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一》 序·指鹿为马 “这就是马,姚卿?” 那孩子低声问询。 “是的,陛下,这就是你想要骑的马。” “是这样。”孩子点了点头,仔细的凝视那有美丽斑纹的长角生物。 他望向一旁站立的大臣们“这是马?” 没人回答。 他却很平静,随意的出声点了个名字“张枢密?” 被点到的人平静而迅速的回答“是的,陛下。” 有汗从他的额头流下。 那乌压压一片的大臣中,似乎有人要按捺不住了,要压众而出—— 这时候,黑发细软眉目秀丽的男孩转过头看身边“姚卿,我想要骑马。” 是最初回答“这是马”的人,这时候他似乎带着一种抑制不住的狂喜,这种狂喜使他做着行礼帮扶的动作也高高在上起来—— 一片血色。 他的脸上全是痛苦的神情,喉间血液和着碎瓷片的粉末喷溅开来,这样剧烈的痛苦让他甚至无法做出惊诧的表情,只是在残留的眼神光中流露出少许。 “马”受惊了。御前带刀护卫终于反应过来,前来制止了马的动静。 那个被称为“陛下”的孩子,这时候已经在大殿白玉石铺的地面上滚了一圈,站起身来,神情莫测。 一如之前。 手里是一片极薄极脆的瓷片,已经碎了大半。 一切发生的那么突然,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尚还只有将死之人哀鸣咒骂的时候,他又一次发问。 “这是马?”比起年长者临死前的哀嚎,这个声音显然更为动听和清晰。 众人跪拜,有的声音似乎是含着泪和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是鹿啊,陛下!” 他笑了“不,这就是马。” 孩童的笑声清脆还带着点甜美,他不管自己一身的鲜血,转身向内殿走去。 建储 姬焕懒洋洋的半躺在龙椅上,听着下方传来的争吵,动了动身子,搭了个二郎腿,为龙椅紫檀木的质地而感到有些不满。 太硬了。 他偏着头摆了一个似乎在听的姿势,实际上却想着,也不知道能不能把龙椅的制式和材质都换个囫囵。 最好改成躺椅……再加个桌子。 啧,大约是不行的。毕竟这马马虎虎也算是和玉玺等同地位的象征物,那堆官员死板的很,把这些东西看得跟命似的重要,真要改起来,烦得很,不值得。也不知道龙椅这玩意儿是哪个前辈皇帝弄出来折腾后辈的。 秦始皇?不知道。 他一头黑色长发,肆无忌惮的披散着,颜色沉黑,光泽顺滑,直到及腰的位置,显然是修剪过的齐整;一身素色里衣,又裹了一件玄色外披,外披上金色龙纹刺绣别具威严,只是大咧咧的敞开着,到底少了几分庄重;赤足,脚面白皙到几乎透明,脚型漂亮,指甲修剪的很好,于是透露出一种昂贵的美感来。 ——没一样是合规矩的。 姬焕第一次这么上朝的时候,一堆的大臣都是一幅快要中风的模样,不过吗,任何事儿,都是习惯习惯就好了,总之三年过去了,姬焕再这么上朝也没人在意了,偶有几个不够怕死的眼神间流露出点儿痛心疾首的感觉,姬焕也懒得计较。 ——反正也不可能是朕去迁就他们吧?姬焕带着十二分的漫不经心想,先祖辛辛苦苦、劳心劳力打下来这天下,抢来这位置,必不是让自家后辈去迁就别人的。 这可是“姬”祁王朝。 他凤目薄唇,生的是十二分的好看,也是十二分的凉薄,唯一的不足是有些过于阴柔了。他的眼形和唇都像先皇,但整体感觉却更像他的母亲赵妃——那些宫里的老人在他小时候都是这么说的,不过现在么,姬焕也不知他和那双父母像不像,反正已经没人敢在他面前叨唠这个了,他也没见过那两人几面,他猜想,大抵还是相像的。 毕竟他和他的小时候,并没多大变化。 这一天上朝,声音似乎格外的大,潜藏着一种想要惊动他的蠢蠢欲动。姬焕无趣的扫了底下规规矩矩的大臣一眼,有些不耐烦。 穿的规规矩矩,行为也规规矩矩,真是无趣极了。不过当今的朝堂,都胆小,所以老臣中能留到现在的,自然都是规矩人,而新臣子中能出头的,也都学会了规矩。暂且还没什么了解帝心又胆子大的臣子冒出头来——这部分人中,大部分可被称为奸臣,或者佞臣,而奸臣头子在他七岁时被他一瓷片干没了。 胆子够大的大都被流放的流放,砍头的砍头,还有的撞柱身亡了——姬焕自认不是什么嗜杀的,但这些年他做的出格事也够多了,单服饰这事儿,胆大的就都冒出头被割韭菜了。 他这天心情不错,敲了敲扶手,示意那些人快些发言。于是,就听到了一个让他禁不住笑起来的消息。 选秀,立后。 是了,他十五了。 身形过于纤细的少年拨撩几下自己的黑发,觉得前不久明光节三日朝野同欢恍如梦中,毕竟看着眼前这些人,就知道所谓“谨上千万岁寿”的祝愿是多么虚假。 下一年的生日,也许可以改改制度。姬焕在心里转悠着会让朝堂沸腾的点子,半合着眼脸扫视了一圈下方站立的官员们,也实在分不清谁是谁,反正站的越前的官职越重要,当了八九年的皇帝,他连朝堂构成都不是很清楚。也幸好如此,大祁的官位才没有什么大变动。 说起来,其实底下的官员们也忐忑的很。虽说这些年一直以来都是实施“男子十五,女子十三”成婚的律法,可谁知道顶头那个会不会灵机一动,直接改了呢?姬焕自来不是遵循旧制的性子,又单看曾名“鹿”的“禄马”就知道,这位不是啥好性儿,“指鹿为马”重演到一半,谁也没想到结局是鹿真真的改了名字,朝堂上的老臣还留有一半有余,就是因为当初被吓的乖乖巧巧,比勉强算新皇亲手提拔上来的那批还要听话。 姬焕一个眼神扫下来,就有不少人忍不住自我怀疑起来,最后偷偷摸摸把眼神投向左侧队列中一位肤色格外白皙的青年,左谏议大夫,裴诗。 ——当年圣旨下达前,上言问了“以鹿为马,马何以为?”的年轻人。 不过上方皇帝的视角显然比他们想象中更好,就像一千年后学生在课桌肚里偷偷摸摸的时候,显然是不能理解老师到视野的,姬焕顺着那些目光看向裴诗,有些失望。 这些看向裴诗的人心中,这人的最大特点是“不怕死”“运气好”“体谅圣意”,甚至可能还有“多少有得皇帝青眼”,毕竟在如今的朝廷,冒出头的韭菜还没被割实在难,虽然大多提议也没被接受,可能活到现在,三十的年纪已经是四品的官职,那实在是不容易。 这回他们也希望裴谏议能顶上去。 不过姬焕对他难得宽容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脸好么。 裴诗唇红齿白,眉高挑修长,脸上干干净净,显得很有朝气,与许多官员那种写作忧国忧民读作愁苦的感觉截然不同,特别对姬焕的眼缘。不过这一回再看他,姬焕特眼尖的看到了小胡子!他顿时就没了兴致,敲了敲扶椅,一个眼神横过去,懒洋洋的示意裴诗住嘴。 这样的脸……如果开口说了让他心情不虞的话,姬焕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放过他,等回头又后悔就不好了。 台下不知何时起一片安静。裴诗是个聪明人,在这种其实和民生国计没什么大关系的问题上并不准备强出头,当今的皇帝显然不在意名声,百年之后被按个暴君的名头也觉得无关紧要,他甚至隐隐觉得,官家就算国破人亡也只是觉得,没什么。 他起先没有反对的意思,不过是觉得,皇帝给人感觉实在是无牵无挂,若是有了皇后说不定能好些。不过官家不乐意他出声,那就另说了。 不过聪明人总是不那么多,或者是实在被逼急了。眼看官家这些年来虽说并没有怎么影响政务,着手朝堂,但手里皇帝该有的权与力一样样都握在了手里,宫廷像铁桶一样滴水不漏,也不去犯能引发民怨的大错,忍了这些年,可不是忍不下去了么。 现在,大祁的皇后可是有过把控朝政的前例的!更进一步,有了皇后,自然就会有皇子。在这么一个喜怒无常、权利集中又看的通透的皇帝手下干事,做得好没动静做得差要命,实在是看不到光亮,只能赌下一代了。 不过说起来当然不能是那么一回事,到底是读了那么多年书的人,“……母仪天下,以安民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说的天花乱坠,听上去居然也别有道理。 其实姬焕是啥都没听进去。出言进谏的人是个老资格,礼部侍郎,严从善。姬焕看来,他唯一的优点是声音算得上好听,哪怕年过六十依然如此。姬焕自觉自己不看歌舞不纳美人,但也需要些悦心神的存在么,比如裴诗,也比如严从善。 不过大概是人老了,脑子不大好了。姬焕眼不错的盯着一只在殿内自由飞舞的飞蝇,他是识得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总之毒的很,被咬了要痒两三天才成,那飞蝇绕过的几人已经熬不住了,有些隐蔽的小动作。 不过飞蝇在空中,所以朝臣看来姬焕的眼神是空落落的,配上他一贯面无表情的脸,颇有些高深莫测的感觉。 那边的声音以“……是故国不可无后!”一句慷慨激昂的话音结尾,姬焕虽觉得这朗诵内容实在倒霉,但朗诵水准还是上线的。于是沉凝半晌,还是觉得应该给这个面子,说到“立后,然后建储?” 他的声音原本是很清澈冰凉的,却碍于变声期多了几分嘶哑,让人听着格外难受,这话一出,严从善的脸刷的白了,姬焕明白过来。 哦,原来是个蠢的。 本来么,这人从先帝时期就是个墙头草,不是没胆子,而是没那个主见。也不知这回是被谁撺掇的做个急先锋,根本没脑子想这么远,这人是科举出生,满脑子《五经》《三礼》那些事,一点政治敏感度也无,倒也被他跌跌撞撞走到了今天。 这声音实在是挺好听的,姬焕心情好了些,托起脸思考了片刻,半点不管底下沉凝的气氛,突然说到“立后这事先压着,建储到是可以考虑考虑。” 建储(1 扔下了一个惊雷一样的消息之后,姬焕施施然离开拾阶而下,并不在摇光殿停留,因为是赤足,所以轻盈的连脚步声都没有。 大约还有姬焕善舞的缘故。 这不是什么上的了台面的喜好,虽然离大唐不过百年光景,但已是另一种风流了。不过没人敢提。他并不喜欢欣赏歌舞,觉得吵闹,所以朝中风气不盛行,但自己却是个舞蹈的好手。更有甚者,因为骨架纤细,面容柔美,他跳的是女子的舞。 有人猜想这是因为怀恋生母赵妃的缘故,毕竟从一届舞女成为四妃之一,当年那一曲《踏歌》被许多人传唱。 不过一定要说起来,也许她是后悔的。从此之后,不得不固守一方宫廷,不得不为人生子,到了最后,在最好的年华死去。 “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映日浴风。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相亲相怜,浴月弄影。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有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作昙花一现”大概是孤独无助的皇帝从那个绿袖盈盈,翠裙垂曳,眼神脉脉的少女身上看到了最纯粹的爱,所以不顾一切的把少女纳入掌中。 但只是错觉啊。 一夜登天。她也许欢喜过,可最终必然是后悔了的。赵江雪的眼神,只会在跳舞的时候才那么生动又深情。姬焕从记事起,就看到那个年轻又软弱的皇帝来到她的身边,总是沉默,一遍一遍的看她跳《踏歌》。 话说回来,姬焕对所谓的生母其实并没有什么感情,姬焕清楚,那个女人并不在意他,生下孩子只是先皇的意思,反而妨碍了她追求舞乐的更高境界,她的心中只有舞,哪怕被人害死也是茫然的。只是的确好看,跳起舞来有种动人心魄的魅力,所以才得了四妃之一的位置。 他跳舞,的确是和赵清雪有关系的,不过是因为,赵清雪的舞蹈的确足够动人。 皇帝先退朝,这些年来居然也习惯了。后头的大臣们自有一套程序,姬焕向来是想走就走的性子,谁也拦不了。 江宁的春天是很明秀的。走出北辰殿,皇宫内庭却过于肃静又庄严,很大气,却到底少了烟雨渺渺的柔和。楼台步道都修的很平整,赤足走上去凉快又舒适,姬焕踏上木屐,袖手离去的样子居然有几分魏晋名士的风流。 是有人这么夸过他的,然后去了哪儿呢?姬焕不记得了。那年他刚过了十岁的生辰。 据说江宁城内流行起他这样的装扮,素雅又飘逸,姬焕是不理解的。朝服是不变的,而除了朝服之外,穿什么他也大多看不到。就似李煜好小脚女子,于是女子间流行起了裹脚,可裹了脚,李后主能见到么? 不过玄色的衣裳,除了姬焕,是没人敢穿的。大祁对服装没什么的要求,随大唐的风俗,只是审美偏向素净,唯独朝服的款式设了规矩,但玄色到底是个禁忌。姬祁王朝属火德,玄属水,正相克,一如当年秦代周。 他踩着木屐赶在喧哗之前离开了这地方,心想,立储啊,的确该早做考量。 不过说是喧哗,其实也不算,他当皇帝这些年,无论是朝臣还是宫人,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保持安静。皇帝的仪仗早就等候在一边,姬焕没在意,于是他们跟的悄无声息。 姬焕迷恋安静。 这么晃悠了一会儿,他像是才意识到车架,又觉得这宫内的景致千篇一律,无趣的很,于是悠悠然上了步辇,内侍已经备好了豌豆黄和牛乳,牛乳添了糖和茉莉花煮过,又经了冰镇这道程序,姬焕是很喜欢的。 好听的,好看的,好吃的。只要有这些他就心情舒畅,不过碍于体弱畏寒的缘故,他到底不能多饮。只慢慢啜饮了一杯就停下了,异常遗憾的放下了茶盏。 ——他才好了一个月有余,并不准备再病了难受了,中药的的确确都是“良药苦口”。 每年冬春相交,他都要病上一场,不严重,只是断断续续,时间很长,直到春天已过了一半,他才好又出来走动。 所以他病了的时候,朝会还是有的,只消减为一月三次,他就安安静静的坐在龙椅上,不动声色的看着。 这回立后不过是个试探,谁也没想到他居然否了立后直接提了更为重要的建储之事,但朝堂上的事实在是不少的,都说皇帝是“天子”,那天真是会给自己儿子添堵,或者都是这样?他模糊想起前世的神话传说,上帝还专程派耶稣来人世受苦的。 地震,风灾,水灾,霜雪灾……总是消停不得,姬焕倒是庆幸自家老祖宗最后定都江宁,而非上辈子历史上的开封,国都有灾,更是忙上加忙,乱上加乱。那些文人也可省些无用的笔墨,劝他去写什么“罪己诏”一流的。 ——既然国都无事,再多灾难也不过是对他的历练罢了。 他神色恹恹被送到羑里,大祁的皇宫并不大,没什么景色,连传说中的御花园也是没有的,要看景色只能去行宫,自他威严日盛,这皇宫愈发的冷肃了。 羑里——传说中文王被幽禁的地方,姬祁王朝自认文王后裔,尊文王为乾坤太极皇帝,姬焕不知道祁太祖是出于什么考量,把这处休憩的宫殿称为“羑里”。 十五年来,姬焕再这儿的时间是最多的。他没有一天迈出过宫门,大多是在这儿,进学,起居,玩乐。 他掌着天下大权,却没有一点的实感。这座皇宫安静而无波澜,他下令夺了人性命,他是看不到的;朝堂上那些关乎万民的决定,也是没什么真切感。 他不出这座皇宫。 他又看的太通透了,那些心思,争权夺利的事儿,或者忧国忧民,总是千篇一律,以至于他觉得这人生就像游戏一样,虚浮起来。 这回昭进宫的人选,他已经想好了。 宗室里血脉除他之外最正的一个;宗室中势力最深的王府嫡长子;还有最嚣张跋扈小小年纪就闹的他都记住了的那一个。 都恰恰好是五到十岁的年龄。 他抬眼望窗外云烟渺渺,远山青翠,一片安宁的景致。 建储(1 “小一。”他顿了顿,转头,一个个的指点过去“小二、小三。” 他说“就这么称呼着吧。” 三个孩子很快被接到了皇宫里。成为皇子啊,是多大的诱惑和荣耀?那些人的动作从没有这么快过,打点好了行装,点了仆从,不过最终都没有用上。 他们进宫的时候,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行李都没带上多少。而这宫廷空旷旷的,像张开的黑色巨口。哪怕是向来飞扬跋扈的小三也学会了安分。 虽姬焕当天有了这个想法,当天就暗自定下了人选,不过这回倒是和朝臣的意见不谋而合,懒洋洋的在朝会上听着,只在官员们争吵着究竟是哪一位的时候,开口定下三位人选都迎入皇宫。 他一眼斜横过去,说不上凌厉,但傲气十足的小二也霎时住了口,对自己的新名字的意见按捺下来。 距离那荒诞的指鹿为马已经过了八年,甚至比一二三的岁数还长,姬焕又是这般柔美过头的长相,他没什么大动作,只是朝臣和宫人还深刻的领会了他的威势,也难说出口。对于这年少的皇帝,小二仅有的印象就是父母提起时的欲言又止。可是就这么一眼过去,小二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脑中一片空白,回过神来也只能羞愧和自我宽解。 这就是皇帝么? 这便是野心的萌发了。 没人哭闹,皇室的孩子,到底早熟,也多不留恋父母,对奶娘倒是亲近些,姬焕格外开了恩,奶娘若是愿意可跟进宫里,于是一个不差的进了来。 从亲身父母名下转出,他们没了正式的名字,更不用说上玉碟了。这与众人的心理预期有些差距,但没人敢逼姬焕。 话说回来,姬焕要是扶手掀翻了立后建储的奏子,他们又能怎么样呢?哪怕这回不过是他想找由头治治宗室的威风,至少明面上众人都是要说好的。最多任由野史留下几个猜测,得姬焕亡故后才私下流传起来。 做皇帝,尤其是不在意声名的人做皇帝,的确是可以很自在的。所谓被钳制,在皇帝根本是个肆无忌惮的疯子的前提下,根本是个笑话。 皇帝要做什么事,到底是拦不住的。 况且大祁的皇权旁落不过只上一代,十年不到的时间罢了。 势颓的宗室不值得他们得罪强势的皇帝。哪怕根络最深的扶风郡王,也大多不过是利益之交。 三人的住处都已安排妥当了,是姬焕亲自点的,相距挺远,四处也无甚么可走动的人——他们竟是第一批入住皇宫的主子。但离羑里又都很近,人手布置无一不体贴周全。三座宫殿里各有一个内侍,都是姬焕面前最贴身伺候过的。只有一点,宫殿名字不太合适,都是什么“琼华”,“清荫”,“绿绮”之流,未免脂粉气太重,姬焕也没有改的意思。 他只说了那两句话就转身离开,面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叫人实在难揣测他的意思。天权殿内严从善已经等着了,这人从政没什么才能,但当年也是个状元郎,诗赋、论、策、帖经无一不精,这些年来大多精力都花在上面,更有一番进益。 除了声音好听,他也实在是个学术人才,著的书治的文章,是能名留青史的,只是名声的损益与这个朝代相映衬,有些难说。姬焕从八岁起就开始听他讲课的,每月三次,这回皇子入宫,恰恰好赶在了他讲课的时间,虽照常进了宫,却是做好了空等一场的准备,乍见年少的皇帝,一时惊诧非常。 虽说不知那些皇子那边是什么事儿,但对他而言,绝对是帝王看中、不记仇的表现。 “严师。”姬焕笑道。 严从善本是站着,这时已收敛了惊色,上前一步,行了个大礼。 “陛下,臣有罪啊!” “严卿何罪?” 黑发少年停在了那里,神情莫测的看他,他今日穿了一身水色的常服,黑发束起,更衬的肤色极白,那种阴柔之感从他身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雪般的冷冽来,极具威仪。 大约是意识到自己的威慑力,他看着地上跪拜着的老人一时竟被吓住了,转而挑眉笑了,带着几分闲散之意又说道“严卿何罪之有?” 严从善一时竟不知道小皇帝是什么意思。他原是已打好了腹稿,又是个会说话的,这时候却不知说什么好——小皇帝惯常喜欢用反语一锤定音。现下这意思,他却是理解不过来了。 “臣……” “起来吧。”他笑吟吟的打断了这人将出口的话“宫里是该进点人了,到底少了些鲜活气。” “只要朕不觉得立后建储是大事,那就不是大事。” 严从善深深趴伏在地上,冷气从阴凉的地上传到他全身,心情却是一松。却听的年少的君王笑眯眯的说出了下一句话“只是严卿实在不怎么适合当官呐。”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起来,何时起来的,转过神来已在君王的吩咐下照常开始上课,回过神来也不知自己讲的是甚么,想来是没出什么错的,直到离开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 姬焕没想那么多。 他只是说了一番心里话。严从善在满朝的官员中实属心眼最少的一流,哪怕为人说的上机巧善变,在官场中也时常有笨拙、回旋不足之感。严慈,字从善,他出生富贵,家中人员寥落,只这一个孩子,祖父与父亲皆早逝,祖母母亲疼宠的很,又自有才华,年少便得了神童之名,娶的妻子是当年名满宁京的才女,多年来都夫妻唱和,生活美满,只是妻子在姬焕登基不久便因病故去了。 但只这一回,就知道他实在是没什么政治敏感度的,被人当作了枪使还没察觉。是最易招惹问题、卷入争纷的那类人。 他回想了一下严从善那沙哑又温柔的音色,真真是听着就让人心旷神怡,又觉得这人哪怕不当个文人,去唱曲儿也是很好的,若不是朝堂糟心,他得有个趣儿,早该把这人辞了,说不定还能造就一曲《鹤冲天·黄金榜上》似的佳作。 ——这时空祁代了宋,姬焕还是有些遗憾的,苏东坡,王临川,柳三变……多少风流人物,风流文章! 严从善是有才华的,可离这些人物到底还差了些。 那厢严从善回了家,实在是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好抱着酒在月下独饮,怀念起自己的妻子来。 以往每每遇事不决,妻子都能给出高明的建议。他又想起两人诗词应和,月下共饮的时光,此时明月依然是那明月,他却只有孤身一人了。 ——杨花零落月融融,尘掩玉筝弦柱画堂空。 建储(1 “陛下,要歇息会儿么?” 盛夏的午后,想要保持精神的确是有些困难,顾璟看着昏昏欲睡的小皇帝,试探着出声问询。他是个大约四十左右的中年人,是个史官。 姬焕这天是一身素色的深衣,飘逸又素净。他穿衣服向来随心所欲,只求个舒适,黑发挽起,在阳光的照耀下似有碎金在那乌色中流动。 顾璟不得不承认,小皇帝是极好看的。 此时这人掩住口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把桌案上的功课推开,又示意宫人送上水来,抹了一把脸。 “先不听课了,讲讲别的吧。”他也是实在称不住了。姬焕肤色极白,更衬的那眼下乌青显眼——昨夜略有些气闷,他总是无法安眠,他的身体实在是不好,如果不是在皇家,极有可能是养不活的。 姚显当年立他为皇,不乏有这方面的考量。 顾璟想了想,和皇帝聊天可不是什么轻松事,于是决定以严从善为话题——谁都看得出,当今的小皇帝对这两人格外宽容“听说严侍郎昨日写了一首很不错的词……” “嗯?”姬焕感兴趣了,刚巧,昨天谈完话,“他还在想若是辞了严从善的官,说不定能有什么佳作传出来,这会儿就真有作品了——要知道,严从善如今异常挑剔,自己做的诗词,觉得不过眼的,必然是没有第二个人能看到的,离他上次诗作流传,已是快一年了。他问道:“写了些什么?” “据说是怀念他的妻子。”顾璟没觉得这话题有问题,他当场便吟诵了两句“……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这词写的极好。”(这是纳兰性德的词,我挪用一下,毕竟我自己上没那本事……以后也是这样,另外,赌书一句原是用典,这边算是夫妻之间美好的回忆吧) 姬焕在诗词上颇有灵气,他虽不喜诗赋,但也鉴赏能力极佳,以往遇到了这样的好词是忍不住会赞上几句的。顾璟猜测昨日严从善是见到了皇帝,谈话间忍不住带了些夫妻相知相得的乐趣——顾璟相信,他是的的确确希望小皇帝能有个知心人的,天真的很。于是回到家中,看着孤零零的床铺,顿时心下怅惘,提起这诗,其实不乏有为严从善说话的考量。 他仰慕严从善的才华,是真的。这词中流露出来的情感,也是真的。小皇帝惯来偏心严从善,更是真的。 只是现下,他没听到评价,却听得“啪”的一声,小皇帝往后一仰,整个人靠在了椅子背上,一手覆在额头,无奈叹气。 姬焕复又坐起来,端正了姿态,问道“这是昨晚做的?” 顾璟虽然不知其中道理,还是察觉了某些不对,迟疑了一下,回答“是。” “可有什么不对?”他试探性的出声,也就是在这天权殿小课堂上了,这时候姬焕格外好说话一些,的的确确是把他们当师者看待的。也是,姬焕的老师,是他一个个亲自挑的。前前后后加起来三年有余,才固定了一个大致的班子。 小皇帝似笑非笑“你知道昨日来讲学的是严从善,你可知谈了些什么?” 这是能谈论的意思了,顾璟试探性的把自己的猜想说出来,只见小皇帝击掌而笑,笑过之后恢复了一贯的面无表情,说“严从善来请罪,便说他不适合为官。” 这话听着别扭,可顾璟这些年下来也算是习惯了,姬焕不喜欢用自称,也不喜欢提到自己,于是,这话要是完整来说,严从善意识到不对,向皇帝请罪,皇帝说他不适合做官? 官职的事儿放一边,姬焕做事向来雷厉风行,要是真想辞了严从善的官,早该有圣旨下来了,此下看来是没什么事。只是他想起之前的话题,脸色不由扭曲了一下,居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虽说皇子入宫,姬焕的日子只照常过,也未曾去见过三个新入宫的孩子。三座宫殿里的一二三三还没什么感觉,可时间一长,奶娘们却急了。 就三个孩子而言,到底年少,进了皇宫没了学业压力,倒是玩具儿更为有趣精巧,服侍的人安静不多话,但异常得劲,便很是放纵,进宫前父母说了多少遍的叮嘱也不过变为了是睡前一点小忐忑。他们都是家里千娇万宠的小祖宗,宗室子在朝堂上难有什么发展,于是教育上到底松懈了,所谓的早熟不过是会摆个架子,人情上能说熟练,不是真的心中有所目标。 但奶娘不同。进了宫自然是要赌那独一份的荣耀的,先前官家给了选择没放弃,哪怕现下不想赌也是没了退路,身家姓名都在先前主子那儿,她们心中可都清楚的很,现下那边儿非但见都见不着面,对孩子更是放养的样子,全然不像是养皇子的规格,三处宫殿距离都远,被那片沉压压的宫人盯着,莫说是打听其余二人遭遇,连和小主子说两句“这是考验”“好好学习”的勉励话都不行。 就像蒙了眼睛,有堵了嘴巴,皇宫里那一个个都收买不成,当然,她们也没什么能收买人的,进宫时只孤零零的一个人,半点家当都不能带。总之难受极了。 更何况,现下“皇子”不过是个称呼,连玉碟都没上。 只那扶风郡王府里出来的奶娘还有些耐心,没什么动作,这两个月来,余下两个都显出了些焦躁来。 也或许是盛夏已至,蝉鸣使人躁动。但姬焕对这些,是一无所知的。自皇子入宫,他是一点心思都没花在上边。 ——他做皇子的时候,不就是这样的? 也是恰逢刑部的事儿进行快到了尾声,他其实还挺忙的。 姬焕登基时,是没有大赦天下的。那时朝政把持于奸臣手中,可这其实是他自己的意思。 没有多少人还记得了。 “那都是……坏人么?都犯了错么?” “是的,陛下。” “坏人就该被惩罚。” 这段对话,是在朝堂大庭广众之下发生的,姚显顺水推舟,这么一个收拢人心的机会,姬焕主动放弃,自是好事,那时候朝纲混乱,倒是少了许多麻烦。 可这些年来,虽然朝臣都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皇帝喜怒无常,怕不是个疯子,而且未免过于不守规矩,行事间没个禁忌,但姬焕在民间乃至世家中的民声却是很好的,可以说是仁君。 先不说年幼的皇帝破坏了指鹿为马的那一场大戏,如今人人知晓,不过究其根本,是这些年来姬焕改了刑法。 也并没有怎么大动,只看着一点下手——株连与连坐。 ——追本溯源,只罪一人。 只要没有犯错,就不会被追究刑事责任。只要没有牵涉其中,就安然无恙。 这是只有天子才能插手改变的量罪法度。这是起于举世皆知的贤王夏启和商汤的刑罚,是皇威浩荡的体现,是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这个可能不大合适)。 关于更新 更五休二,可能时常有病假条=_= 相遇(未完 株连,是向来没有统一的标准的。这更像是统治者的一种特权,是董仲舒三纲之一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象征着天子的怒气。 大祁的族刑,是太祖皇帝在时就定下的。他军伍出身,战场起家,对商鞅“重刑连其罪,则民不敢试。民不敢试,故无刑也。”的“以刑去刑”的理论颇有好感,是故唐朝时已松缓了不少的族刑,在大祁又严酷起来,仁宗皇帝虽性情温厚宽和,是前四代中唯一没有论株连罪的皇帝,还按下了赵家的罪责,但因其异常尊崇太祖皇帝,在太祖死后,更是来了出“萧规曹随”,全然随了太祖的意思。到了姬焕祖父大伯两代,祁英宗、肃宗皆心性杀伐果断,又因仁宗皇帝宽厚,以致朝臣蠢蠢欲动,故而重用刑罚。可惜肃宗早逝,唯一的儿子那时不过一岁,于是兄终弟及,却没想到先帝宣宗天性软弱,竟成了个傀儡皇帝,而早些年英宗、肃宗弹压下朝臣一朝没有了限制,竟无法无天到那样地步。 大祁六代皇帝,到姬焕继位的时候,已是不止一家受了株连之苦。 故而姬焕做这件事的时候,压力是很小的。 他七岁那年,杀了姚显,威慑众人之后,就没有立刻下达株连九族的命令。这举措想来是仁慈的,但却意外更加深了朝臣对他的恐惧——姬焕对姚显一系,一一追查,由罪论处,几乎是连着下了一年的圣旨,那段时间人人惶恐不安,已至如今,都没有人敢因年龄小瞧这皇帝。 这件事里,唯一令朝臣不满的是,这么大一件事,朝中权利理应最大,为皇帝心腹的宰相从头到尾只听到了一点儿风声。 姬焕连宰相叫什么都不知道。他叫人的时候惯常喜欢叫“爱卿”,听上去很亲切,也实在是很好的称呼。 ——七年下来,因为有这个称呼,姬焕都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又是叫什么名字。 天玑殿内平摊着大量的宗卷,身形纤细的少年在那些大多鬓发染霜、肩膀宽厚的朝臣中格外的显目。 不仅是身形气质,还有那种懒散的姿态,他斜倚在座位上,面前一本手抄的《孟子·梁惠王下》,手上捻着一根银签,无籽西瓜的红色与他白到透明的手指形成鲜明对比,他离其余的人都很远,在酷燥的夏日依然清清爽爽,浑身不带一点异味和汗水,整个人都像是冰雪雕成的。 “诸位,今日就是最后一次了,可还有错漏?” 稀稀拉拉的否认声传上来,姬焕松了一口气,他味觉敏感,这些天热便发馊了的老男人们的存在对他简直来说就是摧残,他忍不住在心中夸奖了一下自己的精神,打了个哈欠,连一句结语都没说,就趴在桌上歇息了。 ——《孟子》在他的动作下被推开,露出一张画了奇怪物什的纸来。 内侍笑眯眯的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示意他们绕远了一一走开,其行动间悄无声息的程度让人怀疑是无声的幽灵。 然后是同样礼仪规整行动无声的侍女们,将天玑殿内的冰盆更换,消减了数目。又有四组宫人,立在门口和各处窗边,打着扇子扇风,使殿内少了些沉闷。 等到姬焕醒来,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了。他睡得并不舒服,白皙的胳膊上已有两道很深的红痕,但睡意难得,也顾不上这个了。 更新ing 没坑,身体好了正在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