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文德传》 楔子 初见她时,他还是个孩子,名叫元和。这个女娃娃长得好像庙里的观音娘娘啊……他这么想着,转头问身边的小朋友:“这个女娃娃会摔倒吗?会碎吗?”小朋友扑哧一笑:“你说什么胡话!我家观音婢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到了你小子嘴里,就成了要碎的瓷娃娃了?”他眨眨眼,好奇地把头再往前伸一点,桃花团里露出一双眼来,直勾勾地把眼光抛在那女娃娃的身上:“哦……原来不会碎的么……” 元和嘴角勾起一抹坏笑,突然猛力摇落一树桃花,接着大喝一声,随着如雨般淋下来的桃花瓣凌空跳下去——半道儿还在空中打了一个转儿。观音婢吓了一跳,转身睁着圆溜溜大眼,瞪着那个被红云裹落下来的青色身影。随即往上一扬眸,却看见另一张惊慌失措不及藏起来的脸。“哥哥!”观音婢大叫一声,削葱根似的指尖直直戳向树上那张努力装着不存在的脸:“你们敢吓人!我告诉嬷嬷去!” 桃花树上,辅机啧了声,把脸搁在树枝桠子间,灰头土脑地俯视妹妹气鼓鼓的小脸:“又不是我吓你,你骂我做甚?说他去呀!”边把这天大罪名甩脱,边暗暗戳向落在地上嘻嘻笑的李元和后背,将好兄弟卖了个一干二净。 观音婢不满:“你也不见得就多好!你再不下来,我便真告嬷嬷去了——嬷嬷板子长什么样,哥哥可没忘记吧!” 这一说,辅机脑子里立时跳出那块鲜红的木板——一拃宽,两尺长,一寸厚的榆木板子,打在身上可是痛得狠呢……咽咽口水,他立刻跳下来给妹妹赔笑脸:“好妹子,我下来了,你别气别气。”转头又瞪笑得憨实的李家二郎元和君:“你!就是你!还笑!欺负我妹子你还笑!反天了不成!“说完做势还要打。 观音婢立刻冷笑:“可别,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这手段都骗了多少嬷嬷的眼泪去了……别躲,说,为什么吓人!“她一路说,一路护着身后的小使女。 她不动倒还好,一动,元和辅机两个都看见了那个小使女。二人好奇向前走一步瞅一眼,辅机才看向观音婢:“这是……新来的?”“嗯。”观音婢点了一点头,让一步显出那小使女的模样来:“她叫花蕊儿。蕊儿,见过我哥他们吧。”花蕊行了一礼刚要见过,就被元和辅机齐齐躲开了。 辅机笑着拍手:“别别。你伺候好她就成——只要你安置好了她,我们俩是怎么都好说的。是不是,元和……元和?”辅机饶有趣味地盯着小姑娘的脸看着,叫了两声元和不应。好奇地转头一看,发现这个二楞子正看着自家小妹不放。 说也有趣,自家小妹小小年纪非但不怕他,还气鼓鼓地跟着回瞪,煞是可爱。辅机一皱眉,忽又把眉毛整个舒展开,点了一点头:“好事,哈哈!好事!” “什么好事?”观音婢听到辅机这么一句话说,立刻就问上了。辅机摇头卖关子:“这可不是说的时候……得等着。且得等着呢……”他打了个马虎眼,哼哼哈哈地就往外走。 观音婢急了,一路就跟了上去:“哥哥你到底说什么呢……” 李元和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兄妹二人离开。连观音婢的小使女花蕊跟着小主人跑过他身边,匆匆行了一礼都没注意。 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怎么这世上,就有这么活生生的瓷娃娃在呢? ………………………… 三年过去。元和再见观音婢,也依然是这样的念头——怎么就会有这么好看的瓷娃娃在呢…… 只不过跟三年前不同的是。他现在不只敢想,还敢动手:所以万分好奇的元和,就这么真的上手去掐了一把观音婢的脸——结果换来的就是一顿痛打…… “畜牲!你怎敢这般轻薄!”执着家法打人的唐国公李渊恨铁不成钢地痛打着,一边破口打骂。 元和则低着头,半声不吭。 见他不说话,李渊一发生出恨怒之气。手里的鞭子也挥得直如影幕般。那架势,直恨不得打死了元和。 旁边高瘦精矍的男人实在看不过眼,赶紧拉着劝:“行了行了,小孩子不懂事,加上经年没见的……难免好奇,倒也未必就存了什么坏心……” “士廉公,你这拉得不应该了——”李渊喘口气,略平了平怒气,看向高士廉:“虽说他俩自小就有婚约。可毕竟还没成婚,这等轻薄岂非是怠慢了观音婢这孩子?” “不错。”旁边李渊之妻窦夫人也走出来,铁青着一张脸走到丈夫身边,也帮着丈夫劝未来亲家舅公:“观音婢这孩子自小儿是命苦,可她出身清白,高门华第的也不是能让人轻薄的人物。元和是她未来夫君,更应该把这件事记得清楚。若是连他都把这事情忘得一干二净。那其他人岂非待观音婢更加轻忽?不成!该罚!” 一番话说得高士廉无可再劝,只能眼睁睁看着未来甥婿被打得皮开肉绽,心疼不止……奈何一来李氏夫妻怒责元和是为了观音婢好,二来毕竟两小尚未完婚,两家尚且隔着亲,还是不能插手……所以再如何心疼这唐国公的二公子,也只能劝着轻一点,别打出内伤来。 好在李氏夫妻心里也疼儿子,只是恨他不争气,又怪他轻薄未来儿媳。眼见着他被罚了,高公也没有生气,便转头去看远处的观音婢。一见观音婢一脸不安不忍地看向这边,李氏夫妻反而松了一口气:看起来这孩子还是个良善的孩子。就是元和吃些苦,能得这等如花美眷,也是他的福气——虽然打是真打,气也是真气。可这到底是自己家的孩子……若非实在担忧这小子皮得没个正型将来娶不得这等好媳妇,他们夫妻何至于就这样动怒了?唉…… 窦夫人看着已经疼得满脸冷汗的儿子,不由望了一眼不远处低头不语的辅机,和一脸担忧让嬷嬷送巾帕过来的观音婢:也不知道这三个孩子凑在一起是福是祸…… 第一章 士为知己者死 时光倒回北周天和元年(公元566年),唐国公李昞府上,终于又添了一位小少爷。平素就温厚宽达的唐国公人到晚年喜得爱子,当真喜不自胜。于是立刻下令,将当年食俸拿出一半办一场豪宴以示庆祝。 只是此举却为唐国公夫人、小公子的生母独孤伽彩劝止——虽然人人好奇为何一向爱子成性的唐国公夫人一反常态。但毕竟内中缘由,外人无法得知。 但唐国公李昞却丝毫没有降低对“庆祝小儿子诞生”的热情。反而更重金悬榜,要招揽名士异人,为幼子取一个最好的名字。这一次,就连独孤夫人也没有反对——或者也是她不好反对罢。 唐国公平日待人不薄,他贴这告示时便有好些受过他恩惠的百姓们,看着榜单上的千贯赏金替他发愁,生怕这个老实国公因此吃了大亏。 唐国公本以为重金之下必得名士。不料数日下来,别说什么真名士,就是一些异人也难见——来的净是些江湖骗子。 当然,在唐国公这等人物面前,自是不允这江湖骗子来哄着玩的。所以这两天进去的人是不少,但被捆成粽子扔进官门里的,或者大棒打成肉饼夹出来扔的……就占了其中十之七八。剩下的两三个就都是些酸腐书生,自以为拿着一笔写得中规中矩的拜帖进去能得重用,却被门房一脸可怜地塞进两颗银果子给劝出来的。最近两日,国公府门边贴着的招贤榜也开始有了几丝凄凉之感——旁边连个江湖骗子也不见停留了。 有些老百姓便觉欢喜异常:总算是唐国公这千贯钱没被人黑了去。不过他们这么想,倒是有点不用金锄的误解了——这几日,唐国公却正为这笔千贯赏金花不出去,而几乎愁白了头发呢! 唐国公府中。 唐国公一边看着旁边的花儿,一边叹息:“夫人,你说这千贯赏金是不是少了些?若是换成了千两银……” “只怕却不在钱多钱少。官人,你太急了些。” “急?怎能不急!这眼看满月之期将近。若是孩儿在满月之时不得名儿,那……”唐国公一提起满月二字,便是一脸忧虑焦急。 独孤夫人摇一摇头:“官人,就是明日便要进宫,那您也得稳下神来莫着急。何况妾身在家中也听母亲说过,能花钱请到的未必是真名士;若是真名士,能请得到的时候便只有两种可能。” 唐国公手里正抱着儿子哄,听见夫人这般说,便好奇地抬头:“请人还有什么可能不可能?” “自然分。”独孤夫人由秦嬷嬷扶着起身,走到唐国公身边,接过孩子抱着哄,口中却说道:“我母亲说但凡真名士,世人十之八九都请他不到的。能请得到的时候,不是他们正逢少年贫穷不得志,便是他们学成功就欲名达天下之日。” 唐国公失笑,一脸玩味:“这么说起来,倒像是这世人都只能等着名士自己出来了?” 独孤一笑,哄着孩子反问唐国公:“官人刚刚可不说了么?千贯钱都担心少了些……官人都且如此,何况人家学富五车的真名士?” 唐国公一怔,立刻拍大腿叫绝:“夫人真是明慧!不错,不错!世人只道黄金是宝,可置衣易食,却从未想过,名士能为的却是动辙易日月转北斗的大本事!我以区区千贯钱招榜买人……本意只为招贤揽士,只怕在他们眼里却是不屑一顾呢!” “倒也未必——能易日月转北斗之人,又怎能不通人事?其实依我看,越是名士越懂人情才是真的。只不过名士们到底也是人,精力有限。欲成大事者,多半是没什么精神去理会小事的。” 唐国公会意:“正是,要请真名士出山,便得耐得住……只是却不知我家娇儿可有这等福份,能赶在这一关前,碰上一个真名士呢……” 唐国公语气感伤,独孤夫人眉目间也挂上了几分凄婉之色:“也是。若真碰不上……那便是命吧!妾身早备下些东西,若真过不了那一关,官人你可向秦嬷嬷……”她刚望向自小跟着自己的秦嬷嬷,便见她低头躲开自己眼神。 独孤夫人正错愕时,唐国公走向前一步拥住她:“夫人,你我少年结发,我的衣食行止你样样悉知。我又怎么不知你的心思?” 秦嬷嬷垂首,只对独孤夫人行大礼:“夫人,老身无用,国公将夫人准备的休书找了出来当场烧了。” 独孤夫人一时哽咽,抱着孩子潸然落泪。唐国公也难掩伤悲,只是抱紧了娇妻爱子。两夫妻正唏嘘间,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呼喝之声。 唐国公面显不悦之色,秦嬷嬷早已走到门前去听。听了片刻,她便转头回报:“有个邋遢中年汉子直闯了进来,说是应榜的。” 唐国公闻言立刻脸一沉:“真是越来越不像样了!一个浪荡汉怎么也放进来……”说到这儿他突然住口,看了眼独孤夫人想一想,向着秦嬷嬷道:“罢了,花厅候茶。” 独孤夫人边安排左右替唐国公换衣,边又接一句:“再让后厅封上千贯大钱,两匹杂色绡。秦嬷嬷,你去嘱咐下国公身边的——若国公喜欢,无论事成与否都将钱封成红礼,先悄悄儿送与那人。若国公不喜欢,便将两匹杂色绡奉上,摆齐了排面给光光彩彩送出去就是。” 看看唐国公闻言不解的眼神,独孤夫人一笑:“官人,钱为死物。但若花在活人身上,便必有活起来的时候。”唐国公向来唯夫人为是,自然点头。 唐国公更衣易履来到花厅,见得那个邋遢汉子。初见之时,只觉这人看着实在是不妥当——虽说满身还算干净,但零零碎碎杂七杂八的东西却带了很不少。甚至还有些东西像货郎贩子用的。 于是唐国公心里就先存了几分怠慢之意,张口问着名字来历,心里寻思着怎么赶紧打发这人走。 那汉子报了名——名讳却极其文雅,姓袁名玑字璇。说非本乡人士,且先住在此处城间。唐国公见他谈吐不凡,心里倒也生出几丝好感,于是又多问一句:“不知却有什么好名字给小儿为名呢?” 袁玑看看唐国公,却先问一句:“敢问国公你心里可真信袁玑么?” 唐国公不料他有此一问,却一怔:“信?信这个……” 李昞一向老实不说假话。自然也不好直言。好在多年庙堂生存,这点儿本事总有,便给了他一个回复:“李昞粗俗,不知袁士子何有此问?” 袁玑点头:“看来国公是不信。无妨。袁某本也不指望国公信——袁某非什么名士豪杰,一身本事也就只够取个名儿。若非事从急迫,也万不敢来国公面前卖这个丑。” 这一番话恳切直率,却说得唐国公略显尴尬,低头以示谢袁玑:“袁士子言谈不俗。若是本公有什么招待不周的,还请士子莫怪。” “无妨,袁玑才疏学浅,但偏偏又有些敝帚自珍的怪性儿,唐突冒犯,还请唐国公莫怪——只是,袁玑斗胆再问一次:不知国公可信袁玑为人?” 唐国公见他如此执拗,刚生出一点儿好感又被打翻,神色便再淡几分:“信字虽一人一言,但也非一人一言可立啊……士子当明此理。” 袁玑再笑:“此为通理,袁玑自然明白。奈何国公贵重,所问之事也非同小可——袁玑身为一介匹夫,也确实久闻国公贤名,有报效之心。但到底袁玑也有妻儿之累。若不得国公全心相信在先,袁玑何以托付这一家薄命? 贤若国公,自然知道士为知己者死。 但国公也当知,大凡为士者,也仅为知己者死。” 一番话说得唐国公色变,刚欲坐直身,便听得厅外传来独孤夫人之声:“好一句士为知己者死——仅这句话,便值官人与妾身以性命相保了。” 第二章 凤无梧桐不落 唐国公闻声,大惊失色,起身迎接爱妻:“夫人!你怎么就出来了!” 笑意盈盈地抱着孩子走进来的独孤夫人挥了挥手,却先向袁玑行了一礼道:“妾身见过袁先生。” 她年高权重,这一礼对袁玑可是不轻。袁玑急忙起身还礼:“国公夫人大礼,折煞袁玑!” 三人谦让片刻,唐国公扶着独孤夫人坐下。 袁玑看看英华仍存的独孤夫人,无意露出几分踌躇。这神色落在唐国公眼里,自然惹得他不喜欢:说起来,他以国公之尊见这等浪荡汉已是迂贵,如今我夫人都来了,你这小子怎么…… 正想着,突然柔软温暖一只手按他手背上。唐国公回头一看,独孤夫人仍是笑意满满地向着袁玑发问:“敢问袁先生祖居何处?” 袁玑想了一想,直率回道:“父亲袁嵩本是浦阳郡守。” 听他这么一说,唐国公和独孤夫人也大感意外。独孤夫人看了看唐国公,吃惊地问:“原来是袁老将军之子!早年妾尚在阁中时,也听父亲屡次赞叹袁老将军勇武。怎么如今袁世侄却这样……” 唐国公到底久处庙堂,对袁家的事多少有所耳闻,于是摇头叹息:“夫人,一个弥道人,害了无数人!” “弥道人”三字一出口,袁玑与独孤夫人立刻双双变色。好半晌,独孤夫人才向袁玑低头行礼:“袁世侄,若非为了我家长姐,那弥道人也不至于因情生妒,祸害无数。说起来,也是我们独孤家连累了你们……” “夫人此话差了。”袁玑神色坦然:“命运如此人不能敌。何况当年有独孤大人力保,留了袁玑与母亲性命,袁玑已万分感激——但有一条根在,总可再繁生。” 三人嗟叹片刻,唐国公就转向正题:“既然袁世侄今日前来,必是知道弥道人此时身处宫中,只待小儿满月之时借机加害我们……那,世侄今日前来可有什么破法?” “国公,袁玑今日前来只为应榜拟名。” 袁玑的回答,多少让唐国公有些失望,但他还是微笑以对:“也对,也对……应榜而来。那……就有劳世侄了。袁老将军为人英猛,世侄也必……” “国公不必多疑。有时一名可定一生。”袁玑突然打断唐国公的话,起身前行几步,请求看看孩子。 他这番突出其来的举动,让独孤夫人也有些意外。但独孤夫人对眼前这个英伟的男人莫名信任,于是将孩子交给袁玑。 袁玑抱着孩子看了一眼,立刻感叹不止:“眉如山峦目若深渊,停岳之气巍巍然也——国公,夫人,若您二位信袁玑,便以‘渊’字做小公子的名吧。” “渊?李……渊?” 唐国公一怔,把“李渊”二字在嘴里嚼了两三遍,却只觉得一股子气流震动心肺。心里也莫名生出几分豪气:“好,好名字。既然如此,那就叫李渊吧!” 独孤夫人见丈夫一反常态,一脸意外地侧过头,把这名字在口里反复念了几遍,突然露出惊喜之色看向袁玑:“袁世……袁先生……” “无妨。”袁玑看着独孤夫人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再摇头:“伯母喜欢便叫袁玑世侄也好。” 独孤夫人只觉得胸口像有什么东西堵着,好一会儿才点头:“你……你是个好孩子,谢谢你……” 袁玑再朗朗一笑:“伯母聪慧,若深夜寒星。似您这般人物肯认袁玑是个名士,袁玑便再无遗憾了。啊,还有……” 袁玑从怀中掏出一个红绸小包裹,一层层展开,却是一只幼龙型的白玉坠子—— 看得出来,这块白玉质料极好,莹润可爱。那幼龙像要跳出来在人掌心儿里摩挲撒娇似地。 “这……这不是玉龙子……”唐国公失声:“这是……这是周朝神物啊!听说还是大秦国宝秘库的钥匙啊!这,这要是给渊儿戴了,岂非要灾上加难?” “正是。”袁玑边笑边将玉龙子塞进独孤夫人手心:“不过这件宝物还有一重功效,便是能佩戴此宝者,若能心存善意,悯怀天下,扛得动应承之磨难,那便必然遇灾化吉,逢难得祥……这是保身护命的好东西,所以就权当世侄给小公子的贺礼了。 相信有此物在,必能护得他渡过这满月之难。” 独孤夫人握着这玉龙子,惊喜无以复加,泪流满面:“这……这……” 唐国公却一脸糊涂:“可这东西孩子拿了,只怕宝重伤身啊……” 独孤夫人哽咽摇头,拉着唐国公就要拜谢,却被袁玑急急闪开:“伯母过了,伯母过了。世侄使命已完成,不过还有两句话交待给您。” 袁玑扶住唐国公与独孤夫人的手臂,一字一句告诉他们夫妻:“切记,凤无梧不落,凰得凤而生……凤为贵,凰为尊。这世上有些事情改不得,但有些事却未必——只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尽人事,听天命。听到这熟悉的六个字,唐国公猛然一身冷汗向着袁玑:“世侄,你怎知我家连襟正着人去寻那弥道人的根底?” “袁玑什么也不知,但袁玑却知道今生只怕不能再来拜见二位。只待他日凤得梧桐时,小儿天纲必前来拜会。” 袁玑一笑,长行一礼,不等唐国公夫妻挽留自出门去。他走得很急,唐国公与独孤夫人急唤几声左右,五六个大汉上前拦,竟不知他怎么一晃两荡的,就走到门边儿去了,拦不住他……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唐国公惊喜看向独孤夫人:“爱妻,这……那我们渊儿……” 独孤夫人摇头,哽咽地抱着儿子,以泪脸贴上幼儿娇嫩的面庞:“是,是……咱们孩儿有救了……有救了……” 一个月后。 梁城外,江边。 易了武官装束,正带着妻儿策马官道中的袁玑突然停马,跟妻儿指着江边那个白衣老道士说了几句,就落马急奔上前,一脸欢喜地向老人行礼:“师傅!” 老道士哈哈一乐,点了点头:“嗯,玑儿好呀。” 袁玑起礼,拉着老道士露出惊喜的表情:“师傅既然在这儿,那事儿……徒儿看来是不辱师命啊!” 老道士再点一点头:“嗯,说起来独孤如愿这七个儿子子倒是了了。反而三个女儿个个聪慧绝伦——独孤夫人跟国公两口儿进宫时,一个自缚,一个脱簪。见着皇帝后,夫妇就口称有罪,又奉上玉龙子——皇帝哪里还会起疑心?” 袁玑吐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好歹总是让孩子逃了毒手。不过……那弥道人……” “他?他一见玉龙子,眼里哪还装得下其他人——那畜牲早年跟着为师学道时,早将这玉龙子上的宝藏问了无数遍。如今见唐国公夫妻得宝进献皇帝,血都冲脑门儿了,哪儿还有时间去加害唐国公一家?” 老道士带着袁玑走到凉亭里坐下,这才继续说道:“说起来还真是独孤如愿的女儿们厉害——一个唐国公夫人献宝,另一个呢就在旁边儿进言,请皇帝(北周武帝)赐这宝贝给自己家儿子压魂儿……这一唱一和的,再加上皇帝本也不信这些相术之法,所以国公府这一家子算是命给保了。” “另一个独孤夫人?啊……杨家那位吗?她……她?”袁玑吃了一惊:“可她把宝截了……” “她皇帝面前截下宝,转身出宫就寻个机会,故意让弥道人偷走了它。你说,堂堂国师盗宝,他还敢在大周国土上呆?早就逃得不知所踪了。” “故意让弥道人偷了?师傅!那可是玉龙子……”袁玑看着老道士笑得一脸得意,立刻省悟:“您让我送的是个假的!” 老道士摇一摇头哈哈一乐:“假是不能假。至少皇帝面前那块儿可得是真的,不然拴不住那个畜牲的眼——独孤伽罗早备了一块儿假的在身上,只等着妹妹献宝,自己求来之后,就把假的拴在身上,真的还给妹妹。如此一来弥道人盗了假宝,也只能离开了。” “想不到……”袁玑一时震撼到几乎无法发声,好半天才感叹道:“想不到这独孤姐妹,不过短短数日,就想出这等妙计!” 老道士点了一点头:“也是弥道人自己私念太重,不曾将这玉龙子的秘密告诉他所依赖的王轨等人。如今就算他知道自己盗了假宝,可现在独孤伽罗已令天下人都知道,是弥道人盗她御赐宝贝。 皇帝本就对这弥道人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再加上王轨等人如今不在京中,弥道人心存私念怕他们知道了要对自己不利…… 可不就得赶紧拿着假宝逃出大周?!“ 袁玑长吐一口气:“师傅,这独孤三凤果然个个非凡!” 老道士再点一点头,嗯了一声:“不过说到底,皇帝还是有几分疑心的——为君主者,哪个不是多疑多心?何况独孤家三女个个非凡,他也不是看不出来,现在只是隐而不发罢了。 总之你以后多加小心,玉龙子这事儿,万不可叫第三人知道。否则莫说李、杨二门,就是你自己也性命不保。” 袁玑点头:“师傅自小就教我,时间若海,琐事如沙。早晚有一日,这些琐碎小事都会被时间裹挟沉去。就是不沉,徒儿也会让他沉下去的。” 老道士长叹口气:“那就好。咱们师徒救他们一家啊,也不过是为了一点怜悯而已。这唐国公为人老实敦厚,杨氏夫妻与人为善。所以为师才答应你出手。 所以以后切记,这世上唯有真与善,正与道,却是什么邪风恶雨都裹挟不动的——它们太沉了。 罢,罢。今日也不是来给你讲道的。 那师傅便走啦!”说完起身要离开。 袁玑没想到师傅说走就走,立刻呆住:“师……师傅?就这样了?” 老道士走出亭外,听见袁玑这样问,不由回头一乐:“不然呢?” “可……”袁玑指着北边儿太原城,犹豫不决:“可若唐国公知道您如此相助,必然要设法解您眼下的困境啊……” 老道士摇头,向着袁玑袖起手笑:“记着,这世上最不可贪的,一是权,二是财。这两样太沉太重。你背不起。 再说了,为师这点小事,自己能解决。 好了,走了!记得把纲儿教好了,啊,还得给他换个名儿!”说完转身挥袖离开。 听到这话儿,袁玑脸上立刻浮起不满之色,大叫回去:“师傅!那孩子俗名为纲,你非要给他换个道名罡是有什么意思嘛!不都一样嘛!” “音同字不同,便是未来路不同……总之你小子换了就是,多说无益……” 老道士跳下江面一条小船后,大笑着背过身,向后挥着手朗朗而答。 袁玑气急了,直着脖子叫:“我是你徒弟!可那是我儿子!儿子叫什么名字,可由不得你天枢老头儿管!” 他的声音追着老道士的背影越走越远,江边也只留下老道士的一串大笑,和一句“你终究会改”的笑语。 袁玑怔怔地看着师傅离开,突然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落下两行热泪。随即便整束装束,向着天枢道人的背影行了一大礼:“师傅,此生得您教诲,袁玑无憾。” 背后,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阿耶?他是谁?” 袁玑直身回头,看着满脸困惑的小儿子一笑,低头看见他手里拿着的名柬,接过掂了掂道:“纲儿,我们换个名字罢?把这个纲常的纲子,换作罡气的罡。好不好?” “罡?纲?”五岁的袁天罡一脸困惑:“有什么……区别吗?” “哈哈,阿耶也不知道——不过肯定是有的。”他抬头看着江面那一抹白影消失不见,又一笑:“他说有,那就一定有的。” 第三章 月隐白刃芒,云遮青锋光 公元610年,大隋大业六年,三月初三。 太原,唐国公府上。 一大早地,唐国公家的二公子元和,便被窗外来来往往的脚步声给吵醒了。昨夜被大哥拉着去练了一宿的剑,加上年少正贪睡的时候。被人吵醒,自然是极不痛快。 他黑着一张脸,披衣起身,猛地拉开门,正要喝斥几句,就正赶上侍剑(侍剑的剑童)扶英撞了进来。 “公……公子……”侍英跑得急了,一个没刹住脚,就这么窜进自家小主人怀里,自是吓了半死——别人不知道,他自己是最明白这位二公子的起床气有多大。 事实上,不止是他,整个院里来来回回、或空手或抱着东西跑来跑去的仆人们,全都吓呆在原地,动也不动。 出乎众人意料,元和却没生气,只无奈地摇摇头,看看这个平素稳重老成得不似十四岁的心腹玩伴,边穿好外袍边问:“什么事,能把你急成这样?” 扶英稳了稳神,立刻喘口气回答:“回公子,昨日今上起驾,龙游江都。已命江都丞王世充随驾。” 元和正收拢衣襟的手一停,抬眼看着扶英,目光炯炯:“昨天?” 扶英点头:“昨日午后。” “哦,昨天啊……”元和玩味地抖了抖眉毛,向着扶英兴致勃勃地问:“那咱们也一起去吧!” 饶是早就习惯了自家这位小主人的淘气,扶英还是被这惊世骇俗的发言吓了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元和面前,阻止他的去路—— 事实上在听到元和这般说的时候,扶英脑海中还真的闪电般划过了这个念头:要是这小…… 这小主人真敢去追君驾去,他扶英就真敢当场趴下,抱紧了这小主人的腰腿让他动弹不得! 嗯,就这么办。扶英暗暗在心中冲自己点了点头,随后向着元和正色道:“公子,您可别想……公公公……公子?!“ 他刚转过来脸说了半句话,就只觉颊边刮过一道风。 再拿眼角余光一扫,一道白银裹青金的身影,已然从他身旁闪了过去,直奔马厩了。 扶英呆了呆,终于还是气急败坏地丢开头号主管备选人的架子,拎起衣角往腰带上一塞,指着李元和消失的地方冲着一院子的仆人大吼: “还愣着干什么!追啊!“ 立刻,刚刚还如同被下了定身咒的李家仆人们,全部发一声喊。于是就见满天里东西乱飞。 紧接着,或剑或枪,或刀或戟地叮叮咣咣掉了一地……然后院里就空了,只留扶英一个人。 扶英看着犹有烟尘滚滚的后门口,又跺了下脚,转身奔到前厅来。 前厅。 大腹便便的窦夫人在厅上,正脸色铁青,手执家法点着面前跪着的锦衣少年喝骂不止。而那锦衣少年也只低着头,半声不吭任她喝骂。 正待往里奔的扶英一见这等情况,立刻大叫不妙。 于是他赶紧转头换脚,展开自己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步态,就打算往旁边唐国公李渊的书房飘,只是…… “扶英!”只是无论他李扶英的脚步如何地快,终究还是快不过大隋第一巾帼——唐国公夫人窦氏的眼光。 于是,扶英只得向着小主人离开的方向默默哀悼片刻后,停步转身向窦夫人闷头行礼:“夫夫夫……夫人……” ——真的,再这么下去,他李扶英不是惊悸而终,就要变成结巴了…… 窦夫人气愤愤地丢下手里的家法,对着面前的锦衣少年喝了一句:“你给我老实跪着!扶英过来,把达儿的锤收了!” “娘……”锦衣少年抬起头,正是乳名唤作达儿的国公府三公子,李元霸。 “你别叫我娘!”窦夫人原本稍稍落下的火气,被儿子这一句又给唤了起来:”你心里要真有我这母亲一分,怎么还不听我的话,竟仗着手里一双锤子厉害,欺凌弱小!” “娘……”李元霸怯怯地回:”是他们先取笑我们国公家……何况他们个个都是武将家里的出身……” “他们说了什么,那也终究只是说!他们武将家里的出身,却到底还不是武将!终究不过几个大你不了几岁的顽劣小儿而已。这样的小孩子,一句两句的话便值得你动锤打杀了?!” “可他们取笑咱们李家!说咱们李家好大的国公府牌子,却连去替今上引船渡江的活儿都干不上。说咱们李家早晚就是要被抄家的命……” “还不给我快快住口!你师傅教你习武练功,为的可是让你双锤安天下!你倒好,竟拿一身本事去做了恶事!我……” 窦夫人说到这里,便一发气结,于是抬头向着扶英:“扶英!去把这蛮小子的双锤给收了!” 扶英站着不动。 窦夫人气结,声音更高了几分:“扶英!” 旁边秦嬷嬷见状摇一摇头,上前几步小声:“夫人,那可是三公子的双锤啊,您让扶英去拿,不是等于要处置了他么……” 窦夫人本是人中龙凤,自然知道自己三儿子元霸那双锤的厉害——近百斤的大锤搁在普通人手里,必然是要锤脱腰折,不死也残的。只是再厉害的女子,一碰上自己身上掉下的骨肉,脑袋都要犯一犯糊涂。 因此秦嬷嬷一提,她便立时暗叫声惭愧,然后缓了脸色,向着扶英道:“你,去叫元和带上几个院卫,去把那双锤收了!” 接着,她又低下头打发老三儿子:“你!给我滚去后堂闭门禁足!自今日起,由你二哥元和负责教你抄写金经,修身养性百日!期间不得你父亲与我召唤,不许出后堂门半步!否则即时打断了双手双足,逐出李氏家门!” 一听得要被赶出家门,李元霸吓得面色土黄,向着母亲连连哀求。 窦夫人却不理会他,只是连声唤着扶英前去传唤元和前来。 可扶英动也不动。 窦夫人一怔,有些担心地叫着扶英:“扶英?这孩子却是怎么回事?每常里总是最机灵沉稳的……” 秦嬷嬷急步出来,拍了一把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扶英!” 不料这一掌,却将扶英拍跪在了当地:“夫人……二公子……二公子他……他跑了……” “跑了?跑哪儿去了?” “他……二公子说想去跟圣驾……就……就跑了……夫人,扶英该死,扶英没拦住……”扶英猛地把头叩在地上,沉痛认罪。 窦夫人愣了一愣,眨了一眨眼,突然脸上一白,双眼一闭,昏倒当场。 第四章 锁衔金兽冷,水滴铜龙长 这边随着窦夫人昏倒,唐国公府一片大乱。 只是,闹出这些事情的国公府二公子李元和却是浑不带管的,只是兴冲冲奔着江边就去了—— 他到底年少气盛,实在是好奇那皇帝的龙驾,究竟还能奢华到何等地步。 只是他刚刚奔出国公府门,就偏偏撞上了一个不得了的人物——唐国公世子,也就是他的大哥李建成。 “元和,你又要跑到哪里去淘气?”刚刚到了门口的李建成停下马,就对着那个瞅见自己,转头便要溜的弟弟背后喊了一声。 李元和尴尬地把脚停在门槛上,提着衣角发出两声呵呵呵呵的笑,眼珠子滴溜乱转。正待再开口解释一番时,却听见门内传来一声怒喊:“李元和!” 糟!李元和心中暗暗叫苦,同时将颈子缩了起来。 李建成皱眉,将马绳交给旁边侍剑撷华好奇向前一探头:“这……这不是夫人的声音么……二公子,您又怎么……二公子?” 撷华刚问一半儿,就见院正中出现那个全唐国公府上下人人皆畏的身影。而李元和一看到这个身影,便脚下抹油,转身要往李建成身后窜…… 只是才窜了一半,他就被李建成给一把揪住衣领,提溜到了眼前,顺带一推一送,直接塞进大步奔向两兄弟的窦夫人怀里。 气冲冲奔来的窦夫人倒是没料到大儿子会这么干脆利落,一时捉着被塞进自己怀里的二儿子,倒也愣了一愣。不过很快,她便反应过来,当下便要再展狮吼神功…… “母亲莫怪,元和只是想去救回辅机妹妹罢了。母亲说过的,自那日接了她的名帖后,她便是元和的责任了。” 李元和这一句话,却成功地让窦夫人闷了声。 李建成见自家这小淘气又想以三言两语逃了罚,便立时开口提醒母亲:“母亲,您找元和何事?” “啊?啊……”窦夫人沉默好一会儿,才看看外面已然好奇地围过来的百姓,摇一摇头,才向两兄弟道:“先回府罢。” 回到府中,窦夫人由着匆匆赶来的唐国公李渊扶下,当厅坐好,这才喝着二儿子李元和与三儿子李元霸一道跪下,然后将方才之事,一一详说与李渊听。 饶是李渊向来疼爱儿子,如今听得这些事,也不由得沉了脸,当下就要发怒…… 李元和却抬头抗辩:“父亲,母亲,孩儿此番虽然胡闹,可到底也是无奈之举——不为别的,若不是这般闹一闹,只怕那今上便要真的相信了那些奸佞小人的鬼话,以为咱们唐国公府,已然可轻易得除了,那辅机兄妹俩只怕便更难保全。” 此话一出,顿时引得李渊皱眉:“你胡说八道什么!小小年纪,哪儿学来这些昏话!” “昏不昏,父亲最是清楚。今上此番龙游江都,父亲身为上柱国,竟浑不得半点儿消息——可见今上对我陇西李氏已是忌如狼虎了。这样一来,今上一旦驾至江都,头一个要找的,必然便是随着高舅公在那里修学的辅机兄妹二人了……” 李元和年方十一,可这一句一字,却恰恰都打在了李渊夫妻的心尖儿上。尤其是李渊——他与李元和口中的辅机兄妹二人之父长孙晟之间却是过命之交。而长孙晟众多儿女中,也数这两个孩子最得生前的长孙晟喜爱,身世也最是可怜。 如今故友离世,只留下这一双儿女孤苦伶仃,李渊便是再如何也要保得这两个平安。至于窦夫人,那更是不必提——她与这两个孩子的母亲高夫人,是自幼在闺阁之中便亲密异常的手帕交。所以比起李渊来,她怜爱这两个孩子,却更多一些。 因此李元和这番话说完,却实实在在地叫唐国公两口子没了话头,一时面面相觑。旁边建成见状,先是向着得意卖乖的李元和摇一摇头,再是对着母亲叹了口气:“母亲,您别被这小子给带偏了。无论长孙家两兄妹未来如何,都不是眼下的事情。眼下的事情,是处置这个找借口想去添乱的小子才是……” 窦夫人看了他一眼,却摇一摇头:“不,你二弟说得有理。别的不提,光说你那小妹观音婢——若以那昏君的人性儿,见着了那孩子……” “夫人!”李渊听见窦夫人的用词,脸都白了几分,急急喊住。 窦夫人转头看了丈夫一眼,只挑了一挑眉,就不再多说。 李元和见父亲的目光开始往自己这边溜,急忙就开口:“母亲说得极是,观音婢是个最聪明乖巧的,她若是被今上看了去,一定会被强纳入宫的。父亲,您平素最常说防微杜渐。咱们可得早做打算,绝不能因为时日尚早,就这样断了后手啊!” 这一番话,竟将李渊也说得连连点头。见状,李建成不由得对着得意洋洋冲自己扮鬼脸的李元和大皱其眉——这小子越发机灵古怪了!罢罢,也容得他去。 想到这里,李建成便向父亲道:“父亲,若果然如此,那咱们是得早做打算——毕竟今上的性子,说不定未到江都,就已经传令长孙兄妹去随侍船上了。” 见到向来稳重的大儿子也是这般言论,李渊也不由忧心忡忡。他看向窦夫人:“夫人以为如何?” “妾以为两个孩子说得极是。只是咱们要救这两个孩子,却也得想一想办法——否则必然落人口实,给了昏……给了皇帝机会,问罪李氏一族。”窦夫人向着丈夫低声分析:“只是咱们明白这个道理,皇帝自然更加明白。如今我们无论做什么样的举动,去试图联系那两个孩子,都会被皇帝察觉,且横加干涉……” 李渊也点头发愁:“是啊,观音婢那孩子这两年一发出落得明艳动人,加上长孙弟妹调教得当,最近也颇传出些名声来。那王世充向来媚上阿主。此番随君之侧,说不定就要提出来观音婢这孩子的名儿来……” “那咱们就干脆说观音婢已许配人家了么!”旁边,直愣愣一直听着父母兄长们说话的李元霸突然出声。 这话一出口,却换来李渊窦夫人齐摇头。李建成温和一笑,李元和则没好气地觑这个三弟一眼:“怎么你都没听明白的么?那王世充早就知道观音婢的名儿了,皇帝又忌讳咱们家,出游都没有传唤咱们李家人侍从……你可动一动脑子想一想罢!就算咱们李家说了观音婢有婚配,皇帝能信么?” “为什么不信?” “你说呢!一非亲二非故的,人家父母都还没说呢,凭什么咱们一个外人去皇帝面前告说,长孙家的小妹妹已然定了婚配了?这等事情人家父母自己都不知道的吗?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早说呢?” 李元和又连怼带呛地,把李元霸反驳了一顿。这却把元霸惹急了,当下便道:“那……那也不是不可能啊!要是咱们家的话!” “咱们家就是跟长孙家再好,也没道理越了人家父母去替人家告诉皇帝,说长孙妹妹已婚配啊!你是不是被锤子砸了头,昏脑了!”李元和笑他。 这下子,可把李元霸激出了那股子霸王性子——他也不管父亲母亲在上,也不管长兄在上,就直接跳起来,攥着小小的拳头,脸红脖子粗地冲着李元和吼:“你才昏头了!我就说长孙妹子是咱们家的怎么啦!她从小跟着辅机哥哥来咱们家里玩那么多次,凭什么就不能是个娃娃亲了!对!就是跟你!就是跟你是个娃娃亲!李元和!长孙妹子就是你的娃娃亲!不然你那么急着赶去救干嘛!” 这一通抢白叽哩呱啦地吼出来,却吼恼了李元和,吼惊了李建成,同时,也吼乐了李渊,吼呆了窦夫人。 李渊大笑拍拍李元霸,刚要说几句话缓一缓,却见窦夫人大叫一声:“没错!就是这样!若非是咱家元和,天下还有谁会是观音婢那孩子的夫君呢!没错!他们二人,可不就早早儿定了娃娃亲么!” 一句话,却吼呆了一屋子的人,更吼得李元和一股子不祥之感涌上心头:“娘……阿娘,您,您这是……为了救人,要卖您亲儿子么?!” 第五章 林暗草惊风,大雪满刀弓 果然,听得儿子这么一问后,窦夫人就一笑:“你这孩子真是胡说八道来的。哪里就要卖了你?只不过是想让你早些儿去见一见未来娘子罢了。” 李元和立刻跳了起来大叫:“不成!我不成!什么未来娘子!不成!” 眼见爱子急得直跺脚,窦夫人竟觉得自己胸口里一口恶气出了不少。于是挑挑眉冷哼:“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却由不得你。” 李元和气得直喊,奈何在这件事上,别说是窦夫人,连他老爹都不能容。甚至还来劝他:“其实就算是没有这桩事,阿耶也是早晚要与你订了观音婢做亲的——你们三人自小玩在一处,观音婢的好脾性儿你又不是不知道……” “就是知道了才不高兴!不高兴!”李元和再高声喊:“那可是辅机的亲妹子!阿耶,您怎么就忍心这么替她定了亲!若是她心里有了其他人,岂非是害了她!” “你这蠢孩子!”窦夫人上前一步,捂住了李元和的口,低声道:“可不知道这是权宜之计么?等得过了这风头,救下了辅机与观音婢,自然就万事好说了……” 李元和一怔,啊了一声:“那……那倒也是……” 李建成一边儿看着,却越发觉得自己这小弟,是被自己这对父母给套了进去——只是,死道友,又不死贫道。小弟也该有个人管着了。 是夜。 唐国公府中内室。 李渊与窦夫人坐在一处,两相叹息。 李渊摇一摇头,对着窦夫人道:“眼下里是把这孩子好歹糊弄过去了。可是接下来……夫人,接下来可真的要给元和他们二人做了婚配嘛?建成那孩子前车有鉴啊!” 窦夫人看着窗边红烛,也缓缓点了一点头:“元和的性子不稳,妾身也明白。可眼下要救高妹妹与长孙兄的孩子,也只能先委屈着元和了。” “也是……不过也好,现在只算得是定下亲事。未来若是元和真的与观音婢这孩子过不到一处去,寻个机会和离了便是。或者咱们认了那孩子做闺女,嫁了出去,怎么样也不能委屈了她。”李渊叹道:“唉,也真是天意如此——若是今上仁慈善厚,以他那等雄才伟略,观音婢哪里就走得到这一步?” “再好出身的女子,在那混帐杨二郎的眼里,也不过是些附饰——莫说是女子,就是这天下间的济济众生,他又将哪个真当成人看了? 若他真有本事,何故上臣下民,竟无一人说他是好的? 雄才伟略?依妾之见,不过就是些空无一物的自负。真有那等本事,便去做出些实事来!” 不提当今皇帝杨广还好,一提及他,窦夫人便是恨得骂声不止:“好大喜功,暴戾无德,荒淫无道,妒害忠良…… 这样的人,也配雄才伟略这四字?我呸!依妾之见,早晚这杨贼也是要跟那纣桀一般,被人骂上千年万年的!” 眼见一番话引出爱妻心中多年积恨,李渊也没有多说,只是感伤地拍拍她的手:“算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怎能就算了!”窦夫人越骂越恨,越骂眼眶越红:“当年若非这昏君,毗沙门(李建成小字)怎会痛失良配?那若儿又怎会因不甘入宫而自尽?” 说到此处,窦夫人竟痛哭失声:“若儿好好的一个孩子,都能被他逼死,还有什么是这昏君做不出来的?他还雄才大略?” 李渊心知是自己说错了话,急忙安慰。奈何此事已埋在窦夫人心中多年,久成积怨,一时之间竟根本安慰不得。 窗内,夫妻二人骂议不止。 窗外,躲在窗下偷听的李元和却是好奇得不行。他眼看着窗里一时半会儿出不了什么新动静,就带着被他强拉来的扶英跑到一边假山后的莲池边。 “扶英,母亲说的那个若儿是谁?”李元和边问,随手捡起一块儿小石子,向着水面打水漂。 他这么问扶英,倒是让扶英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才蹲下身子,看着月色下如碎银跳跃的水面叹息:“公子知道,扶英自出生起,就跟着婆婆身边儿了。” “嗯,所以我才问你啊!换了别人——哪怕是撷华——他也是不知道的。只有你,到底是秦嬷嬷的亲外孙,才能听得到这些罢?”李元和说着,又捡起一把,眯了右眼,对着水面刷刷刷一把洒出去—— 就见满池面儿炸了水银琉璃灯似地,到处都是点点银光。 扶英抱腿坐下,前后晃了晃:“那个若儿……是世子的青梅竹马。” 李元和一怔:“大哥的……青梅竹马?” 言及此处,李元和努力地回忆着刚刚李建成的脸,但却意外发现,他根本记不起李建成当时的模样,甚至连他说了什么都回忆不起来。 扶英又嗯了一声道:“她本是江南张家的女儿,生得水秀灵媚,极是可人。加上聪慧娇俏,夫人很是喜欢她。世子也曾与国公夫人提及,说此生若非若儿姑娘,便再不欲聘别家女为妻。所以早早儿地,夫人便将她这门亲事替世子订了下来。” 李元和眨眨眼:“那……那这是好事呀,怎么后来就……没了呢?” “还不是那昏君!”扶英愤恨不已,向着远方低呸了一口,然后才道:“那昏君早已对咱们国公府心存疑忌。所以世子请婚的奏表还没出唐国公府的大门,昏君便已知道咱们国公府要添的新妇,就是张家的若儿姑娘了! 所以,就为了他想试探咱们国公府到底是不是真的忠君不二,他……他竟命人抢先一步,将张家的若儿姑娘一道谕旨召入宫中!且又因为宫中妃籍侍籍均已册满,便将若儿姑娘登入奴册……生生将一个正五品开国元勋的女儿,贬为了侍衣奴!” 言及此,扶英气得满身打颤:“那……那江南张家,虽品阶不高,可到底也是功臣之后啊!他竟命一个功臣之后,去与那些青楼女子们一道做个连等闲小官都可以取了去,随意凌辱玩弄的侍衣奴…… 这还不算,他……他召若儿姑娘入宫的当日,便要临幸若儿姑娘。若儿姑娘哀求不止,他一怒之下竟从城外找了一群乞丐来,命那些乞丐当着他的面,当晚便与若儿姑娘成亲圆房……” 扶英气得浑身发抖,好半晌才咽下一口意气,低声道:“当晚,不愿受此奇耻大辱的若儿姑娘便投水自尽。那昏君竟大怒称张家有逆反之心,才会养出这等无视君命的女儿。于是就一张圣旨,抄家流放……” 李元和默然,好半晌,突然站起身:“扶英,陪我去找阿耶和母亲。” “公……公子?”扶英一时反应不来,错愕地看着李元和:“您……” “戏要做,便得做全套——你去把袁先生给我拟的名签儿也拿来,我们一同去见母亲。”李元和目光灼灼,看向前方:“若是观音婢……无妨,便似大哥这般,过得两年再觅意中人也不迟。” 第六章 铁衣如雪色,宝剑动星文 同一时刻,江都,鸿胪寺司仪署治礼郎高士廉的别苑花厅中。 眉清目冷的高士廉与妹妹高氏相对而坐愁眉不展,旁边还立着个不言不语的长孙无忌。高士廉的夫人鲜于氏抱着长孙慈,目光在丈夫与小姑之间来回巡逡。 “唉,昏君无道,这样的年景,竟然还想着要巡游江都……且不说这一路上的老百姓出不出得起这一户数斗的皇贡。就说这正是夏忙养田时,却让百姓们丢下农活儿去迎驾。这不是要自毁国基吗?”高士廉痛心疾首。 他一边说,鲜于氏一边抚摸着长孙慈的头,对她微微一笑,拿了块儿糕饼递给长孙慈。 长孙慈看看糕饼,谢过舅母,就接了过来拿在手里,细细品着。耳朵却直愣愣地竖着,听三个大人的说话。 高氏也跟着道:“不止如此,只怕咱们这些公卿府里的也要摊麻烦。哥哥,他……他若是来了,咱们小慈儿……” “他敢!”高士廉还未开口,鲜于氏就突然发声,可把高氏兄妹吓了一跳。 二人齐齐看向她怀里的长孙慈——小姑娘却安安稳稳地继续吃她的糕饼呢,半点儿没动静。 高士廉这才看着脾气火爆的夫人,摇了一摇头:“你再把孩子吓着了。” “咱们慈儿这等人物,将来总是要面对那些皇孙公子们的追逐。这样的事情,越早知道越好——况且现在只为自保。” 鲜于氏却皱眉,向着丈夫与小姑子道:“其实要我说,咱们这样的人家,或早或晚都要知道。既然如此,早知道总比晚知道好。” 高士廉尚未开口,一直不做声的长孙无忌就突然发了声:“舅母说得很对。再说小妹自己也不是没打算。所以舅舅、母亲,只怕舅母也只是替小妹说了她心里儿的话呢。” 此言一出,高氏兄妹立刻瞪圆双眼,看着鲜于氏怀里那个正悠然自得地吃着糕饼的小姑娘。 鲜于氏脸上也露出几丝诧异,看着长孙慈:“慈儿,你……你有了什么打算?” 长孙慈停下吃糕饼的手,左右看看三个大人,再瞟了眼虽然低着头,嘴角却露出一丝得意笑容的哥哥,无奈地摇一摇头: “打算倒没什么太大的打算——不过要说想没想过这事,慈儿倒还真是想过。”她把没吃完的糕饼放在一边,拍拍指尖沾着的粉末,就在鲜于氏怀里翻个身,向着三个大人娓娓道来: “其实慈儿也想过,大隋好女如此之多,昏君也一向喜爱宣华容华那等娇媚柔弱的女子。为何此次就偏偏要选我去什么江都,陪他的漱玉公主侍读? 后来,舅舅说这是昏君想借纳慈儿入后宫的法子,来彻底切断了我们长孙氏与高氏,还有其他诸姓氏族的联系,慈儿这才明白过来—— 其实昏君要的从来不是慈儿入宫,他要的恰恰是慈儿不入宫。” 高士廉一怔,立刻反应过来:“慈儿的意思是,昏君是要借此机会,激怒咱们几家氏族,逼着咱们几家氏族自乱阵脚?” 长孙慈点一点头:“哥哥与李家二哥玩耍的时候,不就常常用这一招嘛?哥哥明知李家二哥心性爽正,经不起他那些激恼,于是就更加刻意地激惹他。搞得李家二哥每次非要跟他一战…… 您三位可看看,那李家二哥虽明知哥哥不安好心,最后不还是每每中计?这就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了。” 长孙无忌微笑的嘴角抽了抽,笑容变得有些僵硬。 高士廉立刻点头:“对……昏君之意并非在甥女。只怕他的心思,却还是盯着咱们这几家人。只是他这次的机定得却非小儿之法——无论如何,咱们都是逃不过的。” 高氏也叹息:“不错,送了慈儿去,且不论咱们不能忍。便是能忍,宫中各等陷阱暗兵,日久天长,这昏君要是想,总是能抓到咱们错处。若是不送……” 说到此处,她就落了泪下来,向高士廉哀求:“哥哥,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高士廉却看着长孙慈:“刚刚听辅机的意思,慈儿自己已有了些主张。若是如此,慈儿,你不妨说一说。” 长孙慈见舅舅发问,也就点一点头。长孙慈就慢慢地说:“其实现在慈儿就算入了宫,皇帝也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就将慈儿纳入宫籍(注1)的——这倒不是说昏君还会有什么忌惮人伦之说,只是因为他召慈儿进宫,眼下还是为了陪伴漱玉公主。 漱玉公主是他掌珠至宝,就是南阳公主,也难敌昏君对漱玉公主的喜爱。所以一旦慈儿在漱玉公主的身边,那只要公主未曾婚配,慈儿多半是安全的。” 这一番话,倒是说得在情在理,高士廉连连点头:“的确,漱玉公主所得之宠爱,莫说是南阳公主,只怕前朝诸代公主也难与之比肩。昏君虽残暴无伦,但对这个小女儿却是疼爱万分。” 长孙慈再点头:“所以慈儿就觉得很奇怪了——舅舅说过昏君极为聪敏,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步去呢?” 她这一语,却是惊醒了三个大人。 高士廉先就反应过来:“慈儿说的不错,只怕这不是昏君的主意——或者至少,他可没想着要借此机会,断了咱们几家的联系。” “那就是投石问路?”鲜于氏立刻问道:“昏君是想看一看咱们会不会因此而有什么动作?” 高氏困惑:“可……可如此一来就说不通了啊?就算是为了投石问路,他又问什么路呢?” 高士廉起身,再摇一摇头,眉头紧皱,负手在房里走来走去:“不,不对。慈儿刚刚那句话说得极对——无论如何,昏君这次的举动,都有些似是非是,似同非同……完全不像他一贯的强横作风……” 长孙慈点一点头:“舅父说得很是。至少慈儿在听说这事儿的时候,怎么都觉得奇怪——这昏君何时是这等小孩子脾气了?说到底,他就算真想借此机会来施压氏族,可选的女孩子太多太多,为何偏偏挑中慈儿呢?” 她顿了顿,又指着刚刚鲜于氏给的糕饼道:“刚刚舅母给慈儿糕饼的时候,慈儿就在想,这糕饼好吃,可慈儿一口根本吃不下。只能一点一点地吃。 而慈儿记得舅舅也说过,咱们这些氏族大家,百年根基,昏君出身于此根本不会傻到以为自己可以一夕动摇咱们的根基—— 否则他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三番五次难为咱们?这是其一。 其二,就算是难为咱们,又何必非得从咱们高氏和长孙氏两家出手? 咱们两家虽位居高位,但却并非手握重权,更不曾有过人威望。怎么算,他要防的人也不会是咱们,而是那手握重兵且威望过人的宇文一门、杨素一脉,还有唐国公李伯父他们家吧?” 高士廉闻得“唐国公”三字,立刻停了脚步,拍腿大叫:“是了!是李公!” 注1:宫籍,和以后将会出现的官籍,农籍,兵籍,奴籍等等一样,都是当时人的户口的类型名称。 就像今天咱们的户口按着管理性质,给分成了各种类型譬如城镇户口、农村户口、集体户口等等等等……一样,过去的人也为了方便管理而分成了好几种籍类。 只是跟现在不一样的是,过去分类是按人的工作或者是社会分工类型给分的。而且不同户籍类型的人,还会享受不同的优待。 比如说当官的就是官籍,官籍的后代出身也可以享受各种优先权。而大家常常在电影电视剧里听到的还有两个比较悲惨的出身是奴籍或者是伎户——也叫娼籍的。 这两类一个是被迫或者主动把自己的人身权利全部卖给有权有势的人家,做人奴仆的。另一个则是因为受到惩罚或者是被家里人卖入青楼的,就有了伎户(娼籍)的出身。 需要重点说明的是,奴籍和伎户两种户籍类型并不分男女。特别是伎户。自北齐开始直到隋唐两代,犯官家属的男丁被卖进伎户的并不少见。 第七章 学书卫夫人,无过王右军 长孙无忌立在一边儿,听见自己舅舅这样一说,立刻拿眼睛瞪着自己妹妹。长孙慈看着哥哥对着自己直磨牙的样儿也完全不在意,仍旧一脸认真看着自家舅舅。 高士廉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心里难以平静。好一会儿才道:“你们年纪也不小,有些事不妨也让你们知道。” 鲜于氏却突然起身看着高士廉,轻声道:“官人……现在便说吗?” 高士廉停下脚步,看着自己妻子:“原本是不该说的。可现下这等情形看来,只怕那昏君是打定了主意要逆天而行了——既然如此,孩子们都逃不过的。” 他们夫妻二人这么郑重其事,却叫高氏母子三人一脸错愕。高氏头一个就不解地看着自己哥哥:“哥哥,到底什么事?” 高士廉刚要接口,鲜于氏却打断了他:“官人,且等妾身片刻。” 一边说,她拍拍长孙慈,把她放在地上,然后起身走出门外。 接着,屋里两大两小只听见她吩咐了几句什么,进来之后又摒退了左右,别的竟一概不闻。 高氏越发不安:“嫂嫂……” “你嫂嫂向来是个办事儿仔细的,你大可放心。”高士廉叹口气坐下,鲜于氏上前递茶。高氏抱住女儿,拉过儿子,继续问:“正因为嫂嫂行事仔细,小妹才觉得奇怪——怎么,难不成如今的高府里,也不能安安生生说句话儿了?” 高氏夫妻对望一眼,高士廉叹气,鲜于氏摇头,指向窗外西侧厢房,低声说:“以后不止是高府里,就是你住的屋里,你也得教着孩子们说话仔细些—— 前些日子,官人因为看不过去军中有人克扣粮饷的事儿,在家里喝了几杯,说了一嘴。第二天一早,昏君就命人斩了那克扣粮饷的人,抄全族,没宦属…… 须知这人做事很周密仔细,当时察觉他不法之举的,可只有官人一个啊!” 高氏立刻瞪大眼。高士廉也看向长孙兄妹,低声道:“你们两个是机灵的,舅舅不怕。但你们身边的人…… 辅机,这两天你亲自过一遍籍册(注1)——特别是慈儿身边的人。” 长孙无忌立刻称是。长孙慈不说话,只点头应着。 高士廉这才叹口气,向后一靠:“励精图治本是好事,可若上位者只知对他人要求严苛,却独独纵容自己那就是国家之祸。再者那克扣粮饷者是该杀,但依法依律,他偷的几石粮食实在至于要株九族、绝宦属这等极刑。” 长孙无忌一怔:“舅舅,克扣粮饷必然败坏军心,此乃祸害无穷的大罪。因此罪而受酷刑者,史册之中比比皆是啊?” 高士廉摇摇头,鲜于氏却正告长孙无忌:“傻孩子,正因祸害无穷,才不能一次做绝——否则后来若有人再试图犯此大罪,那么酷刑在前,那些人定会生出玉石俱焚的心思。这就更容易出大乱子了。” “你舅母说得没错——疯狗不可怕,被逼进死巷的疯狗才可怕。当年若非因为先后(文献皇后独孤伽罗)之父独孤信,不给那个弥道人留一丝生机,又怎么会有后来独孤一门的惨剧?又何来这数百年间的种种宫闱权力之争?” 高士廉正色道:“所以,穷寇不追。” 长孙慈眨眨眼:“弥道人?慈儿听哥哥说过,他当年似乎很是爱慕前朝明敬皇后(独孤伽罗大姐)。年青的时候曾再三求娶意中人。但一来世宗皇帝(宇文毓)与明敬皇后青梅竹马、情深意笃。二来弥道人修得是方术之法,明敬皇后之父便没有理会—— 不过也只是不理会而已呀?” 高士廉摇头,苦笑一声:“这种自视极高又人情通透,还把你放在心上的人,你越不理他,他便越以为你这是在给他莫大的羞辱。 这种人呀,无关的人骂他几句,笑他几声,他理都不理会的。 但若是他想要的人骂几句、笑几声,那比杀他还难受。若是再跟独孤公当年那般完全无视他——那他是要将你看成死敌的。” 长孙慈吐了吐舌头:“好偏执。” 高士廉点头:“正是偏执。也正因为这份偏执,他就把独孤一门出三凤(注2)的预言卖给了皇帝。这一卖倒是不打紧,却把这数百年来无数氏族女儿都卷入了这腥风血雨中。” “独孤一门出三凤?” “当年有人曾预言,独孤信为人智勇双全且才貌过人,其妻容貌才智也都非凡。所以将来若得女儿,承袭夫妻之才色者必可入宫为妃为后——” 长孙慈听到高士廉这么一说,笑了起来。长孙无忌见妹妹笑得促狭,立刻点头:“是很可笑——竟说些不出错的废话!以独孤信那样的人品,郭崔二夫人的才貌,有个女儿能差到哪儿去?” “话是不是废话且先不论,但世间所有事,一旦扯上皇家,那就不可预测了——所以后来慢慢地,这废话就变成了一个流言,说独孤信一门三凤,世间男儿无论谁能娶得其中一个,必能……”鲜于氏说到这里,突然停了停,犹豫地看了眼丈夫,才低声道:“必能手握九鼎。” 顿时长孙兄妹无言以答。 高氏皱眉:“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莫非这流言与小慈儿被召入宫有些关连?” 鲜于氏点头:“正是。那句流言上半句是‘独孤一门三凤’,下半句是‘扶得三朝迭兴’(注2)……” “‘三……三朝迭兴’?!”高氏悚然一惊:“莫非这话儿是说,如今这大隋天下……”说到这儿,高氏立刻捂住口不再往下说。 鲜于氏点头。 高士廉摇头叹气:“原本这等说法都是无稽之谈。可偏偏有人说什么先有前朝明敬皇后,后有先圣文献皇后——这两姐妹却偏偏就证死了这句话儿……所以如今看来,这昏君只怕是信了这话儿,想要借着咱们家与唐国公家交好这件事,拿你做个由头,去试一试唐国公的真心呢—— 也难怪。谁叫叔德(注3)如今声威日隆,比他这个皇帝还更有几分模样呢?” 注1:籍册,类似于今天咱们的户口。记载着每个人出生的乡里,在哪里住过。是古代管理流动人口的一个有力工具。 注2:独孤一门三凤,扶得三朝迭兴——这个是假的,是我自己根据史实编的。当时没有这样的预言。但是独孤一门出了三个皇后而且分属三朝,这个是真的。 注3:叔德,就是李渊的字。 第八章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次日,晨起。 一大早,高士廉就带着长孙无忌,乘马车出门去办事了。鲜于氏与高氏姑嫂二人也随后驾着牛车各自出门,分别往江都城另外两家国公夫人家里去。 于是,家里就只留下一个长孙慈。不过她在家倒是也没闲着—— “小娘子!小娘子!你这是在翻什么呀!” 高府,长孙慈的绣阁外。 花蕊端着一碗冷陶,刚走进来被房间里的乱像给惊得差点儿打了碗:这东边柜倒西边床倾的……好像刚刚被败兵残将闯了进来…… 她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往一堆箱柜里扒长孙慈去。扒拉了几次,终于从一叠书底下看见长孙慈探出头。 长孙慈看见她,一乐:“你回来了。”接着,就又埋进盒子堆里,继续扒她的东西。 花蕊皱眉向前蹭:“小娘子,你找什么呢。花蕊帮你吧。” “不用,我找着了。你看!这是耶耶(注1)给我留下的东西。。”长孙慈笑着举着一只盒子走出来。 她当着花蕊的面儿把盒子拆开,拎出一支上好的玉簪来。 花蕊一见玉簪就叫了起来:“小娘子,这可是您的嫁妆。你这会儿拿它出来做什么?” 长孙慈拉着花蕊坐在一边儿,认真地看着她:“花蕊,你来到我身边起,我就一直将你诚心诚意地当做姐妹看,是不是?” 花蕊毫不犹豫地点头:“小娘子有事直说就是——岂止是姐妹,小娘子对花蕊一家都有救命之恩,花蕊正愁没得报恩呢。” 长孙慈:“好,那我要你拿着这支簪子去宫里见一个人,并把它交给那个人。你行不行?” 花蕊一怔:“小娘子,你要将这东西交给谁?” “容华夫人蔡玉容。” 长孙慈将这名字说出口时,花蕊就一怔。但看看长孙慈笑眯眯的脸,她并不多问,接了东西才说:“小娘子,这东西交给她就好了,是吧。” “不——是交给她近侍。”长孙慈笑吟吟地走到唯一平稳放着的桌边坐下,拿起糕点咬一口,细细品:“外边的人都当她早死了,可你该知道,蔡氏现在还随着皇帝在船上呢。” 花蕊跟着长孙慈这些日子,多少也学了她几分机巧心思。 于是她点头:“一般来说,有了这玉簪,蔡氏必要尽力替小娘子说项的了。可小娘子,你往常也说过,那昏君虽然昏昧却并不糊涂。蔡氏如今已容衰色驰,昏君多年未曾临幸过她——此时蔡氏说的话,昏君未必肯听罢?” 长孙慈咽下最后一口糕点,拿起梅子汤抿了一口,这才看着花蕊又乐乐:“这事儿你都知道,蔡氏自己不就更清楚了?所以她不过就是个由头。 我这招是跟舅舅学的,叫送肉给狐狸。” “送肉给狐狸?” “可不是?就算是送到嘴边的肉,狐狸也未必能吃得住。山里还有老虎,她肯定要来抢狐狸的肉的!” “老虎?” “总之,你进宫奉完簪,就知道了。” 长孙慈言已于此,花蕊倒是不好再多问。于是她接了簪子,回房收拾一番,就往使役帐房里来支领进出府的腰牌。 不料她到了使役帐房,帐房先生却不在。一问,才知道一大早,长孙无忌就打发帐房先生去官驿上取新公文去了。 花蕊知道,日常高府里几位主人都是爱看公文的。犹其长孙无忌又挑得很。所以总由帐房先生去取(注2)。 因此她倒也没多想:她在宫里高府往来行走这些年,也多少认得几个同乡。就算没腰牌,寻个借口请几个宫里的花娘出来吃茶总是不难——只是宫城路远,不坐车,就得骑马。(注3) 于是,她就转头去马厩寻马。然而刚到马厩外,花蕊又皱起了眉,整个马厩中竟静不见马鸣之声——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或许有人会问。 其实,这高士廉爱马之名朝中人尽皆知。所以高府马厩里名马贵驹向来是“马满为患”。鲜于氏也每每因为这马厩一扩再扩与高士廉吵闹——无奈高士廉一生节俭,且爱妻如命事事奉从。唯独这爱马一事怎么骂都改不了。所以鲜于氏吵吵,也就罢了。 总之现在高府别苑中的马厩里,加上人家送的、高士廉自己收的,如今至少有三十多匹良马常驻于这其中。往常,离着两道院子就能听见马厩里马儿的嘶鸣声。 可今天都走到马厩门口了,花蕊却连一声叫唤都不得见听。只听见几个小厮在那里吹屁打哈的声音。 满心疑惑的花蕊停下脚步,仔细听了一下,只闻一个声音粗豪的男声问:“小周儿,怎么今天大公子这么疼爱宝贝们儿呢? 平日别说是让马儿们全去河边撒欢洗澡。就是去校场跑一跑,他都是一匹一匹放出去的——生怕被哪家公子看上了强要似的。” “大公子下令咱听着就是,问那么多做什么!”一个孩童气未脱的稚嫩声音立刻训斥,言语间很有几分小管家的威严。 花蕊眉皱愈紧,快步走进马厩:果然,一眼望去,整个马厩一匹马都不见。 那些原本正打杂吹闲屁的小厮们一见花蕊,立刻一哄而散,看样子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一个年纪小跑得急的,一不小心摔了个嘴啃泥。 见这情形,花蕊气得叉腰大喊:“可都是见活菩萨了么?一个两个的,跑这么快做什么!”她边儿说,边儿上前拎起那个摔倒在地,比自己小了两三岁的少年,厉声斥问:“小周儿!你说,怎么回事?” 被她拎起来的,正是负责管理马厩的侍马小童小周儿。他见平素温柔可亲的花蕊突然这样发火,不由吓得一机灵。 于是立刻缩着脖子丧着脸,一副要哭要哭的模样:“花蕊姐姐……花蕊姐姐饶了小周儿吧——周儿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眼瞅着这小子快哭出来了,花蕊也不好意思再冲他吼。再看看左右,发现一群小厮全吓得躲在廊边庑后,一个都不敢往前凑。 心知此事有异的花蕊转了转眼睛,突然想起长孙慈以前使过的一个点子。于是,她依葫芦画瓢儿,模仿长孙慈的模样低声问小周儿: “我且问你,今天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不让你跟我说话了? 要有,你就摇头;要没有,你就点头。 如何?” 小周儿先是一怔,接着眼珠子滴溜一转,立刻一脸感激地对着花蕊拼命点头。但点没两下,他又反应过来,再次用力摇头—— 因为摇得太过用力,连花蕊都听得见他那小颈骨响起一阵“咯咯嚓嚓”的声音。 花蕊实在怕他再把小颈子扭断了。于是连忙喝止他继续问:“那人可是府里的人?” 小周儿刚想点头,又立刻改成拼命摇头——许是害怕花蕊看不懂吧,他还拿眼珠子拼命给花蕊使眼色,圆溜溜一双大眼珠子几乎要跳出眼眶来。 花蕊倒也于心不忍,于是就小声再问: “好,我不难为你,也不告诉别人,你跟我说的这些——不过你先告诉我,这人是不是说让你拦着我出去,不让我出去办事的?” “姐姐怎么知……”被她吓了一跳的小周儿脱口几个字,但立刻反应过来捂紧了嘴。 不过花蕊也不用再问了,看看一脸惊慌的小周儿,她叹着气松了手。然后转身走出早已空空一片的马厩。 注1:耶耶,隋唐时期对父亲的称谓,音为“夹夹“,意为爸爸。一般只有未及笄和未成年的小孩子才会这样称呼长辈,当然也有特例……后期会说。据《资治通鉴》记载,李世民本人曾在写给爱子李治的书信里,用了这个称呼。 注2:这里的公文,准确地应该叫做邸报。类似于今天的《xx消息》或者是《某某日报》一样的存在。属于是官方通报国家政事的一种公文形式。《资治通鉴》有记载,不再详说。 注3:第一,关于这里的花娘,指的是后宫专门负责采摘花朵供给后宫妃嫔们用来梳妆打扮的下等宫女们。她们的工作除了采摘用来装饰头发的新鲜花朵外,也会在日常制作纱花,以便在深秋暮冬时节无花可采时,供给宫中妃嫔使用。这一职业由来已久,上至《起居注》和《册府元龟》等宫廷生活记载,下至唐时传奇小说,多有所现。只是大家称呼不统一。这里就用“花娘”来代替了。 第二,关于花蕊为何能够轻易进宫的理由。隋唐时期的士大夫阶层本身属于皇家分延出来的血脉,跟皇家大多数关系较近,家里的女子入宫者也较多。所以为了方便他们进宫探视。女眷只要有令牌,出入宫中某些并非禁地的所在,比如下等宫人居住的使役所是不难的。 第九章 浮云能蔽日,长安使人愁 江都宫中,芳林门内。 花蕊立在一处小廊下,打量着四下里的宫殿楼阁。还没来得及再一次惊叹于这眼前奢靡绮丽的装点,计算一下那缀在树梢花间里,成串成串用来增光添彩的南海珍珠值多少钱…… 就远远瞧见一个穿着水色宫装的丽人匆匆向着自己行来。 于是她立刻整了整衣衫,抢先一步迎出去,向着丽人行礼:“绿珠姐姐好……” 被唤做绿珠的,正是江都宫中掖庭署里的宫教博士*(注1)岑绿珠。 虽说已是宫教博士,但这岑绿珠其实不过才二九芳龄。她天生一副柳姿花容,就是搁在整个大隋天下,这样的娇柔美人儿也是难得一见的。 而且岑绿珠不只人生得美,更擅扮美。 她的妆容衣履,无一不讲究精致——单单说那两道入鬓眉,一点眉间红,就不知让长安、江都两地多少高妃贵嫔们放下架子来,使着法儿来请她去做妆面。 再加上岑绿珠出身不俗,父亲本是前朝废太子杨勇的太子舍人。所以早在闺中之时,就被杨广看上,待其及笄便召入宫中。 不料前两年她刚入了宫籍,就生了一场怪病,长了满脸麻痘子,病好之后落了下几块黑斑。至今无论敷多少层粉,还能看得见那层淡若黑雾的斑点。 因此,原本打算将她纳入后宫的杨广,还很是感叹了一番白璧微瑕最可惜……这才放她去掖庭宫里做个宫教博士。 每每见着她时,花蕊总是觉得又替她可惜,又替她庆幸——有了这层黑雾,这个好心的姐姐自然是难入皇帝的眼,封妃赐嫔。 但想一想那昏君如今的情势,不得封赐反而是好事。 想到这里,花蕊便把心往下放一放,带着笑脸迎上去,握住岑绿珠的手。 也不怪花蕊这么想——她与岑绿珠本是同乡故交。当年花蕊家里出事,花蕊母女往长安寻官求告的那一年孤苦无依,险些饿死长安街头。而救助花氏一家,收留其在府中食宿的正是岑绿珠的父亲、当年的太子舍人岑之元。 在岑府中的那一年,岑绿珠也带着年幼的花蕊四处走动,这才让花蕊有机会认识了长孙府中的小娘子长孙慈,替自己家里解了一桩天大的灾难。 因此花蕊见着岑绿珠,必是要行大礼的。不过岑绿珠向来待她如亲生妹妹一样,也就不肯让她行大礼的。 两人客套两句,岑绿珠便拉了花蕊走到一边僻静角落里。左右张望一会儿,这才从怀里掏出花蕊托人交给自己的玉簪盒子问:“蕊儿,你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来头?” 花蕊见岑绿珠神色凝重,不免有些担心:“怎么,可是给绿珠姐姐添了什么麻烦?” 岑绿珠摇一摇头,再四下里扫了一眼,这才把脸凑过去,悄声告诉花蕊:“你让人把这东西递给我了。我自然就要照你说的,把东西交给自己带出来的小丫头,让给那蔡氏身边的人送去了。 不过,那小丫头刚走到半道儿,就被漱玉公主的近侍给撞见了。” 花蕊一怔:“漱玉公主?怎么这么巧?” “倒不是巧。”岑绿珠摇头:“外人不知道,宫里人都清楚:蔡氏如今虽不闻于人前,但她还是很得皇帝恩宠的。所以她的日常起居处,其实离漱玉公主的凤阁不远。” 花蕊抿了一抿嘴,又问:“可如今东西在姐姐手上,那……” “漱玉公主怕是如今宫里唯一一个干净的人了……”岑绿珠叹了口气,拉着花蕊在一边儿大石块上坐下,细经告诉她: “这次也幸好是被她的身边人给看到了及时拦下来。不然别说是我,就是你家背后那个小娘子,也逃不了的……” “为什么?”花蕊一脸困惑:“这是我家主人去后,留给我家小娘子的嫁妆簪子啊?有什么不好的嘛?” “这可不是长孙家的东西,是高家的……咳,总之你家小娘子年纪小不懂事,你又不曾在宫里待过,自然不知道这支簪子的来历……”岑绿珠抿了一抿嘴,叹口气才道:“这是当年……” “这是当年,我母妃送给四姨母的东西……四姨母之母高昭仪,与高大人兄妹一样,本就是前朝清河郡王高岳的后人。所以这支簪子就辗转到了你家小娘子手里。 不过说起来,它对于父皇也好,对于本宫也罢,都算是一件伤心物……” 一道温柔动听,恰如冬日寒泉般的声音响起,姐妹二人俱是一惊,纷纷站起身来,向着来者行礼。 来者淡然受了她们的礼,就带着左右数十个宫女嬷嬷小内侍们,一起走进来坐下,然后着她们平礼,近前说话。 花蕊这才看清了来者的容貌—— 其实说起来,这小姑娘也不过就是十来岁的样子,看着比长孙慈还小一两岁的模样。但天生一副玉骨冰肌,仿若玉雕般完美的五官实在不是长相偏于温婉的长孙慈能比得过。 再加上威仪无双的身姿,却颇有几分神仙降世之感。其气势凌人,叫花蕊不敢直视,低头暗忖:小娘子常常说,观子之貌而知母之容…… 如今看来,难怪当年陈贵妃*(注2)能独得昏君恩宠,荣冠六宫。若非这等神仙风采,又岂能让荒淫成性的昏君在她死后两三个月甘心为其守丧,不近女色? 想到这里,花蕊便更加不敢乱说话了。 好在旁边还有个知事儿的岑绿珠,从中间打圆场。岑绿珠趁杨玉淑去寻茶汤喝时,以袖遮手,扯了下花蕊的衣带。接着便带着花蕊一起跪下,以几分惶恐之意向杨玉淑请罪道:“绿珠与宫外人私议先贵妃之事,实在该死,还请公主恩宽恕罪!” 言毕,两人便一起深深叩下头去。 杨淑玉听到她的话,却只是低头不语,看了眼身边的杨嬷嬷。 杨嬷嬷会意,转身叫那些近侍们退出亭外守着。见人走完之后,老嬷嬷便带着笑上前,掺扶起了绿珠与花蕊:“两位姑娘起来罢!地上凉,别冻坏了身子。” 注1:隋依北齐制,宫教博士就是宫里负责管教宫女的工作、教授文化知识和技艺的,资历较深的宫女。 注2:陈贵妃,这里是假托杨广的妃子,陈后主第六女陈婤。史料记载她与自己的四妹广德公主一起入宫,她很受杨广的恩宠,不过可惜早逝。至于杨广为她守丧之类的,就是我自己的发挥了。包括杨氏的真名是不是叫杨玉淑,甚至她的封号是不是漱玉公主,都是我自己的发挥。大家不必相信,看看一乐就行。 第十章 初停凤凰柱,欲奏鸳鸯弦 岑绿珠与花蕊被杨嬷嬷搀扶起来之后,便立时向漱玉公主再行谢礼。 漱玉公主纤指一扬,便像在半空中划出几道雪色光华:“无妨。说到底,你们是旧相识,姐妹之间说说话,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本宫只是奇怪……”她合上了茶盖,一笑,梨涡浅浅:“本宫只是奇怪,姐妹叙话而已,却为何要送支簪子进宫。 而那支簪子,既然是本宫姨母当年传与高家的宝物,你家小娘子又怎么如此舍得割爱,竟打算要将它送给宫中哪一位贵人?” 她一笑,便如百花初绽般明艳娇媚,惹得花蕊登时心惊:这样惊心动魄的国色天香,竟让她想起那能做掌中舞的赵飞燕来。 抿了一抿嘴,花蕊低下头,脑海中浮现长孙慈的面孔来:温润甜美,灵气十足……其实,论起容貌来,小娘子可比这漱玉公主好看得多呀?为什么她刚刚竟会觉得,这漱玉公主之貌,自家小娘子远不能及? 正在神游物外呢,花蕊就突然听见岑绿珠再次诚惶诚恐地回道:“公主恕罪……那东西本来是该从宫里……” “回公主,我家小娘子,是要将这东西进予容华夫人的。”花蕊突然开口说出真相。 这可把岑绿珠吓了个半死,直拿眼睛瞪她:这小妮子,可不是活腻了! 花蕊却异常镇定,再次跪下行大礼,然后低头向漱玉坦白:“小娘子年少,实不知此物贵重。还请公主恕罪!” 刚刚还态度和蔼的杨嬷嬷听了这话,脸上登时就变了色——她虽姓杨,但却是从前朝时就跟着漱玉公主的母亲陈贵妃被收入大隋宫中的人儿。所以于她而言,陈氏母女就是活她一命的恩人。如今恩人之物被个小孩子拿来送那不要脸的下贱荡妇,她如何忍得? 于是杨嬷嬷阴着老脸就要上前来问罪,但还没走出来,就被漱玉给拦了下来。 接着,漱玉起身走到花蕊身边,亲自扶她起来,看着与自己差不多同高的花蕊,好奇地问:“你这样说,倒是叫本宫稀罕得紧了—— 本宫素闻长孙家的观音婢(注1)是极聪慧机敏的。身边使女名唤花蕊的,也因为谨言慎行,处事仔细,倍受各府夫人的称赞。 怎么……你今日却如此直耿…… 莫非,你吃定了本宫不会生气?” 花蕊闻言心里一紧。但细细一品,又觉漱玉虽有责难之意,却似并无处置之心。 于是,她稍稍定下神回道:“小娘子一派天真,花蕊也是个愚蠢粗使,并不值得公主就如何宽待…… 只是花蕊以为,公主向有善慧之名。与其在公主面前讨巧卖乖,花蕊倒不若诚实以待。” 这几句话虽颇有些奉迎之意,但妙在言真意切,漱玉却也极为受用——说到底,聪明人嘴里说出的真话儿,总是比笨蛋嘴里说出来的好听得多。 漱玉再点点头,表情不变:“那,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本宫,你家小娘子为何要将这簪子送给容华夫人?本宫实在想不明白——这簪子到底也是少见的东西,你家小娘子居然就舍得赠与他人…… 所谓求人先奉礼。只怕她向容华所求的事不小吧?不过容华夫人如今不比寻常,有些地方不一定能说得上话……你若不怕你家小娘子责怪,不妨将真相说与本宫听听。说不定本宫能看在这支簪子的情份上,帮你家小娘子一帮。”漱玉一边说,一边伸手拿起盒子里的玉簪,放在手心里细细察看。 花蕊看着她,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原来小娘子说的“老虎”,就是她啊…… 瞬间,她的脑海中浮现了一张脸—— 一张英气少年的脸。 …… 一个时辰后。 花蕊终于回到高府中,长孙慈的闺阁内。 她向长孙慈禀明了今日宫中奇遇,然后拿出那只簪盒交给长孙慈:“小娘子,这东西,你可千万收好了。别再拿出来乱显摆。” 长孙慈笑吟吟地接过盒子,突然向花蕊问:“你可怨我?” “怨你?”花蕊一怔:“怨你什么?” “怨我让你身置险境呀!当时那种情形,一个处置不好…… 莫说是你,便是绿珠姐姐一家,也要受累。轻则落狱,重则充军啊!”长孙慈依旧笑吟吟地说。 花蕊一听,立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给长孙慈:“可罢了。小娘子那点儿心思真当花蕊不知道么? 若非你早算准了漱玉公主不会罚花蕊,又怎么会让花蕊去见她?” 长孙慈又眯眼:“你怎么知道呢?说不定我是早算准了要让你倒霉呢?——你也知道,平日里,我顶烦你天天逼我早睡的。” “若小娘子要赶花蕊走,哪用这么麻烦?” 花蕊小脸儿上摆出一脸不屑,转身去收拾桌子。 桌面上,书本被长孙慈丢得到处都是的书本。花蕊一边收拾一边继续说道:“只要你跟大公子说一声,莫说是一个花蕊了,就是这整个高府上下的仆役,他都能给立时赶出去的……何苦用你费这么大事,还要搭着你自己、想法子借着公主的手赶花蕊走的。” 长孙慈对花蕊的话,是越听越有趣。于是她转身一跳,扑在花蕊正准备整理的两本书上,如猫儿一般压着书,不让花蕊动。 同时她又仰起脸来,好奇问花蕊:“我不明白。你是怎么想通的?” 眼见这小祖宗不问出个结果是誓不罢休了,花蕊只得停下来,抱着书卷重重叹口气,同时空出一只手来点她脑门: “我的小娘子呀……你当花蕊白跟了你这么久的嘛!那漱玉公主是何等人物?你送出去的东西,对她又是何等意义……便是花蕊初时不知,听了绿珠姐姐说还不明白么? 那可是荣宠无极的次公主呀!我拿着的又是她生母与姨母——两位前朝帝女赐下的宝物…… 这样尊贵的人物都拿住簪子做物证了,居然不见半点儿要生气发怒。反而亲自跑来安抚我和绿珠姐姐两个使女…… 若是花蕊见着她本人还想不明白,那就是真傻了。” 长孙慈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只是嘴里还继续缠问:“那也不好说呀!大家都知道,漱玉公主向有贤良恤下之名呀?” “再怎么贤良恤下,簪子也是她生母与姨母留下的爱物,你要我送到她眼皮子底下,给一个连她身边的老嬷嬷都看不起的侍妾…… 这种事,莫说搁在堂堂大隋帝女的身上,就是搁在花蕊身上都受不了的好吧!” 花蕊再冷哼一声,使手拨开长孙慈压书的身子,继续收拾:“总之自从绿珠姐姐告诉我,漱玉公主发现了簪子却没抓人,花蕊就知道她就是小娘子说的那头‘老虎’了…… 对吧?” 面对花蕊的质问,长孙慈不置可否,反而笑嘻嘻地继续问:“她是老虎呀,那为什么不杀了咱们俩呢?” “杀我们?为何?小娘子你都把她想要的东西给了她了……她还杀你做什么? 既然不杀你了,那她就更不必要杀我这个小婢女了。 不然,谁替她把这双簪子送回府?” 花蕊眼见长孙慈故意装糊涂,于是一赌气把书往长孙慈旁边一推,顺道从旁边儿抽出那只盒子,打开亮给长孙慈看。 这倒是出乎长孙慈意料之外,她拿着盒子,眨了好半天的眼,才吃惊地道:“原来这竟是一双的么?” “可不是?人家漱玉公主可说了,这玉簪可成人之美。 既然小娘子你至今未曾寻得良配,那就等着小娘子借这双玉簪,觅得佳婿再入宫侍读吧!”花蕊冷笑:“如何,这可不正合了小娘子你的心意了么?” 长孙慈的神情,却突然凝重了起来。 注1:观音婢,是长孙皇后的乳名。传说长孙皇后长相极似观世音菩萨身边的侍女——二十诸天之一的娑竭罗龙王之女。所以就得乳名“观音婢”。 第十一章 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 花蕊见观音婢变了脸色,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向前走一步,小声问:“小娘子,可是有什么不对的吗?” 长孙慈摇一摇头,坐下来,想了一想,然后才又问:“你觉得……这漱玉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花蕊跟着长孙慈走到桌边,站住。袖起手仰起头,仔细想了一会儿才道:“很是个公主的样子呢……” “你这话倒是说得有趣……”长孙慈看了一眼花蕊,颇是意外地点了一点头:“是个公主的样子吗?” “是。”花蕊无所谓地耸一耸肩,然后又道:“不过是比别的公主多了几分随和。” 长孙慈听完她的话,倒也点一点头,然后才抚着盒子里的玉簪道:“是呀,她随和。不过是因为她面前站着的是你而已。若是换个人站在绿珠姐姐身边,她却未必会这么样呢。” 她这么说完,就看着一脸莫名其妙的花蕊道:“不过也无妨,这一次本来就是想让你试她一下——若是个值得交往的人儿呢,咱们姐妹二人,就算与她做个朋友,替她牵这根红线也无妨。但如今看来,她也是个不值得交的—— 那就算了。” 花蕊皱眉问:“小娘子,你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儿呀?花蕊一句都没听明白。” 长孙慈拍拍手里的盒子才道:“叫你拿着玉簪子进宫里,本来就是想弄明白三件事,我想,你现在猜出一些了罢?” 花蕊点头嗯了一声,顺道再抱起旁边的书卷,继续收拾着:“第一呢,小娘子是想借这个机会试试,看这次要小娘子入宫侍读的人,到底是昏君还是这位小公主。” 长孙慈起身也帮着她收书拾卷:“所以?” “我刚把东西交给绿珠姐姐,她的人就拦下来了。可见是守了很久的。再加上那昏君对唐国公一家子忌讳得要死。所以如今看来,要让小娘子进宫的,还真不是昏君——就是这位小公主本人。” 花蕊转身看着长孙慈,伸出第二根指头:“不过这其中有个问题,就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刚刚在回来的路上,花蕊仔细想了一路,其实她跟小娘子一样将要及笄的年纪。必然是看中了唐国公家二公子的人品样貌,想公主出降了。” 长孙慈再次大力点头表示认可,然后继续问:“那第二件事你也知道了吧?” “既然知道了是她,那第二件事就是,她为什么要使这样的招数呢?她贵为公主,若想出嫁下臣,直接跟皇帝说不就行了嘛? 为什么非得使这样的招数?” 长孙慈听得大乐,眯着笑眼侧着头,笑嘻嘻地问:“是呀,为什么呢?“ 花蕊放下书卷,认真掰着指头数:“花蕊想了想,还是跟当下的朝局有关。 在昏君这里呢,唐国公是心头大害,漱玉公主却是掌中明珠。所以公主也知道,她想嫁唐国公府,昏君就头一个不允—— 因此,漱玉公主能想的法子,就只有冒险在昏君眼下造个局设个势,逼着整个朝廷里的人,帮着她把此事儿办成了。” 长孙慈听得连连点头,顺手拿起花蕊放下的书卷,转身摆到左侧书架上。同时脆生生继续问小婢女: “皇帝是个昏君,但也是个很有城府的人。漱玉跟着他最久,不会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何等本事。 那你倒是说说,她要怎么让自己这个城府深沉的父亲入局从势呢?又怎么让满朝重臣帮她一起造势呢?” “利用小娘子你呀!”说到这儿,花蕊气呼呼地皱起小脸:“说起来,这个漱玉公主心眼儿也是够坏的。明知小娘子处境艰难,还非要借您这个身份套儿,来鼓动起整个朝中的大臣们去成全她的春梦……真是好不要脸。” 听到最后一句话的长孙慈身子一歪,叭地一下抱着满怀书卷滑倒在地。好在她人还没长开,这滑得也不是很重,只是被书卷砸了一身,有些痛而已。 一边花蕊见状,立刻冲上前扶起她,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检查长孙慈有没有受伤,嘴里还一连串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有没有受伤……” 长孙慈依旧是笑嘻嘻的一张瓷娃娃脸,摇一摇头:“无妨无妨。只是你呀……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话……你就不怕被皇帝知道了要杀头……” “本来这颗头,就是小娘子和大公子那昏君手里夺下来的。又有什么可怕的。”花蕊淡淡一哂。 长孙慈不笑了,正色以告:“那你就更应该好好儿活着。” 花蕊低头认错:“是花蕊错了。” 长孙慈再点一点头,这才重绽笑颜道:“不过说起来,你这话儿也说的有几分理。 这位漱玉公主的确是才貌过人,出身尊贵。但李家二哥若是不喜欢她,那她便是女皇陛下也只能空叹无缘了…… 只是,你说她不要脸这句话是真的不该。 蕊儿须知,这世上本就没几个人能够对女子公平以待。漱玉公主以帝女之尊,能够勇敢追寻心中所爱,实在是让我敬佩。 虽然她此番行事的确失了道义,我们也断不能容其胡作非为。但,我们却不能因此就说她不要脸。 须知,若连我们女子也要这样轻贱女子,那天下人又该如何笑我们呢?” 长孙慈一番话说得花蕊连连点头称是,面露几分尴尬之色。 长孙慈见状,心知她心结难解,于是便再多劝了几句:“我知道其实你也是佩服她的——只奈何,她的父亲与你有杀父之仇,你能这般容她,实在已是气度惊人了。 说到这里,你可怪我行事不顾你感受?” 花蕊低头,好半晌才道:“刚看见她时,心里是怨恨的。可后来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的时候,花蕊就明白小娘子的用心良苦了—— 那昏君若是知道自己的暴虐无德害得自己女儿心有所属也嫁不出去。便是强嫁也注定要被意中人轻鄙冷落守活寡…… 这虽是他应得的报应,但漱玉注定代父受过也实在是悲惨一生。是么? 小娘子其实是想让花蕊明白,从一开始,昏君就注定了没有好结果的,是么?” 第十二章 有女初长成,深闺人未识(上) 听到花蕊的问话,长孙慈的目光,突然就变得柔软起来。她放下手里的一切,拉着花蕊走到凤阁外的廊边坐下。 七月的天气,暑气正浓。不过凤阁建在高处,下临清潭,上有百年参天古木如罗伞般庇护。纵然阳光骄烈,当头照过来,落在地上时,也只剩下被青翠树叶漏下来的星星点点。 两人坐下后,长孙慈就脱了鞋子,将只着布袜的脚从木栏杆的间隔里伸出去,垂在半空中,任凭清风吹过脚尖。 花蕊看着她这样不由皱眉,但左右观望一番之后,她也脱了鞋子,照模似样地把脚伸出去悬荡着。 “小娘子,你费了这么大心,就是想让蕊儿放下仇恨么?”花蕊看着长孙慈。 长孙慈没有立刻回答,她伸手拨了下颊边乱飞的几络细发,然后才慢慢道:“我阿耶死的时候,我只知道哭。你跟我说,阿耶不是死了,他只是去了云上神仙住的地方。你说阿耶那么好的人,一定在天上很幸福。是不是?” 花蕊抿了下嘴,低头:“小娘子……” “可是我一直想跟你说,我阿耶没有去那儿——因为他最爱阿娘哥哥还有我了……我们三个还在这人世间,他自己去了那儿,怎么会快活呢?”长孙慈的声音,细若轻丝:“所以你说的不对,花蕊。他不幸福。” 花蕊突然低头,眼泪叭嗒叭嗒往下掉。 长孙慈却视若未见:“阿耶走到现在,整整两年了。你是跟着我一路过来的。也是知道我过得怎么样的……花蕊,你说我过得苦不苦?” “小娘子……”花蕊已然开始哽咽:“小娘子……” “平常人大概都觉得我不苦罢?”长孙慈一乐,勾起弯弯眉眼:“毕竟是贵家女儿呢!就算是被自己的大娘和亲哥哥赶出了家门,可到底还有舅舅疼,舅母爱啊?还有哥哥顾着我……在旁人眼里,锦衣玉食的,多快活呀! 可是花蕊,别人不知道,你知道的。我不快活。一点儿都不快活。” 长孙慈收回眼光,恳切地看着花蕊:“阿耶刚去的时候,我天天哭,你也天天跟着我哭。阿娘就安慰我,叫我莫哭,说她自己也不哭——她是个很坚强的女人,说不哭,就真的从来没在我跟哥面前哭过。 那时候,我很怨恨我阿娘,觉得阿耶与她那样情深意重。怎么阿耶去了,她就一点儿都不难过的嘛? 所以有一次,我实在恨得紧了,半夜起来,悄悄收拾了包裹,连你也没告诉,就打算偷偷逃家来着…… 你别这样恨恨地看着我。我当时是真的觉得,这家,我是一日也呆不住了。”长孙慈说到这儿,吐了吐舌头,向着气结抽噎,却又说不出话的花蕊笑着赔礼。 接着,她又一收了脸色,轻轻道:“可也就是那一夜,我收拾完了包裹走出门外的时候,听见园里有人在哭。我好奇,过去一看,正是我阿娘。” 长孙慈的眼中泛起泪光:“阿娘瘫坐在水边,被嬷嬷死死地抱住,手里还握着一柄刀,腕上全是血。 我吓坏了,想叫都叫不出来,全身发冰,只能看着嬷嬷求我阿娘一定要活下去,为了我跟哥哥,一定要活下去……” 泪水无声地划过长孙慈的脸:“可阿娘说她活不下去了——她说她连哭都不敢在我们面前哭一声。可是阿娘又说,她其实也想哭的。但她怕她哭了,我跟哥哥只怕就更难过了,再也不会开心了。所以她不能哭,还得劝着我们俩也别哭…… 嬷嬷就劝阿娘,阿娘这么多次想跟着阿耶一起走都没成,说明阿耶就不想让阿娘跟他走,说明阿耶就是想让阿娘留下,陪着我跟哥哥两个没了父亲的孩子。所以阿娘无论寻多少次短见,都是成不了的……” 花蕊痛哭失声,紧紧地抱住了长孙慈。 长孙慈泪掉得更凶,但声音却依旧很平静:“我当时就在假山后,看着阿娘手臂——好多道伤啊…… 蕊儿,你想象不出来,阿娘平时那样怕疼的一个女子,手臂上好多好多道伤啊……阿娘怎么忍心? 可她还是一味想寻死。我想了一想,大概她也根本不信嬷嬷说的话,不信阿耶还在这儿守着我们的吧?其实我也不信。阿耶曾告诉过我,说若有朝一日他没了,那就是没了,再也回不来了。 阿耶还曾告诉过我,若是有朝一日他走了,离开了,那我就要好好守着阿娘,不要让阿娘伤心。还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儿活着。阿耶说,我活着,他就开心。我开心,他就更欢喜。” “小娘子……”花蕊哭喊出声,把脸埋进长孙慈怀里:“小娘子,是花蕊错了……花蕊不该动那歪心思……是花蕊错了……” 长孙慈伸手回抱住她,轻轻拍抚花蕊的背:“你没错。皇帝害死了你的父亲,他是你的仇人。你放不下。我明白——因为我也放不下。 我阿耶为他尽心尽力累得伤病缠身,结果呢?皇帝明知他身体不好,还是让他驻守边关十数年,拖着伤病之体征战沙场。每逢要战之时,还让我阿耶自己解决军饷等事…… 最终,逼得他到了那样境地…… 花蕊,我也恨皇帝。我跟你一样,恨不得亲手剥其皮,抽其筋—— 无论别人怎么说我阿耶是居功尽瘁,怎么说我阿耶是个好将军…… 但在我眼里,阿耶就只是阿耶。而那个好大喜功、没人性的混帐皇帝,不但活活累死了我的父亲,还想让我们一家都成为他手中毁掉舅舅他们的棋子、工具……甚至纵容我大娘赶我们兄妹与阿娘出门,使我阿娘一介皇孙贵胄,成了别人口中的高门弃妇。 使我兄妹流落街头,险些命丧黄昏…… 花蕊,我好恨他呀,就是挫他的骨,扬他的灰,我也难以平复此恨。” 长孙慈说到这里,牙咬得直响。但很快,她又平复了心情,抹干了泪水,轻声道: “但恨归恨,我却很清楚我不能真的做到什么——一来,我只是个孩子,无能无德。二来,我阿耶这么辛苦一生,为的是什么?他不过是希望我跟哥哥,还有其他的长孙一系能在这乱世之中,活得安乐太平,平安无恙。 这,才是我阿耶想要的。 所以,我为何不报仇?又为何要阻止你报仇?只是因我以心换心,觉得大抵天下间疼爱儿女的父母亲——如我阿耶阿娘,如你父亲母亲,都是一样的心。 他们如生着,便求我们一世幸福。如去了,所望便求我们活下去,且要得快活的……” 长孙慈的表情恢复了平静,泪水也被风吹干了。 而花蕊,则埋在她怀中痛哭失声。 第十三章 有女初长成,深闺人未识(中) 主仆二人哭了一阵儿之后,逐渐停了眼泪。然后花蕊才转过头来看一看长孙慈,小声问:“小娘子,关于我的事,您……知道了什么吗?” “知道的不多,不过该知道的都知道了。”长孙慈叹口气,把脚收回来盘腿而坐:“你是想劝舅舅和阿娘答应,待昏君诏我入宫时,就让你扮成是我,替我入宫的罢? 这样一来,你好行刺皇帝。” “嗯……”花蕊低头:“我……我是不是太蠢了些……” “岂止是蠢,简直是非常蠢。” 长孙慈大摇其头:“你也不想想,那皇帝疑心甚重,你一个小小女子,便是守在他女儿身边,又怎么能近得了他的身? 再者就算你得了机会近了他的身,真的取了他的性命,那事后呢? 事后,无论你准备了什么样的说辞,你都是我们高府里出去的。所以无论你杀没杀皇帝,到最后高府都难逃干系—— 说真的花蕊,要是如今只有我一个人,倒也罢了。可现在还有我阿娘和哥哥呢,我可不能容着你这么胡来。” “我……我原本是想着要使些法子让昏君相信,我是欺骗了高府上下混进来的呢……” “那也行不通啊!假的毕竟真不了。昏君是什么样的人,你再使什么法子,昏君都信不了你一面之词啊!再者说,就算你真的有那法子把昏君骗过去了。可昏君会不会给你机会替高府开脱还是两回事呢!”长孙慈再度叹息:“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孩子——不要相信昏君真的是昏昧。 一个人死里逃生过第一次,就不会再粗心大意第二次。” 花蕊一怔,眨了眨眼睛皱眉道:“小娘子的意思是……难道昏君还会借机……” 长孙慈点一点头:“这两年亏得舅舅舅母谨慎,咱们高府躲昏君躲得远远儿地,免得被他抓到把柄…… 你这么一来,可不就正给了他把柄?” 花蕊额头立刻冒出无数冷汗,倏地抽回腿——也不管自己的双腿抽回时,被栏杆打得生疼——跳起来跪下来,向着长孙慈连声称罪。 长孙慈拉她起来摇一摇头:“无妨无妨。说到底事没成,就不算什么大事。” 花蕊愧色满面,只想要再度求罪。 长孙慈却摆一摆手,劝她道:“事情已然过去,你再纠结已无意义——否则这与你放不下那恨意有何两样?眼下重要的是这个公主的事情——我们得先把她摆对了位置才行。” 花蕊一怔:“这公主?” “对。她把我那支玉簪送回来,本在我的预想当中——只是如今,她送回的玉簪是一对儿,这就麻烦了些。” 长孙慈皱眉轻声:“我原本以为,她会看在这玉簪主人的面子上,将此事轻轻揭过呢!” 花蕊茫然:“小娘子,您到底是什么意思?花蕊实在不懂。” “我送簪子,不过是想借着故人的情份,求这位小公主别在宫里天天闲着没事儿干,给我们家里添乱。”长孙慈嘟哝:“说到底,我阿娘与她生母也是有几分姻亲关系的。想着说借这支簪子,能唤起她一点怜悯之意。却不料她非但不念旧情,还反过来将了我一军。” 花蕊虽然是个孩子,但到底也跟了长孙慈这么多年,心思一转,立刻就明白了长孙慈的意思:“小娘子的意思是说……这公主将双簪送您,是想旧情之上加新恩,逼着小娘子帮着她和李家二公子的事?” “可不是?她要是想让你转告我,她对此事毫不介意的话,直接把东西带回来就完事儿了——何必巴巴儿地再把一支簪子凑齐活儿了,叫你送回来?”长孙慈斜眼看着花蕊:“也就你个傻丫头,真敢接。” 花蕊懊恼不已:“哎呀!那可怎么办!那……”她原地里转了一转,突然回头看着长孙慈:“我们把这东西退回去如何?就说公主恩宠过盛,小娘子你受不起……” “啪”地一声脆响,花蕊捂着脑门错愕地看着一脸不高兴的长孙慈:“小小小……小娘子?你干嘛打我呢……” “什么叫我受不起?什么叫我受不起?什么叫我受不起?”长孙慈平素爱笑的小脸儿上,此时挂起了几丝怒意,却显得更加明艳如火:“我可是长孙家的女儿,有什么样的恩宠受不起的?” “小……小娘子……”花蕊张口结舌。 长孙慈正色道:“蕊儿,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遍,你可也记紧了——以后别忘了。我长孙慈,是我阿耶长孙晟的女儿,那皇帝纵然是天子之身,奇才旷世。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荒淫暴虐,冷血无德的恶物。 若他不是头顶冕琉冠,便是与我阿耶奉鞋提鞍都不配。有这样的父亲,那杨玉淑无论如何贤淑良德,也不能高我一头…… 明白了吗?” 花蕊被长孙慈训得一脑子浆糊——她实在是不明白,明明不过是双簪子,怎么就上升到了两人比父亲的高度。但眼瞅着向来不生气的长孙慈难得地板起脸。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连连点头称是。 长孙慈见状,倒也满意地点一点头:“知道你现在还不懂……没关系,你慢慢就会懂的。反正你记得,不要说她比我强就是——她可不比我强多少。就只看这支簪子,就知道所谓的聪慧公主也不过如此——想用两支簪子就让我替她找李家哥哥说好话?哼!可做梦罢!” 花蕊一眨眼:“小……小娘子?您这是……不打算帮她吗?” 长孙慈撇撇嘴:“她赐两支簪子,又叫你提前祝我早得良配,无非就是想告诉我:若是我帮她把李家二哥哥劝好了,劝妥了,那将来她必替我寻得一个良配……若是我不从,那我们这些公府之女的婚配可都在她父亲手里捏着,只要她张一张嘴,这召我入宫侍读,就要变成召我入宫封妃;而这两支簪子,就要成我封为宫妃的陪嫁了。 你看,若是我不想成为宫妃成为第二个容华夫人,那就得想尽办法劝着我舅舅与我哥哥,一定要让李家二哥娶她了。” 花蕊听得目瞪口呆,迟疑半晌才道:“可……可小娘子,您会不会想……想太多了?她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她不止是个小姑娘,还是皇帝的女儿——皇帝虽性暴虐,但于心机谋略上,却是一代雄主……你以为,她跟着这样的父亲,就半点儿本事都学不到吗?” 长孙慈冷静地摇头:“不,她学得很足。就像我跟阿耶学得很足一样……她也知道,像我们这样的、所有庙堂高官们都不会注意的公府女眷们,才是真正能够帮助她完成造势布局的力量——也只有我们这样的公府女眷,才可以帮她躲开她那个父亲的眼光,让她嫁入李家这件事,看起来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又合乎情理之中。” 花蕊彻底懵了:“有……有这样的法子?” “不信?好,我一步一步问你,昏君下诏命我入宫侍读,你若是舅舅舅母与母亲,会怎么想,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帮小娘子您设法脱困啊!” “那舅舅与舅母是如何帮我脱困的?” “他们不是一早就出发,去找各府大人与夫人们叙话了吗?说到底,不过是想着说服各府大人们,同仇敌忾,设法早将小娘子寻了婚配啊?” “那你觉得,他们最可能将我配给谁?” “还能是谁啊!自然是……啊!”花蕊突然叫了起来:“她……她……难道想要让小娘子真的与李家二公子订下婚盟么?可是……可是她不是想嫁……” 长孙慈点头:“就因为她想嫁李家二哥哥,所以才要先让我与李家二哥哥真有婚约之事传进她的父皇耳朵里——毕竟,八大氏族之中。陇西李氏与各家氏族交好,姻亲越深。 如今八氏之中,唯二没有与他们家联亲的,就只有舅舅高家与咱们长孙家二门。若是我与李家二哥哥真的再结了这门亲,那陇西李氏便是与八氏都有了姻亲——这让皇帝可不要愁死了么!他本就想着要削了李家叔父的权呢! 所以无论如何,他是万不能让我嫁进李家门的。 为了阻止这桩婚事成功,皇帝就必然要另寻一个自己的亲信嫁给李家二哥哥——可他能信得过谁呢? 整个朝中,他又曾真的信过谁呢?” 长孙慈摇一摇头:“到那时,皇帝就会发现,他谁也不能信,谁也信不过。唯一能信的,就只有自己的二女儿了。” “天哪……”花蕊吐了一口气,惊叹道:“这位漱玉公主为了能够嫁给李家二公子,竟算计到了这地步么?可,可我还是不太敢相信——小娘子,你说这漱玉公主都想得到,难道昏君提前就没想到过,万一小娘子为了避诏而与李家二公子结亲……那岂非弄巧成拙?” “皇帝聪慧,当然早就想到了。但皇帝除了聪明,更加自负狂妄—— 如果漱玉公主在皇帝面前一番巧言令色,说什么我舅舅为人忠厚懦弱,万不敢违抗皇命;说什么我阿耶向来忠心于他,所以我阿娘也万不能背离主君……那皇帝还是有七八分可能会相信,舅舅也好,阿娘也罢,都不会胆大到要违抗他的圣意,去与李家结亲的。” 花蕊听到这里,只觉得一身冷汗浸透背心:“所以……这小公主却是将咱们两家搁在火上烤了……” 长孙慈冷笑:“所以我才说她是真聪明呢!皇帝被她利用着下了旨这么一逼,舅舅和阿娘就是再怎么不愿意,也得想办法把我嫁出去了——而无论我嫁给谁,她都是有办法让我远离李家二哥哥的。 因为她很清楚,舅舅、阿娘只有两条路可以选:一,为保高李两家周全,将我许配给其他几家权轻势单的公府家里;二,为保高李长孙三家周全,真的将我许与李家二哥哥……事实上,这也是舅舅、阿娘、李家叔父都最可能会选择的路。” “若是真的将小娘子许了与李家,那皇帝必然震怒于李家……所以小娘子入宫便从侍读变成侍君。而她也要将嫁入李家……且为了满门性命,李二公子也只能有她一妻,不可再纳他妾……”花蕊满脑门子冷汗:“她……她好毒啊!为了自己一点私心,竟将父亲都玩弄于手掌之中。” “你可别这么说,要我说,她父亲未必也看不出她这点心思呢!”长孙慈冷笑:“只是呢,她们父女打得好主意,却不曾想过这一局,其实还有第三条路走呢!” 花蕊一惊:“第三条路?何路?” “我啊!”长孙慈再度一乐:“既然这位公主软硬不吃,好坏不依,非要拿我当个由头想嫁给李家哥哥……那你说,我若是不如了她的意,可怎么对得起她这一番苦心?” 花蕊茫然片刻,突然大叫:“你你你……小娘子你要让她真嫁入李府?” “不但嫁入李府,我还要让她嫁得一个真正的如、意、郎、君!哼!”长孙慈一哼,接着像想起什么可笑的事情一样,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第十四章 有女初长成,深闺人未识(下) 次日午后。 唐国公府中。 长孙慈随母入府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李家二公子元和正跟长孙无忌商量着怎么哄走大门前正整治军队的李建成,然后偷偷溜出去吃酒。 不过一听得她入府,元和就立刻停嘴,转头憋笑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呢?则是差点儿没从胡床上跳起来:“这丫头怎么来了!不成不成不成!这会儿可不是她该来的时候!文翰!文翰!文翰!” 他一迭声地唤着,就听得珠帘哗啦做响,一个挽着双髻,眉目英挺的童子就冒冒失失地撞了起来,怀里还抱着一只细绒五花犬(注1),眨着眼问:“公子唤我何事?” 长孙无忌也不顾得他那么多,只是抓着他手臂问:“那魔星来了,你怎么不早与我说!” “魔星?啊……是小娘子啊……”长孙无忌的贴身侍墨(注2)笑呵呵地放下早就汪汪乱叫的小花犬,任它满地里跑,然后搔了搔头:“公子,小娘子来了不是好事么?她来了,肯定是要给您带好吃的……” “吃吃吃!你就知道个吃!”长孙无忌被这愣头愣脑的侍墨几乎气得昏倒,拎起旁边桌子上元和的折扇,就吭吭赏了他两下手臂:“你也不想想,这样的时候她偏偏跑到这儿来是为什么?” 文翰肉厚,加上长孙无忌下手轻,他也不觉得痛,只是好奇地问长孙无忌:“为什么?” “你……还不是你那好兄弟周儿露了底儿,让她知道了?!”长孙无忌几乎要被这憨憨给气得厥死过去,咬着牙铁青着脸,下了铁心——再有一次,只要再有一次…… 他就要把这脑子比铁块儿还结实的货给赶出去当马僮! 文翰点点头,讷讷地应了一声:“喔……” 长孙无忌眨了眨眼,不可置信地学着他:“喔……?你,你你……”气得正翻白眼儿呢,就听见旁边胡床上传来一阵大笑声,拍打声。 他头也不回地把折扇往后一丢:“李世民!你要再敢笑一声!信不信我今天就敢把你大哥叫进来抽了你的懒筋扒了你的赖皮!” 李世民——也就是唐国公府二公子,小名元和的这一位——听见这好兄弟竟气得叫上了大名,立刻收了笑容,清清嗓子,嗔怪起文翰了:“你这孩子也真是的!怎么就生得这般傻!明看着你家公子快气死了,你还在这儿气他……辅机兄你瞪我做什么?我这不是正帮你训这小子呢嘛……” 李世民刚训到一半,长孙无忌就转过头来,露出一张堪比修罗王的恶脸来给他看,逼得他把剩下的一百多句话给吞下去之后,这才转头恨恨地再看着依然一脸莫名其妙的文翰: “她们现在进了府么?” “谁?” “……那魔星!”长孙无忌强忍着一口涌上心口的老血,咬着牙一字一顿。 文翰这才点一点头:“哦,小娘子呀……我不知道呀,刚刚出去,听见说是车才进二门呢。” “二门?还好。”长孙无忌当即下令:“你,赶紧的找上武达去,一块儿把那魔星留在前厅,半步也不许离!明白没有!” …… 看着文翰抱了小犬去截人,长孙无忌这才把目光转向趴在床上,早笑得一抽一抽的李世民:“笑笑笑,可笑死你罢!还装!起来,换衣裳!走!” 李世民这才起身,憋着笑问:“起来?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喝酒去!” “你不怕你妹子来堵你,找你算帐?” “算帐?哼!她能找我算什么帐!” “你为了让她的花蕊出不得府,可是把整个高府的马都放了出去洗澡——若是她拿着这事儿向高舅父告上你一状……只怕你就几张嘴也不够死的罢!” “她告随她告,我就不会逃!?”长孙无忌冷哼一声,俊美无俦的脸上横飞起两道剑眉:“我就不信了!身为长兄的,竟连个小丫头片子我都制不住她!” 李世民长叹口气,起身穿靴:“好好好,你厉害,你厉害!我只看你怎么回家!先告诉你,这些日子我大哥看我得可紧,可留不得你住。” “你这儿不得住,我便没旁人可住了?旁的不提,杜家兄长近日可也来太原办事儿。我住在他那儿一段日子,总是比你这国公府住得舒服!” 长孙无忌一面恨恨地骂着,一边儿带头先走向了房门去。 李世民听见“杜家兄长”四字就是一愣,赶紧左脚尖跟右脚跟,几个小碎步就缀到长孙无忌身边,好奇道:“你说的这杜家兄长,莫不是那个弃官而回的杜如晦?” 长孙无忌听得此言,立刻停下脚步,讶异地看向李世民:“你也听过他?” “吏部侍郎高孝基是高舅父(注3)的同宗,所以平素里与我父亲兄长也是多有亲近的。他平时来府里做客的时候,不停嘴儿地就把这个杜如晦挂在嘴边,直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唉,说真的,喝酒其实无趣,但这人,倒是很可以见识一见识的。” 李世民先头一步走出自己所居的内厅里来,觉得口渴,正巧旁边有一只提花壶,便抄了起来拧开,咕嘟咕嘟灌下几口放下。 长孙无忌看他放下壶,就打算以袖抹嘴,立刻一脸嫌恶地扯了旁边的巾帕甩到他身上:“拿这个擦!没见比你更邋遢的!” 李世民抿嘴一乐,拿巾帕擦净了嘴边儿的水渍,仍然追着长孙无忌问:“唉,你倒是说说呀,这个杜如晦,就真的很是厉害的吗?” “杜家兄长何止是厉害!观人之深,可入其骨。洞察决断之能,可非寻常人能比!”提起杜如晦,长孙无忌便是满眼闪星光:“那等神断……啧啧……这样的人物,只怕再没见过比他更加机敏的人了……” 李世民看着好兄弟这样神态,想想长孙无忌平时最常自夸“机敏无双”,想来觉得有趣,挑着眉刚想逗他一句“难道比你还机敏么……” 不料,就有一个女声先他一步问了这句话:“怎么,这世上难道还有比哥哥更机敏的么?” 李世民闻言一惊,伸手正要去撩帘子看是谁,不料却正好握住了一只其软如绵的……小手指。 那手指绵软柔弱,竟叫他不舍得去用上一分的力。只能痴痴地看着手指的主人——有张他心心念念的、瓷娃娃脸儿的长孙慈。 注1:细绒五花犬,对,不是五花肉,也不是小细毛——其实就是细毛儿五花小狗。但在这里的话呢,为了听起来好听一点,好吃……嗯咳,好玩一点,所以就把这个小狗的名字说得比较拗口。这是作者的恶趣味,大家可以批判的没关系没关系我绝对是颗玻璃心……(略略略,我就是要这么写,你打我呀!) 好吧,认真脸,这个就是一个小乐趣,老读者们应该知道它是谁的祖爷爷……没错儿,消失这么久了,楼主还去修习了一下基因遗传学,并且非常不负责任地认为,我完全有理由把阿金的祖爷爷写成跟某练图上的小狗一样的花色…… 注2:侍墨,翻译成白话就是伺侯长孙大公子磨墨的,也就是书童。不过我嫌书童没好玩,而且不够装格调,所以我就给它强行拔高了点格调——大家可以尽情来吐槽,只要记得我是玻璃心就好哈哈哈哈哈…… 第十五章 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 长孙慈撩起珠帘时,只觉一点温暖托住了自己的小指尖。她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小指,正被对方的左手拇指勾住,托在掌心虎口里。那温暖柔柔地,软软地,烫而不灼。 长孙慈心里一咯噔,赶紧若无其事地抽回手指来。但一抬头,她的目光又不巧撞进了李世民的眼里。 他的眼波很奇特,仿若骄日暴晒着的深潭水面,冷与热矛盾地交织在一起。 长孙慈一皱眉,便向着他问:“二凤哥哥(注1),你又要将我哥哥带到哪儿去?” 李世民还没及回话,就觉得背后的肉被人揪起一坨,死命地拧着…… 好在他也稳重,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到身后,毫不费力地扯下长孙无忌藏在自己背后,拼命作妖的怪手。同时,还不忘抛给她一记能够迷死长安万千少女的笑: “这话真奇怪了。怎么就是我带他到哪儿去?你也听到了,明明是他要带我出去跟杜家兄长吃酒嘛!” 一边儿说,他一边儿毫不容情地把身后做妖的长孙无忌给扯出来往前一推,就抿着嘴,乐呵呵地等着看一场久违的“训兄记”。 长孙无忌虽早料到这小子是个没心肝的,却不曾想这次卖自己竟半点儿没犹豫的。因此不防之下,就跟魔星小妹子打了个照面。 他呆了片刻,这才对着那张瓷娃娃般的脸,露出一记绝对有损他“长孙公子”名声的憨笑。正催着脑子快些想个由头解释呢,一道高亢异常的声音传来,把他所有试图解释的理由全部打散—— “大公子大公子!我没拦住小娘子啊!她不知道去哪儿了。您还是赶紧带着李二公子去喝……嚯!小小小小小……小娘子!” 扯着大嗓门儿一路奔进来的,正是文翰。他一掀帘子,正对上长孙慈笑吟吟的一张脸,登时,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主仆二人全凉透了心。 于是接下来,李世民便坐在椅子上,喝着茶水吃着点心,非常愉快地欣赏到了自己久违的“训兄记”,而长孙无忌在听着妹妹训的同时,心里也一千零一次地告诉自己。 绝对绝对……这个文翰是留他不得! ……………………………… 半盏茶之后。 被训得两眼发直,生无可恋的长孙无忌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听着小妹第一百零一次数落自己“成日不务正业,只知交结些狐朋狗友、纨绔子弟”时,实在忍不住,终于很小声很小声地插了一句嘴:“我怎么就不务正业了……杜家兄长可是个真正的人物。你去见了,也会知道他很是了不得呢……” 长孙慈眉一轩,刚要发作,突然停下,眨一眨眼:“杜家兄长……可是那位杜如晦?” 李世民正乐呵呵地听着兄妹阋墙的戏码呢,猛地看见长孙慈对杜如晦这么好奇的表情,登时停下手里的茶杯,看向长孙慈:“怎么,小妹也知道这位杜先生的?” “算不上知道,不过听说过罢了。说是他极有决断的一个人。”长孙慈简单地答了一句,然后转着眼睛上下打量二人:“不过我倒是好奇了,二凤哥哥和哥哥到底有什么事,这个节点儿上非得去见他呢?” “这个节点?”长孙无忌听出了妹妹口中的怪异,立刻警醒起来:“什么叫这个节点儿?什么叫这个节点儿?” “就是这个节点儿呀!”长孙慈抿嘴一乐:“哥哥不知道么?今日母亲来所为何事?” 她这一句话便如珍珠链子断了一般,叮叮当当地砸进李世民心头。李世民清清嗓子,无视旁边一脸戏谑的长孙无忌,温和看着长孙慈:“有什么事,小妹不妨直告。” 长孙慈抿嘴一笑:“其实也是桩好事……母亲说,哥哥年岁渐长,是该成家立业的时候了。正巧前些日子有人提及当今陛下想给漱玉公主招得良配……” “长孙慈!”长孙无忌听到这里,跳脚大叫:“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一次,连李世民的神色也凝重了起来:“小妹,这可不是能乱说的话啊!漱玉公主是何等身份……你……你该知道的。” 长孙慈淡淡一笑:“我知道呀!所以才觉得,这也倒是一桩美事——别的不提,哥哥与二凤哥哥亲近,事事处处总为二凤哥哥担心。 若是哥哥得配此女,总是省了眼下二凤哥哥的一桩麻烦……是也不是?” 长孙无忌瞪圆眼,指着自己妹妹一阵儿发颤,然后恨恨地跺了下脚,撩起衣摆就带着文翰冲出门,直奔前院花厅去。 厅里只留下了长孙慈与李世民二人,一时间气氛不免尴尬。 左右瞟了几眼之后,李世民才笑笑,低声向着长孙慈道:“你也不必这般整他的……” 长孙慈本正待走,听到他这话儿,立刻停下脚步,回头笑问:“二凤哥哥说什么,观音婢听不明白。” “听人说,前些日子你也见过杨玉淑了。”李世民叹口气,起身走到她背后。 长孙慈转头不看他。李世民只好俯视着她头顶——梳得整整齐齐的双髻垂在两侧,发心正中间却是一个小小的发旋儿,几根调皮的幼细发丝儿钻出来,在发旋儿上摇啊摇,像三月春晖中的小草苗。 李世民看得出神时,突然发觉那小草苗上多了一只手,正不悦地想着这哪儿来的狼爪子时,才发现那手上的腕饰衣服,都异常熟悉。 ……噢,我的手。 清了清嗓子,尴尬地趁长孙慈不曾注意时收回手来,左右看看,这才小声道:“我知道,你是不会让那样的女子当你的大嫂……” “会与不会,不是观音婢的事,是大哥的事。观音婢虽不喜那漱玉公主性子冷酷,但若哥哥真心喜爱,那观音婢也自当为他二人提花携篮(注2)。只是一桩……” 长孙慈转身看着李世民,目光平淡:“二凤哥哥,虽说二凤哥哥一向相信人定胜天。然却莫忘了,那只可用在事上,却用不得其他人身上……哥哥英姿焕发,正是当年。多少良家闺秀梦中人,何必牵系一个无知小丫头身上呢?” 李世民张口欲再言,却被长孙慈躬身一礼:“哥哥留步,慈儿告辞——慈儿唯愿,下次再见,不是哥哥与那杨玉淑大婚之时。” 言毕,长孙慈起身,不给李世民说话的机会,转身离开。 注1:二凤哥哥,李世民外号李二凤。 注2:提花携篮,古时高门贵第之中,但有家中兄长成亲之时,未成年的弟妹可以在婚礼上提彩花,携朱篮,做为新嫂嫂的前引人——但必须是弟妹自愿,因为一般来说,提花携篮的人都是家中仆人做这个工作。只有跟兄长关系极为亲密的,才会自愿降低身份去做提花携篮的工作。 第十六章 凤欲求凰,凰要独身? 当长孙无忌再回到厅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李世民呆怔而坐的样子。 “怎么了?”他坐下来,一脸关切地看着好兄弟。 李世民抬头再看一眼长孙无忌:“她都知道了。” 长孙无忌心里一抽,但还是笑嘻嘻地接着话儿:“知道?知道什么?谁知道了?” “你别装了,我说的是谁,你知我知。我说的什么事,我知,你也知。”李世民淡淡道。 长孙无忌沉默,好一会儿才长长吐了口气:“那你打算怎么办?就此放手?还是接了那杨淑玉抛来的绣球?” “我若接了她的绣球,那日后,必要以我李氏一门的血染红了她的新妇衣裳的。”李世民冷笑一声:“何况,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我心里只有慈儿一个,就是只有她一个。若不能得她为妻,那这辈子我娶谁,也都是一样的了。” 长孙无忌侧目看他:“我这当人哥哥的,真不知是该劝你,还是该骂你的好——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没看出来么?我这妹子,是铁了心不想嫁人的。她只想自己一人好好儿活着,从来没想要跟别人在一起过。” 李世民闷闷地端了一杯酒,喝了下去,然后才红着眼睛轻声问长孙无忌:“我就是觉得奇怪——她尚未及笄,怎么就生出这种心思来了……小小年纪就想独身一世么?” 长孙无忌听见他这么一问,立刻沉默。好一会儿才又吐口气:“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我若知道,何必问你?”李世民看了眼他,突然灵光一闪:“莫非,是长孙伯父他……” 长孙无忌抿了一下嘴,好一会儿才点头:“我父亲这一生,仁义无亏。唯独对我母亲,却着实有愧。当年我母亲嫁入长孙家门时,大娘已逝。但大娘母家家世非凡,生下大哥的二娘又是她的亲生妹妹……” 说到这里,长孙无忌再摇一摇头:“原本大娘去世后,二娘是认定了父亲会将她提做填房(注1)的。谁料后来我父亲竟续弦(注2)再娶,迎了我母亲入门——这让心高气傲的二娘如何咽下气?自然是要处处与我母亲为难。” 李世民听到这里,不由摇头:“虽然晚辈不议前辈是非,但这事儿上,长孙伯父却做得不甚妥当——毕竟你大娘母族叱干家里也是氏族里有名姓的。姐妹二人,同嫁一夫,其实已经是委屈了那位叱干二娘。伯父既然真心爱慕高伯母,那便该在迎娶伯母之前,与叱干二娘和离(注3)的。” 长孙无忌连连点头:“可不是这么理儿?但理归理,情却只归情——我这二娘当年肯以氏族名门之身,委身嫁与我父亲做二房,自然是因为心牵我父亲已久……大娘在世时,她碍于姐妹情份争不得。大娘去世,她好容易得了机会,又怎么肯放手不争?可没想到忍了多年还来不及争呢,却跳出来一个我母亲……你让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李世民听他言语之间似乎有些嘲讽之意,又想起一事,心中一动,拿眼瞅着长孙无忌:“辅机,我记得你说过,你家的大哥哥,是你这位二娘生的罢?她们姐妹二人同侍一夫,想必也是同时过门。那怎么……” 长孙无忌看了他一眼,端起茶慢慢地品了一口:“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为了心爱男子不惜疯狂地搭上一生的女人办不到的么?” 李世民哑然,好一会儿才涩声道:“难道……你家那位大娘就这么容着自家小妹……也未必吧……” “那是当然。”长孙无忌轻轻一哼:“有妹如此,长姐就更不消说——别的不提,单说我这二娘至今在长孙家的族谱中还是无名无姓——你就该猜到,我这大娘对她是个什么态度了。” “氏族各家里,女眷们的入谱,向来都是当家夫人的决断为先。而嫁出去的氏族女儿,若是没有入得族谱,那就不能算是对方家里的人。身故之后,无论是母族祖坟还是夫家先冢,都没有埋骨之地。 如果你大娘果真不喜欢她到无论如何也不允她入族谱……那你这位二娘,只怕要恨死你家大娘了。”李世民犹豫一下:“那……你家大娘……” “当年母亲带着我们二人被赶出来的原因,就是因为我那三哥安业认定是我母亲为了能够嫁与我父亲,而暗中害了我大娘。” 长孙无忌淡然地说着这桩陈年往事:“我大娘去世时,我母亲虽未入长孙府,却也与长孙府中来往甚密。父亲当时对母亲虽情根深种,但也知道以自己当时的情况,根本配不起出身高贵又年轻貌美的母亲。因此便只是暗中多加照顾而已。 不料这事竟被我那二娘发现,于是暗地儿里常常拿这事儿来气我大娘。所以在我母亲未入门前,我母亲的名字,便已教我那三哥记得熟牢—— 在他眼里,正是我父亲急着娶我母亲入门,才会眼睁睁看着我大娘病重不治而去的。但他不知道的是,当年在我大娘病重之时,拦着人不许寻医的,却正是我这位好二娘。” 李世民沉默半晌,然后又问:“但这到底也是叱干家里两姐妹的事……我还是想不明白,怎么这就会让慈儿立下那样的誓约,一生不嫁的……” “是,本来这事是与我们兄妹无关。可奈何我母亲过门之后得知此事,心中自然颇感内疚。于是便自小令我们不可亏欠了其他几个兄长,哪怕被他们欺负也要多加忍让—— 这让我的小妹吃了许多的苦,也受了许多的委屈。再加上父亲去世后,我们母子三人的日子越发艰难,甚至被亲生兄长逐出家门、流离失所。 母亲又因痛失心爱的父亲而日渐憔悴…… 凡此种种,我妹妹会生出此生不愿牵惹姻缘,不想因此徒生烦恼……也就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长孙无忌摇头。 李世民抿了一抿嘴,刚想不死心地再问一句“就真的没办法了么”,却又在看到长孙无忌的表情时,一脸黯然地摇一摇头:“辅机,你只说慈儿苦。可慈儿到底是个女儿家,你那兄长再怎么样也不敢伤了她。反倒是你……这些年,你也是吃了不少苦的。” 长孙无忌默然不语。 注1:填房,在当时如果一家里有姐妹二人的(无论是亲姐妹还是一表三千里的表姐妹、堂姐妹都可以),当姐姐嫁人后死了,那么这个当姐夫的可以向姐姐的娘家提出请求,把妹妹娶来当妻子,也就是填房——这种情况多见于姐妹二人同侍一夫,姐姐先死的情况下。 注2:续弦,虽然都是再婚,但续弦涵盖的范围很广。它包括了同姓姐妹嫁入的填房,也包括了鳏夫再娶的所有女性在内。而且续弦的要求更加正式,续弦的妻子比起填房太太来,也是更高一等。 注3:和离,隋唐时期,男女地位相对来说是平等的。特别是属于上流社会的氏族家族中,如果有男女双方觉得彼此并不合适的话,是可以申请类似今天的和平离婚的手续。巧的是这个手续在当时就叫和离。值得注意的是,和离与后世的放妻、休书都有所不同。古代的和离里不但会标明二人结婚年限,和离理由。还会标明女方带来的家产,男方迎娶花掉的金钱……从内容上来看,其实非常接近当下的《离婚协议》了。 第十七章 姑娘正忙,懒理蠢材 李世民见长孙无忌不想说,也就不再多问。只是又将念头转到眼下开始发愁:“辅机,虽说你家境如此,慈儿有这样的想法也无可厚非。但说到底你是她兄长,总是不能看着她真就……” “也许她只是婚姻不开窍呢?说不得以后遇上那个合适的,就成了呢?”长孙无忌斜眼瞄着李世民,惹得李世民登时沉下脸:“你这话,可当真的?” “罢罢,我不跟你说笑了——像你样这动不动就要打人的真是……”长孙无忌跟他皮着脸笑了笑,这才正色相告: “其实今天我拉你去见杜家兄长的目的,就是想问问杜家兄长有没有什么法子,解了你这边儿杨淑玉这个麻烦—— 原本,我们是想着借着杨淑玉逼小妹认命入了你李家门。不料我这小妹子……罢,我娘算是白给她娶了观音婢这个名儿,竟没半点儿菩萨心肠。” 长孙无忌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李世民便气不打一出来。拿起旁边折扇就往长孙无忌头上丢: “你还说她不好!要我看,最不好的就是你!当初我就说过这样不行不行,结果呢!现在小慈的慈悲心肠你没套出来,倒是把我给套进去了!” “你又来赖我……当初我做这局的时候,你也是叫好的啊!” 长孙无忌抱头躲避大叫:“是你自己说的这可一举三得!既能帮着小慈开窍,又能让那杨淑玉死心,还能保得李家太平…… 你自己说的,你凭什么要来赖我啊!” 李世民忽地一下跳起来,指着长孙无忌就破口大骂: “还成我赖你了?长孙无忌!你好胆别躲!别躲!” 两兄弟就这么在房里闹了起来,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这边儿两人闹得欢,那边儿长孙慈也没见闲。 她从李世民居处出来,就沉着一张脸,快步往后院儿走。远远看见花蕊在那儿等候,便停下脚步,向她招了一招手。 花蕊快步上前,看着她的脸色,小声道:“怎么,可是李家二公子他……” “还真是他。”长孙慈气愤愤地说: “我过去三言两语一试,他跟哥哥就全把底儿给露了——只是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局。 不过,现在看来,府里能让小周儿把马全放跑了,阻着你出府的,也就只有我这哥哥了。” 花蕊一脸困惑:“可蕊儿就不明白了…… 若是大公子想逼小娘子与李家二公子订婚,那他理当是顺着小娘的意,助小娘一臂之力才对。 就算他们怕小娘子你看出端倪来,也该佯装不理,让我们放松警惕才是正理……” “那是因为他知道我的脾性!越没有人拦着的事儿,我反而越要审慎考虑——他这是要刻意给我惹出些麻烦,逼着我自己去往宫里送!” 长孙慈这么一说,花蕊倒是连连点头:“这就是了——大公子的确是小孩子脾气…… 不过小娘子,您接下来可怎么办?如今您为逼大公子与李家二公子露计,可是劝着夫人来这边儿,说要替大公子向那漱玉公主求亲了……” “无妨。其实母亲心里很清楚,无论如何,那个杨玉淑都是非二凤哥哥不嫁的。 所以别说是我哥哥,就算是李家大公子去求亲,杨玉淑也不会答应。” 长孙慈摇头:“而且母亲可不想娶个那般女子回来,净给自己添气——只是,眼下大家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而已。” 花蕊再皱眉:“那……夫人答应了小娘子前来李家……却是为何?” “母亲多半是想借着这个由头,来跟窦夫人叙一叙旧,顺带说下将来的打算—— 毕竟她们老姐妹多年未见,肯定是要说好些话儿的,咱们可别去惹母亲烦。 而且接下来,我们还有其他的事要做。” 长孙慈一抿嘴,拿眼瞅着花蕊:“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我跟你说过的那位老道人么?” “老道人……那位孙先生?”花蕊略一思忖,便立刻反应过来:“小娘子找那个老骗子做什么?” “不许胡说八道。”长孙慈正色,训斥她一句后才道:“我刚刚想了一路,觉得眼下这局,既乱且麻。要解局的话,还是得从头上抓起来——” 花蕊微一怔,便瞪大了眼:“小娘子要把那老……老道人的丹药进给皇帝?!他……他能答应么……” “答应不答应,且得看我怎么说。”长孙慈抿嘴一笑,目如光耀:“你把耳朵靠过来,我跟你说……” 花园里,长孙主仆计策谋定;后厅房,高夫人与窦夫人,却也商量着一桩要事。 堂皇贵气的花厅里,窦夫人待左右上了茶,就命秦嬷嬷摒退左右,只留她一个侍候。 高夫人见状知机,喝了两口水,便含笑道:“姐姐可是想问一问,我家那傻丫头的心思?” 窦夫人看了她一眼,长叹口气:“你既然知道,我也不瞒你——这次的事儿,十有八九就是我家那个二小子,跟你家辅机一起搞的鬼。如今眼看着兜不住手了,怎么,你还真想依了观音婢那孩子的心性儿,给她迎回一个公主嫂子来?” “哼,公主又如何?若是我家辅机不喜欢,那便是皇帝下诏也无用的。”说起杨玉淑,高夫人便冷笑一声,丢了手帕在桌子上:“姐姐,妹妹可还没忘了,当年她外祖父是怎么戕害我父亲一门的!所以迎她入门这事,却休也再提!” “唉,其实玉淑是个好孩子,只是跟着她那个丧尽天份的父亲,竟把一身暴虐无德的手段给都学会了…… 她若能寻个好人家,得了公婆调教两年,必然也是掌门主母的好材料。” 窦夫人提起杨玉淑,也是摇头叹息:“只可惜,有她那个父亲在,只怕她这一辈子,是注定要败在这帝王出身上头了。” 高夫人皱起纤眉,面带薄嗔:“姐姐怎么还心疼起那妖妃的后来?当年若不是她母亲,姐夫与姐姐,又怎么会被杨广那昏君盯上!这么多年都活得如履薄冰!” 窦夫人一怔,再又一摇头:“母之过,女不受——虽然我与她母亲旧时有仇,可过去的事情,到底是过去了。 而且杨玉淑当年出生时,陈妃心知自己活不久,昏君又并不可靠,于是将这孩子寄托于我名下做个干女儿,说起来,这其实也给那昏君使了绊子—— 但有这孩子在一日,昏君要对我李窦两家下手,便要多加考虑。 不然就我娘家小弟那个荒唐样子,便是我家国公再怎么回护,窦家也早要被昏君抄家八百回了。” 第十八章 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 高夫人听出窦夫人言外有音,于是便试探着问了一嘴,窦夫人这才叹息着将近日遇到的事情一一与这老闺友都倒了出来: “前些日子,我家小弟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些胡话,竟然劝着我家主公(注1)与他去胡市上寻马。这本来也无甚大妨碍。可偏偏他与我家小弟为了两匹马,竟然与那宇文家的一个仆人勾扯了起来。” 高夫人立刻变色:“宇文家的?哪一门?” 窦夫人看着她再叹口气:“宇文老三(注2)门里的。若非是这个孩子的人,妹妹这会儿又怎能看着我在此处安坐!” 高夫人的脸色和缓许多:“若是宇文士及,那倒还不麻烦什么——毕竟他年纪小,没学得他那些哥哥们的手段,心性儿也不差。” 窦夫人抬眼,看着院里花开:“虽然这么说,到底他也是宇文家里的人,离那兄弟二人那么近,或早或晚,总是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情——我还是不能放下这心。所以我家主公回来,就劝了他一遍,又派人将小弟骂了一遍……谁知道这个不争气的。我派去的人刚骂完他,母家那边就传了消息来,说是他因为一个女人,跟洛阳那边儿姓王的,又闹了起来。” “女人?”高夫人的脸色也不免难看起来:“姐姐,你可得劝劝小弟要谨慎——当今这皇帝虽然已非当年的文皇帝,可到底他还是杨家的人。前朝之事,也算是姐姐母家与这杨家的仇……” 窦、高二夫人起身,摇着扇子往厅下花丛里走去。 窦夫人:“妹妹说得很是。无论外人眼里看着这杨家如何的风光,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族叛逆。想当年杨坚阴谋帝位,害我阿舅……” 窦夫人停下,将扇子紧紧攥在手里摇头: “如今这杨广虽然暴虐张扬,可行事上却全跟着他那父亲的一套。在他儿,我们这些老宗族,其实也是时刻就会反了他的。 所以他宠爱宇文一门,就是因为这一门他能完全为之所用……可想一想,将来这昏君若死,只怕反而正会死在这宇文兄弟的手里,而非我们这些老宗族手上。” 高夫人也连连称是: “他们的事,咱们也管不得多少。只是如今招贤(注3)的事儿,姐姐却得好好儿劝他一劝。无论如何,眼下都不该这样莽撞。” “我倒是劝了,可苦于他根本不听,又待何如?”窦夫人坐下,再叹口气。 “窦伯母要是劝不了他,那就让他索性再往皇帝跟前走一走,又如何?”一道脆生生的女儿声音响起,却惊得窦高二人回头。 柳荫下,花树边,笑意吟吟恰如三月蔷薇的,却正是长孙慈。 “观音婢!你什么时候也学着那些没家养的在这儿偷听了!”高夫人见向来大方知礼的女儿,今日竟做出这等越矩之事,脸上一红,便立刻竖起柳眉,厉声喝斥。同时,便要上前来拿住女儿训斥。 窦夫人却伸手拦住羞愧至极的老闺友,又是惊又是笑地拍了拍她的手:“你这是干什么……你是孩子亲母,我是她伯母,孩子搁在咱们俩身边,怎么就叫偷听了! 你问便问罢,怎么连咱们俩都一起骂起来!” 高夫人一听,这才猛地省起窦夫人也对长孙慈有教养之德,自己骂长孙慈没家养,可不就是将这老姐姐也一起骂了? 于是秀脸一热,刚要道歉,就被窦夫人再度拍拍手制止。 窦夫人向着长孙慈笑吟吟招一招扇子:“孩子,且近前来说话。” 长孙慈受了斥责,倒也不怕,微行了一个躬身礼,便落落大方行至近前。 不待高夫人喝斥,窦夫人便先一步问:“你刚刚说,让你窦家舅父再往皇帝跟前走一走……是什么意思?” 长孙慈立在窦夫人怀里,清清楚楚地道:“观音婢并非有心偷听,只是刚刚去见了一个朋友,正在发愁他说的事情我办不到,听到伯母跟母亲发愁,这才想到,或许这位朋友可以帮二位。” 窦夫人看了一眼高夫人,有趣地问道:“你朋友?是什么人?” “一个大夫——只是在母亲这边,多半是要当成江湖郎中看的。 可是伯母,这个大夫真的是有本事的人,他名声好,而且制的药也确可令人青春不老。若是皇帝知道窦舅舅给贡上了这等好药,必然不会再用漱玉公主之事对咱们两家多加试探。 皇帝若是不疑心咱们,那宇文家的就是有什么疑问,也无用的。”长孙慈道。 这一番话说下来,倒是叫窦夫人和高夫人一齐点头。 窦夫人便先道:“的确,若是说起来,这皇帝确是对炼药之术颇有所好。而且咱们进药,不管这皇帝接还是不接,信还是不信。只要有了这人在,总是对咱们好——只是不知你那朋友,可愿冒这个险去进宫,随侍皇帝左右呢!” “为什么一定要让人他进宫呢?伯母?”长孙慈一派天真地笑问:“他只要把药交给窦舅舅,由他交上去不就好了嘛!皇帝那么多心,直接给他连药带人送了去,他未必肯让进宫呢!皇帝要是吃得好了,以后窦舅舅再去寻了来送入宫,就是了嘛!” 这一句话出口,窦夫人与高夫人便大吃一惊,互使了个眼色之后,窦夫人便向着长孙慈道:“你说这主意,竟比伯母的还好——也是,你素来最喜结交奇人异士。这样的主意,想必也是那些高人使惯了才告诉你的。好,甚好!” “这个倒是没人教我……只是窦舅舅待我很好,平素里也不似伯母这样心思缜密。我怕窦舅舅在皇帝面前吃亏。”长孙慈到底年幼,一来二去,就把心里的话都说透了。 窦夫人和高夫人连连称是,高夫人笑若春花,便催女儿去立刻找那高人拿药。长孙慈见自己所言,两位长辈都应了,欢喜一礼,也就去找人了。 这边高夫人看着自己女儿离开,嘴角还不及勾起,窦夫人便先一步夸赞了起来:“高妹妹,你真是教女有方!这孩子如今可越来越了不得了!” 高夫人回以一笑,嫣然娇丽。 注1:我家主公指李渊,这里的主公,是窦夫人对丈夫的爱称。 注2:宇文老三就是宇文士及。 注3:招贤,是窦夫人亲生弟弟窦招贤。窦夫人幼年时在北齐宫中跟随皇帝长大。窦招贤留在家里父母身边。 第十九章 花间一觚酒,独酌无相亲 “你们说谁了不得呢?” 两位夫人正说得痛快,就突然听见一道温厚男声传了过来。窦、高二位夫人一抬脸,却正看见李渊与高士廉夫妻二人往这里走来,于是二人急忙起身。 高夫人便先对着李渊行了一礼,然后上前去捉着自家嫂子的手道:“哥哥,你们怎么来了?” 鲜于氏向着窦夫人也行了礼,也说:“也是真巧了。我刚刚去侧花厅里寻观音婢的时候,就碰上你哥哥了——原来他们两人今天也约好了,要商量商量孩子们的事儿呢!我说赶巧,你也在这儿,干脆就一起说了得了。” “是啊!”李渊招呼着众人坐下,然后才向高夫人道:“高家弟媳,你不想给这些人添麻烦的心思,为兄与你兄长都明白。可如今这事……扯上了宫里的人,那就不是小事了。实在不是你们两三个妇道人家就能应付的。” 他这话一出口,窦夫人立刻就眯起眼,斜瞟了自家主公一眼。但目光飘回来时又恰巧撞上了鲜于氏似笑非笑的目光,于是脸上微微一热,只低下头暗自生闷气。 高夫人倒没察觉自家嫂子与好闺友这番眉来眼往,只是笑眯眯地点一点头:“国公说得极是。可眼下好歹也算是有个半解的法子,所以倒也算是没有白操这番心。” 李渊说完刚刚那番话,正端着茶要往嘴边儿送。突然听到这一句,又想起刚刚她跟自己夫人连声赞叹,不免起了些好奇心。 待要转头去问自己夫人到底怎么回事时,却又被窦夫人杀人般的目光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儿打了茶碗。于是只得半尴不尬地笑了两声,也不好问。 好在旁边高士廉是个话少眼明的人,而且又在来之前就看见自己宝贝外甥女从这小院儿里走出去,于是就出来打叉道:“怎么,莫不是观音婢那孩子,又来给国公夫人出什么新鲜点子了?” 李渊闻言,顾不得老婆在瞪,好奇直问:“慈儿?那孩子又有什么新花式了?” 听到这句话,窦夫人的脸皮都青了。可她也只能跟着开口打岔:“果然是观音婢的亲舅父,这一猜就是一个准儿……我们刚刚正在因为招贤和宫里的事情发愁,结果这孩子就突然跑过来,说她认识一个很是了不得的医师,能制出青春不老的药来。却正好让招贤拿去贡入大内,好让那皇帝少给我们几家找些麻烦呢!” “当真?”高士廉还没说些什么,李渊就头一个叫了起来,兴冲冲地问:“这孩子,竟识得这般能人么?那可真是太好了……今上若得了咱们贡入的灵药,那眼下这种种烦心事,就都可暂时一解了……” 窦夫人在一边儿听着丈夫絮絮叨叨说些不着边儿的话,几乎要被气死。可看看左右高家三口,也只能把这气往下按按,再按按。 于是,她就这么一直憋着一口气,直到送高家三人离开,这才转头奔着丈夫炸了起来:“官人,你到底是在做什么?平日里透精透能的人物,怎么今天这么糊涂……” 李渊似乎早料到妻子会爆发,于是赶紧上前来嬉皮笑脸地扶着窦夫人:“娘子息怒,娘子万安——就算你不顾自己,也总得顾顾肚子里这个小家伙罢?人家都说孩子的心性儿,子分在后养,五分在娘胎。你总不希望这孩子出生之后也带着一屁股的火星子,到处给你坐祸吧?” 窦夫人稍微消消气,恨恨地看着丈夫:“便是真生出来个满屁股冒火——到处坐祸的,那也是你的根种先不正了!什么叫做妇道人家不能应付?官人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渊稳当当地坐下喝口茶,然后对着窦夫人一笑:“就是这意思呀!这件事,不是你们三个妇道人家能稳得住的。” 一听这话儿,窦夫人刚刚安下去的火气,腾地就又往上冒。她睁圆了双眼刚要发火,李渊就不紧不慢地说:“其实观音婢那孩子,我本来却以为,她是不宜与元和(世民)婚配的。她性子太独,又成日里只想着侍母奉舅。你看,前些日子夫人你送去高家教她习字识文的先生,给我带回来了这么一篇东西——就是那孩子写的。” 窦夫人接过一看,正是长孙慈亲手所书的一篇习文,叫“姻缘论“。洋洋洒洒数百字,铿锵有力,可细细一读,其实不过就是说着两句话: “我若想嫁,于人无益;我若不嫁,于人无伤。既然如此,何妨不嫁,自由快活,不负韶光……这孩子……”窦夫人读到此处,也不免失语。 李渊慢悠悠地把身子往胡床上一靠,吸溜溜啜了一口茶,含在嘴里品咂两品再咽下,再慢悠悠地道:“是呀,这都已然明言了,咱们若还是勉强,是不是有些太过了——本来呢,我也这样想的。” “怎么,不过是找了人替招贤解了围,竟就让官人你改了念头么?”窦夫人一转眼,看着丈夫抿嘴乐。 其实正如李渊所说,对于窦夫人一直积极撮合二儿子李世民与长孙慈成婚这件事,他是不甚赞同的。 不仅不甚赞同,他还极为反对。很大原因就是因为知道自己那个二儿子被宫里的小公主盯上许久——而那位小公主虽颇有贤名,在李渊看来却是跟她父亲一样的心性:但有自己喜欢的东西,不得到手是誓不罢休的。 所以一旦长孙慈真的与李世民成婚,那遭殃的就不止是他们李氏一门了——连当年曾对他有救命之恩的长孙晟一双遗孤,也难存活于世。 至少之前,李渊是这么想的:既然慈儿这孩子无意,那此事便正好就此罢了。 但今日这事一出,他却反而生出了另外一种态度: “原本我的确是对夫人的心思阳奉阴违,总觉得不太妥当。不过如今看来,这孩子竟能想得到围魏救赵的妙招,抓准了皇帝心中的至大忌讳来下手……说不定,咱们那个有才有能,就是冲动如虎的莽撞鬼(李世民)有这孩子守着,反而能取其守意,甚至将来做出些为国为民的大好事儿呢!” 李渊凑着眯眯眼,向着窦夫人直笑。 第二十章 你有老醋,我有老姜 窦夫人这才明白丈夫的意思,立刻道:“你这是要跟老二一条退路了。” 她把握着云披的双手膝盖上,很是想了一想,然后也点头道:“这样倒好,省了一桩麻烦事。” 李渊正捏着胡子,听到妻子这话一怔,立刻省悟过来:“夫人,你还真想过要把这公主娘娘给迎进家门呀?” 窦夫人白他一眼,慢吞吞道:“若是真到了那昏君逼得紧的时候,权宜行事也无妨。只是别给元和就是—— 他那性子,公主一迎进门,他三天只跑出去两次,都是好的了。” 李渊连忙点头:“是啊是啊,这要是公主进了门,别说元和要跑,只怕其他几个孩子也一样…… 唉!”说到这里,李渊的假紧张,就变成了真感伤——其实他与自己的夫人不同,于杨家,他倒是破有几分好感。 奈何好感归好感,他这为人夫为人父的,倒也懂得一个道理——人夫虽为天,却不能妄定妻之闺中旧事;人父虽为尊,却不可独断儿之阁内新婚。 所以他说不想让这位公主入门,还真的就只是为了一个家宅安宁。这些话儿他虽从未与夫人孩子们说,但他们也多少都知道。 李家上下如今都已然成了默契——哪怕要贡入宫中的东西,也一定要避了把李家二公子的东西送进内廷里去,免得真惹出什么误会来就麻烦了。 ……………… 窦夫人看着李渊,两人再次相对一叹。 夫妻二人困坐愁城好半晌,窦夫人才道:“原本想着能说服了观音婢,让她与元和定下亲。 如此一来,昏君若再要强行嫁女,其他几家氏族连襟们多少都会帮衬着说几句。 可没想到,这孩子宁可把药王这等人物都请出山,却就是不愿嫁给咱们这个二愣子。” 说到这里,李渊不免好奇,问夫人道: “说起来也是奇怪,观音婢这孩子是怎么结识得了孙思邈那等人物的?当年母亲尚在人世时,就曾说过于祖家见过这个时称圣童的。 如今想不到竟一发厉害了,青春不老之药……他真能制得出来。” “官人若是想要试一试,那还是免了罢!” 窦夫人立刻看穿了自己丈夫的心思,摇着头:“这位孙大夫之所以跟观音婢交好,就是因为他所制的这青春不老之药,却不是男子用的。” 窦夫人边说边起身,慢悠悠地扶着腰要往旁边花架处走。 李渊慌忙起来,扶住爱妻,一边跟着好奇:“那慈儿还敢说什么把这药交给皇帝,皇帝一定大喜?” “这药虽说不是男子用,但未必这位孙大夫就拿不出来其他有利于男人的药了呀!”窦夫人回头,白了自己丈夫一眼。这一眼虽是满带嗔意,却又风情万种,看得李渊喜上眉梢,嘴里却仍旧不讨好:“可若非真的青春不老之药,皇帝又岂会不知?” “若是别人不好说。若是这位孙大夫,那就容不得杨广不入局。” 窦夫人走到花架边,李渊扶她小心坐下,自己也坐在一边。 窦夫人这端起一壶茶,细细给丈夫斟茶,然后缓缓道: “夫君,你可别忘了。他可是药王。 那宫里的医官们,可有一半都用得他的药书为准,再有一半,还是他的徒子徒孙。你觉得那些人,会不替他说话嘛? 便是皇帝起疑问,真找个什么其他医官来看他的方子。只要老神仙拿出来的药确于强身健身有效…… 谁还能说,他药王所出之药并不是什么青春不老之药? 夫君身居庙堂如此之久,这些打边鼓走偏锋的话儿,你听得还少了吗?” 李渊立时恍然:“是了……是了,是我想差了。其实只要让皇帝分了心,这药是真是假,其实都无妨的……只是如此一来,招贤若是进药,只怕就……” “所以我才说,观音婢那孩子,真是绝顶的聪明。” 窦夫人放下茶水,向着李渊慢慢道:“你想,若是别个精明能干的人贡了药上去,发现药不是什么神药,只怕皇帝便要生气的。 可我那弟弟……向来是个不精明的,之前种种皇帝也都有所耳闻。 他送上去的药,皇帝就算吃不出什么青春不老的来。但若有一分一毫功效,他也不会再有什么不满的。” 李渊长长地“啊”了一声,连连点头:“不过是些言语之术罢了——难为的是这孩子,真的能想出这等小儿戏一般的法子,还偏偏就真能让昏君认了这法子。” “认与不认,还是两说。总是这孩子有心就是。不过……”窦夫人看向李渊,带着几分担心道:“不过如此一来,她与那宫里的小公主,可就真的闹翻了。这孩子,不会不知道这一点罢?” 李渊一怔:“那又能怎样?她一个公主,还真的能为咱们那个傻儿子,难为慈儿么?就真有那样的情形,到时候慈儿已入我李家大门。 孩子在咱们李家,那也不是他们杨家说难为,就能难为的。” 李渊这一轩眉,一挺肩,倒让窦夫人心里欢喜了一番:“好。有夫君这番话。妾身倒是不愁了……观音婢那孩子是个好孩子。咱们元和得她为妻,实在是修了好大的福分。若是让那杨家的人给欺负了。我真的过意不去。” 李渊心知夫人还在念着旧年间,她与先帝杨坚的旧仇,于是他只能多少劝两句,然后安抚着困意渐起的妻子睡下,出得阁来。 阁外,一直近身随侍的老总管李福便跟上几步来,小声问道:“主公,方才您与夫人的话儿,可是真的么?” 李渊听到李福的话,就停下脚步来看着他:“这还用问真假?我儿终身大事,岂可有假!” “可那公主娘娘……” “公主便公主,你跟谁学的,瞎叫什么娘娘!圣封皇命的神仙妃子尚且不得称为娘娘,一个肉骨凡胎,哪朝哪代的人,就能乱叫娘娘了!快将<史记>给我多读几遍去!哪儿学的野夫子路数!没得丢我的人!” 李渊听到自己总管说出这等话来,立刻便冷了脸,好一顿申饬。 第二十一章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见李渊生气了,这李福反倒松了口气,上来就赔着笑道:“主公说得是,李福的确是受罚了。不过李福也挺高兴的……有了您这句话,李福就知道,夫人的心思,没白花。” 李渊瞥他一眼,背着双手,慢悠悠地向前踱着步子,看着路边儿新开野花:“想当年,夫人才貌绝世,无数世家公子求而不得。幸得我有这么一点儿小本事,得中雀屏(注1)…… 但说到底,当年夫人嫁与我,实在是折损了她的身份,我又何尝不知?这些年来,我心心念念,想让她过得如意些,顺遂些,能够不枉她当年自降身份的这份情谊…… 可无论我的这份心,夫人这份意,都还立在一个情字上。若是我与夫人没有前情,又怎么可能会有后来这番美事?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 李渊带着李福,慢慢走过桥,步落小径,突然就停步,看着池塘里半开的新莲:“若是元和那孩子,真的喜欢公主,我便是搭上这国公之位,也要将她纳为儿妇。可眼下元和明着不喜欢她。我又怎么可能会让元和委屈了自己?” 李福这才松口气,点一点头:“那就好……原来以为主公您……” “以为我不喜欢元和那跳脱性子?”李渊一乐:“怎么可能!” 他一挥手,继续慢慢向前走,走到池边停步,蹲下来看着新莲:“这几个孩子里头,若论哪一个最像他母亲,那便必是这孩子……我放在心尖儿上的一块肉。怎么舍得让他受委屈! 只是呢……” 李渊伸手,去撩一把水,感受那丝丝清凉:“只是啊李福,我虽贵为国公,我陇西李氏虽家业繁盛…… 可这天下间,大约是从来不会存在什么万世不朽的人,事,物的。 一切繁花如锦,都抵不过光阴。 有朝一日若时移事易,我不再手握权柄,我儿便需得凡事自己撑…… 李福。 为人父母者,爱之子切,最不过教子自立,训子自行…… 这话儿,你也明白吧?” 李福立时动容:“李福明白了,主公这是想让二公子自己设法解决漱玉公主之事吗?可……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慈儿也只是个孩子,比他还小了许多。面对麻烦,不也做得挺好的么?我倒觉得,这么多年了,元和能一直把慈儿锁在心里,就已经是别的孩子比不及的本事了。你不用替他们操心。” 李渊这么一说,李福倒是笑了:“主公这一说,李福倒是想起一桩事——早上二公子来,还跟园里的人吩咐,要将这池里的莲花儿采下来,制成新花盏子(注2),给长孙公子送过去呢!我看这送长孙公子是假,送长孙小娘子才是真!” “真真假假,由他去罢!你只管吩咐着园里的人,把花儿按着元和的要求准备好了给送就是。”李渊顺手折下了一杆半开新莲在手里,乐呵呵地起身,向着李福道:“这支花儿你回头派人送到夫人房里去,清水养着总是好活。她看着心里舒畅,也少些烦恼。” 李福应下,正待离开。此时一小侍匆匆而来,向着李渊行了一礼,上前低声道:“主公,出事了。” 李福认出这是自己留在朝房里守公报的小信侍,立刻换了正脸:“何事?” 小信侍上前一步,对李渊道:“江都丞王世充前些日子递给皇帝的折疏被人偷了。” 李渊一怔:“被人偷了?怎么回事?”他边问,边带着小信侍快步走向前厅。 小信侍步下加紧,说话的速度也快了些:“具体什么情形,咱们在廷里(注3)的人还没给回音儿。但廷下的人来找小的,说是这折疏与咱们唐国公府有关。让我赶紧地来通知国公,千万小心二公子。” 李渊停步,猛地回头:“元和?他一个孩子,这事儿怎么就能跟他扯上什么关系!” “这个小的也不知。廷下的周侍监来告时,只说此事要紧。还说让小的务必告知国公。但有什么宫里递出来,给二公子的东西,能推推,能拒拒。实在不成,让二公子装病,躲过这几日都成…… 就是千万别在这会儿上往宫里撞——那王世充递的折疏似乎就与宫里的事儿有关。这会儿他丢了折疏,正恼着呢。 小的出宫时还特地去打听了下情形,听说王世充身边的人,把递折疏的一家老小都绑了,捆在自己府里,挨个儿打给那递折疏的看,就是想逼那人说出来,到底是谁支使他,偷了折疏。” “岂有此理!”李渊听到这话儿,立刻便恼了,高声叫道:“便是审问,也没见有人像他这么审的!他难不成是把自己当成了皇帝,还能坐罪连株么?!” 李福和小信侍见他如此生气,一时间都惊得默不作声,只看着他发火。 好一会儿,李渊才余怒未消地问小信侍:“咱们廷上的人都得了信儿,那元和安在里面的人,八成也知道了罢?” 李福一怔,连小信侍也意外:“二公子?他怎么安在里面人了?” 李渊左右看看他们两个,突然就失声一笑:“罢了,你们俩竟然也不知道……看来这孩子,还真是瞒得紧实……” 李福这才吃惊地叫了一声:“难不成咱们二公子,早就已经备了后手?” “皇帝不准他娶公主,公主急着要他跟皇帝求娶公主;他还念着我这个父亲,与他母亲;他心里还挂着要娶长孙家的小娘子,与辅机那孩子做亲戚…… 他要是自己不留点儿后手,只怕啥事儿都成不了!” 李渊一乐,笑吟吟地伸手把莲花上的一瓣摘了去,然后才道:“你们之前不知道就算了。从今儿起,可真该记住,你们这小主人,可从不曾吃过素!” 李福二人连连称叹,李渊正待再说时,突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和大叫声传了过来: “不好啦!不好啦!二公子……二公子出事儿啦!二公子出事儿啦!” 李渊的脸,登时黑了下来。 注1:得中雀屏:这个是雀屏中选的典故。《旧唐书》里曾说过这么一个故事。窦夫人在未出嫁时,是当时天下闻名的美人儿。而且还因为她母亲襄阳公主的原因,而深受当时的皇帝北周武帝的喜爱,自幼就在宫中,由北周武帝亲自教养。所以气度与才华均是上上之选,当时想求娶她为妻的青年才俊王孙公子非常之多。为了能够替女儿挑个好郎君,襄阳公主和丈夫(窦夫人之父)窦郡公就想了一个法子,就是看谁能射中一扇孔雀屏风上,孔雀的眼睛,就将窦夫人嫁给他。结果很多人都失败了,只有李渊成功,成为了整个贵族阶层王孙公子们艳羡不已的对象,连他自己对此事也非常得意。于是自此,雀屏中选就说明人非常幸运,得到出乎意料之外的惊喜,表示一个人非常值得羡慕。 注2:新花盏子:隋唐时期崇尚佛教,很多人喜欢拿莲花点蜡烛来供佛,并称为花盏子。这一习俗也在后世演化成了莲花灯等形式。而且至今豫北等地某些地方,还有拿花制盏的习俗。方法是取嫩黄色莲心、花瓣半开花心全露的那种莲花,在莲台上扎个烛台即可放特制的冷焰蜡烛(就是火焰温度较低的一种特殊蜡烛)。这样莲花不会被烧黑。 注3:廷里/廷外:廷就是指当时皇帝上朝的金殿。有内廷外廷之分。内廷被当时的氏族称为廷里,外廷被他们称为廷外。当时的皇帝与贵族关系非常之亲近。所以这种说法我曾在多种唐代史料上见过。 需要特别跟所有书友们说的一段话: 这里我是想表达一件事—— 隋唐时期的皇族与贵族之间的关系,和后代的宋元明清皇族与贵族之间的关系是非常不同的。这是这一版三帝故事的核心点。所以大家会发现,我书里的皇帝们,好像不太像其他的皇帝。这个不是bug,是有史实依据的。 隋唐时代的皇帝本身就出身于贵族阶级的氏族之中,因此隋唐时期的贵族们眼里,皇族甚至是皇帝,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比后代的宋元明清要亲近得多太多,甚至是在大贵族们的眼里,只要是贵族,皇帝是谁家都可以做的—— 只是看自己想不想,要不要,愿意不愿意花那个时间去做就是了。 这也是本作此版中,我最想给大家展现的一个关于唐王朝的事实: 那就是,唐王朝是在还没有经过宋代的高度君权制扭曲下的,封建王朝初盛期的状态。 被贵族们胁制着、渴望利用平民翻身的皇帝们,与滥用皇权的贵族们,他们的斗争,贯穿了整个唐代的前半期。 事实上,这也正是唐初几位皇帝能够成功的根本原因。 因为他们需要与垄断的世袭贵族们做斗争,所以他们更需要借助普通民众的力量。而正因为这种心理,所以他们才能做出一系列前所未有的功绩。 但也正因为这种心态的起心不正——受当时的情势与状态所限,或者说当时人类社会的意识形态发展所限,就算是了不起如李世民、武则天这样,他们也只是想利用民众力量来推翻贵族垄断,达成皇权的集中。 所以唐王朝从武则天后期开始,或者说从李治开始,就已然埋下了灭亡的祸根——我想讲的就是这么一个背景。 第二十二章 光如水,影如山 “你说,李家二哥怎么了?” 听到花蕊的话儿,长孙慈猛的一回头,问道。 花蕊急得满脸是汗,可声音还是稳稳地:“二公子在东市上,寻了个由头,把宫里的一个小宫人给抓了,且还当着好多人的面抓他进国公府别苑,嚷嚷着要让家里的护院将军一定要对他严刑拷打。说是非得逼问出来他背后的主子是谁! 小娘子,那个小宫人,可是漱玉公主身边的人!” 长孙慈一愣,刚刚还略显焦急的脸色,就缓和了不少。 花蕊看得惊奇,轻声问一句:“小娘子,你不急?” “急什么?”长孙慈慢悠悠地走过来坐下,看着屋外灿烂的光,慢吞吞地想着说着: “局都让他给破了,我还急什么?” “他?小娘子是说……李二公子?” 到底是跟了长孙慈已久,一瞬之间,花蕊就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但她也更吃惊了:“小娘子,你的意思是…… 李二公子这么做,是为了破公主这局? 可是……可是他之前为什么不这么做呢?眼下咱们眼瞅着就要把这个事情给摆平了啊! 再者说了,公主身边的人,他说打就打,说抓就抓…… 他就不怕公主借机掐了他的命门,逼他答应婚事吗?” 长孙慈又摇一摇头:“且不说公主心高气傲,趁人之危的事,她做不出来…… 就说这局,只怕是个连公主都算了进来的局…… 李家二哥行事虽然莽撞,却不是那等有勇无谋之辈——这一次他突出奇招破了这局,只怕公主还要欠了他一份救命的情呢…… 你且看吧。 只怕今天晚上,这事儿就要落了结果出来。 只是可惜……” “小娘子可惜什么?” “我只是可惜,叫你给公主送簪这番心意,被他这么一折腾,反而全成了废笔……” 花蕊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小主人,满心困惑。 不过,这种困惑也没有持续多久:当天晚上,两个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消息,就从江都宫中传了出来。 第一个,是一道申饬并处置兼任江都宫宫监的江都丞——王世充的公主教令。 整道饬令洋洋洒洒数百字,可说出来的却只有一个意思: 江都丞兼江都宫宫监王世充,身居高位,却渎职失察。他所委派的江都宫内侍令,心怀叵测、行止不端。竟然暗中于东市与西域贼人交往密谋。 幸好,唐国公府二公子李世民偶遇觉察,将二人擒拿于市、人赃并获。 一番审问后,内侍令竟将多年以来,私通宫外、出卖传递重大军情的事情全抖搂了出来。 因为事涉国要军机,公主本待将其收拿,待圣驾到达江都后,交由杨广亲自发落…… 奈何贼人狡猾,竟在江都宫天牢中杀了这个小内侍令灭口,甚至还要焚烧天牢以销毁证据。天牢众人拼命抢夺,也只留下作为罪证的往来文书。 公主斥责王世充身为江都宫宫监,当负首责,所以以江都宫主之权,罢免所有江都宫内王世充拣选之人。以公主亲选之人暂时充任要职。 王世充则当闭门思过,自待杨广圣驾到来之后,一并发落。 第二个消息则简短的多,是关于公主的贴身近侍,心腹尚宫小柔的。 在扑救天牢大火的过程中,小柔不幸殉职。公主令左右宫人悼念,并亲自手书悼文以祭奠。 并且传明内外:自即日起,由另一宫生宫女名唤杨碧潭的,暂代尚宫一职。 一切正式行封,等杨广驾临再定。 两个消息传了出来后,宫里就再无动静,反而是宫外各家热闹非常。 其中,尤以唐国公李家为甚。许多窥破公主心意的官员们,纷纷带了贺礼,前来结交这位年青有为的小公子。 不料人到唐国公别苑大门口,却都被人以“二公子毕竟年幼,此时出于意外,他也受惊病了,不宜见客”为由,全推了出来。 众人于是又在暗中称赞:这位李二公子如此谨慎持重,实在是个英才,难怪会被公主看上…… 只怕,将来这驸马之位妥妥的就是李二公子的囊中之物了…… 云云。 ……唐国公别苑内,后院花厅中。 当堂跟自己三弟李元霸一起跪着的,正是门外那些官员们口中,前途无量的李二公子李世民。 而厅上一左一右坐着,气得脸色铁青,手执家法,正准备再审第二次的,则是唐国公李渊,以及国公夫人窦氏。 李渊一拍桌子,大喝一声:“你这臭小子!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惹谁不好,非要去惹那个王世充!你是要让咱们李家上下几百口人全陪了你去么?说不清楚,我今日便打断了你的腿!” 李世民跪于地上,依然是一脸不卑不亢:“父亲,孩儿实在不明白,孩儿错在何处?还请父亲大人开示!” “你——”李渊听到李世民这样一回,气的全身发颤,窦夫人赶紧命左右送上枸杞子茶以安抚。 李渊端起茶来润了润喉,就放下来,气咻咻地问:“你还有理了?那王世充是何等人物,你真个没有听你兄长说过?他的事情。你掺和什么!” “父亲,怎么就是元和掺和了?明明是他心怀不轨,一想设计公主出降他王家,二谋求纳长孙小妹为妾,三还算计咱们国公府,要让父亲与咱们李家满门被皇帝抄斩……这等阴毒小人,元和只是抢先一步,力求自保……怎么就成了元和掺和他的事儿了?” 李渊虽然素来知道这个儿子是个机灵的,却不曾想到他会这样有条有理地反驳,一时间也愣住了。 倒是窦夫人很是淡然——一来知子莫若母,她对自己这孩子还是有些了解,知道李世民看似莽撞其实确实稳如泰山。二来她也对事情感到好奇,所以一直未曾发作。 如今听到他这样说,心里更加有几分笃定,便起身上前,扶起来了两个儿子:“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李世民一笑,站了起来:“母亲,您就不觉得奇怪吗?这些日子……” 第二十三章 一凰求凤,一凰欲飞 “小娘子的意思,是公主殿下所为,尽是那王世充的局?” 另外一边,高府中,花蕊跟着长孙慈慢慢走到花园里一处隐僻的小亭子里坐下。花蕊凑近问长孙慈:“小娘子,可您之前不是说,这一切都是公主的局吗?” 长孙慈摇头:“是我错了。我先前一直以为,这整件事,不过就是我们三个小孩子之间的暗自算计。可现在看来……不是的。” 长孙慈望向遥远的晴空,叹了口气:“出身王孙之家,就是这样的命运……本来我也清楚的。可只是万没想到,当这命运到了我头上的时候。我竟如此承受不起。” 她这番话,花蕊算是有听却不懂。于是只好看着她道:“小娘子?” 长孙慈转头看看花蕊,似乎想解释些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解释,只是吩咐她:“你去我房里,把那双公主赐下来的簪子,再送回宫里去罢!记住,这一次,你要亲手交给公主殿下。” 花蕊看她如此颓然,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应了一声,拿了东西入宫。 这一次,花蕊入宫却不曾再关切那些路边的鲜花野草,只是急急忙忙地进宫就找漱玉公主杨玉淑。 奇怪的是,杨玉淑这一次也没有叫她等很久——或者更准确地说,像是早就已经等着她来了一样: “长孙小娘子叫你来,是要让你给我什么东西罢?” 一见面,杨玉淑就开门见山地抛出这一问。花蕊一怔,立刻点头,双手将装簪的盒子奉上。 不过杨玉淑的举动也很是奇怪——她不但没有接,反而看看左边的碧潭。 碧潭会意点头,转身去旁边香架上,取了另外一只盒子,双手捧着,叠放在了花蕊端着的盒子上。 花蕊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杨玉淑。 杨玉淑一笑,依旧是端庄大气地开口:“你把这两个盒子拿回去,给你们家小娘子看。本宫想说的话,她自然就都懂了。” 花蕊本张口,可看看杨玉淑的脸,最终也没有再说什么。于是行礼,退下。 旁边碧潭见她离开,就向杨玉淑小声道:“殿下,您说这长孙家的小娘子,真的能懂得您这一番苦心吗?会不会……” “不会。”杨淑玉笃定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本宫很清楚。就像本宫是什么样的人,她也很明白一样。” 碧潭眨眨眼,看看旁边的嬷嬷,见嬷嬷对自己点头。就不再多说了。 ……… 一个时辰之后。 高府之中,长孙慈内阁里。 看着面前的盒子,长孙慈很是怔了一会儿,才慢慢将手抚上以螺钿贴饰而成,巧夺天工的盒子,缓缓地叹了口气。 花蕊看她这样子,不由好奇:“小娘子,您不打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你想看,就打开看看罢……不过,里面装的东西,多半是与这簪子成套的首饰。”长孙慈摇一摇头。 花蕊一怔,伸手打开:里面是一支珠攒金凤的步摇。 长孙慈看看,伸手拿起来把玩片刻,才道:“我将她母亲遗物送还与她,是本想告诉她——但凡是她的东西,我从来不会与之相争。她为了谢我这份情意,也为了绝我真与李家二哥哥定亲之念,所以用双簪奉还,来劝我早点儿定下其他的亲事。这是她的警告。” 花蕊一脸迷惑:“小娘子说的,我都懂。可这里的步摇……” “我曾听阿娘说过一句话,说早些年间里,有名士觉得女子发饰也有阴阳雌雄之分——簪钗为内助,则为阴,为雌;步摇为外显,则为阳,为雄……公主殿下将双簪送还,又赐下一只步摇……我想,她无非是想告诉我,若是李家二哥哥实在难舍对我一点牵念的话,她愿与我共侍一夫而已。” 长孙慈这一句话出口,花蕊立时便脱口而应:“这可不成!” 长孙慈正待将步摇放回盒子里,被她这么一喊,倒是吓得一怔:“什么?” “我说,不成!”花蕊拼命摇头:“小娘子,您可千万不能动这心思!且不论李家二公子答应不答应,就是那窦夫人,也未必肯啊!” 长孙慈失笑:“我可没那么蠢——先不说我自己从来不曾有过与人共侍一夫的念头,就算是有朝一日,我必须要嫁入某家里,必须要为大妻,容下夫君有侍妾的……那也断然不能是叫侍妾欺了我的。这个你大可放心。 我虽不会与人争,可却不代表我不懂如何自保。” 花蕊这才稍舒口气道:“好在小娘子想得通透——若非如此,只怕花蕊真的要冒死直劝了。那小娘子,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这东西,还要劳烦你,代我交给一个人。”长孙慈啪地将盒子合起,交给花蕊。 花蕊眨眨眼接过:“谁?” “窦夫人。” “窦夫人?”花蕊再次拉高了嗓门:“小娘子,您要把这东西交给她做什么呀?” “窦夫人当世女杰,这样的小孩子把戏,是瞒不过她的——可说到底,这李家二哥哥毕竟是她的亲生骨肉。无论是我也好,还是公主也罢。到底是谁要嫁入唐国公府,成为李家二哥哥的妻子,真正说了算的,除了二哥哥自己,就是他的父母双亲了。国公是向来不大管这些事的,自然……此事交给窦夫人是最好的了。” 长孙慈淡淡几句,就说得花蕊连连点头:“好,那便好……小娘子真是聪慧。把这东西交给夫人的话,那依夫人的性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让这公主入门的。” “他们要不要,让不让,都与我无关了——总之我只是要自己一个人过日子的。这些事……就扔给他们自己去烦恼好了。我身为一个世交之女,能做的、该做的,都已做好做到。剩下的,只看他们了。” 长孙慈说完,就坐下来翻开一本《史记》看,再也不多言。 花蕊吐了吐舌尖,立刻应了一声,抱了两个盒子要走。可临行之时,突又转身,向着长孙慈问道:“小娘子,其实花蕊心里一直都很好奇:您心里,真的就半点儿都没有李家二公子吗?” “不然呢?”长孙慈看完一页,慢慢一翻,随口应道。 花蕊侧着头,想了一想才又道:“可我觉得……或许您自己也没曾察觉,您对李家二公子的事,可是格外上心呢!不然这样的小事……” 花蕊拍拍怀里的盒子道:“以您的性子,多半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吧?” 长孙慈抬头,淡淡地看过去。可就是这么淡淡的一眼,却让花蕊一个劲儿地缩肩怂额:“别,我送,我送就是……” 言毕,花蕊抱着盒子就快步跑开,留下长孙慈看着她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第二十四章 凤欲求凰,三求不得(一) 另外一边,唐国公别苑花厅中。 树影婆娑,遮住了花厅前廊。李家二公子李世民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从树叶的缝隙中露了出来:“……因此,儿子大胆揣测,这一切,都不过是那王世充有心所设的局而已。” 花厅之上,淡香沁人。淡茶色胡床上,李渊夫妻二人隔着螺钿包角的紫檀木小胡桌,分边儿而坐。 胡床前面的锦织红绿错金银胡毯上,李世民与三弟李玄霸并肩而跪。兄弟俩一个笃定清灵,侃侃而谈;一个一脸懵懂天真,满眼问号。 身着红色云锦宫装,披着夹金织银的玉色云帛的窦夫人看着两兄弟,忍不住摇一摇头:明明一母同胞两兄弟,不过就是出生早晚不一样……怎么就一个蠢笨如此,一个就机灵古怪如此? 她想不明白,或者说也不太想想明白。所以就转头看自己的丈夫:“官人以为如何?” 李渊看看自己的爱妻——他很清楚,在几个孩子中,爱妻最为偏爱的,就是这个长得最像他李渊、性子却最像窦夫人的老二。这一点,他也一样。 但偏爱归偏爱,有些事却不是偏爱就能解决的。 思及此,李渊立刻板起脸,看着李世民:“黄口小儿就敢造当朝命官的谣,你好大的胆子!谁教得你学了这些来,给我李家惹祸!” 李世民挺直胸:“父亲。王世充五次三番引诱皇帝往江都来,狼子野心,朝臣皆知——这又怎么是元和造谣,又怎么是给李家惹祸了!别的不提,单说这一次,若非是他挑拨,只怕公主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到要利用长孙家小妹来逼我与她成亲呢!” “公主恋慕你多时,此事朝中上下,人尽皆知。怎么你就一口咬定了此次公主逼你,就是王世充的主意!”窦夫人也打断了儿子的申诉。 李世民却把腰背挺得更直,看着母亲的眼神也更坚定:“母亲大人明见!公主之心,人人尽知。但想想这朝中上下高官之中,还会有哪一家的,会像王世充这般急着讨好皇帝,图谋个爵位加身的!就是那宇文兄弟,他们说起来也是氏族出身,根本不在乎这封爵之事的!” “越说越荒唐!王世充封不封爵,跟你与公主间的事,又扯上什么关系了!”李渊道。 李世民再看向父亲:“父亲您想一想。那王世充出身不华,又素来为朝臣所厌恶。除了那些求名谋利的鼠辈,再没一个想跟他扯上什么关系的。可但凡那些依附于他的人,都是无名无利,无荫无勋的——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帮王世充找到什么封爵的机会?” “那帮公主嫁入咱们李家,他就能得到什么封爵之机了?”李渊再次冷哼:“他就不怕你母亲手中一柄凤尾鞭厉害!” 窦夫人白了丈夫一眼,这才起身上前,一手一个扶起俩儿子,然后斥责旁边听得一脸傻相的李玄霸:“你什么时候有你二哥一半儿心眼,也少叫我操好些心!” 接着,她又看向李世民:“你也不必得意——说来说去,那王世充会把主意打到公主头上,还不是因为你!要是你早年不去招惹公主。又怎么会有如今这桩子祸事!” “早年招惹她的又不是我,是大哥……是她自己非要一厢情愿,认定是我救了她——但她有一丝半点儿传说中的精明,就该知道不是我。” 李世民看着母亲来扶吓了一跳,不等窦夫人真的使力,自己就赶紧站起来,一边儿回道。 李渊看着他们母子三人,浓墨般的眉头拧得疙瘩也似:“你们娘儿俩到底说什么?也让我这当父亲的听个明白行不行?还有,夫人,你怎么就叫他们站起来了?不是说还要罚抄百遍金经呢吗?” 他一边儿说,一边儿走下来,主动扶住了爱妻。 窦夫人由着他重新把自己扶回胡床上坐下,然后才看着旁边凑上来的两个儿子道:“本来是要罚的。可他们这么一说,妾身才发现这桩事儿,他们还真是帮陇西李氏解了一个大烦恼……所以,倒是不能罚了。“ “大烦恼?什么大烦恼?”李渊听得一发错愕。 窦夫人却只是摇一摇头:“官人不必急。若妾身没有猜错……只怕很快,就有信儿来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厅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接着,扶英就出现在厅里,向着厅上端坐的李渊与窦夫人长行一礼道:“主公!夫人!有喜讯来!” 边说,他边跪到胡床边,将一份公文放到李渊面前。 李渊看看他,随手拿起,取匕首拆开仔细看了一遍。看完之后,立刻挑着眉,将之交与窦夫人。 窦夫人接过来,只扫了几眼,便噗哧一声笑起来,看向一脸郁闷的李渊:“如何?妾身说得不错罢?” “不错是不错……”李渊拖着声调,单手支着头,懒懒地倚在胡床背上,斜眼看着同样一脸得意笑意的二儿子:“只是我想不明白,这小子是怎么知道,陛下会这么快就知道这件事的……” “只要公主人在江都宫,那就等于皇帝也在江都宫。”李世民嘿嘿一笑,露出整整齐齐两排牙:“只要皇帝知道,王世充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安插自己人。那皇帝就肯定饶他不得。” 李渊抿着嘴又点了点头:“倒是如你所料——陛下下令,自即日起,削了王世充的官,禁了王世充的权。不过……” 他又看了一眼李世民,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得李世民一脸莫名其妙。 窦夫人在旁边叹气:“你父亲的意思是,你也不必因此就觉得自己万事大吉——这一次你断了王世充在宫里的眼线,只怕他从此就要记上你了。你要好自为知。” 李世民扬眉:“他现在可把公主和咱们陇西李氏都得罪了——还能翻出什么幺蛾子么?” 李渊呵呵冷笑几声,点着自己这个傻儿子的脑门:“你要还想求个安宁自由,就趁早儿地把这一脑子里的安逸念头丢了…… 告诉你,从你算计了王世充那一刻……不,从王世充盯上你那一刻起……你跟他,就注定只能有一方胜出了!记得。” 李渊话音刚落,就听到厅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这一次,进来的却是李福。 李福向着厅中人行个叉手礼,然后认真道:“主公,夫人,花蕊姑娘来了——说是有些公主赐给她的东西,要当着二位的面,交与二公子处置。” 李世民听完,立刻转头,看向厅外那个娇小的身影。 公主赐给长孙慈的东西?李渊疑惑地看了看妻子,然后点头,叫李福把人请进来。 第二十五章 凤欲求凰,三求不得(二) 花蕊一进厅,就立刻看见了那个长身玉立的李家二公子。 说句良心话,这位李二公子若是单拼容貌,实实在在,也能进的了大隋同龄前十的——虽然不是那种皓齿朱唇的世家子弟范儿,但他微黑的皮肤,再配上两道浓眉,一双鸳鸯单凤眼(注1),却着实有一种少年人灼灼如骄阳的飒气。 只是呢……那总是勾在齿边一抹若有似无的坏笑,实在是…… 有一点点讨人厌。 只有那么一点点——特别是在花蕊心知肚明,这坏笑是对着她家小娘子来的时候,她就格外地、极其地……期待他看清盒内东西时,突然僵住的笑脸。 思及此,花蕊不由得挺直了胸背,端正了盒子,对着厅上二位,恭恭谨谨得行了大礼:“花蕊见过国公大人、见过夫人。” “好孩子,快起来吧!”许是因为爱屋及乌的缘故,窦夫人一见这个百灵千巧的小侍婢,就立刻笑逐颜开,连连挥手。不仅是她,就连李渊看见这丫头,也是笑眯眯地。不仅免了她的礼,还叫左右去接了她的盒子来。 “国公,夫人,这是我家小娘子让花蕊带来的东西,原本是小娘子想借着早年一点情意,用一支陈贵妃遗物,换来公主殿下几丝怜意。不料公主一心只求如意,竟然以双簪配步摇,起了一凤双凰的心……小娘子实在无意与公主殿下相争。所以这簪子……” 花蕊说到这里,刻意地看了一眼旁边呆住的李世民,然后回头下拜:“还是只得二公子自行取舍定夺,到底要如何处置了……” 满厅静寂。 …… 片刻之后。 李渊望着花蕊刚刚告辞的方向,长吐了口气,向着自己快要乐开花的夫人递过去一个眼神,又看看自己那个在厅下站立,如同一根石柱般的儿子:“人家姑娘谢婚,都谢到你我面前来了……怎么办,这亲事还要结么?” “这得看那个二傻子吧?看我无用,夫君你也插手不能啊?”窦夫人笑的灿若春花,盈盈起身,对着自家夫君福了一个礼,施施然往后厅去了。 李渊看看妻子离开的方向,忍不住就小声嘟哝:“动不动就二傻子,二傻子……也不想想这二傻子到底生于谁的肚子!” 长吐口气,多少替自己儿子倾泻了些不满之后,李渊又一脸“我好想犯头风”的表情,看向自己那个捧着盒子发呆的傻…… 不,儿子。 然后,堂堂唐国公只得在左右戏谑的目光中,勉强清了一清嗓子,撩衣起身,很是亲切地踱着方步,挪近……不,靠近自己的儿子:“我说,二凤哪……” “啊?”李世民被父亲这么一叫,才楞楞地回了神,看向父亲:“什……什么?” 不知何故,此时他看着自己的父亲,感觉就像是一头小鹿碰上了野狐……嗯,大概是他的错觉罢…… 李世民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也是这么回着:“父亲,孩儿还有事,就先去忙了——这罚,改日我自会去母亲面前领受。” 说完,他就抛下自己的父亲独自在风中凌乱,却一手抱着盒子,一手拎着完全事外之姿的三弟李玄霸,急匆匆地就往自己院儿里去了。 “二哥二哥二哥二哥……”刚出厅门,被提着后颈跑出来的李玄霸就一阵乱叫:“疼疼疼疼疼!你轻点儿!” 李世民却没松手,只是阴沉着脸,咣咣咣跑到自己院门前才停下,发了一阵呆后,突然转头问李玄霸:“三弟,我问你个事。” “啥?”好不容易逃出魔掌的李玄霸揉着后颈,警惕地往后退一步——这二哥,手劲儿比他还大,不躲远点儿再被他抓住,肯定要疼死。 好在李世民这次似乎也没有想要再拎他的意思。甚至,李世民还主动地往旁边站了一站,好方便自己的兄弟看清自己的脸:“你二哥……我是说我……” “嗯,不然呢?我还有几个二哥?”李玄霸难得找着机会怼自己这个人精兄长一把,自然不会轻轻放过:“还是你想说,咱家那个老爹有那份胆色,暗地儿里找了小房(注2),给咱家母亲又添了个老二儿子?” 只可惜,他这番自以为是的幽默,换来的却是李世民一句漫不经心的问话: “不是!我是说……你二哥我……” 李家二公子犹犹豫豫地指着自己的脸:“我……长得还算好看……吧……” 李玄霸眨眨眼,好容易弄明白了自家哥哥问的是什么之后—— 呆若木鸡地立在那儿,变成了唐国公府第二根人形石柱。 ………… 同一时刻,高府后花园中,连翠群红中掩映着的小小闺阁里。 长孙慈听完了花蕊的回复,就点了点头:“好,待会儿你就去找孙老哥来,就说我棋瘾犯了,请他来府里住几日——只不过,我究竟还身处闺阁,他要进来,却得让别人知道,我身子多有不适,这几日除了他这个药王之外,其他几个一概不能见。” 她话没说完,花蕊就低下头去,吃吃地笑,等她说完,花蕊已是笑不可抑,格格道:“哎呦,那可不好,就算李二公子不来看,咱们家大公子也要来瞧一瞧的……小娘子,你这借口,拦得住国公府的车马,却拦不住咱们自家的高轿呀!” “我何时说要拦哥哥了?”长孙慈慢条斯理地白了自己贴身小婢一眼:“只要他能得了母亲舅舅舅母的允,能进来,谁还拦着他来我面前送乐子了?” “哈哈哈!”花蕊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普天之下,敢把咱们长孙大公子当成乐子看的,也就小娘子你一个人了!” “你可收点儿声吧……”长孙慈急忙去捂她的嘴:“再让屋外那些人听见,去跟他学嘴!到时候别说是我,就是你也有的好果子吃!” “好好好!”花蕊急忙收拾笑容,可是眼角眉梢,还是捂不住的戏谑之色:“反正小娘子打着头儿呢!我白看乐子,我可怕什么?小娘子别急,我这就去把孙道长请来,看你们唱好这出闭门谢客的好戏!” 注1:鸳鸯单凤眼:鸳鸯单凤眼不是丹凤眼,是两个眼睛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的凤眼——这个形象,可以参见唐昭陵壁画。另外,还有一种鸳鸯单凤眼,不但两个眼皮一单一双,两只眼睛也略微呈现出一大一小的不同。但是无一例外地,这类看起来并不匀称平衡的眼睛却都异常漂亮且迷人。这是当时民族大融合背景下产生的种族基因突变。知网和一些核心期刊上有相关的研究文章,这里不再细讲。 注2:小房,就是当时有家室的男子,在家外面偷偷养着,没有名分的妻妾。 第二十六章 凤欲求凰,三求不得(三) 三天后。 高府大门前。 李世民提着一篮子鲜果新花,在门前来来回回地踱步,不时还一脸急切地往门里引颈张望,引得左右过往的人群很是诧异。 有人就问了:“这是……” “唐国公府的李家二公子呀!他天天往高府里跑,你居然不认得?” “废话!我哪里不知道这是唐家那个天天往这里跑的二公子!我是觉得奇怪,他这两天是怎么得罪高大人了,居然都进不得门!” “嗐,你不知道呀?这位李二公子想迎娶高家那位甥小姐(注1),可是那位甥小姐偏偏是个体弱多病的。李家二公子这不是心疼自己的意中人嘛!” “可我怎么听说的不是这么回事呢?我认识一个同乡,他三舅舅的四姥爷的五外甥的七姑奶奶的六女儿,就是在这唐国公府里当侍下的(注2)。听她说这二公子被公主娘娘给相中了,要去做驸马大人呢!” “啥?那还不如做这高大人的甥女婿呢……那个xx(此处自动消音)的女儿,再好也是个祸坑!跳不得跳不得!” “也是,不然这李二公子也不会急着要定下这门亲事了……唉!可怜可怜……” ……… 阵阵议论声穿过了李世民的左耳,又从他的右耳飘了出去,根本没在他大脑里停留一分片刻—— 因为他此时的脑袋里,满满装着的都是这么一句话:“她今天见不见我……她今天见不见我……她今天见不见我……” 很快,这个问题的答案,就被他的侍剑扶英给抛在了他面前: “不见。” 李世民待了片刻,突然就恼了:“你说不见就不见?说!是不是大哥让你故意来捉弄我!” “公子,我天天陪着您这么一趟一趟跑……您觉得我还有哪门子的心情跟您过不去?” 连续三天被拉来当敲门砖的扶英心情也非常恶劣,直接怼了回去。 李世民一时语塞,眨了眨眼,干巴巴地看他:“那她……好点儿没?” “小娘子的面儿都没见上,扶英哪里知道她好是不好?公子,过几日咱们就得跟着主公远征突厥了。您就听扶英一句,这两日好好待在家里,磨一磨您那一屋子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别到了上阵杀敌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剑钝弩松,吃了大亏……” “对了!”李世民听到这儿,拍了下巴掌:“要是我说我跟人打架,受伤了,你说她会不会把那个老道人派来给我看诊?” 扶英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个主子看了一阵,终于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指着旁边的空道,干巴巴毫无感情地喊了一声:“啊!长孙小娘子!” 李世民立刻转头去看:“哪儿呢哪儿呢哪儿呢……”然后他突然觉得后颈一疼,眼前一黑,手上花果一松散落一地,然后……就往前扑。 扶英眼疾手快收了手刀,扶住李世民,再次面无表情地看着旁边目瞪口呆的李家家仆们:“你们看见什么了?” 就见一群家仆默契非凡地一同摇头:“什么也没看见!” ——连声音都是同起同落,仿佛一张嘴里出来的一样。 扶英再转向左右路人,表情突然一变:“我记住你们的脸了。” 一时间,当场死寂片刻,接着一大群人轰然散开,片刻间就跑的干干净净。家仆们也立刻开始去套车的套车,寻马的寻马。 看到周围清了场子,扶英才低下头,对着怀里一动不动的人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公子,场子清干净了。” 立刻,就见原本应该昏迷不醒的李世民,勾起一根手指,指向前方的高府围墙。 扶英看看那足有两丈高的围墙,立刻双肩一垮,接着松手…… 这一次,猝不及防的李世民,结结实实地扑倒在了地上。 …… 片刻之后。 气喘吁吁地爬上围墙后,扶英一条腿跨在墙头,一条腿垂在墙外,满头是汗地打量了两眼墙内,然后才对着墙外说了一句:“公子,没人!” 立刻,就听见另外一阵吭哧吭哧的声音响起,接着扶英伸手,声音的主人——李世民一借力,一翻身,就也骑跨在了墙头,往墙里看。 没人。 “没人。”李世民略显不满地嘟哝了一句。 扶英立刻一脸莫名其妙地看向自家主子:“公子,你是要等人来抓我们吗?” 李世民再摇一摇头:“高大人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这高府别苑虽然不及他长安里的官邸紧要,可也免不了有些机要大事在此处商议——这样怠于防备,高大人实在是大意了……不成,回头我得提醒他老人家一嘴……那是啥?” 李世民话刚说一半,扶英白眼刚翻一半,就听见一阵呜汪乱叫声传来。 紧接着,几条小狗就从密密匝匝的树丛、草间窜了出来,对着两人一通乱叫乱咬。 其中一黄一白两条小狗尤其叫得凶狠,甚至还不断跳起来,龇牙咧嘴想叼下李氏主仆的一块脚底肉来…… “呜哇……!你怎么没说这里还有狗……”李世民一见小狗,立刻吓得咋啦咋啦大叫,拼命缩回脚。可不了这一下子重心不稳失了平衡,翻身就往墙外掉了出去…… “公子!”扶英大惊失色,也跟着一起跳出墙外,地上滚了两圈,沾了一身泥,然后不顾自己疼痛,赶紧扶李世民起身:“公子你没伤着吧?啊?” “没事没事……这高府居然有狗……”李世民露出意外的表情。随即一愣,抬头竖耳听了片刻,立刻垮下肩膀:“慈儿,你这么折腾我,很好玩吗?” 墙里传来淡淡一声笑:“折腾元和哥哥,是不好玩。不过能避开自己讨厌的事……倒也是挺有趣的。” 佳人声音一如耳中,一时间李世民只有如得闻天籁,全身酥软,更兼意动神摇…… 恍神好半晌,他才又在扶英的连声呼唤中回过神,清清嗓子,隔墙而语:“你没事就好……我过几日,就要跟着父亲去边关啦!不能来看你,你自己要保重身体。” 墙那边,却是一片沉默。 李世民似乎也浑不在意这种沉默,只是继续自己絮絮叨叨:“我带来了你最喜欢的几样鲜花新果,都放在门上了,你记得叫花蕊去取,没得白白便宜了那个张二姨娘……那个老道人虽然棋力的确过人,可他天天在高府里住着早晚要让人疑心……过两日我去了边关,杨玉淑多半也会把这事儿往下摁一摁,你就放心在府里看花下棋,别又想着什么剃度出家的事了……” 和风细细,花香清清…… 墙内,一片被树叶切得稀碎的银色阳光下,长孙慈漠然而立,垂手听着墙外传来的细细嘱托,漆黑双目,如同深不见底的大海一般。 注1:甥小姐,就是高家仆人对长孙慈的敬称,是为了和高士廉的亲生女儿进行区别,而依据长孙慈与高士廉的亲缘关系给的称呼。 注2:侍下,这是当时豪门贵第里的仆人们,对自己行业的称呼。隋唐时期,奴隶和仆婢身份不同不能混称。但是豪门贵第往往奴仆众多。为了区分开,仆人们就称呼自己为侍下,而奴隶们则自称为奴儿。 第二十七章 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片刻后。 长孙慈带着两条小犬,若有所失地回到了阁楼里坐下,盯着桌子上的新花鲜果发呆。 花蕊捧着一只装满了各色鲜果的冰玉盘(注1)走进来,看到她这幅痴痴呆呆的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然后才把盘子放在桌上,从装得满满的盘子里挑出两只新果来给她道:“你就是再看,这果子里也长不出张少年脸儿来……” 长孙慈抬头,瞪了这没大没小的丫头一眼,然后把下巴搁在桌面上,食指沾了一点水,一圈儿一圈儿地在桌子上画:“就是长出一张少年脸来,我也只当青灯看。” “可罢!你这话儿,自己可信么?”花蕊从鼻子根儿里哼了一声出来,冷淡淡地坐下,然后放下新果:“吃不吃,你的事,听不听,也是你的事——不过小娘子,以花蕊之见,若是李家二公子真的能让你如此挂怀,那就是嫁了也没什么的。” “你懂什么!”长孙慈起身,拿起果子咬一口,然后轻斥:“他是贵家公子,将来若是进了他家的门,必然是要看着他迎侍纳妾……我母亲那样的日子……就算我想过,我母亲也不会肯的。” “我看未必吧?”花蕊撅了撅嘴:“先不说老夫人向来也是很喜欢这李家二公子的,就说大公子那么努力撮合你俩——说老夫人不知情?花蕊可不信。” 长孙慈白她一眼:“那是因为阿娘没办法——你以为但有我能选择的机会,她会让我嫁人吗?” 花蕊看看她,也托着腮:“夫人舍不舍得你嫁人,我是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她一定希望你能过得很好。 我看,小娘子若是跟了这李二公子,就一定会过得很好。” “好什么?天天防着一个公主嫁进来,带着圣旨要我让出正妻的名分么?”长孙慈冷哼一声:“还是说,要我为了唐国公二公子正妻这么一个虚名,搭上我和哥哥、甚至是母亲的身家性命?” 她这么一问,花蕊倒是瘪了嘴。不过很快,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头就又给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建议:“如果小娘子只是怕被这公主逼着的话,那就让这公主丢了公主的身份不就好了么?” “公主丢了公主的身份?”长孙慈几乎要笑出声:“怎么丢?你倒是说说。” “嗯……比如让她变成普通人的女儿啊,或者是找出她幼年被人换过襁褓什么的……”花蕊异想天开地答道。 长孙慈噗嗤一声:“你可罢了!以后少看那些传奇胡说八道!好端端大内上苑出生的公主,多少双眼睛盯着她从贵妃产房里出来的……你以为这造得了假吗?” 花蕊皱眉:“那就……让她耶耶当不了皇帝了嘛!我觉得这个是好事哎!不只是对你和李家二公子,我觉得对老百姓们都是大好事!” 长孙慈闻言,默默地闭了嘴,起身走到一边正位上坐下,板着脸呵斥:“你给我跪下!” 花蕊正自己想得开心,突然听到自己小主人这么一呵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笑吟吟地转头一看一怔,立刻变了脸色,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长孙慈面前跪下:“小娘子……” “就算是咱们主仆,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你可知道?”长孙慈神情严肃,一双凤尾杏眼儿直勾勾地盯着跪在地上的花蕊,如两潭积冬寒冰。 花蕊立刻叉手齐额,行大礼叩罪:“请小娘子恕罪!花蕊妄议君主是非,无端给小娘子肇祸……” 长孙慈打断她:“这君主本就人人轻议,这里又只有你我二人……我何时曾经怪过你这些了? 我怪的,是你不该兴起那些你自己都承担不了后果的念头!” 花蕊闻言愕然,抬头看着长孙慈:“小娘子,你这是什么意思?花蕊实在不明白……” “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舍不得看我遁入空门,青灯独身。这是你我主仆姐妹的情分,是你的一片真心。我不会也不能怪你—— 但是你此念成执,一味只想要我留在万丈红尘中,为此甚至又对皇帝复起杀心……花蕊,你可曾想过,现在这念头虽然只是你随口一说,可将来若是我真的离开你而去了,你会不会突然想起这么一句随口一说,真的又要去对皇帝下手了?” 长孙慈的话让花蕊沉默了:的确,原本她就对杨广心怀仇恨。现在她能稳当当留在高府里,与长孙慈共度晨昏清明的美好时光,全是因为之前长孙慈对她的诸多开导。 所以,她就更加不敢想象,若有朝一日,长孙慈真的离开了她身边…… 花蕊低头,抿嘴:可是,她真的希望长孙慈留在自己身边。而让长孙慈留不下来的原因,正是那个暴虐无道的佞君…… 因为杨广,她一度家破人亡;如今好容易遇到了亦主仆亦姐妹,可以相伴一生的长孙慈,却又要因为这个昏君的原因,而要被迫分离…… 你叫花蕊怎么不恨! 看着一脸倔强的花蕊,长孙慈摇了摇头,又叹口气,刚要再例行劝她两句,突然听到门口传来护院下侍的通禀声:“小娘子,二姨娘来啦!” 听到“二姨娘”三个字,主仆二人对视一眼,立刻各自跳起身来,慌张忙乱地开始收拾东西。 “这个这个!小娘子!这个赶紧收起来!别让那个老妖婆看到了!”花蕊抱着果盘就往长孙慈怀里塞。 长孙慈接过来,转身就藏进身后的衣柜里,关上门想了一想又再次打开,顺手扯了七八件衣服,把果篮子盖的严严实实。 接着她一转头又看见花蕊端过来的冰玉盘还在桌子上摆,急忙小声叫正抱着两只花瓶满屋子乱转找地儿藏的花蕊:“蕊儿蕊儿!盘子盘子!” 花蕊听到她的叫喊,急忙哦了一声,随手把花瓶往高脚胡床底下一塞,拿胡毯遮好,又急急忙忙跑过来,端起那西域宝商送来的冰玉盘,打开后窗,左右看一下,就放在了窗外的宽木台上——同时,她还念念有词地嘟囔:“老天保佑,可别这个时候下雨刮风的,把这宝贝掀到地上去——碎了我可赔不起啊赔不起……” 刚说到这儿就听见一声极为热情的呼唤声,传透重重珠帘,传进了她的耳朵里:“呦!你们这两个小姑娘,又在整些什么新鲜花样了?来来来,也带着二姨娘一起耍子吧!” 主仆二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着那个头簪两朵巴掌大的黄金头花,正笑吟吟地打量屋子里的女人—— 高士廉的如夫人(注2),张氏姨娘。 还真是……倒霉! 再次不约而同地,长孙慈跟花蕊一起叹了口气。 注1:冰玉盘,就是水晶盘子。隋唐时期,西域有宝商称呼水晶为冰玉。并以大块儿的天然水晶制成器皿,被当时的隋唐贵族视为珍品至宝。 注2:如夫人就是除了正妻外的第二夫人,属于隋唐等朝代时,贵族之家里具有正式地位的妾或者侍婢。有一定的治家权,死后也能和正室妻子一样,和丈夫同葬一穴。 第二十八章 欲练神功,必先…自绝于俗 这边,长孙慈为了自家黏缠姨娘发愁;那边,李世民拉着自己的近侍对着护院生怵。 躲在院外,张望了片刻之后,李世民小声问扶英:“怎么样?有法子么?” “不成!今日值守的,可是大公子身边的镇城!”扶英往里看了一眼,立刻缩着脑袋往自家主子身后躲。 只是他没想到,听到镇城二字的李世民,比他还躲得快一些,远一点——扶英才刚刚探个头,李世民就已经溜出去三四步远了。 扶英傻眼,呆了半晌,才气急败坏地压低着嗓子喊:“公子……” “你们俩这是做什么呢?”一声温厚的轻问,仿若天籁,在两人耳边响起。 主仆二人回头,扶英就欢喜不胜地叫了一声:“主公!” 来者正是李渊——也不知为何,一看到这二儿子,他就总能想起来当年那只被自己一箭射中了眼睛的孔雀。心情也就格外地好。 今日也是如此。 与这当爹的不同的是,李世民看见他,一脸无趣:“阿耶!你怎么在这儿?” 李渊看着儿子,越看越可爱:“看看你这样子,难怪你母亲动不动就说你像家里那只金毛柴犬!你在这里做什么?刚刚我还听见扶英说镇城来着……你大哥怎么了?” 李世民懒洋洋袖起手,往身后石墙上一靠,脑袋往院子里偏一偏:“我们想进去,可是大哥让镇城守着门。我们进不去。” “哦……”李渊点点头,也跟扶英一样,往院门里探了探头,然后—— 默默地也袖起手,走到李世民身边,一起靠着墙。 扶英二度傻眼:这啥情况? “主主主——主公?您不带我们进去么?”他眨巴着大眼,楞楞地问——连自己向来最关心的主仆之义都忘了。 李渊缩下肩,也眨巴眨巴眼:“今日我自己出来的,李福没跟着我……” 所以? ——扶英看着他,眼中闪出这么两个大字。 李世民叹口气,翻个白眼,替一直摸鼻子的老爹回答自己满怀期待的小侍剑: “没带着人家镇城大哥的爹爹出门,就说明他这主公,此刻也就不过跟你我一样,都是不懂事的逃家小孩子…… 说不定这会儿镇城大哥的阿耶,咱们国公府的大总管李福大人,已经准备好了搜城令和一支穿云箭—— 接下来,就是要召唤了咱们李家三百亲卫,满城里找我这老阿耶呢!” 扶英双肩一垮,两眼发黑:“堂堂唐国公逃家?这…… 怎么可能?” “有啥不可能的?” 李世民略嫌弃地瞥了一眼正冲自己傻笑的亲爹:“不然他刚刚听见你说我们进不去,为啥不出声呵斥镇城大哥?还不是因为害怕被福叔逮着去训……” 扶英脖子一软,头重重地垂到胸前:“这可怎么办?” “怎么办?跑呗!” 李世民不以为然地抽出手,两手叉腰,瞪着大门方向:“面前是我家,身前我阿耶,怎么我们还能被他们给赶出来么?” ……唐国公府的大小俩主子在这儿,他们是不敢。 可是要是国公夫人你亲娘开了口…… 公子,你还能这么横嘛? ——扶英默默地想,他也只能想想。 因为下一秒,就见李世民一个闪身,转到自己亲爹李渊身后,一把把他推到门前大喊: “大胆刺客!敢到我国公府门前行刺?!扶英!快保护阿耶!” 紧接着,扶英就这样,一脸呆滞地看着自家老主子,被自家亲儿子给推推推—— 推了出去…… 而那明显就是被拿来当成挡箭牌的老主子李渊,还很配合地瞬间就把一脸茫然的表情,切换成了惊恐万分。 同时,嘴里还配合地高喊:“李家军何在?快来人!速速保护吾儿元和!” 这对…… 扶英只觉得一阵鸡皮疙瘩从后背涌到脑门,又从脑门迅速爬满全身—— 这对…… 不过他脑子里这句话刚想到一半,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呼喝声、喊杀声打断。 扶英叹口气,正要告诉那些从府里冲出来的人不必慌张,没人真的胆大至此,敢在唐国公府别苑门口,行刺唐国公父子时…… 一阵剧痛,就切断了他所有的平静如水—— 接着,眼前血雾爆起,一条原本应该长在人身上的手臂,一声闷痛的哼声,同时飞起! 扶英呆住了。接着,他被人大力推了出去:“蠢牛儿!你敢在这时候发呆!是想累死你主子我吗?躲开啊!” 一阵熟悉又陌生的暴喝响起,扶英如雷轰顶,下意识地撤步摸腰——腕一翻,手一甩,一柄细如指、长及丈的软剑,笔直刺穿了面前黑衣大汉的喉管,银筷般的剑尖立刻激荡起一串细碎的血花,染透了门前黄土! 一阵冷汗随着慢慢倒地的大汉,一起滴落在地。而扶英竟然分不清,这汗到底因何而起——是因为砍在右肩上,那柄几乎入骨的宽背胡刀;还是因为刚刚生死一瞬间,大汉手中双刃的森森杀意! 不过,他也没有多想,一剑封了这黑衣大汉的喉之后,他就立刻到处寻找起自家大小主子的身影了——他们,可千万不能有事…… 这样想着,扶英将那柄入骨的胡刀拔下来,右手剑,左手刀,如同一只狼般,四下搜寻着…… 他的王。 眼睛一瞥,他看到了那个少年。 原本雪白绣金的长袍,已被鲜血染成妖艳夺目的殷红色。长袍的主人左手执青锋龙泉剑,右手0金刃太阿刀上鲜血斑驳,看着身前的四五个黑衣大汉—— 少年李世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倨傲地抬起了下巴…… 直若杀神降世! 扶英看到他,松了口气,刚要上前,就听见身后李渊一声淡淡呼唤:“扶英,过来。” 扶英这才急忙回头,看到朱袍沾血,鬓发微乱的李渊——李渊手里,也提着一柄沾了血的剑。不过,他的左右,却牢牢地守着两个人——一脸冷漠的国公府护院李镇城,和满面杀机的李建成。 “主公!” “不用过去,来,到我这儿来。”李渊一笑,向着宝贝二儿子的贴心小侍剑招招手,依旧是气度雍容,和蔼可亲:“我家二凤也是疏于勤进,一身本事都被他忘得差不多了——你不必帮手,让他趁这个机会,活络活络筋骨罢!一群狂妄小贼,正好给我儿磨剑!” 最后一句话出口,扶英突然感觉到一股彻骨寒意! 第二十九章 生时满满,死后空空 一个时辰后的唐国公府门口。 地上已经被打扫的干干净净,连刚刚四散飞溅的大片血迹,也被李家下仆先铲了两三层土皮,又用簸箕撮了黄土,仔仔细细,一层一层地铺平,洒水,踩实…… 如此反复几次,大门口又变得一如往初地干净。仿佛刚刚那场血腥厮杀,都不过是一场幻影…… 除了国公府内,隐隐约约传来的急促脚步声,提醒着众人,真相并非如此。 内厅正堂。 向来和风煦态的窦夫人,此刻正满头大汗地斥问着左右:“人呢!还没有到么?” 旁边秦嬷嬷也一脸大汗,焦急摇头:“夫人,整个江都城里的大夫,都被人请去了!” “怎么就会这么巧!偏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 旁边李建成憋不住,大喝一声:“镇城!走!我倒要去看看到底是哪家里被抄了家、灭了门,居然能把全城的大夫全请了去看诊!” 李镇城应了一声,主仆二人刚要起行,就被李渊叫住:“站住!” 李建成回头,愤愤状看向父亲:“父亲!” 李渊虽脸色苍白,神情却很是平定。他对着李建成摇一摇头: “你们也不想想,有本事到我们家门前杀人的走怎么会是普通人?既然在刀剑上下了毒,又怎么会给我们留下机会救人? 斩草除根,再加上嫁祸他人,自己落得刀切豆腐两面光…… 这不向来都是那人的风格么?” 李建成闻言,看了眼床榻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若纸的李世民,一时只觉遍体生寒:“就为了咱们多拿了江州一块地,他就要绝了二凤一条性命?” 李渊冷笑一声:“他要的,可不是二凤一条命……你们不也在旁边么?” 李渊此言一出,全厅静寂。 半晌,李建成突然转头,看向李镇城:“传我话儿,自今日起,我李家军全数入府中守院!” “还有三千金甲军。”李渊阴沉着脸:“若是拿不准对方是什么路数,哪里来人,便一概不能离开院里……”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床上的李世民就睁开了眼睛,勉强一笑:“父亲,大哥,多虑了——那些人只怕未必是冲着父亲来的……父亲怕只是受了元和的连累而已,” 李渊闻得儿子醒来,很是欢喜,与李建成一起上前,很是问了几句。 守在床边的窦夫人见儿子已然恢复了清醒,心里倒是快慰不少,于是定了定心神,看着儿子问:“我儿的意思……此事是有人冲着你来的?可你今日并未曾与旁人有过什么过节,除了那王世充。然而这毕竟是江都,皇帝正在往这里来的路上。他又刚刚犯了大错。没有道理这个时候错上加错。” 李世民咳了一声,窦夫人急忙喂了一口水,他喝了之后,才嘶哑着声音道:“若是……若是皇帝允他如此行事……” 窦夫人沉默,李渊亦沉默。好一会儿,李建成才恨恨道:“是了。我们李家向来都是那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有机会能把咱们家里男丁去了一个半个的,那人是绝对不会拦着呢!只可惜——有主如此,大隋朝堂早已是一片败坏!” “你胡说些什么!”李渊斥责大儿子一句,又面带不悦地看了二儿子一眼:“有些话,你不该说。好好歇歇,等着父亲与你寻了名医来!” 窦夫人看看丈夫,突然开口:“也不用远去,如今孙思邈就在高府。只消只会一声,观音婢那孩子,必然就会……”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得厅外传来一阵杂且乱的脚步声。接着,一个小侍女急匆匆地奔进来,向着一屋子的人道:“高大人府上的甥小娘子,带着一个中年男人来了!说是来给咱们二公子看诊的!” 李渊与窦夫人相视一笑。 只可惜,床上的李世民已然再度昏了过去,什么话也听不到了。 ……李世民这一昏,就是整整两天两夜。 当他再度醒来时,自觉身上的沉重清了许多,原本如同被火灼烧着的鼻孔与口唇,也都好了许多——至少,不会在呼吸之时,犹如万刀交割的感觉了。 那实在是活受罪……也不知道是什么奇毒…… 他正这么想着,就听见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笑呵呵地道:“是鹤顶红……你也算是运气好,居然刚刚好就碰上了我那小友去找你。不然若是再晚个片刻,老道儿就是千般本事,也救不了你这一条小命了。” 李世民坐直了身体,眨着眼,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老道人: 老道人一身灰青道袍,满头乌黑如油的头发也就只是用一支木簪在脑袋顶上攒成了一团。除此之外,他通身上下就再也没有其他装饰。 不仅如此,他甚至连胡子都懒得修理。一把黑胡子长及腰腹,甚至还打了个结,才不至于垂到大腿上去。 李世民呆了片刻,才轻声道:“您就是孙思邈孙道长么?那……” 他一边问,一边就开始往孙思邈身后去打量。 可惜,屋子里除了他和孙思邈,就再无二人——连他的小侍扶英,都不见在旁边待着。 李世民觉得奇怪,不过很快,孙思邈就给了他解答:“你是在找那个不肯听你父亲话,满身被箭依扎成刺猬,也死守着你不放的孩子么?” “他怎么样了?”李世民关切地问:“有您在,他身上的箭无毒且都未伤要害——这会儿应该早就好了罢?” 孙思邈听着他的话,大感奇怪:“怎么我觉得,你竟然像是知道自己昏迷多久了似的?不成,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才要告诉你那孩子此刻身在何处!” 听到“身在何处”这四个字,李世民的心就先放下了一半——刚刚虽然他言之凿凿称自己认定扶英无事,可到底他没有亲眼得见,心里难免惴惴不安。如今听见孙思邈话里话外都在说扶英无妨,倒是轻松了不少。 所以,他就指着旁边花桌上的一盆叶茎像竹节般的紫色花朵道:“我这花儿是府里来的西域行商带的。这花儿很是奇性儿,若是一天不给水,它的竹节就会自上而下,变紫一节。而但凡有一节变紫了,那么这一节也就离死不远了。所以平时我与扶英,每天从来不曾断过给它浇水的。它也从来没有变紫过。如今它有两节已紫,说明我已然昏迷了两日。” 孙思邈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有趣了:“也许你那侍剑早两日给它浇了水,后来又毒发昏迷了呢?” “我都已然醒来了,说明道长在我们昏迷之时已然到了。您既然到了。哪里还有救我不救扶英的道理呢!” “也许我就是这样重贵轻贱的人呢?” “你是孙思邈,你不会的。”李世民看着因为自己这个答案而楞了半晌的男人。 孙思邈也一样看着他,继而放声大笑:“好!我这小友,果然有识人之眼!好!” 第三十章 精诚所至,金石初开 李世民看孙思邈笑得欢喜,便趁着这会儿老道人脸正热,往前凑一凑,笑嘻嘻地问:“既然道长笑得这样开心,看来扶英那小子是没事的了。” “没事没事!一点儿皮肉伤而已。”孙思邈摆一摆手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李世民又道:“我看……我父母亲也不在左右,那看来……我父亲、我长兄,也是没事的喽?” 孙思邈看看他,突然冷笑一声:“李二公子也不用试探我——想问,我直言也无妨。你们这一家子里,除了你自己伤得最重,其他人都好得很!” 李世民闻言,这才松了口气—— 虽然他嘴上言之凿凿,料定自家兄长与父亲都没有事。可说到底,他还只是个孩子。若非得了十分把握,他也的确没有信心敢拿准了。 如今得了孙思邈的准信儿,李世民这颗心,自然就往下放了又放。 他这么一松不打紧,旁边倒是看恼了一个人。 谁?还有能谁?当然就是医圣孙思邈。 于是就见孙思邈脸一沉,手里茶杯重重往桌子上一磕,溅出好些茶水来。然后才道:“老道儿费尽心机救了你这小儿,你怎么这般不懂事,一味地只是问你的父兄安好与否?就不问问老道,你这伤是不是要紧,毒是不是已尽数解除?” “若是别个医生,莫说是元和,就算是我父母也要守着的。可如今坐在我身边的可是医圣、药神。这区区小伤,星点小毒,哪儿还需要我去担心?”李世民笑嘻嘻地往下一瘫,看着他道。 孙思邈撇撇嘴,重新把茶送到嘴边,一边儿吸溜一边儿拿眼角余光斜睨着他:“可也未必!须知你身上中的毒可是鹤顶红。我能救你回来,也实在是侥幸——若是再晚个片刻,就算是神佛再世,也救不了你回了。” “孙道长这话儿倒是不错。我的运气,是向来挺好的。”李世民坦然点一点头:“只是可惜,这运气往往都走得有些偏——我不要的东西往面前送,我想要的东西,老天偏偏不给。” 孙思邈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便也摇一摇头:“所谓运者,皆是上天之命也。我们为人者,智慧有限,洞见不远。所以很多将来看起来是大福大幸的事情,在当下就变成了消受不起的恶运了。却不知,这世上伤人的从来不是真相,而是你对这真相的解释。” 这句话,就像一声雷,炸响在李世民头顶,震得他久久回不过神。 他的脑海里,突然涌现出了许多的事情: ——比如他与杨玉淑的初遇,就是在一座小石桥上,他碰到了因为失去母亲而痛哭的杨玉淑。一番安慰之后,年幼的杨玉淑,便将他当成了可以倾心以付的人。 ——又比如他与长孙慈的初遇,则是在这之前。事实上,他之所以会入宫去见杨玉淑,就是为了想要求一求这个杨广最疼爱的小公主,希望杨玉淑能帮当时被赶出家门,无所依凭的长孙兄妹,在其舅舅高士廉家中,谋得一个能够落得下脚的名份。否则,以氏族规矩而言,嫁出去为人继室的女儿,若非有夫家的转籍信,她是不能回自己母族兄长家里住的。何况高氏身边,当时还带着一双儿女呢? 想到这里,李世民不觉恍惚,一时间只顾呆呆地想着自己的心事,连孙思邈什么时候走的,都不曾有所意识。 他只知道,当自己回过神来时,孙思邈已经从房间里走了出去,而留下来的,只有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八个大字:精诚所至,金石可开。 李世民突然觉得心中一阵激荡,又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豪情!他正出神时,却听到母亲窦夫人从门外远远传来了呼唤声:“我儿如何了?” 李世民闻声,急忙伸手去抓了纸条捏在手里,东瞅西瞅,最终塞在自己枕下,然后一撩被单假装背对外侧躺下,耳朵却还一支愣一支愣地听着外面的声音。 只听一阵脚步声匆匆传来,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轻声问话——像是窦夫人和秦嬷嬷的。 “孙神医呢?”这是窦夫人的声音。 “刚刚门上小厮传话过来,说是已经走了。”这是秦嬷嬷的声音。 “走了?”窦夫人的声音里,带了几分说不清的情绪:像是不悦,又像是窃喜。 “是。说是杏林中还有大批的患者诊治。而且二公子身上毒性已解,就不需要他留在这儿了。” “他倒是跑得快……看来也是得了风声了。” “夫人的意思是那昏君……” “杨广船队最多再有两日便要抵达江都。先前孙思邈之所以能三番五次逃过这昏君的强召,就是因为这位药神的手里,还握着一样利器——就是杨广生父杨坚留下的保命诏书。不过杨广为人丧德失伦,无德无伦的事儿干得那么多,也不独缺这逆父命,囚神医一桩了。” 窦夫人的话语中,似乎带着几丝叹息。李世民皱眉想了一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索性放弃,乖乖听着。 一阵轻微的椅子拉动声传来,似是秦嬷嬷替窦夫人取了椅子坐下。接着,又听秦嬷嬷道:“夫人的意思,是这昏君的身体,当真出了问题?” “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突然一改常态,接了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递上去的灵药?杨广为人暴虐无道,可却并非一个无脑之辈。他应该比谁都清楚,这灵药服下去或有一时之效。可长之以后,必然会深受其害,甚至加重服药人原来的病情——杨广若非的确遇到了生死大关,又怎么会非要寻找这等灵药?甚至还病投医到了乱收官员进贡灵药的地步?” 窦夫人的声音似乎带了几丝叹息:“说到底,他这为人君主的,应该也明白,我家那个小弟,根本不是什么能成大材的!可他连这样的人都信,而且还给我弟弟升官加爵。说明他已然病重乱投医,不分是否可行了! 唉,只是可惜。有这么一个荒唐帝主,将来吃亏受害的,还是老百姓和真君子们! 李世民听到这里,下意识地握了手里的棉被。 第三十一章 朽座之下,渐起尘沙(一) 李世民这边儿专心地听,另外一边的长孙慈,也看着匆匆回到府里就来找自己的孙思邈:“道长的意思是说……他活不了多久了?” 孙思邈听到这句话从面前十一二岁的小娃娃嘴里说出来,不免惊了一下,接着又很快点一点头:“以他目前的态势,怕是少不了多久。” 长孙慈关切急问:“不能有什么法子,能延一延他的寿?哪怕就是几年光景也好啊!” 孙思邈听到这里立刻瞪圆了眼:“你在说什么哟!这昏君活着,于谁都不是好事啊!” “虽然如此……”长孙慈忧心忡忡道:“虽然如此,可眼下国储之位空虚。若是此时皇帝死了,大隋必定陷入乱中。所以,还得让他活着。” 孙思邈又一怔,看向长孙慈:“这倒是希罕了……若说起来,你应该是最想让他死的人才是。说到底,他活一日,你就不得安宁一日罢?” 长孙慈淡淡一笑:“于皇帝而言,我不过是个女子。却没有什么必得之法。今日他能对我穷追不舍,来日也自当会难舍别人。没什么好说的。” ”是吗?”孙思邈却一脸不赞成:“可未必罢!昏君想要的女子的确是多。可像你这样还要专门安插一个人进府里来盯着的,却只有你一个。” 孙思邈边说,边打量着桌上成套的物事活儿,捋一捋长须道:“果然,那冰玉盘子,你还是拿去堵那妇人的口了。” 长孙慈鼓了鼓腮帮子,起身去旁边取出另外一只一模一样的:“放心,道长送的东西,我不会乱丢——给她的是找大食国商人打造的仿品。真的还在这儿呢。” 孙思邈这才点一点头,又看着长孙慈往盘子里放了好些东西,这才道:“不过你也真是大胆,竟然把这东西的仿品给了那女人——你就不怕她拿去皇帝面前献媚,再揭出你私藏旧年宫中宝贝的事情?还是说——” 孙思邈饶有趣味地看着长孙慈:“还是说你早知这东西来历不凡?有意借她的手,让那昏君看一看?” 长孙慈抿嘴一笑,却只端起茶碗品了两口放下,这才道:“怎么样都好——反正这盘子,皇帝就是看出来了,也不会说什么的。不然岂非给了那些正愁找不着由头起反的人理由?” 孙思邈一怔:“什么意思?这冰玉盘不是宫中的东西?” 长孙慈摇一摇头,从旁边拿起一卷书册,翻开其中一页摊在桌面上,往前一推,推到孙思邈面前才道:“本来我也只是好奇那冰玉盘子的来历——你也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出身,但凡得了什么非凡的东西,总是不好随便乱收的。哪怕是自己家族留下的宝贝,也得先找人掌好了眼,打准了来历才敢接。怕的就是为宝贝有故事,万一接手之后,再带出什么大事儿来。” “皇亲之家,自来如此。不过这样东西就是从宫里出来的。宫里的东西,向来都是金籍玉册标注好了来历的。还能出什么错呢?” “做为宗亲,得宝之后的第二条须知——”长孙慈没有正面回答孙思邈的疑惑,而是竖起两个手指,认真道:“像这样跟宫里牵涉过的宝贝,一一定要更加一层审慎。所以……” 长孙慈敲了敲那书面,示意孙思邈去看。 孙思邈无奈,看了两眼,突然瞪圆双目看着长孙慈:“这是……房陵王的东西?” “准确地说,这是房陵王尚为先太子时,其太子妃元氏的爱物。”长孙慈的指尖慢慢地抚过冰玉盘的边缘。 阳光之下,粉嫩的指尖与洁白的冰玉盘,浑若一体,闪着几丝珍珠光泽。 孙思邈闻言,又是一怔:“元妃?是那位离奇早逝的元妃?” “对。这也正是我今天会请道长多留一日的目的——道长。我想请您看一看,这冰玉盘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能致女子死亡的。” 长孙慈一言刚出,孙思邈就立刻懂了她的意思。 慢慢地,他聚拢起眉头来:“你是觉得……当年元妃之死,另有蹊跷?” “当年的太子勇虽然恣意妄为,先后也确对他为人作风极为不耻。可说一事归一事,若非当年元妃之死,先帝先后也不会想要废太子另立。这一点,朝中上下,人人都知道。” 长孙慈慢慢道:“所以人人都在暗地里感叹先太子勇命运不好。说是若他能娶个身体康健的妃子,如今这天子之位,怎么着也轮不着当今这昏君。可是我却曾听母亲与元妃母族的内眷们聊天时说过。元妃出身将门,自幼也是习武弄剑的。所以虽然因身形纤薄,看起来有些柔弱,却绝非病弱无运的人。” 孙思邈点一点头,拿起这冰玉盘接口:“除非她这病,来得并非自然。不过堂堂太子妃,身边物事无数。你为什么非就得挑上这个呢?” 长孙慈抿着嘴接过来,在手里翻了一翻才道:“自元妃去后,太子勇牵挂她,不允任何人丢了她的东西,即使太子勇后来被废成了房陵王,元妃所有的东西,也没有被人动过。唯有这面冰玉盘,在元妃出事后不久,就没了消息。而它再出现时,就是老哥你带着那个落难的西域宝商,入我舅家求助才拿出来了。” 孙思邈点头,恍然接过冰玉盘:“若果如此,这盘子上只怕还真有些问题……且让我看一看……” 孙思邈在翻看着冰玉盘,长孙慈也不说话,只是由他看。 不过看了好久,孙思邈也没看出个什么端倪来,只得摇一摇头,将东西放回桌面上。长孙慈见他面上多少有几分内疚之色,便安抚道:“也无妨的。皇帝心思缜密。当年为了夺嫡,必然也是精心设计。若是看不出来也无妨。” “但你已然将那仿品交给了皇帝派入高府中的张氏。她一旦有机会见到皇帝,只怕就要立刻将之交与皇帝的啊!至那时,莫说是你,就是这高府也保不住!” 长孙慈却不语,半晌才叹:“道长,我倒还真希望,她能够有机会将这东西交给皇帝——后手我已备好了,只等着皇帝发难了。只可惜……” 长孙慈摇一摇头,看向院外摇曳的树影:“只可惜,她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第三十二章 朽座之下,渐起尘沙(二) 同一时刻,唐国公府中。 李世民听着母亲与秦嬷嬷的话,越听越困,不知何时,竟就睡着了。 睡着片刻,他便突然被一阵冷意激醒了。 再睁开眼时,却见周围一片苍茫莽莽——灰蓝近乎透明的天,灰蓝近乎透明的水。两者之间交融之处,却凝成了一条如黛眉般的墨蓝色线。 这是哪儿?他是怎么出的府?谁带他出来的? 李世民正困惑着起身,四处眺望时,突然听得身后一阵细水搅动的汩汩声,甚至还有一些船桨激浪发出的哗哗声。 他立刻回头,却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立在一条豆壳般的小舟上,纤手执素桨,缓缓地划向自己这边来。 看到那个身影的刹那,李世民便觉得自己的心咚咚,咚咚地跳了起来。越跳越急,甚至跳到他必须屏住了呼吸,才能稳住心跳。 接着,他想往前迈一步,却又不知为何停下脚,微微低头看着水面。 船在离他三四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船上的少女看着李世民,笑吟吟道:“元和哥哥,给你送的药,你吃了么?” 李世民抬头,看着面前笑若云朵的少女,一时间只觉自己仿若饮下了长生不老的仙酒,醺然怡然,点头轻道:“原来是你送的药,我吃了。” “那伤可好些了?还痛不痛?” “不痛了,不痛了。那般好的药,一落肚就起效了,你看!我一点儿也没痛了!”李世民急切地举起完好无缺的手臂,急急地回答。 接着,看看自己的手臂,又看向少女,迟疑一下:“你……你穿得太单薄,冷不冷?我这儿有厚衣……”他正笨拙地脱着身上的衣服,却被一只纤若春葱的手按住手背,也按住了心跳和呼吸。 李世民怔怔地盯着那手背片刻,才缓缓转头,看着不知何时来到身边,正阻止自己脱下衣裳的少女。 少女笑着,按住他的手,却不曾移开:“哥哥,你莫淘气。伤才不痛了,若是要再着了凉,我哥哥是要心疼的!” 她的笑容若秋水生波,若春花迎光,看得李世民痴了,也呆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反握住她的手:“那……你呢?若是我病了,痛了,你……你心……” 他说到这里,却再也说不下去——要想说,又觉得羞愧;可不说,又觉得那几个字如刀尖般,滚在心头,将他的心切成片片碎屑。 少女又一乐,也交握住他的手:“哥哥若是病了,我也……” 少女刚言至一半,她突然一矮,就从李世民手里掉了下去!而她脚下的小舟突然变做无底黑洞,将少女吞噬! “慈儿!”李世民猝不及防时,少女已从他指尖跌落,坠入无底黑洞中。立刻,李世民毫不犹豫地跳下黑洞…… 下坠中,风太大太急,他不想闭起眼,可被风刺得生泪的眼睛,竟然渐渐模糊了那少女的模样! “慈儿!”惊惧交加之下,一股剧痛绞碎了他的心,他不由大呼:“慈儿——!” “二公子!二公子!” 一声声呼唤,却将急速坠落的李世民突然睁开眼,两眶热泪落下…… “二公子!”见他睁眼,守在一边的扶英大喜,立刻抱住他:“二公子?你醒了?” 李世民茫然片刻,才伸手擦了擦脸上早已冰凉的泪珠:“原来……是梦……” 他喘了口气,半闭一闭眼睛,扶英见状,又是担心。可转眼一想,又转头去斥责身后守着的几个小侍:“还呆着干什么!赶紧端药来!” 几个小侍们正好奇地看着李世民,听到扶英这么一喊,立刻回过身来,一窝蜂地涌出去取药。 扶英这才转头看着李世民:“二公子,你没事吧?是又发恶梦了吗?” 面青唇白的李世民微微举了下手,有气无力道:“你先扶我起来。” 扶英皱眉:“可公子,你身子还没好……” “扶我起来。”李世民声音依旧是有气无力,却满含着少见的威严。这让扶英一惊,立刻应了声是,将他扶起,又给他背后垫了几只软些儿的胡枕,同时念叨:“二公子,你可不能久坐。前些日子孙神医来看您的时候,还特地交代了,让您这几日躺着静养……” “你去寻些纸笔来,我念,你记。快!”李世民依旧闭着眼,低声道。 扶英一怔:“二公子,您这才刚好,怎么就……” “别让我再说第二次!”李世民拧起眉头。 扶英闭嘴,立刻跑去拿纸笔,在一边儿铺开,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深吸口气,缓缓出了才道:“辅机,今有一事,须及时警醒……” ……片刻后,高府门口。 匆匆从侧门里奔出来的文翰看看左右,从全身裹在斗篷里的扶英手中接了信,这才道:“我家公子让我问一声,李公子可否安好呢!” “放心,有小娘子请来的孙神医,我家二公子已无大碍,过两日就可下地行走。不过我家二公子也叫我提醒长孙大公子,今日这信中之事,务必即时办妥,万不可迟延。”又看看左右,扶英这才将嘴凑上文翰的耳朵,嘀咕几句。 就见文翰点头不止,然后送走扶英,就飞快奔回后厅去。 ……高府后厅中。 长孙无忌看着手里的纸条,皱眉不语。接着,他抬头倒茶,一口饮尽,又粗鲁地抹了把嘴,才问文翰:“就这些?” 文翰摇头,袖中叉手为礼:“扶英哥哥还说,李公子有几句话儿,叫我传给您:第一,这几日大公子万不可离开小娘子半步;那王世充竟然敢在国公府前行刺当朝国公,说明他必是得了谁的令。而那人如今见行刺不成,必然要赶在昏君到来之前,另寻下手处——大公子身为男儿身,又机警无妨,自然没事。可小娘子身为女流,高府中又有昏君扎进来的钉子。万不可失了小心,再坏了大事。还有,就是小娘子身边的冰玉盘,是万不可再留着了——那物事毕竟与当年易储另立之事有莫大干系。小娘子留它在身边,固然是为了将来一旦昏君强逼之时,方便胁质昏君。可却也是个人人欲得的祸事……若是可行,最好还是送给些不相干的人手里,断了此祸根。” 长孙无忌长出口气:“可冰玉盘是那丫头胁质昏君,保她自由清白的最后一道防备,她怎么肯……” 正在他感叹时,突然听见后院传来花蕊尖利的叫喊:“来人呀!救命呀!有贼人入府要强掳小娘子啦!” 文翰大惊!再看时,长孙无忌跳起,刷地一下就掀开帘子,从窗子跳了出去! 第三十三章 朽座之下,渐起风沙(三) 长孙无忌奔到后厅之时,正见一个蒙面黑衣人将一动不动的长孙慈夹在臂弯下,想强往外突! 而他们身后,背扎刀剑,却还死死抱住那黑衣人脚的,正是花蕊! 花蕊原本正在哭喊,见到长孙无忌主仆奔来,立刻放声大喊:“大公子小心!这人使的是流星弹弓……” 刚说到这儿,就见那蒙面黑衣人一脚踹中花蕊后心,直踹得她口中鲜血喷溅了长孙无忌一身,昏死当场时,却还死死抱着黑衣人不曾松手! 长孙无忌见状,眼红如血,旁边拎起一根灯柱,大喝一声上前便挥向黑衣人! 黑衣人虽然慌乱,却及时一避,躲开了长孙无忌凶狠的索命一击!不过虽然躲开了这一击,却也耽误了脚下逃命的功夫。 此时,早已无声欺到他身后的文翰一立手中雪色大刀…… 手起刀落,便将他被花蕊牢牢抱住的脚,齐膝斩断。立时,黑衣人痛号一声,撒手丢了长孙慈在旁边,抱着断腿痛号不止! 长孙慈昏迷之中人事不知,被这人一丢,险些头朝下就撞在地上——幸得长孙无忌急忙抢上抱住妹妹,这才免了她折颈之灾。 抱住妹妹打了两个滚儿的时候,长孙无忌也听到周围传来了阵阵吃喝声——是自己府里的府将们…… 好一招调虎离山啊…… 长孙无忌抱着妹妹,抬头看着被文翰从怀里夺了断脚丢开,抱在怀里连连呼唤的花蕊,不由遍体生寒,一股恨火从脚底直冲脑门: 就为了一个朽座…… 就为了一个朽座! 就为了一个朽座! 你们连最后一点廉耻都不要了! 好!那我就—— “成全你们。” 轻轻地,长孙无忌从口中吐出这四个字。 他张开的眼角处,也渗出几丝血珠来。 ………… 次日,唐国公府中,后花厅内。 咣啷一声,窦夫人手中的茶杯跌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紧接着,她冲上前扯住前来报信的高府花嬷嬷:“那孩子……”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好容易喘了几口气,她才平缓了气继续问:“慈儿那孩子怎么样了!” “夫人放心,我家小娘子福大,蕊儿那孩子又算机智,及时拼死拦住了那贼人,拖到了大公子和文翰前往救人……此时小娘子已醒了,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花嬷嬷低声安抚窦夫人:“只是此事太损女儿家清名。所以我家夫人才命老身前来,密告夫人,还请夫人与国公相助,将此事掩下。” 窦夫人闻得长孙慈无事,总算舒了口气。但想一想,又恨得银牙欲碎:“到底是谁!竟敢夜入官家府中抢人!多亏了花蕊那孩子……她还好吧?” “谢夫人关心,小娘子醒来,得知蕊儿受了重伤,当下就哭着求大公子亲往杏林,请回了孙神医诊治。 孙神医妙手回春,孩子现在断肋已接,内伤已调。只是到底伤得不轻。所以接下来免不了要受百十日的苦楚。” 说起自己的亲生女儿,花嬷嬷难免心痛: “只是,有人快嘴,教她知道那黑衣人的脚就是断在她怀里的。女儿家没见过世面,难免受了些惊吓…… 这几日糊里糊涂的,难免有些发痴。好在神医已开了安神汤,过几日就好了。”说到此处,花嬷嬷突然抬头,直勾勾地看着窦夫人。 “哪里来的糊涂东西!花蕊再如何稳当,也是个孩子!怎么就让她知道这些血污的事……”窦夫人刚斥了一句,立刻又回过味来。 她看着花嬷嬷好一回儿,突然眸底精光一闪,急向着左右下令道:“快去召扶英与镇城!叫他们二人按紧了二凤,十日内,不得我与国公的令,绝不允二凤出门!” “得令!” “还有,二凤屋里的兵器也给我全收了!自今日起十日之内,不得我令,不许给他任何刀剑弓戟!快!” 左右小婢小侍们匆忙再应声是,转身各自奔去传令。 窦夫人又向院里喊了人来,叫道:“快去请国公与大公子前来!就说二凤病又犯了,要拿刀弄剑去寻那行刺之人,无人拦得住他!快!” 立时,院里又响起一片应和声…… 花嬷嬷见状,立刻点头,低道:“夫人机警,此时万不可叫二公子知晓我家小娘子受掳一事。” “只怕这孩子已然猜到了!” 窦夫人恨恨道:“前些日子行刺之后,我便听扶英说,他在梦里还在叫慈儿的名字——多半自那日起,他便已猜到是谁,为了什么要行刺他们父子二人!” 花嬷嬷一惊:“那为何……” “我也不知那孩子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 窦夫人摇头:“他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可若论起来,能猜到他心中所想七八的,却绝非是我。而是他那亲生哥哥。 唉!总是他现在伤重下不得榻,不然我这儿子看起来嬉笑温柔的,实则是个杀神转世的主——他非把那宇文府给屠成一片血海不可!”窦夫人恨恨道:“可他哪里知道,这桩事,根本不是宇文家那人的作派!” 花嬷嬷犹豫片刻,却看着窦夫人道:“夫人,也许二公子早就猜到了呢?” 她边说,边从怀里抽出一张纸交给窦夫人:“这是蕊儿那孩子,在片刻清醒时,悄悄塞给我的东西,说是从我家大公子身上掉下的。” 窦夫人看过纸条内容,认得是李世民的笔迹,不由大吃一惊:“这……这可不像他往日里的作派……竟然劝着辅机那孩子也要仔细小心?他们到底在玩什么花招……” 花嬷嬷正要说话,此时厅外传来脚步声,再一晃眼间,李渊与李建成父子已满脸冰渣子地奔入厅中了。 见着两人,花嬷嬷便要下跪,却被李渊制止:“嬷嬷不必多礼。事情经过,辅机已叫文翰来报过了。慈儿可好?苦了蕊儿那孩子了。” “谢国公关切,小娘子安好,蕊儿也得了神医救治……”花嬷嬷又将前话说了一遍,这才低声道:“此番老身前来,便是受了我家夫人的令,请国公与国公夫人相助,务必将此事压下。以免坏了小娘子的清名。也免得二公子关心情切,急中生乱。” 李渊点头,再待说时,突然听到后院里传来阵阵嘈杂之声,立时心中一紧! 第三十四章 朽座之下,渐起风沙(四) 李渊听到声音,就立刻带着李建成与近侍往后院奔去。 刚入得后院门,便正撞上李世民提了剑,一身束带金袍,面上带着杀气要往院外来。 “站住!”不假思索地,李渊厉声一喝:“你要去哪!” 李世民看见父亲立刻停步,一脸倔强地抿着嘴。胸口起伏不定,却也一声不吭。 李渊见他停下来,这才喘了口气,向前,劈手夺了他手里剑,“呛啷”一声丢在地上,然后看着儿子,低斥:“你要做什么!” 李世民偏过头不看父亲,可眉宇间还是满满杀气。 李建成见状,也从旁上前一步,指着二弟斥责:“你是不是疯了!父亲怎么告诉你的!忍得此事,方保后日大安!你怎么都听不进去呢!” “忍?先在国公府门前杀人,又在高大人府上抢人……我们还要忍到何时?”李世民抬头看着自己兄长,轻声问。 李建成皱眉摇头:“小二,你太急了——他们越是急,你越不能急。否则便必定会中了他们的计!” 李世民再偏过头去,一声不哼。 李建成见状再待劝时,却听得一声清清冷冷的女声传了过来:“让他去。” 这一声如同从天而降的定海神针,就这么砸进了李氏父子三人之中,也定住了李世民的怒气。 不由自主地,李世民向后退了一步,低头行礼。 李渊则急忙回头,去扶声音的主人——自己的夫人窦氏。 “夫人,你还怀着身孕……” “那又如何?!”窦夫人冷笑一声,看着李世民:“这些日子里,咱们府上哪儿有半点儿安生样子了?又哪儿有想让我安心养胎的样子了?” 李世民不待母亲再责问,撩衣,双膝落地:“扰得母亲不得安宁,儿大罪,还请母亲惩罚!” “我惩罚?我罚得住你什么?你心意已决,提剑在手。我罚你什么?”窦夫人淡淡道:“你想去取谁的人头,都无妨。只是记着一件事……” 李世民听到此处,不免错愕,抬头看着窦夫人时,却正撞到她无奈的目光中:“你要记得,此一去,不但国公府上上下下因此不得保。就是高公府上,也断难再有宁日。” 听到她这句话,李世民只觉自己脸上一热,不由低头道:“母亲,我不曾……” “曾与不曾,都是过往。要紧的是眼下你要怎么做——是去,还是不去。我与你父亲,都不会拦着你。可是二凤,你若去了,那就要想清楚,接下来你该让慈儿如何自处——她到底是个女儿家。你与她未媒无聘。你去替她出这个头,又将她置于何地,你可要好好想一想。” “母亲,无忌丧父,又无兄之顾。我们就这么看着他们母子三人任人欺侮?”李世民愤然起身,剑指西方,睚眦欲裂:“堂堂大隋将军的女儿,在自己舅父的官邸中竟险些被贼人掳走!这样的事情若搁在别人身上,哪里还能忍得!” 窦夫人黯然。 李渊从旁皱眉道:“元和,你这是什么话!我们何曾说过放置不理?只是你身上余毒未清,贼人又不知身份。所以你母亲才会说要稍作等待!” 李世民沉默不言,此时扶英趁机上前,扶着李世民道:“公子,药好了,您还是先去把药喝了罢!” 李世民挥了下手,就摆开了扶英的手,接着他又向前一步,直勾勾看着窦夫人:“母亲,您之前已与高夫人谈妥,要让我与慈儿定亲。如今她们母女落难,您难道真就看着不管?” 窦夫人看着李世民,沉默不语。 …… 片刻之后,好歹总算把李世民劝回后厅去休息的李渊,扶着一脸疲惫的窦夫人回到了卧房中坐下,这才道:“夫人,你说这元和性子冲动。他会不会……” “不会。”窦夫人摇一摇头:“这孩子的性子,从小就爱与常情反着来——他越是想做什么事情,便越不会如此大肆张扬。如今他这等做势,无非是希望逼着我们想些办法,救了高家妹妹母女二人。” 李渊其实也早做如是想,但到底他也是吃不准,所以才要特意问问自己夫人。如今听到她这样一说,心里倒也落下七八分安定。于是又问:“那……夫人以为,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如何都好,只是恰如二凤说的那样,再不能这样纵容他们下去了。夫君,我们没有任他们这般欺凌的道理。”窦夫人看着李渊。 李渊一反常态,沉默不语。 窦夫人急切:“夫君!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李渊拨弄着手里的珠子,突然抬头道:“夫人,你信我,且再等一日。只要再等这一日,我必会与你和孩子们一个交代。” …… “再等等。” 同一时刻,唐国公府后院,李世民寝处,他向着扶英摆了下手:“再等等。” 扶英很是不解地看着他:“公子不是说,若是今日国公不曾有动静,便要亲自去宇文化及府上的吗?为何还要再等?” “再等等。”李世民只是摇一摇头,看着窗外。 不多时,他等的人就来了——正是长孙无忌的近侍文翰。 “二公子,这是我家大公子让我交给您的东西。” 文翰一入内,便将一只信筒交给了早有准备的李世民。李世民立刻接了过来,又急忙问:“你家小娘子……” “二公子放心。我家大公子特意叫我来,就是让我给您做个见证——当时我就在场,小娘子虽受了些惊吓,可的确是没事。有花蕊拼死相护,小娘子很好。” 李世民听到这里,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些许喜色,又急忙看向文翰道:“那……花蕊她也真的好了罢?” “公子放心。花蕊当日刀剑穿身看似凶险,但却并未伤及要害。要紧的不过是那贼人踩的一脚,断了一根肋骨。如今神医自杏林复入高府,日日守着。她最多月余,便可下地活动。” 文翰见状,立刻详细地将当日情形一一讲与李世民听。李世民这才舒口气,点点头,然后再道:“那就好,那就好。对了——” 李世民向后转头伸手,扶英就立刻将一只木盒交给他。 李世民将木盒打开,给文翰看道:“这是府上新得的几支雪参。你拿去给花蕊,就说是我的谢礼。不许推托,若你家小娘子或是你家大公子问,叫他们来找我。” 说完,李世民不由分说地将东西硬塞到他手里。 文翰无奈,只得接下。 接着,李世民又道:“还有,你再告诉你家大公子,就说我这边儿已然给我父亲母亲加了紧。他那边,也得仔细小心——最多明日午后。我母亲必要有所动静。他一定要听准了,千万不要错过。” “好。二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还有……”李世民犹豫片刻,才抬头向着他道:“告诉你家小娘子,接下来的日子,千万不要出府,更不要去见任何外人——哪怕是各府里的女眷来也不要见。帝驾最多再有两日便到江都。这两日正是最关键的时刻。万不能出差错!” 文翰点头,一一应下后离开。 李世民立在门边,看着他离开后,转头看着扶英:“扶英,我们去见母亲。” 第三十五章 朽座之下,渐起风沙(五) 同一时刻,高府之中,长孙慈闺阁内。 长孙慈呆呆地坐在榻前,看着微笑面对自己的婢女花蕊:“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小娘子一切都好,花蕊开心啊!” “你怎么就笑得出来……”长孙慈难以接受,摇头:“你怎么就笑得出来……我的命是命,你的命,难道就不是命?” 花蕊沉默片刻,才轻道:“小娘子,我的命是命,小娘子的命也是命。但有一桩,我护小娘子,却不因为你是小娘子,而是因为你救过我娘,救过我。我这是一命报一命,一恩报一恩。” 长孙慈再度沉默。 此时,门外突传通报声,道长孙无忌已至。 长孙慈收拾了下乱麻般的心思,深吸口气,起身迎接兄长。不过她还没站起来,长孙无忌就已经进来扶住她,顺道将一张信筒塞进她手里:“时间紧迫,你且看看这个。” 长孙慈微一挑眉,拿起信筒拆开,取出其中的小纸条,扫了几眼才重新卷起,复向着长孙无忌道:“哥哥意下如何?” 长孙无忌从旁边端起茶来倒了一杯,喝了一口放下,这才回头看着她:“这事儿可轻可重,就看你想怎么处置——反正那贼人还在我们手里。只要有他,咱们怎么去告,都是赢的。” 长孙慈却摇一摇头:“哥哥,若是你让妹妹来说,那妹妹便要劝哥哥,无论如何,这贼人早早儿地打发了的好。不能留着。” “为什么!”长孙无忌大吃一惊,看着自己妹妹:“有了他,咱们怎么告那宇文化及,都是稳赢啊!” “前些日子,哥哥与李家二哥哥曾经以为,一直以来暗中捣乱的都是王世充。可如今又说是宇文化及。妹妹身处深闺,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在暗中捣鬼。可是……” 她言至此,突然停了停,然后才道:“可是有一件事,妹妹却很是清楚——能使此计的人,满朝中不下十人。但这十个人里,仅凭我们两家就能告赢了的,却没有一个。” 长孙无忌急了:“那妹妹的意思是什么?竟就让我们从此轻轻放过吗?这样的……这样的……” “我未曾如此说。”长孙慈摇一摇头:“只是妹妹觉得,哥哥与李二哥哥,是时候去见一见那位杜家兄长了。你们让他等了这么久,也该去见一见了。” 长孙无忌一怔:“杜兄?这个时候去见他……” 他若有所思地看看妹妹。 ………… 次日午后。 唐国公府上。 听到长孙无忌的话,李世民也很是意外:“慈儿叫我们去见杜如晦?为什么?” 长孙无忌不答,却反问道:“窦姨母说什么了吗?” “母亲今早还是老样子,吐得厉害,谁也不想见。我看,只怕今夜之前,是得不着她的信儿了。” “既然如此,那咱们不如就听一次那丫头的,去见见杜如晦。”长孙无忌道:“素闻杜如晦聪慧洞察,又于官场有所涉足。说不定,咱们去见他,反而能得到些提点。” 李世民想了一想,也觉妥当。于是长孙无忌立时传侍驱车,就向江都官驿而来——没传马,就是为了李世民身上还有余毒未清。 到得官驿,递入拜帖,却听说杜如晦已然搬出官驿,去江都城西一位老乡家中居住。于是二人又一路颠簸,往城西而来。 马车粼粼,在一座清雅小舍前停下。李世民与长孙无忌下了车,看着面前的宅邸。 李世民一挑眉:“就是这里吗?”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小舍。长孙无忌点头,也踮着脚往里张望:“应该就是这儿了——他们都说了。断然不会错的。” 于是,李世民便命扶英上前敲门。不多时,有人应声开门。 门开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却是一个宽袖大袍,长相极为清俊的颀长男子。男子看看两人,突然一笑:“寒舍贵客,实在难得。请。” 李世民一怔:“兄台……” “在下杜克明(注1)。想来,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男子一笑,露出两排干净的牙齿。 李世民心中诧异,但还是跟着长孙无忌一起行了礼,被这人迎入舍中厅上坐下。 刚坐下,长孙无忌就对着沏茶待客的杜如晦道:“杜兄是怎么知道我们今日要来找你的?” “克明其实不知二位何时前来。只不过前日经过国公府别苑时,见府门前地面土新泥软。又加上昨日去杏林边儿上的书肆取书时,见杏林前空无一人,就大胆猜测,二位这几日便要来见在下了。” 杜如晦这么一说,着实让李世民心里更加好奇:“就凭这两件事?” 听到他这么问时,杜如晦正端了茶往他面前搁,于是看了他一眼,就笑道:“仅这两件事,也就足够了。 唐国公府别苑何等地方,门前又是公府门面。会动到这里,显然必有大事发生——若非是要翻新迎驾,那便是出了什么必须要翻土的事,比如大喜或者大丧,需要整治府邸。 可如今君驾未至,国公府也未闻得添丁进口,更未听得什么白事。所以显然,门前的土是因为其他事被翻过——所以当时克明好奇,就去看了一眼那些新土。” 李世民听得入神,接过茶来,轻声问:“那克明兄看出什么来了?” 杜如晦把另外一杯茶递给长孙无忌,坐下一笑:“贵府侍人实在了得,泥土翻过之后,再不见半点儿痕迹的。不过旁边花叶之上,倒是有几处沾了些黑点儿。克明仔细看过之后,才发现那是血迹。再加上向来名闻江都城中的二公子这两人不见进出府门,而杏林神医又曾出入过国公府。所以我便大胆推测,多半是二公子身受重伤,且就在自家府门之前——这样一来,再跟前些日子二公子拿下那贼人上告驾前,废了江都丞王世充的位一事联系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也就不难揣测了。” 李世民只觉目瞪口呆,长孙无忌在旁边拍手称妙,又接着好奇道:“元和便罢了——他府门前的土动了,自然是大事。可我呢?你又如何猜到我也要来找你呢?” “因为这个。”杜如晦似是早就料到他有此问,一笑,拿出一枝花,放在长孙无忌面前—— 那是一枝金绿色的新菊蓓蕾。 第三十六章 朽座之下,渐起风沙(六) 长孙无忌看看新菊,很是讶异:“这是只帝女花啊?(注:帝女花,即菊花别称)” “这是高府里那位小娘子种的帝女花。” 杜如晦再一笑:“昨日我去杏林旁的书肆取书时,见杏林紧闭,门前清净无人,不免好奇—— 平常孙神医这门前,总是队排长龙。昨日突然门前清冷,我便觉得事有异常。上前打听,守门医童说也不知神医去了哪里。 我待离开,又见那医童手里捏着这么一枝新菊,便很是喜爱,于是要了来。后来才想起来,这种金翠帝女花,却只有高府里那位爱菊成痴的小娘子喜欢种。这才想到,神医大概是去了小娘子府里了—— 也难怪。小娘子若是不得神医在侧,只怕这江都城中求亲的王孙公子门,要将小娘子的门槛都踏破了。” 杜如晦本来只想打个趣,可当他发现两人听到这笑话时,一个比一个尴尬,立刻觉出些奇怪来:“克明唐突……” “不不不,杜兄长没说错什么。舍妹把神医留在身侧,也的确是想借此挡一挡那些狂蜂浪蝶。”长孙无忌说到这儿,突然觉得自己桌子下的脚被人狠狠地,重重地踩住。 痛得钻心的他皱眉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李世民,清了清嗓子才转身向着杜如晦再道:“不过……这神医过去,也的确是救了一番大急——昨天夜里,我家府中闹了贼,险些伤了舍妹。她的近身侍女护主受伤,有神医在才保下了一条性命……” 杜如晦闻言变色,久久不语。 李世民见状,挪开踩着长孙无忌的脚,急切道:“杜兄,敢问杜兄,对此事做何看法?” “李二公子见问,克明不敢不答。不过……”杜如晦想了一想,最终还是摇一摇头:“不过此事克明实在不明白,为何二位要来问我。” “杜兄向来以明断之名扬威。咱们想来想去,也觉得问杜兄最是妥当……”长孙无忌眨眨眼。 “不,你们应该去问的,却是宇文士及。”杜如晦摇头,看着二人:“这样的事情,怎么看都更像他的为人做派。但宇文士及此刻与他兄长一起随侍帝侧,根本没有这个时间来设计此事。所以……” “有人打着他的名号,来做的这些事吗?”李世民眉头一沉:“王世充!” …… “是他?” 同一时刻,唐国公府中。 李渊听得窦夫人的回复,错愕不已:“怎么会是他?不是……不是说是宇文家的吗?” “宇文化及如今虽正受昏君信任,咱们国公府却也到底并非轻易可以胡乱行事之所。何况,他如今伴于君侧,要对咱们国公府下手,也是鞭长莫及。他那个弟弟虽然莽撞,但却是个唯兄之命是从的人。所以此事,断然不是他们兄弟二人的杰作。” 窦夫人摇一摇头,慢慢道:“之前要夫君与二凤久等,就是因为派人去王世充府周围打听消息需要些时间。如今确信已至——废王世充之位的旨意传到第二日,王世充府上就突然多了些胡人进出。再后来阿若也去打听过,说是王世充母族那边儿也传了信儿出来,到处寻找当年伴随王世充母亲入关的那些死士。” “哼!这个胡支子!除了这些人,他还能找谁!(注:王世充本名支行满,胡支子是骂他的话。)”李渊恨恨将手里杯子往桌上一搁,便看着自己夫人道:“夫人,接下来怎么办?就这么看着他在中间搅得江都城一片大乱?” “他倒是想,可却未必能成事——”窦夫人看着丈夫:“今日二凤与辅机两个孩子出门了。我猜,他们多半是得不着咱们的准信儿,等得不耐烦,就去寻人破解此道。以他们的本事,寻个明眼人是不难的。若是真有人提点了他们,那接下来,他们会怎么做……夫君该猜得到。” 李渊向后一瘫,两眼圆瞪,望着天想了一会儿,才侧脸看着窦夫人:“夫人的意思是……二凤多半是要以牙还牙的么?” “不然,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可他一个孩子,再加上一个辅机,能闹出个什么名堂来?” “他们闹不出来?夫君,你可别忘了,王世充为何甘冒大险,也要在咱们府前杀了他。”窦夫人淡淡道:“不正是因为这孩子戳了王世充不能碰的大忌吗?” “夫人,其实我心里还是觉得奇怪……去高府抢人的多半是王世充无疑——毕竟他一直以来都是奔着慈儿那孩子去的。可咱们府前行刺……我怎么觉得,这不是王世充那等无胆小人干得出来的事情。” 李渊的话,又引得窦夫人一乐:“我说了王世充意欲对慈儿不利。可我却没说,咱们公府门前行刺的,也是他啊!” 李渊立刻坐直了身子:“那是谁?” …… “是他?!怎么可能!” 江都城西,杜如晦寄居的雅舍中。 听到杜如晦的话,李世民立刻叫起来,旁边的长孙无忌也一脸不可置信。 杜如晦却一脸淡然。 李世民立刻站起来,负手在厅里走来走去,面上表情极为激动。好半晌他突然停下脚,腰间玉坠流苏打了一个转。 他看向杜如晦:“杜兄,你说这话,可有什么依凭?” “无依,无凭。”杜如晦淡然道。 李世民闻言,立刻两步上前,撩衣坐一:“那你岂非是臆断?!他虽然荒唐无伦,可这样的事情……他……” 李世民看着杜如晦平静无波的眼神,下半句“做不出来”,却也无论怎样也说不出来了。 半晌,长孙无忌看看李世民,又低头想一想,突然坐直身体,向杜如晦道:“今日谢过杜兄提点。只不过兹事体大,我们两个还需要仔细想过,才能定下主意。杜兄安心,今日之事,我们断不会向第三人提及。不过……过两日迎过帝驾之后,唐国公府上要行夜宴。不知杜兄到时可愿拨冗一聚,我们再行详谈?” 杜如晦抬头看看两人,一笑:“好。” 第三十七章 河汉近瑶席,开帘空翠生(一) 李世民与长孙无忌虽然殷殷切切,叮嘱着杜如晦不要将此事走露。可他们却不曾料到,他们人刚走入杜舍,这边城中的长孙慈,就已经将他们要去见杜如晦的消息,告诉了花蕊。 “什么?大公子他们去见杜如晦了?小娘子,你是怎么知道的?”花蕊似是听过杜如晦的名字,很是吃了一惊,立刻坐起身,捉住长孙慈的手,急切地问。 长孙慈见她坐得急了,立刻皱眉按住她:“你可消停些罢!是想再痛自己几次吗?” 看着花蕊听话地躺下之后,长孙慈才回头一挥手,抚退了听到声音,围上来的近侍们,然后低声向着花蕊道:“我也是猜的——哥哥前些日子就说过,这个杜如晦是极厉害的。本来我也不当回事。如今看来,这事是真的了?怎么,你认得他?” 花蕊叹口气,倒也没打算瞒她:“杜如晦……他本应是花蕊的……” 长孙慈看着花蕊越来越扭捏的表情,不由瞪大眼:“他就是你说过的那个……未成之婿?” 花蕊抬头看长孙慈一眼,点一点头,又摇一摇头:“与其说是未成之婿,倒不如说是未成的姻缘——大概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花蕊这样一个人存在。” “为什么?”长孙慈实在是想不通。 “我与杜家兄长本就年岁相差太大,再加上当时替我俩许此姻缘的,是杜家兄长的祖母郭夫人。她老人家过世之后,又逢我家中出了那样大事。所以……”花蕊低下头,葱白十指缠着中衣上的绣带,自此不再多言。 长孙慈看着她的表情,心里多少也明白了几分:“我说呢!早就听说这位杜如晦有叔夜公子的雅号,出身也好,各家小娘子暗中倾慕的也不少。可却一直不曾得配良缘。看来,是我把他的心头爱来强拘来身边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花蕊听得此言,却苦笑着向长孙慈摇一摇头:“小娘子不必多心了——杜家公子见都不曾见过我呢!这些事,都是当年老人家的心思。如今老人家不在了,他自然更不会知道了。” 长孙慈见她心意不舒,就不再多提,只是把这件事暗暗地记了下来。接着又问道:“那这位叔夜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别的不提,他神断的本事,实在是无人能出其右。”提及杜如晦神断,花蕊的精气神儿也好了几分,目光莹莹,若寒空银星: “当年我家里还好时,曾出过一桩糟心事—— 我那二娘因为心存私念,藏了我母亲的陪嫁玉镯,却栽赃到了我父亲的小侍儿身上。我父亲一气之下要将小侍儿打杀。幸在杜公子在我家府中作客,当下凭着那玉镯上的一点熏香气,就断出了偷镯的人是我二娘……那时他尚未元服,可一番推论,在理在据。连我父亲都惊叹不已。” 长孙慈听得有趣,嘴上却故意说:“不过就是一些家长里短的事,他这也只能算得是聪慧罢了。怎么就叫神断了?” 花蕊看了一眼长孙慈,却娇气地撇了一把嘴才道:“小娘子也不必激我……他在滏阳县尉做了这般久,经手过数百大小案件,竟没一桩误判曲断。 这样的人物,小娘子怕不是早就已经记在你的荟英集里了。哪里还会不知道呢?” 长孙慈见被花蕊窥破心思,也不生气,只是笑嘻嘻地道:“我不是看你身上痛,想逗你乐一乐么?好了好了,我知道他是谁,他也的确入了我的荟英集。不过呢,我对他自己的事,还真是不知道。来来来,你多说些与我听……” 花蕊对杜如晦仰慕已久,只是命运坎坷一直没有机会说出来。这份暗慕困在心里,久已成结。如今见长孙慈见问,倒也乐得说一说。 于是不多会儿,长孙慈就将这杜如晦的根底都摸了一个透,然后点头道:“果然,我哥哥他们去找杜公子,是找对人了。” 花蕊听到这话,不由错愕。她看着长孙慈好一会儿,才突然一惊:“小娘子,莫非此番之事,另有内情?” 长孙慈点一点头,起身在房间里走了几步,眉头紧皱:“那个伤了你的贼人,虽然在文翰酷刑之下,不肯吐实。但好歹哥哥也是聪慧的。从他所持之物,还有身上的些物事来,也能断得出来是宇文家的。不过越是这样,我反而越不相信,他真是宇文家里的人。” 花蕊慢慢坐直身子,看着面前雪捏玉塑般的少女:“小娘子,那你是怀疑……” “王世充。”长孙慈转头,一双乌眸盯着花蕊:“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伤你的贼人,目的在于要把我绑走。可怎么想,宇文化及都没什么理由要绑我—— 他虽知道皇帝有心将我困入宫中,但他也很清楚,皇帝此举,无非是想破坏我与李家二哥哥的婚事,打断陇西李氏与高氏、长孙氏几家大族的联系。 如今我尚未及笄,再加上宇文化及与唐国公沙场同战,多有顾忌。他不会直接撕破了脸面,对我下手。思前想后,唯一可能这样行事的,就只有王世充。” “他?为什么?”花蕊失声叫道:“宇文化及是头狼,可王世充也是条千年老狐!他们狐狼相斗,也不是一日了。 况且他刚因为李二公子暴了行止,废了权位,为什么还要在这个时候,明晃晃地把这盆洗脚水往宇文化及头上倒!他就不怕宇文化及拿着机会,在昏君面前反告他一个公然行凶的罪名,彻底绝了他们一家子的性命?” “就是因为他要保自己一家的性命,所以才要出此一策。”长孙慈肃容道:“花蕊,你且先歇着,我有事,要去见一见李家二哥哥。若是母亲来问,你替我回了便可。” 见李世民?!她?!她要见李世民?! 花蕊听到这话,惊得目瞪口呆。 但长孙慈似乎极为急切,转身唤了小仆交待几句,便匆匆离开不再多言。 看着她离开的花蕊,突然一乐:“二公子呀二公子,你可得好好儿地做好功课呀! 大功能否告成,可全看你今日表现了!” 第三十八章 河汉近瑶席,开帘空翠生(二) 花蕊的那番话,长孙慈却是听不到的。她匆匆换了平装,又取了一顶皂纱帷帽戴好,就带了近身两个十来岁的小侍儿陆勉之、吴珃(读“染”)悄悄出了门,坐上独驾马车,直奔唐国公府。 一路上,长孙慈都只觉心神不定,意念不宁。一会儿她长舒臆气,一会儿又见她愁眉拧成两只青螺……总之,这一路上,她心思都是乱糟糟的,以至于车子到了唐国公府侧门时,陆勉之用了两三声喊,她才回过神来。 看着面前个子颀长,面容清秀的陆勉之,长孙慈很是愣了一会儿才道:“啊,到了么?” “是。”陆勉之行了一礼,从旁边取了小凳子,放在马车边,声音温和:“小娘子若是要进府,还是下府步行的好。虽说咱们府里跟李府亲近,可这公府门前下马落车,却是法度。” “多谢你提醒,阿勉。”长孙慈对这个大自己四五岁,知书达礼的近侍极是敬重。于是起身扶了旁边吴珃的手,下了车。随后,陆勉之就唤着车夫敖叔,将车驾远远赶开,免得被人看到。 长孙慈抬头,微撩起一片纱角,看了眼公府门匾,又叹一口气。 一边吴珃好奇,就问:“小娘子,你今日不过是来趟国公府,怎么就愁成了这个样子?” 长孙慈回头看他一眼,笑了笑没有回答。倒是旁边陆勉之轻斥一声:“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你问了做什么?还不快去通报!” 吴珃虽然比陆勉之只小了半岁,可面对这个老成稳重的异姓兄长,他可是怯得很。听到陆勉之喝斥,他立刻吐吐舌尖,说声知道,转身往门上回禀去。 长孙慈看着他一路奔过去的身影,不由出了神,嘴里却轻轻地问着旁边的陆勉之:“阿勉,你说……我今天是不是不该来?” 陆勉之看了身边的俏丽少女一眼,目光复杂深晦,但很快,他闭了闭眼,看着面前的国公府门匾道:“阿勉早就告诉过小娘子,你早晚都是要进这国公府的门。” 长孙慈沉默片刻,突然轻声问他:“所以,你才教我学史谋略?阿勉,你教我这些,是为了什么呢?” 陆勉之不语不言,片刻之后才道:“小娘子只要知道,阿勉此生不会背叛小娘子,也不会对小娘子做这些不利之事就好。其他的,日后待小娘子长大,自然知道。” 长孙慈见他不想说,也就不问了。正好此时吴珃兴冲冲奔了回来,向着长孙慈嚷嚷:“小娘子小娘子,那看门的说请小娘子稍等片刻,镇城大人一会儿就来接您入府……” “他?”长孙慈隔着幕帘,意外地看了眼身边的陆勉之。陆勉之也是一脸意外地对她摇了一摇头。长孙慈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吴珃:“镇城大人身受皇封,我一介小女子竟要劳他来接……小珃,你可代我谢过了?” 吴珃嘻嘻一笑:“哪里会忘了谢呢?这样的事——唉唉,小娘子,你说我回府之后,可不可以说是我把镇城大人请了来迎接您呀,好歹也让那些总是嫌弃我见不着大世面的前院侍儿们也老实老实……”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个腰挎长剑,身着盔甲的青年将军走出府来,向着长孙慈行礼:“镇城见过长孙小娘子。” 多年军中历练,再加上自幼习武,原本就英俊非凡的李镇城,自然就带着一股子军人才有的肃正之气。这一礼,要是搁在普通闺阁千金身上,只怕早就手足无措,要乱了方寸,失了礼数了。 可长孙慈偏偏是这闺阁千金中的异类——她平素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在及笄之后,逃出贵府,遁入空门长守青灯石佛,而除此之外,她对其他事物,竟一概不在乎的…… 所以,就见长孙慈也盈盈叉手,行了一记平礼后才道:“镇城将军军务烦忙,小珃无礼,竟劳您亲自迎接。还望将军见谅。” 李镇城摇一摇首,却只是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手按长剑,就伴着长孙慈与身后两侍,往府里走: 他早闻这长孙慈之名,也心知自家二公子对她心心念念,大有此生不娶长孙慈,他李世民便要独身一世的意思…… 可说到底,在他眼里,除了李渊夫妇与李建成外,这李家上下也就自己的老爹——总管李福算是能在他面前说得上话的人物。因此他并没将此女当做什么人物。何况平时迎来送往的事情,本就不是他这身有官职的人该做的事。 不过,前些日子李渊父子刚在门前遇刺,余波未息,再加上这小姑娘在高府之中险些被人掳走的事情,他也知道…… 因此今日听闻她来到府中,李镇城便亲自迎出门来,以图保她安全——在他眼里,这位小娘子或早或晚,都是唐国公府的人。自然也不算外人。 好在长孙慈主仆所在的地方离侧门也只不过几十步远。不多会儿,他就守着长孙慈进了府门。 到了府门之后,李镇城转身,便要行礼告辞。此时长孙慈却突然出声叫住他:“镇城将军,小女有一言,权当谢将军守护之礼。” 李镇城一怔,回头看着长孙慈:“不知小娘子还有何事?” 少女的脸被皂纱蒙着,完全看不见脸,但温婉动听,犹如玉珠击冰盘的声音,却脆生生地从纱后传出来: “镇城将军身受大隋军职,这般迎接女客,虽则是事出无奈,却也着实有失官体。 今日幸得门前打扫清静,无人旁立。否则若是有一人半个的看见了,传到有心人耳朵里,只怕就要对将军不利。而对将军不利,就是对国公府不利。 所以小女以为,这样的事,以后将军还是交给别人做的好。” 这话儿说起来其实颇有点指摘李镇城之失的意思,但长孙慈说来,却莫名有种光风霁月、坦荡无私的味道。倒是让李镇城很是意外。 他垂头想了一想,也点头道:“小娘子说得有理。是镇城的疏忽。不过也无妨,只是这几日就好。” “将军误会了,小女并未指责将军。小女之意,是说将军是时候准备起来,养些得力人物代您做这些迎护之事了。”长孙慈帷帽动了一动,似乎是在摇头:“毕竟接下来……只怕国公府门前,要好长一段时间不得清静了呢!未雨绸缪,此时未晚啊!” 言毕,长孙慈就行了一礼,自向府内走去。 留下略带惊讶之感的李镇城,远远地看向她与两个侍儿,目光沉毅。 第三十九章 河汉近瑶席,开帘空翠生(三) 陆勉之跟着长孙慈,由李府侍从引着,走入国公府院中。一转角,见看不到李镇城了,这才低声道:“小娘子,你刚刚有些唐突了。” “无妨。”长孙慈低声道:“不过是句点醒的话儿。他能听得进去自是好。若是听不进去,那也不碍什么大事。” 陆勉之欲言又止。 转了几道清山秀水,主仆三人便入了国公府花厅,见着了等候在厅里的—— 秦嬷嬷。 秦嬷嬷一见长孙慈入得厅中,就立刻迎上前扶住长孙慈,不住地问好。长孙慈取下帷帽行了一礼,左右看看不见窦夫人,不由好奇:“嬷嬷,夫人呢?” “夫人今日不舒畅,而且她说小娘子今日前来,要看的人不是她,她先出现也不方便。所以呢,就叫老身在这儿守着,带小娘子先去后园里坐坐。”秦嬷嬷笑眯眯地拍着长孙慈的手道。 这番话里有话,长孙慈再怎么心清意定的,也要羞涩,何况她今日前来,心中的确有丝赧意。因此听完秦嬷嬷的话,登时就红了玉贝似的耳朵,低着颈子不说话。 秦嬷嬷从小看这孩子到大,也知道她性子洒脱惯了。知道自己这话虽然唐突,可却不会让长孙慈恼怒——更何况,她本也就想趁机试一试,这号称冰心玉腑的小姑娘,是不是还像之前那样嫌弃自己家里的二公子。 如今见她不好意思,秦嬷嬷反倒面上添了两分喜色。只是好歹长孙慈的两个侍儿都还在,她也不好说些别的什么,于是就先向长孙慈行了赔礼,两人又很是客套了一番,秦嬷嬷便叫左右来人,招呼着两侍去厅下吃茶。 不料陆勉之却叉手行礼道:“嬷嬷,我家小娘子虽然尚未及笄,可到底也是个女儿身。去见二公子本就是情非得已之举,还是咱们一起前往,给他们二位解些嫌的好。” 秦嬷嬷本来对这陆、吴二人面生,倒也没多放在心上。如今听他这一话,却也多了一些诧异。她打量了陆勉之两眼后,才眉开眼笑地向长孙慈道:“小娘子好礼数,教出来的近侍也这么好礼数!好,好!小娘子若是不嫌弃,那老身就陪着小娘子去听个话儿,可好?” 秦嬷嬷虽名为仆下,可其实却是窦夫人家中陪嫁过来的正经女眷——她的夫君正是窦夫人父亲副手,论起来也是官籍。如今窦夫人又有诰命在身,她也自然因而升了宫籍,真论起品阶来,其实竟与刚刚受了荫封入仕的长孙无忌不相上下。 因此她在长孙慈面前将自己当成仆下说话办事,实在是因为没把长孙慈当外人。况且长孙慈也知道她是好心—— 无论是不是自己带来的人,陆勉之和吴珃两个到底都是已经元服了的少年男子。跟在她一个姑娘身边去见国公府的二公子,偏偏那二公子对自己有意之事,如今已是李、高两府尽知…… 所以,她要是想少些口舌是非,顶好还是身边跟着个老嬷嬷。只是她没有把握秦嬷嬷会答应,如今眼见秦嬷嬷自己开了口,她正求之不得。 接下来,就是一老三少,四人齐往后园而来。 后园之中小厅内,李世民早已坐候多时。一听到长孙慈与秦嬷嬷的声音,立刻便兴奋地转过头来迎出厅外,三步并做两步,就窜到意中人面前。 长孙慈正走着,猛可里面前跳出一个人来,倒是吓了她一跳。她捂着胸口抬头这么一看,见是李世民,登时就想沉脸,可一看他大伤初愈,又满脸喜悦急切的样子,嗔怪的话儿又实在说不出口。 无奈之下,她只好像小时候一样,好好儿地叫了一声:“元和哥哥好。” 这一声对李世民而言,不啻为金音纶语,立刻就见他笑开了一脸,呆呆应道:“哎。” 一声哎,惹得陆勉之摇头,吴珃偷笑,也惹得秦嬷嬷直翻白眼: 自家这二公子平日里杀伐果断行事明快,怎么一碰上这长孙小娘子就变成了个傻子?真是…… 眼看着面前这傻……不,二公子还是痴痴地对着人家姑娘傻乐,一幅“好极妙极我见着你了我很满意就让我好好看你再看看你再再看看你再再再看看你——”的模样…… 秦嬷嬷清了清嗓子。 李世民袖着双手,傻呵呵地看着长孙慈笑。 “扑哧”!吴珃笑出声,但立刻又被人一脚踩在脚背上,笑声变成了闷哼。他转头气怒交加地看了眼陆勉之,发现陆勉之的嘴角也在不停抽搐。 秦嬷嬷翻个白眼,又握拳头在嘴边,不高不低地咳了一声。 李世民依旧袖着双手,傻呵呵地看着长孙慈笑。 长孙慈开始皱眉,转着黑白分明的双眼,轮流以眼色向陆勉之和吴珃求救。不料这二人一个变成了天聋,一个变成了地哑,齐齐都把目光移开。 这……这两人……长孙慈气得变色。 而她的表情,终究还是唤醒了多少有些“失神”的李世民。他眨眨眼,突然意会到了自己的失态,脸上一红,指着厅里道:“那……那个,厅里备了茶水和慈儿爱吃的点心。我们进去说罢!” 于是,一行人长出口气,跟着过分殷勤的李家二公子进了厅里。 分宾客落坐之时,李世民又闹出了一点小岔子——他只顾着看长孙慈坐在哪儿,一个失神,险些撞倒了厅中那只花瓶,幸好吴珃眼疾手快,上前扶住,这才让秦嬷嬷的脸色缓了下来。 李世民自己也抒了一口气:这花瓶是李渊心爱之物,也是当年窦夫人陪嫁过来的物品中,最珍贵的宝贝。他若是打碎了…… 清了清嗓子,他这才转头,认真地看向长孙慈:“慈儿妹妹今天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长孙慈见他发问,也不再客套,直言:“元和哥哥,慈儿今日前来,有一事相告——前些日子国公府门行刺哥哥的幕后主使不是王世充,而入我高府,试图劫走我的幕后主使,也绝非宇文化及。哥哥和元和哥哥若要跟这拨人算一算这两笔帐,可却千万不能找错人。” 她此言一出,秦嬷嬷变色,陆勉之大惊,吴珃无措。 只有李世民,看着她的目光却更加明亮起来: “果然……看来慈儿是知道,刚刚我们去见的人是谁了?” 长孙慈不紧不慢地点点头:“你们去见的,就是人称叔夜公子的—— 杜如晦。” 长孙慈看着李世民,李世民看着长孙慈。 少年和少女的两双眼睛明亮灿烂…… 直若日月交映。 第四十章 河汉近瑶席,开帘空翠生(四) 李世民与长孙慈两两相视的同时,陆勉之也望了秦嬷嬷一眼。秦嬷嬷点一点头,又摇一摇头,陆勉之便皱眉,看着长孙慈道:“小娘子,这位杜公子,可是前些日子请辞归乡那一位么?他跟此事,又有什么牵扯?” 长孙慈回头看看他,一笑道:“他本来与此事无甚牵扯。但若他办的案子里有一桩与此有关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说着,长孙慈将前些日子,杜如晦办过的一起案子说了起来: 一月前,滏阳县出了一桩奇案——一个农妇在回家之后,发现自己夫君不见了。 原本她以为夫君是一日劳累后,与友人或亲朋前往酒肆沽酒取乐。然而当她推开卧房门,看到床上放着的衣衫与床边的鞋袜时,却只觉全身发冷—— 床上的衣衫与床边的鞋袜,俱是当日她夫君穿出去的。且其夫君本是当地一家官员府上的日值(注,即白天看大门的),无论如何是不能在正当值时回家的。 这农妇抱着一点希冀前往官府告了案,请求张榜寻找夫君。而更诡异的事情就在第二日发生了——原本消失无踪的夫君,竟然在张榜第二日一早,请人传了一封书信回家,称自己是被官员派出去送信,要他娘子不必担忧,更称自己万事妥当。过两日必然携带报酬回到家中。 原本这也只是一封报平安的家书,并无什么不妥。可偏偏问题就出在,这个日值是个酒鬼,在外喝酒从来不会往家里报平安,且他一旦酒醉便必要对自己的妻子大打出手,更不会做出这样请人传书报平安的事来。 农妇觉得害怕,就将此事告与当时尚在滏阳县为官的杜如晦。杜如晦得知此事,便着人将信件拿来,仔细看过之后,断定农妇的丈夫早已不在人世,并带人上了那丈夫任日值的官员家中要人。 果然,那官员承认,这日值是因为与家里的家丁争酒打架才被捅死的。官员见府里死了个日值,怕生出事端,于是就着人将日值的衣裳送回家中,并假书传信,想安抚那个农妇,待回头将日值的尸首抛到山崖下,做出失足跌死的模样来,就算混过关去——谁想到偏偏遇到了一个杜如晦。 事情传开之后,那官员自然是被受了刑,而农妇得了赔偿,又摆脱了自己那个酗酒成****无端的丈夫,本来也是好事。可问题就在杜如晦见到了丈夫的尸首之后,突然转指那农妇乃是杀死丈夫的真凶。甚至还转过头来一张密奏,将那官员也一并告了一个心存不轨的罪名,一起拿下大狱,后来送往长安处置。 “小娘子说的这个案子,勉之倒也有所耳闻。也听说过后来杜大人离开官场,似乎也与此案有些关联。只是实在不明白,此案与当下有什么关系?” 陆勉之轻声道。 长孙慈回头看他一眼,点一点头:“杜如晦为人机断,他之所以会给那官员一个心存不轨的罪名,且还上密奏,请求将此人与农妇一并送往长安听候发落,就是因此那官员杀人行事,并非是为了要隐瞒自己治府不当的疏失,而是因为那个日值也好,那个农妇也罢,都是官员安排好了,日后要图谋大事的死士。 他们平日里伪装成普通人留在滏阳,就是为了养精蓄锐只待成得大事。 只是那日值得知官员图谋的事情真相后心生怯意,想要退出。官员不能容他自然要诛之。于是与他假扮夫妻的那个农妇就下了手——不过官员与农妇都知道,滏阳有个杜如晦,他神断的句号并非混来的。所以二人就商议着,故弄玄虚,想以小罪避大罪。不料……却反而引起了杜如晦的注意。” 吴珃听得目瞪口呆:“小娘子的意思——那官员竟是想谋反或者是……” “不,那官员至多也就是替某位京里的要员,蓄养死士以待大事之时用而已。这样的事情搁在其他州县,自然轻易就混了过去。可搁在杜如晦这里,就不好糊弄了。 就是因为杜如晦看出了其中的关要,有深追的打算,于是便被人威胁,这才果断罢官不提,且又避开了家乡,来到江都这皇驾将经之地求个一时平安。” 李世民笑吟吟道:“杜如晦何等人物?知道那官员背后的主子,是不能得罪江都这里的两个要员的。所以躲在这里,最是安全。” 陆勉之立刻明白了:“江都的要员,指的就是王世充,与即将随皇帝到此处来的宇文化及罢!有他们两个在,那幕后之人必然以为杜如晦来这里,是想投奔他们。 不过这也只是一个声东击西之法——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想投奔唐国公的罢?有唐国公帮助,他必然可以躲过此劫。” 李世民听到这青年的几句话,不由多看了他两眼,然后才道:“不错。此番我与你家大公子前往寻他时,杜兄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猜出来他的目的的?” “人若是不小心惹上了恶狗,最好的办法不是躲开它,而是设法将它引到另外一条恶狗身边,让它们互相撕咬——这样才能安然逃开。杜如晦聪明如此,怎么会不懂其中道理呢?”陆勉之淡淡道:“不过,这种事都讲究一个势均力敌,才能成计。所以要想拖出一条大恶狗的话,不但要给它找另外一条恶狗做对手,还一定要找个力量相当的才可以。而若是实在找不到力量相当的,那就只能找上两条小恶狗,对这一条大恶狗了。” 李世民再度点头:“那看来,你也知道,他背后的是谁了?” “能以一力压住王世充与宇文化及两个人的,当朝只有一个国姓公做得到了。”陆勉之淡淡一笑:“而且,也只有这位国姓公,是不相信唐国公会牵涉到他与王世充和宇文化及的争斗之中的——说到底,他与唐国公,可还有着另外一番情份呢!” 第四十一章 河汉近瑶席,开帘空翠生(五) “你说的是……越国公杨素?”李世民明知故问,望向长孙慈的眉目间,尽是灼灼之意。 长孙慈淡然起身,走到厅边看院外阳光:“家父在世时,就曾说过杨司徒是皇帝眼里最大的沙子——或早或晚,皇帝总是要将他揉出来的。只是当时皇帝还需要有眼泪流出来,所以才一直留着他。 不过后来皇帝从晋王登基,自然也不需要再留颗沙子在眼里。只是这沙子在他眼里留得太久,已经成了眼中之钉肉中之刺,想拔出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因此也就耽误了些时日。” 李世民也起身点头,应和道:“慈儿说得是。我父亲也曾说过,眼下杨素汤药不进,不过就是想要设法自取死路。也正因如此,皇帝此时对他反而多加怜悯——对于一个将死的功臣,皇帝总是格外地恩赐。不过……” 李世民走到长孙慈身边,背负双手,与她一起看着厅外院落中,闪着光的绿叶:“不过他一日不死,皇帝这心病就不能除。而宇文化及与王世充如今均为权臣,又都想从皇帝处争得这杨素离开之后的头一功——自然,他们就会设法提前结束皇帝这块心病。” “只是他们不知道,皇帝可以明杀满朝文武,却绝不能暗害杨素——不只暗害,明伤也不成。”长孙慈转头看着李世民:“他到底是杨广,这朝中文武百官可为他用的有几人,他自己心里很清楚。而杨素做为他的族叔,手下的杨氏子弟算起来就算皇帝的最后一条支柱——所以无论如何,皇帝都不能让杨素死在自己手上。连让杨素为自己死都不行。” “唯有如此,杨广才能保住弘农杨氏的最后一点忠诚之血,以在将至之乱中,成为他最后一丝屏障。对吗?”李世民勾唇一笑,却看着长孙慈:“杨广这番算盘虽然打得好,可他这点心思,宇文化及与王世充却未必知道。就算他们知道,也未必肯照着皇帝的心思做——毕竟对他们而言,皇帝只是他们通往至高权位的一大助力而已。皇帝的心思,皇帝的安危,甚至是皇帝到底是谁来坐,对他们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权位。” “杨广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一旦知道此事真相,必然饶不了他们二人。”长孙慈回身看着李世民:“二凤哥哥,也许你该去见见漱玉公主。” 原本微笑的李世民听到这里,立刻收敛笑容,摇一摇头坐回桌边,自己给自己沏了一杯茶,慢慢啜了两口,才缓缓转着茶杯道:“以公主之智,这点事情,她未必看不到。再者,就算她真的看不到,我去说,她又能怎样?代她父亲做出什么承诺吗? 她不能。皇帝虽然疼爱她,但这份疼爱,终归只是一个父亲对一个女儿的疼爱。若是牵扯上权位,沾染上皇政……那就算是情势所迫,需要皇帝杀死公主。他也不会有丝毫迟疑。所以就算我去找她,也不能改变什么。” 长孙慈回头看他一眼,又低头想了片刻,这才重新抬头看着院里道:“那,二凤哥哥,你就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了。” “对。只有一条路……”李世民看着面前的庭院:“只剩下这一条路了……” ………… 公元602年,江都。 大隋皇帝杨广再次驾临江都。 自从皇帝的车马进入城中之时起,整个江都就陷入了一种奇怪的亢奋状态中——高官贵胄们个个心烦意乱,却又表现得无比欢欣;平民百姓们人人叫苦不迭,可真聊起天儿时,还是笑语如珠。 “人就是这样奇怪的,哪怕就是天塌地裂,只要有一丝希望,都一样都笑出声来的。”这一日,戴起帷帽的长孙慈,坐在粼粼过街的马车里,掀开窗帘向外望了几眼,然后淡淡道。 隔着帘子,陆勉之的声音风轻云淡地传了进来:“小娘子倒是闲情不减。只是待会儿咱们就要去入宫见皇后娘娘了。小娘子还是早些将孙神医给的药丸服下,以免横生什么事端的好。” “其实这药就算不服也无妨的。”长孙慈放下帘子,摊开手心,看看那颗以蜡封好的药丸:“若是皇帝此番真的不管不顾,定要留我并借机断了李氏与长孙氏的联姻。那任谁来都是拦不住的。不过我想,此时他大概是没有时间去管我那么多的——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更重要的事情要办?”陆勉之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疑问:“小娘子似乎知道些什么?” “前些日子二凤哥哥的话,你也是在场听着的。”长孙慈左右找了一遍身上,最终在袖口暗袋里藏起药丸,又落下手来试了试,看药丸是否能够轻松自如地滑落掌心。 试了两三次,见药丸落下时可以随心所欲,她这才满意地收好药丸道:“既然二凤哥哥与我对通了其中关窍。那他便必然会到皇帝面前,设法将此事告知皇帝知道——第一是为了防着国公府上有皇帝的耳目,消息传递得快。第二,也是为了尽快替国公解围。毕竟这些日子为了查清二凤哥哥遇刺之事,国公一直未曾传书入圣驾。 虽然这本该是王世充的职责,国公并没有接到明确的诏令。但以官阶长尊来看,目前江都城中,除了杨素,地位最卓然者便是国公。所以王世充因事被废,那国公理当以江都城中最长之官者,代行诸事。 多日不报内情,这多少算是有些失职了。皇帝若是想拿国公一个错处,这就是再好不过的理由了。” 陆勉之叹息的声音隔帘传入:“所以李家二公子那日与小娘子对通了其中关窍之后,急着去见的人,就是杨素了…… 如今也唯有他一起做证,皇帝才会相信,真的有人想诛杀唐国公,嫁祸越国公。也唯有杨素亲自出面说明真相,皇帝才会相信这一石二鸟之计,并非杨素自己故意设计,想要逃脱皇帝猜疑的计策……是吗?” 第四十二章 河汉近瑶席,开帘空翠生(六) 车窗外,传来阵阵热闹的叫卖声。但在长孙慈听来,这叫卖声多少显得有些有气无力——甚至连丝竹笙歌也不得闻一丝一缕。 也难怪。 如今杨广率宇文化及兄弟二人驾临江都,若是众人还在此时欢歌,难免给自己惹上祸。所以安静噤声,就是最好的选择。 不止百姓,就连各官邸衙门,也都显得份外安静,因此,长孙慈此时倒是能安静下来,好好儿地想想接下来的打算。 她微微思考片刻,就问陆勉之:“勉之,我记得你曾说过,你有个同乡,是在越国公府上做事的。可是这样的么?” “小娘子是想找人打听李二公子去见杨素的事情么?”陆勉之的声音传入车内,显得有些诧异。 “怎么?勉之以为不妥吗?”长孙慈专心地听着陆勉之的话。 帘外,与吴珃同坐在马夫后守车的陆勉之沉默片刻,这才轻声道:“的确是有些不妥。小娘子,您当初要参与这些事的理由,可并非为了将事情闹大一些。” 长孙慈听完,垂首想了片刻,点头道:“是,此事不宜闹得太大。但我总觉得,此番进宫后,只怕还要有些波澜……所以,若是能知道二凤哥哥与越国公见面的结果,对我们此行也有利许多。” 陆勉之又沉默片刻道:“明白了,那勉之待会儿送了小娘子入府后,便往越国公的留宫使用*那里走一趟。至多不过半盏茶的时候,就能得了消息。小娘子只需在皇后娘娘召见之时,稍做拖延即可。”(注:留宫使用,就是隋唐时期,三公九卿等高等官员们,留在宫里等待替皇帝和内官们传递消息的信使) 长孙慈点头应下,又想了一想吩咐吴珃:“阿珃不能入后宫,你待会儿可替我去见一见绿珠姐姐,设法让她替咱们给公主殿下传个话儿,就说前些日子,在国公府门口行刺国公与二凤哥哥的人,我哥哥已然查清楚了——就是那两府里的人就行了。” “‘就是那两府里?’小娘子,就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公主殿下能听懂嘛!” 到底是多年的侍从,吴珃立刻听懂了长孙慈言外之意。 但正因如此,他才分外诧异:“小娘子,莫非您以为公主殿下心里也早清楚了行刺国公父子的真凶是谁?” 长孙慈沉默,陆勉之的声音却又响起:“公主对李二公子一片情深。此番李二公子遇刺受伤,公主却一反常态没有任何反应。你不觉得奇怪么?” “怎么不奇怪!”吴珃斥喝了一声马儿之后才道:“虽然国公府里着意让人瞒着。可是那府里的人多眼杂,加之公主肯定在国公府里有安插,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公主早就知道二公子受伤之事——所以你是想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公主早就知道了?” 陆勉之应了一声,又隔着帘子传进话来:“不过小娘子,公主殿下都不敢轻易开口,说明她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小娘子,你是不是……” “她如何行事,我不能管得住,也不会去管——说到底,她与二凤哥哥如何,那是他们之间的私事。但我这边儿,却该传的话儿必须传到,该说的事儿必须说到。否则,只怕又会让公主误会。”长孙慈直言。 吴珃立刻啊了一声:“对对对,公主那般多心,其实早在李二公子受伤之时,小娘子就去通报公主是最好。不过当时小娘子也遇袭,耽误了两天还算说得过去。若是今天再不去说,那就真不合适了。好,阿珃进宫就去找绿珠姐姐。小娘子,还有别的事情要小心么?” “有。”长孙慈略一思忖,又道:“记住,你一进宫就去找绿珠姐姐——若是碰不上绿珠姐姐,哪怕碰到其他小侍也好。无论如何一定要赶在我进入皇后娘娘宫门之前,就将此事知与公主知晓。” 车帘外,吴珃听得长孙慈这话,虽然觉得有些困惑,但还是应了一声。 因此,长孙慈的车轿刚落在江都宫门口,吴珃与陆勉之就各自跳下去依言行事了。长孙慈则走出车外,与先一步到得宫门外的舅母鲜于氏与母亲高氏等一众诰命女眷汇合。 不多时,宫门启,萧皇后身侧接引使传令:着各国夫人、诰命、女眷入内听训。 众女眷跪受后令,然后就依品按阶,徐徐奉礼入宫。 ………… 江都宫中,凤台之下,小湖边。 衣着华贵,面容明艳的杨淑玉盛装打扮,立在湖边。她身边只有一个近身宫女,其他近侍,都稳稳地立在不远处的石径上,等待她回归。 静静地听完了近身宫女的传话儿,点点头道:“那……长孙家的小娘子,是叫谁传的话儿?” 那传话的近身宫女名唤绛雪,行了一礼之后才道:“回殿下,是岑绿珠。” “好。”杨淑玉听到这个名字,这才缓了口气:“总算她聪明,知道不找别人,不至害了李二哥哥一条性命。” 绛雪一怔:“殿下这是何意?” 杨淑玉看她一眼,伸手让她扶着,从湖边走回石径上,坐回公主驾中。 抬脚的内侍们一声吆喝,便稳当当地抬起了轿驾,往前走去。 杨淑玉缓缓收起双手放在膝盖上,道:“李二哥哥这桩事,莫说是本宫,便是父皇,也多有不便插手之处——毕竟事涉越国公,若是轻易揭破了,引发越国公父子的猜忌,让他们上表抗奏,说父皇纵容宇文兄弟与王世充残害忠良。那父皇就是吃不尽的亏了……眼下各高门之中,还可完全为父皇所用的,就只有弘农杨氏这一派。所以无论那宇文兄弟此事行得多么愚蠢,都不能由李二哥哥揭露出来。” 绛雪微一思忖,便明白了杨淑玉的意思:“殿下的意思是,因为唐国公与越国公之间交情非同一般?可……陛下不是说,此乃流言么?还说他们二人其实交恶已深?” “在外人面前,父皇自然是要这样说的。”杨淑玉瞥了自己这个近身小侍女一眼,然后淡淡道:“你只需要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李二哥哥将宇文化及与王世充此番之举,是意在沛公就成。” 第四十三章 河汉近瑶席,开帘空翠生(七) 同一时刻。 越国公杨素府中,后厅内。 如今发须全白的杨素,已然不复当年灭陈时的威风。但廉颇虽老,却依旧是精光内含——哪怕自他病重以来,不药不食的行为已经让他去了半条性命。 一个年轻男人站在他身前,百味交集地看着这个自己称为长辈的男人。 杨素见这男人神色异样,不由一乐:“世侄如此担心老夫,莫非是也跟其他人一样,觉得老夫此举是错了?” 年轻男人摇一摇头,又想了一想:“世伯所为,自有原因。侄儿一介黄口小儿,无能无力,去指摘什么。只是实在不明白。如今若还有人能制得皇帝一二,便是世伯。为何世伯宁可自择绝路,也要置大隋万民于不顾?世伯,我曾听家父说过,您当年南下灭陈之勇。也曾听家母提及,您最大心愿,便是天下太平。可为何……” 杨素闻言变色,闭上眼好一会儿,才迟缓道:“老夫这一辈子,做过很多别人看来了不得的大事。可其中让老夫最后悔的,便是灭陈之战。” “为什么?”年轻男人闻他此言,不由大吃一惊——灭陈一事,对于整个大隋意味着什么,对天下又意味着什么,人人尽知。如今杨素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让人意外。 杨素慢慢睁开眼,看着榻边一株将枯的梅花:“你看这花儿,自从入了我的房中,便一日活得不如一日,如今竟眼见露出死态了。” 年轻男人闻言,也跟着看向那梅花。 杨素喘了口气,又继续道:“刚开始的时候,老夫还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明明耐霜耐寒的梅花,入了暖房,反而活不久了呢?后来唐国公来见老时,说了一番道理出来。老夫觉得,他说得很是有道理。” “李渊?”年轻男人皱眉:“李渊此人,甚是虚伪——外人都只道他与国公您交好。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他这份交好,不过是想借着国公您的权势,保自己一家老小罢了!私下里,他可是不许任何人说他与您关系亲近的!就连他那几个儿子,也一般无二地跟他这老子一样虚伪!嘴上称您是世伯,可私下却到处骂您是……” 年轻男人气愤愤地说到这儿,突然住口。杨素一乐,点一点头:“骂老夫是国贼……是么?” 杨素笑了几声之后,差点儿喘不过气又咳了起来。 年轻男人急忙上前扶住他,又喂茶入喉。 杨素几口茶水下肚,气才顺过来,这才摆摆手道:“你说的这些事,老夫都知道。不过山宾啊,若是老夫今日与李渊易地而处,也会与他一样的两面三刀——不,老夫会做得比他更狠、更绝。” 他闭了闭眼,喘一口气,续又道:“这……才是庙堂之上,金殿玉阶下这些人的本事呢!” 年轻男人正是杨素旧交杜吒的次子杜楚客,字山宾。 今日杜楚客前来,正是低头不语,片刻之后才轻道:“侄儿不明白。” “你不明白,是最好。老夫实在希望,你也好,你兄长也罢,你们都一辈子都不要明白……如此一来,老夫也算没有白白与你们父亲相交一场。只可惜,老夫虽守住了你,却没守住你兄长……到底还是让他踏入了这波澜万丈的庙堂之中。”杨素轻轻道。 杜楚客别过头,好半晌才道:“兄长所求如此,与世伯您本无关系。不过世伯,无论兄长是否与那李家二郎相交甚好。他对于您,都并无忤逆之心。还请世伯您不要责怪他。” 杨素再一笑:“怎么会呢?老夫与你们父亲,七岁同窗,九岁同服。十三岁上,又同入行伍为将。虽然后来各自一方,却从未断过这份情谊。你们父亲早逝,老夫几个子侄又无甚大出息。老夫心底,其实是将你们兄弟三人,当成了自己的亲子侄看的。” 杜楚客再度沉默。 杨素平缓了气息,然后才道:“老夫知道,你对那长孙家的小娘子,也颇有倾慕之意。所以对李家老二百般看不上。可是山宾呀,你要知道一件事,这长孙家的小娘子,并非凡妇俗女。她与那些有色无脑的贵家千金们不同,实实在在,是个惊世绝俗的人物。如今朝中上下,各家贵子中,能配得上这孩子的,也只有这李家老二。若非如此,老夫又怎么会建议皇帝,一定要断了她与李家老二这门姻缘呢!” 杜楚客闻言一惊:“世伯?是你……” 杨素喘口气,挥挥手,杜楚客立刻上前,扶他起身坐好。 杨素面色微白片刻,缓了一缓,这才又睁开眼,有气无力道:“是,是老夫所为。自从七八岁上见着这长孙慈,老夫便知道,此女非同一般。若嫁与平凡人家,必可助其一府振兴。若入得宫门,便必可助我一国安定。若嫁入公府之中……” 杨素勉强平定了气息,露出一丝冷酷的神情:“便是助得此公改朝换代,也不无可能。所以,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嫁入公府——哪怕要让她自此在世界上消失,也绝不能让她嫁入公府。” 杜楚客全身一冷,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发颤:“世伯……” “不必担心。不到万不得已,老夫也不会对一个小姑娘行此绝手——何况老夫与她父亲,也有几分交情在。就算是高士廉当年与老夫有嫌隙,也不会真的迁怪到她身上。” 杜楚客惊魂稍定,又轻声道:“世伯,世侄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防备她呢?” 杨素看了一眼杜楚客,回忆旧事:“老夫初见她时,她只有七八岁。自己的母亲被大室欺负,有家不得归。这样的情况,搁在别的小姑娘身上,只怕不是郁郁不欢,便是愤世嫉俗,非得报复才成。可你知道当我见到这小姑娘时,她在做什么吗?” 杜楚客茫然摇头。 杨素一笑,目光骤然变冷:“老夫至今都难忘那一幕,每每夜半惊醒时,还觉得全身发寒。 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捧了一本史书,去请她的夫子听一听,自己背育的赵明帝(石勒)故事有没有错。 她说……她要把这个故事,讲给她的母亲和兄长听。” 第四十四章 金杯摇夜影,画烛剪春声(一) 江都宫内,萧皇后宫中。 见惯了一路上的繁花珠翠,初入萧皇后宫中的长孙慈,其实感觉颇为怪异的—— 整个江都宫中,处处以珍珠为花,以翠玉为叶,河中泛绣舟,梁上描金水…… 突然之间,真的是突然之间,发现宫中竟还有这么一处干净朴素的宫殿,并还是当朝皇后的寝宫…… 也难怪她会觉得有些错差。 好在,长孙慈本来就不是什么爱慕浮华的姑娘。似萧皇后宫中这样的装饰,反而合了她的胃口。因此,她很快便适应了这宫里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 而就在她刚刚适应了这些之时,外面的陆勉之与吴珃,也着人传话进来,告诉她了两件事: 第一,李世民并未曾去见杨素——或者说,他似乎根本没有打算去杨素府上,反而是送过窦夫人入宫后,便打马直奔宫中校场去了。 第二,吴珃处得的消息,却是简单的多——该传的话儿已经传到了。不过公主似乎没有任何回应。 长孙慈对第二个消息并不意外,却因为第一个消息,皱起了眉:不去找杨素,他去干什么?难不成,他要面见皇帝?他……不会这般莽撞罢? 思及此,长孙慈微微地抿了下唇,抬头看着前面,众诰命前的那位素衣皇后。 若果如此…… ……………… 事实上,李世民比她想的,还要莽撞。 “公子!你疯了吗?公子!” 江都宫正殿前,角门外。 一身素着的李世民正被扶英与两个小侍纠缠着,死命地,试图将他拖离大门。 李世民却全然不顾,只是冷着脸,按着腰中长剑,低声喝斥:“让开!” “公子!” 抱住他腰,死命往后拉的扶英急得提高声音:“公子!你可不是疯了!这样的时候,你要去见那……皇帝?!你……你这是要将小娘子往虎口送?还是将你自己置于危境?” “我说,放开!”李世民冷着一张脸,肃杀之气,自压低的眉眼中,满溢而出。握着剑柄的指节,也慢慢发白。 “公子!”另外两个小侍情急之下,跪在地下,一人抱住了他一边大腿:“左右都是死,您要是非得进去,那便先一剑赐了咱们哥儿几个解脱罢!” 李世民低头,看着三人:“我若今日不去见他,那将来有事的不止是我,还有父亲,母亲,慈儿……放手。” 扶英拼命摇头,其他二人见状,也将手抱得更紧。 ……………… 同一时刻。 随着高夫人走到萧皇后面前的长孙慈,终于看清了这位皇后的真容。 毫无疑问,萧氏是极美的。即使如今她已是不惑之年,却仍然美得不可方物。 只是这样的美貌上,却隐隐地笼着一层忧伤之色。 礼数所在,长孙慈只看了她一眼,便很快地低下头,暗暗叹口气:谁叫红颜多情痴呢? 思及此,她原本想好的话儿,在心底备好的词,却一句也出不得口了。只能行完大礼,默默随着母亲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她转身将退的刹那,萧皇后突然出了声:“你便是……长孙家的观音婢么?” 长孙慈愕然回头,却正撞进一双温柔如水的眼睛里。 ……………… 李世民看着那双眼睛,原本烧心烧肺的火焰,突然冷却了下来。 毫无疑问,那是一双极漂亮的眼睛。 线条优美的丹凤眼,带着一股不怒自生的威严。如纤丝细羽般的长睫毛,在薄薄的眼睑上描出了细而长的墨线轮廓。 被这墨线轮廓圈在中间的两颗瞳孔,当他定定地看着你的时候,它们是格外漆黑而明亮的。仿若某天雪晴后的晚上,点缀着粒粒寒星的夜空。冷寒,但却异常地明亮—— 这双眼,给人的感觉又薄情,又多情。似乎只要被他盯上,你就移不开眼睛,转不了心神。 ——正如现在的李世民一般。 “朕早就听说,满朝各府中,唯唐国公府上二公子神采出众,英俊过人。如今一见,流言非虚啊!来,往前走走,让朕,好好看看你。” 眼睛的主人,突然出了声。 那语气中,带着三份戏谑,两份温柔,还有五份不容拒绝的亲切感——这让李世民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向着眼睛的主人…… 走去。 ……………… 长孙慈恍神好久,直到母亲小声提醒她才意识到,这双眼睛的主人,那个唤着自己小名的人,正是当朝皇后萧氏。 于是她急忙下拜,向着萧氏行礼:“小女长孙慈,参见皇后娘娘!” “免礼。”萧氏温柔一笑,广袖平举,露出纤白如珠的指尖,做了个平身的手势:“来,到本宫近前来。让本宫好好看看你。” 长孙慈心里突然敲起鼓来,但很快,她又平静下来,再次谢礼之后起身。双臂平举胸前,叉手端礼,走向这位大隋国母。 ……………… 李世民站定在大隋皇帝杨广面前,再次仔细地打量着这个他恨之入骨的男人。 不得不说,这个男人是李世民生平所见中,最适合这身皇袍的人—— 虽然久溺酒色,导致杨广原本白净的肤色,如今已然隐隐透出了些病态的青色。可是这却让这个年轻时,号称容止当朝第一的美男子、前晋王殿下,多了几分魅惑人心的阴柔美感。 而一副乌黑浓密的胡须,也并未曾将这种阴柔美感冲淡多少——相反,正因为这副浓密胡须与他殷红如血的双唇,总勾起的似笑非笑的弧度结合起来,反而更多了一种无法形容的诱惑感。 再加上那一副懒散随意的仪态,这个以野心称名天下的帝王,竟然有一种……妖孽美感。 李世民看着他,突然无端生出一种冲动—— 他想立刻、马上、现在转身冲向皇后宫中,带着长孙慈,远远地,快快地……远离这个男人,远离这座皇宫。 他很确定,他不想让长孙慈见到这个男人。 一点也不想,一眼也不想! 藏在双袖中的双手,突然就紧紧握成了拳头。 自进殿来,一直高昂着的头,也被李世民慢慢放了下来。 他紧紧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在杨广看不到的地方,双目赤红如血。 第四十五章 金杯摇夜影,画烛剪春声(二) 长孙慈立在萧皇后身前,看着这位温柔端雅的皇后娘娘。 萧皇后坐在凤座之上,看着这个明眸善睐的小姑娘。好一会儿,她突然笑了笑:“听说,你的棋艺极好。” “谢娘娘,小女别无他长,每日里只是在家中随着母亲女工书画,偶然得闺中好友相聚一局棋,也不过就是自娱自乐而已。”长孙慈谨慎地回答。 “好,这样的生活,本宫也是艳羡的……”萧皇后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就端正了神色,和蔼可亲道:“不过不知你这闺中好友,是哪家的?” 长孙慈见萧皇后有此一问,心念电转间就明白了:说到底,皇后还是公主名义上的娘亲。有些事,她这个女儿不好问,自然就得这个当娘亲的来问。 于是长孙慈便笑答:“回娘娘,多半时间,小女都是跟旧日府中带来的小侍女花蕊玩。不过最近与姑姑舅舅家几位表姐妹走的近了,就也跟她们一起下棋了。” 这话儿听起来回答得完满无缺,可仔细一听,还是能听出来不少深意的——长孙慈身为长孙氏与高氏两家后人,家族人丁既多又杂,血缘脉络一扯无尽。她这看似是回了萧皇后的话儿,其实却给自己留足了活口儿。 萧皇后贵为一国之母,何等见识,这样的花头她自然一听就知。不过她也更清楚,这个小姑娘聪慧伶俐并非凡闺俗女,敢这么说,也就是明着告诉自己,她成日里不与各家贵公子来往,也希望皇后不要这么想。 至于为何不希望皇后这么想嘛——毕竟皇后还是漱玉公主挂了名儿的娘,且还是个执掌凤印的娘。所以她长孙慈就算是冒着被萧皇后一道旨意赐死的风险,也要保证自己父母两族人的周全。 ——皇后凤驾之前,答不如实是大过,答不尽实也是大过。但前者若要追罪起来,可以株连九族;后者追罪起来最多她长孙慈一个一命呜呼。两相比较下,孰轻孰重,她自然知道如何取舍。 看出了长孙慈这点小心思,萧皇后反而笑了。 其实她于杨玉淑的情分,并不像外界人以为的那般亲重。 杨玉淑的母亲与姨母姐妹二人,乃是前朝公主。当年纳她们二人入宫之时,萧皇后就曾经大力劝阻夫君杨广:前朝以美色灭国,此二女生养于那等境地,必然养出的是一身奢靡败国之气,还请皇帝三思。 无奈,当时的杨广已然被美色所迷,加之陈氏姐妹不但姿容倾城,更兼具出世的才情,一个娇弱如雨后新花,一个清艳若风中芙蕖,莫说是杨广,就算是柳下惠也难逃这等美色。 于是,陈氏姐妹就被引入宫中,成了贵妃。而自此之后,原本待萧皇后伤算情深义重的杨广,也就再不曾踏足过萧皇后的寢殿大门——虽然他依旧时时处处与萧皇后议论计较,大事小情也都会依赖萧皇后办好…… 可是,一个与皇帝已经多年没有夫妻之实的皇后,在虎狼环伺的后宫之中,又怎么可能过得好?又怎么可能从“活靶子”的命运中逃的掉? 所以这些年来,连萧皇后自己都记不清,她到底多少次死里逃生,多少次临危受命,又多少次受人羞辱,甚至遭人陷害……她虽然天性宽容,可是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皇后,被这般经年累月地陷害伤害暗害明害…… 她又怎么可能一点都不怨恨那些始作俑者呢? 只是之前她身边毕竟还有三个孩儿,特别是还有自己最心爱的南阳公主。所以萧皇后不得不忍,也必须要忍——哪怕陈氏姐妹先后离世,哪怕陈氏姐妹的离世,她早已料到……她也必须要忍,忍到自己的南阳公主大婚。 而就在南阳公主大婚后不久,她的计划,就可以开始实施了——她不能保证这样就可以拯救自己那个日渐荒唐的夫君,但是至少,能够保得住独孤皇后临终前,连同杨广一起交托给她的这大隋天下。 为了大隋天下,虽然她实在不想再和陈氏姐妹和她们的后人有任何纠缠,但是也只能兵行险着了。 思及此,萧皇后向着长孙慈微微一笑:“原来如此,本宫就觉得好奇,前些日子南阳公主回宫时,还说各家小娘子对你的棋艺很是艳羡呢!看来,她们也是只问其名,不曾亲试其锋。既然如此,本宫倒是有这个心思,成全这桩雅事。” 萧皇后一笑,眉目之中,尽是无尽情意:“前些日子,圣上还在跟本宫提,说过两日就要给各位皇子凤台选秀,只是这上选秀台的第一人,却迟迟定不下来。如今想来,像长孙小娘子这样的,倒是刚刚好了。” 萧皇后此言一出,众命妇尽皆变色! 高夫人更是失声叫道:“娘娘……” 不过她到底是皇家出身,自幼礼仪教养非同寻常,刚刚喊了一声,就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正待说些什么,又听见萧皇后含笑打断:“本宫明白,高夫人心疼娇儿,不舍得让她上台受这日晒风吹。可是本宫思来想去,满朝文武百官家中,也只有观音婢这孩子,能够替本宫的南阳公主,暂代这遴选皇妃之责了——高夫人,南阳公主身怀六甲,漱玉又还小。本宫这些日子也需要与诸位命妇一起,去伴随圣驾,迎接海内外各方贵宾。如此一来,凤台之上暂代本宫进行初步遴选的也就只能是找个年纪相当的贵家小娘子,陪着漱玉一起了。” 听完这番话,不只是高夫人,连长孙慈也蒙了——萧皇后这番话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却解了长孙慈眼下最大的心结! 与杨淑玉一起,代后进行皇子妃的初步遴选!这就等于告知天下,长孙家的小娘子并非如传言一般,被皇帝杨广看中,要入宫为妃为嫔,她是被皇后娘娘看中,要成为公主伴读了! 更重要的是,代后遴选,也就意味着长孙慈将会有机会与漱玉公主一起。见到各家前来参选的贵家千金,如此一来,她与公主争抢唐国公府李家二公子的谣言,自然就不攻而破了! 幸福来的太突然,母女二人还不及谢恩,萧皇后就又向殿下呼唤人来:“王德何在?” 随着她的呼唤声,一个六七岁的小内侍走出队列,向着萧皇后行大礼:“公主殿下内侍王德,参见皇后娘娘!” 第四十六章 金杯摇夜影,画烛剪春声(三) 长孙慈听到呼唤声时,便下意识地看向出声的方向。 那是个极秀气的少年,约略也就十一、二岁的模样,行容举止中,带着一股天生的淡然自得之感。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惊慌起来,也不会有什么人能让他一池深水般的情绪泛起大的波澜。 但这也只是似乎。 不知为何,当长孙慈看到他的时候,就有一种感觉,这个少年的身体里,燃着一簇火苗。虽然看不起眼,但它却熊熊地燃着,顺着他的脊梁烈烈地燃着,让他整个身影,都透出一股倔强而暴虐的感觉来。 长孙慈缩了缩,对这少年生出几分畏意来——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畏怯之意。 萧皇后却似乎并未看到她的反应,只是向王德招了招手,将前话又嘱咐了一遍。立时,就见王德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尽管他的动作微不可察,可到底还是被萧皇后看到了。于是她笑着问王德:“内侍若是觉得本宫此举有何不妥的,但说无妨。” 皇后,到底是皇后,这么轻描淡写地一句话说出来,虽未含责怪之意,但却足已震得整个殿上鸦雀无声。 长孙慈略感不安,想要说两句,王德却在她前面开了口:“皇后娘娘,长孙家小娘子虽然身份贵重,可到底也是宫外人。如今要请她陪同漱玉公主代使皇子妃遴选之责,的确是于礼于制均不合。” 此言一出,倒叫原本笑吟吟地看着他的萧皇后不笑了,停下来,略带几分诧异地看了他几眼,然后才道:“那……以卿之意,是另有妙法了?” 长孙慈听到这里,突然察觉出些不一样的意味来,她下意识地看了看王德,却不料王德也正看向自己。 于是,长孙慈不由自主地朝他笑了笑。只是王德却漠无表情地看她最后一眼,然后移开眼神,向着皇后道:“娘娘,侍下倒有一法——长孙小娘子聪慧过人,宫中尽知。不过说到底,也只是宫中知而已。侍下素闻小娘子在宫外守闺定阁,从不与其他无亲无故的各府闺秀公子多有牵扯。只怕宫外的人对小娘子之才之德,多有不知。所以侍下以为,娘娘不妨在凤台选妃之前,先在后日夜间将行的诗华宴上,兴一局各家闺秀斗棋斗诗的飞花局。且以此次陪同漱玉公主参与皇子妃遴选之格为彩头。那以长孙小娘子之能,必然拔得头筹。至时就算小娘子陪同左右,也无人可以说什么了。” 听他说到这里,长孙慈心里立时大怒:这人怎么如此居心不良!皇后本来已说定了要她暂代皇子妃遴选一职。如此一来,就算其他各府闺秀心中有怨,也多少会顾及圣意不敢违逆。可被他这么一搅和,她不但要费尽心思才能拿下这个职使,还必定被各府闺秀视为劲敌! 更重要的是,萧皇后在众人面前钦点她行责在先,等于已经认同她能力,要把此事交与她管。如今再多此一举行什么飞花局,她若是拿不下,休说将来能不能平安脱困,先说萧皇后这边,就要说她一个懒怠失责,愧对圣眷! 这人怎么这般阴险! 越想越气,长孙慈皱眉便要说一句。但还没出口,就听到旁边一位夫人直道:“无妨无妨。其实有没有这一道,咱们也都知道长孙家小娘子的能耐。臣妾等以为,此事交由小娘子来办,挺好挺好。” 长孙慈以余光略扫了一下,发现说话的是骠骑将军夫人赵氏,于是便默默回过头来,听着萧皇后的说法——不过在她看来,虽然她百般不愿认,这个小侍儿所说的,却正合常情。萧皇后只怕会答应。 果然,萧皇后听完王德的话,就连连点头。至于赵夫人说了什么,她反而只是含糊以对,只是说王德考虑周全。 一番言语之后,长孙慈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从原本稳当当的局面里,又掉入了微妙的境遇中。 ……………… 因此,朝拜完出皇后殿的一路上,她都是沉着一张脸,话也不多说一句的。直到遇见陆勉之,对方一句:“小娘子安心,那个小侍儿是在帮你。”才让她略放了些烦闷感。 不过放心归放心,她还是忍不住趁着左右诸位夫人们不注意的时机,悄悄问了陆勉之一句:“勉之,你怎么知道他在帮我?” “小娘子,若凡事太顺,必遭嫉恨。皇后娘娘也是懂得这一点的。所以与其说那小侍儿是有心成全您,倒不如说,他是看出了皇后娘娘成全您的一片真心,这才顺势而为。”陆勉之低声道。 是吗——长孙慈心中生疑,但当前人多眼杂,她也不好多问什么,只能默默地跟着母亲与舅母一起往前走。 很快,她心中的困惑,就得了解释——在一番君臣相谈甚欢的局面之后,萧皇后称自己累了,摒退了左右。 下一秒,长孙慈就见到了皇后近身的侍女宛儿——她告诉长孙慈,皇后娘娘有诏,令长孙慈密入殿下听宣。 长孙慈的心跳突然加速——这一次,会不会成功呢? 再次来到萧皇后寝宫之时,已是近夜时分。 长孙慈到了殿下没多久,内里就传出了宣进的声音。跟着宛儿一路走进去之后,长孙慈终于再次看到了这位可以改变她命运的皇后娘娘。 此时的萧皇后,已然卸去了白日里的一身正妆重服,淡衣如杏,眉目清丽地坐在小桌边,边翻着手中书卷,边怡然自得地啜着几口清茶。 灯光掩映下,竟是分外美丽动人。长孙慈一时看得痴了,连行礼都忘了。只是呆呆地看着。 直到宛儿扯了扯她的衣袖提醒,她才恍然悟来,急忙伏首称罪:“娘娘天姿国色,小女一时爱重难舍,还请娘娘恕罪!” 萧皇后一生,见过无数人对自己或违心或不违心的称赞,却独独不似这个女孩一样地天真烂漫。心里自然受用至极,看着长孙慈的目光,也更多了几分喜欢: “无妨,无妨!你且平身上前来,让本宫好好看看你!” 第四十七章 金杯摇夜影,画烛剪春声(四) 长孙慈自然听得出萧皇后这句话中的几分欢喜之意,心下也是暗松了口气,向前膝行两步,到了灯下,抬起脸。 萧皇后灯下看着长孙慈,越看,越美;越美,越生出一丝怜爱之心。于是忍不住地,就伸出指尖,轻轻抚上了长孙慈的侧颊:“秀颐柔颊,明眸皓齿,雪肤朱唇……本宫倒是真没见过比你更标致的人物了——也难怪玉淑那孩子见着谁都不怯,偏偏对你百般提防的。” 长孙慈没料到萧皇后将话说得这般直白,一呆之下,刚要开口,又被萧皇后摆手打断:“无妨,这里没有外人,本宫也只是想跟你说几句掏心的话而已—— 本宫或者劝不得皇帝从正,但在这后宫之中,还算是本宫做得主,说得话儿。” 一句话不轻不重,却点破了长孙慈的心思,她立刻低头跪坐,盯着自己的指尖不多言语。而耳边,萧皇后依旧不咸不淡地说着:“本宫知道,你心里忌讳什么;本宫也知道,你心中想要什么。可是孩子,本宫实在是很喜欢你,不希望看着你也走上本宫一样的老路,所以……” 长孙慈从这话中听出些深意来,不由心中一跳,抬头看着萧皇后。 此时,萧皇后也正看向她。烛光映在她的脸上,阴影将她的双眼笼在了一片黑暗中:“孩子啊,有句话你需得谨记——这世上人人皆苦,生为女子更是多了几分苦。但这都比不起你位高权重之苦……位高者,不能从心所欲;权重者,往往受尽桎梏。你要想逃,那便得尽快地逃。否则就只能认命听天,走入这一道。” 长孙慈抿嘴:“小女谢娘娘怜爱。但小女有一事不明……” “你是想问,既然本宫有心让你脱离此苦,又为何要听那王德的话,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对吗?” 萧皇后一笑,看着长孙慈点点头,这才俯下腰,伸出纤纤指尖,扶着长孙慈的侧颊,让她看着自己的双眼:“孩子,人心向来如此,但凡什么好事,你太容易得了,是要遭人嫉的。而嫉妒,是会毁掉你的愿望的。要想杜绝这种情况,只有两条路可以选。” 长孙慈深深地看进那双眸子中,不由自主问:“敢问娘娘,是哪两条路?” “一是,你为这件事,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顶好,你为了这件事吃的苦,是这件事的好处怎么也抵不净的。吃了十分苦,得了一分好,那些见不得你好的人自然同情你,可怜你,甚至还生怕你不够好,要添一些给你。”萧皇后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仔细地看着长孙慈的表情。 长孙慈听到第一句时,便是不悦,听到后来,更是一肚子恶心欲呕。但好歹说这些的是萧皇后,在她看来,这位皇后对自己非但没有恶意,反而很有几丝怜宠之感。于是便也毫不畏惧直言道:“皇后娘娘果然通达人情,但恕小女不能做此行事。” “为什么?”似是意料之中地,萧皇后笑问。 长孙慈抬眼,深深地看进萧皇后眼里:“这样的行径,其实就是在求人怜悯。若是真的生而甚苦,这般行事倒也罢了。可若为了私心而这般行事……未免下作。” 萧皇后眼底闪过一丝激赏,但很快又道:“那,你就只有第二条路可以选了——尽你所能,全力而为。让那些人看见你之能。让他们知道,你是打不败的。然后,踩着他们的嫉恨,一步一步走到你想去的地方。” 听到这里,长孙慈心中突然生出了无限勇气,抬头看着萧皇后:“娘娘怎么知道,小女能如娘娘所期?” 萧皇后一笑,倒也没有欺瞒哄骗她的意思,只是点点头:“因为你聪明,也因为你是长孙家的女儿,高家的外女。” 等到的回答不离预期,长孙慈虽未露出什么意外之色,也免不了有些失望之情:“这般说来,小女能得皇后娘娘青眼,也与这身上一点血脉有关了……” “倒也并非全部如此。” 萧皇后起身,顺带也扶起了长孙慈,并牵着她的手,一路走向殿下,看着外面挑灯上夜的宫人们:“说到底,还是得你自己有这份资质。否则本宫虽然确实为难,倒也不会难为至斯。” 长孙慈沉默片刻,又转了话头:“那么娘娘,您的意思,可是希望小女,按着娘娘的规矩,来定人选?” 萧皇后不答,反问:“你知道今日那赵氏,为何会如此急切地要帮着你拿下这遴选皇子妃的差使么?” “小女不知。”长孙慈想了一想,总觉得皇后发问,并非只为等她一句“不知。”于是才试着揣度道:“或者,这位赵夫人,与皇子妃遴选之事,有莫大干系么?” 萧皇后看她一眼,很是激赏:“你果然一点就通——没错,她府中有几个侧室生出的女儿,好吃懒做,又贪慕虚荣。每日里将嫁入宫中为皇子妃,日后可以王妃挂在口上,招摇过市。赵氏虽只是她们的继母,却也因此受了不少风言风语。偏偏她的夫君疼爱侧室,也的确对这几个徒有其表的女儿,抱着几分痴心妄念。所以就从未曾阻止过。” “看来,皇后娘娘是不喜欢在宫里常常见到她们了。那赵夫人急着把她们送进宫,是不好。”长孙慈点头。 萧皇后却又摇头:“在本宫眼里,这些人本来没有什么值得‘喜欢’或者值得‘不喜欢’的。更何况,林中无废材,端看如何使用;天下无废人,只瞧怎么处置——本宫以为,与其将这起子人都赶出去,倒不若再给她们一个机会,让她们走到最高才好。” 长孙慈一怔,立刻明白了萧皇后的心思,却也不免错愕地瞪大眼:“要再往高走,那便只有太子与……” 她微停了停,又道:“不过既然是最高处……那便只有圣上了。娘娘,您要让那些人,进宫为妃?可是这样……” 长孙慈不解地看着萧皇后,实在不明白,为何这个女人竟然可以主动寻来别的女人,与自己分享丈夫? 难道,她另有所图? 第四十八章 金杯摇夜影,画烛剪春声(五) 萧皇后看看这个小姑娘,突然摇一摇头,轻声道:“你说的对,没有女人愿意跟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只是这道理,便和没有男人愿意跟别的男人,分享自己的妻子一样。” 没有女人愿意跟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就如同没有男人愿意跟别的男人,分享自己的妻子一样…… 长孙慈将这话儿在口里嚼了两遍,突然就明白了萧皇后的意思。于是行礼道:“娘娘所言极是。只是,若是娘娘将自己的一片苦心直言相告,或者皇上会有所……” 说到这里,她就停了口,不再多说。 萧皇后斜斜地瞟了她一眼,一笑:“本宫说过,你是很聪明的姑娘。如今看来,本宫所料不错。只是……” “聪明易被聪明误。小女懂得。”长孙慈行一礼:“娘娘今日教诲,小女谨记心中,但却不与外人言。” “也没什么不能与外人言的……只是本宫尚在时,本宫还是希望,你能替本宫保守这个秘密。”萧皇后看着前方:“这些是女人们不愿意跟自己的丈夫分享的秘密。” 长孙慈应声是,来时的满心块垒,已清了大半,于是又道:“不过娘娘,小女担心此次遴选之事,会引起后宫震荡……” “放心,无论是这江都宫,还是大兴宫,本宫都还是能做得了主的。你所欲行之事,放心大胆去做就是。不必顾虑太多。” 长孙慈再谢。 萧皇后见已言说得差不多了,便随口问道:“不过本宫也是很诧异,那个叫王德的孩子,竟然能看得出来本宫的心思,还帮着你往前推一步……莫非,他是你的旧相识?” 这已是今天第二次,有人在长孙慈面前提及这个王德对自己的照顾了。长孙慈心头一跳,立刻摇头道:“小女不但不认得他,连见,也是今日第一次见他。小女也觉奇怪,初时还以为,他是娘娘安排的人。” 萧皇后听到这话,很是意外,想了一会儿,突然又浮出笑容,击了一下掌:“妙妙妙!如此一来倒是更好了呢!” 她向着长孙慈道:“本宫以为,让他成为观音婢你此番遴选的从辅,却是最好了!” 长孙慈一怔:“他?” “对,从今日这番言谈看来,此子聪慧绝顶,机灵剔透。而且又心性善良。此番你遴选之时,毕竟还有个玉淑在,她却不是什么吃素的。所以若得此子在,你助选之事,必然顺遂。” 萧皇后此言,其实也是情非得已,所以无奈之下,才提此言。 长孙慈也明白,就应了旨,受了礼。君臣二人又言语片刻,长孙慈便离开。萧皇后则回到几前,提笔拟旨,传与内外。 ……………… 这道旨意,当晚就传到了漱玉公主杨玉淑的宫中。 行大礼受旨后,杨玉淑缓缓起身,令左右带着前来宣旨的皇后近身小侍去取了赏银,然后才徐徐地往公主鸾位上坐下,垂着头,看着手中那道旨意沉思。 “殿下,娘娘这到底是要干什么?怎么会将皇子选妃的大事,交给您来办理?这不是把她自己生的南阳公主给隔开去了?” 旁边,新进的心腹小侍绛雪轻声道。 杨玉淑慢慢地合起双眼,闭目养神片刻才道:“她这是要借此事,来还她当年欠长孙晟的一点恩情了。” “长孙晟?他与皇后娘娘认识?”绛雪递上茶:“但从未听人提起啊……” “因为他们本来也不认识——甚至长孙晟直到自己死,大概都不知道,他曾于无意之间救了本宫这位母后的命。” 杨玉淑微微睁开双眼。长睫颤动,嘴角勾笑,媚态透骨如酥:“不过,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想不到本宫这位母后连多年前的事都还记得……看来,她这些年在本宫面前的温柔慈爱,掺着几分真心,还真是不好说。” 绛雪困惑:“殿下的意思,此举是皇后娘娘别有用心?可这些年来,她对殿下您一直温柔关爱……” “所以本宫才说她厉害——难怪母亲死前,再三叮嘱本宫,一定要小心她。 看来,母亲早就看穿了此人的真面目。不过无妨,第一,父亲如今驾临江都。有他在,谅这庶出女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第二,正如你所说的,她对本宫多年来还算亲善,想来也的确是看本宫年幼,有几分怜悯。随她去吧。” 绛雪见状,虽然还是困惑,便不多言。 不过杨玉淑看她如此困惑,却主动做了解释: “本来,那长孙慈将及元服,成年都算不得上,根本没资格代行这等重要的内宫差使。萧皇后之所以挑在众诰命进拜的时候强提此事,为的就是当时各家诰命都在。长孙慈的母亲高氏为前朝皇裔贵胄,其父长孙晟又功震大隋,舅父高士廉身居要职,舅母又有诰命加身,长孙慈自己又向有孝贤之名…… 这般种种叠加起来,总算是能压得住朝中内外皇皇众口。” 绛雪见杨玉淑解释,心知是这个主人有意教自己学好,于是大着胆子问道:“殿下,其实绛雪不是很理解。说到底,您才是名符其实的公主。所以就算您尚未成年,可打理给皇子们选妃的事,好歹也算有一分亲情在。别人也说不得什么。 可这长孙慈还是个孩子……她又非皇属,皇后这是要强抬她的身份吗?就不怕遭内忌外讳?” 杨玉淑听得此言,满意地点一点头:“总算这些年,你跟着本宫没以白学。不错。此番皇后最冒险之举,倒不是让本宫看穿她的真心。反而是这一招——虽然本宫目下还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但多半是要借那个丫头做些事。只是为了再震内外之口,她迫于无奈,才要推本宫出来,挡一挡众议。只是这样做,未免太下作了。” 绛雪频频点头,又道:“那,咱们就任她这么行事?” “怎么可能。”杨玉淑淡淡一笑:“这是本宫父皇的王宫。每个人该行什么事,走哪一步……都不是她说了算的。绛雪,你去代本宫跟父皇传个话儿吧。 就说……” 杨玉淑看着前方一笑:“本宫年幼,有些难事犹豫不决,想请父皇代为决断。” 绛雪立刻行礼,应是,转身离开。 杨玉淑看向前方,喃喃道:“要与本宫斗?你未免自视过高了……” 第四十九章 金杯摇夜影,画烛剪春声(六) 绛雪依着杨玉淑的令,来到杨广所在的正殿之时,正赶上李世民从中走出来。一看到李世民一脸不豫之色,立刻就闪到后面,胆战心惊地等着他离开。 但李世民却并未立时离开,而是停在殿前院中,似乎在等什么人来。 不多时,就见他的近侍扶英走来,向着李世民道:“公子,已经打点过了。那边儿说,只要公子言语一声,立刻就会联通上下齐同上表。务必替小娘子拒了这桩差事。” 这桩差事? 绛雪心中一紧,再把身形往柱子后面藏了藏,心中暗暗思忖:莫非,这李家二公子说的就是今日午后之事? 想到此事关系重大,她就留了个心眼,左右看了一圈后,寻着一个李世民主仆看不到的角度,换到了另外一根更近些的柱子之后。 果然,就听李世民直言:”这样最好——不管怎么样,此事都不该让慈儿去管。她身为外女,又无有名阶封位。皇后让她一个未及笄的女儿家去协同办理这等大事,用心为何大家都看得出来。就更不必提那位公主殿下……无论如何,都不该让她牵扯进这桩事里来的。” 扶英叹了口气,看了眼李世民:“公子,您一心只为着长孙小娘子考虑,那您自己呢?” “我?” “对啊!您此番贸然入宫,面见皇帝本就于礼不合。皇帝要是想处置你,简直就是易如反掌。” “无妨。”李世民自信一笑,双手负于背后:“这一次,我来见他,目的是为了他。皇上自己也知道,无论如何也不会对我不利——毕竟现在,我手里还有一样他不得不保,必须要保的东西。” 说完这话,李世民就带着扶英离开。 ……待二人离开,绛雪自柱子后走出来,抚着柱了沉思片刻,突然抬头转身,向着来时路奔回去。 不多时,她便又出现在正在洗妆更衣,预备着歇息下的杨玉淑面前。 “怎么这般快?”杨玉淑坐在镜前,从镜里看着这个心腹侍女:“还是,你根本没见着父皇?” “不是没见着,是婢子有急事要回来禀明殿下,听殿下的决断。” 一路奔跑回来的绛雪不待喘匀了气,就向着杨玉淑行了一记,将方才所见一一说与杨玉淑听。 听到李世民出现在宫中时,杨玉淑便已然沉下脸。待得听到他竟要为了保住长孙慈,要联手其他人一起上书,替长孙慈辞了差事时,她更是面沉如水。 盯着面前的蜡烛片刻,杨玉淑突然拿起一把烛剪,轻轻地剪了剪烛花,淡淡道:“元和哥哥可说了,他都找了谁?” 此时的杨玉淑,已然换了雪白睡袍,满头乌发垂泻而下。烛影之下,更显唇角眉梢,尽是万种风情。绛雪虽身为女子,可面对这等天姿国色,也难免一时呆住。直到杨玉淑发了声,她才恍然回神,急忙道:“回殿下,二公子只是与扶英交待了几句就离开了。具体找了谁,又做了什么,其实并没有说。所以婢子也不曾听全了。” “好。父皇那里……”杨玉淑微思忖一下,慢慢道:“你先不必去了。眼下要紧的,是弄清哥哥到底都寻了谁,要做什么。” “殿下,二公子阻止长孙慈参与此番遴选皇子妃之事,不是对我们有利吗?难道,二公子此举别有深意?” “虽然本宫不想承认,但元和哥哥从不会做伤害长孙慈之事——恰如本宫永远不会做伤害元和哥哥的事一样。” 杨玉淑抿唇,将手搭在绛雪急忙伸出的手掌心上,懒懒地起身,移步如桃李风中摇曳般,走向了榻边,坐下,从枕下摸出一只螺钿小盒子,颈上取了钥匙打开,仔细地看着里面的东西,片刻之后才取出来,搁在白玉般的掌心里细细打量—— 那是一只璎珞流苏坠子。 串着它的丝绳上,还系着剑鞘吞口的一点碎片。不过尽管是一点碎片,还是可以看得出来做工精巧细致,显然并非凡品。 杨玉淑看着它,渐渐地,渐渐地,目光如痴如醉,似梦似酒。但她口中说出的话,却异常清醒:“所以,元和哥哥肯定是知道了什么不利于她的事,才会这般着急,要进宫来见父皇的。本宫虽然不喜欢这长孙慈。可说到底,她现在出事,元和哥哥会很伤心。所以……就再保她一次罢!” 杨玉淑这般说着,小心地将璎珞收好,放进盒子里,亲手锁好,收回钥匙在颈子上。又将盒子推入枕下。 转过头,她才正视着一脸不解的绛雪:“不必担心。说到底,满朝文武,三千权贵,都不过是父皇的附属。没有父皇,他们什么也不是。” 红烛下,杨玉淑玉雕般的脸,毫无表情,甚至还带着一丝冰寒的煞气:“之前他们几次三番,让父皇百般不快,毕竟事关前朝,本宫不该也不能说些什么。但这一次,他们居然胆大到要干涉后宫……呵,本宫正好借此良机,让他们明白这天下到底谁才是主!” 眉一挑,袖一掀,杨玉淑便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前方火烛:“绛雪,你代本宫去见一见父皇,传几句话……” ……片刻之后。 江都宫外。 半个时辰前就该回到国公府的李世民,此刻却仍然骑着马,候在宫墙角门边。 驾下马儿似是等得急了,不停地打着响鼻喷着气,前蹄也不断地刨着所立之处。李世民不得不时时伸手抚下它的背,笑道:“瞧你这急性儿……若非这是青石,只怕就要被你刨出个坑来了。你看你看,还刨,还刨!再刨下去,把蹄铁磨平了,又要重打。看到时疼的是谁……” 似是听懂了他的话一样,马儿果然乖乖停下,不再闹腾。不过还是时不时偏偏头,拿乌溜溜的大眼睛瞅瞅自己的小主人,像是在问:还要等?等到啥时候呀…… “快了,快了。”李世民仿佛真的与它心意相通一般,又安抚了下。突然,又抬头指向宫门跑过来的身影:“看!这不是来了?” 马儿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原本应该守在李世民身边的扶英,正一脸欢喜地跑过来。 “看来,是个好消息呢!”李世民剑眉一轩,撩衣甩袖,抬腿跳下马来,快步奔向扶英。他跑得那般欢快,连马儿似也感应到了小主人的欢愉,小小地嘶鸣一声,跟着马铃叮当做响,欢快地踏着小步跟随在李世民身后,奔向扶英。 “公子!”扶英远远就叫。 李世民不待他跑近前,便扬着声调道:“如何?可是妥了?” “妥了!全妥了!” 第五十章 金杯摇夜影,画烛剪春声(七) 扶英奔到李世民面前,便先大喘了口气,然后才道:“刚刚我离开宫里的时候,听说公主身边的绛雪已然进了崆峒夫人的寝殿了。” 李世民舒了口气,连连点头:“那便好!便好!” “不过公子,您怎么知道公主一定会叫绛雪去寻崆峒夫人*的?”扶英忍不住好奇地问。 (注:崆峒夫人,即因擅画眉而被杨广看中选为后妃的殿脚女吴绛仙。) 李世民一笑,淡淡道:“公主平日里最看不上的,便是这位殿脚女出身的夫人。平常依着宫中规矩,上位者的名讳,下侍者是要避讳的。但公主身边的这位绛雪,明明就与崆峒夫人重了名讳理当要改,公主却强替她向皇帝请了命,借口说此为先慈之恩,不必改——其实,不过就是公主觉得看不起人家出身,想要借侍女羞辱一二罢了。” 扶英皱眉:“是呀,出身高贵的大隋公主,又瞧得起谁来了?那个绛雪又有什么先慈之恩了?谁不知道这绛雪是大雪之日被人丢在长安第一花楼外的弃婴!” 李世民懒得理这些旧年官司,只是摇一摇头。刚要再说什么,又突觉背后被什么热乎乎的东西顶了一下。回头看时,却惊笑道:“这孩子,怎么跟人一样爱听墙脚呢……” 他背后,正是自己座下那匹乌云盖雪的小马。此时,它正一脸不满地拿鼻子顶着李世民,双眼瞪得大大地,满脸写着“我也要听一耳朵,我也要听一耳朵……” “真是奇了。”扶英今日也是头一次,见着这匹府中传说了许久的乌云盖雪,不由啧啧稀奇道:“早先主公将它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扶英还以为主公是马痴病儿又犯了,将马儿当成人夸赞了。如今看来,它竟比主公说的还要更通些灵性呢!” “若非如此,我今日也不会带它来了……原本是打算用它,换了皇帝放过慈儿一把的。”李世民伸手,爱抚着乌云盖雪。 乌云盖雪似乎也感应到了李世民的喜爱,双眼微眯,靠在他掌心,撒娇似地摩挲着脸。 “不过也是奇了——昏君贪马,人尽皆知。这乌云盖雪可是出了名的神骏苗子。送上门的东西,他竟也舍得不要?看来杜家公子说得没错,他又是听了什么人的闲话,疑心病又起来了吧!” “是与不是都无妨。只要达成了目的就好。”李世民淡淡一笑:“这一次,有了公主这个大助力。慈儿就能顺当当地参与到遴选皇子妃一事……只要功成,她就能实现自己的心愿了。” 李世民一边说,一边挥衣上马。扶英急忙替他牵住马绳,免得小家伙乱晃——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白担心了。这乌云盖雪似是认了主一般,不但任凭李世民提鞍踩踏,半点不动;甚至还在李世民上驾时,主动往上拱了下身子,让李世民坐得安在些。 于是,扶英再一次开始惊叹它的灵性:“这都通人情儿了……” 李世民听到他这句话,不由一乐,拍拍马脖子,笑嘻嘻道:“听见没?夸你呢!” 接下来,让扶英再一次惊掉下巴的事情出现了:只见乌云盖雪似乎听懂了李世民的调侃一般,先是偏过头,斜着眼瞅了扶英一眼,接着“很敷衍”地点了点头,又打了个响鼻,就转过头去,似乎不打算再理会扶英了。 那神情,那模样,活脱脱就是在用全身告诉扶英:你这大惊小怪的……别挨我马大爷。我马大爷不认识你。爱哪儿哪儿去。 ……扶英瞬间无语——这真是什么人骑什么马,一样的气死个人…… 李世民看着却是大乐,拍了拍马脖子,又嘬了一声口哨,马儿便扬扬头,第三次打个响鼻,得得嗒嗒地,晃着小铃铛,摇着马屁股,欢欢乐乐地往前碎步走。 扶英眼见自己被扔下,急忙喊了一声公子等等我,就拉了自己的小马来翻身坐上,快步赶了上前。 说也出奇,无论扶英怎么打,自己座下这匹马都不肯超那乌云盖雪半头。偶尔赶得急了,小马超了一两步的,被乌云盖雪斜斜里递个眼神过来,立刻怂着肩往后缩,扶英往往打上半天,它才拉得动一步。 扶英到底还是个孩子,暗暗纳罕的同时,也忍不住就问:“公子,这乌云盖雪也忒了些……居然能管得住别的马。” “若非如此,又怎么能被那昏君看上眼?”李世民淡淡一笑,然后正色道:“不过无论如何,今日保住它,又能顺当当地替慈儿稳住了她的心愿,总是好事。” 见自己小主子实在很开心,扶英忍不住问道:“公子,若是长孙小娘子借此机会成了事,真向皇后娘娘请下来了旨意,那……那您……” 李世民不笑了,一时间,路上只有马儿得得声。 扶英见状,暗怪自己糊涂——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一壶!明知道自己这位小主子的心全在长孙家那位的身上,怎么就还往人家心头上戳呢! 好在李世民也没有过多责怪他。相反,反而转过头来,对着他微微一笑:“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也不是不曾想过,万一慈儿此番称心如意,那她就离我更远了。” 李世民不笑了,默默地看着前方:“甚至,是远到了一个我碰不到的地方。但……” 他语声平缓:“但这若是她所愿,那我必然成全。” 扶英看着他,不由怔住了。 ………… 同一时刻。 高府之中。 高氏难得少见地对着自己的宝贝女儿沉下了脸,甚至还令她跪在自己膝前:“你可知道,母亲今日为何罚你?” 长孙慈低头不言,倒是旁边鲜于氏不忍看着外甥女受罪,心疼上前硬拉了她起来,拍拍长孙慈双膝上的灰尘,这才回头嗔怪高氏:“跪跪跪,你怎么一回来就叫孩子跪?还嫌她今日在宫中跪得不够多么!” “嫂嫂……”高氏无奈摇头:“似你这般宠溺,早晚惯坏了她!” “惯?我惯什么了!” “嫂嫂!”高氏再叹口气,但情势不及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本打算狠狠教训一顿的女儿,又被自己的亲嫂嫂给拉回来,抱在怀里又是亲又是哄的。疼个没完。 唉!这一番教训,又全白费了。 旁立着的长孙无忌早就从头偷乐到尾,如今见得母亲气馁,于是便奉了早先准备好的瓜果上前给母亲,请她消消气:“小妹也没有干什么特别出格的事情,而且也是皇后娘娘先兴起了这样念头。母亲实在不必……” “还说!都怪你!”高氏正一肚子火不好发,睁眼瞅见自己这个祸根苗子,当下就把闹了一肚子的火全对着儿子撒了出来:“要不是你,你妹妹又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怎么又是他的不是了……长孙无忌登时傻眼,呆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第五十一章 一笑藏钩戏,低回舞雪轻(一) 高氏这一通火发得其实也是邪火,本来并不是真的对着自己这儿子去的——只是他实在太烦人,于是索性给他一点教训。 长孙无忌自然不能知道母亲心中这点私意,只能委屈巴巴地嘟哝着,往旁边凑凑,再凑凑——谁叫他不是母亲心头那块肉呢?唉…… 鲜于氏见状,心知这弟妹是不好冲自己发作,所以逮着孩子们发火。于是笑着上前一拉:“你可好了啊……孩子们只是被我带着才说了这些的。你要是不喜欢,就冲我来。何必对着两个孩子发火。” 其实高氏本来是个柔善的性子,对外人都向来佛口佛心,何况是对两个孩子?只是今日里这事实在太惹她烦,所以才会这么失态。如今见着向来待自己如亲妹妹般的大嫂上前说了,就立刻不言语了。 她不说话,鲜于氏倒是有话说了——转个头,鲜于氏看着长孙兄妹道:“不过,虽说你们母亲此番怪你们怪得有些仓促,却也决非妄责——慈儿,你今日实在是有些莽撞,皇后私下召见这等大事,怎么样也该跟你母亲说一说的。” 长孙慈抬头,看着舅母,脆生生地道:“慈儿也是没办法了。当时皇后娘娘来了时,慈儿已然不在舅母和母亲身边。且身边带着的使用人,又无一个可以回报母亲的。所以只能跟着皇后娘娘身边的人走。” 鲜于氏听到这里,倒也点一点头:“的确,你身边向来只有花蕊一个使用人。她如今伤未痊愈不能入宫。你身边就只有阿陆和阿吴二人——他们两个男子不能进内宫……这慈儿身边的使用人,倒是个大事。” 高氏闻言,不由错愕:“嫂嫂,这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担心这些?皇后可是要慈儿去做那皇子妃的遴选辅助呀!孩子这么小,她能懂什么遴选之道!皇后这不是……这不是……” 鲜于氏闻她此言,倒是一笑:“这件事,还真不一定是坏事。”顿了顿,她才意有所指地看着长孙慈:“至少对咱们观音婢来说,就未必是坏事。” “什么意思?”高氏不解。 “虽说此番皇后打着皇子妃遴选的名义,可依我看来,此番要选的,却并非是皇子妃。”鲜于氏淡淡一笑:“若非如此,皇后又何必大张旗鼓,专门推了漱玉公主出来?我看这些年,皇后心里对这位公主娘娘存的气,也不少了。” 高氏也是个聪明女子,立刻便省悟道:“嫂嫂的意思,这皇后此番明选皇子妃是假,暗挑皇妃是真?可她为什么要给自己下绊子?这当今皇帝何等好色,何等喜新厌旧。选皇妃,岂非是让她在宫中的日子更不好过么?” “那也总比眼下,左边儿一个崆峒夫人胁着,右边儿一个漱玉公主扎着,舒服得多……虽说是狼多为患,但若是没有好猎手,又想要立刻解了狼患。那最好的办法,还是干脆再找另外一群狼放进这地方来,让它们自相残杀来得快。”鲜于氏摇头,点醒自己弟妹。 高氏立刻明白了,又回头看了一眼长孙慈:“所以,你也看出来了?” 长孙慈摇头,向着母亲道:“不是慈儿看出来的,是皇后自己直示了的——不过比起崆峒夫人,她似乎更讨厌漱玉公主。所以慈儿以为,无论慈儿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她都一定会选慈儿去做这件事的——因为慈儿若得意了,那最难受的肯定就是漱玉公主。” “她为什么……”高氏刚说了这么一句话,立刻又闭了嘴,半晌才摇一摇头:“果然……我当年就有些怀疑,以她的性子,怎么会容得陈氏姐妹在宫中这么多年。想来,她心中也是有恨的,只是一直秘而不发而已。如今陈氏姐妹既然已逝,她自然不能再容忍这个漱玉公主事事处处,继续压着自己的南阳公主一头了。不过将你搅进来,其实是她的不智——须知虽然你赢了此局,漱玉必然不痛快。可皇帝也未必会喜欢这样的安排。她若是想要行事,暗中行事最好。如今大肆张扬起来,岂非断了事后的路?” 长孙慈却摇头:“母亲,依慈儿看来,皇后这一次,只怕却不是有心违逆皇帝呢!你知道么?今日李家二哥哥也入宫了,还带着他心爱的乌云盖雪……” 说到这儿,长孙慈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旁边一直双眼看天,假装听不见她们对话的长孙无忌,然后才回视母亲与舅母道:“他此番进宫,不用说也是想替慈儿求个情。但奇怪的是,皇帝没有收下他进贡的良马,但也没有一口咬死,不答应他的请求……” 高氏与鲜于氏齐齐坐直身体,对视一眼,然后又都看了一看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索性背过身去。 鲜于氏挑了挑眉,便拉着长孙慈问道:“这么说来,昏君也答应了?” “多半是。所以慈儿才觉得,也许这一次皇后并非挟带私怨——也许连皇帝本人,也希望此次能够给漱玉公主一些小小的教训。” “小小的教训?”鲜于氏冷笑:“那个小丫头,哪里是一点小小的教训就够的!她简直跟她那个父亲一样,将这大隋天下,全当成了她弘农杨家的!却不知连她那些族叔族伯们,都对他们父亲这些年所作所为,深恶痛绝呢!” 高氏摇一摇头:“所以这一次,皇后背后还是站着皇帝——别的不提,咱们这位皇后娘娘拿捏君心的本事,实在了得。这位漱玉公主向来得宠。可即使如此,也敌不过皇后娘娘的一番安排呀!” 长孙无忌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一句话:“也许从一开始就不是皇后定的计呢?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昏君自己想这么做呢?” 高氏一怔,看着儿子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奇怪:“你这是什么意思?昏君为何要帮着慈儿?” “这个儿子不知。不过也许,昏君想帮慈儿的目的,还是为了另外一个人呢?”长孙无忌意有所指地看着自家妹妹。 长孙慈闻得此言,神色立刻淡了下去。 第五十二章 一笑藏钩戏,低回舞雪轻(二) 另外一边,唐国公府中。 近日天气渐热,府中上下也开始用起了冰块儿。 外府都是些常年在军中锻炼的钢铁男儿,这些许温度搁在他们身上只如牛毛,故而还用得少些。 但内府却不同。 内府里多女眷,唐国公又毕竟是国公府邸,少不了些早先在宫中跟着养成了些奢靡性儿的宫里侍儿。所以难免就有些胆大小侍儿们,借着主人们的由头,变了法儿地去帐上申领了冰来。 不过这取冰不易,每每劳民。所以李渊屡有明令,禁止府中上下恣意取用。 奈何,严令不禁,严杜不绝。李渊虽然无奈,但毕竟也不好叫人觉得他苛待下人,只得由着他们去。 是故唐国公府中,依旧是日日见有人打着主人们的名头去取冰。而今夜,就偏偏让李建成撞上了其中一个。 原因还是起在李建成身边的李镇城身上。 因为今日午后主人们都入宫去朝拜皇帝,至夜不归。所以李镇城便奉命守在宅中,免得再出什么大祸端。不料他这一守,却正好逮住了其中一个格外大胆的,竟然驮了整整一木桶出来。 李镇城见状,自然是不能与他干休,当下就拿了他。不料这小家贼胆大包天,看看左右无人,竟然张喝左右,连声高喊起冤枉,直道是李镇城逼他偷窃府产出去市集变卖分赃的主谋。如今眼见不得事了,便要杀人灭口。引来无数下人围观。 原本若是换作别个人,倒也不会有这事。但这小家贼平日里在后府那些手脚不净的下人中,很是有些威风在。加之这些人深知李镇城是他们大发横财的最大绊脚石,也知根本不能奈何他多少。但良机在此,若是不多少给他一些好看的,实在非小人所为。 于是一时间,后庭里便围满了人,都指着李镇城斥骂起来,直言他身为李府家将,却还要盗卖李府家产,实在有负国公父子二人之德云云。 李镇城军职在身,也曾受命护宫。何时曾受得这样侮辱,一时便气得变色。要待拔剑杀之,又碍于窦夫人治府严苛,自己身为家将,此举不妥。于是便只拿了他去见窦夫人。 不料今日不赶巧,窦夫人因事外出不在府中,李镇城一时无奈,却也不知找谁去解决此事了——说到底,内外有别。这内府之事,便是李渊在,也要问了窦夫人的意思方才能行事。如今窦夫人不在府中,自己又被泼了一身脏水无法自辩。实在是气闷到不行。 偏巧此时,李建成正在为了杨广来江都后的防务一个头,两个大。烦得怒火攻心。 听得身边人传话儿,便立刻丢下手头事务往后院里来。到了院里,也不分清红皂白,先将那小家贼一脚踹得老远,斥骂几句。以为如此便当了。 不料这一下子,竟是捅了马蜂窝——原来那小家贼竟非家生的奴仆,而是外雇来的。李建成一脚踹得不是地方,加之长年练武脚力非凡,当下就把这小家贼踹得痛叫一声昏了过去。 李建成起初还不当回子事,以为不过就是些小事罢了,于是便令左右将他赶下去。不料去抬他的那些奴仆看了之后,都回来慌慌张张地回禀,道那小家贼受了这一脚,似是伤重了。 此时李建成还不以为然——他堂堂唐国公世子,遇上这等刁奴,就是一脚踹死了也无妨。只叫人送去诊治了,便唤着李镇城离开。 到底李镇城是唐国公的家生子出身,于是立刻向左右示意,叫他们将此事速速向主母回报。自己跟着为了政务头大的李建成离开。 不料,主从二人刚刚入了李建成的书房刚说了一盏茶的话头,就见代江都丞身边来了人,要传李建成入官府去与那小家贼对质。 这时,李建成才知道自己那一脚竟断了那小家贼的后。而那小家贼见自己因此绝子绝孙,当场发了失心疯,一口咬定是唐国公世子纵仆逞凶,污害自己良家仆侍还要伤人在后。 代江都丞正是段达。他素与王世充交好,视李渊为眼中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良机。于是便命左右前来带走了李建成。且还在带走李建成时,特意绝了唐国公府要为世子备马就车的请求,一众士兵,带着李建成犹如游街般走在江都大街上。 待到掌灯时分,此事已闹得沸沸扬扬。“唐国公府世子无故打伤良侍”之事,已传得满城皆知。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李、窦夫妻,还有与唐国公府亲近的诸人耳中。李渊与窦夫人怎么上急着回府查清真相不提,只说高府之上,也因此事一片哗然。 高府,花厅中。 “这些子刁奴家贼!偷卖府产就算了,竟然还敢反过来诬陷家主!真是反了天了!”向来温和好性儿的高士廉得知老友之子受此羞辱,立时气得涨紫了一张面皮,咬牙切齿地拍了案子。 旁边鲜于氏则皱眉问着打听到了消息前来报信儿的家人:“唐国公世子现在怎样了?” “回夫人,世子一切都好。方将听闻,唐国公已亲至江都丞,请回了世子。只是下午走了那一遭,实在是大折他体面。现在街上乱七八糟说什么的都有。” 旁边高氏听得这话儿,不由叹息:“毗沙门*这孩子,平素看着虽然跟他父亲一样都是温吞性子,实则是最心高气傲的。这么一番下来,他可怎么受得住。”(注,毗沙门,李建成的小名,佛门用语中的多闻天王。) “受不住,也得受。”旁边长孙无忌突然开腔,慢慢道:“那些人明摆着就是要冲他来的。若是他不受着,只怕后面还要有其他动作。” 他这么一说,倒是勾起高士廉一桩心事来,他转头看看厅内,寻不见长孙慈,便向鲜于氏道:“夫人,观音婢此时何在?” “她?她此时应该正在自己房里呢。夫君寻孩子何事?”鲜于氏不解地看着高士廉,突然心中一动道:“莫非……此事与她有关?” 第五十三章 一笑藏钩戏,低回舞雪轻(三) “她一个将及笄的姑娘,会与此事有什么关联。”高士廉摇一摇头,只是看了看长孙无忌才缓缓道:“不过,如今世道渐变,让她多听多看多经历些,总是对她没坏处。” 长孙无忌先是一怔,接着突然眼光大亮,连说几声多谢舅父后,招呼也不跟鲜于氏和高氏妯娌打一个,就提着衣摆兴冲冲地奔出门去了。 鲜于氏两妯娌还不及反应,就被这小子一打岔,自然一肚子的迷雾要吐。头一个能问的,就是高士廉了。 “夫君你这是……”鲜于氏只说了这两个字,就猛地省悟过来,再看一眼旁边也若有所思的小姑子,便摇头道:“夫君,两个孩子的婚事真真假假的当不得数。咱们两府里的人都清楚。你这样一办,岂非要叫辅机当了真?” “却也未必见得不做数罢?”高士廉笑道:“当年季晟*在时,便与李渊议过此事。道两家交好,将来必要结下儿女亲事的。虽然说当时辅机年幼,观音婢也尚未降生。不能就定准了两个孩子中到底是谁……但有约在先,就是有约在先。以咱们两家的交情,就是两个孩子都与李家作了亲。也是应当的。”(注,季晟,即长孙兄妹父亲长孙晟之字) 高氏倒还罢了,鲜于氏与高士廉多年夫妻,心知向来对李世民与长孙慈这双小儿女之事,突然出了这态度的原因,多半与前些日子,杨广突然责难于他有关——朝堂路险,高士廉也不能保得自己就不出事。何况昏君性情不定,昨日还欢喜携手与你称兄道弟的,明日便要诛九族灭满门的例子也是比比皆是。 若是真到了高士廉被贬那日,高家上下自然是要跟着他走的。但长孙家两个孩子,却是长孙晟唯二骨血。若是因此事要受了连累,那别说是高士廉,就是鲜于氏也是于心不忍的。 反过来说,唐国公李渊虽久为昏君所忌,但昏君忌惮了他们一家子这么久,却迟迟不敢下手,恰好也说明了唐国公府的根基之深厚。 而这些日子以来,鲜于氏看着那李家二公子行事为人虽然张扬,却其实是个既有担当又有手腕的——别的不提,单单说他凭着一己之力就将眼下朝中红透半边天的王世充都能给拉下马来,便足以说明一二。 还有唐国公府前行刺一事中,这孩子的本事能耐,实在是思来叫人惊叹。这样的人物偏偏对自家这个宝贝甥女儿一片痴情一片真心,那实在是再好不好的。 眼下眼看着朝局将乱,大难将至,虽然她也知道长孙慈心中一点念想,不过是学那些前朝贵女们避世而居。可若天下大乱,又怎会有她一寸土地? 更何况,她身为长孙家嫡女,身份何等贵重,杨广又怎么会信得她有此念?就是信了长孙慈一个小孩子居然生出避世而居的念想,又怎么能容? ……天下之土,莫非王土,天下之臣,莫非王臣。生杀大权尚且由不得自己,何况自由之身? 这么思前想后一番,鲜于氏倒也明白了高士廉的一番苦心——他不过是想在自己将临大难前,尽最大所能给自己家人留一点好路子罢了:若是长孙慈嫁入陇西李氏,那么必然长孙兄妹二人无忧了。 而长孙兄妹二人若是无忧,那,高士廉便是被贬被谪,也总是能够少了一桩心事,多了一点后靠。 捋清了念头,她便点头向着高氏道:“是这个理。说起来过了今年,观音婢便该行及笄礼了。咱们这为人母、为人舅母的,也的确是该教教她这些事儿了。” 若说高氏刚刚还对自己兄长的打算一头雾水的话,那现在鲜于氏这么一提,她便是个傻子也明白了——自家兄长这是想尽办法,要替自己和孩子们留后路呢! 心里又是感激又是疑问的,她便向高士廉直接问了话儿:“兄长之前对李家这门亲事,本来也是无可无不可的。怎么今日……” 她与高士廉打小儿便是最亲近的,向来没有隔肚皮的话儿。后来鲜于氏进了门之后,又是个与高氏性子心思最投契的。两人便更加没有什么二样心思了。是以,当着嫂子的面儿,她也没什么不能问的。 高士廉看看妹妹,又看看夫人,点一点头,再叹口气道:“最近皇帝对为兄办的几桩事很是不满,这两日一直在寻机申斥。只怕……过些日子,是要找个由头发了为兄去京外。” “这不更好?省得天天守着这昏……这不安生的京都,咱们自过咱们的清静日子。”鲜于氏见丈夫面露郁郁之色,便急忙上劝:“夫君,且容妾身一劝,你可万不能学那些子愚忠的,竟要做什么守国护邦之人了。若是皇帝是个好的,便是夫君你不肯尽忠,妾身也不依得。 可这皇帝……实在是不当扶。” 高士廉含笑,拍了拍老妻的手背,安抚地看她一眼:“夫人安心,眼下便是为夫想做个扶国正纲的人,皇帝也是不允的——今上生性多疑又骄功自大,怎么会容得下为夫这种爱上谏的臣子呢?” 高氏也叹息:“也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好好儿的大隋天下,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可不是?要是当年废太子……”鲜于氏说到此处,突然住口,警惕地左右看看,这才低声道:“若非当年之事,如今只怕还是另外一番模样!” 高士廉见自己老妻枉议前朝旧事,虽有心劝止,可想一想倒也是事实,只能摇一摇头,叹息一声由她说去。 另一边,高氏也忍不住道:“说起来废太子,这一次折了唐国公世子面子的人,可不就是当年告发废太子的那个吗?叫……叫什么来着……” “段达。”鲜于氏不提此人还好,一提,便是满脸的气恨之色:“这贼人是个阴险狡诈的。想当年若非是他,我母家兄弟,也不会吃那般大的亏处……” “什么亏处?竟是这厮给舅母惹下的?舅母且请一说,说不得甥儿要替您讨个公道回!” 一声脆当当的话语传出。三人齐齐外看,却见一个月白衣袍的长身少年,立在月光中,负手而笑。 “元和?你怎么来了!”高士廉大吃一惊。 第五十四章 一笑藏钩戏,低回舞雪轻(四) 见到他来,高士廉且先不提,鲜于氏与高氏两妯娌,就齐齐欢喜。 李世民也不等众人招呼,急步入内打了招呼之后,便向高士廉跪下礼罪:“还请舅父原谅元和无礼,原本不该做出这种廊下偷听的事情。不过因为父亲想到了舅父与舅母、伯母必然会为今日之事紧张,所以才让元和来跟三位道个歉,顺道安一安三位的心。刚刚入府之前,又接着了紧急消息,就仗着两家亲近,不管那些下人的阻拦,直冲了进来,这才听到三位长辈的话头。又因为三位长辈所议之事,与元和今日前来所报之事有些关联。是以便莽撞惊扰了三位。” 高士廉虽然的确是不喜欢李世民刚才所为,但听他说来似乎有颇为急切之事发生,于是便免了他罪,着他起来,然后关切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虽然高士廉礼待后辈,李世民却不敢轻忽怠纵——别的不提,他父亲李渊要是知道今日自己这样冒失,就第一个要罚他的。于是还是老老实实按着礼数行足了两遍叩礼,然后才起身道: “回舅父,今日午后大哥被父亲带回府中后,便将此事与父亲母亲言明。父亲很是气怒,当下便更衣入朝,去见皇帝了。不过父亲走后并没什么消息,母亲便寻我来各位家中报安,顺带问一问几位长辈看情形如何。不料元和刚刚行至舅父家门,府中小厮便传了话儿来,说是父亲尚未回府,那段达却又带了人上门,要把我大哥带走,说要治他一个伤人至死的罪——那小家贼,竟是活不得了。” “什么?!”高氏妯娌立刻变色,高士廉更是大怒,挥袖摔了身边杯子:“段达荒唐!且不论你父亲乃是堂堂国公,两朝元老。就说你大哥乃是国公府世子,有勋有爵,便是真打死了人命有违王法,那也该有司治理,哪里容得他一个代江都丞来三番两次地府中锁拿!他可不是将军杖当成了法杖使!” 李世民不言,心知高士廉这话儿说得在情在理——说来说去,段达不过是武将出身。而这江都治理之责,本该文官出身者理。他以武将之身暂代文责,虽然有些才不配位之嫌,却也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 然而正如高士廉所言,这治理地方与治理军队不同,治理一地治安,要讲赏罚分明,更要讲法应容情。是以地方治理行罚之杖名为法杖,取的就是治有法度之意。不似军中行罚使的杖是军杖。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就是军杖的立意。因此军中行罚,向来严苛,不分高低官阶,只求速治速决,立竿见影—— 毕竟一国之军出征沙场乃攸关千万百姓的大事,便是事有从权,也无人敢言。可那毕竟是非常时期非常情景。换了江都城这样的地方,便万不能行。 更何况,无论如何,李建成都是皇命受封的国公世子。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那也得先定了罪,而不能这般任由地方官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所以且不论这段达此番行事是否有私心,就说他这么越矩行事,便必然激得一众高公贵爵们愤怒——你这不是明着要剥了陇西李氏的一层面皮呢? 而陇西李氏,又是诸氏家中最与人交好的一个,李渊父子,更是在氏族之中向有贤和之名。段达这般行事,等于便是明着打诸氏族的脸了。 须知诸氏族自魏晋以来百年基业非同凡响,这样的气,便是陇西李氏想忍,其他氏家也未必能让他们忍得下去。便是李渊想劝诸氏家安泰,其他诸氏家也未必肯放过。 这段达,不是明着要将眼看已危机四起的大隋朝堂,再往火炉边推一把么?而似高士廉这般力求保得天下大平,朝局稳定的有志之士,怎么能不气不心寒? 就算是李家上下,又有哪个不是因为今天这桩荒唐事,气得咬牙切齿的? 只是,眼下这桩事,实在出得蹊跷,李世民纵然身为李家人,却也知道自己必须冷静下来,想清楚了前后,再做打算。 不过以他的本事,大抵是想不太清楚的。所以他便大胆前来高府,想求高士廉一些指点——当然,要说没有私心,那是不可能的。但那点私心也在他进府之时,听到府里传来的消息,也被他完全按了下来。 眼下的他,心心念念的,只想着怎么把自己的大哥从这等绝境中救出来——他知道自己大哥的性子,上一次被带走,已被他视为奇耻大辱。若再被带走一次,只怕…… 想到这个后果,李世民果断向前一步,再向高士廉行大礼,诚恳道:“舅父,如今父亲不在家中,母亲又须顾着与那段达派来之人周旋,叫他们不得带走大哥。元和无奈,只能来求您出个主意了。” 高士廉叹息,上前一步扶起他来,轻声道:“好孩子,你别怕,这桩事……” “这桩事,咱们不能接!非但咱们不能接,李二哥哥,你也得立时赶回府上,告诉伯母,叫她万万不可拦着,定要越快让大哥随着段达走越好!”一把温柔动听的声音传来,说的话,却叫堂上诸人大感意外。 李世民头一个回头,看着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向自己走来,又塞了一封信在自己手中,接着,她仰起如花似玉的小脸儿,急促地告诉他:“这是宫里那位传来的书信。她说,此事万分凶险,便是她也不能有所阻拦。唐国公府须得步步小心。” 堂上三人一怔,高士廉虽初为气所冲,到底久经庙堂。见着外甥女儿来这一趟,又说了这些话,带了这物事来,便立刻明白了,脸色大变道:“不好!这事儿却不是冲着你们兄弟来的!是冲着……” 他言至一半,便立刻传左右备马,又携了一脸不知其意的李世民之手,连解释一二都来不及,急忙冲出府中,快马加鞭,赶向唐国公府而去! 他们身后,只有一脸不安的高氏妯娌两两相望,剩下的,便是满脸忧急的长孙慈—— 千万,千万要赶得上啊! 长孙慈心中默默祈祷。 第五十五章 一笑藏钩戏,低回舞雪轻(五)(上) 看着高士廉与李世民二人急匆匆离开,高氏妯娌不免错愕,回头再看时,却见长孙慈也拉着哥哥在一边嘀咕。 长孙慈看着兄长,正色道:“哥哥,你可知此事紧要,万不可耽误了。” “你放心,我明白。不过我还是以为,单单去寻几个言官只怕还不够,顶好还是能寻得更着力些的人。”长孙无忌面露沉思之色,然后道:“你以为去寻柴家的怎么样?” “柴郡公吗?”长孙慈点一点头,又摇一摇头:“小妹不知道咱们家与他们的交情如何,但他们与咱们家的交情……” “他家与咱们家是没交情,便是与李家也没什么交情。不过……”长孙无忌摇一摇头道:“不过他们家的大公子,却跟我颇有些来往。” “柴大公子?”长孙慈一怔,想了片刻才道:“太子殿下身边的那位千牛备身*?哥哥怎么与他有往来?”(注:千牛备身,是一种官名,也是隋朝时期的皇室禁卫。属于高阶将官。非贵而袭爵、且武艺超群的子弟,基本不能出任。) 不止是她,就连高氏妯娌旁边听着,也是颇为纳罕。高氏头一个便按不住气,上前问道:“辅机,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与太子殿下身边的近卫打上了交道?” 长孙无忌搔了搔头,这才尴尬道:“其实也是桩冤孽……而且我与他也有些龃龉,并不和顺。” 鲜于氏便皱眉:“你既与他有龃龉,又怎么去找人家帮助?再者,咱们家与钜鹿郡公*家里向无来往,人家又向不与朝中臣员有什么纠葛,你这泼了天胆的,怎么就会惹上了这家清贵的?”(注:钜鹿郡公即柴慎,柴绍之父。) 长孙无忌看看妹妹,难得结巴片刻才跺脚道:“舅母不必问这么些。甥儿只能告诉舅母,甥儿有五分……不!七分把握,若是那柴绍知道是唐国公府里二公子出了事,定要相帮的!” 长孙慈一怔,又想起一事,便立刻挑眉冷笑:“啊……原来是那个人!若如此,倒是可信。” 他们兄妹二人这般打着哑谜似的说话,自然引得高氏妯娌一头雾水。但高氏是个有分寸的,又见向来稳重的女儿也这般说了,于是就向着长孙无忌道:“这位柴公子毕竟是太子殿下的身边人。太子殿下向来沉稳仁爱,便是皇帝与朝臣们,也无有不夸赞的。若是真能得了他的相助,李家的难倒也可解。你若有此信心,那便赶紧一试罢!别耽误了时间!” 鲜于氏见小姑也这般说了,便点头不再多言——虽说平日里外人看着,总觉得她这个为人嫂嫂的更机智果决些。可鲜于氏却非常清楚,高氏只是这些年因着丧夫之痛有些失了定性而已。若真到了关键时刻,这位出身皇室又嫁了名将长孙晟多年的小姑子,才是真正能够定断大势,且立下主意的那个人。 于是,她便转头刻安排下身边家人,多带几个护院跟着一起前去——虽说高家清贵门第,可到底不曾得爵授封。是以便不能像李家那般出得一队护卫跟随,只能寻几个有些力气的护院小厮跟着。 好在长孙无忌自己也是个省事的,加上他手上两把子母剑也使得寻常军汉都敌他不过。自然也就让高氏妯娌省了些心。 长孙无忌也不多言语,便带着七八个家院里人往院外疾奔而去。 同时,长孙慈也劝着母亲与舅母,务必尽快将家里几位表兄长都请回来:“接下来的事态说不得会有些变化。此刻舅舅不在府中,若是少了他们几位,只怕咱们娘儿仨也应付不来。还请舅母做主请他们回来。” 鲜于氏自然知道厉害,当下就着自己左右几个得力的婆子,拿了自己的令牌去前边儿,寻了几个聪明机灵的小厮来面前听使:“你们几个拿了令牌赶紧地往各处去请了几位公子回府。就说我突然急病不起,主公因家中无有可使用的子弟,自己带了表公子去请大夫了。言辞怎么拿捏,你们知道分寸的罢?” 高府小厮都是高士廉与几个儿子亲自调教出来的,机灵过人,自然明白这些话儿该怎么说。齐声称是后便匆匆奔出去,各自迎主。 长孙慈看着几个小厮出了门,便松了口气,转身拉着舅母母亲回厅中,吩咐左右将门压紧上实,这才定下心。 高氏妯娌方才一通紧张不及发问。如今一切安排得妥当了些,便抛出心中疑问。 长孙慈见问,这才摇头道:“哥哥在外结交诸府公子的事儿,阿慈也只是多有听闻。但他结交的人有谁,又是如何结交的,阿慈实在所知不多。不过那位柴公子的事,阿慈倒是略知一二。” 定了定神,整理了下语言,她便将长孙无忌与柴绍相识之事,一一说与高氏妯娌听: 长孙无忌自从父亲去世,又与母妹被家中大娘借故赶出门外,投奔母舅家高府中,自然便是心生嫉愤,总希望自己能够于官场上得些保护,保护自己母亲与幼妹。 不过他毕竟年幼,加上大娘与几位异母兄长的刻意打压,竟屡不成事。意灰之下,往往就游荡于各大酒肆之中。却也因此结识了许多与他同样有才有志,却苦于不得伸的贵家子。 若是搁在以往,这样的情形是断不能有的——贵家子弟本就与平常百姓不同,家中根基深厚,若再加上有志有才,要成什么事业真并不难。 但搁在大隋朝中,这些能干强精的贵家子弟却是受尽打压,不得安稳——原因无他,毕竟当前这位皇帝陛下最厌烦的便是这种人物。就连他身边那些受重用的大臣们也是如此。 上行下效,一时间这些贵家子竟成了朝中新晋官员最稀少的存在。可以说,若非不得已,整个大隋朝也是绝对不会允许这些青年得了大用的。 是以,他们这些人,要么便是心生意懒,离世避居。要么往往聚集于酒肆花坊所在,聚而议政,讽议时事。这也竟成了大隋朝当下一大风尚。 而长孙无忌也正是从此一处,敏锐地察觉,自己或者可以借此机会,与那些同道中人相结交一把。他也的确是与诸家贵子相交甚笃,比如杜如晦等人,便由此结识更成莫逆。 只不过,到底不是所有有志有才不得伸的青年贵家子都不得受用,那些能得受用的人,自然便成了这些人眼中的异类。更不用提像守在太子殿下,成为左千牛备身这样实权高位的柴绍了。 长孙无忌,就是在一家酒肆与柴绍相遇成“仇”的。 第五十五章 一笑藏钩戏,低回舞雪轻(五)(中) “成仇?”听到这句话,鲜于氏的嗓门儿便拉高了好几度调儿,高轩双眉,看着这个小甥女儿:“两个人,怎么就成仇了?” 高氏也回忆着自己曾经见到过的那个少年:“不对呀……我曾在先前宫宴上,见过这位柴公子。为人稳重又不失爽利,豁达包容。与你哥哥的性儿极为相似。两个人只有交好的理,怎么就成了仇呢?” 长孙慈叹了口气,摇一摇头看着高氏:“母亲,别人说哥哥性儿豁达包容便罢了。您难道还不知道那都是他装出来的嘛!也不想一想,为了当年家里一点旧事,他记恨了大娘那般久,甚至不惜与大娘分宗。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是个包容的?” “对,这话儿观音婢说得对。辅机这孩子平日里看着不与旁人记仇,那是因为他身边的人是咱们。换了别个,他却未必是个心宽的——不过,我看那柴绍出身清贵,性子也是耿直的,并不是什么会难为人的人物。怎么就会两人结仇了?” 长孙慈看了一眼母亲,摇一摇头:“还不是因为我那大哥……” 听到这句话,高氏立刻变了脸,沉默不言。 见到高氏这样子,鲜于氏反而不知该说什么是了——高家那摊子事儿…… 她摇一摇头:“这么说来,又是你那混帐大哥想提起将你嫁与汉王*之事了?”(注:此处的汉王,即杨广同母五弟杨谅。) “舅母也不必如此气愤。他也只是想着要替长孙一门谋个好前程而已。”长孙慈劝道。 高氏面露凄然之色,摇一摇头:“是我害了你们……当年若是母亲……” “母亲万不可再提什么不该嫁父亲的话儿!” 长孙慈见高氏又要提起旧日伤心事,便正色道:“虽然外公将母亲嫁入长孙府,是有他自己的打算。可说到底,父亲对母亲百般偏宠疼爱。而且若非母亲嫁与父亲,又哪里来的阿慈与兄长? 母亲,无论父亲当年是怎么将您迎娶入门的,他对您,都是万般爱宠。您对他,也是情深意重。此刻若再提当年之事言称悔意,父亲若泉下有知,岂非大为伤心? 再者当年失鞋之事本是天意。女儿虽也伤心大哥借此要胁咱们,却也知道一切都是巧合。而且舅舅一力相助,将此事抹过。 母亲何必再难过?” 高氏不再言语——没错,她对自己当年被迫嫁入长孙府中一事,一直耿耿于怀。 当时,她年方及笄又是皇室后裔,容貌出众,才情双绝,正是五姓望族中最难求的好女儿。而长孙晟却已过而立之年,家中尚有一位侍妾安氏,是已故夫人叱干氏的随嫁丫头。 虽然安氏出身不华,但容貌姣美,更胜高氏一分,所以内外都羡长孙晟娇妾如斯必是恩爱非常……所以在所有人看来,两人是根本不会也不该有交集的。 事情的起因,还是高氏的父亲、长孙兄妹的外祖父高劢。他为长孙晟所下重聘,竟将自己许配与长孙晟做了续弦。 这样的婚事,让她几乎无法在长孙一族中抬起头来。也怨恨父亲,甚至一度怨恨迎娶自己的丈夫长孙晟。 婚后,高氏才得知真相:原来长孙晟早已对自己属意已久,只是自觉年长太多,配不得青春年少的高氏。又兼之沙场征战长年在外,自知给不了她幸福。所以便从不曾妄想。 不过当长孙晟偶然得知,高氏之父高劢贪图某个不肖子弟的彩礼,竟要将大好女儿嫁人为妾时,果断出手,重聘高媒迎娶高氏入门为续——既然她注定不得幸福,那便让他给她幸福。 但,那又如何?在外人眼中,高氏还是因为父亲挂上了一个爱财的名头。 哪怕娶她入门之后,长孙晟便专宠她一人,其他侧室至死都未曾留歇一次……也一样无法让她在长孙一族中抬起头来。 何况,他的这份爱宠,他对她的允诺,还害了她母子三人——那个自她进门后便再不得一丝一毫夫君垂爱的安氏,为了这份长孙晟的专宠,将她母子恨之入骨。在长孙府中时,她便笼络了嫡出二子,给她们母子带来了各种折磨,甚至三番五次,欲除去她们母子。 母子三人,在长孙府中活得战战兢兢。高氏到现在都记得,孩子们最喜欢的时刻,便是长孙晟回来的时刻——不光是因为想念父亲,更是因为当父亲回到府中时,就是她们母子三人可以放心安歇之时。 只是,长孙晟身为大隋重将,又怎么可能日日守在家中?所以她们母子的日子,总是苦九甜一。长孙无忌甚至还常常与人玩笑,道自己父亲回家之日,便是他新年之时。 这些都无妨。真的,都本无妨。 但她不能忍的是,当他重病将逝,她求他顾怜她母子三人,预先给她们母子指个去处时,他竟许下诺言,称若他故去,长孙一门家业便传于长孙无忌。 这却是害苦了她们母子! 别的不提,那早入门却无名无份的大娘安氏,便头一个容不得的!若是他一朝身故之后,一双孩儿尚年幼,又怎么能拿得住这份产业?! 高氏劝过长孙晟,甚至下跪求过他。可他不信,他总觉得是自己这位心爱的妻子过虑…… 或者说,长孙晟当时已没有时间去信了,去定下她们母子三人的归处——定下这主意的时候,他已沉疴入体,回天乏术。 所以当他去后,自己母子便被嫡庶几子联手,开了宗祠,屡数诸罪,赶出家门! ……高氏至今都记得,那一夜大雨滂沱,她带着两个孩子在雨中绝望地深一步,浅一步,走在泥泞不堪的路上。 她四处回顾着,仓惶地乞求着能够给两个孩子寻到一处躲雨避风的屋檐…… 可她寻不到。 不但寻不到,甚至还让长孙慈丢失了一只绣鞋——那场雨实在太大,路面也太过泥泞。两个孩子踩在泥中,几次三番地趴倒在地。 双脚被冻得麻木无感的长孙慈,也不知道鞋子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而更让她想不到的是,长孙慈那个平素看来稳重厚道的庶长兄长孙行布,竟不知怎么得了这只女儿丢失的绣鞋。 他将绣鞋做为信物交给杨谅,对外宣称女儿长孙慈早与杨谅定了亲,不日便要入王府为侧妃,逼她将女儿贡献出来,成为他长孙行布升官进爵的垫脚石! 她怎么能忍! 好在,后来哥哥高士廉及时出现,接走她们母子三人,寻机上表给杨广,痛斥长孙行布欺凌幼妹,给了向来不喜杨谅的杨广,一个训斥杨谅的由头,也彻底断了长孙行布将妹妹做为贡献的机会。 否则只怕自己母子三人如今仍深陷苦海之中…… 回望过去,说到底都是长孙晟自负所致。所以高氏对自己的丈夫实在是爱恨交迭,不知该如何处置自己这份心思。 甚至这一年来,又因着女儿与儿子屡受折难,而对丈夫生出许多怨念。 可说到底…… 他是孩子们的父亲,也是疼了她这许多年的良人…… 她又怎么会舍得真的将他视为仇人? 心思越发纷乱,于当下之事无益。于是高氏便摇摇头,抛去这些思绪,直道:“看来,这位柴公子是与你那长兄交情甚好了。” “这倒也不是。” 长孙慈摇一摇头:“当时的事,女儿也是听文翰说的。 那位柴公子,跟他父亲是一样的性儿,从来不与各家公子们交好,自然也不会与大哥有交往。那一日,他也算是无意被裹挟进了哥哥与大哥的争执之中……” 第五十五章 一笑藏钩戏,低回舞雪轻(五)(下) 那一日的酒楼之中,长孙无忌本是要与另外一家贵公子见面的。不料却偏偏赶上了自家兄长长孙行布与几位朋友,相约于此商议要事。 经年积怨在前,兄弟相见,自然分外眼红。好在他们身边人都知长孙一氏中的些许旧事,便拉着他们两人分开,各自去座处抚慰。 长孙行布倒还好——说到底他如今正春风得意,哪里怕这小四弟?只说了几句话就搁下不论。 只有长孙无忌到底年轻气盛,加上听闻长孙行布如今与杨谅越发亲近,自然火冒三丈大骂长兄不忠不孝不仁不悌。 这样的言语,好巧不巧,便落入了旁边帐房,太子左千牛备身柴绍的耳中。 柴绍当时是受太子之命,前来这家原本属于太子妃韦氏的产业办些琐事。谁想却意外听到了帐房隔壁雅座内,长孙无忌与诸人的抱怨。 这话儿搁在别人耳朵里听着倒也还好。可搁在柴绍耳中却大为不同——因为兄长之事,正是他柴府一家最大的心病。 钜鹿郡公柴慎与夫人一生和睦恩爱,富贵闲散,实在是没有什么不足。唯独有一桩憾事,便是柴夫人因身体之故,先后两次小产。最终到了第三次上拼尽全力,险些丢了一条性命,才得了柴绍一子。 因此,夫妻二人总觉对不住柴绍——在他们看来,没能给柴绍多添些兄弟姐妹相助相亲,就是为人父母最大的愧疚。 也正因如此,柴绍自小便异常艳羡其他贵家中兄弟姐妹亲厚友爱的情形,只是从来不在父母前提及。加上少友少亲,他自己也少言少语,长久无法倾吐,这竟成了他一块心病。 是以,当他听闻长孙无忌抱怨长兄失德时,已是火冒三丈。再加上他耳力极佳,又听出当时长孙无忌所在房中似有女子调笑声,于是认定长孙无忌就是个浪荡无能的世家小子。加上因职之故与长孙行布算得脸熟,几层因果交迭,便冲到长孙无忌所在雅座中找长孙无忌计较。 ——因为柴府向与外界少来往,柴绍并不知长孙一族内事。加上对长孙无忌成见在先,自然就往死里数落长孙无忌。 于是先说长孙无忌高声喧哗失分寸,又责他身为勋爵之后竟公然携伎户女子饮酒作乐,大失体统。说到气处,甚至要拿他去官办。 长孙无忌眼见这人莫名其妙冲进来找麻烦,还专挑自己伤口戳刀,明里暗里数落自己是个不知珍惜长兄的浪荡子,登时大怒,跳起来便要与柴绍计较。 好在左右劝止,柴绍又顾及酒肆是太子妃韦氏家的产业不可造次,就改约长孙无忌于一日后相约校场比武,以武证名。 “你哥哥竟曾与柴绍比武?” 鲜于氏失声骇道:“不可能!柴家将门,柴绍更是因武力超群才得了执千牛刀*的这份封职。你哥哥虽也精于武艺可却绝非他的对手啊! 他怎么就赢了呢?”(注:千牛刀,语出庄子,是皇帝随身防备用的一种刀俱。千牛备身需执千牛刀,所以才说执千牛刀。) 鲜于氏之所以没说甥儿输,是因为这件事早已发生,但她却从未见过甥儿受伤甚至是沮丧。显然,必是赢得可能大了。 高氏初时也错愕非常。不过很快她便明白了个中道理:“看来,辅机又使了什么招数,巧计胜人的罢?而且……” 她想想先前女儿的话,才带着一丝不确定道:“而且这计,与元和那孩子也有关系,是吗?” 长孙慈点头笑了笑:“正是。 哥哥当时盛怒之下,又在众人前被羞辱,自然不肯输了阵,一口应下理所应当。不过后来他冷静一想,也知道自己是赢不了柴绍的。于是便补了两个条件。 第一个条件,便是二人须比试三场,分试骑射、剑击与蹴鞠。 第二个条件,则是双方应各寻两名好友一队,以队为战。” “这就是欺负柴绍了……他性子独,又向不与人亲近,哪儿来的好友?”高氏皱眉:“此事了了,我必要罚他!男儿胜之不武,实在丢人!” “母亲,没有好友,却未必没有下属呀!” 长孙慈一乐:“你也不想想,柴绍身居禁卫高职,身边擅武之人何其多哉,哥哥才是那个吃亏的呢!” 鲜于氏想通了其中关窍,也笑着坐下来,打趣长孙慈:“你也别替他说好话——他这看着是让柴绍,实则就是欺负人。 我若没猜错,他这两名好友请的便是元和兄弟罢? 元和那个全才的就不用说了。单单说大德*那孩子的两柄流星锤,连柴绍都未必能接得住!”(注,大德,即李世民之弟李元霸字。) 不只鲜于氏,高氏也连连皱眉:“而且李府上下多高手。辅机不是欺负人是什么?观音婢,你既知此事,为何不向舅母与母亲禀明? 兄长胡来,你也跟着纵容?” “母亲,若换了别事我自不纵容。可母亲,我与哥哥一样,能忍得别人,却忍不得长兄。 且不说长兄当年设计我与人为妾。就说当年长兄带着几位兄长姐妹一齐逼着您出门……这桩恨事,莫说哥哥不甘心,便是我也不甘心。” 头一次,长孙慈脸上露出怨恨的表情。 头一次,高氏妯娌哑口无言。 停了停,长孙慈才道:“况且哥哥并未曾胡乱行事—— 他也是个精明的,知道柴绍只是不知内情而已,并非曾想过要真的让柴绍吃什么苦。哥哥只是想到朝中不知还有多少人如柴绍一般,不知长兄之恶,所以才出此下策—— 毕竟如今咱居于舅父家中。便是为了舅父舅母,也绝不能让别人说咱们母子是刁难他们的恶母子。 有些真相,总得教天下人知道。” 高氏哑然,连鲜于氏想说两句,也无话可说。 长孙慈这话在情在理。且不论高士廉身有官籍又是五姓望族,实在不能承受纵妹成恶的污名。就算是两家几个孩子也正在待婚将嫁的年纪。为了孩子们有个好出路——特别是长孙无忌的婚事——也断然不能让这恶名传出去。 毕竟,长孙无忌的媳妇儿娶进来,是要侍候婆母的。若是高氏落了个恶妇名声,谁还敢嫁给长孙无忌呢? 思及此,高氏也就不再追究,只叹问道:“那,后来怎么结果的?” “结果?结果便如母亲所料,哥哥只是找了李家二哥哥一人,便三局全胜赢了柴绍。 也正因如此,柴绍对李家二哥哥心服口服,对哥哥也越发轻鄙——虽然后来得知真相后,柴绍也疏远了长兄行布。但他心里还是觉得哥哥不能凭自己本事赢他。 所以每每看见哥哥,便是没好气。只一味想与李家二哥哥亲近。不过李二哥哥向来与哥哥如亲兄弟般,见着柴绍不亲近哥哥,他自然也就不与柴绍多亲近。 这柴公子也是个有意思的。越是这样,他越急着向李二哥哥证己之名,越想与二哥哥交好…… 所以我才说,此番哥哥前去见柴绍,若说要帮别人那是肯定不成;但是若说是要帮二哥哥,必然会成。” 长孙慈微笑,目泛奇彩。 第五十六章 一笑藏钩戏,低回舞雪轻(六) 长孙慈这番话说出口,鲜于氏和高氏自然是半信半疑,但很快地,她们两人便全信了—— 不过一盏茶的时光,长孙无忌就带着一个浑身英肃之气的少年来了。 少年个头中等,皮肤微黑,但眉目极是精致,隐隐还带了三分女相。高氏妯娌看着他一路随着长孙无忌奔入府中的样子虽然很急,但眉沉目稳,显然是个有定性的孩子。 于是,心下就先生出几分喜欢来。 “这是……”虽然猜到了八九分,但该做的面子活儿还是得做。高士廉不在家,鲜于氏这个内妇,自然也得把这待客引宾一类外院的事一起管起来。 “舅母,这就是我方将与您说的太子身侧左千牛备身。钜鹿郡公家的柴公子。”长孙无忌匆匆奔入门来,从早有准备的侍女手中接过白帕,拭了一把汗,气也不待顺平了,就急道:“小妹呢?她去哪儿了?” 高氏闻言便瞪他:“你有什么事,便直去行就是。寻你妹妹一个女孩子家做什么!” 长孙无忌心知母亲不悦之因。但迫于无奈,也只能摇头道:“母亲,你有所不知——这一次要想把这事儿办得妥帖,还得劳您二位与妹妹陪我们一道儿去呢!” 他喘了口气,又道:“刚刚柴兄告诉我们,说是今日午后,唐国公刚带着世子入了宫,皇帝便暗中命宫中几大禁卫高手率人,把住了宫中几处要紧关口,似是防着外臣入内呢!” 鲜于氏立时变色:“他这是……要强行扣人?!” “倒也不至于此。”长孙无忌再摇一摇头:“国公身份贵重,皇帝便是要对他动手,也要考虑下后果。不过国公亲友门生众多,只怕他这是要防着大家入宫去求情!” 高氏抿了嘴:“那我们去,便能帮得上忙?” “母亲舅母放心!我刚刚回来的路上,已做好了打算,业已借文翰之口通知了元和。接下来,母亲与舅母只要带着妹妹,依计行事,必能帮唐国公府破此大劫!” 长孙无忌轻声而坚定道。 …… 片刻后,高府大门外。 一辆女眷用的青轿马车停在路边,车引上还挂着高府的引路灯笼。两个身形颀长腿脚轻快的青衣小仆匆匆从大门奔出,分别跳上了马车首尾,一个拉起缰绳,一个则是取下脚凳放在了马车边。 又过一会儿,高氏妯娌带着长孙慈也正装而出。三人走到马车边,看了眼守在脚凳边的小仆。小仆低头对她们行了一礼,高氏妯娌便点点头,带着长孙慈上了马车。 小仆见三人上车,嘴角一勾一笑,关车门,收脚凳,身形轻快地往车尾一跳一坐。 前边小仆感觉了下车子的震动,立刻便扬鞭策马:“叱!” 马儿快快地跑了起来。 …… 不多时,江都宫门外。 当守门的侍卫拦下马车时,长孙慈不慌不忙走从马车里伸出一只白玉般的手来,亮出萧皇后先前所给的令牌—— 那本来是萧皇后让她拿着,方便为皇子们遴选皇妃、宫中走动而动的。 见到皇后令牌,侍卫立刻行礼,紧接着接下令牌,快速地命人入内通传。同时,怀疑的目光也开始在一头一尾驾车押车的两个小仆身上游移起来——特别是驾车的那个小仆,怎么看起来,那么眼熟呢? 不过那小仆一脸粉白如玉的小娘子模样,实在是想不起来曾在哪家的车驾上见过。侍卫也不敢大意,只好命他拿出官府仆役的身牌*验一验。(注:身牌,就是仆役们的身份证。一般都是一块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写着是何地何家的哪一房哪一院的仆役。如果是五姓七望类的贵族家庭或者是三公九卿的府中仆役,还必须标明姓名、年龄、序齿也就是家中排行第几、户籍地等,再加盖上所属州县的大印。顺便说件趣事,因为这种身牌上的大印是朱印,使用较多,印的颜色会消退,所以一般是三个月左右会到官府补盖一次大印。当地的官府也会趁此机会对于仆役们的各种信息进行一次审查。类似于如今的驾照审查。) 待验过了小仆的身份,请了高氏妯娌与长孙小娘子以团扇遮面,确认是三位女眷与两个小丫头无误后,侍卫皱眉将令牌还给他,又要去后面验另外一个。 恰巧此时,刚才前往萧皇后宫中请命的人匆匆奔出来,急道:“皇后娘娘有令,着高氏妯娌与长孙小娘子速速入内听唤不得有误。” 听到这句话,侍卫便打消了去验看后面小仆身牌的念头,只是探头又看了两眼那个小仆。 那小仆此时背对着众侍卫而坐,脸朝着宫灯的方向,一层细细的绒毛,被映得金黄粉红的,很是好看。 再加上他身量更小,又粉面朱唇的,怎么看都不像有事。于是再大手一挥,放行。 高氏一笑不说话,便见那长孙小娘子着身边小丫头送出一袋银粿子给侍卫首领:“我家夫人们见几位将军辛苦,特别给将军们备下了些吃点心的钱。我家小娘子体弱,往后这几个月,说不得小娘子要往这宫里常常走动。到时还请几位多多看顾些儿。既求莫惊扰了别人,也求莫被什么给惊扰了。” 小丫头声音好听,说起话儿来也如碎珠溅玉般清脆可人。再加上那袋子银粿子搁在手里实在是沉甸甸的,眼见比每年年底宫中赏下的岁钱还多上一倍不止,侍卫们如何不眉开眼笑,于是便恭声道:“夫人们放心,便不提高大人,咱们这些人,多少也都是受过长孙将军恩惠的。自然省得!” 高氏听到自己夫君的名头,一时也是愣了下,接着便也含笑回了礼,依旧是团扇遮面放下车帘,青衣小仆叱了一声,马儿便得得地往大开的宫门里去了。 不多时,马车停在了宫中给外妇们使用的饮马处。高氏妯娌带着女儿与两个小丫头下了车,又塞了一袋银馃子给那守着自己的宫人们,换了片刻自家人说话儿的清静时光,长孙慈便立刻向着方才赶马押车的两个青衣小仆道:“柴公子、哥哥,接下来,就全看你们的了!” 那赶马的小仆抬起头来,阴着一张脸点点头——却正是柴绍。而那个押车的人,自然便是长孙无忌了。 长孙无忌看着柴绍一脸不快,忍不住道:“柴公子,你便再是不高兴,也稍微节制些儿——别把你脸上的粉都抖了下来。那咱们此番便要露计了!” 柴绍咬牙切齿地剜了他一眼,恨恨道:“长孙无忌……你且等着!这一桩,我非找回来不可!” 第五十七章 一笑藏钩戏,低回舞雪轻(七) 长孙无忌倒是完全没想到柴绍那头儿已然是恨上自己了——他心里想的,却只是那么一桩事,就是如何穿过这重重护卫,走到里面儿去,通知李渊: 需知杨广这个人疑心重,宫内护卫也非同一般。且向有令夜闯皇宫者,近身守卫先斩后奏,上至一品大员下至后宫嫔妾均可照办。 为此,他们二人进来的时候,就更是万分艰难。 好在能进来了,其他事,也就好办的多了。只是不知道……妹妹那边儿……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那辆马车。 …… 长孙慈与高氏妯娌下车之后,便疾步向着萧皇后宫中行去——她此番前来虽然说是打着替萧皇后办事的幌子,但倒也并非完全无事生由:她的确有些事情要与萧皇后说。 到得萧皇后宫中时,萧后已然歇下了。是以高氏妯娌与长孙慈很是受了一番萧尚宫的训斥。不过好在长孙慈的确是萧后办事,这宫中人人皆知。再加上她素来稳重的名声也传在外,人人都认定她不是个随意乱来的性子。故而只是训斥几句后,萧后身边的萧尚宫便快步奔向了后殿。 不多时里面便传话,令三人入内。 见到萧后时,长孙慈便扑通一声跪下,先是叩首,又言辞恳切道:“娘娘,阿慈斗胆请娘娘摒退左右!” 按着礼数,她这般深夜入宫搅扰皇后休息,便是处死也不为过的。是以一般天大的事情,也得先告了罪才说——也算是个知礼自保的法子。 可长孙慈眼下着急起来,竟然连告罪自保都顾不上了,这倒让萧后颇为意外,看了看左右,便摒退诸人,只留下萧尚宫和与长孙慈一道前来的高氏妯娌,淡淡道:“何事?” “娘娘,今日宫中恐有大变!只怕将有人意图行刺皇储!”长孙慈一句话,便教萧后倏然坐起,又思量一番,才冷道:“说!” 长孙慈见状,心知计已成第一步,便一五一十将前些日子听来的消息,与今日长孙无忌告诉她的一些事情,糅杂掺合着,留一半说一半地告诉了萧后: 原来,元德太子杨昭虽为人温厚仁德,但却实在是个仁德过头的主儿。加之自己天份所致,其能颇有不足,又体弱多虚,近年来已是病弱不堪。 反而是与他同为萧后所出的嫡次子齐王杨暕,却是个聪明伶俐的,加之近年来容貌长开,一发地与杨广肖似,便很是得了圣宠。只是聪明伶俐归聪明伶俐,他到底并非什么帝王之材。 然而这自古以来的帝储之争,便从未断过。虽说现下杨昭身为太子,为人品德无可挑剔。但如今那些大臣们,因着杨广的性子喜怒无常,且讨厌无声无息的臣子。于是平日里便是没事也要做出些事来。何况是这等大事? 同样,因为太子的身子与才德确为遗憾,也的确是颇有些大臣们希望杨广能够改立一个更加康健能干的储君。 所以朝臣之中,便渐有声起,以为齐王可为新储。这话儿越传越大,反而滋养着齐王竟生出了好些不该有的心思来。只是他到底是个机敏的,加之年幼畏惧自己的父皇,这样的心思自然也就藏得极深。 而今日长孙无忌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说是这位齐王殿下今夜听闻杨广不知为何,要召见自己的舅舅内史侍郎萧瑀与其长女、十四五岁的小萧氏,于是便心中生了些怀疑,以为杨广此番召小萧氏前来,必是要为自己的太子哥哥再纳新妃——毕竟几年前,太子元妃崔氏被废之后,他这哥哥正妃之位便一直空虚。 齐王心知自己与哥哥同父同母所出,又兼之哥哥为人极好,其实颇得父母欢心。那些朝臣们虽屡屡有废储另议之心,却终因朝政始终被杨广一力把持,并无法可寻,只能立在朝中说几句闲嘴而已。 但他的母亲萧后却不同。 在外人看来,他母亲萧后活得极是委屈——摊上这样一个丈夫,又碰上那样的后庭,这位兰陵萧氏出身的贵女,实在是一生不顺。 可是齐王却很清楚,如果这个世上,还有谁能在议储之事上,左右杨广的意见,那么就一定是他与太子共同的母后萧氏。因她公而无私,更因她向来安分守己,杨广也对她极是信重。 所以齐王明白,他要想一登大宝,唯一的方法,便是设尽百法,让自己的母亲开口,像当年自己的祖母独孤皇后,替自己的父亲杨广争得帝位一样…… 替自己争得与兄长杨昭一较高下的机会。 只是,这样的机会实在太难——萧皇后到底不是独孤皇后。她对于朝政漠不关心,每日只是守在后宫,努力照顾被丈夫塞进了无数女子的那片宫廷。至于前朝事态如何,她是半点儿也不曾理会过的……因此便是前朝那些臣子们,也都知道在议储一事上,萧后处简直就是铁板一块,撬都撬不开的。 不过便是如此,齐王知道自己的母亲也并非没有半点儿缝隙可寻—— 而萧后的缝隙,便是她的亲弟弟萧瑀。 兰陵萧氏乃是皇姓大族,百年来自然子弟众多。其中佼佼者,更是不胜枚举。但就算在这灿若繁星的萧氏子弟中,萧瑀也是格外地引人注目。 身为后梁明帝子、新安郡王的萧瑀,跟自己的姐姐萧皇后一样,继承了萧室皇族最出色的仪容,也继承了其母张皇后的聪慧与果忍。其能其才,让杨广也忌惮三分——而正是这三分忌惮,也间接成全了萧皇后在皇宫中的十数载平安。 所以萧皇后对自己这个弟弟的喜爱与信任,更是比其他人更重几分——甚至可以说,萧皇后或者不会信自己的丈夫儿子,却一定会信萧瑀。 如今萧瑀带着正值婚时的长女入宫,又适逢自己的母后萧氏刚刚放了话儿出去,要为各位皇子选妃。怎么看都像是安排好的一场戏…… 要给大隋再纳一任兰陵萧姓皇后的戏。 你说齐王又怎么能不动心呢? 所以,他便安排下了一个局…… 一个让长孙兄妹听来,都只觉得恶毒无比的局…… 第五十八章 欢歌杂未歇,澹月照三更(一) “皇后娘娘,齐王殿下是想将小萧氏留入……寝殿……” 长孙慈说到这里,已然看得出萧后变了脸色。 萧后猛地站起,怒斥一声:“信口胡沁!” 见她发怒,高氏妯娌立时变色。反而是长孙慈松了一直紧张的表情,伏身乞罪:“娘娘,阿慈此言,并非虚妄。而且阿慈还从那些心存不满的待选秀女口中得知,齐王殿下早做好了打算,此番事后,必然要设法让小萧氏以为…… 以为齐王殿下之所以会与她亲好,是由于太子殿下意图谋取小萧氏清白,不料却阴差阳错让齐王殿下与小萧氏……” 长孙慈抿了一抿嘴,接着才道:“向阿慈告发此事的女子,素日里真心倾慕齐王殿下,且与齐王殿下素来有私。此番原本以为皇子选妃,齐王殿下必会以她为妃。不料却意外得知齐王殿下的计谋。因此心生嫉妒,这才意图告发。 若娘娘不信,尽可前往齐王殿下如今所在处一探便知!” 自己的亲生儿子,要毁了自己亲甥女儿的清白,好害自己的皇兄? 这样的大事,饶是萧后向来沉稳,也不得不大惊——别人不知她为何那般信赖自己这个弟弟,她自己心中却是最清楚的。 同样,都是打自己肚子里掉出来的肉,齐王与太子品性如何,她也是更加清楚的。 于是惊怒交集之下,萧后竟连衣服都不及更替,寝衣赤足,散发披肩地扔下一殿人,匆匆奔了出去! ………… 看着众婢侍们急慌慌地跟着萧尚宫跑出去,最后只剩下她们母子三人,与被萧尚宫斥令留下看紧自己的几个小内侍,长孙慈这才出了口气,身子一软,险些瘫在地上。 幸好,旁边高氏离得近,鲜于氏也是眼疾手快的,一把掺住了她。 高氏看着女儿满头冷汗的模样,一脸心疼地抽出袖间细帕,仔仔细细地替她擦一把,怨声道:“你这傻孩子……不是与你说过,要紧的地方,全都交与母亲来说的么?” “是呀!皇后娘娘再如何……”鲜于氏性急,说这话的时候难免声高。不过她看了眼旁边几个小侍,便自觉将声音降了下来,低声道:“皇后娘娘再如何信爱你,究竟也不过是这两三日的事。可那齐王却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肉——无论这些年再怎么不亲近皇后娘娘,那也是……你这些话儿,本该让舅母与你母亲同说的!到底有我们这些人在,皇后总是会给几分脸面!” “可若是母亲与舅母说了,那皇后娘娘便不会去得这般急了呀!”长孙慈看看那些守在殿外的小侍——显然,今日的事情实在太骇人听闻,所以不止是向来稳重深沉的萧皇后,就连处处思虑周全的萧尚宫,也乱了方寸。否则怎么会只是让那几个小侍儿守着殿门呢?早该守进大殿来,趁机听听她们说什么了。 不过也无妨。 眼下这桩事虽然她说得半真半假,可齐王意图借小萧氏之事,陷害自己亲兄长太子杨昭却非虚假。只不过…… 她算计着时间,多少是往前提了一把而已。如今萧后便是去,也只能看到被灌了药的小萧氏迷昏倒地,齐王也好太子也罢,两个正主儿都还没到场呢。 就算是这样,也足够了——虽然说按着长孙无忌的意思,只要保着小萧氏清白不毁,便让那齐王扯破了小萧氏的衣裳近了小萧氏的身也无妨…… 但,那小萧氏到底只是一个孩子啊!一个比她长孙慈还小了一岁的孩子! 她怎么能看着这种事情发生? 长孙慈又抿了一抿嘴,向着母亲与舅母低声再道:“无论如何,此时柴公子也应该将消息传给在皇帝处的李世伯与李大哥哥了——便是见不得李大哥哥的面,能碰上镇城将军,也一定能解脱了小萧氏的急险——而萧皇后如今能倚仗的只有萧大人这位亲弟弟。所以她是断然不能容许齐王此番行事的。只要将齐王困住,那李家此难必可解。” 高氏舒了口气:“但愿如此罢……” 她与鲜于氏看着庭外月色,长孙慈却低下头,盯着自己略呈粉色的指尖: 不是但愿如此。 是一定如此。 因为…… 有他。 ……………… 当守在宫门口的李世民,听到李镇城派人传来的消息时,简直惊怒交集。 于是他也不顾什么礼数,直冲冲奔向守门卫,亮了腰牌子求见皇后。 见皇后?怎么今儿个一个两个地,都要见皇后呢?他……不是应该想见皇帝吗? 守门卫将打量了眼李世民,慢慢地点点头,慢慢地开了门,瞅着李世民风一般地冲进大门内。 旁边小兵上前,低声道:“大人,陛下不是说,凡李家来人求见的,一律准进大殿吗?这……” “你哪只耳朵听见陛下说的是进大殿了?明明说的准进宫!” “可我两个耳朵……” “闭嘴!再啰嗦,信不信老子一百军棍打残了你送去喂狗!” 宫门前,再度陷入一片静寂之中。 ……………… 很快,留在萧后寝殿中的长孙慈母女三人,便收到了传过来的消息:萧后前往齐王在宫中寝殿时,果然看见了小萧氏被迷昏放倒在床上。 而更巧的是,她前脚刚进去将尚是个孩童的小萧氏抱在怀中连连呼唤,后脚李世民便以齐王近卫将军为人质,逼退一众侍卫闯进殿准备救人,一见到萧后与皇后宫中众人,李世民也好,齐王留下来看住小萧氏的近卫将军也罢,甚至是那群带着枪兵的侍卫们也是,都傻了眼。 而且傻了眼的不止是他们,还有接下来,带着被迷昏的太子殿下,兴冲冲赶回自己寝殿准备行事的齐王与其他侍从。 见到自己的母后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寝殿中,抱着已然昏迷的小萧氏,再看看那个正被李世民拿刀逼着的近卫将军。齐王殿下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傻了,居然眨了眨眼,问了众人一句话: “怎么……都吃过酒了?” 满室哑然。 第五十九章 欢歌杂未歇,澹月照三更(二) 后来的事情,便进行得顺理成章了。 萧皇后亲眼见着了自己儿子齐王意图利用这等阴晦手段,要将自己的亲弟弟、他的亲舅舅绑在自己那条尚未建成的小破船上,自然是恚怒万分。 于是这位大隋皇后自即位后,第一次越规下令,要将儿子齐王禁足宫中百日——尽管左右上前来再三劝止。但萧皇后都一一斥退,甚至还明告那些来劝的人:“但有来劝者,与齐王同罪!” 如此一来,再无人敢说一个字。 同时,前来救人的李世民虽然唐突,但也得了皇后的赏识。再加上他那尚在宫中的父兄听到风声往皇后宫中来走动了一次,竟然顺道也解了李家此次大乱…… 只是恨得齐王自此就记住了“李世民”这三个字。 ……片刻之后。 宫外,粼粼前行的马车上。 李世民低头贴耳,听着面前父亲的训斥。 “荒唐!你也不想想,这种事是你能掺和得进去的吗?咱们国公府本便是四面受敌,怎么你就记不住我的话!” “父亲,您也别怪元和了。”李建成恹恹地坐在车里,清冷的目光扫了下李世民,淡淡道:“此番说到底,还是多亏了元和——您可想一想,若非是元和这番行事,只怕咱们国公府此次便要毁在那段达与齐王手里了。” 他说段达,本还没什么,一说齐王,李渊便停了口,一怔,抬眼皮子看了下两兄弟,又侧耳听了听车外动静,见无甚异样,这才低声道: “你的意思是说……” “元和此番冒险,怕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罢——” 李建成被困于宫中一日,身上清贵优雅的气度,却半分不减,只是闲闲地扫了扫自己的幼弟,嘴角甚至还泛起一抹笑意:“看来此番段达背后站着的,并非那宇文化及或者是王世充……而是,齐王?” 李世民看着自己的兄长,点了点头:“高家舅父说的——他说,段达虽然素来行事狂悖,但却并非个无脑之流。此番如此大胆敢挑上咱们国公府,还盯着哥哥不放,多半是有人指点着他冲着咱们家来的。可见这指点他的人,必然与咱们国公府有旧仇。” 李世民停了停,也看着李渊道:“本来,若算起来,与咱们国公府有旧仇的,最显眼的便是这宇文化及与王世充—— 当年宇文化及因贪赎一事被父亲参了一本,险些断了性命。后来宇文化及日渐为大,与父亲屡屡相争,自是互不能容; 而王世充那处虽为皇帝新宠,但旧年里,他曾与哥哥为了郑家嫂嫂起过好大的龃龉,如今又同朝为官,他自觉身份低微,素不能与咱们这些世族相容,自然是处处事事,要与咱们国公府为难的。 而且还有一桩,虽然现在我与慈儿的婚事未得定夺,但究竟当时王世充是存了心要荐慈儿入宫,我又因着慈儿,将他费尽心机才得到的权位给剥了。 所以说到底,他们两边都与咱们都是不死不休的仇。只是……” “只是正因为是不死不休之仇,所以此番最可能借着这样的机会折腾咱们国公府的,反而不可能是他们了。” 李建成看李世民说到这里便停了口,心知他有些话也是不好说的,便点一点头,接了话道: “到底说起来,这一次段达行事,都不似是要往死里整治咱们国公府。 且不说那伤人致死之事无凭无据,就算真的有人死了父亲与我需得担责,也不过就是褫夺爵位。这听起来似乎是唬人。可搁在我身上,搁在父亲身上,顶多都算是个剥了名头而已。实权仍存—— 毕竟李氏一门的荣耀,都是马背上来的,一枪一戟一刀一剑地打下来的。若想真的往死里整治咱们国公府,除去叛国逆反一类的大罪,其他的罪名顶多都只是刮一刮皮毛而已。是么?” 李世民点头,应道:“所以元和便大胆作了个推测,只怕段达身后那人,却是想敲打下咱们,存着个暂时压制之意——甚至有点儿意图来个借危施恩的意思。” 李渊微一沉思:“你的意思是……齐王想先造危境与咱们国公府,再借机拉拢咱们?可他既有这等才智,又怎么会想不到,咱们早晚都会猜到是他行事?” 李世民摇头:“只怕他还真就想让咱们家猜到呢!父亲,您在朝中为官多年,留下的名声都是谨慎。而兄长也是处处小心。齐王只怕早存着心,要让咱们发觉到此事是他所为—— 在他看来,他这是在敲打咱们,让咱们意识到,如今他齐王才是未来明主。 若是咱们能够因此被他震慑,为他所用,自是最好; 若是咱们依旧不愿参与这夺储之争,甘守固有,对他也无伤。毕竟咱们国公府犹如镇国重兵,势大力沉。他将来若真的夺储成功,必是要与咱们联同一心,多加拉扰使用的。” 李渊却冷冷一笑,摇头:“打得一手好算盘!只可惜,他这算盘上最重要的一环,偏偏就断了。” “父亲的意思是——萧瑀?”李建成倏地坐直身子,思考片刻,修长指尖突然敲了敲手边一把玉萧:“可就算如此,这一位,她愿意……” “有什么不愿意?”李渊淡淡一笑:“对她而言,只怕这个弟弟比太子都重要!” 李世民扫了眼父亲:“是,今日情形,哥哥不在场,自然不曾见识。但以我之见,今日萧后气怒交集,披发赤足前来营救小萧氏。看来外界传言全不似作假——只怕萧瑀身上,真有什么她万不能舍掉的东西。” “可他萧家皇室早已没落,就算真留下了东西,那还能是什么?”李建成困惑。 李渊不答,却看着两个儿子:“你们觉得……会是什么?” 李世民看看父亲,再看看苦思的兄长,突然心中一动:“萧后贵为皇后,皇帝待她也颇是亲重。显见她颇有自保之能——但以皇帝的性子来说,本是万万不能容得这样情形的,在杨广眼里,女子都不过是榻上侍奉的人而已。所以,儿子倒有个大胆揣测——这位皇后娘娘手里只怕握着一样让皇帝也颇为忌惮的东西……” 李世民再看一眼李渊:“而这世上,能让皇帝都忌惮的东西,只有两样——一,是那早已不知去向的传国玉玺,世人对此物甚是看重,若此物现世却不在皇帝手中……只怕皇帝难以安宁;这二么……” 李世民向后一靠,轻轻一笑:“倒更像是萧瑀这位前新安郡王手里,可能会有的东西。” 李建成一怔,脱口道:“你是说——虎符?!难道萧瑀手中真还存着一支北齐皇卫?!” 第六十章 欢歌杂未歇,澹月照三更(三) 人总是贪婪的。 没命的时候,总想着有命就好了。 有命了之后,又想着有钱就好了。 有钱了之后,又想着有权就好了。 有权了之后,又想着有名就好了…… 人总是贪婪的。 这一点,便是贩夫走卒也都明白的道理。那人中龙凤,就更明白了。 所以他们从来不在乎这份贪婪,他们只在乎该如何处理这份贪婪。 有些人,便随了贪婪,追求一切。 有些人,则驭着这贪婪,让它们为自己造化一切——无中生有,阴极育阳,绝处逢生。 显然,萧瑀与其姐萧皇后,便是后者。 当得知西梁注定将为大隋所灭时。萧瑀并未如其他人一般一死殉国——他很清楚,虽然打着南梁宗室的名头,可那个曾经的国家,业已与他父亲所创之国,无甚干系了。 他要保的,从来只有一些人而已。 是以,他便劝着父亲将姐姐许给了大隋,与当时看起来尚且算是温厚谨慎的晋王杨广为妃。又悄悄地将父亲最后一支力量,化整为零,化明为暗,藏在了市井之中。 这一藏,便是数十年——甚至更早于杨广之父大隋文帝杨坚开朝立宗之前。更重要的是,他设的这法子,却是沿自当年从父亲处学习得的暗探锻炼之法。 这支力量虽然不过数千之数。但却个个精炼强干,个个机敏坚韧,忠心耿耿。 故而,这支力量,藏得深,也藏得巧。便是杨氏父子再如何知晓内情,再如何费尽心思想要从他与姐姐手中拿走这支力量,却也都无法夺之一二。偶然能抓得其中一二,却也常常迅速失去。再不曾得其所踪。 所以便是杨广,也对萧瑀礼让三分。而因着萧瑀,也对他的姐姐萧皇后处处恭让。 “这……便是那传说中的三千影卫?” 江都城中,青石板官道上。 粼粼而行的高府马车中。 长孙慈听到母亲说到此处,不由变色—— 这天下间,谁又不知道影卫的名称?传说中来无影去无踪,杀人无形不留痕迹……如月下黑影,难捉难摸。 这样的人,竟然真的存在? 高氏点一点头,看看大嫂鲜于氏。 鲜于氏倒不以为意,挥了挥手:“也没什么好瞒的——这样的事情,普通人自然不得而知,但在咱们这等有名姓的家里,却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不错。萧皇后能在这昏君眼皮子底下安安稳稳地做她的中宫皇后,且还能够好好地生儿育女,受尽尊荣。无非依仗的便是这支影卫。” 鲜于氏再叹了口气,摸了摸腰间的流苏穗子:“不过时至今日,这传说中的三千影卫,能起复使用的,也不过一千七八之数了。” 长孙慈听到鲜于氏这般说,心中一动,把探询的眼光只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又快速垂落下来:“听说……这些影卫,都是当年十大家选出来的精干子弟。且其中为首的,便是……定州丁零族中……” “……定州丁零,鲜于氏为首。”鲜于氏一笑,扰了扰鬓角,转过眼看着自己这个小甥女:“是,当年三千影卫之首的,便是你舅母家中的大哥哥,名唤鲜于楚风的。” 这话一出,别说是长孙慈,便是高氏也大吃一惊:“嫂嫂……” “你哥哥自然是不能与你说这些的。”鲜于氏笑吟吟地拍拍她的手臂道:“再者说依着旧时规矩,家中若有子弟入了影卫的,必是要自族谱中匿了名的。为帝王奉用二十载后,若仍能保得性命,才可归于宗谱,以正其名。” 长孙慈一怔:“可自来从未听说过有影卫能……”她突然闭了口。 鲜于氏点头:“是。影卫者,自然是暗夜行事之法。自从诸葛孔明首创这影卫影探之法后,他们便再不能于光天白日下行事的。且因影卫行事,多为不可言说于外人之事,自然也就难得善终。 不过这萧瑀之父却是个有些法门的。他锻炼的这支影卫,却非同寻常。本事个个超于常人。暗中行事之余也多能自保。再加上萧岿为人尚算仁厚,兼之在位时没有那么些子阴晦之事。自然影卫们折损就小得多。 算起来,自他登基从其父手中接了这影卫起,至其薨逝之后,三千影卫,竟只增不减的。所以你舅母家中的大哥哥他们,也是都得了善终的。” 长孙慈听到这里,心里就明白了好些:“但凡想以影卫之身为家中谋些富贵的,多是些悍不畏死,又必然是忠于君王的。如今见君王待他们恩厚,自己又职责所在,多年受君王恩遇,自然会尽心竭力,辅佐幼主。” 她又努力回想了下萧瑀其人,但总是想不起来,于是只好去回忆萧皇后,慢慢地道:“此时想来,皇后娘娘为人亲厚之中,多有城府。想来姐弟二人,相差不多。那位萧大人,必然也是个极为深沉的人物。” 鲜于氏看了看小甥女,点一点头,叹了口气:“的确如此——当年他父亲将影卫交与他时,他不过还是个垂髫儿。可眼瞅着就是这么一个小小少年,竟只在短短三日内,便定下了分化暗隐之法,将三千影卫化为两股,明者不过千数,暗者却近两千人。这样一来,竟保留下了大半的实力。也为他们萧氏姐弟留下了一点儿安稳于朝堂之上的本钱。” “影卫非同常卫。其手段多智多狡,尤其在都城之中,若使用得当,其一抵千。自然非同寻常。也难怪皇帝会对皇后娘娘那般礼让了——他也不想自己睡得半夜,便丢了头颅的。”高氏终于点头道。 长孙慈看了眼母亲,心道原来母亲早也知道此事。但又想想,母亲不告诉自己,多半是因为此事事涉机要,不能轻易说。于是便也点点头,了然道:“这么说来,皇帝亲厚宇文化及,便是因为他颇精于影卫训炼之道。所以着意要让他也给自己炼出这么一股子人了?” “是。那宇文化及不知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本事,竟也习得了萧岿训化影卫的一些法门,于是便借此向皇帝请命,要替皇帝也训出一支影卫来。只可惜,影卫所需之人,非同一般,却是万里挑一也难得的。自然他便训不出什么来。尽管如此,皇帝总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在他身上的。所以便有了如今宇文化及的泼天宝贵。” 鲜于氏淡淡道:“只不过……这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宇文化及虽成日拿着些不着调的假影卫去讨好皇帝,却也知道自己有几分斤两——也好,他能安分守己,不打什么尽诛天下影卫的主意自是最好。否则,他今夜子时起了这念,便必然活不过明日午时。” 第六十一章 欢歌杂未歇,澹月照三更(四) 听到这句话,长孙慈心中一动,目光便往自己这位舅母脸上照了过去。 只见她掀起了一点车帘,淡淡地瞧着车外干净的街道,脸上的笑意却极淡极淡,似乎只是一层烟笼着那张原本并不出众的面庞而已。 但也正因着这样淡如清烟的笑容,却让这平凡的脸色,很是多了些神采。 长孙慈轻轻吁口气,慢慢道:“阿慈曾听人言,道这影卫非同寻常侍卫。对这容止要求并不甚高。甚至,还有些人说,但能担得影卫一职的,便必是那种扔在了大街上、人群中,也寻不来的角色……不知可确是如此?” 高氏这还是第一次听见自家女儿说话时不带尊称,不由诧异地看了眼女儿小小的脸庞。 但接下来,让她更诧异的事情发生了——她的大嫂鲜于氏,竟然抿嘴一笑,答道:“若说是扔在人群中寻也寻不来的,倒是不假。但若是说扔在大街上也寻不来的,却未免失了全貌……” 她放下帘子,坐正了身子,只将一张脸隐藏在半明半暗中,对着高氏母女轻轻一笑。 不知为何,看着她这样的笑容,高氏突然觉得背上一紧,心头一跳,一句“嫂嫂”便脱口而出。 “不必担心。虽然我大哥是影卫中人,但我却并无那样天份,能得入影卫之中效力。”鲜于氏摆一摆手,低声道:“只不过有一桩事,却是需要让你们知道的——你大哥未必肯直言相告。” 高氏看着嫂嫂,突然道:“若是大哥也不便直告妹妹的话儿,那大嫂便也……” “无妨。左右都是得让你们知道的。越早知道,越好。”鲜于氏直言道:“斛斯政此人,你们多半也是知晓一二的。” 高氏皱眉:“往日里倒是曾听大哥说过一二……怎么,他也是影卫?” “是,也不是。他曾入得影卫备选,但因被萧岿因一桩小事,断定他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便断然斥退了。” 鲜于氏垂首,轻声道:“而顶替他位置的人,便是我哥哥。” 长孙慈看着舅母,心知她不会无缘无故提及此人此事,于是便道:“舅母说及此人,莫非是想提醒阿慈与娘亲小心此人?” 鲜于氏抬眼,看看这个聪明绝顶的小甥女:“无妨,他倒是伤不到你们什么。只是有一桩事,你们却得万般小心——以后无论从他那里听到了什么样关于你舅父、或关于我的往事,都万不可信。明白么?此人反复无常,是信不得的。” 长孙慈不解其意,高氏也觉得这话说得奇怪,但母女二人都心知鲜于氏虽生性豪爽大方,却并非是个鲁笨之辈。于是便齐齐点头应下。 于是,鲜于氏又才道:“还有一桩事,也是得教着观音婢你知晓——如今局势如此,只怕或早或晚,当年在你父亲手下暗埋着的影卫们,便要找上你来……你可要小心,更要仔细着分辨才是。” “他们,他们找我做什么?”长孙慈莫名其妙。 但鲜于氏只是摇头,且道“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知道。” 虽然话听了一半儿,实在是难受。但眼见着鲜于氏一脸内有隐情难以交代的模样,她自然不敢也不会去为难这位待自己兄妹二人与母亲极为亲厚的舅母。于是便住了口,只是捏了一捏母亲高氏的手。 高氏虽是个自小养在深闺之中与世无争的柔弱贵女,但这么些年的经历,也早已将她磨出了几分主意。眼见女儿这般暗示自己,她倒也没有犹豫,点一点头,便找着旁边隐囊给大嫂靠住。 车子,就这么载着满怀心事的三个女子,奔回了高府。 ……………… 同一时刻,唐国公府的马车上,李世民却被父亲突如其来的揭密,惊得目瞪口呆——就连比他年长且又熟知朝堂内政的李建成,也紧紧地锁住了眉头。 “影……影卫?这世上竟真的存在影卫?”李世民神色异样:“可……可那不是传说么……” “不错,这影卫可是传说中诸葛武侯创立的暗探。原本是传说中的存在,怎么现在便成了真的?”李建成坐直身子,看着父亲,急切道:“若果是真的,那……那这影卫,难道真的便有那等扭转真相的力量?” 李渊目光缓缓扫过二子的面目,低声道:“若非如此,你们以为如今那位皇帝陛下,为何会对他这发妻忌惮至此?” 李世民听得此言,微一皱眉,立时便啊了一声:“对了!我旧日里在东市曾听过一则传言,道这位萧后的弟弟萧瑀,当年曾受其父萧岿之遗馈—— 而这遗馈,便是让他与姐姐从先帝手中保下两人性命与富贵的资本……难道这份萧岿遗馈便是……” “若真有影卫这等力量,不传给自己的儿子,又怎么会传给外人?”李建成的语气极淡极淡,但目光却极灼然。 他坐直了身子,看着父亲小声道:“父亲,若果如此,那咱们是不是也……” “咱们什么也不能做,或者说,也不必做。” 李渊沉声道:“影卫一道,非同寻常。从今日之事看来,萧瑀手中掌握着其父萧岿当年一手调教出来的三千影卫之事,绝然是真。 而齐王这番设计,打的也不过是想借着小萧氏的终身,来拿捏住了萧瑀,进一步能够控制自己的母后。 不过他自己却是万万不曾想到,他心心念念想要借力的母后,正是靠着他这位舅舅才能坐稳了中宫…… 所以若真的说起来,齐王此举,却是将王座推得离自己更远了几分。此子看似多智,实则愚笨。不必多虑。倒是咱们这位太子殿下……他一直都是摆着那等仁厚面孔,谁也不能说他个不字。然而在他这同母弟弟事败一局上,他却未必便没有什么图谋。 而但有图谋者,多半也是冲着这影卫来的——毕竟,得影卫者,其位永不失这句话,实在是太吸引人。” 李建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父亲的意思是,今夜这事儿,太子并非毫不知情,而是将计就计,想趁机一揭影卫真面目?” “不止。”李世民淡淡道:“只怕他还希望这支传说之力,成为他的左膀右臂——进一步言,甚至成为助他早日登基的一大助力。” 李渊深深吸口气,重重点头。 第六十二章 欢歌杂未歇,澹月照三更(五) 言及此,李家父子三人,便都沉默了。 只听得见车外粼粼声。 好一会儿,李建成才轻轻道:“如此说来,只怕中宫那位,也知道自己这儿子打的什么主意了?” “多半是的。”李渊沉声道:“只是在她看来,齐王也好,太子也罢,都是她的亲生儿子。所以无论这皇位最终落在谁的头上,都无妨。她求的只有一个稳字。” 李世民不言不语,只是伸手撩起车帘,看着马车后面,快速后退的街道景物。 他身后,又传来李建成的声音:“那么从明日起,孩儿便多往东宫中走动些罢!” “正该如此。”李渊的声音也再响起:“不止是你,只怕咱们这一家人,都一样……” 都一样……么? 李世民微微探头出去,看了看朗月稀星的夜空:真的都一样么? 他微微思忖着,心中一片茫然。 ……………… 大隋仁寿二年(公元602年)夏,杨广车马方至江都,江都宫中即突起异事,迅即平止。 数日后,朝中传来消息,称齐王因事被禁,太子因病不起。 一时间,朝臣哗然,暗涌初生。 ……………… 午后的太阳,照得整个府邸流光火彩,一如烈锦着花,园中一派胜景,教人目不能移。 假山三两处,水曲二三溪。 繁花胜火,莺鹂长歌。 只是在这胜景之中,却坐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只拿一根木簪子,攥住了一把几将掉空的头发。 些微浑浊的目光也投向了一处不起眼的枯死黄植上。 他咳了一声,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听着身后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并没有回头。 “大人。”杜楚客来到老人身边,低道:“事情已然办妥了。” “老夫听说了,你办得不错。”老人正是权倾天下的杨素,他点一点头,又咳一声才道:“不过,似乎并没有把齐王那边儿与老夫有来往的事情,宣扬出去……” 杜楚客似乎并不意外杨素之疑,只沉声道:“恕楚客实在不解大人此举所为何来——如今皇帝正愁无机可趁,您让人张扬齐王之事,岂非是要给人机会?”‘ 杨素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睛已然浑浊得很厉害了,几乎分不清了黑瞳白晴的界线。尽管如此,他的目光落在人脸上时,依旧有如实质一般,久久不下。直灼得杜楚客低头。 杜楚客:“请大人恕罪。” “无妨……本来就该让你知道此事由来。而且张扬这件事,也不在早晚……只要能赶上老夫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都成。” 杨素再喘口气,这才慢条斯理地道:“狡兔死,走狗烹。这句话儿,人们常常听,但却不知这乃为人臣子者——尤其似老夫这般位极人臣者所必须知道的至理。” 杨素叹息:“权力这东西,可是人间最好的宝贝哪!万千人的生死握于你一人之手……这样的滋味,只要尝上一次,那也就再难放下了。” 说着这话的时候,他下意识地低头,看着手心张一张,又握一握:“所以老夫之前也是舍不得放的。无论如何也不舍得放的。只是呢……世间事,大抵如此。你不放这个,必然就会丢了另外一些东西……一些如水如气般无形无影,但却关系到你生死存亡的东西。 但手握重权者,都是非得到了生死关头,都才能悟得出这道理的——不,甚至有些人哪,至死都不会明白这个道理。”杨素再喘一口气,放下手,看看远处一座楼宇:“但是老夫实在是个好运的,总是能在他人尚且未曾意识到时,便发现了这些别人至死都不曾发现的道理……” 杜楚客一怔,下意识地随着他的目光,看了看那幢楼宇,心中一动: 那……不是杨素长子杨玄感的居所么…… ……………… “杨玄感?他?” 高府上,经过了那夜的混乱之后,已数日不曾归府的高士廉刚一进门,就听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他要来见你舅母?” 跟在他身后的长孙无忌不敢大意,边将拜帖奉予舅舅,边低声道:“此行虽并非他亲至,但也的确是让他的夫人亲至府上,要来见舅母。” 高士廉沉吟:“杨玄感因其父之功,得柱国之封,又兼为二品大员。其妻虽至今未得诰封,可按着律例,她也是妻从夫贵,当以从三品待之—— 如今舅父因故,不过是从九品末流的治礼郎。虽则有着前朝闲散宗室的名牌在,可到底她家中前来,却是折了身份来相交的……其意非浅哪!” 长孙无忌看看舅父,也低声道:“那……甥儿便设法打发了他?” “你?你又有什么办法?”高士廉只觉失笑:“难道又要去寻国公府上的?不成。此事他们不宜插手的。” “甥儿知道,甥儿的意思是……便在宫中那边,寻得个机会,让这位夫人不得不入宫一段时辰。” “你是说……观音婢?不成。”高士廉断然摇头:“你妹妹才刚入宫中助皇后娘娘办事没几日,若是一进宫便到处寻事。只怕会惹来祸端。” 长孙无忌急道:“正是因为妹妹在宫中当差,这才算是好机会呢!舅舅可别忘了,皇后娘娘要妹妹做的,是什么样的差事!她一个小女孩儿家的,若是没有个心腹重臣的内妻从旁帮着掌眼拿主意作证见,只怕那些一心想将女儿嫁入宫中为妃为嫔的,也难以对她最后的定断心服罢?” 长孙无忌这番话,倒是让高士廉颇有些意动。他抚着胡子想了一阵,也点头道:“确是如此。只是不知皇后娘娘那边……” “娘娘那边,自有太子替咱们去说的。”长孙无忌急忙道:“上一次出了那等事后,太子殿下虽口中不提,心里却也是知道咱们两府尽过一份心力的。何况此番选妃之事,也涉及各皇子府中。想来,若是咱们去提个醒……” 高士廉想一想,摇一摇头:“不妥。” “舅父……”长孙无忌刚起急,便被高士廉打断。 高士廉摇一摇头:“我说不妥,是因为你们兄妹二人,如今到底都是白身。此事,还是让舅父去说,来得妥当——到底,舅父也是治礼郎啊!” 长孙无忌眼光一亮。 第六十三章 欢歌杂未歇,澹月照三更(六) 高士廉入宫的消息传进长孙慈耳朵里时,长孙慈正在照顾小萧氏。 “萧小娘子,你可肚饿?”长孙慈看着比自己矮了小半个头的萧映容,不由生出些怜悯——这,还只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啊! 继承了父亲萧瑀俊眉凤目,一派贵气雍容的萧映容挑了眼角看向长孙慈,露出一记怯生生的笑容:“谢谢阿慈姐姐,容儿不觉得肚饿。” 因着年岁小,加上自幼儿便受其母王夫人之命养声蕴嗓,萧映容的声音便格外与众不同——三分岁女童本应有的娇软,三分胎里留下的奶声,再加上四分长年吟唱练习养成的清越…… 实在是一句入耳便销魂。长孙慈只觉得这份旁人眼里的苦差事,搁在她身上,也是欢喜得紧。 于是便笑道:“不必客气。若是喜欢,便叫我观音婢也无妨的——左不过,咱俩也就差了几岁而已,我腆着脸也能说是与你齿岁相同。” 闻言,萧映容竟是一乐。这可却教左右跟随着的宫人们,大喜过望。 ——自从经过了前几日那场风波,年岁小小的萧映容其实精神一直不好,整日在萧府中自己闺房内,除了哭泣便是发呆,几乎不曾有过片刻欢愉。 萧瑀膝下共有五名子女,三子与长女均为嫡出,庶出的次女尚在襁褓,其中最受宠的,便是这个嫡长女——萧映容母亲与萧瑀本便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少年夫妻,一路生死扶持走到了现在。而萧映容自己又自小儿便乖巧懂事,伶俐剔透,自然难怪最得萧瑀喜爱。 别的不提,只说萧映容尚在襁褓中时,便得向来不求名逐利的萧瑀亲自抱着入宫,晋见皇后,以求得赐闺字,便知萧瑀对自己的嫡长女万分宠爱。 至年长后,萧瑀对这个孩子的教养更是万分用心——不仅亲自三下江南,延请名家为女儿开蒙之师,甚至还在得知女儿颇有吟唱之才时,力排众议,亲向杨广上表,请赐大内乐师教习萧映容乐理。 就连萧映容的名字,也是萧瑀千番苦思而得——映容者,月色映花容。 可以说,向来刚直不阿的萧瑀唯一的弱点,便是这个他用金食玉汤养出来的宝贝女儿。甚至外界一度传言,萧瑀曾在某次酒宴之后,醉言将来女儿及笄,绝不要嫁出家门—— 因为他早已选好了一个出身清白、才貌过人的门生之子,搁在身边好好儿教养着。只待两个孩子长成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便可招婿入门…… 也正因此,当萧瑀得知年方五岁的宝贝女儿因为自己受累,竟被齐王盯上,险些毁了清白名声时,竟怒得扬言要亲手杀了那猪狗不如的畜牲——全忘了自己与萧皇后的姐弟之情。 好在萧皇后母族中兄弟虽多,但她与萧瑀的情份却与别个不同——因着她们母亲出身不高,却极受其父萧岿宠爱的缘故,自小儿她们姐弟俩便在后宫中受尽其他兄弟姐妹的凌辱。两姐弟一路互相扶持到大,又彼此照应着,磕磕绊绊长大成人,各自嫁娶立业…… 这份亲情,自非轻易可动。 所以萧皇后当日得知自己儿子竟做下那等恶事,险些要亲手给儿子灌了鸩酒。后来又以国母之尊,特设宫宴,亲自拆簪解发向以弟妹萧夫人为首的一众命妇,自陈教子无方之罪——虽然萧瑀夫妇心知此事与萧皇后无关,但这份诚恳,还是教他们夫妻感动又不安。 如今,眼见萧映容日日不乐,萧皇后为了弥补,便特意趁着宫中遴选皇子妃的机会,暗中命宫人们与各家小贵女通气儿,使她们多多与萧映容亲近。 只是没想到的是,原本在京中贵女圈里,人缘很好的萧映容自出了那事之后,竟然断了与往日交好的各家公府贵女的来往,反而与素昧平生的长孙慈亲近了起来。 这教众人颇为诧异,连萧皇后与萧瑀夫妇也是大感意外——只因以长孙慈这样的性情,却是个难与贵女们相处的。他们实在不知道,这年岁极小的萧映容,是如何与长孙慈相识相交的。 不过万事不敌她喜欢,既然萧映容喜欢这个平日里默默无闻的将军之女,那也无妨。 所以这些日子,萧映容但凡进宫,便必与长孙慈在一处,再不与第二人同行。 别人不提,长孙慈自己心中也难免纳罕——虽多少猜到,萧映容与她亲近的理由,应该是与那夜之事有关,但到底萧映容年幼,宫中又人多眼杂不好问出口,于是也只能是揣测。 不过这事儿长久积下来,到底是个心结,于是趁着今日无甚大事,她便寻了借口,带着萧映容走到皇后殿内水轩中,想着怎么从这个孩子嘴里问出理由,又不至于伤了她心的。 思及此,长孙慈便想了想,故意模仿母亲高氏平日训斥兄长时的模样,逗趣道:“你笑也笑了,不过总是得跟我说说,这声观音婢,你到底是叫,还是不叫呢?” 萧映容到底年纪小,见长孙慈学得这般模样,一时瞪大眼,也不知是真是假。眨巴眨巴,想了片刻,又看看长孙慈眼底笑意,知道自己竟是被这个容貌过人的姐姐当了乐子逗,一时间便撒娇不依,直往长孙慈怀里钻: “姐姐坏!姐姐唬容儿!姐姐唬容儿!” 她年岁本小,出身高贵,又多年娇养不知世事,自有一番天真烂漫之态。虽然她近遇不顺,但通身的娇憨却并未脱去。如今被长孙慈这么一调笑,心生害羞,娇声呖呖地扑进长孙慈怀中的情态,竟然颇似那刚刚出生的小奶猫儿般可爱。莫说是女子,便是沙场上走出来的铁血男儿,也必然要为之折了心的。 长孙慈便是教她这般娇态给引得眉开眼笑,满心里除了怜,便是爱,只顾着抱起她小小的身子,又是哄,又是逗,好半晌才肯停手,笑吟吟地望着萧映容。一时又想起那夜之事,难免眉目中就带了一点心疼。 萧映容看着长孙慈盯着自己的目光,突然心中一动,怔怔道:“姐姐,容儿无事的。父亲母亲已经与容儿说过,不好的事容儿可以忘记。所以容儿会很快就不记得那些事了。姐姐不必心疼。” 一边说,萧映容一边伸出小小的手指,轻轻地抚平长孙慈紧皱的眉心,也抚平了长孙慈因她而生,这满心的酸楚。 第六十四章 欢歌杂未歇,澹月照三更(七) 听到“治礼郎高大人已入宫中,求见今上”这样的话儿后,长孙慈当下就皱起了眉: 好端端的,舅舅来宫里做什么? 萧映容见她这样不安,不免好奇,挽着双鬟髻的小脑袋左右转了一圈儿,确定四周无闲杂人等,才摇了摇自己还扯着长孙慈的小手,低声道:“阿慈姐姐,你怎么了?” 长孙慈一怔,抬头看了眼面前的小姑娘,想了想,也没打算瞒她:“我刚才仿佛听见,舅舅进宫了。” “舅舅?”萧映容皱眉,立刻便道:“高大人?他不是向来赋闲在家的嘛!怎么会……” 长孙慈摇摇头,一脸困惑。 到底是萧瑀的女儿,见到自己这位好姐姐百般困惑的模样,心下有数,于是转头再打量了周围一圈儿人等后,向着一个守在门口的小内侍招了招手:“你来,你来!” 她这通身的华贵气派,莫说是普通的贵家少女,便是跟当今皇帝杨广的掌珠漱玉比,也是毫不逊色。因此得见她招手,小内侍便立刻快步奔上前,低声道:“不知萧小娘子,有何事要吩咐?” 这小内侍名唤阿瑥,本便是萧皇后身边得心助力的小内侍。自从上次出了那样的事情之后,萧皇后害怕自己这个小侄女因为怯了宫中事情,不敢再进宫,跟自己断了姑侄的情分,于是便再三向自己的弟弟保证,无论如何不会再让萧映容受惊。又为此,还以国母之尊,凤驾亲临净人所,亲选了两对儿出身清楚又天资聪秀的小净人提做内侍,搁在眼前亲自调教着留待萧映容入宫使用。 因此,每次但凡萧映容入宫,便是这两对儿四个小净人近前侍应,自然也较少恪守宫中规矩。 这才有了小内侍以宫籍侍儿之身,却直请宫外贵人吩咐的事头——须知这样的事情,实实在在是少见的。 萧映容却似毫不在意,只是点了点头,向着他低低一问:“听说,礼部治礼郎高大人入宫求见,是么?” 她这话儿一问出口,阿瑥便低下头,在长孙慈与萧映容看不见的情况下,不动声色地拿目光流转过长孙慈的裙边,然后低声道:“这个阿瑥也不知。不过方才听见有人说过,似是如此。” 萧映容闻言便皱眉:“那可是奇怪。高大人向来是个爱赋闲的性儿。何况治礼郎为礼部官员,最当知入宫等依礼依制的法度——高大人此举有违常情,也悖了他常行……你,可去打探一二?” 萧映容低声软语地问。 阿瑥沉吟。 萧映容便急道:“阿瑥,阿瑥,你知道阿慈姐姐待我好的。这些日子她陪着我,都少顾了家里多少事。如今听说自己舅舅突然进宫,难免担忧。我身为妹妹的,总不能让姐姐为了我,放下不管家里的事……麻烦你……” 阿瑥听得如此,这才急忙抬头仓惶道:“萧小娘子哪里话儿来!皇后让咱们跟着小娘子,好生侍奉小娘子,自然事事处处,要以小娘子为本份。何况一些小事,打听了本也无妨。只是……” 长孙慈到底也是心念舅父,所以高映容向小侍儿求情这事儿,虽然与她常日里的行为相左,但到底也不好多说。如今见着阿瑥如此为难,便点一点头道:“谢谢你,我明白了。其实我也多少猜到舅舅来意。何况你到底是皇后娘娘指给映容使用的人。若是这么冒冒失失往前廷跑着去听消息,小则罚俸,大则有性命之危。我们不会叫你担这等风险的。” 长孙慈这么一说,旁边两人便是各自变色:萧映容是一脸恍愧,而阿瑥则是满眼感激。 阿瑥向着长孙慈便行了一礼:“谢谢小娘子恩宽!今日之事,实在不是阿瑥不允,是前廷……” “对不住了,是我的不是。阿瑥你不要怪姐姐。”此时才省悟到,自己的要求给别人添了多大麻烦的萧映容很是后悔,便老老实实向阿瑥道歉,生怕他恼了长孙慈。 阿瑥其实多少是有些不快的——毕竟自己身入宫籍,那皇帝是个什么样儿,当今朝中人人都清楚。 而长孙慈虽是长孙晟之女。可到底已然是家世败落。又兼之自己寄居人家,无封无诰,冒冒然跑来要他为她做这样可能掉脑袋的事…… 不过如今见长孙慈聪慧,又坦然以告,他倒是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又想起长孙慈在皇后面前到底是很有些宠爱的。于是便笑道:“哪里便能让萧小娘子给阿瑥道歉的礼儿!阿瑥可受之有愧!前廷之事,阿瑥是不好打听。不过若是能得了长孙小娘子的信物,就说是听见自家舅父入宫,有娘娘赐下的东西,想请他代为捎回家中孝敬长辈……那阿瑥走一趟也是应该的。” 长孙慈一怔,看了眼拍手叫好的萧映容,又不动声色地扫了两眼这个小内侍,于是便笑道:“如此,就多谢阿瑥了!” 阿瑥摇头推托时,长孙慈又从腰里取了一对交玉环交给阿瑥:“说起来,阿慈身边还真有这么一件儿物事,本便是皇后娘娘昨日赏了下来,要给阿慈用的。阿慈当时还与娘娘说,这样的物事太贵重,阿慈年幼,用之,折寿。且交玉环是难得的宝贝,不若奉与阿慈的母亲与舅母……阿瑥,你看如何?” 阿瑥是皇后的人,自然知道这东西的来处——交玉环与平常佩戴的玉环,大有不同,却是西域一名为波斯国的神匠,以连环镂雕的手艺,取上好白玉,细雕分成左右一对儿玉环。 交玉环之妙,就妙在它可同戴,更可以一环拆分为一曲一直两枚子母环。子环细如儿指,可束发,可为尾戒。而母环则粗若人臂,可为镯钏,也可为臂箍。 若两环合交,便可为玉佩。 只是这物事儿打造颇为不易,又耗工料非常,往往一匠人需以十年之功,在一尺见方的上好玉块上日夜磨琢,才能得之其一。是而十分珍贵。 第六十五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 是以,当长孙慈得了此物时,第一个念头,便是要给自己的舅母与母亲戴——这样珍贵的东西,一得便是一双。她一个小小女儿家,如今又在宫中行走办事,带在身上显不是什么好事。 只是她却不曾想到,就偏偏这么巧,她今日早上还念叨着想找人给送回家,午后便得了消息,说舅舅进宫了。 倒也是巧了。 阿瑥自然知道这东西珍贵,也很是欢喜道:“是了是了。如此珍贵的东西,小娘子如今在宫中行走,自然不方便带着。若是打了,碎了。那难保有些爱嚼舌头根儿的,会说小娘子将皇后娘娘的赏赐当成了等闲物事儿……好。那阿瑥这便将东西给高大人送去!” 阿瑥上前一步,长孙慈便一笑,从怀里掏出装着那对交玉环的荷包,与另外一只绣工极其精美的小荷包,一并放在了阿瑥手上。 那玉环荷包倒也罢了,倒是那小荷包,虽然用料只是普通的素银绸面,但上面的绣工却极是精美,便是自小儿金娇玉养,见惯了珍贵之物的萧映容也忍不住多打量两眼。 加之荷包入手极沉,且放下时,明显有些叮当之声,显然里面很是装了些大钱,阿瑥便不由错愕,抬头看着长孙慈。 “这……这怎么好使得……” 长孙慈笑吟吟:“阿瑥身为后宫中人,往前廷走,难免要碰上些老相识的。这荷包儿里有几十个大钱,虽然宫中各位都不缺使用的金银,可到底阿瑥碰上了,请着喝个茶水吃个点心的,也算是阿慈与阿瑥这番认识的缘分。另外……” 长孙慈上前一步,又笑吟吟地指着那个小荷包:“这里面的钱倒不值什么,可外面的荷包,材质一般,上面的图样,却是一位与我相识绣娘的双面蜀绣。而那位绣娘,则是蜀中姓李的一家……” 听到这里,莫说是阿瑥,便是萧映容也吃惊不小。 只见萧映容两三步上前,握着那银绸小荷包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的确,布料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宫绸,但上面绣着的墨叶白荷,却是光彩灼艳,非同寻常。 迎着日光看去,竟然还能生出无数变色来! 萧映容只觉得那小荷包都长进自己眼里心里了。直到阿瑥惊惶万分的声音响起,她才回过神,错愕地看着阿瑥。 阿瑥满头大汗,向着长孙慈连连行礼:“这……这莫不是蜀中李家大娘的双面飞天绣?!这!这可怎么使得!” “蜀中李大娘的双面飞天绣?!”萧映容听到这话,也是错愕万分,转头仰起小脸,看着身边大不了自己多少的少女:“阿慈姐姐,你是怎么有这宝贝的?!我听太子表兄说过,这位李大娘神迹难寻,之前皇帝陛下想寻她绣件锦袍都还没得呢!” 阿瑥也是一迭声地道:“是呀是呀!既然是被陛下点了名儿的,那便是入了圣宠的!她手里的东西,一旦现了世,便是要入了宫册的……” 这不是给他添乱么! 长孙慈一笑,向着阿瑥安抚:“阿瑥不必心急。我将此物与你,自然不是要害你——这东西虽然是李家大娘的双面飞天绣不假。但布料却是普通的宫绸,是市面儿上常见之物。而且绣的也是贵家有了白喜,才能用的墨叶白莲——若我没记错的话,过些日子,阿瑥便得随着皇后娘娘前往先帝陵前侍孝的吧?若得了此物奉给娘娘,娘娘想必就不会再为陛下的使用发愁,自然会很喜欢你的。” 此言一出,阿瑥便登时明白了,目光中闪出些感激之色:“是阿瑥的见识太短了!小娘子尽心尽力,竟是在为阿瑥求个更好的前程呢!谢谢小娘子!谢谢小娘子!谢谢小娘子……” 阿瑥真是喜欢坏了,竟跪下来,实实在在地给长孙慈磕了好几个响头。惊得目瞪口呆,长孙慈却不移不动,笑吟吟地生受了,又扶起他,低声道:“无妨,本就是互助之事……” 见长孙慈如此大方,阿瑥自然极是喜欢,便依着长孙慈起身,又向她谢了又谢,捧了东西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萧映容看着他离开,这才愕然看向长孙慈:“姐姐,就算姑母会喜欢,可到底不过是个荷包而已……得了那双面飞天绣,他至于这么喜欢么?” “这只是个荷包儿,可却也是个救他一命的荷包。”长孙慈低声道:“你有所不知,他是打那净人所里被皇后娘娘亲自挑出来给你的……” “这个我知道呀!可……”萧映容还是没明白,一个荷包,怎么就跟阿瑥的性命扯上关系了。 长孙慈摇一摇头,拉着萧映容走到一边儿坐下,低声道:“皇后娘娘何等人物,她为了让你能够在宫中无忧行走,亲自前往净人所挑人,自然选的都非常人。而那净人所里,除了宫外采买的民间儿郎外,更多的,却是些罪臣之后,充入宫中为奴为侍的。 我看阿瑥虽然不过是五六岁的年纪,可谈吐不凡,言容举止,都颇有些贵家公子的相儿。多半前身显赫。 这样的人物入了宫,便是被皇后娘娘挑了来,做近侍,那也必定会被其他与之有些纠葛的人,轻视,欺负…… 而他若是不能在皇后娘娘面前挣点儿恩宠,换个好前程,只怕……是活不长的。 这些日子他待你尽心尽力,今日又为了我思量如此周全。我是对他有感激的。 是以我才觉得,与其给他金银,不如给他一个能够得了恩宠,保下性命的机会。” 萧映容立刻掩了小嘴,小脸刷白:“我,我想起来了,阿瑥的长相……可姐姐,你怎么就断定他来路不凡呢?” “他的名字啊!他的名字!”长孙慈拉起萧映容的手,以指为笔,在小小的掌心慢慢写下一个“瑥”字。 萧映容到底也是萧瑀亲养之女,自然立刻意识到了:“瑥?!此字从‘玉’从‘温’,又近显字……多见于世族华门中的嫡长子之名……” 萧映容小脸儿突然一怔:“他……他是崔家的……” 长孙慈重重点了点头。 萧映容突然变得惊恐万分。 第六十六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二) 长孙慈见萧映容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便点一点头,又看看左右,才将口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也只是猜测……不过多半,他也是不想让人家知道自己的出身。” 萧映容重重点头,心有余悸:“像我们这样氏族中的少年少女,自小儿便是父兄耳提面命,万不可辱了自己身份的。便是家中其事而废,也必一死保名……也难怪他不肯说自己的姓氏,只说阿瑥。” 长孙慈也叹息片刻——氏族豪门的子弟,向来都是被人视作人中龙凤般的存在。如今这样的处境,也难怪那个少年会这般隐藏自己。 不过…… 她微一皱眉时,阿瑥竟已匆匆奔回来。手里还拿着那两个荷包并一提盒。 “阿瑥?”萧映容见状便一惊:“怎么,出什么事了么?” “不,不是。是高大人已然派了一位姓陆的小官人来传话儿。说请长孙小娘子不必心急。他只是公事前来。别无他意。” 长孙慈看了眼萧映容,只接回了其中那只大荷包,小荷包却不收回,只让阿瑥自己留着。 阿瑥见她坚持,倒也没有多说,接了放在怀里,上前一步低声道:“小娘子,那位陆小官人给您带了些点心。您且看看。” 长孙弟心中一动,接过阿瑥手中的提盒打开。 里面是装着几样点心仔细看了一遍,便低道:“我明白了。阿瑥,眼下皇后娘娘可在殿中?我将这些点心与娘娘送去一些儿?可方便?” 阿瑥瞧了瞧萧映容:“自是方便。” 于是,长孙慈便带着萧映容往萧皇后殿中匆匆而来。 至得殿外,便听见殿中传来女子哭泣声。长孙慈停下脚步,与萧映容互视一眼,这才命阿瑥上前通禀。 不多时,殿内却传下话来,道皇后此时正与人商议要事,不便见她们。 长孙慈便提请皇后身边的人,将手里一盒点心留下,自己却带着萧映容与阿瑥匆匆离开。 这一举动,却叫两个人都是莫名其妙。不过看她表情郑重,倒也猜得出多少有些内情。于是便跟着她一道出了殿。 刚出殿门,萧映容待问一声到底何事,长孙慈又停下脚步,向着阿瑥低声道:“阿瑥,你对宫中往来多少也比我们熟悉些。刚刚殿中的女子哭声……你可认得是谁?” 阿瑥见她发问,一时倒也不好隐瞒,便叹口气道:“还能是谁呢?左不过是宫里玉容阁那位就是了。” 长孙慈闻言皱眉:“玉容阁?是这江都宫中的么?” “不是的。”萧映容到底在宫中行走较多,相当是于半养在宫中,对这大隋宫中的情形,也总是比长孙慈了解的多。她便插嘴道:“不是的。阿慈姐姐,这玉容阁,是大兴宫中西南角上的一座小楼。不过几进的小院子。实在太小,所以外人常常不知。” 西南角? 长孙慈低头,仔细回忆着曾在舅父家中看到过的舆图,好一会儿才低道:“那可是靠近宫中角门的地方喽?” “这个我倒是不知。”萧映容腼腆一笑:“我……我对宫中各殿之名知之不少。但……但方位嘛……” “萧小娘子说得是。其实是玉容阁,也就是萧小娘子这样半养在宫中的人,与宫中高位的妃嫔们、还有驻守此处的那些守卫们可能知道些。别的人,莫说是长孙娘子,便是诸位皇子也未必知道。” 许是念着那只荷包的情份,阿瑥这次反倒低声主动解释起来:“玉容阁原本叫彩绣院,本是宫中绣娘们所居之处。不过咱们今上……” 迟疑了下,他又低了低头,才细声道:“因为念着有几位娘子的出身不便于在宫中行走,便将此处扩大翻修之后,赐给了她们做居处。” 他话虽说得含混,但长孙慈却立时明白,这几位由于出身不便在宫中行走的娘子也好,还是恩赐居处也罢,多都是个幌子—— 给那昏君设置自己安置夺来之女处所的幌子。 思及此,长孙慈咬咬牙:“那,这样的人怎么就会往皇后娘娘面前去哭了?” 一边说,长孙慈一边儿带着一脸莫名其妙的萧映容和阿瑥一道,往回慢慢走。 “这宫里的事,多半如此——但凡是有人的地方,便必有纷争。那些女人有的愿意留在宫中,受今上照拂,有的却不愿。再加上日常起居,难免会有些争执,于是便向皇后娘娘处来哭诉也是有的。只是娘娘事务繁忙,这玉容阁里的又多是些无法出到明面儿上来行走的人物。所以,皇后娘娘便立下了隔几日允她们往殿下来一回,诉一回的规矩。” 长孙慈倒还好,萧映容却听得目瞪口呆:“竟还有这样的事情?!皇后娘娘何等身份,竟成了这些人的……” 她到底年纪小,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事,于是便巴巴地眨着眼,看长孙慈。 长孙慈笑笑,抚了下她的头顶,正待说话。却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三人停步回头,只见刚刚走出来的皇后宫殿门口,两个侍女提着裙子,惊惶失措地往殿外跑! “那是……”阿瑥停下脚步,吃惊地看着其中一个侍女的背影:“那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一等大侍女!” 萧映容闻言,立刻叫了声“姑母”便要往前跑,却被一只手牢牢抓住手背,她惶然回望,却见阿瑥对她摇摇头:“别担心!她们虽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可却未必见得便是皇后娘娘出了事!而且她们平素里都在廊下侍奉。不是殿内人。” “没错,而且她们跑着的方向显是往太医院处去的——若是皇后娘娘有事,要召太医院,那也该是娘娘身边的萧尚宫亲自带了令牌去才对。” 见两人都做这样的判断,萧映容便松了口气,只是又疑惑道:“那,就是刚刚在殿中哭泣的女人吗?” 长孙慈没有回答,只是紧皱着眉头: 不知为何,她现在觉得心慌,非常的心慌—— 她总有种感觉,今日舅舅的到来,似乎与这在皇后殿中哭泣的女人之间,产生了些让她不安的联系…… 第六十七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三) “你说什么?高舅公向皇帝举荐,要让杨少夫人入宫,参与遴选皇妃一事?” 唐国公府中,正理着腰间玉带往外走的李世民听到近身小侍扶英的话,立刻停下脚步,正色确认:“此事当真?” 扶英认真点头:“昨儿午后未时一刻,高大人进的宫,见的皇帝。未时末,宫中便派了两个黄门往杨素府上去了。” 李世民皱眉,转头边思考,边往门外走。 扶英见状,也不敢打搅,只是袖着手跟在他身后。 这位唐国公的二公子就这么在自己的府里头,傻傻呵呵地往外走着,直走到二门口,他才突然转过头来问:“高舅公进宫,那阿慈妹妹知道么?” “多半是知道了。听咱们在宫里的人说,长孙小娘子还请了一位皇后身边的贴身侍监去给高大人传东西呢!不过走到半晌,就被跟着高大人进宫的陆官人给拦下来了。” “陆勉之吗?”李世民沉吟着,眼前浮起一张带着些说不出的讥诮神情的脸,不由皱眉:“他现在,是跟着高舅公在行走当差吗?那阿慈妹妹身边……” “也不奇怪罢?长孙小娘子现在可是身处内宫,若是身边儿还跟着两个未净身的官人,先不说宫规容与不容,就说那些宫里长舌妇的唾沫星子,都要淹死她了。” 扶英低声劝道:“依我说,公子还是少费心在小娘子身上,多想想大公子的事儿怎么了罢!虽说当时咱们国公府与高大人府上里应外合,总算是把段达那厮的底子给揭了出来,叫宫里那二位知晓了他的心思厉害。可在明面儿上,在这江都城里,咱们大公子还是被当成打死奴仆的浪荡公子哥儿看呢!” 李世民转头看看他,一乐:“这事儿你问我可是问错了。大哥一向是个最有主意的。他可不能让我插了他的手去!不过……” 眨眨眼,少年李世民突然顽劣一笑,露出尖尖一枚虎牙来:“不过么,要是让他把这事儿办得太圆满了,也着实有些无趣呀……” 看到自家主子这般兴致勃勃的笑意,扶英立刻后悔起来,叉起手,贯天连地般连行了好几个大礼,一边儿还迭着声地哀求:“别别别!我的二公子!算是扶英求您啊!千万别在这个事头儿上,去再给大公子添不痛快了!” 李世民眯眯眼:“怕什么呢!大哥一向心眼儿最好!我自小儿跟他玩闹惯了的!” “那是因为您是他心头那一丁点儿的心尖儿肉儿!自小儿您跟大公子逗乐儿,他是不会跟您计较。可哪次不是转个头就把咱们这些人给训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二公子!我的好二公子!求求您了!此番不同以往,大公子刚刚受了那段达的恶气,一口气儿正没出得地儿呢!您可别把我们往大公子面前推着当甩气蒌子罢!” 扶英见李世民竟似真的动了心思,要去给李建成添点儿玩笑,当场吓得不轻,不停地哀告——需知这些年,李建成理家治院,为人处事,手段也是越发凌厉了。他们这些下人们,轻易都不敢往他面前走一走,何况被李世民这般带着去胡闹的? 不成不成!他还想好好儿地活着,娶了长孙小娘子身边儿的那个小花言当媳妇儿呢! 思及此,扶英便不管不顾,抱着自家主子的腰,耍赖、哀求,百般手段尽出,直闹得李世民浑没了脾气—— 若是换了别个人倒还好,可这扶英与李世民却是只差了两日的生辰,又是一落地,两人就被放在一处养着长大的。扶英的母亲是李世民的乳母,虽挂着个乳兄的名头儿,实则比自己的亲哥哥还亲些…… 李世民实在是无法跟他真的争什么气来。只得无奈道:“你可放手!大好儿郎的,你在这儿跟我缠绞个什么劲儿!” “二公子嫌我缠绞也无妨,只要不让你去惹得大公子烦,再来打我们这些人的脸。哪怕被二公子天天说缠绞,我也欢喜的。”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李世民的影响,自从出了宫中那档子事儿后,扶英也是一发地没脸没皮,只管目的,不管手段了。 李世民急得大翻个白眼,斥道:“谁说我要去惹大哥的烦了!你们怕挨他的打骂训斥,当我就不怕的么?” 李世民手一伸一掰,到底扯开了扶英,看着一副哭丧脸的臭小子,摇一摇头道:“你也真是……我只说去找个乐儿,又没说一定就往大哥身上寻!你可是闹个什么劲儿呢!” “公子的意思是……”不知为何,扶英心中的不安感,更加强烈了几分。 “大哥心里不舒服,我这为人兄弟的,怎么能不替他找回个场子来!”李世民将胸脯拍得咣咣响:“那段达,以为这事儿就这么掀过去了?做梦!这一次,我便要让他尝一尝,这唐国公府二公子的厉害!” 说完,也不等扶英反应过来,便风卷火烧般地往府外冲了出去。 扶英呆在原地半晌,突然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祖宗!扶英认了!求您还是去闹大公子罢!” ………… 深夜。 江都城中,离芳楼。 一声尖叫突然响起,掀起了刚刚沉睡不久的离芳楼。接着,便听见女子的叫骂,男人的喝斥,叮叮咣咣的物事碎裂声…… 声声处处,喧闹不止。 ……………… 片刻之后,与离芳院只隔了两座坊的一处小楼楼顶。 一道黑影掠上楼顶,小心坐下,扑哧笑了一声。 接着,另外一道黑影也万分惊险地爬了上来,气喘吁吁地挨着先前的黑影坐下,好半晌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公……公子,您说这……这真的管用么?” 说话的少年,正是唐国公府二公子李世民的近侍,扶英。 而回答他的,则正是唐国公府二公子,李世民:“当然管用!你当我那几百大钱是白花的?这个段达。真当自己干的那些子腌臜事儿没人知道呢!哼!” 他淡淡一笑,又转脸正色道:“对了,那个阿瑥的事儿,你可打听清楚了?” “打听到了。正如公子所料,这个阿瑥的全名叫崔瑥之,来头可是不小啊!”扶英提及此,突然古怪一笑:“博陵崔家的,虽然已经远了宗嫡不知多少房多少代了,可到底也是不一般的人物啊……” 第六十八章 一弦一柱思华年(一) “听公子的意思,这个崔瑥之,莫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扶英挠了下头发,好奇道:“可扶英入国公府时,是按着国公府的家规,背熟了五姓七望中的家谱。这崔瑥之,怎么扶英从没听过他呢?” 李世民瞥他一眼,往后一倒,双手叠在脑后,翘起二郎腿,躺在房顶上边听着下面越来越大的动静,边看着星星:“你自然没听过——你大哥倒是知道些的。” “持华?” 扶英口中的持华,李世民口中的扶英大哥,便是他身边这对孪生侍卫中的长子、另外一名侍剑僮李持华。 身为唐国公次子,李世民身边的内侍外卫,自然不可缺一。而扶英主内侍,持华辅外卫,当初唐国公李渊签下他们这对双生子的原因,外人不知,但国公府相关人等却无一不知—— 不知为何,这对孪生子的默契惊人。 哪怕两人天各一方,只要一方遇到什么七灾八难,另外一个就一定会有所感应。扶英能够感应哥哥所难,也可感应到哥哥的所思所想。 而持华与弟弟扶英不同。他不但会有所感应,更能够对弟弟所受之难危急程度,得出些判断。不过因为他的任务是要守在城外大营中,替李世民盯着些自己的一支近侍小队日常训练的,所以不常进城。 但,这不代表他对国公府不重要——至少之前国公府门前遇刺一事,就是因为城外的持华感应到自己兄弟有难,及时示警,李镇城等人才会那般快便可赶到救人。 可以说,他们兄弟之间,与其他兄弟实在不同,根本没有什么藏得住的事情。所以当扶英听到李世民这句话,自然大感意外。 李世民却一笑,点头:“对,你兄长在军营中,又近禁卫,有些旧事他自然会比你知道的多些。不过就是你兄长,只怕也不会全然在意……”他说到这里,突然神色一变,眼神变得晦暗:“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李世民说的事,却正是当今皇帝杨广登基时的一段秘史。 如今天下,虽为杨广所有,但无论是民间还是朝中,都有不少人心知肚明,他这皇帝大位,实在是得来不正——因为在他之前,其实还有一位先太子,杨勇。 而这位杨勇也是个性好渔色之辈,但却并非像杨广一般,能强迫女子至死的阴毒人物。且加之其身份贵重,又兼备容貌性情,自有许多欲入太子府中,进而晋升后宫的女子亲近。所以倒也还算是处事干净。 只是匹夫本无罪怀璧尚有罪,何况自己就一脑门子两袖袋都是是非的杨勇?他这样的性子,到底是被一心欲夺其储君之位的杨广所利用,很是拿了他几桩风流之事,硬扭成了强逼良家女子的私德有亏之行…… “而这些女子之中,就有这个崔瑥之的长姐,崔秀容。” 李世民轻轻一叹:“其实,崔秀容与先太子杨勇,倒还是真的情投意合,与其他几个被杨广拿来污蔑杨勇的女子,却并不相同。 他们两个之间也算是发乎情,止乎礼,从头到尾都是清白干净。 甚至杨勇被废时,禁卫还从太子书房中,查抄出了杨勇亲笔所书,要向先帝请封崔秀容为太子侧妃的奏疏,还有亲手写给崔秀容的情书……” 扶英目瞪口呆:“那,那这崔秀容……” “她出身博陵世家,又是嫡系贵女。当年她不知为何,在独孤皇后面前,突然与太子恩断情绝,甚至还痛斥太子毁她清白,且弃之如履。这激怒了原本就对太子不满的独孤皇后,经验身证明崔秀容清白确实被毁,这也最终成了独孤皇后对太子杨勇被废一事的最后一罪。” 这样的先朝秘事,实在叫扶英大为震惊,不由再追问道:“那,她……” “独孤皇后怜悯,询其本意后,准她出家为尼。太子被废之前几日,原本在家中等待出家修行的崔秀容,一夜之间突然不知所踪。不过……” 李世民目光转冷:“以那杨广的德性,无论是崔秀容清白被毁,还是崔秀容的突然失踪,只怕都与他脱不得干系。” 扶英倒吸口气,只觉得自己牙齿缝都透着冷意:“公……公子的意思是,这……这崔秀容……竟……竟是被……” 他话说不下去,只见李世民点了一点头,又掏出一只火漆小筒,拔出一张书满了蝇头小楷的丝帛给扶英看。 “这是……高大人的笔迹啊!是长孙小娘子请他传的话?”扶英吃惊道:“这崔瑥之竟然有意隐瞒自己的姓氏净身入宫!他,他到底要干什么?” “他不是隐瞒自己姓氏,他是自甘被族中除名……” 李世民垂下眼睛,淡淡道:“辅机已然打听过了,这崔氏姐弟当年父母早亡,虽身为嫡宗长房,却也受尽族人欺凌。尤其是崔瑥之,他父母去世之时,他尚未满周岁。是他长姐崔秀容力排众议,以一介弱质女流,辛辛苦苦在那虎狼环伺的环境中抚养长大,教养成人。 可以说,若无崔秀容,崔瑥之早已不在人间。 所以对崔瑥之而言,其长姐不仅为姐为母,更为师为天。崔秀容失踪时,崔瑥之年方九岁。眼见长姐清白被毁又死多生少,自然心存恨意,决心要查清真相,甚至进宫报复昏君,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 “怎么了?”扶英看着李世民莫测的神情,心中一动:“公子莫非觉得,这崔秀容尚在人间?” “不止——只怕她此时,还就身在宫中。” 李世民坐直身子,看向扶英:“阿慈在信上可说了,她今日午后曾在宫中,听到过彩绣院女子的哭声。 扶英,你说这崔瑥之为了复仇,甘心抛弃自己氏族第一姓的嫡宗出身,又自绝身后,忍辱入宫这么久,且费尽心机获得皇后信任,甚至让他做萧映容入宫时的行侍…… 你说,他明明有大把机会可趁杨广到后宫之时下杀手,却为何迟迟未动?” 扶英心中一动:“莫非……莫非他也发现,崔秀荣就在彩绣院中?” “不止……”李世民再抬起头,看看星星:“只怕……他还有更大的企图。而这企图,也与萧皇后,甚至是他们所出的诸皇子有关……” 李世民猜的不错,此时,已化名阿瑥的崔瑥之,正站在皇后寝殿前。他白净的小脸上,尽是阴沉之色…… 杨广……萧氏……还有他们所生的孽种…… 阿姐……你且再忍耐一番。 还有九日……还有九日! 藏在宽大衣袖中的手,紧紧地握了起来。随即衣袖一甩,崔瑥之匆匆离开。 而就在他离开之后,一道秀丽的身影从柱后闪了出来。 第六十九章 一弦一柱思华年(二) 看到崔瑥之匆匆离开后,长孙慈便从柱后闪了出来。 她现在好歹也打着个替萧皇后做事的名头,是以一来一往间,总是比平日进宫时方便。不过唯一的不便处,就是可以走动的范围,仍有局限—— 虽说因着杨广失德,大兴宫中如今已然是礼崩乐坏,宫中管理十分混乱,尤其是各家大小贵女,进出后宫,更是如同进出自己府中闺阁…… 但到底,宫中就是宫中,杨广也还是那个多疑多心的杨广。她们这些协助挑选秀女的人,所能走动的地方,也被牢牢限制在后宫到宫门前一段一两百步的距离。 这对天性好走动,喜踏青的长孙慈而言,实在是一种莫大的痛苦。但她又不愿持着身份去向萧皇后请求过多——或者说,她自觉也没什么资格请求过多。 于是她便寻了机会来找阿瑥,想跟他打听一下,宫中可有什么能让她活动一番的场所。 只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刚刚碰到了崔瑥之,便撞见他一脸阴沉地立在皇后宫殿之前,表情竟与常大有不同。 这让长孙慈,立刻生出了些警惕之心。想了一想,她转身匆匆走向角门处,向着一个小内侍招了招手,使了一贯大钱,便求他请高大人看看自己的小侍婢花蕊身体可否大安。若已大安,则送入宫来,与自己好歹做个伴。 那小内侍见钱自然欢喜,只是听得长孙慈的话儿,却是皱眉,细声细气道:“小娘子,不是咱家不帮你,实在是你这请求……” 小内侍故意看了眼前殿上的镇兽,方才低声道:“小娘子,最近宫中也不甚太平。你这请求,陛下未必肯答应!” “阿慈多谢大人提醒。不过大人尽可放心,此事我定会向皇后娘娘禀明。”长孙慈一笑。 小内侍本来就不是真的想为难长孙慈——只不过是害怕担了些责任,所以赶紧先提醒一下她而已。 如今这宫中谁不知道,这位被逐出家门的长孙小娘子,头一回入宫露脸儿,就得了皇后的青眼;接着又被国舅家中的萧小娘子喜欢,两人成日里只互相作伴,将那些已然陆续入宫待选的秀女,气得眼红一大片…… 就连前殿主君也对她甚有好感——甚至还为了她,让自己的掌珠漱玉公主,在李家二公子的事儿上,闹了个没脸…… 所以,刚刚那句算得上是先斩后奏的话儿,换个别人,小内侍必是不敢应下,非得等到有了明令才敢答应。可如今长孙慈开口,他自然无可无不可——不说别人,就说那位萧小娘子,若是长孙娘子真去求了萧小娘子,那别说是一个贴身婢女,便是十个八个,也给弄进宫了。 于是小内侍便愉快应下,抱着拂尘,一路小跑儿地往前边儿给官员们做临歇的朝舍里去了——既然长孙慈说了让他去请高大人,那料来今夜高大人也因事歇在朝舍了。 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当他到了朝舍中时,却根本不见高士廉的身影。他一时发愁,便向旁边一个青衣少年发问:“敢问郎君是哪家的?可见治礼郎高士廉高大人么?” 青衣少年见他发问,却立刻笑着叉手行礼:“高大人业已回府,在下乃是高大人府中笔墨管事陆勉之,不知内侍大人寻我家大人有何事?” “啊,原来是高大人的身边人呀!那正好,你家甥小娘子让咱家给高大人传个话儿,不知……” “甥小娘子?”陆勉之闻言,心中一动,便向着小内侍一笑:“辛苦大人,便与我说也无妨,我来代传。” 一边说,陆勉之一边随手亮了腰牌。 小内侍见他身份无可疑,便满面堆笑,将长孙慈的话儿一字不错说与他听。 陆勉之听毕,自是感谢万分,又从袖袋里掏了一贯大钱,与这小内侍。 小内侍见了这大钱,自然惊喜万分,正待感谢。又见陆勉之左右张望一番后,自腰里掏了一枚儿掌大小的小荷包,往小内侍手里塞进去,低声笑道:“多谢大人。这里还有些心意,是给大人喝茶的……我家小娘子年幼体怯,这也是头一次入宫行走。若有什么不周之处,还请大人多少相助内分。” 小内侍捏了捏荷包,只觉得一捏就透,似乎空无一物,心中难免失望。但毕竟也是受了宫中多年熏陶的,又常年在角门上侍候,迎来送往的,更比内殿里的那些亲侍们机灵些也圆滑些。于是嘴上还是甜得抹蜜,眼上还是笑眯眯。满口地允诺着,问了陆勉之再无他事,便转头往内殿走几步,寻了个僻静角落,扒开荷包一看—— 登时便惊得他目瞪口呆,喜得他感恩谢地,恨不得回头再去跟陆勉之多说几声谢…… 原来,那荷包中竟装了两片成色上好的金叶子!虽然薄如指甲,又不过儿掌大小,可毕竟也是金子。这两片合计着,怎么也抵得上小内侍的半年例银! 这可让小内侍感谢万分,左右打量一番后,小心收起,又掂了掂手中那贯大钱,打定主意,往内里而去。 另外一边,宫门口的陆勉之,却牵着白马,静静等待着什么。 很快,一个身影从内里奔到宫门前,向着陆勉之打了个眼色,道:“勉之大哥,大人交待的事情已然办妥,咱们还是赶紧回府罢!” 来者正是吴棣。 陆勉之等的就是他,见他回来,便再不多言,直接带着他往宫门外走。 刚刚走出宫门,吴棣看左右无人,便向陆勉之低声道:“诚如勉兄所料,那小内侍的确是个可用的。” 陆勉之心下了然:“他果然没将那金叶子奉到内侍令面前?” “不曾。”吴棣摇头:“我亲眼看着他将金叶子收好,只提着大贯钱去找的内侍令——果然是个爱钱的。” “那便好——只要他爱钱,那以他这掌阍令的身份,以后便必能帮上小娘子不少的忙……”陆勉之一笑:“阿棣,有件事,你不妨记住,以后必有大用处——越是这等看似微末,却掌管实权的小人物,越是更值得我们留心。” 吴棣点头,表示省得,又问道:“那……小娘子叫人传的话儿……可是宫中出了什么差错?” “你是不是忘了,花蕊的外祖家是哪一姓了?” 陆勉之叹口气,悠悠丢下这句话,便快步往前走。 “花蕊外祖……?”吴棣两眼茫然。 第七十章 一弦一柱思华年(三) “花蕊的外祖?” 同一时刻,唐国公府门外的大道上,李世民带着扶英,一路打马,缓缓而归。 “对。”李世民慢悠悠地把玩着马鞭,拖长了声音道:“也是姓崔的。” “姓崔?” “正是。”李世民笑吟吟地说完了这一句,看着自己这个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侍童目瞪口呆的样子,又分外得意地挑了一把眉:“且,花蕊外祖还有一重身份。” “身份?”扶英只觉得,自己此时竟只会重复自家公子的话头儿了。 李世民再点一点头,笑盈盈道:“博陵崔家的除族子。” “也是……除族子……”扶英声音淡了下来,眨了眨眼睛,突然就拍了一把大腿——这一下子,却是把他大腿夹着的马肚子也震得晃了两下,马儿敏感,立刻便惊惶躁动。 扶英很是花了一番功夫才安抚住马儿,接着才兴奋道:“原来长孙小娘子是在给咱们传话儿呢!” 咱、们? 李世民确定自己很不喜欢这件事——居然有这么一天,他会从别的儿郎口中,听到这两个字跟象征着长孙慈的词话儿联在一处。 不过看看扶英这张欢喜不胜的脸,他倒也没有过多想法,只点一点头道:“阿慈费尽心思传话儿出来,必然是叫我去找花蕊问个究竟——也许,这件事却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这一次,李世民把“叫我”这两个字,咬得格外重些,哪怕扶英这等直肠儿郎,也听出了些标榜的意味,眼睛一转,不由又是可气,又是可笑: 公子呀,公子。无论是我这侍剑儿,还是人家长孙小娘子,左右都是你的,还跑得掉么? 分得这么清楚…… 至于么? 不过他腹诽归腹诽,真叫他当面儿挑明了说,他还是不敢的。只能是跟着李世民后面,一路快马加鞭地奔向高士廉在江都的别苑处。 通报之后进得门,李世民第一桩事,便是去求高氏,要见那伤势尚未完全好透了的花蕊。只不料,他们却是晚了一步…… “那孩子已然叫阿勉带着入宫去了。”高氏看着星夜奔来的两主仆,不由好笑无奈——这世侄的心思,她自然是明白的。 无论是真心要帮长孙慈送个好使用的人入宫也好,还是想借此机会多见一见意中人也罢…… 他跑这一趟,都是抱着些势在必得的。 如今得知自己的机会,竟被旁的人夺了,自然总是老大不如意。于是便见李世民听了这话儿之后,一脸不痛快道:“阿勉……可是舅舅身边那位笔墨管事?” 他是知道这笔墨管事的。 高士廉做为礼部治礼郎,日常里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依着前廷后宫中的各样大宴小会之需,誊写出各种各样的礼规教条来在一卷卷竹简上,分发下去。 这是他的本职工作,而对于书成之后的礼条勘校,也算是他绝对不可推卸的责任了——毕竟手工誊写的东西,错漏难免。官中的校书郎们呢,又往往都被弘文馆、吏部、刑部、户部……甚或是那些史官儿们拘着去,专门对付那些更加繁复的律条,还有浩如烟海的文书。实在是没有多余的人手来,帮他礼部一个小小的治礼郎勘误…… 说到底,还是当今这位皇帝的荒唐无德,将礼仪只当踏脚纸的性子,才导致了这样的现状。 不过好在杨广虽然荒唐无德,视礼仪如无物,但却极好面子——不说别的,就为了在那些被他用重金召入朝中,前来拜会的各国使节们面前不丢脸,他也断不能真教大隋内废礼,外失仪的。 于是,这位皇帝便想出了一个主意——既然朝中官员不够使用,而这么一个校勘的人呢,礼部又确实少不得。那…… 就让礼部各位官员自己家中的人,顶上些校夫夫子的名儿呗! 这些校书夫子虽然没有官身,不能占官籍。但好歹也得从主…… 只要给有家人顶了校书夫子用的礼部官员们,按着人头多发点儿俸银,不就好了么? 多好的法子呀!又省了朝中官员所需的一大笔开支,又省了好些个官身官籍的名额……还白得了好些劳力…… 多好的法子呀? ……不管礼部的人怎么想,至少杨广自己是觉得,这法子真心不错的。 因此,虽然明知这样不合适,也不合理。但奈何有个皇帝老子将自己的话儿当成了天理,他一说,就觉得天下人都得依…… 礼部的这些官员们,也只得老老实实按着皇帝的要求去做了。有些聪明的呢,甚至还将此当成一个替自己多谋些收入的法子—— 明明只使用了一两个小书僮的,就硬是敢往皇帝和吏部面前,报上五个十个校书夫子的名儿。而且这样的人,还不在少数。 甚至有些人跟吏部的大员们暗中来往密切,或者沾亲带故的,直接就拿了百十个校书夫子的单子往吏部上报批,回回落下来的大笔银子,都二一添作五,两两分了才是。 他们也不管这是不是吃空饷——左右吏部负责官员政绩考评。只要吏部大员们说不是,那便必然不是。 甚至有几个更狠些的,报了一二百个校书夫子上去,该校对的文书,却是找了自己门下的些子初入学的门生、亲信来胡乱校对一番,便算是完了活儿。 因此,像高士廉这样拿了两个笔墨管事往上报,还真就只让陆勉之与吴棣两个最得力的去做这些校勘工作的…… 竟只不过两三人而已。 甚至就连另外那两三人,都是五姓七望家里的高门望户,手里不缺使用的。不似高士廉,末宗旁支,手里银钱也只够使用而已的人家…… 这样的情况下,就造成了高府有趣儿的情况——府中上下所有的笔墨要事,都得挑着高士廉休沐之日,方可进行。 否则,平日便是鲜于氏自己写了封急折子,赶着往宫中皇后面前递的大事,也得外出寻了巷口里中的那些摆摊儿书生们给做个校书夫子,把笔墨都校好了不出错儿才成。 思及此,李世民便一连串地摇起头:“这不成,不成!他们两个,还是多多留在舅舅府中使用的好。” 他这话儿说得在情在理,可在扶英的耳朵里听着,却偏偏多了另外一种含义…… 是呀! 谁会喜欢自己倾慕已久的小娘子与自己每每传话儿时,竟然还隔着这么两个年青风流的笔墨管事? 扶英抿嘴,心中暗乐。 第七十一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一) 眼瞅着他这样自己点了头又摇头,摇了头又点头的,高氏妯娌也不免觉得可笑,于是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齐齐拿着绢帕儿掩了下唇笑了声。 然后,高氏才浅浅低低道:“你要是不想让你舅舅带着阿勉兄弟两个老往宫里跑……那除非你当了这皇帝,去改了这宫中的规制——否则呢,他们俩就算不做笔墨管事,不任这校书夫子,也得做些儿别的……” 原本是轻轻笑笑的一句笑语,但高氏在说到后面一句时,声音便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悲凉之意——这也让原本觉得有些羞涩的李世民,正了脸色。 “昏君无道,竟然让官员以自家下使充为宫中行走……这是宫中乱象将启之兆。元和今天来,就是因为听说舅舅为了保住家里安宁,不教那杨谅夫人入得高府之门,就设法进宫,想替那杨谅夫人谋个差事做……若果如此,那阿慈妹妹就更不能再留在宫中了——那是个祸端啊!”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但眉间的深沉意味,却并不曾压了他目底的明亮光芒。这让高氏妯娌见了,心中也是一宽。 尤其是鲜于氏,更是点头不止:“没错,你舅舅往宫里去了两趟了,可那昏君却始终没吐了口——想来,他就是要看看你舅舅的真心,到底是不是真的不想与杨谅沆瀣一气。所以这时候,若是阿慈能抽了机会出来,倒也是桩好事。” 高氏也叹口气,慢慢坐下:“如今中宫虽然还有萧皇后,但眼见着已是救不得了。之前齐王之事,又等于断了萧皇后一条左臂。好在左臂虽断,右臂与双腿仍存。但正因如此,她行动起来,必然比之前更加多几分谨慎不可。再把那杨谅夫人弄入宫中……眼见得这宫中就是要成了修罗场的。阿慈搁在宫中……嫂嫂,我也的确是不放心。” 高氏这番心思,其实鲜于氏也是早就知道,只奈何高士廉是个闲散官员,并无权势,能保得住家中一点儿生存便是不易,否则也不必长孙慈母子三人受了这般大的委屈,却连说都不能说一句…… 思及此,她便看向李世民:“元和,高姨母若是求你……” “高姨母不必求。”李世民淡淡一笑:“元和早就说过,阿慈的事,辅机的事,高姨母的事,便是我的事。所以这一次,我且不论父亲母亲的态度,只说元和,是必然要相助到底的。不过有一桩事,却需得姨母心中有数。” “何事?” “元和不想让阿慈以为,元和是在趁人之危。但阿慈也的确该明白,若想保住姨母三人的安危,还有高府上下安危,唐国公府就必须出手——事实上,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姨母与舅母应该明白,他们都很乐于出手。只是……” 李世民看了看两人,再低声道: “只是他们缺一个理由——一个合情合理,应当应份的理由。” 说完这句话,李世民也不等她们笑出声来,便求见花蕊。 与高氏不同,鲜于氏是第一个回过神来的。当她看着李世民红若胭脂的脸时,忍不住抿嘴想笑。但最终,她还是忍了下来,向后面招一招手,命左右带花蕊出来。 很快,腰上还有伤的花蕊,便扶着腰,掀开帘子从后厅里走出来。她先向含笑晏晏的鲜于氏行了个礼,又好奇地看了看有些怔忡的高氏,这才转向李世民二人道:“二公子好。” “花蕊免礼。”李世民虚扶一把,然后才说明了崔瑥之之事,与今日来意:“……因此,我此番前来,便是想向你确认一件事。那个崔瑥之和他姐姐,是不是你的族人?” 从听到崔瑥之这个名字开始,花蕊就变了脸色。而听到李世民的问话,她则是怔忡了半晌,才低声道:“原来,他们还真的活在世上……” 李世民心中一动,向前一步,仔细打量着花蕊的神色:“你果然认识他们!” “公子,花蕊斗胆,还请公子为花蕊安排——无论如何,花蕊一定要入宫伴着小娘子!否则只怕小娘子接下来在宫中的日子,会一天比一天难过!” 花蕊斩钉截铁地道:“甚至,这皇子妃遴选,小娘子还是不必参与的好!” 李世民挑一挑眉,看了看同样吃惊不小的高氏妯娌,点一点头:“你说的,也是我想做的。不过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说这些……花蕊,你是不是认识这个崔瑥之?” “他……他就是个疯子。”思及旧年所见所闻,花蕊的脸上不但带了丝恐惧,甚至还闪过了一丝怯意:“他就是个疯子……这样的人,留在小娘子身边,绝对是个大患!” 慢慢地,她将崔瑥之旧年之事,一一说与厅中诸人听: 原来崔瑥之姐弟二人的父母,本是他们那一支中的宗长,嫡房。本来父母恩爱,家中富贵的崔氏姐弟,应该过着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要为之羡慕的日子。但一切却在他们的父母因为家中争产争田,而被人活活毒死之后,急速地产生了变化—— 原本该是天之骄子的崔瑥之姐弟,一夜之间家徒四壁,甚至连当时尚在襁褓中的崔瑥之的生存都成了问题。而因与父母一样误服毒物,大病一场的崔秀容,则是自此带着弟弟自请除族,并绝迹于族人之前,几年前不曾出现。 甚至有人一度传言,这两姐弟早已客死他乡。 不料几年后,崔秀容却带着已然长成少年的小弟崔瑥之回归,而且一回归,他们姐弟俩便做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他们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竟然叫那当初害了他们父母的一家人,断子绝孙。接着,其他几家有份参与谋夺家产一事的亲戚们,也一一被绝后断根。所有当年的主谋们,都只落得一个眼睁睁看着自己孤死家中的命运。 刚开始的时候,其实还没人把这件事跟他们这对不知何时就又再度回到京中的姐弟联上关系。 直到有一日,有人突然发现,当年那个襁褓中的婴儿崔瑥之,不但已然长大归乡,而且,还精于医理与毒理…… 此时,终于有人意识到,那几家人的灾难,似乎,与这对姐弟有关。 第七十二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二) “那崔瑥之……” 听到这里,只觉得惊心动魄的李世民,急忙追问花蕊:“他……当时不过还是个孩童,怎么会有这般能耐和本事?” “不知道。”花蕊背伤未痊愈,只能艰难地摇一摇头,看了眼高氏。 李世民挑了下眉,不动声色地低头。好一会儿才抬头,又向着高氏道:“姨母,元和……” “无妨,我心中有数。”高氏点点头,看着花蕊:“蕊儿,你若是身子无碍,方便跟着,那就去。若不成……” “我成的!我成……”听到自己可以去见长孙慈,花蕊欢喜异常,急切跟着说了一句。听她如此说,高氏也便知道她心念长孙慈,于是便点一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你此行要万分小心。” 于是,李世民便带着花蕊出了高府,坐上马车,向着宫中而去。 车行粼粼,李世民转头看着花蕊,突然低声道:“花蕊,你刚刚在高姨母面前不便说的话,此时便都可说了。” 听到他这么一句,花蕊不由抬头,先看了眼李世民,又瞟了眼车外,然后才低道:“公子,那个崔瑥之……您可万不能让他接近小娘子!” “这却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李世民皱眉:“他现在受皇后信赖,是萧氏小娘子入宫后的亲随。莫说是我,便是我父亲与高大人他们出面,若无正当理由,只怕皇后也不会允奏,让他远离阿慈。” 听到这里,花蕊再次色变,她低声道:“那……那怎么成!这……这人……”她咬一咬唇,然后才道:“这崔瑥之,可是个妖孽!” “妖孽?”李世民皱眉:“什么意思?” “公子可知,前朝独孤陀猫鬼一案?”花蕊低声细语,却立刻叫李世民眯起眼来:“此事乃宫中秘案,你怎么知道的?”说到这里,他突然悚然一惊:“莫非,这猫鬼……与那崔瑥之有什么关系?” “不是有什么关系。”花蕊重重喘口气,低声道:“那崔氏姐弟的生母,正是独孤陀被除籍的嫡女!” 李世民倏然坐直身体,大惊失色:“怎么可能!当年独孤陀事发,先帝虽然因皇后之求,明面儿上不予重责。但私下间早已安排了人手,将他一家人……怎么可能!” “这嫡女名唤小如,当年独孤陀事发时,她年方三岁,自幼体弱多病,少见于人前。因此外界竟少有知道,独孤陀还有个小女儿的。 猫鬼事发当日,独孤陀之妻杨氏得知先帝命其夫归家,便知阖家上下性命不保。她知家中两个儿子已元服,入了官籍是逃不掉的。便立刻赶往祠堂,撕下了这女儿的名薄改为杨氏,算是将其除了族籍,转赠与自己亲妹为女。于是,她便成了独孤陀一案中唯一的幸存者。 后来这小女孩长大,嫁入崔氏为妻。原本日子也算过得和美。不料她因容貌秀美,竟被她丈夫崔氏子的异母弟弟看上,逼迫不成,便设计除了她与丈夫崔氏子……而崔瑥之,便是她悬梁自尽后,于棺中诞下的遗腹子。” 听到这里,李世民便立刻明白了花蕊口中的“妖孽”之意,叹息道:“原来如此……他母亲是那般的出身,他又是那般的出生……会有人将他视为妖孽……也是难怪了。” “若搁在旁人身上,这声‘妖孽’算是叫得冤枉。可搁在这崔瑥之身上,这‘妖孽’二字,可是半点不虚!”花蕊咳了一声,才低声道:“公子可还记得,那些害了崔氏姐弟父母的人,后来都尽数惨死?这就是崔瑥之使的法子!他用的,就是这猫鬼之法! 这样的人物,竟然在我家小娘子身边?花蕊真是寝食难安!” 李世民愕然,半晌才失声笑道:“猫鬼?崔瑥之?许是你误会了!当年猫鬼一案,我也曾有机会听父亲母亲说起过。所谓的猫鬼,其实就是……” 李世民说到这儿,突然一怔,意识到什么,眨眨眼看看花蕊,又失笑摇一摇头:“……算了,这些事,本是宫闱之秘,与你说却是不妥。总之你只要知道,世上没有什么猫鬼就得了。” “怎么会没有呢!公子!你可不知道!我妹妹可是亲眼见过那崔瑥之驭猫行窃的!”花蕊叫了起来。 李世民眨了眨眼,不可思议地看着花蕊:“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妹妹?而且驭猫行窃?你说的可是当真?” “千真万确!我那妹妹花言,虽然只是我的堂妹,年龄也小。可她是断不会撒谎的性子!”花蕊小脸涨得通红,指天起誓:“而且她视我如亲姐,更是不可能会对撒谎!我发誓!” 李世民见状,急忙笑着点头:“好好,你说是,就是。不过这驭猫行窃,只怕还是她看错了——猫儿性最是凉薄,向不受人驯化。又素有猫傲狗卑之说。这样的生灵,怎么可能被人驯化为行窃的手脚?” “是真的!当年我妹妹亲眼看着他以哨驭猫,偷了他仇人害死他父母的证据,然后又令那猫儿抓花了害死他母亲的毒妇面容!甚至他还在那猫儿爪上下了毒!那两夫妇便是被猫爪之毒给活生生毒死的!” 说到这里,花蕊全身一颤,似乎亲眼看到了那可怖的一幕,声音都变了调。 李世民见她如此,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摇头道:“便是如此,他也顶多只能算有仇报仇。虽然他此番入宫,很大原因是为了救他亲姐。但他也不至于就对阿慈……” “您不知道!您……”花蕊低下头,好半晌才轻轻道:“您不知道猫鬼这物事,可是非同一般的!他……” 李世民见她一脸难以言表的神色,不由心中一动:“怎么?这猫鬼真有那么可怕?” “猫鬼虽可怕,却也终不及驭使猫鬼的人可怕!而且……”花蕊咬了咬唇,向左右看了一眼,才附上李世民耳朵,轻语一句。 李世民闻言,登时变色:“猫鬼唯男子可驭?!他……” “对……只怕这崔瑥之,并非净人!”花蕊咬牙低语。 第七十三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三) 片刻后,江都宫中。 长孙慈立在角门边,看着一瘸一拐的花蕊,在一个小宫婢的搀扶下,缓缓向自己走来。心中一时悲喜交集。 抿了一抿嘴,她想往前走,却被旁边站着的崔瑥之用力挽住手臂,附于耳边低语:“长孙小娘子,这可不合规矩。” 长孙慈只觉自己耳边如有蛇信嘶嘶,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立刻便点一点头,同时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崔瑥之看着她,笑一笑,也不动声色地将藏在宽袖中的手收回,抱着拂尘,垂眸直立于当地。 那神态,仿若一棵挺拔鲜嫩的青松。 只是这棵青松,却让长孙慈和远处急匆匆走来的花蕊,都心中暗生寒意。 花蕊抿了抿双唇,双眼紧紧地盯了下崔瑥之,然后三步并成两步,走向长孙慈,先行一礼,然后才含泪扑入长孙慈怀中:“小娘子!” “辛苦你了。若不是宫中事多,舅母与母亲又怕我不通礼数,这才求了皇后……”长孙慈一脸心疼,轻轻扶起花蕊:“没办法,我是真的离不得你。” “我也离不开小娘子。这些日子不见小娘子,花蕊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花蕊哽咽,泪落如串珠:“花蕊还以为,这辈子便再也见不着小娘子了呢!” “胡说!我不过是奉着皇后娘娘的令来做些差事!不好端端在这儿站着!”长孙慈摆出一脸哭笑不得的神情,低斥一声。 花蕊却哭道:“皇后娘娘有令自然是咱小娘子的福份。可我听别人说,这遴选皇子妃的事儿,可是大事!很多命妇求之尚且不得……小娘子,您年纪小着呢,这样的大事,还是由着那些精明强干的命妇们带着做的好。别耽误了皇后娘娘的事,反倒得了罪……” “莫再胡言!娘娘仁厚,给我这般机会也是要锻炼我!你想那么多,岂非是坏了娘娘好心!这样的话休得再提,否则我身边再不容你!” 长孙慈作出生气样子,斥责了花蕊一番。这才向崔瑥之福了一福,惶然道:“婢女年纪小,不懂事。倒叫您看笑话了。” “无妨无妨,你们主仆有这样的情份,也实在是羡煞旁人。”崔瑥之笑得温和,连连颌首:“再说,仆为主忧,也是本分。便是娘娘知道了,也只会夸她忠心侍主。长孙小娘子,且放宽心。贵侍无妨的。” 见他表情无异,长孙慈便再道了次谢,然后带着花蕊离开,只留崔瑥之在原地含笑看着她们的背影。 待得两主仆的裙角消失在墙边,崔瑥之立刻变了脸色,淡漠地向着旁边的小宫婢招一招手,低声道:“盯紧些,知道么?” 小宫婢机灵灵上前,行了一礼,僵声道:“是。” 接着,她抬起头。宫灯明亮,可这站在宫灯下的小宫婢,双眼竟然漆黑一片,不见任何光明。 仿若,两口万年枯井。 ……………… 片刻后,宫中,长孙慈居处。 花蕊一开门,便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轻喃:“好香的味道!” “这是皇后身边的人送来的香料,我没听过名字。不过左右都是好东西。”长孙慈带着花蕊坐下,又看了看屋中内外,突然一挑眉。 花蕊下意识跟着她转头去看……墙角边,一双绿色绣鞋,鞋头缀着明珠,在月光下莹莹生光。 她看了那明珠一眼,只觉头皮发麻,转身刚要开口,却听见汩汩的水流声。 低头一看,见长孙慈正慢条斯理地往磁白的杯子中倒着水。 “你也渴了罢?这茶是皇后娘娘派人赐下的新茶,我得了不多。却也够让你吃一口新鲜的。算是慰劳你这番为我尽忧的心意。” 长孙慈边说,边慢慢地放下雕花提壶,露出茶碗中一碗清水来。 接着,她缓缓以指尖沾取清水,在被杯子挡住的视线死角处,慢慢书写文字:公主耳目,以字传声。 花蕊不动声色地眨眨眼,示意明白。接着也接过杯子,借着往口中送水的机会,沾取了些清水,在桌面缓缓书写,口中却道:“果然是不得多见的好茶。吃着满口清香。” 长孙慈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眼光掠过她写在桌面的字:瑥不净,且可驭猫鬼。 猫鬼…… 长孙慈的瞳孔,微微一缩,嘴角却又带上了几丝笑意,伸手也端了杯子,假装入口,沾了水在桌面快写:他可知情? 花蕊垂眸点点头,又起身放下杯子,边写字边笑道:“茶是好吃,可小娘子也太贪吃了些!瞧瞧这水,一忽儿便被吃了个干净呢!罢,小娘子,您今日就当一会悯下的好主子,再容我去添一些来罢……” 长孙慈点头说了句依你,便低头看向桌面—— 知。欲捉猫鬼,换汝出宫。 换她出宫?长孙慈变脸,看着花蕊刚要说话就听见门开的吱呀声,于是立刻装作慌张起身,打翻了那杯水:“那水可烫着,小心……呀!” 就见桌面的水字,大半都被倒出的清水所淹没。 花蕊嘴上惊呼一声,却也急忙抽了旁边巾帕,往桌面一摊,将字迹完全盖住,然后才道:“小娘子,您可没事罢?” “没事没事……” 这边儿主仆二人正作假演戏,那边儿就听门复合上的声音。两人齐齐转头看去,却见门口的那双绣鞋尖,已然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 花蕊一乐,看着长孙慈抿嘴一笑…… 看来,这也是个懒的。 …………………… 同一时刻,那双绣鞋的主人,却快速地跑出了长孙慈的居处,向着后宫延华殿下的守阍小屋而去。 到了小屋前,她左右张望几眼,举手轻叩了窗户几下,却是一长三短。窗户便吱呀一声开启,露出一个老内侍的脸来。 老内侍:“如何?” “那花蕊也入宫了,是皇后身边的那个阿瑥接引入宫的。眼下主仆二人正在屋中吃茶叙旧。” “可有什么异常?” “倒是没有。不过听说,那花蕊入宫时坐着的高府马车,出宫之后,却往国公府的方向去了。” “好,知道了。公主有令,明日杨谅之妻便要入宫请命了,你可得盯紧些!无论皇子妃遴选之事,还是彩绣院那些女人的事,都万不可教这长孙慈坏了规矩,乱了什么大事!” “婢子明白!”绣鞋主人行了一礼,转头跑开。 而那老宫侍说完话,便立刻合上了窗户…… 竟是没看到,她脚尖穿着的那双绣鞋尖上所缀的明珠。 第七十四章 望帝春心托杜鹃(一) 次日午后,宫门外。 一辆青漆单驾马车,静静地在路边停着。在一片来来往往标着家徽的各色车驾中,格外不起眼。 “杨夫人!”马车边,一个身着朱衣,体态丰腴,肤色白腻的贵夫人笑吟吟地走过,向着远处一驾碧顶朱漆的马车中殷切地打着招呼,脚下也是一溜儿地小碎步:“唉呀!想不到杨夫人竟然也得了皇后娘娘之命,入得宫中参与此事……妾身便说么!若说如今朝中还有人配得上为各位皇子们掌眼选妃的,可不就是夫人您么!” 她打招呼的对象,正是今日奉命入宫的杨谅夫人。 只见一位身着青衣,面容清瘦的紫衣贵妇,由两名侍婢搀扶着,缓缓走出马车来。 她一出现,周围诸辆早已停靠等候多时的马车,立时走出不少身着宫装的贵妇来,就站在马车边上,向着杨夫人或含笑点头,或福身示意。 杨夫人也不一一回礼,只简单地勾了勾下颌,便踩着两名小侍儿捧来的脚凳,一步一步下了马车,理一理裙裾,向着宫门缓步而行。 一边走,她还一边与左右前来示好的贵妇人们互道妆安——只是,她却完全忽视了那第一个奔到她马车边,向着她讨好示美的朱衣贵夫人。 朱衣贵夫人尴尬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一张白嫩如汤圆的脸憋得铁青,却也还是挂着笑,直到杨夫人在众家贵妇的簇拥下入了宫门,才恶狠狠地翻个白眼,咬咬碎一口银牙:“什么东西!带着你那些下贱腿子,死得越远越好去!” 旁边小侍婢一眨眼,巧笑倩兮地安抚:“夫人,别动气。这些人,可不值得!”接着,她将朱唇凑到贵夫人耳边,微微颌动几下,立时便换得贵夫人挑眉扬唇,换上一脸喜色: “当真?” “婢子听得千真万确!做不了假!”小侍婢掩着朱唇,小声笑道:“所以,夫人,您还跟个将死之人置什么气呀?” 贵夫人脸上带笑,手上却暗中使了把劲,攥了攥小婢女的手腕:“小声些!仔细教人听了去!到时候,我都没命救你!” “是是是!婢子只顾着替夫人开心,竟全失了智!还是夫人心疼婢子!”小侍婢猛地听到这一句时也一惊,不过很快便换上一脸放松神色,继续谄媚微笑。 贵夫人心满意足,又念念叨叨地说了几句“不枉疼你一场”之类的场面话儿,得意洋洋地带着她往宫里去了。 不过与之前不同,在这次入宫时,她却是有意与那杨夫人拉开距离。倒像是…… 有意避了与杨夫人亲近的嫌疑。 ……………… 片刻后,宫门外就只剩下那辆青漆单驾小马车。孤零零的,形单影只。 宫门侍卫看着那马车,不免眼中露出一些同情与揣测。正想着与旁边的兄弟议论两句,想打听打听,这到底是哪家的贵夫人时,却见一个作宫中内侍打扮的白面少年匆匆从角门中亮了腰牌奔出,直向小马车走去。 到了马车边,小内侍扬声道:“夫人,咱家受了宫中娘娘的话儿,特来传话与夫人——既然夫人身体不康健,那也不必入宫受此劳烦。便直接回转家中养病,未来时日将长,有的是机会见面。” 这小侍儿口齿伶俐,声音清脆,那些宫门口竖着耳朵听小话儿的侍卫们隔了老远,也听了个清清楚楚。 此时,就见马车帘子微微掀动,露出一只白晳纤长的手来,拎着一只打赏的小荷包。与荷包同时递出马车的,还有一道低不可闻的声音:“多谢贵人。” 小内侍含笑接过小荷包,挑着眉头在手里掂了掂,在众多侍卫艳羡的目光中揣进胸前,然后又瞧了瞧前方粼粼而来的一驾马车,这才抱了拂尘道:“是咱家要谢夫人赏赐之恩才对……不过夫人,贵人还有一句私密话儿,要咱家传与您,却不知……” 他这一拖声音,马车中的人便立时闻弦知意,又道:“既为密语,还请上车详谈。” 小内侍立刻扬声应声,一打拂尘,便在马僮的搭手下,登上车去。 就在车帘掀起,露出一角衣掌时,那辆马车驶过,挡住了车内的情形。 ……………… 车内,李世民看着笑眯眯钻入马车中的小内侍,一扬眉,笑道:“辅机说得没错,你果然是这六宫中最机灵的一个……如何?” 小内侍点了点头,又小心掀起车帘一角,看看那些侍卫全无了刚才的好奇,只是专注盯着前方那辆刚刚到来的马车,与车上走下的贵夫人,这才低声道:“刚刚宫中那人传了话儿来,既然今日杨夫人入了宫,那明日长孙小娘子谢过皇后差使,出宫归家便必可成行。还请公子不必多忧多虑。专心去查办那段达之事,才是正理。” 李世民大喜,却又皱眉问道:“你可确定?就算有高舅父上的折疏得了准信……可皇后对阿慈……” “放心罢!那位说了,皇后当初点选长孙小娘子,最要紧的原因就是形势所迫。其实皇后娘娘私下也曾与左右说过,小娘子不过是被她点来挡一挡众家贵妇的一枚棋而已。为的便是借着长孙小娘子,点一点高大人,让他上疏,给今上一个借口点选杨谅夫人入宫。 如今既然计已成。长孙小娘子自然也就可以出宫中归家了。不过要保小娘子从此不必再被点选入宫,归根究底,还是得公子找到那段达与王世充密谋暗议的证据,证实长孙小娘子是被这二人设计入宫,流言并非属实…… 否则,只怕长孙小娘子此番被点选入宫,还只是个开始。公子不日便要随国公回归晋阳镇守,所以此事还是需得尽快办妥才是。” 这个小内侍的确口齿伶俐非常人可及,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笼罩在江都城中唐国公府与高府家之上的迷雾,就这么三言两语,便被他点开。 李世民目光一锐:“原来如此……好,我会尽快办成此事。对了,那双缀珠绣鞋,我已按着小娘子的图纸命人制好,送入宫中。不过,你知道她要这般华丽的绣鞋做甚使用么?” 小内侍听到“缀珠绣鞋“四字,便是眼前一亮:“原来那鞋子是小娘子的意思?这可真是妙啊……那双绣鞋,现在正穿在小娘子居处,一个名唤珠儿的侍婢脚上。 而这珠儿的母亲,却是漱玉公主宫中,一等掌阍使周内侍的亲生妹妹!” 李世民一怔,立刻了然,不由得失笑:“果然还是她啊……这般巧计百出!” 第七十五章 望帝春心托杜鹃(二) “巧计?什么巧计?”小内侍一脸茫然发问,却见李世民挥了挥手道:“此事回头自有人与你说。你现在先回宫中,替我办件事……” 李世民将口附于他耳边,细细嘀咕一阵,就见那小内侍立刻点头不断,接着掀帘下车。 看着他离开,扶英这才转头向着李世民道:“公子,那双鞋,不是小娘子让您做了给花蕊的么?” “原本是的……不过她倒是给它找了个更好的用处。”李世民勾唇一笑,放下帘子,低声道:“先回府再说。” 扶英应声,敲了下车厢厢壁,外面立刻传来马夫斥喝马儿的声音。 ………… 片刻后,青漆马车刚刚驶入唐国公府的二门,李世民与扶英便从大门中跳出,快步向着不远处的西市走去。 两人刚转过里弄角,扶英就觉得余光中黑影一闪,挑了挑眉,紧赶几步跟上自家公子后,低声道:“走了。” 李世民点一点头,却依旧一言不发,只是埋头带着扶英继续快步向前,直走到了御道边,才放缓脚步,慢声道:“这才是真的走了……” 扶英闻言,脸上一红,暗叫惭愧:“扶英办事不周,还请公子勿怪。” 李世民慢悠悠地放缓脚步,边看着夹道盛开的花朵,边低低道:“你才多大呀……又不似你大哥那般,身处军营,历经锻炼……这样的事情,能做到查觉第二重的暗探,已是不易了……” “那……依公子之见,我大哥能察得几重暗探?”扶英想想那些在宫门口被自己甩掉的人,还有国公府外被甩掉的人,再想想自己那个总是一脸木讷讷的大哥持华,不由发问。 李世民勾唇,停步,负手身后,转头对着他一乐:“比你好,但也只多了一重……要是遇到个五重六重的,他便也完蛋大吉。” 扶英抿抿嘴,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偷乐。 李世民看看他,似笑非笑,转身抬步,继续在一片热闹非凡的车马声中,闲庭信步般地前行:“这些人行动之间,有虎踞龙行之态,并非普通的暗探。” “军中探人?”扶英立刻省悟,却又皱眉:“不过竟然使得起军探……这幕后主使,可真是手眼通天。” 李世民瞥他一眼,语气凉凉道:“倒也未必呀……如今世风日下,军中也颇有些为几贯大钱,就能出卖一身本事的人——唉!扶英,你说我要是找几个这样的人,给你当个老师如何?” 扶英却立时炸了毛:“可别!公子!这种人行事如此失纪,日后一旦被人发现,必是军法处置!扶英还想着找机会入军营锻炼呢!若是被人察觉我与这等人有联系,那还得了?不去半条命,也是差不多了!更别提想入营的事了!” 李世民以指尖搔搔鼻侧脸颊,却缓缓道:“也未必呀……若是寻了父亲培训的那些人的话……你这块材料,倒也是很可以锻炼一下的哪!” 扶英错愕:“主公也……” “皇帝为了造运河,本就劳民伤财,使得国库空虚。如今又对父亲等人多般猜忌,户、兵两部又都是他在太子时便埋下的亲信,只听从于他,所以对父亲与诸将处处辖制……若非如此,父亲又何必出此下策,以军中能士,训练外人来聚财筹资?” 李世民将声音压得极低:“而且,这样也未必就是坏事……” 他言止于此,扶英却是一点就通:“没错。财仕兼得……主公英明!” “他不在这儿!你这马屁,可别拍到我这马犊子身上了!”李世民哈哈一乐。 扶英一笑,也不说话,好一会儿才又转回到刚刚的话题上:“那……这些跟着咱们的人,会不会就是……” “不会。”李世民断然摇头:“这两日宫中彩绣院出了那么多的事,皇帝只怕也没那个精力派自己身边的人出来,只为盯着咱们唐国公府一家——只怕这些人,是别的来处。” “段达?还是王世充?” “他们虽也手握精兵,但这等手笔,却非得可动龙虎兵符的人,才能使得出来——多半,是宇文家的人。” “宇文化及?” “也未必是他。”李世民第三度摇头:“那可是连杨素、连我父亲,甚至是皇帝都要忌惮的人物。他行事,不会这般露头露尾……” “那就是宇文老二了。”扶英点点头,叹道:“宇文家三兄弟中,化及城府极深、轻易不发,士及行事鲁莽、不擅计谋,唯有智及……” 李世民也认同地点一点头:“唯有他了。只是不知道他这次来,是冲咱们来的,还是冲着父亲和大哥他们来的。” 扶英想了片刻,摇一摇头:“不该是对着咱们的罢?他们所求,多半是大事。我看,还是冲着主公与大公子来的。要不要回府里通报一声?” 李世民却摇头停步,指着旁边一座茶坊道:“何必特意回府?这里也一样的。” 扶英看着茶坊,也是眼前一亮——原来,李世民指的地方,正是唐国公府的产业。 主仆二人快步进坊,便有茶博士急步而出,搭手阖礼之后,引着二人入了上房雅座。 与唐国公府其他产业一样,这处茶坊,也是窦夫人一力主持。所以这雅座布置得也很是别有意趣—— 八角四方的竹制水轩,被两座石塔支在坊中水面之上,远观如水面凌起一只青鸟,清灵可人。 四方挂着的铜铃垂在八角,压住四面月色垂纱,迎风叮呤作响。 引了主仆二人进得水轩中后,茶博士便请了客单后,添水置炉,先烧上一壶好水,这才匆匆离轩,去准备茶汤一应用物。 李世民转头,看着取了竹水筒,汲水洗茶具的扶英道:“那双鞋,是阿慈跟我说过的——她本便是要给那个唤作珠儿的宫娘。” 扶英一怔,却见李世民缓缓道:“阿慈听宫中人说,这个珠儿最爱的便是有明珠缀饰的物品。甚至还曾因一件绣了珠片的裙子有逾制之嫌,而被皇后杖刑二十。其后却依旧不曾停下过对明珠的喜爱——尤其是鞋面,但有片珠为饰,她就日日不肯离脚的。” 李世民起身,负手远眺水面,轻声道:“宫中的宫门,依制都需随门槛而定。后宫之中因宫中妃嫔宫装累繁之故,宫室多半门槛极低,甚至不见门槛。所以只要从门缝下看去,便可得见鞋尖……这对如今身在宫中,行走不易的阿慈而言,实在是方便——只要有这么一双缀着明珠的鞋尖,哪怕是深夜,她也能立时断出,门外是否有人了……” 扶英一脸恍然。 第七十六章 望帝春心托杜鹃(三) 同一时刻,宫中,长孙慈居处。 萧映容匆匆而入,看着已然开始收拾物品的长孙慈,不由一脸遗憾道:“姐姐,你今日,是必要出宫了么?” “皇后娘娘业已下令,我是要回家的了。”长孙慈淡淡一笑,点头道。 “可你帮着遴选皇子妃之事……”萧映容迟疑地看了她一眼。 长孙慈垂眸,盯着闪银缀金的淡蓝色绸面包袱皮,很是看了一会儿,才又低声道:“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萧映容茫然。 长孙慈抬头,看着她,一笑:“让我参与皇子妃遴选,是不可能的事。”她悠悠地说了这一句,才又道:“否则,又怎会在那样的情形下,以那样的方式被点起?” 萧映容不解,桃心形的小脸儿仰着,看长孙慈,期待着一个答案。 但长孙慈没有给她这么答案……一直到她走出宫门,都不曾给。 她给这个小妹子的,只有两句话: 第一——便是以后有了机会,来高府中寻她玩耍。 第二——便是要小心…… 以后,这宫中所有穿着双明珠鞋子的小宫娘们。 前一句话尚可,但后一句,她却实在听不懂。于是,她便呆呆地站在宫门口,眼巴巴地看着长孙慈带着近侍花蕊上了马车。缓缓离开。 怎么…… 像是场梦一般。 她恍恍惚惚地,站在宫门口,全然不管左右宫人们的劝止。直到崔瑥之闻讯赶来,又哄又骗地将她请回了皇后殿中,她依然是沉默不语。 ……直到夜间,萧映容才寻着了机会,去问一脸疲惫的萧皇后:“姑姑,您真的从一开始,便没打算让阿慈姐姐来帮着遴选皇子妃么?” 大殿之中,烛火通明。 青玉地面上,也被点点烛光映出丝丝流沙金之色。远远望去,殿中人若踏足星河之上,手摘星辰。 萧皇后回头,长及地面的乌发,挡住了些许青玉流金之彩。已然显了些笑纹的眉梢眼角,依然是万种风情:“说什么呢。” 脆生生的话语,如玉珠琉璃,坠地有声,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出一片动听的回音来——冷冰冰地,不带些许感情。 萧映容下意识地全身一抖,缓缓低下头,盯着鞋尖。 萧皇后看着这个小小的侄女儿,不由叹了口气,拉着她的小手,徐徐坐下来。 萧映容怯生生地回头,看着自己这个一身素白中衣,如同天上谪仙般的姑姑,眨着湿淋淋的大眼睛。 “本来……她便只是个幌子——你以为姑姑真的会让一个小娘子,来参与这皇子妃遴选的大事么?” 萧皇后笑吟吟地看着这个小侄女,心中不免叹息,伸手轻抚了抚她的头发:“可惜,你尚且年幼啊……” 她这话,没有说完,但却已叫年方五岁的萧映容,下意识觉得心惊。 萧映容蓦然垂首,一双缀着明珠的鞋尖,却落入了她的眼中。她突然觉得耳中似有嗡嗡声,混着那句话,往脑子里钻: 小心……以后,这宫中所有穿着双明珠鞋子的小宫娘们。 萧映容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她抿了抿嘴,下意识抬直头,看着那绣鞋的主人——竟是刚刚陪着自己入这殿中的珠儿。 萧皇后察觉了她的反应,转过头,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那个一直垂着头不曾抬起的小侍女,又收回眼中眸光。 她身后,正打着团扇的萧尚宫立刻起身,执扇缓缓走到珠儿等人面前,手一松,手中玉骨团扇跌落于地,叮啷一声扇骨碎成两截。 珠儿等人,立时跪下。 “……娘娘恕罪!”萧尚宫又瞥了珠儿一眼,这才转身,向着皇后行礼:“臣疏怠,竟将娘娘心爱的玉骨扇跌碎!还请娘娘责罚!” “罚你做什么?” 萧皇后头也不回地握着自己侄女儿的小手,笑吟吟地盯着萧映容的双眼,柔声细语道:“你本是尚宫,这些事本便不该你来动手——若非本宫自己日里懒得人侍奉,身边一直缺着掌扇典栉等使用人,又怎么会有今日这等事?起来罢。” “谢娘娘仁德!”萧尚宫再行大礼,方才起身,垂眸,直盯着脚尖。 萧皇后依旧头也不回,漫声道:“只是,这玉团扇是太子于本宫诞辰之时,特意寻得的珍礼。这般碎了,着实让本宫心痛。你可知……有什么修复之法?” “回娘娘,臣确实不知。”萧尚宫恭声道,又不动声色地回视一眼身后—— 诸多侍婢中,唯有珠儿的头,又往下压了一压。 萧皇后的声音,也于同时悠悠传来:“这可如何是好……殿下诸人,可有什么良策?若有,但说无妨。本宫必重重有赏……” “回娘娘……” 几乎是萧皇后的话音刚落地,珠儿的声音,便急切地响了起来——那声音过于响亮,过于生机勃勃,以至于,在这寂静的大殿之中,竟然显得有些尖锐。 许是她自己也察觉到了这样的异样,说完这三个字后,珠儿便闭了口,缓了缓气,又放轻了声,放柔了调子道:“回娘娘,奴婢旧日家中,有长于修补玉器一道的人。奴婢或可为娘娘寻得此人,聊为一试。” “当真?”萧皇后的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与惊讶。 珠儿咽了咽口水,沉下心:“奴婢愿为娘娘出宫寻得此人!” ………… “她是不会放过这样大好的机会的。” 马车粼粼而行,车上,长孙慈愉快地看着窗外再熟悉不过的江都街景,回忆着长安城中的情形,淡淡道: “她不会放弃的。” “小娘子是说……那个珠儿?” “正是。” 长孙慈看着发问的花蕊,郑重地点一点头:“只是……不知道皇后娘娘是否能够看得出映容的异样……也不知道,她会不会从映容的异样中,察觉此女的问题所在。” 花蕊皱眉:“可……小娘子,蕊儿实在不懂。您为何要特意为这珠儿打造这双明珠绣鞋?虽然之前您说给她这鞋,是为了便于听她动静。可……” 可现在,你已出宫了——而且还是你自己急切谋划的结果。 这些话,花蕊却说不出口。 “我是用不着了,不过以后映容怕是要用处多多的——毕竟那鞋尖的明珠非同凡物……”长孙慈回望花蕊一眼,突然一笑:“那是龙晴珠,珠心天生带有一瞳眼,遇日光强烈,便圆若盈月;适月光柔和,便敛如米豆;最妙的是逢烛火通明,便会自珠心瞳眼向整颗珠子发散出无数大大小小的流金星线,暗处更似有星辰落入凡间……” 听到这里,花蕊已是变了脸色:“龙睛珠……那是产自渤海国的龙睛珠?!先帝曾三令渤海进贡,却苦于不得的…… 龙晴珠?” “若非是这种珠子,我又怎能给皇后娘娘一个理由,让她可以去调查出一个结果:此番我突然要借杨夫人入宫之机,请求出宫,实在是被公主殿下派人逼得太紧了呢……” 长孙慈勾唇一笑:“若非是恰巧在你入宫之后,我才因此离开……又有谁会相信,我的离开,连我自己都是意料之外呢?” 一瞬间,花蕊的心中,似乎闪过一丝电芒: 龙晴珠……与公主有关的小侍女……李世民借机带她入宫……杨夫人入宫……长孙慈请离……皇子妃遴选…… 花蕊突然抬头变色:“小娘子,杨夫人她……” “与我们无关。”长孙慈闭目,暗暗一叹,声音却淡然:“与国公府、舅舅府上……也无关……” 对…… 那个女子接下来的命运…… 与她长孙慈的人生,无关。 第七十七章 沧海月明珠有泪(一) 许是因为得离宫中的心愿得偿罢?长孙慈一回到高府之中,拜过了母亲与舅母之后,头一件事,便回到自己房中,沉沉地睡去。 这一睡,便是整整一日一夜——这吓坏了花蕊,于是到了第二日午后,长孙慈仍然尚未醒来时,这个伤势尚未痊愈的小丫头,便拖着伤腿,往正厅中匆匆奔来。 只是她刚走到花廊之下,便被一身锦袍玉带,身后还跟着扶英的李世民,给迎面堵了上来:“你不必心急,你家小娘子,只是宽了心,所以想多休息休息。” 李世民一开口,花蕊便是一怔,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李世民的意思。于是,她立刻点了下头,惊喜道:“二公子前来,莫非是……与我家小娘子的亲事已定……” 李世民闻言一怔,回头看了扶英一眼,扶英摇摇头。于是他便偏回头,再看一眼花蕊,接着若有所思地低头瞅了瞅自己一身打扮,然后笑道:“这门亲事,从来没有什么定不定的。只等你家小娘子点头开口,便万事可成。只不过……” 他摇一摇头,看着花蕊道:“只不过眼下我束冠整衣而来,却是另有他事。” 花蕊脸微微一红,这才不好意思道:“叫二公子看笑话了。” “无妨。你能有这样的想法,我其实很高兴——你家小娘子甚是看重你。花蕊,以后,还需得你帮我在你家小娘子面前,多多美言……” 李世民一边说,一边向着花蕊行礼。这让花蕊手忙脚乱,急忙向着李世民回礼,然后又道:“二公子客气……其实,花蕊一直觉得,如今以我家小娘子这等态势,有二公子在旁守护,实在是件好事。而且二公子品貌绝世,又兼之心胸豁达。实为我家小娘子良配,只是……” 花蕊低头,半晌才道:“只是我家小娘子与二公子之间,隔着的不止一个长孙家大妇,还隔着小娘子自己的心事……” “我明白,我不急。”李世民温和一笑:“我等着她想通就是。不过在此之前,还得劳烦你替我守好你家小娘子。” “公子放心。”花蕊再福一礼,然后才道:“对了,公子刚刚说,我家小娘子只是宽了心,想多休息休息?可她这也整整睡了一日夜啊……” “嗯,因为她遇到了些……”李世民表情一言难尽:“常人无法理解之事。” 常人无法理解之事? ……那是什么样的事? 花蕊就这么错愕地看着李世民含笑越过自己,入了正厅。想了一想,最终决定还是不再追问—— 都说了,是常人无法理解之事,那她这小小常人,自然不能理解。 只不过,当扶英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地微微低了下头,慢慢地红了脸。 ………… 片刻之后,正厅中。 看着四周的摆设,李世民含笑端着茶盏,细细掀了掀浮沫,然后才道:“早就听说高舅父只喜字不喜画……当时还道是世人讹传。如今看来,却是真的。” 高氏闻得此言,却笑得很是温和:“不是真的,但也不是假的——你舅父的确不甚喜欢画,但这厅中不挂画,却是另有原因。” 她慢慢以左手托起茶盏,右手轻轻扶着盏底,在左手掌心里转了一圈,然后才揭开茶盏盖子——果然,里面的细碎香末儿,已在盏壁沾成了一个圆圈。 高氏徐徐啜了一口,轻轻道:“你舅父不喜欢画,但你舅母就是厌恶画了。正是为了你舅母,这高府大小厅中,从来不挂画儿。” “舅母厌恶?为什么?”李世民一怔,十分好奇地问。 也难怪他好奇:毕竟当今名门望族之中,谁家不以有收着几副名人字画为荣?尤其是家中有人出仕的,更是多为喜好此道。 但悬字不喜画…… 这倒还真是独一份儿。 高氏放下杯盏,悠悠道:“其实,你舅母与你舅舅这字画之事,还是一桩美谈良缘——你舅母的出身,你是知道的。她本是鲜于氏大族中女。原本以她的家世,得议高门府第,是不难的。只奈何她在初次议亲时,被一个画师所厌恶,于是将她的画像画得奇丑无比。还传遍京城。于是,原本定好的亲事,也被作了罢。更可气的是,自此以后,但凡有人提及她议亲之事,这画像之事,便会被人提及。于是你舅母一气之下,便向家中长辈请求终生不婚,自立女户。” “什么?一个云英未嫁的,怎么可能自立女户!”李世民立时皱眉。 “自然是不成的——先不说你舅母家中长辈便不舍不忍,更说女户需得是无夫无子的寡居妇人方可立,这一桩,便过不得关的。 可是你这舅母也是个有主意的。她便说,索性她就随意招得一个贱籍之婿,得了个已婚妇人的名头,再和离,自立女户也是好的……” “这岂非是诈婚?依律法,贵女不得许贱婿,贵子不得纳贱妻。以鲜于氏之门,便是嫁与无官的白身秀才,都可称得上是一句许了贱婿,何况……是要真正的贱籍儿郎娶?只怕无人敢的。”李世民摇头,突然又一怔道:“那……那难不成,是要……” “是呀!你舅母当时想得却是妥当的——她去将那害她的画师打折了手骨,叫他此生再不能以画害人,然后便请长辈们以凶恶之名,将她除出鲜于氏族册,她便可以白身之名,嫁贱婿……不过好在,你舅母的长辈们,却是不肯的。非但不肯,你舅母的堂兄,还亲自去了趟刑部,托了旧日同窗,寻出那画师旧年里犯下的大罪来,拿他下狱。绝了你舅母自毁名声的机会。接着,又是你舅母长辈,去与你的外祖母商议,也效仿当年你父母结缘之法,先令你舅母于宫中宴上亮相,破了外界流言。再设题选婿,又摆足了姿态……果然,便得了你舅舅这门两方皆是如意的好亲事。” “原来如此……”李世民摇头:“我便觉得奇怪,明明母亲在少年之时长于宫中,并不曾与宫外的各家贵女有什么深交。怎么就会得了舅母与伯母这般好友……原来如此……” “是。你母亲当年深受前朝皇帝恩宠,自小便养在宫中,身份何等尊贵,若非龙子凤孙,平常贵女,自是亲近不得的。不过也正因此,你舅母与我,才会在宫宴上与你母亲相识,遂互为莫逆……还有,那龙晴珠……我们也是从你母亲处,方才得知的。” 高氏含笑细语,却点破了李世民今日的来意:“元和,我猜……你今日趁着你舅母不在之时前来,便是要跟我拿剩下的龙睛珠罢?” 李世民坦然一笑,起身行了一礼,然后才道:“伯母明鉴,元和不敢隐瞒——此物既然已入了宫,且元和也将与父兄起程回守太原。那……它便不该再在高府中出现。这种东西,盛世之时,尚非福兆;如今乱势渐起,更是祸根——尤其,是如今这物事,已然被咱们送了一些入宫中,换了阿慈出来。那便更不能留在咱们身边了……” 高氏垂眸,轻轻掀着茶盖,一时间,房间中只有清脆的瓷器触碰之声。 厅外,花影婆娑,阳光碎落,鸟语暖风,水流蛙鸣…… “看来……唐国公也知道这龙晴珠代表的含义了……”高氏缓缓抬头,唇角勾笑,放下手中杯盏。 李世民垂手而立,恭声道:“是。” “知道多少?” “龙晴者,龙目之珠也。世人尚言龙有逆鳞,不可触,触者必死。却不知比之逆鳞,龙目才是龙真正可怕的地方——龙目开,可洞彻天地阴阳,日夜无碍,光影不隐。其行事,无阻。故而,龙目也好,龙睛也罢,都是指这天子之眼……也就是……” 李世民深深地看了一眼高氏:“天子亲养,用以掌握天下消息的——影卫。” 第七十八章 沧海月明珠有泪(二) “所以那龙睛珠,就是影卫的标记?” 同一时刻,江都宫中,萧皇后所居宫中的后殿下,一处小角落里。 萧映容听着崔瑥之的话,登时变了脸色,结巴道:“那,那阿慈姐姐……” “长孙小娘子,应是不知。”崔瑥之柔声细语:“不然,她也不会放着这小丫头不管,便离开了。而且以她的出身来说,她才是最不可能与影卫扯上关系的人。” “为什么?”萧映容听说过影卫,也知道这影卫有多可怕,但她还是忍不住想问,于是颤颤巍巍地抬头,眼巴巴地看着崔瑥之:“难道,难道影卫亲近谁,不亲近谁的,还有什么说法?” “是有一些。”崔瑥之看着萧映容小小的身子几乎立不住的样子,便反手将拂尘插在后腰上,转手给她搬了一只圈椅来,请她坐下,然后也不问太多,自取了一只小蒲团在她对面跪坐好,又抽出了拂尘,在刚刚以清水洗过的地面,圈圈画画: “影卫虽为皇帝所控,但却仅限于前朝——且不论当年先帝曾因影卫,险些遇险,就只说当今陛下因为某些原因,就十分不喜影卫。 所以在登基之初,便着令左右废影卫,易之为禁卫与暗探,尤其是军中,更是严禁影卫一流。” 萧映容看着地上他画出的几个圈子,皱眉道:“所以……阿慈姐姐是不行的。因为她的父亲是长孙大将军?” “正是。”崔瑥之点头,继而又道:“不止是长孙小娘子,便是与她早有姻缘之说的唐国公府二公子,也显然不可得之。” “也因为手握军权?”萧映容虽然年仅五岁,可在父亲萧瑀的影响下,多少也了解了些朝堂的常识。 崔瑥之对此显然也并不意外,只继续点头道:“不错,也因为军权。毕竟于朝堂而言,军队与影卫,乃是明暗两个极端的力量。 军队为明枪,影卫便是暗箭。无论是何等人物,手握其一,自然无妨。甚至便是略有过界,只要不至极端都好说。但若是一人手握两极,那便必易生出反念,也容易引起国之动乱。所以……” 萧映容点头:“我明白了。所以阿慈姐姐与李公子,都不会也不能与影卫扯上关系。但现在龙睛珠的确是阿慈姐姐送的呀!陛下……他不会……” “不会怀疑。因为长孙小娘子与其兄长,严格来说,已被逐出了长孙府。便是他们从什么地方真得了这东西,两个孩子而已,也不会怀疑。” “那,那李二公子又是为什么……” “因为他的母亲。”崔瑥之淡淡道:“窦夫人乃是前朝皇帝所抚养长大的。而这宫中人尽皆知,前朝皇帝正是死在影卫手中。人人尽道,窦夫人当年曾于皇帝遗体前立下血誓,此生见一影卫,便诛之。她多年威震国公府,李二公子身为其子,自然不敢有违母命,与这些人有瓜葛。” 是吗?不知为何,萧映容对窦夫人不允之言,似乎有些茫然。但她没有多言,只是继续问道:“那,那现在皇帝不会怀疑阿慈姐姐和李公子。可其他人……” “其他人,就更不会了。因为这龙睛珠绣鞋,是穿在公主宫人的脚上。”崔瑥之又一笑,狭长眉目里,透出一丝凉薄之意:“天下谁不知道,当今陛下最宠爱的,便是这位漱玉公主。若是她身边的小宫人得了这么一双鞋子,那人人都只会相信,是公主殿下将此物赐于此女了。” “可这怎么可能……这珠子,是个麻烦罢?” 虽然聪慧,可萧映容到底也只有五岁。以她的脑力,能想到这里,已然是满头满脸的懵懂,只能顺着崔瑥之的话儿去说了。 “是个麻烦,但对公主而言……却并非如此。”崔瑥之不动声色地看着一脸茫然的萧映容,声音越发柔和,嘴角却淡淡浮出一丝笑意—— 好,妙极…… ………… 这件事上,萧映容是真的懵懂。长孙慈不在她身边,她又因前些日子太子与齐王之事,多少显得有些心神混乱,再加上此事似乎与她毫无关系,所以她是真的懵懂的。 但她偏偏有个性子,便是好奇——或者说,像她这般大的孩子,共同点都是好奇。 于是,当夜,抱着一肚子疑问的萧映容,便又找上了姑母萧皇后,来问这件事。而出乎她意料之外地,向来对她温柔可亲的姑母,却表现得大为吃惊,甚至严厉地警告她,不许再在宫中提及此事! 萧映容见状,小脸吓得雪白,一句话也不敢说。见她如此仓惶,萧皇后也便放软了声音,只是一味地问她龙睛珠和影卫这些事,都是从何处听来的。 于是,萧映容便垂着头,嗫嚅道:“是……是我见着阿慈姐姐身边有个叫珠儿的宫女,常常穿着双绣了明珠的鞋子走。我看着很喜欢,也想要,就打算问阿慈姐姐找。可,可阿瑥告诉我,这不是阿慈姐姐的东西,而且连阿慈姐姐也没见过这东西……所以……所以……所以……” 她本就生得极好,又兼之面若桃心,自带几分楚楚动人的怜意,圆圆大眼中这么一含泪当真是能将人心都看化了。 萧皇后见状,也不由叹息,伸手去替她抹了眼泪,然后才问:“所以,你就来问姑姑?” “嗯……阿瑥也不是很知道这个东西……他,他也是听别人说起的……” “他听说的?听谁说的?”萧皇后淡淡问。 萧映容抬起小脸,努力地回忆着自己与崔瑥之这番谈话的开端:“好像……好像是听前面的一位公公说的。阿瑥说,阿慈姐姐走的时候,那位公公刚好经过。他见着了送东西出去的珠儿之后,就变了脸色,一再追问她是哪宫里的人,又叫她立刻去前廷回话。” “她已经去过前廷了?”萧皇后眼皮一跳,心猛然抽紧。 “好像,好像是……就是因为她一直没回来,所以我才问阿瑥的——阿慈姐姐走的时候说了,这个珠儿很聪明,服侍阿慈姐姐很用心,还煮得一手好茶。 所以阿慈姐姐特意告诉我,这个珠儿是可以留做使用人的。” “阿慈当真这么说的?” “是!阿慈姐姐还带我去提醒过阿瑥,等姐姐走了之后,阿瑥要先去看看珠儿是哪一宫里调来的。然后再请了姑母您的恩准,直接调过来的。所以珠儿被前廷带走了的时候,阿瑥才去打听了的。然后来告诉我,这个珠儿怕是不能使用了。” 萧映容努力地把这一长段的话,表达得清楚。但她却没想到,萧皇后根本没听进去——她只是听到珠儿被带去前廷之后,整个人就被轰鸣声给包围: ……那个小丫头带着龙睛珠……她被带去了前廷…… ……那个小丫头带着龙睛珠……她被带去了前廷…… ……那个小丫头带着龙睛珠……她被带去了前廷…… …………………… 萧皇后耳边嗡了一阵,突然感觉手上被人扯着轻轻摇动,她木然地低下头,看着一脸仓惶的萧映容,眨了眨眼,又突然眼前一亮:“你说,你刚刚说,那珠儿是哪一宫的?” “是,是阿瑥刚刚找人打听来的,说是漱玉公主身边出来的……姑母您别急了,容容不要珠子了,容容不要了。” 萧映容真的是怕极了,几乎就要哭出来。 可她这句话,却叫萧皇后笑了起来,端着她的小脸,轻轻地拍了拍:“没关系,是姑母不好。姑母吓着容儿了。既然是我容儿想要的东西,那……” 萧皇后抬头,眼角闪过一丝薄刃般的光芒:“本宫就走一趟公主宫中罢!” 第七十九章 沧海月明珠有泪(三) 当长孙慈醒来的时候,世界并没有变得好一些。她还是觉得胸口闷痛,呼吸困难。这是她第一次有这样的情况,之前却并没有。 只是她却并不觉得那么难过了——因为她知道,自己刚刚从一场死劫中,逃出生天来。 很难形容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感觉着自己胸口的闷痛,感觉着自己喉咙口里夜夜难咽的奇怪甜味,突然有朝一日,就冲破了自己紧咬着的齿缝,冲出口中,坠地,染红了一片粉色花瓣,阳光下带着一生自有生机的艳红色,甚至还有些灿烂如明珠般的光芒在上面流动出一层金色光芒来…… 那一瞬间,仿若自己全身的生机,都随着这一口鲜血,离开了身体。 一股森森的寒意,从脚到头顶,发出一阵飒飒的响声,仿佛融化了你的骨,你的肉,你的血,你的…… 心。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长孙慈盯着面前那口血,都带着一丝惊恐。胸口起伏难抑。 少年呕血,寿将不永…… 她记得这句话。 虽然她不记得是谁告诉她的。 但她记得。 这是她万不曾想到的事情。 她以为自己的生命会有许多许多种可能,可能活得不好,可能穷困潦倒,可能无所依靠,可能终其一生,都在父母亲的各家亲朋旧故家中,如浮萍飘摇…… 可她就是万不曾想到——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再也没有了可能。 在她还没来得及遇到这些悲惨之前,命运便已给她的人生,先下了一个终结。 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讽刺地,长孙慈勾起唇角,看着地面那朵血花,还有碎裂一地的花瓶与鲜花——那些花儿开得那般盛丽夺目,染了自己的血,也越发地明艳动人。以至于即使躺在一地狼藉中,也依然像在嘲笑她—— 看吧,你这没用的!便是出身高贵又如何?便是有纵世才情,当世难及又如何? 你不还是没有我们活得痛快?没有我们活得自在?便是死,我们也比你死得精彩。 你?你注定只能一生在这纱帐锦衾之间,缠绵绞磨。直到青丝红颜,终化枯骨…… 长孙慈的手指,突然颤抖着握紧了手边的锦被…… 不,不会的…… 不会如此…… “小姐?!小姐!”听到声音,瘸着腿奔进来的花蕊,手里还端着一只铜盆。当她看到床边头发凌散,唇角还沾着血迹的长孙慈时,简直骇若欲死。 咣当一声,她丢开了铜盆,也不顾里面的花瓣与水洒了自己一身,就这么瘸着一条腿,跌跌撞撞地奔上前来,扑到床边,一把抱住长孙慈,骇然地看着地面。 “这……这怎么会……” 长孙慈转过眼,深深地看她一次,想说话,但胸口的烦恶感终究还是没忍住,扑地一声喷出口,染红了花蕊的脸,花蕊的衣,花蕊的眼…… 然后,她再次倒在了花蕊怀中,听着花蕊惊骇欲绝的叫声,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难道……死劫终究未过吗…… 长孙慈闭上了眼。 再也听不见花蕊的尖叫声与痛哭声。 …………………… “哗啦”一声。 当正在酒肆与柴绍同饮的李世民,听到扶英的回报时,手中的酒杯失声坠地,碎成粉末。 李世民也管不得许多,只是跳起来,紧紧抓着扶英,厉声质问:“怎么会这样!明明午后我离开时,她尚且安好呢!怎么就会这样!” “不……不知!”扶英满头大汗,看着面前脸色狰狞的李世民,结结巴巴地将事情再说得细一些:“刚……刚刚才传来的消息。说是,似乎中了什么毒……且还是三五日后方显毒性,极慢性,却毒性极强的那种……” 中毒,慢性毒…… 李世民只觉自己全身气血倒涌,倏地转身拔剑,腥红着双眸扬声怒喝:“备马!入宫!” “公子!”他刚一动,便被扶英紧紧地从后抱住了腰:“公子,您现在可不能去!高大人府上,已然是乱做一团了! 内廷里得知此事,立时便拿了当时在宫中侍奉小娘子的几个宫人去掖庭了!此时皇后娘娘派的人已然入府过问此事,您若是去,只怕,只怕……” 李世民只觉自己心乱如麻,咬牙恨声:“怕什么!人都出事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二公子!您刚刚是没听清扶英的话吗?长孙小娘子刚毒发没多久,宫中便也传来消息,道杨夫人也中了毒,命在旦夕啊! 既然涉及了杨夫人,那未必便是宫中那位公主殿下的手笔——她便是与小娘子有夺夫之恨,可也不至于去害杨夫人! 那可是杨素之媳,杨玄感之妻!越国公权倾天下,便是皇帝也不敢在宫中对杨夫人下手啊!” 旁边柴绍终于反应过来,也丢了酒杯,上前一把抱紧状若疯虎的李世民:“李二哥!你清醒些!” 两人这般连声叫唤,李世民终于定下了神。 他喘着气,几络长发散落亮得吓人的双眸前,浓眉倒竖…… 此时的李世民,身着锦绣,英眉挺目,依旧是那副贵公子的打扮。只是那般的表情…… 那般的表情,便是自地狱深处刚刚爬出的恶鬼,见之也要畏怯骇恐,转身逃命。 这样的表情,叫柴绍一惊,险些便要丢了他离开。但一想到后果,便咬着牙忍着畏惧,狠狠地抱紧了他。 而在身后死死拖住李世民的扶英更是大叫:“公子!您若是此时只顾着与那些贼人计较,岂非是要耽误了去寻孙药圣的时间?!如今能救小娘子的只有这位老神仙了啊!知道他在哪儿的,也只有你了!” 到底是多年主仆,扶英一句话,便犹如一盆冰水,将李世民满身的暴戾之火浇熄,深深吸了口气之后,李世民闭闭双眼。 感觉到自己手上那股往前冲的劲道松了许多,扶英便知道自己说对了话。于是他看了柴绍一眼,两人同时松手。 也是直到此时,柴绍才发觉,自己双手指尖竟然止不住地颤抖,连擦去额上的汗珠,也是极为艰难了。 不止是他,连扶英也察觉,自己虎口处也因为用力过度,隐隐暴开了几道血口。但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庆幸——也许,自己这几道微不足道的小伤口,就阻止了一次血洗。 至于是谁被血洗,扶英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 李世民再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冷肃:“备马。”这一次,他的声音平静了很多:“去城南杏林!” 扶英眼前一亮:“是!” 随后,两主仆快步离开。柴绍在他们身后略一犹豫,便抛了几串大钱扔在桌上,权当酒资,也取了剑,匆匆跟了上去—— 药王……么? 第八十章 蓝田日暖玉生烟(一) 当李世民带着扶英打马飞奔到杏林外时,才发现往常一直被人当成药王诊处活招牌的、天天坐在杏林入口处捡药材的小药僮远志,此时却并不在了。 他很是吃了一惊,立刻便冲上前去,四处寻找一番后,正看见一个腰插双斧往杏林里走的樵夫,于是立刻冲上前拉住他,连声追问远志的去处。 “你是找老药神吧?他走啦!远志也是跟着他走的。”樵夫摆摆手,指着山下的方向:“我亲眼瞅见的,往官道那边儿去了。” “药神可说过他去做什么?”李世民紧紧追问,浑不觉自己竟也用上了这樵夫对孙思邈的称呼。 樵夫点点头:“说啦!说是自己有个小朋友,在城里住着。前些日子出了趟门,回家就病了,直呕血。他去看看。” 这几句话说出口,李世民先是怔了一下,接着便突然眉目放柔,神情略宽:“您是说,药神说他入城是为自己的朋友看诊去了?” “是啊!要不怎么得带上远志呢!别看药神身边好多个小僮儿,可这个远志呢,还是他最得用的……” 樵夫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无关紧要的话,只差连药神日常几时洗澡晒衣都要撂了出来。好容易跟上来的柴绍本就是急累不堪,听得他如此啰嗦,更是急躁,立刻便要上前去揪这樵夫问个究竟…… 只是他刚刚伸出手,就被扶英一把拦住,低声道:“柴公子,莫急。您看我家公子还不急呢!” 柴绍一怔,下意识回头去看李世民。 果然,刚刚还急得要杀人的李世民,此时眉目之间虽仍有焦灼之色,眼神却是稳定了很多。 他眨了眨眼,突然回过味儿来——城中?小友?呕血…… 莫非…… “是阿慈。” 片刻之后,李世民用三串大钱谢过了那个樵夫,带着两人上马回城的路上,才揭开了秘密:“若说这江都城中还有谁,能被孙神医称为小友的。那必是阿慈。” 柴绍看着李世民,再眨眨眼,突然想起一件事:对啊……听说当时这位长孙慈姑娘,为了逃避跟眼前这位李二公子的婚事,可很是利用着孙神医,装了一把病呢…… 思及此,他清清嗓子点点头:“嗯。那咱们现在……去高府吗?” 问是问了,可柴绍心里很清楚,他们现在只能去高府,哪儿也不必去。 只是再一次,李世民给了他一记意外:“不,去城中的药铺。而且咱们三个得分头去。” “为什么?”这一次,不止是柴绍,连扶英都起了些疑问。 只是比起一脸懵的柴绍来,扶英到底是更熟悉自己家小主子的脾气,于是便道:“公子您是想去提前备些药材么?可既然是药神至,哪里还缺药材呢?再说刚刚的樵夫也说了,药神可是把他最得力的小药僮远志都带上了……” “阿慈有药王在,她是不会有事的了。”李世民断然道:“不过也正因如此,那些害她的人,可就要当心了。” 柴绍心中一动:“元和,你的意思是说——那些给辅机妹子下药的人,会趁这个机会,去药铺大肆收购那些能够解毒的药材?” “此时收购解毒药材的人,不一定就是当初对阿慈下毒之人。但却必定是对阿慈被下毒一事知之甚深,而且也绝对不想让阿慈活着逃出此劫的人!这样的人……留之无用!”李世民目光森冷,言语中,隐有杀机。 扶英立时了然:“江都城中除了宫中与各大王府私库药房外,共有大小药铺十余家。公子,咱们人手不够,我这就回府调人!” “好!嗣昌(柴绍之字),我去东市,你去西市!扶英回府调人,最多不过一盏茶时间便足够!到时兵分两路,务必查清了到底是谁!” 李世民轻声道。 柴绍却紧皱眉头:“可是元和,药铺来来往往的人那般多,你怎知道哪些人是呢?” “阿慈所中乃是奇毒,想必解毒之药也并非常用药物;再加上那些人既然存心要让阿慈死,自然会将药铺中所有这类药物一扫而空……这样的举动,自然显眼得很。不过扶英,你在回府调人之前,必须先赶一趟高府,确认孙药神入了府。然后发个讯烟,我才能安心。” 扶英点头称是。柴绍再一次叹服,点头也随即而去。 ……………… 只是这一次,事情却并不如李世民想象得那般顺利。 当然,孙思邈的确是入了高府之中,这一点很快得到了印证。而且在扶英传回来的消息中,也可得知孙思邈一见长孙慈,便看破了她所中为何毒,且立时施针逼毒……很快,长孙慈便从昏迷中醒来。 而李世民这边,却不尽如此。 傍晚,高府花厅内。李世民、柴绍、扶英三个少年,坐在厅中,神色很是黯然。 旁边则是匆匆从宫中赶回来的长孙无忌——这些日子,长孙无忌因着舅父的原因,不得不长留宫中侍奉太子左右。万不曾想到就是自己离开家的这段日子里,妹妹长孙慈竟然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元和!”他一入厅,便高声呼唤。李世民一见他,立刻站起来,接着又低下头。 长孙无忌走到他面前,咬牙切齿,满面涨得通红,却最终摇头:“……是谁?” “不知……下午我们三人守住了城中各大药铺,但却未见异常……”李世民艰难道:“再加上感染风寒者甚多,都来药铺抓药,这人来来往往的……” 长孙无忌叹息,突然又一皱眉:“你说,药铺中风寒者甚多?” 李世民点头,不解地刚看他一眼,突然目光凝重,转身向着扶英与柴绍问:“那些风寒病者,是不是都抓的同样的药?” “当然!病症相同,自然连药方都是一家出……”扶英说了一半,突然高声叫起来:“咦?!” 这一次,连柴绍也回过味儿来,大惊道:“难道那些人为了瞒天过海,竟然派人伪装病患去抓药?可,可那也得药可对症啊……” “对症!对症!”他们身后,突然传来孙思邈的声音:“不但对症,而且这风寒之症的药方中,至少有三味药,都是给阿慈丫头解毒必须之物!这下毒人的手段,可真是高明得紧哪!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狠心至此——竟然为了害阿慈一个小丫头,就让城中那么多人都生了风寒……” 一番话,引得李世民四子全身发寒,如坠冰窟! 第八十一章 蓝田日暖玉生烟(二) 李世民看着从身后走出来的孙思邈,很是大吃一惊:“孙老先生?阿慈她……” “没事啦!没事啦!”孙思邈摆摆手,笑呵呵道:“我刚刚给她用了药,也行了针。这会儿好多了。接下来的事儿,交给远志就成了。最多两三日,便能还你一个好吃好喝的长孙小丫头。” 说完这些话,孙思邈便开始收装起他的药笼。 “您,您这是要去哪儿?”李世民一见他要离开,立刻着急起来:“阿慈还在里面呢!” “无妨事的!都说了,有远志在呢!何况老朽也只是去看看外面那些中毒的百姓们情况如何而已。”孙思邈摆一摆手,道:“很快便回。” 李世民眉头微松,转头又向扶英道:“既如此,扶英,你带几个精干的人,陪着孙老先生。别让外边那些歹人冲撞了他。” 孙思邈看他一眼,笑呵呵地点点头,背着药箱起而出去了。李世民看着这位无论什么时候总是笑眯眯的老人,心中没来由地一宽。眉间皱纹也微展。 柴绍觑见他的表情变化,不由抹着唇角一乐:“二公子,你这是,怕老药神再跑喽?” “倒是不会。我只是怕有些人会抢了他去。”李世民淡淡道。 “跟你二公子抢人?谁敢?”柴绍不敢相信。 “只有扶英在老药神身边时,老药神才算是国公府里的客人。” 长孙无忌停下脚步,微微顺着气——刚刚从内厅里一路小跑回来的他,比李世民更了解老药神的个性:虽然他笑着打了包票,可他这样的人物,一贯都是视生死如无谓之事的。所以自家妹子的情况,还是得他自己多上一点心。好在,他刚刚一见老药神走出来,就跑去看过情况。 的确如孙思邈所说的那样,妹妹长孙慈现在的情况好了很多。于是,他便也宽了心,嘱咐花蕊两句,转身出来,与两个好兄弟继续商量对策。 看到他递过来的眼神,李世民知道长孙慈已无大碍,心中当下便是一定,原本因为孙思邈而淡下去的冷厉之色,此刻又重新浮上了眼底:“为了害阿慈,便要让整个城中的人都跟着受苦?这种疯子般的行径,只怕是那一个了!” 长孙无忌看着他,脸色也很是难看:“早说过她是个祸害,叫你赶紧想个法子,让皇帝给她指门亲事拉倒!可你就是不听!” 柴绍这些日子跟着李世民与长孙无忌混得久了,也多少明白了他们说的人是哪一位。 只是他到底是宫中侍卫,日常听到的,多是公主贤德之名。因此一想到那样娇弱柔质的小女孩,竟然能想出这样狠毒的计策,不由得也是全身发冷: “辅机,你也别说元和。这样的手段实在太过阴毒,防不胜防!元和便是再怎么聪慧,也料不到她竟是如此歹毒的心肠!” “咦?你之前不还说,那杨淑玉弱质纤纤,兼之仁德俱备,是个可以礼聘为妻的好娘子么?如今怎地换了说法?”长孙无忌冷笑着看向来爱与自己打嘴仗的柴绍。 柴绍递他一记大白眼,然后才悻悻道:“我怎会想到堂堂帝女之尊,竟然会疯狂到这等地步!居然为了一己之私,要害全城百姓!” 长孙无忌冷笑:“可在那位仁德俱备的公主娘娘眼里,她可不觉得自己此举有什么不妥呢!相反,她还会觉得自己实在是仁心顺德。为爱所求,也能顾及全城百姓的性命,不下狠手!” 长孙无忌所言,其实一点儿也不错。 此时的江都宫中,漱玉公主杨淑玉,正听着旁边人的好听话头儿:“公主殿下果然仁德,既便是这样的时候,也能顾及全城百姓,不下重手……” 杨淑玉双瞳剪水,淡淡一笑:“也算不得什么仁德手段罢!本宫也是个自私的,为了自己所求,便害得无数百姓生这一场重病……只不过……” 她起身,徐徐走到窗边,凭窗眺望远方,接着说:“只不过这一举,对城中百姓,却也并非只有坏处—— 杨玄感与其父杨素,倚势自大,鱼肉百姓,大隋万民受他们父子之苦,也非这一二日的事情……只恨他们父子手眼通天,宫中也多有其耳目。父皇便是想对他们有所行动,也是万难。所以本宫才出此下策。 如此一来,便是杨素父子有什么怨气,本宫固然难逃其攻讦,可那长孙慈,与其背后的那些人,也难逃杨素的发难。只是委屈了元和哥哥……要受长孙慈的牵连……” “这也正好给二公子提个醒。叫他看明白,这长孙慈实在不是能够迎入府中为主母的人。”旁边人笑道。 杨淑玉垂眸,伸手,掐下窗边花桌上的一枝海棠,在手心里来回捏了几下,便染上了一指艳红之色。 是呀……也是给他的提醒。 就是不知,他能不能看得懂……或者说,他愿不愿意看得懂。 ……………… 李世民看不懂。 或者说,他便是看懂了,也不想懂,更不想承认,自己竟然能看得懂。 这种少年心思,实在是诡妙无极——一方面,他以自己能有这等心智机慧感到庆幸,觉得自己以后凭着这点子心机,好歹也是能活着把自己跟父母兄长,还有心心念念的阿慈,好好照顾到,保护好的。 可另一方面,他又很怕——怕长孙慈知道自己竟然也懂得这种阴私心思,甚至以此为得意之处,而看不起自己,甚至逐渐疏远自己。 他离长孙慈本来就够远了……实在地,他不想让这距离再远一步。 思及此,李世民咬了咬牙,抬头看向长孙无忌,刚要说句话,就听见一阵奇怪的脚步声,从内厅里传了出来。 三个少年回头看时,却见一个拖着条瘸腿的小侍女,气喘吁吁地往外跑。 长孙无忌见状,当下便皱眉:“花蕊?怎么,出什么事了吗?” 花蕊立下脚步,抹了抹头上的汗,才道:“是……刚刚小娘子醒了,说是想见三位公子。夫人已然准了,婢子这才来通报的。” 长孙无忌闻言,立时便带着李世民与柴绍往里走。只是,在路过花蕊时,李世民看着她的腿,微微皱眉:“你要是再这般跑下去,便是扶英再怎么跪着求老神医,他也救不得你的腿了——明日我便着人送过两个得力的来,你跟你家小娘子先使唤着。等你腿好了再说。” “这怎么敢……”花蕊惶然。 “没什么不敢的。”李世民淡淡道:“对于你家小娘子而言,你便是她最重要的人。所以,你保自己,便等于将她也一起保了。” 言毕,他便与长孙无忌和柴绍,一起匆匆奔往内府,只留下花蕊一人,泪流满面站在原地,抚着自己的腿: 能好么? 不……花蕊自己也清楚,这腿,是万万好不了的了。 而那个人…… 花蕊心间不期然浮起一个少年英姿勃发的身影,眉目中尽是怆然——注定,他们也是不应该再有什么瓜葛的了。虽然她早就知道,自己注定会是这样的结局。可是…… 她垂下头,仿若一丝缺水干涸的花蕊。 第八十二章 蓝田日暖玉生烟(三) 长孙慈醒来之时,李世民三人,已站在她身边。 很突然地,她看到李世民的时候,发现自己心里的想法,已然在不知不觉间,产生了些改变—— 她,似乎开始接受,眼前这个少年将会成为自己生命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了。 垂眸,她吁了口气。 “阿慈,你可好些了?”李世民也不管旁边大翻白眼的长孙无忌,急匆匆奔入房中之后,衣裳一撩,就抢了她身边的位置去。 长孙慈动了动头,轻轻勾唇,一笑:“多少。不过眼下重要的,不是这身子……” “不是这身子是什么?”头一回,李世民对着她皱眉:“你别管别人了成不成?先管好你自己,成不成?” 难得见他这般疾言厉色,长孙慈很是错愕,心里也颇有些微暖。只是心口下那块冰,并不是这么容易就化了的。于是,她只是挑眉笑笑,继续看着哥哥,正色道:“下毒的人,不是公主。” 这句话就像一记惊雷,震得房中半晌无人作声。 好半天,李世民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你倒也不必为她说好话……” “我从来不会为她说好话——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长孙慈淡淡道:“或者说,我这辈子都不会为她说好话的。二哥哥。” 她这句“二哥哥”一出口,李世民便立刻知道,长孙慈所言,全出自本心。 长孙无忌却有些困惑了:“你这丫头,如果不为她说好话,那……下毒的难不成还有别人?” “是。”长孙慈看了眼柴绍,刚一犹豫,李世民便领会了她的意思,抬头看看柴绍:“嗣昌,你帮我把个门儿罢!” 柴绍虽然性情粗豪,却也不是个蠢的。见着他们三个这样的举动,自然明白是有些事需要瞒着自己。 他虽觉得被隔在了外面,倒也没有什么怨言,点点头,老老实实地离开了。 他刚一离开,长孙慈便转头,看向李世民:“二哥哥,你要小心皇后。” 这句话一出口,李世民也好,长孙无忌也罢,都只觉得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全身冰冷,竟是好半时不能言语。 皇后? 萧皇后?! 好半晌,长孙无忌才从无限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自家妹子,讷讷道:“可……可她为什么……” “因为她需要让二哥哥跟哥哥,去恨公主殿下。借刀杀人,便是这个意思。”长孙慈轻轻地喘了口气,病恹恹的脸上,泛起两朵不健康的红。 李世民看得心头一紧,不愿再让她多费心神,于是自己垂首沉思片刻后,便想透了内中缘由:“如今宫中,萧皇后虽名为六宫之首,但宫中财库大权,却有一半儿被公主把持在手中。有皇帝的偏爱,即便她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皇后也无法从她手里拿走些什么。所以真的论起来,这位公主殿下,反而是咱们皇后娘娘的心中大忌。” “钱从来都是个好东西……”长孙无忌深吸口气,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地冰冷:“何况,如今皇后有心要帮太子稳固朝局,进一步扶起太子。自然她是要手头宽裕的。就算不是这样,她身为六宫之主,财库大权却被一个小孩子给分了去,她自然也不开心的。” “泥人儿尚且还有三分土性儿。何况皇后本就对公主不满。”李世民点头,皱眉:“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非得这个机会?越国公何等威势,这样的事情若是牵扯到他儿媳中毒一事中,只怕不能善了。” “因为她本来就没打算善了。”长孙慈长长出口气,睁开双眼,看着李世民忧心关切的眼神,一笑:“二哥哥,哥哥,这次我进宫几日,又中了这毒,算起来,也不亏——好歹是看明白了一件事。原来这朝中最希望早些换了新天的,竟然就是咱们这位皇后娘娘……” 再一次地,李世民与长孙无忌,被长孙慈带回的消息,震得无法出声。 而这一次,连李世民都不能顾及她的身体,失声问:“你怎么……”只可惜,他刚问一半,门外就传来了柴绍的招呼声:“高舅母!” 李世民闻声,深吸口气,将剩下的话全都咽到肚子里,回看了长孙无忌一眼。长孙无忌会意,起身去迎接自己的母亲与舅母。 而坐在榻边的李世民也相当乖觉地起身,依依不舍地看着长孙慈。 长孙慈看着他,淡淡一笑,做了一个口型示意。 李世民心中一动,刚要再问,高氏妯娌已匆匆奔入,在他与长孙无忌的问好声中,已向前抱住了长孙慈。只留下李世民站在原地,略有些艳羡地看着抱着那个少女的高氏妯娌。 …… 是夜。 长孙慈房中。 一日的熙熙攘攘,终于还是告下了一个段落。疲惫不堪的长孙慈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睛,回想着今日种种。 一点清凉之感,抚上了她的额头。 她缓缓地张开眼,看向旁边一脸心忧的花蕊,勉强笑了笑,才低声道:“说过,叫你好好休息的……你的腿……” “无妨,白日里李二公子已经托了孙神医给看了。说是错位的骨头已然长起了一些。要想长好,过段日子需得打折重接。” 花蕊说这些话儿的时候,神态很平静,完全不像一个未及笄的小女童。打折腿,重接,这样血淋淋的事情,似乎在她的眼里,便如发髻散了,再重新绑起那般轻松。 “就没有别的法子么……”长孙慈轻声,随即沉默。好一会儿,她才又低声道:“即便如此,你也该好好爱惜自己的。” 花蕊不说话了——她突然想起,李世民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她停下手,艰难地张开口,刚想说些什么,长孙慈突然便又开了口:“不过,我也没资格说你——为了母亲与舅母,我这次,算是把咱们俩的性命,撂在了刀尖上了。” “小娘子别这么说。花蕊心甘情愿。何况,小娘子妙计,如今不但所求如愿,连夫人与舅夫人之险,也已解除了,不是么?”花蕊柔声劝道。 长孙慈却苦笑一声,看着帐顶,双目尽是茫然之色:“解除?若是真的解除了,我今日又何必以身受这一毒呢?若是真的解除了,今日我又何必去请李二哥哥替我入宫中收拾干净首尾呢?花蕊……影卫之事,眼下看来皇后娘娘早就怀疑到了舅母与鲜于氏身上。甚至就是舅舅与母亲,也被她一并列与了怀疑范围之中。 所以,此番珠儿之事,龙睛珠之事,与我中毒之事……都一样…… 这,还只是个开始啊!” 一声细细长长,又轻轻悠悠的叹息,飘散在空中。 第八十三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一) ——媳妇儿被人打了,怎么办? ——打回去。 ——打她的人,是自己惹不得的人物,怎么办? ——那就让这个人物,变得人人都能惹。 是的,李世民的想法,便是这么简单。他不似自己的大哥李建成,自小儿跟着父亲李渊养大的那个李家大公子,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无论是谁怎么看,至少在此时,此事,此刻,李家上下的人心里,这件事是不容更改的。 所以他不会因此而像自己的大哥那样,受父亲的教诲,学到一些朝堂之上的阴谋晦略。 但他到底是李家人。是唐国公府的人。 既然是唐国公府的人,自然就免不了要跟那些在普通人眼里,他们根本没办法怼上的人,去怼上;也必须要跟那些权势滔天的人物,去比一比,谁的权势更滔天。 事实上,这也是做为望族之中排不到前五十的新兴家族,要尽快崛起的唯一大路。 拼,或者弃。就只有这两种选择,没有第三种选择。也正因此,即便不是继承者的李世民,也按着父亲的要求,多少学了些兵法权术。 为的就是保住自己的性命,以便在日后斗争之时,不至于让自己成了拖累整个家族的那条大后腿。 在这一点上,李世民与自己父兄的想法,是高度一致的:在他看来,既然生在李府门内,他便没了像别的孩子那般撒娇任性,耍赖惫懒的本钱——陇西李氏,无数代祖宗铁血手段拿下的东西,不是让他来撒娇任性的本钱。 李府就好像一座金山,李世民眼里,所有的子孙从这金山里挖出金子的目的,都只是有朝一日,将这金子十倍百倍地再进行归还—— 而这有朝一日,多半便是他们这些李氏子孙死亡之日。 这个事情很重要。至少在李世民看来,比很多事情都重要。因为金山是死的,只用不还,早晚会有用光的一天。唯有进有出,流动交迭,金山才会能永远是金山。而一出百进,则金山将会越发光大,子孙们,自然也就越发地无忧了。 这个道理,李世民自小儿便知。所以在他眼里,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都被他归在了这座金山之中。 比如说…… 当朝太子,杨昭。 ……………… 就在长孙慈与花蕊感慨万分之时,东宫之中,也有两人对坐愁饮。 李世民将杯中之酒一倾而尽,红着双眼,看向面前体态福腴,甚至显得略微臃肿的太子,杨昭。 正如朝中内外皆知的那样,这位太子殿下,其实是个非常老成持重的人。而这一点,似乎也体现在了他虽然极力掩饰,却依然隐约可见的衰白发根上。 是的,太子殿下如今虽然年正青葱,却已然有了老衰之相——这一点,每个人都知道,但每个人也都努力装成不知道。 因为太子殿下自己也想当成不知道——就像不知道自己跟父皇站在一起时,常常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这位太子殿下并非太子,而是皇帝的兄长,甚至是皇叔伯一辈的人物。 思及那些言论声,李世民垂下眼睛,不动声色地叹口气,并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一丝迟疑: 众所周知,这位太子殿下,可不是很得皇帝的喜爱呢…… “元和,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么?”杨昭的声音如他的人一样温厚而沉稳,仿佛一位长者般,打断了李世民的沉思。 李世民抬头,一怔,对着杨昭露齿一笑:“殿下,元和入宫,是有桩事,想告诉您。” “叫我表哥。”杨昭耐心地重复着,仿佛面前坐着的不是一个英气勃发的少年,而是一个顽劣天真的孩童:“从小到大,其他人都听我的话,就你不听。” 李世民再度露齿一笑,只是这次,他依然坚持着原来对杨昭的称号:“殿下,内外有别。” “现在在内,不在外。你持礼给谁看?”杨昭冷笑一声,看表情很有一种想端起他的蟠龙云履,一脚踹到这个表弟脸上的冲动。 李世民第三次露齿一笑,终于老老实实改了口:“表哥,我有事儿相求。” 杨昭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挑挑眉:“要不是你那位长孙小娘子出了事儿,只怕你还想不起来,这宫中你可求的人物,还有一个表哥罢?” 李世民只是嘿嘿地笑,神情很放松。 杨昭看着他的笑容,便只觉得无奈:“这本来阴沉沉的天气,我正想着老天爷给不给这个面子,赏我一场春夜好雨看看呢。你倒好,这么一笑,月光都被你勾引下来了。我还赏个屁的雨啊!” 李世民立刻收起嘴角,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好,我不笑了,不勾引月光儿了,我给您勾引场夜雨来。” 杨昭叹口气,斜斜地瞥了眼院子里已然微微落下的淡淡月光:“还勾引个屁啊!这月光都下来了,夜雨她还敢出头么?” 李世民憋不住,扑哧一声,拍腿大笑起来。而与他一起响起的,还有杨昭的大笑声。 笑声响彻云端,竟似是惊扰了方才还有意掩住月光的那些乌云一般。很快地,不止是月光,星光也慢慢地自天空中洒进院落里来。 片刻后,笑累了的两兄弟东歪西倒,人手一只酒杯,看着院中的光辉,久久不言。 好一会儿,杨昭才低声道:“父皇也好,大家也罢,都从小说我是个长者。于是各种手段栽培,极力将我向那样深不可测的人物上教导…… 但谁又知道,我从来都只是想像今天这样,与你尽情一乐呢?” 李世民曲起自己的双膝收到胸前,靠柱坐着,酒杯放在膝盖上,被他紧紧地盯着。听到这样的话,他的目光越过酒杯,平平直直地投向那位太子哥哥:“你乐不乐,他们是不在意的——他们只在意,你能不能让陛下乐一乐。” “可父皇,也不曾为我生过乐意啊……”杨昭疲惫地闭上眼,喃喃道:“元和,这些日子,我常常觉得自己很累,真的很累。似乎我这一辈子,就没快活过,就没顺意过——我一直在做着大家都喜欢的事情,说着大家都喜欢的话。但我自己想做的事……好像一件都没做过。所以……这次,我想随心而为一次。你觉得呢?” 李世民转过头,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是希望你帮我,但太子哥哥,我不希望你为了帮我,而让自己落入一个困难的境地。你知道的,我其实还有其他的手段……” “你还有什么其他手段呢?那是我的亲妹妹呵……”杨昭无奈地摇摇头,戳穿了李世民最后一丝的借口:“要不是你确定,能治她的人,不敢治她;敢治她的人,不能治她……你又怎怎么会来找我呢?找我这个能治她,也敢治她,却一直碍于兄妹情分,一直不愿治她的大哥呢?” 李世民抿嘴,不言。 杨昭长出口气:“你不用说什么——这也本来不是该让你跟我说的事儿……那位长孙小娘子,在她住在宫里这段时间,我其实也颇欠她许多……所以,这事儿,你别管了。一切,就听我的发落。明白了么?” 杨昭看着酒杯,低声说道,接着,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大叫一声痛快—— 是啊,真的痛快。 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做了呢? 杨昭痴痴地回忆着,计算着,试图给自己这一生的幸福日子,再多加出几天来。 第八十四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二) 毫无疑问,长孙慈在众人的眼里,是极聪明的。但聪明人呢,也总会办些傻事——就比如眼下吧,在杨淑玉的眼里,长孙慈就很是办了件傻事—— “太子哥哥,你此番前来,是受着那长孙慈的托嘱么?” 江都宫,流珠堂内。 漱玉公主杨淑玉双瞳剪水,长睫微颤,面带惊疑之色,看着面色不虞的杨昭:“哥哥……” “若是不想叫,便不叫也罢。”杨昭垂头,慢慢地理着衣袖,淡淡道:“本宫知道,自小儿到大,你心里唯一的兄长,便是你齐王兄。只是……阿孩到底是不是认你当妹妹,你却得想清楚了。” 他这句话一出口,杨淑玉便只觉得自己全身一冷,好一会儿才轻启朱唇,低声道:“太子哥哥,何出此言?” 杨昭微微抬了下眼皮,眼波里半点儿也无烟火气,只沉声问:“长孙晟将军遗女长孙慈中毒,此事你可知晓?” 听到这句话,杨淑玉先是一怔,接着,唇角竟慢慢地勾起了一抹美丽的弧度来:“知道。” 呵,果然…… 杨淑玉垂下双眸,看着地面。 —————— “此时,太子殿下大概已在问她话儿了。” 高府中,后花园里。 毒素已清得十之七八的长孙慈,由着自己的近侍花蕊扶着,在花园里走动了半晌。觉得身上出汗轻快了许多之后,便寻了一处地方,坐下来顺顺气,平下气息。 花蕊早已准备好了茶水,奉至长孙慈面前。 此时,长孙慈突然开口,慢慢地说了一句话。 花蕊一怔,轻声道:“娘子怎知?” “她到底是公主的身份,便是真的对我们这些人做了什么,也有的是人要替她说好话儿,抹掉尾巴。” “不过这一次可牵着杨夫人呢,她也未必……” “就是因为杨夫人,她此番,才会能更顺利地逃脱。”长孙慈摇头,放下茶碗。拍拍身边的座位,示意花蕊坐下,陪自己聊天。然后将双手叠放在膝盖上,仰起头,眯着眼去看头顶树叶间碎落下来的点点阳光:“她是个聪明的。这么大的事儿,她既然做了,必然便会要给自己寻个后路来——” “后路?心思不正,谋害百姓,她还有什么后路能留!”花蕊一想起杨淑玉行事,便恨得咬牙切齿:“这样的女子,早晚死了,才是天下之幸。” 长孙慈迎着阳光,却笑得更灿烂—— 她红唇一弯若红梅初绽,却惊艳了一座小园:“这样的女子,才能活得长久平安……她是真的聪明的。” 转过头,长孙慈望着花蕊笑。她随意束在发间的鹅黄丝带,被微风吹得轻摆微弄,不胜风力地娇弱起舞,更把粉白若春海棠般的脸,映出一片清丽动人:“你可别忘了,她下毒害的头一个人,却是那位杨夫人呢!” —————— “杨夫人?” 江都宫,流珠堂内。 杨昭听到异母妹妹的话,立刻挑眉冷笑:“便是如此,又如何?莫非你是要告诉本宫,此番你下毒害人,根本不是因为那长孙慈与李家二公子议亲将定,而是为了要对付越国公的媳妇? 淑玉,你想拿这话唬你齐王兄,可成。唬本宫?却是作梦!” “淑玉本也没打算隐瞒自己的打算呀!”杨淑玉娇俏一笑,略显粉白的小脸,便绽起一片柔艳如桃李便的微红来: “淑玉的确是想趁着这个大好的机会,将她一起推出这江都城去。可淑玉却并非是要害她啊!” “推?不是害?”杨昭眯眼,一边唇角向上一勾——此时此刻,这位以仁厚称名的太子殿下,竟然与那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惊人地相似。 “确非是害。”杨淑玉看着这样的笑容,目光却放柔软了些:“哥哥,无论你怎么看淑玉,可淑玉终究是你的亲妹妹。我便是骗谁,也不能会去骗你——那个长孙慈。只要她离开了这江都城,我便不会再对她有什么非份之念。” “为什么?她好好儿在这儿待着,你又凭什么要赶她出城!”杨昭冷笑:“莫非,你还想说这城中真正想让她死的人,不是你?” “的确不是我——真正想让她死的人,哥哥也认得。” 见着这个兄长油盐不进的样子,杨淑玉也不再温声细语,只凉了凉语气,轻声道:“是段达。” —————— “段达?!他?!” 高府中,后花园里。 花蕊吃惊地看着长孙慈:“小娘子,你说漱玉公主对你下毒,是要赶段达杀你之前,将你从江都城中赶走?!可,可那段达为何要杀你!你与他无怨无仇……” “我与他是无怨无仇,但我挡在了他的路前头。”长孙慈轻声道。 花蕊连连摇头:“怎么可能!他如今可是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正是官运亨通的时候!若是咱们将军(长孙晟)在的时候,他与咱们一争,倒也算是好说。可眼下咱们长孙府中,如今已然是员丁凋零。再无一人可与他一争长短,他又为何定要取小娘子的性命?” “因为姬威。”长孙慈缓缓吐出这个名字之后,花蕊便是立刻挺直了腰背,满面骇然地看着长孙慈:“姬……姬威?!前……前废太子宫中那个……” 长孙慈点点头,掀掀眼皮,看了自己这个贴身侍女一眼,低声道:“如果我没猜错,崔瑥之并非净人。而设法安排他这个非净人入宫的人……正是姬威。” 花蕊只觉得全身发冷,呆呆半晌,才突然悟道:“小娘子……小娘子近日与那崔瑥之……段达知道……” 她被这样惊人之事所骇,言语之间,自然也是凌乱不成句。不过长孙慈却并不意外她有这样的反应,甚至还一一地补充:“段达本来便因为我不肯入宫侍读,而对我不满。如今又得知我入宫后,与崔瑥之往来甚密……他自然气愤非常。” “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呢?他……他不是忠于当今皇帝的吗?当年若非是他找到了姬威,告发了前东宫,如今的皇位上坐着的是谁,却还是个不定之数呢!”花蕊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在抖,连牙齿都在咯咯直响。 “人若有了第一次背叛,那第二次背叛,便容易得多……无论这第二次要他背叛的,是谁。”长孙慈叹口气,轻轻道。 这样轻的语气,让花蕊只觉得在日暖春融的天气里,仍旧全身发冷! 第八十五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三) 段达! 江都宫,流珠堂内。饶是早就料到杨淑玉会拿他来当成理由的杨昭,真的听到段达的名字从她口中说出来,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不过他到底是太子,是以也只是斜斜看了眼自己面容清媚的妹妹,冷冷淡淡地道:“此事与段达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啊,我的好太子哥哥。”杨淑玉微一抿唇,漾出一声轻笑,给整个堂内堂外那些看得见或看不见的耳朵们听了后,这才低声道: “哥哥,那个被母后派到萧家小娘子身边的阿瑥,你可还记得他?” “那个面皮格外白净的小内侍?”杨昭轻声道:“你特意提起他来,是想让我相信,他就是你毒害长孙家小娘子,甚至不惜牵连无数百姓的理由?” 杨淑玉摇一摇头:“妹妹虽然不才,却也与哥哥一样,都是天家子弟。天家子弟,最紧要的便是一个敢字—— 没有什么事不敢做,没有什么错不敢认。此番要借此机会逼走长孙慈,妹妹的确是用了些不该用的法子。不过,妹妹却也不曾后悔。” 杨淑玉说完这些话,杨昭脸上的神色,便肉眼可见地缓和了下来,不过嘴上的狠斥,还是没少了:“你不后悔?这样的事情,你居然也敢说不后悔?” 杨淑玉不笑了,仰起小脸,傲然道:“不后悔。” 杨昭看着她,突然气乐了:“为什么?” ……………… “为什么?” 高府,后花园中,长孙慈听到花蕊的问话,不由也是抿唇一笑:“当然是因为她对我下毒,的确是为了我好。” “为了你好?“花蕊声音都变了调:“小娘子,你莫不是在开我顽笑!那个疯丫头下毒害你,你还说她是为你好?!” “你也忒胆大,居然敢说一国公主是个疯丫头……”长孙慈失笑,不过很快便也平静下来,摇一摇头道:“她此番行事虽然狠毒,但也的确是为我着想。” 正了正脸色,长孙慈坐着,按住想起身给她端茶水的花蕊:“有一件事,可以说明她是真的在为我着想。” 花蕊转了转眼珠子,突然撇过头向旁边去,不看长孙慈,也不再说话。 长孙慈见她这般模样,便知道她也猜出来了,只摇一摇头:“你知道了。” “……那又怎么样?不过一双鞋子。”花蕊憋了半天,才冷声道:“一双鞋子,便要谢她这般杀你之恩?” 长孙慈正色:“我只是知道她的确为我着想,却从未曾说过要谢她杀我之恩——花蕊,我虽然是个性子软和的,但也绝非是那种任人欺凌的。这一点,你以后需得记好。” 花蕊抿了抿嘴,好一会儿才倔强道:“可小娘子……” “我说她是真的为我着想,就是为了让你明白,我虽理解她,却从未想过要变成与她一样的人物。” 长孙慈轻声道:“她下毒害我,多半是因为看出,我送珠儿那双鞋子,是为了让她难逃我们的注意——可若非有人提醒我,我又怎么会注意到珠儿一个小小侍女呢?” 长孙慈深吸了口气,轻轻道:“就算注意到这侍女是别处派来的耳目,可这内廷之中,本便各方势力盘踞,我身边像珠儿这般带着目的来的宫中侍女,不知道有多少——那提醒我的人,又是怎么便知道,这个珠儿,是从对我不利的公主宫中出来的呢?” 花蕊登时变了脸——她虽然想过这些,却从未深想到这一层上去。如今长孙慈一提及,她却突然觉得全身发冷:当初长孙慈给珠儿送鞋一事,实在是冒了奇险! 长孙慈看着她变得惨白的脸色,又点一点头,慢慢道:“更重要的是,就算能想到这小宫女是公主宫中出来的,是对我不利的。那幕后的人,又是为了什么样的心思要提醒我,要让我在这件事上起了防心呢?” 前两个问题,花蕊是真的答不上来——或者说,她就算是能答出来,却也真答不出来。可这个问题却不同,她不但能答,且还心中很明白该如何去答:“为了什么样的心思?当然是借此想跟小娘子您卖个好,想跟小娘子您一道对付公主啊?由此可见,这幕后之人、也就是那崔瑥之,是有心与您结盟,也确是与公主有仇的。” “不对。”长孙慈摇一摇头,又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不对。” ……………… “不对?” 江都宫中,流珠堂内。杨昭看着摇头否认自己揣测的杨淑玉,冷笑一声:“有什么不对?那崔瑥之看破珠儿的身份,将她卖给长孙家的小娘子,不就是因为与你有仇怨,想要对付你吗?” “若如此,他为何不直接将此事揭给李二哥哥呢?”杨淑玉笑了一笑,露出一对极为精巧可爱的兔儿牙,淡淡道:“如今江都城中谁不知道,李二哥哥可是厌极了我,只是恨着找不着机会,将我彻底从他身边赶开呢!” 这话虽然是事实,但杨昭却也没曾想到,有朝一日,竟会从杨淑玉自己口中说了出去。一时间他也是怔怔,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这个妹妹的好。 杨淑玉却浑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转身几步走到旁边椅子上坐下,端起茶盏品了几口,然后继续用她一贯慢悠悠的腔调说道: “太子哥哥,我知道你想什么。不过我不在乎。这些名声言语,我可是从来没放在心上过的——父皇虽然近些年来,行事一发糊涂过火,可有些话却说得不错。” “我等身为儿臣,怎可轻议父皇事非!”杨昭先是正色斥责了一句,然后才皱眉也坐下,端起杯子来品茶水:“再者,父皇说得不错的话,可不是一句两句,你说的又是哪些个?” “哥哥,你忘了?父皇说过的,世间那些酸腐言语,多半不是因了‘求不得’,便是为了‘得复失’。天家子弟,自小儿便是‘得而不失’,所以被那些酸腐人儿天天拿醋话儿腌着,也成了咱们本分之一……” 杨淑玉灿然一笑,合上茶盖:“哥哥,你可是说过父皇这话儿,最是妙极的……怎么,你自己竟也忘记了?” 杨昭一时之间,竟无言对之,只能错愕地坐在原地,一手执茶盖,一手端茶碗,愣神。 第八十六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一) “他……他要……” 高府,后花园中。简单的两个字,在空气中打了一个颤,带着勾打着旋,轻悄悄地落了地。 声音的主人正是花蕊。当长孙慈俯在她耳边细细低低地说了一个名字之后,花蕊便惊呼出声。可是看着长孙慈平定的表情,她又突然觉得,这样的事情也本在意料之中—— 没错,长孙慈便是有这等魔力,能让人瞬间平静下来的魔力。 深吸了口气,再眨了眨眼,花蕊才轻声道:“小娘子,可您也说过,那崔瑥之或非净人。如果他的身份目的都被漱玉公主察觉,她又有心提点你,不要与这人接近。那又为何不能直言相告呢?毕竟,她也可以借此向你挟恩求报啊!” “理是这个理,但她不能这么做。”长孙慈淡淡地摇头:“因为当时,我的身边还跟着阿容呢!” “萧小娘子?她与此事,又有什么干系?” 花蕊不解。 长孙慈坐了半晌,早就觉得全身上下有些渗骨子里的冷意,于是捶了下手臂。花蕊见状,急忙扶起她来,一主一仆往正厅方向走来。 一路上,花明水清,石俊松秀,处处皆是景。长孙慈看着,也觉得心头松宽许多,缓缓道:“因为公主也明白,眼下她可以得罪任何人,唯独不能得罪这位萧小娘子——毕竟,她也在寻找影卫的头绪。” 又是影卫! 花蕊眉目一冷:“她一个公主,要寻影卫做什么?” ~~~~~~~~~ “影卫?!“ 江都宫中,流珠堂内。 听到这两个字,太子杨昭手中的茶盏险些捧不稳摔在地上,他定了定神,重重放下茶盏,三步并成两步,走到笑容晏晏的杨淑玉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异母妹妹,咬牙切齿地低斥:“你可不是疯了!那是你能沾手的东西么?“ “为什么不能沾?”杨淑玉笑吟吟,一手执茶碗,一手执茶盖,明媚若春日湖面的双眸,满是好奇与无辜:“太子哥哥,这都送到我面前的东西了……我为何不能沾?” 太子咬牙,甩了下袖子,好半天才绷紧了脸,冷声道:“后宫不得干政,你可别忘了父皇的教诲!” “可父皇也没说过,我身为帝女,不能帮他分忧吧?”杨淑玉再笑,啜了口茶,慢条斯理地放下杯盏,起身走到杨昭身后,理着锦绣云帛:“太子哥哥,父皇若如盛夏隆日,那君威至处,便免不了会有影子。这些影子,父皇自己是断然不好插手的。就便是太子哥哥你,身为国之储君,有些事也不便于做。不过这些影子,总是要有一个人来管。哥哥,我若是能在此事上,替父皇分忧,不也很好么?” “所以你下毒逼走长孙慈,就是为了让她离开宫中?”杨昭咬牙。 杨淑玉舒了口气:“原本,我也是最不想让她离开的。毕竟我与她之间,还有些事务未了。奈何这崔瑥之是母后留在萧家小娘子身边的人。而我要动手收拾这崔瑥之,就必须在这位小娘子不在宫中之时方可。” 她停了停,又笑:“原本呢,我也是没有想到什么妙计的。好在前些日子齐王兄为了对付太子哥哥你,使出的那些法子,很是吓着了这位萧小娘子。如今若是没有长孙慈陪着,她是断然不敢独自一人在宫中的。” “所以你要的,就是逼走长孙慈,再让萧小娘子远离宫中?”杨昭咬牙。 杨淑玉歪着头,似乎很是不解杨昭为何会因此生气:“是呀!如此一来,在我对那崔瑥之动手的时候,就不会伤了长孙慈嘛!这样,不是很好吗?” ~~~~~~~~~ “好个屁!” 高府,长孙慈所居小阁正厅中。 花蕊听到长孙慈的分析,一时间气得粗话儿都喷了出来,直咬牙切齿地恨:“她就是个疯子!” “疯与不疯,在这件事上看来,她还真是为了我好——那崔瑥之既然所图甚大,假扮净人入宫,意图对……” 长孙慈顿了顿,然后才低声续道:“意图对那位有所行动。自然便是做好了牺牲一切的准备。漱玉公主既然已经察觉了他的心思,自然不日便要对他动手……到时候崔瑥之身边必有危险。她赶我出来,其实还真就是为了我好。” “我看她是怕真在这时伤了你,会叫李家二公子恨上她罢!她会有什么好心?哼!”花蕊仍旧恨恨,花一样的面容也扭曲起来:“这姓杨的父女,都没一个好东西!” 长孙慈摇头,叹气:“我并不是说她是个好人……只是,她这一次还真是为了我好。你也想一想,这几次交手下来,她的风格不都是如次?虽然她的确存着伤我之意,但那也仅限于我们二人之间的较量,却从未假借其他的事情,伤害于我。我想,于她而言,我是对手,也是敌人,但却并非仇人。这句话,你明白吗?” “小娘子,请恕花蕊不明白!也恕花蕊不想明白!总之我就是觉得这疯子根本没安什么好心!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花蕊冷声道。 长孙慈摇一摇头,不再多言。想了一会儿,复又道:“无妨,总是这一次,我脱出了宫中这等乱局,却不知眼下,宫中的情形如何了。” “还能如何?事情都扯到越国公儿媳身上去了,那还能得好呢!”花蕊听到这句话,又冷笑一声:“只怕这次,这位疯子殿下是要吃大亏了。小娘子,那位越国公儿媳肚子里的孩子,是保不住了。” “什么?”长孙慈倏然站起,大吃一惊。 …………………… “你说什么?杨夫人腹中胎儿因中毒小产?” 唐国公府上二公子,李世民所居的院中,花厅内。 听到这句话,李世民猛地瞪大双眼,看着面前戍服未换,便匆匆跑来“讨茶喝”的柴绍,变脸低声道:“此话当真?” 柴绍也不跟他客气,端起茶壶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下整壶煎茶,又抹了把嘴,这才正色道:“都到你这儿来了,我还能说假么?刚刚从宫里换守出来时,杨玄感已然跪在上书房门口,求着陛下还他们杨家一个公道!” 李世民愕然,突然转头看向旁边老神在在的长孙无忌,目光一发深了起来:“这件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杨夫人腹中胎儿之事,你是不是也早知道?” 长孙无忌抬头,看着李世民一笑:“杨夫人这胎是保不住的,这我知道。杨夫人也知道自己这胎保不住,这我也知道。杨夫人想借此胎,替自己夫君讨一点生路,这,我更知道……所以,既然有人要害我妹子,那我这为人兄长的,帮杨夫人一个小忙,顺带再替我妹子讨点公道,可不为过罢?” 第八十七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二) 李世民听到此言,深深地看了长孙无忌一眼。然后便起身,向着柴绍道:“走,咱们去找一趟孙老先生。” 柴绍不知所措地看了眼李世民,又看看坐在位子上,听到李世民的话便面色铁青的长孙无忌,一咬牙一跺脚,起身要走。 “你莫不是还想替那个女人翻案?” 在他们背后,长孙无忌凉薄的声音响起。 李世民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却深吸了口气:“我不知道你究竟意欲何为,但……”他突然转身,看着长孙无忌:“但我知道,阿慈不喜欢这种事。” 言毕,他便头也不回,直向着外面走去。 长孙无忌怔怔地坐在原地,突然勾起唇狞笑:“就是因为她不喜欢,我才要做的!你这呆子!” “公,公子……”旁边文翰听到他这番话,不由向前凑了一凑看着长孙无忌:“您……不去……” “去!为何不去?咱们李家二公子要英雄救美呢!” 长孙无忌冷哼一声,起身也向着外面奔来。 ………… 同一时刻,江都宫,流珠堂内。 听毕了杨淑玉的话,杨昭一时间瘫坐在椅子上,半晌回不过来神。 杨淑玉见他骇成这样,也不在意,只抿了抿小嘴,招了招手。左右宫人便拖了一个浑身鲜血淋漓,几乎看不出人型来的“人”上前来。 杨昭看着这人,皱眉道:“这是……” “收了崔瑥之五百两金,安排他入宫的内侍省少监。”杨淑玉以下巴尖点了点他,淡笑道:“太子在此呢,说罢!” “是……是崔瑥之逼我的!是他逼我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他给了我五百两金,又,又威胁我说,若是我不帮他,他便要向越国公告发,说我偷了他的金子……” “越国公告发?他向越国公告发个什么!”杨昭一怔,皱眉发问。 那人说了刚刚的一番话,却似是已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再问其他的,却答不出来了。 杨淑玉也不抬头,只伸指,在空气中轻撩了一下。 拉着那人上前来的两个宫人,便立刻一齐福下身,其中一个回道:“回太子殿下,那金子上,打着的是越国公家的家印。” 同时,另一个便从第三个宫人手中接了托盘来,将上面的证物呈上—— 看着那满满一盘子的马蹄金锭,杨昭也变了脸色,伸手取过其中一枚,在手中掂了掂,翻转底部看—— 果然,“越”字就刻在金锭底。 杨昭登时沉下脸,抬眼看了下老神在在的杨淑玉,轻轻将金锭丢回托盘中。叮啷一声,发出好听的脆击声。 杨昭抿了抿嘴,突然又拿起那金锭再仔细看了下,慢慢聚拢了眉头:“不对!” 杨淑玉抬眼看他:“怎么,这金锭有假?” “假,倒是不假。毕竟上面还有宫中内库打上的金印。我说的,是这批金锭的来处不对。”杨昭淡淡道:“杨素家中巨富,这一点,无人不知。然而却鲜少有人知道,他于黄金并不珍视——除了马蹄金一种之外。” 杨淑玉一怔:“杨素喜爱马蹄金?” 杨昭撩起衣服,转到一边坐下,看也不看那个几乎昏死的男子,只挥了挥手,示意左右将他带下去后,才道:“杨素不但喜爱马蹄金,他与这马蹄金,还颇有些渊源。当年本宫曾因事查过弘农杨氏旧族志,上面曾有记载,杨素出生后试周(即今天的抓周)之时,共抓了三样东西。而头一样,便是这马蹄金。后来杨素少年时一度落难,险些中箭死于小人之手,也是因为他身上带着的一块马蹄金挡下了箭头,才保了他一命。是以在杨素心中,却将这马蹄金当成了救他性命的宝物。” 杨昭松了口气,才淡淡道:“杨素是个大方的,可他赠人财物时,从来只赠普通的金银珠宝,马蹄金,却是断然不曾送过人的。你可以自己回想一二——每常他往宫中送年节礼时,何曾送过马蹄金?” 这件事,杨淑玉倒是真不知道——并非是她的消息情报不对,而是这本便是桩隐秘之事,她年纪尚幼,又不似杨昭,有那等机缘可亲眼看一看杨素的家谱族志,自然不知道了。 于是,杨淑玉也是隐约感到了些不安:“可这人的确是从杨素府上得了这马蹄金的。这件事,不但是妹妹手下的人去打探过,就连杨玄感自己,也很是打听过,到底是谁从他家府上拿走了马蹄金。” “你也说了,杨玄感说的是,不知是谁从他家府上拿了马蹄金,而不是从越国公府上拿走了马蹄金。” “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当然不一样。”杨昭看着杨淑玉:“杨素虽把这马蹄金当成宝物,可杨玄感却并非如此——在他眼里,金子,便是金子。 就如同这接了他赏赐的人,就只是他买来,能替他跑腿的人而已……” 一句话,就点亮了杨淑玉心中所有的疑问,她微微睁大眼睛,错愕道:“莫非……莫非这杨玄感……” “或者,也不是杨玄感。也许,就是那位因你之毒,而失了孩子的杨夫人呢?”杨昭淡淡一笑。 杨淑玉突觉全身发冷:“她……她?为什么?” 没等杨昭相告,她心念电转,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变脸,刚想起身,又突然看了一眼杨昭,缓缓坐下,平了平气息,慢慢问:“太子哥哥既然有心跟我慢慢谈……看来杨夫人打的什么主意,哥哥都知道了。” “原来是不知道的。不过见了这马蹄金之后,就知道了。”杨昭毫不避讳,坦言以告:“她是要借你的手,牢牢地绑住了她夫婿的心。” 杨淑玉垂眸,很快问:“是跟父皇赐给杨玄感那几个宫人……有关?” 杨昭却并没有正面回答她这个问题,反而站起身来,看看庭外的日光,沉声道:“接下来的事情,你不要再管了。收手吧!一切,就交给本宫与父皇。” 杨淑玉呆呆地坐着,看着他慢慢离开,随后突然双唇一勾:“收手?太子哥哥……你要是真的让我收手,又何必跟我说这么多呢……” 旁边一直未出声的宫人也淡淡道:“果然,太子殿下,到底是太子殿下呢!” 第八十八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三) 高府,长孙慈闺阁之中。 长孙慈坐在铜镜前,看着身后替自己梳理长发的花蕊,低声道:“哥哥那边,你也不要提这影卫的事情。至于二哥哥那边……” 花蕊忍不住问:“李二公子倒似还未曾知道这影卫的事情呢!” “他不知道,自然最好。若是知道,只怕就会有大麻烦。”长孙慈淡淡道:“这样的事情,二哥哥知道了,就等于是整个唐国公府都知道了。唐国公知道了,那这影卫就不是影卫了,或早或晚,定要变成明卫的。” 花蕊仔细地把长孙慈的头发梳理好,打成一髻盘在耳边,边往上插簪子,边低声说:“小娘子说的是。这两日小娘子身体这般不好,夫人与舅夫人还不留在府中照顾,而是到处奔走,不就是为了把这影卫的事儿给按下去么?不过小娘子,你说二位夫人,真的能把这事儿按下去么?” “按不下去,也得按下。”长孙慈垂眸,拿起一支素样金钗轻轻敲击着木制桌面:“这样的事情搁在外面说出来,是大罪。母亲和舅母就是为了舅舅考虑,也得给按下去的。” “不过……”花蕊放下梳子,艰难地盘起腿坐在长孙慈身边,轻咬着下唇发问:“不过二公子眼下可已经往宫里去寻那疯女子的晦气了——只怕影卫的事儿,那疯女子是要告诉他的。” “她不会。”长孙慈断然摇头:“先不说她尚且不知这影卫与舅母之间的关系。就算她知道了,那又怎么样?” 长孙慈回眸,看向花蕊一笑:“影卫,之所以是影卫,就是因为他们行事暗诡,于无人之处,可断人生机。她想要这样的利器在手,可却不想让这样的利器伤了她自己的手。所以她一定会避着二哥哥的——无论她再怎么喜欢二哥哥,这样的事情让二哥哥知道了,都是会对她、对她父皇不利的。” 花蕊恍然,又点头道:“那,小娘子,你说要不要让大公子知道这件事呢?” “也不要。” 长孙慈果断地摇了摇头:“我那大哥的性子,我是清楚的。他看似凉薄,实则最重义气。只要看准了一个人,便是豁出去一切也要保着的。他既然将二哥哥当成挚友。必然也是会这样待他。所以他知道了,跟二哥哥知道了,也没什么区别。再者……” 长孙慈说到这儿,咬唇,摇一摇头:“大哥这些日子以来,神神秘秘的不知在做什么。不过从他只字片语中漏出来的东西看……我总觉得,他所图甚大。若是让他知道影卫的事情。只怕不好。” “也未必罢?大公子,毕竟是大公子。他便知道了,也不会害了二位夫人和您的。”花蕊劝道。 长孙慈想了想,仍旧坚定地摇一摇头:“不成。大哥那性子,若是让他知道了舅母与影卫的存在,头一件事,必是要让影卫将长孙府中那些欺凌过我们母子三人的,一一除个干净。想来也正因知道他这个性,母亲也好,舅母也罢,甚至是舅父都好,才会一直没有教他知道影卫的事。不然,他们不早该让大哥知道了?” 花蕊一怔,这才想起,长孙慈所说的确不假——似乎一直以来,高氏妯娌也好,高士廉也罢,都从未在长孙无忌面前提起影卫的事情。 ……………… 不得不说,长孙慈对于自己家中的情形,还是揣测得相当正确的。 此时的高府秘室中,三位长辈正对面而坐,商讨着这影卫一事。 “既然如今让观音婢知道了这影卫的事,那便到此为止罢!别再让辅机也知道了。”高士廉听完了妻子妹妹的话儿之后,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否则,辅机那孩子的性子急,定是要用这影卫,去找他大哥们的麻烦。” “何止是找麻烦。”高氏知道,自己哥哥这般说,实在是给她留面子:“那孩子如今心心念念,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寻着机会,收拾了当年欺负我们母子三人的长孙族人。再教我与观音婢的名字,重入族谱……否则,他也不会花这么些时间,天天跑去兄长您身边了。” “孩子愿意学好,这是好事。”高士廉摆摆手,摇头:“而且就算他不说,为兄,也会让他这么做——为兄虽然能护着你们母子三人,可将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他越早立起来,你们母女二人就越早安稳着。为兄,也便越早能安心地寻个机会离开京中,往地方去走一走。” “大哥?”高氏闻言变脸:“大哥这是何意?” “京中这等情形,你大哥与我,其实都早做好了要离开避乱的打算。只是一直放心不下你们母子三人。”鲜于氏见状,叹了口气,轻声道:“毕竟你大哥因为与国公府的来往,眼下已然入了皇帝的眼睛了。将来说不了,就会被盯上。” 高氏低头,红了眼眶:“都是小妹不好,连累了大哥……” 高士廉见状,皱眉不悦:“好了!你也是我高氏子弟,哪里来的这等柔弱作态!再说我与李渊初交之时,你尚且未曾出生呢!再往深里说,咱们父亲,祖父,都与李氏一门颇有交情。怎么算也是逃不了这一层的!说句不中听的,要不是因为咱们两家世代有这份交情在,不说你母子三人现在的情况,就算是我这小小的礼部末品官员,也还够不上唐国公府的门槛呢!更别提因为两个孩子的亲事,能多方受到国公府的照顾了!” 他这些话说得不假,高氏却也明白。只是做为一个因失了夫家而需要兄长照顾的已嫁女而言,她始终还是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的。这也成了这些日子以来,她最大的心事: 若是,若是她的丈夫不曾故去。若是她和两个孩子,仍然是长孙一族堂堂正正的族人。女儿也好,儿子也罢,怎么会吃了这么多苦的? 说到底,都是她自己的事——当年若是能违逆一把父命,不嫁长孙晟,她今日便不会如此深陷其情,连死后和离或者分家的事情都做不到;又或者,是在嫁入长孙府后,便狠下心来,替自己的两个孩子谋好后路,断了那些人的心思,也不会落得如今被逐出家门,还抹了自己与女儿族谱的下场;再或者,她若是能更狠绝一些,对那几个非人的下些重手…… 罢,罢罢。自己选的苦,自己落泪也要吞了。只是,连累了其他人,这叫她情何以堪! 思及此,高氏越发觉得,这日子过得真是毫无趣味。 第八十九章 明月出天山 眼看着自己妹妹这般作态,高士廉又何尝不知她心思已经走偏?于是就又摇一摇头,正色道:“阿若(高氏小名),为兄可要劝你一句。无论如何,你眼下都得为那两个孩子活着——观音婢先不说,辅机看着大大咧咧,个性却偏就是个最偏激的。你要是真的为了一点儿心魔,过不去这条坎儿,那这孩子,指不能都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是呀!”鲜于氏也在旁边劝:“阿若,你可想清楚了。这可是一环扣着一环的。辅机若是坏了事,观音婢就是拿自己的命去填,也要保住她这哥哥的。而转过头来呢,辅机又是个极疼爱妹妹的。他若知道观音婢为了自己付出太多,这就一定会成了他的心魔……你想清楚些吧!” 高氏沉默,好一会儿才长舒口气:“妹妹明白的。兄长放心。” 她说归这样说,高氏夫妻又怎么看不出来这个小妹心里的苦呢?但高氏所受磨难,远非一日两日,这心魔形成的时间,也不是一天两天。自然需要时时化解。 急,是急不得的。 所以高士廉跟妻子对视一眼,先将这事儿按下不提,然后转头问高氏:“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但总是得尽快上了心的——这府中大小事情,多则月余,少则几日,你嫂嫂便要一一交与你手上的。” “为什么?”高氏大惊。 鲜于氏看看厅外,正色:“过两日,我需得往那里去一趟。而且这一次我走,只怕多少会惊动皇帝——到时候,少不了要你替我称个病了。” 高氏了然:“影……卫?”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却是半迟疑地看向自己兄长。不料自己兄长却一派坦然模样,半点儿也不像刚刚知道这件事的样子。 于是,她便心中有数了:“兄长,嫂嫂此行,是你的意思?” 高士廉也不再隐瞒:“影卫的事,于咱们高家,其实并非秘密——当年为兄与你嫂嫂结亲之时,父亲便已将这件事说与为兄听过。只是当时父亲说,你毕竟是个女儿家,这些事让你知道,却不是什么好事……如今你那几个甥儿甥女,也逐渐长大成人。但一个个地,都是资质平庸之辈。要拿住这影卫,他们是没这本事,强行要他们接了你嫂嫂手中的令牌,只怕反而会伤及自身。为兄这些日子反倒看着辅机这孩子,很有些手段能耐,将来若是影卫交与他管,不只你们母子三人的安全无忧。就算是于你嫂嫂这边儿,也总算不亏于传承。” 岂止是安全无忧!影卫是何等样的存在? 便是太平盛世,影卫也可保得主家富贵绵长,更何况眼下世道渐有乱相,有了影卫在手,长孙无忌与长孙慈这对兄妹必定能保得自己一身性命无碍,甚至还能挣下一世富贵闲人的身家!这一点,只看那萧瑀之父、看那鲜于一族,便可知其一二! 是以高氏听到这番话,立刻便红了眼睛:“兄长,你与嫂嫂一番苦心,只为了保住我们母子三人的余生,这等恩情,却叫我……我……” “自家人,别说这二家话。”鲜于氏正色道:“何况,我这也是有自己私心的——我那几个孩子,我是知道他们的本事的。不似辅机与观音婢这样出众。所以这影卫将来交与辅机,也是为了能让他们以后多多罩护那些傻子……我只怕你恨我,让你家两个孩子落得怀璧其罪的危境呢!” “怎么会!”高氏又哭又笑,满怀感慨:“只是……只是……只是辅机……” “他现在,当然还不行。”高士廉摇一摇头:“所以眼下为兄还不会离京。” “离京?兄长想要离京?”高氏大吃一惊。 高士廉叹了口气:“那漱玉公主也是个厉害的。被她这么一闹,如今你嫂嫂这儿有影卫权令一事,怕是瞒不过咱们那位陛下的眼睛。虽然眼下,观音婢已然将这一局解了一半儿,但说到底还是露了消息——我想,接下来,咱们那位陛下也好,皇后也罢,肯定都会着力往咱们府上寻找影卫权令的下落。所以,我与你嫂嫂的打算,便是越早离京,越好。只是在那之前,我总得将你们母子三个的去处安置好。” 高士廉叹口气,起身在厅中踱步:“原来呢,为兄是想借着观音婢与元和的婚事,替你们母子三人寻个庇护。本想着这桩婚事最大的阻力该来自于国公府,不料国公府那边乐于结亲,观音婢这孩子处,却遇了阻。原本等一等,也是无妨。不料因为漱玉公主这桩事,影卫也被曝露出来……所以就不能等了。” 高氏内疚:“观音婢太过任性。这桩婚事,本来就不该由她作主。” “你可别再为难这孩子了。当初为兄与你嫂嫂费心筹谋,不就是想让两个孩子都得到一个如意的归宿?费了这么大心思,你要为了这个果,而舍了那个因,岂非坏了事?”高士廉正色道:“何况以为兄看来,观音婢不是不愿嫁元和,而是时机未至。既然如此,那便等上一等,也不迟——何况,以我的心思,咱们孩子也得入了族谱复了名,再嫁入国公府,那才算是最大的底气。否则你以为国公府二位仁厚,那底下的人,就一样地仁厚了吗?” 鲜于氏也连连点头:“你兄长说得是。阿若,观音婢毕竟是女孩儿家,又是要嫁到国公府这样的高门贵第,若是咱们出身本就平凡,倒也罢了。偏偏孩子本有族亲正名,何不等着正过名后,再嫁入他李家门?以后,孩子的日子,也才过得好。” “嗯,还有那孩子的性儿,也得借此好好儿磨一磨。”高士廉从鼻子尖儿里哼了一声,又没好气道:“我看,她还存着心思,想要跟孙思邈一道儿外出游历行医呢!可她到底是长孙晟之女,而且对于医道,我看她也只是一时之好。说到底还是想逃避嫁人这件事。这可不成。” 第九十章 苍茫云海间 高氏听到这里,便也连连点头:“是不成的。不过阿慈自己也是个聪慧的。或早或晚,她一定能想透的。大哥放心。” “我不担心她。我只担心你那个好儿子,为兄那个好外甥。”提起长孙无忌,高士廉也是一肚子的无奈:“他呀……以后你可看紧些。眼下来看,他只怕比观音婢还难管些。” 高氏一怔,不由强笑:“兄长,此言何意?” “何意?”高士廉摇着头起身:“前些日子,辅机这孩子跟着为兄在宫中行走,我倒是看出了些不同来……” 高氏听着兄长话里话外的,似乎别有深意,不由就心里紧了一紧:“难道,他给兄长惹了什么麻烦?” “惹麻烦?他倒是敢!”高士廉冷笑。 说了这么一句之后,高士廉就往窗外看了一眼,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这种防着人的习惯。然后又道:“他整天倒是不惹麻烦。可天天窥探这宫中私密,倒是很有一手啊……” “窥探宫中私密?”高氏失声:“他一个外男,年纪又那般小,看宫中的事情,做什么?” ……………… 是啊,他看宫中的事情做什么? 江都宫门口。 长孙无忌眯着眼,看着从宫中匆匆走出来的杨府中人,抿了一抿嘴,转身又向着身后的文翰问:“你说……眼下那越国公还没从上书房门口站起来吗?” “没呢。” “那,你把这事儿,设法知会我大哥了吗?” “通知了。不过大公子,您好端端的,把那人扯进来做什么?他那种东西……”提起长孙无忌的兄长长孙安业,文翰就是气不打一处来:“他那种欺嫡母负弟妹的东西,您让我去知会他?为什么?难道让他找着机会去越国公面前卖个好么?” “是啊!我这大哥,向来对越国公一家可是钦慕得很……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了个机会。你说我这当弟弟的,怎么能不跟他说?”长孙无忌笑得万分阳光灿烂。 我信你个……文翰撇撇嘴,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然后正色问:“不对吧?大公子?你前些日子不还告诫我,说无论如何不能跟这人扯上关系的么?” “我叫你干啥你就干啥!管那么多干嘛!”长孙无忌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眼前这个木头侍从,心中再一次开始怀疑,自己对他的这点“主仆情份”,是不是太多了? 文翰撇撇嘴,不说话了。 长孙无忌见他不说话,又皱眉了,一脚踹上去:“后来怎么一回事?你倒是说啊!” “说?说啥?”文翰一脸茫然。 如果说,刚刚长孙无忌还只是觉得有点儿生气的话,现在的长孙无忌,便觉得那口气已经堵到胸口了——这种堵的感觉,让他很有一种拔剑宰了面前这个小呆子的冲动。 “说你是个胡瓜!”长孙无忌气得鼻子都快歪了。 “公子你好端端的怎么骂人哪!再说你为什么骂我胡瓜……我是胡瓜,那你是我主子,你说你是啥……”文翰委屈巴巴,嘀嘀咕咕地说话。 长孙无忌捂额角:“我……我也是个胡瓜……够了!我问你,你设法把这事儿传与我兄长之后,他做何反应?” “他啊……还能干啥?当然是立刻跑去拍越国公的马屁股了呗!只可惜,这次没拍中马屁股,倒是拍上了老虎的嘴……”提起这件事,文翰就是一脸的幸灾乐祸。 长孙无忌一怔,挑眉:“怎么,向有礼贤下士之名的越国公,将他给打出来了?” “打出来?那都是轻的!”文翰呵呵冷笑几声:“听咱们留在府里的人说,当时越国公听完咱们那位自封长孙族长的话后,立刻就黑了脸,传了左右把他叉到府尹大牢里去……要不是长孙安业拿着主公的名头说事儿,只怕这会儿早就坐在牢里吃牢饭了。” 长孙无忌点点头——以他对于自家兄长的了解,他是毫不意外这样的结果的。或者说,刻意让兄长长孙安业知道这件事,目的,也就是为了看到这样的结局。 只是他不明白的是,越国公为何会动如此大怒? 说到底,长孙安业也不过是个不成器的纨绔。此番,他一旦得知越国公的儿媳在宫中失了腹中的胎儿。他为了求得越国公的庇护,自然会去拍越国公的马屁。 中间,长孙安业或者会有些行事莽撞,但断然不至于会让越国公这等人物动这么般大的怒…… 思及此,长孙无忌突然亮了眼睛,轻声问文翰:“你去,叫咱们留在府里的人打听一下,看看这次他到底是做了什么,才惹得越国公如此大怒。” “不用了。”没想到,文翰很果断地摆手拒绝了。 长孙无忌登时把脸一沉:“怎么?是不是本公子最近给你的脸给得太大了?你现在是打算着要上天了?” “不是不是……”文翰急忙摆手,表情很有些谄媚地道:“公子有所不知……那个二傻子被越国公叉出府之后,自己觉得没脸,就借口受惊重病,躲在家里好几天。这几天他可没闲着,偷偷把越国公一家从上到下,几乎骂了个遍!可是呢,他骂来骂去,无非就是那几句话。” “什么话?” “越国公擅权重兵,却不肯听人规劝,将手中的兵权交出。连他儿子杨玄感,都不舍得分一点。难怪杨玄感会跟他离心至斯,更难怪杨夫人还需要用败坏自己腹中胎儿这等法子,来保住夫君的性命了……” 长孙无忌突然瞪大眼,揪住文翰,失声道:“你说什么?他说什么?” “什么我说什么他说什么……公子,你怎么了?”文翰猛不防被长孙无忌抓住,很是吓了一跳,睁圆了眼睛,看着自家主子。 他这般模样,着实可爱。但此刻的长孙无忌却全无了半点儿逗弄这个憨实仆从的心思,只是左右张望一眼,确定没人之后,才扯着文翰的衣领低声道:“你刚刚说什么?越国公没给杨玄感兵权?杨夫人败坏自己腹中的胎儿,是为了保杨玄感?!” 第九十一章 长风几万里 文翰看着自家公子这般模样,实在是吓了一大跳——长孙无忌这个人,说好听些,就是懂得进退分寸,量情度势的本事,当世难得。 说难听些么…… 就是会装。 且是那种极度会装的“会装”。 别个人装,只能装得一面,或乖巧,或豪横,或冷淡,或温厚…… 他不。 他是面面俱到,且还小小年纪,就都装得出神入化。 要装乖巧,他能让家教甚严的高士廉都觉得,自己那几个亲生的儿子比起长孙无忌来,简直不像是有半点儿的血脉相通之处。 要装豪横,他能让以武起身,家中代代皆为武将,性情更是豪横至极的柴绍觉得,这小子简直就是标准的军中木楞子,只要长孙无忌脾气上来,就荤素不吃。 要装冷淡,他能让素被人认为是性子孤僻,不喜与人亲近的娘亲高氏觉得,这孩子简直不愧是自己的亲儿子,事事处处,简直就全随了自己。 要装温厚,他能让被人称为京中公子温厚第一的太子杨昭,都觉得长孙无忌平日的德行,无人能及啊无人能及…… 这样一个小人儿精,突然之间就失了态,崩了型……最是吓人。 所以文翰看着自己家的公子这等失态,实在是吓得不轻,平日里中气十足的回应,此时也变得磕磕巴巴,险些连话都说不清楚:“公公公,公子……?你怎么了?” 长孙无忌却没心情理他,只是气急败坏地揪着他的领子追问:“刚刚元和进去的时候,你为啥不说!” “刚刚刚……刚刚您也没问呀……”不得不说,长孙无忌生起气来的样子,的确是吓人。连向来没大没小的文翰,都对他用上了敬词。 长孙无忌一咬牙,一甩手,袖子抽了下衣裾,发出“啪”地一声脆响,仿佛炸了鞭一样。引得旁边几个守在门口、早就往他们这边儿探头探脑的小内侍们,张着眼睛直打量。 长孙无忌毕竟是个机灵的,他只鼻孔里喷了两声气,皱了一皱眉,便向文翰招了招手,将这个已经被自己吓呆了的小侍儿,带到一边,详细地问清当时的情况。 此时,文翰也从刚刚的震惊中回了神——他到底也是自小儿跟着长孙无忌的,看到自家公子对待此事如此上心,当然也意会过来,很快便理了理思绪道:“公子这般一说,我倒也觉得有些不妥了——当时咱们家那位安业公子往越国公府里去的时候,听说越国公正带了儿子往外走来着。不过奇怪的是,向来最疼长子杨玄感的越国公,当天可是骂着儿子出的大街……几乎整条街上的人,都听到了。” 文翰这话说着说着,他自己也品过了味儿来,眼睛也越来越亮:“唉,别说,公子,当天越国公府上奇怪的事儿,还不止这越国公当街骂儿子啊!那位杨夫人在出门儿前,可也出了点儿小岔子——似乎是在她上车之前才发现,自己身边一个专门负责看脉开药的女医侍,找不着了。急得杨夫人把自己平日里最器重的管家都给打了……听那些跟着的人说,当时这位管家挨了打,却连个讨饶声儿都没敢出。而且前脚他刚挨完了板子,后腿就白着一张脸、瘸着一条腿去找那个女医侍了……” “最后找着了吗?”长孙无忌听到这里,立刻盯住了文翰。 文翰摇头:“应该是没有……他找了一圈儿,没多久就跑回去跟杨夫人回信儿了。对了,他回信儿的时候,那情形也挺奇怪的。” “是不是他说找不见了人,杨夫人反而显得安心了许多?”长孙无忌一挑眉,轻声问。眼底也慢慢地迸出了亮光。 文翰已经对自家公子这等洞烛先机的本事,没了半点儿好奇心。只是点点头,认真道:“是。按理说杨夫人那般寻这女医侍,应该是她很看重的一个人才是。可待管家来报丢了人,她反而显得安心不少。扶着她那个根本不见显怀的肚子,就回车里坐下了。” 长孙无忌垂眸,片刻复又抬起,直勾勾盯着文翰:“你说,若是我让你去寻那女医侍,你此时还能不能找出来?” 长孙无忌这么问,自然是有他的道理——虽然外人并不知晓,但文翰与武英这对侍童,却是他的父亲长孙晟在临终之前,留给自己最娇宠的小儿子,一份非同寻常的大礼: 这两个孩子,是长孙晟在军中捡到的孤儿,自幼便被长孙晟带在身边,教以各种军法、谋略、武艺、追踪消息之术。 可以说,若非长孙晟过早离世,文翰与武英是定要入军籍,替长孙晟打理大隋军中暗探事务的。 正因为文翰武英长于此道,可做近身侍卫,长孙晟才会在临终前,将他们二人的一应文书与底细,交代给了自己的小儿子长孙无忌—— 这,也是他身为人父,给儿子的最后一份礼。 所以,当听到长孙无忌这般问话时,文翰毫不犹豫地给了答复:“这女医侍若非军中暗探安插,或宫中暗卫所扮。那我找出他,也至多不过三日。” “三日太长。我只能给你三个时辰——三个时辰之后,我要知道关于那女医侍的身家底细,效力于哪边儿,如今身在何方……你可能做到?若做不到,我便找武……” 长孙无忌往后退了一步,故意背起双手,上下打量着文翰,轻轻一笑。 虽然知道他是有心激将,但文翰还是稳稳地吃下了他这一套,于是挑眉拍胸:“若只这些,那便不用三个时辰——我又不是那无用的武英!一个半时辰!我便立时来报!” 说完,也不等长孙无忌反悔——事实上,他们主仆二人都知道,长孙无忌也根本不会反悔——便自顾自快步离开。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长孙无忌终于略略放松了下表情,转过头来,看着远处那几个一直对着自己这边儿探头探脑的小内侍一笑,快步上前,掏出了几个荷包: “几位大人辛苦……却不知道,刚刚唐国公府上的二公子入宫也半个时辰了,宫中出来,有什么消息动静没有?” 长孙无忌嘴上这般问着,眼里这般笑着,可在心里,却暗暗祈祷: 苍天保佑……在文翰将消息带回之前,元和,你可千千万万,别被赶出宫啊! 第九十二章 吹度玉门关 这一次,长孙无忌倒是真的猜错了。 李世民并未被赶出宫……或者说,他从入宫的那一刹那就觉得,自己今日,只怕是要留在宫中了。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按时服药? 宫中一处水榭边,李世民背负双手,远远看着面前的波光粼粼,发起了呆,浑不曾察觉不远处那个娇美人儿的到来。 “元和哥哥……”远远地看到李世民,大隋皇帝之女、漱玉公主杨玉淑的双眸便亮了起来。一抿朱唇,快步向着李世民而来。 李世民听到了那个声音,眉角微微一抽,却没有回头——或者说,他根本就是懒得回头…… 有些人,值得他用一生去等一个回头;有些人,却连让他回个头,都不配得。 “元和哥哥。” 杨玉淑却似乎不曾察觉到他的心思——或者,她也“只是似乎”不曾察觉李世民的心思——她看着一脸淡然的李世民,快步停下来,拢了拢臂间流云披帛,轻声道:“元和哥哥,不知你来寻我……何事?” “杨夫人的事,你可知内情?”李世民头也不回,表情淡淡地问。 杨玉淑抿了抿嘴,目光明亮:“自然知情……元和哥哥,你不喜欢我这么做么?” 李世民依旧头也不回:“我不喜欢,你不是也做了?” 说完这句话,他终于回头,淡漠地赏了半张侧脸,给面前这个看似娇美仁慈的小姑娘:“我实在是很好奇,你到底有没有把自己当成是大隋的公主—— 这天下子民,到底还是不是你的子民?” 说了这么一句,李世民的眼神,便变得冷厉起来:“为了一己私欲,便要祸害全城百姓?你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咬牙冷哼:“还是说,你跟你那位外公一样,只觉得你自己心中的风花雪月,便重要过天下人的性命?!” 不得不说,对于连自己的父皇杨广都不怕的杨玉淑而言,李世民这番话,实实在在,是打到了她心里最不能忍的地方——她的母亲的出身。 杨玉淑变了脸色,贝齿咬唇,楚楚可怜地看着李世民,目光中闪过一丝绝厉之色:“元和哥哥,你说这些话,是因为我伤了长孙家的那位小娘子罢?她在你心中,便是这般的好吗?” 李世民却看也不看她,只是定定地望着前方,好一会儿才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杨玉淑吐了口气,好一会儿才长长道:“好,好极——看来哥哥,还是怜悯淑玉的。” 李世民沉默。 杨玉淑也沉默。 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笑了一声,淡淡道:“不过,哥哥今日入宫,也算是对我一个警告了,是么?” 李世民转头看着池中新荷:“你这池中的白莲开得极好。但可惜,到底根子埋得不扎实。” 杨玉淑听到这句话,如遭雷噬,眼圈儿一红,明眸中闪过一丝狠戾。 但不等她开口问什么,李世民便又轻道:“你不必担心,阿慈,她什么都不知道。你的那些事,也终究只是你的那些事。与我无关,更与她无关。” 听到他这番话,杨玉淑一时间真是心中有诸多滋味,百转千回。好一会儿,她才漫声道:“所以……哥哥是要告诉淑玉,你没有打算要告诉她么?” “说到底,当年的妖妃张丽华已被陛下令人处死。她所诞下的遗腹女陈婤成了当今陛下的贵人这件事也好,陈婤生了当今陛下最疼爱的漱玉公主也罢……都不过是一些旧故事。即使知道这件事就能够伤了你的名声,以阿慈如今失怙无依的情形,这样的秘密对她也没有任何意义。” 李世民这番话,说得暧昧不明,换一个人,只怕便要被绕得头晕。 但杨玉淑却听懂了。不但听懂,她还知道,这是李世民在拐着弯儿地向自己做些保证——他不会将她的身世之谜,告诉任何人,尤其是长孙慈。 不得不说,这让杨玉淑很是松了口气:这位杨广最疼爱的帝女,其实有一个隐藏很深的秘密—— 她的生母陈婤,正是当年因为祸国乱政,而被她的生父杨广下令斩杀的前陈贵妃张丽华,为前陈后主陈叔宝所诞下的最后一个孩子。 而正如当年天下所传的那样,“张丽华”这三个字,是被实实在在地打上了“祸国妖妃”的罪戳的。 世人无不将之视为妖孽,甚至到现在,坊间还流传着将张丽华污为妖狐转世、惑君灾星的传奇本子,其中对张丽华描述,颇多污秽低贱之处…… 若是让人知道,当今天子最疼爱的帝女杨玉淑,竟然是妖妃张丽华的外孙女……只怕便要让她顿时落了险地—— 虽然从未有人提起,但大隋百姓,又有谁不知当年旧事? 当年,妖妃张丽华被斩杀后,为绝张丽华之祸脉,如今的太常高颎与一众老臣暗中施计,将张丽华所出的前陈太子陈渊、前陈会稽王陈庄全都下了毒手—— 所以陈渊也好,陈庄也罢,都无有女儿活满了三岁的。甚至两人连子息都十分艰难,至今两兄弟也统共只有陈渊膝下存着一对儿子——这还是当年他身为前陈太子之时,其元配太子妃所留下的血脉。 这样的事情,若搁在别人身上,只怕早就物议鼎沸,引来世人口诛笔伐。可是搁在张丽华所出的子嗣身上,竟无一人觉得太过残忍…… 由此可见,这天下间的百姓,对张丽华,对她所出的子嗣,又是一个什么态度了。 所以,当年陈婤入宫为贵人时,虽身为前陈公主,前陈太子妃的亲妹这般尊贵,却也为了避及诸人耳目,而不得不将自己的名字,从前陈宗室的宗谱之上避除。 也正因为这个理由,尽管当年陈婤生杨玉淑时难产而死这件事,实实在在太过蹊跷,这些年来,杨玉淑也不敢去追究…… 因为她知道,一旦追究起来,自己的出身,就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这是她也好,她的父亲也罢,都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甚至为了保护这个秘密,她的父亲杨广,还为自己这个最宠爱的女儿,重新寻了一位新母亲——便是她的生母陈婤异母同父的广德公主、同为杨广后宫的大陈贵妃陈娆。 第九十三章 汉下白登道 只是,感激归感激,私情归私情。杨淑玉却从来不觉得,这次是长孙慈帮了她一把:“是吗?也许她也只是希望,与淑玉相安无事呢?” 提及长孙慈,杨淑玉眼中,再没了半点儿温情脉脉的色彩,反而淡淡地笼上了一层算计,一层打量。 她缓缓踱步到李世民身侧,同他一道看着水面,轻声道:“哥哥此番进宫之前,应该听说了。皇后娘娘在你来之前,刚刚找过我。” “不奇怪。”李世民依旧背负双手,表情淡淡:“扯进了越国公父子,此事便非同小可。她身为一国之后,理当要设法保住陛下多年筹谋,来之不易的终局。” “她的筹谋是不是为了父皇,淑玉不知道。但她不会伤害父皇,淑玉知道。所以……”杨淑玉抿唇一笑:“所以我没有为难她。相反,我还帮了她一把。” “你帮皇后娘娘?你能帮她什么?”李世民冷笑。 “可多了呢!比如说,我告诉她,那个崔瑥之的真实身份,便是被她关在彩绣院中的崔家小娘子的亲弟。而他此番假装净人混入宫中,便是为了设法营救那位崔家小娘子……而就在她为了一己私欲,找我来兴师问罪之时,那个崔瑥之,应该也已经有所动作,准备将其姐姐救出宫中……” 杨淑玉一脸天真,笑容无邪,说着一桩桩,一件件听起来叫人惊心动魄的事:“又比如说,我告诉她,我的身世,她虽不喜,却也断然不能拿来当成危胁我的把柄——只因她那个好儿子齐王殿下,也有一桩致命的事情,犯在了我的手中……” 她说完,缓缓地又向着李世民靠近一步:“再比如,我也明确地告诉她——我与元和哥哥之间的事,就只是我与元和哥哥的事。她若想利用长孙慈来打击我。那么我便是再如何不喜长孙慈,也一定会让她知道,让父皇换个太子,斩个齐王,其实不是什么难事……” 她每说一句,李世民都只觉得周围从水面吹拂而来的寒风,冷上一分。 直到最后,他感觉到了那股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彻骨奇寒。 “你又何必如此……”李世民终于是意动色变,摇着头,对她叹息:“她到底是你的嫡母。这些年来,她在宫中,也待你不薄。若非她一力维护,便是陛下再如何宠爱你,你也难活到现在的……” “那又怎么样?”杨淑玉呵呵一笑,挑眉看着面前的少年: “当年若非元和哥哥在太子哥哥处得知了真相,及时赶来救我,我如今,只怕也将与我的母亲、我那其他的陈家姐妹一般,变成了一个后天石女! 元和哥哥,我当年才五岁啊! 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性情未定,品德未知,连身形还没长成的时候啊! 她便能断出我与我那外祖母一般的不堪,一般的祸国妖妃么?便要将我身为人妻人母的权利,活生生地给废了么! 她凭什么如此待我? 她又怎么敢如此待我? 贤淑萧后?哈哈哈……她若真是贤淑,当年父皇斩我外祖母,又强纳我母之时,她为什么不站出来拦着? 为什么还要替父皇跑去大臣们面前,歌功颂德,只为了顺利地纳下我母亲呢? 她又哪里贤德?她又哪里淑和?!” 似是多年沉寂的死火山突然喷发一般,杨淑玉尖锐的恨意,带着她的质问声,打破了她温婉动人的假相。 李世民无言以对。 杨淑玉却也并没有想要他可以对答的意思,只是纠结着一张精致动人的小脸,嘿嘿地笑道:“也对。元和哥哥是不能说她不好的……毕竟天下间的人都说,我外祖母是祸国妖妃,害了前陈,让我外祖父成了昏君……可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杨淑玉一脸困惑不解地看着李世民:“那又如何?我皇祖不是活下来了么?我皇祖不是成了一代明主了么?那么便是我外祖母真的做错了,我外祖父也将天下拱手相让了啊?不是么?为什么,为什么每个人还是扯着我外祖母不放呢?他们是真的心疼前陈么?他们是真的心疼我外祖父么?他们是真的心疼前陈亡国么?不是!根本不是!” 杨淑玉猛地一甩广袖,冷声恨道:“他们只是想看我外祖母死!他们只是需要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 李世民愕然,看着面前状若癫狂的杨淑玉:“你……你居然这样……” “当然要这样想,不然我怎么说服自己呢?元和哥哥,若是你是我,你要怎么说服自己呢?” 杨淑玉勾唇,凄然一笑:“你的生父,因纲常所限,不能纳你的亲外祖母为妃,于是便称其为祸国妖妃,将其斩于剑下。转头又将你的生母当成替身,纳入宫中为妃,却不准她自承双亲。你生下之后,便也因此被迫改认他人为母亲,日日对着自己的母亲叫姨娘。甚至在你的生母死后,你还要时刻担惊受怕,面对着自己身份可能会曝光的恐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事情。” 她低头,轻轻一笑,拿袖子掩住嘴角,只露出媚态十分的眼角眉梢:“最糟糕的事情,便是你的继母在你年方五岁时,便要对你下药,要让你以后无法以女儿之身,享受男女欢悦的美好,享受孕育子嗣的美好…… 她为了要让你活生生地变成一个不男不女的石头,非人的怪物,甚至将待你若亲生的姨母也送上了绝路! 而你的亲生兄长们,却为了保证你将来不会成为所谓的祸国妖妃,明知你身陷绝境,却偏偏还口口声声地说着为了什么天下大义,为了什么江山社稷,拦着那个想要奔进宫来救你于危境的人!要断掉你最后一点生机!” 杨淑玉说到最后几个字,已然是杀意侵骨,怨毒蚀心。 李世民怔怔地看了她片刻,最后,低下头,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你不能放下吗?已经过去的事,何况你也并没有真的伤着,不是吗?” 杨淑玉疯狂地看着李世民:“哥哥!是你救了我!若非是你甘冒违抗后命的大险冲入我宫中来,砸了那碗药,救下我,我现在,已经失了为人妻为人母的权利了!元和哥哥,你不懂……你不懂!你不懂!于一个女子而言,你救的是我身为女子,存活于这世间的根本啊! 哥哥!” 第九十四章 胡窥青海湾 李世民看着面前表情渐渐扭曲的杨淑玉,一张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好半晌,才艰难道:“那只是凑巧……” 的确,是凑巧。 当时年方七岁的李元和,随着父兄入宫赴宴。在太子东宫,与其畅谈之时,无意间听到了旁边小内监的话儿,才知道这宫中有一个小姑娘,马上就要失去她做为一个女子,最宝贵的东西。 于是他一时激愤心起,悄悄溜到时年年方五岁的杨淑玉宫中,仗着自己年幼不懂事,又是国公家的孩子,便冲上去假装不懂事,砸了那碗皇后身边的萧尚宫,端在手中的汤药。变相地救下了杨淑玉。 但这对他而言,真的是件小事。 很小很小,小得几乎不值一提的小事。 看着已然癫狂的杨淑玉,他有些头痛,不由低声道:“你真的不必如此……事情已然过去,你也并未真的被毁。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再纠结于此?” 杨淑玉放下衣袖,淡淡地看着他:“我也不想纠结的啊!哥哥。是她们不肯放过我的!这么些年了,萧后一直不曾放过我!” “她?怎么会……”李世民说着这话的时候,自觉并无多少底气——宫中的事情,他多少也是听过一些的。 虽然是杨广最宠爱的女儿,可杨淑玉的日子,的确过得并不好。当年他救下她时,虽然没有刻意宣扬,但宫中上下得知皇后娘娘有意毁了这公主的人,不少。 本来这在宫中,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自古皇家妃嫔公主之间,哪里就少了生死倾轧?只是怪就怪在,当得知此事之后,杨广竟然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还默许了此事…… 尽管,他后来给杨淑玉莫大的荣宠,可这样的行为,却反而更让人觉得,似乎是在欲盖弥彰。 思及此,李世民便不再多言。 他不说,却不代表杨淑玉能轻轻放过。斜斜地看着李世民,杨淑玉笑得很是得意:“不过,哥哥倒也大可放心——若非她这般对待我,我也不会就能这么容易地进了父皇的眼,成了父皇最宠爱的公主……” 杨淑玉冷冷道:“或者说,我该谢谢她的。若非她百般相逼,我也断不会成为如今这个自己。” 李世民回头,困惑地看着杨淑玉:“你,似乎很满意现在的样子?” 杨淑玉巧笑倩兮,回望李世民:“为什么不满意?我现在手中所握的,非但足可自保,也可教所有意图伤害我的人,离我远远地。我为什么不满意?” 李世民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此时,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杨淑玉不动声色地整了整表情,与李世民回头看去,发现来者却是前面大殿上的一个小内侍,于是略微松动了表情——她本以为,此时来的,会是萧皇后身边的人。 “臣参见公主殿下、见过二公子。”那小内侍行了一礼后,才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公主殿下,陛下那边儿有话传给您。” “父皇?何事?”杨淑玉挑一挑眉,看似惊讶,李世民却从她的眼底,看不到一点意外。 “陛下说眼下越国公两父子都跪在上书房门口了,闹个不停。公主殿下还是不要来回走动,免得撞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人或事儿,冲撞了鸾驾,便大为不妥。”小内侍笑眯眯地答:“陛下还说了,公主殿下这般金贵的身子,总是不好老站在湖边吹水风的。万一将来落了什么病根儿,女儿家家的,实在是让人心痛。所以,若是公主殿下与二公子说完了话儿,便回罢!” 杨淑玉温柔娴淑一笑,丝毫不见方才的冷怒之色:“好,多谢内侍。青瑶?”她一扬声,青瑶便立刻从袖囊中取了小荷包,倒出一小把五钱重的小银瓜子儿,约摸二十来颗,便放在了小内侍的手心上。 小内侍看着青瑶只打赏了些小银瓜子儿,本来一脸失望——整个宫中谁不知道,这位公主殿下最得圣宠。每每赏下来总是钱帛丰厚的。是以人人都爱替她跑腿儿。 今日这桩差事,还是他在自家师傅面前卖了一个大乖,师傅才允了他自己一人前来——这可替他招来了不少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可没想到…… 心里这么叫着苦,面儿上的失望却也只是一瞬间。小内侍谢过青瑶之后,立刻双手接了那略有些儿重量的十几颗银瓜子儿,谢了赏之后,转身小步离开。 杨淑玉看着他离开,突然咯咯一笑,向着李世民道:“哥哥,你看到刚刚他的表情了么?那般的不快呢!你说,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发现,我这银瓜子儿里的秘密呢……” 杨淑玉慢条斯理地去青瑶手心取了一颗银瓜子儿,以右手拇指、食指拈住,取下发间玉簪,在银瓜子儿上不知怎么一刮,竟刮掉了一层银皮色,露出了黄金的内里儿—— 原来,这些银瓜子儿并非实心白银,而是实打实的五钱黄金外,镀上了一层银! 李世抿了抿嘴,低声道:“玩弄人心至此……你很开心吗?” “不开心。”杨淑玉拈了拈手里的镀银金瓜子,百无聊赖地丢在了一边儿草丛中,将玉簪插回头顶:“但是,这般作为,却也能让我看清楚,这宫中有多少可用的真心人。又有多少,不计报酬,忠心为我所用的人。” 杨淑玉回头,深深地看了李世民一眼:“哥哥,金银可买所用,但却不可买人心。这个道理,是玉儿的姨母自小儿便告诉我的。她还告诉我,若是我能取得人心,便必要珍之,重之。断不可让这人心因我之所为而冷了去……因为人心一冷,便是万难回转。所以……你放心。” 她咬着下唇,抬头看着李世民,表情无比诚恳,也无比认真:“哥哥,我不会伤害长孙慈的。无论将来咱们三人,走到何等地步,我都不会伤害她。因为我知道,她对你,很重要。虽然我不想认,但我也得认。她眼下,是占了你的心。” 杨淑玉淡然一笑:“不过正因如此,我才要与她公正一决。这一点,我虽然方将想清楚了,可算来,我到底没做错大事,还不算晚……所以哥哥,你放心,我此番对她下手,当真不是为了害她。我也是当真要保她平安离开江都城的。” “离开江都城?”李世民皱眉:“你什么意思?” “哥哥,你不日便要起程,回归太原了罢?前些日子,我在父皇案前,看到了唐国公上的奏疏了。只不过眼下为了段达之事,你还不能离开,对吗?” 杨淑玉看着李世民,摇一摇头:“不,哥哥,你要走,越快越好。不止是你,便是长孙慈,你也要劝着她,赶紧走。别再管段达,也别再管其他的……只要赶紧走就好!” 杨淑玉正色轻道:“哥哥,有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此番越国公之事,并非是我任性而为,而是另有原由。 而此事一起,江都将有大变!你若与长孙慈还留在此处,必有危险!” 李世民突然变了脸色。 第九十五章 由来征战地 此时的宫外,不起眼的拐角处。 长孙无忌却是抱着一颗忧急不堪的心,在宫门外团团直转。直到看见文翰跟着已换了一身当值衣裳的柴绍,匆匆奔来。他的脸色才缓了一缓。 定了定神,他也不曾有半点儿犹豫,快步奔上前,向着两人道:“元和进去已然半个多时辰了,眼下只怕宫中的情形也有所变化。文翰,我叫你找的人,可找着了?” 文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表情难看:“人没找着,倒是找着了一座新坟。” 长孙无忌却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抿了抿嘴:“确定便是那个女医侍么?” “有八分的把握了——我去找人的路上,遇见了柴公子。还是柴公子听说了这件事后,直道柴老夫人身体不安稳时,也是寻的这女医侍师傅看诊……这么七拐八弯儿地,才算是寻上了门。打听到了些消息。” “那女医侍是跟着杨夫人看诊最得力的。据认识她的人说,她当日是被一群花子给拐走的。拐走之后,便被污了清白。女医侍不甘受辱,被杨夫人派出的管家寻回家中之后,便自己寻了死路。”柴绍点头,低声道:“不过我看,那女医侍死的却有些蹊跷。” 长孙无忌张眸,看了一眼柴绍:“何意?” 柴绍迟疑片刻才低声道:“辅机,你眼下住在你舅舅府上,接触的也多是元和大哥这般后院儿里明朗清静的家门。自然不知道杨夫人这个唤作叠冰的女医侍,却是个大大有名的人物。” 说到这里,柴绍却红了脸,左右张望了一下。 而就是这一张望,他便看到了正徐徐走出宫门中的李世民,眼前不由一亮,便欲招呼。 这可把长孙无忌吓了个半死,急忙上前按住了他的嘴,又死死拖在了一边儿,只用眼神示意文翰去把李世民快快接过来,免得惹人起疑,然后才转头小声呵斥他:“你疯了不成?你可还穿着禁卫衣裳呢!眼下便在这皇帝眼皮子底下,跟国公府的二公子交好了!” 这句话一训出口,原被长孙无忌扯得要发怒的柴绍也是一激灵。急忙闭了口收了声,乖乖随着他一道躲在了旁边长孙无忌租来的一辆独辕马车里,安静等候李世民上车。 很快,李世民便铁青着一张脸上了车,也训了一番柴绍之后,才先一步向长孙无忌和柴绍道:“走!先走!先寻个落脚处!” “不行!”长孙无忌见状,急忙喊停:“你不知道,那杨淑玉下毒,是因为……” “是因为皇帝默许了!而且马上宫中,还有大事发生!”李世民一声低喝,倒叫长孙无忌呆了:“你,你怎么知道……不对!” 长孙无忌反应极快,立时想起他刚刚所说的“大事”,于是揪着李世民的衣领子问:“大事?何等大事?” “你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李世民急了,只管探头出去,命文翰打马离开宫门前,然后才扯着柴绍道:“嗣昌,你待会儿便赶紧寻了自家下人,替你告病!快些!” “告病?”柴绍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瞅了瞅旁边同样疑惑惊骇的长孙无忌,低声道:“可我出门的时候,许多人都看到我……” “不用管!便说你昨日与我们吃酒时受了风,感了风邪不能进宫!若有人来问……”李世民从怀里摸出一只小药瓶,倒出两颗药,抛给柴绍手心:“这是我之前从阿慈处得的药丸,是孙老先生亲制的灵药。吃下去之后会有风邪之症,但内里却无一丝半点儿的不妥!” 柴绍眨巴眨巴圆圆大眼,“哦”了一声,袖中掏了荷包,好好将两粒黄豆大小的药丸装好。然后又想想,转头看着长孙无忌:“那个……” “武英!”不必他多说,长孙无忌便心领神会,轻轻一喝,立时,因为马车行进而摇晃不止的车帘外,便探进一张冷淡如冰的俊脸来。 “大公子,有何吩咐?”来人正是武英。 长孙无忌头也不抬地低声道:“刚刚二公子的话都听见了罢?赶紧地去柴公府上报了此事。嗣昌,你取个信物与他,让他出来时顺道带两个你常使用的人来。一来免你家老夫人担心,二来,这戏要做,便得做足。咱们待会儿便去我舅舅府中谈此事,至那时谁来问你,你也可以解说是突发不适,便上我舅舅府上,请孙老先生看诊。” 李世民连连称是,武英便领了柴绍的腰牌去办事,自是不提。这边儿长孙无忌又抬眼看看李世民,轻声道:“你先说说宫中的情形——如何?” “越快越好。”李世民没头没脑地抛了一句,听得柴绍发呆后,又转问长孙无忌:“你那边儿,怎么样了?” “一样。”长孙无忌抬眼,看了下柴绍:“你出来之前,嗣昌刚刚把杨夫人身边的人,给查清楚了。” “那个女医侍?”李世民皱眉:“既然杨夫人存了这等心思,只怕她是难落活口的罢?” “是死了。不过据嗣昌所说,似是死的有些蹊跷。”长孙无忌重新看向柴绍,低声道:“嗣昌,你刚刚说那女医侍名唤叠冰,又说她之死颇有蹊跷,似与各家后院有关……” “是。”柴绍脸又一红,看看两个兄长,点点头:“这个女医侍,其实在这江都大兴两城中的贵族府邸中,很是有些名气——她,她颇理会得些医术之道,故而倍受各府贵妇千金们的爱重。也因长年游走于各府后院之中,也……也……” 柴绍难得地结巴了两句,才道:“也与各府中喜好风花雪月的爷们儿,颇……颇……” 他是说不下去了。但两个兄弟却也不用他说下去了—— 李世民皱眉,把叠冰之名在口中反反复复嚼了几次,突然挑眉:“是了,我似是听过我母亲说起过这个名字——去年,我长嫂因着身体不康健,想请名医入府延治时,最起初请的便是这个名唤叠冰的女医侍……说起来,她还是我长嫂自己一力推荐的人物。可没想到她入我兄嫂院中没几日,便被我母亲发现试图在我兄长身上下药,想使些腌臜手法,与我兄长为妾室。你们也知道,我母亲此生最恨这种女子,于是当下便将她痛打十数板,赶出府中。并扬言,若再发现她与国公府中任何一个男子有牵扯——哪怕是小厮、马夫,也要将她打死。” 李世民抬头,深深看了两个兄弟一眼:“难不成,她又因着什么事,入了杨夫人的眼?这不应该罢?我母亲当初将此事闹得这番大,越国公府盯我家盯得那么紧,怎么会不知道此事?” “也许就是因为知道此事,才要用她来行今日之事呢……”长孙无忌咬牙,冷冷地呵了一声:“那女人当初被窦夫人打出国公府,是何等大的耻辱?只怕是万难在这贵府之中打混求生了。可她一直以来便是靠着这些贵府后宅里的爷们儿过活的。若是让她断了这条路,可不直若死了一样难受么?她又自以为手段高超,又怎么甘心就此离开呢?自然是要想些法子,再给自己折腾条道儿出来的。所以,她便借着段达的势,搭上了杨玄感……” 他这么一说,李世民突然间只觉全身发冷:“难道……难道我大哥……” “你才发现么?你的好大哥,还有你自己,都早被这越国公府上给套进笼子了!”长孙无忌抿着嘴,呵呵再度冷笑起来。 一时间,车内寂静无声,只听得见车外文翰赶马的叱喝声,马蹄疾行的嗒嗒声,还有车轮行驶过青石板路的粼粼声…… 第九十六章 不见有人还 好一会儿,长孙无忌才咬牙道:“这样的女人,被你母亲打出了唐国公府,转头就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被杨夫人迎进了越国公府。这中间若说没什么蹊跷,只怕头一个不信的就是你母亲与你父亲。所以,只要杨夫人真的出了什么事儿,头一个会被按上嫌疑的,必然就是你们唐国公府……” “没错。因为她是被我母亲打出门去的,所以大家原本不会怀疑,她是不是受了我母亲的指使。可若是她在我家中滞留的日子,得了什么东西,或者是什么唐国公府的信物,转个头跑到越国公府上害了杨夫人的孩子,被抓了起来……那,只要她敢说一句,自己与我母亲本是联手做了个苦肉计,目的就是为了能让她混进越国公府上去害人……天下间就不会有人再不信的了。” 李世民阴着脸,咬牙切齿道:“这样一来,越国公就必须把目光都放在我们唐国公府上,与我父亲更是成了势不两立的死敌。而我父亲呢?也必须让大家明白,在他看来,这个女人是杨素父子找来故意诬蔑我父亲的棋子……” 说到这里,李世民与长孙无忌双双对视一眼,沉默了。 柴绍听得有些懵懂,看看李世民,再看看长孙无忌,摸摸自己的大脑袋,不解道:“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听着你俩的话儿,倒像是说,无论是元和你家府上,还是越国公府上,其实都知道这女人是个挑拨两府关系的主儿?” “是。”李世民咬牙。 柴绍更加困惑,眼睛也随着马车因地面不平而传来的震动,快速地眨动着:“……而且,我听着怎么像是说,你们两家就算明知此事,也得认了这女人的挑拨,互相作对起来?” “没错。”这次,代李世民回答的,是长孙无忌。 柴绍勃然大怒:“胡说八道!你们唐、越两国公府是何等的身份!又没有人压着你们,你们何必做出这等事?” “如果说,这背后设计此局的人,还就是要让我们两家明知自己入局,还得抻抻脖子,往这局里跳呢?”李世民掀掀眼皮,眼波沉沉地看了一眼柴绍。 柴绍气得几乎要跳起来了:“胡说胡说胡说!哪个王八羔子敢搞这种事儿?他莫不是以为自己当今……当今……当……” 柴绍突然不说话了,眨着眼,好一会儿,突然脸色铁青:“当今陛下?!” 长孙无忌哼他一脸:“算你还有几分明白!” 柴绍脸一白,车内又是一片沉默。 好一会儿,柴绍才再次出声,软弱无力地试图替那个自己天天守护着的人辩解:“怎么……怎么会呢?陛下就算是……就算是……也……” “也怎么样?你镇日里就守在他身边,应该比我们俩更熟悉他的性子,他的心思——他忌惮唐、越两国公府,难道就只是这一日两日了?” 长孙无忌直了直身子,理了理长袍摆,抻了抻广袖口,这才慢条斯理道:“若非如此,这一环环一套套的,又怎么处处都卡在唐、越两国公府上的要害点儿呢?” 柴绍再眨眨眼,倒抽口冷气,轻声道:“难道……难道段达……” “段达一事,应该的确是宇文家的手笔。”李世民皱着两道浓眉,搓着指尖,沉声道:“我猜,今上应该也就是从段达一事上,才寻着了机会,设下此局的。” “可我怎么觉得,他是从他那个不要脸的闺女死贴着你开始,就算计上你们两家了呢?”长孙无忌轩着眉,颇有深意地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轻声道:“若真是从那时开始,杨淑玉不会到现在才对阿慈下手……” “是吗?”长孙无忌的声音拖得很长。 李世民直起身,光明磊落地看着长孙无忌:“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但在我看来,此番杨淑玉对阿慈下毒,的确是为了保她——因为这一次,阿慈的生死,与我唐国公府的数百性命,牢牢地拴在了一起,她便是再如何想借机除了阿慈,也不能不顾忌。” 长孙无忌眯着眼,看李世民:“她跟你说什么了?” “倒不如说……她让我知道了什么。”李世民垂眸,好半晌才道:“今天她与我说了许多前尘往事……我觉得,她不会无端说这些。” 长孙无忌一怔,随即也眯起眼。 三人在马车中,又陷入了一片沉默。好一会儿,柴绍看看长孙无忌,又看看李世民,再挠了把大脑袋,颇有些尴尬地说:“元……元和,会不会是你误会了?漱玉公主对你用情之深。我们这些人都知道的。她……会不会就是想骗你,让你以为不是她想对长孙小娘子动手呀?” “元和说的没错,这一次,还真不会。”长孙无忌坐直身体,目光炯炯地看着柴绍:“这个女人虽然心性不端,但她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便是她的前尘往事……这些事,虽然元和知道,但她也是绝对不想提起来的。这一次她专门与元和提及,怕是因为她真的意识到了什么,所以才有所行动,想保下唐国公与阿慈……” 长孙无忌没头没脑地说了这几句之后,突然转头问李世民:“那个崔瑥之,手里是不是握着什么东西?能够让皇帝都为之忌惮三分的东西?” 李世民看了一眼他,没有说话,只点点头。 柴绍立刻吃惊道:“崔瑥之?他?他一个被除名的世家子弟,他能有什么东西能让今上忌惮的?若他真有这样的本事,为何还要伪装成净人入宫呢?” 李世民看了柴绍一眼:“也许因为,他手里的东西,必须要入宫才能起得作用。” 非得入宫才能起得作用的东西? 长孙无忌皱眉,想了片刻,突然脸色大变:“不好!咱们得赶紧通知各家府上,江都即将大变!需得收拾东西,赶紧出城避险!” 说到这里,他便要跳下马车! 第九十七章 戍客望边色 看到他如此惊慌,李世民也变了脸,不过他还是伸手抓住了长孙无忌,低声道:“你这样没头没脑地就往下跳,就不怕毕罗翻了口——露了馅儿!怎么回事,你至少也得说个清楚!” 长孙无忌被他这么一抓,倒是也回了过味儿来,抹着汗看看两人,狠狠喘了口气,才低声对李世民道:“让你说对了——我还真慌了神。” 再深吸口气,长孙无忌才撩起帘子往外看一眼,然后低声向着两人道:“有件事,你们得知道——那个崔瑥之手里拿着的,只怕是当今皇帝的性命,大隋万民的安稳!” 看着被自己这两句重话儿吓得瞪圆眼的兄弟,长孙无忌快速且低沉地继续道:“那个崔瑥之的姐姐,可是废太子杨勇心仪的女子!她的弟弟手里捏着的东西,又能让皇帝的那个疯女儿如临大敌……多半是那个……” “莫非是传……”柴绍刚说一句话,就被两只大小不一的手齐齐堵了嘴。他唔唔几声,眼珠左右转转,打量了下旁边的两个好兄弟。 长孙无忌脸色发青,李世民脸色发白,却都一般无二地在眼底露出一丝惊畏之色。 他挣扎了一会儿,李世民才低声道:“可是那东西,不是说早已入了宫么?” “为了大位,为了矫诏称帝,连自己父亲都能杀的人,他的话,你能信?”长孙无忌没好气地扒开他的手,挑眉横目地问。 这句话倒是正问中了靶心——的确,一旦涉及这权位之事,那皇帝的话便不足为信了。何况那东西对于皇帝正统而言,又是重要得紧…… 李世民抿了抿嘴,想了又想,才谨慎道:“便如此,也不能说就是能让皇帝都忌惮到将生大变的地步。说到底,眼下他军权大握,越国公将老,宇文兄弟初起。帝威深重,两个被逐出族谱的孩子……就算真拿着那传国玉玺,也难以撼动眼下的大局。” “何需撼动?撕开一个口子就行。”长孙无忌也低声道:“皇帝这大位来得不正,于是他便将这天下紧紧箍在手里。可天下这东西便如一只蛋壳,箍得越紧,越成不了大事……一旦有一个口子碎了,整个蛋也就全碎了。” 一时间,车内安静,只闻车马凛凛声。 车子转了个弯儿后,外面传进来了文翰的声音:“大公子,再过两条街,便到国公府大门前了。” “先别急,先去一趟高大人府邸。”李世民扬了声,打断了想说“尽管直行”的长孙无忌,然后才道:“我要去看看你家小娘子的身子,是不是好些了。” “喏。”文翰应了一声,调转了马车方向,然后又道:“大公子,咱们走这边儿,怕是就碰不上柴公子家的人了。” “无妨,咱们府里也近,到了府上,你再着人去传话儿也不迟。”长孙无忌轻道。于是,只听得文翰又应了一声“喏”,便再不多说。 柴绍看看长孙无忌,又看看李世民:“何必再跑一趟?我自己回府上,先换了衣裳,再……” “你还是别急着换了这层皮的好。”长孙无忌许是想明白了李世民的意思,反而停下来,把头摇了一摇:“虽然说元和对于这情势的估计,我不能认。但他说的对,接下来也许还会再有变数。” “变数?还能有什么变数?”柴绍一愕,心想我刚刚难道没在这马车上么?我怎么没听到这“变数”二字,从元和口中说出来呢? “自然就是宫中之事的变数——这一局,共有六方势力,各做打算。咱们与我妹子,这是一方,只图自保,被卷入此事也是身不由己,这且不论;第二方,便是漱玉那个女疯子——在她眼里,自己也是被卷入的罢?目的是为了保住元和……” 说到这里,长孙无忌不禁冷笑一声,才继续道:“第三方,便是杨夫人。她的目的,却与漱玉异曲同工。漱玉为保元和,属于一厢情愿;但她为保与杨玄感的夫妻之情,便是苦心孤诣了。只是手法实在太脏了些……用那女医侍的命,再加她腹中胎儿的一条命,换来这么一份夫妻情……真不知到底她是怎么想的。” “你说,杨夫人杀了自己腹中的胎儿?为什么!”柴绍吃惊:“就为了……就为了保住夫妻之情么?可那孩子也是杨玄感的么!若是个男胎,还是嫡子呢!” “话是没错。”李世民点一点头:“可若那一胎本便保不住,那在她看来,便只能作此一用了。” 柴绍讶然——也不能怪他,钜鹿郡公家中人口简单,加之郡公夫妇恩爱异常,后院里干净,自然这种事也就只存在于柴绍的耳边了…… 长孙无忌又扳着手指,继续说:“至于越国公父子则是第四方,他们自然是看出了杨夫人这番心思的。而他们的目的,也相对简单,不过就是要借着这孩子的失去,向皇帝讨要一份人情,一个说法,一份在越国公离世之后的恩封——毕竟,这孩子是在宫里没的。若是查不清楚,皇帝是欠了越国公府的。” “这倒是——杨玄感子嗣不丰,能得这么一个嫡子,更是天幸。”李世民点一点头,续道:“第五方,便是皇后……她借此局所求之事,也是诸方中最多的——一要求越国公失后,为断杨素父子的嫡系做足打算;二要借此向皇帝邀功,保得自己因为齐王暗害太子一事,而隐露败相的中宫之位;三要趁此机会,祸水东引,把一切的责任都往漱玉那个疯女人身上推……可以说,她求的最多,但只怕最后也败的最惨——说到底,这事是在后宫发生,也是因她中宫令旨而起。这一局,她下了极大的赌注。” “那皇帝呢?”柴绍听得目瞪口呆,一时竟忘记了自己日常对于杨广的尊称,直呼道:“那皇帝又能得什么好处?” “嗯,眼下看起来,皇帝是这局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可事实上,他却是此局最大的受益者……”长孙无忌冷笑一声,看向车窗外。 马车在此时,停了下来。 第九十八章 思归多苦颜 正谈着正事的三人便面面相觑,柴绍率先去掀了帘子看外面——果然,是高府到了。 于是三人便理了理衣裳,匆匆下车来。一路上府中内外小厮来打招呼,三人都只是匆匆应了,便往内里去见高氏三人去。 只是不得巧,他们入府才得知,高氏三人竟然已被传入宫中去了。 “什么时候出的诏?”听得自己舅舅舅母母亲都被宣诏入宫,长孙无忌头一个眼神发冷:“我刚刚就从宫中回来,怎么没碰上了他们?” “多半是碰不上的。大公子。”答话儿的,却是他身边另一个得力的长随,唤清松的。 长孙无忌看了一眼他——清松跟文翰武英却是不同。他并非家生子,更不是什么卖了死契的下人。他与弟弟淡竹一样,都是因着他父亲长孙晟的某些原故,才来到他身边。所以相较起来,长孙无忌对他的话儿,反而更听得进去一些。 因此,看到他一脸平淡的模样,长孙无忌悬在胸口的心也多少回了位,定定神,挥挥手请不明就里的李世民与柴绍坐下,又传令上茶。 很快,侍儿们便奉上好茶佳点。长孙无忌略略打量了一眼,还算称心,于是点一点头,懒懒散散地嗯了一声,摆足了长孙府大公子的架势,然后才淡淡道:“不错。都去帐房上领赏罢!就说我说的,不等舅舅舅母还有母亲回来了。” 他这一句话,便叫人品咂出了很几重不同的味道。因此底下的下人们,也是各有表情精彩。 只不过眼下这等局势,若是哪个傻子要站出来,说不要这笔钱的……那便是蠢华中的蠢货了。 于是,下人们急急磕头,在长孙无忌派出清松传话儿的当口,就各自离开了。只是……人这么多,他们到底打算去哪儿,便是不知道的了。 长孙无忌思及此,却淡淡勾唇一笑。 李世民从旁看看他,也不说话,只认真地对着缠住自己不放,想知道皇帝在眼下之事中的得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你刚刚也听到了,这一局,杨夫人起势、漱玉公主与皇后,也最多算是个趁火打劫的……可皇帝却不同了。” 长孙无忌哼哼一声,扬着眉毛问柴绍:“杨夫人起势,除了想把祸水引到皇后身上,可真害到了谁了?” “不,不曾。”算了一算,柴绍坚定摇头:“否则也不会有这等事态了。” 长孙无忌一乐,摇头道:“所以呢,皇帝便可在这两方之间,做个选择了——是留杨氏,还是保皇后呢?毋庸置疑,他自然是要保皇后的。且再加上杨氏的身份……他是不是也可以借此机会,顺顺当当地治杨家一个罪呢?” 柴绍恍然:“那……那越国公父子……” “也是一样的。只不过不同的是,杨玄感处,皇帝只是因为忌惮,所以需要这个机会,这个由头,把他逐出御前。但杨素却不同……” “越国公有什么不同?”柴绍皱眉,也是一脸不解:“其实很早之前,我便觉得陛下对越国公的敌视之意,来得毫无道理。且不论当年若非杨素扶他,他是万难坐上此位的。就说他真的功高震主,眼下皇帝也带出来了自己的人脉。多半还是不怕他的……毕竟一个君字,便能压天夺地斥亲师……再加上杨素身子最近越发不好。皇帝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与他撕破脸罢?否则岂非坏了皇帝亲善仁教的名声? 我觉得,皇帝是个顶爱惜自己名声的人呢!断不像旁边人说的那般狗血淋头。” 长孙无忌看了一眼李世民,李世民恍若未察一般,但却给出了一个明确的回答:“因为越国公手中,有他想要的东西。” “军权吗?如今杨素已呈这等态势,他那几个儿子,又是素不被杨素手下老奖认服的。再加上皇帝暗中示意宇文兄弟多年筹谋,如今军中已是宇文一族的西风,压倒了杨素一方的东风。皇帝怎么会在乎这些?”武将出身,果然是与众不同。柴绍一下子就抓住了一些事情。 只是,他只猜对了个边边。 “不是军权。因为有宇文兄弟在,皇帝手中如今军权在握。虽然宇文兄弟对他也未必多忠心。但眼下是稳妥的。”李世民淡淡地看着远方,然后回头对着两个好兄弟摇一摇头:“是能够维持军权的东西。” “莫非是……军饷军资?!”柴绍立时坐直了身子:“越国公豪富,难道皇帝打上了他家产的主意?可眼下这事儿一旦揭发,无论如何都是皇帝欠了越国公府上一个孙儿。皇帝如何下旨查抄越国公家中?” “就算他想,越国公也不会让——所以此番,杨夫人落胎,只怕出主意的,正是越国公。”李世民垂眸。 柴绍倒吸口冷气:“越……越国公这是要跟皇帝叫板?须知那可是皇帝啊!” “他也未必就是要跟皇帝叫板……他要的,不过是几日的宽艰,好去把某些东西,藏起来。” 李世民摇一摇头,轻声道:“这么些年了,你们难道就不好奇,当年夺嫡之夜前,察觉了当今不轨的先帝,可是命人将宫中内外所有的兵器全都给收了起来的啊!那他是怎么拿到后来的那些兵器的呢?” 这一句话,便投入了柴绍的心底,让他不知所措了片刻之后,才骇然道:“难不成……难不成越国公手中,还有什么不得了的物事?” “只怕还不止如此呢!”长孙无忌看看窗外正在奔回的小厮,冷冷一笑,起身道:“之前咱们不是给杨素算过一笔帐?说他眼下手中至少雄兵百万。其中至少有一半多,是不必向朝中求军饷的……想一想,这些军队的军饷军资,又是从哪儿来的呢?杨素既然将此事直告皇帝,是不是早就察觉一了什么,想借着这多出来的几十万精兵,跟皇帝谈个条件呢?” 柴绍越听越迷糊,刚转头想问下李世民听不听得懂。不料李世民却已然抢先一步,叹了口气出来:“看来,越国公手中不止是两座金矿这么简单……他手里,还有座铁矿罢?” “两座。”长孙无忌竖起指尖,纠正,并认真地告诉惊骇不已的柴绍:“你说,一个手握重兵的亲王,要金矿,无妨。可他还藏着一个铁矿,是什么用的呢……” 鬼使神差地,此时有个小厮撩起门帘,走了进来。 第九十九章 高楼当此夜 看到进来的小厮,柴绍先是眼前一亮,放下茶道:“母亲怎么说?”——原来,来的这十三四岁的小厮,正是钜鹿郡公府上的护院、平日里柴绍很是得用的近随陈子庸。 陈子庸理了理身上不合体的衣裳,向着三人行了一礼,才用又急又快的声音道:“公子,夫人说了,叫你不必担忧府上。她与郡公早有所料。眼下已然收拾妥当了东西了。” 顿了顿,他又看向长孙无忌和李世民,行了一礼道:“李二公子,长孙大公子。咱们家郡公有句话,想与二位公子明言——眼下将有大事起。江都城中,难免生变。国公府尚且还好,只怕高府接下来会首当其中,成为那些人必然除之后快的目标。当年塞外,钜鹿公蒙受长孙将军救命之恩,一直未得以保。若长孙大公子与高夫人、高大人不介意者,可将长孙小娘子暂寄藏于钜鹿公府中。公府必倾尽全力,保小娘子无虞。” 听到这番话,李世民飞快地掀起眼皮,目光在陈子庸脸上掠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看目瞪口呆的柴绍,轻声道:“还请小将代为通传钜鹿公与夫人,唐国公府多承二位提点之情。不过眼下唐国公府上仍有兼顾高大人府上之力。便不叨扰了。这份情义,我们两府俱都记得。” 陈子庸点一点头,再一揖首,便自告退了——从头至尾,他这一趟来,似乎就只是奔着这句话儿来的也似。 柴绍呆了半晌,猛然气道:“这小子什么意思啊!” “意思是,时间紧迫,不由咱们在这里闲聊了!”长孙无忌终于绷不住脸,撩衣起身,往后厅走了几步,却停了下来。 面带病气的长孙慈,抬着眼睛,由花蕊搀扶着,对他轻唤了一声:“哥哥。” 长孙无忌咬咬牙,轻道:“你都听见了?” 李世民看到长孙慈走出来,急忙也起身,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她面前,张了张口,却最终只是握紧拳头—— 他知道,眼下他什么也不能说,只能由着这个少女自己做抉择。 长孙慈垂首,好半晌才抬头看着长孙无忌,轻问:“崔瑥之手里拿着的东西,只怕不只有当年皇帝构陷废太子杨勇的证据……还有天机图。” 天机图三个字一出口,李世民的瞳孔,就猛地一缩。 长孙无忌更是变色失声:“你怎么……” 说到这里,他猛地住口,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你确定?” 他的神色,无比郑重,无比认真。 长孙慈喘喘气,瞥了眼在哥哥身后一脸凝重的李世民,和一脸茫然的柴绍。清清嗓子,理理思绪,将话说得更透彻些:“不仅如此,只怕开启天机库的钥匙,也在崔家姐弟手中——若我没猜错,只怕这天机库钥匙,便在如今被皇帝扣在彩绣院的崔瑥之姐姐手中。” 一时间,整个厅中俱是寂然,除了完全不知他们说的是何物的柴绍和花蕊外,其他三人,俱是变色。 好一会儿,李世民上前一步,轻声道:“辅机,以我看来,阿慈猜的虽不中,却亦不远矣。之前我父亲因为大哥被段达百般针对的事,曾令人暗中调查过。后来得知,段达对我大哥后,大哥的书房里丢了一份太原府的命案文卷——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被人杀死且弃尸于太原城下的护城河中。 而那少年,是个刚刚被净身不久的净人。” 太原……刚刚被净身不久的净人……段达…… 长孙无忌变脸:“难道王世充和宇文兄弟……” 李世民阴着脸:“别人不知道,但段达表面效忠王世充,实则却与宇文化及有暗中往来却是事实。辅机,阿慈得走,越快越好!无论是为了旧年之罪,还是为这天机图和背后的天机库……” “可她能去哪儿!她现在还病着!”长孙无忌红了眼,脸色铁青:“元和,别说去你家中!那些人为了拿这东西,都敢往你大哥书房里下手!” “我明白。但钜鹿公府上也不是好去处!”李世民扬声指柴绍:“他乃左千牛备身!是皇帝的近卫!皇帝生性多疑,只怕早在他府上安插了无数暗线!” “油灯下黑你不知道吗?”长孙无忌不快,扬声。 “我知道!皇帝当然更知道!”李世民正色,厉道。 “就是因为皇帝知道,所以阿慈在钜鹿公府才更安全!至少在他收拾完了王世充跟段达之前他是没空腾出手来找阿慈的!我们需要争取的就是这点时间!”长孙无忌甩袖怒喝。 “可在你争取得的这点时间里,宇文兄弟也许就已然赶到钜鹿公府上了!钜鹿公府不能冒这个险!阿慈更不能冒这个险!”李世民拍案痛陈。 “但……”“好了!” 长孙无忌还想反驳,旁边的长孙慈却突然出声,喝止了两人的争执:“你们不必再争。我哪里也不去,便在这里等着孙道长回来。等他晚上归来,我便跟他一起去杏林中,暂住两日。” “杏林?”李世民与长孙无忌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随即对视一眼,皱眉微思片刻。 长孙无忌突然扬声:“这倒不失为个好法子——只是孙道长毕竟只是个大夫、未曾习得武……” “不习武又怎地?你也太小瞧了人罢?” 一声懒洋洋的嗤笑声突然传入厅中。几人愕然,回头看时,孙思邈施施然地走入厅中:“不知道这天下间,起死回生可救人者是大夫,痛下杀手可害人者也是大夫么?” 他一句话,就将几个孩子钉在了当地。 半晌,柴绍突然眨着眼:“你们到底是在争个啥……” ………… 是夜,唐国公府中。 李世民抹了抹疲惫的脸,匆匆走入房中,刚刚取了巾帕准备净手,便听得母亲房中的大丫鬟晴月在门口请他过去一趟,说是唐国公有话要问。 于是,他来不及净手,便胡乱拿巾帕一抹手,提着衣裳匆匆跟了她往正房中来…… 远远地,他便看到了正房中端坐的两道身影。 第一百章 叹息未应闲 李世民见到数日不见的父亲李渊与母亲窦夫人都在,急忙匆匆奔入房中,向着二人行了一礼:“父亲,母亲。” “怎么样?”窦夫人挥挥手,示意他平身,又急忙问道:“观音婢现在在哪儿?” “刚刚扮成了孙道长的小药童,已然跟着孙道长离开了。只是花蕊行动不便,加之也需要有人来分散那些人的注意力,所以辅机明日便会将花蕊送到咱们府上来。” 李世民轻声道。 李渊闻得这般安排,一直紧皱的眉头,也略略松了些儿:“辅机的确是越来越成器了——如此一来,那些人必然会以为阿慈还在咱们公府中,自然不能暗中下手,只能向陛下请旨,到咱们府上来接阿慈。” “可咱们府上没有阿慈,只有阿慈身边的花蕊……”窦夫人忍不住冷笑一声:“那些人也只能扑个空。好。” 李世民张了张口,看了下父亲的脸,不知为何,最终没有说出真相——这个计策,其实是长孙慈自己的主意。 ……也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让父亲知道长孙慈有这般心思,并非什么好事…… 定了定神,李世民看着李渊,轻声道:“父亲,有一桩事,倒是奇妙——之前钜鹿公府上的陈子庸奉钜鹿郡公夫妇之命,前来向阿慈传话,称愿庇护于她。说是当年欠过长孙将军的恩情?” 李渊一怔,倒是捋了捋胡须,面露感叹之色道:“莫说是柴家,便是这大隋朝中百将千官,有几个不算是受了长孙晟的恩惠?当年陛下登基不久,为定边关,率文武百官御驾亲征。不料中敌诱计,陷入包围之中。幸得长孙将军英勇无畏,三进三出冲杀敌营,解救了陛下与百官之困……长孙晟,可说是有功于整个大隋朝廷!” 窦夫人点头,又冷笑:“只不过,那位皇帝可不这么以为——在他眼里,长孙将军这般只不过是为了高官厚禄。他只要赐下一点儿金银玉帛,便能买了长孙将军的一条命……” 她咬了咬唇,又抬头道:“元和,阿慈毕竟是个女孩子。她如今寄于舅父家中实在清苦,又被卷入这等大事。只怕她心里也是苦闷的。那些人都盯着你们父子,接下来的日子,你是不能去看她了。所以接下来,母亲便会往山上去住,帮你守着阿慈。你且不必担心。” “夫人!”“母亲!”李渊与李世民闻言大惊失色,齐齐惊呼着欲阻止。 但窦夫人只是举起手挡住父子二人的担忧:“无妨——咱们这江都城中的诸家贵人,一旦有了身孕,都会寻得神医安胎。我只说最近杂事太多,心烦气燥不利安养,是故才去寻孙道长处躲一躲清静,顺便请他帮忙安养一二……便必然不会有人怀疑。何况,我说的也不是假话——眼瞅着那些人是盯着咱们国公府,我身怀有孕出去避一避,也是应当。” 她说完这话,李世民还有些犹豫,李渊倒是点头赞同:“不错,这样倒是好事——那些人毕竟还惦记着毗沙门书房里的东西呢!只怕这两日还会上门一趟。这件事,无论是陛下还是咱们几方,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你出去避一避倒也合情全理,他们必然不会起疑。” 窦夫人也称是。 李世民见如此,心下转了两转,知道窦夫人此举倒是也稳妥,于是便定下心神,转道:“不过父亲,他们当日借口家侍被打死一案,强进大哥书房,当真只是为了那小净人的案子么?” 李世民停了停,看着父母:“那小净人是因谁而死,又为何而死,只怕他们比咱们国公府更清楚。为何偏偏是在这时要去查呢?” 李渊掀掀眼皮,看了次子一眼,尚未说话,便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淡薄如水的声音:“因为他们怀疑,咱们国公府也知道了这天机库的事情。” 李世民一怔,闻声回头,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大哥!” 来者正是刚刚被江都府放归家中的国公府世子李建成。 见着二弟,他先是含笑拍拍李世民的肩,然后才向着李渊与窦夫人行礼:“父亲,母亲。儿已归。让父亲母亲为儿担忧,儿不孝。”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窦夫人欣慰一笑,李渊也捋了捋胡须,轻声问道:“可喝了些艾水?” 唐国公府李氏一门,乃属陇西李氏。自然也随陇西之俗——但有家中无故入官府者,则饮艾水去晦。 李建成点头,拉着李世民在一旁边坐下,轻声道:“不仅喝了,还听到了些新鲜事儿——听说,母亲要人明天接花蕊进咱们府上……母亲,只用接一个花蕊么?” 窦夫人和李渊见他发问,便也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说与他听,然后李渊才道:“直到现在,宫中还没传来消息,说越国公父子已被召入上书房。可见如今宫中情势已然胶着了。以为父估计,明日辰时,陛下早朝之中,那崔瑥之便必然要有所动作。所以最迟明晚,最早明日巳时正,段达等人必然要去高府找长孙小娘子——她毕竟是此案中的关键。所以,咱们动作也得越快越好。” “如此说来,那天机图……果然在崔氏姐弟手中?”李建成皱眉:“长孙辅机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不是他知道的,是我知道的。”李世民轻声道:“今日我去宫中寻过杨淑玉。通过与她一番相谈,我发现她知道影卫的存在,并且已经准备动手接管影卫。但却似乎并不知道天机图的存在。所以我猜,她找到的并非影卫,而是当年影卫设立之时刻意抛出来的假影卫了。” 窦夫人恍然:“难怪……当年为保这支影卫安全,它的创立者先后抛出了数十条假影卫线索,用来掩藏真相——不过这些事,以杨淑玉之心智,不应该猜不到啊!” “她也许已然猜到了自己寻得的,不过是假影卫。只是,眼下便是假影卫,她也需得把它当成真影卫了……”李世民淡淡道:“太子殿下已然对她动手了。” 太子对杨漱玉动手了?! 一时间,满室皆惊。 第一百零一章 九秋风露越窑开(上) 江都宫中,杨淑玉居所。 杨淑玉看着面前的太子杨昭,冷笑一声,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太子哥哥,你莫不是要让所有人都以为,本宫如今,已然被圈禁了罢?这样的事情若是传出去,你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吗?” 杨昭却根本不理会她,只是坐在椅子上,头也不抬地缓缓品着茶,略掀一掀眉角:“不知道。” 杨淑玉抿嘴,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听到她这么一问,杨昭立刻愉快地勾起唇,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抬头,略显愉悦地看着这个与自己向来面合心不合的妹妹:“本宫要什么,妹妹很清楚。” 杨淑玉转头,气哼哼坐下,直视前方,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不管太子哥哥信也好,不信也罢——本宫所知的那些暗卫,全是假的。没一个真的。” “本宫知道。”杨昭一笑,理理衣袖,继续慢条斯理地道:“不过,就是假的,本宫也要。” 假的也要? 杨淑玉心中一紧,面上却不生波澜,只是缓缓拿起茶水,也细细啜了一口,雪白的指尖缓缓地在秘色瓷杯沿画了个圈,这才放下杯盏,轻声道:“太子哥哥此言,却叫本宫心中有些困惑了……若这影卫是真的,太子哥哥自然是留着有用的。一个假的……” 杨昭抿嘴,露出与杨淑玉有七八分相似的笑容:“假的,也值得呀!不曾有假,何能取真?是罢?” 杨昭乐呵呵留下一句“只等你消息”的话,便起身悠然离开了。杨淑玉颦着眉尖,重重放下杯子。 叮呤一声响,却引得旁边的近侍碧瑶急忙上前一步,低声道:“公主殿下且莫动怒——太子此举,只怕是想试探公主殿下……” 言毕,她便以掌遮口,俯身在杨淑玉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 很快,杨淑玉就皱眉,抬头看着碧瑶:“天机图?” 碧瑶点头,又正色指了指殿外头,上书房的方向,低声道:“那两父子此时还跪在门口呢!想来,是要将此事一瞒到底了。公主殿下,您可千万别学了他们。无论是影卫也好,天机图也罢,咱们顶好的都将之抛了出去——之前咱们能拿,是因为太子殿下不知道。如今他……” “他知道了又当如何?难不成他得了这东西,便不是献给父皇的了么?”杨淑玉面色微红,薄薄染了一层怒意在眼底,沉声道:“还是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这东西给父皇交过去?” 碧瑶听着她这等斥责,不由皱眉,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殿下……便是真相如此,咱们也无可奈何——他毕竟是太子,一国储君。收拢暗卫这样的事情,本来就该交给他做。便是真的闹到陛下那里,只怕没理的,也是咱们啊……” “那本宫就把这事儿办得有理!”杨淑玉一拍桌案,怒意更深:“他心图不轨,本宫可不能看着他就这么把所有人都背了过去……你且叫人传本宫的话儿,速速将那崔氏姐弟……” 杨淑玉的话还没说完,殿外便匆匆奔进来了一个小侍,且一边奔入,一边高声叫着:“不好了!不好了!彩绣院……彩绣院失火了!” 什么?! 杨淑玉终于彻底变了脸色,登时站起,看着殿外匆匆奔入的小侍儿…… ………… 同一时刻,高府后门。 已然换了衣裙的长孙慈左右看了一圈周围情形,便快步上了马车。 她刚坐稳,便敲了敲马车壁,提示车夫立刻启程。 于是,只听得车外传来“叱”地一声,车身一震,开始粼粼前行。 长孙慈坐在车里,长长地舒了口气,忍不住悄悄掀起帘子,看了一眼渐渐被抛在车后的高府。 高府后门内,突然走出高氏妯娌的身影,对着马车远远地张望一眼后,便转头走回了府内—— 只是,两人离开的时候,还各自掏了一条手绢在手,细细地拭着眼角。 长孙慈只觉心中一酸,眼眶一热,几乎就要掉下泪来——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母亲的身边。哪怕之前去往宫中,母亲尚可寻机探望一二。且当时还有花蕊在身边。可如今…… 摇一摇头,眨一眨眼,长孙慈强忍下眼泪,解开包裹,看着包裹中题为《荟英集》的册子,微沉思片刻,便翻开了其中的第一页—— 原来,整本书竟然都只是空白的。 她对着白纸微沉思片刻,就又取了细狼毫笔,略沾了些墨,开始快速地记下一行字: 天机图,乃前大周朝时,天机老人以天文万星,与地理诸脉为对应,所绘之图…… 第一百零二章 九秋风露越窑开(中) “阿若,你说对你师祖而言,这世上,何物最值钱?” 杏林边,长孙慈边拿着瓠瓢,从木桶里舀了清水出来,随手一洒,便浇得整片药苗绿意青青。 旁边梳着双丫髻、身着僮服的小姑娘眨了眨眼,略有些懵懂地问:“山参?” “不对。” “灵芝?” “亦不对。” “那就……百年灵芝再加千年老山参!”小姑娘脆生生地叫了起来。 长孙慈失笑,将手中的瓠瓢扔入桶中,发出“波”地一声轻响,这才叹道:“傻孩子……那些东西,虽说极为珍贵,但毕竟只是死物……最值钱的,其实还是人。” “人?” 七八岁的阿若懵懵懂懂地起身,看了看长孙慈,又怔怔道:“这天下可不都成人了?哪儿来的珍贵之说呢?” “人正是这样一种事物呀!眼见着是量多。可却也是真的珍贵着……”长孙慈再摇一摇头,轻声道:“而且你想一想,说起来,这钱一物,不也是因人,才有了用处的么?“ 阿若恍然,啊了一声,突然又道:“那这么说来,药物其实也不值钱的。” “药物值钱,但也需要有人用。若无人用,莫说是百年芝千年参,便是万年的天精地宝也是废的。”长孙慈提起木桶,又走到另外一边,继续拿水浇苗:“所以呀,这世上最值钱的,是钱。最不值钱的,也是钱。有人在,钱便是钱。无人在,钱便只是一堆废铜烂铁。” 阿若眨眨眼:“那……那姐姐的意思,是阿若以后便可以站在卖蜜角儿的大叔跟前儿,拿这话儿,跟他换蜜角吃了?” (注:蜜角,楚汉相争时期就开始流行于豫、皖、陕三省的一种古老甜点。其形似新月,内以蜜糖充浆。分脆蜜角、也叫干蜜角,和糯蜜角、也叫湿蜜角两类。前者是在新月形面皮内注入蜜糖封口,然后下锅炸成酥脆的饱满新月型后裹干粉或糖粉;后者则是在炸好饱满新月型点心后,直接入蜜浆或糖浆再滚一遍,裹满蜜浆。 据豫、皖、陕等很多地级博物馆的相关资料显示,这种叫蜜角的点心,从诞生到现在,至少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历史,且至今仍在豫、皖两省颇有市场。可以说,这种蜜角就是中国近代所有注浆类点心的祖宗和原型,中国饮食文化史上的糕点类的活史料。) 长孙慈闻言一怔,却失笑摇头,从腰间取出一只小荷包,掏出里面装着的两只蜜角,递给阿若:“想吃,便直说罢!这般遮遮掩掩的,又做什么呢?” 阿若笑嘻嘻地接了过来,连说两声谢谢,然后才歪着头继续问:“阿慈姐姐,你今日说了这么多,又给了阿若蜜角吃……是想让阿若替你解决什么麻烦事么?” 长孙慈低头,瞅了瞅面前这个小精灵,失笑,摇一摇头,这才道:“你倒是个聪明的……我只是想问一问你,你知道你师祖的药方,平日都放在何处么?” 药方? 小阿若一边儿咬着蜜角眨着眼,一边儿摇头:“这个……阿若不知道。姐姐,你要药方做什么?” “也没什么——我只是听说,你师祖早些年的时候,曾经替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看过病……他的脉案等物,还在你师祖这里,与药方一起放着。我,想看一看。” 长孙慈说明了自己的意思,阿若便点一点头,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道:“姐姐要看,那是没关系的——师祖早就说过,阿慈姐姐与师祖有大缘。若是姐姐想看,直管去看就是——喏,那边儿药房里的案几上。按着年份等,都摆着呢。” 长孙慈笑吟吟地沿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药房,却又收回了眼光,对着阿若摇一摇头:“那些,都是能给外人看的。我想看的,是些不能给外人看的——之前我与你师祖提过一嘴。他说,我要看这些不能给外人看的。却得来问你……” 阿若“哦”了一声,把最后一口蜜角往嘴里一塞,啪啪拍了拍手上的粉末,冲着长孙慈点点头,前面带路:“阿慈姐姐说的,我知道是什么了——来,随我来罢!” 她一边说,一边前面指着不远处的一间小茅屋:“阿慈姐姐,你说的地方怕不是那里了。那里就是我师祖放那些‘贵人’脉案的地方。不过姐姐,你要看他们的做什么?我师祖可说了,这些所谓的‘贵人’们呀,一个比一个娇气,一个比一个任性。没病也要找出三分病来,恨不得大夫们天天守着的。这样的脉案,于医家来说,实在无甚用处——所以师祖向来是拿他们的脉案当添柴烧的。” 长孙慈却一乐,跟着她快步走向那间小茅屋:“阿若说得没错,师祖说得,更是有道理。不过呢,这些贵人的脉案虽然绝大多数都无用,可有些关键时候的……还是能救一救人的。” “脉案还能救人?是因为得了什么奇症,可供其他的大夫做个参考么?”阿若走到小茅屋前,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了眼长孙慈,这才伸手推开门:“这还是阿若第一次听说,脉案还能救人呢。” “也不是。”长孙慈并不想隐瞒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只是摇一摇头,继续笑道:“这些‘贵人’说到底也是人,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的。他们都吃五谷杂粮,自然生的病也很难再出什么新花样……我想看的,是他们那些不太一样的病症。” 说到这里,长孙慈已然随着阿若走入了这间原本用来堆柴的小茅房——果然,正如阿若说的那样,满地上除了堆满劈柴和油料等用来引火的东西外,便是角落里那一卷卷的竹简最是扎眼。 长孙慈上前打开一卷看看——果然,正是废旧脉案。 她心中大喜,便又拿出了一包小糖角,央着阿若也坐下,帮自己一起找:“有个叫杨勇的,约摸你师祖会用什么东宫之类的称呼,来指代了他……你帮我找找这人的脉案,可好?” 阿若点一点头,坐在小马扎上,歪着脑袋看长孙慈:“好是好。不过阿慈姐姐,你怎么知道,他的病,就一定是我师祖给看的呢?” 长孙慈淡淡一笑:“若非是你师祖,只怕那种情况下,他也不会再让第二个人,替他看病了……” 第一百零三章 九秋风霜越窑开(下)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长孙慈便已经将那些脉案抽了出来,一卷一卷展开,细细地铺在地面上。 阿若看着她这样做,倒是有些好奇,也蹲下身子,歪着毛绒绒的小脑袋,很是看了一会儿,才抬头复看着长孙慈,问道:“阿慈姐姐,你为何要将这些东西都展开来呢?” “你师祖是个很谨慎的人。” 长孙慈手上不停,一边儿回答阿若,一边儿慢慢地展着脉案:“所以,他若有什么要紧的事儿需要记下来,但又不能记在明处让别人知道的话……就一定会在文字上下些手脚。” 一边说,长孙慈一边将手中最后一卷被挑出来的脉案展开,细细地平铺在地面上。 阿若看着铺了满地的竹简,倒觉得很是好顽,甚至还笑嘻嘻地拍了拍手,问道:“阿慈姐姐,阿慈姐姐,你待会儿若是不想用这脉案了,能不能让我在这上面打个滚儿呢?这样多的脉案铺了一地,怎么好似张竹条拼出来的大席……” “好呀。”长孙慈抬头,对着她抿嘴一笑,目光中满是温柔疼爱:“不过,你得仔细着,莫叫身上沾着水上去顽——这上面的墨若是浸了水,可是要糊你一身的。” 阿若自然懂得,连声叫好,又一发奋力站起,迈着两条小短腿跑到长孙慈身边,一味讨好卖乖道:“阿慈姐姐,你要找什么,也与我说一说罢?我们两个人找,总是比你一个人找着来得快些。” 长孙慈想了想,便指着脉案旁的标记道:“也好。你可帮我找一找,那些开皇元年与仁寿末年的脉案罢?” “开皇元年?仁寿末年?男子,还是女子呢?”阿若以小指点了点下巴,把这八个字只在口中重复了一遍,便又问。 长孙慈一怔,笑吟吟道:“男子。正值青壮年的男子。” 很快,在熟知孙思邈记录脉案习惯的阿若帮忙下,长孙慈便将这两年份里所有的男子脉案,统统挑了出来。只是…… “便只有这些了吗?”长孙慈皱着眉,略带沉思地看着阿若。 阿若点点头,嗯了一声,眨眨眼道:“阿慈姐姐,是不是这些脉案,都不是你要的呢?” “嗯。眼下看来……的确都不是我要的……”长孙慈微思片刻,突然轻声道:“对了,我看你刚刚整理的时候,顺手也把一拨女子脉案给理到了一边。是不是里面也有些女子的脉案与这两个年份相同?” “是。”阿若点头,蹲在地上也不起身,转个头就将另外一叠子脉案推到了长孙慈面前:“就是这些了。我怕着姐姐要的是这些,所以就备上了。” 看着这个机灵乖巧的孩子,长孙慈实在是忍不住心中的喜爱之意,笑吟吟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又取了那些脉案来看。 很快,她便在中间挑出了一份脉案,指着上面的一处药方,问阿若道:“阿若,你看这个。我记得没错的话,这方子,多是用在男子身上的罢?” 阿若正不知从何处摸了一个果子来啃着。闻得长孙慈这句话儿。立刻便探头上去,看了一眼,笑道:“师傅真是老糊涂了……这个方子虽然也是补中益气的。可里面的药却多都是给男子用的。他定是将这病人的名字记错了。穆意,穆意……咦?这病人的名字,好生熟悉。” 阿若眨眨水灵灵的大眼,将大大的果子往口中一塞,叼着。便转头去扒拉其他的脉案。很快,就又被她扒拉出了另外一份来—— 她立刻举给长孙慈看。长孙慈只瞧了一眼,便心中了然:“这是……” “解毒的方子。只怕这位穆意,是服了什么很不得的毒药呢!”阿若将竹简交给长孙慈过目,自己则是拿着果子又继续啃啃啃。 长孙慈只看了两眼,听得她这般说,不由生出几分好奇,眨着眼问:“何来此说?” “你看,我们家师祖在上面涂涂改改,做了多少次修改。只一味人参的用量,便改了五次之多,且一次比一次下得重。说明这位病人,可是被什么很不得了的毒给伤了本元。竟要靠着这么霸道的药量,才能扶得住了。” 长孙慈闻言,眉目黯然:“也许,他还真得靠着这样东西,才能躲过那杯鸩酒……” “什么酒?”阿若没听清楚头一个字,不由好奇地追问了一声:“这毒是下在什么酒里的么?” 长孙慈立刻便笑成了一朵花,伸手拍拍她的小脑袋:“多半是。不然,又怎么能让那位向来讲究的人物,甘心情愿地喝了呢。” “那位人物?那位人物很了不起么?”阿若忍不住哼哼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看不得长孙慈这般夸赞其他的人:“若真是这么了不起,为何又要找着我师祖来相救呢!” “也许因为他所中之毒,唯你师祖能解呢?” 长孙慈不再多言,只是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那两卷脉案,又一迭声地催着阿若帮自己再好好找一找,看看到底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地方,还有这人的脉案。 阿若不情愿地撇了撇嘴,但看看长孙慈,又只能乖乖地去帮她找。很快,便将这叫穆意的脉案,全部找了出来。堆放在一处。 而此时,长孙慈也仔细地用其他的脉案补上了空缺,并体贴地一张张将脉案翻了过来,只把无字的一面朝上——她可还记得,自己答应了这小丫头,要给她布张席子玩的。 果然,阿若原本嘟得高高的小嘴,在看到长孙慈铺好的大席后,欢呼一声扑了上去,划动着手脚,滚来滚去,玩个不易乐乎。 而长孙慈则是笑吟吟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便也在席边坐下,拿起那些脉案,逐字逐句地开始看了起来。 “姐姐,你在看什么?” 在席上滚了一回之后,阿若便懒洋洋地趴过来,将小脑袋支在长孙慈肩膀上,好奇地越过肩头,往下看着竹简上的文字。 长孙慈回头看看阿若,一笑:“我?我在看倾国的宝藏。” 宝藏? 阿若瞪大了眼。 第一百零四章 夺得千峰翠色来(上) 江都城中,高府内。 长孙慈的闺房中,长孙无忌笑着,向抱着长孙慈一身旧衣的花蕊点一点头:“是,倾国的宝藏。” 花蕊不由抿了嘴,好一会儿才低声道:“那,那小娘子她……” “她必然也是知道的。只是,她想不想让你知道,我就不知道了。”长孙无忌摇一摇头。 花蕊黯然,好一会儿才低低地苦笑一声:“小娘子么?她多半……是不想让我知道的罢?自从我这腿……” 她说到这里,便咬住唇不再说,只是痴痴地盯着自己的双腿。长孙无忌却皱了皱眉,柔声道:“你错了。恰恰是因为你这腿伤了,她才想让你知道。否则,我又怎么会这般告诉你?” 看着蓦然抬头,眼底闪着期望的花蕊,长孙无忌轻声道:“是呀,你也想一想。她自小儿可都是把你当妹子看的。何曾有半点儿的避你躲你?” “那为什么……” “因为这件事,牵扯太多。”长孙无忌正色道:“你可知她此番前往药王处,除了避祸,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重要的事?”花蕊到底是跟着长孙慈许久的,很快便明白了过来:“是……是为了查……查当年废太子的案子?” …… “没错。” 杏林,孙思邈药房下。长孙慈握着手中的脉案,指着其中一处,点给阿若看:“这个穆意,不过是取了一个音同而已。若是写成木易……” “杨?”阿若眨眨大眼,轻声道:“那,那也只能是一个姓啊!又不是名字。你怎么就知道,这个人一定是你要找的那位大人物呢?” “本来是不确定的。不过在看到脉案之后,我就确定了。”长孙慈笑吟吟地展开脉案,指着上面的方子道:“这上面写的是鸩酒的解方。” “咦?咦咦?咦咦咦?”阿若的眼睛一发瞪得溜圆,看着这解方好一会儿,才向着长孙慈问道:“鸩酒这等珍贵,居然会被人拿来毒杀你说的那位大人物?莫非,他是什么王公贵子不成?” “只怕还要尊贵些——毕竟,他可是一只脚踩上了‘那把椅子’的人物。”长孙慈抿嘴一笑,将脉案卷起来,收在袖中。又顺手取了两块绞丝糖给阿若,轻声道:“所以——你能再帮我一个忙么?” 阿若眯了眯眼,突然古灵精怪地瞪大眼,看着长孙慈:“你,阿慈姐姐,你该不会是叫我想办法去套我师祖的话儿,让问问他,此人是死是活罢?” 长孙慈倒是没想到,她居然能想到这一重上去。只是摇一摇头,低声道:“怎么会呢,我要问,也是问另外一件事——我只是想知道,那个病人在治疗的时候,有没有跟你师祖说过关于一张图的事情……” “天机图么?你怎么也在找这个东西?”突然,一个苍老又熟悉的声音,传进了两人耳中。 长孙慈与阿若立刻双双回头,阿若看到背着圆篓站在不远处,皱眉捋须的老者,立刻欢叫了一声“师祖”,扑上去,赖在老者怀中撒娇,而长孙慈则惊喜异常,笑吟吟地上前一礼道:“道长可回来了……” “别别,别学那些酸女子。”老者正是药圣孙思邈,他一听到长孙慈这句“道长”,立刻便如吞了四斤青梅一般,把两条雪白的须眉一拧一紧,皱出两团白绒绒的毛球儿来:“你要是敢再这么叫我一声,你信不信我就能把你给送下山去,直接给那当今太子送去?他可找你找得紧。” “当今太子殿下?他找我做什么?”长孙慈心中一震,轻声问道。 “还能因为什么——你那好舅母,可真是本事大。居然能把前朝影卫都捏在手里用。”孙思邈看了眼长孙慈,呵呵一笑,抱着阿若坐下,顺手掏了阿若手里一块儿绞丝糖塞进自己嘴里,在小女娃的抗议声中嚼了两下,又捋了一把徒孙女的头,意思意思地安抚了下,这才正道:“我刚刚从山下回来——宫中彩绣院失火,廷尉入内检查,发现了大量女子的遗体。且这些女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眉边有痣,且一尸三命……可对?”长孙慈咬着牙,轻声发问。 孙思邈再瞅她一眼:“这也是影卫告诉你的?” “我若说我从未与那些影卫们打过交道。道长可信我?”长孙慈不答,反问。 孙思邈闻言,倒是一愣:“可是……” “可是我却知道了天机图,知道了天机库,还知道了此事与宫中崔瑥之和他被关在彩绣院的姐姐有关。更知道她姐姐怀着一对双生子。而这对双生子的父亲,正是被当今在两年前赐死的废太子,房陵王杨勇……这,本都该我不知道的。对么?”长孙慈轻声问道。 孙思邈怔怔地看着长孙慈,只觉得自己脚底有一股寒流,直向心口涌起。 “师祖?”阿若怯怯地拍了拍孙思邈,小声唤道。 孙思邈猛地回过神,强对小徒孙女挤出一个笑容,安抚了她一会儿,便着她离开自行去玩耍。 看着阿若走到了远处树下乖巧呆着,孙思邈回头,刚想说一句,就听长孙慈再次轻轻地问了一句:“这孩子知道自己的父亲,便是房陵王么?” 轰地一声,孙思邈面色苍白。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 长孙慈看到孙思邈这般神情,不由叹息着摇一摇头:“道长,你我相交这许多年,阿慈的心性,你还不知道么?若是我有心想不利于你,不利于这杏林中人……我又怎么会在这等自身尚且难保的情况下,将真相揭出?” 孙思邈张了张口,好半天,不知说些什么。 长孙慈又低声道:“或者,道长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也好——她是否知道,那个穆意,便是她的生身父亲?” “她……不知道。”孙思邈回过神来,好半晌才轻声回答:“她不知道——她从未亲眼见过穆公子。更不知道,这位穆公子便是她的父亲……” 孙思邈又一笑:“或者说,她也不会有机会知道了——毕竟,那一位,在去年已然熬不过鸩毒之苦,去了。算起来,她连自己尚且还有一个嫡母,嫡母还给她怀着两个弟弟或者妹妹,都不知道呢……到底当年,废太子在宠幸阿若母亲的时候,也不曾想到一个小小的掌灯宫女,竟然能一夜春宵,便一举怀下阿若罢?” 长孙慈黯然。 第一百零五章 夺得千峰翠色来(中) “那孩子,是房陵王的女儿?” 江都城中,唐国公府。 李世民听到近侍传来的消息,不由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你可是真的认准了?” “认准了。”扶英一边儿说,一边儿从怀里掏出一幅画:“这是彩绣院被烧之时,一个宫女从院后西门捡来的东西——上面的女孩,正是这个叫阿若的孩子的母亲。她是房陵王旧日在东宫之时,身边的掌灯宫女。听说,当年房陵王就是因为酒后宠幸了她,才引得文皇后大怒,以为她失德失品,不配为皇子。” 李世民接过画像,仔仔细细地李世民看了一遍,又努力回忆着那个被孙思邈勒令不得离开杏林一步的小小少女。突然道:“这个孩子若是房陵王之后。那……那崔家大娘子……” “知道,是知道的。”扶英一听发问,便立刻明白了他想知道什么,点一点头,轻声道:“只是,于她而言,这掌灯宫女都是间接引起房陵王失宠被废的一个祸根。能留她活在世上,都已经是难得。再让崔家大娘子给她一条生路,甚至让她入了房陵王族谱……只怕是不能的。” 扶英看看那画像里的女子,叹了口气:“否则,这画像上也不会有许多被针扎刀戳过的痕迹了。” 李世民的目光,落在那被扎成了筛子的少女面目上,也叹了口气:“便是房陵王临终有遗言,也是不成么?” “不成的。”扶英再轻轻一摇头:“崔家大娘子在出宫前,便已告知了她弟弟,一旦发现小阿若,便要立刻斩草除根。” “好狠的心……”李世民低叹一声,收起画卷,又想了片刻,才问扶英道:“阿慈知道此事么?” “多半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令人传回来这样东西了……”扶英拿出一卷脉案,递给李世民:“这是房陵王生前最后的两卷脉案了。” 李世民接过,看着上面的解方,很是叹息了片刻才道:“鸩毒是何等的毒性。一抹毒,便是无数人命。若要解之,也的确只能依靠鹤顶红了。” “以毒攻毒。的确是唯一能解此毒之法。唯有一桩——若用之不当,则解之无力啊!”扶英也跟着叹息一声,然后转看向李世民:“公子,你说长孙小娘子能不能从这脉案中,找出那天机库的所在?” “她既然把这东西叫人送了过来,说明便是多少有了分寸了——”李世民一笑,定了定神,而后轻声道:“况且,便是她不知道,也还有我呢。” 这句话一出,直噎得扶英翻白眼,好一会儿才淡淡道:“公子,我看您还是尽快地去跟夫人提一提,待此事一过,便将您与长孙小娘子的婚事定下罢。免得日后您一旦丢了长孙小娘子,哭都没地儿去。” 李世民登时眯起眼,上下打量了扶英好一阵,才轻声道:“那,我是不是要先给你找个媳妇?免得你家公子我定了亲,娶了媳妇,落你一个人孤独。” 扶英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烧得慌,满头满脸地发烫。 他咬牙切齿瞪着李世民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您就嘲笑我罢!早晚有一天,我便等着看您被长孙家小娘子,吃得死死地。” “那倒是不至于。”李世民斜着眼,冲他笑一笑,转回头细声道:“再且,若是她真想吃我吃得死死地,那也是我俩的事,你只消好好儿看着,听着便是。” 扶英一时无语,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浪费到了狗肚子里。 “好,好好。”他看着李世民的脸,只是咬牙切齿:“扶英真是白费了心思——公子是何等人物呢,咱们这些人便是好心,也难让公子觉得贴心的——说来说去,还是长孙小娘子最懂公子,最知公子,最解公子了……对吧?那便这样罢。” 扶英也懒得再跟这个只差把孔雀尾巴开到头顶来的主子多说什么,转个头便向着门外走。只是还没走两步,便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回来,向着李世民伸手:“公子。” “什么?”李世民看着他,笑吟吟地问。 扶英只觉得自己恨不得钻地缝里去,可又不得不开口直言:“地址呀!” “什么地址?”李世民笑得更愉快了,嘴唇抿得更高。 扶英咬着牙,好一会儿才将几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崔氏大娘子的落脚处!”他要是敢再问一句,为何要崔氏大娘子的落脚处,他便要与自家这位讨人厌的公子翻脸了! ——扶英这般想。 可惜,李世民也没有打算给他这个翻脸的机会。只是笑吟吟地将一张裁成方寸的小纸条交给扶英,笑道:“拿着罢!寻得那位崔氏大娘子后,告诉她一声,便说眼下风声正紧,不能让她出城。只要捱过了这些时日,我自然会安排她离京。” 扶英默默接过纸条,突发奇想,问道:“公子,若是我将这话儿原封不动讲给长孙小娘子听,你说……” “你敢!”李世民眼一瞪,扬手欲打人。奈何他手举得快,扶英跑得更快。他手刚扬起,扶英便跑到了一丈开外。 不仅如此,这小家伙还生怕气不死人似地,回头看着李世民,哼哼一笑:“公子,你再这般打我,我便去告诉长孙小娘子了……你说,若是她知道,您是这样的人……” “你说你说你说!你有本事自去说啊!”李世民气得哭笑不得,只管上前,想要捶他:“每次都是你要去说,你要去说,你倒是真去说一次啊!” “公子真当我不敢么?” “我不是当你不敢,我是知你不敢。”李世民呸他一声,顺手拿起旁边的笔山子便要丢他:“你再在这里磨叽,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扶英扮个鬼脸,这才转身离开。李世民站在原地,笑了两声,突然又敛起笑意,向着房顶打了一声招呼:“下来罢,我知道你一直在看着。” 顺着他的声音,一道身影翩然落下——却正是长孙慈身边的陆勉之! 第一百零六章 夺得千峰翠色来(下) 看着半空中落下的陆勉之,李世民缓缓收起了笑容。转身走到几案边,倒了一杯茶,放下,示意陆勉之坐下。 陆勉之倒也没有多跟他客气,只是拱了拱手,行了个简单的叉礼,便坐下来,边喝着茶,边轻声问:“二公子还能有心思与自己的近侍小厮说笑……看来,我们长孙府小娘子的局,公子已然安排妥当了。” “崔瑥之已出宫。崔氏业已顺利躲过宫中第一番搜查,混入了掖庭中。接下来就等着再一番搜查的机会了。” 李世民淡然道。 陆勉之哦了一声,又扬眉道:“第一番搜查不成事。那宫中必然认为是人手不足,要从掖庭抽取掖庭卫。如此一来,掖庭就出了空缺,崔氏便可趁机离开正宫,到……” “不,她要留在正宫。”李世民沉声道。 “什么?你要让她留在正宫?!”陆勉之失声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若是她留在正宫,那小娘子的计划……” “阿慈原本的计划,是要借机让她出宫,然后再凭其腹中胎儿的安稳,向她要来天机库的所在。但现在情况有变。”李世民拿起旁边的脉案,递给陆勉之看:“这是当初房陵王被当今赐下鸩酒之后,孙老先生给他开的药方。” “以毒攻毒之法。”陆勉之深深皱眉,又轻声问道:“这跟小娘子的计划改变,有何相干?” “原本我是要照着阿慈的计划走的。但在看到这个脉案之后,我便觉得,不必再去问那崔氏天机库的所在了——我去查过这方子的原方。孙老先生是照着旧年古方给房陵王开的药。只是其中有一味药改了名字。” 李世民一边儿说,一边儿将自己找到的旧年古方给陆勉之看。 陆勉之接过旧年古方,拿着两相一做对比,立时皱眉:“普通的山药,改成了怀山药?你怀疑,这天机库在离河内郡不远之处?(注,河内郡,即今日河南焦作)” “天机库所在之处,世传甚多,其中讹者尤众。但也有人在经过多年查证之后,定下了四个最可能的所在——燕山、大漠、岭南、中原。而当年房陵王在京中被鸩杀后,棺椁便被移出京中。” 李世民分析道:“如若阿慈所猜不错,房陵王被鸩杀其实另有内情——他其实是借假死之机,寻隙保命离开京城。那么,房陵王便必然要寻个落脚地,且还要寻药物解毒——毕竟,当年那杯鸩酒,他可是实打实地喝了下去。” 陆勉之点头,神色凝重:“原本京中是他疗毒的最好处。但若他真留京中祛毒,只怕早晚会被皇帝耳目发现。所以,京城反而不能留。” “东都。”李世民轻声道。 陆勉之长出口气,点头:“不错,东都所在,离河内郡最近。这等上好的怀山药,也最是易得。且再加上水利之便,利于吃水较深的货船行驶入港……如此看来,还真是东都最有可能。” 李世民一笑:“所以,崔氏手中关于天机库所在的情报,便没有那么重要了。于我而言,她手中更重要的情况,却是另外一项了。” 陆勉之看一看他,与他异口同声道:“机关图。” 李世民点头,陆勉之也沉声道:“的确。天机库乃公输班后人公输直所造。其内里机关,非常人所能预料。若无机关图,只怕连第一关都过不去,活不了。如果崔氏手中有了天机库的地址,那多半,她也会有天机库的机关图,甚至是钥匙。这,才是打开天机库最重要的东西。” 陆勉之深深地点了一点头,又轻轻摇一摇头:“只不过,你让她交天机库的所在,容易;要让她交出天机库的机关图,甚至是钥匙……只怕没那么容易。” “容易不容易,却不是你我说了算的。”李世民轻轻一笑,这才低声道:“而是要看她是不是能意识到,除了我们,没有人能保证她孩子的性命。” 陆勉之一怔,很快明白过来:“你……你是要……” “我不会拿她孩子的性命作威胁。只不过,这孩子在母亲的腹中,跟孩子抱在母亲的怀中,终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情形……于一个母亲而言,若是孩子已然安然诞下,且还被她抱在怀里……这样的时候,她是万不能让孩子再冒一点儿险的。” 李世民笑。 陆勉之沉默,好一会儿才道:“所以,你是要让她在掖庭生了孩子,然后为这孩子保命,来找你?” “不是找我,是去找阿慈。”李世民又笑:“于她而言,我只是个陌生人。但阿慈却不是。而且,相较于求我这么一个男子而言,去求与我有成亲可能的阿慈,才是她最敢做的尝试——女人,最懂女人。她赌的,也正是阿慈那一点儿怜悯之心。” 陆勉之再次沉默。 这一回,他沉默得比之前都要更久——直到李世民喝了一碗茶,正准备再添一碗时,他才轻声道:“你把这么大一个人情送给阿慈,却也未必能换来她甘心与你结亲。这一点,你应该知道的。” “若是想借这种事来逼她与我定亲,那还不若让我直接做个恶人,抢了她入门——长孙慈可不是这样柔弱无依的小女子。她那般百巧千灵的心思,便足以让她有了要做什么都成的自由。” 李世民摇一摇头:“我只是希望,既然她的处境,不可能让我雪中送炭……那便是给我一个锦上添花的机会,也总是好的。” 他说这话儿的时候,声音极轻极轻。陆勉之几乎要竖起耳朵,才能听得明白,他在说什么。 只不过,当陆勉之听清了他在说什么,也很快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告诉他:“你这般苦心,便是我现在不说,早晚有一天,我们小娘子也会知道的……” “我并未曾指望你去说什么——事实上,我倒还真的希望,若你能够不让她知道此事,才是最好的。”李世民转过头,看着陆勉之,正道:“毕竟,此事若让她知道,必然又生出好些不必要的烦恼——这,并非我所愿。” 第一百零七章 好向中宵盛沆瀣(上) 陆勉之向来觉得,李世民这样的贵公子,是配不上长孙慈的。 原因无他,长孙慈实在太过出众——她简直不是一个少女,而是一个能够给所有围绕在她身边的人,一种希望与信仰的存在…… 她若光,却也容得下像他陆勉之这样的暗影。 所以尽管他知道,高府诸主都希望能够看到长孙慈嫁入唐国公府……或者说从长孙慈这边儿去想,嫁入唐国公府,也意味着她的下半生安心无虞…… 可他还是不想看到长孙慈与李世民走近。甚至他还有意无意地,在纵容、包庇长孙慈从李世民身边的逃离。 然而今天…… 陆勉之看着李世民,突然觉得,也许自己长久以来都看错了人——这个看似普通世家公子哥儿的少年,为长孙慈付出的所思、所想,远远都比他以为的,要多得多。 思及此,陆勉之头一次正色看着李世民,认真道:“多谢李二公子如此厚待我家小娘子。只是不知道接下来,我家小娘子会有什么样的打算。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我都会守在她身边。”李世民很平静地看着陆勉之,轻声道。 陆勉之黯然,好一会儿才点头:“能得二公子这等厚待……也是我家小娘子的福份。” 李世民却摇一摇头:“认识她,是我的福份才是……罢了。这些酸话儿,等留着事情过了再说。眼下我有一桩事,却要问一问你——你与这天机库,有什么关系?” 李世民此言一出,陆勉之便立刻眼神一利,看着他的目光中,也多了几丝探究的意味,好一会儿,他才俯首轻道:“不知道二公子何出此言……” “不必掩饰过多。我既然能问你这样的话,自然也就知道你在背后做了些什么。我只是好奇——你接近阿慈,本是为了这天机库而来。如今却又为何要助阿慈离开?” 李世民负手行至门口,看着映入厅中地面上的点点树影,轻声道:“你已接近她如此之久,当知如今离这天机库之秘最近的人,便是她了。” 陆勉之沉默。 ………… 同一时刻,江都宫中。 掖庭门外。 来来往往的内侍们脸上,尽是一片匆匆之色。每个人的怀里都抱着些包裹,似乎在逃难也似的。只是…… “停!”一声尖细的轻喝,打断了众人奔跑的步伐。众侍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齐齐仰头,看向站在高高台阶上,怀抱拂尘的那个少年内监。 少年内监表情平淡,轻轻地挥一挥手,道:“都退罢!” “是!”立时,阶下这些内侍们,便齐齐弯下腰来,分作两列,慢慢退下。 而少年内监,便这般定定地看着他们,目光不曾错移半分。 直至那些内侍们退了个干净,少年内监的身后,才响起了另外一道略带嘲弄的声音:“如何?王内监可都看清楚了?那假扮内侍逃入掖庭的绣娘,真的在这里么?” 声音,是王内监背后的另外一个小内监发出来的。从衣着品阶上看,两人的位份相差应只有半级。但尽管如此,森严宫制之下,那小内监也只能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年轻却已登上高位的小子,说些酸话解气了。 王内监却不回头,只是轻声道:“李大人若是对咱家所为有所不满,大可直接去寻内侍少监去……这让咱家来鉴定背影的主意,可还是他向公主提及的。” 言毕,他也不等那气得脸色通红的小内监说些什么,便一甩手中拂尘,大步向着内宫走去。 望着他洒脱如行云流水般的步态,小内监气得朝着地面呸了一声,吐了口唾沫:“得意个什么?都是没了根的玩艺儿。你还以为能高出咱家多少去?装什么世家公子哥儿呢!” 他这边嘟囔,却是半个字儿都没传到王内监的耳朵里去——事实上,就算是让王内监听到了,他也是不会在意的。 因为眼下,他还有一桩更在意的事情。 匆匆走出了掖庭的王内监,头也不回地先转向了旁边的内侍省院子里。 内侍省院子里,来来往往,尽是穿着各品色服饰的小内侍们。一见这位着绯的高位少年,他们立刻停了下步子,先后行礼。 王内监急于入内侍省见人,也不多与他们攀谈,只是挥一挥手,示意免了礼,便径自进了内侍省的内侍监所在屋中,行礼。 “如何?”高居首位的大隋六宫内侍总监王守正在例行查验账目,眼见自己视若子侄的王内监进门,便掀掀眼皮,沉着嗓子发问。 王内监不敢怠慢,先打了个千,然后便道:“回叔父,侄儿仔细查过,那崔氏并不在掖庭内。” 闻得此言,内侍总监王守便立刻皱眉,放下手中账目,想了想,轻声道:“难道,真如那位长孙大公子所料……崔氏早已出京?” “只怕,多半如此。” “可她可是身怀六甲。且一胎双生,胎像又极为不稳……她便是不顾自己,也多少得顾一顾她肚子里那两个房陵孽种。”王守冷笑:“莫不是掖庭里早被人做了手脚,下了钩子罢?” “不会。”王内监果断摇头:“侄儿前前后后查验了好几次。甚至还因为怕那崔氏为保自己的性命,而做下去子以求自保的狠事,侄儿还命整个掖庭局所有人等全部抱着包裹,在侄儿面前跑了几遍……那崔氏到底是怀着身子的人,便是一时半会儿流了孩子,行动上也是必然要显出些不便的。可那些掖庭内侍中,的确是无一行动不便的样子。” 王守听他这般一说,倒是点了点头:“不错……无论如何,这崔氏都是怀了身子的人。若她真的为了自保流了孩子,那最近几日,也必然行动不便。只是……” 王守再次皱眉:“若她真的没有逃入掖庭局,那……她还能躲到哪儿?她身上别的东西倒还罢了,可随身带那帝魂珠,可不是普通的宝贝。一旦离了内宫范围,可必然是要大放异彩的……” “叔父,这帝魂珠到底是什么东西?竟值得陛下如此寻找?”王内监忍不住好奇,轻声问道。 第一百零八章 好向中宵盛沆瀣(中) 听到他这么一问,这位大隋六宫总管太监脸上,也露出了茫然之色。好一会儿,他才摇一摇头,道:“不知……不过我却知道一件事。那些影卫……便是前朝一位皇帝,为了找回这帝魂珠而设立的。” 王内监一怔:“暗卫是为了找帝魂珠才……既然如此,想来这帝魂珠非同寻常。只是叔父,此珠名为帝魂,再加上为它才存在的影卫……叔父,这帝魂珠怎么看,都像是极为紧要的东西。可为什么咱们当今陛下看起来,却对此物毫不上心呢?” 王守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圣心难测。再者,你又怎么知道,陛下就没有上过心,找过呢?你可别忘了,咱们那位宇文大将军,这两年,可一直没怎么回过宫呢。” 王内监立时闭口不言。 看着他紧张的表情,王守倒是放下了几分不安,笑着摇一摇头道:“你不必如此担忧。其实,以咱们陛下这等人物,帝魂珠早就已经握在他手。不然你也想一想,这样的宝贝,一出宫便能引动宫中动静的。他又怎么会不去找呢?” 这话一出口,两人心中都默默地想起了一种可能——也许那是因为,拿着帝魂珠的崔氏,根本没有出宫,而且就在某个了不得的人物掌控之中。 只是,这样的可能,他们叔侄二人也只能想上一想,再对个眼神,确认下彼此的心思相同,便按下不提了—— 一个能够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掌握这种东西的人? ……会是谁,又有怎样的手段和本事,这都不言而喻了。而他们,也是绝对惹不起这样的人物和官司的。 ——有些事,你知道是必须的,因为知情,可以让你自保。 但说出口?那是万万不能的——这样的事,一但说出口,它便从自保的绝世盾,变成了插入你胸口的夺命刀。 于是,叔侄二人沉默了。 …… 江都宫中的王守叔侄沉默了,杏林山上的孙思邈师徒,却把这事儿说开了。 “什么离不得宫的珠子……它不过就是一个于龙座之上衍生出来的机关而已。一个只能困在原地的死物,有什么好稀罕得。”孙思邈听出了长孙慈对那珠子的好奇,不由嗤了一声道。 长孙慈心中一动:“孙道长知道这东西的来历归处?” “岂止知道,说起来,老道儿当年还改过这东西的托座呢!”孙思邈把正在专心吃凉粉糕的阿若在怀里抱好,一边儿比划着帝魂珠的大小:“不过就是碗大小的一颗水沉紫檀木珠,下面加了一个可以制动机关的莲花托座而已……又不是甚么了不得的宝贝东西。” 看着孙思邈比出来的大小,长孙慈不由在脑海中细细描画了一番那珠子的模样,然后才看着孙思邈道:“这水沉紫檀木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特殊作用么?” “还能是什么东西?不过就是这世间初生之时,天地间的一点儿灵气,聚化成了这水中沉着的紫檀树木。因着千年万年的水浸山磨,汲取了天地之灵,竟而能以木质之本,生出金属之感……加上紫檀本便是可入药的稀罕物事,就得了世人的追捧,成了天材地宝中的头几名了。” 孙思邈见长孙慈听得一脸茫然,随手从旁边扯来一本《五行易》,给长孙慈看:“这五行易益之说,可是早就流传于世的了。你且看看这秦时的民间著说,便多少也知道那珠子是个什么东西——说白了,不过就是颗木头。” 一颗木头,便能让无数至尊帝王为之蝇营狗苟,甚至大有不惜毁国灭民之举而求之的?那这木头,也是太过玄奇了。 长孙慈这般想着,手上却不停事儿地翻着那册子,看明白了水沉紫檀木珠之后,倒也不明白了:“果然如孙老所言……那看来,这帝魂珠的秘密,就并非它的本身,而是它内里的机关上了……对吗?” “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孙思邈满意地点点头,捋了把白须,这才正色道:“本来这东西的存在,老头儿是遵了师傅的遗命,万不可向外人说起的。不过时易世移,如今这帝魂珠虽非天下人尽知。却也早已是各方势力竭命追逐的所谓宝物……那,也没什么不可说的。只是在这之前哪,丫头,你得答应老头儿一件事——我将帝魂珠的内秘告知于你,此事却只能经我之口,入你之耳。其他旁人万不可知。尤其是你身边那姓陆的小子,还有那位唐国公府的二公子——你可愿意?” 长孙慈心中一动,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李二哥哥……他父亲是那样的人物,自然,这帝魂珠的存在,不宜与他多言。可勉之他……” “嗯?你别是想跟我说,你还信得过他罢?”孙思邈睁大了眼:“若你敢如此说,那我便要问问你,这些年的聪明,你都丢到哪里去了?他是什么人,来你身边儿又打着什么样的主意……阿慈啊,你难道真看不出来吗?” 长孙慈撇了撇头,心中涌上一股极为复杂的情绪—— 孙思邈说的一点儿不错,她是早就猜出了陆勉之的身份,也料到了他接近自己的目的……正因如此,在上次入江都宫时,她没有选择让陆勉之做为她与宫外互通有无的传声线,而是勉强用重伤在身,本该好好养伤的花蕊,入宫与自己相伴了那段最难过的时光—— 陆勉之不是没有提过,自己在宫中也有暗手,可以多少照顾一二的……可长孙慈果断拒绝了。 原因嘛,就是她在入宫之后,发现了某些让她震惊错愕,难以置信的真相…… 这真相甚至让她觉得,如果再留陆勉之在自己身旁,说不得,便会为自己的家人,乃至母兄,惹上杀身之祸! 只是…… 思及此,长孙慈定了定神,抬起翦水双眸看向孙思邈:“我知道……我知道他是谁,我也知道,他接近我的目的,也是为了这影卫……只是,我不以为他知道这帝魂珠,更非为此而来——孙道长,以我看来,勉之他的目的,应该也与那崔氏兄妹一样。” 第一百零九章 好向中宵盛沆瀣(下) “我看未必。”孙思邈却摇一摇头,正色看向长孙慈:“不止未必,只怕他们的来意,都截然相反。” 长孙慈心念电转,立刻明了他的言外之意:“孙道长的意思是……若他们真的互知彼此,便必然会早早暗中联系,而不会等到现在,都不曾碰上一面?” “正是。”孙思邈又捋了一把胡子,从书架下拿出一本册子来,放在她面前:“这是你那好兄长,在我回山门前,交给我,让我带给你的东西……他说,你一看,便知。” 长孙慈翻开了册子。 册子上,密密麻麻地,记载着崔氏姐弟这些时日在宫中的行迹。同时,在这些行迹旁,长孙无忌又仔仔细细地标上了同一时段,其他几个人的踪迹。 而头一条,便是陆勉之。 正如孙思邈所说的那样,仿佛是有意回避彼此一般,他们三人之间,从未见面。能造成这种局面的,显然至少是有其中一方,刻意地闪躲。 长孙慈默然片刻,抬头看了一眼孙思邈:“孙老哥以为,这是勉之的有意所为?或者也不是罢……若是崔氏姐弟所为呢?” “断然不会。”孙思邈立时摇头:“崔氏姐弟身在宫中,受宫规所限,哪里能够决定自己每日行走的路线?反倒是陆勉之,他虽也受宫规之制,但毕竟是跟着你舅父入宫的。于情于理,他都比崔氏姐弟行动起来,更是方便。” “尽管如此,他也没有去主动靠近过那些可能放着帝魂珠的所在啊……” “因为他知道,帝魂珠内机关玄妙,他光靠近,那是无用的——除非,他知道如何将这机关开启。”孙思邈轻道。 长孙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那,孙道长……” “老头儿也不知。”孙思邈看着长孙慈,摇一摇头,诚恳道:“虽然当年天机道人暗设此珠之时,老头儿的师傅是在场的。然而此物毕竟事关紧要,老头儿的师傅又与天机道人是生死至交,答应了天机道人至死不会吐露秘密在先……那老头儿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知道内中机关了。不过……” “不过什么?”长孙慈看着孙思邈迟疑的表情,急忙追问。 “不过,老头儿在早年入宫替先帝诊脉时,曾无意见听到过先帝身边儿的宫人,透露过些许内情——似乎,这帝魂珠乃是天子必守之宝。其内里所含之秘,可助帝王永固江山,千载不朽……” 孙思邈认真道。 长孙慈不由失笑:“永固江山,千载不朽?那不成了长生丹?” 她笑了两声,却看着点头不止的孙思邈,停了笑容,微一皱眉:“若如此说来……还真不定就是那长生丹呢……” “是啊——于手握天下至尊之位的帝王们而言,还有什么比长生不老更让他们求而不得呢?” “是啊,于孙道长这般以遍识天下神药的神医而言,还有什么比这些能起死人、医白骨、得长生的丹药,更让你无法舍弃呢……所以,孙道长?” 长孙慈看着扯着几根胡子,做一脸感古慨今状的孙思邈,只觉有趣地歪头一笑,惹得孙思邈无奈笑叹:“你呀,你这鬼精灵……” 笑骂几句,孙思邈便正色以告:“你猜的不错,老头儿的确是对这丹药颇为心动,所以着人仔细打听过。不过打听来,打听去,所知所得,却与你如今也是差不太多——硬说老头儿比你多知道什么……那也就是一点影卫与此珠的关系了。” “影卫?影卫不就是要来保护此珠的么?” “原本是该如此。可怪就怪在,当年老头儿打听到一件事,说是若得影卫者,须先得此珠。” “这是什么道理?” “不知。啊,还有一桩事……”孙思邈努力想了一下,又向着长孙慈道:“有人说,此珠一旦现世,若非天下极盛,便必是天下大乱。” 天下极盛,天下大乱? 长孙慈心中一紧,脱口而出道:“那岂非意味着此珠一出,必有明主降世?” 孙思邈愕然。 …… “明主?什么明主?何谓明主?” 同一时刻,唐国公府上,李世民看着面前的陆勉之,失声一笑:“若是明主,只会依天下而生,怎么会因着一颗木头珠子,便决定自己现身,或不现身? 陆兄,你不会真的以为,这么一颗木头疙瘩,便真的能引来安定天下的明主罢?” “谁知道呢?它或者会,又或者不会……但只要天下人认定它会,那它便一定会。 二公子,你出身勋贵之家,世代尊荣,这个道理,应该比在下更懂。” 陆勉之深深地看了李世民一眼。 这句话,让李世民瞬间抬头,目光锐利如锋,直刺陆勉之眼底。 两人平视片刻,李世民突然再笑,露出两颗虎牙:“若如此……那陆兄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隐姓埋名,在阿慈身边儿等候它出现了?” 一边儿说,李世民一边儿从袖袋中抽出一张薄薄纸片,放在桌面——纸片极薄,以至于上面写着的几个字,都洇成了墨团儿。不过隐约之间,还是可以看得出来,那是一个四字之名。 陆勉之只看了一眼,便抬起眼睛看向李世民:“既然二公子早已料到我是谁,那么,为何不对我家小娘子直言相告?” “那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你是谁的?”李世民再一笑,歪头问道。 陆勉之一怔,刹那间只觉自己坠入冰洞,双手猛颤,全身发冷。好一会儿,他才颤声道:“你……小娘子……” “放心,她知道归知道,但却从未恨过你。” 李世民收了笑容,平淡道:“虽说当年她父亲之死,是你家长辈一手促成。可说到底,长孙将军也是为国牺牲。再说,仇不及子孙,你在她身边这些年,事事尽心,处处尽力——便是一颗石头心,也早被捂热了。何况是她?” 陆勉之却似全听不见他这番话,只是咬着牙,青着脸,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响着同一句话: 她知道了…… 她知道了………… 她知道了! 第一百一十章 共嵇中散斗遗杯(上) “果然,她一早就知道了。” 掌灯时分。 江都宫中,漱玉公主殿内。杨漱玉纤纤细指捏着一张小纸条,看了两眼后,长长吐了口气。 接着,她转手将纸条放在旁边的灯上引燃,丢入一边被近侍捧着的铜火盆内——这样的盛暑天气,也只有她这里能寻得出这东西来了。 旁边的掌史碧瑶看她眉心紧皱地伸出一只手,急忙上前扶住,同时小心翼翼道:“公主何必如此小心?既然这位已然知晓是公主在背后动的手,难免必要向公主发难的。咱们只等她发难之时,再一击即中,也不迟呀!” 杨淑玉微微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你说的那种情形,搁在别人身上成。搁在她身上……不成。” 说完这句话,杨淑玉缓缓地走到一边儿的妆台旁坐下,凭着碧瑶替自己解簪散发。 碧瑶手上动作灵巧,只片刻,便将原本梳理得精致的双珠发髻打散,细细地先以十指勾了一遍。 杨淑玉看着铜镜中,穿行在自己乌发间的纤白十指,不由抿嘴一笑:“是不是觉得奇怪?” 碧瑶叹口气:她岂止是奇怪?如今太子变相地将自己家的小主子禁足在寝殿之中,不就是怕小主子再继续掺和进那些事里么?偏偏小主子还一直死着心地想着那个李家二公子。一味地只是以他为好…… 思及此,碧瑶实在忍不住,正色道:“殿下,于情于理,您帮那李家二公子,也该是最后一回了。” “怕是……不行。”杨淑玉笑吟吟地摇一摇头,看着碧瑶以指勾完了发后,又命小宫娘们开了妆匣,挑着齿梳的模样,又笑着指了指其中一把七宝嵌紫檀的密齿篦:“就这把罢!” “可……”碧瑶拿起那把齿密如针布的篦子,在杨淑玉的头顶比了比,略略皱了皱眉:“殿下,这齿子也过密了些……此时业已过午,若以此梳头,只怕会伤了眠意,损了明日日里的精神头……” “无妨。左右今夜,整个江都宫只怕都睡不着的。”杨淑玉依旧只是笑吟吟地点着这把梳子:“帮本宫仔细梳一梳,也好开解开解精神。说不得,便能赢了这一局呢?” 碧瑶眼见她坚持,便也不再多言。行了礼称了是,就先取了金挑子,自一只白玉瓶里挑了两挑杨淑玉爱用的桂花香膏,在掌头上抹匀了搓热了,仔仔细细地往杨淑玉如云青丝上抹一层,再慢慢从头顶到枕后,一点儿一点儿地按下来。 显然,碧瑶的手法是让人极为舒畅的。只见杨淑玉很快地便阖起双眼,吐息放缓。 一时间,公主寝殿中安静无比,只听得到廊下风灯中火苗燃烧发出的灼灼声。 杨淑玉缓缓地舒了口气,徐徐道:“现在几时了?” 碧瑶正巧儿给她上完了香膏,闻声便边接过小宫娘递上的净巾拭手,边看着旁边的刻漏:“咦?不知不觉,已近人定(即亥时)了。” 杨淑玉闻言,慢慢张开眼,看着面前铜镜中的自己,勾唇一笑:“好,那便梳发罢。” 碧瑶显然还是不愿自己的小主子这般折腾自己,再三确定之后,才不情愿地依言取了密齿梳来给她篦发。 一遍篦下去,杨淑玉只觉原本僵硬的头皮,顿时泛起一股子血活气通的酥麻痒意,忍不住便一口浊气吐出红唇,眼角也带起几抹完全不似女童应有的妩媚笑意。 “殿下,您可多悠着些儿。若是一旦有不适的地方,婢子立时停手。”碧瑶看着自己因为一几下梳理便痛快得眉眼弯弯的小主子,立时担忧地开口提醒—— 说到底,杨淑玉到底还是个孩子。小孩子贪酥好爽,自然不会知道这夜晚篦头,对于身子其实并无大益。可她身为杨淑玉的掌史,却万不可将此事略过去。 “放心罢!本宫省得。”杨淑玉随意地摆摆手,示意她继续:“何况本宫不是说过了么?今夜,只怕整个江都宫,都不得安眠。” 碧瑶刚刚其实并没有把这话儿听进心里——刚才,她心思全放在了如何阻止自家小主子自毁眠意上。是以完全没有领会这位小主子话语中的深意。 如今再一听,便听出几分反常,心中一动,便道:“难道……今天陛下便要……” “父皇一直缺个由头,去好好查一查戍卫所和杨素父子之间的关系。如今太子哥哥发现天机库与杨夫人之间的联系,实在是给父皇一个最好不过的理由,去对戍卫所下手。父皇又怎么肯轻易放过?便是他老人家肯放过,哥哥恨杨玄感入骨,又怎么肯轻易放过?” 杨淑玉挑眉一笑,隐隐间,竟有几分其父杨广君临诸臣的味道。 碧瑶心中一跳,面孔微红,暗道自家小主子果然是皇女之中受当今陛下宠爱的一个——平日里倒还不觉得,一逢上类如今日一般的大事,小主子的气势便无人能敌。 思及此,碧瑶倒是对今夜即将到来之变,放下了几分心:也对,自家小主子这等定心安性。还有什么事能让她做不成? 于是,她便向着旁边的小宫娘们道:“今夜里大家可都仔细些,令掌阍赶紧地把门户都上紧了。除非陛下、娘娘身边来人,其他各宫里无论谁来,都一律拒之,不可令其入门户的。” 众小宫娘应声称是。碧瑶又道:“另外,也叫宫中侍卫们都打起精神来。今夜虽有动荡,咱们这处却算起来也是安全无忧的。只若是碰上那等不把差事放在心上的,纵了什么生人,或者是招了什么别宫他院的进来……那便是大家统统不得好了。知道了么?” “是!”左右再一次齐声应喝。 碧瑶看诸人也吃了敲打,面上都带了几分警省之色,心中也满意。脸上却是半点儿不显,只挥一挥手,命各自布置去。然后才向杨淑玉道:“殿下,还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你办得极好,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只是……有个人,你需要替本宫看牢了她。”杨淑玉看着面前刚从耳上取下的珍珠耳珰,神色一正。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共嵇中散斗遗杯(中) 只是略一思考,碧瑶就知道了杨淑玉口中这人是谁:“殿下是说……珠儿?” “她是个麻烦。若能提前解决了她,最好。若不能,那也绝对不能让太子哥哥发现她与本宫真正的关系。”杨淑玉微掀羽睫,看着碧瑶。 碧瑶眼珠子一转,却自己笑开了:“殿下说什么呢?这丫头自己作死,贪了别人一双鞋子,还指望着能让您保她不成?这样背主忘恩的东西,打死了都是轻的。” 杨淑玉淡然一笑,转头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本宫,见不得血。” “这样不干不净的东西,也不能让她污了宫门。殿下放心。”碧瑶一笑,行了一记大礼,便自顾自退下了。 杨淑玉也没有留她,只是看着她离开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叹息:“何苦呢……” 她的脸上,带着一抹温柔动人的微笑。 片刻之后,杏林中。 灯初起,长孙慈看着远处林间点点流光,不由得啧啧称奇:“孙道长,那是什么?” 正带着小阿若切药的孙思邈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切药:“腐草为萤,萤聚为火,火流为河……那是林中小河,还有河上的流萤。” 长孙慈惊叹一声,又转过头急切地问:“好去么?好去么?” 她这话儿问的没头没尾,但孙思邈却听了个明明白白:“不好去。” 长孙慈皱眉:“有什么拦着路么?” “可不止呢!”孙思邈摇摇头,清了清嗓子,看着同样停下来,专心听自己讲话的小阿若:“夜深林静,猛兽成行……还有那些毒虫毒花……都是沾着了就是活不成的东西……” 孙思邈的声音逐渐微弱,消失在风里。长孙慈立在廊下,痴痴地看着那点点流光…… 江都宫中。 点点流光,映亮了掖幽庭的后花园河面,也映亮了河边的小假山,以及假山阴影处,若隐若现,两条纠缠不清的人影。 “死鬼……你可小声些……这里可是宫卫巡视必经之处……”一个娇媚柔软的声音微带着些喘意,娇嗔道。 另外一道同样娇媚柔软的声音,也跟着急促地响起:“无妨无妨。我的心肝儿肉哇……你可让我了了这桩心愿吧……谁?!” 一声惊叫,打破了原本暧昧混沌的气氛,一条黑影随着声音窜了出来—— 这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内侍监,衣着不整,前门大开,面上带着几分惊恼之意——显然,好事被坏,加上兴头被破,谁也忍不了。 不过眼下看来,他似乎也只是错听了——四下巡视了一番之后,他确定没有找到任何踪迹,也只得无奈地看着远处粼粼生波的湖面发怔。 “怎么了?刘郎?”此时,他身后出现一只洁白如玉的手,这只手搭在了他肩膀上的玄色衣衫上。黑色的衣服上搭着鱼肚般莹白的手,显得那样诡异,却又那样的美丽。 这个被叫做刘郎的小侍监扭了头,向着身后的黑影笑了笑:“无妨,似乎只是猫而已。” 他说完这句话便又将那手的主人向前一扯,搂在了怀里。肆意的亲近着。 手的主人,也因此将脸暴露在了月光之下。 那也是一张十七八岁的、少年人的脸。光洁无须、面白如玉。从身上的衣服看来。他也是一个小小的内侍监。 只是这少年生得极其妩媚,媚若春波,明如圆月。皎似冬雪。洁胜秋霜。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净身的男人该有的模样。 然而,他身上的衣着和腰间的木牒却证明了他的身份。让人不禁生出几丝惋惜之意来。 “猫?这个季节哪儿来的猫,在这里叫春儿呢!会不会是什么人进得来了!你可别看错了!须知我与你做这种事,本就是犯了内里的大忌讳!若是被人看到,先不说你我小命不保,就连千里之外的我们两家族人,也是死罪难逃!甚至株连九族也未必可知啊!”那少年听得刘郎一副不在意的口气,立刻推着他的胸膛,正色道。 刘郎见他这等娇怯柔弱的神态,立时一颗心都要软掉。于是抽搐片刻便道:“好好好,那我去瞅瞅,看看是谁在这里捣乱!” 少年立时点头,推着刘郎往前走。刘郎此时心里反而起了几丝不情愿——可他毕竟已经答应了少年,也不好再反了口。于是乖乖去湖边儿查看,只是一路上还嘀嘀咕咕地道:“有什么呢?还能有什么呢?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间,这里还能有什么呢?此处如此平静,许是你多想了吧……” 他这样胡乱嚼咕着,脚下往河边儿走去。但他只行了两三步,就停了下来。大叫一声瘫倒在河边儿。 少年见他如此立时也吓了一跳,急忙上前道:“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刘郎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是全身抖动得如同筛糠般举起手指向河面,唇白面青得像见鬼一样,指着河里一个飘飘浮浮的东西道:“你……看,你看……那,那像不像是个…… 人?” 少年随着他的指尖看过去,当时也吓得全身一软,倒在地上。 接着两人便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随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具女尸随着水浪涟漪起起伏伏。她左脚上,一颗缀在鞋面的明珠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同一时刻,江都宫中的太子寝殿。 一身中衣的杨昭听着一个黑衣人的回报,满意地点点头:“看来,淑玉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那就好,那就好……” 他叹了口气,神色轻松了许多。 黑衣人见他神态放松,很是不解:“殿下,公主殿下此举实实在在是打了您的脸啊!您为何还要如此纵容?——虽然这珠儿是她宫中侍女,也的确背叛了她。她本来也有处置之权。但眼下这珠儿还在您手里。公主殿下就这么叫人进了您的密室,着人弄死了这女子,还就丢在那等腌臜地方……她,她这岂非是有意挑衅于您?” 第一百一十二章 共嵇中散斗遗杯(下) “挑衅?她到底是得敢啊……”杨昭一笑,缓缓坐下,倒了一杯清茶放在唇边,慢慢抿了一口又轻轻放下。 他抬头看着黑衣人一笑:“你当本宫这妹子是傻得么?她,可是比你我都聪明的多。你不见有些事情,父皇倚重他只怕比本宫还多好些呢!” 一国储君到底是一国储君——这般气定神闲的态度,果然立刻安抚住了黑衣人。 只见黑衣人的目光跟随着杨昭缓缓落下,眉目之间也舒展起来,放松地缓缓道:“的确……说来,公主殿下的确是个聪明的。不然,也不能独得圣上恩宠这么多年。” 杨昭又一笑:“聪明倒是极聪明的。只是聪明的人,也往往会被聪明所误。本宫这妹妹也不外如是。” 说完这句话,杨昭悠悠地出了一口气。 黑衣人看杨昭表情若有深意。立刻警觉道:“难不成殿下是有意让公主去杀了这珠儿?” 杨昭含笑不语,只是沉默以对。 黑衣人愕然片刻才问道:“殿下,恕属下愚昧……为何?此女乃是目前唯一可以追溯到影卫存在的人证。殿下纵容淑玉公主杀了此女,以后若咱们在想追查影卫之事,只怕难上加难啊!” 杨昭知道,自己这心腹所说的话并非妄言:虽然此局是他所布,但他也知道,入此局者,人尽皆知影卫的存在。但却无一人能真的接触到影卫。 因此,他便告诉黑衣人道:“你只管让手下的人去查。真的查到我这妹子头上,也不要轻举妄动,明白吗?” 黑衣人点头:“殿下是希望这件事情,最好到珠儿这儿便结束了,是吗?” 杨昭含笑回应:“不错。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珠儿身后的人是谁,那便实在没有必要,更没有道理让知道此人存在的人再多些。” 黑衣人再点头:“不过,如今长孙小娘子已然躲去了孙思邈身侧,只怕想要将她自药圣身边带回,很是要花些功夫的。” 杨昭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本宫既入宝山,又岂可空手而归。如今既然长孙慈得了这等天大机遇得药圣喜爱,那我们自然也要成全他人之美,帮她与药圣一同返回江都城中。” 黑衣人震惊道:“殿下是想将孙思邈一并带回?可那老儿脾气臭得很。未必肯听从我们安排。” 杨昭又笑:“本宫何须安排他呢?有他那个小徒弟阿若在,他自然会回江都的。” 黑衣人一怔:“殿下的意思是……” 杨昭依旧摇头:“本宫伯父的事情,你难道不知道吗?说到底。这阿若也算是本宫的表妹,皇家骨血。无论她父亲所犯何罪,她终究也是要回归宫廷的。这宗族玉牒上,本宫总得让有她一个名字。” 黑衣人沉吟片刻,又轻声道:“殿下仁厚,但是陛下……” 杨昭听到“陛下”二字,立时也冷了脸,深深的叹了口气:“本宫明白你的顾忌。本宫也知道陛下若是知道这孩子的存在,会有何反应。但那又如何?陛下毕竟是陛下,他既是本宫的君父,又是天下的共主。无论他做了什么,我们都只有劝谏之责,却绝无逆反之理。” 黑衣人再次应声称是,但他却从未注意到。杨昭的脸上带着几丝嘲讽之意。 不过,杨昭似乎也并不在意,自己这个心腹是否注意到自己的表情,他只是继续说道:“无论如何,长孙家的小娘子是不能再留在杏林了。毕竟那地方猛兽众多,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搁在那儿总不是个事儿。只是,眼下杨夫人尚在宫中,她中毒一事也未得到解决。只待解决此事之后,再行定夺吧。你且先去做好了准备,莫叫人坏了事。” 于是,黑衣人便领命离开了太子东宫。 看着这人离开,杨昭表情莫测高深。他再转过头时,却看见太子妃徐徐而来。 眼瞅着太子妃衣着单薄。杨昭急忙拿了件外衣上前披在她身上,嗔怪道:“你怎么也不穿厚些儿,孩子们都睡着了吗?” 太子妃含笑回答:“谢殿下爱重,妾身还好。孩子们都睡着了。一个比一个睡得香。妾身也是担心殿下才来叨扰的——殿下身体可是顶要紧的。” 杨昭在心里叹口气,面儿上却还是微笑着:“本宫知道的,本宫知道的。” 他停了停,忍住喉中的痒意,继续轻声道:“本宫知道的。” 太子妃看看黑衣人离开的方向,低声道:“殿下,刚刚臣妾听见你与近卫议论之间,仿佛提到了孙思邈。莫非药圣大人已然来了?” 看着太子妃充满希望的目光,杨昭艰难地摇一摇头:“却还不曾。此刻,他还在城外杏林中。” 太子妃面上露出了一丝失望之意:“若不然,明日妾身去入中宫,请娘娘下旨,召孙思邈入宫为殿下看诊吧!” 杨昭急忙劝道:“万万不可!此人才高于世,自然也就倨傲了些。如若爱妃你太过急切,只怕他反而会立时发作,反而不肯来了。那时,若只有咱们夫妇二人在尚且好说。若有母后在,而因此降罪孙思邈。岂非白白折了他一条性命?” 太子妃立刻点点头道:“可是殿下,您也不能就这么放着自个儿身子不管。说到底殿下的身子还是要紧的。” 看着一脸关切的太子妃。杨昭眉宇间隐约露出一丝疲色。但他还是耐心地告诉太子妃:“本宫记得爱妃的话,明日便寻了机会令人去找孙道长,可好?” 太子妃这才眉舒目展,连连点头称是。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太子妃便自退去看孩子们了。只留杨昭颓然坐下。 此时,先前离开宫中的黑衣人又再度回来,表情古怪地向杨昭不回禀:“殿下,事发了。” 杨昭仪愕然道:“怎么就这么快呢?不是刚刚才知道那珠儿的遗体被丢入湖中了吗?” 黑衣人表情更加古怪了,他轻声道:“是,不过谁都没想到,发现那珠儿遗体的两个人,竟是一对对食的太监。他们因为私会事撞上了珠儿之死,吓破了胆子,在掖幽庭那边儿漏了踪迹,给抓到了。一番审问之下,两人自觉自己逃不过,便主动供出了两人私会的事实,也说出自己曾在私会之所看到有女子溺亡的事情。眼下,禁卫们已经往湖边而去了,只怕一时半刻间,这事儿便要传入陛下耳中了。殿下,您可要早做打算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君自故乡来(上) 同一时刻,江都城中,唐国公府。 李渊书房内。 坐在书案后的李渊一边儿描着法帖,一边儿听着长子李建成的回报: “……那厮已然按着咱们的计划,将珠儿之死,透与了王守知道。而掖幽庭里的事,一旦被王守知道了,那也就等于被陛下知道了。父亲,我们要不要再进一步让陛下知道此事之中,还有太子殿下与漱玉公主的手笔?” “那又怎样?”李渊听到这里,笔尖一停,抬了抬眼皮,看看李建成,又重新问了一遍:“那又怎样?” 李建成张了张口,想了想,又犹豫道:“那……那就不管了么?” “你以为,引来更多人的注意,就是在管这件事了么?”李渊淡淡一笑,放下手中的笔,取来干净的布巾抹了抹手,再度扬眉:“还是说,你以为只要我们把这事儿传达天听,就能让陛下忽视我们有意介入此事的事实?” 李建成皱眉:“可是父亲,想对影卫下手的,可不止咱们唐国公府。且不论其他几家上柱国公府,只说那王世充、宇文化及两处,就从来没有想过放弃这影卫……何况,还有……” “你是想说,还有杨玄感?还是想说还有他父亲,越国公杨素?”李渊挑眉冷笑,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或者,你觉得还有其他人?” 李建成默然——没错,他想说的,正是这几个人。然而这几个人眼下随便哪一个,都不是他们唐国公府能招惹了,还没有任何事儿的…… 他到底年轻气盛,咬了咬后槽牙,低声道:“那父亲,咱们就忍着么?明明寻找影卫的,不只是咱们一家。为何偏偏是咱们家要让?我们这等人家,却连好好活着都这么难么……” “因为咱们是唐国公府,因为你是你父亲的儿子,是你祖父的孙儿,是你外祖的外孙儿。明白了么?”李渊略有深意地看着李建成年轻的脸,轻声道:“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哪件事是容易的,也没有哪个人活着是容易的。不要觉得你出身尊贵便理所应当比别人多了几分活下来的本钱——须知你身上的朱袍皆是有无数李家先人以自己鲜血染成……你若以为它就是你可以纵情任意的本钱……那可是大错特错!而你既然身为唐国公府世子,这般错误便是一个,都不能犯的!否则别说父亲容不容得你,就是我们治下无数百姓还认不认你这个世子,且还两说呢!明白么?” 被李渊这么一训斥,李建成心中便是有再多不满也只能熄了。不过,他到底还是不甘心,认了个错后又轻声道:“可是父亲,眼下影卫之事至关重要,若是再耽误下去,只怕会让王世充等人占了先机啊!” “占了先机?”李渊呵呵一笑,反过来又提起了笔,临落笔前又看了眼李建成:“有陛下在,还有谁能占得先机?” 李建成表情一僵:“父亲的意思是……” “你以为,陛下为何到现在还纵容皇后娘娘将杨夫人留在宫中?若非他早知道太子殿下和漱玉公主的行动,也早已安排好人手牢牢控制着宫中局势,他又怎么可能会表现得如此淡然,仿佛浑不在意的?”李渊再次轻笑。 李建成咬牙,恨恨道:“一国之君,居然为了一支尚且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影卫,百般设计陷害自己的臣子?这等行径,简直天理难容!” 李渊哈哈大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天理?他就是天子啊!他的道理,自然也就是天理!所以他的话,你只能听,不能反抗!” 李渊说到这里,表情已然变得有些扭曲,有些愤怒:“而且不仅你不能反抗他的天理,便是你身边的亲人对着这天理说个不字,你也需得替这天理歌功颂德,将其功德昭彰于世!若是你身边的亲人因这天理不公愤而起之,你还得帮着这天理按下了你的亲人!若是你的亲人与这天理不死不休,那你还要帮着这天理屠戮自己的血亲……” 李渊言及此,突然失了声音,好一会儿才看着双眼微红的李建成轻声道:“我知道你心中所想。不过,毗沙门,自古以来,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虽然陛下不仁,咱们身为臣子,仍当遵守臣子的本分。” “……是。”李建成咬咬牙,压低了声音跟着道,然后又问:“可是眼下咱们虽然无意违抗陛下之命,甚至一步不动。陛下却未必能容我们这样坐山观虎斗啊!” 李渊走到窗边,负手看着窗外的庭院,好一会儿才道:“谁说我们不曾动?元和不是找到了孙思邈这条线?只要咱们牢牢地把这条线捏在手里,还愁此事不成?” 孙思邈?他可不是捏在二弟手里,而是捏在长孙家小娘子的手里吧……李建成心中嘀咕了几句,很快便道:“既然这药圣在此事上如此重要,那,不若孩儿亲自去一趟,借着接长孙家小娘子回来的名头,也将他一起接来咱们国公府中暂避太子殿下与漱玉公主两处的锋芒——只待此间事了,咱们再将他送到陛下面前……” “你是觉得,这样便可以解除咱们国公府此番一难?”李渊深深地看了眼长子李建成,摇一摇头:“且不说你这样只会让元和与你母亲甚至是高府都心中不快。就只说这孙思邈。你以为,这孙思邈就是一个能让你捏圆搓扁的人物?他若是那么好被招揽进宫,当年何来废太子、房陵王?又何来今日这个能让陛下都惴惴不安的小娃娃阿若?又怎么会有今天杨夫人被困宫中,越国公上书房外这一跪三天两夜?更别提那彩绣院一把大火了。” 李建成默然,好一会儿才恨恨道:“若是想着元和,孩儿倒是觉得,大可不必——说到底,他既然与长孙家小娘子将结秦晋之好,这也便是一家人了。一家人,哪里还有在乎这么些许小事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君自故乡来(中) 李渊摇一摇头,负手步至窗边,好一会儿才沉声道:“你也说了,那孩子尚未入我李家门。一日未入门,便一日不能为我们李家所用——这一点,你却需得记牢了。” 李建成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低低应了声是,然后才道:“那,父亲,您想好了,要怎么处理此事了么?” 李渊沉吟片刻,转过身,背对着光,看着大儿子:“此事,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若要解了咱们国公府当下的困局,除了让孙思邈与那小阿若入府,设法套出影卫下落之外,另外还有一个办法——只是此法若实施起来,不免要让你和你二弟,都受些苦。” 到底是多年共同筹谋唐国公府的亲父子,他只说这一句,李建成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父亲是说……苦肉计?” 李渊点点头,长长地喘了口气,缓缓坐在花窗边的椅子上,冲着面前几案上的茶具很是发了一会儿呆,才低声道:“眼下除了这个法子,为父也想不到其他的办法了。阿慈那孩子,怎么说也是你长孙叔父的一点骨血。他们母子三人如今流落在外。咱们没能帮着他们扶正匡名,助他们回归本家,谋得一席之地,已是咱们国公府亏欠了你长孙叔父。若是再为了咱们府上的事儿,去让这孩子跟着受苦…… 且不说你二弟愿意不愿意,你母亲允可不允可——便是为父,也难开得了这个口,难狠得下这份心。” 他抬头,看着张口欲言的李建成,挥一挥手:“为父知道,你想说这只是权宜之计。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一点,你需得牢记了。” 李建成张了张嘴,最终还是略带不甘地道:“父亲,孩儿并非是受不得这份苦。只是孩儿不明白。既然长孙家小娘子,早晚都会是二弟的妻子。那她为二弟分担一些,又有何不妥呢?” “因为她没必要,也因为她不能再一次没名没份地,就进了咱们国公府。”李渊果断挥手:“毗沙门,你是男子,自然不懂这世道,对女儿家有多苛待—— 其实为父本来也不懂。然而你母亲既然如此叮咛,那便必然是有她的道理。你不必再多说了。何况,我们李家的儿郎,向来只有荣母荫妻之理,没有让妻儿为了咱们挡灾消祸之说。这话,你可记住了。” “……是。那,父亲打算怎么做?”李建成听出父亲言语中的警告之意来,立时垂首贴耳,行了一礼,问道。 李渊略一思忖,立刻问:“你身边不是有个人,是宇文化及放进来的吗?这样的人,是不能久留在身边的。此番也是个好机会。” “父亲的意思是……要借宇文化及之手?”李建成大惊:“可是父亲!那宇文化及可不同于王世充啊!那可是个厉害的……” “就是因为他厉害,所以才能帮我们暂绝后患。”李渊抬起眼皮,看着李建成一笑:“当今陛下不会相信咱们唐国公府,也不会相信越国公府,更不会相信你高舅父府上。甚至是王世充,他都未必给予了百分之一百的信任。可是宇文化及?他是完全信的。你,明白吗?” 李建成恍然:“父亲的意思是,此番将宇文化及扯进这桩事里,固然咱们国公府,会受些委屈。可于日后而言,却可安枕无忧了……是吗?” “不会太久——不过,对咱们国公府而言,已经足够了。”李渊摇摇头,看着窗外:“长则二十年,短则十五年,天下……必乱。” 嗵地一声,这句话如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李建成的心头。 大业二年三月末。 江都城中,突生大事。 当朝国公李渊之二子:长子李建成、次子李世民,因犯内忌之罪,被落入狱。拿二子入狱者,乃陛下近卫、宇文述之奴,宇文化及。 此事一出,惊动朝野。一时间,朝中上下,物议沸然——原因无他。李氏次子李世民,素有惫懒之名。但其长子李建成,却是个仁厚孝义,美德盛名的君子。 二子前些日子在国公府门口遇刺一事。江都城中人尽皆知。而更多的人都以为,此事必然与宇文家两兄弟有关——毕竟,宇文化及被贬为父奴一事上,唐国公李渊,与其长子李建成,可说是出了不少的力气。 只是当初查明宇文化及贪渎一案中,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到底不是李建成,而是越国公杨素父子。如今宇文化及却跳过了位高权重的杨素父子,剑指李家两个黄口小儿…… 难免,被整个朝中诸臣们嘲笑,是胆小懦弱了…… “咣当!”“哗啦啦……” 江都城中,近卫宇文化及的私宅内,一片狼籍中。一个身形劲瘦,白面无须的年青人,正慢条斯理地坐在一堆碎片中唯一完好的圈椅上,慢慢地品着茶。 他的旁边,则是体形壮硕,黧黑面孔、满面虬须的另外一个年青人——此刻,这看起来便是狠角色的年轻人,正气喘吁吁地圆睁着四白豹子眼,狠狠地看着面前的年青人:“大哥,你就这么算了?此事明摆着是有人在算计你啊!” 年青人正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亲信近卫,宇文化及。他抬起眼皮,浅浅地看了自家亲弟一眼,轻声道:“便是算计了,又如何?咱们不是一样地把李家那两个小子,给弄进了近卫禁牢里么?” “可是……”这个表情狰狞的,则是宇文化及的亲二弟,宇文智及——宇文智及听到自己亲大哥的话,不由咬一咬牙,好一会儿才强按怒火道:“大哥可是想出了什么应对之策?若果然有,那便赶紧与弟弟细说一二罢!莫再叫小弟为了大哥担忧。” “我与你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宇文化及摇摇头,好一会儿才慢慢道:“如今这样的情况,可正是对咱们有利的。若是我不分三七二十一,只管与你说了。而你这嘴上没把门儿的,又给我漏给了什么秦楼楚馆的相好……你说,为兄该如何治你的罪?” 宇文化及笑吟吟地问,眉目之间,却隐隐透出一丝威严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君自故乡来(下) 宇文智及初听到自家兄长一番话时,很是怔了怔。但当他听明白了兄长的意思时,不免也把一张黑脸涨得黑红:“兄长眼里,我便是这等耽于女色之人么?” “不是吗?”宇文化及颇觉好笑地看着自家这个弟弟:“那上次,是谁将为兄与那些突厥人的买卖透出去的?是三弟吗?只怕不是吧……” 宇文智及立时低了头,咽了声。 宇文化及见他这样,也只能摇一摇头,叹口气,起身拍拍他的肩:“为兄知道,你并非有心。但是智及呀,有些事,可实在不能不用心……” “是。”宇文智及对自己这个兄长,倒是真的心服口服。他服了气,沉了声,慢慢道:“那……以兄长之见,此番之事,就这么算了?” 说来说去,他还是没听懂自己的意思…… 宇文化及心里无奈,倒也知道自己这个兄弟的性子实在太拧,不能赶着来,只能慢慢掰。于是就摇一摇头,一点儿一点儿地,将当下的局势拆给他听:“如今咱们兄弟无甚重要官职在身,纵有陛下宠爱,那也毕竟只是宠爱而并非职权。所以很多事情上,咱们却并不能直接干涉——一切,还得跟着陛下的心思行事。但越国公也好,唐国公也罢。这两人可都是身负实权要职的。就连那李建成个糊涂蛋,也有。所以咱们却不能跟他们正面硬来。只能从其他地方找补一些。此为其一。” 宇文化及走到一边儿,拿起一卷竹简,交给宇文智及。 宇文智及搔搔头,憨笑:“哥哥知道,我从小最恨的便是这墨味儿。你有甚话便直与我说。别让我看这些个有的没的了……” 宇文化及哭笑不得:“你不看,我怎么跟你说下面的话呢?” 宇文智及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展开了竹简,看着上面的字,轻声道:“看就看,谁还怕谁了……咦?” 突然之间,他瞪圆了眼,仔仔细细地看着每一片竹简,再里里外外地翻个遍,这才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宇文化及:“兄长,这……这上面没字啊……” 宇文化及撇撇嘴,点头:“嗯,是没字。” 宇文智及略傻了眼:“那……那你让我看什么啊……” “为兄将这东西交给你,可没让你看上面的字罢?你且好好找找,这竹简的玄妙在哪里?”宇文化及看看一脸莫名的兄弟,抿嘴一笑,以指点了点被宇文智及握在手里的竹简,轻声道。 宇文智及再搔了搔脑袋,将竹简展开又收起,收起又展开……如是三番四次之后,突然眼睛一亮。将竹简翻了个面儿,对着天光明亮处照了照,吃惊道:“这……这是……” 只见天光从竹简的缝隙中露下来,在地上形成了一行小字:若寻影,先求光。 …… 若寻影,先求光? 清晨的杏林中,孙思邈药庐小居前,长孙慈抱着一只刚会吃奶的小羊羔,若有所思地看着地面上的一行字。 旁边,小阿若梳着两只羊角发髻,呆呆地捧着脸,看向她:“阿慈姐姐,你怎么啦?”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长孙慈以手轻抚了下怀中的小羊羔,转头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五六岁的少女,一笑:“我只是在想,什么样的人,才能叫光呢?” “什么样的人才能叫光啊……”阿若仰起小脸,嗯嗯地以小小的食指尖点着下巴,好一会儿才细声道:“大概就是像我师祖这样的吧?” “孙道长?”长孙慈颇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小姑娘。 阿若呶着嘴,连连点头:“可不是?我师祖最常被人说,便是光明磊落四字。所以我觉得,他就是光。” 长孙慈一怔,若有所思。 阿若还继续道:“而且呀,姐姐你想想看。师祖是个最好不过的人了。在他眼里,众生平等,万民同福。这样的师祖,让人一想起来,心里就真暖洋洋地……” 她刚说到这里,长孙慈面色大变,放下小羊羔,抱起小阿若就往屋里直跑:“孙道长!孙道长!” 孙思邈正在屋里收理药材,听到她这么喊着,急忙地端着簸箕出来,看着她们两个:“怎么了怎么了……” “此处不宜久留!道长,咱们需得赶紧下山!只怕那宇文化及就在来的路上了!”长孙慈喘了口气,咬着牙道。 什么? 啪地一声,孙思邈手中的簸箕掉落在地,药材也洒了到处都是…… …… 片刻之后。 杏林外。 宇文智及叉着腰,虎着一张脸看着密密匝匝的林子好一会儿,才张着一张苦瓜脸,回头看自己骑在白马上的兄长:“大哥,你可真吃准了吧?那姓孙的老小子,知道影卫在什么地方?” “虽不中,却也绝对不会远。”宇文化及淡淡一笑,看着自己弟弟的呆样,不由一笑。倒也颇有几分风流倜傥的模样。 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道:“别的不提,只说这孙老儿在民间积下的名声,便当得这个光字。而他素来又好以光明磊落之名行于人前……” “那,就定是他了!”听到他这么一说,宇文智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兴冲冲地手一挥,带着数百甲兵往杏林而去。 只是他们刚刚走到杏林边,便听得一声沉喝:“何人如此大胆,敢擅闯杏林?” 这人一出声,宇文化及的脸色便登时变了! 他看着那缓缓从杏林里走出来的人,立刻翻身下马,跟着同样一脸意外的诸军士齐呼“太子殿下”。然后又强笑道:“不知殿下在此,请恕臣失敬之罪……” “臣?”出来的人,正是杨昭和自己身边的几个侍从。他挑了挑眉,略有些气喘地轻轻一笑:“本宫怎么不知道,父皇下诏,允了你宇文家奴重新入朝为官之事了?” 听他这般一说,宇文兄弟二人的脸色登时一个比一个难看——是啊!皇帝可从来没开过口,要让宇文化及重新入朝为臣。 是以……现在的宇文化及,仍然还是他父亲的家奴! 第一百一十六章 应知故乡事(上) 杨昭会出现在这里,却是谁都不曾想到的事——来抓人的宇文化及兄弟,不曾想到;杏林中偷偷看着,险些被抓的孙思邈、阿若、长孙慈三人,不曾想到;甚至连杨昭自己,都不曾想到…… 没错,他此行前来,本是为了日常求药来的,只是未曾料到,他竟意外见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而偏偏,这个人又是个不见宝物不撒鹰的…… 思及此,大隋太子的眼底就黯了黯,余光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杏林里掠了一眼,饶有兴趣地向前一步问道:“宇文化及,你这是打算做什么?” 宇文化及的眼底闪过一丝厉色,不过他到底不是个傻的,早早抢先一步掠到即将发怒的宇文智及面前,向着太子长行一礼:“罪奴参见太子殿下。” 杨昭也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眼他背后一脸愤怒不快的宇文智及,见这莽汉也一脸不甘不愿地草草行个礼,不由点头一笑:“好。很好。看来你们还记得本宫是这大隋太子。很好。” 他这三个好字出口,饶是宇文化及行事如何老辣,也不免得一皱眉头。于是头也不敢抬,腰也继续折着,轻声道:“罪奴若有冒犯,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这等无用的车轱辘话,就不必再说了罢。”杨昭呵呵一笑,挥了下手,眉目之间,竟然染上了一丝戾气:“本宫知道,你素得父皇疼爱,更甚于本宫与诸位皇兄弟。不过呢,宇文化及,你再得疼爱,那终不过是父皇给你的东西。如果父皇想收回,或者你做了什么让父皇不得不收回的事情…… 你是个聪明人,不要让本宫提醒你第二次。” 言毕,杨昭慢慢地走向马车,淡淡传了一句:“去孙先生的药庐。”便上车走了。 这短短的七个字,却如七把刀般,狠狠插在宇文化及的脚上,将他死死地钉在当地,不得动弹一步。 看着杨昭走入杏林之后,宇文智及终于爆发了,大喝一声,便要抽刀进入。结果他还没走两步,就被突如其来的一记巴掌给抡晕了头。 “啪”地一声,他捂着脸,木木然地看向自己兄长,眨了眨眼,轻道:“哥……哥哥?” 此时,向来好摆一副儒雅稳重神态的宇文化及,头一次露出了凶狠至极的表情,他喘着气,咬着牙,恶狠狠地看着捂着脸,仿佛一个小姑娘般委屈可怜的彪形大汉:“你当我是死的么?还是你当今上是死的?” “可是他……”宇文智及不甘地指着已然只留下一道模糊影子的杨昭,还没说一句话,就迎来了第二记耳光“啪”! 这一次,因着他有所防备,是以便下意识地先躲了一下——也正因这躲的一下,挨了第二次耳光的右半边脸,才不至于像左半边儿脸一样迅速地红肿起来。 只是他一个堂堂大汉捂着脸,满面呆痴的模样,实在有几分滑稽。这也让那些因他积威过重,想笑不敢笑的兵士们,好好儿尝了一把腹痛难捱之苦。 好在宇文化及也是个机敏的,很快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行为会给兄弟带些麻烦——一军之将,积威何等深重,却当众被自己的亲兄长掌掴…… 便是打他也是为了更要紧的事情,但毕竟也是被自己给打了。宇文化及便眯了眯眼,对着自家弟弟轻声道:“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指着远处已然消失不见的杨昭等人,轻声道:“那可是当朝太子!皇帝的亲儿子!便是为兄再如何深受今上恩宠,那也是皇帝的亲儿子!若真与他论起是非来,你是觉得你能逃得了命,还是我能讨得了好?” 一声声发问,让宇文智及原本因为挨打而生出的三分戾气,迅速地降到了没有。他低着头,好一会儿才道:“那……难道兄长就不怨么?被这么一个没用的东西压着?还是说兄长当真觉得,只要咱们兄弟如今事事处处让着,未来这没用的东西登上了帝位,便会有咱们兄弟的好了?” 他这话,问得极其轻柔可怜。甚至颇有几份高门贵第里,那种倍受嫡母嫡姐欺凌的小可怜庶女的幽怨…… 但仔细听听他话里的每个字,每个音,都让他背后那些亲卫们,只觉得心惊胆颤,全身冒冷汗—— 他到底想干什么?这个主子……这主子跟他兄长,想干什么? 他就不怕自己那个积威如山的哥哥,再给他一记耳光,甚至将他这个心存忤逆的弟弟,直接送到陛下面前么? 不过,令他们意外地,宇文化及撇了撇头,看了自家弟弟一眼,突然笑了起来:“算你还有些儿聪明……没错。良禽择木而栖,麒麟择主而侍。咱们既然决定了要选一明主,得这从龙之功。那自然,也要先看看这明主是不是能容了咱们。不过……” 宇文化及将嘴附在弟弟耳边,轻声道:“时候,还长着呢。这样的事情,以后还多了去的。你现在就受不得这么点儿小挑拨……那,我的好弟弟,你说为兄,还怎么放心将这一众亲卫,交与你呢?” 当他说完这番话之后,宇文智及毫不犹豫地倒地一拜,满头大汗:“愚弟行事荒唐,还请兄长见谅!” 宇文化及却不应他,只是看着他,默默地笑着。 …… 同一时刻,杏林边。 马车停下来,车僮掀起帘子,给杨昭搬来了小脚凳。 杨昭踩着脚凳,颇为艰难地走下马车,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向杏林深处看了一眼之后,又转身问正奔向自己、先前去打先锋的小僮:“如何?孙老神医还在么?” 小僮长行一礼,抹抹脸上的汗,喘口气才道:“回殿下,老神医不知去哪儿了。奴才问过里外的人。都说今儿一早,老神医便带着那姑娘和那小丫头,离开了。” “今儿一早?”杨昭挑一挑眉,若有所思地再往旁边杏林里扫了一眼,嘴角不由挂上一抹笑——这让他本来就福态十足的圆脸,更多了几分亲和感。不过…… “他们这可真是……好快的动作啊……” 杨昭喃喃念叨。 第一百一十七章 应知故乡事(中) 杏林的另外一边。 若是此时有谁来找人,一定不会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个少女,就是当年雄将长孙晟的幺女,如今唐国公府已然默认的准儿媳——长孙慈。 她脸上抹得黑一块白一块得且不说,还涂着厚厚一层的血红色软膏,乍一看,仿佛那些被烧伤过的人又揭了下一层血痂般可怖。 头发乱如蓬麻,全身上下的衣服也不见一片好布——缝缝补补的补丁几乎让它成了一块百纳布。怀里抱着一个瘪瘪的包袱,散发出咸鱼般的味道。 不仅如此,她旁边的阿若也一样打扮。甚至连生性最是喜洁的孙思邈,也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个邋遢乞丐汉的模样。 此时,他们正站在山巅小林外,远远地隔着杏林,看着青青树影中,向着药庐打马飞奔而去的杨昭等人。 “道长,我看太子殿下似乎是查觉了什么——秦师兄他们,不会有事罢?”长孙慈咬着下唇片刻,突然回头看着孙思邈,轻声问道。 “无妨。”孙思邈淡淡一笑,捋了把胡须,看着她:“他们是最聪明的,自然知道如何回避这些人的盘问——何况,太子殿下素有仁厚之名。便为了这名,他也不会真将我那几个痴儿如何的。” 长孙慈倒也明白他的意思——的确,孙思邈座下四大弟子,一个爱药材成痴,一个爱针法成痴,一个爱脉案成痴,一个爱相诊成痴…… 这样的四个痴人,对于意不在他们的杨昭而言,实在是没有任何加以伤害的必要——相反,他反而会以礼相待,以求在这四大弟子面前落下个好印象。这样,将来一旦自己有求于他们之时,必然不会太难寻人—— 这世上,最不可欺者,一为师,二为医。前者,可明造好风、送你直入青天,亦可阴洒恶雨、毁你永陷地狱;后者,可救你危难、破你生死大劫,亦可灭你生机、致你死于无形之地…… 这个道理,越上位者,越懂。所以古来欲有所成之大志者,从来不吝于善待这两种人。 长孙慈自幼跟随长孙晟,日常见识的也都是如李渊这等人物。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也更担忧了几分:“可是道长,我看太子殿下近况越发不好。会不会他此番前来,并非如咱们所料,是来求影卫之事。而是真心求诊呢?那要是这样的话……” “要是这样的话,我那几个痴儿徒弟,随便哪一个也能替他看诊的。”孙思邈一边儿嫌弃地拎着自己的衣角,整理上面的污迹,一边儿淡然道:“毕竟他这也不是什么大病——少吃些甘腻之味,多以素淡为食。再加上多行多走少思少忧……怎么样也能活到五十九。” 长孙慈默然:的确,以杨昭目前的体型来看……实在是走动之间都让人心惊胆颤,生怕他在下一瞬间就倒地起不来了。 孙思邈看她这样,倒也无意隐瞒:“其实,他之前也来找过我的。我也是这般告诉他的。只是他未必能听得进去——人嘛,都这样子。不到将死之时,是不会信的。” 听到这句话的长孙慈,心中不由一动:“道长的意思是……殿下他……” 看着长孙慈不是太好的神色,孙思邈怪声怪气地笑了一下,这才斜着眼光看她:“这些日子,老道儿好歹也是教了你不少。难道你就没看出来吗?咱们这位太子殿下,眼下已然是病气入膏肓了。多则半年,少则三月,只怕便要逢他此生头一个死劫。” 太子……死劫?! 长孙慈登时色变,她急行几步,扯住了孙思邈衣袖,吃惊道:“死劫?会……会不会是您看错了啊?这……这怎么可能呢?” 孙思邈看着她,怪笑一声:“不可能?这话儿也就是你这个女娃娃敢在老道儿面前说了——搁在别人身上,老道儿便是不唾他一脸,也是要给一耳光的。” 他这话,半点儿没留情面,但却也让长孙慈的脸色因着另一个理由难看起来:“若果真如此,那……那太子殿下他,这次……” “十之八九啊!”孙思邈摇一摇头:“老道儿五年前见他时,劝过;三年前见他时,劝过;一年前见他时,劝过;半年前见他时,劝过……所谓事可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也许老道儿也是不该这般劝的。越劝,他反而越发不以为然。如今这等体态,便是外表看着无碍,内里的五脏六腑,只怕都被挤压得不成形了。” 长孙慈沉默。好一会儿,才跟着孙思邈一步步走出了杏林,手里,还牵着一脸茫然的小阿若。 孙思邈见她如此,倒也意外:“老道儿还以为,你听了这话,会赶回去告诉他,让他赶紧想一想办法呢。” “天命若如此,则凡人不可干涉。然此非天命,是人心。”长孙慈看了一眼孙思邈,轻轻摇一摇头:“若是连您三番四次地劝,都劝不住他。那这便是他的心了。别人劝,也劝不住的。” 孙思邈吁了口气:“还好,还好,你这娃娃是个想得开的。若是你想不开,非要拉着这小丫头说事儿,逼着老道儿去救人——那老道儿说不得,还要考虑你这个朋友,老道儿还能不能再交了。” 这话听起来似是在开玩笑,但长孙慈却很清楚,孙思邈从不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定了定神,她一边儿跟着孙思邈往山下大步走,一边儿认真问:“太子殿下的情况,真的糟糕到了这等地步了么?” “不然,老道儿为何要急着下山,去找那傻小子的爹爹一块儿,趁着宇文家两头狼不在江都中时,把你那傻小子跟他亲哥拉出来,然后赶紧回太原去呢……只怕用不了多久,江都必大变啊!” 孙思邈步履如飞,头也不回,只留下这么一串话。就又让长孙慈停下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阿慈姐姐?” 突然,长孙慈只觉自己的手被人扯了扯,一声娇娇软软的呼唤传来。 她低头,看了眼惶恐不安的阿若,抿嘴一笑,抱起她,目光坚定地往山下走。 第一百一十八章 应知故乡事(下) 同一时刻,江都城中,内狱。 昏暗的监牢里,此起彼伏,时时可闻阵阵犯人受刑后的哀号声、行刑时的皮鞭声、皮革击打在肉皮上的破风声…… 这样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监牢中,听得人头皮阵阵发紧。 最后一间牢房内,李建成看着自己身边的李世民,不由轻叹一声,伸手抚了抚李世民的肩膀,低问:“可怕?” “怕甚?”李世民正拿着一枝棍子,专心看着地面儿上画圈,听到这样的话,抬头看了一眼自家兄长,一乐:“反正左不过这两日,便要出去了——权当是为了长些见识,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心里也有了个数不是?” “胡说八道什么!”李建成变脸,正色,喝斥。李世民却只是抿着嘴乐,半点儿不像打算认错的。 李建成皱眉瞪了他一会儿,最后还是软了下口所,摇摇头:“你也是快成亲的年纪了。也该懂事些了。以后还是少做这些不着边的事——便是不为了你自己,也该为你那长孙家小娘子想一想。她若知道自己竟然要嫁这样一个夫婿,你觉得,她会如何?” 这句话一出口,李世民立时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抬头,认真无比地看着自己兄长:“大哥,你说……阿慈她会愿意嫁入咱们国公府吗?” “为什么这么问?”李建成奇怪地看着李世民:“你们不是自小儿便好在一处么?别的不提,单单说她那好兄长罢!自小便与你玩儿得如同一体似的。便是看在长孙辅机的面儿上,你俩也是一定得成的。” “可若是,她偏偏就不愿意看任何人的脸色呢?她若是个……若是个只想随心而活,随意而生的女子……呢?” 李世民这句话问得极轻极轻,似呢喃,又似自问。表情也是一片茫然。李建成见状,不由皱眉:“怎么?她给你颜色看了?” “她?她怎么会!”李世民失笑:“我们在这儿呆着,她在杏林药庐。便是她真有什么怨恨我的,不喜我的,也传不到我这里呀……” 看着自家小弟略带失落的神情,李建成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我看你还真希望她把这样的怨气传过来吧?真是……” 李建成说到这里,往牢外看了看。 透过粗木柱立成的牢房,可见外面路面上,由小窗透入牢内的一点儿灯光。掺杂在青石路面的间缝里,闪着一丝阴渗渗的诡异之感。 李建成抽回头,看向李世民,小声:“有件事,你需得知晓——眼下咱们只怕一时半会儿是出不去了。” 李世民闻言,先是愣了一愣,继而腾地坐起,睁大双眼看着自己兄长:“什么……” 他的声音略大了些,急得李建成急忙去捂他嘴,一边儿嘘他,一边儿左右打量:“让你别大声!” 李世民被捂着嘴,只能拿眼神儿看着自己大哥。 此时,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一个罗圈儿背的狱卒拎着一大串钥匙,慢慢吞吞地踱过来,往小牢房里张望一眼,咳了一声,清清嗓子才慢慢道:“好教二位国公府公子知道……如今咱们这牢里,是留了几个欲行刺今上的逆贼。审问的时候呢,也难免上些手段——若是扰了二位国公府公子的清静,尽管与小老儿知晓,小老儿去说说那些小孩儿们……” 这老头儿站在牢门前,拎着钥匙得得瑟瑟抖了半天,含混不清的吐字再配上那阵阵钥匙撞击的响声,当真让人头皮一阵阵发紧,生出几份欲杀之后快的心。 好在,李建成也好,李世民也罢,打从娘胎里出来,别的本事没练着,这耐性倒是练稳了不少。 他们两兄弟就这么听着老头儿一路念念叨叨,念念叨叨,念念叨叨——足有小半刻钟之后。走廊深处突然传来了一声高叫。 继而,一切归于寂静。 老头儿叹口气,摇摇头:“好了,只怕是不能再好了。” 抛下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便慢慢地向着那走廊深处走去。 “大哥……”李世民略带不安地看着自己哥哥。李建成神色凝重,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只怕是那被抓来顶罪的。” “顶罪?顶什么罪?顶谁的罪?”李世民越发不安,努力地看向走廊深处——远远地,他可以看到两个一身乌压压的狱卒,拖着一个已经不会动的“人”,往牢门处走去。 “吱呀”一声,牢门开了,黄昏的天光透了进来,照着那个“人”——他的全身上下,都被一层厚重的血黑色裹着。须发纠缠在一处,再加上离得实在太远,已然看不清长相了。 不过,李世民还是通过那人被拉扯着的手腕上一点刺青,认出了他的身份:“这是……黑衣骑?!他们怎么敢……” 只看了那人的手腕一眼,李世民便几乎要将自己的眼眶都瞪裂了——黑衣骑啊! 那可是大隋最精干的士兵!每一个都是千挑百选,千锤百炼,才能得其一二的奇兵!他们怎么敢…… “他们怎么不敢?前些日子广华殿上,圣上于酒宴各国宾客之时,有人假扮黑衣骑,欲行刺圣上——这样的事情一发生,你觉得圣上对黑衣骑的信任,还会有多少呢?” 李建成看了一眼自家弟弟,轻声地将他不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 李世民哑然,好一会儿才低道:“可……可黑衣骑是保他……” “慎言!那可是当今圣上!”李建成闻言,皱眉正色喝止,然后拉着他躲到墙角边,低声俯于弟弟耳边道:“有些事,你不知道,比知道了好。再者,此人未必便真是黑衣骑中人——至少,你想救你的朋友们,也得出了这里,去问过了父亲再说——你都没问过父亲,怎么就能肯定,你的朋友出了事呢?” 李建成说完,便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弟弟。 李世民一怔,继而眼前一亮:“这么说……勉之和春绍他们……他们……” “已无妨了。”李建成微微一笑。 这时,牢外响起脚步声,和请安声,还有一阵狱卒连声呼唤的声音:“唐国公府二位公子何在?您二位的家人已来接您二位归家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来日绮窗前(上) 恍如大梦一场。 李世民跟着来接自己和兄长的李家管事走出大牢的时候,忍不住想回头望一望,却被那来接他们的李家管事劝住了:“二公子,走出这样的地方,是不当回头看的。” 听到这句话,李世民抿了抿嘴,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走出了大牢后,又走上了大街,李世民狠狠地吸了口气,这才转头问管事:“这些日子,母亲可还好?” “夫人是好的——虽然眼下小公子在她腹中,难免是有些折腾,可好歹算是胎相安稳。郎中们都说,只要夫人好好儿歇着,不要多思多虑。这一胎安产当不是难事。”李家管事恭声道。 闻得此言,李家兄弟二人倒是都松了口气。于是李建成便提议,先不回府,去寻处酒楼洗洗尘,去去晦气。 李家管事自然连称是该如此。于是便立刻着跟着自己来的近身小侍去江都城中最大的洗月楼去订了位子。 李世民平日里是不常跟着李建成出来的。如今见兄长对这洗月楼很是熟悉的样子,便不由笑道:“人人都说江都城中四大公子,以兄长为首。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李建成正烦着大牢里的事儿,闻言错愕地回头看了眼弟弟,不解道:“你平时也不说这酸里酸气的话。今天是怎么了?” “元和只是觉得,兄长如今出了那样的地方,便可直寻了此处,说明兄长对这趟大牢之行,并不多在乎。”李世民只眨了眨眼,李建成立刻就明白了,他皱眉略一思忖,便向着李家管事道:“此番我出得牢狱之灾,只怕许多旧时好友都在暗中相助了罢?不知都有哪几位?” “嗯……杜家二位公子,还有裴家小公子……”李家管事跟着二人这么多年,人精一般,哪里不懂两位主子的意思?只是这要编出几个人来陪这酒,也是难那。 这人选,第一得真与二位公子俱都相交甚契,第二还得真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第三嘛这段日子里,这人选还真得在陛下身边或长或短地呆过一些时间,能让人相信他们真的跟陛下说过李家二位公子的好话…… 前两者,倒真是不难。唐国公府何等人家?往来友好的,不知凡几。而这些来往的人,也多是高官权贵,莫说是在陛下说得上话,便是能留于宫中的,也有不少。 只是这最后一条,这些日子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 还真是几乎没有。 不过几乎没有,不代表彻底没有。比如这杜家两兄弟:杜如晦、杜楚客。又比如裴家小公子,年方十二的裴秀庭…… 这三人都长于弈棋,最近也经常被杨广召入宫中对弈。自然也就有了与皇帝单独相处甚至是替李建成兄弟二人求情开脱的机会。 于是很快地,李建成和李世民兄弟二人,便在洗月楼中接到了消息:杜氏兄弟与裴秀庭,不时将至洗月楼中一聚。 李建成舒展了些眉毛,又看向自家小弟:“只是不曾想到,你平日里与那杜氏兄弟无甚往来,他们竟然也肯替你出这个头。” “莫说大哥想不到,我也不曾想到。”李世民也略有意外地耸了耸肩:“别人不提,杜如晦是个什么性子,大哥也知道的。” “所以……你觉得他们此来,是另有所由?”李建成端过几面清茶,慢慢倒了一杯,捏在手里细品。 茶汤苦咸,略带几分香辛之味。 李世民略耸了耸肩:“大概是为了那位裴公子罢?” “裴秀庭么?”李建成放下手中的杯子,沉思片刻才道:“此人家世不明,背景未知。但却能在极短时间内得到皇帝的爱重……着实是个人才。只是不知这人才,到底是站在那一边儿的旗下了。” 李世民看了看李建成:“不管他站在哪一边,能与杜家兄弟往来的,多半都是乐与我们相交的。大哥倒是不必太过担心。” 说话间,三道脚步声从楼梯上响起。 李建成、李世民兄弟双双起身,向着前来赴宴的杜氏兄弟与裴秀庭行礼,然后才分开坐下。 李建成轻道:“目下我兄弟二人刚得脱牢狱之灾,本该与各位同庆。只是这灾脱得太容易,反而让我们兄弟心中……” “大公子是想问我们,二位得脱牢狱之灾这件事中,还有谁尽了力了。对罢?”杜楚客看了眼兄长,表情淡然地回问。 李世民扫了眼这个看起来比自己没大多少的青年,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他都觉得奇怪,李建成更加自然发觉了这位旧日同窗与往时的不同。于是郑重地向着杜楚客恭行一礼,轻道:“若能得楚客兄直言相告,自是感激不尽。” 杜楚客看了眼自家神色如常的兄长,又淡淡一笑:“感激什么的,倒也不必——怎么说,咱们也是旧时同窗。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一句话? 李世民看着杜楚客的表情,不由淡淡一笑:“这句话,也得看是在谁面前说的罢?若是在不该说的那些人面前说了……想要我们兄弟二人此生都走不出那牢门的人,这江都城中也不少。” 杜楚客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那元和以为……我们会跟谁说呢?” 李世民默然不答,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而旁边的李建成则像完全没有听到他们之间这充满衅意的对话一般,悠然地看着窗外。 好一会儿,一直坐着没出声的杜如晦看着两兄弟笑了笑,端起手边茶水,一饮而尽,继而,起身,离开。 裴秀庭见状,也颇为尴尬地起身,向着李氏兄弟行礼,起身,离开。 反倒是杜楚客不动分毫,甚至还笑吟吟地留下来,跟李建成二人若无其事地饮酒,吃菜。 李世民垂下头,好一会儿不动杯筷,接着,也起身离开。只留下李建成与杜楚客二人。 见状,杜楚客慢慢地放下了手中杯筷,脸色阴沉地看着李建成:“大公子不走么?” 第一百二十章 来日绮窗前(中) “走?为什么要走?”李建成似乎很不解,为何杜楚客会有此一问:“此番若非杜二公子倾力相助,只怕我们兄弟如今还在受那牢狱之灾……我为何要走?” 说完这句话,李建成很是好心情地向后一靠,倚在圈椅上,笑吟吟地望着面前神色变幻不定的杜楚客。 …… 洗月楼下。 面色阴沉的杜如晦带着裴秀庭,穿过喧哗的人群,疾步向前。他们背后的酒楼门口,李世民匆匆奔出,左右张望一番后,立刻跟着他们背后跑了过来。一边儿跑,一边儿嘴里还高声呼唤。 “杜兄!裴兄弟!” 他这一声唤出口,两人便不得不停下脚步,对视一眼后,转头看着冲过来的李世民。 杜如晦淡漠地看着李世民,轻声道:“二公子前来,何事?” “来替兄长给二位道歉,也来陪二位去尝个鲜。”李世民跑到二人面前,停下,略稳了稳气息,便一笑拱手道:“我知二位素喜这江都城中的绣娘鱼。前些日子未惹上这些事前,便已早早着人定了两尾。只是一直未及去提。若是……” “走罢!”这一次,杜如晦没有开口,开口的是裴秀庭。他只听到“绣娘鱼”三字,便头也不回地扯起杜如晦的衣袖,往前方江边走去。 李世民被留在原地,眨了眨眼,搔了搔头,转头,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大声叫着“等我!”便跟了上前。 …… 片刻后,江边。 小小的竹棚下,一位老人家正认认真真地处理着活鱼。旁边的老太太,则仔仔细细地往腰间扎着绣花围裙,看着旁边正处理着鱼的老伴,嘀咕着:“你可少抹些盐。这物本就是咸水里来的。若是搁多了盐,是要失了鲜味的……” 老人家笑吟吟地看着老伴连声说是,眉目之间,满是暖意。 旁边柳树下,简陋的竹席上,盘腿围案而坐的三人,看着老两口念念叨叨,一时也只觉得有趣。 好一会儿,李世民才转过头,看着裴秀庭与杜如晦道:“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李二公子是说真的吗?”听到他这么一句话,杜如晦却敛起了笑意,举起简陋的陶杯,细品了一口粗酒,才侧首轻问。 旁边裴秀庭皱眉,扯了扯杜如晦的衣袖:“杜大哥……” “无妨。”李世民一笑,露出一对虎牙,对着裴秀庭道:“我来,便是要答你二人心中之疑的——杜大哥问,也是应当。” 杜如晦闻言,放下酒杯,看着李世民,沉声道:“你当知此番在陛下面前替你们开脱的人,绝非是我,也绝非是秀庭。” “我知。我大哥亦知。” “我那兄弟虽然野心甚大,也确得越国公偏爱,但绝非能左右越国公这等人物决定之人。” “我知,我大哥亦知。” “那你们怎么就敢这般大胆?”杜如晦登时沉下脸:“怎么就这般肯定,你们一定能安安稳稳地走出那个地方?” 李世民不笑了,认真地看着杜如晦:“我们也不知道。” “不知道?”这下子,连少言寡语的裴秀庭都觉得奇怪了:“你们不知道,怎么还……” 他突然停住了口,错愕地看了看杜如晦。 杜如晦的脸色更加难看,咬着牙说了一句:“……齐王!” 李世民点一点头:“正是。”提及齐王,他的脸色也明显不好看了许多:“当日他为了能够构陷太子,使出那等下三滥的手段,自然是失了先机。但这一次……这一次有了宇文兄弟二人的相助,他本来是不会失手的。” 裴秀庭皱眉,看看正在把鱼下锅的老两口,低声道:“那你怎么还敢在这里说,你明知……” “人,已经换成了真的了。”李世民的目光淡淡地掠过欢喜地做着菜的老两口,轻声道:“那日我们江边议事毕,他们便将人换了——说到底,这绣娘鱼在江都城中也是赫赫有名的。不知多少达官贵人们喜欢。便是今上,对这鱼的味道也是颇为满意。说不得哪一日,便要来吃的。所以,无论宇文化及如何天胆,他也不敢在这样的情况下,把这二老真的换成自己的眼线。” “你可也说了,眼下!”裴秀庭咬牙,略显得有些气急败坏:“你也不是不知道,这二位的身份……” “当然知道。”李世民瞬间截了他的话,轻声道:“正因如此,今日我除了要与你们商量如何处置那事,便是要为他们二老想一个安稳的去处。” 安稳的去处? 裴秀庭不假思索地开了口:“我家庄子……” “不妥!” “不妥!” 异口同声地,李世民与杜如晦制止了他的想法。裴秀庭略带愕然地看着两人:“为何?” 李世民看了一眼杜如晦,杜如晦面色不好,却也是正色以告:“你虽从未将本来姓氏展于人前,可如今江都城中各方势力盘踞,这绣娘鱼又是宇文化及手下半公开了的一条眼线……你以为若是将人引到你家庄子上,会有多少人想不到,猜不到的?” “那……唐国公府上也是去不得的呀!”裴秀庭不由皱眉。 李世民点头,看向杜如晦:“杜大哥家也不成——且不论如今楚客兄跟越国公走得极近,此事轻易便能被猜出来是谁做的手笔。单单说楚客兄自己,就未必能容得下这对老夫妻。” 杜如晦叹口气。裴秀庭略带不满:“这么久了,你还没好好儿地跟他说清楚么?” “……他毕竟是我弟弟。”沉默良久,杜如晦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再不多说。 三人一时间,又是沉默。好一会儿,李世民才轻声道:“无论如何,咱们三个身边,都留不得这二位。” “那……”裴秀庭略带几分着急:“那可如何是好?我这假身份,也多不过三五七日,便必然要被人察觉出来不是的。在那之前,我必得离开江都返回长安!可,可若我走前,他们不得安妥……” “我会把他们交给阿慈。”李世民平静地看着两人,轻声道:“阿慈自然会照顾好他们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来日绮窗前(下) 听到李世民这么一说,裴秀庭反而露出了一丝意外之色。他看了眼旁边的杜如晦不作声。 杜如晦则是意外地挑下眉,低问李世民:“长孙家的小娘子?她……此时怕是也不方便罢?若按着咱们的计划,她此时……” “她此时,应该也已逃出杏林中,往高大人府上去了。”李世民点点头,瞥了眼杜如晦:“当年此案乃轰动一时的大案。若要查明真相,高大人是必不可少的那条线。” 裴秀庭闻言,沉默片刻,突然抬头看向杜如晦,神情之中,略带着一丝倔强:“可我不想把阿慈姐姐扯进来。” 此言一出,杜如晦便略不安地看了眼李世民。 一片柳叶拂过李世民眉尖,落下来,坠入他面前的茶碗中。在混浊的茶汤上打了个旋儿,便没了一半入碗底。 李世民笑着看两人,似乎毫不在意一般:“事到如今,已然不是你我想不把他扯进来,便不扯进来的了。” 端起茶碗,他盯着那片柳叶出神地看了片刻,举到唇边喝了一口,放下碗,抬眼,看着两人:“从当年你的父亲将你交托与长孙将军的那一刻起,她与辅机,便注定不可能从这局中摘出来了。” 一时间,三人俱是静默。 好一会儿,杜如晦才抬头看向李世民:“你是怎么猜到他身份的?” 杜如晦的脸上,带着几丝苦笑。旁边的裴秀庭,则是一脸铁青,手按着腰间鼓鼓囊囊处。 “原本是没怀疑的。只是你将他看得太重了。”李世民看了眼杜如晦,笑笑,举杯示意:“能让你这么看重的人,又对这老夫妻如此上心,我实在再想不到第二个可能。” 杜如晦还是没有说话。 风吹过三人的耳边。好一会儿,裴秀庭才局促不安地向着李世民道歉:“是我父王的不是,可……” “事发之事,你尚且只是个婴孩,无论如何也轮不着你此时前来道歉。”李世民摇摇头,又斜了眼旁边笑而不语的杜如晦,接着低声道:“何况,此事与你并无关系。” 李世民这句话说得极其含混,但杜如晦还是听出了些许不对。于是立刻重重放下茶杯,扬眉冷笑看向这小子:“怎么,按着李公子的意思,此事与我有关?” “倒是不敢。”李世民见他起怒,便也傲然一扬眉:“只是觉得你的确是有些问题罢了。” “问题?什么问题?”杜如晦笑得更冷。 李世民摸了摸鼻尖,先冲着旁边裴秀庭笑着看了一眼,然后才低声道:“别人不知,难道你还不知这老夫妻的名声一旦传入宫中,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当年房陵王因了一碗鱼汤薨了,外面不知,宫中那些人,可是知道得清楚。你让他们在这里卖鱼汤,还特特地挑了这等贵家常常前来踏青的地方……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就是当年宫中制鱼汤的两夫妻?” “知道又如何?”杜如晦的笑意,却一发地淡了:“当年我师傅因此事,落得全族流放的地步。几个师兄更是死在了流放的路上。此事全因他们而起。若是当年他们能秉正心意,将自己所知说出,也不至于……” “且不说当年之事,其实与他们无甚大干系。便说真是因为他们才致得贵师一门受难,那也不能就这么白白浪费了两条生命!”李世民正色,看着杜如晦道:“杜兄向来好谋略,怎么在这样的大事上却犯了糊涂?” 李世民说到这里,看了眼老夫妻,然后才转头向着杜如晦低声道:“至少现在,在宫里那些人眼里,他们还是不存在的。若是有朝一日,他们的存在被曝光,那便成了宫中那些人心口的一颗刺——这,也正是咱们留下他们的目的。可无论如何,这颗刺都不该在这时候被扎下去。你明白吗?杜兄!” 最后这一声杜兄,李世民叫得意味深长。杜如晦也听得一脸无味。 好在有裴秀庭中间打和了几句:“无妨事,无妨事。说起来元和哥哥也是好心,只是怕咱们露了此计背后的手段。杜大哥,实在不行,便依着元和哥哥的意思……” “依着谁,都不能依着他。”杜如晦挑起眉尖,一双星眸似笑非笑看向李世民:“你骗得过他,你骗不过我——说来说去,你还是想拿言语挟制着我,叫我不能想法子把那位长孙家的小娘子牵扯进来罢了。” “她本就与此事无关,何况如今她已是孙思邈之友,便是我不说,你也不会把她牵扯进来,不是吗?”李世民一挑眉,再次轻问。 裴秀庭不解:“元和哥哥何出此言?” 他这话问着李世民,眼神却只抛向了杜如晦的脸。杜如晦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是,我是欠了那老道儿一份人情。可那又怎地?人情还其人,而不是还其徒吧?” “你还给他?你不再欠他几份人情就好啦!”李世民呵呵一声冷笑道:“那老道儿何等本事你还不知晓?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会需要欠别人的人情!” 他这般一说,莫说杜如晦,便是裴秀庭也沉默起来。 恰逢此时,老夫妻一人捧着一只瓦盆送了鱼汤上前放下,殷殷切切地招呼了几声之后,便拿眼看着裴秀庭。 十一二岁的少年,却是异常地聪明精灵——他看出了老夫妻两人眼中的不安与探问,便笑着摇摇头,比了个手势表示无妨,又竖了手指,示意自己想再加两道汤。 老夫妻见状大喜,转身便向着锅灶处去了。 裴秀庭这才回头看向目瞪口呆的杜如晦,轻叹了口气:“……十三年前。” 杜如晦浑身一震,李世民却一脸莫名其妙:“什么十三年前?” 杜如晦咬一咬牙,裴秀庭沉默不语。 李世民越发地急了,正等发问,杜如晦轻道一声:“十三年前,他们夫妻二人,便被人灌了一碗毒药,自那以后,便哑了。” 此言一出,李世民的表情,立刻僵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寒梅著花未(上) “哑了?” 另一边,刚刚带着长孙慈与阿若走下山的孙思邈一句话刚说完,便换来了长孙慈的一声惊呼。 他闻声皱眉,回头看看长孙慈,不由得嗔怪道:“这么大惊小怪,可不像你……怎么回事?” 长孙慈停了脚步,迟疑好一会儿才道:“只时觉得奇怪……为什么,为什么会哑了……” “还能为什么?宫里那些腌臜事,你难道就从没听说过?”孙思邈斜着眼,看着长孙慈的目光也微带了几分怪气:“说到底,你也是高门贵女的出身。这样的事情,应该也听说过不少罢?” 长孙慈沉默,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我自记事起,便……” “啊,是老头儿忘记了,是老头儿忘记了。”孙思邈连说了两声,点一点头道:“你不知道这件事。不过论起来,你如今有这样的处境,也是因着此事。” 长孙慈闻言,猛地瞪大了眼:“什么?难道,难道当年……” “……唉,正是他们。” 见她这般神态,孙思邈倒是不忍心起来,一边儿捋着胡须,一面儿轻声道:“我不知你母亲未曾将此事告诉你。若知道,必然也不会多说什么的。” 长孙慈表情急切,上前想说一句,却被孙思邈摆一摆手,轻道:“当年你母亲若未曾告诉你,便必是因为此事不宜与你相说,你……” “他们觉得不宜相说,是他们的事。可我觉得此事我理当知晓。”长孙慈据理力争:“别的不提,刚刚道长还说要让我带着这对老夫妻入高府,多加庇护呢!若是我不知道真相,如何去护?” 喘了口气,长孙慈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孙思邈:“再者,最近一段时间诸事纷杂,种种事态都若迷雾中花,看不清理不明。若我不能将这一切弄清、理顺,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她这一句话,却问到了点儿上,孙思邈看看长孙慈,叹了口气,低声说:“这也是冤孽……” 正在他打算继续时,耳边却传来阵阵马蹄声。孙思邈便停了脚步,轻声道:“莫急,等我们离了这些人再说……“ 言毕,便抄手抱起阿若,领着长孙慈向旁边林中再次躲去。 …… “你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同一时刻,江边,裴秀庭与杜如晦齐齐用极为怪异的眼神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一脸茫然,眨眨眼,看向两人:“他们不就是当年房陵王被害一案中落药的那对宫人?怎么,难道他们还另有身份?” 杜如晦看了看裴秀庭:“他们可不止是另有身份……” …… “他们是当年服侍先皇后的内侍总监与尚宫。” 江都城外官道上,孙思邈带着长孙慈匆匆奔向江都城方向,一边儿轻声道:“别人我不管,但我觉得总该让你们知道这件事——当年房陵王从太子东宫被贬成庶人,又在一夜之间因着当今皇帝,当时的晋王殿下的哀告,而得了一个房陵王的身份,被逐离京中时,便是从这老夫妻手中接下了那碗毒汤。这毒药名唤三年,服药之人三年内不会有任何异常,便是有人生疑,特地请了大夫来看脉息,也不会察觉出任何异样。” “三年?可房陵王……”长孙慈想起离京不久便重病不起的房陵王,不由惊道:“难道这药被人换了么?” “换自然是不可能换的——只是有人刻意加重了药的份量,让他提前发作而已。”孙思邈撇了眼怀里一脸天真地听着他们对话的阿若,叹口气,伸手拉了拉阿若的衣裳,挡了下,这才轻声道:“也正因此,才给了房陵王机会,将这孩子送出死地……” …… “死地?” 江边,李世民听到杜如晦说出这话,不由皱眉:“这是怎么说来?若我没有记错,虽然房陵王死得惨烈,但当时跟着他出去的那些人,却并未怎样啊?” “并未怎样?”杜如晦冷冷一笑,轻轻拍了下听到这话之后,满脸悲愤欲言的裴秀庭,低声道:“若果然并未怎样,那为何如今,世上再不得闻房陵王府之名?” 李世民又一次怔住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道:“难道……难道说……” “父王去世时的情形,我至今历历在目。” 裴秀庭咬牙,握起了拳头,双眼不觉间已是猩红一片:“当时王府上下,尽是一片血腥。可门外,却是处处烟花,人头攒动……仅仅一门之隔啊!竟然没有人察觉,整个王府中已然变成了血海……” 裴秀庭沉默,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母妃将我带到父王面前,与他见了最后一面后,便推着我跟着罗将军,还有嬷嬷跑出了大门,叫我不要回头。可……” 他停住,痴痴呆呆地,眼前似乎又浮现了当日的情形:“可我怎么能不回头?我看着父王倒下,看着母妃自刎,看着……” 他停下,不说,好一会儿才轻声道:“看着罗将军的副将对着我们磕了三个头后,将门一关,一把火烧了整个王府……” 裴秀庭红着眼,咬着牙,十一二岁的少年,努力地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 李世民默然,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无妨,无妨,无妨。都过去了……” “过不去的。”裴秀庭抬头,看着李世民:“过不去的。自那一夜起,那火便烧了我的心,烧了我的肺,烧了我的五内,让我时刻记着,我的父亲是因何而死的,我的母亲又是因何而去的……我忘不了。” 少年的声音颤抖着,轻声道:“我真的忘不了……” …… “我忘不了。” 江都城门前,正在排队入城的队伍中,孙思邈叹了口气,回忆着当时的情形:“我实在忘不了,那个孩子看着我的眼神——当时老头儿便只觉得,这天下事,最难的,也不过于生死。除死,实在无甚大事。人一旦死过一次,真的便没有什么扛不住的事,成不了的事,做不到的事……” 第一百二十三章 寒梅著花未(中) 听到他说这话,李世民一时寂然。 好一会儿,李世民才续问:“那后来,你是怎么从那里逃出来的?” “逃?何须逃呢?”裴秀庭摇摇头,苦笑一声:“如今龙椅上那位,其实却是不管我什么生死的——他要的,就只是我的玉牒被烧。没了玉牒,我便算不得皇室中人。算不得皇室中人,那便还算是他的亲孙……” 裴秀庭笑容古怪里透着一丝失望:“所以他还是很希望我能活下来的。” 听到这里,李世民再也忍不住,叹息着摇头,重重放下手中汤碗:“没想到……他竟然能绝情到这等地步。” “最是无情帝王家,他会做这样的选择,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裴秀庭摇一摇头,秀气的脸上透出一丝坚定:“不过是早些让我看清他可能会有的选择罢了。也没什么不好的。” “的确是没什么不好。但如今玉牒一烧,你要再想回到宫中,为你父亲正名……只怕便难了。”杜如晦沉声道:“别的自且不提,首先他若不认你,便是万事休。” “骨肉亲缘还在,这却不是他想不认就能不认的。”裴秀庭却摇摇头,不以为然道:“若是一块玉片儿便能决定一切,那这天下,早不知易主多少回了。” “但他的确没来找你,更没抓过你。”李世民不得不正色提醒他:“这只怕便是因为,他知道你手中已无什么东西能威胁他。” “或者是另外一种可能。”裴秀庭定了定神,微微一笑,勾起眼角笑纹:“他在等我自投罗网。” “你会吗?” 杜如晦突然发问。 “当然。”裴秀庭悠然道:“君有约,臣,岂可不赴?” 他端起汤碗,以汤代酒,一饮而尽,向着两人亮了亮碗底,便一笑,拍下两角银,起身。 ……………… 午后,江都城门外。 两匹马,四个人,俱都被层层叠叠的褐色麻布裹着,只露出了双眼。 这样的四人自然是引起了城门守卫的注意。 “站住!”守卫上前高喝一声,问道:“来者何人?竟敢掩面入城?” 四人停下来,沉默着不语,并不曾下得马来。 守卫又高喝了几声,四人依然不言不语。为首的大怒,正待上前扯一把时,突然按住了腰中佩刀,警惕地向后退了一退—— 他看见了领头一匹马上,骑在后面的人腰中鼓鼓囊囊的,且其尾端翘起,显然是什么利器! 再抬头,看看四人露在麻布外深邃的眼眶,守卫头领想到了自己曾在漠北站场上见到过的胡族勇士—— 其眉浓如乌炭,其目深如湖渊,手持弯刀月刃,一旋一转间,便取得无数首级! 这是胡族士兵! 守卫头领大惊,向后连退几步,抽出腰中剑向着为首的人大喝一声道:“什么人!还不赶紧下马!” 他这般一弄势,他身后的其他守卫便自是吃了一惊。只听一阵乒呤乓啷的金属撞击声中,他身后的那些守卫们便也都纷纷抽剑出来,高喝着上前,将四人两马围住! 看到这样的情形,两匹马上掌缰的骑士,却反而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 同一时刻,江都城门内。 听到门外传来的阵阵吵闹声,长孙慈下意识地低了低头,并将怀里的阿若小脑袋也往下按了按。 不过被这声音吵醒的阿若却似乎完全没意识到长孙慈的意图,反而又一次努力地往上攀了一攀,小手扒在长孙慈肩膀上,张着小脸努力往外看。 “阿若……” 长孙慈又急又怕,小声地喊着她的名字,想把她压回怀里。不料阿若却突然伸出手,冲着城门外招了两下:“哥哥!哥哥!” 什么? 事已至此,长孙慈也不再躲掩,立刻转头回望城门外—— 此时,那两匹马正载着四人,优哉游哉地走进来。 看到马上的四人时,长孙慈吃惊得双眼圆睁:为首一匹马上的骑士是杜如晦,他怀里坐着的是一位老妪。而后面一匹马上的骑士则是李世民,怀里却坐着一老翁! 哥哥?难道阿若是李世民,或者是杜如晦家中的孩子? 思及此,长孙慈下意识地想放开挣扎不休、试图跳下地去的阿若,由着她去寻兄长…… 但她手刚放了一半,就被一只干燥而温暖的手给按住了——这双手上的皮肤略有些枯皱。显然,是一双老者的手。 长孙慈再次下意识地回望,看到了自己身后,正对着自己摇头的孙思邈。 “不是。”此时,孙思邈的表情罕见地严肃:“且等着。” 听到这句话,被方才那两声“哥哥”给震丢了魂儿的长孙慈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差误。于是定下神来,点点头说声好。便抱着阿若退后两步,轻声安抚道:“阿若阿若,你可别闹。哥哥若瞧见你了,自会来找。” “真的么?” 小小的阿若不甘心地嘟哝着粉色的唇,嘀嘀咕咕道:“可是,哥哥上次瞧见了我,便不曾理我的……哥哥总是如此,在外面看到了我,都当不识得的。” ——那是为了你好呀,傻囡囡。 长孙慈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不忍,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哄着阿若乖乖地听话,叫她别急着喊。 “等下哥哥过来了,你再喊,好么?” 长孙慈半劝半哄地说,一边儿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甘饴来,给她吃。 阿若到底是个小孩子,看到手里的甘饴,一乐,然后便又缠着长孙慈要下来,说自己走着。 长孙慈到底是不敢将她放下去,于是只得好声地哄着,让她就待在自己肩头,又向她允诺:“待会儿咱们一道去找你哥哥,好么?” 有得甘饴吃,又得了可去寻哥哥的承诺,小家伙果然便不闹了,欢天喜地地应了一声好,便乖乖巧巧地往长孙慈怀里一窝,多得话再也不说一句了。 孙思邈与长孙慈见状,俱都是松了好大一口气。 接着,孙思邈又一扯,一指,示意长孙慈抱着阿若,跟着自己一起走到了旁边的茶水铺里。 九&五:关于自己被严重抹黑的日常 时间:20200202晚2020 地点:某人电脑中 人物:小九、小五(是谁老读者都很清楚啦) 起因1.小九意外得知自己老婆被人抹黑且yy为变态后妈兼好男色黑山老妖的事情,不太爽。 起因2.小五意外得知自己老公被人认定是到了晚年想尝新鲜且特意挑了自己的亲姐姐和外甥女当小三的婚内出轨渣男,极不爽。 以下为经过—— 作者:小九,你确定自己这辈子没有搞过对不起老婆的事吗?啊?比如说,多纳几个妻妾啥的…… 小九斜躺胡床上,枕着自己老婆膝盖,手里拿着一只拂林果*,喂老婆一口,喂自己一口。老婆一口,自己一口……吃得不亦乐乎。(注:拂林果即今日的苹果,在某些唐时涉及西域文化的书籍中,曾言称西域某国国主得知唐高宗喜甜食,便命人进贡了这种果子给大唐。高宗吃了非常开心,因此还赏了那位捧着果盘上前的官员加官职) 听到作者的问题,他懒懒地抬抬眼皮,看向作者。 小九:娶小五之前,不敢说没有,但也不多。就那么两个就够我闹腾的了。 作者:这么说……娶小五之后有喽? 小九:(眼皮也不抬一下)就她一个。 作者:你确定?可不听说你又是抱着两个日本公主,又是搂着韩魏夫人……过得挺开心的么? 小九:(懒懒抬眼皮)国夫人是啥意思你不懂么……亏你还是写历史传奇的! 作者:国夫人我当然懂,命妇的封号嘛!不过……这跟你和她们之间的暧昧关系,好像没什么关系吧? 小九:(更懒了,转头看小五)老婆,这人是傻的,你教教她! 小五抬头,很秀气地把果皮吐干净,很秀气地拿手绢擦擦手,很秀气地抬抬眼皮子勾勾嘴角,搁下一句话。 小五:他要是真做了,你觉得他能活到五十多? 作者默然…… 作者os:女皇陛下,您威武,您霸气!我相信您的老公要是真敢搞这种花花肠子,基本上就离当太监不远了…… 小九突然啊了一声,开口。 小九:不过我是真的想过,要纳她们为妾的。 作者立刻激动起来,小五一记横眉冷扫过去。 小五:是么? 小九:嗯呐,因为你那段时间待奏折比待我都亲……我天天独守空闺好寂寞好无聊,陪伴我的只有药药药药药……我觉得竞争机制很有效,醋坛法则还是需要搞一搞的。 小九委屈,小九可怜,小五无情翻白眼。 小五:别装了!你想干啥大家都知道了。你不干活,把活都推给我。你还嫌弃我大姐跟外臣们勾勾搭搭想搞事情,所以弄死了她。我那俩外甥不知道这事儿怎么搞的,所以就上赶地恨着你怨着我。外甥女想勾搭你然后搞事情结果被你弄死了,外甥想搞咱闺女你这当爹的恼了所以也把他顺手弄死了……这锅你自己的,背结实了,别甩给我。 小九:(皮皮脸抱紧媳妇)老婆威武英明……这样的计策我想不出来啦,一定只能是你想出来的~ 小五:(嫌弃推开小九脸)你这外白里黑的死开些!莫挨我! 作者石化成灰中…… 深吸口气,作者振奋精神,继续问小九。 作者:请问你对自己的太太被认定是杀女凶手、变态后妈、好男色黑山老妖……呃…… 作者不敢说话——因为小九的脸上快滴出墨汁了。 小九:(掀眉)你说什么?嗯? 作者:……什么?我说什么了?我没说话呀?你听错了吧! 小九:杀女凶手?谁说的? 作者:(毫不犹豫亮史书一本)它! 小九:(斜眼看了下)呿!就这水平!还编史呢?我媳妇潜入宫中掐死亲女?他是站在旁边眼瞅着的吗?他是从我大唐穿越出去的吗? 作者:那到底谁是凶手? 小九:(看了眼媳妇)……谁知道呢?反正不是我媳妇。那是我女儿,我媳妇当时有了女儿,就能进贵妃的。 作者:(搔下鼻尖)ok,那……变态后妈…… 小九:(低下眼)是变态亲爹……咳,算了。你们现代人还好意思说我们?你们自己还那么多冷血亲爹无情亲妈呢!管我们干什么! 作者:(心虚)嗯……那……黑……黑山老妖好男色…… 小九:(眯眼看小五)这个……媳妇,应该没有的,对吧?应该没有的吧? 小九扒住正在照镜子的小五,钻进媳妇怀里。 小九:媳妇,你不会搞七捻三的,对吧? 小五:(打了个哈欠,开始梳头)…… 小九:(略急)你没有爱上别的男人,对吧? 小五:(懒懒点点头)嗯…… 小九:(精神一振)那几个男的不是你的那啥啥是吧…… 小五:(不耐烦)走开! 小九:(快哭了)不会吧……媳妇你真的不爱我了…… 作者:(激动)还请小五童鞋正面问题,请问你是不是在小九童鞋离开你之后搞了……呃不,那个啥了很多…… 小五懒懒抬抬眼角,看了作者和小九一眼。 小五:(指小九)我比他大多少? 作者:(眨眼看小九)多少? 小九:(要哭要哭)呃……四岁? 小五:(点头)嗯,他走的时候几岁? 作者:(抬头算)……嗯…… 小九:(没好气)五十五啦! 作者:(点头)对对对!五十五! 小五:所以,我当时多少岁? 作者:五十九……快六十了。 小五:你现在给我找个30岁才生了头个娃,一直生生生生到四十一二还生了一个娃的六十老奶奶去问问!看她还能不能受得住几个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儿跟她搞事情的! 小九:(两眼热泪拼命点头)没错没错! 作者:(眨眼,亮史书)但他们说……说您天赋异禀…… 小五:我天赋一饼?我天赋还九万呢!(夺过作者手中史书翻两眼,用力拍打)这些写的老男人没常识,你一个女人也没常识吗?那朝代的医疗卫生技术跟条件,一个高龄产妇连生六个娃,十几年里又要顾着这个大娃娃的家业(拎小九耳朵),又得管着四万万张吃饭的嘴,又得顾着六个娃……你觉得我还能到老了搞几个男人吗?我还是女人吗?!啊?我看我是女魔吧! 小九:疼疼疼……媳妇儿我错了……是我错了……疼疼疼…… 作者:呃……可是…… 小九:(从媳妇手中夺回耳朵,坐正,摆出天皇大帝姿态)可是啥?没啥可是!这些写史书的老男人,就是没有最起码的女性健康常识!所以现在的国家多好呀……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好歹也让男人们知道,女人不是万能拖,那里有脏就往哪里抹…… ………………………………………… 作者三观已碎,正在重塑中,明天再更…… 我的爸爸叫李治(番外之一、二) 锵锵锵……大唐三帝传番外小剧场开播啦!大唐三帝传番外小剧场开播啦!嗯嗯,首先进行下自我介绍哈……我叫李弘,我的爸爸是李治,他的属性是妻控。所以从今天开始起,我就会以实话记录的方式,来说一说我的老爸到底有多妻控…… 时间:大唐永徽x年x月x日 地点:太极宫,太极殿 人物:我爸李治,职业是大唐皇帝陛下,天可汗;我爸李治的小跟班王德恩,职业是大唐六宫内侍少监;王德恩的小跟班刘刘清和,职业是大唐太极宫太极殿总管。友情客串是王德恩的弟弟王容恩,职业是大唐六宫内侍少监,兼正职立政殿总管。 起因:我爸这两天累得快爆掉,急需我妈妈的柔情安慰,所以火气很大,于是就发挥他自幼被我的爷爷,职业同样是大唐皇帝陛下天可汗的太宗皇帝李世民给训练出来的超强写字速度和阅读速度,来干掉了面前堆得快有他一半高的奏疏。正当他准备起身来立政殿找我妈求抱抱的时候,王德恩又抱来了另外一半高的奏疏。 经过: 我爸(瞪着那些奏疏,然后瞪着一脸没表情的王德恩):这是什么? 王德恩(继续没表情,但是嘴角在抽搐):奏疏啊! 我爸(眯眼):我已经批完了。 王德恩(眉尾快抽成一条线了):还有一半呢。 我爸(脸黑黑):我批完了,我要去找我家媚娘。 王德恩(低头,脸已经变形了):这……就是昭仪娘娘让给您送的,她说这两天她得专心把那本书看完,叫您好好儿玩自己的朝政,别去烦她…… 我爸(瞬间瞪大眼,然后气虚,摆出一脸跟我跟我妈撒娇讨甘饴,却怎么也不给我吃到,于是很难过想哭想哭的表情出来无力地坐下):她好过分…… (一边儿开始哭,一边儿开始絮絮叨叨地控诉我妈对他的无视和冷落,间接表达一下他对我和我弟的怨恨——天知道我妈在没有我们俩之前也是动不动就把这个爱黏人的老公赶回太极殿去批他的奏疏的好伐?宝宝莫名躺枪,宝宝心好痛……老爸我陪你一起哭……呜呜呜……) 结果:当日,大唐太极宫中太极殿内,一片父子痛哭之声,足响了一个时辰之久……惹得殿外欲进本之臣,个个心急如焚,只有元舅公,也就是我的舅公淡定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说了句明天再来。 一大早李弘就被李治一路拖向太极殿。 我不要啊我要睡要睡要睡要睡嘛人家要睡嘛……心里在哀号,可却不敢喊……什么?为什么不敢喊?开玩笑吧?没看我老爸笑得很开心吗? 哈啊?笑不好吗? 你菜鸟吧? 为啥知道? 废话!整个太极宫谁不知我家老爹外号笑面虎墨水肚? 什么叫墨水肚? 腹黑啊腹黑……你没听过吗?! 嗯,要是我娘在就好可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哭,哭到我家老爸烦。 好!成功!老爸回头了!笑容没了!不耐烦了!继续! “行啦!知道你不想去读书,那就回答个问题,只要回答得好就放你玩。嗯,江山如此多娇,你觉得什么比江山还好?嗯?” 哈,哈,哈!当我傻吗?要敢回答一句没有什么比江山更好的话,你一定会说那你将来要继承这美好江山的,所以还是乖乖去读书什么什么什么…… 所以我想了想,点头,嗯…… “有啊!有比江山更多娇更好的啊!” “就说江山这般多娇,你将来要继承,所以……啊你说什么?” 就知道他会这样说,哼不过这次我不会再被您拐掉呢老爸,因为王德恩刚教了我一句万用万灵的咒语! “我说有比江山更好更多娇的啊!” “你傻了吗?!什么能比江山更好更多娇的?!” “我妈。” 好极!老爸瞬间傻笑模式开启! 耶!成功逃脱!我是天才! ………………………………………………………… 我的爸爸叫李治——番外二 三帝小剧场连放之一 我的爸爸叫李治之谁知道我爸爸叫什么…… 一大群尖叫连连的粉丝包围中,无数摄像机照像机的长枪大炮式包围中…… 一只小小小小型的兔子,正慢慢慢慢地往这边爬过来…… 没错,是爬过来,嘴里咬着胡萝卜,慢慢地爬过来。 接着,一抬头,两只粉色的耳朵扬起来了一下下,立刻就凭借着软塌塌地落了下来挡住头顶的两只粉色兔耳朵秒杀一片菲林。 然后算好时机,等着大家换好了柯达金卷之后,两只圆嘟嘟叫人非常有食欲的小爪子一扒拉,就露出粉嫩粉嫩的小脸。 又成功秒杀掉几十公斤的菲林…… 接着,凹个造型,竖起剪刀手,抛个小媚眼,可怜记者大大和一群迷妹们的菲林啊…… 嗯,果然还是要配上一万元的ds超级大容量内存卡来的好…… 于是某宝某东某猫开始秒拍…… 同一时刻,一条滚动新闻开始在各大电视台紧急播出,成功替无数被雷到吃不下饭的群众朋友们挡掉了某名为《不要face》的五毛特效古装玄幻剧里,女主今年最流行的菲格慕拉超短蚊帐篷篷裙,和扑了上好的奥迪粉蜜的大腿,以及黑亮可人的漆皮塑胶高跟vl长靴: 某品牌超大容量闪存卡瞬间售完!你没看错!就是这个牌子!不要99999,也不要999999,只要10000!ds超级闪存卡,你值得拥有!!! (好吧,作者已被商家联手打晕——你特喵的这是在拿我们开涮呢么?) ——哈啰大家好……我是李弘。听说我爸叫李治,蓝后大家对他都是非常非常地感兴趣……但又一直苦于他总是跟我妈妈腻在一起不肯分开…… 大家都很苦恼呢! 嗯嗯,迷妹的心情我懂啦!所以我才会来的…… 嗯嗯嗯,那今天就由我来替他带盐一下,讲一讲他的个人生活。好的,想进一步了解我的爸爸叫李治的这位先生的日常小清新生活方式的话,走过路过表错过哈! 大家谁先问? 某只全身火红色的狼奔出来:请问李治先生三围多少?身高几何?(心形眼,口水直下三千尺) 李弘呆呆地看看这只狼,转头回去叫了一声: 母后!我爸三围多少?身高几何?有人问啦! 喊完之后,这只兔子宝宝转过头来正准备叫这只火红色的狼表着急慢慢等一下的时候…… 愕然发现刚刚还围得水汇不通的发布会一片空白…… 呃,是都没有走啦,只是他的面前,一片雪白光亮得可以摊大饼啦!什么荧光棒泡泡糖闪光纸手灯什么的都没有…… 他不由得感慨: 果然是皇帝陛下的亲妈粉,都是绝对的高素质啊! 这样的水准,根本就是贵族粉嘛!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他的身后,那个拖着一个跟他的父皇很像很像的人形物体——如果那一摊能够叫做物体的话——慢慢地往这里走来的红衣女人。 “嗯,弘儿好孩子,来告诉母后,是谁要问你父皇的三围身高呢?” 徐徐走到发布会中央的大唐皇后武媚娘小姐或者女士,气质娴淑,温雅淡定地将手里那一摊东西一松。 “通”地一声巨响,把原本就站得很远的人群,震得往后更退了好几步。 “呃……是一位全身火红的狼小姐啦……”李弘开始到处找人。 “狼小姐?狼小姐?你去哪儿啦?” 可惜,没有人回应他。只剩下可怜的兔子宝宝在风中凌乱。 …… 很久之后,他叹息了一口气,摇头对着自己仪态万方美若凤凰的母亲道: “母后,那个狼小姐似乎害羞了,不敢来了呢……” “那就算了。不过如果你们谁见到她的话,一定一定要记得替本宫带句话给她唷!” 大唐皇后武媚娘小姐或者女士温柔一笑,明眸如……刀,而且还是冰刀: “敢肖想本宫的男人,看来她活到今天也是很满足了呢……没关系,本宫有的是办法提前送她去再参观一下先帝与先后的居所唷!” 全体人寒毛直竖,点头如啄米。 兔子宝宝李弘看看眼前的场面,也笑了笑,然后大声问: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迷妹们这一次很理智,最后一颗很小很小很小很小很小……小到跟一颗珍珠一样小的小丸子滴溜溜地骨碌了出来,很辛苦地骨碌在了大唐皇后武媚娘小姐或者女士的脚边,张开她那双明亮无邪的黑眼睛看着她问: “请问这位女士,你叫什么名字呀?” “咣当当当当……”一阵巨大的拍桌声响了起来。 接着,无数只白头小怪兽跑过来,冲着她做出同样的一个手势: “滚!” 大唐皇后武媚娘小姐或者女士低下头,很辛苦地找到她,温柔地笑了笑,弯下腰,轻轻地伸出玉脂凝霜般的柔荑,小心地将她抱在怀里,慢慢地抚摸着她的小脑袋瓜。 啊…… 小丸子幸福得都眯起眼睛来了…… “弘儿,你看这颗丸子多可爱啊!啊……母后看着,不知为什么就又想吃火锅了呢?要不今天晚上就涮她了吧?” “不好吧母后?你看她瘦得都没几两肉……而且就一颗,怎么够吃呢?再说还有父皇……父皇,你表再躺在那里装可怜啦!母后今天真的生气了啦你没看出来么?还要继续的话,呆会儿母后就要跟别人跑了……” “你个小混蛋!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地上那一摊人形物体突然充满了气一般跳起来,冲着小兔子宝宝的屁屁和球形尾巴就是两脚: “敢咒你老爹没媳妇?! 你你你,你这不孝子! 老爹我今儿就要代表你爷爷惩罚你!” 立刻,一阵惨不忍听的人哭兔子嚎就上演了…… 但只到一半,就被大唐皇后武媚娘小姐的一句话儿给打断了: “你们吃不吃火锅了?” “吃吃吃吃吃吃吃……” 立刻,父子俩冲了过来。跟着一路快如飞兔地爬过来的,还有一只背着绿色乌龟壳的人形小动物……呃…… “他是我弟弟啦!” 李弘一边儿看着母亲怀里那颗已然幸福到快要晕倒,完全没有听清偶像一家子在说啥的小丸子流口水一边漫不经心解释道:“因为他长大以后会被老婆戴绿帽子,所以现在就穿乌龟装,早点适应对他来说比较好。” “噢……”所有人一齐点头,然后包括他的母亲都好奇地问他: “那你是因为他穿乌龟装所以才要选兔子装的吗? 你们是要cos龟兔赛跑给大家看么?好可爱唷……” “才不是咧!” 李弘大大地翻个白眼: “我要表现的主题是就算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滴好不?老爸,你说对不对?” 他转头征询自己那个站起来之后就开始趴在老妈背后,继续做一摊可怕人形物体的爹。 “嗯,对。平常是温柔的兔子,可是一旦被逼急了,也是会变成疯狂的兔子的。” 李治笑笑,继续躲在大唐皇后武媚娘小姐或者女士的身后。 武小姐叹了口气,对着无数镜头优雅而伤感地摊开了手: “没错……你看起来非常温柔可爱的小东西,往往长大之后,会变成你最想像不到的模样。” 立刻,无数只手掏出笔记本和手机,开始记录下女皇陛下的经典语录。 …… 又是一阵菲林秒杀完毕之后。 现场突然又响起一个极小极小的,极温柔极温柔的声音: “那么……请问大唐皇后武媚娘小姐或者是女士,接下来的主角就将是您了……请问您对自己接下来的表现会有什么样的期待么?” 声音好小…… 大家到处找。 找不到…… “我在这儿。” 声音真的好小…… 大家努力到处找。 可是真的找不到…… “我在这……” 一点小小小小的黑影跳了出来。 啊,原来是一颗小米。 大唐皇后武媚娘小姐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又想了想: “嗯。不算坏,虽然小了点,可看你的样子挺富态,应该可以衍生出很多很多同伴的……今天晚上的主食也有了,就小米饭吧!” “可是母后大人,我看她体型这个样子,只怕煮粥都很勉强吧?” 一边儿被打得丢了一只兔子耳朵的小李弘趴在她的手臂边: “还是不要了吧!” “没关系,有她就算不错的了……这个作者挺轴挺笨的,连个宣传都不会……所以咱们一家子的粉丝也就这么一点点儿……咱们就将就着用吧!” 大唐皇后武媚娘小姐或者女士看了眼那颗小得很可爱的小米粒,叹口气道: “没办法,谁叫你爹很快就要完全杀青了呢?少了他的高智商值撑着……这个故事大概会少很多人看的。” “可是母后,我觉得这些粉丝就已经很够了啊!你看那个作者姐姐昨天晚上做梦都梦笑醒了……每天一看到这个故事里的人们就笑得格外开心好像要跟她的正确先生去约会了呢! 而且你的智商值也很高啊!都把那几个坏叔叔给灭干净了呢!那些坏叔叔真的太坏了,都想把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全部杀掉呢!甚至连……” 小兔子闭起了嘴。 “可我还是留下坏名声了啊!” 大唐皇后武媚娘小姐或者是女士轻轻叹了口气: “不像你家父皇,那么聪明,坏人好人,都是他做了。可千古史册上,也只说他怕你母后我……却从来没有说他是个坏人过……唉,比起你家父皇,母后还是差很远的。” “没关系啦!那比起我老爸来,你还是比较厉害的啦!毕竟可能有人不知道我爸叫什么,但绝对大家都知道我妈叫武则天啊!而且咱们肯跟这个傻乎乎的家伙来演这个故事的初衷,本来不就为了让别人多多了解,武媚娘的老公叫李治,他也是个很厉害的人物的吗?老妈安啦!老爸的戏演好了,你的坏名声,自然也就洗清啦! 话说……我爸叫啥来着?我怎么给忘记了?” 一脸呆懵的李弘全然不知,自己说完这句话之后,身后已然浮现两道充满杀机的目光…… ————————————下次再见啦!李弘同学,请保重自己。 番外之红尘忆 大唐永徽六年八月十六。 太极宫。 临照殿内。 这里已然成了一片暗黑之色。即使现在不过刚刚过了酉时而已。 一个女子,散着青丝若瀑的长发,头顶只绾着一枝金簪,立在殿下柱边,远远地看着渐染紫辉的长空。 她的眼底,一片平静,平静得那映入漆也似的瞳仁里的天空,竟也似足了一片海。 宁静得不见半点儿波涛的海。 这样的平静,一直维持着,甚至到了那个身影走上来的时候,她也依然是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姿态。 金冠,宝簪,鸦鬓,剑眉,墨瞳,玉准,朱唇,雕颌…… 依旧是那一身雪青长袍,月白广袖。 依旧是负手而立,昂扬华贵之仪。 李治一步一步地悠然踱上台阶,不理身后的王德恩跟得有些吃力,只是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一步一步地走上来。 走到她身边一侧,与她并肩立定,头也不回地看着深黑一片的殿中,淡淡道: “朕有些话要说。但若你不想听,朕也不会久等。” 言毕,他淡然自若,起步踏入殿中。 那一步步,一声声,却似踏在她的心底。 眨了眨眼,看也没看身边向着自己看似规矩地行了一记大礼的王德恩,她深吸口气,徐徐旋身而向着他的背影方向,眨了眨长长的眼睫,垂眸,翩然一礼,再复起,一身鲜红如火的绣金凤流云广袖,便在走动之间,轻轻地飘拂起来,若一只扑火的火色蝴蝶,跟着那抹凉凉的月白,一路飞入那看不清的墨色深处。 …… 夜,未至。 宫,幽深。 一张简单得与这太极宫三字格格不入的小几上,摆着几样小菜,一只玉壶,两只净色瓷杯一只摆在李治这边,另外一只,则是放在她的面前。 一阵细细的“濯濯”声响起,却是反插着白玉拂尘在身后的王德恩正挽袖正襟,替自己面前那只空杯,斟上浅浅碧色的酒。 她垂下眼,看着那碧若洗翠的酒液,不点而朱的唇边,却是泛起一抹淡淡笑意,抬眼,看着李治,明眸微弯,笑得若一个小女孩儿一般天真而快乐。 李治却似是不曾看到她这般的笑容一般,只是盯着她的脸,淡然地问着她: “看来还是不能说话么?” 她乖巧地点点头,柔顺地垂下眼睫,目光如水。 李治点头,端起酒杯在手,却不饮,只是放在桌面看着,点头道: “不能说也好,朕会说的。” 他复又抬头,看着她,长长出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无言,只是默默地将酒一饮而尽。接着,放下杯子,由着王德恩再倒一杯入内,然后再一饮而尽…… 如是三番,他才停了手,放下杯子,向后一靠,只在圈椅之内向后看着,头一次,这般认真地端详着面前这个女子。 她与印象中的那个王善柔,却是完全不同的模样。 没有了凤冠金钗,没有了朱袍云帛,没有了花黄金钿,没有了脂香黛粉…… 此刻的她,却干净得像个孩子一样。 看她素手玉指,拈着金雕楠箸放在如串珠编贝的齿间,犹豫着将目光只在菜品间巡视着,不知要吃哪一道的样子…… 李治的目光突然抽痛了一下…… 这样的王善柔,这样温婉可爱的王善柔,让他想起的,却只是一张脸…… 一张小小的脸,一张粉嫩可爱,不染半点儿俗尘的小脸。 还有那双小小的手。 李治茫然地握紧了手指—— 仿佛,只是仿佛。 只在这一握之间,就能感觉到那小小的,嫩嫩的,仿佛刚出生的春笋芽尖儿般的五根小指头,用她细细的,小小的,软得似乎一按便要折断的指甲盖儿,柔柔地,怯怯地顶着自己的掌心…… 就像小时他救下过的某只雏鸟儿般,依赖着地将绒毛未褪的小小喙尖,娇娇地顶着他的手心,最柔软的地方。直赖进了他的心底一般。 就像他在抱着她时,无数次喜爱地重温着这种感觉一样。 李治闭上眼,紧紧地闭上眼,将手掌放在额前,试图重温那样的温度。 那是比他高了许多的温度。 ……记得初时,他也很是为这种高得出奇的温度惶然不安,甚至一再向那个将这样神奇的造化之宝带来世上的心爱女子再三确认: “媚娘,嫣儿身上好生热……是不是着了寒气了?宣太医么?要不要……” “行啦!别折腾那些老先生了罢!小儿体温本便较大人高些。” 那个将这样的奇迹带给他的媚娘,他的媚娘,那样明婉动人地取笑着他。手里还赶着工,替他怀里小心抱着的小而柔软的身体,做着一件新衣。 最好的料子,最好的丝线,最好的缀玉…… 即使是那样,他也还觉得,直到现在都觉得,那样的东西,配着他的这样的宝贝,实在太过寒碜了…… 那孩子……那孩子……那孩子…… 那孩子是那般的美,那般的纯净…… 出生开始,她就不忍心让她身边的每个人受苦,特别是她的母亲…… 一直都是。 不哭,不闹,只是爱笑。 见着了谁,都是笑。 吃饱了,没吃饱,睡好了,没睡好…… 她从来不哭,也不闹。 顶多不欢喜的时候,颦起她那一点儿小眉头,蹙成一个小小的螺尖,露出些难过的表情。 却从来是不哭的——尽管只是这样的表情,已然能叫人心疼欲死。叫他无法遏止地失了惯常的气度,对着那些竟敢惹得她如此的可人儿难过至斯的人大光其火…… 可他还是感谢的,感谢上天竟然又赐了他这样的一个宝贝,这样乖巧懂事的宝贝。 她实在是乖巧的,懂事的。不止是不哭,就是她笑起来,也从不是爱咧开了嘴的那般小儿家常有的欢喜大笑。 常常就只是若她的母亲一般,温婉地勾起闪着珍珠般光泽的小小朱唇一角,将圆溜溜湿漉漉的墨凝大眼,弯成两弯半月儿,仿似将整个天空中的星辰都圈进了这两弯半月儿一般地对着你笑。 她看着你的时候,那些星辰好像也在她的眼里一并看着你的样子。 就好像……整个天空都在她眼里,温柔地看着你微笑。 那样的宝贝…… 他的宝贝…… 李治的泪水,顺着紧闭的眼角,无声滑落。 他想回忆起那小小的,嫩嫩的,犹如刚刚的春笋芽尖儿般带着热得有些发烫,却叫人极是舒服的温度,用她细细的,小小的,柔软得似乎一按便要折断的指甲盖儿,雏鸟儿般信赖娇依地,柔柔地顶着掌心的感觉…… 可是当他用尽全部心神回忆时,想起的,却只是那只冰冷的,僵硬的…… 那冰冷的……僵硬的…… 似乎被冬雪冻成了冰的…… 他的那只小小的手……那只让他第一次有了真实的感觉,感觉到自己拥有了一切的小手。 他失去了她。 在那一刻起,他便永远地失去了她。 无数次,他告诉自己,她没有离开他,只是……只是他的父亲,与他的母亲,也像他一样地爱着那个孩子。 那个可爱的孩子,他的奇迹,他的宝贝…… 所以才会带她离开,害怕的就是接下来的日子里,这孩子要吃苦,要受罪…… 她是那样的美,那样的好,怎么受得了这般红尘万丈的苦? 所以,他理解,他也懂,她离开这种地方,实在是最好的……因为他从来不觉得,她能遇上一个真正能将她保护得极好,半点儿不让她受伤受屈的人。 就是他……就是他李治,她的父亲,这样爱着她的人……也不能,终究也是不能的。 可是……可是他还是想她,每每看到那些被媚娘偷偷藏起来的小衣时…… 每每听到嫣这个字时…… 甚至每每看到弘儿的笑脸时…… 他都……想她,无尽地想她…… 已然无法控制自己情绪,无声痛哭至泪眼模糊的李治张开眼,看着面前那个因为他的哭,他的泪,惊得双眼圆瞪,一脸仓皇不知所措,如一个小女孩般的女子。 他突然感觉到无比的恶心,一股强烈的冲动,烧红了他的眼,也烧尽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他不想再看见这样一张脸…… 这样一张让他做呕的脸…… 他忘记了自己来的目的,忘记了自己是要来赦免她,让她离开这个皇宫,离开这里,回到她光辉灿烂的母家,回到她的母亲身边,安安稳稳地渡过下半生,以此做为自己对她多年亏欠的一点补偿…… 他忘记了。 至少等他被一阵大喊着扑上来,搂紧了他的腰,拼命拉着他的手,求他放手的王德恩唤回理智的前一刻,他的双手,那双从来不曾沾过半点儿血腥的,干净而修长的手,都是紧紧地攥在她的颈子上的。 她的脸,被憋得通红,却依然如一个小女孩般无辜,可怜,甚至泛红的眼角,还流出两行泪。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澄澈,那样无辜地看着他,好像在问: 为什么? 为什么是她? ……是啊,为什么是她? 王德恩的阵阵呼喊,似乎远在九霄云外,根本听不得太真,可尽管如此,他的力气,也似乎用完了。只能松手,瘫在王德恩的怀里,怔怔地,看着她,默默流泪。 “为什么是你?” 李治轻问: “你想问这个,是么?” 他看着因为自己突然松手,一个支撑不住跌倒在地,呛咳不停,却始终发不出一点声音的王善柔,冷冷地,半倚在王德恩怀中,满脸冰霜地俯视着她: “为什么是你……你不清楚么? 从一开始,选择这条路的,就是你自己,不是么?” 李治垂眸,看着她,表情一发淡漠,同时一用力,甩开了扶着自己的王德恩,踉跄一步,长呈口气,伸手抹净满面泪痕,蹲下身子,定定地将目光如刀般地刺入她惶惑不安的双眼里,看着她,一字一句道: “你是要告诉朕,当年你的父母告诉你,你将会成为储妃,未来成为大唐皇后,成为国母的时候,你一点也不得意么? 还是说你要告诉朕,当你入宫之后,听朕明白地告诉你,朕根本没有半点心思愿意放在你身上时,你没有半点怨恨与嫉妒?甘愿承认那样的境地? 又或者…… 这些年来在宫中,你一直最渴望的,就是离开朕的身边,若崔氏一般,过她真正想过的日子?从未想过要强求于朕,强求朕移情于你……从未希望身边的一切人事物,都依你的意思存在着,生活着…… 从未想过要控制每一个人,包括朕在内,控制着每个人按照你的心思生活? 也从未想要杀尽每一个朕爱着,或者有一丝半点儿怜意的女人? 甚至……” 李治顿了顿,将脸靠向王善柔更近一点儿,声音放得更轻: “甚至你从未想要朕的宝贝嫣儿死……从未要动她一指,一发,一丝?” 王善柔的表情,变了,变得痛苦,变得内疚,变得绝望,变得悔恨…… 可李治没了再看下去的欲望,他也不想再看下去了。 因为每一次看到她,他能想到的,都是那个孩子的笑容。那样温暖而明净的笑容。 就算是媚娘…… 就算是他这一生的命,一生的愿,也无法取代的笑容。 他闭目,深吸一口气,长长吐出,复张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冷然。 负手,转身,他再也不看一眼那个趴俯在自己脚边,流泪无声嘶喊着哀求着的女子,只扔了话儿给立在一边的王德恩,也算是说与她最后的离言: “算是朕给她最后的一点慈恩…… 这样的她回到太原王氏,也只会再像个货物一般被打上太原王氏女的烙印,送与第二个对太原王氏一族有利的男人。一件货物罢了,她的母亲不会放任一件货物烂在自己手中的。 所以她会再被送出去的,就像当初他们把她送入宫中,以求受封为后,荫荣王氏一族一般的情形,不过想来她却是不愿的。” 李治回头,最后俯视一眼那个被自己冷若刀锋的话语震得无法动弹的女子道: “对,朕原谅你。因为想一想,其实你从来都是被你的家人当成一件精美华丽的贡品来看,便是你,也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件货物,从未把自己当成一个人。 所以你自然也就不懂如何做人,如何待人。” 李治转头,盯着前方,淡淡道: “朕会叫王德恩留下一瓶药与你。一瓶能够让你彻底解脱的药。药效会很快,你也不会有多痛苦。 很快就可以过去了——本来还担心你去了,会不会让朕的嫣儿难过。 不过朕想,你多半是看不到朕的嫣儿的,便是看到,只怕父皇与母后在那边儿,也是容不得你靠近一星半点儿。 所以也不拦着你了,你便去就是。 当然,你若不愿意去那边,自然也可以在这深宫之中永远地留下去。朕甚至可以不让你去长街,与那些你从来没有看在眼里过的犯妇们一样辛苦工作。 只是……” 李治再抬一抬下颌,看着殿外满地金红的灿烂晚霞,慢慢道: “只是以后这里只会有你一个人了。 不止是这临照殿…… 整个太极宫,朕都不会再要了。 因为它是属于父皇与母后的,属于安宁,属于大哥,三哥,四哥……属于嫣儿,属于刘氏…… 属于他们的。 它是朕的家,曾经是。 现下……” 李治勾起唇角,柔柔一笑: “朕的家,却在媚娘身旁。” 言已至此,李治却再无可言,只看着王德恩将那一只塞着银白绢裹的软木盖儿的净瓷小瓶儿放在几上,便转身大步离开。 甚至,在他转身的刹那都没有往地上跪伏着,似乎已然死去的王善柔脸上再看一眼。 整个临照殿里,渐渐陷入了黑暗之中。 ……许久,许久…… 许久。 一声轻响,在殿中响起,似乎是什么瓷器跌落在地,碎落的声音。 接着,又是一声轻而柔的物体扑落声,在这偌大的,空荡荡的宫殿内,这声音轻得只若一朵盛开过的花儿,跌落枝头一般。 只轻轻一瞬,便再不复闻。 宁静。 永恒的宁静。 千年之约 大唐永徽六年,亦即公元655年。 十二月初一。 大唐都城长安。 皇城之中,钦天监内。 夜色深沉,观星台上却是一片璀璨光华。数百颗小儿怀抱大小的夜明珠,在数百枝奇形花枝状金制法灯之上,闪着灿烂无比的光芒,硬生生将整个观星台耀得一片火华流光,也让跟着师傅上来的李淳风,惊得目瞪口呆:“这……” “多年以来,主上借着赐礼之名,将这些真正有用的东西设法都转了个环,终究留在了立政殿里……眼下,也算派上用场了。” 袁天罡淡淡一颌首,却不再言语。 李淳风沉默,好一会儿才轻道:“可是徒儿记得,每年渤海国所贡的夜明珠,不过十数颗而已……” “再加上前朝所得呢?”袁天罡摇头:“主上是何等人物?能养出这样人物的先帝与先后,又是何等人物?天下人只知当年先帝尚为秦王,攻入大兴宫时未曾留得一物一事……却不知先帝后来向高祖请赐的所谓旧府,却正是建在了杨坚杨广父子二人合力费心,数百年方成的秘库之上。大隋之宝,乃自大晋至大周数百年汇集而成,那些搁在宫里的,不过是些连杨氏父子与高祖皇帝都看不上眼的俗物而已……真正的宝物,却都留在旧府之下的秘库之中。” 李淳风一时难以言语,好一会儿才轻道:“师傅,您真的要行……那逆天之法?” 袁天罡看看李淳风,突然笑了一笑,好一会儿才道:“师傅的父亲,也是个术师,也曾经与师傅说过,这样的法术是使不得的。只因它所要的代价太过惨重,行事之人,也多是太过疯狂已然成执的…… 可是呢……” 他一边儿说话,一边儿小心地将一只锦盒打开,仔细捧出一样东西——那缺了的一角,却叫李淳风立时认出,正是传言已失踪了的…… 传国玉玺。 好好儿地看了一会儿之后,他将此物取出,并仔细拭去其上一星半点儿的浮尘,放在一侧,淡淡道:“人之一生,若不曾做得几件疯狂之事,若不能碰上几件终需自己花得一生为代价方可的事……那又何谓一生呢?” 袁天罡淡淡一笑,回头看看李淳风。 李淳风,沉默,好一会儿才又道:“师傅已然定下心思……淳风无能,法术难称逆天……也只有亲替师傅守阵了。” 袁天罡淡淡一笑,点头道:“那……便有劳你了。” …… 公元2008年,1月1日。 今天真的是很热闹,到处都是。就连地处腹地的乾县也是热闹得紧。即使这个时候的乾县,冷得叫人想揣手。一中临街的一家小吃店里,一个高瘦个子,穿着连帽黑卫衣,黑色长裤,还有一头乌黑的头发,衬得露出来的脸和手一发地白得不像话,眼大得出奇也黑得出奇,总是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两眼的英俊青年慢慢地走进来,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然后抬头对着抱了个菜盘扭捏地走过来的店老板家大闺女笑了笑:“老样子。” 声音好听,低低沉沉的,可还带着点儿很温润的感觉。而且他的口音也奇怪,虽然说普通话的小青年儿现在也不少,乾县也特别多,可像他这样,口音挺重,长得又一眼就看出来不是外国人的,这儿也不多见。 不过店老板家的大闺女也不在乎这个……老实说人家来看的就是这个笑脸儿,等的就是这句酥透骨的话儿。所以脸一红,点点头,转身就跑。 青年却好像没有什么感觉似的,转头,只是低下头来,看着左手食指上的一枚金嵌角还镶玉的扳指。 拇指肚轻轻摩挲了两下,他就又抬头,从自己刚刚拎过来的袋子里拿出个焦得一捏就响的馇酥,咬一口,有点儿意外地扬扬眉头。接着,目光突然一凝,看着前方的眼神也变了。 一直偷偷地打量着他的店老家大闺女急忙跟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然后松了口气:是个老头儿,一身的道士打扮,白衣玄袍的,须发皆白,头顶那点儿白面窝窝似的发束,被木头做的簪子绾得好好儿的。别说真让人觉得好像是从哪个古装剧里跳出来的仙人似的。于是她也就不再去看了,反而转过头去盯着她爹赶紧把新卤汁儿熬好了,她等着浇了豆腐脑给他送去呢! 所以,她也自然没有看到那个白胡子老道士走到青年面前坐下的情景,更没听到青年和他的这样一番对话。 “你来得晚了些。”青年平静地说,突然之间,目光冷然而威严。 “请主上恕老朽失算……不曾料到此等变数。”老道士垂首诺诺。 “她在哪儿?”青年轻问。 “已卷入万丈红尘之中,与主上一般,灵魂分为两体,且不复当年之形……主上仍要寻么?”老道士轻道。 “我们出现,便是为了寻她们。”青年平静地道:“千年之前,离她而去时,朕已许下诺言,必当守她左右,她才肯断了求死之念,留在人世间,不顾污名,不理诋毁,倾尽心血,算计一切,替朕守住了大唐江山终不至四散之局。朕如何能负她至此?” 老道士看着青年,好一会儿才慢慢道:“可主上,事已至今,您应当也明白,至少于这一个灵魂而言……主上心牵之人,却未必只是她一人。” 青年垂目,好一会儿才又轻道:“朕现在名为秦诺。” 老道士一怔:“秦……诺?” 青年抬眼,看看老道士,淡淡一笑:“秦者,朕灵之寄,乃为始皇一魄,自然当以先者为尊姓。诺者,千年一诺,纵然魂飞魄散,亦不悔,不忘。 至于始皇之魄,所牵之人,却与朕无关。自有他本体去寻,去系,至那时,朕自会将他这一魄归还。” 老道士再一怔,却讶然道:“可是主上,若是归还始皇一魄,只怕主上之灵……” “朕说过朕所求者便是寻得她…… 无论她如何,无论朕如何,无论另外一个朕与另外一个她,又如何…… 只消能够在一起,便是朕注定要与另一个朕合而为一…… 那又如何? 原本便是一体,又何分你我?” 青年看着老道士,淡淡道:“所以,你只消告诉朕,她在哪里便好。” 老道士沉默,闭目,好一会儿才轻叹道:“一个姓凤名箫,身落东都之左。另外一个,姓沉,名墨,同与其在一城,却因命数所定,至今不得见。眼下却已是各有其命了。” 青年停顿,好一会儿才问:“那……另外一个……” 老道士点头,叹了口气道:“已然是遇上沉墨了……只是不若主上您早已开智,更不曾有帝魂珠蕴体,是故他此时,还是情智未开,黎执他……只是有些本事在身上而已。” “黎执?”青年怪异地重复一遍,扬眉,好一会儿才摇头道:“黎执?” “黎明之诺,一念成执。”老道士看着青年,目光淡然:“主上应该明白,此名深意,却不在同音之上。” 青年怔然,好一会儿才突然笑着,摇摇头,轻叹口气:“黎明之诺……一念成执…… 好……好。” 他不再说话,看着老道士渐渐从自己面前化做虚影,就起身拎着袋子大步走出小吃店,只留下空空的一张桌子。 曾经,过往(武昭) 现在想一想,媚娘才惊觉,自己对于刘弘业,根本便是从一起始,便不曾多带了些别样心思的。 ——除去一点儿求而不得的遗憾之外,其实从一开始,他之于她,便是一个注定的路人。 她是在三岁上,便第一次听了父亲说起那个孩子的。 “可惜了……那样一个钟灵毓秀的孩子,偏偏有那样一对父母……白白地埋没了那般的天份。” “父亲说谁?” 媚娘抬起头,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牙牙地不解而问。 “刘家的二公子,那个叫刘弘业的便是。” 武士彟摇头,叹息着看自己手里牵着的小小女儿:“那孩子本来是个极秀慧的呢!若是能有些自己的主意,那日后,未尝不可与我家昭儿做个良伴呢!” 只这一句话,便牢牢地烙在了小小的媚娘心头。 然后,也正是在这一年,由着父亲的牵引,她第一次参加了那所谓的诗酒之会。也第一次见到了那个父亲口中原本是钟灵毓秀的少年。 真的很好看呢! 她这样想:若是父亲喜欢,那他一定是个很不错的人。让她去欢喜他,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自那以后,她便将这个好看的少年,记在了心上。 时光飞逝,当她长到十岁上时,便因着母亲的缘故,可以跟着出去参加那些所谓贵夫人之间的花宴诗会了。 她不喜欢,奈何母命难违,不去也是不成的。 于是她便去了——既然母亲的本意,便是让她做一做已经长得秀丽出众的长姐身边一片小小绿叶,那她倒也懒得收拾,省事了好些。 只是她没想到。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些贵夫人们,千金小姐们,还是不肯放过她。蜚短流长,从来便没有断过,更不曾停过。 从刚开始的恚怒,到后来的怨恨,再到后来的波澜不动。她最欢喜的,便是自己渐渐已修成了一身淡然而处的本事。 就在她以为自己以后能够一直这样下去的时候,她再次见到了他。 在诸人难以分解的目光中,她看到了他。 说不慌乱,是假的。说不羞涩,也是假的。 毕竟,他是她从三岁起,便时刻记在心头的人。而且此时的她,自认却并非是最好的模样,最好的姿仪。 想到这儿,她坐在那位笑得很浮气的主人家身边,甚至都有些暗暗恼恨起母亲来了:为何不早些告诉她,他也会来这里呢? 明明知道她的心思的…… 但是很快,她发现,根本没有这样的必要。 从她一走进这里开始,他的目光便跟旁的几家公子没什么不同,一样地追着她身上,不曾片刻得离。 看着那些因此而暗暗恼恨的千金们,她心里不能说是不痛快的。但痛快之后,总难免有些失落。 她以为…… 他会有些不同的。 带着这般怅然的心思,她离了那诗会,可也就在回到家中之前,她亦将一切都想透了:他看我这般,不正好么?我心中喜欢他,他也对我有感,正是好事呢! 这般想着,她便也高兴起来——尽管心底暗暗地,仍不知为何有丝不安之感。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顺理成章。应国公府的二小姐,与刘府的二公子,原本是最合适的一对。在她看来,自己也终于可以从这个镇日都是乌烟瘴气,鸡飞狗跳的家中离开,得了方清静的…… 她甚至连刘大人与刘夫人的喜好,都一一打听了起来,只为了将来入得刘家门,能够让二老觉得,自己不是个没教养,不知礼仪的姑娘。 可不知为什么,越是打听着这二位老人的事情,她却越慌张。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早晚都会要发生。 而她的预感也一向准得惊人。 当母亲一脸怒气冲冲地从外面回来,丢下一纸书信与她时,她便知道那些一直害怕着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颤抖着手,拿起那封信,看着上面苍劲棱正的刘洎二字,她知道,自己不会再有机会了。 那晚,她坐了一夜,对着月亮,无声地坐了一夜。 不曾哭,她也没有觉得这值得她哭一场。 她只是觉得不甘心,觉得自己这般,好生不值得。 但她没有生气,也觉得自己不必要去生气。她只是觉得自己,实实在在,该为自己的未来,考虑一二了。 所以第二日,当母亲提出要她入宫受选之时。几乎没怎么犹豫,她便应下来——没有犹豫,不是因为真的心死了,真的想要入宫,而是因为知道自己若不依母亲之意,那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必然连半刻清静也不会得的。 但现在,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便是清静——何况在她看来,自己这样出身的女子,纵然有神姿仙色,天华英秀,也是不会被那位永远被数百高门贵第出身的妃嫔们看上眼的。 所以转身回到房间,她便写了一封信与刘弘业,求他来,带她走。 她要赌,拿自己的尊严赌,赌他会不会,敢不敢替自己做一次主,与她相伴一生。 若他来,那她武昭此生,生是刘弘业,死是刘弘业。再不做二想,便是他将来被迫三妻四妾,她……也可以接受。 若是他不敢来接自己,那她便就此了了心思。只待落选之后,随便寻了一座清静庵庙,青灯古佛,渡此一生也是很好的。 结果,如她所预感的一样,他没有来。或者说没有敢来。而且同时传来的,还有他与王家小姐定亲了的消息。 接着,还不及让她点一点头说一声好,转身去寻找第二种可能,一纸圣诏,便让她明白了什么叫“天意弄人。” 又是只一夜,她便做了第二个影响自己一生的决定:她答应入宫,去搏一搏运气。且看一看那位圣上陛下,到底是不是自己良人佳郎。 若是,她便自当如那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大国师所言一般,为他之妻,替他打点江山,生儿育女。 若不是,她便自当寻了机会,脱离宫中,自此去过逍遥自在的生活。 这一次上天还是没有按着她的心思,在她给的两条路中,选出一道来。 它给了她第三种可能,让她遇到了那个小小少年。 数年恩怨纠葛,血雨腥风,让她在不知不觉之间,发现这个看似柔弱无助,宠爱万千,实则杀伐决断,危机重重的小小晋王,早已成为了她的不可或缺。 第三次. 她真的犹豫了:真的会是他么? 这样的犹豫之中,她与他,被天意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摆弄着,最终一步一步,相扶相撑着,走到了如今。 当她今日再度见到刘弘业时,却恍然之间惊觉:原来当年,无论是眼前这个男子,还是那位高高在上的明君,她都从来不曾放进真心去爱过。 他们于当年的她,不过就是救命稻草一根,所以她对于他们,是那般的渴望,渴望到让她错以为,这样的渴望,就是爱。直到碰到了李治她才发觉——原来她从来不曾爱过别人。她的心里,一直都只有自己。 直到碰到了李治她才发觉——原来自己爱起人来,也是不要命的。 想到这里,武媚娘不由淡淡一笑,转头,对着那个正抱着儿子大步走进来的男人——她的男人,露出灿若朝阳的一抹笑意。 是的,她真的爱起人时,是会不要命的。 回首时,已是生死两相望 月色如酒,却只寒意森森,刻入骨中的是深深的冷痛之感。 大明宫中。 “娘……不,陛下,您真的要穿这身旧龙袍么?”刘清和平静地走来,手中捧着一身有些磨旧了的龙袍。身后还跟着一个头梳双髻的小小少女,天真无邪地抱着那顶冕琉冠,抬头看着她。 武曌回首,看着那顶明珠已暗的珠冠,淡淡一笑,伸出手,轻轻抚了一下:“不正好?想来穿戴着它们,那些大臣们,也正正好的可以顺了心,永远记得他。” 微勾一勾唇角,已然有些深深刻纹的嘴边,浮现一抹刘清和熟悉不过的微笑。 刘清和行礼低声言是,便招呼着那个小小少女上前来,一并替她着衣,易钗为簪,立冠,正襟。 少女看着她,目光中满是敬畏,这让武曌很是好奇,看着她问:“婉儿似乎很怕朕?” “不怕。”小小的上官婉儿摇一摇头,淡定道:“陛下当年没有杀了婉儿,那现在也不会再杀婉儿了。婉儿不怕。” “那为什么这般目光看着朕?”武曌着实觉得这孩子有趣,便忍不住发问。 “因为婉儿觉得,陛下真的是个了不起的女子。”婉儿眨着眼:“父亲去世后,母亲尚且不能为他撑起一切,只知守着一份可怜失夫的妇德来活着。可是陛下却能替天皇陛下扛起这大唐江山来。婉儿觉得陛下很了不起呢!为了自己所爱,可以牺牲一切啊!” 这几句话,说得正往里走的明和陡然变色,正待呵斥,却听得武曌大笑道:“你说朕是为了他扛起这江山?还说这江山属唐?甚至还说朕可为了自己所爱,牺牲一切?你果然是个有趣的孩子……这天下间,敢在朕面前说这大唐江山四字的,也就只有你一人了。” 她笑得欢喜,却不知为何,叫婉儿看得心怜,轻轻道:“那陛下,是不是也只有婉儿愿意说一句,陛下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自己所爱呢?” 武曌停了笑声,看她一眼,淡淡道:“嗯,的确只有你一人。连朕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她转身,看着铜镜中龙袍加身的自己,凤眸微勾,唇角淡笑:“因为就连朕,也不觉得朕是为了他而守的这江山。” 停了一停,她又笑:“毕竟这可是大周天下。毕竟,朕现在,可是大周天子。” “那陛下为何还要穿这旧龙袍呢?这衣裳,其实不合陛下的身呢!毕竟天皇陛下身量奇高,陛下穿着,实在有些失了形仪。”婉儿摇头,不赞同道:“若是陛下说,这是为了能让那些大臣们更加记得天皇陛下,那便更是奇怪了——毕竟陛下不是说是为了自己才守这江山的么?” 武曌却沉默了,不说话,只是转身,定定地看着她。直看得清明兄弟全身泛寒之时,她才轻道:“只凭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朕便可以将你杀了千百次,你可知道?” “婉儿知道。”年方十五的上官婉儿淡淡一笑:“而且不止是婉儿,便是婉儿母亲,亲族,都会被诛绝不复。” “那,你还敢这般向朕说这些话儿?”武曌继续微笑:“是因为觉得朕很喜爱你,不会真的伤害你么?” “不,若是婉儿真的那般蠢,蠢得惹了陛下龙颜大怒,那便是天皇陛下再世,也救不了婉儿的。婉儿敢说这些话,是因为知道陛下很希望有人能说这些话——哪怕……” 婉儿看着她,目光中泛起一股柔光怜色:“哪怕是这些话说出之后,陛下就一定要将那个说这些话的人,立刻斩杀的也是一样。” 武曌不笑了,静静看着她很久,很久,突然道:“你是个很有意思的孩子。” “谢陛下夸奖。” “你说这些话,也是因为知道说了之后,朕就不会再杀你了。” “谢陛下不杀之恩。” “而你之所以说这些,不止是为了朕。还为了朕的几个孩儿们……或者说,是某个孩儿,是也不是?” 武曌有趣地看着她,若有所思:“会是哪一个呢?令月儿?一来她没这等本事,二来你也向来看她不太上的。旦儿?依朕所见,你似也并非倾心于他。那,便是……” 上官婉儿微微一红脸,昂着头先应了声是,这才行礼谢罪。 武曌睁大眼:“那个傻孩子?可是他心里……” 闭了口,好半晌,她看着上官婉儿的眼神,都是若有所思的。最终,她摇一摇头:“罢了,随你而去。跟着他,必然是一条苦路。你可不后悔?” “陛下当年选择天皇陛下时,可曾后悔?”上官婉儿不答反问,这让武曌一发喜欢这个小小女孩儿——如今,已然没有人能,或者敢这般对她说话了。 那些能这般说的,敢这般说的,死的死,散的散,都已不在她身边。 所以她点一点头,心里下了决定:“不后悔。所以如今,朕也不会叫你有机会后悔的。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上官婉儿满脸飞红,却是目光亮得出奇:“便是粉身碎骨,婉儿亦愿陪着庐陵王殿下走出一条前路来。” “好,好孩子……” 武曌满怀欣慰,却有带着些伤感:“难为你了。那个傻孩子,竟有这等傻福气……” 她停了一停,摇一摇头,却道:“无论如何,你选了这条路,你便必然不能再往后看了。接下来,你只能往前看,一步一步往前看。明白么?” “婉儿明白。” “哪怕最后,粉身碎骨,哪怕最后,不能流芳千古只有遗臭万年,你也不可再后悔了。明白了么?” “婉儿明白。” “哪怕最后,你付出了一切,那个傻孩子,还是不解你这份情衷,只知道被那个心怀晦涩的丫头摆弄着,甚至将你遗忘冷宫,你也不能再有机会后悔了。明白了么?” “婉儿明白。” 一句比一句更坚定的明白,让武曌又是欢喜,又是感伤,半晌,才抚着她的头轻轻问:“这天下间的人,那般多,你怎么就偏偏跟朕一般的傻,硬是要跟着这李家的儿郎……” 她摇头,一笑,目中微含泪意,却不及婉儿细看时,再一眨,已恢复了平静:“传旨,起驾,登朝。” 接着,她头也不回地,向着徐徐洞开的大殿门走去。 上官婉儿从背后望着她,却只觉得那被笼罩在日光下的身影,那般的单薄,那般的轻量…… 似乎只一阵儿风,就能吹得走她,去那她真正想去的地方。 可下一秒,她又觉得,这样的身影,似乎有着一股可支撑天地的力量,稳稳当当地,安安泰泰地,走向她的归路,走向她的结局。 走向,下一个人生的开始。 过往,曾经(刘弘业) 他一直都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女的时候。 那是他自己也数不清第几次跟着自己的母亲,去参加那种所谓的花宴——所谓花宴,其实便是些闲得太过无聊的贵妇人们,议是论非的地方。 虽然他不想去这样的场合——他宁可去读书也不想——可是母命难违,他能做的,也不过是乖乖起身,跟着去而已。 因为他是母亲最值得骄傲,最可以炫耀的最后一点东西了——于他而言,父亲那般的顽而不灵,实在是配不得那般灵动娇俏的母亲的。 他是这般想的,也是这般做的。所以平素沉默的大哥不能说,便是他替着母亲多向父亲说些进言。 只是父亲不听。 他亦无奈,所以于他这个十几岁的少年而言,他唯一可做的,就是陪着满怀才气的母亲,到处去参加那些所谓的诗会花宴,来解一解心中郁闷。 而每一次去参加一场这样的所谓诗会或者是花宴,他都会发现,母亲正在一步步地变得开怀起来,这让他很欢喜。 所以尽管……有些时候他也曾觉得,那样欢喜的母亲,似乎只是为了笑而笑,他也愿意陪着母亲。 去赴每一场宴会。 而每一场宴会里,他也一定陪好了母亲,听着她与那些贵夫人们议论着那些蜚短流长——尽管他不喜,但母亲喜欢,他便一定陪着。 所以…… “今日被议论的,又会是谁?” 在得了母亲的命令之后,他一边儿收着书,一边儿想着这个问题——没错,每次参加花宴或者诗会的时候,她们总是会选出一个议论的对象来的。这个对象或者是某人,或者是某事,或者是某物—— 不过议论某人的情况,总是多些。而且被议论的,往往都是些漂亮的女子,或者是年轻的男子。 他虽侧坐末席,却也常常碰上些被那些贵夫人们相询意见的时候——虽然在他看来,那些人根本不需要他的意见,只需要他点头便是——但他为了母亲的颜面,还是会好好儿地准备一番的。 但今日却不同。在出发之前问了许多人,竟都不知那个被人叫“武家的小女儿”的女子,到底是谁。无奈之下,他也只得跟着母亲,一道惴惴不安地上了车,到了会,入了席。 然后…… 他看到了。 那个所有的贵夫人千金们提起来时,一脸不以为然,又暗含着些警惕的少女。 她真的不算顶美的。 至少在这些列席的少女中,她的姿色,只算中上而已——毕竟只是一个未长开的十岁少女,又能有何等惊世之色? 可是那眼…… 那双灵动而明亮的双眼,不染世尘的双眼,却叫他望之…… 忘俗。 ——这,便是刘弘业第一次见到武昭的感受。虽然只不过一眼而已,却已叫他无端端地在意起这个被许多女子们都暗暗警惕起来的少女来。 然后,他知道了许多事——更准确地说,是那些关于她的母亲和姐姐的事。至于她…… 似乎永远都只是她们的附属而已。 但越是这样,他便对她越好奇。 那样的一双眼睛,怎么会有那样的一双母姐?他是真的好奇。所以自那以后,陪着母亲去参加这一类的花宴诗会,不再是件不得不为之的苦差事,反而成了让他最期盼的事情。 因为他能得到些关于这个少女的消息,也只在此时了。 那个女子长得一发媚态了,真像是生下来就为了勾人的…… 那个女子越来越爱看书了,便是自己父亲忌日也不忘记手里拿着书,也不知为了给谁瞧…… 那个女子竟然敢为了她那般不成器的母亲,去与她的哥哥们争执那些……真是没有家教的,难道不知道长兄如父的道理么…… 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 当他察觉的时候,这样的流言纷纷,已然在他心里,牢牢地烙出了一个女子的小像。一个桀骜不驯,而又灵动如狐的女子小像。 所以当他再一次见到她时,却是大大地吃了一惊的: 这样的女子,哪里像狐? 分明便是凤雏! 那般的优雅矜贵,却被说成是妖媚如狐;那般的举止有度,却被说成是狡黠奸慧;那般的自尊自持,却被说成了狂傲不驯…… 这样的惊叹,让他把目光,更加牢地锁在了她的身上。 而这一锁,便是两年的时光,更是让他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向着这个女子靠近。 当他察觉之时,自己的心,已然被这个女子,牢牢地困住,再不得半分脱离。 而他也不想脱离。 所以他感叹了起来。抱着那般美好的梦想,渴望着,自己能够与她共结连理,长伴此生。 …… 莫做白日之梦。那个女子,是不会真的看上你的。 当这句话从父亲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还是不以为然的。 那样的女子,配不上你的。别的自且不提,你可愿与那般的岳母姨姐相处? 当这样的话从母亲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就茫然了。 是啊…… 她不止是她自己。 她还有那样的母亲,她还有那样的姐姐。 他犹豫了——而就只是这样的一瞬间犹豫,他便接了消息,知道了她被自己的母亲,逼着入宫受选的事情。 他尚不及对她怨恨交加,便接着了她的书信,求他来,带她走的书信。 捏着那封信,他又茫然了。 而这样的茫然,也让闻讯而来的母亲叹了口气,不作声地从他手中抽走那封被泪水打湿的书信,看也不看一眼,转身投入火盆之中。 火光熊熊,映亮了他的脸,也灼干了他的泪。 是的,她现在,已非当年那个武昭了。那般的姿色,那般的明媚,那般的才情,被选入帝王家,充为今上妃,只不过是翻手之间的事。他身为刘家子,也同样是李氏臣。他是没有任何资格,与那位皇帝陛下一争高下的。 无论是权,还是势,他都是没有资格与之一争长短的。 所以他与她……终究还是没有结果的。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可是当他在大朝会上再度看到那般娇艳无方,明丽恍若仙子的她,谈笑之间,惊动四座的可爱…… 他又茫然了。 他真的放下了么? 他不知道,所以又一次,他跟着她,走到了那座小桥上,去问她。 她总是会给自己一个答案的。 他告诉自己。 而她的答案,也叫他彻底心死——至少当时,他是这般地想的。 所以他转身离开。 但是身转,心却在那一刻,真真实实地失落在了她的身上。 是的,之前种种,他都是那般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而在那一刻,桥上相会的时候起,他才终于确定,自己是真的,真的把这个女子,牢牢地刻在了心板之上。 而这一刻,便是起起伏伏,十余年…… 直到他后来再遇到了娇妻,他也无法忘记那个女子。 所以他一直在远处,默默地看着她,看着她一步一步,踏平一切坎坷,一步一步,走上凤座,真的成为母仪天下的凤令主人。 他都一直看着。 他一直以为,只要自己能够看着,那么他与她,便尚且不算是断了联系。 可就是在那一刻…… 在那一刻,他看到了那个男人,和他怀中那个与年少时的她,长得那般想像的孩子的那一刻。 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以为的回忆,早已是她的过往;而他心里的她,也早不过是曾经。 就像是突然之间,他断掉了最后一丝,那个过往,那个曾经。 曾经的明媚,曾经的动人,全部成了黑夜之中,星光之下,水面模糊不清的倒影。 那些过往…… 全都变成了曾经。 再与他的今生没了联系。 自此之后,她于他,便只能是曾经的美好,曾经的梦境。 过往…… 曾经。 番外——只为是你 时间,2015年5月31日。 地点,中国,南方沿海某市,某知名大学研究生院门前。 大门口。 看着那个白衬衫黑长裤背着个黑色超大号书包在校门口东张西望的瘦长身影,栗秩有些头痛…… 他是想过事情会走到这一步,但也未免太……那个了吧…… 叹了口气,他摇摇头,把手里的书抱好,然后大步上前,走到那道身影背后,低下头,有些无奈地看着这个身高只到自己下巴处的小个子……然后尽量放柔了声音发问:“同学,你找谁?” 被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的吴朝猛地一转身,头顶结结实实地磕在栗秩的下巴上。 闷哼两声,两个人下意识地就连连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继而,又各自停下揉着下巴或者额头的手,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好一会儿,吴朝头一个停了笑,抬头,一双黑白分明,大大圆圆的凤眼儿瞅着面前这个黑衬衫黑长裤黑背包,一身黑得很奇葩,个子也高得挺奇葩的漂亮青年,笑着回答:“抱歉,请问……您是这里的学长吗?” 看了一眼他指着的大门,栗秩温和地笑着点了点头:“嗯,是这里。” 吴朝哦了一声,然后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伸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通知书给他看:“那个……学长不好意思哈……我是新来的,请帮忙跟我说说大礼堂在哪儿吧?我……呃……找不着地儿了。” 栗秩毫不意外地接过那张通知书看了一眼,然后毫不意外地挑了挑眉——还是这样……还是这样啊……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好一会儿才抬眼,看着满眼星星的小个子吴朝,点头道:“可以是可以,但你这是法学院的通知书吧?那个……这里是研究生院啊……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吴朝的脸色僵了起来:“这……不是法学院?” “不是。至少不是本科段的法学院。”栗秩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毕竟我在这里上了一年了。” 他看着一脸快哭了的吴朝,强强把笑意憋回肚子里,看了看他,然后继续道:“那个……法学院离这里有点距离呢!学弟你要是再不去,只怕就真赶不上开学典礼了。” “可是……那个……”吴朝懵懵地张着嘴左右环顾,一脸仓皇的神情,让栗秩一颗心似乎奶油般地化了…… 滚烫着甜蜜着,焦灼着叫嚣着。 抿了抿嘴,栗秩看看左右,笑了笑:“呃……正好我也有点事,要去一趟法学院,找以前的教授……那个,要不你跟我一起来?” 吴朝看着他的表情,简直就可以用感激涕零四个字来形容了。 …… 十几分钟之后。 当吴朝终于在一片漆黑中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也找到了跟自己一起考进来的死党兼发小许辉和袁书秦时,院长讲话环节,也已经结束了。 “我x,你跑哪儿去了?真是……呆会儿就该学生会长讲话了,你搞毛?”长手长脚的许辉见到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拿手肘捅他一顿。 吴朝还不及开口,袁书秦已经翻了个白眼,丢开手里的薯片袋子低声说:“还用问?百分之百跑错地儿了呗?不赖不赖,这次好歹只花了……嗯我看看哈……” 他掏出手机看了看:“咦,还真不赖!只花了半个小时啊!” “才半个小时?”许辉立刻瞪大眼:“哇!这么少?” 吴朝也不去争辩——反正跟这两个痞子抬起嘴来,自己就只有吃亏的份儿。他翻翻白眼,伸手夺过许辉手里的单子:“听说法学院的学生会长是个女的……正不正?” “废话!不然你以为这一堆堆的饿狼为了啥守在这儿?你以为这是x大,所以每个院长都跟那位s院长一样好玩儿啊?”许辉夺过吴朝手里的单子,呸地一声把口香糖吐在里面包起来,左右看看,瞄准,精准地投进旁边过道里的垃圾桶里。再对那个被他引过目光来的漂亮学姐眨了眨眼,惹得对方笑了笑,这才从口袋里又掏出一片口香糖嚼上,然后问:“唉,你包呢?” “包?” “行李!你不会把这也丢了吧?” “没啊……不是,刚刚有个学长挺好心的,帮我把行李送到男生宿舍去了。他说正好他知道男生宿舍在哪儿。呆会儿我直接去宿管阿姨那儿认领就行了。” 吴朝的话让袁书秦很是不解:“学长?哪儿来的学长?今天开学典礼,整个x大所有学生都在这儿了好吧?” “说不定有个别请假的呢?”许辉立刻怼回去,然后转头问吴朝:“不过小书说得有道理,你哪儿认识的学长?就算是请假的吧,人家怎么就那么好心帮你?” “嗯,他是研究生,跟咱不是一个学段的。” “我去……行啊你!什么时候勾搭上个研究生啦?研几?学什么的?嘿嘿,听说x大的研究生宿舍条件可是杠杠的……怎么样?要不要跟人家结个兄弟,然后方便咱们去蹭个酒……” “有毛病吧你!人家就帮我一会,你就把人家当倒霉鬼?可拉倒吧……我看他这会儿应该都走了……” ……他没走。 当典礼结束,三剑客跟其他人围成一堆,拥去会堂前的公示栏里看宿舍分配时,意外地,看到了那个倚在看板前低头看着手里的书,引得无数女生注视并且窃窃私语着的颀长身影。 “咦?学长你怎么还没走?”吴朝错愕了一下,大步走上前,然后对着那个听到自己的声音,就立刻收好书站直身子的漂亮青年发问。 “等你啊!”栗秩笑了起来:“就想说还没跟你说我的名字呢。” “呃……啊!对啊,都忘了问学长的名字了。哥你叫啥名字啊?今年研一啦?看来是脱离苦海了。对了,今天真是谢谢你啦!留个联系方式呗!改天我请你吃饭。”吴朝被他这不按牌理出牌的方式给搞得有点儿昏头,但想想也便坦然。 栗秩笑了笑,还不及开口,就听到一声意外的呼唤:“栗秩?你怎么在这儿啊?” 转头一看,看见是自己本科段的季长武教授,栗秩立刻笑着点了点头,问了声好,跟他聊了几句。然后就告别了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季教授,转过头来,看着一脸想笑不敢笑的吴朝,有些奇怪地笑着问:“怎么了?这副表情。” “你叫……李治?是那个李治么?”吴朝有些失笑:“不会是那个妻管严的李治吧?” 栗秩目光一亮,复又一静,然后笑着摇头,从包里掏出一本便笺一支笔,刷刷刷地写下几个华丽的字:“我叫栗秩,政经学研一的,名字呢,是这么写……另外这是我的个人电话和宿舍固话,以后有什么事儿的话,随时联系我都可以——只要你觉得我能帮上你忙的。” 吴朝怔怔地接过漂亮的洒金牡丹便笺,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那字,正要开口,却发现他已经走开了几步,急忙叫了一声:“那个学长,我还没说我的名字……” “wuzhao。对吧?”栗秩停下脚步,回头一笑,接着转身离开。 吴朝眨着眼,身边一直闷着没吭声的袁书秦眯着眼问他:“奇怪了……他怎么知道你名字的?” “应该问,他为什么能把你名字发音念对的?”许辉的目光也有些明暗闪烁着。 中午。 一上午的忙碌,让三剑客整个都快累趴了。所以当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起,一群新认识的伙伴来叫他们一起去吃饭时,被他们温柔拒绝。 很快,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喂,那个政经系研一的栗秩,你到底怎么认识的?”看看左右没人,许辉抬起头,问一脸无趣地打着哈欠的吴朝。 “哈啊?怎么认识的……不早跟你说了么?我迷路跑到研究生院那边儿去了,然后他正好经过就把我带到法学院这儿来,顺便还好心替我把书包放好了……到底怎么啦?”吴朝伸手擦了擦眼角浮出的泪水,有些睡意朦胧地看着一脸警惕的死党——没办法,他认床,每换一个新地方,没有个三两周是别想睡安生的——安眠药吃了也没用,跑操场五十圈也没用……总之各种办法都试过,没用。 袁书秦看许辉脸色严肃,不由有点担心:“阿辉,怎么了?这人有问题?还是他是在骗小朝?” “他要是骗这小子的倒也好了。”许辉有点儿头疼地看着一对完全状况外的死党:“这个栗秩……不是个普通人。我还真希望小朝认识的这个,是个冒名顶替的家伙。” 吴朝一怔:“他怎么不普通了?哦……对了,他姓挺少见的,又是读政经,难道是那位大元帅……” “去你的!”许辉一脚跺过去,差点把他从凳子上跺摔下来,然后正色地说:“他要是真再跟那位开国大元帅扯上什么关系反而不是什么大事了。其实他是个海外归侨。” “那又怎么了?这x市里多少海外归侨?”吴朝眨眨眼:“顶多也不就是条件好了点……” “是,他要只是个普通的海外归侨倒也无所谓了,最多有钱点儿,长相……嗯,也太出众了点……”许辉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然后低声道:“但是他要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史学奇才……你说是不是就有问题了?” 吴朝眨眨眼:“他不学政经的吗?” “你不觉得以他的年纪而论,现在还读政经研一有点儿太大了?”许辉低声道:“他是读完了b大历史系研究生,拿到了硕士学位之后才来x大从本科段读政经的!要知道他来的时候,整个x大的研究院都轰动了好吗?” 吴朝眨眨眼:“为什么?不就是想修个双硕学位么?有什么奇怪的?” “奇怪?哈!”许辉怪笑一声:“别人是不奇怪,可他是栗秩!你知道不?他是栗秩!当年b大史学院的院长就因为一再邀请他就在b大修完博士学位或者干脆留b大他不肯,反而跑到x大法学院来的事儿,专门带了一堆大神级的导师打了个飞的跑到咱们x大来跟咱法学院的院长大闹了一场,还公开在好几家知名媒体上发文,声讨咱们法学院院长是个堂皇大贼,堂堂x大竟然偷他b大史学院镇院之宝……总之搞得声势别提有多大了好不?” 吴朝还是一脸懵圈:“为啥?不就一个硕士?” “不就一个硕士?哈!当年人家b大的法学院院长在文章里都怎么说的?嗯,让我想想来着……对了,他栗秩一个人的知识量,足以顶十个b大史学博士……栗秩就是一部中华文明传承的活字典……他把中国历史资料,特别是自唐代以来的历史资料完整地串联了起来,第一次有机地,完整地成就了中国历史近两千年的资料链……你说,牛不牛?这样的人物,居然就让你认识上了,你说是不是有问题?”许辉严肃地问。 吴朝真的很想弄清楚,但是也真的是困得没心思弄清楚。所以这个问题只好滞后处理。起身,在许辉碎碎碎碎念的声音中,慢慢地走出教室,往食堂方向走去。 一路上,许辉的声音就没停过,这让吴朝越来越想睡,越来越想睡…… “小朝!” “吴朝!” 突然两声大喊让他整个人一激灵,脚下不稳,接着感觉自己使力一空突然急速下坠……然后整个人就突然浮在了半空中……稳稳地浮在了半空中。 眨眨眼,看看周围的吴朝还没弄清楚什么状况,就听到一把温醇好听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还好吧?” 转头,他看进一双几乎是带着几分责备气的温柔目光里—— 居然是他们刚刚还在讨论的栗秩。 眨了眨眼,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个大男人,居然被另外一个男人用极为少女化的方式公主抱在怀里。于是呃了一声,急忙长腿一甩,翻身跳出他的怀抱,拉拉身上的衣服,对着他笑笑:“哈哈,又被学长救了一回……” 栗秩淡淡一笑,看了眼站在台阶上,一脸惊魂未定地边往下狂奔一边喊着好友的许袁二人,若有所悟:“看来你还是找到了……” “什么?”吴朝怔了怔,眨着眼睛看他。 “没什么。走路要小心。边走边睡可不好。”栗秩笑着上前,伸手揉乱了他的头发。 吴朝一边抱怨着一边整理好头发,一边对着追上来的许袁两人说着没事,一边转身跟着栗秩走:“学长怎么会来这儿?” “来找你。”栗秩看着他,淡淡一笑:“有点儿事想请你帮个忙,就当是回报,行不?” 吴朝立刻安下了心:“行啊!什么事?” “嗯……先吃饭吧?边吃边聊。”看了眼警惕又好奇地看着自己的许辉和袁书秦,长腿一跨,就先行一步。 吴朝刚喊了一声唉,就只能叹了口气,跟着他一路快步走向食堂。 …… “所以,这就是你要我帮你的忙?” 一个小时之后,被栗秩强行带离许袁身边,来到研究生院宿舍里他自己房间的吴朝,手里捧着一张被裱过了的脆黄宣纸,翻着白眼问好整以暇地在书桌边坐下的栗秩。 “嗯。我最近遇上一个难题,思路一直不是很清楚。往常念念这首诗也就能平静下来了。可这一次无论如何就是静不下来。正好想起来你的声音挺舒服的,念着也许能帮我静静心。所以就靠你了。”栗秩笑笑地说。 吴朝再翻个白眼,没好气地捧着那张看起来很像是经过了好几百年的纸,左右看看,问了一声能不能在床上坐下,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就在床边坐下,低头看着那张纸。 因为他有点近视,所以头低得很低很低,所以…… 他没有看到,栗秩盯在他身上的目光,到底是如何地温柔。 “嗯,这不是武则天的<如意娘>?那首写给她丈夫李治的情诗?”吴朝有些怪怪地看着他:“你不会真把自己当李治了吧?这么一首呃……” 栗秩失声而笑:“只是随手抽出来的一首,你看那边还有好些……” 随着他修长食指看去的吴朝,在看到那满满一面墙壁书架上的同款不同色的卷轴之后,了解地点点头,然后道:“那要不要换一首……看来你不赞成。好吧。” 他只问了一句,就换来了栗秩坚决的摇头。于是只得叹了口气,高举卷轴,轻声念了起来: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 一遍一遍,一遍一遍。 吴朝念着这样的诗句,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一种复杂的感觉: 似乎心被什么东西绞在了一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心中最隐秘的角落,但是同时…… 他又觉得,无比无比,无比地安心。 这份安心如此深沉,如此强烈。竟让他慢慢地,慢慢地感觉到了困意袭来。慢慢地,慢慢地,他的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最后,他已然失去了清明的意识,可是奇特的是,那四句诗,二十八个字,却像是烙印一般,清清楚楚地在他脑海中印着,如永不熄灭的火焰一样腾腾燃烧着。 …… 当他再度醒来时,已是天色微蓝。 茫然只茫然了一两秒,他就立刻腾地坐起,瞪大眼睛看着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身轻便的白衫黑裤,依旧坐在椅子上,对着自己微笑的栗秩。 “那个……抱歉……我……” “八点了。” “啊?” “你第一节不还有课?” “啊……呃……哇啊啊啊啊!”吴朝傻傻地应了一声,接着就是一连串尖叫爆出嘴,引得栗秩忍不住笑出声。 “你还笑!我我我……我一夜没回……”吴朝气急败坏地从床上跳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盖了一条毛毯。心里一暖,后半句也说不出来了。 “安心吧,你的那两个朋友,应该已经替你向宿管阿姨写了假条了。昨天你睡着了没多久,他们俩不放心就来找你了,看见你睡得香,又不好叫醒你,就求我收留你一晚,然后回去拿了你的衣服和书包过来——其实论起来的话,这里离你们教学楼还更近呢。时间还早,吃了东西再去吧!” 栗秩一边说,一边起身替吴朝收拾东西,一边再问:“早餐你要吃什么?” “啊?呃……”吴朝傻愣愣地跟着起身慢慢地走向走向小阳台上的他:“你这里有小灶?” “算不上是小灶,不过能让你吃口热的。吃什么?反正一个人的量是煮,两个人的也是煮。”栗秩笑着系好围裙,挑锅,装米,接水,淘净,添水,再开火,动作如行云流水:“银耳枸杞粥配玉尖馒头,炒个青菜,煎个蛋,再配点腌菜……行不行?” “嗯,好。”吴朝也不知为什么会这么听他的话,但就是傻傻地点了头,然后傻傻地由着他安排着,去洗漱。 ——直到他由着栗秩送到法学院大楼门口,看到那两个抱着手臂一脸戏谑地看着自己的家伙之后,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怎么会这么自然地就赖在人家宿舍里混睡混吃混喝……而且他的床看起来不太大,被自己占了,那他睡哪呢? 肯定不是跟自己挤一张床,他的敏感度已经高到连只蚊子趴在脸上都会惊醒的了。 ……无论如何,总之他下次再也不能再去挤人家了…… 他下定决心。 ……但很快,他知道了一件事…… 他吴朝居然也会有下了决心也没用的这么一个人一件事。 …… 一个月以后。 在又一次的连续三天没回宿舍睡觉之后,这天下午放学铃刚打,吴朝就铁了心地转身往宿舍方向奔去,同时发誓今天无论如何不往研究院宿舍那边看一眼—— 他已经听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传言了。而这些传言如果叫他那对传统到不能再传统的父母听到…… 他不敢想象后果。 事实上他完全不觉得自己和栗秩之间有什么,甚至也不觉得自己在栗秩那边过夜有什么不对—— 其实他也明白,这一切的流言,都因为对方是栗秩。如果换成了是其他人,比如许辉或者袁书秦,那一点儿事也没有。 但尽管如此,他也不想给这个挺讲义气的好哥哥添麻烦。所以…… 当他一路脚下生狼烟地奔回自己的宿舍,打开门看到那个拽得像个端坐龙床的皇帝一样地,坐在他吴朝的床上悠闲自得地看书的颀长身影时,内心是崩溃的—— 看着听到声音抬起头,在一屋子三个整整齐齐地排排坐在他对面床边的室友们敬畏如神的目光中,毫不在意地对着自己笑的很温柔的栗秩,吴朝忍不住揪着头发大声呻吟:“老天啊……让我先死一死吧……” 一个月过去了。 吴朝还是没想好,到底要怎么让这个叫栗秩的疯子离自己远一点。 无论是在教学楼还是宿舍,又或者是食堂,操场……总之他能到的地方,一定可以看得到这个疯子。 最奇葩的是,他无论出现在哪儿,永远都可以瞬间锁定自己的方向,然后准准地走过来,准准地锁定自己,直到他吴朝再找另外一个借口逃脱……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托他的福,吴朝也成了名人。无论是在哪儿,都被人格外优待或者格外排挤…… 就连他上课教授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敬畏……毕竟永远不离他五步之外坐着的,是某个原本该在研一读书或者成为个天才的混蛋。 ……管他什么事?!他不过就是个小人物!想安安份份过完四年大学生活,安安稳稳娶妻生子的小人物! 焦虑的情绪一天天地聚集着,聚集着…… 终于…… “嘣”地一声,正在球场上运步如飞的吴朝用力向外倏地一甩,手里的篮球快准狠地往篮球场外,某个被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生远远围着的高个子青年身上狠狠砸去,同时怒吼一声:“滚出我的视线!” 球如闪电般奔向了栗秩的……手心。 五指一张,稳稳地扣住了那只打到脸上的皮球,他含笑点头:“准头不坏啊!” 吴朝的脸青了。 栗秩再笑笑,丢下书包,长腿一蹬一跳,轻松越过一米多高的护栏,然后大步走向场中,站在吴朝面前立定,俯视着他的小脸:“要不要来一场?” “我赢了,你滚。你赢了,我再也不见你。”吴朝咬牙说。 栗秩一挑眉,哈哈笑了一声:“怎么算都是我吃亏啊?这不行。不行。” 吴朝眯眼:“嫌吃亏?那就给我滚滚地滚!滚滚滚!” “我又不是熊猫,怎么像熊猫一样滚?”栗秩再一笑,一句话引得周围围上来的一群球友大笑不止。 吴朝的神色反而平淡了起来:“你是不是存心的?” “存心?存什么心?” “好,你不承认没关系,我认就行。在你那住的那几天,吃的你那些饭,你算算多少钱,我一笔补给你,从此咱俩两不相欠!”吴朝冷然。 栗秩目光一闪:“你真要补?” “你不敢算?”吴朝挑眉。 “有什么不敢算的?只是怕现在的你,担负不起这个价格……毕竟一千多年的饭钱,十几世的旧情呢!”栗秩抿唇一笑。 “嘣”地一声,吴朝脑子里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断了…… …… 晚上。 吴朝宿舍。 他垂头丧气地坐在自己的下铺上。 对面坐着,人手一罐啤酒的许辉和袁书秦也不多言语。好一会儿,“啷呛”一声丢了空酒罐的许辉抬头,看着整个跟傻了似的吴朝:“你确定他不是疯了?” “……应该不是……”吴朝揉着头脸,整个人无助得像个孩子:“他……亲上来的时候……呃……很清醒……” “清醒?!他清醒能叫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媚娘?!还在篮球场上那么多人亲你?!甚至你把他打得猪头一样他还在笑?!” 袁书秦炸了一样地跳起来,焦燥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跟吴朝一样把头发抓得乱七八糟:“我tm看他就是一疯子!一学疯了的疯子!他是不是成天脑残穿越剧看多了?然后以为自己叫栗秩就真是那个妻奴皇帝,以为你叫吴朝就真是武则天了?!绝壁是这样!疯了!疯了!我跟你说哈!你可不能容着他,你得想办法解决!不然这种疯子,还是这种高智商的疯子,跟你说他什么事儿都干得出!别把你一条小命搭进去了,让我跟老许没地儿哭!” 袁书秦咬牙切齿地恨骂了一通然后一步过去,拉扯着吴朝道:“走!大爷的!咱们去找老师去!告诉老师,要这事儿不管,你就把你爸妈叫来!再不然给他传微博或者微信上!网友力量无穷大,看不骂死他丫的!天才咋啦?!天才就应该是变态啦?!天才变态别人就该忍啦?!哪儿惯出来的臭毛病!” “我说袁大炮!你冷静点儿行不?!”许辉没好气地翻个白眼地吼了一声,把袁书秦吼得立时转过来对着他炸开了:“滚!我就炸了怎么的吧?谁准你叫我大炮啦!” “好啦!你们别吵啦!”吴朝忍无可忍地提高了嗓门,立刻,袁书琴和许辉都住了嘴,同时看着他坐直身体,目光有些茫然,但却语气坚定:“我不会告他的。” “为啥?!”两人一起跳了起来:“你不会真的……” “无论怎么说,他都只是说了些疯话,还有……”吴朝停住嘴,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毕竟都是男生,就算叫了我爸妈来,要是对方说只不过是开了个玩笑,那也没路用。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拿到证据,证明他心理有问题的证据。这样老师们才会站在我这边儿,将来如果闹上法庭什么的,咱们也有理说。” “呃……真是,你还真是能想……都这关头了。不过也对,这种情况,疑罪从无。你又没啥举证就提主张的话,肯定得挨怼。毕竟对方的形象太好。”沉默了一会儿,袁书秦抓抓头,讷讷地说。 许辉想了想,也点头:“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跟踪他?” “那咱们就成有罪的了。”吴朝眯了眯眼:“何况他很聪明,要是被他再抓到一点儿把柄……” “那你……” “等他来,等他再主动来找我。”吴朝静静地说:“然后,一入虎穴,必不空手而归。” 许辉和袁书秦看看彼此,只得沉默。 …… 三天之后。 法学院教学楼门口。 一边理着书一边儿低头往外走的吴朝,突然被身边的许辉轻轻撞了一下,接着袁书秦的一声低语在他耳边响起来:“来了。” “嗯。”漫不经心地低哼一声做为回答,他依旧头也不抬地往外走。 直到他走下台阶,一双黑色皮鞋映入自己的眼帘,他才停下,抬头,一脸不意外地看着面前那个额头嘴角还带着淤青的漂亮青年。 “看来你是受虐狂啊?欠打?”吴朝眯眯眼,冷笑一声:“要不要帮你上网查查哪儿有好的smclub?” “你没有那样兴趣,我也没有。”栗秩温柔一笑:“何况接下来你有好多事要忙要查,如果只凭你那点手机流量,恐怕还不够用呢!” 吴朝一怔,一句“什么意思”还没出口,栗秩就笑了起来:“应该接到了吧?短信。” 听到他这么说,吴朝才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似乎一个劲儿的振动——好像不止是一条。立刻,他掏出手机来一看,抬头看着栗秩:“什么意思?” “六张机票,你,你的两个朋友,这周六长……不,西安,下周六洛阳,应该够了。一起去吧!看看我……到底是不是疯了。”栗秩温和地笑。 …… 当晚。 三个好朋友聚在图书馆里,瞪着眼前的东西,好一会儿,许辉袁书秦齐齐抬头看着表情莫测的吴朝:“他说还有我们俩?” “嗯。不过你们可以……” “去!为啥不去?免费旅游呢!”袁书秦冷笑一声:“再说了,洛阳啊!你家后院儿的地儿,长安呢,就离我跟老许家十几分钟的路……他一个外地人,难不成能在咱的地盘儿上把咱仨怎么地了?哼!正愁着没借口把他弄一弄呢……” “可你不觉得奇怪吗?他是什么人,难道不查一查咱们仨都是哪儿的人就这么缠着吴朝?他要是查了的话,又怎么就敢这么大大方方地请咱们去咱们的地盘?”许辉一句话说得袁书秦无语,只能抬头看着吴朝。 吴朝沉默,好一会儿才说:“跟着他去,就知道了。” …… 周六。 中国陕西咸阳市,乾县北,梁山之上。 乾陵。 下午五点。 斜阳如血,映得司马道上一片如金如朱的华彩。 当吴朝和许辉袁书秦三人一起,跟着一身洒落的栗秩慢慢踏上第一块石板时…… 轰然一声,他的脑海里,似乎浮出了些什么东西。 一些模糊的人影,一些模糊的声音。 但格外清楚的是似乎有两个字,一张脸,一直穿插在这些碎片似的声音和影像之中。 他想弄清楚那两个字到底是什么,那张脸到底是属于谁的…… 但他脑中一片混沌。 “怎么了?”栗秩的声音响起来,温柔而熟悉。 吴朝慢慢地摇摇头,让自己的精神清醒一些,然后转头,看着同样有些目光迷离的两个好朋友,怔了怔,转头看着他。 “要去看看那个吗?也许,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在那里。”栗秩一笑,伸手指着司马道东侧,一块巨大的石碑。 ——碑当无字,只待儿父…… 又是轰然一声,脑海里突然响起这么一句有气无力,却异常坚定的话语——那说话的人声音苍老,可分明却是个女人。 而且……那声音,好熟悉…… 熟悉得让他几乎都能感觉得到,说出这八个字的时候,那种解脱,那种渴望,那种……念念不舍!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吴朝扣着头,泪水突然流下来。 许辉和袁书秦看着这样的他,突然警醒过来,几步上前刚要把他从栗秩身边拉开,却被栗秩抢先一步,拉住了他的手,大步走向无字碑:“你想知道她是谁……那就去那里问一问吧!它在等你问,已经又等了一个轮回。” 吴朝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能任这男人握着他的手,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咚…… 咚…… 咚…… 每一下脚步声,都像一把大槌,重重地槌在他的胸口……而脑海中的影像与声音,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了。 ……终于,他立在了碑前。 栗秩看了看他,眼底满是温柔,满是怜惜。然后他先伸左手当空一划——刚刚还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之间都不见了。 留在碑边的,只有他和有些惊惶的许袁二人,以及泪流不止的吴朝。 拦腰一抱,将吴朝托起来,轻轻一跳,竟然“飞”了起来!凌空落在无字碑顶! “这tm是怎么回事……” 听到许辉的声音,栗秩探头俯视一眼,一笑,然后他轻轻拉起满面泪水的吴朝双手,轻轻地,但极为坚定地按在了那碑一侧的龙首之上,轻轻道:“呼唤他吧……他已经又等了你一个轮回,这一世,该是他了。” 吴朝仓皇地转头看着他:“呼……唤?” “呼唤,呼唤它。你知道他的名字。” 栗秩温柔地笑。 吴朝看着他,好一会儿,突然脑中一片空白,接着,一句话从他口中,叹息似地响起——竟是以一种他再也没有听到过的,却又无比熟悉的女子的声调吟起:“平阳郡公安在……” “吼……”一声低低的吟唤声响起,整个天地之间,似乎都在震动。 吴朝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栗秩按在石碑的石刻龙雕,突然活了过来! 一时间,风云变色,乌云翻涌,雷电大作! 两声大叫,许辉和袁书秦齐齐瘫坐在地上!和吴朝一道,眼睁睁看着那条活过来的龙雕翻滚着银鳞遍布,锐气千条的巨大身躯,一路长吟着向上窜入空中,雷电之中打了几个翻滚,再度俯冲下来,化做一道闪电正劈中无字碑前的空地上! 一阵银色火花过去,一道银甲朱盔,做一个武将打扮的挺拔身影,仗剑立于当地! 吴朝怔怔地看着那张对着自己微笑的脸,脑海里的影像,越来越清楚了。 栗秩看了他一眼,默默伸手握住他的,然后俯视着那道身影,含笑道:“千年一诺,爱卿有劳。” 那武将一甩身后迎风猎猎的朱色大氅,叉手长行一礼,单膝跪地,声若晨钟:“臣薛礼,参见天皇大帝,拜见天后娘娘!” 轰然一声,吴朝只觉自己眼前一片漆黑! 接着,所有的影像,所有的声音,所有的一切……突然都挤进了他的脑海里! 这样巨大的冲击,让他忍不住大喊一声,痛苦地抱着头蹲了下来…… 然后,失去了知觉! …… 阳光,很好。 这是吴朝睁开眼睛之后,第一个的感觉。 灿烂的阳光,像是一泻流地的黄金一般染得眼前的一切都变了颜色。 无论是白色的墙壁,还是白色的床单,又或者是…… 那个穿着白衬衫,正坐在一侧,轻轻抚着自己的脸庞,对着自己微笑的青年。 他慢慢瞪大眼,看着这张笑脸。 是他……那张一直困着自己的笑脸。那双一直在自己心底存着的凤眼…… 千年…… 他……已等了自己千年么? 十二世的轮回…… 他……真已等了自己十二世么? “是。” 栗秩低声地回答着吴朝心中的疑问,含笑:“是。” 吴朝咬牙,半晌眼圈微红:“薛卿他……可知我……” “知道。他离世之时,我已与他言明,我的打算。”栗秩伸手,轻轻抚着吴朝的面庞,低声道:“所以,没有人在怪你的。你实在不必担忧……” “……那你呢?你可怪过我?” “怪你什么?”栗秩温柔一笑,让吴朝泪流满面,控制不住地扑入他怀中,悲怆痛哭:“怪我任性自私,怪我不解你一片苦心,怪我一千多年来从来不肯见你一面,听你解释……怪我……让你苦苦守在这里……千年寂寞……” 栗秩再一笑,温柔道:“所以,你要赔我这一千三百三十二年的饭钱呢……毕竟这一千三百三十二年,可再没人与我煮我最爱的雪耳枸杞吃……每日里仅以风露裹腹……甚至如今还要想着,你现下是个男子,我也是……你个性又那般倔强,以后可该怎么生了法子拐走你,让你老老实实再做我的新娘……” “治郎!” 他言语打趣,吴朝——不,武昭却再难忍心痛,凄怆一唤。 而只这一声,栗秩——不,李治便眼底水光一闪,落下泪来。 闪着金光的泪珠划破了平静的表情,也撕破了他隐忍千年的思念之苦。 伸手,他紧紧地抱住了面前这个女子,喃喃道:“只为是你……只要是你……都好……都好。 都好……” 元氏女,萧氏妇(之前写好从没传过的新番外/to网友只爱素琴小天使) 萧映容也曾想过,自己或早或晚会有什么样的境遇,却万不曾想,当她以修真之名遁出空门之后,竟然又被那样的冤案给缠上了…… 真是冤孽呀…… 元家的人,居然又是一个元家人。 思及自己幼年时,阿慈姐姐在宫中对自己诸多看顾时,便曾明里暗里告诉她,若将来有朝一日必得嫁出府门的话,不妨考虑下元家人…… 萧映容便觉得,头痛! 很头痛! 她没想过要嫁人呀! 她真真真真的从没想过要嫁人! 毕竟自己幼年时那样的情形,兼之成年后的事情…… 她是万万不曾想到,自己早晚也要嫁人! 奈何…… 想到这里,已然绾髻笄发,除去法袍,易了平常妇人服的萧映容,便觉得万分头疼! 而更教她头痛的是…… 她,居然,马上,立刻…… 就要成了孩子祖母了! 没错! 原本矢志一世不婚的她,如今已然嫁入元家府上,成了元氏妇,甚至还生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儿子…… 眼下,这虎头虎脑的儿子,也要再与她添一个嫡长孙女儿了! 这…… 怎么就这么快呢? 萧映容恍惚地立在六月初六,骄阳似火的自家庭院中,扶着身边小丫头的手,听着产房里传来长媳声嘶力竭的哭喊。 “不生了!我不生了!娘啊,太痛了!媳妇儿不想生了啊啊啊啊……” 不生了?这可怎么成! 那可不是个肉疙瘩!长在肚子里就算了! 那个是个有血有内,一身骨头虽软却也早已成形的孩子啊! 萧映容无语望天,听着旁边亲生儿子的声声埋怨: “都怪娘亲平日太宠弱儿了……” “弱儿都是娘宠坏的……” “若非娘,弱儿一个好好儿在家气强性刚的小女子,怎么地就成了如今这个母老虎样子……” 忍了旁边儿子失神呢喃半晌的萧映空,听到这句话终于脑袋里一根筋“嘣”地一声就断了。 “胡说!” 颤巍巍地,萧映容伸出指尖死命地戳戳戳……戳向儿子的太阳穴,似乎想借此把儿子脑袋里不多的那一点理性给挖出来:“咱家最宠惜弱的明明就是你这小兔崽儿!别说是为娘,便是你爹也摆上不数的!” 到底是三朝皇室娇养成的出身,萧映容再怎么气结,也无力说出什么太难听的话儿来,只能恨恨地拿着指头尖儿将儿子的大脑袋戳了又戳,戳了又戳: “你,就是你!便是你!若不是你这臭小子忍不得住,弱儿怎么就会还奶着悱儿便被你又给哄得怀了身子!你这臭小子!混小子!我我我……” 萧映容气结良久,却到底还是说不出什么来,只能干巴巴地看着旁边得了消息,便急匆匆下朝赶来的丈夫——魏州刺史元义端,气咻咻地恼:“你你你,你也不管管这臭小子……” 元义端满头大汗,官袍未脱,便迎上了爱妻这么一句娇嗔,一时也不免傻眼地“啊”了一声,接着又在爱妻愤愤的怒视和已是歧州参军的元延景无奈的“父亲”声中,回过神来,再咳一声,十分正经地斥责儿子:“你这混小子,你媳妇儿正替你受难,你不好好儿地守着你媳妇,竟然反过来惹得我媳妇儿不快!你你你,给老子滚出去!” ……………… 萧映容母子十分无语地看着这只全身上下都贴着“元家出品”四个大字的纸老虎,齐齐叹息,转头再看着产房内。 恰适此时,元家独子元延景的媳妇儿崔惜弱,便又响起了一声尖利的哀号。 这声音直若一把刀,狠狠地剜去了在场三人的心头一块肉。元延景便头一个皱眉,可怜巴巴地看着母亲:“母,母亲,你是育了孩儿的,这这这……这可有什么妥当的法子,能保得惜弱不这么疼吗?” 萧映容气结:“要有这法子,你父亲当初何苦跑到皇后娘娘面前去,哭着求娘娘赐旨令那孙药王来咱们府里替我看诊?你又……又怎么会只是独苗一根……” 思及此,萧映容便是眼圈一红—— 这也是她此生最大的憾事。 因着如今已为皇后的长孙慈照拂,她虽然受了无数的苦难,最终却是萧氏一门中,过得最如意的一个—— 不但嫁与了百年元家,成了元义端的唯一正妻,又得了元义端父母的恩宠,准她这长房嫡媳,给自己丈夫立下了一生一世一双人,不纳妾不抬通房的规矩。 ——即使她这一生至今,也只给元义端添了元延景这么一个独子嫡孙。 只不过,这件事虽然元义端的父母不在乎,萧映容自己却是介意的狠——幼儿时,每每看着儿子一脸艳羡地看着别人家的姐妹兄弟嬉闹一处时,她就觉得心痛。 是以当嫡媳崔惜弱入得府中来时,她还曾无意间透露了心事,给自己这个温柔体贴的媳妇:若是能生得两个孩子,那便无论是男女都好的。 也许就是因为自己这么一点儿心思罢,媳妇儿竟是记上了心。眼下元延景的长子、她的嫡长孙元悱才刚刚满了两周岁,媳妇儿这里便又传出了好消息。 这叫萧映容如何不感激? 只是…… 听着产房内的阵阵哀号,萧映容也忍不住发怵——她是知道妇人生产之苦的,也是知道崔惜弱身子骨并不结实的…… 若是有了孩子,自然就是好事。 可若是母子不安…… 萧映容咬着唇,心里暗暗定了下主意: 无妨的,无妨的。 反正元家已然是七代单传的命了……便是在这一世上也如此亦无妨。 反正以元家的家风家训,悱儿多半也会与他的高祖曾祖们一样,安安稳稳地长大成年,安安稳稳地生下一个儿子,安安稳稳地将元家的香火延续下去的。 无妨的,就一个,也很好……只要孩子不至于没了母亲也好。 萧映容想到这里,便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默默地念叨,念叨,念叨…… 平安罢! 阿慈姐姐。 你是那样的一个好人,如今虽然已不在容儿身边,可容儿相信,你还是会像以前那样,时时刻刻守着容儿的,对吗? 平安罢!阿慈姐姐。 求求你,保佑我的媳妇儿,平安罢! 就像当年你在大兴宫中,无数次保护着容儿一样…… 保护我的媳妇儿罢! 女人多辛苦,这是你说过的。 姐姐…… 萧映容这般念着,突然,耳朵里传进了一声极其响亮的婴儿哭泣声。 她一惊,抬头,却见产婆欢天喜地地撩起帘子,对着院子里的一家四口高喊:“恭喜主公夫人!贺喜主公夫人!少夫人给咱们元家又添了个……小娘子!” 萧映容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 ——容儿容儿,姐姐的舅舅府中,多添了一个……小娘子!唉呀!咱们亲手制的那把素琴,可算有得人家送了! 哈哈哈!不管不管,这素琴越早送越好!免得被别人知道,它竟是咱们两个小人儿制的东西! 哈哈哈哈哈……将来这东西必然是要母传女的!顶顶好呀,能让女儿也如母亲一般,得了好姐妹相伴一生才是…… 就像咱们这两个小娘子一般! 像咱们这两个小娘子一般…… 萧映容眼眶一红,突然勾起笑意,突然天地间的声音,便全都涌入了她的耳中—— 欢呼声,哭泣声,喧闹声,贺喜声…… 声声入耳,却也声声入心。 “老夫人!按着咱们的规矩,贵家小娘子落地,可得祖母外祖母先赐了乳名儿才是!”稳婆与产婆一道,喜气洋洋地走上前来,对着萧映容一福。 萧映容看看他们,又感觉到自己的双手被人拉起来,包在一双温暖又有力的手中。 她抬头,看着同样喜欢得不得了的丈夫,突然一笑:“好极,好极……便叫……素琴罢!” 素琴,元素琴。 ……愿这孩子与她一样,能有一个与她相知相守,相携一生的…… 小娘子。 番外——元和其人 公元566年的这个深夜,北周唐国公李昞,在花园里整整坐了一夜,一夜无眠。 待得天亮后,同样在房间里坐了一夜无眠的唐国公夫人寻到了花园里,与夫君切切私语一番后,夫妻二人均是一脸悲喜交集之色。 五日后,武帝批阅奏疏的御案上,出现了唐国公李昞的请表,言说安州乃军之重地,为保国安,愿长镇安州,只怜家中爱妻孱弱,幼子初生,请准携家居安州镇军。 武帝毫不犹豫地批了准字。 一个月后,唐国公李昞,将几个年长的儿女留在京城,只带了不足四月的幼子李渊和爱妻,前往安州镇军。 三年后,小公子李渊随唐国公夫人回家奔长辈丧事,这才与自己的几位兄长姐姐,见了面。不过半年,李渊便又在总管李二的陪护下,离开身体欠安的母亲与几位兄长姐姐,回到安州,自己的父亲身边。 又过三年,唐国公突染重疾,一病不起。身边只有六岁的小公子渊侍奉,唐国公夫人在求得上谕恩准后,带着几个孩子,奔赴安州,照顾唐国公。 一年后,唐国公逝,小公子渊因丧父悲伤之情过甚,伤了心神,以至染上重疾,奄奄一息。唐国公夫人命长子代己上表陛下,请求幼子渊袭国公位,以借圣上之恩,暂时延命护身。但表疏被宇文护以朱砂代批后,又差人当面掷还国公府。唐国公夫人羞愤之下一气病倒。唐国公府大乱。 武帝得知宇文护竟敢对命官诰妇封子之疏擅行朱批,又大肆无礼之事后大怒,当下擒宇文护,杀弥道人,灭护一族及朋党。另下旨准唐国公夫人之请,着幼子渊为唐国公,并加封一等公。 两年后,渊身体渐康,唐国公先夫人却日渐体弱。为求母安康,年仅九岁的李渊上折请圣上收回唐国公之位还与兄长,以免母亲爱幼伤长之过。武帝怜悯,渊之兄长澄更怜幼弟年幼失怙,兼之仁孝爱重,同时上疏请求武帝务必保留幼弟之国公号。并自陈身体虚弱,实在无福无德担此恩名。武帝阅疏后,大叹李氏兄弟兄友弟恭,兄慈弟爱之德,世间难寻。加之澄确实身弱,武帝便亲书圣旨一道,对李渊多加慰勉,令其承袭国公号,日后好好孝敬母兄姐姐。并更将太原封为唐国公地。且准其全族迁往太原。 再两年后,李渊十一岁,长兄澄终究不治而亡。渊大恸,七日不进水米,悲伤欲绝。武帝再下疏,劝令其稍敛其悲,事奉老母。 三年后,武帝殁。宣帝即位。民不聊生,百官怨恨。 又三年,即公元581年,静帝禅位于丞相杨坚,大周灭,大隋兴。 就在这一波波的兴替之中,少年李渊,却在母亲的操持下,默默地娶了年幼于自己的窦氏为妻,又生了一子建成。 开皇十八年十二月戌午日,也就是公元599年的1月23日早上,李渊的夫人窦氏,在李家武功别馆内,几经痛苦,生下了一个哭声响亮,手长脚长的男婴。 李渊当天正巧又得文帝赏识,再晋要职,又喜获爱子,当即为这孩子起名为元和,并告诉妻子,以后再有儿子出生,就以元字为名。 转眼间,唐国公李渊府上的二公子李元和,已经是四岁了。 春暖花开的天气,李渊心中无比畅悦。近日朝中又甚是安定,没有什么要事。于是今天,便早早下朝,回来陪陪许久不见的爱子元和。 可刚一进府,就听见元和大声地向着奶娘彭氏哭闹,说要像哥哥建成一样,也出去踩青。 听见儿子的娇言软语,李渊哈哈大笑:“好好,我家和儿长大啦!知道要与哥哥一样啦!哈哈哈!” 一边笑,一边踏入门内,伸手抱起了正在哭闹的元和,高高举起,口中呼呼做声,不时间便哄得元和破涕为笑,只是嚷着要父亲再举高高。 心情大好的李渊也正有此意,便索性举高再举高。看得旁边乳娘彭氏心惊肉跳,直叫老爷当心。 父子俩玩了好一会儿,李渊才停下手,笑眯眯地看着儿子问:“和儿刚刚说,要去哪儿呢?” “哥哥去了南郊,和儿也要去!父亲,和儿也要跟哥哥一样,走去好多好多的地方!”元和赖着父亲撒娇。 一边侍女们忍不住笑声一片:“果真是,二少爷从小就爱赖着大少爷,这都几岁了,还是不改。” “是呀是呀,如此怎么得了?难不成大少爷将来成了亲,二少爷也要跟了去吗?” 元和一听这话,当下便急了,眼圈一红,泫然欲泣:“不要不要!和儿不要大哥成亲,和儿不要大哥成亲……呜……” 一急,元和便趴在父亲肩头,悲切地哭了起来。众人不解小儿心事,一时又是一阵哄笑。 李渊也哭笑不得,只得轻抚着儿之背,叹息着说:“好好好,毗沙门不成亲,毗沙门不成亲,一世都只与元和玩耍,一世都只陪着元和,可好?” 听得父亲允了,小小的元和也不知这话根本只是随口之言,立时便停了哭泣,抽泣着说好。结果又引得一片哄笑声。 “父亲,您这也太纵了元和了。”一片哄笑赞成之声中,一道温润动人的声音传来。 众人转身一看,一个面容清秀如玉,神采飞扬,着绣金白衣的小小少年,正皱着眉,拿着一柄小小宝剑,站在众人之后。 “唉呀唉呀,父亲和元和的私话,被毗沙门听到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呀……”李渊笑眯眯地打趣幼子。 见了大哥,父亲便被元和弃在一边不理不顾了。 毗沙门(李建成小字)出现的一刻,他的目光,就全部被大哥吸引而去了。挣扎着跳下了地,小小元和三两步冲向毗沙门,扑入那早早张开的双臂中:“大哥大哥!” 建成早就将宝剑交与身边侍童,然后无奈又宠爱地抱起元和,掏出绢帕拭净了他哭花的小脸,又疼爱地问:“你啊……又闹什么?还什么不让大哥成亲……可是要大哥恨你一世么?真是。” 众人又是一阵好笑。 小小元和最喜大哥,也最惧大哥,听得大哥怜爱责备的话语,不由得低头嗫嗫:“元和……元和只想大哥陪……” “大哥也没说不陪你啊!你看,刚刚练完了剑,不就急着回来找你了?” 元和的眼睛又湿了:“可大哥总是在练剑,陪剑的时候都比陪元和多……” 众人又是大笑,李渊更是乐得直将刚喝入口的茶水喷将出来:“罢罢,我这傻儿,竟是吃上一把铁疙瘩的醋了。哈哈!” “父亲!”建成好气又好笑,真不知有这么一个过于宽容的父亲,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笑闹一阵儿,建成终究还是没有拗过小弟的撒娇,答应今日暂不去书房读书,陪元和去郊外玩耍。 爱子都要出行,李渊又无事,于是便命建成带着元和去请夫人,一同外出游玩。 不多时,两子便脸色怪异地从后堂奔出。正与身边侍女们说笑的李渊一看二子面色,便心下了然:“你们母亲呢?” “父亲莫急,母亲只是想睡,故而便命毗沙门与和儿告知父亲,她不愿出门。”建成的表情很是犹豫:“父亲,母亲近日总是嗜睡,是不是……生病了啊?” 李渊一听此言,眼角微亮,也不理两子之问,与彭氏相视一眼,两两直直奔往后院。 不一会儿,彭氏便喜气洋洋地走了出来,高兴地直恭喜二位少爷,说夫人已然有孕三月,此番定是要再为李家添丁进口了。 这等喜事,自是盍府俱喜。于是,二少爷元和想要出游的事情,又是被暂停了。 转眼间,已是入夜。白天的李府热闹非常,夜晚依然如此。毕竟,当今天子的外甥又喜得一子,来来往往朝拜的人,自是不少。 建成是长子,又已是十三岁的年纪,李渊又着意教他,自然便将其带在身边,学习这些处世之道。而元和年幼,又依赖父兄,李渊索性便也一起带着见客。幸好元和身处大家世阀,自幼耳濡目染这些处世之道,大族之礼,虽然年幼,却无半分失态。建成元和两兄弟,一静一动,却让来往宾客们大赞李渊教子有方。 可是,这建成与元和,究竟还只是孩子。建成还好,毕竟有所磨炼,元和那好动的性子,坐了一会儿,简直就是再也不能忍。于是向父亲告了安,退出门外,带着一个小侍童,自寻玩处去了。 建成想拦,可终究还是没拦下,又适逢长孙晟与长孙炽兄弟两位大人携了长孙晟的四公子辅机前来,无奈只得吩咐身边侍童素音几句,便命他出去看顾着元和。 长孙晟见状,呵呵一笑,将怀中年仅六岁的四公子放下,也交与侍童带着,跟素音一起,去寻元和玩儿了。 李渊笑吟吟地与老友长孙晟、长孙炽各行一礼后,便坐在一起谈了些近况,说起近日朝上之事,三人的脸色,俱有些难看。 建成虽然稳重,却终究也是个孩子,见父辈面色沉重,便知自己离开之机已到。立刻便请了父命,离开房中。 他前脚一走,长孙晟便微微叹息:“好一个大方知事的好孩子。叔德兄真是教子有方啊!” 李渊面有得色,刚要谦虚两句,却被长孙炽接了话道:“建成的确是个好孩子。不过啊,我倒觉得,那元和,未必便不如建成啊!” 两位老友闻言俱都一怔,齐齐追问为何有此一说。 长孙炽道:“刚刚晟先至,我后至。在我进来时,看见门外小吏十分疲惫**,却因叔德兄府上好管教不敢出声,便问明。原来是兄与夫人今日一直忙着,二位也未曾进食,只怕就是身边总管也无着布置,正想着教身边侍童进来,说与总管听呢。就见府上总管李延匆匆奔出,命这些小吏们自去换班休息进食。原本以为是兄长的安排呢。谁想听到那些小吏们感激说,这必是二少爷的好心。” 李渊一愣:“和儿?他?他只四岁啊!” 长孙炽笑容满面:“是啊,一个四岁孩童,却只体下恤属,可不是个好孩子么?便是建成如此,也未曾想到这一层呢!” 长孙晟不以为然:“许是一时孩儿心性罢了。兄长也是,没的说这些做什么?” 长孙炽却摇头,道:“你想,便是小儿心性倒也罢了,可那些小吏又如何这般感激?于是我便问那小吏与总管,这才知道原来世侄平素天真活泼,府中上下无不喜欢。兼之稚子心性,并无轻视仆下之言行。反倒时在叔德兄与嫂夫人面前,替那些品德良善,行为端正的下人们求些赏赐,又是极为爱护府中诸人……故而,这般天真烂漫之举,却让小吏们感激不尽。” 李渊点头,脸上浮现欣慰的笑容:“兄溢美之词啊!不过,这孩子,倒的确是时常在我与他母亲兄长面前,替那些下人们说好话。” 长孙炽微微一笑,看了眼若有所思的弟弟长孙晟。然后面容一肃,话锋一转:“是啊,以叔德兄之身,年幼小儿尚且能够被教养得尊长爱幼。可叹我大隋天子之德行深重,竟宁不知幼子恶行!” 这话一出,屋内三人齐齐变色。 大人们在屋里说事儿,这边李府后花园里,几个小孩子,却是玩得欢乐。 原本,只有元和与身边十二岁的侍童扶剑二人趴在一较低的树枝上,由几个年长侍童看着,互相掷树叶为戏。 十五岁的素音引着长孙辅机与几个长孙家的侍童一到,便看见主子最疼爱的小弟弟被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二公子侍童扶剑又哄到树上去野,眼看着摇摇欲坠了。周边站着几个侍童,竟无一个上去劝的。非但不劝,还在那里跟着笑。 一气之下,素音叉了腰,站在树下冲着扶剑破口大骂:“你这混小子!又在这里做好事!看我不告诉了主公,将你腿打断了才好!” 听得大哥声音,扶剑吓得机灵灵一下,拉着小主子嗤溜溜一阵滑,忙忙跳下树来。 元和年幼,平时除去父兄母亲和乳娘几人,最听的就是扶剑的话。此刻见扶剑吓得唇色全白,小小孩儿不懂害怕,也觉有趣,竟嘻嘻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再加上刚才爬下来时,身上衣服被划破了几处,好好一个粉妆玉琢的俊俏娃儿,硬是弄得跟个小猴子也似。看得年方六岁的长孙晟幼子辅机,便是哈哈拍掌大笑: “猴儿!猴儿!玄英,你看你看,李家二郎是猴儿!哈哈!” 这话一出,两个主子倒也罢了,几个李府侍童却是各自露出了不满之色,扶剑第一个便上前一步,冷笑:“哪儿来的小子,好没规矩!” 辅机侍童玄英虽然也已十二岁了,可说到底,也只是个小孩子,见了自己成日里疼爱的小主人被辱,言语间又隐隐折了长孙一氏的尊荣,当下便不乐意道: “我家少爷年幼不懂事,一句戏言而已,李府如何这般当真?难不成宽容仁慈的唐国公,平素也是如此教你们的吗?” 在场诸童中,素音最年长,也最得体,原本便想着一句话,劝过便是。没想到这长孙府的侍童如此不知好歹,扶剑一句戏言,他便把主公也给扯上了,当下便大怒,指着玄英道:“好个没遮拦的奴才!咱们下人吵嘴,你扯到主人们身上做何意思?” “我扯的?是你们先说了我长孙府上的不是,还说我扯的?好个唐国公府,竟直直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了!” ……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两边竟然就这么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也不知是哪个先推了哪个,就这么,两边打了起来。 只是一来,李府侍童人多势众,纵那玄英随着主人习了几年剑术,却也是不敌。二来么……这般侍童们打得起劲,那两位惹祸的小祖宗,却在一边不知何时,手牵手,如兄弟二人一般笑着跳着,加油助威了。 合着这长孙四公子与唐二少爷,直直把侍童们的一片忠心为府,当成是一场儿戏。 于是,当建成到了时,只见后花园中莫名多出一个好大的人肉球,肉球中央被当成馅儿,被素音扯腿,扶剑拉鼻,其他几个侍童抓耳拧脸的,正是玄英。 而这团肉球旁边,自己的小弟弟元和,正跟着那人肉馅儿的主子长孙家的四公子一起,牵手欢跳着,时时还打气鼓劲儿喝个彩。 “你们这是做什么!”建成气得一声大喝,喝散了那团肉球。 毕竟是跟随父亲历练了些日子,建成身上,自有一股威严。当时便惊得众侍童各自松手,叉手跪下认错。 连玄英也心中一紧,跟着跪下。 “元和,怎么回事?”建成回头,问自家宝贝弟弟。可目光,却扫了下长孙四公子辅机。 辅机乖觉,立时叉手为礼:“长孙无忌见过唐国公世子……” “你我两家是世交,论年龄我也虚长你几岁,辅机,便别再行这些虚礼了。只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毕竟辅机是外人,建成的语气,便缓和了许多。再说…… 看看一脸不安的弟弟元和,建成心里也清楚,小弟年幼,这些事儿,只怕还是这长孙家公子挑的头。 这倒也不是他袒护自己人。实在是这长孙家四公子顽劣的名号,可是早就流传在外不止一日了。想想他干的那些好事,再想想弟弟元和平日的行为。建成只觉脑中如万马奔腾,头疼不止。 心中暗下决定,无论这长孙无忌好学之名有多动听,也不能让他带坏了自家小弟! 长孙无忌虽然年幼,却也看出建成看自己的目光里,颇多鄙夷之意,心生不满,但也未宣之于口,只说:“辅机不知事,刚刚侍童们打起来的时候,想着是他们为了哄元和与辅机高兴,故作游戏之举。请建成兄长责罚!” 这话说得巧妙,不但回护了这个自己一见面便分外投缘的小兄弟元和,也把两边侍童互相指骂主人的事情轻轻挡过。 建成一听,倒也没有深疑,只是说:“如此说来倒是这些侍童的不是。素音!你也是,扶剑几个闹着玩便罢了,你是这里面儿顶头大的。怎么也是如此胡来?” 素音方待反驳,转念一想刚刚那些话,究竟只是儿言戏语,当不得真。若是因此传到外面,叫旁人说长孙府与李府因此生了嫌隙,那便是极不好了。于是只得硬生生把话咽回肚里,任建成责骂。 训斥一番后,建成又着几个侍童带了颇多挂彩之处的玄英去后面换洗上药,这边自己亲自招待着长孙无忌,一边着旁边侍女去自己房里取了衣裳来,自顾自与辅机说着话,并亲手给元和换衣裳—— 因为疼爱小弟,自从元和满三龄以来,他便向父母求了带小弟的差事,平日里元和的衣食住行,他都是亲自动手,除了乳娘彭氏外,再不叫他人插手。 元和见这个叫辅机的哥哥几句话,竟然说得平日严厉的大哥没有责罚自己,小小心灵里,对这辅机哥哥更是爱重。 元和的衣裳刚刚换好,还没说几句话,就见父辈们笑语吟吟地向着后花园而来。 孩子们游戏之事,自是不会让父辈知晓。可李渊长孙炽长孙晟何等人物,这些小孩子们的把戏,如何骗得过他们? 尤其是长孙晟,自己这儿子有多顽劣,自己最清楚。当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通好骂,气得满脸通红。若不是身处李府,李渊又时时劝着,只怕他就要使出家法了。 长孙炽倒是很偏爱这个性虽顽劣,却极聪慧的侄子,便是李渊,也对长孙无忌极为喜爱,两人一唱一和,终于还是将长孙晟劝得住了气。 长孙无忌呢,这一闹,居然认识了个可爱的小兄弟李元和,还成了朋友,是再想不到的事情。所以尽管受父亲责骂,心下却是美得很。因此只做出一番低头任骂的姿势来,再无半点回嘴之意。 建成看得不忍,也上前直陈自己过失,劝长孙晟莫要生气。 长孙晟对建成颇多爱怜,自然由了他的意,并笑言:“说起来,前几日你炽伯父还说着呢,要将你刚刚出生的小妹妹无忧许了与你李家作媳妇,伯父还犹豫着说无忧尚小,现下一看毗沙门如此乖巧,元和如此可爱,竟是再无可虑了。哈哈,如何叔德兄,不如就此定下吧?” 建成十几岁的少年,初识情事,脸儿一红,只叉手不语。倒是一边元和一听娶媳妇之言,抱了兄长便放声大哭,直道兄长是自己的,断不容什么无忧无乐占了去。 稚子戏言,倒是惹得几个大人开怀。长孙炽笑言:“和儿啊,你莫急嘛!你晟叔父只说把无忧嫁与你李家,可没说嫁与你大哥啊!说不定最后取了无忧的,是你呢?” 元和只摇头不要,死活只要大哥。惹得建成又是哭笑不得,又是心生感动。 旁边无忌却突道:“父亲,依辅机说,便是观音婢要嫁,也得嫁与元和,建成大哥长了那么多岁,只怕观音婢与大哥,连话也说不到一处去呢!” 这话说得长孙晟面上一红,连斥爱子胡言乱语。一边的长孙炽,也是收了喜悦之色,只余愁容。 正说话间,长孙府派人来报,说夫人高氏身体不安,请老爷四公子速速回府。长孙晟一听爱妻不适,立时便带了幼子辞行而去,只留下兄长长孙炽与李渊继续说话。 “看样子,那大夫人,还是容不下高夫人啊?”身为好友,李渊自是知道长孙晟家中事。并且,对于长孙无忌的生母高氏,他与长孙炽一样,也是颇为尊敬。只是那大夫人却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长孙炽摇头叹息:“唉,阿晟一生英名,只怕就要毁在这个疯妇手中。莫说是他,只怕便是无忌和无忧,一旦阿晟身故,也不会有什么好着落。唉……” 李渊不忍:“兄需得为晟好好计划一番啊!我看那无忌是个好孩子。便是无忧未出满月,可隐隐已有绝世容姿之相,只怕将来也定是要嫁个贵郎。不能任那大夫人如此欺侮啊!” 长孙炽点头:“叔德说得是。我也与高士廉说过,叫他小心提防。一旦我这弟弟不在身边,便得为两个孩子做好万全准备。唉!总之,只要能熬到无忧成年,嫁入你李家,那无忌一个男儿家,自当无需担忧了。” 两人长吁短叹,尽说些“唯女子难养”之类的话,旁边坐着的建成尚还能认真听着,元和却是昏昏欲睡了。 元和再醒时,已是第二日上了。一睁眼,就不见了哥哥,急得他放声大哭。 听见他哭,在屋外正练剑的建成急忙收了势,将剑交与素音,取了布巾,一面擦了汗一面奔进来劝:“好了好了,哥哥不是在这儿嘛?别哭了。” 一边哄,一边又想起昨晚的事来,嘴上不由得说:“元和啊,你也四岁了,以后可不能再尽说些孩子气的话儿了。想想昨晚,你说的那些都是什么?哪里有兄弟长大了,不各自成家立业,反而跟孩子一样的天天在一起的啊?” 元和一听大悲,哭得更加伤心:“为什么哥哥不要元和在一起呢?” “哥哥哪里说没有要元和在一起了?哥哥只是说,要元和快快长大,咱们兄弟才能更多时间在一起啊!你看,哥哥现在天天要练剑,读书,骑马,习射。元和你呢,只能天天看着哥哥玩。若是元和快快长大,也学会了这些东西,哥哥岂不是有元和作陪,再也不寂寞了?”建成一番连哄带劝,倒把元和的泪给哄住了。 黑亮亮的眼睛眨眨,元和任建成一边给穿衣,一边问:“那,如果元和也会练剑,读书,骑马,习射了,哥哥就能天天陪着元和了?” 建成笑着点头,替他套上最后一件外套。 小小元和高兴地站在床上,大声宣告:“那元和便要快快吃饭,快快长大,这样就能跟哥哥一起练剑读书,骑马习射了!” 建成起初当元和这话只是戏言,想不到没过几日,元和竟自己向父亲求要学习练剑读书,骑马习射。喜得李渊抱起儿子亲了又亲,又直夸建成身为兄长,为弟弟做了个好样子。 春日渐深,尽管外面的天地已然是风云暗涌,李府与长孙府这几个孩子,却是再无任何感知。便是建成,也对外事一无所知。只是烦恼近日里,那长孙四公子往李府越跑越勤了。直直要将元和带坏不罢休。 这一日,李渊无事在家,窦夫人也渐渐没了孕时嗜睡的样子。建成便惦着前些日子元和说要出府一游的话儿,于是重提此事。 李渊最近正为政务所烦,头痛不止,又不想参与进那些人的计谋里,正巧窦夫人也有兴致想出游一番,于是夫妻二人便带了两个幼子,与刚巧至府来寻李渊饮酒的长孙炽长孙晟兄弟二人,以及长孙晟那携了无忌抱了无忧来寻窦夫人玩笑的高夫人一起,命奴仆备了些酒菜茶果,车马仆役等事,向长安城外踏青去。 到了地方,仆役们铺下了绒毯,李渊与长孙兄弟二人,便坐了主位自顾自饮宴。而两位夫人却凑在一起,讨论起沉睡中的无忧之美貌和顺,到底似谁。 建成侍席,自是走不得,所以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忌那个顽劣小子拉了幼弟与一众侍童们,跑去放纸鸢了。 几个大人正说说笑笑着,突然间就见一众侍童呼呼喝喝地推着一个青衣布巾的中年书生向前来,嚷嚷着说他是个拐孩儿的花子。 一听这话,两位夫人均是惊得手中茶碗一震,急忙呼唤爱子。 所幸,元和与无忌二人只是在刚刚被这中年书生问了几句话,侍童们一时寻不着,只当被这人拐了。 两小不但没有半点损伤,反而都是一脸好奇地看着这个中年书生。 李渊与长孙晟见爱子无事,心下一宽,随即又看向这个书生,接着却是一怔:“你是……是袁……” 书生见李渊已认出自己,笑着摇摇手道:“既已认出士子,请渊公切务再言其他,只一点。此子非同一般,元和之名,虽吉祥有余,却大气不足,且与二少爷之命格相左,反而蒙了二少爷天生慧根。 故而一直到现下这般年纪,还是爱娇的小孩子个性。还请渊公为二少爷易名。”一边说,他一边指着被窦夫人搂在怀里的元和。 长孙晟与长孙炽一脸莫名,却见李渊急忙起身,整衣肃容,叉手为礼,长揖至地道:“但听公言。” 书生低下头,笑笑地看着元和,元和也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 “二公子,你可愿意像你父亲一样,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呀?”书生笑吟吟地问年幼的元和。 不假思索地,元和点头。虽然他自己未必便懂得这含义。但听到要像父亲,尤其是自己最喜爱的兄长一样了不起,他便立刻点头。 只有跟兄长一样了不起,才能天天跟兄长在一起。 书生笑了,轻轻抚摸他的头,沉吟一番后,才慢慢道:“这孩子,命中注定,乃是济世安民的天下第一人。罢罢,便叫世民吧!渊公。” 长孙晟与长孙炽迟疑之间,李渊已把世民二字在口中反复来回念几遍,尔后大喜道:“世民,李世民,果然好名字!多谢……公!” 那个“袁”字,硬生生被咽了下去。 书生含笑,又将长孙兄弟与两位夫人的目光置与不顾,只是向前看了眼襁褓中的女婴,再看看淘气的长孙无忌,笑道:“好一个凤姿聚鸾仪之女,麒麟镇天地之儿啊!恭喜渊公,喜得贵媳。恭喜晟公炽公,此一生,终将因此双儿女名扬青史。” 长孙晟眼睛一亮,迅即看了李渊一眼,立刻把口中想问之语,咽了下去。长孙炽更是喜不自胜,只看着李渊与刚刚改名为世民的元和,频频点头。 书生又笑了一笑,目光不期然落在窦夫人腹上,微皱其眉,轻掐指一算,面露叹息之色。又看向建成时,更是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建成心里,莫名地就打了个突。只觉得这个目光清澈的中年人,似乎把什么都看透了。 李渊乍见故人,心中自是激动,待欲多问时,却被这书生打断,笑道:“渊公,你心中之所想,我已知晓。然玑天命不日将至,只怕不能侍奉公左右了。” 这话说得李渊脸色大变,正欲再说时,书生又打断了他道:“公之心意,玑岂不知?然天命如此,易变不得。公莫忘记当年的宇文护与弥道人,是如何下场。” 李渊张口,却无话可说。而旁边与李渊自幼一起长大的长孙兄弟,却在听到这几句话后,立时明白了来者是谁。一时又惊又喜又忧。 书生摇摇手,笑道:“公无需悲切,虽玑天命如此不可违,但幸之甚之,玑已有后,明年九月将诞于人世,我与之名天纲。日后必有相见之时。渊公切记,无论玑之妻儿如何困厄,此乃他母子二人应有之灾劫。只因母子二人日后必为显贵之故。请公务必无以怜心,而破其命,反使天纲儿不成器。” 李渊垂泪,悲道:“当年先父临终时,渊只七岁,已知若非公,实无渊能苟活至今,日常思慕已甚。却不知今日一见,竟是后会无期了!恩公在上,请受渊一拜!” 说完,他刚要盈盈下拜,却被中年书生搀了起来。书生借机附在他耳边,窃窃私语道:“渊公乃天命所归之真天子,日后必位极人君,万不可向玑一介凡夫下跪,折了玑之福。今日你我相见,为防人疑,还请务要透露玑之名为好。另,玑以直言相告,今虽公喜爱长公子甚,然将来能为公得天下,承公之千年基业的天之贵子,却实为二公子世民。 如无二公子在,公不能得登大宝,永享尊位。故请公务必谨记,日后登宝位后,必要即刻下诏,立世民为国储。方可保公之安泰,基业之永固。还有,窦夫人腹中所怀,乃蛟龙之像。此胎只怕对父母兄弟尽不利。 故而安产之后,请公便依夫人之意,将三公子送出府外安养,直至公身居龙廷再接回,方为正法。切记,万不可留三公子在公中抚养,否则将来公之基业气数,必被此蛟子破之。不但公之子嗣受尽其害,只怕将来,公之基业,也要被此子命格所破,三代之后,阳衰阴升,必有女子为祸后廷。切记。切记!” 说完这些话,中年书生竟连礼也不再行,转身扬头便径直离去了。 长孙兄弟与两位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有李渊,含泪目送书生远行之后,转身过来,目光复杂地在建成与世民两个孩子,以及窦夫人那隆起的腹部来回流连。 千年之约——守陵人与守陵兽的初登场 引子——02年还是03年时候的一个前传。想一想,我从那个时候开始起,就在考虑如何架构初唐这个巨大的世界了。 ——作者语 第一次见到白陆离的时候,唐其琛就觉得这男人是个妥妥的神经病。 ……………………………………………………………… 40度的帝都二环大马路上,太阳将一切晒得焦黄明亮。 抱着书提着袋,挥汗如雨地往路边一家咖啡馆赶的唐其琛,突然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猛抬头,就瞅见不远处的电线杆子上,一个高个男人通身裹着白皮草,光露出一头乌黑的头发和雪白的脸庞,一左一右踩着两根电线,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他脚边还蹲着一只既像小狮崽儿,又长着小羊脸儿,浑身白毛还长着双角的小动物。 ——神经病。唐其琛暗骂了一句,就赶紧冲进咖啡厅占上位子,顺道点了一套早餐。 坐下拿纸巾擦擦汗,服务员送上咖啡面包。 她端起冷淬美式抿了两口,刚抬眼皮准备出口气,就被不知什么时候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人吓得手一抖,杯子差点儿飞到对方白皮草上画地图: 白皮草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稳当当一副大爷相坐在对面,慢条斯理地把盘子里的可颂面包掰撕成一块块儿,往前面一张小嘴里塞。 小嘴的主人正是那一团似羊似狮的小家伙——它跟个周岁婴儿似地坐着,圆滚滚白乎乎的肥屁股结结实实地压在她的《电视艺术学》上,眯着乌黑圆眼,两只小爪子扶着白皮草的手大嚼面包——也就是她的早餐。 这都行?! 唐其琛刻意地扫了眼他的领扣:一颗足有大拇指肚大小的珍珠晃啊晃地,闪着迷人的白光。 白皮草对她的目光没起半点反应,只是悠哉悠哉地继续喂面包。丝毫没意识到这行为其实够格被请进pcs喝茶了—— 拘留不用说,光罚款就够买一千袋面包了。 更诡异的是,周围的人似乎都没看到这对奇怪的组合,该笑的笑,该说的说,该喝咖啡的也是继续在喝—— 只是,没有半点儿声音传进唐其琛的耳朵。 唐其琛眯眯眼,伸手向外探了探——保鲜膜般的质感裹住她的手指尖,再也不能往前探远一点。 结界啊……看来,这一大一小两团,还真是个大麻烦。 想到这儿,唐其琛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也挺需要减肥的,可颂面包热量挺高的。于是忍不住换上一脸笑容,好奇托腮向白皮草发问:“感觉,你也不太缺钱是吧?” 白皮草抬起眼皮,眸子划过两道灿烂星波:“我不用钱。” “那……这边的面包格外对你味口吗?其实我觉得你可以试试这家的巧克力酥条,那酱汁……棒棒哒!来来来,别客气,我请客!”唐其琛非常豪爽地伸手进包。 “你不怕我。”白皮草歪了歪头,如玉雕般的脸上带了一抹好奇。 同时,他指尖一划指向她的包包,两人身边立刻闪起一层珠光,粼粼影影的同时,极细碎的一阵声音响过,周围温度骤降至冰点。 面前的咖啡杯瞬间起了一层霜,刚刚还晃动着的褐色液体,此时冻成了冰块。 唐其琛哼一声,呼出一口白色蒸汽:得换法子。 “切!我是小孩子吗,还是怕你有糖吃?”唐其琛冷笑一声,放下刚刚摸到的防晒喷雾,改摸出一盒子薄荷糖,打开后抓一颗丢进嘴里,啪地合上盖子,捏进掌心。 冻得石籽儿似的糖粒差点儿硌掉她两颗牙,手心里的金属盒盖与糖粒相撞,发出咣啷啷的声音,极度刺耳—— 真是,得找个机会让臭光头再给洗洗眼了。她想。 白皮草的眼睛眯起,仿若两道寒刃:“你以前见过……” “见过什么?是见过跟你这样儿没影子的呢,还是见过跟它这样儿四不像的?” 眼瞅着被揭穿了,唐其琛索性摆出一副赖皮相,百无聊赖地伸手揉揉吃完面包坐直身子,正拿两只前爪,好奇地捧着咖啡杯嗅啊嗅的小家伙。 细长的手指揉进去,小东西立刻享受地眯起眼睛,发出哼哼呶呶的愉快叫声。唐其琛也忍不住眯眼:呜哇……这毛的手感,绝品啊! 白皮草呆了呆,转头拿眼刀狠狠地往小东西脸上扎。 立刻,唐其琛就感觉到手下原本如丝般柔滑细软的毛,硬挺得像一根根钢针。 吓得全身毛皮倒竖的小东西一激灵,抿抿嘴,委屈巴巴地放下杯子,可怜兮兮地看看唐其琛,眼泪迅速聚成两座小池塘。 唐其琛啧了一声,赶紧掏糖喂它一颗,甜得它继续哼哼呶呶,这才转头恨恨瞪着白皮草:没人性的家伙!这么个大萌货啊,他居然好意思搞冷暴力?! 不养了可以给我啊!我来! “我来,你就该死了。” 白皮草突然告诉她。 唐其琛呵呵他一脸:“那你得排个号了——这么跟我说的人可不少。” 白皮草再扬眉:“你是真的不怕。” 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他突然伸出修长的食指,点向唐其琛的包包:“定魂珠吗?可惜……就算是在这个孩子面前,都不够一尝的东西。” 含笑如花地,他伸手揉着小家伙的脑袋。小家伙立刻幸福地眯起眼睛。 而唐其琛的脸色也终于变了。 ……………………………………………………………………… 是的,定魂珠。这是臭光头给她的保命符,也是她最后的依仗。 出身普通,样貌平平的唐其琛打有记忆起,就听人说这个光头师傅一直赖在她家,白吃白喝从来不走。而自打她懂事起,父母看他的眼神基本就是在看再生父母。 从她8岁上,光头师傅就一直叮嘱她:她的体质非常奇特,天生灵魂不固所以极易离体,一定要注意。 好在这种体质除了会让她经常做些奇怪的梦,就只有让她有机会看到天地间诸多与人的灵魂同频、普通人根本看不见的灵物——换言之,就是所谓的“阴阳眼”。对这种奇奇怪怪,普通人一辈子也看不到一次的事情,她9岁上就已经看到了麻木。 但对一个普通小姑娘而言,这显然是祸非福。所以一颗定魂珠就成了她的九岁生日礼物。同时成为礼物的还有臭光头的一句话: “天生不属五行内,灵珠借身不挡劫。一切都是你自己争的,别怪他啊……” 就像她说的那样,那些对她能“看到”这件事非常吃惊的,非一般存在们,对她也是异常感兴趣。小学时期基本每隔三天,她就需要师傅替她请走一个试图与她的灵魂合租一个小“套间”的大boss……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她就是一个经常被诡异灵魂体盯上的资深灵异老少女…… 行叭,这也没啥。毕竟那些东西说归说闹归闹,还真没几个真在她这儿吃了好果子的——十个里有九个都直接被定魂珠吸走了魂儿就是。 尽管如此,她每半年还是得去找那个臭师傅洗次眼睛,免得看到些可可怕怕的东西——为了父母的心脏着想,这样也是一种孝顺吧?另外还有什么好处的话就是让她彻底对红透某书的网红洗眼液拔了草。省了一大笔钱。 所以老天,请您赐给孝顺的孩子更长久一点的寿命吧! 不过光头师傅也是个半块牛皮吹破天的人物。说好的洗一次管半年,刚开始都基本撑不过百天。好在她满十八岁之后,这洗眼服务的时效期就逐渐延长了:从刚开始的一百天长到了半年,然后是一年,两年…… 而今年唐其琛27岁,上一次洗眼,已经是三年前了。这三年里,浪也静,风也平,公鸡都没打过鸣……这让她一度以为,那些过去,真的都是过去了。 可如今看来……显然过去还没有过去。 ………………………………………………………………………………………………… 想到这里,唐其琛再叹口气,盯着那张玉雕般的脸,心里默默地向上天说声对不起:抱歉抱歉抱歉抱歉……我实在不是有心伤害你最得意的杰作……我只是想活得久一点而已……话说您老人家没事儿给个鬼魂这么漂亮的脸蛋做什么…… 念着这些话,她默默掏出糖盒再次打开,从一堆绿白相间的压片糖里,取出唯一一颗纯白的“糖果”含进嘴里。然后—— 突然反手把糖盒子往手心一扣,狠狠拍到男人的脸上:“滚!” “咵啦”一声响,糖盒子裂成了两半,糖珠跳了一桌子,突然解冻了的咖啡杯也溅出几滴咖啡来。 瞬间,男人的目光就结成了黑冰,整个人僵定在原地。他头顶的小家伙瞪圆眼张大嘴,呆呆地定在半空中,维持了前一秒受惊跳起来的样子。 空气瞬间凝固了。 唐其琛颤抖着手在他面前晃了两下,又抓住小家伙从半空耷拉下来的小尾巴,扯了扯尾尖的小绒球—— 很好没反应,看来定灵符生效了。 她瘫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捧起咖啡杯咕嘟咕嘟几口喝了——果然,薄荷糖掉进杯子里了,一个不留神,冰冰凉凉甜甜硬硬的圆球就顺着苦涩的液体滑进了喉咙。 长出口气,她看了眼手机——臭光头说定灵符时效只有一分钟。她得赶紧地收了这个帅帅的鬼,不然万一等他醒了,再拿这张脸去骗别的小姑娘,玩灵魂合租就事儿大了…… “你……打了我?” 男人的声音响起,瞬间冻结了唐其琛的全部动作。 她僵硬地把目光移向男人——玉雕般的脸上,还带着一块鲜红的印记,跟她的糖盒一模一样,这就算是闹上法庭,也妥妥是她打人在先的罪证啊…… “呃……哈哈哈……”她尴尬一笑:“可是你不对啊!你要不先提出非法灵魂合租,我也不至于……” 轰地一声,周围竖起了无数锋刃锐利的冰墙,将她与整个现实世界隔离。 寒风刺骨中,唐其琛抱紧了自己,结结巴巴地看着连人带椅升腾至半空中的男人:“本……本来就是你……” “你打到了我。”白皮草摸了摸自己又热又痛的脸,不可思议地笑着,眼神锐利如冰刃:“你居然真的打到了我……” 小家伙不安地叫着,在半空中围着白皮草团团乱飞,时不时带着急切的目光看向唐其琛,这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个孩子,似乎在替自己求情。 好孩子……心里一软,唐其琛略感悲伤:你真的好命苦,摊上了这么一个神经病主人。 “天地自有理,万物自依纲……”男人的声音,突然变得辽远而空灵起来,仿佛穿越了万年时空,从宇宙最深处而来,在唐其琛耳边炸响:“借身不可常,当还,当归还……” 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控制了唐其琛,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将她的灵魂抽离。 想吐……恶心……原来灵魂抽离这么难受嘛…… 唐其琛昏昏沉沉地想着,胃里排山倒海的翻滚感更加强烈。她想吐,却怎么也吐不出来。早知道就不就着薄荷糖喝咖啡了……太难受了这…… 胃中翻滚不停,一股气流逐渐顶到了她肚脐附近。接着轰地一声,在她小腹中炸开。直炸得她眼冒金星的同时,也听到了一声男人的大喝。 同时,突然觉得灵台一片清明……眼前一片白光闪过,瞬间又陷入无尽黑暗中。 她这是…… 死了…… 吗? 千年之约——白陆离与墨驳(白泽、墨虢) 空气中,弥漫着混浊的气味:香水、酒精、烟、咖啡、果汁……全都混在了一起。五颜六色的光线映在疯狂扭动着的人群脸上,放眼望去,如同妖窟魔域。 虽然是见识过比这更险恶的所在,但对现在的白陆离来说,他还是觉得哪儿都比这儿幸福:各种各样有关欲望的声音,不停地往他心里流——惹得他一股急火直往心门撞,恨不得挥挥袖子一道冰川下来绝了所有的声音之本。 不过这十几年在人间流连的日子,他也知道这是当下人类专爱用来放松的场所——海那边儿的那些老仙伙叫它“club”,海这边儿的,这些人类叫它“夜店”。所以是他误闯了人间界,不能怪别人。 虽然这种十间夜店九间脏的地方正是他的管理范围…… 这么一想,现在这唐其琛还真不能留在这儿。出了事儿就不好了。念头一起,他就皱眉弯腰,想去拍下地上倒着的女孩。但刚伸出去的手,就被另外一只黏腻的手给捏住了腕门。 “哈哈……美……美人儿……” 抬头,一个醉汉正冲着他笑,肥脸上挤出了油花儿。 白陆离还不及开口,一道银影从眼前闪过。醉汉尖嚎一声,立刻甩开他的手,捂着血淋淋的腕子坐地哀号。 白陆离叹口气,回视身后——那是一个比自己还高些,一身墨丝软氅裹身的英俊少年。 他抿唇皱眉盯着那醉汉,一柄细若银筷,长达三尺的剑正缓缓没入指间。 “他喝多了。”白陆离向着眉目灿烂,仿若骄阳的少年——孪生弟弟墨染岩解释。 墨染岩看看他,没立刻回答。只是抱起一见自己就欢喜乱跳的小白货,捂进怀里使劲揉揉,才抬头似笑非笑地斜睨好脾气的白陆离:“挑了他的手筋罢了,总比被你拿了命好。” 白陆离失笑,刚想说话,脚边的唐其琛就呻吟一声,慢慢醒了。 …………………………………………………………………………………… 唐其琛以自己这辈子通灵经验发誓,面前这个白皮草,绝对绝对——不是一般的鬼。 那么……她缓缓地把目光移向另外一个黑披风的大帅哥——这是……另外一个? …………………………………………………………………………………… 她在打量着他们兄弟俩的同时,兄弟俩也打量着她。 墨染岩仗着身高优势,很不客气地把她从头顶看到脚底,目光微微在唐其琛腰间停了一下,就立刻回视白陆离:“看起来……挺麻烦的。” “还是个大麻烦。”白陆离头疼地揉揉太阳穴:“不过不能在这儿动手——先出去再说。” “要出去你出去。”墨染岩兴味盎然地扫了一眼面前的环境,笑得异常愉快:“我还要留下来玩会儿——出来十几年了,还是头一次碰见这么完整的阵势呢!” 白陆离挑了下眉,流转的眸光沿着整个夜店天花板扫了一圈,突然点点头:“想玩也行。不过……这儿大多数还是人。” “人吗?我看跟魔也不差多少吧。”墨染岩扫了眼舞台下——那儿围着一群人,正冲着中央空地上,做着某种特殊运动的一对男女大声喝彩。 接着脸上一冷,原地一闪不见了。 唐其琛正想开口,可只觉颈间一疼,眼前一花又昏了过去。 我特喵的……居然下手刀?!这两个混蛋是真想进pcs吃大碗宽面啊!——这是她昏迷之前浮现在脑海里的最后一句话。 …………………………………………………………………………………… 夜店外,白陆离略感头痛地看着面前呻吟着醒来的唐其琛。接着向左一闪,完美避开了她踢过来的小腿。 唐其琛一击不中,立刻跳开老远,紧紧地握着颈子里的项链坠子——还好,这最后的保命符没丢。 白陆离略微咳了一下,表情尴尬地看看她:“我……不会杀你。” “嗯哼。”唐其琛点点头,敷衍他一下。 白陆离看着她的腰腹,皱眉:“我说了,我不会杀你。” 唐其琛连敷衍都懒了,正想开口怼回去,感觉脚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蹭啊蹭地。低头一看——啊,那只白白的小东西。 小东西看起来真的很喜欢她,猫儿似地在她裤脚蹭了半天,突然凌空一跳,浮到她面前,张开四脚,欢快地摇着小尾巴,试图扑向…… 她的脸。 但她五指一张,就轻松扣住了它的大脸。接着抓到怀里揉揉,想了想,盯着白陆离身后开口:“你应该不是鬼。” 白陆离顺着她的目光,看看自己的影子:“我不是。” 唐其琛皱眉:“也应该不是人。” “……的确不算是。” “那就奇怪了……”唐其琛侧侧脑袋:“会来找我的‘非人类’,基本上除了鬼就是人。你不是人也不是鬼,那你是什么?妖吗?” 白陆离脸色一变,看向她身后。 唐其琛刚想回头,一只细尖长的钢爪就扣住了她的咽喉,紧跟着,一阵浓烈的香水气跟着甜腻的笑语一起裹住了她: “他可不是妖喔,小妹妹,我们妖可是很有品格的喔!谁会像他这么没品味!” 你有品味?你这一身杀虫剂都能杀人了…… 唐其琛只觉得胃里那种排山倒海的感觉又来了,顶得她的横膈膜直突突,心里暗暗骂娘: 她到底是上辈子做了多少孽?今生要遭这些罪? …………………………………………………………………………………… 与唐其琛相反,白陆离却是略皱眉,看着面前这个女人。 一头乌黑及臀的渣女大波浪,衬得她裹着火红紧身裙的曲线更是曼妙无双。红唇带煞,眼角含怨…… “魅。” 魅? 唐其琛感觉着肚腹间突然生起一股清凉的感觉,把恶心感压下去,同时快速地思索着:“传说中最美丽的鬼妖吗?” 她话刚说完,身后就传来魅的娇笑:“喔唷!小妹妹懂蛮多嘛……哈哈,姐姐有点儿舍不得伤你了呢……”果然,魅边说,边松了指尖。 唐其琛怔了一下,脱口而出:“你不是不舍得伤我,是害怕他了吧?” 她举起指尖,在身前身后两道错愕目光中点向白陆离:“你既然是魅,又因为他认出来了你,你就这么怕他……那,看来他就是白泽喽? 也就是你们这些妖族的天生克星?” “咦,挺聪明的嘛?”另外一道戏谑的少年声音响起来,墨染岩从半空中落下,笑嘻嘻地看向唐其琛,再看看表情大变的魅:“真的,你应该跟她学聪明点儿的——也不想想,这杀手都到你门口了,克星能不来守着嘛?” 魅的脸色变了,指着墨染岩脱口大喊:“墨驳!” 唐其琛眨眨眼,心里呃了一声: 这大姐喝了几瓶啊? 抹脖? 你叫人家抹脖人家就抹么? 番外/婚约 大业五年秋。 李府。 近来,李府上下,一片混乱。原因无他,李渊的好友,右骁卫将军长孙晟,终于还是因病不起,一夕薨殁。 李渊闻此哀讯,当下便一病不起,已是几日水米不进,只与窦夫人哀哀切切,念记着老友了。 所幸,已是二十岁龄的建成学历有成,处事颇有乃父之风,这几日迎来送往的,倒也没什么大事。 今日是晟公回七之夜,李渊虽身体不适,还是强撑着,参加了老友的葬礼,说什么也要送一送这个一世知交最后一程。 窦夫人虽担心,但也知此行不成,必将成夫君一生心结,索性便命了长子建成陪着夫君,务必照顾好便是——原本该她陪着夫君去的,可不巧,正有着八个月的身孕,正是吃紧的时候,故而,只能由长子陪去了。 “建成,你此去,也好生安慰下你那高世母,她也可怜,本是公主般的贵人儿,偏生遇上了那么一个凶悍狠妒的大妇,又是偏偏甘心做了你晟叔叔的继夫人……唉,总之,你要好生安慰你那世母与一双弟妹,并且告诉他们,若有什么事儿,尽管差了人,向我们府上来寻我便是。但有我在,再不教那大妇欺了他们去。知道么?”当年艳名动天下的窦夫人,尽管已是四十之年,却依然明丽不可方物。一边给长子收拾着衣裳,一边轻轻地嘱咐着孩子。 建成点头道:“母亲放心,儿子晓得。” 站在房门前目送着长子离开,窦夫人不由得轻轻皱眉,微叹声气。 一边,陪她从娘家嫁来,又身为几个孩子乳娘的彭氏正替已经十岁的世民缝衣裳,闻得自家小娘子叹息,不由抬头问:“娘子叹息为何?” “我只是可怜那高氏。纵然有我这么一说,只怕……”窦夫人轻摇螓首,微愁娥眉,回视屋内正在乳娘与侍童扶剑的陪伴下习字的二子世民:“只怕这厢事毕,那厢,辅机与观音婢那两个可怜的孩子,就要被他兄长赶出府上了。” 彭氏迟疑:“娘子是否多虑?毕竟陛下已经命长孙四公子入了嗣(继承家业)啊!” “皇帝的旨意,只是皇帝的旨意。”窦夫人提起当今圣上时,一脸冷漠,缓缓回到世民旁边,坐下,伸手握住孩子的手,纠正他的错处:“这是家事,就算是天子,也不能干涉人家家事。” “娘子,就算是天子之令管不得家事。可是那四公子,我每每瞧着,论起聪明智慧,只怕比他父亲还强上一成不止。也未必就……”彭氏还是觉得,自家主人似乎多虑了。 听到谈论自己的好兄弟,世民也不由得微微停了停笔,竖起耳朵听母亲与乳娘说话。 窦夫人未曾发现儿子异样,只是为闺中密友高夫人发愁:“辅机再聪慧,毕竟他也只是两个十多岁的孩子。安业(长孙无忌第三兄长)虽是个不务正业的东西,可好歹比辅机年长十岁不止。身边那些狐朋狗友,又都是些有家世的……唉……可怜了那两个孩子了。” “那安业若敢欺负辅机,我便要打爆他的头,踢掉他的牙!看他还怎么欺负人!”观音婢世民不识,可辅机却是他的好哥们儿。一听兄弟有难,小小世民当下便怒道。 冷不防儿子说了这番话,倒教窦夫人和乳娘彭氏都吃了一惊。随即便是一顿斥责,说他不好好写字,净支着耳朵,听大人的闲话。 世民知道自己有错,便垂头赔不是。窦夫人看着他一张小脸上竟然因为愤怒,沾上几点墨汁,着实可爱,也便伸手去与他擦,一边擦,口里一边说: “不过,我儿虽说听大人说话不该,这话说得倒是不错。我儿跟了父亲兄长学这一身本事,可不就是为了保护自己最亲最爱之人么?辅机平日里与你那般亲厚,却从不将家中事说与你听,无非是怕你担心,更怕你为他惹上麻烦。这般兄弟情谊,也只是你大哥建成能一样了。你将来,可一定要厚待于他。” 世民原本气馁,一听母亲此言,当然喜悦,急忙点头。于是更加盼切着,兄长建成能早些回来,带回好友的消息来。 是夜直到二更时分,世民才等到了满面怒气的父兄。 一进屋门,窦夫人便察觉出夫君与儿子面色不对,正欲唤了乳娘来将世民带去休息时,李渊却已经气得一拍角桌,大骂道:“这个混帐东西!晟兄弟一世英明,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混帐东西!” 窦夫人见夫君气大,再者世民也不肯走,想想罢了:孩子已经十岁,也该经验些人情世故,于是便道:“夫君莫气,阿彭,你且去泡茶来。” 乳娘应诺而去。李渊只是气得哼哼,倒是建成先说了话:“母亲,不怪父亲生气。便是建成也觉得那长孙三哥也是太过荒唐寡义了!” 窦夫人一听如此,心下便有了计较,坐下来,看着彭氏亲将茶水端上,先奉与李渊,再奉与建成之后,便道:“夫君如此生气,只怕……是那个不争气的东西,说要将自己幼小弟妹赶出长孙府之事吧?” 李渊刚送到唇边的茶碗一顿,颇有些吃惊:“夫人怎地消息如此灵通?” 窦夫人嫣然一笑,明艳无方,伸手搂过了正欲去缠建成的世民在怀里,笑吟吟道:“那安业是个什么东西,他那个疯妇般的母亲又是个什么德行,这朝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安业本存了承嗣的心思。可一来他生母虽为大妇,身分不低,却终究不及高夫人的出身高贵,贤淑知礼,便是当今皇帝,也对他生母极为不喜;二来他自己又荒唐无状,嗜酒好色,无胆无谋。皇帝怎肯让他承嗣?他存了那么大的心思,最终却一纸圣旨下来一场空,如何能够容得下那两个可怜孩子呢?” 一席话,说得一屋子里人俱是佩服。李渊更是得意感恩:“夫人至慧,叔德真不知是积了几世之福,才得了夫人。只是……”想起长孙府中的事,李渊又皱起眉。 窦夫人安慰夫君:“无妨,其实这安业固然不悌不孝,可我看上面两个孩子却是极爱重辅机与观音婢的。再者,辅机亲舅高大人,也是个极淳厚慈爱的人,他之前便已知妹妹之事,又得妹夫几次恳求,加之膝下虽已有六子,却是半个女儿也没有,又自幼时起便爱护亲妹,这归归总总,必然是会回护自家妹妹,疼爱甥儿女的。只是一点,观音婢那孩子,长得极似她那个当年丽绝天下的祖母,又兼之温厚柔婉。这样的好孩子,必然会引得诸家儿郎追求。而安业这不成器的,只怕要将亲妹视做奇货可居了。” 李渊叹道:“夫人果然是通达明智。那安业,今日竟然当众要自家幼妹嫁与那江都丞王世充!只因辅机与观音婢拒不答应,他便借口将两兄妹当场逐出家中!还说什么虽然辅机承嗣,可这家业却是他母亲一手操持下的,断容不得这忤逆母兄之命的两兄妹留在家中!只气得炽兄上去便要动手!若不是建成与我拦着,那畜牲今日必是一番好打!” 彭氏闻言,冷笑:“娘子,可教您今日都猜对了。这畜牲,竟是真的打上了妹妹主意,要将自己幼妹献人换爵呢!老爷,方才娘子还在与阿彭说,这安业为了自己荣宠,只怕要出卖亲妹了。可是当今天子虽然无德,却终究要看看长孙氏与李氏两家的脸面,说到底不能直接要了观音婢。所以,那安业必然要先将观音婢送与佞臣王世充,这才由王世充名正言顺地转送入宫呢!话说回来,老爷,那安业一个只知酒香女色的蠢货,如何会设这重重计谋?王世充又如何愿意担了这大头罪,得罪了咱们两家?只怕,还是江都那一位的主意呢!” 李渊默然。他当然知道自从观音婢六岁时在长孙晟诞辰会上,一夕惊艳百家之时起,炀帝杨广,就已经有了要收这孩子的念头……别说是观音婢那个可怜的孩子,便是自己面前这爱妻,与高夫人,又何尝不是昏君垂涎之人?但好在李氏一族与长孙氏一族,终究为股肱之臣,便是杨广那昏君也要忌惮三分,这才保得妻女平安。 越想,李渊越气,随之重重拍下椅把,愤然而起:“不成!说什么,我也要为晟兄,保了这可怜的兄妹!” “夫君,你这话可说得,那观音婢是咱们世民儿的未婚妻,咱们不保怎么说得过去呢?”窦夫人含笑提醒李渊。 李渊先是一怔,随即眼前一亮:“没错!没错!唉呀唉呀!幸亏夫人提醒!哈哈!为夫倒把这当年定亲之言给忘记了!”越想越高兴的李渊,竟然抱起世民连连举高起来:“不错!哈哈!不错!那观音婢可是我儿的准娇娥啊!当年月下后花园,晟弟亲口求媒,炽兄亲耳做证,谁也赖不得啊!哈哈!我儿有了这么一个聪慧美貌的贤妻!哈哈!好事,这是大好事啊!来人,速取笔墨红纸来!我要亲自写了八字婚书,明日便送上高府去!” 窦夫人生怕夫君摔了世民,急忙起身抱走了孩子,笑嗔道:“越老越荒唐!这事儿岂能去高府?婚书要送,自然是要送到孩子的伯父手中。舅父虽然高义,可你也不能跳了人家伯父呀!再者,还等什么明日?夫君岂不闻夜长梦多?来来,既是为我儿求亲,那自当由妾身这个做母亲的,亲研朱墨,夫君这个做父亲的,亲书八字了!阿彭!取朱墨红泥洒金纸来!我要与夫君一起,为我儿世民定下这门好亲事!” 番外/婚约续 半月之后,整个大隋上下皆知,那以六龄稚容便惊艳百官千贵的长孙氏幼女无忧,原来早在两岁龄时,已被长孙晟做主,长孙炽做媒,亲口许给唐国公李渊二公子李世民为妻了。 唐国公权重,长孙氏位尊。便是当今圣上,也说不得厚赏封赐一番。更不必说文武百官朝贺两府的马车,几乎将两府门前的半条街都堵了去。 那边大人们高高兴兴。这边唐国公府里的后花园,年仅十岁的李世民,却是满脸怨忿地躲在从小就最爱的那棵大树上,抱着大哥建成前几日狩猎时,抓给自己玩的小兔子独自忿忿。全不顾树下的扶剑找得快发疯。 为何? 原因正是那位他素未谋面的未婚妻。 身为唐国公公子,世民虽然只有十岁,却终究比普通人家的孩子见识得多些,心智也早熟些。 所以那日父母的一番谈话,他不但是全听了,也是全懂了。 正因如此,他才生气。 合着自己的终身大事,从此便要因为父亲要尽道义,母亲要顾闺友,就此断送在一个连面都未曾见过一次的黄毛丫头身上? 若是以前懵懂无知的李世民,自是不觉此事有何荒唐,也不觉有什么不妥。可现在,他可已是个十岁的小大人了。什么事情,自然都有主张了。 哼! 那观音婢长得再美又如何?且还贤淑…… 在世民看来,这贤淑二字,便与木头划上了等号。原因无他,他的生母窦夫人,虽然是女红不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子,却以自己智慧与气度,使得天性好美人的父亲,除去在母亲之前纳的两房姨娘外,再不曾动过另娶新人的念头。 所以,他十分认可母亲曾经说过的话:贤淑二字,往好听里说,是女德之首。然时下风尚,却往往是世人以这两字拘了女子身心,变作夫君的应声虫罢了。 他也曾经立誓,永不娶这样木头美人做妻的。 可是…… 唉!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无意间手一松,那抱在怀中的兔子,竟然瞬间挣脱,向着地面落下! “啊!” “呀!” 树上树下,同时传来两声稚嫩的惊呼。树上的,自是李世民,树下那个清柔动听的女儿声,又是谁? 李世民心生疑问,又担忧自己莫不是把那爱宠给摔着了。急忙蹲在树枝上,扒开树叶向下望。 一望时,一个浑身着素,雪肤乌发,簪着孝花的小女娃娃的明丽小脸,冷不丁地撞入了世民眼帘。 也撞入了他的心底。 洛神……刹那间,曹子建的梦语,就这么开始在他耳边心底绕开: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瓌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这是你的小兔子吗?” 树下,与兄长一起,随舅舅前往李府做客,却在半途中硬被兄长拉了来看他的好兄弟,未来的好妹夫的长孙无忧,弯下腰来,轻轻抱起那只小兔子,抬头看着树上那个少年。心里不由得轻轻一叹:只怕这个少年,便是自己的未来夫婿,唐国公二公子,李世民了。 不得不说,虽然唐国公李渊长得极似当年独孤七凤排行第四的云边青鸾的生母独孤伽彩般潇洒俊逸,可终究少了些英武之气。而这李世民,承继了父亲李渊的潇洒俊逸,也随了母亲窦夫人的英姿丰朗。虽然不是时下少年郎们都喜欢的那种红唇皓齿的潘安模样,却别有一番英武神俊之姿。 世民正在心底念叨着洛神赋呢,猛可里听得下面无忧一声问,啊地一声,应全忘记自己身在树枝上,伸脚便踩了空。于是,就这么扑通一声,掉了下来。 饶是观音婢也惊得一呼,直以为这次他要摔了个好了。 却没想到李世民自小爬这树,加之近几年习武已练出了一身好筋骨,心性又爱玩好闹。便是摔下这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故而,在掉下树那一刻,世民也不惊慌,只是存了气,腰背猛一用劲,甩头踢腿,生生地在空中翻了两个跟头才翻滚着落了地。 这一下子动作轻盈潇洒,极为好看。便是无忧身边跟着的小侍女花言,也是看得直拍巴掌叫好。 李世民好容易站定,听得有人叫好,又看面前这个洛神样的女娃娃眼里,满是惊喜钦慕之色,一时得意,便扬扬眉。可还不待说两句话呢,右耳便是冷不丁一阵剧痛,当下破了功,叫起娘来。 拧他耳朵的,还真是他的娘亲窦氏。 原来前庭里,窦氏见了小女初长成的观音婢心下大喜,想让两小见个面,瞧瞧相处可否和睦。却不想遍寻不着爱子,就连平素与世民最亲厚的大哥建成,也是找了几处都没找到他。 最后,还是同行的长孙无忌大笑道他知世民所在,这才由窦氏李渊引着无忧,后面跟了长孙炽高士廉二位大人,以及建成无忌,乳娘彭氏等一行人,浩浩然来到了这后花园,找着了这棵大树。 但因树叶繁密,李世民躲得又高,加之扶剑也是一副不知小主人在何处的表情,众人正焦急呢,世民手中的兔子便掉了下来,正好落在长孙无忧面前。接着…… 便有了这一出可笑事。 接下来,世民自是要免不了一顿好打。 好在长孙炽与高士廉这二位,对世民却是越看越爱。于是两人合着护了世民。李渊夫妇也只得无奈骂了几声顽劣做罢。 闹也闹过,吵也吵过。李渊夫妇便拉着世民,带着建成,引着诸位客人一起走到堂中去,商量接下来的事体。 大人们在一边商量事情,两个孩子自是不好意思去听。便是长孙无忌平日顽劣至极,也不愿引得兄弟不快。于是二小商量一下,便要悄悄往外走。 横竖大人看不见,出去玩一玩,总好过这里闷着。 可谁知刚动动脚,就见面前一道白影闪过,建成含笑立于两小面前:“去哪儿呢?” 辅机咧嘴哈哈一笑:“建成哥哥,我们出去,更个衣,更个衣啊(更衣,就是上厕所)。” “是吗?” 建成但笑不语,两小也傻笑以回。 就这样笑了一会儿,辅机脸都笑酸了,心知今天是难逃建成手掌心儿。只得重新又拉了世民,悻悻地哼了声,回到厅中。 建成看二人回了厅中,笑笑,也走回大人们身边,仔细地听。 可他千算万算,没料到辅机走到窦夫人跟前,嘀嘀咕咕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居然说得窦夫人笑逐颜开,连连点头,最后还应道:“既是如此,那辅机你就带着世民去罢!这孩子傻愣愣的,可不知道如何讨女儿家欢心呢!便是我那建成儿与元吉儿,也是一般无二的傻蛋两枚。” 一席话说得建成气结,只能涨红了脸,看着辅机得意洋洋地扯了一脸莫名其妙的世民出去。心下暗恨这奸诈滑头的小狐狸长孙无忌。 番外/婚约再续 唐府,后花园。 两小一出来,辅机便如鱼得了水一般,欢跳喜笑,再无停止。 可他乐了半日,却未曾听到好兄弟世民的声音,诧异之下,转头去看。却发现原来世民坐在草地上,怔怔发呆。 “世民,你做什么呐?好不容易出来松一会儿。发什么呆啊?哦……我明白了。”起初辅机还有些奇怪,可很快,他便明白了自己好友的心思:“怎么样?我家小妹,可还漂亮吧?” 这一句话问得世民满头满脸的红。几乎就要恼得他跳起来。 不过自幼,窦夫人便一直教导几个孩子,为人光明磊落,无时无事不可对人言。故而这世民从小便养成了从不撒谎的习惯,直道:“嗯,好看。” 辅机更是乐不可支,直拍着大腿,连唤他数声好妹夫。恼得世民憋了气儿不吭声,只是冲上来就要与他这未来大舅子斗个高下出来。 若论诡计心眼儿,那便是两个世民,也敌不过一个辅机。可若论武功争斗,十个辅机加起来,也未免敌得过世民那一身蛮力。 于是只不过几下,大舅子便被好妹夫压在身下,痛得连连叫饶。 因为父亲李渊日常总把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话儿挂在嘴边,便引得世民也学会了。看辅机已然讨饶,便哼一声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今日便饶了你。看下回还敢不敢。” 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伸手去扶辅机。 可辅机却猛可里一记扫腿甩向世民下盘,同时一跃而起,直欲扑上眼瞅就要被自己扫倒的世民。 能让李渊都大感其智非同一般的辅机是何等人?他一早就知道自家这兄弟是个老实又宽厚的人儿。自然不会做什么赶尽杀绝的事儿。故而便故意做出一副可怜相来,引得世民上当,再来借机扳回一城。 可惜呀可惜,长孙无忌算千算万,却因为得意忘形,独独忘记算上了世民的心智。 自家这好兄弟虽然人是老实又宽厚,但却绝非蠢人。他了解世民如斯,那世民岂非对他更加了解? 故而,世民早就防了这兄弟此招,眼见辅机耍阴招,下扫腿上扑身,立时便一转身一侧脸一退步,教辅机结结实实地扑了个大空,摔在地上,跌了一嘴的泥吃。 “哈哈,辅机,这唐国公府中的泥巴味道如何,可还合你的口味呀?” 世民笑眯眯地看着边吐泥巴星子草叶片子,边涨得满脸红起身的辅机,问道。 辅机虽然精滑,却不是个阴险的性子。输了便认输,于是道:“罢罢,我也是自作聪明,硬是忘记了你这小子也不是光一身蛮力的……啊呸呸!啊呸!你这唐国公府里的泥巴啊,真是实在不可吃!” 一时间,两小欢笑之声,响彻云霄。 笑闹一会儿,两小便就地而坐。 世民问:“辅机,你刚刚到底与我母亲说了甚么话,竟说得动她,放我们二人出来?” 辅机笑眯眯看他一眼,只问:“你猜?” 思及那温婉明丽的小小未婚妻,年仅十岁的世民便红了脸儿,低头扯了一片草叶咬在口中,半晌才含混不清道:“你的话儿,只怕还是那老一套。说是怕我这人莽撞,刚刚那些事儿,只怕已惹得观音婢不快。所以你才大发善心,拉了我出来,寻些什么女孩儿家喜欢的物事,送了给观音婢。一来做了见面礼,二来讨她欢心。是也不是?” 辅机嘿嘿直乐:“知我者,世民也。” “你这酸书袋子!”世民笑骂,推他一下,然后又微微正色道:“辅机,你真愿意将无忧托付与我么?我非嫡长子,母亲说过,将来这唐国公的府业,可是与我没有一丝半毫的关系。最多也只是能得大哥怜悯,做个三五品官儿罢了。现下的……” 说到此处,世民左右看看无人,才小声道:“现下的那个昏君那样坏,而且我也听我爹娘说了,那昏君竟是打着观音婢的主意呢!你这么着急忙慌地劝着舅父与伯父二人,将她许给我。就不怕我保不住她? 哎!可别跟我说什么不是你。咱们兄弟一场,我再清楚不过。若是你不同意,那舅父与伯父二人如此疼爱你们兄妹二人,再没有不能被你说动罢了这门亲事的道理。” 辅机收了笑,叹息道:“世民啊世民,这世上,除了你李世民,还有谁能懂我这几分心思呢?”沉吟一声,他才苦笑道:“不错,当初李世伯上门提亲时,我的确是劝了舅父伯父几句。可是世民,你说,这放眼大隋朝内的贵第高门,有哪一家的儿孙子弟,比你李二郎,比我长孙辅机更出众?便是你那贤名在外的大哥,在我看来,也只不过是个一般出众的兄长罢了……我知你要问元吉如何。” 辅机抢一句话,堵了世民的嘴:“我知你要说,元吉亦可。世民啊,咱们俩兄弟一场,恕我直言。你那兄弟,将来必然是个与你,与建成大哥都要万分为难的角色。还记得上次咱们一起蹴鞠为戏时的事吗?他为了争个头名,居然故意伸脚去绊你,让你摔倒在你大哥面前,绊住了他……说实话,建成大哥成日里说我奸狡。世民,这句话可真是冤了我了。我是狡,但绝不奸。而你那好四弟,却是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奸诈角色啊!偏偏你也好,老三元霸也好,就连那傻傻的智云都是,爱他爱得不成样子。就连建成都……唉……” 世民沉默,自家兄弟,他何尝不知道元吉自幼便被父母不喜,母亲生下来便要丢掉她,若非被乳娘陈氏善意救了回来,只怕早就死去。 如今又如同弃养般地交与乳娘陈氏带着,虽说身为李府四公子,却从不为母亲所喜,心里自然十分委屈,自然会怨恨他与大哥建成,三弟元霸。 可是,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他总不能去与元吉一起,说自己父母的不是吧? 那个青年(上) 啊,是那个青年。 约摸三十一二岁的样子,高高瘦瘦,面容清秀,皮肤也洁白,很像我曾经恶作剧地把素描课用的大卫石膏像描了黑发黑眸红唇之后一样的长相,很漂亮。 这样的长相原本是很容易让人觉得娘的。可是他没有唉…… 换个角度看看,大概是因为,嗯,跟他的腰比起来,他的肩膀挺厚实挺宽的样子,表情也是很冷淡—— 不是那种打开微博或者是各种社交网站之后扎进眼里的,那种网红们或者偶像明星们追求的忧郁或者是酷的表情。 就是真的冷淡,跟一杯矿泉水一样的表情。 没有味道,没有颜色,但也不是完全空白。透明,但你能透过玻璃杯看到它的存在。 就连他的眼睛都是一样的。让我总想到玻璃杯子里装着水的画面,就是矿泉水一样的眼神,明亮透彻得似乎可以轻易见底,但又似乎只是单方面地以为这样而已。 因为太干净了,所以很容易就折射了光线成了一面水镜之后,反而让人看不到水底。 可越是这样,却越是引人想看,想看。 ……糟了…… 看到他转过头来的刹那,下意识地心一跳,完了,他是不是看见我了? ……嗯,好像是看见了,可为什么又转过头去了? 也是……我长得又不是特别美,又不是特别性感,他怎么会注意到? 长出口气,点点头,嗯,人长得一般就是有这样的好处,你可以公然地欣赏某个帅哥,却不必担心别人会注意到你。 长得太引人注意,也是很麻烦的事情呐…… 看吧看吧,我就说吧! 一个漂亮的姑娘,打扮得很像某个韩国女艺人的姑娘带着看起来挺甜美,但怎么都让人觉得甜美得像糖霜面具一样僵硬的笑容坐到了他身边。然后…… 看着那家伙一脸淡然的表情,我突然很想知道,如果他厌烦起来,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嗯…… 居然也是很冷淡…… 他脸上没有别的表情了吗? 亏他长了一双很漂亮的眼……要是笑起来,肯定很好看的。 摇摇头,叹了口气,突然没了看下去的兴趣——虽然很喜欢看帅哥,可也得会笑的人类才行,木头的话…… 就算了。 我爱人类的表情,也爱人类的眼神。 盯着眼前挂满了水珠的玻璃杯,又觉得无聊起来——等人真的好辛苦。 摇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个电话通知他一下…… “你看见了?” 很厚实,很沉稳的声音,就像大学时我迷了好一阵子的那个英文男助教的声音一样,温暖厚实。 不过……不是他啊……他早就…… 转头,却意外地看见一张冷淡的脸,一双冷淡的眼。 扑通扑通两声,心跳加快了一下下,就真的只有一下下,有点不明白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啊?” “你看见我了?” 他张口,发出来的还是那个温厚的声音——跟他的外表完全不搭配的声音。 看见他了……那是当然的啊!真是,原来这人脑子不正常啊!可惜长成这样了…… 我摇摇头,有点儿可惜,然后笑着冲他点点头,拿起杯子,闪人。 ——我是颜控,也是手控,也是音控……但有一点,我不控神经病。 走出店子时,还要回头看一眼——幸好,没跟来。 长出口气,我背好背包,站在路边的伞座边,给那家伙发微信: 你怎么还不来?我都等半天了。 “啊……” 一阵尖叫刺破我的耳膜,忍住捂耳朵的冲动,抬眼看看四周……似乎是店子里出了什么事……啊…… 那个女生,那个长得很像一个韩国少女组合明星的女生…… 倒在地上了。 真的……人漂亮就是不一样,昏倒都是美美的……不对! 她……她吐白沫了!而且……而且全身都开始抽搐了! 全身突然发寒,也不知为什么,下意识地就去看那个坐在吧台边的青年…… 不见了。 …… 老实说…… 直到今天我都在想,如果当初没有看见他,会不会一切就不一样? 想来想去…… 嗯,好像还是会一样!我还是会在那样的时间,做出那样的决定,然后走向我的下一段人生。 对,会一样。至少我的选择会一样,跟他其实没太大的关系. 我还是会因为在茶店门口等范林咏太久没到而跑去他家看他,然后还是会发现他跟我一个还算不错的朋友甜蜜而温馨地躺在床上—— 就像言情偶像剧里男女主晨起相拥的美好镜头一样。 而我…… 我就是那个闯入的第三者,可笑的配角,又或者是主角们的谐星朋友…… 然后还是会再一次尴尬地说抱歉,退出他家来,单方面的暗恋就此告终。 然后还是会很冷静地走到大街上,很冷静地找一幢最高的大厦,很冷静地跑到楼顶去坐着,很冷静地放下一切的东西. 然后还是会开始哭,痛哭。 第n次哀悼我还来不及开始就结束的爱情。 ……我好像总是这样,很简单地认识一个人,很简单地跟他在一起工作,学习,一直很久很久之后,突然有一天戏剧化地发现,原来已经把他放在我心里最深的地方,放得很深很深。 然后开始暗恋,暗恋,就像每天都要把一滴水,滴进一只玻璃杯一样。 直到有一天它被装满,再也装不下,装到都要溢出来。 直到终究无法按捺心情地想去告白,想去勇敢地往前踏一步时…… 就因为发现原来对方早有所爱,所以要遗憾地来宣告我的失败。 一直没人愿意等到我勇敢的那一天,或者该说我其实一直都没勇气,在最应该的时机做最应该做的事。 可什么又是应该的,什么又是不应该的呢? 我不知道别人懂不懂,至少我一直搞不懂这个命题,所以这大概就是我一直失败的原因吧? 不过幸好,我可以哭,也能哭出来…… 要是哭都哭不出来才是最糟糕的事情—— 至少于我而言是如此。所以尽管这些年来,我已经开始慢慢地调整自己,尽量让自己少哭一点。我还是很庆幸自己可以哭得出。 那个青年(下) 我不是个婴儿,所以我还是少哭一点的好—— 尽管我很喜欢婴儿想哭就可以大哭的样子,尽管我很羡慕孩子们那样,想笑的时候,就算脸上都挂着泪,也可以笑起来的样子…… 其实不止是感情,就是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的一切…… 似乎都是这样子。我总是需要比别人多花一百倍的努力在做出决定上。 尽管我总是比谁都更早知道,什么才是对我真正有用的有利的。 尽管我也知道,天生就极端在意别人的想法与看法,于我的人生而言毫无半点儿益处…… 可我就是忍不住地下意识地会伪装自己,去讨好身边所有的人。 用所有的直觉能力去体察每个人的表情,每个人的眼神,然后根据他们的表情,眼神,来调整自己的态度。 我喜欢笑,因为我努力地想要让每个人都因为我而快乐而微笑,而高兴起来,我讨厌自己哭,因为我害怕别人觉得我很烦,很让人不知所措…… 很虚伪,是吧? 可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 因为我从小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让大家都喜欢看到我,就是希望当我走进一间屋子,看到的大家的表情是欢喜的是快乐的。 我希望自己映在别人的眼底,深深的眼底—— 不必太多,一两个人即可。 只要有那么一两个人就可以了。 但可惜我没遇到这样的人的福气。 一直没有。 所以我也只能一直在暗恋,一直在漂泊。 因为我不知道,也害怕知道,眼前这个我暗恋着的人,是不是肯把我放进他的眼底,放进他的心底。 所以现在的我,还是只能躲在这样的地方放声痛哭。哭到累了,哭得睡着,然后…… 嗯,明天就又是新的一天。 没关系,总会找到的,那个能把我放在眼底的人—— 即使他不曾把我放在心底也可以。 只要他把我放在眼底就可以。 我这样告诉自己,第n遍这样对自己说。 ……真的不用替我担心,也真的是没关系。 因为我多年来丰富的暗恋或者单恋经验已告诉我,我总是可以找到新的一个目标的…… “你看见我了。” ……突然听到这个声音的我,只觉得很冷,下意识地抬头,却看到那个青年。 高高瘦瘦的样子,宽宽的肩膀,窄窄的腰,长长的腿,素描石膏像上了彩般的脸,还有那一身的黑。 黑衬衫,黑长裤,黑皮鞋。 他很好看,可好看得不像我的世界里会有或者应该有的人。 他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应该是。 所以我对他的第一感觉就是: 无。 没有任何存在的感觉。就像一幅海报,一张手机上的明星照片,一部电视剧里的男主角。英俊,帅气,魅力十足…… 唯独没有生气,不像是在我身边生活着的人类。 我瞪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就说了一句: “你怎么不把手揣兜里呢?那才比较帅吧?” 对了,这个形象,手揣兜里的话,更帅吧……这种大神类型的冷淡系人设应该是这样啊…… 可他没有啊,只是把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裤子两边而已。 太规矩了,反而让我觉得有点儿不适应。而且…… 那是手套吗? 就算他的皮肤再白,也不可能白到那样子吧?很明显是白手套吧? 不是吧……他是在玩cosy吗?是扮管家?还是扮死神? 死神……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到那个韩国女艺人一样的姑娘,一种不安的感觉充斥全身: “你……” “你看见我了。” 他好像一个机械人一样重复着这句话,让我无端火起: “对,我看见你了,怎么的吧?你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那么怕我看见?还跟到这儿来!?你不知道你这个长相很容易让我误会你是什么什么我了……呃……” 没经大脑地冲出来的话,让我自己觉得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他气死人的居然没反应?!漂亮的大眼睛只是看着我,连眨都不带眨一下的……我很肯定他没眨,因为他眼睫毛,甚至是他的漂亮双眼皮儿都没带动一下…… 然后很淡漠地看着我问: “愿望是什么?” “啊?” “愿望,你的愿望。” 我的愿望?不是吧……这人真是个走火入魔的coser啊……真可惜这张脸和身材,还有这么高贵纯洁的禁欲系气质了…… 这种气质,现在的那些明星们想学都学不来的好吧?动人得要死…… 去演电影或者拍电视剧都可以大火的好吧?就是走个秀都会迷死一票女子,收获无数脑残粉的…… 我摇摇头: “没。而且我对死神也不感兴趣。” 他好像很意外,因为他的眼睛似乎微微地瞪了起来: “我不是死神。” “行行行,你不是死神……” 被这么个神经病一闹,我也没哭的心思了,只是想叹气,可怜自己地叹气。 所以转身,离开。 嗯,希望他不要跟上来…… 这种整人节目我也知道一点:找人暗中拍着,再找个专业演员…… 算了,今天算我倒霉,还没告白就失恋,想找个地方哭一哭发泄一下,居然又碰上这种事。 幸好他长得帅,不然我早一脚踹过去,让他断子绝孙…… 呃,还是别了,我不想惹麻烦。 摇头,离开,可却在下一秒,一阵风拂过来…… 妈呀!这人是不是活的?!居然秒到我面前来?! 吓得我破口骂他一句你有病之后,我才意识到……我似乎应该跟他说明白,我知道他想干什么。 “跟你说明白,不管你是想cos死神还是黑暗天使都成,都让人很感动于你的敬业和对coser事业的热爱,但请不要把我这样的无辜路人拉进去好么……” “我不是死神,也不是天使。” 他开口了,还是很温厚的声音: “我是守灵人。所以,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的……愿望吗?” 喃喃的声音,化成空气,消失在风中。 一些画面,穿越千年,突然向我而来。 那是鲜红的,热烈的…… 光艳夺目的一些画面。 番外——神仙娘娘,龙睛珠 贞观元年,正月十五。长安,太极宫外。 马车粼粼声止,停下。有马僮急忙抱了脚凳摆在一边儿。 一点桃色裙裾探出,车上走下一个身着朝服,满面春风的贵妇人来,手里还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儿。 这女孩儿长得粉妆玉琢,虽然年幼,却已然可见其风仪无双,日后必是倾城之姿。尤其她那一双眼睛,水灵清澈,兼之眉长几入鬓,望之英气焕发,天真可怜。 贵妇慢慢行至宫门口,递了腰牌上前。 片刻,便有宫中女官匆匆而来,迎了她,入得宫内,只见一路花好水明。喜得贵妇怀中的小女孩儿直拍手叫好,还欲伸手去摸那花树。唬得贵妇忙忙地吓了她。 可这孩子倒也有趣,明明母亲都以禁食等凡常小儿最惧之语喝斥了,她却半点儿不露怕,只是朝着母亲笑。旁边女官看了,直笑道:“真个是有趣至极的孩子。再没见过这样可爱的小丫头了。” 贵妇敛眉道:“小女年幼不懂事,还望着娘娘莫会见怪才是。” 女官见她如此有礼,也笑道:“武夫人哪里话?咱们娘娘与您可是堂姐妹,今番得封,又有武夫人前来贺喜,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一路行走,来到了宫内永巷南侧,又是几转,终至了当今陛下之贤妃燕氏所居住的百福殿。 “阿娘,这是哪儿?”小女孩看着面前这座宏丽的大厦,讶道:“是天宫么?” 闻得小女儿言,周围诸人全部都笑了,连刚从宫内走出,本欲去向皇后请安,却意外迎接堂妹的燕妃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说这是天宫,那便是天宫啦!” 贵妇见到燕妃,慌忙下拜,却被燕妃令人扶起,执手笑道:“姐姐这可是不对了。宫外,咱们有君臣之礼在,可宫内没人的地儿,咱们便是自家姐妹,再别多礼了。” 贵妇——即是当朝新任利州都督武士彟之继室杨氏,也是燕妃堂姐,人号玉牡丹子的杨达之女。燕妃亲厚如此,杨氏也不便再多谦。便命怀中幼女速向娘娘请安。 燕妃刚育一子,加之皇宫如今所出以皇子居多,小女儿实在少见。所以她很喜欢这个幼小的孩子,便命宫婢取了许多点心玩物与她,又问:“你告诉姨娘,唤作什么?” 小丫头看到吃食如此之多,心里直爱极了这位长得极美又和气的姨娘,便牙牙道:“小女昭,字如意。阿兄阿姐说我爱赖娘亲,是个天生的小媚子,就都唤我媚娘儿……” “媚娘儿……”燕妃闻言微愕,然而扫了眼面色微红的杨氏,颔首不语,又道:“那媚娘,姨娘要去看一位仙女娘娘,你要不要去看啊?” 杨氏突地一怔,心口通通直跳,目光热切地盯着女儿。 武昭却不曾看她,只是听到那句仙女娘娘后,欢喜拍手叫:“好好!要要!” 于是,女官在前,燕妃携了欣喜若狂的杨氏,抱了武昭在后,一行人迤迤向甘露殿,长孙皇后寝殿而去。 至甘露殿正门,通报之后,便有尚宫花言带着一众侍女太监,亲迎而出。 燕妃感皇后大德,先率一众人等于殿外行叩拜大礼,方才入内。 殿内,长孙慈正手捧书卷,端坐于正席上。燕妃与杨氏入内,正欲行大礼,便得免。杨氏心下暗叹:这贤后之名,果非虚传,看来今日入宫,所获必不会少…… 一时间,心下暗喜。 长孙慈一眼便看到了正好奇四处打量的小女儿媚娘,笑道:“素闻武公次女,虽则年幼却容貌殊丽。今日一见,果然不同一般。却不知如何称呼呀?” 最后一句,却是笑眯眯地看着武昭发问。 武昭看到这位神仙样的娘娘,直当自己花了眼,听得问话,又揉眼又拉耳朵,肯定是向自己发问,逗乐了一众人之后,才满心欢喜地大声将自己名讳又报了一遍。 听闻这小小娃儿叫自己媚娘,除长孙慈外,殿中诸人皆愕然如燕妃。燕妃在一边,也觉脸红,正欲开口圆场,却闻长孙慈道: “好名字!女儿家妩媚温柔兼具,才能嫁个好贵婿。武夫人,日后这媚娘儿若及笄,本宫为她指房好亲事如何?” 杨氏本羞得脸红,听得此语,当下感激不胜,俯身谢恩。 长孙慈对这孩子越看越爱,于是便着身边素女云英,去取了日前太宗所赏的雕金菊花镯子来,赐她为礼。 杨氏闻言再三谢过不提,那武昭却是做了件让人颇为意外之事: 素女将镯子奉于她面前时,只看了一眼她便摇首死活不接。甚至还哭将起来。急得杨氏一头大汗,倒是燕妃素知皇后仁慈,尤其喜爱武昭这般的聪慧幼女。故而虽不安,却也不动声色。 长孙慈大奇道:“媚娘何事哭泣?不喜么?” 武昭泣道:“是神仙娘娘不喜欢媚娘啊……为什么要把不喜之物给媚娘……” 燕妃惊,杨氏当下便喝斥媚娘,又欲请罪被长孙慈止。 长孙慈奇道:“媚娘,你为何说此为本宫不喜之物?” “因为神仙娘娘身上都是画满了牡丹的……” 长孙慈失笑,伸手将武昭抱入怀中,笑点其鼻道:“你这鬼精灵的丫头……本宫是皇后,虽本喜为菊,然,后服之上,依制必须绣花中之王牡丹…… 此事天下皆知,也只有你这小丫头当本宫不喜欢菊花了……” 武昭闻言,才慢慢停止哭泣,破涕为笑,将自己小脸紧贴着长孙慈面上,以示亲近。 后妃臣妇言谈一会儿,杨氏看再无什么机会,便只得起身,携了武昭告退。长孙慈又命宫人拿了许多吃食与玩物与武昭。 谁知武昭又不从,长孙慈又问,武昭才道想要长孙慈手中之卷。长孙慈大喜,问杨氏武昭平素是否喜读。 虽然武昭年仅三岁,莫说是书本,便是字也不曾识得,然杨氏为讨长孙慈喜,便道自家女儿生性淘气,却对书本情有独钟,近日里更缠着其父要识字云云…… 长孙慈虽知她此言矫饰过多,然而她冷眼旁观,见武昭得自己手中之卷后,竟果真似模似样地阅之,且颇为痴迷着从字里行间寻出些意趣来——浑不顾自己根本大字不识一个。 长孙慈心喜,又见杨氏轻浮佻薄。知此女若是长久依杨氏教养之法,只怕毁之,心下不忍,便道此女若果然书史通透,倒是将来或可为贵妻。 杨氏闻言大喜,直道回府后便与之寻了夫子教书。又是唠叨好一番之后,才行告退。走时,武昭不舍长孙慈,直从母亲怀中伸出手来,向着长孙慈方向哭求抱抚,也惹得长孙慈与燕妃心下好生不忍。长孙慈便又伸手去抱了一抱,哄了一哄,这才放她离开。 待得杨氏离开,燕妃才愧道:“教娘娘看笑话了。” 长孙慈摇头,叹道:“这杨氏……唉!倒是可怜了那个孩子。但愿本宫一番言语,能为她挣些好教养。可惜了那样一个难得一见的丫头。 若其母是为妹妹一般温厚沉稳的人儿,只怕将来便是入得宫来,与几位皇子为个正妃,也是当得起的。” 燕妃口称谢,然后才道:“妹妹这位堂姐,的确是有些太不知事。陛下已然封了其夫为利州都督,却教她生出些妄想,欲得诰命位了。妹妹本不欲见她,奈何武公于我大唐有功,不见不宜。” 长孙慈摇头:“罢了,她其实也只是为了自己能过得好些而已。 她本贵女,却以四十之龄再适于武氏,只怕日子也不好过。有个封号,自然也是能在府里过得舒心些。况且那孩子的确无辜。明日本宫便面见陛下,请他待机,与武公一个封号罢!只是她自己……是真的不成啊!” 燕妃谢过,又道:“此是一事,妹妹另有一事,需请娘娘决下。” “你我姐妹,但说无妨。” “那杨氏……淑仪,昨日又受陛下临幸。” “她本是陛下多年旧人,后又不幸入了巢刺王府,一生不豫。陛下多多宠爱她一些,也算是与她一些希望吧!否则她必会如刚入宫那般,整日里只望着武德殿发呆了。若是再做出些傻事来,陛下贤名有损,便不欲为我等姐妹所见了。” “娘娘说得有理,只是那杨氏无封无号,陛下既要安众臣之心,当与个封号才是。” “嗯,妹妹说的有理。本宫自会回明陛下,给淑仪妹妹一个封号。” 长孙慈淡淡一笑,却从桌面上新手取了个盒子,打开来,递与燕妃道:“不过在那之前……你先帮本宫送些礼物与她罢!” 燕妃颌首称是,取来看了一眼,却诧然再看长孙慈:“这……这莫不是渤海国所贡的龙睛珠?如此珍贵之物,娘娘……” “无妨,这……”长孙慈抚着盒子,双瞳剪水,长睫微颤:“本便是她最喜欢的物事了……” 终归无声 长孙慈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深夜。她疲惫至极,表情木然。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活着是个无意义的事情。 活着是为了什么呢?她想着这个问题慢慢走向屋边,看着窗外。 夜色如水,凉沁人心。 乱世之中,像她这样的活着,也许不过,是给别人多了些累赘罢了。 长孙慈低头,头一次认真地审视着自己的人生: 母亲出身高贵,也原本是个精明能干的人物。可就是因为她的任性妄为,立言不嫁。在她父亲长孙晟去世之后,母亲被自己的异母兄长带着人,赶出了家门。 是她让母亲失去了可以依仗的家。 兄长聪慧过人,擅读擅写,可也是因为她的任性妄为被连累,正是大好读书的年华,被赶出家门,失了依怙。 而也正是因为她的任性,自己视若亲妹的蕊儿也好,方将认识的好友萧映容也罢,都被卷入了混沌之中。 她该怎么做呢? 其实,于她而言,这样的事情,也并非一次两次的了。 经历过被泥糊住了脚,丢失了母亲一针一线做起的新鞋;经历了为了生存,被迫帮着舅舅与各家喜欢不喜欢的小娘子亲近;经历了因着她并不喜欢的出身,而被各种各样的男人亲近,甚至试图让她成为政治联姻的工具…… 长孙慈觉得自己虽仍在芳华,心却早已苍老枯萎。 她的人生,似乎永远也不会好起来了。 没有花香,没有鸟语。 没有喜悦,没有幸福。 没有任何可能…… 她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茫然地。 长孙慈起身,在房间中缓缓地走。 有那么一瞬间,她其实动也不想动。甚至看也不想看。 她觉得自己的梦想都碎了。 在听到那句“她不过是枚棋子,可轻易易之的棋子”时,她便觉得自己的梦想都碎了。 她是恨的。她想复仇。 前所未有地,她想复仇。 从小到大,她当过太多次棋子——她不想当棋子了。 她只想好好活着。寻一知心人,一生一世不相离。 就这么活着。 活着多好啊。 可她似乎越发觉得,自己要活不下去了。 但要让她寻个复仇对象,她又觉得自己找不到。 向谁复仇呢? 为了达成自己目的,轻易点选自己入宫,又轻易推开了自己的萧皇后? 还是为了稳固皇权,就随意将自己的幸福与未来,放在掌间玩弄流转的皇帝杨广? 或者是,那个为了得到自己钟情之人的多看一眼,便要将自己视为死敌,处处为难的杨淑玉? 又或者……是当初为了家产,便将自己与母亲赶出家门的长孙大兄? ………………………… 仔细盘算起来,她可以恨的人,实在太多了。但她认为该去恨的人,又实在不多。 她的一切努力,似乎都付诸东流。 一切向阳而生的心思,似乎都被世界燃烧成了灰烬。 所有的幸福与快乐,似乎都在别人的悲伤与为难面前,不值一提。 活着,干什么呢? 继续下一次的失败? 继续下一次的痛苦? 继续下一次的耻辱? 或者说,她这样的人,适合活着么? 骄傲到近乎虚荣,倔强到近乎任性,无能到近乎无力,却又自卑到近乎任人予取予求? 她还活着,有意义么? 或者说,她真的能像自己希望的那样,活着么? 若不能的话,那何不就让人生,停留在此刻呢? 是的。 长孙慈直到现在才发现,她人生最大的难处,便是如何活下去。 千般苦,万般难,她都熬过来了。 旁人以为不可抵挡的艰难,她都打败了。 可唯独…… 她却输给了自己的绝望,输给了自己的时间。 她觉得自己没有时间了。 没时间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没时间成为自己真正想成为的人,没时间去到自己想去到的地方。 她付出了一百二十倍的努力,最终还是换到一个失败的结局。 活着,还干什么呢? 嫁人?生子? 成为他人之妇? 也许是罢。 她恍惚地想着。 以李世民的性子,他是会待她好的。 会待她极好极好的。 在世人眼里,她是会有一切的。 但她不想要啊! 她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是随心所欲。 谁会期待她活着呢? ——你的家人,你的母亲,你的朋友们。 我的家人? 长孙慈低笑一声,自语:“哥哥么?若是没了自己,他只怕还是有大好前程的罢?” 她这样想着。 母亲? 也对。母亲什么时候都不会放弃自己的。 可时光易逝,或早,或晚,她总要离开自己。 她不能指望母亲的。 朋友们? 迄今为止,她的朋友们,多半都是交浅,言深。 她总期待着下一个人,会真诚地对待她,于是便敞开心肺待人。可到最后,换来的不是不能与自己并肩前行的;便是需要她的存在,以便有所慰藉的人。 是啊。 家人与朋友需要她。 可又有谁知道,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知心人,相携走一生呢? 李世民? 不,他不是这个人。 他或者待她,真心实意;他甚至于她,也是处处理解,努力靠近。 可努力靠近,就代表着两人之间,距离不近。 她要的东西,他从来没有给得起过。 而他给的东西,很多又是她不缺的。 偏偏。 两人之间,还横着一颗真心,一点情份。 他待她的一颗真心。 她于他的一点情份。 只是两人身份所限,这颗真心与这点情份,又能支撑到什么地步呢? 她看不到希望。 有人说,希望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最折磨人的东西。 她曾经深以为然。 人旦凡有了希望,有了可以看见光的地方,便总是想挣脱眼前的一片黑暗。殊不知这黑暗本是人生常态,我们或可偶尔从黑暗被撕裂的地方伸出头来,喘上一口气,却绝不能真正摆脱黑暗…… 除非,是自小儿便生在光中的幸运儿们。 可她不是。 她是一个看不见未来的人,也看不见希望的人。 身上背着长孙慈这名字开始,她便注定了要与这三个字所代表的一切,搏斗一生。尔后最终归于死寂。 她累了。 不停地咳着的长孙慈,只觉自己渐渐被黑暗所吞没,渐渐消失于黑暗之中。 渐渐…… 渐渐…… 世间一切,归于无声。 她倒了下来。 便能这样地永远睡着,再不必醒…… 真好。 她想。 番外——梦妖 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写小哥的事儿呢?其实还是跟贴吧有点儿关系。 这两天跟贴吧几个看三帝传的朋友们,讨论了下心理学方面的问题,感觉还是得益不少的。 至少在我家小哥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这么得益还是第一次。 然后呢,今天又正好是五月初五这个最最特别的日子,所以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妨学学人家,把自己知道的故事讲一讲。一来图个痛快,二来也当是回报之前看我那本书的,那些忠实到一个不行的朋友们吧! 这是我的想法。 刚刚有人问我,所谓五月初五,不就是端午节吗?你说它最最特别,什么意思? 嗯,这个,的确是最特别的日子。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第一次见我小哥就是去年五月初五(虽然他总说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见过我,可本人真心没印象,所以不算)。 再者小哥和他的那些朋友们也常说:犯阴犯阳,也别犯五五或是九九之数。 啊……又有朋友说了:汗……小哥……怎么,你也打算写盗墓同人啦? 这个真不是啊!真心不是! 在这里请大家容一千字左右的量,让我先解释清楚! 小哥其实是个称呼,我家祖籍豫西南,那里称呼自家排行最小的堂兄表兄就是叫小哥。与之相对,排行最小的堂姐或者表姐就叫小姊。所以,还真心不是什么什么盗墓同人啊! 而且其实啊,我在这里说的小哥也不是我的表兄或者是堂兄。认真论起辈儿来,我其实得叫他九叔公。 一来我是父母早早离异,没人管我怎么称呼父族长辈;二来他只比我大两岁,那声九叔公别说我叫不出口,就是他自己也特别不爱听。所以就跟我说,让我把他当成年长两岁的姑表兄或叔伯堂兄,叫声小哥就行。 本人都这么说了,我自然不用客气。其实我们俩之间也真心用不上客气。 之前也说过,父母早早离异,我和弟妹两个跟着母亲过,自然跟父族那边儿不是很亲熟。到底有多不亲熟?举个例子: 我今年三十,可到现在连我爷爷奶奶到底生了几个姑姑都不很确定。更别说其他亲戚。能记得自己姑表亲跟叔伯表亲家里的成员,我自己都觉得很了不起。 没办法,我们家跟父族亲戚们的家里,来往次数基本十个指头数得过来。这么说吧!近十五年来,除了去年父亲去世,我们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见过一次面。 不过小哥一家例外——虽然一样没见过面,可关系却一直很不错。 小哥的父母,也就是我的太叔公太叔母非常疼我们姐弟仨,那是真心疼。除了小时候见过我们一面之外,他们可以说从来没见过我们。可是每年生日过年节什么的,礼物总是早早地就寄过来,红包更不用说。我父母初初离婚时我们还小,父亲呢又是挣一个花两个的主。我们三个能上完大学,其中很大一部分的功劳要归功于我太叔公一家的红包支持。 除此之外,每周一次的联系,那是绝对少不了的。八九年我五岁的时候,电话还是个稀罕物事。就连我爸这个说起来是城里工人的条件都装不起,只能跟人留单位里的电话。而每周日下午,来自太叔公家里的一通寒喧电话,从我开始记事起,一直到我家在1997年香港回归时装上电话,再到后来父母离婚,接着我妈开始有手机,一直到现在我们三个都有了自己的联络工具。没停过。 整整25年,一次都没停过。唯一的区别是,父母没离婚之前,太叔公打给我们全家,要我们全家挨个去听。父母离婚之后,他就打给我们,不再打给父亲。而我们三个长大有了自己的联络工具,他们一家又开始增加往我们三个的手机上各打一通的事项。 总之,整整二十五年,他们比我亲姑妈亲姑父还亲地,照顾着我们一家。 不过要说也奇怪,毕竟,太叔公可是我父亲那些三亲六戚中,辈份最高的一位了。他们家又让人羡慕得不得了,要说是不必跟我们这一家子穷而且基本上可以说没什么大关联的亲戚来往这么久,而且这么花心思的。 有人问了,为什么他们家让人羡慕得不得了呢? 嗯……怎么说? 我们老家早些年的时候,还是非常穷困的。别说生活了,连吃饱饭,一直在八几年之前,都是个很大的问题。 不过再穷的地方,总有那么一两个条件富裕的。我太叔公一家,很明显就是属于那一两个中最富裕的。 其实太叔公跟太叔母结婚之前,还是很穷的。那个时候才刚刚解放呢。他们真正开始条件好起来,也就是78、79年开始。 七八年的时候,我太叔公听了一个算命先生,姓刘,人家叫他刘瞎子的话,这才开始发迹了。 这个刘瞎子呢也是我们那一片的人。解放前,他还是个有双明亮双眼的小正太时,跟着他讨生活的父母讨到了我们老家的那个村庄,也就是冯庄。 冯庄基本上只有一个姓,冯,外姓人口,在刘瞎子一家没有在冯庄定居下来之前,是没外姓长住的。跟那些排斥外姓的村子不同,那个年代的冯庄人非常热情也很亲善,可是无论再怎么热情亲善,那些外姓人基本上还是在冯庄里呆不住。 直到刘瞎子一家出现。 不过很奇怪的是,刘瞎子一家甫一出现,冯庄人的态度好像就变得比较冷漠。甚至还有人给他们一家送去很多东西和吃的,财物之类的,条件就是让他们离开冯庄。 刘瞎子一家倒也不想在这里留着。具体原因不明。 不过好像老天爷不想让刘瞎子一家走。他们家三番五次地走,都走不了。为什么呢?不是天上突然就下大雨下到几乎对面看不见人;就是刮大风刮到村东头杀猪,人送外号三百斤的大胖子屠夫老刀头都在风里站不住。 总之,前前后后试了好几回,最后一回甚至因为太急着走而遇上了车祸,刘瞎子的眼睛,也就这么不中用了。 这样的情况下,村子里的人,还有刘瞎子的爹妈,也只能望天长叹一声天意了。 于是,整个冯庄的人就开始接受这个事实,并且也在村支书——也是老冯家大族长的点头之下,拨了一亩三分地儿给他,安置了他们一家子之后,就此将他们隔离于整个村庄外—— 什么意思呢? 如果整个冯庄是一块儿大饼,那这刘家就是大饼边儿上掉下来的一粒小芝麻。 也没几年,这刘瞎子一家的人就开始渐渐遇到各种各样的意外,死的死,亡的亡,只留了刘瞎子一个活口。到了建国之后,他就真的只剩一口气儿在喘着了。 真的一口气儿。 我小时候回老家,听老人们形容过,说当时的刘瞎子,家里什么都没有,就一间小得刚容转过身子的泥土胚房子,房顶是油毡草,外面大雨里小雨,夜明天晴床上看星的那种。而刘瞎子也没什么活路,几乎就是靠着村里那些老太太小媳妇儿和孩子们的好心,东家舍一口,西家给一点儿的活着的。条件好的时候,一天能吃饱两碗粥。遇上看得严的时候,那是两三天吃不上一口粮食的—— 没错,也不知道为什么,整个冯庄的男人,都不许自己家里人接济他。 不过这种情况,在我太叔公出生之后就改了。 听人说,我太叔公出生前的一年清明节,大家按着老惯例去祠堂进香,结果一大早儿就看见向来足不出户的刘瞎子扒着大门嗷嗷地哭,一边儿哭一边儿跪在地上,把额头皮磕得血淋淋的,嘴里还喊着什么你总算回来了之类的。 这样的事儿,搁谁家都不喜欢,自然就把他打了一顿赶走了了事。 但他居然没死心,走之前还冲着我太叔公的妈妈——那时还是个过门不久的小媳妇——大叫“你要保好了他!你要保好了他!要保好了他!”然后太叔公的爸爸很是不开心,自那之后没少和太叔公妈妈闹矛盾——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刘瞎子三天两头就会跑到他们家门口,对着太叔公妈妈高兴得哭。 要不是因为太叔公的妈妈长得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俏,性子也是出了名的烈,而太叔公的爸爸长得更是不差……只怕早就有不少闲话说出来了。 尽管如此,还是有人私下议论纷纷,不过这样的议论,也在太叔公出生之后彻底没了—— 因为太叔公的模样,活脱脱就是脱了老冯家里那幅挂在高堂里,整日被烟熏火燎的几乎看不清人脸的老祖宗的像来的。长成这样的脸,谁敢说他不是老冯家亲生的? 不过就算是这样,太叔公的妈妈也是存足了狠气儿的——所以在原本年方二十却老得像是五十岁的刘瞎子出现在自己面前,劝着要让孩子跟她姓(她姓凤),还说若不跟她姓怕这孩子命太贵活不长久时…… 她一口就应了。 接着,也不管整个老冯庄儿里闹成什么样,孩子——也就是我太叔公,就这么改了姓凤。 说也奇怪,在那个年代,这样的事情,居然也只是闹了一阵子,便再也无人敢多说什么了。然后再过没几年,太叔公长大,甚至在刘瞎子的劝止下,包括我们这一支在内的几家子,都跟着改姓了凤。 更奇怪的事情还在后面。 没过两年,老冯庄儿开始没落了。子孙开始凋零,人口开始减少,勉强活下来的,家里也是困顿到了一个不行。只有这几支改姓凤的,虽然也是好不了多少,却总算还能活得下来。 到了七八年的时候,这个刘瞎子又给我太叔公出了一个主意,叫他把自己刚刚出生不到两天的儿子,也给改成姓凤。并且还得保证,从现在开始起,他家里就这么一根独苗,再不二生。 太叔公居然答应了。 而更神奇的是,这刘瞎子在做完这件事后,多少年的眼疾,居然好了,而且一天比一天,还活得更滋润,更扎实了。 只是他再也不替别人说命了,只肯给我太叔公一家说命。所以接下来在改革开放初期的短短几年间,我太叔公家里做古董,中药,珠宝生意,就赚了好大一笔钱,攒下了家本。 再后来,听他的建议,去了北上广深四大城市,在深圳尚且是个未开发的土地之前,便先买下了好些块儿的地皮,没过几年,我太叔公就成了九十年代头一批过千万身家的超级富翁。 接着,就在人人都眼红,跟着想效仿的时候。太叔公又听了刘瞎子——应该叫刘先生的话,把近七成的家产,全数捐给了一所知名的大医院,并且还进一步成为了这家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属于民办医院的最大股东。 然后,太叔公就依着他的建议,用剩下的钱帮着整个老冯庄的人,把老冯庄修建成了一座具备观光旅游资源的园林式的度假村,从那以后,就不再出去做事,只是每日用心教着九叔公学习上进,日常也只依靠分红和自己家里的小客栈生意过活——当然,即使如此,他们家里还是过得比很多家庭都富裕得多的。 正因为这样的条件,其实亲戚们家里是很多人希盼着能与他们再结一结姻亲或者是走近些关系的。可不知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都保持着一种冷漠的姿态对待所有人,那些想借着农村娃娃亲的习惯和我九叔公结亲的,更是一个一个被太叔婆给骂了回去。 直到…… 三天前,那个传说中的九叔公,那个长得出乎我意料之外好看又年轻的男人,出现在我的面前,笑着对我说:“妱妱,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一说,咱们俩婚约的。” 什……么?! 婚婚婚……婚约?! 我们可是……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不对,应该说你与凤家也好冯家也罢,都没有血缘关系……”他微笑,继续微笑,如玉一般温润地微笑:“你的本姓,是伍,你本名,应该叫伍妱妱。之所以把你寄养这一家,因为你本来就是我的妻——从你没出世,甚至更久之前,便定好了的,我的妻。” ……这是什么鬼烂的俗剧情!!!那个写书的!你给老娘滚进来!老娘我要打死 初遇良人(上) 唐府,后花园。 两小一出来,辅机便如鱼得了水一般,欢跳喜笑,再无停止。 可他乐了半日,却未曾听到好兄弟世民的声音,诧异之下,转头去看。却发现原来世民坐在草地上,怔怔发呆。 “世民,你做什么呐?好不容易出来松一会儿。发什么呆啊?哦……我明白了。”起初辅机还有些奇怪,可很快,他便明白了自己好友的心思:“怎么样?我家小妹,可还漂亮吧?” 这一句话问得世民满头满脸的红。几乎就要恼得他跳起来。 不过自幼,窦夫人便一直教导几个孩子,为人光明磊落,无时无事不可对人言。故而这世民从小便养成了从不撒谎的习惯,直道:“嗯,好看。” 辅机更是乐不可支,直拍着大腿,连唤他数声好妹夫。恼得世民憋了气儿不吭声,只是冲上来就要与他这未来大舅子斗个高下出来。 若论诡计心眼儿,那便是两个世民,也敌不过一个辅机。可若论武功争斗,十个辅机加起来,也未免敌得过世民那一身蛮力。 于是只不过几下,大舅子便被好妹夫压在身下,痛得连连叫饶。 因为父亲李渊日常总把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话儿挂在嘴边,便引得世民也学会了。看辅机已然讨饶,便哼一声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今日便饶了你。看下回还敢不敢。” 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伸手去扶辅机。 可辅机却猛可里一记扫腿甩向世民下盘,同时一跃而起,直欲扑上眼瞅就要被自己扫倒的世民。 能让李渊都大感其智非同一般的辅机是何等人?他一早就知道自家这兄弟是个老实又宽厚的人儿。自然不会做什么赶尽杀绝的事儿。故而便故意做出一副可怜相来,引得世民上当,再来借机扳回一城。 可惜呀可惜,长孙无忌算千算万,却因为得意忘形,独独忘记算上了世民的心智。 自家这好兄弟虽然人是老实又宽厚,但却绝非蠢人。他了解世民如斯,那世民岂非对他更加了解? 故而,世民早就防了这兄弟此招,眼见辅机耍阴招,下扫腿上扑身,立时便一转身一侧脸一退步,教辅机结结实实地扑了个大空,摔在地上,跌了一嘴的泥吃。 “哈哈,辅机,这唐国公府中的泥巴味道如何,可还合你的口味呀?” 世民笑眯眯地看着边吐泥巴星子草叶片子,边涨得满脸红起身的辅机,问道。 辅机虽然精滑,却不是个阴险的性子。输了便认输,于是道:“罢罢,我也是自作聪明,硬是忘记了你这小子也不是光一身蛮力的……啊呸呸!啊呸!你这唐国公府里的泥巴啊,真是实在不可吃!” 一时间,两小欢笑之声,响彻云霄。 笑闹一会儿,两小便就地而坐。 世民问:“辅机,你刚刚到底与我母亲说了甚么话,竟说得动她,放我们二人出来?” 辅机笑眯眯看他一眼,只问:“你猜?” 思及那温婉明丽的小小未婚妻,年仅十岁的世民便红了脸儿,低头扯了一片草叶咬在口中,半晌才含混不清道:“你的话儿,只怕还是那老一套。说是怕我这人莽撞,刚刚那些事儿,只怕已惹得观音婢不快。所以你才大发善心,拉了我出来,寻些什么女孩儿家喜欢的物事,送了给观音婢。一来做了见面礼,二来讨她欢心。是也不是?” 辅机嘿嘿直乐:“知我者,世民也。” “你这酸书袋子!”世民笑骂,推他一下,然后又微微正色道:“辅机,你真愿意将无忧托付与我么?我非嫡长子,母亲说过,将来这唐国公的府业,可是与我没有一丝半毫的关系。最多也只是能得大哥怜悯,做个三五品官儿罢了。现下的……” 说到此处,世民左右看看无人,才小声道:“现下的那个昏君那样坏,而且我也听我爹娘说了,那昏君竟是打着观音婢的主意呢!你这么着急忙慌地劝着舅父与伯父二人,将她许给我。就不怕我保不住她? 哎!可别跟我说什么不是你。咱们兄弟一场,我再清楚不过。若是你不同意,那舅父与伯父二人如此疼爱你们兄妹二人,再没有不能被你说动罢了这门亲事的道理。” 辅机收了笑,叹息道:“世民啊世民,这世上,除了你李世民,还有谁能懂我这几分心思呢?”沉吟一声,他才苦笑道:“不错,当初李世伯上门提亲时,我的确是劝了舅父伯父几句。可是世民,你说,这放眼大隋朝内的贵第高门,有哪一家的儿孙子弟,比你李二郎,比我长孙辅机更出众?便是你那贤名在外的大哥,在我看来,也只不过是个一般出众的兄长罢了……我知你要问元吉如何。” 辅机抢一句话,堵了世民的嘴:“我知你要说,元吉亦可。世民啊,咱们俩兄弟一场,恕我直言。你那兄弟,将来必然是个与你,与建成大哥都要万分为难的角色。还记得上次咱们一起蹴鞠为戏时的事吗?他为了争个头名,居然故意伸脚去绊你,让你摔倒在你大哥面前,绊住了他……说实话,建成大哥成日里说我奸狡。世民,这句话可真是冤了我了。我是狡,但绝不奸。而你那好四弟,却是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奸诈角色啊!偏偏你也好,老三元霸也好,就连那傻傻的智云都是,爱他爱得不成样子。就连建成都……唉……” 世民沉默,自家兄弟,他何尝不知道元吉自幼便被父母不喜,母亲生下来便要丢掉她,若非被乳娘陈氏善意救了回来,只怕早就死去。 如今又如同弃养般地交与乳娘陈氏带着,虽说身为李府四公子,却从不为母亲所喜,心里自然十分委屈,自然会怨恨他与大哥建成,三弟元霸。 可是,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他总不能去与元吉一起,说自己父母的不是吧? 初遇良人(下) 这边厢,世民愁着不知如何结开幼弟心结;那边厢,元吉却正对着乳娘陈氏发怒。 “哐啷”一声,一支七彩宝斗被他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指着门外骂道:“真要当我是死了么?若果如此,又何必生我下来?!” 一面怒喊,眼里一面已流下泪来。 乳娘陈善意着实不忍,上前来含泪抱了小主人:“公子莫气了,只是些许小事……” “小事?!那可是小事么?!”元吉愤恨地喊: “怎么,这唐国公府里,便只老二一人,是与那观音婢年岁相等的?!凭什么就将我放在一边,视作不见?陈嬷嬷,你去与我母亲说说罢!便是……便是最终是观音婢瞧我不上。不愿与我为妻。也至少,让她知道有三胡这么一个人儿在唐国公府啊!呜呜……” 元吉说得悲切,陈善意叹息不止,除了拍抚其背,也无言以对: 当年,主母窦氏生下元吉后,便只觉其相貌可憎,不愿留下。于是便差了她将小少爷丢弃,或转送他人。 可看看这小少爷,她终究还是不忍心。于是便将其偷偷藏于自家,以**喂养,只待老爷回府后,能够将小少爷接回府中,好生将养抚慰。 谁曾想,老爷回来之后,得知自己把小少爷擅留于自家,竟然大怒一场,若非窦夫人拦着,便要打杀了。 后来,还是夫人强将她留下,照顾这个硬生生被改了顺位,从唐国公府三少爷变成四少爷的小少爷。 说不恨,那是假的。起初,她也曾经发下誓言,若待将来,必要让这小少爷为自己报仇!可是…… 想想这些年来,零零散散里,听到的那些话,看到的一些事情,还有小少爷渐渐长大后的一些行为…… 陈善意倒也有些能够理解,老爷夫人的这番苦恼,以及当年老爷的态度了。 世人皆知命不可改。尤其是这唐国公府,百年贵胄,自是对此深信不疑。兼之小少爷年幼不能解其中之要害,反而更加做出些令人瞠目结舌之事来,坐实了自己凶廌成性的骂名,如何教老爷夫人,喜欢得起来? 唉……老爷夫人能为了留住小少爷,也是费尽了一番苦心。当年那命相先生说若少爷为三子,则害尽一族,这老爷夫人为了小少爷,硬生生将小做大,将大做小,命府内外之人只唤万氏如夫人所生之子智云少爷为三子,窦夫人所生之子为四子……为了小少爷做到这一步,老爷夫人,也算是尽心了。 再叹息一声,善意也只得再劝:“小少爷,您有所不知,这婚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那观音婢比少爷您大了两岁。二少爷又尚未成婚。与情与理,自当是长幼有序。老爷夫人此次,却的确是未存弃你之心。再者,长孙一族的族长炽大人,还有长孙小娘子的舅父当年与老爷夫人结下这门亲事时,便言明了是要嫁与二少爷的。那时你未出生,就连大少爷建成那般人品,两位亲家老爷也不允。可见,这婚事,并非存心让你难堪啊!” 元吉虽然性子阴鸷,可终究还是年幼,再者善意所说,倒也句句属实。故而,他便慢慢停了哭泣,只是垂头苦思,不言不语。 善意看他似心结仍未解,便待再言时,却见元吉突然扬头道:“乳娘,你说这观音婢是被两家许的亲,她自己却是事先对此一事再无所知。对否?那若我去见她,她也喜欢了我,是不是便是我与她成亲了?” 这话说得陈善意一怔,还不待她回话,元吉便自顾自笑了起来,拍手叫道:“好好,便是如此,便是如此!我这便去见她,告诉她,这唐国公府里,还有一个四少爷元吉,对她是比二哥还要好的!她必定会欢喜我的!我这便去!这便去!” 李元吉终究是个小孩子,说了便做。当下也不管乳娘拦阻,自顾自在房里寻了一只自己亲手所制,平时最爱的兽骨鸣笛来,兴冲冲出门,奔向大厅外。 到得大厅外,他却也不敢张扬——一来知自己素不为父母所喜,二来也是满满一厅皆是大人,断不能无礼闯入。于是,便只窃窃地探了头,向里张望着,寻觅那个但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妙人儿。 可觅了一遍,却再未见其人。一急之下,急忙抓了个送茶果入内的小侍女来,问个清楚。 那小侍女见是四少爷发问,虽然心下不满,倒也不敢怠慢,直言长孙家小娘子,刚刚已得了其伯父的令,由建成之妻郑氏引着,去后花园看花儿了。 元吉得了消息,当下便脚下抹油般地向后花园裹风而去。 后花园里,观音婢正在与建成妻郑观音二人,漫步花道之上,巧笑倩语。 “妹妹与我,可真是有缘份呢。你瞧,妹妹小名儿观音婢。姐姐可也是叫观音呢!”刚刚与年长自己八岁的建成成亲不足三月的郑观音年方十一,正是年岁最妙的时候。 世家出身的她自幼便听惯了别人赞她姿容娇美,气态不俗。可在这年仅八岁的观音婢面前,竟是生生落下了好大一截,心里自然不舒服。兼之刚刚在厅上时,她偷眼瞧着,自无忧露了面,夫君建成的目光,便在这丫头身上流连不去。 虽知建成温和,如此这般只是惊艳于其美色。可身为新妇,不出三月便眼瞅着夫君为别的女子所迷,心下总是有气。 故而,便特出此言,想着与这黄毛丫头一较高下。 相较与郑观音这般把持不住,小字观音婢的无忧,却很是淡然。 自幼托了这张皮囊的福,这般事情,见得多了,也知道得多了。她自是明白,不可倒捋怒兽须的道理。 于是婉尔一笑,温声道:“姐姐这话却说得差了。姐姐大名观音,乃是因为姿容华美,慈丽清慧,颇有菩萨之风仪;而妹妹这小字,却是因为家母担忧妹妹天生薄命的面相,活不长,故而许了观世音菩萨做婢女,好歹求个赖活着。两者含义不同,妹妹之字,又怎能与姐姐之名相提并论呢?” 这话说得不软不硬,不卑不亢。既未曾刻意讨好郑观音,也表明自己不愿与之争执的心意。听得郑观音暗暗生愧,不由得暗叹这观音婢果然名不虚传。 于是,她也收了轻傲之态,温和一笑:“妹妹说得是,倒是姐姐太过着相了。还请妹妹莫要怪姐姐失礼。” 毕竟郑观音是无忧的准妯娌,无忧也不愿多加得罪,只是轻轻一福,这便揭过此事了。再几句话说完,两个年纪相仿的未来妯娌,竟渐有惺惺相惜之感。 番外/谁是狐狸精(一) 衍生小文,男女主自己对号 q:一大早上课快迟到的时候,碰见个神经病啥感受? a:不爽。 q:要这神经病挺帅的呢? a:emmmmmmm……帅到啥地步?先验过是不是自己的菜,再考虑要不要怼他一顿。 ——以上为某传媒大学本四生吴恬恬,于xxxx年x月x日大清早,正在赶点名的路上,被一个帅哥拦路挡住时的内心小剧场。 嗯,即时内心小剧场。 她记得前两天来上课的,那个自称编剧天才的人说过——没有理由的内心小剧场,通通都是耍流氓。 所以……果然这话是真的? 吴恬恬带着满脸“可惜了这张好皮相,怎么是个不聪明的亚子”的表情,来欣赏着她面前这位——这位——嗯…… 高! 帅!! 白!!! 这是活的发光体啊! 嗯……不过很快,吴恬恬又皱起眉头:这发光体——似乎,好像,有点,仿佛…… 不太正常。 比如他摆出一副世界我最酷的表情,说的话却是—— “这辈子咱俩甭绕了行不?直接把天地拜了行不?” …… ………… ……………… 拜拜拜……拜堂?! 吴恬恬怀疑自己耳朵有问题了。 可是再看看这小帅哥——这一脸的沧桑,这满眼的忧伤,这无奈的小表情…… 我特喵……咳咳!吴恬恬要不是还有点儿理智在,现在就能直接扯着这位帅得一圈妹子们都停在原地发懵的二货,一骑绝尘,直奔民政局!!!!! 问题来了——她是天秤二啊! 她好恨自己是理智永远大过天的理智天秤二啊!! 所以……她也只能咽咽口水,拿出最大努力的想象,给自己尖号着“冲冲冲!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的饥饿小心脏垫叭垫叭,叫她安份点儿别露出狼人本色。 然后,吴恬恬努力摆出自己糖份最高的笑容,对着这口(啊不),这块(呸!)——不是,是这个自己送上门儿来的小鲜肉学弟(应该是叭?吴恬恬打个微不可见的问号,然后选择性无视)问: “是在路演吗?哇,学弟你演技真好棒哦~叫什么名字啊?我可以当你后援会会长吗?” 呕……说完这句话,吴恬恬努力抑制住奔向旁边洗手间马桶的冲动,内心已是泪如雨下—— 我的高冷人设啊……我苦撑了四年的高冷人设啊……全特喵崩了…… 她悲哀地偷瞄一圈目瞪口呆的学妹学弟——再看看远处吃惊地扶着眼镜看向自己的男神助教…… 完了完了,自己这念想彻底断了吧……我哭…… 可又有什么办法?碰上这么一张帅得叫你恨不起来的脸,你能怎么办?直接怼回去? 她她她……臣妾暂时还做不到啊? “啥?”小帅哥扬高的眉毛,怪异的声调—— 吴恬恬瞬间有种错觉:怎么好像……他俩之间…… 她才是有病的那个? 一股无名火蹭地就往心口窜起来了:行啊,客套两句夸你演技真好,你就真开始跟老娘在这儿飚开了是吧?我的时间不是时间啊! 吴恬恬气得咬牙,摆出三七步:来啊,谁怕谁?怎么着也是表演班混了三个小时的人。 她勾唇角,弯眼角,微微皱个鼻头——摆出一副自觉最恶心的天真表情去看他:“啊?不是……学弟……还是你需要关注你微博加点赞?可……我不认识你啊……” 来啊?who怕who! …………………… 就知道…… 他就知道…… 他就知道…… 这丫头……就算再过几辈子,还是这副妖孽德性,死不悔改…… 白玉京看着眼前笑得眉眼弯弯一脸单纯可爱迷糊无辜,引出旁边无数张同情脸后,眼角立刻张起一股子邪气相儿的姑娘。 突然忍不住想笑,又忍不住想仰天长叹—— 我到底在落伽山造过什么孽,要跟这个三界都怕的混世魔王千年万载都磨不清? 深吸口气,再长长地叹出来,他认命—— 算了,不认也不行啊?早栽在她手上了不是吗? “我说……咱俩去……呃……领个证儿?”做出侧耳倾听片刻的动作之后,白玉京努力地学习当下的语言表达方式,同时暗地儿思忖:反正我这几辈子,算是把你喜欢的本事儿都学过了,应该……不会……能再让你找着啥理由了…… 吧……? 缓缓地,白玉京在内心打出一个不确定的问号。 但下一秒,他就彻底呆住,懵懵地把这个“?”挂上脸,然后看着吴恬恬直直地绕开自己,往外走…… 不是……这啥情况? 错愕到不行的白玉京,下意识地就一转身,张开双手,再挡她去路——还好,人高腿长再加上动作灵活就是这点儿好处,想拦谁那是分分钟就…… 咦?? 看着从自己胳膊底下钻出去的吴恬恬背影,白玉京在一片哄笑声中,算彻底傻在那儿了。 这到底……什么……情……况……况况况…… 最后一个字儿在他心底化成了无尽的尾音,上穷九霄下落黄泉,号称三界无敌的白玉京,白大公子…… 就这么傻傻地,蠢蠢地立在当地,错愕加呆楞地,看着那条向着不远处一幢灰色的大楼,一路狂奔带起无数滚滚红尘的娇小身影——化成石柱。 阵阵微风吹起落叶,埋住了他的双脚。 落叶秋至……可,这不是才三月吗? 茫然的白玉京下意识地握住面前一片落叶,摊开掌心,一抹嫩绿:这分明是刚长出的嫩芽啊…… 紧接着耳边就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 “嘣”地一声,大脑里一声脆响,白玉京的脸色跟脚边叶子一个色号儿。接着,眼角泪痣一动,眉梢一挑,微扬起修长洁白的手指,不动声色地看看左右——很好,人来人往,依然没人看到他。 于是,他举手向半空中用力一抓—— “轰隆隆——” 电光闪过,毫无预警的天雷一道,劈向旁边银杏树梢。 “啊啊啊——”伴随着落雷,一串惨叫声响起。接着,一块颀长的黑炭……哦不,一道颀长的身影从树上直直地掉下来,“砰”地一声摔在他脚边。 白玉京垂下眼,看看哎哟哎哟扶着腰背直叫唤的人形黑炭:“刚想夸你御风术有长进,怎么你就掉下来了?” “你这没人性的白长虫……你……”人形黑炭指着他,颤巍巍地抖着唇角,眼中含泪:“你你你……” “你都说了,我非人类,怎么还指望我有人性?”冲着他冷哼一声,白玉京抬脚,踩着人形黑炭的身体大步走向吴恬恬消失的方向。 同时,满意地听着被自己踩到的人形黑炭再次发出一阵哀号。 番外——谁是狐狸精(二) 这所大学校园,被称为是整个全国高校系里最美——没有之一。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各种树都长得非常非常非常……争气。 你看你看,这树绿得,那花儿嫩的…… 嗯,这嫩得都长出…… 两个大帅哥了…… 一株三米多高的老树上,顶端两支树干上趴着两个男人。 右边那个白衣黑裤,戴着金边儿眼镜,活体led般bilingbiling自带光源的……不用问,自然是那位求婚即被拒的白玉京。 而另一个黄衣黑裤,光源感不比他弱几分的,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的……则是白大公子他的冤家,他的对头,他只剩一口气的时候,最想掐死他,拉着一起下地狱的那个损友—— 昊宇四梵天龙变梵天界的少主,外号四梵天霸王龙的-蓝汉霄。 “干啥呢这是?干啥呢这是?我说老白呀,你也不管管你媳妇儿呀?她搁这拿根儿笔画画画画画的……不是考试呢吗?这能有分儿吗?“蓝汉霄趴在枝头,眯起眼睛努力地盯着二楼窗口里画画画写写写的吴恬恬片刻后转头,一双眼睛眨巴眨巴满是好奇和期待地问白玉京: ”唉,你说她要考个大零蛋,最丢脸的人,是不是你这当人老公的?“ “只要我俩一天没拜过你爹,她就不算我媳妇——“白玉京哼了一声,拒绝替这个一万多年都没搞定的媳妇儿背锅。 接着,他又看着蓝汉霄冷笑:“还有啊,再怎么说你爹也是龙变梵天帝,威振三十六界的头号战神……“仙界我最仙”评比大会上,五万票选出来的最有希望进大罗天的人物。 麻烦你也注意点儿发言水平,别给他这top级存在的老人家丢了脸。“ 白玉京一边快准狠地往蓝汉霄的软肋上下刀,一边从宽大的off-white卫衣口袋里,掏出一只玉色流苏锦绫锁麟囊。 “他厉害他的,跟我有啥关系?”提起自家那个比自己还恶霸的老爹,蓝汉霄明显有些怯。哼了一声,音调放底了不少—— 没办法,要说这上天下地宇宙里有谁能制住他蓝小爷,那除了眼前这个跟自己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同刻生的王八蛋,就只有现在正坐在龙变梵天那儿,扒拉着云层往下找儿子的龙变梵天天帝——龙梵战神蓝凌威了。 当儿子的怕爹,这是孝顺。不丢人,蓝宝宝,咱不丢人哈。蓝汉霄努力安抚自己。 看着他在那儿做自我心理治疗的白玉京再翻个白眼,心咒一运,避开所有蓝汉霄的心声流入,专心致志地,慢条斯理地开始解着金银错织成的丝绳,然后…… 他抽抽抽抽抽,从巴掌大的小袋子里,抽出一只比他脑袋都大的ps4盒子。 “喔哇!你果然买了——来来来!让小爷我先试一把手!我替你试把手先!“一见游戏机两眼放光的蓝汉霄,完全忘记自己真实年龄已经是这ps4的一千倍有余,扑上去专心抢盒子。 白玉京抱着拆开的游戏机躲闪几下,然后精准一脚踹上蓝汉霄的屁股,送他去树下冷静一会:“滚!想要自己去排队!“ 被踹下树的蓝汉霄在树下拍拍45码的大鞋印,咆哮着跺跺脚,长腿一迈,一步窜上三米多高的树梢。 人还没站稳他就火冒三丈地举手念咒,聚起满天雷云—— 刚打算召唤万道神雷来劈死这个王八蛋,蓝汉霄就被白玉京递到面前的xbox盒子给乐出一脸春花开,瞬间天空云霁太阳出—— “……哼!算你识相。诶,等会儿那个……也给我试一把,不然咱俩上面儿见。“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还不忘指着天空恐吓好兄弟的蓝汉霄,转身抱起游戏机,趴到另外一枝树枝上打怪物去。 白玉京最后一个白眼翻上天。 一时间,抱着游戏的两个一万岁老少年安静下来。就听各种骂人嘀咕游戏声。 …… 教室里。 盯着天空发了一阵呆的吴恬恬感觉自己手臂上被拍了两下。转头一看,是同桌的楚子萧。 “你今儿怎么啦?先是早上堵着校门口来段无实物表演,这会儿又盯着天上发呆——天上有什么吗?” 一副我见忧怜林黛玉模样的楚子萧眨眨桃花眼,对着吴恬恬发问。 吴恬恬想了想,突然低声问楚子萧:“子萧,你信……这世上有鬼吗?” “鬼?”楚子萧小小地惊喘一声,满脸惊骇地左右晃着小脑袋:“哪哪哪哪哪……哪儿呢……” 她略高的颤音被吴恬恬一巴掌堵回肚子里——接着,就见一条修长俊逸的身影立在她俩桌前。 一把低沉好听的温厚男声传来:“尹同学,楚同学,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呢?” 吴恬恬闭闭眼,心里把楚子萧骂了一百遍,然后才睁开眼,对着面前那张戴着细黑框眼镜,温文儒雅让人心动的脸摆出最甜美的笑容:“欧阳老师……我,我在跟子萧借橡皮呢……” 被称为本大男神的欧阳梓修推了推眼镜,若有所思地看着已经被自己的魅力电昏头的两个女学生:“橡皮?这是常规考,用得到橡皮吗?” “啊?常规考?!”吴恬恬惊呼一声,急忙低头扫一眼,接着摆出一张哭脸:“怎么办怎么办,我都用铅笔答了……” 欧阳梓修挑挑眉,伸手把她的考卷往自己身边拉了一下——果然,满页纸都是铅笔——不过,从答题内容来看,显然是认真了就是。 原本正心惊胆跳的楚子萧看了看她的卷子,忍不住心里暗呼牛掰——连欧阳老修罗会查卷子都预想到了……牛掰。 趁着欧阳梓修皱着眉翻卷子,她给吴恬恬递个赞叹的眼神。 吴恬恬眉头一挑,示意接收到了她的崇拜。 …… 窗外,白玉京和蓝汉霄早收起游戏机,落到了窗台上——他们隐着气息和形体,所以连影子都没留下,连蝴蝶都敢大摇大摆地从他们眼角飞掠过去,抖抖翅膀,留下一层闪着光的粉末。 “这丫头怎么这淘?这时候了还玩儿?”蓝汉霄不解地问白玉京:“铅笔答卷……她这是想帮那姑娘做弊吧?“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这个样子。”白玉京哼了声:“没规没矩。“ “哈,哈,哈!“蓝汉霄像听到什么不好笑的笑话一样,干笑三声,斜眼看他:”你指望天德神家的火凤凰守规矩?她只会给你一拳,再怼你一句——姑娘就是规矩!“ 白玉京瞪住他。 蓝汉霄挺起胸:“怎么,我说错了吗?不然你俩这一万年的罚是怎么来的?“ 白玉京不理他,只是看着窗户里,表情严肃。 看着他的眼神直勾勾地挂在那个文雅的老师身上,蓝汉霄眼珠一转,立刻笑得极其猥琐:“哟,吃醋了呀……不错不错,这一万年的罚没白受,进步不少。“ “他不是人。“白玉京淡淡一句话,却惹来蓝汉霄更放肆的笑声:“至于么,不就是跟你媳妇儿多说两句话么你……” 笑声突顿,蓝汉霄也切了一脸严肃,看着教室里的男人——浓密的乌发,殷红的双唇,似雪的皮肤,以及…… 隐藏在镜片后,黑得仿佛夜色,三千海水洗不净的晦暗瞳孔。 突然,蓝汉霄笑出声,面上却是一脸淡淡的玩世不恭: “果然绝色啊……难怪我父王都说,三千世界芸芸众生之中,只有阿修罗一族魔物,是以非神之身,却承继了太阴元祖的绝对美貌的异类。“ “你说……这种东西,继承了太阴元祖的绝对美貌吗?“ 白玉京摘下金丝眼镜,一边用布擦拭着上面的污垢,一边拿一双灵如水晶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蓝汉霄。 不止眼角充满戏谑与狂傲,连眼角边的泪痣似乎都在挑衅着蓝汉霄话中的“绝色“两字。 蓝汉霄挑挑眉,认栽:“是,对,好……我说错话儿了——也对,搁你这半天人半龙族的家伙面前说他阿修罗美貌……是我的错。“ 冷笑一声,白玉京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眸光一转:“不过,你倒提醒了我一件事。“ 蓝汉霄眼珠一转,立刻点头:“阿修罗向以侵蚀绝色,还有百变神相两样本事闻名三界。如今他这张脸,这个扮相,明显在模仿你嘛……“ 他看了眼白玉京,再看看与白玉京打扮几乎一模一样的欧阳梓修,挑下眉:“他这是……想试下你媳妇儿记起来自己是谁吗?“ “应该是。“白玉京突然变得面无表情,抱起双臂。指尖微微泛起红色:”毕竟当初你爹就是拿我封了她的记忆。“ “可是她要真恢复记忆,只怕头一个就要火烤他们阿修罗全族,给她的宝贝朱鸾们当零嘴儿嗑吧?“ 一脸困惑不解的蓝汉霄眨了眨眼,突然啊了一声:”难不成……他也想要龙魂印?“ 白玉京淡淡一哼:“想要我的魂印的话……那我就送给他吧。” 言毕,不及一脸大惊的蓝汉霄叫他,白玉京就运起穿墙术,浮到了欧阳梓修和吴恬恬上空。 立刻,教室里传来一阵尖叫声…… 蓝汉霄抱头闭眼,接着双掌合十对着天空方向默默祈祷: 老爹老爹……这锅我不背啊!这小子自己沉不住气的……这小子自己沉不住气的啊啊啊……不管了!我要去看戏!我要去吃瓜! 祈祷结束后,蓝汉霄大叫着破窗而入: “哥们儿别冲动啊啊啊……等我来了你再动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咧?“ 哗啦啦碎了一地的玻璃碎片中,蓝汉霄保持着动作电影里英雄主人公破窗而入的姿态,傻傻地抬着脚漂浮在半空中,呆呆地对上满教室震愕的眼神。 人…… 呢? 他的脑海里刚刚浮出这两个字,就听见耳边“飒“地一声响,一柄闪着银色鳞光的火缨白龙枪,就这么挂着他蓝大少爷的几根宝贝头发,快准狠地扎向脸色大变的欧阳梓修。 “你个臭长虫tm敢算计小爷我?!白玉京咱俩这事儿没完!“ 蓝汉霄破口大骂声中,白玉京已经踏着另一柄火缨白龙枪,张开右手五指凭空一抓,握住突然浮现在空气里的一柄银白宝剑。 白剑一入白玉京之手,立刻激起一道无形剑气之墙,轰然一声巨响,整个阶梯教室的地面上,立刻裂出一个巨大的黑洞,开始吞噬着一切! 一片惊呼声中,神色巨变的蓝汉霄惊怒交集,边大喝着施法护住所有人,边对着杀气腾腾的白玉京怒喝:“白玉京!你敢在凡间亮纯钧剑?!疯了么!“ 白玉京没理他,只是满脸冷意森森地停在半空——他单手握着细长的银白宝剑,双足分踏着一对火缨白龙枪,傲然低头俯地面。 地面上,仰望着他手中银白宝剑,满脸震撼之色的男人,正是刚刚批评学生卷子写得不规范的儒雅君子,本大万千女性的男神——助教欧阳梓修。 欧阳梓修的眼镜早已被剑气震成碎末四散空中,颊边一道血红,衬得他同样点了一颗泪痣的眼睛妖艳万分。 深吸一口气,欧阳梓修乌黑如妖夜的双瞳里,迸出两道如同地狱业火般的黑色火苗: “纯钧……原来连天地第一的至尊神剑,都在落伽莲座白龙君的手里啊……呵呵呵,为了他这块心头肉,应龙祖神还真是下了血本呢……“ 欧阳梓修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意味十足的笑意。 听到他这么说,白玉京金丝眼镜后的双眼一眯,手中纯钧剑再度激起万道剑气,向着欧阳梓修的方向狠狠一劈,俨然一副哪怕毁天灭地,断绝万物生机的气势! 刚刚结完结界护住了一众学生的蓝汉霄见状惊呼一声,扑上来做阻止白玉京之势——但下一秒,他便往侧边突然丢出一把乌金方天戟,戟行如电,刺向正急急结咒抵抗剑气的欧阳梓修! 番外——暗影 是日,午后。 麟游,万年宫中大宝殿内。 原本预备带着小厨里新制的花样点心亲自去看看李治与李弘父子的媚娘,听说李治身边,眼下还有诸位首辅大臣在,便立时打消了自己去送的念头,叫着一个小宫娘,吩咐了几句之后,便看着她们送到前殿去。 心腹小侍儿见状,不由轻道: “娘娘果然是打算得紧的,眼下这等事态,还是别往元舅公眼前凑的好。 如今这等局面,能不惹得元舅公,还是不惹的好。” 媚娘却淡淡一笑道: “便是我不惹他,只怕他老人家也容不下我……说起来,韩王遇刺的消息,可已然传入里来了?” “算着这时间,也约摸快了。” 这话音刚落地,便见另一小侍抱着拂尘急匆匆撩衣摆奔上阶来,停在两阶之下,行了一记大礼之后才轻道: “娘娘,韩王别苑的守兵来报韩王别苑之中忽然闹了刺客,眼下韩王被刺,昏迷不醒呢!” 媚娘一怔道: “韩王殿下伤得不轻呢?” “是不轻。听说一剑下去正中心口,险些就要了韩王殿下的命。不过可惜……不,不是可惜,应该是说幸好……幸好韩王殿下天生异禀,心却非若常人一般长在常位,而是往左几近到了腋下之处…… 所以这一剑虽则伤了血脉,却未曾伤得要害。” 媚娘扬眉,意味深长道:“果然……心术不正也是有好处的呢……” 两小侍不由都是抿唇一笑。媚娘点了点头,然后才道: “治郎仁宽,必然此刻是要去请孙老哥替他看诊的了。只是孙老哥也是一把年纪了,若非伤到要害……你去跟治郎说,本宫以为,该让孙老哥歇一歇的好。” 小侍应声而去。 媚娘淡淡道: “看来,当年名动天下的红拂女,与宇文家族之间,或者也有旧怨呢?” 心腹小侍一动神色,轻声道: “莫非……” “红拂女,天下义烈,常人难出其右。当年虽有杨广无道,可若非宇文述、宇文化及、宇文智及……甚至是宇文士及父子四人从中多有遮蔽,又怎么会有她父母之死?她又怎么会沦落红尘成落花?” 小侍深一口气:“可是时过境迁……” “时过境迁,却毕竟事涉家国,又有义字当先,她便必然要兴起一番收治惩奸之念了。” 小侍也点头: “说到这儿……前些日子似乎沉书先生也提过,当年北门之变等事,颇与韩王有关……可当时韩王不过七八岁……莫非是宇文昭仪!” “当年宇文昭仪为何执意辞后不封?又为何……”媚娘轻道:“又为何如今的韩王,野心如此之大?这野心的种子,到底是谁替他种下的?” 小侍微一思忖,立时瞪大眼倒吸口气: “难不成是……” “人人都道当年的宇文士及是真心归顺……可皇帝杀了你的两位兄长,还叫你与原配妻子再也不能相伴相依,甚至还为了监视你,嫁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皇室宗女与你为妻……你的一生都在被自己的杀兄仇人所控……你会不恨?你会无怨?”媚娘轻道:“还有当年的纥干承基之事,又是怎么回事呢?他与当年立了六个月太子便被杀的宇文化及长子宇文承基,又是何等关系?为何自他要赶回宇文承基墓前焚香祭告呢?为何当初先帝肯放了他的理由,是因为宇文太妃的求情呢?” 小侍微一怔,随即立时瞪大眼,不敢相信地看着媚娘。 媚娘淡淡一笑:“以后在这大唐宫廷里,时时刻刻,都要记得两句话: 一,这世界上,绝对没有无缘无故便会出现的人,事,物。 二,便是有,那无缘无故地出现的这个人,事,物……或多或少,必然都是带着它的目的。” 小侍沉沉地吸了口气,半晌才轻道:“那主上……” “他若不知,我又怎么会知?” 媚娘似自言自语,又似叹息地说了这么一句,便摇头,再不言语。 是夜。 长安。 太极宫中。 已然被人遗忘的承庆殿内。 偏殿下,小阁楼上。 对窗映月,只有沉书半闭着眼睛坐在榻上,好一会儿都不曾言语。 突然之间,他又睁开眼,看着面前的一片漆黑,突然淡淡一笑: “你来了。” “中书省毕竟属官舍,往这儿若不过晖政门便要过肃章门,路上却不好走。却是叫你久候。” 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一个身材颀长的影子走了进来,对着他淡淡一笑。 沉书看着对方瘦削的脸,不由微微沉了沉眉眼,目光中透出些心痛之意:“这些年……苦了你。” 对方爽朗一笑,却浑不似在意地与沉书一般,席榻而坐,隔了长几面对面地看着他,又笑:“皇后倒是真的相信你,竟然安排在这里。只是她也未曾相到,如此一来,却便了咱们相见。” “是啊……她还真未曾想到,此一举,却实实在在方便了咱们见面。不过却是苦了你……毕竟先帝与主上两代精练而成的影卫,却非凡人可轻易迎其锋。” 对方哈哈一笑:“原本也是这样的……不过也不知是运交华盖不是,毕竟我竟是靠那人近的,竟得了一纸密图,知道这太极宫中的一些暗道……虽则不多,却也足够保用了。” “暗道?” 沉书亦讶然,一边儿撩袖与他倒了些茶水在碗中,一边儿好奇地睁大眼:“这太极宫中,竟有暗道?” “有,怎么没有。” 对方一笑,伸手端了茶碗便送入口中饮下,然后又道:“你当时还小,自然不记得。不过父王在时,皇祖是说过,这太极宫中是有暗道纵布的。毕竟当年这里就是杨广的根本,昏君生性多疑,自然会多加建设,不然他也不敢住在此处。” 放下茶碗,又轻叹道:“不过……只怕我也知道的不多。毕竟这暗道也是当年先帝拿下这太极宫之后,由他与皇婶二人齐力而测的……再加上中间多有暗改……别说是我,便是那个人只怕也知道的不多。即使他手上眼下也有一份密图。” 沉书不由瞪大眼:“竟然连他也信不得么……皇婶未免也太过小心。” “是啊……若非这些年里,我一直陪着那人,伴着那人,说实话也不会觉得他其实也是可怜……算来一算,这些年来,他也是未曾过过一日安生日子,甚至就是先帝走之后,他也是被先帝布下的局,一一安在其中。且不止先帝如此……明恕,这些年来,我在这人身边,日日里看着他,总有种感觉……” 对方迟疑地道:“他似乎……其实……也许……一直都知道,自己会有一种什么样的下场,而且也知道,算计他的,从来不止是先帝。” 沉书扬眉,好一会儿才仓促一笑,轻声道: “明恕么……好久不曾听到三哥叫我的小字了……” 他沉默,他亦沉默。 帝魂(一) 1月1日。 23:03。 醒来时,洛宁看到的,就是在一片黑暗中越发明显的这几个蓝荧荧的字。 迷糊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是墙壁上挂着的钟表计时牌上的led灯。 长出口气,摇了摇头,努力适应了下眼前一片眩晕的感觉,然后徐徐起身,掀开被子,光着脚踩上一片凉意的地毯,静静地走向洗手间。 开灯,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浇在脸上,好歹算是解了一点儿宿醉后的炸裂痛感。他抬头,伸手欲拿毛巾,却在看到镜中的自己时,停下了手。 那原本是一张极精致极俊秀,无论男女,都会不能移开目光的脸。 可是…… 伸手去摸了一摸眼角,冰冷的刺痛感传来,他觉得挺欣慰: 还好,还好,现在已经能够适应这样的感觉了。 比起那时…… 真的不算什么。 —— 洗净了脸,走出来,拧开灯,头一个照亮的,就是摆在这张许多处地方都已然起皮,露出里面三合板材质的艳黄色床头柜上,那只紫檀木雕成的相框。 纹理细腻,做工精致的相框在灯光下闪着润润的光泽。相框里,一片草地上,坐着衣着整洁而舒适,面孔俊秀精致的夫妻两人,怀里各抱着一个如与丈夫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小号成品般的男孩。丈夫身边卧着一只红褐色毛皮,狼般体型,但墨蓝润亮的大眼闪闪发光的大狗,妻子脚边趴着一只金色幼豹一般美丽敏巧,却懒懒地眯着双墨绿圆眼的猫咪。 这样的一只相框,这样的一张照片,在这间廉价小酒店的客房里显得格格不入。 好在主人似乎也无意就这么把它留在这儿——洛宁很快收拾齐了所有的行李,然后立刻拿起相框,看了一眼,伸手仔细地擦去上面的一点指头印,小心地装进随身的背包里跟相机一起装好。 灯熄灭了,门开了,走廊上的光照进了这间房间里,很快又随着关门的吱呀声,一切重新浸入一片黑暗死寂之中。 仿佛从来没有人在这里住过。 —— 1月1日。 23:45分。 这座中国地图上最北端的小县城里,唯一的火车站。 洛宁努力地再把黑色短款羽绒服的拉链再往上拉一拉,有些犹豫地扫了一眼脚边的行李,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翻开拿件大衣服出来。 想了一想,他抬手拨开衣袖,看了眼腕表,还是决定等一等。 虽然火车是晚了两个小时,可也是没办法…… 谁能想到今年冬天这个小城这样冷,竟然连火车铁轨都冻得跟骨头一样一砸就碎呢? 更叫人无奈的是这样的结果还是人为的…… 算了不了想了。 他在原地转着圈儿,走动着试图取暖,可只得到一个结果: 呼出的热气在睫毛上结成的冰凌子渐渐多起来,最后竟结成了一片。 每当他听到火车长鸣,抬头去看那在雪白烟雾中钻出来的是不是自己的那辆车时,眼前总是一片七彩光华,晕染得整个世界都似乎是一片黑暗中闪着星钻光芒的冰冷幻境。 就算是这样,他也不想去动手弄一弄…… 太冷了,手要是伸出去绝对是要失知觉的。 好在他也没有等多久,很快列车到了—— 一辆橘红色外皮的列车在夜空中,在一辆辆的列车群中,分外惹眼地喘着大气儿徐徐驶向他。 —— 1月1日。 23:59。 车上车下,两重天地。 车里暖气开得很足,洛宁一进这个只有上下四个铺位的车厢,就觉得原本已冻得毫无知觉的脚开始有些麻痒的感觉。甚至还能清楚地感觉到,原本已有些冻结的血液开始融化,缓缓恢复流动。 乘警进来查票,他对着看起来便是和眉善目的大婶抱歉一笑,忙费力地摘下几乎冻在手掌上的皮手套,试图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刚放进去的皮夹子。 看到这个个子高高的年轻小伙子为难,显然大婶也是不忍心,就笑道: “头回来这儿吧?穿太少啦!跟你说,咱们这儿就是你裹个棉被上街也没人笑话你!来,我帮你吧?” 洛宁笑了笑,谢过她,转身由着她从自己兜里掏出皮夹子打开,取出票。 验完了票,乘警大婶又吩咐了他几句,同时也好心地告诉他,这间包厢里直到明天早上为止应该都不会再进来别人了,他可以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出去了。 洛宁谢过她,看着她走远,这才徐徐地拉上车厢门,坐在自己位于下铺的床位上,微微发一发呆。 不过也只是一下子,手机很快地震动了起来。 下意识地皱眉,掏出黑色翻盖手机,看了眼上屏,甩开翻盖,伸出已能自由活动的手指一划,一整片绿色就将原本与它各持一边的红色拒绝通话符号彻底盖住。 “喂?重哥,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呀?” “睡你丫的睡!” 电话那边儿传来的是一阵喝骂: “你个小兔崽子! 临走的时候怎么跟你说的?31号之前爬也得给我爬回来!你又是怎么答应的?!你是不是又皮痒啦?那么冷的地儿,你该不会又莫名其妙发神经,想留那儿不回来了吧你? 告你这小没良心的啊,你敢有这念头,我现在就奔去把你丫的脱光了给丢冰窟窿里去你信不信?!” 一阵阵火爆的骂声在洛宁的耳朵中、胸口中炸开,好像一整壶的二锅头直接闷进了心里,火辣辣地烧,可紧接着的却是一阵阵温暖的爽快感。 “不是重哥,你以为我喜欢在这儿呆呀? 这么冷的地儿,要不是前两天有人发神经把铁轨给砸酥了,我怎么着现在也该坐在自家被窝儿里看跨年晚会了吧?” “砸酥了?? 什么叫把铁轨砸酥了?!” “这儿今年特别冷,前两天好像铁路上的防冻设施又坏了,几条重要的铁轨都被冻住了。 结果就有些不知道到底是咱这边儿还是另外一边儿来的神经病,图谋着这点子破铁轨能卖几个钱,就拿锤给砸酥了一块块儿地偷走了。 这不缺了两天的轨,今儿早才补上的。 你看,我就立刻坐了今晚的第一班车回家不是么?” “不是吧……” 电话那边儿响起一阵豪爽的大笑: “真有这么冷的地儿,这么缺的人儿呀!” “你以为呢?要不怎么能一回把两样儿天赐奇景都给拿下来呀!” 洛宁笑着,伸手去包里拿出一台相机打开,满意地看着此行收获。 “唷~~~~不会吧?不只极光么?你还拿下什么好东西啦?极夜?不对不对,那地儿应该看不到吧?” 电话那头的重哥似乎也不生气了,转而对工作内容核实起来。 “去你的,我是谁呀?光抓个极光极夜什么的大路货就满足啦?那我还来什么呀!还不如直接网上下一张交卷应付算拉倒。” 洛宁笑嘻嘻地应了一句: “告诉你啊,这一回极光钻尘,完美二合一!我看那些臭不要脸的怎么抄回去装自己的成果用! 怎么样?! 今年的大奖又是我的了吧?” 电话那边儿比他还高兴: “嚯!你小子,行啊你!我就说嘛,咱们社里就你老是走大运!别人连着两年去都没拍着的东西,你去了一次就抓着了两样!行啊你!” 洛宁的脸微微僵了一下,似乎又被什么冻着了。 电话那一头的人,似乎有千里眼看到了这一幕,立时啊了一声,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嘀咕了一句道: “啊……完了完了完了,给忘了……” 接着,重哥像是在掩饰什么似地咳了一声,继续说: “得了得了,你赶紧回来,赶紧回来啊!不管机票多贵,机位多紧…… 只要你明天晚上之前赶回来,别说商务舱,就是你整张头等舱我也二话不说给你报啊!不过过期不候明白吧? 我可跟你说,老大今天前前后后问过我五回你怎么没回来了…… 赶紧回来啊!我这跟老大报喜去了!不说了!” 接着,电话挂断了。 洛宁从耳边拿开手机,看了一眼,啪地合上,淡淡一笑: “行啊,你都这么说了,不整张头等舱怎么对得起你呢?” ——然后,他把手机扔在一边,只脱了羽绒服与防风裤,就装好相机,抱着装了相机和相框的包,倒在铺上,拉开被子盖好,和衣而睡。 帝魂(二) 洛宁再次醒来的时候,唯一的感觉就是热,渴,头疼,有点儿像想感冒了的感觉。 长出口气起身,下一秒却觉得全身冷汗嗖嗖—— 一直抱在怀里的相机包不见了。 全身的血液瞬间逆流,他蹭地一下跳起身来开灯——幸好上铺因为没睡人,所以是向上贴着厢壁合着的,不然以他一米八加的个头儿,绝对要撞个好。 不过他也不在乎了,因为这一起来,才发现自己是多虑——相机包就安安稳稳地躺在被窝里最深处的地方,这才浮出被窝外面。 呼了口气,他笑了一笑,伸手拎起包,然后又觉得心里一沉: 还是被人动过了—— 他有个坏毛病,关镜头盖儿的时候,喜欢把logo正正当当整整齐齐地对准之后才盖好,从来不歪一点儿。可是这……显然是有点儿歪了,虽然不多。 心里扑通了一下,打开相机仔细看一遍,再看一遍包里,发现没有少什么东西——相框也是好好地放在里面。 想了想,他打开机器看着里面的照片。 好像……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松口气,拉着防丢绳看了看——也许只是他想多了,也许是因为睡相不好哪个钮扣挂着防丢绳,结果把镜头盖给带歪了。 想到这儿倒也无所谓了,再检查一下皮夹子没丢,钱也好身份证件也好一应都在,心里最后一点儿不安也就了了。 重新把东西放好再看看腕表,要到目的地至少还要四个小时,他想了想,决定找杯水喝继续睡。 可当他弯下腰去铺下拉背包拿水时,一双高跟鞋,很漂亮的,完全没有沾上半星泥土,还闪着新鞋特有光泽的米白色高跟鞋却与他的黑色背包一块儿闪进他眼里。 一瞬间,心窝都凉透了,全部汗毛倏地一下弹跳起来,手立刻电闪缩回,脑海刹那间浮现出前段时间在家无聊温习的某部外国恐怖片镜头。 “啊……抱歉,那是我的鞋,挡着你包了,抱歉抱歉! 刚刚本来想脱了鞋回我铺上睡着的,可看你睡得正香,想着这边儿也是没有人睡,就转身到这儿来,结果就忘了把鞋拿回来。” 洛宁抬头,瞪着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对面下铺的姑娘—— 她长得不顶漂亮,甚至只能说是一般。普通的眉毛普通的鼻子普通的嘴普通的脸型。属于丢在人群里就绝对再找不着的那一型。 可是偏偏,偏偏就是这么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上,生了一双格外妩媚的眼睛——细又不算长,并且不知为什么还有些颇明显的大小眼。 偏偏,偏偏她天生上挑得很妩媚威严的眼角,与仿佛含了两汪子三月桃花蕊中露般的眼珠儿,还有那在微暗的灯光下,一发显得波光粼粼的眼底亮光,让这双眼睛怎么看,怎么都像在用一种最单纯美丽的眼神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叫人打心眼里讨厌不起来。 ——她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漂亮姑娘,至少以相貌而言,搁在洛宁见过的漂亮姑娘里,她连最普通的背景演员都不如。 可是她眼里的东西能叫每个直视她眼睛的人着迷,不分男女,无关年龄。 那张普通至极的脸上,仿佛一面普通不过的白墙开了两扇窗,窗里透出的无限风光美丽而神秘,旖旎而绚烂,人很容易就被吸引,然后跳进去,浸进去,暖洋洋地懒着不想出来。 “没事儿。” 尽管如此,洛宁也只是恍神了一下子,因为他也不是没见过这样的漂亮眼神——虽然比起他见过的那些漂亮眼神来,这个的确是挺特别的,但他眼下更焦心的是移动过的镜头盖子。 “抱歉,我看你刚刚一直在翻自己的相机,有什么不对的么?” 姑娘继续说,她的声音也有点儿特别,不似普通姑娘的清锐或者是娇嗲,反而有种味道在里面。 不过洛宁没心思欣赏这些,只是直瞪瞪地看着她: “那个……你刚刚看到有谁动我东西了么?” 姑娘摇了摇头,很遗憾地看着他: “我也是一两分钟前才进来,进来之后就见你睡着,也没见别人,怎么了,没丢东西吧?” 洛宁看了她一眼,确认她没有说谎之后,就转眼不看了—— 也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再看那双漂亮眼睛几次,自己就会心慌—— 虽然他自己也不知心慌什么。 摇了摇头,他沉默地看了地面一眼。 他摆在地面上的另外一只大行李袋子上的提手方向变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笑了笑,伸手继续去拿水出来,然后很礼貌地问这个一直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姑娘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姑娘摇了摇头,举起自己玫红色的一只大运动水壶,反过来劝他不要喝冷水未果之后,就笑笑也不多话了。 洛宁心平静了一下,又像闲聊般地问起了她旅行的目的,姑娘的回答叫他有些错愕: “哈哈,我本来不是要来这儿的…… 那什么,我是去云南参加我朋友的婚礼的,结果回程的时候太累睡过了站,醒的时候已经到了前一站了。没法子只好补了那边儿的票,又换了这边儿的票继续往回拐。” 看着她云淡风轻地说着这些,洛宁不由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迷路朋友加一啊……难怪那位大婶儿要把你也安排进这车厢里。” 姑娘眨了眨眼: “大婶儿?” “对呀,就那位乘警大婶儿,人特好的那位。” 姑娘皱眉: “没呀……刚才我上车的时候,还因为其他几车厢的都住满了人,而且还都是些看起来不太喜欢跟女人一起住的男同胞,所以特别去找列车长问他能不能让我跟女乘警凑合一晚。 可列车长说这辆列车因为太累太苦太冷十几年都没上过女乘警,于是就找了这节离列车长室最近,又只有你一个面善客人的车厢换了票位给我。 对了,说起来,刚刚列车长来这儿的时候,还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上的车……要不是你的车牌儿换过了,他搞不好要叫醒你了呢! 我看你呆会儿还是去把车票再给他验一遍比较好……” 洛宁呆呆地看了她满是好奇的眼睛一会儿,突然伸手从羽绒服兜里掏皮夹子。 很快地,车票被取出来了——没有验票戳口,出票时间与票号也陌生得叫他全身战栗的粉红色车票仿佛一块儿冰疙瘩般地沉。 火车窗外一明一灭的光线映射下,薄薄的粉红色纸另外一面几道黑影不停地现了又隐,隐了又现。 深深吸了口气,什么东西在他脑海里闪了一下炸开了,背上一片湿凉。 他慢慢地把车票翻过来,桔黄色的小灯下,车票背后写了几个笔锋漂亮得跟匕首一样的钢笔行书: 我回来了,哥。 帝魂(三) “怎么了?你的票有什么不对吗?” 姑娘的问话唤回了洛宁的心神,他抬头冲着姑娘灿烂地一笑: “没事儿,就是我弟弟比较淘气,把车票当成便签使了。” 姑娘这才点了点头,洛宁就借机说自己要去找车长把票验了,然后出了车厢。 一出车厢,洛宁脸上灿烂的笑容就仿佛融化进了黑暗里一般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严肃而冰冷的表情。 打开手机,拨号,电话接通,响起来的依然是重哥的声音: “干嘛呀……这么大半夜的…… 你不是刚刚还在漠河那儿上车么?” “重哥,我只问你一句话,听清楚就成: 你是不是见过洛铮了?” 洛宁的声音极低,可尽管如此,电话那端也是停了好久才突然传来了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好像什么被砸碎了,不过很快地,就只有重哥的声音传过来,冷静而微带了点儿紧张: “洛铮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洛宁长舒了口气: “看来他没找上你,那就先这……” “你先别挂!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电话那端的重哥,似乎比洛宁更加紧张于洛铮的事,急声问着。 洛宁咬了咬牙,轻轻道: “他……应该是回来了。还给我留了条口信。” 重哥沉默了许久,才粗喘了口气道: “怎么可能?! 他可是被关在那种地方啊!无期,是无期啊!怎么可能现在就出来了?也没听说他……他逃出来的事儿啊!” 洛宁想了想,嘴角抿紧起来: “总之无论如何,他回来了。你知道这件事,也要跟老大说一声。还有楚楚……跟她说的时候,小心一点,别吓着她。” “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管别人?!你不知道他最想要的是谁的命吗? 那王八蛋一回来头一个找上的可是你,你居然还有心思关心那个背叛你的女人?!洛宁,你怎么就这么没脑子啊你!” 重哥拉高了声调,气急败坏地骂。 洛宁倒是坦然: “我知道,可他刚刚有机会动手的,却没动手,说明他还是跟以前一样,不想直接对我下手,更喜欢看我难受。所以我才要你们小心点儿。 只要你们没事儿,我就没事。” 重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道: “也对,他了解你,就像你了解他一样,放心,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 再怎么说,他现在也只不过是个逃犯而已,能做的始终有限。总之我们没事儿。只要你顾好自己就成。” “是啊,他了解我,就像我了解他一样,所以他知道我的弱点是什么,就像我知道他的弱点是么一样。” 洛宁目光冰冷地笑道: “所以只要你们没事,我就不会有事。” …… 验完了票,洛宁很轻松地就用两根云烟,让车长相信自己只是一时不小心,才忘记让列车员验票的——到底他已经换了车牌,这样的错误也不是少见,加上他那一张无害的笑脸,很难让人不信他。 所以当他转身回到车厢里时,也不过就是过了十几分钟而已。 那姑娘还在,并且倚在对面的下铺上,和衣盖被,皱眉读着本小说,洛宁一看,是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王科一译版《傲慢与偏见》。 洛宁挑了挑眉,从自己背包里掏出几个大桔子,转身递给她一个: “这么晚了睡不着,看书也不好睡吧?要不吃个水果?桔子香气助眠的。” 姑娘笑着说谢谢,接了桔子过来说: “没办法,我从小就是这样的毛病,一上火车飞机之类的长途交通工具,就很难在晚上睡得着——倒是白天睡得死。所以总得带两本书看看,解解无聊。” 洛宁点了点头,笑着指了指那本书: “你好像看得很不喜欢啊……女孩子应该都挺喜欢简奥斯汀的吧?” 姑娘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笑着说: “我是喜欢她,也喜欢这个版本的,翻译得挺有味儿的。只是那个序文太不对头,正应和了这书名儿了,通篇的偏见与傲慢。所以看得很烦。” 洛宁扬了扬眉,觉得有趣,就继续问: “为什么?好像这个版本的是朱虹做的序吧?” 姑娘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你居然知道朱虹?” “嗯,上学时学过。” “哦,这样啊……嗯,是朱虹,不过觉得这篇序不像他的风格,总之偏了十万八千里。我觉得奥斯汀写这文就是为了表达自己觉得人性之中的傲慢与偏见不可取的意思的,谁知道他硬给扯到什么西方婚姻啦,社会形态啊什么高大上的东西上去了……臭长,不好玩也没趣味。” 姑娘爽朗一笑,妩媚的眼睛勾起两弯水中新月。 洛宁点了点头,笑道: “这还是真的,人还就是爱犯这毛病,就跟刚刚我似的吧,就以为……”说到这儿,他笑了笑,好像很不好意思说下去一样。 姑娘点了点头,了然笑道: “以为我动了你的东西吧?不过这也不能算偏见啊,说到底,这是人的正常反应吧?” 洛宁不好意思地拿指尖搔了搔鼻子: “可我觉得是自己太傲慢了,总以为自己比别人特殊不一样,总以为别人一定图自己的一样。” 姑娘淡淡一笑,扫了一眼他的面孔: “我倒觉得你这样也不算傲慢,就跟伊丽莎白的舅妈对达西先生的评语一样:你有这个资格傲慢。” 洛宁听完了这句话,突然不笑了,直愣愣地看着这个姑娘,看得她满面疑惑之后才突然轻声笑了一笑道: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傲慢的地方呢?” 姑娘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起来: “没有吗?这么超乎常人的直觉,不值得傲慢吗?” 洛宁脚底上浮出了些寒气,静静地看着姑娘慢条斯理地吃了桔子,慢条斯理地坐直了身体,伸长脚从他放在地板上的两条腿中间勾回自己的高跟鞋,感觉着她的脚尖碰触到自己小腿的感觉,又看着她慢条斯理地把鞋子摆在自己的铺下放好,慢条斯理地盘腿坐好在床铺上,正视自己,轻声道: “在为什么选择这辆火车乘坐的问题上,我的确是有所隐瞒。 所以我知道,先生,您似乎也遇到了些麻烦,并且您的直觉很敏锐,看出了我的问题,认定我是给您带来麻烦的人…… 不过还是希望您能明白一件事,我的问题与您无关。就像您的问题也与我无关一样。 之所以隐瞒,是因为我自己本身就已经有够麻烦了,不想再多添无谓的麻烦上身。 您明白么?” 洛宁看着她真诚而坦率的双眼,轻轻冰冰地问了一句: “那么,至少让我知道你的麻烦是来自哪里,让我能够带着我的麻烦避开你的,咱们两个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 总不成什么问题吧?” 姑娘笑了起来: “是啊,应该的。我的麻烦……” 她微一沉吟,抬头看着洛宁,一明一暗的亮光,照得她的双眼闪烁着无比耀眼的光彩: “来自我的过去。 有两个我永远也不想再看到的人,不巧在之前的火车上看到他们了,所以想躲开他们。 因为事出紧急,我没时间反应,正好我下车之后,在紧挨着的这辆车前面的通道里捡到了一张车票,就直接躲上来了—— 这样我才能彻底地避开他。” 洛宁的呼吸突然加快了: “能让我看看你的车票吗?” 姑娘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地看了眼他,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车票递过来。 只一眼,洛宁就认出了它: 那是自己原本的那张车票。 同样地,在一明一暗的车穿外的光芒映照下,透出粉色车票背后的几个小字。 洛宁翻过来,映入眼帘的依然是匕首一般的钢笔行书: 喜欢我送你的这份礼物么?跟过去的那些不一样吧?我可是很满意她呢! 洛宁抬眼,看着面前这个满眼好奇的姑娘,心里只觉得如同装着一整座冰山般的寒冷而沉重。 帝魂(四) 上海。 长宁区。 古北。 一幢金色的,微有些年代感的西式建筑的三楼内。 兼做起居室与工作室的一间大房间里,洛宁一身墨色地坐在壁炉前烤火。 旁边乳白色布艺沙发上坐了两个男人,其中一个高个子,浓眉大眼,十足的英气逼人。另外一个戴着细边眼镜,瘦削而冷静的面孔,衣着合体,只是仔细一看,目光实在是沉而稳,又不乏智者之光。 “你确定是他?” 开口的是戴着细边眼镜的男子,声音沉稳而有力。 洛宁不说话,只是从裤袋里掏出皮夹子抽出两张车票,反过来递到他们面前。 英气男人一把先抢了过来,却在看到那些匕首一样的行书时,全身抖了一下,接着便像被毒蛇咬到了一样将车票丢给细边眼镜,起身走到房间一角的吧台边,倒了杯酒就往肚子里猛灌。 细边眼镜倒是不怕,还饶有兴趣地看了又看并脱口赞美道: “嗯,不错,这些年的牢没白坐,书法又进步了。” 英气男人听到这话时一口酒没咽好,呛得狂咳,引得两个人都去看他。他却一边儿从旁边纸盒里抽出一大叠子纸巾粗鲁擦着被喷得到处都是的酒液,一边儿转头看着这两个人: “老大,都……都这个时候了,咱们能不能别这么卖弄了?” 细边眼镜看了眼洛宁,又看了眼他: “我卖弄什么了?又是什么时候了?” 英气男人张了张嘴,半晌才道: “那小子都……都回来了!这信儿都捎到洛宁脸上了!你怎么还这么沉得住气啊!” 细边眼镜又扫了他一眼: “我为什么沉不住气?他回来了又怎么了?信儿都捎到洛宁脸上又怎么了?他人呢?人在这儿站着么?” 英气男人一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敢!!!那畜牲要是现在敢站这儿,我先一棍子照他头上闷下去!哪怕就是坐牢我也心甘……” 说到这儿,他突然住了口,若有所思。 细边眼镜看了看他,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指了指闷不吭声的洛宁: “还好,还没傻到无可救药。 是呀,那小子是谁呀?小宁的亲弟弟,洛老师的儿子。 他会那么傻?明知道洛宁现在有咱们护着,还敢往洛宁身边儿站?” “可这回他……他又安排了一个……” “他的确是又动手了,而且还是玩老招儿。” 细边眼镜看着洛宁: “不过你自己也看到了,这回小宁可没犯傻,明知洛铮给他下套还傻乎乎地往里钻,干些比如直接把人给带回来守着之类的蠢事。 你看,挺好的呀!小宁这回进步不挺大的么?你还担心什么?” 英气男人也转头看着洛宁,一脸的怪异。 洛宁挑着眉,冷笑着看细边眼镜: “雍惠南,雍老大,收起你那些酸叽叽的腻歪心眼儿吧!不用试探我,我不会再让第二个廖楚楚出现。 还有你!王重!把你那蠢样子收起来! 就算你真的脑沟比别人少,也别动不动就显摆给人看!” 细边眼镜——也就是这间房子的主人,同时也是洛宁的顶头上司,异姓大哥,国内某著名畅销摄影杂志所属出版社的社长雍惠南笑了笑,点头: “嗯,果然有进步。” 而英气男人——就是一直被洛宁称为重哥,异姓兄弟排行老二,洛宁在社里的直属上级王重则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看着他们两个人这样,洛宁反而出了口气,点头端杯茶灌下去后才一边儿在手心儿里转着汝瓷杯子道: “老大,惠哥,我知道你们最担心的是什么。 不过放心,虽然我是没想到他能这么快就逃出来…… 可他这些年没有白坐牢,我也一样没闲着。 有些事儿,我知道该怎么办。” 雍惠南定定地看了他很久,这才点头: “的确是长进了。那……现在是不是能告诉我们,那个姑娘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她的事,我一概都没问,无论是名字还是其他的,我都不知道。” 洛宁摇了摇头,一边说一边漠然地向后靠进沙发里: “洛铮选上她的目的,无非是为能像当年的廖楚楚一样,再让她在我的生命里占有一席之地,接着毁了她再给我看,好让我再受一次当年的罪。 所以只要我主动切断与她的一切关联,在事情还没走到那一步之前就彻底远离这姑娘,那她就是安全的。 我也会是安全的。” 王重小心地看了看他: “小宁啊……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对那姑娘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呢?” 洛宁转头瞪着他: “你什么意思?” “不是…… 我…… 我就是觉得吧,洛铮对你太了解了,所以他挑的人你不可能不动心的啊? 可这一次你跟那姑娘一路同行直到换机,那么长的时间,你却好像半点儿感觉也没有。 这……这也太奇怪了。 会不会这次下手的根本不是洛铮啊? 只不过两张车票,两句话而已。会不会是别的人呢?你也知道,当初洛铮身边,还有个周真,还有个陆小敏呢…… 这两个女人可是豁了命出去也要把洛铮的心愿给达成的啊! 再说这字迹也是可以模仿的啊!以前不是就有过陆小敏模仿洛铮的字儿来骗你的先例么?” 洛宁一怔,转头看着雍惠南。 雍惠南也点了点头: “的确……要搁以前,你这样的反应的确是奇怪。而且有陆小敏跟周真在,的确也是不能不多想一步。 不过我是觉得二弟你这次想得有点儿多了。 虽说洛铮有个陆小敏和周真,可当年她们到底也被美方给抓走了。 况且美方当时也采纳了咱们的意见,没把她们跟洛铮一起关进黑狱,反而是关到陆地上的联邦监狱里。 无论如何,这分属两个系统,防卫级别也不一样的两个监狱,又隔得这么远,他们也是不好联络的。 所以也许这一次并不是洛铮失误,而是他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再找到第二个廖楚楚罢了。” 王重点了点头,看了眼洛宁: “这么一说……还真是。看来洛铮现在的日子,不好过。” 雍惠南淡淡道: “他能好过到哪儿去?当年洛宁就已经把之前的一切关系都全部切断了,又大隐于市来了上海,跟咱们在一块儿这些年。又把廖楚楚也仔细地安排回了湖南老家那边…… 他找不到洛宁的弱点,怎么下手? 就算退一万步说,他找到了,或者这一次真的让他如愿,又一次给洛宁人为地制造到出了弱点…… 不过论到底,他眼下也还只是个逃犯,只怕美国那边儿已经联系上icpo发国际通缉令了。 他在中国的那点儿根底,当年老五可是破了命不惜一切地把它给全毁了…… 你以为他还能找到什么资源安排这一切?” 王重点了点头: “倒也是……洛宁,不过说来说去关键还在于你,你觉得…… 这回心里有底儿么?” 久未开口的洛宁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 “大哥说的这些,自从我发现洛铮没去找楚楚的时候就想到了。 以他的个性,原本就应当是打算着与其费尽思来找这么一个没有把握的来制造一个新弱点,不如就还用回楚楚。 毕竟于我而言,虽然知道楚楚她……” 洛宁停了停,继续说: “知道她背叛了我,可到底是曾经在一起七八年的。 他真想打击我,或者就如你们猜的一样真想换个着眼点儿来整治我,至少也得先当着我的面儿把背叛了我同样也背叛过他的楚楚给彻底毁了,这才算事儿。 没去找楚楚,就说明他不是不想找,而是没那个能力去找出被老五跟老六藏起来的楚楚了。” 雍惠南点了点头: “小宁说得不错。说到底他还是你弟弟,你对他的心思还是懂得多些。所以尽快切断跟那个姑娘的联系这件事办得相当漂亮。至少…… 能保下一个是一个吧! 这些年毁在他手里的,与咱们相关不相关的人都太多了…… 能保一个是一个吧!” 王重不说话,洛宁也沉默。 好一会儿,洛宁才轻轻道: “是呀,眼下能保一个是一个,也只能叫他们继续这么不安下去了。 不过也不用太久,只要他一死…… 只要他一死,那大家就真的清静了,真的真的清静了。” 洛宁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帝魂(五) 夜色深沉。 虽然已是晚上十二点,可车窗外,还是一片光影灿烂——洛宁突然想起某次出差时正是晚上,自己在空中看到了一个平日没见过的上海—— 高楼大厦中,一条条闪着金色光芒的道路,把上海映照得宛如一块浮在地底岩浆上的城市,又或者是一颗镶嵌在黄金底座上的巨大蓝宝石—— 正如它那“东方明珠”的美名一般,它的水泥钢筋的森林之下,似乎永远都是涌动着无限的力量与生机。 洛宁突然觉得有些遗憾: 做为一个外来人,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一提到上海,想到的头一个词语就是优雅呢? 于他而言,优雅这个词,似乎总是与慵懒,闲散扯上了关系,却永远不会与活力,与生机并肩站在一起。 可他觉得,上海明明是这么一个有活力又生机勃勃的城市啊!为什么一定要压着自己呢? 不过也只是想一想而已——于他而言,上海被人如何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这里,寻找到了自己可以暂时安身的地方。 没错,暂时。 …… 出租车停在洛宁所住的单身公寓前。 付钱,下车,他转脚就去了旁边的24小时便利店——虽说刚刚跟雍惠南他们一块儿吃了火锅,可到底也是六点之前的事儿了。 六个小时过去了,总该再填一填。冰箱走之前他就给清空了,一盒奶一瓶啤酒都找不着。要不买点儿什么,半夜肯定饿着肚子醒。 买好了东西,回到二十楼的家里,已然是一点过半了。 开门之后,“啪啪啪”一阵按,洛宁打开了所有的灯,然后打开了电视,调了几个频道,发现一个台正在放07年那部《变形金刚》,就满意地停了下来,收好遥控器,放下塑胶袋,去烧开水泡杯面。 十几分钟后,他正盘着双腿坐在沙发上,哧溜溜地吸着泡面的当儿,突然就见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一手端着碗,拿起来一看,是王重发来的微信。 甩开屏,他点开语音回了一句“到家了,正吃宵夜”,便发了出去。 料着王重这个话唠肯定会很快回信,他也没有再端着碗,直接把碗放在几面儿上,一边儿拿叉子搅着面,一边儿把目光在一大一小两个屏幕之间晃来晃去。 果然,不过一分钟,另外一条语音就传了过来: ——又吃泡面? ——不然吃啥?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啊,回到家就是媳妇儿子小菜热粥? ——要不赶明儿起,你还是来我家住着吧!反正空的屋子也多,要要也想你了。 ——得了吧!你跟嫂子正加紧努力地再给要要添个妹妹呢!我是个标准的夜猫子,又好梦游这一口,万一哪天半夜里起来,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那我不得愧疚死呀! ——……你这混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吐象牙干什么?等着挨枪子呀!能吐莲花儿出来哄要要多叫几声干爸爸就成了。 ——别废话了,来不来,一句话! ——现在还是算了吧!等过两天,过两天入了腊月,我就过去,等着吃饺子! ——也成,这两天估摸着也该做年底总结了,你早点儿完事,早点儿过来吧!你那屋里被你小子整得空荡荡,跟个冰窟窿似的,开十台空调也不暖和。 ……十台空调也不暖和么? 洛宁一怔,抬头看了眼旁边开到最高温度的大空调,再感觉着手指尖上的温度: 的确是不暖和,可似乎,也跟空调几台没有多大的关系。 淡淡一笑,他随便又回了一句,就继续吃他的面。 吃完,收拾完,洛宁把电视声音开得更大一点儿,就起身走向浴室。 走到一半,突然又想起该换洗的衣物似乎没拿,于是就转身回到唯一的卧室,去拿衣物。 当他再走回浴室门前时,不知为什么,下意识地看了眼一国墙面上挂着的钟: 2:01。 心里突然跳了一下,耳边又响起了一阵疯狂的声音: 急速的刹车声,痛苦与惊恐的尖叫声,钢铁被碾轧的金属刮擦声,闷响…… 他用力地按紧了右耳,紧紧攥住手里的衣物,强撑着立在原地,等待着耳鸣过去。 还好耳鸣很快过去了,他徐徐出了口浊气。 是的,过去了……都过去了。 他又长长吸了口气,看着面前浴室玻璃门上映出的自己: 都过去了。 已经二十年了。 都过去了。 反反复复地跟自己念叨着这样的话,他总算平静了一些。 伸手,拧开浴室的门,进去,先把衣物挂好,侧倚着玻璃门好一会儿,又念叨了几遍,洛宁这才长出口气,借着玻璃门外透进来的微光,按开浴室的灯,然后转身,然后—— 猛然间,整个人都被冻结! …… 凌晨四点半。 当被从床上挖起来的雍惠南赶到洛宁家里,进门之后,头一个看进眼里的,不是那些来来去去穿着制服或者没穿制服的警察,而是怔怔地坐在沙发上,双眼无焦距地看着前方的洛宁。 “你是……” 一个个人瘦长的年轻人拦下了他,他点了点头道: “我是他大哥。” “这样啊……” 年轻人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洛宁,似乎难以相信—— 也不奇怪,毕竟除去他们兄弟两个之外的其他人眼里,坐在沙发上的洛宁的长相,可以用冠玉之秀来形容了——瑕不掩瑜,真正的温润美玉。 而面容英挺而端正的雍惠南给人的感觉,却更像是一张意趣峭斜的山水画。 出色都是很出色,可完全就是两种人。 “哥……” 洛宁的叫唤,替雍惠南博得了年轻人的信任,得以顺利地走到洛宁身边坐下,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拍了拍,无言。 洛宁表情平静而淡漠: “她死了。” 雍惠南咬了咬牙,点了点头: “嗯。” “咱们下午还在说呢,说他根本不能从五哥六哥那儿找到什么线索,把她找出来…… 结果这一转眼,他就找着了,又毁了,然后送到我这儿来。” 雍惠南还是没说话,只是看着那些已经进行过初步现场调查的制服刑警们抬着装黑色的遗体袋子从他们面前走过。 即便隔着那么厚的塑胶袋,雍惠南都好像能闻到那股子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转头,他又一次拍了拍怔怔地看着前方,仿佛没有看到那个黑色袋子一般的洛宁肩背,轻轻道: “放心吧!能把他关起第一次,就能再关他第二次。” “是么?那他是不是也可以逃第二次?” “是,而且这一次,他逃不掉了。” 雍惠南目光坚定地看着洛宁: “我现在真的挺高兴,咱们这儿没废除死刑。” 洛宁转头看着他,眨了眨眼,又转回去,垂下眼睫,半晌才轻轻道: “嗯,是啊,幸好没废除死刑。” …… 洛宁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一点四十三分了。 醒来的刹那间,他有点儿反应不过来自己到底在哪儿,不过很快地,他就想起了一切: 昨晚,还有头和四脚都被反绑着,瞪大眼睛,在他的浴缸里上下漂浮着,尤如落入污水中的一朵鲜花般的…… 她。 咬紧牙,他双手捂住了脸,好一会儿才长出口气,起身去洗漱。 当他趿着拖鞋打点好自己,走到客厅里时,不意外地看到了那些很长时间没有一齐见到过的人: 大哥雍惠南与二哥王重自不必提,三哥林涵钰,四哥朱昊,五哥莫迪凯,六哥程远航,甚至是本该在香港的七哥和八哥杜维宇、张少英,也出现在这里。 “嚯,人都到齐了啊!” 定定地看着大家好一会儿,洛宁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怎么着,7098寝室九人全员到齐了呀!什么大日子啊?” 偌大的客厅里没有人笑,连他自己也是,虽然笑得格外开心,却是半点儿笑声都没有——甚至那笑意,都没有染上眼底。 雍惠南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轻轻笑了起来——虽然也是笑意未至眼中,却多少有了些笑声: “是啊……大日子…… 当然是大日子,之前咱们不是说好的吗? 如果真有这一天,你就一定要答应我们那个最终要求的大日子。 忘记了?” 洛宁的脸,突然僵住了,笑容也没有了。 半晌,他才轻轻道: “没忘。” “你还打算这么容着他么?” 王重不似平日里的嘻哈,正色地看着他: “是么?” 洛宁看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跟他,早就已经不能相容了。” 帝魂(六) 办完了登机手续转身的一瞬间,看到这张似曾相识的脸时,凤箫的确是懵了那么几秒——一个人,先后两次,在两种不同的交通工具上与你相遇,这算什么? 想了一想,她只能摇摇头,告诉自己:算是他们都有同样需要经常出差的职业吧! “咦?是你?”洛宁意外地看着这个有着一双叫他难忘的,漂亮眼睛的姑娘,讶然又有些矛盾地轻笑:“怎么我们又见面了。” 凤箫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笑道:“是啊,又见面了。” 洛宁看了看她手上的登机牌,摇了摇手里自己的手机:“我猜,咱们俩只怕也是同一班飞机吧?” 凤箫抬头扫了一圈各个登机牌办理处上密密麻麻的航线说明,摇了摇头:“一两千分之一的概率,不容易啊!” 洛宁拉开嘴角笑得很开心:“说不定啊……说不定呢!” 一边儿说,他一边儿越过凤箫去办手续。凤箫没有等他,只是快速地拉了拉随身的背包,自己去找座位了——直觉告诉她,眼下最重要的是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位置待机比较好。 幸好,接下来的时间里,没有人再来打扰凤箫的宁静。 …… 等到快中午,凤箫也的确是饿了,就起身准备走去找吃的。 就在起身的刹那间,一直被她夹在书里当书签用的登机牌掉在地上,刚弯了腰去捡,一只修长而洁净的男性的手就先她一步捡了起来。 “凤……箫?好名字,真是好名字。原来你姓凤啊!” 捡到凤箫登机牌的正是洛宁,凤箫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地再看看他手上无论是logo还是色彩都异常相似的登机牌:“还真是巧,居然都第二次了。” 洛宁点头,笑嘻嘻地连着说了几句是,那样有点儿淘气的笑容引得周围女性都纷纷投以注目礼。 只是凤箫却似完全无感地点了点头,淡淡道: “那我想,接下来更巧的是,你也跟我一样想找个地方吃饭去,是不是?” 洛宁扬了扬眉,看了看周围: “不奇怪吧?这个点儿了,大家不都想吃饭吗?” “那我想去吃面,你不会也刚巧想去吃面吧?”凤箫微笑着问。 “真的?”洛宁惊喜地瞪大了眼:“唉呀咱们俩还真挺有缘的唉!我也正想去吃面……” “哦,那好啊,我知道那边儿有一家就不错,带你去吧?”凤箫依旧是微笑。 洛宁当然点头说好,一路走到那家名叫李家牛肉面的店子里,寻了位子坐下,热情地推荐了好几道出众的小食给洛宁一块儿点了之后,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抱歉啊!我忘记了,我跟另外一个同事在前面的咖啡馆里约好了,她要在我上机之前给我送东西来呢……” 刚刚点了面拿了号码牌的洛宁一怔,看着凤箫的眼底有些了然: “哦……这样啊……那看来你今天吃不上你最想吃的牛肉面了啊……” 凤箫依旧含着微笑,目光淡然: “是啊!要不呆会儿你替我跟服务员赶紧说一声,叫别做我那份儿算了。唉,真遗憾,这家的牛肉面跟凉拌木耳,还有清煲老鸭汤,可都是一绝啊!唉……今天这么早来就是为了能够有时间吃上一顿好料的,结果还是没吃成。那你慢慢用,我先走啦!” 洛宁点头,笑着目送她走了两步之后,突然扬了声音说: “是啊……还真是遗憾啊!要不是我出现,只怕你那位同事也不必来了吧?” 他满意地看着凤箫身子停了停,然后转头,回以一个灿烂的微笑,接着不语,离开。 当她离开不过片刻后,一道人影就快速地坐在了洛宁对面,原本是凤箫坐着的位子上,对着他呵呵直笑: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洛宁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嫂子没让你吃药就出门啦?” 王重不理会他,只是对着旁边早就听到洛宁与凤箫对话而准备上来接受退单的服务员摆了摆手: “不必啦!不必退,那一份是我的了。” “是吗?你要吃?那刚好,你请客啊!带我的一块儿付了吧!”洛宁冷哼一声。 王重还是笑:“成,怎么都成。能让我看到你洛大少爷在女人身上吃瘪的模样,让我请几顿都成。” “你挺得意是不是?”洛宁没好气地压低声音,看着服务员走远了才正色道: “就没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王重收起了笑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正好,这样的姑娘,洛铮就不容易下手了。” 洛宁安静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也是,这么厉害的姑娘,洛铮根本不好下手。只是……” 洛宁犹豫了一下,却道:“只是不知道眼下洛铮是不是就打算立刻对她下手了,还是有别的什么想法。” 王重一怔:“别的想法?那小子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洛宁长出了口气,摇了摇头道: “我不知道……不过以洛铮的个性,只怕这姑娘的性子越是这样,越会让他有挑战欲……他不会轻易放手的。” 王重不解:“这不好么?咱们本来就是打算着让你假装接近这个姑娘,假装掉进了他的陷阱里,然后引他现身再动手的吗?” 洛宁摇了摇头,心里闷闷的感觉,一直挥之不去,凤萧那双妩媚的眼睛,一直在他心底盘桓:“重哥,我也说不上来……但总感觉这事儿没这么简单。 也许,只是也许,也许咱们之前分析的洛铮把她带到我面前来,是为了如法炮制地再造一个廖楚楚,或者是吴予馨的想法……根本就是错的。” 王重怔怔地看着他,嘴里只是呆呆地重复着问:“错的?” 洛宁点了点头,刚要回答,耳边就突然传来一声利刃般划破机场宁静的尖叫声! …… 凤箫现在是真的后悔没有跟洛宁一起吃李家牛肉面了——其实只要忍耐一下自己的防备心,与看到洛宁笑容时的不安感,至少她眼下也不必被困在这间快餐厅里,看着这恐怖的一幕。 而这样的心情,在看到被警方的隔离带挡在外面围着看热闹的人群中的洛宁时,尤其明显。不过显然,洛宁没有在看她,而是直愣愣地盯着地上那具已然冰冷的尸体。 颈子诡异地向后转成一个巨大角度的男人面孔,张大了嘴,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仿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突然之间能看到背后的风景。 她咬了咬牙,看了两眼,便躲开不再去看。这一躲,目光却正好跟洛宁撞在一起——原来洛宁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说服了警方,放他进来。 凤箫讶然地看着他走向自己,神色凝重的样子,轻轻道: “你……你怎么进来的?” “也没什么,我只是跟他们说,我跟你是朋友,而且刚才也一直跟你在一块儿,基本上可以算是你的不在场证人了。所以他们就放我进来了。” 洛宁淡淡地说,可越是这样的口气,越是叫凤箫觉得心里不安,又有些感动: “谢谢你。” “多大事儿……对了,这个男人你认识么?”洛宁看着地上的尸体,随口一问。 凤箫摇了摇头: “不认识。不过刚刚点餐的时候,他跟我撞了一下,也没说句道歉,所以有点儿印象。” 洛宁点了点头,转头走过去,也不管那些正在勘查现场的技术人员的喝斥,便走到一个离尸体比较近的地方蹲了下来,冷静地看着那具尸体。 凤箫被他的动作所吸引,不由自主地也想走过去,却听到一个警察上前喝斥他的声音: “哎哎哎!说你呐!这儿是现场,无关的人请离开!” “他的皮包呢?你们拿走了吗?”洛宁没有理会那个小警察的喝问,却抬头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周围几个人一下子都转头来看着他,那个小警察皱眉: “什么皮包?我们正在办案,先生请你不要在这儿装行家……” “皮包,你看他手上的勒痕,很明显在不久之前他手里还提着什么相当重的,有提手的东西。你看。” 洛宁却好像没有把那个小警察的讽刺听进耳朵里,只是执意地指着那个男子空着的左手心。 小警察火了,刚想骂人,就被一个看起来有些年纪的老干警给挡住了。 那位老干警上前来扫了洛宁两眼,又看了看死者的手心,点了点头道: “的确像是提过什么重物,不过怎么就能断定是皮包?” “这个。”洛宁单膝着地蹲着,右手指着死者左肩头的一点皱折:“跟他手心里的痕迹一对比,显然他本来是背了一个皮包的,挺重,后来因为进来要吃饭,东西太重,皮包带子一直往下滑,所以他索性单手提了起来。” 老干警看了看他,点了点头:“不错……” 接着转头,喊着身边的技术人员过来问,皮包在哪里。 技术人员早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于是立刻答道:“没有,刚刚已经对整个现场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搜查,能找着的与死者有关的东西,全在这儿了。” 老干警咬了咬牙,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洛宁,又低下头道: “看来这个案子不简单啊……这徒手把人一颗头拧得反个儿,又能在引起骚动之前就动手拿走皮包……那个皮包里,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吧?” 洛宁想了一想,起身,看着比自己微低了些的老干警: “您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么?如果是,那我告诉您,如果我是您,我绝对不会往皮包这条线上再查下去了——很明显,皮包就是一个遮眼法,这个人身上应该还丢了些东西,一些让人一时想不到的小东西。而这些东西才是让他死在这儿的根本原因。另外……我猜您也觉得是两个人犯案的吧?” 老干警点了点头,看着洛宁,有些微疑地问: “你好像不这么想啊小兄弟?” 洛宁点头,淡淡一笑: “的确不这么想……如果是我的看法的话,那么我会告诉你,把这个可怜虫的脑袋拧得反了个个儿,又夺了他皮包做这些手段的,只有一个人,并且是一个女人。再往深里说,是一个相当值钱的,在icpo的通缉令上都能挂上号的女人。” 老干警花白的眉毛一挑,目光凌利如刀: “看来你见过这个人。” “是见过,三年前在巴黎见过的通缉海报上见过。” 洛宁点了点头,身子站得笔直如一杆标枪,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仔细地擦了擦手指,低头道: “虽然我不知道您当了多少年的刑侦警,可我想恶魔护士这人您不会不知道吧?” 老干警突然打了个寒战——不止是他,在场所有刑警,甚至是有些群众——其中就包括了凤萧在内——听到那四个字时,都齐齐震动了一把。 帝魂(七) 黄昏。 虹桥机场内。 一个个子高高,年轻漂亮的男子,坐在长椅上,双腿交叠,意态闲适地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徐徐起航,最终划过头顶天空的一架蓝色飞机。 身后,立着一个穿着米色大衣,杏红色碎花长裙,乌发盘起,衬得一身雪般皮肤更加凝白可爱的漂亮女子。 “他走了。”她轻轻掠了一下滑落耳际的长发,无意间拨动了下雪白耳珠边的珍珠耳坠。 “嗯,她也一块儿走了。”男子笑得可亲,目光温柔似水。 女子低下头,看了他一眼,笑道: “今天我头一次见他……难怪你总怀疑你们俩根本就是一个人。真长得太像了。连眼角的疤都一模一样。 不过话说回来,洛铮,你真的愿意看着她跟了他走?我以为……” 洛铮含笑,温柔地转头看着她: “以为什么?” “我以为你会舍不得。”女子俯下身子,趴在他肩头笑着低语: “毕竟,我还从来没见过你会对一个女人这么上……呃……” 她一句话未说完,便捂着颈子急促地喘了口气——就在这个当儿,殷红的鲜血,已经从她的指缝中汩汩而出! 洛铮笑吟吟地收起夹在食指与中指间的手术刀,伸手轻轻地抚摸着表情惊骇又狂热的女子面颊:“这只是个小教训……放心,待会儿我就会好好儿帮你把断了的气管缝起来——也不会太久,最多就几分钟的事儿…… 总是得让你知道规矩,是吧?” 他徐徐起身,看着女子: “真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了。要知道,人的气管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耐磨,再多割一次,你就真的死了。以后不该说的话,就别说了,知道了吗?” 看着温柔劝哄,如同一个体贴父亲般的洛铮,周真愣怔怔地点了点头。 —— 半个小时后。 上海,某著名星级酒店内。 看着满地散落的男女衣物,再看看全身未着寸缕,只盖了条真丝薄被曲线毕露地躺在床上,颈子上也包了好几层纱布,安睡如天使般的周真——推门而入的陆小敏,眼底沉着满满的嫉妒。 但她不动声色地转过头来,看向传来哗哗水声的浴室,然后咬了咬下唇,走近前,伸手轻轻敲了敲门: “少先生,你在么?” “小敏回来啦?”里面传来愉快的应和声,很快水声停了下来,又一会儿门开了,洛铮探了头出来,笑嘻嘻的表情像个孩子一般,看着五官明艳如混血儿的陆小敏: “你等我一会儿啊!穿了衣服,我马上就出来。” 陆小敏嘴角勾起一丝笑容,点了点头。 转过身,她的笑容停在脸上。躺在床上的周真不知何时醒来,只将薄被裹在身上,半倚于床头,挑衅似地看着自己。 当洛铮开门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一温婉,一明艳,两个风格截然不同却同样美丽的女子,互相瞪视着。 他忍不住嗤地笑了起来: “你们两个干嘛呢?不过是真真不听话,总是爱唠叨,我有点儿烦了就赏了她一记调教……瞧瞧小敏你,气得跟什么似的。” 陆小敏转头看着他,明亮的猫眼里闪过一丝委屈: “我还以为你……” “我说过,你们是我的左手和右手。”洛铮的笑容消失了,表情淡薄至极:“除此之外,别的什么都没有。明白么?” 两女齐齐点头,陆小敏还应了一声。 洛铮转身,优雅地坐下,由着陆小敏上前来替他擦拭干头发,颈上还缠着纱布的周真起身,替他从柜子里挑衣服出来。 “那边儿怎么样?”洛铮垂着眼睛,一边儿穿着周真递来的雪白衬衫,一边儿漫不经心地问。 陆小敏看已然擦得半干,立刻自己去取了一件燕尾服给他,嘴里也不停事道:“东西已经拿回来了,对方看过,非常满意。款子也到位了。不过有一点,老林这次不太地道,把扣成加高了——帐上只回了七百万。” 洛铮停下手,转头看着陆小敏:“抽三成?” 陆小敏点头,看着表情淡漠的洛铮:“也是该给他点教训了。这些年,他一发不知道收敛。以为少先生不说话,就是默许了他了。” 洛铮眯了眯眼: “这些人的确都该收拾收拾了,不过不急。眼下我还有得玩,先不理他。不过……这回的确是不太好。” 陆小敏微忧地看着他: “是啊,先生那边,只怕会失望。” 洛铮皱眉,淡淡一笑道:“他失望?那就太好了。我还真希望看一看他最失望的时候,会是什么样一副表情。” 顿了顿,他还是摇了摇头: “算了,眼下正跟大哥玩儿得开心,先不理他们了。真真,去传个口信给angelina,让她明天回美的时候,顺便把美国那边儿打扫一下。” 依旧只裹着一条真丝薄被的周真点了点头,转身拾起自己的衣物,默默走出去。 …… 同一时刻。 上海飞西安的航班。 经济舱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并非节假日,又或者刚好赶上淡季的理由,总之机舱内人真的不多,所以洛宁尽管没有跟凤箫买到同一排座位,还是得以在空姐的安排下,跟凤箫坐在了一块儿。 “还好吧?”从殷勤的空姐手中接过两杯饮料说过谢谢,洛宁转头递了一杯给凤箫。 “还好。”凤箫说了声谢谢,接过热腾腾的可可:“你真的帮我很大忙,不然警察肯定不让我离开。要是这样,我的工作就麻烦了。” 洛宁眨了眨眼,看着凤箫:“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好像不太害怕,反而更担心自己的工作?” “对我而言,这些都是非日常性的事情,所以早点儿放下才对。接下来的工作才是最麻烦的。” 凤箫很平淡地说,然后似乎又觉得不好意思,不由笑了一笑: “总不可能从今天开始起,我每天都能看到身边有死人出没是吧?” 洛宁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 “是呀,要是你身边天天都有死人出没,那不变成满世界都是僵尸了?太可怕了。” 凤箫皱皱眉,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然后才转过头来,有点儿好奇地问: “不过话说回来了,我还真好奇,你怎么对这方面这么精通的?你不是个摄影师么?” 洛宁明白她意下所指,点了点头: “怎么说……看多了呗。看多了,自然就久病成良医。没什么奇怪的。” 凤箫一怔,但也不便多问,只笑: “嗯,的确。虽说现在不是什么战争时代,可每天死的人也不少。不过只是可惜了你这一身本事,刚刚那位老爷子只差没出口留你下来帮忙了。” 洛宁淡淡一笑:“我是不会帮他的。说到底这是他们的工作,与我何干?” 凤箫又点了点头,然后半晌才道: “那个恶魔护士是怎么回事?我看你一说这个人,大家都很吃惊的样子。” 洛宁目光怪异地看着她:“你从来不看新闻的吗?” 凤箫摇了摇头,目光还是如新生幼猫般好奇:“工作原因,消息非常闭塞。” 洛宁看了一眼她,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左右看看空姐不在,甩开,打开数据信号,快速地点开网页,调出“恶魔护士”词条之后保持网页不丢,只把数据关了,恢复成飞行模式才给她道: “看看吧!” 凤箫扬了扬眉,看了眼频频望向这里的几个年轻空姐,点了点头,低头快速地扫了起来。 不一会儿,她眼看着空姐就要走过来了,立刻就合上手机,从两人并坐的位置交还给他,然后轻轻说: “这个恶魔护士不是专杀自己照顾的老人么?为什么要来杀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 洛宁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相干?” “直觉?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逝者,可我觉得那个男人也不像是什么老实本分的人。不过要招惹上这种国际上都知名的杀手…… 恕我再冒犯一下逝者,他看起来还真没到那个级别。” 凤箫简单地回答。 洛宁也点了点头,淡淡道: “是呀,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才建议警方好好儿查一查他丢的那些东西是什么的——也许对方冲着的不是人,而是东西呢?” 凤箫看了他一眼: “是吗?只是冲着东西的话,不必这么麻烦地杀人吧?大庭广众之下,还是那种特殊的,标志性的手法……怎么看都像是在给什么人留讯息说这是我干的似的……哈哈,抱歉,多看了两集犯罪心理啊!” 洛宁却没有笑,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才笑了笑: “是啊……我也这么想,说不定还真是这位恶魔小姐传的口信呢!” 凤箫闻言,也笑了起来: “是么?那你觉得是什么口信?” “嗯,也许就像你说的一样,她就是想告诉别人,这事儿是我干的,也许……” 洛宁淡淡一笑: “也许她这么干,也只不过是替别人传达一条消息,比如说…… 比如说我回来了,这就是份见面礼什么的呢……” 凤箫没有察觉他声音里的异样,反而是被这话吸走了心神,专心地想着到底会是怎么一个真相—— 唯有如此,她才能将今日所见到的一切,暂时抛于脑后,不去想,不去忆,更不必去后怕。 帝魂(八) 古城,西安。 大巴一进市区,凤箫就说她闻到了羊肉泡馍的味道。 洛宁哈哈大笑了几场,到底也不得不承认,许是巧合,许是这羊肉泡馍真成了西安的代表符号,他们乘坐的机场接驳大巴一进市区,就走上了一条食街。 而这食街上放眼望去,带着羊肉泡馍几个字招牌的,竟然足足有七八家。 又拐了一道弯,凤萧眼看着羊肉泡馍离自己远了,忍不住把脸贴在玻璃上,看着远去的食街依依不舍。 “行啦!别这样啦!待会儿就下车了,你想吃多少碗都成啊!”洛宁笑哈哈地对她说。 凤箫转过头来,有点儿窘地看了他一眼: “你以为我就为了吃?才不是,我只是想今天能不能拍到店里的内景罢了。” 洛宁一怔:“拍内景?你也是个做摄影的?” 凤箫摇了摇头,微笑如春风:“不是,只是某人是个大吃货,一早听说我要来西安,就一直嚷着叫我一定要拍了回去给他看。” 洛宁又是一怔:“男朋友?” 凤箫点了点头:“嗯,男朋友。” 已近黄昏,路灯都开了,昏黄的灯光透过车窗照在她脸上,一如那夜初见时一般明暗不定。那双妩媚的眼睛,也一样地动人心魂。 洛宁并没有说话。 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洛宁才又笑道:“那你男朋友也够放你心的……这一路上也没见打一个电话给你……” “啊!我忘了!谢谢谢谢!谢谢你!”凤萧叫了一声,急忙从包里掏出手机,开机,接着,便是嘀哩嘀哩嘀哩一阵来电提醒与短信提醒之类的提示音乱响。 洛宁看了看她,她涨红着脸说:“真抱歉啊!我平时都开静音的。” 洛宁又是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 到了同一地点下车,洛宁问了下凤箫的酒店——自然,是同一家。于是两个人便都只当是另外一个巧合。 晚,8:45分。 折腾了一天,洛宁总算是洗了个干净澡,又得以换了衣服,好好坐下来发一会儿呆——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凤箫的话: “嗯,男朋友。” 他皱了会儿眉,不过很快也笑了笑,伸手去拿手机,开机,然后就是一阵滴哩滴哩滴哩来电提醒短信提醒的提示音乱响。他一边无聊地想到刚才凤箫也是这样,一边也不看到底是谁打的电话,直接挑了一个回过去: “大哥?” “现在才到?”果然,那边传来的是雍惠南的声音。 “啊,机场的事儿,你知道了吧?” “嗯,闹挺大的,都上卫视新闻了。” 洛宁听到这话,意外地挑了挑眉,眼光左右扫了一遍,这才从一边儿的床头柜上拿了电视机遥控器开电视,调到卫视台。 果然,电视里正放着关于那个案子的新闻。 洛宁长出口气,向后一倚靠在床头,继续对着电话云淡风轻地笑:“嚯,都闹到这份儿上了,看来不用多长时间他们就要来找我了。” “那你准备好了没?”雍惠南问。 “有什么准备不准备的?”洛宁淡淡地笑,目光锐利:“这些年来我哪天不是准备着的?” 雍惠南沉默,洛宁甚至可以想像得到他在电话那头沉重无声地点头的样子。于是就转移话题说:“对了老大,有件事儿你帮我再查下。” “什么事?” “就是咱们这位凤姑娘,她已经有男朋友了,你们传来的资料却说她没有,再查一下吧!”洛宁笑嘻嘻地说。 雍惠南似乎怔了一怔:“有男朋友了?怎么可能!我亲自调的资料啊!没见说她有男朋友啊!” 洛宁耸耸肩:“可人家都明跟我说了。” 雍惠南安静了好一会儿,洛宁都快要开口再接一句了,他才说:“今天你在机场出师不利的事儿,小重回来跟大家都学了。你可别犯上拧劲儿啊! 也许这会儿姑娘家的脸皮正薄着呢,你要是拿着证据非跟她对质说她没男朋友,说不定她就恼上你了。” 洛宁失笑:“你以为我是这么没品的人啊?啊?再说她说这话的时候,已然对我没什么戒心了。大哥你真想多了。我就是觉得她不像在撒谎,所以才叫你查的。” 雍惠南又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明白了。接下来你也做好准备吧!我看最多再过一天,他们就要去找你帮忙了。你最好想办法在这一天之内,让这位凤姑娘信任你,并且愿意跟着你一路走下去。 不然,先不提你想求的事情能不能成,这位凤姑娘的命就是咱们最头疼的事了。” 洛宁笑着应了几声,这才挂了电话。 丢开手机仔细想了一会儿,突然又自己对自己笑着说:“让她信任我的话……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 凤箫本来的计划是等到九点半,约摸着住在自己隔壁房间的洛宁因为旅途劳累睡死的时候,自己去那条食街的。 可没想到她刚一出门,就看到了同样握着门把准备出门的洛宁。 两个人尴尬地对视一会儿,然后互相一笑了然于胸。 “看来被羊肉汤味儿搅得睡不着的,不止我一个啊!”洛宁笑嘻嘻地说。 凤箫微微红了下脸,然后笑着点头。 —— 二十分钟之后。 坐在这间古色古香,颇有些隋唐气质的羊肉泡馍老店里,抚着自己吃得圆滚滚鼓胀胀的肚皮,洛宁看着凤箫一样样地拿了相机好好儿地把刚刚点多的一份儿菜拍上照片,一边好奇地问: “咱们算起来也是朋友了,可我还不知道你是干哪行的呢!看你拍照的手法这么娴熟,就算不是同行,至少也离不远吧?” 凤箫正仔细地调着焦,听到他的问话,一时笑了笑,点头几下,一边低头继续拍照一边回答:“嗯,我是个博物馆的保管员,因为我们那个博物馆不是重点单位,人手又少,所以我就身兼多职了。又是美陈又是布展又是网页制作的,自然要学点儿相关的知识。” 洛宁点点头,又好奇问:“可我听你口音,跟我一样都不像是上海人。” “我不是,我是xx市的。”凤萧笑着解释:“你听说过么?” 洛宁瞪大了眼,看了凤箫好几眼,半天才说:“哦……原来是汝瓷之乡出来的姑娘啊!失敬失敬!哎,你家有没有家传的古瓷啊?我特别稀罕汝瓷,那真是美绝啦!” 凤箫闻言失笑,抬头看着洛宁: “你说什么哪?什么叫汝瓷古瓷的?你到底是想说汝官窑器,还是说汝窑器?” 洛宁一呆:“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当然不一样。业界里都把这两个名儿搞混了,以汝窑为汝官窑的大有人在。 不过真正懂行的都知道一句话,叫三百窑口立两岸,汝地处处火连天。这三百窑口里,可不全都是能够把东西送进宫里供皇帝挑着砸的官窑啊!” 提起自己熟悉的话题,凤箫笑得温柔。 洛宁心里一动,也笑着说:“原来是这样啊,失敬失敬,我只听说过世传汝瓷六十七件半,却不知道原来这世传的汝瓷里,还有官窑民窑的分法。” “有的,而且官窑民窑也不是一定的定性的,主要是当时的这些窑口也很少有能够长年得到皇帝指定做为官窑器作坊的。大多数都是各窑口选了当年最好的成品先在汝州一带进行初选,然后再从中择最优的几件送进宫里去由皇帝自己选。” 洛宁点头,又说: “所以才叫官窑的东西最珍贵,是么?” 也许是洛宁问对了话,凤箫难得地好脾气摇头: “不是。官窑的东西虽然的确是最珍贵,却不只是因为外界所传的那种变态的筛选方法——它的珍贵还在于它那种不可仿制的美。说起这个来,时下很流行的那种盗墓题材的网络小说你看过没有?” 洛宁点了点头,勾了勾嘴: “嗯,看过几篇,怎么啦?” “也没什么,只是我偶尔有一次上网搜资料,搜到了一篇最近挺火的盗墓文,然后里面有个情节让我觉得特别搞笑—— 说是男主千难万险闯进玉龙山一个清代大将军的墓,就是为了拿一件真真正正的汝官窑明器,还是件儿八十多公分高的大梅瓶儿……当时我就笑喷了。” 洛宁一怔: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但凡对汝窑有点儿了解的,都知道汝窑几乎无大器的。再者,拿汝窑当明器,也亏他们想得出来。” 凤箫淡淡一笑。 洛宁歪了歪头,看着她: “为什么汝窑不能当明器?” “明器就是指人死后的陪葬品,这你知道吧?” “知道。” “那你知道汝窑之所以珍贵,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它的釉面儿非常特殊,真品宋代汝官窑是用天然玛瑙粉末烧的,你知道吧?” “知道啊!” “这就对了。清代崇佛,而且无论哪一家的佛,都有一个七宝之说。这玛瑙就是其中绝对不会少的一种。按当时流传至今的说法,玛瑙属于极阳之物,以此物为釉面儿烧制而成的汝官窑器因为色如晴天碧空,又有七宝之一的玛瑙以火洗炼而成的金星内含,正代表着清阳之气,诸浊阴邪污见者必消退,所以它是万万不得入土陪葬的。 元末明初时期,真正的宋汝官窑就被当成是至阳至清,辟邪消灾的至宝了,历史上再荒唐的皇帝也没一个敢拿它当陪葬的。 中国瓷文化源远流长,可历数诸窑,也只有汝官窑器才会有这样特殊的地位,这也是它珍贵的原因之一。 所以我才觉得可笑。就算你真的不学无术,写小说前至少也得问问百度啊!” “原来是这样啊……长见识,长见识啦!”洛宁笑着问: “那为什么还有民窑一说呢?” “这个……也算是些有争议的地方吧!” 凤箫突然神色黯然下来:“总之还有很多内情啦!你如果感兴趣,我可以推荐几本书给你看一下,多了解一些不是坏事。” 看她一副不愿意多说的表情,洛宁也不好再继续追问,于是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收拾东西就准备回酒店。 他们全然不知,在酒店等着他们的,竟然是那样一幅场景。 —— 凤箫的房间内。 此刻房间内站着好几个人,除了她自己,还有洛宁,还有酒店的管理人员,以及几个制服警察。 看着这些人在被翻得如一团废墟般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她突然就觉得今天真是跟警察有三生缘分要消费完了。 “请问凤女士,真的没丢什么重要东西吗?” 一位酒店管理方审慎地走过来,看着凤箫。 “我说了,没有。只是少了一张照片而已。不过我有备份……问题是为什么会这样?你们家的安防不是说做得最好么?” 凤箫不解地问。 听到凤箫说只丢了张照片,酒店管理方松了口气,陪着笑说: “咱们酒店的安防的确是一直挺好的,警察同志也在这儿,凤女士也可以问一问,咱们这家古城大酒店开业到现在几十年了,像这样的事也只是第二回碰到。”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倒霉?” 凤箫本来心情就不好,听到他这么夸夸其谈,自然更不爽。 洛宁拉了她一把,劝走了那个管理人员,这才低声问她: “怎么了?那张照片很重要吗?” 凤箫抬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决定直说: “咱们刚刚不是还在说有什么民窑官窑什么的吗?那照片就是我认识的一位收藏家朋友交给我的,说希望我能带给一位业界权威,让他给自己断断代,看看到底是不是官窑器。如果是的话……” 看她犹豫了一下,洛宁追问: “如果是的话,会怎么样?” “如果是的话……那很可能汝官窑的历史就要被改写。再直白一点儿说,可能连世界拍卖史上最高价单品拍出记录都要被改一改了。”凤箫摇了摇头,一脸不以为然: “不过我觉得,我那位朋友真是想太多了——那样的东西,从来没见过。要是真有,早就轰动世界了。” 洛宁张了张口,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那个死在机场的男人,心里一动,面上装作毫无表情,手却背到身后取了手机出来到面前,快速地甩开屏幕,啪啪嗒嗒地发了一条短信给王重。 接着,他合上手机盖,眯眼看了看窗外的西安夜景: 古城,果然是古城。就算这样的事情发生,于它而言,也不过是一场微澜而已。 帝魂(九) 身在异乡为异客的结果,往往就是每逢意外倍思亲。 派出所门口,终于出来的凤箫看着渐现鱼肚白的天空,摇了摇头:“真不知道我到底是受害人还是罪犯。” 洛宁看了她一眼:“也不能怪人家啊,毕竟这是合理的流程。” 凤箫不语,看了他一眼,好一会儿才忽然问:“你刚刚问我那张照片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觉得可能跟那样照片有关?” 洛宁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天空:“不然实在我也想不到别的理由了啊!怎么莫名其妙你出去喝碗羊肉汤,就成这样了?” 凤箫不说话,点了点头——她实在也是心思乱得很,没时间也没精力再继续想下去。一夜没睡,她现在看见床就是亲的。 洛宁陪着她,一路回了酒店。酒店里的人倒也知趣,上着赶地给她换了间超出她原本住的房间标准很多的套间。 不过凤箫拒绝了,只是跟他们说,只要保证不再出什么问题,那她住在原来的楼层就行。 可这样的态度似乎教酒店方有些误解了,结果就给她换了洛宁另外一边的客房。 站在客房门前,洛宁第一个看向的就是凤箫,可她却好像没有什么反应似的,只是一脸疲惫地开门,由着那些服务员把自己的行李给送进去,接着道声晚安,就立刻关了门。 洛宁揉了揉鼻子,也不多说,转头回自己房间。 开门,开灯,开电脑,第一件事就是上线,跟自家老大联系上: ——查得怎么样了? ——你还真是心急啊!看来被人拒绝搭讪,让你的心理受伤阴影面积很大啊! ——你就继续酸吧!再酸我不干了信不?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行了,不跟你贫,说正经的,就算不是为了她的命着想,小宁啊,你也不要跟她走得太近比较好。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这姑娘是现在难得一见的好姑娘了,你要不是真心,就别招惹人家。 ——什么跟什么呀!不是查她到底有没有撒谎么?扯这么多白话干什么? ——她是有男朋友了,而且跟你比起来,这个男朋友可说是一点儿优势也没有。不过你要想招惹她,只怕却比什么都难。 ——什么意思? ——她的男朋友是跟她初中开始起就同学的一个男孩。高中毕业两个人定下了关系,然后上大学的第一年,因为一场表演中的意外,从舞台上跌了下来,结果摔成了高位截瘫的植物人。一直没有清醒过。这姑娘知道了以后也没打算跟他分手,反而一直没有离开过。 洛宁屏住了呼吸,耳边忽然又响起了她说的话: 某人特别喜欢吃这个,听我说要来西安,就喊着一定要我拍了回去给她看…… 服务员,麻烦给点三人份的餐吧!我男朋友特别喜欢吃这个,我想替他吃…… …… 好一会儿,洛宁才长长吐了口气,似乎要把胸口闷着的东西也一块儿吐出来,然后才快速地输入道: ——不是吧?这什么社会了,这姑娘看着也不像是那种痴情得跟狗血连续剧里的人似的呀? ——没跟你开玩笑,洛宁,这真是个少见的好姑娘,你别招惹人家。 ——什么话,我招惹她什么了?再说就算我招惹了,要是我能把她从这种境地中救出来,不也是好事一桩?论到底她也是要结婚嫁人的吧? ——你以为我是怕你招惹人家之后人家会难受呀?得了吧!我是怕你受伤! ——什么意思啊大哥!什么叫我招惹了人家,我自己还会受伤? ——你说呢?这样的姑娘,你要是真招惹了人家,自己肯定陷得比谁都深。可万一到时这姑娘忘不了前任,或者被洛铮给…… 屏幕上安静下来。 洛宁也安静了下来。 好一会儿,他嘴角勾起一丝微笑,伸手打出几个字: 放心吧,不会的。 —— 洗漱干净的洛宁,顶着一条毛巾就走了出来,把自己扔在床上,关了所有的灯,只留床头柜前的一盏台灯照着点儿光,两眼发直地盯着天花板: 一个女人,居然会为了一个男人,足足等了这些年…… “我看是韩剧中毒了吧!” 他喃喃地道,接着一笑,起身,去找烟抽,却在下一秒,停下了手: 刚刚似乎有什么东西,从窗户边一闪而过。 猫吗?这可是十二楼。 他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起身,光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窗帘边,伸手一掀。 刚掀一条缝,他立刻停下了手,另外一只手迅速地轻巧扶住了因为自己的动作而微微有些浮动的窗帘。 接着,他小心地从窗帘里探出目光去,看着壁虎一般紧紧地贴着酒店灰黑色的外墙,幽灵一般立在隔壁凤箫刚刚换过去的房间外巴洛克装饰柱台上的那道黑影。 洛宁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确定那黑影似乎还在观望,于是立刻合上窗帘,悄无声息地快速奔到床边拿起手机,接着从一边闲置的床上放着的包里取出三角架的一支架臂,掂了掂份量,就立刻快速地开门,出门,来到凤萧门口,拨通了她的电话——托刚刚调查时的福,他知道了她的电话号码。 “喂?” “什么话也别说,动静小点儿替我开门,你窗户外边的墙上立着个男人。” 洛宁低声说——他不怕吓着凤萧,事实上这也的确没把凤萧吓着,因为很快地,门就开了,无声无息地开了门,露出她一张微有些苍白的脸,却没有惊慌的表情。 洛宁点了点头,身子一闪就奔了进去,接着凤箫进来,小心关上门。 这一开一进一关,一点儿声音也没发出。 凤箫关了门,看了洛宁一眼,洛宁对她点了一点头,看向电源开关,凤萧会意,立刻就要去关,可却被洛宁一手拉住,拿着手机在耳边比了比,凤萧会意点了点头,立刻拿出自己的手机,放在耳边,装做在跟人通话,大声地说笑,然后又故意说自己要睡了,接着按下了电源开关。 立时,房间里一片黑暗,只有窗帘外透出的点点桔黄灯光。 “接下来怎么办?” 凤箫又说了两句,就装做关了电话,却不向床边走去,只是低声问洛宁。 洛宁突然起了点儿坏心,故意摆出一副流氓样问:“你就不怕我骗你的?” 凤箫看了他一眼:“你要我叫起来吗?” 洛宁立刻知道自己那套在这个姑娘面前是行不通的,吐了吐舌头,扬了扬手上的架臂:“你现在小心点,到浴室里打电话,那边儿方便你说话,记得别给酒店打,没用。直接报警。我呢,就在这儿等着他。他应该是想等你睡下再进来的,所以现在还有点时间。” 凤箫点头,没有多说二话就转身进了浴室,微开着门扉,按着洛宁的吩咐打电话。 另外一边,洛宁紧紧地盯着窗外的那人。 果然,等凤箫打完电话出来时,那人似乎已经有些等不及了,一只脚的影子,出现在了窗帘上。凤箫下意识地往洛宁身后躲了躲,小声说:“这么细个东西,能管用吗?” “管不管用,眼下都得靠它了。警察说什么时候到?” “五分钟。” “好,算算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时候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咱们还是多留点时间——你把灯打开,装成上洗手间,然后再关了。” 凤箫按着洛宁的吩咐,小心走到床边,然后按开电源,一时间房间里大亮,窗帘上的那只脚也急忙缩了回去,接着一阵不小的动静传来,是人都知道她这是往洗手间去了。 接着,约摸又过了一分钟,洛宁示意她可以关灯了。 屋子里又暗了下来。 又过了三分钟,没有见动静,凤箫正想问呢,却突然听到洛宁小小声叫了一句“不好”,就风一般地冲向窗帘,刷地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一脚踩了出去! 凤箫吓了一跳,急忙也跟上去,奔到窗户边,却没发现洛宁的踪影,再往上下左右这么一扫,才惊呼出声: 原来洛宁不知什么时候,用手中的三角架架臂缠了两圈窗帘做支撑,整个人凌空,正紧紧地拿闲着的一只手揪紧了那正欲挣脱逃离的黑衣男人! 两个人都是凌空而立,黑衣男人虽然立在那巴洛克式的柱台上,可那柱台小得只能放下两只脚,周围又是一片光滑,连个可以依拽的地方都没有,还要一边儿闪躲着,挣扎着,要从洛宁手中逃离,看起来自然是惊险万分;可洛宁整个人就这么只凭着一幅不知道结实不结实的窗帘撑着,整个人悬吊在十二层高的凌空,也着实是叫人惊得一身冷汗! 凤箫见状,急得满头大汗,直叫: “洛宁!怎么办!” “你别管我!先去开门!让警察进来!快!”洛宁厉声喊。 他这一喊,那黑衣人自然挣扎得更厉害,凤箫看得心惊肉跳,可又不敢不听话,于是只得转头急忙奔去先把门打开,也不管是不是就真有警察在外面,先冲着走廊上大喊几声救命,接着转头就回房间里,左右扫了一眼,立刻把床上的被子掀到地上,抻出床单下来,稍微甩了一甩转成绳子,奔到窗户边丢下去给洛宁: “系上!系上!” 可洛宁却好像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反而身子一闪,伸手一拨,用架臂把床单出其不意地拨向了那黑衣人的脸上! 黑衣人吃了一惊,终究还是站不住了,身子摇晃了两下便要跌下去!凤箫惊叫起来! 就在这刹那间,洛宁突然用力一荡,一边儿大叫着“抓紧我!”一边儿闪电般地出手,去抓了那个男人的衣领! 凤箫听到洛宁喊,下意识地就抓住了窗帘。可就在这一瞬间,窗帘上方的吊环终究还是支撑不住两个大男人的重量,“咯嚓”几声,竟然断裂了! 凤箫心里一沉:她一个女人,怎么能够撑得住两个男人……看来自己也要被带下去了…… 这样想着,她的手却抓得更紧。 可奇怪的是,十几秒过去了,窗帘却依然没有要向下滑的意思。 她意外地转头,却正碰上一张有点熟悉的面孔: “姑娘,让让吧!接下来的事,我们来。” ——是那个在虹桥机场见过的老警察!此刻他和那个差点跟洛宁吵起来的小警察的手里,正跟自己一样,紧紧地抓着这半幅窗帘。 凤箫心里一松,腿几乎都要软下来。 …… 十几分钟之后。 看着盘腿坐在地上,由着凤箫找来急救用品给他擦伤的手脚上药的洛宁,老刑警赵叔华也好,跟着他一块儿来的小刑警毛小侠也好,都是一脸的佩服,喃喃问: “十二楼啊,你怎么就敢往外跳?你们刚刚不都报了警,我们也说了几分钟就到么?” 洛宁看了他一眼:“就是因为你们说了很快就到,所以才要往外跳——我忘了这家伙呆的地儿,正好能看到酒店的车辆出入情况了。” 赵叔华点了点头,目光里满是敬佩:“果然不愧是特研组的镇组之宝……当初在机场看到你,就应该想到你不是一般人。 凤箫停了停手,意外地看着洛宁。 洛宁看了她一眼,难得地腼腆着解释道: “那个什么……不好意思哈!其实有些事儿我没说清楚,我是个摄影记者不假,不过那是副业,主业是个分析师……哈哈,混口饭吃的,你别介意啊!” 凤箫又看了看他,突然低下头,淡淡地道: “你是谁不重要,我只要记得你今天救了我一命就好。” 洛宁一怔,心口间有种说不出的东西在团团转。 好一会儿,他才抬头看着满屋子来回走动着的西安警方们一眼,又看了看那个被五花大绑丢在屋子一角的男人,接着看了看赵叔华。 赵叔华会意,走过来。 洛宁起身,微微俯视着他: “你不会是想在这儿审他吧?” “当然要带回上海那边儿。而且他也轮不着我们审。我们只是负责替你把人押回去而已。不过这个姑娘……”赵叔华看了看凤箫。 洛宁转头看着凤箫: “那个,我该怎么叫你呢?” “就叫我凤箫吧!” “好,凤箫,那个不好意思啊,我估计你得跟我们一块儿走一趟了。你被人盯上了。” 凤箫看了一眼那个黑衣人: “我不意外。看来真是那张照片出问题了?” 洛宁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敢肯定,不过多半错不了。你还能撑得住吗?要能撑得住,我们现在就得走。” 得到了凤箫的肯定回答之后——她也没有别的可回答,因为此次工作的内容就是要拿照片给人看,现在既然照片丢了,自然她也就没有了留下来的必要——洛宁立刻吩咐了两句,把交接现行犯的工作交给赵叔华他们去做,自己回自己房间去收拾东西了。 凤箫趁着这个机会,问了正吩咐了小徒弟毛小侠去交办手续的赵叔华: “这个案子,很严重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叔华看了她一眼,只是摇了摇头: “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过能把大名鼎鼎的特研组都惊动的案子,当真是不多。而能把icpo特研组的‘魔术师’都给惊动的案子…… 只怕这一辈子,我也就能见上一回了。” 凤箫一怔:“‘魔术师’?谁,他么?” “嗯,就是他……想不到名震全球刑案界的‘魔术师’居然是这么一个年轻人……真是……”赵叔华感叹道:“真是……” “真是的!”不等赵叔华感叹完,门口就传来了洛宁的抱怨声,几人急忙转身看,却见他一脸无辜地光着脚站在凤箫的房门口,狼狈地,可怜巴巴地看着凤箫: “我……我出来得太急,把房卡忘房里了……” 凤箫定定地看着他半晌,突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帝魂(十) 上海。 虹桥机场。 一走出登机口,洛宁就立刻有想掉头转回去搭上随便哪一班飞机——当然得顺手带着凤箫——逃掉的念头。 原因无他,一水儿八个身高平均一八五,长腿长手,又长得都不差的男人西装革履地往登机口那排排一站…… 气势啊,那叫一个气势! 要搁平常,他会觉得也就习惯了。可是这一次,他太清楚这些人的目的是什么。——不过他也明白,以这几个人的能耐,自己想逃是逃不掉的,这念头也就只能想想罢了。所以就扯着强拉出来的笑容,一路往前走。 一边儿走,一边儿从墨镜的边缘扫了一眼凤箫——很好,她还是很平静的表情,也没有像旁边的那些姑娘们乍然看到这么多好男人时惊喜激动的表情。 走到跟前,头一个上前一步说话的自然是雍惠南,他伸出手——不过却是向着凤箫伸过来的——友好地说了一句:“看来这位就是凤小姐了,你好,我是雍惠南,是这小子的大哥。” 凤箫似乎很意外这个男人主动先跟自己说话,淡无声息地扫了一眼表情微僵的洛宁,笑着伸手回握:“你好,我叫凤箫。” 简单的介绍之后,凤箫就发现这几个男人似乎是专门来看自己的,心里奇怪,却也没有表露出来。倒是跟她和洛宁一块儿押着人回来的刑警老赵他们很是激动了一阵子:毕竟是传说中的特研组,能一下子把九人小组都看齐了,实在太难得。 —— 半个小时之后。 古北。 雍惠南的房子里。 安顿下来的诸人各自选了一个地方坐着,或品茶水或小啜红酒香槟。 只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洛宁所坐的位置,恰恰好就正在这一群人的中央。 凤箫看着这样的架势,再看洛宁一脸想死又死不了的表情,若有所悟,不由暗暗好笑,同时放松身体,往后靠在沙发里,端稳了杯子,就等着看好戏。 果然,没有三分钟,雍惠南就和蔼地对自己开了口: “抱歉啊凤小姐,听说我家小弟这次在西安,很是给你添了些麻烦。管教不严,还望见谅。” 凤箫约略地扫了一眼雍惠南,就大概清楚这个人是这几个男人里最要提防的那一个,笑着点头:“没关系,其实说起来我也得谢谢洛先生,要不是洛先生提醒,我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洛宁暗暗地点了点头。 王重却忍不住了,一双大眼瞪着洛宁:“你还点头?你还点头?!十二楼啊!你就那么往外跳?!你不要命了,别连累人家凤小姐还要被警方盘问好不好!?” 洛宁眉一掀,就待反驳,结果却被冷着一张冰块脸的莫迪凯一声冷哼给哼了回去。凤箫看着洛宁咽咽口水,连扫也不敢扫莫迪凯一眼的小老鼠样子,不由多看了莫迪凯一眼: 他长得很好看,也很精致,从某个角度而言,很像帕农庙的希腊神像。不过也正因如此,他生起气来的样子,格外地有魄力。 “老九,这回你真太过了。”程远航叹气,几步走过来,在洛宁身边坐下拍着他的肩膀:“你就没想过,万一啊,要是万一你真出了什么事儿怎么办?我们可怎么跟老板交代啊?再者说了,你就算是要跳下去,那至少也得做好安全准……” 他话没能说完,因为一本书凌空往他脸上甩了过来——丢书的是人莫迪凯,所以他忙忙地往后一闪,双手一夹,稳稳地夹住了那本书,然后惊魂未定地瞪着那本厚得足以当砖头的牛津字典,再瞪瞪莫迪凯:“牛津字典啊……你能不能换个别的啊老五?!怎么每次你要砸人都是它?!会死人的知道吗?” 莫迪凯瞪着他看了半天,猛可里来了一句:“你死了么?” “我……我要死了你还能这么好好儿站在这儿么?”程远航有点儿气结——这个冷面冷情冷心的老五,别说是洛宁害怕,他们这帮子兄弟里,就连老大雍惠南那只笑面虎都有点怕。 “没死你嚷嚷什么?”莫迪凯一句话噎得他半天吭不出声来,然后头一转,看着凤箫:“凤小姐,你的事情我们已经多少了解一些了。相信你多少也知道我们的来历,明白我们请您到这儿来的用意了吧?” 凤箫倒是很喜欢他干脆利落的说话方式,点头:“是不是觉得我有危险?还是我手上的东西,跟你们正在查的什么案子有关?” 莫迪凯不再说话了——在这疯子九人组里,他的最主要任务往往就是把大家拉回正轨。至于回到正轨之后的事情,就要交给老七或者是老大来。 而这一次出面的,也正是老大雍惠南:“没错。凤小姐,您现在的确是因为手上的某件东西陷入了比较危险的境地,也的确正跟我们查着的一桩大案有关。所以凤小姐,希望您能够配合我们的工作。” 凤箫微微挑了挑眉,看了眼洛宁:“能不能说详细点儿?我总要知道为什么。” 雍惠南点头,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凤箫立刻起身,跟着他一块儿往落地窗边巨大的办公桌边走去,落坐。 然后雍惠南伸手从一边儿拿来平板电脑,打开,拨划了几下,把平板递到她面前道:“凤小姐,这样东西,你认得吧?” 凤箫低头,看着平板上那张照片——一尊美丽无匹的荷叶方口天蓝色瓷质花尊。她深深吸了口气,抬头看着雍惠南:“这张照片你们怎么会有的?” 雍惠南看着她,淡笑不语。 凤箫心一动,转头看着默不作声地就跟着自己一路过来,一路挨着自己坐下的洛宁。 洛宁先是一怔,随后立刻猛摇头:“不是我,绝对不是我!这东西,我也是第一次见!” 凤箫看了看他,转头看着雍惠南:“雍先生,可以给我个解释吗?我想我有权知道一切。” 雍惠南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同样意外的洛宁:“凤小姐好像一点儿也没有怀疑我这小弟的意思?” “他能为了帮我,冒着从十二楼上失足跌下去的风险……”凤箫笑了笑:“就算真是他偷的,我也认了。不过一张照片而已。何况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不是这种人。你们也不是。” 雍惠南的目光中流露出赞赏:“的确,我们不是这种人。既然凤小姐想知道一切,那我们还是从头说一说的好。 想必凤小姐一路上来的时候,那两位沪方派出协助我们的刑警已经把特研组这三个字,在凤小姐耳边念了无数遍了吧?” 凤箫点了点头:“而且据他们说的,好像你们是服务于icpo的一个组织。” “那么凤小姐也知道icpo是什么吧?” “雍先生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国际刑警组织这个句号,谁会不知道?” “哈哈,我的确是没有什么说笑话的能力。不错,我们的确是隶属于icpo也就是国际刑警组织总部的一个特殊部门。特研组是我们这个小组的简称,全称是特别刑事案件研究小组。说明白了,就是一个专门替总部下设的信息中心进行归总分纳的文职部门。至少之前是这样。” “看来现在你们也要出外勤了。” “没错,也要出外勤了。近年来全球高智商犯罪的形势一发不容乐观,我们又长于此道,所以工作性质有所改变也是难免。加上我们特研组下属的三个小组中,我们特研a组九个人全部都是亚洲人,又恰巧全部都是中国公民,旅外华裔或者是华人,所以会被派回来办这桩案子也不奇怪了。” 凤箫又沉默了一下,才轻轻道:“这桩案子跟我的工作,有什么关系?” 看了看她,雍惠南突然笑了起来:“凤小姐真的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吗?” 凤箫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下意识地扫了身边的洛宁一眼,半晌才长叹了口气,垮了肩膀向后靠在椅背上,看着那块平板:“看来,我的这位朋友手上这件东西,是真品无疑了。” 雍惠南含笑点头。 凤箫看了看他:“那你们的目的是什么?这东西的下落我很清楚,也知道它绝对不会落到什么不应该落到的人手里……” “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这尊稀世之宝。”雍惠南轻声道:“因为它本来就该是属于中国的,属于你那位朋友的,我们不想去纠结于他用什么方式把这件宝贝如何带回了中国——事实上抛却现在的身分,我很高兴凤小姐的朋友能够把这件国宝取回中国……我们的目的,是那些对这件国宝怀有觊觎之心,甚至不惜为此杀人的人。” 凤箫心里一动,若有所思地看一眼洛宁,然后转头恍然:“比如说……机场那个男人?” “凤小姐果然是个聪明人。”雍惠南点了点头:“他叫金布,另外有个外号,想必凤小姐也很熟悉——金大牙。” 凤箫瞪圆了眼:“是他?怎么会是他?!”立时,她便明白了,又惊又怒道:“原来他出现在那里,是为了从我身上偷走照片制作赝品?” 雍惠南点头,一边儿的王重也跟着上去:“没错,那个金大牙是咱们大陆古玩行里出了名的汝瓷仿赝的高手。不过就算是这样的高手,要是没有凤小姐身上的那张照片,他也是仿不出来这件宝贝的——毕竟这件宝贝跟其他已经面世为人所知的国宝汝瓷不一样,无论是颜色还是制作工艺,可以说全部都是世仅一件的孤品,就算是金大牙,光听他的雇主说也是不能造出来一件能够以假乱真的赝品的。”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想偷桃换李?”凤箫立刻皱眉:“若是这样,那金大牙为什么会死在我身边呢?莫非是有人不想让他偷到……还是说有人觉得他偷到这件东西之后就没什么用了?” 雍惠南再度一怔,洛宁也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还是王重回答:“没错,我们得到的消息是,他的雇主虽然觉得金大牙手艺一等一的高,可嘴巴却不太牢靠,再加上他提出的佣金太高,所以就托人在他从凤小姐身上拿到照片之后,解决了他。只不过中间出了点小差错。” 凤箫一怔:“什么差错?” “那位恶魔护士出手太快,他根本还没来得及从凤小姐手上拿到照片,就被杀了。” 听到这里,凤箫忍不住发问洛宁:“说起来我就觉得奇怪,怎么你在机场只看了金大牙一眼,就断定他是被恶魔护士杀的?就算那样的……那样的那个……”她没办法说出死字,只好含混带过,然后道:“总之那样的那个的确是很特殊,可你怎么就肯定就是她?” 她问出这句话之后,就立刻感觉到大家都陷入一种怪异的沉默,正当她想着自己这么问是不是不太合适的时候,洛宁慢吞吞地开口了:“我知道,因为就在头天晚上,她刚刚杀了我的前女友,用同样的方式,在我家。” 凤箫全身一凉,半晌才轻轻地,不知所措地道: “抱歉……” 洛宁摇头,淡淡一笑:“没关系,也怪我,总是没个正形儿,你不信也正常。不过无论如何凤箫,你现在是真有大麻烦了。你得相信我,相信我们特研组。现在光我们知道的,盯上你的人国内国外至少有三五派。因为你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件宝贝在谁手上的人。找到了你,就等于是找到了你那位朋友……否则那个黑衣人也不会在恶魔护士杀了金大牙之后,还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混在人群中从他身上偷走金大牙的机票,一路跟着你去西安了。” 凤箫深吸口气:这一点她刚刚就隐约有所察觉,可是这一切…… “抱歉,这一切对我来说……真的不太真实……能不能让我考虑一下?想一想?”凤箫长出口气:“我……我得想想接下来怎么走。” 洛宁看着她,点了点头,然后道: “既然这样,你就想一想吧,不过我建议你,今天最好就留在这儿。否则外出,会有危险。” 凤箫心乱如麻,默默点头。 帝魂(十一) 上海的夜色,总是醉人的。 凤箫立在窗户前,看着窗外比星光更灿烂的灯光。好一会儿,她才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床边,坐下。左右看了看,伸手去拿了床头柜上的遥控器在手里,开了电视之后,找了几个台,又没什么好看的,就关了。 再扫了一眼,这客房里虽然摆设很整齐,可的确是没有什么值得她消磨时间的东西。 想了一想,她决定出去找一找。 走廊上一片黑,凤箫这才想起,好像之前洛宁就说过,这里常常只有他大哥雍惠南一个人住,今天算是少见的九兄弟聚齐了。 转了几转,她看到了灯光微明的一间房间门虚掩着,看样子,是间书房。于是她敲了敲门。 “请进。”出乎她意料的是,应门的竟然是莫迪凯。她有些不知所措:这几个兄弟里,她最不擅长应付的就是莫迪凯这样的扑克脸。可想了一想,终究还是好奇胜过了她的害怕。 “抱歉,打扰了。”凤箫走进去,就摆了一张自认最真诚的笑容来道歉。坐在书桌后看书的莫迪凯抬头看了她一眼,半天才说:“没有。” 凤箫微微有点儿尴尬地笑了笑说:“那个,莫先生,请问这边儿有没什么可以借我看看的书呢?我……呃……有点儿睡不着。” 莫迪凯看了看她,想了一想,啪地合起书,起身,后转,书架上扫了一圈,挑了本书,转身走出来,递给她: “这个,看吧。” 凤箫有点儿不知所措——她本来以为他会让她自己挑的,话说这也是最基本的礼貌好吧?这人怎么…… 嘀咕归嘀咕,她还是告诉自己不错了,至少人没说不借。 耸耸肩,说了声谢谢,低头一看,又是一怔:“贞……贞观政要?” 她哭笑不得地看着一脸无辜的莫迪凯——出乎意料之外地,这个自认识以来就总是摆着一张扑克脸的男人,居然也有可以用无辜这个字眼儿来形容的表情。 “不想看?”他眨了眨眼。 “呃……当然……”凤箫尴尬一笑,准备接下——总比没有看的好。不过一道声音却抢了她的话头: “当然不喜欢。五哥你也太没意思了吧?人家姑娘头一回来咱窝儿里,睡不好找本有意思的书来解解烦。你倒好,扔人一本臭长的贞观政要……是想人家更睡不着呀?” 说话的是洛宁,他一身t恤配运动裤,脚上趿着大拖鞋的打扮,手里还勾着只马克杯,头发乱七八糟的,眼睛也有点儿蒙蒙的,看来是睡了一半儿口渴了,起来找水喝,偶然走到这儿听到他们说话才来的。 “噢。”莫迪凯想了想,走过来,伸手从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凤箫手里拿走《贞观政要》,转身回到书架边,正准备再挑本什么书给她时,洛宁已经抢先一步,从另面书墙上拉了另外一本给她:“这个,你不是挺喜欢么!” 凤箫再一低头,更加不知该笑该哭:《理智与情感》。嗯,不错,是她喜欢的书。只可惜—— ……英文原版的,而且看起来,应该是上了些年头的珍本书。 她水平真没那么高,上学学的那点儿英语毕业那天就全还老师了。 洛宁个子高,立在她面前看起她来,就像在俯视一只小动物。所以一看到她的表情,他就怔了怔:“不喜欢?我记得你不挺喜欢简奥斯汀的吗?” “这些英文单词,只怕是它们认识我我不认识他们。”凤箫尴尬一笑,洛宁怔了一下,也有点尴尬地抓抓头发。 莫迪凯看着她,再看看洛宁,歪头想想,侧身,伸手从身后的书墙上再抽出一本书,转身拿给凤箫:“这个挺好看的,我喜欢,而且全是中文。” 看到凤箫看着自己,他又急忙补充一句:“我看过,可以保证。”说完又退后一步,待在原地看着她。 凤箫眨眨眼,再落下目光看看那本书的书名—— ……《山海经》……中华书局一九一二年版…… 她觉得自己已然全身无力了。 垮下肩膀,她摇头道: “那个……这书这么有意思,我想要是一开始看它,估计今夜就再也睡不着了…… 要不这样好不好,让我自己去找本比较容易看进去也比较容易跳出来的?” 洛莫两兄弟听到这话,立刻向左右一转,各自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深吸口气,把两本书放在桌面上,走到书墙边仔细找了会儿,抽了一本出来,扬了扬:“就这个吧!谢谢。” 接着逃难也似地奔出书房。 莫迪凯看着她跑出去,转头问洛宁:“什么?” “好像是基督山恩仇录,嗯,上艺(上海艺术出版社),2005年的译版,谁译的忘了——反正不是多出名的人物。”洛宁打了个哈欠。莫迪凯点了点头,转身坐下,继续看他的书,洛宁转身走出去,继续找他的水喝。 室内又恢复了一片安静。 …… 已经十二点了。 凤箫还是睡不着。 起身开门,准备去找杯水喝,却被不知什么时候端着杯子斜倚在自己对面房门前立着喝水的洛宁吓了一跳:“你……还没睡?抱歉我吵到你了。” “没,我也睡不着。”洛宁耸肩,又看了看她:“书不好看?” “挺好看的,就是睡不着。”凤箫淡淡一笑。 “嗯……要不……跟我聊聊?”洛宁挑了挑眉,一手端着杯子,另外一只手点了点这幢复式楼中楼的下面一层:“霸占客厅那俩货,一个刚刚被我家老大踹回房睡去了,一个耐不住寂寞回房跟自己媳妇儿煲电话粥去了。没人跟咱抢壁炉了。” 凤箫笑了,点头。 几分钟之后,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两个人各自抱着一杯热饮喝着。 “是不是到现在,也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洛宁喝了一口热果珍,笑着问:“觉得这帮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警察?” “你们也的确不是警察啊!”凤箫淡淡笑。 洛宁努了努嘴:“这倒也是,勉强算是技术警吧……又不像常规技术警员一样。总之我们自己都总觉得自己定位怪异。” 凤箫又笑:“也不至于吧?我看你们挺厉害的。至少你们那位大哥,就不是普通人物——他那份观察力,可不是普通人能比得上的。” 洛宁来了兴致:“观察力?什么观察力?” 凤箫淡淡一笑:“直觉。以后再说吧!” 洛宁撇了撇嘴,说了句卖关子之后,就又问:“你是不是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是我们出面儿?警方不现身?” 凤箫摇了摇头,却坦然道:“刚开始的时候的确有点儿奇怪,不过现在倒也想明白了。这种案子,任何一支地方警力都是不好办的,必然是要交给你们icpo。而既然这中间牵涉到了恶魔护士这样的连环杀手,这艺术品案件与连环杀手案件,又都属于你们特研组的工作范围,选你们自然是最好的。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说我有危险?如果你们真的想帮我解脱目前这种困境的话,只要放话出去,说我已经把我那位朋友的地址告诉你们,由你们或者是当地警方严密地保护起来,那我就没事了。可你们显然不想这么做…… 是想用我当饵,钓大鱼上钩吗?” 洛宁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不由尴尬地笑了笑,然后问:“你会生气吧?” “我有必要生气吗?”凤箫反问:“就算你们真的如我所想的做了,我就能真的完全跟这案子脱离关系了吗?那些人这么不择手段,说不定会抓了我当诱饵,引我的朋友上钩。既然都是做饵,那给你们当饵,你们总是会好好保护好我的。不是吗?” 洛宁看了看她,突然笑了起来,目光中满是赞赏。 …… 第二天。 一早。 雍惠南最大的爱好,就是早起的运动之后给自己做顿丰盛的早餐——虽然代价是他也要做其他人的份。 此刻,他一边儿系着围裙煎着蛋饼,一边儿听着洛宁的汇报,然后单手端起平底锅,利落地将蛋饼甩了个面,悠闲地说: “不错嘛……这回洛铮的眼光真不赖,挑了个这么聪明的姑娘。” 洛宁沉了沉脸色,好一会儿才说:“今天就带她去么?” 雍惠南转头看了看他,伸出拿着筷子的手扶了扶眼镜:“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犹豫了吧?” 洛宁冷笑一声:“你在开玩笑吧?” 雍惠南看着他的脸,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蛋饼都快煎糊了,他才关了火,把早点起盘,摆好,解了围裙,洗干净手,擦干,立好看着洛宁的脸,好一会儿才沉声说: “小宁,你还没忘记廖楚楚吧?” 洛宁瞳孔一缩,两手不自觉地收成拳,好一会儿才淡淡地说:“怎么可能?不过隔了一天而已。放心,我不会再让他得逞。” 雍惠南点头,向外走。行至他身边时停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色不迷人人自迷。就算你最后没有刹得住也没关系,还有我,还有我们大家。” …… 吃过早餐,一行人坐上一辆早就已经等候多时的大金杯,向着浦东新区奔去。 凤箫从坐上车起,就一直不说话,直到看到那条仿佛是船上白帆似的标志性建筑,才挺震惊地说:“不会吧?你们的总部,在这儿?” 雍惠南看了一看她,淡淡一笑:“大隐隐于市……而且说到底,icpo毕竟是个国际性组织,少不了非东方的面孔,又整天讲究各种形象脸面的……虽说上海本来就是个国际化大都市,搁哪儿都好藏,可要论最能把咱们这些看起来很像菁英似的人给藏起来的地儿,也就只有陆家嘴这儿了。” 凤箫本来想问一句:只看起来像么? 可到底没问,因为车子很快停下来了,就在一座非常非常漂亮,非常非常讲究后现代风格的美感,美得在这陆家嘴里一点儿也不出众的大厦的门前停了下来。 凤箫看了看洛宁:“不进停车场吗?” “哈哈,还没到进那儿的时候。”洛宁笑了笑:“等会儿进去你就知道了。” 帝魂(十二) 上海。 某知名广式餐厅。 洛铮一身精气神十足的黑西装白衬衫,配上砖红印花领带走向坐在位子上等着的老人。 老人一整套的雪白唐装,挽袖挽腿,大背头梳得一丝不乱,手里把玩着一只玉麒麟。 “陈老好。”洛铮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被称作陈老的老人抬眼看了一下:“洛少先生来啦,请坐。” 洛铮谢过,坐下,笑:“难得今儿陈老请我这小辈,只是不知到底什么风能把您这位大神给吹来?” 陈老淡淡一笑,手向后一伸,立刻有个同样穿着黑色唐装的年轻男人恭恭敬敬地递了张照片到他手里。 扫了一眼,他把照片稳稳递到洛铮面前:“老头子前些日子丢了件心头旧好,听说洛少先生知道它在哪儿。所以今天放了胆子来,请洛少先生帮个忙,给个准信儿。” 洛铮扬眉,接来一看,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老人也不说话也不生气,很平静地看着他笑,直到他停了笑才缓缓开口:“看来洛少先生是见过这件东西了。” 洛铮“唉呀”一声,摇摇头,向后倚进太师椅的椅背中,放松地翘起二郎腿:“陈老刚刚说,这是您的旧好?” “没错。” “可我知道的是,这东西好像是另外一个人所有啊!而且那一位还明说了:这是他家传的宝贝……”洛铮向前一倾身子,冲老人挤了挤眼:“人家可是有祖谱为证的啊!” 陈老倏地扬眉,目光如刀:“是吗?这么巧?还有人也有这样宝贝?” “可不是怎么说来着?”洛铮呵呵一笑:“我还劝过魏老,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那咱也只说命里与他无缘了,您说是不?” 陈老一直岿然不动的神色,出现了一丝动摇:“魏老?他也有件同样的宝贝?” “可不怎么说来着?我听说也吓了一跳,毕竟我们家先生可是说过了,无论这宝贝是哪位的心爱,只要人家肯让,那咱们就好好儿地跟人商量着来,好好求了这宝贝回来就好。偏偏魏老说这是他的传家宝,不肯让。这不,我家先生才说过,要是魏老实在舍不得,那就算了。不过总归是与心头之爱失之交臂嘛,我家先生,心里可不快呀!” 洛铮说完这番话,就见陈老点了点头,默默起身,说了句:“既然是这样,看来老头子是问错人了。抱歉,改天必然要请洛少先生与大先生好好儿聚一番,亲自赔罪。今日就不打扰了。”转身向外走。 洛铮笑吟吟地起身,微微行了一礼,看着他走出去,然后目光一敛,转头看向一边的陆小敏: “怎么回事?” “估计是金大牙坏的事。行里谁不知道他那儿就是个消息铺子?可惜当时护士没把那边儿清洗干净,落了点儿病根在,叫这姓陈的老头子寻着了底。” 陆小敏哼了声,淡淡地说:“不过这姓陈的也太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什么样的老东西,居然也敢在少先生面前摆这么大架子。” “他有这个资格摆。”洛铮淡淡一笑:“怎么说也是唐人街老字辈的,咱们之前也好,以后也好,肯定都少不了要受他的照顾帮忙。客气点儿吧!再说了,这么大件宝贝,是人都会心动。他要是不急不动,我反倒不安心了。” 他又停了一停,转头看着陆小敏:“这个信儿要透给先生知道,早就准备。” 陆小敏是了一声转身刚要走,就被洛铮叫住:“我哥那边儿怎么样?” “人已经送进去了,一切正如计划。” “好。”洛铮再不说话。 …… 同一时刻。 陆家嘴一幢金融大厦内。 34层。 挑高设计的办公室,配着柔和而不失明亮的灯光,很显得空间广阔。蓝白相间的配色,更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但就算如此,也不能打消一走进这间大办公室里的每个人心头的紧张感。 蓝色地球,金色宝剑与天秤,雪白的橄榄叶……以及那底下的一行英文单词: internationalcriminalpoliceorganization。 洛宁一行九人由雍惠南带着进来,立刻就换了张脸,连凤箫也忍不住紧张起来。 “怎么样?在么?”雍惠南走向一个正在复印机前复印着什么东西的高个男人,问。 男人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凤箫,点了点头,伸手指了指里面一间单独被隔出来的办公室。 雍惠南拍拍他的肩膀,说声谢谢,带着大家一块儿走过去。洛宁跟凤箫走在最后,许是看到凤箫有点儿紧张,洛宁就低声告诉她:“别紧张,咱们只是去看看我们的大老板。” “你们的大老板?” “嗯。” “是个外国人吗?他说话我不一定能听懂啊!” “没关系,他中国话溜着哪!” 洛宁笑着解释,凤箫也稍稍安了下心。 很快,凤箫看到了这洛宁口中的大老板。 跟她想像的有点儿不一样,这位看起来很像英国绅士的老先生斯文,儒雅,虽然也戴着幅眼镜,可他给人的感觉就是不像雍惠南那么强势,更像一位英国大学的老教授。当然,这也可能是他善于伪装。 洛宁上前一步,跟着大家一起行了个标准的警礼,然后报告: “报告莫先生,魔术师归队。” “很好,很好。”被称为莫先生的老人笑着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很高兴你回来了,宁。” 洛宁嘻嘻一笑,可笑意未达眼底。 其他几个人也一一问候了老人,老人和气地回了寒喧之后,目光终究还是落到了凤箫身上。自然,洛宁带来的人,负责介绍的也是他。 知道眼前这个女孩就是此次的目标之后,莫先生也没有过多地说什么,只是点头,向凤箫一再保证,他们会保护好她的安全。然后就请凤箫出去了。 凤箫前脚走,门一关,除了年长的雍惠南和冷着脸的莫迪凯还有点儿样子,知道先向主人告个请才坐下,其他几兄弟却立刻没了刚刚良好的形象,一个个歪三倒四地各自在房间里找了地方坐。最自在的当属洛宁,他还跑去一边儿小冰箱里翻出盒冰淇淋吃。 “怎么样?这个姑娘?”莫先生也坐了下来,神情平淡地问。 “眼下看起来,应该不是跟他一路的。”回答的是洛宁,他的表情平静得近乎空白:“不过很难说。不到最后,我也不能说看透了。” 莫先生点了点头,又看了看雍惠南:“美国那边儿已经证实了,他是在三个月前逃狱的。至于周真和陆小敏么……自然也逃了,而且也比他早了刚刚好半天时间,正好教黑狱那边儿不及反应,又方便她们救人。” 头一个跳起来的就是王重:“那边儿怎么搞的?当初跟咱们胸脯拍得震天价地响,说一定不让他逃出来,咱们才由着他们把人带走的!现在可好,出了事儿就只会闷着了? 三个月,三个月啊!他们到底都干吗去了?!这么重要的犯人跑了,就不会吭个气儿啊!” 莫先生叹了口气,摇头示意他别激动:“你也不用生气……说起来也不能怪人家,毕竟当时谁都没想到他居然是活着的。” 王重一怔,脱口问了一句:“没想到他还活着?难不成当时他死了?” “黑狱是什么地方?进去之后,再悍的汉子也只有一条死路走到头。要是他不先把自己弄成一个死人,怎么也出不来。所以老板说得没错,不能怪人家。”洛宁接了嘴,他把冰淇淋全吃完了,然后就伸手去拉冰箱门,扒拉半天,拉了一包真空包装的五香酱牛肉出来,撕开,放在嘴里啃着:“不过我倒是好奇,按着那儿的规矩,就算他死了,也是得在里面火化之后再把骨灰送出来的吧?他怎么就破了例了?” 莫先生沉默了。 一直没说话的雍惠南看了看他,突然笑了起来:“看来是那位先生又出了什么招了吧?” 莫先生没有否认,淡淡地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去追究任何人都是没用的。其实就像南之前跟我通电话时说的那样,他逃出来,对我们也是一件好事——一来当年的计划可以重启,二来……” 他看向洛宁:“这个国家没有废除死刑,你应该高兴。” 洛宁正啃着牛肉的嘴停了下来,两秒钟之后,继续嚼了起来,然后蛮不在乎地点头,说了一句:“我的确是很高兴。” 周围一片沉默。 …… 办公室外。 由一位女文员陪着在会客室里小坐的凤箫,正非常愉快地跟这位看起来漂亮精干,一口流利中文字正腔圆的法国美眉说笑。 话题从工作说到了服饰,又说到了香水与美妆,接着说到了时下的流行色。 正在她们说得开心的时候,门上传来轻叩声,法国美眉说了声请进,一个工作人员走进来,说最新的红色通缉令(icpo的红色通报的俗称,他们内部当然不这么说,这里作者采用这种说法)已生成,需要莫先生签字。 法国美眉点头,告诉对方莫先生正在跟特研a组的人开会,一会儿出来就会让他签,叫他先放下。 于是,凤箫便得以看到了正好放在离自己不远处的那张红色通缉令上的脸,然后愀然变色:“这……这是……” 法国美眉看到她的表情,意外地扬了扬眉:“你不认识他?” 凤箫坐直身子,仔细扫了一遍,目光落在以中英双语标示出的通缉犯名字上:“洛铮……他……” “嗯,他是洛宁的双胞胎弟弟,只比他晚出生三分钟。”法国美眉叹息:“这么一双漂亮的兄弟,可是个性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甚至……” 她闭口不语。 凤箫没有发现她表情的怪异,因为她的目光只盯着通缉罪名一栏里的字: 洛铮,33岁,出生年月1981年9月27日。罪名:多项谋杀,爆炸,纵火,走私军火,抢劫…… 她咬了咬唇,突然觉得心情沉重。 帝魂(十二下) 傍晚时分,下起了雨。 这个季节下起雨,真正是冷到了骨子里,每一丝每一毫的湿寒气,都在往骨头眼子里钻。所以一回到被称为老窝的家里,雍惠南第一件事就是脱掉大衣穿上围裙,叫上王重一块儿去煮一锅姜母鸡汤给大家袪寒。 只会吃不会做的洛宁跟莫迪凯两人一起,陪着凤箫坐在客厅里,升起壁炉,只等着人把汤端到面前来。 洛宁坐下,随手沏了一杯热茶给她捧着,然后看她一脸奇怪的表情,笑了笑说:“其他人都走啦!不过是来开个会,他们还有其他的工作呢!” 凤箫很意外,看着洛宁:“你是说,你们都有别的工作?” “嗯,毕竟我们组情况特殊…… 我们特研组呢,是直属icpo秘书处,应成员国请求,外派的驻外小组,不属本国中心局管辖范围之内,算是平行机构吧? 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只能调查案件的情况,分析下资料什么的。收尾抓人这些活,还是得麻烦中心局的同事们跟中国警方协调。” 洛宁喝了口热茶,不紧不慢地说:“也就说我们就一帮子文人,舞刀弄枪的非我所长,加上我们这组的工作性质比较特殊,人人多少都挂了点儿麻烦事,所以需要有一个堂面儿上的身份做为掩饰。 比如我,你也看到了,跟着当了出版社社长的老大,还有跟着他混个主编当的二哥,在这儿挂个摄影记者的衔儿。 我三哥钰涵——就那特爱臭美的小子——他在米兰是个小有名气的模特。我四哥朱昊是个风投经纪人,在香港那儿。至于他……” 洛宁踢了一脚神游天外的莫迪凯:“嘿,嘿,说你哪!介绍一下啊!” 莫迪凯“嗯?”了一声,转头茫茫然地看看凤箫,又眨了几下眼才说:“莫迪凯,icpo心理分析师。” “谁问你这个!说你闲着的时候干什么的!”洛宁瞪了他一眼。 “哦……”莫迪凯慢吞吞地点了点头,说:“系统架构师,曾就职eagames……不过三天前已辞职,因病长休,现在就在家,闲着。” “ea……games?” 凤箫眨了眨眼,洛宁意外地看她一眼,很快点头:“嗯,一家网络游戏公司,挺出名的。” “哦……”凤箫很意外地看着这个书卷气很浓的男人,他更像是个在大学里教人文科系的老师——不过好像系统架构师跟老师也差不多少……至少都有个师字嘛,哈哈! 洛宁嘿嘿一笑:“不像吧?基本上刚开始认识的时候都没人会信他的。不过无所谓,越这样才越好玩……”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话之后,他又继续介绍剩下的几个人: 老六程远航,是他们几兄弟中最接近本职的——某生物检测中心负责人,他们中心很多的case都是与刑案有关。 老七杜维宇,建筑设计师,台湾某大型房地产企业集团就职,目前因为一个项目在广州跟进中;老八张少英,武术队教练,现在北京。 …… 略略地介绍过了几个人,凤箫的疑问,也终于得到了解答。 原来,所谓的特研组,主要的任务就是分析各icpo成员国传来的特殊案件,尤其是恶性连环案件的资料与信息,并进行档案归统,总结,深剖之后,给出具体而适当的嫌疑人侧室或嫌疑对象群侧写,以助于相关方面破案。 而特研a组,就是icpo秘书处下属5支特研组中最出色的一支。并且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他们这九个人,在初进入特研组的两年学院式培训生活中,就都住在icpo总部特研组新生宿舍的7098号寝室里。 凤箫听到这儿,意外地看了看洛宁:“你们还要受训?是不是还有淘汰制?” “当然啊!”洛宁笑了笑:“特研组在亚洲因为是初来乍到,没什么大功劳,所以名气不算大,可是在其他几大洲,尤其是欧美国家,那可是名气杠杠地。想进特研组的人都快挤破头了。不过每三年招一回新人,而且是100比1的淘汰率,能进来的,都不是什么瓤苗儿。” 凤箫点了点头,挑眉,又看了看神游物外的莫迪凯,然后突然问洛宁:“你……你……” “没错,是我弟弟。”洛宁点了点头,看着凤箫意外的表情:“刚刚我听iva——就那法国美眉——说了,你看到我弟的通缉令了,是不?” 凤箫咬了咬下唇:“抱歉。” “没什么可抱歉的,毕竟我进特研组就是为了能亲手抓到他。”洛宁笑了笑,不过目光里一片冷静:“所以你以后一定要小心,不要把我们两个认错了。他跟我长得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凤箫看他不生气,就轻轻发问:“连眼上的……那个也一样?” 洛宁伸手摸了摸眼皮上的疤,笑着点点头:“一样的,我们一块儿出的车祸。” 凤箫不说话了,正好这个时候雍惠南来叫吃饭,三个人就借口起身了。 …… 夜色深深。 雍惠南的书房里。 洛宁听着莫迪凯把今天听到的自己与凤箫的对话一字不差地说了一遍之后,才点头确认:“就这么多了,五哥这台人形扫描仪还是挺好使的。” 莫迪凯瞪了他一眼,雍惠南揉了揉自己的肩膀问:“你觉得她怎么样?是不是……” “应该不是。”回答的是莫迪凯,这让洛宁跟雍惠南都用一种吃惊的目光看着他。但他好像也没有什么感觉,只是点点头,继续说:“老九说到洛铮的时候,她的眼神,面部表情,手势,身体姿态……都很放松,没有任何的攻击性或者是防备性动作。” 洛宁也点了点头,赞同。 雍惠南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问洛宁:“你呢?我想听听你的说法,让她留在这儿,你放心吗?” “有什么不放心的?只要她留在这儿,就算洛铮有再多的心思想法,也不能使。而且如果她有什么异变,我们也能第一时间掌握。挺好的。就是要麻烦你天天给做饭吃。” 雍惠南白他一眼,徐徐点头:“现在看起来这样的确是最好……不过我总感觉,洛铮放出这么一颗棋子来,要是没什么后手,实在不像他的作风……小宁,我认为你还是小心为上的好。或者这姑娘不是第二个廖楚楚,不会背叛你。可我觉得她这次被洛铮选上做为切入咱们特研组的一颗棋子,也未必就那么简单了。” 洛宁点点头,目光淡然:“我明白。” 莫迪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雍惠南,难得地主动开口说话:“放心,还有我。” 雍惠南点头,又说:“香港那边儿,老四已经传回话儿来了,说盯上她的一路线,已经在今天下午被解决了。” 洛宁神色一动,不说话。莫迪凯看了看他,又看看雍惠南。雍惠南好像没有看到两个弟弟的异样,直接说:“查实了,是绰号银龙王爷的陈德炳。ny唐人街的三号人物,银龙帮的老大。今天下午四点半,九龙城一家茶餐厅后巷发现了他的尸体。一样是前心后背加起来一百零八刀,刀刀见骨。凶器也初步判定是特制手术刀。” 莫迪凯又看向洛宁。 洛宁不动声色,点了点头,然后问:“这么一号人物,身边的人不会少到哪儿去,他能这么容易就得手…… 看来……还是老手法?” “嗯,他身边那个小马仔现在成了整个银龙帮的追杀对象,说是已经确定是他把自己老大卖了。不过看起来,银龙帮的人似乎还没有看出这是柳叶刀洛少先生的手法。” 雍惠南点头。 洛宁却笑了起来:“看不出来?还是根本不打算看出来?这样的黑帮里,争权夺位的事儿还少吗?死了个老大,下面儿多少人高兴着呢!再怎么说他也是个不要命的角儿,背后还站着那位神秘的‘先生’呢!不是生死大仇,谁愿意招惹他?” 雍惠南默默点了点头,然后道:“那你的意思是,还是要归到一个档里去?” “这是肯定的。而且有一点也可是清楚了。”洛宁起身,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看着窗外的夜景:“这件宝贝不是他想要的,而是那位神秘的‘先生’想要的。大哥,我觉得,也许咱们等了这么多年的机会,终于出现了。” 雍惠南看着他,又与莫迪凯对视一眼,两人目光均是一样的感慨。 帝魂(十三) 第二天一大早。 凤箫一起来就到处找洛宁,最后在宽大的阳台上看到他依旧是t恤配运动裤趿着拖鞋地拿着块煎得很好看也很香的白肉喂猫,然后说: “今天我需要出去一下,行吗?” 洛宁回头看看她,半天哦了一声才说:“想出去就能出去啊?不用问吧?” 凤箫奇怪地看着他:“不是说我现在很危险,不能随便离开这儿吗?” “没啊!想离开就能离开啊!”洛宁瞪大眼看她:“谁说你不能离开啦?” 凤箫眨眨眼张张嘴,然后只嗯了声,转头就往客厅里走,胸口跟有团火在烧似的。接着身后很快又传来一句善意的提醒:“不过你得跟我一块儿出去哈!不对,是我跟你一块儿出去啊!不然不安全。” 凤箫猛转头瞪他,直瞪得他咽口水了才转身离开。 洛宁眨眨眼,看着一边儿喂完了另一只猫起身眯起眼睛想看清早晨八九点的太阳长什么样的莫迪凯:“她怎么啦?” “不知道。”莫迪凯瞪着他手里那块儿培根:“碗好像洗完了。” 洛宁闻言,立刻转身哄着自己那只猫吃肉。可那只小豹子似的猫咪只闻闻,舔一口,就立刻触电似地大“嗷”了一声,抓狂的爪子在洛宁手背上一挠留下几道血淋淋的印子,疯了一样竖起尾巴窜到阳台角儿去咔咔咔地努力咯白沫出来。 正巧此时楼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本来哇哇叫痛的洛宁咬咬牙,脸上露出壮士断腕的表情,闪电般地把白花花的大肉块儿塞进嘴,然后在莫迪凯瞪大的两眼盯视下,嚼也不嚼一下就强咽下去。 “怎么啦?”雍惠南看着两个弟弟立在阳台上,一个眼睛瞪得跟鸽子蛋似的,一个脸色白得跟刚煮好的鸡蛋似的,不免奇怪地问。 “没……刚刚凤箫过来,说要出去。”洛宁咽了咽口水,苍白着脸笑起来。 雍惠南哦了声,点头边收围裙边说:“也对。说起来不见见她那位朋友,至少也得设法跟他联系下,提醒对方也注意下安全。你们俩跟着出去一趟看看也好……对了,小宁啊!” 正努力地克服呕吐欲望的洛宁抬头看着大哥扶扶眼镜,笑眯眯地问自己:“今天好像没见你把培根挑出来呀? 看来进步了嘛!不错不错。” 洛宁脸色越来越苍白,想说话,又不敢张嘴,一边儿莫迪凯看看他,眨眨眼,突然冒出一句:“今天不肥,能咽下去。” “哦……原来之前吃不下是因为太肥了……嗯……我知道了。” 雍惠南一边儿点头一边儿好像努力要把这句话记在心里似地,摇头晃脑地离开。 他前脚刚走,后脚洛宁就狂奔进浴室…… 接着,莫迪凯就在阵阵可怜兮兮的呕吐声中喃喃自语:“原来是培根啊?还以为是盐腌的猪板油,配饭吃的……嗯,实在是齁着你了。” 他伸手,去摸摸那只自从舔过洛宁手里那块肉后就跟主人一样,咔咔地吐个不停的小豹猫,然后耸肩离开。 …… 上海。 某知名餐厅。 三百六十度可旋转餐厅的靠窗四人座上坐着两男一女三个人——洛宁,莫迪凯,还有凤箫。 难得穿得西装笔挺的洛宁频频看向腕表,目光却丝毫没有半点焦急的样子。连与他对面而坐的莫迪凯也一脸淡漠,只有凤箫些微不安地扫视周围: 已经超过约定的时间足一个钟头了,可她的那位朋友还没出现。 “他不会是被……”凤箫看着洛宁,洛宁摇了摇头:“大哥那边儿都没传信儿过来,说明他很安全,不用担心。不过……”洛宁看了看莫迪凯,莫迪凯合了合薄薄的眼皮,起身,系上黑色西装外套扣子,转身向外走。 凤箫看看他,不说话,只眉目之间微敛。 洛宁不动声色淡淡扫了下后面一桌正谈笑风生的客人,突然起身系好跟莫迪凯同款同色西装外套的扣子,低头俯凤箫耳边说了几句旋即离开。 他一路大步向店门走去,微笑拒绝上前殷勤问询的女服务生,表示只想离席一下,就推开店门走出店外走到公共区域。 左右扫一眼,神色淡然地走向一边儿的公用洗手间,进了最里面的隔间关门,再侧耳倾听片刻,立刻轻盈一跳,伸手扒住一边隔断的板壁向另一间隔间看下去:“东西呢?” 这间隔间里,莫迪凯衣衫楚楚地坐在靠近洛宁这边儿隔间板壁的椅子上,面无表情瞪着他:“没礼貌!我在……” “你在坐在这儿偷听别人说话呢!别废话!东西呢!”洛宁皱眉,手伸得长长地,修长的手指几乎要挖向他的耳朵里:“那边儿开始了!快点的!” 莫迪凯再皱眉,慢吞吞从靠近洛宁的这边耳朵拉出根极细的,带着小小耳塞的白色音源线交给他,自己从另只耳朵里摘出另一只转到这个耳朵里——线太短,不这样两人总有一个够不着。 于是,洛宁在半空中趴吊着,莫迪凯在椅子上安坐着,安静地听耳机线里传出的声音: ——怎么现在才来? ——我还没问你呢,刚刚你旁边的人是谁? 莫迪凯抬头瞥了眼神色不动的洛宁,意外挑眉:“早知道了?” 洛宁淡淡一笑:“多正常的事儿——她怎么会信得过咱们这些生面孔。” 莫迪凯点头,不说话继续听: ——你放心,他们不是坏人,是icpo那边儿的。因为照片被别人偷了,引了一大堆觊觎这东西的人来……不过你别担心,有他们在,没问题的。而且我也去看过他们的总部,他们的身分是没问题的。 ——是吗?你觉得他们可信? ——你不信他们? ——对不起箫箫,我谁也不信。眼下这种情况……我真的谁也不能信。 听筒里传来一阵沉默,好一会儿才又有声音: ——我也不能信了么? ——你?你当然不一样啊!怎么这么问?是他们跟你说什么了吗? ——他们没跟我说什么……只是我挺好奇,你信我,却为什么不告诉我,这样的照片,你手里还有一张。 ——你这什么意思?!我怎么可能有两张一样的照片?!你也知道这东西拍着的时候多艰难…… ——没有吗? ——当然没!我……这……这……是,我手里的确是有复印件,可是照片我没有啦!只是黑白复印件而已啦! ——黑白复印件? ——是啊!原版物照除了你手上被人偷走的那一张,这世上都再没第二张了!所以我们一定得把它拿回来啊! ——……真的只有——这个,一张吗? 听筒里又是一阵沉默,不过跟着传来的还有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声。接着,突然变得低沉而微哑的女声再不复之前的甜美娇柔,只冷冷问着凤箫: ——你什么时候发现不止这一张的? 听到这儿,洛宁突然丢开耳塞,拍了拍隔板,轻喊:“快走!” 莫迪凯比他反应还快,立刻就收起了东西。 可当他们兄弟两个同时从隔间里开门出来时,却也同时停下了手,淡淡地笑了起来—— 他们面前,停着十来个西装革履,却表情不善的壮实男子。 洛宁叹了口气,摇头:“真是……都跟你说快走了……” 说话之间,他们二人,双双闪电出手! 帝魂(十四) 也只是伸出手而已。 当两个人的手堪堪抬起,预备抓向这些人时,其中的头一个却突然嚷了起来:“搞么子搞么子家?外面喊得快嗓子破啰,半日了才出来么?”一口标准的湘音。 洛宁一怔,眨眨眼,看看同样莫名其妙的莫迪凯,好一会儿,他们点了点头,放下手,一脸歉然:“抱歉抱歉。” “搞什么啊!外面喊了半天都没有听到么?”立在最后的一个似乎有些憋不住的样子,一边嚷嚷着就要往前挤,可却被前面的人挡住了——看来他们都等了很久。 洛宁跟莫迪凯更尴尬了,松了肩膀绕开人群往外走。 走过人群时,他听到立在最后那个看着最着急的男人小声嘀咕:“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大白天的就在公众场合搞七捻三!真那么急,旁边就是酒店嘛!看出来约会也穿得也人模狗样的,开房的钱总是会有的嘛!也不嫌臭!” 洛宁立刻停下脚步,死命地扯住了双眼如刀的莫迪凯。 “就是!别的时候不好挑,偏挑着其他几间都坏的时候搞!那么急吗?”另外一个男人用着一种下流的目光轮流扫着两人,这回连洛宁都忍不住了,正准备出口教训对方,却被那个立在最后的男人看出他的不满,冷哼一声有意提高点声音说:“唉呀!人家恩爱嘛!没看穿得还是情侣装的嘛!好幸福的啰!” 立刻,人群的目光都带着一些恶心的意味放在他们两人身上。 莫迪凯瞪了眼就要冲上去,人却被洛宁死死拉住。转头看着洛宁,寒芒四射的漆黑眼睛却一定,转头又扫了立在最后的男人一眼突然笑起来。 点点头,他慢吞吞道:“是挺没眼光,正挑其他几间都坏的时候来。” “不挺好吗?这样也不会吓着人了。”洛宁嘻嘻一笑:“要不别的顾客一进来,看见一群大男人光着腚一个摞一个,还脸贴着脸……明天准得上热搜!” 十几个大男人怪异地看着他们,似乎不明白这两个俊雅的年轻人在说什么。 静默五秒钟。 突然之间,就像是被按下了什么开关一样,这群男人全部换上冷肃的表情,闪电般全冲向了兄弟两人! 洛宁跟莫迪凯好像早就准备好,各自向左右一晃让开当先几个人。接着,先由莫迪凯一记凌空跳踢,洛宁跟着抬腿一招左回旋踢,各自就撂倒一人!无声开打! 两道黑色的身影,在一片人群中来回冲刺扫荡着,仿佛闪着寒芒的两把死神镰刀,锋刃到处便是两三条人影像被割断生机的麦穗般倒地不起。 他们根本没半点顾忌,而且更像是唯恐下手不够重! ——一只手臂刚锤到洛宁面门前,他便闪电出手一抓一掰!立刻,“咯嚓”一声脆响,它在他修长有力如钢琴家般的十指中被上扭成诡异至极的90度角! 折骨之痛痛得它的主人跪倒在地,却还不及呻吟一声就被莫迪凯长腿一踹正中左颈动脉,当下劈得他白眼一翻,气厥倒地不醒! ——另一人低喝一声,趁机凌空跳起向莫迪凯小腹踢来,可刚跳到半空就被头也不回的洛宁反手一抓正中脚踝! 接着双手一记过肩摔,活生生一个体重顶他一倍还强的大男人便被甩到他面前的瓷砖地板上! “扑咯”一声,落地男人一侧的肩骨和臂骨怕是被摔了个粉碎,痛得他竟连叫也叫不出声! 只能满地打滚的男人又被莫迪凯狠狠朝着胸前补上一脚力道十足的,于是胸前也一阵“咯嚓嚓嚓”作响,至少得有七八根大肋断成无数根! 看到两兄弟下手狠辣,一群人中就有人萌生退意。可恨洛宁与莫迪凯却不打算给他们半点儿机会,一个接一个闷不吭声地全朝着半死招呼! ——二十五分钟之后,十二个男人全倒,一个个都是有进气儿没出气儿。 洛宁“呼”地吐了口浊气,伸手理了理用发胶定型得像帽子似的头发:“怎么办?人肯定被带走了,现在也跟不上了。” 莫迪凯却不理他,只是蹲下来,瞪着那个刚刚出口损他是同志的男人,看样子准备再来记狠的—— 不过他往对方颈子里劈的手没能落下去,被洛宁拉住了:“唉唉唉,你这样,你这样就没意思啦!” 洛宁皱眉说:“你这样多不好呀?万一真出人命了可不好交待。” “这都是职业的,手上没一个干净。”莫迪凯冷哼。 洛宁点头:“我知道啊!要不是职业的,哪儿来这么大胆气儿,都伤成这了连哼都不哼一声的?你当天底下的男人都是重哥那种憨子呀?” 莫迪凯瞪他一眼:“他们想哼,是你打得他们哼不出的。” 洛宁眨了眨眼,半天才说了句:“……总之你这么整不行!听我的……”他附在莫迪凯耳边嘀咕几句。 随着他的说话,莫迪凯一直皱着的眉松开了,甚至最后还高高地扬了起来。 …… 十分钟后,第一个进到男用洗手间的顾客,看到的是这样一副奇景—— 十二个赤条条的大男人,分成六对儿,各自在六个隔间里,摆出各种各样不堪入目的姿势,同时都用着一种欲杀人的目光瞪着他。 放声大叫一声,他立即落荒而逃,只留下洞开的洗手间大门,引来更多好奇的人群…… …… 夜色深深。 旋转餐厅所在的辖区派出所门外。 一辆漆黑的轿车熄灯熄火,幽灵一般地停在路对面的大理石碑后。 车里,洛宁跟莫迪凯一人喝着奶昔,一人咬着汉堡,目光都放在派出所的大门上。 “还没出来。”莫迪凯转头,看着坐在驾驶座上,喝完了一杯正准备拿起汉堡的小弟洛宁。 “不能急,五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按规矩像他们这样的,至少一周以上拘留还有罚款。他们又不能直说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儿在那儿的,又不能说自己是被谁打伤的。肯定派出所得好好儿查一查。我看就算他们那个幕后老大的手段再强,再怎么调了厉害的律师来,也得等到过了十二点才能把他们弄出来。”洛宁劝了劝他,就开始啃他的汉堡。 莫迪凯眨眨眼:“嗯。”于是不再说话。 半天,洛宁突然问了一句:“哥,你真明白了吗?” “什么?” “接下来,怎么行动?” “等他们出来带咱们把凤小姐接回来。” “嗯,你可记得别一激动又冲上去开练。” “我不会,你才想。” “才怪!入职测试评定,你的暴力指数比我高好多好吧?” …… 两兄弟正在你一言我一句地拌嘴,却突然听到一阵汽车引擎声。然后不约而同地停下说话,转头看去。 一辆同样黑漆漆的轿车停在派出所门前,接着走下来一个戴着眼镜的,看起来就像是精英人士的年轻女子。 两兄弟相视一笑,转头,继续紧紧地盯住了她。 帝魂(十五) 皓月千里。 上海某码头上。 废弃仓库后,凤箫与一个黑色皮衣过膝长靴的长发女子并肩而立。 “你叫我来吹海吗?”凤箫开口问。 长发女子红唇勾起,精心描就的明眸眨眨:“之前你不是一直嚷着要月夜吹一吹海风的吗?” “是啊,不过不是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天太冷,我怕会冻死。”凤箫淡淡地笑:“而且是在今天之前,发现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梅君之前,就算冷一点也没关系,现在……不行了。” 她转头,盯着那张雪白娇艳,一如海棠的容颜:“你真的叫梅君?” “这是真名字。”梅君转头,看着这个已经不再用温暖目光看着自己的好友,点了点头,深吸口气:“也许你会说这是我唯一没有骗你的,不过这么说也没错。” 凤箫沉默,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费了那么大心思,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埋在我身边……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我想找回属于我爸爸的东西。”她看着凤箫:“只有你才能帮我。” “属于你爸爸的东西?那东西本来就不属于任何人。”凤箫淡淡地一笑。 “或者是吧!不过我爸爸为了它把自己的一切都赔了进去,真的是一切都赔了进去……箫箫,我不想让他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梅君的目光,追着凤箫的脸。 皎洁月光照得凤箫原本平平的容颜尤如洁白无瑕的雕像般美丽——尤其眼睛,仿佛月光都投进了她的眼底,温润而柔和叫人无法忽视,也叫梅君一时看得呆住,没半点儿想移开目光的念头。 凤箫又转头来看着漆黑的海面:“你爸爸?” “赵万钧,这个名字你应该很熟悉吧?” 梅君报出的名字叫凤箫沉默了好一阵才轻轻道:“干这一行的,谁不认识?我当然知道赵老。可据我所知,他的前妻没有替他育得一儿半女的。” “有的,只是我妈妈跟他……”梅君顿了下继续说:“我妈妈是他的学生,怀我的时候,爸爸还没跟他的前妻离婚。妈妈也不希望看他声名尽败在自己身上,所以主动离开了他。严格说起来,爸爸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存在。” 凤箫眨眨眼轻问:“你要我帮你什么?” “我要你帮的已经告诉你了。我只想把那件属于我爸爸的东西找回来,然后……”梅君咬了咬嘴唇:“然后按我爸爸临终前的愿望处理它。” “难道赵老也想把它毁了?”凤箫盯着她。 “怎么会?这样的东西,别说是爸爸,就算是我,又怎么可能舍得?”梅君失笑摇头:“我……我爸爸已经安排好了它的结果,我只是想让它按爸爸的希望……你明白吗?” 凤箫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才摇头:“我不明白,不过,”她把双手插进上衣口袋里,缩缩肩膀,然后才伸手掠开面前吹得散乱的长发:“我相信我自己,也愿意最后信你一次。” 梅君目光里浮出一丝亮光:“你答应了?” “不答应也不成,毕竟已经把那两位给狠狠地耍了一通。”凤箫淡淡一笑:“他们很聪明,尤其是洛宁,他应该已经猜出是我在搞鬼,肯定很快就会寻着线索追到这儿来,然后就会再次把我好好地‘保护’起来。所以就算我想置身事外也不成了。何况……” 她转头,目光坦然地盯着梅君:“从两年前第一次见面,你装成是个义工接近我的时候,就没打算把我从这件事里摘出去不是吗?” 梅君低下头。 …… 12:35。 当洛宁跟莫迪凯到达码头时,看到的就只有凤箫一人躺在大风呼呼吹的码头上看着月亮。 莫迪凯看了眼表情平淡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的洛宁,脚步微一停,又跟在他身后走向凤箫。 洛宁平静地走到凤箫身边坐下,然后轻轻地问:“人走啦?” “嗯。”凤箫点头。 洛宁咂咂嘴,皱眉看着凤箫:“不打算给个解释?” “朋友不喜欢见外人,只想见我一人。”凤箫声音平平地说:“所以只能对你们说抱歉。” “没诚意。”洛宁撇撇嘴,长舒口气向后一躺,也跟她一样倒在码头上,瞪着天空中的月亮:“不好奇怎么找到你的?” “离开家乡时,我可从没想过自己会遇到这种只有电影里才看过的事。不过既然遇上了那就只能好好应对——哪怕明知你们肯定能找着我,知道是我出的主意拦住你们。”凤箫的声音很柔和,好像梦呓。 洛宁笑了笑,抬眼看看坐在凤箫另一侧状似无聊的莫迪凯,用手肘捅捅凤箫:“不过你这回玩儿太大了,你不知道,他最恨别人说他是gay,尤其拿来跟我凑一对儿。上回有个人这么跟他开玩笑,结果被他锤断了两根肋骨——那还是他因为念着那个蠢货是我二哥,所以手下留了点儿情面劲儿的。” 凤箫一怔,转头看着他:“那些白痴?” 洛宁也怔住了:“你不知道?” “他们是我朋友的人,我只是跟她说你们多半在我身上做了些手脚方便时刻探取消息,所以叫他们拦你们一会儿,给我们留点时间,我可没出这种馊主意。” 洛宁又咂咂嘴:“那你真该跟你朋友说一声:该给这些人发点儿补偿金——这货动起手来完全就是玩儿真的。” 凤箫低头扫了眼他有些红肿的指节:“打架什么感觉?” “看人家疼,然后自己也疼。其实不好玩。”洛宁耸肩:“所以下次你要是想单独跟谁见面了,说声就行了。多信任我们一点儿不好吗?你省事,我们省心。” “从西安那晚开始,我就没这么想过。在我看来,现在的我,身边每个人都要好好甄别过才能考虑如何对待。哪怕是你们。”凤箫平静地说。 洛宁深吸口气点头:“也对,那咱们能不能回去了?要咱们再不回去,老大就得发那个什么什么了。” 凤箫淡淡一笑起身,刚想说些什么就打了个小喷嚏。接着一件衣服就披在了她身上,她转头看着脱下外套的洛宁,真诚地笑了笑:“谢谢你。” “没关系~~现在可以走了吧!”洛宁挤眉弄眼地笑了笑,起身伸手给她。 她看了看他,也笑笑,伸手搭上他的,借力起身。 莫迪凯哼了一声,也默默起身跟上来。 …… 一点五十七分。 古北。 窝里。 二层最大的书房,雍惠南坐在梨花木书桌后,桌面上只开一盏台灯,目光来回扫着面前立着的两个弟弟: “没了?” 两人一齐摇摇头,像是看到猫的耗子。 雍惠南点点头:“行啊!真行!” 他冷笑一声看着他们俩:“特研组的魔术师,外加机械师,两尊大神一块儿出去,就能把一刚从小城市来的还没见过世面儿的姑娘给丢了……” “不是找回来了么?”洛宁尴尬地笑笑。 “要不是这样我早就叫老七把你骨头给碎了!”雍惠南沉了声线下来:“还好意思说?” 洛宁紧紧地闭上嘴,莫迪凯看他一眼,也紧紧地闭上嘴。 好一会儿,雍惠南才叹了口气:“还好人没事,对方的身份弄清了么?” “问五哥!”洛宁吐了三个字就继续紧闭嘴,惹得莫迪凯瞪着他,可看到雍惠南投向自己的目光,他又转过头来点头:“弄清了。” “哪方的?” “美国。” “美国?不是俄罗斯的?” “不是。” “奇怪,”雍惠南沉吟:“照理说应该是先跟俄国那边儿打照面的……” “她好像早知道凤小姐手里有这件东西的线索,所以很早就埋在凤小姐身边。也是跟着凤小姐来的上海。”莫迪凯难得地说了句长的。 雍惠南点点头:“这就说得过去。那跟上了么?” “算是吧!” 雍惠南眼镜后的眼睛眯起来看着莫迪凯:“什么叫算是?” “不能怪五哥,要怪也只能怪咱们的被保护人太……”洛宁张嘴说了半句就咽下了话尾巴。 雍惠南明白了:“她还是不信任咱们?” “咱们的身份她多半是肯定了,不过以她的出身与经历,这种事儿也太悬了,她再聪明也得一段时间理解消化,然后才能接受吧。”洛宁回答。 雍惠南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接下来你们把她看好了,别再整这种幺蛾子出来——实在不行叫老二一家子都来吧!你们二嫂那样的个性对她也算是剂镇定剂。” “是!”洛宁与莫迪凯响亮地回了一句。 雍惠南看着他们,从鼻孔里出了口气:“我做的饭就那么难吃?” 两兄弟不说话,雍惠南又叹口气:“算了,由你们去。不过……” 他慢慢地说:“你们还是要好好看着这位凤小姐。能把你们两个都玩成这样,这姑娘……还真是胸中自有大丘壑啊……” 洛宁看了眼莫迪凯,不约而同地微微低了下头。 帝魂(十六) 上海,夜色昏沉。 古北。 洛宁窝在自己屋里,表情一片空白地看着占了整个北墙大小的落地玻璃窗外的上海夜色。 房间里空白一片,东边儿顶着墙壁放着一张床,床边儿靠着造型极其简单的单只床头柜,柜上一台无绳电话,一只相框,一盏台灯,再加上正充电中的手机,别无他物。 南边儿靠门的一面墙壁上开了一座通体与墙壁同色的衣橱,简单至极的设计,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这儿竟然不是墙壁。 西边的墙壁上,只有一组tannoy的音响,正放着周华健的《有没有那么一首歌》。 他看得那么专心,以至于有人敲门都没听到。 直到电话铃刺耳地响起,他才恍然回神接进电话:“稍等……” “等什么?等到你死吗?”莫迪凯扔下这么一句,啪地挂了电话。 洛宁看着嘟嘟做响的电话摇摇头,起身开门,然后对着门外一脸抱歉表情的凤箫说:“急事?” “我……我想打个电话出去,可雍先生还有莫先生他们都说还是要跟你说一声,从你这儿打出去。” 洛宁点点头看她:“你对象?” “嗯。” “进来吧!”洛宁做个请的手势,侧身让她进来,然后仗着腿长先她一步走到床头柜前,拿起无绳电话给她:“别怪他们,眼下这种情况……” “我明白没关系。”凤箫一手拨着号码,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伸出另一只手做个请不要再说话的手势,然后立刻将电话放在耳边。 洛宁看着她几络柔软的头发落下,遮了耳朵与白色话机的妩媚模样,不由心里微微一动。接着淡定一笑,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转身走到窗边去,又伸手从窗台上端起刚喝一半的咖啡,边看着窗外夜色。 耳朵里免不了传来她的温柔笑语: “……是啊……不能天天给你打电话了,而且工作也很忙啊……你要照顾好自己呀…… 对了,走之前买的那些别不舍得吃啊! 好……好好好…… 我会尽快回去的,带一堆好吃的给你,好不好? 要照顾好自己哦…… 天很冷,不要感冒了……” 一直垂着头的洛宁抬眼看向窗外时,发现由黑暗打底几成明镜的玻璃窗上,映出自己脸上一丝温暖而淡淡的笑意,怔了一怔,他的笑意更浓。 目光不期然扫过另一边玻璃上倒映出来的,凤箫的影象。 她微靠在床头柜上,脸上露出甜蜜的微笑讲着电话,另外一只手则扯着发尾,转啊转地打着圈。 看着看着,洛宁的目光越发柔和,甚至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她指间的长发一起,一圈圈地打转啊,转啊…… 微微垂下眼皮,他在心里无声地替自己庆幸: 幸好,真的是幸好……她还有一个这么晚了,还急着要打电话的人。 …… “你可真是世纪好现任啊!这么晚还不忘跟对象报备?” 看着玻璃窗里凤箫放下电话的倒影,洛宁啜尽最后一口咖啡,转身笑着放下杯子说。 凤箫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垂下头,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些不知所措地抬头看着洛宁说:“对不起……” 她这句道歉让洛宁也很是怔了一怔,然后立刻省悟摇头苦笑:“都已经过去了。” 他耸下肩,往后靠在窗台上: “都已经过去了。虽然这么说有点儿对不住她。不过如果不是那样的结局,我想也许我们会像歌儿里唱的那样,只是有那么一首歌,偶尔会让她想起我,或者让我想起她吧?” 凤箫点头,尴尬地点头。然后抬头咬咬下唇看着洛宁:“那个,还是要说声抱歉——我想我明天还是跟雍先生提一下议,我总是要有个联系方法的吧?” “你现在最好还是保持最高警惕状态,所以虽然可能麻烦一点儿…… 我觉得还是跟今晚一样比较好。” 洛宁不假思索地反驳,然后又不得不解释: “我哥他们叫你来找我就是因为整个窝里的电话线路只有这儿是经过特别加密的,被窃听的可能基本为零。明白我的意思吧?” 凤箫目光一敛:“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有可能也会找上……他……” 在看到洛宁肯定的目光之后,凤箫二度咬起下唇。 洛宁看到她这样紧张,声音反而放柔下来:“你也不必太介意,毕竟他们找的人是你,未必会想到要找上他。何况你这电话不是在我这儿打的么?刚刚都跟你说了,我这儿的电话被窃听的机率基本为零。” 凤箫沉默,好一会儿才向前走来一步,坐在洛宁身边长出口气,平静地问:“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你是说这事,还是这种状态?”洛宁看她,然后回答:“如果是这事,那我劝你最好放长了心——你想啊,能把我们这种角儿都招出来的肯定不是普通人物。如果你问的是这种状态……” 洛宁眯眼想想,突然笑起来:“倒还真不会太长时间。只要我那宝贝五哥把该准备的东西准备好,然后我家七哥杜维宇一来……你也就差不多能从这儿解脱了。” 凤箫一怔:“该准备的东西?” “你现在被安置在这儿呢,是因为这房子看似挺普通,其实各种安保设施都是相当厉害的,不敢说是全亚洲第一吧,至少也出不了前十。 所以说白了,只要我五哥准备好件东西,这东西能保你无论到了哪儿遇到什么情况,我们都能以最快速度赶到你身边援救…… 那就自然得放你出去了。 都说啦,请你来是要麻烦你当饵的,要是这饵老被藏起来……那当初把你惹到这一步不也就没意义了吗?” 洛宁笑嘻嘻地说。 他这样的言行让凤箫皱眉看着他:“看来你今天晚上要熬夜啊!那我不打扰你了。” “别啊……我正落(音裸)着呢……正闷得慌,再说我也没打盘儿熬夜啊!没看我正死命灌咖啡吗?” 洛宁急忙起身。 “落着?”凤箫眨眨眼:“你是哪人?” “当然北边儿的啊!你以为我哪儿的?” “我……我看你长得很像上海小伙儿……抱歉。”凤箫目光里透些温暖出来,然后又问:“你想睡还喝咖啡?” “啊,我养成这坏毛病啦!别人喝咖啡是好醒,我是好睡。还非得是醇黑的。度数要不够,还根本睡不着。”洛宁苦笑一声说。 凤箫好笑地看看他:“是么?还真希罕,头一回听人说喝咖啡助眠的。” “嗯……”洛宁又自己倒了一杯才道:“本来我也不这样的,自从跟她分了之后就这样了。” 凤箫听到他提起前女友,一时觉得自己留在这儿不妥,却又不能不听,只得耸肩。 洛宁好像没看到她的反应,只是一味在她身边并肩靠着窗台,背对窗外夜色与一轮圆月回想过去: “她是我大学时候认识的,小我很多啦!那时候流行追学妹嘛!你懂得,学妹最可爱啦! 加上她还是我们学院的校花儿…… 嘿嘿…… 后来我们俩在一块儿的事儿传开了呀,我没少被那些暗恋她的人使绊子。” 凤箫笑笑,还是不说话。 洛宁继续说:“不过呢,到底学校的感情还是比较单纯比较经不起磨练的,出社会之后我们俩就越走越远了,后来和平分手—— 当然,这是我以为的。” 凤箫抬眼看看他,洛宁正好也低头看着刚刚到自己肩膀头边儿的她,笑笑: “觉得我跟你说这些挺不合适的,是吧?” 凤箫不说话,洛宁撇了撇嘴,不在意地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你说这些……许是刚刚你跟你对象说电话的样子,让我想起当初发现她跟我分手的真正理由时的情形吧? 当初也是因为她打电话给对方,我才发现她跟我分手的理由是假的。” “跟你分手的真正理由?”凤箫皱眉:“怎么分手理由还有真假?” “当然有。起初分手的时候,我也觉得我们的理由就像她说的一样,不过是情淡缘浅罢了……后来没几天我去找她拿我的东西,看到她跟别人打电话的样子才知道,原来她是因为爱上另外一个人了。 而这个人,还是她绝对不能告诉我的一个人,所以才有意把我们的关系淡下来的。” 凤箫一怔,目光震惊不安又有怜惜: “……你弟弟?” 洛宁点点头打个响指,做了个鬼脸笑了笑: “聪明!果然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姑娘。” 凤箫第三次咬咬下唇,然后问:“你好像不恨她。” 洛宁长吁了口气: “唉呀…… 恨她干什么? 终究是我当时没好好跟她沟通吧? 而且我也的确是对不起她。毕竟当时我已经出了社会,没法儿跟她天天呆在一块儿。大老爷们儿家的,又没注意跟我在一块儿时,她其实总是挺没安全感的,不知道安她的心…… 会走到这一步也不奇怪。 说真的,她没恨我我就挺高兴了。 只是……” 目光一凝,他的语气微微带了些沉重: “只是无论如何,我都不想看到她被洛铮搅在那样的生活里。” 凤箫皱眉,然后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她是……她是……” 洛宁点点头,表情平板一块: “是他干的。 从小到大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我喜欢的东西,他一定都要抢来,然后当着我面儿毁掉的。” 凤箫觉得心口一缩,全身寒凉。 帝魂 (十七) 凌晨三点半。 洛宁房间隔壁。 莫迪凯的房间里。 几乎跟洛宁完全同样摆设的屋子里,唯一不同的是色调——洛宁是纯粹的淡色,不是白就是乳白。而这间屋子是更加纯粹的蓝色。 淡蓝的墙壁,深蓝的床,就连床头的画儿也是蓝的。 洛宁跟莫迪凯坐在蓝色的极简办公桌边儿,一人戴着一个蓝色耳机听着刚刚的对话录音。背后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的雍惠南。 “怎么样?” 听完了第五遍还是第六遍——洛宁自己也记不清了,放下耳机,他转头看着莫迪凯。 放下耳机,莫迪凯摇头:“听不出什么有问题的地方。” 雍惠南挑眉:“没有问题吗?从头到尾只有她自己在说话,不是吗?” “哥,你自己都说人家对象是植物人啦!也许人姑娘就是要说给对方听着,没指望对方能回答呢?”洛宁翻翻白眼。 雍惠南瞪着他:“才夸你有进步,你可就立刻掉进去了?这事儿是我告你的,我不知道去核实么?可眼下这里里外外地透着古怪,不核实能行么?” 洛宁立刻转头,嘟哝着:“你肯定会核实啊,可就你那样的方法……核实来核实去,不还是那结果?不然干吗拉着我不让睡,非跟五哥一块儿听音频?” “你说什么?”雍惠南轩眉。 洛宁闭上了嘴。 莫迪凯看他一眼,冷冰冰地说:“要核实,很快。” 洛宁立刻转脸,对他眉开眼笑:“五哥,看你的了!” 莫迪凯哼了声:“不是看我,是看小翼。” “是是是,那是!咱小翼是谁呀?光之翼啊!那在业界都是……”洛宁正笑着说,却被莫迪凯一句话堵上嘴:“闭嘴。” 洛宁立刻绷起嘴。 莫迪凯伸手,在淡蓝色巧克力键盘上快速地敲击着,很快,无边多屏显示器上蹦出一个挥动着蓝光翅膀,手里抓着一把蓝色长枪的小男孩——当然,是三维虚拟人物。 “翼少驾到翼少驾到翼——少——驾——到!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三遍啊哈哈哈哈……”小男孩在九块拼起来形成一个半圆的显示屏里满屏上下乱窜,大笑。 莫迪凯皱眉,修长的手指放在主机箱上说:“再说一个字儿,我卸你声驱拆你声卡。” 小男孩停下来,立刻捂住嘴,显示屏下方跳出一个对话框:“请问凯哥,有什么是小翼宝贝儿能为您效劳的?” 莫迪凯揉了揉胳膊,跟洛宁一样,试图把手臂上窜起来的鸡皮疙瘩搓下去,一边回答:“查查这姑娘的男朋友,看看能不能获得他的实时录像。” “哦喔……这可不是好习惯哦老大,侵入人家医院系统是犯法……小的这就去!”小翼忘记了刚刚的危险,怪声怪气地开腔,却在通过摄像头看到莫迪凯已经朝着主机按下去的手指之后,嗖地化做一道蓝色闪电从屏上划过,接着消失不见。 洛宁长出口气,揉了揉自己的胳膊:“五哥,这小子你从哪儿弄来的?老天爷,还小翼宝贝……我一年份儿的鸡皮疙瘩都蹦出来了……” 莫迪凯看了看含笑不语的雍惠南,又转头看了看他:“制作小翼原型的时候,输进去的基本资料都是你的。” 洛宁眨了眨眼,一开始有点儿茫然,接着立刻沉了脸:“你拿我……” “老大老大老大——小翼宝贝回来啦啦……”他没说完,因为被屏幕上那个上窜出来的蓝色小子给打断了。 接着,小翼也不等众人再发问,直接长枪一划,屏幕中间跳出一副监视器画面来。 “幸好小翼我冰雪聪……”这一次,不等这个聒噪的虚拟小人儿再多话,莫迪凯直接把电脑喇叭调静音——左右监视器是不能采到音频的。 于是就只见小家伙得意洋洋地在监视器画面的边儿上靠着,嘴一张一合,却不听半点声音。 不过洛宁他们也没再注意到他说了什么。 每个人的目光都被监视器的画面吸引走了。 画面里很暗,看起来很普通的病床上,只躺着一个全身插满各种管子的男人。 应该说整个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洛宁皱眉,突然说:“不能放大了么?” 莫迪凯看了他一眼,调大了画面,然后锐化——就算这样,能看到的还是只有一张被呼吸器挡掉大半的,沉在阴影里的脸。 洛宁看着那张脸,突然说了句:“怎么没有哈气儿?这家医院有中央空调么?” 雍惠南一怔,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么冷的天,就算是地处南方的上海温度都不会很高,加上画面里可以隐约看到一边儿的墙壁上没有暖气片儿,也没有空调,呼吸器的玻璃罩上没有呼吸时产生的哈气只会让人想到一件事:也许这里躺着的,就不是一个活人。 莫迪凯点了点头,敲击了几下键盘,调出这家医院的资料之后长吐口气:“有。” 洛宁点了点头,又问:“能不能调到她打电话的时间?” 莫迪凯回头看了眼雍惠南,雍惠南满意地点点头,他这才伸手继续向前调动监视器画面的时间。 当调到监视器下方显示的时间与凤箫打电话的时间一致时,画面中病床旁边摆满了药的床头柜上,突然闪起了一点儿蓝光——很显然,那是一部电话机。 洛宁看着画面,直到蓝光暗下去才看了看时间,然后转头看着雍惠南:“时间正好对得上。” 雍惠南不语,却看着莫迪凯:“把通话记录跟对方的ip地址对一下,看有没有问题。” 莫迪凯点头,键盘输入指令,小翼这才发现自己似乎被禁声了,跳着脚抗议一下,不过很快以对话框的形式提供了确切的资料。 洛宁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又看了一遍,又掏出手机,调出手机上暂存的监听录音看了看时间,提笔在纸上算了算,往后一靠,长吐口气,扔下笔,头也不回地对雍惠南说: “都对上了。” 雍惠南不语,好一会儿才说:“看来是这样。” 洛宁倏然转头,瞪了他一会儿,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背对着两个哥哥说:“我累了,明天早上不用叫我起来吃早餐——也应该不用叫她了。” “她?哪个她?”难得莫迪凯笑了,问。 洛宁头也不回,径直走出去,然后用力关上门。 莫迪凯的笑容在他离开之后,消失不见,转头看着雍惠南:“我也觉得你想太多了,老大。” “不多想一点,我怕……”雍惠南摇了摇头,脸上原本温柔的笑容变得有些苦:“算了,明天叫你二嫂来,好好儿做点好吃的给他,算是弥补一下吧!” 莫迪凯不说话,看着他走出去,突然道: “其实你也不用担心,我看她一点儿也没有要跟他有什么的意思。” 雍惠南停了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你别忘记了,咱们特研a组的座右铭。” 接着,他走了出去。 莫迪凯歪了歪头,想了想,又自语: “不要不信人心,更不要全信人心……么?”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因为主人不理会,而寂寞得满屏乱飞的蓝色小人儿在他脸上,投下一片片的蓝光。 帝魂(十八) 上午,十点半。 古北。 窝里。 刚刚跟王重的妻子,也是洛宁七哥杜维宇的妹妹杜小梦还一起说话的凤箫走下台阶时,洛宁正在跟雍惠南、王重、莫迪凯坐在白色的极简风办公桌边,一人面前摆着一台平板,几个档案盒,或者拿着文件夹分析着档案。 停了下,她还是走向了他们。 洛宁头一个察觉到了她的到来,抬头冲着她一笑,随手拉开左边的椅子,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继续埋头文件里。 凤箫看了看雍惠南,他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眼看了看她——虽然他的镜片在反光下,根本看不清是什么样的眼神,不过从他勾起的嘴角来判断,自己坐下来应该没问题。 说了声“打扰”,她也就坐下了。 刚坐下,一只杯子放在她面前,迷人的香气显然是至少得十年陈的七子饼才能有的。 她转头看了眼坐在左边的莫迪凯,淡淡一笑:“谢谢。” 莫迪凯没有应声,只是点了点头,倒是王重看了眼她身后:“怎么我们家那口子没跟你一块儿来?” “啊,是啊,好像要要得去上什么特长班了。”凤箫含笑解释:“我也不方便跟着去。” 王重这才一脸想起来的样子,不好意思地说:“啊,我忘了,今儿是星期天,要要得去上钢琴班的……” 凤箫夸了几句要要懂事——这倒非违心之论——然后就笑着问: “原来你们星期天也不能休息啊!” 洛宁抬头,笑了笑,合上文件夹放在桌面上,端了杯子往后一靠: “没法儿,谁叫这案子牵涉到的方面太多了呢?光目前欧美那边儿通报过来疑似与本案有关的相关案件就有十多起。还都是恶性案件。” 凤箫点头:“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洛宁摇了摇头,有点儿遗憾:“可能……”他突然停住了嘴,看了眼雍惠南,然后眯起眼:“对了……说不定还真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那个,你也知道恶魔护士的名头和她的惯常犯案手法了,我问你哈,你印象中,以前你身边有没有类似的案子?” 凤箫一皱眉,看着洛宁。 洛宁看着她的目光,柔声道:“你不用紧张,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盯上你的。” 凤箫松了松肩膀,想了想:“我们那儿是个小城市,只是些杀人案就够轰动了,像她那么招眼的,还真没听过。” 洛宁不放弃地问:“那,你身边有没有什么人的去世,让你觉得奇怪的?哪怕只是一点点也成。 就比如说某个老人走了,然后你觉得他本来不该这么早走的,可又觉得也许只是年岁到了之类的?” 凤箫一怔,眼眨了一眨,然后突然瞪大了。 洛宁放在桌子上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是谁?” 这句话问出口,桌边所有的人都放下手头的事情,看着她。 凤箫扫了一眼几兄弟,不自然地笑了笑:“这个……很正常吧?人之常情而已。” “在别人或者是人之常情,可是在你……”洛宁正视着她:“也许就不只是这么简单。” 凤箫不笑了,挑衅地看着他:“不是还能是什么?!直觉?!案件直觉?!” 洛宁只是看着她。 半晌,凤箫重重地出了口气,起身,略显烦燥地走到落地玻璃窗前,抱起手臂,抛下雍惠南几兄弟的目光,好一会儿才轻轻道: “也许只是你太多心。” “我相信你的直觉。”洛宁平静地看着她:“从第一次在火车上见到你的时候就信。” 凤箫的背景僵了僵,然后松了下来:“不是我身边的人…… 不过做我们这行的都知道赵万钧老爷子。前年他去世,每个人都觉得他不应该在这个年纪就走了——虽然当时他已经八十岁了,而且还有严重的心脏病。” 洛宁立刻伸手抓过莫迪凯手里的文件夹,三两翻,就翻出了一张文件,仔细看了一遍之后,交给莫迪凯。 莫迪凯接了之后,立刻伸手抓过一边儿的平板,拍了张照片上传到光之翼的操作端,下达指令。 不多时,几个平板一块儿亮了起来。 洛宁头一个拿了起来,食指快速地滑动着大略阅读了一遍,长吐口气,向后一靠,倚在椅背中看着同样扫着平板的雍惠南:“死在宿疾里,老大……” 雍惠南会意点了点头,伸手拿起自己的行动电话——似乎特研组的配备手机都是时下少见的翻盖式触屏智能机——翻开蓝色的手机上盖,只一点,便呼出一个号码,等了两三秒就说:“老六吗?待会儿老五会叫小翼发份资料去你那,需要你复检一下——不是重新验尸,还没到那一步,先看看报告里有没什么问题。” 挂了电话,他看着洛宁和凤箫:“很快就会出结果。” 凤箫咬了咬下唇,转头看着雍惠南:“就算……就算证明了赵老的死不是自然……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雍惠南点头,看了看洛宁,这一次他主动开口回答她:“如果他不是赵万钧,不是行内知名的这方面的专家,也不是你那位能让你冒着让我们怀疑你的风险,也要设计他们两个,脱离他们两个的视线,单独去跟她见面的好朋友的亲生父亲的话……那的确是没什么要紧。” 凤箫瞪大眼,看了眼洛宁,洛宁立刻摇头:“我没有说。但你不应该指望这些事能够瞒得过他。” 凤箫不再说话,垂下头,半晌正欲说话,就听到一阵嗡嗡声。 雍惠南拿起电话,接通,只听了几个字,便立刻拿起面前的平板,划开一封新邮件看。脸色也越来越淡然。 当他挂掉电话之后,洛宁几乎是以肯定的语气道:“非正常死亡。” “……除非凤小姐想告诉我们,赵老先生喜欢咖啡喜欢到了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背着医生,自己给自己注射高浓度咖啡因的地步。” 雍惠南看着她。 凤箫全身一冷:“咖啡因?” “表面上看起来赵老先生的死因是因为突发心脏病,抢救无效。可远航发现他的尸检报告中葡萄糖的指数低得离谱,于是就去调查赵老先生在生前是不是有进行过降糖类药剂的肌注射或者是口服。结果一无所获。然后他就想到如果是要一个心脏病人非正常死亡,体内又葡萄糖过低,那么会不会,是因为有人给了他过量的咖啡因摄入? 应该说我们运气很好,当初跟着赵老先生尸检报告一起来的还有一份常规血样存在程远航那里——毕竟赵老先生就住在远航他们检测中心所在的城市,那儿又只有一个尸检报告复核的法定机关,就是远航他们单位,所以…… 一化验,什么都出来了:整整25克高浓度的咖啡因摄入,就算是毒死我们这些健健康康的年轻人都够了,更别提有严重心脏病的赵老。” 凤箫看着洛宁:“葡萄糖过低?” 洛宁点头,神色凝重:“一定浓度的咖啡因会使人血糖在单位时间内剧降,并且产生严重的不规则性心颤。这也是恶魔护士在杀害那些患有心血管方面的被害人时的标准手段——对有心血管方面问题的人来说,这种死法是最痛苦的。” 凤箫打了一个寒颤:“所以……所以赵老是……” “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被杀……”洛宁喃喃了几句,突然站了起来,看着雍惠南:“我要去天津,去找六哥。” 雍惠南沉了脸:“坐下,老七今天下午就到,你跟他一块。” “有五哥在,我没事。”洛宁坚持。 “还有我,我也要去。” 凤箫上前一步:“我去,也许能帮到你们,不是吗?再说我在这儿……也是个麻烦吧?” 雍惠南的眉头皱得更紧,看了眼莫迪凯。 难得地莫迪凯没有看他,只是左右晃着眼珠子:“东西我准备好了,她想去没问题。” 雍惠南脸拉得更长:“你也跟着……” “大哥,没事儿,有老五,还有我,老九自己也省心,凤小姐不会有问题的。” 一道极富磁性的低沉男声传来,雍惠南一怔,抬眼看了看立在门口的高个男人,笑了起来:“……是啊,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有问题吗?” 来的人淡淡一笑——正是原本该身在广州的老七杜维宇。 帝魂(十九) 夜八点,已然夜幕降临的天津。 某知名研究所门前。 凤箫抬眼看着面前的门牌,还有灯火通明的大厅,好半天合不起嘴。 过了会儿她转头看洛宁平静的表情:“你说你六哥……” 点头,洛宁率先走上大理石台阶:“嗯,就在这儿。” 凤箫眨眨眼快步跟上,又低声发问:“可你们不是有些麻烦事儿挂在身上,这种地方方便藏身吗?” “麻烦归麻烦,可六哥在外的名声太大,真把自己隐身了才麻烦。”洛宁扫视了下周围微微皱眉。 凤箫正要再问,杜维宇却突然开口:“有问题?” 洛宁回头看着他微微点头: “六哥没出来。” 莫迪凯也点了点头:“不对劲。” 洛宁深吸口气,侧跨一步挡在凤箫面前走。凤箫突然感到就算是看不见衣服下的肌肉,也可以“看到”他此刻紧张得绷紧全身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神经的样子。所以向后再退一步,她默默走到杜维宇后面。 杜维宇意外地看她一眼,微不可见地点头配合着她转身向侧边走,和紧跟上的莫迪凯一道将她呈品字型夹在中间。 推开玻璃门,一切看起来很正常。 穿着白大褂的职员们各自或夹了文件或拿了其他的东西,匆匆地从他们一行外来人身边,来来往往地走着,没有半点儿异样,也并不奇怪他们的到来。 很安静。 就算偶然有人说话,声音也压得很低——配上夜色中雪亮的室内,凤箫怎么都觉得不舒服,不和谐。 她说不上什么地方不对,可就是感觉得到好像走进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张大的妖魔口中。——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默默低下头,她从一边扫了眼,却意外看到一个人正立在旁边的一间小隔间里,透过窗子看着他们。 “咦?”凤箫吃惊地叫了声:“程先生?” 洛宁停下脚转头看:果然,立在那儿正隔着玻璃对着他笑的不是六哥程玩航又是谁? 他松口气眼一眯先对窗子里的程远航笑笑挥手示意,然后转头看看身边的杜维宇与莫迪凯,接着低头拨了下手腕,看看腕表才笑:“原来他在这儿。” 杜维宇看他一眼,又看看莫迪凯也笑了:“不奇怪,毕竟正是他最有灵感的时候。只是这回这么胆儿肥不出来接老五…… 可实在不像他的风格。” 莫迪凯冷哼一声。 洛宁笑嘻嘻道: “唉呀七哥这就是你不对了!就说六哥怕五哥吧!可他也是个天生的工作狂,一把年纪了就因为工作起来会把人都忘了,所以媳妇儿找一个跑一个。你看你怎么就知道他不是又老毛病犯所以没出来呢?” 莫迪凯扬眉哼了声,大步先走过去。洛宁看看杜维宇,两兄弟笑笑也夹着凤箫跟上去。 走到门前,莫迪凯看了眼正做着动作,示意他们自己开门进来的程远航,突然和跟上来的洛宁他们一起停下来,好整以暇地抱起手臂立在门外,歪着头看着只是一味傻笑,做手势叫他们开门进来的程远航。 就这么几分钟,凤箫也看出了些不对: 那个“程远航”只是一味地在原地挥着手让他们进去,完全没其他的表情与动作。 她正想发问,身后却突然传来一把很奇怪的沙哑男声: “你们什么时候发现的?” 凤箫心一紧,正犹豫要不要转头呢!洛宁就已经转身看着那个突然出现在大家背后,一身儿的黑皮衣配墨镜打扮,身后还跟着十几个穿了白大褂职员的男人。 只是这些白大褂的职员们手里,此刻拿着的不再是文件或是其他的东西,而是一把把加装了消音器的枪。 十几支枪口黑洞洞地对准了一行四人,凤箫只觉得全身一冷。 洛宁淡淡一笑:“一开始。” 皮衣男人摸了摸自己用发胶定型得硬邦邦又油光水滑的头发,眯眼看着他: “哪儿出问题了?” “灯。”洛宁继续笑:“今儿可是大休。就算这儿常期有人值班可也不会太多人。人不多开这么多灯干嘛? 何况这儿的总负责人是个小抠,抠得很。经常有某些倒霉的科室因为多浪费了个纸杯扔了张环保纸被罚。 这大厅里的那好些灯,我来这儿不下五十次了今天还都是头一回见。” 皮衣男一怔,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就因为这么点儿小事?也许只是意外呢?” “一开始也是有点儿担心是不是意外。”洛宁笑,扫了眼依然在窗户上对着他们挥手傻笑的“程远航”,然后歪歪头:“可一看见‘他’的表就知道出问题了。” 皮衣男转头,脸色不好地看看那道人影,立刻有个白大褂跑到门边不知怎么一动,窗户像被切了电源的电视机一样突然黑了下来什么也看不到了。 “这是……”凤箫小声问。 莫迪凯哼了声:“全息投影,老掉牙的东西。” 他的话让皮衣男咬咬牙,最后还是当没听见,继续不耻下问地问洛宁:“手表怎么了?” 洛宁看着他,半天突然像看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弯腰笑了起来,直笑得皮衣男面红耳赤青筋乱跳才直身擦擦笑出来的泪水道: “唉呀……真是!佩服佩服! 就你们这样儿的也敢出门算计人?兄弟!就算你热爱整容,把大脑皮层整得再光滑,咱也得留个褶子放放点儿心吧?” 洛宁苦笑连连地说:“既然都能学推理小说女王学到这一步上……那也至少得先筹划好吧?怎么连一应的人事都不知道就这么出来卖脸皮啦?啊?” 皮衣男用力咬牙,双眼赤红:“是啊!看来真是没好好尽够人事啊!不过魔术师先生倒实在不必替我担心,对我来说,能用这么简单的法子就把名震四大洲的特研a组四尊大神给拿下,没关系,我愿意听你乱批判……这实在太值得啦!” 说到这儿,他刻意地笑笑看着洛宁:“哎呀想想看还真是挺值得期待的啊?药圣程远航,神算杜维宇,再加上多少人急等着拿下的机械师莫迪凯,还有你,特别是你…… 名震全球的魔术师洛宁洛先生……” 皮衣男盯着洛宁的目光像是饿虎看到最肥美的牛肉: “……多少人见都难得见一面的魔术师洛宁……” 他咧开嘴笑出两颗金牙齿:“好,太tm好啦!” 洛宁也跟着笑了:“是啊真是难得!哎呀我进特研组这么多年了,头回碰上这么脑袋单纯的对手!真是太难得了。” 他扬扬眉,也不看又被自己撩拨得起了些火气儿的皮衣男,双手插进口袋里看着他后面说:“是吧六哥?” 皮衣男眼睛立刻瞪得铜铃大迅速转头,张口结舌,连他身边那些手下也是瞪大了眼: “你……你怎么……” 从他们身后徐徐走出来的,正是原本“应该”被他们迷昏牢牢绑在椅子上,被三个同伙紧紧盯着的程远航。 衣衫微有些凌乱,显是刚刚动过手的程远航咧咧嘴整整衣裳,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我怎么了?怎么出来的?还是怎么到这儿的?你想知道?我还想知道呢! 找你给你主顾的那线人到底是克扣了你后面主顾多少的中介费啊?怎么就能找出你这么个没脑子的家伙?真没职业道德! 还有啊,刚刚他不跟你说了么?这儿的老板是个以勤俭节约为美德以环保为志向的热爱公益的进步人士? 啊?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戴着那种瞎贵却没半点儿毛用的卡地亚手表?还鳄鱼皮表带? 啊? 你的脑皮层真是够光滑的啊你……要不干脆也别搁在那儿浪费了,给我当标本得了! 难不成到现在你都没注意公开事务栏里贴着的中心负责人是谁叫什么名字?” 皮衣男跟十几个手下立刻齐刷刷地把头扭到一边去看那块感觉很廉价的宣传版: 上面备注着中心总负责人的头一张红底大照片上,正冲着他们得意微笑的不正是眼前的程远航么? “白痴。”莫迪凯看着一群脸色铁青的笨蛋,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了一句。 凤箫低头,实在不忍心再看这些像被一道响雷刚刚劈中的脸。 杜维宇抱起手臂肩头一耸一耸地,脸上还是努力地维持着现有的表情。 洛宁也点点头,笑嘻嘻地看着那个皮衣男:“你衣裳挺帅的,我喜欢。不过你脑子不灵光,我就不喜欢了。 你看啊,就算没注意到六哥就是这儿负责人吧,还是一个抠门抠到不行的铁公**…… 至少你也该知道一件事吧?” 皮衣男脸色黑得快可以当砚台的脸,转而面向他。 洛宁依然微笑地点头: “你刚不是说了么?我六哥外号叫药圣,你居然还敢在药圣面前玩迷药…… 我真好奇,好奇你大脑表层只是光滑白皙得跟刚煮熟的白鸡蛋样的可爱?还是说你其实就是拿俩煮熟的大号白鸡蛋装进颅骨腔里,权当是一颗大脑使呢?” 皮衣男的五官已经严重移位,半晌才冷冷一笑:“是啊……也许在你魔术师的面前,我的确不过是个小虾米。可是……” 他突然狞笑着抬抬下巴,身后全体白大褂一起将枪口对准洛宁他们,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悠然道:“我的确没你聪明。不过我的魔术师洛先生…… 这再聪明的脑子也经不起这么一颗花生米钻进去吧?” 洛宁看看他,又看看同样笑得快忍不住放声的杜维宇,还有听到他这话后再也忍不住翻起大白眼的莫迪凯,摇摇头真心有些可怜皮衣男: “唉!得,你这孩子真没救了!你看你都叫我一声魔术师了……那这枪在我面前还能使么?” 皮衣男脸色一变,看看洛宁,突然闪电从怀中拔枪,对着洛宁“啪”地一声: 闪着精蓝寒光的枪口迸出一道火光,然后…… 一整束的鲜红玫瑰花跳出来了! 他脸色大变!歇斯底里地大叫: “开枪!开枪!开……” 倏然,他停下来: 并不是他的话没用,而是因为突然感到背后刺进了个什么东西,接着立刻就觉得浑身发软…… 慢慢地,眼前的景象变了,他仿佛是躺在地板上看着洛宁他们一样。 这个漂亮的年轻人微笑地看着他,很体贴地蹲下来说: “承蒙看得起,你都叫我们哥儿仨一声魔术师机械师神算之类的好听的了,那我要不变点儿魔术满足你的愿望,可怎么对得起你千里迢迢从宝岛来到这冷嗖嗖的天津卫?” 洛宁笑看这个被自己动了手脚换过麻醉子弹的自己的枪撂倒的笨蛋说: “对了,还有一事得告你:其实本来我也不打算跟你玩儿真的,就想着你一进天津卫直接通知警方拿下来就成了。 可后来听说你准备了个捕鼠夹子,我实在是不高兴你污辱我最喜欢的大女神,所以就做了个标准的捕鼠夹子样本示范一下给你看…… 明白了么?下次要当大女神的粉丝儿,好歹得再多读个几十遍书才成。” 凤箫瞪大了眼,看着笑里透着寒意的洛宁问:“大女神?” “啊!我的大女神阿加莎陛下啊!”洛宁嘻嘻哈哈地笑。 帝魂(二十) 晨。 五时。 洛宁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七点半。 抓着头发,搔着头皮,一边儿慢吞吞哈欠连天走进洗手间的他,被立在里面正用毛巾擦干脸的凤箫吓了个精神百倍。 “你怎么在这儿?”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凤箫一边儿擦着手,一边奇怪地看着他: “这是我的房间,不是吗?” 洛宁一怔,心里小小地跳了一下,回头看了看,然后才长出口气,转头过来: “你走错房间了。” “我没有。” “你真走错了……” “我说了,我没有。” 凤箫上前一步,目光静静地盯住他的,然后突然伸出手臂来环着他的颈子: “我说了,我没有……” 接下来他想说的话,全被堵在了她的双唇之间。 美好,模糊…… 倏地,他醒了。 睁开眼,迟疑地反应了一会儿,看到窗外尚且一片昏黑的天色,洛宁这才意识到,还不到该起床的时候。 可他已经没了睡意。 长长打了个哈欠,他起身,走向洗手间,却被里面正用毛巾擦干脸的凤箫吓了个精神百倍:“你……你怎么在这儿?” “啊……抱歉。” 凤箫的回答,不像他梦中想的那样美好,她只是点了点头,淡淡地说:“睡了一会儿头很痛,想找点儿水洗把脸,结果我那边儿的水龙头坏了。” 洛宁这才记起来,昨夜,自己一行四人被程远航安排在了这间小招待所里——两人一间套房。本来还庆幸着一间套房两个洗手间,现在看来也没什么意义了。 他点了点头,有些窘迫地笑了笑: “我哥他抠惯了,你别介意啊!” 凤箫却笑了:“没关系。你要用吗?” 得到了他的点头承认,凤箫退出了洗手间。 …… 晨。 七点半。 招待所下的一家早餐店里,热腾腾的菱角儿汤,配上香喷喷的烧麦,就是吃惯了广式茶点的杜维宇也赞不绝口。 只有洛宁一边儿吸溜溜地大口咽着汤料,一边儿笑着说: “七哥你也真好哄,反正就是便宜呗!真要是舍得,就带咱们去吃狗不理了。” 一句话戳破了程远航的脸面,他却也不恼,只是淡定地看着他,好半天洛宁才哈哈一笑,正色道: “不玩了啊,你可知道二嫂现在在上海窝里呢。 要是你一个不好,搞得我一脸的痘痘吓坏了要要,她可是饶不了你。” 程远航也立刻绷了嘴,不说话,同时顺手把正准备掏出来的什么东西塞回了口袋里去。 另外一边的莫迪凯吃完了一碗,挥挥手又叫一碗,然后才问老六: “人呢?” “已经送到警局去了。敢在天津卫亮出这些火器来,他们也是活得够了。”也许是在天津呆得久了,地地道道苏生苏长的南方小伙程远航说起话来,总是一股子北方汉子的直劲儿。 凤箫看了洛宁一眼,洛宁却没看她,直喝下了另外一口汤才叹了口气放下碗,看着几个摆出一副议论公事架式的哥哥们说:“正吃饭呐!能不能不说这些?呆会儿到了你屋里,有多少话说不成?” 程远航眨了眨眼:“我屋里?哪个屋?” “还哪个屋?你家啊!难不成你告诉我,你就叫我们在那么个破招待所里住着呀!”洛宁不乐意了,立刻叫了起来:“那地方……连个洗手间都是坏的!谁知道是不是蟑螂蚂蚁一大堆呀!” 程远航听了这话,立刻沉了脸。 半晌,杜维宇才在一边儿悠悠道:“你往六哥家寄些乱七八糟的包裹叫他帮你查事儿的……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怎么就没看出来,你说的那个所谓的破招待所,就是你每次都要填的地址呢?” 洛宁立时冻结。 …… 最终,因为有凤箫跟着,杜维宇还是没拗过洛宁,去给他们五个订了一间酒店——之所以是五个,是因为程远航说他本来可以昧着心住在那儿的,可这样的自欺欺人被洛宁点破了,那他也就住不下去了—— “总之就是死要钱。”洛宁总结了这么一句,难得莫迪凯也跟着点了点头。 所以,叮叮咣咣忙了一上午之后的一顿饭,洛宁终究如愿地坐在某家看似装潢完全是大排档风范,老板好像也不姓高的包子店里,满心期待着即将上来的美食。 点的二十只包子上了桌,洛宁就立刻先伸长手臂,一下子拉了九个到面前,问了凤箫的爱好之后,分了一荤两素三只给她,自己就包圆了剩下的六个。 这样霸道的行为搁在平日里,少不得要挨几个哥哥的揍,可莫迪凯程远航杜维宇看了看对着一半新不旧的小竹笼只装一只包子的包子笼发呆的凤箫,自然也不会与他计较。 “这个……就是狗不理?”凤箫看着洛宁:“怎么跟我在论坛上说的那些都不一样?” 洛宁正忙着咬一只鲜猪肉包,听到她问,口齿不清地回答:“这个不是狗不理,不过比狗不理还狗不理。” 看着她好像听懂了自己说的意思,也很欣然地自取了筷子开始吃包子,洛宁笑了笑,然后转头看着吃得正香的程远航,正色问道: “六哥,刚刚你刑警队伙计来的电话吧?怎么样?有结果了吗?” “有了。” 程远航到底是学医出身,吃起东西来细嚼慢咽,洛宁都吞了三只外加一碗大馄饨了,他还在吃头先的一只。 听到洛宁说话,他擦干净了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甩开珍珠蓝色的翻盖,一边翻一边念:“纽约best集团高雄分公司的。怎么样?没出你的计算吧?” 他一边儿合手机,一边儿问自己身边正拿素包沾酱油的杜维宇。 杜维宇头也不抬,淡淡一笑:“你该问老九才对。这事儿从头到尾,可都是他一个人准备的。” 凤箫终究还是忍不住了,转头问洛宁:“那些人,你早就知道在里面了吧?怎么安排的不介意告诉我吧?” 洛宁笑了笑,停下筷子又包圆了五只刚送上来的包子,这才说: “从他们一进咱们国境开始,五哥就已经盯上他们了。” 洛宁看着一脸淡然地拿豆沙包蘸了蘸辣椒油,尝试了一口又立刻丢掉的莫迪凯说。 鉴书 第一次见到白陆离的时候,唐其琛就觉得这男人是个妥妥的神经病。 ……………………………………………………………… 40度的帝都二环大马路上,太阳将一切晒得焦黄明亮。 抱着书提着袋,挥汗如雨地往路边一家咖啡馆赶的唐其琛,突然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猛抬头,就瞅见不远处的电线杆子上,一个高个男人通身裹着白皮草,光露出一头乌黑的头发和雪白的脸庞,一左一右踩着两根电线,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他脚边还蹲着一只既像小狮崽儿,又长着小羊脸儿,浑身白毛还长着双角的小动物。 ——神经病。唐其琛暗骂了一句,就赶紧冲进咖啡厅占上位子,顺道点了一套早餐。 坐下拿纸巾擦擦汗,服务员送上咖啡面包。 她端起冷淬美式抿了两口,刚抬眼皮准备出口气,就被不知什么时候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人吓得手一抖,杯子差点儿飞到对方白皮草上画地图: 白皮草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稳当当一副大爷相坐在对面,慢条斯理地把盘子里的可颂面包掰撕成一块块儿,往前面一张小嘴里塞。 小嘴的主人正是那一团似羊似狮的小家伙——它跟个周岁婴儿似地坐着,圆滚滚白乎乎的肥屁股结结实实地压在她的《电视艺术学》上,眯着乌黑圆眼,两只小爪子扶着白皮草的手大嚼面包——也就是她的早餐。 这都行?! 唐其琛刻意地扫了眼他的领扣:一颗足有大拇指肚大小的珍珠晃啊晃地,闪着迷人的白光。 白皮草对她的目光没起半点反应,只是悠哉悠哉地继续喂面包。丝毫没意识到这行为其实够格被请进pcs喝茶了—— 拘留不用说,光罚款就够买一千袋面包了。 更诡异的是,周围的人似乎都没看到这对奇怪的组合,该笑的笑,该说的说,该喝咖啡的也是继续在喝—— 只是,没有半点儿声音传进唐其琛的耳朵。 唐其琛眯眯眼,伸手向外探了探——保鲜膜般的质感裹住她的手指尖,再也不能往前探远一点。 结界啊……看来,这一大一小两团,还真是个大麻烦。 想到这儿,唐其琛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也挺需要减肥的,可颂面包热量挺高的。于是忍不住换上一脸笑容,好奇托腮向白皮草发问:“感觉,你也不太缺钱是吧?” 白皮草抬起眼皮,眸子划过两道灿烂星波:“我不用钱。” “那……这边的面包格外对你味口吗?其实我觉得你可以试试这家的巧克力酥条,那酱汁……棒棒哒!来来来,别客气,我请客!”唐其琛非常豪爽地伸手进包。 “你不怕我。”白皮草歪了歪头,如玉雕般的脸上带了一抹好奇。 同时,他指尖一划指向她的包包,两人身边立刻闪起一层珠光,粼粼影影的同时,极细碎的一阵声音响过,周围温度骤降至冰点。 面前的咖啡杯瞬间起了一层霜,刚刚还晃动着的褐色液体,此时冻成了冰块。 唐其琛哼一声,呼出一口白色蒸汽:得换法子。 “切!我是小孩子吗,还是怕你有糖吃?”唐其琛冷笑一声,放下刚刚摸到的防晒喷雾,改摸出一盒子薄荷糖,打开后抓一颗丢进嘴里,啪地合上盖子,捏进掌心。 冻得石籽儿似的糖粒差点儿硌掉她两颗牙,手心里的金属盒盖与糖粒相撞,发出咣啷啷的声音,极度刺耳—— 真是,得找个机会让臭光头再给洗洗眼了。她想。 白皮草的眼睛眯起,仿若两道寒刃:“你以前见过……” “见过什么?是见过跟你这样儿没影子的呢,还是见过跟它这样儿四不像的?” 眼瞅着被揭穿了,唐其琛索性摆出一副赖皮相,百无聊赖地伸手揉揉吃完面包坐直身子,正拿两只前爪,好奇地捧着咖啡杯嗅啊嗅的小家伙。 细长的手指揉进去,小东西立刻享受地眯起眼睛,发出哼哼呶呶的愉快叫声。唐其琛也忍不住眯眼:呜哇……这毛的手感,绝品啊! 白皮草呆了呆,转头拿眼刀狠狠地往小东西脸上扎。 立刻,唐其琛就感觉到手下原本如丝般柔滑细软的毛,硬挺得像一根根钢针。 吓得全身毛皮倒竖的小东西一激灵,抿抿嘴,委屈巴巴地放下杯子,可怜兮兮地看看唐其琛,眼泪迅速聚成两座小池塘。 唐其琛啧了一声,赶紧掏糖喂它一颗,甜得它继续哼哼呶呶,这才转头恨恨瞪着白皮草:没人性的家伙!这么个大萌货啊,他居然好意思搞冷暴力?! 不养了可以给我啊!我来! “我来,你就该死了。” 白皮草突然告诉她。 唐其琛呵呵他一脸:“那你得排个号了——这么跟我说的人可不少。” 白皮草再扬眉:“你是真的不怕。” 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他突然伸出修长的食指,点向唐其琛的包包:“定魂珠吗?可惜……就算是在这个孩子面前,都不够一尝的东西。” 含笑如花地,他伸手揉着小家伙的脑袋。小家伙立刻幸福地眯起眼睛。 而唐其琛的脸色也终于变了。 ……………………………………………………………………… 是的,定魂珠。这是臭光头给她的保命符,也是她最后的依仗。 出身普通,样貌平平的唐其琛打有记忆起,就听人说这个光头师傅一直赖在她家,白吃白喝从来不走。而自打她懂事起,父母看他的眼神基本就是在看再生父母。 从她8岁上,光头师傅就一直叮嘱她:她的体质非常奇特,天生灵魂不固所以极易离体,一定要注意。 好在这种体质除了会让她经常做些奇怪的梦,就只有让她有机会看到天地间诸多与人的灵魂同频、普通人根本看不见的灵物——换言之,就是所谓的“阴阳眼”。对这种奇奇怪怪,普通人一辈子也看不到一次的事情,她9岁上就已经看到了麻木。 但对一个普通小姑娘而言,这显然是祸非福。所以一颗定魂珠就成了她的九岁生日礼物。同时成为礼物的还有臭光头的一句话: “天生不属五行内,灵珠借身不挡劫。一切都是你自己争的,别怪他啊……” 就像她说的那样,那些对她能“看到”这件事非常吃惊的,非一般存在们,对她也是异常感兴趣。小学时期基本每隔三天,她就需要师傅替她请走一个试图与她的灵魂合租一个小“套间”的大boss……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她就是一个经常被诡异灵魂体盯上的资深灵异老少女…… 行叭,这也没啥。毕竟那些东西说归说闹归闹,还真没几个真在她这儿吃了好果子的——十个里有九个都直接被定魂珠吸走了魂儿就是。 尽管如此,她每半年还是得去找那个臭师傅洗次眼睛,免得看到些可可怕怕的东西——为了父母的心脏着想,这样也是一种孝顺吧?另外还有什么好处的话就是让她彻底对红透某书的网红洗眼液拔了草。省了一大笔钱。 所以老天,请您赐给孝顺的孩子更长久一点的寿命吧! 不过光头师傅也是个半块牛皮吹破天的人物。说好的洗一次管半年,刚开始都基本撑不过百天。好在她满十八岁之后,这洗眼服务的时效期就逐渐延长了:从刚开始的一百天长到了半年,然后是一年,两年…… 而今年唐其琛27岁,上一次洗眼,已经是三年前了。这三年里,浪也静,风也平,公鸡都没打过鸣……这让她一度以为,那些过去,真的都是过去了。 可如今看来……显然过去还没有过去。 ………………………………………………………………………………………………… 想到这里,唐其琛再叹口气,盯着那张玉雕般的脸,心里默默地向上天说声对不起:抱歉抱歉抱歉抱歉……我实在不是有心伤害你最得意的杰作……我只是想活得久一点而已……话说您老人家没事儿给个鬼魂这么漂亮的脸蛋做什么…… 念着这些话,她默默掏出糖盒再次打开,从一堆绿白相间的压片糖里,取出唯一一颗纯白的“糖果”含进嘴里。然后—— 突然反手把糖盒子往手心一扣,狠狠拍到男人的脸上:“滚!” “咵啦”一声响,糖盒子裂成了两半,糖珠跳了一桌子,突然解冻了的咖啡杯也溅出几滴咖啡来。 瞬间,男人的目光就结成了黑冰,整个人僵定在原地。他头顶的小家伙瞪圆眼张大嘴,呆呆地定在半空中,维持了前一秒受惊跳起来的样子。 空气瞬间凝固了。 唐其琛颤抖着手在他面前晃了两下,又抓住小家伙从半空耷拉下来的小尾巴,扯了扯尾尖的小绒球—— 很好没反应,看来定灵符生效了。 她瘫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捧起咖啡杯咕嘟咕嘟几口喝了——果然,薄荷糖掉进杯子里了,一个不留神,冰冰凉凉甜甜硬硬的圆球就顺着苦涩的液体滑进了喉咙。 长出口气,她看了眼手机——臭光头说定灵符时效只有一分钟。她得赶紧地收了这个帅帅的鬼,不然万一等他醒了,再拿这张脸去骗别的小姑娘,玩灵魂合租就事儿大了…… “你……打了我?” 男人的声音响起,瞬间冻结了唐其琛的全部动作。 她僵硬地把目光移向男人——玉雕般的脸上,还带着一块鲜红的印记,跟她的糖盒一模一样,这就算是闹上法庭,也妥妥是她打人在先的罪证啊…… “呃……哈哈哈……”她尴尬一笑:“可是你不对啊!你要不先提出非法灵魂合租,我也不至于……” 轰地一声,周围竖起了无数锋刃锐利的冰墙,将她与整个现实世界隔离。 寒风刺骨中,唐其琛抱紧了自己,结结巴巴地看着连人带椅升腾至半空中的男人:“本……本来就是你……” “你打到了我。”白皮草摸了摸自己又热又痛的脸,不可思议地笑着,眼神锐利如冰刃:“你居然真的打到了我……” 小家伙不安地叫着,在半空中围着白皮草团团乱飞,时不时带着急切的目光看向唐其琛,这让她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个孩子,似乎在替自己求情。 好孩子……心里一软,唐其琛略感悲伤:你真的好命苦,摊上了这么一个神经病主人。 “天地自有理,万物自依纲……”男人的声音,突然变得辽远而空灵起来,仿佛穿越了万年时空,从宇宙最深处而来,在唐其琛耳边炸响:“借身不可常,当还,当归还……” 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控制了唐其琛,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将她的灵魂抽离。 想吐……恶心……原来灵魂抽离这么难受嘛…… 唐其琛昏昏沉沉地想着,胃里排山倒海的翻滚感更加强烈。她想吐,却怎么也吐不出来。早知道就不就着薄荷糖喝咖啡了……太难受了这…… 胃中翻滚不停,一股气流逐渐顶到了她肚脐附近。接着轰地一声,在她小腹中炸开。直炸得她眼冒金星的同时,也听到了一声男人的大喝。 同时,突然觉得灵台一片清明……眼前一片白光闪过,瞬间又陷入无尽黑暗中。 她这是…… 死了…… 吗? 帝魂(二十一) 接着,他从手边拿起一碟,倒了一点点白醋给莫迪凯,叫他试试看蘸这个什么味儿之后,才慢条斯理地继续说:“五哥养小翼可不是白养的。有他在,那些各国警局里备过名号的人一出现流动就会报上来。加上之前五哥特地在搜索引擎上设了限制,只搜与这件案子相关人士和可能参与进来的人…… 这些人被盯上也就不奇怪了。” 凤箫点点头,有点儿不知所措地看着莫迪凯咬了口沾过白醋的包子之后一脸无奈的表情,发问:“best集团是个贩卖文物的黑团伙吗?” 这么中古的词儿把洛宁逗得很是开心,不过他也不会笑凤箫,只是摇头继续拿了一瓶红醋给莫迪凯叫他尝试,然后继续:“不是。这个集团本身是个很正经的跨国企业,主要是关于房地产开发和后期服务的方面,近年也开始涉足进出口贸易方面的东西。不过它的新老板却似乎很期望能够借助best在全球范围内的业务往来,把古董拍卖的生意也做起来。所以你朋友手上那件宝贝,对他们来说,可就太珍贵了。” 洛宁随手从一边儿拿起一次性塑料杯给被蘸红醋的豆沙包子给恶心到想吐却找不到地儿的莫迪岂,一边掏出手机翻开网页,给凤箫看:“毕竟现在全球的拍卖业务,基本都被那几大寡头给垄断着,他们要想在这样的情况下替自己撕开一条口子,就必须有一件可以震得住全球拍卖业相关人士的大件儿。” 凤箫会意,目光微沉:“而我朋友手上的那件东西……就是再好不过的了。甚至就是为了它,杀人也可以,是吗?” 洛宁回头看了她一眼,摇头:“恶魔护士虽然是雇佣杀手,可赵万钧的事儿,还真跟他们没关系。否则这一回我们逮着了他们,就不会只是把他们以私自挟带禁制物品的名头送到警察局去了。” 他长吐口气:“虽然我也不喜欢那个打扮得像个变态的皮衣男,不过他倒真不是想来抓你好问出那东西的下落,或者是针对着赵万钧这件事儿来的。” 凤箫想起了皮衣男盯着洛宁几兄弟时几乎流下口水的目光,点了点头:“他们是冲你们几兄弟来的。” “对,我跟你说过,我们几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些麻烦事儿在身上。所以我想,他们虽然这回来大陆,目的是冲着那件东西来的不假。可他们接到的命令,多少还是要谨慎行动的。所以他们不会也不可能这么明目张胆地动手。但这回他们偏偏就动了,而且还是冲着我们来的。所以显然他们是知道我们的身份,并且有些旧瓜葛的老伙计。” 洛宁淡淡一笑,停下正吃着第七只包子的筷子,悠悠然说: “所以,五哥就好好儿调查了一番他们的背景,然后一切的一切,就顺理成章了——他们想从六哥下手,那六哥就特别安排好昨天全单位的人放假,给他们足够的机会。 他们想让我们因为六哥放松警惕,那五哥就利用某种方式,把全息影像的资料发给他们,引着他们自己去找这些相关资料做一个合适的方案。 他们想用枪……那更简单了。” 洛宁笑嘻嘻地看了看自己正含笑地咬着芙蓉包的七哥杜维宇: “人人都知道七哥是神算,可不知道他算人算事的本事远不及算东西。他拆个m1911(柯尔特m1911)也不会超过三十秒,何况是换个子弹这么容易的事儿?所以接下来的事情就理所当然了。” 凤箫长出了口气:“不过我想……就算是手枪,麻醉弹跟原装弹的重量还是有一定的差距的吧?” 杜维宇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没错,的确是有相当大的差距,不过一来我在麻醉弹上动了点儿手脚,让它的感觉更接近原弹,二来么……” 他看了眼洛宁,又笑了笑: “我是能算,可要是没有洛宁事先准备好一整套催眠手段,让他们完全听从自己的心理暗示,完全没有发觉周围的情况不正常…… 只怕也难成事。” “心理暗示?”凤箫一怔转头看向洛宁。 洛宁顽皮地一笑: “你听说过一种暗示方法吗?把一定波长的灯光按照一定的超高频率来亮起,熄灭……这样会让人很容易接受某种暗示。” 凤箫突然想起那一夜里雪亮得叫人不安的检测中心大厅,点了点头,明白了: “从他们一进入那幢建筑物开始,就已经进入你的催眠场了。” 洛宁点头,笑嘻嘻地说: “所以接下来的,我就只需要按照他们的愿望,表演一场魔术给他们看就好了。” 凤箫不再说话。 一行人吃饱喝足,走出小店的时候,程远航接到了一通电话。 “这边儿的警方提出协作请求了,点明要咱们一块儿去,试试能不能从那些人嘴里套点儿东西出来。” 挂了电话,程远航简单地说明了情况。 洛宁他们倒是不意外——毕竟他们的工作就是如此,只是在杜维宇和程远航看来,还跟着凤箫就让人有些为难。 “你要不要去看看?”洛宁却不理那么多,转头就直接发问。 凤箫想了一想,点头: “好啊!我也很想看一看,你为什么会被人叫魔术师。” 缘起另途 身为皇子,李治其实是没有太多自由的。 身为一个受宠的皇子,李治更心知肚明:要保证自己这种有宠无权的情况一直持续下去,才能保证最大的自由。 他从来不以为,那个皇座是好坐的——至少在他看来,那黄金珠玉镶成的不像是个宝座。 倒更像个祭台—— 以宝座主人的血肉、灵魂、生命……乃至一切为祭献的一个祭台。 祭献的对象? 天下万民。 所以他不太想坐下去——或者说,他根本不愿意去做。 因为他知道,自己最大的快乐,还是去做一个闲散宗室。 这也是他母亲的愿望。 母亲…… 想到母亲长孙皇后,李治的目光突然黯淡了一些儿…… 他至今仍未知母亲的一切。 至今未知。 那花粉,那气疾…… 思及此,他突然又头痛起来。但很快,他便忍了下来,摇一摇头,看向身边侍奉的小内侍:“如今几时了?” “回晋王殿下,已是过午了。”这小内侍是新分来的,名唤周玉,行六。所以大家都叫他小六子。 小六子原本是奴籍的孩子,搁在谁眼里都是不被看上的那一个。忽得一日自己因为在晋王殿下面前得了好,就被指给了殿下做了近侍,心里实在欢喜得紧。自己也是暗暗发心,一定要事事处处,都照顾得晋王殿下好。 因此上便总是带着一股子小心翼翼的劲儿去守着皇子——那感觉,直像是李治脚底沾了些灰,他都要内疚自责一场的。 不过倒也没人说他这样不对。毕竟这整个太极宫里,上至妃嫔太子诸王们,下至他们这些小侍儿…… 哪一个不知道,这位晋王殿下,可是皇帝陛下和先皇后娘娘的心头肉,掌中珠? 就算是搁在朝中,有他的亲舅舅赵国公看着,几位大人疼着,哪个敢伤了他的…… “啊!”李治突然捂着额头,叫了一声。 这一声,就叫得小六子魂飞天外,急忙上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殿殿殿,殿下!您怎么了!” 一边说,一边小心地看着李治眉头上的一条细细的青,当下就变了脸,惨白惨白一片——这这这,这是受了大伤啊…… “扑哧!”一句少女笑声,从旁边林中传了出来。小六子当下就跳直了背:“刺客!有刺客!” 他这喊了一声不打紧,远远缀在李治身后跟着的几十个宫娘内侍护卫们,忽啦啦就全奔上来,高喊护驾! 刹那间,呛呛啷啷一片刀剑出鞘声! 李治啧了一声,踢了这整天一惊一乍的小内侍一脚,揉着额头:“刺客个……” 他想骂人,突然又想起自己的身份是尊贵的皇子皇子皇子皇子…… 不能骂人。 至少不能口出秽言,于是只得愤愤,再瞪一眼满脸都写着“我委屈我难受但我为了殿下我可以上刀山下火海走油锅赴汤蹈火拆皮去骨都在所不辞……”的小内侍。 然后才扬声道:“谁在那里嘲笑本王?出来!” 嗯,好歹自己是晋王殿下来着,这该有的气势还是丢不得的。 “晋王?”一道带着几分娇俏欢快的少女声音从道边高高的花墙后传了出来:“殿下?” 接着,一个上身白色绣襦,下身淡水蓝色纱裙,头挽双鬟间饰珍珠的少女,就从花墙后走了出来,眨眨一双圆而上挑的凤眼,向前几步,行了礼:“采女武氏,见过晋王殿下。” 采女?啊……是听过前些日子,父皇下旨,准了各家选采女入宫来着……不过这儿也不是去采女们居所的地儿啊? 或者说,这儿离采女们住的地方,可老远老远呐!她来这儿是…… 为了遇见父皇吗?李治再上下打量了眼她,又觉得纳闷:可像她这般模样的……实实在在,不该是会…… 等等?武氏?! 李治神色突然一凛,她就是……武氏? 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之后,李治扬了扬眉:“既是待选采女,为何在这里出入?” 武昭轻声道:“为了答谢殿下,也为了保殿下前路无失。” 答谢他…… 李治心中一震:她知道什么了? 下意识地,就看向自己身后的花蕊。 花蕊皱眉摇头,示意“那件事”不曾透露出去,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下这个女孩。 熟悉的气场。 看清楚武昭的瞬间,花蕊脑海中想到的,只有这五个字。 是的,很熟悉的气场,熟悉得让她……鼻尖想要一酸。下意识地,花蕊看了眼李治。 可教她惊奇的是,李治却似乎并未曾察觉武昭的特殊之处,只是依旧皱眉看着面前这个容貌可爱中带着点儿威严的少女:“你……你要答谢什么?” 李治带着些儿困惑与不安:难道她自己查出来了…… “前些日子,多谢晋王殿下于主上面前进言,采女等人,才不至被赶出宫门。” 啊……那件事啊! 李治点一点头,神气地挥了挥小手:“只是不忍心看你们青春少年废在宫中罢了。” 听到他这般说,小六子只想抚额叹息:殿下,这些姑娘都是给您父皇选的……将来就是您父皇的妾侍了……要是再碰上个有福的,说不得您得叫声母妃来着……您怎么…… “殿下慈爱之心,采女等人实在感恩不尽。只是接下来,还得请殿下小心谨慎,最好……”武昭快速地扫了眼李治身边的众宫人,轻声道:“最好殿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此事是您向主上提及的为好。” “为什么?”李治的疑惑脱口而出,他身后的花蕊也猛抬起头,目光晦暗不明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殿下此举,岂非是伤了宫中妃嫔娘娘们的心?”武昭慢条斯理。 “为何?少一人与她们分宠,只怕她们更开心罢?” “可若给多一分机会,可以抹去这太极宫中皇后娘娘的影子……只怕她们更开心。而且晋王殿下这份想得闲散的心,也必得成全。” ……武昭这句话抛下之后,李治站在原地,久久回不了神。这句话一直在他脑海中萦绕。 十年后。 李治冠礼将及,父亲问他,你想娶哪家小姐为正妃时,李治突然脱口道:“依儿臣看,应国公府上的次女便是很好。” 李世民意外地看了眼自从当年劝他不纳采女之后,便一直不多言语,更不亲近自己的小儿子,眉目中展开慈父笑意:“好!依你!” 又一年后。 李治抚着武昭已然圆起的肚皮,笑得很幸福,很惬意…… 母后,我做到了……母后,我做到了…… “做到什么了?” 一声轻问,突然唤醒了帝王李治。 李治全身发冷,满身是汗,左右环顾周围,却不见任何人守在身边。 “媚……”他欲喊,却突然又停——对啊,她现在,不在身边,在感恩寺。 她不在…… 她不在…… 朕……朕得想办法,让她回来…… 李治呆呆想着,手心紧握,却突感一物。 低头,摊掌,一片花瓣,从指尖滑落…… 这颜色,与那梦中花墙的,好像呵…… 帝王,闱深。 ——谁都不曾想到,她的名声,是她自己造的。 黄昏,夕阳,大明宫,神龙殿下。 临水照花般的女子,远远地立在廊下,看着中庭那个发如银丝,衣着精励的华衣贵妇人,眉目间突然就泛出些恍惚之色。 “内舍人,内舍人!”旁边小侍婢见状,小声地呼唤着。 女子茫然回神,看着小侍婢:“何事?” “……外面,外面又起了些流言……说……”小侍婢拢了拢身上的披帛,难得结巴道:“他们说皇上……” 女子眉目间染上一抹不耐之色,闭闭眼,指尖一挥若兰花迎风:“这些话儿,亏你也能信?这么多年主上让你跟在左右,浑是白跟了!” 小侍婢闻弦知意,立时吓得色变,跪伏于地,全身瑟瑟发抖:“是小柔之过!还请舍人勿要逐离小柔……” “起来罢,这么大的人了,动不动还这样子,实在也太不好看。”女子轻斥一声,小侍婢显是吓得狠了,颤抖着声音应了声是,慢慢从地上爬起。一双犹含泪水的乌黑大眼怯怯地看着女子:“其实,其实小柔自然知道主上素日行事的……只是小柔不明白……明明主上与那些……那些……为什么……” 小侍婢说到一半,露出一脸忌讳,看向中庭的老妇人。 华衣贵妇人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个羽衣执箫的青年。那青年,真的很美——眉目风流,嗔喜含情;身段颀顺,如琼枝当风。 就连露在袖外的手腕,都是透着些“不似人间有”的白色…… 女子恍着神,茫茫然地想着:可是……为什么就是他呢? 为什么非得是他不可呢? 她就这么看着那华衣贵妇人与青年说了两句,突然侧过脸来——那脸上,分明还带着几分笑意。 那笑意,甚美——即使妇人已是满头银霜、面容衰老,但那眉梢眼角染着的笑意,却依然如春日明艳动人。 连已然不再妆点胭脂的唇角,也依然如当年一般,是惊动天下的绝色。 这样的笑容,莫说是男子,便是女子看来,也惊心动意,望之失魂。 女子紧紧地攥住了手里的绢帕:学不会的…… 她可以仿了衣衫,仿了妆发,甚至便将妇人的满腹文章也仿了来…… 可这样的神华,这样的光彩…… 她学不会的,也仿不来。 女子黯然低头。连贵妇人回头叫了她两声,都不曾听见。直到身边小侍婢扯了扯她的衣衫,小声提醒了一句,她才愕然抬头,急匆匆往贵妇人身边去。 “婉儿参见皇上。”女子——内舍人上官婉儿,向着贵妇人行礼。 “免礼,平身。”贵妇人——当今天子,则天大帝武曌挥了挥手,眉目间尽是温和之意,浑不见外界所传种种残酷:“婉儿,六郎告诉朕你前些日子办的差事了,办得不错。” “谢主上。”上官婉儿平直身子,却看也不看旁边正盯着自己不放的青年一眼,眼观鼻,鼻观心道:“谢张大人。” 青年看了看她,欲语还休,眉目低垂,又是一段风流,看得上官婉儿心中一惊,下意识地看了眼面前贵妇的背影后,又突然松了口气—— 傻了么? 她都知道的…… 这天下的事,就没瞒得住她的么…… 武曌背对二人,伸手轻抚过一株白色牡丹,待得指尖染上了些许杏黄色花粉后,才又淡淡一笑,问道:“今夜,六郎还是留在内寝罢!朕这些日子总是头疼,六郎上次念经时,朕头疼好了很多。” “遵旨。”青年眉目间迸出异彩,先扫了眼上官婉儿,接着向武曌长行一礼。 上官婉儿却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失了什么东西一样。 她失神地看着贵妇人的背影,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沉默。 ……是夜,武曌寝宫。 卸去了重妆朝服的武曌,懒洋洋地倚在榻上,由着羽衣青年给自己捶着双腿——她虽已早过古稀,但却精于保养,浑身上下,俱都还保留着盛年时那般的娇柔之态。 她肤色极白又略染粉色,比羽衣青年的双手竟还看着动人些——青年的手实在太白,竟隐约带出了些青气来,与武曌的肤色一对比,就一发显得不似人。 武曌看了青年一会儿,突然一笑,伸一指勾起青年下巴,看进青年眼中:“你在气朕?” 青年挑睫瞥了眼武曌漆黑平静的双眸,又立刻垂下眼睫,一片柔态万千:“六郎不敢。” “你又有什么不敢的呢?”武曌呵呵一笑,再伸一指,紧紧地捏住青年玉雕似的下巴:“大名鼎鼎的莲花六郎……正是朕最爱宠的人儿,你有什么不敢的呢?” 莲花六郎——张昌宗闻言,立刻变了脸色,跪伏求饶:“主上,主上,臣心中只有主上,绝无二念……主上……主上……” 武曌缓缓坐直身子,拢了拢身上的衣物,居高临下地,向张昌宗投下一记垂眸,慢条斯理地整治着自己的衣袖:“五郎是你六郎的亲生哥哥,六郎你是五郎他的亲生弟弟。朕封你兄弟二人入宫之时,便曾明言与你二人——雨露恩泽,你兄弟二人均分,朕绝不会偏多你六郎一分,也不会偏多他五郎一分……你昨日公开私下地给五郎办难堪,可是忘记朕的话儿么?” 她这番话,极轻,极柔,可听在张昌宗耳中,却直若雷声隆隆,一时间,张昌宗只觉满头是汗,竟将要虚软一般——他想起了白马寺里那座塔,想起了那口从宫中太医院抬出,标着“沈氏”的新棺…… 张昌宗突然抬头,冲着武曌挤出一记笑容,一记颠倒众生的笑容:“主……主上……臣,臣不曾忘,永不曾忘……主上……” 他的手指,搭在了武曌的膝盖上,指腹虚按在武曌的衣上—— 他还记得某个午后,那个容貌秀丽,被齐腕斩了双手的少年,是如何在武曌面前痛号着求死,是如何承认自己试图借媚药助兴,邀宠于武曌的。 ……那少年,最后是看着自己的双手被野狗吞了之后,才疼死了的。所以,他不能按,他不敢按…… 这个女人,是天子,是皇帝,更是他君主。 她要他生,他便可生;她要他死,他便可死;她要他生不如死,他也一样只能听之凭之…… 所以,便是这些事上……他也不能自以为主。 要按着她的喜欢来,要按着她的规矩来…… 虽然,他也不知道,她的喜欢是什么,她的规矩又是什么……她似乎有时候喜欢,有时候又极不喜欢,她似乎有时候有规矩,有时候又完全没有了规矩…… 她……她是他的天。 张昌宗敬畏地,怯懦地,看着这个女人,眉目之中,除了渴望,还有哀求—— 他想告诉她,他想要她,不是因为那些权,那些利……他真的想要她……他想要这个女人……哪怕她已皓首衰颜…… 这世上,就是有些人,无论男友,不分年岁,永远都能让人一见倾心——她如是,曾经被她念在心上的那位,也是如此。 他,他只是想和那位一样,也能见到她难得一见的天真笑颜……能见到她柔情楚楚地看着自己的脸……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所以,他容不下别人,所以怀义要死,所以沈太医要死,所以…… 所以他的哥哥弟弟们……他也…… 张昌宗痴痴地看着武曌——哪怕,他会像他们一样,死在她手中。 …… 武曌没动他。 她闭了闭眼睛,再张开,已是另外一番威媚兼备的笑容。缓缓地,她伸出一点指尖,抚上张昌宗的脸颊,又垂下头来,将唇俯在张昌宗耳边:“榻上候着。” 张昌宗眼睛一亮。 …… 片刻后。 寝殿内一片漆黑,帐内传来阵阵男女娇柔的吟哦之声,时而还带着些沉重的喘息,与男子似乎极动情的呼唤—— “主上,主上,主上……” 帐翻红浪,翻云覆雨…… 帐内,春色无边。 帐外,衣着端整的武曌勾起唇角,坐在凤仪牡丹的屏风外,细细地啜了口酒,对帐内那些动静,似是丝毫不闻。甚至眉目间还带了三分笑意。 上官婉儿坐在她身侧,紧攥成拳的双手,藏在袖中,面上却丝毫不动。 武曌挑了下眉,看向她:“心疼了?” “臣不敢。” “无妨,你若喜欢,那下一次,便是你去也好——横竖前些日子这王娘子告诉朕,她怕是有了身子。要干净,总得三二十天,只怕这些日子,便不好受用他了。” 上官婉儿抿住双唇,仍旧不言,心中狂跳不止。 武曌听不到她的回话,送至唇边的酒便停了下来,斜眼看着她:“一个男人而已,你竟真的上了心?” “……主上,他……六郎对主上,一片真心……”上官婉儿讷讷道。 “一片……真心?” 武曌说这四个字的时候,是带着笑声说的——三分好笑,七分叹息。 她放下酒杯,冲着上官婉儿摇了摇头:“一片真心? 一盏合欢散,便能将那等子仙女*当成了朕的……这也叫一片真心?床榻之间,男女之事,何等亲密情状。他居然在这种时候都能认错了人…… 你说这叫一片真心?”(注,这里的仙女,是唐代对青楼女子、和一些喜好房中术的女道士的称呼) 上官婉儿抬头看了眼武曌,张了张口,又低下头,讷讷道:“可……可他们会认错,也是因为主上从一开始,便不曾……不曾……不曾真的……” “不错。可你不也最清楚为什么么?”武曌淡下神色看着她:“当年沈南璆‘死’时,你可也曾侍于朕左右。 朕为何留住这些人的命,又为何与了他们这些荣华富贵,满足了他们一登龙塌的幻梦,你,应该知道……” 上官婉儿全身一抖,好半晌才道:“婉儿……知错。” 武曌点一点头,听着帐内动静渐渐消沉,又拿起酒杯,转了一转,轻道: “何况,朕并不曾亏待过他们这些人——无论是当年的小宝,还是如今的张家兄弟……他们要什么,朕没给?可是……” 武曌眉目一冷,轻轻放下杯子,嘴角带出一丝寒意:“如今看来,这反而叫他们生出那许多妄念来……竟还想一步登天,欲给朕添儿续女……你说,朕该如何处置他们?” 武曌轻轻一笑,抚了一把腰间——烛光下,腰间似有寒光闪过。 上官婉儿脸色大变,全身发抖:“主……主上!您,您还得留着他们……留着他们对付那些朝臣……” “若非还有这点儿用处,你觉得,他今晚还能在这儿,如往常般享受欢愉?”武曌好笑地看着上官婉儿,指向已然渐渐没了声音的帐中: “婉儿呀,婉儿呀,婉儿呀…… 你随侍朕这么多年,百般历险不倒,千番磨难不失。怎么碰上这么一个,就失了心魂?你还真以为,他那皮相下真是玉树兰芝般的灵魂?” 上官婉儿抖着唇,泪珠落下—— 她当然知道不是的!她当然知道…… 可,可她……她终究是上官婉儿! 她终究不是武曌啊! 她……她又怎么能像她那样,能像这个似日月,若东华般的女人一样……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事! “朕为天子,你为朕之肱骨重臣,当知朕心。”武曌缓缓起身,慢慢走到廊下,看着庭外:“朕为天下,可抛女儿之身,可弃浮世清名,所以,朕才会……” 向后一指,淡淡道:“才会这等行事。婉儿,你知道朕为何如此?” “主上……主上心中只有先帝一人,虽外人皆以为主上……主上与张氏……但主上心中只有先帝一人…… 可偏偏很多人,都盼着主上能下嫁李氏宗亲,或再纳贵夫。 如此一来,宗亲便可借此夺权…… 所以,所以主上才会故意以媚药控制这些男子,让他们以为自己真得登龙榻,得侍龙寝……将主上喜男之色之风传出宫闱内外……更要借他们之手,诛除那些觊觎皇位,觊觎主上之人……” “不,不止。”武曌摇一摇头:“有他们在,朕还可以省更多的心……婉儿,你说,那些害了先帝的人,如今最怕的是什么呢?最怕的,便是朕不死,便是朕竟然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活到朕的孩子们,能够摆脱他们的时候。他们太怕朕活着了——或者说,就算朕好好儿地活着,他们也要让天下人以为,朕活不久、或者是身体不好了的。 没错,朕的确是身子大不如前。”武曌回头,慈爱一笑:“人生七十古来稀,朕已古稀之年,自然知道天命之时。 不过至少现在,朕还必须很康健,康健到可以夜御数子,明白吗?” 轰隆隆一声,上官婉儿心里炸起了雷声! 上官婉儿抬头,看着武曌威媚绝艳的脸,突然心头一阵翻涌:“像……太宗皇帝一样……像……先帝一样……是么?” “对,像他们一样。”武曌转身,慢慢走向廊下,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垂眸注视着远方的天空,远方的城—— 这是他的国,他的京,他的城。 这也是她的国,她的京,她的城。 武曌嘴角勾起笑容:“为帝王者,当知若得天下之功,应弃无用虚名。” 心中的雷声停了,竟无雨滴……上官婉儿平静了气息—— 帝范,如是。 天边,朝阳渐渐染红了地平线。 局中局之一 倒霉的七月初一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局中局之二 棺材板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局中局之三 黑胶伞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局中局之四 接二连三 “这把伞怎么了?” 吓得一身细汗的凤丹丹,哆嗦着问小哥凤净夜。 “今儿中午,你是不是打着这伞过了你们家旁边那个十字路口?” 凤净夜不答反问。 “是啊?怎么了?” 凤丹丹摸不着头脑。 她这么一应,屋里人除了牡丹,全都是一脸无奈地长叹。 龙清辰甚至还大摇其头,啧啧有声地用一脸“我同情你没脑沟”的表情看她。惹得她一阵阵火大,却又不知道错在哪儿。 “你呀……” 凤净夜摇头叹息,跟她解释起来: “十字路口在风水上的位置很特殊,你总该知道吧?” 看她点头,他才继续又说: “这种地方人来车往气场繁杂,但四方无遮留不住气,好像菜市场一样。 我打个比方,小偷最喜欢菜市场。 为什么? 因为人多,因为人杂,也因为流动性大。 他要是孤单单站在一大片广场上,任谁都能一眼看到他。 如果藏进一堆人群里就不一样了。 挤来挤去三两下就不见,就是再引人注意的小偷,警察也不好抓到他们。 所以阴邪诡厉之物最爱往十字路口呆,就是这个原理。 气场繁杂,地司中人就不好抓到他们,就算被发现他们躲在这里,借着十字路口巨大的气场流通量,它们也可以轻松逃脱。 加上你去的时候正好是阴历七月初一午时正,是一年里阳气最盛的时段之一,就跟大规模的警察临检似的。 所以受不住阳气的小偷——也就是阴邪诡厉们为找到个临时的存身之处,肯定会往太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钻。 老人家说农历七月初一正午不能打着黑伞过十字路口就是这个原因。 因为黑伞遮阳,会引来阴邪缠身。 你倒好,不但打着把黑到不透半点儿光的黑胶里子阳伞过十字路口,还穿了双棺材板,再加上七月初一鬼门开。但凡鬼物在这天的力量都是平日两三倍甚至更大。阴邪之物又有同类相聚相引的习性…… 这棺材板精虽说灵识未开蠢木头一块,但修行是厉害的。自然,它能引来的也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阴邪。 所以就算上面有封印,就算封印再厉害,也挡不住这内外两股阴邪气儿。 封印一破,两股阴邪上身,你又怎么会好得了?” 凤丹丹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才懊恼地看着小哥: “你是说这阳伞不能打?” “不是不能打,而是不能打着过十字路口。 这伞的黑胶里子太厚了,半点儿阳气都透不下来。 再说句你不爱听的,现在女孩儿们流行这种伞我知道,可实际上啊,这种特别黑的伞在古代叫收魂伞,是刽子手收了死囚家属的好处之后,拿它来在行刑时挡住阳光,保住死囚脑袋落地的刹那间,灵魂逸出肉体时不被阳气打散,能好好投胎的东西。 所以自古黑伞就容易招喜阴厌阳的东西附着。” 他停了停,又说: “那十字路口一天要过多少车多少人? 一个人一个气场,又是多少个气场发生冲撞? 这样大的力量,撕开阴阳两界的疆界,打开阴阳通道也不奇怪啊!” 凤丹丹打个寒噤,紧紧抱住自己: “也就是说…… 我打着把收魂伞从阴阳通道口上走过去,所以才……” 凤净夜点头放下伞: “说实话,你这样的情况也只能说都凑到一块儿去了。 偏偏就买了双这样的木屐,又偏偏在那个时候鞋子坏了,然后偏偏是打着这伞过的十字路口…… 这样的巧合,基本上可以编个鬼故事了。” 凤丹丹没吱声,只是窝在牡丹怀里发抖。 白叔捋着胡子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事情搞清楚了,龙清辰长出口气,又恢复那种漫不经心的少爷坐姿,捧着平板消星星: “得,问题找出来了。想想怎么解决就行。就别跟她说那么多了…… 反正说再多她也记不住。 以后把她看紧点儿,别再掉进去就行了。” 这话说得相当堵人心,不过凤丹丹没跟他计较。 因为她脑子里,现在满是小哥那句“这样的巧合……”上了。 巧合,是巧合吗? …… 总之,就像龙清辰说的那样,问题找着了,接下来就剩怎么解决了。 凤净夜说这种情况下有两种办法: 一,如果被附身,灵感强的人,或是附身的东西比较弱的人,当时就会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就算是三伏天里,就算是流着汗,也会有阵阵的诡异冷感。 这时只要在十字路口或是被附身的地方,找个安全并且太阳光充足的地方,收伞站上一刻—— 也就是十五分钟。 那么无论附身的阴邪之物多强大,都会急忙溜走。 要么另觅良宿,要么重找吉地。 甚至一些冤孽过重的邪灵会直接被阳光晒化,魂飞魄散。 这是比较狠,也比较直接比较快速的做法。 二,如果当时没发现,一万万一,那东西不是什么恶灵,只是缠了人身,没沾上冤孽所以不会被阳气晒化。 那就麻烦一点。 在中招当天夜里十二点,也就是子时,本人要提着足够的烧纸元宝,纸钱车马,来到中招的地方烧化给对方,跟对方进行沟通,请对方离开。 凤丹丹的情况,显然第一种是用不了。只有用第二种。 了解到这点的她无比郁闷地点点头,同意凤净夜的说法,决定一会儿就跟着大家去把“棺材板”和它召来的阴灵一起送走。 夜长梦多。 于是金满玉堂从白叔那个神秘的小书房兼药房里,抱出一大沓子黄烧纸和锡箔,竹片剪刀,线头针脑之类的出来,跟着白叔开始扎车做马,裁衣打钱。 净夜跟清辰呢? 一个去洗澡沐浴,准备呆会儿的法事。 一个则是团团乱转,帮着白叔找东找西,然后也坐下来开始折元宝。 至于凤丹丹,因为她身子实在不好,牡丹又身为鬼仙,不能折纸钱。 所以两个女人就坐在一边儿看着大家忙乎。 人多毕竟力量大。 到了十一点十分的时候,东西就准备齐了。 一番商议后,因为是七月初一,十字路口这种地方实在不宜一两个人去。于是索性团体行动。 龙清辰叫玉堂把店里的七座商旅两用车开出来。结果正好连人带东西塞了个满当当。 坐上车,脸色灰败的凤丹丹突然发问: “对了,为什么一定要这个时候去?” “子时是极阴的时刻,不过极阴化阳,对生人来说有丝生机。阴气充足也利于与鬼物交流,所以这个时候最合适。” “那……为什么不叫上谢七爷范八爷?” 凤丹丹继续发问。 “他们?” 舒舒服服地坐在副驾驶座上玩游戏的龙清辰从后视镜里翻白眼给她看: “要是他们两个一出现…… 得,今儿晚上那块儿地方只怕比龙庭小区的庭前广场还干净。” 凤丹丹闭上嘴。 想想也是,黑白无常一到,哪儿还有鬼物敢放肆? 不得不说,有辆属于自己的代步工具就是快。平时凤丹丹坐公交车至少要四十五分钟的路程,玉堂二十分钟就到了。 左右看看,玉堂照白叔的吩咐把车停在十字路口东南角的那个银行门前。 一来这里光线明亮,二来地方也宽敞方便停车。 三来,也是最重要的。 按凤净夜的话说,就是这是十字路口八方中,开、休、生、伤、杜、惊、死、景里的生门。 停车,下来,凤净夜看看手表,已经是十一点半了。 毕竟不是繁华的闹市区,十字路口一片灯光辉煌,可除了路面儿上时不时跑过的四轮儿以外,行人已是不见踪迹。 就连两轮儿三轮儿的车子都不见一辆。 因此偌大一个十字路口,除了寥寥几辆夜出租和私家车,竟然只有他们这些人了。 不过…… “难不成要在这儿烧纸钱?肯定会被人抓起来的好吧!” 凤丹丹指着银行旁边儿的巡逻警亭: “看见没? 亮着灯,窗户也开着,没人。 很明显去巡逻了。呆会儿要是回来撞上,那肯定……” “放心吧!很快就瞧不见我们了。” 凤净夜一边儿笑,一边儿抓出一把白色棋子儿分成四份儿,白叔金玉三人各一份儿,他自己也是一份儿。 然后四人慢慢地走向十字路口的四个方向上,小心地在连成一个“口”字的斑马人行线的中心点上站好。 离老远凤丹丹就看见他们四人同时把棋子儿放在手心里搓,一股股白色粉末随着动作落在两只脚之间的地面上。 立刻,无形的挤压感靠近凤丹丹。她不由自主地憋着气儿,好像穿过一道水膜也似地,感觉着那道有质的无形墙体慢慢从身边挤过去最后消失。 当四人搓完棋子儿慢慢走回来的时候,凤丹丹才发现,周围所有的车,竟然消失了! 只剩下周围的建筑,和那些桔黄色的路灯,红绿灯,监视器…… 证明着他们这些人还站在十字路口。 “这是……” 她瞪大眼看看周围。 “结界。” 龙清辰无聊地打个哈欠: “你说的没错,要被别人看见咱站在路中央烧纸,那就真的麻烦了。”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结界啊…… 凤丹丹好奇地走到路中央,跺了跺地,又跺了跺。然后忍不住笑起来。 从来没发现,原来自己家门口居然有个这么空旷的地方。 抛着开始耍文艺的她和跟在她屁股后面的牡丹没理,龙凤金玉白叔五个人,把东西一沓沓地抱到刚量出来的十字路口中心点上。 堆好东西,净夜叫金满用白色粉笔在纸钱和纸车马堆周围画个直径三米多的圆。 接着回头,去叫两个正蹲路边儿,看着地面上不知是谁,白天练习书法留下来的粉笔字儿,品评着谁文笔最好之类的丫头过来。 “好了?” 也不知是不是活动过的原因,凤丹丹的脸色居然又红润了。 “拿着。” 龙清辰递给她一盒火柴,然后吩咐: “站在圈儿,等我们叫你烧了你再烧。 还有,一定要看到纸钱什么的都烧完了才能出来。别急扯扯地就跑出来了,明白不?” 点头表示明白,她拿着火柴走进圈里。 说实话,这一堆纸钱纸车马真的不少。堆起来居然比她还高,跟座小山似的。 “对了,丫头……” 站在不远处的凤净夜突然提高声音问: “你有没把我跟清辰给你的东西带身上啊?” “带啦!” 拍拍胸口,凤丹丹看他点头表示满意,没再说话。 “时辰到了。” 一直注意着时间的白叔说了声。 立刻,凤净夜动了。 左手食指中指戟立于眉心中,闭目凝神地停了会儿,手指缓缓放下,睁眼发声。 乌黑的眸子映着光,闪亮如月下清泉。 他的声音清越,跟白叔念咒时的声音不同,是种明亮而灿烂的声音。 远远地,悠悠地,仿佛山中古寺的晨钟,又好像是水上渔船的晚唱。 他唱的什么凤丹丹完全不懂。只是在这样的唱吟声里,觉得温度慢慢降低,最后低到让她发抖的地步。 同时,周围的地面上,浮起一团又一团的黑气。 黑气如烟如雾,慢慢凝结成形。 那是一张张人脸。 没有表情的,木然的脸。 连双眼都是木然而空洞的。 说也奇怪,凤丹丹竟不觉得害怕。 大概是因为胸口和大腿旁边传来一冷一热的两股气流的原因吧!来之前,她按照两个哥哥的交代,已经把东西全带在身上。 “呜……呀……” 凤净夜显然也看到这些鬼物出现了。于是突然放弃唱吟,伸手从裤袋里一抽一甩,刷开一把白纸洒金的纸扇。 扇面与地面平行,他改用一种怪腔怪调的,好像幼狼夜啸的声音,一边呼啸着,一边极轻极缓地上下晃动扇面。 凤丹丹瞪大眼: 随着他优雅轻灵的动作,一粒粒金沙光泽的绿色星芒,仿佛一颗颗气泡似地从沥青路面冒出来,汇聚成一股股粒子气流,梦幻而美丽。 徐徐地,闪着金光的绿色粒子气流聚成一团团的绿色星芒粒子团,在空中左右摆动。仿佛无数团萤火虫团成一球球,快乐起舞。 接着,长脚交叠一旋,凤净夜舞蹈般地转到另一边,同样呼啸几声扇动几下,地面立刻又钻出许多这样的绿色星芒,然后又是抱成了一个粒子团,徐徐起舞…… 于是他再转身…… 再转身…… 不过两三分钟,周围就被无数绿色星芒团给包围了。 金绿交杂的光,晕映在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神奇而诡丽的华幕和震撼。 天地间,仿佛全部充满这种闪着金光的绿色星芒。 如梦,似幻…… 好像只有二次元中才能出现的场景。 “这是……” 凤丹丹看得入了迷。 “这应该是镇守此处的土地使灵们。” 奉命守在她身边不远处的鬼仙牡丹也看得啧啧惊叹: “了不起…… 每个地方都会有土地神,当然也有土地神的属下土地使灵。 土地使灵非神非鬼非仙,却有很强大的力量。平时都是做为一方土地力量的形成体和封印守着。普通术士能唤出一两个为己所用就很了不得了。 像凤主爷这样,居然能将一片土地上的使灵全部唤醒的,牡丹还从未见过呢…… 真是,凤主爷到底是谁呢? 这样的本事可不是普通的修道之人啊…… 而且这片土地上的使灵,怎么会这么多呢?” 凤丹丹完全没听进去凤净夜有多厉害之类的,只是好奇地问: “你说小哥把这里的土地……什么使灵全唤醒了? 为什么?” “因为要烧纸钱给那些……” 牡丹指指前面,让凤丹丹看那些见到梦幻的绿色星芒团,就露出一脸或惊恐或不安的表情,躲开老远的鬼魂们: “……人呀! 所以得把压制着他们的土地使灵唤醒,让它们暂时不能压制他们,让他们上来收钱。这个普通的术士都会,只是大家都是请使灵让步,而不是像这样,把使灵从土地中请出来…… 怪不得三界之中人人畏惧两位主爷啊…… 至于为何嘛…… 我们尚不知丹丹身上的究竟是谁,所以只能这样…… 因为鬼魂有个通性,一旦见到纸钱车马等供养就会上前哄抢。 这时丹丹身上的东西出来之后,你只要跳出这个圈子就安全了。 因为你身上挂有麒麟印,又有阴沉檀香扇在手,再厉害的鬼灵也上不了身了。” 哦…… 凤丹丹恍然。 到时候如果不来抢纸钱的,也会被土地使灵吓得不躲也得躲…… 这是不是就叫一手大棒,一手蜜糖? 正胡思乱想呢,就听龙清辰突然喊了声: “丫头烧纸!” 立刻,她划着火柴扔进离自己一步远的纸钱堆里。 “呼”地一声,纸钱就被点着了。 感觉着阵阵热气直往脸上身上扑,她急忙看看周围,小心地又退一步,站在圈线边一点的地方。 这样既保证能不离开圈子,又不被那股子热气熏得脸手发疼,呆会儿要跑出去,只要一步就好。 “丹丹快看!” 牡丹笑眯眯地伸手抓了片纸灰在手里给她看。 就见黄色的锡箔纸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居然是一锭黄澄澄的金元宝! “这个……” 她目瞪口呆地伸手指去戳,却发现手指从元宝里穿了过去! 立刻,她就明白,因为自己是个阳间人,所以触不到阴世的东西。 转头一看,随着纸灰片片飘落,那些越聚越多的鬼魂们开始扑上来,努力地抢抢抢,谁都不甘落后。 “丹丹注意! 纸钱快烧完了!” 牡丹急忙提醒。 什么?这才一分钟吧?那么大一堆啊…… 凤丹丹不敢置信地回头一看: 果然,原本堆得像小山的纸钱只剩下一小堆还燃着红色的纸灰了。 眼瞅着最后一堆也慢慢飘起离开地面,她轻吸口气快速跳出圈子,跟着开路的牡丹没命地穿过抢元宝的鬼群,冲向龙清辰他们。 虽说牡丹在前面开路,可鬼实在太多,免不了有些接触。 于是阵阵寒意就从肩膀,手臂等地方传来,仿佛能够吸走体内能量也似的。 尽管胸口的热源依然还在,她却觉得体能正在流失,头昏眼花。 看她脚步开始变慢,牡丹也是一脸焦急无奈…… 没办法,鬼物实在太多了!偏偏她又只是个鬼仙,不能动手…… 若是她今日已成鬼神就好了!至少能保丹丹出去! 最后还是双手插裤袋里,跟白叔金玉在一边看着的龙清辰刷地抽出一只手,点点凤丹丹她们的方向,轻喝一声: “滚!” 立刻,挡着凤丹丹的鬼物们好像被什么烧着一样迅速闪开,现出一条大道,任她们两个扑回车边,大口喘息。 扶着一脸坏笑,掏了根棒棒糖出来含着的龙清辰手臂,气还没喘匀呢,凤丹丹就听到一阵熟悉的轻笑: “哈哈……老八,就说是两位主爷吧? 我赢了!拿钱!” 这不是谢七爷谢必安的声音吗? 回头一看…… 一黑一白站在群鬼中央,正左一脚右一腿地踹开不安份的小鬼,边维持秩序,边吩咐十几个穿着印了“卒”字号服的鬼卒们,收拾散落一地的金条元宝,冥钞钱币的,可不是黑白无常,谢七爷范八爷? 到底是自家人好说话。 说明白了意思,谢七爷范八爷就没再让鬼卒们去赶收钱的鬼物们,而是吩咐鬼卒们看着别乱就成,不许动手。 然后,在一干鬼卒们有些哀怨的眼神中,他们走过来跟龙清辰说话: “龙主爷,咱们想求您一件事儿……” “放心吧!呆会儿还会少了你们的?” 龙清辰摆摆手,伸手摸出手机,继续消他的星星,吃他的棒棒糖: “白叔早叫金玉备好了。呆会儿你们先领些吃茶的散钱回家。 明儿晚上再过来领大的。 顺便跟那些孤魂野鬼们散个消息出去产,咱们轩辕居从明天开始一直到七月底,店门前每晚七车银钱元宝,七足桌酒米肉食,七车寒衣车马七车散着。只要是孤魂野鬼,阴司中人,一任大家随取就是。 另外每天七百柱玉壶春再配七十柱龙血檀烧着,你们尽管来用,管够。” (车,烧纸的一种单位。烧纸的单位是百张一沓,十沓一小扎,十小扎一大包。一百包一捆,一百捆一车……大家可以想想,很大的量啊……又多话了。 足桌,也是祭祀的一种特殊单位,一般是八仙桌上摆四荤四素四冷四汤四点,共计二十道菜品——当然,菜品要与常桌相同,再加上四个大瓦罐的米饭,四大坛酒,这是一足桌。。寒衣,就是纸扎的寿衣。这个车同上面基本相同,总之就是一个单位。 像龙清辰说的这样的祭祀体制,一般只有祭祖或者是中元的时候用。 至于散,在这里念四声,意思是发放。 给冥府中人烧东西发放,不能叫烧要叫散) 这么大手笔,饶是谢七爷范八爷他们也被惊得半天咋舌不下,傻看这两位。 旁边鬼卒们知道领班儿跟这两个惹不起的爷爷说话,一心好奇,却都听不懂什么意思,只能看着领班儿发呆。 还是牡丹笑眯眯地招手,叫一个领头的狗面鬼过来,鬼语翻译一遍后,这才见众鬼卒一片欢呼。 不止他们,就是那些已拾满元宝纸钱,心满意足地准备走着的鬼物们,听到牡丹的翻译之后,也跟着一个个欢呼起来。 只是他们这些阴世人和众鬼卒不同,都长着一张木然的人脸,所以笑起来也只能木木的扯弯眼角嘴角,那表情,是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看得凤丹丹一阵阵发寒。 “呃……” 还是谢七爷跟这两位打交道的时候长,习惯他们办事时的挥霍无度。 于是清清嗓子行个礼,扯扯因为少与轩辕居打交道,所以依然发呆的范八爷,恭恭敬敬地向送走土地使灵后,收术走过来的凤净夜,和打着哈欠的龙清辰施了礼: “必安代那些凄苦孤魂们,谢两位主爷慷慨馈赠了…… 只是,今儿必安跟兄弟过来,不是讨要好处的……” “说吧,什么事?” 看得出,凤净夜的心情很好。 他吩咐金满从车上拿出双棺材板木屐在路中央焚毁,又叫玉堂抱另外准备给阴司鬼卒们喝茶的纸钱出来烧化。 手里还拍打着脸色恢复红润的凤丹丹,把纸灰从她身上拍下来,大方地问。 互视一眼,最后还是谢七爷苦笑一声: “这个……唉…… 也不知该怎么说……” 心不在焉地看着从车上往下搬纸钱的玉堂,他漫声地说: “是这样的。 刚刚我们兄弟正在左边那幢楼里收一个姑娘的魂魄。可无论怎么着,我们兄弟和一班小阴子们也扯不动她。 抖了生死书来看,这才发现她的魂魄本不该被收。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魂魄离体,居然呈了死相了。” 范八爷亲信的猫头小鬼卒脱了号服,兜着满满一怀金条元宝,讨好地堆在他脚下。 他不动声色地冲猫头小鬼点点头,接着说: “原本咱兄弟是想回地府求阴曹老爷给帮忙看看的。没想到今儿个运气这般好,居然就碰上二位主爷在附近…… 这结界一张,咱兄弟就知道大救星来了,哈哈……” 机械似地笑两声,他又示意仰脸看自己的猫头小鬼继续去抢金银。 龙清辰点头表示了然,然后再看一眼拉住那个只顾着一堆堆地往怀里抢金砖,完全忘记帮大哥收点儿银钱过来的狗脸小鬼卒,一脚踢老远的谢七爷,慢条斯理地问: “那姑娘叫什么名字? 为什么劳动你们两人去收?” 横竖现在丫头身体也好了,无聊得很又不想睡,索性找点儿乐子也成。 看来心情大好的不止是凤净夜和龙清辰,连白叔也笑着点头,眯着眼。 甚至两个小鬼卒争块元宝打架撞到他老人家身上,也只是乐呵呵地,冲发现闯祸之后吓得抱在一起发抖的两只小鬼挥挥手,叫他们远点玩儿去。 …… 总之,一片小鬼抢钱的混乱中,谢七爷又不自然地开了腔: “那姑娘叫李珊珊,因为祖有大德,原本是阳寿……呃……” 看了眼不动声色的龙凤兄弟,再看看瞪大眼等着他继续说的凤丹丹,他轻轻叹息一声,认命地继续念: “阳寿七十九,福贵无双,另因十岁时曾经救人性命,加寿三十春,加财一百万,加子女一双,孙辈一双。 足寿该是百零九春,子孙和顺,床前送老,寿终正寝的极贵玉命。 可不知为什么,今年她才三十就突然魂魄离体,现出将亡之兆……” “什么?! 你说…… 你说珊珊她死了?!” 突然,凤丹丹激动地大叫着,揪住谢七爷的衣裳: 怎么可能?! 珊珊…… 她怎么会死?! 局中局之五 搬不动的元宝 当他们回到龙庭小区,各自坐在后花园,享受一下清茶点心的时候,凤丹丹终于平静下来。 “珊珊真的……” 她说不出那个死字。 “谢七爷还没说呢,你先别着急吗!” 龙清辰无奈地揉着额头。 谢七爷清清嗓子,这才开口: “昨天,领导接到一个妖物的线报,说某某处有个孤魂,一直停留在附近久久不去,给周围的居民生产生活造成很坏的影响。 于是今天,咱们兄弟就奉了上司的命令前来调查。 晚上一到这儿,我们就发现这李珊珊在自己床头晃啊晃地不离开,真的跟那个妖物线人说的一样。于是就上前想把她收了。 奇怪的是她很老实,根本没有半点反抗的意思。 虽然哭哭啼啼地不舍得这个不舍得那个吧…… 却从头到尾没说不跟我们走。 然后,我们就想着,这么听话的魂魄,若给她上了勾魂索也是真的舍不所,于是就把生死书放在她头顶,想着借生死书的力量,把她暂存于书内,带回地府时能少吃点苦…… 可是这书一放……” 他停了下来,脸色无比尴尬。 “书一放,你发现生死书根本不收她。是不是?” 龙清辰吹吹茶水,轻轻地啜了一口,懒懒地说。 谢七爷只能点头。 范八爷的脸色更难看: “不只这样。 我们正奇怪的时候,她的身体居然自己从屋外晃了进来。 一眼看,就知道,那肉身不但活得好好地,还看起来比前两日报上来的照片胖了几分。 要知道,这事儿可从来没出现过。 普通的人,虽然也有生魂离体,依然能生存的情况。可这种情况下,肉身都不会太好。哪会跟她这样,还胖了点儿呢?” 凤丹丹听得寒毛直竖: “难道是被人占了身体? 是恶鬼吗?” “只怕不是。这魂魄跟肉身,那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换个萝卜就填不进去的。如果真是恶鬼夺舍,那肉身肯定会不好。怎么可能还胖了几分? 所以七爷八爷才会一下子就看出不对劲来了。” 凤净夜也喝口热茶,跟着摇头: “不过我也很好奇,到底什么东西这么厉害,化成魂魄居然能让你们黑白无常使上生死书来也分不出真假。” 谢七爷尴尬一笑: “就说两位主爷厉害…… 总之那东西一进来,我们就立刻施术把魂儿给钩出来查看辨别真假。就像凤主爷您说的那样,用生死书没想到在生死书辨别之下,也分不出到底哪个真哪个假。 然后老八就想了把生死书展开宣读这一招。 您也知道,三界之中无论任何生物,一旦被当面展开生死书宣读,那就肯定会现出原形。 我们就想借这个最后的办法来辨别真假。 可谁知……” “谁知生死书展开了才发现她阳寿未尽,根本不该死,是不?” 龙清辰哈哈一笑: “有趣有趣,这两个李珊珊呢?在哪儿? 丫头,既然是你们那边儿的,既然都是轩辕居的同事,你也帮帮忙吧? 我看你认得她吧,那分个真假应该不难吧?” 凤丹丹激动地点头: “当然认得啊!怎么会不认得!” 她…… 怎么会不认得! “认识就好办了。” 龙清辰打个响指: “把那两个李珊珊都带到这儿来,叫丹丹辨别一下。 毕竟是熟人,相信还是很好认的。” 这个方法得到大家的赞同。 于是谢七爷就地一拘,两个身影慢慢出现在花园中央。 “咦?丹丹……你怎么在这儿……” “咦?丹丹……你怎么在这儿……” 两个李珊珊一起叫了起来。 原本信心满满地向前走,准备和真珊珊来个热烈拥抱的凤丹丹,看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影之后也傻了眼,停住脚。 这几乎就是一个模子里打印出来的两个批次产品啊! 同样微福的身材,同样雪白的皮肤,同样戴着个黑边眼镜,同样有点儿呆呆的鹅蛋脸…… “这……个……” 她茫然了。 “怎么,你也认不出来?” 凤净夜小声地问。 点点头,她面露难色: “真的太像了。” 旁边,谢七爷范八爷正向她们两个解释,为什么要把她们叫出来的原因,以及为什么凤丹丹也在这里。 听到要由凤丹丹来鉴别她们两人之间的真假。两个李珊珊又是同时点头连声说好,并且争先恐后地跟凤丹丹说话,怕她把自己当成假的。 这个说她是假的我是真的,那个说我是真的她是假的。 这个说你忘了我们最爱去某某地方玩水,那个说对啦对啦你最爱吃北京牌的老冰棍…… 一时间整个园子里的人都积极参与到这项分辨真假的活动中来。 你一嘴,我一舌,吵得更厉害了。 被吵得捂耳朵的凤丹丹,不由得求助地看向小哥。 “想想,她有没什么比较隐密的,不容易被别人知道的特征或是特点。一下子就能认出来的那一种。你看,这个假李珊珊看起来很了解她。但了解,未必就是全部啊!” 凤净夜的话给了她灵感。 低头微微思考一下,然后抬头,试探地看着两个李珊珊。 “珊珊,你还记得我们约好的,这两天去老刘家喝胡辣汤具体是什么时候吗? 昨天我又想起来去老刘家喝,可他家居然没开门? 真是……” 老刘,是凤丹丹家附近一个早餐店的老板,也是店名。 他们家的胡辣汤,凤丹丹和小区里的那些八零后们,可说是从小喝到大。 不过最近两年老刘家条件好了,这生意就是三天两头地不开张。但如果是老邻居们想喝,只要提前打个招呼,那他一定准时开门。 这话问得突然,所以两个珊珊同时一愣。 立刻,其中一个珊珊就开口说: “怎么会忘? 我们不是说好明天下午去的吗? 你自己就先跑去了……是不是忘了老刘这两天家里有事,休息了? 他上次不就……” “她是假的!” 不等这个李珊珊说完,凤丹丹立刻抓住她的手臂大叫: “珊珊从来不喝胡辣汤!因为她对胡椒粉过敏!” 被她这么一拉一喊,假李珊珊立刻变了脸,手腕一抖想要挣脱。 旁边人见势急忙上前帮忙—— 除了笑得很贼的龙凤兄弟,和一直摇头的白叔: 丫头身上带着那些这宝贝,这假货怎么逃得掉? 果然,假姗姗刚一挣扎,就见凤丹丹抓着的手臂处嗤嗤直冒白烟。 一股毛发被烧焦的蛋白质臭气也开始往外冒。 “啊……” 惨叫声中,假珊珊吃不住痛,渐渐化成一团淡黄杂白的影子。 凤丹丹大吃一惊,看着手中原本光滑冰凉的人类肌肤,正慢慢变成毛茸茸的兽腿。 面前的假李珊珊慢慢露出一张动物的脸孔: 尖尖的嘴,淡黄近乎白色的毛茸茸的身子,长长的爪子,巨大的尾巴几乎全部变成了白色…… 这分明是只黄鼠狼,而且还是只长得跟人一样大的黄鼠狼! 心下害怕,可看了眼旁边更加害怕的李珊珊,她不但没松手,还抓得更紧了。 “好了丫头,交给我吧!” 很快,凤净夜就要接她手。 看小哥抓紧了黄鼠狼,她这才松手,同时死盯着,不敢丝毫松懈。 看到这怪物的真身,被戏弄得颜面无存的黑白无常大怒,当下就举起各自的灵器,要把它活活打灭元神。 结果它也通灵,立刻跪下来抱着谢七爷大腿哀哀哭泣,哭声入耳入心,直叫旁边几个女人心生可怜。于是,连原本是受害者的李珊珊也开始替它求情。 “我说你们啊…… 急什么? 没看几个姑娘家看不下去了? 等下,让龙主爷我问问再说。” 见不得女人哭丧脸的龙清辰拦着黑白兄弟,开口发问: “小老鼠,想活命不?” 一人高的黄鼠狼急忙大点其头,两眼泪泡泡。 “那就乖乖地把你到底是怎么把人家生魂拉出来占了肉身的原因,说个清楚。 说清楚了,龙主爷看看能不能保你。” “是……” 黄鼠狼似乎知道这个男人的身份和本事,也知道这男人脾气不好,于是立刻低眉下气地倒起豆子来。 原来这黄鼠狼是附近一个观香堂口(就是咱们常常听到的出马仙)供奉的仙家。 前两天,李珊珊梦到去世很久的婆婆被一个巨大的金元宝压着,对她很无奈地叹息,说珊珊是一片孝心办坏了事。叫她快想办法把这婆婆消受不起的东西搞走。 因为接下来又是接连几天梦到同样的情形,她感到害怕,于是就跟老公说了这事。 婆婆生前很信这些神鬼之说,所以一直吃斋念佛,平时好上黄鼠狼的这个观香堂口问事,又与观香师傅关系密切。 所以珊珊和她老公就去观香堂口,想问问究竟。 可惜,她这次问错了人。 这只老黄鼠狼已经修行一百多年,皮毛都已经变了色,所以经历的事情不算少。 一听珊珊说这个事,它立刻就知道自己碰上了天大的机缘和好处。 于是,它就借观香师父的口,叫珊珊和她老公把珊珊的生辰八字和两根头发留下来,回家等着就是。 得了人家的生辰八字和头发,它就在月圆之夜把头发烧化成灰,和着写了珊珊生辰八字的符纸灰一起吞下肚,借着血缘之力,彻底把灵体变成了李珊珊的魂魄。 然后当晚它去到李珊珊家,通过叫魂的方式把李珊珊的生魂从体内叫出来锁在床边,不让她乱跑动,接着由它这个西皮货上了李珊珊的身,摇身一变成了李珊珊。 幸好,它上身还不过三天,就被报到黑白无常处了。 “你这活腻了的老黄皮子,居然使这邪法害别人的身……” 龙清辰立刻指着它大骂: “活该你被废!必安!还等什么,快点灭……” “等等!” 凤净夜拦住他: “再听听它说说,为什么一听人家做的梦就要上别人的身。 它毕竟也修行百年了,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怎么肯做呢?” 转身,他看着瑟瑟发抖的黄鼠狼,笑眯眯地说: “你认识我们兄弟吧?” 黄鼠狼不敢吭声,只是全身抖得筛糠也似。 “好,我问你,为什么你要挑上她? 对你们来说,这样的行为不但没有半点好处,还会损伤修行吧?” 凤净夜抽出纸扇,描金边在月光下闪着寒光。看得黄鼠狼直吞口水往后缩: “因为…… 因为她做的那梦里,婆婆是被金元宝压着。我从她婆婆没生气,只是很无奈地要她把元宝移开这一点,知道她是尽孝心送很多元宝纸钱给婆婆。 所以我先借观香师的嘴问她,她就说婆婆去年去世,她习惯每月初一十五自己折了元宝纸钱,烧化给婆婆用,因为婆婆生前说过,纸钱元宝这东西,还是自家人折了,地下人才收得好。 之前一直挺正常的,只是不知为什么这次没办成。” 凤净夜点头: “所以你就想,既然有钱大把大把送阴钱给先人,肯定就有钱了? 是想占人家的财吗? 也不对啊…… 你在那观香师父身上应该能得到更多吧!” 黄鼠狼急忙摇头加甩爪子: “不是不是…… 小的就是再糊涂,也明白活人钱财我们仙…… 呃,不是,是妖受不得的道理。 所以我只是想借这李姑娘的福贵灵三气,增进下修行而已……” “福贵灵三气?” “嗯…… 这李姑娘原本就是大福大贵之人,她的福气贵气对咱们这些仙…… 妖,妖来说最是滋补。 而且……” 看看凤净夜越眯越细的凤眼儿,黄鼠狼快吓哭出来了: “而且我真是因为这李姑娘腹里已有三个月的身孕,玉……玉胎已然成形…… 我……我若能在这时代她受一月的孕育之苦,那就能得到玉胎先天灵气加母体本身福贵二气,一共三气的滋养…… 能……能加速修行进程,更能积大德,修善果,所以才要占了她的身的…… 真的…… 没想到不知哪个看了我有这大福缘眼红的,居然去告了我一状…… 呜呜……我好冤啊……真的……” 它要哭要哭的样子,很显然不是说谎。 周围人听得发傻,李珊珊就惊喜交集地瞪大眼问: “你说我怀孕了?” “可不是? 若不是你怀孕,你折的元宝纸钱又怎么会鬼搬不动? 若不是你怀的是大贵的玉胎,元宝也不会压在你婆婆身上了。 要知道,自古阳世化下来的阴间钱,只有一种鬼搬不动,就是孕妇折成烧化的元宝纸钱。 因为带了胎神的先天灵气保佑,元宝的成色格外好,也格外重,普通的鬼根本搬不动。除非生前积了大福德的才行。 原本你婆婆是个吃斋念佛积善行德的大好人,也是能搬得动这沾了胎神灵气元宝纸钱。 可偏偏你三月胎生期满,胎成形居然是极灵极贵的玉胎。所以但凡你接触过的东西,就都沾了这玉胎的灵气贵气。 偏生你老公又懒散,虽是个大孝子却不会去折这些元宝什么的,你又孝顺过头,每逢初一十五必烧元宝纸钱下去…… 结果沾了你玉胎灵气贵气的元宝纸钱越化赵多,你婆婆就是王世修行的上善大德也累得搬不动的……除非她修成了十世金身,否则被玉胎的灵贵二气压住是早晚的事情。 虽说这样定着她的魂魄,灵贵二气于她有大助益,可却也让她一时半会儿动弹不得。这对天生喜爱到处游荡的魂魄来说,比什么都难受,所以她才一直托梦给你……” 絮絮叨叨地,这黄鼠狼居然越说越上劲儿了。 局中局之六 三之后是四 有龙凤兄弟在,所以黑白二人敢肯定这自认好人的黄鼠狼精没撒谎。 而且据他们自己说,向地府来报告的的确是另外一个仙家,是只成了精的白仙(就是刺猬),并且寄身之处离这只黄鼠狼并不远。 “就是它! 这臭小子!老子哪天非抓住了它,一根根地薅了它的刺! 居然敢害黄大爷我……” 听说对方是那只跟自己相熟的白仙,黄鼠狼立刻气愤愤地叫,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起来。 最后还是凤净夜实在听不进去,说了句“如果你再这么骂,小心坏了修为。” 它才住了嘴。 事情既然搞清楚,一切就好办了。 凤丹丹问了珊珊的想法,她表示虽然很想帮黄鼠狼增益修行,但的确不太愿意把肉身借出去: “怀孕是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时刻。再苦,我也想自己受着。对不起啊黄大仙,你的好意我领了,可是这借身替苦之事……还是算了吧!” 她这么说了,老黄鼠狼想想,就可怜巴巴地说: “既然你不愿意,那可不可以生下孩子之后,抱着他来,找我叫声恩人?” 叫声恩人? 李珊珊笑了: “这个就算您老不说,我也会去的。应该的。应该的。” “不是不是…… 那个,我不是真要让你家认我当恩人。 一来我真没干什么大恩德事儿;二来你家这声恩人带来的福报就已够我猛提两个档,直接奔到第三重修行上了。你看行不?” 看着这么一只比自己还高还壮的黄鼠狼,拱着手儿给自己做揖求情,说实话李珊珊压力很大。 再说,虽然它办事不靠谱,却并不是什么害人的坏心。加上凤丹丹替她问过黑白无常和龙凤兄弟,得了包票准没事之后,李珊珊就同意了。 这一来皆大欢喜,黄鼠狼立刻倒身就向黑白无常二人生生磕了三个大响头。 抹过膝盖又要向龙凤行礼,结果被凤净夜拦住说: “就像你不能随便人家认恩主一样,我们兄弟也不能随便受你的礼。 回去吧!不管怎么说,你总是替我家小妹朋友受了三天孕育之苦。 算是跟我们也有缘。 今儿晚了,赶明儿等你龙主爷心情好了,再来咱们轩辕居。保不齐能给你找件儿帮你应天劫的好东西。” 一听这话,黄鼠狼欢喜得无可无不可,立刻就当着黑白无常的面儿保证: 从今往后但凡轩辕居有召,它老黄皮子当仁不让,万死不辞。 凤丹丹在一边儿看着这只不怎么狡诈的黄鼠狼,越看越有趣。忽然听到他口口声声自称老黄皮子,就突然发了一问: “你叫自己老黄皮子?怎么你还没名字? 我可听我妈说,仙家,尤其是你的同类都很厉害很聪明,一开蒙第一件事儿就是给自己起个名号呢!” 老黄皮子一愣,举起爪子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嘿嘿傻笑: “嘿嘿…… 我老娘说生我的时候,因为偷鸡被一个农户朝肚子上踢了一脚。 似乎就是这一脚踢坏事了,所以我比别的同族们都显笨(显笨,比较笨的意思)些。 不过……” 他面有得色地拍拍胸口: “姑娘,这笨有笨的好处呐。 你看,咱虽然笨了点儿,可就因为笨才一不敢偷鱼肉二不敢咬鸡鸭,这老天才给了条别的黄皮子们求都求不到的修仙路不是?” “那你勾人家生魂儿,上人家身借道行是跟谁学的?” 龙清辰似乎也觉得这只自称很笨的黄鼠狼挺好玩,于是开口就吐针。 “呃……” 它又尴尬起来: “那个…… 哈哈…… 再笨,咱也是黄皮子不是? 天生的慧根在嘛…… 哈哈……” 凤丹丹听得直乐。 不只是她,周围一圈儿人都觉得这小子有意思。 于是白叔笑眯眯地捋着胡子跟她说: “丫头啊,我看你挺喜欢它的,要不怎么办?你给它取一名儿? 将来修仙成道,要上天庭的时候,这没个名讳可不能入仙籍啊!” 听到白叔这么说,黄鼠狼的黑豆眼立刻转了转,流露出一种又犹豫又期盼又担忧又兴奋的意思来。 “怎么?不愿意?” 看它扭扭捏捏,凤丹丹不乐意了: “哼!不愿意算了,好歹我还是学汉语言文学的呢!以前同学求我给他儿子取名,姑娘还不肯呢!拉倒!姑娘没空,去睡了!” “没没没……怎么会呢? 这这这……求之不得啊…… 姑娘,姑娘你别生气……” 立刻,黄皮子涎着脸皮上来哄。 旁边站着的李珊珊也觉得可笑,捂着嘴乐着帮劝。 好一会儿,凤丹丹才被哄乐了,想想跟它说: “说起来,你跟轩辕居也很有缘啊。 喏,你自称姓黄。这轩辕居的轩辕二字,可不就是黄帝的姓氏? 既然这样,嗯……” 她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 “不如这样吧! 你是要成仙的,又姓黄。 今天咱们就借借黄帝祖灵之德,好玉成你的仙果。 就叫你…… 黄成玉吧! 原本玉成二字好,可我觉得太直白也忒俗。 再说玉成始终只是助力,成玉就表示果成了。你看行不行?” “黄成玉黄成玉……嗯!我觉得挺好听啊!真的!” 李珊珊品了品,立刻赞扬起来。 金玉兄弟,黑白兄弟都说取得好,连白叔都捋着胡子直点头。 “可不是?自己成玉,总比一直求人玉成好。你说是不清辰?” 凤净夜笑眯眯地问龙清辰,后者的脸上满是酸味儿——合着龙主爷挺不愿意自己妹子给人家取名呢! 黄皮子一听,高兴得立时就要跪下来,磕头谢谢凤丹丹定名之恩。 这么一只大家伙倒下,吓得凤丹丹捂着胸口往后躲,一群人急忙上前笑的笑,骂的骂,拦的拦,说不能这么着。 “你这不是害她个小姑娘折寿呢吗? 也不想想自己都活了百十岁,还跟个小孩子似的胡来!” 白叔真挺喜欢这二货的,抢在想借机踹它一个跟头的龙清辰和凤净夜前面,笑着拍打它的脑袋,拉它起来。 憨憨一笑起身,黄成玉搔搔头说: “唉……我也是太高兴了,给忘了。 凤姑娘你别介意啊!” 凤丹丹乐得直摇头,连说不介意不介意。 看她也是挺欢乐的,龙凤兄弟就没再跟这只憨货计较,只叫黑白二人赶紧的把李珊珊的魂魄和这二货黄成玉送走,免得再惹出事来。 这么闹了一出,黑白兄弟也在一边儿笑得肚子酸,调息几口顺了气儿,立刻就答应了。 一说要走,这憨货又舍不得轩辕居了。 两米多高的二货,拉着白叔哼哼唧唧黏黏缠缠好一会儿,这才在龙清辰怒视下夹着尾巴跟着黑白兄弟,往划好的那个冒着黑气儿的地府通道走去(他们要先到地府回报上面儿,才能再送李珊珊和黄成玉回自己的地方去),还一步三回头呢! 那扭扭捏捏的样子,跟人跳大秧歌一样。只是这憨货扭起来,怎么看怎么搞笑。于是看得大家又是一阵乐,金满玉堂甚至乐得都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连一直绷着脸的龙清辰都忍不住摇头苦笑。 不过憨货就是憨货,这都走进圈子里了,它才想起一件极紧要的事儿来,于是就站在地府入口里,转头大声冲着凤丹丹喊: “姑娘!成玉跟你说个要紧事儿啊! 这个月你要是能不过家门口那边儿的十字路口,那就千万别过啊! 那边儿最近可是不太平得紧! 就算你背后有人罩着,也是抵不住那些邪气儿的啊! 千万要注意啊!” “什么……” 凤丹丹还没来得及问清楚,黑白兄弟还没来得把它拉出来,给它时间好好说呢…… 黑气一闪,入口消失,四个人就跟着下地府去了。 “这个憨货…… 怎么老在最关键的时候点一炮……” 凤净夜揉揉笑得发酸的脸,无奈摇头: “算了丫头,我也听出来了,它想跟你说的其实还是那些事。 既然这样,也就不用理这憨货了…… 不早了,还是赶紧去休息吧! 今天大家折腾了一天,都累了。” 想想他说的有理,大家就又说了会儿话,各自回各自屋里去。 按凤净夜的安排,凤丹丹今晚跟牡丹一块儿睡。 有人就问了,牡丹一个鬼仙,也有屋子? 这就体现出凤净夜的细心了。 怎么,人家鬼仙,就不能有屋子住了? 不只有屋,凤净夜还尽量按照她的习惯,安排了好些东西给她打发修行外的闲暇时间。 所以一进屋,牡丹第一就是去收起那些占地面积巨大的老把式木制器具。 “这是……” 凤丹丹披着衣裳,瞪着快如一道风影地收着东西的牡丹问: “什么?” “呃……主爷……” 牡丹停下来,绞着小手不好意思地红着脸: “主爷说牡丹织的布好看,又说牡丹的女红当真是极好的。 所以…… 所以牡丹就求主爷给牡丹找了这些织机绣架来,想着给丹丹做件好看的秋衣裳。 顺便……顺便也给大家都做几件……” 凤丹丹眯眯眼,走过去帮着她收东西,不动声色地问: “小哥说的吧?” 牡丹傻傻地笑,低头收拾起织了快三米长的紫色唐风提花绫绸。 真是…… 凤丹丹阵阵头疼: 怎么自己身边儿的,不是些精得神鬼都怕的怪胎,就是憨得小孩子都能拐了去卖掉,还帮着数钱的憨货呢? …… 这一夜,不知是不是因为牡丹在旁边守着,凤丹丹睡得分外香甜,一夜无梦。 可一大早,这场好眠就被阵阵吵嚷给惊醒了。 睁眼,牡丹已经不见了。 只听见楼下传来一阵阵地嚷嚷。似乎还多次提到“警察”“警察局”这些敏感词汇。 心一抽,她赶紧换好衣裳,头不梳脸不洗就冲下楼去。 下来一看,客厅里一派剑拔弩张。 金玉两兄弟标枪似地在沙发前,护在一派悠闲地坐着的龙凤兄弟前面,满脸戒备与敌意。 白叔在阳台上,一手浇着花儿,一手拿着电话放在耳边,不知跟谁通话呢。言词中还不停地冒出“敲诈”“勒索”“反水”这样耸人听闻的字眼儿。 最让她在意的,还是那两个坐在大哥小哥对面的沙发上,一人一个小夹包,一脸有趣地看着自己的男人的。从身形来看,可以肯定,他们至少都是经过长期训练的。 另外,最引人注意的,是跟金玉两个人几乎鼻子顶鼻子地相峙着,踮着脚尖站在客厅中央,面容狰狞地指着歪在美人靠里,手捧平板,头也不抬地消灭星星的大哥龙清辰;和跷着二郎腿,晃着长得气人的小腿,品着茶,看着他眯眯直笑的凤净夜……的那个口沫飞溅地说着什么的,矮个子秃顶男。 “你们就是一群骗子! 今天警察同志在这儿主持公道,你们还想骗谁?! 还不赶紧把骗的赃款赃物都给老子吐出来……” 矮个秃顶男指着身后那两个大汉,脸红脖子粗地扯着公鸡嗓子喊。 凤丹丹听得心倏然一紧,总算是明白了: 看来终于还是惹上了…… 这种张嘴就反水(公平交易完成之后,反悔耍赖的行为就是反水)的老赖子(这里赖念一声,意思是指流氓,赖皮)。 局中局之七 尖破鼓和两套宝 任何一个行业中,都存在败类。古玩也不例外。 而且因为利益巨大,古玩行里的败类还特别多。 这矮个秃顶男,就是这块儿地方的古玩圈儿收藏圈儿里,双出名的头号老赖子。 名叫李得宝,人送外号“尖破鼓”。 有人问了,为什么叫这么个稀奇古怪的外号? 话还得从李得宝的老父亲说起。 李家老爷子祖父是个清末举人,家里条件相当富庶,所以自然也就有了收藏古玩的爱好。到李老爷子父亲这一代虽然家道没落,却还是古玩圈子里的名家。 而他玩儿的,就是这各式民间乐器和鸟食罐两大类。 近年来鉴宝类节目很多,相信大家应该多少了解这鸟食罐一类的古玩了。 从清末民初时期,这类藏品开始兴发后,市场就是一路上涨没降下来过。 小小一堂四罐一抹的鸟食罐,做工精美年代久远的甚至能在北京春拍上,拍到近百万的价格。 这样的好东西,这李老爷子的父亲当然也有收藏,不过多数都是些珍品。 唯有一堂,却是连曾经在北京某大拍卖行的春季私人收藏拍卖会上,以一百三十七万成交的那堂道光年间的翡翠玉罐也难往项背的稀世极品。 清康熙六十年(公元1721年),康熙帝下旨命造办处督制稚子戏(小孩子用具的雅称)青花一套,做为给众孙子之一,雍亲王世子——也就是后来帝号乾隆的小弘历的生辰礼。 这套青花,其实就是一堂四罐一抹的七宝如意薄胎鸟食罐,一对荷叶边瓜棱的螭龙穿云纹浆胎投壶,一尊麒麟吐珠滴水流玉的青花釉里红子母盆三组器具。 这套青花由康熙点名的顶级名匠亲自设计图形,并交由康熙帝亲自过目加以修改后,方才交由景德镇官窑烧造。所以又有个外号叫“慈龙三器”。 取的就是康熙帝身为真龙天子,一代名君。有治理天下时的威严尊贵,也有疼爱孙子,慈祥可亲一面的意思。 可惜,这套在乾隆临终前,都再三斟酌,最后终究不舍带下陵寝,而是下令封存圆明圆,被后代清帝们视为爱新觉罗传家宝的青花极品,却在八国联军入侵时,因为内务府疏忽,竟然被一名英国贵族军官给攫夺到欧洲,并做为礼物进献给当时的英国女王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相当喜欢这套青花器,尤其是其中的那堂鸟食罐,据说自从得到这组青花器之后,那堂鸟食罐,就没有离开过她左右三步远的地方。 维多利亚死后留下遗言,将鸟食罐留给自己最珍爱的小女儿贝阿特丽斯公主。 这位短命的公主在婚后生下一女便因血友病死亡。鸟食罐便就此在西班牙皇室成员间辗转流传。 最后,被一位非常喜欢中国瓷器的皇室远亲收藏。 李老爷子就是在这位皇室远亲处,得到了与这鸟食罐生缘的契机。 七十年代时,十年动荡。因为家庭成分,李老爷子的父亲被批斗,最后终于因年老体弱而病故。正值壮年的李老爷子也被挂上封建遗毒的名号入狱五年,出狱后又发放新疆兵团,去参加据说只有死囚才去的绝命任务。 于是他找机会越了狱,并带着刚新婚不久,因为书香世家被批为臭老九后代的妻子逃往香港。 刚到香港,李老爷子就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下,救了那位西班牙皇室远亲的独生子和妻儿一家三条性命。 因为感激,这位远亲就允诺李老爷子可以在自己的珍藏品中挑一件做为谢礼。 世代玩儿这东西的李老爷子一眼就相中了这件被那个不懂装懂的皇亲,拿来当烛插用的珍品,并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国宝带回中国。 幸好,那个皇亲真的只是个叶公好龙的家伙,收藏只是一味求大求艳,居然把这堂堪称极品的鸟食罐当成件没什么价值的小东西,很慷慨地就送给他。 得了宝贝,欢喜之下回家,又被告知妻子已经怀孕,李老爷子立刻就给孩子取名得宝,并说无论男女,这宝贝都要交给孩子。 因为他只怕在有生之年,回不得家了。 不过很快,那位皇亲就从某个多嘴的华人帮办处得知,他当玩艺儿送出去的东西,竟然是件经历了中英数位名帝之手的传世之宝。 于是立刻反悔,上门许以重金要索回。 幸好,李老爷子是个很聪明的人。得宝之后就想到了对方背信弃义的可能。 所以得到宝贝的当天晚上,就把它藏进家传的一面牛皮鼓里。 他告诉那位皇亲,东西已经卖给某位英国富商,换成做生意的本钱了。 西班牙皇亲当然不信,于是找到自己熟识的警察局高官,找个借口当着李氏夫妻的面,把李家搜了个遍。 最后到底没找到这堂鸟食罐。 一气之下,西班牙皇亲伙同那个高官向大陆方面告发李家是逃民,并将其遣送回大陆。 回国后,李氏夫妻立刻就被抓起关押了,那只鼓也被没收,成了上街流行时的警鼓。只是因为一直声音发闷,所以用了几次之后,就被扔进村革委会的角落里吃灰去了。 另外一方面,因为李氏夫妻平时人品不错,当年要发放的事情,当地革委会内部就有异议。加上他态度诚诚恳恳,李妻又已怀胎数月。 最主要还是当时的政局,已经发生了一些质的改变。人人无心再整治什么文斗武斗。 所以他们这次没受到什么折磨,只是跟那些臭老九们一起做苦力,住牛棚。 在这期间,李老爷子借口说要为村里出力,把那口鼓要了回来,每天早上就抱着鼓,在村里打晨更。谁也不曾想到,这一打就是三年的晨鼓里,居然藏着一件稀世极品。 李得宝出生后又过两年,动荡终于结束了,一切开始回归正途。 李家恢复了正常生活。 遗憾的是,动荡时期的强体力劳动让李老爷子患上了严重的肺病,所以八十年代刚开始,老爷子就留下一句“那鼓一定不能丢”,然后离世。 慢慢,李得宝长大,辛辛苦苦把独生子带大的李老太太发现,他居然是个超级爱财的主儿。 娶了媳妇之后,更是夫妻二人沆瀣一气。虽然还算有人性,却也常因为人处世过于精道,得罪无数邻里,把李老太气得不轻。 没几年老太太就因为长期气病,眼看不行了。 此时跪在床前的李得宝最揪心的不是含辛茹苦地拉扯大自己的老娘即将离开,而是他老爹临走时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老娘一直不跟他说—— 原来,自从李老爷子去世前说了这么一句后,他就已经暗地里研究过无数次那面鼓了。可无论怎么研究,就是不明白里面到底有什么门堂,为什么老爹临死前什么都不关心,却偏偏最在意这面鼓。 难不成这鼓是什么稀世珍品?可没听说过有这么件儿东西啊! 眼看儿子成了这样,老太太摇摇头,留下最后一滴眼泪悲凉离世。 李得宝一看老妈去世问不出线索了,大怒之下竟扔着老太太遗体不管,只是去鼓捣那面鼓。 邻居们闻讯赶到时,这李得宝正跟他媳妇儿两人抱着那鼓拼命地敲,一脸涎馋地想听出个什么来。 可他们身后床上,老太太的遗体都冰透了,没人管没人问。 邻居们实在看不过眼,其中几个年轻的准备上前教训这两口子时,鼓面被他们给敲破了,露出一只红木包金的小盒子。 打开一看,可不是那堂鸟食罐? 因为李老爷子在世时,没少告诉李得宝这些古玩上的事情,所以他也多少跟着学了些精细。 当下就看出是个大开眼,并且就是老爹嘴里一直念着的康熙慈龙三器之一。 于是当着邻居们的面,在他老娘的遗体前,竟然抱着媳妇围着鼓跳起舞来。 结果一不小心踩歪脚,这面鼓生生被踩出了两个大洞…… 从此,他就得了个“尖破鼓”的外号。尖字是方言,意思是冷血刻薄,爱财如命。形容他,还真是贴切至极。 可惜他这尖破鼓,费尽心机终究还是没福气拥有这组鸟食罐。 他家邻居里的那几个年轻小子,因为恨他居然为这东西连老娘都不管,一个小报告打到警察局,说他私藏国宝。 当时古玩不允许买卖,再说李得宝根本拿不出东西世传的证据。 于是,头天刚刚拿到手的宝贝,第三天上就被连人带罐拉到了警察局。 尖破鼓从局子里出来,已是七天之后了。 回来的李得宝,进门之后二话不说,跟老婆两个人,抱着邻居们早就代为请人装扮好,入棺准备发丧的老娘,哭了个昏天黑地。 大家都说,这尖破鼓是哭他的宝贝呢! …… 总而言之,李得宝从那以后,就养成嗜宝如命,见宝必收之后快,但得宝之后一定要立刻出手的习惯。 也许私下里,他也知道自己不配得宝吧! 可是呢,李老爷子家里的宝贝,还不止这鸟食罐一样。 牡丹觚就是在李家老房拆迁改造时,被尖破鼓从地下挖出来的东西。 当然这次没人能再说他是私藏国宝了。 一来因为政策开放,允许古玩买卖。二来也是因为东西被挖出来的时候,是跟另外一样东西一起出来的。 什么东西? 集宝印册。 也就是明清时期流行于爱好收藏的文人雅士间的小册子。 在收藏或转让赠送他人古玩时,会跟着宝贝走的,用来记载历年历代收藏人印鉴和收藏保养经过记录的小册子。 这东西相当于古玩的护照签证。并且根据上面印鉴枚数和记录的多少,分成数个等级。 最高等级的集宝印册甚至可达到数十枚以上的印鉴。并且其中屡次惊现明清民国时期的大家印鉴。 可以这么说,这集宝印册本身就是一种非常珍贵的古籍善本类型。 集宝印册很少见,但一出现就必然决定了,跟着出现的宝贝价值和私有性。 所以这次尖破鼓觉得,自己是终于要发大财了,谁也没办法再干涉他了。 可这次,老天还是跟他开了个大玩笑: 这对牡丹觚居然是对污器! 而且还是无论怎么做法,无论请谁做法都搞不定的污器! 甚至还在某次做法中,把他老婆也给搞出伤来了! 对尖破鼓来说,这可是天大的祸事! 因为他这个人天不管地不怕,连爷娘老子都不关心,唯独怕老婆河东一声吼。 老婆一发怒,就叫他快点处理掉这对脏东西。 于是他就想到了轩辕居的龙凤兄弟。 为什么要找刚在玉南立足没多久的新铺头轩辕居呢? 傻吧? 行内谁不知道轩辕居虽然是新开的,却其实是北京龙家铺子的两个少主在当家。 这两个少主爷虽然年轻,可却是有真本事的人物。 就连潘家园子大观寺琉璃厂这种地方的老爷辈儿们,都知这两个年轻后生厉害,也都给他们两个见面三分情—— 为什么?因为他们有本事,能处理些旁人不能处理的污器。 而这类污器,往往都是些价值很高的大开眼。 所以但凡这两人出手净过的东西,没人不抢着要的。 往往晌午轩辕居这儿得了件污器,后半晌就有北京的电话打过来,要收东西了。 既然能够暂时压制一段时间,何不干脆全卖给洋大头,或者到潘家园子找人出货不结了? 上门他就找着了龙清辰,要请他帮忙给净净器。 没想到一听是尖破鼓,龙清辰一个不爽,居然张嘴报个十万块的天价净器费。 还说如果尖破鼓不愿掏这个钱也行,也可以五千块的走荒价把货出给轩辕居。 因为鄙视他这个人,原本就毒舌的龙清辰话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夹枪带棒的不说,还当着几个客人的面儿,把他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儿全揭了出来,一口一个“齐官延(妻管严)大老爷”地酸得尖破鼓满脸铁青。 这可惹恼了心胸狭窄的李得宝。 他心说好小子,你故意儿整老子呢……我倒要看看,最后到底是谁吃大亏。 于是他假装付不起这净器钱,然后就有了后来的一切。 他先以假觚迷住雄觚,再将雌觚封印,以五千块的走荒价甩给龙清辰。 接着用几十万的水头快速地把闹事不止的雄觚出给一个熟人介绍的洋大头——为了出这东西,觚上不干净的事儿,他连熟人都没告诉。 接下来,他就等着轩辕居净灵成功准备出手的时候报警,抓龙凤兄弟一个欺诈交易。 这样一来,他不但省了净灵的钱,还得了件儿干净净的宝贝。 尖破鼓自认算无遗策了,却没想到龙凤兄弟得觚之后再不见出货的动静。 不仅如此,那个给他介绍洋大头的熟人还突然打电话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说他已知道觚上有问题尖破鼓故意不说,还害得熟人的那位洋大头朋友被首都警方盯上险些走不出中国。是他打了眼认错人,以后再不与他尖破鼓交易,叫他把款子快点儿退回给那个洋大头,否则要他尖破鼓上法庭云云…… 尖破鼓一听也吓得不轻,以为警方早已盯上了他,于是乖乖把款子退回去,好是安生了一阵子。 没想到前两天,他在某个古玩圈里的藏友们都爱去的茶馆里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 轩辕居龙大少主爷最近新添了两件稀世宝贝在手,听说是只用五千块钱就换来的大漏,着实羡煞人云云…… 上前打听之后,尖破鼓立刻明白那宝贝就是他甩出去的牡丹觚,并且只怕首都那边的事儿,也跟轩辕居脱不了关系。 于是,他火冒三丈地先到警局报了案,告轩辕居商业欺诈,强占他人财产的罪名。 然后就跟着两个前来调查的警官,气势汹汹地冲进了龙庭小区,龙凤兄弟的住处,站在客厅里,不等警官们落座,就开始叉着腰破口大骂起来。 局中局之八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就这么蹦着跳着,好像一只跳到了热油锅里的虾,弓着背,凸着眼,口沫横飞地骂。 可两兄弟岿然不动,只是看着他骂。 不止是两兄弟,就连那两位警官也把打量的目光从两兄弟身上移开,转而落在他身上。 并且,还是那种非常好奇的眼神。 接着,凤丹丹,白叔,金满,玉堂……甚至是只有轩辕居里人能看得到的牡丹,都是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慢慢地,尖破鼓终于发现了所有人的异常,声音慢慢变小,然后终至听不见。 僵硬地转了一圈脑袋,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只正在演戏的猴子,被周围的观众看得全身发毛—— 这种感觉真的不好,就好像他的裤子破了,露着屁股。可因为破的地方在背后,所以其他的人都能看见,只有他自己看不见。 咽了咽口水润润喊得生疼的喉咙,他慢慢地,慢慢地退后,退到了两个警官前不到一步远的地方,站着,想着接下来怎么说呢? 不过没等他想到,龙清辰就站了起来,吐了口气,长长地伸个懒腰,然后笑眯眯地点头: “嗯,说完了?” “啊?”看着他一脸轻松,好像刚刚睡醒的样子,尖破鼓气得两眼冒火,可不知道为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或者说不敢说出口。 接下来,这场闹剧就如同它荒唐至极的开始般,快速结束了。 没有什么关系压人,也没有什么争执不休,龙清辰说,这事儿既然是找到我头上,那我就跟你们一块儿走一趟比较好。 那两个警官看他这样配合,当然是乐得轻松,表示可以。同时不忘提醒他,那对牡丹觚做为证物,也要一起带走。 龙清辰立刻点头说好,并且表示,如果要把这东西带走,那等事情结束之后他一个人是搬不回来的,可不可以让金满和另外一个小伙计跟着去呢? 看了眼笑眯眯的金满,再看看龙清辰指着的,突然从角落里出现的一个戴着棒球帽的漂亮小伙计,两个警官点头,说没什么问题。 然后,龙清辰就带着金满和那个漂亮小伙计,跟着两个警官离开了。 这个小伙计……没见过呀? 难不成今天新来的? 嗯……有可能,依大哥小哥这种随心所欲的个性,别说突然招进个把人了,就是屋子里突然蹦出两条小狗来也不奇怪。 他们前脚走,凤丹丹立刻就看向一脸安然的凤净夜。 “什么?你担心吗?” 看着她一脸紧张,凤净夜笑着拉住她坐下来: “放心吧!没事儿!”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比白叔让她更信任的,那就是凤净夜。再说,大哥的个性和本事,她也很清楚。 何况,一向谋于筹划——或者直译是腹黑的小哥都不担心了,那她似乎也无需担心。 这心一放下来,她立刻发现一件事: “牡丹呢?” 面对她的发问,大家都没有回答,只是神秘地笑。 得不到答案的凤丹丹郁闷了一会儿,就被白叔赶去洗漱,准备吃饭了。 饭桌上,她又一次问了牡丹去哪儿。最后还是净夜被问得没办法了,就回了一句:放心,她会很快回来的。 凤丹丹刚想问个具体时间,脑子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闪过那个跟着龙清辰离开的漂亮小伙计,一时间,若有所悟。 忍不住,她看着凤净夜的笑脸打了个寒颤,并且再一次警告自己,一定要记得。 千万,千万不要惹到这个人。 早饭吃完,刚刚收拾好锅碗,龙清辰就带着金满和那个漂亮的小伙计,抱着两只牡丹觚,还有一大口袋的零食,回来了。 “这么快?” 凤丹丹有点儿吃惊。 “怎么着,你还想我在里面儿多呆一会儿呀?”龙清辰不满地皱眉,同时回到自己的老位子上,拾回自己的平板。 “不是……只是……”看了眼那个正笑眯眯地摘下棒球帽的小伙计——也就是牡丹之后,凤丹丹一边叹息着我就知道是你,一边解释: “我没有说不想你回来啊!只是觉得怎么这么快。” “那是当然的吧?”金满得意地拿了条巧克力给她: “咱们龙主爷出马,哪里会有什么难事儿呢?” 想了想,凤丹丹还是决定认输,坐在翘着二郎腿的龙清辰旁边,求他把事情给自己讲个清楚。 “其实也没什么。”嘴上这么说,龙清辰的表情可是非常得意的,比普通人长上很多的手指也非常快速地在平板上滑动着: “那老小子不是想算计我一耙吗?我就给他算计了回去。” 旁边,白叔跟凤净夜,也都是一脸笑意。 原来龙清辰早就知道,这尖破鼓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在跟他谈这笔交易的时候,就先暗示金满,抱着刚买没多久的蓝光dv躲在暗处,清清楚楚地把整个交易过程给录了下来。 然后,他又借口推托几次,在镜头下引诱着尖破鼓上演了一出“龙清辰不愿接手,尖破鼓苦苦哀求”的好戏,这才收下了牡丹觚。 当然,他在事后也曾经要求尖破鼓立下字据,证明是他自己要求轩辕居接手这件东西的。 而尖破鼓也认定,一张无凭无据的白条算不上什么数,很爽快地就答应了——甚至这个老头儿在写落款的时候,耍小聪明地把原本该写李得宝的署名人改成了尖破鼓,以为这样就不会有事。 他没想到的是,龙清辰早就留了一手,一进警察局,不等他分辨就把dv给亮出来,整个过程放了两三遍给警方看,并且还主动把dv和签了尖破鼓三个字的条子交出去,请对方查验。 警方一看录像,又看了看尖破鼓刻意写成外号的纸条。心里基本就有了谱。 不过就算是这样,也不该这么快的。说起来,还是尖破鼓自己做孽。 “什么意思?” 凤丹丹问。 “他不是把牡丹觚卖给老外,然后我们求首都那边儿的警方帮忙把东西给追回来了吗?没想到那个老李是个实受头(意思就是太过诚实的家伙),居然一五一十地把这事儿都向上级汇报。结果因为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那个上级就给挂上案了。他李得宝和那个老外,甚至是那个做中介熟人的大名也就出现在协查通报人的名单里了。” 龙清辰冷笑:“所以录像刚放完条儿刚验完,网上通报审查的请求就来了。原本我把牡丹带着,是打算整得这老小子不敢找咱们麻烦的,没想到一进警察局,他就再也没能出来……只可惜我那五千块钱,原本还想要回来,给你添身儿好衣裳的。” 局中局之九 不安 尖破鼓的事情,总算是完结了。 可不知为什么,凤丹丹却总觉得事情还没完。 这种感觉就好像心窝里躲了只没睁开眼的小奶猫。 就因为气憋,所以在她心里又抓又挠难受得很。 并且,只因为小哥说她这个月运势低,所以每晚一到七点半就不让她出门。大哥甚至还给老妈打电话说这个月店里忙,让她在这边儿住先不回家。 结果就因为这个破七月,就连金满玉堂两个每天晚上都能轮班出去,热闹闹地烧祭礼,看热闹。 只有她,跟同样不适合出去冲撞鬼灵们的牡丹留下来,乖乖看家。 于是这几天晚上,偌大的宅子里,空落落的就只剩下她跟牡丹两人。虽说有电视可以看,有零食可以吃,有游戏可以玩,可想想那天做法事的热闹…… 她真的坐不住。 什么,牡丹不是陪着她? 是啊……是陪着她。 可这妮子最近两天紧赶慢赶地织她的布绣她的衣裳给大家呢。说是陪她,其实大多数时间都是凤丹丹一个人在自说自话,自娱自乐。 所以,她的火气就越来越大。 好比今晚。 忙完了法事,笑嘻嘻地拎着东西回来的五个大男人一进门(龙凤兄弟,金满玉堂,还有白叔),就看见一把大号茶壶杵在门口,一脸准备兴师问罪的表情。 “怎么啦?脸儿难看成这样。”凤净夜笑着放下东西问。 “怎么了?哼!要是再这么憋上几天,我非成神经病不可!”凤丹丹冷哼。 旁边白叔急忙小声地问牡丹,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牡丹无奈地放下手里的活计,小声地解释: “还不是这两天晚上,姑娘一直说白天开店的时候,有很可疑的人店周围徘徊的事儿么!昨天跟龙主爷说了,可他老人家没放心上,所以姑娘就一直气着呢。” 明白了她到底在别扭什么,大家也就松了口气。 龙清辰笑着倒在沙发上,捧回平板电脑开始学习帮鳄鱼洗澡,同时说:“我当怎么了呢…… 一点儿小事,怕什么?咱们本来就是开店的,人家爱看,就看嘛!” “可是!”凤丹丹皱眉: “那明显就不是看(四声),那是在看(一声)好吧!” “丫头……”凤净夜拿了根儿牛奶棒冰塞她嘴里,堵住了她还想往下说的话: “看(四声)也好,看(一声)也好。天大的事儿,到头上了再说。好吧?我知道你这两天没得玩儿,心里烦。这样吧!明天七月七,咱们店里放一天假,一块儿回我姨(凤丹丹的妈妈)那儿吃烧烤去,行不?好长时间没见她了,怪想的。” 这句话,成功地堵住了凤丹丹所有的不满,牛奶棒冰也让她心里那只小猫,暂时停住了抓挠。 第二天一早,大家就都早早起来了。 龙清辰不知道从哪儿找了辆看起来就很剽悍的七座商务车,拉上所有人,市里各大超市转了个遍,搜刮了足够的烧烤材料跟零食工具之后。中午十一点半多,回到了星华小区的凤丹丹家里。 亮了身份证,凤丹丹又做了保,车子这才进了小区。 然后七拐八弯,终于来到了凤丹丹家的楼下。 不过大老远,他们就看到了那一群一堆的人,和两道不停尖叫互骂着的女声。 两道声音是如此熟悉,熟悉得原本兴高采烈的凤丹丹,立刻皱起了眉: “我妈……还有刘姨……” “刘姨?谁?”凤净夜听着那阵阵精彩无伦的对骂,也不由得皱起眉: “我怎么没听说过咱们家还有这么个亲戚?” “不是亲戚,是邻居。”原本的好心情全被破坏了,凤丹丹拉开车门直接跳下车,冲向人群,艰难地挤进去。 她这一出现,立刻就引起了一阵骚动,一个看热闹的老大爷立刻喊着她说:“丫头!你妈又跟老刘家别上了,快叫你弟弟来吧!” “嗯……”她应了一声,却没有回嘴,心想: 叫我弟弟来干嘛?打架呀? 心里这么想着,人已经到了摆成两把茶壶的老妈跟刘姨跟前。 两人还在完全没有重复地换着词儿对骂着。即使眼角一扫就发现了女儿到来,凤妈妈也没有停下,反而骂得更厉害了。 旁边被称为刘姨的女人也看见凤丹丹了,当然也感觉到对方的气势似乎要压过自己了,于是急忙伸直背挺起胸,好让声音出得更顺利…… 得,她不该出现的。 正自怨自艾着呢,凤丹丹眼角边儿扫过一道黑影:是大哥。 “唉呀……小姨……您这是怎么啦?动这么大气……” 老实说,大哥小哥,还有白叔跟打着伞的牡丹一出现,立刻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实在是,这样出众的人,一个都少见,何况是这么多。 凤丹丹眼角一扫,就看到了四五个盯着大哥小哥不放的年轻姑娘,还有六七个对着牡丹流口水的大小伙子。 甚至连白叔,都有两个老太太盯着看。 这世道真是…… 她怨念了一下,又很快拉住了自家老妈: “妈,妈……别吵了,我哥跟白叔他们都来了。” 众人一看,这个长得很高,而且还相当英俊有气势的年轻人,居然是老凤家的亲戚,刚刚初见帅哥美女的骚动立刻又加大了几分,看热闹的目光,更加多了。 “来了正好!来来来!净夜,你来!” 立刻,老妈操着一口标准的豫音,把笑得很无奈的凤净夜扯到头里来: “你来说说,你来说说……这个老东西讲不讲理!今天我不过是想着你们要回来,去超市割(方言,买的意思)了点儿牛肉跟羊肉,她就在一边儿咂咂嘴,说话阴阳怪气地讽刺人,说咱们家现在成土豪了,暴发户了,终于吃得起肉了…… 你说她这是酸咂(方言,讥笑别人的意思)谁呢?” 说着说着,一向要强的凤妈竟然眼里泛泪花了: “夜啊……你姨父去的早,咱们家的确是难。可你姨我从来不吃谁不靠谁,更不做啥亏心事儿搞啥不要脸的事儿。 你说这老东西凭啥酸咂我? 咱们家吃肉咋啦?吃你老刘的肉啦?还是这肉是从你身上割下来的啦? 酸咂啥你酸咂!大街上卖东西,本来就是谁先到卖给谁!我早交了钱,你凭啥让我把东西让给你?! 还以为这是十年前呢?兴你们这些铁饭碗儿的吃肉,我们连喝口汤都难呀?” 说着说着,她又气起来,就要奔着刘姨的脸,一口口水吐过去。 局中局之十 谈话 “啪”地一声。 一张宣传广告单挡在了刘阿姨面前,口水吐在了上面。 拿着宣传单的是小哥凤净夜。 看到他这么一挡,凤妈妈的脸立刻微红了,还带了点儿薄怒,心想这个大外甥怎么净帮外人呢? 旁边刘姨看了大怒,就要扑上来抓凤妈妈,可却被一步迈上来的龙清辰挡了个牢。 “行了,您也别在这儿得理不饶人了,这位阿姨。”凤净夜对着刘姨很淡很薄地笑了笑: “虽说我姨是有不对的地方,可有句话叫自取其辱,要不是您老人家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惹了些不该惹的事儿,她也不至于这样。这都是一个院儿里的,相信大家平时也清楚谁都什么样儿。” 这话相当不客气,刘姨的脸都青了,可是她看着凤净夜,居然就是没勇气往前走一步。 周围的大家看这两个年轻人的气度过人,又说话办事相当得体,于是就纷纷点着头附和: “就是就是……我当时也在旁边看着呢,这刘家大嫂子,不是咱们说,你嘴也太绝了点儿。” “不是绝,是太多了点儿。人家吃什么喝什么,关你什么事儿?你是居委会的呀,还要入户调查下,给人家下个指标?今儿吃几两肉,明儿喝几口汤?” “管好自己就行啦!真是……你们家林老师爷儿俩攒那点儿好处,全让你给消费光了……” “就是就是,替孩子积积德吧……” 一言一语,刮着刘阿姨的脸皮,刮得她一阵阵地臊红着脸,最后恨恨地骂了一声,跺了一脚,拎着扔在一边儿装着菜肉面条的几个塑料袋子,飞快地挤出人群,一溜烟似地跑走了。 架是吵不起来了,大家又说了一会儿,几个阿姨也来劝了劝凤妈妈,这才算了事,各自散开。 然后,凤净夜转身就低头跟凤妈妈认错: “对不起啊姨,我……” “行啦!傻孩子,我还能不知道,你这是想办法给我留脸面呢?毕竟咱们人多,要是我真个当了你们的面跟她打起来。不管谁动的手,肯定咱们这边儿上被人说是仗势欺人。以后我在这小区里也只怕被人嚼舌根……今儿个我也是太急了。”凤妈妈笑了笑,劝他不必多想。 凤丹丹在一边儿心里就满不是味儿,心说平时无论我怎么劝你,你都觉得我自作聪明,怎么今儿个就这么听得别人劝? 哼!果然我不是你亲生的吧? 事情既然平下来了,大家就在凤妈妈的指挥跟带领下,忙着把东西往六楼搬。 人多力量大,不过三两分钟,来回两趟,一车东西就搬完了。 进了屋里开了空调,热得满头大汗的众人都坐在沙发上,听着慢慢高兴起来的凤妈妈的唠叨。 当妈妈的,似乎总是这样。 “妈,小弟呢?” 凤丹丹里外屋一窜,头一个就问那尾肥大龙——小弟属龙,整个很肥一只,挺可爱的,所以就叫肥大龙。 “估计又是刘顺德叫他去吃饭了吧?打电话也不接。”凤妈妈在白叔和玉堂的帮助下,开始收拾肉菜。顺口回答。 “刘顺德?是那个刘顺德?! 他怎么会请小弟吃饭?”凤丹丹差点儿被呛到。 “是谁呀?”看她吃惊的样子,卷起袖子在一边儿,乖乖给虾子抽沙线的凤净夜小声问。 “我小弟他们单位上的,一把手,大头头!对咱们这些小老百姓来说,相当大的官儿了。 我爸还在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单位三把手了……奇怪,这么厉害的人,巴上老弟这么一个小小保安算什么?” 凤丹丹想不通,倒是一边儿指挥着金满帮忙择菜叶子,自己抓着几个瓶子在调配什么饮料的龙清辰接了一句:“一顿饭而已,也许只是想认识一下小弟呢!想那么多干什么。过来,尝尝这个,味道行不行?” 凤丹丹如他所说,过去尝了一口:“哇……酸酸甜甜,清爽利喉,32个赞啊!不过这个不只是橘子汁儿吧?怎么后味里好像有一点辣辣的感觉…… 里面加了什么东西?” “四分之三鲜榨纯橘子汁儿,加四分之一青柠味儿雪碧,再配五滴儿甜酸尖椒汁。”龙清辰得意地扬扬手里的小玻璃瓶子,里面装了一罐子泡得青翠可人的小尖椒。 凤丹丹默默想了想,还是再次端起那个杯子,走了回来。 又喝了一口,她才又问老妈:“那丫头呢?回来不?” 那丫头,就是她的妹妹。不知是不是属相相克,两个人就是合不来。 “她?她估计也得晚点儿了。” 凤妈妈回:“好像她们公司这两天准备重新装修办公室。几个人都留下来加班……对了,前两天她还叫我问问你,说是她们领导知道你在古玩店里上班,想找几件东西调调屋子里的气场,叫你给参谋参谋。” “她干嘛不自己打电话给我?”不满地,凤丹丹冷哼一声:“想叫我帮忙,自己打电话给我。” “你说说你……”凤妈妈立刻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骂女儿:“怎么这么不懂事!” 立刻,白叔笑着劝,这边凤净夜也急忙答应下来,说没问题,生怕凤妈妈再发起火来。 愤愤不平地嘀咕了两句,凤丹丹继续安静地剥她的虾子去。倒是一直不说话的牡丹在一边儿小声地问了句: “姑娘,那个……小姑娘的……的公司?是做什么的?” 已经学习了这么久,牡丹当然知道公司是什么意思。凤丹丹也知道,她这话的意思,是想问小妹的公司到底是做什么的。 “金融公司。就是管放贷的。” “啊……便是钱庄?”牡丹恍然的表情,叫凤丹丹看得很可乐,于是想了想,坏心眼地点头: “嗯……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她这么说,旁边凤净夜跟龙清辰也不去纠正,甚至连金满也只是坏坏地笑。 牡丹倒是没发觉大家的奇怪表情,只是看大家笑,自己也跟着傻呵呵地乐,倒是让凤丹丹满心不忍。 她刚想开口解释到底什么是金融公司呢,老妈又开了口: “对了,净夜啊,你是做生意的,人面儿广,是不是认识陈文静啊?” 这话问得凤净夜一愣: “陈文静?是谁?” “是那个区里的领导吗?”凤丹丹毕竟是熟悉这里的情况,立刻就问:“干嘛?你又要找这位领导办什么事儿?”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凤妈妈是个极其热心的人,热心到有点儿过了头。无论是谁家有什么芝麻绿豆点儿大的事,只要求她,她就一定会费心费神跑到底。 “你当我是事儿精?天天找人办事。是前两天的时候,区里下来领导慰问五保户,正好慰问到你高奶奶家了。我当时也在,那个陈文静就问起我来。听说咱家是姓凤的,就问认不认识国贸广场那边儿古玩店一个叫凤净夜的小孩儿。我就回说那是我婆家外甥。他就立刻上了劲儿,又是聊又是问地,说了好多关于你们的话。可我总觉得……” 凤妈妈放下手里的东西,有些犹疑地看着凤净夜:“他怎么好像在套我的话,打听你们兄弟俩的事儿呢?” 第一节 牡丹觚(1) 2013年6月13日,室外气温三十度。 豫西南小城鹰市,星华区新市大道北与凌云路交叉口西北角某单位家属院。 星华小区七号楼二单元顶楼东户,一处78平方小三居里,位于东北向,夹在主阳台改成的厨房与占了西南角的卫生间中一间小小的卧室里。 空调开得很低,23度。 靠着朝北开的窗户,旧式席梦思床上铺着麻将席。躺在床上的人裹着一床厚冬被,沉沉睡着。 光线很暗,尽管是早上九点多,但房间里唯一的窗户上却挂着冬天才用的深色厚窗帘。 “还不快起?你小哥都打电话过来催了!”突然砰砰两声敲门响,一道地的方言口音在外大喊—— 喊的人是一家之主,也是咱们这故事的女主角,凤丹丹姑娘的妈。 单位集资房的墙都薄得跟纸糊的也似。夸张点说,客厅有个针头线脑的掉下去,卧室里也能听见动静。 所以就算凤丹丹想装听不见也没法,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坐起来。 昨晚小哥大哥还有白叔他们仨喝酒喝到后半夜,她跟金满玉堂也足足陪到了两点多…… 老妈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 花了足足十分钟在老妈的催促声里穿好衣裳(其实就是套件大睡裙),趿着拖鞋慢吞吞地开门,她探头问: “啥时候打的?” 老妈正在厨房里搨菜馍熬小米稀饭,听她问,竹蔑子挑着翻下电饼铛里的菜馍,头也不回地应了句: “十来分钟了!你给回个(电话)去!就是自己亲戚这也是上班嘞!瞅瞅你像啥样!几点了还懒在床上不起来……” “砰”地一声,老妈念叨声被关在门外,同时防止冷气外泄(老妈坚信要搨好菜馍就不能开冷气……奇怪的论点),她拿起手机开始找号码。 “喂,哥?你找我呀?” 凤丹丹一直说普通话,虽然号称不会说河南话,其实天天听怎么不会? 只是现在不想说。至于为什么……刚开始是因为虚荣,后来,就真的不习惯说了。 “还在睡吧?吵着你啦?”小哥的普通话比她更标准,并且语声温柔平和,甚至还有点儿柔似春风的味道在里面。 “没……怎么,有活儿了?” 她悄无声息地打个哈欠,一边到布衣柜里找衣服准备换。 “嗯,昨天刚吃进的黄货(古玩行话,吃是买进,黄货就是真古玩),还是你最喜欢瞧的俏货(古玩行话,精美瓷器,珍品瓷器。)呢。 你也过来看看吧?正好白叔说你想喝胡辣汤,一大早就起弄了,蒸的也是你最爱吃的香菇鸡肉包子。” 听得满口流水的她,下意识地看看自己身高163,重达85公斤的身体,再想想老妈正在搨的菜馍…… 果断地,她答应了。 就是要减肥也得吃饱了再说! 挂电话,用刚才一倍半的速度换好外出的行头(其实就是运动短装加一双低跟人字拖,她胖,也穿不上别的衣裳。)拿好包开门扔句不吃早餐了去店里,就急冲冲地出去了。 出小区门,过大马路,站牌边儿等了还没一分钟,39路车就来了。 上了开了冷气的车,她长舒口气,投俩硬币进投币箱,就近坐在了靠南边儿的单个位子上。 昨天端午,今儿头天上班,现在又是九点多,车人并不多。整个车厢就她跟另外三四个乘客,倒也清静。 刚想戴上耳机想听点音乐,电话就来了,是大哥的号。 “哥?” “哪儿呢?” “车上呢,刚上来。” “噢!净夜跟你说了?” “啊……说有活儿。什么货呀?看他激动得。” “你就快点儿来吧,这东西你一定得见见。” “到底什么呀?” “来你就知道了。对了,吃西瓜不?刚下楼我看路上有人卖西瓜,挺好。” “吃……不过冰箱不是坏了吗?” “今天早上我去买了个新的,下午就到……再说了傻丫头,那冰箱冰出来的东西哪儿有井里镇出来的好吃?你忘了家院子里那口井了?” “那行啊,我吃点。” …… 啰嗦了会儿,她挂了电话。看着窗外风景。 从家到店里所在的保东区国贸广场旁边的龙庭小区,整整是从东向西把鹰市给坐了一个对穿,所以至少得四十五分钟路程。 其实大哥小哥也说要她跟着他们一起,就住龙庭算了。横竖房子大有的是卧室。再说离店也近。可她总觉得虽说是亲戚,毕竟之前没有怎么来往,再加上刚上班半个月还没帮什么忙呢,就住去人家不太好。 没错,她是半月前才被大哥龙清辰,小哥凤净夜两个人找着帮忙的。 说叫哥,其实他们仨辈份差很远。 跟她同姓的小哥是她太叔爷(就是她太爷爷的亲弟弟,她爷爷的亲小叔)近四十上才得的宝贝独子。 在这里,得解释下。凤家在当地是一姓一村的大族,加上凤丹丹太爷爷的爸爸是民国末年时期的大地主,妻妾有好几房。 所以才会出现她太爷爷的爸爸在18岁上由正妻所出当老大的太爷爷,跟60整上最末一房五姨太所生的,年纪最小的太叔爷就错了42岁。(汗,好大的年龄差,好强的生产力……) 总之,小哥凤净夜在同族兄弟里排行老九,跟最年长的凤丹丹的爷爷年纪相差快六十岁(再次感叹好大年龄差啊,好强生产力……)要说她该喊九叔公。可他不愿意,因为觉着只大两岁凭什么被喊老了?于是就被强迫着叫了小哥。 叫了他小哥,跟凤净夜是姨表兄弟的龙清辰就得喊大哥。虽说姨表兄弟不同姓,但龙家村跟凤家村相距不过五里地,所以通婚也是很平常。谁也说不清龙清辰是不是就跟她真没一点儿血缘…… 所以,她只能也认下这个比她大三岁,比小哥大一岁的大哥。 这一大一小两个哥哥挺能干。 自小他们就是十里八村出名的聪明;年岁稍长就跟着各自父母一块儿迁居首都,定居下来做古玩生意,多年熏陶也颇得点儿名堂。 于是长大后专业就都学了考古,然后理所当然地接了家里的生意。 半月前,这两位家境不坏对凤丹丹来说基本上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哥哥,突然跟一个被老妈尊敬地称为白大哥的老爷子,还有两个分别叫金满玉堂的小伙计到了她们家,拎着一大堆礼物说要认认亲。 为嘛?因为他们要在鹰市开店! 奇怪了……这首都好好的潘家园子不呆,跑到鹰市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来开什么店? 他们自有他们的理。 据白叔说古玩这一行,已经进入白热化状态。想赚钱只有一条路,就是找新窝儿——后来丹丹才知道,这新窝儿的意思,就是古玩行话里指还没被古玩商们开发的,世存很多宝贝的地域。 鹰市有古应国墓这样的大窝(宝贝多的地方叫大窝),又是中国五大窑之中享誉内外的宋汝窑旧址;又临近几个大的风水墓葬群…… 最重要是因为1952年才建市,之后一直做为工业城市存在,从根本上来说,古文物保存是达到了最完美的天时,地利,人和三合一的境界。 之所以不被重视是因为一直以来除建市后应王墓出了几件玉器青铜器外,就再没出过什么重器大器的原因。 加上名满天下的汝瓷也没完器再出过土,台湾和南方各省的高仿品技术也更先进,高仿都不为世人认可,因此就失去了被深度发掘古玩这一行潜力的机会。 不过对生意人来说,越是这样越有开发价值。 所以大哥小哥就把新店定在鹰市最高档的住宅小区龙庭的商用门面底层商铺里,也是白叔朋友公司所承建销售的新盘小区所有商铺里,最靠近旁边鹰市古玩市场的地方。 凤丹丹一直以来因为体型的原因没正经工作可做,加上年已三十迟迟没出嫁,急坏她妈,自己也烦透天天拼死累活地打工也只能拿个一千块,连自己都养活不了的情况。于是很痛快地答应一见她就特别喜欢,非叫她来帮忙的大哥小哥还有白叔,去他们店里帮忙。 至少一个月三千五百的工资,是肯定有的。小哥这么说。 老实说,刚开始她很高兴,不过进了店三天之后又开始害怕拿不着。 为什么? 开门三天,基本没什么人气。 这店面很大,装修也是各种高端大气上档次。可开张头三天,就只在第一天见过三拨客人,还都是来闲逛的…… 这生意,能好么…… 不过很快她就不担心了。 因为她发现这间名叫轩辕居的古玩铺,虽说行外几乎没人知道,而且行内也知之不甚详细,可却有很多看起来就相当有来头的大客户,甚至是行内一些名扬天下的古玩行老板们托了熟人,常常找着大哥小哥白叔甚至是玉堂金满他们来这里收宝。 并且出手相当大方,基本上都是一叫盘子(卖主或者商家报价)就当场包起来(买主愿意当场成交,就会说请店主或者物主给包起来)了。 最让她觉得安心的理由是,大哥小哥还有白叔甚至是金满玉堂两个人,似乎都在收货上相当有门路也有办法。 基本上每隔两天就见他们请了(买古玩不叫买,叫请了)些连她这个完全的新伴子(店里的新人新伙计)都能看得出是好东西的大开门(这个大家应该知道,就是一眼就能看出是真货老东西的古董)抱进店里来,叫她入进店后面那个被金满他们俩叫成“龙宫宝库”的小仓库里。并且价格,也都低得惊人。 另外,大哥常常在网上或者各处搜些海内外珍品图片,然后把一些有价值的东西的详细参数和规格列印出来,交给擅长仿制的玉堂和金满制成高仿工艺品,然后挂上新仿高仿的牌子,摆在店里一个专柜里卖。 说也奇怪,很多没人领的顾客,一进店直接就奔着这些明标着是新仿(新近仿制的古玩)货来。 其中很多人还一脸“你们店里都是棒槌(不精于此道,完全不懂古玩的人)吗?居然把这么好的开门(真品古玩)当新仿,活该走宝(卖家把好东西当成次品或者是赝品卖,卖太亏了)让我捡了个大漏”……这样的表情,欢天喜地地掏钱,把可能是两个小伙计刚做出来不到三分钟的东西捧走…… 而且到了最近几天,不止他们,就是那些被认识小哥大哥或者是白叔,玉堂金满,甚至是太叔爷他们的人,或者是这些熟人领着来的客户们也对这些东西啧啧称奇。 接着就会在按大哥小哥或者是白叔他们的建议下,包走一两件甚至三五件东西后,也会装成不在意地点着这些标了新仿或者是高仿牌子东西中的一件几件,甚至是全部,要来个一脚踢(一批货好坏,真赝一起收)…… 总之就是这样,她进这个店到现在半月了,客人真的不是很多,可生意却做得相当不错。 最主要还是利润相当丰厚—— 出最多的货是那些新仿。平均下来一天至少三件出去。至于水头(利润)…… 就拿水头最小的石头仿(仿制古玉)来说,也在三成五到四成之间。 也就说一件全店货品里最便宜的,叫盘子一个半指头(就是15000块人民币,一个指头指一百,一千,有时也是一万,看东西了)的,明嘉靖五蝠童子佩的新仿和田玉挂件,也能拿到最低五个指头多,就是5200块钱左右的水头。 当然,在她看来,这跟这些东西料好工精,力求神形兼备,最主要是明打明地说透不欺瞒的经营风格有关。 最近,那些真把这些高仿新仿当老货买回去的,大多数都回头来,告诉店里说得到了各种高人或者是专家的劝诫: 东西是新仿不假,但能仿成这样的东西你才花了这么点钱……值了。 甚至还开始有些专家高人跟着那些人来,当起了顾客了。 当然,那些第二次来甚至是第三第四次来买高仿的人不再是鄙视的表情,而是一脸佩服了。 甚至还有个江浙的古玩老板买了件高仿明代官造紫檀梳妆台之后,拐回来要挖制成这件东西的金满走的,结果被大哥拎着领子给扔了出去…… 咳咳,扯远了。总之,轩辕居的新仿生意真心不错。不过比新仿更赚钱的终究还是老货的交易。 毕竟,那些熟人介绍来的客户嘴里说得最多的,就是轩辕居里的东西绝对打不了眼。而收这些东西的时候,小哥他们的成本,却是相当相当的低廉…… 因为这些走下去收荒(指下农村或者民间收到的古玩)得来的东西,都是在附近收到的。很多次,大哥小哥他们甚至是在收废品那里,用几乎是买块废铜烂铁的价钱,收到了这些宝贝。 能不好吗?这生意。 生意好了,做为一家古玩铺子,自然就得有个好仓库。 没错,凤丹丹在这里就光管仓库和出入货。 说管仓库,其实基本上就不用管,因为那个仓库实在太过安全。 龙庭小区做为鹰市最高档的小区,所有底商店面都安排了一间小仓库,并且保全也好得出奇。 但白叔那位朋友一听说是要拿来做古玩生意的,还是叫人又给做了几道防备。 别的不说,单是这占地一百二十多平方的小仓库上下左右前后六个面儿,全给装上了直径十厘米粗,间距不过三厘米的精钢筋格栅板这一条,就足让那些有心人头疼不止了。再加上门上德国产的精工锁……一个词,安全。 头回说让她来帮忙,大哥小哥白叔就当着她妈的面说明白了:东西绝对不会丢,她也根本不用操心。就是真丢了,那肯定也是有原因跟她没关系。 所以她才敢在这儿干。不然满仓库没一件儿少得了一个指头数的宝贝,她怎么敢担这个责? 就是大哥小哥他们说没事儿她也不敢呀! 这样一来,她就等于是个闲职。入个货,出个货,再记个帐就能轻轻松松一个月拿三千五。 这在平均工资两千,还得是很辛苦才能拿得到的鹰市里,是相当不错的收入了。 再说大哥小哥对她也好得没点儿,店子开门十点,考虑到她家住得远,先是提议让她住在龙庭小区后属于白叔名下的房里被婉拒,于是索性就跟她说晚点儿来也没事。 因此往往她来店里已经是十一点,东摸摸西碰碰一遍,第一件事就是吃午饭。接着饭后品尝下热爱茶艺和下厨的白叔整治的茶点,一边大家说会子闲话。 喝完茶水吃完点心,关上店门,跟着回被称为“家里”的,白叔名下龙庭小区的跃层式大屋里,一开始就留给她的房间美美睡上一会。 到了下午三点店门才真正拉开,她才会跟着大哥小哥白叔一块儿到店里来坐着,时不时帮些闲忙。 最多的,还是在一边捣鼓着修复东西一边讲来历的小哥和白叔身边帮个下手,同时学点儿知识。 这就是她平常的一天工作,吃吃喝喝,玩玩乐乐。 当然,做为培训一个新伴子的必要工作,每次店里搞到一些非常珍贵的老货,他们就一定会打电话叫丹丹过去开开眼……但这也正是她最喜欢的工作。 因为她喜欢看这些有历史,有来头的东西,那种神秘感,是你完全想不到的。 进轩辕居的半个月来,这已经是丹丹第四次被叫去开眼了。之前见的三次都是难得的宝贝。不知道这一次会是什么呢? 她想着这些的时候,车子已经稳稳地停在了国贸广场前的公交站里。 第二节 牡丹觚之二 一下车,密密细细的小雨就开始下了。 凤丹丹抬头看看天,一块块儿的深乌灰色云朵,飘在淡灰蓝的天空上。山水画儿似的雨色天空美是挺美,就是让她倒了霉…… 不过幸好,国贸广场就在龙庭小区旁边儿,雨一时半会儿也下不大,索性顶着大哥花二十九块rmb在一家叫ebay的外国网站上替她拍下来的防水包包,向左一路往龙庭小区的方向跑过去。 没跑几步,一座华丽高贵得很白痴的广场就出现在眼前—— 没错,凤丹丹就是觉得,这龙庭小区的广场华丽得有点儿白痴。 为什么?你们看看就知道了。 足有普通小学的操场两倍大的广场地面全部铺着墨镜(此墨镜非彼墨镜哈……)似的,仔细一看还闪着点点金沙星光的黑色大理石地砖。 广场中央,正对大门的地方是座汉白玉石喷泉,跟一片纯黑闪亮的地板比起来,白得有点儿太白了。 喷泉按着小区的总方位,一样设计成座北面南,南北长,东西宽的样子。泉池中央,一条盘虬矫健,长躯九曲成圆,首尾在空中相遇的反“c”字造型,穿云出水的九爪巨龙,高高举起它最前面的两爪,牢牢扣着一颗雪白溜圆,镂空雕饰的龙珠。 两股足有人身粗细的喷泉,从龙身两侧南北两向池底高高地冲击龙珠,让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转动着,撞击着,发出“铮铮”的悦耳音调。 另外,喷泉四周还立了十八座成双成对,同样是汉白玉雕成的神兽雕像。仔细一看,其实就是龙生九种,每种各取雌雄一对儿而已。 说实话,就算没有来过这里,就算不知道这龙庭小区到底有多富贵…… 看看这黑冰似的广场地面,再看看一大片黑冰上的这雪白色的方型巨龙喷泉……任谁也不会误会这里只是个普通小区。 美是美,华贵也是相当华贵。可是太高调了,所以她才觉得这个广场高调得很白痴,就好像在告诉那些梁上君子: 快来偷吧!这里全是超级有钱的傻子…… 抹抹头上的汗,她绕过喷泉,龙庭小区的大门和大门两边的底商,就看得见了。 新古典唐风门楼的大门,同样用黑镜镶金沙似的黑色大理石砖贴成。 大门上方的汉白玉透雕的漏光天棚下吊了整整一片,据说有999盏的红木灯架镶乳白琉璃板,下缀金色流苏的八方山水画儿内走马的宫灯。 至于下面的大门……更不用提了。八角亭式的警卫室在足足有十八米宽,就算一辆加长林肯要打着横过也没问题的主道边各安一座。 唯一让她觉得还不赖的,就是警卫室。 为什么? 你看,警卫室内负责盯主道边两个用来过行人和自行车电动车的小道闸的几个美女保安先不说;单是那一边四个站在主道闸边,衣着整洁,仪态英挺,个个身高180以上,远看标枪也似的八个帅哥警卫,就足以让来往这里的女性停下脚步。 真是……养眼啊…… “什么真是养眼啊?”一个声音突兀地在背后响起,吓得她尖叫一声跳着脚转身。 一个足有190左右高,很清瘦,穿着白衬衫黑牛仔裤的男人站在她身后,眼角上勾的双眼笑眯眯地看着她。手上还拎了两只大西瓜。 “我晕……小哥你走路没声音呀?吓死人不偿命知不知道?!” 看清来人是谁,她立刻抱怨起来。 “不是……我看你一人站这儿对着门卫嘀咕什么养眼不养眼的……所以就喊了声……” 小哥凤净夜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被原本该叫自己九叔公的侄孙女这么抱怨,不但没反驳她站得根本不是地方净挡道,还主动做解释。同时不忘追问一句: “到底说什么养眼的呢?” 到底做贼心虚,她接过他手里的西瓜转移话题: “那个……大哥呢? 不是他说买西瓜的吗?又是嘴上说说,你跑腿儿呀?” 凤净夜龙清辰这两兄弟,从个性上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天南一个地北。 这么说吧!凤净夜的性子如果是水,那龙清辰的性子就是火。 凤净夜笑笑,提着另外一个西瓜跟她一块儿走向左边儿的店子。 “对了小哥,到底什么货呀?你这么急扯扯地跟我打电话。” 一路沉默,直快到店门的时候她才发问。 凤净夜的回答则是: “你看了就知道了。” 被凤净夜勾得一肚子好奇的凤丹丹,眯着眼睛,走进挂着墨底金字隶书“轩辕居”招牌,装着仿宫门式镶九九八十一金钉,铜鎏金椒图衔金环铺首玻璃大门的店子。 门一开,清新里带点儿木头香的冷气就扑面而来。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百平方来米的空间里,乍眼一看设计得相当古色古香。 沿边儿摆了一溜红木质仿明清立式多宝槅子(就是咱们说的博古架)。靠门的左右两扇大落地窗前,又各加摆了一个十锦宝珠槅子(就是圆形的博古架)。 每个架子上都摆得满当当,每样货品和架子,都是一尘不染。再加上那些充满古意的装饰品…… 大眼一扫,只觉得满屋子宝气生辉。 店中央是三架顶着天花板,下半截制成藏宝柜的多宝槅子围成的,开口与店门刚好反方向的小里间。隐约可见里面有桌椅摆设,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正坐在里面吃饭,另外一个年轻男孩儿就站在一边端东倒西,阵阵香味儿传了出来。 “我说你们可就吃上了?把我忘到一边儿了吧!” 凤丹丹大叫,迫不及待地把西瓜交给笑着迎上来的另外一个大男孩,招呼都不及打,赶紧地往那个小里间窜。 果然,坐在里间八仙桌旁扶手椅上,跟小哥一样白衬衫黑牛仔裤,厚密油亮的长发扎得如同黑马尾巴般蓬松的男人,可不是她大哥龙清辰? 旁边一身雪白唐装,看着仙风道骨,一头灰白头发梳成大背头还留了三络山羊胡子的老爷子,可不是白水圣白叔? “咦?小吃货来啦?” 一见是她,圆滚大眼的大哥立刻捧着碗炫耀似地猛喝一阵,然后才蹦出一句气死人不偿命的话来。 “你才是吃货!超级大吃货!” 丹丹冷笑着坐下,接过旁边小哥递过来,装了满满一碗胡辣汤的饭碗,也猛喝两口才回嘴。 于是,这一大一小一日一次的例行早餐拌嘴又开始了。 吃吃喝喝,笑笑闹闹,一顿早餐吃得倒也畅快。 尤其白叔手艺真真极好,加上等看那个被小哥他们说得万分神秘的俏货的期待心理,所以不过十来分钟,凤丹丹这顿迟来的早餐就结束了。 “东西呢?”碗一放下,她就立刻到处眯着眼找。 “真是……看你这猴急……这儿呢!” 大哥不会放过任何一次取笑她的机会。因此一边笑着一边起身往外走。 他比小哥凤净夜还高上那么一点儿的身形,立刻让这原本不算窄的小里间变得狭小起来。 跟着他和小哥白叔走出里间来,丹丹迎面看见跟他们老板一样穿着黑牛仔裤,只不过配了件红t恤的金满和玉堂两个小伙子跑过来。 这两个人同样一米七八的身高,同样日韩系美少年的体型,同样的长手长脚…… 要不是金满的肤色是非常健康的小麦色,玉堂却是一身死活都晒不黑的白皮肤。这两人单单从后面看背影,还真看不出谁是谁呢。 “姐,你要看那件货呀?带着我们也看看呗!” 头一个哈巴狗儿似贴上来的是一笑满口漂亮大白牙的金满, 不过说真的,看他笑得那个谄媚样……让人起鸡皮疙瘩。 “你没看过呀?” 她不动声色地一边问一边往边躲,结果又被另外一边等着的玉堂给逮住了: “大老板二老板都不让我们看。白爷爷说你不来,我们两个小免崽子敢碰它一下儿,就剁我们四个指头去下饭。” 这话说得……让凤丹丹的胃里一阵翻腾。 “能让你们碰么?上回那把青铜剑谁给弄碎的?” 白叔先他们一步走到挡在仓库门前,正对店门的收银台兼出货台前,掀开木挡板走进去。 然后一边冷笑着回玉堂,一边从里面抱了只一米多高,破旧不堪的蓝底碎白花包裹往外走。 “那可不是我们故意的。是您说那是个妙货(假的古玩,赝品)我们才‘一不小心’摔了的。” 金满立刻抗议,同时跟屁虫似地继续跟。 “哼!就你们有理了还!” 白叔嗤了声金满,小哥则上前把木挡板掀开让他老人家走出来。 回头不见大哥,丹丹到处一找,这才发现他早在一边儿供客人坐着赏玩珍品的大桌子边儿坐着了。面前还铺了块儿防磕的雪白毛皮,旁边玉堂正沏茶。 真是会享受…… 凤丹丹跟金满两个小的,只能巴儿巴儿地走过去,一边嘻嘻哈哈地笑着,一边围着大桌坐下,一店子五六个人,竟然浑不管店子了。 不过倒也不用担心,门口装着迎客铃。谁进来都能听得到就是。 “白叔,这哪儿收的?” 凤丹丹翻开笔记本,拿笔发问——这是她学习的好习惯。 “不是收,是人送来的。” 还站着的小哥说了句,伸手去解包裹。 人送来的?凤丹丹还没想明白呢,就被包裹皮下露出来的东西惊得掉了笔: “这……这是……” 周围也跟着响起两道吸气声,跟着龙凤兄弟干了几年活的金满玉堂,也被眼前这样东西惊得目瞪口呆。 这是一尊觚。 一尊青花瓷觚。 两尺多高的觚,呈方形抹角的小八方造型。 方足敞口细长身,肚腹浑圆如珠。前后两面描大朵牡丹花饰,左右两侧则是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仔细一看,原来是唐代舒元舆的牡丹赋。 “这是……”凤丹丹放下手里的笔,起身小心地摸了摸它。 “你也来不短时间了,怎么样,断个代(判断下古董的年代)吧?” 白叔笑吟吟地给她出考题。 屏住呼吸,接过小哥递过来的防滑手套和古玩专用放大镜(放大镜朝向被观察物的一边,装了高亮led灯的,方便看清楚局部),凤丹丹仔仔细细,从上到下地检视着这尊觚。 “东西开门真是好,少见的好…… 青料……浓重鲜艳,蓝中泛着点儿紫头儿,是回青(青花瓷器用料的一种,明时西边儿传来的,所以叫回青),绝对没错儿。 釉水儿(指瓷器的表面一层釉光)丰白肥润,洁光净亮。加上青料这么沉稳,所以应该是明代的东西,对不对?” “不对吧?康熙青花儿不也洁光净亮的?”白叔眼里露出激赏的意思,嘴上却故意逗她。 摇头,她信心十足地头也不抬,继续一边看一边回: “您说过的嘛!康熙的青花儿釉水瓷实光洁,但不肥厚。大哥也教过我,说青花瓷青花瓷,明釉肥厚如脂,清釉紧实如玉。我记着呢。” 她抬头,看看小哥白叔他们都是一脸赞赏的神色,信心大增。于是伸手去接大哥递过来的软尺量: “高72.5公分,最大直径18公分…… 大器,这可是真正的大器了! 明嘉靖的青花儿这几天正火着呢,你们可就搞来这么件大东西! 而且这器形这么端整,脱不了是官窑(官方烧制的瓷器)的,保不齐还是造办处的御制呢……” 越说越兴奋的丹丹,在金满玉堂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抬起这尊牡丹觚,去看下面的款时,却突然变成哑巴。 直到金满抱怨手酸了叫她快点,凤丹丹这才瞪着下面青蓝圆弧中,端端谨谨,明艳恭正的六字青花楷书款念: “大明隆庆年……造?” 隆庆青花? 这是件隆庆青花? 死瞪着落款中“生”处写成“正”字的“隆”字瞪了半天,直到金满玉堂实在担心会摔了这东西,不理她先放在桌面上,她还跟个傻子似的干瞪眼。 居然是隆庆的东西? 说实话,这打击可让自以为学了半个月,多少算是小出师的凤丹丹接受无能。 接下来,甚至连白叔和从不留口德的大哥看事儿不对,急忙安慰她说,能看出明青花跟清青花的不同之处,对她这个新伴子来说已经很了不起,更不说是能断到嘉靖这一代云云……之类的话时,她也依然一声不吭,自己郁闷去。 更不说金满玉堂一边儿看着,连话也搭不上的尴尬。 最后,还是小哥笑着说了句: “再好的东西,再便宜的本儿(成本),卖不成也是枉然……”时,她才又稍稍提起了精神。 “什么叫卖不成?”有一问没一问地看着凤净夜。她心里还在郁闷刚刚的打眼。 “怎么说……嗯…… 这东西上面儿有名堂。” 小哥捧着茶杯淡淡地来了一句: “要不之前的主儿(卖主,物主)怎么肯五个指头就出给我们?” “五个指头?才五万呀?” 丹丹这次真的被提起了兴趣:明隆庆的青花有三少:传世少,大器少,官窑少。要不怎么她给错认成嘉靖的? 只因为东西太少,她没往这块儿上想。 而正所谓物以稀为贵,这么稀少的好东西,自然价格也就出奇地高。 前两天太叔爷还有个朋友专门从北京跑来,问小哥有没有路子搞两件隆庆青花来。 还说如果有,无论大小官民,品相只要不太差全盘都收。 并且在言谈之间,提及最近古玩界正流行明隆庆,他来之前刚收件儿品相不坏断定是官窑的茶碗,就已经是十五个水桶(水桶,一万元人民币)的数出手了云云…… 何况是他们面前,这么件儿可说是国宝级的大器! “五万?五万我还要它干吗? 傻丫头!五万块收这么个不干净的东西?我还不如下去走走荒呢!五千块,我都嫌多!”大哥笑她,看来是他收的东西。不过……五千块?! 吓人哪?!对方是个棒槌么?不对,就是个棒槌,现在这世道,还有谁不知道青花值钱的?何况是这么大件俏货?! 对了,大哥说这东西不干净…… “不干净?怎么不干净了?” 想到了什么,可又忍不住不敢相信。在凤丹丹的心里,总觉得这种事情…… 太荒唐。 怎么可能呢?污器什么的存在…… “不干净……就是这东西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着呢。所以之前的主儿才这么急着出手。 而且从这破命(就是不要命的跳楼价)价看起来,这附着的东西还相当厉害呢……”白叔吸溜口玉堂刚刚泡好端上来的铁观音,慢悠悠地说。 凤丹丹心里一紧,明白自己终于是碰上传说中的物事了: 古玩界中,让人又爱又怕的…… 污器。 第三节 牡丹觚之三 污器,顾名思义,就是被污染的古器。 一件古器,从古流传至今,经历了无数风雨飘摇,多少都会有些不可思议的传说和故事在。而这些传说故事中,大半都与一些灵异狐鬼,神仙妖灵之类的牵在一起。 不论是真是假,这样的传说,总是存在着。 有些传说,能够为古器增光添彩,提升价值。 而有些传说,就让某件古器沦为不祥之物,人人避之惟恐不及。 比这种不祥之物更加糟糕的,就是真的被什么邪灵恶鬼占住了,或者附了形的古器。 这就是污器。 行内人,对污器可说是又惧又爱。 为什么惧? 因为但凡是件古器,多少都有了些灵性。能够硬把古器上原本的灵性给压制住,强占了器的,肯定不是一般的邪灵恶鬼,必然有着相当大的本事在。 为什么爱? 因为这样厉害的灵鬼之物,又怎么会看上一件凡俗古器?所以但凡是污器,都是稀世之珍,罕世之宝。 “所以说……这件儿东西,真是个好东西了?” 凤丹丹头一件想到的居然是它的价值: “不然怎么会被人这么急着出手?看起来上面的东西……很厉害?” 其实她从小对鬼神之说,就是半信半疑。但人在这一行,总得跟着潮流走。 再说她没亲眼见过的东西,也不想妄下断语。 白叔点头,同时无奈地瞪了眼龙清辰: “你小子就会给我找麻烦!听那个物主的话说,家里都已经见血光了! 这还幸亏是咱收了,要换别人,保不齐还得出几条人命呢! 真是……这样的邪性东西,你也敢收?!” “白叔您也说了那是别人吧!咱们不就专吃这碗饭的?” 大哥嘻皮笑脸地回,倒让白叔无话可说。 没错,凤丹丹看着他们的互动,暗暗点头: 她之所以不相信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这些人的态度。这么轻松的态度,谁能信这上面真有好兄弟附着呀? 不过有还是没有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怎么处理。怎么办?找道士?还是去找毛小方? 丹丹这一问,可乐坏了大哥小哥金满玉堂,连白叔都嘿嘿地笑。 最后,还是说哥说了:“姜是老的辣,咱们有白叔呢!不用求那些……嗯,人。” 接着,一声令下,金满从里面儿把店门给关了,外面儿的卷闸也尽数拉下。然后他快跑回来,在一边儿候着。 大哥小哥准备了两对白烛,一只香炉,又把牡丹觚移到店中央一张铺着白色绸缎的供案上供起来。 白叔袖子折至齐腕,接过玉堂递来的竹筒样的东西,拔开一晃…… 立刻一点火苗闪在空气中——原来是只火折子。 点着两只白烛,白叔就示意关灯。 立刻整个屋子里只剩下两点烛光,火光摇曳,烛影鬼舞,隐隐透出一丝诡异的气氛来。 原本当场游戏看的凤丹丹,此刻忽然觉得,说不定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 想开口说点什么呢,小哥却拉着她,跟大哥还有金满玉堂一起,往旁边不碍事的地方坐去了: “别怕。先不说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就是它真的挺厉害,也有白叔在呢!白叔在咱们这一行里,可是净污器的老手了。从来还没失过手呢! 你就当开开眼,长长见识也行。横竖以后也经常要见这些东西的。” 经常见这些东西?什么意思? 示意被凤净夜说得头皮发麻,想开口继续发问的丹丹收声,白叔接着把线香靠在白烛上点燃,接着举香齐眉,闭目调息。 然后慢慢半睁着眼,垂着视线轻吟: “来唷……” 仿佛是从口鼻心肺里一起发出的长吟,远远飘了出来,让她想起曾在电视上听过的一种叫“呼麦”的音乐。 说也奇怪,原本惴惴不安,心咚咚乱跳的她,居然随着这缓缓渗入五脏六腑,在体内响起一阵共鸣的声音,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脑袋里一片空白,她只能盯着一直被白叔举在眉前的三个红点。同时发觉,它们在息的视线里,正慢慢变大,慢慢变大…… “咝……” 一阵刺痛从左手大拇指上传来,她慢慢回头,看看小哥正掐着自己的手指,再看看他有些急躁的表情: “好疼啊……哥你掐我干嘛?” “不能盯着那个香头看!” 小哥脸色有点儿苍白地低喊:“那个叫引魂香!盯久了魂儿会丢!” 眨眨眼,凤丹丹还是没有意会到凤净夜的意思。 最后还是一边儿同样吃了一惊的大哥替小哥做了解释: “你刚刚差点儿被白叔的引魂咒给引走了魂!幸好净夜把你给掐回来了…… 接下来可千万别盯着那个乱看了!这引魂香和引魂咒可是厉害的东西!一不小心魂儿丢了再找不回来,你就变成个傻子了!” 咻地,凤丹丹感觉背上仿佛有冰块滑过,又冰又湿,嘴里也干燥得很,勉强咽咽口水,她再也不敢正视那三柱香头,只看白叔动作。 白叔依然垂着视线,同时,口鼻中依然发出长吟。只不过吟颂的内容变了,变成一种凤丹丹听不懂的语言。 铿锵有力,但又绵长悦耳。 最重要的是因为这些话她完全听不懂,所以也就不再担心会被再引走魂。 所以咚咚直跳的心脏,也慢慢缓下鼓动的节奏。 房间里更安静了。只剩下几个人的呼吸声和白叔的吟颂声。 “小哥,这是……” 心情一平静,好奇心就浮上来了。忍不住,丹丹小声地问。 “这叫引魂。白叔是要把牡丹觚上的魂魄引出来跟它进行沟通,看看能不能送走它。这是最好的情况。 放心,白叔最擅长就是跟这些化生万物沟通。你看着就明白了。” 许是怕她再被引走魂,小哥的手一直没松开她的。并且因为害怕打扰白叔,就附在她耳边小声地解释。结果,他吐出的热气,哈得凤丹丹直想搔痒。 又这么吟颂了大概五六分钟,突然,屋子里凭空刮起一阵细而冰的风。好像刀子一般刺骨。 风声就像是女人在哭泣。 漆黑的房间里,只有两盏白烛和三点香头的微光。 这样的环境下再听到这样的声音,当真是让人浑身发毛,心胆俱颤。 凤丹丹忍不住缩成一团。 风越来越大,刮得屋子里的东西乱动乱响。 接着,突然一停,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龙清辰立刻精神一震,轻喊一声: “来了!” 什么来了? 她还没来得及张口问呢,风就突然再次刮了起来,并直扑白叔手中香头而去。 刹那间,他一身宽大的雪白唐装被吹得“猎猎”直响。 “呵啊!” 白叔猛地睁开眼,提气大喝一声,双手里外一翻一甩,三柱线香就脱手飞向那只香炉,并且稳稳地插了进去! “何方隔世之友,且请速速现身!” 白叔声音朗朗,香头也跟着剧烈而快速地燃烧起来。 顿时,一柱青烟在半空中聚化,显形。慢慢地,一道身姿曼妙的身影,显现在半空中。 凤丹丹看傻了,犹在梦中一般:当然,头一次看到灵异之物是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是…… 好美的女人。 没错,好美的女“人”。 乌发巧挽堕马髻,雪肤轻匀香玉脂。 纤眉远如山隐雨,杏目清似湖中月。 鼻如悬胆,嘴如樱珠。眉间一抹牡丹花钿朱砂红,鬓角一对金步摇闪天星。 通素抹胸宫装广袖,下身着同样通素的花笼裙。 雪白一身,仅只袖边衣角腰中阔带上,绣着绞金丝的青蓝牡丹花。却更显得肌肤欺玉赛雪,身量纤弱如二月新柳。 整个屋子里的所有人,除了白叔跟小哥之外,其他的人,包括凤丹丹和龙清辰之外,都看得呆了。 这样的……居然是…… 鬼? 而且还是很厉害的邪鬼?! 她难以想象也不能想象。 从一开始她就只觉得,白叔他们说要把觚上的灵请出来只是一个自我心理安慰的过程或者是仪式而已。 而现在…… 总之,既使她亲眼见着了,却也因为这样的美丽而没有真实的感觉。 谁能相信,这样的美人,居然是鬼? 没有人看透她的想法,大哥小哥跟金满玉堂一样,继续紧张地盯着白叔。白叔继续吟颂着凤丹丹听不懂的话。 只有那个女人,仿若闲庭信步的仕女般,在白叔周围飘啊飘摇啊摇地。 雪白广袖挡在唇边,只露出几只白玉小结般莹白可爱的指尖,风情无边的美目中尽是稚子般的好奇。 “她在……围着白叔转?我怎么觉得,她像个小孩儿似的……” 凤丹丹觉得自己的嗓子很干,干到说这几个字的时候,声音都是沙的。 小哥点头,表情似乎也松了下来: “看来不是什么凶灵厉鬼。只是有点儿小孩子心性,白叔正跟她沟通呢。” “白叔跟她沟通?我怎么听不懂?” 小哥还没说话,倒是旁边大哥笑了起来说: “那是鬼语,不是说给生人听的话,你自然听不懂。想听懂,行啊!我可以帮你把三把阳火灭了,你就能听懂了。” “阳火?”凤丹丹不明白。 “人有三把阳火,你听说过吧应该?头顶与双肩……”大哥继续说,小哥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龙清辰!”小哥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大哥的话:“你想干嘛?” “没想干嘛啊?早晚小妹都得知道。那早点儿知道不比晚点儿好?” 他们的话让凤丹丹似懂非懂:好像这些事情,大哥比较想让她早点知道,小哥却不想。 凤净夜敛敛眼角,突然笑起来: “也是,早晚都得知道。也好,顺便把‘那个事情’也跟她一起说了吧?就是你……” “咳!还是……嗯,算了。 对了净夜,你看这姑娘,是不是有点儿眼熟?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她似的……” 大哥突然咳了声,然后笑眯眯地转头去看那个开始去拉白叔头发的女“鬼”,一脸轻易就能读得懂的表情。 凤丹丹明白大哥被小哥给要胁了。所以她似乎失去了一次宝贵的开眼机会…… 不过没关系,大哥不是说了吗?早晚都得知道。 小哥应该也只是想着让她一点点儿来,好方便接受而已…… 耸肩,她觉得无所谓: 现在看来,她见到鬼之后的反应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平淡无奇。所以知道更多的事情,似乎早或者晚都没什么差别。 不过既然他们不想说就算了。 于是,大家又安静下来。 又看那小女鬼“欺负”白叔了一会儿,凤丹丹忍不住发问: “小哥,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呀?你翻译给我听听。” “白叔在问她的来历,以及和牡丹觚的渊源。”小哥这次没有隐瞒她。 “那她怎么回答?” “她说……自己原本是嘉靖帝宫中,服侍皇后的一名司茗。” “司明——什么意思?” “这个司茗就是明代宫女职位的一种,负责给妃以上的人侍奉茶水。 按照明代宫制,除了皇帝身边有十八名司茗,一天二十四小时轮班候着之外,太后,皇后身边有八个司茗,贵妃,妃则是各有六个。 她因为是宫生奴才——就是自幼就在宫中长大的宫女或者是太监嘛,所以从没有出过宫,一辈子就在宫里服侍皇家的人。” 小哥低声地给丹丹翻译: “嘉靖帝殁,就是去世的时候,她才十二岁。碰上了一个男人,她叫他兄长。 这个兄长长得很好看也对她很好。 不但常在国祭她们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偷偷地送点心和茶水给她,还在她不幸被选中要做为皇后的代陪祭时,想办法保住她,让她平平安安地活下来,直到隆庆帝又殁了。” “代陪祭?什么是代陪祭?” “古代皇室活人祭祀的一种手段。过去皇帝去世,皇后或者妃嫔如果不能殉死陪祭,就会把身边某个非常喜欢的宫女挑出来代替自己去做陪祭—— 当然,这只能是暗中进行的。 因为唐以前大规模的活人殉葬之风就已经被明令禁止,活人祭祀被看成是很残忍的暴君才会有的行为。 不过很多皇帝因为听信一些江湖方士的鬼话,为了风水或者是保证自己的子孙后代个个做皇帝,甚至是为了死后升天做神仙有人陪侍这样的理由,还是会找个别宫女太监做代陪祭。 有时甚至会直接命令某个嫔妃,甚至是皇后做陪祭。而不用代陪祭。” 小哥的解释,让凤丹丹对这个女孩儿有了一丝同情: “那……她死了?” “不是说了吗?那个兄长保住了她。好像是换了另外一个司茗去了吧?总之,她没有替嘉靖帝陪葬。” “哦……不过最后,她还是死了吧?” “当然,不然今天她也不会被封在这个觚里了。” “她是被封进去的?” “对。 似乎就因为替她去做代陪祭的那个女孩,有个兄长是在造办处负责瓷器采办督造的官员的原因。” “那个官员他……” “嗯,他知道妹妹被拉去做了顶替的代陪祭后,就发誓要替妹妹报仇。然后在隆庆帝死的时候,买通当时一个很知名也很被太后重视的方士。两人串通,借口说隆庆帝之所以早死,就是因为先帝也就是嘉靖帝因为原本的代陪祭被更换的事非常生气。所以把没按他旨意行事的儿子隆庆帝给提前招走了。” “那个太后相信了?” “怎么不信呢?而且她还听信那个方士的话,把这个小司茗——哦,她说她有名字,是那个兄长给取的,叫牡丹……咳咳……” 突然,凤净夜咳了两声,那个空中飘浮着的女鬼正好在这时放下一直挡嘴的手,一脸狰狞地趴在白叔耳边,做出大喊的样子来。 白叔立刻仿佛被震坏耳朵似地往后退步。 “怎么了小哥?”凤丹丹看着眼前一幕,莫名其妙。没办法,无论这个小女鬼跟白叔吵得再热闹,她也听不懂啊! “没事儿……被呛了下…… 嗯,总之,就是太后听了那个方士的话,把她交给那个造办处的官员。 然后,他就活生生地把她推进正烧着这只觚的窑炉中做了人引(因为凤丹丹懂这个,所以作者就不多解释了,具体大家参考下干将莫邪剑的传说,就明白什么叫人引了)。 并且,那个方士还把她的魂魄封进这只觚里,随着其他陪葬品一起埋进隆庆帝的陵墓中做为殉葬。” 凤丹丹听得半天没说话,不止她,其他人也一样。 只有那只小女鬼好像很无聊似地,飘来浮去,同时小嘴不停地说着什么,似乎是在催促着白叔快点。 “那……那她是怎么出来的?” 不知为什么,凤丹丹看着这只美丽的小女鬼,有种怜悯的感觉浮了出来。 存着知觉被封在冰冷可怕的陵墓中几百年,与一堆死物白骨,尸虫臭气做伴…… 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小哥看了眼白叔,然后淡淡地说: “她也不知道。” “不知道?” “嗯,她说,原本那个方士说过,只要百年一过她的魂魄就会烟消云散,从此消失于天地之间再不能投胎。 可她执念太强竟然留了下来,还借助这牡丹觚的灵气成就鬼灵之体。” “鬼灵之体?” “比一般的鬼物要厉害得多的一种……呃,存在吧!” “也就是说,只要完成她的执念就行了? 她就会离开,去投胎了是吧?既然都能修成鬼灵了,那她应该不会再魂飞魄散了吧? 她的执念是什么?”凤丹丹连珠炮似地问。 “嗯……鬼灵是可以投胎没错。 只是她现在…… 总之现在她的情况比较特殊,还不能去投胎。至于她的执念嘛……” 凤净夜停了下来,有点苦恼地看着丹丹: “她想再见一见那个给她取名的兄长,告诉他她不能赴约了。叫他别再等了。” “赴约?赴什么约?” 凤丹丹问着,同时发现那只小女鬼突然停在半空中,表情慢慢变得很悲伤很悲伤,眼神泫然如泣。 只可惜她是鬼,终究…… 流不出只有人才流得出的泪水。 第四节 牡丹觚之四 自古以来,情之一字最是惑人。 知道小女鬼牡丹的执念,其实就是想找当初对她爱护有加,自称兄长的那个男人之后。白叔立刻答应了她。然后收术,让她又重新回到觚里。 这么一忙乎,一上午的时间也就过去了。 在大哥的提议下,店门索性也不再开,大家直接回了后面龙庭小区的“家”里。 所谓的家,其实就是一套跃层式的大宅。就在龙庭小区一幢单元楼的底层。 据说,这一幢单元楼,全部都是同样的户型,只不过有东西之分。而他们的“家”,正好就是那坐北向南,风水最好的东户。 据说,选这个底层还是白叔主动要求的。当时白叔那位朋友捧了整幢单元楼三层以上的房子钥匙任他挑,可他就是要底层,说是因为底层带个小花园,他可以自己挖口井,种点儿菜什么的。 龙清辰所说的冰西瓜的井就在一半儿被改成了菜园的小花园东边儿。 现在凤丹丹正蹲在井边儿,看着小哥凤净夜拿着黑白格子纹的皮夹带,把白衬衫的袖口往上提,然后才抱着西瓜装进玉堂刚找出来的网兜里,系上长绳挂在井轱辘上,垂下井水里冰着去。 “白叔,你真要替她找相好呀?” 她大声问菜园旁边露天式厨房里正做饭的白叔。 “什么相好,小姑娘家家的,说话怎么一点儿都不注意!” 一边,躺在阳伞下沙滩椅上,戴着墨镜喝着热带果汁的龙清辰立刻抛了一句过来。 看着两只西瓜都入了井,小哥开始提水上来给玉堂去洗菜,凤丹丹这才撇着嘴起身,走到龙清辰身边叉着腰哼他: “是啊,哪有你注意形象啊! 这小雨的天气,有几个人还能像您老人家一样,注意形象到戴着墨镜躺阳伞下喝果汁?怎么着,现在不流行日光浴改流行雨水浴啦?” 龙清辰没生气反而笑起来说她不懂。还说这样雨水的天气才是享受云云。 不过他这番话,别说是她,就是玉堂他们都不太听得进去,跟着一块儿嘲笑就是。 懒得理这个懒到极点的家伙,丹丹走向地基很高的厨房下,仰头问: “白叔,你真要替那个小女鬼找男朋友啊?” “都答应了不是?” 白叔正炒着青菜,滋滋做响的油声和阵阵飘动的香气里,他一脸满足—— 怎么说?如果人都有嗜好的话,那白叔最大的嗜好就是做家务,做饭,照顾人。这让他身边的人很是受惠。 她却不怎么乐观: “可那男的跟她一样,都是明代的吧?只怕灰都没了,我们上哪儿找去?”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姐,”一边儿正切菜的金满笑了: “反正白爷有办法就是了。” 这么一句话回过来,她也没法再往下问。也对,反正不是她该担心的事儿,所以她就等着吃饭吧! 让凤丹丹没想到的是,这一等,就足足等了三天。 当天下午吃过饭,白叔收拾干净之后,就提着个药箱似的小背匣,打了声招呼就带着玉堂出去了。 至于去了哪儿,干什么,凤丹丹没问。大哥小哥他们也没说。只有金满说了句“白爷这是去找那个男人的魂儿了”,然后就没了下文。 已经几百年过去了,那个男人应该喝了孟婆汤,把小女鬼牡丹忘了个精光,早就投胎去了吧? 怎么可能还找得着? 凤丹丹这么想着,倒也没说出口。因为她发现,大哥小哥,还有留下来的金满,似乎都是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 结果就像大哥小哥他们想到的那样,三天之后,白叔居然真的把男人的魂儿给带回了店里。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把男人魂魄所附的器物给带回了店里。 “这……就是那个男人?” 店子里,凤丹丹看着桌子上跟原先那尊一模一样的牡丹觚,挑起眉毛。 点头,白叔坐下来喝茶,也看着眼前这尊牡丹觚: “觚这东西,如果是青铜货,只能是一只。但如果是后世仿制的礼器或者是祭器,那肯定得是雌雄成双的。并且多半,都会有器灵。因为这觚,本身就是象征着王权的事物。就觚本身来说,从被造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有器灵附在上面了。 当初物主把东西送来时我就在想,这不应该只有一尊。结果还真让我找着了,喏,另外一尊。咱们店里原先那尊,是雌觚,这是雄觚。” 正跟金满玉堂一起好奇地打量这尊觚的凤丹丹听说,也觉得奇怪: “对了,大哥说雌觚是五个指头收的。难道当时他没问过有没另外一只?”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龙清辰此刻并不在店里。他跟凤净夜两人一道,一大早就不知干嘛去了。 只留下金满跟丹丹看店,却没想到白叔就在这时回来了。 “当我是你呀?想前不顾后的。”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都说龙庭小区地邪,这回,凤丹丹可信了——这不,刚刚议论了一下,就听见龙清辰的声音了。 转身过来看,龙清辰扛着一个大包,凤净夜提着另外一个,正往店里进呢。 龙清辰一脸不爽,凤净夜却是含笑不语。 金满玉堂急忙上前小心地接住两只包裹,这时,她才想起今天是例行下去走荒的日子。 不过…… “这可不好说,虽说大哥你平常跟个人精似的,可自从上次下雨天里晒太阳之后,我就总担心你的脑子会不会被淋短路。” 输了人,可不能输阵呀! 大家都笑开了。 正找茶喝的凤净夜“扑吭”一声,差点儿没把手里茶杯给摔了。 白叔更是乐得眼都眯起来连连叫说得好。 龙清辰哭笑不得地笑骂几句,转头来问白叔: “龙窝儿底下寻的?” 白叔也笑: “你起的卦怎么会错?就是龙窝儿(指首都京城)西的地儿。跟你说的一分不差。 不过费了点功夫。” 龙清辰点头:“原本以为一对儿不会离得太远呢!没想到这物主儿还挺精明。另外一只居然出(卖)给外国人。” “可不是?那个老外怕惹麻烦,一直不跟我们说实话,最后还是玉堂依着你教的,去找了警察那边儿的老李,人这才把真话说了。” 凤丹丹听得迷迷糊糊,急忙举手发问: “白叔,你说是大哥起的卦?他还会起卦呀?” “嗯?你不知道吧?” 白叔咽了口茶,得意地接嘴: “你大哥的卦,可是这个,”他竖起一个大拇指,“行里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 “不会吧……难不成他还学过道术?” 凤丹丹觉得不可思议,可想想,又觉得似乎……没什么奇怪的。 鬼都见了,这轩辕居里,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龙清辰斜眼看看她,哼了声: “很奇怪吗?我说你也不想想,咱们干这行的不多少懂点儿门路怎么行?” “那小哥你也……” 没理他的得瑟,她看看拿块绸布擦着觚的凤净夜,直到他点头。 一边儿端水盆子的金满跟着笑嘻嘻地说: “不止呢姐,我也会唷!你要不要学?要学,我教你?” “叩”地一声,玉堂一记爆栗子打了下去: “就我们俩那点儿雕虫小技你也好意思在这儿现?大老板小老板还没说话,白爷也在这儿呢,你急个什么?” 这一下相当狠,痛得金满哇啦啦大叫着丢下水盆,满屋子追着玉堂打。 不理会两个闹成一团的小子,龙清辰笑眯眯地看着她: “怎么样?想学不?想学吧?容易……叫声师傅来听听?” 看看他笑得很有点儿恶心的脸,她皮笑肉不笑地,举起双手在胸前打个叉: “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知道那么多。多痛苦呀……” 然后,扔下一脸郁闷的龙清辰,她转向白叔: “对了,白叔您说的这个主儿……不会就是把觚放(卖)给我们的那个人吧?” 白叔没回答,倒是龙清辰有点儿小受伤地坐下,懒懒地回她: “还能有谁?这觚原就是不能分开的。只要不分开,它们倒也是不会害人的。 要不是他图钱硬想把它们拆开卖个高价。也不会出这么多事儿。” “分不开?什么意思?” “看。”这次回答她的,是小哥凤净夜。他伸手不知道从哪摸了一只细如指,长如筷的玉如意来,轻敲觚身。 “铮……” 伴随一阵悠扬悦耳的轻击声,她看到觚身好像水面般起了一层层波纹,随之又恢复如常。 诡异的是,小仓库那边竟然也传来一阵“铮……”的回音。 “这是……” 她睁大眼看着正擦拭玉如意的小哥。 “两心相悦,两命相应,两音相和。这叫同心咒。 传说最早是道祖李耳为助一对心地善良的凡人夫妻修成仙位才发明出来的。专门用来让物分阴阳,成双成对的物事修成仙果。 所谓同心咒,其实取的是两仪相助相襄的意思,也方便世间万物借助阴阳二气,天地精华修成正果……” 不知为什么,凤净夜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奇怪的表情,好像有点儿不太高兴。 “小哥,是不是这同心咒有什么不对的呀?” 看出他的表情,她发问。 这次回答她的是白叔: “这同心咒原本取的是阴阳相合同心同命的意思来,助被施咒之人,或者物修成正果。两仪阴阳本来就是互为消长,独阴不生,独阳不存。 所以……” 她明白了: “所以被施同心咒的东西,只要其中一方被破坏或者死亡,另外一方就也跟着玩儿完?” 屋子里一片安静。连原本闹腾得不成样子的金玉二人也不闹了。停下来看着他们。 好一会儿,她才再问: “那……那个物主知道不?” “怎么不知道?” 玉堂接嘴: “就因为他知道这事儿,所以才找个江湖术士,利用替身稳住这尊觚,为的就是想着拆开来卖,这才出的事儿。” “什么意思?”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都不够用了。 “意思就是这个男人想多卖点儿钱,但一对一起卖,自然不如孤品(原本成双成对,因为各种原因只剩其中一个的古玩。这样的器物本身大多价值连城世所罕见。如成仅此一件的孤品的话,价值会更高)。 所以他就找人做了尊假雌觚做替身。然后欺瞒过这尊雄觚上面的器灵,硬生生把它们给拆开了。” 龙清辰冷笑: “可惜他没想到一件事:既然这觚是明代的东西,本身就非凡品,又在本来就是大福大贵风水局的帝王陵寝里埋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还是当年初成器时,那两只普通的器灵(指古玩上的灵魂)呢? 总之,被拆开的当天晚上雄觚的器灵就发现自己被骗了,一怒之下大闹一场,把物主吓得半死不说,还把他的老婆给伤了。 据说伤势不轻呢!所以这物主就急着把东西赶紧出手,免得再生事端。” “都伤人了他还要卖呀?” 她简直不敢相信,居然真有这么要钱不要命的人。 “要不怎么说人心无厌?我猜他觉得只要出了手,这东西就是不自己的事儿了。再出什么乱子也跟他没半点儿关系了。又能得钱又能摆脱麻烦,何乐不为?”凤净夜接话。 “缺德!”愤愤地,她骂了句。 白叔悠然接了话: “缺不缺德咱就不用说了。 因为他这小算盘打得虽然响可惜却没用。 一对儿觚前前后后大半年时间里,让这物主分开来,各自来来回回被倒卖过十来次。结果都是卖了不过两天,收主(买主)家里就出了这样那样的事儿。而且还都是大事,不是大见血就是大破财。 这物主呢也挺缺眼(没有眼力劲儿),看上的收主还尽都是些他得罪不起的角色。 那些人怎么可能吃素的?这大半年里,他没少被人砸家门。 总之最后,弄得大江南北,两岸三地,但凡是古玩行当里的人,但凡跟古玩行里沾点儿边儿,都知道他手里有这么一对儿污器,也都知道他这污器厉害,买了就是要伤命的东西,更都知道他这人缺德,急着出手根本不管别人死活。 所以……” “所以没办法,他只好把雌觚便宜卖给我们,因为我们是他认为唯一有本事收拾得住它的?” 凤丹丹冷哼。 点头,白叔起身抚摸着雄觚: “卖给咱们,他只怕还另有打算……也许,希望是我多心…… 总之,这雌觚到咱们手上算是安生了。 雌觚一安生,他家的雄觚就等于是被封了五感似地也安生了。于是他就赶紧去首都找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老外下家,连公家都不敢经过,私底下几十万就给出了手。 所以前天我跟玉堂按你大哥起的卦,跑去首都找了个你太叔爷在警察局上班的朋友帮忙,软硬兼施,威逼利诱…… 总算那个老外因为害怕被按私收国家一级文物的罪给抓起来惹上官司,这才同意把东西还给我们。 当然他那几十万,肯定是白打水漂了。反正知道这东西是污器之后,恨得他直骂人。不过也该他的,谁叫他敢乱收国宝级的古玩?不是自己的东西,强占可不是什么天理。赔钱都算轻的,没把命赔进去都不错……” 凤丹丹听得极其无语: 好嘛!这个物主,也真够极品的了…… 先不说私卖国宝给外国人是犯罪。 就是这明知污器还往外国人手里捣,坑人家不明真相的老外…… 这不给中国人丢大脸了嘛!真想见见这个没脸没皮没祖宗的家伙到底长得什么样! 不过至少现在她是没机会见见那家伙了。 因为白叔说了,要先会会这雄觚器灵,再说接下来的事。 于是,跟招小女鬼牡丹时一样,白叔很轻松地就把雄觚器灵给唤了出来。 一片漆黑,只点着两只白烛和三点香头的房间里,青烟幻化出一个男人的身形来。 接着,一个穿着白袍,眉目之间颇为宽广,薄如刀锋的嘴唇和宽长的下颌上还留着几络薄须的白面书生出现在半空中。 他就是……牡丹的兄长? 凤丹丹瞪大了眼,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个人的长相,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第五节 牡丹觚之五 凤丹丹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瘦下来,瘦成一道闪电。 她觉得虽然自己不是什么美女,但要能瘦些的话肯定也会很好看。 虽说达不到某某知名黄金比例第一人那样的地步吧…… 至少当个回头率颇高的美女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不过自从看到这个被白叔从雄觚上抓出来的器灵。她又觉得如果要万一减肥过度,瘦成跟他这样的话…… 嗯,还是不要的好。 真的。 他太瘦了。 看到他,就好像看到“瘦得能被一阵风吹走”这个短语。 所以他一出来,凤丹丹是吃了好大一惊的。但接下来更让人吃惊的是,她居然能听懂他说的话。 或者说,他说的居然都是她能听懂的话。 就见这个瘦得跟张纸片,一身白袍也宽得直荡的家伙睁着眼,一脸茫然又警惕地看着眼前这群穿着奇怪的现代人: “尔等……何人?” 看得出,白叔也很吃惊。 不过姜毕竟是老的辣。 他挑了挑眉,把手里捏着的三根香头种进香炉里,然后才捋捋山羊胡子慢慢问: “阁下在问我们之前,是不是先说说您的身份?” “白叔白叔,你忘了他听不懂咱们的话……” 凤丹丹额上淌着一滴汗急忙小声打通知,结果白叔头也不回地应她一句: “活了几百年的老东西了,要连最起码的,跟当代人交流沟通的本事都没有,那它还怎么能在之前主家里闹那么大的事儿?” 白叔话一出口,男人——我们估且这么称呼它吧——就立刻皱起眉: “尔等……与那佞徒相识?” 眨眨眼,凤丹丹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凤净夜看得好笑,告诉她: “就是问咱们是不是认识那个奸诈小人的意思。 这人看起来不怎么聪明啊……要是我们真跟那个物主是一伙儿的,这会儿还听不出来好歹话了?” “他说的那个小人是……” “就是说之前的物主吧?” 净夜没猜错,这男人的确是对之前的物主极为痛恨,并且也带着几分避忌。 因为这样,白叔接下来花了好大一番口舌去说服他相信自己。直到说雌觚就在这儿,并且牡丹可以证明轩辕居并非与想拆散他们谋利的那伙子奸徒是一道的,他才放松了警惕。 “尔等……要助……助吾与牡丹相聚?” 男人一听说牡丹也在这儿,眼睛立马放光。不过话还是说得很谨慎,看来刚刚凤净夜的话,他是听到了。 同时,人也继续在空中飘飘飘。只不过速度稍稍快了点儿。 说实话,凤丹丹从刚开始起,就觉得这人说话的口气有点儿怪怪的。 而且看起来,觉得他说话怪的还不只她一个。 龙清辰也带着一脸怪异的表情凑上来,跟凤净夜嘀咕: “觉不觉得这小子有点儿奇怪?我怎么觉得他说话古里古怪的。” 凤净夜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先看看再说吧!” “倒不是为了助你……我只是答应了牡丹姑娘让她与你再见一面,不过……” 白叔这话一出口,立刻男人眼里就露出狂喜的表情,然后又被接下来的一声不过打断,并且再次露出了警惕的表情: “什么?” “事情不搞清楚,我也不能贸贸然答应你呀。谁知道……” 白叔故意做出一脸怀疑的表情: “你是不是牡丹姑娘要找的人?毕竟她说这几百年里一直没见过你。 可现在的情况依我来看,你是一直呆在她身边的……” 净夜在一边儿小声地告诉丹丹: “以疑抵疑。这人的嘴巴,要开了。” 其实不用他说,她也明白。 让一个人放下警惕最好的办法,就是表示出对他的警惕和怀疑。 “唉……一言难尽……” 果然,一脸警惕的男人突然变得有些凄怆起来,并且慢慢地在白叔面前停下,开始讲起古来。 隆庆六年五月二十五(公历1572年7月4日),当时的大明朝举国皆忧。 主上的病已是断乎好不得了。这一点,只怕没有几个人不知道的。从两个月前开始,人们就已经得到了这样的消息。 而现在,据说连饮食也是难进了。看来,离先帝龙去(皇帝死亡的好听说法),新主登基,已然不远矣。 可是……太子他……还只是个十岁的弱冠少年啊!能稳得住这大明江山吗? 唉…… 满宫里皆尽惶然哀叹之声。 而这其中最张惶的却还属皇贵太妃沈氏。 为什么? 皇贵太妃沈氏与当今隆庆帝虽非亲生母子却胜似亲生。 这一点在宫闱之中是出了名的。 所以,倒也没有人对她异常的惊惶感到吃惊。 事实上,也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为什么隆庆将殁,会给她带来如此大的恐惧感—— 因为,她的夫君,也就是先帝(明世宗朱厚熜,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明嘉靖帝)在位时,最信任的陶仙人(道士陶仲文)在十二年前去世时,曾经留下的一只锦匣,昨天终于到了需要开封的时刻。 而按照陶仙人的嘱咐,她打开了锦匣,看到了里面的内容,也很快地感到了巨大的恐慌: 原来…… 诅咒从来不止是除了“二龙不相见”这一个。 原来…… 近三代的皇室之中,还有另外一个诅咒存在着。 只不过这一个,是由她的丈夫,先帝世宗立下的。 诅咒立下的原因,是因为他在临终的时候,被她这个世宗最信任的妃子,和另外一帮最信任的亲信给欺骗了。 所以,这个诅咒,就是嘉靖帝送给他们的,临终“礼物”。 可……可她不是故意的呀…… 她惶惶然面如纸色的神情,被宫人们想当然地认为是因当今圣上的龙体有恙,而大为忧虑的原因。 于是,一票宫人们不停地宽解着她,说着一些连五岁小儿都不会相信的好听话。 不过毕竟她是聪明谨慎的沈贵妃,先帝最信任的妃子。 在宫人们的宽解之下,略一思忖,她很快就平静下来,然后向宫人们下达命令: 她,要去见已然只余下一口气的隆庆帝,那个她名义上的儿子。 皇贵太妃的这一举动倒也没引起太多人怀疑。 只是接下来,在进了皇帝寝宫后,沈氏就摒退所有宫人只留司礼太监冯保,和一名从她入宫起,就一直陪在身边的贴身老宫嬷。 这次皇贵太妃与皇帝之间的临终谈话,足足进行了两个时辰(四个小时)。 这也是唯一让人们感到吃惊的地方: 在隆庆帝最后的日子里,皇贵太妃与隆庆帝到底说了些什么,为了什么事情花了这么长的时间? 除了当时在场的四人之外没人知道。连隆庆帝的皇后陈氏,和贵为太子生母的皇贵妃李氏,也不得而知。 不过,也不是不可以想像的。毕竟,一个即将去世的儿子,和一个即将看着自己的“儿子”去世的母亲,是有很多话要说的。 毕竟,他们是皇家中人,这个帝国地位最高的两个人。 就算是马上要死了,他们也要好好地考虑一下,这个帝国怎么办,皇帝的位子该怎么办…… 皇室的人,就是死的时候,也是要比平民百姓们辛苦的。 就在宫人们,以及满朝大臣都在私下议论着这次长谈内容的当晚,大内司茗房里一个名叫牡丹的,皇贵太妃身边的小司茗突然被派去造办处,说要她替皇贵太妃瞧瞧新下的东西合不合用,能不能赶在皇帝殡天之前完工。 要知道,做为皇贵太妃,在国祭之时,有些东西,是必须要提前准备的。 牡丹也没有觉得奇怪,跟着来报信的小太监就走了。 她这一去就再也没回过司茗房。 当然,对当时到处充斥即将易主的惶然氛围的宮廷来说,这样的事情只是小事一桩。甚至就连查夜的管事太监发现少了牡丹时,也被皇贵太妃的老宫嬷说不必在意。而他想记下牡丹今晚漏值的记录时,又被“正好”来查验当值记录的冯保大总管说了一句:“无需关紧的事,不记也罢。” 于是,这个叫牡丹的小司茗,下场就成了谜。至少从那以后,宫里再也没有人见过她。她就像一粒微尘,被遗忘在历史和大明皇家的洪流中。 她到底去了哪儿? 只有牡丹自己,和那些带走她的人知道。 当天晚上,她跟着那个小太监刚走出司茗房,就被什么人给打昏了。 当她醒来时,人已经在造办处下属的一处官窑场。 面前,是一座烈火熊熊的火炉。 灼热的火光,照得她脸都痛了,也烤干了眼里流下来的泪。 “你们……是谁……”她哭泣着,看着眼前的这群人,以及为首的那个,表情怪异的的中年男人。 第六节 牡丹觚之六 “我们?” 身着造办处官制服色的中年男人挥手退开周围的蒙面大汉,以及其他几个穿着劲装的男人,上前冷笑一声: “你当然不认识。不过放心,我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你听。至少也让你不做个枉死鬼。不然……” 他的眼神变得恍惚起来: “你不能安于炉中,我的月如表妹,又怎能再回来呢……” “月如?” 牡丹睁大眼,满脸恍然: “你是……你就是月如的表哥?周大哥?” 牡丹当然知道月如是谁。 做为一个宫生奴才,亲人对她来说是世上最奢侈的东西。 所以从她七岁起就做为前辈一直照顾她,疼爱她;同样身为司茗房司茗,年长她十二岁的月如,便是她在这世上最亲最爱的人。 月如和她不一样,是自幼被选入宫的秀女。 因为月如爹爹只是县丞,她本人又不是国色天香的女子,故而便只得当个宫婢。 可月如却似乎甘之如饴,常常对牡丹说,庆幸自己没有宫中妃嫔那样的国色天姿。 也因此,宫中上至皇贵太妃,下至执火太监,都对这离经叛道的司茗颇有微词。尤其是皇贵太妃,常常将月如斥来责去。 而牡丹,则是这宫中唯一将月如当成亲人的另类。因为这个,皇贵太妃与其他人,没少劝诫过牡丹。 可惜,在皇贵太妃眼里最是乖顺柔巧的小牡丹,什么都是以皇贵太妃与众嬷嬷的话是从,唯有这月如之事上,她是死活都改不掉。 最后,弄得连一心想扭了牡丹性子,好让她将来有机会晋为妃位的皇贵太妃也只能由得她去。其他的人就更不说什么了。 他们如何看月如,牡丹不在乎。因为在牡丹眼里,月如可比那些身居高位的娘娘妃子们,学问还要高得多,也聪慧得多。 她知道怎么把一壶茶泡到极香极浓,也知道怎么保养那些奢华贵重的茶器。 至于诗词歌赋方面,更是无一不精,无一不通。 上知盛唐李杜,下解宋元辛吴,乐府常常颂,诗经时时顾。 这就是牡丹眼里的月如。 她教牡丹识字,也教牡丹做人的道理。在牡丹看来,月如就是她的娘亲,她的姐姐,她唯一的知己。 而月如也不止一次地说过,在这尔虞我诈的皇宫中,她唯一能信任的,唯一能交心的,也就只有牡丹。 所以,牡丹也知道了月如很多不能为外人道的心事。 比如月如与她表哥,身在造办处当了个小官员的周德怀周官人的事。 月如第一次提起周德怀时,牡丹刚好十二岁。 那天,大家都在忙着先帝去世的事情,只有她们两个,偷偷跑到了后花园里的牡丹丛下,讲着自己的心事。 当时她脸上的表情无比温柔,那是年纪尚幼的牡丹所不能理解的表情。后来,牡丹就明白了,那是一个女子想起心上人时,才会有的深情。 月如说只要再过几天,新帝登基大遣年长宫人,她就可以出宫了。 周表哥说过的,就是自己年纪大了些儿,只要是她他便要。而且,她也想好了,如果牡丹愿意出去,那她就在宫外,当牡丹的家人。等着她,等着她年满二十四,被从宫中放出的那一刻。 “可是呀……我看着你这张小脸……”月如温柔地抚摸着当时年纪尚幼的牡丹的脸,又是怜悯,又是不忍地叹息:“只怕,你要出宫,是难啊……” “为什么?月如姐姐不要牡丹了么?”牡丹立刻便哭了起来。 月如轻轻一笑:“傻孩子,怎么会不要?只是……只是你的容貌……”目光在牡丹已然出落得如含苞花蕾的娇容上流转一番,她再次叹息:“也不知是你的福,还是你的祸呢……”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满是忧愁。是那个时候的牡丹,所不懂的忧愁。 不过没关系,她不懂,倒也无所谓。反正月如姐说过的,很快,最多一个月,月如姐便能出宫了,便能去找她的周表哥了。到时,牡丹就在宫外有了一个家了。 她甚至想,皇贵太妃是极疼爱自己的。自小,她便是要什么有什么。甚至连公主千岁没有的东西,她也能有。 所以,只要她求,皇贵太妃至多生下气,便一定会答应,让她跟着月如姐走的……毕竟,昨天皇贵太妃还把那些说要她去做代陪祭的人狠狠骂了一顿,还搂着她在怀里,说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去做代陪祭的…… 所以,虽然月如姐说等自己年长了,两人才能再见面……可也未必呢? 牡丹这么想着,躲在月如怀里笑,决定暂且不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等到皇贵太妃赐自己出宫的旨意下了,再给月如姐一个惊喜。 月如姐,是绝对不会抛弃她的。就像……昨天在皇贵太妃面前,替自己苦苦哀求,求皇贵太妃绝对不要送牡丹去做代陪祭的,那个她刚刚认识了几天的兄长一样。 没错……这世上,终于有绝对不会抛弃她的人了。而且,还是两个呢…… 她好幸福呀! 可是第二天,月如姐便不见了。 牡丹跑去问尚宫嬷嬷,尚宫嬷嬷抚着她的头轻轻叹息。直到牡丹哭成泪人儿才告诉她,就在昨晚,月如去了她最想去的地方,见了她最想见的人。 所以,月如以后不再会回来了,牡丹也不必再想她了。 最想去的地方? 最想见的人? 也就是说……月如姐的周表哥那儿? 牡丹又难过又是高兴。难过的是月如姐先走了,没有等她去求皇贵太妃。结果这两天皇贵太妃一直忙……只怕这次,她是不能与月如姐一起走了。 高兴的是,月如姐终于实现愿望,和她的表哥在一起了。 躲在后花园的牡丹丛里,她偷偷哭了半日。然后,她就把这件事忘了。在宫里,如果你这样长久地记挂着一个人的话,是活不长的。即使她年幼,也懂得这个道理。更何况,她还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活着,等大遣宫人出宫时,要回家呢…… 回那个有月如姐的“家”。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慢慢地,牡丹长大了,也了解了月如姐当年为什么捧着她的脸说难,也明白了月如姐谈起表哥时的一片情深。 于是,她也就把与月如姐的约定忘记了。 因为在她的心里,有了比这个约定更重要的约定——她与兄长早在月如姐离开的第二年,就立下的约定。 那时,兄长因为看不过她日日为月如姐哭泣,于是就哄她说:“不如我代了你月如姐做你家人好不好?以后,我们每年都在重日见面,可好?” “重日?什么是重日?”牡丹睁大眼,看着这个一身素服的兄长。 “重日便是元旦,采花(农历三月初三),端阳,乞巧,重阳这五日。你看,一年我们能见五次呢!可好?” 想了想,牡丹高兴地拍手笑了:“好!” 真的,她以为有了兄长,她就能把月如姐忘了。 可没想到的是,今天,她又有了月如姐的消息时,居然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让她委屈得直想放声大哭: “你是……月如姐……” 牡丹哭得泪流不止,可因为离火窑太近,眼泪刚落就被烤干了。这样高的温度,只怕脸上已被烤得红通一片,甚至烤伤了。可她还是想哭。 原本以为已经忘了的人。原本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再见到的人,原本以为抛弃了自己的人…… 突然之间知道了下落,她如何不高兴? 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 “住口!称她姐姐……你也配!” 周德怀勃然大怒,上前一记耳光打得牡丹头昏脑转,耳里只听得见他的愤恨嘶喊: “你还有脸叫她姐姐!若不是你这贱蹄子,她又怎落得如此下场?!” 落得如此下场?什么意思? 也不知是不是疼痛让牡丹忘记了哭泣。 睁着迷蒙杏眼,她在水火之光中看着周德怀扭曲的脸: “什么……” “哼,还惺惺地做什么态!” “牡丹……牡丹不知……” “好……你不知?” 周德怀气急反笑,慢慢踱近被一个大汉牢牢钳住的牡丹面前,冷笑着说: “你不知?我便让你知!” 然后,袖子一抽往后退一步,指着那烧得红通通的火炉: “你可知,这炉中是什么东西? 你不知?对不? 好,我来告诉你: 这炉中烧的,便是月如的骨,月如的血,月如的魂! 你现在,可还不知?!” 每说一个字,周德怀的脸就狰狞一分。到最后,他的脸已不成人型,直如恶魔一般: “原本这烧的该是你!该是你的骨!该是你的血!该是你的魂! 该是你! 可是……是你害得月如代你为祭!是你害得她到现在魂魄不宁!是你害的!” 牡丹脑袋轰然一响,接下来,耳里只有周德怀的嘶喊: “当年,先帝驾西(就是死了的意思)留下遗言,要皇贵太妃找代陪祭。 原本,先帝与陶仙人在世时,已经选定了你的! 可偏偏……偏偏你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居然怂着皇贵太妃拿月如做了顶!让她替你进了这炉!” 牡丹瞪大了眼: 当年,代她进这炉……做代陪祭的…… 是月如姐!? 可兄长不是说……说是…… 一个人偶吗? 进这炉的,是个人偶不是吗?怎么会是月如姐?! 兄长明明说已说服皇贵太妃,用人偶来代替人命的呀! 怎么会……会是月如姐?! 牡丹震惊过度,只能看着周德怀继续疯狂叫喊: “结果呢?哈哈!结果因为代陪祭不对,先帝怨灵做祟……结果报应就来了,就来了!看到了吧?看到没? 当年下了旨,同意用月如顶了你的当今万岁,已身中咒术活不过七年了!活不过了! 你看着吧!下一个就是皇贵太妃,就是皇贵太妃了! 就因为她的昏昩偏护,我的月如无辜丧命;因为她的昏昩偏护,当今万岁登基七年便殁;也因为她的昏昩偏护,这炉中原本是要给先帝用的礼器到现在也烧不出来! 接下来就是她! 再接下来,整个大明就要亡了!要因为先帝的怨气,亡了!” 周德怀状若疯癫,牡丹心如死灰,周围的那些蒙着黑面或没蒙面的人,全部都一脸木然。 只有炉火熊熊。 “没错……接下来就是她了…… 可她毕竟是最聪慧的皇贵太妃啊……怎么会舍得自己死? 怎么肯背上害得大明灭国这千古大罪? 所以……所以她今天晚上才把你交了出来! 因为小陶仙人说了,要破先帝诅咒,就要把你这个祸水与这礼器锻烧在一处! 然后埋于帝陵永世镇压,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哈哈哈! 今天……今天,我终于可以为我的月如报仇了!” 一直疯狂地手舞足蹈的周德怀,突然停了下来,狂笑似哭地看着她: “没错!事情就应该回到正轨上了。 小陶仙人说了,只要你进去了……只要你进去了……那我可怜的月如,就可以回来了。 她就可以转世为人了。 没关系……月如。 没关系,我等你。再过一十八年,我也等你……等这个小祸水进了去,你就能出来了。 月如,你就能出来了…… 放心,会把你救出来的!就算……就算杀了再多人,也会把你救出来的! 没错!他们都要死!都要死! 害你的人……出主意的人……都要死! 都要死啊啊啊…… 我的月如啊……” 周德怀突然坐在地上放声痛号起来。 阵阵悲痛的嘶号声传进牡丹的耳朵,也唤回她的知觉。 月如姐是因代她做了代陪祭,所以才被烧化在这里?直到现在也被困在里面出不来? 牡丹眨了眨眼,不流泪了。 原本挣扎着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歪着头,她努力思考着: 那么,月如姐进去之前的时候,到底是想着什么的呢? 她……恨自己吗? 也许吧! 想了想,牡丹有点儿悲哀地扬扬唇角: 又怎么不恨呢? 因着自己,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原本平平安安的人生,都被打破了,打乱了,打灭了…… 怎么会不恨? 而且…… 她笑得更苦了: 只怕皇贵太妃也是恨她的吧? 恨当初不该听兄长的话保了她,抛了月如姐。 结果现在,连皇上也害死了……大明的国祚,也因她而出了大差错…… 那……兄长呢? 牡丹突然担心起来: 兄长怎么办?皇贵太妃她…… 既而,她迟疑地摇头: 不,不会的……不会的…… 不过,若不是因为这样的话,兄长,又怎么会错了今年的约? 牡丹想起前几日接到的兄长说,今年无法赴约的来信,心下一切了然: 原来,她不但害了月如姐,也害了兄长! 绝望的感觉在心底漫延开来。 她……是个不祥之人吧? 否则又怎会出生便无父无母,长大后亲近自己的人,又一个个因她而去? 这样的她,活下去还有什么趣味可言? 月如姐已因她而去。兄长现在也因她大难临头…… 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倒不如死了干净。 突然,牡丹眼前一亮: 对啊! 只要她死了,一切就不会再错下去了! 只要她死了,只要这被扭错的命运,回了正轨…… 没错,只要她死了…… 慢慢地,牡丹软下身子来。然后突然发力一挣,挣脱了拉着她的大汉手掌,奋力跳向火炉边! 众人仿佛刚从睡梦中惊醒般纷纷起而大喝。可看她走近窑炉边,又都停下了脚步。 一个不慎,便会火烧成灰了! 谁不怕? 周德怀慢慢起身,狰狞冷笑: “还想逃吗?哈哈! 你果然……” “牡丹不会逃……牡丹也没地方可逃。” 打断了他的话,牡丹映着熊熊火光的眼睛一片平静: “周大哥,牡丹这一生与你一样,最敬最爱的人便是月如姐。 她说过,人不可忘恩负义。否则与牲畜无异。 当年我年纪小,还想着找家人这样的事,故不愿赴死也不知该如何赴死。只因我怕,只因我还有留恋。 可现在……” 深吸口气,牡丹长福至地,对着周德怀嫣然一笑。 熊熊火光照得她如一朵火色牡丹般,艳容倾国倾城: “活到一十八岁上,牡丹了然一身。唯一对我好的月如姐因我在这炉中受尽苦楚,而我却懵然不知,唯一的兄长也已因我而大难临头……” 苦笑一声,最后两滴泪沿着被火烤得发红的娇嫩脸庞流了下来: “罢了,牡丹原该如此结局吧? 周大哥,牡丹只求你一件事: 请代牡丹传句话给牡丹的兄长,便说今年的乞巧之约,牡丹也果然应不得了。 只怕以后的也一应都应不得了……” 再笑了次,牡丹转身面对熊熊火炉,有些怯怯地深吸一口直焚五内的热气,然后小脸一昂,头也不回地轻轻说了声: “月如姐,我来替你了!” 然后,在周德怀的失声大喊和周围人们的惊呼声中,一身素白的她纵身一跃,跳入熊熊火焰中! 第七节 牡丹觚之必安 店门重开已快半个小时了。 可凤丹丹眼里的泪还没干,或者说,她根本就没停过哭声,引得进店的客人们,一个个好奇地问金玉两个人: 到底谁得罪了轩辕居的镇店之宝? 这一问,不止金玉一脸苦相,就是当老板兼大小哥哥的龙凤兄弟,和最年长的白叔,也是一脸无奈。 谁惹的? 还不是那个自称阿土的笨蛋器灵? “真他爷的……净夜,那小子是不是耍咱们来着?说了一堆没用的屁话,把小妹惹哭了,然后再问别的,没了?拍拍屁股他就给我钻回乌龟壳里去……”龙清辰越想越气。 凤净夜也无奈地摇头:“他说不知道,你能怎么办?” 白叔则是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么。不过偶尔也会被她的哭声扰得眉头一抽。 原来,自从阿土说完牡丹的故事,走了之后,凤丹丹就开始哭,一直哭。 “唉……女人果然都是水做的……” 龙清辰同情地看她一眼,接着皱眉,很大声地再次质问表弟: “可丫头身体里的水份也太多了点儿吧?” 凤净夜正帮着白叔收雄觚呢,听到这话抬头看看表情怪异的大哥,眯眯眼笑: “减肥嘛!” 这仨字一出口,满屋子里的人,除了凤丹丹之外都笑起来,包括正招待三个客人的金满玉堂和客人们。 她立时收住眼泪,恶狠狠地瞪着凤净夜: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小哥你就一标准腹黑男!哼!” 说也奇怪,那气鼓鼓的样子,竟然还挺可爱的。 “我腹黑?我怎么腹黑了呀?” 凤净夜一脸无辜地直喊冤: “不是你前两天才跟我说的?要减肥,就得少喝水,少吃盐份大的东西。 你还说自己是水肿型肥胖,只要少进水少进盐就一定能瘦。 你看,这眼泪不就是水跟盐吗?所以按你说的,多流点儿眼泪不就减肥成功了?我又哪里说错什么,哪里腹黑了?” 这话堵得她一时无话可说,也让店里的笑声越来越大。 气得没法,她狠狠白了眼莫名其妙的凤净夜。擦擦眼泪也不哭了,哼咛着扭身往后走。替点好了货(点货,看上了一件藏品决定要买,就叫点货),笑呵呵地跟着抱货走的玉堂一块儿来收银台结帐的一位老熟客林老叔包东西。 看凤丹丹不哭了,白叔这才一边儿把包好的丹觚抱起来,一边儿瞪了眼满脸无辜相的凤净夜。 他面无表情,眼底却带着笑意地扔了句“差不多就行了。要把丫头给逗跑了,我看你上哪儿找这么听话的妹子去!”给这个小狐狸,转身就走。 凤净夜低头应是,肩膀可疑地抽了几抽。 “哈哈,你小哥说的对嘛!丫头。” 林老叔笑眯眯地叫着气鼓鼓的凤丹丹,坐下来说: “你呢,本就聪明灵巧的。要再瘦那么一点儿就更有韵味儿了是不? 这女孩子家呀,一旦有了女人味儿,那还愁你家门槛踩不烂?” 这话说得连刚从仓库出来找水洗手的白叔都大为赞同,可却惹得凤丹丹一脸不快: “结婚有什么好的?找个人整天管着自己,喝口稀饭都得操心怕人家家人不愿意。 整个跟做秀似的…… 我觉得还是一个人过得快活。” “你看你看,傻了吧?” 看着自己挑的高仿文王鼎还待会儿才能包好,林老叔也不急着走,摇头劝她: “丫头啊,你也知道我家那大闺女,你大姐莺歌吧? 虽说你老叔我好这些老骨董,可咱自认还真不是个老骨董。 再说我们条件虽不是大富大贵可也不差,又只你大姐一个闺女。 要说我也得把你大姐多留几年吧? 可为啥我跟你老婶儿急巴巴地让她早早结婚? 不就为我们老两口哪天腿儿一蹬,你大姐就有个人依靠,知冷知热的是个伴嘛! 人活一辈子都不容易。就因为不易,所以才要成双成对组个伴……就用句时髦点儿的话,大家组团打怪才不辛苦嘛!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林老叔的幽默逗得凤丹丹立马就乐了,把牡丹觚的事儿还有结婚的事儿也都忘到一边儿去,一老一少两个人,又讨论起时下的游戏有哪些好玩儿的了。 别说身为退休教师,现在是个工艺品店主的林老叔,还真是个年轻一代的门儿精(样样皆通的人),问什么,人家都能说出个五四三来。 一老一少两人聊得热乎起劲,加上他这会儿也不急走。 于是索性听他称为白老哥儿白叔的招呼,在一边儿桌子边坐下,然后玉堂端了壶上好铁观音,金满送了碟龙清辰刚聚划算上拍回来的喝茶瓜子,俩老一少三个人摆起龙门阵来。 一边儿龙凤兄弟金玉两小看得好生羡慕,可硬是插不上话去。 就连旁边儿选购东西的一位年轻客人都在感叹,说这三个人真是忘年之交的范本。 这三人倒好,也不管别人听得入神,只是天南海北地扯得开心。 不过毕竟这儿是轩辕居,三个人又都爱好古玩,于是扯着扯着就扯回本行上来。 然后再不知怎么一扯,就扯到了污器上。 当然,凤丹丹跟白叔是不会把些不该说的话往外露。可这林老叔却好像灌多了铁观音醉了也似地,居然说起他听过的一个传说来。 他说,在轩辕居没开之前,他都是在市中心一家古玩店里淘货的。 那老店主也是个热心人,加上和自己年纪相仿,俩老又都热爱古玩花鸟,于是就聊得分外投机,称兄道弟,没事儿就坐在一块儿侃大山。 这故事,就是这个店主一次喝多之后,告诉林老叔的亲身经历。 老店主做古玩这一行二十多快三十年了。 时间长,自然什么事都可能遇得到。开门打眼的,什么都有。更少不了些带点儿邪性的东西。 因为这老店主也是懂行的,并且早年跟师父的时候,也学过点儿基本的处理方法。所以往往能很顺利地处理了那些东西,结果那些手里有类似东西的人知道了,就纷纷找上他,要么出货,要么求帮忙,他在行里的名气也大了起来。 于是就有这么一年,老店主就遇上了件儿让他酸牙口(比较头痛,爱恨交加的意思)的东西。 什么东西呢? 一只黑漆古的青铜匜。(黑漆古指的是入土青铜质古器,或者钱币的一种特殊皮色。匜字音仪,先秦始有的礼器,用来倒水洗手的东西。通常跟一个洗手用的盘在一起,是为一组) 东西是好东西,而且据他这识宝二十几年的老眼来看,不但是件好东西,只怕还是称得上是稀世宝的大开门。 只可惜一点,这东西是件污器,而且在宝贝进了店,头一天就出了事儿之后,老店主就明白,这回他是碰上硬器(厉害的东西,不好搞的东西)了。 这如果换别个人,那肯定直接就低价出了—— 东西再好也得有命享用对不? 可这老店主不行,当时他经济条件比较差,又正好碰上独生子结婚要买房封彩礼。这东西就是他走了快三个月荒,才在一个小村儿的家族祠堂里淘到的希望。 说什么也不能让这宝走了(让宝走了,指低价卖出)。 于是他就开始到处找高人,想着把器灵给送走。 结果呢? 前前后后找了七八个所谓高人,不是折了骨就是伤了筋,有一个差点儿连命都赔上了。 所以,这医药伙食费都快把老店主的底子给掏空了,高人是再也不能请,他也不敢请了。 不止如此,因为长期操劳,老店主竟然还正好在这个时候,肩酸背痛的老毛病发做,加上三高,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差。 就在这老店主抱着宝贝抹泪儿犯愁的时候,有天傍晚,他走到市东一个小庙边儿,隐约看见破败小庙里供着一尊不知道什么神仙的像。 于是心里一动,就进去烧香许愿说如果神明能保佑他把这器灵给收了,顺利出宝。那他愿意重修小庙,为神明重塑金身。 别说,这一愿许得还真灵。当晚回家,他就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年轻男人帮他把器灵给收了。 梦里,他感激不尽之下问对方尊姓大名,说一定要实现诺言修庙塑金身,却被年轻男人笑说你现在也没钱,等宝出了再说。 而且又说他的住处只是脏了点儿,你要真不修,打扫一下,这心意我也很感激了。 然后又对老店主说,其实如果真要报答,你倒不如以后多做点儿好事,在做好事时说声“谢谢七爷成全,七爷功德无量……”那就比什么都好。 还说若是这样积阴德,别说是年轻人自己,就是老店主以后无论阳世阴间,都是享福不尽呢。 老店主就一愣,说了声“七爷?哪位七爷?” 这个年轻男人笑眯眯地看看他,突然举手脸上一抹,立刻变成一副血红舌头吐得老长的可怖模样。 这一吓吓得老店主大叫一声,满身大汗地醒了。 “那后来呢?器灵是不是给收了?” 凤丹丹听得入迷,急忙发问。 林老叔笑呵呵地学白叔,抚抚根本没有的胡子: “那可不是?七爷何等人物呀? 第二天,我那老伙计就发现东西干净了。 最妙的是,虽说七爷惊了他一身汗,可出来的汗干在衣服上竟然都是一块子一块子黑漆抹乌的颜色,分明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从身体里给逼出来了。 而且这黑汗一出啊,身子骨儿也轻了,毛病也没了。去医院一化验,这三高也没了,连他认识那个大夫都直问他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十几年的老三高就这么没了……” “哦……合着这七爷还替他看好了病呀?” 旁边儿金满饶有兴趣地点点头: “有意思,嗯,这七爷还真挺不错呢!” “可不是?”林老叔又笑:“我那老伙计也是个明白人,当下就又去那庙前许愿,说要做足一千件好事儿,而且发动一家子一块儿做。说这是为答谢七爷救命的大恩,同时也要替七爷和自己积积德。 然后呢,他就把这宝出(把古玩卖掉)了。 你说也奇怪,这宝一出,得的水头除了给儿子买房结婚办喜酒之外,还有好大一笔呢。于是他跟家人一合计,就去把七爷的庙先给修了。 结果你猜怎么的?” 看着丹丹和金玉两小摇头,林老叔得意地点头: “我这老伙计呀,原本想着这钱不够呢!因为当时包工头算的,水泥沙土下来,就是一大项,这钱就要花完了。 于是他就说要万一不够,就是把店子卖了也得替七爷把庙给修好。 可谁想到事儿办到最后……嘿!神了!没几天,邻近村上有个包船挖沙的老板来了,听说这事儿,立刻特慷慨地包了所有的水泥沙土。 又接着方圆几十里,几个有名的泥瓦匠跟木工也过来,帮着塑金身描红漆上大梁……这些人可真是好心,不但一分钱没要我那老伙计的,还自己出了工又出料,说要替七爷添添家伙…… 然后工一结,那出宝剩下的水头一分儿不多一分儿不少刚刚好全花完! 我那老伙计感动得直谢七爷,说七爷这是怕他吃亏,替他省着呢!” “哈哈!这个七爷真不错! 合着虽然希望能住得干净点儿,可也不是个漫天要价喜欢自力更生的主儿呀?” 玉堂也笑: “真挺够意思的。我只常听说这类神明仙家按酬办事儿,要办了事儿不还愿还要闹事儿的。这还头回听说先替人办事儿,然后再让对方开供奉的呢。” “你当那是谁?” 白叔悠悠开了口,放下手里的茶杯拱拱手: “七爷谢必安,那是正经神明,可别跟那些借人身巧设法儿修行赚功德的仙家相提并论。 若他行错一分一毫,别说自己功德有损,就是老天也不能轻饶呀!何况七爷仗义,言如必行,那是自古就有的美名了。” …… 这番典故说得凤丹丹好一阵回味,直到林老叔都走大半天了,她还在想着这位颇有些侠义风骨的七爷。 一直以来心里存着的那种黑白无常恐怖的形象也变得柔和许多。 她就这么想着,连活也有一下没一下地干,手里鸡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同一块儿地方,至少半个小时。 最后还是龙清辰看不下去,轻轻敲她一下说: “你最好还是别抱太大幻想比较好。” “什么意思?”她挑眉不解地问。 龙清辰伸手点开电脑网页,快速地找到一张图片后叫她去看,并说了句: “呐,这就是你心目中了不起的七爷。” 她上前一瞅,立刻尖叫一声扔了掸子,窜到一边儿正跟白叔拼碎瓷片儿的风净夜身后瑟瑟发抖。活像只吓坏了的大白猫,头发都要根根竖起来了。 最妙的是那只鸡毛掸子,好像要替她出气似地正好打在龙清辰笑眯眯的脸上。 立刻,就见他被打得华丽丽地一歪头,左脸的雪白面皮上,一道红印子就渗出点点血丝儿来。 “哈哈哈哈……啊呀!” 金满立刻放声大笑,结果被恼羞成怒的龙清辰左手拎起鸡毛掸子反着一捣,敲得没了音儿,痛得抱头直想哭。 可看看龙清辰怒气冲天的脸,碍于自家大老板的淫威,小媳妇似地一滴儿眼泪都不敢往下掉。 “我说丫头,你跟我有仇是不? 哪儿不好砸你偏偏往我脸上砸?知道你大哥就指着这张脸吃饭呢吗?” 虽说生气,可毕竟是自家宝贝小妹子。 再说有错在先的是他自己,谁叫自己闲得没事儿去吓她…… 于是,龙清辰也只能捂着脸到处找创可贴,嘴里委委屈屈地咕叽几句,话音都不敢太大,就怕一边儿瞪着他的白叔跟表弟凤净夜上来收拾他。 凤丹丹呢?一边儿惊魂未定地坐下,接过白叔递来的茶正喝着,还没来得及回话呢,小哥凤净夜就先替她回了过去,说自家表哥活该,又说他是自作孽不可活,搬石头砸自己脚。 不止他,就连白叔也跟着数落龙清辰不是。 说这一屋子老东西,这器灵们在屋里挤得跟大年二十七的沃尔玛似地,要吓掉了生魂就会被占了身云云…… 结果龙清辰还是只能拿金满出气—— 没办法,这会儿只有愣头愣脑的金满在家。 玉堂那小子刚跟着笑了两声,一看好兄弟挨了打,立刻转身就说出去买零食给大家压惊,脚底板抹油溜了。 好一会儿,直到凤丹丹都不忍心开口替大哥求情了,白叔跟小哥这才放过了被念得灰头土脸的龙清辰。然后话题一转,又转到这位七爷身上来。 “我倒觉着,说不定牡丹觚这事儿,咱能求七爷给办一办呢。” 白叔这句话说得龙凤兄弟一起点头同意。 龙清辰更是大拍白叔马屁,狂赞好主意: “白叔英明!咱们正愁不知道从哪儿下手呢! 那个白痴阿土,就光会编个故事哄女人哭。其他一问三不知,连把他们封进觚里的人到底是谁怎么封进去的都不知道!真真蠢蛋一枚,净给咱们添麻烦您说是不白叔……” 总之,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明晚白叔摆酒堆果,月下设案,洒扫焚香,问地敬天…… 有请七爷谢必安。 第八节 牡丹觚之龙血檀,原阳米,还有穿着阿玛尼的白无常 既然这么愉快地决定了,那接下来就是采办东西,还有明天晚上到底谁要来的问题。 也不知该说这轩辕居里的人都是胆肥过人的神人呢,还是该说这些人都是好奇心一起就都不要命的家伙。 总之,白叔一说除大哥小哥只再留两人下来,金满玉堂就立刻争起来了。 为什么? 凤丹丹早说了,她一定要留下来看新鲜,谁也别想挡住她求知的欲望。 白叔龙清辰凤净夜仨人呢,压根儿就没有劝的意思,凤净夜甚至还主动替她给家里打电话,说这两天不回家了。 好,名额内定一个。 剩下只有一个名额。所以这俩兄弟就这么争了起来。 你说我不够稳重,那我就说你是白痴一枚。 总之一直在争,为了看谢七爷,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地争。 争争争,结果争到晚上八点关店门也没个结果。 最后还是白叔一烦,跟龙凤兄弟一商量: 得,今晚这俩人只要凑钱请大家吃顿好的(顺便说一句,他们说的好的,其实就是烧烤加啤酒),那明天的名额就可以多一个。 这两个人一合计,成啊!反正这样大家都有得看。于是,就欢天喜地地去订烧烤了。 看着他们俩手牵着手,小孩子似地冲出门儿去。凤丹丹无奈地再看看笑得很奸诈的大哥龙清辰,笑得很含蓄的凤净夜,跟笑得很怡然的白叔: “就不怕他俩迷过来劲儿,明白其实一开始就是你们想涮人一顿饭吃么?” “他们?” 龙清辰嚣张到用鼻子出气: “等到他们哪天迷过来了,这轩辕居基本上也可以放手给他们看着,我们一身轻地出去到处长见识了!” 不得不说龙清辰这话说得虽然有点儿毒,却是真真一点儿不错。 凤丹丹看着金玉二人,自从开始吃这顿基本上是拐来的饭开始,一直到第二天晚上八点关店门,大家回家,搬东西到小花园里开始准备行动了,他们还是一脸高兴,完全没有发现问题所在。 “得……这俩真没救了。将来被人拐了去卖也不知道吧?” 她叹口气,摇摇头。 凤净夜笑笑: “傻人有傻福,要不是,他们又怎么能见得着这一见发财的谢七爷? 平常人一辈子想见也不能见上一回呢!” 凤丹丹却颇不以为意: “是吗?我怎么觉得只要是人,就都能见上一回?” “真心未必。” 旁边儿正忙着从玉堂买来的一大袋水果里,挑几颗大的出来装盘儿的龙清辰摇头: “虽说人人都说见无常见无常…… 其实这两位爷可是十大阴帅中最牛叉的地府神将,轻易不会出动的。 你看,就这十大阴帅顶头儿的鬼王,至多也不过是些因为各种原因得了好处,成了精的山魅之属,不能算天地人三界大流。自然也就没有神阶祇级。 至于日夜二游神么,虽然好一点儿,但也顶多只能算是微末地祇(祇,地神,与代表天神的神相对)。加上因为是最基本的地化生,没经过轮回转世,自然也没有因果德行,所以连仙都不能算。 可这谢七爷范八爷可不一样,本为人身,又是忠义而死受天地人三界君主敕封过的明神。 所以算起来可是真正的神祇之属。 虽说是个末神微仙,可在现在这种社会,那也相当厉害的了。 别说是现代,就是过去,那也是非大富大贵之人,或者大善大孝之家,再不然就是大奸大恶之徒才能在临终之前见得着他们。” 凤丹丹听得出神,又忍不住有疑问: “地化生?什么叫地化生?” “世间万物但凡有灵者皆为化生。 人是,飞禽是,走兽是,羽虫也是…… 总之,有灵有命有生的都是化生。 也就是天地之气变化而生的生命。”一边儿正打开只红木盒子,取出里面儿一把血红线香的白叔接口。 说也奇怪,他手里的线香,不只颜色红得跟血似地,就连长度都跟普通的两尺香不一样,足足长了十来厘米。 凤丹丹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好在她也不想太懂,于是跳过这个问题继续问: “那这跟平常人能不能见他们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就因为这两位是神祇,所以普通的人死了还未必能见得到吗?” “你还真说对了。” 这回接她话的是正端着香炉往里装大米的凤净夜。 不过刚抓一把在手里,他就立刻把米都扔回一边儿用来放米的大海碗里,皱眉高声叫金满。 正跟玉堂打扫花园儿中间一块铺着青板石的空地,准备做为请七爷用的祭地儿的金满,闻声殷勤地跑过来,一迭声地问什么事儿? “什么事儿?你这小子是越来越不成器!我说过多少次,要不掺杂的原阳米!你怎么全给弄成了泰国米?” 凤净夜生气地问。 金满眨巴眨巴眼,说家里原阳米早吃光了,一点儿也不剩。 然后他看见一袋儿扔在一边儿落了尘的泰国香米,就想着两样米外形差不多,应该都能用…… “能用个……” 凤净夜少见地气到想骂脏话,可看看一脸好奇的凤丹丹,还是硬生生地把“屁”字儿给咽回去。 然后眯起眼睛,神色不佳地命令金满立刻去屋里某某处,把他昨天刚买回来的一袋子原阳米全部扛过来备用! “哥,这米是要用来稳住香让它不倒的吧?那何必非得要原阳米呢?” 凤丹丹今天是打定主意,啥活不干,就当个好奇宝宝算了。 所以,看着被吓得屁滚尿流的金满踉踉跄跄地跑去扛米了,继续发问。 她当然明白,小哥让金满把一袋子五十公斤的米全扛来,纯属恶意整人。 可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就非得原阳米? 凤净夜再怎么气都不会跟这个小妹往脸上摆。 所以转过脸,他就又是一脸斯文可亲的笑容: “傻丫头,你想啊!七爷是中国的地仙,你给人家整点儿外国米,人家怎么服气呀?不生气降罪就算好结果了。” “他有什么不服气的?不就一撮米嘛!” 凤丹丹不以为然。 听到她这么回,白叔龙清辰,还有一边儿帮忙的玉堂也笑了起来,只有凤净夜摇头继续解说: “这个服气跟你说的那个服气是两个意思。 米啊,麦啊,玉米花生,红豆绿豆啊……这些五谷之属,是秉天地之阳光雨露借大地养分长成,先天就带有气。 其中大米是水中生水中长,最招天地间的至阴至灵之气。所以很多地方在做一些与阴司有关,或者是与妖怪精灵有关的法事时都要用上大米。 就是因为大米里的至阴至灵之气最是清养阴体。 你想啊,请人家阴司官人来办事儿,咱们肯定得尽主人之道,至少也得请人家喝口茶解解渴是不? 所以才用大米放在香炉里。虽然的确也有稳香的意思在,但最主要还是用大米的阴灵之气来招待阴司之人。 他们被线香的气引来之后,就会吸走米中阴灵之气,这就叫服气。 所以那些香炉里用过的大米基本都是倒掉或者烧掉不能再用。 因为阴司之人吸走了阴灵之气,同时他们体质特殊,多少会留下一些与天地真气之一的阴灵之气相对的,对生人不太好的阴秽之气在上面。 所以祭祀上用过的大米对人不好,不能吃。” 凤丹丹这才点头表示明白了: “就像古代那些道士服气一样对不?” “一样,但也不一样。” 凤净夜很耐心地告诉她: “道士们,也就是生人要想成仙,服的必然是纯阳之气。只有阴司之人才服阴气。如果生人服阴气,那就是会化成活尸了。 活尸是天地间大邪的东西。 就是练成了,也会招天诛的,活不长。” 正说这话的时候,金满已经把一整袋大米扛了下来。 汗流浃背的他把米一放下,立刻点头哈腰小奴才似地有多远溜多远。 不过凤净夜也不跟他计较,凤丹丹不问了,他就只是专心整治东西。 看他们都在忙,凤丹丹也终于不好意思就这么一边儿干耗着看,于是就跑去帮龙清辰,把那些装好果品的几个水果盘,放在金玉两人下午就从库房里拉出来,擦洗干净的一张红木古案上。 然后再按白叔吩咐,把几张他刚刚画好的符纸拿去埑在果盘下面。 白叔说这叫化气符。为的就是能让阴府中人的七爷,也能享受上这些阳世的东西。 最后,白叔又叫玉堂取来两尊青花瓷烛插(插蜡烛的东西),插上两支足有可乐瓶那么粗的白烛。 然后用火折子引燃,摆好。凤净夜又将装了满满一炉压坚实了的原阳米的香炉,摆在白烛中间。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时间到了。 等了不过半个小时,坐在一边儿的太阳椅上看着天空出神的龙清辰突然叫了一声: “白叔。” 白叔点头,向着漫布星辰的天空看看,眼神有些古怪地长出口气。然后就开始慢条斯理地折袖子。 同样换了身崭新雪白唐装的金玉二人,立刻默契十足地一闪身,分了左右守在白叔身后两侧,背起手,掠阵。 凤净夜拉着凤丹丹,笑着走到龙清辰旁边空着的两张椅子上,说声坐下看就好。 于是三人就在美得出奇的漫天星光下,看着白叔双手交叠地夹着三支血红色的线香,姿势美妙地一搓一翻一转一插,线香就稳稳地立在了香炉中,而且还全部无火自燃,烧起了一种色彩诡丽,外白内黑的奇特火焰。 “丹丹可别盯着这火焰瞧。这叫阴焰,也就是地府之火,生人不能看。” 凤净夜拉了凤丹丹一把提醒她,直到她转头不再把目光盯在线香头上时,才又慢慢地解释: “业火能够燃尽一切东西,并且能把燃烧着的东西送到地府之中。 所以白叔才用它来点香,为的就是请谢七爷出来。 不过这阴焰若是叫生人看了,是会被勾走魂儿的。 除非懂行的人,知道怎么安神的人可以看。像你这样不懂的,最好还是不看为妙。” 凤丹丹听得一阵惊惧,立刻大转头,连白叔都不敢再看,只看着那对白烛问: “这就行了吗?不用念什么咒语,不用请神上身?” “念咒请神?你这丫头是不是脑残神幻剧看太多啦?”龙清辰立刻失笑,指着燃烧得正旺的那把血红色线香说: “这是咱们轩辕居自己找的檀香料子,磨碎筛到极细,加了上好的龙血竭当胶粉,调合成的正宗请神香。跟那些装神弄鬼的神棍们用的卫生香完全不一个等级好不? 请个末祇算什么? 这种高规格的香,别说谢七爷的上司阎王老子,甚至是地藏王菩萨也能请得动! 还有,这龙血檀要是点上阳焰,那说不好听的,除了三清祖师,玉皇大帝……也就是二十四重天以上几层天界的大罗金仙们请不来,其他但凡有大本事大通力的游神散仙,甚至是佛家四方明王,各路小神小仙,哪个不要抢着来受这样的高规格供奉? 龙血檀香一柱,胜积百年善福! 你这丫头在轩辕居呆习惯了,吃好的用好的,真是当宝贝是平常了!” 嘴里说着这样的话,可龙清辰的脸上,却是一脸骄傲,那表情好像在说:也只有我们这轩辕居的主人,能这样疼妹子了。换了别人,谁有这本事? 不过,这番话却说得凤丹丹郁闷无比,索性闭上嘴不说话。 凤净夜立刻瞪自家大哥一眼,嫌他话多。 就在这时,那把线香也燃得只剩一半了。 烟雾迷漫中,凤丹丹突然有种感觉: 烟雾后面,好像开了一个通道,而一个什么人正从里面走出来。 “来了。”凤净夜低声说了一句,她更紧张了。 怎么说?就像成语说的那样叶公好龙: 她虽然敬仰七爷,可想想他的形象……还真有点儿怕怕。 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一声轻笑传来。接着,一个穿着白大衣白裤子,五官英俊的瘦高男人出现在了烟雾里。 “我说是谁这么大手笔,居然化了龙血檀来地府找我,害我被阎王爷召去审了半天才放…… 原来是白爷跟龙凤二位呀! 哈哈!好久不见,你们依然是这么客气呀!谢谢谢谢!这可真是替我烧好香了!” 声音朗朗好听,笑容也非常阳光。可是…… 凤丹丹揉揉眼,再揉揉眼,盯着他身上穿的大衣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确定: 没错,这就是今天上午她还在看的,觉得很适合大哥的,今年阿玛尼的新款秋装男大衣! 然后,白叔的一番笑语也彻底让她风化成石: “龙血檀是珍贵,不过始终不过是个物件。再说也是用在七爷你身上。 老头子也好,三位小主子也好,都觉得高兴认识你七爷这个人。 说实话,刚开始老头子就怕这东西太好,又跟上次一样,没请到你,反而招了个不三不四的混帐东西过来添堵,那可就不好了。 幸好,这次你还真愿意给老头子跟三位小主子一点儿薄脸,谢谢啦!七爷!” 白叔也笑着,转过红木案过去跟这个被他称为“七爷”的年轻男人抱拳为礼。 什么? 这…… 这个穿阿玛尼的…… 长得跟蓝色生死恋里尹俊熙很像的…… 呃,帅哥…… 居然是…… 谢七爷?! 白无常谢七爷?! 第九节 牡丹觚之原来如此 这边儿凤丹丹惊诧个没完,那边儿谢七爷不以为意地挥挥手,长腿一迈走到案边儿,虚空一抓。 一只苹果就已经落在他手里。 可凤丹丹眨眨眼,再眨眨眼,那果盘儿里的苹果,明明白白一个也没少。 “他们只是食气。苹果的气儿被他抓走了,只剩个空壳。 现在要是有人再去吃那个苹果,就会跟嚼泥巴似的不香也不甜了。” 小哥凤净夜再低头,小声地她说。 说归这么说,可凤丹丹看谢七爷咯嚓咯嚓咬得不亦乐乎的样子,还是不敢相信那只是团空气。 “嗯……轩辕居就是轩辕居,这果品都跟别家不一样。只怕……不是凡间种啊?” 谢七爷眯着眼儿笑。 不知为什么,在凤丹丹看来这笑容别有深意。 买苹果的金满得意地点头: “那可不?正宗的……” 他还没说出来呢,就被玉堂堵了嘴。 一边儿龙净辰眯眼,冷笑着拖长音调,阴阳怪气地回: “唷呵,七爷学聪明了啊?想套话呢?” “岂敢岂敢……” 谢七爷笑得愉快: “这三界里,谁不知道您这轩辕居宝贝虽多,却是宝多水也深啊…… 不留一手,只怕……” 他故意停下来。 “只怕什么?” 龙清辰不知从哪儿摸出支浑身雪白,笔杆长可盈尺,笔顶还镶了颗弹子大小的翡翠玉珠的毛笔转着玩儿。 说也奇怪,这支笔在光线下居然还闪着点点金沙星光。 谢七爷一看这毛笔立刻变了脸。 原本就苍白的脸色现在白得都透出点儿青光了,向着白无常的形象更靠了几分。 只是吓坏了凤丹丹,一个劲儿往含笑如春的凤净夜身后躲。 “呵……呵呵……” 他像一张弓般绷紧身子,脸皮也紧得几乎挤不出笑来: “那个……哈哈! 怕?怕什么呢? 有您二位在……还有白爷,小七我就是上天下地,也不怕呀?” 得,改口叫小七了。 “咱倒不用您上天下地。” 凤净夜温柔如水地开了口: “只是想知道一件事而已。 原本是不用七爷您忙,只不过现在……” 伸手拍拍不安份地想往前挤下,看清那支毛笔的凤丹丹,凤净夜眯着眼,笑如春水地继续挡在她前面: “还得照顾着我这小妹子。所以只能请您老人家帮个忙了。” 这话说得谢七爷全身鸡皮疙瘩立时起立致敬,接着,他立刻向凤丹丹看过来。 可惜,她被龙凤二人刻意地挡着,硬是没看见。 再无奈地看看他们兄弟俩,谢七爷苦笑一声: “若我说不行,只怕阎王爷头一个就不给我好果子吃…… 得了,二位想知道点儿什么,尽管开口就是。小七自当尽力。” 刚才开始起就一直没再说话的白叔这才开口: “我们想查几个人。” “三界生死书?”谢七爷明显地愣了下,犹豫着。 龙清辰倒是宽容: “这事你未必能做得了主。 没事儿,我们在这儿等。一刻,十五分钟,应该够你来回一次吧。”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这么霸道的话一出口,凤丹丹立刻提起心来:生怕这位了不得的谢七爷翻脸不认人。 出乎意料地,谢七爷竟然一脸感激地点头,说了声“那就先行一步了龙主”。 然后两手一合一拉,硬生生从身体里拉出一杆长快三米,顶端装着两颗晶莹如玉的人头骨,头骨下面一圈几个银铃,银铃下面,则是流苏般白色丝带的哭丧棒来。 白丝带长可盈丈。随风一飘竟颇有些飘逸如云的味道。 谢七爷向着龙凤二人再行一记躬身礼,又向白叔抱拳谢过香果招待,哭丧棒一划,他周围就好像一张画儿,被人生生地划出一个一人高的黑洞来。 接着哭丧棒一点,轻身一跳,他便跳入了卷着黑气的洞口里消失不见。 看着黑气流转的洞口,凤丹丹觉得好像看了场3d效果一千个赞的魔幻大片般半天回不过来神。 直到凤净夜拉她坐下,跟大家一块儿吃果子时,她才发问: “那个是什么?” 她指的正是那个黑色洞口。 “地府入口。” 龙清辰就着金满的手吃剥过皮的葡萄,一边儿懒懒地催着打扇子的玉堂快一点儿。 然后,伸手把毛笔掷向一边儿的白叔。 背对他正往切好的西瓜上洒梅子粉,白叔头也不回地伸两指刚好夹住毛笔,然后一愣地看看手上东西,转头来对着龙清辰大皱其眉: “你怎么老拿这些东西玩!摔坏了怎么好?” “摔坏了就再做一支。 再说了,我手里出的东西,这么轻易就坏了,那也不配留个全型在世上。” 龙清辰这话说得极奇怪。可却没人觉得异常。 好像这样嚣张跋扈的样子才是他。 只有凤丹丹微感诧异。不过想想,从她第一次见这个大哥开始他便似乎总是这老子天下第一的德性。 只是一直以来她很少见他与外人交谈,故而不知道,原来在她面前还算温柔的大哥,在外人面前的态度如此恶劣。 可是…… “哥,那可是谢七爷啊!你……” 谢过凤净夜递来削好切成块儿的苹果,凤丹丹忍不住忧心忡忡。 “爷?哼!” 龙清辰不屑地鼻孔出气: “放心,他没这胆子动轩辕居。别说是他,就是他那顶头上司也不敢!” 什么意思? 凤丹丹看看凤净夜,他只笑着摇头,示意她不要再问。 于是,她只能闭上嘴吃苹果——别说,这苹果真心好吃。 “对了小哥,我看刚刚谢七爷一个劲儿地想打听这苹果哪儿来的……” 她问凤净夜话,结果龙清辰接过话去: “那是他想玩点儿小心思呢! 哼,人小鬼大。可惜却用错了地儿。” 龙清辰点点指头,金满立刻拿了一颗苹果来削皮。 可惜他技术不如凤净夜,削个苹果坑坑洼洼地,看得龙清辰直翻白眼。 “这种苹果有另外一个名字,叫长生果。” 凤净夜优雅地笑着,接过话来。 同时又端一盘刚削成兔子状的苹果给她,气得龙清辰在一边,瞪着眼直敲金满的头。 凤净夜笑笑,继续说: “这果树长在蓬莱洲人界仙界交界的地方。因为同时得了人间的地灵气和仙界的天灵气,所以百年结果一次,一树仅得九枚果子。据说吃了可以延年益寿。 于是就有好事人给它取个名字叫长生果。” 凤丹丹挑眉,看了眼满面疑惑的金满,忍住吐槽的念头: “你不会想告诉我,这果子就是当初秦始皇急着要的东西吧?” 凤净夜却好像没有看到周围人一脸怪异的样子,继续优雅地削着他的果皮,说着他的典故:“应该说是他急着找的东西之一。 做为祖龙的秦始皇是天庭认为有资格吃这果子的人之一。那徐福也是得了天命才去告诉他这件事。于是秦始皇就急着派徐福去找蓬莱洲取长生果。 但徐福到的时候,那轮的果子还没熟。看果树的人留下一句‘果子再两年就熟’的话给徐福,然后就上天庭去复命了。 这看果人只顾着复命,完全忘了人仙交界之处的时间与人间不同,和仙界也不同。 人间十年,仙界一日,人仙交界之处虽不如仙界,可此地的一日也是人间一年的时间过去了。 结果徐福终于把果子盼熟,摘下回到了中土,却发现人间早已是二十年过去,秦朝早就已经灭亡了。 无奈之下他只得自己吃了这些原本该给秦始皇延寿的果子,然后在蓬莱洲长生果树下等着看果人回来……” 凤丹丹终于忍不住,拉了拉旁边打着商店条形码的包装袋: “这苹果是金满今天下午在沃尔玛花了二十七块八买回来的红富士吧小哥?我不是小孩子。” 她努力地,冷静地说着。 凤净夜立刻笑眯眯地点头: “是呀是呀,今天下午花了二十七块八买了十颗回来。 好贵! 我想清辰是个吃货,就十颗肯定不够他塞牙缝的,所以特别藏起了这四颗给你。好吃不?” 凤丹丹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转头去瞪着满嘴苹果,完全不理会表弟的龙清辰: “你跟他合伙骗人?” 白叔慢条斯理地插句话: “准确点儿说应该是在骗鬼差。” “他自己想歪与我何干?” 龙清辰依然一副“天下少爷我最有理”的欠揍表情,懒懒打个哈欠说了句: “真慢,是又死到哪层地狱去了?”然后窝进沙滩椅里,继续指使金满跑腿,给他倒茶去。 凤丹丹刚想说什么,就见地府入口的黑气一阵乱动, 接着谢七爷一手抓着哭丧棒,一手抓着一卷黄绫从里面跳了出来。 “两位久等。 阎王爷说若是两位问,那自该是知不无言言无不尽的。所以特命小的请了这生死书来……” 不知为什么,凤丹丹总觉得谢七爷这次跟第一次来的时候不一样,似乎有点儿狼狈。 然后,她在他走向龙清辰,背对自己的瞬间,终于看到他白色大衣上……一枚超大号的脚印。 她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什么?没有?你打量着蒙我玩儿呢是吧?” 突然,龙清辰大叫起来。她的注意力一下子从白大衣上被抓走了。 只见龙清辰长手一捞,从表情苦哈哈的谢七爷手里扯走黄绫卷轴,开始用力往外抖开,眼睛直直地盯着黄绫。 说也奇怪,他抽卷轴的速度极快,快到让凤丹丹认定他绝不可能看清上面字迹的地步。 随着他的抽动,黄绫在地上散成一片,越堆越高,越堆越高……很快就埋到身高一九零还强的龙清辰胸口,至于旁边儿站着,没来得及跑掉的金满已被埋到脖子了。 奇怪的是那卷轴还是那个粗细,似乎一点儿没变。 不过对凤丹丹来说,这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所以她也只盯着龙清辰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猜度着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很快,卷轴就把来不及求救的金满给活埋了,同时也淹到了龙清辰的肩膀处…… 他这才停下手,眯着眼看向满头大汗,已被卷轴埋到耳边的谢七爷: “你确定这东西没错?” “龙主!您这是开玩笑吧? 这三界生死书可是地府镇宝仅此一本!怎么可能会错? 三界六道内外,但凡属于天地灵气化生之属,甚至那些未能逃脱五行的死物也都在上面记着。 何时生何时死,何时入阴司,何时投胎去……怎么可能出错呢?” 谢七爷被埋在黄绫堆里只能嗡嗡地发声。 凤丹丹只能庆幸他不用呼吸,可是金满…… 她刚想叫,就被凤净夜拉下来: “放心,这生死书埋不死人。” 是吗? 她很怀疑地看着笑得人畜无害的他。 一边,白叔无奈地摇头,捋捋山羊胡子上前喊一声: “清辰,就算这东西埋不死人,可毕竟对人身有害…… 还是赶紧收起来吧! 免得呆会儿你还得烦人家七爷下地府去,再把金满的魂魄给拉回来。” 这一喊,就算龙清辰想装听不见都没办法——谁叫轩辕居里,白叔才是真真正正的衣食父母呢? 当然,这个衣食父母指的是在这帮极爱享受的懒人帮里,唯一一个会照顾人的人。 无奈地叹口气,龙清辰一脸遗憾地点点手指。 很快,黄绫以惊人速度浮在空中自己卷动起来。 刚卷到一半,面白唇青直打冷战的金满就露了出来。 随着卷轴的收起,他整个人都歪在地上,在温度足有二十七度的夏夜暖风中,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到底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玉堂急忙奔上前扶他。 碰到他的同时也打了个冷战:“好冰!” 被凤丹丹推着,叫他快想办法救人的凤净夜,笑眯眯地掏颗绿色药丸上前,就见玉堂果断地把迷迷糊糊,张手准备接药丸的金满拖开。 同时自己伸手接过白叔递来的黄色蜡丸。 一捏碎,一股暖香立刻浮于空气之中,引得谢七爷也跟着直抽鼻子。 拍拍金满的脸,玉堂把药丸扔进他嘴里,看他含化后脸色慢慢红润起来,这才转过头,很冷静地看着凤净夜和他手里的绿色蜡丸说: “老板,您要是把这还阴丹给金满吃了,他真要跟七爷走了。” “啊?啊……原来这是还阴丹呀……” 凤净夜在一群人(也包括他兄弟龙清辰)警惕而防备的目光中,恍然大悟似地捏着蜡丸看了又看: “原来我拿错了。真不小心,对不起对不起啊!” 笑如春风般温暖,却让所有人,其中也包括他的表哥龙清辰,一起冷得抖了三抖: 拿错了?只怕是故意的吧! 不约而同地,所有人,包括龙清辰在内齐齐向后退三步。 至于刚捡了条小命回来的金满更是吓得软着身子,在玉堂帮助下,蹭到离他三米远的地方才停: 珍爱生命,请远离凤净夜啊! 咳了声,白叔拉回话题: “现在怎么办? 三界生死书上居然找不到这牡丹跟阿土的名号…… 也就是生死无名了……” “怎么可能!” 龙净夜立刻开口: “三界生死书是被毁过一次。 可自从那次之后,阎王老儿请了地藏王菩萨重制一部。 以地藏谨小慎微的个性,怎么可能会出差? 肯定是他们都没说真名! 得了……我说七爷,你把这书还有你的哭丧棒给我留下,然后就先回去吧! 告诉阎王,就说让他再帮我在下面找找,看看有没有知情的鬼……有了我重赏啊……” 话还没说完,伟岸如神的谢七爷立刻露出一张哭丧脸,抱着他大腿哀求起来: “我的龙主子哟…… 您老可不能这样啊…… 哭丧棒是咱个人私藏您留下倒也算了…… 这三界生死书可是地府镇宝,那是万万留不得呀……” “当真留不得?” 龙清辰眯眼看他。 谢七爷也只敢点头,泪流满面——开玩笑,要是让阎王爷知道了,他只怕得下剥皮地狱去度个悠长假期了! “算了,生死书还你!” 龙清辰随手将生死书扔向半空,然后趁他刚跳起接住生死书,还没落地,先伸手抢了他一直握着的哭丧棒。 接着大脚一踹,正好踢在他背后那个大脚印上,生生地把抱着生死书的谢七爷踹进地府入口去。 然后,就见凤净夜在一边儿笑眯眯地,挽花儿似地一翻手腕,地府入口和谢七爷的惊呼就一起消失无影了。 周围又恢复了正常。 白叔看得直摇头: “这哭丧棒又不是什么宝贝东西,又容易引阴灵,你们抢它来做什么?” “没办法呀!” 凤净夜笑得温柔如水,声音也温柔如水: “那个小女鬼和那个阿土生死书上无名,就连他们说的月如,甚至是那个有名有姓,叫周德怀的也不在生死书上。 原本想着让金满来个地府七日游,当个卧底魂魄查查线索。 可你跟丹丹都不舍得。 所以我们只好借这能招众灵的哭丧棒用用,看能不能把人招来问问到底什么情况。” “那你直接借就是,何必整他?再说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何必让清辰出手?” “直接借? 白叔,那个七爷是个惟阎王命是从的榆木疙瘩! 只要阎王说句话,他肯定就又要开出什么条件。而且肯定也有时限。麻烦。 倒不如让清辰就这么拿过来。 你看,毕竟三界生死书出错可是冥府头等大事儿。 一知道出这么大的事,三界生死书又归阎王和这谢七爷范八爷管,他们哪还有空找我们要这哭丧棒? 自然是我们想用多久就用多久。 一来省得被阎王大敲一笔,二来也省麻烦——至于为什么是清辰嘛…… 白叔你也知道的吧? 阎王老儿自己都说过,三界六道众大咖里,他冥府中人最头疼也最没办法的就是清辰。 所以只要是清辰拿了这东西,就是谢七爷想去搬阎王,也得看他这位好上司肯不肯管这闲事。” 他的声音真的很好听,温柔如水,清泠如琴。 可是…… 凤丹丹瞪着他,白叔瞪着他,玉堂瞪着他,金满更是瞪着他。 最让人吃惊的是,连龙清辰居然也瞪着他。 好半天,凤丹丹、白叔、玉堂才不约而同地指着他大叫: “原来你一开始就是在打人家东西的主意!什么三界生死书……全是骗人的!” 而金满则跟龙清辰一起怒吼: “你居然利用我!净夜(老板)!” “利用?” 凤净夜突然收起温柔的笑容,换了一脸让人如坠冰窖的冷笑,刹那间在场的人都觉得浑身发冷。 刚受寒的金满甚至抱住瞪着凤净夜,脸色发青的玉堂,兄弟两个一起瘫到地上抖筛子去。 哼了声,凤净夜居高临下地扫金满一眼,又瞧瞧喷火龙似的大哥: “自己缺心眼,就别怪别人聪明! 这叫爱的痛苦教育! 懂吗? 不懂? 那就去猪脑子多吃几个,补补脑再来说话!” 说完,他拉着僵如木头的凤丹丹,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只留下四个石化的男人,对着月亮无声悲吼。 第十节 牡丹觚之招鬼,命格,轮回 现在,已经又过了一天,是招请谢七爷的第二天晚上十一点半。 依然是在这个小花园里,依然还是那些人,那样的一套摆设。 只不过这次没有用龙血檀,而是用了普通的紫檀;只不过白烛粗细,也只是普通;只不过果品也只摆了四碟;只不过这次没有谢七爷;施法的人也从白叔变成龙清辰。而且他手里还多了一根原本属于白无常的宝器—— 哭丧棒。 龙清辰闭着眼,依然是白衬衫黑牛仔裤,脚上黑军靴的利落打扮。 纤眉如长剑入鬓角,闭目如新月下弦张。 乌发如墨绸,挺鼻如玉珠,丰唇如朱砂…… 这些浓正饱和到了极点的色彩在月光下闪耀着,为整张棱角分明的脸带来一丝明媚无匹的璀璨光感。 如珠如宝,光华炫世。 一九零却不足七十公斤的劲瘦身躯标枪也似的英挺笔直,上白下黑的装扮显得双腿更长得让人眼红。 握着白银哭丧棒的五指,却比棒子还白,而且纤长细润,如玉雕就一般的光辉,硬是把这名震三界的宝器之光给比得暗如萤火。 他在月光下安静地站着。 只是这么轻松地站着,就有一股风姿绝世,气度倾国的华贵威严在。 看得凤丹丹嫉恨不止—— 一个男的,而且长得极端不够娘的男的,居然比女的还适合站在月光下倾国倾城地吓死人…… 这还有天理吗? 不过,她也只是想了一下而已。 因为龙清辰突然睁开了眼。 他原本黑漆漆的眸子,在月光下竟闪着极品祖母绿般的阳绿光泽,明艳不可方物…… 美丽得叫人移不开眼。 然后,一声如吟的颂咒,从他紧闭着的双唇里逸出来: “唵……” 接下来,一声声如“呼麦”般的,凤丹丹曾听白叔曾念过的颂咒,也从龙清辰嘴里成串成串地吐了出来: 同样的清越悠长,同样的抚灵安魂。 唯一不同的是,大哥龙清辰念的似与白叔念的颂咒内容不太相同。 (ps:插一句,我知道很多小说里也会用这个字,但请注意,它不是念俺,而是ong,而且还是一声,请原谅一个曾任小学语文老师的职业病) “这就是招鬼术,看看吧!很少见的。”凤净夜温文笑语。 如他所说,天地间很快就卷起了风。 狂风。 这风凶狠,好像要将一切全部都吹倒。 盛夏的夜里,这阵阵狂风竟比冷气打到十六度时吹出的风还要更寒,更冷。 更刺入心骨,让人热血变冷,肌肉凝结。 凤丹丹不由紧紧衣服抱住自己。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的。同时,阵阵暖流从手上传来,立刻驱走所有侵入体内的寒气。 转头看…… 笑着握住她手,一脸关心地用口型叫她别怕的,是小哥凤净夜。 跟着笑笑,她放松了下来,转头继续看大哥。 龙清辰反复地吟颂几遍,接着缓缓举起哭丧棒,开始慢慢摇动。 如玉的人头骨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细长的白麻在空中来回起舞,白银铃铛开始轻轻作响: “铃……” 第一声,风更大了。 空中弦月,渐渐被四合而起的乌云挡个结实。 院子里立刻暗下来,甚至伸手也难见五指。 “铃……” 第二声,风渐渐变小,但却更加刺骨。 连金玉二人都忍不住抱起手臂存住暖意。白叔也开始归纳吐息,引热身体。 唯一,或者说唯二不觉得冷的,就是手牵着手的凤氏兄妹。 “铃……” 第三声,风停了,案头的檀香也焚完了。 白烛火苗跳了跳,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抹诡异至极的惨绿色。 龙清辰睁开双眼,停下哭丧棒,也停下了吟颂。 他跟其他人一起,看着面前不知何时,已挤了满满一院子的…… “人”。 密密麻麻,站满了一院子的“人”。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片苍白。眼里也都是一片冰冷至极的无感。 他们没有狰狞可怖的血脸,没有残忍的断手断脚,也没有恶意的面孔…… 可这种死寂一般的麻木,却能让看到他们的人冷到骨子里,绝望到骨子里…… 你能想像自己完全绝望,连痛苦都感觉不到的样子吗? 那就是这些鬼的表情。 这样的表情实在让人心底发寒到几乎丧失了所有意志,所以凤丹丹不由缩缩脖子: “小哥,这……这就是……招鬼术?” 这些就是鬼? 好可怕……原来,真正的鬼,比电视上演的还要可怕…… 看着他们,她就真的不想死了。不想死后,自己也变成这个样子…… “别怕……有我们在,它们根本不敢靠近你一步。” 凤净夜依然笑得温暖,同时附在她耳边告诉她: “接下来就看你大哥的本事啦!” 他这么说着,可凤丹丹也无法放松下来—— 换任何一个人,无论男女老少,见了这么一园子的鬼…… 只怕都会全身起毛吧? 不过凤净夜握着的手真的给她很大勇气,让她能去看龙清辰的动作,好转移一下注意力。 ——继续看下去,她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都只会做恶梦。 而龙清辰再一次晃起哭丧棒,开始跟这群鬼一唱一合似地,交替着发出那种“呼麦”似的声音,和鬼吟声…… “结果,还是失败。” 凤净夜头痛地摘下细边眼镜,揉着太阳穴喃喃地说。 “是不是我跟这根烧火棒五行不合八字相克呀?所以才净招点儿不对的人来?” 捏着银白色的哭丧棒耍个花,龙清辰看着足智多谋的表弟: “要不你来试试?” 凤净夜摇头,右手搭在小桌上,有节奏地落着手指,深思着。 还是坐在他旁边的白叔替他做了解释: “你应该知道吧? 净夜八字纯阴但又不是普通纯阴命。 是千万人里也未必有一个的阴极命。 阴极自生阳。他若碰了这哭丧棒,就会像一碗倒得将溢的油里扔进一支点燃的火柴……必然是要化阴为阳,而且还是刚刚转生的至阳之气。 这棒子受不住这样的至阳之气,肯定就要毁了。 再说,哭丧棒毕竟是阴司一大宝器,就是你体内的气再与它相克,最多也只能被毁,怎么可能会招错人?” 龙清辰“哦”了声: “我说呢!这个腹黑男,见了这样的好宝贝,怎么从昨天到今天,他连碰也不碰一下呢……我还以为他转性吃素了! 感情是这个理儿啊…… 也是!我俩命格刚好相反,他是阴极我是阳极。 所以有棒上的阴气做引,我体内的极阳之气自会生出至阴之气,这样不但不会毁了棒子,还会让棒子发出最大威力…… 可他大爷的!少爷我捣饬了半天,它就叫了一群说自己不认识那个阿土的闲人给我们瞅了瞅,然后到现在就连哼都不再哼一声是怎么回事?” 边说,他又再次愤怒地挥挥哭丧棒——这次,棒子至少引出了一阵“呜呜”的风声。 好了,有声音了……他大爷的! 龙清辰哈哈一笑,立刻又怒瞪着这支银白色的哭丧棒,心里却感到无比沮丧。 “什么叫阴极阳极的命格?” 凤丹丹转头问。 捧着盘子瓜子嗑着看戏的金满告诉她: “就是纯阳命中的纯阳命,也就是极阳命格。小老板跟大老板刚好相反,是纯阴命中的纯阴命,第也就是极阴命格…… 详细的说起来太麻烦,得大半天说,回头你再问问白叔就知道了。总之这两种命格基本是不太可能出现的。但偏偏我们家两位老板还就是这种命格。所以才三界皆惧。 天道守残。万物都留一线,所以虽然有纯阳纯阴之说,但极阳极阴之物体却几乎从未出现过。 一来是因为天道守残,万物都留一线之机,也因为无论是任何物体或者生命,如果阴阳属性都到了一个极限,那就非常不稳定,很容易出事,然后很容易就能转化成另外一个极端。所以就从理论上来说,极阳极阴的人基本上也生不出来。娘胎里还没成形呢就会因为无法稳住胎体而魂飞魄散了。 至于大小老板嘛!他们原本也不是这样的。不过因为他们的父母有一番奇遇,所以才出了这么两个……呃,极品人类。” 说这话的时候,金满压低声音,小心地看着他的两个老板。 见两人完全没有回头看他的意思,他这才讪笑着继续说: “哈哈哈……总之这种命格少见得不得了。 这么说吧!到现在为止,我们也就知道大老板跟小老板是这种命格。还没听说过有第三个人呢。” 玉堂也点头: “就因为这种命格,大小老板自然是天赋异禀。 比如大老板属阳极命,所以体内阳气就极易化阴,而且所化的还是至纯至净的极品阴气。 这种阴气对那些属阴的东西来说,是仙丹也是剧毒。只要一点就可以增加一个小妖精百年的修为。 同样,只要一点就可以毁了一只小妖精百年的修为…… 而且大老板脾气不好又不会控制。若惹他不高兴的话,哪怕他不是刻意的,对方也基本只能走上被他灭杀一条路。 因为但凡属性为阴的化生,都无法承受他那种至纯至净的阴气一次涌入体内超过一口的量。 就好像完全不会喝酒的婴儿去碰浓度高达百分之百的酒精一样,哪怕喝一点都会死人的。” “哦……感觉就是一口气就能吹死一只鬼的超牛战力就是了……” 凤丹丹恍然点头: “我说呢,怎么谢七爷说三界里的人都怕他们…… 原来是这样啊…… 那小哥就是所有属阳东西的克星? 我看他们俩根本就是所有东西的克星吧? 因为这世上还没哪个东西没有属性呢!” 金玉二人一齐点头,心有戚戚焉地说: “所以白叔从来不让他俩碰电气东西的!换个电池还可以,但其他的…… 哪怕家里电灯坏了也绝不让他们换! 否则整个单元楼的电路,甚至周围居民用电都可能就因为他们一碰都给毁了!以前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儿……” 感觉有点儿像某种带电的鱼类…… 凤丹丹这么想着,看向抱起手臂,脚在地面打着拍子,一脸不耐的龙清辰。 “得,你出的主意,现在也不知道怎么解了?真是……”他鄙视地看着自家表弟。 凤净夜没理他,只是苦想该怎么处理: 现在的情况是,龙清辰照他说的用哭丧棒上的阴气,把自己体内极阳之气转化成极阴之气。 接着利用这种极阴之气招来所有与雄觚器灵阿土所说的,名字相同的鬼灵…… 可成功倒是成功了。但招来的鬼灵却都说不认识什么阿土与牡丹…… 而且招了一次之后,哭丧棒似乎也哑巴了…… 到底怎么回事? “会不会是那个白痴器灵记错名字了?”龙清辰懒懒地打个呵欠,杏仁大眼含了点儿泪光,显得更加明媚含威。嘴里开始胡乱地猜: “我看那小子晕得跟个无头鸡一样。除了说哭丹丹就只有绕着人转的本事。保不齐就是记错了。” “就算记错也不可能两个人同时都记错吧?” 凤净夜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吗?” 龙清辰眯眯眼,剑眉一扬想说什么,却被一边儿凤丹丹打断了。 “会不会……” 凤丹丹若有所思地问: “会不会是他们的记忆被什么人给改了? 你看,那些雷人神剧里不常有的桥段吗? 坏人想要破坏一对情侣的感情,于是就做法让男的忘了女的什么的……” 这话一出口,大家眼前都一亮。 立刻,白叔就叫金玉去把那对牡丹觚给搬出来放在法案上。 接着由他施法,先召出阿土。 “何事……?” 阿土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着白叔。 白叔伸手从宽大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黄纸符,夹在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成的戟指之间,置于眉心间闭目默念几句咒语,然后突然瞪眼低喝一声“着”! 立刻,阿土脸色变得铁青,抱头大声呻吟起来。 “果然……” 凤净夜长出口气: “有人对他的记忆做了手脚。” 听他这么一说,白叔“疾”地一声收术,看着阿土抱着脑袋吓得赶紧逃进觚里去,然后才应和: “那么牡丹的记忆……” “肯定也有造假。”龙清辰叹口气:“得,搞半天不是他们撒谎,而是有人让他们撒谎。” 凤丹丹看看面色凝重的三人,懵懵地问: “那……怎么办?” 白叔叹气: “还不知他到底中了什么咒。但是……”他摇头,神情凝重: “能将人生前记忆改变已属不易;更别说死后才去改变生前的记忆。 就是名扬三界的孟婆汤,也做不到在人死后,改变生前的记忆。 最多,只能将之磨灭而已。” “磨灭?” 凤丹丹眨眼。 “对。 人的灵魂好比是块原矿被扔在轮回中,不断地转世。 每一世的记忆就是磨在这块原矿上的刻痕,有深有浅,但最终积少成多,总会把原矿表面的石层划掉,露出里面的真正内在来。 由于灵魂的强度相当大,所以这些刻痕根本无法改变。 也就因为这样,人死之后,地府只能用孟婆汤来将这些记忆洗掉。 说白点儿,那孟婆汤其实就是一碗腐蚀性极强的酸液,这样才能把含有记忆的那部分外部石层,或者说是灵魂的一部分给化掉不见。这样,人才能再次转世,到另外一个命运里去。” 白叔叹气也皱眉不止。 凤丹丹眨眼: “那……要是多轮回几世,灵魂岂不就……” 点头,白叔叹息: “所谓灵魂其实由两部分组成:一是更加无形无质的本灵,你说叫真我,本我,都行。属于天地的一部分。 另一部分被称为魂的,在三界之中算有实体的东西,其实就是业。 轮回的过程其实本质就是在消业…… 说得远了,现下还不知怎么解开这附在记忆之上的咒呢……” “我倒有个办法……” 凤净夜慢吞吞开口。 于是,大家的目光一起从白叔转向了他。 第十一节 牡丹觚之真相一 入梦 凤净夜所说的办法,就是—— “入梦?” 所有人异口同声地发问。 而且除凤丹丹一脸茫然之外,其他人都是很犹豫的表情。 “净夜,这……不合适……” 白叔看看他,犹豫着又看看凤丹丹。 “我也知道不合适。” 凤净夜没了往日笑容,无奈叹息: “如果不是没办法了,您以为我愿意让丹丹去吗?” 他犹豫一下,最后还是说了: “白叔您应该知道,陶仲文是曾经拥有过……那个……的物主之一。 所以,这个牡丹就是我们现在最重要的线索。无论如何也要让她张嘴。” 白叔沉默。 龙清辰一反常态地没说任何话,只是看着他们。 那个?什么? 凤丹丹眨眨眼: 还有陶仲文是谁? “小哥,你想让我干什么?” 想想自己进轩辕居到现在,基本上等于被娇养着的大小姐一个。如果能帮忙,她倒也挺高兴的。 成天吃吃睡睡,她都快成小猪了。 她这么一问,凤净夜反而又犹豫了。 最后,他还是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问: “丹丹,你有没想过,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在这开店?” “你说过的呀,这儿容易找到宝。” 凤丹丹眨眼,开始觉得似乎有些事,他们没跟她说清楚。 凤净夜点头承认: “没错,这儿的确容易找到宝。但天下容易找到宝的地方不止这里吧?”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要找一件东西。” 龙清辰插嘴:“一件传说中的宝贝。 你小哥算出来这东西再次现世必然在这附近,所以我们就来了。开着店,守着,等它出世。” 看他们一脸认真严肃的表情,凤丹丹不禁紧张起来: “那……是什么东西我方便知道吗?” 凤净夜张张嘴,看看白叔不赞同的眼神,遗憾地摇摇头: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不过,我们来这儿开店就是为了这样宝贝。它对我们来说太重要太重要,而且是倏关性命的重要。 所以我们必须找到它。” 凤丹丹眨眨眼,没吭声: 她知道,凤净夜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 “所以我们必须让牡丹把所有的事都回忆起来,因为她认识明朝一个叫陶仲文的道士,并且也算是他的熟人。 这个陶仲文,就曾经是这件宝贝的物主之一,同时也是最后一任的物主。从他以后,这件宝贝就不知所踪了。 所以如果她能回忆起当年所有的事,我们就能得到那个宝贝下落的线索。” 凤净夜苦笑: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帮她把心愿完成的原因。 白叔第一次召唤她就已经和她达成协议:只要我们能帮她把心愿完成,她就告诉我们所有她知道的事情。” 凤丹丹歪歪头: “可是……阿土已经找到了呀?” “的确是找到了,可你发现没? 我们召唤器灵时,永远只能召唤出他们其中一个,基本上到现在为止,出现的都是阿土。 另外一个,也就是牡丹,在阿土出现的情况下永远不会出现。所以,我想大概是什么人,在牡丹觚上动了手脚。 不但改变了他们的记忆,还设下什么封印让他们永世不能相见。” 龙清辰也沉声开口: “所以我们才要想办法,把他们灵魂和记忆中的咒法和封印解开。 可我们在不知道咒法和封印到底是什么的情况下很难解开。如果强行破解,搞不好会灵器俱灭。” 凤丹丹点点头: “所以?” “所以需要你帮忙,需要你入阿土梦境深处。 看看到底是什么封印让他们无法相见,又是什么咒法让他们的记忆改变了。” 龙清辰替无法开口的凤净夜说出来,还很痛快地替大家的犹豫做出解释: “这事其实有点儿小危险,因为进入他们的梦境,首先条件就是自己必须也在梦里。人一旦入梦,灵魂和大脑就都处出最放松的状态,很容易被对方影响。” “那……我会怎么样?”凤丹丹有点儿不安。 “放心,你毕竟是活人,阿土只是个器灵,他对你的影响,很有限。最多只能让你随着他的喜怒哀乐起舞而已。”凤净夜安慰她。 龙清辰点头:“说实话,我们也不想让你去。可这事儿…… 现在只有你能办。 原本我跟你小哥是最佳人选,他是极阴命,我可以极阳转至阴。都能轻松进入阿土梦境里…… 可偏偏阿土是个阴灵,不是生人。所以……” 凤丹丹全明白了: “所以你们身上先天的气很容易伤了他? 而且白叔、金满、玉堂又都是阳气十足的男人,所以也不能考虑。 剩下只有我一个对吧?” 看着大家神情紧张地点头,她反而笑了: “我当怎么着了呢……吓一大跳…… 没事儿没事儿!我去就是了!不过就是可能被人家代入嘛!我天天看小说时,打开书也哭得死去活来。合上书嘛事儿没有…… 你们想太多了…… 真是,这么一点儿小事有什么了不起的? 入梦嘛!我去就是了。 放心交给我吧!” 凤净夜很意外地看着她: “你不怕?” “为什么怕?” 凤丹丹觉得很可笑:“说过我神经很大条的吧? 再说你们什么时候害过我呀?别说害我了,连吓都舍不得吓一下……成天就把我当成宝似的捧着。我怕什么?” 看着说完这些,就跳起来跃跃欲试地问龙清辰都需要准备什么的她,凤净夜的眼神温暖无比。 一边的白叔吩咐金满玉堂去把东西准备好之后,就站在原地看着三兄妹,然后突然皱起眉,忧心地叹了口气。 说要准备,其实需要的只是两张特别的毯席而已。 “这是一种梦兽的皮。无论神仙鬼怪还是人类。只要躺上去就一定能睡着,并进入自己最深层的梦境里。” 凤净夜指着铺在园子中央青石板小广场上,那两块雪白的长毛毯子说: “呆会儿我们会把阿土召唤出来,你跟他分别躺在两块毯子上睡着。 然后就由我做法将你联结入他的梦境里。 丹丹记住,其他的事情不需要你做。 你只需要看着,看着他梦境深层里的东西就可以了。其他的,什么都不用做。 还有,一定要记得,这只是个梦。而且是别人的梦,跟你没有关系。 明白吗?” “哦……” 凤丹丹不在意地点头,然后看向一边刚被白叔唤出就被龙清辰抓住,冷笑地吩咐什么的阿土。 可怜他在龙清辰压死人不偿命的气势下,如秋风中的枯叶一样瑟瑟发抖,除了不停点头,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哈哈……” 凤丹丹干笑两声,看了眼面色如常的风净夜,知道这绝对是小哥的主意。 金满湊上来,低声笑着说:“还是大老板说着管用啊!” 很快,跟阿土的沟通完成。 凤丹丹和他一人一灵,按凤净夜的吩咐,各自在相距一米多的兽皮毯上躺下来。 说也奇怪,一躺上兽皮毯,凤丹丹就觉得眼皮发沉,接着很快就沉沉睡去。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清辰。” 看着她和器灵阿土都沉沉睡去,凤净夜转过脸来,面无表情地交代自家大哥。 “其实你不去也没事儿,丹丹能办好。”龙清辰眯起眼看他。 凤净夜冷笑: “得了吧!你不过是想着等我不去了,自己再去入梦看着小妹不出事儿吧?想抢?可没那么容易!” 被说破心思的龙清辰无聊地瞪他一眼,嘴里嘀咕着什么转身走开。 凤净夜一笑,看着白叔点点头,走到已睡着的两人之中,在青石板上盘腿坐下。 闭目,凝神,调息。 很快地,他也陷入梦中。 梦里。 一片漆黑。 她慢慢睁眼,发现自己光着身子,双手紧抱着双腿,像个球一样团成一团。她好像在一处很温暖很温暖的水里泡着。 奇怪的是,她居然没有觉得呼吸困难。 呀……这是…… 怎么回事? 她试图伸手,却发现自己的手小得不可思议,好像婴儿一样。 不行…… 突然,一种莫名的恐慌从心底浮起,她开始努力地挣扎: 她得出去。得出去! 随着她的挣扎,周围的黑暗开始流动,液体也快速地向着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流去。 她被带着向前走。 有一道光,渐渐出现了。 慢慢地,慢慢地,她似乎听到了谁的尖叫,还有一个女人大声地说着: “用力,用力……” 用力? 啊……好吧,用力…… 深吸口气,她闭上眼睛用力一顶,接着感觉一只大手抓住她的小腿,用力把她从这片黑暗里扯出去…… “哇!”地一声,她大哭起来。 眼前突然一片光明。 这是怎么回事? 她居然控制不住自己的哭声,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没错,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能由着一个打扮得很像古装剧里老嬷嫲似的女人,把自己揉来揉去,一边惊喜至极地喊着: “娘娘!娘娘!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是个小龙子!小龙子!” 哈?小聋子? 凤丹丹眨眨眼,不满地想问这老女人到底什么意思,却发现发出的声音只是一阵阵的婴哭…… 不会吧?自己变成小孩儿了? 第十二节 牡丹觚之真相二 帝谋,初见 她很快发现,自己不但变成小婴儿,而且还是个非比寻常的小婴儿。 通身黄绫裹体的自己,着凤披鸾的生母,还有对她口称皇子的宫装美女们…… 看来,自己现在的这个“身体”是古代的某位皇子呢! 而且看他们的服色,应该是……明?明朝吧? 很快,她的猜想得到了一部分的证实。 “本宫苦命的孩儿啊……” 虽说衣衫凌乱却无掩美艳,她的,或者说是这个小婴儿“生母”啜泣着,从接生嬷嬷怀里抱过小小的婴儿,梨花带雨: “无论别人怎么说…… 你都是本宫可爱的孩儿啊…… 可怜的孩子,只是晚生三刻便要被人强加污名…… 孩儿何辜啊!皇上!孩儿何辜啊! 呜呜……” 女人哭得让人着实不忍。 连旁边的几个宫人也跟着掉泪不止。 似乎,这个小婴儿生的不是时候啊……凤丹丹也忍不住心酸。 一片悲凄之中,几个年长宫人上前来劝: “刚刚生产完毕,娘娘可切勿再伤心了,伤心,也伤身呐…… 再者,万岁爷现在也只是受小人蒙蔽,小皇子很快便能分明了……” 女人却只摇头不语,半晌才绝望地哭诉道: “皇上本就对长生之事孜孜不止。那陶道人所献丹药又正合皇上心意,竟让多年无嗣的皇家连得三龙…… 现下,皇上又如何会怀疑他所说的话呢? 只怕……只怕再过片刻……这孩儿……这孩儿便要与本宫分开了……” 一面说,她又一面哭泣起来。 旁边宫人们都急着安慰她。可惜,话从嘴里说出来却半点儿听不进她的耳。 摇了一阵子头,她才又再次抬头看着一众亲信宫人,一脸绝望: “罢了,这便是命,自古皇家……” 她好像忌讳什么似地又闭上嘴,好半天才再开口: “罢罢,本宫这做娘亲的,能为孩子做的也不过是取个昵名,求孩儿一世平安罢了。 唉……人人都道皇家好……谁知后宫深如海呢?本宫不求母凭子贵,但求孩子长命百岁便是了。” 一众宫人看她这么说,急忙附和着说极是,最好取个光辉灿烂的昵名,才配得上皇子身份云云。 “光辉灿烂?” 女人又苦笑: “本宫只求孩子能得皇天后土保佑,便是太吉了…… 也罢,便唤做阿土吧! 但愿后土娘娘保得这孩子长命百岁,便是折了本宫一半之寿运,也是心甘情愿的。” 说完,低下头,痴痴喃喃地念: “阿土,阿土,阿土……” 咦?原来这就是阿土的娘? 原来……阿土竟然是个皇子?! 大吃一惊的凤丹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谁是后土娘娘呢,周围的画面就一下子变了。 等她定下心来细看周围时,却身处一间布置得相当华丽,但光线极为昏暗的房间里,四周还弥漫着檀香烟气,搞得更加无法看清周围环境。 影影绰绰之中,只觉得似乎有无数暗影在昏昩中悄然而动。 焑雾缭绕中,她发现自己——应该说是婴儿阿土被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太监抱在怀里,给一个穿着杏黄龙袍,留着五络长须,神情恹恹的中年男人看。 当被这龙袍男抱在怀里时,她分明看到男人的眼神已然是一片浑浊,面容也已是蜡色。 看起来,这个须发尚黑的中年人,竟然如五六十岁的老人一般,毫无生机。 看了良久,龙袍男才示意老太监把一声没哭过的婴儿阿土抱走,给站在一边,穿着雪白太极袍做道士打扮的中年男人也看看。 通过婴儿阿土的眼,凤丹丹看到道士在看阿土时,眼中冒出一丝精光。 接着,凤丹丹感到,道士用手上上下下把阿土全身摸了个遍,然后交还给老太监,转身向龙袍男行礼: “启禀万岁,小皇子正是将来我主登仙后,替我主禀持天下之幼龙。” 龙袍男慢悠悠地问:“那二龙不相见……”他好像忌讳着什么,只说了这几个字就停下了。 道士叹息点头: “正是。” 又沉默了一会儿,龙袍男再问,似乎不肯死心: “……靖妃腹中的孩儿呢?” “回万岁,两位皇子虽仅错一月之期,但命格却相差千里。” 屋子里一片可怕的安静,静得一点儿声也没有。也静得让凤丹丹想逃。 好半天,龙袍男才开口: “也罢!冯保,宣旨罢!” “奴才遵旨!” 老太监俯身行礼,然后面对龙袍男,抱着孩子缓缓躬身后退,直退到外厅才停下,把孩子交给一个老嬷嬷抱着。 老嬷嬷一接手,立刻与阖室宫人一起跪下,看着冯保挥下拂尘,从旁边长案上恭恭敬敬地擎起一方圣旨,行大礼之后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很快,她就听明白了。 原来这道皇帝的旨意,只说了两件事: 一,这孩子的名字叫上载下垕。 二,这孩子从今天开始起要尽量与其生母康妃少见。 为什么? 什么叫二龙不相见? 还有上载下垕…… 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她正想着呢,周围画面就如电影快进一般向前冲。 接着在一片人海中定格。 她低头,看看阿土: 他已经长成两三岁小孩子,在一个宫人扶助下,乖乖地跟其他人一起跪着,听那位依然满头白发的老太监冯保宣旨。 这道旨是封他这叫载垕的三皇子做裕王,还有只小他一个月的弟弟,四皇子载圳做景王。 旨意刚一宣完,她周围画面就又开始快进。 这次快进的时间稍微长了点。 当周围再度恢复正常时,阿土已经长成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身处一间布置得颇有些灵气雅致的书房里闭目养神。看来天气很冷,屋子里还点着鎏金铜镂的烧炭大暖炉。 旁边,一个穿着正式官体服饰的中年人正絮叨: “王爷,万岁爷已经下旨,着景王出居封国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您可得……” 他话还没完,就被阿土给挥手打断: “高先生,本王说过。令本王不喜之事勿须再提……” 这个提字,突然之间被拖得好长好长连绵不断。 原来画面又开始快进了。 这次停下时,周围的环境已是一片素白——不过,却不是下雪了。 只不过也差不多,天气极为寒冷。冷得她也感觉到了。直想把整个人都缩起来。 看看周围,像是一个花园。 不过已然凋零的百花残枝,却全都盖着雪白的素绸。 花园的一边儿,一群宫女正抱着素绸往花上盖。 阿土正注视着那个年纪最小,时而一脸天真迷茫地看着乌压压的冬日天空发发呆,时而跟大家一起满脸认真地扯动素绸的女孩。 凤丹丹感觉到,他的胸膛里响起快得不像话的心跳声。这心跳声好大,一时竟盖过周围所有的声音。 而他盯着女孩的目光,那种灼热的温度,连凤丹丹都感觉得到。 然后,视野里的宫女们开始慢慢地变近了。 原来阿土正慢慢靠近她们身后,听着那个小女孩娇娇嫩嫩的声音说好冷,肚子也饿了,想吃点心。 “不成啊牡丹!再过几日便是国祭。你看这天气只怕今天夜里便要下雪。 这花枝若是着不完素(着素,过去皇帝去世,会把整个皇宫里所有的花木全部披上素绸,以示天子驾崩,万物俱哀的意思)会被责罚,忍忍,呆会儿便能吃饭了啊。” 旁边的年长宫女温柔地弯腰,抚着她娇嫩的小脸说。 只见叫牡丹的小宫女乖巧点头,叫了年长宫女一声月如姐之后,便应声跟她一起忙去。 她还只是个小孩子,正长身体的吧? 已留起胡须,一身素白的阿土握握拳,不假思索地转身。 在旁边小太监吃惊的目光下,他大步走进殿厅之中,四下扫了一眼,就端了一盘子糕点想走。 停下想想,又转身端起一壶热茶,这才往外走。 刚走了几步,他又停下,转身死盯住想说什么的小太监,狠狠地命令:今天看到的事不许对任何人说,更不许记在心里。 之后,便快步往她们所在方向而去。 很快地,他看到她了。 被素绸盖住的花木中,她正无聊地蹲在一丛牡丹花枝下,无聊地看着地上蚂蚁爬。 “你是不是饿了?牡丹?” 凤丹丹感觉得到,阿土问这话时声音都是抖的。 剧烈的心跳声,还有那种说不出来,酸麻难忍却甜如蜜糖的感觉……是什么? 牡丹抬起了头。 没错,这就是牡丹,只不过是年幼时的牡丹。 虽然年幼,但带着点儿婴儿肥的小脸却已然如含苞待放的牡丹一朵,明丽而端妍,天真而纯洁。 “啊……” 小小牡丹傻傻地盯着他手上端着的糕点和热茶,不由自主地咽咽口水。 晕…… 这姑娘原来是个吃货么…… 不过应该也不会那么轻易上当吧? 凤丹丹忍不住皱眉,正想着呢,牡丹就已经开口: “啊…… 你是谁? 怎么端着茶点过来? 是要给我吃的吗?还是……” “是啊!就是给你吃的。 嗯……本……嗯……我……我名叫阿土,不如你叫阿土兄长吧! 呐,你叫一声兄长,兄长就把这个给你吃。 你要吃吗?” “要!”堪称吃货代言人的小小牡丹快活地应了声,唤声兄长,便从眉开眼笑,一脸快活的阿土手中接过茶点。 也不管没杯子没桌,就这么蹲在地上,就着阿土手中的盘子和茶壶,像只饿坏的小狗般狂吃起来。 “慢慢吃,别急……” 凤丹丹感觉得到,阿土的目光如水般温柔。 而他的心跳也从刚刚的急速而剧烈,变得缓慢而深长。 心跳声,声声入魂。 随着这声声的心跳,周围的画面也再次快进起来。 不过与之前不同,时不时地会出现些阿土与牡丹相见相会,快活谈笑的画面,停格几秒,然后再次快进。 每每出现这些画面时,她都能感觉得到,阿土的心是温暖的,充实的。 这样的感觉,还是第一次出现。 接着,凤丹丹感觉一冷。 画面又停了下来。 一处华丽的宫殿之中,阿土和一个衣着高贵,面容明艳,头顶凤冠的中年妇女相对而坐。 旁边不远,站着老太监冯保和一个老嬷嬷。 屋子里只有他们四人。 阵阵狂怒的情绪涌进阿土心里,也让凤丹丹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还是第一次感应到阿土这样生气呢! “要用牡丹做代陪祭?!荒唐!真是荒唐!”阿土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 “皇贵太妃,怎地连您也相信起这些无稽之词!” “皇上!” 看他生气,被称为皇贵太妃的女人惊得起身下拜: “此乃先帝遗旨啊!” “父皇的遗旨?指名了要牡丹?” 凤丹丹感觉得到,阿土心里又流过一丝怒气和不甘愿。不过…… 皇上? 她低头一看,发现阿土身上居然也穿着龙袍——瞬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不容多想,那个皇贵太妃在阿土示意下,由老嬷嬷和老太监搀扶着慢慢起身: “虽然先帝未曾言明…… 但遗旨中所指之人,分明便是牡丹无疑。 这阖宫之中,上至后妃,下至火女,也只牡丹一人是元旦(就是正月初一)辰时生的元阳之女啊!” 她一边说,一边恳切地看着阿土: “皇上,哀家又何尝愿意,看自己视如孩儿的牡丹去受这苦? 只是……” “谁向父皇进的言?” 凤丹丹感觉到,阿土心里的怒意慢慢变小了,但却不是消失,而是越来越深沉。同时,也浮出一丝丝的…… 杀机。 寒意侵人,她不禁抖了一抖。 “是……先帝……” 皇贵太妃支吾起来。 阿土冷笑: “王今?刘文斌?还是陶仲文那厮?” 陶仲文? 凤丹丹吃惊地瞪大眼,再没想到在这里听到这个名字。 不过依然不容她多想,只又听阿土冷笑: “啊,朕倒是忘记了,那陶老贼早在几年前便死了。 所以便是王今或刘文斌了之一吧? 哼!是谁又有何妨?不过都是些妖言惑众的江湖术士!乱朕朝纲,留之何用!” 他也不容皇贵太妃多言,袍袖一拂对着冯保冷冷下令: “着,妖人王今,刘文斌等,妖言祸国,假口神鬼,几尽国资,天理不容。 更甚者,借丹药之名,行伤先帝龙体之实……实为国之大贼也! 今朕初登大宝,自当承先帝之令,体天下之民,唯诛之矣! 冯保,你现在就令人照朕的意思拟旨来看!最迟七日之内,朕便要看那二贼人头落地!” 说完,便对皇贵太妃说声前朝有事,皇贵太妃贵安,往外开步走。 “得!”冯保在一边下跪接旨,同时悄眼看皇贵太妃。 “万岁!” 皇贵太妃急忙跟着起身,追上想走出去的阿土: “万岁!哀家长久侍奉先帝身边,何尝不知那王刘实为国之大贼? 便是先帝也未尝丝毫不知! 万岁若为天下为先帝除此二人,那便是真正的大孝大德…… 只是,这牡丹之事却非这二贼所能妄言啊!” “那是谁?居然能让皇贵太妃对此事纠缠不止?”阿土冷笑着,不耐地转身,看向皇贵太妃时却愣了下。 因为皇贵太妃手中,不知何时捧了只黄绫绣卧龙纹的锦匣。 “万岁!锦匣内封着两道先帝遗令。 若万岁想知道这牡丹做代陪祭之事究竟何故…… 只需打开第一道,一观便知。 这……也是先帝临终前,嘱托于哀家的第一要事!” 皇贵太妃恭恭敬敬地,把锦匣捧到了阿土面前。 第十四节 牡丹觚真相之四 暧昧 站在阿土面前笑着的,正是那个体贴聪慧的小太监。 到这时,阿土才第一次认真而仔细地打量这个小太监。 细眉秀眼,雪肤红唇。他生得比女儿家还妩媚。 “你……小……小……” 阿土结巴半天才叫出声: “小顺子?你……” “皇上,当年一别,长日未见啊。” 小顺子勾唇一笑,如花生靥: “还以为您把奴才都给忘了呢!” 说实话,凤丹丹对太监这一特殊人群的印象并不太好。基本上在她的认知里,太监无论忠奸,总是些没有男人气慨,长着男儿身,又偏偏要作出一副女儿家脂粉相的。 可这小顺子却不是。 倒不是说他就有男人气概…… 而是他这一笑一语,比真正的美女还迷人。 言笑柔媚却并不做作,直叫人觉得可惜他是男儿…… 呃,公公身。 “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放开她!” 阿土当然看出不对劲的地方: 比如他和牡丹此刻已非人身。 比如牡丹似乎一片浑噩不知身边事。 比如此地似乎有着某种力量,让他感觉身上无比沉重。 比如周围的摆设像极了法坛,七七四十九根白烛以某种特殊而有规律的方式摆在高出周围一块的地面上,闪着点点冷光。与之相对的七七四十九面小白旗无风自动,阵阵阴风从上面拂出,吹得他全身无力。 又比如…… 此刻的小顺子似乎也不再是当年跟他从王爷一路走向皇位的那个小孩了…… 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皇帝,余威犹存。 阿土一声喝斥让小顺子也着实惊了一惊。不过手上劲道却没松。相反还捏得更紧。 “皇上,奴才劝您还是存着点儿气儿,多看您的牡丹姑娘两眼为好。” 边这么说,小顺子边伸出保养得当的长指甲,冷笑着慢慢刮过一脸木然的牡丹脸庞:“毕竟……” 他又看了眼阿土,笑得灿然: “再过一时半刻,你们可就要永不能再见了呀……” 阿土心一紧,目光如刀地剜着小顺子。 他还想问,却被突然出现的一个雪白身影打断。 “还请公公快点儿。 吉时一过,您想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雪白道袍,眉目俊朗,丰神隽逸,乍看之下直如谪仙落世的年轻身影,手执拂尘,披头散发。爽朗地笑着从阴影处走出来,站到了法坛之上。 阿土瞪大眼: “你是陶老儿…… 不对,你比他年少! 你是……” 年轻人一笑,气度不凡地拱拱手: “小道陶成秀,见过万岁爷。” “陶成秀?你是陶仲文的……” “烦皇上劳记,不才正是陶家子。” 阿土默然,盯着这个笑得……怎么说?用句现代的话来说就是笑得很阳光的陶成秀,看了很久很久。 不止是他,凤丹丹也看着他很久很久。 也不知为什么,自从进入阿土梦境以来,她就始终只是一个旁观者。 可这个自称陶成秀的年轻人出现之后,她就有种感觉:觉得自己这个旁观者的身份好像被人识破了。 谁? 这个年轻人,陶成秀。 这种诡异的感觉让凤丹丹极不舒服。 不舒服归不舒服,她在这里依然只是个旁观者。 不能出声,也不能露脸。她只能看着记忆里的阿土与他对峙。 “你们是什么人,到底想做什么?” ——这么一句标准的圣母小白玛丽苏式的问话出自阿土的口,让人真真觉得无力。 好歹你也是个皇帝呀是不? 就算是个死了的皇帝…… 可人家不是说了吗? 帝虽死,威犹存啊! 凤丹丹额头上冷嗖嗖的,心里直犯嘀咕。 陶成秀似乎并不打算解释,只爽快地哈哈一笑,指指小顺子: “万岁爷误会,不是小道找万岁爷有何事,而是这位小公公找万岁爷有些私己话要说,也顺道想一偿他自己多年心愿。小道也不过是忠人之事。 万岁爷,小公公,二位久别重逢必有要事相商,小道不便在此多扰。 但只一点,吉时将至,还请小公公快些。” 最后一句说完,也不等小顺子说什么,陶成秀挥袖行个稽手礼,便甩着拂尘转身下坛,径自走了出去。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阿土很愤怒,这从他的思想波动上就让凤丹丹感觉到了。 小顺子突然笑得无比凄艳: “想干什么?皇上真的不知道,小顺子想干什么吗?” 眼神哀怨,语声哀怨…… 若他是个女儿身,这幽怨神情可以迷得天下男人都丢魂了。——即使他是个男人也一样。 凤丹丹咋舌。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有种想把这样的表情神态语气学起来的冲动: 说不定哪天她就用上了呢? 可惜,阿土不给她学习的时间: “无论你想干什么,都先把牡丹放了再说!” 听到这话,小顺子的脸色又变了,变得狰狞而铁青,握着牡丹的手,也越来越紧: “……果真,您心里还是只想着这贱丫头一个人!”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变了,变得尖细无比,刮耳膜得很。 咦? 咦咦? 凤丹丹品出这话里的味道来,不由睁大眼。 小顺子手劲越来越大,化为女鬼的牡丹脸色也越来越差。 阿土急得扑上去,却被小顺子袍袖一甩,重重摔在地上。 这下子居然摔得身为灵体的阿土一个眼冒金星…… 凤丹丹吃了一惊,这才发现小顺子袖边画了道符。 一道笔法奇诡的符。 “皇……” 看着阿土被摔在地上,小顺子上前想扶,却因为手里的牡丹而停下脚,表情复杂地看他自己慢慢起身。 “小顺子……” 阿土艰难地看着有些愧色的小太监: “朕自认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 别个不知,难道你不知道,牡丹对朕有多重要吗?” 完了! 凤丹丹咽咽口水,看着听完这话之后脸色瞬间变得很绝望的小顺子。 “我知?哈哈……我怎么不知!” 小顺子仰天大笑,如疯如痴: “皇上的事情,我又有哪个不知?!” 他看着阿土,眼神凄楚: “皇上,我十岁入王府便跟在您身边,又有什么您的事情是我不知呢? 皇上,皇上啊…… 今日你我君臣如此相见,可容我斗胆问一句:我知皇上事事详,皇上呢?皇上又知我多少?” 这话把阿土问愣了: “知你多少?” “是呀……皇上又知我多少? 皇上又知我本姓为何,本名是谁? 皇上又知我家有几人,如今可在? 皇上又知我爱甜爱咸,厌辣厌苦? 皇上又知我……” 小顺子说着这些,眼泪已慢慢涌在眼眶里,叫凤丹丹看得好生不忍。 “皇上又知我心系何人? 梦系……何人?” 这八个字哽咽地从小顺子口中说出来,直如一口断肠酒,让凤丹丹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她大吃一惊,努力调整心情的同时也不禁感慨: 想不到在阿土梦境里,居然还能看到和他本人一样能影响她的人物…… 十五 真相之终 比死更绝望的结局 同一时刻。 龙庭小区。 月光下,沉睡中的凤丹丹突然一脸痛苦地捂住胸口。 “清辰!” 一直守在她身边的白叔吃惊大叫,急忙低头抚她额头。 金玉二人也奔上前去看她。 只有躺在沙滩椅上吃水果的龙清辰,闻声丢下手中苹果,跳起来两步跨到盘腿闭目而坐凤净夜身边,把掌心放在凤净夜头顶,闭目凝神地感应了会儿,稍稍松了脸: “没事儿,净夜过去了。那个设局的王八羔子有得受了!” 是的,凤净夜看到了。 凤丹丹,阿土,小顺子,牡丹,还有…… 那个正走出阿土梦境中法坛的白衣道士陶成秀。 只一眼,他就毫不犹豫提气几个纵身,挡在从梦境中彻底走出来的陶成秀面前。 轻喝一声,手一甩,一把乌黑闪金沙星光的檀木扇,已如刀锋般切向陶成秀的脸! “谁!” 原本笑得阳光灿烂的陶成秀大惊失色,挥袖一挡一退,雪白的袍袖已被切成片片雪花凌空乱舞! 好厉害的扇子! 断帛如此,若切到人身…… 饶是陶成秀再托大,也刹那间刷白了一张脸,大惊之下,不由庆幸自己退得及时。 可惜,他想喘气,凤净夜却不给机会。 一击得手,他没有丝毫放松地立刻向前攻! 陶成秀退后,凤净夜则脚下一点,移步错形。 左手一引一收,右手一翻一转,小小一把金沙玄木的檀香扇直如黑色大理花般,旋出万丝寒光交错横亘,硬生生地把陶成秀上半身给裹得密密匝匝,不露半点! 陶成秀再也笑不出,只能往后退! 退! 退! 再退! 连退足有十来米,堪堪避过这割肤见骨,近身见血的扇芒,他才微喘了口气,迟疑不定地拱手相问: “敢问阁……” 最后一个“下”字还没说出口,凤净夜就又欺上来! 这次的攻势比上次还猛还烈。招招都是奔着咽喉和双眼来,大有杀不死至少也要废去你一双眼珠子的意思在! 别小看这把檀香扇,几下应对之中已把陶成秀颈子上划破一道油皮。 立时,色泽发乌的血液便如乌蛇般蜿蜒涌出,不过片刻便染得陶成秀胸前衣襟一片乌黑血红! 看这血色,敢情这扇子上还有毒?! 就是陶成秀再傻,也知眼前人不想和自己搭话。这样一来,哪还有再停下来让人攻上的理? 胸口存气,拂尘一甩,吐气开声,他手里万丝长针般的拂尘尾也奔着凤净夜脸面去了! 可惜,他强,凤净夜更悍! 一把檀香扇劈、剁、砍、点、割、切、刺、划、挑……舞得浑不透风,招招杀机毕现不说,下盘还时不时出招,两条长腿几次三番勾踢,好几回险些把陶成秀绊趴当下,任手中扇子剁成肉泥! 陶成秀原就不敌凤净夜,再加上颈子上的毒素发作,已然开始剧烈疼痛…… 咬咬牙,他冒着两败俱伤的风险“锵锵”硬接两招,雪白拂尘堪堪架紧了凤净夜的玄木檀香扇不让他抽得动,这才冷脸问: “阁下何人!为何一再苦苦相……” “啪”地一声,又是不等他把话说完,凤净夜左手已经一记又狠又准的耳光甩在他那张雪白俊脸上。 立时,浮起五个鲜红的指头印! 错愕地,他瞪着戟指指向自己,冷笑着的凤净夜:“你……” “装!继续装啊?! 我都到这儿了还装? 真是杂种狗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给点颜色就想当金毛啊? 敢把主意打到丫头身上…… 信不信我分分钟捏死你这窑姐儿养的混种货!” 凤丹丹如果在场,绝对不会相信这个一脸冷厉,口吐恶语,杀气滔天的阿修罗,居然会是她那个总笑脸温文,谈吐亦温文的英俊小哥…… 轩辕居的凤老板凤净夜! 就是陶成秀,也被这位一身戾气惊天的主儿骇得浑身发冷,指尖冰凉! 暗忖他小陶仙活了快五百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狠角色! 这个男人…… “你……是谁?” 惊疑不定中,陶成秀只能勉强挤出这几个字。 凤净夜哼了声,一松手,一抬脚,陶成秀就被狠狠踹进无边黑暗里。 直到陶成秀最后一声痛呼被黑暗吞噬,他才冷冷拍拍手,收起扇子,头也不回地低语:“凭你……还不配!” 说完,他走向无边黑暗中,阿土的回忆梦境里。 走到画面前看了一眼,他伸手进去,从波光粼粼中把凤丹丹的影子拉了出来,扶在身前。 刚被拉出来的她还头昏脑转,好半晌才靠着凤净夜喃喃发问: “小哥?怎么是你……” “不是我还能是谁?龙清辰那个苹果痴?” 边说,他边甩开檀香扇,在她周身上下来回扫一圈。 “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她只觉身上各种的汗毛被提起又松下,又痛又痒,难受得很,又痛快得很。 “这是……” 她看着凤净夜的动作,和随着动作突然出现在身边,飘浮着的缕缕银线,不由颤声发问。 想着这东西是钻在自己身体里…… 她就一阵阵发怵。 “络魂丝。 那个姓陶的杂种偷偷种在你身上的。 这东西和他手里的拂尘相联,要再晚会儿,你就也跟那个小顺子一样,变成他的提线木偶了。” 冷着脸,却更显得纤眉凤目,雪肤红唇的凤净夜看来华贵端丽,俊俦无方。 “你说小顺子是被……” 也不知是不是看习惯了,凤丹丹的心思居然只放在那小太监身上。 “自己看。” 臭着脸,清理完她身上的络魂丝,他把她转个身,去看阿土的回忆梦境。 梦境里—— 小顺子已然发了狂,妒恨交集的他看着对牡丹情深一片,至死不离的阿土,竟然说要让牡丹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呀……” 凤丹丹叫出声想进去,却被凤净夜拉回来: “还想跟刚刚一样被络魂丝缠上?” “你说这都是……” 凤丹丹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大吃一惊。 凤净夜点头,说让她先看完,出去之后再说。 虽然满肚子疑问,可现在看清回忆重要,她也只能跟他一起,看着梦境里的一切: 梦境里—— “皇上只爱牡丹……只爱牡丹啊…… 皇上,您可曾想过,您爱牡丹如此…… 那这世上会不会有一个人,也如您爱牡丹一般爱着您?” 用一把细白银丝缠着牡丹腕脉的小顺子,痴痴地看着她的魂魄慢慢变淡,再看看急得双眼如火,恨意冲天的阿土。 梦境外—— “那是……” 凤丹丹指着小顺子手里的细丝:“络魂丝?” “没错。这东西不能伤人但却能杀鬼。 不过放心,牡丹死不了。” 凤净夜拍拍她的头,揽住她的肩。 她当然知道牡丹死不了! 可是…… 她不忍地看着牡丹越来越淡漠的身影,阿土越来越绝望痛苦的表情……突然,叫了一声“啊!” 惊惧不止地指着梦境里—— 阿土终于冲上来,与一脸幸福的小顺子纠缠在一起! 五官变形头顶生角的阿土,狞笑着三两下掐住小顺子的颈子,张开血盆大口,愤怒而痛苦地号叫着,向他颈侧大口咬了下去! 雪白的牙齿寒光一闪! 立刻,鲜血四溅!点点血红染在仍带着一脸幸福笑意的小顺子脸上! 梦境外—— 凤丹丹不忍再看下去了。 凤净夜也叹息一声,看着梦境里,野兽一般一口口吞吃撕咬着小顺子身体的阿土,悠悠地说: “虽然那个姓陶的差点儿把你困在阿土梦境里…… 不过也算是有福有祸…… 好歹,你知道阿土是谁了,对吧?” “他是……隆庆帝,朱载垕。” 凤丹丹悄悄扫一眼梦境。 梦境里,已将小顺子吃得只剩一颗头颅,遍地鲜血的阿土—— 或者叫隆庆帝朱载垕的灵魂,此刻已是青面獠牙,血目大嘴,双手如爪的恐怖模样:“他这是……变成鬼了吗?” “他本就是鬼,而且还是身份高贵的帝灵之鬼。 只不过现在……他变得更厉害了。” 凤净夜怜悯地看着梦境里,抱着闭目无息的牡丹鬼魂,流着血泪放声狂哭的朱载垕。嘴里说的话却没有半点同情之意: “鬼是怕人的,尤其怕生人。 可他被陶成秀和小顺子设计,生吃活人,得了阳气和血气,又多了怨气和煞气,邪气也是大增…… 若他是普通人,那在吃下活人时就成就饿鬼之身,堕入饿鬼道成为饿鬼王。 可他本是天子龙魂,入不得饿鬼道,成不得饿鬼。 所以……所以……” 凤净夜犹豫好久,才对看着梦境里阿土和牡丹,流泪不止的凤丹丹说: “现在的阿土既不是饿鬼众,也不是天子龙魂。 他现在很厉害,可也只是很厉害。 不过一旦被比他更厉害的人灭了气,那他就只能幻成帝魂珠为人利用了。” 梦境里—— 牡丹再没醒来。 阿土抱着她,看着她。绝望地哀号着,哀号着。 血泪流着,洒着。 这血泪洒满整个法坛,也渐渐淹没小顺子已没有血色的微笑头颅,淹没四十九支白烛,淹没四十九支小白旗…… 渐渐地,整个梦境都被淹没了。 只剩下一片血红与漆黑,还有…… 凤丹丹的哭泣声,凤净夜的叹息声。 “那他……岂不是投不了胎了?” 凤丹丹流泪发问。 “比投不了胎还……” 凤净夜看着她,最终还是没把那个“糟”字说出口: “呃……他……他只能当一颗珠子了。 所谓帝魂珠,其实就是一颗灵药。你知道,那个…… 就跟……就跟补药似的。只能被那些利用阴灵修道的人,比如说陶成秀吃了…… 然后,就……” 什么都没了。 凤净夜结结巴巴,实在不愿对着已开始号啕大哭的凤丹丹,说出这样的结局。 这样的结局,比魂飞魄散更悲哀,更让绝望。 魂飞了,魄散了,毕竟还有重新再聚的希望。 可是被别的生灵吞服,转化成身体的一部分…… 那,已经完全不是自己了。 随着凤丹丹的哭声,那片血红也终于渐渐被漆黑所吞没。 最后,连这漆黑也渐渐被慢慢浮出的星光点亮。 她流着泪,睁开朦胧的眼。 眼前,是白叔跟大哥,还有金玉两个小伙伴,四张满是关心的脸。 以及,站在他们四个身后,最无奈最无奈的小哥的脸。 她…… 回来了。 可是……可是阿土跟牡丹……还有小顺子…… 她终于在现实的世界里,为着那些梦里的人痛哭失声。 第十六节 牡丹觚之棋子 满天星光。 亘古之初,它们便存在了,便似这天空中的万千神灵,睁着一双又一双洞察世情,却不含分毫感情的眼睛,高傲地俯视着这个世界。 不知为什么,凤丹丹想起一首歌: 王菲的《棋子》。 “想什么?” 凤净夜从玉堂手里端杯热茶递给她,温声问。 “我只是觉得,这个故事里,好像人人都是一枚棋子,别人手中的棋子。” 她接过茶水。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阿土梦境的原因,直到出来半个小时后的现在,她都觉得很冷—— 即使身边正坐着最爱的家人和朋友,身上也被凤净夜披了一件厚厚的外衣: “牡丹自不必说…… 她只不过是皇贵太妃的棋子,为了讨阿土开心的棋子。 死后呢,她又成了小顺子和陶成秀的棋子。 目的只是为把阿土变成厉鬼化做帝灵珠。 阿土呢? 他大概是他父亲的棋子吧? 传承血脉的棋子。 同时也一样是陶成秀的棋子,得到帝灵珠的棋子…… 至于小顺子…… 他是阿土的棋子—— 他为阿土做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 害死皇贵太妃妹妹的两个儿子,间接造成月如被烧死……同时他也是陶成秀的棋子,如果不是他,那阿土成不了厉鬼。 还有周德怀……还有月如……还有……” 说着这些的时候,眼泪如珠串般从她脸上滑落。映着月光,闪着冰冷而清亮的晕彩。 周围很安静。 无论坐在沙滩椅里继续吃水果的龙清辰,站在龙清辰身后递着水果打着扇子的金满玉堂。 还是仰天看着天空星座的白叔。 甚至是守在她身边,默默看着她哭泣的凤净夜。 其实她不想哭,真的不想哭。 替不相干的人哭是件很白痴的事,替这样一群人哭更不值得。 可是…… 忍不住地,她抬起右手挡在额前,想用阴影挡住泪流不止的眼。 蓦然,她被一双强有力的臂膀环住,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僵了下,感觉背上传来有规律的轻拍,她终于放松身体,揪着凤净夜的衣裳,痛痛快快地大哭出来: 她不是圣母也并非小白,更加不喜欢矫情。 只是…… 当你进入了那个故事,成了故事中的一角,经历着那样的起起伏伏,千般万种…… 没有谁能平静地,快速地,从无尽的悲伤和绝望中逃离出来。 人人皆执棋, 人人皆为棋; 人人皆神算, 人人皆被算…… 故事里的所有人,谁不是这盘棋中的棋子呢? 又有谁是这盘棋的最后赢家? 就是算尽一切的陶成秀,最后也落得个吐血受伤,人珠两空的下场不是? 接着,凤丹丹终于停住哭泣,情绪平定下来。 然后,龙清辰再次召了满眼愤懑却不得不满面堆笑的谢七爷上来。 于是,谢七爷再按龙清辰要求开了三界生死书,用召唤元神的方式把自从雄觚出现之后就再没出现过一次的牡丹召唤出来…… 凤净夜问牡丹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想知道真相吗?” 牡丹愣了愣。 也许是因为龙凤兄弟一界凡人,居然能请得动大名鼎鼎的白无常谢七爷。并脸面大到能借用三界生死书将她元神召出。 也许是因为凤丹丹哭得红肿的眼。 也许是因为…… 总之,她开口说话了——当然,托谢七爷的福,以元神形式被召唤出来的她,终于能够开口说人话了。 “我不明白……” “你想知道真相吗?就算是知道真相之后,你的兄长就会彻底毁灭?” 凤净夜问的话,在场的人都明白意思,除了刚上来的谢七爷不明白。 是啊! 如果知道了真相,那她心中的那个兄长,那个爱她护她的兄长形象…… 的确就彻底毁灭了。 “毁灭?” 听到这两个字,牡丹美丽大眼里流露出满满惊恐,然后不假思索地摇头: “不要!牡丹不要兄长毁灭!不要!” 所有人都松了松肩,却同样都没办法松口气: 这样的回答…… 到底是好是坏? 除了谢七爷,每个人都在心底暗暗发问,但也没人能回答。 “牡丹只求……” 软软细细的声音再次响起,悠悠地回荡在众人耳边: “牡丹只求能见兄长一面……不不,见不到也没关系。原本牡丹是还想见兄长的……所以才赖着不走。 不过现在牡丹知道了,兄长现在只怕已去了很好很好的地方。 牡丹这样……” 低头看了眼自己,她美丽的小脸上满是哀愁: “不合适见的。 所以……所以……牡丹只求诸位大师能帮牡丹一个忙,就一个就成……” 小小地,她竖起一个手指。 凤丹丹又觉得鼻子发酸,于是抢在想开口的龙清辰前说: “没关系,你说吧! 只要我们能做到的,一定给你办到。” “真的?” 美丽杏眼刹那间光彩四溢: “姑娘真好心!谢谢姑娘了! 那个……牡丹只是想……只是想知道兄长的名字叫什么。 你看……兄长救了牡丹呢! 总不能就这么一直一直地叫兄长吧? 连兄长的名字都不知道……这样便是牡丹入了地府想跟阎王老爷要报恩,也找不到恩公了呀……” 这几句话说完,场内一片长长的寂静。 最后还是龙清辰开口应了她,然后再送她入觚内—— 接下来的事情不当她的面做,于她也是一种仁慈。 牡丹的身影刚隐入觚内,凤丹丹就又哭起来。比上次哭得更伤心。 并且这次,白叔,金满,玉堂,甚至是龙清辰和凤净夜,也都只是默默。 只能默默。 谢七爷在一边看着,也不知该说什么。 幸好,龙清辰很快就恢复常态,抬头清嗓,对他来了一声: “把雄觚里的那个放出来谈谈吧!” 谢七爷应声,三界生死书凌空而起。 手一拂,黄绫卷迎风而展。展展展,直展到一米多长时,他才停下。 再一招,被放在一边香案上的哭丧棒就向他飞来。 接着哭丧棒一挥,三个闪着金光的大字,就从黄绫卷上浮出来。 朱,载,垕。 应着这三个金字,阿土,也就是隆庆帝朱载垕,从雄觚里飘了出来。 与一脸懵懂的牡丹不同。 他出来的时候一脸哀伤。 “封印解了?” 往前走了走,凤净夜平静地问。 点点头,朱载垕哀伤已极: “我的封印原就是她的一点牵念。 如今她为保我不毁甘愿不与我相见…… 封印,自然就解了。” “好,很好。” 凤净夜点点头。突然之间伸手一甩,玄木檀香扇一展,狠狠朝他脸上甩了过去! “啪!” 这一下竟硬生生地把朱载垕给打得周身血光冒出三丈多! “呜……” 痛苦地,他哀号一声,捂着被打烂右半边的脸刚想问为什么,却又迎来另外一记! “啪!” 这次,扇子落在他的左脸上! “小哥!” “净夜!” “老板!” “凤主儿!” 众人尽皆惊呼,纷纷上前劝阻。 幸好,凤净夜打完这两下,也根本没再打下去的意思。 于是他没甩开拉着自己要哭要哭的凤丹丹,只拿扇子点着一脸愤怒狰狞的朱载垕,平静地问: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这一问,却让朱载垕的脸色变了几变,慢慢平静下来。布满血迹的脸上,惭意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最后甚至满脸羞愧。 “朕……” “少在我面前称朕道孤!你还不配!” 凤净夜一声低喝,居然吓得朱载垕抖了一抖。 这样的情形看在他人眼里倒也罢了。可看在阴司大帅谢七爷眼里却是悚然而惊。 他盯着凤净夜,和一边袖手看好戏的龙清辰两人的目光也越发猜疑: 这两个到底什么人?居然敢打天子之魂? 要知道,这天子之魂可是天之贵子,人界之主,那是极尊极贵的身份!就是犯了天大的错,也只有大罗金仙能晋本上参天庭,然后由天命责罚!就是地府十君这样的大咖,见了也得恭恭敬敬的呀! 这人居然说打就打?就是对方再弱,做了再大的错事,那也是老天爷的儿子,怎么着也…… 不过,这个念头来不及深想,就只见朱载垕把头低得更低,轻轻地应声: “是……” “抬头,回答我的问题。” 凤净夜平静地说,声音中却饱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抬头看他的朱载垕,脸上血迹已消失不见。只剩一脸羞愧: “知道……” “为什么打你?” “因为……因为……” 嗫嚅着,朱载垕终于开口: “因为我犯了戒。” “什么戒?” “杀……杀戒。” “为什么你不能犯杀戒?” “因为……因为我是天子之魂,天子之魂自承天灵天运天威天煞,生而为帝,亡后为尊。 阴阳两界行诸事均百无禁忌,却唯独不可在身为魂体之时犯下杀生之戒。 否则……必然永堕恶境,而且……而且还会连累自己一朝一脉的命数。” 说着这些,他的头又低了,而且这次低得更低。 凤净夜点头: “好,看来你还记得自己是天子之魂。那你应该也知道,若非因为你一念之差以魂体之态生吞小顺子一身血肉造了大孽障,大明至少还会再有五百年气运。对吧? 若非你生吃了人,也不会有上天为惩大明,就在清兵入关时降下天灾人祸,以致生灵涂炭,甚至最后一条明脉也落得死于鱼腹的屈辱下场。 若非你生吃了人,更不会有全扬州百姓替你一念之差付出代价这回事了……扬州百姓要是知道他们被屠杀致尽,只因为生你这孽帝的母妃是个扬州人。就因为你所以连累了她同受上天责罚,也同时连累了全扬州的人…… 要是他们知道,会该做什么想法?” 朱载垕的头垂得更低了。 白叔凝神,金玉肃立,谢七爷和凤丹丹听着凤净夜训斥隆庆帝,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凤净夜冰冷地看着他。 旁边龙清辰开口: “废那么多话干什么?直接把他打回原形不得了? 省得姓陶的小杂种惦记。 再说了,帝灵珠正好也给牡丹补身子……” “不可!那个……” 谢七爷大惊失色,忍不住劝: “万万不可……” “不可什么?” 凤净夜看他一眼。这一眼几乎让镇日呆在地府的谢七爷全身结冰: “难不成你也想要这帝灵珠?” “小的岂敢!” 这句话几乎没把谢七爷吓得魂飞魄散。摸摸心口,他只觉若自己还是凡人,此刻心脏已经从嘴里跳出来倒地而亡了: “两位……两位万万不可说这样的话呀! 若若若……若是传到地府中去…… 小的就是……就是有千万条命也……” “那你废什么话! 起开!” 龙清辰伸手抢走他的哭丧棒,正欲一脚踢开他。没想到几声“铮铮”,一道黑色铁索就如铁棍般挡在他脚底板和吓得脸色发白的谢七爷中间。 “龙主先息怒,我这兄弟不会说话惹您大烦了。老范代他给您赔不是……” 一道温文有礼的男声传来。 正想劝龙清辰的凤丹丹抬头一看,这才发现黑洞洞的地府入口处,不知何时站了个一身漆黑,肤色也是黑漆一团的板寸男人。 他个子不高,相貌却长得挺好。五官深如刀刻,再加上手里正奋力挡着龙清辰大脚的铁索,和他对谢七爷的称呼…… 原来是范八爷范无救到了。 第十七节 牡丹觚之帝灵珠 “哼!我当是谁! 合着是你来救场了! 怎么,就不怕你这铁索废在主爷脚下?” 龙清辰抬起一边儿眉毛,漫不经心地问。 凤丹丹这才注意到,黑色铁索在他脚下竟像被什么东西腐蚀着,嗤嗤地直往外冒黑气。那几个靠脚底最近的铁环眼看被腐蚀得快要断了。 范八爷动动嘴,突然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 “铁索废了不打紧,只要能让龙主出口闷气就成。” “哼!好会说话!” 龙清辰依然不抬脚,看着谢七爷躲开,铁环被蚀断铁索应声落地,这才慢慢放下脚发问: “你来干什么?帮忙?” “岂敢! 龙凤二位主爷都在,咱们就是有十个八个胆子,也不敢来烦您二位…… 只是,无救是想给龙主个想法,用与不用全看龙主。” 这话说得极谦和,也似乎很入龙清辰的心,看看他,龙清辰终于松了表情: “说说!” 松口气,范无救忙收起铁索,然后才说: “龙主,这朱载垕身为天子之魂,却堕污邪之道,天理不容。 其实就如秦广王所说,他入不得轮回也不能入六道了。 所以就是龙凤二位主爷要灭他,也只是替咱这些阴子们(阴子,阴司之人的自谦)解决个大麻烦而已。阴子们感激也来不及。 只是一条,必安这小子虽然驽钝,对两位主爷却是一片忠心。 他本意只想说牡丹姑娘已然由火焚之鬼化为器灵,灵力已非常鬼可敌。若再融帝灵珠,只怕就不能走入轮回,转生为人这一道,而是要想想别的出路了。 毕竟,轮回之路还从未有过这样的灵体走过,能不能过得了今生门还是一回事……” 他这话说完,白叔也在旁边接嘴: “八爷这话说得在理。 清辰,净夜,我觉得你们两个也是有些欠考虑。牡丹要真吞了这帝灵珠,虽说以她火焚厉鬼转为器灵的身体倒也勉强承受得了珠子的灵力,可必定会引发灵体改变。 到时火之通力和这帝灵珠的灵力一结合,肯定是要成就鬼仙之体,甚至成半神之躯也可能…… 你们想没想过这个后果? 再说了,虽说掌管神籍仙户的那位是三界最慈悲,可突突然冒出这么一位从没出现在神仙薄上的鬼仙,甚至还是半鬼神…… 想过没,这是多大的事儿?” 白叔的表情是严肃的。 “是呀是呀……” 谢七爷赶紧开口附和: “别的不说,三界之中已近两千年没出过鬼神了…… 若突然冒出这么一位来…… 再说,再说朱载垕是沾了孽缘的,若他化成帝灵珠被那牡丹姑娘吞了,只怕这孽缘也会……” 听到这话,朱载垕的脸色变了又变,不知在想什么。 倒是龙清辰冷笑一声: “怎么?觉得龙主儿我怕那帮白胡子老儿? 我还就偏要牡丹成鬼神了,怎么滴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手中突然一甩,两道金碧光柱冲天抵地而起,直刺得万里夜空忽如白昼,照得脚下青石直如透明琉璃! 金碧光芒刺得众人睁不开眼,而谢必安和范无救二位更被这光芒照得脸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 朱载垕呢? 金碧光柱一起他就已经脸色大变,很快像被什么吸着似的,慢慢往金碧光柱的方向走过去。 并且每走一步,身影就淡化一分。 幸好凤净夜拉住他摇摇头,说了句还不是时候。他才慢慢停下脚步。 此时,一团团五彩祥云突然从天空中绕着两道光柱盘旋而下,最后直落入龙净夜手中,慢慢凝聚紧实。 两道金碧光芒也跟着慢慢收起,收起…… 最后化成一对金光流溢,碧色生波,四目之中更隐隐流光溢彩的翡翠麒麟印! 谢七爷范八爷的脸色立时难看起来,同时叫了声: “这……” “怎么?不认识这宝贝?行,也让你们开开眼,这麒麟印是元祖真龙第八双儿子,麒麟双子真身化成的麒麟印。 至正至阳的东西,加上麒麟双子本来就是天子魂的源头。 所以洗化这孽帝身上邪气,清净孽障那是最好不过…… 我把他的孽障给消了,你们还有什么屁放?” 龙清辰眯着眼,瞪着在麒麟印的神力下强力支持,面色惨白,甚至开始发抖的两位阴差。 目瞪口呆的凤丹丹看着,听着,忍不住问一脸兴奋的金玉二人: “那个……真的是麒麟双子的化身?” “老板拿出来的东西还会有假? 真货,百分之一百的真货!三界都想的宝贝好吧!” 金满骄傲地抬抬头。 白叔无奈地捋着胡子摇头: “是啊!这东西,已经太长时间没现世了……唉,麒麟印封天子魂…… 可居然这么早就把东西亮出来…… 这小子,不是摆明告诉那些人,咱们在找轩辕图?” “轩辕图?什么东西?” 凤丹丹在一片吵杂中听到这个名词,好奇地转头问。 却没想看到白叔一脸懊恼地看她发问,只推说很快她就知道之类的…… 虽然好奇心更甚,可眼前事更重要。 所以她也没再纠缠下去,只转头看着眼前一幕。 “那个……” 谢七爷抖得几乎无法自持,青白着脸,血红的长舌头也慢慢地从嘴里吐出来,现了无常原形: “既……既然龙主有……有替……替朱载垕净……净灵之法,又……又何必……何必再说要他……要他化为帝灵……” 说着这些话时,他已经抖得跟筛糠也似。不止是他,旁边的范八爷,也差不多了。 一个珠字没说完,龙清辰就冷笑一声,看着朱载垕说: “废话!他吃了人已经是事实了! 就算我替他清灵,可他心里能如是能放下? 就算他能如是能放下,我也不能答应他放下! 再说他既然找上我轩辕居又托任务,我们也辛苦了一场。没有报酬……当我们都是你们跑腿的?!” 这几句话不但说得谢七爷无语,就连原本露出点儿希望之色的朱载垕也又低了头,任凭阵阵金碧光芒在身上冲刷。 “既……既是如此……” 突然,他喃喃道: “这位……龙先生……” 大家的目光投向他。 龙清辰没答话,只挑眉看他。 “您……您能保证,朕……不,是我…… 我若成了帝灵珠,牡丹若能吞了我,就能……就能成就鬼神之体? 她就能永脱轮回之苦?” 朱载垕露出一丝渴求之色。 回答他的是凤净夜: “鬼神之体最多只能成一半,但至少鬼仙之位跑不掉了。 这样一来她就不用再入轮回受苦。 只要再潜心修行一段时间成就鬼神之位,她还可以吸露采气,最终修得正果,登天成一方主神,享极乐之福。” 不知为什么,凤丹丹听着这话,总觉得有点儿像…… 诱惑? 其实不止是她和其他轩辕居里的人,就是场内两位阴差,也多少明白龙凤兄弟这是在勾引朱载垕自己舍身成珠,渡化牡丹呢……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 又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把握,朱载垕就能为了牡丹舍身成珠? 毕竟,眼前摆着的另外一条路,可是洗去一身冤孽,重归天子之魂的大诱惑呀! 就算现在没有皇帝了,可是天子魂一旦入人世,那便是极尊极贵的命,在这太平世道里,天子魂代表着什么? 富贵闲人,一生荣华呀! 就是死后再入地府,也是等着排队入仙籍的好吧? 人家能这么傻? 可没想到…… 低头,朱载垕苦思一阵,终于抬头毅然决然地说: “既然如此,那就请两位助我成珠吧! 我欠牡丹太多,而且……” 他缥缈一笑,凄然情深: “原本,我的愿望就是与牡丹长相厮守啊!说起来,还要多谢大家成全啊!” 第十八节 牡丹觚之契约 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天,现在是第八天的早上,九点三十分。 39路稳稳停在国贸广场站。 凤丹丹跳下车,快步走向轩辕居。 事情已经结束了。 ……应该结束了。 那晚,朱载垕同意化成帝灵珠助牡丹修成正果。 大哥龙清辰跟白叔立刻就把他收回觚里,然后带着雌雄双觚连夜跟谢七爷范八爷走了。只留下她,小哥凤净夜,还有金满玉堂看店。 小哥说他们这是要去山东泰安,请泰山府君的妻子,就是泰山府君奶奶帮个小忙。 “泰山府君奶奶跟几位地府的主子说起来是极好的。大哥想请她与对方沟通一下,尽量能让牡丹入鬼仙籍。 不直接找泰山府君,是因为他的个性过于刚直,未必会肯。而泰山府君奶奶就不同了,看到牡丹,她应该会同意的。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入仙籍嘛…… 这就跟人必须得上户口似的。 上了户口牡丹就不是黑户啦! 这样一来她成就鬼神之体,那就是名正言顺的神仙,可以修炼成一方地主神,然后得一方土地的福泽供养…… 那可是多少三界修仙的生灵求都求不到的好事儿呢! 你不懂? 嗯……这么说吧! 所有灵体在没修成实质形体之前,都要找个东西依凭。 就好像人都要住房子一样。 孤魂野鬼自不用说,牡丹做为人的肉身已灭,更加需要依附物品之上才能进一步修炼,否则就只能入轮回——哪怕她是鬼仙也一样。 可物品毕竟是些小件东西,住着方不方便先不说,这养灵的效果肯定不如一大块土地来得好。 天属乾,至阳,地属坤,至阴。阴灵鬼仙之属若能得大地灵气滋养,那是最好不过。 还有,这房子大小——也就是地的大小呢也有区别的。 你看,我们活人住在几十平方的小房子,跟住上千平方的大别墅的感觉肯定不一样吧? 同样道理,若牡丹有了一方土地滋养,那就好像有了自己的大别墅。 不但住得舒服,甚至还可以租出去赚钱。 这也就是常人说的,神仙赐福然后受人香火供养之类的。 在这之上,如果又成了一方地主神,那就是房地产公司级别的啦! 自己有地皮,自己盖房子,自己卖出去或者租出去…… 总之大哥跟白叔他们就是去求泰山府君奶奶帮忙了。 至于为什么要黑白无常也跟上么……” 小哥一笑,揉揉我的头: “既然是去见泰山府君奶奶,当然是带上引道的使者比较好,你说是吧?” …… 是吗? 直到现在,凤丹丹心里还有疑问,总觉得事情不像小哥说的那么简单: 为什么小哥大哥白叔他们就这么肯定,朱载垕一定同意化身帝灵珠救牡丹? 为什么从始至终,他们都对陶成秀这个重要角色,甚至可以说是引导造成这一切的主要凶手视如不见?即使小哥在梦境中打他,也是因为陶成秀把我给引入梦境险些出不来? 为什么月如姐和周德怀的下落,他们从来不过问? 那个锦盒里到底装了什么,为什么大家都不好奇…… 太多太多的疑问没有解开。可是,他们却说,事情已经结束了。 …… 算了,想太多也没用。他们自有他们的道理。 至少大哥小哥肯帮那个可怜的孩子就好。 她这么想着,推开店门,一道温柔而动听的女声立刻传进耳朵里: “在很久很久…… 很久以前,有一个青年,他是一个皇帝。 在他当上皇帝的前一天,他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少女。 而这个少女,是他的奴婢……” 她怔了怔,停下脚步,不可思议地看着柜台前面坐着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那是一个明艳到不可方物的古装女孩,正给小区门口开小超市的林大爷孙女朵朵讲故事。 乌发巧挽堕马髻,雪肤轻匀香玉脂。 纤眉远如山隐雨,杏目清似湖中月。 鼻如悬胆,嘴如樱珠。眉间一抹牡丹花钿朱砂红,鬓角一对金步摇闪天星。 通素抹胸宫装广袖,下身着同样通素的花笼裙。 雪白一身,仅只袖边衣角腰中阔带上,绣着绞金丝的青蓝牡丹花。却更显得肌肤欺玉赛雪,身量纤弱如二月新柳。 她是牡丹。 “这是……” 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人,她揉揉眼,再揉揉眼: 她能见光了? “别揉啦!再揉就成兔子了!你没看错,是牡丹。不过她现在也只能在屋子里坐,到外面直接晒太阳,还是不行。” 小哥温柔的轻笑从柜台后面传出来,端了碗藕粉放在柜台上,示意她坐下: “喏,白叔今早新调的。 这可是从泰山那边儿带回来的新藕制成的粉子,好吃着呢! 我给你留了一碗,快尝尝鲜不鲜。” “啊……白叔回来啦?” 她喜出望外地:虽说金满玉堂厨艺也不错,可比比白叔…… 总是差了不止那么一点。 “回来啦回来啦!” 笑呵呵地,白叔从小仓库里转出来,手里还捧着把白色绣花的唐伞。 同时,一个大脑袋也从收银台的电脑屏幕后探出来,脸上还沾了点儿藕粉……可不是她大哥龙清辰? “小丫头没心肝,问了那么多人,你就不问我…… 咦?你背个包…… 怎么,又跑回去住?” 龙清辰边说,边挖了勺藕粉往嘴里送: “还以为你就在家里安下了呢!” “怎么可能! 那么大间房子里全是男生,就我一个女孩子住多不方便啊!” 凤丹丹笑眯眯地坐下,喝着藕粉。 一边的朵朵似乎也听故事听得累了,说声等会儿再来玩之后,就跟大家甜蜜蜜地打了招呼,冲出店门回家去。 “姑娘好!” 牡丹目送小丫头跑出去,这才起身盈盈下拜。 “啊……” 凤丹丹尴尬地想起身去拦她,却又想到她是…… 一时之间迈出的脚,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 “放心吧!牡丹已成就鬼仙实体啦!来!” 白叔把伞递给牡丹。凤丹丹笑笑,终于又坐在了椅子上,继续喝她的藕粉。 无比感激地谢过,牡丹接过来唰地打开绣伞。 伞上绣着朵朵银丝牡丹,华贵灵秀之气,逼人眼帘。 玉色伞骨,白色丝面,银色牡丹…… 看起来通是一色的绣伞,却在光下闪着万种光芒。 “这是……玉罗伞?! 真是……谢谢您了……白叔叔……” 看得出来牡丹很惊喜很感动,眼里甚至都浮出泪花来。 凤丹丹不由小声发问: “一把伞而已,怎么那么高兴?” “这个伞可不简单。鬼灵们没不想要的。 你知道吧?鬼灵怕阳光。 可如果有这玉罗伞挡着,他们就能和生人一样在太阳下行走了。 不止这样,这玉罗伞还有化阳转阴的功能。 一照太阳光,伞就会自动把阳光中的至净阳气转化成至净阴气,那是最滋养阴灵的。对鬼物们来说也是最养身体的无上美食。 鬼灵打伞在太阳下每走一个时辰,就能多一分精气滋养灵魂。 若能每逢白日就打伞走,走上这么半个月啊…… 那就是三魂七魄都受损伤的鬼物都能把魂魄给滋养完全。 这可是地府十殿阎罗的转轮大王亲手制的宝贝。 阳世中通不好见的呢!” 凤净夜这话一说,凤丹丹才“哦……”了一声。 然后又问: “这东西……” “哪儿来的?” 趴在玻璃柜面上的凤净夜猜出她想问的话,笑眯眯地用下巴点点前面: “喏!”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白叔正笑眯眯地,指着刚进店里的两人告诉牡丹: “不用谢咱们。要谢啊,你也得谢那两位……” 再顺着白叔手指看过去的凤丹丹,瞧着一黑一白正捧着两尊牡丹觚往店里走的两个熟面孔瞪大眼: “谢七爷范八爷?! 可……可这是白天……” “哈哈…… 就因为是白天咱们才能有时间来店里打工呀!” 谢七爷笑眯眯地跟一脸木然的范八爷一起,把两尊觚放在台面上,帮着金满一起装盒收好。 “打?工?” 凤丹丹放下碗,开始掏耳朵—— 她觉得耳朵好像出问题了。 “没错,打工。” 龙清辰起身挥着一张毛爷爷叫旁边正扫地的玉堂,让他去老林家搬件儿百事可乐回来,顺便带点儿薯片瓜子话梅什么的零食。 “啊!再给我带本杂志,要x丽……” 凤净夜也笑着说,同时伸手去掏钱。 “啊?!x丽?!~” 凤丹丹拉长声音,怪腔怪调地叫。 “啊……对啊…… 我这两天发现啊,女性客人基本上比男性客人好搞定,也大方得多。 所以就想着看看x丽上能不能打广告,怎么个打法。 这样店子生意才能更好嘛!” 凤净夜笑眯眯地递了另外一张红色毛爷爷给玉堂后,又想起店里没好水烧茶。于是赶着一边儿偷着乐的金满去干苦力—— 一桶纯净水少说也得几十斤,一个玉堂怎么抬得动? “这不还有谢七爷跟范八爷帮忙呢嘛!你们两个,去吧去吧!” 赶苍蝇似地,轩辕居二老板赶着他们走。 看金满垂头丧气地跟着得意洋洋的玉堂走出去,凤丹丹的脑子有点儿乱: “那个……七爷,八爷,你们……” “唉哟唉哟!姑娘客气啥? 叫我必安,叫他无救就行了。 不过就是个称呼……” 搬着锦盒往内仓走的谢七爷回头一笑,不知怎么笑得她毛骨悚然—— 又想起吐着血红长舌的七爷形象了。 白叔在一边儿站着,边教牡丹怎么用玉罗伞边说: “这也不好,若是客人来怕不吓坏了……” “那就干脆叫老七老八!” 龙清辰又探头。 这次,他脸上沾着的是好大一坨白色奶油—— 看来他在吃什么甜品。 凤丹丹觉得头开始嗡嗡乱响。 凤净夜又跟着摇头: “不行不行,人家要问老五老六哪儿去了怎么办? 再说这样叫丹丹等于也被归入阴司眷属,时间长不好。我昨儿个刚刚替她起了盘,她今明两年流年不利,正冲太岁呢! 别再惹点儿不干净的东西上身就麻烦了。” 凤丹丹开始揉额头两侧,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还是一脸木然,正认真擦拭柜面的范八爷想得周全: “不如就叫谢哥范哥吧!这样一来,既不外气,也不算入了眷属。” “好!就这么定了!” 龙清辰又探头了—— 完美,这次是红红的草莓酱。 他在吃蛋糕啊…… 不会是昨晚小哥从市里那家有名的蛋糕店带回来的那块吧?那可是我的! 哈哈……我在想什么啊! 现在小哥他们要把黑白无常招进店里当员工啊! 这样的事情,她应该阻止才对吧?! 而且……而且…… 看着一边儿笑眯眯地跟白叔谈笑自如的牡丹,凤丹丹开始觉得脑袋发懵。 到底怎么回事儿?怎么一切都变得怪怪的? 她平静的打工生活呢? 她平静的吃货生涯呢? “那就这么说吧!” 凤净夜拍拍桌子,把她从一团浆糊中唤醒: “以后呢,七爷八爷两位就是咱们的雇员了。丹丹你可要跟人家好好相处哟!就算你是上司,是老员工,也不可以欺负人家,知道吗?” 她是上司?不可以欺负……黑白无常? 凤丹丹瞪着小哥笑得很温柔的脸,觉得自己见鬼了。 凤净夜却没有在意,只是转头笑眯眯地看着满脸无奈的七爷八爷: “就这么说定了吧? 每周做三休四,管吃住。 另外两位每人一个月是三十柱龙血檀的特别供养福利,外加咱们轩辕居白字号特制金锭六十万的工资,每月五号准时烧化给两位…… 怎么样? 这个待遇不算差吧?” 两双眼睛亮起来。 谢七爷高兴得合不拢嘴,就连范八爷也是笑得一脸和气: “唉呀唉呀,您看您看,凤主爷真是客气…… 说起来原本是不该收的,毕竟阎罗王有命啊!不过若两位主爷如此慷慨,那咱们这些阴子们不接,岂不也坏了两位的名声…… 好,既然如此,那咱们两兄弟就多谢两位主爷了!” 说实话,跟常笑的谢七爷比起来,虽说范八爷的笑容很生硬却异常好看,好看得有点儿…… 咳咳,过于妩媚了…… 凤丹丹无力地叹息。 好吧,接下来该说牡丹的事了。 “那个牡丹啊……” 轩辕居的大管帐凤净夜突然转脸,冲小女鬼……不对,应该是鬼仙牡丹笑得一脸诡异,看得大家心底发寒。 “唉……唉?” 新晋鬼仙牡丹吓得直往白叔后面缩,恨不得立刻变成一个球。 可惜,她是新来的,还没掌握好化形一道。 “咱们定下的契约已经圆满结束了对吧?” 凤净夜笑眯眯地问。 “啊?啊……” 牡丹傻傻点头。 “那么…… 牡丹觚是不是就做为报酬归咱们轩辕居所有了呢?” 这话一出口,立时让牡丹瞪大眼一脸惨白的小红帽相: “你你你……你要卖掉我的骨?” 这声尖叫一出口,凤丹丹刚送进嘴里的藕粉差点儿没喷出来: 也对,还真是她的…… “骨”! “怎么是你的骨呢牡丹姑娘?这可是我们的觚啊! 你看,你要我们找你兄长,我们找出来了。 你又说不能见他,我们也帮传达了。 最后你兄长交给我们代为转交给你的东西,我们也好好地交给你了。 说起来,你们兄妹这一份报酬就赚了两件…… 不,三件心愿了结啊! 可咱们轩辕居算起来…… 这又是龙血檀又是蓬莱仙果又是原阳神米又是制鬼符又是入梦境…… 啧啧……这么一算,就是牡丹觚卖掉补上,咱们轩辕居还亏了很多呢……” 啧啧有声地打着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算盘,凤净夜怎么看都是一脸奸商笑脸。 “唉?” 盯着拨得飞快的算盘珠子看得快晕头的鬼仙牡丹,一脸要哭要哭地绝望着: 原来她欠了人家那么多钱啊…… 怎么办怎么办? 这下子就是卖了骨头也不够啊…… 凤丹丹翻翻白眼,终于看不下去了: “小哥!” 这个奸商,真打算把人家的魂魄都拐走卖掉吗? 话说这个小女鬼……呃,是新晋小鬼仙也太白痴了点儿吧? 不知道一对牡丹觚的行情有多高吗? “好好……不开玩笑了。” 笑脸一收,凤净夜的神色严肃起来: “可这牡丹觚我们一定要收走。 因为轩辕居里绝对不能做无本生意。至于原因…… 你跟了白叔叔去了次泰山,应该知道了吧? 牡丹姑娘?” 牡丹张张嘴,黯然点头。 不能做无本生意的原因?凤丹丹挑眉: “有这样的原因吗?” 可惜,没有人回答她。因为大家的目光都在凤净夜和牡丹身上。 凤净夜又说: “不过说起来,这牡丹觚也是你的灵骨,若是灵骨不在,就算你已身为鬼仙也很为难。 而你那个月如姐姐的灵骨也在里面。 她跟周德怀两个现在三界里生不见人死不见魂…… 想必白叔也跟你说过,很有可能是那个怂恿周德怀的道士陶成秀把他们给藏起来,有所图谋。 所以你要找回月如和周德怀,最好办法就是把觚留在轩辕居,咱们大家一起帮你找她。 你说是不?” 凤净夜这话说得入情入理,牡丹只能再点头。 就连凤丹丹都觉得说得极有人情味。 “那么我建议你,不如就留在轩辕居,跟七爷八爷一样,打个零工先。 一来呢,你在大家帮助下找你的月如姐姐和她表哥。 二来呢,你也有了安身之所。毕竟轩辕居里多的就是古器,你的灵体在这受到的滋养肯定比你在觚里或者地府里受到的多。 如何?” 牡丹抬头看着凤净夜,迟疑地问: “可是…… 牡丹什么也不懂啊……” “没关系,你不用懂什么。 如果你愿意加入轩辕居,那么你的工作职责就是保护好,照顾好我妹妹凤丹丹就行,其他的不用你管。” 凤净夜拍拍僵住了的凤丹丹的脑袋: “这丫头今年刑太岁,明年冲太岁,流年运势正低。 这轩辕居里来来往往的东西又多灵体也多。有你在她会安全得多。 怎么样? 如果你愿意,那就跟七爷八爷一样待遇。 并且还多一样。” 凤净夜笑眯眯地对着一脸犹豫的牡丹,抛出鱼铒: “丹丹呢,是每天除正常三餐之外都会加两顿甜点。 就是昨天晚上你白叔叔给你吃的,那种很好吃的叫‘蛋糕’和‘巧克力’的东西。如果你照顾她的话…… 那她有的,你肯定也会有的吃。 怎么样? 要不要与我们轩辕居立下契约呀牡丹姑娘?” “我愿意!” 立刻,新晋鬼仙的双眼里,冒出吃货的熊熊渴望之火。 凤丹丹呆住了: 什么? 她要多一个鬼仙保镖?! 而且……而且这还是个吃货?! 局中局之二 棺材板 一个小时后的轩辕居。 凤丹丹进了店,还没把阳伞收好呢,小哥凤净夜就问: “怎么这么晚?” “也不知道怎么了,今天特别倒霉。走到半路鞋坏了!幸好是去接新鞋,所以才没光脚回来。 不过新鞋子,又是拖拉板,所以走得慢。 而且刚刚在门口看见卖小吃的出摊儿了,所以又给牡丹带点儿东西…… 先不说那个,小哥,你看好看不?” 她笑眯眯地抬高脚,晃晃——一双红布绳子黑底板的木屐,正穿在她的脚上。强烈的对比色搭配,衬得她的脚更加雪白可爱,粉光有致。 从电脑后探出头,正咬水果的龙清辰翻翻白眼: “不就双踢拉板(方言,就是拖鞋)吗?瞧你得意的!” “哎,这——么好看的拖鞋,我才花了九块九。 为什么不得意? 要不你也花个九块九,看看买不买得到?” 这两兄妹,也不知是感情好呢,还是不好。总之无论什么事,每天都要斗上几回嘴才开心。 凤丹丹跟龙清辰吵着,凤净夜跟白叔也就松口气:不管怎么样,总算是平安回来了。 于是不再理会这两个长不大的小孩儿,转身去收拾东西,张罗着关店回家做饭。 “好臭!什么味道啊!” 旁边正看戏的牡丹突然喊了句。 “臭? 啊……你说这个吧?” 凤丹丹亮亮手里提着的超大号纸碗: “呐,给你带的,你肯定没吃过。” 立刻,她的偏心行为又引来了一群人的不满: 这次不止是龙清辰了,凤净夜,金玉,甚至是白叔都开始打趣她,说她一屋子人就记着牡丹了…… 不过说真的,虽说当初知道牡丹要进店当店员时很害怕;可这几天相处下来,她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单纯可爱到很白痴的小丫头了。 甚至有的时候,她常常忘记了牡丹是个鬼仙,只是觉得她是自己一个小妹妹了。 所以她下车看到路边有卖臭豆腐的,脑子里第一个想的就是: 好像这丫头还没吃过这个吧? 不过明代应该有臭豆腐了吗? 不对……就是有,她天天在宫里呆着也吃不上吧…… 三想两不想,她就掏钱提了一大碗回来。 “这个是……” 牡丹瞪大眼,想接不敢接: “什么东西啊?丹丹?” “吃的,臭豆腐呀……” 凤丹丹索性打开纸碗拿出长竹签,耐心地教她怎么吃。 牡丹很怀疑这些金色又臭臭的东西会那么好吃,但凤丹丹说的话…… 说真的,刚进店时,因为她完全不熟悉这个时代,还是凤丹丹主动带她去看电视,看电影,吃东西,喝饮料…… 所以她才知道,原来她刚进店时,龙清辰要的那种黑乎乎叫可乐的液体不是毒药也不是符水,而是一种饮料。 并且喝起来还挺好喝的…… 所以想想,她很勇敢地把臭豆腐塞进嘴嚼了几口,然后…… “呜……好香好香……好吃!” 眼睛立刻亮起来。 “哈哈……香吧?” 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疲惫的凤丹丹终于再得意起来: “这家的臭豆腐可是十里八乡都闻名,还有人跑很远路从邻市跑来吃呢! 你要喜欢,明天我们一起再去吃好不好?这个东西还是现炸现吃最好! 提回来虽然也好吃,可是就不脆了……” 一边说,她也跟着扎一块往嘴里塞—— 毕竟一大碗呢!牡丹未必吃得完。 又扎一块的牡丹没法回她话,只能边点头,边拼命地喟着,手上再努力地往嘴里塞刚刚还觉得臭的臭豆腐。 关店门,一路上牡丹和凤丹丹,再加上一个被勾引得口水直流的龙清辰,甚至是玉堂和金满也来连吃带抢…… 一大纸碗七八十块臭豆腐很快就被吞光了。 然后家也到了。 开空调,开窗子,开冰箱。这是凤丹丹平常进屋之后必然要做的三件事。 不过今天因为大中午的跑了趟家里有点儿累,又刚吃了臭豆腐肚子不太饿,所以她只是懒懒地躺在沙发上,喊着玉堂去替她拿冰淇淋。 旁边坐下的凤净夜笑着拍拍她的头,说了两句再吃会胖,就去看报纸。 龙清辰接了句再胖就成猪,然后及时地躲开她的枕头攻击,就去摸自己的平板电脑了。 金满呢,被白叔叫去厨房打下手了——按照值日表算,今天轮他了。 至于新晋人员牡丹,因为正处在学习阶段。于是不好意思地捂着嘴,边担心玉堂闻见嘴里的臭豆腐味,边再次复习什么叫冰箱,怎么使用。 冰淇淋很快拿过来,不过凤丹丹也睡着了。 “真是…… 拿趟快递就能累成这样?” 凤净夜笑说,向玉堂使了个眼色。 玉堂立刻把冰淇淋给牡丹吃,然后去拿毛毯给她盖上。 “肚子一饱就瞌睡……你还不知道她呀?” 龙清辰继续消灭他的星星,同时立刻就把背景音效关掉: “不过今天倒是吃得少啊…… 平常一到饭点儿比谁都精神。” “因为天气热吧?” 凤净夜这么猜测着,手上又翻了一张报。 总之凤丹丹睡得很熟。 直到饭做好了牡丹来摇她,她才打着呵欠一脸爱困地起身上饭桌,面对一家子好笑的脸。 “你干嘛了累成……这样?” 龙清辰本想说她累得跟狗似的,可想想我也是她哥呢……这不骂自己呢吗? 还是算了。 “没干嘛呀? 收收快递就回来了…… 呼啊……” 边说,凤丹丹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得得得,赶紧吃。吃完回自己房里睡去,下午不行晚点儿去也成。” 白叔催她。 凤丹丹很听话,吃完饭就立刻回房间去睡。 这一觉睡到下午三点多。 大家休息充足准备开店了,却发现凤丹丹还在睡。 “这是怎么了?” 凤净夜开始担心起来: “不会是吃错药了吧? 清辰,昨天她跟你要消食片的时候,你给的什么?” “你才给错药了呢!我再想玩儿他,也不会拿这个乱来呀!再说……” 龙清辰忍不住笑骂表弟: “平时你护她护得那么紧,可怎么一出事儿嘴里就没好话…… 我看啊!还是昨晚玩儿游戏玩过头了!” 边说,边往外走: “反正这两天店里也不忙,这丫头从开业到现在就没休息过。干脆今天放她一假,让她睡个饱吧!” “玩游戏?” 跟着走出大门,凤净夜眯眼瞪大哥: “什么游戏?” “消灭星星……呃……” 看看表弟一脸阴鸷的样子,龙清辰装傻地揉揉头: “又不是我教的,她自己趴在旁边看学会的好吧?” 于是,两兄弟又就小妹的教育问题争执起来。并且一争就是一下午。 也许是因为店里的头号活宝不在,所以大家都没精神吧? 下午六点多轩辕居一家子就关门打烊回家。 “丹丹?” 推开家门凤净夜就开始喊,同时刻意扬扬手上刚买回来的西瓜: “最爱的西瓜回来啦! 再不下来就被你大哥抢光了啊…… 丹丹?” 其他人一路笑他是妹奴一路进屋,各找各的地方坐。 奇怪的是,凤净夜站在大厅里喊半天也没人应。 有点儿担心,他放下东西往跃层式大宅二楼卧室走,边走边嘀咕: “今儿怎么了? 冰淇淋不吃,西瓜也不吃了?” “也许丫头想改改口味吃龙肉呢? 怎么办?要不要去抓条回来呀?” 龙清辰继续消灭星星,顺便讽刺一句。 凤净夜没应他。 屋里只有其他人的笑语,还有白叔在厨房里忙碌的声音。 就在这一片欢乐之中,凤净夜突然从楼上大吼下来: “清辰!白叔!快上来!快!” 声音又惊又怒,完全没了平时的斯文与温和。 唰地一下龙清辰就跳起来,超薄appleair被扔在沙发上跳几跳,险些落在地上。最后还是牡丹扶住,小心放在小叶紫檀镶白玉面的茶几上。 “怎么回事?” 三两步蹿上新古典装修风格的小二层,龙清辰人没进屋就高声发问。 也不怪他也跟着慌,通常能让表弟这么慌的都是很麻烦的大事。 ——事实上的确,这次也不是什么小事。 左侧第一间凤丹丹房里。 “丫头出事了!” 凤净夜气急败坏地搂死脸色狰狞,乱抓乱咬的凤丹丹,冲刚刚冲进来的龙清辰大喊: “快叫白叔上来!” 片刻,不止白叔,家里人都上来了。 龙清辰凤净夜两兄弟毕竟是身高一九几的大男人,三两下就把身高不过一六三的凤丹丹用皮绳结结实实地绑在古式大床上,任她如何撕咬怪相就是不松绳子。 “到底怎么回事儿?” 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尤其是龙清辰,青得可以当颜料了: “中午不还好好的?” “一上来就闻见股怪味儿。跺开门丫头正往窗户口外爬。我看不对劲赶紧把她抱下来,这才喊你们上来。” 凤净夜脸色难看至极: “肯定被什么脏东西给缠上了。他大爷的……” 其实不用他说,看着此刻正在床上无声嘶吼哭泣的凤丹丹,大家都明白。 “什么东西这么大胆敢附她的身? 好歹你们……” 吃惊的话说了一半,看看龙凤兄弟难看的脸色,白叔摇头,不说了。 金满也不明白: “可不是? 好歹丹丹姐跟牡丹这两天天天混在一处,身上肯定有鬼仙气息在。 哪路小鬼这么不开眼居然敢缠她?” 没人回答,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 是呀! 谁都可以被缠,可是就凤丹丹不该。 为什么? 因为她身边,厉害主儿太多了。若是真有什么东西敢附她的身…… 要么,这东西不想活了,想死得更透一点儿。 要么,就是这东西厉害得连地府和泰山府这样的大神们都没放在眼里。 毕竟,她身边可是有个鬼仙牡丹啊…… 说起牡丹…… 一边玉堂突然出了声: “牡丹你干嘛呢?” 他这一喊把大家的目光又集到牡丹身上去。 原来一进丹丹的卧室门,牡丹就开始抽着鼻子小狗似的到处闻。 最后,她居然拎着凤丹丹那双新木屐闻个不停。 “我说牡丹你就放心吧!丫头没脚气。 就是有脚气这玩艺儿也厉害不到脑子里!” 龙清辰烦躁地喊:这小女鬼是不是脑缺? “可这鞋真的很臭啊……” 牡丹又嗅嗅。异样的神态立刻引起凤净夜的注意。 “鞋子有问题?” 凤净夜眯眼,低声问。 “嗯,这不像是……嗯……普通的木头。” 被凤净夜少见的黑脸吓到,牡丹赶紧再嗅嗅确认,然后变了脸: “这是……尸臭!” 四个字说得大家脸色都变了。 白叔抢上去拎了鞋子。还没提到脸前就大叫玉堂过来。 吩咐几句之后,玉堂拉着金满跑出去。 不过半分钟,他又一个人回来了,不见金满,只是抱着只大铁盆,进屋就放在白叔面前。 龙凤兄弟和牡丹都没说话,脸色难看地看白叔把鞋子扔进铁盆里。 然后金满也进来了,抱着一沓子纸钱。 “净夜把这钱过过手!借点至阴气,我倒要看看,这是不是……” 话没说完,不过凤净夜立刻就把纸钱接过来两手“啪”地一合,紧紧挤在掌心。 深吸口气,双手快速搓动。很快一沓子整整齐齐的纸钱被搓得张张错位,如花瓣般散开。 接过纸钱,白叔闭气凝神嘴里念念有词。俄顷突然睁眼,手一翻一扣,纸钱向下,玉堂在边儿上划根长火柴立刻点上。 燃烧着紫蓝色火苗的纸钱落在铁盆里,很快化烬。 探头看时,盆里那双木屐的鞋底板,黑色木质纹理中竟然开始往外渗出点点污黄色的油脂。 这些东西散发出一股蛋白质腐败时才会发出的恶臭,熏得各人胃中大恶,直捂鼻子。 床上的凤丹丹随着这股气味,发狂更甚。 蓬头散发,目瞪欲坠,脸色青绿,她如野兽般疯狂地挣扎着,无声嘶吼着。连绳索磨破手脚皮肤,流出鲜血也感觉不到似地嘶吼着。沉重的小叶紫檀木仿明式大床也被带得直敲地板,“咚咚”乱响! 守在旁边没离开的龙凤兄弟立刻一人一边,再次按住手脚,不让她再把自己磨伤。 “白叔!” 两兄弟一起大喊。 “金满!快盖上!” 白叔大喝,早有准备的金满立刻一手捏鼻子一手提个大锅盖,“哐啷”一声,盖在铁盆上。 玉堂冲去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 牡丹一晃身,瞬间移动到角落里的珍宝台上,从一整块沉香木雕成的香料格子里抓把血红的香末儿就要扔进黄铜香炉…… “别用龙血檀! 换玉壶春!最角上格子里,那个白的!” 凤净夜咬牙,紧紧按着开始无声狂哭的凤丹丹大喊。 “哎!”牡丹急忙依言,换了白色香末扔进黄铜香炉,连找火柴也不及。只见她手心一张,一团火苗就从掌心喷出,点着了香末—— 毕竟是火焚之身炼成的鬼仙。这点儿火苗还不成什么问题。 立时一股子清新郁郁,如春雨后茉莉花开的香味把那股充斥房间的臭气压了下去,众人这才大喘几口,换换气。 凤丹丹也慢慢不再挣扎,不再做出各种无声的狰狞表情,渐渐安静下来。 看她安生,大家终于松口气。 只是龙凤兄弟两个还是不敢松手。 生怕她又挣扎起来,凤净夜轻轻地扯开一点捆着凤丹丹的皮绳,龙净辰一看,也跟着帮忙—— 挣扎之中,手腕给磨出两道很深的伤口。若再磨下去只怕静脉就要被磨断了。 白叔瞪着那只铁盖子: “丫头不过是淘了双拖鞋,怎么能捡了双棺材板子回来?” “棺材板?” 金满正准备去揭开那盖子看一眼,一听吓得站住: “这……是棺材板?” “嗯! 还是一副六面儿棺材板里最下面那一块儿。也就是人躺着的那一块儿。 看起来,这副板子已经浸透了……嗯…… 亡人脂……” 牡丹实在不想说尸油,于是就换个说法,接着断了个代: “依我看,这副板子至少得三百年了。” 龙凤兄弟一怔: 那双打折网上淘回来的九块九木屐,居然是副三百年,已经浸透尸油的棺材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