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女传》 第一章,庶出三小姐 “醒醒,妹妹,醒醒……” 一个柔怯的声音,急促地唤着,奇异的是,听来柔顺怯弱,嗓门却比旁人大上几分。 温家二小姐温雪腮边带泪,望着竹榻上的妹妹,间或望一眼娘亲。 林氏早是坐倒在地,耸着肩泣个不住,喊两声“我的儿啊”又哭两声。温雪见娘哭得凄惶,泪水更是滚滚而下,摇了摇妹妹又哽咽唤道:“妹妹,妹妹……” “我的幺姑娘啊,你听你姐姐在喊你啊,你就不舍得睁开眼来看一眼啊……”林氏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三小姐温湄前些日子染了伤寒,高热不退,缠绵了十多日,病势越来越沉重。大夫诊治到最后,都表示爱莫能助。早上是最后一回诊治,结论却是一句沉重的“林姨娘,人死不能复生……” 林氏当场就昏了过去,一旁的温雪也吓呆了,丫头仆妇们手忙脚乱地救醒了林氏,这母女两个就从辰时一直哭到了午时,午饭也吃不下去。 上房的正牌夫人王氏听闻三丫头没了,鄙薄地撇了撇嘴角,打发自己屋里的大丫鬟香雪去看看,也好劝慰劝慰。 香雪一路穿过两三个院子,这才到了僻处温府一角的闲置偏院,这院子多年不曾使用,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下人也不曾好好洒扫,瞧着不堪入目得很。香雪这等身份的大丫鬟自然是十分轻视的,踏进了偏院,也不请安,就拿着架子不咸不淡地道: “林姨娘也要爱惜身子才是,三姑娘才去了,若姨娘也哭坏了可怎么好?” 温雪转过脸来,小小的脸蛋上因为愤怒飞上了红云,可性子懦弱,只是瘪了瘪嘴,没敢说话,低下头又去捏弄妹妹的手指。 “谁说我的湄儿去了?湄儿没去,没去……湄儿是睡着了,是,是睡着了。”林氏边说,边擦着泪,边点着头,失魂落魄地朝床上又瞧了一眼。 这一眼,林氏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温湄竟然偏了偏头,口中呻吟了两声,紧接着眼睛竟然缓缓地睁开了! “我……我在哪?”温湄竟然毫不费力便坐了起来,一脸的茫然。林氏喜叫一声“苍天啊,菩萨!”几步抢了过来,撞倒在榻前。 这美妇人悲喜若狂的模样,大大将温湄吓了一跳,怎么回事?自己怎么会在一间陈旧失修的古代房屋里?眼前的人怎么全是古装打扮?还没等她发完怔,床前一个十岁模样的小女孩激动得脸庞发红,连叫“妹妹!妹妹!”温湄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看了看自己的身子。 我了个神啊! 她简直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她明明是个二十七岁的大姑娘,一朝睡过头赶着上班,为了全勤舍命飞奔,结果真把命给舍了,被车撞飞之后,她居然穿越到了一个七岁女童身上! 香雪极为惊讶,忍不住说了句:“三姑娘不是去了么?大夫都说没气儿了,这……” 温湄很没好感地瞥了她一眼,看她服色像是个丫鬟,怎么这么不会说话! 林氏颤抖着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掉着眼泪笑道:“烧也退了,真真的菩萨保佑!肚里饿不饿?可想什么吃?娘亲给你做去!” 香雪冷淡地提醒了一句:“林姨娘,三姑娘既大好了,明儿记着来给夫人请安,三姑娘的病体,夫人心里可是挂念得紧呢。” 说完,香雪就甩着帕子走了。 林氏浑没理会,站了起来,自言自语地说:“嗯,记得你素日爱吃那白菜碧玉卷儿,糖霜丹桂花糕……我这就做去……”林氏举步,轻飘飘地走了两步,忽觉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地! “娘亲!” “林姨娘!” 温雪和两个丫鬟,一个婆子脸上都着了慌,连忙赶上,温湄也跃下床来。 不需要装什么失忆,这屋里的情况很清楚了,面前这个昏过去的美妇人,是原主的生身母亲,这个十岁小女孩是原主的姐姐。两个丫鬟一个婆子,该就是上房拨给服侍她们的人,刚才那个拿腔拿调的丫鬟,想必不是服侍这母女俩的,是上房派来的人。 而原主的身份也不言自明……庶出三小姐。瞧这住的地方,就知道原主母女姐妹三个,要么是失了宠,要么是上房故意排挤。 虽然刚来到这个世界,对她们都还生疏,但母亲的爱,流露得淋漓尽致,只一个照面就撞开了她的心。就算她不是自己的真正母亲,但对她这么好,她完全愿意把她当成母亲侍奉。 “姑娘才好了,快别下地,地上凉!” 那婆子吓得一唬,忙几步过来把温湄抱起,往床榻上送,一边心疼地数落着:“姑娘若再病了,夫人哪里受得了?就算是心疼娘亲,也该注意些的!” 温湄有些混乱了,什么夫人?她不是姨娘吗?由着婆子把自己抱上床,美妇人也醒了过来,看到这一幕,感动地说:“陈妈,我这会子身上软软的没气力,动不得,烦你做点吃食来我和两个孩儿吃。” “哎!”陈妈喜笑颜开,忙到厨下去了,临了叫道:“采繁,清梦,过来帮把手!“ 两个丫鬟交换着惊奇的眼色,也退出了房间。 林氏靠在床边,将温湄揽在怀里,另一手搂着温雪,感慨地说:“亏得是菩萨保佑,老天没把我的湄儿收了去……若是你走了,我和你姐姐在这温府可怎么活哟!“ “娘,女儿已大好了,累得娘如此伤心,女儿不孝。”温湄真心地说。 林氏抚了抚她的头,说道:“你死而复生,夫人定是不高兴的,她本来便不赞成老爷收留我们,但我们既然托庇于温家,许多礼节上更要小心才是。即便是身边没外人,也该依着礼数称呼。” 听她的意思,她似乎不是什么正经姨娘,什么叫收留?什么叫托庇于温家? 一声“姨娘”到了嘴边,温湄竟然不忍出口,涩声问道:“娘……怎么没看见爹爹?爹爹呢?爹爹怎么不来看女儿……”她只是疑惑了一把,却没来由地红了眼眶,原主残留的情感在起作用了。她顿时就估摸着想原主的爹爹要么就是抛弃了他们,要么就是…… 林氏忍着心疼说:“好孩儿,爹爹在天上看着你呢!可你要切记,往后想爹爹,心里想想也罢了,万不可露出来,毕竟你现在的爹爹是温家老爷,他毕竟给了咱们母子三人一个去处,供咱们吃穿,你要多念着现在这个爹爹的恩,别叫旁人挑错儿……“ “哦……” 温湄大致是明白了,她穿越成了庶出小姐不算,还干脆不是这个温家老爷的亲骨血!难怪他们母女三人在这温府受如此的冷遇。 林氏又转向温雪,问道:“雪儿可听清了姨娘说的话了?” 温雪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太听清……” 温湄不禁满是诧异,莫非姐姐在走神?但她明明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林氏满脸的怜爱,又单独给温雪交代了一遍,好几处温雪都说“姨娘你说什么”,而使得林氏不得不反复陈说,才使她点头明白。 这当中还出了几处岔子,温雪总是听错词语,弄得温湄又是吃惊,又是哭笑不得。这个姐姐似乎有点与众不同,难道…… “姐姐的耳疾……还未好么?”温湄猜度着温雪耳朵定是有什么病才不灵光的。 林氏叹了一声:“打娘胎里出来,她就这个样儿,以后永远好不了啦。” 温雪柔柔地瞧着母亲和妹妹,似乎是知道她们又在为自己心疼。此时陈妈端了吃食出来,温雪便拉了温湄的手道:“妹妹肯定饿了吧,快过来吃饭。” 也许是因为耳朵不便,温雪说话的嗓音比这屋子里的人都响上几分,温湄注意到两个丫鬟脸上流露出几分轻视的颜色。 “饭摆好了,请林姨娘,二姑娘,三姑娘入座吧。” 温湄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她的新处境,母亲带着两个女儿嫁入温府,大女儿天生耳朵不灵,说话声音过响,不合闺秀风范,二女儿(也就是她自己)年纪太小,想来这样的三个人在温府自然是得不到什么尊重的,被嫌弃也很正常。如果是原主的话也许就懵懵懂懂地顺命了,但既然她来了,这种被人轻贱的滋味可不是她想要的。 想到母亲为自己昏过去,想到姐姐喊了无数声妹妹,再想到这些丫鬟摆在脸上的鄙薄,她顿时有了想要保护母亲和姐姐的想法。 她前世活了二十七岁,眼前的林氏还没她大,更不要说职场里摔打出的阅历,手腕和心理承受力了。 人能重活一世,其幸几何! 既然这样,她就要好好地活下去。 第二章,薄礼 饭还没有吃完,林姨娘住的这偏院就挤满了人。 三姑娘竟然死而复生,各房的小姐太太们都知道了,谁不急着来瞧个真儿,有的自矜身份不肯来的,也打发了屋里有头脸的丫鬟来。她们多少手上都提着点东西,名为探病,好歹是要打个花胡哨的。 “哎哟,你看你看,三姑娘真活了,你瞧她吃得多香甜!” “呸,她是哪门子的三姑娘,我们茹姑娘才是三姑娘呢!”一个丫鬟嘴里没好气地甩着帕子,篮子里滴溜溜一个鸡蛋滚来滚去。 “嘿嘿嘿,这是你家龙姨娘命你送来的礼?” “是呀,鸡蛋一个,怎么样,这礼够不够重?我看看你的,啧啧啧,你家更厉害,索性就挎个空篮子!” “哪儿呀,我的好姑娘,你瞪大眼睛仔细瞧!这篮子里可有半钱人参粉,不过嘛,婆子忘记包起来了,这一路上只怕也洒得快没有了。” 这些丫鬟婆子们便一边瞧三姑娘死而复生,一边嚼着舌根,笑嘻嘻地瞧人手里的礼物。那位“挎了半钱人参粉”的婆子引得周围丫鬟们放声大笑。 屋里的林氏自然是听见了,温雪虽听不见她们到底说些什么,但也晓得是在嘲笑她们一家,这饭才吃到一半,窗口挤着这些人,指指点点大声嘲笑,两人都窘极了。 林氏想装出一副没听见的样子来,只可惜手中筷子抖得和筛子一样,心下寻思一会该说什么话,才能撑住体面,不叫这些蹄子小觑了去,可一时没主意,筷子抖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法子。 陈妈是林氏从旧宅中带来的老人,此时心急护主,奔到窗前就冲她们吆喝:“谁许你们在咱们姨娘窗底下聒噪的!简直没点规矩!”言罢兀自气得呼哧呼哧喘气。 窗外那提了一个鸡蛋的丫鬟,就挺胸叉腰地呛了回去:“我们龙姨娘好心好意打发我来,瞧瞧三姑娘好些了没有,你一个粗使婆子,就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吼我们,我瞧你才没规矩呢!” “你——”陈妈气得张口结舌,一眼扫到那篮子里滴溜溜打转的一个鸡蛋,“嘿”了一声,气得没有言语了。 紫涨了脸皮,陈妈压着火气,快步走回向林氏禀报:“姨娘,她们名为探病,实则是来找茬的,那丫头就提了一个鸡蛋!这也是探病的礼儿?姨娘,怎么办?” 林氏的筷子不抖了,冷下脸道:“去跟他们说,三姑娘才好,受不得吵闹,甭管他们的礼有多薄,都要客客气气地收了,再客客气气地谢谢他们主子,就打发他们回去罢。” “哎。”陈妈脸上露出几分心疼。 陈妈走过去打开了门,一窝蜂的丫鬟婆子就凑了上来,笑嘻嘻地送着自家的礼。 “老太太说若三姑娘大好了,就过去让老太太瞧瞧,老太太挂念得紧。” “是,婢妾知道了,谢老太太挂念。”林氏忙装出笑容,采繁,清梦两个丫鬟忙着收下老太太的礼,在礼单上记上一笔,这日后可是要还情的。 “老太太送观音水一碗!” 温湄瘪了瘪嘴,什么观音水,不就是一碗清水吗,说的这么好听。 “夫人说,三姑娘才好了,只怕也要将养一阵子,就不要忙着来请安了。” “是,等三姑娘大好了,婢妾亲自带着她去给夫人请安,谢谢夫人。”林氏继续赔笑。 “夫人送樱桃一筐!” 一筐里面就几个樱桃,还是烂的。 林氏连声称谢收下,笑容越来越僵,还得打起精神,后面还有呢! “龙姨娘说,林姐姐这些日子担惊受怕想必也是累了,也得好好补补。” “谢谢龙姐姐,改日我必登门拜谢。” “龙姨娘送鸡蛋一个!” 那丫鬟带笑地睨了她们母女主仆几个一眼,极为敷衍地行了个礼,甩着帕子走了,没多远就传来她撑不住大笑的声音。 林氏脸上的表情,在她看来真是太精彩了! 那婆子忙凑上来,热情地说:“咱们郑姨娘素来是喜爱三姑娘的,听说她没了,还在屋里抹过眼泪呢!幸好菩萨保佑,让三姑娘又好了!” “谢谢郑姐姐……”林氏已经快招架不住了,看着这些不像样的礼物,听着这些虚情假意的话,还要装笑脸感谢,回头还要还礼,心下越发的酸苦,两眼含泪只是不敢落下。 “郑姨娘送……这是什么?”采繁瞪大眼睛往篮子里瞧,这不是什么也没有吗。 “喔!这是半钱人参粉,这可是上好的人参。”婆子憋着笑。 采繁和清梦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到底写不写。人参可是很贵的,还礼也够呛。 林氏浑身发抖,一手扶着太阳穴,陈妈忙跟上来扶着,一面劝:“姨娘,坐,坐!呼吸几口,对了,对了……” “怎么?林姨娘嫌这礼薄了?不肯收?”婆子假作讶异。 “哪里哪里,”林氏已经没心情装笑脸了,勉强挤出个笑,吩咐道,“写上吧,多谢郑姐姐费心。” 采繁清梦收下了那个空篮子,婆子满脸堆笑地出去了。 人都走光了,清梦往外张了张,确定没什么人了,才赌气地把门关得山响。 “姨娘!她们这摆明就是难为咱们嘛!”清梦才十三岁,年纪小性子也急,虽然才跟林氏一个月,谈不上感情多深,但其他人这么明目张胆地作践林氏,也激发了这姑娘的不平之心。 林氏感激地看了看她,揉揉眼睛:“这事回头再说吧!你们去把炕里的火加一加,服侍两个姑娘歇中觉吧,我也累了,在这歪一会儿。” “是。” 林氏目送两个女儿,由丫鬟牵着送到床上去,三姑娘走路也不摇晃,看来是大好了,方才她吃饭也很香甜,她总算是放心了。但三姑娘好得这么快,消息传出去,马上就得去给老太太,夫人请安,也得去拜望龙、郑两位姨娘当面道谢,这一时间,却去哪里凑起像样的人情礼? 上房给她的月俸少得可怜,只有五百文。不说和有儿子的郑姨娘没法比,就是只有一个闺女的龙姨娘,月俸也比她多二两银子,那总共可是整整两千五百文。 而她的亡夫,温雪和温湄的生身父亲……他是个两袖清风的好官,本来就没给她留下什么钱。 她还要抚养两个女儿,而且小女儿伤寒,抓药请大夫就已经花得所剩无几了! “姨娘,我们就剩三十文钱了。” 陈妈把钱倒在桌上,一脸尴尬。 第三章,别出心裁 温湄和衣躺在床上,清梦一走,她便不再装作小女孩懵懂无知的模样,眉头也皱了起来。 老实说,刚才那些丫鬟婆子们每一句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也听得懂,顺带把温府大概都有哪些人也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这些人送礼脾性不同,也反映出了她们不同的脾气,那个郑姨娘,送的礼最为呛人,反倒是最容易对付的,因为这样的人得意不懂得掩饰。 相比之下送了一筐樱桃的夫人,实际上筐子底部都是茅草,垫得高高的,在表面满满地放了一层樱桃,虽然樱桃的品相不怎么好,但表面功夫做得比郑姨娘好多了。 但最厉害的还是老太太,观音水这东西,一眼看不出来真假,说不定只是普通的白开水,但老太太要说是观音水,还真找不出什么理由反驳。 娘亲和陈妈在外厅低声商议,她也都听见了,等她大好了,还得一个个去请安拜谢,给这些人回礼! 回礼当然不能薄,因为她们现在是托庇于温家。 侧耳听了半天,温湄眼眶又不由得跳了跳,原来温家老爷目下不在府里!怪不得这些大小姨娘这么猖狂。 温家老爷敢情是个经商的,一年到头常在外面跑,难得在家落脚几次,最近的归期也要等到端阳节前后,而目下才二月,刚过了年,要指望老爷回来给她们母女做主是不可能的。 商议来商议去,总也没个好法子,林氏只有压低了声音呜呜咽咽地哭。 温湄转过头望了望对面床上的姐姐,她俩同屋睡,床是并排的,姐姐小脸埋在枕头里睡得正香,外面人说话隔着一面墙,她根本就听不见。 “陈妈,要不我们把这簪子当了……” 林氏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绢包,仔仔细细地把它打开,一支春色翡翠点凤银簪躺在鹅黄细绸上,越发精致可爱。温湄悄悄下床,从门缝往外张望。 “姨娘,这可是……这可是当年老爷,送给您的定情之物呀……”陈妈吞吞吐吐。 “是啊,可眼下又有什么法子……”林氏拿着簪子,珠泪不住滚落,“我原想给雪儿当嫁妆的,这春色翡翠我这么些年没见过第二样,少说也该值个几百两银子的,雪儿耳音不好,有件好嫁妆傍身,也好叫婆家不敢小觑,以后就不会受欺负……” 她正絮叨着,温湄低头沉思。 若娘家无势,单有个好嫁妆恐怕不是倚仗,反倒要招祸患,既然是父母旧情之物还是不要随便当掉的好。 “姨娘,这……” “拿去当了吧。” “哎。” 温湄溜回床上,忙不迭地大声咳嗽。林氏正要把翡翠簪子交给陈妈,手一抖,险些把簪子掉在地上,忙揣进怀里急急赶进房中,焦急问道:“怎么咳嗽起来了?湄儿,觉得怎样?要不还是去叫大夫来瞧瞧……”说着就推陈妈:“快,快去把簪子当了,请大夫来瞧!” 温湄一把扯住她的衣服:“娘亲,不用劳烦大夫了,这簪子是爹爹送给娘亲的,娘亲还是收好!” 她语声清脆,眼中神采可人,怎么看也不像生病的孩子,林氏更是从她拉扯衣服中感受到了她的力气,不由得疑惑地站在那里。 “湄儿,你身上感觉怎样?”林氏蹲下来与温湄平视,仔仔细细地观察。 温湄眨了眨眼睛:“娘亲需要女儿卧病几日,女儿便病几日,好得太快,岂不令人生疑。” 林氏不禁和陈妈对望一眼。 “对对,姑娘索性再歪着几日,药嘛还是吃先前抓的,还剩一些。”陈妈反应过来,连忙接茬。 “娘亲,您也去歇息罢,别太劳神了,回礼的事过几日再思量也不迟嘛。”温湄含娇带嗔地将林氏推出房门。 林氏发着怔,怎么觉得湄丫头忽然长大了呢,一个七岁的小女娃,怎么这么伶俐?想想她说得也不无道理,再加上她也的确累了,便依着她回房歇息去了。 温湄顺手拿起姐姐榻上的一幅绣品,是一个香袋儿,还没完工。 绣的是四喜牡丹,针脚细密,配色清新雅致,很是费了一番工夫,姐姐的针线包就搁在床头的几案上,还放着一本翻开的绣样书。 温湄翻了翻,见都是些传统绣样,总是脱不开梅兰竹菊,凤凰鸳鸯之类的。书里还夹着几块裁好的绸子,裁成方块状,想必是用来做手帕的。 当中有一块绸子,上面描了浅浅的痕迹,一比对便知是蒙在绣样书上描下来的,温雪想是很喜欢这个图样,竟一气描了五块帕子,都是这一个图案。 温湄不由得自言自语:“这花样也太少了,若是翻来覆去就这几样,也太无趣了罢。” 忽然她抬眼望到窗外有燕子飞过,灵机一动,捉笔在绸子上画了起来。 她前世学过画画,画几只燕子不是难事,画完又加了几缕柳条。 “这叫‘燕子归时’。” 又一幅底下是个屋檐,两只燕子飞向梁间。 “这叫‘双燕语梁’。” 又一个屋檐,上面一个燕子窝,里面两只雏燕仰着脑袋望那大燕衔食归来。 “这叫‘燕子衔食’。” 两只燕子交尾而飞,枝头一对黄莺耳鬓厮磨。 “这叫‘燕侣莺俦’。” …… 画得起兴,不防后面有人惊叹道:“妹妹好灵的心思!” 温湄一转头,就见温雪悄立身后,毕竟才认识不到一日,不免有些窘迫,红了脸道:“姐姐何时醒的?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我醒了好久啦,从前怎没见妹妹这么会画花样子,以后你来画,我来绣,一定好看,我们绣了一个给老爷,一个给姨娘,一个给你,一个给我,还有一个我们悄悄烧了给爹爹去。”温雪拉着温湄的手欢喜地说。 温湄吓了一跳,忙“嘘”了一声:“姐姐轻声。” “我们现在是温家的女儿,可不敢显出外心,往后别这么大声提爹爹了。”温湄低声说道。 “哦。”温雪面有惭色,不言语了,拿了一块温湄画的花样子就绣起来。 “姐姐,你教我怎么绣手帕子好不好?”温湄凑过去看,戳了戳她说道。 温雪微微一笑:“姨娘本打算等你八岁再教你的,你想现在学也行。不过你画的样子太复杂了,我描个简单的教你。” 温雪放下手里的活计,找了个福字教她,绣在红绸子上,只需要明黄线一种颜色线就可以了,还用不到过渡的技法,这线条也简单,温湄很快上手。 “妹妹当心,仔细戳了手。”叮嘱了一番,姐妹两人便各自埋头绣了起来。 两个时辰后,林氏走进房间,想瞧瞧两个女儿,就见她俩对面坐在床榻上,各绣着一幅绣品。 她走近看了看,温湄的福字已绣完了,现在起始绣一个禄字,再转脸去瞧温雪手中绣品,不由动容:“哎呀,这花样子怎么没见过,这等新奇!这燕子就像活的似的,这是哪里找的?” 第四章,天衣绣坊 温雪含笑道:“这都是妹妹画的,我也不知她怎么想出来的,哪本绣书上可都没有这些。” “真好看!真好看!”林氏一幅一幅拿起来看,件件爱不释手,“照这样绣出来,不知道要比外面卖的手帕子好多少倍!湄丫头要是长大,女红和你姐姐一样好,那简直不愁嫁了!”说着,她早已笑盈盈的了,抱着温湄就亲了一口。 说到嫁人,温湄忽然想起,这可是古代,据说女子十三四岁便已定亲,十五六岁便可出嫁,哎…… 完了,自由快乐的闺中时光就这么短暂了! 见温湄发呆,温雪抿着嘴笑。 林氏慈爱地看着两个女儿,看了好一会:“好了,你们也不要太劳神,做一会便放下歇歇,屋里到处走走,就榻上歪一会也行,不要光顾着做活,把人给累着了。” 温湄回过神来,见林氏准备走,忙拉住她:“娘亲,我和姐姐绣手帕子,您叫陈妈拿出去卖,换钱给她们回礼好不好?” 林氏一怔,又抿着嘴笑:“我的乖乖哟,你这绣工拿出去卖,哪个绣坊会要哦。” 温湄急红了脸:“那我来画,姐姐来绣。” 林氏仍是带笑看着她,心里甜蜜无限,昨天此时她还惶急无措,生怕这丫头撒手西去呢,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此刻这丫头不但好好的,还学会了安慰大人,给她出谋划策,她简直幸福得什么都不奢望了。 温湄哪里知道林氏此刻的想法,只道林氏不相信她,急忙又说:“我这病只怕还要十天半月才能大好,我们总能绣出十几件吧!全都卖了恐怕也就够买礼物回送了,我也会努力练习的,争取早点可以帮姐姐的忙啊!娘亲你别把爹爹送的簪子拿出去当啊!” 林氏又是微笑,笑中有一丝心疼,抚着她的头说:“要叫姨娘,乖……姨娘不卖簪子,姨娘不卖……” 笑着笑着她的眼泪就滚下来了,紧紧抱住了温湄。 …… 接下来半个月,上房每隔一日便打发香雪来瞧三姑娘的病,送些小意儿,虽然每次礼都实在够薄,但林氏也不得不连声称谢。每当上房来人,温湄便躺在床上装睡,时不时咳嗽几声。 而在没人时候,温湄便画花样子,温雪和林氏在一旁绣,才绣好四件,陈妈便拿出去问了价。 一件素绢帕,大约要卖十文钱,绣上一朵花枝,便可卖十五至二十八文,视女红精巧程度,价钱略有浮动。若是复杂的绣品,比如鸳鸯帕子,便可卖到五十文以上。 这天午后,母女三人埋头做活,陈妈喜滋滋进来,林氏忙问:“怎样?能卖多少?” “西街老绣坊愿出七十五文!”陈妈先报一个数字。 林氏和温雪瞬间喜上眉梢,“桥头绣坊愿出七十八文,富贵绣坊愿出九十文,天衣绣坊……”陈妈一连串报了出来,温雪喜欢得连连拍手,又笑又叫,林氏忙搂住激动不已的温雪,颤声问:“多少?” “天衣绣坊愿出二钱银子!”深吸口气,陈妈放缓声调,兴奋地说。 “呀!”温雪从林氏怀里跳了起来,拉起温湄直打转。 二钱银子,便是两百文,足足是鸳鸯绣帕的四倍价! “天衣绣坊怎么肯出这么多钱?二钱银子买来,得多少卖出去?这哪会有人买呀!”林氏瞪圆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喜讯。 “姨娘,好巧不巧,我去天衣绣坊可可儿碰着了他们东家,人家乔老爷亲口和我说的,以后有这样的新鲜样子的绣品,不论多少,他全要,价钱包咱们满意。他说要买了卖到京城,卖给那些王侯将相们去呢!就是卖十钱二十钱,他们只怕也会要!”陈妈说道。 林氏这才喜笑颜开,连说:“那我们加紧多绣一些,眼前的难关便可过了!只怕还可攒下些钱在手里。” “是呀,咱们也是得攒一些钱,不能老指着上房的月俸过日子。”陈妈赞同道。 又绣了一会儿,林氏起身去照看茶水,陈妈瞅着是空儿,便迎上去道:“天衣绣坊的乔老爷问,是谁家姑娘有这等好手艺,我说是我们家两位小姐,乔老爷像是对她俩很感兴趣。” “嗯。” “乔老爷问了我们家姑娘年岁,又问大姑娘有无定亲,我说还没,乔老爷又说他有个独子,今年十二,和我们家大姑娘很是般配。” “不急,慢慢看,若那乔家是个清白知礼的人家,乔少爷也出息,知道疼人,咱们再说!”林氏说着不急,嘴角却笑开了花,她原就担心雪丫头天生耳疾,怕是嫁不出去的。 谁知道天衣绣坊——那可是全国赫赫有名的皇商啊!他们的绣品,连宫里都来采购呢!天衣绣坊在全国开着二十六家分号,他们苏州这一家,是江南的总号,由乔家三老爷乔如柏亲自坐镇。家底没得说,简直富得流油,苏州知府都不敢比! 要是雪丫头能嫁到这样的人家,至少一辈子吃穿不愁了!锦衣玉食,穿金戴银也不是不敢巴望的事! 只是雪丫头必得嫁给一个真心疼她的人才好,这样才能护她一生平安顺遂,不然雪丫头嫁出了门,夫家待她不好,娘家人又不能时时刻刻在身边照顾,她可怎么办?林氏就是担心这一点。 “你别应那个乔老爷,也别回绝,相机处着再说。”林氏嘱咐道。 “哎,我知道。”陈妈笑着答应了。 …… 手帕,香袋,扇面,花鞋……这几日母女三人变着法绣东西,样样都是新鲜花样子,陈妈,采繁,清梦三人一件一件看了,赞不绝口,叹不绝口,都说舍不得拿出去卖了。但最后还是尽数卖给了天衣绣坊,乔老爷全部以市场价四倍以上的价钱收了,半个月来她们就挣到了十三两银子,足足13000文。 “这些钱若是买人参、燕窝恐怕不够,买些佛香,再买个玉观音送老太太,两匹杭绸送夫人,两位姨娘就送些八珍糕,时鲜果子罢!”林氏说道。 第五章,请安 午后,林氏给温湄好好穿戴了一番。 因温湄生父亡故也只是去年之事,她们是穿着孝服进温家大门来的,因老太太不喜,只得脱了重孝,尽量穿些素净的衣裳罢了。现今既然要去请安,自然是不宜太过素净。 小半个时辰后,温湄穿着月白团花小袄,烟青绦子水色马面裙,石青面绣白玉兰花鞋,外披一件银灰色雪披,头上扎了两朵蓝色绢花,手里拿个暖炉,跟在林氏和陈妈的身后出了门。 先去拜望老太太,老太太的慈恩堂坐落在温府的东北角,栽着几株松柏,清雅素净。 “瞧着气色像是好了些,甚好。”老太太歪在榻上,不太热情地说道。 林氏送上礼物,带笑道:“前些日子多劳老太太挂念,托您的福,湄丫头才好了,湄儿,还不快向老太太磕头,谢谢老太太照顾!” 温湄就走上前,跪下磕了一个头,说道:“湄儿病体痊愈,多赖老太太福泽庇佑,湄儿谢过老太太!愿老太太多福多寿多子孙,合家兴旺常团圆!” 老太太的眉梢不禁舒服地扬了起来,这两句吉祥话,真是说到她心里去了。 温老爷膝下,不算雪、湄两人,原先只有两子三女,长子三岁上没养住去了,现下唯一的一个儿子是郑姨娘所出,才八岁,名唤温良,生得异常淘气,不喜读书,整日最爱斗鸡走马。 因温老爷常年不在家,也无人管教,老太太就这一个孙子,生怕他有个好歹,也不舍得责罚重了,心肝宝贝地呵护着。温良日渐长大,淘气得越发让老太太头疼,这孩子能不能继承温家的家业,她心里也无底。 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温老爷能常常回家,多生几个儿子。她倒不像夫人和两位姨娘,对林氏泛着醋味,她内心是很喜欢温老爷又带回一个新姨娘的,只是这新姨娘带了两个拖油瓶,不免引以为憾。 之前没发现,这小丫头嘴可真乖! 老太太点点头露出了笑容:“好,小孩子说的话许是灵验的,林姨娘,你可听见了?” 林氏忙笑道:“妾身听着呢。” “听着就好!”老太太转头吩咐丫鬟,“把我屋里那大红的缎面,那银狐绒拿出来,你今儿送到绣坊去托她们做件雪披,给湄丫头穿!才过了节,怎么就穿得这么素净,叫人心里怪冷清的!” “老太太,这,我们不敢拜领……”林氏急起来,忙要拦住那丫鬟,老太太一个严厉的颜色将她拦下。 “长者赐,不敢辞!我给你们东西,为什么不要?不许我心疼湄丫头吗?” 林氏有苦说不出,论理温湄姐妹俩还在戴孝呢!哪敢穿红色呀! 况且老太太始终没喊一声三姑娘,恐怕心里还是不承认这个孙女,只不过一时欢喜罢了。 林氏只得使眼色给温湄,道:“快谢谢老太太。” 温湄又谢了老太太,老太太便歪在榻上合起了眼,不搭理她们了,林氏便辞了出来。 才出门,林氏便教育温湄:“一会去夫人那,可不要别出心裁,多说什么,少说少错,不说不错,言多必失,聪明伶俐过头不是福气,听懂了吗?” 温湄眨巴着眼睛看林氏,她一时没搞懂老太太要给她件雪披有什么不妥,她认为要想在温府站稳脚跟,争取老太太的支持是很关键的,所以才说甜蜜话儿讨老太太开心。 “听懂了。”温湄只能答应下来,院子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上房的门前栽着两株红梅,此时开得正艳。 夫人王氏正啜着热茶,隔窗赏玩红梅,老远便见她们来了,于是敛容坐好。 林氏和温湄一进门,就见王氏仪态端方,神情冷淡地坐在主座,不由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压力。进门林氏先请安,略低了头道:“夫人,婢妾把三姑娘带来了,这些日子,谢夫人时不时地打发香雪来问三姑娘的病,婢妾和三姑娘心里都是极感激的……” 王氏气定神闲地品茶,眼角都不看她一眼。 林氏继续说:“三姑娘给夫人磕个头,好好谢谢母亲,你母亲几乎天天都打发人来看你,你还记得不?” 温湄望着端着架子高坐的夫人,顿时没了花心思讨好的心情,自己竟然还要认她当母亲!老天,一时间忘了这回事了,她是庶出,自己的娘不是母亲,只能喊姨娘,她礼法上的母亲是这位正室夫人啊! 温湄默默跪下磕了头,心里感到一阵酸楚,她可怜林氏,叫自己的亲生女儿喊别人母亲,这是什么样的感受?万恶的旧社会啊……还是现代好。 夫人睨她一眼缓缓道:“听说你在老太太那嘴很巧嘛,怎么到我这儿就不吭声了?” “谢……母亲关心。”温湄只好低头说道。 夫人很轻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眼光移向那两匹杭绸,只一眼便又是“呵”的一声,带上了一抹轻笑说道:“林姨娘这番可真破费。” 林氏忙道:“婢妾恐礼薄了不恭,故加意巴结。” 夫人又不紧不慢地啜了口茶,林氏和温湄站在下首,竟是不敢出气。 “这虽算不上是上好的料子,却也不差了,怕也要四五千文钱吧?想不到,人都说江昭是个清官,抄家时只抄出七十余文铜板,哪知私底下还有这么多钱,真让人刮目相看。” 夫人一席话刺得林氏脸庞涨红,急声道:“这不是婢妾先夫的钱,先夫的的确确两袖清风,全靠朝廷俸禄过活,从不曾取一分不正之财。夫人,江昭此身已作黄土,你尚且言语辱之,此情何堪!” 说着,林氏眼圈不禁红了。 夫人端详着她的神色,唇角笑意收起,眼中笑意更浓,语声中的冷意又增几分:“你已是我温家的人,竟然还口口声声念着前夫,呵,当真是个忠孝节烈的好女子!” 林氏手指不由自主揉搓着衣襟,浑身臊得火热,想啼哭又不敢啼哭。 她前夫作古,论理她该为他守节,永不再嫁,但她娘家已无人可投奔,前夫又清廉得一贫如洗,她一个弱女子,带着两个女儿实在走投无路,才改嫁进了温府。虽然苟活下来,但她已是不节之妇,永世要被人看不起! “这料子还不错,只是经了脏手,不洗洗怎么能用?拿下去罢。”夫人手指动了动,丫鬟便把杭绸拿下去了。 林氏忍辱道:“夫人若无事了,婢妾与三姑娘便回了。” “听说老太太赏了三姑娘一件雪披,我岂能不赏些东西,让你们空手回去呢?” 夫人拍了拍手,从内室走出一个丫鬟来。 第六章,内线 夫人王氏指着那个丫鬟对林氏道:“这是我跟前一个得用的丫头,名唤倚梅,别看她才十四岁,可比许多办老了事的婆子媳妇都稳妥呢。林姨娘初来温府,起居上怕是有许多不便,况你旧府里只带来一个陈妈,怎支应得过来呢?” “老爷给你指的采繁,清梦又是跟着老爷行商使唤的,从没经过内宅事,想来使用也不太顺手的。我把倚梅这丫头赏了给你,你万事便轻快适意些——倚梅,还不给林姨娘磕头,跟了你新主子去?” 竟是不给林氏拒却的机会,倚梅当即麻溜地一跪,磕了头,口称:“倚梅以后便是林姨娘的人了!今后一定好好服侍林姨娘和二位姑娘。” 林氏只得说道:“起来吧。” 林氏望向倚梅时,她便低了眉含笑站好,一副随时任凭差遣的乖巧模样。而林氏目光旁移时,她却又偷着打量林氏,目光中略流露出一丝清冷。 温湄半藏在林氏身后,抱定少开金口的宗旨,她一个七岁小娃娃,自然是谁也没有正眼去留意她。而夫人王氏故作亲切慈和,语声却不免带着些僵硬,似乎说这些话大违她的本意,她在讥刺林氏时尚且还露出笑容,作亲热状时反倒不笑了。 倚梅那个丫头,也必不简单,夫人明摆着是要在林氏身边安插一个眼线,不是心腹怎会被派去做这等差使? 这些温湄都留意了,也都在思量了,目前的问题是,夫人到底打算把她们母女怎么样呢? 当初温老爷带她们进府…… 温湄使劲在脑海里搜刮原主的记忆,渐渐有许多碎片浮出了水面…… 穿着白衫孝服的母女三人,顶着日久啼哭的红肿眼眶,跟着温老爷走进温家上房那天,王氏的表情先是惊诧,温老爷说了她们来历,后又说要收留她们,要纳林氏为新姨娘,王氏的脸便渐渐僵硬了。 但在老爷说完之后,王氏忙温婉可人地说道:“老爷说怎么办,便怎么办,妾身一切依从老爷的吩咐。” 温老爷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林氏奉茶。 之后便让王氏替她们找了常服换过,去见老太太,老太太对林氏尚很欢迎,只是见到两个丫头,面露不喜之色,咕哝着:“怎么带了两个拖油瓶!” 记得那时王氏低垂着的眼,一下就又亮了起来…… 温湄依着自己前世看宫斗宅斗书的经验想去,如果她是王氏,该怎么办? 老太太对新姨娘的肚子寄予厚望,但温老爷为人方正,他可怜林氏是故友的遗孀,必不会轻易亵渎她,所谓姨娘不过是一个名分,好让她名正言顺地居住在温家,两个女儿也有个家族来庇护。 但既然有了姨娘之名,难保不会有姨娘之实,还是要防。 只要林氏三年五载的生不出儿子,老太太的心也必淡了,若林氏再缠绵病榻,只有更惹老太太厌恶,哪还能得到丝毫的怜惜呢?温老爷常年奔波在外,也无法护着她,只要老太太不站在林氏这边,她就只有任王氏摆布,揉搓至死的份儿。 所以最根本的是要让林氏失去生育能力,弄垮她的身体。 而林氏本身有两个女儿,她没跟了江昭走,就是因为舍不下女儿,只要两个女儿好端端地在温府一日,她便不会倒下,所以要先想法处理了这两个拖油瓶。 反正老太太也嫌她两个碍眼,不是温家骨血,竟然入了族谱,称起二姑娘三姑娘来,别说是老太太,就是王氏心里也膈应啊,打发了这两个拖油瓶,老太太必定欢喜得很。 二姑娘十岁了,早点定个亲嫁出去就是了。 三姑娘才七岁,定亲太早,等她长大再定亲嫁出去?太费粮食,还膈应人,不如让她自己死了算了。 小孩子身体弱,一场伤寒说不定都能要命。 温湄忽然想起原主伤寒病重而死……这不会就是王氏设下的套吧?故意克扣林氏的月俸,让她们请不起大夫抓不起药,又不派发冬衣,炭火什么的,成心想让她们母女三个病死了干净。 还有,何必要两日一回,派香雪来探她的病?搞不好这里面就有什么猫腻。 在她喝的药里加东西?想让她死而复生之后又死? 温湄觉得有可能,如果她是王氏……啊呸,如果她是个写宅斗小说的,她一定会这么安排剧情的。 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事,她的样子就有些呆呆的,林氏已向王氏告了辞,要走,见她还呆立在那儿,连唤了两声才把她唤醒了,她忙答应了一声,才追着林氏出去了。 耳听王氏在背后一声轻笑:“你瞧这丫头的呆相!我竟是怎么看,怎么都看不出是个嘴乖伶俐的。” 香雪顺着说道:“对呀,在老太太那,想必是林姨娘事先教她这么说的。” “必是这样的,那这林姨娘也算是有点手段的,只不过也一般,没见有多厉害,不就是得了老太太一件雪披么,这算个什么呢?老太太过两日也就忘了。”王氏说道。 “是呀,况且林姨娘毕竟二十五六的人了,论年轻貌美,她还及不上龙姨娘郑姨娘呢!”香雪又说。 …… 后面的话温湄便听不真了。 很好,就让夫人以为自己是个蠢笨的,这对她更好,若是林氏教她讨老太太欢心,这倒成了一件极平常的事了,她们不对自己设防,自己就能隐藏得更久。 一路无话,林氏带着温湄,陈妈,倚梅进了她们居住的偏院。 走进她和温雪居住的卧室,温雪照例倚在床头绣她画的新鲜花样子,倚梅竟悄没声地跟进了屋,一下就撞见了,眼中露出讶异之色。温湄回头见她,吓了一跳。 “这是二姑娘绣的?手艺真真是极好的,夫人那的大姑娘比你大两岁,还绣不到这么好呢!”倚梅早抢上去拿了一幅夸赞起来。 温雪听她夸赞,很是开心,笑得脸庞红红的。 “这花样子真新鲜,这是哪里找的?”倚梅说着就动手翻起桌上的绣样书。 温湄扑过去,叫道:“不准动我的东西!” 倚梅讶异住手,笑道:“三姑娘何必这么小性儿,奴婢就是好奇,看看也不行?” 温湄索性耍起小孩子脾气,直叫“不行不行就是不行”,憋得两眼泪汪汪。倒惹得倚梅好笑,不禁逗弄了她一会儿。外面林氏叫人方出去了。 温湄嘘出一口气,有些懊恼,没想到这个绣样的秘密,竟然这么快就被撞破了。 第七章,立威 待房中无人,温湄靠近温雪低声埋怨:“姐姐也太专心了,我们回来了也没听见,往后若听到有人进来,就赶紧把这些都收好,不要让人轻易看见了。” 温雪抱歉地一笑:“隔着那么老远我哪儿听得见。” 温湄也觉头疼,便出去喊了清梦进来,交代她若有人进来便禀报一声。 “姐姐,这花样子眼看是藏不住了,索性便编成个册子,骗别人说是这册子上的就完了。”温湄凑到温雪耳边轻声一句,“我会画花样子的事,千万别让旁人知道。” 温雪听清楚了,认真地点点头。 “那个新来的丫鬟叫倚梅,是夫人给咱们的,搞不好就是安插在我们这的眼线。”温湄低低交待。 温雪想了想说:“我们只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是了,平白无故的,想她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姐姐这话错了,旁人若要寻你错处,你错也是错,没错也要给你寻出错,更有甚者,你没错她硬睁着眼睛说你错,你不错也是错!”温湄惊讶姐姐竟然如此胸无城府,不由得正色相告。 温雪侧着头沉思起来:“那你说怎么办?” “我年岁太小,镇不住人,姐姐你却可拿出厉害样子来,姨娘和姐姐都要挺起胸膛,厉害一点,叫下人知道你们是个正经主子!”温湄说道。 “怎生个厉害法?难不成,无事叫来她们训斥一番?这我可做不来。”温雪难为得连连摆手。 温湄叹气,其实没事把丫鬟叫来训斥,虽说太也简单粗暴,但也不失为一个震慑的法子,要真能这样做了,那是比啥也不做好上许多。 看来自己这姐姐是个老好人!温湄在心里给温雪下定义,这样的人,在宅斗书里命都不会长。 “妹妹,你去请安,老太太夫人她们有没有难为你?”温雪又握住她的手,真诚地询问。 “无事,”温湄笑道,“老太太喜欢得紧,还赏我一件雪披呢。” “那太好了。”温雪舒展开眉头笑了,“若是讨到老太太欢心,咱们的日子就会好过许多。” “姐姐轻声。”温湄忙提醒,现下屋里可是多了一个外人。 不过她也宽慰了许多,姐姐虽然是个老好人,但却不傻…… 傍晚林氏打发陈妈去给龙、郑两位姨娘回礼,她们便不亲自去了,一来也累了,二来也不愿去见她们。摆晚饭时林氏叫所有丫鬟侍立在侧,正色说道:“老爷、夫人既然把你们三个指给了我,你们从此便是我的人,以后要时刻记得这一点,认清自己头顶上是哪一个主子!” “若是做出背主,卖主的事来,天也不容你,地也不容你,我更是不容你!”林氏提高了声音,显出几分疾言厉色来,用锐利的眼光扫视着三个丫鬟。 温湄心里暗暗点头,自己这个娘亲还好没有懦弱到家,作为从前的江家主母,她还是有一定的能力的。 采繁、清梦当即跪下,埋头说:“奴婢决不敢对主子不忠!” 不知怎的,采繁年纪比清梦大些,却好似吓得厉害,跪在地上有些发抖。 倚梅也只好低头屈了屈膝,说道:“奴婢也是一般。” 林氏盯住倚梅,慢声道:“你才来我这儿,便不伏我,是不是?夫人不叫你跪,你这膝盖便弯不下来是不是?” 倚梅抬眼瞧她一眼,只觉林氏眼神凌厉不在夫人之下,忙就地跪了,作惶恐状道:“奴婢不敢!” “很好!”林氏不再瞧她们,缓缓地说:“以后倚梅就跟着我,采繁侍候二姑娘,清梦侍候三姑娘,若你们果然忠心,服侍得好,有什么功劳,我自然要赏你们。” “但俗话说人非圣贤,犯错原也是难免的,但只要不是叛主的事,我都能容,你们记住了,若忠心为主,无心犯错,再大的事我都能宽宥,若有心叛主,再小的过错我也要穷究!” “奴婢们记住了。”三个丫鬟一起答应了。 “行了,摆饭罢。”林氏结束了这番训导。 温湄高兴,吃饭时偏头瞧林氏面有倦色,瘦得脸颊都微凹了,于是挟了一块肉片送到林氏碗里:“姨娘你吃肉。” 林氏真是意外之喜,正要褒奖她几句,一旁温雪不甘落后,也挟来一块冬菇:“姨娘,这个好吃,多吃一点。” 林氏放下筷子,左边抱一下温湄亲一口,右边抱一下温雪亲一口,又是笑,眼里又含着泪花,含糊道:“这两个小丫头,颠倒照顾起大人来了!快吃你们的,看你们碗都满了。” 采繁、清梦此时就站在她们身后,给两位姑娘布菜,也都笑吟吟的。清梦道:“林姨娘好有福气!两位姑娘这么小就知道心疼人了!” 温湄偏头做天真无邪状道:“女儿是看姨娘碗里没菜,才给姨娘挟的。” 林氏不由回头看了倚梅一眼。 采繁、清梦也将目光投向了她,倚梅窘得脸上发红,不言声站到了林姨娘身后,挟了一片豆腐在林氏碗里。 吃罢晚饭,林氏交代倚梅道:“你明儿带着采繁、清梦把这院子收拾一下,房前屋后都扫一扫,杂草甚么就把它拔了去,好栽种旁的花树。” “是。”倚梅只得应下。 过了一个时辰陈妈才回来,回说两位姨娘见了这礼都很喜欢。林氏问明陈妈没受刁难,也觉欣慰。主仆两个躲开倚梅低声商议了一阵。 “那丫头第一天便在姨娘跟前乔模乔样的,婆子只怕她不好收伏哟,两位姑娘也还年幼,浑无防人的心思,要是给她欺侮了……”陈妈垮着脸,真是担心极了。 “这倒真不可不防,哎,我说,陈妈你觉不觉得湄丫头近来像是伶俐了些?”林氏说道。 “是呀,湄姑娘原本就聪明,日渐长大,许是懂事了些。这是好事呀。”陈妈说道。 林氏便把日间温湄去请安的表现说了,又说:“雪儿枉自比她大三岁,却无这等玲珑心思,整日就知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是看书就是刺绣,却是叫人担心。” “雪姑娘性子沉静,女红又好,将来定是一位大家闺秀。”陈妈宽慰道。 “若要在这温家大宅活下去,这可远远不够。”林氏皱着眉头站起身来,“我去瞧瞧,她俩这会子在做什么呢。” 第八章,姐姐 平日由于上房抠着她们的月俸,每到晚上林氏都不舍得点灯,哄着两个女儿早早睡觉。有时借着月光,温雪也会倚在窗边看书,但窗子都破洞了,林氏生恐她吹了风,每晚都来查房,见她这样就制止,如此这般地过了一个多月。 而如今不同了,她们绣的新鲜花样的绣品拿出去卖了不少钱,林氏便张罗着把窗子重新糊过了,旁的窗子都是纸糊的,单单就她们两姐妹屋里,是用细纱糊的,翠绿的窗纱望出去,冬日也显出几分春意来。 这样温雪只要穿得严实些,便不会受凉了,自此她开始夜夜借着月光读书。 温湄前世读够了书,此时对书毫无兴趣,便坐在床上玩,有时也凑过去瞧温雪看书,逗她说话,缠她讲书里说些什么。温雪原本读的是诗经,妹妹要听故事,便放下了书,讲起民间故事来。 “妹妹你瞧,天上那些星星就像一条河一样,那叫做银河,天上有个仙女很会织布,叫织女……” 温湄眨巴着眼,敢情她要讲牛郎织女……多么俗滥的故事,早八百年她就听过了。 不过瞧姐姐这么认真地讲故事,她也就没点破,再说穿到古代,晚上不聊天说故事扯淡还能干什么,又没有手机电脑,唉!古人的生活真是太寡淡了。 渐渐地温雪说到了织女洗澡被牛郎捡走衣服,脸庞也红了起来,因说:“那织女急忙去追赶牛郎……” 温湄见她脸红,故意逗她,问:“那织女没了衣裳穿,怎么办?难道光着身子去追吗?” 温雪红着脸道:“那个自然了,幸好那里是荒郊野外,没人来的,没人瞧见还不打紧。” “哪儿没人来,牛郎不就来了吗?织女不就教牛郎给瞧见了吗?”温湄笑道。 “可再没旁人瞧见了呀。”温雪脸更红了。 “咦,姐姐你为何脸这么红,衣裳太厚了吗?要不解一解,透透气?”温湄故意逗她,当真去解她的衣服,温雪急忙躲开,吃吃笑道:“天这么冷,解开是要受寒的,快别胡缠。” 两姐妹在室内笑闹,隔门林氏听得清楚,思量雪丫头是不是也该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了呢,她的亲事或许要早早开始筹谋了,一定得仔细挑选,给她找个好人家。 当下挑帘进来,含笑道:“什么故事都好说,何苦非要说牛郎织女,雪儿你捡几个古代贤女的故事讲给你妹妹听。” 温雪红着脸笑着答应了,连忙便说:“那讲一个孟母三迁,妹妹,从前有个大圣人叫孟子,他小时候……” 林氏也在这坐了一会,陪着听故事,温雪讲完孟母三迁,又讲乐羊子妻劝诫乐羊子不要拿别人遗失在道路上的金子,讲班婕妤拒绝和皇帝同车出游。她讲得兴起,胸中似乎有好多的学问要喷薄出来,讲了小半个时辰还没有穷尽的迹象。 温湄渐渐很佩服她,这些故事她前世大都看过,但眼前的温雪才十岁啊,自己前世十岁的时候还屁都不知道呢。 林氏见她讲完了一个故事,笑着插话:“这可不早了,别讲得兴头晚上睡不着。” “姐姐真是才女,竟然知道这么多!”温湄真心称赞。 “她又不爱出门寻人说话,整日就爱闷在屋里读书刺绣,时间都用在这上了,能知道的不多吗。”林氏怜爱地摸着温雪的脑袋,又语重心长地道:“你们姐妹两个亲厚,我很放心,以后要互相照顾,湄儿,你姐姐耳音不便,你有什么事要提醒着她,你们姐妹是一体的,姐姐若失仪落人耻笑,你这做妹妹的脸上也不光彩,知道吗?” “是,女儿明白。”温湄清脆地答应了。 “雪儿你也该学着些人情世故,别老闷在屋里,要多和人打交道,你早晚是要嫁出去的,到了夫家难道还这样躲起来不和旁人接触不成?怎么伺候长辈,侍奉丈夫,驾驭下人,教育子女,这样样都是学问哪,你不学起来,以后怎么办?”林氏又说。 温雪低眉不语,眉梢微动,似乎有些露怯。 “你以后就跟着你妹妹学,妹妹怎么说话,行事,你多看看,记在心里。平时没事也可到我这来学管家,怎么记账,怎么处分下人,你都要学起来呀,唉,我可怜的儿哟。”林氏瞧着温雪胆怯的小模样不禁一阵心疼。 林氏又嘱咐了几句,便让她们早些睡觉,退出去了。 一夜北风甚紧,呼呼地刮了一夜,旦日窗外一片雪白。 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春锦带着两个小丫鬟一早登门,说:“昨儿下好大雪,老太太得了兴头,请夫人和众位姨娘们,带着姑娘少爷们来赏雪呢。老太太命人做的雪披也已做好了,说叫就穿这个,穿去让老太太瞧瞧。” 说着小丫鬟就将红雪披送上前来。 春锦笑道:“昨儿老太太还说,单只给湄姑娘,不给雪姑娘也显得太小家子气了些,就命人去绣坊又加急做了一件,两位姑娘都穿,大姑娘,四姑娘,五姑娘也都有呢,一色的大红,站在雪里才好看呢。” 林氏尴尬道:“老太太一番美意……咳!只是两个丫头都还在热孝里……” 春锦道:“这话林姨娘可别在老太太跟前提起,可犯忌讳了,现下两位姑娘的爹爹好端端在世,穿什么孝呢?林姨娘还是把衣裳收了,叫两位姑娘快换上罢,再等下去老太太该心焦了。” 温雪见是事关忠孝大礼上的,知道严重,低着头一声不敢出,全凭母亲去做主。温湄却心里急得要抓狂,管它是红雪披还是白雪披,关键是不能驳了老太太的面子啊!这个傻娘亲。 春锦见林氏不语,挑了挑眉:“若林姨娘执意不肯收,奴婢只好原样送还给老太太了。”说着就示意那两个小丫鬟送衣服回去。 温湄忙追出几步,叫:“别!这是老太太赏我的,为什么又退回去?这颜色真好看,我很喜欢!”奔到一件雪披前,拉扯着那料子不肯撒手。 林氏大惊,见春锦和两个小丫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更觉羞恼,奔过去咬着牙给了温湄一巴掌,骂道:“不知羞耻的东西!你爹尸骨未寒,你就惦记着穿红着绿的……” 这一巴掌打得也真重,温湄前世活到二十七岁,可从来没人打过她一个嘴巴! 何况眼前打了她的,是她这一世的娘,这些日子疼她宠她,拳拳母爱浓得化不开的娘啊! 哇地一声,温湄放声大哭,温雪在一旁也吓坏了,奔上前怯怯地说:“姨娘,别打妹妹,妹妹年幼不知道……妹妹别哭了,妹妹别哭……”温雪手忙脚乱地替温湄擦泪,擦着擦着自己也不禁哭了起来。 第九章,厮见 春锦见状,淡声问了一句:“林姨娘果真不肯收下么?” 温湄哭得更大声了,哇哇乱喊:“我要新雪披,我要新雪披,我要……”吓得温雪忙按住她嘴,狼狈地劝道:“妹妹快别吵闹了,仔细人家看笑话呢。” 林氏打了温湄一巴掌,好生后悔,心想湄丫头本来差点没了,若是真没了,哪儿还能在这吵闹着要红雪披,当时自己和菩萨怎么说的?只要湄丫头能活转来,让她做什么都心甘情愿……收下红雪披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听温湄哭得声嘶力竭,她心里刀子割的似的,眼泪早涔涔而落了。拭了泪道:“罢了罢了,我收,采繁清梦,还不快拿了新雪披给你姑娘披上。” “是。”采繁清梦答应一声,各取了雪披给温雪温湄穿上了。 春锦笑道:“这才是了,姑娘们快去洗洗脸,这就好去了。” 温湄与温雪到净室去洗脸,温雪悄声告诉温湄:“咱们爹爹去了才一年,我们该戴三年孝,论理是不能穿红的,若用喜色人家该说我们不孝的。” 温湄低声道:“我知道的,但那是老太太赏的,若不要,岂不是驳老太太的脸,姨娘若是辞了这赏,老太太越发不会待见我们了。” 温雪一时呆住,她还以为妹妹就是年幼不懂事乱哭乱嚷,哪知道竟然还藏着这么重的心思! 温湄洗好了脸,便拉着姐姐的手出去了。林氏见她小脸明媚可爱,心也软了,不再说什么,携了她手便出门往慈恩堂去。 她们来时其他人都已到了,林氏进府以来一直蜗居自己的偏院,还没正经参加过府里的交际活动。 温雪头一次见这么多人,胆怯地站在后面,埋着头不敢出声。 温湄却一眼一眼打量面前这些女眷:老太太手里揽着温府唯一的小少爷温良,温良在祖母怀里不住扭来扭去撒娇儿。一个着玫红袍子的艳丽少妇关心地站在老太太身侧,不时给温良理着揉搓乱的头发。 另一个少妇长相清秀,穿一身宝蓝,微笑看着夫人跟前三个正玩耍的女孩。 “林姨娘,这些人都还认识吧?”老太太的目光落在温雪温湄身上,“这两个丫头似乎还没见过内眷,巧儿,你给她们分说分说。” 巧儿是王氏的小名,她今儿穿了一身鹅黄底白梅的锦缎袍子,一身杏色雪披,更显得高贵出挑,望向林氏的眼中不免带一丝轻蔑——林氏穿的还是去冬的旧衣。 “这是龙姨娘,这是郑姨娘。”王氏领着温雪温湄拜见,龙、郑二位姨娘还礼:“不敢当二姑娘,三姑娘拜。” 郑姨娘还多说了一句:“瞧瞧!林姐姐这两位千金生得多喜人,这小脸怕是能掐出水来哟。” 温雪和温湄出场的那一刻,温府内眷们眼前都是一亮,心下都是一沉,只因她俩都是美人坯子,比自家女儿不知道要胜出多少!尤其已经十岁的温雪,不但容貌清丽脱俗,眼眸更有动人心处,好似一汪纯澈泉水,温柔明亮,衬得她整个人如同月光一般柔美。 而温湄眼中不见温柔,但见灵动,显出天纵聪明,樱桃小嘴一抿极是可爱,将来长大想必也不会输给温雪。 而郑姨娘这一句夸赞,温雪脸上飞上薄薄的红晕,眼帘垂了下去,越发显得温婉。 温湄眼中含笑,说道:“郑姨娘谬赞了,几位姐姐妹妹们都生得好看呢。” 王氏就说:“这是大姑娘,你们的蔷姐姐。” 大姑娘温蔷才十二岁模样,矜持地冲她们点点头。 “这是四姑娘,蕊儿去问你雪姐姐,湄姐姐好。”王氏拍了拍温蕊的肩。 那和温湄一般高的,五官柔和的圆脸小丫头便上前请安,说:“雪姐姐好,湄姐姐好。” 然而她迷糊着眼,把两个人给搞错了,对着温湄喊雪姐姐好,惹得内眷们一阵笑,王氏斥道:“这也能出错儿?那个大些的是你雪姐姐,怎么闹这半天了都没闹清楚。” 温蕊重新拜见过了,温湄倒很喜欢这小妹妹纯真可爱,捏了捏她的手,她马上笑意盈盈地回捏了捏。 “这是五姑娘,是龙姨娘所出。” 五姑娘温茹只有五岁,抬着眼皮打量雪、湄二人,似乎有些怕生,不敢上前拜见。 龙姨娘忙说:“茹儿过来,给两位姐姐问个好,和你蕊姐姐一样做就行了。快来!” 温茹才依着龙姨娘教的一句一句说了,众人也没在意,王氏最后指着那小少爷道:“这是大少爷温良,郑姨娘所出。良哥儿,别老缠着你祖母,过来拜见雪姐姐。” 温良早在注目这两个新姐妹,见她们容色绝丽,心下先有好感。 于是顺从地上前,郑重地给温雪作了一个揖,说道:“雪姐姐,你生得真美,像天仙下凡一样。” 温雪羞得头都要埋到衣服里去了,还礼道:“不敢。” “良哥哥还不是一样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吗。”温湄在旁逗趣。 温良笑道:“湄妹妹可真有趣。” 内眷们相顾讶异,都觉江家不愧是诗书仕宦之家,连一个七岁幼女都调教得出口就是成语,不免将轻鄙之心收起几分。 老太太也和颜悦色地道:“好了,人都齐了,礼也见过了,我们这就到园子里赏雪了,已叫丫鬟们在绾丝桥旁摆下了席面,有上好的黄酒,梨花酒,东坡肘子,银丝卷儿,咱们边吃边玩。” 众人一同应了,王氏和郑氏一边一个搀着老太太,领路往花园里去。 老太太转过头来,冲林氏道:“我叫你给两位姑娘穿红的没错吧?穿那么素净,怎显得出人好来。” 王氏接口:“还是老太太有眼光,才过了年节嘛,就要穿喜色,依妾身看两位姑娘脸上的戚色也像很淡了些的,成天穿白的,便没有伤感也要伤感了,有什么趣儿。” 林氏低下头,王氏这是在暗指她的两个丫头不孝,穿件红衣裳便欢喜起来了。果然这话一说,龙姨娘、郑姨娘都偏头欣赏她脸色,郑姨娘还说:“听说林姐姐还辞过一回呢,惹得老太太不受用,现下总算是想通了,本来嘛,都改了嫁了,还给前面那位守什么礼儿呢?” “玉娘这话对了,”老太太又想起头回林氏辞赏的急色,心下先不欢喜几分,“你不是节妇,便别妆节妇,瞧着让人别扭。” 林氏只有默不作声,半晌才道:“老太太教训得是,是婢妾愚鲁。” 王氏、郑氏、龙氏一齐看着她的脸色,想她多半会被羞臊出眼泪的,哪知她竟然面色平和,眼里没有半点波澜。难道这些话说的还不够刺人么?不,看来是这位林姨娘脸皮太厚。 “呸!果然是个下贱坯子,不知廉耻。”三位内眷都在心里暗想。 第十章,赏雪 林氏自然也感受到了三位内眷鄙薄的眼光,但此刻她忽然什么都不在意了。 只要她的湄儿好端端活着,开开心心的,她能受得了一切屈辱,一切轻贱,她不后悔收下红雪披让她们姐俩穿上。再说,两姐妹出场,把温府众姑娘都比下去了,要不是这红雪披,她们也不会这么光彩照人。 这些内眷不是瞧她们母女不顺眼吗,那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压一压她们。往后她两个女儿长大,只有越发漂亮,再寻两门好姻缘,凭自家姑娘这样的人品,这样的女红,什么富贵人家高攀不上?到时候有得她们眼红的。 她们几个不再说话,默不作声地走着。 身周这几个孩子,却几个一群地笑闹着,忽左忽右地跑,丫鬟婆子赶着喊仔细摔了,紧张得一身汗。 温蔷、温蕊、温茹姐妹三个走在一起,温良抢了温蔷手里的花枝儿,跑了开去,叫“大姐姐来追我啊,追到我花儿还你”,温蔷咬牙跺脚,只喊:“良弟弟回来。”却不肯跑动一步。 “没意思!”温良跑了一阵,兜了个圈到温雪眼前,“算了不玩了,送给雪姐姐。” 温雪接过,温蔷气得咬牙,夹手夺过花枝,险些把温雪撞倒在地,一旁温湄忙勉强扶住,温雪吓得脸色苍白,含泪莹莹地望着温蔷。 温蔷竟然有一瞬的失神,所谓梨花带雨就是这样了吧,明明从来没有交情,她竟然有一丝怜惜。 但定了定神想到母亲说的,她们俩都是下贱蹄子的女儿,亲娘不节不烈,女儿也必是浪荡蹄子,生得越美越是祸害。于是心里又生出一股嫌恶,将怜惜之情冲淡了。 她夺了花枝便走,温良不依,扑上去叫道:“花儿给我!” 花枝又给温良夺走,温蔷气得几乎要哭,喊:“还我!”这下再顾不得闺秀风范,几步一抢就要追,温良一见,撒腿跑得远远的。 老太太忙喊:“良哥儿回来,别只顾着跑,仔细脚下滑——” 又狠瞪了温蔷一眼,说道:“蔷姐儿这么大了,一个花枝儿都舍不得给弟弟玩!真真是不晓事!” 温蔷委屈,她一开始并没想和温良抢花枝儿,若不是温良把花枝儿给了温雪,她才不会抢呢!她不是怕温良抢回去又给温雪这才追赶吗。 王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回身就拧着温蔷打了两下,骂道:“教你的规矩你全忘了!” 温蔷原本咬着唇不肯哭,可架不住在众目睽睽下挨了打,当场便哭得钗环散乱的。 温良见事情闹大,跑了回来,花枝塞到温蔷怀里又跑开了。 温蔷一面啼哭,一面赌气地把花枝儿掷在地下,踩了几脚。众人看在眼里却没一个理会。 倒是她的同母妹妹温蕊拉了拉她手道:“蔷姐姐别哭了。” 温蔷也觉丢脸,哭了几声便住了,拉了温蕊走得远远的,还压低声音教训道:“以后不许和她们两个玩。” 温雪耳音不好,并未听见,脸上平静如故,温湄却听到了,心想这又莫名其妙地和大姑娘结下了梁子。这大姑娘未免也太小气劲了些,不就是一个花枝儿,又不是她们姐妹俩抢了她的,至于把她们俩恨上吗。 这行不多远就到了绾丝桥,桥边一溜的垂柳,两条柳枝系在桥上,丝与思同音,桥名中透出浓浓的思念。 放眼望去这内院小湖曲折有致,两岸花树廊亭绵延不绝,竟不知边墙何在,当真是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众内眷在摆好的席上坐了,指点着雪景讲着家长里短。 老太太道:“先前未曾有机会细问,今儿趁着辰光,老身却要问几宗事情。林姨娘,你原是江昭江大人的元配,这两个闺女都是你所出,是嫡出小姐,是也不是?” 林氏道:“是,先夫膝下子息单薄,无有男儿,就只这两个闺女。” “江大人才学是很高的,听说是十年前的状元。”老太太说,“我儿十多年前与江昭是故友,老身也见过他的。生得很俊,是个谦谦君子。” 林氏含泪强笑道:“难为老太太还记得,可惜江昭听不到老太太夸赞他了。” “人去了一年多了,你也不必太过伤心了,过好眼下的日子比什么都强!”老太太加重语气说道,“你嫁进我们家来,这也是缘分,老爷有四五年没有往家里领人了。” “这番能领你回来,就是个好兆头,你只消花点心思服侍他,生个大胖小子,老身就很欢喜了。” 老太太说着,林氏只好应着,王氏、龙氏、郑氏默不作声,各吃东西,却也拿冷眼从眼角看着。 “雪丫头和湄丫头两个,从前在江府是怎生教养的?”老太太又问。 “也没怎么教,就是带着她们描花样子,绣些简单东西,教她们做人的道理。”林氏忙谦逊道。 “就这些吗?读书不读?我瞧定是读过书的。”老太太说道。 “只胡乱认得几个字罢了,不过《女德》、《女训》、《列女传》倒是教她们读过一点儿。”林氏说道。 老太太转头对王氏道:“你瞧人家做学问的人家就是不一样,养女儿也要学读书,那就只读这些书,没学作诗什么的?”后一句则是向着林氏问的。 林氏笑道:“老太太明鉴,这两个丫头才多大点,会背几句诗就不错了,要会作诗,那不成神童了?颠倒比小子们还聪明了!” “到底还是会背诗的。”老太太又叹着说。 “我说这个雪丫头怎么就出落得仙女似的,瞧这气质,就把咱们的几个姑娘都比下去了。”老太太对王氏说道,“我看江家这一条很值得学学,明儿让蔷儿,蕊儿,茹儿都跟良哥儿一道念书去,叫先生多费点心,俸禄也给涨涨。” 王氏答应了,老太太又说:“那些时世文章倒不用学,你跟先生说,教女儿们读书只是读着陶冶性情,懂事知礼的,又不是去考试做官,功课倒可以简省些的。” “说到底读书只是末事,最要紧的还是要学女红,蔷姐儿上回绣的荷包我瞧很看得过了,但也不算上上好好,原先那个针线师傅手艺也平平,依我说不如辞了,越姓多花些银钱去请个好的。” “读书就两日去一回罢,下余的辰光就叫针线娘子带着做女红,你也上点心看着,这两年也得留心着给大姑娘找婆家了。” 王氏一面答应,一面纳罕,这老太太,虽说儿子是富甲一方的商人,她想花用多少钱都使得,但却一向是抠门的。 想当初她的蔷姐儿七岁了,她要管家不得闲,便外请了针线娘子教蔷姐儿,那老太太非说六钱银子一个月的月俸太高,硬是把那针线娘子打发回家,定了个只要四钱银子的,手艺连她自己都还不如。 要不是自己看不过,时时亲自指点下蔷姐儿,只怕蔷姐儿的绣工比现在惨不忍睹多了。 今儿这是怎么了,忽然舍得大花钱了,又是要换针线娘子,又是要姑娘们学读书。话说府上请的那先生,原是乡里的宿儒,中过进士后来又罢了官的,单教良哥儿一个人,每月就要十两银子的月俸,那和请针线娘子可不在一个等级。 这下要教这么多姑娘,少不得要加到二十两,那这账就…… 王氏自盘算着,一桌的姑娘们都听见了,她们往后不光是要学女红,还要学读书,各个心思转了起来。 第十一章,学堂 按例,府中内眷自各姨娘以下,都该每日清晨去给夫人请安立规矩。之后姨娘们可以先行回去,温府的子女们便由王氏训导一番,男的上家塾读书,女的由针线娘子在上房教导,王氏随时验看。晌午待男孩子们下学归来便一同在上房摆饭。下午子女们可自回去,由自己亲娘另加教导。 原先是因温湄身上不好,林氏也极少带着她俩去请安,现在都好了,这规矩还是要立起来的。 这日请过安后,王氏对五个姑娘说道:“今日好教你们拜先生,跟我到家塾去吧。” 温府的家塾已设立三十年了,从前温老爷便是在这里读书,还考取过秀才,可惜此后再无法更进一步。温老爷郁闷之下四处游历散心,却不期然领悟为商之道,家业这才发了起来。这家塾直到温良满五岁才又重新投入使用。 家塾设在温府前院一处清静的地方,两旁阳光明媚,只有几株高大的松树,树下设有棋桌,先生正手执书卷在树下踱步,吟哦诗篇,见夫人带着这许多姑娘前来,住了吟哦,返身拱手为礼。 王氏道:“周先生,这是我们家几位姑娘,从今日起跟你学认几个字,读两句书。老太太说了,应试的文章倒不必教,教她们胸中多点文墨,多知道些礼数也就是了。” 周先生捻着长须微笑道:“好说,好说。” 王氏早在前日和先生商议过了,多教五个姑娘,月俸多发十五两银子。良哥儿每日上学,十日有一日休沐,姑娘们则是单日上学,双日休沐,只因姑娘们读书毕竟不是正业,还得练习女红呢。 当下众人跟先生到家塾中去,先于大堂拜孔子牌位,次拜先生,行过了拜师之礼。 王氏又嘱咐姑娘们道:“好生跟先生学书,我先回去了,晌午你们同良哥儿一道下学回来,还在上房摆饭。” 五个姑娘点头应了,王氏便出去了,周先生瞧着她们五个,最长的温蔷十二岁,次温雪十岁,再次温湄、温蕊七岁,两人年岁仅相差一个月,最小的温茹才五岁。五人年纪差别这么大,如何教导倒颇费思量。 温良伏在案上假装看书,眼角却不住偷看着姐姐妹妹们拜师。 只见周先生轻咳一声,说道:“姑娘们初次入学,老夫心想,今日先不忙就学,且试试姑娘们底子再说。啊,姑娘们不用害怕,不会也不打紧,我们便先来对几个对子。” 周先生道:“庭前一夕春雨。” 不待其他人思索,温雪脱口而出:“窗外数缕清风。” 周先生道:“池塘春水,白鸭先知冷暖。” 温雪道:“路途迢远,马力可见高低。” 其余几位姑娘见温雪答得如此之快,都没了争竞的心思,呆呆听着。温湄、温蕊、温茹三人大大惊佩,温蔷却叹服中又有一丝恼恨,自知自己根本没有念过书,万万比不上温雪,对温雪的厌恶无形中又多了几分。 “她只不过是个庶女,更何况根本不是爹爹的亲骨血,我才是温府嫡长女,她有什么值得我心中不快呢?”温蔷虽然自己开解自己,却还是莫名地迈不过心里的坎儿。 比容貌,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没温雪生得好看,比才学,她根本就没有和温雪比的资格,或许比女红罢,怎么说温雪也比她小两岁,也许这一项能压过她去。温蔷心里想着,决定要找出一样比温雪强的东西来。 不防周先生道:“温二小姐才思敏捷,很好,很好!怎么旁人都不做声?这一位是大小姐罢,想必该是比二小姐学得深些,老夫出个对子你对。” 温蔷一惊,自己哪学过什么对子,连怎么对都不知道,这可不是要当面出丑。当下脸儿涨得通红,只说:“我……”先生上对却已出口:“三秋明月酌酒,酬山,酬水,酬佳客!” 温蔷张口结舌,红了脸说:“我不会!” 周先生脸露诧异,转脸见温雪眼眸明亮,知其有对,微笑问道:“温二小姐?” 温雪道:“一亩心田化育,种桃,种李,种春风。” 周先生呵呵大笑:“好好好!” 又道:“几位小姐想来是从未接触过书本,咱们就从最浅显的起始学罢,二小姐倒是不必了,就自行读书罢,碰上疑难处来问老夫就是。” 温雪道:“是。”便走开到先生书架上取了本书,坐到书案前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先生又回去看一眼温良的功课,嘱咐道:“这段书今儿要背熟!不背熟不许下学,知道吗!”说完就领着四位姑娘进了内间书房。 先生找出一卷千字文,指着上面的字问她们是否认识,不论指什么,温蕊和温茹都是摇头。而温蔷和温湄却能答出一二。 温湄有些头昏眼花,倒是忘了,这上面都是繁体字,偶尔先生指一个简繁写法一样的字她还能认识,指到繁体字就不行了,看来是还得老老实实学习,不然自己能出口成章却又是个睁眼瞎岂不蹊跷。 温蔷则是年岁大了,已经在逐步跟着王氏学管家,看过账本,所以认得一些字,但记账不用的字她却也不认得。 一轮认字下来,温蔷还是比温湄认识的字多,不禁胜利地看了她一眼。心想比不过你姐姐,若是连你也比不过岂不是太过丢人了。 温湄接收到这个眼神,心想以后还是收敛一点的好,不要锋芒太露。就假装学得比她差好了。 先生心里有数,便教了几段千字文,手把手教她们这些字的写法,又命她们背诵,布置了描红作业,就由她们自行学习去了。 温蕊、温茹见先生走了,便丢开书本,拿了个花绳玩了起来。温蔷警告道:“母亲说过,周先生是很严格的,若是背不出书是要打手板心的,你们还只顾着贪玩!” 温蕊扬起她那张迷糊脸:“我已背会了。” 温茹也跟着说:“我也背会了。” 刚才周先生不厌其烦地带着她们读了不下十遍,朗朗成诵,这一段又不多,两个小女孩心无杂念,倒是很快就会了。温蔷不相信,硬要她们都背了一遍方无话说,又见她俩描红没写完,于是便催着她们写。 见温湄偏头看她,没好气道:“看什么看,难道你也背会了吗!就知道偷懒!” 温湄浅笑道:“不错,我也背会了。” 千字文开头几段,她前世就读过的,此时要背并不是难事,这番倒把温蔷噎得够呛,愤愤地道:“好罢!都背会了,就我一个不会!就我最笨!就我最笨!”说着眼泪险些滚出来。 第十二章,入席 周先生踱步出屋,在棋桌上摆起阵自弈起来。做塾师是很清闲的,只要教学生读会了某书某段,命其背诵,再布置了书写的作业,便可撒手等待检验学生学习成果。他们相信“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不但不会在教书的时候有什么讲解,学生来问,往往也没有耐心解释,只会瞪着眼喝令学生回去继续读背。 一般的塾师都是这样,周先生也是差不多的,只不过他脾气温和,若碰上心情好的时候也不介意讲解两句。 但温良却不是个合格的学生,他起初还愿意学,哇啦哇啦读了几天之后,对这些又搞不懂又记不住的拗口文章极感厌烦。他什么花样都使过了,装病,撒泼哭闹,缠着祖母求情,可惜父亲一回来就全没用了。 温老爷在发觉儿子不喜读书后,竟有半年多没有出去经商,守在家里盯着温良的功课。先生指下的功课,只要温良不能按时背诵下来,立马就是一顿狗血淋头的训斥,总也免不了让他吃点皮肉之苦。 最严重的一次,是温良终于受不了逃学,在外面疯玩了一整天,入夜才回来,结果遭到温老爷一顿毒打,足足有两个月躺在床上,走路都走不了。 那一次老太太哭得险些背过气去,埋怨儿子不该下死手打孙子,母子二人怄了天大的气。 老太太把温老爷又赶出去经商,温良这才渐渐好了,只是每到老爷回府的近期,温良都如临大敌,惴惴不安,从此学业上再不敢懈怠。只是实在也没动力去学,勉强应付而已。 周先生对温良倒不像温老爷逼得这般紧,他想温良才八岁,对小孩子不用操之过急,长大了有了志向,知道要发奋取功名了就好了。是以看管得并不十分紧,功课也不重。 不过若没完成功课,手板心还是要打的,只不过不会打得人卧床不起罢了。 温良此时自恃父亲不在府里,先生管教又不像父亲那么严厉,见先生出了门,便放下书凑去温雪身边,好奇问道:“雪姐姐在看什么书?” “《史记》。”温雪答道。 “雪姐姐怎么会对对子?谁教你的?” “嗯?你说什么?”温雪专心读书没听清。 温良只得又问一遍。 “自然是我爹爹教我的——我亲生的爹爹。”温雪想到爹爹又有些难过。 “哦,你看得懂这本书?”温良凑过去瞪着书看,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就不解其意。不禁对这位天仙般的姐姐敬佩之情又多几分。 “是啊,我爹爹曾教我读过这一段的,他还会讲里面的故事给我听呢。”温雪说道。 江昭教女儿读书,倒不像塾师这样只教念诵,不讲解意思,他曾是状元,胸中才学包罗万象,要讲解几段文字毫不为难。只可惜江昭去世时温湄还太小,没机会聆听爹爹的教诲,而温雪却已于文学上小有根底了。 温良听温雪说了以前她爹爹教她读书的事,大感羡慕:“你爹爹真好,我爹爹就知道骂我,打我,要是我爹爹也肯给我讲书,我肯定能学得好!” 温雪安慰道:“不要紧,我给你讲。” “真的吗?太好了雪姐姐,你念过四书吗?先生正教我背《论语》!你看这一篇……” 温良喜滋滋地拿来书本,温雪一看,笑道:“这有什么难的,这句话是说呀,孔子说……” 一上午的辰光很快过去,周先生踱回学堂。此时温蔷等四位姑娘早已写完了描红,也已经背好了指定的千字文段落,围在大堂寻温良、温雪说话谈天了。见先生进来,众人连忙起身站好。 “功课都背完了?好,那就从良哥儿起始背罢。”周先生淡淡说道。 温良当即大声背诵起来:“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周先生一丝不苟地听完,有些意外,往日温良背书磕磕巴巴,断句还经常断错,再要不就是读个错别字,很少有完美通过的时候,今儿怎么背得如此流畅,毫无毛病? 温良背完后,骄傲地扬起脑袋看着先生。 周先生点点头,不置可否,道:“今儿很好,那小姐们就从大小姐起始背罢。” 温蔷上前背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她顺利地背了下来,暗暗擦了把汗,后续几个妹妹也都依次背了,温良心道:“先生给姐妹们布置的功课竟这样轻,当年我背这千字文,一次性要多背好几段哪!” 虽然姐妹们都是一次过了,温良小嘴仍然撇着,一副“有什么稀罕”的表情。 周先生道:“今儿大家的表现都好,往后也要如今日这般用功才是。” 众人应了,这就下学回去,回到上房王氏便问在学堂里都学了些什么,温蔷代弟妹们说了,王氏很觉欢喜,于是命人摆饭。 王氏这里摆饭,是讲规矩的,此时没有客人,她自己坐上首,以下依次是温蔷、温蕊,因她两个是嫡女。再次是温良,庶子的地位比庶女略高一些。 再往下,因为温雪和温湄是头一次在上房吃饭,之前没来,所以再下一个是温茹,她早已坐到了她常坐的那个席位,王氏眉毛也不抬,随手便指:“雪丫头坐这儿,湄丫头坐这儿,好了,坐好不要讲话。” 她把温雪、温湄安排在温茹下首,这却是不合规矩的,温雪不敢异议,坐进了她指的那个座位。 温湄撇了撇嘴,坐进了姐姐下首,趁王氏不注意不禁冷冷地梭了她一眼。 王氏感到莫名的一阵寒意,眼角余光看去,似乎是湄丫头朝自己投了个冷眼,但一个小小丫头,怎会有这样冷冽的眼神?她看向温湄时,却见温湄眼神纯真,腮边含笑,看着桌上的食物,一副急不可待的样子。 难道是自己眼花了? 大户人家吃饭,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一顿饭吃得默然无声。吃罢饭,该歇晌午觉了,庶子庶女们才告辞了回去。 温湄和姐姐回到她们的偏院,这儿已被收拾一新,依温雪说就叫“信芳阁”,语出《楚辞》“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意思是别人不理解我也就算了吧,只要我的情怀确实是芳洁的就可以了。 温湄心想,姐姐确实和这句诗挺相配的。 第十三章,情苗 陈妈听见她们回来,忙迎出来热切地问:“去上学感觉怎么样?功课难不难?下学了在夫人那儿吃得好不好?”问题一个接一个,真不知道回答什么才是。 林氏也出来道:“快进来!今儿一天可还好?夫人没有难为你们吧?” 温湄笑道:“没有,姨娘,母亲待女儿们很好。” 倚梅正垂头跟在林氏身后,温湄笑得天真无邪,说得十分自然,温雪还在想着《史记》里的故事,脸上没露出什么异样,林氏也就信了,笑逐颜开,忙搂着两个女儿进了屋。 “今儿你们也累了,歇个晌午觉起来,叫陈妈给你们弄点小食,边吃边做针线,晚上咱们煮冬瓜排骨汤喝!”林氏笑眯眯道。 姐妹二人回到房间,温雪却没有睡,她小心地翻开绣篮里的东西,翻出一幅十分精美,但尚未完工的绣品来,这是一幅美人赏花绣扇,画上的仕女却是温湄模拟着林氏的体态画的。 “姐姐长大后定是这个样子。”温湄那时指着花样子取笑道。 “怎见得这画的不是你长大后的样子呢?”温雪抿嘴笑问。 “我?若我去赏花,一定不会闲庭信步,这么文静的,我看还是姐姐比较像!” 温雪嘴角上扬,沉浸在美好的回忆当中,一针一线仔细地绣着。 不过她心里还想着一件旁的事。 就在妹妹痊愈去各房请安回礼那天,陈妈照例去卖了绣品,却碰见才十二岁的乔少爷,一见她便迎上来,瞧那些绣品,又说“烦你家小姐替我做些东西可好”。情切之色,溢于言表,生怕陈妈回绝了。 陈妈起初以为是让两位小姐替他做私人物事,这可不合规矩,会坏了两位姑娘闺誉的。面上就露出难色。 乔少爷忙说:“我爹出多少价,我加二成,我想买来送给母亲做生辰礼。” 陈妈这才放心,问了他要什么,乔少爷说要一个绣扇,一个香袋儿,一个荷包。陈妈就回来告诉姐妹俩了,于是扇子就绣了美人赏花,赏的是牡丹,香袋绣的是兰花,荷包绣的是荷花。 林氏听说此事,细问陈妈那乔少爷人材怎样,举止谈吐怎样,温湄隔门全听见了,一字一句全告诉了温雪。 陈妈简直把乔少爷夸上了天,说“模样周正极了,穿得也清爽,颈中挂一串明珠衬得脸色像玉一般的”,“开口闭口都称您家小姐,礼数一毫不错,对我这个粗使婆子都这般客气”…… 还有“十二岁便知道记挂母亲生辰,送这等费心的礼给母亲了,真是太有孝心了,别人家的儿子十二岁还只知道地里滚泥巴玩呢”…… 最后林氏语带激动地说:“好,好!若是这样的人家,雪丫头许给他也不枉了。” 温湄转述这话时,温雪脸都红到耳根子了,恐怕妹妹耻笑,一头扎进枕头里再不肯起来,任凭温湄怎么折腾,又是说笑,又是呵痒的,温雪始终不肯转过脸。 于是,她在绣这几样东西时,心里便有了一丝别样的情愫了。 乔少爷说他母亲生辰是下月初六,可现在都二月二十了,要绣三样东西,尤其这个美人赏花绣扇是极繁复的,总要七八日才绣得好。 而且没想到老太太会心血来潮,叫她们几个姑娘隔日去家塾读书,这又占去一些时间。 不过想了想,就算是不读书,去上房跟针线娘子学艺,也是不敢把这些新鲜绣品带去的,一来怕旁人弄坏了,二来也怕惹来什么是非。时间有限,只好抓紧做了。 “他有这等孝心,我岂能不成全。”温雪只要一想到这,就觉得完全不累了,一定要按时完工! 温湄醒来见温雪还在做,惊讶道:“姐姐怎么没睡午觉?” “啊?我不困。”温雪抬头时脸上跑出一抹晕红。 清梦端上一盘八珍糕,笑道:“姑娘怎么绣得都舍不得放下了。” 温湄吃了两块八珍糕,见姐姐毫无停下来吃一块的意思,摇手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说道:“姐姐别只顾忙活,这糕可好吃了。” 温雪笑笑,侧身避开,仍是绣她的东西。 采繁忙拿了一块糕喂温雪吃了,恐怕她一味做工,累坏了身子。 清梦道:“三姑娘可别只顾看二姑娘绣了,昨儿的帕子还没绣完呢。” 温湄这才捡起她自己的绣品,一针一线做了起来,可惜,做这个就是静不下心,她前世生活在一个快节奏的世界里,哪有功夫做这种水磨活儿,实在是没什么耐心。 真要她一个下午都坐在这不动,一针一线绣这个,她可要闷坏了。 绣一会儿,便扔下绣品到处走走,窗前张望一会儿,想不到却望见温良到了她的院子里。 温湄跑出去招呼道:“良哥哥怎么来了?” 温良笑道:“歇了中觉就想出来玩儿,不知怎么的就走到妹妹这来了。” 温湄道:“我也是嫌屋里呆着气闷,不如我们一块去园子里玩儿。” “好啊,我们园子里有好多好玩的地方,”温良十分高兴,拉起了温湄的手,兴高采烈地朝后花园走去,“才过了冬,若到夏天才好玩呢,到夏天我带你捉萤火虫,拿竿子粘知了去。” 说着温良就等不及了,拉着温湄就跑了起来,陈妈和清梦追出,一个喊:“哎哟我的幺姑娘哎!慢着点跑!”一个喊:“姑娘你的手帕子……哎!” 两人喊完,对望一眼,陈妈忙说:“还不快跟着姑娘!看着点,别让姑娘摔了!” 清梦“哎”了一声,急急忙忙追赶去了。 林氏闻声出来,问:“方才是谁来了?湄丫头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出去了。” 陈妈道:“是良哥儿,带湄姑娘去花园里玩去了。” 林氏道:“湄儿怎么和良哥儿好上了,也罢,让他们玩去吧。” 林氏想,良哥儿在府里很得老太太疼爱,若是能和良哥儿关系好,那讨老太太欢心便又方便许多。这可是件好事。想着她的眉头越发舒展了。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湄儿死里逃生,家里也不拮据了,乔家有意求亲,雪儿终身眼看着就要有一个好归宿了,现在她们姐妹俩又得了温府唯一根苗良哥儿的喜欢…… 真是太好了,原本她改嫁到温府,还感到自愧,有些抬不起头,闭门不和其他人交往。若是这样下去恐怕也就求告无门任人摆布了。“菩萨保佑!真是菩萨保佑啊!”林氏喃喃说着。 她决定了,等天气暖和些了,便带两个女儿去庙里还个愿罢! 第十四章,可以出府了? 三月初,温雪把三样绣品交给陈妈,郑重叮嘱道:“定要好生收着,捡人少的地方走,别给碰坏了,定要原样儿好好交到乔少爷手里。” 陈妈笑道:“省得了,省得了,婆子瞧啊,姑娘就是不要钱送给乔少爷也是甘愿的。” 温雪脸就红了,眼里水汪汪地嗔道:“陈妈,您老别打趣我了。”说着忙躲进内室去了。 中午陈妈带回一个银坠子,笑道:“乔少爷说,手边没有现钱,叫婆子拿了这个坠子当了抵数,婆子想姑娘恐怕是乐意要这个坠子,不乐意要银钱的,婆子就给姑娘拿回来了。” 温雪满脸绯红,但还是不由自主伸出手接过了坠子,捧着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这是玉佩上挂的坠子,雕成一条鲤鱼的形状,陈妈在一旁笑道:“婆子瞧这坠子原先定是一对儿的。” 羞得温雪连忙拿手帕子将坠子包了收着去了,不言声地拿了针线又埋头做下件,陈妈便嘻嘻笑着打帘出去了。 温湄抿着嘴乐,陈妈走了便缠着温雪把坠子再拿出来瞧,说:“这算是故事里说的‘交换定情信物’了!快让我瞧瞧是个什么模样儿。” 温雪听她这样打趣哪肯拿出来,说:“什么定情信物,你再混说我可是不依的。” “不是定情信物,姐姐脸红什么呢?若不是喜欢他,姐姐怎肯连午觉都不歇给他做东西呢?”温湄嬉皮笑脸地道。 “啊,瞧我不撕了你这嘴!”温雪扔掉针线,红着脸笑叫着扑了过来。 “姐姐你不觉得,生辰礼一下送三样有点多了?我猜乔少爷定是偷偷留下了一样,你说他会留下哪一样自己用呢?”温湄一面躲,一面继续笑道。 温雪握住脸叫:“妹妹越发胡说了,姨娘,妹妹编排我呢!”叫着她便跑了出去。 不一会林氏和温雪进来,林氏板起脸,却难掩眼中笑意,尽量严肃地说道:“湄儿,你也是未出嫁的女儿,有些话以后不要乱说,什么定情信物,什么喜欢他,往后不得再提。” “一个姑娘家成天把这些挂在嘴边成什么样子,旁人该说你轻浮了,有些事啊,咱们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不要什么都说出口来……”林氏没说完温雪急了,说了声:“我不是……”泪珠儿就刷一下掉下来了。 见林氏,温湄,采繁,清梦,倚梅都齐刷刷望着自己,温雪哇地一声就哭了,脸红得像桃子一样,害臊得浑身火热,藏又没地方藏,只好不住扭身跺脚。 林氏搂住了她好言好语地安慰道:“乖,雪儿不哭,娘没说什么,你妹妹也没说什么……你们都下去罢!” 三个丫鬟便快步退下了,免得二姑娘羞臊。 温湄有些难为情地转动着眼珠子笑了:“姐姐也太怕羞了,这有什么好哭的,姐姐你别哭了,我真的不是笑话你。” 温雪带泪的眼睁大了瞪着她,真是不可思议啊,妹妹是年纪太小了吗,姨娘这么说她也不脸红,打趣自己时也不害臊,她是不懂才这样的吗? 这样想着她便释怀了,抹了眼泪笑道:“妹妹不是存心的就好,这些话以后再别说了。” “我再也不敢说了。”温湄吐了吐舌头。 哪知道随便开几句玩笑,能把姐姐急得哭起来,古人真是太保守了。 林氏又说:“咱们总算也缓过来了,等天气再暖和些,过几天我们三人去城西观音庙里拜一拜,还个愿,菩萨保佑湄丫头渡了大劫,还没好好谢过菩萨呢。” “这几日卖绣品也攒下了些香火钱,咱们就捡个晴朗天气给菩萨上香去。” 林氏交代完,两人都点头称好,露出了笑容。温雪是因话题不再围绕自己,松了口气,温湄则是因可以出府去了,感到欢欣雀跃。穿越过来个把月了,都还没出过温府呢。 没法,古人的规矩太多了,十岁以上的未嫁女子,出门要戴面纱才行,十岁以下的幼女倒是不必,但也不能随意出府, 她们无事是不能随便出府玩儿的,只有由已婚的妇女带着才能出去。 但不受限制,可以抛头露面尽情出府玩儿的日子也不是没有,却是只有两个,一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出门看花灯,一是三月里春游踏青。除此之外未经允许,没有已婚妇女带着是不能随意出府的。 不过像陈妈这样的老婆子却没什么限制,抛头露面也不碍事,是以日常采购都是林氏写了条子让陈妈去办。 当时温湄得知这些规矩差点没晕过去,心想难道自己便一辈子窝在这深宅大院里当宅女了,现代的宅女还能上网看剧看动漫,古代的宅女……除了刺绣还是刺绣,真是要无聊得冒烟了。 要是能想法去外面逛逛该多好啊! 她也求过良哥儿,悄悄儿带她出去玩,可惜温良每次出府,都要带着两个小厮,别说是老太太,就连王氏也是不敢让他一个人出府逛去的,门上的小厮也不敢放大少爷一个人出门,若是出了事他们把脑袋割了也是赔不起的。 所以温良也没法带温湄出门,真要这样还没走出温府大门,王氏就得先知道了,那到时候两人都免不了一阵数落。 她还想过翻墙溜出去,可温府的围墙有两米高,别说她没法爬上去,就是爬上去了,怎么下来呢?两米高又没有梯子,她可不敢直接往下跳。 她还围着温府围墙走了一个来回,想找有没有被疏忽的狗洞什么的,结果没有找到。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又不是超人,只好宅在温府读书刺绣了。有时候温湄也纳闷,别人穿越都有金手指,为什么她什么都没有呢?这不公平嘛! 林氏走后,温湄就笑嘻嘻拉着温雪说道:“姐姐这几日可辛苦了,休息几日罢,别绣了,攒着精神还愿的时候街上玩去。” 温雪点头称好,笑叹了一声:“唉,我倦得很。”就倒头在床上合眼睡了。 日子太紧了,温雪到后来不光是不睡午觉,夜里也晚睡,这些日子下来她消瘦了不少。这便好好歇了两日,没拿针线,陈妈上街买东西路过天衣绣坊,还碰到乔少爷,问她这两日怎么没有绣品拿来卖了。 陈妈说:“我们家二姑娘为了给你母亲赶生辰礼,着实累着了,这两日正歇着呢。” 乔少爷一听,不安起来,急道:“那二小姐病得怎样?我……我不是存心的,我不知道!若我知道我一定不敢叫小姐如此操劳的……这、这可怎生是好!” 乔少爷急得在天衣绣坊门口走来走去。 陈妈见他如此,也有些感动,就笑道:“也没有什么病,就是累了,多歇一歇罢了,倒叫乔少爷着急了。” 乔少爷便有些喜色,问:“果真不碍的?” “不碍的,她们后日还要出来,到观音庙去还愿呢!”陈妈说,“咱们姨娘还叫我去买些灯油呢,我先去了。” 乔少爷望着陈妈离去的方向,眼中微笑起来。 “后日吗……后日……观音庙……我记住了。” 第十五章,还愿 温湄盼啊盼,终于到了去庙里还愿那天。 她们信芳阁几乎所有的主子下人都去了,就留倚梅一个在屋里看家,因是禀过了王氏才去的,门上的小厮没怎么问便放行了。 其实王氏也不乐意准的,只是林氏在菩萨面前许过了愿,菩萨显灵让温湄活了,若不还愿恐怕菩萨要怪罪,那说不定会连累到他们温家的,所以也不得不准了。 只是她却不叫备个马车去,林氏几人只好走路出府。 即便是这样,林氏她们心情依然很好,手牵着手走在街上有说有笑的,若见到感兴趣的铺子便停下来瞧一会儿,一路也买了好些吃的玩的戴的,温湄蹦蹦跳跳,高兴得不得了。 温雪垂着面纱,举止不敢张扬,文静端淑地走着,眼光也是不自禁去瞧两边的景色。 走了两刻钟林氏便说累了,众人在路边歇了一歇,陈妈去驿站雇了一辆驴车过来,这才上车坐着继续出发了。温湄坐在车里,掀帘子往外瞧,林氏制止道:“放下帘子,不要随便往外看。” 温湄不解,刚才走路的时候可以看,怎么坐车就不能看了。 但林氏眼色严厉,她只好听话了,坐在车里玩起布老虎来。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观音庙,这日来的香客不多,但也不至于稀稀落落,她们整顿衣裳,庄重地走进庙里。 林氏仰面望着观音像跪下,扑地拜了三拜,颤声说道:“菩萨啊,谢谢你显灵救了我的湄儿,没她我可怎么活啊,我怎么去见地下的夫君啊……菩萨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谢谢你听到了我的祷告啊……” 说着林氏就泪流满面,又是满脸笑容,又拜了三拜,磕了数不清的头,才恭恭敬敬上了一束香起身。又对两个女儿道:“难得出来一回,你们有什么心愿,也和菩萨说一说,求恳求恳,说不定便应验的!” 温雪和温湄于是跪下,默默祷祝一番,磕了头,采繁清梦帮着插上了香,几人这才回身准备离开。 出门时林氏对庙里的和尚说:“这三两银子我们舍给菩萨,愿菩萨香火不绝,永享供奉。” 和尚含笑收了,合十道:“施主慢走。” 温雪、温湄随在林氏身后出庙,采繁、清梦、陈妈落在后面,被香客挡住了。温雪低着头,面纱挡着,谁也没瞧见她早已脸红。方才她许了一个愿:“菩萨,我几时能见乔少爷一面呢?我真想瞧瞧他是个什么样的男子……” 这几日她反复地想陈妈描述的那些话,早把乔少爷想得如同天人一般。 她又想:“若我当真见了他呢?不,那可羞死人了,我只要远远地瞧他一眼便好了,最好他不要瞧见我。” 又后悔方才和菩萨许愿时没说清楚,若是菩萨以为她是想和乔少爷面对面地见面,那可糟了,可眼下又不好意思说要回去重新许过。一时芳心纷乱如麻,一头撞在一个温热的胸膛上。 乔少爷正伸长了脖子往庙里望,完全没看见面前有人,“哎呀”一声和一个戴面纱的女子撞个满怀。急忙退开一步,微红了脸作揖道:“对……对不起!” 温雪抬头,见是和一个少年男子撞了,羞得无地自容,急忙侧身闪开。 陈妈在后面瞧见,叫道:“哎呀,乔少爷,你也来啦?” 乔少爷喜道:“是啊,陈妈,您家小姐……” 他这一应答,温雪背过身去捂住了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心里却甜得突突直跳,忍不住回过脸偷偷望他。温湄凑过来趴在她耳朵上说:“姐姐,那乔少爷长得真俊哪!” 温雪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目光只是不能离开他。 这下林氏她们都知道在这碰上乔少爷了,林氏便过来和乔少爷寒暄了几句。 “原来是天衣绣坊的乔少爷,真想不到在这遇上你,真是太巧了,乔少爷也是来向菩萨许愿的吗?对了,还没问过乔少爷尊名叫什么呢。”林氏笑道。 乔少爷道:“我叫乔静言,宁静致远之静,一言九鼎之言。见过林姨娘。”说着深深作下揖去。 林氏见乔少爷落落大方,仪容端正,不禁满心喜欢,由乔静言一揖到底,受了这一拜,还他一礼,便拉过自己两个女儿道:“这是我的大女,在我们温府行二。” 乔静言只看了温雪一眼便不再敢多看,低头拱手道:“二小姐。” 温雪还礼,眼角都不敢抬。 “这是我的幺女,行三。”林氏又说。 温湄倒是不遮掩地打量着乔静言,歪着头一副天真可爱的样子,笑道:“乔哥哥你好。” 乔静言笑了,情不自禁摸了摸她头:“三小姐好。” “对了,那些绣品,我母亲很是喜欢,大大夸赞了一回呢,我一直想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二小姐,亲自道个谢,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乔静言笑意盈盈看着温雪。 温雪含笑不语,心里甜得化开了似的,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乔静言看她温柔娇默,越看越喜欢,眼中光采再也无法隐藏,只是当着林氏和这些丫鬟婆子,他不便表露什么,又怕再盯着温雪瞧,会显得失礼,叫林氏以为他是个登徒子,忙别转了头。 “林姨娘这便要回去了吗?”乔静言又问。 “是呀,眼看快晌午了,也该赶回去用饭了。”林氏答道。 乔静言想了想,大着胆子邀请道:“难得出来一回,姨娘不想在外面用点东西再回去吗?也是换换口味,吃个新鲜,若姨娘不嫌弃,这一顿就由我来做东好吗?” 林氏不禁暗暗点头,心想难得和乔少爷见面,正好是个了解他的机会,下次出府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毕竟事关温雪终身,因为温雪听力上吃亏,她也不敢依着媒人三言两语就把温雪胡乱嫁了,必要亲自看过才能放心。这不仅是要看男方身份家产,更要看她未来夫婿人品是否可靠。 林氏于是含笑道:“乔少爷有此美意,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十六章,共餐 乔静言大喜,说道:“也不敢带姨娘和小姐们去酒楼,便在露天的小吃摊上罢,我知道有一家包子铺做得好吃,又在清静的街道上,人不太多,有桌椅,有免费的茶汤,过去不远便是。” 林氏笑道:“我们一切依从乔少爷的安排。” 于是乔静言在前面引路,林氏跟随其后,温雪、温湄并排走在后面,丫鬟婆子走在最后面,一行人各怀期待地出发了。 温湄有些意外处处讲礼的姨娘怎么这么痛快便应了,这可是不合礼的,她是有夫之妇,还带着两个未嫁的女儿,怎能与陌生男子相约共进午餐。 但这回又没带倚梅出来,身边丫鬟婆子个个都是心腹,倒是不用担心有人嚼舌。 反正是好事,还可以在外面多玩一会!温湄心情极好,对姐姐低声笑道:“姐姐,你觉得乔少爷怎样?” 温雪“嗯”了一声,笑问:“那妹妹你觉得怎样?” 温湄笑道:“我觉得与姐姐甚是般配。” 温雪轻轻“呸”了一声,低声道:“就知道你说不出好话。” 说话间,那露天的包子铺已到,乔静言引她们到一处空桌上坐下,丫鬟婆子们另坐了一桌,那店家忙殷勤送上茶水,哈腰问:“客官们要吃什么?猪肉馅的,羊肉馅的,蟹肉馅的,白菜馅的包子都有!还有酱菜,米酒,豆羹,姜丝儿,甜辣汤,您爱吃什么这儿都有!” 乔静言道:“各种包子每一样儿来三个罢!再每人一碗豆羹,一碟酱菜。”又向林氏笑道:“太简慢了,姨娘别嫌弃,若要吃得好些,左近便是鸿雁楼,去点两个菜肴带出来也就罢了。” 林氏笑道:“不必费心了,这已经很好了,两个姐儿还没在外面摊子上吃过东西呢,这些够她们吃了。” 乔静言想了想笑道:“虽如此,我只当姨娘是同我客气罢了,头一回请姨娘和小姐们吃饭,若果真这样简慢,姨娘该当我是个小气的了。”说着起身,道:“我去点两个菜,片刻就回。” 乔静言走后,桌上众人微笑不言声地互换着眼神。 林氏算了算账,惊讶道:“这两桌包子,竟就花了七八十文钱了,再点两个菜,不是要花个一两百?” 陈妈道:“婆子瞧定然不止,姨娘你不知道,乔家给乔少爷的零碎银子,每日就有五百文呢,不然哪能和我们高价定那些绣品。” “到底是皇商,零碎银子也给得如此阔绰。”林氏点头叹息。 乔静言含笑回席,说道:“点了一个八宝鸭,一个糖醋鱼,一个银耳莲子汤。等一会儿就上来了,我们先吃包子罢。” 众人开始用餐,期间林氏便问乔静言一些事儿。 “听说,乔少爷是家中独子?”林氏问道。 “是,我爹向来不纳妾,十多年了就我娘一个,我娘生了我之后元气大伤,大夫说很难再有了,因此我也没有兄弟姐妹。”乔静言道。 “这真真是难得的,令尊是个长情的人。”林氏感慨。 “是啊,我爹娘成婚这么多年了,依旧很恩爱呢,我觉得夫妻就应该这样才对,左娶一个右娶一个,岂不叫前人伤心,若是心冷了,就算是勉强侍奉丈夫,也是无味的。”乔静言说道。 这话听了林氏和温雪都极是受用,林氏点头赞叹道:“乔少爷这么小就懂得这些道理,真真是个聪慧的。” “姨娘谬赞了,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道理罢了。”乔静言笑道。 “寻常家中独子,多受长辈溺爱,少有不惯坏的,乔少爷却没有那些毛病,更加难得了。”林氏说道。 “我爹对我执教一向是很严的,我娘虽疼我,但也盼我成才,好继承家业,因此也不过分护着我的。我祖母不在这儿,在京城,她有十几个孙子,漫说轮不到我,就是她想疼我,隔这么远也没法子的。”乔静言娓娓说来,很自然的拉家常中就把林氏想知道的,都给和盘托出了。 林氏愈加满意,又问:“那你家一定是京城的大族了,你们这一支平时和京城联系多吗?” “那叫什么大族呢,姨娘是没见过京城那些真正的名门望族,一族几百口人呢,”乔静言道,“我爹在族中行三,我有两个伯伯,两个叔叔,大伯伯管着京城的总号,二伯,四叔,五叔,还有我爹,都管着全国各地的分号呢。除了过年,我们是不大回京城的,平时节日里只给京城送些礼去罢了。” 林氏点了点头,心里思量着怎样才能使乔老爷前来求亲,而王氏和老太太又会不会阻挠? 乔静言不禁看一眼温雪,对林氏道:“姨娘,三月草长莺飞,天气和暖,姨娘何不带着两位小姐出门踏青游玩呢?太湖边上萋萋芳草,可是个放纸鸢的好去处。” 林氏笑道:“我们虽想去,也得夫人允了方罢。” “那我改日登门求恳夫人,咱们一起去玩。”乔静言说罢瞧着林氏,见她无不愉神色,心下甚是鼓舞。又说:“小姐们想玩什么,趁早儿好都告诉我,我来准备。” 温湄十分高兴,说:“我要一个美人风筝,带风铃的,风一吹叮当作响可好听了。” 乔静言笑道:“真真是奇思妙想,旁人再想不到的,做出来一定有趣。好,还要什么?” 温湄道:“我还要一个铁架子,就是这个样儿的,里面铺上木炭,可以铁签烤肉吃的。”说着比划着烧烤架的样子。 乔静言并一桌人全都愣住,都在使劲儿想象这会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乔静言道:“这是什么?” “你别管,照样弄来就是,还要一百支铁签,油盐酱醋,辣椒酱,花椒粉,孜然粉,再弄些羊肉、兔肉,或者什么野味,咱们铁签子穿了,炭火上烧着吃。”温湄说得都要流口水,忙拣一个包子在嘴里咬着。 “行,我记下了,妹妹还要什么?”乔静言不知不觉已经改口喊妹妹了。 温湄侧头想了一想笑道:“没有了,若有这些也就够玩了。” 乔静言笑道:“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少不得还要妹妹帮着我去办,改日我来邀妹妹罢。” “乔哥哥可别忘了,我可就等着你带我们去玩了。”温湄活泼地说,“平时无事不能出府可把我闷坏了,乔哥哥有空多多来邀我们就好了。” 乔静言欢喜道:“一定,一定,我一定记着邀妹妹们去玩!” 林氏笑着,轻拍了温湄一下:“就惦记着玩,明儿玩得针线都荒疏了,玩成个疯丫头没人要了。” 一桌人都笑起来,温湄这个年纪正是贪玩的时候,加上不谙风月,这俏皮话却是说得的。温湄撅着小嘴不服气地道:“我才不会没人要呢。”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就连温雪也掌不住笑开了颜,拿手帕子遮掩着。 乔静言由衷地赞叹道:“三妹妹实在可爱!” 第十七章,嫉恨 林氏一行人路遇乔静言,相约包子铺谈笑风生之时,温府上房却是一片阴云密布。 王氏翻看着倚梅拿来的几件绣品和花样子,脸色难看极了:“你说这是二姑娘和三姑娘绣的?” 倚梅躬身道:“夫人,花样子是三姑娘画的,针线是二姑娘绣的,三姑娘的针线连奴婢也看不过眼,就没拿来给夫人瞧。” “二姑娘平日在我这里绣东西,跟针线娘子学艺,倒也不太出挑,只觉针脚平整些罢了,敢情这才是真功夫呢!”王氏拿着绣品的手不禁发颤,别说大姑娘了,就连王氏自己也绣不出这么好的绣品。 倚梅道:“还有呢,林姨娘院里伙食可好了,时常买肉吃,每日还给两位姑娘做小食,歇了中觉起来吃。打赏下人出手就是一把铜钱,数也不数,夫人您道她们一个月500文钱是怎么够使的?她们有别的钱财来源呢。” “奴婢冷眼瞧了,陈妈隔三两日便上街拿姑娘们的绣品去卖,每回都能得个五七钱银子,又听林姨娘说起什么天衣绣坊,想来是天衣绣坊高价收了她们的绣品。”倚梅说道。 王氏哼了一声道:“好啊,嘿!真好!”但她脸上露出愤恨之色,说得咬牙切齿的。 “叫大姑娘来,让她瞧瞧二姑娘的手艺!把四姑娘也叫来。”王氏恨得心头滴血,自己的女儿说什么也是嫡女,怎么能叫一个庶女比下去,何况这庶女根本不是温家的骨血! 香雪忙下去带了温蔷、温蕊上来,她们见王氏表情阴沉,于是不敢稍动,怯声请了安。 “你们好好看看!这是二姑娘绣的!你们不觉得惭愧吗?”王氏厉声道,“蔷儿,依我看你就别去念什么劳什子书了,越性上午也在我这练你的手艺!左右你就是拍马也赶不上二姑娘一半文采的!” 温蔷一听,哪能服气,瞧着这些精美的绣品更是又羞又恼,含着泪气哼哼道:“女儿生来就是个粗苯的,哪比得上二姑娘生得巧,母亲何苦总拿女儿和那贱人比!”说着,撑不住哭起来。 王氏点着她的额头,又爱怜又咬牙,说道:“你呀你,比二姑娘大两岁,却处处比不过二姑娘,往后还抬得起头来吗?” “那读书做文章的事咱们不学也罢,只这女红上不能丢脸!娘明儿单给你请一个绝好的针线娘子,就从天衣绣坊里请,那可是给皇宫里做衣裳的绣坊,手艺一等一的,你只要好好儿学,定能压过那贱人去!”王氏说道。 “娘,天衣绣坊的针线娘子恐怕很贵罢。”温蔷有些犹豫,“咱家的钱都在老太太手里,娘眼下有这么多余钱吗?” 王氏对香雪道:“你叫王海家的去打听打听,请天衣绣坊一个针线娘子到府上教导小姐要多少钱,记住,要手艺顶顶好的。”香雪答应了去了。 又说:“蔷儿不用忧心,你爹爹尚且给娘留下几样首饰的,卖了也就够用了,等端阳爹爹回来,娘再问爹爹要就是了。”想着老太太把着家里的钱不放,不禁又恨恨地吐了一口长气。 老太太出身农家,打小养成抠钱眼的毛病,因生得几分姿色,春游踏青被温老太爷看中,娶进了门。先做了三年偏房,正房过世了才扶正当了夫人。 她身子骨煞是硬朗,温老太爷过世好多年了,她还健旺得很。平生最喜三件事,一是打牌,二是游园,三就是管家,王氏刚嫁进来那会,她说王氏娇滴滴一个小姑娘恐怕不懂,硬是抱着账本子不肯交给王氏。 偌大一个温府,外人看来是高门大院,富商之家,可谁知每日粗茶淡饭,青菜豆腐,还不舍得管饱的! 就连王氏生了温蔷,月子里老太太也舍不得多加些伙食钱,只嫌生的是个女儿。 于是王氏的身子便落下了虚症,好几年没能怀上,府里才有了郑姨娘、龙姨娘。因着这事,王氏对老太太实在也是怀恨在心的。 直到某一年温老爷回来见到温蔷面黄肌瘦的样子,眼泪汪汪抱着他说“爹爹,女儿想吃肉”,王氏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了小半个时辰,温老爷这才震惊了,找到老太太硬是把账本子交给了王氏。 那时郑姨娘才生了温良,老太太欢喜得不得了,温老爷指着温蔷说:“母亲若再这样下去,往后良哥儿便和蔷姐儿一样。”老太太心里咯噔一下,这才同意增加花用。 但只怕王氏大手大脚,说这些钱有一部分是她的棺材钱,不能由着王氏花用。只是每月给王氏家用常项的银子,有额外花用便拿着账本来找她支取,却不肯把钱交到王氏手里。 温老爷孝敬母亲,经商的收入寄回来大半都给了老太太,王氏只是得到一小部分,两位姨娘得到的就更少了。 因为知道自己母亲抠门,温老爷每次回来总要给王氏一些体己钱,所以王氏一边有些头疼,另一边也是心安的,想着只要撑到端阳就好了。 然后又拿过温蔷的绣品看,和温雪的比对,说:“你若是在端阳前绣到这个样儿就好了,爹爹也必定欢喜的。” 温蔷低头道:“女儿勉力去做。” 王氏又对温蕊道:“从明儿起你也别画花样子了,起始学针线罢,三姑娘大你一个月也起始学了,可别落在人家后面。” 温蕊答应了,又说:“娘,那我可以去读书吗?” 王氏想了想,大姑娘是反正已经晚了,才不叫读书的,四姑娘却不妨读一读书。于是说道:“你可以去,但是书也要读好,针线也要做好,若胡乱应付我可是不依的。” 温蕊说:“女儿知道了。”温蔷低着头,只觉心里堵得慌。 王氏对倚梅道:“你回去罢,只怕林姨娘她们也该回来了,以后有什么消息记着还来告诉我。” 倚梅行了一礼说:“是,奴婢先回去了。”就走了。 王氏叫两个女儿就在她身旁练习针线,自己靠在椅子里揉着头,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生养的两个女儿比别人粗苯,自己名为温府主母却得处处看老太太脸色,丈夫还常年不在身边,府里三个姨娘,不禁心下一阵凄苦,几乎要流出泪来。 第十八章,邀约 果然次日一早,乔静言便带了两个小厮过来,在温府门上递了名帖,说是天衣绣坊苏州分号的少东家来访,找林姨娘的。结果门上的小厮不敢报给林姨娘,径直报到了王氏面前。 王氏正烦恼着,因为王海家的带回消息,天衣绣坊顶好的绣娘,若要外聘,那一个月是六两银子,竟比一般的绣娘身价高了十倍!王海家的问了又问,天衣绣坊竟是没有便宜的绣娘,最差也是二两银子聘一个月。 她原以为了不起就是八九钱银子吧,撑死一两三钱。她的首饰卖了也才十两银子,真是愁人。 忽然听说天衣绣坊少东家来访,王氏什么也顾不得了,听说是找林姨娘,也没往心里去,只说快请乔少爷到待客厅来。 乔静言跟着大丫鬟踏进了上房带客厅,先彬彬有礼地见过了王氏。 王氏道:“不知天衣绣坊的乔少爷大驾光临,可是有什么要事吗?” 乔静言道:“也不算什么要事,小子冒昧,想烦请贵府二小姐、三小姐帮我去置办一些物事。不知夫人可允准么?” 王氏讶异道:“我们家的姑娘向来深居闺中,乔少爷却怎地识得她们?” 乔静言只好含糊道:“也是因缘巧合,一见面甚是投缘,已经是朋友了。” 王氏心想,林氏前夫江昭获罪抄家,已经没有什么故旧了,林氏自己娘家也没人了,那这个乔少爷想必是林氏嫁进温府之后才结交的。 那么就只有昨日,林氏带着两位姑娘出府过,一定是昨日结识的。 王氏越想越肯定,对林氏的观感又减一分,都二婚了,还在外面和陌生男子结交,实在太不知廉耻了!两个姑娘也是不要脸的,见了乔少爷不知道避嫌躲开,反倒结交成朋友了。 王氏嘴角就是轻蔑地一撇,正要讥刺几句,忽然想起自己还要想法请天衣绣坊的绣娘来教女儿,脸色僵了僵,马上换一副亲和笑脸,拍手道:“实在是太好了,我们家姑娘有幸与乔少爷这样的人攀上朋友,那是她们的福气。” 又对香雪道:“快去请二姑娘、三姑娘来,说上房有贵客找她们。” 香雪领了命下去了,乔静言十分喜欢,他还怕夫人不好说话,不答应呢。 王氏又笑道:“要劳烦乔少爷等一会了,她们住得远,这酥皮点心你尝尝,若不爱吃咸的,叫小厨房现弄些甜糕来也使得的。” 乔静言连声逊让,推辞不得,才捡了一块点心吃了。 王氏拿起温蔷近日的绣品向乔静言道:“乔少爷你看,这是我家大姑娘绣的,粗陋得很,原想在你们绣坊请个针线娘子的,不知乔少爷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乔静言望了一眼绣品微笑道:“大小姐绣得很不错嘛,贵府家教严明,真是让人佩服啊。” 王氏心下喜欢,笑道:“这算什么不错呢,乔少爷别哄我了。” 乔静言道:“我们绣坊的绣娘都是苦心栽培了十多年的,原就不舍得轻易外聘,恰巧今年又要给宫里进贡了,她们抽不开手,便是肯出银子也未必能请到人呢。” “不过……既然是夫人所请,小子倒有个办法,我们家用的绣娘并不比绣坊里的差多少,我把我的大丫鬟紫绮借给夫人使用如何?”乔静言问道。 王氏顿时喜上眉梢,笑道:“那真是不好意思,少爷要多少价?” “还说什么价,就当交个朋友吧,夫人下次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便是。”乔静言笑道。 王氏说了许多道谢的话,又问乔静言一些琐事。一面谈天,一面琢磨着是不是要让自己的两个姑娘,设法见一见这位乔少爷。 这些日子她替温蔷相看了七八户人家,均觉不甚合意,自己的嫂嫂倒是有意让他们表兄妹凑成一对。 但哥哥家那个小子她却看不过眼,十五岁了,读书做文章不行,倒学会了喝酒赌博,听说每次哥哥要管教,嫂子就拦着哭,越发惯得草包了。 这还不算什么,只有这样倒也罢了,毕竟哥哥这十年来步步高升,现在已经是正五品兵部郎中了,有这样的家底罩着,就算那小子不成器,也没什么大碍,嫁过去不会过得很差的。 但听说那小子脾气骄纵,一丝不合意便打人,她可舍不得让女儿嫁过去当受气包。 这位乔少爷就很好,虽然出身商家,但这样的大家族里也有不少人捐了官身,他的父亲乔三老爷就是员外。再加上乔少爷本人谦和有礼,比自己那侄儿强多了。 王氏正想找个话题,设法引起乔少爷对温蔷的兴趣,香雪禀报道:“二姑娘、三姑娘来了。” 温雪和温湄走进上房,才要给王氏请安,见乔静言坐在一旁,温雪一阵慌乱,面红过耳,急促说道:“不知母亲在接见外客,女儿失仪……女儿这就退下!”说着一溜碎步就要抢出门去。 乔静言乍然间看到她不戴面纱的脸庞,真一个清丽绝伦,他手上的酥皮点心掉了都没发觉。只见那女子掩面而逃,澄澈眼波化作惊鸿一瞥,顿时心里又是惊喜,又是怅然。 王氏忙喊:“二姑娘回来。” 温湄跑出去把姐姐拽了进来,温雪挣扎无用,最后被拖到厅中央,羞得眼角也不敢朝乔静言那儿瞧。 王氏道:“天衣绣坊的乔少爷今儿邀你们出去,帮他做点小事,你们这就去吧。” 温湄拍手笑道:“太好了,谢谢母亲。” 直到三人走出温府,温湄才雀跃着直问去哪儿,做什么去,乔静言说先去铁匠铺打那什么铁架子。温雪在一旁不安道:“走得这样急,没带面纱出来,怎么办?我感觉好多人在瞧我。” 乔静言笑道:“幸好我有准备。” 他从怀里拿出一幅面纱,凝望着温雪,永远也看不够似的停了几秒,才哑声道:“妹妹,来,我来给你戴上。” 温雪眼波一闪,乔静言生怕她拒绝,早抢先一步将面纱的金钩挂在她耳后,细细弄好,低头看时透过纱幕似见她双颊娇红,不禁忘情地轻触她的脸。 温雪娇默不语,由他温柔抚弄了几秒,才轻轻退开。 温湄在一边歪着头,假装看云看树看街看人看风景,就是看不见他们俩,心里泪流满面,觉得自己好多余,她这是为什么要在这被喂狗粮啊? 第十九章,温雪定情 三人一路行来,乔静言走在前边,温雪温湄两姐妹联袂而行,依着礼节,与前面的乔静言不疾不徐保持三尺距离,不肯走得太近。乔静言则频频回头,生怕她们跟丢了自己。 如此一来,自然也就不太方便讲话,街上嘈杂,若要说话便不得不大声,即便是身边没有熟人,两姐妹也不肯弃了闺秀温声细语的礼节,乔静言不停没话找话地大声说着,她们便微笑听着。 温湄有时还和乔静言对答上几句,温雪一声不吭,只有一双眼波,越发楚楚动人了。 如此这般地走到了铁匠铺,在温雪心中,好似过了一千年,又好似只是一瞬间。跟着乔静言和妹妹走上台阶,因见里面三个赤膊打铁的壮汉,忙扭过头,在门外站了,一拉温湄急道:“妹妹别进去,这等地方,女子去了……不好。” 温湄一头雾水地瞪着温雪,又不是去青楼,至于吗? 乔静言已踏入铁匠铺,闻言又返回来,说道:“三妹妹年岁还小,不妨事的,况且她要的那个东西,只怕也只有她自己去说才说得清楚。” 温湄也说:“是啊,姐姐,你就在外面等我们一忽儿。” 说罢温湄就进去了,乔静言望望温湄,又望望温雪,一方面担心温湄太小,不会和铁匠师傅分说,还得他在旁边帮腔,一方面又担心温雪一个人站在外面不安全,若是被人贩子拐去可怎么好。 屋里温湄已大声和铁匠师傅问上了安,并流利地说着,比划着她要的东西,铁匠师傅并没见她是个小人儿便轻视,而是很认真地拿来图纸,照她说的在纸上画着图样。 见温湄自己能处理,乔静言便放下心来,转回头看着温雪。 温雪知道他在看自己,哪敢抬头,乔静言找话道:“乔某素知温家乃苏州豪富,高门大户之下,果然子弟灵杰,三妹妹年纪轻轻就和个大人一般伶俐了,真叫人刮目相看。” 温雪道:“我们不是温家的,是近两年才进温府,我们原是江家的女儿……” 不知怎的,她一股脑地把自己身世全说了,只觉面前这个男子,是她狠可信任的人,像一个兄长,又像一个挚友,他在她心中已经和需要防范的“陌生男子”分隔开来了,他怎能不知道她是何许人也呢? 温雪一五一十讲完,乔静言叹道:“妹妹身世飘零,我……我真是心疼极了。” 说着他不禁拿起袖子拭泪,温雪眼中也湿漉漉的,勉强笑道:“我倒把你招哭了,快擦了罢,一会妹妹出来该笑咱们了。” 乔静言拭干了泪,心中忽觉一股燥热的冲动,面前这个女子多柔弱啊,又经历了那些伤心事,他真想把她揽到自己的羽翼下好好保护。 犹豫了半晌,乔静言道:“说了半天,还不知道妹妹芳名……小子斗胆,妹妹……我唐突了你么?” 温雪早羞得满脸通红低下头去,按照礼法,男子在定亲之前是不能知道女子名字的,所以婚礼中有一环叫做问名。女子的名字,除了父母,本家兄弟姐妹,丈夫,是不能告诉旁人知道的。所以人们提到某个女子,不知其名,但言其姓,呼之为某夫人,某氏而已。 因此乔静言还未求亲,便问女子闺名,算是大大的唐突呢! 乔静言急忙解释道:“我不是有心要亵渎妹妹,只因我京城家里也有许多姊妹,日常也是称呼二妹妹,三妹妹的,这样一来全搞混了,妹妹在我心中是独特的,我想用一个独特的称呼来唤妹妹。” 温雪愈加羞不可言,心中也甜不可言,娇默半晌,方低低地道:“与你说也不打紧,可千万别告诉旁人——我单名一个雪字。” “雪妹,雪妹!”乔静言喃喃数遍,“我这样唤你,可好?” 温雪心中被温柔甜蜜涨满,两声雪妹,他唤得情真意切,荡气回肠。 她忽然什么也不怕了,什么也不在乎了,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她也看不见了,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她也听不见了。抬起头来望着乔静言的眼睛,柔柔唤道:“静言哥哥。” 乔静言狂喜无限,朝她走上一步,一低头,一展臂将她搂在怀里。 温雪身体微微颤抖,充满喜悦充满不安,而几秒钟后不安都渐渐消散了。她靠着乔静言平坦的少年胸膛,她很久没有像这样依靠在一个男人的怀里了。上一次,是父亲…… 她的眼角溢出泪水,今生今世啊,她找到了……那个可以托付一生的人,他现在就紧紧地抱着自己! 乔静言恨不得将她搂进自己胸中,与自己融为一体,这样,他就可以永远保护她了,这样,她就可以完全属于他了!她是那么瘦啊,纤细的腰,让他几乎不敢用力,怕给她弄痛了,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把她抱得紧紧的。 两人相拥良久,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乔静言道:“雪妹,我一定会娶你的。” 温雪道:“我会一直等着你,除了你,我谁也不嫁。” 乔静言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温雪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两人眼中同时流出泪水,又同时伸出手紧紧相握。爱情,这就是诗中所说的爱情!他们都尝到了,他们真心地感激上苍,让他们相遇,让他们有机会互诉衷肠。 温湄交代好了订单,走出铁匠铺,正要喊乔静言去结账,见到这一幕不禁诧异,笑道:“乔哥哥和姐姐怎么握着手哭起来了。” 两个人急忙分开,扭过了身,乔静言口吃道:“没、没什么……三妹妹怎么这么快就好了?” 温雪偷眼瞧他,见他也是满脸通红,那狼狈的样子让她不禁心中暗笑,原来男子也是会害羞的啊。 温湄笑道:“你还没说你们两个为什么握着手哭呢,难道是乔哥哥你欺负了姐姐,我可不依。” 乔静言笑道:“你也太鬼灵精了,将来不知是哪一个倒霉鬼娶了你去。” 温湄偏头笑道:“为什么我的夫君是倒霉鬼呢,乔哥哥,你可得与我说明白点。”说着小腰一叉,做出吃人的模样。乔静言和温雪都笑了。 “乔哥哥进去罢,铁匠师傅说这个得二钱银子呢,我们没有带钱,改日再还给你好不好?”温湄推着乔静言进铁匠铺,乔静言说着“不用”迈步进屋,这回温雪竟然跟了进来。 “姐姐怎地又不怕羞了。”温湄悄声趴在她耳朵上轻笑,羞得温雪将她轻拍下去。 乔静言看了看那个图样,付了钱,问道:“这个什么时候能做好?” 铁匠师傅道:“我当场便做,两个时辰便能做好,哥儿要什么时候来取都使得。” 乔静言听了道:“天色还早,我们索性去逛一会,再回来拿这个。”便带着两姐妹出去,笑道:“还有风筝是么?我们去找扎风筝的张老头去。” 第二十章,风筝 三人也不在意时辰,信步漫游,一路说说笑笑,停停看看走走,到风筝店扎了风筝,乔静言的是一个灵猴献桃,温雪的是一个飞天仙子,下系四根柳黄飘带。都算是式样很精巧的风筝了,但也不算稀奇,不过比那些蝴蝶,燕子,蜈蚣一类的风筝好些罢了。 温湄的美人风筝,在美人的辫子上系着数串风铃,美人又是她自己画的,连扎风筝的张老头都说好看,从没见过。试飞一回,美人飞在空中就像在笑似的,银铃声便是她的笑声了。 收了风筝,三人爱不释手,说了一会子话,正要离去时乔静言忽然想到,可怎么邀请她们一同去踏青呢? 她们不是嫡女,没有单请庶女,不请嫡女的道理,再说去温家邀约,指着名字邀请林姨娘母女三个,不理会旁人却也不好。 思来想去,乔静言觉得只能连着温府众女眷一起邀请。 “你们府上还有几个姊妹,我们也给他们一人做个风筝罢。”乔静言提议道。 温雪一听,就明白了,于是说:“这样也好,不过……不知道她们喜欢什么样式的。” 三人又回去,做了一个蝴蝶,一个飞天仙子,一个美人,一个关公骑马。给三个姐妹并良哥儿带回去。又四处走,买了温湄要的各色调味料。 再取了烧烤的铁架,已近黄昏,乔静言便送她们回府。 路过乔府时乔静言将自己的大丫鬟紫绮叫了出来,说:“我加你每月六钱银子,你到温府去做针线娘子,替她们教导小姐们罢,只一条你切切记得,我真正要你多关照的,是这位二小姐。”乔静言指着温雪嘱咐。 紫绮应了,笑道:“原来这就是少爷成日挂在嘴边的温二小姐,可不知几时做我们家少奶奶呢?” 温雪闻言一扭身,顿了顿脚,就要走开,乔静言一把拉住笑道:“妹妹害臊什么,紫绮姐姐已是二十六岁的人了,早指了小子婚配了,孩儿都和你一般大了呢。” 紫绮笑道:“再过几年就成婆子了,姑娘别恼,自打少爷从娘胎里出来,我就跟少爷了,少爷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呢,虽不是亲娘,但我瞧着少爷就和瞧着自己的小子似的,哪一日不盼少爷娶个好媳妇呢。” 乔静言又道:“紫绮姐姐原先在我们绣坊也是老人了,好些贡品都经过她的手呢。” 温雪只得含羞说道:“日后要烦姐姐指教了,还望姐姐不嫌我粗苯罢了。” 紫绮拉着她手说:“你若是粗苯的,那谁还敢说巧呢。” 针线娘子不同于家塾先生,先生有自己专门的教学场地,日常居住也在那里,针线娘子授课完后还得回到自家歇息。因此乔静言对紫绮交代了去温府的路线,叮嘱她明日千万不可走错,才别了紫绮,将她们送回去了。 王氏见带着这许多风筝回来,又是一番意外。 乔静言道:“近日太湖边风景甚好,正是踏青的时节,夫人不想出外走走吗?这些个风筝送给贵府少爷小姐们,改日一同去玩如何?” 王氏笑道:“乔少爷美意,却之不恭。”又道:“再过三日良哥儿休沐,便是那时罢。” 这一别便是三日,早春的燕子在梁间来去缠绵,温雪倚窗而望,好几次绣花针扎了手浑然不觉。她的心思不能说给任何人,若林氏知道,要骂她不知廉耻,私自和男子恋爱的,旁人就更不用说了。 有时想到那天发生的事,她便不自禁捂住了发热的脸,简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便把闺名说了,接着他又承诺娶她,再后来他竟然抱了她,按礼法来讲,她被男人抱过了,身子已经不是清白的了。 “我一定得嫁给他,除了他,我不会再睬任何男子了,我注定是他的人了!”温雪情热地想。 但毕竟音容杳渺,她相思切切,看燕子双飞都觉愁闷,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就连一张信笺也无法送出。 温湄自然知道她想些什么,怕她愁坏身子,不住说笑逗她开颜。好在三日毕竟不长,到了那天,温府自老太太以下,各个女眷精心打扮,带着自己的子女,丫鬟们浩浩荡荡上了马车。 老太太、王氏、温蔷、温蕊、温良、郑氏并两个丫鬟坐了一车,林氏、龙氏、温雪、温湄、温茹并三个丫鬟坐了一车,其余人等随车而行,这样热闹排场,一望便知是大户人家。 头天散学时王氏已把风筝分好,那个系了风铃的美人风筝,温蔷、温茹同时看中,都伸出手去拿,温蔷眼睛一蹬,温茹便气怯缩了手,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王氏心偏着自己女儿,只当没看见,捡了蝴蝶风筝给温茹说:“五姑娘,你玩这个。” 温湄生气,说:“大姐姐风筝给我,这个是我做的。” 温蔷摇头,抿着嘴不放:“你给我玩一天,明儿给你。” 她们踏青又不是七日游,本来就只玩一天,明天不出门,要风筝有个屁用啊! 王氏斥道:“温湄,你这是和大姐姐说话的态度?什么叫长幼有序你忘记了吗?这还有一个美人,你玩这个,不许争抢!好了好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王氏一发火,温茹不敢再哭,只吸着鼻子。 此时她们抱着自己的风筝坐在马车里,真是神态各异。温雪是想到不久就可以见到乔静言,双脸晕红神思不属,温茹还在想着那个银铃风筝,恹恹不乐地抱着自己的蝴蝶,温湄垂头坐得安静,心里却在盘算,怎么才能抢回自己的风筝。 一个风筝其实也不算什么事,但这母女俩太气人了!也得给点颜色瞧瞧,不能任凭她们欺负。 太湖边上,芳草萋萋,各色风筝飞满天空,地上少女顽童,莫不欢叫奔跑,众人下了马车,顿觉春意盎然,神清气爽。 老太太说:“我们就沿着湖边慢慢儿走走,孩子们把风筝放起来罢!仔细别跑摔了,叫小子们帮着放也就罢了。” 温府众少爷小姐早就等不及了,拉扯了自己的风筝,笑叫着跑远了。温湄一路跑,一路追上了温蔷。 第二十一章,拜师 温湄回头望望,此处离老太太、王氏她们已经很远,她们肯定是看不见的,于是加速朝温蔷追过去。 “大姐姐,风筝还我!”温湄大声说道。 温蔷扯着风筝哪肯放,此刻有些气喘吁吁,美人还没飞起来呢!边扯边跑说:“不给!就不!” 温湄无语,她根本就不会玩风筝,跑了这么远死活没放起来,她扯着自己飞得高高的美人风筝,又追上温蔷说:“大姐姐我们俩换吧,我的这个飞起来了,你放这个好不好。” 温蔷看一眼她的风筝,想想还是心有不甘,继续扯着银铃美人跑,风筝在地上拖得嘎吱作响。 温湄生怕她把自己的风筝玩坏了,一路追着,心想看她喘成这样,保准一会儿就跑不动了,到时候总该答应和自己换了吧。 果然没多久温蔷就跑不动了,坐下来直喘气,见温湄过来,使气道:“你做的什么破风筝,根本放不起来。” 温湄说:“那是你不会放,你给我。” 温蔷板起脸:“谁教你这么和我说话!也轮到你来支使我了?”说着便站起身,使劲在美人上踩了几脚。 温湄也火了,怎么说也是我们给你带回来的风筝,你还是借我们的光才能出来玩的呢,抢了别人心爱的风筝不算,放不起来还赖风筝,踩风筝,到底是谁不懂规矩?想着,她便一脚踩在温蔷脚上。 温蔷一痛,“哎哟”直叫,咬牙切齿想跳开,温湄踩得紧,她竟没法动窝。 不得已涕泪横流,恨声说道:“快把你脚拿开!” 温湄冷冷道:“谁叫你踩我的风筝了,我不踩着你,岂不越发把我的风筝踏坏了。” 温蔷骂道:“我……我是你长姐!” “姐姐难道没学过兄友弟恭?”温湄悠悠说道,“姐姐有好的只顾自己占着,从不曾想到弟弟妹妹们,这回更厚着脸皮强抢妹妹的风筝,就怨不得妹妹不拿你当姐姐看了。” 温蔷忍痛忍得只是吸气,叫:“我脚要断了,你快拿开。” “不会的,但姐姐若不承认自己错了,我这脚便不能拿开。”温湄说道。 温蔷小脸通红,怒目瞪着温湄。 温湄说道:“我知道你想什么,不过找大人告状,只能说明你没本事,你若想告诉母亲我就有苦头吃了,那你也不过是个没出息的奶娃娃罢了。” 温蔷张了张嘴,怒道:“我不告诉母亲就是。” 她仍然怒目,但气势已经馁了,温湄一张冷脸毫无动摇,她的心下也发虚了,瞧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妹妹竟然感到有些骇怕了,但嘴上还是摆着长姐架子,命令道:“快拿开!再不拿开我就打你了!” 温湄微笑道:“姐姐不妨试试。” 温蔷果真一巴掌呼了过来,温湄眼疾手快,捉住了她的手腕,往外一翻,一扭,疼得温蔷又是龇牙咧嘴。温湄笑道:“姐姐当真骄傲得紧,低头道个歉便这么难么?” 温蔷另一只手去解救被困的手,用了好大劲儿,险些把温湄掰开,只觉脚上力道一紧,她全身的劲儿便都泄了,手臂也被温湄掰得,身子几乎都要扭过去。 此时太湖边上踏青的人甚多,温蔷觉得有不少人朝她投来目光,自己这个样子撅着真是丢人丢到家了,一念之下眼泪涔涔而出。 温湄见再不解决,老太太她们该走到跟前来了,已经隔着老远能认出她们的衣裳了。于是当机立断,将她放开,说:“你记住,我温湄不是好惹的!日后你们母女再使什么小心眼儿,打量我懵懂,什么都不知道呢!” 温蔷苍白着脸,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知是哼,还是呜咽的声音,掩面就走。 温湄追上把自己的美人风筝给她:“大姐姐玩这个吧。” 温蔷拿着风筝颤抖,想使气扔在地上踩得稀烂,却又不敢,待温湄拿着银铃美人走远,这才蹲下呜呜哭了起来。直哭到王氏她们过来,王氏急脚抢上抱起,问:“蔷姐儿怎么了?怎么蹲在这里啼哭呢?” 温蔷哭道:“母亲,女儿不慎摔了一跤……”说着又大哭,恨自己居然没有勇气向王氏告状。 温湄拿着自己的风筝走远,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语:“还好没有踩坏骨架,还是能放的,只是沾了泥不好看,我去湖边洗洗好了。” 只听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小女娃胆子很大。” 温湄听是个男子声音,回头一看,是个满脸胡渣的成年男人,少说也有三十来岁,腰里挂个酒葫芦,眼睛浑浊,精光凌厉,脸色却是慈和。 她也不害怕,笑道:“伯伯是在说我么?” “哼,自然是说你,瞧你瘦瘦小小的,能把姐姐制住,还算有两把刷子,只是手法太也差劲,嘿嘿!嘿嘿!”那人冷笑了两声,拔开葫芦喝了两口,便转身大步走了。 温湄一晃眼看到那人佩带的腰刀,灵机一动,要在古代更好地活下去,不妨学点功夫。 于是她拔足便追,那人似乎故意考验她,走得越来越快了。 她拼命地追赶,大喊:“伯伯!伯伯!”那人肯定听到了,只是充耳不闻。 温湄咬牙,心想难得出来一回,一定得追上,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她人小步子也小,没学过轻功哪儿赶得上那人大步流星,只是横下决心死追不舍。 这一气追了小半个时辰,那人走到湖岸边,提气跃上一叶轻舟,吟啸道:“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 温湄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怕那人开船,叫道:“伯伯,你要往哪里去?” 那人大笑,说:“瞧不出你女娃娃,竟能追到此处,好罢!你上船来。” 温湄望着船脸露难色,这船离岸边足有五六尺,她说什么也跳不过,再加上她不会游水。于是抹了把汗叫道:“伯伯,我不会游水。” 那人瞪眼道:“人说江南水乡娃子个个会水,怎地你不会?好罢,我抱你过来。” 他便一纵跃回来抱了温湄,再跃回船上,放下她扳起了桨。他力透双桨,这小舟在水上划得飞快,温湄心中怦怦直跳,不知他要划向何处。 “小娃娃紧追老夫作甚?”那人将船划到湖心,让它泊着,在船上悠闲地坐了下来。 温湄大着胆子说:“我想求伯伯教我武功!” “哈哈哈!”那人又大笑一通,显得极是高兴,说:“你想拜我为师,可知我是何人?” 温湄摇摇头,那人说道:“我姓熊,叫通虎,江湖上送我一个名号,叫‘神锋无影’你可有听说过?”说罢自己摇头:“不对不对,你是个打小养在大宅子里的女娃娃,一定不知道的,好罢,你看看这个。” 第二十二章,烧烤 熊通虎拔出那把刀来,铮铮一弹,端地是把好刀,他又拉起式子,耍了个刀花,动作快得温湄眼睛一霎就没了,顿觉有些头昏脑涨,叫道:“师父。” 熊通虎甚觉喜欢,笑道:“这就是我门功夫,你要不要学?” “要学!要学!求师父收了徒儿吧!”温湄连忙跪下,喜滋滋磕了三个头。 熊通虎由她磕完起身,笑眯眯道:“好,只可惜师父就要去办一件大事,带不得你,我船就划到那儿靠岸,你自行跑回去罢!改日师父来传你武功。” 熊通虎问明温湄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便把船靠了岸,拍拍她的小脑瓜,展开轻功去得远了。 温湄拜了个师父学武功,本来很是高兴,师父一走才觉郁闷:“师父怎么把我送到了对岸,这要绕回去得多远啊!”不得已,只好沿着湖岸跑了起来。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才跑到她们先前逗留那一带,却没看见相识的人。正犯难,灵机一动:“我何不放起风筝,她们见到自会来找我。” 她休息片刻,便将风筝放起,银铃声在风中十分清脆,方圆十里都能听到。 不一会乔静言、温雪、林氏跑来,林氏抹了把汗道:“半天不见了湄丫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却不想原来在这儿。”乔静言道:“野味都备下了,就不知道那个铁架子怎么用,妹妹快来教我们。” 随后又来了两个人,乔静言笑道:“这是我的爹爹,娘亲。” 乔三老爷和夫人陈氏满面笑容,亲切地寒暄了几句,温湄上前拜见了,笑说:“我肚子都饿了,乔哥哥快把东西拿来我好烤给你们吃。” 林氏说:“东西在那边,老太太、夫人和姑娘们都在,这下人就齐了,快过去吧。” 温湄答应一声,心想不知道温蔷向大人告状没有。 湖边一处亭子里,坐着温府老太太,夫人王氏,姨娘龙氏、郑氏。温良在水边捉鱼虾玩,几位姑娘早已不玩风筝,坐在草地上说话儿,见他们回来,温蔷扭过脸,不想和温湄朝相。 温湄此时也没心思理会她,搭起烧烤架,生了炭火,忙着拿铁签穿肉穿菜,放在架子上烤。 亭子里长辈都伸长了脖子往这里望,被香味引得直咂嘴。郑姨娘走了前来,拿着手帕子遮掩着嘴诧异道:“这是什么?做得香喷喷的!” “一会就好了,姨娘你去坐,每个人都有的。”温湄此时只恨烧烤架不够大,早知道要做给这么多人吃,就干脆订两个架子好了。 温良、温蕊、温茹全都跑来,围着烧烤架吞口水。 温湄忙着给肉刷油,辣酱,撒孜然粉,花椒粉,又翻动年糕,韭菜等。温良忍不住了,拿起一根就要往嘴里送,问:“能吃了吗?” 温湄让他放下,再抹了一道蒜汁儿,撒上葱花。 到十几串羊肉终于烤好了,众人一阵哄抢,温湄忙着烤第二波,一口都没吃上。 “好吃!哇,太好吃了,我从来没吃过这样的东西!” “赶明儿叫我们府里的厨子也学学,以后天天吃。” “难为这孩子怎么想出来的……” 温湄直弄到第四波,才吃上自己烤的肉串,这时不知不觉,温蔷已悄没声儿靠了过来,红了脸嗫嚅道:“我能拿一串吃么?” 温湄递给她一串,说:“大姐姐不用这般客气。” 温蔷脸上又是一红,她原以为温湄一定会讥刺她几句的,因为如果换了她,她就会这么做的,只是实在忍不得了,这么香的肉她从来没闻到过。 于是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她们,便低声问道:“那个风筝没踩坏吧?若坏了,我……我赔你一个就是了。” 温湄见她怀有歉意于是笑了笑:“没事,大姐姐不用在意,当时妹妹也是气昏头了,姐姐不责我放肆就好了。” 温蔷心想:“我哪里敢啊。”嘴上却说:“也是做姐姐的不对在先,往后我们姐妹断不可如此了。” 温湄笑着答应了,心想原来自己这个大姐,虽然生性自私又小气,又极爱面子,但好在还是有良知的,知道惭愧,这样的话还是能试着相处的。 温湄又拿了几串发给老太太、王氏她们,生怕她们上年纪吃不得辣,特意弄的一波五香味的。 老太太尝了说:“真是新鲜阿意儿!好吃,就是吃多了恐怕克化不动的,你们也少吃些。” 乔夫人笑着接话道:“这么好吃,就是克化不动我也是要吃的,贵府三姑娘真真是个灵巧的!这些东西我们是再想不到的。” 老太太听人家夸自己府上姑娘,也有些欢喜,谦逊了几句。 “还有二姑娘,那么小年纪,绣得一手好女红,真难为你们是怎么培养出来的!”乔夫人又把两件绣品给老太太看了,赞不绝口。老太太还是第一次看到温雪的绣品,大觉惊讶,拿在手里细细地看。 她早知道温雪和温湄在江府读过书,文采上胜过自家姑娘,却没想到温雪的女红也如此出类拔萃,温湄心思灵巧,也是自家姑娘望尘莫及的。 也许,这两个丫头留着会对温府更好……她不期然已经转了念头。 温湄哪儿体会得到老太太这番心思,给了她们一些肉串,又返身去烧烤了,温雪在旁边帮着穿串子,乔静言也帮着穿,两人各穿各的,一眼也不向对方瞧。 温湄打量他们二人,见他们俩脸都红扑扑的,只是目光不接,暗暗好笑。 他们两人手上动作都快,眨眼间穿到最后一支,两人同时伸手去拿最后一支铁签,不防手碰到了一起,温雪惊呼出声,随即两人飞快地把手缩回。 “对、对不起,妹妹,你来……”乔静言的嗓子像是被烤肉堵住了。 “还是,还是你来……”温雪的声音细得她自己都听不见。 温湄笑着拿起铁签穿了最后一串烤肉,笑道:“你们两个前儿还盯着对方瞧不够,怎么今儿不敢瞧了。” 温雪忙央告道:“妹妹别说了,别说了。”说着起身跑了。 乔静言身不由己,竟然也起身跟了过去,两人远离众人,在水边并肩站立,不知在说些什么。 乔夫人一直注视着他们,和温府女眷们聊着,顺势把话题引到这,说道:“趁着今儿两家长辈都在,我想替我们言儿讨个情儿,要了你们二小姐去,让两个孩子成婚,不知老太太、夫人可割爱么?” 此言一出,温府女眷皆惊,王氏沉下脸道:“我们家大姑娘尚未许人,怎么就轮到二姑娘了,这于礼不合,还是再看看吧!” 第二十三章,乔府求亲 王氏一张脸板得和石头似的,林氏是温雪的亲娘,这会子反倒没资格发话,听王氏一口回绝,真个是心煎如沸,额头上渗出密密汗珠。 乔夫人自然体会不到王氏和林氏的小心思,一脸的殷切顿转焦急,问道:“这有什么打紧,先给二姑娘定下,等大姑娘出阁再完婚,岂不便宜?” 王氏道:“孩子们都还小,我们还想再留二姑娘两年,这事慢慢再谈不迟。”说着望向老太太。 老太太道:“乔夫人也太心急了些,我儿在外经商未归,也不好越过他就给二姑娘定亲的,无论如何得等他回来,我们再商议。” 乔夫人一听有理,忙问:“那您家老爷何时能归来呢?” 老太太道:“这又说不准,大约过节时总有信捎回来的,老身再问他就是了,再迟,过年也总该回来的。” 乔夫人无可奈何和和乔老爷对望一眼,这才三月初,离下次过年还有九个多月呢。这事看来真可以“徐徐图之”了! 这话题就此打住,女眷们又渐渐说起了不相干的家常。 温湄听了她们对答,正担忧着姐姐的婚事,坐在那摆弄花儿草儿,林氏悄悄过来,低声道:“去邀你姐姐别处走走,别和乔少爷站在一处,夫人都瞧他们好几眼了。” 温湄连忙起身,朝姐姐跑去。 温雪面对浩渺烟波站立,风卷衣裙,似一朵纤荷迎风招展。乔静言站在她身侧,一双人儿悄立湖畔,观之如画。但两人心中不觉喜悦,各自默默站立。 良久,乔静言道:“妹妹怎么又不肯瞧我一眼了,连话都不肯和我说了呢?” 温雪道:“你……你回去罢,你在这里,像什么样子呢。”说着便碎步朝旁边避开了。 乔静言追上她道:“妹妹怕什么?我爹娘这次正是打算向你家提亲的,到时候咱们在一处儿,没人会说什么的。” 温雪仍是躲开,红着脸不敢迎接乔静言热忱的目光。 乔静言一把捉住温雪的手,气急道:“妹妹这是厌烦了我,不要理我了吗?妹妹,我对你的心你是知道的,可你对我的心……你究竟对我是个什么心呢?” 温雪挣扎了几下,乔静言哪肯放手,只羞得温雪脸红到耳朵根。 温雪含着一汪眼水,咽声道:“你问我的心?我……我天天无心刺绣,瞧着窗外燕子双飞,不知道背着人哭了几回……”话没说完,乔静言早控制不住自己,捉住她肩低头就要吻下! 温湄正好跑来,一看,了不得!夫人、老太太、龙姨娘、郑姨娘,都有意无意地朝这边望呢!这一吻下去还不成了温雪私生活混乱的罪证了。连忙提起声音叫道:“姐姐!原来你在这里,害我好找!” 乔静言触电一般放开了温雪,温雪晕红着脸,只觉浑身没了力气,竟然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乔静言赶忙上前紧紧扶住,温湄跑到跟前,连忙扶着温雪向旁边走了几步,乔静言只好放手,十分紧张不舍地追着温雪的影子呆望,像是丢了魂一般。 温湄顾不上乔静言,扶着温雪沿着湖边慢慢地散步,低声道:“姐姐,她们都看着呢,怎么便这般忘情!” 温雪五心迷乱,痴痴地没有回答,只是任由妹妹拽着自己衣袖走着。 温府、乔府的几位长辈瞧着,互相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乔氏夫妇掩饰着喜欢,又显得有些焦急,他们原以为自己的儿子配得上温府的姑娘,温府不至于会不高兴的,哪知道兴冲冲去求亲,换来的是对方的冷脸。 而老太太和王氏心里就有些不受用了,乔家放着她们温府正儿八经的嫡长女不要,求恳一个庶女,何况这庶女原本和温府无半点瓜葛,这么好的亲家先便宜了外人,她们正腻味着呢,都寻思怎么给大姑娘找个胜过乔府的婆家。 龙姨娘脸上露出的则是羡慕,她也是庶女的姨娘,万万不敢巴望五姑娘攀到这样的亲事的,她只祈祷着将来温茹也能有这么好命。 郑姨娘就显得淡漠很多,悠然自得地嚼着点心,她生的是儿子,自然对姑娘的亲事不甚在意。 林氏则显得坐立不安,她眼见两个孩子情好日密,在这么多人眼前也难以抑制,一方面是欢喜,更多的却是担忧焦急,若不把持着些儿,这桩婚事会生生被毁了的。乔少爷娶不成温雪,还可以有良家淑女相配,温雪在众人眼前和乔少爷拉手,又险些亲吻,若嫁不成乔少爷,她名节已毁,以后要许配旁人可就难了! 她又恐怕王氏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温雪是个脸皮薄的,若是被王氏奚落数说一番,便想不开寻短见怎么办?若王氏死活就是不松口,不应允这婚事,却胡乱给温雪指一个人家又怎么办? 这死心眼的孩子,恐怕…… 林氏脸色更苍白了,她简直不敢往下想! 假如她的丈夫没有死,她还是江家的主母该多好啊!那样,她就可以给温雪的婚事做主,而不需要瞧什么夫人的脸色,江昭和她心意相通,一定会支持她的,他和她一样盼着雪丫头幸福。 这样想着她心里更酸苦了,禁不住背过身去拭泪。 温湄估计着此时带着姐姐回去,少不得要难堪,索性牵着她沿着湖边走开去了,一面走,一面转移了话题,说起今日因缘巧合拜了个师父的事来,好让温雪回神,不要老是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 温雪听了温湄说拜师父学武的经过,不解地说道:“女孩子家家,学这舞枪弄棒的干什么呢?难不成,你还想去带兵打仗不成?一个姑娘,不学做端淑静娴,反倒成日……这也不像话呀!” 温湄道:“姐姐,我就是觉得,我们成天歪在屋里,不是读书就是刺绣,身体都不活动,这样下去身体会越来越差,很容易生病。练一练武功也能强身健体呀,还有,别人欺侮你的时候,你也不至于只能被人欺负。” 温雪睁大了眼睛,七岁的妹妹提出要学武功,已经是异想天开了,居然还能扳着手指头说出个一二三来,思路清晰有理有据的,这倒叫她一时无话可说了。 “那,可是夫人不会同意的,咱们姨娘也不会……”温雪还是有些顾虑的。 第二十四章,毒打 这一日游玩归来,王氏单叫住温雪道:“你且留下,我有话同你说。” 温湄从王氏微微上挑而显得严厉的一双“柳梢月”中,嗅到了冰冷的气息,预感不妙,却又不好赖在上房不走,只得捏了捏温雪的手,向王氏行礼辞去。 温雪也已隐隐感到来者不善,担着小心应了是,侧头却看见窗下冒出了妹妹的半个头,不知怎的,她感到心安了些。 王氏让温雪在厅中跪了,端坐主位,厉声道:“温雪,你知错么?” 温雪诚惶诚恐道:“女儿不明,请母亲训示。” “呵,我竟不明白,平日看你温柔娴静,是个知礼的,哪知道今日这般的不顾廉耻!”王氏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分,手更在案上重重一拍,震得茶水飞溅,温雪吓得脸色苍白,身子又伏低了几分。 “亏你还是个读过书的,你姨娘说什么来着,《女诫》《女训》《列女传》都有教你读过的,现今看来,倒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就敢青天白日的,和男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拉拉扯扯!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王氏是真恼,她不爱惜温雪,但却爱惜温府的名声。 温家教养出了这样的姑娘,旁人难免会想,其他姑娘一定也都差不多,这样一来,她王氏的心肝大女儿还能嫁出去吗?她一路越想越气,偏偏这样的丫头,倒有个不错的人家上赶着来求亲! 见温雪被骂得抬不起头,伏在地下簌簌发抖,抽抽搭搭地哭,她心里才感到快慰几分。 “说,你和乔少爷相好多久了?”王氏冷声问道。 温雪哭道:“母亲这样说女儿,女儿哪里还能做人?女儿没和乔少爷相好,况且平时,连面都见不着呢,相好从何谈起呢?” “你还要狡辩!没有相好,他就敢吻你?”王氏喝道,“我看你是不愿和我说实话!香雪,把王海家的叫过来!” “是!”香雪急急忙忙就下去了。 王海家的姓刘,温府中或呼为刘嬷嬷,他们夫妇二人是王氏当年嫁过来时的陪嫁下人,刘嬷嬷更是王氏的乳母,从小看着王氏长大,忠心耿耿是不消说得。 平日里王氏有什么不顺心,也常拉着刘嬷嬷抱怨,刘嬷嬷耳里可听了不少温雪、温湄姐妹的是非,这回温雪惹的事恐怕关碍到蔷姐儿终身,刘嬷嬷又气又急,一听王氏要发落温雪,急脚就往厅上过来。 还没走到近前给王氏请安,刘嬷嬷就先踹了温雪一脚,踹得温雪“哎哟”着滚倒在地。 “臭丫头!婆子早就说你是个淫贱材儿,真真的该打!夫人心善,才一直没难为你,你倒不知好歹,做出这等丑事来给夫人抹黑!我呸!”刘嬷嬷叉着腰,骂得难听极了。 温雪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咽声道:“母亲,母亲你听我一言……不是不是的……女儿什么都告诉你,女儿真的没有……” 王氏喝道:“谁要听你狡辩!刘嬷嬷,给我教训这丫头!” 刘嬷嬷答应一声,撸起袖子上来便拧着温雪打,她是粗使婆子,手劲一向厉害,打的又是主子的眼中钉,那可不就是她的眼中钉?这番下手毫不客气,丝毫不顾及温雪只是个娇滴滴的十岁小姑娘! 一时间厅上惨叫连连,吓得温蔷、温蕊躲在内室丝毫不敢出声,温蕊害怕道:“大姐姐,这样打法,会……会打死雪姐姐的!” 温蔷也吓得六神无主,她虽不喜温雪,却没想到过要让她死,只是素来惧怕母亲,只搂着温蕊说:“别怕,不会的,真打得不行了母亲自会阻止……” 但是王氏一脸冷漠地坐在上面,若是打死了温雪,那才趁愿呢! 回头温老爷若是怪罪,她也有说的,这丫头不顾廉耻,公然和男子亲热,败坏了温府的名声,我只想略施惩戒,打几下教育教育也就是了,哪知道这丫头不经打,挨了两下就不行了。 外面刘嬷嬷打得解恨,温雪哭得凄惨,王氏听得舒畅。 里面温蔷、温蕊也渐渐觉出事情严重,只是不敢出气,更不忍听,两人抱在一起缩成一团。 正闹得不可开交,外面温良急声叫道:“母亲住手!”急急跑了进来。 “住手!”温良喊着,上去奋力推开刘嬷嬷,刘嬷嬷顾忌他是温府唯一子嗣,不敢磕碰着他,无奈让开。可还瞪着眼,喘着粗气说道:“我的大少爷,你怎么跑来了!夫人在行家法,你不该来捣乱的!” 温良抬起脚就踹了刘嬷嬷一脚,骂道:“这里也轮到你说话!我母亲还没说什么,你这个奴才倒来教训我!” 王氏脸色极不好看,正要说话,温良抢先一步喊道:“母亲!你打死了雪姐姐,谁来给我讲书?我的功课好容易有进境了,先生都夸我终于开窍了呢!” 王氏被噎住,周先生前几日还向她夸温良来着,说这样下去,后年或许能送温良去考秀才试试,喜欢得老太太一叠连声地催着她给老爷去信。这信才写了送出去了,阖家上下可都指着温良有出息呢! “什么,你说她给你讲书?”王氏急忙拉过温良问道,“先生讲的那些考试的书,她一个丫头片子能懂?” “那当然了!雪姐姐懂的可多了,她又会讲书,她一讲,我就懂了,先生讲的都还没有她好!我听先生讲书,只想睡觉,换雪姐姐讲的话,我恨不得三天不要吃饭睡觉,就听她讲书呢!”温良大声说道。 王氏半信半疑,说:“你这孩子向来喜欢夸张,哪有那么神!周先生是考了进士的,这丫头才几岁,能强过周先生去?” 温良不屑道:“呸!进士算什么,雪姐姐的爹爹是状元!” 王氏又被噎住,烦躁地挥了挥手道:“好了好了!尽在这里胡缠,吵得我头昏脑涨。”又对刘嬷嬷道:“我瞧打得也够了。” 又瞪一眼温雪,斥道:“只顾爬在地下哭,还不起来滚回去闭门思过!罚你把《女诫》抄十遍,三日后送来我看。” 温良跑过去拉起温雪,温雪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碰着就疼,直叫哎哟,她又哭得没了气力,走了两步便又摔倒在地。温良大声喊道:“来人!” 他喊了两遍,上房的丫头婆子们没一个敢应声的,眼看这是温良要找人把温雪送回去,揽了这差使可不就得罪了夫人。 “都死绝了吗?”温良大怒,“我说话不管用了吗?来人!” 这才怯怯地出来一个丫鬟,躬身道:“大少爷有什么示下?” 温良见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生着气道:“你不行,你这胳膊腿儿抱不起她!……哦,对了!你去林姨娘院子里,叫陈妈来!快去!” 这小丫鬟便忙忙说“是”,拔脚就走,远远的林氏、陈妈和温湄都小跑了过来,温良喜道:“原来湄妹妹去告诉了姨娘,这可好了!我正要差人去找你们呢!” 第二十五章,开解 林氏一行人手忙脚乱地将温雪送回信芳阁,又忙使陈妈去请大夫来瞧,温雪躺在铺了两层褥子的床上,哭个不住,林氏一路看她的伤,一路哭“我的儿啊”,一屋子凄凄惨惨。 温湄脸色苍白,有些身子发软,倚在清梦怀中微微发抖,作气道:“要不是我见机快,去找了良哥哥来,这会子姐姐就被那婆子打死了!姨娘,夫人她……好毒的心肠。”说着害怕,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她后世可没见过这等阵仗,电视里演的也终究是戏,这是头一遭见真的,不是亲身经历,谁能相信? 古代真是个没王法的地方,父母可以打死自己的子女,子女屈死也没处说理去!她更感到学武功是必要的了,起码以后不能像姐姐这样,挨打连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林氏也是浑身发抖,定了一定才道:“好孩儿,幸亏你伶俐。” 她回想起温湄病重那会,夫人克扣她们的月俸,让她们没法抓药看病,弄得温湄差点死了。这回夫人又借题发挥,抓着一点小辫子就把温雪往死里打,要不是温良来得及时,恐怕温雪就生生被打死了。 夫人这是想要她两个女儿的命呐!一想到这,林氏就浑身战栗不已。 母女二人又劝慰温雪好半天,温雪才哭累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陈妈带回一些药,和采繁一同忙活着给温雪上了药,这才消停下来。 然而第二天温雪就开始发烧,神志也不清楚,清醒的时候就抹眼泪儿。有时低声嘟哝几句,谁也听不清楚。 林氏请大夫给她开了药,药煎好了她却不喝,林氏才听清她念叨的是“我没脸活着了,死了干净”。 林氏当即放声痛哭,抱着温雪只说:“我的儿啊,你去了叫我怎么活啊,好歹你把药喝一口,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该拿自己身子作践啊……” 没法,温雪就是不吃药,连饭也不吃,采繁都给她跪下了,求她吃一口,她只是摇头,最后还把盘子都给摔了。 林氏在一边哭得肝肠寸断,温雪倒不哭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一霎是温柔旖旎,一霎是万般哀怨,她在想甚?那隔着深深院墙,不得见面的情郎么? 林氏哭了不知几千几万句,她一句也没有听清。 温湄也着急,又怕林氏这个哭法,会哭瞎了眼睛什么的,劝着林氏回去休息,又央告陈妈好歹拉着林氏回去了。她这才坐到了姐姐床前,把采繁清梦都支使出去了,才说:“姐姐其实不必自愧,若没有男欢女爱,哪里来的你和我呢?” 这算是惊人之语,温雪转眼望向温湄,她竟然回神开始听了。 温湄又说:“其实姐姐没有做错什么,姐姐喜欢乔哥哥,乔哥哥也喜欢姐姐,两个人碰在一起,哪里有不你情我浓的呢?难道夫人自己和老爷,当年便没有拉手,搂抱过,亲过嘴儿吗?凭什么编排姐姐的不是呢?” 温雪方才开了口,涩涩地说:“可我还未出阁,和他也没有定下婚约……” “那不是迟早的事吗?”温湄忙说,“迟两年亲热和此时亲热,有什么分别?夫人就是瞧你我不顺眼,恨不得我们死了才好,姐姐你若羞愧死了,她要拍手称快呢!” “你就愿意让夫人扬眉吐气,让姨娘伤心,让我伤心,也让……你的那个‘他’伤心吗?” 温雪叹了口气,半晌又说:“可我若厚颜活下来,以后怎么见人呢?” 温湄道:“你好好活着,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你不是在教良哥哥读书吗?你把良哥哥教好了,她们才不敢对你不恭敬呢,哪会来说你这个,上赶着讨好你还来不及呢!” 温雪又叹口气道:“妹妹想得太好了,你还小,不知道女子名节的事,有多严重……” 温湄又说:“那又怎样?咱们姨娘不也忍辱活下来了。” 温雪就不言语了,若论耻辱,林氏背负的耻辱的确比她要重得多。 “姐姐,姨娘是为了我们两个才改节嫁给温家的,你若一味寻死,那姨娘受的苦不就没有意义了。”温湄握住温雪的手,流泪道,“况且,姐姐……我也舍不得你去!” 温雪紧紧抱住温湄,哭了个软倒。 接下来的几天,温湄不遗余力地给温雪洗脑,让她逐渐相信,人到了一定年纪思慕异性是正常的,很自然的事情,不是什么需要害羞的事,更不是不光彩的事。而两个人互相倾慕,自然就会希望时时在一起,这也是人的天性,不是十恶不赦的事情,更不值得为这个去死。 凭什么人就不能向往幸福,追求自己的幸福呢?为什么自己的幸福,要轮到旁人来说三道四,横加阻挠呢?为什么面对可恶的阻挠者,我们不可以反抗,只能退缩,只能任其摆布呢? 后世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再平常不过的人权,它们冲入温雪的世界里,就好像是蓦然打开了一扇崭新的门! “姐姐,你要相信,你会和乔哥哥终成眷属的,如果你不坚强,随便就放弃了,那永远也不可能和乔哥哥在一起了,他也会伤心的呀!就算是为了他你也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未来呀!” 温雪连连点头,温湄又说:“夫人肯定不会同意你和他的事的,但是这不要紧,我们还可以争取老爷的支持呀,我们并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的。” “事在人为嘛!姐姐你好好教良哥哥,老爷一定欢喜得很,我看向着我们的可能性很大,姐姐你也行动起来,我们每天去给老太太请安去,如果老太太也喜欢你,那就更不是问题啦。” 温雪脸上的阴霾,在几天内逐渐被温湄扫除,人也变得自信了许多。 除了温湄、林氏等人,这些天还有一个人对温雪的振作打心眼里高兴,她就是紫绮。 这位乔府的大丫鬟,自从到温府来做针线娘子,教到中午,姑娘们散后,她倒是时常往信芳阁跑,对开解温雪也费了不少口舌。 她还成了温雪和乔静言之间的青鸟,两日一次给他们传信,在许多人的关怀和鼓励下,温雪最终彻底放弃了寻死的念头。 这样温湄才安了心,前日晚上她打开窗子,向外眺望时,一支箭矢飞来,掠过她的脸颊飞了过去,直直扎在地上,箭矢上扎着一张纸条,而箭矢来处,她望见一个雄武的人影跃下院墙。 展开纸条,上书:“三日后传你武功,子时至院墙下,绳索缒你出府。乃师。” 第二十六章,习武 三日后,温湄躺在床上假寐,待姐姐睡熟后,她睁开眼睛,盯着窗外的月亮。遥远街外,终于鼓打三更。 她一骨碌起身,穿了轻软的布鞋,只奈何没有劳作穿的衫裤,全是闺秀的裙装,只好捡一件不那么繁复的穿了,头发扎成一束。怕夜来风寒,还披了一件斗篷。就这个模样奔到墙下。 果然墙上早已蹲着熊通虎,一根绳子垂下,低声道:“系在腰上,我拉你上来。” 温湄依言而为,熊通虎将她拉上墙头,自己跃下,招手道:“跳!跳下来!” 温湄答应一声,也不管这墙近两米高,纵身一跳,熊通虎把她接住,放在一旁,夸奖道:“小女娃胆子很大!好,是个学武的材料。” 温湄知道院子外墙没什么树,问:“师父你怎么上来的?” “壁虎游墙功,以后慢慢教你。”熊通虎说着大步走在前面。 温湄满心喜悦地跟在后面,到了分叉路口,一个少年迎上他们,笑道:“这就是我的小师妹了!师父,你怎么收个娇小姐当徒弟。” 熊通虎对温湄道:“这是你师兄任飞蓬,女娃娃你叫什么?” 温湄朝少年有模有样行个拱手礼道:“师兄好!”又笑道:“我叫温湄。” 熊通虎道:“我们江湖中人不※大户人家那一套,要都避起嫌来,什么事都没法做了,你们师兄妹往后一处练功,不必拘什么劳什子的礼,女娃娃这样就很好。” 任飞蓬十一二岁的样子,生得瘦小,面色黑黄,小眼睛厚嘴唇,实在也算不上俊美。温湄后来知道,任飞蓬拜师在熊通虎名下已有三年,才刚刚打好了学武的底子。 熊通虎领着他们二人径直出城,一路急行,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到了一处山间茅屋。 熊通虎指着这屋子,对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的温湄说道:“这里就是我暂时居住的地方,以后我就在这里教你们武功,路径记好了,以后你随时可以来。” 说罢,丢给她一根扁担道:“向东走十里路有条河,去那挑两桶水回来,五更之前至少要给我挑三趟。” 任飞蓬冲她挤挤眼,招手道:“师妹别忙就去,且换身衣服再说。”示意她进屋。 任飞蓬给她找出一身少年男装,说:“这是我从前穿的,给你吧!身量正合适。”说着拿衣服在她胸前比了比。“你穿这身像个千金大小姐,深更半夜的一个人在荒郊野外挑水,碰上歹人可不得了,穿上男装倒免去许多麻烦。” “对了,你以后出来也不要穿裙子,怎么不穿裤子?你要练武,穿着裙子多碍事。没有吗?没有我明儿给你买一套,但肯定没你身上这件好看,毕竟你是大户人家……” 任飞蓬意外的啰嗦,一溜碎嘴,倒是有几分陈妈的风范,直到温湄把他推出门外,要换衣服,他的嘴巴就没停过。 温湄麻利地换好了男装,一出门,任飞蓬又跑来:“师妹,我给你换了两个小桶,师父平时用的那个桶太大了,你挑这两个。” 熊通虎在门口眯着眼假寐,睁眼说道:“飞蓬,去练你的功!老操心这操心那的。” 任飞蓬道:“师父,师妹头一天挑水,不如我带着她去吧。” 熊通虎又闭上了眼睛,任飞蓬喜滋滋帮温湄挑空水桶上肩,说道:“从这里去河边,不挑水走得快要不了一刻钟就到了,师妹没练过轻功,恐怕要多花点时间。” 他说着就在前面引路,步子轻快,温湄紧赶慢赶才赶上他。 一路上任飞蓬问了温湄的家世,父母,姊妹等各种情况,而温湄也知道了任飞蓬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四五岁时没了爹娘,闹市里偷鸡摸狗长大。 七岁时,也是时运不济,任飞蓬偷摸到了熊通虎的头上,被捉住打了一顿。被打得晕头转向的任飞蓬死乞白赖抱着熊通虎的大腿求拜师,熊通虎受不了他的胡缠,这才勉强收下了他。 用熊通虎的话来说,任飞蓬长得太瘦,胳膊没劲!手脚太短,身材太矮!要不是跑得够快,才不想收他当徒弟呢。 “嘿,想我早年没有师父,一个人在街上鬼混,一天能吃着一个馒头就算是好的。跟了师父,每天两顿,每个月还能吃上三两回肉,真爽啊!”任飞蓬咂着嘴说,“师妹,你不知道,我以前比这还瘦呢!师父骂我就说,‘瘦猴儿,又不好好练功,尽偷懒!’”说罢哈哈大笑。 温湄也咯咯直笑,有个师兄一路饶舌,半夜在郊外挑水也不觉得枯燥和害怕了。 到了河边,任飞蓬帮她打好水,把水压在她肩上,一边问:“重不重?走两步试试,要是不行就少挑点。师父说了,也不一定非得是一满桶,尽自己最大能力能挑多少是多少。” “而且还要为后面留力,要挑三趟呢,一开始就累得趴下了,后面就挑不完了,要是没完成,要挨师父打的,走吧,来去二十里路呢!” 温湄觉得这师兄真是……话唠,她挑起水走了走,笑道:“还行,我试试,师兄你走慢点。” “好哎,但你也不能走太慢。” 温湄这古代小女孩的身子骨,从不锻炼,别说是挑水了,就是徒步走这么远也是从没有过的事,刚才一路追着师兄赶路,已经累得满头是汗。 这一挑水,走了还没有百来米,就龇牙咧嘴地直叫哎哟。 任飞蓬在前面使劲招手:“怎么了,来啊!快点,这才刚开始呢!” 温湄拼着一口气又挨了几百米,桶里的水在剧烈晃荡下越来越少,她跌跌撞撞,只是咬牙跟着走,要是师兄走得看不见了…… 要是把她一个人丢在荒野上,那简直不要太可怕! 又走了不知道多久,温湄小腿打颤,意志也到了极限,放下水桶一交坐倒,喊道:“师兄,我走不动了。” 任飞蓬跑回来,说道:“歇一会再走,肩膀疼不疼?我给你揉揉,你自己也可以像这样活动一下肩膀,你看我……” 温湄前世后世都没受过这种累,眼里泪花泛滥,一扁嘴几乎哭出来。任飞蓬笑道:“这多大点事,用得着哭?你要为这个哭,那以后你哭的时候多了去了,怕苦怕累就趁早别学武功。幸好师父不在,要让师父瞧见你哭,一巴掌就呼过来了。” 嘴上唠叨,手也没闲着,两把给温湄擦了眼泪,擦得温湄脸上两道红手印。 “痛痛痛……哎呀我自己来。”温湄躲开了任飞蓬。 “休息好了没?走吧,不按时完成师父的章程,照样挨打,你在家没被鞭子抽过吧?话说也是,你放着好好的千金大小姐不做,到这来吃苦受累,奇怪!奇怪!莫不是脑子被驴……” 温湄咬牙站起来,路是自己选的,跪着也要走完。 也是幸好有这么个啰嗦的师兄,一路上变得容易坚持了很多,第一趟水挑回去,熊通虎搭眼一看,说:“洒得去了大半桶,这就是你挑的水?”说着手里折扇啪地在温湄小腿上打了一记。 温湄眼泪直流,抽气道:“是。” “哭什么哭,老子根本没用力,去,还有两趟,水至少要剩这么高,挑一点点水回来,那顶个屁用!”说着熊通虎在桶上比划了一下,把温湄挑的水哗啦全倒在井里。 温湄崩溃,闹了半天你家院子有井,合着这都是白挑的呢! 第二十七章,远客 之后的两趟,任飞蓬便没有陪着温湄,温湄稍作休息,看了一会师兄练拳,便又挑起空桶朝河边走去。 第二趟越发吃力,她小小人儿,一路歇息数次,硬是咬着牙坚持下来了。第二趟桶里洒出的水不太多,熊通虎看了一眼,点点头没再打她。 只是看着她气喘如牛的模样儿,熊通虎摇头道:“身体底子太差!体力不行!”又拍拍她的肩:“就剩一趟了,加把劲,天天挑三趟水,你的身体会比原来强壮许多,就很难再生病了。不练好身体,师父的许多本领便无法教你。” 温湄答应道:“弟子知道,我去了,师父。” 她早知道学武功很苦,倒没想到苦成这样,晚上不睡觉,挑了一夜的水,来回奔波六十里!三趟水挑完,她一屁股坐在师父茅草屋的墙根下,只觉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 “湄丫头过来,飞蓬,你去叫她。”熊通虎在房内呼喊。 任飞蓬一蹦一跳地出来,拉了温湄道:“挺累的吧?饭菜已做好了,快来吃饭。” 温湄闻到食物的香气,果然觉得饥肠辘辘,来到内室一看,桌上摆了一只整的烧鸡,一盘炒青菜,一盘炸花生米,另摆着三大碗米饭。 熊通虎道:“坐,坐!快点吃,已是寅时了,吃完让飞蓬送你回去,这个时辰你家大人还未起床罢?” 温湄正努力扒饭,闻言道:“这个时辰正好,溜回去不会有人发现的。” 她见师兄直接上手撕那烧鸡,于是也学着撕了一块,放在嘴里嚼着,只觉表皮酥脆,满口油香。不禁赞道:“好吃!想不到师父还会做饭。” 熊通虎下巴一抬道:“这是那瘦猴儿弄的,成天好吃,也没见长几两肉。” 任飞蓬在一旁嘿嘿地笑,温湄笑道:“原来师兄还有这等本领,小妹佩服。” 任飞蓬笑道:“这算什么,你天天来,我天天做不一样的给你吃,不过我也没几文钱了,明儿是无法请你吃肉的了。” 温湄便从怀里拿出几枚碎银,推过去道:“这些银子,师兄不妨拿去使用。” 熊通虎和任飞蓬不禁瞪大眼睛,这几枚碎银子,估计能有二两了,那就是两千文钱。他们走江湖的人,何曾使过这么多的银钱,一时都震惊了。 任飞蓬回过神来,收起桌上的银子,爽朗笑道:“既然是师妹所赠,我老实不客气,可就收下了!师妹可别小气又讨要回去。” 温湄咯咯笑,说:“这算什么,师父,师兄什么时候短银子使,尽管开口问我拿就是了。” 她觉得在师父这里很快乐,无拘无束,和现代也差不了多少。 往后几天,日子过得平淡,没什么大事发生。她每日上午,或去家塾读书,或在上房跟紫绮学针线,下午她便贪睡,午觉歇三个时辰才醒得过来,醒来便用晚汤,画一会花样子便上床假寐,等半夜再溜出去学武。 说是学武,但这两个月,熊通虎一门武功都未曾教她。 她先是挑了半个月的水,直到三趟水不会累得精疲力尽了,熊通虎便教她呼吸吐纳之法,又半个月,她脚步渐渐轻盈,挑水时注意呼吸,走得快了不少,已能来回挑四趟水尚有余力。 熊通虎说,等她一夜能挑七趟水,便可以起始学入门功夫“熊家拳”。 那真是十分期待了啊! 两个月下来,她的千字文已经念完,声律启蒙也快学完了,认了几千个繁体字,自行看书已十分便当。体力和精力也大幅提高,四肢更有劲了,走路更轻快了,跑跑跳跳也不再气喘吁吁,就是食量增大不少,一顿要吃两大碗米饭。 遗憾的是女红依旧没有多少长进,她也对女红渐渐失去了兴趣,一张梅花手帕,温雪绣完只要一个多时辰,她绣就要三五天,不是林氏翻来覆去唠叨,督促着她,恐怕一张帕子绣一年也是有的。 而温雪这段日子悉心教导良哥儿读书,心有寄托,再加上反正无事不能出府,心里的念想也就淡了。虽然夜深人静之时她还会发一会怔,放任些春思绮想,但白日里她还是显得明媚积极的。 温良的功课越来越好,老太太、夫人都知道是温雪在费心教导,于是也对她和气了几分,连带着也不怎么给林氏冷脸了,郑姨娘更是感激万分,时时来林氏这儿串门,称姐道妹也不再虚情假意了。 日子总算太平无事,直到四月底,一个风和日暖的天气。 王氏娘家的哥哥,正五品兵部郎中王秉权大人,这日带着夫人刘氏,儿子王修文来到温府,说是王大人出部差,差事已谐,不须忙着回京,路过苏州便来妹丈家盘桓几日。 温府这几日便三天两头摆宴,招待他们好吃好住,温湄便也在宴席上见到了这“舅舅”、“舅母”、“表哥”等人。 古代庶子庶女不以生母之兄为舅,必得以嫡母之兄为舅,这样族谱才不至于凌乱。但舅舅舅母们对这些根本和自己无甚瓜葛的外甥们自然是无感的。 王秉权一来,就抱着温蔷、温蕊在怀里揉搓,王秉权抱完了刘氏抱,甜蜜话儿说了一车又一车。对于一边陪客的温雪、温湄、温茹三人,他们正眼也不瞧。三人向舅舅舅母请了安,各得了一个粉绸荷包,里面仅有数枚铜钱。 而温蔷、温蕊得的是一个精美的仕女赏花荷包,里面各有二两碎银。刘氏还另有体己送她们,更衣出来后她们便换上了刘氏带来的新鞋。 温湄注意到了,“表哥”王修文一个劲儿只是盯着温蔷瞧,她心里暗暗好笑,又要上演一场才子佳人了。 吃罢宴席,王氏便叫:“良哥儿,带你修文表哥去园子里玩。”又说:“哥哥嫂子毕竟稀客,便在小妹府上多住几日。”又命免了孩儿们这几日的功课,开放了园子,许他们随便去玩,只是用饭时须得来上房陪客人。 温府诸子女无不欢喜,一下席,便三三两两地往花园里跑。 王修文见没大人在,奔到温蔷面前,塞给她一个青玉小马道:“蔷表妹,你瞧这个好不好看?送你罢。” 温蔷看了一阵,微红着脸说:“表哥干么平白无故送我这个东西?再说,这个看上去像是很贵的,你莫不是又偷了舅舅的古玩出来?” 王修文甩手跺脚,指天发誓道:“蔷表妹别冤我,这个真不是我爹的,我若说假话,教我天打五雷……” 慌得温蔷使劲扯了一把他的衣服,埋怨道:“动不动就发毒咒,这个毛病儿也改不好!” “嘿嘿,这不是表妹疑我,我心里着急吗。”王修文斜着眼笑道。 “就算我信你得了,那这个是哪里来的?”温蔷怀疑地问。 “赢来的!”王修文掩饰不住炫耀之情,得意说道:“我连赢了那小子八盘,他输得当裤子了,硬是想翻盘,回家拿了这个接着赌,结果,哈!又让我给赢过来了!” 温蔷皱眉道:“你又去赌了!舅舅舅母说你多少回,你偏不听!上回把舅母的金镯子都输出去了,你还赌哪!” 王修文便觉扫兴,说:“表妹不喜欢我赌,我以后不赌了就是,这个玉马你拿着吧!”说完便走开了。 温蔷拿着这个玉马,放在哪儿都不是,一时没了主张。 第二十八章,舅母求聘温蔷 而另一边温良、温湄两个在地上挖洞,准备玩弹珠儿,温蕊、温茹和围拢过来要玩,四人在地上乒乒乓乓玩了好一阵。王修文送完礼物,就过来探头一瞧,说:“打弹珠有什么好玩?那是小孩子们玩的游戏。” 温良道:“这会子我只有这个,不玩拉倒。” 王修文眼睛朝上翻,说:“谁稀罕这个!我出去玩去咯,你就慢慢玩弹珠儿罢咧。” 温良一下站起来,急切道:“等等,表哥,带我带我!” 王修文已过束发之年,王秉权许他独自出府,这会子他是温府的佳宾,出入哪有什么限制,王修文就这么带着温良出门去玩儿了。 这一玩,温良就三天没有写字,王氏把温良叫来,说:“还有四天就是端阳,老爷后日便回来了,你可仔细老爷问你的书!先生叫你临的字都写完了么?” 温良吭哧着不敢回话,每天两幅字,原先就落下好些,温雪开始给他补课才渐渐跟上了,这几日又不动笔,算来还有三十多幅字没有写。 “我、我这就回去写!”温良转头便跑。 一下子,从他衣袖里掉出两粒骰子,王氏眼睛都瞪圆了。 “回来!”王氏喝道。 温良扭头见骰子滚了出来,暗叫不好,王氏指着骰子问:“良哥儿,这个哪里来的?” 温良道:“这个是修文表哥的,让我帮忙收着。” 王氏听了皱眉,命香雪捡起来没收了,厉声道:“要让老爷瞧见,不打折你的腿!你少和表哥一处鬼混!以后再让我瞧见这个,你仔细你的皮!” 温良唯唯应了,连忙便跑出去了,王氏心里愈发觉得烦闷。 这回哥哥特地带着一家人过来,才不是什么顺路,其实就是来上门说亲的。 嫂子刘氏已经和她谈了三个晚上,先拉家常,说往日的旧事,再慢慢说到孩子们身上,说孩子们小时感情甚好,她和夫君也很喜欢蔷姐儿。 再说到蔷姐儿嫁过去的诸般好处,又替自家儿子辩护,说近年来那些不长进的毛病已经改掉不少,人长大了,也知道要读书上进了,现正在准备秀才考试呢。 王氏只说这么大事她一个人做不了主,要等老爷回来,于是就一字真经——拖! 这下好了,王修文的毛病是一点没改,还带坏良哥儿,想一想觉得十分难办。 回绝婚事吧,毕竟王秉权是她的亲哥哥,这回恼了,下回还要相处呢,总是唱黑脸以后还怎么过?答应吧,那不是睁着眼睛把蔷姐儿往火坑里推了吗? 还有良哥儿,温府除了他愣是没一个少爷,也难为他在姐妹堆里长到这么大,没一个兄弟一块儿玩怪可怜的,忽然表哥来了,他能不亲近吗?再说王修文来了是客,不叫自家人去陪着也不像话。 她能禁止良哥儿和王修文一块儿玩吗?别说禁止不了,礼节上也不像。但放任自流吧,不知道除了赌博,王修文还会带温良玩什么出格的玩意儿,回头老爷回来,看到温良成了一个纨绔,一身的坏毛病,她这个主母相夫教子是怎么教的? 到时候,说不得老爷对她的观感就要大跌,端阳在家这几日肯定是不会亲近她的了。 那不是把老爷双手奉送给三位姨娘吗? 没法,王氏叫来温蔷交代道:“蔷姐儿,你知道表哥有些臭毛病,你可得多多劝着些儿,我们大人说话他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只怕你说话还管用些。要让他带坏了良哥儿,我们都落得许多不是。” 温蔷道:“可表哥日日出府,他不告诉我干了什么,我也没法儿劝呀,凭空说他他又要恼,他一恼起来就是赌咒发誓的,叫人听着害怕。” 王氏也觉头痛,便说:“那你就看着良哥儿,不许他跟表哥出去玩,只催着他写完先生布置的字。” 温蔷就答应了,她向来做事认真,于是领了命便过去郑姨娘的小院,泡在那里督促温良写字。她知道监督温良功课倒是其次,主要是不能让他和王修文出去玩。 因此她守着温良写完了字,又一篇篇考问他学过的功课,只考得温良叫苦不迭。 这么被长姐监督着学了一天,温良受不了了,第二天一大早不到卯时就悄悄起来,跑到王修文住的客房,叫醒了表哥,央求他带自己出去透透气。 “干嘛这么早,哎,让我再睡会……”王修文嘟哝了几句又迷糊过去了。 温良死活把他推醒,说道:“再迟,大姐姐就又来守着我念书了,那时就走不脱了。她一看我不在,一定找到这里来,那时可就出去不成了!” 王修文懒洋洋道:“那借我十钱银子翻本去。” “没问题。”温良忙说,“我身上带的有,快走,快走!” 王修文就一骨碌爬起来,三下五除二穿了衣服,拿了钱袋子,蹬上鞋子和温良出去了。 却不想在门口撞见刚练武回来的温湄,兄妹三个面对面各有尴尬,一个问“你们这么早出去干么?”,一个问“妹妹怎地这么早从外面回来?” 相对都是难为情地一笑,温湄说道:“两位哥哥也是偷溜出去玩么?千万别告诉大人我也出去过,千万千万拜托你们了。” 两人见温湄一身利落打扮,王修文一笑,说:“湄表妹这个样子倒是很俏,比你平日的打扮好!” 温良说:“湄妹妹也别告诉大人我们出去了。” 温湄说:“嗯,我理会得。”又说:“我得赶紧回去换衣服了,不然,要挨大人骂了。” 温湄就急急往府里走,远远处见温蔷提着裙子跑来,喊“良哥儿你哪里去”,温湄赶忙一低头往别处跑开了。 温良见温蔷居然追到这里来了,慌忙一拉王修文,示意快跑,可王修文盯着温蔷发痴,真是十分愿意和蔷表妹在门口,没有大人在场的情景下说上几句体己话儿的。任凭温良怎么扯衣服跺脚就是不动。 温蔷跑来,脸上因为运动红扑扑的,杏眼一蹬怒道:“天不亮就想溜出门去玩,招呼也不打一声,郑姨娘急得在屋里哭呢!当真该打!” 王修文道:“蔷表妹。” 温蔷看他一眼又转开眼光,道:“干什么?” 王修文道:“你管表弟也未免管太紧了,不拘是谁,整日只是读书也要把脑子读傻的,就不许他少少地玩一会儿么?你就担待我们这一回罢。” 温蔷不语,她这几日偷听母亲和舅母谈话,知道舅母有意求亲,于是心里就把王修文另眼看待了。她也不是钟情于表哥,只是舅母有这个意思,少不得她就要避起嫌来,表哥说的话,她就不免格外多想上一想。 王修文见她不说话,挠头道:“那妹妹这是同意了?多谢妹妹恩典——”他一个揖给温蔷直作下去。 温蔷忙向旁边闪开,不由得满脸通红,嗔道:“没正形的!谁说同意了,良哥儿跟我回去。” 王修文忙道:“且慢,妹妹怎么这样固执呢?我看不如这样,越性妹妹也和我们一块儿出去。我知道,姑母就是怕我带良哥儿去不该去的地方,那你跟着去,瞧瞧是不是不该去的不就成了吗?” “况且妹妹成日闷在府里,竟不觉得气闷吗?今日难得有这个机会,不如出去走走,就玩小半个时辰,到了请安的时辰我们再回来,不就完了?保证神不知鬼不觉的。”王修文殷切地说着。 温良大喜,连声帮腔道:“就是,就是!好极,好极!” 第二十九章,纨绔子弟 听了这番话,温蔷跺脚道:“你越发胡闹了,我都十二了,还未聘人家,怎能抛头露面地上街玩耍,更何况还是和你两个一起,不行……” 王修文打断道:“怕什么!” 又走近一步,俯身碰着她的鼻尖:“我娘这次来就是来提亲的,我们两家本就是中表之亲,我们两个自幼儿亲厚的,姑母岂有不允的?等姑父回来,这事多半就妥了。你早晚是我的人,跟你相公出门还怕什么呢?” 温蔷啐道:“呸!好没脸皮,这就想做人家相公了!”说完一扭身子就要跑。 王修文哪还耐受得住,一把捉住,捞在怀里就是一阵狂吻。温蔷嘤咛一声,浑身酸软,动弹不得了,只得任其摆布。浑浑噩噩间,只觉王修文的手伸向自己裙下,要解小衣,她一下就惊醒了,死命挣扎着,使出吃奶的力气狠狠给了王修文几拳。 王修文见她急了,不敢造次,停了手讪讪道:“妹妹哭什么呢,我是喜欢你啊。” 温蔷哭道:“你……你不是好人,你欺侮我。” 王修文又指天发誓道:“我要是欺侮妹妹,叫我死了变乌龟,变王八……妹妹,你别哭了!都是我不好,我不好行了吧?你一哭我就没主意了,要不,我带你去街上玩,吃天桥的糖葫芦去。” 温蔷见他急得嗐声顿脚的,不禁又噗一声笑了出来。 王修文喜道:“好了好了!妹妹这是不恼我了么?谢天谢地——我们快走,迟了便玩不了多久了。” 说着王修文就一手拉着温良,一手搂着温蔷出府去了。 温湄在花木后慢慢探出头来——她原本是想看看热闹,不忙着走,哪知道就看了这么一出大戏,看得她这个二十七年的单身狗心里怦怦直跳。“这三人出去会发生什么,这倒不可不瞧,我且跟出去看看!” 温湄就一路尾随他们而去,只见王修文带着他们拐进一条小巷。 七折八拐地走了许久,走得越来越偏僻,温蔷心中害怕,只说:“表哥,我们回去好么?” 王修文道:“就快到了,你听!能听见声音么?” 前面有人呼喝声,喊什么黑毛,红毛的,人数听来着实不少,都是粗犷汉子。 不一会儿,一个斗鸡摊就显现在他们眼前,十几个泥脚汉子围着两只大公鸡不住吆喝,地上摆了几个笼子,铺了一地的钱。 王修文带着他们挤进去,定睛一看说:“我押这只!押!二百文!” 这摊上最高的赌注也不过五十文,忽然来个富家子弟,出手就是二百,一众赌徒纷纷惊诧,一个老板模样的壮汉拍着王修文肩膀道:“好阔气!小兄弟,多玩几盘!” 王修文把钱袋子扔给温良:“你们也押!” 温良正要取钱押注,温蔷怕惹事,扯住温良不让,王修文光顾着看斗鸡,也没理会,只不住吆喝,给自己押的斗鸡加油。 一轮下来,王修文押的那只鸡输了,二百文打了水漂。 斗鸡老板笑呵呵又下了一注,说道:“小少爷还押不押?你跟着我押,包管你赢!” 旁边一个人就起哄道:“别听他的,他押哪只,哪只准输!你跟着我押,我玩斗鸡十几年了,你别看有的鸡长得威风凛凛的,让它去斗就不成!我一搭眼,就知道哪只是好鸡!” 王修文看看台上两只鸡,颇有些举棋不定。 “押不押?不押我们开盘咯!”老板催促道。 王修文一咬牙道:“押!我跟您押,好歹就是这一锤子买卖。”说着热得流汗,顺手把钱袋子里的银子都空出来,押了八百文。 “小少爷出手阔气!好,我加注二两。”那个自称斗鸡专家的汉子掏出二两碎银,加在另一边,“你加不加注?” 王修文兴奋地瞪圆着眼,满心想加注,却苦于没钱,说道:“少爷却没余钱了,好赖就是这八百文吧!” “那不行,我瞧你身上这个汗巾子挺好,兴许值得几钱,这个坠子玉的吧?押了吧,二两银子或许抵得过了。” 王修文知道自己这个汗巾子是上好的杭绸,双面绣花,坠子是和田青玉,加在一起值得十两,作二两押也未免太吃亏了。但这时赌得兴发,只想快点开盘,也不理会,连坠子摘下汗巾子,押在自己那一边。 “表哥!”温蔷觉得不妥,扯了一把王修文的衣袖。 王修文哪有心思理会她,这一把吆喝了半天,却又输了。 “他奶奶的,背时!”王修文骂了句脏话。 “我就说嘛,你跟着他押,管输!”斗鸡专家大声说道,“下盘跟我押,快!押个大的,一股脑全给你赢回来!” 王修文本来想走,一听又心动了,沉吟道:“好!再玩一盘,只是我没得东西押了……” 这一众大汉贼眉鼠眼,滴溜溜都瞧见了温蔷,那老板便皮笑肉不笑道:“这个妞儿是少爷带来的吧?把她押上,我和你对押十两。” 王修文先是大怒,听到十两,却又转念,说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怎么只值十两?不押!” 温良扯着王修文直叫:“表哥,我们别押了,快走吧,你不能把大姐姐押出去!” 温蔷心中慌乱,又听他说“未过门的妻子”,只觉脑中浑浑噩噩,已经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那些混混流氓听到,吹起口哨起哄,都说:“老板,你也太小气的,押人家一个未婚妻呢,你不多押点能成?再加十两!” 老板拿出一个银元宝,重重放在下注的布上,说道:“我押他奶奶的五十两!够了吧?不是我说,小少爷,要不是你这未婚妻生得水灵,我顶多算你二十两。” “五十两银子,你爱买几个美人儿都使得,就是上那翠红楼花销去,也够你逍遥几个月的!”老板说得唾沫横飞,擦了擦嘴道:“押不押?小少爷,爽爽快快就是一句话,押不押啊?” 王修文被说得热血沸腾,一仰脖道:“好!大丈夫说一是一……就押最后一盘!” 第三十章,要挟 温湄见王修文竟敢把温蔷押去做赌注,心中不住暗骂,虽然她和温蔷没什么感情,相反还有小小嫌隙,但她也绝不希望温蔷落到这些地痞无赖的手里,那简直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这是个什么表哥,哪有把自己表妹送到火坑里去的表哥呢! 而且这几天据她的观察,王大人夫妇定是有意为王修文求聘温蔷,而王修文自己也倾心于温蔷,按理来说他应当绝不会让温蔷置于危险境地的,只是实在没想到,这个混蛋赌得忘形,连自己心上人都拿去赌! 万一这次输了怎么办……温良才是个八岁的小童,温蔷也是个闺中弱女,单凭王修文一个纨绔,能挡得住这帮地痞带走温蔷? 必须,必须想办法阻止! 她大着胆子探出身来,她虽学了两个月武功,但光练了身体,招式一点不会,绝对也打不过这么多大人,现在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悄悄将温蔷带走。 她挤进人群,王修文两眼发直盯着斗鸡,根本没发觉她。 她一拉温良衣襟,低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叫大姐姐也走。” 温良醒悟过来,赶紧拉温蔷,温蔷回头看见温湄,又如堕五里雾中,温湄使劲对她招手,她才反应过来,却看一眼王修文,脸露犹豫。 温湄疯狂摇手,示意不要管他,一心急,直接伸手把温蔷拽了出来,三人脱离了人群,疯狂逃跑。 身后传来叫好声,这一盘结束了,赢家哈哈大笑,从喧闹声中他们听出王修文又输了。 “小少爷,你今儿时运不济!呔,那妞儿呢?你把那妞儿藏到哪去了?” 一听,温湄拽着温蔷疯跑,幸亏她提前拉了二人跑,否则就迟了。但他们毕竟才跑了没多远,还没来得及跑出小巷,这群地痞立马发现,叫道:“那丫头跑了,追啊!” 他们没命地跑,在巷子里左冲右拐,身后地痞还是没有甩掉! 温蔷又惊又怕,跑得几乎要昏过去,白着脸上气不接下气哭道:“我……我不行了!” 她从不运动,几时这么跑过?一会儿就体力耗尽了,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温湄拖起她来继续跑,说:“大姐姐你坚持一下!你被他们抓去可就惨了!” 但不管她们怎么使劲跑,毕竟人小步短,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了,温湄对前面的温良喊道:“快,快回去报信!叫舅舅来!” 温良答应一声,就撒腿跑得没影了。 刚巧巷子里一户人家开门,那主妇打扮的中年妇女向外泼了盆水,温湄赶忙拉着温蔷冲进她家中,惊得那大娘连声叫喊。温湄连忙关上门,急道:“夫人!我们被坏人追赶,借你家暂避一时……”说着掏出一粒碎银子递给了那大娘。 这大娘一怔,握住银子,展颜笑道:“客气了!我也不是什么夫人,你们叫我李大娘就是了。” 那些地痞追到李大娘门前,他们看见温湄温蔷跑进去的,于是砰砰地敲着门,喊得山响。 “一大早吵闹什么!”里屋踢踏踢踏走出一个男人,揉着惺忪睡眼愠怒地吼了一句,外面的喊声顿时消停不少。 李大娘回身笑道:“这是我男人,你们喊一声李叔罢!” 温湄、温蔷忙郑重喊了,李家又有两个小女孩钻出屋来,一个看样子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一个和温湄年纪相仿。李大娘笑道:“这是我两个闺女,大的叫春燕,小的叫秋葵。” 李春燕,李秋葵向客人问了好,又捧来茶水让她们喝。 温蔷喝了一口就放下了,这贫苦人家的粗茶,喝得她差点吐出来,温湄却一气喝干了,笑吟吟对她们道了谢。见李大娘一家生活贫苦,给自己端茶的李秋葵模样儿又清秀,一双眼睛只是好奇地瞧着她,于是取下自己头上的绢花道:“这个送给妹妹玩罢。” 李秋葵顿时露出欢喜之色,接了绢花道:“多谢姐姐,姐姐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我日后来找你玩成不成?” 温湄就对她把名字,住址都说了,李大娘一边上早饭,一边关心地问:“两位既是温府的小姐,怎会大清早到我们这陋巷来?还被歹人追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不问还好,一问,温蔷眼圈就又红了,温湄忙说:“是我们表哥不晓事,非要拉我们出来玩,要早知道是带我们来赌博,我们就是打死也不来的。” 李大娘点头叹息,说:“真不像话!” 外面那些地痞似乎是散去了,又有一个拳头拘谨地在敲着李大娘家的门,王修文不大的嗓门喊着:“蔷表妹!你出来吧,那些人都……都走了。” 温蔷心乱如麻,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答应,只听王修文又喊:“我们……我们回去吧,你难道打算在这躲一天吗?” 温蔷见李家马上就要吃早饭,一家子正入座,桌上端上了馒头和稀粥,李叔已经抓起一个馒头大嚼了,于是站起身向李家告辞。 李大娘说:“这么急着走?多少吃点再走吧,那人是你们表哥吗?” 温蔷一边说着“不必了”,一边拉了温湄准备走,李秋葵追赶过来,叫道:“湄姐姐,我也有个东西送你!” 她们在门边停下,李秋葵送给温湄一个编织花绳,给她戴在手上,说了几句送别的话儿,温蔷就要去推门。 李秋葵忽然喊一声“慢”,侧耳在门上又听了听,低声说道:“湄姐姐,你听,怎么有人呻吟啊?我还听见有人喊哎哟,好像是被人打了……” 温湄注意听了听,果然,她听到了王修文的哎哟声,低声骂娘声,还有压得极低的斗鸡老板威胁声,她一下就冒出了冷汗,对温蔷道:“那些歹人还没走!” 她们急忙回来,任凭王修文在外面喊门,她们再不敢过去开了。 外面又沉寂了片刻,王修文提高声音喊道:“蔷表妹,你就呆人家屋里,千万别开门!姑母会派人来找你的……哎哟!我……我的膀子要断啦!”最后一声惨叫走了调,带上了尖利的哭音。 “他奶奶的!”那斗鸡老板的破锣嗓子骂道。 “喂,小丫头,你再不出来,我就真的把你表哥膀子扭断啦!”斗鸡老板喊道。 接着,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王修文接连好几声哎哟,哎哟,听着就觉得凄惨。王修文直着脖子只是叫:“别开门,千万别开门——啊、啊!疼死我了!别、别开门!” 温蔷倒头伏在桌上,哭得昏死过去,只叫:“表哥!表哥!你怎样?” “臭丫头,你再不开门,我们就把你表哥打死算啦!”外面又是一声吆喝。 第三十一章,脱险 李家一家人吃着早饭,都脸露不忍之色,李秋葵拍案而起,叫道:“他们太欺负人了!爹爹!我们帮帮他们吧!” 李大娘问:“那群混蛋,有几个人?” 温湄道:“总有一二十人罢!我也不知道他们同伙有多少人。” 李叔本来已经要起身相助,一听就又捧起了碗:“这不行,我一个对付不了一二十个。”又对秋葵道:“葵丫头,你从后面窗子出去,去湄姐姐府上报个信,叫他们府上派人来,快!” 李秋葵答应一声,连忙就往后面跑。 温湄赶忙拦下,说已经让温良去报信了,估计一会儿就来了。 又捱了不少时候,终于,刘嬷嬷又老又尖的嗓子呼天抢地地喊了来:“你们这些杀千刀的!都给我滚!快,快去把表少爷给我救出来!” 温府家丁忙乱地答应着,呼喝一声,纷乱的脚步声就踏过来了。地痞们发一声喊,叫道:“不得了,他们人多,我们撤!” 地痞们就呼朋唤友地跑了,又听王秉权高声骂道:“你越发出息了!你怎么敢带表妹来这种地方!你、你这孽障,我打死你算了……”说着拳脚乒乒乓乓一阵沉闷的声响。 李大娘忙打开了门,见王秉权一身穿着贵气讲究,小心恭谨道:“老爷……要么,进屋奉茶?” 王秉权往屋里一望,看见温蔷、温湄两个在屋里好端端的,放了一半的心,换一脸和气说道:“不必了,谢你照顾我两个外甥女,她们没什么事吧?” 刘嬷嬷冲进屋来,拉起温蔷的小手颤声喊道:“我的大姑娘啊,把你刘嬷嬷心疼死罗……”温蔷和刘嬷嬷就抱头痛哭,后面又赶来了王氏、刘氏,场面越发乱了。 众人又重复谢了李叔一家人,才带了温蔷、温湄、王修文陆陆续续地回府去了。王修文被那些地痞打得鼻青脸肿的,衣裳也扯破了,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王夫人刘氏便一路搂着王修文哭“我可怜的儿”,王秉权听得一肚子气,发作道:“他可怜?他是自作自受,他是该死!要是蔷姐儿真给他赌输出去了,你和我有什么脸面见妹妹、妹丈去!” 回到温府,王秉权不顾众人拦着,操起个门栓,愣是要打死王修文。 王氏虽然也恨这不争气的侄儿险些把她女儿卖了,但要是王修文真的给打死了,他到底是客,温府脸上也不体面。一看哥哥是动真格的,连忙拦住哭道:“小孩子家总可以慢慢教导的,哥哥你一个生气就把文儿打死了,往后后悔也来不及了……” 刘氏扑在王修文身上哭,叫道:“到底蔷姐儿没什么事,干么非要打死我的文儿?我养他一十五年,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温蔷、温湄、温良等都哭,一半是吓的,一半是被这气氛感染的,想到早上的经历,犹自脸色苍白。 直闹腾了半日,王秉权到底也没打成,气得头痛胃痛,回屋歇了半晌,就来找王氏辞别。 “孽子捅出这么大事,我们哪还好意思在府上住下去,这就回去吧,这几日着实给妹妹添麻烦了。”王秉权脸带愧色地说。 “这就回去了?再玩两天吧,我家老爷归期大约就在今明两天……”王氏说道。 王秉权道:“不不不,我越发也没脸见妹丈了,唉,我怎么就养出这么个不成器的畜生!”又瞪一眼王修文,说道:“妹妹着意给蔷姐儿寻个好人家吧,我们是不敢攀这门亲事的了,恐怕这孽子把蔷姐儿糟蹋了……” 王氏心里暗喜,正要说两句宽慰的话。 刘氏尖声叫道:“不,老爷,你不能光想蔷姐儿……难道我们文儿便一辈子不娶亲了吗?” 王秉权怒道:“他最好一辈子不娶亲,娶哪家姑娘都是糟蹋人家!” 王氏见这话说得重了,忙赔笑道,“哥哥也别这样说,说不定文儿再大两岁就老成了。” 恰在此时,门上小厮来报:“老爷回府啦!” 众人一听,连忙一齐去迎接了,没走几步路,就见一位短小精悍的男子迈着四方步走来,那身上着的是卷云四雁锦缎裁成的袍子,腰里挂的是冰丝翡翠白虎玉佩,脚上蹬的是紫蟒皮靴。正是温家老爷温晏到了。 温晏笑容满面,见王秉权一家也在,更增欢喜,寒暄了几句,愣是非要王秉权再在府上玩几天。 刘氏还想促成儿子的婚事,也在一旁极力劝说,王秉权终于还是没忙着走。 晚上温府重开家宴,兼过端阳,整个温府的下人忙忙碌碌,包粽子,挂艾草,去五毒,老太太又命把园子里的船拿出来划,虽不是龙舟,到底也应个景儿。 温晏便问温良的功课,看了他写的字,抽了几篇让他背了讲了,一番查考下来颇为满意,因问:“良哥儿到底是开窍了!我就怕他一味胡闹,到头来成个不学无术的废物——是哪个先生教的?还是原来的周先生么?” 郑姨娘满心欢喜,就抢着说:“是二姑娘教的,老爷。” 温晏就望向温雪,见她在府里这些日子,似乎又出落得漂亮了,也甚欢喜。便说:“雪儿有这等好本事,那是我们温家的福气!来,雪儿,坐爹爹左手边来!良哥儿坐我右边来。” 席上座位变动,这是难得的荣耀,温良终于在爹爹面前出了风头,得了夸奖,高兴得了不得,一个劲要求显示自己的才能,把日间的遇险全忘了。 王秉权见妹丈家的儿子出息得这样了,满心羡慕,又恨自家儿子不争气,感慨道:“妹丈就是有福气!你瞧我家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还不如良哥儿呢!唉,不说了,你打算啥时候让良哥儿去应考啊?” 温晏道:“再让他读个两年书罢,先生说后年或可去考的。” 王秉权道:“那你要否捐个官身?” 温晏道:“我本有秀才功名,只是无法更进一步,倒不是白身商人,良哥儿是可以去考试的。倒是捐个员外没什么用,看着好看罢了,哥哥怎么提起这个来?” 第三十二章,点拨 王秉权道:“你有所不知,现在考秀才举人凭才学还能取中,要考进士,光凭才学难如登天,你知道现今是谁掌权吗?” 温晏皱眉道:“我岂能不知?如今相国大人不是颜龙颜大人么?” 王秉权道:“没错,那你也知道,颜大人牵起一个党,叫京党么?这个党主要是京师人。现今吏部尚书赵志高也是京党人,每年开科取士,他们偏着取京城学子,外地学子若能有门路,多送厚礼,也能巴望京党赏个功名。” “你当年未能取中举人,便是因为那年苏州府的考官是京党人,苏州学子们若不给他送礼,焉能取中?良哥儿可不能再重蹈你的覆辙。”王秉权又说,“当年我就是七转八转托关系,才托上了颜大人的干儿子马涛大人,这才混了个三甲出身……” 温晏又皱眉:“那如此说来,哥哥你也是京党了。” 王秉权一摊手道:“着,可我虽是京党,却非骨干,不过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罢了,寻常别说是颜大人,就是马大人,轻易也是见不着,说不上话的。” 温晏正色道:“京党搅得国家乌烟瘴气,大坏国家取士制度,借机中饱私囊,平素更鱼肉百姓,欺男霸女,哥哥你怎么能与这些人同流合污?君子欲取功名,也当洁身自好,哥哥当真被功名利禄熏昏了头么?” 王秉权面不改色,反诘道:“妹丈,你自洁身自好不打紧,难道良哥儿年纪轻轻,这样好的才学,便一辈子被埋没么?” “京党掌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颜大人今年才五十五,身子骨健旺,满可以再掌权二十年,难道这二十年良哥儿都要空耗着,等颜大人致仕再去考么?”王秉权又追问道。 温晏垂头思索,不由废然长叹。 席上诸女眷完全听不懂两位男人在谈些什么,只听屡屡提到良哥儿,知道和自家有莫大关联,无不关心。郑姨娘急忙便插嘴道:“那个什么颜大人,我们多多备上厚礼,去拜望拜望不就完了?老爷,事关良哥儿的前程,你可不能舍不得花钱呐!” 温晏瞪她一眼,斥道:“妇道人家知道什么!那颜大人贵为相国,哪是我们说见就能见的?你提了厚礼去,没有门路敢怕还送不出去呢!” 王秉权点头道:“这话对了,妹丈,不是我说你,就算要给这些京党高干们送礼,你一个秀才出身的商贾,怎么好报号呢?你没有官衔在身,别说送礼,连这些大人门上的小厮都能将你打出去!” 这不涉朝局,众女眷就听得懂了,老太太焦心道:“那怎么办?他舅舅,你也是在朝为官的人,要不我们出钱,你替我们把礼送到,求颜大人照看我们良哥儿……” 王秉权道:“我人微言轻,只怕颜大人根本不知道有王秉权这号人,也是要被打出去的。” 席上的气氛立马凝重了,郑姨娘急得抹眼泪,温晏道:“依你说那怎么办?” 王秉权一笑,说道:“这送礼吗,你巴结巴结乡试的考官也就罢了,等考取了举人,你把良哥儿往国子监一送,读个三年,出来参加会试。朝廷对监生另有特恩名额——只一条难办,有资格进国子监的,必须是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弟。” 温晏思索片刻,又问:“那我赶着去考举人,只怕也不行了,这许多年没捧书本,早荒疏了,这可怎么是好?” 王秉权道:“这就是‘不可直中取,唯有曲中求’了!妹丈只须多花银子,蒙混个举人,若考得取进士便罢——哥哥我还是劝你不要白费光阴了——去吏部报到,朝廷派你个小官,你多加打点,三五年内从未入流升到七品也不是难事,再过两三年,若钻营得好,从六品,从五品便慢慢升上来了。” 温晏道:“多谢哥哥点拨,我还得再想想,往后,仰仗哥哥的地方只怕也多着呢!” 散席后,刘氏拉着王秉权说:“老爷,你给了温家一个天大的恩惠,咱们总可以求恳蔷姐儿了罢?我瞧温家老爷定然不会不依的……” 王秉权瞪眼道:“我点拨他,可不是为了蔷姐儿,我是瞧良哥儿有出息。” 刘氏道:“唉,不管怎么说,你总算是帮了他们家,我们——我们到底还要为文儿想啊!文儿也亲口对我承认过的,他就心悦蔷姐儿,两个孩子自幼要好,我们怎能不成全他们……老爷!” 王秉权仍然绷着脸。 刘氏又下力说道:“文儿成了家,有蔷姐儿管着,就不会在外面厮混了,再说,还有我们俩看着,他若敢做出对不起蔷姐儿的事,我们这做舅舅,舅母的,难道便不回护蔷姐儿吗?老爷还怕什么呢?” “难道……难道你真叫文儿打一辈子光棍儿,我的文儿啊……”刘氏就手帕子蒙着脸号哭起来。 王秉权也觉闹心,就烦躁地跺了跺脚:“好了好了!你说得也有道理,让我好好想想。” 另一边温晏回到上房,看了温蔷的刺绣,又听说几个女儿也进家塾读书,又看了女儿们的功课,心里甚是喜欢。就对王氏温言道:“这些日子着实辛苦你了。” 王氏甜蜜笑道:“这都是妾身该做的,一点也不辛苦。” 温晏就怜爱地拍了拍她,又说:“蔷姐儿也大了,该找个婆家了,你可有相看到什么合适的?” 王氏就把嫂子提亲的事儿说了,一并说了早上发生的事,又说:“妾身实在是不放心王修文这个混小子,只是不好驳了哥哥嫂子的面子,老爷既然回来了,一切由老爷做主就是。” 温晏皱起眉头,他也知道妻兄家这个侄儿不争气,却没想到他竟然拿温蔷去做赌注,还赌输了,唉…… 温蔷是他的大女儿,虽然是个女儿,但也是头一个孩子,他也不肯让蔷姐儿嫁得委屈了。按理来说,若许配给王家,当可报答他们指点的恩情,往后王秉权少不得要看在亲家的面子上,帮忙在他宦途上牵线搭桥…… 温晏拿起烟斗,深深吐了一口烟雾,眼神也迷离了起来。 他长年在外经商,感受最多的就是商人地位的尴尬。 他有钱,却没有地位,他穿着绫罗绸缎,瞧来光鲜照人,人却不会敬伏他,而王秉权身着五品官员的白鹇青袍,一望即知是个官儿,众人便莫敢不恭恭敬敬。 他走南闯北,碰到的道路关卡还少了?只因自己是个富而贱的商人,那吃着皇粮,却根本在品级之外,只是未入流的末等官——小小驿丞,也能挺胸叉腰地对他大发威风! 他每经商一次,就对儿子的期望坚定几分——我温晏不要他继承什么商道家业,只要他读书取功名!他一定不能做这种富得无味的商人,一定要做官!否则就是他成了全国首富,也比不上一个七品知县体面! 只有温良出人头地,温家,才有希望…… “舅老爷、舅太太来了。” 时已入夜,烛影摇红。 温蔷躲在门外听着,脸庞嫣红,心乱如麻,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嫁给表哥,还是害怕嫁给表哥。听到母亲数说表哥的不是,言语间反对这门婚事,她又心如刀绞,捂住嘴不住流泪。但听到舅舅舅母前来,向父亲求恳,而父亲沉思半晌,竟然允诺了——她又全身虚脱地坐在地上,抱着手臂发起抖来。 “就这么定了——等蔷姐儿十五岁,我们就来迎亲过门。”刘氏走时喜滋滋地说。 第三十三章,礼教 送走王秉权夫妇,王氏满怀期待地望着温晏,细声道:“老爷,时辰不早了。” 温晏问道:“新来的林姨娘住在哪个院子?” 王氏有些气苦,脸上仍挂着笑道:“就是原先旧宅地面上那个老院子,林姐姐爱清静,我就叫人收拾了一下让她们住了。” 温晏道:“那太偏远了,倒不如搬到郑氏旁边,那不是还有一间闲置的院子,怎么也比这个好。” 王氏赶忙道:“那是预备留给良哥儿的,他大了也总要分院住的。” 温晏想了一想道:“也罢了。”又说:“我怎么觉得林氏比才进府时还清减了些,二姑娘也像是瘦了,她们初来乍到的,你也要多多关心着点。” 王氏忍苦应着是,温晏沉吟道:“我去她们偏院看看。” “老爷……” 温晏没有听见王氏满肚子的委屈,径直走进了夜色中。 温晏眼前浮现出十数年前的往事,那时他和江昭都还未成家,两人是亲密的文友,只是江昭才学太盛,犹如日月光辉,而自己只有敬仰的份儿。 他为江昭的才学所折服,甘愿为其捧砚,在许多江南文人的眼中,他们二人犹如主人和跟班,总是形影不离。 直到江昭成了状元,直到他娶亲,温晏便无可奈何地和自己敬仰的才子疏远了。江昭身为状元,朝廷自然要加以重用,百忙中也顾不上他的这个密友了。 那时的林氏,一副甜蜜小女人的模样,温晏陆续见过她几面,初嫁的林氏还有着一些忧愁,只因为江昭公务繁忙,她感觉受到了冷落。 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意林氏的呢?不,自己是不能在意她的啊,她毕竟是朋友的发妻。 温晏不太明白自己的感情。 他后来也娶了亲,那时王巧儿的爹还是个小吏,哥哥也才考上举人,王氏长相普通,但性情柔婉,百依百顺,也令他略有慰藉。林氏出水芙蓉似的姣好容貌,以及正经书香官宦人家出身所带来的气质,最终渐渐在他心中淡化,变成虚无缥缈的影子,被四季轮回的风吹散了。 温晏不断地告诉自己,他收留林氏,根本不是出于私心,只是朋友有难理当相助罢了。 但他至今无法回答,那一晚王氏带泪问他,若要帮助林氏,何不将她两个女儿妥善安置,让她心无牵挂地随江昭而去?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怎么能期盼着她死呢?”那时的温晏难掩震惊,却有几分狼狈,只因他知道,这样做才是成全林氏,成全她的声名也成全她的爱情。 王氏泣诉:“这是对她好!你让她改节,她今后如何做人……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 “胡闹!” 温晏大袖一挥,离开了王氏的上房。 这个世界很可笑,女人们总是信佛,平日里小猫小狗都舍不得伤害,看见乞丐也会大发怜悯之心施舍几文,但她们行事却不依着佛祖的教诲,她们表面信佛,遵的却是儒道! 那么,林氏未能死成,又变节做了他的姨娘,她是否也因此怨恨着他呢? 温晏走到偏院门前,仰头望见门上匾额——这小院被温雪改了名,叫做“信芳阁”,他眼中闪过一丝波澜——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这是谁的心声?这是谁坚守着高洁与倔强? 他走到窗下。 林氏正和两个女儿说笑,验看她们的绣品,把着手教温湄刺绣,采繁、清梦不时插科打诨,屋里竟是透出阵阵快乐的笑声,和温晏来时想象的凄风苦雨大相径庭。 “咳……”温晏轻轻敲了敲窗。 “老爷。”林氏抬头,笑容凝固,忙吩咐采繁道,“快去开门。” 片刻之后温晏坐进了信芳阁的客厅,林氏在旁相陪,温雪温湄很识趣地在房里刺绣没有出来。林氏奉了一杯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讪笑道:“老爷这一趟可还辛苦?” 温晏点点头,轻轻一摆手,屋里的丫鬟全都下去了。林氏越发局促,红着脸庞儿揉搓着衣角。温晏让她坐下,又问:“在这里住得惯么?府里没有人难为你么?” “都好。”林氏凝眉。 “你不必害怕,我对你并无歹意,”温晏凝视着她叹道,“我敬你是江兄的遗孀,还是和从前一样执嫂夫人之礼,你就安心在这生活吧,等两个孩子长大成人,有了归宿,我还可以陪你去祭扫江兄的……” 林氏低声道:“多谢老爷。” 温晏忽然感到一阵无味,是啊,自己何必非要跑过来说这些话?若想要她,抱她入房便是,既然事到临头又决定遵循礼教,相持以礼,何必夤夜造访她的住处? 望着面前容颜不减昔时的少妇,温晏默默一叹:“我去了,江夫人。” 林氏不语,穿堂风吹得她一缕丝发飘乱,温晏离去的脚步声在这偏僻寂静的庭院中,听来甚觉扎耳。 温湄从房间里探出头,问:“姨娘,老爷怎地走了?” 她还以为老爷晚上到这来必定是要过夜,这可对她们意义重大,如果林氏能生下儿子,那她们一房在温府的地位就会彻底稳固下来。 林氏一直无子,老太太的耐心迟早要被耗完,到时候就算温雪教温良念书,赚了不少好感,也抵不过不生儿子扣的好感多。因为毕竟温雪是要嫁出去的,她又能教得了温良几年呢? 她私心希望林氏能迈过自己这一关。 别人不知道,她和温雪却清楚得很,在温府的这些日子,许多个早晨林氏起来都是红肿着眼睛,失魂落魄的,她还制作了一个江昭的灵位,平时偷偷藏起来,到了夜深人静时便拿出来祭奠。 陈妈每隔几日便出门买一些线香,做什么用不言而喻。她特别心痛,自己没能为江昭守节,这是她最大的心病,她无数个晚上都在默默祷祝,希望江昭不要怪她。 她完全是为了两个年幼的女儿,才不得已走的这条路,实际上她对于老爷端阳要回来这件事,心里不安极了,拉着陈妈说叨了好几天。 这下好了,老爷夤夜来访,却没碰她,坐了一坐就走了,林氏松了一口气。 见温湄问,随口答道:“他就是来坐坐,问问我们过得好不好,时候不早了,你们俩也快洗了睡觉去。” 温湄转动着眼珠,偏了头细细望她。 第三十四章,招忌 那一晚温晏没有回上房去,而是转道去了郑姨娘的院子。 可他毕竟是因林氏才离开的上房,王氏将这笔账给记在了林氏账上了,寻思着怎么才能打垮林氏。在她看来,老爷领回这么个人,绝对有猫腻,不可能是什么朋友大义之类的鬼话。要是老爷对林氏没有意思,她可以把自己眼珠子挖出来给林氏下酒。 老爷没在林氏屋里歇,却命人送去好些贵重物品,什么地毯,花瓶,摆件,香炉,赏赐了一大堆。王氏更加认定林氏是她目前最大的威胁。 那怎么办呢?王氏想来想去,还是按照原计划走。 真是的,怎么自己就被这些人给带歪了去,先是老太太赏了温湄红雪披,又眼热温雪的才学,叫姑娘们都去学读书,王氏这一谨慎,几天没有为难她们,倒叫温雪和良哥儿搭上了线。 温良声称是温雪在教他读书,倒叫老太太对温雪刮目相看,待她们一家也和气起来,她们得了老太太喜欢,王氏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好不容易有个借口可以直接打死温雪,也被良哥儿搅了局。 一拖再拖,林氏的地位越来越高,王氏发现自己真的不能等了。 都是自己优柔寡断,心善,总是犹豫不敢动手,才姑息她们到了今天,要早按刘嬷嬷说的,趁三姑娘病重药死三姑娘,早早给二姑娘定个亲卖了,林氏就如同是拔去了翅膀的黄鹂鸟,再也飞不起来了。 王氏赶忙找来刘嬷嬷,说道:“乳娘,你瞧林姨娘那个张狂的样儿!老爷昨儿巴巴地去找她,她不留老爷过夜,老爷今儿一大早起来还赏她这个,赏她那个……委实地叫人可恨!如今之计,可怎么办呢?” 刘嬷嬷道:“还是按先前说的,先除去两个姑娘,依婆子看还是赶紧把二姑娘卖了,让她老教导良哥儿可了不得,她多教导一日,林姨娘在老太太、老爷心中的份量便重一分,若良哥儿真十岁上考取了秀才,二姑娘还不被捧成神仙,到时候要再动她可就难了。” 王氏点头道:“你说得很是,可我明知道二姑娘在教良哥儿读书,还干这种事,老爷不把我生吃了?” 刘嬷嬷道:“世上才学好的就只二姑娘一个了?虽说是自己家的人,但二姑娘十岁了,良哥儿八岁了,也该避嫌疑了,再这样下去毁了二姑娘的名节不是玩的——你就这么和老爷说就是了。” “也是,就是我的蔷姐儿,蕊姐儿,也从没有让她们和良哥儿走得这般近,自家兄弟姐妹,到底也是男女有别,一处上学读书本来就不合规矩了,还成天耽在一处叽叽咕咕的,就是叫外人看着,也不像话。”王氏赞同道。 “这样去说,老爷必定应的,再物色个好先生,让那先生单教良哥儿,周先生单教姑娘们,不就完了?这事一完老爷必定又要出门了,到时咱们只要……”刘嬷嬷俯身在王氏耳边说了几句。 端阳的温府仍然是寂寞的,只因温家老爷温晏仍然不在府里。 这几日,他都一早就出门了,午饭也常常不回来吃,直到晚上戌时才喝得烂醉的回来。 他不喜府里女眷吵闹,也厌看她们眼巴巴渴望宠幸的眼光,每次回府,都叫马车径直去信芳阁,只有林氏才不会明里暗里地暗示老爷该洞房花烛了,一个劲地拿媚眼梭他,说话声甜得发腻。 林氏每次也不多说什么,让倚梅送上醒酒汤,服侍温晏喝下,然后就命抬到她的卧室去休息,而她就过来搂着温湄挤一晚上。林氏从来不问老爷怎么每天都出去喝成这个样子,也不猜测老爷是不是有烦心事,就好像这个人和她无关似的。 温晏有一次清醒的时候问她:“芳萍(林氏闺名),你怎么不问我去了哪里,为何每日喝得烂醉,难道这些你都不关心么?” 林氏答道:“老爷觉得该说的时候,自然会和我说的,老爷不想说的时候,我问也是无用。” 温晏又问:“我睡了你的床,你晚上都睡在哪里?” “我和我女儿一起睡,有许多年没有搂着她睡过了,我觉得这样也很好。” “嗯。”温晏沉默,“我一会还要出去。” 说完,温晏就拿起披风,准备出门。 正风风火火赶来的是郑氏,见温晏要出门,急忙拦着说道:“老爷怎么不歇中觉就走?听说老爷天天喝醉了回来,婢妾可心疼坏了,有什么要紧事,不能歇个午觉再说么?” 温晏不耐,说道:“你来干什么?” 郑氏不免带着嫉妒瞄了林氏一眼,慌忙说道:“良哥儿又写了新的字,先生说比前几次写得都好,巴望着老爷过去瞧一眼呢!老爷爱吃的绿豆糕、银耳莲子汤也备下了……” 温晏道:“知道了,等我回来再说。” 温晏越过郑姨娘向前走去,却又碰上王氏,远远的王氏就问:“怎么这个时辰又要出去?这天热死人的,怎么也不带把伞?幸好妾身想到了,伞和扇子都带来了。” 温晏接过伞和扇子,王氏又追着问:“老爷,几时回来?能和蔷姐儿,蕊姐儿一同用个晚饭么?” 温晏随口一句:“难说,你们别等我。” 王氏也给林氏送去一个嫉恨的眼神,忙着又追上温晏,说道:“蕊儿今儿绣了个桃花手帕,可可儿第一张绣品,绣得还挺不错呢!老爷记着回来瞧一眼……” “老爷……” “老爷……” 温湄在门边张望,不禁汗了一个,这些内眷们也真是急得找不着北了。瞧温晏出去时一脸正经的模样,定是去办正事,心都在办事上,而这事又必定难办非常,所以老爷才连轴转了这么多天,脸色凝重,这个时候她们扑上来邀宠,不吃闭门羹才怪。 就是有点棘手,瞧她们的样子,定是以为林氏给老爷灌了迷魂汤,弄得老爷日日歇在信芳阁,才对她们正眼也不瞧了。 林氏见老爷走了,回身抹着桌子,温湄贴到她身边问:“姨娘,你为何不劝老爷雨露均沾呢?这样下去,姨娘会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的。” 林氏道:“好孩儿,难为你看出了这一点,但老爷这些日子疲惫得紧,只有在我这儿才没人来啰唆他,他虽然不说,我也晓得他出去定有要事,或许是那件事罢……” 温湄转动着眼珠:“是舅舅提起过的那件事么?我听良哥哥说,今年是乡试年呢。” 第三十五章,争宠 温晏的确是去忙乡试的事了,他一来是要到乡试贡院去结交几个属吏,等朝廷派的主考官下来到任,好拉关系搭上线。二来是要打听打听风声,看以后要重点巴结哪些人,找找门路。三来也陆续在走访旧时文友,他们有的已经做官,有的在官府为属吏,不管他们手上权柄大小,都是温晏的基础人脉,还是要经营起来的。 但这些,温府女眷们却不曾体会到,她们只觉得老爷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一定要抓住机会,再生一个儿子。 因此约莫到了傍晚,龙姨娘就着意打扮了一番,穿了件桃红撒花的裙子,外罩一件鹅黄蝉翼纱,蹬着葱绿的花鞋,颈里挂着珍珠,手执荷花纨扇,一副盛装施施然来到林氏的院子。 “好些日子没来瞧林姐姐,今儿茹儿吵着要吃豆沙糕,我就做了好些,还余下不少,这一盒送给林姐姐尝尝罢。”龙姨娘笑吟吟地送上一个食盒,打开一看,满满一盒豆沙糕,一闻甜香满鼻。 林氏忙谢了,说:“龙姐姐费心了,坐罢,倚梅,上壶茶来!” 龙氏就坐在那儿,慢慢地喝着茶,找话儿和林氏聊天,才过小半个时辰,郑氏也来了,讶异道:“龙妹妹怎么也在这儿?这可巧了,我们三人打骨牌罢。” 林氏笑道:“今儿我这儿倒是热闹,不如咱们越姓把夫人也请来,打牌人多才热闹。” 郑氏道:“夫人哪像我们那么清闲,不用去搅扰她了罢。” 倚梅拿了骨牌,又给两位姨娘添了茶,郑姨娘喝了一口,说:“林姐姐这茶味道是不坏的,但可惜不合老爷的口味,老爷最爱喝的是铁观音,姐姐这儿不知道有没有?” 林氏道:“是吗?多谢玉妹妹指点。” 到了摆晚饭的时候,两位姨娘还没有走的意思,林氏只好留她们吃晚饭,张罗着弄了一大桌子的菜。 林氏问:“要不要把良哥儿,茹姐儿接来一处吃饭?” 两位姨娘相顾,点头说好,于是倚梅、采繁就分别去接了,同时良哥儿还带来了这几日写的字,茹姐儿带来了这几日描的花样子。 龙姨娘一看温茹穿的还是早上那件,再看温雪、温湄漂亮得和仙女似的,自己家这个真是个黄毛丫头,一急,就拉过温茹来埋怨道:“怎么不知道换身衣裳再出门?你看你雪姐姐,湄姐姐穿得多好看,你这样怎么好见爹爹?” 温茹低头不说话,林氏忙道:“五姑娘也生得满俊的,长大些就好了,这是还没长开呢!我这还有多的花儿五姑娘拿去戴罢。” 林氏使个眼色,温湄就赶忙跑进屋,拿了新鲜样子的绢花给温茹戴。 龙氏道:“真是给林姐姐添麻烦了。” 一顿饭直吃了大半个时辰,温晏愣是没有回来,郑氏先掌不住,问道:“林姐姐,老爷到底几时回来啊?要不,我打发我的丫头去门上看看?” 龙氏也附和道:“对对对,柳烟,去门上看看。” 龙氏的大丫鬟柳烟就得了令去了,郑氏也忙派出了自己的大丫鬟桃红。 林氏淡然不语,也没有打发丫鬟去瞧。两位姨娘在心里暗自松一口气,她们和大丫鬟都是心照不宣的,若是在门上见到老爷,定要死活拉去自己的院子。 然后再回来告诉主子好消息,她们就可以找个借口告辞,回去服侍老爷了。 谁知,一刻钟后两位丫鬟急急跑了回来,说:“姨娘,老爷半个时辰前就回来了,在门上被夫人截走了!” 两位姨娘一听,都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 郑氏说:“哎哟,我忽然想起我院子里的花儿没有浇水。” 龙氏说:“我早上酿的米酒不知道好了没有,我回去看看。” 一呼啦的,两位姨娘就赶忙带着孩子们告辞了。 此时的上房,夫人王氏正亲手擦拭着温晏的身体,不时埋怨老爷喝这么多太伤身体。温晏半迷半醒,口里答应几声也不知道说的啥。夫人见喝成这样,也只得让他睡了。 一早温晏醒来,头痛欲裂,又吐了一回。王氏揽着他说:“老爷今儿在家歇一天罢,凭他有什么天大的事体,也不能这么糟践身子的,我叫刘嬷嬷弄些米汤来。” 温晏道:“就依你罢,今儿实在是喝不得了。” 王氏大喜,早饭弄了米汤,白菜碧玉卷儿,盐津梨丝,三鲜蒸饺,张罗着服侍温晏用过了。正说:“老爷不如和蔷姐儿她们玩会吧。” 温晏摇摇头,说:“我一会去拜望一个旧时文友,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好多年没走动过了,听说他在苏州府做了个教谕。” 王氏诧异,又急道:“老爷说在家歇息的,怎么又变了。” 温晏道:“事忙着呢!我答应你今儿不喝酒就是了。”说着又出去了。 这一日,王氏、龙氏、郑氏同时在门上巴望,等老爷回来抢人。 三人怒目而视,等待的空当里忍不住互相拌嘴,你讥刺我几句,我回敬你几句,都说恼了,王氏就打了郑氏一个耳光,郑氏扑上去撕扯王氏的衣服头发,两人滚作一团。 龙氏躲她俩远远的,生怕弄乱了自己的衣服头发,等王氏好不容易爬起来,又恨龙氏冷眼旁观,重重讥刺了几句。 王氏更气的是郑氏,吼着要把郑氏关禁闭,半年不许出门,闹得不可开交时温晏的马车回来了。 郑氏顿时往地上一坐,哭得惊天动地:“老爷!你可要为婢妾做主啊!王姐姐居然没来由地打我大耳刮子。你瞧瞧我这脸都肿成这样了啊……” 王氏钗环散乱,气得也在一边哭,说:“老爷!这府里的人都越来越不像话了,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龙氏抢先一步,跑到马车边扶温晏下车,王氏和郑氏醒悟过来,一齐止住哭瞪向龙氏,又一齐继续哭起来。只因温晏在龙氏的搀扶下走出来了。 今日温晏果然没有喝酒,好不容易神清气爽了一天,哪知道回来就闹得鸡飞狗跳的,顿时脸上就阴云密布。 “你看看你们,还有点体统没有!”温晏黑着脸道,“吵得我头都要炸了!都回去!” “老爷……” “老爷……” “老爷……” 温晏被烦得燥热,一面脱外衫,一面瞪三个女眷:“都别说了!你们没事就不能学学芳萍,安安心心在屋里教育子女?”吼完,温晏又上了车,吩咐:“去信芳阁。” 三人望着马车远去的背影,互相咬牙切齿。 第三十六章,厚爱 温晏回到信芳阁,林氏意外他竟然没有喝得烂醉回来,迎上来笑道:“老爷今儿没喝酒吗?吃了晚饭没有?” 温晏道:“吃过了,你们吃吧,我坐一会儿,看看书。” 林氏应了,自去摆饭,温晏见温雪捧着《诗经》看,很觉新鲜,笑问:“雪儿看这个,看得懂吗?” 温雪答道:“看得懂的。” 林氏在一边说:“她能背好几首呢,天天在家就是什么‘关关雎鸠’的。” 温晏笑了一回,又问:“雪姑娘也有十岁了吧,有没有找个人家?” 林氏就把乔府求亲的事儿禀了,温晏也觉欢喜,说:“乔家我听说过的,他们本家在京城,人家是皇商呢,给宫里做衣裳的,我们家的姑娘竟然能被乔家看上,真是天大的好事。” 林氏满心喜欢,笑问:“那老爷是应允了?” 温晏点头,微笑:“嗯,我觉着不错,有回过夫人、老太太了么?姑娘们的婚事,到底也要她们说上一说。” 林氏连忙叫屈,和温晏把王氏拒婚的事儿说了,还说因为王氏跟人家说老爷恐怕过年才能回来,乔府也不大来走动了,只怕也不知道老爷其实已经回来了。 温晏道:“巧儿是说,大姑娘没定亲,不好给二姑娘定。” 林氏道:“现下大姑娘不已定了,可以定二姑娘了,要不老爷替我去给夫人说说,我……有些怕见夫人。” 温晏一心的怜爱,捉过她的手温言道:“明儿我陪你一起去说罢,别怕,有我……”还没说完,林氏脸上飞起红晕,不言声地把手抽回了。 林氏道:“谢谢老爷。” 温晏怅然若失。 吃过了饭,温晏没去读书,却耽在温雪、温湄的房间,看她们的功课、绣品。他尤其喜欢温雪,说:“这孩子模样也好,文采也好,女红也好,竟是找不出一丁点错儿!难为你是怎么教出来的!就是……唉,这耳疾就不能治么?” 温晏在询问温雪功课女红的时候,温雪几次没听清,反应迟钝,还闹了笑话,把“忘了”听成“胖了”之类的,弄得温晏哭笑不得。 “雪丫头,姑娘家说话声不要那么响,轻点声。”温晏耐心地教她。 温雪说:“嗯,我知道了。”可是还是略有点响。 “再轻一点,”温晏教导道,“你听你姨娘说话多轻,说话轻的女孩儿温柔,招人喜欢。” 温雪又说轻一点,可怜地望着温晏:“再轻,我自己就听不见自己说什么了。” 林氏在一旁心疼地说:“她就是这个样子,我平时轻声,和她说话也得大声才行,她说话没法再轻了,所以我叫她平时就少说话,免得落人耻笑。” 温晏点点头,说:“那也只好这样了。” 温湄挠着头,这娘亲的教育方式真纠结,又想温雪活泼开朗,善于和人交往,上次还要她别老待在家,要学为人处世,要多出去和人交流。但这会又怕她被耻笑,叫她少说话,这不是互相矛盾么? 温晏又看向温湄,问:“那湄丫头没有耳疾罢?” 林氏忙道:“她没有,她很好的。” “那还好,”温晏说了一句,拿起温湄的绣品叹道,“这个倒也平平,还及不上她姐姐一半儿好。” 林氏就对温湄道:“你都听见了?你这女红得多练,赶明儿再绣个好的让老爷瞧。” 温晏道:“也罢了,湄丫头到底才这么点大,过几年自然就好了,你不要说风就是雨的。” 温湄撅着小嘴说道:“老爷怎么不问我这绣的是个什么,就光看好不好了?这个花样子,我敢说老爷肯定没见过。” 温晏来了兴致,就逗她:“那你告诉爹爹,你这绣的是个什么啊?” 温湄就指着那手帕子道:“这是一簇绣球花,底下藏着一只猫儿,只露了两个爪子和一条尾巴在外面,爹爹,你知道它为什么钻进花儿下面去吗?” “为什么?”温晏一面问,一面脸上笑开了花,这小丫头喊他爹爹,他忽然觉得比蔷姐儿第一次会喊爹爹都高兴。一面就禁不住把温湄搂过来抱在怀里。 温湄顺势靠在他怀里,慢慢儿说道:“因为它偷了主人家的毛线团玩儿,毛线团滚到花儿下面去了,它是去捞出来呢!” 一席话说得温晏开怀大笑,林氏、温雪也笑不自禁,一旁侍候的倚梅、采繁、清梦都嘻嘻地笑,陈妈说:“这小丫头就是会想!我怎么没看见毛线团啊?” 温湄笑道:“毛线团在花儿下面,当然看不到了。” 温晏道:“那也不见得是个毛线团,兴许是个小老鼠呢。” “不,爹爹,你看这旁边还有一个拿着毛衣的大娘,这不是来找毛线团的吗?”温湄指着手帕上那个驼背的大娘,说得一本正经。那大娘作农妇打扮,脸上绣了皱纹,还挺胖的。 所以温晏才说她绣得不好,人家绣的仕女,都是身材苗条,体态风流,婀娜多姿,她这绣一个半老太婆,是个什么鬼?温晏只当她是手生,绣歪了,这才恍然大悟,越发哈哈大笑起来。 笑够了,又拍着她说:“这很有趣,难为你逗得我痛笑了一场,唉,好多年都没笑得这么欢快过了。” 温湄就献宝似的说:“爹爹既然喜欢,那这手帕子就送给爹爹。” 温晏笑着收下了手帕子,说:“那爹爹也得赏你个什么才说得过去,说吧,丫头,有什么想要的?” 温湄很高兴,她本来只是想刷下好感,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有奖励,于是机灵地说:“我可不可以先把这赏寄下,等要的时候再问爹爹要?现下我还没有想要的东西呢。” 温晏对林氏笑道:“你瞧这丫头伶俐的。”又说:“那你可要快想,时候久了,爹爹一忙起来怕就忘了。” 温湄急道:“这怎么能忘?先生说过的,‘君子重然诺’,爹爹亲口许了我的,不能忘的!” “好好好,爹爹一定不会忘记。”温晏搂着温湄简直爱不释手了,抱着在左右脸蛋上各狠狠亲了一口。林氏笑道:“越发上脸了!赏你东西非但不谢,还撒娇撒痴的。” “就要这样才好,小女孩儿,拘得太过了像个木头人儿似的,不招人疼。”温晏说着,起身一笑,“竟耽搁了这么久!我可得读书去了,两个丫头别太贪玩,早点睡觉。” “是。”温湄、温雪笑着答应了。 一早,温晏又赏了两姐妹人各四匹杭绸,一个白玉蟾兔系天青丝绦坠子,一支宝蓝点翠珠钗,一对四蝶银步摇,一对冰种紫玉髓手镯,各种小孩子喜欢的糖果、玩物不计其数。 只瞧得各房内眷不住眼红。 “还没有眉目吗?”王氏中觉也歇不安稳,叫过刘嬷嬷来问,“老爷一回府就往那破院子跑,也不知道那个下贱蹄子是怎么迷住老爷的!再拖下去,我恨不得直接叫来她乱棍打死了干净。” 刘嬷嬷忙道:“我的小姐,这可使不得,老爷一准的和你翻脸。我已联系到了几家,一个是东边黑水沟马蹄村的,姓孙,给瘸腿儿子找个童养媳,愿出两百三十文买二姑娘。” 王氏摇头:“马蹄村太近了,他们一赶集就到城里来了,恐怕露了馅,还有旁的没有?” “有,还有……”刘嬷嬷忙着去关上了门窗,“容婆子慢慢儿地说!” 第三十七章,施计 刘嬷嬷给温雪相的那些人家,无一不是又穷,又偏僻,又多灾多难的,新郎官要么是个瘸的,要么是脑子有点问题,要么是同胞兄弟一大堆,家里揭不开锅的,要么就是克死了三四个老婆,无人敢嫁的。 王氏听了一遍,说:“我看就这个好,这个什么村归绍兴府管,离我们还有点远。” 刘嬷嬷附和道:“对,我也觉得这个好,这家的价码也是最高的,五两银子呢!够买二三个丫头了。” “不这么高行吗?他都克死四个老婆了,周围十里八乡哪个还敢把女儿嫁给他。”王氏说着就露出得意的笑,“但这正好是我们要找的人。” “没错。”刘嬷嬷假笑道,“二姑娘兴许命硬,能降住也说不准。” 两人吃吃地低笑了一阵子,王氏问:“你回了那人没有?几时来接亲?我们还得好好商议一下,趁老爷不在府里把事给办了。” “哎,最好是把二姑娘骗出来,别让人发觉是娶亲,送出去和那家人一碰头,直接带走,回头说二姑娘不小心走丢了就是了,他们尽管在苏州府到处去找,管找不到!”王氏又赶忙补充道。 刘嬷嬷念佛道:“阿弥陀佛,这事婆子来揽罢,夫人就别过问了,只当不知道才好。” 计议已定,刘嬷嬷回了绍兴府那家姓柯的人家,让他们这几日在苏州府随时待命,一有信儿就来告诉他们,好快点去接亲。地点都约下了,就是时间还待定。 可偏巧这一回,温晏没忙着走,平时过年过节他从不在家待超过半月,这回一待待了五十多天,越性再过十来日就是七夕了,要再待下去,越发可以在家过八月十五了。 这下把老太太欢喜得无可无不可,殷勤地劝着老爷干脆就在家过了中秋再说。 可这么多天,温晏基本都歇在了信芳阁,偶尔去其他姨娘那过一两个晚上,王氏只得过四、五回宠幸,肚子里偏偏就是没有动静。 刘嬷嬷只劝她安心养息身体,这样,只要身子底子好了,一旦得到宠幸,就有机会怀上。 王氏本来是个急躁的人,但心里有了盘算,想把温雪卖出去,心思就不转在争宠上了,反而显得温柔端庄识大体。而林氏总是不服侍老爷房事,温晏慢慢地也就没兴头了,在信芳阁吃了晚饭,就渐渐地多到上房来过夜。 “老爷,这一回怎么在家呆了这么久,却还这么忙碌?有什么要紧事吗?”王氏有一晚就温柔可人地问。 温晏道:“差不多已有眉目了,这一科乡试,苏州府的考官听说是田惟信大人,他原是马涛大人旧时在户部时的属下,也是个京党,估摸着八月就要上任了。” 王氏不太懂这些,于是温婉地说:“那时间还早,不急,老爷明日还出去么?” 温晏道:“谁说不急?我认得田大人,田大人可不认得我,还不是要找人托关系介绍?还要小心打听田大人是个什么脾气,要是个厌恶考场钻营的,我可不是去碰晦气的吗?” 王氏道:“那要真是这样怎么办?” 温晏道:“还有两位副考官呢,到时候卷子一起看,主考官权力大些,能驳副考官的批卷罢了,要是田大人这条路走不通,那也只好走走两位副考官大人的门路了。” 王氏道:“这些事情,我一个小女子不懂,也不能帮上老爷什么,实在是……” “要你帮什么,”温晏笑道,“你帮我生个大胖小子是正经!” 两人调笑一回,王氏又问:“那老爷明儿还出去么?” 温晏有些奇怪她怎么老问这个,但没多想,顺口答道:“当然要出去啦。” “几时回来呢?” “说不好,或许会迟些。” “中午饭回来吃么?” “不了,你们自己吃吧,明儿忙着呢。”温晏搂住王氏道,“尽问这些做什么,吹灯罢……” 次日一早,王氏还是和往常一样,把姑娘们都叫到上房学刺绣,良哥儿去家塾读书。 姑娘们都聚精会神地练习着刺绣,王氏显得特别上心,不停和针线娘子紫绮交谈,让她手把手教温蕊绣一幅有点复杂的牡丹手帕。正教得入港,倚梅过来禀告道:“夫人,二姑娘用的金珠线没有了。” 王氏道:“没有了就现去买,这个线倒是稀奇,就不知哪里可以买到?” 紫绮听了忙道:“我去买吧,天衣绣坊里什么线都是现成的。” 王氏道:“不拘谁去都罢了,你去了,谁教蕊姐儿呢?刘嬷嬷和倚梅去罢。” 刘嬷嬷答应一声,又陪着笑说:“这什么金线儿,婆子活了大半辈子却不认得……”倚梅说:“奴婢也不认得,既然是二姑娘用的,二姑娘准认得的,不如把二姑娘带了去罢。” 王氏侧头想了一想道:“那可得快去快回,二姑娘把面纱戴上,可不要随意和旁人说话。” 温雪兴奋得心都差点跳出来,居然天上掉下来一个机会,让她去天衣绣坊啊!连忙应道:“是。”还未起身,脸都兴奋得红了。 温湄却多了个心眼,忙道:“母亲,我也要去。” 王氏瞪她一眼道:“你去干什么?你就是坐不住,这毛病就改不掉?你老老实实地给我把这手帕子绣完了,我中午看。” 温湄只得答应。 温雪起身时,温湄悄悄一拉她衣角,使了个眼色。温雪会意,只当妹妹是提醒她别和乔少爷走太近,当心倚梅和刘嬷嬷回来告状,于是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乔静言这会子在不在绣坊?温雪暗自想道,就算他在,我也绝不与他亲热。 她们三人就走出去了,温湄想了又想,觉得刘嬷嬷那天几乎打死温雪,倚梅又是夫人的心腹,派过去卧底的,这回由她们两个带温雪出去,是不是有点不妙? 再说平时夫人管得极严,绝对不可能允许她们姐妹出府,怎么这买个线,就让温雪出府了? 就算刘嬷嬷和倚梅不认得这线,绣坊的绣娘们总认得吧,说个名目,不就买回来了吗?还要认得的人现场去认? 温湄越想越不对,于是谎称要小解,溜出上房,东张西望,正想寻个人来报信,让林氏派陈妈出去跟着。 也是凑巧,她一下望见了一个有些面熟的影子,正是温雪挨打那天,温良喊了半天没人应,最后来应答的那个小丫鬟。她挑着一担水,走得颤颤巍巍,龇牙咧嘴的。 温湄赶忙跑过去帮她挑起水,问:“姐姐这是要挑去哪里?我帮你!” 那小丫鬟认得她是府里三姑娘,惊得都结巴了,答道:“去……去厨房。就在前面!” 温湄二话不说,挑着水就快步走,那小丫鬟一溜小跑才追上,惊讶得合不拢嘴。 开玩笑,温湄天天通宵挑水,一夜挑个四五担,来回走几十里,这几步路还不在话下。挑到了厨房,轻轻松松放下,脸不红气不喘,问那小丫鬟:“姐姐叫什么名字?怎么发配你做这苦差事?” 小丫鬟道:“奴婢叫灯芯草儿,因上次奴婢应了大少爷,要送二姑娘回去,夫人打发奴婢来大厨房做半年的苦役。” 温湄听了说道:“我是府里三姑娘,你知道么?这说起来还是我们累了你,真真的过意不去,你愿不愿来我们院里侍候?” 灯芯草听了脸露欢喜之色,闪着眼说:“就怕奴婢粗苯,侍候不好姑娘,再说……也怕夫人怪罪。” 温湄道:“这有什么,等老爷回来,我和他一说,就名正言顺地把你要过去了,夫人也不敢不依的。你跟了我,名字也改一改罢,灯芯草三个字的叫起来不顺,你怎么起这个名字?” “奴婢的娘说奴婢长得太瘦,和个灯芯草似的,就叫了这个名字。”灯芯草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姑娘嫌不好听,就给奴婢改一个吧。” 温湄顺口道:“芯……就叫竹心吧,去掉草头,取心灵的心,你为人正直,仁善,很有竹的品格,这个名字满配你的。” 竹心就跪下道:“谢三姑娘赐名!” 温湄让她起身,说:“现下你回去信芳阁,跟林姨娘说刘嬷嬷和倚梅带二姐姐出去了,去天衣绣坊买金珠线,让她叫陈妈快快多买些线放家里,不要临了麻烦刘嬷嬷。” 竹心认真听完记下了,说:“奴婢记住了。” 温湄说:“就照我原话说,一个字也不许错,你背一遍我听听。” 竹心果真背了一遍,毫无差错,温湄很欢喜,赞道:“想不到你记心还不错,这就快去吧!一路跑着去,能多快就跑多快!” 竹心答应得响亮:“是!”果然急忙撒腿跑了。 第三十八章,贱卖 林氏一听竹心传话,便掂量出了话中隐含的意思,忙叫陈妈去跟着。陈妈也是心领神会,还到外院老爷书房找了素日跟老爷经商的一个总事张浦,说二姑娘出府,林姨娘派人跟着点,向他借几个人手。 张浦知道内院里,这个林姨娘是目下最受宠的,虽然最近风头转回上房,但老爷每日必在信芳阁用饭,听林姨娘要人,连忙一口答应,派了四个小厮跟着陈妈去了。 一出府,陈妈便对四个小厮道:“府里的二姑娘你们都认得么?刘嬷嬷总认得吧?你们分做四路去找她们,这老婆子向来不安好心,恐怕不一定把二姑娘带去天衣绣坊,你们把苏州府里里外外都给我找遍了,一有消息就赶紧回来报我。” 四人连忙应了去了,陈妈也选了一条路寻找去了。而刘嬷嬷三人,则是向天衣绣坊走去。 眼看着快到了,刘嬷嬷却领着温雪拐了个弯,温雪心中奇怪,说道:“嬷嬷,您恐怕走错了。” 刘嬷嬷道:“没有错,没有错,从这里转出去便到了,婆子走过多少回了,闭着眼都不会走错。” 刘嬷嬷在前,温雪在中间,倚梅在后,一个引路,一个在后面监视,防温雪发觉不对逃跑。 这条小巷十分逼仄,渐渐地前面多出了五个人影,大都是穿着粗布衣裳,瞧来手脚有劲的。其中两个穿的丝麻袍,领口绣花,蹬的水牛皮靴,瞧起来像个土地主,他俩面貌相似,年岁差着一茬,估计是爷儿俩。一见她们,那土地主大爷便迎上去,一伸手,撕下了温雪的面纱。 温雪失声惊叫,倚梅从后面扑上来紧紧捂住了她的嘴,温雪眼泪直流,嘴里呜呜着只是说不出话。 刘嬷嬷对那人道:“人给你带到了,不要声张,悄悄儿带走,别让她跑了。” 年轻的土地主忍不住说了声:“这小娘长得满俊哪!” “银子收好。”年长的土地主给刘嬷嬷一个钱袋,一扬下巴示意,三个长工一拥而上,先给了温雪后脖颈一个斩击,把她打昏,然后连忙抬手抬脚把温雪扛了起来。 五人笑逐颜开,别了刘嬷嬷等人,一个长工说:“柯少爷这回可有福气了!这小姐生得神仙似的,我活这么大岁数没看过这么标致的娘儿们!漫说是五两,就是十两也值得的。” 那年轻的土地主,他们称为柯少爷的就呸了一口,笑道:“十两?让我出一百两我也要买她!” 柯姥爷叼着烟斗道:“这个丫头虽然不错,就是年纪小了,要再养个四五年才能同房,我看这个就当正房少奶奶,明儿再给你找两个侍妾,先生个儿子出来再说。” 柯少爷笑道:“那更好了,爹,这一个不会再克死了吧?她要给克死了那怪可惜的。” 柯老爷道:“你要漂亮女人,只要肯花钱怎么弄不到,她给克死了爹再给你找,哪怕克死一百个,爹也要给你找第一百零一个。只是要找这么标致的就有点难了。” “但那又有啥关系,娶个麻脸女人就不能生娃了?”柯老爷边说,边走得甩膀子,五两银子买了个天仙似的儿媳妇,他走路都轻飘飘的。 冷不丁迎头一声喝:“呔!你们干什么的?放下那个姑娘家!” 柯家五个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对面一个又瘦又矮的少年,正指着他们鼻子人五人六的。柯老爷不禁“嘿”的一声,没好气道:“这是我儿媳妇,别挡道!滚一边去!” 那少年正是任飞蓬,他才不信这鬼话,说道:“你家儿媳妇就这么扛着回去?人贩子吧!大爷叫你放下就放下!” 柯少爷恼火,抢上一步喝道:“这是我婆娘,你凭什么来抢我的?滚!明哥,发哥,给我打啊……” 后面两个长工就撸了袖子一左一右上来,各是一拳招呼过去,任飞蓬轻轻巧巧让过,随手一带,那两个长工一个打了另一个的肚子,直着眼睛叫哎哟。 任飞蓬几步晃到扛着温雪的那长工身侧,笑道:“这大妹子是不是你老婆,让她亲口说说如何?她要叫你一声老公,我给你磕头。” 说着一拳打在那人小腹,那人弓着身子一声哎呀,温雪就滚了下来,任飞蓬接住,在她人中上掐了一把,温雪就醒过来了。 他们这在街上打架,两旁的过路人避之不及,闲汉、摆摊的,却都伸长着脖子瞧。见温雪醒了,都喧哗起来,吹口哨的,讲话的,喊买定离手,要赌这美貌小妞是不是这人婆娘的,应有尽有。 温雪醒来不见了刘嬷嬷和倚梅,又发觉自己置身大街上,众人围着她看,心里煞是害怕,惨白着脸簌簌发抖。 任飞蓬向她笑道:“怎么样,大妹子,这人是不是你老公?”说着往那柯少爷一指。 温雪一望,见他指的那人是个陌生男子,还色眯眯地看着自己,周围还有这么多人起哄,顿时羞得燥热,也气得浑身发抖,立马上去给了任飞蓬一个大嘴巴,扭身便走。 路边摊贩、闲汉全都哈哈大笑。 任飞蓬捂着脸,喊:“妹子你打错人了!我是好心救你的!” 一看柯家几个人又去追赶她,任飞蓬飞步拦上,喊:“站住!她摆明了不是你们家媳妇,怎么还追?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还有王法吗?” 柯老爷怒道:“她是我们花五两银子买来的,怎么不是我儿媳妇?快给我追啊!” 他喊得高声,就连温雪也听明白了,此时也不及对任飞蓬道歉,急忙撒腿就跑。柯家几个长工越过任飞蓬要追,被任飞蓬三拳两脚拦住两个,剩下一个终于是追了去,任飞蓬高喊:“快跑!快!” 刚才出头时没细看,这一看才发现,这姑娘居然和自己师妹长得有几分相似,说不定就是师妹提过的,她的姐姐吧?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竟然被人卖了五两银子。 温雪跑得慢,没奔出多远就被追上,给那人抓着头发按倒在地。 任飞蓬扬手扔出一把石子儿,打中了那人后脑勺,他练过武的人手劲大,打得那人眼一花,自然就把温雪放开了。温雪早吓得浑身发软,死命爬起来,抬头便听一声尖叫:“我的乖乖啊!快把二小姐救出来!快啊!” 迎面跑来的满脸惶急的婆子,正是陈妈。 第三十九章,事发 陈妈是赶到了,可也没多大用处,她刚把小厮们分散派出去了,现身边只跟着一个,那一个急忙赶上去护住了温雪,而柯家的人还是人数占优,气势汹汹地要人。 “这是我花了五两银子买的儿媳妇!快给我还来!”柯老爷恨得烟斗都要捏碎了。 陈妈也大声吼:“哪个卖给你了?这是我们家姑娘,清清白白的,还没定亲,你嘴里少不干不净地乱说!” “她是我们家媳妇!” “屁!” “哪里来的疯婆子,快滚!快滚!”柯老爷不耐烦地扒开陈妈,伸手去抓温雪胳臂,“乖媳妇,我儿子人很好的,以后会好好待你,你快跟你公公走!”温雪惊叫一声,无奈已被抓住,不由自主地往前拖。 温府小厮此时也顾不得男女之防,急忙抓住温雪,同时去斩柯老爷的手。 一下几个人围上来,有的要帮柯家,有的要帮温家,把个温雪挤在当中,不知道和多少男人的身子挨过了,只骇得直哭。 任飞蓬赶上,左一下右一下,把这些人放倒,他牢记着师父的教诲,绝不对不会武功的人用重手,出手只用了三分力,把他们撂倒也就罢了,一点都没把他们弄伤。 但在柯家的人看来,他们是花钱买来的温雪,怎么变成了人贩子,强抢民女,这个屈找谁叫去?要他们放掉温雪,那真是没有理由,也不可能。因此被放倒后,又接着爬起来继续争抢。 陈妈一面哭,一面嚷道:“你们这些土匪!我家小姐的手臂也是你能拉的……我的菩萨哟……” 而柯家一直梗着脖子喊“她是我们花钱买的”,一时这条街上水泄不通,马车都过不去。 这地方却刚巧离码头不远,乔三老爷这日刚好去码头装货,预备将几十匹上等杭绸运去京城。这忙完了往回走,却见街上闹得不可开交。再一看,大大吃惊,自己家未来的儿媳妇居然当街被好几个男人拉拉扯扯! 乔三老爷急忙走上前去,手中折扇一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了原委,乔三老爷飞快思量,和柯老爷说:“这小姐是被拐卖出来的,她府上并没想卖掉她,既然你们花了银子,我做个主,赔给你们就是,这小姐你们就放了她让她跟家里人回去。” 柯老爷瞪眼:“怎么地?两三句话就想让我把儿媳妇卖了?那不成!你知道我儿娶个媳妇有多……” “五十两!”乔三老爷气定神闲,“你五两银子买来,五十两卖,不吃亏罢?” 柯家五个人全都傻了,他们为了给柯少爷娶亲,已经前前后后花了不少,弄得在变产卖地,结果柯少爷还是克死一个又一个,已经快要山穷水尽了。这时乔三老爷开的五十两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银元宝。 这够少爷再娶十个媳妇啊! 柯老爷于是缓缓点头:“既然这么说……” 乔三老爷掏摸出一只元宝,递了给他,柯老爷袖了,就摆了摆手带着自家的人走了。 温雪认得乔三老爷,居然是被未来公公所救,心里又是感激,又是忐忑,跪下磕头道谢。乔三老爷绷着脸,摆了摆手说:“罢了!还不快跟陈妈回去,老忤在街上让人瞧么?” 温雪含辱答应了,珠泪滚滚地落,乔三老爷背过身走了。 陈妈忙替温雪掸身上的灰,搀扶着也回去了,街上的闲人这才散去。 不几日,就传出佳话,有一家小姐被拐卖,去给克妻命的少爷当媳妇,结果当街被人拦住,纠缠不休,最后乔老爷以十倍价钱给那小姐解了围…… 闲汉的力量是无穷的,渐渐坊间有无数风声传了出来,先是有人言之凿凿说看见那小姐回了温府,原来是温家的姑娘。 再就是有人想起了三月里春游踏青,说好像看见乔三老爷和温家的人在一起。 原来他们是认得的啊!那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就连乔府曾经向温雪提过亲的事,也不知道是被哪个传出来的,苏州府的闲汉们谈论着这趣事,更把温雪评为苏州府第一美人。 只是这美人的贞操很成问题,不少人亲眼看见了那天她被男人扛着过街,还被一大堆人拉拉扯扯,又没戴面纱。大伙儿嘴里啧啧着她的美貌,说到要娶她,一个个都大摇其头。 乔府自然也没再上门提起过这回事。 而温晏晚上回来,知道了温雪被拐卖的事。当街闹出这么大的丑事,气得温晏直喘气,一查,就晓得了是刘嬷嬷和倚梅作的怪。 当下在上房发火,叫把两人拖出去,各打五十大板,发卖出府。 两人脸如死灰,一齐跪下哭喊,王氏也着了慌,五十大板就是寻常男子也受不起,何况她们一个是妙龄少女,一个是老妇,五十大板很可能就要了她们的命。 倚梅还没什么,可刘嬷嬷是她的乳母,打小感情深厚,可不能被打死啊! 王氏就扑上来死命扯着温晏衣裳求情:“老爷,刘嬷嬷是妾身的乳母,把妾身一口一口喂大的啊,五十大板会要了她的命啊……求老爷看在妾身的面子上网开一面!” 倚梅在一边白着脸,之前温雪好端端回府,她们就知道事情办坏了。她本来就挨了王氏一顿臭骂,刚哭过了,眼睛还是红的呢。这下见夫人只替刘嬷嬷讨情,不理会她,更觉得心冷,于是哭得悲悲切切的。 温晏怒火未消,说:“差点把二姑娘卖了,还闹出这么大丑闻,这奴才不该打死?” 王氏哭道:“罚她们两年的俸禄也就是了。” “那更不像话!”温晏说道,转而又问:“谁给你们的胆子,去发卖二姑娘?这是谁出的主意,经了谁的首肯?说,老实交代!或许便免了你们板子。” 王氏脸色顿时惨白,刘嬷嬷在地上碰头,哀声叫道:“都是我这婆子猪油蒙了心,自作的主张,和其他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你为何要发卖二姑娘?”温晏逼人地问。 “因、因为……婆子忖度二姑娘又不是我们府里的人,终究是别人家的骨血,在我们府上好吃好住,还骄傲得紧,话都不愿意和人多说,婆子觉得不忿,就……”刘嬷嬷吞吞吐吐地说着,温晏气得一脚踹翻了她,刘嬷嬷顿时爬在地下大叫,“老爷饶命!是婆子糊涂!” “你这老妖婆,仗着是夫人的乳娘,就无法无天了!”温晏骂完,又问,“当真没人指使你干这缺德事?” “没有!”刘嬷嬷一口咬得死死的,“老爷不信就问姑娘们,当时都看着呢,夫人也是不知情的,只当是线没了要去买线罢了,哪能想到这上头?” 第四十章,指认 王氏心头流泪,眼看刘嬷嬷死活不肯出卖自己,把大祸一股脑揽她自己身上,这眼看温晏恨不得把刘嬷嬷当场踹死,再也掌不住,扑过去死死抱着温晏大腿,哭得肝肠寸断。 温晏踹了刘嬷嬷几脚,便被夫人抱住,死活踹不成了,就大叫:“来人呐,打!打这老妖婆二十大板再说!” 又一转头看见倚梅,叫道:“还有这个丫头,也拖出去打!” 倚梅脸色煞白,被家丁拖出去时大喊:“老爷,饶命啊!奴婢什么也不知道啊!”她一张嘴,就要把夫人拿出来当挡箭牌,忽然碰上夫人一个警告的眼神。 那眼神分明在说,你拉我下水,你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苦日子在后头! 这一犹豫,倚梅和刘嬷嬷就双双上了板凳,大板噼里啪啦打了下来。 “打!不要客气!重重的打!把张浦给我喊来,打完立马发卖出去!”温晏跳着脚喊。 倚梅泪花糊了满脸,打得昏天黑地,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尖叫道:“老爷!奴婢都是……都是哎哟!都是听夫人的……哎哟、哎哟!是夫人,是夫人……” “你说什么?”温晏震惊,连忙命别忙打。 倚梅哭道:“是夫人叫我们卖掉二姑娘的,而且叫刘嬷嬷相看了好几个买主,说是给二姑娘找婆家,但其实是想要二姑娘被那个男的克死……” 王氏浑身发抖,怒骂道:“你血口喷人!老爷,她是挨不住打,胡乱说的,妾身怎么会做这种事!” 温晏实在是震惊到了极点,在他印象中,王氏一直是温顺的,脾气很好,有些柔弱,是个很单纯很温柔,一门心思做那贤妻良母的姑娘。要说是王氏指使,他实在难以相信。 倚梅见已得罪了夫人,老爷又难信自己,更是横下一条心,索性哭道:“奴婢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老爷,今日奴婢指认了夫人,明日奴婢一定活不成,奴婢何必拿自己性命作耍子?老爷,您若是被蒙混过去,就是把奴婢和刘嬷嬷都打死了,二姑娘也还会再被卖的……” 温晏见倚梅哭得情切,又有些半信半疑。 温晏转过头问王氏:“她说的可是真的?” 王氏脸一白,哭道:“老爷怎么能信这种话?她全是冤我……” “那好,既然你没有指使她们,那她们私自发卖府上姑娘,该当何罪,你这个当家主母总该有所处分吧?你是怎么发落她们的?”温晏问道,语气不由得和缓了几分,或许王氏真是被冤的呢! 王氏颤声道:“我……我就罚了她们半年的俸禄,念在她们侍候了我多年,也有苦劳……” “你糊涂!”温晏生气道,“这么大事你就罚半年俸禄,那岂不是府里的老奴才都可以把小姐发卖出去换银子了?” “是,这是妾身处置不当。”王氏擦着泪,平静了一下,断然道:“那就罚她们去做两年的苦役!倚梅这丫头犯上作乱,颠倒诬陷我!更加可恶,打烂了尻子发卖出去罢!” “慢。”温晏冷冷道,“这丫头我还要细细审问!” 王氏这么偏袒的处置方法,明摆着公报私仇,他本来还有些怜惜王氏的,一下生疑起来。这不问清楚,哪能让她糊里糊涂把倚梅卖了? 温晏带走了倚梅,在外院书房审了三天三夜,这才完全相信了倚梅说的话。 倚梅把夫人如何暗地里忌恨林姨娘,如何派她去做眼线,如何设计除掉林氏母女都一股脑说了。温晏反复琢磨,想找出倚梅扯谎的证据,却茫然无措,倚梅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情有理,丝丝入扣,绝然不是捏造的。 那这么说,自己宠爱了十几年的王氏,岂不就是一个心肠毒辣,处心积虑的恶妇? 温晏大倒胃口,再也没给过王氏好脸色,王氏有时贴上来温柔缠绵,他都恶心得把她推开。 王氏只有天天以泪洗面,加上刘嬷嬷挨了板子,这几天都只有趴在床上,她也走不开,暂时也没法再去和林氏争宠。温晏这几日便都宿在了信芳阁。 而温雪遭了这个大难,受了惊吓,在家病了几天,幸好并不凶险,大夫说慢慢调养就会好的,温晏和林氏才放下心来。 这一日温湄对林氏道:“姨娘,夫人竟然把姐姐骗出去发卖,这太可怕了!姨娘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对付吗?要是下次她又想出更毒辣的手段来害姐姐怎么办?” 林氏忧愁道:“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好孩儿,我实在是没了主意。” “姨娘,女儿倒有个法子,就怕姨娘不肯。”温湄试探地说。 林氏问:“你有什么法子?” “姨娘得生个儿子,提高自己的地位,”温湄说道,“夫人就是看我们根基未稳,才敢用这一招的,现下老爷在府里,都出这样的事情,老爷不在府里怎么办呢?” “……”林氏垂头,她其实早想到这个了。 一是她对江昭还不能忘情,也就不能接受温晏。二是她觉得改嫁已经很没节操了,要是还给温家生孩子,她更要不齿于人。三也是没法下去见江昭,之前还能说是无可奈何,为了女儿才改嫁,现在你都和别人欢好了,还给别人生儿子了,能说是对得起江昭吗? “姨娘,给我们生个弟弟吧,没有弟弟,我好害怕……”温湄摇着林氏的衣袖。 林氏定了定神,说道:“你去看看你姐姐醒了没有,要是想吃什么,就叫采繁去做。” 她坐在那里,愣愣地想了又想,脸上容色又是悲戚,又是怔忡,又渐渐转为坚定。到了傍晚,她终于叫陈妈烧了热水,一个人仔仔细细洗了个澡,用红蓝花染了指甲。 晚上林氏穿了一件烟紫抹胸长裙,外罩月白衫子,头上插金丝玫瑰描风金簪,耳边戴银纹双碟耳环,手上戴粉晶牡丹雕花手镯,一扫过去素净装扮,还画了桃花妆,烛火下宛然如仙子下凡。 温晏回来看到这一幕不禁呆了,喉咙发干,涩然唤道:“芳萍……” 林氏柔呢应道:“老爷,您终于回来了。” 第四十一章,林氏受宠 一夜过去,直到日上三竿。 林氏还躺在床上没有起来,昨儿一夜折腾,她现在全身酸软无力,温湄都梳洗完用过了早饭,嘻嘻笑着问陈妈:“姨娘今日怎么恁地贪睡,还不出来用早饭呢?” 陈妈道:“我的姑娘,你怎么什么都问。” 温湄偏起头,不太理解地望着陈妈,她前世也没有尝过个中滋味,只听过白居易两句诗“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但问题是“君王”一大早早就出门了,这“妃子”却懒在床上起不来,是不是弄反了? 不管她怎么纳闷,她亲手将早饭送进林氏卧房的时候,看到的林氏面色红润,身娇体软,斜斜地靠在叠起来的枕头上,微蹙着眉,唇边却带着笑,素面朝天头发散乱,倒有一种自然的韵味。衬着鹅黄的纱帐,帐中美人更显得肤如凝脂,颜若朝霞,让她脑海中不由得冒出“金屋藏娇”四个字来。 林氏轻抚着小腹,头倚在枕头上发怔。 她寡居一年多了,就像饱满的果实无人品尝,渐渐也会干枯一样,她的身体其实是渴望爱抚的,但心中的礼教格言却时时提醒着她——不行,不可以,绝对不能。 而昨夜她打破禁忌,又尝到了那阔别已久的滋味。 温晏和江昭不同,江昭在那事之前会先温柔地吻她,拥抱着她耳语情意绵绵的诗歌,行事时生怕弄疼了她。而温晏的作风很强势,她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有些胆怯想放弃的时候,温晏用坚定不移的眼光告诉她,没用的,现在反悔已经来不及了,别怕,我会好好待你的…… 她低声呻吟,任由温晏粗暴地蹂躏她的身体,她忽然感受到了温晏的强势,忽然对这种强势生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完事后,温晏问:“芳萍,疼吗?” 她眼角带泪,整个脸烧红地依偎进他怀里,呢喃道:“不疼。” 而天知道,那种疼痛她在内心深处,隐隐约约地渴望了一年有余。 直到早上起来,她还是发怔的状态,不当节妇的滋味竟然是很美妙的,如果不去理会那排山倒海的罪恶感的话。她真想好好反省一下,审视审视自己的罪过,可她身上的,大脑中的力气仿佛全数被温晏抽走了。 温晏一大早就出了门,她醒来旁边已没人了,还有些置气,脸上一阵潮红,一阵粉红的。 温湄笑嘻嘻地挟了一个包子伸到她嘴边,说:“姨娘,你在想什么呢。” 林氏回过神,姨娘!对,她还是个姨娘。 她一下就从昨夜旖旎中醒了过来,回到她真实的处境中了,她是个姨娘,还受夫人的忌恨,她的大女儿前不久险些被夫人设计发卖! 她怎能沉迷于一己欢愉,像那些初嫁的少女一样,满心甜蜜只想着双宿双飞呢? 温晏宠爱她,是她的机会,是她的筹码,她要利用这一点,保护女儿,对付夫人,只有夫人被她击败,她们母女才能在温府过上太平日子。 温湄服侍她吃了包子,说:“姨娘,今日还去给夫人请安么?” 时候已比往常迟了不少,王氏在上房坐着,窗外阳光亮堂堂的一片,她的心情可一点都不明媚。听说昨夜老爷又在信芳阁过夜,而今日林氏那个贱人,居然骄纵得连请安都不来了! 她用早饭时,叫香雪去传林姨娘来立规矩,可谁知香雪带回一句话,是温晏说的:“你和夫人说,林姨娘昨夜侍寝辛苦,今儿不必去上房立规矩了,就说是我说的。” 说完温晏就出门了,香雪不敢违抗,回来向王氏复命。 王氏满以为林氏早上是不会来了,一心想着用午饭的时候一定要把她叫来立规矩,好好折辱一番。现下姑娘们都读书去了,只有个蔷姐儿被命不必读书,躲在自己房里做针线,上房空荡荡的,王氏心情极不美丽,看两页账本子,就烦躁得起来来回走动。 “夫人,去花园里散散心好么?”香雪问道。 王氏厌烦地摇摇头,见自己养的猫儿小雪球突然窜进来,跳上她的梨木椅子,于是喝道:“下去!走!谁许你跳上来的!”疾言厉色的同时急冲几步,把个小雪球吓得跳下椅子,缩后几步,委屈地喵喵叫唤。 林氏正急匆匆赶来请安,见夫人在发脾气,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进去,行了礼道:“婢妾请安来迟,还望夫人不要见怪……” 王氏眉毛倒竖,恨不得一脚踹她到地上去,但今儿总觉有点困倦,加上还要顾及风度,于是压着火气道:“原来你还记得我这个正房夫人!我还当你以为自己就是夫人了呢!” 林氏移开眼光:“婢妾不敢。” “你不用和我这里乔模乔样的,听说老爷在府里两个月未曾碰你,怎么昨儿就碰你了呢?你不是死活不让老爷碰吗,不是要为你前夫守节吗?”王氏把“前夫”、“守节”咬得极重,听起来阴阳怪气的,“怎么三年还没有满,就不给那位守节了呢?” 王氏没有屏退丫鬟,上房的丫鬟们个个听着,林氏小脸被刺得通红。 王氏走上两步,捏住林氏的下巴,仔细凑过去瞧:“好一个乍承恩露的美人儿,比前些日子娇艳多了,果然啊,某些浪荡蹄子就是离不得男人。” 林氏哀怨道:“夫人何必如此不留地步,你我总是要在一个院子里相处的,夫人处处为难婢妾,婢妾也难侍候夫人,不知夫人到底要婢妾怎样,才肯放过婢妾呢?” 王氏只装听不见,悠然笑道:“都已经是巳时了,你索性就别回去了,在这侍候我吃中饭罢。良哥儿和姑娘们下学回来,也要在我这儿用饭的。” 林氏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答应。 但在王氏这儿,她又不能自便,王氏放着丫鬟不使唤,一口一个林姨娘,叫她端茶送水。王氏喝茶,她就得泡茶,王氏读书,她就得打扇,王氏歪着眯一会,她就得给王氏捶背。 到了中午,王氏睁开眼来,说:“林姨娘伺候人的功夫倒是蛮到家的,难怪梅开二度风韵不减,连老爷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的。” 林氏不能接口,只是眼圈发红。 众姑娘少爷下学回来,只一个温雪抱病没来,其余人还是按座次入席,王氏命其余丫鬟都不用伺候,就让林氏一个人来。 林氏几乎连落脚的空都没有,又要给王氏布菜,又要照顾一众姑娘少爷们,还不敢厚此薄彼,服侍这些人用完了饭,王氏就命撤席,她连一口水都没有喝上。 临回去时,王氏说道:“林姨娘,你不要仗着有老爷宠爱就可以无视规矩,内宅的事情我说了算,明儿你还来立规矩,伺候到我高兴为止。你只管去向老爷告状吧!我还没听说过,不许姨娘在夫人跟前伺候。” 第四十二章,王氏有喜了 (第四十一章《林氏承宠》被屏蔽,作者修改中) 用罢了饭,林氏与温湄一同回去,照例探视了温雪,也没留意温雪脸上的愁容,嘱咐了两句便急急回房了。温湄注意到林氏出去时不禁用手帕掩住了脸。 温湄正想姨娘是不是哭了,却听温雪惘然地说:“妹妹,这几日紫绮姐姐还来上房教针线么?” “来的,怎么了?”温湄回神,仔细看温雪,见到她脸上泪痕犹新。 “是吗?能不能烦你明儿问问,乔少爷最近怎样了?”温雪声音滞重地喃喃道,“他好几日没给我写信了,或许他写了,是不是紫绮姐姐一时忘了给我?” 温湄道:“好,我明儿记着问她。” “快七夕了……”温雪嘟哝了一句,就流下一滴泪,歪在枕上睡了。 七夕啊……温湄问了问陈妈,陈妈说七夕是在家里玩的节日,不能出府,她顿时觉得没什么好玩了。 次日温湄果然找个机会拉紫绮到无人处询问,紫绮道:“我家少爷这几日病着呢,发烧说胡话,在床上躺了有五六日了,吃什么药都不顶用,大夫说是心病,情思郁结,夫人怎么劝都没用。” 温湄讶异道:“乔哥哥怎么会弄成这样?这大热天的怎么会害伤寒呢?” “哎呀,不是伤寒,他是心里有事,堵着,饭也吃不下,听说还是和你们二姑娘有关。不知道怎么的,老爷突然不许少爷结这门亲事了,少爷听了大哭一场,后来就病了。”紫绮说道。 温湄忙问:“那乔哥哥病得还好么?” “烧得人事不省的,满口只喊雪妹,雪妹,还把我当成温二姑娘,拉着我不许走,人都痴了一半了,再这样下去怕要疯了。”紫绮忧心忡忡地说。 “那乔老爷为何忽然又不同意这门婚事了呢?”温湄思索着又问。 “说什么,说……”紫绮难为情地四处望望,确定没人才小声道,“说二姑娘名声不清白了,硬要少爷断了念想,夫人下跪都没用。姑娘你别问了,这不是你小人儿该晓得的事。” “什么不清白了?”温湄还懵着,追问。 “这是我们老爷说的……”紫绮一看远处有人来了,忙说,“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们进屋绣花去。” 温湄还想继续聊下去,就被拉着进屋去了,她想了一下,忽然醒悟这应该是和温雪被拐卖有关,温晏听说了之后还不是恨得牙痒痒的,骂刘嬷嬷什么……好好的姑娘,名声就给你们毁了。 她一下子感叹,所谓无辜躺枪大概就是这样了! 温雪是被拐卖才当街被人抢的,又不是她自己愿意的,要是温雪自己能选择,杀了她头她也不会这么选的。她差点被卖,还背一难听名声,她才是最苦的苦主好不好? 而且她的感情本来形势大好,她和乔静言两情相悦,乔府还求过亲,只不过王氏找个借口推脱了,现在温晏很满意这门亲事,说可以应允,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这种事来,乔老爷不愿意结亲了。 这叫什么事啊这都! 这事还不敢告诉温雪,要是她知道了,怕不是要立马上吊。不过所幸乔少爷没有因此嫌弃温雪,他还为这事病倒,看来对温雪是真情不换的,只是这对苦命鸳鸯要终成眷属,路途会波折一些了。 温湄回去只告诉温雪,乔少爷这两天病着,也在思念姐姐呢。 温雪听了感动,叹道:“要是能见一面就好了,他想得我苦,我也想得他苦,两个人都病了,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温湄心中恻隐,心想姐姐还不知道,她大约永远也不能和乔少爷厮守了,如果乔府不来求亲,温府是不可能恬着脸主动上门硬要把姑娘嫁给人家的。 温雪又低低地说:“明儿七夕……牛郎织女明儿就能见面了,唉,我和他还不如牛郎织女呢。” 温湄听了,忽然心里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于是俯在温雪耳边低低地说了,温雪犹豫了片刻,坚定地点了点头。 温湄让紫绮带信回去,让她告诉乔少爷,如果想见温雪一面,七夕当晚子时,在温府墙外等待。 七夕当天。 温府七夕家宴在花园里摆,吃完饭,女孩子们拿着针线在葡萄架下穿针,老太太又提起温雪的婚事。 “老爷,二姑娘也大了,是不是该找个婆家了?” 老太太终于喊温雪二姑娘了,温雪被卖名誉受损的事,温晏发了火严命府中不准谈论此事,是以一直宅在家里念佛的老太太没听到风声。 因为温雪教温良念书的事儿,老太太对温雪的好感早加加加,加成正数了,听说温雪病了,还打发春锦过来瞧了瞧。 她这回提起这事,是记挂着上次乔府求了亲的,怎么这过了几个月没动静了? 见温晏皱起眉头思索,王氏不吭声,老太太只当王氏没给老爷说过乔府求亲的事,于是热心地介绍起来,末了说道:“这三月里踏青玩的风筝,还是乔府掏的银子,论理咱们该去回拜,送些谢礼的,你不回来,我们几个妇人也不好抛头露面的。” “你既然回来了,公事也忙完了,也该去走动走动了,虽然迟了不恭,到底也比不去的强!”老太太说。 温晏沉默一会,点点头说:“母亲提醒得是,是该好好谢谢乔家,儿子只顾生气竟忘记了,我明日就上门拜访去。” 老太太面有喜色,说:“这就对了!二姑娘虽不是你的亲女儿,现在也和亲的一样了,人长得又水灵,文采女红样样都好,哪点配不上乔家少爷呢?” 温晏听了,就锐利地梭了一眼王氏。 王氏的脸白了一白,勉强笑道:“是啊,老太太说得很是。” 说完,王氏捂住嘴,看势头竟然要吐,一旁香雪忙抢上来拿盆子接着,王氏顿时哇地吐了一盆子,脸都白了。 老太太眼睛瞪得大大的,作喜道:“巧儿,莫不是——有喜了?” 温晏一呆,忙喊:“快请大夫!” 一会儿,大夫来了,在众人注视下给王氏号了脉,抬头说道:“恭喜恭喜,温夫人有喜了!” 顿时老太太眉开眼笑,王氏也舒心地笑了,温蔷、温蕊眼中闪着喜色,温晏脸上也露出了不敢置信的,很惊喜的神色来。 “巧儿,你有身子了,可要好好保养着。”温晏和蔼地抚摸着王氏的背,王氏感动得掉泪,乖巧地点着头,不料温晏又接着说:“你也别太费神了,我看管家的事,就让林姨娘来给你帮忙吧,她好歹从前也做过主母,应当是不会差的,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叫她多偏劳一下。” 王氏眉头顿时就打结了,擤着鼻子说:“是……”又厌恶地看了林氏一眼,一霎就换上不到位的笑,“那就偏劳林姐姐了。” 林氏道:“婢妾定当竭力为夫人分忧。” 说完,她垂下眼看了两个女儿一眼,暗下决心要趁这机会扩大在温府的影响力。她几乎没留心,两个女儿穿针根本心不在焉,温湄这样倒也罢了,就连温雪也像是静不下来似的…… 第四十三章,七夕私会 因王氏有喜,家宴早早地散了,这晚温晏没去信芳阁,陪着王氏回了上房。 林氏思量着自己的事,也没心思管两个女儿,嘱咐她们早早睡觉,就回房和陈妈商议去了,而温雪和温湄一齐在床上装睡,一边一个神思不属,到了子时,两人一齐溜了出来。` 温湄一路拉着温雪小跑,只觉姐姐的手心又潮又热,回头看时,她整个脸蛋都是通红的,温湄想起她直到散席还未退烧,心下又有些不忍。 本来不该半夜出来吹风的,这一运动,一出汗,再一受凉,要是病得更重了可怎么好。 温雪一路咬牙拼力小跑,一面掌不住咳嗽,腿脚也发软,好几次差点摔倒。 温湄看着不忍,又害怕,于是停下问:“姐姐,要不我们今晚不去了……还是回去好好休息吧?” 温雪坚定道:“不!一定要去,就是跑死在这院子里,我也要去。” 而另一边,乔静言也跌跌撞撞地朝温府而来,紫绮心急火燎地跟在左右,也说:“我的大少爷,你都烧成这样了,还要去见温二姑娘,这夜里寒重再着凉了可不是耍的!老爷夫人就你一个独苗……我们还是回去吧!” 乔静言也咬牙道:“不!我一定要见她!你要再不让我见她,兴许一辈子也见不到了……” 两个苦命的有情人,就这样一步步挨到了院墙下,温湄对墙头的师父喊话,要他带温雪翻墙,熊通虎看了看墙下的乔静言,于是明白了,说:“原来是你两个小娃娃要见面,好罢!大户人家,就是这一点可怜。” 说着把温湄、温雪依次用绳子缒出。 温雪一下来,就哭了,乔静言也哭了,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浑身的力气都没了,几乎要坐倒在地上,可把紫绮和温湄吓得不轻,忙一边一个扶起来。 他两个就虚弱无力地靠在旁人怀里,眼珠子却好似长在对方身上似的,微张着嘴,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只是眼泪流个不住。 熊通虎看这样子不成,就说:“好了好了!我们也别仵这儿吹风,到我那儿去吧。” 温雪这才瞧见周围的人,见熊通虎身边还跟着一个笑嘻嘻的少年,细看两眼,啊地叫了出来,说道:“原来是你!” 任飞蓬笑道:“见过温二小姐——我早觉得你和师妹长得有些相似呢。” 温湄连忙为众人引见,互相都认识了,温雪就敛衽一行礼:“谢过任少侠救命之恩,当时多有得罪,幸勿介怀。” 任飞蓬挠挠头道:“这有什么?我就是一粗人,你说话文雅,我不太能理会得意思,不过什么救命之恩,也说不上,毕竟我也没救出你来嘛……小姐别怪我,这是因为我师父不许我伤及不会武功之人,我下手不好太重……” 完了,温湄心说,这师兄的话唠属性又来了。 温雪和乔静言听得一愣一愣的,温湄连忙扯了任飞蓬一把,任飞蓬打住话头,说:“啊?怎么?” 乔静言复杂地望了温雪一眼,温雪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和任飞蓬完完全全是清白的,乔静言的眉头便舒展开了。 几人回到熊通虎的郊外小屋,任飞蓬烧了炭火在屋子里,让乔静言、温雪两个人单独在屋里谈心,又让紫绮在厅中喝茶,他和温湄还是照常练武。 熊通虎道:“湄丫头也练了不少日子的基本功了,今儿就起始教你熊家拳罢。” 熊通虎说这套拳共有三十六式,是他们家祖传的拳法,当年威震河北。熊家除了一套拳法,还有一套刀法,拳法讲究刚猛狠辣,刀法讲究灵活迅捷,熊家拳和熊家刀都是招式十分繁复的武功,怎么也得到了七八岁才能练拳,十五六岁才能练刀。 拳法只有三十六招,刀法可多了,足有一百零八招。就是不管不顾地一股脑全教给温湄这个小娃娃,她也记不住,更不要说融会贯通了。 这一晚熊通虎只教了温湄熊家拳中的三招,命她三招各空打一百遍,打木人一百遍,温湄领命,自去练功。 而此刻茅屋内,一只昏暗的蜡烛滴着浊泪,乔静言和温雪并排坐在木板床上,相握着手。 “雪妹,那天,你当真被拐卖了?你深居闺中,从不随便出府,怎会被拐卖呢?”乔静言问道。 温雪一五一十地把那天她的线用完了,夫人命她和刘嬷嬷、倚梅出府,之后刘嬷嬷怎样把她带去了岔路,怎样碰见柯家的人,她怎样被打晕,任飞蓬怎样救了她,最后说到了乔三老爷出面给她解围。 乔静言越听越是心惊,最后自己的父亲居然也撞见了这事,听罢惨然道:“爹一直不肯跟我细说,原来是他亲眼所见,唉……” 他心中思潮起伏,又是恨那些男人拉扯了她,又是惊怕,她在自己家居然也会被拐卖,又是担心,怕她再碰上这样的无妄之灾,又觉得她可怜,她什么错都没有,却白白毁了名节。 想着,他就握住温雪的手,说:“雪妹,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你放心,我也依旧和从前一样爱你。” 温雪低低地说:“可我的名声……” “那都是旁人瞎说的,理他作甚!”乔静言语气很冲地说道,又缓和下来,柔声说,“你知道吗?妹妹,我一直都很担心你,现在看你好好的,我才放心了。” “那些闲人说的混话,我们不要理他,过些日子他们自然把这个忘了,又有新的舌根去嚼,到那时我再求我娘,让她再来提亲,好在我们都还小,再过两年也不算晚。”乔静言切切地说。 温雪点点头,说:“只盼你不要忘了我。” “不会的。”乔静言深深地揽住了她。 良久,乔静言道:“雪妹,你自己在家,万事要多加小心,你身边怎么连个心腹的丫鬟都没有?以后就算姨娘不能时时照看你,也得有个丫鬟紧跟着才是,要有靠得住的人,你哪能那么容易就让人卖了?” 温雪道:“我们用的丫鬟,要么是老爷给的,要么是夫人给的,我们自己又不能买丫鬟,要是真买进来了,夫人不撵出去才怪呢。” 乔静言沉默,感到深深的无能为力,用人的权利向来是集中在主母手里的,要是每个姨娘都能在外自由买下人,那府里不拉帮结派,斗得乌烟瘴气才怪。所以身为偏房不能买下人,也算是普遍现象。 摇了摇头,乔静言叹道:“我真想此时就娶你过门,这样也免得我老是担心你。” 温雪道:“不要紧,我会好好的,倒是你……你病成这样,怎么不好好爱惜自己?” 乔静言又把她抱紧,喃喃道:“这病是想你才得的,此刻,病已好了。” 月挂中天,悄悄向西移动,温府万籁俱静,所有人都已歇息了。而这时一个人影孤零零地走了出来,站在花木掩映的暗处,纤瘦的身躯不住颤抖,她压低的哭声,惊起了几只寒鸦。 第四十四章,倚梅悔悟 由于乔静言和温雪都在病中,众人不敢在外多耽,丑时初便各自回府了,熊通虎叮嘱温湄要勤加练习,就送她们回了温府。 她们悄悄地进来,却没想到这个时分居然有人啼哭,都吓了一跳。 温雪胆子小,拉了拉温湄示意绕道走,温湄却感觉声音有点熟悉,反而向那人藏身处靠近。 “是谁?”温湄轻声问。 那蹲在花树背后的女子吓得一乍,扭过头来,脸上不由得露出尴尬之色。 “倚梅?!” 温雪、温湄惊讶地叫出了声,温湄奇道:“倚梅姐姐,你怎么深更半夜在这里哭?” 倚梅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又扑通给她俩跪下了,低着头说道:“我真是没脸见二位姑娘……那都是夫人逼我做的,虽不是我自己的意思,但我也是不得已,我知道,这是造孽呀……” 温湄说道:“谁问你来!左右再怎么分辩,你还是做了这造孽的事,你撕扯得清白么?” 倚梅脸色灰白,隔了一会惨然道:“是啊,三姑娘说得很是……这都怪我……我命苦罢咧。” 说着她就站起来,摇摇晃晃地,一瘸一拐往屋里走,温湄叫道:“站住。” “你这是要去哪里?”温湄看她走的方向不对,又不是回上房,又不是去林氏那儿,免不了就问一问。 倚梅道:“奴婢回杂役房去。老爷罚我劈十担柴还没劈完呢。” 温雪、温湄吃惊地打量倚梅,想起她才来时红润姣好的脸蛋,而此时沾得灰扑扑的,又哭花了,搞得蓬头垢面,腰也直不起来。短短几天,她就从一个妙龄少女变成一个老婆子似的人儿了! 温湄眼尖,瞧见了倚梅的手有道血口,抢过来拿在月光下看,惊道:“好骇人的伤,这是怎么伤的?” 倚梅又忍不住要落泪,吸着鼻子道:“还不是劈柴伤的,今日直忙了一天,到这杂役房来就没歇过,又是喂马、刷马的,又要烧水、挑水、给各个厨房里送菜,什么粗活都干尽了。姑娘你瞧我的手,才几日,就生茧子了。” 温湄叹息道:“可惜了的,一个好好的美人儿,弄到这个地步。” 她同情归同情,但这同情很有限,还不足以抵消倚梅帮忙发卖温雪的罪过。叹息完了,温湄就准备走,温雪却道:“伤成这样不抹药是不行的,倚梅姐姐,你且在这等一会,我们回去拿药给你。” 倚梅吃惊,脸一下变得苍白,半晌嗫嚅着道:“姑娘这样待我,我越发不是人了。” “不要紧,我相信你不是存心的,你也是听主子的,你没有什么错。”温雪竟然还善意地安慰着她。 温湄扶额,心想姐姐也太烂好人了,想说不用管她,可姐姐已说出口了,她再来拆台不是很没意思,于是只有等她安慰完,再一同回去。 “姐姐你干嘛可怜她,她一开始来我们这就没安着好心,彻头彻尾是夫人的一条狗,她还差点把你卖了,你……”温湄一走远就不平地抱怨着。 “但她举发了夫人,夫人肯定是不会再用她了,她已经不是夫人的心腹了呀,现在落到这个境地,不也很可怜吗,我们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怎么能装不知道呢。”温雪说道。 温雪果然回去拿了药给倚梅,倚梅拿着药哭得气噎声堵的。 次日一早,倚梅抽空跑来信芳阁,想看看二姑娘。 温雪抱病的事她早知道了,敢情昨夜温雪是带病为她跑了一趟,她无地自容。 倚梅在信芳阁门外徘徊,不知道该请小丫鬟进去告诉一声,还是到姑娘窗下磕个头说几句就走。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到窗下去,左右过几天干完了杂役,老爷肯定还要把她发卖出去。 那可不,背着老爷偷卖府上二姑娘,没几板子当场打死她,就算是老爷发善心了。 温晏一早就撂下了话,倚梅必须要发卖出去,等她干完了三个月杂役就卖。刘嬷嬷毕竟是夫人乳母,现下夫人又怀着孩子,还是刘嬷嬷照顾妥当,刘嬷嬷的罪暂且寄下不论。 倚梅心里别提多苦,她充其量就是个从犯,刘嬷嬷才是祸首,出主意是她,挑头做事是她,结果刘嬷嬷挨了两板子,啥事没有,依旧是夫人眼前的红人,老爷也没难为她。 而她倚梅呢,只不过听命做事,就又是干杂役,又是发卖的。 而且她在这府里也是名声尽毁,她背叛了夫人,背叛了林姨娘,又触了老爷的逆鳞,万人嫌弃,无人敢用,她自觉在这里也无味,但愿早早被发卖出去才好。 低头想着,正要举步,陈妈恰好出来倒洗脸水,见是她,大着嗓门就骂:“你怎么还有脸回来?” 一脸盆水都在颤抖,恨不得泼她一头一脸,但陈妈究竟是林氏从江府带出来的人,耳濡目染几十年,学得温和斯文,这一盆水到底泼不下去,只恨得眼珠子都要凸出来。 如果眼珠子能吃人,她恨不得把这个吃里扒外卖主求荣的丫头撕碎了吃了。 倚梅碰上这样厉害的眼光,不禁脖子一缩,怯声道:“二姑娘起来了么?奴婢来给二姑娘磕头。” 陈妈翻了个白眼,气得呼哧呼哧喘气:“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臊死人了,你不脸红,我都替你脸红!你还有脸提起二姑娘这三个字!你磕头?你不把我家姑娘卖个十两八两银子,就算我烧高香了!” 陈妈到底没忍住,端着脸盆还是大大地啐了倚梅一口。 “让开让开!我倒洗脸水呢!走走走。”陈妈一面不耐烦地驱赶,一面把一盆水泼在倚梅脚边,倚梅向旁边让了几步,语带哽咽道:“奴婢真的是来给二姑娘磕头的,陈妈您要是不让我进去,我就在这里磕。” 说着倚梅一膝盖跪下,就在那石阶上呯呯磕起头来。 陈妈看了看,脸露诧异之色,转身进屋去了。 倚梅仍然在那磕头不止,她一边抽泣,一边重重把头磕在地上,仿佛不把头磕破就不能让自己好受一点。 不一会,林氏就出来了,还没走到门边就急忙说道:“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话。”出来却见倚梅身边站着一个小厮,满脸的惶急,正拉扯着倚梅的手臂要扶她起来。 第四十五章,原谅 倚梅本来在倔强地磕着头,想挣脱那个小厮,口里还说不要管我,斗然见林氏冲了出来,臊得满脸通红,跑也不是留也不是,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瞪大了只是呆瞧。 林氏讶道:“这不是跟良哥儿的墨竹吗?” 墨竹就也在倚梅身旁跪下,给林氏磕了个头,说道:“林姨娘,求您不要记恨倚梅,她有难言之隐,是夫人逼迫她的。若林姨娘还是不能原谅,墨竹愿代倚梅磕头。” 说着墨竹就重重磕了几个头,比倚梅磕得还响,一会就磕出了血,倚梅脸色又转苍白,扯住他哭道:“呆子!谁要你替我磕头了,这事与你又没有干系!” 林氏看了,就明白了,和颜悦色地说道:“别磕头了,进来谈吧!” 两人不好意思地跟在林氏身后进屋,温雪、温湄梳洗完毕,听见外面吵闹,就也跑出来瞧,见他们两人,又是一阵诧异。 陈妈摆了早饭,伺候林氏母女一边吃,倚梅就一边哭诉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原来夫人和刘嬷嬷计议已定,就找来倚梅,叫她把二姑娘的金珠线藏起来,谎称用完了,她们好接茬去街上买,让倚梅在一边帮腔,促成二姑娘出府。 顺利出府之后,刘嬷嬷负责带路,倚梅负责断后监视,要确保二姑娘交到柯家手上。 倚梅听了犹豫,觉得二姑娘活生生水灵灵的一个女孩儿,懵懂中就要被卖,下半辈子一下从个锦衣玉食的小姐,变成克妻命男人的第不知道多少个老婆,想想就觉得太过了,有些不忍心。 再加上她在林氏这里服侍日久,也觉得二姑娘禀性温柔,谦虚有礼,心地善良,让人实在讨厌不起来。 一见倚梅犹豫,王氏就拿出了杀手锏,端出了她抓在手里的倚梅的把柄。 这个把柄就是墨竹,倚梅十四岁了,正是憧憬爱情的年纪,墨竹也是年轻英俊,两人不知怎么的就对上了眼,时常趁着没人的时候,互相见一见面,说一说私房话儿。 他们极其小心,每次约见都留心察看是不是有人,一旦远远望见有人过来,就赶忙中止谈话,各忙各的去。 因为温府内外院分得还比较明显,内院全用丫鬟婆子,外院才是小厮们侍候的地方,内外院平时不许走动。老爷的书房在外院,将来良哥儿长大,也要搬到外院去住。 其实良哥儿早该去外院了,按礼法男女七岁就不同席,不能一张桌子上吃饭了,更何况是在一起住。但因为是温府唯一的子嗣,老太太疼爱非常,不放心他一个人去外院自立,郑姨娘就这一个儿子也舍不得他走,就留着良哥儿在内院,一直耽搁到了八岁。 这样一来,跟良哥儿的小厮们自然也只能在内院伺候了。 而丫鬟小厮们的婚配,都要由主子来做主,要是谁都能私自婚配,内外院还不翻天了,所以这也是每一位主母当家所需要管理的事情。严格控制内外院下人来往,杜绝丫鬟小厮私通。 倚梅和墨竹自以为每次都十分小心,但情到浓时哪能防范得那么仔细,还是给王氏发现了。 王氏发现后却不声张,暗自记下,她要派倚梅去做卧底,就要保证倚梅有把柄在她手里,这样倚梅就不会被林姨娘收买过去,就不敢背叛她王巧儿。 这时,她需要倚梅帮忙把二姑娘卖了,就抖出了这个把柄,把倚梅哪天,何时和墨竹私会,都干什么了,说了个一清二楚,倚梅脸如死灰,跪下只求夫人责罚。 王氏说我不罚你,只要你做成这件事,若做得好我还要赏你。 她许诺倚梅,只要二姑娘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卖出去了,她就做主让墨竹和倚梅婚配,但要是倚梅不答应,或者走漏消息,破坏她的好事,她就把墨竹发卖出去,叫她一辈子见不到心上人。 倚梅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谁知道王氏会把墨竹卖去哪里,温府是个很好的主家,墨竹给大少爷伺候书房,干些磨墨捧砚的活儿,多么轻松又体面,要是发卖出去,指不定在哪个穷旮旯里干苦力呢。 她一方面心疼墨竹,不忍他被发卖,另一方面也不能想象自己和墨竹一辈子见不到面,再加上事情办成,她就可以不用再躲躲藏藏,可以和墨竹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于是威逼利诱下,倚梅就点了头。 一般来说她的下场无非两个,要么顺应夫人,卖了二姑娘,得以和墨竹双宿双飞,要么违抗夫人,坚守自己的良知,和墨竹永远分离。但倚梅碰到的是第三张情况,她办了事,又没办成,又做了小人,又砸了自己姻缘,吃了眼前苦,更黑暗的日子还在后头。 要不是墨竹不离不弃,每天不顾被人发现,有空就来杂役房看她,开解她,她说不定早就一根绳子吊死了。 说完这些缘故,倚梅又哭着说了二姑娘送药的事,她也很机灵,略加改动,把送药的时间说成昨天白天,知道说半夜的话她会害了两位姑娘。 温湄见她提到送药,还很紧张,但一听她遮掩,心弦就松了,暗想这丫头是个伶俐的。 倚梅又跪下来给温雪磕了头,再又给林氏、温湄磕了头,说:“奴婢做出没脸的事来,再也不能伺候姨娘和二位姑娘了,你们一定要好好保重,奴婢以后不管被卖到哪里,都会求菩萨保佑你们的。” 见倚梅说得凄惶,悔悟之意也甚诚,林氏就说:“你先别忙伤心,回头我和老爷说一说,求个情,让你们俩婚配,也不用发卖你出府了,你就还在我屋里伺候,你看怎样?” 倚梅跪下哭道:“林姨娘这等善心,奴婢就是再厚脸皮也不敢生受了,还是让老爷把奴婢卖了吧。左右奴婢在这府里也不能做人了。” “你也不用这样想……” 林氏着实安慰了倚梅一番,天色也大亮了,倚梅赶着去杂役房干活,就告辞了,墨竹陪着她走了。 温湄凑到林氏跟前,问道:“姨娘,您真要让倚梅回来啊?” 在她心里,背叛过主子的人是绝对不能再用的,一次背叛,就代表这丫鬟事主的忠心不够坚定,不能坚决维护主子的利益,碰到事情容易动摇,给主子添乱。 而倚梅在王氏威逼利诱下屈服,也说明她是个会盘算,会在利益面前忘掉大义的人,换句话说就是她有点自私,为了维护自己,不惜出卖主子。后来挨板子的时候供出王氏,也说明了这一点。 刘嬷嬷虽然可恶,但就有一点比倚梅强,那就是事情做下来了,败露了,还是会竭力护着主子,什么都以主子的利益为第一位。怨不得王氏回护她,倚重她。 而奴才最重要的是什么,不就是忠心吗? 虽然倚梅这次被她们感化了,忠诚度上升了,但下次呢?要是再碰到类似情况,有人捏住了她的死穴,要挟她背叛主子,她又会怎么选择呢? 温湄坚信倚梅就算悔悟,她也还是倚梅,绝不可能变成刘嬷嬷。 她坚决反对再收留倚梅! 哪怕倚梅再可怜,受到的惩罚再不公平,她觉得,叛主就是叛主,更何况她叛了两个主子。 但是林氏看法不同,她说:“倚梅已经悔悟了,一定不会再做这种事,你没看她头都磕破了,她这么心诚,我们也不要小家子气揪着不放,给她一条自新之路吧。” 温雪也说:“是啊,我们原谅了她,待她好,她一定会全心全意对我们好的呀。” 温湄想想,她也确实是没有理由说倚梅就一定会再背叛她们,只好点头叹道:“好吧,但是姨娘一定要小心,要让陈妈好好监视她。” 温雪道:“妹妹!” 林氏道:“也罢,就观察几天看吧,还不知道老爷肯不肯答应呢。” 第四十六章,回拜 倚梅最终还是回来了,温晏也是勉强答应的。 温晏和温湄想的一样,也是决不宽宥叛主的奴才,但禁不住林氏和温雪双双求情,还是勉强应了,因不放心,又连着在信芳阁歇了几天。 倚梅这些天都低着头走路,和人说话也细声怯气的,态度恭顺得叫人没话可说,温晏也就不追究了。因倚梅一再恳请,林氏遂命她去服侍温雪,和采繁一样,做温雪身边的大丫鬟。 这样温湄身边是竹心、清梦,温雪身边是采繁、倚梅,就都是两个大丫鬟了。 倚梅要表忠心,寻个晚上单独禀告林氏道:“林姨娘,奴婢有一件事要提醒姨娘,请姨娘留意采繁姐姐。当初三姑娘病重,夫人打发香雪两日一瞧病,都是采繁开门接待。” “除了那些没要紧的果子外,香雪还给了采繁一包药粉,叫她加在三姑娘药里……”倚梅声音越说越低。 林氏停下手里的活儿:“真有这种事?你怎么知道?” 倚梅低头:“姨娘,那时奴婢是夫人身边的人,当时各为其主,不敢不忠于夫人,这事奴婢原是知道的。” “可采繁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林氏不解。 “林姨娘,你还没发现吗,采繁姐姐总是暗地里对老爷暗送秋波,她侍候老爷经商多年,早就心悦老爷,夫人答应她,若药死三姑娘,就抬举她当姨娘呢。”倚梅说道。 林氏皱眉头:“嗯,这事我查过再说。” 那些药,当时温湄全倒在花盆里了,过了二十来天那些花都死了,她们刚开始还以为是疏于照顾,花才死了,没往淋药上去想。若是真有这事,那这些花就是给药死的,是阴差阳错,做了温湄的挡箭牌了。 再回想一下,当时大家知道温湄已经大好,不过装病掩人耳目,也就没人劝她接着吃药。药还是照熬,不过当幌子遮掩罢了,也只有采繁还认真捧着药碗劝温湄喝。 当时也正好,香雪过来探病。 因此采繁劝药,倒是个绝好的遮掩了,谁也没疑心她。 但那时温湄十分抗拒喝药,采繁跪下哀求,她只是死命摇头不吃,逼急了就哭,最后把药碗也给砸了。这时回想起来,才觉得那时的采繁脸色苍白得不像话,跪在地上还有些索索发抖似的。 后来采繁却没再跪下劝过温湄吃药,一切又和平常一样了。 过了两天,林氏叫来采繁问:“姑娘有十五了罢?也该婚配了,有没有中意的人?不要怕羞,你同我说了我就替你回老爷去,一定叫你得个称心郎。” 采繁羞得抬不起头,揉搓着衣角道:“林姨娘怎么没来由和奴婢说这个?奴婢不愿嫁人,只愿永远服侍二姑娘。” “那怎么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林氏正说着,想找机会好好盘问采繁家世、过往经历等事,却见温晏此时进来,于是便住了口,迎上笑道:“老爷怎么才出门就回来了。” “原想去回拜一下乔家,谢过他们,走了几步,却总觉没脸,单叫张浦送礼过去也不像,”温晏有些纠结地沉吟了一下,“论理该叫巧儿同我一道去,可她有身子了,也不好劳动她,就想来叫你……好歹你是雪丫头的生母,去谢他们解救之恩,也还说得过去。” 林氏忙道:“应该的,应该的,我早想当面谢他们了。那,雪儿的事……” 温晏看她一眼,垂下眼道:“你也不要有什么旁的想头,往后的事难说得很,我们这次就是去拜谢,剩下的看天意罢!” 又沉吟一番,道:“让雪丫头也去罢,亲自去给乔老爷磕个头。” “我们都去了,那把湄儿独个儿扔在屋里?”林氏不放心道。 温晏道:“我们一会儿就回来了,你若不放心,就把湄儿送到老太太那,或是不拘哪个姨娘那,托她们帮忙照看一下也就是了。” 于是林氏叫来温雪和两个跟她的丫鬟道:“我和老爷、二姑娘一会要出门去,你们不要呆在屋里,把这包茶叶子给老太太送过去。” 温湄等应了,温晏和林氏就带着温雪出门去了。 温湄知道,夫妇同去拜会别人家,一般都没有带姨娘去的理,这回老爷带林氏出去见客,上房要知道了,管保翻天,说不定一会就找到她屋里来了。一看就她一个小娃娃在家,肯定是凶多吉少。 所以这屋里是不能呆,但要说去老太太那,她又觉得不妥。 老太太虽然对她们一房有了些好感,但毕竟她不是老太太的亲骨肉,老太太未必会为了护着她,让肚子里正怀着一个的王氏不开心,到时候别让王氏一阵颠倒黑白,把老太太对她们一房的好感又刷没了。 龙、郑两位姨娘那也不能去,她们和林氏本来就是貌合神离。 跑到花园子里藏起来?那也不好,要是王氏出动全府丫鬟小厮翻天覆地地找,她也没个跑。 想来想去只有偷溜出府了,可这太没操作性了,大白天的,温府内院外院,来来往往的都是人。 清梦见她拿着茶叶子沉吟,就问:“姑娘打算什么时候送去?天这么热,歇了晌午觉再去好不好?” 温湄道:“不行,我们得马上走,但不去老太太那,你们知不知道有什么法子能出府?” “姑娘要出府做什么?”清梦、竹心一齐惊讶。 温湄就简要和她们分析了一下,听得两个小丫鬟一愣一愣的,瞬间就对这个丁点大的小主子佩服之极。两人都是实心眼子,听了拧着眉毛着急。竹心说道:“要出府,我倒有个法子,也不知道行不行。” “快说快说。”温湄、清梦两人一齐催促道。 “不是定要婆子带着,我们才能出府吗?我们就用姑娘平日化妆的东西,妆成陈妈好了,姑娘可以妆陈妈的孙女儿,那个叫什么来着,对,叫甜果果儿,和姑娘一般大。最近才由旁人带着投奔陈妈来了,在小丫鬟们住的那芽心院,将来通过培训考核,就也来这儿伺候的。”竹心很快地说着。 “就因为她来了,陈妈天天往芽心院跑,这不又去了,还得半日才回来呢,我们快动手画起来,要是快,一刻钟就画完了。” 两人听了,都拍手叫好,于是行动起来。 竹心拿出化妆的东西,飞快先给温湄画,这里加一点,那里抹一点,一会儿把温湄变成一个肤色微黄,淡眉毛,小眼睛的丫头。然后她自己跑去厨房拿了面粉,和水涂在自己脸上,把脸庞涂肥,画上皱纹,用面粉把头发扑得半白,乍一看还真是个婆子了。 温湄和清梦一面看,一面觉得有趣,温湄笑道:“竹心姐姐,这个你在哪里学的?倒是好玩。” 竹心忙活着把自己身材加胖,口内笑道:“这还用学,小时候胡闹罢咧。” 两人忙着易容完了,清梦拿着那茶叶子犹豫道:“那这茶叶?姨娘吩咐了送去的,不理不太好吧?” 温湄道:“也是,那清梦姐姐,麻烦你走一趟吧。” “好,你们一定要小心!”清梦十分认真地盯着竹心道:“竹心,姑娘可就交给你了,可别让姑娘在外面被人欺负!晚饭前赶紧回来。” 竹心嘶哑着嗓子作老太婆状:“放心吧,跟着婆子出去管教万无失一!” 第四十七章,乔装 温湄“噗”地一声大笑出来,拍着她俩道:“好了好了,快走,快走,别贫了。”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王氏的声音远远传到:“怎么这院里一个人都没有?难不成全跟着老爷出去了?”听起来带着三分火气似的,随即传来了摔花盆的声音。 三人再不敢说笑,竹心一拉温湄:“乖孙儿,跟着你奶奶走。” 清梦百忙中还回过头来捂着嘴笑了两下,便赶忙回头跑出去了,朝王氏行礼道:“夫人万安!” 王氏一看是个丫鬟,瞪眼没好气道:“你家主子呢?全出去了?” 清梦道:“是!” 王氏火大,一脚伸过去踹,骂道:“是什么是!” 清梦急忙拿起茶叶一挡,低头叫道:“夫人息怒!这是我家姨娘命奴婢送去上房的茶叶,奴婢正要送去,没想到夫人这就来了,请夫人治奴婢怠慢之罪!” 王氏一愣,说道:“什么茶叶?算了!我现在没心思管什么茶叶!你回头给我拿到上房去,给香雪收着!” “是!奴婢这就去!”清梦爬起来,抱着茶叶又行个礼,就要开溜。 “慢!我还有话问你!”王氏喝道。 趁着王氏的注意力全在清梦身上,竹心拉着温湄打算悄悄通过,不巧王氏一斜眼又看到她俩,心下起疑,叫道:“站住,你们是这屋里伺候的?” 竹心装作腰腿不灵的模样,给王氏勾着身子行了个礼,哑声道:“回夫人话,婆子是这屋里的陈妈,这是婆子的孙女儿甜果果儿。”说着拉温湄到前面来,按着她的头往下低,“乖甜果儿,这是府上主母,快点磕头。” 温湄紧张得手心冒汗,顺势被按下去,跪了磕下头去,一句话也不敢说。 她还怕王氏到底认出她来,可王氏根本没心思和两个不相干的奴才闹这些虚礼,不耐烦道:“罢了罢了!一边儿玩去!陈妈,你主子呢?” 竹心把手卷在耳朵边,乍着眼睛啊道:“什么?炉子?这大热天,夫人要炉子做什么使?” 温湄低着头,憋笑快憋到内伤。 王氏哪会站那儿和竹心闲扯,一厢早进了屋,说道:“我问你主子!……唉,真是夹缠不清!”说话间各个屋里转了转,张望了一圈没人,回来说道:“哼,都走了!连二姑娘也带走了?” 竹心瞠目道:“婆子不知,婆子也是才回来。夫人,炉子还要不要?” 王氏懒得理她,探头去找清梦,觉得可以问得明白点,哪知道清梦早就跑了,顿觉没趣,说道:“算了!唉,我累得很。”说完就带着人走了。 等她们走远,温湄才笑着跳起来,一个劲扯着竹心的衣服摇晃:“我的天啊!你太厉害了!演得真像!我肚子都笑疼了……” 竹心嘻嘻笑道:“好在唬过去了,姑娘,我们是不是不用出府了?” 温湄道:“还是出去吧,要是夫人一会又派旁人来看呢?” 竹心点点头,于是就继续装婆子,牵着温湄快一脚慢一脚地溜出去了,在门上见到清梦,三人低笑了一会。 清梦道:“陈妈,我才送了茶叶子回来,不敢回院里去,您好歹让我借个光跟着出去。” 竹心道:“那还不快点走?” 一路顺利非常,就连门上的小厮也没发现“陈妈”有假,放三人出了府。一出来,温湄就感慨道:“亏得你们两个机灵,否则,我定要被夫人拿去撒气了。” “姑娘,咱们现在去哪?”清梦问,“姑娘身上带银子了吗?要不我们去逛街吃糖人儿?” 竹心道:“要不我们还是去戏园子里听戏?难得出来一回嘛!” 温湄一摸身上道:“出来得急,一文钱都没带,你们有没有带钱?” 两人都摸了身上,摇了摇头,顿时有些扫兴。竹心跌脚道:“都是给夫人吓得,着急忙慌的就走了,早知道就应该带点碎银子出来的。” 温湄一转念笑道:“没带钱未必就是坏事,我们自己瞎逛,出了事可不得了,我倒有个去处,我们去那叨扰几个时辰吧。” 师父住的茅屋太远了,再说大白天的师父又不会宅在家里,师兄更不是个在家呆得住的,去了多半没人。温湄倒是想起了那天陋巷里的李大娘一家人。 那李秋葵,也有几天在温府门外徘徊,想找温湄玩。这隔着高门大院的也难传话,温湄白天更不可能随意出府,一直没有联系上。 倒是温良可巧碰见了她,替她捎了个话,送了个礼给温湄,原来是七夕礼,是她亲手做的一个玉兔布偶,眼睛什么都是用颜料画上去的,还画得挺可爱的,温湄爱不释手,收了也赶忙把自己平日绣的手帕送一个给李秋葵。 完了还后悔,早知道她有朝一日需要送别人东西,就该好好学女红的,她好不容易才找的一个看得过的手帕,仍然绣得不太好,送出去还有点遗憾。 这回总算可以去见李秋葵玩儿了,温湄觉得挺高兴。 到了李大娘家,一叫开门,李大娘还是和上回一样热情,忙着迎她进屋,又给她倒茶。温湄再三谢了李大娘,叫他们不用费心招呼,才得以和李秋葵进屋去玩。 李秋葵拿出花绳来和温湄翻,一边她姐姐李春燕坐在桌子前,懒洋洋的一针一针纳鞋底儿,嫌她们笑得叽叽呱呱,说道:“你们安静点行不行?都没法专心啦!” 李秋葵笑道:“姐姐自己不专心,倒怪我们!” 李春燕骂道:“嘿!” 结果她又一缩脖子绣鞋底去了,李秋葵悄声趴在温湄耳朵上道:“我姐魔怔了,前天她一不小心,一盆洗澡水泼到一男的身上,那人瞧着白白净净还挺斯文的,说是个什么官儿的师爷,京城里来的。” “你是没看到,那一盆水把那师爷和那官儿,都泼了个通透,师爷火气还蛮大哩,说我姐泼坏了他的折扇,上面写的有字的,都糊了,说值好多好多钱,我姐说谁叫你们讲话声音这么小蚊子哼似的,她又没听见有人过去。” “两人就在门口拌上了嘴,还是那官儿有涵养,叫那师爷别吵,认了个倒霉走了。结果师爷掉了个玉坠子他没发觉,被我姐捡回来了,天天拿在手里瞧。” 李秋葵一串的叽咕,李春燕听了个大概,扑过来叫道:“死丫头!你别乱嚼我舌根喔,我就是愁哇,这个东西怕值不少钱,那人一定急得很,可怎么找他呢?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啊。” 温湄听了,就要李春燕把坠子拿出来看。 第四十八章,教导 温湄一看,记得舅舅身上见过相似的,就认出来了,笑道:“这个不是那汗巾子、玉佩上的坠子,这是腰带上的坠子,恐怕是条官带,我见过这样儿的,这个穿坠子的线是宫里的红丝绒线,专门归五品以下官爷身上用的。” 一席话说得两人愣了,李春燕讷道:“哪?那这是那位官爷的?我明明看见是师爷掉的呀。” “我只知道丢了这坠子的人,一定要来找的,不然另穿线换个坠子上去,就不合朝廷规矩。”温湄微笑道,“你听听,这不是来了么?” 果然门口有人敲门,叫:“开门!开门!” 李春燕飞一般过去开了门,果然是那天的师爷,她脸一红,眉毛却一倒竖,道:“干什么?” 师爷一见是她,也有些难为情,说:“姑娘有没有看见我的坠子?一个青玉的,穿红线的……” 李春燕拿出坠子来:“是不是你的?” 师爷喜道:“是!是!求姑娘赐还!”说着作了个揖。 李春燕却不给他,转了头问:“你那泼坏的扇子呢?说值好多钱的,这可咋办呀?” 师爷闻言笑道:“那也不值多少,没什么,没什么!”他这才打量李春燕,见她胸脯饱满身材窈窕,很有几分心喜,于是问:“妹子叫啥名字?屋里是不是就你一个?” 李春燕道:“这怎能跟你说?”一摔手,把坠子掷还给他,进屋去了。 那师爷直着脖子叫:“妹子!我叫田永康——田——永——康——!若要找我,到乡试贡院来,我是主考田大人属下——” 他公鸡打鸣似的叫得山响,里屋李大娘听见了,喊着问:“这是谁啊?怎么回事?” 那叫田永康的连忙袖了坠子走了。 李春燕满脸绯红奔进屋来,温湄和李秋葵头碰在一起捂着嘴笑,都拿斜眼逗她,李春燕扔去一个枕头,骂道:“笑什么笑!烦死啦!” 李大娘后脚进屋来,也不顾及有客在场,直接就说:“我的乖乖,你可不能对这位大人动心思,你这么个家世,哪里配得上人家哟!再说他们是京城来的,考完乡试还要回京的,你嫁这么远可不行。” 李春燕捶床,喊:“哪个要嫁去京城了?妈,你别胡说了。” 李大娘也无法,就说了几句退出去了,李春燕依旧纳她的鞋底儿,李秋葵依旧和温湄玩翻花绳,然后又玩跳房子,叽里咕噜讲小孩子们的事儿。过了两个时辰,温湄估摸着也差不多了,就起身告辞。 看来今年乡试的主考官大人终于到任了,也不知老爷搭上这条线没有,恐怕这几日老爷又要忙起来了。 她们仍旧扮作陈妈和她孙女儿入府,林氏她们早回去了,不见了温湄,只以为是在老太太那,也没多么着急。温湄她们一回来,两个陈妈一朝相,把戏立马破了。温湄只好笑嘻嘻说了今日的计较。 林氏猛省自己虑事不周,但又担着几分后怕,埋怨温湄道:“你姐姐才在街上出了事,你胆子也忒大了,就敢一个人跑到街上去玩!要再碰上个杀才把你拐去卖了,我找谁哭去?” 温湄赔笑道:“好娘亲,我小心警醒着呢,又没到处乱走乱逛,就是去一个朋友家略坐了坐。” 林氏奇道:“你在外面还有朋友?” 温湄把李秋葵的事儿说一遍,又说了李春燕捡坠子的事,温晏听了皱眉道:“我说怎么前儿去拜望田大人,下人回说大人不在府上,原来是跑到黑巷里赌钱来着。”脸上不禁露出鄙夷之色。 温湄道:“这是好事嘛!爱赌钱的人必然贪钱,爹爹只要多送钱给那位大人就成了,这不正是爹爹所希望的吗?” 她满脸喜色,温晏看了不悦,喝道:“一派胡言!” 温湄吓得一退,完全不懂老爷为什么突然发火,委委屈屈地马上就要落下泪来。温晏一看就心软了,拉过她来,语重心长地说:“湄丫头,做人要存正心,田大人是个贪官,虽于我有益,于国家却有害,若是天下官僚都是这样,真正有才能的人就得不到重用,小人就会为祸国家,到头来受苦的还是老百姓。” “若不是你良哥哥要挣功名,爹爹也不会希望田大人是个贪官哪。”温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怃然道,“其实,爹就是做一辈子商人,又有何妨呢?” 温湄大着胆子问:“那爹爹就好好经商,不行吗?要是不送礼就取不到功名,就不要功名也罢,不行吗?” 温晏微笑道:“真是孩子话!爹是为了子孙后代,才要挣这个功名,良哥儿是一个,夫人肚子里的是一个,将来你姨娘未必不会有一个,你不想要你的亲弟弟金榜题名吗?” 温湄道:“那要问我弟弟愿不愿读书?不是说人各有志吗,要是我弟弟就喜欢经商,就让他去经商有何不可呢?他或者喜欢做木匠,做厨子,做看病的郎中,做走街串巷的行脚商人,又有什么不好?” 温晏笑道:“那些管什么用?就是在祖先牌位面前磕头,祖先也不欢喜,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只有读书才是光宗耀祖的正道,其他都是歪门邪道。你一个小小人儿整天异想天开,还说得有板有眼的,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温湄还要争辩,说:“那这样说,大家就都去读书了,农夫没人干了,木匠,铁匠,泥瓦匠,篾片匠,皮革匠,鞋匠什么都没人干了,也没人当大夫给人瞧病了,大家还怎么活呀!” 林氏急忙拍了她一下,语带几分严峻地说道:“行了!你少说两句!” 温晏也不在意,说:“等你长大了,很多事就懂了。这些话和爹爹说说没关系,在外人面前,可不要自作聪明,胡乱发表你的议论。不要以为自己说的,就都是有理的,你要想,这些道理你一个小娃娃想得到,那么多大人就想不到?可为什么世界还是这么转呢?” 温湄一时无语,难道,古人还是知道这种思想有弊端的?要问为什么世界还是照样转,她也说不上来。 温晏看向林氏:“这丫头很聪明,口才也很好,你要好好费心。最主要的,是要教她学会稳重。” 林氏抱愧道:“是,婢妾从前疏于教导,今后一定好好管教这丫头。” “我不是要你管教,或者罚她什么,是要你多费心看着就行了,人嘛,小时总是有些不知轻重的,好好教养,长大了就好了。但要是大了还是个浮躁性子,这辈子也就改不好了。”温晏说道。 “是。” 说到浮躁,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王氏哥哥家的那个纨绔少爷王修文。 第四十九章,探望王氏 王氏的性子和她侄儿在某种程度上还是有些相似的,大抵小门小户出身,又没吃过什么苦,却要挤破头和上等人争的人(是自己主动争也好,是旁人逼迫着他争也好),心里大都是有些自卑的,也是愿意走捷径,难有静气的。王氏没怀孩子之前,有刘嬷嬷时时刻刻提醒着,倒把当家主母做得四平八稳,没叫人看出什么来。 虽然发卖温雪的事,露出一些她的急躁心理,但毕竟她十几年来是个贤惠主母的形象,一时间温晏对她的印象也不易完全扭转,只道是她一时糊涂。 而这时的王氏,因为温晏带林氏出府走访,近来又少在上房过夜,她心里的焦急、不忿就别提了,加上怀着孩子,脾气越发不好,成天在房里不是大哭大闹,就是打骂下人。 刘嬷嬷说破了嘴皮,劝着她安抚着她,王氏只是翻来覆去地哭:“那个林姨娘到底有什么好,都望三十的人了,比她漂亮的年轻小姑娘到处都是,她怎么就把老爷迷住了呢?” 刘嬷嬷说:“我的小姐,你别惦记着林姨娘了,安安心心养胎,这胎要是儿子,你还怕压不过林姨娘去?” 王氏还是哭:“那要是林姨娘也生个儿子呢?” 刘嬷嬷说:“那也是庶子,你生的可是嫡子,再说,她不还没怀上吗?” 王氏开始摔手帕子:“她还没生儿子,老爷就带她出去见客了!她要生了儿子老爷不直接把我废了?到时候我生个儿子有什么用,老爷还是不会怜惜……” 慌得刘嬷嬷连忙上来扶着,生怕她不小心磕着碰着,动了胎气,满头大汗只说:“别胡思乱想了,怎么会呢?十三年的夫妻啊!再说老爷是个好名的,宠妾灭妻的事儿估计是不肯做的……” 王氏忽然转了话头,愁眉道:“那要是我肚子里是个女儿,该咋办呢?” 刘嬷嬷不厌其烦,把前些天早说了八百遍的话再说一遍:“就算是个女儿,只要你好生用心教养,老爷都看在眼里的,也会怜惜你辛苦。再说往后还有机会,生儿子的日子长着呢……” “哎哟……”王氏不等听完,扶着肚子叫了起来。 刘嬷嬷急忙扶王氏到榻上歪着,又端热糖水给她喝,王氏歇了会,觉得好些了,心生一计,对刘嬷嬷道:“我怎么觉得这孩子不太安稳,像有些小产的迹象,你快去告诉老爷来瞧。” 刘嬷嬷道:“我的小姐,你这是思虑太过,又爱撒气,这胎才不安,你静静地躺着,什么也不要想,你平和了,肚子里的孩子就平和了,没什么事。” 王氏柳眉倒竖道:“我都生了两个孩子了会不知道?我是说你叫老爷来!” 刘嬷嬷这才会意,于是答应一声,出去叫小丫鬟去信芳阁跑一趟。 温晏正和温湄论争呢,忽然就来了个小丫鬟禀道:“老爷,夫人觉得身上有些不好,您快过去看看吧!” 温晏一听,还是有些挂心着急的,于是说:“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林氏在一边担忧道:“夫人这两天饭也不大吃得下,依我瞧倒是比先前还瘦了些,怎么这次又不好了?老爷快去瞧瞧吧,我也去请个安。” 温晏听说王氏居然还比孕前瘦了,更是担心,急道:“你怎么不早说,走,我们过去看看。” 两人一同来到上房,王氏躺在床上,瞧见他俩成双成对地进来,心里更堵了,本来红润的脸色顿时显得灰白了几分。 温晏一步跨到王氏床前,仔细瞧她,说:“现在觉得怎样?请了大夫没有?” 王氏可怜兮兮道:“不,不要请大夫,肚里有孩子,怕乱吃药……” “还是开点安胎的药,”温晏说,“你如今一顿吃多少饭?芳萍不说我还没注意,你确实像是比先前瘦了。吐得很厉害吗?叫刘嬷嬷给你弄点清淡的吃。” 王氏忍不住就滚滚落泪,开口声音也带酸:“老爷,您多少日子没来瞧我了,连我一顿吃多少都不知道了,我瘦了你也不知道,如果……如果我死了呢?” 温晏听了不舒服,说:“你胡说什么,好好的怎么会死呢,你还怀着孩子呢,不要胡思乱想。” 王氏想说“原来你还知道我怀着孩子呢”,可话含在嘴里却不敢说,只有幽幽怨怨地瞧着温晏。 温晏被这样的眼光瞧得头痛,说:“刘嬷嬷,弄点好入口的小食来给你主子吃,我就在这看着她吃下去。香雪,请大夫去。” 两人答应了一声连忙下去了,温晏就坐在王氏床边,林氏站在他身侧。 如果林氏不来,王氏看到老爷对自己毕竟还是有几分情分的,也还挺关心自己的,也许气就顺了,心情也会好些。但林氏站在那个位置,她要瞧老爷,林氏就总会扎眼。横看竖看,王氏心里就是不舒坦。 而温晏那几句关心的话,在王氏耳里听来,就倍显虚情假意了。 王氏想说“你们两个去你情我浓算了,何必要一道儿来看我?”,但到底也没说出来,靠在枕头上,只是不住的抹泪。 温晏又不能体会王氏这番心思,见她哭哭啼啼,很感厌烦,说:“好端端的又哭什么?你就是爱多想,爱伤心生气,这胎才不稳,把眼泪收了,高兴一点!” 王氏哀怨道:“妾身高兴不起来!” “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你不妨说出来。”温晏盯住了她。 王氏无言,她总不能说是因为林氏才不开心吧,妇人善妒是大忌,要是温晏因为这个把她休了,她连哭的地儿都没有。本来就够不受宠了,再给自己贴个善妒的标签,还有指望吗? “你看你又不说,那我也没办法了。”温晏说。 王氏听了,眼泪流得更多了。 温晏几乎想抬脚就走,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老是这样子让他心里也很压抑。只是看在她有身孕的份上,强自忍耐着,还说和软话儿哄着她。 实际上,这是他所剩不多的耐心了。 气氛几乎都凝固了,谁也不再说话,王氏继续抹泪,林氏继续低着头,温晏继续垂着眼帘,假装没看见王氏在哭。过了片刻,刘嬷嬷端着一案吃食进来了。 一碗鸡丝粥,一盘枣泥糕,还有一碗酸辣汤。 刘嬷嬷端上,还以为温晏要亲手喂王氏吃,顿在那里不动,等温晏端下来。谁知温晏只是看了她一眼,说道:“还愣着干什么,伺候你主子吃啊!” 刘嬷嬷忙答应一声,把食案放在桌上,端起粥来一勺一勺喂王氏吃。 王氏哭得气噎声堵的,哪里有心吃得下,吃了两口就说:“拿走拿走,我不想吃。” 温晏又头痛,说:“你就当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吃的,好不好?” 刘嬷嬷一旁急道:“我的小姐哟,你早上也没吃,中午也就胡乱吃了几口,这还不吃,一天不吃东西还得了?你就不饿吗?” “饿死算了!”王氏突然发作起来,声音大得屋里屋外的丫鬟一缩脖子。 温晏脸上变色,正想张口数说几句,刘嬷嬷扑通一声给温晏跪下了。 “老爷,您亲手喂夫人吃吧!只有您来,夫人她才吃得下去,老爷,您以后多来瞧瞧夫人和孩子们吧!”刘嬷嬷把那粥碗举过头顶。 温晏的脸色又变了,犹豫片刻,他伸手端起了碗。 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为了她肚子里的……温晏心里默念着,一口一口,耐心地把粥喂到王氏嘴里。王氏忽然也不闹了,变得目光也柔和了,颜色也温顺了,粥来了就张嘴,乖乖地一口一口全吃了。 温晏这才忽然觉得,王氏其实也挺可怜的,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多来陪陪她。 温晏喂她吃完了粥,两人冰冷的气场竟然神奇地转暖了,对视的目光中,也带上了几分温柔。刘嬷嬷心中喜慰,眼角湿漉漉的,接过温晏手中的碗说道:“果然还是要老爷出马才行,好了好了,这可不是没事了?还是婆子来服侍吧。老爷想必也饿了,外面还摆了几个小菜,老爷去外面用些再进来吧。” 温晏于是点点头,叮嘱王氏道:“好好把饭吃了,我一会再过来瞧你。” 王氏柔顺地点点头,温晏就和林氏出去了。 第五十章,林氏有喜 温晏和林氏来到外厅,林氏才道:“夫人胎气不稳,或许是思念老爷过甚了,论理说老爷也是该多来看看夫人,这些日子就不要总是到婢妾的院子去了。” 温晏点一点头,心里很喜欢林氏识大体不嫉妒,于是牵着她的手到桌边坐下。 林氏连忙站起来,说:“还是让婢妾来伺候吧,老爷您先吃。” 温晏道:“这么多菜我一个人怎吃得完,坐下罢,让丫鬟们服侍也就是了。”说着拉她到旁边坐下,捡了一块她平素爱吃的东坡肘子在她碗里。 林氏嫣然一笑,说:“老爷别照顾我,我自己吃。” 林氏将那东坡肘子往嘴里送,闻到那肉的香气,忽然觉得一阵反胃,放下了筷子。 “怎么了?”温晏问道。 林氏望着这一桌子菜,觉得恶心得厉害,食欲全没了,慌忙站起来想逃离桌边,谁知起来得急,头一晕眩,差点跌倒。温晏急忙扶住,瞪着眼急道:“怎么了?大夫……快叫大夫!” 林氏有气无力指着那桌菜道:“好重的气味,我闻不得……快走……” 温晏就慌忙扶着林氏进里屋去了,刘嬷嬷和王氏抬起头,一脸的诧异。 大夫本在给王氏煎药,一叫马上让别人看着药,赶紧来了。林氏坐在硬木椅子上,伸出手让大夫诊脉。 温晏的眼珠子就像长在了林氏身上,盯着大夫按脉的手指,呼吸都不期然急促了。床上的王氏探起身,眼光惊疑不定,见此光景,约莫也猜到了几分。 片刻后,大夫抬起头道:“恭喜老爷,林姨娘有喜了!” 温晏的嘴巴无声地咧开了,林氏脸上微笑起来,王氏浑身发僵,木头人儿一样傻在那里了! 过了几秒,温晏喜不可仰地说道:“太好了,太好了!芳萍,我送你回去,叫陈妈好好照顾着。大夫!那安胎的药多煎一份!”又对刘嬷嬷道,“你叫人送过来。” 温晏就连忙扶着林氏起来,几乎是揽在臂弯里送出去了。 王氏从床上跳了起来,用力一脚,把林氏方才坐过的椅子踢了个翻倒,声嘶力竭地喊:“这死狐媚子坐过的,给我拖出去!” 温晏和林氏去上房时,温湄则进了自己和姐姐的房间,温雪坐在床上看书,神情平和。温湄料想乔府之行应当是顺遂的,于是笑问:“姐姐去乔府都发生了何事?可有见到乔哥哥吗?” 温雪放下书道:“还好,乔老爷和乔夫人对我们很客气,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说完,她就笑一笑,继续低下头去看书了。 温湄哪肯干休,爬上她床来,赶着问她见到乔哥哥没有,有没有说什么悄悄话。温雪被她缠不过,红着脸细声求饶道:“好妹妹,别混闹了,当着长辈的面,怎么可能和他……说什么……那个话呢?” “那就是见到了嘛,没有眉来眼去吗?”温湄笑嘻嘻道。 温雪微笑道:“我几时说见到了?他进学里读书去了,还没下学回来呢,我们也就是略坐了坐就回来了。” 温湄道:“‘他’是谁?姐姐也不说清楚些。” “‘他’,就是你的乔哥哥嘛。”温雪在她脑门上点一下,有些恼有些爱地嗔道。 温湄伸出手去捏温雪红扑扑的脸蛋,笑道:“他是我的乔哥哥,是姐姐的什么呢?” “哎呀,”温雪躲开她,正了正色道,“不跟你混闹了,说正经的。” 原来乔老爷和温老爷相谈还很投机,两人都是商人,又都通文墨,温晏本想带温雪拜谢一下,坐个一盏茶时分便回来,结果和乔老爷相谈甚欢,竟呆了两个时辰。 乔老爷对温雪的称呼,也渐渐从一开始的二姑娘,二小姐,变成了侄女。虽然没提求亲的事,但对温雪的态度和颜悦色多了。 而乔静言也是准备后年去应考,他就读的是苏州府一位隐儒的私塾,据说那位大师择徒甚严,但经他带出来的子弟都中了进士,还有好几位后来成了朝廷大员。 只是没人知道这位大师“六溪先生”究竟住在何处,他似乎常在四方云游,归期不定。要拜入他的门下需要有一定的机缘,再就是学生要确有资质。一旦把孩子交给他,父母便不必过问。孩子只每年回来探亲一两次,其余全凭老师安排。 而乔静言这次回来,由于涉及婚姻大事,故向先生请假几月,现婚事暂缓,先生就又来带他走了。 温晏听说这样一位名儒竟然就在苏州府,心下激动无限,打听了先生的住处,预备明日带着良哥儿亲自上门去求恳。乔老爷说那就要赶快,不定哪日先生就又带着学生们出外云游去了。 每次出远门前,乔静言都会回家一趟,别过父母,说好归期。 只是这一次,他要别的又多了一个人。 他们辞别时,乔夫人拉过温雪,站到窗下没人处,悄声说了:“我的好姑娘,你要好好保重身体,记得小心防范你们家那位夫人,等你们再大两年,我再和老爷说,去你们家提亲,我们言儿是个痴情人,他不会负你,你也别负了他。” 温雪含羞低头,眼眸明亮,声音虽轻却透着坚定:“夫人放心,也请转告他,我也希望他一切都好。” 于是,温雪回来后,笼罩在她脸上数日的阴云便散开了。 她俩谈着私房话,就听老爷和林氏回来了,有些诧异,怎么才去了这么一会就回来了。温晏又是一叠连声喊丫头们跑上跑下,准备这个准备那个,温湄跑出来,见林氏虚弱地由温晏扶着,大惊问道:“怎么了?” 她还以为是王氏给了林氏气受,急得脸都红了,温晏却满脸是藏也藏不住的笑,高声道:“你姨娘有喜了!”又摸了摸她俩的头:“湄丫头,雪丫头,你们俩要懂事一些,别去吵闹姨娘,也别让她劳心劳力,能为她分担的,就分担些。” 温雪、温湄听了十分喜欢,都答道:“是!” “姨娘!姨娘!”温湄欢叫着,跑到林氏身边,好奇地瞧她的肚子,笑道:“姨娘真的怀上小弟弟了,太好了!太好了!姨娘,弟弟听得到我说话吗?”说着探头探脑,和肚子里的弟弟打招呼。 温晏和林氏相顾莞尔,林氏道:“哪有那么快,还没显怀呢,弟弟听不到的!” 温晏见了笑说:“这丫头一口就认定是个弟弟了,希望她小人儿的话比大人准些,良哥儿一个人也太单了。” 林氏低头微笑:“是呢,我也觉得我肚子里是个儿子。” 一面说,温晏一面扶着林氏进房坐下,温湄跟了进来陪着说话取乐儿,只不见了温雪。一会儿,温雪和采繁端着热桂圆红枣茶进来了,温雪柔柔地说道:“姨娘,有弟弟了喝点暖身子的吧。” 温晏接过茶,看了看心头甚喜,点头问道:“这是你煮的?你怎么知道姨娘有弟弟了要喝这个?” 温雪答道:“姨娘生妹妹的时候,我曾见她喝过的,陈妈说这是暖身的,就记下了。” 温晏转头对林氏笑叹道:“你是个有子女福的,一个女儿温柔贴心,一个女儿会逗人乐,都是又乖巧又孝顺的,我那几个儿子女儿,全及不上她们两个。” 一闪念,温晏就想起了王氏屋里,也是母亲怀孕,也是两个女儿,可那屋里的气氛和这里直有天壤之别。他这次去探望王氏,温蔷和温蕊连面都没露,都躲在房里,门关得紧紧的。 这却不是两姐妹不孝顺,温蔷倒是想服侍母亲来着,但王氏这些天气不顺,任谁在她眼前晃悠,都落得许多不是。温蔷好心劝她吃饭,她却把饭菜泼温蔷一身,骂她不给她争气,尽知道在这里烦她,女红文采样样比不过二姑娘,让她操心让她抬不起头。把个大姑娘骂得哭着跑了出去,也是闹心得没有吃饭。 连小姐们都碰钉子,丫鬟们更不敢往王氏身边凑,只有个刘嬷嬷任好任歹地贴身伺候。就连香雪也受不住,和丫鬟抱怨了几句,温晏就是一耳朵从香雪这听来的。 母亲不贤惠,儿女便不会出息,不会孝顺。温晏眼前王氏的影子散开,林氏温婉的笑脸显得越发动人,而他对林氏肚子里的孩子,更加的期待了。 第五十一章,这药能不能喝? 一个多时辰后,上房的香雪送来了熬好的安胎药,林氏只说懒怠喝,且放着吧,温晏又命她快回去照顾夫人,香雪只好把药送到就回去了。 见是上房送来的药,陈妈、温湄、林氏等人交换着警觉的目光,都转的是一个心思,这药,绝对不能喝! 此后上房一日三次送药来,林氏都背着温晏把药倒了,恰巧有一次温晏撞见,有些责怪地问怎么倒了,林氏只推说不想吃。这倒罢了,又过了几天,林氏也渐有不安稳的迹象,叫陈妈抓了药自己煎着吃。 温晏回来更奇怪了,陈妈在厨房里熬药,熬得隔屋便能闻到药气,而香雪又照例送药来,见温晏脸露诧异,香雪就上前告屈道:“老爷,奴婢奉夫人命给林姨娘送药来了,林姨娘每次见是奴婢来,便不肯喝药,奴婢怕误了林姨娘病体,不敢过去……老爷。” 温晏接过那碗药,心里忖度,他想王氏虽然不喜欢林氏,但她向来贤惠,善良,在药里下毒什么应该是干不出来的。又一想,上次王氏发卖温雪的事还历历在目呢。 于是温晏锐利地盯了香雪一眼,如果她们主仆在药里动什么手脚,这奴才应当会有些心虚的。 而香雪平静地迎视着他的目光,澄澈的眸子里连一丝阴影都没有,温晏看来看去看不出什么,于是敛声问道:“这是什么药?” 香雪答道:“回老爷,是安胎药。” “这药是谁煎的?” “是孙大夫亲手煎的,奴婢看着他煎的,一方两副,一副夫人喝,一副林姨娘喝,两副药是一模一样的。” “你回去吧,跟夫人说林姨娘这儿自己有煎药,不劳她多煎一份了,以后不必送来了。”温晏心里虽有狐疑,但秉承着万事小心的原则,还是将香雪打发回去了。 那只药碗却被留在了案上,因陈妈后脚便煎好药出来了,温晏赶忙就跟着去了,那药碗也就无人理会了。 不到半个时辰,王氏就登门叫屈,一见温晏的面就眼泪哗哗流,说:“我好心给她送药,倒成了害她了!你们都疑心这碗里有毒,那我毒死自己算了!” 一面说,一面哭,一面拿起那只药碗就仰脖子灌了下去。 一屋子人群情耸动,林氏、温晏大惊失色,“巧儿,你这是干什么!”温晏喝道。 王氏抹了嘴哭道:“老爷疑心这药有毒,妾身就喝给老爷瞧,你看,有毒吗?” 温晏惊魂稍定,埋怨道:“你不该拿自己身子开玩笑!吓得我魂飞魄散的,快请大夫!” 王氏满脸怨色道:“若不是我肚子里的孩儿,老爷哪里在乎我的身子?” 温晏只当没听到。 王氏就坐在椅子里左一下右一下地抹泪,搞得气氛很尴尬,大夫来了瞧了脉,说夫人脉象很好,又验了那药碗,也说没什么异常。王氏愈发哭得悲切,温晏倒有些歉疚了。 林氏和温湄交换一个视线,二人均想,或许是慢性的药,分量少,这才查不出来。 温晏疑心尽去,就对王氏也温和了几分,劝了她几句。 王氏抬头抹去眼泪,定定地望着温晏道:“老爷是不再疑我了,可林姨娘恐怕还是难信我这个主母,我说句实在话,我也不是那不能容人的人,若为怕你生儿子便下药害你,那早些年良哥儿怎么生下来了?” “我还不是一样把良哥儿当成自己的儿子教养,将来你生了儿子,也和良哥儿一样,老爷膝下子嗣太单薄了,你能为老爷开枝散叶,我欢喜还来不及,你生下儿子更是我们温家的大功臣,我怎么会害你?林姨娘,你实在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叫我好生心冷。”王氏委屈地责备道。 林氏无话可答,只有红着脸赔不是:“是婢妾多疑了,婢妾知错了,还清夫人大人大量别和婢妾一般见识。” 王氏淡淡地扯了扯嘴角,又是一副要哭的样子,硬是把持住了,醒着鼻子瓮声瓮气道:“真是叫人笑话!一个府里两个人有喜,吃一样的药,却作两样去煎,请两样大夫!外人瞧着还道我们府里不和睦呢!再说也花费过甚了,林姨娘要是信得过我,我明儿还叫人给你送药来,你只管放心吃就是了。” 林氏实在也无法推脱,就求助地看着温晏。 温晏道:“那就辛苦你了,你也不要太劳心,好好歇着,叫刘嬷嬷去办就是了。” 王氏道:“这是妾身做主母的本分,既然没事了,妾身就告退了。” 王氏站起来,高傲地离开了。 回到上房,刘嬷嬷关起门来就说:“夫人表现得很好,就是说了些多余的话,什么要不是肚子里有孩子,老爷才不关心你的身子,这种话就不用说了。你当着林姨娘的面你就挑他的刺儿,不是让老爷面子上下不来吗?老爷一个堂堂的男子汉,也不可能当着林姨娘给你赔罪……” 王氏不响,过了会说:“幸好听了你的,没在那药里动什么手脚,否则害人不成,反倒害了自己。” 刘嬷嬷道:“咱们卖过她女儿,她岂能不防着我们,要一上手就给她下药的话,今儿大夫一查验咱们就不好收场。你看,今儿一闹,谁也不会疑心我们了,就让她安安稳稳把孩子怀下去,以后再来慢慢治她。” 王氏握住刘嬷嬷手道:“乳娘,我可全靠你了,我什么都听你的。” 次日一早,香雪送药过去,正赶上林氏晨起孕吐,吐得脸色苍白,身子发虚的,赶忙送这碗药到林氏嘴边。林氏还有一霎的犹豫,温晏在旁边催:“快,快喝了,喝了会好些!”都来不及抗拒,就被温晏端到嘴边灌了下去。 不得已喝了大半碗,林氏才躺在床上歇着,觉得好了很多。 温晏见这药果然有效,更觉得对王氏过意不去,抬头问香雪道:“今儿夫人还好么?早上吃了什么东西?” 香雪答道:“老爷,夫人今儿很好,早饭喝了两碗小米粥,吃了一个煮鸡蛋,一把山核桃,吃得很香,没有吐。” 温晏露出笑容:“好,那就好,夫人脾气也还好吧?” “老爷,都好,奴婢走的时候,夫人还在手把手教蕊姐儿绣花呢。” 温晏脸色更和暖了,点点头道:“你先回去吧,我一会过去看看。” 说完温晏又转头望林氏,见她低着头默然不语地坐着,只当她不高兴,就说道:“你们既然都进了我温家的门,住在一个屋檐下,还是要和睦相处才是,不要无端妒忌,猜疑,明白吗?” 林氏点头。 温湄和温雪正进来请安,恰好听见,温湄就接口说道:“可是小心一点总没错啊,再说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就都没有……” 温晏脸色一冷,斥道:“大人说话你瞎掺和什么?还有,哪有子女这样编排母亲的?再让我听见这种话,就该打了!” 温湄一缩脖子,悻悻应道:“是,女儿知错了。” 温晏其实并没真心吼温湄,这话倒是提醒了他,只是不该由她做晚辈的说出口而已。他转身叮嘱陈妈道:“你还是小心一点,要是不放心,叫清梦这丫头帮着把把关,她跟着我跑多年了,懂些医道,她的爹就是坐堂大夫,她从小儿在药房里玩的……” “哎。”陈妈躬身应了。 林氏在床上问道:“清梦会医道?我怎么不知道,她也从来不说。” 清梦就站在温湄身后,笑嘻嘻道:“奴婢就懂一丁点儿,哪敢在姨娘面前卖弄。再说医道博大精深,就是行医三十多年的老大夫也有治死人的时候呢,我爹常跟我说,学医要虚心,要谨慎,不要学会了一点儿就以为自己什么病都能治,什么病都敢治,那迟早是要出问题的。” 林氏听了微笑道:“你爹说得很是,你倒是个稳妥的人儿。” “姨娘,你别看她平日里跟着我玩跟着我疯,其实她做事很稳妥的,我进嘴的东西她都管得忒过细的,你瞧我这大半年都没有生过病。”温湄跟着吹嘘起来。 第五十二章,买功名 请安毕退出林氏房间,清梦向温湄笑道:“姑娘替我吹牛皮,倒使我得了个彩头,老爷、姨娘都夸我,怪不好意思的。” 温湄斜目一睇笑道:“原来你是个脸皮薄禁不住夸的,好好好,我再夸你几句,清梦姐姐最好了,最厉害了,最漂亮了……书上怎么说来着,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清梦咯咯笑着求饶道:“好了好了,姑娘这念的奴婢一句也听不懂!” 温湄稍停背诵,清梦又讨好地黏上来道:“好姑娘,你给我分说分说,刚才那几句叽里咕噜的是什么意思?然后再多夸几句,让我再高兴高兴。” “呸,美得你!”温湄笑叫一声,就追着她打闹。 温雪、采繁、倚梅在一旁摇头微笑,她们性子都偏文静,可偏偏温湄和跟她的清梦、竹心她们三人是个活泼的性子,每日就是这么互相取笑打闹。她们几个看着这三人闹玩也觉得有意思,日子不沉闷。 竹心从房里出来,笑说:“我才备下了早饭,你们一个个就神气活现的,不吃饭也有气力跑的!那这饭我独个儿吃了吧。” 清梦跑到竹心身后笑叫:“姐姐救我,三姑娘要打我呢!” 倚梅、采繁绕过她们,去收拾吃饭的桌子,招呼姑娘们用早饭,厅堂上一派勃勃生机。温晏从里屋出来,摆手道:“别闹得太大声,你们姨娘在休息。倚梅,你捡几个好消化的给姨娘送进去。” “老爷这边来坐。”采繁引着温晏在桌边坐下,熟练地把温晏平时爱吃的菜摆到他前面来。站在他身后布菜。 温晏道:“你照顾二姑娘去,我自己吃,我赶紧吃完了还有事呢。” 温晏从乔家回来之后,次日就带良哥儿去找那六溪先生了,一连找了五六日,才找到那先生的下榻处,死活求恳先生收了良哥儿。这件大事一定,温晏就要忙活自己的事儿了。 苏州府的考官,那田大人都到了好些日子了,他还一直没去拜望呢! 温湄问道:“爹爹要去贡院吗?” “嗯。”温晏几口几口囫囵吃了饭,抹了抹嘴就走了。 温湄还想请爹爹留意一下,那个田永康和李春燕后来到底如何了?不过这是小事,爹爹也未必理会。 温晏是早两日便约下田永康,说好了今日辰时在鸿雁楼见田大人。光请田永康打通关节,便花去二百两银子,又在鸿雁楼开了包间,二楼雅座,要了最上等的女儿红。因打听田大人喜食何等菜肴果品,又让田永康得了五十两。 这才终于约见到了田惟信大人,这位大人一身官服,收拾得齐整端坐在那一桌最尊位,慢条斯理道:“你是这一科的秀才?约本官到此,敢怕是撞木钟的罢?你好大胆!” 温晏欠着身道:“万万不敢,万万不敢,晚生是仰慕大人,无以为敬,只好请大人一顿便饭,大人不嫌弃这席粗陋,就是抬爱晚生了。” 田惟信眉头舒畅,矜持地夹起一个红烧狮子头,嚼着说:“还是江南的南方菜地道,京城里吃不到这个味。” “大人多吃些,多吃些。”温晏不住张罗。 席上田大人慢慢问了温晏家业,功名诸事,温晏悄悄在席下塞给田大人一个东西,田大人手一掂,感觉硬硬的沉沉的,偷望一眼是一根金条,忙又捏起,对温晏矜持一笑。 “温秀才,我瞧你才学不错,这一科或许能得个彩头。”田惟信不知不觉把金条袖进官袍里。 “全仗大人提携,全仗大人提携。” 田惟信用筷子蘸酒,在桌上写了淡淡的三个大字:三千两。 “有这个数,我保你得中举人。”田惟信目光炯炯盯着温晏,又将那“三”字抹去,重写了一个“五”道:“这个数,你就是解元。” 温晏咂了咂嘴,没丝毫犹豫:“解元。” “好,你文章开头,只要用这几个字,我便知道是你的卷子……” 田惟信低声交代着,因朝廷有制度,为防作弊,所有考卷收上来由专人誊抄(这些人都不是官),再密封送考官批改,所以非但看不到考生名字,连认笔迹都没门。有的考官便想出了一个法子,和考生约定,文章里必定用哪几个字,如此来辨认给自己送过钱的考生。 温晏半辈子没听说过这些弯弯道道,一边听,一边眼睛瞪得老大,不住点头默记。末了田永康拿了张条子过来,上面写着“辛未解元温晏问田惟信大人借银五千两”,叫他签字画押。 “到时候,你取中解元,大人自会来问你拿那五千两!”田永康附在温晏耳边道。 鸿雁楼外。 温晏心满意足地回府了,田惟信和田永康从楼上下来,田惟信道:“江南到底是富些,你看那个温秀才,买个解元五千两眼睛不眨就砸进去了,还有这桌酒席,这金条,这里里外外七七八八的打点,怕不有个六七千两。” 田永康道:“这温府属下倒是听说过的,苏州府最富的一是码头那乔家,天衣绣坊江南分号,妥妥的皇商。这第二就是温家,温老爷早年读书考试不行,倒悟了商道,四处行走经商,攒得家底数千万,区区不到一万两银子他还不会放在心上,大人您这价要低了。” “是吗?” “属下倒有个主张,就快八月十五了,咱们多少也得给马涛大人上点节日礼,这五千两只够办马大人一个人的礼的,但咱们不能只钉死马大人一条线,依我看,颜大人那个外甥,那个钱智兴大人比他要强得多,他是颜大人正正经经的外甥,也比马大人这名义上的干儿子亲。” “咱们不如设法搭上钱大人这条线,说不准就能有机会搭上颜大人,咱们总得未雨绸缪,您看这朝局……是吧。”田永康说到一半咽住了,重又说道:“所以,咱们越性再敲那温秀才一笔!” 第五十三章,坑钱的圈套 虽然早已立秋,但炎夏的暑热还没过去,苏州府一丝风都没有,知了都给晒得懒洋洋不肯叫了,人也消停下来。这么个天,王氏、林氏都消停了,也不闹什么早上请安立规矩了,各人窝在各人房里消暑,倒是太平无事。 而考期将近,十里八乡的秀才们纷纷赶来,街上倒还是热闹的,什么西湖,太湖,都还游船宴乐,推杯换盏,文人们不怕天热,到处游赏作诗。这田惟信大人,便邀了温晏到西湖一游。 温晏不敢怠慢,应邀而来,上了那漆金的画舫。 船里就田惟信和田永康两个男人,却有十几个女人,袒胸露臂,只披个红纱,抱着琵琶箜篌,呜呜咽咽吹吹唱唱。满船的香粉气,熏得温晏一阵头晕。 “来来来,温秀才,这儿坐这儿坐!桃红,给这位老爷上酒!”田永康大声吆喝道。 这船里还有个规矩打扮的女子,在一众歌姬中显得十分扎眼,瞧去相貌普通,肤色微黄,还有些怕生,低了头不敢和旁人碰眼光,双手捏着,放在那簇新的碧色细罗衣上,爱惜衣裳不敢揉搓。 这是李春燕,她后来到底还是去贡院找了田永康,赔了人家一把扇子。后来互相来往几次,李春燕便被甜蜜话儿迷倒,与田永康私定了终身。 田永康只出了二十来两银子,给她裁了一件罗衣,置了一对玉镯,买了一双花鞋,一盒胭脂,就把她收得服服帖帖,芳心暗喜,以为自己的情郎有本事,将来跟着他不会受穷。 而李家夫妇起初反对,但禁不住李春燕心意坚决,田永康又肯下力巴结讨好,前前后后竟送了二老近百两银子,这都还不算彩礼,田永康暗示二老说,到时候彩礼可以给三百两。 李家夫妇顿时就晕了,在他们的认知里,娶个媳妇三两(三千文)的彩礼,就算是了不得了,于是稀里糊涂的,连田永康的底细都没问,懵懂便答应了。 这事李秋葵在信中都和温湄说了,温湄觉得世上哪有这般好事,提醒他们小心,但李家已经应了,也不好改口了。后来李秋葵告诉温湄,等乡试办完,田永康就要来娶她姐姐过门,然后带姐姐回京城去。有了这四百多两银子,他们一家也准备跟着搬去京城。 而这些温晏都还不知道,只觉得有这么个女子坐在这有些奇怪,就多看了两眼。 田永康见状,介绍道:“这是我的相好,姓李。燕儿,这是温老爷,你敬他一杯。” 李春燕垂着头给温晏倒酒,她小门小户没见过这样阵仗,怕得厉害,手一抖,酒泼了温晏一袖子。田永康作色道:“怎么笨手笨脚的?倒个酒也倒不好!”又冲温晏笑道:“别见怪,别见怪!这丫头粗苯,我回去慢慢训她。” 李春燕委委屈屈地掉眼泪,也不敢撒娇置气,又慢慢回到田永康身边坐下。 温晏张着眼睛,回着笑脸,连声道:“不妨事,不妨事!” 温晏又给两位大人敬酒,说了许多仰慕的话。 几个人便一面海说,一面海喝,直喝得烂醉,田永康悄悄对李春燕说:“你去扶温老爷到后舱去歇,替他解了衣带,扶到床上去。” 李春燕害怕,结结巴巴地小声道:“不……不!我、我怕!” “你去,去!有什么好怕的,就几步路。” “我扶不动!” “扯谎!你天天帮你爹干活,能没两把力气,听话!我看着你去,快去!” 李春燕还是犹犹豫豫站在那不动。 田永康逼近一些,说道:“你若不听我的话,我何必娶你?咱们不如一拍两散的好。” 李春燕的脸瞬间白了,颤声道:“不!不!康郎,你说过要娶我的,会一辈子待我好的,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你不能不要我。”说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田永康道:“那你要不要听我的话?” “我听,我听。” 李春燕只好颤抖着去搬温晏的膀子,架起他来,吃力地往后舱挨。 温晏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是谁在扶着自己,到了后舱,往床上一倒,李春燕立马离温晏远远的。田永康跟进来,给李春燕一个帕子,说:“怎么不替温老爷解衣?这样闷着多热,去,去解了,再给他擦擦身。” 李春燕这才明白,她的康郎是存心要她勾引这位老爷,一时芳心俱碎,哭道:“打死我也不做这种事!” “你不做?好,明日我俩再无任何瓜葛,你另外找个婆家吧。” 李春燕哭道:“康郎,你好狠心!” “这是为你好!你想当我——太太,去京城享福,不为我分忧怎么行?你只要按我说的做,以后荣华富贵少不了你的。” 威逼利诱下,李春燕只得拿起了那张帕子。 等温晏一觉醒来,床边便有个下人告诉他,田大人有事找他谈。 一跨进前舱,温晏就觉得气氛变了,那个穿着规矩的女子,埋着头哭得悲悲切切的,田惟信和田永康两人脸上都罩满了阴云,田永康搂着那女子不住安慰,一见温晏进来,便站起来喝道:“温秀才,你好大胆子!你竟敢非礼我的燕儿,你……你!我燕儿还是清白大姑娘,还没过门呐!” 一句话,惊得温晏一个趔趄,使劲回想,觉得好像是有个女子刚才服侍了他,但自己有没有做那事,却想不起来,不敢肯定。 李春燕更加哭得大声,可温晏哪里知道,她哭的可不是被非礼,而是自己所托非人。 田惟信阴阴地道:“温秀才,想不到你是这种人。” 温晏一身冷汗,忙道:“晚生懵懂间也不知做了什么,若是……若是当真孟浪了大人的家眷,晚生……晚生……” 他一下子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李春燕越哭越凄惨,闹得他手足无措,连连作揖道:“那个……那个……田夫人!实在对不住,温某实在该死……实在……实在我不是有意的……” “两位大人,两位大人,晚生真的不是有意的,天地明鉴啊!”温晏急得脸色发白,急忙语无伦次地分辨着,这一下可糟了,不要说解元拿不到,还得罪了两位大人,这一科必定是要落榜了。 李春燕哭得虚弱无力,挣着说:“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你……该死的……是……” 她想说该死的是别人,但一口气没喘上来,温晏只听成她责备他该死,不住哈腰,接口骂自己该死。田永康哪容李春燕说出该死的是他,出口责道:“温秀才,你可知这个姑娘是我最爱护的,我已和她父母说好了亲事,过几日就要迎亲了,你却做出这等事来,我还怎么要这个姑娘,她以后又该如何做人呢?” “大人,晚生,晚生实在……” “温秀才,本官原看你是个好人,才允了你所请,你可知道乡试是朝廷选拔人才的,必得是德才兼备之人才能中选。如今看来,你的德行恐怕不够格啊。”田惟信又阴阴地说。 温晏哭丧着脸:“大人,晚生喝得死死的,实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啊。” “你是真的不知道?” “是啊!”温晏忙道,“要是我知道是大人的家眷,我……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嗯……瞧来不像假装的,永康,你说呢?”田惟信转头问道。 田永康就问:“燕儿,你说呢?你要不要相公给你出气?” 李春燕哭道:“你别作孽了……别……别为难他。都是我命苦……” 田永康道:“那好,算你走运!温秀才,论理你实在配不上取这个功名,既然我夫人说放你一马,那就算了,只要你赔礼十万两白银,我们这事就揭过不提,你那解元条子也还作数,怎样?” 温晏本来以为没戏了,一听只要十万两就可抹平这事,还不影响取解元,忙道:“那是应该的,那是应该的!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第五十四章,迁居京城 温晏在船上喝得烂醉,又受了惊吓,出了一身汗,又在船上吹了半天的夜风,回到家还是浑浑噩噩的,次日便病了。即便如此,还是不忘叫管家张浦赶紧备价值十万两的金条去赔给田大人。 对内眷们,温晏讳莫如深,只说自己近日劳累了身子虚,吹了一夜风便病了。 这一病,信芳阁就门庭若市,王氏一日打发三回人来,嘘寒问暖送汤送水,龙氏郑氏日日登门,穿得花枝招展,言语举止殷勤备至,争相表现自己的温柔体贴。 正好,她们一切都可以说“林姐姐有身子了不方便伺候”,抢着代劳了。 林氏乐得清闲,放手让她们去服侍老爷,自己只是每日问一问病便罢,温晏心里倒有落差,惦记着林氏,耍着脾气埋怨她对自己不上心。林氏越是表现得轻松淡然,他越是无法放下林氏。 这样,就连八月十五,温府里也过得淡淡的,只因温老爷病了。 所幸到了九月乡试,温老爷已渐渐好了,去参加了考试,过得十几日放榜,果然童叟无欺,榜上第一就是他——温晏,货真价实的一个解元! 合家欢庆,老太太高兴得连着念叨了一个多月,夫人欢喜得掉眼泪,从前的文友纷纷来贺,温晏只觉羞惭,从此闭口不提自己考过解元的事。 只不过既然考取了解元,明年二月便要去京城参加会试,这一关过了,殿试排定名次,就是金榜题名了。温晏对买功名实在觉得反胃,决心会试要靠真本事,只是苏州府没有好的学堂,六溪先生也不收年过弱冠之人,不如去京城读书。 乡试一张榜,温晏就和家里人说了这个打算,合家收拾打点了一个多月,准备全体搬去京城。 这温府里不管哪个都是兴奋非常,只有温雪忧心忡忡,托紫绮去传信。 早在乡试前,乔静言就叫紫绮来和温雪说,他很快就要随先生出去游历,恐怕要去半年才能回来,然后照老法子,让温湄和她师父帮忙,两人夤夜见了一面,说了些你情我浓,洒泪作别的话儿。 温雪只希望乔静言这去了大半个月该是回来了,能正好听见消息,两人再见一面,可紫绮去了却传话回来,少爷没回来,夫人说少爷回来了会转告少爷。 温雪只盼迟点去京城,这样,还有一分指望,若是他终于回来了呢? 温湄也在暗地里和朋友联系,幸好,师父和师兄听了,都说既然如此那我们也上京城去,而李秋葵一家又原定就要去京城的,倒不用依依惜别了。 那李春燕,到底也不敢和家人说船上那事,又担心田永康因为这个不要自己,在家成天哭天抹泪的,只弄得全家人莫名其妙。后来田永康居然如约来聘,她又是喜出望外,又是心酸。 李大娘见不是三媒六聘大礼,只有一顶小轿,几个从人来接亲,出言相询,对方却答:“三媒六聘?您家昏头了吧,新娘子都是我家老爷第五房姨太太了!赶紧上轿吧。” 李大娘心里又气又急,她虽然知道自己家穷,没权没势,但养下两个女儿也是宝贝般捧在手心里长大,满心不希望女儿去做姨太太。早知如此嫁个穷郎君做正室多好,柴米油盐相互扶持,这都五姨太了,还不知道要被前面四个怎么样欺负呢。 都怪自己当时被银子蒙晕了头,连人家有无婚配都没问,真是老糊涂了! 李大娘就拉着李春燕哭,说“这可怎么办啊”,李春燕倒是一脸平静,好像早知道似的。 在船上他都做出那种事来了,能是一往情深专心待她之人?她所有的好梦都醒了,想来也是,自己容貌普通,家世低微,怎么配得上做康郎的正室夫人?只怪自己当时昏了头,竟然相信天大的好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可现在已经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办法呢?她能说不嫁了吗? 李春燕对李大娘道:“娘亲不必忧心,他待女儿还是很好的,女儿这就去了,娘亲多多保重。” 说完便坐进了那顶小轿,由人抬回去了。 李大娘和李叔一商议,觉得更该搬去京城了,大女儿给人当五姨太去了,这让他们怎么放心。 是以李秋葵和温湄约定京城再见,他们家业小,没收拾几天就动身了。 温府就麻烦得多,要托王秉权在京城帮他们相看房子,选好了温晏还要亲自过去看,新府邸自然不能比旧府差了,家具、花木一宗宗都要采买。还有下人,好些下人根子就在苏州府,家里还有老父老母的,不肯跟着过去的,也要许他们赎身放还回去,在京城还要添些下人才行。 看房子是温晏的事,分派下人就是王氏的事了,可王氏怀着孩子,主事不便,温晏原让林氏辅佐的,林氏也有身子了,于是让郑氏和龙氏也来协理。这样一来事务处理起来多有纠葛,办得慢,直到十月初才妥了。 而王氏怀胎已四个月了,林氏也有三个多月了,胎象都稳了,温晏这才放心叫马车上路,一路慢慢地走,生怕颠簸厉害了,让她们俩的胎气又不稳了。 走了半月才到了京城,这时节竟然飘着鹅毛大雪,温府一家子人都是从南方来,身上穿的还是江南秋天的衣裳,一下车冻得直哆嗦,急忙进屋生炉子去。 冷风一吹,林氏、王氏、龙氏、郑氏一齐都病了,良哥儿跟着先生游历不在这儿,姑娘们除开温湄也个个病倒了。整个府里的主子,就只老太太、温晏和温湄没有生病。 这倒是令人对温湄刮目相看,这冷的天,她也不穿袄子,不要暖手炉子,穿个裙子在雪地里跑跑跳跳,一摸小手却是暖暖和和的,比她们穿狐裘的都暖和。 其实,这是因为温湄习武半年有余,内功已有根底,不但筋骨强谏了,也不再畏寒畏热,要是能有十数年苦练不辍,她也能和师父一样,大雪天穿一件夏天的丝衣,任寒风将衣袖灌满雪花,傲然挺立凛然不惧。 转眼间,一年将尽,春节里走亲访友,好不热闹,温湄被带着去王修文家走动,因不是正经亲表妹,觉得挺无味的,从王修文处回来,她便央着竹心再带她出去玩,去李秋葵家拜个年。 第五十五章,施仁堂 李家搬到京城后,才发现四百两银子在京城很难买房子,到处都是高楼大院,他们好容易才在深巷中找到一间平房,安顿下来后,就不得不去寻觅生计。 李叔仍然给人卖苦力,李大娘仍然给人洗衣服绣鞋底,可就连冬日的炭钱也比苏州府贵上三成,更别说买米买盐。李大娘蹭到田永康府上去打秋风,想请李春燕接济一下家里,可李春燕被正室苛待,手边也无余钱,田永康更是翻脸不认人,叫把这穷酸婆子打出去。 没有办法,李秋葵只好早早为家里筹措起来。 她七岁也可以做一些事了,但像爹娘这样给人卖力气,挣不到几个钱,只有永远过苦日子。温湄建议她去学个手艺,于是她把温湄送她的几样东西当了,换了六钱银子,去一个医馆当了药童。 这日暖阳融融,冰雪消退,温湄带着竹心、清梦寻到了李秋葵学艺的医馆施仁堂。一大早这医馆熙熙攘攘,坐堂的郎中是个年轻人,瞧来才过弱冠,病人喊他“苏大夫”,而有些年轻女孩儿,瞧来是熟客的,一口一个“逸白哥哥”,叫得脆生生的。 那苏逸白正给人瞧病,对那蹙眉喊肚子疼的女孩儿微笑说道:“姑娘,你这不打紧,回去喝点热热的水就好了,煮点姜汤也成。” 那女孩儿展眉笑道:“有逸白哥哥一句话,人家肚子就不疼了。” 苏逸白温和道:“不疼了就好,下次有什么不舒服再来啊。” “嗯嗯,逸白哥哥……” “下一位。” 一下好几个姑娘争抢着往前挤,喊:“逸白哥哥,先给我瞧。” “逸白哥哥,我头疼,哎哟……” “逸白哥哥,我昨儿不小心摔了,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呢……” “逸白哥哥,我是不是吃坏东西了呀……” 温湄啧啧咂舌,这情况,也不知道那位“逸白哥哥”有没有意识到,他被花痴大军包围了啊! 仔细看看这人,面孔还算清朗,穿一身白色医士袍,外罩天青衫子,什么玉佩、织锦腰带全都不戴,腰里挂的是一个针灸包,一个水壶,一个麻布扎的香袋,头上戴的是一顶本色布冠。穿着虽不华丽,却很干净,配上这面容,竟有出尘不染的观感。 的确是个美男子,看言行举止,也是个温柔的人。 李秋葵端着药给病人送去,见到温湄来了,跑来打招呼,拉着手才说两句。苏逸白朝她喊道:“葵儿,张婆婆的药好了吗?” 李秋葵忙应:“快了快了,还煮一刻钟就好了!” “煮好了给婆婆送去,她行动不便,你送到她家里去,她住在枣花五巷……” “是,师父!” “还有胡秀才煎一副补心汤,邹员外煎一副升麻汤。” “是,师父,我这就去!” 李秋葵招了招手,让温湄跟着来医馆后堂,那儿一字排开十来个炉子,五六个煎着药,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学徒在炉子前照料。李秋葵对他们道:“师兄,煎一副补心汤,一副升麻汤。” “好,省得了。” “小师妹,乌头当归汤的药材抓齐了吗?等着要呢!” “我马上去!” 李秋葵奔到药房,麻利地打开一个个抽屉,嘴里念着:“白术、人参二两,桂心五两……”片刻便把药配齐,风风火火奔到后堂:“师兄,乌头当归汤。” 师兄验看一番,说:“行,配得一毫不错,你去忙吧!” 另一个师兄又叫起来:“小师妹,给我切二两生姜来!” “好,马上去!” “小师妹,去看下何师兄炒的地黄炒好了吗?炒好了给我拿二钱来!” “我知道啦!” 温湄像个傻子一样在那瞧,李秋葵跑进跑出,给三个师兄打杂,拿药,配药,帮忙切帮忙称,药煎好了给病人送去,忙得脚不沾地。温湄回头对清梦、竹心道:“我的天啊!葵姐姐居然这么能干!这么些药,我认也认不清呢!” 清梦道:“瞧不出,葵小姐在医道上天赋异禀呢!从前爹叫我记药材名儿,我翻来覆去背了不下二十遍才记熟了,即使这样,配药的时候还时有弄错呢。爹叫我认了两年药材才敢让我在药房里帮忙,葵小姐才学几个月便这样熟练了,真真天人!” 一个师兄听到了就笑着接口:“可不是吗,这丫头记心可不是一般的好,什么东西教她一遍就记住了,她又肯学,勤快,别人要学三个月的东西,她学一个月就妥了。” “嘿,你还别说,自从小师妹过来帮忙,我竟轻松好多,每日都能多煎三四副药,师父也能多看几个病人了。” “师父有时自己吩咐下的回头也忘了,还要问她呢,她全帮师父记着,不论过几天都不会忘记。真是神了,我每天就是记了今天的忘了昨天的,还要用纸笔写下来呢。” 一说起李秋葵,药房和后堂看炉子的师兄们都是赞不绝口,说小师妹才七岁就这样了,长大更不得了了,看来师父的衣钵定是要传给她了。 不过他们全没有妒忌的情绪,看得出人人都很喜爱这个小师妹。 温湄见李秋葵忙得这样,也不好打扰,就在医馆转转,想等她闲了再来说话。 苏逸白看完了病人,注意到她,开言问道:“小姐可有什么不舒服?” 温湄道:“不,我来找葵姐姐的。” “啊,原来你是她的朋友,这儿坐吧,她要忙到后晌才能歇下呢。”苏逸白拉过椅子来让温湄坐,打量她穿得轻便,又微笑道:“小姐身怀武功,在下倒问小姐有没有病,真是糊涂了。要喝茶么?” 温湄一笑:“苏大夫怎看出来我有武功?” 苏逸白抿茶微笑:“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这冷的天,若不是修习内功之人,谁会穿个单裙呢。” 温湄道:“那么苏大夫也是练武之人了?你也穿得很少啊。” “不错,武功中的呼吸吐纳之法,对身体有好处,常练则强正气,固根本,人就不易生病,只是在下却不喜舞枪弄棒,什么拳脚兵刃倒是没练过,只练内功强身健体而已,说不上会武功。”苏逸白谦逊地笑着。 “苏大夫可有趣。”温湄微微一笑。 苏逸白给她倒茶,说:“小姐和我那小徒儿真是两样人,再想不到成朋友的。我那葵儿做事风风火火的,小姐倒是沉静端庄,葵儿是个快嘴,爽利直憨想什么说什么,小姐的谈吐却处处透着身份,颇有大家风范……” 温湄笑道:“苏大夫,和你实说了吧,其实我也是个顽皮的,只是头一回见你不敢放肆罢了。” 苏逸白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小姐也是个妙人!” 这一会儿医馆没什么病人,苏逸白就和温湄聊天。原来这施仁堂是苏家四代传下的家业,苏逸白的老父苏仁秀,一年前将医馆交给儿子,自己在旁看着儿子坐堂问诊,见苏逸白本事过硬,完全能挑得起大梁,就放心出外采药去了。 而苏逸白今年才满二十二岁,生得一表人才,无数少女仰慕,却偏偏醉心医道,无意红妆,不仅尚未娶妻,连个心上人都没有,倒是有个志向,那就是要成为一代名医。 第五十六章,李秋葵立意不嫁 到李秋葵忙活完已是晌午,苏逸白亲自下厨做了四味药膳,招呼徒弟们和温湄主仆一同进餐。医馆在午时一刻至四刻是歇业时间,因为午时养心,苏逸白要求徒弟们若午时没有病人,便当静坐养心半个时辰,小睡也可,自己身体好了,才有精力去给别人治病。 这周围的病人都知道施仁堂午时歇业,只要不是大病急病,午时基本上是没人登门的。这医馆难得地出现了宁静的气氛。 而李秋葵吃罢了饭,又舍不得去午休,拉着温湄跑到后院药圃,坐在田埂上说:“湄妹妹,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女子千万不要轻易爱上一个男子,更不要相信他说的话。我以后就专心学医,给人治病,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有什么好想?” 温湄道:“也不能这么说呀,燕姐姐是遇人不淑,但世上还是有好男子的呀,你看我姐姐,她的情郎就待她很好。” 李秋葵道:“反正,我是不想这些事了,你不知道,我姐姐去了那个杀才家当五姨太,就头两天得过宠幸,之后几个月那杀才便理也不理。正室夫人还动辄打骂,姐姐嫁过去没两个月就哭得不成人形了,现在都病在床上了,时好时坏的。” “那个杀才,他又不是个官,偏偏拿官架子,他不就是田惟信大人的一条狗吗?我听爹爹说,田大人许了他前程,要寻机会抬举他,再然后怎么左调右调,依旧调他来跟着田大人办事。田大人本职在翰林院,叫编修(正六品,负责编纂记述各种史料、典籍),官不太大,但好歹是进士出身。” “而那杀才,也不过是个考不上进士的酸举人,偏偏和田大人有点沾亲带故,就认了本家,今年朝廷终于要补下级官吏,让吏部去大挑(喊举人过来挑选几个人当官),田大人动关系保了这杀才,得了个从七品官,这才是上个月的事呢。” “结果这人又无本事,朝廷里的事处不好,回家就拿我姐姐撒气,见姐姐病在床上,就骂她懒,说她是装的——真真的气死人!上回我去看姐姐,她说不如死了的好。” 温湄叹道:“那个人真是该死!他还算个人吗?若不喜欢你姐姐干嘛要娶进门呢?” “谁知道呢,娘说多半是一时瞧中了,心血来潮而已,过了新鲜劲便不喜欢了。想想真是太可怕了。” “那这样不如叫他把燕姐姐休了,免得在那府里,受这样的气。”温湄提议道。 “我也是这么说,可姐姐不干,说被休了以后没脸见人了,连带着爹娘也担了虚名儿,我往后也不好嫁了。我说我以后不嫁人了,姐姐却说不行。”李秋葵托着脸蛋,聪明的脸上显出迷惑的神色。 “湄妹妹,你说我姐姐是不是很奇怪?她嫁得这么苦,却说女人不能不嫁人,我以前也以为嫁人是天经地义的,到了京城才知道,好多官家小姐出家去做女道士,不嫁人也过得很好。” “还有好多女子可以像男子一样去拜师学艺,宫里也要女官,做御膳的,给娘娘们瞧病的,好多女子都学做饭,学抓药治病呢,这在苏州府几时听说过?湄妹妹,我喜欢京城。” 李秋葵脸上的愁色又不见了,眼中射出一种神采来,看得温湄羡慕地叹道:“唉,可惜我不能和葵姐姐一起来学艺……姐姐现在这样多好!再有两年,姐姐就成女大夫了!” “是啊!以后你要有什么不舒服,就来告诉我!我要是拿不准就请我师父看。” “你师父可真是个美男子啊!”温湄故意用胳膊撞了她一下。 “我才不理这个,我只服我师父医术高超,妙手回春。嘿!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吧?我老听别人说妙手回春,妙手回春,原来是说大夫医术好的意思。”李秋葵很自豪地卖弄道。 苏逸白在远处微笑着望着她们,一会儿来病人了,苏逸白就喊了句“葵儿”,李秋葵便撇下温湄去了,笑说:“妹妹再来玩。” 此后,温湄便常到施仁堂去。 由于温老爷天天去学堂念书,不太管家里,王氏、林氏又有身孕,对府上内务查得也松,温湄偷溜出府十分便当。慢慢地就从三五日出去一回,发展到天天都出去。 竹心易容的本事也越来越精,不光扮陈妈,就是扮刘嬷嬷也是惟妙惟肖的,王氏看花了眼还叫竹心乳娘呢。竹心倒是大起胆子恶作剧一番,在王氏的汤里加了两大勺盐,后来听说王氏被咸得,把一碗汤全砸在刘嬷嬷脚边了。 温湄听了哈哈笑,说让夫人吃点苦头真解气,但好在是下盐不是下毒,要是闹出事来可不得了。让竹心以后没有她的吩咐不许乱来。 这段日子过得十分轻松自在,白天她去施仁堂看李秋葵,手闲也就顺便帮医馆打杂跑腿,虽没拜师也旁听了许多药理医理。晚上她就去师父那学武功,熊家拳前十招她已经自拆得烂熟,能和师兄对拆了。 偶尔碰上些不讲理爱欺负人的孩子,她一个能把对方几个男孩子打趴下。 是以竹心、清梦也很放心她一个人在外面,她去施仁堂,她们就自己不拘哪里去玩儿,到了约定的时辰再一起回去。 而这日去施仁堂,苏逸白一副要出门的样子,李秋葵和一个师兄跟着,见了她道:“相府颜大人的孙女儿得了怪病,我们正要出门诊治,温小姐是在医馆等我们,还是一道去?” 温湄忙道:“当然是一道去了,我给你们切药材,包药材!” 第五十七章,相府 当朝相国颜龙大人,京党首领,正二品官,加一品太师衔,夫人封一品诰命,嫡长子颜固为户部尚书,夫人封三品诰命。其女颜爱兰年方八岁,乃第三代小辈中最长者,为长房嫡长女,身份端地贵重。 而最近颜爱兰患上一种怪病,不管吃什么都吐,瞧了无数大夫,就连御医也被颜大人请来给孙女瞧病,开了无数方子,可小小姐吃药也吐,到头来什么也吃不下,躺在床上竟然奄奄待毙了。 颜固和夫人痛哭了不知几回,他们八年就养下这么一个女儿,要是眼睁睁看着她死了,那他们俩也活不下去了。可那么多大夫,都说不清楚小小姐得的是个什么病。 京城里最好的大夫都清遍了,颜龙无法,只好张榜悬赏名医。苏逸白的施仁堂不过开在清静的小巷中,多给周围平民百姓瞧病,在京城并不算什么有名的医馆,是以颜龙一时想不到他。 后来也是听人说苏大夫医术很好,颜固才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请苏逸白上门。 温湄和李秋葵跟着苏逸白走进小小姐的闺房,只听颜老夫人焦急道:“还过几天就是小年了,安阳王府照例要在那日子前后摆宴,我们家没人能去还成?唉哟哟,我说兰丫头怎么就病得这么不是时候……” 颜爱兰的母亲低垂着头坐在床边不做声,颜固默然片刻,说道:“那只许未嫁女去的宴会不去也罢,那是安阳王在替皇上选妃,皇上……唉,不说了。我们家已经有一个皇妃了,兰儿的小姑姑不是前年才进的宫?兰儿也进宫,姑侄俩侍奉一个男人,想想都不像话。” 颜老夫人道:“娇茵不能算皇妃,才是个婕妤嘛,再说也不受宠,她进宫都快二十岁了,皇上不感兴趣也是正常的。况且娇茵在宫里也需要一个帮手……” “娘,兰儿才八岁,您尽说这些干什么。”颜固埋怨道。 颜老夫人摇头叹气:“兰儿不成!比她小姑姑差远哩!我不是急着要兰儿去当皇妃,是她再这样下去,别说皇妃没得当,想嫁个有门第的贵人也不可得。你看这成天病在床上能干什么?书也不读了,女红也不学了,琴不弹了,棋不下了,丹青什么越发不会碰了!我问她两句花谱,她上个月才背过的,这回全忘了。” “你说这病就算好了,这丫头也成个傻子了!病就病呗,就病到这个地步了?病得起也起不来,笔也拿不起来了?我瞧她就是装的,懒成性了……” 一面说,颜老夫人一面去掐了一把床上小孙女的胳膊。 “啊!” 颜爱兰疼得从床上直挺起来,一下满眼是泪花,正好苏逸白带着徒弟们进屋,颜爱兰见有生人,咽住了不好意思哭,幽怨地瞧了一眼祖母,又直挺挺落回床上。 “苏大夫来啦?快,我女儿……” 颜固急忙起来给苏逸白让出位置,也顾不上老太太了,满屋人一齐瞧着苏逸白诊脉。片刻之后,苏逸白皱起眉头。 “大夫,她这……到底是什么病?”颜固夫人急切地问。 苏逸白好半天没有回答,说实话,脉象并无不妥,非要说有问题,就是这丫头久不进食身体虚弱。但实际上呢,这又不是根本上的虚弱,她身体底子应当是很好的,只是最近虚弱了而已。 但要是这样,她又不该病得这么严重,就算偶然脾胃失调,吐了几顿,之后也应该会自愈。 颜爱兰眨巴着眼睛瞧苏逸白,她除了面色苍白些,人瘦些,并不觉得像害重病的样子。温湄立马明白了——装的。 瞧她进门的时候,这小姐叫得多大声,那是一个几天几夜死活吃不下东西,躺在床上无力起身的人能叫出来的吗? 再加上那老太婆念叨的功课,乖乖,这小姐不但要学女红学读书,琴棋书画还要样样精通,这换谁也受不了,估计这小姐是喘不过来气想偷懒了。 “或许是脾胃弱,有些气虚,用党参抓点药吃几副看看,饮食不要大补,清淡为好……”苏逸白一边思忖一边对颜固夫妇交代。 温湄凑过去戳了一下颜爱兰,看她是什么反应,然后冲她一笑。 颜爱兰抿着嘴对她眨眼,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等到苏逸白去抓药了,老太太也去打牌了,颜固夫妇也出去了,温湄才小声对颜爱兰道:“其实你没病吧。” 颜爱兰说:“你怎么知道?” 温湄忙着拿旁边茶几上的点心吃,颜爱兰见状道:“给我一块,饿死了。” 颜爱兰抓起温湄投来的糕点低头大嚼,李秋葵突然跑进来拿东西,颜爱兰顿时弓着腰倒在床沿作呕吐状,吓了李秋葵一跳,她急忙跑了过来。 “没事没事,这是我朋友。”温湄拉起颜爱兰。 李秋葵目瞪口呆,瞧着颜爱兰恢复神情自若的样子,吃完一个点心又一个点心,饿鬼投胎似的。 一会儿,颜爱兰觉得总算不饿得难受了,才对她俩一笑,说:“你们别说出去,千万求你们了,我一好就是几大样功课压在头上,从早上起来到晚上睡觉都在练习这个,练习那个……要是能出去透透气就好了,真羡慕你们。” 温湄觉得这孩子就和后世被高考折磨的高中生似的,感觉多了几分亲切,于是说道:“要出去可以啊,你只要化妆成别人,找个信得过的丫鬟带你出去就是了,我也是这么出来的。” “当真?快教我……” 一刻钟后苏逸白在外面喊葵儿,李秋葵应了声,对颜爱兰匆匆道:“小姐既然没病,我煎药的时候分量给你减轻一点儿。” 温湄对颜爱兰讲了易容的事,颜爱兰道:“我倒不用那么麻烦,穿一身粗布衣裳,不化妆不带首饰,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哎,要不,我待会就这样跟着你们出去吧?” 说做就做,这披头散发的病小姐就一跃跳下了床,翻箱倒柜,可她实在没有寒素衣服,于是转脸求温湄:“好妹妹,你能去旁边丫鬟房里帮我拿一套干活穿的衣服来吗?” 温湄咋舌,这相府小小姐,性格很有点说风就是雨啊!她才发愣两秒,颜爱兰就催道:“快点,快点!” 第五十八章,出走 温湄溜到丫鬟房拿了衣服,想了想,把衣服折起来藏在自己袍子里,才走进颜爱兰房间去。果然这时她母亲回来了一趟,说了些话,嘱咐她好好休息。 直到颜夫人走了,温湄才拿出衣服来,塞进颜爱兰被窝里。颜爱兰冲她一笑说:“太谢谢了!妹妹怎么称呼?交个朋友好不好?” 温湄道:“我叫温湄,你是相国大人的孙女,我怎么配和你做朋友?你别是开玩笑吧?” “我不是开玩笑,其实我很羡慕那些出身低的人,真的!”颜爱兰看四周没人,就小声说起来,“你瞧我的手。” 颜爱兰伸出手,那娇嫩的手指上已经生了一层茧子,这不是干粗活磨出的茧子,而是笔茧,琴茧! “每天写字一个时辰,练琴两个时辰,刺绣两个时辰,下棋一个时辰,画画一个半时辰,除去睡觉吃饭,我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呢。” “这些功课样样都不能落下,每年都有那么五七次贵女聚会,就算不得彩头也不能叫人耻笑,所以祖母紧逼着我学呢。”颜爱兰飞快地说着,好久没和人倾吐这些了。 和父母说,他们只会一边心疼一边和她说大道理,要她坚持下去,而自己的丫鬟们个个胆小,怕管松了小小姐,回头小小姐功课不好自己受罚。于是也一个个死活劝着哄着她学习,听到抱怨就像瞬间失智,根本不能体会她的心塞。 而如今有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听她说这些,颜爱兰感到无比快乐,心里立马拿温湄当姐妹了。 但她不能多说,急忙四周看了看:“不能和你多说了,我祖母一会还要打发人来一趟,我先睡觉。哎,你走的时候一定要来告诉我!” 说完她麻利地溜进被窝,蒙头大睡。 温湄相信她一定没睡,笑了笑,走出了小小姐的房间。 颜爱兰虽说是相府嫡长孙女,但她这一辈的孩子,全族也就五个,两个族妹一个两岁,一个才是个奶娃娃,根本玩不到一起,两个族弟倒是五六岁了,但内外院有别,平时不得一起玩耍。 实在是太寂寞了,再加上整天还要学那么多功课,还不能随便出门,温湄觉得如果自己是她,估计抑郁症都有了。 来到了后堂小厨房里,苏逸白和李秋葵正在煎药,见她进来,苏逸白微笑道:“这回要不是温小姐,在下可真是露丑了,一门心思想这小小姐是得了什么怪病呢,原来她竟然没病。” 温湄看李秋葵,她居然说出去了。 李秋菊道:“虽说吃药是有病治病,无病强身,但也有许多药不能乱吃的,我恐怕小小姐没病吃一大堆药,反而吃出病来,就告诉师父了。放心啦,师父不会揭穿她的。” 苏逸白道:“我把药方换了,小小姐这些天一定饿坏了,脾胃会有些损伤,我加了些养脾胃的药上去。” 李秋葵道:“还有一会儿就能煮好了,我们一起给小小姐送去吧。” 她们给颜爱兰送了药,把药方交给她的贴身丫鬟,那丫鬟便拿着药方出去了。趁屋里没人,颜爱兰从床上一跃而起,说:“是不是要走了?” 见她穿着一套丫鬟服,李秋葵目瞪口呆。 “走啊,再不走你还想装病几天?”温湄轻声说。 居然很顺利,颜府这个年纪的小丫鬟人数不少,大多都是家生子,颜爱兰抹掉了妆摘了首饰,换身衣服乍一看是另一个人,谁也没起疑心。居然就顺顺当当跟着温湄混出来了。 “哇!太好了,我居然出来了!哈哈哈哈……” 颜爱兰忽然就疯了,在街上又笑又跳,折腾了好一会,才慢慢冷静下来,从怀里掏出一条红绦带,系在自己头发上,又拿了一串红玛瑙璎珞挂在颈中,三下五除二脱了外衣,原来她把自己日常穿的衣裳,还是穿在里面。 一会儿,她就又变成了那个粉妆玉琢的相府小小姐。 温湄啧啧道:“你也不怕被人认出来!罢了,你打算去哪儿?” 她肯定不能就这么让颜爱兰一个人上街瞎逛,她一个丫鬟都没带,出了事颜府还不抓瞎,回头查到她头上来估计事情就大条了。这时候只好陪着她玩儿,之后再想法送回去了。 李秋葵站定看她们,也有些想跟着去的意思,苏逸白说道:“葵儿,你去吧,今儿没什么事了。” 李秋葵高兴答应了,回过头却数落她们:“你们也真是的,就这样溜出来,一旦被人发现我们都有麻烦了。湄妹妹也不先告诉我一声。” 颜爱兰抢着说:“走啦走啦,绝对不会被发现的,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 京城御乐坊。 宫廷歌舞伎们练习的场所,外坊对外开放,有偿教授歌舞乐器,内坊则只有在宫里当差的人才能进入。颜爱兰在门口停下,说:“我最喜欢跳舞,可祖母不许我学,说舞女是下贱的……” 京城的女子们是幸运的,她们有很多选择,医女,道姑、舞女,都可以说是有自己的事业的女人。但这三种职业中,舞女的地位最轻贱,只因舞女总免不了被客人轻薄。 颜爱兰眼中有一丝惆怅,但很快就隐去,她笑着拉起了两位同伴的手。 “二十两银子,学三个时辰的高级课。” 温湄和李秋葵坐在乐坊的红蒲团上,看颜爱兰练习跳舞。她去换了一身有着如云长袖的舞衣,教习舞娘教她,手的动作应当如何,袖子应当如何挥舞,颜爱兰学得专心致志,她起舞时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但才跳了一个时辰,颜爱兰就晕倒在地,慌得温湄和李秋葵一起扑上去查看,李秋葵急忙用师父教的办法弄醒了她,并判断是体力不支。 “哎,明明出来前吃过东西的……”颜爱兰惋惜地噘着嘴。 “小小姐,你太不把自己身子当一回事了,”李秋葵埋怨道,“你几天不好好吃饭,脾胃已经坏了,身子当然就弱了,你以为是饱餐一顿就能好的吗?再这样下去,你要落下病根了。” “是呢,跳舞就需要身体好才行,我看她们练舞也挺累的,一练一整天呢。”温湄目视着那些翩翩起舞的舞娘,有些感慨。 “走吧,我们先出去吃点东西。” 第五十九章,酒楼 因颜爱兰要吃东西,温湄想起了上回和母亲、姐姐还有乔哥哥一起去的那个包子铺,于是决定效仿,带颜爱兰去找一家清静的小吃摊。 颜爱兰听了撇嘴:“什么?我才不要,你让我坐在大路边吃露天摊?车马经过,弄脏了我的裙子怎么办。小门小户的……” 说到一半她咽住了,收敛了神色,给了温湄一个抱歉的眼神。 温湄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眼中的冷淡一闪而过,这位小小姐,别看年纪不大,可名门高户的出身已经在她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听说颜龙大人曾有一名言——皇上见我礼敬三分,况乎百官?况乎黔首? 当家老太爷这样矜傲,能教育子孙谦逊?不过话又说回来,当今皇上实在也不像个皇上,温湄听舅舅和爹爹偶尔说起过一些。 据说皇上十五岁登基,到今年二十三了,八年时间全耽于享乐,政务都丢给颜龙老丞相。这皇上胡天胡地,但就是没有一个子女。 按说有点不可思议,因为皇上有时还喜欢出宫寻欢,曾经闹得一个孕妇跑到顺天府,声称自己肚里是龙种,但皇上却说虽然确实出去过,但不记得是不是找她。最后也没敢要这个孩子,那孕妇还因为诽谤皇上被乱棍打死。 这当中应该有什么蹊跷……王秉权和温晏也只敢不着痕迹地嘀咕两句,更深的就不敢探讨了。 所以越是没有孩子,皇上和太后都越着急,今天安排一个秀女进宫,明天介绍一个亲戚,皇上越发不理政事,日子久了,百官都改在颜府办公了。 这样下去,颜龙老丞相能不矜傲?他就等于是皇上啊! 要是他总喜欢在子孙面前摆自己的功劳,讲这些功名荣辱之道,子孙当然会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其实这也怪不得颜爱兰。 温湄想也许还是能和她做朋友的。她虽然高傲一些,但好在还不做作,不是虚伪的人。高傲什么的忍一忍算了。 再看看李秋葵,一脸的无动于衷,在她心里,出身好的人理所当然就应该骄傲,她们这种贱民当然也就应该被鄙视了。倒是不在意地说:“那我们去哪里呢?我们总不能去酒楼吧,我娘说只有舞女才去酒楼。” 颜爱兰生气道:“舞女怎么了?酒楼里的饭菜都会吃人吗?我爹爹、爷爷都不知道去了多少回了,今儿我就带你们去一次,跟着我来!” 颜爱兰带她们去到一座豪华的酒楼。 太白楼门前人进人出,都是男子,热闹非凡,颜爱兰要进去也怯场了,想了想温湄和李秋葵都看着她,硬着头皮率先进去,温湄和李秋葵有些微惊地跟在其后,互相握着手,掩饰心中的不安。 店小二见到三个小女孩,眼睛都不眨,笑脸迎客道:“三位小小姐要吃点什么?大堂散座?二楼雅座?想喝点什么?” 颜爱兰定了定神,煞有介事道:“二楼雅座吧!给我择一间清静的,别叫不相干的人来啰唆。再来一个八宝肥鸭,一个四喜丸子,一个清炒山药,一个党参猪心汤,再来三大碗米饭。” “好嘞,小姐们。” 三人在二楼落座,李秋葵敬佩道:“哇!颜小姐真不愧是大家闺秀出身,刚才我怕得要死呢,你居然能这么镇定!” 颜爱兰甜甜一笑:“这算什么,我们等着上菜吧,我说来酒楼不要紧吧?” 温湄忽然道:“两位姐姐宽坐,我出去解手。” 她匆匆跑出雅座隔间,去解了手,回到二楼时却听见那店小二,和另一个小二正好在谈论她们。 “刚刚那进去的是三个小孩?没大人吗,倒像点了不少菜。” “我打赌她们是偷了大人的钱,偷跑出来的。” “嘿嘿,又是几个耐不得闺中寂寞,偷跑出来透气的大小姐,倒是面生得很,老兄,你认得出来吗?别是什么大官的女儿吧。” “咱们这太白楼,没见过的大官只怕不多,不像,就算是官家女儿,估计她爹也是六七品小官,没事儿!你叔叔不是认得颜老相爷府里的管家吗?” 两人边说边忙活,一会儿就错开了,温湄想听下文却没了。有种不好的感觉,这些小二该不会是起了什么歪心? 她思念及此,急忙朝她们的雅座跑去,想叫两个女伴赶紧走。 不防,旁边的雅座忽然蹦蹦跳跳地,走出一个孩子来,嘴里喊着:“姑姑!快点!” 两个不留神,就结结实实撞了个眼对眼,双双摔倒。这一脑袋撞得温湄眼冒金星,眼泪都疼出来了,好半天没能爬起身。 那男孩子先爬起来,一看撞了个小姑娘,赶紧上前把温湄拉了起来,问:“你还好吧?” 温湄蒙着一层泪的眼忽然瞪大了,乖乖,她撞的这个人,衣服上绣着一条银色的龙! 就算颜老相爷权势熏天,衣服上也没资格绣龙,穿了绣龙的衣裳就是谋逆!那这小孩子,是个皇子? 温湄望着那人发呆,他连喊几声都没反应,可把这孩子急坏了,朝里面大喊:“姑姑!快来呀!你看看她是不是哪里摔坏了!” 雅座里慢慢走出一个拄着拐杖的中年妇女,梳着服帖的宫样盘发,温湄更加惊异,男孩的姑姑捉住她手仔细看了看,问:“姑娘还好吧?可吓坏了吧?你呀你,早和你说慢一点跑……” 姑姑数说着那男孩子,二楼的走廊上,来往的客人和小二,都往这里瞧。 男孩眼睛朝周围转转,温湄觉得他好像在留意搜寻什么,正疑惑着,男孩蒙住脸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嚷道:“明明是她撞我!姑姑偏心!哇……” 温湄吓得不轻,急忙拉他起来,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眼前这人肯定是皇室子弟,怎么办?要不要跪下磕头? 男孩子还想赖在地上再闹一会儿,结果被温湄一拉,感到很强的力气从手臂上传来,他心中惊异,使出千斤坠功夫,要瞧这小姑娘有没有能耐拉起他。 男孩比温湄大上三两岁,练武也早,一使功夫,温湄便拉不起来。忙乱中无意低头一看,这男孩子嘴角带着笑意,正充满好奇地打量自己。 温湄心中那个气啊,不带这么吓人的吧!这货特么居然是装的! 第六十章,气人加吓人的一天 原来那男孩没哭,温湄气得把他手臂摔回去,按古代的规矩,她是不能和男人拉拉扯扯的,要不是着急,害怕自己冲撞了皇室,她才不会动手去拉一个男子。 虽然她有一颗现代的灵魂,但被众人在公共场合围观也不太舒服啊! “自己起来啦!多大的人了,还闹这个!”温湄气得满脸粉红地喊道。 男孩索性哭得在地下打滚,嘴里嚷:“哇……姑姑也骂我,这小妹妹也骂我……哇……爹啊……娘啊……你们为什么这么早就走了啊……” 温湄手足无措,简直搞不清楚他到底玩真的还是假的。 那姑姑对她温和地一笑,轻声道:“姑娘受惊了,我家主子是这样儿的,奴婢代他向姑娘赔罪了。” 姑姑伸手去拉那孩子,将他从地上抱起,男孩满脸是泪,温湄怀疑自己刚才看花眼了。 “对、对不起啊……我、我还有事!” 温湄急忙跑了。 那孩子眼圈都哭红了,但有那么一瞬间,眼里却闪出笑意看着她,嘴角也微微勾起,明明在摄人心魄地笑,鬼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又哭又笑,神经病吧!她才不想和这人扯上关系。 但他下巴有一颗痣她看得分明,跑出好远,那颗痣仍然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里。 跑进自己的隔间,温湄才努力把那男孩子的脸从脑海里赶走,瞪着正在大吃八宝肥鸭的颜爱兰,气喘吁吁说:“颜小姐,我们走吧!我怕……” 她把从店小二那儿听来的话说了一遍。 颜爱兰听了,倒是毫不在意,砸吧着嘴说:“没事儿,让我看看他们准备把我们怎么着。” 温湄听了又诧异,她还以为颜爱兰会勃然大怒,说什么“他们竟敢打本小姐的主意”之类的呢。 于是凑过去说:“你就不怕他们是人贩子?菜里下了迷药,吃了一倒……然后他们一麻袋把你一装,扛起来就……” 温湄想说几个前世看小说看来的段子,吓唬吓唬她,再一想觉得青楼什么的,从她一个未出阁姑娘嘴里说出来不太好,还说不准颜爱兰怎么看待她呢。 颜爱兰斜着眼,一脸的不屑:“就怎么了?” “就把你卖到穷山沟沟里去了,给人干粗活!”温湄差点没忍住童养媳三字。 颜爱兰轻蔑一笑,一闪眼,眼中跑出柔媚的光。 “我当是什么,穷山沟沟里干粗活,一点也不好玩!你咋不说卖到青楼呢?老爷,今天怎么这时候才来看奴家呀……” 颜爱兰一个兰花指戳到温湄额头上,温湄一吓,差点连人带椅子翻下去,李秋葵又是吃惊又是好笑,急忙稳住她。 温湄起来,捧着脑袋喊:“我的天啊!我的小心脏受不了啊!” 李秋葵咯咯笑道:“哎,说真的,刚才颜小姐那一下,真真的媚死人了!我骨头都酥了,要是个男人肯定把持不住。” 颜爱兰道:“行了,你们也别小姐,小小姐的叫我,叫我兰姐姐吧。” “不不,我哪里配……”李秋葵惊慌地推辞,还没说到一半,温湄张口就来:“好呀,兰姐姐!哎,你可别吓我了,我今儿一天怎么尽被人吓。” “怎么了?快说,快说!” 温湄就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她们边吃边聊,把要赶紧走的事完全忘了。 “啊……吃了好饱,这不没什么事吗?走,去结账吧。” 颜爱兰到柜边结账,账房啪嗒啪嗒打了一通算盘,面无表情道:“一共二十五钱又四十五文银子。那四十五文给你免了吧。” “哈?” 温湄和李秋葵在后面双双傻眼,她们就点了几个菜,就要两千多文铜钱?颜爱兰眼皮都没闪一下,说:“你们菜单上现写着八宝肥鸭四钱半,四喜丸子三钱,清炒山药一钱半,党参猪心汤三钱又七十文,三碗米饭一碗是五个铜板一共是十五文,这加起来不是十二钱又八十五文?怎么到你嘴里就翻了一倍?” 那账房也是眼睛都懒得睁开:“小姐怕是没出过门,知不知道最近猪肉多贵?党参的价也在涨,菜单都是什么时候的价了?你也不问问清楚,倒来怪我们。” “你这座菜原要二十钱,但给你们上的茶是上好的毛尖,这可不就是二十五钱?小姐,我们这不做亏本生意,也没有赊账一说,你要拿不出钱来,我们只好……” 账房睡眼惺忪的眼越睁越亮,正想说要是拿不出钱只好扣押她,让她大人拿钱来。这些小姐是偷溜出来的,怕大人责骂,说不定就押下什么簪子镯子抵数,回头一卖可不就是几十两,几百两的纹银。 小姐们毕竟又不能常常偷跑出来,哪有机会再来买走自己的首饰?再说太白楼又不是当铺,给了还许赎回去?这基本上就是稳赚不赔啊! 美梦做到一半,颜爱兰啪地砸下一个钱袋子在柜台上。 “打量本小姐出不起这点子钱?没眼色的家伙,敢算计到我头上!妹妹,我们走。” 她再也不看这目瞪口呆的账房,拉着两人就走了出去。紧张得一身汗的温湄和李秋葵,又赞叹一番,说她那一下真有气势。 “原来他们就是想钱,可吓死我了。”温湄拍着胸脯,作劫后余生状。 颜爱兰翻了个眼睛:“你以为会被卖去穷山沟沟?还是……大爷,明天再来瞧奴家嘛……”忽然她就鬼上身,一个兰花指戳到温湄胸口。 “罢罢罢,受不了姐姐。”温湄笑道,“别闹了,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那地方长大的呢!” “我倒愿意在那地方长大,比在相府坐牢强多了。”颜爱兰撇了撇嘴。 她们身后却有个冷冷的男孩子声音接口道:“你以为在那里长大的女孩子会很轻松,不学点东西,怎么取悦男人呢?” 三人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却见温湄刚才撞的那个疑似皇子的男孩,正背着手站在那里,满脸的不耐烦。他虽是和颜爱兰说话,眼中的冷意却飘向温湄。 这小姑娘,让他担心了半天,结果她和朋友有说有笑地出来,真是太气人了! 第六十一章,温湄获赠孔雀罗 好好地三个人边走边聊天,忽然被一个男子接茬,偏偏刚才说的又是私密话题,颜爱兰脸上飞上两朵红晕,偷眼瞧他,羞得两眼水汪汪。 温湄认出了他,发着愣问:“怎么是你啊?我以为你早走了呢!” “哼!” 男孩脸有怒色,盯了她一眼,说:“我爱走就走,不爱走就不走!还要你以为?” 温湄心想你这是干嘛这么生气,要为了刚才撞你,那你当时又笑,现在才来生气,真是莫名其妙!忍不住回他一个白眼。 翻完白眼,回头想想不对,颜爱兰也说了,这人必定是皇室子弟,按她的描述这男孩应当就是十岁上下,现今皇室里符合条件的只有当今皇上御弟——敏亲王李容止。 坏了坏了,一不小心大不敬了。 温湄只好朝他尴尬一笑,说:“难不成殿下是在等……人?你姑姑呢?” 这孩子正是李容止,先帝生七子,五个都夭折了,只剩当今皇上和他。当今皇上数年无子,要是一直这么下去,到驾崩都没孩子,那第一继承人就是他李容止。 李容止低声道:“我叫她回去了,还有,我衣服换了,现在别叫我殿下,我叫李容止,你呢?” 温湄感慨真被颜爱兰料中了,皇上御弟问话,不能不答,只好说:“我叫温湄。” “你父亲官居何职?” “……我父亲不是官,他明年才去考官呢!” “……哼。” 李容止一撇鼻子,有些失望和鄙夷,转而又问:“你不要紧?我看你刚才都哭了,有没有摔伤自己有没有看一下?” 温湄道:“你还说我!你自己哭成那个样子,你说你……” 咦?怎么这小神经病忽然正常了。 面前的男孩脸色阴沉了下来,寒浸浸的目光压得温湄打了个哆嗦,这不就是前世书里看的什么冰山、高冷、腹黑……系……男猪脚? 李容止见她小小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可怜兮兮的,不知不觉嘴角又笑了起来,心里咬了咬牙,捏过她的下巴暗恨道:“你最好都给本王忘了。” 温湄简直要窒息,红着脸道:“你说忘就忘?对不起,你演得太精彩了,我记忆太深刻了,恐怕是忘不掉了。” 李容止气得把她扔开几步,温湄一个站立不稳,啊呀一声就要摔倒。 这时站在温湄旁边的是颜爱兰,她一直傻瞪着李容止,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没有去扶,而站得远一些的李秋葵,原以为颜爱兰会扶住温湄,就没有动,反应过来急忙奔来要扶,却已经来不及,温湄一交又摔了下去。 李容止也慌了,没想到轻轻一推她就摔倒了,这丫头不是有武功么?练过的人哪能那么轻易被人弄摔倒,莫非这丫头只是天生神力? 他也来不及多想,跨上一步,一低头温湄眼泪都要溢出来,撅着小嘴一脸的怨怼和委屈,情急之下,李容止直接把温湄半抱着扶了起来。 瞧得旁边的颜爱兰、李秋葵两人就像傻子一样。 温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你说你,至于吗? 李容止给她哭得甚是狼狈,压着火气说:“好了好了,多大个人了!一哭起来还没完了。”一边又隐隐有些心疼,竟然摘下自己的手巾,在她脸上擦了擦。 温湄一懵,这是什么发展?一转头看见两个女伴异样的眼光,顿时脸上烧得火热,急忙往后退了几步。李容止一愣,一扬手,把那手巾扔给她。 “喂!”温湄喊道。 李容止竟然就这么走了。 “自己把眼泪擦了,这帕子不要了,你用完扔了吧。” 李容止回过头说了这么一句,他的侧脸上,又现出了柔和的唇角弧度。 挺有意思的,这女孩子,长得不赖,胆子也大,身为皇上御弟,敏亲王殿下,还没有任何女子敢和他这么说话……胆大率真但不泼辣刁蛮,模样柔弱其实身怀武功……很奇特的女子啊。 希望那帕子她会留着吧! 李容止渐渐走远,温湄三人才回过神。 颜爱兰晃了晃头,说:“哎呀,那人真的是敏亲王!我的天啊,要是爷爷知道了我在敏亲王面前说那种话……哎呀,我怎么就忘了请安呢!他会不会怪罪爷爷啊!” “他可能没认出来你是谁……” “说得也是……唉,湄妹妹你和他是怎么回事啊?他怎么——像是对你有意思啊?” 颜爱兰一句话问得温湄扭身跺脚。 “什么有意思啊,他神经病,才不是对我有意思呢,我也不要对他有意思,总而言之,今天过后再也不见,嗯?走啦,都什么时候了,回家啦!” 温府,明月当空。 温雪一针一线地绣东西,眼角儿却看着温湄拿着个帕子发呆,抿嘴笑道:“妹妹这是发什么怔呢,那个帕子看着料子挺好的,给我看看可好?” 温湄扔给她,嘟着嘴说:“有什么稀奇的,我还以为上面绣的有什么呢。” 就是一块杏黄色帕子,上面啥也没绣,所以温湄才搞不清楚李容止是个什么意思。可温雪仔细摸了摸,又对到光下瞧,惊讶道:“这是贡锦,孔雀罗,上回紫绮姐姐拿给我看过!妹妹,这是宫里用的料子呀!” 温湄道:“姐姐要是喜欢,就送给姐姐,好么?” “哦,可以吗……不过你是哪里得来的?” 温湄把事情说了一遍,又说:“反正他让我用完了丢掉的,既然姐姐喜欢,何必扔了呢?在姐姐手里,这个料子才能更好地发挥它的价值呀,我拿着也没什么用,丢掉更可惜了,姐姐就收下吧!” 温雪于是就安心了,说:“好,等我女红再精进些,我拿这个绣点东西看看。” 温雪很小心地收了帕子,才向温湄柔和一笑,说:“妹妹这两天就别老是往外跑了吧,姨娘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又快过年了,还是多在家吧!我们也要学会照顾姨娘才行啊。” “也是。”温湄挠了挠头。 这段时间,温府的众人总算慢慢适应了京城的气候,又活泛起来了,临近过年是非多,姨娘怀着弟弟可不能有什么闪失,她确实应该呆在家,帮姨娘好好防着那些子小人了。 第六十二章,过年 除夕当夜,温府众女眷在上房摆饭,同贺新春。 老太太冯氏最为欢喜,这一年,王氏和林氏相继有孕,半年来胎象皆稳,她明年便可多抱两个孙子,要是都是男孩儿,那温府的人口便可大大兴旺了。 是以除夕家宴上,她不住劝两人吃菜、喝汤,又埋怨王氏不该亲自到厨房分派下人。 “巧儿有身子的人了,这看着下人做菜啦,张罗啦,叫刘嬷嬷或是香雪去也就罢了!这厨房里人进人出的,要是哪个没长眼的奴才把你撞一下……” 老太太不住口地念叨,温晏也跟着说:“母亲说得是,论勤快也不在这上头,万一动了胎气就不好了。” 王氏笑着应道:“是是是,妾身这不是想大伙儿过个热火年嘛,头一年在京城过年,总是喜事,原要张罗张罗的。” 王氏语声婉转,态度柔顺,说得温晏和老太太也微笑起来,王氏更逐一为老太太、温晏、姨娘们夹菜,招呼着说:“来来来,这红烧肉烧得可香,几位妹妹尝尝,还有这鱼,年年有余嘛!” 王氏亲手给老太太夹了一片红烧肉,上房的丫鬟们,纷纷上前给主子们夹红烧肉和蒸鱼。因合府只有温晏一个成男,故不饮酒,众人拿了几瓶京城卖的茉莉蜜露,兑水冲了当酒,大家举杯拜年,和乐融融。 吃了饭,又要放爆竹,只郑姨娘因温良游学去了,不在身边,有些伤感抹眼泪儿,王氏、林氏有身孕不敢放,余人都是一手拿一个爆竹,满院子跑着笑着玩儿。尤其温蕊、温茹玩得最起劲,平时很胆怯,总是畏畏缩缩的温茹,放爆竹跑摔倒了也不哭,爬起来继续跑。 “三姐姐,来呀!来呀!”温蕊跑了一圈,奔到温湄身边,拉着她就跑起来。 她手里拿一个烟花,不停地抖,五彩火花喷出煞是好看。她见温湄不放,以为她害怕,还安慰道:“没事的,三姐姐,这个烧不着手的,你也玩。” 温湄其实只是前世放得多了,没什么兴致,加上总想李容止的事儿,有时也好笑,自己前世二十七岁的人了,李容止才几岁,反正,自己是绝对不可能看上李容止这个小毛孩子的。 见温蕊安慰她,她也觉得有趣,索性顺着说:“可是我没放过这个,我还是看你放吧。” 温蕊听说,更激发了爱护之心,硬把烟花塞她手里,说:“三姐姐,真的不要紧的,我掌着你的手放,我们一起放好不好?” 温湄禁不住把这个小妹妹紧紧抱了一下,真的好可爱啊,纯善温柔,还安慰姐姐,真不像是王氏那个腻味的夫人生出来的女儿。 其实温湄哪里怕放烟花爆竹,温蕊小小的手握在自己手上,竟然感到一种安心。 温蔷和温雪两个,一边一个守在自己母亲身边,她们两个年纪比别的姐妹大,性子文静,温蔷严肃温雪清冷,小妹妹们对她们敬畏有加,却不敢上前邀玩。 温雪一直瞧着温湄玩烟花,忽觉林氏微弯了腰,不适地扶着,忙问:“姨娘怎么了?” 林氏道:“没什么,有些腹痛。” 温雪显得有些惶急,连忙要去叫温晏过来,林氏一把拉住,说:“老爷在陪老太太说话,别去扰他,这大过年的……” 她歇了歇,喘口气说:“雪丫头,你扶着我回去吧,别惊动旁人。” 温雪应道:“是。” 一旁的采繁、清梦急忙上来,帮着温雪扶林氏回去,林氏又停下对清梦道:“你留下罢,帮我照看些三姑娘。” 清梦便留下了,眼看着林氏一行人桥没声息地走远了。 “姑娘,别玩了,姑娘……” 清梦急忙将温湄叫到一边,温湄才发现林氏先回去了,听说是腹痛,温湄连问:“请了大夫没有?”清梦道:“姨娘才回去了,或许到屋了便去请的罢,可是,这大过年的哪里请得着大夫呢?” 温湄一听,也顾不上许多,急忙朝老太太和温晏跑去。 “爹爹,爹爹,我姨娘她肚子疼,她先回去了,爹爹快请大夫啊。”温湄急急忙忙地说。 温晏惊道:“什么?好,好,爹爹马上请大夫。”提高了声音喊:“张浦!张浦!” 管家张浦急匆匆上前:“老爷,属下马上去,这大过年的只怕没有医馆开业……” 温晏脸色变了变,大年三十,除夕守岁,所有的大夫自然在家与妻儿老小同乐,怎会开馆悬壶?若说请妻兄王秉权去找个大夫来,这大过年的跑去王家扰他们过年也不太好。 “你先去找,我过去看看。”温晏只好先这么嘱咐着,也顾不得辞别老太太,抬脚就往信芳阁赶去。 老太太抽动着嘴角,念叨道:“哎呀,这林姨娘,怎么这么苦命哟……” 她放心不下林氏的肚子,也喊了春锦来,要扶着过去瞧瞧。 其余人见老爷和老太太都走了,三问两问,才知道是林氏不好,王氏起了个头说:“这又没吃什么,怎会腹痛?就是因我俩有喜了,我才叫厨房什么大热的,活血的菜一概别弄,煲汤也不许加八角、桂皮什么的,我们都吃的一样的呀!难不成有什么纰漏了,我得过去看看。” 龙氏对郑氏道:“林姐姐身上不好,我们也去看看吧。” 一会儿,人全都跑到林氏屋里,林氏躺在床上,疼得脸色发白。 一见温晏进来,林氏眼泪直流,哽咽道:“老爷,这个孩儿只怕是……哎哟……” 温晏惊道:“不要瞎说!大夫一会就来了,你哪里疼?” 温雪吓得跪在床边抽泣,见老爷和老太太都来了,忙起来让地方,仍旧手足无措,在一边吞着哽咽。温湄奔进来,见到这么个光景,也吓得心惊胆战,拉了温雪问:“姐姐,姨娘很不好吗?” 温雪哭得眼睛红红,却不知道究竟什么情况,只得茫然地摇摇头。 温湄见大夫老不来,急得冒汗,那边老太太怕林氏胎象不稳,一叠连声地催“把那安胎的药快快煎一碗”。 林氏屋里都是年纪轻的小丫头们,就一个陈妈还忙着贴身服侍,这会子小丫头们乱成一团,哪里有人想到煎安胎药,老太太一发话顿时一窝蜂地去煎。 一时间王氏、郑氏、龙氏也都赶到,个个脸上担心焦急,几位姑娘也跟在后面,看这场景,都缩着脖子不敢出声。 好不容易,安胎的药煎好了,清梦端到林氏床前,温晏急忙接过,吹着气赶紧就喂林氏喝了。这小半碗药下肚,林氏软软地吐了口气。 大家的心劲都是一松,以为好了,可谁知,忽然林氏瞪圆了眼睛,一声大叫,痛得直往后面栽倒下去!接着,便不省人事了。 第六十三章,清梦背锅 一下子温雪哭叫了一声:“娘亲!”直撞开了老太太和温晏,几乎要一头磕在床沿上,惊愕的温晏急忙伸手托住,温雪不及站稳,就痛哭失声。 老太太含泪道:“这孩子孝顺!” 温湄也急忙挤进来,吓得面无人色道:“姨娘怎么了?姨娘!” 见温雪哭得那么惨,林氏又昏过去了,温湄也给吓住了,几句话问完也哭了出来。 温晏转身又打发几个下人出去找大夫,对王氏道:“你叫王海去你哥哥那走一趟,求一求他,好歹替我们寻个大夫来!” 王氏急忙应道:“老爷怎不早说?妾身这就去吩咐。” 老太太见了忙喊住,说:“巧儿就别亲自奔波了,叫旁人去吧!” 郑氏道:“这大过年的,到哪儿去寻大夫?” 温湄听了止住哭,说道:“我认得一个朋友,她是学医的,若是找她,她或许能找到她师父过来……” 半个时辰后,苏逸白为林氏诊了脉,又细问了今日吃了什么,又要了药方、药碗细看,皱起眉头,对温晏道:“姨娘这是误食滑胎之物所致,在下一时验不出是什么,眼下须得保胎,否则这胎五六个月了小产,非同小可。” 说着,打开药箱,拿了几味药让李秋葵去处理。他们原听说是孕妇突发腹痛,事先略有准备。 苏逸白想,林姨娘喝了安胎药反而激化痛楚,这药应该有点不对,不然药物纵然无效,也不至于使病症恶化。心中疑惑,觉得有必要去煎药的炉子那儿看一下,看看药物残渣什么的。 可温晏和老太太一个劲在那问要不要紧,他也只好奉陪。 “老爷,老太太,我跟你们说,这位姨娘倒算是命大的,她应当是误服的量少,再加上人敏感,怕疼,疼了一下就晕过去了,反而险而无事,要是一直那样疼下去,很有可能就小产了。” 苏逸白一面说着,李秋葵急冲进来。喊:“师父,煎药的地方有这个混在当归里,这个好像不是当归啊,我尝了下有股怪味。” 此言一出,人人脸色一变,苏逸白接过来看看闻闻,也用舌头尝了下,变色道:“有股雷公藤的味,这当归在雷公藤水里煮过!” 温晏勃然大怒,吼道:“谁煎的药?” 清梦站在温湄身后,吓得面无人色,扑通一跪。 苏逸白忙着扎针让林氏醒来,说须得让她吐出来才行,温晏心系林氏,也顾不上问清梦的罪,叫“把这丫头看好别让她跑了”。 王氏就骂:“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林姨娘脾气这么好,待你们和和气气的,你就敢起黑心害她!看我不打死你个小蹄子!” 说着,就揪着清梦的耳朵往屋外拖。 清梦一路哭叫,喊:“不是我不是我,老爷,药是我煎的可我什么也没加啊,谁还先把当归单煮一遍再煎药,竹心天天看着我煎的老爷……你可以问……” 而现在温晏哪有心思理会丫鬟叫屈,清梦就被王氏拖出去了。 温湄见找出了病因,心中略定,脑子也就冷静了,王氏素来和林氏不睦,怎么今儿这么热心,还为她打抱不平,帮她教训丫鬟? 别是要害她的清梦吧? 一想,温湄就急忙跑出去了。 可追到外面,只见王氏,不见清梦,温湄叫道:“母亲,那个煎药的丫鬟呢?” 王氏回头,似笑非笑道:“我叫香雪赶紧押她回去了,怎么?她起坏心害你姨娘,不该好好审问?姑娘还是去陪着你姨娘,没要紧的追出来白问什么?” 说完,王氏就挺着大肚子走了。 温湄急得无法,在屋里乱转找人,这时候偏巧谁也找不到,陈妈忙着伺候林氏,竹心在帮李秋葵弄药,采繁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竟然不见人影,只有个倚梅进进出出干些杂活儿。 姨娘不好,她做女儿的总不能丢下姨娘,叫温雪去也不妥,没有办法,只好求倚梅说:“倚梅姐姐,烦你去上房走一趟,这种事决计不是清梦做的!你求夫人放了她吧!” 倚梅因背叛王氏,有些抹不开面,吞吐道:“姑娘,奴婢空口无凭夫人哪会信啊!” “求你了一定要想办法救她!”温湄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当初姨娘和姐姐发善心留下了你,又撮合你和墨竹哥哥,你就念在姨娘的恩情上,也不能袖手旁观啊!” “我知道,搞鬼的人一定是夫人自己,可她找了清梦垫背,要是给她瞒过去了,姨娘下次还会有危险的!这不是白饶上清梦一条性命吗?倚梅姐姐,你们平时也挺要好的,朝夕相处,就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你也去一趟吧……” 倚梅无法,只好连声应着:“我都知道,姑娘……好了好了姑娘别急,我这就去!” 倚梅终于是出发了,然而温湄的心神还是不能稳定下来。 那清梦被王氏带回上房,立时便关进了密室,刘嬷嬷拿着鞭子威风凛凛地问:“臭丫头,你为什么要害林姨娘?说!” 清梦哭道:“真的不是我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药里有雷公藤……” 王氏抓住话道:“你看!这丫头懂得雷公藤,那大夫说的时候我们都没记清楚,就听了个什么雷公的,这还不是你?” “真的不是啊……” “你知道雷公藤有毒是不是?你知道雷公藤孕妇不能用是不是?” 王氏一连串地问,清梦只得每个都应了声是,她跟着父亲学过医,自然知道雷公藤,熟悉它的药性。但王氏突然发作,怒道:“你看,你明知道还用雷公藤煮药材,你安的什么心?刘嬷嬷,给我好好地审问清楚!” “是!”刘嬷嬷大声道,“夫人且去歇着,不值得为这臭丫头生气!”说着就是一鞭子。 刘嬷嬷审一句,就抽清梦一鞭子,直把清梦打得在地上哭得没了力气,连“不是我”三字都说不出来了,刘嬷嬷才迫近了低声道:“丫头,药是你煎的,赖不得旁人,你就认了吧。” 清梦哭得声细无力,挣着说:“可药材是上房里送来的,奴婢难不成能自行出府买雷公藤去?” 刘嬷嬷照着她脸蛋给她一鞭子,低吼:“你是说夫人害林姨娘?你好大胆子,这药三个月前上房就不煎了,也没给你们送什么药材,你们姨娘天天吃药,不够了自然陈妈去买,陈妈服侍林姨娘忠心耿耿怎会害她?那定是在你这里出了幺蛾子。” 说着又踢一脚,恶狠狠道:“丫头你赶快认了吧,等老爷明儿来问你,只怕你小命难保,你爽快招了,夫人还能连夜把你发卖出去,好歹能活着不是?” 清梦吓得只是抽泣,哪敢答话。 “你招不招!”刘嬷嬷恶狠狠一甩鞭子。 清梦哽咽道:“不是我,你们冤我,不是我……” “可有人指认你!” “什么?” 刘嬷嬷拍了两下掌、 第六十四章,采繁叛主 不言声从刘嬷嬷身后的暗室走出一人,她身形瘦长纤弱,双手笼在大袖中,移开眼光不与清梦对视。但清梦于地上仰望,仍将她认了出来。 “采繁姐姐……你?怎么可能是你?”清梦惊叫。 采繁凝眉,依然沉默,眼中多了几分抱歉之意。 刘嬷嬷在一旁道:“采繁姑娘,你好好劝劝她。” 采繁望向清梦,默然半晌,才开口道:“清梦妹妹,你我本是同村孤儿,五年前一场饥荒,你我父母家人,皆冻饿而死,我们虽无血缘,你姓孙,我姓赵,但那时相依为命,共度艰危,我早把你当成我的亲妹子。” “挖到草根,若不是均分成一人一半,我们谁也不肯多吃,一个馊了的面团儿,我俩视若珍宝……若不是后来老爷行商路过,救了我姐妹二人,我们今日不知埋骨何处。” 清梦怅怅地道:“姐姐又说这些干么?” 采繁不答,仍继续说道:“老爷见我们可怜,给我们改了名字,让我们在身边伺候,老爷实在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他让我们去服侍林姨娘,我们怎能不遵?林姨娘是老爷心上最看重的女子,我们自然要好好地尽心尽力方罢。” “姐姐你不必说了。”清梦脸现哀伤。 她们同是服侍老爷多年,清梦怎会不知采繁早已倾心老爷。她若是出卖自己,一定只有这个原因。当年饥荒小镇上,孙清梦只是一个无名大夫的幼女,而赵采繁则是县丞的千金,她出身原比奴才贵重,怎肯甘居奴婢之位。 早年不也有好些算账、喂马的小厮,对采繁表情达意,一吐衷肠,但她对这些低三下四之人瞧也不瞧,想到自己将来多半会被配个小厮,心里常感酸苦,寻清梦絮叨过几回。 她还试图在老爷面前展现娇媚,可老爷对她并无别思,没有办法,如果夫人许下愿来,说可以助她成为姨娘,她一定是不惜其他的。 采繁缓缓道:“也是……那些旧事就不提了,好妹妹,你再最后原谅姐姐这一回,夫人答应了我,会把你卖去一个好人家,绝不会让你受苦。” 清梦不做声,只是拿眼盯着采繁,采繁竭力要作得若无其事,不想显出心虚抱愧,清梦瞧了她半晌,知道无可劝说,于是沉沉说道:“姐姐歆慕高枝,可妹妹也不想平白蒙冤,你要我认下这罪名,总得许我什么好处。把我发卖算什么恩惠?我实话告诉姐姐,我先服侍老爷,后服侍林姨娘、三姑娘,早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亲人,三姑娘更和我的亲妹妹一般,姐姐为了一己私利就想把我卖去别处,叫老爷、林姨娘和三姑娘以为我是个卑劣小人,那是死也不能!” 采繁抿了抿嘴:“妹妹你还不懂?若今夜不卖你,明日你就绝无生路,你险些害死林姨娘,老爷岂能容你?” “害林姨娘的另有其人,想必姐姐比我清楚。” “妹妹,姐姐求你别再抵死不认了,今夜是你最后的机会,若是明日老爷问起来,姐姐无法保全你啊!”采繁忍无可忍,喊了起来,发疯似的忽然跪下,握住清梦的肩膀摇了起来。 清梦仍旧死死盯住采繁,恨声道:“为什么姐姐也一口咬定是我所为?你亲眼看见吗?若说雷公藤是我预备下的,那你们去搜好了,我房里有吗?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有什么能耐弄雷公藤来,天天煮水泡药,这等麻烦,我的性子姐姐再清楚不过,是最头痛这些烦琐事的。” “小时一本医书背的颠三倒四,吃了爹爹打,总在街上边走边哭,姐姐又不是不知道,切药炮药偷工减料,被爹爹追得满街跑,其实还不是就图睡个懒觉,我会有这么好耐心天天煮这些东西?” “也是怪我自己性子粗疏,没留心药材被做了手脚,亏我是学过医的人竟然毫无知觉,这一点我不恨姐姐你,该恨我自己大意……” 采繁接口道:“是啊,你只是恨你自己,那就最好不过。” 清梦不语,心道我又没说不恨你,刘嬷嬷道:“闲话就少说罢,清梦丫头,老身再问你最后一句,你认还是不认?过了今夜,连夫人都无法救你,老爷有多么看重林姨娘,你应当是明白的。” 清梦昂然道:“我不认,我没有做这种事!” 刘嬷嬷冷笑道:“好罢,自个儿找死,怨得谁个?生路指给你了,你不愿走,我们也无法可想了。采繁姑娘,我们走吧。” 采繁从密室出来,一阵明光,晃得她头晕目眩,想到明日清梦可能命丧老爷盛怒之下,也不禁酸苦,拿袖子拭了拭泪。 她仰头望天,心中喃喃。 “清梦妹妹,你向来知我苦衷,我从小娇养,学琴学书,怎能和只知喂马劈柴之人共枕一生,你出身卑贱,自然不能体会我的苦楚,你能甘心做下人服侍他们,可我不能。我只有成了姨娘,做了主子,心里才会真正快活。” 她定了定神,将心中最后一丝愧疚扫去,大步出门,在门外碰上才赶来的倚梅,脸露尴尬。 倚梅作讶异状,问:“原来采繁姐姐先来过了,求了夫人没有?能不能释放清梦妹妹?” 采繁松一口气,既然倚梅把自己当做来为清梦求情的,索性顺着坡下,说:“不行啊,我跪下磕了好几个头,夫人都不松口,我劝妹妹也别去碰钉子了,夫人还在气头上呢。” 她磕头倒是有的,但那是叩谢夫人许愿抬举她当姨娘。 倚梅心中冷笑,面上为难道:“可三姑娘差我来,总不好试都不试就回去,姐姐再陪我去试试吧。” 她早就知道采繁吃里扒外,如今在这碰见,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时也不等她推脱,上前拉了她就走,采繁力气不及她大,只好跟着。 倚梅把采繁径直拖进了密室,刘嬷嬷已回去睡了,密室就清梦一个。倚梅本来也不想见夫人自找打嘴,也知道求夫人是无用的,但眼下至少要保住清梦一条性命。 倚梅当着清梦对采繁说道:“采繁姐姐,你看这是什么?” 她拿出了几根雷公藤来,采繁眉框微跳,道:“我不知道。” “你自然知道的,我告诉你吧,三姑娘求我来找夫人说情,要救清梦妹妹,但我走前多了个心眼,折回去搜了竹心和清梦的寝室,栽桩自然要栽全套,是不是?夫人的手段,我清楚得很。” “妹妹是什么意思,我却听不懂。” “听不懂没关系,这儿反正不会有人来,我就当着清梦妹妹和你详细说道说道,我们共事一场,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说说心里话。” “我还得回去伺候二姑娘呢……” “二姑娘睡下了,不劳你操心。”倚梅堵在门口,笑意森森,“采繁,你想当姨娘是么?趁早使劲儿做梦吧,明儿这梦啊,就算是到头了。” 第六十五章,对证 一夜时分,倚梅千方百计将采繁挤兑在上房密室,不许走脱。直到凌晨,丫头婆子们快起床了,才与采繁匆匆回去。 采繁一心只想快点回去,再把雷公藤设法放些在清梦屋里,检查一下有没有不利于自己的证据。可谁知半路上,温湄拦在路口。 “采繁姐姐,你可算回来了,清梦被带去了上房,竹心昨儿又冒了风寒病倒了,我想给李家小姐送个信儿,烦你和陈妈走一趟。”温湄招手叫道。 采繁道:“一大清早去搅吵李家小姐做什么?” “因为姨娘昨儿吐了之后,喝了药睡下了,今儿就发热,我们忘了问苏大夫住在何处,还得请李家小姐再劳动一回。”温湄说道。 采繁看一眼倚梅:“叫倚梅姐姐去吧,我身上也有些不好,倦得很,想回屋躺躺。” “倚梅还有要事,还是你去吧。”温湄坚持道。 采繁又咬了咬唇,忽然说:“既然姨娘不好,陈妈怎么不在屋里伺候着,反而要出府?” 温湄作色恼道:“叫你出府就出府,东问西问干什么?耽搁了我姨娘的病是好玩的吗?” 一句话骂得采繁泪水盈盈,心中气苦,她比温湄大上七八岁,却要受温湄训斥,她想她自己原本是和温湄一样的小姐,如今落到这个地步,真是令人心冷。 想到自己熬过了今日便是姨娘,采繁又硬气了几分,说道:“是老爷叫姑娘作此安排的吗?或者是二姑娘吩咐?但我瞧着都不像,别是姑娘自己乱做主张,诓骗陈妈丢下姨娘?我说陈妈啊,三姑娘丁点大的人,这样大事你还是听老爷和姨娘吩咐,不要随着三姑娘来。” 那“”陈妈“瞪眼道:“三姑娘难道不是我们主子,别看人小,见识可真不小,你焉敢不敬?三姑娘让你去,你快跟婆子走,还磨蹭什么?” 采繁嘘一口气,还想争取:“陈妈一个人去也够了,何须定要我去?” 她们纠缠不休,而温晏一早起来,听说那下药害人的丫头已经带到上房审问了,便过来看看究竟如何。在路上便碰见她们吵闹,诧异道:“湄丫头在这里干什么?” “正要过去给母亲请安,爹,姨娘怎么样了?” “还昏睡着,无事,走,我们一起去看你母亲。” 温湄使个眼色,陈妈和倚梅便一边一个挽住采繁,一同跟着温湄去上房去,采繁忧心如焚,却不能说出口,大冷天里竟是汗如雨下。 温晏到了上房,王氏说:“那丫头抵死不认,我正要着人去她房里搜查,怕惊扰了林姐姐,还没敢下令,老爷来了再好不过,请老爷定夺吧。” 温晏道:“那丫头带来我看看。” 清梦被押到温晏眼前,一双眼眸凛然冰冷,昂头道:“老爷,奴婢是冤枉的。” 王氏道:“她就这个样,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老爷,我看还是得搜出证据,才能叫这丫头心服。” “好,我们去信芳阁。” 一行人来到信芳阁清梦和竹心的居室,王氏命人翻了个底朝天,居然没有找到雷公藤,仔细看了清梦的鞋子衣服,也干干净净,绝无药粉。 王氏眼睛瞪得有如铜铃,采繁脸色死灰,不搜出害人的雷公藤温晏岂肯干休,接着就命搜查整个信芳阁。 采繁的枕头底下压着几根干枯的雷公藤,抽屉里有包药粉,也是雷公藤。温晏锐利地盯着采繁,采繁只觉昏天黑地,哭喊出声:“老爷,这不是我干的,有人、有人栽桩奴婢啊!” “是倚梅,一定是她!她为了帮清梦脱罪……她昨天还拿着雷公藤问我!” “哦?是吗?昨天倚梅在哪里问你?如何问你?你从实招来。” “我……我本想去上房找夫人求情,想求她放了清梦妹妹,倚梅就……”采繁断断续续说着,忽然发现编不下去,是啊,倚梅为什么要巴巴地拿雷公藤来给她看? 倚梅似笑非笑接茬:“哼,好蹩脚的谎话,也想拉扯我下水?照你这么说,我用雷公藤害姨娘,还生怕别人不知道,特特地跑到上房拿给你看,告诉你是我下的手,再放到你屋里?你用脚指头想想我有这么笨吗?” 温晏也满腹疑惑,说:“对啊,倚梅有什么理由要做这种事?” “她、她害过林姨娘一次,老爷忘了?她卖过二姑娘!”采繁此时孤注一掷,顾不得了,抓住话缝儿就喊,仿佛不大声就显不出这是真的。 “那你说我为什么要专门跑去告诉你,让你发觉是我下手?”倚梅紧咬不放,又对清梦道,“妹妹,你好好认清你的采繁姐姐!你到如今还不肯说句话么?” 清梦眉框一挑,说道:“老爷别被混过去,如今证据凿凿,是谁做的已有定论,别听她东拉西扯。昨儿是倚梅姐姐发现了她的阴谋,拿雷公藤去和她对质,本想给她一条自新之路,盼她收手。谁知她执迷不悟,我们也无法相救。” “她昨天根本不是来为我求情,而是来劝我顶认罪名,老爷问问夫人门上的丫头便知,我是什么时候被带到上房的,而她又是什么时候去的?我前脚进暗室后脚她就来了,难不成她能飞过去不成?” 清梦一席话提醒了温晏,他忙命传上房昨天站门口的丫头来。 小丫头子来了说:“清梦姐姐是子时六刻被押来的,清梦姐姐刚进去一忽儿,采繁姐姐就来了。” 温晏道:“你看见采繁进去做什么了?” 小丫头正要回话,说:“进了客厅,给夫人磕头……”王氏一声断喝打断:“好了!你还不认罪么,采繁?人证物证都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采繁脸如死灰,又望向清梦。 清梦闭上眼睛,不去看她。 温晏恼怒,大喊:“采繁,原来你这等可恶!当年我怜你孤苦,你却这样报答于我!” 发作了一通,温晏对王氏道:“这丫头交你处置,革去她大丫鬟的身份,发配去杂役房做苦役罢。” 王氏敛眉:“老爷不用操心,妾身晓得。” 王氏带着采繁和她的人走了,清梦冷眼望着她们的背影,叹道:“若无所求,更有何损?可怜姐姐想要的未免太多……” 第六十六章,上元节 隔天便传出采繁投井身死的消息,清梦跑到那井边,终于还是痛哭一场。温湄站在她身边也不禁眼眶湿润,说:“她不顾姐妹情分害你,你何必为她伤心?算了吧,我们回去。” 清梦道:“当年……唉,不说了,人已经没了,还能说什么呢?她也是个可怜人,好端端的小姐,落到这个田地,要不是发那痴心,也不至于走这条路啊。” 清梦对井拜了拜,又丢下一个荷包,默默祷祝:“采繁姐姐,你在天之灵别怨我,你诬赖我在先,我们姐妹之情已尽,这个荷包是你当年送我的,还给你罢,愿你来世投个好人家,再不受这一世吃的苦。” 她擦干眼泪,对温湄道:“走吧,以后别到这来了,看了伤心。” 温湄点头,可她却不信采繁是投井自杀,王氏言之凿凿,说她是事情败露羞愤而死,也是怕多受皮肉之苦,索性一死干净。但采繁素日比其他丫鬟都娇气些,磕了碰了常喊疼,怎会有胆量往井里跳。 何况那井边还有踩踏的痕迹,似乎采繁跳井时和人推搡。 难不成采繁是被人推下井的?看来,夫人是想杜绝出现第二个倚梅。 回去后温湄对清梦和竹心道:“从倚梅和采繁的事,便可知道,若是自己心里没有非分想头,也就不易被人利用,你们要知道,旁人要你去做伤天害理之事,和你说做成了荣华富贵什么,哪有那么好的事?你办成了,他不免要杀你灭口,你办砸了,他怕你为脱罪供出他来,更要灭口。做人本本分分的不是很好?” 清梦叹道:“姑娘说的太对了,我那姐姐要不是梦想做什么姨娘,也就不用死了。” 竹心道:“做姨娘有什么好?采繁姐姐这样痴心,真是不值当,姑娘放心,我和清梦都从来不曾非分妄想什么,什么荣华富贵,也比不上跟着姑娘。” 温湄噗嗤一笑,说:“什么比不上跟着姑娘,跟着我有什么好?” “姑娘你当然好了,这么小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待我们也极好,我们不小心做错了事,姑娘也不打骂,我们上哪找这样的主子去?”竹心笑道。 这大年三十,也就在风波微惊中过去了。 采繁死了,温雪身边少个丫鬟,温晏说过了年给她补。幸好林氏在苏逸白的医治下,毒质尽去,胎象又渐渐稳了,大家就再不提此事。 至于采繁一个丫头,又不懂医理,怎么会认得雷公藤,怎么会弄到这东西,天天偷偷在药里动手脚,温晏全叫管家张浦去查,只不许声张。 只因他心里有数,想到多半又是夫人,可夫人身怀六甲,他能问罪吗? 张浦取来无数证据,一一向温晏禀报,说采繁近几日何时,因何事去了何地,其中最多的,是去上房找刘嬷嬷。 而刘嬷嬷自从林氏怀孕,便一直亲自出府买药。 张浦还访到了那个药铺,坐堂大夫证实,刘嬷嬷从这里买过雷公藤。 温晏静静地听,把一切都压在心底,娶妻不贤,他竟然此时方知,心中充满了痛苦,也对王氏充满了厌恶。 只是等正月十五一过,开春便要会试,此时他也没有心情去处理王氏,何况王氏闹起来,他也实在没心思奉陪,不论如何,先过了会试再说。 京城的正月十五上元节,满城花灯似锦,这是闺中少女们为数不多的,可以自由出门玩耍的日子,温湄一早约下了李秋葵,十五当天去街上玩耍。 在那花灯摊上,温湄见一千金小女孩负手得意道:“这有什么难猜?武侯弹琴退仲达——是委曲求全,人言此山天外来——是岳飞传!” “兰姐姐!” 她们三人碰面,互道别来之情,有说有笑,颜爱兰道:“湄妹妹,你还记得那个敏亲王殿下不?真叫人好生气闷,他后来又来过我家几次。” “咦?他去你家干嘛?” “他是去拜望我爷爷的,送了些礼,拜了个年,他们说些闲话,我在窗外听着没什么意思,后来就走了,我爷爷给他一个糖人吃,他还蛮高兴的呢,想不到敏王殿下小孩子似的,还喜欢吃这玩意儿。” 温湄笑道:“他可不就是个小孩子,不喜欢糖人可又喜欢什么呢?” “咦,你不也是小孩吗?说得好像你是大人一样。”颜爱兰笑着去呵她痒。 她们三人手牵手一路漫游过来,走到九曲桥上,颜爱兰拉着温湄说:“湄妹妹,你爹爹是这一科去应试罢?可一定要考上啊,我可只有你们两个好朋友,你爹爹做了官,我才能邀请你来参加京城的贵女聚会。葵妹妹的爹爹虽然不考什么官,但葵妹妹学医,却可以自由走动,又比我们都强得多了。” “我们三个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就像真正的姐妹一样,两位妹妹你们说呢?” 温湄和李秋葵都欣然愿意,三人对明月而拜,结为姐妹。 颜爱兰几度暗示温湄,只要她拜托一下,她就能求爷爷动用朝廷里的关系,轻而易举地让温湄的爹爹考中进士。可温湄想了想,觉得欠人人情还是要慎重的好,不能光贪便宜。 于是便假作不知,三言两语岔开,只说这个花灯扎得有趣。 “葵姐姐,我记得你去年七夕,送了我一个你自己做的小兔子,真的好可爱啊,现在元宵了,姐姐要不要再送我一个。”温湄缠着李秋葵撒娇。 “你那只兔子呢?你不会是弄丢了吧,否则干嘛要我多做一个。”李秋葵假装生气。 “没有啊!你看!”温湄从衣服里拿出那只兔子,在她们眼前晃着。 一不小心,兔子从她手中滑脱,骨碌碌滚下了桥。三人哎呀一声,连忙去追。 桥上人来人往,京城的上元节好不热闹,一会儿衣裙纷攘,就看不见兔子在哪儿了。人流中一个男孩子弯下了腰,捡起了什么东西。 李秋葵眼尖,叫道:“被那个人捡去了!” 男孩急忙转过脸,只是一霎,颜爱兰尖叫起来:“哇!是敏王殿下呀!” 李容止飞快地在人群中穿梭,一会儿就离开了她们两人的视线,温湄顺着她俩指的方向,也飞快地追了过去。 干嘛呢!捡了她的小兔子,就好好站那还给她呀!转身就跑什么鬼! 果然小神经病还是小神经病,等追上他一定要认真地给予鄙视。 温湄展开师父所授轻功,紧追不舍,差一点抓到李容止后颈衣服,李容止吃了一惊,也展开轻功,两人一追一赶,从闹市一路向北,穿过好几条街,最后停在一个高门大院前面。 “你跑什么呀,我的小兔子,快还给我!” 李容止回头一笑:“谁说我拿了你的小兔子,我正要回家,你一路跟着我干么?” “这是你家?” 温湄惊讶地重新打量这地方,皇上唯一的御弟,敏亲王李容止,居然住在一个看起来年久失修的院子里,匾额上积了许多灰尘,但“敏王府”三字瞧来依稀可辨。 第六十七章,敏亲王府 李容止低头一笑:“谁说不是呢?你既然来了,进来吧。” 温湄不知如何是好,眼下只好跟着进府,一眼望去冷冷清清,李容止指着正中的上房道:“这里没人住的。”又指着东厢房道:“这里也没人住的。” 夜晚,在如此冷清的院子里,见不到一个人影,又听李容止说这里也没人住,那里也没人住,说得温湄害怕起来,顿足道:“你骗我的吧,你身份贵重,怎么可能住在这种地方。” 李容止指着西厢房道:“我和姑姑住在那里。不骗你,你以为敏亲王的名号值几个钱?你若不信,进来一看便知。” 李容止就牵住温湄的手,带她进西厢房去,那姑姑点着一支昏暗的蜡烛,在烛光下纳鞋底。李容止进来说道:“姑姑,有客来了,你快煮一碗元宵来吃。” 姑姑抬头见是温湄,笑了,问了声姑娘好,便放下鞋底,吹了蜡烛,点起墙角的宫灯,到厨下去了。 温湄游目望了一圈,这屋里陈设无一不是宫里制式,透着一股贵气,但都显得有些陈旧了。李容止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低声道:“我母妃曾受人诬陷,被废去宫妃身份,黜为庶人,但幸好先帝对母妃尚有一丝旧情,赐其免死,令于左近白云观出家。” “那时我才出生不久,母妃苦苦哀求,她可以不要位份,可以什么都不要,就想带走我,母妃的两个好友一同求情,我才不至于和母妃骨肉分离。” “我便是在此处长大,母妃仙逝之后,那间上房我再也没踏入一步。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偌大一个王府,人这么少?除了朱茵姑姑,其他的人我全都遣散了。” “亏得如此,我们这一脉才平安无事,被所有人遗忘了,皇兄继位之前那几年,我五个哥哥一个接一个地薨逝,或许因为我母妃废了位份出家,我又幼小,皇兄竟然把我疏忽了。” “后来皇兄才想起我来,封我为敏亲王,赐了许多家具、古玩,还有许多下人,我说我一个人不要那么多人服侍,有姑姑就够了,皇兄给的古玩什么,我倒是都谢了恩。” “我与皇兄相差几近二十岁,他已经是皇帝了,我一个小孩子几乎不可能构成什么威胁,他也需要留着我,不时赏赐我东西,关怀我,来显示他的慈爱。” “你若是白天来,就不一样了,这院子都是宫里的匠人翻修的,种的都是名花,摆的都是奇石,只是晚上会有些阴森森的,你害怕么?我已经习惯了。” 李容止自顾自地说着,也不要温湄回答,温湄暗自心惊他一个小孩子,竟然经历了那么多波折,身为皇子却如此冷清地长大,不禁握住了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 李容止反握住她的手,两人默默无言。 朱茵含笑端着两碗元宵进来,招呼道:“元宵好了,趁热吃吧,煮了一碗芝麻的,一碗豆沙的,姑娘爱吃甜的还是咸的?” 温湄忙道:“请殿下先选吧,民女怎敢与殿下争先?” 李容止淡淡一笑道:“让你选你就选,什么殿下,还不如一介平民,有什么好诚惶诚恐的?” 温湄想了想就拿起那碗芝麻的,说:“殿下吃了一辈子的苦,还是吃点甜的吧。” 李容止却说:“我不爱吃甜的,甜的吃多了,会对其他的味道迟钝,有时不得不吃苦时,便咽不下去了。”于是将豆沙元宵推到温湄面前。 温湄想起方才颜爱兰还说他爱吃糖人,不禁深深一望。 她的眼光忽然绕过李容止,飘向了窗外,此时被夜色覆盖的寂静小院中,竟然进来了一长串灯笼,为首的人穿着太监服色,一个器宇轩昂的年青人走在队伍的正中。 李容止顺着她的眼光侧头看去,忽然脸色变了,低声道:“我皇兄来了!” 朱茵姑姑急忙从柜中找出衣服,忙着给李容止更衣,温湄手足无措不知道是不是退出去比较好,但退出去又怕撞见皇上,府中道路也不知道怎样走。 李容止见她发呆,低声叫道:“干什么呢,快来帮忙!” 温湄跑上前,帮着朱茵姑姑给李容止穿衣系扣,朱茵姑姑找出几样首饰,匆匆给李容止佩戴几样,就赶紧跑出去迎驾了。 “奴婢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你主子呢?” “回皇上,主子正在更衣,一会儿便出来接驾。” 温湄忙忙碌碌,给李容止穿戴好了,这是一件亲王礼服,但比较日常,不是朝服。即使如此两人也忙了半天,找这个东珠,那个绦带的,好不容易弄完,李容止脚下生风,迎到皇帝面前。 “臣弟给皇兄请安,皇兄新春吉祥!怎么不在宫里贺岁呀?” 李容止一霎时变得笑容可掬,见到了皇兄,兴奋得眼中泪光点点,惊喜和欢畅的情感在他脸上洋溢,他更拉着皇上的袖子,亲昵地轻轻摆着。 皇上微笑着摸了摸李容止的头,笑道:“在太后处用了元宵,便想出宫走走,想起你来,便过来瞧瞧,朕早说弟弟这儿就一个掌事姑姑不行,你看这哪能服侍得好?” “朕说接你回宫,你又不去,你要在宫里,那就不至于一个儿冷冷清清地过元宵了。” 李容止道:“皇兄,这儿虽不比宫里,却是臣弟的母妃仙逝之所,臣弟不舍得离去。再说就算臣弟入宫陪伴皇兄,等臣弟大了,还不是要出宫住,就别那么麻烦了吧。” “唉,你既然坚持,就随你吧,秦三顺。” 一个太监躬身答应了一声,站到屋子中央,打开一幅圣旨念道:“赐敏亲王宫禁玉如意六对,宫扇十二支,翠玉屏风四座,八宝琉璃盏四座,正红、柳黄、松花、玄色贡锦各十匹,珊瑚四件,玛瑙四件……” 太监秦三顺每念一件,就有一个捧着东西的太监往前一步,以便敏亲王验看。 李容止微笑着浏览了御赐的东西,拿起一个陶瓷套娃道:“这个倒是有趣,一层套一层的。”一面说,一面把套娃拆了又套,玩得爱不释手。 皇上微笑道:“止弟小人儿就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 “谢皇兄赏赐。”李容止高兴地说。 皇上一转眼看见桌上的元宵,说:“嗯,原来止弟和姑姑煮了元宵吃。” “皇兄要不要尝一个?” 皇上拈起汤勺,舀了一个豆沙馅的吃了,说声“不坏”,又说了些家常话,便起驾回宫了。李容止和朱茵姑姑“恭送皇上(皇兄)”的声音落后不久,听听皇上一行人脚步声远了,温湄才敢从床下出来。 李容止笑她:“又不是阎王来了,你还吓得钻到床下去了。” 第六十八章,你是第三个心疼我的女子 温湄不好意思地笑道:“皇上忽然就来了,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恐怕失仪,再说让皇上见到你这儿多了个人,也不知道会不会于你有什么关碍,还是躲起来干净。” 李容止听了,很喜欢她心细稳重,就温和地一笑,说道:“这元宵咱们两个还没吃,倒是让皇兄先尝了鲜,来来,凉了就不好吃了。” 温湄道:“这一碗是皇上吃过的,我能吃吗?我还是回去吃吧。” 李容止叫姑姑拿了个大碗来,把两碗元宵混在一起,定定看着她,眼中藏着笑意:“既然这样,咱们同吃一碗。”不由分说,舀了一个送到温湄嘴边。 见他情切如此,温湄只得顺从吃了。 李容止也不换勺子,舀起一个自己吃了,又舀一个喂温湄吃。吃了几口,温湄脸上晕红,觉得有些尴尬,于是说道:“让姑姑也吃吧,她忙了半天,做给我们两个吃,她自己都还没吃呢。” 李容止听她说“我们两个”,觉得甚是舒服,于是对朱茵姑姑招招手,微笑道:“温姑娘说赏你吃,你拿去都吃了吧。” 朱茵姑姑满脸喜色,行屈膝礼谢温姑娘,又谢殿下,才小心翼翼地捧了元宵出去了。 李容止道:“温姑娘,你和颜府的小小姐走得很近。” “是。”温湄有些疑惑,他干嘛忽然提起这个? “那么令尊和颜龙、颜固,想必也是相识的了?” “不,家父一介举子,从未识得老丞相,我与颜府小小姐也是因机缘巧合这才相识。”见李容止问得认真,温湄便把她和颜爱兰相识的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你爹不是京党,那就好办得多,你知道颜府如今势大,让皇兄多难做吗?颜龙老太爷是丞相,他的长子颜复是大将军,镇兵西北,其余诸子个个身居要职,朝中还有众多官员党附,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因皇兄无子,两年前,我的叔叔安阳王开始给皇兄进贡美女,每三个月,就有数名美女进宫,听说也是出自颜龙的授意。” “才过了一年,皇兄身子便大不如前,秋狩居然摔下马来,脸色苍白,吃了好多补虚的药,姑姑说这大约是宠幸美女过度。我进过宫,知道那些美女端地美貌,乐器歌舞样样来得,说话声也好听,据说是在安阳王府中训练过的。” “我干冒奇险,听到一个重大消息,颜龙要安阳王训练美女送给皇兄,活活把皇兄累死,之后扶安阳王上位。你知道么?安阳王虽是宗室,但已经是很远的血亲了,而且为人不正,我很是瞧他不起,他要是当了皇帝,那天下百姓可要受苦了。” 温湄听到这里,心中怦怦直跳,李容止这算不算是在委婉表示,他也要参与皇位之争?但是他明明只有十岁,会有这么深的心思吗? 李容止又叹了口气,说:“唉,你太小了,估计也听不懂,我原不该说这么多的,可很奇怪,我总觉得有什么事,都可以对你说。” 温湄道:“你放心,我还是听明白了一些的,但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放心!” “我真是累死了,”李容止除下那些礼服首饰,叹道,“想要活下去,就得万般小心,要装,我襁褓出宫,和皇兄根本无有交集,遑论感情,可我必须演出一个亲近哥哥,依恋哥哥的弟弟。” “按照祖制,若皇兄此刻驾崩,我是最当继承皇位之人,所以颜府和安阳王府都盯着我,防我有什么动作,我又必须扮作无知顽童,使敏亲王是个无知小儿的风评传扬出去。” “你能理解这样的生活吗?我知道太白楼有个小二和颜府沾亲带故,所以我常去太白楼浪掷银钱,点一大堆菜吃不完,姑姑劝谏,我便使气撒泼,教他们口耳相传,传到颜龙耳中。” “他们好像是信了,还给我送了一份礼试探我,送的都是些蛐蛐儿、葫芦之类的玩意儿,我便叫姑姑提了几箱糖果糕饼去颜府回礼,颜龙给了我个糖人,我装作欣喜若狂地把它吃掉了。” “若不是如此,盯着我的眼线都撤了,我今夜也不能随兴而游,也就不能和你说上两句知心话了。” 温湄听到这里,才体会到李容止用心良苦,不禁大起怜惜之意。 “殿下过的生活,民女想象不了,但觉殿下十分坚强,非常人所能及,民女很佩服殿下。” 李容止脸上又出现淡淡笑意,悠然道:“除了佩服,还有呢?” “还有……还有一点心疼。” “你是第三个心疼我的女子,”;李容止凝望着她说,“第一个是我母妃,第二个是朱茵姑姑,除此之外,再没旁人心疼我了。湄儿,你很好。” 他忽然柔声唤她湄儿,听得温湄心弦一震。 “我希望能常常与你说话,像今夜这样。” “我得空会常来的,殿下。” 李容止想握一握她的手,捏一捏她的脸,可她已经站起身,想要告辞了。 温湄要了她的小兔子,李容止又送她一把宫扇,一个玉如意,一串珊瑚手链,命朱茵姑姑送她回去。她在敏亲王府耽了这么久,街上的灯市早已星散。 颜爱兰碍于时辰太晚,恐怕回去迟了家人责怪,不及等到温湄回来就先走了。 李秋葵还坚持等在那桥上,见到温湄平安回来,方始放心。埋怨说:“兔子真丢了,我再做一个给你也就是了,何苦追那么远?我都没来得及拉住你,你就跑不见了。要是碰上歹人可怎么办啊!” 温湄握住她手说:“葵姐姐,你送我的东西,我绝不会丢,给人捡去了,怎能不要回来?我的武功练得也有根底了,一般的歹人我也不怕。” “你呀你,让我少操些心吧。” 她们朝家中飞奔,已经过了丑时,街上下起雪来,这是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也是开春的第一场雪了,下得格外大,等到家时,温湄全身落满了雪花,和个雪人也似。 而林氏竟然没有歇息,在房中点着灯,还在等她回来。 第六十九章,探官签应验,温晏落榜 陪着林氏等的还有一个人,温晏,见到温湄回来,温晏又是生气,又是放心,瞪眼道:“你倒是玩野了,都什么时辰了还不知道回来,爹打发了十几个小厮出门满城的找你!” 温湄赶紧认错道:“爹爹,女儿知错了,累得爹和姨娘等到这时,女儿不孝,爹和姨娘快歇下吧!” 可温晏一眼看见了她拿着的东西,问:“这些是什么?”叫她走近拿出来一看,惊讶道:“这些东西这么贵重,你是哪儿得来的?” 温晏不在朝廷里当差,王秉权官品不高,是以都没见过宫里用的东西,温晏只道是哪儿卖的贵重玩物。看看,这小扇子的把子,都是金的,还连着玉穗子呢。 温湄走时,李容止曾叮嘱她:“别和你家人说起我来。” 李容止如今处境微妙,温晏卷进来实在祸福难料,还是撇开的好,再说他现在空有个亲王身份,却是个空架子,无权无势,也帮不上温晏什么忙。 所以温湄只好撒谎道:“猜灯谜赢来的。” 两人更觉得不可思议,那这么说,摆灯谜摊的老板也太阔气了些,但想京城风华之地,天子脚下,说不定确实如此富庶,京城过上元节的确拿这个当灯谜奖品也说不定。于是也不再问,温晏说道:“这东西小孩子家拿着玩不好,爹给你收起来罢。” 于是命陈妈拿去收好了,三人各回房歇下,一夜香甜不提。 过了十五,转眼就要会试,温晏其心惴惴,想一想十五当晚他出门逛了逛,天桥下买了个“探官茧儿”卜了一卜。 那其实是个油炸果子,咬开里面包个签儿,上写这一科的吉凶。就是个取乐的玩物,但很多士人喜欢在考前买一个卜卜运气,因此叫了这个名儿。 结果签上说:“新苞二月未占春,三度春风香满园。金莺含子多后福,一门富贵立乾坤。” 温晏想这签似乎是吉利的,拿给林氏看了,林氏也很喜欢,温雪却说,似乎当中还有曲折似的。“二月未占春”不正是说这一科不会得意,要“三度春风”才能功成圆满么?“金莺含子”似乎也有深意,表面虽是说黄莺儿飞来取食了花儿结出的果子,可花与果不正是父与子么? 人生后福,不也泰半是子女福,“含子”可说是果子,也可说是孩子,这一句当解作子女后福。 那这么说,温晏的仕途还在其次,真正能使温家大富大贵的,是温晏的某个子女。 但这有个先决条件,就是“新苞”必须“香满园”,才会有“金莺”来“含子”,所以温晏势必要取得功名,才能使签上谶语应验。 虽说探官签说他这一科不会得意,但温晏还是极盼望得意的,一轮昏天黑地地考将下来,到了放榜,温晏把榜单从头到脚连看三遍,果然没中!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张浦跟在他后面,见老爷颓然坐倒,急忙扶起,没口子安慰道:“老爷,这才第一次嘛,下次再试试一定中的!” 温晏想起“三度春风”的事来,可不知这说的是三年后下次会试,还是要经历三次会试?不论是哪种,都是光阴难捱啊。 一旁有人听了,知道是举子落榜,随口说了一句:“泱泱大国,上千人会试,只取一二百人,兄台取不中也属寻常,如今没点门路,只顾埋头死考,哪里能取中呢?” 温晏听言忙道:“倒要请教,兄台所言门路,究是如何?” 那人道:“此处不好说话。” 温晏会意,便请那人到太白楼雅座吃饭,那人才说:“听兄台口音不是本地人,第一回应考吧?难怪你有所不知,颜老相国每次上书荐举考官人选,用的全是京党人,偏着取京城和颜府交好的豪门大族子弟,皇上也不理这些事,颜老相国奏一本,皇上便准一本。” “这十多年,京城举子谁不知道,想上榜就要撞木钟?兄台没见颜府门庭若市么?” 温晏心中怅然,说:“颜老相国也忒过了,真当天下是姓颜的么?任用私人,罗织羽翼,这样的奸佞,皇上怎地全然不觉?” “嘘……”那人吓得连道噤声,说:“兄台太孟浪了,怎么这种话也高声说?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我可要走了。” 那人急忙走了,温晏还未来得及问他姓名,好生谢一谢他告知消息。这消息太也令人气闷,温晏呆坐雅座,低头闷闷不乐。 乡试就够腻味的了,再来一次,他可受不了,再说他本性端直,乡试肯折节讨好田惟信跟田永康,已经是极力按捺性子,大违他的本愿。 要不是为了良哥儿的前程,他也不会做到如此。 可乡试还好,只是给一个没要紧的京党中人送了些礼,他也还没有进入仕途,可以不算是京党人,但这番要是去撞了颜府的木钟,将来金榜题名,就非做京党人不可。 自己心中腻味倒在其次,将来良哥儿入仕,自己还有什么脸面教他为人做官的道理? 温晏思前想后,怎么想,都是不能与京党同流合污,不能去给颜府送礼。 可谁知他这番议论已走漏,那小二听了,急忙去告诉了他那在颜府伺候的叔叔,一来二去,传到了颜老相国颜龙耳中。那五十多岁的老相国嘿然冷笑,说:“无知举子,竟敢大放厥词,诬赖老夫是奸佞!皇上都还没说老夫的不是,他以为他是何许人也!” “爹,一个不晓事的落榜举子罢了,不值得为他生气。”颜固忙劝。 “哼,不知天高地厚,那人叫什么名字?待他来求老夫时,正好狠狠羞辱他。” “温晏,温——晏。没根没蒂,原是苏州府人,前几个月才搬来京城,祖上没人做官,妻兄倒是五品小官,叫王秉权,也是我党中人。”颜府的狗腿子本事不小,片刻间已摸清底细。 “王秉权?老夫没听过有这号人,罢了,不值一提,你们给老夫盯着,这举子要是再口出妄语,寻机会敲打他一番,若还顽抗到底,定要和老夫作对——你们看着办罢!” 第七十章,太白楼风波 温晏在太白楼喝消愁酒,顾影自怜,想今年都三十三了,再过三年三十六,该自称老夫了,人生还有几何?若签上说三度春风指的是三次会试,那就是九年,再过九年都四十二了,说不定良哥儿入朝做官,自己都还是个白身举人。 人生五十知天命,七十古来稀,算自己能活五十年,也没多少时候考试了,不投靠京党,这辈子还能考上么?投靠京党,这辈子良心还得安么? 越想越是悲愤,醉颜趴在桌上,涕泪横流,不禁大呼:“害人京党!颜龙奸佞!” 他这一声煞是响亮,二楼好几个雅座都听见了,噤口不言,一下子静悄悄的。又过了一会,反倒嘈杂起来,好几个面有骄色的家丁气势汹汹踏上楼来,大呼:“那个不晓事的举子在哪里?” 小二指了指温晏的雅座。 一脚破门。 “呔!兀那穷酸举人,莫要满口喷粪!相国大人也是你能胡乱编排的?吃醉了酒,说醉话也该懂得好歹!”那家丁大骂! “老子好心警告你一句,若要保住功名,还是管住嘴巴!相国大人革你举人功名易如反掌!你回头从秀才重头考起,岂不亏煞?” 一个家丁揪起温晏头发,恶狠狠道:“醒了没有?还胡说不说?” 温晏打着醉嗝,斜眼笑道:“啊哟,好凶恶一条狗,是哪个奸佞派来的?” 啪,家丁打了温晏一个嘴巴,又一脚把温晏踹飞出去。 张浦急忙闪身拦着这些人,大叫:“各位老爷,各位贵人,且莫动气!我家老爷吃醉了酒胡言乱语,各位别放在心上,醉话当不得真的呀!” “当不当真都好,他嚷嚷得整座太白楼都听见了,有累老相国清誉!可怜我们老相国,忠心耿耿服侍三朝皇帝,鞠躬尽瘁,到头来还要受这小子诽谤!” 家丁又扑上来,把张浦推到一边,举起板凳就朝温晏头上身上猛打。 温晏大喊:“打得好!打得爽!哈哈!我就被你们打死便罢!大丈夫不能以才学入仕,何必去做狗舔人臭脚?千古之下,人人都知我温晏宁死不屈!” 家丁打得越狠,温晏反而叫得越响了,不知不觉,门外多了几个站着的人。 李容止对身后一人道:“六叔,这个什么温晏,倒是有些骨气,怎生救他一救?” 那在阴影中的男人低笑道:“且瞧你六叔的手段。” 这人走了出来,一袭淡黄云纹袍,拥一顶大红貂裘,丰神俊朗,瞧来不过三十多岁,和温晏同样年纪,却是皇室宗亲,其父乃是先帝叔叔,算来他是皇上一个堂叔,便是清河王李思省。 李思省咳嗽两声,语带不悦道:“是谁在大声喧哗?”走了进来。 一屋子家丁跪下行礼:“参见清河王殿下!” 温晏好半天才在张浦搀扶下爬起来,只见李思省道:“大胆豪奴,当太白楼是你们颜府么?这位爷台虽不是官,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你们就敢这样作践!还不快滚!” 家丁想瞪眼却只好赔笑,说道:“这人太不晓事,在这人多口杂之地编排我们老相国,没几日京中流言起来,怎么得了?我们也是激于一时护主之心,殿下莫怪。” 李思省哼了一声,道:“回去和你们老相国说,李思省问好,我一会还要进宫叩安,走罢!” 家丁满脸惶恐地送李思省出门,他言下之意,显然要上报天听,虽然皇上不见得会为一个举子处置老相国,但旁人诽谤一句,自家便出动这许多人去打,未免太过蛮横霸道,皇上听了也不见得喜欢。 一脚刚出门,家丁赔笑道:“殿下进宫时,万莫说起此事,就是看顾我们老相国了。” 李思省心想时机未到,不必真和颜龙撕破脸,于是点头道:“这点小事,不必让皇上知道,但这举人爷台,你们也不必找人晦气了。” “是,谨遵清河王命。” 李思省大袖一挥去了,李容止闪身躲在雅座内,不与颜府豪奴朝相。 温晏懵懵懂懂地起身,喘了几口气,只记得自己口呼颜龙奸佞,招来了颜府豪奴一阵恶打,然后一个什么清河王出面救了自己。本来还以为自己必死,这经历太过梦幻,他一时还回不过神来。 李容止见人都走了,换了身常服进去,见了温晏,微笑道:“阁下风骨,我与六叔都很是欣赏,请借一步说话。” 李容止将温晏带到敏亲王府,留他吃茶,直到傍晚,李思省才现身,一进门说:“颜龙驳了徐学古的折子,看来是和我们杠上了。”又冲温晏一笑:“想不到再度党争,竟从你一个白身举人而起,有趣有趣。” 温晏连忙拱手:“在下糊里糊涂,请二位殿下明示。” 李思省道:“颜龙领导着京党,这你是知道的了,可还有一个党,是京党的政敌,叫做清党,他们自居为清流之人。副丞相徐学古大人,便是清党首领。” “两党背后都有皇室势力,清党身后是我,京党身后是安阳王李思邪,他是我族弟,我们手中都有宗室亲军,人各八万,不受兵部管辖,直属于皇上。” “他们京党把持朝政,几年来朝廷里多半是他们的人,我们的势力太小,最主要的是没有精英之才,还不到和他们决战之时。温举人,我叔侄俩看你有骨气,明是非,是个良才,你愿不愿意加入清党,铲除京党那些败类小人?” 温晏问道:“这是皇上的授意么?” 李思省一笑,说道:“皇上自然也是赞同的。” 其实皇上压根就不知道温晏闹的这事,就算知道,也不会专为一个举人入京党还是清党操心,李思省这一笑,是笑这举人心思很呆。 不过说皇上自然赞同,却很圆滑,因为京党气势嚣张,皇上日后必要遏制京党,如果颜龙再不懂得韬晦,说不定还要予以铲除,到那时,温晏为铲除京党出力,皇上自然是赞同的。 而温晏没有想到此节,很是高兴,就说:“草民温晏,谨遵皇上圣命。” “你这一科落榜了吧,没关系,你回去好好准备,三年后再考,本王自会保你取中。但三年内你若去谄媚颜府,休怪本王袖手无信。”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草民决计不会。”温晏笑道。 他真是高兴啊,并感到一股荣耀,他能成为扫除奸党的正义之师,入仕之后,能匡扶朝政,这不正是他梦想中的治世能臣?而这清河王殿下,更是慧眼识珠,令他隐隐有知己之感。 温晏走后,李思省对李容止道:“记住这个人,他很有趣。人啊,一无所有的时候容易坚守本心,有了荣华富贵,就不一定了,早年颜龙不也是个能臣。” “若这温晏入仕后仍刚正不阿,你且记住,此人可为我所用,却不会忠于我们。” 第七十一章,选下人 李容止暗暗吃惊,问:“他不忠于我们,那会忠于谁呢?叔叔是说他最终还是会投入京党吗?” 李思省摇头:“你想到哪里去了?这是个直臣,若以后本性不改,只会忠于皇上。当今皇上无子,身体又一年不如一年,唉,往后的事难说……” 此时,紫霄宫内帐中香暖,皇上搂着德妃杨意莲,正行那云雨之事。 杨氏两年前由安阳王府进宫,初为采女,初次承宠后,一跃而封为修仪,三个月后怀孕,皇上大喜,封为昭仪。谁知怀胎不足三月就意外小产。 又过了半年,杨氏再次怀孕,处处小心,终于足月生下一女,皇上大喜,晋杨氏为妃,名列四妃之中,赐为德妃。 而当时皇上的皇后是藩邸旧人,先帝指的,出身并不甚高。皇后以下,四妃之位倒有三个空余,再往下,宫中最有权势的,是颜娇茵颜婕妤,她就是颜爱兰的姑姑。 皇后生性严肃,皇上不喜,颜婕妤虽然娇媚,身后背景却令皇上心中戒惧,要是颜婕妤生下龙子,他日这孩子继位,难保不发生外戚篡权之祸。 而杨氏流产,也有诸多蛛丝马迹指向颜婕妤,是以皇上索性将杨意莲的位份提高,压下颜婕妤去。 杨意莲体态婉转,性情柔顺,很得皇上欢心,入宫以来几乎专宠。升做德妃之后,安阳王更在民间传诵杨娘娘的惊世美貌,还请文人作诗,传唱天下。 杨意莲甚是开心,皇上因她开心,也很高兴,认为自己找到了绝代佳人。常常等不及到晚上,就在紫霄殿与杨意莲胡天胡地。 两人都似乎忘了,杨意莲风头这样强盛,颜婕妤怎么会如此平静? 过了数月,皇上想让杨意莲当贵妃,太后却不许可,说杨氏近来又无功勋,接连提升位份,会坏了宫里的规矩。 皇上说杨氏育有一女,正是莫大功勋。 太后说毕竟是女儿,又不是儿子,再说生女的功勋,你也给她晋升过了,现下要再提也不是不行,杨氏生的是二公主,大公主生母才是个婕妤,为何不晋升?你升颜婕妤为四妃,杨氏自然做得贵妃。 皇上默然不言,于是杨氏的位份,就此停留在德妃。 这太后娘家姓高,与颜府也有些旧交,结过儿女亲家,太后偏向颜婕妤,却管不了老天爷要让颜氏生女儿。而皇上后来为了不让颜氏生儿子,索性便不宠幸她。 既然没有宠幸,就更没道理晋升位份了,可笑颜老太太看不穿,还以为是颜娇茵不够美貌撩人,才艺学得不好,或者是这杨氏太狐媚,总想培养出一个十足完美的小姐,再送进宫去。 后宫争宠,前朝争势,颜龙和徐学古二人,今天你上个奏折骂我的人,明天我上个奏折骂你的人,皇上看一看,批一批,小打小闹处理下,不疼不痒抚慰下,再钻进后宫几个月不理朝政。 但对于老百姓来说,日子却是安然太平,开了春,天气一天比一天暖,转眼又到踏青时节。这年难得温晏在家,合家无不盼望老爷和大家一同去踏青,可温晏心思都在铲除奸党上,这些天要么在书院散布清党言论,交结同道中人,要么拜访清河王府,哪有心思理会内眷。 这番冷落,连同林氏一块儿冷落在内,王氏等人见林姨娘照样遇冷,心里倒是平衡了,也不来搅吵温晏。因温晏说自己在忙入仕大事,合府内眷都不敢置喙。 既然温晏不理会她们,她们争宠也没意思了,加上王氏肚子里的孩子一个月比一个月大,身子也越来越懒,便没有精神再去算计林氏肚子里的孩子了。 上次一个雷公藤,险些害得林氏小产,可林氏命大,孩子保了下来。王氏想接着算计,可采繁已死,林氏屋里没了内应。 才过完十五,刘嬷嬷便提议给府里增添几个丫头,一来王氏、林氏月份渐大,理当添人照顾,孩子出生后跟着伺候的婆子丫鬟也该早早预备。这事是情理中的,温晏便准了。 温府的芽心院,向来是培训新进府的下人的,近日正好有一批丫头培训完毕,都通过了考核。依王氏说就要选了分派到各个屋里。但林氏生怕再塞来一个内鬼,求了温晏让各房亲自到芽心院选人。 这回要给上房添四个丫头,两个婆子,林氏屋里添三个丫头,一个婆子,龙氏、郑氏各添两个丫头。为选人公允,温晏让张浦到场主持大局。 王氏、林氏各在房里养胎,并不到场,王氏派了刘嬷嬷和温蔷来,林氏则派出了陈妈,在让温雪还是温湄跟着去的问题上好生纠结,虽说温雪年纪更大,但处事应变却远不及温湄,但越过二姑娘让三姑娘做主,却于二姑娘脸上须不好看。 最终林氏让她们姐妹两个都去,也是让温雪经一经世事,只少开口,万事听温湄和陈妈的安排。 龙氏派了自己的大丫鬟柳烟来,说“婢妾一切依从夫人调度”,让柳烟别与各房争抢。只有郑氏听说可以自己选人,屁颠屁颠就亲自跑了来,还说良哥儿也大了,该配两个知冷热的丫鬟,她该选四个丫鬟才对。 张浦还没说话,刘嬷嬷先呛了回去,说良哥儿目下游学又不在家,就是要添丫鬟,也要等良哥儿回来了再说。 其他众人皆默不作声,张浦也只是微笑,郑氏很感羞恼,破口大骂:“我是府上的姨娘,你是个什么东西,说话这样不客气?就算你是夫人乳母,也不过是个腌臜婆子……” 刘嬷嬷装作耳聋没听见,任由郑氏在那里撒泼哭骂,温蔷按捺不住,皱眉微怒道:“郑姨娘也该自重些儿,没得叫人笑话。” 温蔷是温府嫡长女,小姐的身份原比姨娘贵重,何况嫡长女又不比寻常小姐。温蔷一呵斥,郑姨娘便不敢再骂了。 温湄低声对温雪道:“姐姐,你瞧大姐姐多有威严,姐姐也该像她一样啊。” 温雪微笑不语。 张浦见郑姨娘消停了,装作无事发生,微笑道:“既然各房都来齐了,就开始选人罢,依照老爷的吩咐,林姨娘先选,请——” 第七十二章,温雪做主 温蔷怒不可遏,喝道:“且慢!凭什么林姨娘先选?这样置我娘于何地?张浦,你莫不是收了林姨娘的好处,却来假托我爹的严命?” 张浦依旧谦恭地微笑着:“属下不敢,这的确是老爷的吩咐,大姑娘稍安勿躁,待晚上老爷回来,大姑娘自可去问老爷。” “这又何必问爹爹?哪有主母未选,倒让姨娘先选的道理?张浦,你若不想传出去累得爹爹被人笑话,就该依着规矩。”温蔷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她小小人儿,才过了十三岁的生日,已很有几分王氏的风范。 而张浦心中大大不以为然,老爷这个吩咐,本来就为防着夫人给林氏捣鬼。他是老爷心腹,一切当然以老爷的利益出发,要竭力保这个林姨娘。 温蔷名义上说,还是他的小主子,但张浦跟从温晏风里雨里奔波二十多年,工龄比温蔷的年龄都长,温蔷呵斥他,他心里自然大大不受用,脸上笑容也没了,说道:“老爷亲口交代下的,属下不敢不遵。请大姑娘莫再吵闹了。” 温湄见时机已到,于是拉了拉温雪衣角道:“姐姐,既然大姐姐要先选,我们让大姐姐先选吧,这也没什么的,何必争先恐后呢?” 她声音说得响亮,可不是单说给温雪听的,温蔷在一边听她暗讽自己小气争先,气得小脸粉红。 温雪向来温柔谦和,于是忙道:“妹妹说得对,还是大姐姐先选吧。” 张浦微笑道:“两位姑娘不必逊让,老爷交代了,要林姨娘先选,两位姑娘先选不算失礼,若是一味推辞,反倒是不听老爷的话了。” 温湄于是在温雪背后重重戳一指头,这是她们约好的暗号,若是情势必要温雪说话,那么温湄戳她指头,就是表明同意,拉扯她衣服,就是表明不同意,在她背上胡乱画圈,就是让她想法顾左右而言他,不要明确表态。 温雪收到暗号,便说:“既是父亲严命,女儿不敢违拗。” 张浦拍手让芽心院的小丫头们上前列队,一时没人再注意她俩,温湄暗暗给温雪竖起大拇指,夸她说得好,陈妈也满脸笑得欣慰,竖大拇指夸她。 温雪喜悦不胜,自觉自己也不是那么不通世事。 温蔷在一旁生气,对刘嬷嬷道:“刘嬷嬷,你快去告诉娘亲,张浦这厮竟然要林姨娘先选丫头,瞧娘亲有什么示下。” 刘嬷嬷道:“我的乖乖,夫人把这事交给你,就是磨炼你的,你瞧二姑娘不也独立做主,遇到这点小事就慌了阵脚,以后嫁了人怎么办?你别害怕,就是让她们先选,她们也闹不出幺蛾子来,难道选的人就是十成十铁胆忠心的了?那采繁怎么又背叛她们了呢?” “你可记着,万事不要自乱阵脚,我的大姑娘,好好记着吧。” 温蔷自知一开始就自认降不住,要去搬母亲来压阵,确实也太过丢人,以后母亲还怎么会信任她?况且二姑娘不也是独立处置,这不就等于说大姑娘不如二姑娘了么? 她咬着牙,冷眼看温雪选人。 林氏在她们临走前交代,陈妈的孙女儿,那个甜果果儿一定要选进来,那是保得定忠心的。此外两个丫头要选年纪大的,做事稳重的,婆子要选生过孩子,当过乳母的。 是以温雪一上来便指着甜果果说:“我们要这个丫头。”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神色各异,各种异样的目光投向了那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甜果果上前磕头,就算是林氏屋里的人了。 温雪又命丫头们自报名字、年岁,选了一个玉屏,十七岁,一个妙云,十六岁,从前都做过丫头,浆洗、针线、烹饪什么样样来得,也粗识文墨,认得一些字。 婆子中温雪选了一个姓鲁的,就呼为鲁妈,四十岁出头干了二十年乳娘了,自己生过五个孩子。这三人都不是家生子,都是外面买来的。 之后温蔷、郑氏、龙氏大丫鬟柳烟依次选人不提。 回去路上,温湄深悔没有给姐姐交代明白,说:“姐姐其实不该一上来就要甜果儿的,太引人注目了,应该先选玉屏、妙云,再装作随便点了甜果才对。” 陈妈也叹道:“是啊,还是三姑娘拎得清些。不过没关系,不是什么大事,二姑娘也别怕,给甜果儿改个名字就完了。” “其实不改也可,不过姐姐想改还是可以的。”温湄说道。 这些丫鬟婆子,玉屏、妙云和鲁妈是服侍林氏的,甜果是给温雪的,补采繁的缺,温湄心疼温雪身边一个混沌不知事的八岁小丫头,一个叛过主的倚梅,于是和温雪换了丫鬟。 “竹心,你去服侍姐姐,换甜果到我屋里来吧。你可要像在我身边一样,好好地待我姐姐。”温湄拉着竹心的手叮嘱,心里满满的不舍。 “姑娘……好,既然姑娘有命,奴婢尽心竭力服侍二姑娘就是。”竹心眼圈一红,可马上慨然应允,又依依道:“姑娘可千万保重,奴婢有空,还是会回来服侍姑娘的。” 温雪十一岁了,再过几年,等她出了阁,倚梅和竹心两个大丫鬟,必然要随她到夫家去,那么竹心和温湄便得分开了,眼下温雪未出阁,竹心愿意一个人伺候两个姑娘,还不打紧。 而甜果儿,温湄给改了名字,叫橙香。 橙香天性无忧无虑,活泼欢快,叫她做什么事,都乐意听从。叫端碗水来,她问要冷的热的,一件小事分外殷勤,仿佛身上有使不完的精神,事事都能格外操心。 她又爱嘴里哼个小曲儿,旁人听了,心情也好起来。 温湄见她喜欢唱歌,于是和林氏提了一嘴,要是能请个师傅教她就好了,她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却可惜了她是个丫头。 林氏说:“你提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了,如今我们住在京城,也不比从前了,京城里有门第的小姐都要学诸般才艺,既然签儿上说我们会大富大贵,那也得早早像高门大户那般筹措,别要等老爷发达了,府里姑娘个个是个乡下女子,和旁人比起来啥也不会。” “所以老爷也交代下了,等消闲了,请几个师傅来教你们琴棋书画。” 听了这消息,温雪很高兴,她在江府时,江昭曾经教过她一些琴理,她能弹几段不深的曲调,可惜后来再无机会温琴了。 温湄则是什么也不会,听说什么都要学,才有点明白颜爱兰的心情。 不几日师傅都到了府上,小姐们忙着学习,老爷忙着外事,三月踏青便没人提起了。时光易过,转眼到了五月,王氏生下一个孩儿来。 第七十三章,生男生女 这一胎……又是女儿。 稳婆倒是满脸喜悦地奔出来大声报喜:“恭喜恭喜!夫人喜得一千金,母女平安!”可在外守候的老太太一听又是女儿,掐着大腿直喊哎哟,还是温晏拉了一把老太太,忍着心中失落,赏了稳婆银子,等稳婆走了这才露出满脸愁云。 这是府上六姑娘了,王氏竟然连生三个姑娘,看来是命中没有儿子。 刘嬷嬷从产房抱着孩子出来,满脸不安,急切期盼道:“老爷,这是新生的姑娘……老爷看一眼,取个名字吧。” 温晏随口一句:“叫温慧吧,智慧的慧,你把孩子抱下去吧。” “老爷,进去看看夫人吧。” “不了,我还有事。” 温晏连产房的门都没进,就掉头走了,老太太嘟哝了几句也走了,一句关怀的话也没说。刘嬷嬷抱着才出生的温慧暗自抹泪,心疼死了自己家的小姐。 刘嬷嬷又转身进去,王氏气若游丝,挺起来问:“老爷说什么了没有?” “老爷给六姑娘取名温慧。” “还有呢?……就这了?老爷抱了她没有?老爷没说来瞧我?” “我的小姐啊……”刘嬷嬷掌不住眼泪直流,“你怎么这么苦的命啊,又是个姑娘啊……” 王氏的心直往地底下沉,只要温晏有一点点喜爱温慧的表现,刘嬷嬷岂有不大禀特禀的,这就是说,老爷对她才生的孩子,根本失望到了极点。 她叹了口气,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合上眼眯了片刻,有气无力说道:“抱走罢,我心里堵得慌。” 刘嬷嬷把孩子交给大丫鬟抱下去了,王氏忽然呢喃了一句。 “什么?” “我是说,林姨娘是不是也快生了?” “哎……” 林氏这胎波折甚多,本来还有十来天才足月,但近日也出现了临产迹象,温晏是记挂着林氏,赶回信芳阁去了。 林氏从傍晚便开始腹痛,到了晚上,生了一个男孩儿。 听到稳婆报喜“生了一位小公子”时,温晏喜欢得直跳起来,温雪、温湄拍手叫好,一屋子人道喜贺喜不绝于口。忙了半日,温晏命人去老太太那报喜。 一忽儿的功夫,老太太就赶来了,抱着林氏新生的孩子一个劲地夸赞,说:“这孩子模样生得好,你瞧这眉毛眼睛,就和老爷小时候一个样!” 又对林氏喜笑开颜:“我早说林姨娘是个有福的,进门第一胎就生儿子,争气!不枉了我儿这么疼你。” 林氏笑道:“谢老太太,也恭喜老太太,又得了个孙子。” “是是是,唉哟哟,大功臣啊!回头我叫大厨房多做些滋补的给你吃,老身亲自看着他们做去。”老太太眉花眼笑,又逗了逗孩子,恋恋不舍。 “弟弟!弟弟!”温湄见孩子被交到陈妈手中,凑过来叫,“给我看看,弟弟真好玩。” “老爷,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温晏一沉吟,道:“叫益哥儿吧,有益的益,增益的益,盼他将来能令我温家益发兴盛。” 于是众人便喜气洋洋地一口一声“益哥儿”地逗那孩子,直闹了半日,龙氏、郑氏上门来贺,说:“才在夫人那儿贺过了,又来贺林姐姐,听说生了小少爷,恭喜恭喜!” 这一嘴提起夫人,林氏说:“陈妈,你也去贺一贺夫人,说她辛苦。” 陈妈应了,把益哥儿给鲁妈抱着,就去了。 陈妈到上房时,王氏正躺在榻上哭,她才打发了香雪去信芳阁瞧,回来禀说林姨娘生了儿子,取名益哥儿,老爷如何如何欢喜,老太太如何如何疼爱,才说了一半,王氏便嚎啕大哭起来。 温蔷、温蕊两个跪在母亲床前,百般劝慰,王氏泪眼朦胧,盯着温蔷说:“蔷姐儿,你可记住,以后嫁给你修文表哥了,一定得生儿子,否则就和为娘一样!” “这……那这是老天爷定的,我也没法子的呀……”温蔷料不到忽然说起自己,羞得脸蛋通红。 “你不生儿子,别的姨娘生了,你就越发没地位了!你无论如何得生儿子!蔷姐儿,你说,你说为娘为何生不出儿子?为什么你们姐妹俩不是儿子?” 王氏一嚷嚷,隔壁屋里温慧受惊,哭将起来。 王氏更加烦躁,叫道:“温慧那害人精呢?哭什么哭!害死亲娘了……这晦气丫头片子!再哭给我扔井里去!” 众人自然不会领命,都赶上前劝王氏,温慧没人照顾,更加哭得大声,王氏也更加躁狂,到最后居然直接翻身下床,提了棒槌,要去打死温慧。 温蔷都给吓傻了,温蕊一扭身跑了,到温慧屋里,把妹妹抱起来,直跑出门去。 王氏乱叫:“回来!跑什么跑!让我打死了干净!温蕊你个没良心的,我叫你回来!” 温蕊哪里肯听,边跑边吸鼻子哭,陈妈刚进门,她一头撞在陈妈怀里。 “哎哟,这不是四姑娘吗?怎么了?”陈妈大惊。 温蕊哭道:“陈妈,母亲要打死妹妹!你快抱妹妹去爹爹那里!快快快!” 说着,死命把温慧往陈妈怀里塞。 陈妈慌忙接住,还没接稳,王氏赶来夹手夺过,狠命往后一扔,返身给了温蕊一个重重的耳光,把她打得滚倒在地。 刘嬷嬷奔来,直叫:“哎哟我的乖乖!” 见一襁褓飞来,刘嬷嬷迈起老胳膊老腿奋力一跳,一接,紧紧把温慧搂在怀里,自家摔了个七荤八素,半天直不起腰来。 上房直闹得是鸡飞狗跳,温慧的哭声压过了王氏的吼声,再加上温蕊挨了打卖力的哭声,陈妈纵有一万句道贺的言语,也说不出口来了。 见没人理会,陈妈赶紧悄悄溜了,回去一说,温晏勃然大怒。 “发疯摔孩子?哼!我看看去!” 温晏怒气冲冲到了上房,王氏还在乱叫要打死温慧,温晏一声大喝:“住手!竟有要摔死亲生孩儿的亲娘,如今我倒是长了见识!” 温晏一来,上房众人都闭了嘴巴,只有温慧仍然大声啼哭。 温晏走到王氏跟前,狠瞪她一眼,说:“你越发的不可理喻了!你瞧瞧你自己,像个疯狗不像?你不要这个孩子,那就送给芳萍养去,省得你发起疯来又要摔自己孩子。” 说完就命:“香雪!把慧姐儿抱到信芳阁去,以后就算是林姨娘生的!和夫人没有半点关系!” 第七十四章,温慧过继 这一声,无异于一个惊雷在王氏头顶上炸开,她什么话都没说,直接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上房一下子全乱了套,七手八脚把夫人抬到床上,拼命地喊,又是请大夫,又是掐人中。香雪抱着孩子,又不敢遵命又不敢抗命,站在原地发抖。 温晏怒道:“还不快送去,等她醒来再摔孩子吗?” 香雪无可违拗,只得说道:“是!” 刘嬷嬷急忙扶着腰,跌跌撞撞赶来,拦在香雪头里,扑通一跪老泪纵横,喊道:“老爷息怒!夫人其实也不是存心的,只是一时昏头了,这个孩子是夫人生的,才生下来就母子分离,老爷,这搁谁都不忍心啊……” 温晏道:“不是存心?要是存心的还得了!这孩子倒霉,摊上了个这么样的娘!让她跟着林姨娘长大,只怕比跟着亲生母亲还好些!” 回头又瞪香雪:“去!还不快去!” 王氏悠悠醒来,五内俱焚,弱弱哭喊道:“别去!别去……别送给林姨娘,这是我的……这是我的孩子……” 温晏亲眼见她状如疯狗,要扑杀自己孩儿,惊魂未定,如何放得下心,当下说道:“香雪,还不快去!” “别去……” “快去!” “别去……”王氏哭得头晕,挣起来哀怨望着温晏,“老爷,你好绝情……为什么,我的孩儿,要送给林氏……你就这么……偏宠……” “是你自己不要孩子!要打死孩子!”温晏狠狠说道,“你不配做娘!就算你不喜欢慧姐儿,她总也是我温晏的骨血!岂能由你扑杀!我自保我孩儿,她亲娘要杀她,我不得把她交给旁人抚养?” 王氏哭道:“那是我一时昏头,我不会杀她,我怎么会……” “晚了!”温晏毫不动容,催香雪道:“送过去!再拖拖拉拉的,先打断你的腿!” 香雪见老爷心意如铁,知道无可挽回,同情地看了一眼夫人,终于抱着孩子去了。王氏哭得在床上又昏死过去,温晏不再理会,拂袖出门。 慧姐儿送到林氏房中,众人无不诧异,温晏回来说了缘由,林氏叹道:“苦命的孩儿,才出生亲娘都不怜爱她!”又说:“夫人好端端在世,婢妾抱养夫人的孩儿终究不好,等夫人气平了,还是送回去给夫人养吧。” 温晏说:“我叫你养,你比巧儿会养女儿,这孩子跟着巧儿,又是一个出气筒,保不定几年就给作践死了。你养,我放心些。”又叫了张浦来,当场把温慧记到林氏名下。 就连老太太端了鲫鱼汤来,听了缘故,也说孩子不能给王氏养。 “就算是个女儿,好好教养了嫁出去,找个好人家,也能于本家有所裨益,扑杀了岂不是作孽?”老太太连连咂舌,说,“想不到这王巧儿这么不是个东西!哪有那么狠心的娘哟!依着我说,这么个媳妇不要也罢,一封休书,送还给王家吧。” 温晏心中陡起休妻之念,但转念一想,王巧儿的哥哥王秉权,是个五品官,虽然不大,却比他温晏一个白身举子强得多,又是京党人。 休了王巧儿,可不就得罪了王秉权?要是他钻营一番,借了京党的势来报复自己,怎么得了?况且自己不久前刚得罪了颜龙老相国,新仇旧恨,正是不除不快,自己没有功名,没有官职,怎么经得起京党报复? 而这休妻的家务事,也不好拿去让清河王给自己打掩护。 因着这层忌惮,温晏忍着火气说:“且等等吧,休妻是大事,等我斟酌好了再说。” 这的确是大事,只是内眷们哪能想得到还牵扯着这许多关碍,只当温晏爱惜名声,老太太道:“这王氏如此可恶,休了她正说明你是个正人君子,怕什么?” “母亲别说了,儿子自有计较,眼下先给芳萍屋里添几个下人,照顾慧姐儿,往后的事再说吧!”温晏语气坚决,老太太也就不再劝了。 林氏始终没出一声,她姨娘的身份,附和也不好,劝又不想,暗想夫人真是自作孽。 温雪一脸惶惑,觉得怎么事情这么严重,夫人果真被休以后该怎么做人,温蔷和温蕊没了娘又该怎么办? 温湄心中则是暗喜,哈,这王氏,生了女儿气得要摔孩子,触了老爷逆鳞了吧?都说到休妻上了,看来王氏的日子也快到头了。 温晏不愿休妻,温湄开始还不解,后来想想就明白了,再说从温晏给的理由就能看出来,他也不是真和王氏有什么不可割舍的感情,只是因为某些其他的缘故,暂时不好动她罢了。 实际上温晏和王氏是有感情的,可惜,全给王氏作没了。 香雪送了慧姐儿给林氏,回到上房,王氏就索命一般捉着她嘶嘶地说:“你还我的孩儿……你还我的孩儿!你、你怎么不把她扔在井里!送给林姨娘,不如死了……” 香雪吓得夺路而逃,一晚上把自己关在房里,不敢去夫人那里伺候。 夫人哭了一夜,也不知道是哭失去孩儿,还是哭丈夫对自己薄情,还是哭自己命蹇时乖,专生女儿,她哭得凄凄惶惶,整个上房没一个人能够睡好。 最终王氏也没有听见老太太要温晏休妻的话。 接下来倒是风平浪静,两人都坐月子,这月子里林氏被众人百般细心服侍,身体越养越好,王氏却生了一场重病,要不是刘嬷嬷和温蔷日夜守候服侍,差一点儿挺不过来,后来好了,身体也大不如前。 而温晏对王氏彻底断绝了最后一丝怜爱之心,索性连上房都不去了。 “三年时间,离下次会试,还有三年时间,王巧儿,若你三年后还不悔改,这温家主母之位,我只有请你让贤了。”温晏在心里对王氏说道。 只有三年后,温晏进入仕途,真正成为清党的一员,才有可能顶住京党的报复,甚或是不再惧怕报复……到那时若王氏还是这样,他便可以以娶妻不贤之名,休了她! 而三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第七十五章,会试延迟 一日,温湄抱着刚满三岁的益哥儿在花园里散步,见到温蔷在指派下人剪花枝儿,她早没了三年前在芽心院的青涩,发号施令,隐隐有一种威严。 “大姐姐早。”温湄上前请安,又捉着益哥儿的小手,教他喊大姐姐。 温蔷听益哥儿奶声奶气的喊大姐姐,也不由得露出微笑,说着:“好,你们也早,三妹妹,慧姐儿如今可好?” “谢大姐姐关心,慧姐儿很好,鲁妈和两个丫头照顾得妥妥帖帖的。” “若是短什么,尽管到上房问我拿。” 温蔷与温湄说几句,继续指挥下人做这做那,温湄在一旁看,觉得今天的庭院分外明媚,春风,分外和暖。 夫人王氏在这三年间病体支离,将一应管家的事务交给了温蔷,从此很少过问。温蔷一心想把事情做好,竟是不辞辛苦,事事亲为,处分各项事体十分公允。就连温晏也刮目相看,觉得温蔷长大成熟了。 儿时的些许嫌隙,已在秋风暗换中淡薄,如今温湄和温蔷见面,总算有些像姐妹的样子了。 温府在温蔷的主持下井井有条地运转,人人都觉比王氏当家时舒服。只可惜温蔷已十五岁了,出嫁的日子定在三月初,算来已不足十天了。 王氏从病榻上爬了起来,脸带一丝戚色,张罗大姑娘的嫁妆,这几日王秉权和夫人刘氏,隔三差五就过来瞧温蔷,说很多体己话儿。但因要成亲了,此时却不便让温蔷和王修文见面。 温湄站在那儿看温蔷忙碌,说:“唉,我忽然想,大姐姐明儿出阁了,可有谁来管家呢?” 温蔷抿嘴一笑:“三妹妹可是想管家?这可繁难着呢,你还太小,交给二妹妹倒是使得。却可惜二妹妹是庶出,于礼法上不太像。” 温湄笑道:“我又没有要管家,琐碎死人,什么都不管,只管吃喝玩乐,不是很逍遥自在。依我看二姐姐的性子也是不喜琐碎的。” “这倒也是,不过也可以交给姨娘们去管,到时听母亲的示下就是了。” 温蔷出嫁当天,王家大铺排场来迎娶,一路热热闹闹,把新娘抬回了家,什么拜天地,洞房,闹新郎,喜宴都过完了,等到温府众人回自己府上,王氏放声痛哭起来。 从此府中就少了一个人了,就连老太太,向来嫌温蔷是个女儿,此时也唏嘘着,有些泪意了。 温晏勉强提着心情说道:“不要哭了,蔷姐儿出嫁是喜事,又不是不能回来了,过两日,我们还可去哥哥府上瞧她嘛。” 郑姨娘问:“那个……我前两天跟大姑娘说,良哥儿屋里的墨快没有了,大姑娘说记下了叫小子们去买,怎么还没买呢?往后这事儿找谁呢?” 王氏道:“正好,我和蔷姐儿商量过了,往后让龙姨娘来管这些子事,刘嬷嬷和蕊姐儿从旁协助。论资历,她是头一个进府的姨娘,理当交给她的。” 龙氏恭顺地道:“夫人放心,婢妾当竭力去做。” 郑姨娘有些不甘地看了龙姨娘一眼,龙姨娘往常低眉顺眼的面容变了,也扬起来,淡淡地微笑着。 温晏看了一眼龙姨娘,道:“嗯,也好,玥儿也算是个稳妥人。” 龙姨娘满心暗喜。 龙姨娘执掌管家权柄的头一天,满心要表现自己,因老爷近日心情一直不好,龙姨娘令小厮们买了许多好菜,晚上办个家宴。 温晏出门奔波一日,又是垂头丧气地回来,林氏问:“还没有消息么?今年会试难不成没有了么?” “唉,朝廷里忙得一团乱,皇上病重,哪儿能办哟……好歹也要等到皇上痊可了……” 温晏在家宴桌上坐下,思潮万千。 已经比往常迟了半个多月了,皇上从过年那时起,就一直抱恙,年前还偶尔看看折子,年后竟然越病越重,一日倒有七八个时辰是昏迷的,床下不来,饭吃不进,整个宫里都紧张兮兮的。 什么老相国,清河王,这种时候根本就不见人影,消息也不知从谁口里传出来的,总之朝廷里都在说,皇上病得着实沉重。 高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德妃杨娘娘,从刚开始的十日一出宫为皇上祈福,渐渐变成了三日一次,到了三月,改为了每天都去。 而皇上没子嗣,病成这样有个万一,谁来接替皇位?朝廷里满是风风雨雨,哪还管得了会试这等小事。温晏只叹自己运势不好。 正是意兴阑珊,龙姨娘殷勤为温晏夹了一块鸡肉,说:“老爷尝尝,看炖得烂不烂?用当归和香菇煮的。”又介绍道:“这个白菜是只摘菜心,拿猪油炒的,外面的叶子一概不要的。” “这是鹧鸪肉,这是燕窝羹,这个烤乳猪是才出生没几天的……” 温晏回过神看这一桌子美味佳肴,又见龙氏喜气洋洋,不禁皱眉:“又没什么事,这样铺张做什么?” 龙氏道:“这都是老爷素日爱吃的,婢妾见老爷这几日像有些不高兴似的,老爷且放宽心,三年一轮会试跑不了的,就是迟些日子也必会考的,老爷不要愁得连饭都吃不香了。” 温晏根本没听龙氏滔滔说话,思绪早跑到别处去了。 “老爷?” “老爷,这个京酱肉丝,尝一个。” 温晏忽然站起,倒把龙氏唬了一跳,筷子当啷掉在地上。温晏道:“我出去一下。” 温晏披了件衣服,迅速出门去了。 一路打马赶到敏亲王府,没人,再去清河王府,没人,正在游目彷徨,却见大内侍卫频繁换岗,空气十分异样。 “皇后娘娘懿旨,传敏亲王速速入宫!” “太后娘娘吩咐过了,非常时期,宫门重地,任何人无太后懿旨不得出入!” “混蛋!我是一等侍卫韩擒!皇后娘娘的手令在此,放我出宫!” 温晏后退几步,注视着宫门口的争斗,阴影里不知是谁轻蔑道:“此时出宫也是无用!一切都晚了……” 温晏回头却找不到说话者是谁,那边韩擒拔出了刀,手起刀落,杀了一个守门的侍卫。这门口原有六个侍卫,杀了一个,吓退了两个,另外三个也挺着长枪,攻了上来,韩擒骑在马上,受长兵器围攻甚不方便,那马又被守门侍卫一枪刺死。 “来人呐!有奸党!违抗太后懿旨,就地格杀!” 第七十六章,李容止失踪 韩擒大喝一声,他年仅二十四岁被提为御前一品侍卫,从小苦练武艺,一手“燕闪快剑”施展开来,顿时将五个侍卫迫开。他翻下马,挺剑又刺死一位侍卫,重伤两位侍卫,自己身上也挂了彩,夺路冲出门去。 他端直朝温晏冲来,一把将温晏抓下马,翻身上马,说声:“得罪!”丢了一块碎银子在温晏怀里,腿一夹,朝着敏亲王府的方向,跑了个无影无踪。 温晏惊魂稍定,大喊:“喂!老兄!等下!” 他想喊敏亲王府没人,不用去了,但想起阴影里那个声音,他缩住了不说。一沉吟,也急忙撒开腿追了过去。 这个韩侍卫是去敏亲王府传旨?这个时候传旨做什么?难不成要立敏亲王为太子?那太后又何必阻挠呢?温晏对宫中情势不甚了了,只听李思省偶尔说起,说太后偏心颜婕妤,不喜爱德妃杨娘娘。 这后宫乱七八糟的东西,温晏向来不屑关注,听过就算,也没往深去想,气喘吁吁地赶到敏亲王府一看,却见灯火通明。 他是常来的人,如今敏亲王府上早已不像三年前冷清,门上小厮,府中丫头应有尽有,见了他也不讶异,任他进府。 西厢房中只见朱茵姑姑、清河王李思省和韩擒侍卫,韩擒正在大喊:“什么?你们说敏王殿下失踪?这怎么可能?” “殿下昨晚就接到传旨,说召他进宫,直到现在也没回来,我要打听消息,也进不去,门上侍卫全都换人了!”朱茵姑姑苍白着脸道。 李思省道:“我已派出所有家丁在京城找了一天,到现在没有什么消息,我想定是京党假传圣旨……是谁来传旨的?” “是、是福公公……” “福公公?紫霄殿的掌事大太监,那该是皇上的人啊,近来和京党有什么联系吗?”李思省顺口讶异道。 这时跑进一个下人:“殿下,颜府在办家宴,京党的骨干们都在,福公公也在。” “福公公投靠了京党。”李思省瞳孔缩紧,“不妙!京党有福公公做内线,要谋害皇上轻而易举,他们早定下了计策,就等这两日起事!” “什么?!”温晏懵头惊呼。 “传我密令,八万王室子弟兵速来京城,暂时驻扎沃野。帝室晦暗,我身为参政亲王,有拱卫之责!所有家丁连夜寻找,务必在明日之前找到敏亲王!” 温晏听明白了,于是急急一拱手:“在下也尽一份微薄之力!” 温晏赶回温府,点起所有家丁,派出去找敏亲王。 温湄一听,李容止居然失踪了,可能是京党陷害,顿时就担心起来,在屋里也坐不住,温晏走后,她悄悄地也溜了出去。 此时她已学武三年有余,熊通虎的一套熊家拳尽数传了给她,她也学会了壁虎游墙功,不用再靠师父缒上墙去,自己就可以轻功翻墙出去。 她一出门,首先想到的是去颜府找颜爱兰。 她不想到颜府门上让小厮传信,暴露身份和来意,于是轻功潜入,依着记忆摸到颜爱兰闺房窗下。 只听颜爱兰在屋里说:“他不吃,你们不会劝他,喂他吗?真没用!” 丫鬟说:“可是,小姐,他是个男子啊……” “我来,我来好了!” “小姐、小姐……” “爷爷交代下来了,咱们可不能让他饿死,要是坏了爷爷的大事,那才惨了,喂他吃一口饭算什么?你把守好地道口,我先进去。” 温湄越听越奇,手指沾了唾沫,在窗上戳出一个小洞,往屋里张去。只见室内柜子移开,露出一个通道,颜爱兰一手托着烛台,一手提着食盒走入通道,两个丫鬟紧张地握着手,目送小姐进去。颜爱兰进去后,柜子又被推回原貌。 温湄慢慢地起身,看来颜府有秘密,幸亏刚才没直接通名找颜爱兰,不然这秘密可就不得而知了。这地下秘道中关了一个男子,会是李容止吗? 温湄目视两个丫鬟在屋里转悠,如果要进去一探,就得迅速打倒二人,不能让她们声张,可两个丫鬟站位甚远,断无可能一举放倒二人,要是有一个大叫起来,自己被颜府的人抓获,那就麻烦了。 想了想,又等了等,温湄想继续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先出去找师兄借点东西。 “杏芳,你听到小姐的信号了吗?都过了两炷香了,我们要不要下去看看?” “别急,那人吸入了老相爷的酥骨香,全身劲力全失,还能把咱们小姐怎么样?我们只要把守好这地道便是。” 地下暗室内,李容止靠墙而坐,闻到食物香味进来,睁眼朝颜爱兰一瞧。 她穿着一件紫色的袄裙,外罩金色蝉翼纱,头插百花珠钗,粉妆玉琢,容色娇艳,徐徐走来斗室生辉,李容止的眼眸却越来越冷。 “殿下,张嘴,啊……” 颜爱兰把一块糕点在李容止嘴唇上擦来擦去,李容止想挥手格开,却举不起手来。“你……”他才说一个字,颜爱兰迅速把糕塞他嘴里,他含着糕,怒目瞪着她说:“你别枉费力气了!呸!” 他吐出口中食物的力气还是有的。 “回去告诉你爷爷,快快把我杀了,否则将来我出去了,定不饶过你们颜家!” 他声色俱厉,颜爱兰微微蹙眉,仍然执着地送一块糕到他嘴边。 呸,李容止再次吐出。 “殿下,爷爷对你实在没什么歹意,等过了这两天,爷爷说亲自送你回敏亲王府,亲自上门赔罪道歉。你看我们也不敢对你捆绑,不敢打你骂你,只是想让你屈尊在我们这住几天而已。”颜爱兰劝说道。 “呵,你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实际上地道中富丽堂皇,布置得有如达官贵人的居室一般,床铺,屏风,茶几,花瓶,挂画,地毯什么应有尽有。但再怎么铺排,到底不是宫里的制式,还是配不上李容止的身份。 颜爱兰只有委曲求全,说:“这是我们得罪了,殿下多多原有我们吧。” “我要见颜老相国。” “爷爷目下不在府中。” “那么见颜固也是一样!” “我爹爹也不在府中,你别饶舌了,快点吃饭!”颜爱兰大声说着,喂了一块糕到他嘴里,不等他吐出,就扑上了他的胸膛,一口压上他的嘴唇,令他含着食物,却无法吐出,两人滚倒在地,嘴唇却无片刻分开,直到李容止吃下糕去。 第七十七章,逃离颜府 李容止没想到颜府小小姐如此奔放,竟然不惜以这种方式喂饭,他也是生平第一次,吻到一个女子的樱唇,她唇上的甜甜香气,柔软的触感,令他脸红心跳,一时慌了,竟然把糕囫囵吞了下去。 颜爱兰起身,又夹一块糕送到他嘴边,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他,李容止反倒受不了这注视,狼狈地将眼光移开。 “吃吧,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颜爱兰柔声说道。 “你!这成什么体统,哪有女子这样……这样非礼男子?”李容止不敢看她,目视地上说道,“你真是个……真是个……”他结巴半天,也没想好颜爱兰真是个什么。 颜爱兰笑道:“你只管磨叽,到底还吃不吃?是要我再喂你一口吗?” “别,别,我吃,我吃。” 李容止算是怕了这丫头了,连忙端起食盒大吃起来。颜爱兰在一旁凝视着他,目光中竟然满是娇柔,看得李容止浑身的不自在,忽然他心生一计,吃着吃着,忽然就俯下身去吐,捂住肚子,大声呼痛。 “你、你们……你们要毒杀本王!”李容止盯住颜爱兰惊声叫道,他暗暗闭气,脸上登时毫无血色,沁出豆大的汗珠。 颜爱兰琴棋书画什么都学,就是没学过武功,这机关丝毫瞧不出来,只道李容止真的吃坏了肚子,吓得花容失色,一顿脚道:“殿下,你、你撑着点,我叫太医去!” 颜爱兰急忙跑出地道,她冲出后不久,温湄回到她的窗下。 “嘶……师妹,这就是颜老相国府上?” 任飞蓬一路跟来,东张西望,温湄横他一眼,压低声音说:“噤声!” 她拿出师兄刚给她的迷魂香,点燃,口水粘破窗户纸,把香送进屋里。两人蹲在窗下,默默等了少许。 “好了,走吧。”任飞蓬轻声说。 温湄探头出去,屋里的丫鬟都已被迷倒,于是点了点头。 他们一前一后破窗入内,冲进秘道,只见李容止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温湄跑过去,推了推他,急唤:“殿下,殿下!”李容止只是不应。 任飞蓬说:“吸入了迷魂香,睡过去了,怎么着也要明儿早上才能醒,先扛出去吧。” “嗯。” 任飞蓬扛起李容止,当先出去,温湄跟在后面,出了秘道,又转出颜爱兰闺房,及至阶下。温湄指了个方向说:“从那边出府。”又微微皱眉,烦恼道:“可是,那边是大门,一定有人守卫。” “师妹,这人救了,送到哪?”任飞蓬问。 “送去……”温湄犹豫了片刻。敏亲王府?恐怕不行,估计被监视了,自己家?那太冒险,搞不好连累了爹爹。 见温湄没有主意,任飞蓬便说:“先出去再说,师妹,跟着我走!” 他手里扣了一把暗器,准备放倒门上的守卫,可不想还没走到大门,转角颜龙、颜固等人急急赶来,颜爱兰跟在后面,忽见李容止被人扛走,颜龙大喊:“有贼!给我抓起来!” 一错眼,颜爱兰看见了温湄。 “妹妹!”颜爱兰尖叫起来,温湄以手遮面,一拉师兄,夺路而走。 颜府家丁纷纷涌来,任飞蓬扛着人施展不开手脚,一下子,把李容止推到温湄怀里,转身大展熊家拳法,和颜府家丁打成一团。 温湄抱着李容止,好不容易站稳。 “把敏王殿下救下来!快!”颜龙高喊。 温湄骂道:“无耻小人!”她一把掐在李容止腰里。 颜府家丁伸手来抓李容止,这时,李容止睁开了一双浸着寒意的眼睛。温湄快速地在他耳边说:“你姑姑让我来救你!” 李容止短暂地瞥了她一眼,一点头,望向颜龙老相国。 “颜老相国,想不到你竟然使出这等手段,先帝真是枉信了你。” 李容止语声冰冷,不觉激愤,颜龙胡子都在颤抖,心一横,下令:“打!往死里打!敏亲王勾连反贼,意欲谋反,快拿下了,交给太后发落!” 温湄一听,哇,怎么还坏菜了,她本来还指望李容止能有点震慑作用呢。 李容止扶着她站了起来,但觉头晕无力,却瞪着颜龙等人冷笑。 “要我的命,何苦费此周章?一个刺客足矣!颜老相国,你饱读诗书,可曾见过有人靠谋害皇室上位,改朝换代?哪怕我李家死绝,这天下也轮不到你颜家来坐!” “殿下这是误会……”颜龙汗涔涔的,这话让这么多人听去了,不分辨可不成,“老臣从来没有篡逆之心……” “是不是篡逆,你自己心里清楚。”李容止森然道。 他发出威慑的眼光,逐一扫视周围,颜府家丁慢慢逼近,却不敢下手。 温湄急得头上冒汗,喊:“殿下,我们快走!” 任飞蓬朝颜龙等人发去暗器,刹那间,颜固拧身上前,挥袖一挡。但还是有两枚暗器打中了人,颜龙老相国和颜固的夫人发出哀鸣,倒作一团。 趁乱,三人逃离了颜府。 来到阴黑小巷中,温湄泪水莹莹,哽咽道:“吓……吓死我了。” 李容止喘着气,只觉得连手也抬不起来,任飞蓬给他一粒解药,服下解药,李容止拍了拍温湄的肩,又握着她的手。 “湄儿,你今晚立了大功,知道么?只要李容止不死,必报此德。” 温湄拼命摇头,说:“什么死不死的,不要说了,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去清河王府。” 话音刚落,他们听到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有人巡街。 “抓反贼!有人看到这几个反贼吗?提供线索有赏!” “两个小孩!一男一女!会武功!有人见到的,赏银二十两!” 温湄极是害怕,带着哭腔问:“官府要抓我们……怎么办啊?” 她不仅怕自己被抓到,还怕牵扯出爹娘,闹了这么大的事,被抓起来还不是一头一刀,通通玩完?谁知道颜府动作这么快,前后还没两炷香的时间,就出动了官兵。 “先躲起来!”李容止镇定地说。 但是他们现在能躲到哪里? 任飞蓬说:“那边有个湖,我们先躲到水里!”他折下三根芦管。片刻后,三人没入水中。 第七十八章,父女相见 冷,好冷。 水里躲了约莫有两个钟头,任飞蓬冒头出水一探,四顾无人,方示意二人起身。 拖着发僵的步子走上岸,温湄连打七八个喷嚏,再看李容止,也是冻得脸色发青。 任飞蓬打个手势,意思说快走,两人咬牙跟上,默默无言。 转过一条街,路遇官兵,任飞蓬反应极速,为首的官兵只叫了一声,他三招熊家拳过去,一队官兵顿时七倒八歪。 再补上几招,把一圈人都撂倒。 三人舍命飞奔。 清河王府。 李思省紧皱眉头,堂上三十多名清党要员,此时正议论纷纷,各个焦灼不安。 情势简直是一团乱麻。 皇上病重,眼看无救,宫里隐然分为两派。 一派以皇后、杨娘娘为首,主张皇上无子,自当兄终弟及,该立敏亲王李容止为太子,急召其进宫见驾, 另一派以太后、颜婕妤为首,说李容止年龄尚幼,不堪大任,当立宗室亲王,安阳王李思邪。 前天太后已发懿旨,召安阳王进宫,但皇后娘娘守在太和殿,说皇上已眠,不宜见驾。 这一挡,争取了一个晚上,次日太后亲至太和殿,皇后无法阻拦。 再之后,就听说太后授意皇上立安阳王为皇太叔,但皇上病中嗯嗯啊啊胡言乱语,给混了过去。 皇后传讯,形势已非常紧急,一旦皇上驾崩,安阳王颜龙一派有太后支持,非常棘手。为今之计只有速速密召李容止进宫见驾,正名定分。 不料,宫里已经做好了接应准备,李容止却在这种时候失踪。 然而京党经营数十年,爪牙遍布朝廷,刑部兵部内务府各位高官都打着哈哈,说不奉皇上圣旨,不能出动官兵寻找敏亲王。 清党大部分人官微言轻,他们拍板也不算,只有大骂。结果这两天朝廷里乱哄哄吵翻了天,颜龙拿出丞相的款来,抓到一个骂京党的,就罢官流放。 ……这权势简直闻所未闻,要知道罢官流放是该皇上来发话的,宰辅并无这等权力。 但颜龙发话,吏部尚书就写公文,递进宫里,皇上病重自然不理这个,皇上亲随的大太监福公公,唆使掌印监盖了章,堂而皇之发回朝廷,说是皇上圣旨。 这两下子,震慑得朝中愤懑无声。 ……完全失利了,李思省盯着明灭的烛火,难道,就无法阻止么? “清河王殿下,听说有刺客进入相国府,把敏王殿下救出来了!” “!!”李思省立刻站起。 “颜龙已经下令全城搜捕刺客!” “刺客是什么人?” 李思省接过通缉画像,一旁的温晏瞥到自家女儿的样貌,登时脸色煞白,差点昏厥过去。 “温学士!” 有几个官员关心地叫了声,这段日子,温晏常出入清河王府,很得清河王赏识信赖,虽然没有官职功名,但大家都尊他一声学士。 李思省疑惑地看他一眼:“怎么了?” “这……这是小女……”温晏扎着手止不住地颤抖,“像,像极了!” “好!一家忠勇!”清河王大喊,“温学士,待此间事毕,令爱当论功行赏!” 温晏结巴了两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听李思省命人去寻找敏亲王和刺客一行人,接应他们。 “温学士。” 蓦然惊醒过来,温晏擦了把头上的汗:“温晏在。” “该是我们反攻的时候了。” “温晏,愿为先锋!”温晏大声道,“任凭殿下差遣!” 李思省淡声:“好,你可以开始了。” 有人送上了纸笔,磨好了墨,温晏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 他早都不知几百次请缨,说要上折子痛斥安阳王和京党狼子野心,篡国奸佞,但李思省总说还不到时候。 温晏还以为是自己折子写的不够好,夜夜殚精竭虑,三易其稿,不停送给李思省看。 这也是没办法,因为他不是官,根本无法递折子上去。要是他是,他早就直接上书了。 其实现在即使是官也没办法,除非折子直接交到皇上手里,否则还是白搞。 正常流程就交到福公公手里了。 而现在,李容止已经脱困,李思省随时准备进宫见驾,他们可以直入紫霄殿,亲口念给皇上听! 温晏知道自己做的事非常重要,一时间,忘掉了刚刚的不安,他奋笔疾书,力透纸背,激动得脸色潮红。 写了小半个时辰,凌乱的脚步声跌了进来。 “敏王殿下!” “阿止!”李思省哑声,望向他们的狼狈,“这是怎么了?” “六叔,我没事,接下来是什么安排?” 李容止颤抖着嘴唇,一手还拉着双眼无神,跑得六神无主的温湄。 “马上更衣,随我进宫。” “是。” 朱茵姑姑马上带李容止下去了,李思省望着两个“刺客”,语声和善:“你们就是那两个刺客了?想不到如此年轻,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这位老爷您夸奖了,”任飞蓬大大咧咧地说,“我只是听师妹的话而已啦。” 他不认得李思省,随口喊他“老爷”,周围好几个官员笑出了声,李思省也满脸是笑。 温湄却早回过神来,一眼看见自己爹爹坐在那狂写着什么,心正乱着,听任飞蓬对答得不伦不类,不禁也是勉强一笑。 “哦,你师妹,是她么?” 温湄不得不上前见礼:“见过清河王殿下,殿下万安。” 一屋子人大感意外,刺客中有个姑娘本就奇怪,这姑娘不作江湖女侠做派,反倒像个闺阁小姐。 再仔细看,又觉这小姐格外娇俏可人,眼底一抹惊色还未退去,怯声敛步的模样儿,更惹人怜。 李思省大笑着拍了拍温晏:“好哇!温学士!这是不是你的女儿?” 温晏抬头,发着愣。 温湄硬着头皮上前两步:“女儿顽皮,请爹爹责罚。” 温晏盯着她,他实在是太震惊了,他说什么也不相信,湄儿会变成刺客,闯入虎穴去救了敏亲王,还莫名其妙有了个什么师兄……虽然她确实是立了大功吧,但她的家教都到哪里去了?! “你胡闹!”半天,温晏憋出一句,又狠狠盯她一眼。 “你现在马上回去给我闭门思过!我回头再罚你,”说完,温晏满脸惭色,向李思省拱手,“温晏养女无教,让殿下见笑了,此女当真该打!” 第七十九章,李容止即位 其实温晏这般呵斥,已经是温和到了极点,若在往常,女儿不守闺训偷跑出府,还随便和陌生男子一道行动,称兄道妹,那是一定要狠狠打上几板子的。 更何况温湄三人湿哒哒地回来,这个样子站在大庭广众面前,真是成何体统。 要不是看在她其实立了大功的份上,看在清河王殿下的面上,他早就抄起压折子的镇尺,照她屁股打下去了。 温湄被这么一呵斥,她不知道其实爹爹已经容情万分,倒委屈得含了眼泪,退在一旁。 李思省打着哈哈:“呵呵,这话也说得太重了嘛,毕竟令爱这回可是大功臣呢,些许小节无须计较嘛。” “就是嘛,爹,”温湄一开口,两颗泪珠直往下滚,“人家今天都快吓死了,真的好害怕,好不容易才能活着来见爹爹,哇……” 温湄一啼哭,一个任飞蓬,一个温晏顿时都显出满脸心疼,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像是想抱她,拍她。 但任飞蓬看了温晏一眼,有点胆寒,不敢越礼,又缩了回去。 温晏则是看了李思省一眼,满脸的尴尬。 唉,这孩子! 这时李容止更衣出来,见温湄哭了,急得顿脚上前:“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些虚礼做什么?” 一面瞪了一眼温晏,一面亲手拉起了温湄。 温晏又在眼眶跳,李容止放开了温湄,对李思省道:“六叔。” “嗯,温学士?” 温晏顿道:“哦,已经写好了。” 李思省走过去,在折子后面署上自己的名字。 “走吧。” 清党一众要员们,纷纷肃穆点头,随后簇拥着李思省叔侄二人,出门去了。 最后,就剩下温晏父女,朱茵姑姑和任飞蓬四人。 温晏又瞪了温湄一眼,朝她走来,胡子都气得翘起来了。 他伸手一抓,温湄一让,无形中使上了师父教的身法,温晏哪儿抓得中。 又是接连两抓落空,温湄已经吓得大叫,温晏喝道:“湄丫头,过来!” 温湄几步乱窜,逃到朱茵姑姑身后,惊道:“爹!爹!” 朱茵姑姑忙劝:“别呀,温学士,您消消气……” “伯父!伯父!”任飞蓬也喊。 温晏气得推开任飞蓬:“你是哪来的混小子?莫坏我家闺女清誉!走开!” 说完,除下自己左脚鞋子,抄在手里,一声断喝:“过来!” 温湄胆战心惊,慢慢挨过去,突然斜里窜出,准拟温晏捉她不到。 但温晏不知是哪来的一股神勇,恶虎般一扑,捉住了她,一把就啪地打上了她的屁股。 “哇……”温湄顿时大哭起来。 温晏喝道:“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还要脸不要!今天这么多人看着你了,传出去很好听吗?我温家的姑娘,能有半夜跑出去做刺客的吗?” 他声色俱厉,但手里的鞋子却也没忍心再打下去。 姑娘不守闺训是一回事,但今天也确实是立了功,受了累,也吃了苦,受了惊吓。 十岁不到的小人儿,真是难为她了! 旁边两个人早抢上来拉开他们,拼命劝说。温晏却是余怒难消,隔着任飞蓬乱伸的胳膊又骂:“就你能啊!就你会去救人,别人都不会!你一个丫头片子乱掺和些啥?” 顿了顿,见她哭得可怜,语气稍缓:“知道错了吗?” 温湄哭道:“为什么?” 明明是她甘冒奇险救了李容止,清河王也说她立了大功之后要论功行赏,怎么到爹爹这里,半点好处也没落着,还这么凶神恶煞的。她委屈啊。 温晏一听,又气不打一处来,举起了鞋子,温湄一缩身子,哭得更大声了,他想想又放下去。 最后,还是捉着她象征性地打了两下,骂道:“走,回去!今天爹和你好好说清楚。” “伯父……”任飞蓬急道,“您别为难她,这主意是我出的,我不该把她带上!我错了,我给您磕头!” 温晏横他一眼:“滚开!” 两下穿了鞋子,一把拉了温湄就走,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中。任飞蓬伸着脖子张望,茫然道:“她爹爹怎么这么凶啊?她回去不会又要挨打吧……” 实际上,温湄回府后得到的“待遇”只是林姨娘的一阵数落,外带抄写《女诫》三十遍。 温晏说,这算是将功抵过,所以轻罚了,但若有下次,非得打断她腿不可。 温湄唯唯诺诺应了,心里生出对这个爹爹的一丝畏惧,也切实体会到了古代读书人对礼教,道统的维护。这就和后世“没钱万万不行”“饭都吃不饱还谈啥理想”是一样的,铁则就是铁则,挑战不了。 也幸亏这个爹爹一向都是疼爱自己的,否则,恐怕要连带着姨娘也受罚。 而宫里,直到四天后才传出消息。 皇上驾崩了! 圣旨,立敏亲王李容止为皇太弟,百官大朝,一声万岁,底定乾坤。 随后李容止下令,先帝谥号灵帝,庙号孝文敬德光武祚世灵宗皇帝,尊先帝太后为孝文太后,先帝皇后为孝文皇后,先帝德妃杨娘娘为敏嘉皇太妃。 其余妃嫔,三品以上者加太妃衔,奉养泰安宫。 三品以下,皆令于皇觉寺出家。为全先帝名节,这些妃嫔一生不得还俗。 这还没完。 然后是颜龙老相国加官进爵,加一品太师衔,丞相印自然空出,由清党徐学古任丞相,颜家诸子皆明升暗降,调离了重要岗位。 至于京党……李容止没动。 京党还有很多人在朝廷担任要职,光尚书就有五个,一下子全追查起来,日子就不要过了,他现在刚即位,稳住朝局才是最重要的,以后有的是时候整治这帮人。 再然后,下诏,于十月一日开会试,广纳贤才。 这个消息,给温晏吃了颗定心丸,他又钻进书房用功了。不过可惜,今年不比往昔,上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闹得他基本无法安心读书。 据说,那天李思省叔侄长驱入宫,在先帝病榻前慷慨陈词,上了一封绝妙奏折。 这折子,文采斐然,正气凛然,揭露安阳王和颜龙狼子野心,字字杀机,骂得京党是猪狗不如。最后罗列了安阳王十二条大罪,证其绝不可立为储君。 先帝问,此文何人所写? 李思省说,温晏。 先帝采纳了折子的意见,立李容止为储,又任命顾命大臣,指名要这个温晏,李思省则说,温晏无官职,乃一白身举子耳,骤居高位,恐不利于服众,新君自此多事。 先帝于是作罢,但此事,传出了深宫,传遍了朝廷。 这些人,有的官至尚书,内阁大学士,有的只是参事、御史,官帽高靴,一时间纷至沓来,将温府点缀出门庭若市的光景。 第八十章,受封县主 天天都有官员来访,温晏忙得不可开交,内宅一众女眷全都噤声,哪儿见过这种阵仗?她们纷纷约束子女,眼下没事可不许到外院去,安心呆在内院,可别去给老爷添麻烦! 其实,并不用她们蛇蛇蝎蝎地强调,因为内宅最能出幺蛾子的温湄,这些天正病着。 虽然修炼内功可抵风寒,但也不是绝对的,如果情志不稳,比如受惊,过哀,再加上外感风邪,一样可以伤身。温湄这回是给吓着了。 前世看的电视剧,小说,那都是虚的,落到自己身上,才知道什么叫生死关头。 万一颜龙心再黑点,手再狠点,直接下令把他们就地围杀呢? 万一运气不好,碰上好几伙官兵,实在打不过呢? 还是太冒险了,自己武功也只学了个半吊子,师兄也不是太强,光靠这么几个人能把敏王殿下救出来,真算是老天眷顾了。 担惊受怕加大半夜浸冷水,再加爹爹呵斥,温湄这小身子骨,就歪在床上,发起烧来。 温晏听说湄丫头病了,也不忍心追究她了,倒是嘱咐免了她学堂的功课,只抄女诫,也不限定时日,他这些天也没工夫来管。 林姨娘、温雪、陈妈、清梦竹心等人,更是宠着她,要什么有什么,都说这丫头病了,倒显得乖了。 一日,温湄倚在床上,缠着温雪和她出去玩儿。 “姐姐,这闷也闷死了,我们就到花园里去走走嘛,我觉着身上没有那么沉重了。” 温雪正色道:“你才服第五天药,哪儿好得那么快,大夫说了,让你静养半月,现再过几天就入冬了,再着了凉不是玩的。”言罢,温柔一笑,又替她掖了掖被子。 “整天在床上坐着,我屁股都坐出茧来了。”温湄嘟囔。 温雪作势打她的嘴,笑道:“女孩儿家,说话没半点斯文!” “在外人面前,我又不乱说,这不周围没外人嘛,好姐姐,你总不会去姨娘那告妹妹的小状吧?”温湄撒娇。 温雪对她笑笑,还好妹妹精神还不错,这让她放心不少。 “妹妹可想什么吃?我让竹心她们做去。” “嗯,我想吃桂花糕,芸豆卷儿,绿茶瓜子!”温湄偏着脑袋。 几分钟后,清梦端着东西进来,笑说:“知道姑娘爱吃,早预备下了,可少吃点儿,别等吃晚饭了却吃不下。” 温湄一叹:“唉,这两天在床上坐牢,最大的乐趣就是吃东西了。估计等我病好了,我都胖了。” 清梦和温雪都笑,只说温湄病也病得有趣。 吃着东西,温湄不禁又问起宫里的事儿:“唉,姐姐,你说敏王殿下当皇帝了……他也才十三岁而已,能当好皇帝吗?” 温雪抿嘴:“我怎知道?你呀,开口闭口都是敏王殿下。” “我就是有点担心啊,听说那个太后和敏王殿下不是一路,说是当年殿下的母妃抢了她的宠爱,特别恨他母妃,连带着也恨敏王殿下。”温湄说。 “是吗?”温雪说,“可这,我们担心也没办法呀,你下次见到皇上,可以让他小心。” “对哦,以后得喊皇上了,那是不是还要下跪。”温湄揉起头来。 正说着,只听外间传来姨娘的慌乱声:“是!是!湄丫头在里面……愣着干什么,橙香!快让你姑娘起来接驾!” “不必了。”有人一步跨了进来。 一刹那,李容止头戴玉冠,身穿玄色织金双螭袍的身影,就撞进了温湄眼帘,他身后跟着几个亲随,一副微服出行的打扮。 一屋子下人包括温雪齐齐下跪,口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温湄完全痴呆。 李容止敛眉,他这些天,忙得没有空闲,大事都底定了,才有机会问起温湄来,管事太监马公公打探了一番,回来禀说温家三小姐卧病在床,他心里着实挂记。 这一忙完,就立刻安排着来看她。 只是没想到,她生病的样子,长发不梳不挽,脸上不施脂粉,身形单薄,瞧来实实的惹人可怜。 “皇……皇上。”温湄喊。 “你受累了,”李容止收起眼中痛惜,淡然说道,“好生养息,朕回头叫太医院医正给你瞧病。” “谢皇上,”温湄怔了怔,又补上一句,“民女贱躯,不敢劳天子过问。” “从今而后,你不是民,”李容止心尖忽然疼了一下,“朕赐你封号,你救驾有功,朕将岷县等八个县封给你,你食八邑之禄,号为……昭烈县主。” 温湄睁大眼睛发愣,林姨娘赶忙过来捅她,说:“快,谢恩啊!” “谢……谢皇上隆恩。” “朕不能给你更大的封号,”李容止看着她恍惚的神情,越发心疼,“恐怕反而累了你,你那师兄,朕也预备给他一个出身。” “是。” “好生休息,朕希望你好起来。” 众目注视下,李容止低声一句,深望一眼,“朕还有事情要处理,就先走了。” “恭送皇上!” 一屋子人通通行礼的行礼,下跪的下跪。 李容止一出门,林姨娘就低叫了一声,带着泪花,又哭又笑,扑过来握着温湄的手,颤声说:“湄儿,湄儿你真的救了皇上?我的天啊……虽然只是县主,但也是别人家八辈子也求不来的殊荣了!” 一屋子丫鬟都带着笑,聚过来齐齐一贺:“恭喜昭烈县主!贺喜昭烈县主!” “现下妹妹的品秩,倒比爹爹还高了!”温雪也笑着贺道。 “就是呀,老爷都还是一个白身举子,也不知道这一科有没有彩头……”林姨娘又欢喜又担忧,抹了抹泪又笑,“晚上我亲自弄两个菜,等老爷回来了,大家一起乐呵乐呵!” 说笑一阵,马公公又送来了县主的官服,按照品级,有一套见官的服制,从头冠到鞋履,样样俱全,大颗珍珠串成的长项链,红玉线宫绦白玉双鱼玉佩,耳铛,手镯样样都有,引得所有人争相看稀奇。 “看这里,有宫制小字!‘御品坊制’这里还有工匠名字呢!还有御品坊小印!” “看这做工,到底是大内的东西,就是不一般!” 温家诸人毕竟小门小户出身,这都兴奋得炸开了,只有林姨娘依旧淡静地微笑着,眼中映出往日风华。 曾经她在江府,也曾见过御赐的物件。 “好了,别围在这吵吵,找个妥当箱子给三姑娘收起来。”林姨娘道。 丫头们正答应着,门外传来了王氏的磨牙声:“赶着收起来干什么?旁人就看不得?” 她一厢进了屋,先利眼剜一遍众人,目光便落到那御赐物件上。 第八十一章,温蕊求靠 王氏这一声,震得她身后的温蕊一个激灵,王氏那又惊又妒的眼神先盯温湄,再盯自家女儿,温蕊在娘亲的眸子里觉出一丝恨意。 她连忙说:“恭喜三姐姐!那个,不知六妹妹在哪儿?我带了玩物来给六妹妹。” “啊,在后院,鲁妈和妙云引着她玩儿呢!”温湄说道。 温蕊立刻跑了。 王氏一肚子气恨没处可发,半晌说道:“湄丫头可不要得意忘形,什么县主,归根结底还是女儿家,要多学学女儿家的规矩!我在上房都听见你成天喊气闷,女诫想是抄完了?” 温湄于是叹口气,弱弱地说:“总觉得还有些头疼脑热的,浑身没力气,也不知还有多少没写?” “你不用和我这儿乔模乔样的,十天后写不完,你可仔细你的皮!”王氏怒道。 王氏撂下狠话,走了,一路暗恨,回到上房,才记起蕊姐儿没跟着回来。 却说温蕊跑进温湄房中,拉着她央告道:“三姐姐,你让我在你这儿住几天可成?我怕回去,娘亲又要数落我了。” 温雪在一旁讶异:“好好的,你也没犯错,母亲为何要数落你?” “娘亲一向如此,早些年大姐姐在府里的时候,她拿大姐姐和二姐姐比较,现在,她拿我和三姐姐比较,每次比着比着,觉得我们不如你们,就数落我们,又骂又打……”说着,温蕊就红了眼眶,“现下大姐姐出阁了,就剩我一个,呜呜……” 温湄忙拉过她,揽在怀里,说:“别怕!别怕!晚上我们和爹爹说,要是她叫你回去,我们就不依,让爹爹说她两句。” 温蕊哭道:“其实我觉得娘亲也挺可怜的,爹爹都三年不到上房来了,她都憔悴得不成人形了。” “我……我做女儿的,不能孝顺母亲,反而寻爹爹告状,带累母亲受罚,这样不行……” 林姨娘、温雪听了,都点头叹息,说温蕊是个知礼的。 温湄也觉没办法,于是说:“你若是不要告诉爹爹,那你可有得熬了,你总不能在我们这儿躲到出阁吧?” 温蕊抹了把眼泪,说:“我就躲两天,之后我会回去认错请罪的,对了,”她展开带泪的笑,“二姐姐能不能教我刺绣?我想若我的女工有长进,兴许娘亲心里就会好受一些。” 林姨娘连忙上前,怜惜地揉着她的头发:“我的乖乖哟,你怎么就这么懂事呢,你就在这住下,和二姐姐一张床睡,赶明儿夫人要再数落你,我给你讨情去。” 温雪也说:“是啊,我们一起给你讨情去,四妹妹你别怕,我教你绣个新鲜玩意儿。” 温蕊应了,一展愁容,笑着跑到温雪那里去了。 温湄望着她,心里暗叹,这四妹妹,小时迷迷糊糊的,现在才知道,其实她心里聪明着呢。 她不像温蔷,处处都摆出卫道士姿态,平时霸道,但其实关键时刻就吓傻了,毫无主意,也不会变通。 温蕊还知道找个借口躲开亲娘,避几天风头,不吃眼前亏,不愚孝硬当亲娘出气筒,其实内秀得很。 但她实际上又很为亲娘着想,还是护着自己亲娘的,是个善良孝顺的姑娘。 最后求温雪教她女工,也露出了她的小心机,她知道怎么讨亲娘欢心,怎么应付亲娘,恐怕不这样,也没法在王氏那个上房生活下来。 温湄暗叹,果然,心机女都是被逼的。 晚上温晏回来,进门先说:“我都听人说了,湄丫头受封昭烈县主?哈哈!你这功劳可立得不小,你那师兄,听说也谢了恩,进宫当侍卫了!” “真的?!”温湄高兴起来,师兄从小苦命,漂泊多年,终于有了个好前程,这实在太好了。 “可不是?今天就入宫当值去了。”温晏笑吟吟的,一转眼看到温蕊,觉得稀奇。 “哟,今儿这儿倒热闹,蕊丫头也在啊!”温晏笑道。 温蕊乖巧一笑:“特来贺三姐姐受封,顺便来看看六妹妹。娘亲说,让女儿越性在这儿扰林姨娘几天,也多向二姐姐学学针线。” 温晏听了,更欢喜了,说:“这样更好,爹就喜欢看到你们姐妹和和睦睦的。” 温蕊道:“是,其实蕊儿一直挺喜欢二姐姐和三姐姐的。” 温晏冲她点头以示嘉许,便转头问温湄:“今儿觉得身上怎样?听说太医院医正来瞧过了?” 温湄笑道:“号了脉,增减了几味药,左不过还得吃药罢了。” 温晏吹胡子瞪眼:“你这淘气丫头,芳萍你紧盯着她吃药,不好好吃药,看爹爹打!” “爹,不吃药就挨打,女儿也太可怜啦!”温湄叫。 一屋子人都笑得弯腰,温蕊眼中湿润,羡慕死了林姨娘屋里的气氛。 和女儿们说笑了一阵子,温晏又回了书房,这两天马上要会试了,主考官是徐学古大人,清党人。 这位徐大人前后来拜访了他两三次,话里话外暗示他这一科必然得意,说是皇上近来还问起,说温学士是不是这一科考试。 看他女儿异姓受封县主,还亲自过来探望,就知道皇上多看重了,就是温晏不写那封折子,就凭他这个女儿,这一科都非录取不可。 果然,数天后放榜,温晏名列二甲第四,钦点翰林,入翰林院,授职五品编修。 温晏立刻把良哥儿接了回来,送进了国子监,这下,就等良哥儿结业应考了。 温晏自觉总算对得起温家祖宗了,心里甚慰。从此本本分分做事,兢兢业业为官,不在话下。 如此,又过了年余。 这一年,乔静言也结束了他的修学之旅,回到了京城,一来拜望祖母,二来准备出任家族商号某分号总管。 还有个三,听说温家搬到了京城,听说温雪还未许人家。 其实王氏给温雪相了好几个人家,林姨娘都说不好,温晏也舍不得,说要再留温雪两年。 温雪自是千情万愿,一直拖下去她就有念想。 这天,是上元节,温雪和温湄结伴外出赏灯,买了个许愿灯,姐妹两个许了愿,放飞了灯。 温湄许的愿是:希望爹娘平安长寿,家宅无事,幸福和乐! 而温雪许的愿是:乔郎乔郎,君在何方?妹在闺中,思君断肠。昊天苍苍,厚土茫茫,上天怜我,故人勿忘。 第八十二章,情非得已 许愿毕,二人沿街而行,温雪叹了声说:“妹妹,你许了什么愿?” 温湄笑道:“不过是父母安健,家宅和乐罢了。” “你就没有想遇到一个好郎君么?”温雪斜她一眼,笑道,“你也大了,出门也要戴面纱了,就不想自个儿终身会指给谁么?” 温湄道:“那有什么好想,反正嫁给谁都一样,只有一条,我必得作正,若为妾室,我是不依的。” 温雪就笑,说:“那若是将来你夫君讨小呢?” “他敢!他讨小,我就休了他。”温湄毫不犹豫地说。 温雪咯咯笑了半天,说:“只有男人休妻的,几曾听说过女子休夫,妹妹你可真会想!” 笑完,又叹了声:“若我像妹妹一般,情未有钟,就好了……也省的受这许多烦恼。” 温湄难过,想想姐姐的好事是刘嬷嬷和倚梅坏的,就又是一阵恨,说:“姐姐生得好看,又有才学,就是遭那些子小人嫉妒,要我说,当年就不该原谅倚梅。” “还说这些干什么,”温雪道,“这些年倚梅跟着我也算尽心,没出过什么错儿,妹妹何苦揪着她从前的错处不放?” 一路走着,竟到了京城的天衣绣坊,这门面却又比苏州分号气派得多。 乔老太君在几个媳妇的搀扶下,慢慢地走了出来,孙子孙女们前后簇拥,看样子是一家人出动看灯,和乐融融。 当中,乔静言正扶着他的母亲陈氏。 一霎那,温雪痴倒,乔静言不经意地一瞥,也发起痴来。 陈氏顺着他眼光看去,见了温雪,于是轻拍儿子的手,带着他迎了上去。 “温家小姐,今日也来看灯么?不如我们一同走走,如何?”陈氏笑道。 温雪急忙低头:“伯母有命,侄女无敢不遵。” 乔老太君见了讶异,出言问道:“淑兰,这两位小姐你认得的?” 陈氏马上笑容满面回话:“回老祖宗,这是温府的二小姐和三小姐,拙夫在苏州时,和温家老爷有些许交情,故而认得。因温老爷考中举人,他们一家才搬到京城来了,也有许多年不曾见过了呢。” “温家老爷,是不是叫做温晏?老身这几日总听人说,有个叫温晏的举人,给先帝上了封折子……他女儿还受封县主,是不是这个?” 乔老太君立马就关注起来,只听温雪盈盈一礼:“正是家父。” 陈氏忙指着温湄:“这就是新封的昭烈县主。” 乔家大小几十人皆惊,想不到传闻中救了当今皇上的县主,只有这么点年纪,几个媳妇便上前行礼。 温湄道:“姑姑婶婶们,不必多礼,虽说是个县主,也当不得真的,只当我是个寻常女儿才好。” 于是,温雪、温湄一齐向乔老太君并乔家长辈们行礼。 如此,乔老太君更加欢喜,众人便一同前行看灯。 陈氏便趁老太君高兴,凑到她身边把儿子中意温雪的事儿说了,又说温雪模样周正,女工也好,把温雪绣的东西拿出来给老太君看。 乔老太君连连赞叹,却又顾虑,说:“温家老爷现是个五品官了,老身看来,他的前程远不止如此,他女儿又是这等美质,我们言儿怎么配得上?” 陈氏忙说:“若是昭烈县主这等贵女,或者嫡女,自然配不上,但二小姐只不过是个寻常庶女,妾身想来,只要温家不嫌弃咱们,倒也有几分指望的。” 乔老太君点头,又问:“和我儿商量了吗?” “竹君和妾身早在苏州时便提亲过了,那时温家舍不得二女儿早嫁,温老爷又在外未归,便搁下了,若是老祖宗能促成这事,妾身夫妇父子三人,永感大德!”陈氏说。 乔老太君微笑着点头,又瞧他们,乔静言和温雪走在一处,真一个郎才女貌,璧人无双。 乔老太君感叹:“我们乔家有这样的孙子媳妇,那就是我们祖上积德了!” 陈氏于是含笑。 观灯罢,陈氏叫过乔静言道:“你祖母已应了你和雪儿的婚事,过两日便差媒去提亲的,你这可放心了吧?” 乔静言喜得大叫一声,飞过来搂住了陈氏,欢喜得直叫:“娘亲,我好高兴,我太高兴了!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然后给陈氏作了个大揖:“谢谢娘亲!” 陈氏擦着眼角,怜爱抚其背道:“可怜的言儿,早三年就能定下的事,生生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好在眼下有希望了……” 因是要去温府提亲,乔家不敢怠慢,如今温家老爷在官场上人人敬重,皇上都对其客客气气,高升只是迟早的事。 而他们说穿了也就是个商贾之家,哪怕是皇商,也配不上官家老爷的女儿。如今只希望温家老爷念着和乔竹君(乔静言之父)的“交情”,能够不嫌弃他们。只希望因为温雪是个庶女,所以乔静言还不算是辱没了她的身份。 于是,这一如临大敌,乔家愣是张罗了十来日的提亲礼。 各色齐全之日,乔竹君和陈氏,以及乔家长房老爷与夫人,媒人冯婆婆,提着大箱小箱的厚礼登了门。 其时,正是中午,温府诸女下学,在上房等候摆饭之时,温良也从国子监回来,就等老爷了。 这时乔家大礼拜访,震惊了一屋子的人,王氏忙命姑娘们进内室避嫌,只留下良哥儿在旁相陪。 温雪在内室紧张得直绞帕子,只听外面乔家大老爷开了个头:“天衣绣坊京城总号掌门人乔松君,这厢有礼了。这是拙荆,这是舍弟与弟媳……” 接着就说到了正题上:“闻贵府二小姐兰心蕙质,特来求聘……” 听到这里,温蕊、温湄两个都暗戳温雪,用口型道贺,只羞得温雪捂着脸,只做不理。 王氏见了这么多礼物,又见乔家人言语客气,心下舒畅,此时也不恼恨自己女儿不如两个庶女风光了,便笑语周旋了几句,留他们在府上吃中饭,等老爷回来底定。 一面又命人传家宴,请几位姨娘来,中午有客。 闹了半日,温晏匆匆回来,一进门说:“最新消息,宫里要大选,全国六品以上官员家里,但有十三岁以上,十八岁以下未婚配女子,都须入宫应选,各州府也可向宫中推送家世清白,德容姣好之女。我们……” 他一望乔家兄弟,有些不忍言,咽住了,过来作了个揖,说了些见礼的话。 陈氏想,温家现最长的便是温雪,其余诸妹皆不到年龄。这么一想就着了急,说:“若给二小姐定下了,还须入宫么?” 第八十三章,温雪应选 温晏摇头:“这不知道,按常理应当不会的,但皇上曾特意问起我家姑娘年岁,我一一答了,清河王说,皇上有意于我家三丫头,只可惜她年龄不到,进不得宫。” “这话不知怎么的就传出去了,现在不管是京党,还是清党,都知道皇上看好温家姑娘,徐大人还提点我说,为了不辜负皇上厚爱,便不是三姑娘,也该送一位姑娘进宫。” “京党也在吵闹,说大家都知道温府二姑娘适龄未婚,若我不愿让她入宫,就是对皇上不忠。要拿这个做文章!我现在,老实说,我心里也很迷乱。” 温晏说完,内室温雪几乎昏厥过去。 乔家一时也哑然无言了。 王氏忙问:“那老爷究竟怎么想呢?这事总要拿个主意。” “我也舍不得雪丫头进宫啊,”温晏叹道,“她心地纯厚,又有耳疾,进宫去教我怎么放心得下?但若此时许了乔家,少不得明儿又是风风雨雨。” 王氏道:“那便许不得,一个丫头,可不能害了爹爹前程,就是许了,雪丫头也是德行有亏。” 陈氏伤心摇头,说:“进宫去也不见得就好,不闻前人有吟‘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进宫,这辈子想见到爹娘,就难了!” 温晏抹了把脸,陈氏这话,把他的心都给说碎了。 王氏见状安慰道:“说是进宫应选,其实也不一定能选上,或许皇上一看不是三丫头,就无意了,赐宫花放她回来呢!那时再说给乔家,也不算什么。” 这话有理,也只能如此希望了,乔家人在温府吃了顿心事重重的饭,便回去复命。 乔静言那边,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听到消息便急昏了过去,温雪也差不了多少,午饭根本没动筷子,最后被温湄架回信芳阁,坐到床上就哭。 林姨娘也又疼又急,在屋里叹着气掉泪,跟温晏说:“你就说雪丫头两年前便定下了,原打算今年完婚的。” “我原先也不知道会有这种事,皇上问起,当然是照实回话,不然我就有欺君之罪!”温晏烦恼道。 “那皇上看上的是湄丫头,和雪丫头有什么干系呢?留下雪儿,迟两年咱们送湄儿进宫,不行吗?”林姨娘仍然急疯。 “你不知道,唉。” 温晏现在的处境有点尴尬。 颜龙下台了,但京党还有领袖,是颜龙官场上的干儿子,吏部侍郎马涛,吏部尚书赵志高也是京党,反而听马涛的话。 京党很想再把持朝政,很想再扳过清党去,清党目前最大功勋就是拥当今皇帝上位,如果能坐实清党骨干对皇上不忠,另有图谋,就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就算皇上不信,不理会,总也是在皇上心里留了个影子。 如果温晏在乎女儿自己的意愿,而宁愿拒绝皇帝的话,那么将来三姑娘出阁,是不是也一样? 三姑娘有个什么师兄,当日大家亲眼所见,如果三姑娘要嫁给师兄,温家老爷是不是也会…… 这不就是公然无视皇上吗? 只要把这话说透,皇上心里必然不喜,慢慢温晏就会失去宠信。 吏部都是京党的人,回头官员考察,记他一笔,从五品编修降到七品知县,再打发到云贵苗蛮之地,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层利害,清河王李思省一一都和温晏说了。 如果温晏真的被贬,那温良就会被国子监扫地出门,温良才学上一般,不混监生名额,基本没希望考中进士,估摸着最多也就是个秀才。 心疼温雪是一方面,但温家的脸面更为要紧,光宗耀祖更为要紧。 尤其王氏说了,选不上还可以回家自行婚配,那不就结了。 选上了是天意,选不上皆大欢喜,为什么要现在去顶风? 温晏好言好语劝慰了林姨娘一番,听温雪在房里哭得凄切,又感烦躁,进去说道:“你还有脸哭!我几个月不在家,你就私自和人家乔少爷好上,给爹娘增添多少烦恼!” 温雪脸色苍白,温湄抗声:“爹,你不在乎姐姐的幸福,还来骂她!” 一句话,说得温晏大怒,抓起手边一个茶壶,就朝温湄丢了过去。 温湄抄手一接,简直不敢相信,想起素日温晏对自己姐妹的疼爱,直直流下泪来。 “爹!”温湄大喊。 温晏一震,他第一次在温湄眼中看见愤恨,怨怼和指责的神色,刚毅锋利,像一把刀指着他的猥琐。 林姨娘赶过去,使劲照温湄屁股拍了两巴掌,斥道:“怎么和爹爹说话呢!谁许你大呼小叫!” 温湄哭道:“女儿没错,爹能打骂女儿,爹爹有错,女儿便说也说不得,女儿好难!姨娘,我是心疼姐姐呀!难道爹爹和姨娘不疼姐姐了吗?” 温雪忽然把温湄拽到自己身后,对林姨娘和温晏磕下头去,带泪坚定道:“温雪有错,请罚温雪,不要株连妹妹。温雪终身,但凭爹爹主张,温雪死而无怨。” 众人默然,片刻后,温晏一叹出门。 三日后,宫中大选录名,温晏将温雪的名字录了上去,只待十日后进宫择选。 这又有的忙,要准备衣服首饰,又要教温雪规矩。 最忙的就是林姨娘,从得知消息起便总在抹泪,还要含悲嘱咐温雪:“我都打听了,入宫有海选,初选,复选和终选,海选就看姑娘容貌身材有无缺陷,你当过得。” “初选一组十人,问到你,你就报自己籍贯,父亲官职,你自己名字年岁,就行了,别多说话。” “复选考才艺,你若不想选上,便表现差一些也就是了,复选开始,要进殿面圣,也看礼仪,终选是太后和太妃钦点皇后,你既无意复选,终选就和你没关系了。” 温雪点头,点头,除了点头还是点头。 林姨娘又说:“你虽不想入选,但也不能故意失仪,惹人耻笑,累得老爷在朝廷里被人看不起。” “是。” 时间过得很快,二月初十,一个良辰吉日,温雪入宫应选的日子便到来了。 温晏特别允准林姨娘和温湄出府送她。 站在宫墙之下,温雪一身月白色镶花青边水墨兰花宫装大摆裙,迎风默默一拜。 “娘亲,女儿去了。” 她回转身,走入了宫门之中。 第八十四章,温雪进入储秀宫 温雪随着进宫应选的秀女们走着,行了约莫一盏茶时分,来到平泰殿前广场。现任紫霄殿掌事大太监马公公,正带着几个小太监呼喝安排,令秀女们排队站好。 一会儿,广场上就站满了人,后来的秀女便被领到偏殿等候,温雪站在秀女队伍中,垂头不语。 只见马公公从第一排起始,挨个儿瞧秀女面容,看到有明显问题的,就简短一句:“你可以走了。” 慢慢地,这句话变成:“你。” 再后来,只要马公公手里折扇冲你晃一下,指着外面,就是你可以走了。 个子太高不要,太矮不要,身材太肥太瘦都不要,长得明显难看不要,麻子脸,斜肩歪嘴,一口烂牙不要,五官不协调不要,服饰搭配辣眼睛不要。 海选过得很快,只半个时辰,温雪这一拨人就过完了,大约淘汰了三四成。 过了的秀女到偏殿等候,又海选了三拨,才告结束,接着赏中午饭,歇了晌午,开始初选。 初选仍然在广场上排队,宫内掌事姑姑训诫,说问到谁,谁就报父亲身份,自己名字年岁。 这一选看的是秀女嗓音,答话礼仪仪态。 官话说得不好,带浓重地方口音的不要。答话磕磕巴巴,牛头不对马嘴不要。说了前面忘了后面,明显思维迟钝不要。口快说错再改再错不要。 答话时没个正形,站没站相,举止放肆不要,言语粗俗不要,行为举止不合闺训不要。回话嗓音难听不要。 这一波,刷的人比先前还多,大部分人都紧张,马公公一搭眼,示意自己说,声音就发紧。 “六安知县魏尧臣之女,魏红缨,年十三!” 温雪左侧那位,身着绛红撒花裙的女子,声音就紧张得有些大。 马公公看她一眼,她暗吐舌头,眼波一闪,连忙避开。 眼神儿挺灵动的。 马公公道:“不用这么大声。” “是,魏红缨,年十三。”她又报一遍,声音轻软下去,带上了盈盈笑意,因发现许多人看着她而脸庞微红。 马公公未作理会,走到温雪面前。 温雪轻声:“翰林院编修温晏之女,温雪,年十四。” 她低眉垂目,又着意轻声,听来越发温柔婉转,马公公略过她,走向下一位。 这意思就是过了。 尽管温雪并不想过,林姨娘也盼她落选,但初选因为要报父亲名号,若故意举止失仪,会有累父亲清誉,所以这一环打不得马虎眼。 下个环节进殿面圣,还要考才艺,这是半月后的事了。初选过后,留选的秀女们被送到了储秀阁,由尚宫嬷嬷和姑姑们教导宫中规矩。 初选统共留下了三百一十一名秀女,储秀阁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温雪与三个同伴住在“撷芳阁”,每人都分到一名宫女近身服侍。 尚宫姑姑李红拂领着小宫女们进了门,照着名录念道:“秀女魏红缨。” “在。” 李红拂指着她道:“屏香,你服侍魏小主。” 姑姑身后,穿鹅黄宫装,扎双丫髻头戴粉色宫花的宫女便应了声,上前行礼:“奴婢屏香,给魏小主请安。” 魏红缨抿唇淡淡一笑,和气道:“不必多礼。” “伴琴,你服侍傅清婉小主。” 傅清婉是兵部尚书之女,冷艳高傲,只扫了一眼伴琴,未发一言。 “烹雪,你服侍徐良玉小主。” 右首徐良玉对烹雪示以微笑,最后,尚宫姑姑望向了温雪。 “月琴,你服侍温雪小主。” 月琴上前请安,温雪局促地微笑点头,半句话也不敢多说。 尚宫姑姑道:“好了,列位小主,往后半个月,每日上午尚宫局有人来教诸位规矩,午后小主们可自便,只是有一点要注意,小主们日常活动范围,只在储秀宫中,宫里其他地方不得乱走乱逛。” “是。” 尚宫姑姑离开后,傅清婉冷眼看向温雪,道:“你是翰林院编修温晏之女?” “是。”温雪老老实实应了,感觉她来意不善,先有点心慌。 “呵,我还以为,温学士那么伶俐的人儿,会教养出什么样的女儿,今日一看倒是个木头!” 温雪不善与人争辩,只得涨红脸道:“妹妹不知何处失仪,还请姐姐指点。” 傅清婉又是一声“呵”,徐良玉拦话道:“温妹妹有何失仪之处,倒是傅妹妹,温学士早已金榜题名做了编修官,还该按品称呼一声温翰林才是。” “呵,徐姐姐是不是以为,自己是徐相国的女儿,便注定是当皇后的?还没坐上凤位,便拿着皇后的款训诫姐妹们了,真真大家风范!” 一句话,憋得一边旁观的魏红缨忍不住了:“你们怎么回事嘛,刚来第一天便口角,大家和和气气相处不好吗?” 傅清婉道:“这里也有你小小知县之女插言的份儿?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 “我是小小知县之女怎么了?这里还有出身山乡农户的姐妹呢,也没见低人一等,一样称小主,指一个宫女近身服侍,半月后一样进殿面圣,姐姐究竟哪里比我们高贵,不妨直言。”魏红缨道。 “哼,顽石不可与语!懒得和你这木头说话。”傅清婉甩着帕子,一昂首走出去了。 徐良玉温言道:“两位妹妹不必动气,傅家妹妹自小娇养,从来就是这样,也不一定是当真歧视你们。” 温雪忙道:“不要紧的,小小口角而已,妹妹不会往心里去的。” 魏红缨噘着嘴:“好吧,她讥刺你,你倒帮她说话,心地气度是真好,我是万万及不上的。” 徐良玉一笑,道:“我看两位妹妹都是妙人,温妹妹敦厚温柔,魏妹妹心直口快,姐姐很想和你们交个朋友,往后在宫里也多少有个照应,不知两位妹妹意下如何?” 魏红缨道:“那当然好啦,徐姐姐,你几岁?” “我十五。”徐良玉笑道。 “那是比我们都大,那我以后就叫你姐姐啦,还有温姐姐,以后我们三个人就是姐妹啦。” 魏红缨伸出手,徐良玉也伸出手和她相抵,温雪连忙回应,心下稍感安慰,自觉这半月在储秀宫中,再也不是无亲无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