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店有客》 楔子 他自无边浓雾走来。 头戴玉冠,衣袖翩翩,一举一动,都是刻入骨髓的世家礼仪,矜娇又风流。 他唇角含着浅笑,温润如玉,即便刚从无边浓雾中走出,眉眼也不见躁意。 略略环顾一遍,他朝着目标而去。 这片被浓雾包围的空间中,只有一间木屋,屋前挂着幌子,屋后探出两根枝桠。 他在幌子前顿住脚步,微微仰头。 幌子无风而动,材质与那木屋有些相似,飘飘荡荡间,隐约有凤凰的身影浮现,称得两个墨字莫名缥缈。 “小店,”他轻轻念出声,嗓音略带沙哑,雌雄莫辨。 甩甩袖子两步走到闭合的门前,他整整衣襟,轻轻扣响木门。 木门应声而开,屋内的女子朗声:“客人请进。” 他深吸口气,难得有些紧张,摸了摸左腕的念珠,他抬脚入了小店。 店中摆设简单,仅有一桌两椅和半扇窗户,大约也因此,光线颇为暗淡,只有窗户处的光能起到些许照明作用—— 不过他如今视物靠的也不是肉眼,因而并没有什么影响。 他停在桌子几步远处,拱手作揖:“西仍歌见过店主。” “不必多礼,”店主兴致勃勃,手指对面的椅子,“客人快快请坐。” 待西仍歌坐定后,她迫不及待开口:“我还是第一次见像你这般的客人。” 西仍歌眉眼弯弯:“店主见多识广,何出此言?” 店主认真摇头:“不是这么说的。” 她一本正经的解释:“心中有执念者化为魂体后所表现出来的外貌,大多与执念有关,但如你这般,直到现在性别都没换回来的,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呢。” 西仍歌哑然,原来如此。 “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店主双手托腮,“希望你的故事也这么特别。” 西仍歌正色端坐:“歌定当尽力。” 一(修)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少女倒吊在房梁上,黑布蒙着面,只能看到一双杏眼,却不影响声音清脆婉转。 西仍歌笑而不语,右手依旧执着素白汤匙,不断搅动盅内的汤。 看着少女双眸随着汤匙转动却不自知,西仍歌心中生出几分趣味。 这次的梁上君子倒是与众不同,不仅是个轻功高超的小女娃,还馋嘴到连自己泄露了行踪都没发现。 他心情不错,声音于是愈发温和:“远来皆是客,客人不如与歌一同品尝这夜宵?” 少女晶亮的眸子更加璀璨:“那我就不客气了!” 话音未落,她一个翻身已经落到地面,直接坐到西仍歌对面的圆凳上。 西仍歌摆摆手,拦住了身后已经拔出半截剑的侍从同尘。 少女一把拉下厚实的面罩,轻哼:“算你识相,他的速度可拦不住我。” 到底刚刚豆蔻年华,不知人外有人,也不知孤胆英雄敌不过人海战术。西仍歌也不与她争执,取了干净的瓷碗,舀出满满一碗汤,单手推到对面。 “这是西家独有的‘夜深人静’,需黎明时分采集百花花瓣上的露水、六个时辰内宰杀的鹿肉、佐以……” 娇俏少女摇头晃脑,接着他的话说下去:“佐以数十种药材和上百种果蔬调料,用百年陶罐文火熬煮整整八个时辰,再经历四道不知详细内容的西家独门过程,直到夜深人静时,才能得到这么一盅汤,其名正取自这里。传闻西家‘夜深人静’不仅滋味绝佳,还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让宫中的皇帝都念念不忘。” 少女瘪瘪嘴:“每到饭点说书先生都会来一遍,我早就记住了。” 说罢,她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 这汤闻起来实在诱人无比,她要很努力才能控制住自己。 西仍歌哑然失笑,他颔首示意:“既然如此,歌就不赘言了,姑娘亲自尝尝,看这‘夜深人静’是否名副其实吧。” 此时少女却起了疑心,明明眼神控制不住地往白瓷小碗飘,还是坚持问:“你为什么这么热情?” 她满脸狐疑:“难道这汤里放了蒙汗药?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绑了我勒索钱财!” 西仍歌啼笑皆非:“说书先生讲的可不能全然相信。” 少女瞪大双眼:“你怎么知道这是先生说的?” 心中发笑,西仍歌接着道:“何况,我若真的需要钱财,绑架你也没什么大用。” 少女眼珠一转,心道也是,这西家一看就是不差钱的,反倒是她,即便被绑了,那醉老头怕也拿不出钱来,更不用说抠门到极致的师兄。可如果这人…… 似是知道她内心所想,对面男子接着道:“再说,请敬佩的小女侠鉴赏美食,这个理由难道还不够吗?” “对哈!”她都忘了自己如今也算是个风云人物了。 少女挠了挠头,嘿嘿一笑,心中再没了芥蒂,“那我就不客气啦!” 话落,她端起瓷碗,小心翼翼舀了一勺汤,送进嘴里慢慢品尝。 她声音清亮,动作毫不扭捏却也不粗鲁,人虽然还小,但已经颇具大侠的洒脱气质。 看着就让人心中欢喜。 西仍歌渐渐入了神。 少女专注于眼前香气扑鼻的汤,没察觉到他的注视;而男子呢,专注于面前的风景,也没察觉到自己嘴边一直没降下来的弧度。 同尘立在柱子边,悄悄剪掉过长的灯芯。 “真是好汤,”少女喟叹一声,“比我当初在锦城尝到的浓鱼汤还要好喝。” “哦?”西仍歌眨眨眼,“锦城的浓鱼汤也是一绝,只可惜歌从未离过京城,只听到些不知虚实的传闻,未曾亲口品尝过。” 她来了兴致:“这锦城的浓鱼汤啊,虽说最终味道不如‘夜深人静’,但也别有一番滋味,最独特的是可遇不可求。它需用锦江特有的黄金鱼,而且还要在黄昏时进行捕捞,一个时辰宰杀完毕……” 暖暖烛光照耀下,两人相谈甚欢。 或者说,少女说得很开心,至于男子,他听得也很开心。 * 打更声响起,少女这才意识到夜已深了。 她有些茫然:“已经三更天了吗?”明明感觉刚聊没多久而已。 西仍歌转了转手中的念珠,温声询问:“轻轻要走了吗?” 苏轻指甲扣了扣脸颊:“该走了,都这么晚了,总不能耽误你休息。” “也好,”他脸上没有多余的神情,“京城治安虽然还不错,但时间太晚,遇到意外的几率总是大些。” “说得没错,”虽然口中这样说着,但苏轻并没有起身,双眸被系在那里一样,根本离不开汤盅和汤碗——虽然不知不觉间喝完了一整份的汤,但根本不够啊。 “夜深人静”果然名不虚传,难怪能让阅尽天下美食的皇帝都赞不绝口,甚至特意到西家喝汤。 豆蔻少女完全没有城府,心思全都挂在脸上,西仍歌哪里还能不懂她的留恋。 他忍着笑意:“虽说有散有聚才是朋友间的常态,但不晓得,苏女侠愿不愿意接受歌的邀请,明夜再来品鉴佳肴?” 苏轻双眼一亮,满脸迫不及待:“愿意、当然愿意!” 她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有些窘迫,轻咳一声:“那我就先走了。” 话落,她拉上黑色面罩,随意摆摆手,身形一闪就扶着窗柩翻了出去,眨眼间便融入夜色。 西仍歌挽留的话还没说出口就没了人影。他眨眨眼,放下半擎着的手,顺势敲敲实木桌面:“苏轻……” 他沉吟片刻,起身踱到窗边,摸了摸少女扶过的窗柩,嘴边笑意意味不明:“好俊的轻功。”像只猫儿。 不仅这股子灵巧像,那身夜行衣也与先贵妃爱宠油光水滑的皮毛极为相似。 就是,这份轻功过于高妙了,在她自己被汤乱了心神前,周围隐藏的暗卫完全没有察觉。 “同尘,”他依旧看着窗外,轻声询问,“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沉默地立在柱子旁的同尘上前两步,垂首跟在他身后:“听闻上月江湖有位苏姓女侠名声突然兴起,她人虽小,武功却不错,好善乐施又嫉恶如仇。” 西仍歌却似乎没听到他的回答,接着问:“你说……这一见钟情,究竟是怎么个回事?” “公子?”同尘茫然抬头,继而骇然,“公子!您可是……” 西仍歌打断他:“我知道。” 他猛地转身,宽大袖口在空中画出优美弧度:“我是西家宗子,不该为不相关的人费心。” 同尘急忙低下头,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便只愣愣道:“是。” 他家公子可不仅是宗子,还是个…… 西仍歌叹了声:“罢了,夜深了,明日还需早起,歇下吧。” 说着,他朝着书房房门走去。 同尘紧跟着:“公子,您今日还未服药。” 西仍歌顿住脚步,偏头看看旁边圆桌上干干净净的餐具,语气中带着丝宠溺:“汤都没了,还吃什么药,今天就算了吧。” 说完,他打开门,走入夜色中。 同尘咬了咬牙,跟了上去——公子做事自有章法,哪里轮得到他来质疑。 虽然这么想着,但同尘还是担心,这药断一天,后面再接上,可就更难受了。 也不知道公子为什么要让自己平白受这些苦。 二(修) 这是梦。 很奇妙的感觉,西仍歌清楚地知道眼前景象皆是梦境,可他却依旧没有醒来。 既来之则安之,他虽然不常做梦,但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还能在梦中解决些平日的困扰。 这样想着的时候,眼前景象变了,从宫中最普通不过的红墙青砖变成一座有些眼熟的宫殿。 规格高于贵妃却又不如中宫,杂草丛生,竟然是被封多年的娴雅宫。 他摸了摸左腕上的念珠,原来是这里。 果然,眼前又再变,一片波光粼粼,正是娴雅宫中的回春湖。 西仍歌面色不变,指尖却悄悄捏紧念珠,直直盯着湖岸冰冷的小小躯体。 他目不转睛,虽然听不到声音,却也能大致明白—— 他看到大宫女倚光慌张跑来,抱着尸体一边无声落泪一边躲着人,入了水华宫偏殿。 他看到先贵妃闻讯而来,发髻不整面色苍白。 他看到先贵妃双唇开开合合,一条条指令下去,有人被拖走,有人领命前往各宫,还有平日没有存在感却武艺高超的太监丫鬟,将偏殿团团围住,如临大敌。 他看到殿内先贵妃挥退下人,牵起女童小小的手掌。 西仍歌喃喃出声,与先贵妃的唇形变化毫无差别——“云妨,你是个聪慧的,自然知道西家不能没有长孙。姑姑也不多说,只问一句,你愿意成为西家仍歌吗?” 女童终于将目光从兄长身上挪开,她说:“姑姑,云妨愿意。” “你可想好了。” “云妨已下定决心。” 他突然撸下左腕上的两串念珠,不断拨转着。 眼前依旧没有停下。 脱下彩衣换上兄长的礼服,浸入冷水中,直到唇色发白不断颤抖,拆了发髻扎成总角……一番动作后,女童已经与原本的兄长所差无几。 再回到偏殿,就见到祖父正与先贵妃交谈,二人皆面色悲痛,软榻上的兄长,则已经换成了女童装扮。 西仍歌站在角落,脚边蹲着黑猫,神色依旧平静。 即便内心波澜不断,多年来的锻炼让他依旧不露分毫。 并且,如今换了角度,更发现了些当初没注意到的事情。 偷天换日,李代桃僵。 皇帝第一次见兄妹两人,又是在这般混乱的情况下,自然不可能发现异常。 于是,回到家中后,长孙女“云妨”没了,长孙“仍歌”因过于悲伤,当天就病倒在床上。 半月后,宫中传来消息,贵妃西氏暴毙,陛下下旨葬入皇陵,并册封四皇子为闲王,束发前依旧住在水华宫——皇子住在后宫,祖父说,简直乱了套了。 西家大宅的白绸又厚了几层。 自此,各个场景中的流速似乎快了些。 西仍歌身姿挺拔,垂眸看着病床上的“男童”。 他看着男童灌下一碗碗药汁,看着男童每日服“夜深人静”养身,以特制药丸改变骨骼成长。 他看着男童夜间痛得咬紧牙关,黎明又睁开双眼,跟在祖父身边学习谋断、武术。 局势的紧张,身份的秘密,为先贵妃守孝的三年,男童从娇柔病弱的小小姐成长为合格的小宗子。 十五年很快过去,直到今夜,他见到少女苏轻,心中既欢喜又艳羡,两人相谈甚欢并定下约定。 该结束了,他想。 可没有。 场景变换的速度更快了。 他眼睁睁看着父亲西铭甫被皇帝的糖衣砸昏了头脑,他被施以家法卧床养伤,短短半月时间,对家族掌控还不足的他被父亲完全压制。 紧跟着,宁王所率部队凯旋归京,他自己却早几天抵达京城,并与苏轻相遇。 宁王与父亲针锋相对,手握军权的战神王爷和千年世家的名义掌权人,期间穿插中规中矩的太子,野心勃勃的皇子,结党营私、各自为政,朝中一片乌烟瘴气。 私下里,宁王倒是欢快得很,府中侍妾娇媚,外边还有个娇俏玲珑的苏轻作为红颜。 到底是杀伐果断的王爷,不仅军权在手,身份也更尊贵,不过几个月父亲便落了下乘。 西家损失惨重,于是,在御前公公的暗示下,趁着宁王出京的机会,父亲动了混脑筋。 西仍歌叹了口气:“蠢。” 世家暗中培养死士这件事掌权者确实心知肚明,可这不代表皇帝能容忍死士被摆在明面上。 成了,一宗谋害皇族和训练私兵的双重罪名下来,西家不死也得脱层皮;而若是不成——宁王的虎符可还在手里,是正儿八经的实权王爷。 宁王大约也没想到身为掌权人的西铭甫竟然这么不顾一切,一时不察着了道。 但是苏轻…… 想想刚才两幅画面中的倩影,西仍歌眯了眯眼,轻笑:“当真是好运气。” 众多死士埋伏下,竟然还能遇到苏轻,凭借她绝妙的轻功逃出生天,还顺便戳破了情感的窗户纸。 这份运气未免太过让人嫉妒了。 他转了转念珠,接着看下去。 不出所料,宁王养好伤归京后,西家就遭到了灭顶之灾。 皇帝虽然想同时解决两个心头大患,但世家之首扎根牢固的西家与深得民心的战神宁王,二者都不简单,能解决一个便是意外之喜。 因此,他毫不留情地下了命令,虽然不至于抄家灭祖,但也够西家几十年无法翻身。 西仍歌看着祖父取出丹青铁卷保下父亲性命,看着西家举族搬回祖籍,看着“自己”独自留在京中,艰难谋划为父亲寻找出狱机会。 他慢慢拨着手中的念珠,看着眼前的“自己”举步维艰,看着苏轻对“自己”施以援手,看着她在宁王府中被侍妾陷害,看着她与宁王爆发矛盾,看着她因为后院宅斗险些失去性命,看着她苏醒后性格大变。 他停下指尖动作。地狱门口走过一回后,性格变化是正常的,但突然间就通了宅斗技巧,这可就有趣了。 明明还是那个人,怎么就突然长了心眼 就连最后“自己”的死亡都没有这件事吸引他。 突然有了城府不说,还能让宁王遣散后院并且交出虎符,与她游山玩水……莫非是在昏迷中得了仙人点播?或者平白得了几十年记忆? 有趣、实在有趣。 没等他想出更多猜想来,眼前景象如镜子般碎去,渐渐消散。 最终一片白茫茫的空间中,只有他和远处的男童。 男童穿着十五年前入宫时的礼服,面容没有丝毫变化。 两人具是身形如松气质如竹,眉目如画,乍看下竟如同一人。 男童嘴角含笑,微微颔首,举止间还带着些许稚嫩。 西仍歌亦是笑意温润,他抬起左腕,对着男童露出腕间完全相同的两串念珠,微微颔首,一举一动行云流水。 男童身形慢慢淡去,西仍歌眼也不眨地看着,心中有些惆怅,无声道别:“兄长,珍重。” 卧房内间只留了一根蜡烛,罩着纱质灯罩。 他睁开双眼,盯着床帐上模糊不清的花纹,恍如隔世。 待到头脑慢慢清醒,西仍歌慢慢坐起身,披上外衫倚着床架唤:“同尘。” 唤了两声,同尘从外间进来,加了几根蜡烛后便不再抬头,双眼对着自己脚尖,抱拳行礼:“公子。” 西仍歌道:“取药来,倒茶给我服送。” 同尘皱着眉,声音犹豫:“您今夜没服汤,若是直接吃药……” “无碍,”西仍歌摇摇头,“不过是片刻不适。” 服了小颗药丸,他细细想着梦中所见。不论原因,如今他既然得了机遇,就绝不可能让事情接着这样发展下去。 西家绝不会衰败。 他缓缓开口:“天亮后,你去清溪苑找一趟同叔。” 静静立在旁边的同尘点头:“是。” 同叔是同尘的父亲,乃西父西铭甫身边最得力的人手。 西仍歌指尖敲了敲茶杯边缘:“院子里这几个,你理一理。近几年形势愈发严峻,不然就都赶到外院,留几个老的打扫就好。” 梦中父亲对他施以家法的由头出自御前公公,就是不知道是皇帝的人还是别的,若是皇帝……倒是祖父与他小瞧了这位陛下。 同尘神情一凛:“是!” 他沉吟一会,下定决心:“得了空闲,你来找我拿个地址,去替我——”他突然顿住,咬紧下唇,却还是有闷哼声传出,靠在床架的身体摇摇欲坠。 “公子!”同尘大急,顾不得别的,上前两步扶住他的胳膊。 几息后,西仍歌深呼一口气,轻轻挣脱同尘的双手,撸下一串念珠拨转着:“无碍。”只不过是出乎意料而已,这点疼痛可比最开始服药时差远了。 他接着道:“拿着地址,替我请一位……一位女前辈,”他轻笑,“多带些银子,将人安置到城南芝麻胡同那座小院子里。” 同尘站回原处:“是。” 西仍歌不断转着念珠,一刻钟后,他叹息:“罢了,今日便先这样,下去吧。” 只留下一只灯罩,同尘悄无声息地退回外间守夜。 第三章 “逆子,你可知错!” 西仍歌双手拢在袖中:“父亲,不知儿子何错之有?” 西父西铭甫冷哼:“你这几日夜间都做了些什么,难道还需要我这个做父亲的提醒吗?”他深吸口气压住怒火:“身为嫡长孙却每日与江湖女子厮混,简直混账!” 虽然消息是他传过去的,西仍歌还是在心中叹了口气,往日怎么没发觉父亲竟然愚蠢到这等地步。 明明他让同叔传达的是“公子近日夜间常与一名江湖人士秉烛夜谈,那人在江湖上名气尚可,年纪轻轻便得了女侠的尊称”,为什么父亲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嫡子从江湖得了机密消息,而是与女子厮混? 见他不说话,西父怒气愈胜:“你竟还不认错!” “父亲,”西仍歌温声回应,“儿子与那人并非这种关系,待到时机成熟,您便知道了。” 西铭甫捏紧手中茶杯,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摔了出去:“孽障,连你父亲也需要瞒着吗?”——又是这副模样,明明他才是西家长子,有什么消息却都是身为长孙的西仍歌第一个知道,便是小佛寺中的老太爷西去后有人继承西家,那也还轮不到西仍歌这个孙辈! 瓷杯在脚边炸开,西仍歌眼也不眨,继续戳他的心窝:“父亲不必生气,这也是祖父的意思。” 这话如同火上浇油,西铭甫猛地站起,狠狠一掌拍在实木桌面上,怒喝:“老同,拿家法来!” 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今日,我要打死这个不肖子孙。” 同叔推开紧闭的屋门,双手捧着一条浸足水的牛皮鞭子快步走到西父身边。 西仍歌看着手拿鞭子的父亲,内心没有半点惧怕,只觉得可笑。 也难怪从前祖父常自责作为父亲不够合格。往常西仍歌只以为祖父不满意父亲的平庸,现在看来,刚刚当上一个包了毒药的一品虚职没几天就这般不过脑子。 这哪里是平庸,根本就是愚蠢。 蠢到无药可救。 如今这个形势下,西家容不得半点差池。 西父已经擎着鞭子走到他身后,西仍歌目视前方,声音没有丝毫波动:“父亲还是莫要冲动得好。” 怒火中烧的人听到这话怎么可能停得下来,西父冷笑一声,“啪”的一声,鞭子就甩到西仍歌后背上。 “逆子,你可知错了?” 无需转身,西仍歌知道,此时父亲脸上一定全是傲慢。 他捏紧拳头下定决心。亲生父亲又如何,家族利益面前,亲情不值一谈,便是他自己,也要为家族让路。 再等等,很快了。 没听到想要的回答,西父眯了眯眼,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再次高高举起长鞭,迅速用力挥下。 “啪!”“啪!” “哼——”西仍歌猛哼一声,身形有些踉跄。 幸好,他等到了。 女子的声音远远传来,显然是刚看到就喊出了声:“西铭甫,你怎么敢!” 西铭甫放下鞭子,皱着眉转身:“怎么回事?谁告诉夫人的!” 西母一把挥开旁边扶着自己的小丫鬟,俏脸紧绷,快步走进屋子,夺过西父手中的鞭子掷到地上:“难道没人告诉我,今日你就打算打死我儿吗!” 说罢,她也不管西父什么反应,避开西仍歌的后背,小心翼翼扶住他:“歌儿,你怎么这么傻?” “母亲……”西仍歌眉头微皱,一声问好听起来更像痛苦的呻吟。 西母眼中含泪:“歌儿,无需多言,母亲来晚了。” “辛苦母亲了。”西仍歌微微摇头,放心地合上眼睛,半靠在母亲身上。 西母一边扶着他向门外走去,一边头也不回得冷声道:“往常还顾及几分情面,今日我算看清了。西铭甫,这件事连同近些年你犯得蠢,我会一起转告老太爷。” 旁边手足无措的西父一愣,紧跟着便是不可置信:“纪宁茵,我可是你夫君!” 西母纪宁茵顿住脚步,半转回头,冷漠无比:“那又如何?” 西仍歌有些担心:“母亲?” “无事,”她笑容重新温柔,“走吧歌儿,日后离这清溪苑远些。” “好。” 出了西父所住的清溪苑,两人在小花园中漫步。 西仍歌面上有些愧疚:“是儿子无能,还要母亲拖着病体奔波。” 西母笑笑,哪里还有什么怒气:“这算什么,这么些年了,对你父亲我自有一套章法,简单得很。” 她皱着眉头,依旧扶着儿子,不让他挣脱:“倒是你,身子骨一直不好,又被那狠心的父亲打了鞭子,不晓得明日会是什么样子呢。” 见母亲没有松手的打算,西仍歌无奈解释:“母亲放心,我既然让人通知您,有岂会不做其他准备?”他眨眨眼,难得带了些狡黠:“我可是特意让人在衣衫背后加了一层。” 西母这才松开了搀着他的手,笑意盈盈:“还是歌儿聪慧。” 踏上抄手游廊,西母挥挥手,令仆从们后退。 “母亲?” 她向四周看了看。近处只有雕着花纹的各色石板,远处的花草也都矮小,不必担心有人藏匿。 西母笑得温和:“歌儿,你与母亲说实话,那夜间的女侠究竟是什么人?” 西仍歌一愣,继而无奈:“母亲,您怎么也瞎想……”他摇摇头,“我与苏女侠之间并无男女情意。” “这没什么需要害羞的,”西母轻轻拍了下他的小臂,“下月月末就是你的加冠礼,二十岁的男子,也是时候成家了。据同尘这几夜的观察,那苏女侠年岁尚小又娇憨灵动,若趁着这还未定性的时候好生调教,日后定当是个可人。” “母亲,”西仍歌哭笑不得,他身上的秘密注定自己不可能如同常人一般成家,又耽误良家女子做什么? 何况,先不说梦中苏轻背后的师门是否同意,若是没了少女在中间,京城世家之首的西家必定要与凯旋的战神王爷宁王直接对上。这可不是他想看到的。 他知自己的母亲聪慧过人,远超父亲,于是也不多加隐瞒,正色道:“母亲,宁王凯旋,近日就要进京了。而父亲前几日刚升了太子太傅,还与红墙中那位在小御书房中谈了许久……。” 他没有明说,西母却已经明白了,她握紧拳头:“形势竟然已经这么严峻了?” 自打十五年前听到噩耗昏厥后,她的身体便时常虚弱,偏这心病也无法根治,只能小心调养着,平日还要打理内宅,因此几乎没有精力关心朝政。 西仍歌点点头,他也知道母亲的情况,又三两句简单解释朝中形势和如今世家实际情况后,道:“那苏轻身份有些特殊,交好后,家里能在江湖多个选择。” 他没有说苏轻与宁王未来的姻缘纠葛,梦中所见,便是说出来也得不到信任。 “难怪歌儿你要我向老太爷诉说你父亲犯的蠢事,这种时候还是得由你来才放心,”西母若有所思,转念又满心苦涩,“只是苦了你了。”好不容易才遇到个身处京城漩涡之外、不必担心会被暗敌利用又合缘的小丫头。 西仍歌哑然失笑:“天色不早了,母亲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免得等会吹了冷风受凉。” “也好,”西母点头,“待母亲回去休息片刻,就到小佛寺给老太爷请安。” “辛苦母亲了。”他轻轻点头。 西母轻笑,“咱们母子之间,这有什么。”她摆摆手:“好了,这里离我的院子不远,你也别送了,早点回去让同尘给你后背上药。” 西仍歌作揖:“那母亲,儿子就先退下了。” “去吧。” 西母转身背对他,语气轻松:“快去吧。” 身后脚步声渐渐远去。在西仍歌看不见的角度,她眼角突然落下泪来——其他人会认错同胞的兄妹二人,她这个做母亲的怎么可能认错? 十五年,十五年来,她每一次见到“歌儿”,都会陷入丧子的痛苦中,又苦于明知女儿的难处却无能为力。 之前,她放任自己躲避。但如今亲女处境艰难,她也该助歌儿一臂之力才行。 小丫鬟快步凑近,要来扶住她。 纪宁茵捏着手帕擦了擦泪痕:“这风确实有些凉。” “咱们也走吧。” 第四章 过了垂花门,离开母亲的视线,西仍歌再也撑不住:“同尘。” 同尘早有准备,大步跨上前来扶住他:“公子,您怎么样?” 西仍歌撑着他的胳膊:“倒没什么大事,回去上几天药就该差不多了。”呵,还是低估了父亲,这三鞭子,怕是一点余力都没留。 “快些回去。”他有些疲惫地合上眼睛,任由同尘领着。 进了褚玉居,西仍歌终于能放松下来,他趴到软塌上双眼微阖,询问:“前几日,我命你请的女前辈如何了?” 正在帮他脱外衫的同尘动作一顿,“请到了,”他皱着眉头补充:“花了千两白银。” 他一边为自家公子掀起中衣,一边道:“公子,那女前辈,身份似乎有些不太好。” 西仍歌轻笑:“烟花之地的老人而已。你且放心,我又不会沾染上恶习,这层身份与我不相干。” 同尘默然,他自然相信公子,只是觉得那柳嬷嬷可能会污了公子的眼睛。 冰凉的药膏敷到伤痕上,转瞬就变为火辣,让西仍歌下意识倒吸了口气。 片刻后,他缓过劲来:“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出彩,即便那烟花之地,用得好了也是利刃。” 他语气没什么波动,仿佛只是在思考明日该穿什么衣裳:“同尘,你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人,往后的处境难得很,你不可能时时跟在我身边,要自己做决策。你需牢记,天无绝人之路,上到天气地势,下到乞儿虫蚁,皆有它的用处。即便最终还是死了,也该有价值。” “兵法箭法武艺,但凡战场用得上的,都得日日练习着。” 同尘放下药瓶,郑重跪在他身前:“定不负公子所望!” 西仍歌轻笑:“不必这么严肃,还有些时候呢。况且最好自然还是整个回来,你若没了,我才要伤心呢。扶我起来。” 同尘赶紧收敛神色上前扶住他。 坐在圆凳上,西仍歌喝了口茶,问道:“宁王到哪儿了?” 同尘垂首立在他身旁:“即将受封的将士们还有三天到京城,但探子察觉到异常,说军中的宁王似乎有些不对。” 西仍歌嗯了一声:“差不多了。这几天让人好生留意着城门,遇到身形与宁王相似的就远远坠着,看他去了哪儿。” “是。” 究竟是什么,让宁王甘愿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不顾皇帝的忌惮先圣旨一步进京呢? 不过不论宁王的目的是什么,有一步棋一定是对的。 西仍歌转着念珠笑了:“让人找个机会,拆穿军中那个假货,顺便散布点有意思的。” 同尘习惯性应是,紧跟着想到他刚才的话,犹豫片刻:“在将士心中,宁王战神的声望不可小觑,只这一件事恐怕没办法动摇。” 西仍歌面带赞赏:“说的不错,所以你觉得应当如何?” 从来沉默寡言的同尘一连说了几句:“虽然这件小事没办法直接动摇战神的名声,但给他完美无瑕的形象上增加污点还是可以的,并且又不会引起宁王等部下的注意。积少成多,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普通将士也就渐渐没了如今对宁王这种狂热的信仰。” 西仍歌抚掌大笑,连说了三个好。 同尘有些手足无措:“公子?” 笑声突然停住,西仍歌脸上疼痛与喜悦夹杂在一起,竟是难得的失态。 但被牵动的伤口完全影响不了他的好心情:“往常见同尘你规规矩矩的,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份诡计,不错、不错!” 突然被夸奖的同尘悄悄红了耳朵,他却不自知,面上依旧是一派镇静:“公子过誉了,只不过是平日里跟在您身边,同尘这才学到几分变通和对人性的把握罢了。” 西仍歌摇摇头,也不与他争辩功劳,他单手撑着头,兴趣盎然:“那你再说说,若是时间不允许,需要在短时间内就取而代之,成为军中新的主心骨呢?” 同尘细细思索着,西仍歌也不着急,甚至还心情颇好地哼起了曲子。 半曲过去,见自家侍从似乎有了些眉目,西仍歌停下:“该当如何?” 虽说眉眼间还带着苦恼,同尘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得沉稳,侃侃而谈:“若要短时间内达成,自然是釜底抽薪最好。战神战神,若是败了仗,怎么还能称之为神呢?而在大军溃败,军心动荡之时,若有人能力挽狂澜,自然会被将士刮目相看。只是……” 他不再继续说下去。 西仍歌亲手倒了杯茶塞到受宠若惊的同尘手中,催促:“只不过脑中一次演练罢了,咱们主仆二人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同尘摸了摸茶杯,接着开口:“只是,能成为战神,宁王的谋略不输于任何人,再加上武艺高超,每次上战场总是冲在前锋,寻常怕是不会有需要的那种大败。何况如今后楚刚刚献上降书,其他小国和部落更不成气候,近些年恐怕都不会再有需要战神亲自出马的战事。” 西仍歌笑着摇头:“这话若是让人听去,还以为你是别国的探子,巴不得李氏王朝越来越弱。” 同尘有些窘迫:“公子莫要打趣我。” 西仍歌收敛笑意,正色道:“你说得很对,除了两点。其一,后楚不会老实,同样身为大国,怎么可能甘心臣服。何况这次后楚战败发生在皇位动荡中,新帝要建立威信,不会任由这种情况继续下去。” 事实上,在梦中后楚新帝也确实撕了协议,所谓的降书,只不过是为了坐稳皇位而拖延时间罢了。 “至于其二,”他唇边笑意依旧温和,说出的话却嘲讽无比:“宁王的战神之名,靠得可不是他自己,天时地利人和。” 同尘有些明白又有些困惑:“公子是指,战时的天气与边境地势、后楚皇位动荡吗?可人和,宁王自身确实英武……” 西仍歌点点头:“确实英武不凡,但要成为战神,光英武可没用,更多的需要谋划。”而宁王,他是先帝幼子,刚出生就备受宠爱,每日带在身边,耳濡目染的是朝政,与兵法没有半点关系。 同尘试探性接话:“宁王身边有高明的军师辅佐?” “没错。”只不过现在的军师不足以看穿后楚新帝的阴谋,于是梦中宁王才会遭遇那一次失败。 ——等等! 西仍歌灵光一闪,若水平不足,根本做不到让宁王在战场如有神助,可若水平足够,又怎么会不顾皇帝的忌惮,让宁王处境更加危险? 除非,这位高人与宁王并不齐心,或者无法时刻在他身边指点,再或者,两者皆有之。 想到梦中,宁王回京后没几日那顶悄无声息的青布小轿,他似乎有些眉目了。 “我记得,”他眯了眯眼,斯条慢理地挑了挑灯芯,“王家姐弟从大宅搬走后,遣散仆人住到了城南?” 同尘愣了愣,回道:“是,现在姐弟二人住在城南叁桃胡同,与您在芝麻胡同的院子倒不是很远。” 西仍歌轻轻笑了:“在那边多派点人,”他顿了顿,笑容:“注意些,被王家小姐发现了不要紧,别让宁王发现了。” “是。”同尘犹豫片刻,“公子如何得知宁王会去王家?” “京中聪明人本就不多,在兵法上有这般造诣,能卖与宁王、但又无法全然信任他的,就更不多了。”西仍歌看向窗外,眸光深了深。 同样身为世家,王家的现状,对他是再好不过的警醒。 “时间差不多了,”他起身,忍着后背时不时的抽痛,一步步慢慢向外走,“该去书房等我的小友人了。” 同尘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听见他说:“明日咱们去见见那位女前辈,毕竟,用不了两天就要忙起来了。” “同尘一定好生照料公子。” “你也有的忙呢。” 第五章 “公子慢些。” 扶着老车夫的胳膊,西仍歌轻巧上了马车,在车厢中坐好。 柳妙言倚着门框看他,“公子,可要经常来呀~” 她一双眸子如水般含着情,明明穿着寻常衣服,神色惫懒甚至带着些敷衍,偏偏有一股子说不清的韵味。 老车夫斜眼看她,大声一哼,放下青布帘子挡住她如狼似虎的视线。 西仍歌轻笑一声,把马车小窗的帘子挂起来一角:“柳嬷嬷放心,三日后我就来看成果,若是不满意,原本谈好的价格可是要打折扣的。” 柳妙言神采飞扬:“公子就放心吧,来我这里的男人,可从没有说过不满意的。” “咳咳咳!” 老车夫咳得撕心裂肺。 “您能做好就行,”西仍歌无奈,“李叔,咱们走吧。” 老车夫李叔立刻精神抖擞:“好嘞,公子坐稳了。” 目送外表平凡的青布马车渐渐出了胡同,柳妙言笑意逐渐消失,突然感慨一句:“西家公子真是个好人。” 旁边正准备关门的门婆闻言警惕:“我家公子自然是好人,无需你多说。” 柳妙言白了她一眼,从她手里抢了把瓜子,一边走一边把皮吐了满地。 虽然年轻的时候风光无限,但实际上别说女人了,连男人都嫌弃她们这些人,嫌脏嫌贪婪嫌没良心。 少有人愿意在楼外面看见她们,像西家公子这样虚心请教一个青楼妓子,却不是因为房中那事的,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等西公子的正事结束了,她可要回楼里好好吹嘘吹嘘,让那些小丫头看看,光凭长得漂亮有男人追捧,算什么厉害? 她这手艺才是真本事呢。 * 眼见着就要出胡同了,西仍歌敲了敲车厢:“李叔。” 李叔听见声音,把耳朵贴近青布帘子:“公子有何吩咐?” 即便车厢中只有自己一人,西仍歌依旧坐姿端正,他言语中透出几分趣味,似乎只是突发奇想:“听说这周围有个叁桃胡同,那里的桂花长势极为茂盛,咱们去看看吧。” “好嘞!”李叔坐直身子,拽着缰绳改了方向。 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虽然现在距离桂花盛开的季节还有几个月。 叁桃胡同与芝麻胡同之间距离不远,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西仍歌就听见外边李叔喊:“公子,咱们马上就要进叁桃胡同了。” 他将两边小窗的帘子都挂上去,看向外面。 灰色的墙面一点点向后退去,一道灰扑扑的低调身影出现在小窗中。 西仍歌轻敲车厢:“李叔,且停一会。” 贴墙站立的女子依旧垂着头,似乎要等马车离开才肯抬起头。 西仍歌嘴角含笑:“王家姐姐,许久不曾见面了。” 王璐涵抬起头,看到他的脸后微微一愣,继而笑容温柔:“时隔多年,西公子倒是变化不大。” 西仍歌笑笑:“今日时间尚早,不知歌有没有荣幸,邀王家姐姐到茶楼叙叙旧?” 王璐涵捏了捏手帕,面带愧疚:“实在不巧,家中幼弟还在等我回去。” “倒是我疏忽了,”西仍歌点点头。 他掀开帘子两步下了马车,走到王璐涵身前:“也罢,反正不是什么大事,便在这里说了吧。” 王璐涵绷紧身体,控制自己不要后退,可还是下意识摸了摸发间的乌木簪子。 西仍歌轻笑两声,压低声音:“王家姐姐离开的时候,我还惋惜得很。当年你虽然年龄不大,却果断决绝胜过无数男子,让歌心中敬佩无比。” 她一愣,接着冷笑:“西公子还是注意些言辞。” 当年她大义灭亲,虽然为自己和亲弟赢得一分生机,但也正因此,被其他世家所不齿。 现在这位西家的长孙是什么意思? 西家西铭甫虽然平庸了些,但不会像她父亲那样自作聪明,更何况有个老太爷在上面压着,怎么也不可能出什么大错。 ……不过西老太爷的存在,也意味着这西仍歌无法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她心思转动间,就听到一声——“只可惜,歌无法全然效仿当日王家姐姐的英姿,只好使些计谋来达成所愿。” 王璐涵心中震惊,下意识后退半步。 “使些计谋”? 即便十五年前发生那事,西家老太爷被迫深居简出,但一族族长的掌控力可不是说笑的,有什么手段能瞒得过他? 只不过是扯个遮羞布,面上好看罢了。 所以,这件事是在西家老太爷的默许下进行的! 在什么情况下,极其重视规矩的世家,会允许更有能力的长孙越过长子,提前掌权呢? 再一想她近日正忧心的事情,王璐涵还有什么不明白,这是因为西铭甫的愚蠢,西家做了皇帝手中的刀,要与宁王对上了! 她心中一喜,西家与宁王对上,无论结果怎样,总会有些影响,给她留出更多时间思考对策。甚至,如果能与西仍歌联合,说不定她就能摆脱宁王! 她心思转动间,就理清了关系。 宁王虽然尊贵,但皇室对世家向来提防,虽然如今王家已经完全称不上世家二字,但严格来说,她与弟弟实际还是世家出身,注定得不到宁王的信任。 最好的结果,便是在宁王得到所求之后,将她冷落在旁,把功劳算在弟弟身上。而若是宁王心中实在不放心,说不定她姐弟俩丢了性命不说,还得替他背黑锅。 可西仍歌不同,西家与曾经的王家同为世家,不仅有着利益往来,还有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她还要唤西仍歌的母亲为姨母呢! 所以,西仍歌不会做绝。 但利益往来早就在父亲陷入疯魔时断开了,这仅有的一点关系无法保证她与弟弟不会变成西家的傀儡。 何况,西家未必能在与宁王的交手中占据优势。 她垂下眼帘,细细思索着。 西仍歌也不催,实际上他今日的举动冒险了。 如今王家姐弟还没被逼到梦中的绝路,王璐涵未必会直接选择他。 但…… 他悄悄叹了口气:但十二年前,王璐涵姐弟的父亲,也就是当时的王家族长昏了头脑要逼宫请皇帝禅位,却出了差错走漏了风声,她灌醉亲父然后取其首级,一手提着血淋淋的脑袋一手抱着仍在襁褓中的弟弟,冷漠地命令皇宫外对峙的两方士兵退去时的神情,确实让他印象深刻。 即便已经过去十二年,每每想到当初的场景,他的心跳都会不由自主地加快。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子也可以如此强大——即便当时的王璐涵只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女。 所以,出于私心,他不希望这位王家姐姐在宁王后宅中沦落到梦中那种狼狈的处境。 幸好,王家姐姐依旧是记忆中那般果断。 没犹豫太久,她退后半步福了福身:“如此,不知道璐涵有没有那份荣幸,与西公子做些更惊世骇俗的事情?” 西仍歌唇边笑意越发真诚,他虚虚托住王璐涵的小臂:“王姐姐说笑了,这是歌的荣幸才对。” “姐姐唤我仍歌便好。” 王璐涵顺势起身,抬头看向他:“只可惜,家中近日恐有贵客来访,我无缘与仍歌把酒言欢。” 两双眼睛对上,无需多说,就明白了对方的未尽之言。 西仍歌拱手:“招待贵客想必辛苦异常,那歌就不打扰了。” 目送青布马车缓缓远去,王璐涵快步走回家中,关上大门。 “姐姐?”十一二岁的小童瘦弱无比,“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王璐涵应了声,揉了揉他的脑袋:“今日布置的功课做完了吗?” 王璐煜有些羞愧:“还差三页没读完……” “不急,今日时间尚早,”她笑得极为开心,“这几日你先把家中的兵书温习一遍,过不了多久,就有新兵书可读、也有场地教你带兵之术了。” 这也是她选择西家的原因之一。 弟弟体弱,若有西家的“夜深人静”,几年时间就可以从根子上养好。而兵书,即便是受先帝宠爱的宁王,又怎么可能比得过世家千年的积蓄? 第六章 青布马车停在西家小后门。 李叔放下板凳,刚要伸手去扶公子,没成想一抬头,嘿,眼前多了双手。 “你这个小子倒是动作快,怎么跑后门这来了?” 十五六的半大小子挠了挠头,举起来的另一只手臂倒是比外表稳很多:“李叔,我找公子有正事呢!” 西仍歌站定扶了抚衣袖,偏头看向他:“什么正事?” 吴小四腰背微躬,包子脸上全是笑:“公子,我是门房老吴的儿子吴小四,我爹让我在这等着您,给您提个醒呢!” 西仍歌慢悠悠进了后门:“说来听听。” “哎好嘞,”吴小四走在他前面,不断把鹅卵石小路上的断枝落叶踢到旁边,嘴上一刻不停,“今天老爷从宫中回来的时候火气就不小,后来说有个宴会非得去参加,在大门那闹了一阵子,我爹他们正为难呢,恰巧碰上同管事回来,强硬地劝了下来,老爷气得当场就甩了袖子。” “父亲说了宴会都有谁出席吗?” “说了说了,”吴小四表情夸张,“一连说了好几家的人呢。” 西仍歌笑了声:“还有什么事?” “有呢,”他停下脚步左右看看,连带着西仍歌也停了下来。 周围除了低矮的灌木就是花草,吴小四看了两遍,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出张烫金请柬来:“这是今日送来的请柬,老爹特意叮嘱我悄悄给您,说别让老爷看见了。” 西仍歌挑了挑眉,接过请柬,“丁柒安?” 这可有趣了,西家近年来低调无比,他自己也从不招摇,顶多有个爱听曲的爱好,跟这丁家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又盛气凌人的小霸王没有丝毫交集。 “可不就是这位小霸王嘛!”吴小四拍了拍大腿,“不光我爹,我也觉得这事不寻常呢。” 西仍歌打开看了看,顺口问:“父亲要参加的宴会,有丁家人吗?” 吴小四包子脸皱成一团:“应当是有的……老爷当时可激动了,连着说了一大串名字,京中有些体面的人家似乎都包含在内了。” 西仍歌嗯了声,收起请柬,嘴角带笑:“这么神神秘秘的,不应该只有这一张请柬吧?” 他弹了弹吴小四的脑门,“还有什么,快些拿出来。” 吴小四嘿嘿一笑,摸着脑门又掏出个信封:“还是公子聪明。” “这是个仆役偷偷递给我的,他身上的料子虽然没有标志,但主家肯定不差,世家的我基本都熟,感觉哪个都不像。所以我连老爹也没告诉,就等着公子您呢。” 仆役的料子不错,却不在世家范围内,那还能是什么? 皇室呗! “你这皮猴子倒是机灵。” 西仍歌摇了摇头,接过信封看看,最简单的纸、最正规的楷书,还有最普通的蜡封。 故作谨慎。 他拆开蜡封,果然是梦中闲王发出的请柬,同一个借口,同样的时间,同样约在醉生楼。 即便在梦中已经看过一遍,西仍歌还是想感慨——约在这个关口,简直不能更蠢。 若是再冷静些,待到皇帝和宁王起了冲突,好好运作一番,坐收渔翁之利不成问题;若是看得足够清,或者在谋士指点下意识到形势即将发生的变化,早早就结成联盟,他自然乐于助其一臂之力。 可现在……卡在这个时间,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跳了脚吗? 明明姑姑聪慧又果断,水华宫留下的人手能力足也忠心耿耿,怎么闲王手段这般昏沉? 再想想梦中种种,大约唯一的长处就是足够狠辣了吧。 罢了,不论如何,还是要见一见的,不然直接放弃闲王,也没办法与祖父交代。 他将两张请柬一起收到宽袖的暗袋中:“小四,你做得不错,明日去找同尘领赏。” “多谢公子!”吴小四喜笑颜开,不停作揖。 得了公子一句称赞,即便以后还是做门房,那也是最有体面的门房! 看他搞怪的样子,西仍歌笑笑:“回去找你爹吧,今日你父子二人做得很好,都有赏。以后没我的允许,除了入宫,依旧不准放父亲出去。” 吴小四认真应下:“公子您就放心吧!” 他低着头恭敬退了几步,然后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隔着几层布料,西仍歌摸了摸宽袖中的两张请柬,沉吟片刻举步离开。 闲王是一定要见的,可丁家这位……罢了,明日且去见见吧。 不论他是真顽劣还是假放荡,特意请了江南名伶入京,这份面子不好驳。 再说,丁小霸王虽然不靠谱了些,但常有些新奇点子,举办的宴席从来是京城瞩目——正是他如今需要的。 边想边踱步,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前院。 入了前院的大门没几步,就碰到三三两两的仆人来回往返,忙碌不已。 西仍歌皱眉,前院的主子只有他与父母,往常是最安静不过的,如今这般喧嚣,看来父亲实在气狠了,正胡闹呢。 正好看见父亲身边的大丫鬟垂云,西仍歌拦下,交代:“垂云,你回去告诉父亲,若是吵到母亲,他收藏的那些扇子可就要换个地方了。” 垂云一凛,又行了个礼,垂头应下:“奴婢这就转告老爷。” 转过身她就不断咋舌,家里这是真的要变天了啊! 前两天还隐晦得很,要不是今日老爷在大门那儿闹了一番、最终却还是被拦下了,就连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都只能察觉到一点不对呢! 怪不得这几天夫人重新掌内宅,那些姨娘却没翻起波澜来。 过了会,见清溪苑那边消停了,西仍歌叹了口气,转身进了褚玉居。 换过衣衫净过面,同尘已经为他倒好茶。 “此去边境有何感触?” 同尘面带疲色,一双眸子却晶亮无比,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边境与京城不一样,差别很大,风也很大,那种感觉就像是、就像是……” 西仍歌面带笑意,安抚他:“不着急,慢慢来。” 同尘停了停,深吸一口气,道:“那边环境虽然不如京城,却似乎有感染人的魔力,不仅当地人大部分性格粗犷强硬,就连我,每每闻到风沙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看到城墙上交错的痕迹,都觉得热血沸腾。当我盯着一道刀痕的时候,会不自觉去想象它砍来的方向、思考如何全身而退地解决敌人。军营跟禁军营地差别更大……” 西仍歌仔细听着,时不时出声询问。等到同尘终于停下,他将一杯茶塞进同尘手中。 “同尘,很多人根本无法在那里生存下去,但你不同,我能看得出来,你是真正适合战场的人。这些时间你好好准备,这样,等到将来你离开的时候,我才会稍微放心些。” 同尘一口喝完杯中温热的水,抹了抹嘴,认真得如同宣誓:“同尘一定不会让公子失望!” 西仍歌有些欣慰,接着询问:“让你请的秦家小姐,怎么样了?” 同尘抱拳:“幸不辱所托。虽然有些波折,但她还是跟着同尘上了路。我让其他人好生照顾着,先一步回了京。” “哦?什么波折?” 同尘皱皱眉:“原本计划得很完善,正好调开秦小姐的侍女,逼她一个人进京。但有个不起眼的侍女似乎看透了我们的计划,挑在即将启程的时候露面。我看那侍女举止谈吐自有一番礼教,不像是寻常身份,倒像后楚那边来的,就让人留了下来。” 西仍歌心中一动,跟在秦家小姐身边的侍女? “那侍女容貌脾性如何?” 同尘面上一片空白。 他凝眉仔细想了想,想起其他人私下里的几句谈论,有些犹豫:“容貌应当是不错的,甚至可能比秦家小姐还要好些,性子更是温柔无比。” 他补充:“不像是边境那边长大的。” 西仍歌笑了:“一同安置在城南那边,说不定还是个意外之喜呢。” 他眯了眯眼,自言自语:“你说,这盟友膝下性情火热的千金、轻功高超的娇俏红颜,还有背景神秘又善解人意的聪慧解语花,若是平衡不好,该如何选择呢?” 同尘垂手立在一边。 良久,西仍歌回了神:“天色不早了,你先下去休息吧,今夜就不用在旁边侍候了。明日与我一同赴场宴,会会京中的青年才俊。” “是。” 第七章 两边白纱飘动,水面红莲微颤。 面容清丽的小厮带着他走过曲折的水上长廊,停在岸边:“西公子,宴席在湖心的船上,接下来就该您自己走了。” 西仍歌看了看眼前的竹筏:“没有摆渡人?” 小厮笑得乖巧:“我家公子说,船夫摆渡未免太过无趣,白瞎了这一水娇媚的红莲。当然,旁边确实有船夫待命,若是公子您与侍从都不擅长此道,奴帮您唤来即可。” 他又问:“那若是有客人怕水呢?” 小厮表情不变:“若是有客人怕水,到了这里自然就退去了,而若是心中的坚持超过对水的惧怕,又怎么能叫怕水呢?” 他顿了顿:“西公子觉得如何?” 西仍歌摸了摸鼻子,当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仆人,看着白白净净,说话丝毫不客气。 他轻笑:“然也。” 说罢,唤了声同尘,“这么久没练,也不知道你摆渡的技巧有没有退步,去试试吧。” 跟在他身后的同尘应了声,接着两步迈出,跳到竹筏上撑着蒿转了一圈。 竹筏摇摇晃晃,平稳地回到原处。 小厮伸手示意:“西公子,请吧。” 扶着同尘,西仍歌上了竹筏。 沿着提前开出来的水面小路,竹筏向湖心的花船行去,两边莲花含羞带怯,一伸手就能碰到。 六月下旬的莲花开得正盛,层层叠叠一望无边,往日在岸边看着就赏心悦目,更不用说如今身处花海之中。 西仍歌指尖从一瓣莲花拂过,赞叹:“怪不得京中人都说丁家小公子最喜玩乐又最善玩乐,这构思确实巧妙得很。” 一道清亮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响起:“这就巧妙了?那西公子还真是见得少了些。” 同尘一皱眉,水中竹蒿由下自上挑起,拨开挡住视线的红莲。 交错的红莲被竹竿挤到一边,露出藏在花海中的竹筏和竹筏上的少年。 原来这少年仰面躺在竹筏上,既不撑蒿,也不拨开挡在上方的莲叶,任由自己顺着水流慢慢前进,这才被主仆两人忽略了去。 西仍歌与同尘对视一眼,确定了少年的身份。 “在玩乐方面,歌确实涉猎不多,不如丁小公子经验丰富。” 丁柒安斜睨了他一眼:“哼!” 西仍歌看了看少年浸在水中的衣袖,“宴席即将开始,丁小公子还不入席吗?” 丁柒安皱眉,忽然抬手,宽大的袖子盖在脸上,恶声恶气:“跟你有什么关系!” 西仍歌嘴角一挑:“自然有关。歌是客人,还是没有经验的客人,若无主家陪着,出了差错夺了风头又该如何是好?” 少年猛地坐起,湿漉漉的袖子甩进水里,又浮到水面,竹筏也跟着晃了晃,带起一阵涟漪。 他仰头盯着西仍歌看了好一会儿,接着径直拿起旁边的竹蒿,也不站起来,就这样撑着慢慢向湖心去了。 背对两人,他暗自嘀咕:“就怕你不出风头。” 西仍歌笑了:“同尘,快跟上丁小公子,这机会可稀罕得很。” 同尘默默撑蒿,不远不近地坠着。 前面丁柒安拿竹蒿狠狠地拍了下水面,这西仍歌把他当成引路小厮吗! 想到待会专门为西家公子准备的节目,他勾唇笑了,不是爱听曲吗,那就听个够,看你还不当众出丑! 后面西仍歌凑近同尘耳边:“你猜丁家主对这位小公子吩咐了些什么?” 同尘认真回应:“想必是丁公子不愿做的。” 西仍歌轻笑:“那待会还需提高警惕,免得在众人面前出了丑。” 同尘暗自皱眉,他倒是相信自家公子,只是觉得这种帮不上忙的感觉很不好。 * 岸边看着的时候,只能看到湖心的船很大,到处装饰着各色鲜花。 可如今近了,两人才发现端倪——这哪里是鲜花做装饰,根本是各色绸缎扎成的鲜花,是真正意义上的“花船”! “花船”中的伶人,可不仅仅只是伶人。 同尘有些担忧:“公子……” 若是宴席中有什么荒唐,公子的身份该如何隐瞒? 西仍歌摇摇头:“小霸王虽然荒唐了些,但却不是不识大体的人。” 丁家虽然也曾为世家四首之一,但这些年早已不如丁老爷子还在的时候。可偏偏在这种情况下,丁柒安还能做个京中一霸,让他看不顺眼的人都不自在,可以说眼力心计都不差。 同尘哪里能不知道这个道理,他只是怕出意外。 前方悠闲的丁柒安虽然听不到具体说话内容,但也猜个差不离,得意洋洋地转身面向他们:“听闻西公子洁身自好,不仅外面没有红颜,府中也连个通房都没有,想必还没有试过这红袖添香的好。因此,本公子今日特意为西公子请来江南有名的花船,一解你心中遗憾。” 此时周围人虽不多,但也有三三两两的竹筏,上面皆是京城有头有脸的公子哥。听到这话,虽然碍于西家没人笑出声,但有两三个或是抬了袖子,或是展开折扇,都挡在嘴前。 西仍歌面色不变,反问:“这么说来,丁小公子已经知道其中美妙的滋味了?不如与歌说说,也免得待会歌过于失态。” 咬字故意加重的“丁小公子”四字让丁柒安气红了眼眶,旁边噗嗤的笑声更让他怒火中烧。 当初丁家主拿着棍子怒闯依月阁,将衣衫不整的丁柒安从房间打到街上的事迹,京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只不过小霸王脾气火爆,谁敢提这事他就拦住亲自上手打一顿。 偏偏他人虽荒唐,身手却是一顶一的好,不仅同龄人中无敌手,即便是大他几岁的也未必能打得过他,京中年轻公子能全身而退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可打不过不代表公子哥们会害怕,只是不想闹得跟小霸王一样失礼。该笑还是要笑的,不然岂不是太没面子。 丁柒安没办法对西仍歌动粗,但旁的却不在乎,他阴气森森睨了一圈:“我看谁敢笑!” 一位身材健壮的公子哥嘲讽:“你说不笑我就要听?丁柒安,平日里看你年纪小让着你,可别太自以为是了。” “柯元承,谁稀罕你让着了,有本事堂堂正正比一场!” 柯元承嗤笑:“救你,还堂堂正正?明明输了却不肯承认,牙咬掐肉揪耳朵,这么无耻的招数,也就你才用的出来了。” 柯将军是寒流武将,皇帝亲信,常常因为各项事宜在朝堂跟世家大臣吵得不可开交。柯元承本人天生神力从小习武,又比小霸王大了好几岁,自然丝毫不惧他,甚至时常故意激怒对方来愉悦自己。 周围人多了些,笑声于是更大了,丁柒安却突然冷静下来。 他看了看柯元承,又看了看西仍歌,笑容乖巧得诡异:“今日,二位一定能玩得非常开心。” 说罢,他也不管其余人的反应,转身撑着竹蒿朝花船底部敞开的水仓去了。 柯元承抖了抖,逗弄小霸王虽然有趣,却也得注意着不要被反噬,不然那滋味可不好受。 他搓了搓胳膊,注意到西仍歌的视线,朝他点点头:“西公子,久仰大名。” 西仍歌微微拱手:“柯小将军。” 柯将军受帝王宠信,柯元承于是也得了恩宠,在禁军中任个闲职,唤声小将军并无差错。 两人相对行过礼,见西仍歌依旧看着自己,柯元承也不好直接离开,只得开口询问:“不知某有什么不妥,怎么西公子一直盯着某?” “无他,”西仍歌眉目温润,“只是觉得小将军与小公子之间感情甚笃,歌颇为艳羡。” 柯元承瞅着他。 西仍歌双手拢于袖中,似乎没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什么不对。 柯小将军斟酌了两息,果断背过身撑着竹蒿远去。 西仍歌看着两人莫名相似的背影,感慨:“年轻人的友谊真是奇妙。” 同尘有些摸不着头脑,柯小将军跟丁小公子之间针锋相对,这也算关系好吗? “公子?” 西仍歌偏头看他:“同尘你看,在场这么多青年才俊,柯小将军偏只与丁小公子亲厚些。” 见同尘若有所思,西仍歌抚了抚袖子:“快到时辰了,咱们也去吧,看看小霸王准备了什么惊喜。” 第八章 管弦丝竹,轻歌曼舞。 不得不说,丁小霸王确实有些奇思妙想。 不论是外围一个挨一个的小隔间和隔间中或奏乐或舞蹈的妙龄女子、环形的坐席,亦或是最中央高高的圆台,都不是寻常人能想到的。 最妙的是,圆台上空一片空荡,顶部被打通,正午的太阳透过层层轻纱射进来,正好落在圆台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西仍歌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这场地布置得精妙,即将出场的人想必更令人惊艳。 换了身衣裳的丁柒安在旁边落座,单手撑着下巴挑衅:“西公子,您觉得这如何啊?” 西仍歌发自内心称赞:“丁公子构思巧妙,确实远超旁人。” 丁柒安看了又看,不太相信他这是真心话:“如果西公子心中有不适,大可以直接说出来。” 没等西仍歌开口,丁柒安另一边的柯元承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声清脆:“我说丁小霸王,你是不是找骂,安静点欣赏歌舞不行吗?” 丁柒安看了看外围用白纱隔住视线的隔间,得意洋洋:“这就够了?柯元承,这么多年了,你的品位怎么一点儿也没长进?” 话落,他也不看柯元承的反应,径直朝着身后的小厮摆了摆手。 小厮恭敬退了下去,不一会,隔间换了曲子,舞蹈动作也欢快了不少。 飘飘荡荡间,有洁白羽毛从上空缓缓飘落,西仍歌随着众人抬头,赫然发现花船顶部站了位女子。 因为逆着光,女子的容貌看不清楚,只能看到她一身白裙身姿窈窕,腰间系着的红绸显得腰肢不堪一握,两只莹白玉足美不胜收。 女子开了嗓子,歌声婉转,如水般温柔,如糖般甜蜜。 江南女子特有的吴侬软语配上闻所未闻的曲子,正是京中少有的风味。 一曲结束,她抛下手中握着的红莲,莲花下落得迅速,可佳人也不慢。 在一阵惊呼中,她凭借伸直的红绸停在半空。 红莲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从高高的顶处落到圆台,沾上早先飘落的雪白羽毛,透出诱人的绝望。 红与白的碰撞,就如同佳人身上的白裙与红绸。 西仍歌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周围,果然见不少公子面上都有些失态。 ——相比起高高在上的白衣仙子,更多人希望看到她如那红莲一般跌落凡间、苦苦挣扎。 白衣仙子素手握着红绸旋转下落,口中唱着江南小调,面上是天真、是好奇。 终于,她落到圆台,如同初临人间的仙子。 不经意间,红绸自腰间滑落。 本就是容貌与嗓音皆顶尖的名伶,又是这般闻所未闻的出场,纯色白裙和披散着的长发反而让她魅力更胜,周围的公子们一个接一个扔出自己桌上的布制红莲。 西仍歌也拿起了眼前的红莲,却没有扔向圆台,而是突然转头,看向身侧的丁柒安。 丁小公子目光躲闪不及,偷看被抓了个正着,但他丝毫没有感到尴尬,笑得相当得意,似乎在说——怎么样?小爷厉害吧! 西仍歌眉眼清明,朝他颔首后视线转回圆台,一手拈花一手端起酒杯,丝毫不受周围气氛影响。 柯元承将两人这番互动收进眼中,捏了个花生米砸到丁柒安额头。 小公子怒目而视。 柯元承上半身凑过来,低声道:“你这两招可不是对谁都管用的。” 小公子拽了拽被压住的衣袖,冷哼:“对你有用就够了。” 柯元承咳了一声,摸着鼻子坐回去——他也就第一次才中了招好不好? 丁柒安又看了眼西仍歌,目光中全是挑剔。虽然足够冷静,但并不代表值得丁家与他联手,先过了待会的考验再说吧! 白衣仙子在小小的圆台上游遍人间,心满意足地想要回去,却发现那红绸早已没了踪迹。 她疑惑、她茫然、她惊恐。 她跌坐在地上,洁白衣裙染上污渍,环顾一周。 仙子双眼一亮,不顾娇嫩脚掌被摧残,快步走向人群中风姿卓然的公子,面上是落水者见到浮木的狂喜。 西仍歌暗道,来了。 他放下酒杯,伸出左手将栩栩如生的红莲递给仙子。 仙子含羞带怯。 西仍歌借了张琴,琴音缈缈,仙子最终堕入凡尘。 见他始终毫无迷乱之色,丁小霸王眯了眯眼,扭头对身后的侍从道:“让人给老爹传口信吧。” 柯元承眼睛盯着那慢慢变了味道的仙子,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第九章 青布马车在路边慢慢走着。 丁柒安攀着车辕,咻得钻了进去,李叔淡定甩甩鞭子,老马踱着步,四平八稳。 丁小公子捏着衣角一脸嫌弃:“为什么今天一定要本公子穿麻布衣服?” “今日带你见位女前辈,”西仍歌摊开手,“功课呢?” 小公子哼哼唧唧:“着什么急。” 他从怀中掏出个小册子扔到小桌上:“喏,本公子从不拖延。” 虽然举止还有些不敬,但板正的字迹暴露了他的内心。 西仍歌一页页翻看着。 这是他给丁柒安布置的功课。 世家的底蕴,不仅在于礼仪教养和权势,更在那些肉眼不可见的地方。 譬如曾经某家遇到的磨难、某家突如其来的腾飞,以及某两家百年交情的破裂,藏在这些表象下的因果缘由,一家宗子必须得能提取出来。 那日宴席散去,他留到最后,见到了现任丁家家主,亦即丁柒安的亲生父亲。 皇室对世家的忌惮早有端倪,丁家三十多年前便中了招——当时还年幼的丁父在一次伴驾出游中“不巧”没了踪迹,直到十几年前才被偶然找回。 没经历过教导的丁父自然担不起家主之职,偏丁家人丁单薄,丁老爷子西去后,便开始走下坡路。 幸亏丁父看得够清,他不想也不能耽误自己的儿子,两人一商量,想到求助曾经同为顶尖世家的西家,原本还在纠结呢,不知该从何入手。 那日西铭甫闹了一出,当即就由丁柒安给西仍歌下了请柬。 于是宴席第二日,便有了丁小霸王跟在西仍歌身后的奇景。 能无师自通对人心和气氛的把握,丁小公子毫无疑问是聪慧的,如今得了西仍歌手把手的教导,短短几日就显露出天分来。 明珠蒙尘让人叹息,但灰尘被拂去未必令人欣喜。 西仍歌垂眸,面含赞赏:“不错,昨日讲的都已融会了。” 丁柒安得意洋洋:“那当然!” “只是到底欠缺了些,”西仍歌翻到其中一页,“你觉得王家王璐涵所做过于狠绝、是迫于形势的仓促之举?” 丁小公子挑眉,“难道不是?虽当初应对及时,但如今王家的落魄还不能说明吗?” 他抿抿唇,扭捏了一瞬,捏着衣角压低声音:“我哪里思虑不周了?” 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实际上几日相处后,丁柒安对西仍歌已经非常信服。 西仍歌捏了捏他头顶的小丸子,无视小公子瞪大的双眼:“昨日那份王家资料你肯定没认真看。” 丁柒安鼓起了白嫩的脸颊。 “王家的事没那么简单。固然,王家家主宠妾灭妻,险些牵连嫡长子,这是一方面,但后来王家嫡长子失足落水、主母难产而亡,却不仅仅是后宅阴私,更是皇帝的试探。王璐涵固然手段狠辣,但她能护着襁褓中的幼弟从皇帝那里全身而退,本就是种能耐,比她那自作聪明的父亲可好多了……” 隔着厚实的青布,听着模糊不清的声音,李叔抖了抖。 王家的小姐啊,当初是真的骇人,那一身血,那颗头颅,啧啧。 眼见快到目的地了,李叔甩甩头,算啦,他一个车夫,好好赶车就行了,那王家小姐再厉害,也跟他无关。 * 直到喝完两壶茶,丁柒安才有些相信:“这就是你今日想让我学的?” 西仍歌合着双眼下巴微抬,任由那双素手在自己脸上不断改动:“然。” 丁小公子缓了缓,试探道:“……你是想告诉我,要顺应潮流?” 还没说完呢,他自己就皱了眉头。 这算什么,大清早带他来这么个偏远的院子,却是为了看他学那些所谓的名士涂脂抹粉? 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服食五石散?! 西仍歌无奈地睁眼看了他一眼,还没等开口,就被强硬地堵了回去:“公子莫要睁眼。” 朝着小公子的方向,西仍歌询问:“你就没注意点别的?” 丁柒安沉吟片刻,语气果断:“脂粉不同!” 柳妙言抽空白了他一眼,嗔道:“这可不是脂粉。” 丁小公子偷偷瞟了她一眼:“服侍的人也不同。” 他虽限于年龄和家中父亲,至今还未真正明白楼中女子的妙处,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瞧这眉眼流转的娇媚婉转,可不就是那烟花女子嘛! ——名士们可不会让这类人近身,即便是寻欢,他们找的也是那才华横溢的清倌儿。 柳妙言娇笑:“没想到小公子年龄不大,懂得却不少。” 恰逢所有步骤都已经结束,她后退两步:“西公子,您可快解释下吧,不然名声可就要毁在这里了。” 西仍歌摇摇头,再问:“还有呢?” 还有? 丁柒安狐疑地打量着他,突然目光停住,迟疑道:“你似乎,确实精致了很多……” 跟那些名士不同,虽然面上抹了各种物什,却无丝毫累赘感,反倒让他本就出色的面容更加摄人心魂。 他恍然大悟:“美人计!” “不对,”他立刻改口,“是美男计。” 西仍歌摸了摸下巴:“猜对一部分。” 柳妙言笑得靠在柱子上,半晌才缓过劲来,把个小瓷瓶塞进丁柒安手中:“记得服侍公子入睡前洗掉。” 那丁点猜对的隐蔽欢喜瞬间消失,丁小公子拉长脸:“我一定好好服侍公子。” 直到马车出了胡同,丁柒安将小瓷瓶狠狠放到桌上,笑得咬牙切齿:“公子可千万别忘记了,免得损了您的倾城容貌。” 西仍歌弹了下他的脑门,回归正题:“今日,我是要教你,不论是手中刀剑、街角乞儿烟花女子,还是水中鱼云中鸟,只要想,都可以作为武器。” 丁柒安一愣,正襟危坐:“即便这武器不被世人所容,这方法被其余人鄙夷?” 身形略显削瘦的男子轻笑,笑中尽是冷漠猖狂:“只要能达成目的,即便万人唾骂又有何惧?” 他问:“你是要家族,还是要名声?” 丁柒安紧皱着眉,不知该如何说,良久才憋出一句:“不仅仅是名声,还有……” “那又如何,”西仍歌温声打断他,“想要的得到了,其他的,与我何干?” 丁柒安愣神,久久无语。 是呀,他要的,从来只是丁家的强盛。 眸光渐渐坚定,他认真鞠躬:“多谢先生教导。” 西仍歌又捏了捏他头顶的丸子:“这些都是昔日祖父的话语,我只不过借花献佛罢了。” 马车内气氛重新归于平和。 第十章 夜色已深。 西仍歌急匆匆进了小书房。 书房中空无一人,寂静无声。 同尘端着烛台挨个点亮屋内蜡烛,将小厮手中的汤摆好后退去,顺便叫走看守书房的老张。 老张身形瘦小,腿脚倒还灵便,他跟在同尘身后:“今夜公子身边无人伺候吗?” 同尘脚步不停:“公子自有考量,老张你夜里好好休息,过段时间就没这么清闲了。” “我省得的。” 房门被轻轻关上,西仍歌坐了会,颇有些急躁地起身,他踱到窗边,握拳咳了声,而后屈指敲敲窗柩,三声响,片刻停顿,再三声响。 临近晦日,月光暗淡,掩盖了他面上的期待。 窗外应起两声“布谷”。 西仍歌双眼微亮,后退半步,刚好扶住跃入屋内、身形有些踉跄的娇小少女。 江湖儿女动作敏捷,苏轻很快站稳身子,她戳戳依旧虚环着自己的胳膊:“仍歌,我站稳啦!” 西仍歌顺势放下手,指间似不经意划过娇儿的皓腕:“好。” 手腕一抖,心尖也跟着一抖,苏轻仰头看他,觉得今天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不止声音更加温柔,好像还有什么别的—— 在月光照抚下,今晚的仍歌似乎格外…… 西仍歌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轻轻,快来坐好,今天时间稍晚些,汤都在炉子上坐好久了。” 苏轻瞬时被吸引了全部注意,她一边坐下一边道:“我知道呀!要不是等你回来,我早就闻着味去厨房把它喝完啦!” “是是是,是我错了,不该这么晚,”西仍歌奉上白瓷小碗,“女郎原谅我可好?” “嗯哼,”苏轻小脸一抬,“那就要看味道如何了。” 一汤匙送到嘴里,少女满脸享受,迭声道:“原谅你了原谅你了。” 西仍歌轻笑一声,眉间郁色稍微散了些。 可紧跟着,他又叹了口气,杵着脑袋看女子用膳。 虽然这女子将将豆蔻年华,只是个没开窍的小美人,且有着江湖儿女的不拘小节,但这般专注的目光,可不是能轻易忽视的。 最起码,苏轻忽视不了。 尤其,这几天相处下来,这位温润如玉的仍歌公子给她的感觉比她那师兄好多了——最起码,仍歌会把“夜深人静”让给她喝,不像师兄,从来都是抢她的东西! 所以,小美人苏轻艰难地放下手中的碗勺:“仍歌,你要是有什么烦心事的话,可以跟我说说。” “你?”西仍歌一愣,继而轻笑。 他摸了摸对面的小脑袋:“一些琐碎事宜。你呀,只需要每天快快乐乐、来这里陪我……喝汤就好了。” 苏轻鼓起脸颊:“我已经不小了,不要用小娃娃那套来应付我!” 她起了劲头,挪到西仍歌旁边:“我轻功好着呢,连师父都夸我厉害。你告诉我谁惹你不开心,我替你教训他!” 双眼一转,苏轻指着汤盅补充道:“就作为报答。” 这怎么能行,还不到时候呢。 西仍歌又摸了摸那颗凑上来的小脑袋:“小麻烦而已,下次不会这么晚了,轻轻且安心。” 苏轻气到叉腰,师父每次下山的时候都这么说,结果还不是每次醉到第二天? 而且从来不记得给她捎零食! 苏轻想扭头离开,可这里不是山上,仍歌也不是师父,会不会太任性了? 还没等她想好,就感觉自己的脸颊被戳了戳,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那里。 西仍歌完全没有做了坏事的觉悟,甚至撑着下巴又戳了一下。 这下子,苏轻可清醒了。 她瞪大双眼,满脸不可置信。 他他他,他怎么敢! 师父师兄都不敢戳她的脸! 明堂山小霸王不要面子的嘛! 不成!“夜深人静”也抵不了西仍歌犯的错! “你你你……” 指着身边的男子,苏轻过于激动,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开口。 西仍歌嘴角含笑:“怎么了?” 苏轻一噎——他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 没有多加思索,她脱口而出:“女郎的脸,也是男子该碰的吗!” “噢?”西仍歌垂眸,摸了摸下巴:“那,本公子现在碰了,你待如何?” 苏轻目瞪口呆。 这几日在她面前,西仍歌一直再端方不过,她如何见过这番无赖的模样。 简直与那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相差无几! 难道说,这西仍歌平日的谦谦如玉,都是装出来的不成? 还没等她想出个中缘由来,就见这位西家宗子又启唇:“既然碰了你的脸,不若就由本公子对你负责?” “嗡”的一声,小苏轻只觉得脑子瞬间炸开了。 她看到那双眸子含笑,似乎蕴满灼热的陌生情绪;她看到那双形状完美的薄唇开开合合,吐出的字眼听见却无法理解;她看到那精致无比的面容在烛光映照下更显风华,被蛊惑般顺着他的话语晕乎乎想到。 负责、负责,那不就是…… 凉风吹过面颊。 苏轻恢复冷静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运起十分功力,在房顶飞奔着。 刚刚发生了什么? 她后知后觉,仍歌说要对她负责? 似乎,还不错呀…… 每日都能喝到“夜深人静”,而且,仍歌公子也很、很好…… 面上温度逐渐升高,苏轻在心底大喊一声,捂住了脸——真是的,她在想什么呀! 可思绪根本没办法控制。 难道说,仍歌就是师傅口中她那位天定良人? 速度越来越快,几乎有了残影,她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已然发挥出十二成功力。 骤停的那一瞬间,苏轻突然接上不久前的想法——今晚的仍歌似乎格外俊俏。 还没来得及仔细琢磨,她猛地撞上一具宽厚躯体,脚腕传来钻心疼痛:“啊!” 她倒在房顶,压坏了身下的琉璃瓦。 在房中人惊慌失措的喊叫中,她咬唇仰头,含泪的双眼对上一双幽深眸子。 淡淡月光撒下。 天定良人已经出现,命运却拐了个小弯。 * 苏轻走得太过慌忙,不仅忘了戴面罩,还惊扰了西家的暗卫。 西仍歌一边端详黑色布料,一边扬声唤道:“同尘。” 同尘闻声,低头推门而入,手中端着铜盆:“公子。” 西仍歌神色浅淡,哪里还有刚才的炙热深情:“让人做做样子便回来吧。” 同尘低声应下,放下铜盆,悄然退出。 西仍歌坐在桌边接着思考。 直到同尘回来,他仿佛才回过神来,慢悠悠叠着面罩询问:“如何?” “追了三条街,苏小姐速度愈来愈快,暗卫就回来了。” 西仍歌点点头:“可。” 苏轻确实没什么城府,但做戏做全套,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同样的道理,他近日还需得找机会再见她一面。 至于如何见面,见了又该做什么…… 他将面罩小心收入袖中暗袋,道:“拿药来。” 同尘倒出粒药丸在干净帕子上,又盛了碗凉汤:“委屈公子。” 两口将药丸送进腹中,西仍歌摆手:“不碍事。” 从前那般痛苦都忍了,如今只不过两口凉汤,算得了什么。 只要西家依旧繁盛,别说是两口凉汤一个苏轻,便是云妨,他也没有半点后悔。 不后悔。 只是偶尔想起来,会留下一声叹息。 西仍歌叹了声,“洁面吧。” 同尘应下,将小瓷瓶中的浅色液体倒入盆中,带着淡淡花香的液体混入清水中,眨眼就没了踪迹。 第十一章 “仍歌!” 少女清脆的声音因着惊喜更加悦耳,西仍歌转过身,面上喜色含而不露:“轻轻。” 如春风般的呼唤传入耳中,苏轻悄然粉了面颊,突然有些羞恼自己刚才的举动。 师兄说,世中人都喜欢女子笑不露齿行不动裙、说话轻声细语处事温柔大方。 往日里她从来不觉得对,可现在突然觉得,似乎该小声些。 再说……之前仍歌说了那话,她确实应当矜持一点吧? 她努力放慢脚步,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淑女一些。 西仍歌眉头微皱,几步便跨到她身边,虚虚扶住她的手臂:“今日身子不舒服吗?” 苏轻一愣,接着摇头:“没有的事。” 前夜虽然扭了脚,但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敷了药后当时就快好全了,现在运轻功虽然困难了些,却完全不影响走路。 她笑笑,眨眼便将师兄的鬼话抛在脑后:“好巧呀仍歌,你也来吃饭吗?” 话刚出口她就想捶自己的头,来酒楼不是吃饭是做什么! 西仍歌点头又摇头:“是吃饭,不过一般是吃不饱的。” 苏轻立刻明白。醉生楼味道不错,曲也好听,但最吸引达官贵人的地方还是他家惊人的保密性,每间包间都有连着不同出口的暗道,最大程度保证贵人的行踪。 自然,来这里的贵人们一般也不是只贪那口腹之欲。 她催道:“那你快去吧!”身份高性子又好的人可不多。 西仍歌犹豫片刻,慢慢放下手:“好,那我先上楼了。” 苏轻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一直扶着自己的胳膊。 想起前天晚上的那番话,她双颊更红,面上却还是强作镇定:“整个下午我都会在大堂吃饭听曲,若是、若是……” 她声音渐消,头也越来越低。 待到面颊被完全藏起来,她突然提高了些音量,“若是仍歌你结束后还饿着肚子,不如由我请一顿醉生楼的美食?” 可藏起脸颊,却把羞涩又大胆的少女心思连带小巧的耳朵都暴露在外面,莹白泛着红润,着实诱人。 西仍歌勾唇,摸了摸那颗小脑袋:“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苏轻一颤——以前还没察觉,现在看起来,他俩人似乎太过亲昵了些。 她偷偷望向四周。 还好还好,现在不是吃饭的时辰,醉生楼旁几乎没什么人。 刚刚安下心,她又听到一声轻笑,瞬间酥麻了耳朵。 西仍歌视线不经意间略过她身后的巷口,又摸了摸苏轻的小脑袋:“我进去了,免得贵人等着急。” 苏轻只顾垂着脑袋狠狠点头,完全不知道两只通红的俏皮耳朵完全暴露在对面人的眼前。 西仍歌含着笑转身,迈步进了大门,无声等在旁边的同尘跟在他身后。 等他走远,苏轻才抬起头大口呼吸起来,不必担心钟鼓般的心跳会被听到,也不必担心那点小心思小窃喜会被他察觉。 拍了拍烫手的双颊,她暗骂自己不争气,见仍歌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也抬步走向醉生楼的大门。 在她身后那个幽深的巷子中,盛满嫉妒的狭长双眸眯起,身形一闪,消失在黑暗里。 第十二章 醉生阁二楼灯光昏暗,环形走廊两边的房门藏在同色墙中,几乎分辨不出来。 三人踩在厚厚的毯子上,脚步无声无息。 外面的人见不到其他包厢,里面的人听不到走廊中的声响。 身形轻盈的女子领着西仍歌二人转了几圈,精准停在一处。 她无声推开门,抬手微微笑:“请。” 在二人身后,房门同样悄无声息合上。 眼前又是一间小门。 小门后是外间,见他二人进来,着常服的喜庆小太监两步凑上前,行过礼后便引着他向内而去。 外间不大,几步便到了内间门前。 小太监回身对他一笑,拉开门侧身挤了进去,精致小门开合之间,浅淡馨香略过鼻翼。 片刻过后,小太监重新出来,替他打开门:“表公子,请。” 西仍歌理理袖子,颔首:“有劳。” 他迈步入内,同尘抱着剑退到角落,与带刀侍卫相对而立。 越过屏风,首先映入眼中的便是那只嗅花的猫儿,黑猫油光水滑,听到脚步声咻得蹿到旁边人怀中。 李庆闲身体几不可查地一僵。 西仍歌恍若毫无察觉,收回视线站定身子,长长作揖:“拜见殿下。” 李庆闲怀中抱着猫,慢了半步,单手将他扶起:“表哥,私下里还提什么殿下,现在我们只是普通表兄弟而已。” 西仍歌顺着他的力道直起身,口中称是,神情却依旧恭敬。 李庆闲也不坚持,他把猫儿递给对面的人,笑道:“庆闲有幸约到醉生楼的乐枫,知道表兄钟情于此道,特意请你一同欣赏。” 这乐枫乃是醉生楼的招牌之一,虽然徐娘半老,但人美声美琵琶更美,最妙的是,她乃聋盲女,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因而备受贵人们青睐。 黑猫在西仍歌怀里挣扎一下,被捏了后颈,立刻乖顺。西仍歌心里明镜一般,他随着李庆闲坐到桌边:“那歌今日可要厚着脸皮多听几曲。” 桌子对面也是一扇屏风,绣的是花中四君子,姿态各个动人。。 人影晃动,一名青衣丫鬟从后面走出,低头弯腰询问道:“不知二位贵人,今日想要听些什么?” 李庆闲摆摆手:“拿手的都来一遍吧。” 小青衣屈膝行了礼,退回屏风后,不多时便出了房间。 轻松悠扬、从容舒缓的琵琶声响起,是乐枫的拿手曲子《小霓裳》。 李庆闲微微阖眸,沉浸在美妙的乐曲中。 西仍歌摸着猫儿,心里完全不慌。 他这位皇子表弟可不是个多么沉得住气的人。 果然,曲子还未过半,李庆闲突然凑近:“表兄觉得这乐枫如何?” 西仍歌微微侧头:“乐枫之名享誉京城,必然是极好的。” 李庆闲摇头晃脑地反驳:“我却不这么觉得。” “哦?”西仍歌顿住手,停在猫儿的下巴,“殿下何出此言?” 李庆闲端起茶杯,挡住翘起的嘴角:“依我看来,这乐枫的琵琶也不过如此,想必是因为本身缺陷才有了这般盛名。” 西仍歌微微颔首:“殿下这番言论也不无道理。” 瘫在他腿上的猫儿拍了西仍歌一下,他这才发现自己一不留神捏疼了它。 醉翁之意不在酒,闲王指的哪里是乐枫,而是那位如今享誉李氏王朝的宁王——然即便心里知道,仍歌还是不悦。 得了肯定,李庆闲接着道:“其实这世上之人,也都是这般道理。” 接着宽大袖袍的遮盖,西仍歌挠了挠猫儿的下巴作为安抚:“譬如?” 李四皇子却不说话了。 恰逢一曲终了,室内一片寂静,唯有猫儿的呼噜声轻响。 半晌,“啪”的一声,李庆闲放下茶杯。 与此同时,乐枫开始弹奏第二曲,气势雄伟威壮,赫然是《十面埋伏》。 铮铮琵琶声中,他开了口:“譬如太子,再譬如宁王。” 西仍歌顿住了手,第一次直视他的双眼:“殿下可知道自己说的究竟是谁?” 李庆闲抖抖袖子,眉眼中颇有些傲然:“自然知道。” 西仍歌垂下眼帘,语气中带了些波澜:“且不说太子殿下居嫡居长,宁王击溃后楚数十万军队,大胜而归,被百姓称为‘战神’——殿下真的清楚吗?” “自然,”李庆闲点点头,“可本殿更知道,他自幼备受先帝宠爱,向来被父皇忌惮,如今以王爷之位掌近半军权,又得了战神名号,想必父皇早已辗转难眠。” 他望向窗外:“这几日京郊的热闹想必表兄也知道了。” “如今还未正式受赏,军营边上就满是百姓,无人不想亲眼见他一面,连手握刀剑的士兵挡在前面都不惧。” 西仍歌不语。 李庆闲接着道:“扎营当晚,营中就进了刺客,说是后楚的探子,其实谁心里不清楚呢,后楚若是想杀,早在路上就出手了。” “这个‘战神’挡了太多人的路,或者说,宁王碍了无数人的眼。”他叹息般说道:“兵权啊,比财帛更加动人心。” 乐曲已经进行到第五段——走队。 西仍歌手上早已停下动作,任由猫儿睁着异色双瞳一下下拍着自己的胳膊,缓缓开口:“殿下可想清楚了?一踏上这条路,可就无法回头了。” 李庆闲一点点捏紧拳头:“本就只有这一条路!” 西仍歌摇头:“西家如今虽然远不如从前,但加上先贵妃从前的部署,护着您安然抵达封地,做个王爷逍遥自在还是完全没问题的。” 李庆闲轻笑:“本殿也知。” 不等西仍歌开口,他接着道:“可凭什么?” “凭什么西家名满京城的嫡女,因着那上位之人一句话就要入深宫,却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 “为什么西家女儿即便侥幸有了孕,却大小不能同时留存?” “凭什么同样是皇子,我从小被忽视、受嘲笑,连功课,都只能由母妃留下的人来教导?” “凭什么只不过晚了短短一个月,我就要做个‘闲’王,让那无能的大皇子做太子?” 《十面埋伏》已经到第六小段——埋伏。 金声鼓声剑弩声,声动天地。 李庆闲冷笑一声,情绪激动:“我也曾寄希望于加冠后离京去封地,随着父皇的心愿做个名副其实的闲王。因此,我堂堂四皇子,凤子龙孙,终日沉迷猫狗骑射,过了整整十五年。” “可我得到了什么?” “父皇见了我便摇头,朝臣无一人认同我的身份,连宫中的阉人,都能背后偷偷嘲笑我。若一直如此也便罢了,既然从前不管我,如今凭什么插手我的婚事!” 西仍歌眉头一跳,停下转着念珠的手指。 原来如此。 李庆闲双眼紧紧盯着他,可注意力早已不在他身上:“连自己心仪的女子都不能迎娶,我这个王爷还有什么意义,不如一搏!” 话音落下,琵琶声突然转向凄凉悲切,原来已经到了“项王败阵”。 西仍歌面带悲痛:“那是皇帝,是殿下您的父皇。” 李庆闲眼珠微微转动,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突然伸手抓住了西仍歌捏着念珠的左手:“表兄,帮我。” 黑猫被惊动,惨叫一声跳开,躲到角落中。 “我需要你的帮助,需要西家的帮助,”李庆闲双目赤红,声音压得极低,“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手上力道越来越大,语速也越来越快:“父皇的身体大不如从前,只要能拿到兵权,不管是否能被刮目相看,我都有了资本,也有底气拉拢朝臣。” “太子手下绝大部分为文臣,我要是能得到武官的支持,再加上西家,还怕什么太子!” 他一点点凑近:“若有一日我能荣登大宝,表兄,西家还需愁什么未来!” 忍着手上传来的疼痛,西仍歌合上双眼,良久,长叹一声:“殿下,此事非歌一人所能决定。” 第十三章 “乌江自刎”已经结束,乐声转为喜悦振奋。 也是,毕竟是属于胜者的“从军奏凯”。 李庆闲渐渐平静下来,他长舒一口气,坐回原位:“自然。” 他端起茶杯抿了口,重新恢复一身皇家气度:“只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表兄可得多劝劝舅父,莫要过多犹豫。” 西仍歌应下:“定然早日给殿下回复。” 李庆闲轻笑一声,跟着曲调拍着桌子:“这首倒还不错,只是过程曲折了些,不太吉利。” 话落,他起身整整衣衫:“本殿还有其他事情,就不陪表兄了。” 西仍歌跟着起身行礼:“恭送殿下。” 李庆闲含笑扶起他:“我们是一家人,表兄日后可莫要再如此多礼了。” 说罢,他唤进来小太监和带刀侍卫,径直从暗道离开了。 小太监落到最后,抱着猫儿朝他行了个礼,急忙跟了上去。 雅间中于是只剩下西仍歌与乐枫两人,被屏风隔开,却又都陷在嘈嘈切切的琵琶声中。 又是一曲终了,西仍歌放下茶杯,迈步走到屏风后,拦住了即将开始第三首的乐枫。 白色绸布蒙着双眼的女子刚被轻轻按住手腕便笑开了,她单手抱着琵琶,另一只手抚上嘴唇比着形状:“我道是谁这么没规没矩的,原来又是西大公子。” 西仍歌一笑,垫着手帕牵着她的纤纤玉手,将人带到桌边坐好。 执着她的手指,西仍歌沾了点茶水,在桌面上写道:“你又知道是我了?” 乐枫摇摇头,即便蒙住双眼,一字一句皆需手指辅佐才能准确发声,也掩盖不住一身如水的温婉气质:“你身上这浅香,我便是想忘也忘不了。再说,除了你这主家,还有谁能这么糟蹋我这双弹琵琶的手?” 西仍歌握着她的手指撒娇似的晃了晃。 过了会儿,他又写:“乐枫姐姐,你说,为什么有人会认为,长相一样便是同一只猫儿呢?” 乐枫轻启朱唇,毫不留情:“要么蠢,要么不在乎。” 西仍歌不由得笑出声:“还是乐枫姐姐看得懂透。” “姐姐,再弹一曲吧,过会儿我也该走了。” 乐枫抽回手指,摩挲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抱起琵琶摆好姿势,指尖微动。 是《彝族舞曲》。 这首才是乐枫最拿手的曲子,也是西仍歌最喜爱的一曲。 可她并不常弹,寻常人根本无缘听这仙曲。 打着拍子哼着调子,西仍歌渐渐放松下来。 权势固然动人心,却也令人烦心。 回到家后,还有一场硬仗。 * 余音渐渐消散,西仍歌起身,与乐枫道过别后,他出了雅间。 下了梯子,本该直接回西家的他停住脚步,巡视一圈。 没有。 大厅中没有他想见的人。 同尘上前半步:“公子?” 西仍歌沉吟片刻,在角落中落座,叫了一壶茶几碟小菜,慢慢等着。 茶水上来了,小菜上来了,同尘回来了。 依旧没有苏轻的身影。 半个时辰过去、一个时辰过去,即便他故意放慢动作,盘中也什么都没有了。 期间他续了一壶茶,同尘吃了个午饭,旁边桌子换了两轮人。 西仍歌终于放下筷子,他起身抖抖袖子,“同尘。” 同尘精神一振,凑上前:“公子,同尘在。” 仍歌神情依旧:“与掌柜说说,若有人来问,便照实回答。” 照实回答?哪个实? 同尘脑子一转,立刻反应过来:“是。” 他不知道公子为什么这么看重那苏轻,也不知道公子在这里浪费整整一个时辰的原因,但,同尘会将公子的吩咐做到最好。 * “真的没留下话吗?” 苏轻不死心,拦着掌柜又问了遍。 “哎呀这位女侠!”掌柜狠狠叹了口气,“您都问了四遍了!我那边还有老多事情在等着呢,您可放过小老儿吧!” 苏轻咬唇,眼中已经有了泪花,执拗不已:“掌柜,你再仔细想想,那位公子真的没留下什么话吗?” 掌柜猛地把算盘拍到桌子上,俨然失了耐心,直言:“没有没有,说没有就没有!你说的那位公子,那般芝兰玉树的人物,又坐了那么久,我怎么会没注意?” “要我说呀,既然约了人家又没来见面,现在还期待什么?” 苏轻看着他不断张口闭口,却渐渐有点听不清内容了。 掌柜见状摇摇头,到底怜她年龄小,不再说下去,唤一旁看戏的小二:“过来过来。” 苏轻失魂落魄地顺着小二被按在凳子上,不知过了多久,她晃晃悠悠起身,站在门口却不知该往哪儿去。 一直偷偷关注着的掌柜摇头晃脑,又叹了气。 苏轻恍如魂魄离体,浑浑噩噩,倏忽一道念头出现在脑海,愈发强烈——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 也许她不该因为一时的好胜心,去追前天夜晚的那个黑衣人。 苏轻慢慢蹲下,无知无觉得落下一滴泪。 头顶落下一片阴影,眼前出现一双靴子,“你怎么了?” 是那黑衣人。 苏轻提不起精神,干脆不搭理他。 宁王明知故问:“为什么哭了?” 哭? 苏轻摸了摸脸,手上点点水渍。 她突然伤心,街上行人来来往往,没有她心中所念。 宁王背后的拳头攥紧,面上却不漏分毫。 他沉默地坐在少女旁边的石阶上,陪她一起默默看这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嫉妒扎根愈来愈深。 第十四章 西家如今的族长还是老太爷。 虽因着曾经先贵妃那事,老太爷损了得力助手,自身也被迫“礼佛静心”。不过到底是族长,手下人忠心能力又强,即便每日诵经打坐,仅靠着身边小沙弥传话,也不影响他对族内的掌控。 西仍歌能肆无忌惮夺了西父在家中的掌控,便是西母在小佛寺时,得了老太爷的默许。 即便皇家再势弱,面站队问题从来风险不小,何况如今世家虽然表面看着繁花锦簇,实际已处悬崖边缘、摇摇欲坠。 因而这日从醉生阁归来,西仍歌直接朝着小佛寺去了。 西家宅子结构简单,统共也不过前、中、东西四院,外加一间小佛寺。 千年传承的世家族人自然不少,但并非所有人都有资格住在京都西家大宅,西仍歌从后门进来,眼见着就要见到小佛寺的朱红小门了,竟然才只见到几个丫鬟仆役。 这次没有那吴小四在旁边打趣,着实冷清得很。 正想着的时候,他脚步一动,似乎听到什么声响。 老太爷年级大了,喜静,又是在礼佛静心,因此小佛寺这边向来安静,扫洒的也只有几个小沙弥。 那声音轻轻脆脆的,听起来五六岁的模样,顺着风从竹林中传来。 家中这么大的孩子可不多,西仍歌心念一转,朝同尘示意,两人压低脚步慢慢凑近。 愈近便听得愈清楚,怪石后的身影都逐渐清晰。 男童女童眉眼间三分相似,女童神情严肃故作老成,令人忍俊不禁,男童衣着远没她鲜艳,精致的五官似乎都瑟缩着,让人一看就心生怜惜。 “……听见没有,我说得都记住没!”女童蹲在那里,白净小脸鼓成一团,“虽然没得到我的承认,但你身上跟我一样留着西家的血,怎么能被几个下人欺负!” 她故作凶狠:“下次再忍气吞声,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可怕!” 男童缩缩脑袋,掩饰住嘴角的弧度,应和的声音极小:“记、记住了,”他犹豫片刻,更小声地唤道:“姐姐。” 然而两颗小脑袋几乎凑到一起,女童又怎么可能听不见,她哼了一声,心里却美滋滋——被人叫姐姐的滋味可真不错,她终于不是最小的了。 男童迅速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有几分喜色,鼓着胆子:“姐姐,他们其实没欺负我。” 小女童眉头一竖:“你还在替他们说话!” 她眼珠一转,牵起男童的手,一只圆润一只干瘦:“走,我带你去找他们麻烦,奴才就是奴才,连自己身份都不记得,那还留下做什么!” 闻言男童手一抖,但见女童面上毫无异色,一股脑儿往前走,便也跟着跌跌撞撞向外去。 眼见两个小童就要看到他们,西仍歌一抬手,同尘就带着他悄无声息飘到巨石另一边,注视着两个小家伙气势汹汹走出竹林。 第十五章 小沙弥通报后,西仍歌轻轻进了佛殿,他身后,小沙弥悄悄带上门。 本就不甚明亮的小佛殿于是愈发昏暗,殿中仅有一尊佛像,佛前两根香烛几盘供品,实在是寒碜得紧——心中顺不过气的皇帝,也就只能在这种地方找回点脸面来了。 西老太爷面对佛像跪在蒲团上,手中转着佛珠,面前摆着本古旧的佛经。 仍歌走到他旁边,一撩衣角跪坐在唯一一个空蒲团上。 老太爷没说话,自顾自转着佛珠看着佛典,偶尔的翻书声和香烛哔啵成了仅存的声响。 等到老太爷又翻过一页,仍歌开口,似乎终于忍耐不住:“祖父,殿中光线昏暗,不是品读佛经的好地方。” 老太爷并没有被影响,照着原来的速度看完这一页才合上佛经。 他手中转着佛珠的速度依旧缓慢而稳定:“歌儿,你大了。” “祖父,”他目光落在佛像身上,“京中要变天了。” 不等老太爷多说,他一股脑儿将眼前形势倒了出来:“皇帝对世家忌惮愈来愈深,太子由他一手教导,虽然能力差了些,对皇权集中的渴望倒是一点不少。从前您说冷眼旁观适时站队,可如今宁王凯旋即将入京,手握兵权又冠着战神名号,在皇帝眼中怕是不亚于世家。若是再以父亲作为障眼法,怕是会迷了自己的眼、做了皇帝手中的刀为他排忧解难还不自知。” 老太爷摩挲着佛珠:“你父亲虽然平庸了些,但却不傻,皇帝身边有人?” 仍歌轻轻皱眉:“应当有,但孙儿没查到。” “宫中桩子说曾有小太监与父亲私下里见过面,只是人手不足无法确定其身份,但太监这一身份跑不了。” 仍歌当然知道那小太监是御前公公手下的人,还知道父亲曾与那人亲自见了面。但十五年前为了掩盖那件事踪迹,西家在宫中的明桩暗桩全部浮到表面,让皇帝胆战心惊之下不顾脸面几乎全盘拔起,且宫中审核愈发严格,直到现在西家在宫中也没多少人,又如何能查到那么隐秘的事情? “这样啊……”老太爷似乎叹了口气,“好孩子,这几日为难你了,收拢人手费了不少心力吧。” 仍歌慢慢垂下头作示弱状,心中却是嗤笑——若老爷子真的有心,那些人怎么可能放肆,只不过是在趁机观察他手段是否合格罢了。 老太爷安慰道:“歌儿放心,祖父会与你父亲交谈一番,他虽能力不足,但向来乖顺,日后定不会拖累你。” “有劳祖父了。”仍歌面上闷闷,心中倒是毫无波澜。 他接着道:“今日,四皇子殿下约孙儿于醉生楼听曲了。” 老太爷手指停住动作,他深吸一口气:“四皇子……也有那份心?” 仍歌沉默点头。 老太爷又转起佛珠,出声询问:“歌儿,你怎么看?” 仍歌缓缓开口:“四皇子没有受过储君教导,手中人手也仅限于当初留下的那些,他欲谋得宁王手中兵权以此作为资本。但,且不说拿到兵权后所要面临的窘境,只宁王手底下那些兵,据孙儿所知可是只认‘战神’不认兵符的。” 他顿了顿,接着道:“最重要的是,仅仅出于婚事不能自主而选择逐鹿的四皇子,作为西家的一份子,我无法信任。” 老太爷叹息:“他是先贵妃的遗脉,是你嫡亲姑姑唯一的孩子。” 仍歌轻笑一声,转过身子对着祖父:“但他同时也是皇帝的孩子,姑姑可未必喜欢四皇子,护他做个闲散王爷一世安宁,西家也算是尽到情分了。” “再说,”他看了眼那宝相尊严的佛祖,“当年祖父教导我时,第一句说的是什么,您还记得吗?” 老太爷顿住,他将佛珠放到合着的经书上,侧目看了看自己年轻的孙子。 “你真的长大了,歌儿。”他语气欣慰。 他重复当年的话:“在家族利益面前,只有能派上足够用场,个人得失及生死不值一提。” 老太爷突然笑了:“你大了,我也老了。” 他平日满面威严,如今突然一笑,不自觉带着些僵硬,不过两人都不在乎这些。 他道:“宁王在郊外待不了多久,庆功宴时,你跟我一起去吧。” 皇家宴会的规章制度是建国时立下来的,仅朝廷重臣、爵位在身公侯或袭爵的世子有资格参与。 西家先祖是开国元勋,赐爵一等定安公,可世袭罔替,赐丹书铁券,赐封地。 西铭甫再平庸,如今也是正儿八经的世子、日后的定安公。这种皇家宴席,世子之子的仍歌本是没有资格参加的。 但宁王归京后第一次露面,他怎么舍得错过。 没有资格,那便创造资格,一个世子之位,别人家也许还要上表奏请皇帝同意,但在西家,召集族人开祠堂改族谱才是大事。 仍歌膝行退后半步,俯身顿首:“是。” 老太爷合了合眼,语气中难得带了些疲惫:“改族谱不是小事,等下次祭祖开祠堂吧。” “是。” 他接着叮嘱:“世子印章在你母亲手里,今日你便拿去吧,有了那个,行事也便宜些。” “是。” 老太爷沉默片刻,“站队还需谨慎,我如今消息不灵便,也就不给你出些昏招了,只一点……” 仍歌侧耳:“祖父请说。” “只一点,尽量保住四皇子,”他再次转动佛珠,“西家欠先贵妃越来越多,也只能从这方面稍作弥补。” 仍歌空首:“孙儿定当听从。” 老太爷拿起厚重的佛经抚了抚古朴的封面:“且牢记,一切以家族为重。” “是,孙儿牢记在心。” 老太爷翻开经书:“去吧,你还有得忙呢。” 第十六章 万人空巷,夹道欢迎。 仍歌坐在客栈窗边,看着主街熙熙攘攘的人群,含着笑。 吱呀一声,苏轻揉着眼睛推开门,懒腰伸到一半,看到他连话都不会说了:“仍仍仍歌?” 仍歌抬了抬茶杯:“早呀轻轻,睡得可好?” 苏轻俏脸一红,挪到他旁边落座,心道幸好她已经洗漱过了。 “仍歌今天怎么突然过来了?” 仍歌给她倒上茶:“忙了这些天,终于算是清闲了点,想着好久都没见你,便来了。” 他动作行云流水,苏轻看着看着便痴了。 “轻轻?轻轻?” “啊?”苏轻惊醒,“怎么了?仍歌你刚刚说什么?” 仍歌无奈重复:“前几日见你似乎受了些伤,现在好了吗?” 苏轻愣愣,反应过来:“早就好啦,你让人送来的药膏效果很好!” 其实只不过是脚腕撞了下,她明堂山小霸王被师父摔打着长大的,那点小痛连伤都算不上。不过她没想到那天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仍歌就注意到了,还专门让人送药过来。 “有效果就好,”仍歌放了心,“那七宝碧清膏不仅对跌打损伤有奇效,对女子养颜也是极好的,等你用完我再让人给你送来。” 苏轻挠挠头,她从小跟在师父身边,虽然没学得那出神入化的医术,但眼力还是有的,那七宝碧清膏用来养颜可就浪费了。 不过这段时间她也算是对仍歌了解不少,知道直接拒绝最后被说服的肯定是自己,于是既不同意也不多说,转开话题:“你今日既然难得清闲,怎么不好好休息?” 仍歌抚了扶宽大袖子:“这不是正在休息吗。” 这意思……苏轻品了品,继而悄悄红了脸。 仍歌嘴角带笑,装作没有察觉:“京中有家老字号虽然名声不显,每月仅在初六开门,但味道确实有底气。” “今日宁王入京城中热闹非凡,店中想必客人不多,正好带你领略一番人间至味。” 苏轻双眸一亮:“有底气有个性的美食我也算尝过不少,不过能让仍歌你这么推崇,想必这家店确实有独特之处。” “我已经迫不及待了,”她端起茶杯一口干掉,兴致勃勃,“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这就走了,”仍歌起身示意,“那家店在城南隐蔽处,距离不算近,现在出发乘马车去,到那里也就该用饭了。” 苏轻嘿嘿一笑,有点羞涩,为自己辩驳:“其实平日我都起得很早。” 她忐忑地看了眼旁边的如玉公子 第十七章 宁王如今手握兵权,底下良将虽然不多,却个个身经百战,又有“战神”名号在身,可算是春风得意。 不过他也没昏了头脑,今日正是“宁王入京、天子相迎”的时候,即便心中焦急,想着威逼利诱也要这王家嫡女带回去,却也记得带上面具掩藏身份,率十几个亲信闯进了王家姐弟安身的小院后,才摘下来露出真容。 他原以为这件事很快就能结束。 虽然前两天夜访得到的结果并不满意,但今天以武力稍加胁迫,不愁这王家小姐不顺他心意。 王家从前确实辉煌,但如今落魄至极,无人撑腰,即便王璐涵再如何拖延时间,也不过徒劳。 他都打算好了,待她入了王府就封个侧妃之位作为补偿。 可为什么她会与西家三代嫡子有牵连?为什么,西仍歌会带着苏轻出现在这里? 见到那娇俏女郎的瞬间,宁王心中一虚,下意识就要抬手重新带上面具。 可惜为时已晚,女郎早已看清他的面庞。 苏轻心里乱哄哄的,她不知道自己心中究竟在想什么,只知道很乱,想离开这里。 一阵风吹过,两根乌木筷子掉到地上,她消失在原处。 仍歌顺着声音低下头,拾起那两根尤带余温的筷子,再直起腰,院子里哪还有那些黑衣蒙面人的身影。 他斯条慢理将两根筷子用帕子包起,收到宽袖的暗袋中:“友人年幼,礼数不足,还望王家姐姐海涵。” 眼见那宁王终于离开,王璐涵心下放松:“我还要多谢那位小女郎呢,若不是她,今日还要生出事端来。” 她引着如玉公子入室落座:“幸好仍歌准备充足。” 仍歌接过茶杯:“也是王家姐姐聪慧过人,牵制住宁王,才让我这些安排派上用场。” 王璐涵苦笑摇头:“只不过是从前听到的一点传闻,也就只有这个时候有点用了。” 仍歌喝了两口茶,压下胃里的翻江倒海,挑眉:“原来如此。” 他心中略有猜测,能让宁王心甘情愿冷静下来听的,必定是与他切身利益有关的,极有可能与皇帝或先皇有关。 他也没过多询问,换了话题:“虽然有些偏差,不过最终与计划也算相差无几。府中早已备好清净院落,各式书籍医师厨娘也已安排好,只待姐姐收拾妥当便可入住。” 王璐涵眼中一亮,“我姐弟二人没多少家当,只有些祖传兵器和几箱书及随身衣物需要带走,几个奴仆半天时间就足够。” 她迟疑片刻:“不过,刚刚那位女郎,不要紧吗?” 她与仍歌说是合作,实际上如今仍歌是西老太爷下首位,王家却枝叶凋零,更像是依附。她看得出那小女郎将仍歌放在心上,也看得出仍歌对她不一般,之前不知道便罢了,如今知道了,难免有些担忧。 ——若非情不得已,谁想过寄人篱下的日子呢? 仍歌放下茶杯,嘴角微勾:“王家姐姐不必担心。” 却不再多说。 王璐涵于是放下心来,他都不在意,她还多想什么,有时间快些收拾行李搬到西府,躲开宁王人手才是正事,免得宁王从她所说辛秘中回过神后起贪心,从她这边深挖。 “搬迁事务繁杂,就不多留你了。” 仍歌从容起身:“告辞。” 他打开厅堂大门,却见一大一小两人各站一边,泾渭分明。 大小两人听到声音同时回头,见他出来,没有外人在场于是不再演戏的王璐煜朝他拱手,面上虽然冷淡礼数却一点不落下:“多谢西大哥相助。” 仍歌笑吟吟扶起他,略作寒暄才道别离开,扶着同尘的胳膊上了马车放下帘子,他长呼一口气,根根分明的手指抚上胃部,掏出青瓷小瓶倒出养胃药丸,一边给自己倒了杯茶,也不管它凉透了,直接吞了药丸仰头送下,片刻后面色慢慢红润,这才终于缓过劲来。 他身子本就弱,平常饭后都要喝些养胃汤再慢慢走动,精细地养着,今日为了做戏全套,去“救”王家姐姐的路上命同尘将车赶得飞快,难免扛不住。 他屈起手指敲了敲小桌,嘴边带着笑:“不知那边如何了。” 梦中的此时,隐藏身份的宁王已经与苏轻互生情愫,虽然还未戳破,却也心意相通,而他与苏轻只不过是普通朋友。至于现在嘛……掌控人心这一技能,他练了十五年,也算是小有所成。 至于宁王,仍歌眯起眼,突然笑出声。 宁王的一片深情,真的是命中注定吗? 他从来不信命,那清楚所谓“天”、“神”不过是用来愚民以便统治的手段罢了。 明知王璐涵的军事才能对他的重要性,却还是选择追着苏轻离去,皇室可从没有蠢人,或者说,皇室中的蠢人可坐不到这个位子。 宁王,是什么时候知道苏轻真实身份的? 第十八章 仍歌回到西家大宅时,时间尚早。 他也不急,心闲气定坐在铜镜前。同尘打开红木盒子,将柳妙言送来的整套物什一一摆开。 指尖从大小质地不一的软刷毛笔划过,仍歌拿起其中一根,沾了那细腻无比的各色胭脂药粉。 浅红日光从轩窗射进室内,斑驳了他肩上的玉石碧锦缎。他毫无察觉,细细上妆,只坐在那儿便是一幅润泽清淡的山水画。 洒扫小童敲敲门,朝紧闭的房门脆生生喊:“公子,二公子到了。” 仍歌动作不停,眼神一瞥,同尘便出了卧房,合上门招待西二公子西央詹去了。 仍歌仍是不急不忙,画完最后一笔眉,将这些尽数放入特质的红木玄机盒中,接着束发戴冠,换上层层叠叠的礼服,这才见西央詹去了。 西央詹本也不着急,丫鬟上了茶点,他丝毫不拘束,一边垫肚子一边调戏丫鬟。 仍歌踏进门,恰好听见小丫鬟板着脸回答:“二公子,口脂是院子里发下来的,奴婢也不晓得来源。” 他挥退下人,无奈:“都吃了亏还不收收性子。” 西央詹眼前一亮:“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若要我见了美人却不凑近,非要做出一张黑脸才是煎熬。” 他蹭到仍歌身前,“七弟,你脸上涂得是什么,我给你二嫂也弄一套。” 仍歌推开他越来越近的头:“待会还要入宫,二哥莫要胡闹,正事要紧,回头我让人给你那边送一套。” 西央詹坐回椅子,难得严肃:“如你所料,确实有人冒充百姓想要拦截宁王入京的队伍,而且还不止一批,手法各不相同。街上人多眼杂,我们不敢闹太大险些漏过,多亏丁家那边帮了一把。” 他紧紧皱眉:“这些人是哪边安排的?皇帝?宁王?后楚?” 仍歌沉吟:“我心中有了些猜测但还需进一步证实,原本只以为是皇帝,现在看来还有其他人在浑水摸鱼……” “罢了,”他摇摇头,“拦下就好,没有人当街喊冤,宁王不会那么快对上世家,眼前还是先去宴会探探他的口风。” 西央詹赞同:“确实。” 正事说完,时间还充足,仍歌状似随意:“最近与嫂子关系如何?” 西央詹顿时苦了脸:“正跟我闹着呢。” “当初的事你也知道,我也是受了算计才跟那歌姬一夜荒唐,谁能想到只一次就中了!”他大倒苦水,“自从那小子进了门,你嫂子就没一天好脸,再过半个月就是她生辰,我正想方设法讨她欢心呢!” 他认真看着仍歌脸上的妆容:“说不定你二哥重回卧房的契机,就在你身上!” 西二公子没什么其他嗜好,单好美色,且只好上了妆的美人,也不知究竟是爱妆还是爱人。 不过他虽然外边玩得厉害,但对正妻确实尊重喜爱,房里只有侍妾一人,因此也是真心着急。 仍歌摩挲着腕间温热的念珠:“孩子不比其他,二哥没想过彻底解决吗?” 西央詹眉心一跳:“那到底是我的子嗣!” “当然,我并不是要伤害他,”他扫了一眼,虽然开着门,不过近处只有同尘守在门口,不需要担心被人听墙脚。 “二哥没想过将素卓过继到别人名下吗?” 西央詹顿了一息才反应过来“素卓”是他刚认回来的儿子,七弟不会无的放矢,他心头一跳,“你想把他过到你名下?” 仍歌颔首。 “为何?”他不解,“你还没有婚约呢,何况要是到你名下,那可就占了嫡长曾孙的位子。” 仍歌长叹一声:“说来话长。” 西央詹虽然有时不靠谱,却也不是会被一句话糊弄过去的人:“那就长话短说。” 仍歌估摸着他的心理承受能力,道:“你我二人关系亲昵,我也不瞒你。自打十五年前水里泡了一遭,我这身子一直没养好,日后怕是难有子嗣。” 西央詹眼前一黑:“什、什么!” 他比仍歌大将近四岁,当时早已知事,老七卧床那半年时间族中的压抑气氛还记得清清楚楚。 仍歌接着说:“素卓脑筋灵活,早熟且胆大,虽然因他母亲的缘故有些长歪了,也还来得及纠正。” 西央詹扶额,“你都已经看上了,我哪儿还能拒绝……让我缓缓。” 突然得知家族继承人疑似无法生育,西二公子胆战心惊——西家老爷子年迈,叔父西铭甫不中用,这件事要是被外人知道,说不定仍歌的处境会比现在危险百倍! 西央詹好一阵儿才恢复正常思考,他琢磨琢磨:“你不会是在吓我吧?” 要是老七真的难有子嗣,那可瞒不过老太爷。 虽说这段时间他跟着老七将家里七八成势力都收用了,但远的不说,不到一个月之前,西家还几乎全部掌握在老太爷手里呢! 况且老七从小在他身边长大,身体情况恐怕除了大夫就是老太爷最清楚。十多年时间,他会不知道老七难有子嗣?他会允许继承人留不下血脉? 仍歌按按眉头:“二哥总是在不该聪明的时候聪明。” 西央詹心累:“不许隐瞒,快说!” 仍歌叹气,他一拍扶手站了起来,背对西央詹:“祖父的意思是,若是成亲后太久没有子嗣,就给女子用药。可西家主母身份不可能太低,即便侍妾,我也实在不忍心祸害良家女子。” 药自然是虎狼之药,势必会对女子身体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西央詹皱眉:“这就是你房中一直不收人的原因?只要能顺利诞下后代,狠一些也无妨,好好弥补便是。” 仍歌面朝庭院,火红的夕阳有些刺眼,他垂下眼帘:“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即便有嫡子,素卓养在我身边也是利大于弊,只要不长歪,将来起码也是个助力。” “这倒也是,”西央詹盘算会,“待会我就让人把他打包送过来。” 仍歌转过身笑眯眯补充:“东厢房已经收拾好了。” 东厢房向来是长子居住,西央詹瞅他一眼,也没多说,反正就算素卓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老七也绝对有办法解决:“成。” 这一瞅就没法忽略仍歌脸上的苍白。 即便知道这是特意做出来给皇帝看的,他心里也是不痛快,他突然想到今天老七去做的事:“我记得你前两天说最近跟王家姐弟走得挺近,是打算娶她做主母?” 仍歌捏了个特质的小水包含进嘴里,咬破薄膜连水带皮咽了下去,唇妆保护得完完整整,含糊应道:“嗯。” 西央詹自言自语:“这也不错,王家好歹也是世家,咱们好好培养她弟弟,重建王家的时候伸只手,即便王璐涵出了意外也算仁至义尽。” 至于这意外,自然不必多说。 王家姐姐的作用当然不止这些,仍歌还指着她给自己带出个西家战神来呢,不过目前不必多说,他笑眯眯应下:“是这么个理。”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王家姐弟那边还需你找人多看照些。” 西央詹叹了口气:“放心吧,正事上我还是靠得住的。” “交给二哥,我自然放心。” 解释章 那个啥 断更将近俩月了… 这两天状态好了些于是决定重新开始写,结果——我写的这是些啥玩意??? 磨磨唧唧,辣眼睛! 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于是做了个决定 虽然可能没人在看但还是解释下 一个是因为断时间太久有点接不上,另一个是这么久的痛苦挣扎后感觉自己稍微有了点点进步看前面写得就很差劲 于是想趁现在字数还不多,重新来一遍 就是从第一章开始一章章替换掉 楔子估计不会动 等整个替换完了再删掉这一章继续写下去 太监是不会太监的,只不过有的时候状态实在太差可能会断更,比如这半年时间吧,就一点都写不出来,甚至每天怀疑自己…算了,不说这么多。 实力有限,重新写的说不定也好不了多少,但,至少节奏应该快很多。 我之前是怎么做到那么主次不分唠唠叨叨的? 挠头.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