之命,率军前往攻城破敌,第一次建下大功凯旋归来,本欲求父亲托媒到大司马府上,风风光光、隆隆重重地替自己求聘独孤伽罗的。只因二哥宇文震在不久前的江陵之战中阵亡,父亲老来失子,自己一时还不好向父亲提及婚聘二字。 哪里料到,突然之间独孤伽罗突然竟被聘为杨坚之妻了! 而且,一并连嫁娶的日子都匆匆定下了! 宇文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胀出血了! 宇文宪又恨又悔!既怪自己当初拜见独孤大人之时,竟没有把话挑明,又恨自己当时没能将此事禀报父亲。否则,哪里会有今日之痛? 如今倒好,自己心仪的女孩子,竟让杨坚那小子捷足先登了! 他心下实在难以服气! 杨坚何德何能?有何过人之处?论长相,身材上长下短,一个大额头棱棱角角的,哪里及得自己英武过人?论文采,不如四哥宇文邕和堂兄宇文孝伯;论武略,漫说比自己了,就连王轨等人也是不及的!论出身,杨坚之父杨忠既不是三公大臣,又不在六柱国之列,仅仅六柱国下面的十二大都督大将军之一罢了! 他一时真想寻到杨坚,与他决一雌雄! 郁怒万分,实在无可喧泄,一时奋而拔出腰间的宝剑,对着一片树丛狠狠斩劈起来! 剑气犀利逼人,剑光迸射!末了,身边一棵茶碗粗细的杨树,竟被他一剑下去,拦腰折断! 宇文宪望着断树,咬牙切齿地发誓:“杨坚!此生此世,宇文宪决与你势不两立!” 伽罗出嫁的这几天,宇文宪闷在府中,一步也不肯迈出家门。 然而,他却显得处处坐立不安,一会儿看几眼书,突然又将书狠狠地摔在案上。一会儿忽地站起身来,在中庭踱来踱去,或是咚咚地大口大口喝茶。 佐僚裴文举见他烦躁不安,便和他在厅堂对弈闲话,说些轻松的话题。宇文宪面无表情,也不接他的话茬。 这时,宇文宪的佐僚刘休徵从外面归来,进了门,眉飞色舞地张口便说起刚才路过大司马、河内公独孤信的府前时,正好遇见新婚回门的独孤伽罗省亲的盛况。 他说,往日曾听说过独孤伽罗是个才女,怎么竟没注意她还是一位天姿国色的美人儿啊?又详细叙述独孤伽罗今天的打扮:头戴七钿金步摇,身披孔雀金霞帔,真是天人临凡啊;俄尔又说杨坚,金章银绶、紫罗绣袍,实在气韵不凡…… 听刘休徵滔滔不绝地说着,宇文宪低头看着棋盘,渐渐地,捏棋子的手开始发抖起来。 裴文举见状,赶忙给刘休徵使眼色。谁知刘休徵正说的得意,哪里顾得看裴文举的神色?说着说着,突听宇文宪顺手将手中的茶碗狠狠摔在地上,打雷似的怒喝一声:“住口!” 刘休徵嘎然而止,怔怔地望着宇文宪,不知他突然发火却为哪般? 裴文举做为宇文宪的侍读,常随宇文宪入太学听学。宇文宪私下也常对他谈独孤伽罗的事。傻子也能看出,五公子迷恋上独孤伽罗了。 他自然清知公子这几天烦躁发怒的原委是什么!于是急忙给刘休徵使了个眼色。 刘休徵虽不知个中隐情,人却格外机智,赶紧转了话题。 屋内气氛正在不尴不尬之际,突听外面报说朝廷有急诏发来! 诏书读到一半时,怒气未消的宇文宪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这竟是一份讣诏——正在西凉巡阅兵事的父亲宇文泰突然驾崩于军中! 宇文宪直觉得一个惊天劈雷在头顶突然炸响! ……太师、大冢宰宇文泰,崩于云阳宫,扶还长安正式发丧,诏命中山公宇文护受遗辅嗣子署理万机,诏天子以下文武百官、宇文氏子孙赴丧举哀…… 直到诏书宣读完毕,宇文宪才蓦地爆出一声野狼似的悲号…… 原来,宇文泰在讨齐大军归来后,又亲自率部于平凉一带驻兵校武,以慑边敌。正要拔营回京的前夜,忽然一颗巨星从天而降,伴着巨雷似的轰响,径直坠落在帅营前面! 一时,大火骤然熊熊燃起,漆黑四野映如白昼! 正当人马惊悚万状之时,突然又闻恶报:中军帅旗突然无故断折! 平白生发如此大凶之兆,宇文泰心内忌恶异常,加上二子宇文震又新近阵亡,一直都郁闷在心内。如今两下夹击,越想越觉诸兆不祥!于是,当晚便觉得胸闷气喘,到了三更时分,便已四肢渐沉、针药不医了。 宇文泰清知天命当尽,只是放心不下,自己去后,嗣子尚幼,江山社稷,万机之重,如何安顿? 若托命于诸位大臣,几大柱国将军眼下各自拥兵,一旦生夺重之心,天下便倾覆于旦夕之间了!那时,不独自己经营多年即将在望的大业毁于一旦,宇文氏一族也将血溅满门…… 思量来去,觉得诸多外姓权臣当中,竟无一个敢辅付大任者。 末了,觉得只有侄子宇文护还算可靠。 这个侄子,早年丧父,自幼追随自己入关。自己在外领兵打仗,家中诸事尽托付于他掌管。合家老少近百人,侄子竟能把内外诸务治理得不严而肃。身后之事托付于他,应该比外姓权臣可靠。 如此,不仅可保朝国大权不旁落外姓,也可避免宇文家族的不意之灾…… 主意已定,即令属下飞马入京、急召宇文护速速来见。 宇文护赶到时,宇文泰已经命系一线,他拚命支撑着,努力向侄子交待后事:“护儿……我诸子幼弱,难负重荷。时下,四方未定,外寇正强,而诸公大臣,各拥府兵,勋重位高,内忧不测。今将天下大事托付于你,望你勉力成就我志,勿使我宇文氏大业功败垂成……” 又密嘱道:“革魏兴周,及早定夺……可以大司徒李弼为太师,赵贵为太傅、大冢宰,大司马独孤信为太保、大宗伯,如此,外示崇重,实夺兵马。再以宁都公宇文毓、达奚武、豆卢宁、李远、贺兰祥、尉迟迥等一并晋为柱国,分别接任三人旧日府兵…… 宇文护垂泪应命,宇文泰命内史并左右辅将进帐,当众正式颁诏:奉嫡子宇文觉嗣位太师、大冢宰,晋迁开府将军、中山公宇文护为柱国将军、大司马,辅佐嗣子,统领署理军国万机。 宇文护强抑悲咽,遵从叔父遗嘱:暂且秘不发丧,直待灵至长安城外,再诏告天下…… 第九章 祸起萧墙 傍晚,素车丧服的杨坚随父亲为宇文泰举哀守制数日,返回府上的半道,父亲命杨坚独自先行回府:宇文泰的葬仪结束时,大宗伯赵贵秘密邀请独孤信等几位大人到他府上一聚,说是有事相商。 其实,即使父亲不说,杨坚也清知他们商议何事:在太师的葬仪之上他就已经看出端倪,名位卑下且无勋功,也从没有参与过朝政大事的宇文护,突然被宇文泰临终托付总理朝国万机者,骤然跃居于朝廷三公、三司、五大柱国之上。 这样的安置,实在太出乎众人意料了! 在宇文泰的葬仪之上,杨坚就发觉,以赵贵为首的众臣便开始彼此联络,私议太师薨驾后,军国朝政不应只由宇文护一人统领,而应由五大柱国、三公要臣共同辅政! 杨坚也未多言,只是嘱咐了父亲几句“保重”的话,便独自乘车回府。 几日小别,归心似箭的杨坚命属将快马加鞭。 尽管车外寒意料峭,一俟想到在家中翘首等待自己的新婚妻子伽罗,杨坚的心内即刻涌出融融的暖意来:新婚燕尔,一别数日,即令是在国葬之上,他也无法挥却对伽罗的满怀情思。 帝京长安一街两行的店铺房舍一闪而过,杨坚的思绪也一如飞奔的车辂,感叹人生世事的变幻莫测。谁能料到,大司马独孤信从反对自己和伽罗的婚事,到在军中当众杖笞自己四十军棍,不想,大军凯旋归朝的当天,他便请赵贵于谨两位柱国大将军为媒,前往杨家提亲,并当即定下第三天便是迎娶喜日。 父亲杨忠对这桩从天而降的婚事更是喜出望外! 大司马独孤信在朝中威望过人,上自大魏皇室,太师宇文泰,下至六大柱国,朝廷三公,皆与他有姻亲往来,彼此盘根错结,人势颇众。父亲早就听说独孤信的小女儿独孤伽罗不仅研文习武,才学过人,更是天姿国色,是多少王公之家求之不得的佳妇!怎么也没想到,自家儿子竟被人家看上了眼。因而,在自己的婚事操办上,父亲真是倾其全力了。 在盛大的新婚喜宴上,郑译笑谑道:“唉!怪道那罗延挨了大人的军棍,爬在榻上疼得大气都不敢出时,还直夸独孤大人如何功过分明、如何不徇私情,原来人家这是使的苦肉计啊!早知如此,这顿军棍不如我们来替那罗延当了!只可惜,独孤大人最小女儿也嫁给那罗延了。我等今后就算有挨军棍的份儿,也没有做乘龙快女婿的运气了!” 一席话,说得满室宾客哄堂大笑。 杨坚更没有料到的是:伽罗出嫁,岳父竟把独孤家族的传家珍宝《兵家秘笈》,做为陪嫁送到自家府上! 他知道,岳父决定要把《兵家秘笈》陪嫁伽罗时,曾召集伽罗诸兄说明:“兵者,凶器也。凡人知兵则趋祸,圣人知兵则避祸。尔弟兄七人将兵俱无过人之略。非是父亲偏心,父亲若将《兵家秘笈》传与尔等,不仅不会给你们带来荣华功业,反会为尔等招来祸患。今传与你们七妹,将来必能弘我家族并佑护尔等。” 伽罗几位兄长原也并无太大雄心,清知父亲自有他的主见,故而见父亲如此决定,倒也并不十分在意。 伽罗和那罗延深知独孤信此举对他们的寄望之深,初婚之际,小夫妻虽柔情蜜意,却不似别的小儿女只知沉溺于儿女之情,而是每每禀烛夜读,抵膝研析《兵家秘笈》,时日不久,竟已悟得一二分真昧,甚感快慰! 伽罗虽是女流,对兵法兵略和史书经论却是格外偏爱。得《兵家秘笈》后,竟是如饥似渴、爱不释手。偶有得悟,便与夫君论说辨析,每每令杨坚感到惊异不已。 杨坚刚刚踏上台阶、迈进门廊,便见伽罗已从侧厅匆匆迎出。原来,她派人探得公爹和夫君杨坚为太师举丧已毕,傍晚时分便可归府的消息后,一早便在侧厅的录事房等着他了。 杨坚望着伽罗,不觉心头一热。 因太师崩驾,举国大丧,虽在新婚之中,伽罗也是一身的素服:满头青丝梳了个斜斜的倭堕髻,没用金宝头饰,只别了一支银簪花。一件青花襦裙外面披了件家常的素色氅衣。 如此素淡的装扮,越发衬得她的清丽和妩媚了。 杨坚不觉砰然心跳! 见她红朴朴脸上一双宝石般的眸子忽闪忽闪地笑望自己好一会儿,才轻声问道:“怎么?父亲没有一起回府?” 杨坚揽着伽罗的肩膀一路往内庭两人的新房走,一路说:“父亲去赵大人府上有事商议。” 伽罗撩起棉帷,杨坚一迈进新房,即刻便有暖暖的气息,伴着一缕玫瑰的熏香扑面而来,一时,竟有些醺醺欲醉起来。 伽罗一面亲自服侍杨坚换掉素服、一面命家人将早已烧好的洗澡水备好。 杨坚徐徐沉入浴盆,长呼了口气,这些天,在太师丧仪上的诸多纷乱喧嚣和寒冷疲乏,顿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静静地品咂着家的温暖和舒适,妻子的温柔和情爱…… 伽罗撩起柔软的浴巾,亲自在杨坚的胸前和颈背上搓揉着。 热水的温润气息,伽罗呼吸的芳香,和着柔声蜜语,炭火毕毕剥剥的微微作响,浴巾和伽罗手儿柔软的撩拂,令杨坚对伽罗生起无法自抑的渴望。 杨坚握着伽罗的手,将脸深深地埋在她柔软的手心,贪婪的嗅着…… 初冬的月儿又圆大又清亮。 伽罗令人摆上茶酒果点,与杨坚相依相偎于窗前,望着天穹中一轮明月,享受着小别后的团聚。 杨坚握着伽罗的手儿:“唉!想我杨坚,何德何能,竟能得上天如此垂顾,把神仙似聪明美丽、才识过人的伽罗赐我为妻?” 伽罗道:“父亲五十寿辰那天,便识破你心怀川壑。太学同窗,更见你敦睦左右,不肃而威。料定夫君将来必成家国重器!伽罗一生无它求,只愿夫君尊贵之日,依旧和伽罗相爱不渝,伽罗此生也就足矣!” 杨坚拥紧伽罗,对着天上的月亮说:“伽罗,今晚此时,明月清辉,杨坚发誓:此生此世,绝不和伽罗之外的第二个女子有异生之子!若有违者,必受天谴!天命亦必不久!” 伽罗低声吟咏:“我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此时,全心沉浸于新婚燕尔甜蜜幸福中的伽罗,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一场巨大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宇文泰的骤然崩驾,使朝中形势风云突变。 柱国将军之一的赵贵,这几天实在是怒火中烧! 他是第一个咽不下这口窝囊气的。 想当初,那黑獭不过地无一垅,兵无一旅的一介匹夫,只为看重他为人仗义,自己才肯拚了性命,振臂赞拥,并联络各镇诸将兄弟的各路兵马,一致推举黑獭行使主帅之职的。 大伙跟随黑獭,挟天子以令诸侯,踞一城之地而东拚西杀,终于用许多兄弟的血汗和性命,打拚下了这三分且一的天下。 他黑獭凭什么有的今日? 这倒也罢了,无论如何,江山社稷最终还是要归姓一人的。可是,谁也没有料到的是,这个黑獭,平素活着时,话说得比念经还好听!死生弟兄,同袍同泽!原来,他们这些出生入死追随他二十多年的外姓弟兄,为他打下半壁江山的功勋元老,末了,倒让他功微职卑的侄子来指使他们这些功勋赫赫的三公要臣、柱国将军们! 他又凭什么肯归服于那无名小卒? 所以,从整个葬仪到几次朝议之上,赵贵处处毫不掩饰对宇文护的不屑和轻蔑。 今天,他联络朝廷大员到他府聚集,就是要撺掇众位大臣同心协力,要在朝堂之上,力主由柱国将军、百战功勋共同参朝辅政! 杨忠来到楚国公赵贵府上时,见大司马独孤信和开府将军万俟几通、叱奴兴、王龙仁、长孙僧衍、宇文盛等人已先行赶到。今天来的诸位,或为赵贵的心腹和属僚,或有儿女姻亲联系。 事关紧要,赵贵也不闲话,率先直言道:“诸位!咱们都是太师二十多年的生死同袍!想当年,因主帅贺拔岳被害,我等极力拥赞宇文泰擢据主帅之职,众人共同匡扶魏室,出生入死,大小不下百战,终于创下了如今这三分且一的天下。在座诸位当中,哪家子弟属僚没有阵亡伤残者?哪家不是父子两代南征北战的?天下乃我等共同开僻之天下。我等一向视太师为亲兄长,没想到,人家竟把我等拚杀效命多年的外姓兄弟统统视作外人!咱们五大柱国、十二大都督,几十位功高勋重的兄弟中,竟连一个也未能得到他的信任!却用了一个从无过人功勋、名位远在我等之下的他自家侄子独掌朝政!实在令吾等生死兄弟寒心!” 开府将军万俟几通说:“此事如何办,我们都听赵大人的!” 独孤信道:“嗣主年幼,宇文护往日从未曾参与过朝廷大事。如今,四方未平,边乱频起,朝政江山万机之重,内交外睦军国之繁,无论出于公心还是私心,由他一人辅理万机,的确有失稳妥!” 开府将军吒奴兴愤愤地说:“若按太师的遗托,今后,莫非连赵大人、独孤大人、李弼、于谨、元欣这些王公大臣,朝廷功勋的五大柱国,也要去听从那无名之辈的指使不成么?” 杨忠沉吟道:“无论由谁辅政,都必得能服人心、合众意,关键是要有益于江山长久、社稷安稳。” 众人议定:明天的朝议之上,众位一致上奏,为了江山社稷,愿同心协力,共担朝国万机。 赵大人与众人在府上商榷共图议政之时,宇文护也正在四方奔走。 他当然感到了眼下朝廷形势对他的不利,也料到赵贵迟早还会在朝廷之上公开发难的。 他必得抢在赵贵前边,事先争取一部分朝中重臣的支持。 朝中重臣中,五大柱国之一的李弼,与叔父既为儿女亲家,两人私交又甚好。李大人的儿子娶的正是叔父的长女、自己的堂姐。另外两人,贺兰祥和尉迟迥,两人的母亲皆是宇文护的姑母,三人皆为姑表兄弟,平素又一向亲好,他们也应该不会反对太师的临终所托。 达奚武与自己自小交好,这人也好办。 果然,当他分别走拜到几家府上时,几人都明确表示:此乃太师的家事,太师生前视宇文护犹如亲子,又是太师临终遗托,辅佐嗣子署理朝政,理属当然。 最后,宇文护来到了素有“王佐之材”,五柱国之一的于谨府上。 叔父生前与于谨一向笃好,宇文护儿时也常到这位长辈家走动来往。在谈到受叔父临终之托,辅佐堂弟署理国事时,宇文护情恳意切的说:“世叔,您是看着侄儿长大的。侄儿其实一向喜欢清净,对功位并不留意。然叔父临终所托,侄儿岂敢不从?可是,侄儿功勋未树、名位卑下,如今,各位世叔对侄儿心存疑虑,不肯归服,原在情理之中。侄儿本当退而却之,又怕辜负了叔父的遗托。左右为难,故而连夜打扰,求世叔教诲且明示,侄儿当如何退让?” 于谨道:“中山公,太师如此托辅自有他的道理,若由众人共同理政,诸事往往难成决断。中山公既为太师从子,又受太师遗托,必当以死争之,何言退让二字?我一向蒙太师殊恩甚重,二十年情同手足。明天朝议之上,对众定策之时,我当拚死以争,中山公万不可言说辞让之词,既负太师遗愿,以致朝廷生变……” 宇文护闻言,连连称是。 从于大人府上出来,宇文护暗暗松了口气…… 第二天群公朝议,议及时局,未待众人开口,于谨便率先奏表:“想当初,魏室倾危,社稷动荡,太师、大冢宰匡扶力拚,方得今日国祚中兴。今上天降祸,太师骤然弃我而去。嗣子尚幼,中山公既为太师亲侄,亦犹如亲子,兼受遗托,当之无愧。” 赵贵闻言当即反驳:“我等虽非大冢宰同姓亲胞,然数十年生死与共,胜如手足。中山公从未曾参与朝国之事,今若担领万机之重,以他一人之力,只恐难以担荷,故而,我以为,朝廷大事,当由诸位勋高位重者共同议政,更为稳妥。” 为人精明的李弼说:“此事原是太师、大冢宰临终钦定,岂可轻易变更?我等唯有全力拥护,方可告慰太师九泉之灵啊。” 赵贵接过他的话说:“告慰太师,唯有以江山久长,社稷磐稳。中山公虽为太师亲侄,毕竟历练未足,若有闪失,国基动摇,岂不更违太师遗愿?” 宇文护叹了叹气,“唉!此是叔父所托,辅佐堂弟,也属家事,我虽庸昧,却不敢推辞啊!” 叱奴兴冷笑一声:“万机之重系朝廷国事,绝非一家之私事,朝国万机,当使诸位功勋同谋共图稳妥。” 王龙仁、长孙僧衍纷纷附和。 尉迟迥说:“朝国万机虽非一家之私事,太师遗托,使从子辅佐嗣子,署理平生职任,却是太师本意!你们莫非还要矫篡太师遗嘱不成?” 独孤信接过尉迟迥的话说:“蜀公此言差矣!太师身为国之元辅,所留职任更非一家私事,而是朝国万机。中山公虽为太师亲信,毕竟历练未久,我等于太师情同手足,于国家同为元辅,共事朝国,原为本份!” 开府将军万俟几通道:“中山公以寻常绩勋而骤然跃居于三公之首,莫说朝国三公不服,即使我辈,也觉于情不妥!关乎社稷,于私于公,也合当由朝廷要勋同谋共图!” 于谨见状,忽然扶剑而起,勃然大怒道:“同谋共图,同谋共图,由谁同谋,凭甚共图?是你王龙仁还是他长孙僧衍?是你叱奴兴还是他万俟几通?太师、大冢宰恐怕正是担心有人会在他崩驾之后踞功邀权,又怕众心难遂,才使中山公一人辅国。如今,太师尸骨未寒,尔等便在此图谋权柄,违逆太师遗嘱,到底是何居心?” 于谨一向德高勋重,与赵贵、独孤信、李虎功位相抵,他此言一出,凛然无私,众人一时皆默然无语。 贺兰祥,达奚武,尉迟迥此时也一起来指责叱奴兴,李弼一时也从中调和。 于谨望了望众人,不容置辩的说:“有中山公统理军国,我等便有所依托。太师临终所托,中山公若执意推辞,便是不忠不孝!请万勿再辞,更请受我等拥拜!” 贺兰祥,达奚武,尉迟迥,以至一直不作一语,观察势头的李远、长孙览、王谊等,见大势已趋,只得顺势而行,俱都随于谨一起叩拜,请宇文护辅佐嗣主统领军国。 独孤信见殿下禁卫兵士俱由宇文护的人统领,清知再执意不从的话,不仅于事无补,说不定还会有异变滋生,于是便对赵贵等人使了个眼色,赵贵等人见此,只得一面违心叩拜,一面思量等待时机,再图翻覆。 此事,暂且算是这般议定了。 然而,宇文护清知,赵贵等人恐怕不会就此罢休的。 他未敢放松戒备,散朝之后,他前往开府将军宇文盛、宇文丘兄弟府上,郑重拜道:“二位世叔!自入关以来,二十年间,你们跟从家叔,出生入死胜比手足,也一向视侄儿如亲侄。侄儿以往虽并无参与朝事,然叔父临终托付,侄儿反复推辞,竟至叔父恼怒,训斥侄儿说,侄儿并非孤立无援,名义上虽由侄儿一人总揽朝国,其实,如于大人,李大人,还有你们二位世叔,自然都会协助侄儿的。今日朝议之上,二位世叔也看到了,李大人和于大人对侄儿果然全力推举。今侄儿恳请二位世叔,从今往后,对侄儿教诲指点,仍旧一如叔父在世之时。家国危难之机,诸位世叔的倾力扶持,侄儿没齿不忘。将来朝国安定,大业既成,不独九泉之下的叔父会感激世叔,侄儿也更铭感二位世叔的扶持之恩。”一面说着,一面竟眼睛湿润起来。 宇文盛、宇文丘二人从今天的朝议之上,已经看出了宇文护后面其实也有一帮子重臣支撑的。而且,太师临终遗托,外人即使不服,恐怕也是回天无力。又见宇文护如此诚恳,心下感动,两人俱诚惶诚恐的说:“啊!中山公客气了!你我虽非同族,却系同宗。中山公既是太师所托,便为正统,我等合当全力效命!” 宇文护叹气道:“二位世叔之言,令侄儿甚是感激。二位世叔原在赵大人治下,以后的日子,还请二位世叔多多留心,从中寰转斡旋,勿使内情生乱而致亲痛仇快啊。” 宇文盛、宇文丘二人以为极是,连连点头答应。 诸事完毕,转眼便到了新年上元。 宇文护见朝中局势稍稳,便惦着叔父宇文泰的遗托,开始召集诸公秘密商讨革魏兴周、移践国祚之事。 没料到,在兴代之事上,朝廷众位大臣,甚至前朝几位元姓宗室勋臣,包括五柱国之一的元欣,竟然也踊跃拥赞。 大魏恭帝清知大势所趋,倒不如谨恭遵命,或可留得一条性命。于是传诏天下:魏历告终,周朝受命。禅帝位于太师、略阳公宇文觉。 新朝诏命:以李弼为太师、进爵赵国公,以赵贵为太傅、进爵楚国公,独孤信为太保、进爵卫国公,于谨为大司寇、进爵燕国公,以侯莫陈崇为大司空,进爵梁国公。以中山公护为大司马,进爵晋国公,各邑万户。 并以宁都公宇文毓,高阳公达奚武,武阳公豆卢宁,小司寇李远,小司马贺兰祥,小宗伯尉迟迥等并晋柱国将军。 一向从无过人功勋的宇文护,在整个废魏建周的兴代之中,一人当前,立下大功。 因有李弼、于谨等一帮重臣支撑,加之又有废魏建周的兴代之功,新朝未久,宇文护便渐成气候。 扶立宇文觉践祚大位不久,宇文护便撺掇皇帝宇文觉,说太祖宇文泰在世时,赵贵和独孤信曾竭力反对立嫡为嗣,唆使逼令皇帝宇文觉的颁诏:削除独孤信和赵贵两人的兵马实权,仅保留太师太傅的虚职,以示尊崇。 两人往日柱国属下的两大都督、四大开府兵马,分别由宇文毓、尉迟迥、贺兰祥三人掌领。 其余两位柱国于谨、侯莫陈崇兵权不变,自己的另一位亲家,柱国、唐国公李虎夫妇此时俱卧病在床,李虎的嫡子、独孤信的四女婿李昺领旨侍疾奉孝病榻。同时,李虎属下的兵马眼下直属大司马宇文护统领。 直到此时,独孤信才开始悟出:黑獭临终前,肯定对宇文护有一番教诲! 他小看了黑獭的后劲,也小看了宇文护周围的潜力。 看来,在观察朝廷风向转变上,自己还不如于谨和李弼二人! 他预感到:从今发往后的日子,只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了。暗暗告诫自己,以后自己恐怕必得加倍小心,方可躲过意外之祸。 独孤信这里思量着如何藏韬晦略以求自保时,不想,楚国公赵贵却是越发怒发冲冠了——革魏兴周,新帝践祚,诸公皆有晋封,唯独自己和独孤信二人,反倒被削去了兵马实权! 他怎么能咽得下这般窝囊气? 他决计孤注一掷,再次召集亲腹,谋除宇文护并取而代之! 他与左右心腹旧僚筹定:十天之后,中山公宇文护伴驾陛下校阅三军之时,乘其不备,由开府将军王龙仁、长孙僧衍、叱奴兴、万俟几通等人迅速围定宇文护,当众斩杀! 筹计已罢,赵贵派部下急赴长安京都和盐州两地,将两封密书分别送达京城独孤信府上和盐州开府大将军宇文盛的帅帐。 赵贵给独孤信的信曰:“我等既已得罪权臣甚深,即令向其称服,也必无善终。请弟协力同心,诛杀奸人…… 又密嘱:在宇文护校阅三军之时,突然发难,当众斩杀宇文护之后,使陛下发诏,令诸公同辅新朝…… 宇文泰葬仪不久,开府将军宇文盛便离开京城,返回戍地盐州任上去了。 返回盐州不久,便惊悉独孤信和赵贵二人均被削去实权的消息。 宇文盛与胞弟宇文丘犹自感叹:此一时彼一时啊!不过两三个月时光,朝廷六大柱国将军,便死了两个、削了两个!而当年名不见经传的宇文护,转眼之间竟已成了宇文泰第二! 此时,未免暗自庆幸,亏得当时他们兄弟二人并没有太和宇文护过不去。否则,今日也不知是怎样结果呢。 兄弟二人正在感叹风云世事的变幻莫测,忽然,赵大人派人连夜送来密信一封。 送走信使,宇文盛匆匆打开书信、凑近灯烛。 胞弟宇文丘不知信上说些什么?却见兄长一边阅信,一张脸竟突然变了颜色! 宇文丘不知发生了何事,忙将信接过来,匆匆地看了一遍。不觉大惊:原来,这竟是一封联络诸将谋杀宇文护的密函! 宇文丘即刻将信放到灯烛上去烧! 宇文盛手急眼快、一把抢过:“唉呀!万万烧不得!” 宇文丘一时不解何故? 宇文盛一边将书信小心万分地装入信封、藏在身上,一边道:“二弟,我立即赶往京城一趟。你在此守留,不见我消息,哪里也别动。” “大哥,连夜进京,有何急事?”宇文丘不解地望着宇文盛。 宇文盛看也不看宇文丘的脸,一面穿上外衣,一面披挂佩剑:“赵贵胆大包天!自取灭亡。” “啊?大哥……你这是,这,这万万使不得啊大哥!”宇文丘惊得全身发抖,急忙阻止道。 “二弟,此事必有疏露!我不为之,也必有人为之。那时,你我兄弟既为同谋,阖府老少数十口,血溅满门的大祸,已经迫在眉睫了啊!” 宇文丘惊恐万般,却又痛楚不忍:“可是,大哥,如此一来,赵大哥必然性命难保!你我兄弟岂不要担当起出卖朋友、不仁不义的恶名了么?这,这,从今往后,你我兄弟可如何做人啊?” 宇文盛叹道:“唉!兄弟,赵贵此举,纯属私心。一旦造成朝廷动荡,使万民涂炭,兵祸连天,你我岂不照样背负不忠不义遗臭千年之名?设若事有泄漏,致祸满门,子孙儿女倒也罢了,可是,咱们那年近八十的老母,难道,也要因咱们去遭受杀身之祸吗?” 宇文丘闻言,虽叹气流泪,却也想不出可以避祸的计策。 宇文盛挂好佩剑,咬牙道:“此事要怪,也只能怪赵大人自己不知轻重!太师、大冢宰尸骨未寒,大周初建,江山未稳,嗣君尚幼,一旦诛弑辅臣取而代之,必然致令国基动荡,倘或群雄崛起,诸强争重,敌国趁虚入侵,后果实在不堪设想!事到如今,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了!” 宇文丘目送兄长率左右侍卫打马疾驰而去,直到几人背影消失于浓稠的夜色之中,宇文丘猛地打了个冷噤,这才发觉:早春夜半,自己伫立于刀割似的寒风中,两只手心和内衣,竟全被汗水洇得透湿…… 第十章 独孤之厄 二月二这天是母亲的五十大寿,姐妹们相约回到娘家,为母亲祝寿。 大姐独孤金罗领着儿子贞儿,四姐孤独毗罗抱着儿子李渊,五姐独孤波罗抱着正在吃奶的儿子宇文化及,二姐银罗,三姐摩罗,六姐陀罗等也都携儿带女的,家中骤然显得热闹起来。 姐妹们问起父亲,母亲说父亲这会儿有些事,待开宴时自会过来。这会儿不必去打搅他了。 众姐妹清知父亲这段日子因朝廷上的事,一直郁郁寡欢,便不再去扰他。 过了一会儿,母亲却悄悄告诉伽罗:“你父亲交待你回来后,到他的小书房一趟。” 伽罗知道父亲有话要单独跟自己说,于是,乘众位姐妹哥嫂们和母亲说笑之际,悄悄来到父亲的前厅书房。 伽罗来到书房时,见父亲正独自在厅内徘徊不定,看神色,像是有什么大事。 伽罗发觉:一向注重仪表服饰的父亲,胡子也该修了,头发也有些花白时,不觉眼睛鼻子一酸,却满脸是笑地说:“父亲!您一个人躲在这里享清闲呢!后厅那边,早就被一群小人儿们闹成一窝粥了。” 父亲见伽罗过来,笑问:“那罗延回来了吗?” 伽罗道:“今儿府上有些事,他稍晚一些时候过来。” 独孤信又问,“你四姐夫和五姐夫他们都过来了么?” 眼下,独孤信的七个女婿中,只有三位人在京城,所以依礼,都要来贺寿。一是四女婿,李虎的长子李昺,因李虎卧床不起多年,他奉旨在京城府上侍疾尽孝。二是五女婿,宇文盛的长子宇文述,一向在长安戍领京畿;再就是七女婿杨坚,眼下在京朝京兆伊任功曹之职。 除了这三个女婿,其余的都在外州戍守。按朝廷律制,一般情况下,没有朝廷诏书,是不得私自回京的。 伽罗道:“四姐夫正和几个哥哥说话。五姐夫有事没来。听五姐说,好像她公爹昨天夜里回京了,今儿五更时分,她还没见着人,父子俩便出门去了。” 独孤信“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突然神色大变,他盯着伽罗的脸问,“你,你刚才说……说谁昨夜回京,今儿天未亮就出门了?” 伽罗望着突然变了色的父亲,“父亲?你怎么了?哦,是五姐的公爹啊。五姐说,公爹昨天后半夜匆匆赶到家来,今儿天不亮,便和五姐夫一起出门了。” 伽罗这般说着,就见父亲此时已是两眼发怔、双手发抖,一张脸骤然青白吓人! “父亲!父亲!你,你哪里不舒服吗?我去叫人来!”伽罗一时急得要哭,父亲蓦地喝住了她,“伽罗!” 伽罗呆呆地望着父亲,不知发生了怎么了事? 独孤信一面急促地喘着气,一面催促伽罗:“伽罗!快去!悄悄叫你二哥和四哥过来,记住:千万不要惊动他人。还有,回来时,先命人守在门外。我有话对你二哥和四哥交待。快去!” 伽罗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拔腿就往后厅跑! 跑到后厅时,她悄悄附二哥耳边,交待他不可惊动他人,然后请他叫上四哥一同速去前厅面见父亲。 伽罗进门时,见父亲正在奋笔疾书着什么。 见老二和老四到来,父亲一面将信匆匆封上,一面交待道:“你们两个现在速速出城去!记住,千万不要惊动旁人,一定要悄悄地走!一定要把这封信亲手交给你岳父本人手中!记着,此事比性命还要重大!送完信,仍旧悄悄地赶回!不可让任何人,包括你五姐、五姐夫知道你们出城之事!明白吗?” 二哥和四哥知道,近段日子以来,朝廷中风诡云谲,今天忽见父亲如此神情惊骇惶恐,又这般交待,清知事关重大,也不多问,藏好书信便迅速备马出城去了…… 伽罗望着父亲,虽不知出了什么事,却也知道:此事一定非同小可! “伽罗,你看这个。”父亲将一封书信交与伽罗。 伽罗未读完信,双手便已哆嗦起来! 这是赵大人联络父亲诛杀宇文护的密信! 父亲又道:“伽罗,我若猜得不错的话,你五姐夫的父亲宇文盛手中肯定也收到了同样内容的一封信!” 伽罗的脸色骤然变了:“父亲?” “太师丧仪刚罢,宇文盛才离京几天?为何连夜回京,又匆匆一早面见宇文护?分明与此信有重大干系!宇文盛如此悄悄回京,又一早出门,一定是赶在早朝之前,赶往天官府告密去了!” “啊?”伽罗大惊失色! “我是昨天早接到你赵伯伯信的,一直没有想好如何回复。你赵伯伯太大意了,这样的事,岂敢牵联如此多人?我这一天都是心惊肉跳的,正思量如何通知你赵叔叔万不可草率行事。谁知,果然就出事了!” 伽罗脸色苍白地望着父亲:“父亲,宇文盛也许有别的要事回京?再说,他和赵伯伯,你们彼此都是儿女亲家,即使他不赞成赵伯伯此举,也应私下劝阻才是。怎么会出卖他多年的生死兄弟和儿女亲家?” 父亲满脸悲愤地说:“唉!人情险恶。有的人为了自保,自然顾不得别人了,按说,这还算好的呢。而有的人为了富贵,甚至连父兄儿女性命也有不惜出卖的。” 伽罗闻言不觉打了个冷噤!旋尔又劝自己,此事,只不过是赵伯伯联络父亲而已,父亲并没有答复他什么。而且,刚刚令兄长送走的信中,父亲也反复劝阻赵伯伯应以朝廷国事为重云云。如此,即使将来事情败露,父亲也不过是知情未举之罪吧? 独孤信一面将信放在灯上烧掉,一面说:“伽罗,世上凡事,在动荡未稳之际,万不可仓促参与一方。否则,或许是福,很多时候,或许种下了滔天大祸啊。你先去吧,省得有人起疑。记得:一会儿到宴会之上,有人问起你三哥四哥时,只能说他们去城外请圣医僧垣前来为我诊病就是了。” 伽罗流泪点头谨记。 这些年,自从举家从洛阳迁入长安,虽说父亲和兄长们常年去国离乡出征打仗,母亲和姐妹们也因担忧父兄的流血送命而人人求神拜佛,吃斋念经的。可是,伽罗觉得,眼下的朝廷风云,怎么倒远比父兄们在战场上拚杀陷阵更让人揪心惊惧呢? 杨坚在开宴之前赶到了。 虽说岳父与他们谈笑风生,他还是即刻就伽罗和岳父两人的神情中,感觉出了什么大事! 他不动声色的和伽罗的四姐夫,还有伽罗在京城任职的大哥,和闲赋在家的六哥两人碰杯。 伽罗为了掩饰自己的惶乱,一会儿抱着四姐的女儿,喂他一些能吃的菜羹,一会儿又抱起五姐的女儿,让五姐吃些东西。 虽已入二月,帝京长安的天气却仍旧显得冰冷。屋里的炭火烧得很旺,伽罗却觉得心内一阵阵发冷。又因心神不宁,不是碰翻了杯子便是失落了筷子。 杨坚和四姐夫李昺,伽罗的大哥、六哥,左右陪在岳父独孤信身边,众人有意说些新鲜的话题,想化解一些岳父的情绪。 告别父母回家的路上,伽罗终于忍不住对杨坚详说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杨坚握紧伽罗的手,夫妇二人皆预感到将要降临的不祥之兆…… 回到杨府,杨坚见伽罗开始显出从未有过的烦躁和坐立不安了。伽罗的惊忧不无道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眼下,宇文护因对大周国的兴代之功,在朝中权势今非昔比,已蔚然成气!岳父已经被罢职除官,若再有新的祸事发生,不独独孤阖府满门老少吉凶难测,就连他这个做女婿的前程未来,恐怕也将受到阻挫! 他们是不能坐而待毙,但夫人伽罗面临大事这般方寸俱乱,反倒会阻碍了她的用心用智。 到了晚上,他让忧心忡忡的伽罗和自己一起打坐,坚持每天必要的参禅之后,收了功,见伽罗果然平静多了,这才叫过伽罗,一面安抚了一番,一面与她一起运帱曲划。 凌晨时分,夫妇二人终于商定下了一个缓兵之计……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伽罗便打点收拾了几样东西,匆匆乘轿来到大姐府上。伽罗冒雪来到大姐家时,对将要临头的灾难毫无知觉的大姐,正在悠闲地教孩子们画瓶中新采的梅花呢。 窗外大雪飘飘,屋内却拢着旺旺的炭火。一身彩锦镶貂棉袍的大姐,越发显得雍容和华丽。 伽罗虽不忍打扰大姐的宁静,然事关父亲性命,眼下能救父亲的,只有大姐了。 大姐夫虽不在家,大姐却能以陛下皇嫂的身份进宫觐见,做些铺垫并探听一番虚实。如此,一旦有什么不测发生之时,宇文护即使欲加害父亲,就算出于礼数,最后毕竟还得经过陛下允准,才能发诏颁旨。 当伽罗把母亲寿宴上发生的大事告知大姐后,大姐当即惊得全身发抖起来,一时只是流泪哆嗦,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伽罗看着她那付怯懦柔弱的样子,不觉便着急上火起来,从未有过的厉声喝道:“大姐!独孤家眼看就到血溅满门的生死关头了,还由得你这般流泪害怕、六神无主吗?” 大姐抖着嘴唇:“伽,伽罗,你,你说,我能做,做什么?” 伽罗俯在大姐耳边悄悄交待了一番。 大姐一面拭泪、一面急忙点头:“妹妹,我,我马上就进宫求陛下去。” 伽罗看到一向贤淑宁静的大姐被惊得魂飞魄散的模样,心里一酸,却强令自己不露出半点惶乱和不安,她一面帮大姐换上觐见皇后和陆夫人的一品命妇朝服,一面把早已备好的入宫觐见的礼物拿了出来:给胡摩皇后的是一件缀了珍珠的羚毛披风,给陛下最宠爱的陆夫人的是一件孔雀金绣的襦裙。另有伽罗亲手做给陛下的貂毛暖帽,还有给陛下和陆夫人所生的两岁的儿子的一件小裹肚儿。 伽罗曾听大姐说过,陛下的爱子康儿常易受凉咳嗽腹泻。于是,连夜缝做了这件带领的小裹肚儿。裹肚儿里外皆是用鞣得嫩软如绸的羔毛,里面敷入婆母吕夫人秘传给自家的治疗小儿咳嗽、腹泻的草药。 大姐望着几样进宫觐见的礼物,冰凉的手握着伽罗同样冰凉手哽咽道:“妹妹,大难之际,亏你还能想得这般周全……” 伽罗道:“姐姐,事关重大,姐姐也必得镇定才是。进了宫,给陛下、皇后和陆夫人的东西,一定要说是你自己亲手缝做。给康儿的,却要说是咱家母亲亲手所缝最好。” 大姐连连点头。直到此时她才发觉:原来,这个小自己十多岁的妹妹,关紧时刻竟能如此临危不乱。 伽罗再三再四地嘱咐完毕,又亲自搀着大姐上了车,直望着车轮隆隆消失在巷子拐弯尽头后,伽罗也不回府,就在大姐府上守着,一面帮着照顾大姐的几个儿女写字画画,一面焦急万状的等着大姐。 如此,从上午一直等到日头偏西,才听门上禀报“夫人回府了”。 伽罗急忙迎了出来:只望了一眼大姐的神色,便已猜知:大姐此番进宫还算顺利。 大姐把进宫的情形对伽罗匆匆说了一遍:按伽罗嘱托的话,大姐金罗先到崇义宫觐见了前朝大魏国的晋安公主,当今的皇后胡摩,奉上了觐见的礼物。因大姐夫大姐为诸弟之长兄长嫂,又一向性情和睦,因而,诸弟自幼都愿与他来往。大姐嫁到宇文家之后,诸弟皆幼,长嫂比母,一直帮着照顾几个小兄弟,因而,众位兄弟也格外亲敬她。 陛下的生母,正是当今皇后胡摩的姑妈,宇文泰的嫡妻。胡摩也一向和这位为人娴淑的长嫂彼此亲敬。妯娌两人说了好久的闲话,皇后又留她在宫里用了午饭后,才派人送她到陆姬的寝宫看望陛下的长子康儿。 陆姬见长嫂的母亲竟亲手为自家爱子康儿缝制了这般精美的药裹肚儿,实在欢喜感激。两人正为康儿试戴裹肚儿的当儿,便听外面报说陛下回宫。 因是长嫂,陛下又尚未亲政,因而,彼此倒也没有什么可避违的。陛下见长嫂到来,又听陆姬说,长嫂的母亲为自己爱子缝制了药裹肚儿,可以防治康儿的咳嗽腹泻时,连声说有劳卫国公夫人,又问卫国公好的话。 当陛下问起卫国公时,大姐不觉眼圈一红,却有意吱唔,流泪不语起来。 陛下觉得诧异,果然执意地询问起来。 陆姬问:“大嫂,卫国公,身体有恙了么?” 大姐拭了拭泪,按伽罗的嘱托,说可能大冢宰对父亲独孤信有些误会。说到此,大姐起身再次叩拜,流泪恳求道:“陛下,家父眼下已无朝廷实职,一心参禅礼佛,再不会过问朝事。我等兄妹眼下别无它求,只希望家父能够平平静静的多活几年。此事,还请陛下在大冢宰面前,能为家父做些融通。” 孰知,陛下一听到宇文护的名字,即刻便满脸胀红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愤愤地说:“哼!这才几天?他便几番提拔亲近,排斥异己,诛杀社稷元勋。朕明白,卫国公不过是因共图议政得罪了他。其实,朕也赞成诸公共同议政!那样,他宇文护还敢如此专擅吗?大嫂,你莫担心,你我系亲胞兄弟,天下原是咱们家的天下,凭什么要跟他说好话?卫公一向忠诚信义,朕心里是有数的。你放心,朕不会看着他胡作非为的!朕自会为卫公说话的。” 伽罗闻听大姐这般说了一遍,将悬在喉咙的心骤然放下了:原来,当今陛下对宇文护的专擅也开始怨恨不满了。既然陛下答应为父亲说话,宇文护就不敢公然谄害父亲…… 伽罗一面帮大姐更去朝服,望着她忧伤憔悴的眼睛,想家中自从家遭变故,想父兄们每日唉声叹气,母亲每日担惊受怕,旧病发作。就连一向善良娴静、不谙外交的大姐,也不得不出面求人时,一时伏在大姐怀里,心下酸楚,不禁哽咽起来:“大姐……难为你了。”便泪如雨下起来。 大姐拍拍伽罗的背,流泪抚道:“伽罗……我本是长姐,家中遇事,竟还不如你有主见。” 伽罗拭着流泪说:“大姐,若只凭我一人,心智不知乱成什么了。此番,全凭了那罗延临危不乱,帮妹妹出此计策……” 大姐点头沉吟:“嗯,父亲果然识人……” 第十一章 一脉三花 当赵大人见独孤信竟派了他两个儿子亲自赶来送信时,当时便预感到事情有变了! 他匆匆展开信,见信上却只有寥寥数字:“楚公,再再叩拜:请楚公为江山社稷而计,万勿轻率!珍重!珍重!” 赵贵一眼便读懂了字里行间深藏着的险恶情势! 前思后想,不觉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直到此时,方感到因一时躁动和义气用事,事情确实做的有失周密了。 于是,急忙把已经拟好、正要派人送达京朝,请宇文护并陛下校阅兵马的奏章毁掉…… 宇文盛连夜赶回京城后,连水也未及喝一口水,便携儿子宇文述一早赶到天官府。待获准进见时,命儿子等在外面,自己一人入殿,将赵贵秘谋之事和密信一并禀报大司马宇文护知晓。 宇文护大惊! 他匆匆结束了早朝,却留下于谨、李弼、贺兰祥等人,众人一起布下了将计就计之计——单等赵贵邀发巡阅的书信送来,谋反的人证物证俱悉获拿后,立即捉拿赵贵诸人…… 宇文护这里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单等着赵贵邀请大周皇帝陛下和太师宇文护校阅的奏书呢! 孰知,等来等去,直到密信中所预定的日子过了两天了,仍旧没有什么动静,也不见有请求自己和陛下前往巡阅兵事的奏章送到京中,宇文护便开始焦虑起来。知道赵贵可能有所警觉,又担心夜长梦多,生怕赵贵再生出新的图谋,自己猝不及防之中再致异祸。于是即刻诏命京畿附近诸州刺史总管回京,禀奏各地宿防诸事。 为防止赵贵生疑,宇文护在给赵贵的诏书中,专门另附了一封意恳词切的私信:“……遥想世叔楚公当年,领率诸公一齐拥戴太祖匡扶前朝,众公协力齐心,以一州之地而踞三分且一之天下,且终成革魏兴周之大业……世叔楚公数十载如一日,以忠勇善战而著名遐迩。护系太祖亲侄,受太祖教导,世叔楚公于大周功绩,护始终未敢有忘!今辅佐嗣帝,独木难撑,护再再恳请世叔楚公和诸位世叔和舟共济,同心共助,合力扶持幼主…… 赵贵正为事不机密,几天来心神不宁,处处惊疑时,忽见诏书和宇文护的私信,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心想,宇文护原本无名之辈,如今立足未稳,而新建大周国则是四面强敌,风雨飘摇。他满心以为,看来,眼下宇文护还是离不开他们这些百战武勋的,所以才如此拢络自己。 于是,竟毫无疑惑地赶回京城了。 待进京之后,又命属将到别的官吏府上探听虚实,因见京畿附近诸州的官员果然都已接诏回京,越发放下心来入宫参见。 孰料,一俟他解剑脱履,刚一踏进乾安殿,就见左右突然拥上一群禁卫,将他一把按倒,不由分说便当众缚下! 虎入牢笼,纵然赵贵阵前杀敌武艺绝伦、威猛过人,此时也无可如何了。 宇文护命左右当场以陛下的名义宣诏: 昔太祖率众,匡扶先朝。诸公齐心,共治天下。自始及终,二十三载,今仗群公,协力一致,革魏兴周,拥朕大位。朕虽不德,然于群公情如亲胞。太傅赵贵,竟与万俟几通、叱奴兴、王龙仁、长孙僧衍等阴谋勾结,图危社稷,阴谋害朕,丧心病狂、十恶不赦! 诏:立即诛除罪人赵贵、万俟几通、叱奴兴、王龙仁…… 又:太保独孤信虽犯知情不举罪,然念其功伟名高,除官免死! 父亲独孤信有惊无险,终于躲得一劫。 伽罗在大姐府上得知:此番,陛下为父亲之事,几乎与宇文护公然翻脸。 按宇文护的意思,是执意要父亲性命的。不想,拟诏之时,陛下争辩道:“太师,当下国基未稳,四邻强悍,江山社稷正值用人之际,独孤信一向信义为本,德勋过人,素有文治之才。赵贵之乱,独孤大人为了朝国大局,社稷安定,已事先劝戒赵贵,故而,才使赵贵知错而止。虽说知情未举,亦属本性使然。太师不如以除官免爵论处妥当。若一并诛杀,与理不通。朕以宽怀事朝,不想即位不久便落下滥诛功臣的名声。” 宇文护说:“什么信义为本?赵贵犯上谋乱,为大不赦罪,他身为重臣,知情不举,按律当斩!” 陛下愤然作色:“你分明是公报私仇,若执意要杀他,那就别借用朕的名义发诏,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当初,独孤信曾力主立长为嗣,宇文护以为,陛下一定会忌嫌此事,视独孤信为政敌。今见陛下竟如此袒护独孤信,实在出乎意外。 因独孤信为人一向宽厚忠义,于谨、贺兰祥也多与他交好。见此情状,也纷纷为独孤信求情,请念其平素德望,免其一死…… 宇文护见状,勉强同意了独孤信免死。诏敕:坐罪除官,罢其爵号邑封…… 新婚的这段日子,伽罗竟是在胆战心惊中熬过来的—— 当初,幸好公爹在宇文泰葬仪结束后便匆匆返回穰州任上,因而,虽与赵贵和父亲私交甚笃,却因任地遥远,谋逆一事才幸而未被牵连其中。 公爹若在京中或京畿附近任职,此番,娘家和夫家必然共同牵累其中。 那样,孤杨两家只怕永无出头之日了…… 伽罗回到独孤府时,见侥幸躲过一死的父亲,骤然苍老了许多! 伽罗清知,父亲虽说承蒙陛下和于谨、贺兰祥等几位大人的协力保全,侥幸未能丢命,然而,从今往后,恐怕很难再有复出的机会了。 可怜父亲一生雄心勃勃,一向把功位勋爵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如今被除官在家,颓丧郁闷之中,恐怕迟早会憋出病来。 伽罗想,若让父亲真正忘却烦恼,除非引导父亲修信佛法。这些日子,伽罗回到家中,在父亲面前,有意无意谈禅说佛,见父亲颇感兴致,便觉有些希望了。 伽罗在夫君杨坚陪伴下,前往河东嵩山少林寺拜访少林大禅师。 嵩山乃佛教禅宗的发祥之地。夫君杨坚初诞之时,曾被嵩山少林尼师抚育多年,直到杨坚年及开蒙才飘然而去。伽罗也早就闻知嵩山少林大禅师修行高远,能窥破前世来生。故而,希望大禅师能到京城的伽蓝寺讲经说法,使父亲能超脱烦恼。 大禅师一俟看见独孤伽罗和杨坚夫妇,即刻便有一种曾似相识的感觉——他屏神敛息,开启慧目,欲勘破这对夫妇与佛门的前世缘源,不想,面前的二人竟被一种奇异的光晕护罩,使智慧极高的大禅师也不得识破天机! 大禅师心头一惊!清知二人来历非同寻常,且必与佛门有着深厚的因缘。可惜,因几十年前的那场战事酿成的孽力至今尚未偿尽,故而,以自己目下修行,仍不能得识二位的前生来世真身…… 当伽罗告诉大禅师自家父亲的名字时,起初,少林寺大禅师无动于衷。当得知独孤信原名叫独孤如愿时,任是出家人,大禅师也一时神色激动起来:原来,大禅师与父亲竟有同袍之谊,是多年前并肩作战的生死至交! 伽罗这才得知:面前这位少林寺独臂大禅师,出俗之前原和父亲一样,皆是大魏国的百战功勋。在二十多年前一次有名的大捷之后,不知何故,毅然摒弃凡俗,自断左臂而遁入空门…… 大禅师虽识不透独孤伽罗的前生,因知伽罗和杨坚与佛门的夙缘,也有意结纳。故而,得知独孤信眼下正在红尘苦海中颠宕,便有意引渡他超脱苦海,廓清迷惑,放下执着,得大自在。 大禅师与独孤信故友重逢,仿如隔世。大禅师在独孤府驻锡几日,每天讲经说法,亲领慈航,有意要超度这位老友勘破幻相,使之及早脱离功枷名锁,了却对死生轮回的惊怖之心…… 独孤信因一时还未悟破幻相,故而在大禅师辞行之际,便以自己未来的吉凶祸福而求教大禅师。 大禅师沉吟了一番说,“请独孤公随便写一字上来。” 独孤信持笔蘸墨,信笔写下了一个大大的“独”字。 大禅师一看,顿生悲悯:蟒枭入庙坐旺,鲲鹏逢煞落陷! 唉!独孤公啊独孤公,你怎么偏偏就写下这个“独”字哪! 独孤信满怀期望地仔细端详着大禅师的神色,想从上面先看出一些答案来。 大禅师未作一语,用剩下的一只右臂,却拿起独孤信刚才用过的笔,在“独”字下面,奋笔书下四句解来。 独孤信拿起纸,发现上面原是四句偈语: 枭蟒际会, 蛟鹏驭风。 水涸浒塘, 舟覆水中。 独孤信反复端详着偈语,终是不解,一脸的迷惘相问:“老兄,可否再详细些?” 大禅师道:“独孤,你我原为故交,曾共生死。老纳清知独孤公与佛门原有夙缘。故而临行之时,才破例将此偈语留下,独孤若能潜心省悟,悟破个中玄机之时,便得圆满自在之日。不独可把前生今世的功位荣辱,生死悲喜一一勘破,即令来生后世诸多因缘,也可一并识透……然而,天机玄奥,各有因缘。即使悟破,也不可将所悟结果示与他人。否则,不仅与事无补,你我也将同时俱坠地狱沸鼎,且永无超生之望……” 独孤信一面点头,一面品咂大禅师话中深意。 大禅师飘然而去之后,独孤信每日跏趺禅坐,诸事不问,就大禅师的四句偈语,早晚禅悟,希望终能证得根本,求得圆觉…… 伽罗见父亲果然放弃挂碍,淡却名位,一心隐修,渐入佳境,不觉暗暗舒了一口气…… 自除掉赵贵诸人后,宇文护刚刚松了一口气,万没料到,被自己亲手扶上大位未足三月的大周陛下宇文觉,竟也开始秘密联络左右腹臣,也要谋取自家性命了! 宇文护再也无法容忍了! 想自己为了辅佐这个嗣主入篡大位,四下奔波,联络大臣,革魏兴周,日理万机。终于了却了叔父的临终心愿。为了社稷安稳,又连着诛杀和削除了一大帮子异图不端和不肯归属的重臣,为此,结下了许多的仇人不算,自己百年之后,恐怕还要替他人担当废君弑主的千古骂名。更不说自己是如何为着朝廷社稷废寝忘食的操心劳神,通宵达旦的署理繁务了。 为了他宇文觉的江山帝位,自己刚过四十岁之人,短短几个月下来,望望镜中容颜,竟是满脸憔悴、两鬓花白。 如今,小小嗣帝根基未稳,羽翼未丰,便要诛杀替他革魏兴周的第一功勋了! 宇文护整整思量了数日之后,终于咬牙决定:废了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如或不然,等到他羽翼丰满之日,定然是自家灭门之时。 其实,他自己一人身死名灭倒也没什么可怕的。沙场征战,出生入死,他早已不惧生死了。可是,人不能这么个窝囊的死法,更不能让自己的仇人得意称快。 当得知当今陛下与孙贵、李植等左右近臣欲联手诛杀宇文护的实情后,贺兰祥、尉迟迥、达奚武等人无不感到了心惊肉跳——眼下,他们与宇文护已成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之势,宇文护一旦失势,接下来,首当其冲的便轮到他们几个陪葬了。 因而,当宇文护废除宇文觉的提议一出,众人异口同声拥赞立即废掉这个“荒淫无度,昵近群小,疏忌骨肉,谋诛贤臣”的昏君,另立明达宽仁之君! 然而,在思量废掉宇文觉、另立何人为新帝一事上,宇文护却犯了大愁:一旦废掉宇文觉,按朝廷无嫡立长的规矩,便当拥立叔父的长子、自己的堂弟宇文毓为帝了。 若扶立叔父其它年幼诸子为帝,不仅与理不公,与情不符,就连朝中几位心腹诸臣,也会疑惑自己有取代之心。 眼下大周,帝祚初定,四患未平,国基未稳,邻敌骄强,他还真不敢说,离了朝廷中叔父多年扶持起来的诸多文武旧臣、社稷栋梁时,自己还能否把得住大局? 看来,只要废掉宇文觉,就必得遵奉“立嗣以嫡不以长,立嗣以长不以贤”的规矩,必得扶立叔父的长子宇文毓为新君。这不仅因为在宇文毓背后,颇有几位有力的支持者,更因为,这几位支持者恰恰也正是他宇文护所倚重的心腹要臣。 而这几人,偏偏皆与宇文毓有姻亲往来:贺兰祥之子,尉迟纲之子,娶的都是宇文毓的女儿。于谨的次子于翼,李弼的次子李耀,娶的皆是世宗的胞姐。 然而,他实在不情愿立宇文毓为帝! 这里有两个原委:其一,宇文毓眼下已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背后又有诸多重臣姻亲的支撑,一旦扶他为帝,自己恐怕很快就得还政于他。而一年半载中就把军国大权归还宇文毓,他宇文护是决计放心不下的!他既担心宇文毓亲政之后不肯再听命于自己,也担心他果然如叔父所说,“温弱有余,刚毅不足”,难负万机之重。 其二,也是令他最忌讳的一点,宇文毓的岳父,正是刚刚被自己免除一死、削官去职的独孤信! 虽说独孤信眼下已无半点职权,然而,对他,自己是不敢掉以轻心的。这个独孤信是蜇伏于灌木丛中的一只猛虎,一旦扶立宇文毓为帝,只要他亲政的那一天,必然会重新启用他的岳父独孤信的! 思来想去,他虽十分不情愿扶立宇文毓为帝,却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最后,他决定:若要扶立宇文毓为帝,必须得除掉后父独孤信以绝后患。这不仅自己所担心的事,也正是叔父当初之所以不敢立长为嗣的真正顾忌! 如此,虽说贺兰祥、于谨与独孤信私交颇好,他们决不会为了保全独孤信,宁可放弃扶立与他们唇齿相依的姻亲宇文毓为帝的。 利害倏关,如何取舍,让他们自己决定吧。 果然,当宇文护提出只有先诛除独孤信,才能议立宇文毓为帝时,贺兰祥、于谨、李弼等人,竟点头默认了…… 这天清晨,神清气爽的独孤信再次跏趺禅坐,继续勘悟少林大禅师留下的那四句偈语: 枭蟒际会, 蛟鹏驭风。 水涸浒塘, 舟覆水中。 慧光明灭之间,独孤信忽地骤然开悟:天哪!原来,我独孤郎竟有如此造化——红尘轮回,三朝兴衰,俱与我独孤的后人有如此重大干系。即使今日轮回,往生极乐,亦算识破三世,超渡五苦。而千秋风流,更无他人,独孤郎又何憾有之?一面微笑,一面拈髯兀兀默自吟诵: 一脉香吐三世花, 兴衰枯荣堪嗟讶。 凤衔紫气九重劫, 千秋风流独一家…… 吟罢,哈哈大笑一串,急命左右服侍自己沐浴更衣…… 当噩耗飞报府上之时,伽罗骤然惊呆了! 她哪料到:原本已被下诏除官免死的父亲,这才几天日子?怎么会突然又被朝廷重新下诏赐死啊? 魂飞魄散、神胆俱裂的伽罗奔至独孤府门前时,远远地便看见许多的兵马已将独孤府团团围定了。 大街两行,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商贩…… 伽罗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闯进府门后,见几位前来宣诏并传赐毒酒的内史和太监们,个个面无表情,单等着独孤信辞别家小后,饮鸩受死。 阖府早已是哀声动天了。 伽罗疯似的径直闯往父亲的禅房时,见屋里屋外到处跪着一群悲声哀哭的兄长和家人,而父亲独孤信此时却兀自阖目趺坐在一张大大的蒲团之上,阖目诵经、一脸恬静! 伽罗拨开卫兵,一头闯进屋来、扑在父亲膝下,失声悲道:“父亲!父亲!你原已与世无争,只差未入佛门!他人为何还会紧追不舍,非要父亲一死?” 神情安详的独孤信阖目而语:“伽罗!何谓生?何谓死?诸行无常,是生灭法。异毁为喜,寂灭即乐!父亲这是证得圆满,往生极乐去了!” 伽罗呆住了! 独孤信舒了一口气,缓缓而道:“伽罗,父亲未肯就往,正为有几句话托付:父亲虽已悟破了大禅师的禅谶天机,却不能够泄露于你。父亲今将禅谶留传与你,若你自己能够潜心得悟几分玄机,也算你的造化了。” 父亲说着,将一张纸递过来。 伽罗见上面一个大大的“独”字是父亲的手迹,下面,是少林大禅师所留的四句偈语: 枭蟒际会, 蛟鹏驭风。 水涸浒塘, 舟覆水中。 伽罗一看,不觉又骇又惊!虽知个中大有深意,却不知从何论起?正欲将问个明白之时,突然外面又传来一阵吵嚷之声…… 父亲满面微笑,阖目默诵:“……种种功德,种种庄严,志心归依,顶礼供养。是人临终,不惊不怖,不颠不倒,即得往生,彼佛国土……” 当伽罗亲眼目睹在内史宫监的催促下,父亲端起毒酒一饮而尽那时,伽罗因恨极痛极,竟骤然昏死了过去…… 父亲幸得少林寺大禅师亲领慈航,超度苦海,悟破轮回,临终之时竟然不惊不怖,不痛不悲,这或多或少使痛不欲生的伽罗的心底多了几分安慰…… 父亲既死,伽罗的几个兄长遵父所嘱,匆匆携母亲妻儿悄悄离京远去了。曾经辉煌富丽的大司马、卫国公府第,人去屋空,满地狼籍…… 伽罗遵从父亲遗嘱,为避人嫌疑,仅和几个姐姐一起将父亲草草下葬。 大姐夫宇文毓,四姐夫李昺,和她们姐妹一样,皆是一身的素服。 当五姐毗罗和五姐夫宇文述一身素服的进了门后,竟被四姐连推带骂地轰出门去…… 五姐不肯走,跪在门外,直哭得昏死过去…… 她已经隐约得知:父亲是因公爹宇文盛密告赵贵一事受到牵连…… 五姐何辜? 伽罗一面悲咽着,一面流泪劝说四姐。大姐和伽罗一起,流着泪,把昏倒在地的五妹扶入灵堂…… 五姐夫宇文述原也不知那天父亲连夜匆匆回府并带他到太师宇文护的天官府所为何事,事后得知,也已于事无补。他直挺挺在跪在岳父的灵前,双泪长流,整整一天一夜,任谁去拉,都一动不动,最后,也昏倒在灵前…… 父亲的生前好友,甚至儿女亲家们,也不过悄悄派人过来问候一下,竟没有一个人敢公开过来吊唁抚恤一番的。 父亲的诸多属僚中,只有父子两代一直追随父亲麾下的高颎和郑译两人在场。 伽罗没料到:偏午时分,宇文泰的四公子宇文邕,五公子宇文宪兄弟二人,竟然公开过府吊唁来了。 伽罗知道,宇文邕过来,是因为他和大姐夫的关系一向交好的原故。宇文宪平素和独孤家并无太深交往,此时竟也不避嫌疑地过来吊唁,危困之际,众人避之犹恐不及,他竟能如此,实在令伽罗既意外又感动。 二人一身素服,令属下奉上丧仪后,在伽罗几位姐夫的引导下,来在独孤信灵前深深地拜了三拜,亲自换了一柱香,再次拜过后,才转身来到伽罗的大姐夫和大姐跟前慰问安抚。 宇文宪转过脸来,深碧的眸子望了望正在灵前低头垂泪、满脸憔悴的伽罗,目光中满是怜惜和关切,却是欲言又止…… 宇文宪、宇文邕、高颎、郑译等人,和大姐夫,杨坚,五姐夫李昺等人低声说了一番话,当众人告辞离开时,伽罗看见宇文宪把父亲的佐僚高颎拉在一旁,不知交待些什么事。 高颎、郑译两人,和府中父亲别的亲腹佐僚一样,因父亲之死,或多或少都受到了牵连。高颎因京中并无存身立命之处,所以,父亲的葬仪过后,都要各奔东西去了。 高颎要举家搬回渤海老家去,郑译闲赋在家。当初父亲被削职之后,伽罗便想把高颎和郑译引见到杨坚幕府的。父亲当时就阻止了她,说独孤府上的佐僚如高颎、郑译、刘昉等人,私下怎么接济都行,为避嫌之故,千万不能直接引荐他们到杨家幕府和大姐夫两家幕府。又说,几人俱为才高八斗之士,因缘际会,自然各有前程。 话虽这般说,伽罗还是放心不下他们,在父亲的葬礼上,也曾对大姐和大姐夫商议过如何接济他们的话题。 见宇文邕兄弟二人告辞去后,伽罗对高颎说:“玄昭*,我已为你备下两辆车辂和马匹,叔母和内眷们乘坐倒也宽绰,恕伽罗不能相送了,路上请多保重。” 虽说高颎自在为独孤府幕宾,伽罗与他交谈,和别的诸多王公大臣一样,都是直称高颎的字。 高颎道:“谢谢七小姐记挂。车马,只怕眼下已用不着了。” 伽罗望着高颎:“怎么?” 高颎说,“刚才,五公子安城公邀请我到他的幕府做记室。郑译和刘昉两人也被四公子辅城公请到他的幕府做事了。” 伽罗闻听,又悲又喜。悲的是父亲一死,树倒猢狲散,往日亲朋好友属僚故近都各奔生路去了。喜的是,宇文宪竟不避嫌疑,纳高颎入幕府,毕竟有了归属,高母妻儿不再千里迢迢受奔波颠簸之苦了。 众人散尽后,伽罗独自望着空荡荡的大司马府,望着被风吹得四处飘零残碎的挽联悼幡,蓦然记得父亲临终之前留给自己的大禅师四句禅谶: 枭蟒际会, 蛟鹏驭风。 水涸浒塘, 舟覆水中。 这四句偈语里,究竟隐藏着什么禅机? 父亲圆寂前,到底悟破了什么? 伽罗兀自趺坐在父亲用过的那方蒲团之上,阖目屏息,努力入静,一时间,只觉得面前明明灭灭,正要有所得悟之际,突然,因连日来的悲愤、惊惧与操劳,只觉得面前突然一片天昏地暗…… *水、浒、塘、舟四字,暗寓隋、许、唐、周四国,而四国主的生母或皇后,俱为独孤信的女儿。许,指宇文化及大业末弑其表弟杨广,曾一度称帝并建立许国。 *玄昭,高颎的字。 第十二章 面壁穿石 父亲之死,令独孤伽罗从琼楼玉宇骤然跌落于万丈深渊。 “罪人之后”四字,毒蛇般日夜缠缚和咬啮着她,令她无法喘息,令她愤懑欲疯,令她虚弱惊恐一如婴儿…… 夜晚,她一次又一次的大汗淋漓,当她泪流满面、大声惊叫着从恶梦中惊醒,杨坚都会紧紧地抱着她、哄着她,使她每每从恶厣的惊悸中渐渐平息…… 独孤伽罗病倒了,她在昏昏沉沉中整整躺了一个月。 病倒的日子,夫君杨坚每天每夜衣不解带地守在她的身边,或是好言抚慰,或是捧药请医。在夫君杨坚无微不至的关爱和坚毅沉蕴的呵护下,濒于崩溃的伽罗终于开始走出屈辱和恐惧的阴影…… 春去秋来。转眼,父亲独孤信罹难已半年多了。 不幸之中大幸的是,自独孤家族骤然衰败之后,杨家却因了公爹杨忠的几番沙场奇功,开始骤然腾达起来—— 公爹杨忠在近几年的南北之战之中屡建奇功,声震中外。宇文护倒和宇文泰当年一样,最喜爱的就是骁勇善战的大将,曾几次派人前往公爹的戍地慰问犒劳并书信达意,并邀请杨忠回京担当朝廷要职。杨忠却以自己痰症旧疾每到冬天都会发作,南方温暖之地宜于养病为由而几番婉然辞谢。 宇文护见杨忠不愿回京,便以其功而诏封为随国公,并晋拜为柱国将军。 在京兆伊任功曹之职的杨坚,也因父亲杨忠之勋,被宇文护晋迁为骠骑大将军,并封为大兴郡公。杨坚的几个弟弟,也相继得以晋封。 当今朝廷,对社稷功臣子弟,要么干脆不晋封,哪怕你是一介白衣。只要晋封,便会从白衣一跃而为朝三品文武之职或是县男郡公。虽说晋封职爵后,未必就会委以实职,然而,从此毕竟可以承领朝廷俸禄并食其爵邑了。而一般百姓子弟终其一生,也很难晋跃为朝廷上三品职爵的。 即令有奇略奇谋,大智大勇者,也不过被王公幕府养为宾僚,或在阵前杀敌的猛将而已。即令每战大捷,或是有了什么扶危靖乱的奇策,最终的首功,也只能记在主子们身上。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一说,便是由此而来。 伽罗沦为罪人之后,而骤然腾达的杨坚不仅没有轻淡于她,反倒越发爱怜倍至、处处呵护起她来。每天公事完毕,便和伽罗相拥或是握手相坐,对她叙说些外面的奇闻逸事,平时,无论公事私事还是人情往来,也总要先和伽罗商议一番再做定夺。伽罗的主意,也每每令杨坚心悦诚服甚至击掌叫好。 伽罗终于打起精神了。 为了报答夫君的深情厚义,伽罗暗暗发誓:一定要辅佐丈夫成就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业。 白天,伽罗帮着婆母操劳和安排诸般家事,到了夜晚,便和杨坚坐在各自的书房禀烛夜读,博览天文地理和经略兵法。 每晚入睡前,伽罗还会跟着杨坚一半个时辰的禅。 直到婚后伽罗才发觉,原来,杨坚自幼就养成了每天面壁坐禅的习惯。天晚夜静之时,都要在一只大蒲团上阖目调息,跏趺禅坐。 伽罗发现,坐禅时的杨坚仿若石佛一般,纹丝不动,神情超然,气志沉蕴,令人惊愕。 她问夫君:为何当年太学同窗时,各科并不出众,而底蕴却非同一般? 杨坚一言未发,提笔写下: 一意入禅, 气沉丹田。 日日面壁, 三昧洞穿。 伽罗深悟个中真谛,蓦然发觉,原来凡人与圣贤的区别,仅在思和不思、悟与不悟之间。有了禅静方能禅思,尔后方得禅悟。可惜,世人竟多不知静思禅悟之高妙。 身心入静之后,便可得荡荡无碍,自在洒脱,万事万物犹如静水沉碧,尽皆洞明…… 嫁到杨家不久,伽罗就把杨家的藏书翻阅了个遍。她和丈夫的居室,客厅,甚至榻边几上,到处都堆满了各种古今书卷和读书札记。不像个当家的长房媳妇,倒更像个专门读书做学问的儒士。 后来,为了使伽罗忘却丧父之痛,杨坚便开始拉伽罗参与到自己的诸多交往中了。无论是杨坚的同窗好友,还是父辈的同袍属僚,随国府的亲朋族人,以及府邸在京畿文武官员,乃至家眷依例被羁留帝京的三品以上外戍武将,家中父母嫡妻子女,何时寿辰,何时嫁娶,何时添子,伽罗都会事先一一打听明白,依序入册。每天都会查看册子,事先备下礼物,到了日子,必会亲到府上拜贺一番。 杨坚和伽罗居住的庭落侧畔有一处占地很大的园子。伽罗设法找来了许多的果苗花种,在园中亲手栽种下了诸如石榴、蒲桃、樱桃、枣子、苹果等各样果树,每天和下人一起为果树捉虫浇水、剪枝嫁接。 杨坚见她竟为这些事忙得满头是汗,便笑她闲不住,劝她说,家里养着成千上万的府兵和奴婢下人,这些事,她只须动动嘴,命下人去做就行了,哪里劳她亲自动手的道理? 伽罗也不解释,只是笑道,到时要请他品尝自己亲手栽的鲜果儿。 杨忠身为武将,半生飘泊颠宕居无定所,刀林剑丛,生死未卜。中年得子,儿子出生时又逢天兆祥瑞,紫气充庭,加上河东少林寺智仙上师的一番话,令他们对那罗延充满了厚望。 后来,虽觉得儿子的面相和风采果然有些与众不同之处,如额上五柱入顶,龙颔虎目,神态威毅。又因婴幼儿时曾随少林尼师跏趺禅坐,故而,性情也远比同龄少年深沉缄默不苟言笑。 杨坚十三岁那年,希望儿子能成就大器的杨忠对儿子谆谆而教:杨家自入关以来,功勋较晚,势单力薄。吾儿若欲成就大志,除了文韬武略的苦修之外,还必得通过联姻方可增其势力。而眼下皇室王公家的小姐,多不愿与人共事一夫…… 杨坚少小之时便已是志大心雄,自然领悟父亲深意。故而,虽说朝廷帝京王公子弟们在聘娶正妻之前,俱多有宠妾甚至子女,杨坚却始终未曾有过私宠…… 随国公杨忠夫妇清知:儿子杨坚虽内敛有余却机敏不足。因而在为爱子择婚之事上甚是谨慎:既要家势可靠,本人必得知书达礼……如此,一拖再拖的,始终未能寻到遂心的儿媳。 老两口再没想到的是,自家儿子竟被大司马父女看中了! 大司马罹祸之后,杨忠曾一度为爱子的前程感到沮丧。没想到的,后来发觉这个儿媳虽小小年纪,不仅识书达礼、孝敬公婆,而且无论在兵法经略还是家事外交上,竟然处处显出了过人的见识和机谋。但凡交付她的内外大小诸事,无不料理得既妥当又圆满。 见儿媳处处皆能辅佐儿子,老俩口实在惊喜望外! 吕夫人因操劳太甚,这几年身子骨渐渐的不大好了。见长媳如此能干,老俩口便商定:将府中诸多家事,连同兄弟姐妹并族中子弟的婚姻大事,一并交她张罗。 伽罗掌理随国府的家务后,行事为人并不独断,凡事总是先与二老和弟妹商议之后,才开始张罗办理。 此时,正好杨坚的兄弟姐妹和族中兄弟子侄相继都到了婚聘嫁娶的年龄。 独孤家族的辉煌随着父亲的身死而寂灭了。做为杨家的嗣长媳,随国公府的当家媳妇,她清知,联姻是使孤单脆弱的家族迅速强大起来的唯一途径,也是使家族之间彼此生死相依,荣毁与共的一种联结。 她要乘着杨家眼下的腾达之势,相继与朝中几家王公分别完成联姻。从头经营家族的兴旺大计。 伽罗决计先促成随国府与安城公宇文宪、附马世家尉迟纲两家的联姻——尉迟纲三代附马世家,与宇文护又属表兄弟之亲;宇文宪系嗣帝的手足兄弟,将来朝廷局势不论怎样动变,他们两人都不会有落势之虞…… 宇文宪的母亲达步干夫人四十岁寿辰的前几天,伽罗便备好了寿礼,到了日子,一早便带着几名家人,抬着寿礼,来到安城郡府为达步干夫人拜寿。 今天到安城郡府,除了为老夫人拜寿,还有一样主要的原故,便是想借此机会,促成两家的联姻。她想把杨坚的胞妹聘与宇文宪为妻。如果宇文宪不同意的话,再求聘宇文宪的胞妹河阳公主与杨坚的胞弟二郎为妻。 凭着女人的敏感,伽罗感到宇文宪对杨坚的某种敌意。 她必得先设法消除宇文宪对夫君的间隙…… 自宇文泰崩天后,相继成亲的宇文氏兄弟先后搬离太师府,各自置办了自己的府宅。宇文宪虽未正式娶亲,却也有了自己的姬妾和子女。 安城郡府外庭,一身锦袍的宇文宪正与左右属僚说说笑笑地闲议着什么,一眼看见伽罗进了府门时,竟楞在那里了。 倒是属僚高颎和裴文举反应快,赶忙迎出来,接过伽罗。 宇文宪的一张脸儿涨得通红,一面命人看坐上茶,一面问:“是你,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伽罗微微一笑:“那罗延到老爷子帐前奉孝去了。怎么,我一个人就不能来为伯母祝寿么?你什么时候回京的?” 宇文宪一笑,“你来了,家母越发高兴了。前两天我回来,家母就跟我念叨你呢。” 伽罗一笑:“今天来老太太跟前凑个热闹,知道你们府上有位上好的厨子,我这人嘴馋,顺便再来解解馋。” 宇文宪“呵呵”一笑,“家母一直夸你人好呢。”一面说,一面亲自领着伽罗往后庭母亲的院中走。又说,“家母四十大寿,我没派人请你的原因,一是因为家父去世尚未周年,依制是不能喜贺之类,二是朝廷这阵子不大安静,所以没敢张扬。” 宇文宪对伽罗说这些时,伽罗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信赖。 伽罗一笑,“早几天前就听老太太说了,哪里还用得着你再请?” 其实,伽罗现在每天早晚必做的一样事便是查阅表册。看看近几天有哪家王公朝臣的父母和内眷生日。然后记下需要准备什么礼物,穿什么客服,乘什么车轿等等。一早便将诸事打点和交待利落,到跟前不会误事,也不会因为匆忙,让人觉得备下的礼物不够体贴用心。 之前,伽罗已经来过安城府好几次了。第一次是闻高颎说安城府达步干老夫人胃口不好,正好二弟杨整从江陵回来,带回了好几篓新鲜的枇杷和柑桔,伽罗专门带人抬着篓子来到安城郡府探望。请达步干老夫人尝南方来的鲜果。 老夫人正好感到嘴里少滋没味的。吃了伽罗亲手剥的柑桔,娘儿几个说了半晌闲话,伽罗讲的笑话儿,直把老太太逗得前仰后合,不到吃饭时间,便嚷嚷着有了胃口。末了,竟弄得老太太拉着伽罗的手儿舍不得她离开了。一个劲儿地夸伽罗比老五的大嫂、伽罗的大姐长得还要俊俏。 临别,老太太再三再四地嘱咐,要伽罗常过府上来跟她说说解闷儿。 后来,伽罗又亲手做了糕点和菜肴,请老夫人尝手艺。老夫人说比自家府上的厨子做得都好。 其实,伽罗事先已从高颎那里打听到了,老夫人老家哪里?平时都吃些什么,听什么曲子,以及其它的喜好嫌恶等等。 自从以杨家长媳的身份,来往走动于王公大臣府上这些老夫人、夫人之间以来,伽罗竟悟出了,凡是性情开朗、谈吐幽默者,总是格外受人欢迎。当然,开朗幽默,一是要有见识经历,二还须得机智聪敏。 在这些老夫人、夫人当中,除了达步干夫人,伽罗感觉彼此投机者,一位是前朝大魏国的阳平公主、宇文孝伯的母亲,一位是四公子宇文邕的生母叱奴夫人,还有一位就是尉迟纲、尉迟迥兄弟二人的生母昌乐大长公主。 这几位老夫人俱是历经三朝几位皇帝,幼年随父,成年随夫,出关入关,东奔西走,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哪一个都算得上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有时,看世相人相,甚至比他们的夫君和儿女们还要透澈呢。 其实,只要能交结上这几位老夫人,根本就等于交结了她们的儿子。而且,和这几位老夫人来往,悟性极高的伽罗总能从她们身上学到一些做人的道理,处世的机警。 人常说,哪个女人有旺夫相,其实,根本就是这些女人为人通达明智,又洞察细微,为人处事不仅不会为丈夫招来祸患,相反还能为丈夫儿子避祸祈福,指点迷津的原因罢了。 前几次来安城府,宇文宪正好都在外巡视或是校猎。回府后,听母亲说伽罗来过,心下直是懊恼没能遇上,不能当面示谢。 两人一路走到后庭时,伽罗见前来祝寿的宾朋亲友果然没有几人。甚至连宇文宪的四哥宇文邕等兄弟姐妹都没过来。 老太太和伽罗拉着手寒喧之际,伽罗见宇文宪不知低声向他的侍妾俪儿嘱咐了几句什么话,俪儿点头应承的时候,笑着朝伽罗这边望了望,伽罗便猜到:宇文宪和她说的话,一定是和自己有关。 果然,酒过三巡时,就见俪儿亲自托了一个食盘走过来。 宇文宪亲自打开,竟是用鲜卑人的手法烤制的焦黄油酥的一大盘羊肉! 宇文宪笑道:“听说你打小就爱吃这个,我特意交待灶上给你做的。料里还加了你喜欢的浓浓的孜然和椒盐。” 伽罗望了望宇文宪,猜出他一定是从高颎那里打听出来的。心下未免有些感动。一面呵呵笑道:“看来,我打小嘴巴馋的事儿,在咱们太学同窗当中,已是尽人皆知了。”一面转脸对老夫人道,“伯母,你老先尝尝,这道菜,可是咱们老家那边的人过节少不了的一道大菜啊。” 老夫人尝了尝,点头道:“嗯,倒还是那个味道!不过,兴许是年纪大了,我还是更喜欢你今天带来的这道红烧肉。肥而不腻,入口就化。你可要教教她们怎么个烧法。” 伽罗笑道:“这个简单。远没有烤羊肉费事呢。你要喜欢,我隔三差五给你送来就是了!” 老夫人一面乐呵呵地笑着,一面拿筷子敲了敲桌子叹气道:“唉!就算隔三差五给我送吃的,怎么得似能天天守在我身边,等我随时馋了,随时给我烧一道解馋啊!老杨忠那两口子真真可恨!怎么恁地眼尖爪利?就比我早下手了一步,平白就抢去了原本该是我们家的媳妇儿!害得我不得天天有红烧肉吃!” 老太太又幽默又直爽,原本大家都避嫌的话,让她一下子说开了,竟成了笑话儿,把一圈儿的宾客乐得前仰后合的大笑,连宇文宪和伽罗都掌不住笑了起来。 见达步干夫人说到此处,伽罗笑道:“伯母,我倒有一个主意,让老杨家赔你一个媳妇儿行不行?” “哦?怎么个赔法儿?”老夫人笑问。 “伯母,我说的这个姑娘可是一等一的美人儿啊。若论性情和模样,我可是连她一个小手指头儿都赶不上的。一会儿,我私下里和伯母细说这事儿。” 老太太望了望宇文宪,笑呵呵地点头道:“哦?是不是老杨忠的闺女啊?嗯,我看不错!老杨家可是几百年来弘农一方的大世族,祖上几代都做到朝廷三公的。她的女儿,识文知礼,模样定然也错不了的!行,若能得老杨家一个闺女,赔我一个媳妇儿,我这气也没有了,也算跟他老杨家扯平了。老五,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敬三杯谢媒酒来?” 宇文宪一面迟迟疑疑地遵命倒酒,一面满脸狐疑地望着伽罗,不知她要怎么算计自己? 宴罢,伽罗陪老太太游园子时,先问了宇文宪的亲事定下没有?老太太满脸愁容地说,“哎,我也不瞒你。这个老五,真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愁死我了!” 伽罗见说,就把杨坚的三妹人生得如何秀美,性情如何温柔的话对老太太说了一番。 老太太笑道,“我看成!等我跟老五商量之后再给你回话儿吧。咳,这个老五,我实在拿他没法子。其实,原也有四五家子来提亲的。李弼家,于谨家,还有尉迟家,他连人家媒人的话都没听完就说不成。弄得我都没法回人家了。前几天,太师亲自跟他提起达奚武的女儿,他竟说人家闺女长得像夜叉。听说,在太学读书时他就最服气你。要不,怎么会先是选你做我们家女婿,知道你是女孩儿后,又想着你做我们家媳妇儿的?这回,你得帮我好好劝劝他,年纪不小了,好歹定下吧。” 虽说鲜卑人说话爽直惯了,伽罗听了,一时还是红了脸,一面笑道:“伯母!我知道您老这是变着法子夸我呢。其实,我成天野小子似的,谁能正眼当女孩儿瞧我呢?而且,那会儿,我还不认得伯母,做梦也不敢到你们王公府上做媳妇啊!怕的是到了你们家会当小媳妇儿,挨打受气的。我哪里知道,原来伯母的性情和我竟是这般投缘。” 伽罗这话说的实在,达步干夫人以为是理。鲜卑人家的女孩儿多是从小自由惯了,很多都是宁可嫁到比自家门第低些家中,反而不想高攀皇室王族,一是怕受不了那份拘谨,二是鲜卑女孩都不想丈夫有三妻四妾的。 达步干此时明白了:当年,孤独信宁肯把女儿嫁给门第远比大司马低得多的杨家,原是怕伽罗到婆家受气。此外,应该还有杨坚一直没有宠妾的原故。 伽罗告别老夫人离开时,宇文宪亲自送伽罗出门后,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问道:“刚才你和老夫人在一起,准备怎么算计我呢?是不是想把我早一天打发掉?” 伽罗听出他话里已有醉意,却情恳谊切地说:“你也不小了,我家三妹的人品相貌又没得挑,平时又爱读书弹琴的。你若不信,可以问问高颎,他在杨府常见三妹的。” 宇文宪一面听伽罗说话,一面定定地望着伽罗一双令人心醉的眸子,欲言又止的。 伽罗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微微发热起来,却仍旧向宇文宪夸奖自己小姑子性情如何婉柔,举止如何娴淑等话。 宇文宪望着她的眼睛,听她努力为自己说亲,心内不觉感到一阵隐痛。沉吟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别怪我不肯给你这个面子。今天我把话挑明了:凭她是天仙化人也别说动我。眼下,我不仅不会娶杨坚的妹妹为妻,也不会娶别的女人为妻。如果苍天厚爱,让我能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到了那时,我要把那个最尊贵的位置,留给我心里的那个人!” 宇文宪说完,深深地望了伽罗一眼,转身径去了。 伽罗一下子呆在了那里! 这一天,从宇文宪的这番话和宇文宪的眸子中,伽罗不仅隐约感觉到了宇文宪对她的痴想,同时,也感觉到了他非同寻常的雄图和野心…… 离开宇文宪的郡府,伽罗顺带来到宁都府坻看望大姐。大姐夫不在家,大姐这里,伽罗每隔两三天都会过来一趟,或是帮大姐料理些杂务,或是看看大姐家的几个孩子。 大姐夫自建周以来,被朝廷晋为柱国将军并被调任到离京城略近一些的岐州。因大姐夫致力所任,转眼已半年没有顾得上回家一趟了。 当初,父亲被赐死,母亲随四哥迁出京城不久,便因家中遭变而病故,伽罗从此越发留恋大姐起来。 在诸姐妹当中,和伽罗感情亲密的,除了大姐,还有四姐毗罗和五姐波罗。 五姐波罗那里,因五姐公爹宇文盛的告密,连累独孤家罹患大祸,大姐和四姐从父亲葬仪之后,都不再与五姐来往了。倒是伽罗可怜五姐无辜,有时一人悄悄过去看看五姐。五姐每次见了伽罗都哭得喉咽气哽的。说原不想再待在夫家,只是可怜孩子还正在吃奶,也只能过一天少一天了。加上,原与丈夫宇文述也是情深意切的,此事之后,丈夫也甚是愧疚,越发凡事都是看她的脸色说话,任她怎么烦恼发火,仍旧曲意抚慰,好言好色,竟弄得她去留两难了。 伽罗进了宁都府,见大姐夫的侍妾徐淑儿正抱着大姐一岁大的女儿安煦,一面招呼着下人们在院中晾晒被褥,一面逗安煦玩。见伽罗到来,赶忙迎了过来。 大姐夫的这几个侍妾,都是大姐嫁过来以后,由大姐做主收到房里的。她们原本是府上的奴婢,能有今天,都是大姐赏给的,所以,竟视大姐如神灵一般崇爱。她们的孩子,也都是大姐亲自教导,都视大姐如生母。 安煦一看见姨娘,便张着两只小手,趔着身要姨娘抱。 伽罗把安煦接在怀里,一面亲着,一面就听徐淑儿说:“夫人在后面家塾里看孩子们念书呢。” 伽罗令她继续忙活,自己抱着小安煦一直来到后庭。大老远地,就听见孩子们稚气的声音高声朗读着诗经里的《生民》: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 大姐转脸看见站在外面树荫下的伽罗,悄悄出了塾堂,望了望伽罗的衣裳笑道:“七妹,今儿怎么正经八百地穿起礼服了?” 大姐接过安煦,姐妹俩来到旁边的凉亭,大姐一面奶着孩子,一面听伽罗说,“今儿原是你家小叔宇文宪的母亲四十岁大寿,我刚为达步干夫人贺寿回来。” 大姐道,“哎呀,我竟把这事忘了。这个老五,姨娘的大寿,怎么也不派人过来说一声儿?” 伽罗忙把宇文宪不便公开邀请亲友为母亲做寿的话说了一番。大姐道,“这倒是正理。论理,父丧未满一年,不独不许饮酒歌舞,论说,你大姐夫也必得去官留职,在京城守满三年丧制。只是即为皇家宗室,为了避嫌之故,必得在葬仪之后即刻离开,无事不得逗留京朝呢。而且,平时没有圣旨召见,也不得私自入京。” 一面说着,一面诧异,“这倒奇了,伽罗,你倒是怎么得知老五的母亲今天过寿的?莫不成他连我这个大嫂都不肯告诉,反倒告诉你这个外人?” 伽罗笑道,“高颎往日曾对我说过,我随便记下了。不过去凑个热闹罢了。” 大姐点点头,“没想到,父亲旧日的这三位属僚,倒成你安插在我们家兄弟幕府里的奸细了。如今,四弟和五弟两家府上的诸多事情,我这个当大嫂的,反倒没有你知道的多了!” 伽罗一笑,“当初,若不是仗了大姐夫和大姐的面子,父亲身边的这三人,今天也不知都流落到何处去了呢!” 大姐说,“高颎、郑译和刘昉三人文学过人,和四弟五弟他们哥儿俩原是同窗,加上他们的幕府正好也需要记室府录,所以,彼此一说即合。” 第十三章 废嫡立长 因宇文宪执意不肯与杨家联姻——无论是他聘杨坚的妹妹,还是他胞妹嫁杨坚的弟弟。伽罗只得退而求其次,为二弟杨整求聘附马世家、尉迟纲的女儿为妻。 尉迟纲的母亲昌乐大长公主和伽罗也是颇为投机。加上两家又是门当户对,见曾见过杨坚的二弟杨整,不独人生得高大英俊,也颇有武略。故而,伽罗一提出来,大长公主当即便爽爽快快地应下了婚事。 于是,伽罗便聘请媒人约订婚书,并开始操持采买缝绣并婚嫁宴请等事,整整忙了一个多月,总算隆隆重重地把尉迟纲的女儿娶回了随国府。 眼见一段日子以来诸事顺利,孰知,朝廷国家突然又生出一场骇人的动变来—— 刚刚在大周新朝皇帝大位上八个月的老三宇文觉,突然被宇文护废掉! 原来,宇文觉一次又一次地与左右亲腹图谋诛杀宇文护,再次被人告发后,宇文护忍无可忍,当即召集朝廷众公,泗涕满面地说:“诸公!太祖勤劳王业三十余年。我虽非太祖亲子,受太祖临终托顾,扶佐宇文觉署理万机,安内靖外,革魏兴周,成就大业。孰知,宇文觉即位以来,荒淫无度,昵近群小,疏忌骨肉,几番欲诛朝廷重臣。若逆谋得遂,必致朝廷动荡,社稷倾覆。今宁可负他一人,决不能负社稷。太祖长子宁都公宇文毓,声德兼茂,仁孝圣慈。今欲废昏立明,诸公以为如何?” 宇文护一言即出,文武百官众口一词地赞成废除昏君,拥戴宇文毓入统大周皇帝大位。 宇文护命贺兰祥率部驱散了陛下左右禁卫,逼迫闵帝交出玉玺并禅位于宇文毓,逐出掖宫后囚禁于当年旧邸。又命尉迟纲统领禁兵,尽数捕获所有参与谋逆者并阖府家人。 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朝廷诸公已经携御辇仪仗一路奔赴岐州,前往迎接宇文毓践祚大位。 伽罗在府中闻听禀报,匆匆换上一身通常男子袍服,也不用车轿,纵马奔往大姐夫府上打听究竟。 及至来到宁都府门前时,一眼看见,门外的卫兵已经换上了着皇家戍卫戎装的卫兵,府外到处旌旆飘摇,虽车马盈门却是威肃有序。 伽罗的心开始咚咚剧跳起来。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 大姐府中的庭院里也伫立着成排成列戎装盔甲的宫廷卫士。四处廊前和庭下,站立着好些朝廷的文武臣僚和内侍宫监。 伽罗在大姐亲随府将的带领下,沿侧院的偏门匆匆来到后庭。见大姐所居的庭院内,也站着三四名朝廷内史和几个宫监。院中门里门外,也有许多的戍卫把守。 伽罗踏进厅堂时,见屋内外厅也站着几位朝臣并内官。众人俱垂手恭立着。得知伽罗原是未来一国皇后的胞妹时,纷纷堆出一脸的恭笑来。 大姐的神情宁静而肃然,并没有一些儿的喜色和意外。 到底是常年在宫中服侍,靠看人的脸色活命的,当他们意识到她们姐妹两人有话需要私下说时,几个人很知趣地找了个借口退到室外去了。 大姐和伽罗一样,对父亲充满了深情和敬爱。然而却远不如伽罗的性情豁达。至今没能从家族的灾难所带来的惊痛和怨恨中走出来。而且,父亲之死,令她骤然看淡了红尘凡世的宠辱和穷达。 见宫监内史退出门去,大姐才露出微笑来,“伽罗,怎么又是一身的男子打扮?冒冒失失的吓人。” 伽罗急切地问道,“大姐,事情,果然是真的么?” 大姐淡淡一笑,“前天夜里,宇文护已率于谨、李弼、尉迟纲等大一群王公大臣前往岐州迎你大姐夫去了。于翼、贺兰祥两人大人也事先过来通报,说老三昏庸无道,谋诛大臣,已经被废,众人要拥立你大姐夫为大周皇帝呢。” 伽罗兴奋难抑地双手合十,喜不自禁地说:“阿弥陀佛!这下可好了!” 大姐摇头叹道:“唉!伽罗,有什么好啊?你想,若皇帝国主、陛下天子也可以这样被人随意废立,这样的皇帝,又会是什么好事?” 伽罗扫了一眼窗外,急忙“嘘”了一声阻止大姐。 伽罗欲待再说些什么时,望着大姐显得惆怅忧虑的神色,一时也沉默无语了。 大姐抚着身边的帘帷案几,望望摆设幽雅厅堂,戚然而叹:“唉,伽罗!恐怕大姐真要离开这处生活了十多年的府邸了。其实,姐姐真的不想做什么皇后国母,更不想住到那难得见人的大笼子里去。” 明明是碧瓦黄顶、亭台楼阁,是万民倾慕的人间天堂、富丽皇宫,明明是去做六宫之首的一国之母,去做天下女人做梦都不敢想的至尊至贵的皇后娘娘,大姐竟是这般的一腔忧戚和幽怨。 一腔兴奋的伽罗渐渐冷静下来了:大姐的担忧不无道理。若杀父仇人宇文护仍旧把握朝廷军国大权,根本还是把大姐夫当成又一个傀儡的话,那末,即使贵为一国之君,生死荣辱也仍旧是吉凶难测啊。而是废是立,统不过还是他一句话罢了! 岁月未几,而颠宕浮沉的家国运命,瞬息万变的荣辱福祸已是几番风云变幻。富贵荣华的另一端,往往潜伏着更加难以逆料的凶险灾祸。 父亲之死,前车之鉴,令伽罗刻骨铭心! 想到父亲,伽罗一时酸楚难禁,潸然泪下。 见满脸兴奋的伽罗突然泗涕满面,大姐轻轻揽着伽罗的臂膀,反倒劝道:“看你,一会儿高兴的那样,一会烦恼成这般。其实,就算进了宫,虽说姐姐以后不大好出宫了,你却可以依旧天天奉诏入宫陪姐姐说话的。我不信,还有哪个敢挡皇帝小姨子的驾不成?” 听大姐如此说,伽罗一下子破啼为笑起来,又问,“大姐夫什么时候到家啊?” 大姐道,“事情赶得很紧。我看,明儿一准就能赶回来了。” 告辞大姐回到随国府,伽罗猜测:新帝登基,公爹和杨坚恐怕很快会请诏回京朝贺,大姐夫也一定会准诏的。 这般想着,便开始招呼府兵和家人准备洒扫庭除,一面分派采买各样果蔬,一面派人来往于宁都府之间通报消息。 尽管忧虑大姐夫践位之后的吉凶祸福,伽罗到底还是禁不住一腔的兴奋:毕竟,大姐夫不是年龄只有十几岁的废帝宇文觉,怎么也到了亲政的年纪。再说,当今朝中三公重臣,如李弼,于谨,贺兰祥,尉迟纲兄弟父子等,皆与大姐夫有姻亲往来,想来,他这个大周皇帝,总不至于也像老三宇文觉一样孤掌难鸣吧? 而且,既然宇文护所拥立的是大姐夫而不是别的诸多幼弟,也证明宇文护并不敢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篡位自立,而且,大姐夫还是有一定势力支撑。 第二天,伽罗派出去的人便开始来回交驰禀报宁都府的情形: 宁都公已经赶回京师…… 宁都公人马属僚在宁都府旧邸暂时驻下…… 群臣百官聚在宁都府内外,上表劝进…… 宁都公反复推辞,言表自己德能有限,恳请诸臣拥立德绩过人的其他兄弟…… 宇文护、于谨、李弼、贺兰祥、达奚武、尉迟纲等群臣诸公,再三再四地上表恳求:立长为嗣乃天经地义,宁都公众望所归,万方一心……反复劝进,并已经备下皇帝御辇法驾仪仗等候在府外两天一夜,国不可一日无主,奉请宁都公迟早入宫,践祚大位…… 宁都公已在群臣戍卫的簇拥下,在旌旆飘扬里和鼓乐喧天中乘御驾先行进宫。迎接宁都夫人及诸儿女进宫的仪仗车辂也已等候在府外…… 直至大姐夫已正式受百官朝拜并践祚大位,诏告大赦天下,改元武成元年,伽罗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大姐随夫入宫之后,伽罗还是第一次奉诏进宫—— 尽管生于朝廷三公要臣之家,平时对于皇宫也有过无数的想象,然而,当伽罗生平第一次踏进这闳丽雄伟的帝宫之时,仍旧感到一种震撼魂魄的惊异和兴奋。 伽罗在一群宫监和女官们谦恭倍至的接引下进了掖门后,改乘宫中小轿,一路不知过有几重几道的宫巷廊阁,不知走了多远的小园曲径,最后,只见面前豁然开朗,现在眼前的,竟是偌大的一座皇家花园! 放眼望去,见曲涧回廊、小桥流水回旋环绕,而丝竹弦歌之声隐约可辨。 远远近近,皆有粉襦绿裙的宫女穿梭其间。 朱廊紫阁旁,玉阶红墙下,不时有银甲金戈的卫兵泥塑般一动不动,严阵肃立。 竹篱扎成的花圃中,各色花卉也是王气十足。粉淡紫嫣,鹅黄素白,一簇簇,一团团地,在茂密青绿的枝头叶间争奇斗艳。时值初秋,银桂和金菊或浓郁或淡雅的芳香随风飘来,熏得人神魂欲醉。 果真天下帝王家的气派啊! 置身皇宫御苑的伽罗,第一次品咂到至高无上的权利和尊贵所带给人的异乎寻常快乐和满足,品尝到了人的身心在领受至尊荣华时的那种抚慰感、温润感和安全感…… 她想,人这一辈子,只要最终能够拥有这么一天,不管付出多么巨大,等待多么漫长,人生一世,也算值了。 说淡泊,谈清静,统不过是人在无奈或是无望时的一种自欺欺人罢了。她常年既修信佛教,又研磨儒学,也翻阅老道,同时饱览群书,她认为,无论是幻相也罢,虚妄也好,人也只有在历经了荣华富贵,也历经了宠辱穷达的沉沉浮浮之后,当诸多的虚幻、痴迷醉梦皆碎灭之后,再归复于宁静和自然,才算得真正窥破和得悟红尘俗世的根本。 唯有将五苦历遍,劫难历尽后,人方可真正得悟圆满。若人生当中,只有穷没有达,或是只有宠没有辱,都很难真正得识世事根本。 在众宫监女官的引领下,伽罗终于来到大姐的寝宫昭阳殿。 高高的玉阶下,扶戟佩剑的宫廷戍卫银甲亮盔,肃立两边。 伽罗迈上高高的玉阶,抬头那时,一眼望见伫立在浩大而平坦的青石平台上,明丽的秋阳下的大姐独孤金罗! 伽罗呆在了那里! 大姐今儿穿了件长而曳地凤衔牡丹的鹅黄织锦长帔,里面是一件缕空的朱红撒花绮罗襦裙。高高的飞天髻上饰以衔珠吐翠的金步摇,绿翠的耳铛项钏,更衬得大姐的身段窕窈、肤肌如玉。 伽罗似乎第一次发觉:原来,大姐竟藏着如此令人惊艳的美貌,冷艳清丽,幽姿逸韵。 美丽,原来是需要有珠宝和绮罗的衬托的。 见伽罗到来,大姐露出慈爱的笑,伸出高贵的手一把握着伽罗有些发凉的手儿:“伽罗,快来。” 大姐身旁的小安煦,在四五个小宫人的簇拥下,在浩大的青石平台上蹒跚学步。一见姨娘伽罗到来,闹着就要姨娘抱。 伽罗松了大姐的手,一把搂小安煦在怀中,亲了亲红朴朴的小脸儿,嘴里说,“啊,几天不见,越发俊了。” 大姐微笑着,见小安煦在伽罗怀里磨蹭了一阵后,便令宫人哄走了,再次轻轻携了伽罗的手,缓缓来到殿内。 伴着一阵檀香的气息,穿过挂着一道又一道茜纱的帷幄和雕屏镂阁,大殿的地板一路锃亮摇影,垂手侍立着肃然无声的宫人们排列两行,伽罗忽然意识到:她们姐妹二人的身份已经迥然不同昨日了。论理,见了当今皇后,她是要先行叩拜大礼呢。可是,刚才,她竟给忘了! 在大姐面前,伽罗突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拘束感和自卑感来…… 待退去众人,大姐与伽罗同坐一榻,两只手同时握着伽罗凉冰冰的两手,上上下下贪婪地打量了一番,抖着嘴唇,噙着泪水,一下子恢复往日的那种亲爱和温弱,一时又问长问短起来,伽罗收紧的心才开始松缓下来,重新回复到往日那无拘无束,融融暖人的姐妹亲情中来。 此时,伽罗察觉到:已经贵为皇后娘娘,一身金珠绮罗的大姐表面的冷静之下,却是掩饰着某种深深的忧戚和憔悴。 姐妹俩一时都有满肚子的话要向对方倾诉。 “姐夫呢?”伽罗张口就叫姐夫,竟忘了如今应该称“陛下”的。 “咳!他现在不似往日了。虽说同在宫中,可是,打从早朝一直忙到深夜,也难得见他一面。有时忙起来,干脆就歪到御书房那边打个盹完事了。这才几天日子?你不见,人已瘦了一圈儿了。” “姐夫已经亲政了么?”伽罗惊喜地问。 “哪里!只是参与听政和议政而已。”大姐的神情一时便黯淡下来。 这原在伽罗的意料之中,却说:“如此,姐姐比以前越发操心劳神了。” 大姐望着伽罗,“你怎么样?新婚燕尔的,那罗延就到随国公的帐下奉孝去了。想他不想?寂寞么?” 大姐一连串的发问,伽罗脸儿一红:“统不过几个月时间,倒也有限。倒是挂牵他的衣食起居。想他身边虽也有属下服侍,却都是些粗手大脚的男人,怎么能照顾得周全?” 大姐笑道,“这有何难,明儿我对你姐夫说一声,让他下诏把那罗延调回京师就是了。” 看来,大姐时也还没有改过对姐夫的称谓。 伽罗闻言,一时喜笑颜开:“啊?大姐……那我替那罗延先谢谢姐姐了。” 大姐一笑。因见伽罗只是挑果盘中的葡萄、柑桔之类的酸果吃,一下子悟了出来:“妹妹,你,是不是有了啊?” 伽罗的脸一下子红透了:“姐姐怎么知道的?” 大姐笑道:“我看你只吃这些酸果,便明白了。”又望了望伽罗的肚子说,“只不知,第一胎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你们家那罗延说没说过,他是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他,还不知道呢。往日,他倒是对我说过,男孩儿有男孩儿的好处,女孩儿也有女孩子的好处,他说,男孩儿女孩儿他都一样喜欢。” 大姐点头笑道:“看来,那罗延是真的喜欢你。七妹,等将来你生下孩子,若是男孩儿,就把我们家安煦许你们家儿子做个媳妇儿。要是女孩儿呢,就聘给我们家贞儿做个媳妇好不好?咱们也结个儿女亲家,亲上加亲。” 伽罗一笑,酸酸地说:“姐姐说笑罢了!姐夫姐姐现已贵为一国之君的皇帝皇后,你们的儿女已贵为公主、王爷,伽罗如何敢高攀?” 大姐笑道:“这话分明是找打呢!那好啊,你既然这般说,咱今天可是说定了:到时候,你可不许反悔哦!” 姐妹俩正说得亲热,就见奏事的宫监趋步走进内殿,低眉垂眼地垂问:“启禀娘娘,请娘娘和夫人前往客殿观赏歌舞。” 大姐道:“知道了。” 宫监弓着腰一路退出去之后,大姐携了伽罗的手儿,穿过一道又一道帘帷屏隔,缓缓移步,来到外面的宽敞的大厅。 此时,只见殿内红男绿女的乐师早已伫立了一片。各自手持箫笛笙笳,守在钟磬琴瑟旁屏息而待。 红毯看台的矮几上摆满各色鲜果、美酒和鲜花。 见娘娘来到敞厅,一群宫人嫔妃在掌事宫监的带领下,一齐俯首叩迎:“娘娘千岁大安!” “将军夫人大安!” 伽罗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大姐,见大姐此时竟是一脸淡淡的。入宫才几天功夫,便已对这种辉煌大礼处之泰然的了。 她携着伽罗,缓缓踏上台阶,走向看台正中。 待两人坐稳,就听钟磬响处,笙笛齐发。丝竹管弦萦萦而徊,不绝于缕。 几段音乐过后,便闻有歌声黄鹂一般袅袅扬起。继而,便见三十六位霓裳羽裙的舞伎随着乐声歌声,自大屏风后面依序翩然而出,尔后,随歌乐节奏漫舞轻飏起来。 耳沐仙曲,眼观妙舞,受此隆遇,伽罗不觉感觉心内暖意融融也醉意醺醺起来。一时又觉眼睛一热:大姐今已贵为大周皇后,父亲死后,一直深藏于心灵深处,每每令自己屈辱隐痛的“罪人之后”四字,随着愉目悦耳的皇家歌舞音乐,悄然飘逝…… 当初,因父亲之死,她从骄傲的开国公、大司马的女儿骤然而成了“罪人之后”,突如其来的自卑感沉重地压在了她的心底。从此,她几乎不敢抬眼面对那些出身高贵的王公命妇们。好在时日不久,公爹便被朝廷晋为随国公、柱国将军。夫君杨坚也以父勋而被荫封晋迁为大兴郡公和骠骑将军后,伽罗才敢出门见人…… 大姐捧过来御制的佳酿时,伽罗双手接过,却捧着酒杯默默祷告:父亲!您的长女、伽罗的大姐独孤金罗如今已经贵为大周国的一国之母!大姐既为大周皇后,将来,所有诸事都会渐渐复雪和昭彰的……父亲,你老在天之灵安息吧! 默祷完毕,伽罗悄悄将酒祭洒于地…… 伽罗舒了一口气。于妙歌曼舞中,几杯下去,伽罗便有到了一种眩眩欲醉的感觉。 她倾耳聆听,仙音缥缈之时,一时神思摇曳,此情此景,竟不知身心在梦里云中,还天上人间? 第十四章 风诡云谲 果如伽罗所料,大姐夫入践帝位不久,便分别诏准诸州总管入京朝觐见。 大周皇帝召见的第一拨人里,便有随国公、柱国将军杨忠和大兴郡公杨坚父子,并诏杨坚为小宫伯之职。 当一身戎装、分别数月的夫君站在伽罗面前时,伽罗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儿跳得,仿如揣了个小兔子般。 只因在军中领兵演练风吹日晒的缘故,杨坚的一张脸儿晒得黑红,却愈发显得雄武威毅了。见了伽罗,一双深碧明澈的眸子笑而不语地只是望着她,伽罗一时间直有一种眩眩欲醉的感觉…… 伽罗清知那里面含藏着对自己怎样的渴望,若不是众将随从簇拥左右,早就扑到怀里去了…… 夜深人静,宾客散尽。 久别重逢,伽罗竟比那罗延还要疯狂缠绵……她紧紧地箍着夫君,孩子般一会儿咬他的耳垂嘴唇,一会儿啃他的胸腹脊背,恨不得将他溶化揉碎了,才能稍释无尽的爱恋和渴望…… 如此,整整一夜,小两口儿竟没有半点儿的睡意。一次又一次的激情过后,依旧相依相拥喃喃不停的从家事到国事,总也说不完的话题…… 伽罗偎在夫君怀中,一面享受着他的爱抚,一面在心内遐想:从今往后,被诏为帝宫小宫伯的夫君就可以留在京城为官,再不用远离家门在外戍守了。从此,自己夜夜都可以这样倚偎在夫君温暖的怀抱里踏踏实实地入睡了。也再不用担心他的衣衫袍服,靴屦帽袜,再不用牵挂他的暑热寒冷、饥餐渴饮了…… 虽说分别的日子只有数月,而那种冬盼春、秋盼夏的相思寂苦,孤寂的夜晚,冷清的白日,寻寻觅觅,无边无际的等待,她真的一天也不想再熬煎了。而像公爹那样常年累月的数十年在外戍守,南征北伐,千里迢迢,真不知婆婆这半生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第二天,伽罗早早地便了床,亲自督促家人备好早餐,又亲手为杨坚更上觐见陛下的朝服,并备好诸多贡贺的方物,虽一夜未睡,仍是神采焕发的样子。 待目送爷儿俩登上车辂,一路隆隆驶去后,伽罗才返身回到后庭,交待家人准备这几天拜访长辈亲朋的礼物,并宴请来府宾客的酒饭菜肴等。 父子两人入宫觐见当今陛下和太师宇文护回到随公府,匆匆用了正餐,便率属下携了各样礼物,分别到于谨、李弼、贺兰祥、尉迟纲等府上分别拜见。 如此,直到回京的第三天晚上,宾客散尽,杨忠令属将把杨坚和伽罗小夫妻一齐叫了到前厅。 前厅里只有公爹一人,二人进了门,杨忠令属将和左右家人到门外守候,不许打扰。 伽罗有些诧异:公爹这般小心,不知有何要事交待? 儿子和媳妇进屋落坐后,杨忠抚着他素有美髯公之称的胡须,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那罗延,伽罗,今天傍晚,我突然听说,废帝宇文觉昨晚暴病薨天了。” 伽罗一惊:怎么,朝廷竟没有一点动静传出来? 前几天她入宫时还听大姐说,自老三被废掉帝位,虽恢复了以往略阳公的爵号,人却一直被囚禁在旧居,出入不得自由。不过,依旧还是锦衣玉食的。毕竟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听说在府中斗鸡赏花,倒也不知忧愁。 人活得好好儿的,怎么说薨就薨了?得了什么陡病? 她望了望夫君杨坚,见他眼睛望着父亲,脸上没有丁点儿的表情。 伽罗明白了:这是在斩草除根啊! 伽罗思忖,公爹如此郑重的将此事告诉他们夫妻,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下文! 一时,因父亲之死而盘踞于伽罗心底深处的那种恐惧不安的感觉,骤地重新袭上心头。她坐在那里,忽然觉得全身掠过凉森森的冷意。 这时,公爹又说,“伽罗,你知道我为何要把那罗延从京兆伊调到随州,使你们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分开么?” “孩儿明白,这是父亲为了尽早造就那罗延。那罗延他也想亲随父亲身边,每天亲聆教诲,实习军事。” 杨忠摇了摇头:“伽罗,那罗延原本可以不去随州的。而且,其实京城随国府也需要有人留守的。我不在京城,朝廷京城人情往来,也需要那罗延和你二人的应酬辅排。我是有意将他调离京城的。” 伽罗黑黑的眸子望着公爹,静静地听他的下文:“今天我觐见陛下时,陛下说要把那罗延诏回京师戍卫帝宫,还要授那罗延小宫伯之职。伽罗,表面上看,那罗延从此以领帝宫戍卫一跃为朝廷二品武职,名位骤然显赫,而且你们小夫妻俩也可以朝夕团聚了,似是好事。只不知,你是否思量过,此事,却正是福祸难料呢?” 伽罗何等机敏之人?闻听此言,联想到公爹说到废帝的突然暴死,直觉得自己的头“轰”地一下子涨大了! “父亲……”伽罗望着目光睿智的公爹,身上开始觉得寒意森森起来。 杨忠咳了一声,继续说:“伽罗,我刚才说起废帝略阳公之死,就是想让你们明白,遑论那罗延一介三品武将了,即使是一国之主的皇帝陛下,即使是位极人臣的当今太师,依当今朝廷之局势,每个人其实都在漩涡之中,谁都无法真正超脱啊。当初,我若不是在太师葬礼后即刻奉旨回任,我既为你父亲多年属下,又和你赵贵伯伯私交甚密,果然就能脱得干系?” 伽罗觉得自己开始全身发抖,她努力地聆听着公爹透澈惊人的教诲:“说一句杀头的话,当今陛下已经二十有几,本已到了亲政的年纪。可是,陛下践祚帝位数月有余,文武百官和各都督、开府、总管、刺史大多看宇文护的眼色行事。京城,朝廷,实在是风雨难测啊!戍卫京师,离朝廷漩涡中心太近啦!眼下局势一切又在动变难料之中,那罗延戍卫帝宫,一遇风云变幻,必然最先被牵连其中!” 伽罗觉得自己就要昏倒了!她脸色苍白,眼含泪水,怔怔地望着慈祥的公爹,仿如又回到当年亲聆父亲教诲时的情境…… 公爹今日之话,与父亲当初曾警诫自己“动变之际,急于择栖,虽可能骤得大富贵,却往往埋下灭门之祸”的话,原来竟是如出一辙! 眼下,宇文护仍旧把揽朝政,尽管大姐夫名义上为大周皇帝,可是,转眼数月,宇文护根本没有任何还政于他的迹象。 其实,现在的大姐夫自身尚且吉凶难料,那罗延回到京朝,戍守帝宫,一旦遇有风吹草动,岂不是自投罗网么? 杨家乃世代望族之后,从前朝东西两汉至今,杨家祖上有七八位祖先官至国之丞辅。到了公爹杨忠这代,自幼独闯天下,几番客居异国,屡屡死里逃生,不仅练就了一身绝伦的韬略武功,更炼就了一副处变不惊、识量沉深的心智。追随宇文泰二十多年,平江陵、攻梁随,定汉东、破洛阳,攻无不克,屡建奇功。 当年追随太祖宇文泰邙山狩猎,突有猛兽猝然而出,太祖的坐骑骤然惊鸣不已。公爹奋力挡在宇文泰前面,一把揪住猛兽,左手挟其腰,右手拔其舌,猛兽痛嚎之际,公爹早已拔出短剑、斩其咽喉。太祖壮而叹之,故而赐予公爹鲜卑贵族之姓“普六茹”,并赐字“猛兽”。 值此四方未平、天下三分之际,像公爹这般威勇过人且擅用奇兵的百战功勋,无论谁主持朝政,都会竭力拢络的。宇文护擅政以来,已是几番晋迁公爹的官职爵位,先是进位柱国大将军,又进封随国公,封邑万户,此番大捷,又另加邑千户,公爹的几个子侄职爵也各有晋迁。 或许,在外人眼中,公爹不过骁勇善战的一介武夫罢了。伽罗却清知,其实公爹远比素有经略抚绥而著名的父亲独孤信,更有稳藏守诚和静观动变的韬略,也比父亲更知拢络人心:那罗延儿时,大将军杨忠在自己家府上僻出一方院落,办了一所家塾。因延请了境内的几位名师,授学讲经,使前往听学者进益颇丰,渐渐的,在帝京长安颇有名气。杨忠为人忠厚,当初家塾开学后,便专门发贴,遍邀京朝诸多世家子弟们到自家塾堂来读书。每天中午,还专门供给孩子们一顿午餐。 那两三年里,在杨家私塾读书听学的朝廷三品文武官员的子弟,多达三四十人。杨坚至今的大多朋友,都是那时交结下的。 伽罗眼含热泪,对公爹说:“父亲,孩儿知道怎么做了。” 第二天一大早,伽罗和夫君那罗延一起入宫觐见了大姐,并向大姐说明,因杨坚之父杨忠每年冬天痰症都有发作,杨坚诸弟年幼,欲留长子杨坚奉孝身边,请诏准依旧随父外戍…… 第十五章 毒枭戕后 大周皇帝宇文毓的御书房内,除了两三个拟诏的内史和常侍宫监外,此时,太师、大冢宰宇文护也在座。 这年冬天,从秋到冬,整整三四个月里未见一滴雨雪。殿外,寒风呼啸着翻过四处的宫墙和台阶,听上去厉烈吓人。 房中拢着的一大盆炭火稍稍驱了些寒意。 因不是正式觐见朝臣,大周明帝宇文毓只穿着一身素色的棉袍。宇文护也只是一身的家常袍服。 做为辅国重臣,在朝议之上,因宇文护的左右几番提议,明帝已诏准晋国公宇文护开始享受仗剑着屦上殿,且享受不施跪拜之礼的殊遇了。 君臣相对,明帝对太师口称皇兄,温文尔雅,以家礼相待。宇文护却显得心事重重,目光沉涩。 他今天一是奏请晋迁他的几个心腹为柱国将军,二是请诏杀阳平公李远。 温良宽厚的明帝露出了为难之色。 明帝心内明白,宇文护名义上是因为李远的子侄谋乱,李远知情未举。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最近的朝议之上,性情一向梗直的李远几次与宇文护公然争辩的原故。 虽说明帝不愿诛杀朝廷功臣,然而,自己手中并无半点军国实权,宇文护说是奏请自己诏准,原不过是出于虚礼,通告自己知道罢了。 其实,在闵帝时期,宇文护便一向都借皇帝的名义诛杀异己。如赵贵,李植,孙恒,独孤信等一帮子朝廷文武,全是死在他的手中。 明帝沉吟了一会儿说:“朕初践大位,历练未深,诸事但凭太师主张。四弟宇文邕一向宏达忠厚,请太师一并晋为柱国将军罢。” 宇文护见明帝诸事皆准,只不过要再添一个徒有虚名的柱国之衔,乐得送个顺水人情,于是,即命内史拟诏下旨。 太师去后,明帝怏怏不乐的返回内殿。 伽罗此时正和大姐一起在殿内逗小安煦玩耍,忽听宫监禀报明帝回宫,见众人一时俱都垂手肃立,伽罗急忙也要行礼时,明帝一面在宫人的服侍下脱下鹤氅锦裘,一面挥挥手说:“七妹免礼了!彼此至亲骨肉,以后没有外人时,别行这些常礼了。” 伽罗忙道:“谢陛下隆恩。” 明帝笑道,“听听,这里话还没落音呢,又来了。再说,眼下,我还没有亲政呢,不过和以往一样,何必这么拘谨,倒显得生分。” 伽罗见大姐夫在自己面前说话,竟没有用“朕”字,既感亲切又有些意外。 小安煦因见父皇回宫,便嚷着要父皇抱抱。明帝把小安煦抱在怀里,一面逗她乐,一面和伽罗姐妹说着家常闲话。这种感觉,使伽罗觉得仍旧回到了往年兄弟姐妹相聚时,无拘无束,亲情融融。 姐妹正家常闲话,宫监禀报,辅城公宇文邕求见。 伽罗要回避,明帝拦着道,“都是骨肉至亲,好容易聚在一起回避什么。”说话间,就见宫人掀开棉帘子,宇文邕已来到殿内。 宇文邕见了长兄明帝,纳头就要拜,明帝笑道:“瞧,又来一个多礼的。免了!免了!给老四看坐。” 转脸又对伽罗的大姐笑道:“如今这般,外人面前倒也罢了。骨肉兄弟姐妹,竟你也礼、我也礼的,一下子还真让人不习惯。” 宇文邕见大哥如此说,呵呵一笑,问了皇嫂好,又问伽罗好,小安煦见叔父到来,又从明帝的怀里趔着身子要四叔。 伽罗只看小安煦对宇文邕这般亲热,便知也是常来常往惯了的。 宇文邕一把接过安煦抱在怀里,从怀中摸出一个圆溜溜的琉璃球来,却举得高高的逗她,小安煦伸手就去抢,一时够不着,又是叫又是跳的,众人都看着她笑。 宇文邕逗了一会儿小安煦,又和大哥大姐说了会儿家常话,转脸对伽罗说:“七妹,我正要派人到随国府下贴,后天是家母的寿辰,家母专意交待我,怕我忘了请你过府去吃酒。” 伽罗笑道,“就算你忘了,我也忘不了。我见今年的天气越发阴冷了,知道伯母的腿疼病年年老犯,我给伯母做了一对暖膝,昨天就完工了。” 宇文邕望着伽罗,满脸感激的说,“如此,又劳七妹亲手缝纫了。” 伽罗一笑,“我虽不精女工,亲手所缝,毕竟算是一份心意吧。” 大姐慈爱地望着伽罗,对明帝说:“我这个妹妹,若论这些做人的礼数,实在让我这个做大姐的感到愧疚,我竟连她的一半都不及了。” 明帝笑道:“我早就想七妹也嫁到咱们家的。当年,若不是赶上太祖身子有恙,后来又和突厥联姻,这个七妹,早已是我们宇文家老四或是老五的媳妇了,哪里轮上那罗延那小子呢?” 大姐和宇文邕都笑了起来,伽罗的脸却腾地红透了…… 父亲薨天转眼就是整整一年了。 有关父亲的祭日,伽罗事先嘱咐大姐,为了避嫌,也为了大姐夫眼下尚未亲政,大姐决计不可以参与任何祭悼父亲的活动。她和四姐在城外私下父亲的坟前,替诸多兄弟姐妹悄悄祭奠一番就是了。 父亲的周年祭日这天,伽罗悄悄约了四姐独孤毗罗,以踏青为名,乘车出城,携着祀品,悄悄来在城外父亲的坟前时,远远地,便发觉父亲坟前有一男一女两人,正在焚香上奠,旁边树上还拴有两匹马儿。 近前一看,原来竟是五姐波罗和五姐夫宇文述夫妇。四姐却全当没看见五妹夫妇一般,兀自将祭品拿出来,焚上香火,倒地就哭。五姐夫宇文述见了伽罗,显出一脸的愧色。伽罗怕五姐老是闷在心里会毁了自己的身子,劝了五姐一会儿,又和五姐夫说了会儿话,问了外甥宇文化及长高了没有,因怕众姐妹聚在一起会招人嫌疑,便嘱咐五姐和五姐夫先行回城去了。 在父亲墓前,伽罗跪在那里,一面拢着纸钱香火,一面默默沉思:原以为,大姐贵为一国之母的皇后娘娘,独孤家族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谁承想,大姐夫成了又一个傀儡皇帝! 伽罗清楚,现在的大姐夫,稍有不慎,下场很可能和他三弟宇文觉一样。如此,真不知二十有五的大姐夫,还要熬到哪年哪月,才能有出头之日? 如果宇文护根本就不打算还政于大姐夫呢?如果宇文护根本已经有了谋篡的打算,将置大姐夫于何地? 伽罗突然打了一个寒噤…… 父亲祭日的头天夜里,大周皇后独孤金罗突然梦见了死去父亲。父女梦中相见,大姐一觉惊醒,一夜悲情难抑,珠泪沾巾,竟再也忍不住要哀悼亡父一番的心思了。 待明帝早朝离开之后,大姐便悄悄更上素服,带领心腹宫人何泉和宫女绿珠两人来到御苑,寻了一处僻静之地,令何泉守在园门不许放闲人进来,选了一块青石,命绿珠摆好香炉,遥对娘家旧日府坻的方位,大姐燃了纸烛和香火,又洒酒三巡后,不觉泪如雨下。 三叩九拜,祭奠了一番亡父,一时念及仇人宇文护逼死父亲后,驱散合府老少,使一个辉煌的大司马府老老少少四处流落。接着,又狠心废弑了只有十多岁的三弟宇文觉,如今,又软硬兼施地扶立了自家性情温弱的夫君做了个傀儡皇帝。而他自己仍旧专权擅政,诛杀旧臣,搜刮资财,扶植党羽…… 名义上贵为天子的夫君,竟比往日活得更无奈了。无论宫里宫外,时时处处都有人监视。每每回得后宫来,便唉声叹气,忧虑家国运命…… 想到此,大姐一时恨不得将奸相一把掐死,食其肉、饮其血,方解心头之恨! 明帝满腹心思地退朝回到居宫时,独孤金罗已从后园祭悼亡父归来多时了。 自做了这个陛下以来,一直都是这般神情抑郁。起初金罗还询问一番,渐渐地也习惯了。 此时,她已命人备好了早膳,见陛下归来,亲手为他更上常服,服侍他用了早膳。小女儿安煦坐父皇膝上,金罗奉了新茶过来,明帝刚刚捧起来,还未及品上一口,就听宫监报:“太师、大冢宰、晋国公求见”,明帝一个请字还未落音,就见宇文护早已高首阔步、旁若无人地一路迈进殿来。 明帝赐坐的当儿,顺手将怀里的小安煦交给了旁边的皇后。 宇文护因见皇后也在殿内,一面对她略点了点头,一面将一份奏表递给明帝。 宇文护出入陛下后宫如此随意,未及后妃回避便径直闯入,倒也并非全是他毫无顾忌的原故——宇文护的父亲为掩护祖父阵亡后,便被叔父收留到了府上抚养。当年叔父常年出征在外,太师府诸多内务家事便委托他掌管。在府上多年,宇文护在几位堂弟的生母或是弟媳们面前一如兄弟家人。加上,鲜卑人原没有汉人那么多的风俗禁忌之类,所以,彼此一向也不大回避的。 今天宇文护匆匆来到明帝的后宫,是因早朝时忘了禀明一样事:北齐北豫州刺史司马消难被北齐猜忌,派人密信愿举州来降。高阳公达奚武与大都督杨忠冲破敌国的围追堵截,险中取胜,终于将司马消难并老少家眷迎归京朝。以功而论,奏请诏敕授予司马消难荥阳公、大将军之职,并请重赏杨忠和达奚武两人。 宇文护一向注重拢络有功武将,每战大捷,都是即刻晋迁赏赐。 明帝低头阅诏时,宇文护望了望抱着小安煦走出居殿的独孤皇后的背影,觉得刚才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头—— 对!就是刚才,在自己刚刚进殿后,一眼望见皇后独孤金罗,向她示以礼节性的微笑和点头算是招呼时,这个独孤金罗当时好像并没有对自己还之以礼,甚至连微笑都没有! 而且无论是按常情还是礼数,她至少应该问候自己一声、给自己倒一杯茶递过来的。 宇文护一面与明帝说着话,一面便在心内犯起了嘀咕:莫非,自己进门之前,皇后和陛下正在斗气? 当他望着独孤金罗的后背时,突然想起来:宫中对后妃虽无明确的服饰式样,然而大体还是有些规矩和忌讳的。怎么,刚才自己好像记得她一身的缟素之服? 今儿是什么日子? 宇文护蓦地惊出一身冷汗来——一年前的今天,不正是皇后之父独孤信被自己赐死的日子么? 机敏的明帝发觉:宇文护离去之时,不知为何,脸色突然阴冷了下来。 明帝从头到尾地回忆了一番:自己刚才的举止言谈中,有哪地方做的不小心不礼貌,又惹得这位“太上皇”不高兴了? 宇文护离开后,独孤皇后依旧抱了小安煦从侧殿回到明帝身边。因见夫君兀自发愣,便轻声询问:“陛下,太师又为何事难陛下了?” 明帝摇了摇头,正沉吟着,抬头时,忽然发觉皇后今儿一身的缟素之服,蓦然联想起,今儿原是岳父独孤信的周年奠日! 一时,什么都明白了。 明帝虽什么也没有说,一双清碧明净的眸子里流露出了深深的忧虑和不安来…… 宇文护在一群属僚诸将的簇拥护卫下怒气冲冲地离开帝宫后,一面阴沉着脸登上车辇,一面在心里咬牙切齿:“独孤金罗,你这个贱人也不知轻重了!你悄悄祭拜罪人独孤信倒也罢了,竟敢怨怼记恨于我?当初我没有诛连你们兄妹诸人,如今,反倒把你们扶上了皇帝皇后之位!你不思报答我倒也罢了,竟敢恩将仇报!就算朝中三朝元老、百战功勋,又有哪一个敢如此轻蔑于我的?我看你是真的活够了!” 宇文护怒气冲冲地回到太师府,因见爱妾紫蕊亲自用托盘端上来红枣银耳粥和几样点心小菜时,这才记起,自己从卯时冒着冷风一路进宫听朝署政,直到这会儿,除了出门前只喝了半碗稀粥,这会儿早已是饥肠噜噜了。 他心思烦乱地一面端起碗,一面匆匆喝了一口粥,谁知粥是刚刚出锅,太热了些,又带着怒气忘了吹拂,骤然之间竟被狠狠地烫了嘴舌,直气得一把将碗狠狠的摔在地上,跌得粉碎! 紫蕊吓了一跳,一面使眼色令下人收拾,一面将热脸巾默默递到宇文护手中。 宇文护脸色铁青,一面挥手令紫蕊下去,一面气呼呼地命左右即刻召侯伏侯龙恩兄弟二人,并命司录尹公正和膳部下大夫李安进府议事! 此四人皆是他无话不谈的腹心或是儿女亲家。 此事决不能再与贺兰祥、于谨、尉迟纲等人计议了。他们皆是陛下的儿女亲家,他们的未来的儿媳妇,正是皇后所生的女儿。只怕话未出口,便会遭到他们嫌疑,反说自己气量太狭小,跟一个女人家计较。 然而,他太清楚了:天下很多事情,往往就是在女人那里翻的船! 四人闻听宇文护之言,皆以为太师所患有理。 李安道:“太师,独孤金罗原本罪人之后,因太师之恩,才得有母仪天下之贵,她不仅不知感谢太师扶立大恩,反而恩将仇报!如此心胸狭隘之人,哪里配为一国之母?太师不必烦恼,此事可以督促陛下下诏废后,另外聘定册立家世清白、性情娴淑的功勋之女为后!” 尹公正沉吟道:“废后之计恐怕不大容易。我观陛下与独孤皇后两情相悦,若皇后没有触犯后宫禁律的证据,陛下也不会轻易答应废后,就算朝中百官面前,也总得有个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才行。” 侯伏侯龙恩道,“太师,属下以为,不如先为陛下多选天下美女入宫,只要独孤皇后不得专宠于陛下,自然平安无事。只有陛下有了新宠,废不废后,处境也不过又一个长门宫的陈阿娇罢了。” 宇文护觉得这倒是个法子。 于是便命内史上表,言说泱泱帝宫,六院虚设,内外唯四夫人而已。为使国祚繁延,龙嗣茂盛,故请陛下诏敕普选天下良家女子充实后宫,并请选聘二品以上功臣之女充实嫔妃之位。 孰知,凡事都肯听从宇文护的明帝,在诏敕普选天下美女之事上,竟是一反常态的反驳:“诸公自拥立朕入篡大位以来,朕声德未建,寸功未成。非朕喜好简约,皆因忧顾大周初兴,黎民不富,军资匮乏。九州未一,四方犹梗,朕愿与诸公齐心协力,强国固本。以故,岂敢先饱一己之私欲而使天下生怨,神鬼共愤?诸公美意,朕虽心领,却不敢依从。” 于谨、尉迟纲见陛下反对充实后宫,原也不知内情,倒纷纷赞扬明帝起来。 宇文护清知陛下与独孤皇后情义笃密,见此计行不通时,越发心神不安了:与自己有着杀父之仇、又被陛下如此专宠的独孤金罗,每天在陛下枕头旁煸风点火,自己岂能活得踏实? 不是他一定要与一个女人过不去,自打他辅政以来,想要谋除自己性命的人实在是前赴后继。无论是废帝宇文觉,还是宇文觉的左右腹心,及至朝中开国大臣赵贵,李远,独孤信等,竟是几番预谋又几番被自己平定! 不是自己防范的紧,恐怕性命早已休矣! 当今陛下的皇后独孤金罗这般记恨自己,一定要替父报仇的话,他宇文护岂有未来? 他岂敢掉以轻心? 这年的天象实在是奇怪:从去年十月到今年二月末结束,竟然没有下一场雨雪。而到了三月上旬的一天,突然之间天降大雪,铺天盖地,整整三天三夜,帝京长安内外竟是平地三尺,沟满渠平。 接下来的几天,天气虽说转晴了,然而,一时间雪化冰销,长安城大大街小巷夜间冰滑难行,白日泥泞满地。行人车马竟是步履维艰。 帝宫里,除了常值官每日在宫中处理积案和紧急军报之外,因百官车马着实难行,朝廷便发诏放了几天的朝。 不知何故,这几天夜里,伽罗一连做了好几个相同的奇梦:大姐披了件长而曳地的黑衣,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见了伽罗,竟然毫不理会地径直而去。 伽罗从梦中惊醒后,躺在那里呆呆地胡想:这个梦大非寻常,究竟有什么意思呢? 于是,一直想着进宫看看。只是望着泥雪满地,清知路不好走,又怕弄污了朝服,再说,也没有什么进宫的理由,故而犹豫了两天没有进宫。 她哪里料得到:原来,这个异梦,竟然预兆着一桩突如其来的奇祸—— 大周皇后独孤金罗突然病了。 这场病来得既突然,又莫名其妙。 起初,皇后只是觉得自己心内发热发渴,不停的喝水,喝冰凉的冷水,接着便开始呕吐腹泻起来。 几个太医轮番诊脉问切,用了药,折腾了好几天,不仅不见病势减缓,反倒一天天加重了。 明帝连着几天放朝,白天黑夜的守在皇后的病榻前。眼见皇后病势一天天加重,一张英俊儒雅的脸也是憔悴不堪的,性情也显得急躁起来,几番欲下令处罚太医的医治无力。 太医惊惶相顾,却手足无措…… 独孤金罗原不想惊动伽罗的,病到此时,心下已经预感到事情不妙,这才让明帝急召伽罗入宫。 独孤伽罗正和婆母两人商议小姑五妹的婚聘之事时,突见大姐宫中的贴身侍卫何泉匆匆来到府中。 一望见何泉的脸,伽罗即刻便猜到宫里有了什么事! 伽罗急忙命人沏茶上点,谁知,何泉根本顾不上吃茶也顾不上落座,一面口传陛下和皇后圣诏,一面就催伽罗当下就更衣,随他一起进宫觐见。 伽罗闻言吃了一惊,一面更衣,一面问何泉,“娘娘,她还好吗?” 何泉垂着眼睛说:“奴才回夫人的话,娘娘只是想夫人了。” 伽罗却是不信:若无大事,姐姐不会命何泉亲自来到府上,又立等着自己进宫。 “娘娘是不是病了?”伽罗盯着何泉的脸继续问。 何泉犹豫了一下:“娘娘,娘娘的身子骨儿,是,是有些不大好。” 伽罗突然联想到自己做的那个异梦,一时间,手脚都软了! 此时车马已经备好,伽罗也已更上了二品命妇的羽绣鞠衣,戴好了八钿金饰,因方寸俱乱,在系结水苍玉佩丝带时,手抖得竟连钩带都捏不住了…… 待伽罗匆匆来到后宫姐姐的寝殿那时,一眼便望见躺在病榻上已瘦得不成样子的大姐了! 伽罗一看见大姐成了这样子,顿时魂飞魄散! 天啊!前后统共不过十来天的时间,姐姐怎么一下子就成了这样子?一张脸儿黄如蜜腊,两只眼窝深陷吓人,说一句话竟要喘上好几口大气。 伽罗握着姐姐的手,大姐的两只手冰凉得吓人,伽罗一时心痛如绞,强忍悲咽问:“大姐,你这,这是哪里不舒服了?” 大姐勉强露出一丝笑来,“伽罗……你来了,姐姐,好想你。其实,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般劝说着伽罗,自己一把握住伽罗的手,再也禁不住哽咽起来。伽罗突然听到了小安煦的哭声,寻声望去,只见两个宫人在那边哄着小安煦,因怕她扰了皇后姐妹俩的说话,不敢让她到近前来。 见安煦一直哭闹,伽罗急忙跑过去,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仍旧来到姐姐床前。 小安煦许是感觉到了什么,上前拉着母后的手,不停地哽咽着。 大姐望着小安煦,越发流泪不止了:“伽罗,只怕,姐姐,天命不久了。以后……你,你要常,常进宫来,看看,小安煦……可怜她,两岁的孩子,就,就怕,没,没了娘亲……” 伽罗直觉得肝肠寸断!她一手紧抱着小安煦,一手拉着大姐的手,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忽然,伽罗一面强忍悲楚劝着大姐,却听到背后似有人在抽咽。 转脸去看时,原来,大姐夫带着他的四弟宇文邕、五弟宇文宪两个兄弟前来探望皇后。 走进屋来,因见大嫂正与胞妹伽罗说话,不便上前打扰,便伫立在幔帷后等候。谁知竟听到了大嫂与胞妹的一番令人心碎的话别,一时间,两人皆禁不住悲咽起来…… 明敬皇后盛大而隆重的葬仪结束了。 年仅二十四岁、美丽绝伦的大姐,荣华至尊的帝后生涯拢共不到半年,便流星一般永远消逝在无垠的浩茫苍穹里。 潇潇细雨、瑟瑟冷风中,素服丧冠的大臣和命妇们相继离去了。 陵园墙外响起一阵又一阵辚辚的车轮之声。 伽罗兀自于凄风冷雨中,一动不动的跪在大姐那巨大的坟墓前…… 大姐她究竟得的什么病?为什么连御医的说法都不一? 伽罗曾在大姐大殓停柩期间询问过大姐。 大姐夫神情沉默、始终未作一语。 大姐夫一定知道些什么! 伽罗越发疑骇了! 这是自父亲去后,伽罗再次历经失去亲人的打击。 大姐之死,令她再一次陷入了对灾难的恐惧之中…… 第十六章 权臣弑帝 宇文护辅政两年以来,因国祚新立,四方未平,除了对不肯对归附的异己辣手诛除之外,倒也颇知效法太祖当年,从善如流,赏罚分明,不断擢拔和重赏文武奇才为自己所用。每日里署理万机,内交外睦,倒也算得勤勤恳恳。 只是,令他渐生烦恼的一件事是:近日以来,总有左右臣僚在他面前提及,请他归还部分朝政于陛下的奏议。 不须别人提起,他自己也明白,其实,还政于陛下是迟早迟晚的事。陛下已经二十有五,再拖下去,显然已不是长法了。 要想永远不再有还政一虑,除非他宇文护自己登基。 可是,眼下,他越发觉得,这个政,有些不大好还了。 他已经感到了骑虎难下之势! 当初太祖临终之时,对朝中文武百官一个都不信任,唯独将朝廷万机尽付于他一人掌领。可见对自己是深信不疑的。 那时的他,哪里料到会有今日之势? 恨只恨,自己冒着遗臭千年的大恶罪名,废魏建周,断灭前朝,扶立堂弟宇文觉为大周国的第一位皇帝。谁知,他不仅不知报答自己的功勋,竟然听信他人离间,勾结大臣,几番谋图自家性命! 他是在不得已之下,才废了老三宇文觉,另立老大宇文毓为帝的。 立长为嗣,正是为了向朝廷百官证明,他宇文护根本无心觊觎帝位! 然而,令他感觉担心就是:也许,还政之日,便是自家灭族之时! 他更憎恨那个独孤皇后! 她原为罪人之后,自己一手扶立他们贵为皇帝和皇后,她同那个老三宇文觉一样,不仅不知感恩惜福,竟敢私下祭悼罪人独孤信,并且敢于轻蔑记恨自己! 眼下,就算她人已死,他仍旧还是不能放心:皇后死后,他希望明帝能听从自己,再册立一位自己信得过的大臣之女为新后。孰知,几番上表,明帝总是以各种缘由推辞。 由此可知,明帝仍旧还惦记着那个贱人独孤金罗。 这,如何能让他放心? 还政,还政,近日以来,这两个字,成了盘踞和缠绕在他心中的一条无法斩除的毒蛇一般,令他坐立不安。 原来,有些事情一旦拿起来之后,便很难再由得你放下了。 现在,他真的有些后悔做了这个辅国大臣。为了这个辅国大臣,他担当着诸多恶名,又诛杀了那么多的两朝大臣。接着,又废弑了老三宇文觉,扶立了明帝。谁知,接着出了一个明皇后! 如今,自己竟如乘在下坡的车辇上一般,已无法刹得住疾驰的车轮,更无法停下来了…… 此时再想抽身,只怕自家阖府满门老少,甚至诸多近臣,个个性命难保…… 这,让他如何敢轻易还政? 宇文护派在宫中的心腹、御膳大夫李安将明皇后薨天后,明帝的行踪来去详细禀报一番:明帝对皇后之死倒也从没有深究。皇后死后,便开始临幸徐妃等嫔妃寝殿。眼下所好不过还是诗词音乐。眼下,又集结了境内八十多位文人儒士,每天于麟趾殿内刊校经史,诗词歌赋,或与文士们出宫娱游野猎,一去数日不归…… 李安还把明帝游历故宅宁都府时所赋的一首诗录下来,奉与宇文护审阅: “玉烛调秋气,金舆历旧宫。还如过白水,更似入新丰。霜潭渍晚菊,寒井落疏桐。举杯延故老,令闻歌大风。” 宇文护看了诗,不觉松了一口气:“嗯,只要不私结武将,不嫌忌怨恨于我,吟诗读书,游猎娱游的,倒也不足为虑。” 如此,直到明帝践位的第三个年头,宇文护见明帝倒也没有什么嫌疑和不满情绪流露时,这才上表:请求归还部分朝政与陛下。 然而,朝廷兵马大权,以及晋迁和削除三品以上文武大员的职权,仍旧在宇文护手中。 二十六岁的大周天子、明皇帝宇文毓,终于开始亲览万机了。 自归还部分朝政于明帝之后,宇文护才蓦然发觉:原来,这个老大宇文毓,哪里是太祖当年所说的“天性柔弱,刚毅不足”! 事实正好相反! 明帝亲政后未久,无论是早朝听政,还是处理诸多朝国政事上,竟是出人意料的明敏果断。 署政未几,便深为百官钦敬和爱戴。 这个老大,只不过把自己刚毅的一面隐藏得太深罢了。以至于连素有识人之才的太祖都没有真正识透。 这不能不令他感到心惊! 明帝亲政不久,依例率文武百官迎太白于东方,并校阅巡视六军于皇家猎场。 这一天,宇文护第一次见识到了明帝的威仪。 帝京城外,绿草如茵的浩大猎场上。 龙旆飘飘,鼓乐齐发,歌声贯耳: ……神在秋方,帝居四皓。允兹金德,裁成万宝。载列笙磬,式陈彝俎。灵罔常怀,惟德是与…… 祭罢白帝,大周六军列陈,旌旗飘扬。年轻英俊的大周皇帝宇文毓亲擐冑甲、戎装威雄。他骑在一匹高大的棕红色战马之上,扶剑挽辔。金甲银剑于初升的春日朝阳中炫炫耀目,越发显得威毅神圣。 将士们亲眼目睹大周皇帝陛下的圣容,群情激荡,三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宇文护突然涌出了一股从未过过的、强烈的妒意来! 太师府内,宇文护的脸阴郁得如同风雨欲来的天空。 他在内厅独自徘徊良久,感到一种莫名的威胁正在向他悄悄逼近…… 废魏建周,自己可谓第一大功。自革魏兴代以来,他宇文护冒着种种险恶,危机,骂名,辅理万机,内交外睦。新建帝国颇算得海晏河清,中外安定。然而,在世人心中,无论自己的功勋多么卓著,治政用人何等得心应手,仍旧还是一介朝臣罢了。 他竟无缘享受万民朝贺的至尊和荣耀…… 而面前这位,只不过被自己信手扶上帝位的宇文毓,哪怕眼下寸功未建,声德未树,仍旧被万民景仰,被将士山呼万岁! 就因为他是太祖的亲子,是至尊的天子! 而四叔宇文泰今日之天下,又是他一人打下的么? 遥想当年六镇之乱时,祖父率数十子弟出关,父亲为长,宇文泰行四。父亲为掩护祖父和四叔一身战亡。之后,他的二叔三叔,两位兄长和诸多堂兄皆在南北之战中阵亡。 如今的大周天下,是他们宇文氏家族三代老少共同打下的,是家族数十性命、身经百战换来的。 就因为自己不是太祖的亲子,而是侄子,所以,无论自己曾建下多么巨大的勋绩,也无论自己文韬武略如何过人,天纵如何英明果决,他也永远只能做一介辅臣。 凭什么自己永远只能为他人做嫁衣裳? 接下来的事,更加令他感到不安和警觉了—— 自从亲政以来,陛下表面上对自己倒也敬重。然而,对自己提携起来的左右亲腹,却开始当着群臣的面,公然露出轻蔑和不屑了。 渐渐的,在朝政决断上,明帝也开始擅自作主了。比如命内史下诏晋奖有功诸臣,处分侵盗公库资财者,以及抚恤地方灾民,增设御正大夫等事…… 不知何故,这一切,都让宇文护感到无以言说的压抑。 他已经不大习惯朝廷诸事由别人来发号施令了。哪怕这人是当今陛下,哪怕他发布施行的,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事。 他感到了权力流失的怅惘和痛楚。这好比一只水桶,哪怕只是一条细小的缝隙,只要开始有水滴出,若不及时堵死,到了最后,也会有漏完整桶水的可能。 据李安秘报,近日,朝中一些文武臣僚开始频频入宫,单独觐见陛下…… 宇文护也发觉,近段日子,不管是早朝或是廷议,文武诸臣中,虽有看宇文护脸色行事的,却也有不少开始公开拥赞明帝的主见了。有时,竟然当着他这个辅国大臣的面,夸赞当今陛下“才学睿哲博闻,举止谨慎恭俭,人君声德渐隆”的话来。 这个大周天子,果然已经是“豹姿始变,龙德犹潜”,并开始引起“百辟倾心,万方注意”了。 若不及早动手,等到有朝一日,群臣百官全都倒向明帝一边时,一切都为时晚矣! 事到如今,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了! 转眼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季节。 因大姐临终有托,要伽罗多照顾安抚小安煦的,故而,大姐乍亡的日子里,伽罗每隔三五天便会抽些空来,悄悄进宫照看和抚慰小安煦一番。 大姐去后,伽罗越发觉得自己势单力薄,心内也越发没了着落。言谈举止却比以往更知谨慎了。每次进宫,统是在宫监何泉的帮助下,扮做普通的采买宫人模样,从掖门悄悄进出。 伽罗和宫人一起,正在小花园和安熙、安煦、小丽华一起捉迷藏时,正好明帝退朝后,带着他的四弟宇文邕一起过来探看病后初愈的女儿。 大老远便听见了女儿的笑声,明帝忧郁的神情一时泛起些许笑意来。 这时,宫监何泉拿着一个漂亮的大风筝跑来,小安煦见了,喜得什么又跳又叫,兴致勃勃拉着父皇和四叔,又来拽小姨,吵着要大家一起陪她去御苑草地上放风筝。 明帝不忍拂了小女儿的兴致,此时正好闲暇,便和四弟一起,命何泉等三四个卫士跟着,明帝抱起小安煦,宇文邕抱上小丽华,众人一起度桥过林的,朝往后面宽敞的草坪走去。 金秋八月的御苑,微风和熙,花香叶绿。园中的果树上,密密匝匝地挂满了白梨红柿。含苞欲放的秋菊一丛丛、一簇簇地散点于园子各处。 众人心旷神怡中,再没料到,当行过一处灌木丛时,突听一声异响,只见明帝抱紧安煦、一闪身子,就见一支利箭已擦着明帝的袍服飞过,却划伤了明帝旁边一位宫人的手臂。 风和景明、鸟鸣花香的帝宫御苑,竟然埋伏着如此的凶险和杀机! 老四宇文邕放下小丽华,一面叫着“抓刺客”、一边和何泉等人迅疾拔剑朝灌木丛冲去…… 伽罗把小丽华一把搂在怀中,一时全身发抖,脸都吓白了! 再回头时,看那中箭的宫人,虽说箭簇只是擦破了一点表皮,却见他满条手臂已开始胀肿发紫起来! 箭簇上涂有毒液! 受伤的宫人摇摇晃晃地被人扶走之后,明帝望着远去宫人,神情阴郁,一语不作。 宇文邕和何泉返回时,望着明帝,摇了摇头。 明帝对宇文邕说:“这已是第三次了!四弟,只怪皇兄太大意了。手中并未一兵半卒,亲政,也不过是徒有其名罢了……做事,仍旧韬晦不足。唉!四弟,只怕大哥迟早躲不过这一劫了。” 伽罗见说,蓦地泣泪满面…… 不作一声的宇文邕,目光中突然露出一股厉烈的杀气,他咬牙切齿道:“奸人如此歹毒,必不得善终!” 虽与宇文邕相识多年,伽罗却第一遭发觉,原来,这位面相敦厚木讷、不善言辞的宇文邕,竟然也藏有如此威厉的一面…… 阳春三月,百花飞红,明帝在重阳阁芳林园大宴群公诸将和列位大夫。 看上去,陛下今天的心情颇好。 这几年,大周国奉行对外减征伐、多交睦的方略,终使国力渐渐充盈。 近些时日以来,大周皇帝宇文毓多次与朝中文武大臣研讨治国抚民之策,并校阅三军,演武习兵,思量下一步如何亲率大军东伐伪齐…… 年轻英俊的明帝清朗的脸庞于春日阳光下显得圣洁而祥和。闪闪发光的珠翠冕旒和一身衮龙锦袍,更衬得他圣容的高贵,龙颜的华美。 他与左右群臣杯觥交错,几杯下去,竟觉得有些微醺的醉意泛上来。 两位青衣宫人端上来了一碟炸得焦黄诱人的甜饼。 明帝自幼就爱吃甜点。这一点,和他一起生活过的兄弟姐妹无不清知。而已故的明帝皇后最拿手的一样就是制做各样仁馅的甜点。 这碟甜点看上去色香味佳,微醺的明帝仿佛看到了他心爱的皇后,美丽娴淑的妻子独孤金罗的手艺。 他微笑着,先谦让了一番坐在自己旁边的太师宇文护。 宇文护摇摇头,说自己不爱甜食,随手拿起一块烤羊腿大啃起来。 明帝挟起甜点,一连吃了两块…… 吃过甜点,明帝继续举觥向诸大臣敬酒劝酒。 过了一会儿,他略感到腹内有些微微的灼痛。他想,可能是刚才那两块甜点太热了,或是自己今天酒喝得多了? 一时,心下倒也没有太在意,心想,过一会儿或许就不疼了。于是继续向左右臣僚和突厥诸国使者劝酒…… 伽罗在随国府接到明帝后宫徐妃传来的口诏:安煦小公主想念皇姨,召独孤伽罗即刻进宫探看。 伽罗更上宫人的袍服,随徐妃派来的宫人一起匆匆来到宫中。 来到宫中,才得知原是陛下召她进宫。 当伽罗随宫人来到陛下的寝宫,一眼望见病中的陛下一张憔悴瘦削的脸时,即刻就有了不测的预感! 原来,陛下是为了掩人耳目,才以徐妃和小安煦的名义诏她入宫。 当徐妃说起陛下的症状时,伽罗手脚发抖,惊骇地望着明帝:“啊?姐夫,你,你,这这,这不是和,和,和大姐……” 伽罗一急,竟然又称陛下为姐夫起来。 这也难怪,她打小至今十几年来,一直都是称姐夫的。心里已深深印下了这个称呼。 陛下急忙用手势阻止了伽罗,又命徐妃退去众人,守在门外。 伽罗突然想放声大哭! 她觉得全身发冷,牙齿咯咯打战,一时,竟再也禁不住泪如雨下,哽咽道:“陛下,这,这是有人害陛下啊!” 明帝点点头,气力有些不支地说:“伽罗,所以朕想分别见见兄弟姐妹和左右近臣。朕想趁现在还算清醒,及早下诏,册立贤儿为储君……” 伽罗正在垂泪,一听此言便急了:“啊?陛下!陛下莫非糊涂了?” “七妹的意思?”明帝疑问。 伽罗一时也顾不得斟酌言词了,“陛下,此话乃朝廷社稷大事,本不当伽罗插嘴的。可是,陛下,贤儿他,他只不过还是几岁的孩子,奸相如此心狠手毒,陛下若立贤儿为太子,恐怕……” 明帝悲戚地叹道:“七妹,朕心里明白。奸人既敢弑了贤儿的父皇母后,又岂能放过贤儿的性命?可是,朕只怕此身一死,大位虚旷,有人乘机乱中篡位。那时,贤儿一命恐怕仍旧还是不保啊!朕,朕是不甘心奸人诡计如此容易的得逞啊!” “陛下,既然如此,陛下何不考虑册立太弟,立老四为嗣?伽罗平素看鲁国公,虽外象木讷敦厚,实则却是极沉毅有度,而且文经武略俱是过人之人。” 明帝点头道:“伽罗果然识人!朕其实也想到他了。太祖当年曾有赞言说,‘成吾志者,必此儿也。’四弟沉深远识,若立他为储,或许果然不负朕之厚望。可是,当此大难之际,册谁为储,都必然凶多吉少啊。朕心想的是,若立贤儿为太子,再托四弟和于翼一并辅佐监政,即使奸相凶险歹毒,有四弟和贤儿的姑父于大人两人护卫贤儿,奸相也不敢公然下手吧?” “陛下!臣妾以为,若立鲁国公为太弟,至少还有胜出的可能。若立贤儿为太子,更是凶多吉少!陛下,无论从江山社稷计,还是生死攸关所虑,立鲁国公为储,毕竟比置一个几岁的孩子于风口浪尖要稳妥吧?”伽罗情怀忧虑的说。 “此话也有理。唉!七妹,老四当年若能得你为妻,你们二人相辅相成,朕就是死了,又有何患?”明帝转了话题。 “陛下,正因为鲁国公已为突厥大可汗的女婿,所以,有人就是想加害他,也必得有所顾及!”伽罗把话题又转了回来。 明帝沉吟道:“嗯。也是这个理。朕再想想吧。七妹,朕今天召你进宫,是有事向七妹托付:朕,只怕以后再不能保护幼儿弱女了。朕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可怜的小安煦,小小的人儿,早早没了亲娘,今后,只怕又要没了亲爹……以后,还请七妹格外关爱照料她一些儿,将来,替她做主,找个好人家打发出去,也算让你九泉之下的大姐灵魂终得安息了……” 伽罗闻言,一时心痛如搅,嘴里说着,“陛下放心,安煦就是我亲生女儿,”脸上却扑簌簌地禁不住又滚下泪来。 明帝令宫监把小安煦,安熙,以及贤儿,贞儿,寔儿全都带了过来,要他们跪下给姨娘叩头。 伽罗一见几个孩子,一把搂在怀里,一时又想到大姐,再想到大姐夫终将不久于人世时,竟是万箭穿心一般:前后总共不到四年时间,先是父亲独孤信遇难,接着就是大姐独孤金罗被害,现如,又轮到了贵为天子的大姐夫……连着最疼爱自己的三位亲人,竟然都都是被奸相把害! 人生在世,有谁能承受得了如此接二连三的灾难? 伽罗把三个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原以为,大姐死了,只要有大姐夫在,终有一天会有雪耻复仇的一天。哪里料到,仅有一份希望,也要随着大姐夫离去而破灭时,直觉得万念俱灰,一时哭得喉哽声咽,天眩地转起来…… 伽罗搂着几个孩子在侧殿哭得泪人儿一般时,宇文邕也已奉诏进宫了。 四弟来到床前时,明帝一面紧紧握着他的手,一面气喘吁吁地嘱托后之事:“四弟,奸相心毒手辣,篡逆之心昭显。太祖遗业决不能让豺狼之辈轻易窃取。兄今欲将朝廷社稷万千重担交付与你,四弟切记:凡事不可操之过切,必当先保全性命,尔后才能保全太祖基业!切记忍辱负重。机运未到,三年五年也不可轻举妄动……要及早娶回突厥公主,有突厥汗国做靠山,奸相便不敢对四弟轻举妄动……” 宇文邕一面点头谨遵,一面早已悲愤难抑、泗涕满脸了…… 宏丽辉煌的太师府内。 一身常服的晋国公宇文护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太师椅上,双目微阖,眉头微蹙。 随着一股沁人的芳香,他虽未睁眼,也知道是自己最心爱的姬妾紫蕊夫人来了。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仍旧微阖着双目。 紫蕊一面轻唤了一声“夫君”,一面从他的背后轻轻两手揽着他,莺声燕语地悄问:“夫君,你猜猜,今天紫蕊穿的衣裙是什么颜色?” 宇文护用手摸了摸,猜了几次,都不是,末了,又猜“黄的?” 紫蕊有些娇嗔地说:“嗳呀夫君,紫蕊怎么能有福份穿黄色的衣裙哪!等太师有一天做了皇帝,册封紫蕊为贵妃后,紫蕊才有福份着黄戴冠呢!” 宇文护闻言默然无语。 紫蕊感觉到了宇文护的沉郁,拿自己的香腮贴了贴宇文护的脸,微微一笑,一面就柔软的手儿温柔地抚按着宇文护的额头和眉骨,脊背和肩膀。 宇文护渐渐沉醉在紫蕊的温情之中。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轻轻将她拉到面前,看看她今天又穿了什么新装? 宇文护上下打量:见她今儿穿的是一件浅红撒花的纱帔,里面一件玫红的曳地长裙,长长的青丝拿珠扣卡了、瀑布一般披于肩上,更衬得肌肤如玉、明眸如波,不觉满眼满心的微笑和怜爱。 宇文护将她拥在怀中温存了一番,紫蕊便以柔若无骨的两手为宇文护轻轻抖开发髻,轻轻地,缓缓地,一下一下地开始为宇文护梳着头发来。 紫蕊梳头拢发,一是根本不会弄疼宇文护,二是一面梳理,一面还会为他轻摩头皮。 宇文护闭着眼睛,感觉着紫蕊在他身畔蹭来蹭去,嗅着淡雅的清香,一时全身酥麻、心神松软…… 宇文护平素最喜欢紫蕊夫人的做的两样事就是,一是为他梳头,二是陪他上床…… 紫蕊一面轻拢着他的头发,一面抚着他的两鬓爱怜地说:“夫君,这段日子,你的白发又见多了。” 宇文护睁开眼来,定定地望着金镜中美艳惊人的紫蕊,再望望容颜憔悴的自己,微微蹙了蹙眉、叹了叹气,依旧阖了眼、一语未发地凭紫蕊温柔的服侍。 这几天,他的心情异常郁闷:一是为朝廷的事,明皇帝夫妇继位未久,便对自己心生排斥,使自己不得不一步步走到今日。二是自己当年随追随祖父和叔父护卫北魏皇帝仓促西奔时,老母亲阎氏和几位叔母、姑母皆被絷留于北齐。前不久,母亲从北齐来了一信,读了之后,令他心神俱碎、失声悲哭: “……天地隔塞,子母异所,三十余年,存亡断绝。肝肠之痛,不能自胜。想汝悲思之怀,复何可处!吾自念十九入汝家,今已八十矣。既逢丧乱,备尝艰阻。吾生汝兄姊三男三女,今日目下竟不见一人!禽兽草木,母子相依,吾有何罪,与汝分离?世间所有,求皆可得,母子异国,何处可求? “……即使汝贵极王公,富过山海,有一老母,八十之年,飘然千里,死亡旦夕,不得一朝可见,不得一日同处,寒不得汝衣,饥不得汝食,汝虽穷荣极盛,光耀世间,汝何用为?于吾何益?今日以后,吾之残命,唯系于汝矣……” 社稷和家事,天下和老母,真是事事揪心,念之断肠…… 这时,门上戍将匆匆来到门前,禀报道“太师,宫里来人了。” 宇文护挥了挥手,紫蕊夫人悄然退去。 宇文护依旧闭着眼说:“嗯,进来说话吧。” 传诏的宫人恭恭敬敬地趋步走入,垂手伫立在那里。 “何事?”宇文护骤然睁开眼睛。 “奴才回禀太师的话,陛下诏太师即刻进宫,前往延寿殿有事商议。”宫人答道。 宇文护沉郁的目光盯着宫人片刻,问道,“陛下,好些了么?” 传诏的宫人始终耷着眼睑,忙答道:“奴才回禀太师,陛下早上吃了半碗粥,精神显得好多了。” 宇文护不觉一怔! 陛下病了好几天了,按理应该一天重似一天的。李安怎么做的事?此时,陛下突然召自己入宫,究竟何事?是不是已经发觉了真相? 或者,他私下得了什么回天的奇药? 半晌,宇文护才道:“嗯!知道了。” 宫人退去后,宇文护神情阴鸷地皱眉思索了片刻,目光威厉地咬了咬牙:明帝胆敢设什么圈套,他只有破釜沉舟了! 他披上外衣,将墙上的宝剑取了下来,哗啦抽出剑鞘,眯眼望了望寒光四射的剑锋,归剑入鞘,挂在腰间。又站在那里犹豫了片刻,这才叫过三四位左右心腹属将,低声嘱咐了一番什么,这才荷剑着履,率左右武卫匆匆打马入宫。 下马后,他一路左巡右视地来到内廷,最后径直行至延寿殿。 此时,见贺兰祥,于谨于翼父子,还有达奚武,尉迟纲尉迟敬父子、兄弟、子侄多人,以及宇文宗室的诸位堂兄弟,拢共四五十个人早已先他到来,见他们伫立在殿外等候他时,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他心下已经揣知:明帝恐怕不行了! 一面想,一面召呼众人一起大步跨到殿内。 看到明帝时,宇文护心下一惊,他发现,病床上的明帝,人虽瘦多了,却依旧显得很有精神。 这实在令他感到意外! 闻知明帝“生病”后,宇文护倒也天天过来问医问药的,心下总是疑惑,怎么一天天地看着,也不像是天命不久的人呢? 明帝见太师宇文护来到,忙命人扶他坐起,一面令他和于翼二人走到近前来,一面勉强微笑着,先是巡视了朝廷三公和文武诸臣一番,又望了诸位宗室诸兄弟,尔后,神情镇定,笑容满面的缓缓说道:“哦!诸公都来了!朕很高兴。朕觉得这两天倒好一些了。有几句话,想当诸公的面嘱托一番。朕感念诸公数十年来辅翼太祖,成我周室。自朕篡承大业以来,四年有余,凭赖诸公辅佐,朕虽未建有大功,倒也算上未负太祖,下未负诸公。今不幸罹患病苦,只恐天命难久。然,人生天地之间,禀承五常之气,天地有穷已,五常有推移,人安得长在?朕不憾生,也不惧死,唯憾大周黎庶未丰,九州未一,留遗此恨,死难瞑目。” 明帝说到此处,朝中诸臣虽不敢哽咽出声,却也各个垂泪聆诏。 此时,明帝两个年幼的弟弟宇文通和宇文逌两人,还有明帝的儿子贤儿等兄弟三人,已禁不住低声抽咽起来。 明帝望了望近前的宇文护和于翼两人道:“诸公,今大位虚旷,社稷无主,朕儿年幼,未堪当国……” 说到此处,明帝命四弟宇文邕走到近前来,环顾了群臣一番后,指着宇文邕,突然提高了声音,“朕之四弟鲁公邕,为人宽仁大度、海内共闻,朕今传大位于鲁公,相信鲁公必能克己励精,弘我周室!人贵有始终,诸公追随太祖二十年,辅佐朕数年,可谓有始;若能克念世道艰难,继续辅佐吾鲁公邕而主天下者,可谓有终矣。哀死事生,人臣大节,万望诸公谨记此言,令万代称叹,青史垂名!朕冀望常山公、仁兄于翼,晋国公、仁兄宇文护,并诸位公卿大臣,勿忘太祖遗志和朕之嘱托,协和同心,勉力相助,辅佐嗣主宇文邕,不负太祖在天之灵,朕虽死九泉,永无憾悔也。” 原来,明帝今天竟是当众口传遗诏,扶立他老四宇文邕为国之储君。 此事大大出乎他的意外! 直到此时,宇文护方才发觉:以往,自己实在是太低估这个宇文毓了!再没有料到,宇文毓竟然趁着清醒之际,突然召集文武朝臣,当众嘱托了身后之后,并口传遗诏传大位于老四宇文邕了! 毕竟名义是他是大周皇帝,他是有这个权力的。 而且,做为大周陛下,临终遗诏时,竟然把军国朝政的辅佐之权,分别托付于翼和自己两人来共同辅佐了! 宇文护虽暗自咬牙,却也无可奈何。 他在心内盘算:明帝之前肯定私下诏见过诸多高人。否则,他一个病中之人,自顾不暇,岂能把身前身后之事,盘算安排得如此高妙圆满,无懈可击? 他思量:眼下,朝臣当中,明帝的两个胞姐,一个嫁了于翼,一个嫁了尉迟纲的儿子尉迟敬。能为明帝出此奇招者,肯定不出这两家父子! 又听明帝继续口传诏命:“诸公,朕生性俭素,身终之日,不容违弃此好。文武百官勿着缞麻丧缌,只以素服祭悼即可。朕之丧事所须,务必从俭从约。三年之内,宗室诸臣勿禁婚娶之事,饮食也应一如平常。诸公,朕病困力乏,止能说这么多了。其余诸事,皆以此为据吧。” 明帝口传遗诏之后,将四弟宇文邕的手使劲握住,巡视了一番朝廷列公诸将之后,突然一连吐了几大口血,骤然驾崩于延寿殿。时年二十七岁。 停柩期满,与明敬皇后合葬于昭陵…… 第十七章 蛟蜇深潭 武成二年夏四月,朝廷诸公忍悲含痛,遵奉明帝的遗诏,拥立十七岁的宇文邕践祚帝位。 宇文邕在朝廷文武百官的拥戴中,被法驾仪仗鼓乐隆重迎入帝宫,入践大位,号武帝。 一并随驾迎入帝宫的还有武帝的生母叱奴氏太后,武帝的爱妃李娥姿,以及武帝与李妃所生的长子宇文赟、次子宇文赞,并武帝的两位姬嫔母子等人。 武帝宇文邕十三岁的一母胞弟宇文直,因眼前尚未成家,也一同随太后入宫居住。 至此,北周武帝宇文邕开始了大周国第三位傀儡国主的帝宫生涯。 武帝宇文邕虽是奉先帝明帝遗诏入篡大位,毕竟只有十七岁,已把持了大周所有军国大权的太师宇文护,自然不须再考虑什么还政之说了。 明皇帝临终口传遗诏,把军国朝政和万机之重,以及辅佐幼主之事,托付于宇文护和于翼两人共同署理时,宇文护当即便对于谨和于翼父子生出了疑虑:于翼的夫人是明皇帝的胞姐,他的父亲于谨素有“帝王佐材”之称,父子二人一向有见风转舵之术,他猜想,恐怕见明帝开始亲政,私下和明帝早就有了勾结和谋划吧。 亏得自己下手早!否则,死无葬身之地就是自己了。 宇文护决计防患于未然。 武帝即位伊始,他便逼武帝下诏:削去于翼手中兵权并除去渭州刺史和军司马之职。加拜为柱国将军,转任朝廷小司徒。 这样,表面对于翼更加崇重了。实际上,谁都明白,宇文护这招用的是敲山震虎之计。 他就是要让满朝文武大臣看看:尽管大周朝廷五年更替了三位国主,大周国朝廷社稷,还是他宇文护说了算! 武帝迁入帝宫后,居住在含仁殿的叱奴太后和紫云殿的李娥姿便派人召独孤伽罗携女儿杨丽华入宫觐见。 伽罗以往常到宇文邕的府上拜见,早就记下宇文邕的生母、如今的叱奴太后喜欢什么口味的菜肴和点心了。 这次进宫之前,亲手做了四样点心,又摘了一筐自家园子里结的花皮大西瓜,带着女儿小丽华,乘辂入宫觐见太后和李妃。 进了宫门,望着满眼熟悉的亭台楼阁,一种悲凉伤痛不觉骤然袭上心头! 曾几何时,自家大姐还是这座富丽浩大的后宫主宰。她清楚地记得大姐被众位文武大臣法驾礼乐隆重迎入后宫时金鼓齐鸣、礼乐皆发的热闹场面。记得美丽的大姐鹅冠凤旒上那饰金镶翠的闪闪光华,长而拽地的明黄蜀锦长裙上的仙凤展翅、牡丹缠绕的熠熠彩辉,荣华至尊和雍容富丽,竟仿佛是昨天的事…… 荣极一时的大姐,花容月貌的大周独孤皇后已风流物散,与他贵为天子却同样未免遭人荼毒的夫君,双双相聚于地下…… 不谙世事的小丽华却是兴奋的一路蹦跳、一路玩耍,又是掐花儿又是捉蝶的,哪里晓知母亲此时的悲凉? 待来到含仁殿外时,伽罗急忙长长地呼了两口气,命自己尽快恢复了常态,一面笑吟吟、喜盈盈地踏上了高高的宫殿玉阶…… 风韵犹存、面如满月的叱奴太后今儿一身绮罗常服,高高的贺仙髻饰以翠翘花钿,正跟武帝的爱妃李娥姿两人伏在案几上,欣赏太师、大冢宰宇文护刚刚晋献来的一樽白玉斗。 伽罗进了殿,见了太后便施在大礼跪拜。小丽华也跟着跪下,满口脆生生地叫着“皇奶奶大安”,“皇妃娘娘好”的。 太后喜得忙拉丽华到身边:“哦哦!免了,免了!咳!都是自家人,哪里来的这么多礼数?唉呀,瞧瞧伽罗把这么一点儿的小人儿训得,可怜见儿的。来,乖,到皇奶奶这里来。” 一面早已搂到怀里,细细地上下打量起来,一面啧啧夸道:“哟哦!真不知伽罗和那罗延两口子前世是怎么修的?怎么得了这么俊俏花朵儿似的一位小仙女儿?来,让皇奶奶好好瞧一瞧。” 转脸又对李妃说,“娥姿,你瞧瞧,这眉眼,这神态,多像你大嫂明敬皇后啊!” 转脸又对李娥姿道:“我看,倒比你大嫂还要俊几分呢!” 李妃笑道:“是啊,小丽华不仅比大嫂更俊,也比大嫂更有福相呢!” 婆媳两人正在夸小丽华,李妃和武帝的长子宇文赟手里拖了个大风筝,从外面一头跑进殿来,后面紧紧跟随着三四个宫人,一路小心护着,生怕他跌倒了。 这个赟儿,往日在武帝的旧邸鲁公府和大姐的后宫,也曾与丽华多次遇见。赟儿见是丽华到来,一面叫着妹妹,一面就把自己手中的风筝送给丽华玩儿。 一时,又向母妃要果子,李妃忙令人端了过来,赟儿接过果子,双手小心地捧着,递到丽华面前。 伽罗未免感到罕奇!对太后夸道:“太后,怎么这么点儿的小人儿,倒这么懂得礼数?看来,太后和陛下、娘娘平时真是教导有方啊。” 太后呵呵一笑:“哪里!也不过是凭着他长这么大的。” 李妃虽一脸的得意,却是笑而不语。 因见赟儿坐在那里教丽华怎么放风筝,叱奴太后笑道:“这两个孩子!怎么一见面就这么亲热?莫非真是前世的缘份吗?”一面又揽过小丽华问,“乖,来,对皇奶奶说,给我们家做个媳妇儿成不成啊?” 小丽华眨巴着一双大眼问:“皇奶奶,我给你们家做了媳妇儿,就可以天天到宫里来玩了么?” 叱奴太后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是啊!是啊!那时,你就和皇奶奶一样,天天待宫里了。” 丽华转过脸来,望着母亲,“母亲,做了皇奶奶家的媳妇儿,就可以天天在宫里玩了,那你也来做皇奶奶家的媳妇儿吧?” 伽罗闻言楞了一下,接着,和众人一起直笑得前仰后合。 正说笑得热闹,忽听外面禀报“陛下驾到”,伽罗就要带着丽华回避,叱奴太后搂着丽华,吩咐伽罗,“伽罗,你别回避,咱们原本就是一家人,这才几天?就别拘于什么礼数了,倒弄得大家一下子都生分似的。” 原来,武帝每天早朝之后,都要先到太后的含仁殿来问安的。 伽罗见武帝进来,急忙就要叩拜,叱奴太后一把拉住,“这又不是他的朝堂之是,是后宫家人相见,免礼了。” 武帝忙道:“夫人就听太后的,免礼吧。” 太后赐了武帝坐,伽罗见赟儿此时已悄悄蹭到武帝跟前去了,却分明比刚才拘谨了一些。 看样子,这个赟儿既有些怕他的父皇,又想亲近于他。 武帝看见太后怀里的小丽华,笑道:“哦,这是小丽华吧?又长高了。” 小丽华见说,看到母亲使的眼色,忙从叱奴太后的怀里钻出来,来到武帝面前,小腿儿一弯,跪在厚毯上叩了几个头,仰着小脸儿望着武帝道:“民女杨丽华给陛下请安。” 大伙一楞、随即都大笑了起来,叱奴太后笑得泪都出来了,她一面指着伽罗,一面笑道:“哎呀伽罗,瞧瞧你,看把这么点儿的小人儿约束成什么样了?这么大点儿,就知道看你的眼色行事,这,这不难为孩子么?” 武帝赶忙起身搀起,“免礼免礼,平身!” 一面转脸呵呵笑着,对李妃吩咐,“请娘娘看赏吧!” 李妃一面笑着,一面早已裉下自己腕上波斯国进贡来的纽丝镶翠镯子赐予丽华。 小丽华又跪在李妃面前:“民女谢娘娘恩赏!” 此时,赟儿见了,也跟跪下道:“赟儿也谢娘娘恩赏!” 太后在一边笑问,“这倒奇了!你母妃赏人家丽华呢,又不是赏你,你倒是谢什么赏啊?莫非也想讨赏不成?” 赟儿说:“皇奶奶刚才不是说,让丽华妹妹给我们家做媳妇儿吗?我怎么不该谢赏?” “啊?”太后越发惊异了,“你,你个小猴崽子,竟知道什么是媳妇儿么?” “怎么不知道?咱们家的媳妇儿,长大以后,就是皇后,再长大了,就像奶奶,就是皇太后了!”赟儿很利落地答道。 “啊?”太后怔了怔,越发开心大笑起来。 “真是个小猴儿精啊!”太后一面开心地笑着,一面摘下自己衣袂上的一块佩玉,“来,丽华,皇奶奶这里也有赏呢。” 话音刚落,还没等丽华过来接赏,赟儿先已跑了过去,要接过太后的玉佩。太后握着玉,“嗳!孙儿,这可是赏你丽华妹妹的,不是赏你的啊。” 赟儿道:“孙儿知道,孙儿是替丽华妹妹谢皇奶奶赏的。” 就见他接过玉佩,生怕摔跌了,两手捂着,攥得紧紧的,小心来到丽华跟前时,才伸开双手,把玉佩递到丽华面前。 小丽华一屈双腿:“谢谢赟哥哥!” 叱奴太后望着两个小人儿笑道:“老天,真是奇了!伽罗,你可记下了,今儿我这个玉佩,可是我们家孙儿给你们家丽华的定亲礼物啊!你可不许赖账哦。” 伽罗一面捂着胸口,笑得泪都出来了,一面又扯过丽华,令给叱奴太后叩了头,谢过太后的赏礼。 武帝、李妃,以及武帝的两位姬嫔和两旁侍候的宫人们,今天都被两个孩子逗得,俱都是欢笑不止的。 伽罗辞别太后和陛下,李妃亲自把伽罗送出几处宫殿,一路走,一路低声说:“妹妹,大哥大嫂活着时,咱们彼此就是无话不谈。眼下,朝廷里风云不定,我心下常存忧惧,陛下也很郁闷,有时,他一整天都不肯说一句话。和入宫前相比竟似变了个人。我如今人困在宫里,外面的好多事竟是两眼一抹黑。妹妹常带丽华来宫里,和我说说话儿,相互帮衬些,姐姐心里就能踏实一些儿了……” 伽罗握着李妃的手说:“你我本是荣辱同命的姐妹,我一直敬爱姐姐的为人。姐姐放心,以后,外面诸事,妹妹自会留些心的。” 告别李妃,听车轮辚辚辗在青石板辅就御街,伽罗思量:自己原以为,这个李妃不过是陛下身边一位侍候衣服鞋袜的侍妾,不承想,她平素不声不响,不张不扬的,原来竟也是个极有心计的主儿!听她言外之意,可以揣知,她很被陛下宠爱和信任,而且凡事都肯与她商议的。 这位李娥姿,她原是南朝梁国官吏之后,自幼受南朝文化熏陶,天资聪慧又饱读诗书,除了和自己一样曾遭遇亲人骨肉的生离死别之外,又比自己多历劫了一番国破家亡、异国为奴的坎坷。虽说陛下已聘定突厥公主为正妻,因突厥公主眼下尚小,要等到及笄之年才能迎归中原的。因而,眼下她实际上已是掌管大周六宫之首的宫主了。 似这样,能从千千万万的南朝俘奴中一路挣扎出来,最终成为大周国皇帝陛下的宠妃,心智学识自然也是了得的。 从今天的事可以看出,陛下和李妃,还有叱奴太后都有心与自家结为儿女亲家。 伽罗想,这里面的原委,恐怕并非只是与大姐情份笃好之故,更主要的,应是近几年已呈腾达之势的随国府。自从朝廷六大柱国相继衰落,杨家因公爹的百战功勋,在朝廷中开始显露出了新的实力。加之伽罗嫁到随公府之后,一连促成了杨家与朝中重臣尉迟纲的几桩联姻,越发令杨家显得引人注目了。 伽罗想,女儿丽华眼下年纪还太小,武帝父子眼下尚且自身难保,她根本不想把女儿和全家的命运,押在一个自身难保的傀儡皇帝身上的。 正踌躇为难之时,她突然记得,叱奴太后今天在园子宴游时,陛下的胞妹顺阳公主也陪伴在太后左右。杨坚的二弟娶回尉迟纲的女儿为妻后,便轮到了杨坚的三弟了。三郎眼下还未曾定婚,前一段日子,她有心促成三郎与宇文宪的胞妹阳平公主的婚事。谁知宇文宪执意不肯,她也只得作罢。 太后眼下所想的,不过是想和朝中武将联姻。如果促成了陛下的胞妹顺阳公主和三郎的婚事,两家既已联了姻亲,丽华与宇文赟的事便可借丽华年纪尚小,往后推一推了。 如此,将来武帝果然能不负众望龙腾九霄,杨家一样也算得皇亲国戚。如果武帝的前景和他两个皇兄一样遭到覆灭,顺阳公主不过是宇文家的女孩子,又嫁到杨家做了媳妇,根本不至于影响到整个随国府的命运…… 自从婚后不久杨坚被公爹招到麾下,转眼已是几年过去了。 几年里,小夫妻团聚的日子,实在屈指可数。 这年秋天,伽罗把三郎和顺阳公主的婚事操办利索,见府中一时半会儿的没有什么要紧事,便带着女儿丽华离开京城长安,前往穰城夫君的戍地探亲。 婚后,伽罗还是头一次到丈夫的戍地探望。 两辆篷车,伽罗母女,加上丽华的奶妈,丫头,左右府兵等拢共十几个人,众人一路日行夜宿,除去风雨天气,边走边看,直走了一个月才赶到穰城。 自从公爹杨忠与诸将合力攻克江陵,江北版图尽归大周后,公爹便一直被朝廷派在江北一带,总督水陆两军,戍守随州、穰城等诸州军事并掣肘江南陈国。 虽说穰城不过一介边僻小郡,比起京城实在太不起眼,伽罗还是一下子便喜欢上了这里。 这里比起北方气候温暖,民间也稍嫌富庶。她真想就这么一直待在这里,与夫君晨昏相伴,再也不用去面对京城朝廷的风云诡变,再也不用担心因王权更替的争斗而祸及家宅。 然而,与夫君相伴未足月,伽罗便开始牵挂起京城诸事来…… 她心里明白,其实,自己并不是那种真能心甘情愿寂寥淡泊一生的女人。 天性的她,更渴望至尊的辉煌…… 当年,当大姐骤然贵成为母仪天下的大周皇后,伽罗以皇姨的身份被诏见,当她第一次迈入帝宫,当她被赐以国礼而享受盛大的宴游歌舞之后,她便常常梦见自己成了那座神圣而富丽的帝宫的女主人。梦见在百鸟朝凤的音乐声中,在朱轮叠鼓,纛旌飘扬,也梦见自己头戴皇后冕旒,身着曳地衮袍,和夫君一起享受百官三叩九拜、山呼万岁…… 每次从这样的梦中醒来,即使清知是梦境,她也仍旧会久久地沉醉其中…… 虽说朝廷权力之争给自家带来一次又一次灾难,她仍旧无法不梦想荣华至尊,因而,也无法不去关注帝宫的风云变幻。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大周国的第三位傀儡皇帝宇文邕,随时都有可能龙腾于九霄…… 她想,自己不能离京城太久,更不能离帝宫太远…… 即使心系帝京,伽罗还是觉得与夫君团聚的这些日子,是几年来最开心,也是最放松的一段时光了。 只要公务稍有闲暇,杨坚便会匆匆赶回后庭来陪伴她们母女。 在夫君身边,又远离了婆母和一群大姑子小叔子们,伽罗没了一点拘束,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少女时代。有时,她会穿了军士的公服,扮成杨坚的左右属僚或是侍书模样,或是到校场,或是去军中,亲睹丈夫是如何讲兵演武、校阅大军的。有时干脆潜到夫君的府衙,察看杨坚是如何署理公务,披阅军报,听讼断案的,时日不久,竟长了不少的见识。 这时,伽罗发觉自己又有喜了。 当她把消息告诉杨坚后,杨坚实在欢喜异常。 因见天气一天天转凉,伽罗怕再耽搁下去,天寒地冻、风雪泥泞的,不好赶路,便决定即刻返回京城。 虽说小夫妻一时难舍难分的,伽罗又觉得这次的妊娠反应很是厉害,还是坚持咬牙上路了。 杨坚整整送了伽罗两天的路程。一路上,两人你嘱托我、我嘱托你的,怎么都有说不完的话。末了,伽罗怕杨坚耽误公务,一定要杨坚返回时,杨坚才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返回穰城去了。 伽罗却是一路呕吐,一路赶路。 说来也奇,远远地,当伽罗一眼望见京城那一望无际的雕梁画栋和楼塔城墙之时,一路之上所有的不适,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伽罗回京后,乘身子还不算明显,亲自牵线,又分别促成了杨坚的侄子杨雄和杨达哥儿俩与朝臣之女的婚聘…… 眼下,杨坚的四弟五弟和两个妹妹,相继也都到了婚聘的年龄,伽罗也开始在朝中文武大臣子弟中悉心筛选。即使还未到嫁娶年纪,只要定下婚约,彼此都会相互关照了。 几番遭遇灾难动变的伽罗明白:国有二主,朝野不安。此时,无论做官还是为人,既不可明显攀附一方,也不能势单力薄。必得把自己生命的藤蔓尽可能多的与别的许多藤蔓树干相扯相缠扭作一团…… 第十八章 龙蟠凤逸 武成三年,朝廷下诏改年号为保定元年。 这年春夏之交,伽罗生下了长子杨勇。 因在穰城两人约定下了,若是生了女儿,就由伽罗起名。若是儿子的话,就沿用从杨家的老祖宗、汉朝太尉杨震那里开始传下来的单字习惯,名叫杨勇。杨坚希望杨家的长子长孙将来都能够像他们父子一样,威勇雄武,成为朝廷社稷的护国将军。 杨坚得知伽罗在京城诞下长子杨勇的喜讯后,实在惊喜难已。因未有诏旨,外戍武将不得私自回京,于是便在戍地大宴属僚佐将以示庆贺。 此时的宇文护,已将朝中所有异己尽皆削除。眼下的军国要职,几乎全被他的儿子女婿和亲信垄断了。如今的太师宇文护,虽说文治武功远不及叔父宇文泰当年,然而,权势却远比当年的宇文泰更炙手可热。 随国府因了随国公杨忠的过人武略并戍守南方,倒也颇为宇文护倚重,加上父子数人一直远离朝廷京畿是非之地,故而,这几年的日子倒也安宁。 随国府杨坚的长子杨勇刚刚满月,杨坚便奉旨随父东征。 杨坚刚刚返回穰城几天,突然接到京城随国府传来的急报:身体原本有恙的母亲吕氏,因心中忧患杨忠父子征战安危,病体骤然加重了。 杨坚急忙上表请求朝廷诏准回京服侍病中的母亲。 宇文护得知杨忠妻子重病的消息,为了拢络百战奇勋的杨忠,一面诏发穰城,宣随国公杨忠回京,进迁朝廷大司空之职,一面令回京探亲的杨坚任禁卫京畿的小宫伯之职。如此晋迁,也是为了随国夫人吕氏病重,好使父子二人一同回京城照应。 不想,随国夫人这场重病,竟然有意无意地保全了儿子杨坚免遭祸患—— 原来,杨坚奉旨回到京城后,见母亲病重在床,便诸事不问,一心服侍病中的老母汤药针砭。 时日不久,正好赶上宇文护的第三子娶亲。 出于礼貌,杨坚与伽罗一同,携贺礼前往天官府赴宴。 在这场喜宴的宾客之中,有一位名叫赵昭的,一直被宇文护奉为座上宾。 赵昭素人相术过人之称,这天,他也被宇文护请了府上,与宇文护同坐一室。 席间,宇文护请赵昭为自己的长子和三子看了相。 太师的左右近臣见赵昭移到太师跟前,不知低声耳语了几句什么,宇文护一面颇为得意地点头微笑,一面命左右给赵昭敬酒三樽。 酒过半酣后,宇文护的左亲腹臣中,也有请赵相士给看看寿辰的,也有请赵相士给看看疾病的。 此时,有些微醺的宇文宪突然记起了高颎一次酒醉时,曾泄露过出“伽罗有至尊贵极之相”的话来。 宇文宪知道:高颎自小在独孤府长大,系独孤信的心腹左右。当初他留用高颎,一是自己确实需要一大帮子文经武略过人的幕僚。二来,他也想通过高颎之口,打听伽罗的一些往情。虽说伽罗已经嫁到杨家数年并已为杨坚生儿育女,他对伽罗的一份牵萦,至今难以忘怀,也因此一直未聘娶正妻。 那一天,宇文宪邀请高颎单独饮酒,两人风花雪月谈古论今,颇为投机。平时不大闲言的高颎,因那天酒意微醺,反反复复地感激宇文宪在他落魄之时的收留之恩。宇文宪却说,高司录乃难得的人才,无论是抚绥还是治民,人际交往和文武经略,都为我出了不少的好主意。若说感谢,我该感谢司录才是。 两人边饮边说,话题不觉转到独孤信府上往年诸事来。宇文宪又问及伽罗平素爱吃什么?喜欢做什么事等等,高颎一一详尽地回答了宇文宪。 后来,两人的话题又从伽罗转到了杨坚。 宇文宪问:“昭玄,我有一点不明白,论说,那个杨坚的长相实在算不得英俊。而且,当年老杨家的门第在朝廷百官中也算不得高,怎么独孤伽罗偏偏死心塌地的看中了他呢?” 高颎此时早已被宇文宪灌得醉意朦胧,满嘴含混地说:“是啊!我,我也不明白!虽说杨坚的琴……弹得很好,可是,若论文经武纬,当年咱们那一茬七八十号太学生里,其实,都数不上他的。” 宇文宪又问:“而且性情也怪僻,我从未见有谁和他轻浮玩笑的。你们和他自幼交好,平素,他与你们玩笑轻戏么?” “咳!反正我和郑译二人是从不敢与他混闹的。他那人就那样,总是令人估摸不透。不过,日子久了倒也习惯了。” “可是,我看伽罗倒是挺随和的。家母一直很喜欢她。当时在太学里,我竟没发觉她是个女孩子,唉!真是个奇女子啊!”宇文宪幽幽地说。 高颎道:“那当然!伽罗还是有至尊大贵之相的女子呢!” “哦?我怎么没看出来?”宇文宪见说,突然警觉了起来。 高颎醉了,竟把伽罗的大姐嫁宇文宪的大哥之前,独孤信曾请人为她们姐妹几人看相的事说了出来。 宇文宪急忙问是哪个相师所看? 高颎突然感到自己失口了,却故意装醉说,“谁记得哪里来的野道士。” 宇文宪却多了个心眼,又问及伽罗的生辰八字。 眼下,境中的许多相士,只要获知一个人的生辰八字,便可推算出此人的基本天命运数。高颎说,只记得伽罗是哪一年生的,却不清楚什么时辰。 宇文宪又似在问高颎、又似在自言自语:“嗯!若说起来,大嫂独孤金罗倒是一个至尊至贵的证明。可是伽罗的四姐独孤毗罗的丈夫李昺,自从唐国公李虎薨驾之后,也不过袭了一个唐国公的封邑,眼下在一方偏僻之地,不过任了个小小的刺史,人老实巴交的,既无武功又无文采,他的夫人,何来什么贵极之相?独孤伽罗这里呢,以我看,那个杨坚也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什么贵极?独孤伽罗嫁给杨坚,最终也不过混个嗣袭的一品夫人罢了。” 高颎闻听此言,突然预感今天的失口,很可能给杨坚和伽罗致祸!八分酒醉即刻醒了六分,却仍装醉乎乎地说:“一品夫人也须得等到随国公百年之后了。那些江湖相士的话,哪里有人当真的?只怕见了个校尉也要恭维人家一番,说能官至一品大将军呢!在他们嘴里,个个都是贵极富极之相!若不恭维得人高兴了,怎么哄人银子呢?当年,还有人曾对家父说我将来官至一品宰相呢!家父抱着我,当时乐得哈哈大笑。从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我一介幕宾的儿子,怎么能混到一品国辅呢?不过,被人骗了,心下也开心,末了还是给了人家五钱银子的相资。从来,只闻听相士说人富贵的,真没听出哪个相士测出谁运短寿薄的。” 宇文宪一听,禁不住哈哈大笑:“那倒是,除非皮痒了,想讨打。” 高颎又道:“不知真假,当初我听说,其实独孤大人活着时,最早为伽罗选定下的夫婿原是你们兄弟两个。而且,还请相士看了你们的相禄,相士说你们兄弟二人俱有贵极人臣之相。只因太祖为陛下求聘了突厥公主,独孤大人便与先帝明帝商议,原想把伽罗聘与齐国公您的。只是,只是,伽罗,伽罗天性要强,说你未娶正妻,先有宠妾子女,故而,故而……” 高颎果然有应变奇才!如此一说,宇文宪即刻明白了一直盘旋于心中的一个谜:怪道独孤信原本有意于自己,为何又突然将女儿许与杨坚! 原来,就因为杨坚未曾纳妾。 如此看来,世人所传,说杨坚惧内,独孤伽罗“奇妒”一说,并非空穴来风! 他仍旧有些疑惑:自六柱国衰败之后,杨忠因武略过人而颇为宇文护看重,不久前被晋为朝廷大司空之职,据传,已有朝中新八贵之说。而且,杨坚也已被晋为小宫伯之职的,只因眼下正在服侍病沉的母亲,故而尚未受任。 以随国府眼下的腾达之势,确实有些非同寻常! 他必得看看,杨坚此人到底是什么相禄!莫非,独孤伽罗的贵极之相,竟会应在杨坚身上么? 他命左右悄悄去到赵昭跟前,低声说:赵公,大司马、齐国公宇文宪请相士到外面僻静处说话。 赵昭闻听请自己到外面说话的,是当今陛下的五弟,且系掌领大周兵马的大司马、齐国公宇文宪时,一点也不敢怠慢,急忙起身来到外面。 见了宇文宪,赵昭双手一揖,满脸是笑地连声道:“啊!原来是齐国公!不知齐国公有何事吩咐小人?” “赵公,你随我来一下。” 宇文宪一面说,一面领他来到一处侧厅,在几株桂花的遮掩下,透过窗口,他低声对赵昭说:“赵公,你看,挨着帷帘旁边,那个穿着家常绛色袍子,手拿折扇的,正听人说话的那人了么?嗯,正是那个前额大大的。有人与本公牵线,欲与他家结个儿女亲家。只是,家母嫌弃他眼下尚未功勋,不想女儿嫁他儿子。不过,我却听人说,他的相禄倒有几分尊贵。不知此话是否属实,请相公替我相一相,我也好回家母。” 赵昭点头会意,朝屋内仔细望去—— 大司马所指的这人的五官眉眼,在常人眼里,算不得英武,也算不得英俊。然而,相士赵昭这一看,直觉得眼前豁然一亮:天哪!这副面相,原是兆亿人莫及的第一大贵之相啊! 此人额角楞角微隆,直入头顶。这在相书上叫做“龙犀”之相。南朝梁孝标在《辩命论》中便有说:“龙犀日角,帝王之表”。 天哪,此人乃王有天下之相也! 赵昭看罢杨坚之相,一时激动不已,正欲转脸向宇文宪细说端详那时,突然间,竟神使鬼差一般,一下子缄了口! 原来,赵昭乃久居江湖之人,清知此话一旦出口,必然会滋生大祸于人!如此至尊至贵之人,莫若替他遮蔽一番,私下结纳为友,将来何愁富贵? 想到此,赵昭便装模做样地左右观看了一番,尔后低声对宇文宪道:“嗯!齐国公,据敝人看来,此人虽不能位至三公之列,四十岁以后,或可贵为国公之列!” 宇文宪点了点头说:“嗯,如此,倒也算得有出息了!” 心里却在冷笑:杨坚四十岁时,他父亲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杨坚是随国公杨忠的嗣长子,按当今朝廷世袭制,他自然是要袭了他父亲爵邑的,如此,有何稀罕? 自己不过二十出头,就以宗室之故被晋为柱国、齐国公,邑万户了。并且实领益、宁、巴、泸等二十四州军事。去年,太师宇文护率三路大军东征,全军失利,大举溃散。唯有他所率部下拚命拒敌,牵制齐军,宇文护方得全身而退,因而拜大司马之职,并晋小冢宰之职,并视为亲信。 而杨坚以功勋之子,被晋为骠骑将军之后,一如当年在太学同窗一样,至今也没闻听他有什么过人之勋或沙场奇略的。 实在看不出,伽罗跟着他,究竟有什么“荣华至尊”可享? 伽罗嫁到杨家后,宇文宪几次欲借宇文护之手削除杨忠父子,可惜,宇文护也好像很看重杨忠。今天,若赵昭一旦看出杨坚有什么“贵极之相”来,贵极,实则即是反相,如此,杨坚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得知杨坚的未来也不过“贵至国公”时,宇文宪既有些失望、又松了一口气,心内却为伽罗感到惋惜:可惜了伽罗那样一个人儿,当初若是嫁了自己,如今已经是朝廷一品命妇、齐国夫人了!而且,很快还会被册为齐王妃的! 当年,只因太祖有病耽搁,杨坚抢先了一步。因而,这些年来,他对杨坚始终耿耿于怀。虽说明知伽罗一直都在有意化解自己跟杨坚之间那种微妙的嫌隙,也曾几次欲促成齐国府与随国府的联姻,却几番都被自己回绝了。 他想给自己留些希望…… 赵昭归席去后,几分惆怅,几分醉意的宇文宪,独自站在太师府庭院的廊下揣测,伽罗今儿一定和杨坚一起来吃喜酒! 他想碰碰运气。 他装做信步漫游似的,顺着太师府的花园一路来到女眷们入席必经的宇文护大夫人的庭院。 实在太巧了! 当他刚刚迈过月亮门时,就见独孤伽罗正好辞别了宇文护的大夫人,朝这边走来。 宇文宪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转眼一年多未见,没想到,伽罗越发出落得仙姿逸韵了! 宇文宪看她今儿穿了一件青绮绣襦,藕荷色撒花罗裙。淡妆素裹,却难以掩隐她的闲华富丽。澄碧的眸子仍旧如少女时代顾盼生辉。 宇文宪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伽罗,竟半晌无语。 伽罗见是大司马宇文宪,微微一笑,一面大大方方地屈膝一揖道:“哦!原来是齐国公!独孤伽罗恭贺齐国公晋迁大司马、小冢宰!我正说,这两天过府上去拜贺一番呢!” 宇文宪见她如此清爽大方,不觉将一片私心藏起,酒也醒了几分,于是微笑询问:“原来是独孤夫人!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托齐国公的福!” “怎么这几天也不到府上来了?前几天还听家母念叨你呢。” “哦,这些日子,一直为婆母延医煎药,还没顾上过府拜访你家老夫人呢。今年我们家园子里的石榴、香柰,眼见都要熟了。老夫人往年都喜欢吃我亲手种的石榴和香柰两样酸甜果子,我正要等果子熟透些,一并过府,请老夫人尝鲜呢!” “哦?独孤夫人还自己亲手栽种果树么?”宇文宪觉得很是稀罕。 伽罗笑道:“呵呵!其实,年年我都过齐国府为老夫人送果子的。可惜前些年你一直在外戍守,未曾尝到。今年你既然回京了,倒不如哪天我下贴,干脆请齐国公和老夫人到我的园子里赏花尝果如何?” 秋高气爽,花果飘香,若能果林亲手采摘果子,倒是一样有趣的事,于是一口应允:“如此甚好,那我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这人天生嘴馋,也想看看独孤夫人的园子里,都有什么好果子和奇花异草的?” 伽罗笑道:“如此,咱就一言为定了。今儿是七月二十,八月初十五,我一准儿派人去请齐国公和老夫人,俪儿和令郎令爱一起来开摘和尝果,如何?” “一言为定!”宇文宪笑道。 伽罗告辞后,宇文宪站在那里,直望到伽罗的身影消失于花荫丛中才收回目光,一时,心内竟浮出几许怅然来…… 杨坚正值服侍病中母亲,此番,不过出于礼节,才和伽罗一起到太师府来尽尽礼数,哪里料到刚刚发生的一切? 宴罢,杨坚辞别太师,与伽罗同乘车辂赶回府上,伽罗一面为杨坚更了常服,一面就把在太师府遇到宇文宪的事情说了一遍。又说要请大司马和老夫人一家到府上尝鲜果的事。 杨坚自然听从伽罗的张罗。夫妻正闲话时,忽听门将报说:相士赵昭求见! 杨坚往日也闻知赵昭之名,又是一向礼贤下士的,急忙降阶而迎。 因是生客,伽罗便悄悄退入内室去了。 赵昭入座后,杨坚忙命左右沏上从南朝陈国带回的江南小芽,并家常果点。 主客互道了辛苦,赵昭品了品茶,抬眼看了看左右侍立的属将,欲言又止。 杨坚知道事有蹊跷,便退去左右,命守在门外。 见众人退去,赵昭便把刚才在宇文护府上发生的事对杨坚详说了一遍。 杨坚闻言,即刻惊出了一身冷汗来!嘴里却道:“啊!不过是赵公一心抬举杨坚罢了。如今,四方犹梗,我朝为将者,哪个都有汗马提剑,建功立业的机会。杨坚生性愚钝,至今又是寸功未建,岂敢存王公妄想?” 赵昭望着杨坚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郡公,敝人今日所言之贵,绝非王侯之贵!乃王有天下之贵也!” 杨坚见他将话说的如此明白,越发又惊又骇,一时汗发满背起来,“啊,赵公,此话越发令杨坚恐惶了!” 赵昭道:“郡公,敝人特来告知,岂敢有虚妄之言。有朝一日,郡公自可验证敝人之言。郡公王有四海之日,必大诛而后定!请公谨记!” 杨坚道,“赵公如此厚爱于我,我自然也以诚心相诉于赵公:人生世事风诡云谲,眼下,我实不敢怀什么至尊之梦,唯求生计安然足矣。赵公乃仰察天文,俯瞰红尘之高人,我既然不幸生得如此天相,定然难免不虞之灾。故而,还请赵公能赐以避祸之策,使安渡嫌疑。杨坚若有来日,定当厚报赵公蔽护之恩。” 赵昭道,“郡公请放心,殊不闻,吉人自有天佑?郡公眼下乃潜龙蜇伏,唯守时待命而已。时之来也,勃然而发即可!” 杨坚点头意会。 宾主彼此投机,又闲叙了一番古今中外和地方风物一番闲话,伽罗此时早已从偏门出去,命人安排好了酒饭待客。 赵昭见杨坚夫妇如此真情款待,在伽罗敬酒布菜时,悄悄察看了一番伽罗的面相,越发认定了夫妇运命相禄必然贵极宇内。 杨坚夫妇一直送赵昭到府外,又并命左右将早已备好的各色锦罗十匹,上等香米各三百斛,狐皮十张,另赠府上小僮和丫头各两名,着其服侍赵昭年迈的父母,专门派车马送到赵昭府上。 赵昭行走江湖,早就闻听杨坚夫妇礼贤下士,重义轻财。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越发为自己能结识杨坚夫妇感到庆幸。 此事,令夫妇两人好几天未能从惊惧中缓过气来:古今俱有例子,有些人为了除掉对手,有些人为了扶持亲近,都会事先重金买通江湖相士,讹言某某无运命,某某有反相,或是某某有帝王之相等为借口,或行废立之阴谋,或是行诛灭之毒计。宇文护的心腹、大司马宇文宪为何突然想到要人给杨坚看相呢?是想借相术除掉杨坚呢,还是因他自己对大位心怀觊觎,所以才对杨坚有了设防之心? 无论什么原因,有一点是无疑的:此举,绝对是不怀好意的。 事关重大,伽罗和夫君一起来到前厅,将此事详细告知了父亲杨忠。 杨忠闻听此事,当即便惊骇不已! 说什么“王有四海、人君之相”,单只这八个字,首先就触了帝王的大忌! 什么王有天下?说白了,根本就是反相!此事一旦传到当今陛下或是别的对大位怀有野心者的耳中,灭门惨祸便是旦夕之间的事了! 杨忠半晌未语,心内琢磨着,大司马宇文宪为何突然要人为杨坚看相?是因为杨坚“抢”走了他的心上人的原故呢,还是因为宇文护新近晋迁自己为朝廷大司空,有人生疑了?或者,因为自家三郎刚刚娶了陛下宇文邕的胞妹招人嫌忌了? 这个宇文宪,到底是陛下的人呢,还是宇文护的人? 此举,是欲敲山震虎呢,还是想釜底抽薪? 杨忠思量,宇文宪既是陛下的手足兄弟,从表面上看与陛下关系也算亲和。可是,他同时竟又能被宇文护如此重用和信任。看来,此人本事实在有些了得!一个人,能如此游刃有余地回旋于这样两位关系奥妙的主子之间,也算得上一流的韬略了! 其实,杨忠归京参预朝政,时日不长,便已看出来了:武帝绝非木讷迟钝之人。他只是远比他的两个做皇帝的兄长更懂得守藏韬晦罢了! 眼下在朝为官者,实在是“两姑之间难为妇”啊。 这些日子,他正为自己入朝为官感到后悔,万没料到,灾祸竟先向着自家爱子扑来了。 相禄之事乃不祥之兆! 长子杨坚必得藏之再藏! 正好,此时夫人吕氏眼下卧病在床,杨忠令杨坚以服侍重病的母亲为由,上表朝廷,请求辞去一切职任,以守藏避祸,静观待变。 伽罗感叹公爹对杨坚的舐犊之爱和庇护之情,不觉联想起自家父亲来——自父亲独孤信去后,随四哥远遁故乡的母亲不久也病殁。热热闹闹的一个大司马府,如今早已易为他姓。兄弟姐妹们各奔西东,音讯沓然。 一时,不觉又伤痛落泪起来…… 杨坚辞去职任之后,在府上,每天除了骑射戟剑,便是潜心研读古今兵书并诸多史志典籍。 虽足不出户,然而,旧日同窗好友郑译、高颎、长孙览、于翼、王谊等人,却是隔三差五来到随国府,与他聚谈一番。伽罗又热情好客,朋友来家,不仅好茶好酒的款待,还会亲下厨自,做上一两个拿手的好菜,或是捧来一碟糕点,或是提来一篮新果飨客。这样,到随公府来小聚,竟成了亲朋好友间的一样赏心乐事。 只是,无论私交如何亲密,杨坚从来不会议论当朝。即使有人提及“两姑”之事,杨坚也只是点头倾听,从来不着一字。 除了世家子弟,平时,也有一些出身贫寒却学富五车,胸怀大略的下级官吏寒士慕名而来,杨坚和伽罗照样诚挚接待。 他们明白,这些寒门士子虽说眼前并未发迹,然而为人却是最敏感,也最知人情冷暖的。 虽说杨坚以服侍母亲为由,推辞了诸多的应酬,而夫人伽罗在人情往来上却是越发频繁了。 此时,亲朋好友或是朝中文武官员府上,但凡闻知有了什么红白喜事,或是父母、夫人寿宴,伽罗总要精心备上一份礼物前往拜贺一番。 尽管伽罗已清知宇文宪命人为杨坚看相一事居心叵测,因他眼下是宇文护的心腹近臣,既为朝廷三公之首的大司马,又新被晋封为齐王,已是朝廷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伽罗对他仍旧施以亲敬,希望他终究能被感动。 秋高气爽的八月十五,园中各样鲜果已相继成熟。伽罗和杨坚与公爹商定后,命府中属僚前往齐王府,以杨坚和伽罗的名义下帖:邀请齐王宇文宪和齐太妃,并齐王的爱姬和儿女们,一起到随国府的赏菊花,吃点心,尝鲜果儿。 齐王带着母亲齐太妃,并姬妾儿女们一起如约而来。 到了随国府,伽罗陪老夫人和齐王的嫔姬夫人,杨忠和杨坚父子陪齐王和齐王的左右幕僚,齐王的四五个儿女们则在杨坚的胞弟二郎和三郎的护持下,加上杨坚的长子杨勇,侄子杨雄,加上丽华和前往姨娘府玩耍的安熙和安煦姐妹俩,老老少少的二三十人,众人热热闹闹地一路来到随国府的后园游看,并开摘鲜果。 齐王和太妃一俟踏进随国府的园子,即刻便为满园生机勃勃的花草林木惊叹不已起来。 只见园中处处花繁叶茂,树树硕果累累。就连菜园子里的青菜豆角之类,也是一畦畦、一架架的油绿肥沃,长势喜人。 太妃是过来人,望见如此葳蕤繁茂的园子,一眼便感觉到老杨家藏着一股子很旺的地气。 齐王也很是惊讶:春上,他代四哥护送大周皇帝的胞妹顺阳公主下嫁随国府那天,虽在随国府饮酒宴乐待了两个时辰,却不知,杨家庭院的后面竟还有这么大的一处果园。 当然,比起皇家园林的宏大浩繁,这处小园自是不足一提的。然而,毕竟能从中看出主人对园子的用心。 其实,像他们这些大周王公侯伯的府上,哪家都有千顷百顷的山林田塘,有着成百上千乃至数千人口的奴仆和邑户。所有的奴仆全是大周南征北战中俘获的他国士兵和百姓。城破之后,被押回大周,于是一生一世便开始了为主人纺织渔猎和耕作打造了。 伽罗喜欢园艺,随国府的几十个园丁,皆是伽罗从成千上百的俘奴中亲手挑选出来的。闲暇下来,伽罗总是亲手做一些剪枝、疏果、采摘的活计。 通往果园的小径两旁栽满了各种鲜花。正值中秋时节,风中挟满了银桂和蔷薇醉人的芳香,菊花和丽花争奇斗艳,流金溢彩。伽罗扶着齐太妃,杨坚的两个弟媳,尉迟珍珠和顺阳公主两人紧随其后,陪着齐王的几位姬妾,众人绕篱踏径,过桥度廓的,或是看孩子们在花丛中玩耍追逐,或是聊天说笑,齐太妃一路笑,一路看,兴致好极了。 过了一片桑林,面前豁然就是大片的果林了。放眼望去,只见黄澄澄的是梨子,红艳艳的是石榴,香沁沁的是柰果,稠稠密密的间杂于浓绿的枝叶之间。 十几个身着一色青布襦绔的小僮们,各自提着小竹篮小竹筐,直挺挺地等候在果林旁边。 伽罗把太妃领到一棵最大的大石榴树下,指着几个压得枝叶低垂、硕大无朋的大石榴,请太妃第一个开采。 太妃喜呵呵地拧下一个又大红的石榴,捧在掌心,爱不释手地左看右看,乐呵呵地说:“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见过这么大个儿,这般红鲜的石榴呢。” 齐王见母亲高兴,也兴致勃勃地伸手去采摘,几个石榴下来,一个小竹篮便盛得满满的了。孩子们又是抢又是笑的,一时间,早已钻到果林深处去了。 摘了会儿石榴,众人又来到梨园。 杨家的梨子虽没有传说中东都洛阳伽蓝寺那样,一个有三四斤重,却也有二三斤大一个的。 见太妃兴致勃勃地一连摘了半篮儿梨子和香柰,伽罗怕太妃累着,便请她到园子边的凉阁歇息。 今儿正好风和日丽,伽罗命家人就将酒菜分别摆在园子的几处凉亭和楼阁里。 亭内,早已摆上洗好的各样鲜果、酒菜,另有大束盛开的菊花、月季,还有一束叶绿花红的石榴花,这些花统拢于亭角的一个大陶罐里。 太妃在亭阁刚一坐下,早有小丫头捧来铜盆和手巾,请太妃净手擦脸后,又有小丫头捧上来刚刚沏好的新茶。 太妃略品了茶,小僮们接着开始捧上摆得整整齐齐的果盘,请太妃品尝已经洗净的各样鲜果。 伽罗亲自服侍太妃尝果。 她亲手拣了刚才齐太妃亲手摘下的那个最大最红的石榴,轻轻剥去一小块石榴皮,捧到太妃面前。 太妃望着石榴里面露出的晶莹如红宝石般的石榴籽,太妃和齐王的几位姬妾不约而同赞叹:“嗳呀,这么红的石榴籽啊!” 太妃和众人品果的当儿,听见远处有丝竹音乐之声隐隐约约传来。 耳听着悠扬的音乐,眼望着果林奇花,品尝着鲜果,人的身心皆沐于和熙的秋风阳光中,四处小僮和丫头们穿梭传菜上点心,孩子们则是奔跑嘻笑不已,越发使热闹中添着几分的野趣。加上伽罗的凑趣说笑,太妃不时乐得开怀大笑。 齐太妃叹道:“我这辈子,要能有你这么个会体贴人的闺女就好了!” 伽罗扶着太妃的胳膊说:“太妃,伽罗虽不是太妃亲生,太妃若真喜欢伽罗,就把伽罗当亲生闺女吧。我爹娘都没了,今后若能有太妃这么个娘亲着疼着、教导着,那罗延他还敢欺负我么?” 太妃闻言哈哈笑起来:“那感情好!咱娘儿俩可是一言为定了!今后,那罗延若敢欺负你,我就让你娘家哥哥宪儿为你出气!” 众人都大笑起来。 齐王的爱姬和俪儿和绮霞也都很喜欢伽罗,此时伏在伽罗耳边道:“夫人,我还从没见太妃这么开心过呢。” 这时,伽罗的大小几个孩子带着齐王的几个孩子,各自手里或是举着鲜果,或是拿着各样玩意儿,这个也要请太妃尝,那个也要请太妃看,奶奶长奶奶短的,太妃越发开心的合不拢嘴了。 酒宴结束,伽罗早命家人将几篓的鲜果,还有自己园子里新摘的青菜、豆角、南瓜等各样鲜菜抬到齐王家的车辂上,加上送给齐王的孩子们几匣自家做的桂花糕、蜜枣儿、柿饼等,一并放到车上。另送给齐太妃和齐王几位爱姬的,是伽罗用玫瑰花、桂花、茉莉花等亲手炮制出来的香精和胭脂。 太妃打开一个用白玉盒儿盛的胭脂,闻了闻,不觉夸道:“嗯,竟比宫里送我的那些御制胭脂更香,颜色也更艳呢。” 至此,上下老少皆大欢喜。 在这次的花果宴会上,齐太妃说起太打扰的话时,伽罗却乘着酒意,对太妃附耳说起当年自家父亲独孤信去世时,齐王和陛下兄弟二人竟不避嫌疑到卫国府吊唁的事,齐太妃此时方才明白,原来伽罗一直都恁地敬奉自己,原来竟是在感恩图报呢。 回府之后,齐王闻听太妃提及当年独孤信死后,齐王兄弟二人曾不顾嫌疑到独孤府上祭悼的事,齐王这才恍然明白,为何伽罗一直以来都对自家母亲如此尽心的真正原委了。 第十九章 紫蕊夫人 随着武帝年纪渐长,近两年,朝廷又重新陷入一种微妙的情势之中。百官皆感到,眼下为臣,无论说话还是办事,着实是在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可能遭致灭顶之灾。 果然,向以威勇驰名中外的梁国公、大司徒侯莫陈崇,竟因一言不慎,便遭致了杀身之祸—— 这年腊月,大周武帝巡幸原州,诏大司徒侯莫陈崇等奉诏护驾。御驾归京的路上,因逢风雪天气,当晚,武帝诏命宿营咸阳城内。 不知何故,到了傍晚时分,武帝也未说明原委,又突然下诏,命全体将士即刻拔营,连夜赶回京师。 几十里的路途,又逢风雪交加,陛下有何紧急之事?非要车马将士冒着风雪连夜赶回帝京呢? 武帝没有说明原委,众僚只好奉诏拔营,连夜而发。 梁国公侯莫陈崇感到事情蹊跷,他一面披挂,一面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他帐下的亲腹侍卫常升原是他的外甥,他对常升道:“我曾听一位卜筮者断言,晋公今岁流年不利。陛下突然发诏连夜回京,原因只有一个!” 常升此时也正感到不解,闻听舅父如此言说,惊异地问:“是什么原因?” 侯莫陈崇道:“一定是太师宇文护薨殁了!” 常升大吃一惊!因见舅父说的如此肯定,而且,大军临发之前,太师因感染风寒,未曾亲送陛下也是实情。 常升暗自欣喜!因为,他和主帅侯莫陈崇表面上附和于宇文护,其实,心内却是希望武帝早些亲政的。听到此话,实在抑制不住,又把此话悄悄透露给了自己的妻弟得知。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未等武帝御驾赶到京城,全军上下人等几乎全都知道了此事! 当流言传到武帝心腹宇文孝伯和王轨两人耳中时,两人急忙跑来禀报武帝,询问原委。 武帝闻听大吃一惊!急忙追问究竟是谁在胡说?最后,当得知原是梁国公侯莫陈崇散出此言时,三人迅速商议对策:眼下,军中到处都设有宇文护的密探心腹。此事,恐怕宇文护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 当御驾赶到帝宫时,武帝当即便命伴驾的诸多公卿将军集合于大德殿内,当众呵斥侯莫陈崇,本为国之元勋,为何听信江湖相士之言,惶乱军心? 侯莫陈崇清知自己已闯下大祸,一面汗流浃背地惶恐谢罪,一面等待噩运临头…… 武帝命宇文孝伯悄悄交待侯莫陈崇:将军放心去吧,陛下一定设法关照将军的家人…… 侯莫陈崇自知宇文护不会放过自己,也清知自己此举越发连累陛下,一面流泪叩谢主上隆恩,一面平静等死…… 果然,武帝所率兵马刚一入京,宇文护那里即刻便获悉了禀报。 宇文护气极败坏,当即命兵马把侯莫陈崇的宅邸团团围定,逼侯莫陈崇饮毒酒而自尽,并赐谥号“躁”。 一个“躁”字,实在是极有深意!不仅可儆戒当今陛下,同时也在警示朝廷诸臣。 此事发生之后,朝中局势越加微妙了。朝中诸臣清知,如此一来,武帝亲政的希望,也将更加遥遥无期了…… 此时的伽罗,不仅周旋于武帝后宫和齐王府,也常游走于朝中诸多大臣如宇文孝伯、于翼、长孙览、李穆、王谊、韦孝宽等府上家眷之间。 一向不与百官姬妾单独交往的伽罗,却与宇文护的爱姬紫蕊夫人显得情好意笃。 紫蕊是当年江陵一战后,国破家亡,随数万江陵俘虏被押回长安的。叔父宇文泰因宇文护江陵战绩,把从数千女子中挑中的十几位南方美女之一的紫蕊赐予他为侍妾。 紫蕊不独生得美貌惊人,且略通六艺,自生下一双聪慧美丽的龙凤胎后,便被扶为夫人,越发得到太师的专宠了。 然而,只因宇文护妻妾众多,紫蕊平时最忧心烦恼的一件事就是怕自己将来年老色衰后,终究会失宠于太师,故而刻意修饰,以博得宇文护更多的欢心。 紫蕊原系南朝美人,天生的温婉娇俏。所处居室常笼有蘅兰熏香。平时一人时,不是抚琴作画,便是试着各色新妆,每次承欢宇文护时,总要更换一种发式和脂粉铅黛。有时高髻金珠,有时倭堕斜鬏,有时模仿胡人辫成辫,有时拿火钳卷了流海,有时干脆垂发如瀑……娥眉有时短粗,有时细长,有时黑,有时黛。就连胭脂和唇脂也是变幻不一,从橙到红、从粉到丹十数种。衣裙发髻,凡有花开的季节,总要饰以各样鲜花。 俄尔又披藤蔓、缠花环,打扮得犹如传说中的“山鬼夫人”,改天,又以“洛神”之素缥缈而现。偶尔,还会着了梁冠绩巾、潇潇洒洒地突然出现在宇文护的宾客属僚面前,自称白衣书生、慕名拜访…… 令堂上的宇文护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前年,伽罗和杨坚嫁到达奚武家的三妹一起,促成了宇文护爱妾紫蕊夫人的女儿与达奚武小儿子的婚事后,获知紫蕊夫人平生最喜欢绮罗新装和各样首饰,最喜欢的一样事就是在宇文护面前试穿新装,便和府中司绣一起,亲自动手设计,翻着花样,换一季节时,便会做上一件式样新奇绣工精美,镶嵌有珠宝的锦绮裙襦绣帔之类,送给紫蕊夫人,每每都令紫蕊惊喜望外。 起初,宇文护发觉自家爱妾紫蕊常在自己面前提及独孤伽罗的名字,心下不免有些戒心。后来听爱妾紫蕊说,原来,独孤伽罗有心攀求自己,是想等到杨坚服侍母亲痊愈复职那时,请太师关照一下杨坚。这才放下心来,心下觉得这个独孤伽罗倒比她大姐识时务、懂事体。加上他原也有心拉拢杨忠父子,便将此事记在心上了。 已将伽罗视为闺中挚友的紫蕊,得知杨坚竟未纳一妾,便问计于伽罗:夫人究竟是如何收服随公的?伽罗微笑不语。 紫蕊不依不饶,偏想知道。 伽罗只得附在紫蕊耳畔,悄悄说道…… 紫蕊楞了一楞,一时,捧着胸口直笑得前仰后合……” 美人如酒,美人如梦…… 是夜,床上的紫蕊仿如一条欢跃于溪水中的鱼儿,恣意快活地游弋于宇文护的上下左右。一会儿来了个“虞姬捣练”,一会儿又要宇文护“霸王跃马”……还有什么“貂蝉荡舟”,“吕布挺戟”,宇文护看她娇喘吁吁、风情万种的模样,一时也激情难抑起来,依言而行,几番回应…… 社稷的艰危,朝廷的复杂,人心的莫测,使处于辅国之位多年的宇文护每日里焦灼不安,忧心重重…… 而令人赏心悦目的紫蕊夫人既温柔又妖冶,与美人的翻云覆雨,使他顿然忘却了诸多的人间烦恼…… 一夜的销魂,第二天早朝议政,宇文护仍旧精气十足…… 杨坚的母亲吕氏一病三年,不治而薨。杨坚哀痛销损,发送完老母,依制又依制整整在府上守孝三年。 眼见武帝嗣位也有五六年。当初明帝在位时,宇文护毕竟还归还了部分朝政于明帝。如今,诸多原故,宇文护竟始终再不提什么还政之说了。 朝中形势如此难料,此时的杨坚在家中也已默默困守了数年。虽说习武修文颇多感悟,心智也透澈明净了许多。然而,眼见三年丧孝也快到期时,他到底有些坐立不安了。 毕竟,一介正当壮年的雄心男儿,岂能仅仅为了保全身家性命而始终这样蜗居于斗室之间? 人的一生又有几个六年?如此畏首畏尾,待闲白了少年头,误了前程功业,即使保全了身心,又果然甘心么? 可是,“两姑之间难为妇”,他又当如何效命家国,如何既能建功立业,又不致遭受无妄之灾? 为母亲守制即满时,他召来了高颎,郑译,刘昉,皇甫绩,韦誉,柳裘等一群好友。这些朋友,多是当年杨家塾堂的儿时同窗。 杨坚又特意请高颎代自己请来一位名叫来和的才子,到府上赴宴聚议。 来和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不仅博古通今,更以善相而闻名境内。他同刘昉、郑译、高颎等人一样,个个满腹才学,却一直未逢机遇。几年前虽被宇文护引为门客,却也并不被十分看重,至今也不过混几两银子勉强养家糊口罢了。 因他与高颎和郑译颇有交情,不久前,杨坚从高颎那里听说来和的母亲病殁,清知来和家境不好,便命伽罗随高颎、郑译一起,亲赴来和家中吊唁,并奉上白金百两,米谷二百斛,白酒十瓮,布帛各二十匹的丧仪并慰问的书信一封,另派府兵三十人到来和府上,帮忙料理杂事。 平素,来和与杨坚并无交往。关紧之机竟能雪里送炭,来和心下实在感动。即令是自己全力效命的宇文护,也不过只是依照惯例派人送来了五十两丧仪而已。 来和深深铭记此恩,一直想找个机会到随国府来亲谢一番的。接到杨坚邀他到府上聚谈的请贴,匆匆携了几样果点礼物来到随国府。 到了随国府,越发令来和感动的是:杨坚清知热丧不久,为了他一人的原故,专门做了一大桌子的素菜。 开宴之际,杨坚望了望众位亲好说,“诸公,因我和来公二人眼下丧服未满,今天只能以素食飨客,而且也没有备酒,只以各样的茶汤果点代替,实在委屈诸位了。” 望着满桌的素食,在座者心下都明白:这桌子素菜茶点,其实远比酒肉更要破费,也更精致新奇。 以茶代酒,杨坚举杯说明了自己今天邀各位好友来,一是小聚,二来也想征询一下,家母丧制即满,他是留京城任职的好,还是外戍一方的好? 他知道,即使自己不明说,以眼下朝中风云不测的局势,彼此自然心照不宣。 果然,众位好友虽都留恋他,却没有一个主张他留在京城的。众人都道,眼下既然有令尊大人随国公在朝任职,京城家中有人照顾,大兴公还是再到外面历练几年更稳妥。 众人虽俱都避而不谈“两姑”的真正原由,杨坚也清知诸位的言外之意。 以往,来和虽说也曾在一些场面上见遇过杨坚,不过都是远远的扫一眼罢了,并未正面仔细对视。今天,当他入座之后,一眼望见杨坚,加上彼此又距离相近,观其五官、察其气韵,不觉惊得目瞪口呆…… 整个宴席之上,他虽着言不多,却一直在暗中察看,越发印证了自己的判断。他与高颎的位置紧挨着,席间悄悄对高颎道:“昭玄,席散之后,拜托你引荐,我欲单独见一见大兴公,当面表示谢意。” 高颎点头意会。 待诸位客人相继告辞而去后,来和随杨坚来到后庭杨坚的小书房。 见左右退去,来和起身郑重一拜道:“啊!大兴公姿相奇伟,眼如曙星,来和能与公结识,真乃三生之幸啊!” 杨坚与来和交往不深,又知他眼下乃宇文护的门客,他正在为来和续水,闻听此言,生怕他说出什么令人心惊的话,一慌张,差一点将茶杯碰翻在地! 杨坚一面忐忑不安地为来和续了新茶,一面摇头呵呵一笑:“来公恭敬之言罢!杨坚迄今已是六年未出蜗居斗室,又年近而立,却至今功业未建、名德未立,空有皮相罢了!” 来和道:“大兴公,来和观大兴公目下之相,恰恰正是龙潜大泽之象!” 杨坚大惊! 杨坚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叹气,与来和推心置腹道:“来公,其实,我一向闻知来公上可窥察天机,下能辨识祸福。然而,可叹高堂一病三年,仙逝之后,又在府中守制三年,连续五六年间,竟未建半分功业于家国朝廷。即令天命贵有鸿运,又岂奈本命多舛,流年遇煞?更兼世事艰危,征战杀伐,身家安宁已属神佛格外佑护了,岂敢再存妄想,招致满门罹祸?” 来和一面点头,一面说:“大兴公,虽说本命天命终究要受制于天地万物和神佛世事等诸多动变之数主宰,然而,纵有万变也难离其宗。大兴公尽请放宽心怀,来和即令窥破天机玄妙,也仅止于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来和今日只有一句话奉上,愿公谨记:大兴公贵极之日,请公稍忍诛杀,如此,天命运数必当久长!” 来和的话与赵昭当年极似,只不过,来和更含蓄一些罢了。 杨坚握着来和的手道:“来公,若果有富贵之日,愚兄自然谨遵,也自当相报来公今日掩隐之恩。” 话已说明,两人便移了话题,闲叙起家事国事来。 杨坚与来和谈话渐渐投机,便把自己这些年一直在家的原故,本欲效命朝廷,又恐反遭无妄之灾的苦恼,统向来和诉说了一番。 来和见杨坚如此诚恳,便道:“大兴公只须谨记,凡事进退有度便无大碍!只进不退者,必跌渊谷;只退不进者,自绝前路。以来和之见,大兴公其实也不必如此畏谗惧谄,以当下情形,刚才宴席之上诸公的主意其实正是来和的主意。我观大兴公天命大利南方,丧制既满,依旧请诏南戍,更为稳妥。” 杨坚点头称好。 如此,两人又闲叙了一番文章音乐和天下形势,杨坚见来和对朝廷治政及抚民绥靖上见地过人,甚是赞赏。来和知道自己遇到了知己,更加坦言今古,如此,彼此都觉得相见恨晚并引为至交。 转眼几个时辰便过去了。晚上,伽罗亲自下厨,为来和做了几个别致的小菜飨客。 分手之际,已是满天繁星了。两人在随国府前握手久久,彼此又各个嘱咐了一番,才依依而别。 杨坚知道来和不过一介文职,俸禄之微实在不足以养家。来和去后,第二天一大早,便派属将把白金二百两,谷麦三百斛,棉、绸、罗、缎各十匹送到来和的府上,以资家补。 以后的日子里,杨坚和伽罗夫妇也总会寻出各样理由来,不张不扬地给来和以诸多资助。 来和虽非宇文护腹心,毕竟每天守在宇文护的幕府,与杨坚交好之后,朝廷但有什么动静,来和总会事先通以消息…… 眼见杨坚守制期满,杨忠开始思虑起儿子杨坚的前程当如何安顿之事来:杨坚几番被相士勘破“贵极人臣”的天相,恐怕并不是什么吉福之事。 这些年来,杨忠南征北战,屡立奇功,因而渐得朝廷重视,此时,不知底细的人,竟把把他和达奚武、贺兰祥、尉迟迥、豆卢宁、宇文宪等人,列为宇文护一党。 为人精明历练的杨忠明白:古往今来,但凡帝王尚未亲政,朝国大权暂由辅臣署理者,眼前的一切始终都是变数。迟早迟晚会有动变的一天。因而,无论是对宇文护还是对宇文邕,杨忠除了谨奉公事时有所往来,私下里,除了必要的礼节性交往,从来都不动声色的敬而远之。 杨忠常自思量:既然上天把儿子生成了这副奇相,也由不得人家对他不设防!往日为了庇护儿子,所以他才会在儿子新婚不久便把他拉到自己麾下,远离京畿是非之地。以后,每临大战,必亲传亲教杨坚以胜敌之计,又每每授以奇兵之略。然而,无论杨坚建下多大的战功,杨忠也从未向朝廷呈报过。 这里的原因,一是为了“藏”起儿子,二也是为了磨砥杨坚的性情。他清楚,只要南北未一,东西犹梗,自己的沙场功勋越大,家族后人便越能够拥有生存的安宁。只要还有自己这棵大树挡在杨坚前面,即使有点什么差池,朝廷也会有所担待。即使一时没有什么功劳,朝廷也一样会以老子的功绩而荫封晋升他的职爵。 杨忠从少年起,便独自离家征战一方,加上几番囚居异国的经历,终于修成了过人的见识和机变。然而,虽说他相信自己眼下还能把握得住这种“国有二主”的情形下如何居中为人。然而,他却很难放心血气方刚的杨坚也能够像自己一样,面对风诡云谲的朝廷现状应付裕如。 而且,自己眼下已在京朝晋任三公要职,若儿子也同时留任朝廷的话,有朝一日,父子两人可是连退路都没有了。 这几年,宇文护多次与杨忠联手作战,亲眼目历了杨忠屡屡以奇计胜敌的过人武略。而且,宇文护曾两番遭敌国重兵围困,都是被杨忠解围相救的。故而,见杨忠请求朝廷将儿子外放历练,为了拢络杨忠,一纸诏书便将杨坚晋为随州刺史,并超拜为都督大将军之职。 这般晋擢,对于尚未建有卓著武勋的杨坚来说,实在是莫大的恩赐了。 杨坚赴任后,伽罗来到太师府,将大姐生前送给自己的一对雀儿蛋大小的珍珠耳铛和一对翡翠手镯,盛在一只铺着金红锦罗的白银首饰盒里,捧到了宇文护的爱姬紫蕊夫人面前。 紫蕊哪里见过如此璀璨珍奇的珠宝?惊喜望外地将耳铛和手捧在掌心,左右端详,实在是爱不释手! 伽罗去后,紫蕊戴上珍珠耳铛和翡翠手镯,加上伽罗两月前送她的一身薄如羽翼的新衣来到宇文护的书房。 宇文护正张嘴打哈欠,觉得诸事乏味时,就见美目流盼、身材窈窕的紫蕊夫人仙子临凡一般飘到身边来,伴着她的到来,满室花香气息沁人心脾。 宇文护不觉眼前一亮,一面拉她坐到自己膝上,一面贪婪地凝视着她的娇艳赞叹:“哦,我的紫蕊宝贝儿真是太美了。” 紫蕊搂着宇文护的脖子说自己身上这件衣裙叫“霓裳羽衣”,这流光四溢的耳铛叫“明月耳铛”,这对翡翠镯叫“碧波流翠”…… 宇文护一面点头,一面笑,“嗯,嗯,好!好!东西好,名字也好,真是南方佳人,说话用词都是珠圆玉润……人,更好……哪里得来的?” 宇文护一面抚着她的衣饰手镯和丰乳细腰,一面悄声低问。 紫蕊望了望门外——她知道夫君的大夫人晋国夫人,还有那几房姬妾们,个个甚是嫉妒自己。所以,每次她来到宇文护的书房,便令自己的贴身小童便守在门外,至少大夫人或是大夫人的儿子突然闯来时,自己也好有个躲闪。 此时,紫蕊悄声附耳道:“还不是夫君的功劳么?要不,人家怎么会送我这等珍贵礼物?” 宇文护笑望着她一张秋波娇媚的眸子:“哦?此话怎讲?” 紫蕊笑道:“这些首饰,是你刚刚晋拜人家为大都督的杨坚夫人答谢我的。” 宇文护呵呵一笑,一面隔着“霓裳羽衣”抚弄着柔若无骨的紫蕊,任凭她猫儿一般在自己身边蹭来蹭去,一面思量:有些男人,若也能像女人这般好打发,天底下的事就好办多了…… 他觉得,这个独孤伽罗倒也知道好歹,她与紫蕊夫人既为闺中好友。独孤信赐死后,伽罗长兄一直废官在家。自己可以寻机会复嗣其长兄独孤善袭其河内郡公的爵号和邑封,示以宽厚恩宠,也可间接抚拢杨坚…… 第二十章 慈父点化 大周帝宫,紫宸殿内。 一身布衣常服的武帝独自伫立于窗前,久久地凝视着远处的天空。 从背影上看,武帝宇文邕的身姿依旧挺拔而英武。 当他转过脸来时,当年那个少年宇文邕,如今竟已是满脸沧桑、神情深沉,美髯飘逸的一位中年汉子了。 岁月实在是蚀人。 大周武帝伫立在那里,耳畔萦徊着内史下大夫王轨刚才的一番私密告诫: “陛下!太师擅政已整整八年!至今仍未有还政于陛下的半点意思。就算陛下可以任凭他人始终专擅,他人又岂能满足一直擅政下去么?” 武帝的眉头越皱越紧。 渐渐地,他一双沉郁的眸子显得威烈起来。 紫檀架上,是父亲宇文泰留下的陆斩犀兕、水屠蛟龙的盖世宝剑。 武帝慢慢走到宝剑前,双目炯炯地凝视片刻,尔后,双手将宝剑缓缓取下,托在两掌之间,眯着眼,细细地观赏着镶嵌着七星珠宝的剑鞘。 他左手托着剑,右手轻轻地抚摩着剑鞘上的七星,当手掌渐渐滑到剑柄之处时,攥住剑柄,慢慢用力握紧,末了,只听“砉”然一声,转眼,已然拔剑出鞘! 慑人的剑光刹然迸射! 他一把扔掉剑鞘,双手握紧剑柄,将剑慢慢地、高高地竖举在面前。 剑光骤然流泻迸溅于正午的阳光之下,灼灼逼人。 武帝的眉宇和双目随着剑光一点点闪动起来,剑芒即刻便映入一双碧澈如剑刃般的眸子里。 蓦地,只见他双手将剑凭空一划、横斜里刺去! 骤然间的神威电发,与平素那个一向举止木讷而迟缓的大周陛下,顿时判若两人! 威勇勃发的武帝挥剑上下左右横竖劈斩,一时间电光飞射,横扫八极,令人目眩魂惊。 此时的武帝,面前呈现出的是自己少年时代随父出征、阵前杀敌那时,敌众兵马血肉横飞,纷纷退避、溃败四逃的酣战情形…… 收剑入鞘后,仍旧沉浸在壮怀激越的情绪中,久久不能平静。 转过脸时,宇文邕犀利的目光,渐渐恢复到以往的茫然和无神。 蓦地,有禀报声一路传来:启禀陛下,突厥国大周使臣羽书回朝—— 武帝打了一个激凌,转过脸来,令宫监速传信使进殿。 信使趋步进殿,双膝跪地,双手高高举起一封书信:“陛下!” 宫监双手奉上书信。 武帝急切地一把撕开信封,匆匆浏览了一番,即刻面露惊喜! 原来,大周派遣四位王公率众长途跋涉北上突厥,请求突厥大可汗允准大周国迎娶阿史那皇后回归中原。突厥可汗见北齐国力昌盛超过大周,遂生悔婚之意,撕掉旧日婚约,并公然羞辱大周使臣…… 大周使臣几年间,一次又一次地往返于突厥和大周之间,迎娶十几年前太祖为两国聘定的婚事。大周使臣的真情执着和不屈不挠,最终感动突厥可汗,终于答应了婚事。 来信说:突厥汗国眼下正在准备公主的嫁妆,即日便可启程南下。 更让武帝喜出望外的是,突厥汗国郑重应允:大周一旦对北齐举国征讨之际,突厥愿派十万兵马,从北部直接攻打北齐,助大周一举平定! 突厥自从几年前吞并了周边大小诸多游牧部落之后,眼下,东西疆域绵延已达万里之长,拥兵十数万众。南邻周、齐,东逐契丹,北接漠北,南北大小诸国,竟相与之求结亲好。恰逢此时迎回突厥阿史那公主,无疑的,为一向并无半点兵权和实力的武帝骤然平添了巨大的势力! 如此一来,对内,使他与奸相的抗衡平白多了一道坚实的盾牌。对外,将来大周对北齐举国兴兵之时,不仅不会再为西北部落的乘虚而入忧患,反倒增添了十万精悍兵马! 终于看到一抹曙色了! 大周武帝宇文邕对空遥拜默祷:“父亲!请您老的在天之灵保佑儿子!使儿子能及早完成父亲未竟的宏图!” 天和三年春,二十六岁的武帝终于迎回了他的正妻——突厥阿史那公主、大周皇后。 迎娶大周皇后的典仪异常隆重而富丽。 皇家卫士,国礼大乐,百官朝贺,彩旌飘摇,长安城内万人空巷,展示着从未有过的热闹盛况。 阿史那虽对中原诸多风俗习惯不大适应,然因从突厥陪嫁到中原来的左右下人有数百人之多,除了服侍她日常的衣食住行之外,另有一支突厥的歌舞乐伎。武帝对皇后不仅处处体贴入微,每天都会抽些时间陪皇后欣赏胡人的音乐和歌舞。故而,乍入中原的阿史那皇后倒也不觉得孤独烦闷。令使臣带回故乡的信中,对突厥汗父说她在中原很是开心。说大周国的繁华富丽远远超出了她往日对中夏的想象。还说大周陛下对她很好,宫中诸位嫔妃姐妹也对她敬重亲爱。 阿史那入主大周六宫之后,突厥汗国与大周两国的往来骤然密切笃好。此后,大周先后几次对北齐用兵,突厥皆从北方响应,南北夹击,使齐国腹背受敌,接连失掉十数座城池。 大周国的版图,正在继续的向外拓张着…… 伽罗踏进李妃寝殿时,见李妃的女儿贺公主的奶娘秀月和几位宫娥们领着小公主,在寝殿外面的小花园边编花冠。 见伽罗进门,秀月笑吟吟地一揖:“夫人来了?娘娘正等着你呢。” 伽罗也不急着上台阶,一把抱起贺公主,亲了亲她花朵似的小脸儿。一面和秀月一起编花冠,又为小公主戴在头上。 娥姿听到小公主的笑声,走出殿堂。 伽罗猜想,不知李妃今儿急匆匆召自己进宫有何要事? 伽罗见娥姿今儿一身的青绮襦裙,淡素装扮,更衬得她的清丽婉约,肌肤如玉。奶娘秀月知道夫人和娘娘有话私下说,便哄着小公主,守在门外。 这个奶娘虽是乡下人,却天生得机灵聪颖。虽说贺公主已好几岁了,李妃却一直不舍得放她回家。如今留在身边,一是帮着照看公主,二是命她带着公主在各宫监宫娥中间和宫中各院四处走动,成了李妃的心腹和耳目之一。 伽罗来到李妃的内殿时,不觉暗暗打量了李妃一眼:阿史那皇后迎归大周帝宫,李妃过去主掌六宫的地位,无疑会有些落势。伽罗从娥姿的神情上,一时倒也没看出什么来。 然而,当两人说了一会儿家常儿女的话,娥姿的眉眼间便开始透出了难以掩饰的戚怅来。 原来,陛下为了安抚乍离故土,还不大习惯中夏习俗的皇后,这段日子以来,几乎日夜陪在正阳宫皇后的身边。一是设法令她开心,二是每日亲自照顾起居饮食。偶尔到李妃的寝宫一趟,也是少言寡语、满腹心事的样子。 伽罗劝慰李妃:“姐姐应看开一些。眼前,陛下必得拢络住皇后的心才是。她的背后,不仅有整个的突厥王国,更有十万兵马的援军在那里呢!如今,陛下和你,还有几个孩子的安危,亏得有了这位突厥公主,有人便不敢再轻举妄动……” 李妃垂泪道:“妹妹,姐姐心里什么都明白,可是,还是有些难受。往日,陛下有什么心思,总肯跟我商议一番。现在,他就是偶尔到我的寝宫一趟,不过是来看看孩子,竟是一语也不发了。我以为,皇后进宫之后他会开心一些。可是,我看他现在倒是越发心思重重了。” 伽罗叹了口气。人都有无奈和烦愁之时。庶民如此,王公大臣,皇帝后妃也无不如此。她想,就算擅权多年的宇文护,也会一腔无奈和烦愁。 伽罗与李妃闲话的当儿,刚刚修习完功课的李妃和陛下的两个儿子,宇文赟和弟弟宇文赞两人来到母妃的寝宫问安。 赟儿和赞儿哥儿俩,不久前已被晋为鲁王和汉王 见独孤夫人也在母妃寝宫,鲁王宇文赟拜见了母妃之后,转身对着伽罗深深一揖:“将军夫人辛苦了。丽华妹妹和弟弟们都好么?夫人怎么没带妹妹一起进宫来?” 伽罗见赟儿虽说身子仍旧和儿时一样瘦弱,五官却是一天天越发清奇俊朗了。而且,言谈举止也比儿时更稳重知礼了。于是满脸笑道:“今天来得急,改天再带他们来拜见鲁王。” 鲁王笑道:“如此,请夫人代我问候丽华妹妹和弟弟。” 伽罗发觉,以往自己进宫,赟儿一直称自己为姨娘,这次进宫,却开始改口称自己“夫人”了。想是李妃教导的,于是对李妃夸道:“姐姐真是好福气!怎么鲁王转眼就成了大公子了?在我眼里,还是以前那可爱顽皮的小模样儿呢!” 李妃满脸怜爱地望着两个儿子:“我今天召妹妹进宫,正是要和妹妹商议丽华和赟儿的亲事呢。” 宇文赟听母妃说这话,心下便明白:因母妃和独孤夫人私交甚好,所以母妃一直想要促成他和丽华妹妹的婚事。这两年,妹妹一天天大了,不便常来宫中走动了,他竟越发惦记起那个温柔妩媚的妹妹了。 因知道母妃要和夫人提及婚聘之事,便招呼弟弟向母妃和独孤夫人告辞。临出门,又嘱托母妃:“母妃,别忘了托夫人把玉佩带给丽华妹妹。” 李妃一笑:“记着呢。” 见鲁王和汉王离去,李妃从腰间摘下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托在手中:“妹妹,你看,这是于阗国王贡来的。鲁王交待,请独孤夫人哪天进宫时,给丽华妹妹带回府去。” 伽罗接过美玉赞赏了一番,心下倒被鲁王事事都惦挂着丽华的一份真情感动了。 然而,当李妃再次提及儿女的婚事时,伽罗却甚是忧虑这位鲁王的吉凶祸福。伽罗也清知李妃这般急着要把两家婚事定下的原故:眼下,突厥公主阿史那已经入主后宫,万一皇后有了嫡子,鲁王的前程越发无望了。她这是想及早为自家儿子拉一份势力和支撑呢…… 虽说武帝已有了突厥国做靠山,然而,转眼皇后已经嫁过来大半年了,宇文护仍旧还没有还政于陛下的意思。 若宇文护压根儿就不再打算还政于陛下的话,漫说鲁王赟儿吉凶未卜了,就连陛下宇文邕自己的性命安危,恐怕也已是迫在眉睫了…… 伽罗岂敢这时定下两家儿女亲事? 然而,伽罗清知,李娥姿也是一等一的机灵人,此事也不好一直这样拖延下去的。否则,她一旦悟出自己犹豫的真相,肯定会转而寻求别的三公大臣之女了。 如此一来,一旦陛下有了潜龙腾飞之日,一切就无可挽回了…… 想到此,伽罗握住李妃的手道:“姐姐牵挂此事,妹妹何尝不着急?虽说两个孩子的年龄眼下倒也不大,若能早些议定他们的婚事,你我姐妹心里都踏实了。虽说妹妹眼下是随国府的当家媳妇,可是,与陛下的儿女联姻,是随国府天大的一桩事。即使只是聘定婚约,也必得办出一流皇家和随国府的风光和隆重才是。待妹妹回府后与公爹和杨坚父子商议一番,再回禀姐姐好么?” 李妃不知伽罗的心思,满脸喜色的说:“妹妹说的有理,如此,烦劳妹妹多操心了。” 伽罗心神不定回到随公府上,连着几天也没有想出如何继续拖延此事的法子。即使说是与杨坚和公爹商议,书信往来,再慢,也不过是一两个月的事,李妃在宫中一直等着自己的回话,迟早得给她一个准信。 她在府上,一面给夫君杨坚写信商议如何应对之策,一面发愁如何拖延应对之时,随国府突然发生了一桩塌天似的大事,竟把此事搁置了下来—— 正在率兵征战于青州一带的公爹,突然被属下抬回随国府来了! ——原来,公爹日夜征战操劳,在军中忽染风寒,来势汹猛,一时针砭无效,竟日渐沉重了。 被属僚日夜兼程地送回京城时,已经是病入沉疴了。 太师、大冢宰宇文护和陛下宇文邕已经几番亲到府中探看,因见病势沉重,一面命太医轮番来府上救治,一面八百里加急,诏敕杨忠嗣子、随州刺史杨坚火速归京侍疾。 杨坚见诏,直惊得魂飞魄散! 他急急收拾行装,风雨兼程的一路从随州直奔京畿。 这天,杨坚一行人马快赶到驿站时,天已经到了擦黑时分,人马快行至襄邑驿站时,就着朦胧的昏光,见通往的襄邑官道的三岔路口上,有几盏灯笼,灯下似有旌旗摇动和一些人马守在那里。远远地,杨坚便听到有人叫道,“来者可是大兴公吗?” 杨坚高声答道:“正是在下。请问您是哪位朋友?” “唉呀!果然是大哥!我是庞晃!大哥,兄弟在此等候大哥多时了。” 杨坚闻言,不觉心头一热。 原来,去年他上任路经襄邑时,武帝的胞弟、卫王宇文直久闻杨坚的盛名,故而派他的亲僚庞晃大将军到驿站迎接和拜诣杨坚,有意结纳拢络一番。 庞晃虽系骁勇之将,却也饱读诗书。以往在京城时,便与高颎、来和颇有往来。得知杨坚韬略过人又轻财好义,早就有心结识。 在为杨坚接风的酒宴上,颇通相术的庞晃第一次与杨坚相对而坐,一眼望见杨坚的面相,便深感震惊! 待退去众人后,庞晃惊叹道:“啊!兄弟今观大兴公面有日月河海,且天角洪大、赤龙自通,此相自古便在图箓之列,称谓‘伏羲之相’。兄弟能一识大兴公,实乃三生有幸!唯愿大兴公九五之日,还请多多提携,勿忘今日兄弟之交。” 庞晃乃当今陛下胞弟卫王的连襟,又是卫王的智囊。听他口出此言,对杨坚来说,已是三次历经此事了。此时也早已知道如何应对了,于是呵呵一笑道:“你我兄弟一见如故,贤弟竟如此抬举于我,今后,无论贫富宠辱,都当肝胆相照,相扶相携。至于‘九五’之说,即使你我无心闲议,一旦有心之人得知,你我兄弟那时恐会被人诬为图谋反乱。故而,图箓之说,还望贤弟万勿与他人言及。” 庞晃道:“大兴公,兄弟清知此言一旦泄漏,必致剐身灭族大祸!兄弟今既勘破真相,也不敢隐瞒大兴公。兄弟谨望大兴公以后诸事珍重小心,守时待世,方不负兄弟今日一片坦诚嘱托。” 杨坚见说,一时握紧庞晃的手,使劲摇了摇,“贤弟今日嘱托,为兄已经谨记在心了。” 几天前,庞晃便从前往随州发诏的校尉口中得知,大司空、随国公杨忠病重,朝廷急诏杨坚回京侍疾的消息。 庞晃清知,杨坚见诏后一定心急如火,白天急着赶路,清知是留不住的,便早早地备下丰盛的酒肴,算定了杨坚赶到的时日,率左右在兵驿外的三岔道上,亲自候着。 到了掌灯时分,远远看到一队车马匆匆奔来,果然正是往京城赶路的大兴公杨坚! 庞晃一把上前握着手,要杨坚到自家府衙去停宿一晚。杨坚推说明早天一亮就要赶路,不便打扰。庞晃哪里肯听?说为大兴公饯行的酒宴早已备好,左右随从的床铺热水等也俱已备好。什么都是现成的,比驿站更方便。今晚和明早一早,也会有人喂马添料,备好早饭叫醒他们,根本不会耽搁半点行程。 杨坚见他如此诚恳,不好再推脱,便随他来到署衙。 酒过半酣,庞晃见杨坚神情忧郁疲劳,便请出一位绝色女子来,令她为杨坚抚琴一曲以助酒兴。 庞晃见杨坚很是赞叹美人的琴艺,便令美人前来拜见杨坚,又说杨坚独身一人在外,无人照顾起居,要将美人赐与杨坚为侍妾。 杨坚急忙推辞道:“兄弟的心意大哥领了。这个,大哥却是万不敢领受。” 庞晃笑道:“大兴公,莫非顾忌嫂夫人烦恼么?” 杨坚笑道:“哪里的话。我与你大嫂两情相悦,是大哥自己不愿有负于她。” 庞晃叹道:“唉!大兴公真乃性情至纯之人,今日幸得见识!”一面说着,一面命左右捧上来两个匣子。其中一个匣子里,装着一支百年老人参,“大兴公,这支老山参是从高丽国得来的。替兄弟尽份孝心,使老令公服用后病体得以早日康复。” 说着,又打开另一个匣子,里面晶莹夺目地卧着一件翠玉头饰和一双翠镯,“大兴公,此乃龟兹国出的上等冰翡翠,请大兴公带给京城嫂夫人。改日,小弟回京时,再当面拜诣久负盛名的嫂夫人。” 杨坚见是给父亲和伽罗的礼物,这才替父亲和夫人谢过庞晃,令属将小心收好了。 杨坚快马加鞭赶到京城长安随公府时,父亲正全力支撑着、等着爱子的归来。 在病榻前,征杀一生的柱国大将军杨忠慈爱万分地握着爱子的手嘱托一番后,又将藏匿于心中十数年的一桩事透给儿子: 十多年前的江左之战中,杨忠部下攻克了敌国城池,生擒了敌将柳仲礼。出于英雄之间的惺惺相惜,杨忠未忍杀掉俘将柳仲礼。在押解柳仲礼回长安的一路之上,还对他处处格外关顾,优遇甚厚。孰知,柳仲礼被押到京师之后,竟然私下密告宇文泰,说杨忠部下破城之后,在城中大肆抢劫公私金宝珍玩。 宇文泰闻言勃然大怒,当即便命人将杨忠拿下并依律斩杀。 独孤信、于谨、赵贵等十多位朝臣见状,纷纷为杨忠求情。 宇文泰见众人都来为杨忠求情,念及他十几年来拚杀疆场,劳苦功高,或者觉着天下未定,留着杨忠还有些用处,这才当庭释放了杨忠…… 攻城破敌,生死未卜,刀山剑林,以何激励将士奋勇拚杀? 满腔羞愤的杨忠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太师府,两军交战,尸连横野,攻城破敌之后,百姓俘兵尽没为奴,你死我活,何谈仁义?自己做为一介军帅,竟然怀妇人之仁。在俘获柳仲礼时留了他一命,结果竟有今日之患! 以后的日子,杨忠每逢敌我交战,克敌破城之后,所获敌国俘将,杨忠必先历数其罪后当众斩除。 杨忠嘱咐杨坚道:“那罗延,你本性忠厚良善。然而,古人从来就有‘慈不领兵,义不掌财’。为父今天告诫吾儿:欲成大事者,必得当断则断!嫌仇宿敌,除恶务尽,切莫养虎遗患!” 杨坚握着父亲的手,一面垂泪,一面谨遵教诲。 杨忠弥留之际,仍旧放心不下:“那罗延,为父去后,你仍须以韬晦而保身。守制三年后,若朝廷二主依旧对峙未决,有人还会再来拢络吾儿。吾儿须记,仍以远离京朝是非之地为计,万不可图眼前一时之贵,而遗千载之恨……” 杨坚泣不成声地点头听教…… 父亲的骤然长逝,令杨坚顿觉天塌地陷! 这个世界上,时时处处把自己庇护于他温暖羽翼之下的父亲,转眼,竟永远的离开自己了。 杨忠薨殁之后,朝廷颁诏:谥封大宗伯、御史中大夫、随国公、柱国将军杨忠曰桓。并赠太保、同朔等十三州诸军事,同州刺史,本官如故。诏其嫡子杨坚嗣袭其父爵位官职,并诏夫人独孤伽罗为一品随国夫人。 连着七天七夜,随国府从早到晚车马盈门。上自陛下和太师宇文护,下至朝廷在京文武百官,纷纷到府中吊唁慰问。 慈父乍薨,杨坚急痛攻心,头晕目眩、气短神迷。伽罗强忍悲楚,撑着主持大丧,分派诸多子弟亲近,打点支应,拟定丧葬仪程并迎来送往,发丧守灵,请释迦做道场超度死者亡灵等,把个百无头绪的葬礼,倒也铺排得妥妥贴贴,悲而不乱。 公爹去后,伽罗开始为杨坚忧虑起来:夫君眼下已嗣袭了公爹的一品爵位官职,从今往后,不仅要以柱国将军、随国公的身份单独率部攻城伐国、阵前杀敌,更要单独面对霎息万变的王权动变。 而朝中百官个个小心,清知眼下“二主”之间的局势,越发风诡云谲、变幻莫测了…… 一身蜀锦袍服的大周国太师、大冢宰宇文护背手伫立在自家的小客厅里,他的脸色看上去很憔悴,很阴厉。 冬去春来,庭院中那株海棠树密密匝匝的花瓣在风中一阵一阵的飘零着。一年又一年,海棠花开了谢、谢了又开,从小树长成了参天大树。落花时节,竟是满天飞扬。 他心绪也似这满树的落花飘摇不定。 昨晚,他又梦到叔父、太祖宇文泰了! 前几天,他安排了一场游猎。他与陛下宇文邕并辔而驰时,暗中,当一位向有百步穿杨的善射者,将满弓的箭簇瞄向堂弟宇文邕之时,箭羽未发,突然弓断箭折,竟将那位善射者的一只眼珠弹一出来…… 宇文护闻听,骤感心惊肉跳! 这些年,他每次梦见太祖,太祖都是手握宝剑、满脸怒气地痛斥他的不仁不义!太祖手中的利刃凉冰冰地直触在他的后颈之上,直如一条毒蛇吐着嗖嗖的冷气,直逼他的后颈。 每次从恶梦中惊醒,他总是大汗淋漓,恶心呕吐。爱姬紫蕊一面起来亲自为他捧茶抚慰,一面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抚拍。如此,好久,他才能重新入睡。 到了第二天,整整一天里,他仍会感到脖子发凉,总觉得有一股子看不见的凉气一阵一阵地袭过他的后颈…… 随着第三位嗣帝年龄渐近而立之年,他越来越感到一种危机向他渐渐逼近。 对这位陛下多年的冷眼旁观,从表面上看,他平时总是不大言语,对自己也算得毕恭毕敬。每在后宫见遇,他对自己也从来都是以“皇兄”称呼自己,为人处事也多年如一日的敦厚闲逸。 十数年来,他已在陛下的帝宫中处处安插下自己的耳目。据众人密报,有说陛下平素只爱读书、弹琴。有说最近常和那个放荡不羁、痴迷丝竹弦管的郑译等文人厮混一起,或是弹琴谱曲,或是诗赋歌咏。还领着郑译跑到他阿史那皇后的寝宫,观赏突厥公主带来的那些胡人音乐歌舞。 听说,这位陛下最近又迷上了从西域国传来的一种名叫象棋的盘戏。陛下还为这种盘戏研制了一套技法,叫做“象经”。象经制成,召集百僚讲说,并与大臣们切磋棋艺。有时,和王轨、宇文孝伯他们玩盘戏一玩竟是整天通夜!如此,到了早朝,陛下常常假托头痛胸闷,不肯听朝。 宇文护也曾和颜悦色地劝说陛下不可“玩物丧志”,心里却暗自高兴。 他就是想让百官们看看:这个陛下,又有什么指望? 有时,他也想方设法主动试探。或令左右臣属找到陛下,在陛下面前抱怨太师的诸多不是。孰知,陛下在背后反倒处处为他拦挡。言说太师乃当今周公、管仲。又说,若非太师,大周国岂有今日之繁?说大周可以没有他宇文邕,却不能没有太师。 有时,宇文护有意令一两个臣僚寻到陛下,说太师不在京中,要他定夺某件要紧朝事。他或是说,“朕这会儿正忙着呢,等太师回京再定夺吧!”或是说,“明儿早朝请大冢宰和百官共同定夺吧。朕难以决断。” 宇文护常常思忖:面对这样一位陛下,要么他果然是大忠大愚;要么,他便是天下第一大奸大滑之人。 无论如何,他总有几分抹不去的疑惑:这个陛下,有时仿如一只全身长满了看不见又溜光粘滑芒刺的怪兽,几乎让人找不到可以下嘴的地方…… 他像当年一样,曾先后设计过几次意外的事故。然而,似乎总有某种天意使他不得遂意。 他甚是疑惑:莫非,叔父宇文泰的亡灵,果然在九泉之下佑护着宇文邕不成? 如此,只怕更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可是,眼下最让他头疼的不仅是宇文邕已年近而立,还有就是,这个陛下竟然已经娶回了突厥阿史那公主为大周皇后!这样,无形之中,宇文邕等于拥有了一个强大的突厥王国做后盾。 如今,再想公然弑除他并篡位自立,恐怕突厥国大可汗也决不会坐而视之,必然会借机侵掠大周。 那时,诸王诸公,文武百官,一旦内忧外患交相攻迫之下,他很难断定,自己果然能够镇得住! 然而,眼下这样子,无论如何也不是长久之计:或是还政,还是杀掉宇文邕另立,或是干脆篡代,他到了不得不即刻选择一样的时候了。 他无法料定:一旦还政于陛下之后,自己将会有怎样的结局?他也不知明皇帝临终之时,有没有什么不利于自己的遗诏私下留给宇文邕? 这几年里,太祖生前的几位元勋老将相继去世,如于谨,杨忠,宇文丘,尉迟纲,长孙俭,宇文贵,豆卢宁,贺兰祥,达奚武,王雄……遍视当今朝廷中,机要之臣已多为自己腹心。 即使到了眼下,仍旧还是有人劝他还政于嗣帝,并晓之以利害。如朝中元老大宗伯、邓国公窦炽,甚至还有自己的堂弟豳国公宇文广等,俱以嗣帝宇文邕已经年长为由,几番劝他还政。 他虽心内烦恼,却也清知长此下去,终究不是法子。因此常常犹豫不决,也常思就此罢休,退隐山林……然而,他的诸子诸婿和亲腹左右闻听,却是个个坚决反对。 他们的担心不无道理:一旦还政于陛下,最终还要还军权与陛下。一旦到了手中既无兵马、又无权力之时,何以自保? 宇文护曾有意询问朝中擅长玄象之术的庾季才:“庾大夫,近日天道何如?” 庾季才答道:“太师,季才荷恩深厚,敢不尽言?季才上观天象,见辅星有变,恐不利太师,请太师归政于天子,退隐府第。自享颐年而受周公、召公之美誉。不然,恐有不测。” 宇文护闻言,神情顿然不悦:“我也有退隐之意。只是几番请辞,未获陛下诏准罢了……” 有时,他真的感到了懊悔:自己真不该走得这么远! 可是,上苍又何曾留给他功成身退的机会了么? ——自从废弑孝闵皇帝,又除掉了明皇后独孤信之女,接着便是明皇帝。不料,明皇帝又突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口传遗诏扶立他的四弟宇文邕…… 一切,看似仍在他的掌控之下。可是,一切又总是无可奈何的,身不由己的。 他决定再当面一试:尚未亲政的陛下,是否真的不想自己辞隐? 当太师宇文护踏上阿史那皇后的正殿台阶时,袅袅悦耳的丝竹音乐声嘎然而止! 对于太师突然闯入后宫的情形,陛下宇文邕早就习以为常了。 陛下正在与皇后一起欣赏胡旋乐舞。他顿然心生妨意:好一个会享清福的陛下啊! 见太师驾临,武帝急忙挥去左右,请太师上座。 太师微一拱袖,算是对陛下和皇后有礼了。之后,一拂袍角,坦然就座。 皇后微笑过来,亲自为太师斟上美酒,捧来果点。因汉语还不大熟练,皇后操着夹生的胡话和汉语,客气地双手举觚:“皇兄,请您,酒,果了。” 宇文护望着这位年轻的碧眼卷发的突厥女子,客气的还之以礼:“臣恭谢皇后。” 皇后敬完酒,微笑着退去。 看来,她倒也明白进退行止。 太师一面目送皇后退去,一面暗暗打量身边的陛下。见他一身的棉布常服,眉目温和,神情宁静。此时,陛下一面举起觚杯,一面劝道:“皇兄,这是皇后以突厥之法酿制的美酒,请皇兄尝一尝。味道如何?” 宇文护举觚呷了一口,不觉微微呛了喉咙,嘴里赞道:“啊!好烈,的酒!” 宇文邕笑了,忙亲自夹起一大块肉送到太师面前,“呵呵,咱们鲜卑人以前都是喝这样烈的酒。入关这么多年来,倒也习惯汉人的淡酒了。” 宇文护品了品后味:“嗯,后味还是比汉人的酒醇厚绵远!” 宇文邕笑道:“他们那些游牧族的女人个个都会做酒。这酒是皇后亲自选料酿制的,我早给你留了一大瓮。过几天,等你寿辰之日一并送到府上的。” 宇文护点了点头。 宇文邕看出宇文护今天似有什么话欲说未说。因见他又连着饮了几口酒,忙将几碟酒菜果点往他近前摆了摆,顺便与他聊着皇后的口味喜好,太后的身子等闲话。 宇文护点着头,却是心不在焉的。 今天,他在宫中,见到陛下每天活得竟是这般悠闲自在,怀拥美人,饮酒听曲。实在让他有些嫉妒! 不是嫉妒他的身份,而是他的这份悠然自在。 而自己自从承领叔父宇文泰的遗托以来,却如上了机关的木牛流马,再也难得停下来了,更极少有这种悠闲自在的时刻了。既为着大周朝廷,内交外睦,也为着自己特殊的环境和身份,他不敢稍有半点的松怠。 他在想,自己每天操这份心,担这份惊,还名不正言不顺的,到底为了什么?若只为荣华富贵,自己眼前的荣华和富贵还不够显赫么? 他犹豫着:今天既然来到帝宫,话总归是要说的,不管后果如何。 见太师如此心神不定,宇文邕一面喝酒闲话,心下却在迅速思忖:宇文护今天闯入后宫,到底有什么正事欲说,又这样犹豫不决,难以出口的? 宇文邕心里这样猜想,却依旧让酒布菜,又让琴师弹奏《渔樵问答》以下酒。 因见宇文邕始终不问自己今天进宫来有何事要说,宇文护到底耐不住了。 他兀自叹了气说:“陛下,我欲还政与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宇文邕心下一喜,却蓦然悟出,别看他犹豫不定的,其实,仍旧不过是在试探自己。 自己已年近三十,早到了亲政的年纪,他真想还政,只须在朝堂之上,公明正德的宣布就是了,何必要私下相问? 宇文邕坚决地说:“皇兄何出此言?你我俱为太祖至亲,还分什么你我?更何况,皇兄理政十数年来,天下安定,海晏河清,国力渐盛,与民生息。当今大周,可以没有邕,却决不可以没有皇兄!你清知,我平素是个爱清静的人。眼下,四方犹梗,南北未一。你我兄弟正欲齐心协力实现太祖未竟心愿之际,皇兄此时便思龙蟠风逸,岂不上辜负太祖厚望,下使弟难堪万机重负么?” 宇文护见说,轻嘘了一口气,却说:“唉!陛下,你我虽为至亲骨肉,却毕竟有君臣之分。臣若领政太久,即使是陛下信任,即使为兄也情愿赴汤蹈火以效朝国,可是,确难保他人有什么闲话啊!” 宇文邕说:“皇兄一心赴国,何必在意小人之言?皇兄,家国之重,皇兄万不可此时卸重!明日朝堂之上,我当为皇兄辟清闲言!谁再敢胡言乱语,离间你我兄弟情义,定然从重处罚!” 宇文护听陛下这般说,一时竟如释重负一般松了一口气。 他希望的正是这种结果:“啊!既然陛下如此寄望并信任于臣,臣只好继续勉力支撑吧!” 宇文邕无声地冷笑了一下,却举起酒杯说:“弟感戴皇兄为大周操劳,敬皇兄一杯!” 宇文护面带喜色地举杯:“为了咱们大周的国运长久,百姓富庶,咱们兄弟共饮此杯吧!” 第二十一章 玉铤禅机 杨坚在京城府上为公爹守制的第二年,伽罗生下了他们的三女儿丽君。 天和六年春,杨坚为父亲杨忠守制三年期满,上表言明自己在江北一带戍守多年,对南朝兵备并大周水军武备熟悉谙练,恳请朝廷诏准依旧派任江北。 未几,朝廷下诏晋迁柱国将军、随国公杨坚任随州总管,戍镇江左、穰、邓等地并诸军事。 夫君刚刚离开京城,伽罗便再次接到宫中李妃娘娘召她觐见的口谕。 伽罗料定,此番李妃召她进宫,必是重提儿女婚事。 女儿丽华和陛下的长子赟儿眼见相继到了及笄之年。 这次,伽罗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继续再往后推脱的理由了。 杨家一旦与宇文邕结成儿女姻亲,夫君杨坚必然将被置于权力之争的漩涡中心,公爹已逝,眼下,是不会再有谁他共担风险了。 伽罗实在不想走这一步险棋。 左右为难的伽罗,不觉在心内怨责起当今陛下来:当初,怎么也料不到,整整十年的嗣帝生涯,眼见已近三十岁的大周后帝宇文邕,至今连半点军国权力未曾掌理,怎么还能如此安然无动? 莫非,他真的不知他与宇文护之间,最终会有一场你死我活的结局么?莫非,他真的不知,即令他心甘情愿将这个嗣帝做到老死,宇文护又心甘情愿这么着下去么?即使宇文护愿意这么着,宇文护的儿子孙子,左右亲腹们,又心甘情愿这般下去么? 整整十年还能如此不动声色,这个宇文邕,忍耐力也实在太惊人了点。 伽罗真的有些怀疑了:也许,这位陛下早已被岁月磨砥得没有了半点的男儿血性了? 大姐明皇后和大姐夫明皇帝崩天后,伽罗唯一的希望便是陛下宇文邕潜龙腾飞的一天。于是,陛下韬晦待发的日子,便是伽罗和夫君守藏以保全身家的日子…… 宇文护前后当政十四年,伽罗和夫君杨坚一起整整韬晦十四年。 十四年是很漫长的日子。少年长成中年,中年变成老人。 十四里,对于宇文护,他们并非不想妥协附和。 然而,即使他们愿意向奸相妥协,奸相也决计不会放心和他有着杀父弑姐深仇的随国夫人独孤伽罗。 如果没有李妃一再催促两家儿女联姻之事,或许,他们夫妇还能继续韬晦下去。虽没有大富大贵,至少阖府还能安安生生的活着。 公爹杨忠乍亡,杨坚羽毛未丰,李妃这般催促,伽罗竟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了!而以眼下局势,朝中大臣,无论谁与当今陛下联姻,都会被宇文护狠狠盯上的! 进退维谷,独孤伽罗忧心如焚! 长夜深沉。 伽罗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难于入睡。直到天快亮时,刚刚眯上眼,便突然听家将李圆通过来禀报,“夫人!太师府的幕宾赵昭有急事求见。” 此时的赵昭早已和杨坚成为至交。伽罗听说他到来,便预感到有什么紧急之事,忙说了一声,“请”,赵昭早已踏进屋来,伽罗看他神色惶张,忙问,“赵大夫,出了什么事?” 赵昭满脸是汗的说,“夫人,我从太师府跑来,太师得到隋国府与陛下联姻的消息,这会儿正在拟诏,要派人前往随州诛杀随国公呢!” 伽罗大惊,“啊!可是,可是,此事还只是初议,并未议定啊!” 赵昭说:“如此甚好!夫人平素也常到太师府走动的,快去求求太师的爱姬紫蕊夫人,兴许还能救随公一命?” 伽罗一面惊惶哆嗦着,一面流泪不止,她更上朝服,顺手拿了一支觐见常用的玉铤,慌慌张张地出门,不一会儿便来到太师府门前。 天好似还未大亮,太师府的大门洞开,竟不见有卫兵把守,看上去,里面一团昏昏昧昧阴阴沉沉的,倒像是阴曹地府一般。 伽罗一路哭泣、一路径直入门,四处也没有看见紫蕊夫人,却一眼看见太师宇文护正背对着客厅的书房,好似在匆匆拟诏。 伽罗走到宇文护身边,从旁边隐约窥见,诏书之上的内容,果然正是命兵马前往随州、即刻捕杀杨坚的内容! 伽罗哭道:“太师!伽罗之女与陛下之子的婚事,伽罗实出无奈,其实,眼下也并未真正议定,请太师手下留人啊!” 宇文护连脸都未转过来,只管一面继续草诏、一面怒气冲冲地说,“哼!没想到,你这个罪人之后,竟然首鼠两端,一面贿赂麻醉紫蕊和我,一面又和掖宫后妃里通外合,欲结为姻亲、联为死党!哼!杨坚原系武将,又手执兵权,他若不死,与宇文邕一旦内外串通,岂非大患?” 伽罗绝望极了!她全身发抖,四下乱瞅,希望能找一把剑来杀死奸相,可惜四面空空如也。一时,又见他双手托起天子玉玺,就要往诏书上盖的一刹那,伽罗却发觉手中的玉铤竟然变成了一把短剑,她不及思量,高高举起短剑,斜刺里狠狠朝着太师的后脑勺猛地砍去! 太师哼都没哼一声,匍地一声便栽倒在地上! 伽罗手中的剑竟然断为两截,手中握的那半截,形状极像一个剑柄。 伽罗一时间惊骇恐慌极了,她一面喘着气,一面转身就要往外跑!不想,刚一迈腿,裙角突然被人扯住——原来,太师只是被她打昏了过去,此时已经醒来,一面在地上蠕动,一面趴在那里,死命拽住自己的裙角! 伽罗眼见爬在地上的宇文护,转眼之间突然变成了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巨蟒,不觉魂飞魄散地大声喊叫起来! 她被自己的叫喊骤然惊醒! 这才发觉,原是竟一场恶梦! 大汗淋漓的伽罗抚着咚咚急跳的心,一面大口喘着气,一面想着刚才的恶梦,恍忽记起,梦中自己用来砸宇文护所用的那个玉铤来——自己初嫁隋国府时,婆婆曾交给自己一样东西,婆婆说,此物虽不是什么珍奇之物,来历却颇有些玄机,是当年曾抚育杨坚好几年的嵩山尼师所遗之物。 伽罗当时并未觉得此玉铤有何特别之外。她自小生在王公之家,见过的罕奇珍宝太多了。觉得质地色泽和做工都算不得上乘。故而一直放在柜中,未曾再动。 此时,神使鬼差一般,伽罗匆匆起身,翻箱倒柜了一番,终于将搁置在箱底数十年的那支玉铤翻了出来。 伽罗将玉铤拿在手中,这才发觉此铤与一般觐君所持的玉笏的不同之处来:此铤格外坚厚,且沉如铁铜! 旭日的光芒斜洒厅堂,正好映在伽罗手中的玉铤上。伽罗细心去瞅,见玉铤之上原来还镌刻着一些玄秘莫测的字符,有些梵文佛经上的字符。 伽罗拿来纸笔,比着玉铤之上的字符,一笔一画地抄下来后,乘车来到京城外的法门寺,欲请人帮忙识别。 不想,伽罗来到寺里时,恰在听几位居士说,少林寺的大禅师此时正好这里朝山的消息。伽罗实在喜出望外,急忙寻到大禅师,将自己一笔一划描下来的字样拿出来,请大禅师帮忙辨认。 大禅师常年翻译梵文佛经,果然认得这些字,不则一时,便挥笔将梵语翻译了下来。然而,却神色凝重地叮嘱道:此偈暗藏杀机和惊变!诸事须万分小心…… 伽罗望着大禅师的深邃的目光,点头领悟,三拜之后,才郑重地接过译文。 天哪!原来又是四句偈语: 不死不生, 不晦不明。 不发不收, 不毁不兴。 原来,人生世事,竟然无处不是玄机道道,迷雾重重…… 伽罗辞别大禅师回到府上,黑天白日,朝思暮想,走火入魔一般,吟咏默诵,目光迷惘……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这晚一梦惊醒,独孤伽罗骤如醍醐灌顶…… 此时正值随国府园中石榴成熟的时节。 这些石榴原产于胡番,伽罗和府中园丁们一起经心施肥、浇水,又几番疏果剔果,剩下有数的果子,便个个长得赛似茶碗一般大小。 除了石榴,伽罗还备下了另外两样礼物:一支玉铤,一册用蝇头小楷滕写得工工整整的《酒诰》。 最近,伽罗几次进宫拜见叱奴太后时,都发觉太后酒意醺醺的。 太后春秋正盛,嗜酒太甚,恐伤肾肝脾胃。这份《酒诰》是以晚辈的口吻,述说饮酒不节对身心可造成的诸多伤损,并委婉劝戒太后减少饮酒。 一品大妆的伽罗进宫后,先觐拜了太后,呈上黄梨和石榴两样自家种的果子,和太后说笑了一会儿,这才来到阿史那皇后的寝宫。 恰好陛下也在。 伽罗见他一身常服,正跟阿史那学弹琵琶呢。见伽罗到来,一面笑道:“随国夫人免礼,赐坐。”一面命左右宫人赐茶上点。 生着异域眉眼的阿史那皇后仍像个没心没肺的大孩子。只不知何故,进宫转眼也有好几年了,陛下又常伴在她左右,怎么至今竟没有怀上一男半女?倒也不知忧愁,每日只管歌舞娱乐。 见伽罗送来的这么大个儿的石榴,阿史那惊喜得什么似的,抱在手中左看右瞅的,啧啧称叹! 陛下见阿史那皇后喜欢,便亲自洗手挽袖,替皇后剥石榴。陛下把红宝石般晶莹透亮的石榴籽递到皇后手中,皇后尝了尝,连连点头:“嗯!好甜。”又孩子似的,举着石榴让陛下尝。 两人此时不像是一国至尊的皇帝皇后,倒像两个大孩子似的。伽罗瞧着,禁不住也笑了。 其实,机敏过人的伽罗登时明白了:原来,陛下已经把他的所有希望,全都寄托在这位突厥公主身上了! 此时,武帝又命乐师为随国夫人奏乐。 音乐徐徐扬起。浑厚而怆凉。辽远而悠然。接着歌声扬起,歌手用的是突厥语言,伽罗听出来了,此曲正是当年太学同窗那会儿,那两个突厥王子们混声齐唱的那首《敕勒川》。 歌声在十数种胡乐的烘托下下,比及当年,越发显得雄浑壮美,悠远苍凉。 伽罗用眼睛的余光悄悄打量了一下武帝,发觉陛下此时望着殿外的天空,神情竟是恁地悲慨怆然! 伽罗觉得自己的眼睛骤地酸胀起来。 她强抑自己的情绪,装着一心欣赏音乐的模样,心下却在惊叹:陛下,四公子!原来,你仍旧还是原来的你啊! 可是,你为什么迟迟不发?莫非,整整十多年里,你果然没有一次勃然突发的机会吗? 伽罗最后才来到李妃的紫云殿。 果然,两人说了一番家常闲话,李妃便重新提起了丽华与赟儿的婚姻。 一向娴静的李妃,这次真的显得有些焦急了。 伽罗望了望左右,李妃知道伽罗有话要说,忙退去众人。 伽罗握住李妃的手儿,低声问道:“姐姐,你真的没有想到,眼下,你我还有一样远比儿女亲事更要紧的大事,等着姐姐去做的吗?” 李娥姿迷惑不解地望着伽罗,“妹妹,有话直说无妨。” 伽罗沉吟了片刻,“姐姐,陛下今年多大了?” “眼见就要过三十寿辰了。”李妃道。 伽罗点点头,“姐姐,人说三十而立。可是,陛下为何直到眼前,竟然还寸权未掌的一介嗣君呢?” “唉!妹妹,太师至今未有还政于陛下的意思,眼下保命尚且难说,谁又敢去争去辩?”李妃道。 伽罗道:“姐姐糊涂啊!江山原本就是陛下的江山,朝国原本也是陛下的朝国。别人一直霸着不还,咱本该讨回的,怎么是‘争’哪?” “我想,太师怎么着,也该在陛下三十岁寿辰前后,至少部分还政于陛下吧?”李娥姿一脸茫然的说。 “姐姐!你就没想过,陛下迄今为止,已经整整做了十年的嗣帝了。而且,随着陛下年岁增加,宇文护至今不肯还政,两相对峙,又真的能维持很久么?” 李妃不觉垂泪道,“妹妹,我心下岂不明白?此事越拖得久,对陛下越不利。我曾问过陛下,可是,陛下或是沉默无语,或是阻止我提及此话。” “姐姐,陛下一向不是沉溺女色之君,也非忘情负义之人。陛下一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现在,为何会和一个语言不通、志趣迥异的胡番女子天天待在一起?陛下不是爱她,而是因为陛下眼下最后的希望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啊!姐姐为什么不想个办法,让陛下重新回到姐姐身边?” “妹妹,姐姐哪里能比得上她?她不仅贵为一国公主,背后又有十万兵马为后盾。”李妃沮丧地说。 “姐姐错矣!皇后即使真有十万兵马,究竟又有多大用处?皇后嫁过来好几年了,宇文护不是仍旧没有因惧于突厥的势力而还政于陛下吗?” 李妃说,“可是,自从皇后入宫以来,我越发猜不透陛下现在究竟是什么心思了。往日,我也曾劝说陛下除掉奸相。可是,陛下说,稍有不慎,或事不机秘,或失之万一,即使便会遭遇两个皇兄同样的恶果!那时,漫说他和太后,恐怕,就连皇儿们的性命也难以保全了。” 伽罗冷冷一笑:“姐姐,你以为这样盘踞蜇伏不动,就能保得住太后,保得住儿子了?宇文护真的甘心一辈子做这么个辅臣么?姐姐,难道你就没有想一想,事情其实已经到了火烧眉毛、你死我活的紧要关头了么?” 李妃的觉得自己的心已抽成一团了,她泪流满面的抓住伽罗的手:“妹妹说的正是!可是,陛下他手中并无一兵半卒,如何对付奸相?我想,眼前,陛下毕竟有了皇后,奸相欲做什么丧天害理之事时,就不顾忌突厥人吗?” 伽罗道:“他当然会顾忌突厥人!可是,他虽不敢公然废弑陛下,却随时会设下意外的陷阱,不动声色地致陛下死于非命!姐姐,孝闵帝,明皇帝,还有我大姐明皇后,外人眼中,哪一个人又不是死于意外和急病的?” 李娥姿的神色越发惊恐起来:“妹妹……如此,如何是好?” “姐姐!陛下年近三十岁,仍旧不得亲政。这已经证实,宇文护压根儿就不想再还政于陛下了!姐姐,你是情愿坐而待毙呢,还是敦促陛下,使他及早主动奋起?” “妹妹?” 伽罗继续说:“姐姐,你我姐妹其实同命相系!我父亲,我大姐,你们的大哥、三哥,全都是死于奸相之手!接下来,就该轮到你的夫君和儿子们了啊!” “妹妹,我早就想到这些了。可是,我每每对陛下提及,他总是十分烦躁,根本不容我说下去。”李妃呜咽道。 “那就要看姐姐是如何提及的!陛下天性沉稳绵缓,姐姐若能从旁稍加激励,或许,陛下他早就潜龙腾飞了,哪里还会等到这会儿?”伽罗紧追不舍。 “妹妹,你肯定有什么主见了。妹妹,你说吧,只要陛下和皇儿能安渡危困,娥姿一人一身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李妃望着罗,目光坚定地说。 伽罗见说,转身从一个红花的锦包里,取出一个匣子来。 李妃见伽罗慢慢地打开匣子,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一支朝臣面觐君王、太后、皇后或是辅国太师所持的一支玉铤来。 “玉笏?”李妃不解的望着伽罗,又看了看玉铤。 “姐姐!这不是一支普通的玉笏!它是一把能斩贼头颅的宝剑!”伽罗突然压低声音咬牙对李妃道。 “啊?”李妃惊骇地低叫了一声。 伽罗望了望左右,对李妃附耳低语了一阵。 李妃突然全身颤栗起来,她牙齿格格地打着战:“可是,可是,就凭、凭他,他,一人之力,就凭这,这个?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而且,陛下也不止自己一人。他至少还有两三个人可用。”伽罗坚定地说。 “谁?” “陛下的一母胞弟,卫王宇文直!你,太后。还有你们已经十几岁的长子赟儿!怎么能说只是陛下一人?” “五弟?他可一直都是奸相的人啊。” 伽罗道,“你不知道,卫王原是附和追随宇文护的。可是,前年秋天,自从卫王率大军与陈国大将淳于量、吴明彻于沌口作战,王师失利,致大周水军全军覆没之后,便被宇文护罢官除职,至今被闲置一年多仍不肯复用。我听人说,卫王眼下十分憎恨宇文护,几番与属下商量要除掉奸相的。而且,卫王本系陛下的胞弟、太后的亲子,眼下又居住在宫中,姐姐可说服陛下联合卫王、共图大计!” “妹妹说,还有谁可信?外人,可是不能随意到太后寝宫的啊。” “此人眼下就在在宫中!” “谁?” “叱奴太后含仁殿带剑卫士何泉!” “他?” “姐姐,他原是我大姐明皇后在后宫救活的一个南朝小俘虏。当年没入宫后,患了风寒,全身烧得如火炭一般,一个人爬到屋外去抓雪吃。我大姐和明帝在后宫偶尔发现了他,命御医精心诊治,终于捡得一条性命。后来,他便被大姐留在身边。大姐和明皇帝崩驾后,他一直还在宫里担任御卫。另外一个便是何泉的朋友,也是南朝人。当年我大姐在世时,十分厚待两人。宇文护也曾收买过两人,何泉当时便告诉了我大姐。大姐和大姐夫之死,何泉对奸相也恨之入骨。事情证明,这两人都是自己人。举事之时,他们都会听从姐姐吩咐的!姐姐,只要宇文护一人身死,宇文护一党便群龙无首!那时,大势所趋,陛下以至尊天子诏布天下,定夺乾坤,满朝文武大臣,兵马大军,谁又敢不听大周国真正的国主,皇帝陛下圣意?” 李妃望着伽罗,一时惊呆了! 她竟没有看出,这个独孤伽罗竟是如此了得! 伽罗紧紧地握着李妃的手,一字一句的咬牙道:“姐姐!咱们姐妹原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生死同命之人。今天我对姐姐说的这话,已经犯了血溅满门的滔天大罪!今天妹妹出的这些主意,姐姐一定要让陛下认为是姐姐自己想出来的才好。十多年的韬晦日子,陛下的性情已是越来越犹疑,也越来越小心了。正是因为这个,才使得陛下一天天,一年年地,错过了太多的机会,耽误了太多的日子!而且,越往后,奸相会越发小心,陛下的机会却会越来越少了,而死的威胁也会越来越大!” 李妃咬牙点头:“妹妹,姐姐明白,妹妹放心吧!” 第二十二章 诛奸奇谋 天和七年二月之末,原本开始转暖的早春天气,突然又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鹅毛大雪。 转眼间,帝宫疑是一片琉璃白雪的世界。衬着各处红白相间的桃杏花和初绽嫩绿的柳条,很是有些意趣儿。 陛下今天的兴致很好,在宫人的簇扶下,身披狐皮裘,脚踏谢公屐,离了正阳宫皇后的寝宫一路来在李妃的紫云殿。 寝宫里笼着熏香,烘着一盆旺旺的炭火。 赟儿和赞儿正在李妃的监护下专心伏案临着帖子。见父皇到来,两人赶忙扔下纸笔:“皇儿拜见父皇!” 李妃为陛下解下裘衣,亲手捧上热茶。因见今儿陛下的兴致格外好,便命宫人热酒上来。 陛下望望李妃,见她今儿随意挽了个倭堕髻,身披银狐镶边的胡式窄腰长袍,一张清丽的脸庞在火光的映照下,更添了几许红润和娇艳。 李妃令两个皇儿把各自临的字呈给父皇。 武帝看着两个儿子的字比前一段更见进益了,分别夸奖了一番。又问这几天读了什么文章?两个儿子抢着说,先生刚刚讲了“曹刿论战”,又听两个皇儿就文章分别论说了一番,越发满脸喜色。 李妃见宫人上来了热好的酒和菜点,便令两个儿子去跟师傅学习箭射功课,并退下殿内闲杂的宫人, 陛下清知李妃有什么话要私下与自己说。 夫妻说了会儿闲话,轻倚在武帝身边,一面为他抚着肩背,一面抚着他的鬓角道:“唉!陛下又添了几多白发。陛下,再过几天,便是陛下的三十寿辰了啊。” 武帝一面细细品着茶酒,一面望着旺旺的火盆一语不发。 李妃抚着武帝的手臂,自言自语地说:“渊泽似海,终有涸日。龙潜十年,更待何时?” 武帝深碧的眸子望着李妃:“嗯?爱妃欲说些什么?” 李妃在武帝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秀慧的双目定定地望着陛下,一字一句地说:“陛下,臣妾想说的是,再过几天,陛下便是三十岁的陛下了。陛下并非嗣君,也非太子。而是当今陛下。从古到今,陛下可曾闻听,天下有年过三十岁的陛下,而辅国大臣却未归政的事么?臣妾不知,何年何月,陛下才能亲理万机,彰显大周天子的天纵?” 武帝低声道:“朝政之事,后妃勿须多言!” 李妃没有被武帝吓退:“陛下!太师至今仍未有任何还政之意,臣妾以为,宇文护不臣之心已是路人皆知!” 武帝蓦然沉下脸来:“李妃大胆!太师一心为国,英明神武,辅朝理政十数年,使我大周基业稳固,社稷宏兴。而朕声德未树,文武未成,眼下,朕,还不想亲政,也没有能力亲政。” 李妃望定武帝的眼睛:“陛下,你我十数年的夫妻,陛下怎么在臣妾面前也违心起来?还是陛下果然雄心磨灭,心甘情愿永远受制于他人,做一介傀儡帝王呢,还是陛下如今竟连臣妾也开始疑惑设防了呢?” 李妃的目光中骤然噙满泪水。 望着李妃一双清纯忧伤的眸子,武帝先自垂下了眼睑。 许久,只听他深深地叹息一声:“唉!爱妃,朕不是对你有设防之心,朕实在是怕你为朕担心。而且,此事关乎存亡大计,不发则已,一发必得万无一失方可为之!朕这么多年来,曾有过许多的除奸之计,最终都罢手了。担心的就是一旦失手,老母幼儿,你我夫妻,诸多亲近,大祸将骤发于旦夕!而且,朕的兄长、明皇帝临终之前,反复嘱托于朕,为了社稷家国,决不能轻举妄动。前车之鉴,朕决不能再步两位皇兄的后尘了!” “可是,陛下!事情已经到了不能再等的关紧时刻了!虽说两位皇兄当初因韬晦不足而致令大祸临头!可是,陛下,你已经等了整整十多年了!再等,恐怕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陛下已经没有了任何反击的机会,便已成了他人刀下之俎!” 武帝叹气道:“朕对他处处敬重退让,他没有理由,也不敢公然害朕吧!” “陛下!他当然不会公然残害陛下!可是,他却能找出成百上千个除掉陛下、又不露痕迹的法子啊!陛下,眼前处境,只有进而死、决无退而生了啊!”李妃道。 “只有进而死,决无退而生”,这句话,武帝听着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出处了。 爱妃的一番话,一时,令武帝的心绪开始如潮激涌起来。 其实,他今天上午刚刚获知了一个消息:宇文护一党发生火并,他的亲腹党羽与他的诸子、女婿之间,因权利之争滋生了冲突,据悉,内部已呈分崩之象! 正因为这个原故,所以,今天的武帝才显得格外兴致盎然。 他岂不清楚:事情确实已到了不能再拖的关键时分了? 令他忍无可忍的事是,几天前他与王轨、宇文孝伯等一同为宇文护的母亲阎叔母祝寿,第一次驾临刚刚落成的太师府—— 其豪华富丽,装饰精美,其兵丁卫将,旄旆仪仗,好一座远远僭越了大周帝宫的宏大宅邸啊! 俨然一座新建帝宫。 奸相修建宅邸的巨额花费是从哪里的? 内史下大夫王轨低声说:“陛下,你看到了吗?奸相一旦篡位,这便是他的新建帝宫!恐怕他不会再迁入那座已经连着被他害死了几位大周皇帝和皇后的掖宫里了!” 王轨说话一向直爽无忌,却也往往一针见血。 新宫已成,宇文护还能再耐得几时? 其实,十多年来,他与奸相之间,决非没有足以除去奸相的机会!即令是以一对一,骤然而发、嘎然而止,事情也决不会延耽到今日的。 可惜,他不是不忍对这位确实为大周国建下汗马功劳的堂兄下手,便是犹豫万一失手时,兵权仍在宇文护亲腹手中,而大周国基尚未稳固,内乱外侵,致江山社稷倾覆于一旦!自己一人身死形灭倒也有数,只怕自家的老母幼儿、亲臣后妃,恐怕统统难免一死。 犹豫再三,使他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了除奸的时机。 如今想来,只怕今后再难有以往那些曾经失去的千载难逢的除奸时机了。 此时的奸相,早已拥有了“仗剑着履”上殿面君的殊荣。 他甚不知道,自己身边左右的宫禁卫士当中,到底有多少是被奸相买通和安插的? 武帝对李妃叹道:“咳!朕并非不想除奸!可是,爱妃总不能让朕以赤手空拳,去对付奸相腰间的宝剑不成吧?” 李妃道:“陛下,臣妾已得到一把可以诛杀奸相的隐形宝剑。” 武帝疑惑地望着李妃:“呵呵,隐形?宝剑?” 李妃转过身去,将伽罗送来的玉铤取出,双手托到陛下面前。 武帝望着这把隐形的“宝剑”,实在哭笑不得! 他望着李妃,一面点点头:“哦!好一把锋利的宝剑啊。” 李妃不理会陛下的哂笑,又从玉铤的匣子中取出一份滕写得功功整整的《酒诰》来。 “陛下!太后近日醺酒无度,常常醉倒后宫,每每在王公和命妇面前有失尊仪。陛下何不以此酒诰,请太师与陛下一起到太后的含仁殿劝戒太后,陛下可请奸相宣读酒诰之际,乘其不备,以此玉铤猛击奸相后脑,大事成矣!” 因未曾亲政之故,故而,与太师一起面见太后时,即使他这位当朝天子,也和臣僚一样,都是没有座位的! 武帝急忙抓起玉铤—— 玉铤在手时,他才发觉,原来这个玉铤竟然如此沉重异常!中厚而外薄,仿如剑脊,而表面看起来,却与普通玉铤无二。 武帝双手紧握玉铤,神情凝重。 李妃见陛下心动,又说,“陛下,此剑虽不能斩贼头颅落地,却也足使奸相轰然昏厥仆地!那时,莫说是陛下,就是臣妾,就是太后和皇儿,也能拿起殿内花瓶玉斗之类,拿起玉玺香炉之流,乘奸相昏迷未醒之际,合力上前,砸碎他的脑壳!” 武帝点头沉吟:“嗯!什么样的脑袋,能当得此剑猛然一击呢?” 他展开《酒诰》。 啊,真乃锦心绣口的好文章啊! 这正是魏晋以来最流行的骈俪体文。用典押韵也罢,情挚意切也好,无不精绝感人,朗朗上口,一气呵成。 突然,武帝猛地转过脸来,双目炯炯地逼视李妃:“李妃!这,是谁的主意?” “谁肯为陛下出此主意?谁又敢为陛下出此主意?”李妃望着武帝的眼晴,虽说心慌意乱,却语气镇定。 神情威烈的武帝喝道:“住口!这《酒诰》是出自谁之手?这玉铤,又是从何而来?” “陛下!玉铤是随国夫人独孤伽罗入宫觐见,臣妾看着喜欢便留下了。《酒诰》是臣妾希望太后能稍减饮酒,烦劳随国夫人所写。臣妾本欲和随国夫人一起以此劝戒太后的。后来,臣妾因此突然生发除灭奸相的主意。臣妾请陛下邀太师一起,以此《酒诰》劝勉太后。” 李妃迎着陛下威烈的目光说。 武帝紧紧盯着李妃的眼睛,“大胆李妃!原来是你和独孤伽罗串通一起,合谋欲图当今太师!你可知,你们已经闯下了滔天大祸,犯下灭族之罪了吗?” 武帝嘴里这般说着,心下已是激情涌荡起来:自己与奸相有着整整十六年的弑兄擅政之恨,独孤伽罗与奸相则有着杀父弑姐之仇。似这样雷霆万钧之势的诛奸奇计,若非对奸相怀有深仇者,若非与自己同仇敌忾者,如何想得出来! 武帝的眼睛不禁湿润起来:好一篇奇文,好一个女中豪杰啊! 李妃哪里知道陛下此时的心思?因见陛下突然变脸,此时最担心的便是陛下不仅没有勇气除奸,又牵累到伽罗获罪。她满脸惊惧地提裙跪禀:“啊!陛下,娥姿原本罪人之后、一介奴婢,是陛下使娥姿得蒙隆恩得有今日。娥姿即使身死百回,也难报陛下万千之一!娥姿虽系女流,却也常读古今、深明大义,臣妾愿效古代女子莫邪,投身烈焰,以血肉之躯铸成夫君干将的复仇之剑。若能得使大周江山稳固、帝祚永延,黎民百官一识陛下的天纵神威,皇儿皇女免遭毒手,娥姿粉身碎骨也心甘!” 武帝蓦觉眼睛酸胀难忍! 患难与共十数年,娥姿对自己的深情,他心内自然有数。他伏下身去,轻轻地搀起李妃:“爱妃,朕知你心了。只是,此事重大,朕与孝伯、王轨商议一番,再最后决断。” “陛下,万万不可!陛下莫非忘了,当年老三闵帝是因何致祸的。”李妃急切阻拦道。 “爱妃,此乃扭转乾坤的大事,即使诛除了奸相一人,兵马大权仍在他心腹之手,朕还得有左右诸臣发诏拟敕捕拿余凶。同时,还要防止奸相亲腹垂死挣扎发起兵变,朕必得有左右帮手才行啊!”陛下不无担忧地说。 “陛下的胞弟卫王自被奸相罢官后,不是曾几番撺掇陛下除奸么?卫王原在宫中居住,陛下可令卫王事先躲在太后内室相机而动。还有卫士何泉,陛下知道,他一直都是明皇帝的心腹。而且,朝中文武大臣并非都是宇文护之人,如窦炽,尉迟迥,李穆,陆通,王轨,长孙览,王谊,尉迟纲父子,加上陛下的几位胞弟,陛下既已诛杀奸相,大势所趋,那时,陛下下令诏布天下,捉拿余党,谁又不踊跃前往?” 武帝的眼睛顿然精光四射了!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朝廷文武大臣中,除了宇文护诸子和女婿加上三五个死党,其实,朝中文武百官,并非都是死心踏追随奸相者,他们大多不过是为了自保而表面归附而已。皇帝陛下才是一国之真正主宰,奸相既死,诸臣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如此,斩除奸相之后,即命几位近臣进宫,再分别诏命奸相诸子诸婿,仍以劝戒太后饮酒之计诱其入网,然后分而诛之。继而,诏命诸臣分别率兵,抄斩奸相余党并诏布天下!大势已去,谁敢不从?” 武帝紧紧地握着手中玉铤,如同欣赏一把真正的宝剑一般。蓦地,他高举玉铤,目射神光,高声诵道:“啊!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之后,将手中的“宝剑”高高举起,斜刺里猛然劈去:“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 武帝挥铤劈砍的姿势,在热泪滚涌的娥姿眼中,一次又一次地幻化成武帝举剑劈斩奸相,奸相訇然仆地的情景…… 第二十三章 腾蛟诛蟒 天和七年三月的一天。 桃李芬芳,百花争艳。 伽罗正在随国府果园一面看花品茶,一面吩咐奴婢们剪枝浇水,整理果园。 突然,随公府的家将李圆通慌慌张张一路跑来,气喘吁吁地上前禀报:“啊!夫人!今儿小的出门,见外面到处张贴着朝廷露布,陛下已经诛杀奸相宇文护并奸相诸子,诏敕继续捕获捉拿宇文护余党……” 伽罗闻听此讯,登时热泪喷涌! 伽罗当即命李圆通捧来美酒香烛,在佛堂的神龛后取出藏在后面的父亲独孤信和大姐独孤金罗的灵牌,祭洒叩拜三巡之后,泣不成声地说:“父亲,大姐,大姐夫,奸相终于被诛除了!独孤家的冤仇已报,请你们的在天之灵……安息吧!” 一时,竟因悲喜交集,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奸相被诛的第三天,伽罗便接到宫中李妃李娘娘召她进宫觐见的懿旨。 伽罗按一品命妇的大妆精心打扮起来:高高的望仙髻上饰以滴珠翠翘,蜀锦夹袍上绣着撒花牡丹,肩披饰以金绣彩羽的霞帔,乘着随国夫人的一品命妇车辂,一路车轮隆隆的进宫觐见。 三月的长安帝京,桃红柳绿,春色明媚。货栈酒肆,客店杂艺,男女老少,骡马骆驼,叫卖声,车轮声,丝竹声,此起彼伏。王孙公子,行者商贾摩肩擦踵,人流如潮,熙熙攘攘,汇成独特的繁华风光。 随国夫人此番入宫诣拜,再不似往日那般,为避人耳目,或是扮成宫监,或是扮成女官,悄悄进出了。 李妃的紫云殿已修缮一新,朱栏玉阶分外耀眼。 一身鹅黄绣花云缎,头戴珠光闪耀八章贵妃冕旒的李娥姿,闻报随国夫人到时,匆匆降阶而迎。 今日的李妃,真是从未有过的娇媚动人了。 望着富丽堂皇的李妃娘娘,伽罗心内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酸涩。 “妹妹!” 李妃热切地叫了一声,一面早已伸出手来,一把挽住伽罗的胳膊,一路携着手儿,一路亲热的问候着,并肩踏上贵妃寝殿。 “姐姐今天好气色啊!我直以为是仙子下凡了!”伽罗上下打量着李妃,笑呵呵地夸赞。 “唉!姐姐老了,哪里能比得仙子呢!”李妃慨叹道。 伽罗道:“可我怎么看着,觉得姐姐倒比起当年在鲁国府那会儿,更加风韵绝妙了呢!” 李妃笑了起来。 那时的她,不过只是一名普通的侍妾,整日戚戚惶惶的看人脸色过活。如今,她已贵为大周陛下最宠爱的贵妃,若说风韵比往日美妙,此话一点不假。 姐妹在殿堂内依序坐定,李妃命宫娥沏上进贡的新茶和各式果点,彼此略说了会闲话,品了茶,李妃道:“妹妹,我看今儿春和日丽,园子里的诸多花儿都开了,你我姐妹到御苑里,一面随意走走看看,一面说话如何?” 伽罗笑道:“妹妹自然听姐姐安排。” 在一群嫔姬女官们的簇拥下,李妃携着伽罗的手,李妃的两个女儿由几个小宫娥牵着抱着,众人一路说笑,一路来到御苑踏青赏花。 一走进花园,一向宁谧的御园即刻便是花团锦簇,笑语四起了。众人正沿园中小径漫步时,忽闻远处的水上亭间有笙歌琴瑟悠然飘来。湖面水汽萦萦,碧波拱桥,湖畔锦花明灭,人在回廊行走,耳畔是仙乐袅袅,一时,直仿如人在云中梦里一般。 伽罗悄悄打量李妃:发觉她的神情气质与往日判若二人。帝王后妃的雍容华贵,已然代替了往日的忧虑戚惶。 似曾相识的情形,令伽罗再次蓦然记起自家大姐明敬皇后独孤金罗来,忽觉心酸眼涩,又不得不强忍悲楚,仍旧笑容可掬的模样。 此时,心下思量,陛下如今已经亲理万机,接下来的一样大事,恐怕就该册立太子了。陛下已三十有余,皇后阿史那至今尚未育有嫡子。当今陛下恐怕决不会再重蹈太祖当年的覆辙,非要立嫡为嗣,结果使权臣擅政,诸子遭难。 她因而断定:李妃的长子宇文赟,极有可能会被立为大周储君皇太子。 今非昔比,不知李妃是否还会像往日那样,再次主动提出与随国府结为儿女亲家? 正猜测之时,便听李妃道:“妹妹!如今奸相已除,四海清明。今天姐姐召妹妹进宫,就是想把赟儿和丽华两个孩子的亲事定下,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伽罗闻言心内一热:“姐姐,妹妹一向听姐姐的。只是,如今姐姐和鲁王已贵非往日了。人说皇家无私事,儿女婚事更是朝廷百官注目的大事。恐怕,眼下,已不是你我姐妹二人就能定下的事了。恐怕,此事须得陛下恩准,妹妹方敢高攀……” 李妃握紧伽罗的手:“与妹妹结为儿女亲家,不独是姐姐多年的心意,其实更是陛下的主意。此事,我也已请了太后的旨意,并禀明皇后知晓,才召你进宫相商的。姐姐决不会忘了妹妹危难之时的至情至义,全力相助。妹妹如今若再说什么高攀的话,分明有意疏远姐姐了。” 伽罗忙道:“姐姐既如此看重妹妹,妹妹自然乐于遵命。其实,妹妹心下喜欢赟儿的好学上进,知情知礼倒在其次,难得的是,两个孩子打小儿友好亲和,又一向彼此惦念,这才是夫妻最难得的啊。” 李妃高兴的握紧伽罗的手:“此事,姐姐和妹妹一样,也是因为赟儿一心惦着丽华的缘故。如此,我就要托媒人前往随国府求聘了。” 伽罗仍旧有些担忧的说:“姐姐,你心里先有个防备,妹妹有一种预感,在鲁王和丽华的婚聘之事上,宇文孝伯,王轨和齐王他们,恐怕会从中作梗。” 李妃不解地问:“哦?他们为何会与你家夫君过不去?” 伽罗道:“姐姐,今天妹妹说句只可你我姐妹知道的话:鲁王赟儿乃陛下的长子,姐姐又一向为陛下所亲爱。所以,鲁王极有可能要被陛下立为太子。所以,赟儿现在不管聘定谁家的女儿为鲁王妃,都必然会引起另外一些人的警觉。不是齐王要猜疑,便是卫王要忌讳,不是尉迟家族的人感到不满,就必是于谨家族的人心生戒备。” 李妃恍然而悟:“若说这个,其实,我心下也些担心。鲁王虽为长子,可是,从北魏到如今,历来就有子以母贵,立嗣以嫡不以长的规矩。陛下就是厚爱赟儿,若朝中有人执意反对,恐怕,鲁王也不一定能被立为太子。” 伽罗道:“这个,姐姐尽管放心吧!别说皇后没有嫡子,即使现有嫡子,陛下也不会立突厥之后为太子的。更何况,太祖当年立嗣以嫡不以长,才导致朝纲整整颠倒十六年。如今陛下何其英明?他岂会重蹈覆辙?” 李妃不觉喜形于色,“妹妹说得有理!听了妹妹的话,我心里越发有数了。妹妹,聘定丽华为鲁王妃,我是铁了心了。纵使有人不高兴,也决拦挡不了的。” 见李妃如此自信,伽罗顿然悟出:自诛除奸相,陛下果然比往日更加宠爱于她了。 果然不出伽罗所料。 建德元年三月下旬,武帝诛杀了擅权十六年的奸相宇文护开始亲政不到一个月,便率先诏定,立皇长子宇文赟为大周皇太子。 当年,太祖宇文泰立嗣以嫡不以长,才使得权臣有隙可乘。故而,在册立皇长子宇文赟为太子一事的廷议上,满朝文武并无太多的异议,或者没敢提出异议。一是因为宇文护之乱,深为当今陛下深恶痛绝;二是武帝本人便是庶出,而非嫡子。 册立长子为嗣之后,武帝委托宇文孝伯、尉迟运、长孙览等为太子宫正和辅弼,同时,命郑译、刘昉、皇甫绩、颜之仪等几位博学多才者,分别担任太子东宫的宫伊、记事、洗马等职。 齐王宇文宪发觉,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自己这个四皇兄了——一直以来,他都自认为自己的文韬武略在诸多兄弟中堪称一流。三哥闵帝不如自己,大哥明皇帝也不如自己,四哥更不及自己。 然而,他万没有料到,一向言行木讷迟缓,整整做了十三年傀儡嗣君,十人中倒有六七人认定是窝囊废一个的四哥,几乎是在没动一兵一卒、一刀一剑的情形下,转眼之间,便已扭转了乾坤! 整整十三年啊! 一个人,再怎么能胸藏谷壑,那么久的日子,也不可能连一点点的兆头都没有显露! 而几乎垄断了大周所有军国兵马大权的宇文护和他众多儿子女婿并亲腹们,几乎是在稀里糊涂的情形下,一天之内,便全都成了他的“剑”下之鬼了! 这实在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齐王奉旨进宫,当他一脚迈进大德殿那时,骤然惊悉四哥已经诛除了奸相,并且连同他的诸子诸婿和亲腹党羽那时,一时间,他竟然迷惑,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听错了? 然而,当他抬起眼来,当他第一次面对神情威烈,灼灼逼人的四哥宇文邕时,当他突然听到四哥以从未有过的低沉而威厉的声音诏命长孙览、于翼、尉迟运等人率兵进驻太师府,收缴奸相兵符官印,并诏敕捕杀宇文护诸子亲党那时,齐王才明白了:原来,朝廷已经发生了翻来覆地的政变!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直到那时,他才发觉大德殿内早已站满了荷刀佩剑的戍卫和将士。 他实在不明白:还是这座宫殿,还是这么一群文武百官,转眼之间,在宇文护整整擅政了十六年后,一手提拔扶植起来的满朝文武大臣,怎么一下子全都成了陛下的人马了? 常山公于翼、卫王宇文直、蜀国公尉迟迥、吴国公尉迟运、邓国公窦炽、申国公李穆、邓国公窦炽、绥德公陆通,还有大将军司马消难、达奚震、陆通,下大夫王轨、长孙览…… 他们个个神情肃穆地伫立于殿下,分别领受陛下每一道捕拿宇文护余党的诏敕……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诛除了太师宇文护,原本就是大周国的皇帝陛下的宇文邕,当然是大周国的第一主宰了! 更何况,大周国的朝廷文武,兵马将士,宫禁戍卫,所有的一切,原本就属于大周皇帝陛下的? 哪怕宇文护总揽朝政一百年,他仍旧还是臣僚,而不是国主! 能这般于旦夕之间便挽狂澜于霎那,定乾坤于斗室,扭天地于股掌者,谁又不服? 那一刻,当齐王面对一扫往日木讷迟缓,雄风勃发,威厉逼人的四哥、当今大周国皇帝陛下时,他突然感到双膝瘫软,全身发抖! 他见识了什么是潜龙腾发! 一条整整潜伏了十三年的真龙天子啊! 那一刻,齐王突然感到了巨大的恐惧:自己一向被人视为宇文护的心腹左右,否则,也不会晋命他为掌管大周国兵马的大司马之职。 其实,他自己也明白,他不过是仗了武略过人的光。而且,宇文护如此拢络自己,不过是做给其它兄弟诸王,宗室皇亲和朝中大臣们看的。 他无法料定,这位勃然突发的皇兄,会不会把自己当成宇文护的亲腹?会不会像除掉宇文护其他亲党那样,对自己满门诛灭?那一刻,他突然感到心惊内跳,不由自主地伏在地上叩头请罪起来,不知这位勃然而发的皇兄接下来会怎样处置自己? 他料定自己是性命难保了。然而,他仍旧希望陛下能看在手足兄弟的情份上,看在自己当年虽为奸相亲近,却从不曾谄害过陛下,相反,有时还有意在奸相与陛下之间做些通融的份上,在诛杀自己时,至少放过自己的妻儿家小。 当他匍伏于天子脚下簌簌发抖那时,万没有料到,陛下竟然亲自走下御座,伏下身来,双手搀着他的胳膊:“五弟!你我原系同胞!天下者,乃太祖之天下。奸相宇文护无君凌上,将图不轨。吾所以诛之,以安社稷而固江山。你我兄弟,亲则同气,仇者同忾,休戚与共,何来请罪之说?” 齐王闻听此言,心底顿生暖意,不觉暗暗吁了一口气,待起身那时,直觉得背部凉惨惨地浸了一层的冷汗…… 他奉诏起身,与众朝臣一起听命。 陛下诏命诸臣率兵捕拿宇文护诸多的党腹亲信并罪及后人,抄没其家财资产时,他才明白,自己躲过了一劫! 陛下诏命他率兵捕杀侯伏侯龙恩兄弟二人,大将军万寿。 当他奉诏出门时,陛下叫住了他,诏命他一同捕杀内史膳大夫李安! 齐王有些不解地问:“陛下,李安不过一介宫监,杀他却为何事?” 不想,陛下脸色蓦然一沉:“李安丧心病狂,进献毒饼而弑先帝明帝一事,五弟莫非一点都没有听说吗?” 刚刚缓过一点神来的齐王宇文宪闻言,顿时惊得脸色刹白,连忙喏喏奉诏而去…… 奸相擅政十几年,朝中文武百官中,哪个是凭着攀附奸相而得富贵者,哪个是凭实力为官者,哪个是为虎作伥者,哪个是首鼠两端者,哪个才是真正对他忠诚无二者,齐王想,武帝心内应该是极有数的。 皇兄亲政以后,他即被晋拜为大冢宰,却除去了以往的大司马之职。齐王当然明白:表面上看,他在朝中更尊贵了,实则是被并不十分信任自己的皇兄削去了军权。 可是,令人不解的是,大司马一职,皇兄并没有晋给他的左右近臣,倒是交给了一个年迈愚忠的陆通。 这说明,潜伏龙潭十几年的皇兄,眼下一时,其实对谁都不是很放心的。 他有些释然了。 而且,自己这个大冢宰一职,据说,陛下的一母胞弟卫王,原以为助陛下诛除奸相立下大功,陛下一定会将此职晋拜于他的。不想,皇兄却以长幼之序,将大冢宰之职晋命了自己。后来,卫王又通过叱奴太后,请求陛下晋他为总戎大周兵马的大司马。 没料到,陛下只晋他为大司徒之职。 自此,卫王竟觉得是自己挡了他的道儿,故而,处处有意与他过不去。他听说,卫王几番在陛下面前撺掇,说他实为宇文护亲腹,奏请陛下及早除之,免留后患,还不时当面为难并羞辱于自己。 齐王因卫王是陛下的一母胞弟,处处忍让甚至有意拢络他,以求全身免祸。 幸好四哥宇文邕虽疑心甚重,毕竟怀有一统天下的帝王雄图,加上自己一向有百战之功,还亏得朝堂之上皇兄的几位旧日心腹如王轨、宇文孝伯、尉迟运、贺兰祥等,往日与自己的私交也一向颇好。众人俱知他齐王本是靠着武略立身,而非凭着趋炎附势才为宇文护重用的实情。 齐王心想,虽说眼下皇兄对自己心存疑虑,只要自己能谨慎从事,一心奉公,总有一天,皇兄会明白自己的。 若说疑心,整整十三年的险恶危困,每天在夹缝求生的傀儡生涯,即使天性再敦睦仁厚者,也难免易了性情。 更何况,朝廷万机,社稷如山,天灾人祸,内忧外患……从古到今,又有几个不多疑的皇帝呢? 陛下多疑,他自己又何尝不多疑? 这些年里,只因孤伽罗常来常往于齐王府,像儿女敬奉母亲一样,孝奉自家母亲齐太妃,渐渐地,齐王与杨坚之间,也渐渐亲敬起来了。 起初陛下册立他哪个儿子为一国储君的太子,是嫡是庶,是长是幼,齐王倒也并不介意。若说他以往对帝位还有几分觊觎之心的话,当他见识了当今陛下、皇兄宇文邕的威烈天纵之后,他已经决不敢再对帝位心存任何幻想了。 然而,一俟他获悉,眼下皇兄正在议聘杨坚的长女杨丽华为太子妃时,他骤然惊骇起来—— 往年,他曾请相士赵昭为杨坚看相。赵昭对自己言说杨坚贵至公卿。可是,后来他才发觉,赵昭从那时起,竟与杨坚成了密友。 这说明了什么?只能说明赵昭肯定是看出了什么!当初他在自己面前,一定是刻意为杨坚遮掩了什么! 齐王决计再一次请人为杨坚看相。 长安城外有个名叫强练的巫者,平素乱发披肩,不僧不道。然而据说占卜却是极灵验的。听说当年宇文护被四皇兄诛杀之前,强练曾化为乞丐,手拿瓠瓢,行至宇文护府前乞讨时,以瓠击门,手中瓠破,满口疯疯颠颠地嚷嚷什么“瓠破籽苦、瓠破籽苦。” 当时,众人皆不知此话藏着什么禅谶。两天之后,宇文护身死帝宫,诸子尽被诏命诛除。 人们这才顿然悟出强练的话中的玄机:护破子苦。 宇文宪决计以重金聘请强练为杨坚再看一次相禄。 宇文宪等到母亲寿辰那天,杨坚夫妇过齐王府来吃酒席间,他悄悄退到到屏幔之后,请躲在那里的强练窥视察杨坚之相:“相士,此人相禄如何?”宇文宪急切地询问。 强练沉吟片刻:“王爷,此人天角洪大,眼如曙星,左角为日,右角当月,乃贵极人臣之相!”强练话到嘴边时,将“贵极人君”的“君”字,改为“贵极人臣”的“臣字”了。 其实,强练已经勘破:此人龙形已成,人力已无奈。一旦说破,有害无益,于是有心佑护,以顺天意。 即令如此,当时的宇文宪仍旧觉得头“轰”地响了:贵极人臣?至少官至一国太师、宰相之位啊! 果然,陛下竟要聘定他的女儿为太子妃了! 如此下去,杨坚肯定是要比自己运途洪大了…… 近日,据太子东宫宫正、族兄宇文孝伯和尉迟运二人透露,太子东宫的一帮子宫伊属僚如郑译,刘昉,王端,皇甫绩……竟个个与杨坚交好…… 陛下一旦聘定他的女儿为太子妃,今日的太子妃,自然是大周国未来的一国皇后,皇太后。 而未来一国之君的岳父,一国之君的外祖,皇后或是皇太后之父的杨坚若官至一国首辅的太师宰相之位,嗣帝又一旦幼弱嗣位,外戚干政…… 为了宇文天下,也为了自家的前程性命,他想,自己决不能再做壁上观了! 这天早朝散朝,他请求单独面见陛下,有事要奏。 “陛下,臣闻陛下欲纳杨坚之女为太子妃,不知是真是假?” “嗯,随国公长女杨丽华,仪态端庄,才学过人,朕是有此打算。” “陛下,臣闻有善相者说,杨坚此人相貌非常,天角洪大,王有天下,龙犀入顶,眼如曙星,顾盼闲雅,望之如神。就是臣每每见望,恍若自失。臣忧虑,此人恐非人臣。若聘其女为太子妃,将来恐有不虞之患!臣以为,陛下不纳其女为太子妃,并请陛下对杨坚及早扼制,免遗社稷大患。” 武帝点头说:“杨坚相禄,止武将而已。不过,五弟提醒的也有道理,太子妃一事眼下尚未议定。五弟放心,不管最终议定何人之女为太子妃,朕自然都会注意权衡调度,决不致使外戚势力过于偏重。” 武帝这般敷衍着齐王,心内却在冷笑:“身为宗室王爷,面对一位普通属臣,怎么会恍若自失?朕也曾与杨坚对坐,怎么就没有这种感觉?你自己心怀鬼胎,当然要自失了。如今,想借朕的手来替你除掉情敌,又不到什么正当借口,竟拿黄老相术为凭,可笑!” 武帝从来不信什么神佛报应。眼下大周境内寺院林立,释老弟子竟占百姓三分切一。为了求兵取地,他正在准备断除佛道二教。 齐王见自己的话没能引起武帝的重视,便将此事的厉害告知内史大夫王轨。 王轨性情一向爽直,也曾听孝伯说,皇太子自被立为大周国嗣君之后,远贤臣亲小人,每天和郑译、刘昉等人黑天白日地狎昵厮混。打从太学同窗那会儿,王轨便对郑译看不上眼。两人之间常有口诛笔伐的争执发生。后来,两人同为陛下幕府的属僚,因各执己见,越发时有舌战了。 郑译等人一向信服杨坚,杨坚若为储君岳父,他们必会更追随杨坚左右,形成太子一党,将来嗣主继位,必生误国误君之虞。 王轨虽武略过人,性情却一向忠直,说话也从不知避嫌。此时,竟当着诸多朝廷常值官和内史的面,骤然直谏:“陛下,臣闻皇太子既无令德,又举止轻浮,近日越发狎昵小人,疏远贤士,只恐难以担当社稷之重!” 武帝一听,不觉心生烦恼:十几年的嗣君生涯里,身家性命尚难保全,自己三十多岁才开始亲政,故而,对长子又怎么会有雄怀天下的教诲?他清知,太子并非天生雄韬伟略之辈,加上亦非从小教诲,眼下,也只能从长计议,慢慢扶植罢了。因而,今忽闻王轨对太子发此怨言,骤然触动心事,半晌沉默无语。 不想,王轨刚刚奏罢太子,紧接着又奏起杨坚来:“陛下,臣闻听陛下欲纳聘杨坚之女为太子妃,此事万万不可。臣闻听随国公天角洪大,王有四海,貌有反相,日后定然不甘人臣,请陛下及早除之!” 王轨这般直言无讳,哪里知道,不仅太子东宫那边的郑译、刘昉、皇甫绩等人与杨坚相好,就连陛下殿中的常值官如内史大夫来和,梁彦光,长孙览,王谊等人,平素也皆与杨坚私交甚密。众人见王轨正在奏报太子的不是,突然又转而奏禀杨坚貌有反相,并请陛下及早诛杀的话时,俱都大吃一惊! “王有天下”四字,可是帝王天子最恶忌的事啊! 起初,武帝见王轨奏禀太子的不是,一时无话可说。忽听他又说到杨坚,所奏内容竟与齐王前日所奏一般无二,即刻便悟出:原来,自己一向信任的王轨,竟与齐王串通一气,不独贬损太子,为了阻止太子与杨家的联姻,竟不惜以相禄之说谄害人时,当即便沉下脸来:“依你之言,天运果然的话,人力又岂奈何?朕以为,凡事万物,在德不在瑞,在人不在天!” 武帝驳得有理,王轨怔在那里,一时竟无话可辩。 王轨去后,武帝半晌未语。因见内史下大夫正在整理各地奏章,便令长孙览、梁彦光等人退去,却命内史下大夫来和一人留下。 梁彦光和长孙览二人下殿时,深深望了来和一言,来和当然明白众人的意思:随公的性命好歹,全凭来大夫成全了! 众人去后,武帝问道:“来大夫,前天,齐王曾与朕言,随公杨坚乃王有天下之相。今日,王轨也有此说。朕闻知来大夫一向善观禄相,来大夫往日也曾见过随公,以来大夫所观,随公的相禄究竟如何?” 来和闻言,缓缓奏禀道:“启奏陛下!以臣之察,杨坚之相乃忠节武将之相,其禄可镇守一方。若为将帅,收江南、镇燕北,必攻无不克。至于五柱入顶之说,古相书自古多有争异。比如,额角有柱入顶者,古人郭璞在《尔雅·释天》中有说,‘数起角亢,列宿之长,’指的是南极寿星。杨坚之相,正如南极寿星‘肉柱入顶,额亢身短’之相,此相应主长寿之运。陛下,武将又长寿者,必为刀枪不入的百战勋将。” 《尔雅·释天》一文,武帝往日也曾读过,不觉点头称是。 来和又道:“陛下,眼如曙星者,乃胸有武略,威慑敌胆之相。如古代名将霍去病,樊哙,卫青,还有关羽,张飞,皆目如曙星,炯炯逼人。陛下,从古至今,凡忠勇威武之将,籍志记载,也俱是各有奇相者。” 来和这番解说有几分道理,武帝点头以为然。 来和悄悄松了一口气。 然而,来和又哪里清知武帝此时的真实心理? 若说杨坚有“王有天下”之相,天下任何一个帝王都不可能不深恶厌绝的。然而,对于整整做了十几年嗣主的陛下,眼下最想做的便是尽快完成南北一统的帝王大业,南平陈国,东征齐国,北靖边扰,正值用人之际,这个时候,岂会因为什么“相禄之说”便诛杀武将? 即使是心下恶忌,非除不可,他也自会留待天下平定以后! 也正是这个原故,当初在诛杀宇文护及其左右亲腹时,他不舍得罢除奸相近臣宇文宪,以及宇文盛、贺兰祥等人。因为他们这些人统为朝廷国家文经武纬之才。 其实,亲政以后,在聘选太子妃一事上,武帝曾在于翼、尉迟迥、窦炽、长孙览等几位鲜卑重臣和汉族世家中一直犹豫不定。 太子妃当然不能出身普通官吏之家。其家族父兄权势既不能过于庞大,过于炙手可热,也决不能根基不稳,势力太弱。而且,太子妃本人,也必得具有过人的才学和仪貌。 勿须齐王和王轨多言,他也十分清楚,无论是外戚还是宗室诸王,还是别的任何一家朝臣的势力,他都会适时调度遏制的。 他当然明白,无论杨坚有无“王天下之相”,只要他的女儿被选为太子妃,他也必得抑制杨坚个人的权势,最终,使外戚、大臣、诸王之间的势力呈三足鼎立之势,形成相互牵制和抗衡。 如此,在议立太子妃一事上,因王轨竟与宇文护旧臣齐王串通一气,执意阻挠,反倒坚定了武帝要择杨坚之女为太子妃的主意。 这些年里,伽罗一人留守随国府,小到衣食住行,大到子弟婚嫁,人情往来,诸多应酬,虽说千头万绪,倒也从未让杨坚牵挂分心过。 伽罗在家中如此操持,杨坚也从不敢荒废一点光阴。每天,除了审阅公案,练兵演武之外,闲暇时分,便翻阅研读今古诸般兵书。岳父陪送到杨家的一部《兵家秘笈》,他更是从头到尾研摩得通透明澈。这些年的南北征战中,每逢用兵布阵,凡天文地理,兵力悬殊与秘笈中所述相似者,杨坚常会试着运用个中谋略,令他诧异的,往往皆能出奇制胜! 往日,在太学同窗当中,杨坚读书做文章皆不在前列,常自嘲“不通书语”。外人哪里知晓,他不过是对那些自认为于家于国无益的“书语”不通罢了。但凡有关治国理民、兵家武略方面的书卷,他从来都是夜以达旦的深析苦究,连一些生涩难懂的字词都是反复揣摩,直到领悟透澈方才罢手。 远离京城的杨坚在自己任上一心谨奉公职,哪里知道,此时的帝京长安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政变:做了整整十三年傀儡皇帝的宇文邕,一朝潜龙骤发,把揽大周军国朝政整整十五年的宇文护及同党,竟于一天之间尽被诛除! 更料不到的是,这一场扭转乾坤的政变背后,竟有自家夫人独孤伽罗的一份智谋在内…… 天下既定,武帝诏敕各州总管分别入朝觐见。 杨坚奉诏回京之时,陛下已经亲政数月了。 此番奉诏回京,杨坚另外还有一样大事,便是商定与陛下的儿女亲事。 闻听一些风声的京朝百官,纷纷以为杨坚接风等为借口,竞相登门拜访,与随国府密切交结。 随国府骤然热闹了起来。 宾客散尽,从早到晚,整整忙了一天的伽罗终于和夫君单独相守了。 一番激情,伽罗与杨坚相依相偎,享受着久别相聚的幸福,此时偶尔记得一样事来:“夫君,咱们家有一样宝贝,未经夫君允许,我已把它送人了。” 杨坚抚着伽罗的头发:“我倒不知,咱们家还有什么天大的宝贝,非得经我的允许才能送人的。” 伽罗笑道:“我把少林智仙尼师留下的那支绿玉铤,献到宫里去了。” 杨坚一笑:“那也算不得什么奇珍异宝,宫里怎么会稀罕那个?” 伽罗道:“所以啊,我送到宫里以后,就被陛下砸碎了!” “啊?却是为何?”杨坚大惊失色。 “夫君,陛下正是用那支玉铤砸碎了奸相的后脑勺。玉铤也被撞碎了。” “啊?伽罗,你?”杨坚直起了身子,惊骇地望着伽罗。 “夫君,宇文护劝太后戒酒的那份《酒诰》,也是我一并送进宫里进去的。” “啊?莫非,此事,你,你也参预其中了?”杨坚早已从长孙览等好友口里得知陛下除奸的过程。却不知,陛下除奸的玉铤和《酒诰》,竟是出自伽罗之手! 他当即便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来! 然而,当伽罗把大禅师所译玉铤之上的四句偈语吟诵一遍后,杨坚越发感到惊心动魄了! 原来,那位曾抚育自己多年的少林尼师留下的那支玉铤,竟然含着如此惊人的禅机! 不死不生, 不晦不明。 不发不收, 不毁不兴。 陛下若无十几年的韬晦,如何彰显天纵威烈?宇文护不死,陛下不生。陛下不勃而发,如何收回皇权? 而末了一句,杨坚却甚感疑惑:不毁不兴,又含着什么深意呢?是玉铤毁而大周兴? 如此,智仙尼师为何要把玉铤遗给自家而不干脆直接启示宇文邕呢? 他突然预感到:偈语所藏的个中玄机,恐怕决不会如此简单!应该还有更深的含义…… 伽罗见杨坚一脸忧虑,便道:“夫君,伽罗不是为了逞能,也不只是为报杀父弑姊之仇。你想,奸相擅政,陛下和太子自己尚且生死未卜,李妃却一次又一次地催逼丽华与太子的婚事。伽罗既不能回绝,又不敢应下,无奈之下,只好孤注一掷,釜底抽薪……” 杨坚叹了口气,虽对伽罗的心智谋略深自惊叹,却也甚为伽罗走的这步险棋感到巨大的后怕。 他开始担忧:伽罗此番虽显示了她过人的谋略,相助陛下扫平宿敌。然而,如此一来,当今陛下一旦静下来想一想,必然会对伽罗和自己心生设防…… 第二十四章 围魏救赵 内史下大夫来和前几天就知道杨坚奉旨回京了,而且当天就到府上拜见过了。 今天之事甚是重大!来和离开帝宫后,径直打马直奔随公府相告——虽说在朝堂之上,武帝当殿驳回了王轨的话,但在王轨去后,陛下却命他再次述说杨坚相禄,亏得来和机警相助,才使得陛下稍释了几分疑心。 然而,机敏过人的来和还是看出来了,齐王和王轨两人先后奏禀杨坚的相禄之说,到底还是令武帝种下几分疑虑了。 事情紧急,他必得尽快告知杨坚,使他在京朝的日子里能有所防范。 彼此已是至交,因而也不须客套,杨坚为来和沏的上品江南小芽尚未启盖,来和便匆匆将殿堂之上所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知了杨坚! 杨坚骤闻来和之言,惊得半晌才回过神来。 陛下素知来和等人与杨坚的私交颇好,今日之事,并未交待为王轨和齐二人保密。如此,不能排除陛下是有意令来和对杨坚透露此事的。 那末,陛下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敲山震虎?一石二鸟? 杨坚此时真是苦笑不得:上天使自己生了这副“龙颜”,福兮?祸兮? 独孤伽罗再没料到,原以为仇人已死,杀父弑姐之仇也报,加上又与陛下的儿女联姻,原以为从此总算可以过太平日子了。哪里料到,好日子还没开头,有人便以杨坚有“不臣”反相,公然奏请陛下除掉自家夫君前程性命! 得知此番竟是齐王和王轨两人私下串通,先后在陛下面前谄害杨坚的真相时,一向广结善缘,处处与人为善的独孤伽罗终于忍无可忍了! 她原想,自己这些年来对齐太妃敬奉结纳,齐王与杨坚彼此也渐渐交好,而不久前,杨坚的姐姐作主,把她的小姑嫁给了齐王为妃。齐王再也没有为难杨坚的理由了。 谁知,事到如今,他仍旧不肯放过自家夫君! 刚刚缓过些神的杨坚和伽罗夫妇,再一次陷入了忧惧之中。 此番,女儿与太子的婚事,经齐王和王轨两人这么一搅和,只怕没什么指望了。当然了,如果陛下依旧坚持要聘定丽华为太子妃的话,说明陛下并没有在意齐王和王轨对杨坚“反相”的谄诋。若陛下改聘他人之女为太子妃,以后的事,恐怕就是吉凶难预料了。 当今陛下是在整整十几年的刀光剑影中熬过来的,他的性情会比一般帝王更为疑忌。王轨齐王两人,一个是陛下多年的心腹,一个是陛下的手足兄弟,再没料到,他们怎么会对杨坚这般忌妨和敌意。 伽罗觉得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奸相虽除,党争未已。 看来,眼下,京朝这地方仍旧还是待不得! 夫妻商定:此番,不管丽华是否被聘为太子妃,杨坚依旧还是继续远离朝廷权力中心,外戍避祸为上策。 两口子正小心度日之际,再没料到,陛下竟诏敕邓国公、太傅窦炽,蜀国公、太师尉迟迥,申国公、太保李穆,郑国公达奚武四位朝廷元老,前往随国府为当今太子隆重求聘杨丽华为太子妃,并拟定了来年秋天九月正式迎娶皇太子妃入主东宫。 皇家聘礼丰厚惊人! 两家儿女亲事定下后,做为儿女亲家,陛下召杨坚入宫,并赐以御宴。君臣闲聊时,陛下露出欲留杨坚在京朝任职的意思。 杨坚不管陛下本心如何,仍旧委婉推辞:“陛下,臣三代蒙受隆恩,今又贵为皇戚,唯应恭上礼下,为陛下和大周社稷效犬马之力,方能报浩荡皇恩之些微。故而,臣恳请陛下恩准臣依旧外戍一方……” 武帝暗叹杨坚的明礼,于是,欣然诏准杨坚依旧任随州总管并都督诸州军事。 这年秋冬,陛下正式颁诏:当年江陵之战所获江陵百姓俘虏,凡被充为大周公私奴隶者,全部赦放为民。 伽罗记起了当年在太学读书时,众位同窗在长安街头争相观看十万江陵俘众的情景来。还在少年时代的宇文邕当时曾说过“既然江陵已经归属我土,这些人自然也应归属我国百姓之列。像眼下这般,将大批俘虏沦为公私奴隶的制令,迟早得废除”的话。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的随国府也被赏赐几百男女奴俘。他们在随国府做了十几年的奴隶,当年十来岁的孩子,如今也成了中年人。当年的壮年人,如今已是年迈之人。 伽罗命家将把他们叫在一处,一一询问,有愿意回老家江陵的,随国府赠以路费盘缠。无亲友可投靠者,随国府便在邑地上统一修屋建房,使他们像其他普通邑户一样种田为生。有老迈残弱者不能自立者,伽罗辟出房屋补济,使其相互关顾,安度余生。 伽罗更未到料到的是,诏敕释放江陵俘众不久,武帝诏敕伽罗的诸位兄长或是回复旧职,或是晋迁新职,加增邑户。 这份诏书中,竟明白地冠明“以功臣之子而征拜”独孤信长子独孤罗为楚安郡太守,次子独孤善恢复魏宁县公,三子独孤穆恢复文侯县侯,四子独孤藏为义宁县侯,邑各一千户;五子独孤顺为项城县伯,六子独孤陀为建忠县伯,邑各五百户…… “功臣之子”四字,虽对当年旧案未着一字,却分明已为父亲昭了雪、洗了冤。 伽罗暗叹:看来,大姐夫明帝当初选对了国储,当今陛下宇文邕堪称一介明主…… 齐王、王轨等奏禀翦除杨坚之计未成,见陛下仍旧决定聘定杨坚之女为太子妃,一时也无计可施了。 此事过后,王轨上朝时见遇皇太子,发觉太子对自己的神情骤然冷淡阴沉了许多。 王轨与齐王、宇文孝伯、尉迟运几人琢磨着,看来,他在陛下面前奏报太子“非社稷主”一事,已有人将话传给到太子那里了。 见太子这般锱铢必较,心胸狭隘,而且近些时日以来,越发与郑译等一帮人过从甚密,几人越发认定这个嗣主难以担当朝廷社稷之重。 他们思量,像这般,太子每天被郑译等人围着,将来一天入承大位,他们几人的性命安稳是小事,顾虑若朝国社稷也因此毁在他们之手时,无不忧心忡忡。 几人寻思了一番,觉得眼下想要陛下废除太子另立别人,也是行不通的事。末了,众人议定,请太子宫正宇文孝伯奏明陛下,使陛下设法调走太子身边的郑译等一帮小人,辅之以贤德之臣在东宫,近朱者赤,想太子远离郑译等人,日子久了,为人处事,好恶亲疏等,自然会有所改变的。 为了社稷未来,孝伯思虑一番后,对武帝直谏:“陛下,皇太子四海所属,眼下德声未闻,志业未成,臣为东宫官属实有失责。臣请陛下妙选才学德行上乘之人,为太子之左右和师友,从而调护圣质圣德,使太子有所进取。如或不然,恐悔之不及。” 知子莫如父。 武帝岂不清楚自己这个长子并非隐忍含蓄,雄心远大之辈?今闻孝伯奏报太子的不足,思量只因早年自身尚不自保,并未顾得上及早教导太子,而遍视诸子当中,太子身为长子,虽说才志平平,然而其余诸子更在幼年,眼下,他实在看不出哪个比太子更有些出息的。 因心中烦闷,又无良策,便有意回避话题,转而夸赞孝伯:“唉!郡公之性情鲠直,勉力奉公,颇有家风。” 孝伯见陛下转了话题,又道:“臣请陛下多选品行端正,才学丰富者伴随太子左右,以促太子早成大器,愿陛下三思。” 武帝道:“品行端正,才学丰富,朕尚未见有超过郡公者。请郡公勉力而为,全力扶持太子吧。朕可另再请尉迟运为右宫正,郡公文经过人,尉迟运武略优异,二公一并辅佐教导太子,朕又有何不放心?” 孝伯不似王轨的性情梗直,说话点到为止,见陛下这般安排,也只得作罢了。 皇太子宇文赟与郑译的交好,其实原也是颇有缘故的:十几年来,郑译一直在陛下的幕府效力,他是看着太子长大的。郑译虽性情中有轻浅的一面,却也有着文人的单纯和童心,太子幼年之时,便常领着太子在园中玩耍。又因郑译儒学和音乐过人,奸相宇文护擅政期间,郑译与陛下虽不谈朝廷军政,却也常与陛下琴棋书画、谈古论今,为陛下排遣了许多的抑郁。而太子从小也喜欢听郑译弹琴吟咏,小小年纪便跟郑译弹得一手好琴,会背许多古诗。 六艺之中,琴弈诗歌毕竟占了两项,为时下君子必不可少的修身养性之术,陛下自然喜欢。 当初太子还未被册为太子之时,获悉郑译与自己一直心仪的丽华的父母杨坚、独孤伽罗两人是儿时同窗,闲暇时,总爱向郑译打听太子妃丽华喜欢读什么书,抚什么琴曲,平时性情如何,好恶什么等等,郑译自然是知无不言。 有时,太子得了什么稀罕东西,想私下相赠时,又不好冒然到随国府去见,便会托郑译悄悄捎出宫去、赠与丽华。 郑译自然乐意效劳。 陛下亲政之后,以郑译的过人才学而任为太子东宫宫伊,希望太子能跟他实习六书和音乐。太子少年顽皮,越发与为人随和幽默的郑译彼此投机了。 然而,在王轨等人眼中,郑译统不过是一介胸无大志,只会弹琴歌赋的酒徒罢了。一国储君的太子竟与他这样的人物亲密无度,物以类聚,只怕太子也将成为他那样的浅薄之人,因此才心生嫌忌,并对社稷未来的忧患。 这年早春二月,西部边境急报发至京朝——吐谷浑结集数千兵马进犯大周边境,眼下已越过西倾山,扰犯渭、河二州边地百姓,掳掠人口牛马,请陛下援兵讨伐。 太子册定以来,武帝为使亲历军政,率部巡视时,便留太子监国,实力理政。这次吐谷浑犯边,武帝希望皇太子能亲历一番兵事,故而,特意诏命他率军前往平敌。 此番太子出征,武帝专门委派了宇文孝伯和大将军王轨二人同辅太子。诏敕军中进退兵事,俱由孝伯和王轨二人决断。主帅太子只是坐镇而已。 接到父皇诏命,太子实在兴奋难抑! 前些日子,有人曾对太子透露,说父皇当着诸多王公的面询问一向有“文死谏”之称的东宫官属乐运,自己的才德心智,乐运评价自己乃中平之人。他闻知此事后,甚是不乐。自从父皇母妃为他聘定心仪已久的丽华妹妹为太子妃以来,他便一直想着怎么才能做出一番大事来,让丽华妹妹和世人看看,他宇文赟并非一介庸才! 因而,此番父皇命他率兵平敌,他决计要沙场建功,大捷而归! 兵发之日,太子率一万二千大军,告别了父皇和文武百官,一路意气风发,一路朱轮叠鼓、旌旆猎猎地向吐谷浑挺进。 此番西征,除了左右帅帐禁卫,太子特命东宫宫伊郑译、皇甫绩、刘昉、王端等诸多亲信属僚随军西发。一路之上,太子召郑译与他共乘帅车,两人兴致勃勃地谈兵论将,一心要荡平敌寇,建下奇勋。 太子哪里知道,王轨和宇文孝伯见太子不知尊卑,竟与属下同车而行,早已看不上眼了! 在他们的眼里,一国储君,天生尊贵,即令是在少年儿时,也应是不拘言笑,沉稳有度才是。像武帝当年,从不轻易与人言笑游戏。而如太子这样,本为一国储君,却与左右侍读,宫伊之流如此密切,根本就是不知尊重! 宇文孝伯和王轨原以为,太子此番第一次率兵去国,身负重任,本当懂得主动向二人讨教平敌之策。这样,他们也可乘此点化辅导于他。谁知,离了京师,太子越发与郑译等一帮无功无德的文人没日没夜地粘在一起,白日同乘一车,夜晚歌舞宴饮,越发令他们郁闷了。 可笑的是,一向自诩博古通今、遍读诗书的郑译,竟不知像吐谷浑、突厥这些游牧部落,素来就有“避其锋锐、不羞败走”的灵巧战术,见大周太子所率大军压顶而来,迅速退回自家大本营伏埃城去了。而郑译把敌军的退避之术,竟认作是溃败奔逃,对太子满嘴胡说什么“此乃以不战而屈人之兵,实为天下用兵之最高境界!”,又要拟捷报上奏京朝,说什么“太子率大周威武正义之师,大军未至,便惊得敌兵溃败狂逃三千里”,弄得太子一时也飘飘然起来。末了,书生气十足的郑译竟然还想向王轨借调军乐,演练他所谱写的军阵新曲。被王轨着实讥嘲了一通。结果,反被郑译一张灵牙利口损得恼羞成怒,若不是众人拉住,早已出了大事。 王轨越发一肚子怒气了。如此,倒把气杀在了太子身上:非要看看,郑译能为太子出什么奇兵之计?又见太子也不来主动商议兵事,便也故作糊涂,不主动提出用兵之事。 如此,一连半个多月过去了,郑译清知,恐怕那王轨已把对自己的恼恨转嫁到太子身上去了。心下着急,询问太子,是否该主动出击?太子也感觉到了事情不妙,可惜父皇此番将兵事大权尽付与王轨孝伯二人,自己竟然无法直接指挥兵事,于是,只好硬着头皮来找孝伯。 孝伯正要说话,却被王轨拦住了话头:“太子乃一军之帅,以太子之见,敌兵既退,我军又当如何?” 太子一时噎在了那里。 王轨见太子无话可答,在心内冷冷一笑,却说:“动不动兵,朝哪里用兵,我等皆听主帅的决断。只要太子一声令下,下面的事,无论是布兵打仗也好,还是沙场杀敌也罢,我等万死不辞!” 孝伯望着僵在那里的太子,心下有些不忍:“太子殿下,是否再观察几天敌情兵力进退,再做决断?” 太子虽不懂兵,却知道二人是在有意敷衍自己,于是愤然拂袖而去。 郑译见太子满脸恼恨而归,情知太子此番主动求教碰了钉子。又听太子细说了王轨和孝伯两人的话,更知二人存心要为难太子了。于是劝道:“殿下勿急!太子殿下虽负万千之重,然毕竟是第一次亲临兵事。孝伯王轨二人承陛下之重托,辅佐太子去国率兵实习军事来了。虽想乘势为难殿下一番,然据卑职之断,二人毕竟素有忠臣之名,想来也不会以一己憎好而耽误退兵击敌之大计,愧负陛下万千重托!太子放心好了,别理会他们,我料定,不出十天,他们必然会主动找太子的。” 太子以为郑译的极有道理,便放下心来,静等二人如何部署战事。 孝伯和王轨原想,只要太子知错改错,再过来征询一番用兵之计,二人便迅速发兵,以声东击西之计,攻克敌国三几个城池,打击一下敌国气焰,缴获些敌国的兵马俘虏,补贴些大军远征的损失,便可还兵京师、回复王命了。 孰知,一连又是半个月过去了,太子不仅不知过来征求用兵,不懂召集众将商谈兵事,竟连一次也不曾再到孝伯和王轨的营帐来。每日里仍旧和郑译等人吟诗作赋、翻练新曲。 眼见一万多大军离京已近两个月,耗费粮草近百万,王轨、孝伯也觉得事情闹大了! 然而,又探得伏埃城内吐谷浑的兵马严阵以待,并且又加派兵力严守通往城内的各关塞要道。孝伯心下惊惶,令军师占了一卦,竟是“师出不利,主帅涉险”四字!更担心一旦动兵,太子再有个什么万一闪失,加之这次与郑译的争执,以及平素曾在陛下面前奏报太子的不是,陛下必定疑心他们有意陷害太子。储君不测,天子发怒,只怕满门性命也难以保全了! 如此,两人终于耐不住,主动找到太子,先述说了一番“远兵忌久战”的道理后。末了,却请太子定断进退之计。 太子又与郑译等商议,郑译愤愤地说:“太子殿下,此番出兵如此被动,分明是他们欺负太子身边没有一帮子知兵的武将。否则,决不会这般被人掣肘!” 刘昉出计:“太子殿下,当初发兵之时,陛下已将兵事进退尽付于大将军王轨和宫王宇文孝伯两人。事到如今,他们却要太子殿下来决断兵事进退,太子殿下不可上他们的当,太子请以陛下当初有令兵事在于二人,一定要明说此番太子乃初次实习兵事,并不知当进当退,进退之事,仍请他们决断就是了。” 太子和左右属僚商定之后,依计而行。 王轨见太子一口咬定不做兵事的进退决断,清知若论武略,太子那帮子文人不懂兵事,自是白痴;若论谋略,他和孝伯也不一定就是对手。 无奈,只好下令大军退兵回朝。 然而,一路之上,无论是太子还是郑译,也无论是孝伯还是王轨,俱是各自忧心如焚:两万大军,出征数月,竟是无功而返,如何回朝面君? 大军返国的一路之上,郑译劝慰太子:太子不必忧虑。出兵之前,陛下将兵事进退尽付二人,看他们如何对陛下交待吧! 而孝伯与王轨商议良久,也终得一计…… 眼见女儿的婚期已近,伽罗在京城一面祈祷太子能够平安归来,一面开始着手准备女儿的嫁妆。 哪里料到:太子回京的第二天,便被陛下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亲手杖策三十军棍,人现已瘫在床上了。 伽罗闻信,直惊得手脚发凉! 正当她坐立不安,思忖如何进宫探望太子伤情之时,内史大夫来和匆匆赶到府上,告诉伽罗一个更令人惊骇的消息! 原来,太子自被陛下当众杖责时,若不是被于翼、尉迟运、贺兰祥等拚命劝阻恳求,太子即使不被陛下打死,恐怕也被打残了! 来和急急跑来,是请伽罗快想法子救救太子——太子被责事小,只怕有人还要继续借机寻事。朝中已经有人放出口风,说什么,“太子此番身肩江山之重,率军远征,不问兵事,不思击敌,反倒与属下在军中歌舞饮酒通宵达旦。如此德行作为,难堪重任,更非社稷之主”,眼下,据说几人正在联络朝中大臣,要联合奏请陛下废除太子,另立功高德茂者为储君。 伽罗闻言,直如头上炸响了一个劈雷! 她清知:从古到今,无论是太子还皇帝后妃,一旦被废,结果是,所有的后继者,为了防备被废者死灰复燃的可能,都要想方设法除掉其性命,以绝后患…… 伽罗急急着人叫来郑译打听详情,方知郑译在西倾山与王轨因借兵演练阵曲,王轨不仅不肯借兵,反而讥笑郑译才高盖世,不须阵前杀敌,有一曲《将军令》便可《定西番》,继而便可《朝天子》时,郑译反驳他说,什么曲也不如王轨的东汉先人王允的《连环曲》和《美人曲》,使自家女儿王貂婵一女事人家董卓、吕布父子老少二夫来得更绝妙时,王轨恼羞成怒,拔剑而起,若不是众将拉开,恐怕郑译的脑袋已丢在吐谷浑的事来。 郑译满面愧色地说:“唉!夫人,此番,太子吃了我的亏。真没有料到,王轨把对我的恼恨竟杀在了太子身上。” 其实,郑译一谈到与王轨在西域的争执时,伽罗当即便悟出了,太子率军吐谷浑延兵两月未得敌国一兵一马,虽是吃了一向话没遮拦的郑译的亏。可是,王轨竟敢公报私仇,并祸及太子,愧负陛下重托,胆子也太大了些。原来,出征之前,武帝已经明确诏敕所有兵事皆由王轨和孝伯二人决断。如此,太子虽在军中有玩忽兵事之过,却并未妨碍王轨对兵事进退的任何决断啊! 即使是伽罗这样从未亲自领过兵、作过战的女流之辈,稍稍研究过兵法的人,也懂得大军西发,至少也应该打击一下吐谷浑的气焰!怎么可能不发一箭一兵,不得敌兵一兵一马,甚至不烧敌国一草一木,延耽两月之后,便率大军返回京师的道理? 再则,以王轨的奇略,既使敌军主力逃回伏埃城,也完全可以派兵攻袭一下吐谷浑边地的一些城池部落,缴获一些敌国的粮草马匹,以稍解大军远征糜费啊。 看来,想要救太子,必须反守为攻了。 伽罗决计以“围魏救赵”之计,为太子解此危难。 伽罗一面即刻动手写信将此事告知了杨坚;一面迅速思量:帝京朝廷之中,当求谁去将实情禀明陛下? 此人,一是陛下一向信任者,二是为人为官一向公正无私者,三,还须得不怕得罪王轨孝伯才行。 伽罗终于想到了三个人。 第一个便是上柱国、薛国公长孙览。 长孙览一向与武帝和自家的私交皆好。长孙览初名为长孙善,武帝曾道:“朕以万机,委卿先览。”于是,特赐名“览”。诛除宇文护之后,陛下最先召见的属臣便是长孙览,并令他带兵搜寻奸相余党并拟诏公诸天下,由此可见,对他的信任并不亚于对王轨和宇文孝伯二人。 长孙览素与他们夫妇亲睦友好,无话不谈。只要拜托长孙览一个人,他自会出面拜请王谊和于翼两位大人,三人一同上殿,请求处分王轨和宇文孝伯,以达到为太子开释的目的。 长孙览因自小与杨坚、郑译交好,众人皆爱诗竹音律,故而,彼此也一直互为知交。当年,杨坚在京为父母守丧多年,长孙览常常出入随公府,颇得他们夫妇的敬重厚待。 伽罗的大姐明皇后独孤金罗驾崩后,伽罗始终照管大姐留下的幼女安煦。前两年,伽罗和叱奴太后两人又促成了安煦公主与长孙览次子长孙宽的婚事。 第二个便平阳郡公王谊。 王谊一向有正直无畏之称,奸相执政之时,有一位朝臣对大周第一位嗣君孝闵帝轻视不恭,王谊勃然上前,以手中玉铤狠扑此人,直到此人惶惧请罪,王谊才住了手!从此,朝臣中再也没有谁有敢公然对闵帝不敬的了。 他从儿时在杨家塾堂读书,到太学同窗,直到后来,又由伽罗做主,两家已结为儿女亲家。 再一个人就是常山公、大司徒于翼。 杨坚有一个异母幼弟,即同安郡公杨爽。杨爽尚在襁褓之中时,生母便患病而死。六岁那年父亲杨忠又不幸病逝。长嫂比母,伽罗把六岁的杨爽带在身边亲自哺育。后来又由伽罗做主,聘娶于翼的女儿为妻。当年,他因与明皇帝亲好,故而一直受奸相宇文护的排挤。诛除奸相之后,他也是陛下最先诏任的大臣之一。 这三人皆为当今陛下所器重,也同时俱为杨家亲好。 伽罗断定,无论是出于公心还私心,也无论是为陛下,还是太子所虑,他们都必然愿意力保太子。 虽说长孙览、王谊和于翼三人都会为太子说话,但伽罗却只能出面求长孙览一个人。自 己现在毕竟身为太子妃的生母,太子的岳母,若公然四处为太子之事出面求人,即便是出于公心,传扬出去,总是难逃嫌疑,甚至可能授人以柄! 伽罗决定,此事尽付长孙览一人出面斡旋。 伽罗来到薛国府,尚未开口,长孙览便已猜到伽罗所为何事来府上了。 因与杨坚夫妇的情好密切,两下根本勿须客套和寒喧,长孙览率先询问:“夫人今天驾寒舍,一定是为太子之事忧虑吧?” 伽罗见长孙览如此善解人意,心下一热:“长孙兄所言正是!伽罗虽一介女子,却也并非不知国法森严,就敢贸然过问陛下的家事。实在因为太子太过冤枉,伽罗不忍见闻。长孙兄,此番西征,太子虽有失职之过,陛下教导实在有理。然而,伽罗只是有一样不明白:此番吐谷浑之战无功而返,陛下只处罚太子一人,似乎有失公允!伽罗以为,虽说郑译王端等人阵前营中不知辅佐太子一心击敌,有失职之责,当除官职。太子虽名义上为大军主帅,却并不谙熟兵事。王轨孝伯二人受陛下重托,身负王命,以左辅右弼之职,辅佐嗣主第一次远征平敌,主掌前线一切兵事进退的决断之权。大军在外延耽数月,不得敌国一兵一卒,这里即使没有什么蹊跷和玄虚,王轨孝伯也当有几分失职之嫌。为何不肯自请朝廷处分?太子受此重责,为何又不挺身而出,反倒推波助澜?伽罗今天斗胆求助大人,请大人出面,拜请常山公于翼,扬国公王谊一齐上殿奏明陛上,救救太子!” 伽罗言罢,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长孙览点头道:“夫人,此事我已清楚了。其实,即使夫人今天不来,我也正要上表陛下,言明此事的。其中内情我自然清知几分,不过是王轨孝伯素与郑译不睦,随公又与郑译一向交好,又系太子的岳父,诸事加在一起,十分微妙,故而才累及了储君罢了。其实,陛下此番也是有意拜托二人辅佐太子出征的。陛下的深意也正是想借此机会,使他们彼此能相亲相睦起来。谁也没料到,大将军王轨的心胸竟也这般狭隘……唉!他们,此番吐谷浑的作为,无论如何,也有些不忠不义之嫌,太让陛下和群臣失望了!可是,陛下只能责处太子,却不好处罚王轨。尽管处责太子,其实也是给二人脸色看了。可惜王轨孝伯,竟还要借此废掉太子,这也的确实有些过份了!夫人放心,我一定请二位大人一齐上殿,奏明陛下。” 伽罗眼中噙泪,忙屈身揖拜道:“伽罗替你兄弟那罗延和你侄女丽华,叩谢长孙兄了!” 长孙览赶忙双手来搀:“唉呀!夫人真要折煞我了。夫人,此事无论为公还是为私,也无论是为忠信为礼义,都是责无旁贷的事。我马上这就去拜见常山公和扬国公,一定为太子讨个公道。” 诸事安排齐备,伽罗这才匆匆进宫探望太子的伤情。 李妃见伽罗来到东宫,一把握住手儿,一句问话尚未出口,便禁不住先哽咽起来,伽罗也禁不住滴下泪来。 李妃哽咽道:“陛下他……太子,这都已经两天了,连身儿都还不敢翻呢。” 伽罗握着李妃的手儿,一齐来到太子寝宫。 太子此时正趴在床上,见随国夫人到来,脸上不觉露出几许愧色来,一时又要挣扎着直头问好,不想牵动了伤处,一时疼得呻吟起来,脸上即刻浸出了一层的汗珠来。 伽罗噙着泪,紧走几步,忙扶着他,仍令他趴着别动。一面掏出自己的手绢,轻轻地为太子拭去了额头和脸上的冷汗。又要看看太子的伤势,太子见说,顿然羞得满脸通红,满嘴说:“没要紧,没要紧的。”一面却咬着牙,强忍着痛楚。 伽罗问李妃,“用的什么药?” 李妃拭着泪说,“说是镇痛收敛的什么药。昨儿换过一次了。说是隔一天换一次的。我都愁死了,光这换一次药,疼得叫天喊地的。一直睡不好,说心里起火,即使睡着,一刻半刻的,立马就会从恶梦中惊醒,嘴里老是喊着渴,这四月的凉天,就要吃冰。”说着又流起泪来。 伽罗眼睛又是一酸,瞅近了,看看太子的嘴唇,果然干裂。知是伤痛加上气郁所致。遂命身边府上的丫头抱着的一个小包袱递上来,摊在桌上解开了,从里取出一个小匣子来。 匣子里并排放着一大一小两个药葫芦。 伽罗将小葫芦取出来,从里面倒出一小粒黑色的药丸,捧在手心,对李妃说:“姐姐,这是家传的定痛子,对刀剑棍棒外伤有止痛收敛的奇效。就着温过的黄酒,让太子口服一粒,很快就能入睡了。若睡不好,不仅伤势难愈,比吃不下东西更毁人。” 太后忙命左右宫人温黄酒上来。 伽罗又取出大些的葫芦,“姐姐,这个是治外伤的化淤散。一会儿太子吃了定痛子入睡之后,揭开伤处的纱布,先用白酒轻涂,在患处轻轻洒上一层,仍旧敷上纱布。这样,内服外敷,伤势会好得快一些。” 听伽罗夫人这般细心地交待着,太子爬在床上,心内一热,不觉悄悄流泪起来…… 这时,宫人已将温好的黄酒端来,伽罗亲自服侍太子就爬在那里服下了定痛子。 果然,还不到一刻钟,太子便觉得身上的痛减轻了好些,不多会儿,便晕晕乎乎地似入梦乡了。似睡未睡之间,又听母妃说:“听说,那些人还不肯罢休,想奏禀陛下继续处置太子……” 太子隐隐约约听到了母妃又开始低声抽咽起来。 其实,太子此时最担心的倒不是自己此番受到父皇的杖责屈辱,而是听说朝中有人对自己继续紧追不舍。他在宫中,自然清知古以来,被废的太子几乎没有一个能活过几时的。即使被废为庶民,最终也会被人悄悄谋害……正在此时,他听随公夫人说,“……姐姐莫担心,我已经从郑译那里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太子闻言,即刻强令自己清醒一些,听听随公夫人说些什么? “……大军在外延耽数月,兵事决断皆在于他二人之手,最终竟不得敌国一兵一卒,太子和身边左右俱遭处分。王轨肩负辅佐嗣帝第一次远征讨敌,实习兵事,他因与郑大夫军中争执,却公报私仇,有意延误战事,此一重罪;做为左辅右弼又决断兵事者,无功而返,有负陛下信任,此二重罪;太子受罚,他视而不见,更不自请处罚,不忠不义,此三重罪!姐姐,我已见过长孙大人,求他与常山公、扬国公三人共同为太子讨一个公道。如此一来,即使陛下不好治他罪,也必会惊他一场!看他还何胆子敢再反过来陷害太子?” 母妃的声音立马显得惊喜望外:“啊!妹妹,多亏你了。这几天都把我给愁死了。唉!像我这般,天天困在宫中,什么话也听不到,什么事也做不成。陛下批阅朝廷和各地奏折,几乎天天忙到凌晨。我真怕,若他们一旦得逞,我们母子可真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妹妹,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这般与太子过不去呢?” 伽罗道:“姐姐,太子无辜!太子乃一国之储君,他们这样,或是本心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野心,或是因为太子所亲者非是他们的朋党之辈……” 太子虽昏昏沉沉,闻听此言,却也恍然大悟:自己惶惑已久的事,如今一下子明白了! 原来,事情的源本竟在这里! 因最担心的一重危机解除,太子立马觉得全身一阵的轻松。隐约之中,又感到母妃和随国夫人正在轻轻为自己擦伤敷药。 太子心下虽不想让随公夫人亲手做此事,全身神智却已开始昏昏沉沉,无力阻止了。又觉得今天敷药,果然没了往日的钻心巨疼,不知不觉中便已沉睡过去…… 伽罗的“围魏救赵”之计果然厉害。朝中再没有听说有提议废太子之事了。 伽罗再次进宫探看太子时,李妃面露喜色地说,“妹妹,你送来的药用了四五天,太子已经能翻身了。” 伽罗暗暗松了一口气,一面随李妃往太子的病榻跟前走去。 还未走近太子,伽罗突然发现,守在太子床边的两个侍妾当中,有一个竟是挺着足月的大肚子! 伽罗心下不觉一凉:怎么,正夫人太子妃还没入主东宫呢,太子东宫的侍妾却先要诞下孩子了么? 伽罗用眼角扫了一下那个侍妾:看她的长相倒也算端庄。只是,依她的年龄,看上去已有二十六七岁了。太子今年统共才有十五六岁,两人相差这么大,不知这位侍妾如何勾引太子的? 看来她的目的达到了。只要生下一男半女,太子继位,将来她在六宫就会有一席之地了。 只不知将来生下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若是男孩儿,将来女儿入了宫,即使诞下嫡子,在立嗣之事上,恐怕也难免会有一场嫡庶长幼之争…… 再看她的肚子,恐怕孩子落地儿,就是近些日子的事了。 伽罗虽说满腹狐疑和郁闷,脸上却依旧笑意盈盈的,视而不见的和李妃一起,径直来到太子床前探看。 “夫人!又劳您惦记。”太子见伽罗和母妃走来,就要直起身来。 伽罗忙扶着他仍旧躺好,柔声询问:“太子殿下,感觉好些了么?” “啊!实在好多了。多亏夫人送来的神药啊。”太子满脸感动地说,一面又要直身。 伽罗轻声说:“太子殿下躺下别动,好好养伤啊。” 太子眼望着伽罗,嗫嗫嚅嚅地问:“夫人,丽华妹妹……她,她还好么?妹妹,她也为我担心了吧?” 伽罗见他问起丽华,心内冷冷一笑,和侍妾的儿子都快生下来了,还记得有个丽华妹妹?嘴里却说:“她闻听你伤势吓人,在家流了两天的泪。非要扮成下人随我进宫,要亲自看看殿下的,我怕她私下进宫,被人识出,又要连累太子,好歹劝住了。” 太子满眼感动地望着伽罗,一时眼中噙泪,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嗳!夫人,我原想此番出征能够建下大功,煌煌凯旋后,荣荣耀耀地迎娶妹妹入主东宫的。没承想,吐谷浑一战,竟落得如此狼狈和屈辱的结果!” 伽罗忙道:“太子说哪里的话来?此番西征,虽说无功而返,也不过是因为吃了他人的亏罢了。何况,以后太子有的是出征打仗、建功立业的机会。吃一堑长一智么!得此教训,其实更是万金难买!我以为,远比俘获敌国千军万马要珍贵。” 太子闻言连连点头:“啊!夫人所言极是!只怪我自己,往日只知修习诗书礼乐,只知交结亲近文人儒士,东宫官属内,几乎没有一个我自己的知兵属将。一国储君,如此忽视武略的进取,出征打仗,岂有不吃亏之理?伤好后,我想尽快加强兵事武略上的实习,还要招揽和交结一帮子武将。总有一天,我宇文赟要汗马提剑,沙场建功,雪此奇耻大辱!” 伽罗从太子的目光中,突然看到了一丝武帝身上那种威烈的影子来。因见太子虽说吃了这番大亏,却悟透了几分道理,心下感到欣慰,一时间,倒把看到太子大肚子侍妾的不快释然了些许。 太子的伤痊愈不久,太子的东宫侍妾便诞下一个大胖小子。 武帝闻听得一皇太孙,实在欣喜异常。为此,专门诏敕朝廷文武官员普加一阶,并且在帝宫大摆喜酒,宴请朝廷和在京文武百官和王公命妇,以贺欢庆。 接到喜帖,伽罗的心却是骤然凉了半截! 她兀自一人怔怔地坐在那里,呆了好半晌…… 这年晚秋的九月壬午,长安帝京万人空巷,百姓官吏、商家行旅一起拥上街头,竞相争睹皇家太子迎娶大周皇太子妃的浩大场面。 举目望去,见皇城御街之上,迎送太子妃的仪仗车马潮水般漫漫而过。无数青衣宫娥和朱衣卫士们一排排、一行行,或持金钺,或举翠扇,或箱笼金帛,或玉辂彩轿,望不到边的是彩旌如林、车辇缀锦,听不到头的是鼓乐喧天、人声鼎沸。 直到诸般大典礼仪结束,大周帝王皇家隆隆重重的将随国公杨坚的长女——大周国皇太子妃杨丽华迎娶入东宫,宾客也俱到帝宫畅饮皇家盛大的喜庆酒宴,随国府又还了几天的喜宴后,终于开始寂静下来。 夜深人静,伽罗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又安排了一番家人,查验了一番诸事,长舒了一口气,来到自己和杨坚所居的后庭时,蓦地,伴着清凉的晚风和秋桂阵阵芳香,骤然传来一阵优美抑扬的琴声。 原来是夫君杨坚在屋内弹琴。 伽罗悄悄站在窗外,侧耳倾听,他弹的什么曲子? 以往,伽罗从未闻听过杨坚弹这支曲子。她虽不知曲名,然而,品咂个中弦律音韵,只觉时尔清越,时尔沉雄,时尔抑扬,时尔空泛,云轻海阔,万木葳蕤…… 颇识音律的伽罗不觉怔住了! 正痴迷间,只听一串仿如奔流直下的滚摇和琶音之后,七弦骤止,万籁俱喑! 伽罗迈槛入门时,杨坚仍旧抚琴沉思,默然无语。 “这是什么曲子?旋韵之间,天高地回,气象万千。” 杨坚握着伽罗的一只手,凝视着她依旧美丽绝伦的五官眉目说:“伽罗果然为我知音!因我与你遥隔千里,离别相思,积年累月,竟成两首琴曲,一为《天高》、一为《地厚》,以诉你我夫妻情比天高,谊似地厚之意。” 伽罗闻言,心下一热,将脸儿深深地埋在杨坚宽大的掌心,顿时珠泪迸溅起来! 杨坚一手抚着她浓密的头发,心内万千滋味,却是满眼酸楚…… 第二十五章 萁豆相煎 建德三年春,武帝的生母、皇太后叱奴太后因病薨天。 国丧未几,京朝帝宫突然发生了一场兵变,皇太子宇文赟在这场兵乱中差点儿送命。 自武帝亲政以后,武弟的一母胞弟、卫王宇文直,便开始处处与齐王过不去了。 最后闹到剑拔弩张,是因为叱奴太后薨驾后,齐王一时疏忽引发的—— 皇太后叱奴氏薨天之后,陛下悲泣过甚,形神悴损。昼夜为太后守灵,一天只吃一碗米。 若依大周丧制,皇族诸王诸公,并文武百官,因母后皇太后薨殁,尚未大殓入葬,即使离开灵堂回到府中,也必得遵奉素食丧服的规制。 丧仪之上,宇文宪缞麻丧服,袒胸裸足。祭悼之后回到自家府上,已是第三天了。妻妾们疼他在丧仪上饿了几天,他人刚到家,换了常服,妻妾早已端出备好的酒肉饭菜上来。 因几天来忙乱疲惫,加上又累又饿,宇文宪大吃大嚼,“守制”全丢了了脑后。 他万没有料到,卫王竟在他的齐王府内安插下了奸细。 卫王得知此情后,即刻禀告陛下:“陛下,宇文宪在母后皇太后丧礼上,人前是人,人后是鬼。回到齐王府饮酒食肉无异常日!是对陛下和太后的大不敬之罪!” 当内史将此事秘告王轨和孝伯二人后,两人十分生气,怒气冲冲地寻到齐王,责怪他为何不守规制?以致授人以柄? 无论是做为宗室子辈,还是陛下的皇弟,即使是朝廷大臣的身份,此事不被人知晓便罢,一旦被人,特别是刚刚丧了生母的陛下得知,齐王清知此事的非同小可,当即惊出了一身冷汗来,急忙询问陛下闻报时是什么神情? 王轨说,“陛下胸怀川壑,倒也没有在意,反倒驳斥了卫王一通。” 齐王忙问,“哦?” 王轨道:“陛下驳斥卫王,‘你我与齐王并非一母所生,你我与他皆俱非正嫡,只为朕入篡大位之故,太后丧礼之上,他同朕一样,袒身跣足,同赴大丧,悲痛憔悴,伴朕守灵。你原为太后亲生,自幼偏承太后慈爱,齐王何曾领受过这份慈爱?比起他在太后丧仪上的悲情举止,你原应感到愧悔不如,反倒还有心如此计较他人?” 齐王闻言,心下又愧又惧。此事,毕竟暴露了自己对陛下的生母叱奴太后并非真的恭敬,和陛下也并非真的悲喜同命…… 想来,自己以后的处境只怕更加难为了。没想到,自己看在他是陛下一母胞弟的份上,对他一忍再让,他却步步紧逼,非要置自己于死地不可!又想到竟敢在自己府上安插奸细,越发咬牙切齿起来。 他决计要以牙还牙了。 若论与陛下的情分,他自是不如。若论斗智,卫王虽性情诡诈,却也未免浮躁贪婪了些。 齐王装着诸事不晓,仍旧示以亲好。不时以馈以金宝美女。 机会终于来了—— 太后薨驾三月入葬后,陛下便以要辟出太子的东宫宫署为由,命卫王携妻子儿女搬出帝宫,另择宅院。 皇太后刚刚下葬,陛下便令胞弟卫王搬出皇宫,他料定:卫王对此事一定心怀怨恨! 闻知卫王搬到新居之后,齐王备了重礼酒肴,带着亲腹裴文举等左右属僚来到府上隆重拜贺。 卫王的新居离皇街较远,原是一外小寺院。只因陛下催得紧,卫王一时又找不到宽大理想的安身之所,只得将寺院里外略一修整,迁出皇宫,暂将全家老小五六十口人安顿了下来。 果然,卫王的神情既沮丧又烦躁。 齐王不禁暗叹,卫王这些年活得其实并不得意。加上他的为人心胸狭窄,性情浮躁,虽与陛下一母同胞,两人却无论是气宇神采,还是五官谈吐上,却是越来差别越大了。 人生在世,境遇的优劣,心雄的穷达,才学的多寡,末了,即令在面相气色上,也会把人划入三类情形:一种人,一看便是自足宽厚的佛菩萨相,另一种人便是芸芸众生相,还有一种,却仿如活鬼一般,这些人,无论眉眼五官还是神情举止之间,不是满脸的苦愁病痨,便萎琐卑微,要么,干脆就是阴戾凶险或是怨怒贪婪…… 卫王正是最后一种,阴戾怨恨的情绪,已深深刻在了他的五官眉眼甚至神情气色之间。 见齐王送来如此丰厚的礼物,卫王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竟将往日积怨丢在一边,一面令妻妾摆酒做菜,一面领着齐王,在前庭后院游走了一遍。 齐王一面游看,一面称赞,时而夸院中花草开得奇,时尔赞卫王的儿子聪明机灵。末了却皱着眉头怪怨起来:“唉呀!六弟,你一向内室众多,有名的金屋藏娇,多子多女。如今,侄女侄子都已长大成人,二十多个儿女当中,眼下,侄女们都该有自己的闺房了,侄子贡儿和贾儿他们,眼见也到了成家立业、娶妻纳妾的年纪了。六弟,何不选一处宽宽敞敞的阔宅大院安顿家小,怎么偏偏相中了这样一处又狭窄又偏僻的地方?” 卫王气咻咻地说:“哼!本王一身尚不能自保,何论儿女家人?” 齐王不解地问:“六弟,太后生前对你格外偏爱,凡事都向着你,护着你,一向美人如云,金宝满室的。性情也算得豪放梗直,敢怒敢言。朝中多少人都羡慕你这神仙日子。自在富贵一如六弟者,遍视天下,又有几人啊?怎么听你这话音,莫非,六弟也有什么烦恼不如意的事么?” 卫王冷笑一声:“五哥问我,我自己也不知自己到底为何烦恼,有何不如意。只是有些不明白,为何太后薨驾,尸骨未寒,偌大一座皇宫便已容不下我一人一家了?一遍遍地催着逼着,限期命我一家老少搬离掖宫。唉,真是得鱼忘筌啊!” 齐王阻止道:“六弟,若说此事,恐怕是六弟自己多虑了。太子如今既为一国储君,也确实需要僻出自己青宫和春坊。再说,六弟如今已是儿女成群了,依朝廷礼法规矩,也该搬出帝宫,另建一座自己的王府了。其实,我看倒好,一来诸事避嫌,二来,自己的家,毕竟迎送往来的也方便得多嘛!” 卫王咬牙冷笑道:“当初诛除辅国大臣宇文护那会儿,我就已经是儿女成群了。那时,他怎么不依什么礼法规矩?那时,他巴不得我在宫中陪他同担风险、共谋大计呢!想不到,母亲尸骨未寒,他便这般绝情无义了,真是狡兔死,走狗烹啊。” 齐王闻听,在心内冷冷一笑! 事后,齐王也不出面,只令属僚裴文举进宫禀事时,顺便把卫王的这番怨言,原原本本地奏禀陛下得知。 武帝闻听,半晌无语。 待裴文举去后,武帝身旁与卫王平素交好的常侍,即刻慌忙寻到卫王密报此事。 卫王这才蓦地回味,当时自己在齐王面前,只顾说着痛快,怎么没意识到,那番话,已犯下欺君杀头之罪了啊!卫王直觉得自己的脊背一阵又一阵的直冒冷气,却已是懊悔莫及了! 上朝时分,他悄悄观察陛下的神色,发觉自己奏禀诸事时,陛下对他的态度阴冷淡漠,心下便预感大事不妙。心想,往日,好歹还有皇太后护着自己,如今太后已去,只怕皇兄已无所顾及了…… 不久后的一天,他伴驾出京狩猎,因调戏了一位地方小吏的妻子,被人告到了陛下那里。 陛下闻知,竟当众杖责他三十军棍。 卫王越发惊恐怨恨起来。 这年七月,陛下率部巡猎,诏敕齐王、卫王等王公随同伴驾。 御驾将发之时,卫王的属下匆匆跑来告知陛下:卫王昨夜突然腹泻呕吐,一夜不止。这会儿四肢无力,无法随驾前往。 陛下见说,诏准他留在京中疗养,即命起驾出宫。 谁也没有料到,陛下离开京城的第二天,卫王便在京城率部反叛,欲杀掉太子、夺取帝玺而自立。 此事,亏得司武尉迟运,当他发现叛兵已攻入帝宫后,一面命人速去求援,一面率人奋力拒守二门。 此时叛兵已攻破正门、来到二门之下,来势甚是凶猛。叛军见宫门沉厚不易攻破,便放火焚烧。尉迟运在宫墙内,命人以火油木器燃着,使火势汹涌,敌军无法接近宫门。 两下对峙之际,终于等来了城外援军。 卫王久攻不得,又见援军赶到,急忙率部仓皇奔逃。 陛下的御驾刚刚在云阳宫驻扎下来,突闻京中兵变的急报。陛下即刻诏敕辇驾返京,一面命齐王和赵王等率兵先行赶回京城、捉拿叛贼,一面率部速返京城。 大军压顶,卫王终被生擒。 众人没有料到,一向主张“罪不及妻孥”的武帝,竟诏敕将卫王阖府上下,包括卫王诸子宇文贺、宇文贡等十多个儿子及卫王诸孙,甚至卫王府中襁褓里的男婴,俱皆斩杀…… 此时,离陛下和卫王的生母叱奴太后薨天,未满百日。 卫王事平之后,武帝召五弟齐王和七弟赵王宇文招入宫,脸色阴郁地询问二人:“卫王谋逆之事,你们知道吗?” 赵王和齐王闻言,全身发抖地跪奏:“陛下,臣起初不知,奉诏擒拿时方才获悉。” 武帝默默地注视着伏在地上的齐王和赵王,好一会儿才叹道:“唉!兄弟手足操戈于室,自古为人所不齿,也令朕甚是痛心愧恨啊!” 齐王和赵王疾忙叩首奏禀道:“陛下!陛下,此事卫王乃自己丧心病狂,逆天犯顺,自取灭亡!” 齐王一面这般奏禀陛下,一面早已是冷汗满背了:皇太后尸骨未寒,卫王一身犯罪,诛之理当。而决绝无情到祸及妻孥并满门诛戮,实在出人意外! 惊魂未定的齐王骤然惊悟:事到如今,真不知卫王之死,究竟是自己利用陛下除掉了倨功自傲、性浮狠诡的卫王!他和卫王二人两虎对峙,既为诸弟之长,也是诸王之首,若不除掉其中一个,既不能使局势平息,也不足以警戒和震聂诸王! 原来,不管是卫王还是自己,他们的命运,都逃不脱陛下那双屠龙斩鲲之手!若非自己乃武略过人的百战之勋,陛下在未来的平定南征北战中还需要自己,这次,被满门诛杀的恐怕决不会是卫王! 他明白了,面对这样一位帝王,今后,在陛下统一天下的南征北伐和沙场拚杀中,恐怕必得以忠勇无畏和屡建奇功,方能真正保全身家…… 女儿入宫之后,伽罗为避嫌疑,已很少再出入掖宫了。 这天,太子妃突然命宫监匆匆来到随国府:请随国夫人火速进宫一趟。 伽罗进宫之后,才获知,自己这段日子和宫中互通信息,宫里竟接连出了几桩大事! 太子又被他的父皇鞭挞了一顿! 原来,这一次,太子竟是替他的胞妹贺公主受过。 太子的胞妹一向修信佛教,往日因为婚姻之事,突然在宫中自己断了发,弄得不僧不道的。后来,竟和她的奶娘一起离宫出走,逃到嵩山皇家尼庵去了。 武帝当年断灭释老之时,因嵩山少林寺的初祖庵原为前朝北魏的皇家寺院,一向是后妃公主出家之地。废魏建周之后,当年嫁给元氏皇族的宇文氏公主们,因夫君和儿子们的被杀,大多不肯留在红尘,俱跑到嵩山出俗为尼去了。武帝灭法之后,因她们不愿回宫,又是两朝的公主后妃,武帝无奈,只得格外诏敕,为她们留下一方生存之处。 李妃的爱女贺公主逃出宫后,陛下迁怒于李妃,也因此开始冷落了李妃。李妃却因忧惦女儿,每天以泪洗面。 太子为了安慰母妃,便不时悄悄去探望一番,或是送些衣物米粮,或是派了几个侍卫守护庵堂。 结果,此事被人探知,一时又兴风作浪起来,欲借此再次谄害太子。奏禀陛下,说陛下为了大周社稷断灭佛教,太子竟背道而驰,往来于僧寺,有欺君之嫌。陛下一怒之下,命人鞭挞数十以示惩处。 爱女逃离帝宫,陛下冷落娥姿,却新宠了一位郑夫人。 郑夫人原不过是阿史那皇后宫中的一名普通侍妾。只因弹得一手好琵琶,又会画几笔花草鸟鱼,偶得陛下宠幸后,生下一子。为人机灵,渐渐的,竟得陛下专宠了。据说,她的儿子宇文元三四岁开蒙读书,四五岁便已写得一手好字,背得诸多的圣贤诗词文章。 陛下见爱,以郑夫人教子有方而格外册为姬嫔。谁知,郑姬竟是渐生夺嗣之心来,请自家新晋为内史下大夫的兄弟,欲联络王轨等人废掉太子宇文赟,另立自己儿子为嗣。 公主的出俗,陛下的冷落,使李娥姿对红尘世事因心灰意冷而渐生厌倦之心。 伽罗来到李妃的寝殿时,果然发觉李妃一身的布袍荆钗,正阖目禅坐呢! 伽罗看着李妃的脸色说话,细心劝慰了李妃一番,当说起朝中有人再次提到废太子之事时,李妃平静地说:“凭妹妹这般冰雪聪明,难道就悟不出,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依,太子不做太子,未必不是好事。太子做了天子,也未必是好事!一念放下,万般自在!一切随缘,万事皆空。” 伽罗见说,实在是哭笑不得!又劝了她几句,见她张口因缘,闭口果报的,凭伽罗怎么劝说,始终执迷不悟。 这些年,武帝为了天下一统,求兵取地,断然下诏废除释老二教。李妃身为陛下帝宫后妃,反倒痴迷如此,明摆着有意忤逆陛下。 太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和丽华一样,两人都是天性温弱却心计不足之人。哪里有武帝当年的那份内蕴和谋略?而且,自打做了这个太子,你也奏,我也损的,一个原本尊贵的储君太子,未来天子,竟是再没有消停的日子了!如今,李妃这般做派,岂不越发令武帝嫌忌她么?陛下嫌弃她事小,若迁累太子,太子妃以后的处境,随国府好容易有了几天平静的日子,岂不是风浪重兴了么? 伽罗辞别李妃回到东宫时,听女儿说,这次鞭挞倒还有限,是几个宫监执的刑,不过伤及了一些皮肉而已。只是,近来觉得太子东宫极不安静。太子这边但凡有一点点的动静,她这个太子妃还没得到信儿呢,陛下和朝廷大臣那里便很快就知道了。 机敏过人的伽罗即刻就明白:太子东宫出内奸了! 太子妃又说,最近,太子老是睡不踏实,几次都梦见被人下了毒。伽罗越发感到惊忧了:太子东宫的这些奸细们,若只是出卖太子行止倒也罢了。可怕的是,这些人若真的被人买通,一旦也像当年谋害大姐和大姐夫那样,在太子或是太子妃食物中下了毒…… 伽罗越想越怕! 自从吐谷浑之战以来,王轨一党与太子已是公然结下怨仇了。而只要太子一天还是太子,他们就不会有踏实日子过。如今,又有了个郑姬,要借着陛下的新宠,也为她儿子争嗣呢! 伽罗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反复叮嘱太子妃:今后,太子和太子妃两人,即使是在自家寝宫说话也要处处小心。她和太子无论吃什么东西,都要先察验之后再用…… 伽罗离开帝宫,人在随国府,心却始终牵挂着东宫那边。 这天,她闻听宫里来了东宫的内侍,伽罗匆匆来见,因内侍面色惊慌,还未待他们说话,伽罗便已心惊胆战,手脚发凉了。 原来,此番宫人来报,并非是东宫出了什么变故,而是太子的生母李娥姿突然也离宫出走了…… 真是祸不单行啊! 伽罗一时心乱如麻,担忧李娥姿继公主离宫之后,公然背弃陛下离宫出俗,只怕从此太子在宫中越发要受气受难,也更加势单力薄,孤立无援了。 她越来越感觉到,有一双黑手,正在伸向女儿和女婿…… 她绝不能眼看着太子被人生生挤跨害死,使齐王和王轨一党阴谋得势!李妃能放得下自己的儿子,她独孤伽罗却放心不下自家的女儿! 她得先帮太子和太子妃把东宫的内奸查一查,敲山震虎一番。 她命人请郑大夫到府上一趟。 郑译自被陛下除官后一直闲居在家,满腹才华竟无用武之处。每日里苦闷难当,好在随公夫妇和太子私下常劝他暂且忍耐。 他的未来,全都在随国公和太子身上了。故而当他得知太子东宫有他人奸细时,竟比伽罗还要焦急。 太子一旦出事,他这辈子同样也不可能再有出头之日了! 两人把太子身边左右,统统过滤了一遍,最终把视线聚在两个人身上:一个是太子的幕府记事,一个是太子的洗马。 伽罗令太子和丽华冷眼观察这两人的行踪,并故意放出钓饵。 果然,两人很快便露出了马脚。 太子也未明说何故,只是随便拿了两人的什么过失,分别打发掉了。 钓出了两个内奸,伽罗依然不敢放心。她想,太子东宫恐怕决不止这两个奸细! 这些年来,从父亲被人出卖和被奸相赐死,到大姐和大姐夫先后被奸人毒死,以至后来夫君也几番被人诬有“反相”,使得常年累月随时处于小心设防中的伽罗,竟对将要发生的灾难有了某种超常的预知——她几次梦见太子和太子妃被人下毒,几次从梦中惊醒。 她一天天地,越发感到寝食难安了。 她找到了父亲当年的好友、圣医姚僧垣,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了他。 僧垣常年出入于江湖和王公府门,虽对王权品爵不感兴趣,却也与许多王公大臣私交甚好,不时行走于帝宫王府甚至南北朝国之间。对红尘世事的荣辱兴衰,倒比许多局中还看得透澈。 大隐隐于朝。 僧垣觉得伽罗的担心不无道理,因为独孤信是早年至交,于是,把一小葫芦珍藏的还魂解毒散送给伽罗:此药之奇,可解百毒。又交待,一旦太子和太子妃遇到不测时,好歹先做个救急。 伽罗再三感谢,离开僧垣后,径直赶到东宫,将药葫芦交到女儿手中,再三再四交待:一旦太子妃自己或是太子出现什么异常之兆时,立即用黄酒灌服下去! 伽罗的预感果然不虚—— 太子的伤稍好一些后,与属下到郊外猎射回来,因天热口渴,一气喝了好几杯宫监们事先备下的薄荷酸梅冷饮。 当丽华为太子裉去猎服,更上纱衣时,太子突然感到胸腹有些微痛,继而又有些恶心欲吐。 起初,太子妃以为他是中了暑热,因见太子一时又是喘气又是大汗淋漓的,猛然记起母亲的话来。急忙取出还魂解毒散来,拿黄酒灌到了太子嘴里。 气喘如牛的太子服了解药,不一会儿便拚命呕吐起来。 待吐过之后,太子早已虚弱得全身发抖、一头倒在床上昏了过去。 丽华朝盂中望去,见太子所吐的东西冒着很多泡沫,并泛出褐紫色来…… 伽罗闻讯来到东宫时,太子虽说依旧虚弱,人却也清醒多了。 太子妃对母亲说,此事已惊动了陛下。 陛下诏几名御医分别把了脉,御医说,可能是天气暑热加上太子禀质虚弱,加上又受了什么惊吓,以致五内紊乱。也有说太子身子原本虚弱,虚者,便易为外邪所侵,盗汗恶梦,腹泄惊悸之症,皆因内虚。 伽罗是却不信!她请圣医僧垣和自己一起来到东宫,请圣医问诊。 在太子东宫,僧垣望闻问切,对病症却始终不作一语。末了,只是开了两副药,嘱咐太子妃煎服之法,与伽罗一起离开了宫掖返回随国府后,僧垣才对伽罗说明:太子正是遇毒之症! 伽罗惊呆了!却又疑惑不解:“姚公,太子明明是遇毒之症,为何三位御医竟说太子乃惊悸内虚所致?是误诊呢,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僧垣道:“夫人,御医的结果其实也不能算是误诊。太子几次发作的症状,比如惊恐躁乱、大汗淋淋等,这些其实也正是惊悸之症。惊悸往往由内虚引发。所以,御医认为受惊和内虚,也不能算误诊。我观此毒似为食物相克,此毒乃是高手所制,看样子,虽不会直接致人死亡,却能将人致残。这些御医常年目睹甚至会参与宫廷之争,因而,即使有人看出蹊跷,因怕节外生枝,不敢据实而言的情形也是有的。” 伽罗越发心惊了,一面问:“姚公,您老能断定此毒的来历么?” 僧垣摇摇头,“老夫一时还能不断定究竟系哪些原药。老夫往年也曾听说过,有一种合制的毒药,毒侵五内的话,可致人神智混乱,令人最终因常常发生的惊悸躁乱变成疯子见人伤人,见物毁物。所幸,太子被太子妃即时灌下解药,吐出大多。若细细疗养,即使有些遗症,应该也不要紧。只是,我担心,这种药是被人掺入了冷饮之中,太子又是在急渴之中喝下,只怕也会随胃液渗入五脏精血。” 伽罗一想到太子可能会因此变成废人,直觉得天旋地转,一时泪流满面,恳求僧垣设法保全太子! “夫人放心,我自然会尽力救治太子的。夫人也不必过于伤心,太子眼下倒也没有性命之虞,而且,据太子服下的量和呕出的东西看,即令体内尚有余毒,只要疗理调养得当,慢慢可以恢复的。不过,若论清尽五内余毒方面,我却不如一位少林高僧。” 伽罗忙问:“少林高僧?” 僧垣道:“河东嵩山少林寺,有一位独臂大禅师,能以少林寺洗髓经和易筋经两样气功,配合一种从少室山连天峰的灵芝制成的生死轮回丹,可清除被毒虫咬蛰后或是食入胃腹之毒后,已渗入血液或五内的残毒。” 伽罗道:“独臂大禅师?啊!我认得他。只是,一晃二十多年了,陛下断灭二教后,少林道场废弃,不知他现在流落到哪里去了,如何去找?” 僧垣道,“已是无可寻处了。因为,大禅师年前就已圆寂了。不过,听说大禅师有一位法号释慧忍的衣钵弟子,一直隐居于嵩山幽谷。若能寻到他的话,太子或可安然无事。” 伽罗蓦然记起,女儿丽华曾对她提起,太子胞妹的奶妈秀月,有个儿子曾出家少林寺,他正是大禅师的衣钵传人,法名叫释慧忍的。前几年太子招兵选将时,他打出山门后,成了太子麾下的一员骁将,并助太子建下奇功。再后来,不知何故,听说又重新回到佛门去了。陛下断灭释老二教之后,护持大禅师逃到嵩山幽谷隐修去了。 原来,大禅师已经圆寂了! 僧垣交待伽罗:“夫人可派人前往嵩山去寻这位释慧忍法师。还有,太子中毒之事,夫人最好先不要说出真相。否则,必会致使朝廷动荡,甚至伤及无辜,也不见得能抓住真凶。老夫一生清静,不想牵连世俗之争。老夫会看在夫人的面子上,尽力救治太子的。” 伽罗二十多年的韬晦岁月,自然清知世事险恶,也自然明白僧垣的智慧和深意。 送走僧垣,伽罗先后派出数十人,兵分几路,前往嵩山一带寻找少林高僧释慧忍,请他入宫为太子疗毒。 不想,释慧忍尚未寻到,太子妃派人带来一个更为伽罗惊骇的消息:自公主和李妃母女相继离开帝宫后,太子宇文赟突然也离宫出走了…… 第二十六章 避祸嵩山 伽罗没有料到:自己处处为太子担心操劳,出宫这般惊天的大事,他不告诉自己一声倒也罢了,竟然连太子妃也不肯告别一声! 伽罗安插在东宫的心腹打听出来,说陛下对左右透露说,太子此番出宫是陛下派他私巡去了。 这话虽能瞒得过外人,怎么能瞒得了伽罗?以太子遇毒未愈的身子,走路尚且不稳,还常常伴以胸痛发作和狂躁痴呆之症,如何当得了出宫私巡和跋涉之苦呢? 伽罗只不明白:陛下为何对人隐瞒真相? 直到太子妃接到太子的一封来信,伽罗才得知,原来,得知太子在东宫遇毒,山上的李娥姿任是万事皆空,也心急如焚起来!原来,她和公主母女,加上释慧忍的母亲、公主的奶娘,彼此修行之地竟在山上山下。李娥姿命慧忍火速进宫解救太子……眼下,太子藏在山上的一处僻静之所,有慧忍天天为他排毒疗理。 人有了下落,伽罗刚刚松了一口气,一时又风闻朝中传出各种私议来,有猜测太子出宫到底何事的,为何除了跟随陛下身边的几名带刀侍卫相随之外,竟未带一个自己东宫的官属和侍卫?为何陛下对此事讳莫如深? 伽罗决定:亲自上山寻找太子,请他立即回宫。即使余毒未清,也可请慧忍法师一并入宫嘛,为何一定要滞留山上,令人担忧? 春和景明的天气,一路之上,草木繁荣,群山拢翠。常年待在京城公府,乍一来到山林旷野,顿觉天高地阔,宇宙浩缈。忧烦多日的一颗心,一时竟是云消雾散。 这次出门,虽说府兵家将套了一乘带篷的马车,行至半途,兴之所致的伽罗忍不住跳下辇舆,乘上坐骑,纵马奔驰起来。 跟随的家将卫士,平生第一次见隋公夫人打马狂奔的那一番飒爽英姿,直惊得目瞪口呆! 出宫之前,伽罗便已打听出了李娥姿的下落。 这是一座伫立于半山,掩隐于绿丛中的一座尼庵。 独孤氏和李妃姐妹在小禅堂相见。两人执手垂泪了好一番,伽罗一面拭了泪,一面急切询问起太子的情形来。 李妃情知她今天见不到太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便悄悄令左右上山去通告一声。 在何泉等几个人的引领下,伽罗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整整攀爬了近两个时辰,最后,终于来到了太子疗养的山岙子间。 这里果然隐蔽难寻。上山的路被一大块巨石拦着,除非山上有人接人,一般常人既不会看出这块巨石过后是一条上山的路,也很难攀爬上去。 上面接应的人,早已顺下来一个软梯。 两月未见,太子的气色和神智果然比在宫里好多了。再看太子的神情,见他一身灰布僧衣,打着绑腿,脚踏一双罗汉鞋,俨然一副出家修行人的打扮。再细看时,不觉有些惊骇:太子的神情举止竟然透出了一种过去不曾有的宁静和超然。 伽罗突然觉得惶乱起来:太子若再久耽下去,朝廷中诸王大臣议论纷纷,有人以此为由乘机攻击太子,再次提及废立事小;太子在这里真的移了性情时,事情就大了——自从来到山间,她隐隐感觉到,这座山、这方林,这里的岩石溪流,处处透着禅佛的玄幽和魅力。 太子一旦痴迷,女儿丽华一世清冷事小,若齐王以“兄终弟继”而被册为太弟,或是郑姬的儿子被扶上太子之位,将来,无论他们哪一个掌领大周朝柄,自己的身家安宁,恐怕将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伽罗决计说服太子下山,以免夜长梦多:“太子殿下,此番殿下出宫疗养,陛下不仅未加苛责,反倒处处蔽护。我才清知,原来陛下对殿下竟是如此深爱。他的父爱虽不同于常人,却也决不亚于世上任何一位父亲对儿子的爱。听说,自太子遇毒并出宫疗伤以来,陛下憔悴伤神,鬓角又新添了许多白发。” 伽罗不觉哽咽起来。 太子一时也神情戚然。 “殿下一向以有重情重义之称,我看殿下的身子骨也好多了,你父皇乃一代雄怀天下的英明之主。南征北战,朝国万机,内交外睦,太子若能早些回宫,一来可帮陛下分担繁重,二来,也可使陛下少些牵挂啊!” 太子犹豫了一番说:“夫人所言甚是有理,可是,我真的有些厌倦了俗世间的那种纠葛纷争。” 伽罗道:“太子可以自己放弃重任,可是,真的忍心太子妃和阐儿、娥英他们孤儿寡母的面对风云变幻,在这里独享清静?” 太子忙说:“夫人,我也只是在此疗养身心一段日子罢了。眼下,慧忍法师每天为我煎药调理,养气疗毒,恐怕还要过一段日子才能好利索。” 伽罗说:“太子可以带慧忍法师一起回宫,随时为太子疗伤,诸事比山上岂不更方便?太子不知,自太子出宫后,太子妃因牵挂你,黑天白夜流泪挂念,人实在瘦了不少。阐儿和娥英兄妹每天都念叨父亲何时回宫?读书习武样样都知道用功,我每次进宫,他们都挤在我怀里,说你曾答应过教他们骑马射箭的……” 提起外孙子和外孙女时,伽罗不觉潸然泪出,末了,竟致泣不成声起来。 太子的眼睛不觉也湿润了:“夫人……请夫人先代我照顾好太子妃和孩子。过一段日子,待我的身子再恢复一些就下山回宫了。” 伽罗见太子仍旧不肯听从,下山来到寺庵和李妃并太子的胞妹贺公主说了朝廷局势,并晓之以利害,想请李妃和公主和自己一起上山,劝说太子回京。 李妃说:“妹妹,你我去劝,其实,都不如有一个人的话,他兴许还肯听一些儿。” “是谁?”伽罗疑惑地问。 李妃沉默了。 “夫人,母妃说的是慧忍法师。”李妃的女儿贺公主在一旁,神情幽幽地说。 伽罗蓦然记起来了。 怪不得贺公主突然离开帝宫,跑到这里来出家修行! 慧忍法师,正是贺公主奶娘的儿子! 伽罗虽说从未见过公主的这位奶哥哥,却也曾隐约风闻一些有关他的事:当年太子招兵纳将,公主的这位奶哥哥凭着一身好武艺擂台夺魁,跟随太子西征北伐几番立下大功,成了太子最得意的左右辅将之一。后来,不知何故,竟被陛下一道圣旨诏其去官归里……听人说,这位小将军似乎与公主的断发拒婚有些什么牵连。 只因事关皇家尊严和隐情,陛下、李妃和太子对此事一直讳莫如深。因而,诸多实情众人自然不得而知。 伽罗决定见一见这个慧忍法师。 释慧忍这几天一直在山上采集为太子疗毒的珍稀草药。师弟慧定一路寻来,言说京城随国夫人来到山上求见,因知这位随国夫人是太子妃的生母,也是太子母亲的近友,便匆匆下山见客。 远远地,伽罗见身背药篓的慧忍法师顺着一条山道逶迤而下。 陡峭的山路在他脚下,竟像是踩在一条云带上一般,载着他,飘飘逸逸,倏然而下。 伽罗远远地打量着贺公主的那位奶哥。因朝廷已下令断除佛教的缘故,他是带发修行的。满头的长发拿一条抹额勒住,身穿一件缁色百衲衣,一路走,一路随风飘逸。下面打着高高的绑腿,脚登一双葛草编的罗汉鞋。 待走得更近一些时,才发觉他身段精壮,双目深碧清澈,神情显得超然而智慧。 果然一位遗世独立的世外高人! 他走近一些时,取下身上的药篓挂在枝桠上,尔后,对着伽罗微微一笑,单手合十,算是招呼。 他在伽罗对面坐下,衣袂间挟着一缕草木叶茎的清幽之气,淡淡飘来。 伽罗一时呆住了! 那一瞬间,她几疑对面这位是天人临凡。 一向有识人之术的伽罗骤然明白了:为何堂堂的大周公主会为了一个宫中仆妇的儿子,宁肯放弃荣华富贵,离开富丽堂皇的皇家宫殿,来在这荒山野寺修行礼佛! 伽罗心内感叹,如此清雅的人品风骨,过人的文经武纬,若是出生在世族之家,何愁没有锦绣前程?又何愁帝王不肯嫁女儿与他? 可惜,当今的朝廷规矩便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 她想,将来,她若有举荐之权时,她一定不会把寒门中这些被埋没的旷世奇才,天下英杰,这些国之栋梁们拒之于朝廷上品之外的! 这般思量着,心下着实替他感到惋惜。 这是一处向阳背风岩崖前,绿叶婆娑的树荫下。 树下一方天然的青石案几。旁边有两三个树桩做的兀凳。昨晚刚下过一场细雨,山风携着湿润的草气和山泉声响隐隐传来。几只山鸟在附近的叶丛滴滴呖呖地叫着。 山下的四五月开始炎热的季节,山上也就是三月小阳春的气候。四处雪白的野山梨花,粉淡的野杏花,嫣红的山桃,芳香扑面的山楂花,沁人心脾的野槐花,东一簇,西一片,明明灭灭,闪闪烁烁,春日的少室诸峰成了花之山,四处的壑谷也成了花之海。而每一阵的山风掠过之处,纷纷扬扬,又成了花之雪。 好一处世外仙境啊! 慧忍法师令一个小沙弥端出一个精致的小藤筐来放在青石案几上,里面盛着松籽、核桃等山果儿。又交待一位小沙弥烹泉煎水。 水滚开后,慧忍亲自拿出两盏青竹制的小竹瓯来,泡上了两种不同的新制山茶,放在伽罗面前:“夫人请用茶。” 一路攀岩登石,伽罗此时又渴又累。她端起竹瓯闻了一下,立马觉得一股幽香直沁心脾,轻轻啜了一口,一时便觉神清气爽、满口留香。 伽罗又端起另一个竹瓯,微微品了一口,只觉满口清醇、疲乏顿除,不禁脱口赞道:“呵!真是好茶。这茶是什么名字?” 慧忍微微一笑:“夫人先喝的是少室小芽,这一杯是少室松萝。也有清除疲劳、解毒益脑的功效。相传,此茶种为二祖慧可当年从南方携回,播种于嵩山,至今枝繁叶茂,年年可得三五斤待客的小芽。” 伽罗一面品茶,一面惊叹不已。她发觉,慧忍法师不仅人品清雅超逸,且博学多才,果然不是凡俗世间所能容纳之人。 品了会儿茶,伽罗放下茶瓯道:“慧忍法师,我今天上山来,原有一事相求。” “夫人请讲。” “法师,我想请你帮我劝说太子下山回宫。太子身兼国家承前启后的万斤重任。虽有陛下遮拦,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伽罗直言不讳地说。 “夫人不必着急。当初贫僧接太子上山,一是担心加害太子的人不会善罢甘休;二是离开宫廷,也可使太子舒放心脾,更有益于太子的恢复。夫人请放心,太子俗缘未尽,是不会皈依佛门的。太子遇毒之后,虽说有夫人为他求来的还魂解毒散保住一命,然而毕竟已有些邪毒侵入五内。在山上,贫僧可随时替太子疗毒止痛,调理神智。”慧忍道。 “法师,太子乃一国储君,若隐形太久,恐怕会生不测之变。太子早一天下山,便可使陛下早一天龙体安泰,使朝廷诸臣早一天解惑,迦罗和东宫太子妃也终得心定。法师何不和太子一起进宫,既释了陛下和朝臣挂牵之心,又能随时为太子排毒,岂不两妥?”伽罗道。 慧忍合十道:“阿弥陀佛!夫人,山林清静之地本身就是一种大自在地。贫僧观夫人与佛门素有善缘,个中因缘应比慧忍更透澈。太子身心俱被俗毒困扰,在此休养一段,既可忘却凡世五苦积郁下的沉涩,也有利于他元气的早日归宁。入世出世,再入世而后出世,即可得大智慧。之后,无论身在佛门还是红尘,都是心有灵犀,处处通达。故而,贫僧还请夫人勿以太子为念,请夫人再宽限贫僧些时日,贫僧一定会送还夫人一个神清气爽、精气聚拢的太子还朝。” 伽罗见慧忍法师如此言说,因她自己也一向信佛,自然明白个中道理。只是仍旧有些忧虑地问:“可是,我担心,若有奸人继续加害太子,你们这几个人能不能抵挡得住?太子究竟还要多久才能彻底痊愈?” “夫人放心,这里山高路险、林幽洞僻。上山的路自古只有一条道,还有我们的人把守。纵然有千军万马,太子随便藏在哪个岩洞中,凭他搜寻三五个月,也难以找到太子的踪迹。贫僧在山上尽力为太子疗理,我想,统不过再有一月时间,便可保无虞。” 伽罗沉吟一会儿说:“如此,独孤伽罗就拜托法师了。” 第二十七章 大蛟崩驾 伽罗离开少室山半个月后,因武帝一心要举国发兵,平定伪齐,派人诏敕太子回宫。 太子见自己身心已经清爽,清知国事重要,不敢再在山上久留,便随父皇派来的仪仗返回帝宫。 伽罗闻讯后,不觉合十持号:“阿弥陀佛!” 通过太子出走却被陛下接回宫中一事,伽罗看出来了,其实,陛下对他这个儿子竟是至爱深沉的。虽说对他过于苛责严厉了些,却也是为了造就他而已。 她放下心来:只要太子不犯陛下的大忌,陛下是决不会废掉这个太子的。 这几年里,武帝连续南征北伐,看阵势,必欲在三五年内一举完成一统南北的帝王大业。 夫君杨坚也开始在陛下诏敕的伐国之战中屡建功勋。在伐齐之战中,一向熟悉水兵的杨坚,率三万水师,大破齐师于河桥,又与宇文宪联手攻克了壁垒森严的冀州。后来的征伐之中,虽比不上齐王的战绩显赫,然而在诸路大军当中,却也算得功勋卓然了。 每次凯旋,朝廷总会格外晋封和赏赐有功武将。然而,伽罗却发觉,自从太子妃迎入东宫之后,陛下虽对杨坚常有大量的金银财帛重赏,却始终未有什么官职的晋迁。 看来,不管往日齐王和王轨等人在陛下面前的那一番“反相”之说,陛下信还是不信,但是,对于太子岳父的杨坚,陛下明显是有了防范的。 他是在有意遏制杨坚的权力晋升。 好在杨坚父子两代素有忠义守诚的美名,又一直远戍边地。而且,杨坚的二弟此番也在东征伐齐之战中阵亡。所以,虽说有人始终盯着杨坚不放松,陛下却也并没有听信他人谄言。 王权动荡,前车之鉴,刀光剑影下整整韬晦十三载的武帝,其实已养成了对以任何人都怀有设防之心的禀性。 特别是卫王之乱后,武帝对朝廷中三公重臣、皇室诸王和元勋功臣的提防更加严密了。一而再、再而三地频繁分割和频繁调任太师、大冢宰、大司马、大都督,各州总管也开始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的相继换防调任,有的人刚刚到任,立足未稳,便被再次调任。 太子的孱弱,使得陛下越发不敢掉以轻心了。 他决不能再使大周国未来的国主重蹈自己和两位皇兄的覆辙…… 而最容易接近权力中心的,最能擅政甚至替代的两类人,恰恰正是外戚和诸王。 伽罗敏感地意识到了性情越来越充满疑忌的当今陛下。 而往日对灾难的忧患和惊惧,重新袭上伽罗心头——所谓陛下亲家,太子岳父的尊贵身份,背后所潜伏着的,必然是凶多吉少,祸大于福…… 伽罗正值满心忧患之时,女儿丽华突然告诉伽罗:她已怀有身孕了。 惊喜过后,伽罗即刻便预感到了:与这个喜讯相伴而来的,竟是更大的担忧:太子妃一旦生有嫡子,武帝对杨坚的设防和嫌疑,必会越加严密。 嫡庶之争,历来是引发皇权动变、社稷动荡甚至易姓的最大隐患。 一夜的苦思冥想,伽罗终于得了一计! 如此,不管后宫和朝廷将来发生什么动变,都不会威胁到女儿的至尊之位。同时,也可保全夫君和随国府老少满门平安无虞…… 丽华被迎娶东宫之后,伽罗便从丽华口中得知,自己在东宫遇到的那位怀孕侍妾原是当年江陵之战后沦为奴隶的,名叫朱满月。 伽罗骤然记起了:十几年前江陵大捷后,十万江陵男女老少被押回长安,她和几位太学同窗们在太学门外遇见的那母女二人,那小女孩正是叫朱满月! 听丽华说,她和她母亲被押回长安后,一同发到太师宇文泰的府上做奴婢。长大之后被李妃留在太子屋里服侍鞋袜。与太子偶尔有私,不想竟然有孕,并于丽华入宫之前就产下了太子的长子、陛下的皇长孙。 如果这个朱满月正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儿的话,还真想不到她日后竟有如此造化。 伽罗思量,趁丽华眼下尚未生育,若能先把朱满月的儿子宇文衍收做丽华的嗣子,打小在身边亲自哺育,将来孩子长大以后,自然会与丽华有母子之情。如此,不管丽华是否诞下嫡子,也不管将来朝廷后宫的嫡庶嗣袭怎么定夺,无论是于丽华本人还是随国府老少满门,都是有益无害的。 丽华也以为母亲所虑有理。 当丽华奉母亲之命询问朱满月,还记不记得十几年前她们母女刚到长安那天,有人曾给她们母女送上热汤,并把自己身上的羔毛裲裆披在她身上御寒的事时,朱满月当即就明白了:面前这位太子妃,应该正是自己惦记了整整十几年的那位独孤恩人的后人! 当得知太子妃的生母果然正是当年的救命恩人时,朱满月顿时泗涕迸溅。她一面流着泪,一面转身从箱笼中取出独孤伽罗当年亲手披在她身上的羔毛裲裆,双手捧着,来在太子妃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叫了声“恩人”,便已泣不成声了…… 叙谈中,太子妃得知,朱满月的父亲原是梁朝守城校尉,江陵之战中阵亡。城破家亡后,她们母女被一路羁押到长安,母亲又饿又冷倒在长安街头时,恰被一位少年解救。后来,她们母女被分发到了当时宇文泰的太师府缝衣做鞋。满月的母亲忧病而死后,太子的生母李娥姿因与满月母女是同乡,便把的满月带在身边,长大后,便派在太子身边服侍鞋袜衣服…… 满月没料到,那位独孤少年郎,原来竟是随国夫人! 丽华又告诉满月,当时在场的,还有当今陛下和自家父亲随国公,郑译郑大夫,开府将军高颎…… 朱满月越发感慨涕泣不已了,没料到,当年自己一入长安,便遇上了这些贵人,看来,也真是上天的造化! 末了,当太子妃提出想要过继朱满月的儿子为嗣子,问满月乐不乐意时?满月流泪哽咽道:“太子妃,满月本系罪人之后,婢妾之份,姐姐竟肯过继满月的儿子为嗣,这是满月母子前世修来的意外福份。今后,不独衍儿有靠,就是满月也有了指望,满月岂有不愿之理?” 见满月如此情愿,丽华这才把过嗣太子的长子宇文衍的想法告知了太子。 虽说太子心下喜爱长子衍儿,却为衍儿的生母不是尊贵的丽华所生,而是出身卑微的侍妾所生感到遗憾。今见丽华不仅没有半点嫌嫉,反倒主动要过继衍儿为她的嗣子时,实在是欣喜望外。当即便命东宫记室拟表,奏明父皇。 武帝见太子妃主动提出要立太子侍妾的儿子为嗣,以此可见太子妃并无争嫡之心,心下不觉松了一口气。 当然,他也猜到了,此事恐怕还是独孤伽罗的主意。 很久以来,朝臣们都传说独孤伽罗“善妒”,说文武百官中,唯有杨坚一人未敢纳妾。如今看来,虽说独孤伽罗自己妒忌,却能如此教导女儿得识大礼,倒也算是朝廷之福了。 于是欣然准诏,并亲自为皇长孙宇文衍更名为宇文阐,诏命即日起,皇太孙宇文阐由其嗣母、太子妃杨丽华亲自哺育教导,并敦促修习文武诗艺等诸般功课…… 武帝亲政的几年里,改革弊政,倡行节俭,外交内睦,国力已积蓄丰厚。 而大齐皇帝高纬却宠信奸小,涂炭众生,奢淫无度,怨声载道…… 天时地利人和俱备,从建德四年秋到建德六年春,武帝留太子监国,亲率六军,水陆兼进,举兵数十万,数路并发,以风卷残云、横扫千军之势,从周边一直攻入齐国京城帝宫,生擒齐国皇帝高纬,皇太子高恒,并后宫嫔妃和王公大臣…… 此番平齐,共收归大周版土计州五十五,郡一百六十二,县三百八十五,人口共两千六百余万。 至此,大周父子两代,前后四十年,以前朝北魏的一州之地,到渐与齐国并雄北方,以至最终灭掉北齐,终于结束了中夏北方数十年兵戈相见、战乱不已的动荡分裂局势,实现了北方统一的帝王大业。 此时的杨坚,已因胸有兵武奇略而闻名遐尔了。 吞并北齐之后,武帝一封诏敕把杨坚调到大周最北边的燕代边境任定州总管,都督北疆诸州郡县军事。 有杨坚率部戍守在大周东北边远的疆域上,不独东部的高句丽,东北的契丹,就连北部的突厥等兵马精悍之国,都不敢轻易进犯大周边境了。如此,东北边地可保无虞。 自从卫王被武帝满门诛杀之后,卫王的连襟庞晃因与卫王私交甚密,虽未遭株连,却已为武帝嫌忌,削去开府将军的军权后改任常山太守之职。 杨坚被迁为定州总管之后,离庞晃的任地很近,与杨坚的来往越发密切了。时常率左右,骑马奔至杨坚的署衙,或是饮酒赋琴,或是射猎习武。一天,当谈到齐王设计谄害卫王,逼得卫王不得不反,卫王被满门抄斩,齐王却反被重用,还有齐王两番谄害杨坚有“反相”之时,庞晃一时怨气冲天,借着酒意对杨坚撺掇道:“随公乃天命之相,眼下,你我兄弟又统为他们疑忌设防。即使忠勇不贰,也难保有一天祸从天降。随公,燕代自古乃兵家易守难攻之地,随公若以精兵之处举众而反,兄弟必然首当其冲,效命于麾下。以随公声德英明仁厚,天下不足图也!” 杨坚握着庞晃的手说:“兄弟,天时不测,不可轻言。” 庞晃点头以为是。 杨坚在定州任上刚好十个月时,突然朝廷一封诏书,一下子把杨坚又晋迁到距定州千里之外的南方——亳州任总管,并都督诸州军事了。 庞晃虽说十分失落,却也为杨坚到南方温暖富庶之地戍守一方感到高兴。 为杨坚的饯行酒宴上,庞晃猜测:“随公,定州任上未足一年,陛下便突然又把你调到亳州,而且同时诏王轨为南兖州总管,两员大将同时派往南边,以兄弟之见,这将预示着陛下平定大齐之后,要发起对南朝陈国的全力攻克了吧?” 杨坚沉吟道:“我倒以为,这预兆着,武帝明春很可能要对北方突厥用兵了!” 庞晃不解:“陛下分明是在充实南方的兵力,为何反会对北方突厥用兵?” 杨坚道:“自阿史那皇后之父俟斤木扞大可汗逝后,立太弟佗钵为大可汗。佗钵继位后,联合北齐亡灭后的诸多旧部,打着恢复北齐的名义几番南侵。陛下今充实南方守兵,正是为了防止大周在举兵北伐时南朝的乘虚而入。陛下将我和王轨同时调任南方,既可使我与王轨形成犄角之势,牢牢锁住南朝通往大周的东西两条兵家要道,也有意令我们形成相互牵制之势。” 庞晃道:“如此,随公只怕要失去一次马上建功的机遇了。” “元显,”杨坚叫着庞晃的字,满怀自信的说,“陛下举兵北伐之际,南朝陈国绝不会坐视不动的。我和王轨二人的戍地,必有一方会与南朝有一场生死大拚杀!” 庞晃不觉大惊:“啊?” 杨坚道,“南朝此时若不乘虚而入,等待大周北伐大捷之后,兵马充足,又无后顾之忧,返回来再举国南讨,南朝国主必死无葬身之地矣!” 庞晃恍然大悟,不觉敬叹:“随公果然胸怀天下!兄弟自愧弗如!随公王有天下之日,勿忘今日兄弟布衣之交。” 杨坚含混其词道:“你我兄弟皆为重情重义之人,无论贵贱福祸,彼此必当全力相助,岂有相忘之理?” 果然不出杨坚所料! 雄心勃勃的武帝自亲政以来,释放奴隶、断除释老,诏布实施了诸多内交外睦的方略,决计要在一二年之间便实现一统天下的帝王大业,使车书同一,百姓安宁,战火永息。 如此,安顿好南方诸多的兵力防守之后,果然诏布征集全国诸路兵力,操练六军,准备大举北伐的诸多兵备。 陛下自迎回突厥阿史那公主,每年供奉突厥国缯絮锦彩十万段,珍宝奇玩无数。十几年里,突厥贵族在长安长驻者数以千计,每天锦衣肉食,声色犬马。 自阿史那皇后的父汗崩驾,阿史那的叔父佗钵继位后,益发骄狂,不时借机犯边。佗钵还多次对左右说,“但有中原北齐、北周我两儿常孝我国,何患国贫?” 武帝闻言,久久默然无语。 待大周灭齐之战时,突厥国不仅未如约援及大周一兵一马,反而乘虚骚扰。 陛下早就想杀一杀突厥的焰气了。 如今,大周兵强马壮,仓禀丰盛。他决计效仿汉武帝当年,一举踏平突厥的千里牙帐! 此时的大周各路兵马,一面开始加紧演习攻守阵法,队列操练,习射御,搏角力,大选天下武将;一面诏敕征集关中公私骡马充作军用,命匠作们打造运送辎重粮草并各种盔甲、兵器、箭弩,以及攻城行军所用的车、梯、火器、战车、战船、砲石机等。 武帝这里正演兵备发之时,边塞北境突然传来急报:突厥汗国联合灭齐后逃到突厥的北齐残余范阳王旧部,纠集数万兵马,兵分三路进攻大周! 武帝迅速调集各路兵马,亲率六军,分兵数路迎敌,决计要一举靖定北患,为明年的灭陈之战扫尽后顾之忧! 此时,南朝陈国已闻知大周国举兵北上的消息! 自从大周灭齐之后,清知勃然强盛起来大周,迟早一天会吞并陈国的。于是,一面操练水军,打船造弩,一面调派兵力,加固长江南岸沿线防守;一面与大周求聘和亲,互赠方物。当获悉突厥和齐国残余聚集了数万兵力攻打大周,武帝已亲率六军前往迎敌,清知大周国眼下兵力空虚,便迅速派遣常胜大将军吴明彻督领八万步骑和水军,绕开大周国杨坚和王轨的两大主力防线,绕道水路,顺清河而上,直奔吕梁、彭城,欲乘虚而入,攻占大周江北兵家要地,与大周拉开生死之战。 南朝大军来势汹涌,以水淹之计并辅之大军压顶,日夜不断猛攻狠扑,一连攻克了大周好几座城池,并斩杀大周百姓和俘兵数万。 八百里加急飞报正率兵北进的陛下行帐。 见南朝来势汹汹,军情紧急,武帝只得暂停北进,急调大将军王轨率部前往救援击敌。 王轨不负王命,听从军中智囊所献的奇兵之计,先以数千具铁轮沉锁于清河上游河底,以阻断南朝兵船的退路,再兵分两路,一路守定清河两岸,一路迅速增援正在告急的彭城。 南朝水军此时正猛力攻扑彭城,不想一个鼓城竟是固若金汤一般。南朝主帅吴明彻原计划以奇兵速战之计,迅速占领北朝兵地。见彭城久攻不下,忧急交加之下,竟忽然罹病在身。此时,忽然闻听南朝水兵舟船的退路被锁,王轨正率数万大军扑来的消息,军心骤然大乱!吴将军急命扒堰放水,欲乘水势而退兵。 不想,船队退至清水时,果见河面水势渐小,正惊骇之间,数百兵船早已搁浅水中,挤做一团,你碰我撞。 忽然,只见两岸万箭齐发,直射南朝兵船。南朝士兵急忙跳往水中泅逃,周兵箭簇又对准水中发射。一时间,南朝士兵死伤不计其数。陈国大将吴明彻被生擒,王轨下令斩俘三万余众。 一向宁静碧澈的清水河面,死鱼一般凌乱地飘浮着无数陈国士兵的断肢残躯…… 南方大捷的消息传来,武帝大喜,一面诏命重奖大将军王轨,一面重整六军,继续向北进发。 大军未至边地,前方便有捷报频频传来。 此时的武帝雄心万丈,志在必胜。白天乘御辇率军疾进,夜晚在帅帐中通宵达旦地与左右大将商议和部署伐敌攻城之计。 一连十几天,天天如此。 不料,因几年来连着攻克北齐、征讨南陈,加之此番亲率六军北伐,夜以继日,不知不觉中竟已积劳过度,当主帅行帐快要行至敌域之时,武帝突然外感风热,加之五内匮虚,竟然骤地病倒,且来势汹猛吓人,随军的几名御医,又是汤药又是针石,连着几天,病势不仅未见缓解,倒越发显得沉重了。 六军挺发,主帅病重,只恐军心不稳,于战不利。在诸臣百般劝说之下,武帝只得下诏:暂停北伐诸兵事,班师回京。 归京途中,行舆中的武帝开始全身发烫、呼喘不已了。 此时,武帝心下已经清楚:只怕自己大限不久了。于是,只得急命左右:火速召宇文孝伯出京觐见。 宇文孝伯正在长安帝宫辅佐太子署理诸多朝廷国事,突然接到八百里加急:陛下急诏自己前往觐见! 孝伯即刻便预感到事有异变! 他匆匆嘱咐了左右值守并帝宫武卫,辞别太子后即刻快马加鞭前往觐见陛下。 当奔至主帅行帐,宇文孝伯一眼望见陛下,当即便惊呆了——只见陛下躺在病榻之上,脸色苍白,大口喘气。 率六军离京时,威风烈烈,雄武过人的一个陛下,这才几天时间,人怎么一下子就病成了这样子! 孝伯又惊又痛,扑上前来,一头跪下,叫了声:“陛下……”便哽住了。 武帝见孝伯到来,抖抖地一把握住孝伯的手,一面气喘吁吁,一面向他托付后事:“公卿……朕,只恐天命不久了。今将新主托付公卿……请公勉力辅佐新君,万勿辜负朕之重托。” 陛下托辅完毕,即命内史拟诏:授宇文孝伯接任尉迟运之职,晋司卫上大夫,总署京畿帝宫卫兵,并先行还京,以备万一…… 孝伯强忍悲痛,奉旨退出帅帐后,快马加鞭急驰归京,以定大事。 武帝躺在卧床之上,催促御辇加紧赶往京城。途中,几番觉得难以再支撑下去了,然而,却拚命勉力支撑,要最后再见太子一面。 当大军遥见京城的轮廓和急急赶来迎驾的旌旗旄旆、戟钺仪仗时,武帝命左右扶起他坐起来…… 闻听父皇病危、直惊得魂飞魄散的太子急率文武群臣出城来迎。当他跌跌撞撞爬到父皇的御辇下,怎么料到,雄心勃勃一路率军北伐的父皇,短短十几天下来,人竟成了眼下这副情形! 太子扑跪在父皇的行床前,叫了声“父皇……”,只觉得全身剧烈发抖发冷,竟是泣不成声了…… 武帝望着尚显得羸瘦而稚弱的儿子,心痛难禁:虽说每次自己去国离京,总是命他留守监国,实习治国理朝,虽说至儿子被册为一国储君的太子后,为了成就于他,处处严厉管教,动辄棍棒相加,四五年里,竟不知苛责几何。想来,统不过是爱之太深,寄望太切的缘故。 将要离开人世之际,虽有万千语言,却已无力再吐。他无法揣知,从今往后,江山家国的万机之重,骤然落在儿子这双历练未深的肩膀之上,能不能担得起来,能不能顺利传承下去? 望着泪如雨下的皇子,武帝气喘吁吁地嘱咐:“皇儿,人生长短,皆在天命,无须过悲。父皇平生所愿,能不负太祖所创的江山大位,尽早平突厥、定江南。一二年间,便使天下一统。可叹父皇大志未成、唯遗此恨!皇儿,内史王谊乃社稷之忠臣,可委之以机密重任,切勿使其远任。天下事重,万机不易,望皇儿勤政克己,励精图治,竟父皇之憾,成父皇之志……” 太子心痛仿如万箭钻心般,泗涕满面地点头呜咽道:“父皇,皇儿记下了。” 武帝又命群臣近前听诏。 当太子闻听父皇说道:“朕唯冀诸公庶僚共同辅导太子,上不负太祖,下无失为臣,朕瞑目九泉亦无所遗恨”时,一时五内痛绝,只觉胸口铜汁泼了一般一阵灼痛,又听群臣百官突然齐声哭号“陛下、陛下”,便知父皇已经龙驭宾天,突然觉得满嘴咸腥,随着一口鲜血“哇”地喷出,头晕目眩,竟一头昏倒在地…… 陛下崩驾,太子昏迷多时,太子妃强忍悲痛,一面急召母亲独孤伽罗进宫议事,一面与朱满月二人轮流日夜守在榻前,催太医们针石汤药救治。 伽罗在府上惊悉武帝在北伐途中骤染重疾并溘然崩天的恶耗,惊痛之余,悲叹人生世事竟是如此无常:如武帝这般天纵神武的一代天子,自亲政以来,三几年间,东讨西伐,南征北战,以大军压境之势,一两年间便灭掉了与大周对峙几十年的北齐。 如今,麾动三军,准备先制突厥,再平南朝,英威雄发,眼见便要实现天下一统的千古伟业之际,谁能料到,正值风华英壮之年,转眼之间便倏然仙归? 看来,即使至尊贵极的皇帝陛下,也无法逃脱注定的天命运数啊! 悲叹之余的伽罗,不知何故,竟然蓦地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来! 阴厉多疑的武帝驾崩,或许,他们夫妻从此真的就要结束十多年来一直因“反相”一说,始终被人谄害疑忌,始终因韬晦避祸而夫妻远离的日子了么? 正独自遐想之时,突然接到宫里太子妃派人传来的懿旨:太子因惊痛而昏迷未醒,请随国夫人即刻入宫议事,还专意派了一领宫里的黄锦龙凤小轿来接。 伽罗闻言,刚刚舒了一口气的心即刻又揪紧了——太子若在此时出现什么长短好歹,齐王必然乘势而上,家国危难,顷刻之间! 伽罗一面派亲腹速去请神医僧垣进宫,一面匆匆更上国丧素服进宫探看。 伽罗乘着四人宫监所抬的锦轿一路疾奔入宫。 宫轿绕过外朝,直接进入通往内廷的掖门,行至东宫附近,伽罗掀开一些帘缝,远远地,见东宫正门外,以齐王为首的数十位王公大臣们肃手恭立,在那里等候着消息。 透过帘缝,见他们个个素衣丧服、满脸忧戚的模样。伽罗想,陛下乍崩,大丧未行,太子还未及行践祚大礼,突然昏迷不醒,朝廷国家,江山万机,慢说朝臣们焦心如焚了,就连自己都觉得祸不单行。帝宫内外,此时处处潜藏着一种吉凶难卜的躁动不安和惶恐妙肃杀。 小轿绕过众人的视线,从后苑偏门而入。因守门禁卫皆认得是李妃的宫监,也不盘问,直接穿过长廊,来到了太子的寝殿。 寝殿外,所有的宫人、内官们一色的素麻大丧,静静肃立,鸦雀无声。 因知正殿内有朝臣守候,伽罗便和宫监从后门登上玉阶、直接来到内殿。 太子妃见母亲到来,未及说话,早已泪如雨下起来。 伽罗一面与太子妃相挽相抚,一面随太子妃往内殿走。伽罗边走,边朝隔着几层帘帷的外殿瞅去:只见身着大丧之服的宇文孝伯,长孙览,尉迟运,加上东宫内史郑译、刘昉,御正大夫颜之仪等人,众人凑在那里,不知悄悄商议着何事?又见有宫监内史交替匆匆来去,向外面恭守的百官传递着什么。 此时,朱满月怀抱着太子妃的小女儿娥英,扯着六岁的阐儿。兄妹俩俱是一身的缞麻大丧,眼泪汪汪的样子。娥英见了姥姥,趔着身子就要伽罗抱。 伽罗接过娥英哄了一番,复又交给朱满月,和太子妃一起来到太子床前探看。见太子此时脸色苍白,便问丽华,太子这情形,有几个时辰了?太子妃说,自从抬过来,到现在,只怕已有一个多时辰了。 伽罗抚了抚太子的额头,安抚太子妃道:“女儿莫急,太子不过是一时急痛攻心,我已令人去寻神医僧垣了。” 太子妃流泪道:“父皇骤然龙驭宾天,母妃又出家为尼,如今,国丧未理,朝廷虚旷,太子又这般昏迷不醒,女儿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太子妃说到这里,忽然外面报传“姚圣医到!” 伽罗心内一喜:姚公来得好及时啊! 第二十八章 齐王之殇 待太子醒来,更上大周皇帝的冕毓衮袍,在震贯八极的音乐声中,彩旌如林的晨光曦晖里,被朝廷群臣山呼万岁,拥上了大周皇帝高高的御座,开始亲理朝国万机。 不想,短短几天,案头便堆积压下了如山一般的朝国琐务,等待他去署理审阅了。 昨日的太子,今天大周天子,宣帝陛下,虽依旧精神恍惚且心慌气短,然而,望着面前山也似的奏折、章表、军报、籍册等,在宇文孝伯等左右朝臣的催促下,也只能勉强打起精神,开始一一署理批阅,并与左右朝臣商议先帝葬仪诸事…… 初践大位的宣帝,骤然感到了肩上的胆子重比泰山。此时,他咬牙发誓,一心要完成父皇的临终嘱托,实现父皇未竟的大业,平突厥、定江南,一统自东晋末年以来天下四分五裂的局面。决计也要成为父皇和太祖那样一代雄主,扬威于沙场,镌名于汗青,让那些曾经小觑自己的人看看,他这个皇帝到底当不当得江山社稷之重? 然而,只不知,比起父皇和两位皇伯父来说,一即大位便当即亲自执掌大周军国的宇文赟,真不知算是幸运还是不幸?二十一岁的他,没有历经过一天像先帝,像明帝、闵帝那样被人箝持的傀儡皇帝的日子,更没有历经过因权臣擅政而刀光剑影下,危机四伏的嗣帝生涯。 而且,父皇没有像太祖当年那样,临终之际,把朝廷社稷“总戎兵马”、“总揽朝国”的大权,明白交付或是委托于某一个人,甚至没有明白托付于某几个人。 这样,一夜之间,二十一岁的年轻陛下便掌领起了大周国所有朝政大权。 半年以来,先皇武帝似乎有某种预感似的,竟是几番频频更替朝中大司马,太师,大冢宰等军国要职,几易其人。各州总管也频频调动换防,分割诸多军国大权于外戚,王公,百官之手,使之相互箝制,不易生变。 如今,的大周皇帝,可以直接调动大周国东西南北并京畿宫禁的任何一支兵马。 亲政的第一天起,宣帝宇文赟便突然悟出了:父皇临终前,已经将帝座周围清除的干干净净了。 想到此,宣帝宇文赟一时又悲痛难禁起来。 虽说面对万机之重甚感吃力,然而署国理政对于宣帝来说倒已不再显得突然和陌生了。从父皇诛除奸相开始亲政之始,父皇无论是出外巡狩游猎,还是南征北伐的日子,总是留太子监国。从那时,听朝放赈,批阅奏章等,都已经放手由他去做了。左右辅臣不过是提醒谏议而已,最后的决断权仍在太子一人。 宣皇帝强令自己镇静下来。 他是一国之主,天下百姓,文武百官,江山社稷,万机之繁,全都等着他去统领运筹。 他不能被悲痛压倒了。 他要酝酿如何干一番大事了。 宣帝践祚大位的第四天,便诏敕御史下大夫郑译入朝觐见。 这些年来,郑译虽闲居在家,却一直夜以继日的博览群书,始终并未停止过研修古今佐王辅国之道。 他知道,自己迟早会等来那一天的。可是,却万没有料到,这一天竟来的这般突然,这般迅疾! 他要让那些人看看:他郑译绝不仅仅只是王轨、齐王等人鄙视的只懂弦歌诗赋,只知宴游猎射的无用之徒。他要证明自己是一介当之无愧的佐王之材! 这天,君臣二人在宣政殿畅谈天下。君臣相坐,今日之宇文赟已非昨日那个惶悚小心的太子了,而今日之郑译,亦非昨日那个狂放不羁的东宫宫伊郑译了。 面对今日的大周陛下,郑译虽说依旧毕恭毕敬,却并不感到拘谨。他从秦皇汉武到三国鼎立,从贤臣名将到突厥高丽,一番治国抚民之道,以及对朝国天下的释义,着实高屋建瓴,令宣帝频频点头赞叹。 宣帝发觉:这些年来,坎坷遭遇不仅未使郑译萎靡不振,而多年的闲居省悟且博览群书,反倒使得郑译蜕胎换骨,变了个人似的。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宣帝当即命内史拟诏:授御史下大夫郑译为开府仪同大将军,内史中大夫,并晋封归昌县公,邑千户! 从这一天开始,朝廷诸多机密紧要,以及文武百官罢除晋迁调易等朝国大事,宣帝总要先与郑译商议之后,再拿到朝廷之上令群臣议定。 郑译出生武将之家,父亲郑孝穆曾官拜梁州刺史、中书令,南朝梁国偏安江陵时,南朝梁王欲与北魏大臣的父亲求聘,将梁王的安固公主嫁与郑译。 郑译自幼擅长诗书音乐,却不大喜习武略。虽一介书生,却也是知恩图报之人:饮水思源,想当年,大司马、卫国公独孤信死后,郑译惶惶若丧家之犬。亏得独孤伽罗求了她大姐夫宇文毓出面,请他四弟宇文邕收留了自己。虽说因为王轨等人的陷害挤兑,被除官闲居在家几年,然而在随国公夫妇的济助下,毕竟渡过了一时之困。 于是,郑译才有幸成为先帝幕府的记室。也因而被晋为当年的太子东宫宫伊,继而才能有扬眉吐气的今天。 没有当初,便不会有今日。 内史上大夫的郑译就任后,第一样事便是到随公府答谢恩人。 骤登显位的郑译,今儿显得格外风采飘逸——原本俊美洒落的身段五官,配上一身羽白的绮纱汉袍,脚登丝麻凉履,手持湘妃竹骨的泥金撒扇,春风得意,越发显得风姿翩翩,令人注目了。 他的背后,是七八个抬着果点佳酿的下人。 伽罗正在府中批阅儿女的功课,闻听内史上大夫郑译莅临府上,急忙携次子杨广出门来迎:“啊!恭喜郑大夫!贺喜归昌公!” 杨广也拱一揖:“侄儿阿摐给世叔道喜了!” 郑译一见伽罗的次子杨广,不觉赞道:“啊,嫂夫人,几天不见,阿摐侄儿越发龙额虎颐的富贵之相了,实有随公当年俊雅威仪之风啊!” 杨广是杨坚和伽罗的次子,比起他大哥杨勇来,不仅生得姿仪俊美,性情天姿也更敏慧过人。 伽罗闻听郑译夸赞杨广,满眼疼爱的上下打量了一眼儿子,却笑道:“郑大夫过奖了!郑大夫像他这般大年纪时,无论文章还是韬略,你侄儿可是望尘莫及!” 郑译看出来了,伽罗对她这个次子似乎更偏爱一些,笑道:“随公当年和阿摐侄子这般年纪时,比起令尊和随老国公,武略伐谋上也是不及的。这才出道几年,到了高祖武帝总戎东讨时,随公已为六军总管之一,如今也是大周国数一数二的卓著功臣了。” 郑译道:“大器晚成嘛!有嫂夫人的亲教亲诲,阿摐侄子将来定然会和当年的杨老伯父,和随公一样,成为靖国匡世之才!” 伽罗一面客气道:“郑大夫太过夸奖他了”,一面将郑译请进开了前后门的凉爽的中厅,命人一左一右,各拿了一把大青扇扇凉侍候,又命捞出井水里镇的西瓜、葡萄等,沏上杨坚带回的上好的待客茶晾着, 杨广亲自操刀切瓜。尔后小心地将切好的西瓜一块块整整齐齐摆好,双手捧着白铜果盘,恭恭敬敬送到郑译面前的几上。 郑译笑问,“眼下还在太学读书?” 伽罗笑吟吟地望着儿子,“忙时在府上帮帮我,平时去实习些六艺。我正思量,他大哥杨勇已随他们父亲实习军事一年多了。我打算把广儿也送到他们父兄身边去,一来使他们晨昏奉侍父亲,二来也可亲聆他们父亲的教导,实习些兵事武略之术。” 郑译笑道:“哦?嫂夫人如今竟还做这般的盘算么?依我看,只怕随公父子很快就要回京朝任职了,嫂夫人和随公终于就要结束多年离别的日子了。” 伽罗故作不解地笑问:“哦?却是如何?” 郑译道:“嫂夫人,高祖武帝骤然崩驾,陛下初践大位,忧虑朝中没有一帮子自己的亲腹分担军国万机,恐心力俱难久支。今天早朝退朝后,陛下和我议及朝廷诸务时,提及到欲请皇后之父随公还京就任大司马一职,也提到,想让皇后两个弟弟司卫帝宫之事。嫂夫人,你就准备着迎接随公和大侄子回京吧。” 杨广果然机灵,见郑译与母亲说到朝廷之事,一边起身说:“世叔,侄儿去灶房看看,为世叔贺喜的酒菜准备的怎么样了?” 伽罗见说,忙笑着吩咐:“阿摐,记着你世叔夏天喝酒最爱吃的仔鸡爆熘鲜蘑,韭花炒核桃仁两样的火候最难掌握,只让厨上备好料就行了,一会我亲自下厨,犒劳你世叔。蒸饭一定要用端午节宫里送来的香贡米。” 杨广一面答应着,一边微笑退下。 郑译见说,喜眉笑眼地说:“唉呀,嫂夫人竟还记得兄弟喜欢的几样菜?” 伽罗笑道:“那罗延就你们这几个少小之交,也是患难之交,如何记不得?你们几个都喜吃什么菜,喝什么酒,我都记着呢。其实,平时我也懒得下厨。今儿正好借着为你贺喜熟悉一下厨艺,等那罗延回来,手也不生了。” 郑译叹道:“唉!随公真好福气啊。如今,随公和嫂夫人已贵为皇后父母,又一向深为当今陛下亲爱信赖,随公一向武略过人,陛下欲把朝国兵马之事付随公掌领。嫂夫人从此可以跟着随公安享富贵了。多少年的善缘厚德,多少年的困厄忧患,也算有了果报。” 当郑译又言及杨坚回京朝之事时,不想,伽罗却忧虑重重地说:“郑大夫,这么多年来,那罗延连番遭人谄害,连五官眉眼都成了人家挤兑谄害的原由了。说心里话,伽罗不敢有富贵的奢望,只要能避祸全身,哪怕一家子长年分离,毕竟可多几分安然啊。” 郑译道:“今后,嫂夫人还有什么可担忧的?王轨之流不独谄害随公,也一直陷害陛下。如今陛下已经亲政,我看,王轨已成了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了。”提及王轨,郑译一时咬牙切齿。 伽罗一面为郑译续了温凉的茶,一面说:“郑大夫,我倒以为,其实,当年王轨等人屡屡陷害太子也罢,攻讦那罗延,排斥郑大夫也罢,甚至连高祖武帝的脸面都不肯顾及,一而再、再而三地奏禀太子的不堪大任,几番欲使陛下废掉太子,三番两次排斥太子的心膂股肱和身边左右,统不过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目的罢了。因而,即使陛下已经亲政,今后,很多事,恐怕也未必能平静啊。” 郑译见她话中有话,合了折扇,定定的望着伽罗:“嫂夫人,你的意思是,朝廷中,莫非,还会有滋生出什么动变是非么?” “郑大夫可知,当年齐王与卫王兄弟二人相互攻讦的真正原故么?” “嫂夫人,你是说,当年,他们两人都有欲图太弟之心?” 伽罗道:“王轨和齐王等人,当年在太学时,原就与你和那罗延等人不睦,而太子却对你们始终亲信。这牵连得他们对太子也嫌憎起来。及至后来,当丽华被聘为太子妃后,他们就越发担心,一旦太子嗣国之日,便是他们落势之时。太子若不堪当国,先帝诸子幼弱,越发不堪当国了。那么,废却太子,大位虚旷,谁又可当之?” 郑译点头沉吟道:“我明白了!王轨孝伯为何屡屡明里暗里,公开私下对太子紧追不舍了。齐王与他们几人一向敦睦,在诸王之中又有‘善于谋略,长于抚御,身先士卒,群属敬爱’之称,原来,他们欲使高祖废掉太子后,改立齐王为太弟。在废嗣之事上,齐王自己虽未出面,却撺掇王轨一帮人替他翦除对手!潜在的对手便是处处与齐王过不去的卫王,公开的对手,自然是已立为一国之储的皇太子了。” 伽罗托起青玉茶盅微微品了几口,一面若有所思的说:“今日之齐王,文韬武略,文治武功,确实样样过人。他和当年的武帝一样,实为大泽之潜龙。一旦遇有风云激荡,必然乘势而起。” 郑译骤然惊悟:“虽说陛下已经亲政,以齐王的谋略之才,加之资历之深,朋党之众,又为诸王之首,他若生夺重之心,只须振臂一呼,恐怕一夜之间,天下易主矣!” 伽罗道:“郑大夫,我担心的正是这个!齐王一向嫉恶陛下,更嫌忌那罗延和你。他若起势,不是国基颠覆,便是四海不宁。所以,对于他,说句心里话,我们虽惹不起,却也躲得起。如此,虽说陛下初践帝位,急需辅弼之材,从私心上说,那罗延若赶在此时回京,恐怕人方为刀俎,他或为鱼肉啊!” 郑译蓦地明白了:其实,齐王比之王轨之辈来,无论是于家于国,还是于公于私,威胁要大得多啊。 看来,必得尽快奏明陛下加强防范。他预感到,齐王若有夺重之心的话,极有可能会趁新朝未稳之际迅速下手…… 当宣帝再次和郑译商议欲即刻削除对朝廷威胁极大的王轨兵权时,不想,郑译的一番“齐王之患”,直令宣帝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郑大夫!你何不及早提醒于朕?齐王乃诸王之首,以他的雄才大略,又功高盖世,齐王之患远大于王轨之患!朕这会儿记起来了,在先帝的葬仪上,朕虽缞麻丧服,悲痛欲昏,却感觉到,朝廷中文武百官乃至王公诸臣,甚至连宇文孝伯和尉迟迥等人,诸事都是听他的主见,看他的眼色行事!” 郑译道:“陛下,臣当时也感到了这一点。只是因先帝驾崩,臣既悲痛先帝,又忧挂陛下,所以,当时还没有警觉。” 宣帝冷笑道:“怪不得!当年王轨之流一而再、再而三地撺掇先帝废除朕的太子之位!怪不得他们一帮人对朕一直都紧逼不舍。朕原以为是先帝别的后妃嫔姬们有意夺宠。原来,他们这般逼朕,竟是要为他们的党首齐王谋立太弟嗣位!” 郑译望着陛下一张年轻稚的脸说:“陛下,齐王的左右,除了有王轨、宇文神举等文武诸臣,先帝崩驾,宗室诸王中,也唯他为长为尊了。陛下若不先诛除齐王,反倒先下诏诛杀他的死党王轨,必然打草惊蛇,从而引发齐王一党的惊觉,那时,他为了自保,一旦联合兄弟诸王和他的心膂党羽,以陛下初践大位便滥杀功臣为由,迅速发起兵变谋叛,陛下,只恐一夜之间,社稷易主,大势去矣!” 宣帝“嚯”站起身来,咬牙切齿道:“擒贼先擒王!只有先除掉齐王,诸王和王轨之流自然群龙无首!事不宜迟,郑大夫,你即刻给朕拟一道诏书,命尉迟运、于翼、长孙览等率兵,围死齐王府,即刻捉拿朝廷谋逆罪魁宇文宪归案!” “啊!陛下,万万不可!”郑译急忙阻止。 “嗯?却是为何?”宣帝不解地望着郑译。 “陛下!眼下臣等尚未掌握齐王谋逆的确切证据,若动用宗师禁卫捉拿于他,一是师出无名,恐难服众人之心;二是陛下若公然下诏捉拿齐王,万一走露风声,他先发兵,只怕齐王毫发未损,陛下倒先遭其毒手!陛下,当年孝闵皇帝欲诛除奸相,便是因事不机密反遭罹难的。所以,此事必得有一个万全之策方可为之!否则,一旦失手,便致朝廷社稷江山家国大祸于一旦啊!”郑译道。 “依你之言,朕当如何?” “陛下,以臣之见,第一步,可先削除齐王及诸子、诸婿手中兵权。如此,不仅能遏制其势力,翦除其羽翼,又可防其骤变。然后,再对其左右亲近属僚减削职权。齐王乃性情浮躁之人,即使手无兵权,无力起事,也会因心情不满而有怨言泄露。此时,可在他及其亲近左右布设密探,察看他与谁往来异常,发有什么怨怼,待证据在手,再捉拿于他不迟,那时,叫天下人也口服心服!” 宣帝命郑译拟诏:即刻命司武大夫长孙览率兵收夺齐王宇文宪兵权,并削除齐王诸子实权,分别委以虚闲之职。 诏书发出之后,宣帝即刻派出众人潜伏并探听齐王被削除兵权后的怨言反状。 没想到,此后数日里,几拨人的几番撩拨,竟未获到齐王的怨言或别的什么证据。 宣帝开始寝食不安了。 乍登大位,帝座未稳,如今已削除齐王实权,只恐别的叔父诸王因此而心生设防,一旦暗中勾结,一夜之间,江山易主矣…… 这几天,宣帝正为齐王蜇伏不动,一时又抓不住他谋逆的证据而感到焦虑之时,宇文孝伯进殿禀报:豫州一带大旱之后继而大涝,瘟疫横行,请陛下下诏赈恤。 宣帝准诏后,见孝伯转身离开时,又从后面叫住了:“郡公,先帝驭驾宾天,蒙郡公多方辅佐于朕,社稷朝廷方得内外平安。时下,朕今尚有一桩忧患,每每念及,寝食难安,不知郡公可愿为朕谋划?” 宇文孝伯道:“陛下,臣既受先帝之托,又有公职在身,为朝廷陛下分忧解难,臣责无旁贷!” 宣帝道:“郡公,当年宇文护擅权之时,齐王便与奸相狼狈勾结,谄害良臣。先帝亲政后,齐王阴奉阳违,朕的皇祖母叱奴太后丧制期间,他表面痛哭流涕,回到自家府上却饮酒食肉无异平日!近日,朕闻听,他对朕多有不敬之词,而且还欲串通他人谋朕性命。朕一人身生倒也无惧,只恐奸人一旦得乘,朝廷社稷必生动荡。公若能为朕解除此患,朕即诏郡公取代齐王爵位。” 孝伯闻言大惊失色:陛下亲政未足一月,便要诛杀自家叔父、国之功臣,还把自己当成势利之辈,竟要利用自己去替他谋取齐王的性命! 孝伯伏地顿首叩求:“陛下,先帝有遗诏,不得滥诛骨肉。齐王既为陛下叔父,又系功高德茂的社稷重臣。陛下若无故除之,臣又顺旨曲从,为臣则是不忠不义之臣,也陷陛下为不孝不仁之君,恳请陛下恕臣不敢领命!” 宣帝见说,顿时懊恼起来。明知他与齐王原为一党,却如此贸然地将如此机密告知于他。怕的是,他不肯替自己谋取倒也罢了,一旦事有泄漏,必致大祸骤生! 宣帝沉吟了一番,末了才怏怏不乐地说:“郡公不要多心。其实,朕也不过只是一时忧患而已。但愿齐王之心一如郡公,也像郡公一样对朝廷社稷忠心不二。郡公,今日你我君臣所议之事,郡公万不可外泄,致骨肉相残,有负先帝。” 宇文孝伯满面是汗的伏地叩禀:“陛下放心!臣有多大胆子?岂敢以虚妄之词离间陛下骨肉?” 宣帝见说,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待宇文孝伯退去之后,宣帝越思量,越觉得自己今天实在有失冒昧!万一事有泄露,必将酿成社稷动荡,内乱骤起。 他犹如困兽一般在殿内左右徘徊,苦苦盘算诛齐王之计。 这时,正好于智和郑译一起上殿奏事。因见宣帝满腹心事,烦躁不安的样子,二人忙问陛下有何烦恼? 宣帝将事情告知了二人后,郑译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了:“陛下,臣料到,宇文孝伯一定会泄露此事!” 宣帝阴着脸说:“朕也正在忧虑此事。看来事不宜迟了。只是,至今尚未拿到齐王谋逆的罪证,如何是好?” 于智禀道:“陛下,此事有何为难的?臣能为陛下谋之。” “哦?不知于将军有何万全之策?” “陛下!先帝崩驾,陛下乍践大位,根基未稳,对大位阴怀觊觎者,行止必有异常!臣请陛下恩准臣及臣的属下日夜守候监视于齐王府周围,一旦发现有什么异常之人出入王府,即使抓不住谋反的实据,只要疑有谋反之兆,陛下一样可以下诏捉拿,何患除奸无名?” 当年,宣帝尚为太子之时,因吐谷浑一战无功而返,被先皇武帝杖责,连累郑译等人被削除官职,从此开始重视兵法武略,从那时起,他便开始招揽了一帮子自己的心腹武将。其中,姑父之弟于智,胞妹奶娘之子、少林武僧释慧忍等人,俱是武艺高强且精通兵略之将。在后来的太子率部讨伐吐谷浑和突厥之战中,几番建下奇功。 宣帝亲政以来,朝廷诸多机密,于智和郑译多有参与。 一直沉思着的郑译也认为此计可以一试。 于智接诏后,依计派人日夜监视在齐王府外。 不出两天,果然有所收获:已被收夺兵权的齐王府上,大将军王兴,开府将军独孤熊等几位齐王当年属僚武将,竟频繁出入! 于智据此断定:齐王正在暗中联络武将,此举背后必有异谋! 他将此情奏禀宣帝,宣帝召郑译等人上殿密议。 郑译道:“齐王乃大泽之龙,虽一时蜇伏不动,一遇风雷激荡,必当乘风而起。然而,他对大周毕竟有着旷世奇勋,加上他背后又有宇文神举、王轨、宇文孝伯和陛下的叔父诸王支持,若要动他,不发则已,一发必中才不致酿成诸王和齐王党羽因惊而生变,使朝廷骤生动乱……” 王端和刘昉二人和郑译一样,俱是太子当年吐谷浑之战后同被除官者。众人对齐王和王轨一党俱是憎恨已久。如今,听说陛下要诛除宿敌,无不欢心拥赞。 刘昉道:“陛下!齐王武艺高强,战场之上,一人入阵,横扫千军,如入无人之境!若欲除此人,可效先帝当年诛杀奸相之计,先以计谋诱其入宫,多用武艺高强的卫士,各藏短剑,埋伏于内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可保万无一失。” 王端道:“诛杀逆党齐王之后,陛下可一面诏告天下,一面同时下令捕拿齐王的同党王兴、独孤熊等。只要除去齐王,不仅可震慑宗室诸王中怀有异图者,就连王轨等人,因群龙失首,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宣帝决定依郑译之计:为使齐王不致生疑,先诏小冢宰宇文孝伯进殿,命他前往齐王府来回通达圣旨:“郡公,朕这几日躬身反省,以为郡公前番之言深有道理。朕今欲变动朝廷要职,朕以为,三公要位应属亲贤,朕欲授五叔齐王为太师,九叔陈王为太傅,十一叔越王为太保,不知五叔以为如何?请郡公代朕问候并代为传询。” 前番,宇文孝伯见陛下刚刚继位便要诛杀齐王,心内又惊惧又寒心,几天来日夜忧惧,惶遽不安。齐王一向与他们几人友好,宣帝既如此记恨旧事,便决不会只记恨齐王一人。齐王一旦被除,接下来该轮到王轨和他们这些人了。 今天午朝之后,见宣帝将自己召来,言语诚恳,神情真挚,想他似有省悟?见他又提出欲拜诸位叔王为三公要职,心下不觉感到几分安慰,于是欣然答应前往齐王府代为传询。 其实,此时的齐王,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心雄千古的齐王了。早在几年前,在六弟卫王被他一母同胞的皇帝四哥诛斩之后,又一并诏命将六弟满门老少尽皆诛斩的那一天起,齐王便已惊得魂飞魄散了。 从那时起,齐王便骤然觉得:自己与卫王的生死之争,表面是除掉了自己一个劲敌,说不定,却是丢了一张盾牌、折了一只臂膀哪! 从此,他便逐渐悟透了运命定数,懂得了以韬晦和忠勇而自保——在先帝四哥那双鹰一般犀利深邃的眸光下,他深感自己威名日重,继续伴侍天子左右,恐怕终会有不测发生!故而,每每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常常思虑全身退隐之计。 后来,当武帝亲征北藩之时,他便以身患疾病为由而呈表辞官。 不想,先帝四哥登时便沉下了脸:“同胞骨肉尚且如此顾及自身,他人外姓,谁又情愿为朕和社稷效命?” 齐王闻言骤感惊恐:他越来越捉摸不透皇帝四哥了!于是,也只得强打精神,率军北上。 早已心生退隐的齐王,在先皇武帝驾崩的那一天,就已经抱定了迟早辞呈的主意。因见宣帝继位不久,怕骤递辞呈反而会引起他的反感。所以,后来宣帝诏敕削除自己和诸子的军国实权时,他不仅没有感到不满,反倒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轻松。 他满心以为,如此一来,自己阖府老少从此再不用再担惊受怕,也可以放心踏实的安身养命了。 他发觉,他的对手杨坚,才是真正的智者! 自从被除官职闲居在家,他每天或是栽栽花,或是下下棋。或是孝奉老母,或是含饴弄孙,日子倒也过得怡然自得。 因见好友宇文孝伯来到王府,齐王实在感到欣喜望外——自宣帝继位之后,为着避嫌之故,有意疏远了往来。然而,虽多日未见,彼此心下却是常惦着对方的。 齐王一面命人上茶上点,一面互道安好后,彼此感叹了一番沧海桑田,宇文孝伯便代陛下传诏询问:“陛下今欲晋齐王和九叔,十一叔三人为太师、太傅、太保三公要职,叔父以为如何?” 齐王急忙推辞不迭,诚心实意地请孝伯代为回禀:“臣才轻位重,早惧满盈。三师重任非所敢当。再之,若三公之位专用臣之兄弟和皇室诸王,恐引发物议,臣恳请陛下三思。” 如此,几番推让,宇文孝伯和齐王二人俱不知是计,竟是几番的往返传达。最后,宣帝再次命孝伯传诏:是晚召诸王入殿,共同议定三公等职的晋命。 傍晚,齐王奉诏来到帝宫前,命车辂属将等在掖门,自己徒步入宫。 当来到御殿之外时,放眼望去,却见周围冷冷清清的,不见有禁卫守护,也不见有别的兄弟诸王的身影时,齐王心下虽有些疑惑。然而人既已进宫,也只能坦然前行了。 当他踏上高高的玉阶,见殿内隐隐约约似有人时,便跨入敞开的大殿之门,步入殿内。忽然,只听背后“砉然”一声,转脸去望,只见殿门早已被人严严阖上! 正惊骇之时,“唿啦”一声,殿内埋伏着的众多武士早已一齐拥上来。 齐王原本膂力武艺过人,见众武士突然扑来,一边仿如野兽般“啊啊”狂叫,一边以手中玉笏疯狂地左击右砍、奋力搏斗, 众多武士各披犀甲,手持短剑,却被身上仅着一件薄纱羽袍,手持一把玉笏的齐王手下纷纷前后相仆,一连被撂倒数人。 如此,无数回合下来,相峙之时,众人抬眼去看,武士中或是鼻破嘴烂,或是头额流血。而齐王却是全身上下从皮肉到衣服,统被众武士的短剑划得血迹斑斑,竟无一处完好!再看他手中的玉笏,早已被众武士的乱剑劈得只剩下掌中短短的一截,两手臂皮肉尽脱,血里浸着白森森的骨头,却仍旧握着半截玉笏,怒目圆睁,喘声吁吁,全身鲜血汩汩,仿如一只困入陷阱的野兽般,令人不敢近前! 当众武士再一次发起袭击时,只听一声惨叫,一个武士手中短剑竟被齐王夺去,颈部也早被齐王顺手一刀割断喉管、匍地而亡了! 乘众武士惊恐后退之际,齐王突然跳出众围,将手中利剑奋力一把将一面厚厚的帘帷斩断,藏在帘后的宣帝猝不及防之中,便被齐王一把揽住! 齐王将短剑抵在宣帝喉间,一面喘息,一面喝问:“本王何罪?为何拿我?” 宣帝哪里料到会有这一着?直惊得全身发抖,斜眼望着抵着自己脖子、滴着鲜血的短剑,望着满是剑伤血口和白骨森森的齐王的胳膊,哆哆嗦嗦的说,“你,你,欲问问何罪,请请,请于将将军告诉你你。” 于智扶着手中短剑,气喘吁吁地道:“你你!大胆!放下陛下!你被削除职权后,对朝廷陛下心怀不满,近日,又有朝廷武将频频出入齐王府,与你共图犯乱,欲举兵谋逆,篡取大位……” 齐王怒喝一声:“属好往来,乃人之常情!尔等鼠辈小人,竟敢如此捕风捉影,陷害本王?” 于智冷笑道:“我一向以为齐王还是个明白之人,以齐王往日之作为,再看今日之形势,齐王,莫非,还须本将多言挑明吗?你你,你赶快放开陛下,否则,必定将你千刀万剐,再千刀万剐你满门老少!” 齐王哈哈大笑一串,一面全身发抖,一面格格吱吱地咬着牙吼道:“昏君!本王欲反的话,何至等到今日?先帝葬仪之上,何不一刀结果了你狗命? “上天!这就是我宇文宪为大周社稷拚杀几十年得到的结果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昏君哪昏君,看你这副熊样!本王不会杀你的,本王不是惧怕你灭我满门而不敢杀你,本王为着大周江山,为着社稷免遭动荡,会留你一条狗命的!” 言罢,一把将宣帝狠狠推出,以阴鸷吓人的目光逼退众人后,一面跪地,一面泪流道:“母亲!恕儿不能奉孝膝下了!” 忽地,将短剑高高举起,高喊“大哥二哥三哥四哥,护兄六弟,老五——来啦!” 喊罢,将短剑狠狠扎入自己胸口…… 鲜血迸溅,满室血腥! 宣帝何曾见过这等阵势? 他怔怔地望着山一般訇然摔倒在地、双目圆睁、血人一样的齐王尸首,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齐王既死,齐王的五个儿子和诸多孙儿也被诏令尽皆诛除。 安邑公王兴、独孤熊等三位大将军,因近期频繁出入齐王府,以合谋图逆之罪而除死。 于智为诛除齐王建下大功,朝廷诏布:晋于智为上柱国,晋爵齐郡公。 *阿摐,杨广的小名。 第二十九章 紫气萦门 伽罗在自家府中忽然闻知齐王已被陛下除死的消息时,不觉怔住了! 继而,又闻听齐王府中,除了齐太妃并姬妾女眷之外,齐王府满门男丁子孙尽被除死的消息时,伽罗突然感到心内一阵刺疼,不觉泪如雨下…… 后来又闻知:齐王幕府中,诸多文武官吏惊闻齐王被陛下除死的音讯后,一时四下逃散,竞相奔命。只有一位名叫李纲的属将,得知齐王被除死的消息,一路悲号着把齐王的尸首载出帝宫,一路扶棺痛哭,末了,又缞麻丧服,亲自堆土而葬,长哭叩拜不已……宣帝闻知,当即诏武卫将李纲一并捕杀。 接着,又听说齐太妃见王府骤降大祸,满门子孙俱被当面杀死的情景时,年迈之人,怎禁如此惨祸恶变?当即鼻口窜血,惨号一声,登时气绝…… 夜深人静,繁星满天。 偌大的随国府,远处错落叠嶂的皇宫诸院,还有整个繁华帝京,此时竟如死一般,万籁俱寂。 向晚的凉风中,素衣简饰的独孤伽罗一人静静地禅坐于庭院的天井。 她的面前,一个矮几,几上几碟果点,一个香炉。炉中燃着三柱香烟,烟缕萦萦,飘向暗夜。 天空中,一颗星划过夜空,殒落于不可知的远方。 又一个雄韬伟略的英雄去了。 不死不生, 不毁不兴。 当年,少林寺大禅师所译玉铤上的四句偈语,突然浮出水面。 其实,万事万物,又何尝不是不死不生,不毁不兴的? 因清知齐王府的家资财产已被尽皆抄没,伽罗悄悄命人将一百白金送到齐王府的几位女眷手中,以资葬仪…… 伽罗久久地趺坐于自家佛堂,默诵无量寿经,超度亡灵…… 一行清泪跌落于她的腮畔…… 齐王被满门诛斩之后,太子妃杨丽华被正式册封为大周皇后。 做为朝廷命妇和皇家姻戚,独孤伽罗亲眼目睹了皇后的隆重册封加冕仪式,目睹自家女儿杨丽华冕旒珠翠、衮袍朝靴,与大周皇帝陛下宇文赟携手并肩,接受中外使臣、文武百官、命妇世子朝贺觐拜。 庄重雄浑的洪钟大吕之后,丝竹齐发,颂歌飞扬,伽罗耳沐音乐,眼望雍容无比、华贵无比的女儿,竟喜极而泣。 皇后加冕册封大礼之后,郑译第一个来到随公府祝贺,并对伽罗透露,陛下这两天就要诏敕随公归京晋拜大司马之职。 伽罗沉默了。 二十年来,她亲睹目历了王权朝代的频频更代,生死荣辱的颠宕沉浮,虽说依旧渴望夫君能于家于国有一番大作为,名垂青史,却不敢忘却父亲对自己的那番“动变之际,急于择栖,虽有可能骤得大富贵,但也极易遭灭门之祸”的教诲。 她思忖,眼下,虽说宣帝已经入践大位,也除去了一向与夫君为敌的宇文宪。然而,朝廷中有陛下叔父诸王六七人,宗室诸公十数人,还有附马世家的尉迟迥叔侄十数人,甚至还有受先帝遗托辅佐太子的齐王的至交宇文孝伯,郯国公、上大夫王轨,宇文神举等。未来局势究竟如何,仍需再等待一些时日。若杨坚此时回朝,以皇后之父,骤然跃居于总管朝廷兵马的大司马之职,赫然高居朝廷权力之争的中心,接下来的事,是吉是凶,就难以预料了…… 伽罗也清知,宣帝是有意先令郑译传话于自己的。因而,也须有话回禀。她斟酌了一番语言,仍请郑译将自己的意思传禀陛下:陛下以新承大宝,万机之繁,仍如此牵念臣妾夫妇,臣妾夫妇深感陛下隆恩天高地厚。然而臣妾以为,陛下亲政未久,外戚后父此时骤然升迁,势必牵累陛下遭人非议。臣妾夫妇恳请陛下先行安抚和晋迁诸王并诸公臣僚,如长孙览、王谊、于翼等忠节义臣,为了社稷人心,请暂缓晋擢外戚…… 郑译将独孤伽罗的意思转述给陛下后,陛下点头赞叹,甚是敬重随国夫人的深明大义,并命内史拟诏:晋薛国公长孙览为上柱国,总兵辅政,拜赵王宇文招为太师,陈王宇文纯为太傅,代王宇文达,滕王宇文逌,卢国公尉迟运并为上柱国。进封平阳郡公王谊为扬国公…… 初践大位的宣帝在左右朝臣的辅助下,倒也勤政从谏,日日早朝。在大周境内广施仁政,安抚流民,扶助鳏寡,救济灾疫,荐用贤才,决断冤狱等等。 一时间,无论朝廷帝京还是地方州郡,倒也海宴河清,百官黎民诚心拥赞。 尽管随国公尚未归京,比起以往,随公府到底还是骤然热闹起来——每天,府门一开便已是车马盈门。就连以往与府上往来不多的,此时也开始频频拜访走动。客人中,除了名士商贾、诸王百官,也有常年客居帝京长安的南北使臣和商旅。还有当年武帝断灭佛道二教后奔逃隐藏到南朝陈国或是山林民间的释迦弟子,请求一向佛尊敬僧的随公夫妇转呈陛下,请求恢复释迦道场,并请转呈恢复释老对朝廷百姓诸多益处的奏章。 每天的迎来送往,令精力过人的伽罗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忙禄。亏得杨广和族中子弟都来替她分担一些,府上诸事倒也井然有序,忙而不乱。 转眼已是秋凉季节了。 夜晚,当伽罗送走最后一拨客人,独自来在内室小厅,长长地舒一口气,一面品茶,一面望着檐下橙红色宫型纱笼,耳畔传来草虫悦耳的低吟,晚秋夜风飘来满室四季桂、蔷薇和秋兰的芳馨,想到即将到来的夫妻晨昏相伴的日子,眼睛一时也湿润起来:为了这一天,她等的太久了。 也许,眼前的浮华和辉煌还会像以往一样,还会如父亲独孤信曾任朝廷大司马,大姐被册为大周国皇后,公爹杨忠曾官拜朝廷大司空一样稍逊即逝。然而,她仍旧还是感到一种暖融融的惬意和满足,一种实实在在的安全感…… 她为之拚争半生,守候半生的命运之树,在历尽了岁月的霜打日晒和风摧雷击之后,终于就要等到它开花结果的一天了…… 冕旒衮服的大周国宣帝陛下望着下面乌鸦鸦一片三叩九拜的文武百官,庄严肃穆的《皇夏》扬起,钟磬鼓钹,混声歌颂,毫无表情地享受着至高无上的尊崇。 一如郑译所说,从古到今,年轻的皇帝太多了。而未满二十岁便继承皇帝大位,继位之日便掌管朝廷军国万机并生杀予夺大权,不受任何人指手划脚者,却是史上少有。 似乎是一夜醒来,他便从过去那种处处受制于人的处境,骤然一跃为至尊的天子,常常让他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年轻的大周宣帝雄心,开始于这山呼万岁中,在文武百官毕恭毕敬中,滋生出一种从过有过的豪情壮志和济世救民的使命感来。 回想从他被册为太子的第一天开始,便开始遭受因嗣储之争而带给他的迫害。从此,以齐王王轨为首的一帮子大臣,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以他“不堪大任”、“德才中平”、“不荷家国”等等贬损之词,屡屡奏禀先帝,必欲废掉自己的太子才心甘。 多少年来,他始终都是在危机中,在沮丧和不安中一天天熬过来的。他清楚:从古到今,一旦被立为太子,被扶为皇帝,或被册为皇后,便注定永远不可能有退却之路可走了——有史以来,等待所有废太子,废皇帝,废皇后的命运,不是被人被人秘密处死,便是被人公然杀掉。从来还没有听说过有任何一个能逃得性命或得善终的。 所以,他不得不强迫自己一天天地支撑着。他咬牙发誓:如果他能够活到入践大位的那一天,他一定要向天下人证明,他宇文赟并非王轨等一干人攻讦自己的“难当社稷,不克负荷”。 继位以来,他便开始雄心勃勃的演武练兵,巡阅三军,决计效法先帝,御驾亲征,南灭陈国,北平突厥,完成先帝未竟的大业,实现天下一统的帝王雄图! 正在这时,突然有急报传来:幽州卢昌期率数万人马举兵作乱。眼下已经攻据范阳,一路杀人抢掠,并向南进发。 宣帝骤闻急报,一时未免有些紧张。他担心的是,有人会借机乘势而起,里应外合,动乱大周国基。 朝堂之上,诸公纷纷提出平敌之策。宇文孝伯奏请,遣东平公、司武上大夫宇文神举帅众讨平。 宣帝虽清知宇文神举乃王轨齐王一党,本心不想派他平敌,环顾左右,又担心自己的几个亲信诸将未必有百战百胜的把握。自己初践大位,第一次举兵必得师出大捷,不仅可彰显自己的英威,稳定社稷,于是诏准了宇文孝伯的奏请。心下却思量:宇文神举此番出师大捷倒也罢了,否则,他便以宇文孝伯举荐有误一并除之! 不想,前方很快便有捷报传来:数万叛兵已被平灭,叛军首领卢昌期也被活捉并正押往京师。 宣帝见叛乱平息,暗自舒了一口气。 事过之后,左思右想,突然觉得滋味有些不正:此番平定叛乱之人,竟是极力攻讦过自己的一党,用他,犹如用王轨一样。 当年吐谷浑一战无功而返之耻,他终生难忘!他因此断定,这些人根本靠不住! 莫非,大周国中,除了他们几人,竟无别的领兵之将,别无知兵之人,别无胜敌之计了么? 下一步朝廷要举国发兵,自己要御驾亲征,南扫陈国,北平突厥,超迈前人,最终实现一统天下的帝王雄图。如此,岂可用他们这帮多年的夙敌来掌管和调度大周六军兵马? 朝廷诏布长子杨勇被晋封为博平侯、次子杨广被晋封为雁门郡公的诏书发到随国府时,伽罗招待传诏的使臣喝茶的同时,又得知晋拜随公杨坚为上柱国、大司马的诏书,已经八百里加急发往南兖州的消息时,伽罗真是又惊喜、又惶乱。 这些年来,她倾其全心辅佐夫君,化解嫌隙,上结两代国主及后妃,下交百官和内眷,或联姻于三公,或接济于寒士。逢人烧香,处处结缘。而夫君在外戍守四方,十几年间可算得忠心奉公,功业卓著,守藏谦和,谨慎韬晦,即使如此小心,人家还不时奏他“反相”,“不臣”,性命几番险遭谄害…… 伽罗盘算,正值秋高气爽的日子,夫君此时赶路,风细天晴,不足二十来天便可抵达京城。算着他赶到家的日子,正好也是自己的三十五岁生日,借自己的生日,顺势聚一聚旧日亲朋,也不显得张扬显摆了…… 她当下便命家人着手准备各样待客东西,免得临时手忙脚乱。 随国府内上下人等一时各自忙碌起来,或洒扫庭除,或采买酒菜,伽罗则亲自招呼女仆更换帘帷椅垫被褥等。 此时,郑译、刘昉、高颎、来和等人,每天都会抽时间到府上来看看,或是帮着筹措接送迎往的歌舞新曲,或是列拟需要延请的亲好客人。 闻听皇后之父、大司马、随国公杨坚被朝廷诏敕正在归京途中的消息后,府上越发热闹了。有前来馈赠佳酿菜肴,说是为随公接风用的,有奉上奇鸟异花说是凑个趣儿的。只要不是贵重之物,无私贿之嫌,伽罗倒也爽快地承领了诸位的美意。 满座高朋相继散尽之后,随国府一下子显得寂静下来。 抬眼见正深情痴痴地望着自己的夫君,伽罗竟嫌得有些羞涩了…… 风儿不时拂动着窗帷,送来庭院中金桂和秋菊或是浓郁或是清淡的芳馨,送来一片秋虫的低吟和栖鸟的呢哝。 自嫁到杨家至今,这已不知是第几次的别后聚合了。 就着温暖的灯光,伽罗轻手轻脚地为夫君换上浴袍,亲手替夫君抖开发髻,缓缓地,温柔地,一下一下地为他梳理和揉洗着。她抚着杨坚的鬓角和额头凝注久久,一年多未见,夫君的发间又添了一些白发,饱满光洁的额头眼角,又多了些皱纹。 伽罗鼻子一酸。想他成年累月一人在外,饥一顿、饱一顿,而当年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郎,转眼已经是双鬓花白的不惑之年,心下一痛,眼中不觉滚下泪来。 杨坚一手握着伽罗的手,一手用绢子为她拭泪,“伽罗不要伤心了,虽说咱们夫妻风风雨雨几十年,到底有惊无险。你看,从前朝大魏到今日大周,从东面齐国到南面梁陈,哪一轮的兴替,哪一次的废立,不是牵连了成百上千的人?哪一场的举国伐兵,有多少公侯将相马革裹尸?更遑论那千千万万的士兵百姓了。像你我夫妻,虽说常年分离,毕竟衣食无忧,子女安逸。二十年间,虽说朝代动变,帝祚几移,几番险厄,你我夫妻不仅毫毛无损,反倒越发历练了心智……” 伽罗松了一口气,是啊,环顾周围,多少王公后妃因江山社稷的兴代送命;多少文武百官因王权帝祚的易人而满门灭绝…… 他们夫妻儿女全都好好的活着,而且,还等到了扬眉吐气的这一天。 ……伽罗贪婪地嗅着夫君熟悉的气息,抚摸着他依旧结实的胸膛和臂膀。这是常年演武练兵、毫不松怠放纵之人特有的结实健壮的身板。 伽罗吻着夫君的肌肤,品咂着长久的离别和思恋后,梦境般的今夜。杨坚蓦地两臂紧紧箍住伽罗,报之以热烈得几乎要令伽罗窒息的热吻…… 灵与肉的交融纠扯,幸福到极致的爱意之后,仍旧还有着无穷无尽的渴念和依恋…… 伽罗蛇一般缠着依旧健壮的夫君,啮咬着他的臂和唇,身与心,灵与肉俱皆沉醉沉溺于实实在在却又如梦似幻的欢愉之中…… 杨坚拥着伽罗,似睡非睡。虽说季节已至立秋,天气依旧有些燥热。娶回伽罗后,杨坚便发觉伽罗的身子竟有一种奇妙之处:越是天热,她的身上越是凉润如玉,拥之使人暑意顿消。而到了冬天寒凉时,她肌肤反倒变得温软似绵——常年累月的军旅生涯,杨坚便是带着对爱妻伽罗刻骨铭心的爱欲和思念中一天天度过的。也正是这种激情和相思,使他在远离家园的二十年里,不管爱妻娇儿离自己多么遥远,也不管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妖媚诱惑,他竟从未有过哪怕一次的对伽罗的背叛。 坚冷如铁的军旅生涯,刀剑如林的征战杀伐渐行渐远…… 此时的杨坚,怀中紧拥着美妙可爱的娇妻,静静享受着久违后的渴望与满足,而伽罗不尽的温柔和爱抚的回报,如水似梦一般,浸润抚慰着他的整个身心…… 伽罗沉醉在杨坚的怀里低声悄语:“那罗延,等咱们的丽华再为陛下生下个皇子,立为嫡嗣,此生,我再无可挂牵的事了。” 杨坚抚着伽罗的头发:“伽罗,凡事不可太满啊。你想过没有,眼下朝中,上有宇文氏两代几十位王公在那里盯着,下有三世元老、附马世家的尉迟迥父子数十人,于谨于翼父子两代数十人,长孙览父子叔侄两代数人,李穆父子叔侄十数人,他们和皇室俱有各种姻亲联结。如今,咱们丽华贵为大周一国之母的皇后,我又骤然被陛下晋为掌管着大周兵马的大司马。我料定,时日不久,只怕就会有人因嫌嫉而生谄言了……” 伽罗心下一惊,却道:“齐王已死,宇文孝伯和王轨也是自身难保,即使苟延一时,也掀不起什么大浪了。于翼、长孙览、李穆、韦孝宽、尉迟迥、王谊这几位朝中重臣,往日和咱们也算睦好,且多与咱们家有姻亲往来。这倒次要,主要的是,当今陛下和咱们家丽华情深义厚,是咱们两眼瞅着双手扶着长大的孩子。总不成他还会听信外人的离间,反倒疏忌咱们吧?” 杨坚道:“伽罗,当今陛下若是位有主见的国主,即使没有外人的离间,只要丽华有了嫡子,他也会像先皇武帝一样,有意疏远和设防于我。他若是个没有主见的国君,即令丽华没有嫡子,即使齐王和王轨都死了,还有别的诸王三公,他终究也会有听信他人离间,疑防于我的一天。而且,陛下初践大位,此时无论骤然晋迁重用谁,谁都会即刻会成为众矢之的。” 伽罗无言了。 夫君已远非当年太学同窗的那个少年的那罗延了。 韬晦让人学会闭上嘴巴,用眼睛去观察世相百态,用心神去辨明万物。积年累月的隐忍,能使一个才智中平的人变成一流的哲人。先皇武帝宇文邕整整十三年的藏韬晦略,最终将成就他为一代雄才大略的国主。 二十年的面壁坐禅,使得杨坚越发睿智超人了。 伽罗重新感觉前路迷茫,她突然有了冷的感觉。她紧紧地箍住杨坚的脖子,偎在他宽厚温暖的怀中:“夫君……” 杨坚双臂用力拥紧伽罗,热吻着她饱满的额头:“伽罗……其实,凡尘世间,荣华也罢,权贵也好,在我心里,比起我的伽罗来,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 第三十章 眦睚必报 杨坚骤跃显贵之后,无论是上朝下朝,禀事奏章,还是参与廷议诸事的进退决断,一如既往的言语含蓄,为人谦和。 入朝不久,杨坚便察觉到:自己这个女婿,显然已不再是以往那个温弱率真的太子了。 或许是因他历练未久便亲揽朝国的原故,比起他的祖父宇文泰,父亲宇文邕,伯父宇文毓、宇文觉来,宇文家族沉练的一面,在少年得志的他身上所现甚少。相反,性情的躁怒多变,理政的朝令夕改,给人的感觉,有时简直在是视朝国大计如儿戏一般。 杨坚开始为他搦一把汗了:躁怒多变的性情,自古便是帝王之大忌。一般常人,性情躁怒,反复无常,所危及者不过一人一家罢了;而一国之君的躁怒易变,所祸及的便是江山社稷,是亿兆万姓了。 果如杨坚预料:自己归京不久,因尉迟迥、越王、赵王等人的妒谄,宣帝便开始对杨坚有了嫌疑设防:诏布削去杨坚总理朝国军权的大司马之职,晋为并没有什么实权的四大辅官之末。 直到陛下册定他和朱满月所生的七岁皇长子宇文阐为太子时,杨坚才明白事情的原委:原来,这个宣帝是顾忌自己阻止他立庶为嗣! 伽罗见刚刚二十岁的宣帝便匆匆册立嗣子,着实感到意外,不觉心生烦恼:“这个昏君,真是得鱼忘筌!竟连立嗣以嫡不以长的礼法都不管不顾了!” 杨坚劝慰道:“伽罗,你就没想过,那个朱满月一向并不得宠,陛下为何反倒匆匆立她的儿子为嗣?” 伽罗惊愕地望着杨坚:“莫非,朝中有人有意与咱们过不去,有意这般撺掇的么?” 杨坚神情深沉地说:“这是其一。再有,恐怕,易怒多变的陛下,对我也已有了设防之心!” 伽罗大惊:“啊?” 杨坚不无担忧地说:“我想,朝中皇戚尉迟迥和宗室赵王等人,正是想趁着皇后眼下尚未诞下嫡子,才撺掇陛下抢先立长为嗣的。不过,即使宣帝今天立长为嗣,凭他多疑善变的性情,哪天有了新宠,说不定还会被他废掉。伽罗,眼下形势,其实,无论谁被立为太子,都难保会有不测啊。” 伽罗虽明白夫君所言有理,心内到底还是替女儿感到忧虑:自从朱满月生下皇长子后,接着,宣帝的后宫姬嫔又连降二子:王姬生下一子名叫宇文衎,皇甫姬生下一子名叫宇文术。唯独丽华,入宫几年了,又位居正宫,至今膝下却仍旧只有一女! 莫非,女儿入宫之后并没有怎么得陛下宠爱?为何转眼好几年过去了,丽华仍旧只有娥英一女? 天生丽质的女儿出身高贵、满腹才学,为何竟不如那些姬妾出身的女人得宣帝宠幸? 女儿一向是没有什么心机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常常是虽为男人敬重,却难讨男人欢心。 伽罗开始为女儿担忧了…… 宣帝继位以来,因先皇武帝留下的根基牢固,倒也社稷稳定,诸事平顺。这段日子,他开始与左右商议武备,欲大兴兵事。 郑译见帝宫殿阶一片金光灿烂,便对宣帝提议:“陛下,眼下正值春和日丽,臣请陛下率领诸军将士出京巡游狩猎,既可乘此大好天气游春踏青,抒发壮志,也可借此操练骑射,校武演兵,一展大周皇帝陛下的雄威,鼓舞三军士气。” 宣帝抚着自己的两条腿叹道:“你别看今天太阳这么好,朕料定,明后两天必然风雨大作。” 于智惊异地望着宣帝:“哦?臣竟不知,原来陛下还擅观天象啊?” 宣帝苦笑道:“什么擅观天象!不过是朕昨晚两条腿上的旧伤又发作了,酸痛难禁,御医敷了止痛膏药也不管用,朕一夜都没睡好。” 郑译忙问:“陛下,这还是当年吐谷浑之战后,先帝当众杖笞后落下的旧疾么?” 于智问:“陛下,吐谷浑之事,都过去五六年了,怎么旧伤还没有痊愈?” 宣帝蓦然沉下脸,咬牙道:“只怕是好不利落了。还有朕的毒痛旧疾,每到朝事繁杂时,便会腹痛如灼。当年,朕真是被那帮乱臣贼子害苦了!” 郑译冷笑道:“可是,陛下对他们却是太宽容太仁慈了!那个王轨,如今仍旧好好的,毫发未伤!” 宣帝叹道:“往日,王轨虽屡屡谄害于朕,可是,念在他毕竟为大周社稷屡建奇功,又是先帝当年的左右忠臣,朕若只为自家私仇便杀掉他,恐怕会遭致物议啊。” 郑译忙道:“陛下即令不忍杀他,臣以为,只怕他也未必会感念陛下的宽厚。相反,正因为他当年曾屡屡谄害陛下,做贼心虚,所以,一旦遇有时机,终究还会为自保而生动变!” 宣帝望着窗外层层叠叠的宫殿楼阁:“眼下之大周,西北诸部对我中夏年年侵扰掠袭,南朝陈国也一直伺机以待。王轨、宇文神举、宇文孝伯和尉迟运等,往日虽屡屡陷害于朕,可是他们毕竟个个文韬武略、智勇双全,是我大周不可多得的龙虎之将。而且,今年夏秋之际,朕要并发大周水步骑大军,御驾亲征,南讨陈国,朕听说,当年清水一战,王轨的威名令陈国闻之丧胆。说实话,眼前,朕还真舍不得动他这个对大周还算忠心的百战功勋啊!” 郑译冷笑道:“陛下,臣一向也极佩服、极欣赏王轨的雄才奇略,可是若说他是大周的忠臣,且而还夸他是百战功勋,臣却不以为然。陛下若凭他替陛下扫灭南朝,完成超迈前人的帝王功业,臣更觉得靠不住!” “哦?郑大夫不妨直言。”宣帝望着郑译。 “诚如陛下所说,王轨乃南朝陈国的劲敌!当年,他奉先帝之命救援彭城,仅率三万大军,在与南陈吴明彻的八万水陆大军之战中,以千具铁轮沉锁水底以截断江流,此一计,便将吴明彻的数万兵马尽灭没于清水,何其雄才伟略!可是,当年的吐谷浑之战,如此雄才大略的大将军,受先帝之命,辅弼一国储君实习军事,总理一切兵事进退。为何一万多大军在大漠延耽数月,竟不得敌国一兵一骑,落了个无功返国的战果?若王轨真为忠臣,幼主被罚,他为何不以失职之罪而自请先帝处罚?害陛下遭先帝当众杖策,却袖手旁观,事后还欲借此撺掇先帝废除陛下的太子之位!陛下,自古以来,陛下可曾见过有如此的忠臣良将吗?”郑译说。 郑译的话骤然惊醒了宣帝! 其实,他往日也多次思忖此事:自己率大军西讨,军驻数月无功而返,归朝后,被父皇当众罚杖、身受屈辱倒也算不得什么;而王轨、孝伯二人身为朝廷重臣,又受先帝重托,身兼靖保社稷和辅佐幼主的双重委命,却因个人恩怨,有意延误兵机,反过来又以此陷害幼主,单此一条,便是万死不赦的欺君渎职大罪了! 再联想到,当年,因为他们一帮奸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谄害,自己屡屡被先帝当众捶杖责骂的诸般屈辱时,宣帝神情阴郁地抚着隐隐作痛的双腿,咬牙切齿,不作一语。 “捋须之事,陛下可曾听说么?”郑译又问。 “什么捋须?”宣帝诧异地问。 “臣近日闻听,当年,先帝在御苑寿宴左右亲近大臣,王轨曾借酒醉移至先帝身边,当着诸多朝臣的面,捋着先帝的胡须说,‘咳!真是位可爱的好老公啊!只恨,后嗣太弱啊’。此事,陛下竟未听说过么?” 宣帝的脸一下子青紫起来:“竟有此事?” “当时,有来和等好几位老臣在场,臣岂敢信口胡言?先帝何其内蕴之人?虽说当时并没有责怪王轨的不敬,可是,从没喝醉过酒的先帝,听说那天醉得一塌糊涂!” 于智在旁点头道:“此事,臣也曾闻听家兄说过。” 宣帝的手开始发抖起来:“啊?竟有此事?奸臣啊奸臣!竟敢如此猖獗,如此无礼!如此肆无忌惮地谄害朕!” 郑译继续说:“陛下固然有惜才之心,可是,自古以来,有哪一朝的江山社稷最终不是断送在这些所谓的旷世武勋手中?他们拥兵自重,功大欺主,盛气凌人,为了自保富贵,必然党朋勾结。稍有不遂,便仗着手中的兵权和朋党义气,串通联合,及至颠覆大位!” 宣帝沉吟道:“如此说来,即令朕舍不得杀他,只要得遇机会,他也仍旧会生反变?” 郑译道:“陛下,臣以为,治国用臣,上德上才当然最好。否则,宁可用平凡之辈、上德之人,也不可用奇诡之才、下德之人。下德之人,若再手握重权,一遇风浪,必为大患。” 这晚,宣帝整整碾转反侧了大半夜都未曾入睡。刚刚一阖眼,便会从恶梦中骤然惊醒,梦见王轨等人率兵作反,杀入帝宫…… “杀!杀!杀!”宣帝咬牙切齿连连大叫…… 第二天,虽是朝廷依例沐朝的日子,然而,一大早,宣帝便气咻咻地命宫监即刻传几位常值官和内史进殿。 众人来到殿中,见陛下脸色阴沉,不知出了何事?忽听陛下命宫监宣诏,历数了一番大将军王轨的诸般罪名后,即命内史元岩、岩复继等人马上拟敕,诏杜虔信率卫兵前往徐州,斩杀王轨! 宣帝没有料到,当众人闻听他要下诏诛杀王轨时,这一帮子从他当年的东宫属僚中晋拔起来的心腹左右,竟然异口同声地一致反对,并全部跪伏在地替王轨求起情来:“陛下,万万不可啊!眼下大周强邻四敌、南北未一,南朝陈国几欲进犯,皆因大将军王轨驻守南边而未敢轻动。 “臣等恳请陛下不可妄杀忠良、冷了人心……” 岩复继更是脱巾垂泪,三拜三叩,竟以额头磕地拚死劝谏。 宣帝见状勃然大怒:“啊!朕一直当你们是朕多年的左辅右弼,心腹属僚,直到今天,朕才清知,原来你们竟是奸人的同党!怪不得,当年东宫凡事,动辄都传到了奸人耳中,传到先帝那里!” 岩复继流泪劝阻道:“陛下!陛下请息雷霆之怒!臣等不为王轨虑,臣只为陛下虑!臣怕陛下滥杀武将,会因此而失天下武将啊!” 宣帝一时五内躁热,暴怒之下,竟责令内侍宫监将岩复继掌嘴数十,又命打出殿去,并废掉内史官职。 众人见陛下如此狂怒,明知劝谏不成,一时皆不敢再言。 宣帝怒气冲天地一面令杜虔信立即拟敕,一面命他当即带人、速到徐州传旨并监斩王轨! 同时,诏敕郧国公韦孝宽任徐兖等十一州十五镇诸军事、徐州总管,即刻接任。 除去宿敌王轨之后,宣帝仍旧余怒未消。 他着实没料到:王轨的人缘竟然这么广!原来,连自己身边左右的亲腹都冒死为他求情! 看来,他还是低估了齐王和王轨一党在朝中的余势! 如此,即使除掉了齐王和王轨两人,两人的党羽如宇文孝伯,宇文孝伯的堂弟宇文神举,还有旧日东宫宫正尉迟运等人,一定会兔死狐悲,心存怨恨!他们这些人一旦联合起来,图逆谋反,一样后患无穷! 一不做,二不休,斩草除根,断尽遗患! 宣帝诏命宇文孝伯上殿觐见。未待宇文孝伯张口,宣帝便先发制人的厉声喝问:郡公!你清知齐王谋反,为何知情不举?” 宇文孝伯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他一脸沉静的奏禀:“陛下,微臣不知齐王有谋逆之事,却知齐王乃忠于社稷之人,不过是被小人谄害罢了。臣曾劝谏陛下,然而陛下未肯听从。先帝曾托付微臣,令辅导陛下为尧、舜之主。今微臣力谏而陛下不从,微臣愧负了先帝顾托。” 宣帝生性并不机智,闻孝伯此言,一时竟无语可驳。 宇文孝伯退去之后,宣帝辗转良久:先帝驾崩后,他倒是竭尽全力辅佐自己,夜以继日,恭奉朝政,并无任何怠慢和闪失。今天诏他前来,原想他能为自己辩解几句,证实与齐王无干,谁知,事到如今,他不仅不肯为自己辩解,反倒继续维护齐王。 如此,此人好歹也是不能再留了。 第二天一早,他便令内史下诏:赐宇文孝伯在自家府上饮鸩而死! 宇文孝伯既死,与宇文孝伯来往密切的宇文神举也不能再留了,于是,即遣内史赴并州传诏并监斩宇文神举。 尉迟迥的侄子、秦州刺史尉迟运,生前与王轨和齐王等人交情甚密。当年陛下命他为太子东宫左宫正时,王轨等人奏请先帝废除太子,奏报太子在东宫的诸多失德之事,他也多有参与。 宣帝正思量着以什么罪名一并除掉他,又犹豫着,怕因此而得罪整个尉迟家族时,忽然闻报说,尉迟运骤发重病,暴死任上! 原来,尉迟运见王轨被诛除,便感到他和离祸事也不远了。为了避祸,便请求远离京朝外戍。 然而,当他在并州任上惊悉宇文孝伯甚至宇文神举都被宣帝诏死的消息后,清知宣帝最终也不会放过自己的,忧惧交加之下竟骤然罹病,针石无效,不几日便死在任地…… 宣帝闻知尉迟运病死的消息,甚是欢喜:旧日在东宫为太子时,王轨等人迫害自己时他虽也曾有过参与,不过,卫王谋反之时,他也曾冒死救过自己和帝宫社稷,并因此落下残疾。加上他背后与皇室的诸多姻亲牵连,对于他,宣帝还真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妥当。 如今,他自己倒先病死了,此人也算是识相。因故,当讣报传入京城后,宣帝顺水推舟,反倒追赠他为大后丞并秦、渭、河等七州诸军事。诏谥“中”,并诏其嗣子承袭其父职爵。 遍视朝中,虽说宿敌尽除,不知何故,宣帝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虚弱。 这几天,夜晚,他老是梦见自己儿时,五叔和六叔两人争着驮自己在他们肩上,或是带自己在他们的马背上,教自己射箭,击剑……一面玩耍,一面教自己背诵“断竹、续竹、飞土、逐鹿”,教自己“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 蓦地,他突然觉得自己整个胸口郁闷灼热难耐…… 这段日子以来,伽罗见杨坚每下朝回府后,总是沉默寡言,神情憔悴。 今儿回到府上,神情更是显得怏怏不乐。 伽罗一面打量杨坚的脸色,一面为他换上常服,心内思忖:不知他在朝堂遇到了什么烦恼,神情这般烦闷? 她默默为杨坚冲上新茶,站在他身后,轻轻地为他抚了抚颈背,按摩了一会额头。她知道,即使自己不张口询问,过一会儿,夫君也自会向自己详细述说当天朝廷的情形。 果然,杨坚微闭着眼睛,享受了一番妻子的抚爱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伽罗,我真有些担心。这些日子,陛下好像变了一个人,性情乖戾,喜怒无常。凡事一意孤行,群臣凡有直谏者,不是当即发配远放,就是干脆罢官去职。今儿在朝议之上,刚刚被晋为大司空不到两月的扬国公王谊,因坦然直谏,竟被陛下当场打发到襄州去了。” 伽罗把茶瓯默默递给杨坚,杨坚接过茶,又放在案上,“论公,扬国公可称得上三朝梗正忠良;论私,我原与王谊交情甚厚。不过在朝上为王谊说了几句公道话,以先帝在世时曾告诫过太子‘王谊为社稷忠臣,勿使外放’的话而请陛下三思。不想,大冢宰越王和太师赵王道,‘若以随公之言,所有外放官员,就不是社稷忠臣了么?若以此而论,随公以往二十多年里,不是一直都在外戍守的吗?随公自以为,对大周朝廷社稷算不算得忠臣呢?’” “夫君怎么对答?” “我虽气愤他们说话欺人,却也不想公然得罪他们。只说,是忠是奸,自有公论,陛下也自然洞察’。” 伽罗点了点头:“嗯,答得好。陛下如何说的?” 杨坚道:“陛下此时倒和起稀泥来了,说‘诸公不必争论了,朕心内有数’。大司徒长孙览和贺兰祥见两位王爷说话盛气凌人,也上谏道,‘两位王爷扯远了。扬国公王谊为官一向忠直,朝中众臣有目共睹。随公的意思是,大周朝廷帝京,需要各种主见不一者,以利陛下兼听,也需要如扬国公这般梗谏之臣奉侍陛下之侧!” 伽罗点了点头:“说得有理。陛下收回成命了么?” 杨坚叹气道:“哪里肯听?陛下分明是在杜绝言路。此事,我看左右朝臣,不寒心者不多。若说往日有齐王和宇文孝伯等太子宿敌在时,诸多晦气事还有他们在前面挡着,如今,陛下竟变成了这般性情,我们这些陪伴左右的常值官们,言语行事,恐怕很难说了。” 伽罗沉默了稍许,轻声劝慰道:“夫君,咱们也不必为些许小事烦恼。陛下统共不过二十来岁,吃一堑长一智,日子久了自会明白治国不易,忠良难求。好在,眼下还有长孙兄、于翼、李穆你们这些人在陛下左右。越王和赵王虽说话气盛了些,自古以来,皇室诸王与诸臣外戚,又有几家不是相互防范的?夫君既为后父,从一州总管骤然晋为掌领朝廷三军的大司马,他们当然是既嫌忌也设防,这也不足为奇。夫君若能学会斡旋于各派势力之间,然后安邦治国,方称得千古雄杰,国之梁栋。” 杨坚舒了口气,道理正是如此。自古以来,谁不清知伴君如伴虎的?也正是那些能够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帝王与诸王大臣之间者,方才可为王之佐辅。一面点头,一面叹道:“只是,陛下的性情,怎么会短短时日内,就一下子变得如此暴戾多变起来了?” 伽罗道:“我看,陛下性情突然暴躁的原故,不过是因为初践大位,心绪急乱所致。听丽华说,前几天太子又突然犯了昏厥。我想,会不会还是和那年遇毒有些关系?他原有旧疾,如今万机之繁,突然一下子全压在他一人身上,而他诸事又历练未久,内忧外患,再加上旧痛,即使身强力壮的人,也是吃受不起的啊。” 杨坚叹了口气:“夫人的话倒也提醒了我,今天朝堂之上,我观陛下脸色恍白,几次捂着胸口,额头和脸上也是虚汗一层。” 伽罗突然慌神了:“啊?夫君怎不早说?陛下这症兆,果然是旧疾发作了啊!宫中那些太医我是信不过的,听说陛下已经下诏,在境内恢复部分释迦道场,那位少林高僧释慧忍以气功和草药,对清疗太子体内余毒上,倒比僧垣还有些效。我得马上进宫一趟,问清丽华。” 第三十一章 掖宫劫美 郑译见诸王在朝中总是以王族之势,动辄压制杨坚和他们这些朝臣,与于智等人在陛下面前几番私议,言说平素上朝下朝,在宫中常撞见陛下几位叔王神神秘秘的聚在一起,不知所言何事?一见诸臣到近前,便一言不作或是迅速散开了。 宣帝闻言,骤觉此事不同寻常,渐渐地,便开始对皇室诸王不大放心了。他担心,诸位叔王彼此联系这般密切,若是仗着太祖之子的身份,一旦滋生夺重之心,联合起来对会自己,对社稷帝位的危害,决不亚于一个齐王! 为了削除诸王在京畿朝廷的权力,宣帝和郑译等人议定:诏命以洺州襄国郡等五地为属国,命赵王宇文招、陈王宇文纯、越王宇文盛、代王宇文达、滕王宇文逌五位叔王,即刻离开京朝,分赴掌领各自属国。然而,各属国的兵马之权,仍旧掌在各州总管的手中,直属朝廷调度。五位王爷只是空有属国国王之号而已。 除尽嫌疑,年轻的陛下性情不仅不见好转,倒是越发暴怒无常了。近些时日,许多朝臣竟然连连遭到陛下的无故责罚,甚至当众鞭笞、掌嘴、恶骂。 饶是杨坚处处藏韬晦略,有一天到底还是惹恼了陛下。 那天早朝,宣帝命御史将初制的《刑经圣制》拿到朝廷上,命朝廷大员廷议。杨坚直言不讳,奏禀《刑经圣制》条章过于繁琐,倡言法令当属清简,若刑政苛酷易致群心崩骇,非兴化之道。 宣帝本想在群臣面前展示自己治国理政的才干,故而才决计施行新政,改革弊痼的。忽听杨坚竟说此反驳,顿觉脸上无光,一时神色大变,当众讥讽杨坚只懂领兵打仗,不懂治政。 杨坚默然无语,却未免灰心:陛下因历练太少,加上年轻气盛,如今又夙敌尽除,越发有恃无恐,有时,性情竟如孩子一般,忽笑忽嗔,喜怒无常。以后,自己每天陪伴在这样一位国主左右,不仅身家不测,只恐社稷也难安宁。 之后的日子里,凡事便缄默不言,或是干脆顺随众人罢了。 即使如此,杨坚仍旧还是感觉到了某种威胁的渐渐逼近:往日有齐王和王轨这些陛下的宿敌挡在前面,凡事一时半会儿还轮不到自己。前些时日,被宣帝疑忌的诸王也被打发到四方各地去了。今后再遇到什么,做为必得陪伴陛下左右的常值官之一,肯定会有祸事临到自己头上的一天! 他实在担心:有朝一日,事情轮到自己时,他能否继续忍受这种羞辱?既使自己能咬牙忍受,别的三朝元老、国之功勋、诸王诸公,能否忍受得了他这种视群臣如奴似妾的性情? 接着,宣帝竟干出了一件更令诸公大臣惊愕、也更令朝野不齿的丑事来,果然触发了一场皇族内部的动乱—— 事情因尉迟迥的孙女、西阳公宇文温的新婚妻子尉迟炽繁引发。 大象二年春四月,皇太后阿史那寿辰那天,朝廷诏敕在京诸王诸公和二品以上大臣携内眷入宫为皇后贺寿。尉迟炽繁的夫家既为皇族,娘家又是皇亲,依例,奉旨携礼,随丈夫西阳公宇文温一同进宫拜寿。 入宫后,尉迟炽繁和别的女眷来在皇太后的含仁殿,为太后贺寿并宴饮。宇文温拜过寿之后,则离开皇太后的含仁殿,随男宾到重阳阁与诸公一同宴饮。 宣帝今天多喝了几杯。 当他依例在左右的伴驾下来到皇太后的含仁殿贺拜时,骤然被面前这花团锦簇、佳丽如云的众多诸公诸王的王妃、夫人们耀花了眼。 当他借着敬酒,逐一细细瞅去时,才觉得她们一个个乍看上去花枝招展的,细看上去,五官姿韵不过那么回事吧。倒是不久前刚刚被自己选进宫的两个两个妃子——元妃和陈妃的姿色,倒还更加过人一些的。 宣帝托皇后杨丽华替自己奉孝阿史那太后,并招呼诸位王妃和公侯夫人,自己在宫监内侍的簇拥下,离开掖宫,仍旧赶往前面的重阳阁男宾席间去。 行至御苑,在一丛牡丹花圃前,宣帝一眼看到前方不远处,一位伫立于花圃前,身着一袭淡粉绮襦、撒绣长裙的年轻女子,背对着自己,专注地欣赏着那些乍开的牡丹。 那女子忽然察觉到有人路过,转过脸来去瞅时,不觉怔住了——是当今陛下! 宣帝一俟望见面前这位女子的眉眼五官时,当即便惊呆了! 那一刻,他直疑面前的女子是仙子下凡!他愣了片刻,即刻恢复了常态,跨前一步笑问:“敢问,这位姐姐,是,是哪家府上的小姐?也是入宫为太后祝寿的么?” 女子闻言,禁不住捂嘴一笑。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见仙子一笑,宣帝越发难以自持,也越发痴了。 原来,这位年轻女子是蜀国公尉迟迥的孙女尉迟炽繁,炽繁此笑,并非是因炽繁轻浮。她原系皇亲国戚之后,生在附马世家,长在国公府上,又嫁与王公之后,自小被父母和祖母捧在手里,长大被夫君捧在心上,天性也是无拘无谨的。今天发笑的原由是,炽繁刚才见宣帝问她话时,竟张口叫自己“姐姐”! 其实,单论辈份的话,她该叫陛下一声叔叔呢!她的夫君正是陛下的堂侄。就是从娘家那里,她的母亲是宣帝的堂姐,也该叫陛下一声“舅舅”呢。陛下论错了辈份,却叫自己“姐姐”,叫她如何不发笑? 虽说陛下并不大认得自己,她却清知这位就是当今大周国的皇帝陛下。这里的原故,一来是因她儿时曾多次随母亲、祖母、太祖母一起到宫中走动。炽繁的伯母、祖母和太祖母皆为大周公主。因而,大周帝宫也正是太祖母、祖母和母亲的娘家。 儿时到宫里串亲,炽繁也曾见过自己这位太子“叔叔”的。即使很多年没再见过这位“太子”叔叔了,出身公侯之家又灵俐聪明的炽繁也清知,他身着云水盘龙的黄锦衮袍、头戴二十四冕旒,身边又有左右一品二品的宫监和内侍簇拥侍候着,除了当今陛下,还会是谁? 见陛下望着自己发痴,尉迟炽繁不觉羞涩地一笑,却也颇是知礼地屈身一揖道:“臣妾见过陛下。臣妾不知陛下在此,惊了圣驾!还请陛下恕罪!臣妾的祖父是蜀国公尉迟迥,臣妾的母亲是河南公主。臣妾的夫君是陛下的侄子、西阳公宇文温。” “哦!”宣帝明白了。原来,她竟是尉迟迥的孙女,堂姐的女儿,堂侄宇文温的老婆! 宣帝不觉有些沮丧:自己后宫佳丽如云,可惜,像眼前这么一位幽姿逸韵、看上一眼便能让人发痴发狂、天仙也似的一个美人儿,竟然没有一人!只这一位,竟然便宜了堂兄家那个呆头呆脑的儿子宇文温!实在是造化弄人啊!朕贵为一国之尊,却不能有这么一位美人儿陪在身边! 宣帝一面这样思量着,一面仍旧痴痴地望着面前这位惊为仙人的美女,越发觉得,不独心醉了,眼醉了,就连一双腿也醉了,软软的,绵绵的,竟一点也挪不动脚了。 他令自己稍稍平静一些,微笑道:“嗯,朕刚才吃酒吃得有些猛了,头有些晕,你,你能陪朕在御苑里随便走一走,透透风么?” 尉迟炽繁闻言不觉怔了一下,神情间犹豫着,却又不敢拒了陛下的旨意。 宣帝催促道:“美人儿,陪朕随意走上一走吧。” 炽繁见他再次催促,不好推却,只好慢慢挪着步子,跟在他在身后,在御苑内信步漫走着。听他满口胡说些恭维自己如何美,如何人间少有的蠢话,心下既好笑又难为情:真想不到,堂堂的大周天子,后宫嫔妃美人好几百,怎么也是这么少见没识的?不觉一张脸儿渐渐发热起来。 回首左右瞅去,见原来一直跟在后面的几位伴驾宫监,不知何时早已不见了踪影。 炽繁感到有些心慌了。 宣帝今天真的有些醉了!更兼身边还有这样一位绝世美人儿相伴,越发的醉上加醉了。越是醉,他越是往幽静的林间花丛僻静处走。炽繁担心他出事,不得不紧跟在后。待行至一片花林,风吹花落,满天花雨飘飘如雪,炽繁伫立在花丛,不即不离,面含忧郁和无奈,越发令宣帝意乱情迷起来。他见炽繁不肯离自己太近,便欲主动靠近炽繁,不想脚下被草绊一下,一个踉跄,差点没跌倒,炽繁急忙上前搀扶,不想竟被宣帝一把拽住、紧紧拥入怀中! 炽繁又羞又惊又怕,越是挣扎,宣帝的两臂越是箍得紧,身子也越贴得更紧了。 炽繁满脸通红,欲叫喊却又不敢,欲寻机逃走,早被宣帝一面紧紧地抱住,一面凑上嘴巴狂吻起来。炽繁急乱挣扎时,宣帝早已连拖带抱地拽入花林深处去了…… 炽繁虽出身王侯之家,怎么料到在堂皇的帝宫里会发生此事?想到既已出了这般丑事,自己以后还怎么在夫家做人?再联想到,或许会因此引发的一连串祸事时,不觉又惊又怕,低声哽咽起来。 见她如此,宣帝越发爱怜了。一面拥在怀里百般抚慰,一面说:“你不要怕,朕是真的喜欢你。如今,你已是朕的人了。朕要诏你入宫,要你日夜陪在朕身边,朕要你和朕一起享尽人间荣华快乐,享尽天下富贵……” 炽繁闻听越发惊骇不已:“陛下!陛下!万万不可。陛下原本是臣妾的叔舅之辈,传扬出去,岂不是要令人羞死吗?” 宣帝越发拥紧她:“你别怕。朕当然不会公然下诏纳你入宫的。朕会借太后的名义,说太后喜欢你,是太后要留你在身边服侍,谁敢不听?谁敢乱说?朕即刻砍下他的脑袋!” 炽繁哭道:“陛下,臣妾已有夫君,臣妾不愿在宫中!” 宣帝沉下脸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就是朕的。你若不听,朕不仅会杀掉你夫家的满门,还要杀掉你的娘家九族!” 炽繁不敢再言,却只是流泪不已。 宣帝拥紧她,一面用宽大的龙袍锦袖为她拭泪,一面哄劝道:“美人儿,不要哭了,你把朕的心都要哭碎了……朕长这么大,喜欢过很多东西,但还从来没有真正想要得到过什么东西。皇位,帝宫,都不是朕真正想要的。朕今天却只要你。只要你肯依了朕,从今往后,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朕也会想法给你摘。你摸摸这里,朕,朕这会儿又想要你了……朕,朕真的是片刻也离不开你了……” 大周皇帝宇文赟借皇太后阿史那想留尉迟炽繁陪伴左右的名义,诏敕西阳公的夫人尉迟炽繁入宫。 朝廷百官自然清知,宇文赟这招儿,统不过是掩耳盗铃之技罢了! 果然,事情未过几日,宇文赟便迫不及待地诏册尉迟炽繁为长贵妃了。 丑事公开之后,一时之间,上自皇室诸王诸公,下至满朝文武百官俱都惊骇了! 伽罗闻听此事顿时全身哆嗦,怒火中烧:“他,他,他,这不是在作死吗?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昏君?” 杨坚急忙阻止道:“伽罗缄口……” 伽罗开始有些后悔了:看来自己看错人了!悔不该将女儿将给他,嫁到帝王之家了。 这才几天时间?就在两个月前,这个宣帝才刚刚结束了普选天下美女入宫之事。最后,在上千官民之女中,一次便选定近百人入宫侍驾。其中陈山提之女和元晟之女最为受宠,入宫即便被封为贵妃。又特别颁诏:今后,凡仪同之职和二品以上之女,未经朝廷允许,俱不得擅嫁。这意思就是,今后朝中所有二品官员之家的女儿,都要先被这个昏君挑拣之后,才能再行聘嫁! 眼下,竟然连有夫之妇的自家侄媳妇儿、外甥女都公然逼淫并强夺入宫,占为己有! 君不君,则臣不臣。君对臣无礼,臣又何以忠君? 就在宣帝公然霸占西阳公宇文温的夫人尉迟炽繁的同时,西阳公的父亲,杞国公宇文亮正兼任着南讨陈国的行军总管。此时,他正与行军元帅韦孝宽诸多将帅士兵一起,攻敌城,破敌阵,克敌船,浴血拚杀。短短数月,江北一带便尽归大周版土。 在外拚杀击敌的杞国公宇文亮,直到接到京城的加急家书,方才得知家中竟出了这等大变故! 杞国公又羞又怒又绝望! 他清知,此事不会到此为止的。这个昏君生性多疑,如今,既已霸占了自家儿媳,迟早还会找个什么借口对自家满门诛杀,以除后患嫌忌的! 杞国公望天长叹道:太祖!先帝!家门不幸,出此昏君,恕孙儿不忠不孝了啊!这可是君逼臣反,臣不得反啊! 待南讨大军还至豫州之时,杞国公召左右心腹秘议:“诸位,如此淫纵无道之昏君,是我皇族之不幸,更是天下之不幸!我大周社稷危在旦夕矣!我既为宗室子孙,岂忍坐观社稷倾覆?我为太祖后人,宁可负陛下,不能负社稷!我今欲攻袭郧国公韦孝宽,夺其兵马,率举义军,罢废无道昏君,再推举诸王中贤德俱备之人为大周国主,那时,大军拥戴,鼓行而前,谁敢不从?” 并秘密调度兵马,计定当晚凌晨偷袭帅营,杀死韦孝宽后,举兵反叛。 杞国公没料到,他的一位属僚探得杞国公的图谋之后,当即奔往行军元帅韦孝宽帅帐,密告杞国公将要兵变之事。 韦孝宽急忙预先布下陷阵,潜伏暗夜,待杞国公的大军一到,一声呼哨,欲乘虚而入的杞国公,反被困入陷阵。 原本同是南讨平敌的大周同袍将士,竟然刚刚占领的边土上自相残杀起来!杞国公所率部下奋力拚杀,终因寡不敌众而致全军覆没、横尸江畔。 杞国公宇文亮为自家社稷半生拚杀,屡建功勋,没有死在敌军之手,竟是身死自家兵马乱阵之中。 宇文亮既死,杞国府的诸子诸孙满门共计三四十人,还有炽繁的前夫西阳公宇文温,皆因杞国公谋反之罪,俱遭连坐,满门抄斩…… 兵变平息之后,宣帝愈发行踪怪癖暴戾了—— 他开始对日复一日的早朝感到厌倦了。 每天,宴游半宿的他,不得在凌晨最香甜的睡梦中,骤然被宫人唤起,离开如锦的美人臂弯,神思昏昏的一面打着呵欠更衣、梳洗,一面就着昏黄的宫灯乘辇上朝,去听满朝文武枯燥而单调的奏报,边乱、反民、水旱、抚恤、赈灾、瘟疫…… 望着诸臣死气沉沉的脸,听着他们没完没了的奏报,说的全是些让人烦恼扫兴的消息,他坐在那里,见他们彼此絮絮烦烦说个不休的,不由得就满腹躁怒起来,不觉挥挥手,一下子打断了诸多的奏报,一面传诏下朝,一面早已忽地起身兀自去了。 只有离开奏禀诸多国事的朝臣,来到后宫美人当中,才能令他郁怒烦燥的情绪稍稍和缓一些。 为使美人开心,他别出心裁地下诏:同时册立后宫杨丽华、朱满月、元乐尚、陈月仪和尉迟炽繁五人并为大周皇后。为了尽情娱游,便以各种理由连连放朝数日,离宫出京,或是临幸天兴宫,或是游乐道会苑,或是命歌舞杂戏昼夜不停。一时心血来潮,令京城少年穿上女人的服饰入殿歌舞,与后妃们相携同观。 隆冬腊月,召集百官和内外命妇来到宫中,捉拿一些住在长安京城的南朝人或是突厥胡人,命他们相互以冷水浇泼为戏,见他们满身冰凌,哭寒叫冷,感到乐不可支。 如此通宵达旦、夜以继日的嬉戏胡闹,陪侍左右的文武要臣和内史宫监们俱都疲惫不堪,暗暗叫苦。 此时,平时伴驾左右的文武百官和后妃竟也难免祸及。 一天,郑译奉诏弹奏琵琶,一曲《十面埋伏》正弹到激越高亢之处,忽听“格崩”一声,主弦砉然而断!宣帝此时饮酒正畅,也听得痴醉,见郑译突然琴弦崩断,以为有意,一时怒起,抓起一只酒樽劈头朝郑译砸来!宣帝见郑译不仅没有请罪,反倒面无表情时,越发认为郑译是有意,当即命人将郑译拉下去杖责一通,并免去身上所有官职! 好在,宫监执刑者与郑译交好,手下留情,伤皮不伤肉。养了几天,宣帝不知何事突然想起郑译来,命诏复原职,宣郑译即刻伴驾,见郑译一瘸一拐的上殿,宣帝竟哈哈大笑起来。 郑译为保全身家,一面呵呵一笑,一面叩谢陛下复用的隆恩。 除了郑译,嗣后,刘昉等亲腹近臣,并朝中文武百官,被鞭挞杖责算是好运了,其中在宣帝一怒之下被诏诛杀和罢免者,竟有数十人之众。 一时间,帝宫京畿乌烟瘴气,朝廷百官各怀恐惧,小心翼翼,度日如年…… 洛阳宫初成,宣帝命百官伴驾,从西京长安出发,既为探望出俗少林寺为尼的母亲、太帝太后李娥姿,又兼行幸亲新宫。 文武百官,侍卫后妃,浩浩荡荡,一路直奔行幸东都洛阳。宣帝一身胡服,亲御驿马,马镫上悬着鸡鸭,一面听鸡鸭嘎嘎挣扎乱叫,一面乐不可支。催马扬鞭日驰三百里直奔洛阳宫,五位皇后及文武百官侍卫数百人,各自紧紧相随其后。 临近洛阳东都时,见官道宽敞,宣帝欲使东都百姓一览皇家浩威的国仪,便令五位皇后的车马并驾齐驱。不想,遇路面有车辙颠簸之处,五位皇后的金辂无法并驾,或有错前或有落后的,宣帝见状大怒,竟亲自挥鞭责打车夫,一时间,御马惊闪,御夫惨号,闹得马车挤作一团,扑倒在地…… 宣帝正怒发冲冠之际,见此情形,竟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诸位王公大臣见状,也俱都禁不住捧腹大笑。 宣帝和诸位王公一起大笑之际,无意瞥见,唯有岳父、随国公杨坚一人肃穆不笑…… 时日不久,宣帝做出了一样更令人不解和怪戾的决定:突然命内史下诏,要即刻禅帝位于七岁的太子宇文阐! 满朝文武顿然大愕! 他们实在猜不出,这位变幻莫测、喜怒无常的陛下,登基才一年多,又正值风华正茂的年纪,怎么突然就要把江山社稷,朝国万机,交与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孩子去掌理呢? 然而,宣帝执政一年余,众臣百官心惊肉跳,苦不堪言,平时上朝伴驾捱过一天是一天的。如今,满朝文武中已没有一个直谏不讳的朝士了。众人清知,劝谏不仅无用,反会招来杀身之祸。所以,众人干脆乐得装聋做傻。 因见宣帝突然决定禅位于太子,许多文武朝臣惊愕之余反倒暗暗松了一口气。对这位陛下,反正他们已不抱什么希望了。如此一来,今后不用再天天面对这个暴君,倒落得轻松解脱了! 于是,众人遵旨依例,请出七八岁的小太子,奏乐鼓吹,三呼万岁扶上帝位,依旨,尊宣帝为天元太上皇,杨丽华为天元皇太后。其它四位皇后分别为天大皇太后,天左皇太后,天中皇太后,天右皇在后。 众臣开始每天准时五更上朝,辅佐幼主,按班朝列并禀奏朝政诸事,然后再由文武朝臣组成的八大辅臣商议定夺。末了,再令宫监内官们向天元太上皇传述禀报…… 第三十二章 伽罗闯宫 这些日子以来,伽罗发觉杨坚每次回到府上都是精疲力竭、满脸憔悴的模样,有时连饭都不吃便蒙头沉睡。醒来时,或是神情沉重,或是嗳声叹气不已。 伽罗细心询问,杨坚才忧虑不安地说:“伽罗,陛下纵恣声色,暴戾无常,群臣心冷,朝野积怨。社稷一旦有变,必然祸及你我……” 伽罗虽忧心忡忡,却也无计可施,只细心劝慰道:“恶孽满盈,必将数尽劫临。夫君忧患也是无益,担心也于事无补。倒是夫君自己,言语行事须得万分小心才是。即不能兼济天下,独善其身便是了。” 故而,听说二十岁的宣帝突然禅位于太子的消息后,惊愕之余,想到如此也好,夫君自然少了许多罹祸的可能,倒也松一了口气! 哪里料到,她为夫君悬着的一颗心刚刚放下,突然闻报:帝宫中天元皇太后、女儿丽华突然被宣帝打入冷宫,恐怕还要为随国府惹下满门灭绝的滔天大祸来—— 原来,宣帝自从把一个大周江山交给七八岁的阐儿之后,开始享受天元太上皇的悠闲,又把并立的五位皇后也俱都尊为皇太后,决计一心一意安闲清福了。 宣帝卸掉了外朝的诸般辛苦,内廷后宫却是越发热闹了:从此每天每夜地在嫔妃美人们的簇拥之下,夜夜歌舞宴饮,天天通宵达旦。 丽华与母亲独孤伽罗的性情迥然不同,天性温婉且以清静为乐。每日里,或是陪太皇太后阿史那说会儿话,或是潜心阅读古今圣贤文章、史志典籍,要么就亲自辅导幼主阐儿和公主娥英的文章六书。 因她不大喜欢热闹,所以,天元太上皇每夜笙歌欢宴,她多是待在自己的居宫。虽也曾婉转劝说过几番,见他不仅不听,反倒面露愠怒时,又不敢将藏在心中的一桩秘密说透,只有任他去了。 只是,每天都会派人到宣帝游玩的宫殿问候一番,或是亲自前往,把自己亲手为宣帝煲的安神清热的膳汤送到陛下面前。 有时,居于弘德宫的丽华就着烛光读书到深夜时,夜深人静,隔着重重叠叠的宫墙御苑,隐隐可辨崇信宫那边传来的丝竹音乐之声。心内却是疼痛难禁——少林寺释慧忍法师生前有话告诫,若天元只是一味的这样闹腾,还能有几天的日子好活啊? 天元虽神智焦灼颠狂,心内却也清知丽华对他始终如一的知冷知热和无怨无悔的深情。有时,也记得令宫人送一些鲜果佳酿或是菜肴点心到她的居宫,并命宫人过来传旨:诏她前去一起玩赏游乐。丽华往往以教导阐儿和娥英,或是陪伴太皇太后为由推却了。 天元见说,也并不勉强她。 前些日子,她知道天元心情沉郁,故而见天元夜夜笙歌,一时也没有太过劝戒——他平生最信任的挚友、大将军释慧忍在突厥之战中阵亡,他最疼爱的一母胞妹的贺公主也随之驾鹤西归后,母后李娥姿在少林寺也越发郁郁寡欢,他们夫妇曾几次到山寺探看,见母后身边虽有胞妹的奶娘秀月和众多比丘尼和居士陪着,却到底是青灯古佛,冷清凄凉。然而,太后无论如何也不肯返俗回宫。 陛下每次探母回宫后,都会郁闷好几天,于是渐渐沉溺歌舞,借酒浇愁,以排忧患。后来,又诏敕将少林寺改为陟岵寺,以示对父皇和母后的思念之情。还常对丽华叹道:没想到,他位至天子之尊,却不能让母亲安享荣华。也没有想到,人生还有诸多不如意处,加上病痛的折磨,丽华疼惜于他,诸多事情只有由着他的性子。 后来,他与丽华商议,说想把帝位传与七岁的阐儿。丽华起初觉得荒谬,然而,转而思量,如此,倒也正好暗合了慧忍法师临行所嘱咐……禅位于太子,宣帝自然可以避离喧嚣而使心身清净下来。于是,终于赞同了他的主意。 哪里料到,当他把帝位禅与太子宇文阐之后,不是为着休养生息,早些恢复元气,反倒越发堕入红尘女色,不独虚掷光阴,作践自己的身子时,更是忧惧起来:幼主眼下还只是个孩子,他一旦撒手西归,江山社稷,万机之重,自己又如何担当得起来? 不能再由着他的性子这么闹下去了。 这晚,天元皇太后杨丽华见星移斗转,残月西沉,已是天交子丑时分,崇信殿那边依旧还是歌舞喧闹不休时,先是派人送过去疗养热毒的八珍汤和抵御寒露的绵衣,然后,又派人过去请陛下歇息。又过了半个时辰。丽华见那边仍旧还是喧嚣不休时,便披衣乘轿,亲自来到了灯火辉煌的崇信殿。 宣帝见丽华这般时候又亲自来到歌舞场,一时喜出望外。一把拉丽华在身边坐下,忙命天大皇太后朱满月、天中皇太后陈月仪、天右皇太后元乐尚和天左皇太后尉迟炽繁四位皇太后轮流跪敬天元皇太后丽华饮酒。 虽说五姐妹同为皇后、皇太后,大小尊卑还是有序的。天元皇太后杨丽华依旧为众太后之首。 丽华不卑不亢,一一接过她们奉上的酒杯饮过。 宣帝又轻扯着丽华的衣袖,命她紧挨自己而坐,同赏杂戏。 丽华依旧温言笑语。 众人依序坐定后,丽华又命宫人捧上来一直焐着棉袱中的药膳,盛了一小碗,先舀了一勺,亲自尝了冷热之后,双手捧着,递给了身边的宣帝。 宣帝不知丽华给他送来的这汤竟是少林寺慧忍法师生前秘传的疗补之汤,只知每喝了汤之后,即刻便觉得神情气爽。有意无意的,竟离不了皇后这碗补汤了。 宣帝喝了几口汤,一时就觉得腹内舒适温润起来,他笑呵呵地轻轻挽着丽华:“嗳!到底还是天元皇太后最懂得疼朕啊。” 丽华令人收了汤碗,一面开始温声软语地劝道:“陛下,时间不早了,陛下的身子骨不能这样连着熬夜。臣妾恳请陛下早些歇息了罢。” 丽华连着劝了几番,宣帝依旧喝酒笑闹。 当丽华再一次请求宣帝罢了歌舞、诏散众人时,宣帝却笑嘻嘻地拉着她的袖子道:“现在才子丑时分,朕的精神还好着呢!朕哪里睡得着?丽华,朕请你看个更好玩的杂戏如何?朕找来了一帮子长安京城的少年,让他们扮成女子,有的针线有的歌舞,实在是乐死人了。” 丽华劝阻道:“陛下,陛下知道臣妾生性宁静,一向不喜欢歌舞杂戏,更不喜欢这些人不人,妖不妖的。臣妾也恳求陛下为了自己的龙体,早些歇息了吧。” 宣帝脸上渐露不悦:“朕这会儿还不想歇息。皇后若累了,就请自己歇息去吧。” 见宣帝一脸烦恼,丽华心内着急,却也无法说透:少林寺释慧忍法师临终前,透露给自己宣帝病体的实情,眼下连他自己都还不知道呢! 一次,天元发病,母亲来宫中探看时,曾提醒仍旧诏请嵩山少林寺的释慧忍法师入宫为宣帝诊疗,丽华从释慧忍法师诊脉时的神情上,当时便有了不祥之感。 果然,释慧忍法师悄悄告知丽华:当年太子遇毒之后,身体尚未复原,又突遇先帝崩驾,急痛之下,已经引发了五内崩乱,看症侯,陛下像是已被余毒侵入五脏,已开始并发六神狂躁和惊悸之症…… 慧忍虽也留下了药方和药引,对丽华详细交待了辅疗之法,却留下一样令丽华为难的嘱咐:既不能让天元知晓实情,还必得阻止陛下远离女色。因为,一旦天元知道自己病情实情,魂飞魄散,就是神仙也没办法救治了;而若天元仍沉溺红尘女色,再怎么疗补,也不过是往炸了缝的桶中加水…… 当然,若他能放下挂碍,清净无为,远离红尘,或许有一线生机…… 丽华闻说,不觉又惊又痛! 这让她如何选择?天元如今已是大周国一国之主、皇帝陛下,而不是当初的太子,又岂能放下朝国万民,出俗为僧? 如此,陛下又岂肯放得下那些妖姬宠妃?自己若是硬拦死劝,岂不被陛下疑为妒忌?岂不讨众多姐妹的嫌恶? 丽华实在为难极了! 丽华不知,原来,宣帝也有一段无法告人的隐情郁积在内—— 虽说父皇去后,少年宣帝骤如野马脱缰,然毕竟天性本善。继位不久,为了社稷稳固,先后诛杀齐王并满门老少,以及王轨,宇文孝伯,宇文神举,惊死尉迟运,加上齐王左右诸多属将,一人独处,心神俱静时,到底觉得心内不安。加上身子虚弱,便越发的惧神畏鬼起来。 当黑暗来临,当宫中各处的殿堂楼阁灯烛相继熄灭之后,浩大无际的帝宫一下子显露出它的空旷和清冷来。这时,困极了的宣帝只要一入梦境,便会即刻被乱七八糟的恶梦包围,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凶魔厉鬼,人面鬼身的,鬼面人身的,貌似齐王、王轨、宇文孝伯等人的鬼,都会闯入他的寝宫,朝他扑来。甚至,连生前慈祥和蔼的齐太妃,也伸着瘦削尖利的长爪向他索命…… 困极的他被恶梦惊醒之后,只要再次进入梦境,仍旧还会继续被恶鬼追追逐不停。当他一次又一次的从恶梦中惊醒后,竟无法一下子从恶厣的余悸中挣扎出来,被困倦折磨得头昏眼花的他,望着四处随风摇曳的帘帷,望着雕花镂顶的宫穹,望着花瓶宫灯,似乎都能幻化成各种各样的鬼物朝他扑来。 只有在嫔妃们的抚慰和拥抱中,他才能渐渐复入安宁…… 殊不知,原系少年单薄之身,又曾为阴毒所侵,本身阳气不足,又每日流涟于嫔妃之身,越发阴疠浓烈,阳气虚脱,恶梦也更频繁了…… 后来,他终于寻到了可以躲开暗夜的法子——通宵达旦的和后妃、内官、宫人一起丝竹歌舞、宴饮游乐。 只有如此,只有每晚通夜通夜的游乐,他才能熬过对漫长黑夜的恐惧。而当天色开始泛蓝,当雄鸡啼鸣于帝宫时,说来也奇,一切鬼怪即刻销声匿迹。只有到了这时,只有在阳气充足的白天,他才可以在极度的醉意和困倦中,非常安宁的一头倒在床上昏昏睡去,直睡到偏午时分才能醒来。 如此,哪里还顾得什么千秋万代、帝祚永延?哪里还有精力去批阅那如山的奏折、天天的早朝,还管得了什么更漏几时、军国万机? 女子属阴,暗夜也属阴,如此阳气不足之人,整日浸洇其中,如何了得? 关乎夫君性命存亡,丽华怎能不反复委婉相劝? 此时,她再次望了望空中半幅残月,叹气道:“陛下,天已到了丑寅之交了,陛下歇息吧。陛下不能再这样由着性子了。陛下即使不为自己,重为一国天子,也当为天下苍生而珍重自己啊。” 虽说天元太上皇表面已禅位于阐儿,实际上仍旧还是掌领着军国大权,故而,诸臣奏表,仍多以陛下相称。 清知底细的丽华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劝说甚至哀求天元歇息,渐渐地,天元便开始烦躁起来,又听她说什么“天下苍生”的话时,不禁勃然大怒:“你不要再朕面前提什么天下苍生,这个天下,朕原本就不欲当之。是先帝生前硬加上朕头上的。朕若不为,也是一死,朕不得不为之的。如今,朕已将天下传位于阐儿。朕就想快快活活地享几天太上皇的清福,你就别再来烦朕了!” 丽华见宣帝贵为一国天子,竟然当着众多宫人后妃的面,说出如此不知天下之重的话来,一时也气恼流泪起来:“陛下即令视江山社稷轻贱,把朝国万机交与阐儿替你打理倒也罢了,好歹也该知道珍重一些自己的身子吧?为何要这般地作践自己啊?臣妾也是心疼陛下,才敢冒死劝说陛下的啊。” “朕腹内热痛,心躁难耐,即令睡着,也会被恶梦惊醒。皇后也不是不知,唉!朕是不得不这样嘛。”宣帝见丽华流泪,心下也清知她是疼爱自己,口气略微软了一些。 丽华口气坚定地依旧谏劝道:“陛下,臣妾知道陛下身心有痛。可是,即使陛下夜晚睡不着,也当独处静养,远离魅惑,这样才能对身心恢复更有益处。陛下也可趁此多读一些治国理政的圣贤文章,研习一些布阵克敌的兵书。如此,才能辅导幼主统领社稷江山。一寸光阴一寸金,为何偏要通夜厮闹,既虚掷了时光,又蚀毁了身子?” “江山江山!什么江山?什么治国理政?后宫不得干政,饱读圣贤的正宫天元皇后,莫非连这也不知道么?朕清楚自己该怎么做,先帝活着时,天天都是这么教导朕的。朕早就烦死了!若是当初不做这个太子,不做这个储君,朕哪里会遭人荼毒,又岂有今日之痛?” 宣帝不觉燥怒起来。 “陛下,臣妾并未干政,臣妾劝戒陛下爱惜龙体,珍重社稷,原是臣妾份内之事。陛下不肯听劝倒也罢了,反倒如此强词夺理,责怪臣妾干政。长此以往,臣妾实在替陛下和大周担忧!”丽华的言词不觉也有些激动起来。 众人因丽华平素一向性情和睦、与世无争,也从不曾见她发过什么火。今见她突然动怒,又见陛下也已脸色大变时,便纷纷围上来劝她息怒。 此时,新被册为天左皇太后、醉意醺醺的尉迟炽繁拉着宣帝的胳膊道:“陛下,陛下莫和她一般见识了。陛下不要生气,臣妾还等着看京城少年扮作女子的歌舞,想想,真是乐死人了。陛下,还是快请他们上场吧。” 丽华见炽繁这般魅惑陛下,如此,将越发使陛下性命危厄,又撺掇陛下看那些令人不齿的下流玩意儿,越发气恼了!不觉厉声喝斥道:“天左!你原也算得王公大家出身的小姐,入得宫来,不知奉守后宫律令,反倒蛊惑陛下通宵胡闹、整夜不眠,致陛下龙体不得安宁,莫非,你的父母就没教过你怎么做女人,怎么守妇道,怎么行规矩吗?” 炽繁今晚被陛下多灌了几杯,原有些醉意,见丽华与陛下拌嘴,寻了个理由,原是为着劝开陛下的。不想,位列诸后之尊的丽华竟然指责自己,又羞又愧。一时顶撞道:“姐姐今晚不知哪来的这么大火气?听上去,不知是想教导我们几个做妹妹的不是呢,还是想劝说陛下的?姐姐不见陛下已气成这样了?若陛下龙体越加不安,岂不是一向懂得规矩,位居姐妹之尊的姐姐反而不懂得后宫规矩了么?” 丽华见炽繁竟然敢当众指责起自己,气得手指发抖,半晌说不出话来。急恼之下,也顾不得言词斟酌和言语忌讳来:“你,你有什么资格敢来教训我?你原与别的姐妹不同,本是有夫之妇,因受陛下格外隆恩,才入得宫来。你原该比别的姐妹们更要懂得自重,懂得规劝陛下勤政自爱。如今竟然撺掇陛下荒疏政务、恣意游乐。莫非没有听说过,古时曾有个祸国的褒姒、殃民的妲己吗?” 炽繁忽听她提及褒姒妲己二人,不觉勾起诸般的伤痛和屈辱来。想到自己忍辱负重、醉生梦生,原不过是为了能讨陛下欢心,免却夫家和娘家的祸患,谁知,最终还是害得夫君一家满门灭绝。 一时间,又羞又痛,竟自伤心呜咽起来。 丽华因正在气头上,竟忘了自己将炽繁比做古时的褒姒和妲己,竟犯宣帝的大忌——天元皇太后如此比喻,岂不是把他比成了烽火戏诸侯、荒淫误国的周幽王;淫乱朝纲、滥杀忠臣的商纣王了吗?何况,又公开揭了他的隐私!一时直气得脸色都变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面捂着骤然灼痛的胸腹,一面指着杨丽华说:“你、你……好大的胆!来人啊!把、把这个贱人给朕拖下去,拿,拿大杖来,给朕狠狠地打!” 众位内官、常侍、宫监和所有在场的人俱都大惊失色! 平时,诸多宫人后妃其实对丽华颇为敬重,并多与她交好。内官、常侍官也多与杨坚夫妇交好,怎忍皇后受杖?一时间,全都跪在殿前劝说陛下,言说天元皇太后原是出于疼惜陛下,才不择言语,恳请陛下看在天元皇太后对陛下一向贤淑敬爱的份上,免了杖背之罚。 杨丽华自小生在公侯之门,虽处事为人恬淡宁静,却也是天性高傲的。因见陛下今天不仅不肯听从劝谏,竟然还要下人对自己处于杖策之时,想到如此下去,陛下又有几日好活?自己还有什么指望?不觉流泪道:“陛下既然如此无情无义,臣妾就请陛下赐臣妾一死好了!” 宣帝见她不仅不肯求饶,反倒口口声声请赐她一死,越发气得全身哆嗦,一时再也顾不得多年的夫妻情份,咬牙切齿道:“好!你既然不怕死,朕就成全了你!朕,朕……,朕先将你打入冷宫!改日,再赐你自缢身死!然后,然后,朕再赐你家满门老少全部都陪你一起死掉!” 陛下一语即出,朱满月等俱惊得魂飞魄散,众宫监内史因平素俱敬重亲爱皇后,此时,众人竟一齐跪下,同声恳求陛下斩息雷霆之怒! 丽华自己一身虽不惧死,然而,见陛下竟要连同自己全家满门也要赐死时,直如雷击一般,只是呆呆地,无言地望着陛下,只管流泪,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 难道,自己对他满心爱惜疼顾,竟然落得如此下场?自己一人身死不算,还要把多年来一直关护他扶持他的母亲和父亲,还有自己的兄弟姐妹全都杀死么? 宣帝话虽如此说,然一眼望见丽华那满是忧怨,无声流泪的一张脸儿,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忍了。 然而,因话已出口,却也无法收回了。 众宫人见陛下虽在暴怒之时,仍旧没有当场赐死丽华,也没有执意要左右动刑,清知他心下还是舍不得丽华,又怕丽华再负气说出什么更令陛下暴怒的话来,致使祸事登时即发,便硬是连拉带拖地弄走了她,并依命将她暂时囚在冷宫。 此时,天色已开始发亮,内官和常侍不敢怠慢,宫门一开,早已奔出宫去,将此事飞报随公夫妇得知! 伽罗闻讯直惊得魂飞魄散!即刻就要闯入宫去解救女儿——女儿一旦被宣帝除死,与宣帝便是恩断义绝了。那时,决不再只是女儿一人身死的事了!仅仅为了杜绝后患,宣帝也决不会再留着自己阖府老少的性命了。 她要立即进宫与宣帝理论,要救下女儿的性命! 多年的历练,使得杨坚养成了一副遇事格外冷静的性情。 他一把扯住伽罗,劝阻伽罗说:“伽罗,眼下正在气急之上,宣帝也正在气极之中,此时进宫,不仅不能救下女儿,言语稍有不慎,反倒会加速断送女儿的性命啊!女儿既死,随国公老少一个也活不了。伽罗,为了家国,也为了女儿,你一定要冷静啊。” 伽罗闻言,惊痛难抑,骤然瘫软在杨坚怀里了。 杨坚一面好言劝抚伽罗,一面命人速去请郑大夫过府商定营救之策! 郑大夫闻讯赶来后,也与伽罗言明利害。他对杨坚说,夫人可以进宫救丽华,但决不是找宣帝理论,而是要向宣帝赔罪和道歉!不过,现在不能去,因为,每天此时陛下正在酣睡,叫醒他无疑是给他火上加油。三言两语,顷刻之间,血溅满门的大祸便会降临随国府的!事过之后,即使宣帝心里再后悔,也是无济于事了。 直到伽罗渐渐平息下来,眼见已是日上三竿时,郑译和杨坚两人又再三再四地嘱咐了伽罗一番:陛下已非往日之陛下,进宫之后,无论陛下如何羞辱她,无论如何发火,也无论发生什么难忍难堪之事,伽罗也必得尽力忍耐!她所能做的事只有一样,那就是:一直叩头陪罪,千万不能为丽华辩解一句…… 宣帝昨晚闹了一夜,又气又闷。到了黎明时分,直觉得腹内灼痛如搅,直到天大亮时才昏昏入睡。 伽罗进宫了。 她来到陛下的寝殿外面,什么也不说,也请宫监不要叫醒陛下,只等他自己醒来时告诉陛下一声,让他知道自己在外面为皇太后的事,入宫陪罪来了就可以。 她直挺挺地跪在殿外正午的毒太阳下,整整等到日头偏午。 待宣帝醒来时,早有宫中伽罗多年的亲腹跑来悄悄报知伽罗知道。同时,也有伽罗宫中的亲腹一面为陛下梳头,洗脸,小心侍候,一面有意悄悄禀报宣帝:“陛下!随国夫人为昨晚皇太后对陛下的无礼,亲自进宫向陛下陪罪来了。夫人已经整整跪在殿外太阳下两个时辰了!” 宣帝闻听,阴沉着脸一语不作。 此时的伽罗强忍着满腹的悲楚和屈辱,一级一级地跪叩、一级一级地爬上宣帝寝殿外高高的台阶。 最后,直挺挺地跪在宣帝寝殿外被夏日的太阳晒得滚烫滚烫的石头平台上,继续以额顿地、替女儿谢罪…… 宣帝因余怒未消,坐在殿内,听伽罗在殿外磕头之声隐隐传入殿内。 宫监轻声禀报宣帝:“随国夫人额头已经撞破,满脸是血……” 宣帝喝着冰镇酸梅汤,闻言眉头不禁皱了皱。 随国夫人磕头之声,一下一下地,似乎是撞在宣帝的心上。 这时,就听宫人禀报:“启禀陛下,郑大夫求见。” 宣帝忙说:“请。” 郑译路过平台,见伽罗跪在殿外的太阳下,眼都没有斜一下,径直走到了殿内。 见过陛下,郑译先问用过膳没有?听说用过了,便笑呵呵地说刚得了一份新的棋谱,想和陛下照着棋谱对弈一局。 宣帝却转过脸去,望了一眼窗外跪在太阳下的随国夫人,心内也清楚郑译此时赶来的目的。 因见他不提及随国夫人的话题,却提出要与自己对弈的话,虽无心游戏,也清知他是想借下棋的机会,劝说自己什么的。 因宣帝也有心下这个台阶,便和他摆开了弈阵。 喝了点冷饮,又与郑译对弈了两局,闲话了一些轻松的话题后,郑译发觉,陛下的怒气渐渐平息了,语气也平和了。代之而来的,是有些心神不宁的神情。 因见他不时地朝殿外望,郑译这才装做无意地边走棋子,边问:“陛下,跪在外面的那个妇人是谁?我怎么看着有点像随国夫人啊?” 宣帝叹了一声:“正是杨皇后的母亲随国夫人!” 郑译故作惊讶道:“啊?陛下……臣听说昨晚陛下夫妻沤气拌嘴了几句,随国夫人肯定是因昨晚皇后惹陛下生气之事,来替皇后赔罪的。” 郑译有意把宣帝昨晚暴怒之事,说成是居家夫妻拌嘴沤气,轻描淡写,大事化小,确实是郑译的机智之处。 宣帝沉默不语了。 此时,他骤然记起了以往自己受到父皇杖责后,她只要一闻知,即刻要跑到东宫来,一面流着泪抚慰自己,一面亲手为自己疗伤的诸多往事和情景来。平时,不管自己遇到什么危机,她总是想法设法替自己排忧解难…… 宣帝眼睛不觉湿润起来。 郑译看出了宣帝的情绪缓和,便道:“陛下,说来,统不过是陛下的后宫家务,夫妻二人斗嘴沤气的事罢了。夫妻两个不过各自一时气急,说了几句负气的话,有什么大不了的?倒是这大毒日头底下的,随国夫人一旦中了暑,陛下心里更会不安了。” 宣帝点头道:“郑卿说得有理。那,你就替朕传旨吧:请夫人回府歇息去吧。传朕的话,念及随公夫人进宫求情,杨皇后赦免一死,仍请还归原宫吧。” 郑译闻言,匆匆走到殿外宣旨,看见一向俊美俏丽、善解人意的伽罗,此时跪在殿前,脸上又是血又是泪的,神情惊惧惶恐,头上的倭堕髻也滑向了一边,一身薄绮衣裙满是汗水和脏污。郑译与随公夫妇自小至今,一向亲爱无间,何曾见她有过如此落魄之时?心下不觉一阵的酸楚和怜惜,一面宣旨,一面就要亲自来扶。 伽罗刚说了一句“臣妾叩谢陛下不罪隆恩”,还未及低头叩地,便一头晕倒在殿前…… 郑译忍着心酸,急命内官备轿送伽罗还府。 宣帝见状,不觉也担忧起来,见随国夫人和郑译去后,忙命人传御医速到随府去诊看…… 天左皇后尉迟炽繁的祖父、大前疑尉迟迥进宫奏禀诸务时,正好遇见郑译奉旨护轿送伽罗回随国府。 君臣之礼后,尉迟迥无意问起:“陛下,郑大夫所护出宫的那位女子是何人?” 听宣帝告以实情后,尉迟迥有些担忧地说:“陛下!杨皇后天性恬淡,此事过去也就过去了。然而,臣想,杨坚和随国夫人恐怕不会就此罢休的。” 宣帝听尉迟迥如此言说,倒触及了自己的一个心事:“以公之见,朕当如何?” 尉迟迥犹豫了一会儿,说:“当断不断,恐受其乱。” 宣帝沉默不语了。 他记起了随公夫妇多年以来对自己的佐护之情。当年,王轨等人对自己步步紧逼那时,若不是随公夫妇明里暗里的支撑和相助,自己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今天,若对他们也要下手,不仅于情于理似乎说不过去,他也下不了这个手。再则,若连自小就关护自己的岳父岳母都要下手,满朝文武当中,他还有谁可以相信的? 何况,他也舍不得丽华。除掉随国公,依律,罪人之后不得入主中宫,天元后怎么办?尉迟迥如此撺掇,莫非是想为他的孙女谋取中宫之位? 尉迟迥看出了宣帝的犹豫,又道:“陛下,陛下可将杨坚召进宫来,如果他对此事心存忌恨的话,见了陛下一定会有怨怒之气。只要他脸色异样,就证明他已经忌恨陛下了!陛下便可借机除之。” 宣帝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满朝文武中,他认为,自己最捉摸不定,也是唯一令自己凡事忌讳三分的一个人,正是随国公杨坚。 正好,借此机会试他一试! 于是,立即下诏传杨坚进宫,并对左右心腹武将交待:“随公上殿觐见,尔等若见其神色异常,或有什么怨怒指责之言时,不必等朕下旨,即可动手杀之。” 左右武士喏喏听命。 伽罗被抬回随公府后,杨坚得知道丽华已被陛下宽赦并诏还原宫后,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因见伽罗此时满脸汗水,满身灰土,额头血流不止时,一时真是又痛又怜又恨。一面亲手为她更衣擦伤,一面百般抚慰。 杨坚和郑译二人见伽罗已经睡去,相坐在小客厅里喝茶闲话,虽都是满腹惆怅和茫然:每天伴驾在这样的暴君左右,真不知哪天还会遭来杀身之祸!在此之前,郑译也已两番无故遭到陛下的当众辱斥和鞭杖了,而且,竟因弹琴断弦这点小事,就被他一怒之下除官免爵。后来多亏了杨坚、刘昉、柳裘等当年东宫好友,乘陛下有了琴歌诗赋的雅兴之时,乘机提及赋诗弹琴不可无郑译的话,郑译才得以被重新诏敕官复原职、入宫侍驾。 今天,两人有意不提这些令人伤神屈辱的话题,只是品茶挥扇,谈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谈蔡文姬的胡笳十八伯,也谈南朝陈国和北方突厥。 正轻松闲话桑麻儿女之时,突然,宫中派人进府传诏:天元太上皇宣随国公觐见! 杨坚闻诏,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来! 郑译揣度:天元性情无常,忽暴忽静,此时诏随公进殿,很可能是想借此观察随公是否因天元皇后之事心怀怨恨?当然,也有可能是想安抚随公一番。还有,宣帝也许是听了什么人的话,欲重新寻机问罪的。 郑译记起来了:自己护送伽罗出宫之时,似乎看到了尉迟迥的官轿匆匆进宫。 现在想来,尉迟迥叔侄一向与孝伯王轨颇有往来,对杨坚、于翼等人素有排斥之心。今天,他一定是借机向陛下进了什么谄言! 两人商议了一番,两天之后再进宫觐见! 天元喜怒无常,两天后,即使还有些余火,也早已冷静下来了。另外,命人悄悄进宫告知天元皇后:这两天,请她务必设法与陛下夫妻和好如初! 主意商定后,郑译反复叮嘱杨坚:“随公,吉人自有天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到如今,只能见机行事了。这两天,我在宫中探听一下虚实,到时,我也会相机行事的。随公只须谨记一点就行:陛下虽性情暴躁,却毕竟还是珍惜情份之人,公当以柔克之。只要随公守定方寸,泰然处之,必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杨坚谢别郑译后,闭门谢客整整三日。 三天里,杨坚始终守在伽罗身边,亲自端汤喂药,扇凉敷贴。 刚刚缓过气来的伽罗,骤然闻听天元诏杨坚进宫,清知凶多吉少!一时,真有一种才出牢笼,又跌陷阱的感觉! 她全身发颤地紧握着杨坚的手:“夫君,二十多年来,为了宇文氏的天下,为了大周几代帝王,咱们孤杨两家,阖府两代,可谓拚杀效命,鞠躬尽瘁,也可称诚节备展,忠心无二。然而,结果却是家破人亡,骨肉离失,祸事接连,灾难未已!更没有料到的是,时至今日仍旧难逃灾祸,如此,岂不令人寒心?” 杨坚闻言,不觉也心酸难禁起来。 自古以来,许多国之忠臣,最初建功立业,匡扶社稷,最终到头竟会有一反,恐怕都是被逼无奈,忍无可忍不得不反的啊!自己知道的,比如温国公宇文亮父子,妻子被占,即使不反也绝无生路可逃。 遇到这样的昏君,在朝做官,要么你就得以最大限度的忍耐力忍受他的暴戾和疑心,要么你根本就得是没有性情、任屈任辱的一介奴才。 然而,如他们这些社稷之重臣,国家之栋梁,俱是三朝元勋,世代豪门,个个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人人雄韬伟略、壮志凌云,又有几人当真是没有自尊、没有血性的窝囊废? 伽罗又是泪又是喘地握着杨坚的手:“夫君,你我夫妻若能逃得此劫,伽罗有一事相求!” 杨坚抚了抚伽罗有些凌乱的头发:“伽罗,你说,只要我能办到的,万死不辞。” 伽罗盯着杨坚,咬了咬牙说:“夫君!我不要你再做什么大周国的王公丞相、辅弼大臣了!” 杨坚一面为伽罗摇着蒲扇,一面心酸地说:“好迦罗,我听你的。咱不做官了。做这样的官,实在没有什么意义。咱不要什么荣华富贵了,咱们辞官归里,回咱们的弘农老家去,做一介布衣百姓,去采菊东篱,桑麻西山,咱们晨昏相伴,浇园种蔬,平平安安地过一生。” 伽罗直起头,望着夫君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夫君!我要你也来做一回皇帝!” 杨坚大惊,一把捂住伽罗的嘴…… 第三十三章 潜龙驭风 三天后,杨坚遵诏进宫觐见。 此时,宣帝正在重阳阁内乘凉听曲,闻随国公杨坚奉诏觐见时,便命尉迟炽繁等退下。 虽说暑热扑面,一踏入重阳阁,顿觉树荫四合,凉风习习。 长长的甬道两旁,持戟荷剑的武士肃然林立。 杨坚神色安详地穿过武士阵列的林廊,而后趋步跣足来到宣帝歇凉的阁前台下伏地叩拜:“臣叩见太上皇!” “随公,朕已下旨三日,为何直拖延到今天才来见朕?”宣帝沉着脸问。 宣帝虽号称已经禅位,然而,在群臣面前,依旧以“朕”自称。 “启奏太上皇,微臣接旨之后,即刻沐身反省,素斋三日,故而耽至今日方敢仰瞻圣仪。” “哦?随公果然如此?”虽说朝廷有规矩,自宣帝禅位并号天元太上皇以来,朝臣觐见太上皇须得斋戒三日并沐浴之后方可进见,以示尊崇敬奉。 其实,谁也没有真的如此做过,就连天元太上皇,仍旧自称“朕”,称后宫自己的诸后,一会儿是皇后,一会又成了皇太后。群臣有时称他为“陛下”,有时叫太上皇,他也并不介意。 当闻听随公竟然斋戒三日,沐浴觐见时,宣帝不觉感到有些意外,神情也为之松缓多了。 杨坚奏道:“太上皇,微臣斋戒三日,原是为了在府上躬省自我一番。微臣自愧治家无方,天元皇太后乃臣之长女,竟不知体谅太上皇万机之重,病苦之痛,任性顶撞而致龙体不安,微臣万分愧疚。微臣也愧悔内人独孤氏明知天元太上皇与天元皇太后乃夫妻沤气,不须人劝也自会消解。却闯进宫来贸然打扰圣体。微臣为之万分惶恐,感念太上皇不仅不治贱内之罪,反倒诏敕御医为贱内诊治暑症。微臣反思躬省,甚感太上皇隆恩浩荡,越发愧疚微臣的治家不齐,故请太上皇处罚微臣。” 宣帝看杨坚满面愧色地叩头,神情肃重而诚恳。看来,倒也是真诚愧过,心下不觉松了一口气。 今天,重阳阁凉爽怡人,宣帝的兴致和心情格外的舒适。见随国公如此自责,倒令他有些感动了:这么多年来,随公始终都是自家人啊! 其实,宣帝平静下来之后,也清知那晚与皇后之间统不过是夫妻斗嘴罢了。天元皇后劝说自己,本意多是出于关爱自己,更无半点私心在内,也并非嫉妒自己与别的嫔妃游乐。怪只怪她当时言语过于激烈了些,逼得自己面子上实在下不来,才负气说了绝情的话。 此事,他以为随公夫妇必然会记恨在心的,今日一见,不仅未有半点怨气,还如此歉疚惶恐!加上事情已经过去,于是召呼道:“随公与朕原本一家人,不必见外,平身赐坐吧。” 杨坚谢坐之后,望望四处风拂杨柳说:“今天的天气真是凉爽怡人。” 宣帝道:“随公,难得你大热的天斋戒三日,今天朕这里正好有刚镇好的西瓜。”一面就命左右武士将湃好的西瓜抱进阁来。 一名带刀侍卫将一个绿油油的大西瓜抱在杨坚面前的案上,抽出佩刀、举刀便砍。 宣帝冷眼打量杨坚,见他始终举止端祥、神色自若。心内越发感叹,怪道朝中许多人都愿意与随公交结,也确实是心怀坦荡,重情重义之人。 一时又思忖,自己的身子越发虚弱了,朝中诸王如狼似虎,尉迟迥叔侄在朝中势力也过于强大了些,辅佐幼主,治国理政,恐怕还真离不了面前这位几十年如一日,忠节守诚且始终和自己同仇敌忾的岳父与他们抗衡才行啊! 想到此,宣帝说:“随公,你觉得这段日子以来,朕的心气是不是过于浮躁了些?朝中诸臣是不是有什么怨言啊?” 杨坚忙道:“太上皇天生心性温良、喜好清淡。亲政以来,万机繁扰,心急气躁也不过是疲劳太甚,加上因先帝崩驾,痛急攻心,伤及心脾未曾恢复之故。诸臣皆清知原委,担忧陛下尚且不及,哪里还有怨言?微臣等心内期盼,陛下能多到山林野外走一走,既使身心轻松,也可早日康复。” 宣帝叹道:“唉!到底是随公啊!果然知我隐痛!朕往年常到嵩山少林寺休养几日,可是,自从周将军阵亡后,朕再没有心思上山了。” 杨坚叹道:“唉!臣等最感动的就是,太上皇之重情重义!” 宣帝又问:“随国夫人的暑症好些了么?” 杨坚道:“回太上皇,内人已好多了。内人托微臣问太上皇好,也托微臣向太上皇谢不责之罪。” 宣帝挥手一笑:“咳!都是一家人,哪里来得这么多虚礼!” 杨坚说:“臣担心……” 宣帝见他说话吱吱唔唔,“担心什么?” 杨坚说:“臣担心,天元后,是不是像她母亲一样,是因为妒心太重,才与太上皇沤气的?” 宣帝见说,不禁哂然失笑:“哦?呵呵,往日朕也曾听说,随国夫人‘爱妒’的话。说随公因此不敢纳妾私宠。依我看,随公夫人倒是通情达理之人啊?” 杨坚道:“只要不纳妾,通情倒也通情,达理倒也达理。” 宣帝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直到此时,君臣之间的气氛,从一开始剑拔弩张,不觉竟成了眼下翁婿之间轻松闲话了。 若说原来他还对这位岳父心存有几分敬畏和疑惑的话,今日与岳父的一番家常诉说,觉得岳父倒也诚厚爽直。只是,以往从没有过这样轻松的交谈罢了。于是,一下子倒觉得比旧日更融洽亲近了。 宣帝又说:“随公,不过,朕的天元皇后倒真算得上是一位明礼知义、懿德过人的好皇后了,也从不曾有过什么妒忌。这倒应该归功于随国公和夫人的教导有方……” 宣帝话未落音,忽见杨坚手下的几个跟从神色仓皇地一头闯进来,一面纳头见过陛下,一面慌张地说:“随公,夫人在府中突然昏倒……” 杨坚急忙拦住:“无礼!找个郎中看看就是了,没见陛下在此?” 宣帝也非糊涂之人,心下自然明白,随国夫人一定是挂牵随公,却也不说透,只道:“随公,朕今天其实也就是想和随公谈谈家事,放松心绪一番的,并无要紧,随公先回府照顾夫人去吧,改日朕再召随公进宫。” 随国府的这一场祸事风波平息之后,朝廷之上,接着又有几位文武朝臣无端便被心烦意燥、胸腹灼闷的天元或是罢官,或是杖策。一时,就连四大辅官之首、附马世家的大前疑尉迟迥也被天元疑惑有意排斥异己,一封诏书将其外放到相州去了。 接着,又把位列四大辅官之末,大后丞的杨坚,代尉迟迥而晋迁为大前疑之职。 一国之主的天元在理政治国、任用朝臣之上如此反复无常,伽罗和杨坚俱有了不祥预感:天元祖宗余泽渐涸,前世余德亦蚀尽,只怕恶孽满盈,必生奇祸。 两人既已勘破世事,便开始,眼下无论顾虑伴君如虎之险,还是忧惧王权动荡之祸,应该仍旧远离朝廷京畿、外戍一方,方是避祸全身的上上策…… 杨坚邀郑译来府上小客厅相商未来。杨坚与郑译抵膝握手,诚心相诉:“贤弟,你我兄弟相知相敬数十载,贤弟面前,勿须讳言:你我效忠周室,可谓备展诚节!然多年以来却屡遭猜忌谄害,每每念及,颇是寒心!为臣若此,情何以赖?我近日旁观,天元相寿恐殆不久!眼下朝廷已无固本之基。尉迟迥贵为勋戚,叔侄拥兵数十州,社稷一旦有难,必先起乱。司马消难反覆无常之徒,却也自认非池中之物,朝廷一有异常,动变亦在俄顷之间……” “……据此种种,你我兄弟为保全身家之计,当以乱中守诚,静处待变为上。须眉丈夫若保疆为国,靖难救民,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绝无悔憾。然今仕途凶险,朝堂诡谲,兄既为后父,众目睽睽,稍有不测必首当其害!非是贪生,实为不值!为兄揣度,无论避嫌还是自保,还是暂离京师是非之地的好,烦请贤弟能在陛下面前斡旋成全。至于出藩方位,为兄对南方兵备谙熟,远戍南疆更合心意。” 郑译原以为杨坚乃陛下岳父,与陛下之间虽有误会,毕竟还是一家人。因而,平时诸多心事并不敢倾心相诉。没料到,杨坚对自己如此直叙胸臆,不觉也以实情相诉:“随公一番话,竟使弟如醍醐灌顶!不独随公有不测之虞,兄弟并朝廷内外诸官,其实人人俱有此虑。皆感时下进退维谷。弟这段日子如兄一样,也是辗转难眠、忧心忡忡。天元性情骤变,与往日非同一人,视文武百官甚至左右腹心,竟如家奴,杖策辱骂随心所欲。伴侍左右,战战兢兢,惶惧不可终日。唯恐变遭不测之祸。随公离京出彀之计,实乃保全身家之上上策。随公若能出京,弟也有一求:请偕弟一同前往,使弟也能暂避一时凶险,不知意下何如?” 杨坚说:“若得贤弟为军前谋师,为兄可谓如虎添翼啊!” 两人商定之后,郑译寻机奏禀宣帝:“陛下,江陵一带,自王轨、宇文亮伏罪,兵备始嫌虚弱。南朝已知大周必定攻伐,故而已在长江南岸一带大肆打造舟船、操练水兵,欲先发制人,重新夺回江陵。江陵乃兵家重地,一旦失去,等于为南朝开了个大门。请陛下引起警觉,对南方加强兵备。” 宣帝闻言果然大吃一惊,急忙询问:“以郑大夫之见,朕增派谁前往戍备,可保无虞?” 郑译道:“于翼年岁已大,韦孝宽虽一向忠勇,与陛下却少有旧恩。若论武略又一向效命陛下者,臣以为当属随公。且随公父子一向戍守南方,对南朝兵备民俗,并水师兵略一向详察谙熟,南朝若知朝廷诏随公镇守江北,必不敢轻动。” 宣帝点头深以为然。 郑译又道:“陛下,臣往日因不谙军事,曾为他人轻蔑并连累陛下有吐谷浑无功而返之辱。至今也未有武功,陛下诏命随公南戍,臣恳求陛下诏敕臣与随公同行南下,使臣既可实习兵事,也可亲历战争,以武功服人心。如此,也不负陛下多年扶植之恩。” 宣帝当即准奏并命内史下诏:以上柱国、大前疑、随国公杨坚为扬州总管并总揽诸州军事,守备异常,操练水军,筹备并统领伐陈诸军事,并诏沛国公、上大夫郑译随同监军…… 接诏后,伽罗忍着与夫君重新远离的忧伤,开始为夫君打点远戍的衣物行装并干粮日用等物起来。虽满腹惆怅,想到毕竟可以躲得意外灾祸时,暗暗松下一口气。 没想到,刚刚接到诏任杨坚为扬州总管的第三天,随国府还未来得及为杨坚备齐诸多远行的杂物行装,一份新的诏书又发到随公府来了。 原来,这年仲夏刚到,天气便骤然酷热异常起来。身子有病的宣帝觉得宫中闷热难耐,便命左右备驾,赶到京郊的天兴宫避暑度夏。 因路途暑热,旅中又一路的颠簸之苦,车辇刚刚赶到天兴宫,宣帝便觉得喉咙肿痛,腹如刀搅。虽当即服了药汤,却是一点也不见缓轻。 当晚,宣帝被病痛折腾了一夜,心下清知情形不对,第二天一大早,也不动声色,也不说何故,只令左右火速御驾还宫。 众人也不敢问询问原委,急忙打道返京。 赶回帝宫时,已是入夜时分了。 当晚,宣帝便气喘虚弱,腹如油浇,一夜大汗,淋漓不止……丽华见陛下病势沉重大非往日,一时也不敢惊动旁人,只令人悄悄传母亲进宫,商议救治之计。 待宣帝醒来时,已是第二天黎明了,床前,丽华和随国夫人俱是一脸忧戚,旁边还有幼主阐儿和小公主娥英兄妹二人。 此情此景,令宣帝乍然疑惑岁月又回到从前。 他记得,从小到大,自己几番病苦之时,伽罗夫人都是像现在这样,和母后一起流泪心痛、一起为自己敷药煎药、拭汗喂汤…… 如今,连母后也顾不得自己,一人到山上享受清静去了。只有这位随国夫人仍旧一如继往地守护着自己。 宣帝望着面前的随国夫人,人明显见老了,还有几分的憔悴…… 此时,宣帝蓦然愧痛难当起来!自己几番伤夫人的心,可是她仍旧像以往一样,一直都是把自己当成她亲生儿子一般心痛照料…… 他料到,或许,自己的时日不会太久了。可是,眼前诸事竟还没来得及交待和托辅…… 此时,他已经开始感到自己病情危殆了。为了自己的病情不致外泄,造成朝廷动荡,使奸人乘隙,他命内官口传谕旨:即日起,诸多嫔妃中,只许丽华一人伴驾侍疾。 丽华的恬淡和温柔,总能使心神躁热的宣帝感觉到一丝清凉和宁静。丽华的补疗药膳,似乎也有着某种神奇的功能。 他不知道,这药膳竟是慧忍秘授给皇后一人之法。 眼下,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阐儿了:他还是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啊!这大山般的重担,莫非真要骤然落在儿子那双稚嫩的肩膀上吗? 然而,从前天到今天,遍视朝中文武百官,他竟无法认定,究竟哪一个人,既可安内靖外,又能忠心辅弼幼主,使大周江山帝祚安度危困得以延续? 他也曾想到皇儿的岳父司马消难。可是,他早就听说,司马消难乃反复无常之人。他的远祖不正是三国魏晋时代篡魏自立的司马懿、司马昭么? 托辅于诸王? 诸王一旦滋生夺重之心,篡位弑主,比他人更是名正言顺,事半功倍。当年,宇文护两番弑主,擅政十数年,恶梦令人至今记忆犹新,每念往事,仍是心有余悸! 长孙览?于翼?还是尉迟迥? 这些人,他似乎都没有理由放心。 今天,当他从昏迷中醒来,当他第一眼看到随国夫人时,他即刻认定了,自己最应该信任的那个人了。 杨忠、杨坚父子三代数十人始终效命于大周。虽有百战之勋,却从未有过张扬倚势之嫌。从奸相擅政、岁月艰危那时,随公夫妇便一直与父皇同仇敌忾、来往密切。否则,两家也不会结下儿女之亲。而且,杨家自汉朝以来,便以忠节孝义传家。这么多年来,他也亲眼目睹了随公为人的稳练,为臣的忠良。随国夫人对自己更是始终如一的处处关爱呵护。 最要紧的是,他相信自己的正妻杨丽华对自己的情分,对社稷的忠诚。 可是,岳父却被自己一纸诏书外放到扬州去了。 如今想来,除了母后和正妻丽华,如随公夫妇这般,多少年来的,凡事总是与自己同甘共苦、荣毁与共者,这个世上,还有几人? 诸王大臣之中,素有旧恩者,如郑译,虽为知交,也有谋略,却有贪欲之嫌;如于智,虽有忠诚,似有小人之形;诸王又难保有夺重之心;尉迟家族子侄数人掌管着东北十数州兵家要地,一旦有生变之心,连自己都难控制的,更何况幼主阐儿? 唯有随公,多年以来始终忠心辅佐,不仅知兵而且忠节,并一向德高望重! 思来想去,此时,竟觉得满朝文武、诸王诸公中,只有随公一人才算得自己最放心的一个了。 望着正在一旁一边煎药、一边天元皇后说话的随国夫人,宣帝有话要说。 随国夫人来到榻前,俯身轻问:“陛下请吩咐臣妾。” “夫人……随公,他,离开京城了吗?” “回禀陛下,臣妾正在为他收拾行装,后天是个出行的日子,后天一早动身赶往扬州任上。” “夫人,朕这些日子不仅伤了随公夫妇,也伤了丽华。夫人……还怨朕么?” 伽罗顿然落下泪来:“陛下说哪里的话。别人不知,臣妾却是最清楚的,臣妾一直看着陛下从小到大的,陛下性情何其温良谦和?陛下不过还是因当年被小人戕害,疑为遇毒而引发的五内虚热,致使郁躁难耐罢了。臣妾心痛尚且不及,哪里来得怨恨……”伽罗哽咽难言了。 宣帝点点头,“夫人说得有理。其实,朕也不记得往日曾有过什么躁怒发作啊?” 沉吟了片刻,又道:“夫人,如果夫人和随公还念及朕的情分,朕想请夫人转告,请随公依旧还是留在京城吧。朕身边其实也没有几个信得过的人,朕想请随公进宫,商议一下身后诸事……” 伽罗忙道:“陛下,陛下不过还是旧病发罢了。臣妾进宫时,随公已亲自去接神医僧垣了。陛下往日常用他的药,一向都是极有效验的,陛下要安心养病。若陛下需要臣妾的夫君仍旧留在京城,他当然更乐意留在陛下身边效力!” 宣帝见随国夫人如此明理,当即便强撑着,命人去叫小御正刘昉,内史颜之仪两个值守官来见,并命二人即刻拟诏传旨:“诏大前疑、上柱国、扬州总管、随国公杨坚暂停南任,即刻入宫侍疾。” 伽罗在宫中帮助丽华服侍宣帝,因见宣帝病情危急,便命人出宫送信:请杨坚火速寻神医僧垣进宫救治。 诏书发到随国公府时,杨坚已前往寻找神医僧垣去了。两位内官一点儿不敢怠慢,急忙出城前往姚僧垣府上,寻找杨坚。 杨坚踏进僧垣院门时,两个药童正翻晒草药。只觉得一股子药香之气扑面而来。抬眼望去,只见四处高高低低的木架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扁圆竹箩,各种各样的草叶草籽草茎草根草花,青黄褐紫黑的一片片一团团地辅在箩底,整整齐齐地晾晒在太阳光下。 僧垣在内室禅坐,早知是杨坚到来,忙请药童请到内室来。 听杨坚述说了一番伽罗捎出宫的陛下的病症后,僧垣连座也顾不得让杨坚,匆匆更上朝服,正要上车时,便看到随公府的属将领着内官一路寻来,报说陛下有诏。 杨坚不知何事,心里一惊!待闻知原是陛下诏自己和郑大夫暂停南行、入宫侍疾的内容后,方才松了口气,正好携僧垣一起乘车驰入宫中。 见僧垣和杨坚一起到来,宣帝面露喜色道:“啊!二公来得好及时啊!朕之性命有救了!姚公若能救朕解脱病苦,朕一定重重晋赏于你!” 僧垣今日进得殿来,仅只望了一眼宣帝的面色五官,其实便已清知宣帝之症已濒临危殆了! 他明白,此时,即令是扁鹊华佗在世也不能济了。然而,仍旧不动声色地谦恭安抚道:“陛下,臣荷恩既重,思在效力,敢不尽心?” 僧垣细细地为陛下把了一番脉后,又开了两副药,详细交待了一番煎服之法后,宣帝便命随公代自己招呼僧垣在侧殿小憩。 僧垣随杨坚、伽罗来到外殿时,见没有外人时,僧垣低声对杨坚夫妇透露了一个惊雷般的信息:“随公,夫人!两位与僧垣是多年至交,陛下病情不敢隐瞒二位,僧垣观陛下今日之脉象,甚是蹊跷,恐怕,恐怕,就是这三两天的事了……此事告诉二位,只是请二位有个防备,此话万不可他泄。” 伽罗却再也禁不住泪如雨下起来:“姚公,请请,请,请姚公一定要设法再救救陛下啊!” 此时,忙着在家整理行装并告别属僚亲友的沛国公郑译,也接到了入宫侍疾的圣诏。当他奉旨匆匆来到宫中时,陛下刚刚服过僧垣的方子,已沉沉睡去了。 侍疾左右的随国公杨坚和郑译、刘昉、僧垣、颜之仪等人总算暂时松了一口气。众人商定如何针砭救治陛下并轮流侍疾伴驾诸事,并临时放朝数日,除非遇有重大军国之事,奏官方可直接到陛下寝宫禀报。 杨坚与僧垣、颜之仪三人在宫内整整守了一夜一天。第二天晚上郑译和刘昉二人前来接替时,因天气炎热,杨坚要回府拿些洗换的衣服、冲一冲凉。临行前,小心嘱托前来替换自己的刘昉和郑译二人:“二位贤弟,陛下的病情来得陡急,拜托二位辛苦陪伴天元太后值守今夜,请万勿远离。明天黎明时分我一准赶来接替二人。” 郑译和刘昉二人请随公放心,并将他送到殿下。 没有料到,郑译和刘昉二人陪伴天元皇太后守在殿内一夜无事,然而,到了天将黎明时分,宣帝忽然喉堵气喘,望着丽华和郑译等人,双手乱抓,竟未说出半句言语,挣扎了一番,便骤然崩天了! 至此,宣帝自继位到崩天,差一个月未满两年。 丽华痛呼数声,知道人已不行时,蓦地失声悲号起来! 刘昉和郑译急忙拦住:“太后!此时万万不可悲哭!嗣帝年幼,陛下临终又未留有遗诏,陛下崩驾的噩耗一旦传出,群心动荡,只恐大周社稷骤生恶变啊!” 丽华即刻明白了事情的厉害,她一面流着泪,一面悲咽道:“二位爱卿一向不是外人,哀家此时心痛神乱,诸事如何决断,还望二卿为哀家谋划策定。” 刘昉与郑译遍视朝中诸王三公,平生最敬重者,莫过随国公杨坚了。而且,以他一向的雄韬武略和性情谦和,加之有天元皇太后杨丽华的这一层关系,两人商议一番后,对丽华道:“太后,陛下崩驾,臣以为,尉迟家族叔侄数人拥兵十几州,权势倚重,陛下已对他有所疑虑,所以将他调遣远戍;对五位叔王也是心存设防,故各为藩国,远离京朝。唯有随公,既为太后之父,几天前重新诏敕入宫侍疾,并晋为四大辅官之首大前疑。这说明,陛下清知自己天运不久,已事先有了打算。只是突然崩驾,未及降旨罢了。以随公的忠节信义,以及在朝中一向的威望素重,臣以为,先帝虽未及传诏,以随公为辅佐实系圣意。应立即拟诏,敕上柱国、随国公杨坚为大丞相,总理朝国与中外兵马等一切大事。” 丽华毕竟是伽罗多年调教出来的,此时虽说悲痛难抑,却也能大事面前心智不乱。她犹豫道:“若先帝唯诏敕家父一人辅政,恐诸王和百僚疑心。以情以理,宗室诸王中,也当有共同辅佐者方才稳妥。” 郑译道:“太后所言甚有道理。只是,臣以为,先帝诸位叔王万不可用。一旦用之,若仗皇族之势,必然排挤随公,前车之鉴,恐怕终究难免重覆前辙之患。” 丽华见说,一时犹豫起来。 刘昉灵机一动:“太后,汉王宇文赞为先帝一母胞弟,陛下亲叔,以臣之见,诏敕随国公杨坚为左大丞相,总理朝国与中外兵马等一切大事,同时诏敕汉王宇文赞为右大丞相,二人共同辅佐幼主,应该最合天元太上皇圣意,也最合情理。” 郑译道:“好!如此一来,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诸王群臣,都无话可说。汉王虽不谙朝政,却也不至于会给随公添乱。太后以为如何?” 丽华虽平时不善心计,到底聪慧过人。清知若不用二人之计,大权必然旁落他人之手。那时,若诸王群臣也似当年奸相宇文护,自己不仅不能保护幼主,也愧对先帝信任,末了,只怕连同自己,甚至杨氏满门的身家性命也难保全了。 权衡了一番得失,天元皇太后杨丽华终于同意郑译和刘昉两人的主意,并命二人即刻宣内外诸官拟诏。 二人一点不敢怠慢,即刻传御史大夫柳裘,内使大夫韦誉,御正皇甫绩一同进殿,托传并拟定天元遗诏。 柳裘、韦誉、皇甫绩俱为宣帝当年太子东宫的旧日属僚。虽说昨夜宣帝驾崩前,众人不在跟前,却知随公是新奉天元之诏入朝侍疾的,加上原系皇太后之父、幼主外祖,而且随公此人一向性情恭让谦和,威高望重,他们这些当年太子东宫的属僚,其实,多与太子妃父母随公夫妇交好,也一直相互关照。因而,即使未曾亲闻宣帝遗诏,却也深信不疑,并诚心拥赞德高望重的杨坚主政。 而且,这份遗诏对他们这些先帝身边的旧臣来说,益处自然也是最大的。若是换了别人,不管是诸位王爷还是别的要臣辅政,他们这帮人只怕很快就要另谋生路了。 众人当即字斟句酌的拟定好了一份先帝的临终遗诏。 然而,他们却没有料到,黎明时分,当随国公杨坚赶到宫中,闻听天元崩驾,几人传托先帝遗诏内容竟是诏敕他为左大丞相,总理朝国并中外兵马,同时诏敕的还有先帝十六岁的胞弟,汉王宇文赞为右大丞相,与他共同辅佐幼主时,骤然大惊失色! 他心下当即明白:此诏,很有可能是几位矫诏私拟而成。 而且,即使真是先帝之意,他也不想做这个辅臣! 从古至今,凡受命于危难,呕心沥血辅佐嗣主者,有几人是得善终者?又有几人没有落下千古骂名的? 大周帝国眼下并非无人。若论皇裔王族,先帝的叔辈尚有赵王、越王、滕王等七八位叔父,明皇帝、闵皇帝诸子各怀雄图。若论武略,有尉迟迥叔侄,王谊,李穆叔侄,韦孝宽诸将,若论文治,有于谨父子,长孙览叔侄等臣。他们个个都是或是文韬或是武略,在朝中与自己相比,或是资历深远,或是家族庞大,或是人多势众……无论哪一个一旦提出置疑,或是不肯归属,都是很难对付的。 这可是要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之上的事啊! 杨坚此时一面拱拳作谢,一面坚决推辞道:“诸公对我寄予如此厚望信任,我不胜感激!然而,我功德微薄,又非皇族,实不敢当此大任!诸公,朝国之重重如天。诸位还是另外推举德高勋重的诸王诸臣掌理朝政,辅佐幼主吧!” 郑译道:“随公这是什么话?此乃先帝遗诏,我等有什么权利推举他人?随公莫非要我等伪造一份先帝的遗诏不成?” 韦孝宽的外孙、内史大夫皇甫绩道:“随公!识时务者为俊杰!先帝遗嘱,正是众望所归,随公请勿再辞,冷了众心事小,乱了社稷事大啊。” 杨坚说:“皇甫大夫,我正是顾忌自己才德微薄,怕难承众望啊!” 刘昉急了:“随公!事关紧急,随公若为之,当速为之。如若不为,我等将自为了!” 杨坚的儿时同窗好友柳裘劝道:“随公,时不可失!今事已然,宜早定大计。天与不取,反受其殃。” 见杨坚依旧犹豫不从,郑译道:“随公,陛下龙驭宾天,事情骤发于旦夕之间,而群情期冀,齐心拥赞随公就任大事,随公若能挽天河以狂澜,辅幼主以靖匡,受众命于危难,镌英名于汗青,于家于国,于先帝于幼主,于一向崇敬寄望于随公的诸多朝臣,百益而无一害!我等一向敬服随公有雄韬伟略、英雄气概,何故临阵之际,不思奋起而反欲抽身退逃,令众心灰冷呢?” 见众人如此坚决,诸位如此诚心拥戴,杨坚终于点头道:“好!诸位既然如此寄厚望重任于我,为了天下苍生,社稷百姓,坚愿为之!以后还要请各位风雨同舟,协力相助才是!” 众人见杨坚不负众望,终肯受命于危急,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各自匆匆就位,准备诏布天下并先帝葬仪诸事。 天亮之后,刘昉、郑译、柳裘、韦誉、皇甫绩等人已经以五色彩纸拟成遗诏并各自署名录记。 御正中大夫颜之仪入宫之后,众人将诏书展开,令他在诏书上署名。颜之仪读了诏书,疑惑并非先帝遗旨,扔下遗诏,冷笑了一声。当众人催他署名时,颜之仪冷笑道:“哼!矫诏!” 刘昉反问:“你凭什么污蔑是矫诏?” 颜之仪道:“这还用明说?朝国社稷,万机之重,赵王越王属长,应为幼主辅佐。为何两位辅佐一为外戚后父,二为年仅十五六岁的汉王?这不令人生疑吗?” 柳裘道:“颜大夫,先帝生前已诏使诸王远离京、各领藩国。就是因为先帝自己对诸王就已心存疑虑。莫非临终,反倒改变了主意,再把诸王召归京朝辅佐幼主不成?汉王原为先帝一母胞弟,太皇太后之子,先帝放心,太皇太后放心,你凭什么疑虑?” 韦誉道:“随公虽为外戚,数十年忠心守诚,向为朝廷功勋。且先帝未崩之前,诏敕暂停南下伐陈诸军事,入宫侍疾。其时,先帝已有托孤之意。诏敕入宫侍疾之事,你和郑大夫,还有皇甫大夫共同为之。先帝信而用之,你凭什么不信?” 颜之仪道:“诏敕入宫侍疾,就能证明先帝要遗诏托孤吗?先帝还诏敕郑大夫一并入宫侍疾呢!怎么就没托辅他掌领朝政呢?” 郑译愤然作色:“颜公这是何意?随公乃太后之父,幼主外祖,一门两代忠勇勋臣。岂是你我之辈可比的?莫非皇太后,加上我等五六人,俱都不能奉传陛下遗诏,而你一人竟比皇太后,还有我们众人加起来,都更忠烈更公正无私么?” 颜之仪道:“当年太子东宫一党,其实俱是太子妃,也就是皇太后之父一党!满朝文武谁不清知?先帝升遐,嗣子尚幼,辅托之重,即令托孤随公,而宗室诸王中,赵王越王居长,无论以亲还是以德,合当二者担此重任,不应以十五岁的少年汉王为之。由此可鉴,不是尔等伙同矫诏又是什么?尔等倍受朝恩,当思尽忠报国,为何反而假托遗诏,欲授朝国大权于外人?” 皇甫绩冷笑道:“你是何人?谄毁我等多年同僚的清誉倒也罢了,竟敢上诋先帝太后,下诋太后之父随公?辅托之重当选何人先帝自有英明决断!随公德高望重,众望所归,如此厚德之公,先帝信任之,我等拥赞之!单单你一人如此违逆,你又是何居心?莫非你嫌天不乱,欲社稷颠覆,朝国动荡不成?” 韦誉道:“大难之际,先帝尸骨未寒,幼主年弱,局势险恶,此时此刻,你竟然提及什么东宫太子一党来!你又是什么党?难道你不是当年的太子,后来的先帝亲腹一党?莫非你当年是打入太子东宫的王轨齐王一党?原来,这就是你的忠义!你如此不识时务,于家于国于己,到底有何益处?你不与大伙同心协力也罢,为何反倒疯狗一般乱咬一通起来,一毁先帝,二毁太后,三毁随公,四毁同僚,该当何罪?” 皇甫绩俨然正气,郑译的冷嘲热讽,韦誉和柳裘的言之凿凿,面对这群素以学富五车而著称中外的群儒,伶牙利齿的文士,颜之仪一人一嘴如何争得过来?更何况自知情绪激动,竟然失口亵渎了先帝和当今太后,原也犯了大忌,于是便不再言语了。 众人见他如此不识时务,也不再与他废话,干脆捉笔代他署名作罢! 当即,随国公杨坚开始着手署理朝国万机。 只因备办宣帝葬仪诸事需要朝廷符玺,而符玺偏偏又在常参官颜之仪的署中保管。当杨坚令他交出符玺时,颜之仪反问杨坚:“此乃天子之物,天子生前交与之仪保管,丞相凭什么索要?” 杨坚闻听大怒!当即便命左右侍卫拿下。原本想要卫士推下去一斩了之,转尔念其素有名望,便只命人搜出符玺,然后除去颜之仪宫中之职,着令即刻离京,出任西疆郡守。 惊悉宣帝崩天并得知夫君杨坚已开始在宫中总揽朝国的真相后,伽罗呆呆地坐在那里,竟是半晌无语。 虽说一直以来她都在做着一个辉煌至尊的梦。然而,当她发觉那个动人的梦境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最高权力的宝座离夫君只有一步之遥那时,伽罗却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寒冷! 此时的她,不仅没有为突如其来的“至尊”感到荣耀,相反,竟生一种深深的忧惧来…… 今后,只怕越发的福祸难测! 可是,箭已在弦上,不发不行了。再想退却,已无可能。 唯一能做的,只有勉力为之了。然后,渐渐把朝国重任分摊与诸位威高望重且一向与夫君睦好且公正宽厚之辈共同属领…… 她虽无法预知随之而来的将会是什么样的灾难,然而,她分明已经预感到了:朝廷中将有什么大事发生。 她能做的,就是尽力辅佐夫君交结联络文武百官,化解危机…… 总揽朝国大丞相杨坚此时决计匡扶幼主,与民更始,尔后一统南北,使四海清平…… 他请静帝宇文阐迁居天台宫为先帝守孝,改正阳宫为大丞相府,任郑译为丞相府长史,刘昉为丞相府军司马。又命心腹将领、司武上士郑贲统领丞相府戍卫,整顿兵马仪仗,正式驻戍丞相府。 面对朝廷社稷万机之繁,杨坚思揽天下英才,共辅朝国。因久闻御正下大夫李德林一向有“麒麟凤凰”之称,博古通今,文采过人,人道,经国大体,是贾生、晁错之俦;雕虫小技,相如、子云之辈。然而,虽身怀奇才,却因曾为北齐旧吏,故而至今也不过官拜御正下大夫之职。 杨坚命侄子邗国公杨雄代自己前往李德林府第拜访,传述求贤之意。 德林家境清贫,平素不过布衣葛履而已。接待宾客亲朋,从来只在简陋的小客厅。只有招待格外敬重的贵宾时,才肯请在自己的书房。 因李德林对杨坚一向怀有敬慕之心,清知杨雄此来必是受杨坚之托,故而,欣然将杨雄请到自己的书房相见。又命家人烹上自己平时不舍得品尝,只肯招待贵客的毛尖,又着人采了几串自家庭院新熟的蒲桃,大枣。两人品了一番茶果,杨雄便说明来意,并转达了叔父杨坚的求贤之意:“先帝临终诏命叔父辅佐幼主,总揽朝廷。而经国任重,非有天下贤才共同辅佐无以克成大业。叔父今欲与李大夫共辅国事,请李大夫万勿推辞。” 德林虽无缘与杨坚近交,却早就听说杨坚的声德为人,敬重杨坚的忠义贤能,当即便请杨雄转禀丞相:“邗公,德林虽一介庸才,却也敢称忠诚仁义之士。今蒙丞相如此看重,德林甘愿以死而奉。” 杨雄回相府禀报之后,杨坚大喜,当即亲驾车辂上门迎接。 杨坚把德林迎入相府后,两人就朝国大计抵膝长谈好几个时辰。 杨坚向德林诚恳讨教治国方策:“李公,先帝升遐,积案如山,一时似无头绪。坚以皇后之父,骤然受命于危乱,朝廷军国轻重缓急之处,还请李公赐教!” 李德林道:“随公,德林以为,大周刑律赋税苛刻,朝廷糜费严重。当务之紧急需革命。还有,随公即为大丞相,诸臣之前,当假黄钺以都督内外军国诸事,不如此恐无以震服众心。” 杨坚称赞:“李公所言有理!”当即晋李德林为丞相府属,并加仪同大将军之职。 得一文经,又思武纬——因高颎父子当年均为岳父独孤信的属僚,颇受信重。故而被独孤信赐姓“独孤”。少小之交,清知高颎不独为人精明强干,且颇有文武奇谋。于是,再派杨雄前往邀请高颎到丞相府一叙。 高颎来到大丞相府,得知杨坚欲求自己共辅国事,欣然从命:“颎与随公自幼交好,始终敬慕随公为人。今情愿效命于随公麾下,纵令大事不成,亦不惧灭族之祸!” 杨坚大喜望外,即刻晋迁高颎为相府司录。 诸事初定,杨坚召集朝廷百官于大丞相府,商议先帝葬仪诸事。 此时,朝中百官见大势所趋,也只得顺水推舟,每天早朝,分班列布上朝议政。 及至为先帝发丧之际,杨坚毅然从李德林之计,受诏假黄钺、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以帝王仪仗出行。其威风烈烈,光耀四野,文武百官肃然敬畏。 杨坚越发雄心万丈了,他开始擘划筹措,准备积蓄国库钱粮,操练三军,待诸事平顺后,亲率大军,攻克江南,平定突厥。实现北魏到北周以来,多少帝王梦想却未曾实现的一统大业! 郑译、刘昉等人一心拥赞德高望重的杨坚总理社稷万机,虽深信杨坚的能力和德望足以服众,却没有料到,杨坚不独为他们这些旧日亲好们所信服和拥赞,就连朝中群臣百僚,也各个谨恭从命,情愿归属。 对于先帝的遗诏,除了颜之仪一人,满朝文武中竟再没有一个公开表示疑问,提出异议的。 自从杨坚辅政以来,朝堂之上,无论是征询决断,圣旨诏敕,还是发号施令,晋迁调任,文武百官乃至三公要臣如长孙览、于翼、韦孝宽、梁士彦、窦毅、豆卢绩、王谊等,个个俱都听命服从。 郑译思量,这里面,固然有杨坚夫妇多年以来友睦礼让,广结善缘的铺垫,更重要的,恐怕还是因为宣帝执政的暴戾无常,多疑善变,恣意责罚鞭笞和羞辱百官群僚。使陪驾左右的朝廷诸臣每日如履薄冰,度日如年,憎恶到了极点,也惧怕到了极点。因之人心思变,渴望朝国能有一位行事稳健历练,礼贤朝臣且德高望重者执掌朝国…… 第三十四章 琴瑟和谐 自杨坚临危受命,为便于每天早朝廷议,即时召见内外诸臣,商定军国万机等,已在宫中外朝专门僻出的丞相府夜以继日地署理军国万机了。 夫君驻进丞相府后,随国府越发比以往宾客盈门了。 伽罗自然明白孤掌难鸣的道理。 杨坚署理朝国,无疑需要一大帮子有实力、有德望的元老和文武重臣支持,也需要更多的口碑传赞。因而,杨坚在丞相府日夜忙于朝国大事,伽罗在外越发频繁交游和来往于朝廷文武大臣府上和内眷之间,接人待物也更加谦恭礼让了。 三朝元老、郧国公韦孝宽兵法经略过人,又是伽罗和杨坚的父党旧好。当年,父亲独孤信为新野和洛阳郡守时,两人携手抚治,深得百姓官吏赞誉。不独公事和谐,私谊也更是亲好。江陵之战中,韦孝宽又与公爹杨忠并肩作战,屡建奇功。 杨坚辅政之后,伽罗便以两代世交之谊,以晚辈的身份频频造访郧国府,在郧国夫人面前奉行晚辈之礼。 韦孝宽虽说在外戍守,却早已接到家人和丞相府外孙子皇甫绩的书信,韦孝宽即令不信别人,也相信自家外孙子皇甫绩之言。加上原与独孤信和杨忠的私交,自然全力拥赞。 并州总管、申国公李穆,当年与杨忠也为袍泽故旧,且与杨家有姻亲。李穆之兄李远父子当年因参预谋图宇文护罹祸满门,李穆曾受牵连一度被免官。复官之后,为人变得历练世故,也懂得了凡事谨慎观望以保全身家。他在并州戍地得知先帝崩驾,杨坚辅政的消息后,便反复思量:以公心而论,杨坚既为后父又素有武勋,且在朝中人缘甚好,担当朝廷万机倒也名正言顺,颇合众意。从私心而论,他原为杨坚之父的同袍故旧,世交姻亲,也没有不肯归服之理。故而,当他得知杨坚为国之辅相的消息后,即刻派子弟赶回京城,专程到丞相府拜访,并呈上他的亲笔书信,明确表示拥赞之情。 然而,此时,也有几位朝中元老,或是因为性格清高不肯主动就附者,或是因当年曾有旧隙,不便主动来附的。如上柱国宇文盛父子,上柱国窦毅子侄父子。伽罗便会寻些由头,奉上精心备下的礼物,不时拜访走动,叙谈交结,以示亲好。 伽罗五姐的公爹、百战奇勋的宇文盛,当年曾因惧祸和自保的原故密告赵贵谋反,不意却连累得儿女亲家独孤信也送了命。宇文盛的嗣长子宇文述便是伽罗的五姐夫。五姐夫和五姐的公爹一样,少年时代便显出了过人的骑射和骁锐。 只因亲家独孤信被连累致死,很多年来,宇文盛父子一直都觉得愧疚难安,故而,彼此来往也显得疏远了。 独孤伽罗却清知孰轻孰重。 当她获悉五姐的公爹宇文盛病重的消息,每天都要在府上亲手做上一锅滋补汤肴乘车送到府上,还和五姐一起四处奔走,为宇文盛求医问药,煎汤侍候。 如今的随国夫人,决非当年的独孤伽罗了。她竟能如此不计前嫌,且以晚辈之礼而奉孝,如此以德报怨之人,越发令宇文盛父子心下感动和不安了。 往日,宇文述也常闻听朝中诸臣说起自己的这位小妻妹:无论是当年杨坚在外戍守,还是现今贵为太后之母、丞相夫人,凡在路上与朝中诸臣车马相遇之时,她从不让手下人抢道先行,即使别人按礼制品命应该给她让路的,她也常常再三礼让,坚持请对方先行。 如今,留心观看七妹伽罗的言谈举止,再想想自己的连襟杨坚,其实无论是当年在太学读书时,还是后来领兵打仗中,文经武纬俱非格外出众之辈。他能有今天,有如此广多的人缘相助,也多得益于这个七妹背后的鼎力相助! 父亲宇文盛卧床逾月,最终不治而薨。临终前交待宇文述:今后,只要随国公、大丞相杨坚有用得着的地方,你当竭力效命! 在父亲宇文盛的葬仪之上,宇文述见独孤伽罗竟和自家夫人独孤波罗一样的缞麻大丧,还和妻子一起帮着迎送朝廷诸公内眷时,心下越发涕泣感念了。 以往,在独孤家的诸多兄弟姐妹中,只因当年之事,兄弟姐妹们也很少和五姐家来往了。今见七妹伽罗一直在府上帮助料理丧事,兄弟姐妹各自接到伽罗的话,自然不敢怠慢,也相继先后赶来吊唁。 四姐独孤毗罗是诸多兄弟姐妹中最后一个到府吊唁的。 她和丈夫李昺带着嫡子李渊来到五姐家时,独孤家兄妹十数人,自父亲独孤信死后十几年来,独孤兄弟姐妹和侄甥辈,竟第一次在五姐家中聚齐了。 说来,当年大姐、四姐、五姐,加上伽罗,七位姐妹中,这四位姐妹的交情算是最亲近的。多年不聚,如今乍然相逢,诸多往事一齐涌上心头,姐妹三人相扶相携,望望彼此已开始花白的头发,又想起早已作古的大姐,一时百感交集,三姐妹抱成一团,趁着丧事的悲情氛围,淋漓尽致地放声悲哭一通…… 当姐妹终于平复一些时,四姐独孤毗罗把站在杨勇、杨广和五姐的长子宇文化及等一群表兄表弟那边的儿子李渊悄悄叫来,拉到伽罗跟前。 李渊叫了声“姨妈”,伽罗望着面前这位身着青色羽袍,头戴书书绩的英俊少年,不觉楞了!即刻惊喜地问:“啊?这才几天不见,渊儿竟长这么高了?” 李渊是四姐唯一的嫡子。 四姐的公爹唐国公李虎原是前朝大魏八柱国之一。他膝有八个儿子,四姐夫李昺系李虎的嫡世子,因而得以袭嗣唐国公之爵,现任着安州刺史。 只不知何故:当年六柱国之首、年纪最长的李虎,儿孙数十人中,除了李昺一人为嗣袭之外,竟再没有一人为朝廷三品官职,或是被爵封者。 这里,虽有四姐的公爹李虎早逝,未曾赶上荫封子孙的机会。也有姐夫李昺兄弟数人中,一直未曾建下什么战功的原故。 而随国府却因杨忠父子两代征战杀伐,屡立奇功,杨坚的二弟便是在平齐之战中阵亡的。故而,杨坚的十几个兄弟子侄中,大多都得到了朝廷的荫封。就连杨忠的堂侄杨弘、杨雄二人,也因追随叔父南征北战,已被晋为二品开府之职。 伽罗见少年李渊越发出脱得龙颐风额,比起自己的几个儿子更秀外慧中,英气勃发模样,心下喜爱,一面拉着手儿问:“渊儿,眼下还在太学读书么?” 四姐毗罗抢着替李渊答道:“七妹,渊儿更喜欢的还是骑射武功。今年春上就跟他父亲南下安州奉孝去了。奉了朝廷诏敕,才随他父亲一同回京来忠城公府赴丧的。” 这道诏敕,还是伽罗提醒杨坚诏发的。宇文盛既为朝廷勋臣,也算是长辈,主要原因还是借此抚恤五姐和五姐夫一番的。 四姐还是当年那样的性情,快人快语:“七妹,我正愁呢,渊儿已是及笄之年,眼看又要娶亲了,至今却是功德未树,既没有一官半职,也未得先人荫封。我正想请七妹夫提携他一番呢。” 伽罗望着李渊道:“我竟忘了,文武双全的渊儿还是一介白衣呢?哪天我领你到丞相府,先见见你姨父再说吧。” 李渊忙深深地一揖,笑道:“渊儿全凭姨妈姨爹提携。” 伽罗又四姐问:“媳妇儿定下了么?” 四姐毗罗笑道:“前几天,襄阳长公主在她家附马府外面搭棚比射,为她小女选婿之事,七妹没听说么?咱们家渊儿已被襄阳长公主招为女婿了。” 伽罗隐约听说了此事,她想,真是皇家公主,招个女婿也要生出这般花花点子来!也觉得这个襄阳长公主实在有些轻率:也不论出身根底儿,也不管年纪长相,只是命人画了两个孔雀挂在楼阁之上,然后令每个求婚者各射两箭,射中孔雀正眼者,便许以婚事。听说,前去应射者数十人,唯李虎的孙子李渊连着两箭皆中而被选的消息。 姐妹几人正在后厅侧室闲话之间,突听外面报说“大丞相杨坚驾到——” 一时,就见院中凡有朝廷官职和爵位在身的吊唁者,俱都惶惶跑去迎接。 待伽罗和姐妹们一齐来到外厅时,一身素服的杨坚早已趋步迈进灵棚了…… 杨坚此番到来,左右仪仗卫士假黄钺、帝王车辇、华盖羽旄,左右有众多的朝廷文武并内官宫监前后簇拥。杨坚代陛下和朝廷之意,慰问祭祀了一番逝者,又令相府司录、军司马高颎、郑译等奉上厚厚的丧仪,这才匆匆返回帝宫相府去了。 大丞相亲临抚恤吊唁,五姐夫一家老少俱显得受宠若惊。 伽罗在人后悄悄打量着众星捧月、气宇轩昂的夫君,不觉长吐了一口气! 直等到葬仪完毕,伽罗才辞别五姐和五姐夫并诸位哥哥姐姐们,乘车回到自家府上。 人一到家,伽罗便感到有些眼花头晕的。这些日子,胜友如云,高朋满座。内交诸事的忙乱,加上对相府夫君的挂牵,虽有诸多亲友子弟们帮张罗,伽罗还是觉得身心俱疲。 如此,一头倒下,直睡到日头偏西时分,才匆匆起身,招呼厨灶引火添水备料,要为夫君煨一锅八珍滋补汤送到宫里去。 虽说掌管六宫的女儿丽华专门为丞相调派了几名御膳大夫,又为父亲配了诸多的御膳司士,专门照料夫君的饮食茶点等,然而伽罗总是不能放心。每天仍旧要亲自煨上一锅补汤,或是派人,或是干脆自己亲自带人送进宫去。 来到丞相府,伽罗见短短几天里,夫君便明显憔悴了好些时,心下不觉疼惜难禁起来。因见他精神气色还算好,才略松了口气。 杨坚见伽罗到来,暂时撂下奏折章表军报之类,来到内庭,与伽罗相顾而坐,一双明澈的眸子忘情地久久凝注着伽罗。 这才分开几天?见夫君这般看着自己,伽罗一时竟有些羞涩的感觉。她绯红着脸儿,轻轻咬了嘴唇,一面亲自打开热气腾腾的汤锅,将汤盛到碗里,双手捧着,递到杨坚面前。 杨坚接过汤碗,又放在一边,却一把攥住了伽罗的双手,贪婪地望着她的脸:“伽罗,一连多日不见,真是想你呵……白天忙碌时倒也罢了,千头万绪的缠着,到了夜晚,有些事想不透,真想有你在身边随时相商……伽罗,不如,你也搬到相府来吧?” 伽罗红了脸儿,低声道:“如今,你身边有那么多文经武纬的天下谋士佐僚,哪里还要我的主意?而且,众人也都住在相府。这些年里,朝中百官也就你一人不肯纳妾,别人私下里早不知把我说成夜叉还是妖精了。我若再留宿宫中,岂不让人笑掉大牙才怪呢!再说了,万事开头难,相府如今其实也是通夜灯火不息,你一晚上也不过和衣而卧一两个时辰罢了,我在这里,反倒打扰你……” 杨坚叹道:“虽属僚众多,有些事,却是不能与人相商的。而且,他们又怎么得似我的伽罗知冷知热呵?” 伽罗道:“如今,府上也是天一亮,便有许多的客人等在门外了,也要有人照应的。我在府上,也便于交结于各王公诸臣之门,顺便也可帮夫君察看收集些朝野诸事。如此,也好为夫君理政抚民通达一些实情。等过了这一段日子,我再好好陪你好么?” 杨坚一笑,抚着伽罗的脸疼惜的说:“好吧,就听你的。不过,府上的事,你也不可太过操劳。如今已有勇儿和广儿,还有一群兄弟侄子们,他们都能帮你张罗事情了。还有圆通几位忠诚能干的家将,做事一向都稳妥可靠的。有些事能不自己亲手做的,只须交待他们就是了。你看,这才几天?一张脸儿已瘦了许多。” 伽罗羞赧地一笑:“门外那么多的禁卫和属僚,小心有人偷看你呢!夫君,趁热先把汤渴了吧。” 伽罗再次捧起汤碗。 乘杨坚喝汤的当儿,伽罗一面就把在宇文盛葬礼上见到四姐的儿子李渊,以及李渊已被襄阳公主比射招婿,伽罗已答应四姐,要为外甥主办婚事,并李渊眼下还是一介白衣的事,一一告诉了杨坚。 杨坚道:“嗯,我看渊儿那孩子倒也稳重守诚,颇有武略。正好,我这里也要用人的,不如将他晋为司武大夫、负责戍卫掖廷好了。” 伽罗忙说:“夫君受命于危难,此时决不可先可格外晋迁自家子弟。司武大夫之职过于显赫了,我看,不拘先放在哪里历练一番再说罢。若他果是堪造之材,又声德过人,忠节诚信,再重用也不迟。” 杨坚以为有理,想了想,又说“那就先晋为正三品的千牛备身吧。这也合乎朝廷一向晋迁世族子弟的规矩。” 伽罗点头道:“嗯,倒也是。亲卫、勋卫、翊卫之职,历来都是世家白衣子弟入仕的进位之阶。而且,常侍身边左右的三卫武官,还是用自家子弟的好。五姐之子宇文化及眼下也是一介白衣,他虽不如李渊人品稳重,毕竟也是自家的孩子,若只晋迁渊儿一人,怕五姐和五姐夫心下失落,也一并晋为三品亲卫吧。不是为了提携亲故,只为五姐夫多年以来跟着他父亲经历沙场,武略骁锐,能征善战。将来,恐怕会有用得着他的时候。” 杨坚以为如此更妥。 夫妻二人说话的当儿,就见已有好几拨子的人先后过来奏事或是呈送奏章的。 清知杨坚日理朝国军政万机,伽罗也不敢久耽,悄悄嘱咐了一番服侍的内官:后夜天凉,记得给丞相加衣加被等话,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外朝丞相府,往内廷走去。 伽罗先来到太皇太后的圣德宫,觐见了太皇太后阿史那,奉上自家果园新摘的葡萄,闲话了一番后,这才便来到皇太后杨丽华居住的弘圣宫。 丽华一人在内殿读书,闻报母亲到来,急忙放下手中的《春秋左传》降阶迎出。又亲自搀母亲来到内室,吩咐宫人捧上南朝新贡的鲜荔枝,沏上新贡的龙井。 伽罗见女儿丽华一身素服,一头乌发只拿一支锡钗别着,别无装饰。脸上的神情和她的衣着装扮一样,俱是清静淡然。 伽罗拿起女儿正读的《春秋左传》,略翻了一下,抚着书面说:“这些今古的志传表纪,我一向以为,虽可警醒后人,弘扬礼义,不过,倒也不必处处奉行。其实,各朝志传表纪的内容,多有前朝本朝后朝文人的个人好恶抑扬成分。或是有意删减隐匿,或是有意贬损讥赞,刻意张扬有之,渲染夸大有之。细究其来,往往不乏自相矛盾,或是自圆其说之嫌。” 丽华点头称道:“我说呢,看到有些志传,说到同一人,前朝志,与后朝志,褒贬抑扬上有时竟是大相径庭。有些甚至出现父子爷孙仅仅相差几岁的讹误。心下还迷惑不解,怎么古人也有糊涂账的时候呢?” 伽罗笑道:“或夸大或贬损,其实原也有分定的。比如某朝的开国君主,文人便多有粉饰,而对某朝的亡国后主,却多是无中生有、任意诋毁,往往并不肯论究国主本人背后那些天时、地利、人和等诸多并非个人的原因。这些,多是文人为了证明开国君主对前朝的革代兴替有理罢了。因而,每逢格外粉饰或是肆意抑贬之处,便须自己心内有数,懂得甄别。” 丽华道:“我一向对所有古人典籍都是敬若神明,有时虽有些疑惑,却也不敢菲薄前人。母亲教导的好,以后我自会注意。” 伽罗说:“古人也并非尽善尽美,后人若能以古人为鉴,以前史为鉴,自然要比古人少走弯路。一千年以后,咱们也都是古人了。如何见得咱们说的话,咱们做的文章事情,就不能成为后人的典籍了呢?” 宫人将鲜荔枝捧上来,伽罗在宫人递上来的白铜盆里洗了手,一面剥荔枝,一面问:“阐儿和娥英姐弟呢?” 丽华答道:“陛下现在天台宫呢。眼前,陛下既要为先帝奉丧,又不可误了功课,所以,要一面守制,一面听太傅授课做功课。娥英和皇后令姬二人在花园里,几个宫女领着,荡秋千、捉知了玩呢。” 伽罗知道,令姬皇后眼下也不过五六岁的孩子,是司马消难的女儿。去年宣帝禅位后,便为他八岁的儿子册封了皇后。 在伽罗心目中,虽说阐儿已经嗣位并已册封皇后,在自己这个外婆眼中,他和妹妹娥英,皇后令姬一样,仍不过都还是小孩子罢了。所以,意识里,一时竟没有习惯改称阐儿为“陛下”。 今天,她突然敏感地发觉,自家女儿、皇太后杨丽华突然在自己面前也将“阐儿”改称为“陛下”,便在心里翻了一个过儿:看似简单的一件小事,其实潜藏着的东西是微妙的。 看来,自己这个女儿并非果然真是“没有心计”的。 心里这般掂量着,嘴里却夸赞道:“嗯,陛下虽说年龄尚小,却果然天纵明敏,也很有志气!” 丽华一笑:“母亲也太过夸奖他了。眼下,他不过全凭着父亲的辅佐教导,只盼他将来亲政以后,也能像太祖文皇帝和他高祖武皇帝一样,也不枉父亲为他操劳一场了。” 伽罗点点说:“杨家一门三世蒙大周皇恩深重,又受先帝之托,理当勉力效命,辅佐幼主。” 丽华问:“母亲,这些天父亲在相府日夜辅国理政,府中诸事,倒是越发辛苦母亲一个人操劳了。母亲又为父亲送汤了吗?” 伽罗道:“你父亲辅佐陛下署理万机,没日没夜的,人瘦了不少。我本想先到弘圣宫来看你的,只因为你父亲煨了补汤,须先把汤送去请他趁热喝下。这才觐见太皇太后,然后来弘圣宫探望女儿。不知女儿这些天怎么样了?很是让人牵挂……” 不知何故,伽罗突然觉得自己和女儿说话有些费力起来:既要示以母女亲情,又须遵奉上下尊卑。比如刚才自己问了一声“阐儿”就犯了忌。按制,即使自己这个做外祖母的,也该尊一声“陛下”,而不该直呼其名…… 丽华忙道:“母亲要自己保重才是。女儿年轻,倒没有什么。父亲虽不在母亲身边,我在宫中已派了几个上好的膳司专门照应父亲的膳食了。再说,家中诸事已够母亲忙乱了,母亲为父亲煨的汤,女儿其实也曾跟母亲学过的。母亲若是再从家中做好,一路送过来,一路颠簸的,到了宫里只怕放凉了。以后,不如让女儿来尽尽孝心吧。” 伽罗心里揣测,“是不是女儿见自己进宫勤了些,担心自己有干政之嫌?”嘴里却道:“女儿有这份孝心,父母就很开心了。汤还是娘来做吧,捂了几层的棉垫,眼下还在暑天里,哪里会凉?倒是女儿自己,先帝龙驭遐升,太皇太后一向不问俗务。司马皇后也还是个孩子,女儿不仅要操劳后宫诸事,还要亲自教导和照顾陛下的衣食住行,并娥英和皇后两人的诸多功课,还须自己多保重一些爹娘才能放得下心。你父亲原是为你少些忧心操劳,为使陛下早赋圣质,才肯冒死接下这天大重任的啊。” 丽华点点头,抬眼望望母亲的脸,发觉这些日子来,母亲也因操劳过甚,人显得比往日憔悴许多时,一时酸楚疼惜,拉过母亲显得有些粗糙的手,哽咽着叫了一声“母亲”,便滚下泪来。 伽罗望着未足二十岁便已成新寡的女儿,想她在宣帝活着时,因宣帝荒淫无度,旁宠嫔妃,嫁给宣帝多年,眼下只有娥英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儿,竟连个自己的亲生嫡子都没有。 再念及从今往后,恐怕要冷清孤寂地度过一生时,不觉泪如雨下起来,越发后悔当初不该把女儿嫁到帝王之家了! 丽华见母亲伤心难禁,一面亲手为母亲拭泪,一面安慰母亲:“母亲不要难过,毕竟先帝还给女儿留下了娥英一个骨肉。更何况还有阐儿?虽说不是女儿亲生,倒底还是母亲当初的好主意,令女儿过嗣到身边来。如今,小小年纪便十分知道奉孝恭敬。无论风雨寒暑,每天一早一晚,都知过来觐见问候一番。虽说眼下年纪还小,迟早会在父亲的辅佐教导下,成为一位克己励精、勤政爱民、宽明仁厚的好皇帝。那时,女儿上对得起大周列祖列宗,下对得起父母子孙,此生,又有什么可憾悔的?” 伽罗闻说,一面拭泪,一面点头,母女正在相互关安慰时,见小娥英在一群宫人的左右簇拥下跑进殿来。见了伽罗,嘴里连声叫着“姥姥、姥姥”,伽罗急忙起身去迎,娥英早已一头扑到伽罗怀里来了。 第三十五章 九州惊变 先帝停柩期间,杨坚召集朝廷百官率先议定改革刑律,废除繁苛之政为清简宽厚,并亲躬节俭,停止洛阳宫建造,减免民间劳役税赋,释放奴隶杂役,在境内恢复释老二教,废除各地公私官员独占山林江湖的旧例,与百姓共享渔猎…… 一时,天下百姓共泽浩恩,朝野吏士无不欢欣赞誉。 因天中大皇后陈月仪、天右大皇后元乐尚、天左大皇后尉迟炽繁虽蒙上幸,却并无子女之故,诏敕三位皇后离开宫掖,出俗为尼。 在诸多新政诏敕施行的同时,杨坚与相府属僚聚议天下局势走向时,众人俱感担心的是:先帝生前诏离京城的诸位叔王,以及相州总管尉迟迥等,很可能会因不服归属而生动变。 正当众人疑虑担忧之际,杨坚的同宗、计部大夫杨士希突然从尉迟迥戍地相州单人独马连夜逃奔京师! 杨士希带回的消息,证实了众人的预感—— 原来,计部大夫、太学博士杨士希奉宣帝之旨,巡视并抚慰地方州郡。出巡月余,当车辂行至相州的第三天,便惊悉陛下崩驾的噩耗!并同时得知眼下由杨太后之父杨坚总辅军国的实情。 在相州为宣帝所设的灵堂中,杨士希和尉迟迥等丧服丧绩一同遥祭奠拜。灵堂之上,杨士希察觉尉迟迥哭而不哀,目光犹疑,心思重重时,满腹经纶的杨士希当即料定:尉迟迥必生反心! 离开灵堂后,杨士希兀自思量:自己若不速离此地,必会受制于尉迟迥,被挟此地而受他牵连。 于是,当晚夜半时分,杨士希悄悄躲开众人,从小路逃离了相州城。 天亮时分,尉迟迥发觉杨士希已不见踪影,急忙派人去追,因杨士希相去甚远,哪里还有什么人影?此时的尉迟迥心下已经揣测到:精明过人的杨士希恐怕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杨士希带回的消息,更令众人担忧了。 眼下,五王俱在四外,他们之中,一旦与位高望重的镇藩大臣尉迟迥串通一气,再加上尉迟迥族中子弟又分别统领青州、益州等十五州兵家胜地,一旦生变,顷刻之间便成大害! 杨坚听从左右之计:即刻命左右拟两道诏书,一道诏敕宗室诸王回京商议先帝入葬之事;二道诏敕尉迟迥回朝担任辅国要职,同时诏敕韦孝宽代蜀公尉迟迥,任相州总管并领诸州军事。 左右正在草拟诏敕之际,伽罗正好把滋补的八珍汤送到相府。杨坚喝汤的当儿,内史已将两份诏书草拟完毕,送来请杨坚审阅。 伽罗拿起诏书,迅速浏览了一遍,沉吟了一会儿,转脸问正在喝汤的杨坚:“夫君,这两份诏书,是准备一齐发出吗?” 杨坚点了点头:“事不宜迟,要八百里加急连夜送抵。” 伽罗沉吟道:“夫君,我怎么觉得,两份诏书同时送抵,似有不妥啊?” 杨坚放下了汤碗:“哦,却是何故?” 伽罗望着诏书:“我觉得,眼下,不如先诏诸王先回到京城,明后天再下诏,召相州和青州总管尉迟父子回京的好。诸王手中虽无兵马,却属宗室,又为幼主爷祖之辈。尉迟父子虽有兵权,却非宗亲。如果两道诏敕同时发出的话,如齐州济南郡,眼下正是陈王的藩镇属国,距离青州只有几百里。快马加鞭几个时辰便可赶到,两下同时接到诏书,一旦狼狈串通,尉迟迥必然如虎添翼……” 伽罗的话未落音,杨坚便大惊失色:“啊!亏得夫人提醒及时!” 一面即刻吩咐下去:暂且按下发往相州、青州尉迟父子的诏书。八百里加急连夜发往诸王属国,诏敕诸王即刻回京,商议先帝葬仪并军国诸事! 就在看到诏书的那一刻,伽罗分明已预感到:此诏一发,虽说尉迟迥不及与皇亲宗室勾通。然而,恐怕仍旧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她只没有料到,这件事,竟是天塌地陷般的动变—— 相州总管尉迟迥获悉宣帝骤然驾崩的消息,又获悉军国朝柄已被皇太后之父杨坚篡揽后,当即便愤然不平——论亲缘,杨坚不过是先帝五位皇后之一的杨丽华之父,而自己母亲为大周大长公主,太祖乃自己的舅父,自己又是先帝的舅父;论出身,杨坚本系一介汉人,而他尉迟迥却是三代附马世家的皇亲,两世垂朱拖紫的武勋;论对大周的功勋,他杨坚才出道几天?当年太祖掌政之时,便以德以功,赐予自己衮冕之服了!那时的杨坚,还是一介黄口小儿而已! 凭什么由他来掌理朝国大权?他尉迟迥岂肯归附于他的手下? 当他接到朝廷诏命他离开相州赶回京商议先帝葬仪,并由韦孝宽接替自己相州总管之职的诏书,清知一旦回到京城后,失去兵权,必然受制于人之时,竟一不做二不休,公然打起了“勤王”的大旗,号令诸众发起了兵变! 他召集相州官民,于相州城楼竖旗登告:“诸位父老!杨坚以凡庸之才,借后父之势,挟幼主而令天下,威福自己,赏罚无章,把揽朝政擅权作威,其不臣之心路人皆知!我与国家,谊属舅甥又兼将相,先帝命我驻守此地,企冀厚望,托付安危,今国家有难,我欲发起义军,攻入京城,诛杀操、莽之辈。同休共戚,忠义一体。诸位,有愿随我匡扶国家,拯救社稷者,请归之麾下!进可以享荣名,退可以全忠节……” 相州官民原为他的属民,他振臂一呼,众人自然一呼百应,皆表示愿随从他征讨攻伐,杀入京城,捞得富贵之本。 尉迟迥和他诸子诸侄所统辖的五州九郡,当然也都听命于他的召唤。 “勤王”义军大总管尉迟迥的帅旗猎猎飘扬于相州城头,大总管府内灯火通明,羽书交驰。派遣联络“勤王讨伐、共举义旗”信使,八百里加急奔驰于各州郡署衙…… 风云突变! 杨坚接到尉迟迥发起诸州郡兵变并号令天下攻入京畿的军报,虽也在意料之中,却也未免感到心惊! 高颎等左右聚议:“相公,尉迟迥乃大周宿将,麾下颇多精锐,鼓行而西,兵势浩大,非一般小寇可比。若酿成集结,必为大患。相公应趁其初叛,众心未一之际,急发关中众兵,全力迎击!” 杨坚急派大将军韦孝宽率兵与之迎击尉迟迥。 然而,尉迟迥率亲兵近万,俱是当年追随其麾下的旧部,个个骁勇,人人善战。韦孝宽部众连连失利,伤亡沉重…… 尉迟迥乍获大捷,士气大振,又联络串通荣、申、楚、潼等诸州刺史,举兵共计二十万,列阵数十里,一路攻城伐镇、直逼京城。 杨坚发觉:自己低估尉迟迥号令天下的威力了。 尉迟乃三世皇戚,武略世家兄弟子侄数十人,多为百战功勋,各领州郡兵马,无论实力还是威望,实为朝中第一势众之家!如今打起反旗,竟然是一高呼而天下应,排山倒海之势,顿使国基摇摇撼动…… 杨坚召韦孝宽为行军元帅,辅以梁士彦、元谐、宇文忻、宇文述、崔弘度、杨素、李询等七州总管,大发关中士卒,合力讨伐,迎击叛兵。 然而,此时尉迟迥所辖诸州反兵已经乱势横起,呈水漫堤溃之势—— 八百里加急军报频频传入京畿—— 申州刺史李慧起兵。 荥州刺史、邵国公宇文冑举兵。 郧州总管司马消难拥兵举反。 东楚州刺史起兵反,潼州刺史曹孝远起兵反。 东平郡守毕义绪据兰陵起兵反。 建州刺史宇文弁无力抵抗,以其城归降尉迟迥。 石愻在建州拥举兵反。 席毗罗胞弟,度叉罗在兗州举兵反。 豫州、荆州、襄州三总管内诸位蛮人首领,也各自率部落反。 ………… 乱兵在所辖领地内焚烧村驿,攻打郡县,屠杀无辜,抢掠牲畜财粮…… 尉迟迥继续四下遣信使招降纳叛,顺者昌,逆者亡。徐州总管源雄,东郡太守、于谨嫡孙于仲文因不肯归附,尉迟迥便令大将军宇文胄、宇文济分道夹攻。东郡寡不敌众,于仲文弃郡独自逃奔长安,城内妻儿不及随奔,满门老少尽被尉迟迥残杀。于仲文痛彻肝肠,誓与尉迟一决雌雄。杨坚命于仲文为河南道行军总管,率大军迎击叛军。另调清河公杨素迎击宇文胄、宇文济。遣柱国王谊为行军元帅,出攻郧州司马消难。 然而,因天气正值盛暑,将士披甲着盔,不能兼程急进,眼见乱兵四合,杨坚日夜焦虑,口舌生疮,热痱遍体,几天里,头发竟是纷纷花白! 叛军之势愈烈益甚…… 尉迟迥所连络和挟制下的各路兵马,一路攻城掠地,军报告捷羽书交替往来于相州总管府!派出去联络各地举反的使者和书信,越发雪片一般满天飞舞。 益州总管王谦举兵…… 沙州氐帅、开府杨永安聚众追随王谦举兵作反…… 就连国土早已被南朝陈国尽皆占领,仅在大周境内的江陵偏安于一隅,多年称臣的小朝廷梁国,也开始跃跃欲试了。 此时的尉迟迥踌躇满志!相州城成了临时朝廷,发号施令,指挥大军,准备以几路合围之势,攻下京畿。 金甲银盔、全副披挂的尉迟迥伫立于高高的城楼之上,目光深邃注视着随风飘摇的黄底黑字帅字大旗,神情凝重而自信——安邦靖国、平定天下之事,看来已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天下之势,汹涌颠荡…… 大丞相杨坚此时坐立难安,每份军报的到来,未曾启阅,他便是一阵的心惊神骇。 他的半边脸肿得吓人,牙疼得吸口气都钻心痛,火灼油泼一般。 此时才知,原来,小小的牙疼,竟比战场上的刀剑创痛更令人难以忍受! 自从尉迟父子发起兵变,他的头发竟是成缕成缕的变白了。一张“洪角广大、王有天下”的大额头,越发显眼了。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天穹虽有半轮残月当头,诺大的帝宫仍旧显得漆黑而死寂。只有相府院落四处的各殿堂,仍旧是烛火通明。几盏桔红色的宫灯于廊下四处的风中摇曳不停。 相府司录李德林的屋内人影幢幢。此时,他正忙于口授左右,草拟军报诏敕。 杨坚望着屋内的人影,不觉暗叹:啊!此人果然是经国奇才! 转眼已是秋凉季节了。 向晚的风吹在身上有些丝丝的凉意,神情凝重的杨坚兀自伫立于庭院风中,一袭宽大的青布长袍于被吹得忽猎猎作响。 仰观夜空,星移斗转。他无法从那闪烁不定,诡谲明灭的满天星辰中看出未来的吉凶祸福。兵乱波及数十州,南北阵线直达几千里。势如燎原之火,汹涌猛烈。他也无法预知,这场撼动国基的危机,最终能否被扑灭? 他吸了口气,牙疼得厉害,一时牵动的额头眼睛全都跟着嚯嚯作痛。 平生第一次面临泰山压顶般沉重的感觉。这决不等同于以往自己一次又一次被人谄害挤兑时的那种危机感。那种危困,不过只是一家一身罢了。如今,他背负的却是整个江山社稷之重,万民百姓之重! 他无法料知:自己果然能够驾驭得了这艘颠宕于惊涛骇浪之上的大船,靖定变乱,使朝国顺利渡过险厄?也不知这场兵乱将会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将士流血送命? 眼下,南朝已蠢蠢欲动,突厥吐谷浑等,会不会雪上加霜、乘虚而入? 若大周国重新崩裂,数十年的南征北伐,千百万将士的性命换来的北方一统的局势重陷纷争和战乱,自己这个辅国重臣,将会担当什么样的千秋骂名估且不管,他又如何能偿清千古罪孽? 从儿时跟随智仙尼师那会儿,杨坚便养成了每晚坐禅的习惯。多少年来,每天忙完诸多俗尘事务后,都要面壁趺坐,调息禅思一个时辰。 武功是人外力的修炼,坐禅则是内力的打磨。不仅可使人养成沉蕴内敛、凝重大气的性情,更使人凡事不急不躁,遇险不惊不乱,三省三思中成就非凡心智。 人生在世,万事万物,其实更多的时候不是外力的搏击和对峙,恰恰是一种内力的较量,长年累月的心性磨砥,心智修炼,最终可使人达到无故加之也罢,猝然临之也好,都能不惊不怒,不痴不怖…… 入相府署理军国朝政以来,因万机繁杂,竟把坐禅功课给荒疏了。 此时此刻的杨坚久久地趺坐于静室薄团之上,一动不动。 末了,缓缓吐气,双手合十,轻轻念了声“阿弥陀佛”,奇的是,只这一声佛号,蓦然之间,四处似有回声响起,一时清风拂拂,杨坚只觉神清气爽,遍体舒畅,五腑六脏顿如清凉之水浸润一般…… 残月西沉。 随国府,独孤伽罗的内庭。 窗前花影拂动,室内烛光摇曳。 夜风徐徐,秋虫低吟,表面宁静的随国府,却难以掩藏某种焦灼的气氛。 和相府的夫君一样,伽罗今夜也无法入眠。 宣帝崩驾,夫君受命于危难,虽骤然位极于人臣,至尊至贵,然而,同时也置身于风口浪尖之巅。 她虽曾预料到夫君执掌朝柄后,必然免不了会有风雨雷电,也料定必然有人因不服归属而攻讦作乱。然而,却万没料到,尉迟发起的叛军来势竟是如此的汹涌滔天——东起相州,西至蜀北,方圆连绵数千里,应者多达数十州,聚合反众三十多万…… 社稷危困,家国动荡。 执掌朝廷的夫君,正承荷着山一般的重压。 今夜此时,夫君不知如何度过? 或许,天下的女人对她们深爱的丈夫都是一样的心情:她一面为丈夫的勇武和才略而感到骄傲和荣耀,一面却又为丈夫搏击闯险而感到忧虑不安。 然而,伽罗毕竟不是普通的女子,也不是普通人的妻子啊! 上苍!你既令伽罗生为伽罗而不是别人,你使伽罗文经武纬,才智过人,为何不干脆把她生为男儿之身?值此家国危困之机,也得以使之能够挥戟奋戈,横扫千军一番,汗马血剑一展武烈和雄威,为国为家靖难济危? 一串清泪潸然滚落于伽罗的腮畔。 神秘浩瀚的夜空,繁星苍茫,月坠云浮。伽罗的衣裾于骤然而起的急风中忽忽猎猎作响。 她分明听到了千军万马杀声干云,大纛旌旄风中拂扬的声音。分明听见鼙角鼓动,战马嘶鸣,剑甲迸撞,戟戈纠碰…… 这是父亲临终留给自己的独孤家族的数代传家之宝——陆斩犀兕、水屠蛟龙的独孤宝剑。 每当父亲的祭日,伽罗都会把剑取出来,于清风朗之下,遥思慈父,祭祀一番。 她好久未曾操练独孤剑法了。 宝剑出鞘,寒光迸射! 伽罗泪流满面的凝注着月光下逼人的剑气。 一套独孤剑法,竟是伴着汹涌的泪水练完的。只可惜,迸落于剑刃之上的,不是男儿血,只是女儿泪…… 香烟袅袅,风拂幡动。 收剑入鞘的伽罗,屏息凝神,独自禅坐于自家的小佛堂内。 神龛上,释迦佛祖眉目静远而慈悲,神情玄秘而缄默。 伽罗深深地阖目合十,默默祈祷许愿:佛祖!当年,武帝宇文邕为求兵取地,已在境内焚经毁像,断灭佛法。您老若能佑护您的佛子、伽罗的夫君渡过今日之危厄凶险,伽罗定当促成境内全面恢复佛法再兴,并资以重金刻经造像、修葺诸佛寺院……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风急露冷,斜月沉沉。 伽罗仍旧在潜心禅坐…… 随着秋凉,随国府门前也显得车马冷落了。 这情形也在伽罗的意料之中。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眼前,随公吉凶未卜,诸多势利之人自然会以各种借口暂避风头。 然而,伽罗却没有料到,这些日子,竟连郑译、刘昉二人也不大到府上走动了。 虽说相府诸务繁忙,然而,前些天,即使杨坚没有时间回府,郑译和刘昉二人每次回家路过随国府门前时,总要顺便进门来,或是喝一杯茶,或是和伽罗说几样相府和朝廷的新鲜事。见他们的面,倒比见夫君的面更稠些。 伽罗未免感到疑惑。 当伽罗来到宫中丞相府时,方知二人行事做派竟是如此令人不屑!当初,两人好说歹说,义正词严的一番撺掇,终将夫君置于火炉之上、风口浪尖。孰料,一遇风云变幻,天下动荡,竟然先自成了缩头乌龟—— 原来,尉迟迥联络诸州举兵起反后,杨坚先后派遣几路大军前往迎击叛兵,并以崔仲方的过人之略,与他商议,派他前往监军并节度诸军。 这个崔仲方,儿时曾与杨坚同在随国府家学读书,一向又有武略之才。杨坚辅政之后,当即召他进入相府并视为左右心腹。当年,武帝总兵伐齐之时,仲方曾献二十策,令武帝高声赞奇。后来,王轨大败南朝大将吴明彻时,仲方以行军长史从王轨出兵,人人皆知王轨出兵大捷,却很少有人知道,当年以数千铁轮贯锁清水以阻断南陈兵船退路的计谋,原来竟是出自仲方! 不想,崔仲方今天却面露为难之色。 原来,崔仲方的父亲眼下正好居住在尉迟迥的相州属地,他担心自己担任监军之事被尉迟迥知道后,会捉拿老父以要挟。 杨坚便思量诸位心腹中,当派谁去监军可靠?高颎和李德林二人虽有奇略,然而朝国万机又乱兵当前,相府中也是不可离少的。 杨坚想到了郑译和刘昉。两人既为自己心腹左右,又才智过人,自辅政以来,便开始委二人为左右心膂。他召来两人,“二公,社稷有难,诸将讨逆,帅帐之中,应有心膂统监大军,鼓舞士气。二公谁愿前往?” 杨坚万没有料到,他们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吱唔半晌后,刘昉抢先答道:“相国,我一向从未做过武将,又不谙兵事。如何堪当监军重任?刘昉一人身死事小,只恐有负重托,毁了相国大计。” 郑译见说,也忙上前禀道:“相国,我虽参与过战事,却也并非内行。乱兵势众,相国当遣派武略过人之人,方可胜任大事。加上我母亲年岁已高,近来又旧疾发作,每日煎药喂汤,不敢此时远离病榻。” 杨坚见三位心腹都因各情私心不敢前往监军,感叹朝廷社稷危难之际,身边左右竟然无敢奋勇当先之士时,相府司录高颎闻知后,主动请缨:“相国,军事纷纭,人心危惧,监军阵前一旦遇有易变,性命率先无保。畏死之心,倒也情有可原。高颎虽不善武略,却不惧前往,请相国允准!” 杨坚犹豫道:“可是,相府也离不开你啊。” 高颎道:“相国,此时相府上有你和德林,下有诸多文武谋士,少我一人无妨。而前线军中,却是不可无人啊。” 杨坚拍了拍高颎的肩膀:“独孤!危难之机方能得见真心啊!能得你前往监军,大事可定矣!” 高颎被赐姓独孤,自入相府后,杨坚和伽罗越发视为心膂亲近,竟直呼其“独孤”了。 杨坚当即委命高颎率部前往监军。高颎得令后,竟然连返回府上与母亲当面辞别一番都没有,只是令相府属僚转告一声:“忠孝不可两兼,请母亲保重”,即刻率左右,纵马奔赴前线…… 杨坚望着率部纵马而去的高颎,眼睛一热:此人,果然靖难济危之臣啊! 郑译和刘昉沮丧之至。他们开始后悔自己犯了个最大的错误:悔不该由他们之手,把杨坚推上辅相之位…… 他们万没有料到:尉迟迥竟有如此的号令威力。 看眼前之势,社稷摇摇欲坠,朝廷手忙脚乱…… 一旦兵败山倒,杨坚身家必灭,必将连累他们也难逃身亡族灭之祸…… 没想到,富贵功位未曾享用几日,灾难便突然降临了!这一次,恐怕不比当年吐谷浑一战后被免官那么简单了。以后,漫说什么仕途经济、功名爵位了,只怕连活命保家的机会也没有了。 两人颓唐之极,也恐惧之极。于是,每天在痛苦惊忧中借酒浇愁醉生梦死,权且享受着眼前暂时的荣华富贵,活一天是一天。哪里还有心思管他什么江山之重,朝国万机的? 郑译、刘昉二人临危退缩之事,为人宽厚的杨坚起初倒也没有太在意。然而,当高颎奔往前线监军之后,及至王谦、司马消难等各州也相继拥兵作反,整个江山社稷岌岌可危之际,之际,杨坚每日在相府中忧思如煎,废寝忘食,数月下来竟是头发半白,形神俱悴。 此时,相府内外诸务自然要比往日越发繁忙了。没有料到的是,郑译和刘昉身兼相府重职,两人每天却是酒意醺醺,半昏半醒,根本不知谨奉职司,以致所属的公案诸务,不时出现重大疏忽和遗漏。 杨坚看透了二人的本性:忠勇二字原本是不配的。仁义一词如今也说不上了。既非社稷栋梁之才,也不足以委大任。怪道,往日王轨、宇文宪、宇文孝伯对他们一直轻蔑不敬,处处以“小人”之称冠之。 看来,齐王他们比自己更有识人之才啊。 再看德林和高颎二人:大敌当前,危急关头,或是自告奋勇,因公忘私;或是不负重望,谨奉公务。高颎离开相府后,德林一人,烽檄交驰,军书羽檄,一日之内动辄百数,指授兵略,措置军事,口授数人,机速竞发;或是急拟诏命,文意百端,举手即成。或是署理诸务,夜以继日,通宵达旦…… 果然是路遥知马力,危难见本性啊。 伽罗得知真情后,也是感慨万端:“夫君,其实刘昉、郑译二人才智也只可用为内史幕僚诸职,即使勉强从命,前线监军,因其既无雄韬伟略,也无匹夫之勇,一遇动静必然惊皇失措,使诸多武将视夫君不知用人事小,若或贻误战事,使天下动荡,社稷倾覆,那才是大罪过呢!书生之辈,面临压顶之灾,危难骤临下胆魂俱飞,或是退缩奔命,或是无所适从,借酒浇愁,得过且过,也不足为奇。其实,若以伽罗之见,此事,根本不能怨怪二人,原是夫君自己看错了人。不过,能借此动乱之际,辨别良驽忠奸,长远处看,却是好事!夫君不足以此烦恼。” 杨坚点头道:“嗯,说得好!果然是我用人不当。也怪我当时有些乱了方寸,一心只想着危急时刻,用自家亲腹放心,竟没有顾及到,节度诸军之职,必得有扭转乾坤雄图大略者,方能不负重望。” 相府上下正在调兵各处迎击叛军,突然再次惊闻军报——尉迟迥一党遣信使到国破兵败后甘愿臣伏于大周,并偏安江陵一隅多年的后梁国主萧岿,请他率部出兵声援。 杨坚闻报,迅速联络梁国,也请他出兵增援大周朝廷。 江北梁王得知中原内乱,因不知双方势力如何,一时不敢即刻决断。于是,便派属僚柳庄柳中书急奔京畿长安,察看虚实。 柳中书没有料到,自己原本偏安一隅的一介附属小国的使者,远道来到长安帝宫时,杨坚竟以国之上礼亲自降阶而迎,昼夜亲陪听歌赏舞,并亲侍酒宴。又馈赠以奇珍异宝。两人独处时,杨坚握着柳中书的手悄声嘱托:“柳公,我曾从役江陵多年,当时,深蒙梁王殊恩眷顾而结为交好。并曾有约在先:遇有艰困,彼此相扶。今大周主幼,时局危艰,杨坚虽无才德,却因受先帝顾托,不可不勉力辅持幼主。今乱贼起反,望梁王勿忘旧约,助我渡过眼前危困,杨坚没齿不忘,还请柳公代我向梁主传达诚意。” 临行前,柳中书又接到丞相夫人独孤伽罗的邀请:派人请柳庄到随国府享用家宴,赏花游园,品尝从夫人亲自栽种的北方鲜果。 伽罗亲手沏茶布菜,嘘寒问暖。问过柳中书的父母妻儿,又问梁王的家事。当得知梁主膝下有好几位公主时,伽罗便请柳中书在梁王的女儿当中,为自家次子杨广求聘一位正妻。 伽罗命杨广见过柳中书。 柳中书见杨广少年才俊,不仅生得眉清目朗,且龙骧虎步,举止有度时,心下喜爱,欣然应命。 临别,杨坚又率左右文武十里相送,柳中书心下越发感动。 还国之后,柳中书把长安京城所见所闻,并杨坚夫妇的话原原本本奉上,又对梁王说:“主公,尉迟迥虽是旧将,却已昏老。司马消难和王谦才具庸劣,更不足道。周朝将相和宗室诸王,眼下俱已归服杨氏。尉迟迥反兵虽气焰嚣张,却是师出无门,假勤王之名,行篡逆之实,早晚注定覆灭。杨坚持朝廷之玺,行辅佐之重,居中而制外,气定神闲,胸有成竹。以臣冷眼旁观,中夏百官俊杰辈出,随国公乃众望所归。不仅可平定尉迟叛乱,而且,迟早必移周祚,兴而代之!主公不如保境息民,观望待时为上上策。” 接着,又把受相国夫人独孤伽罗所托,欲为相国爱子杨广求聘之事述说了一番。 梁王闻言,果然敛兵不动,作壁上之观。只待天下局势一定,再议联姻之事。 大难当前,一向心智过人的伽罗,却被一种从未有过的迷茫和混沌困扰着—— 虽说从父亲遇难至今,二十多年来,险厄危困一个接一个,从未有过中断,藏韬晦略的夫君和自己,无论胆识应变,还是洞观事世的能力,早已练就的应付裕如且沉雄大气。 可是,这一次的危机却是非同往日。它牵涉危及到的已不仅仅只是他们一人一姓,一家一族的存亡了! 万一,再有三两个朝中重臣或是镇戍大将拥兵随应,朝廷大军只怕再无招架之力了! 那时,自己一家一族死无葬身之地实不足惜,然而,因此将要酿成的社稷倾覆,国家沦陷,百姓潦倒,生灵涂炭的大祸,将是万劫不复的罪孽啊! 一想到此,伽罗便全身发冷、心神俱摧! 月高云淡,万籁俱寂。 一连几个夜晚,伽罗都默默独坐于佛堂,跏趺禅悟。 这天凌晨时分,随着一阵凉意森森的夜风,蓦地,伽罗犹如如明月照心一般,刹时,竟将天下之事悟了个透透澈澈—— 虽说眼下大周境内乱兵四起,尉迟迥联络诸州起反随应者众多,然而,细细论究,尉迟幕府中左右谋臣,乏有雄韬伟略之才,实属群小之变! 数十州郡随应者中,或是因为在他的辖管之下,惧其势威不得不随从;或是急于借机攀附,以捞取富贵的势利之徒! 再看自家夫君杨坚——数十年来,礼贤下士,重义轻财,广结善缘。所结交的朝中文武诸将,如于翼父子叔侄,李穆父子叔侄,王谊,韦孝宽,宇文述,窦毅,长孙览、豆卢绩等,个个俱是国家朝廷文经武纬之才,且俱为三朝元老,百战武勋。他们,或与自家有着各种姻戚联系,或系那罗延少时同窗儿时好友…… 夫君既为皇后之父,又系幼主外祖,受先帝之遗托,掌管社稷之神器,他若不足辅佐大周幼主,掌理朝国的话,尉迟迥又有什么资格,又凭什么能让天下人信服?别人辅政便为操莽,他来辅政就必定是忠义节臣?更何况,他手中甚至连操莽那份可“挟令”的天子都没有。 甚至,他手中连一个宗室皇亲的成员也没有。 说穿了,尉迟迥叔侄之辈,据一州之地而号令天下,最终,岂是这一群国之精英的对手? 不死不生, 不晦不明。 不发不收, 不毁不兴。 唯有禅悟千日,方得开悟一瞬! 伽罗觉得面前明明灭灭,乌云遮月。 久久,蓦觉面前云破月出、大地骤然清朗明净…… 禅悟明澈之后,伽罗精心为夫君熬了一砂锅去火清热的药膳,乘车来到相府。 夫君正和左右属佐商议兵事,见夫人到来,佐僚们暂时告辞片刻。 伽罗亲自为夫君更上浆洗干净的衣袜。净了手,盛上汤,双手捧到杨坚面前:“那罗延,这两天喝了这汤,牙疼好些了么?” 杨坚摸了摸脸腮,“嗯?果然,刚才喝水时,也没有太感到疼。” 一面接过汤,心不在焉地喝了小半碗。 伽罗一笑,又拿出刚刚剪下枝的葡萄,托在掌心,举在杨坚面前:“那罗延,你看,这串葡萄晶莹透明的,像不像紫玛瑙?来,尝尝甜不甜?” 杨坚一半心思仍在调兵遣将上,眼望着伽罗和她手中的葡萄,摘下一个放在口中:“嗯,好!” 伽罗一笑:“就是嘛!光是眼看着,就挺诱人谗涎的,再吃几颗。” 杨坚苦笑了一下。 值此天下动荡,泰山压顶,家国前程风雨飘摇,正不知福祸吉凶之际,伽罗竟能如此恬淡自在!让杨坚感到诧异的是,这可不大像她平素的为人。 伽罗见夫君一脸不解的望着自己,嫣然一笑,望着夫君的眼睛,收拢了俏笑,一字一句地说:“夫君!我知道夫君为天下纷乱而忧虑烦躁。可是,夫君当初既肯受命于危难,自当料定必有今日之挫折动荡。虽说眼下风起云涌,将士劳损,亦不过纯是尉迟之孽!尉迟自不量力,犯上作乱,师出无名!诸州随应者,或是反复之徒,或为赚捞富贵,或是迫于淫威。不过一群乌命之众罢了!” 杨坚默默点头。 伽罗又说,“而夫君之相府内,遍集天下俊杰,文武贤才;朝廷之中,皆为忠勇骁将,威望世族。夫君摄政,上弼社稷幼主,下安黎民苍生,手持朝廷之玺,兼理朝国之重,居中而制外,号令于天下,调发义勇之师,指挥讨伐之事!伽罗以为,时下之变,实为天赐良遇,正好可使夫君乘势而起,一显辅弼之才、平敌伟略!以匡危靖难而最终膺服天下,使诸公无不归心,何烦之有?何忧之有?” 杨坚听着,蓦地,竟如醍醐灌顶一般,内外畅快、遍体轻爽! 杨坚一把握紧伽罗的手:“啊!伽罗,我现在才记起,从早上到这会,只喝了你刚刚送来的半碗汤,这会儿,倒越发感到饿了!” 伽罗忙命人端上饭菜来,亲手盛了、捧到杨坚手中。 杨坚一边吃,一边夸:“嗯,好香!再来一碗米饭!” 独孤伽罗离开相府时,杨坚已然恢复了以往那种镇静稳练的风韵。 他一面召集诸僚,调度指挥英威电发,运帱帷幄决胜千里。见杨坚如此精神勃发,朝中文武百官渐渐心安,越加齐心协力应对动变,也越发敬而奉之…… 第三十六章 禅机迷雾 长安城外此起彼伏的兵变祸乱,长安帝京内也开始杀机四伏—— 当初,诸王得知宣帝崩殂,杨坚总揽朝政的消息后,一接到诏书,便各自快马加鞭匆匆赶回京城,倒不似尉迟迥那样抗诏不归。 他们最放心不下的,是朝廷权力中心的帝京。 五王相继回到京城后,闻听尉迟兵变的消息传来,原本处于伺机观望状的几人,也开始蠢蠢欲动、四下联络,密谋寻机诛杀杨坚,夺回辅国大权,归他们宗室诸王所有。 想当年,他们曾亲眼目历了因王权而相继死掉的前朝废帝,当朝闵帝和明帝,以及因此受到诛连的许多文武大臣。后来,目睹高祖武帝潜龙勃发时,又是怎样诛杀了整整擅政十六年的宇文护老少满门。武帝亲政未久,又杀一儆百,斩除了一母胞弟卫王的老少满门。 武帝诛杀对手的厉烈无情,对反叛者的斩尽杀绝,着实令他们兄弟诸人惊魂难定。 他们亲眼看见,一个连功勋显赫、才志过人的齐王都乖乖驯服了,他们这些人,哪里还敢再对朝政社稷存半点觊觎之心? 及至后来,他们又亲眼目睹了原以为性情柔弱的宣帝,竟比他的老子更暴戾惊人:继位未满一月便大开杀戒。首先以奇计除死了诸王之长的齐王和齐王满门老幼,甚至罪及到齐王的左右属将亲好。紧接着,又依次诛杀了王轨、宇文孝伯、宇文神举,末了,竟把个齐王一党的尉迟运活活吓人! 父子两代对宗室皇亲的无情杀戮,使得宇文诸王越发魂飞魄散了。因而,当宣帝将他们分别逐出京畿,并一一削除军权,命其各领属国时,诸王反倒松了一口气。 他们死心踏地享受着份内荣华尊贵。只有安宁,不敢奢望。 尽管如此,当宇文氏的天下突然落在一个七八岁孩子的头上,当王权神器竟然被外戚后父的杨坚掌管那时,无论是出于对大周社稷的忧患,还是出于对皇室存亡的威机,他们都是于心不甘的。 随着尉迟兵变的来势汹猛,他们觉得时机到了:大周天下是他们的父亲太祖宇文泰几十年间,一刀一剑拿性命挣回来的。今日之大周朝柄,不该由外戚的杨坚来辅掌,也不该由皇戚尉迟迥去争抢,而应属他们兄弟诸王共同掌理! 他们认定:只要他们宗室诸王杀掉杨坚,夺回朝国大权,一声号令,尉迟岂敢再动?天下自然会重归宁静。 他们决定,以计诛杀杨坚! 五王之长的赵王宇文招,令人送到相府来一份请帖:大丞相辅佐幼主有功,诸王为表答谢之意,特邀大丞相前往赵王府饮酒款叙并商定先帝葬仪诸事…… 这几天,伽罗因牵挂杨坚劳累太过,大多时间都待在相府,随时亲自服侍和照顾。她见到赵王的请贴,不觉顿生疑惑。即刻看出,这是一场刀剑丛中摆下的“鸿门宴”。 伽罗担心,杨坚此去,必会重蹈宇文护和齐王之覆辙。于是,极力阻止杨坚赴宴。 非常之时,杨坚当然清知凶多吉少。 然而,他若不赴这个宴,便会显得自己胆怯有私,亦非英雄作派。而且,赵王的女儿千金公主刚刚嫁与突厥大可汗它钵略为妻,为了稳定大局,拢络结纳诸王,杨坚愿意冒一冒这个险。 见伽罗神情忧虑,杨坚安慰道:“伽罗,你说过,既受命于危难,便难免面临困厄凶险。如今尉迟兵变,祸患迭起,为了安抚朝廷,镇服大局,眼下必须得稳住宗室诸王。所以,今天即令是龙潭虎穴,我也得走这一遭!” 伽罗无奈,只得匆匆赶做了几十个菜肴,拿屉盒一样样地装好了,又送上一套簇簇新的银餐具,另搬出几坛老酒,反复交待杨坚的族弟杨弘,亲腹元胄元威兄弟,还有随国府家将李圆通四人,再三嘱咐:此去凶险,一是要处处留神,相机行事;二是只可用自家带去的酒菜。 又命几名武功高强的侍卫,扮做担挑酒菜和赶车的仆从,众人一起保护杨坚前往王府。 赵王见杨坚如约而来,满脸欢笑地降阶出迎,携杨坚入室之际,却伸手拦住了杨弘和元胄二人,请他们二位到别屋小饮。 二人岂听他的?昂首阔步地跟随杨坚登堂入室,一左一右护立在杨坚身后。 两下小叙过后,赵王便令家人上宴。这时,杨坚命属下抬进带来自家带的酒菜餐具逐一摆上:“王爷!这几道菜是贱内特意下厨亲手所做,来,请王爷尝尝味道如何?”又令随从打开酒坛,指着酒说,“王爷,这是府上珍藏多年的佳酿,我来给王爷斟上。” 酒过三巡,因天气炎热,赵王便令左右搬上来从井水里湃过的凉西瓜,放在杨坚面前的案上。 赵王拔出身上的佩刀亲自切瓜,然后一手握刀、一手递瓜给杨坚。 元胄唯恐赵王乘势行刺,挺身行至座前,正好挡住赵王拿刀的胳臂,口中禀报杨坚道:“相公,相府有事,不便久留,请相公速归!” 赵王怒目呵叱道:“你是何人?我正与丞相畅叙,你小小一介侍卫也敢来催促,意欲何为?” 元胄厉声反问:“赵王意欲何为?敢斥责本将?” 赵王呵呵一笑:“我这里又不是鸿门宴,本王也不是楚霸王,丞相更非汉高祖刘邦,元将军请勿以樊哙自比。不过,以本王看来,壮士倒和当年的樊哙一样爽直可爱!” 一边说,一边满满斟上一觥酒:“来,本王请壮士饮下这一觥!” 元胄也不客气,也不推脱,接过酒觥一饮而尽,却依旧伫立在杨坚侧旁。 杨坚也大笑起来! 一边又捧起一块西瓜夸道:“啊!好瓜!再来一块!” 赵王望望面无表情的元胄,又坐下与杨坚对饮了数觥,一时装出口渴,令元胄去侧厅取制好的菊花甘草冷饮上来。 元胄装做没有听见,铁人一般纹丝不动。 这时,王府的家人报说滕王已到。 赵王起身去迎时,杨坚也起身跟着赵王降阶出迎。 元胄此时乘机附在杨坚耳边低语:“相公,末将看今天之事有异!府中可能有埋伏!请相公速速归府!” 杨坚低声道:“他们手中并无兵马,何患有之?” 元胄急了:“相公好糊涂!眼下的大周兵马,仍旧是他们宇文氏的兵马!相公万一罹难,他们一声号令,挟天子以号天下,别说是京城帝宫的禁卫,就是大周境内各州府郡的兵马,谁又不听他们的?” 杨坚默而不语,迎过滕王之后,依旧落座,与滕王寒喧了几句家常后,亲自为滕王斟上带来的老酒,又请滕王尝自家夫人做的菜肴。 一旁的元胄早已急得心内起火!忽听内室似有被甲之声,急忙上前,一面推着杨坚离座,一面将他往处推拽,口中嚷嚷道:“相公已醉了,不能再饮了!” 杨坚一面挪脚,一面大声呵斥元胄:“大胆!我与二位王爷两载未见,如今正好一叙前情,你如此催促,究竟是何居心?” 元胄也大声辩驳:“非是属下大胆,夫人有话交待属下,说相公患有痰疾,不可多饮。令属下暗中查数,只准相公以六觥为限!属下暗中数过,相公今天所饮已过九觥,元胄不敢不催。” “咄!大胆元胄!莫非我饮几觥酒,也要听夫人的管束不成?”杨坚恼怒地厉声喝道。 “相公既然如此贪酒,属下只有立即回相府禀报夫人!”元胄一面就要出门的样子,杨坚却上前拦阻,拉着不许元胄去禀报夫人。 此时,杨弘也上前来劝说,如此,三人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地,不知怎么,便已出堂下台去了。 此时,守在外面的李圆通和元威等兴早已驾好车辕,待杨坚一登上车辂,一声呼啸下,车驾早已飞驰而去了。 赵王和滕王一向闻知杨坚有“惧内”之名,因而,见杨坚与属下争执那时,一时倒也没有生疑,反而暗暗哂笑。后来,见他们竟然吵着闹着闯出门时,这才恍然大悟! 等追出门时,见杨坚的车辂早已相去甚远,赵王返回厅内,望着杯盘狼籍的案几,一拳砸下,满手是血。 几样菜碟稀哩哗啦地泼翻在地,冒着袅袅的热气…… 伽罗正在相府忧心如焚、阖目求佛之际,忽见元胄和杨弘一左一右地护着杨坚,匆匆而归。 伽罗的一颗悬着的心骤然放了下来。 然而,杨坚跳下马后,也不理会自己,神色威烈地大步走进署府正殿,大声召集左右,下令重兵围困赵王和滕王两府,以谋杀辅相、欲夺执政之罪,满门抄斩…… 伽罗呆呆地怔在那里,耳畔只听得人马集合之声,刀戈盔甲铿锵相撞之声混成一团。眼望着元胄、杨弘等人率兵打马冲出相府,一时,一阵的烟土腾腾,转眼之间,相府一下子沉寂了下来…… 此时,她想,当初亏得朝廷先行诏回了赵王等五位诸王,并将其软禁于京畿。若是晚了一步,待他们与尉迟迥串通一气,如今随应尉迟迥发起兵变动乱的,恐怕决不仅仅只是二三十万众,几十个州郡的兵乱了…… 京城谋乱乍定,前方便有捷报相继传来—— 尉迟迥以为天下大势已定,遣使书信前往并州联络总管李穆,欲召李穆父子随应。 李穆之侄、怀州刺史李崇和李穆之子李荣二人见大势若现,有心随尉迟迥兵变。 李穆冷笑道:“周德尽衰,愚智共悉。我观随公德勋俱备,势大难撼。而尉迟看似庞大,却并无根基,只恐图之不成,反受其害。天时若此,吾辈岂能违天而行?” 于是,当即命令左右拿下尉迟迥所派使者并谋反的密信,缚执京城。 杨坚惊喜望外——李穆与尉迟实力匹敌,也是父子叔侄分别掌管并州、荆州、怀州等各地精兵。李穆此举,无疑地,会令别的诸多正处于观望之际的封疆戍臣们迅速归附。杨坚命内史大夫柳裘率左右,带上大丞相的书信方物,奔往并州前往慰问抚恤李穆,信中陈与家国利害并以往亲好。 此时,李穆的次子李浑正在京朝相府做事,又派李浑奔赴并州,代丞相拜诣李穆,并转述感激之情。 李穆令李浑还朝后,又派使者回京,正式拜谒大丞相杨坚,答书道谢,命儿子另特奉上一柄尉斗与,嘱咐儿子致词道:“愿公执持威柄,尉安天下!”另有先帝所赠天子所服十三环金带一副,亦儿子一并带去相赠,以示拥赞寓意,又即刻从并州率兵,一举攻克朔州,夺回潞州和邺城等地,活捉朔州刺史、尉迟迥之子尉迟谊后,着人执送京师。 此时,于翼戍任幽州等七州六镇诸军事和幽州总管。尉迟迥也派书信使者,招于翼父子叔侄随应兵变。于谨、于翼父子素有“佐王”和转向之才,清知尉迟迥难成大气,当即也拿下尉迟所派使者并反书,一并执送京师。 杨坚彻底松了一口气:大局定矣! 尉迟迥此时四下联络,杨坚也并未坐而待之。他一面分别遣派相府署僚分赴各总管戍地亲往抚慰拜诣,一面命李浑前往韦孝宽军前拜会犒劳,并把其父李穆之意转述韦孝宽。 此时,高颎与韦孝宽率军已抵尉迟主力。恰逢沁水暴涨,两军隔河对峙。 高颎与韦将军商议:择一水浅之处,筑桥渡军,一决胜负。 此时,尉迟迥之子尉迟惇率众十万,列阵二十余里,单等韦孝宽大军渡过一半时,鸣鼓进击。 高颎因见几次鼓兵都被尉迟叛兵杀退,便命将浮桥毁去,自断归路,命将士上前死战! 果然,因无生路,将士们拚死奋杀,尉迟惇无法抵当,奔回邺城,叛军大多散失。 韦孝宽麾动各军乘势追至城下。此时,尉迟迥与两个儿子共率十三万兵马屯驻城南,准备迎敌。尉迟迥亲率万人,众人一色绿巾锦袄,号称黄龙兵,尉迟迥侄子又集众五万由青州相援,尉迟迥素习军旅,被甲临阵,孝宽几番失利,欲思退兵。 此时,邺城出城观战百姓不下数万。行军总管宇文忻见兵事不利,与高颎、李询急议:“军事紧急,当用计破敌!”随即便命兵士各拈弓搭箭,射向观战的百姓妇女。 数万百姓挤踩呼叫、涌向敌阵,一时哗声如雷! 宇文忻对着大军高呼:“反贼败了!将士们,杀贼立功啊!” 骤然之间,士气大振,众将士争先恐后地杀入敌阵。 敌阵此时已被百姓所扰,军心惶乱,又见围兵突至,呼儿唤女,溃不成军! 尉迟迥急率左右逃回城中,孝宽纵兵围攻,毁城直入,邺城攻陷。 尉迟迥奔至楼顶,一面高声大骂杨坚,一面拔剑自刎! 众将割掉尉迟头颅进献行军元帅韦孝宽。 此时,韦孝宽遣兵攻克青州,捉拿逃到青州的尉迟子侄数人,父子数人头颅俱被悬于京城多日。 蜀国府阖府坐罪…… 至此,尉迟迥从起兵作乱到以败告终,前后整整六十八天。 这场兵变的结果是,一个繁华富庶的相州邺城,客栈商行及百姓邑居在战乱中多被毁废,人口将士死伤不计其数…… 闻听韦孝宽、李穆相继告捷,尉迟迥以自杀告终,而亲临前军的高颎以此鼓励将士、抚慰伤员,辅以奇谋妙策,叛军各个惊恐,而各路讨贼大军士气高昂,奋勇杀敌,频频大捷。 天下形势,正如李德林所断言:外难虽作,人心不动。一处得胜,余皆瓦解,大势即指日可定—— 扬国公王谊总兵讨伐司马消难,司马消难弃城而逃,奔至甑山,原想据险而守。忽闻尉迟迥大军兵败自尽的消息,不觉魂飞魄散!急率左右继续一路往南奔逃,杨坚遣大将军、宋安公元景山率众围追堵击,途中再次斩敌五百余人,司马消难在几位腹将护卫下突出重围,仓皇渡江,逃往南陈…… 接着,杨素破荥州,斩宇文冑于石济,荥州平定。 大将军梁睿破王谦于剑南,王谦兵败而奔,梁睿乘胜追击,驰马挥剑斩王谦人头落地,首级传送京师报捷,益州平定。 大将军、乐宁公达奚儒率兵击败杨永安,沙州平定。 大势已趋,诸州纷纷请降。 至此,大兵变,大动荡的大周国,终于回复了以往的宁静…… 匡难靖乱,虽仗朝中诸多文武臣僚的全力相助,然而,众人私下议及,却未免感到罕奇:莫非,杨坚果有神力相助? 天下稳定,朝廷诏敕:以李穆为第一功勋,以功而论,分别授予李穆之子李荣等几位侄子为仪同大将军,授李穆之子李雄为密国公,邑三千户。 以上柱国、神武公窦毅为大司马。 杨国公王谊为上柱国。 常山公于翼为上柱国、任国公。 杨坚称赞化政公宇文忻乃天下英杰,晋为上柱国、英国公。 此番平定尉迟之乱中,伽罗的四姐夫宇文述虽父丧未久,却主动请缨上阵。攻城克敌中,武略张显、战功赫然,也被超拜为上柱国并进褒国公,赐缣数千匹。 其余平乱克敌的有功诸臣各自俱有晋迁赐封。 诏敕:废罪人之女、皇后司马氏为庶人。 诏敕:当年诸汉姓官员,凡被太祖宇文泰赐改鲜卑姓者,一律复归本宗汉姓…… 诏敕:在境内全面恢复释迦道场。 天欲成之,必先以危难而摧挫之。 一场长达七八个月,波及数十州,聚合几十万危机社稷的动变,恰恰向天下万民证明了杨坚的济危扶难的匡靖之材。 国难既平,群臣聚议,联名上表请诏杨坚为随王,以安陆等二十郡为隋国,享赞拜不名,备九锡之礼,并请建台置官。 册夫人独孤伽罗为王后,长子杨勇为随国太子。 是年,改大象三年为大定元年。 自从兵乱平定之后,杨坚便开始思忖功成身退之计,以求全身立名。 从古至今,有几个长期摄政辅弼大臣能得善终的?他自小受教于圣贤,博通于经史,又几十年藏韬晦略,自然清知个中利害。 如今,国难即平,天下安定,功成身退正是时机。 如此,不仅可垂名青史,也可逸养天年。 不料,他隐退的想法竟遭到了左右属僚的激烈反对。朝廷百官不仅不允,反倒纷纷上表——劝丞相革旧兴代,建立新朝,入主大位。 庚季才进言:“天上不能无云而雨,帝王不能无气而立。今随公王气已现,宇文王气衰亡,须顺天而应之。周武以二月甲子定天下,享年八百;汉高以二月甲午即帝位,享年四百。今亦为二月甲子,宜当顺天受命,革旧兴新……” 李德林,高颎,李穆,于翼,杨素……文武重臣再三再四上表劝进。 杨素道:“相国,社稷虽一时安宁,却并非长久平稳。你若退隐,国中仍旧没有主宰,他人依旧觊觎神器!一旦社稷动荡,相国岂不是功亏一篑,反成罪孽了么?相国岂可为自家清名而置苍生不顾?” 李德林说:“相国,自晋亡以来,中原整整动荡分崩三百年!三百年以来,天下英雄,各路豪杰,数不胜数。他们各怀雄心,竟夺天下,而三百年的拚杀,又有多少将士命断沙场?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人心思安,民心思合,沉舟之侧,物竞天择,上苍最终选定相国,平祸乱,安天下,抚百姓,担社稷,这既是人心,更是天意啊!” 高颎道:“当初追随相国,原怀破釜沉舟之志,我等并不惧灭族之祸。而眼下相国退隐,一旦生变,不独相国一人一族死无葬身之地,我等左右者也必无善终!我等并不惧死,却不想无谓受死。即使我辈尽死,天下也不会因之安定,相反,四海却会越加崩裂。那时,相国清名仍旧难保,故请相国三思!” 卢贲道:“天欲取之不可留,天欲与之不可却!留之则天怒,却之则天怨!相国当顺达天意,安抚天下。” 杨坚仍沉吟不语…… 于翼令嫡子于让拜诣杨坚,上表劝进。 李穆劝进。 杨坚进退两难,犹豫难定…… 自从大局平定之后,伽罗便很少再到宫中走动了。 她知道,此时的相府已非往时。白天相府熙熙攘攘,文武臣僚和各州进京奏事的官员川流不息,即使夜晚也是灯火通明。 此时,自己应尽可能避免人前招摇。 这几天,随王府气氛格外凝重。朝中诸公几番来到王府求见王妃伽罗。他们清知,随王一向肯听夫人的,希望随王妃此时能以社稷天下和苍生百姓为重,出面劝说杨坚,请早就大事、安定人心…… 几位随府的家将,穿梭来往于随府和相府之间,不时通报消息,传达诸事。 伽罗面佛禅思父亲临终前留给自己的四句禅谶: 枭蟒际会, 蛟鹏驭风。 水涸浒塘, 舟覆水中。 这四句偈语里,究竟隐藏着多少重的禅机?父亲临终前到底悟破了什么? 一个大大的独字,又蕴藏着什么? 依旧不得而知…… 至靖定兵变,天下太平,杨坚在文武百官心目中骤然显升。诸公群臣竞相劝进,并先后请旨入宫,劝请八岁的静帝禅位于随王杨坚…… 这里虽有自杨坚辅政以来,与朝廷百官已是生死同命、荣辱与共的原委,有他们夫妇多年重义轻财、谦和谨慎,上交王公、下结寒士的多年善果,有尉迟迥兵乱风起云涌后,杨坚居中制外,平息叛乱,化险为夷的缘故,更有对周天子宇文赟视文武百官朝廷大臣如家奴婢役,肆意滥杀,动辄鞭笞,暴怒无常、乖戾疑变的深恶痛绝。这样的君王陛下,文武百官伴侍左右度日如年,每天胆战心惊,朝不保夕,时日不久,已是身心俱毁…… 宇文赟执政两年,恶满孽盈,已将周室数十年功德耗蚀殆尽! 然而,这些文武臣僚,国之俊杰,个个文经武纬,人人雄韬伟略,哪个又真的是能忍气吞声、奴颜婢骨的窝囊废? 杨坚几十年的宽仁明敏,礼贤下士,与宣帝的昏庸暴戾恰成对比! 他们所追随的,决不仅仅只是一位忠义宽厚的国之宰辅。他们相信,他还是一位能降龙伏虎,能主掌天下的一代圣主明君。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他若行兴替,革旧布新,必将气象万千,一扫三百年来中原大地动荡分崩,万物萧条的局势,使天下永熄战火,百姓富庶安居。 随王杨坚,是天下清明,社稷安定的唯一希望。 因此,他们这才般协力拥戴,诚心劝进…… 阖目禅思的伽罗觉得心下灵犀一动,忙将玉铤上的四句偈语也翻出来,两下对照: 不死不生, 不晦不明。 不发不收, 不毁不兴。 伽罗如醍醐灌顶!自以为廓清了数十年来的所有迷惑…… 她飞龙舞风地书下寥寥数字,封好。命人叫来自幼收养于随国府的亲随李圆通,命他将此信送达随王。 李圆通小心地揣好书信,打马疾驰宫中的大丞相府。 寂静的相府后庭,扑面不寒的二月之风。 月色如水,水如夜空。 禅思如涌。 剑光流泻。一袭青布短襦的大丞相、随王杨坚,独自于月下挥洒着手中的龙泉宝剑。 这不是传说中的侠客游士之剑。 它沉重而浑厚,雄武而凌烈。 它是一把真正的大将军之剑,是挥斩万军,劈山开地之剑。 剑光飞泻,剑气威烈,剑声呼啸…… 降龙伏虎。 驾鲲驭鹏。 历数古今匡弼辅臣:周公,曹操,王莽,司马昭,宇文泰,宇文护……或许,最初他们都如同自己一样,受遗命于危难,挽社稷于倾覆,历尽艰难险阻,挥洒雄韬伟略。 然而,一旦局势扭转,社稷稳定,方才发觉,势如骑虎,竟不得下——全身而退者,往往反不得善终。 是进,还是退? 剑随神游——剑光柔婉,千曲百回。 无论进退,似乎都必然要面临一座无形的大山。 进者,乘势而起,必然会落下千古骂名,不忠不义,欺负弱寡,操莽之辈…… 退者,辞官归里,或许,一家老少车马辚辚,尚未踏上故土,途中便被人满门剿灭,悄无声息。 剑禅混一! 剑光厉烈,气贯长穹! 耳畔蓦然响起:有闻进者死,决无退者生…… 杨坚手中之剑在月下划过一道闪电,父亲的话仿如一声霹雳,无声炸响、嗄然而止! 禅剑一统! 收剑归鞘时,见随王府的家将李圆通匆匆跑来,双手呈上随王府独孤王后命他转来的书信一封。 杨坚将剑撂给李圆通,接过书信,哗地抖开: “骑虎之势,必不得下。天命必然,大事当然!请顺天应时,勉力为之!” 寥寥数语,令杨坚热血奔涌:天下英雄、热血男儿,当如是! 自大象二年夏,杨坚居中而制,调兵遣将,先后平定了延及东西南北数十州郡、乱兵多达三十多万众、长达半年之久的大变乱之后,至大象三年二月,随王杨坚终于在文武百官的齐声拥戴声中,在八岁的周室静帝宇文阐一而再、再而三地的命内史拟诏逊位下,接受了禅让: “……相国随王,事上帝而利兆人,和百灵而利万物……周德将尽,祸难频兴。王受天明命,睿德在躬,救颓运之艰,匡坠地之业,拯大川之溺,扑燎原之火,除群凶于城社,廓妖氛于远服……今敬以帝位禅于尔躬,天祚告穷,天禄永终!” “……相国隋王,睿圣自天,英华独秀,刑法与礼仪同运,文德共武功俱远。事上帝而理兆人,和百灵而利万物,爱万物其如己,任兆庶以为忧。况木行已谢,火运既兴,汤代于夏,武革于殷,河洛出革命之符,星辰表代终之象。愿逊别宫,禅位于隋,一依唐虞汉魏……” 大定元年二月,辅国十个月的杨坚,终于顺应百官推举,代周而建隋。冕旒衮袍,皇帝册玺,正式统御临光殿。 改国号隋,改元开皇,诏命大敕天下。 诏谥独孤皇后之父独孤信“……故使持节、柱国、河内郡、开国公独孤信,风宇高旷,独秀生人。宏谟长策,道着于弼谐;纬义经仁,事深于拯济。今景运初开,椒闱肃建。赠太师、上柱国、冀定相沧瀛赵恒洺贝等十州诸军事,冀州刺史,封赵国公,邑一万户,谥曰景。” 身着皇后衮服、头戴皇后冕旒的独孤伽罗,在父亲高大的新坟前默默洒酒奠祭:不孝女伽罗祷祝父亲在天之灵安息…… 第三十七章 宫中二圣 隋朝乍兴,万象更新。 群臣面对他们自己诚心拥戴出来的一代国主,纷纷奏禀和上表兴国利民之策,如提请科举,取代世袭,内修制度,外抚戎夷,为政节俭,大崇惠政,精简地方等等…… 新朝大隋皇帝陛下杨坚,依旧还是以往温良恭让、礼贤臣僚的大丞相风格。 他神情祥和,行止缓稳。耐心闻奏并命内史逐一详录,之后再分缓急,诏敕实施。 临光殿内,百官朝士你方奏罢我上表,君臣相处,其乐融融。 文武群臣,三朝元老,朝堂之上,君臣礼敬,实为多年未见的气象。 因诸臣皆有奏表,故而,这几天的早朝每每要比往常延耽一两个时辰。直到内史宣布退朝,百官渐渐离去后,几名常参大臣们仍旧意犹未尽,他们仰慕着温良谦和的大隋陛下,虽腹内已是饥肠噜噜,却并不急着赶去用宫中专为他们备下的“廊餐”。 “乐平长公主进殿求见——” 忽然,殿外传来宫人内官的奏报。 诸位大臣知道:乐平长公主,正是前朝宣帝时的杨皇后,静帝时的天元皇太后,当今陛下的长女杨丽华。 诸位大臣悄悄退去。尚未退到阶前,便见一身素服的乐平长公主早已大步闯到临光殿来了。 偌大的临光殿内,一时寂无杂人,只剩下了父女二人和几位泥塑般面无表情的左右宫人。 “乐平,何事求见?” 隋帝杨坚见诸臣退去,温和而亲爱地望着丽华轻声问道。 丽华冷冷地望了望坐在高高的御座上,昨日的大丞相,今日的大隋皇帝陛下,自家的父亲。半晌,才语气冰冷地说:“父亲,女儿恭喜父亲了!父亲从辅佐我大周幼主到入篡皇帝大位,前后拢共不足一年,便不费一刀一剑就易我宇文氏大周江山成为杨氏大隋天下!即使操莽之辈,恐怕也没有父亲的江山来得这般容易啊!” 杨坚闻言,不觉脸色一沉,沉默片刻,却仍旧语气温和地问:“乐平,何出此言?” “父亲,女儿一向以为父亲是天下英雄,是忠良之辈!万没料到,父亲竟如此迫不及待地抢夺我孤儿寡母之天下为自家所有!” 丽华望着父亲,义正辞严地指责道。 “丽华……” 丽华却不给父亲解释的机会:“父亲曾教诲孩儿,我杨门三世受国恩深重,理当以忠节信义为立身之本!可是,父亲却凭借手中权势,窃宇文氏江山为杨姓天下。莫非,这就是父亲的忠节信义么?” “大胆!”丽华的话音未落,忽听背后一声厉喝传来! 丽华转过脸去,只见一脸威烈的母亲不知何时进到殿来,神情凛然地站立在那里。 母亲的左右,是一群捧拂持巾,刀剑护卫的内侍和禁卫。 “母亲!”丽华不觉叫了一声。 伽罗冷冷地望了丽华一眼,没有理会她,一步一步地迈上高高的丹墀玉阶,紧挨着大隋皇帝陛下杨坚并肩坐定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丽华:“乐平!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原来,伽罗一直在临光殿的侧殿等候夫君,等待夫君下朝后,两人再同乘御辇赶回后宫。平素,伽罗从不肯踏进朝堂一步的。即使朝中有了重大朝议的话题,夫君欲请她在御座玉帘后听朝,她也不肯。只是命宫监来回于朝堂与侧殿之间,通达朝议详情而已。 当她听内官报说长乐公主闯入朝堂,清知不妙,专门赶来救驾的。 丽华朝上望去,只见御座上的母后往父亲身畔那么一坐,那一番母仪天下的风采和威仪!实实在在地令杨丽华感觉到了某种无以言说的庄严! 这是自己的母亲? 丽华有些迷茫了。 是的,她正是主宰大隋后宫,入居昭阳正殿永安宫的大隋国皇后! 母后高高的迎仙髻上饰以八雀九华十二钿的皇后凤冠,身着绣有日月云霞长而曳地的明黄羽缎衮龙裙袍,脚踏乌皮重底舄屦,宽大的裙裾衣袂披泻流洒于朱红色的波斯地毯上,神圣而凝重,凤额龙颐。御座上的母后,显得格外富丽堂皇令人目炫。 望着母后,丽华不觉怔住了:她似乎第一次发觉母亲除了美丽、雍容之外,竟还有这般憾人魂魄的赫赫威仪! 可是,她心内不服的是:大隋天下,母后的这身皇后大服,昭阳正殿,这偌大的帝宫,统是父皇母后从自己母子手中轻而易举夺去的。他们是因为自己,才有了接近帝王御座、掌领天下符玺的机会! 然而,若没有父亲母亲的多年的苦心经营,自己又能够成为太子妃、皇后、皇太后么? “乐平!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说一说,什么叫做真正的忠节义臣?”丽华正沉思间,忽听母后凛然一声询问。 母后的声音在偌大而空旷的临光殿里萦萦徊旋,遥远而陌生,冷静而威严,仿如天外传来。丽华望着母亲,一字一句地答道:“节义,便是要为周室天下鞠躬尽瘁,忠臣,不应篡周室天下为杨氏江山!” “哦?哈哈哈哈!”母后闻言,即刻暴出一串大笑。 平生以来,丽华从未听过母后这般笑过。 “那么,你们的周室天下是与生俱来的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上苍赐予的还是神佛授予的?” 丽华争辩道:“至少是太祖几十年拚杀才得来的!” 母后冷冷一笑:“拚杀一天得来的,与拚杀一百年得来的,又有什么根本区别?说到底,你们周室的江山,不也是黑獭从前朝大魏他那位皇帝小女婿手中夺过去的吗?你们的老祖宗黑獭,借着匡扶魏室的名义,总共弑杀了几位大魏皇帝?他果然算得上是忠节义臣吗?” 丽华道:“太祖宇文泰有匡弼之功,他的天下,是从一州之地拚杀出来的!” 母后的声音骤然威严起来:“周朝天下虽大,是那黑獭一家一姓打下来的么?他原本田无一成,众无一旅之徒,是你外爷,是你爷爷,是你叔叔伯伯堂叔堂伯们,是你舅舅姨父们,是天下英雄百死沙场,马革裹尸共同杀来的!是六大柱国,十二都督,二十四大将军和千千万万将士们生命鲜血换来的!凭他?一人一家,一马一剑,就能从一州之地拥有周室天下吗?” 丽华欲辨无语。 独孤伽罗越加满脸悲愤起来:“说什么皇恩深重!自宇文氏入篡大宝,究竟给了他浴血拚杀的兄弟带来了什么?你外爷一生忠节,到头来却被宇文家无辜赐死!你爷爷百战疆场,差一点被宇文泰杀死!你二叔拚杀缰场,为大周的江山社稷而阵亡前线,你父亲半世北戍南征,靖乱平敌,竟不能保身家安宁,几番险遭谄害!就连贵为大周皇后的你,这条性命,难道不也是你母后闯进帝宫,千磕万求冒死救下的?这,难道就是你们宇文家的皇恩浩荡?” 丽华道:“即使先帝有过,毕竟已经龙驭归天。父亲即领神器,主宰天下,本可以忠节大义辅佐幼主,善始善终,成为又一代的齐桓公、晋文公,成为留芳千古、名垂青史的大英雄!为何非要自毁清名,做那被人唾骂千古的操莽之辈、奸雄之流?” 独孤伽罗仰天一阵哈哈大笑:“一个人是英雄还是奸雄,根本不在于他的江山是靠杀人掠国得来,还是靠大德贤明得来的,而在于他是否有能力使天下稳定,国家强盛,百姓安居,海晏河清!” 丽华反驳道:“母后以为这样一番道理能说得通吗?如果父皇的天下江山,将来,也有父亲今日之文武,明日之宰辅,借母后今日之话,也去行那兴替之事,忤父皇之遗托,篡杨氏之帝业,母后又当作何感想?” 伽罗点点头:“问得好!我来告诉你,自古言,道高者称帝,德尽者不王!兴代之理古来如此!如果有一天,杨氏后人中,有视臣僚如奴隶,视社稷如儿戏,荒淫暴戾,恶业满盈的国主皇帝,有大德贤明之人取而代之,那是我大隋运数当尽!天欲灭之,何人能弗?” 说到此,伽罗越加凄然激越:“当初,难道不是你亲手把你父皇推上虎背的么?他受命于危难,辅政于艰困,不顾个人安危,受理万机之重,未足一月,竟是风云突变,乱兵四起!京城里,宇文诸王几番谋杀你父而图执政;京畿外,尉迟父子野心谋位,聚合叛兵三十万,攻城掠民,泰山压顶!一时间,国基动摇,生灵涂炭,你父皇为了天下苍生,忧心如焚,数日之间便是鬓发半白……” 丽华听到这里,不觉有些愧疚和伤心起来:“母后……” 伽罗继续说:“你以为,你父皇仅仅只为了杨氏一家一族才当此天下大任的?亏你还是你父皇最疼爱的女儿。若你连自家父皇的满腹辛酸、一腔苦衷,连你这个做女儿的也不能理解不能体谅的话,这天下众生,还有谁能够知他懂他?” “母后……”丽华不觉垂泪起来。 伽罗“嚯”从御座上站起来:“你父皇受命危难,力挽狂澜,内制万机,外调兵马,以德望而归众臣,以韬略以平天下。虽说群凶既克,然嗣主年幼,人心飘摇,万方未已。如若再遇风浪,天下还会动荡,四海还会崩裂!他若不如此,何以镇天下?他若不如此,即使尉迟已平,还会再生新乱!那时,不知还有几人要竖旗称帝,几人还会拥兵割据。将士还要流血送命,百姓还要流离失所!你也曾为一国之母,以你之见识,是当为一家之天下而悲悼,还是当为天下万民而忧患?你竟然讥讽你父皇篡他人天下太易!试问,如此种种,又何易之有?” 丽华热泪迸溅,无语可辩! 她感到,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被母后击败。 此时,母后眼望着远处的天空,义正词严一字一句地说:“周室德尽恶盈,大隋王气已现,废周兴隋,乃上应天时,不敢不授;下祗天命,不可不领。应天顺人,其道靡异!纵是千人千口,万人万心,奸雄也罢、英雄也好,我独孤伽罗却认定了——你父皇,大隋皇帝陛下杨坚,乃天下第一男儿好汉!他来掌领天下,一定会使社稷强盛,国泰民安,即使岁月流逝一千年、一万年,他永远都是我独孤伽罗心目中的旷世大英雄!” 丽华知道,此时,自己已经被母后彻彻底底的打败了!她虽仍感到有几分的委屈,然而,这种结果,或许正是她所希望的。 她泪眼迷蒙地向高大神圣的御座上望去:是啊,像父皇这样雄韬伟略又宽厚明仁者为一国之君,施政治国的好?还是如宣帝那样暴戾荒淫,掌领天下对社稷万民更有利?是等待眼下仅有七八岁的阐儿一天天的长大之后再亲政有利天下安宁,还是父皇的果断兴代,对百姓安居、国家强盛更有好处? 丽华毕竟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儿。 她心绪万千地望着父皇:与激情慷慨的母后相比,此时,父皇竟是满脸的悲怆和戚然…… 怪道人说天下英雄总是孤独寂寞的。连自己这个做女儿的,心内也不过为了夫家江山的易人而悲怨,又何曾体味父皇的无奈和艰难了? 毕竟,江山社稷之主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啊。 宇文氏气数当尽,如果篡政者不是父亲而是别人,自己无疑将沦为亡国后妃,不仅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恐怕连同自家女儿也要沦为奴婢或是屈辱等死,哪里还敢像今天这样,公然闯入朝堂,指责当今陛下而不遭受极刑者? 丽华突然珠泪喷涌起来。 直到此时,她才记起自己自踏进临光殿以来,还未曾拜觐自家父皇呢! 她一面提裙跪下,一面哽咽道:“父皇,母后……还请父皇母后宽恕女儿言语唐突、行动不敬之罪……” 御座上的杨坚见状,急忙起身,又令左右女侍和内官快快搀起,平身赐坐。 伽罗默然落坐,一时间,只觉得身与心俱困极乏极…… 第三十八章 天高地厚 贵为大隋皇后的独孤伽罗,仍旧一如既往的每天寅末起身,梳洗之后,亲手为夫君熬上八珍滋补粥,尔后亲自和内侍一起,为杨坚穿衣结带并梳洗之后,将已经炖好的八珍滋补粥奉上,看着杨坚匆匆喝完半碗热粥后,赶在卯初之前,和杨坚一起乘御辇赶到早朝大殿的侧殿,然后再更衣上殿。 今天正值望朝之日。 伽罗知道,今天前来朝谒的文武百官、南北使臣以及地方官吏们,比平时会格外多一些。 伽罗和陛下今天出门的略略早了一些儿。殿内殿外,乌鸦鸦垂手肃立着宫人内侍。 四处的桔红宫灯,更衬得帝宫的空旷寥廓。满天晨星仍缀于幽蓝的天穹,就着朦朦胧胧的曙色,伽罗撩起御辇上的襜帷向远处望去,层层叠叠的殿堂楼阁于晨霭里隐约莫辨。 过了一重又一重的内廷殿阁楼台,面前豁然开朗:高大的大兴殿前,两尊硕大的金色御鼎内轰轰燃烧的油烛辉映石级。 空旷的殿堂玉阶下,手持剑钺斧戈,身披明胄亮甲的宫廷卫士们一行行、一列列,纹丝不动地伫立于暗蓝的晨曦之中。 四处竖立的五色旗帜于晨风中龙旌阳阳、凤旆猎猎地飘扬作响着。 忽听一阵洪亮雄浑的钟鸣鼓乐响过之后,厚重宽大的东西阙门依次吱呀呀相继洞开。鼓钹起处,笙箫响起,这是由郑译所谱的《朝天子》曲,旋律庄严雄伟,乐声恢宏。随着音乐,数百名四品以上文武官员和他国使臣依序而入。 大隋官员一色的绛朱和橙黄的云水章绣文武朝服,手捧玉笏,以文武和品级之别,分别披挂腰剑、佩玉、兽头鞶,身上缀金章、银章或铜章,披紫绶、墨绶、黄绶、青绶,戴一梁二梁或是三梁冠、武冠、介帻、进贤冠等等。 他国使臣虽衣冠不一,肤色不同,或是披头散发,或是满头卷发,或是结发辫在侧,或是结发辫在后,或是一条抹额束发,各自俱是金珠玉佩玎冬作响,绮罗轻裘闪烁眩目。 众人在值守官和宫监的带领下,按文武品级不同,分两班列队,肃穆端庄地依次缓缓步入大兴殿。 数百朝士,寂静无声,唯闻玉佩玎咚、衣服悉悉和朝靴轻轻触地之声。 伽罗望着文武百官绮罗锦缃、金碧辉煌的装束衣冠,心下偶然一动:百官的衣服看上去太奢华了些! 如此奢华,一旦成风,相互攀比,于国基未稳的大隋帝国恐怕是百害无一利。 伽罗转过脸来,对杨坚说:“陛下,眼下,南北未一,四方犹梗,朝廷百官,不独要为政清简,为人也要倡导清俭。为人行事,服饰宅辇绮华,为政清简最终便会成为空话。陛下应诏令文武百官和地方官吏,非是国家喜庆大典,百官无论是朝服、公服还是常服,应该倡议穿着布衣。如此,加之朝廷着力彰表那些衣着居家清简朴素的官吏,便能开一代清简新风,从而积蓄国力,遏制奢靡而减少贪腐。” 杨坚连连称赞:“嗯,这个主意太好了!朕晚朝时,再与几位要臣提议一番,命内史拟诏,发布节俭令。不独衣着布麻,朕以为,就连金银珠玉之类饰品,也提倡以钢铁骨角所制。还有,官吏车辂居室坐骑,也不可以金雕银饰辅锦绣罗之流,对奢侈的官吏要责罚处分,对节俭的官吏要给予彰表!” 伽罗道:“如此甚好!臣妾也会在宫中率先倡范,命宗室女子和命妇们去除金珠锦罗,不饰脂粉,以布衣和铁骨代之。” 杨坚微笑道:“皇后若率王公命妇和宗室女子树清俭之风,定可从内到外,杜绝自大魏、周、齐以来的奢华糜费之风!” 说话间,夫妇二人乘坐的龙辇也已经穿过殿廊径直来到大兴殿后阁门。而早已守候在此的一群内史、宫监、掌扇、司武等,早已趋步迎上来,一面悄声禀报着什么,一面接过陛下踏进尚衣殿更换衮冕朝服去了。 除了旬日百官依例休假的沐朝之日,或是逢雨雪泥泞临时放朝之日之外,伽罗天天都和杨坚同乘一辇,一直将他送到大兴殿的后阁之内,看尚衣官们忙碌而肃穆地为他更上冕旒衮袍,然后仪仗簇拥,在庄重肃穆的《皇夏》音乐声中,踏进朝堂,迈上御座,接受百官的拜谒朝贺,然后闻奏阅报。 陛下踏进早朝的大兴殿或是临光殿之后,伽罗便坐在后殿之内,一面静静等候,一面令内史亲信等来往于朝殿和侧殿之间,传述当天殿上廷议有何要事大事,陛下是如何决断处分的等等。待朝罢之后,夫妇再同乘御辇,一同返回皇后的永安宫正式用膳。 此时,伽罗静静地端坐在掖殿,忽听临光殿内金鼓俱鸣,笙箫齐发,奏响了早朝大乐《皇夏》的前奏,俄尔,有男女混唱的歌声传来: “……深哉皇度,粹矣天仪。退扬进揖,步矩行规。勾陈乍转,华盖徐移。羽旗照耀,珪组陆离。居高念下,处安思危……” 伽罗知道:此时,冕旒流光、黄锦衮服的陛下,在左右簇拥下开始踏进朝堂了。 “……千乘按辔,万骑云屯。揖让展礼,衡璜节步。星汉就列,风云相顾。取法于天,降其永祚……” 乐曲到此,夫君已经端坐御座了,开始接受百官朝贺了。 伽罗心下挂念:只不知今天的早朝,各地有没有瘟疫、水旱、叛乱的奏章禀上? 正在思忖,家将李圆通趋步走进掖殿来。 伽罗每天早朝守在偏殿时,朝堂之上诸大臣奏禀什么要事时,总是由他来通禀:“启禀皇后,今天西境有捷报传来,行军元帅乐安公元谐率兵于青海抗击吐谷浑,吐谷浑城破而降。” 伽罗松了一口气,看来,今天并无瘟疫灾祸之事。于是点微笑道:“还有什么重要事么?” 李圆通道:“殿前有臣奏请,征发北方稽胡人修筑北方一带长城,防止突厥国扰犯。” 伽罗问:“哦?莫有北方有军报?突厥又要扰边了么?陛下准奏了么?” 李圆通道:“已经准奏了,诏书已经发出。昨晚内史接到大隋驻突厥国使臣长孙晟的密报。千金公主撺掇突厥可汗为报父仇,突厥摄图可汗正在联络各部落,有南侵之意!” 这个千金公主乃前朝赵王宇文招的女儿。她闻知阖族被诛,周室革废,自然不会再和中夏一心。看来,对她须得加以格外抚恤,收她为义女,改赐杨姓,多赠金宝绫罗。再令长孙晟对她小心防范,若仍与中夏为敌,只能设法除掉了。 伽罗正思量间,忽听钟磬齐鸣,知道早朝已罢,便命圆通先过去侍候着。此时,随风吹来一阵的饭菜的香气,知道这是膳部为退朝后的常参官们准备的廊餐备好了。惦记杨坚早晨只喝了一小碗粥,恐怕此时也已饿了。不知会不会再有别的杂事,被朝臣耽搁了。 正思量着,就见已经更上常服的杨坚返回伽罗等候的侧殿,望见伽罗,欣然一笑。两人喝了会儿茶,便听外面有宫监传禀:“御辇侍候,恭送二圣还宫!” 自从夫君入主大位以来,夫妻二人越发情深义切、形影不离了。偌大的一座皇宫,既未设三妃之宫,也没有任何嫔妾之位。唯伽罗一人独坐后宫。此时,无论是内官宫人,还是朝廷文武,背后称呼陛下和皇后时,尊为“宫中二圣”。 返回永安宫的路上,太阳的金辉映于碧瓦皇顶和亭台楼阁之上。 夫妇乘在御辇上,见四处花圃亭台中的草花树木,姹紫嫣然,欣欣向荣,秋风送来一阵又一阵金桂的芳香。 自入篡大位以来,似有神佛佑护,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杨坚坐在御辇上,一面握着伽罗的手儿,一面望着掖宫的景致,神情显得怡然快乐。 伽罗却记起了今天李圆通转禀的一件朝事来:“陛下,臣妾听说今天早朝之上,有朝臣提议发北方游民稽胡人修筑山海关长城之事,不知陛下准奏了么?” 杨坚一面望着宫苑的景致,一面说:“为防突厥和吐谷浑入冬以后对边民的侵袭,地方官奏报西北边境一带的长城急需修筑加固。稽胡人本来居住北方,他们既然已向我中夏降服称臣,又受大隋保护,便应和中夏居民一样行使服役纳税的义务。此事,朕已准奏了。” 伽罗抚着杨坚的手:“陛下,臣妾以为,此事好像不大稳妥!” 杨坚转过脸来,“哦?却是何故?” “陛下,大隋初立,根基未稳。稽胡游牧部落虽已向我中夏称臣,不过是慑于大隋威德罢了。然而,稽胡部落所居散乱,多年抢掠成性,恐怕会有反复之徒。臣妾以为,陛下最大的心愿莫过于南北统一。不久将来就要举兵征伐南陈。眼下正在积蓄国力,外交内睦。突厥、高丽、靺鞨和稽胡等地,更应多加抚恤,甚至以联姻拉近亲好,此时,他不来扰犯我边境,不来分散我兵力便是福事。堂堂中国,兆亿百姓,哪里缺他那几个劳役的?况且,果然军情紧急,他若轻慢怠工,岂不耽搁了大事?” 杨坚闻言道:“啊?伽罗,你提醒得好!可是,朝廷已经发诏下去了,朕得返回去,派人即刻追回。” 伽罗沉吟了一下:“倒也不必即刻收回。修筑长城之事可继续发诏下去,同时,再拟一份诏书,不许地方官强迫边民前往服股。凡自愿应征前往修筑长城的稽胡人,每人每天可另外多补给些粮钱。这样,虽说朝廷负担加重了,却可使前往修筑的稽胡人既出于自愿,又感到大隋果然把他们当成自家子民了。待过十天二十天以后,再发一道诏书,暂停修筑长城。然后,再另征中夏百姓加紧修筑便是。” 杨坚握着伽罗的手,连声称好。 伽罗又把赵王之女千金公主虽因父王被杀而撺掇突厥与大隋为敌,但也请暂不要施以威逼,而应先给予抚绥,如派使前往,厚赐珍宝,并收为义女,并赐名为大义公主的想法,对杨坚说了一番。 杨坚握着伽罗的笑道:“伽罗,亏了你。如今,朝廷万机,有些事朕还真的顾不来细想。其实,朝臣所奏,有时觉得不是很重大的事,若处置不慎,却会酿成重灾!能者多劳,既然皇后在治国抚民上有如此过人之处,今后,还请我的皇后多替朕把一把关,免得因小失大。” 几十年来,无论是往日做命妇还是今日位至皇后,操劳诸多家事之余,伽罗最大的快乐便是辅佐夫君成就一番英雄壮志。此时夫君左右奇才如云,却仍旧这般重视自己的主见,伽罗不觉生出一种自豪和功业感来,她微微一笑:“臣妾情愿为陛下分担万均之一二。” 第三十九章 舟覆水底 开皇元年五月,前朝九岁的禅帝宇文阐,因病突然薨殁于府中…… 杨坚与百官共同于临光殿举哀默悼,因九岁的宇文阐没有子嗣,杨坚诏其族人宇文永洛为其后嗣,仍旧随嗣祖母杨丽华一起生活。 天下初定,内史监、吏部尚书虞庆则,以及高颎、杨素诸位大臣纷纷上谏:“陛下,覆宗厉阶,不可轻忽。自古挟前朝皇裔子孙假令天下者层出不穷,并可引发种种不测动变。为绝社稷之大患,请对前朝宗亲诏敕国除,以防不虞……” 有关前朝宗室后裔之事,自践祚大位以来杨坚也曾忧虑此事。若顾及毁诋,对先朝宗室诸王诸公,尊为国之贵宾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若以史为鉴,必当尽皆诛除方可杜绝动荡隐患。 是除是留,杨坚也曾多次征询左右腹臣,其中有赞同的也有反对人,除留各有利弊。 杨坚犹豫难决。 直到后来发生的一桩大事,杨坚终于下了决心—— 突厥可汗沙波略之妻,为前朝赵王宇文招之女千金公主。当杨坚以谋乱之罪诛灭赵王满门并革周兴隋之后,千金公主闻知音讯日夜啼哭,求沙波略为父报仇,光复周室江山。 大隋曾派使者前往突厥,诏命千金公主为大义公主,并请她为中原百姓而虑,请遵奉大义,和睦两国,并赏赐公主金珠珍宝无数。 不想,千金公主表面应允,背后仍旧撺掇沙波略与中原为敌。 沙波略命属下摄图与当年亡齐宗亲范阳王合兵攻陷大隋边境临渝镇后,又四下联合周围各部落,共图大举南侵。 杨坚闻报,急忙命人修筑北部长城,并重兵镇守幽州一带,又令大将军虞庆则镇守并州,同时屯兵数万,以为守备。 千金公主只不过宇文宗室的一介女子,与敌国异族串通一起,打着光复周室的名义,便能掀起如此风浪。留着那么多的宇文宗室男儿,岂非社稷之大患? 杨坚蓦然记起,父亲杨忠临终透露给自己的那一番嘱托:“那罗延,你本性良善。然而,自古有‘慈不领兵,义不掌财’之说。为父今天想告诫吾儿的是:欲成大事者,必得当断则断!嫌敌宿仇除恶务尽,切莫存妇人之仁,成养虎遗患之恨!” 开皇二年夏,内史令李德林闻知杨坚欲尽除前朝宗室子孙,极力上谏道:“陛下,我朝宗室乃至三公重臣,与前朝宗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姻亲联系,陛下若一并诛除,势必会伤及众多,也会被传为滥杀无辜的暴戾之君。” 杨坚脸色一沉:“书生意气!今诛除周室宗亲,虽死了百八十人,却杜绝了隐患,使他人不得挟而持之号令天下,免却了来日成千上万乃至几十万人的性命安然,换来的是社稷的安宁,百姓的安居,国家的富庶,如此而论,何谓暴君?何谓明主?” 李德林望着突然变色的陛下,一向机辨过人的他,竟无以反驳…… 这天傍晚,杨坚与几位重臣议政归来,伽罗一眼便发觉杨坚的神色大异! 伽罗忐忑不安地一面命宫人备膳,一面察看着杨坚憔悴而忧郁脸色,不知朝议之上,发生了什么大事?是南朝入侵还是突厥举兵?是乱民起事还是旱涝瘟疫? 晚膳上来了,杨坚却疲惫不堪地挥挥手,对伽罗道:“朕这会儿吃不下去,朕觉得很累,想在榻上歪一会儿。” 伽罗忙扶杨坚歪在榻上,又亲手为杨坚捧了一盏茶放在榻前的几上,尔后默默无语地为杨坚抚着额头。 杨坚叹了一口气,坐起来,喝了几口茶,又站起身,在屋内踱了一番。 伽罗发觉:以往,即使险厄临头之时,夫君也从未有过如此这般心神不宁……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伽罗的心不觉也揪紧了。 杨坚忽地转过身来,定定望着伽罗的眼睛说:“伽罗,朕已经和大臣拟定,诏敕尽除宇文氏所有后人子孙!你以为如何?” 伽罗惊呆了! 她定定地望着杨坚一双深碧无底的眸子,渐渐觉得有一股子冷气从脚上一阵阵袭上心腹。她抖着声儿问:“这这,这,你,你的意思,不会还有,妹妹义安,还有,还有,侄女璎珞两人的夫君,和,和孩子们吧?” 杨坚一双沉碧的眸子毫无表情! 伽罗只觉得整个身心骤然落入冰窟一般! “这,这,夫君,夫君?” 杨坚的一张脸仿如生铁一般! “夫君?” 杨坚神情坚毅。 伽罗突然泗涕迸溅!她觉得自己全身抖得跟发了热病一般,从内到外都是钻心的痛! 义安的那些孩子,打小就在随国府,和自家的一群孩子一起玩耍嬉戏长大的…… 璎珞和丈夫二人,昨天还带着几个孩子入宫,和自己一起游逛御园,掐花摘果…… 伽罗失声痛哭:“夫君——啊……” 杨坚拥着伽罗,一语不发。 对相爱相知半生的伽罗,又何须多讲道理?与自家亲近的宇文氏后人放过,于谨家、李穆家、王谊家等文武朝臣家的宇文氏亲戚怎么办? 见伽罗痛心搅肠,杨坚无言相劝:自己心内又何尝不是万箭齐穿? 夫妇相拥,一夜无眠…… 开皇二年夏,前朝北周高祖武皇帝的皇后、三十二岁的突厥阿史那公主因病而殂……大隋皇帝诏内史以太后太后之礼山,附葬于前朝武皇帝孝陵之侧。 开皇二年秋,大隋朝廷诏敕:尽皆诛除宇文氏宗室后人;所有邑封爵号尽皆国除。 诏命即下,前朝宇文氏宗室后裔,包括襁褓中的婴儿、母腹中的胎儿等所有宇文氏儿孙计二百余人,一律全部造册入籍,悉数捕获…… 尽管伽罗心内有所准备,也尽管陛下有旨,皇后有病在身,不觐命妇。然而,朝中仍有两三位三公重臣家的内眷闯到后宫来,又是磕头又是哭闹的,请皇后饶过她们的丈夫儿孙或是女婿外孙一条性命…… 这天,当杨坚的胞妹义安公主披头散发闯进来,一头扑在伽罗脚下时,伽罗真如五内如绞般伤痛——当初,正是在伽罗的一手促合下,将杨坚这位胞妹嫁给了宇文泰的侄子为妻。谁知,义安嫁到宇文家不久,丈夫便在伐齐之战中阵亡,只给她留下了一个儿子。如今,儿子也已娶妻生子。 义安哭诉道:昨天突然府中涌进来一帮子兵马,将她的儿子和两个孙儿一并抓走了。 在杨家多年,伽罗与这位小姑一直相处亲密。义安清知求自家大哥还不如求自己这位大嫂,于是径直来到后宫。见了伽罗,一句话也说不成了,只管磕头哭求:“皇嫂开恩,皇嫂开恩哪……” 伽罗去扶,义安不肯起身,一面泣不成声地恳求:“大嫂!义安夫君早亡,眼下只有这一个儿子两个孙儿。你们若杀了他们,可叫义安怎么活下去啊?” 伽罗一面拭泪,一面去搀义安,义安趴在地上哭道:“大嫂,你若不答应救义安的儿孙,义安就死在宫里了。” 伽罗也流泪哽咽不已:“妹妹,不是嫂嫂不肯救他们。这,这原是朝廷社稷的大事,嫂嫂一个后宫女子,怎么能管得了啊?” 义安公主哭求了一会儿,见伽罗仍旧不肯答应,失声大哭道:“嫂嫂,当初,可是嫂嫂您一手将妹妹嫁到宇文家去的啊!” 伽罗伏下身来,双手搀扶着义安,流泪道:“义安,妹妹,你如今已贵为公主,你还年轻,你哥和我会为你做主,另择佳婿的……” 义安不等伽罗的话说完,突然仰起脸,悲愤万状地呜咽道:“这次,只不知皇后和皇帝想把义安再嫁到南朝呢,还是北胡?” 伽罗满脸是泪:“妹妹,你就骂嫂嫂几句吧……” 义安满面是泪地望着伽罗,突然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突然一头昏厥在地…… 义安被御医和宫人抬走后,整整半晌,伽罗一直都独自流泪伤神。 在宫监和内官的劝说下,伽罗刚刚喝了几口热汤,突然,外面又传来一阵悲号吵闹之声。 伽罗惊得手一抖,“铛锒”一声,手中的汤碗连同勺子跌落在地、摔得四碎。 转脸望去,原来,四哥的女儿、自家侄女独孤璎珞和她的两个小女儿一齐闯进宫来了。 前朝大周建德年间,四哥被亲政的武帝宇文邕一封诏书官复原职不久,伽罗做主,将侄女璎珞嫁给了武帝的十一弟、代王宇文达的次子蕃国公宇文转为妻。 亲家代王宇文达,侄女婿蕃国公和他的儿子,三代俱是宇文泰的亲子亲孙,自然更在诛灭之列了。 望着侄女璎珞那满是惊恐,满是泪水和灰土的脸,望着八九岁、四五岁的两个小侄孙女和她们母亲跪在一起,又是哭求又是磕头的,伽罗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骤地鲜血喷涌起来…… 璎珞母女三人是一路跪着、爬着,一阶一阶挪上殿来的。 待爬到姑妈身边时,两个孩子全身衣裙已经满是尘土,璎珞却是干咽着,嘴巴一张一合地、竟然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伽罗扶着她,又去拉两个孩子起来,两个孩子却跪在那里、仰脸望着伽罗哭道:“姑姥娘,求你放了俺爹和俺小弟吧……” 伽罗用力咬着袖口,泪如雨下,却摇头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璎珞才缓过气来,哽哽咽咽地说:“姑妈……你一向,是,那么疼我。姑妈,你知道,璎珞和夫君蕃国公,情义一向深厚,若他必得一死,璎珞又岂,岂能苟生……” 伽罗喉咽泪涌…… 璎珞沙哑着声音:“姑妈,我娘,死得早,你一直当侄女是亲生。这些年,蕃国公和侄女,孝奉姑妈姑父一如父母。当年,姑父不在家,府上大小事,姑妈都放心蕃国公和侄女去办。姑妈,莫非,你真忍心看着你女婿和外孙子丧命吗?姑妈,你请,请,姑父放过他们父子吧,侄女保证,蕃国公决计对姑妈和姑父是忠心无二的,姑父姑妈若留下他父子,侄女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姑妈姑父……” 璎珞两个小女儿也拉着伽罗的裙角嘤嘤哭求:“姑姥娘,放了我爹和小弟吧?姑姥娘……” 伽罗只是捂着脸流泪。 璎珞继续哭道:“姑妈!璎珞求求你,救救我男人和孩子吧!” 伽罗只觉得喉咙堵得难受,她握紧璎珞的手,揽紧两个小侄孙女:“璎珞,恕姑妈不能为你求这个情。此事关乎江山社稷存亡动变大计,留着一个宇文氏的后人,将来都有可能酿成大患,必然会有人借他们的名义来谋逆作乱。那时,死的人就不是十个八个,千二八百了!那将是成千上万、血流成河啊!” “姑妈啊!啊!姑妈,你,你,蕃国公,他,他,他对侄女是那么温柔,对你是那么孝敬……你,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啊——” 璎珞绝望的声音撕心裂肺,伽罗只觉面前一阵天眩地转,一头栽倒在地…… 半昏迷中,伽罗似乎仍旧隐约听到到璎珞和两个孩子焦急的、撕心裂肺地哭喊:“姑妈!姑姥娘——” 伽罗感到从未有过的憔悴和疲惫。 镜中的她,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晚上做梦,不是梦到侄女璎珞刎颈自尽、满地是血,便是梦见小姑义安公主来找自己拚命…… 每从梦中惊醒,总是全身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身边的杨坚被她惊醒后,一面拿绢子为她轻轻拭去汗水和泪水,一面抚着她的头发说:“伽罗,这几天,你太伤神了。唉!要不,暗中,悄悄给璎珞留下那个两岁的小孙子?” 伽罗沉默了一会儿,末了,又坚决地摇了摇头:“夫君,留他一个,诸臣都要求时,你如何解释?有人若欲借机起事,挟之号之,天下顷刻即可暴乱!唉!社稷安稳是大计啊!” 这天早上的风很大,带着哨音翻过帝宫殿顶。 值守宫监来叫时,伽罗依旧坚持要起床为杨坚做汤,送杨坚上朝。杨坚摸了摸她的额头,令她重新躺下:“伽罗,你头热得厉害,昨晚又没睡好,今天,你就不要再陪朕上朝了。” 伽罗仍要起来时,杨坚道:“伽罗,今天风这么大,你非要起来,朕可要命内史宣诏放朝一天了。” 伽罗见说,便不再坚持。 杨坚伏下身来,用脸轻轻贴了贴伽罗的脸颊,又为她掖好了被子,才在宫人的服侍下,离开永安宫上朝去了。 杨坚去后,伽罗却是一点睡意也没了。她微微躺在床上养了会儿神,依旧撑着起了床,先招呼膳房预备陛下退朝后要用的早膳,然后听宫监奏禀后宫诸务,并安排王公命妇谒觐的顺序等。 诸事铺排完时,太阳已跃上东天了。 伽罗舒了口气,正要叫过宫监询问陛下早朝之后的膳事,突然听见殿外吵吵嚷嚷地,心内正诧异:谁这么大胆,敢在昭阳宫皇后寝殿放诞时,便听一声怒喝:“滚开!你这个狗奴才!竟敢拦挡我宇文安煦?真是活够了!” 伽罗颓然坐下:自己的外甥女、大姐独孤金罗临终托咐自己的女儿安煦闯宫来了! 看来,今天这个日子还是消停不了了! 待安煦怒气冲冲地闯进内殿时,伽罗坐在那里,满脸镇静地一手捧着茶碗,一面用茶盖轻轻拂去茶叶、微微啜了一口,然后放下茶碗,抬眼望了望安煦,神情宁静地问:“是来安煦来了?一大早的,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姨妈……” 安煦径直走到伽罗身边,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下,却是满脸的怨怒之气。 “安煦……,你一个人来了?孩子呢?”伽罗仍旧语气恬淡的问。 “姨妈,你和姨父杀别人我管不着,可是,姨妈,你们不能杀我的二哥和三哥啊!”安煦说着,突然泪如雨下。 伽罗的一颗心嚯嚯作痛起来:自从大姐大姐夫去后,三四岁的安煦虽长在宫中,却一直牵着伽罗的心。 她是大姐临终前喘着气托孤给自己的啊! 小时,无论生病还是读书,长大以后,无论婚嫁还是生子,都是伽罗一手操办的。安煦也把随府当成娘家来往走动的。无论有什么心思、什么秘密,总要跑来找伽罗诉说。有时,甚至比自家亲生女儿丽华还要和自己掏心。 安煦道:“姨妈,我大哥毕王贤因对姨父怀忤逆而谋乱,你们杀了他,连同我的侄儿弘义、恭道等四五个孩子全都杀掉,我没说一句二话!可是,你要把我二哥和三哥他们一家老少全都杀了,我那早死的爹娘在天之灵能不痛心疾首吗?” 伽罗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她强令自己镇定着,却言语平静地说:“安煦,你生在皇家,自小经历了别的孩子不曾经历的许多大事。今天,你是不该说些话的!你应该知道:古往今来,很多人,往往都是因一时之慈,才导致江山倾覆,生灵涂炭的。姨妈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为了朝廷大计,更为了天下的稳定、黎民的安居,安煦,姨妈不能为了你一个人而网开一面啊。” “姨妈,你和我母后乃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你不看僧面也得看看佛面啊!我父皇母后早早地就被奸人害死了,你不能让他们二老连个上坟祭奠的后人都没有啊!” 安煦说完,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安煦……”安煦提起大姐,伽罗心痛如绞。 “姨妈!你忘了我父皇临终前把我们兄妹四人托付于你的情形了么?姨妈,看在我死去的爹娘的份上,姨妈,我替我地下的爹娘求你了!”安煦拉着伽罗的裙角连哭带求,哪里还有刚刚进殿那会的气势。 “安煦,姨妈办不到啊。”伽罗越发泪如雨下…… 安煦反复哭求姨妈,见姨妈虽满脸是泪,却始终不肯答应放过自家二哥三哥时,不觉又发起恨来:“皇后,我真没有想到你是这么狠心的女人!你们不是要斩草除根吗?我也是宇文氏的后人,你们连我一起杀了好了! 伽罗咬了咬牙:“安煦!如果你是男孩子,姨娘也是一样的无奈!一样的不能救你!因为,即使留着一个宇文氏的后人,将来一旦有人挟而立为大周天子,他们便会打着恢复大周的旗号,乱我国基、劳我将士、屠我黎民!一旦被人利用之后,他们迟早迟晚仍旧还是会被那些人杀掉的。” “姨妈!我二哥三哥不比大哥,他们平素为人处事是那么温良谦和,我担保他们不会与姨父的江山社稷为敌的!请放过他们吧,姨妈!”安煦又哭起来了。 伽罗道:“安煦,你可知突厥摄图可汗之妻是谁么?” 安煦道:“是我七叔赵王的女儿千金公主。” 伽罗道:“千金公主不过宇文氏家族的一个女子,却能唆使突厥可汗与大隋的为敌,致其扰我边民、掠我百姓,使朝廷急发屯兵数万人为备。正是因为一个千金公主,才使得朝廷中诸公大臣下了决心!一个女人,要报仇复国尚且能使国家不安、将士劳损、社稷动荡!那般多的宇文氏宗亲,不知更要导致多少祸端啊!安煦,尉迟之乱,不过短短数月,大周境内将士百姓死伤无数。战火所及之处,邺城邑居无不毁亡废弃。有些城池,百姓或死或伤或逃或散,几成空城……安煦,你不是常人家的孩子,从小到大,你经历了太多,眼见的也太多。天下真的不能再动荡了!百姓也不能再遭受战乱了啊!” 安煦绝望的哭道:“可是,姨妈,谁家的天下也不可能是永远稳固的!安煦是女人,你也是女人,姨妈不杀安煦,难道就不怕有朝一日,宇文安煦也会报我们家的江山倾覆、国仇家恨,再撼倒你们的大隋江山吗?” 伽罗闻言,忽地站起身来,眼神威烈地望着外面的阴沉沉的天空,一字一句地说:“安煦!如果真的那样,必是天命运数使然!那时候,你尽可以闯进宫来,杀掉你的姨妈,杀掉你的表弟和表妹,我独孤伽罗决不会有二话的!” 安煦闻言,咬着牙,一动不动地冷冷怒视着面前这个一向疼爱自己,一向如亲生母亲的姨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恨自己生在帝王之家! 正如姨妈所说,即使没有外人来杀,自己不是早就开始自相残杀了么?从父亲宇文毓到堂叔宇文护满门子孙,从三叔宇文觉到五叔宇文宪的满门老少,从六叔宇文直的满门数十口,哪一个不是死在自家人手中?还有,她的父皇和母后,她的外祖父独孤信,她的长兄毕王和一群侄儿,如今,又轮到二哥三哥和一群侄子了…… 自小便亲眼目历了王权倾轧的血腥、无情和残酷。在惊涛骇浪的王权兴代,玄秘莫测的天数运命面前,王孙公主算什么?后妃公侯算什么? 其实,安煦未入宫前,就已经明白了:自己的两个哥哥和一群侄儿的性命,恐怕是保不住了…… “苍天!你们这样的滥杀无辜,不怕遭到报应吗?”安煦说完,一挥手,将姨妈身边的茶盅抓起来,朝着地上狠命摔命去。 在一片碎裂声中,安煦愤然而去。 安煦摔杯子声,诅咒声鼓荡得伽罗的耳膜作疼。 “安煦,外面风大,披件衣服啊……” 伽罗见安煦跑出殿去,站起身来就要去追,一阵头晕,忙扶着宫人的肩,镇定了一下,一面解着自己身上的披风,一面扶着宫人、唤着安煦, 安煦却是一路跌跌撞撞、一路又摔东西又悲哭地去了。 伽罗出门时,迎面看见,夫君杨坚不知何时已经退朝了,正一脸悲怆地独自站在殿外廊下发呆。 风穿过殿堂的层层帘帷,吹得他身上的衣袂袍裾猎猎飘曳。 原来,他一直都站在那里,一直听着她们的对话…… 伽罗在夫君的面前站定,一面望着他湿润而忧伤的眼睛,一面将自己手中的风衣轻轻披在他的肩上:陛下!你是胸怀江山社稷和天下万民的大隋皇帝,岂能因一家私情而乱了方寸?” 第四十章 少林迷踪 前朝北周武帝为一统天下、求兵取地之故断灭了境内释老二教。禅宗祖庭少林寺尽被毀弃。 当初,九州惊变,天下大乱,伽罗曾许下大愿:尉迟乱平,将在境内全面恢复佛法,并重金修葺少林寺。加上因少林寺智仙上师对隋帝杨坚有过的多年抚育熏陶之恩,还有大隋皇帝杨坚和孤独皇后龙蟠凤逸的几十年间,凭籍智仙上师当年所授面壁坐禅之法,克己修身养性,处人藏韬晦略,几番遭遇危难,都被少林智仙上师和少林大禅师所赠禅语引渡慈航、指点迷津,躲过了一重又一重的困厄灾险。 兵变平息之后,朝廷当即便诏敕在境内全面恢复释迦道场。开皇二年春夏,朝廷专门诏敕:恢复禅宗祖庭陟岵寺仍为少林寺,并钦赐重金修葺少林寺和周围的几处下院。 杨坚多年参禅壁观,深谙禅机对人生度化之奇和对心神的抚慰之妙,为使达摩祖师一苇渡江驻锡少林后,面壁九年所参悟的禅机佛理,以及祖师创下的内修心神气韵、外练形体威勇,使禅武混一圆融的《易筋经》、《洗髓经》等得以弘播和广扬,朝廷又度二百多名僧人入少林寺,其中还有带发修行的一百二十名菩萨僧。 说来,这些菩萨僧中,有三四十人原本就是少林寺的文武高僧。当年武帝灭佛之时,这些僧人因无处可去,大禅师便为他们写了一封举荐信,命他们南下随州,投奔到大都督杨坚的麾下。这些人多是禅武过人或是擅长医药者,追随杨坚多年,或以武功而克敌,或以医药而救人,屡建功勋。 大隋朝廷诏敕恢复重建禅宗祖庭少林寺之后,杨坚把他们重新派往少林寺,一面翻译诸般经书、著书立说,一面研习少林医学,探索达摩祖师当年所创的一套禅武混一的功法真谛。同时,又诏敕将东都洛阳柏谷屯一带的万亩膏腴良田,特赐与少林寺,以供养寺中众僧并维护日常用度开支。 从此,少林寺开始被世人誉为“天下第一名刹”。 自从开皇二年入秋到开皇三年春,半年多的时间里,伽罗常常会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心神不宁,夜晚还会常做恶梦。 开皇三年春的一天夜晚,伽罗偶得一梦:一位慈眉善目尼师嘱咐伽罗,要她亲自前往嵩山少林寺做几场道场,超度一番那些为了大隋江山的稳定而无辜丧生的老少亡灵,方可保身心无恙…… 伽罗巡幸东都洛阳宫之后,命左右戍卫扮做行商的车马,在次子杨广的伴驾下,在宇文述、李渊、宇文化及等护卫下,依旧女扮男装,混迹于武卫当中,一路赶往嵩山少林寺。伽罗一向不爱张扬。此番出京,也不过带了次子晋王杨广,处甥李渊,以及宇文述父子等左右亲腹武士数十人,加上七八名的内官。 众人一路来到少林寺后,除了少林寺大方丈释洪遵因几番大隋陛下和皇后的邀请,出入长安帝宫,因而清知当今大隋皇后的身份之外,其余人等面前,伽罗仍以王公命妇的身份出现。 在晋王和李渊、化及三人的陪伴下,伽罗来在方丈室。 大方丈洪遵与宫中二圣乃是多年故交——当年,隋帝夫妇龙潜之时,便与少林寺大禅师和少林高僧慧忍、洪遵等常有往来。武帝灭法之后,夫妇仍时有资助。因慧忍圆寂,少林重建之后,洪遵便被朝廷派往少林主持禅宗祖庭。 大方丈问了伽罗辛苦,无意地望了望随伽罗进殿的三位少年才俊。虽以往从未见过,但三人的五官眉眼皆似皇后。以为是皇后的诸子,最先注意的便是伽罗四姐的儿子李渊。 因见他龙骧虎步,凤颐龙额,一眼便勘透此乃天下至尊之相,以为是皇后的长子、太子杨勇,满脸欣喜地夸赞:“啊,这位是令郎吧?果然鲲鹏之相啊!” 伽罗一笑:“他是我外甥李渊,我四姐的儿子,前朝太尉、唐国公李虎的孙子。” 伽罗说着,指着另一位十四五岁、眉目俊逸的少年道:“这个是我的儿子,老二,晋王杨广。” 大方丈见说,不觉大惊:怎么?自己刚才一眼看出有王天下之相的那位公子,和宫中二圣的长子年龄不相上下的,原来竟不是皇后的长子、当今太子杨勇! 这却是何故? 这时,大方丈再次仔细地望了望十七八岁李渊,又转过脸去,仔细地望了望晋王,心下越发又疑惑、又惊骇了——这位小少年也非当今大隋储君皇太子,可是,怎么他的相禄怎么竟和皇后的外甥李渊一样,俱有王天下之相?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大方丈一时惊愕不已起来!不觉转过脸去,朝第三位少年望去——只见这位少年有二十来岁,生得鹰眼鹞鼻,身段精壮。 不想,只这一望,直把个大方丈惊得差点没把手中的茶盏打翻! 伽罗见大方丈又注意地望着化及,笑道:“长老,这位也是我的外甥,我五姐的儿子,宇文化及。” 大方丈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不觉屏息凝神、微启天眼,当他悉心一一甄别了一番三人的前生今世之时,越发魂飞魄散了! 天哪……真可是前世孽障,一遭相逢了啊…… 大方丈心内惊叹众生恩怨轮回未已,如今三世相逢,竟以亲缘之情而重聚于大隋盛德的今世!如此,将来一天,蛟鹏际会,枭蟒并集,乱国弑主,骨肉相残,如何了得? 虽心内悲怆,又怎敢泄露天机?一面点头强笑,一面说:“啊!三位公子乃蛟龙鲲鹏,风云际会,将来,或是国之宰辅,或为雷鸣重器,二圣应须留心修剪扶植。” 伽罗虽素有慧根,却已被红尘富贵所晦暗,凡俗荣华而束缚,加上心神不定,哪里听得出大方丈话里所藏玄机的?只以为他只是在夸赞几个孩子,并嘱托自己将来用心教诲,使早就大材,以为不过是通常见面的寒喧之语罢了。又见三个孩子听了大方丈的话,一个个神情怡然的模样,不觉一笑。 伽罗一面品了清醇爽心的少室小芽,一面命李渊奉上供奉三宝的善资,并波斯国贡来、请供奉佛前的真珠,珊瑚,琉璃,玛瑙,水精等珍宝数件,紫檀佛珠一串,伽罗亲手所缝金绣袈裟一件。 大方丈口念佛陀,谨诚感谢。 伽罗便命宇文化及递上来一份折子。 伽罗展开长长的折子,上面以蝇头小楷列着长长的一大串名字。伽罗神情凝重地抚了抚册子,双手捧给大方丈,请他亲自主持做几场道场,超度册上那些老老少少的亡灵…… 在山寺,几百僧众钟磬鼓钹、木鱼砧捶等呗器齐作,诵经念佛,超度亡灵,两三天里几场道场下来,伽罗果然觉得神情气爽多了。 佛事完毕,这天傍晚,伽罗在偏殿喝了禅茶,出了殿阁时,见儿子杨广和外甥李渊、宇文化及三人,正在门外和几位少林寺的和尚们切磋武功。伽罗在寺内两三天,皆是这几位和尚跑前跑后,护卫服侍的。他们都是洪遵最得意的弟子,伽罗认得其中一位叫善护,还有一位叫志操的年轻僧人,往年洪遵入宫,都是他们两人伴随左右。 伽罗见李渊,化及和杨广他们三人,与寺中善护、志操几位僧人切磋武功,一是不想打扰惊动他们,二来也想自己清静一会儿,于是,便独自悄悄过了竹林,出了一处月亮门,顺着青砖小径一路来到了寺后。 这里实在是又幽静又清爽,风中飘满了叶的清芬和花的芳馨。 望着郁郁苍苍的远山近峰,伽罗深深地呼吸了一会儿山野的清气,此时,听钟鼓悠悠,看香火袅袅,一时,直觉得全身上下,仿若被禅山禅林的清凉抚润了一般舒畅。 她在寺院后面的禅林信步游走着,只见寺院四处花草繁盛,绿荫森森,山泉淙淙,耳畔隐隐传来铜磬木鱼和诵经持号之声,不觉将一腔世俗的郁烦忧劳丢在了脑后。 父亲独孤信当年被除官免爵后,伽罗和夫君杨坚第一次来少林寺时,就曾向寺里几位年长的高僧打听:大统七年前后,嵩山少林寺有没有一位法号智仙的尼师在此修行? 几位高僧俱都摇头说,只听说北魏初年,少林初建寺时,曾有一位打西方云游来的名叫智仙的上师在此停留数日,后来便不知所终了…… 伽罗一路走,一路思:杨坚诞生于兵燹四起、争杀连绵长达二百多年之久的末法乱世,时逢南北分裂、东西犹梗之际,恰巧借宿并落草于佛寺观音殿,其夜有紫气萦徊,花香四溢。第二天一早又被仙踪飘缥、从天而降的一位智仙上师收为养子,抚育多年。待仙踪飞遐之时,又留下那支神秘的玉铤和铤上禅谶……及至后来,北周武帝在境内全面断灭佛法,故而,虽正值壮年,亲政未久竟暴崩军旅…… 当值五浊横流、群魔戕民之际,夫君杨坚受天明命,革周建隋,拯群飞于四海,革凋敝于百王,恤狱缓刑,轻徭薄赋,与民更始河晏海清…… 这一切,决非偶然! “咚嗡~~~~” 远处有悠悠佛钟隐隐传来。 伽罗继续禅悟:夫君杨坚,必是佛祖派往尘世,使历尽磨难之后,令其恢复释迦,并济民于水火的使者…… 伽罗沿着幽深的禅林小径,伴着缥缈悠远的禅钟暮鼓,在三分智慧,三分夙根,三分灵悟的牵引之下,顺着禅花林海一路走,一路寻寻觅觅,却也不知欲寻何物? 一时间,似梦似幻,直觉得面前的景致曾似相识?仿佛很多年前,自己曾经来过这片禅林…… 可是,自己虽非第一次来此,每次都有左右诸多文武伴驾,这片山林,自己又何曾随意走过呢? 如此,寻寻觅觅、边走边想,不觉之间早已迷失了路径。 待行至一片菜圃时,见一位中年尼师正在专心摇辘轳浇园。 伽罗紧走几步,单手行礼询问:“请问——请问这位师傅,山门正殿怎么个走法?” 尼师抬起脸来,伽罗怔住了:原来,这位尼僧不是别人,正是前朝太后李娥姿! 原来,这嵩山少林寺子孙堂甚多,寺与寺之间多有小路相连。山回路转,林深径幽,伽罗竟已走到后山的尼寺来了。 伽罗不觉张口叫道:“姐姐……” “施主,贫僧法号常悲。施主所问之路,请施主朝远处看,那边,棠李花开谢杨花,柳絮满天落榆荚……峰回路转,轮回而行,月沉之后,即现归路。” 常悲一脸宁静地以礼相答。 伽罗闻言,不觉一惊!虽清知常悲方才所说的话,明为指路,实乃禅谶。然而,一时之间,因心慌意乱,竟未得识个中玄机。 她望了望神情温和、一身尼僧着扮的李娥姿,自觉无趣,遂默默转身而去。 “施主,初雨乍晴,青苔路滑,请施主脚下小心……”身后,传来李娥姿宁静关切的嘱咐。 伽罗觉得自己的眼睛骤然酸胀起来!她微微地偏了一下脸,却并不回头:“谢谢常悲师父!” 伽罗一路走,一路默默叨念:一切都是来世之因,一切也俱是前世之果……生生世世,统不过因缘果报的使然。嗯,这般来说,又有什么可歉疚的? 虽这般思量着,却忍不住还是思悟着李娥姿刚才的话: ……棠李花开谢杨花,柳絮满天落榆荚……峰回路转,轮回而行,月沉之后,即现归路…… 伽罗正犹豫之时,见一大片的柳林,柳絮飘飘,漫山遍野,竟似下了碎雪一般。走过柳林,果然是一片榆树,榆荚随风坠落,零零星星地落在山野小径上。 又走了一会儿,只觉眼睛一亮:这一处山坡上,别无杂树,竟是好大的一片棠李树丛。棠李花开得正盛,如霞似雾的粉白满天。芳香沁人。伽罗在棠李花丛中,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林间小路穿行,末了,果然看见一条青石小径,站在小径之上,天已黄昏,半轮残月正一头坠入西面远山。放眼望去,隐隐约约中,见青石块铺就的小径直通往远处的少林寺正山门。 许是因为自己挂单少林寺缘故?此时,虽说天色尚未尽黯,各处殿前廊下,竟已相继亮起了桔红色的宫式灯笼…… 此情此景,似梦似幻…… 棠李,柳絮,榆荚,沉月,都一一而现了。可是,杨花是什么呢?自己怎么从没有听说过还有这种花名呢*? 伽罗原本慧心明澈之人,突然,就在她将要悟破根本之时,合当运命神秘,天机玄奥,不可悟破,骤然之间竟被惊扰—— “啊!姨妈!化及——姨妈找到啦!” 伽罗正在沉吟得悟之际,突然,儿子杨广,外甥李渊和宇文化及,还有洪遵的两个弟子善护、志操两人,此时带着众位武士和宫监们,众人神色焦灼地一路寻来,一路大呼小叫的,骤然间掐断了她的禅悟…… “哎呀姨妈!再找不到你,父亲就要拔剑杀了我了。”一脸是汗的化及跑上来。 “姨妈!找不到你,大家都快吓死了!”李渊说。 “母后!刚才五姨父急得发火,还打了化及两耳光!”稚气未脱的杨广也气喘吁吁地说。 伽罗抬手抚了抚化及肿胀的脸,一面唏嘘着,一面依旧心神不宁地站在那里,望着满山纷纷飘落的棠李花雨,满脸的狐疑和茫然…… 开皇二年,突厥大可汗佗钵可汗薨驾,传位于侄子摄图王子,称沙波略大可汗。 沙波略之妻正是前朝赵王的女儿千金公主。在千金公主的撺掇下,沙波略几番集兵大举进犯大隋。 长孙览之侄、奉车都尉长孙晟前年奉旨送千金公主远嫁突厥后,驭射过人,左交右睦,深为突厥王公子弟喜爱。因而,一直延耽留驻突厥,未曾归朝。 在突厥汗国,长孙晟观察突厥山川形势,将兵众分布谙记于心。奉旨回京后,口述军情,手绘山川,对突厥内外虚实竟是了如指掌。 这年春夏之交,杨坚以高颎为行军元帅,分兵数路,对突厥反复发起猛攻和偷袭,沙波略全军覆没,只身乘夜黑路熟而脱逃。 杨坚又命长孙晟、虞庆则等人往来奔走于突厥各部落可汗之间,分化瓦解,或以离间计,或以连环计,最终,使突厥东西各部自相残杀,元气大伤。最后又抚恤援救,终使突厥大可汗沙波略心悦诚服地向大隋称臣,并与大隋立誓盟约,又遣儿子库合真王子前往大隋帝京朝贺。 突厥库合真王子代表父汗千里迢迢来到帝京,正式觐拜大隋皇帝陛下。陛下诏曰:“沙波略前虽通好,尚为二国,今作君臣,便成一体,华夷合德,共庆升平。”诏赐库合真王子宫廷盛宴之后,又命内官引领突厥王子觐见大隋独孤皇后。 库合真王子的父汗,正是当年曾入中原太学读书的突厥摄图王子! 风华少年的库合真,长得酷似他父汗摄图少年时代!伽罗见了少年太学同窗摄图的儿子库合真王子,心下甚是喜爱,一面拉在身旁上下打量,一面不停地夸赞:“嗯,瞧这眉眼神情,瞧这身段,啊!真的太像你父汗当年了!” 一时,又对库合真王子说起他父汗当年在太学同窗时的诸多往事来。言及当年自己曾与摄图王子斗棋的场景,以及同学少年之间顽皮争斗、意气用事诸事,还有每次考试六书时摄图的满面窘态,左顾右盼,库合真王子和众人禁不住哈哈大笑。 库合真觉得这位大隋皇后对人真是又亲切,又幽默,仿如自家亲人一般。 伽罗又感叹,弹指一挥间,几十年便过去了。如今,孩子们都这么大了。 又问库合真娶亲了没有? 闻听尚未订亲,便提出要在大隋宗室公主当中,为库合真王子挑选一位美丽贤慧女孩儿做王妃。 库合真越发喜上眉梢,连忙倒地叩头拜谢。 库合真王子临辞别时,伽罗命左右赏赐突厥王子:各色锦缎纱绫五百匹,金宝数十件,玉佩玉环玉器各十数,镶银雕鞍十副,裘袍、锦袍、绮袍各数件,茶叶和中原瓷器无数。 库合真王子返突厥后,将中原诸事禀报父汗,沙波略得知当今的皇后娘娘独孤伽罗,原来竟是当年曾与自己对弈的那位太学女同窗时,一面抚髯遥思,一面感慨万分地叹道:“唉!怪道中夏能有今日之盛啊!” 大隋彻底征服突厥之后,一面厉行节俭,与民更始;一面加紧打造巨舰,操练水师,准备明年秋天的举国伐陈。 然而,此时的南朝皇帝陈叔宝,却正忙着大兴土木,迷恋宫闱。为他的贵妃张丽华和另外两位宠妃每人建一座高耸入云的阁楼,窗俱以檀木而成,饰以金玉珠翠,清风拂来香远数里。并召朝士日夜在此宴饮作诗,丝竹歌舞,奢华极致,糜费无度。不知民生凋蔽,国力虚弱,一曲《玉树后庭花》,聚千人习而唱之。却哪里知道,此曲已经预兆着亡国之谶?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南朝国主的一首《玉树后庭花》,正值绮丽萎靡、伤春悲秋之际,隋朝廷却在减徭役,修五礼,精简律刑,凿渠引渭。无论治政还是外交,抚民还是绥靖,处处皆以前朝倾覆为鉴。朝野上下厉行节俭,内修制度,外抚戎夷,富国强兵。七八年间,竟已人口滋盛,仓廪丰实,被世人赞为“开皇盛世”。 开皇七年,大隋陛下决计于明年秋冬之际对南朝发起全面攻克。 为了这场伐陈之战,几年前,大隋国便开始打造船舰,积蓄军备,操练步骑,训练水军,命匠作打造各种远射的弩机,渡江的战船,攻城克敌的砲石机、破城锤、云梯、巢车、壕桥等各样战争器械。并与南朝水师正面交战于江上。 尽管如此,大隋皇后独孤伽罗仍有几分担心:南朝水师之强悍精锐,始终为北朝越渡长江天堑的最大阻力。几个月前,杨素与南朝水师的一次交战中,便以失利而退兵。 遥想中夏分裂近三百年来,北朝曾历经了北魏、西魏、东魏、周、齐,到如今的大隋,三百年中,不乏有英主明君出世当政,更有百战勋将无数,然而,却没有北朝的一兵一卒,一船一剑曾踏上南朝国土半步! 得知诸军节度高颎正准备动身前往江北一带,监察三军操练并船舰器械打造诸事,伽罗召他前来垂询伐陈兵事。 “独孤,陛下灭陈之志已决,我却有些担心,遥想三国当年,一世之雄的曹孟德号称八十三万大军,与南朝摆开水上战场,舳橹千里,旌旗蔽空,何其壮哉!最后,却以东吴火烧连环船,曹营全军覆灭而告终。前朝太祖宇文泰,高祖宇文邕,还有北齐几任国主,无不胸怀一统南北雄心,也都曾几番举兵南讨,两军交战,最终皆以北军失利而告终。今我大隋欲伐南陈,不知独孤有几分胜算的把握?”伽罗不无担忧的问。 高颎道:“娘娘知道,陛下为了这一天,于开皇二年便开始大举操练水军,督造各种渡江作战的蒙冲船舰。我朝眼下五十万水陆大军已调往前方,将从六合,襄阳,信州,江陵,蕲春,庐江,吴州,东海八路并举,各个击破后,再顺流直下,最后于夏口会师横渡,一举登陆,直取建康。此番举兵,必克无疑!” 伽罗说:“独孤,即使有备而战,若遇流年恶煞,或逢天时有变,亦可能遭遇不测。独孤竟有必克的把握么?” 高颎笑道:“娘娘,东晋相术大家郭璞曾预言:江东分王,三百年后与中国合。如今,此数已满。臣不久前又请薛道衡仰观天文,俯察地气,无论星辰还是玄相,皆大利我朝。更有,我大隋陛下恭俭勤政,外睦内安,国库丰厚,军力强盛。朝廷百官,文治武功,雄韬伟略。而南朝国主陈叔宝荒淫骄侈,国力匮乏,军力虚弱。又以诗酒之徒辅弼政务,以一夫之勇为大将。我大隋有道而大,粮草充足,兵强马壮。南朝无道而小,兵士不过十万,且分散零落,分兵而迎则势悬而力弱,聚兵抗击则顾此而失彼。如此种种,臣因而断定,大隋南讨诸军所到之处,必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伽罗沉吟了一会儿说:“独孤,南朝一向据长江天堑,又一向水师强盛,舰船威猛,训练有素,一向为北朝水师所不及啊。” 高颎笑道:“至于大隋水师与南朝水师的强弱之势,可惜娘娘不能亲临前方看一看。眼下,我军中型黄龙战船已有数千艘,小型战船更是不计其数。由御史大夫杨素亲自监造的五艘五牙战船也已经下水演兵数月了。此战船高十丈,长四十丈,上下五层,故为五牙。每船可容士兵八百,船上设有强弩机,拍竿。船头以铁甲包裹,可撞击敌船而我船则不会损毁,威力着实惊人!” 伽罗满脸向往,兴奋地说:“我也闻听五牙战船已经下水操练的消息了。若真能亲往一见,那可太好了!” 高颎率部临发之际,忽然接到陛下圣旨,临时诏命十八岁的晋王杨广协同他一起,前往巡视船舰水军训练事宜。 待迎接晋王时,高颎发觉,在高大英武的晋王身边,大群的卫士当中,竟有陛下宫中数十名御前一等带刀侍士,个个身着明光铠,持刀佩剑,俨阵以待。其中,竟还有帝宫的二品侍卫、大宫监何泉,以及司武大夫宇文述,另还有宫中二圣的贴身侍卫、皇后的两个外甥——宇文化及和李渊二人。 高颎大为疑惑:杨广既非帝后,又非储君,怎么前线巡阅,竟动用帝后或是储君的武卫和侍官? 后来,他无意中发觉,在晋王身边,有一位寸步不离左右、容貌秀美的侍官看着有些眼熟。 起初,他并未介意,与晋王杨广和司武大夫宇文述交待了几句后,正准备登车时,忽然想起了什么,不觉大惊,急忙返回身来,望着那位晋王身边的那位侍官:“啊……?你……” 天哪,她竟是独孤皇后! 晋王忙对他附耳了几句。 侍官打扮的独孤皇后微微一笑。 高颎骤然明白陛下为何突然临时诏命晋王与自己同行,并晋王左右为何竟有二圣贴身司卫原故了。 因皇后微服出宫,干系重大,故而,除了高颎还晋王,另有皇后宫中七八位亲信和贴身武卫和侍官之外,竟连同行的其余人众,竟也蒙在鼓里。 以独孤皇后一向的性情,此番这般大胆,只带数十个左右武卫便敢微服南下的举动,倒也不令人意外。 高颎又匆匆与晋王杨广、司武大夫宇文述、大宫监何泉,并李渊和宇文化等人私下匆匆交待了一番:及此番南行,山高路远,护驾皇后南巡,众人俱担着天大的重任,必得处处小心才是。 如此,高颎,杨广,加上帝宫侍卫和左仆射的卫队近百人中,众人只知是在护卫左仆射高颎和晋王,只有近前侍候的十多人,才百倍小心地护卫着微服着扮的大隋皇后独孤伽罗。 众人一路待赶往信州江畔时水军大营时,御史大夫、信州总管杨素前来迎接,一俟望见夹在人群中、一身武士打扮的大隋皇后独孤伽罗时,不似高颎半晌才悟出来,而是一眼认出! 他匍地倒地便拜,又清知此番皇后定是微服巡阅,一句话也不说,只管行三叩大礼。 杨广代皇后请起杨素:“本王代二圣前来抚恤将军,检阅兵备。将军这些年人在信州,练兵造船,操练三军,辛苦啦!将军请起吧!” 杨素伏在地上再次叩拜:“微臣叩谢二圣隆恩!” 众人簇拥着一身武卫服的大隋皇后和晋王杨广,一路行至江畔,远远地,当大隋皇后独孤伽罗一眼望见江面拔地而起的四艘棕黑色五牙战船赫然耸立时,皇后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仰望着雄伟峻拔的五牙战舰,眼中不觉湿润了…… 众人俱都肃然而立,一齐瞻仰着面前这仿如神话般的巨舰,神情肃穆而激动。 围着五牙战船,一望无际的江面上,接天蔽江的排满了大大小小不其计数的各式战船,无数的大隋水兵们或是试水,或是演练,或是安装拍竿、砲石机、排弩,或是操纵转舵踏楫,攀爬桅杆,升降帐桅。 伽罗不觉在心内惊叹:清河公杨素,真乃国之奇才也!五十万众大隋南伐的将士、战马、军粮、辎重、兵器,没有这些大大小小的兵船,绝对无法渡越长江天堑,无法冲破重重关隘,最终攻克平定敌国的! 此时,伽罗想起当初尉迟兵变之时,杨素是最早几位毫不犹豫追随于杨坚左右的大将之一。废周兴隋之后,曾以军功晋迁徐州总管,进位上柱国,并封清河郡公,邑二千户。开皇四年,又被晋拜为御史大夫。后来,其妻郑氏生性强悍,夫妻争吵之时,杨素怒而失口说,“我若作天子,以你德性,决不堪为后。”郑氏又恨又忌,一怒之下,竟将杨素之话奏禀朝廷。 论理,此话属夫妻私下负气之语,郑氏如此歹毒无情,足可想见平时德行为人。然而,既有举报,依律便应定为谋反嫌罪。据罪而论,既可死罪,也可黥首发配。 杨坚和伽罗商议应如何处置此人时,伽罗觉得此人有奇才大略,只是性情始终狷傲了一些。不独现在如此,就是往日也是这样——当年,因他曾为宇文护重用,故而始终为武帝所嫌忌。杨素曾以其父杨敷守节陷齐而死,却未受朝廷追封而屡次上表申诉,武帝始终不理。杨素再三上表后,武帝大怒,当众下令诛杀杨素。杨素高声对言:“臣事无道天子,理当受死!” 武帝见杨素如此视死如归,颇是惊异,当即便赦其无罪,并追赠其父为大将军,谥“忠壮”,对杨素也渐渐重用。武帝亲政后,令杨素起草诏书,杨素下笔即成章,不经半点修饰便文词华丽,武帝赞道:“善自勉之,勿忧不富贵。”谁知,禀性狷傲的杨素却答道:“臣但恐富贵来逼臣,臣并无心图富贵。” 如此性情,可见梗直执着。 伽罗对杨坚提议:此乃国之辅弼,毁之可惜。不如可先将他处以罢官除爵,磨一磨他的性情,以观后效。杨坚便依了伽罗之计。 如此,将杨素被除官去职后,直隔了一年有余,伽罗才命高颎私下寻到他,透露朝廷正在征集伐陈奇计,使高颎撺掇他进献伐陈之计以功赎罪,而赢得重新启用的际遇。 杨素在家赋闲一年,正觉得前程无望,苦闷异常之时,高颎骤然透露的消息,令他顿生一腔希望。他夜以继日,翻遍了古今典籍兵书,一时神思如涌,接连三次进献灭陈之计。其中多次提到长江三峡七百里中,水阔浪急,两岸连山,多有礁石。其中,峡口夔峡为三峡最险处,江水咆啸奔腾,旋涡四起。船极难行,急流江心又有大礁石名滟澦堆者,方圆二十丈,高十丈。有名的泄滩、青滩和崆岭滩,俱是船工葬身、樯倾楫摧之地。故而,若欲突破天险,一举伐陈,必得分兵数路,且多建巨舰,训练精锐水师,突破南陈水师拦阻,渡大隋雄兵辎重过江征战…… 伽罗与杨坚揽而阅之,又令高颎寻到杨素,说杨素之计虽不乏赞赏,却感觉仍有华而不实、大而不详之嫌。 杨素第四番再献灭陈之计。 这次,他详细列出进兵方位,战船设计图,战船拍竿,水师训练步骤,并请广募江北巴中熟悉水性者、谙熟水情者、江中善泅者,以及攻击南朝敌船、攻克各峡关隘的种种奇计诈策。 伽罗抚而览之,不觉拍案叫奇:“陛下,飞越天险,攻克南陈,此人堪当重用!” 杨坚以为极是。 不久,朝廷正式诏命拜杨素为信州总管,兼任长江全线水师船舰的监造,并以其进献伐陈之计而赐钱百万,锦千段,马二百匹。 杨素历经一年的磨砥,性情果然蕴藏许多。此番,他不负圣望,接诏之后,当即便动身南下信州。三四年间,仅在信州永安江畔一地便建造战舰七八百艘,又分别往来于长江上、中、下游和淮水流域,亲自监造大小战船,训练水军。眼下,已为各处共训练精锐水军十数万人。 此时,杨素一面领众人攀上五牙战船,一面对皇后和晋王解说道:“此船高十丈,长四十丈。前后左右共置六具高五丈的拍竿,尽头坠以数吨巨铁,发之可以砸击敌船,或砸其沉毁,或令其倾覆,坠其敌兵而丧其魂胆。” 伽罗问:“此船可容多少兵士?” 杨素答道:“五牙战船每船可容战士八百。比五牙战船略小一些的黄龙战船,每船可置兵百人。再小一些的,或为平乘,或为舴艋,其用途不一,或为冲锋,或作运输,或为偷袭,或为渡人,各有其责。” 待伽罗攀上楼船最高处时,顿觉江风浩荡、江水激涌。因船舰浩大,人在其上,虽有风浪,却也不觉颠簸难受。 她抚着船舷,望着船头忽猎猎飘扬的大隋龙旗和水师旌旆,只见远远近近的舟舻满江。遥想一天大军乘流而下,渡江作战的场景,想象万舟竞发,帆涨舟急,旌甲耀日,杀声干云,一时豪情万丈。 江风猎猎,江水奔腾,浪滔如涌,一泻千里…… 旭日初上,江花似火。 大隋独孤皇后武将着扮,一件紫朱披风被江风吹得猎猎扬起,露出里面的明光铠甲,炫炫耀眼。 大隋皇后今天要在此祭祀上天和江神。 甲板之上,摆满了祭祀的香炉,果点,猪羊,五谷。 左右侍卫捧酒扶樽。 军乐奏响了庄严的《肆夏》: 天大亲严,匪敬伊孝。永言肆飨,宸明增耀。阴泽云畅。天回地旋,鸣銮引警。且万且亿,皇历惟永…… 大隋独孤皇后从儿子杨广手中接过斟得满满的御制佳酿,缓缓倾入滔滔江水,如是,三巡…… 伽罗巡视五牙战船之时,大隋皇帝陛下杨坚增派的大队仪仗武卫也已随后赶来。 迎接皇后和晋王要先行回京了。高颎则要留下,继续顺流东下,巡阅长江中游和下游诸军水师及沿岸诸兵备军事。 驿道青葱,远山苍黛。 皇家的车辇仪仗和数百武士明光铠甲,扶戟持戈。 杨素、高颎等恭送皇后和晋王返京。 仍旧武将着扮的独孤皇后叫过杨素,命晋王捧出一件叠得方方整整的玄狐战袍,抚着长而厚密的裘毛,望着杨素说:“清河公,天已入冬,这里虽比京师暖和一些,然你整日处在江边,风大浪急,倒比北方更湿冷逼人了。这是我亲手所缝的玄狐裘袍,特赐于你,好歹抵一些寒凉潮湿吧。” 玄狐衣袍,历来为裘中极品。若依规制,除了皇帝,太上皇,皇太子,王公重臣可以穿着,有的一品大员平素也不敢轻易穿着。 杨素明白,皇后赏赐自己亲手所缝的玄狐裘袍,其尊荣自不待说,其蕴意也是十分深远厚重的。 杨素眼睛一热,急忙跪叩谢恩:“臣,臣叩谢二圣隆恩……” 晋王双手捧着裘袍,俯身递到杨素手中。 杨素双手抖抖地接过裘袍,再三叩恩,抬头时,已满脸是泪…… 开皇八年十月,大隋皇帝杨坚传敕中外,发讨南檄文,历数南朝国主陈叔宝二十恶过,命抄录檄文三十万份颁布天下、遍示江南,诏晋王杨广南为行省尚书令,节度诸军。以秦王杨俊,清河公杨素并为行军元帅,授左仆射高颎为晋王元帅府长史,右仆射王韶为司马。即而,晋王杨广率兵出六合,秦王杨俊率兵出襄阳,清河公杨素率军出信州,荆州刺史刘仁恩兵出江陵,宜阳公王世积兵出蕲春,新义公韩擒虎兵出庐江,襄邑公贺若弼兵出吴州,落丛公燕荣兵出东海,聚合大隋境各地总管兵马,东接沧海,西拒巴蜀,举兵共计五十一万八千,旌旗舟楫横亘绵延几十里,从长江上中下游分兵八路,合力扑陈! 上游,行军元帅杨素亲率数万水师,以四艘“五牙”战船开路,几千艘“黄龙”和“舴艨”紧紧跟随,借夜色掩护,顺流直下。 风高帆满,浪急水湍,大军借流乘风,直逼峡口。 南朝水军大将吕忠肃,忠勇威猛,他将自己的全部私产捐出,犒赏立功将士。南朝水军斗志高涨,在两岸栅障营垒,拦设铁索,并“青龙”战船数百艘,每船载水军百人,各备强弩火箭,于下游各险关峡口,布以重兵,以死抵御上游逼近的隋朝大军。 上游杨素所率大军遭到未曾料及的顽强抵抗—— 从开皇八年秋,杨素率兵猛攻南朝水军并沿岸各城,吕忠肃率部据险而战,两军激战四十多次,隋军可进不可退,伤亡惨重,死伤五千余众,南朝士兵割掉隋朝死伤士兵的鼻子领赏。 隋军被激怒,拚死奋战,截断南朝三条拦江铁索,最终突破最险要的几道关口。 此时,又闻报长江下游各军相继攻克南军,捷报飞传,杨素鼓舞士气,继续率军顺流而,向下游进逼。 向以水师精锐而闻名遐迩的南朝水师,多少年里,曾经阻挡了北朝无数次的大小进攻。 历朝历代,两军作战,到了长江天堑,几乎都是以北朝水师全军覆没而告终。此时,南朝水军忽然闻知上游两军交战中,各关隘及沿岸城郡已被隋军相继攻克,又传说隋军“五牙”战船乃天龙引路种种传说时,无不心惊胆寒! 当隋军水师浩浩荡荡行至三峡最后的西陵峡口时,南朝水军果然望见高于自己黄龙战船数倍的四艘五牙战船,黑山一般昂首破浪,扑面压来那时,南朝水军魂飞魄散,也只能硬着头皮驾船迎击。 此时,南朝数百艘黄龙战船强弩火箭万箭齐发,一刹时,漆黑的江面如流星迸洒一般,如墨的江面一时映如白昼! 江滔声,喊杀声,战鼓声,响弩声,如雷鸣电闪。 五牙战船因有铁甲护头,又高大雄猛,弓弩火箭伤及不了根本。相反,因居高临下,箭弩齐发时,每发必中。 南朝青龙战船相继被火箭强弩击中。 南朝大将吕仲肃指挥百艘“青龙”战船,兵分数队,合力围攻并撞击五牙战船! 青龙战船也有铁甲围护,且有转向陡快、冲撞凶猛的特点。 杨素见南朝战船逼近,号令各船放倒拍竿,数十壮士一齐拉动滑轮,高高扬起,猛然落下,以所坠巨铁猛砸南朝战船。 南朝水军何曾见过这等阵势?数百青龙战船,或是被五牙战船撞翻撞倾,或是被拍毁拍沉,或是转头自撞,拥挤一团。 此时,天已开始放亮,江上一团混战。 江面上,一片战船的残骸,泅逃的士兵…… 乘混乱之际,杨素又派出舴艨小船上数百善泅的兵士潜入水底,以利斧凿穿南朝青龙战船的船底。 南朝水军见许多未曾被毁的青龙战船竟然也是不战而沉,魂飞魄散,纷纷跳水而逃。也有未及解甲而沉溺的,也有被箭簇所伤的,也有被俘的,最终竟致全军覆没。 杨素再次全部释放南朝俘兵后,派重兵登陆攻入沿岸各镇,水军继续挥师东下。一路乘风破浪,一路所向披靡。巴陵以东,竟再无敢守者。湘州刺史、岳阳王陈叔慎闻讯,纷纷遣使请降。其余诸城南朝文武,闻隋朝大军将至,竟弃城携眷而逃。 杨素继续率水军顺流东下,其舟舻满江,旌旗猎猎,杨素挺立船头,容貌雄伟,胄甲耀日,南朝惊道:“啊!清河公乃江神也!” 大军行至夏口,杨素与杨俊等伐陈各种大军相继会师,登陆江南,攻城克敌,势如破竹,最后直逼南朝都城建康,冲入帝宫。 南朝国主陈叔宝急忙携张贵妃、孔贵嫔二人躲入井中,被韩擒虎部下搜出拿获,连同皇室家眷,被千里迢迢一路解押到大隋帝京长安。 开皇八年十月大隋发兵伐陈,到大隋军队突破天险,占领江南,并一举俘获南朝国主,前后用时不足半年。 绮丽富庶的南朝,从此尽归大隋版域。 从当年的东晋元帝东渡偏安江左,江南共历经了东晋、宋、齐、梁、陈、五个朝代的六十多位国主。 开皇九年春三月,华夏中国终于结束了长达二百七十多年南北分裂的动乱局势。 中华帝国终得一统。 大隋帝宫御园,风清日丽,莺歌燕舞。 牡丹园中,姚黄魏紫乍放未放,葛巾粉乔香艳初露,姹紫嫣红,蜂徊蝶绕。 宫娥卫士分列于四周,内官宫监屏息凝神——宫中二圣,陛下和皇后此时相携相挽着,一路浏览奇花异卉,一路款款细语。 待行至一处凉亭下,二圣缓缓步上亭阁台阶时,早有宫人铺好棉垫。亭间大理石桌,也已摆上了果点茶具。 两个宫人早已将备好的新水冲上,茶盏即刻香气四溢。 杨坚见伽罗有些憔悴消瘦,放下手中青玉茶瓯,抚着她的手臂叹道:“伽罗,你毕竟五十往上的人了,做事操劳,哪能跟风华正茂的当年相比?朕看你这段日子辛苦诸事,神色都有显憔悴了。以后,除非有重大朝政需要决断,你帮朕参阅提议一番,一般,不甚重要的烦琐小事,你就别总是亲自费神了。朕专为皇后敕建的仁寿宫已经完工,近段日子,朕要与皇后在离宫好好休养一番。” 自从平定南陈、统一中夏以来,大隋国海宴河清,民间百姓安居乐业,社稷得以休养生息,各行百业繁盛兴旺。然而,杨坚却发觉,一直忙于内外诸务的独孤皇后伽罗,这两年的精力明显不如以往了。为使伽罗能好好休养生息一番,他才专门下诏在帝京郊野的山幽林茂之地,为伽罗敕建了一座仁寿宫。可是,伽罗总是放心不下帝宫诸事,难得驾临一次。 前半生的颠宕危机,虽说终于有了今天的天下太平,伽罗却依旧不敢有所懈怠。她深情而怜惜地望着容颜显老的陛下:“陛下,臣妾与陛下布衣之时,几十年间,你我夫妻几乎从未有过宁静之日。虽说如今已是南北合一,天下太平,河晏风清,臣妾仍旧不敢忘怀得天下易,守社稷难的古训啊。” 杨坚道:“伽罗,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朕近段日子实在有些身心疲累的感觉,朕想你陪朕一起到仁寿宫住一段日子,好好放松休养一下身心。你就不为自己,只为朕的缘故,好不好?” 伽罗一笑,“臣妾当然愿意陪陛下了。” 仁寿宫距大隋帝京长安城外不足一个时辰的路途。 这里西倚岐山,云气蓊郁,又有泾渭两河的支流漆水、岐水、杜水三水环绕整座宫殿。宫内殿堂楼阁,岛屿湖溪,气势宏伟,专为年岁渐长的宫中二圣逸养身心所建。 这座离宫,正是由当初监工建造五牙战船的杨素督造。 平定南朝后,杨素因建下大功,晋爵为越国公,并荫封诸子。杨坚见伽罗操劳过甚,便思量,过些年年岁渐大时,可以常留太子监朝,自己和伽罗可以离开帝京,能有一处离帝京既不太远,又清静幽寂的处所逸养身心。于是,便命擅长建造的杨素负责此事。 离宫将成,杨坚命高颎前往巡视。 不想,高颎一见离宫,不觉大惊:宫中二圣一向恭奉节俭,此宫不独绮丽奢华令人惊愕,听说在建造过程中,杨素为了早一天建好回命,竟以领兵之法而督工,每日催逼急迫,平山填谷,伐木作栋,稍有不遂或是工程缓慢,便大量斩杀工匠役夫。据说,离宫之侧,常闻冤魂野鬼嘤嘤悲泣…… 高颎虽与杨素情好,却也不敢有所隐瞒,回京后据实而奏。 杨坚大怒,当即便欲下诏重处杨素。 天下太平,杨素无仗可打,建功立业之心却是未竟。原想竭尽全力,以最短的时间,为二圣打造一座人间仙境、玉宇琼楼,以报答二圣隆恩,愉悦二圣的,哪里料到会有如此结局? 晋王杨广得知此事,火速派人提醒他:快去央求皇后!或许尚有转寰的余地! 杨素迅疾觐见皇后,将自己的想法据实相告后,伽罗见事已至此,即使杀了杨素,钱财也已损耗。便为杨素开释了一番,杨素方得免却一场奇祸。 仁寿宫自开皇十五年峻工至今,除了宫中原有倚势而用的参天古木山势流溪之外,从各处园林栽移而来的异树奇花,早已是绿荫蔽日花果丰茂了。 除了气势宏丽浩阔之外,仁寿宫更有一个京城帝宫所没有的妙处——越是到了盛夏酷暑的季节,这里越是凉风习习、绿荫森森,着实是一处清凉幽静、逸养身心的人间仙境。 每逢朝事繁累、身心疲劳之时,二圣便会乘辇来此,或是垂钓泛舟,或是赏花观月,或是欣赏歌舞,若是赶上放朝的日子,便乘此小居两日。每次返回,总觉神清气爽。 渐渐的,宏敞凉爽的仁寿宫不仅是二圣每年盛夏季节的避暑去处,其它季节里,杨坚和伽罗也越来越频繁驾临了。 来到仁寿宫,伽罗走得有些累了,夫妻二人在水边的一处亭台歇息时,杨坚见伽罗脱了披风,里面只穿了件裉色的棉布襦裙时,不觉叹道:“唉!伽罗,这些年来,除了大典国礼,朕几乎没见过你穿过什么绮罗锦绫之类。除非大礼享祀或者宴请朝臣外使,你与朕平素饮食也不过一碟荤菜三两样素菜而已!说来,你这位一国之母的皇后,竟还不如人家一般王公人家的妻妾奢华呢。唉,说来好笑,那一年,朕曾想赐人一件裘领,六宫之内竟没有找到一条现成库存的裘领。” 伽罗一笑:“臣妾为一国之母,当为天下表率。这些年来,朝野上下,百官黎民皆以节俭为荣,才使得我大隋军备充盈、国库丰足。昨天,臣妾听太府寺卿和司家寺卿两人禀奏,咱们大隋仓廪的钱粮已储积下十来年都用不完的银钱,二十年支不完的粮谷。大隋已为当今南北中外最强大帝国,陛下也被天下誉为一代明主,世间更有对我朝‘开皇之治’、‘开皇盛世’的赞扬。陛下,这是臣妾最开心的事啊。” 杨坚道:“伽罗,朕这几天想,下个月是你的生辰。朕想为你在仁寿宫备办一次盛大的喜庆寿宴,以示庆贺!” 伽罗道:“陛下,万不可为臣妾破费。” 杨坚道:“伽罗,自开皇以来,朝廷改革官制,裁减冗员。二十年间,天下无事,人物殷阜,朝野欢娱。不独朝廷百官尽心之故,更是天地神佛佑护大隋。值阳春布泽,皇后华诞,乘此,宴请诸臣以及突厥、高丽、契丹诸国使者和内外命妇,既可增加君臣和融,又可加强内外通好,还能借此亲近慰劳一番,怎么能是破费呢?” 伽罗见他说的有理,也欣然答应了。 然而,寿辰前后的日子,伽罗因一心想着乘这个日子,好好慰劳一番文武百官和南北各国使臣,并在京的王公命妇,只因觐见迎送往来,不觉操劳过度,到了寿宴结束时,竟觉着身子沉重,一病竟是数日。 病体未愈,她和陛下的三子秦王杨俊突然又被秦王妃因妨而投毒薨殁,伽罗越发加重了病情…… 因身子尚未康复,因而,这段日子,因秦王之死而心情郁闷的陛下前往仁寿宫逸养时,她却推说在帝宫养病未曾伴驾前往,独自留在帝宫,一面养病,一面仍旧审阅前段时间因病攒下的诸多陛下不肯一阅的二流三流奏折章表。 *杨花,系柳絮。系隋文帝杨坚崩后,炀帝杨广继位后南巡的路上,赐柳树为杨姓,故而柳树也作杨柳,柳絮也称杨花。 尾 声 大隋皇后独孤伽罗去了。 大隋皇帝杨坚觉得万物一片空寂。 他不知道,此时的自己,究竟是解脱了,还是失去了?为何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虚落和失重? 既然无法勘破,素性醉生梦死。 他以女人为酒,左拥右抱,畅饮烈酒,想以此麻醉无边无际的虚落感。 然而,如酒的美人,虽可以满足一时的情欲,却不能使人心灵得抚慰和宁静。虽可以止痛,却不能止渴。 这世上,只有伽罗一人才是他生命中须臾难离的清茶,是温润清纯的泉头净水浸泡出来的江南小芽、江北毛尖…… 他并没有能从畅饮美人之酒中,获得想象中的快乐和满足。 美人是酒不是茶,若把酒当茶来饮,结果,饮得越多,越感到口渴得厉害。 贤淑的美人是酒的话,轻佻妖魅的美人又是什么? 年轻的南朝美人陈宣华并没有珍惜这份专宠——在自己身心忧病之际,竟然勾引太子以谋求后路。被人撞破后,为了自保,并不自愧,却只推说太子一人无礼…… 他为天下之君,一生阅事历人无数,岂能看不透内里根本? 事发之后,为绝后患,他命人以毒酒赐陈宣华的兄长、陈后主叔宝。然而,却因一念慈悲而留下了宣华夫人…… 杨坚望着镜中的自己,宣华之负,太子之丑,短短数日之内,自己竟致形销骨立! 他蓦然感到一种刻骨钻心的悔痛——且看今日之宣华,再论当日之明月,此时明白,原来,她们取悦自己,皆不是出于相亲悦爱,而是另有图谋! 尉迟已平,尉迟后人尉迟明月却误了你的性命;叔宝被灭,其妹宣华却离间我父子,构陷我储君…… 宣华行事固然不耻;而如此不禁魅惑的储君,又何堪家国社稷之大任? 此事朕虽一时震怒异常,可是,静下来细想:你我五子当中,已有三子被贬为庶人。时至今日,岂能因一宫人之孽,便再次狠心废储,使你在天之灵不安么? 唉!伽罗,只因宣华对朕的负情不贞,朕才悟出当年明月之事对你的伤害至深:一切都是因朕一时失足,才使得你对朕因爱而生痛,因痛而心死…… 天下,唯你一人才真正是对朕荣辱不弃、忠贞不渝啊。 杨坚悲怆难已:“伽罗!举荐宣华伴驾,原是你误了我啊!你既已看透根本,为何还要敌国之女陪伴我身边?你若陪我左右,她又岂敢如此大胆放肆?如何能得乘此隙?太子又如何会因她的勾引而失足丧德?我又何至于骤然病苦异毁至此?” 虽病势已沉,他仍旧每天坚持禅坐半个时辰。 他希望自己能在最后的这点时光里,从少林寺智仙上师和少林大禅师留下的八句偈语里,悟出些什么玄机来: 不死不生, 不晦不明。 不发不收, 不毁不兴。 ……………… 枭蟒际会, 蛟鹏驭风。 水涸浒塘, 舟覆水中。 ……………… 大隋兴代已近二十年,为了帝祚永延,天下安定,甚至连自家子弟、少小亲好也多有贬诛。虽有开皇盛世之赞,每参此偈,仍觉个中壑深海远、疑云密布,每每惊魂…… 涸何水?覆何舟? 究竟是在禅谶以往?还是预兆未来? 唉!可惜,朕早年壁观禅坐所得的三分灵慧,因这些年忙于俗务,废弃禅思,如今已被红尘俗垢迷朦,随波逐流,再也无法窥破根本…… 人非神佛,就算能雄视当今,主宰天下,生杀予夺威加四海,即令果然勘破三世,又果然能旋转得了未来? 唉!兴毁枯荣,究竟难逃天意运数。 既然如此,一切只有随它去吧! 了无生趣的杨坚越发虚落和无奈,也越发思念他心爱的伽罗了。 然而,碧落黄泉,上下寻觅;梦中幻里,竟是缈然无际…… 幸喜,一向善卜的著作郎王劭给他带来皇后的消息:……佛说人往生无量寿国之时,天佛放大光明,以香花音乐迎之。大行皇后圣德仁慈,据诸多秘符验证,本系妙善菩萨转世。臣有案在录:八月二十二日,仁寿宫内雨金银之花。二十三日,大宝殿夜有神光。二十四日,永安宫有梵乐萦回。是夜五更皇后恬然如寐,便即升遐……如此种种,与经文所述皆相兆验。另,皇后升遐之后,御苑内夜闻钟磬丝竹不绝如缕,经文符录所载,应验皇后往生天界之兆…… 杨坚闻之,悲喜交集——原来,独孤伽罗竟是转世化身后来帮助自己渡过重重幻海劫难,最终辅佐自己成就一代王业的妙善菩萨! 他记起来了——儿时,曾抚育自己数年的智仙上师,留下那柄神秘玉铤飘然而去的时节,恰是伽罗出世的日子…… 此时,忆及与伽罗两情相悦数十年,每临大难,她总是和自己一起曲意擘划,藏韬晦略,终济危困…… 只不知,那曾和自己相亲相爱、同甘共苦一生的独孤皇后,如今仙踪何处?又化身何人?普济哪方? 若著作郎秘符属实,自己龙驭宾天之后,应该与他心爱的伽罗还有重逢之日吧? 他与百官握手道别,又命开府何稠近前嘱托:“朕与皇后彼此同命,不能忘怀,当相见于西天,重逢于极乐……朕之后事,尽托于你……” 又揽过太子杨广再再叮嘱:“皇儿,父皇后事已托付何稠,丧仪诸事,应多与之相商……章仇翼,非常人也,所占诸事未有不中者。父皇离京之日,章仇翼直谏,言说占卜此番离京,只恐不返。父皇将他拘于牢内,今果然应验,皇儿当释而用之……” 太子悲不能抑,唯垂泪点头答应。 诸事安排已毕,杨坚命乐师歌伎在与伽罗生前同寝的大宝殿内,演奏咏唱《天高》和《地厚》二曲,并开始静心禅坐,等待与伽罗重聚的时分到来: 开天辟地兮, 云载海川。 黄天高浩兮, 厚土绵延。 日煌煌兮宣辉, 月穆穆兮耀爛…… ……于肃穆优美的弦歌声里,杨坚惊喜的看见:头戴锦帽一身大红胡服的少年伽罗纵马飘逸而来,坐下白马如云,一身红衣似霞……勒马收缰,蓦然回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跏趺禅坐的杨坚阖目微笑…… 初冬又大又圆的月儿…… 夫妻相依相偎,伽罗指着天穹中一轮明月悄声吟诵:上邪!我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不敢与君绝。 两行清泪跌落于杨坚脸颊…… 俄尔,一身青衣素服的娇妻从重重帷帘后缓缓步出,齿如瓠犀,螓首蛾眉,一面为他解扣更衣,一面喃喃低语,时而为他梳头拢发,剥果捧茶,时而为他砚墨剪烛,抚额捏背,肤如凝脂,手如柔荑…… 又,偌大的澡缸中热汽萦萦,伽罗一面娇俏微笑,一面撩着柔软的浴巾,撩水轻揩,前胸后背。满缸热水蒸腾如雾,伽罗的呼吸如兰似蕙…… 跏趺而坐的杨坚,微笑沉醉于中…… 凤额龙颐的独孤皇后,高高的迎仙髻上饰以八雀九华十二钿的皇后凤冠,身着绣有日月云霞长而曳地的明黄羽缎衮龙裙袍,宽大的裙裾衣袂披泻流洒于霞霓之间,神态端庄而肃穆,举止华贵而雍容,缓缓步到他身边,相顾一笑,深情依然。 在金鼓铜磬、玉管银弦的悠然乐声中,夫妻携手相扶,一起乘上九龙四凤共驭的帝后金辂,遨游于朝霞似锦的天庭,驰过五彩香花摇曳的长穹,驰向通往极乐净土的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