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撅道书》 第一章 二少 “天下之国,兴于云渺,云渺寒帝尽合诸侯,治世贤谨,传于后嗣,是以大云。大云千载,传至悯、正,偏宠外戚,致使灭绝。群雄并起,百年征伐,诸姓合并,中原两朝,分庭而抗,北有夷狄,一族独大。 中原两朝,一为秦姓、一为季姓,秦姓在北,是为曲周;季姓称南,是为锦全,立国三百余年,互为婚姻,终年太平。”——《世史广载》 适时曲周天子脚下,京都皇城,终年繁华。 市集已开,巷口乞者堪堪苏醒,几人活动活动筋骨却不急讨要钱财,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市集方才热闹起来,乞者专拣衣衫贵气者一起围着讨钱,若是遇着大方的,多给些银钱自然欢喜。 市集中有一老翁姓杨,善做包子,生意一直不错,开市没一个时辰就剩一屉。那一屉,他也不卖与旁人,专门留那儿,自己拿着蒲扇坐在板凳上扇风等人。如今正是暑天,早上也闷热地和蒸笼一般。 不消片刻,老杨在众人间瞧见自己等的那人。那是个少爷哥儿,一身墨绿轻罗衫显得身量颀长,青丝高绾插碧簪、白皙脖颈挂细丝金线隐于衣内,白色内衬上绣暗色莲样,青白腰带挂一件红白玉玦,脚蹬云绣软靴,小少爷面若桃李、眉若远山、目似清潭,笑时春风拂面十分灵动和煦,端是生的一幅好模样。 老杨将依旧温热的包子拿出一个来用油纸包上:“今日怎么迟了?” 小少爷转头瞧站在身后一身黑衣的侍卫:“有事耽搁罢了。”侍卫看着比这小少爷年长几岁,生得虽不及这玉娃娃般的小少爷,却是十分端正英气,易让人心生尊敬。 几个小乞丐远远瞧见小少爷都围了上来:“秦二,秦二,你今日迟了。”这秦二是个好心肠,每日就要吃老杨家的包子,胃口小还专买一屉,剩的全给他们了,这几个小乞丐给他们钱也是被年纪大、体格好的抢去,倒不如几个包子实在。 秦二呵呵一笑也不解释:“是迟了,迟了。”老杨用油纸包起来俩包子递给秦二,剩的就由他分给几个小乞丐。 秦二在街上闲逛,小厮紧随其后。集上无人不识这二世祖,秦二一向衣衫华贵可举止无端,也不知是谁家小少爷,没正行也不念书,整日就在街上厮混,极爱女人堆和凑热闹。 护卫跟在秦二身后,秦二忌惮他,也不如往日活泼,经过一家酒庄,秦二按捺不住地往里跑,护卫三两步拦住:“二少爷,主母说了今日您不能在外饮酒,否则就罚我。” 秦二垂煤叹气:“扶枳,好哥哥,你怎得如此不知变通?你不告诉母亲,她如何知道我在外饮酒了?”正说着,身子往左一偏,接着向前奔两步,本以为摆脱了扶枳却又被他钳住外衫:“二少爷,扶枳得罪了。” 秦二不服气,动手推搡起扶枳,扶枳有命在身绝不可能让她饮酒却又有忌惮,秦二仗着自己是主子不管不顾地胡闹。二人就在酒庄门前动起武来,屋里走出几人来,秦二斜眼一看站在中间的女子便停了手:“九娘。”酒庄名为“九庄”,一则是为掌柜名唤九娘,二则是为取酒的同音。 九娘柔媚俏丽,双眼丹凤斜睨门前二人,冲着秦二怒嗔:“秦二,你今日是带人砸我酒庄么?好端端地在我门前动粗比武,仔细我报官。”娇臂撑柳腰,好生风流。 秦二挣开扶枳钳住自己的手笑眯眯地上阶前两步:“好歹你我也算旧友,我不喝酒就要逐我,还要报官,也太没情面了。”女子身上泛着一股好闻的香,还带着些酒的浓醇 扶枳不再动手,静静地站在一边。九娘纤手一指,笑得娇娆:“若不是因为那小哥,瞧我还同你说半个字么?”纤手所指正是黑衣扶枳。 扶枳面色一红,退后两步,依旧不做声。秦二瞧他羞涩模样觉得有趣,佯装失落跟着九娘打趣:“前些日子才说我长得好、招人喜欢,今日转眼你恋上旁人?九娘啊九娘,真真叫我伤心。” “伤心做什么?有酒便能化千愁。”九娘笑着伸手邀秦二往屋子里走。 扶枳上前一步拦住二人:“九娘姑娘,今日我家二少爷不便饮酒。”面上没一丝表情。 九娘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不便饮酒?”自打和秦二认识以来,秦二无一日不小酌一杯,如今倒是不便了,稀奇。 扶枳点头,他幼年跟在大少爷身边,大少爷从军之后担心这位“二世祖”受人欺负才将自己给了如今这位,可这位哪会受什么欺负,不招惹别人已是善哉。 秦二似想起什么事,微讪:“的确不便,九娘。改日,改日我一定和你痛饮。” 九娘也不强求,打发伙计进去,自己掸掸袖子倚在门框上:“昨儿个,冬容来我这儿托我谢你。” 秦二摆手,不甚在意:“谢什么,让她不要在意。”冬容不过是路见不平救下的卖身葬父的女子,本是为了行侠仗义,她却当真要给自己当媳妇、丫头,自己自然不能收,这女子便等了自己一整年,也是个有诚心的。 九娘微微一笑,直起身子:“这话我是带不了,人家冬容回嫁人老家去了。你娶不了她还偏要救她,让人家白等几个春秋。” 秦二只笑笑。扶枳眼睛朝着秦二看看又转去其他方向。 九娘只当秦二家大业大看不上一个卖身葬父的乡野丫头,心中觉得秦二无情,转而又想秦二这两年照顾自己的生意也不愿多说。实则,秦二从未许诺冬容什么,如此也不算负心与九娘闲话了一会儿,秦二便告辞。 马车停在僻静之地,将秦二扶进车内,扶枳吩咐车夫:“回府。”转身进了车厢内。马车一直向北驶,驶进东向街延亲王府正门,门房上前相迎,扶枳下车扶秦二下车。 秦二下了车,径直走进门内冲着扶枳问:“宫宴无趣,我为何一定要去?”从右边回廊进入正堂,几个洒扫丫头见是她纷纷行礼:“二小姐。” 第二章 宫宴 原来这秦二本名秦睦,曲周延亲王之女,素爱男装,是延亲王唯一的女儿,小字寄留,又因天生命数有缺遂将名字寄在皇家庙庵之内找了替身修行,延亲王夫妇自然十分疼爱,因而秦睦这才如此放纵。 秦睦本想换一身衣裳再向母亲请安,可还没到出正堂就被韦及眉身边的大丫头执缃给唤过去,出正厅往左边的回廊往庭院深处走约莫一刻才到延亲王夫妻的院子。 进了屋子,秦睦一身的热气全被没了。夏季为了消暑,屋内常备冰块。秦睦方才再三讨好执缃,才知道母亲又因为自己准备在太清殿清修祈福十日。 秦睦赶紧到内室,见自己近身大丫头执烛站在帘外听训,她掀开珠帘,一美妇人正躺在摇椅上,闭眼轻摇素白团扇,听见动静微启美目见了来人又合上眼:“过会儿,给‘二少爷’换一套俏丽的衣裳,别进宫给别人瞧了笑话。”说完摆摆手让她下去了。 秦睦趴在她母亲膝上:“我岂会对惹人笑话。京中谁不知你女儿读书最佳、武艺最高?”她自幼和哥哥弟弟一样学四书五经、诗书六艺、武术兵法,倒是女工从没学好。 韦及眉听这话起身拿扇子恨恨地拍在她脑袋上,却没用力气:“哪个女子拿武艺自夸?《女诫》《列女传》一个不知,还自矜。” 秦睦撇撇嘴,不敢反驳,可京中女子大多一个样子,妆容精致端庄、语言温柔和气,千篇一律,她偏不屑也不要成为其中之一。 韦及眉知道秦睦不喜欢这些,可秦睦已经十二,再过两年,她就到了议亲的年纪,到时再让人说了闲话。她只好唬着脸:“今儿宫里举宴,你一定要跟着去。” “我不想见常国公。”秦睦拽出金线下坠的那个长命锁随意把玩面上好不大乐意。常国公是继后亲兄,为人整肃,与延亲王政见不一,找不着延亲王错处,常拿秦睦命数加以讽刺。 “常国公也未必想见你。”韦及眉复又躺下,秦睦可不惧他,常国公也不似她没脸没皮,这二人对上谁胜谁负可没个定数。 韦及眉又嘱咐秦睦些话便让她回去了,秦睦才出了屋子便瞧见在不远处等着自己、满头汗的执烛:“怎么不回去?” 执烛是秦睦屋里的大丫头,故而今日被韦及眉喊来,拿帕子擦擦汗:“不是怕你被王妃训么。” 二人一块儿往秦睦的院子走,正到门口,就听见几个丫头笑,秦睦进门瞧几个丫头一人一个果子笑得开心,问了才知道是庄上新来的奉命送时鲜的果子正巧管事徐妈妈手下都有要紧事便带着他一屋一屋送,他见着秦睦以为是少爷,说王府家的少爷生的好看,正巧三少爷回来,新来的伙计奉承两句,说方才远看是墨青衣裳,怎么一转头就换了。 执烛引秦睦进屋:“你们几个小丫头,新伙计不知道三少爷和我们姑娘是双生,你们就由着他胡说?”秦睦和三少爷秦秉昭是双生子,二人出生时刻相同,却因男女之别,命格不一,长相有六分相似,细细瞧还是不同的。 一身桃色的丫头捂嘴笑:“怎么没告诉他?徐妈妈脸色和锅底灰一样,我斜眼瞪他,他偏越说越兴。三少爷进屋后,徐妈妈把他好一顿骂,这不,他拿体己钱给我们一人买了一个果子让我们千万在三少爷面前说些好话。”这丫头名为画蘋,也是秦睦院里的丫头。 秦睦将外衫脱下给画蘋:“三少爷出去了吗?”掀起竹帘。 画蘋接过:“在书房那儿看书呢。”将外衫挂起。而后同执烛一起选秦睦进宫的衣裳配饰。 秦睦几步到书房,秦秉昭倚在美人榻上看书瞧她进来笑问:“今日可有什么异闻?”一身浅靛色云纹衫显得整个人端正清雅,脖间同秦睦一样的长命锁,腰间也是别着同秦睦一样的红白玉玦。要说这长命锁,也有些来历,皇帝兄弟中延亲王秦知何最得圣心,圣上自己只有几个皇子没女儿,秦知何又只秦睦这一个女儿,一出生十分疼爱却是个命格有缺的,皇帝便特地命人打造这金锁给双生姐弟戴着。 “秦三少爷被错认成秦二姑娘可算?”秦睦拿过书坐在他身侧,“《海外九州异闻录》,被孟夫子看见又要说我不务正业还耽误了你。”又将书还给他。 秦秉昭将书合上:“夫子是想让你多读圣贤书,稗官野史你顶清楚,偏不喜孔孟之道。” 延亲王家三个孩子皆聪慧,秦睦、秦秉昭幼年深得京都名师孟云丈的喜爱,当年可惜秦睦是个女子不能科考,秦睦深觉孔圣人无用,和孟丈云争执一次之后再不听他授课。 “孔孟之道可兼并南方锦全之国?或可降服北境戎狄?若是孔孟之道能,哥哥何必戍边多年?”秦睦歪头为难秦秉昭。 秦秉昭将书放在一边低头温声相问:“兵家于纷乱之年用以定天下,而儒家于安平岁月治天下。如今,三足鼎立、平和之态,你说,如今妄动兵马是上上之策吗?” 秦睦自然知道秦秉昭的意思,却偏不肯认输:“这谁都知道,如今的情形终会结束。” “但不是今日,今日是你同我们一起进宫面圣的日子。”秦秉昭可不愿和她在这时候争论不休,到时,她不去宫宴又有理由。 执烛同画蘋拿几套衣裳给秦睦看,秦睦闷闷地不吭声,秦秉昭指着那件水蓝银云纹烟罗裙:“就这件吧。若是肯穿湘妃一色,她便不是你们的‘二少爷’。” 捧着湘妃望仙裙的画蘋笑道:“也是。” 秦睦却不甚关心拿起《海外九州异闻录》,随意掀开一页:“若是能去往海外九州就好了,不用参加那些无趣的宫宴。” 秦秉昭低头看她恰巧翻到的那一页,画上满是缥缈的云和一片衣角,旁边附上一句:“通天山上、渺云峰里,仙人是也。”他轻声问:“世上真的有海外九州吗?” 秦睦抬头笑他:“怎么可能?适才说孔孟,怎么现在就忘了?”手尖细细摩挲书上的翔云。 《海外九州异闻录》乃是古时传下的一本神幻之书,其中记载光怪陆离,实乃世上最奇之书。 第三章 唐述 秦睦、秦秉昭随着韦及眉入宫,先去拜见皇后娘娘,朝中几个命妇都在皇后宫里,夫人们坐在一处喝茶闲话,孩子们则都在偏殿玩耍。 顾侯爷家女儿新嫁,说到婚姻之事,皇后遂问起韦及眉:“延亲王妃,寄留多大了?” “回皇后,秦睦如今才十二。”韦及眉起身回答。 皇后笑道:“再过两三年,寄留也要议亲了。”曲周皇帝寄书前来,希望两国再结秦晋之好,宫中并无皇帝亲生女儿,王公之女中也只有几个适龄,其中她最看不惯秦睦,自然希望打发她远远的。 韦及眉温和回应:“她年纪尚小,皇后娘娘也知道她什么命,我还想多留她在身边几年。” 皇后叹息:“也是,她那么好一个孩子,却偏生是这么一个命。” 秦睦自然不知皇后一行谈论着自己,正与穿着一身鹅黄宫装的女子低声说话,此女是当朝翰林院掌院学士尹沉的孙女尹舒扬,延亲王曾向尹沉请教诗书,故而两家颇亲近。 秦秉昭则同相近的人开始对弈,不少人围在一旁观棋,年仅四岁的五皇子秦悟也在其中,他一双乌亮的双眼在二人之间摇摆,煞是可爱。 尹舒扬透过一层层人望着平静若素的秦秉昭对秦睦道:“秉昭这几年越见长进,有些秉俨哥哥的风范。” 秦睦抬头看看人群中心和自己相像的秦秉昭,打趣她:“你是见不着我哥哥,看着我弟弟解相思意吗?” 尹舒扬斜眼觑她:“你这口舌是不想要了?同你说正经话,倒拿我寻开心。”可面上似有飞红。 秦睦哂笑:“自然是要的,好姐姐。”尹舒扬自幼跟在祖父身边,最是端正雅静,年纪虽也不大却是才学兼备又极有计较,连孟丈云这般挑剔的人物也对她赞赏有加。 “我听我爷爷说,程敏先生将游学天下,秉昭如若能伴随身侧,想必也能增些见识,日后回朝也是一份经历。”尹舒扬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程敏先生原是圣上当太子时的太傅,圣上继位之后便因身体缘故打算乞骸骨,圣上感念他教授有功在京都为其设府养老。程敏现如今已经不再为官,只一心做学,如今已耳顺之年却要游学,真是不服老。 秦睦听闻此事点头:“这的确是好事,不过,此事还要问他自己的意思。” 秦秉昭此时堪堪下完一局,胜那人三子,拿了彩头过来:“说什么呢?如此神秘。” 秦睦抽出他腰间的扇子:“回去再同你细细讲,你赢了什么?”打开扇起风来。殿内自有冰块,身上还算舒爽。 秦秉昭将手心打开:“没什么,就是一颗珠子,我瞧着颜色新奇,赢回来给你镶在簪上。”一颗晶莹的珠子就躺在他手心,秦睦两指捏起看了几下也觉得新鲜,乍一看雾蒙蒙的蓝紫,细看却是能看透的,像凝水一般。 秦睦问:“可还有一个?” 尹舒扬失笑:“难不成你想做耳坠?” “自然不是,”秦睦站起身,“和他一对儿啊,不然有什么趣儿。”秦睦和秦秉昭打小,东西都是成对儿的,单自己一个珠子,她觉着没趣,秦秉昭没有,她也不想要。 秦睦走到方才下棋那人的身边:“方正,你就这一个珠子吗?” 方正输了东西不大开心:“已经输他一个了,难不成还要送你一个?” 秦睦一笑:“我同你换,一串青海玉珠换你一个珠子,行不行?”这珠子也就是一般水玉,稀奇也就稀奇在颜色别致。 方正更气了:“你这话什么意思?这不是寒碜我么?”自己家虽不如延亲王府显赫,却也不是一串青海玉珠也拿不出手的。 秦睦坐在方才秦秉昭下棋的椅子上:“方才是我言语有失,不如你和我下一盘,你赢了我给你成套的汉白玉棋,我赢了就只要你一个珠子。” 方正记得秦睦从不在外头下棋,且秦秉昭也曾明言她不善棋,方正这才有了再战的念头,况且他父亲也十分喜爱下棋,如果能得一盘成套的玉棋定能讨他开心,所以方正也没疑虑便答应了。 没想到,不出一炷香的时间,方正就被秦睦杀得片甲不留。方正气愤地将另一个珠子拿出来扔给她,然后愤愤地走到一旁和旁人说话去了。 秦睦开心地将另一块给秦秉昭:“明儿让执烛弄成两个络子,将这主子融在其中,你一个我一个。”执烛心思最巧,这东西新奇,随意做成什么配在身上当个印证也是不错的 秦秉昭接过:“你胜得为难些也好。” “和你一样,慢慢磨杀人家就好?”秦睦透过珠子看秦秉昭,玩得自得其乐。实则,秦秉昭的棋艺比秦睦高出许多,他想让方正输三子,方正只能输三子。 因今日宫宴,太傅也早早结束课业让皇子们休息。皇子们下了课便直奔过来,给皇后和各个夫人请过安便入侧殿,各自问安之后一同坐下谈天说地。 秦悟坐在二皇兄秦恬的膝上,拿着一块龙须糖糊地满手都是,秦恬拿出帕子给他擦手:“别吃了,不多会儿就起宴了。” 秦悟应了一声,便由他擦拭。 秦睦和秦秉昭耳语:“明儿你找个小厮把那一套玉棋送给方正府上。” “扶枳去不就行了?”秦秉昭伸手摸摸她的头饰,环佩叮当,十分清脆动听。 扶枳是秦秉俨请到秦睦身边当护卫的,秦睦实在不敢让他做这种事情,若哥哥知道她托人送东西给男子,非让自己跪祠堂、抄《女诫》不可。秦睦答应第二日陪秦秉昭沙盘演兵才得了他的同意。 约莫半个时辰,皇后请诸位小王孙公子出来一同去御花园的听雨阁,协办此宴的成贵妃早将事情准备稳妥。 皇帝也没过一会儿便来了,身后跟着依旧身穿官服臣子,众家眷跪在听雨阁两侧迎驾。秦睦抬头看跟在皇帝身后高大挺拔的父亲的背影,被秦秉昭拉了一下袖子又低下头去。 皇帝落座:“既然是家宴,自然不必多礼,都起吧。” 众人齐声谢过皇帝才坐下。皇帝举杯起宴,其间觥筹交错自然不必多说。 秦秉昭、秦睦同为皇帝祝寿,二人皆是一身水蓝,一个清隽潇洒、一个灵动自然,相貌还有几分相似,实在很像年幼的秦知何,皇帝看着欢喜便多有封赏。二人跪谢皇帝,皇帝又想起当年才七岁的秦睦、秦秉昭斗战探花郎的风采,遂夸起他二人:“你们二人年纪尚小,却是极有才华的,想必日后定能大有所为。” 秦秉昭、秦睦谢过皇帝,常国公也对着二人举杯:“小世子和郡主皆是天佑之人,日后肯定像是圣上所说的一样。臣也敬二位。” 在座的各位没人不知道秦睦那个破命格的,秦睦明知道他这是讽刺自己并没有抬手:“常国公,我虽是‘天佑之人’,可也比不上国公得以‘凤佑’,是吧,皇后娘娘?”这才举樽对着皇后娘娘。常培是因为亲妹进宫之后得皇帝喜爱才封的国公,并非因为过人功绩。 常培因这个缘故被人诟病许多年,但是一直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秦睦年轻气盛更是皇亲贵胄自然不怕,常国公被气得面色铁青。皇帝大笑:“你啊,年纪轻轻牙尖嘴利,常国公也对付你不能。”有这么个孩子消消常国公气焰也是不错 坐在下首的延亲王起身对着皇帝、皇后行偮:“还请圣上、娘娘恕罪,秦睦口出狂言是微臣和内子教导无方。” 皇帝举杯:“你倒是会自谦,七岁战胜当朝探花,还‘教导无方’?”然后又对着秦睦笑道,“明日让国师为你诵经几日,秉昭也跟着受些福气吧。” 秦秉昭、秦睦谢过皇帝,又有歌儿舞女进殿献技,其中热闹靡华之象自然不必多言。 第四章 永别 宫宴过半,皇帝特赦年纪小的孩子们各自玩耍去,秦睦、秦秉昭几人跟着皇子在御花园赏花。她听见清和端肃的琴声,便将秦秉昭拉到一旁耳语:“定是唐述的琴,我去苍生阁一趟。” 秦秉昭一笑:“和大皇子告罪一声,我陪你一起去。” 唐述是当朝国师正清的唯一弟子,虽没有法名却颇有威望,比秦睦二人大些却也不过十七岁,因秦睦幼时常跟着母亲进宫求见国师,遂和唐述十分相熟,秦睦小字便是唐述给取的。秦秉昭和大皇子秦忻交代一声便让太监带路往西南角的苍生阁。 小太监带着两位直往西南,西南角极少建筑,林木花草却多,夜间只见那四层高的楼灯火通明。还没到苍生阁,秦秉昭就让小太监先行回去,苍生阁是宫内最让人忌惮的地方,小太监也没再推脱便离开了。 秦秉昭和秦睦双双往灯火处去,来的路上秦睦一直嫌热进了林子开始却凉爽多了,大抵是太过偏远,听不见一点人声,鸟鸣蝉响十分清晰。方才的琴声已停下,秦睦将程敏即将游学天下的消息告诉秦秉昭问他意向何为,秦秉昭虽是幼子,但长兄在关外、姐姐天性自然、不爱俗事,他实在不放心可他又有凌云之志,只说自己思考几日再做决断。 苍生阁少有人拜访,小太监见来人欢喜将二人迎进门:“世子!郡主!快请进,外头蚊虫多。” 一进门便是一股子清淡的草药味,秦睦拍拍身上跟进来的虫子:“唐述人呢?” “少师在房中,奴才上去通告一声。”太监正准备转身上楼。 秦秉昭抬手阻止:“我们自己上去,切莫惊扰了国师。”国师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且睡眠轻浅在二楼居住。 二人轻手轻脚地上了三楼,从长廊走到尽头再往转弯,到后边唯一的一间房间前。秦秉昭敲门:“少师。” “我歇下了。”少年的声音清冷。 秦秉昭低声笑道:“唐述,是秦睦和我。” 屋中沉默片刻才听到脚步声,秦睦不耐地倚在门上小声嘀咕:“为什么这么慢?” 正说着,门开了,比秦秉昭高半个头的少年伸手请他们进去:“小世子,郡主。” 秦秉昭、秦睦径直走进去,少年将门合上:“今日,听雨阁举宴,二位怎么有兴致来苍生阁?”转身又请二位坐下。 秦秉昭、秦睦也不装客气,二人坐下。秦秉昭拿起扇子给自己扇风:“平常宫宴罢了,少师方才在抚琴?” “是。”唐述为二人斟上茶水,而后也坐下。 秦秉昭将扇子合上放在一旁:“少师琴声虽然清明却有凄音,是为何故?”端起茶水笑问。 秦睦喝了一口,是自己惯喝的黑茶:“想必是苍生阁冷清。”入口微苦还有些甘甜。 唐述低眉饮茶:“我本就是修行之人,清冷也是耐得住的。” 唐述幼年跟随国师正清学道,十几年一直在这常年鲜少有人探访的苍生阁也惯了,哪还会觉得凄清。秦秉昭不再问这话,从袖中拿出一支竹笛:“虽不是什么珍贵玉石的,但做这物件的师父却是个行家里手。这笛子虽是竹子做的,不值钱,但颇有雅意。” 唐述接过在手上细细摩挲:“甚和我心意。”此笛许是湘妃竹所制,点点泪痕清晰可见。 秦睦疑惑:“唐述,宫里没有笛子供你使吗?”让秉昭从宫外拿一根竹笛。 唐述抬头:“郡主是可以时常出府,而我却不能出宫。这笛子便是秉昭赠给的念想。”面有愁郁之色。 困于宫中,唐述只看得到这一方天地,吃穿用度全是经人仔细备用,学观星、卜算、道法为的是生民,秦睦都有些可怜唐述。唐述转头却又笑了:“不知这话能不能骗郡主为我带一些宫外的新鲜糕点?” 秦睦哼一声:“自然可以。”方才那失落的样子是骗人的,她心中气却还是应下了一诺。 秦秉昭失笑,拿起扇子:“唐述,你差点赚得她的眼泪。” “郡主一向心慈。”唐述浅笑望着她,疏淡眉眼添了些许少年的生气。 秦睦脸绯红一片嗔他:“少师何时学了这做派?” 唐述笑而不语,秦秉昭看着二人只是笑也不说话。外边传来几声击鼓声,三人皆起身推门到阳台上,月色沉如水。 “往往就是此时,我想出了尘世。”秦秉昭低声说到。 唐述缓缓:“红尘也没什么不好,出世也未必如你想的轻快。”转头看向不知看什么的秦睦,复又转过头,“个人境遇,总有不称心。” 秦秉昭一直看着唐述,自然瞧见他那动作便笑笑不语。秦睦突然一翻身站在栏杆外,轻轻一脚便飞跃下楼,一个眨眼她已经平安落地,声响也不大。只见她伸手掐下三朵花。秦秉昭摇头,说让自己同程太傅游学,她总如此胡闹,怎让人放心。 秦睦纵身一跃到二楼,再一蹬脚已经站在二人面前:“我瞧见了下面花开得正好。”献宝似的伸手将三朵花给他们看。一枝红色月季、两枝白色月季。 秦秉昭怕花刺扎着她手,忙拿过来:“我以为你要干什么,摘花做什么?”唐述也不甚明白地看着她。秦睦此人不沉着,想一出是一出,行为怪诞,常人不能解。 秦睦拿出帕子将手擦干净:“尘世外、尘世内都无所谓,只要逍遥自在,哪儿都无所谓。尘世内有尘世内的恼累、尘世外有尘世外的寂寥,未必向往的就是好的。” 唐述目光沉沉,秦秉昭生怕扎着她手接过去:“问你采花做什么呢,还讲起大道理了。” 将二人推入屋内,秦睦笑答:“给你们簪花。”叫来外边的小太监将花枝上的刺给剪了。 男子簪花虽已是当朝风雅流行民间,可秦秉昭、唐述从未做过此事。此番时机正好,秦睦自然不能放过。 秦睦好歹是将秦秉昭说服,她将削得很光滑的白月季如同戴簪一样插在秦秉昭发髻上,没两下便好了,她站远看了看,拍手:“小世子真乃天人之姿。”秦秉昭本就生的好看,身穿水蓝华服、顶戴白色月季,确实不似凡尘俗物,光风霁月不过如此。 秦秉昭并不十分相信秦睦,却也没摘下,反正被秦睦折腾惯了也不甚在意。 唐述也不挣扎,秦睦却是将那朵红过胭脂的朱色月季簪在他耳边。少年通身雪白,面容俊雅,耳边一枝殷红同腮边红晕,整个人不复当初的清朗,反而十分妖冶。 秦睦惊叹:“秉昭清皎似空中明月,唐述艳绝如雪中胭脂。” 唐述听她这评价便想将耳畔的花取下来,秦睦伸手阻拦:“很是好看。”目光殷切。秦睦半握住唐述的手不让他取下,唐述抬眼看她片刻才将手放下缓缓说道:“你的。” 秦秉昭率先拿过那朵花:“我来。”秦睦头上并非很多头饰,一朵花簪上也正好相宜。这姐弟二人虽一个天性自然、一个清明浩然,却皆是潇洒风骨,让人称道。 三人又笑闹一阵子,有宫人过来请秦秉昭二人回去,唐述戴着那朵花送二人出屋门便不肯再送。秦秉昭二人走到一楼,秦睦又噔噔跑上去。唐述就站在门口准备关门,耳边的花还在。 秦睦对着他笑:“少师,下次我带着糕点来寻你。” “好。”唐述脆声回应。 秦睦笑着转身下去。唐述将耳边的花拿下来,将正对着门口的那扇窗打开,不一会瞧见几个掌灯的女使簇拥着秦秉昭、秦睦离开,秦睦蹦蹦跳跳无一刻安稳。 唐述着看二人远去,笑意渐没,手中那朱红月季却迅速枯萎,娇艳的胭脂色变成黑褐,他叹气,低头望着手中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月季:“你我再无见面之日了,你们二人自当保重。”说完话,月季竟然一点点恢复方才的娇嫩。 第五章 罹难 翌日,秦秉昭派自己身边的小厮将玉棋盘送给方正,方正勉强收下。 韦及眉去了太清殿为秦睦祈福十日,秦睦欲出门未得父亲同意只能瞒着扶枳翻墙而出,被扶枳发现,只能悻悻原路返回。 秦知何下朝得知女儿日间翻墙还被抓了便罚她不能外出、抄写祖训二十遍且继续同孟丈云孟夫子习书,还令扶枳时刻跟随。 秦睦每日卯正起,同秦秉昭一起练武半个时辰,辰时沐浴过后用早饭,辰时三刻入堂,日中休息、用午膳,下午习琴、兵法,用了晚饭还要抄写祖训。 “起于微而兴于乱,镇之以兵而教之以德,通五经六艺而知人伦世故,非病缺之体咸习武以强健。 先君为家简素,而后世子弟勿能废靡铺张,每食汤饭菜蔬应感先君苦劳。衣物朴着、器具俨然,足以。 奉父母兄姊以孝悌,侍下臣弟妹以宽厚,知礼明节,通达晓情,不虐不伥。。。。。。 忌同室操戈,违者共诛之。” 秦知何每晚必查当日所学,秦睦、秦秉昭皆可应对,只不过没当秦知何审秦睦抄写的祖训时总能找到几个不规整的字,秦睦不敢和父亲讨价还价只能一遍遍重新抄。 秦睦整日在家,家中比以往更加吵闹,在课堂上诡辩惹孟丈云生气、还总能抽出时间给家中仆妇添麻烦。延亲王府只一个正经夫人,韦及眉赴太清殿之后,王府事物一直由她身边大丫头执绮掌管,每日都会有三四个嬷嬷来告状。她实在不胜其烦,只得求这小祖宗安分些。秦睦每回答应地十分爽快,转眼继续捣蛋。 秦秉昭见她每日被父亲斥责书写后蔫蔫的,按照她的字迹写了十五遍祖训,第二日下了课,秦睦蹦蹦跳跳地和秦秉昭一同到书房,秦睦将二十份祖训呈给父亲:“爹爹,我抄了不止二十遍了。罚抄都过三十遍了。”秦睦装作乖巧的模样。 秦知何随手翻看:“抄是抄了,记住了吗?” 秦睦点头:“记住了。” “记住什么了?”秦知何放下一沓子纸。 秦睦朗声说道:“为女者自当珍重,行止端正,不宜有失。” 秦知何也不再为难她,问秦秉昭今天和夫子学了什么,随意考查二人今日的课业便放秦睦回去了。 秦睦和鸽子出笼一样飞出门去,秦秉昭站在书桌前。 “是你替她抄的祖训?”秦知何拿起身边的茶。 秦秉昭点头:“我只给她抄了五遍。”秦知何将那些纸收好:“程太傅远游之事,你考虑得如何?” “父亲,我准备和程先生一起游历天下。”秦秉昭定定地看着父亲。 秦知何点头:“那你过两日去程太傅那儿拜见一下。” 秦秉昭表示知道,秦知何认真问:“要不让秦睦和你一起去?家中这几日不得安宁。” “您不心疼,母亲也要心疼的。”秦秉昭否决。秦知何最是疼爱秦睦的,自然不可能让她像几个儿子一样摸爬滚打。 秦知何摆手:“回去吧。”自己的确舍不得,锦全有和亲之意,皇帝无女,秦睦身为亲王之女,极有可能被选去和亲。 秦秉昭退出去将门给关上,一转头果然看见秦睦坐在长廊上等自己,因为怕热一个劲儿拿扇子扇风。他走过去:“回去吧。” “我想吃冰镇西瓜。”秦睦没什么气力,走路歪斜,方才的“行止端正”怕是诓父亲的。 秦秉昭一扇子狠狠拍在她微微驼着的背上:“母亲知道该训你了。” 秦睦一下子直起腰:“你不让她知道就好了。” 轻笑两声,秦秉昭摸摸她的长发:“我要和程敏先生一起走。” “真的?”秦睦忽的转头,见他点头忙转头不说话了。 秦秉昭向来不是安于现状之人,兄长放弃爵位到边塞守关,他希望能同兄长一样带着功名或者战功站在朝堂上而非只因承袭爵位,才德配位如同父亲便是他最希望的。 秦秉昭和秦睦住在一个院里,只不同两个房间,秦睦半夜睡不着跑到他的屋子说了半夜的话,说的不过就是她自己也没去过的各地古迹,说着说着就睡着了,秦秉昭留她同榻而眠。实则,自二人出生便日日睡在一处,八岁时才不同榻,可秦睦还是会不时缠着秦秉昭一起睡,他们日日在一起玩耍、读书、习武,秦睦不说,秦秉昭自然明白她今夜为何如此。 夜间,秦知何到房中看他们二人,秦睦双手紧紧抱着秦秉昭的胳膊,两个人睡得小脸儿通红。秦秉昭远游是他自己的抉择,秦知何不想干预过多,可秦秉昭一直懂事,就这孩子一直没让自己费什么心思。老大性子顽劣,幼年时成天打架,世家公子没一个没和他动过手的,十五六才懂事,也就是那时候秦秉俨自个儿进军营去了。老二是他们夫妻二人唯一的女孩儿,不舍得太过约束,但秦睦实际上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都说夫妻最疼最小的孩子,可秦秉昭没有享受到他应得的一切,但愿这孩子回来之后能得到他想要。 次日清晨,二人一起起身洗漱,秦睦现在一刻不肯离秦秉昭。第二日,秦秉昭携秦睦去往程敏家拜谒,帖上只写二人姓名,程敏请二人进去。 书香人家到底和官宦之家不大一样,程敏府邸草木众多,且布置十分风雅。秦秉昭二人跟着管家一路进去只觉身心畅快。 程敏正在和几个友人在花园中喝茶品诗,其中就有朝中官员,见二人皆要行礼,却被秦秉昭扶起:“大人客气,此番是后生拜见前辈。” 程敏听着不甚满意,在两张一看相差无几的脸上逡巡:“你们就是延亲王家那双生子?看着倒都像女娃娃。”堂上一众人听这话全是心中好笑,但都没说话。秦秉昭长相清俊实在不假,可还没人敢说他生得女气,这程先生到底是个古怪老头。 秦睦陪同秦秉昭出门自然穿得是女装。秦秉昭听程敏这话没太多情绪,秦睦出声讽刺:“难道先生已经年迈眼花到不识男女了?既然如此,怕是也不能远游了,还是身子要紧。” 程敏冷哼。秦睦从不像秦秉昭一般礼数周全,还欲为难程敏,秦秉昭手身在她身前阻拦,对着程敏道:“还请先生恕家姐无礼。” “我还以为皇家子女最懂谦恭。”程敏嗤笑。 秦秉昭背脊直挺,玉树一般,不卑不亢:“先生将我视为女子是辱我,家姐替我出头无可厚非,我因仰慕先生才不愿争执,我待先生很尊重,先生也不该无故讽刺。” 众人皆沉默,只听席上鸟声阵阵,许久,程敏方让二人坐下,亭中除程敏之外全起身给二人让座,秦秉昭、秦睦也不矫揉,坐在程敏之下。 “你知道我即将出京?”程敏问秦秉昭,自己也就将远游之事告知那么几个同自己交情深厚的,同秦知何府上交好的也就那么一个尹沉老鳏夫。 秦秉昭点头:“是,学生想同先生一起。” 程敏冷笑,花白胡子一颤:“你这等身份跟着我一个不中用的老头子有什么用?”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秦秉昭认真且坚定地回答。 程敏起身拍拍衣袖:“你师从孟丈云,七岁战胜探花白越,何须再同我学什么?”孟丈云可是京中名师,只愿教学不愿入仕的怪人,才学一等一的。 “先生为什么想游学?”秦秉昭不答反问。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左传》)。程敏一生以“文人”自居,总想文章传于后世得敬仰,此事出于功利。秦秉俨、秦秉昭兄弟二人出身尊贵,却不甘因爵位扬名,秦秉俨随军出征官至参军,秦秉昭素爱诗书也想作为文人入仕,即便承袭爵位也有功名在身,说到底皆是出于功利,只不过秦秉俨兄弟二人为的是当世,程敏为的是生后。 程敏吹胡子瞪眼半天没说出话,秦秉昭笑着将礼物奉上:“我知先生是吴越人,专请了一位来自吴越的厨子。”说着外边进来两个小厮,每人一手一个食盒。 程敏常年在京,已经许多年没有吃过吴越的食物,可一直惦记着,一闻着香味便食指大动,却还是犟嘴:“你这小子是个有心人,可我还是不喜欢。” “您喜欢这些东西就行。”秦秉昭莞尔。 正好快到用午饭的点了,程敏请众人留下,秦秉昭、秦睦推辞有事便回去了。 接着几日,秦秉昭都派人送吃食给程敏,程敏没半点不好意思全都收下,却也答应将秦秉昭带在身边,况且他也需要有人在身边照料。若细说,带着秦秉昭是百利而无一害,程敏虽然年纪大了可脑子还不糊涂。 韦及眉已经知道此事,祈福十日之后就回了家,心中不悦却仔细询问了秦秉昭,得知他是自愿的之后还将随行侍从安排妥当。 第六章 会心 将周茅、钱明送走后,秦睦四人二人共乘一马上路了。秦睦并不知往何处去,只是去下一个村镇买几匹马、马车和被褥之类。 秦睦不敢露面只好让三人奔波去了,自己躲在村口的草堆里一动不动,目光呆滞看着远处,眼泪便不自觉流来。这时从一旁爬出一个穿着一身破麻衣的男孩,秦睦恍然惊醒将眼泪抹掉,小男孩沉默着坐在她旁边好一会,才壮着胆子问她:“你是不是也在和别人躲猫猫?” 秦睦本想摇头却想到自己现在这个处境不就是和常培常国公玩躲猫猫吗?她苦笑:“是。”只不过输一旦输了,便生死不能。 小男孩木然坐在一旁,又是许久才问:“我看见你的画像了,就贴在村长家门口。” 秦睦心一下子悬起来了:“那不是我。”双目微眯。 小男孩转头看了她两眼:“那就是你。”虽然画师画得一般,可他就是觉着此人便是那位走失的小郡主。 秦睦慢慢转过身子看向男孩细长的脖子:“那不是我。”可能是因为长久在阳光下野的缘故,男孩并不很白,脖子也是一样。秦睦慢慢握紧拳头,她从没有这般恐惧过,她心知落在常培手中虽不会死却定不会好过,她想杀了常培,甚至想杀了秦悟,但自己万不能送死。 “但他们说那是一个女的,你是男的,没错吧?”男孩看了一眼已经在脖子上的双手神情依旧呆滞而沉静。 鸟鸣声声、清脆悦耳,恼人的知了还在不停地叫。“是。”秦睦将手放下,颓然回答。 一阵欢快的娃娃声传来:“小虎,快出来,我们知道你在哪﹗” 小男孩迅速跑出去,和伙伴们走开了。秦睦呆呆地瘫坐在地上。她,刚才,的确是,想杀人。那么一个童稚的孩子,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差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就死在她手上了。 秋日温和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就那么颓疲地坐在草堆里,平日不染纤尘的黛色华贵衣衫如今沾染尘土。 扶枳三人将一应东西全准备齐全才回村口,一共买了四匹马、一辆车、几床被褥还有在小酒馆买的酱牛肉。 秦睦并无心思用饭,只是让几人行到无人处吃饭。三人从昨天到现在一天没吃东西了,都饥肠辘辘。吃完饭,三人才想明白,如今也不知往哪儿去。秦睦只说“走”了,可去哪儿呢?扶枳请示一直坐在车上的秦睦,秦睦盘腿而坐,背脊直挺:“去哪儿呢?”如今她无人可依,满目茫然。 棠叔站在马车帘外:“二小姐,不如去云因山?” 秦睦微微点头:“就去云因吧。” 云因是曲周北部一个郡的名字也是一座山的名字,云因山离西北军营不是很近也不是很远,多文人在此隐居,多秦睦一个陌生人也不会如何。棠叔的故乡也是云因,延亲王在时,夫妇二人说笑在云因置办一座宅子待夏日避暑,棠叔这些年富裕,为二人建了一个小别院,不成想如今用处竟是为秦睦逃难。 秦睦几人不敢进官道,一直在偏路上,遇见几伙打家劫舍的,魏晖、扶枳随手也就解决了。能在小路上遇见人家就借宿一晚,有时还有人不肯,四人多数还是睡在荒庙、废宅里。秦睦素日在王府的吃穿用度全是顶好的,再加上心中郁结,她没一点儿胃口,三四天就眼见着瘦削下去,过后没几日,秦睦饿的实在不行了才跟着吃些素食。 这日,四人正准备在林中行驿,一群身穿官服的人拦住,有人认得扶枳就知道马车上的绝对是秦睦无疑。 “郡主,常国公大人请您回京。”领头人对着马车行礼。 秦睦坐在马车上问:“常培弑君上、杀皇嗣,尔等为不忠不义之人卖命?” 领头之人平静说道:“皇上是五皇子而并非常国公,微臣忠的是君而非国公。” 秦睦自觉多说无益便在车中对扶枳说:“杀了吧。” 扶枳三人早将剑给抽出,如今得了指令便一下子冲了出去。 “郡主必须毫发无损,其余无所谓。”领头之人对着十几个士兵发令。 秦睦坐在马车上听着外头刀剑相撞,她紧闭双唇,她清晰听见几个人靠近马车,她钻出马车,几个人拿着剑对着她,魏晖准备回身救她却被她制止:“做自己的事情”,魏晖身手未必比秦睦强。 秦睦看他们紫色缎面的衣服并无花饰便知他们是常培的私军,她横生疑惑却不动声色,空手去夺对着自己那人的刀,几人赶忙往后退,秦睦趁其中一个不注意,一只手伸出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猛地敲在那人拿刀的那只手上,那人登时腕骨粉碎将刀给扔了,刀还为掉地就被秦睦一脚捞起拿刀对着其余几人。扶枳将一人打倒见她无碍便接着对付围上的几个。 为首的见几人如此反抗便对着秦睦道:“郡主,您一介女流、千金之躯不必如此奔亡。” 秦睦转手将刀横架在一人脖子上不说话,转眼却丝毫不犹豫将他的双手手筋挑断,她断不敢杀人也不想杀。 为首的正欲说话,扶枳抬脚将一柄刀踢起对着刀柄一踢,刀直往那人飞去,那人堪堪躲过:“延亲王府果然多异士能人。”二十个人,如今活着的也不能动,只剩自己一个完好无损。 扶枳、棠叔二人全是不好相与的,秦睦无人敢伤她也得了许多益,魏晖身上已经有几处伤痕,为首的不紧不慢地看着四人将自己手下杀的杀、废的废:“郡主好武艺。” 秦睦疑惑:“你不想捉住我?”这人武艺不低却也不出手,神情怪异。 “他们既然没能捉住郡主,那么,郡主可以走了。”那人将道让开,拿着刀将秦睦没杀的几人全肃清了。 秦睦皱眉:“你不是常培的人?” 那人笑说:“方才是,如今不是了。” 秦睦几人依旧拿着刀提防那人,那人却是微微一笑:“郡主不必多想,我跟随常培只是为一个恩情,如今我也不必再追随他。今日也只不过是拿郡主的手为我解难。”一双狭长的眼睛精光外露。 男人两手拿刀轻轻一折,锃亮的刀身立马成了两半,扶枳以为他要对秦睦不利上前一步护住她,见他动作更是握紧刀柄,男人哈哈大笑翻身上马:“我说话就这么不让人信?” 秦睦觉着这人十分怪异,举起刀准备砍他的马背却是让他回头看见了,她一把将刀扔下看着那人远走。 因四人身上浑身都沾了血,遂找了一个小溪洁身、换去一身血衣方才上路。 四人一路向北不敢进官道,可总有几处关卡是要经过的,通缉令悬在城门口,一队卫兵逐个检查过往的马车,秦睦遂让棠叔做一个马车的隔层,每到必经的关卡就缩在隔层里,在城中行到无人的地方再出来,住在客栈也只是拿斗笠遮面,委实不便。 第七章 孑然 自出京,秦睦住食全是由扶枳照看,可他毕竟是个男子不能处处照顾周到,便寻思着买一个女孩来,秦睦自然无不同意的道理。在萃山,扶枳从街上买了一个样貌清爽、会洗衣做饭的丫头。 秦睦见了这丫头便想起以前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个姐姐妹妹如今也不知如何了,年前画蘋还说家中还有个表哥等着她回去成亲呢,她也和执烛说过了年为她找一个好人家。 “几岁了,叫什么?”秦睦斜坐在床上问瘦弱的女孩,下巴削尖儿、双目深邃。 女孩一双眼睛十分灵动:“今年十四,没正经名字,全管我叫丫头。” 瞧这女孩比自己大两岁,身量却不如自己,秦睦轻叹:“我既然买了你,自然不是让你享福的。去将一身洗干净了换身衣裳再回来我瞧瞧。”这丫头既是苦命人,跟着自己虽不十分安生倒也能过些宽泛日子。 魏晖将人带下客栈一楼洗澡去了,扶枳进房间问秦睦可否满意,秦睦却道:“此时还论得上满意?” 扶枳不肯说话,秦睦也低头,她因连日赶路浑身酸疼,整个人斜着身子倚在床榻上,和没骨头一般。 那丫头洗漱过,扶枳领着她进来。那丫头虽穿着粗衣,可面庞白净,眼睛湿润楚楚动人,见秦睦少年打扮闭着眼斜坐在床沿上只当她是风流公子,那女孩子轻轻柔柔地喊她:“公子。” 扶枳脸一黑,秦睦睁眼却还是十分困倦:“你没同她讲?” 秦睦将女孩子招到身边站着:“若我是男子也不需要你这丫头了。”眉毛微挑。 那丫头看着秦睦的脸:“公子正是年纪小的时候,但看面庞看不出是男是女。”却也不问秦睦为何扮作男子。 “方才你说自己没有正经名字,我便给你一个,日后若是离了我或是有了想要的名再改也无妨。”秦睦复又闭上眼,问那丫头行否。 丫头激动地跪下:“既然您买了我,我自然要跟着您。能得您赐名那是我的福分。”若非扶枳买下她,明日她就要被买进窑子给弟弟治病,她本就想好若能有一个买了她就算服侍那人做小妾也是比当窑姐好。 秦睦嘴角微微一勾意思不甚明白,扶枳将人拉起来:“不必下跪,会折主子寿,不吉利。” 丫头红着眼睛要认错却被秦睦打断:“你今日起就叫会心吧。见你挺聪明的,还叫你日后一直聪明下去,别会错我的心,否则是要没命的。” 扶枳皱眉,沉默着将会心送出去吃饭,他回秦睦屋中时却发现人已经倚着床栏昏昏沉沉地正欲睡去,秦睦见他进来微微睁开眼:“怎么了?”没什么精神。 “您身子不舒服,我去请一个大夫来。”前一阵子,秦睦几乎没吃什么,这几日虽会吃东西可全在背地里吐地一干二净,扶枳一开始没大在意,这几日发现秦睦时不时浑身滚烫,这才发现秦睦病了。 秦睦摆摆手:“还有半个月就到云因山了,无需节外生枝。我常年习武,身子比常人刚健些,不妨事。” 扶枳张嘴刚要劝说却被她打断:“常培为何要抓住我,我已经猜测出原由。如今,每个城里都有好些人等着拿我去讨赏。都到如此地步了,怎么能被捉住呢?”她面如白纸。 跟随秦睦逃出来的全是五大三粗的男子没个精细人,秦睦虽习武可毕竟也是娇生惯养的,何曾遭过这等罪。扶枳以前觉着她胡闹,如今也生出许多不忍。 次日,一行五人上路,遇着检查时她就躲在层层叠叠被褥中。多了会心一个女子,他们四人日子也稍好些,秦睦病大抵是因为吃了没熟的菜蔬,自会心来了,她渐渐面色红润许多。 在路上,秦睦时常教会心写字,会心先学的便是秦睦的名字。会心倒也聪明,几下便学会秦睦和自己的名字。会心也知道秦睦正在被追捕,却什么也没有问。 因路上遇着土匪,几人迟了两日到的云因。入城时正是拂晓,没什么人,棠叔将人那宅子。 棠叔的屋子修在镇外,篱笆圈住一处宽敞平坦的平地建的院子,虽比不上京中豪富人家的院子,却也十分古朴。此间还有一个四五十岁的看屋子的,名唤杨贵。他早知道几人要进城,欢欢喜喜将人领进门,会心扶着秦睦下马车,顿时感觉一阵寒气:“怎么这么冷?”转头让秦睦披件衣裳再出来。 秦睦被几人拥簇着进屋,杨贵端上滚滚的茶给几人还问他们吃不吃饭。几人车马劳顿,决定歇一会儿再起来用饭。 会心怕秦睦冷问杨贵要了厚实的棉被。这么些时日,一行人担惊受怕,现如今终于能安稳地睡上一觉,几人都是快到第二日晌午才起。 用过午饭,秦睦写了两封信,让魏晖给寄出去。扶枳请了大夫给她诊脉,开了几帖药,嘱咐她日常饮用切不可生冷辛辣,要时常保暖。 云因八月还不算寒凉,秦睦却已经要穿着微厚的衣裳。棠叔第二日便请人将地龙安上,省得冬日受寒。 棠叔在云因也有许多旧相识,听闻他回来拜访的人自然不少,棠叔自然要应酬一二。秦睦虽不常出门走动,却是有人见了她,不过是附近的乡亲,他们就问棠叔她是谁,按照秦睦的吩咐,棠叔只说是自己的子侄辈的后生。 许是云因太过偏远,并无常培的手下来此查询,秦睦的日子还算安生,只是到云因没几日便是秦知何夫妻二人的五七,棠叔将香烛纸钱等准备妥当,秦睦当夜同一行人往郊外对着京城方向祭拜,不敢在家中挂白布白幡惹人注目。 新皇登基后,一等公爵常培、东襄伯谢逐流、谨宁侯秦槐三公辅国。风声传到云因时,秦睦将欲寄给尹舒扬的信给烧了。 不论常培,谢逐流此人惯是会见风使舵的,今日跟随常培不过是因常培把持朝政。那宗亲谨宁侯秦槐少年得志,极负盛名,虽比秦睦大十几岁,二人却是要以兄妹相称,可二人却没见过几次,可秦睦犹记此人温善和蔼,并非趋炎附势之徒,他如今出山,秦睦更加不知如何作为。 八月中旬,秦睦得到韦氏一脉所写的“讨常书”,其中指责常培暗害先帝、延亲王夫妻还妄图粉饰太平,韦氏虽归隐多年却依旧是士族领袖,如此举动便是公然同常培作对。 这北嘉韦氏虽是韦及眉娘家,可秦睦从未想过他们会出来替父母做主,韦氏一族如若外嫁或入仕便只能承姓,与族亲再无瓜葛。可秦睦也知道,韦氏一族惯能襄主辅君,韦氏身边不仅仅有延亲王府一门宗亲,朝廷忌惮多年的朝冀王更是与韦氏牵扯众多。 适夜,秦睦于院中观星,身在寰宇之下,无力之感顿生,心中更加凄迷惶惑,慢慢前路,她已不知再如何继续。 第八章 血忠 自逃遁以来,秦睦常忧患不能入眠,至云因后也终日沉郁,扶枳生怕她心病郁结伤身便每日早起请她一同练武。 二人常以竹木条相对,扶枳武艺高出秦睦许多却总是相让于她,秦睦招式柔和美观却伤人不易,扶枳点明其破绽后再喂招给她。秦睦不几日也就摒弃以往剑式,一招一式比扶枳更加狠辣刁钻。 秦睦不明京内局势,屡次写信欲寄给尹舒扬却几次烧毁。八月中旬,钱明自南方带薇处到云因,并回禀秦秉昭无迹可寻之消息,秦睦写字的手抖如筛糠却只说:“无迹可寻已是好结果。” 五日后,周茅从西北军营来,风尘仆仆到了住处迟迟不敢进去同秦睦回话,扶见此情况也就知道秦秉俨殒身便极力阻拦,钱明却已经通报秦睦。秦睦招周茅问话,扶枳担心秦睦遂同周茅一起进书房。秦睦见周茅支支吾吾不肯说也知兄长大抵是不在了:“可知,哥哥是怎么,怎么。。。。。。”喘息渐渐沉浊,平息不能。 “听军中人说,大少爷是被细作所害。”周茅低头回答。可秦秉俨身边只有几个从府中带出去的、知根知底的近卫,普通细作岂能随意近身,秦秉俨之死也不过是常培的借口而已。 扶枳站在不远处,秦睦坐在案几边愣神许久才让二人出去,扶枳喊会心进屋照顾好她却也被她遣了出来。 会心陪扶枳站在屋外:“主子这是怎么了?” “自此以后,主子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了。”扶枳低声回答。秦秉俨十七上战场,扶枳跟随其侧,秦秉俨曾对他许诺,待秦睦长成之际自会接扶枳回他身边依旧当他的随行,如今秦睦依旧年幼,秦秉俨抛却当年约定先赴黄泉。 秦睦待几人出去之后,气息更加难以自控制,一下子将桌上纸张撕碎摔在地上,满面泪痕。常培!常培!顺手拿起烛台恨恨扔在地上,扶枳在屋外生怕秦睦想不开便跑上前准备开门,却被秦睦呵斥:“谁也,不准进来!不准!”破碎之声愈演愈烈,扶枳只是站在门外听着不敢推门。自父母被杀,秦睦整日惊惶,她盼着兄长为父母报仇也盼着哥哥能保护自己,可兄长死于常培柜机之下、幼弟却杳无音信。 半个时辰后,秦睦开门倚在门框边瘫坐:“让会心,将屋子收拾干净。”声音嘶哑。 魏晖端着水来:“还请您保重身体。” 秦睦摆手,让他走开。扶枳站在她身旁,不声不响。 “我明日就回京去杀了常培。”秦睦扶着门框跌坐在地。院中并无栽种树木,如今一看竟是十分荒凉。 扶枳将那把秦秉俨送的、常年挂在身边那把剑递给她:“我陪您一起去。” “扶枳。”秦睦接过剑坐在地上。秦秉俨十七参军,秦睦当年不过五岁,秦秉俨离开那日清晨到二人房里跟二人送别,秦秉俨彼时虽十分稚气却已然有成年男子之英气,秦睦、秦秉昭一人一手抱着哥哥让他早些回来。秦秉俨走后,每当有人问秦睦姐弟二人秦秉俨哪儿去了,二人定是说哥哥去边疆建功立业了。秦睦小小的人儿挥着木剑站在并不平滑的石头上:“我长大后要成为和哥哥一样的人!”尽管嬷嬷们笑着同她说女孩子不能上战场。 前年,秦秉俨冬日回京述职,清晨进府问候父母之后便来看尚在睡梦中的弟、妹二人,秦睦还能记得他肩头的薄微白雪及铠甲上的寒意。 而后,秦睦同家人送秦秉俨回西北军,小将军迎着北风离去。秦睦坐在父亲臂弯中对着远去的秦秉俨挥手送别。 两个月前,秦秉俨曾寄信回家嘱咐秦睦恪守家规,不许在胡闹,还应许秦睦再回家给她带西北最有名的满月弓。 棠叔才从镇上回来便知道大少爷没了,伤心之余也来安慰秦睦,见二人都坐在地上便上去叫对二人说:“二小姐,节哀。” “棠叔,明日我回京去。”秦睦倚在门框上,疲倦抬眼。 “您是想回去以身犯险,自己去官府被送到常培面前而后刺杀他?”棠叔问秦睦而后转头看在一旁的扶枳。 秦睦同扶枳全闭口不说,棠叔接着问:“您是不是觉着王府除了您就没人,觉得死了算了?常培会杀了您吗?您奔的不是死,您要当第二个留越公主?杀贼不成,成为贼子的棋子?” 秦睦冷笑:“他不死,便是我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前朝留越公主父亲被朝臣篡位,她无奈成为彼朝臣之妾,一生屈居仇人身下,自杀未成还生下仇人之子。 “夫人让我护送您出京为的是让您自投罗网?”棠叔将秦睦手中的剑抢下来。 秦睦心口一疼:“如今我又能做什么?”扶枳一言不发也看着棠叔。 棠叔叹息:“若是您什么也不想干,去深山老林隐居,继续您无忧无虑的日子。”任谁遭此巨变都不能无忧无虑,秦睦自然也是如此。 得知兄长过世,秦睦第二日便病了,整日缠绵病榻。大夫来瞧过几次,却总也不见好,只说大概是惊惧忧思过重,反复发烧,汤药也不大管用,秦睦还总夜里梦中呓语喊父母兄长还有秦秉昭,会心总暗自抹泪。 棠叔在镇上有他年少一个故交,名唤胡二娘,她自棠叔回来后时常看望,秦睦病了也是她熬些补汤送来。虽不如以往府里珍馐,秦睦却也喝的惯,棠叔遂将人请到家里专门负责一家子的膳食。 京中传来消息,尹舒扬自缢而死,只因为常培欲将她送去锦全和亲。秦睦闻信,精神更加昏沉。 今日,秦睦身子还算轻快便告诉会心在书房用饭,会心如往常一般给秦睦端去午膳,正到后院却被魏晖拦住:“你去吃饭吧,主子的午膳我端过去。”说着劈手夺下盘子。 会心叫住他:“魏晖,你这是干什么?” 会心被魏晖那冷冷一瞥吓得往后退一步再不敢说话,他毕竟追随、护送主子一路,自己却只是一个买来的丫头。 魏晖端着盘子敲门:“二小姐。” 秦睦听出是魏晖的声音沉默许久才唤他进来。魏晖端着盘子进来,秦睦让他将东西放到一边的小案上。 将东西摆放好之后,魏晖并没有退出去,秦睦也并未挪动身子去用膳:“你想说什么?直言无妨。”神色倦怠,眼眸半阖。 魏晖跪坐在不远处:“敢问二少爷,日后可有打算?” 秦睦端起一旁的茶发现已经冷透了之好放下:“我自有打算,虽然王府不在了,你也当知礼数。日后,非我传唤,不得随意来此。”挥挥手让他离开。 魏晖认错之后出去将门合上,目光暗了下去。 秦睦用完饭,会心进来收了碗碟。秦睦看见在会心兢兢战战便问她怎么了,会心将盘子一放:“主子,是我没拦住魏晖,还请您责罚。” “他一个男子要干什么,你还能阻拦地住?”秦睦缓缓地喝着热茶慢慢地说道。 会心渐渐知秦睦是个和气的,不再怕她便直接问:“主子不怪罪我?” 秦睦放下茶杯:“我如何能怪罪你?你在我身边服侍,尽心尽力,我怪你岂不是没良心。” “主子!”会心一瞬间眼眶盈满水汽。 秦睦直起身子:“待扶枳回来,让他到这儿见我。” 会心将盘子收拾好放在厨房之后便在卧房做些针线,冬日快到了,主子的鞋袜和里衣也需换新的。 扶枳傍晚时分方回,一回来便到其名书房去了。 “怎么这么迟才回?”秦睦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 扶枳面色不是很好:“京中有信。” 秦睦淡淡的笑意片刻之间消失殆尽:“谁?” “谨宁侯。”扶枳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呈给秦睦。 第九章 年节 谨宁侯秦槐站在幼帝秦悟身旁看着他练字,秦悟极其认真地半跪在龙椅上一笔一划地写完:“谨宁侯,延亲王世子和及安郡主找到了吗?” 秦槐看着并不工整的“和”字低声回答:“还没有。” 将那写着“和”字的纸团成一团,秦悟跳下龙椅:“那便好。朕,希望谨宁侯无用些。”面庞、声音一如以往童稚,小胳膊小腿肉乎乎的。 秦槐跟在幼帝身后,走到门前为他推开厚重的门:“陛下。” 秦悟并未让宫人或者秦槐抱自己出去,只是抬高膝盖一个人艰难跨过门槛:“谨宁侯辅导朕习字定累了,回府休息吧。” 秦槐不语,看着刚过自己膝盖的孩子沉默远去身后跟着几个太监,往宫门处走。常培之心,秦槐明白一二,当年退隐也是因官场浑浊,自己原以为延亲王秦知何能够应对,秦知何为人气度非凡能容污浊入眼,自己这才毅然归隐。十年前,二人郊外自己住处豫绮居畅谈,不成想如今心怀天下者已亡。 常培挟天子以令诸侯,秦槐毕竟是曲周之后嗣,断不会家国将亡而熟视无睹。秦槐出了宫门,侍卫在一旁等着:“侯爷,尹翰林正在府中等侯爷。” “今日是尹姑娘头七,”秦槐沉吟,“回府吧。”除去常培,凭一己之力可不够。 秦睦读完将信翻折起来放在桌上:“他是,想杀常培以振朝纲?” 扶枳面有难色,不曾说话。 秦睦往回走:“但说无妨。” 扶枳皱眉:“给我们送信的人是那日常培手下放了我们的人。” 当日,那人故意放自己一马,说常培初心不复,不过一月如今又投奔谨宁侯,若那人一开始就是谨宁侯的人,那秦槐定然极有城府,她并不十分知谨宁侯底细,不知是友还是同常培一样心思的贼子。 “如今,也只能相信秦槐,若他真能平定常培,那便最好。”秦睦将信放在身后的架子上。 扶枳问:“我们要不要换一个地方?” 秦睦摆摆手:“不必,他能找到云因就能再找到我一次,他不可能将曲周江山让给常培,且看他如何。明日你去回那人,只说我还年幼,不能襄助只能静候佳音。其余,我们再慢慢计较。” 扶枳应下。秦睦沉默许久方问:“近日,钱明等人可心有不满?” 会心坐在小案几旁停下写字的笔:“主子为什么这样问?” 扶枳看她一眼,会心跟着秦睦并没有很长时日,如今这般要紧的事情也不遣退实在让他不放心。 “如今不比在京城,他们不满也是正常,我实在让他们为难。”秦睦说着咳嗽几声。会心最困苦时遇见她,她最困苦时遇见会心,她待会心当家中那些姐姐妹妹一样 “跟着您到云因的就四个侍卫,我不常在您身边,再无人保护,您遇着危险怎么办?”扶枳急忙问。 秦睦嘴角下垂:“有些人留在身边才是危险的。你私下和棠叔说,辞去魏晖等人,遣散金给多些。我尚能自保。” 会心张口正欲说些什么,秦睦瞪她一眼示意她切勿多言。 “您是觉得他们几人会有人对您不益?”扶枳问。 秦睦不言,魏晖几人无一不是危难时期跟随自己的,遣辞便是不仁义,但魏晖今日的行径已然触怒她,这人看着机灵忠诚实则秦睦看不清这人真心思。 扶枳见她如此便知此事再无商议的余地,秦睦再无别的吩咐,他便出去了。院中,魏晖擦拭着不经常用的刀,扶枳经过时淡淡的看他一眼:“二少爷有新吩咐?” “若有事,主子自然会吩咐。”扶枳说完便回自己房间去了。 秦睦睡前喝了汤药便躺下了,脑袋昏昏沉沉睡了,会心就睡在一旁的小榻上。不知为何,秦睦突然惊醒一身冷汗,刚想动便听见窗户外脚步声细细碎碎,她瞬间放慢呼吸,没几分便闻见一股子异香,她生怕自己中招掐了自己一下屏息将枕下的匕首握在手上。 不多时,那人缓缓将门推开,秦睦闭上眼睛听着那人一步一步走进自己床铺,会心毫无醒意。那人静伫床头许久才坐到床沿上,缓缓地拉开被子的一角。 秦睦迅速睁眼,当下一惊可动作却还十分快,一手抓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拿着匕首刺向那人。 那人反应不及被生生刺在左胸,温热的血液沾满秦睦的右手,那人推开秦睦转身向门口奔去。秦睦一把拽住他的肩将匕首插在他右肩上用力踢其小腿,那人大喊一声跪倒在地,秦睦捏着那人嗓子不让他出声低声喝:“会心!”那人想挣扎,却被秦睦一把卸了另一个没受伤的胳膊。 会心惊醒听秦睦喊点灯便着急忙慌地点上灯,却看见秦睦捏着一个人的脖子,她心中害怕却装着胆子给秦睦披上衣服,她都没敢看地上跪着的那人。 秦睦卧室动静太大惊动了扶枳及棠叔,二人穿上鞋就往秦睦屋子里赶,顾不上礼数推门便看见会心穿着亵衣坐在小榻边沿发抖,秦睦手上沾满血冷然地坐在床边冷眼看着跪在地上、脚后跟还插着一把匕首的那人。见二人冲进来,秦睦抬眼看了眼二人却不说话。扶枳将那人脸抬起来,赫然是魏晖,脖子上一圈胀红色的手印。 嘱咐棠叔将所有人喊到自己卧室门前,棠叔将魏晖提出屋子,扶枳待二人出去之后才低声问秦睦:“主子,您没事吧?” “没事。”秦睦看了一眼旁边发抖的会心,“怕?” 会心不敢撒谎,秦睦对伤人之事亳无触动的样子实在让她畏惧只能点头。 秦睦温声对着会心说:“日后可能有成百上千次。去,打盆水进来。”会心听言穿上外衣便出去了。 扶枳见秦睦面色郁结往前一步:“您若是倦了,将所有人遣散,隐居便好。” “常培活着一日,我一日不能安心度日。”秦睦抬眼看他,目光清冷。 会心将水盆放在一旁:“主子,洗洗吧。” 秦睦手上、衣服上都有血渍,猩红一片。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先放着。”说着起身径直走到院子里。 院子中,棠叔压着还在淌血的魏晖,钱明、周茅、胡二娘站在一旁,胡二娘从未见过这等阵仗裹紧衣裳瑟瑟发抖。扶枳拉着会心站到院中。 秦睦不愿长久站着,便坐在廊上围着厚重的衣裳却丝毫没有暖意:“魏晖,你今日想干什么?和众人说说。”半夜点迷香,偷偷摸摸进主子闺阁,意欲何为不难知晓。 魏晖只是求饶他一命,秦睦接着问:“你是惦记着我还是惦记着钱?”魏晖不说别的,只是求饶说再也不敢了。秦睦嫌他聒噪便让扶枳封住他的哑穴。 各人心中明白,秦睦如今是无依无靠的孤家寡人一个,延亲王夫妇被常培所杀,秦秉俨又死在军营之中、秦秉昭下落不明,秦睦身带黄金,得了她便是得了黄金。 秦睦冷哼一声也不再问他什么,只是让扶枳递她剑:“今日之前,几位若是想另投明主,秦睦绝不阻拦,只是今夜发生这事,秦某人不可能再放几位离开了。” 钱明、周茅都是耿直人:“既然跟着主子出京,自然不会再有别的想法。” 胡二娘、会心也没有说话。扶枳、棠叔自然不会撇下秦睦。 “好。”秦睦点头将搁在魏晖的肩膀上,魏晖鲶鱼般一直挣扎却说不出话,地上一小块鲜艳的血渍。“既然如此,我必先教你们一个字。”说着剑一挥,将魏晖的脑袋削下,脑袋滚到远处,所到之处便是血痕。秦睦不甚在意,剑沾着血在地上写下一个字“忠”,血色断断续续可剑痕十分清晰,一笔一笔划在众人心上。 会心、胡二娘吓得瘫软在地,钱明二人面上也无半点血色,而扶枳面色阴沉。 “此字为‘忠心不二’的‘忠’,明白否?”秦睦将剑还给扶枳。 几人皆回答:“明白。” 秦睦点头:“明白就好。钱明,你们二人将魏晖的尸首掩埋在南边的深林里,棠叔、扶枳你们将院子处理干净了。胡二婶婶回去睡吧。”拂袖回了房间。 会心一时不敢和秦睦一同回房间坐在檐下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扶枳拿了一个麻袋给钱明二人将魏晖的尸体和头装上再去掩埋。 秦睦洗净身上的血污,换上干净衣裳,会心这才进屋。 见会心心神不定,秦睦并未斥责只说:“屋子明日再打扫,那被褥去书房睡。”说着往门外去。 会心见秦睦一身干干净净,面上也是一副平和之态,不像是方才才杀了人的样子,颤颤巍巍走跟上:“主子。” “怎么了?”秦睦回头,长发披散、面色苍白。 会心一抖颤着声音问:“用不用给您熬一杯安神汤?” 秦睦望着她,会心从未觉得主子的双眼如此寒凉,暗色眸子如深潭一般不可见底,好一会儿,她才听见秦睦声音:“不必。”径自向书房走去。 夜色沉沉,秦睦走在廊上,寒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她顿足仰望并不明朗的夜空,全无气力仿若飘荡人世间的幽魂,会心抱着被褥站在远处看着一身白、披头散发的秦睦,紧紧抱着被子不敢开口。 第十章 秦槐 十月份,云因开始下起雪来。 京城谨宁侯依旧不时传信来,秦睦也与那位信使渐渐熟识起来,那人原是与秦槐结交的江湖侠客裴念,因与常培有交易便在他府中担任闲职,捉拿秦睦是他自己领的任务。念及秦槐的情分,裴念放过秦睦等人,访旧友时又遇见秦槐手下,正巧无趣便将送信一职揽在身上。 这日,裴念冒雪拜访,扶枳将他带到书房之后便退出去了。 秦睦本在写字,见他来了便停下了,沏了滚滚的一杯茶放到他面前。裴念拂去肩上的余雪,捧起茶杯:“今日这雪竟这般大。”说是“雪花大如席”也未能过于夸张。 “在京城还未见过如此大的雪,也是奇景。”秦睦将才写好的字吹干放在一边。 裴念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我听说,京城不大好。” 打开信,将短短几句读完,秦睦放下:“确实。”常培混迹官场多年,自然知道如何笼络人心,秦槐虽没细说,却已经显出力不从心来。 “裴念,京中如今情势险峻,谨宁侯怕是危险。”秦睦看着坐在对面也捧着茶浅饮的男子。 裴念皱眉:“已经到这地步了?”京中尚有不少人不满常培,秦槐不止于这般困顿。 “大抵是,侯爷如今不过强撑罢了。”秦睦浅饮一口茶水,微微叹气。 裴念和秦槐多年挚友,自然不会放任不管:“我明日就回京。” 秦睦道:“若是京中情势真的不对,带着侯爷去别的地方,不要再回去了。京中情势日后只会更加艰难,侯爷一生清明且无意于官场,若为我父母而身陷险境也是难为侯爷。” “那你呢?”裴念回问。在京中就听说,延亲王家及安郡主最是淘气,如今也这般沉稳了,他也并非秦睦长辈,自知不宜劝说。 秦睦抚平袖口褶皱,眉眼低垂:“谁知道呢。”看不见半点欢喜也看不出旁的什么。 因裴念明日便要回京,秦睦留他在这儿吃了晚饭。送走裴念,秦睦站在院中,看着满庭的白失神。 扶枳见秦睦呆呆站在院中央走了过去:“主子。” 秦睦抬手擦擦脸转身:“扶枳。”眼睛微红。 “外头天冷,您进去吧。”扶枳知道她肯定想起当年府里的事情。 秦睦上台阶:“是啊,天冷了。” “主子”,扶枳原本是明日给棠叔买酒,看她落寞便喊住秦睦,“我要去镇上,您,和我一起去吧。” 会心给秦睦披上大氅,生怕她冷又给她带上汤婆子。从住处到镇上也并不十分远,二人脚程快约一刻钟便到了。 这时辰也只有一家酒庄还没有关门,扶枳推门,秦睦还未进去便闻着酒味,掩鼻进门便看见三四个穿着轻薄的女子陪着几个男子喝酒。引着秦睦坐下,扶枳将棠叔的酒葫芦给掌柜的:“店家,打酒。” 秦睦生得好,那些女子也是少见玉一般的娃娃便指着她悄悄说话。秦睦听见那些女子在说自己便转头看向几人,她们顿时又不言语了,秦睦只是微微点头又转过头去。 扶枳将酒葫芦给掌柜的之后便走到秦睦身后站着:“主子,还要些什么?” 一个女子走过来;“敢问是哪家的小公子?” 秦睦伸手请女子坐下:“在下并非云因本地人,只是随叔父回乡。” “该是如此,”女子莞尔一笑,“云因哪家小公子生得这般好,我肯定知道。” 另几个女子调笑她痴于男色。这女子也不在意嗔那些不敢来这处一起说话的女子,将秦睦随手放在桌上的微凉汤婆子一摸对着掌柜的喊:“换上热的送来,小公子看着并非健壮之人。” 秦睦谢过,掌柜的拿了去后院。 女子微微颔首:“贱妾本是相面者之女,与父亲学过些旁门左道,如若小公子不弃,贱妾能否?” “姑娘但说无妨。”秦睦倒是感兴趣这女子能说出些什么惊人之语。 但见那女子轻浅一笑:“您家中也是富贵至极,不过已是往昔。您命数单薄,家中自然不能放任自流,但因这命格您日后定会乘云而上。” 秦睦见过不少相面者,大多千篇一律说自己命格单薄,如今这女子也是如此,若她一生困难,那家人安平也无怨言,可事与愿违、天命作弄。 “小公子,世人皆羡慕你的得却不见你的失,可你失的比得到的太多了。”那女子总是笑,却怎么也掩盖不住那一身历经风尘席卷的沧桑之感,秦睦和以往一样不自觉地同情却又觉得如今自己这境遇怕是不能同情旁人的。 “姑娘,我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倘若真有天命,且天命真是如此待我,这天道竟如此不公,存在又有何益?”秦睦心中泠然,指尖发颤。 那女子按住她的手臂:“我知小公子之不易,算是我给小公子一个忠告,万事莫强求。” 秦睦正要说话,扶枳捧着热乎乎的的汤婆子到她面前,那女主转身回去和旁人说起话来,秦睦静坐看她许久这才起身走了。 二人踏雪往回赶,扶枳提着灯笼走在前头,夜中一点橙黄甚是诡谲。秦睦摸着手中温热的物件儿:“可知今日和我说话的姑娘叫什么?” “不知,明日我去打听。”扶枳在旁边回应。 秦睦轻应一声:“嗯。那,云因的情况都探听清楚了?” “是。”扶枳回答。 秦睦停下脚步,看去远处暗暗一片:“再过些时日便是年,若谨宁侯那时再无好消息便就此行事。”又接着往前走几步。 扶枳站在前头看他,面色阴沉:“主子。”他这些时日一直忙于打探云因中著名人物,秦睦心中一直郁结于魏晖之事,他如今本就是她最亲近之人,自然应当开解一二。 “不必再提。”秦睦转过头去,她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人心难测,本也不是她第一日知道的,自己以往作为王侯之女,这种事情自以为见识多了,如今发生在自己身上着实好笑也无奈,日后这样的事怕是多的很,实在不足一提却也实在心寒。 谨宁侯派人送了好些银子来,秦睦本不愿收下奈何自己这处只有出的没有进的,母亲留的那些金银迟早也会用完,自己本就是不知疾苦的,这钱也是随意使用没有半点节省。 十月下旬,云因就有人开始采买年节的东西,杨贵说到十一月份下大雪就没有卖果蔬的了,秦睦遂也叫他们出去买办些。以往延亲王府每年过年都是在宫中过的,秦睦到此时却更加沉默了。每年初一,延亲王夫妇都给家中仆役发些东西,秦睦也不打算破了规矩,只让扶枳跟着给棠叔等人买些年礼。 说来也是巧,买完年货之后第三天就开始下起了大雪。几个男子清扫完道路,会心在堂下堆了个雪人栩栩如生,秦睦看着愉悦不少。 大抵是想找那日给自己相面名叫茗薇的女子,秦睦又去了那个酒肆几次,那些常在酒馆揽生意的女子中却没茗薇,只是给那个在路边行乞的女孩子买了一碗热面和一件棉衣。 那一日,雪大风也大,秦槐的另一个信使奉上书信:“郡主,侯爷败了。” “裴念呢?”秦睦接过,放在桌上问道。 那人答:“随侯爷归隐去了。” 秦睦点头:“这很好,你们也是要散了?” “侯爷吩咐,若二爷您需要就留下我们。”那人回答。秦睦淡笑点头,却还是让他们散了。 秦槐之败已然让秦睦有些失望。送走那人之后,她久坐在廊上看雪,穿着厚实的大氅、抱着温热的暖手炉,雪落无声可炭火哔剥之声身份清晰,扶枳上前请她回去。 “若在山中看雪定然很有意境,皑雪如浪,气魄、绝美。”秦睦说话时带出一大片寒气。 扶枳进屋找来新做的白狐裘披在她腿上:“来年,山中建一个院子,夏日听蝉、冬日观雪。”以前府中便有依山丘而建的别院,秦睦便十分喜欢,如今近山更是方便。 秦睦抬头:“坐吧。”她雪白面庞极其素净和气,竟像是雪做的人物一般剔透玲珑。 扶枳退后一步:“这于礼不合。” “虚礼罢了。”秦睦双手捂脸将暖气渡到脸上,扶枳只能听话坐下,与之比肩。 跟着秦睦许久,扶枳深谙她个性,她虽一直装着混世魔王的样子,心中可是清明得很。谨宁侯部下如若收用,定当轻省许多,秦睦不用定然有自己的缘故。 秦睦转头看他:“扶枳,日后定然艰辛。你不比旁人,若是你想走,我绝不阻拦。如今,我也平安了,你自然也该放下心了。” 扶枳知她失去太多心中冰寒不肯化解,认为自己是因秦秉俨殷切嘱咐的缘故才不肯离去,当即转头回问:“您不拿扶枳比旁人,扶枳就该拿您当成旁人吗?”眉毛紧拧,星目微含怒气。 秦睦听这话含笑看他却是不语,面色甚是温和,可扶枳却觉得秦睦已然不是以往的秦睦,脸总还是那张脸,秦秉俨、秦秉昭、秦睦三人本长得相像,秦秉俨生得英气俊挺、秦秉昭气质温文和善,秦睦原本稚气未脱可尽显潇洒风骨如今成长些却是道不尽的别扭,可怎么却也不再是那个光爱喝酒打闹的女娃娃。 “二爷,”扶枳叹气,“回屋吧。”一生跟着秦氏兄妹,秦睦嘴甜,幼时一声声“扶枳哥哥”,自己早当真了,不提秦秉俨,自己自然也会追随秦睦。 风雪一夜,这天地银装素裹、不似凡间。赏雪之人常坐于廊下,不饮酒、不喝茶,一日,赏雪之人将戴在身上那颗雾紫色珠子收了起来,喝了整整一坛子酒。 第十一章 相交 以往在府中,万事全是韦及眉操办,秦睦本不懂过年节该准备些什么,幸而事事有着胡二婶婶帮衬。因着父母去世,家中不能挂红对子,棠叔专门买了些白色纸,裁好让秦睦写,秦睦字体峻克冷硬倒是美观。 年三十,秦睦起床洗漱之后便想帮着他们忙活,可几人全不让她碰,生怕这孩子碰碎了。天微黑之时,所有人全在正厅坐下,稍微吃些个便宜的果子茶点再说些话便天色暗了。 众人跟着秦睦一起在大院中祭完天地便南面祭父母、西面祭祀兄长,祭完便一同回屋子,胡二婶婶和会心这才将正经的菜品给端出来,秦睦只能吃素却也没让其余人跟着一起。 菜品也就是按着云因农家以往过年节置办的,自然没有宫中精致,但众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这是极少有的。 众人围坐在一起吃饭、喝酒,因着秦睦年纪尚小且身子还未大好,无人敢给她酒喝,胡二婶婶拿出在镇子上买的果饮子给她喝些,秦睦因众人诸多照顾端起酒杯敬众人:“这几个月多谢诸位照顾,日后还请包涵。” 诸人起身,棠叔弯腰举杯:“二少爷言重。” “棠叔,各位,还请坐吧。今日除夕,不必拘束,畅饮欢聚便好。”秦睦说完将饮子一口喝完。 因为秦睦没什么架子,众人各自笑闹,云因山是曲周最为神圣、神秘的山,也是神话传说最多的山,其中神怪之事,钱明唆使着胡二婶婶讲些神神怪怪的故事。秦睦就在一旁听着,吃些果子点心跟着乐一阵子。 厮混到子时,大家再准备温酒喝些再看向秦睦,她已经歪头睡了,会心准备将人摇醒却被扶枳阻止,他将人抱起回房去了。会心、胡二婶婶跟着进房,会心将她外衣脱去,胡二婶婶则是在她枕下放下红色锦布:“我们家小主人明年也要平平安安、顺风顺水、心想事成。”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发额。 三人退出房间,回到前厅同他们一起喝酒,玩笑一阵子也就各自睡了两三个时辰便起来打扫,秦睦刚起床时刚过辰时,会心服侍了她洗漱之后换上新衣裳,开了门便看见所有人换上新衣,喜气洋洋地站在雪地里:“愿主子否极泰来、福瑞长存!” 秦睦行揖礼:“谢诸位,也愿诸位来年顺遂安康。” 众人还礼,胡二婶婶上前给秦睦一个红包:“主子收下吧,虽不多却也是心意。”十分和蔼。 “二婶婶。”秦睦不好意思接。 棠叔也拿出一个来:“我们每人全做了一个给您。” 扶枳、钱明等人全拿出一个红包,周茅憨憨的:“您年纪小,但孩子收压祟钱是天经地义的。” 钱明撞撞他的胳膊:“怎么长大一岁却不会说话了?”虽然他说的不错却摆明面上就不大好了。 “无妨,”秦睦淡笑,“各位年礼可还满意?”十二月月银比以往多一倍,秦睦还给个人买了一套新衣裳,胡二婶婶和会心是珠钗、其余男子便是新的靴子。 众人满口称谢,秦睦也不再说些旁的:“那去前厅吃早点吧,棠叔既要出去拜访乡邻便早早吃了,不出去的便在家中玩吧。” 棠叔请道:“请主子同我一起去拜见。” “也好。”秦睦点头,父母新丧是忌讳年节出门拜访,既然棠叔要求,她自当遵从。 棠叔、秦睦、扶枳三人吃完饺子之后便出门去了,碰见乡亲便说几句,一路踏雪到镇子边上。要拜访的人家是镇上的秀才先生,如今不过在乡里私塾当教书先生,可最受尊敬。 棠叔敲木门:“白南,你可在家?”许久都没有人应答。扶枳问:“是不是出去走亲戚了?这么半天没动静。” “他孤身来的云因,是不大愿意走动的,只几个朋友罢了。”正说着,里边走出一个身材单薄的文弱的男子。 男子走近给三人开门:“我本懒惰,不想开门,谁知你偏不让人安生。这两个后生是谁,怎么不曾见过?”侧身请三人进屋。 一进屋便看见一个身穿赭色袄子、坐在炉子旁取暖的男人起身:“先生。” 白南让他依旧坐下:“这是我初至云因时认识的原棠,这两个孩子,我也不认识。”拿小凳让三人坐下,又去沏茶,让他们各自见礼。 赭衣男子作揖:“在下康靖。”云因县寻常小吏。 棠叔哈哈大笑:“他总这样,习惯便好。这位是我恩人之子,唤作秦晏。” 秦睦起身拜见二人:“学生秦晏,这位是家中同我一起长大的兄长扶枳。”扶枳起身行礼。 白南见去秦睦、扶枳气度不似常人却不讲自己出身便也不问:“二位到云因是常住还是暂居?” “许是暂居,许是常住。”秦睦回答。 康靖饮茶不说话,棠叔笑:“我多年不回云因,这会子见着也不见你一丁点儿愉悦。” 白南冷哼:“你回来许久,当我不知道?”不给棠叔留一丁点儿面子。棠叔解释一下便也过去了。 “回来时太过仓皇,见老友并不适合。”棠叔淡然一笑,可全无仓皇之感。 白南看着两个稚嫩的孩子:“哦?带着孩子来便是礼数周全?”人生半途来云因的人每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当年自己来云因也是有其中缘故,但他不是爱管闲事之人,只问原棠:“你这些年在外如何?” “我本就是因为惹事才离乡,也就那么样,不说也罢。”棠叔笑答。 韦及眉曾和秦睦说些关于棠叔的事,也就两三句,但秦睦知道棠叔被韦及眉救下之前日子并不好过,但他从不多言。 白南自然也不会多问:“既然如今回来了,那以往的便不再提以往,如今是如今。” 棠叔猛地拍一下桌子:“就是如此。” 白南看这两个孩子十分安稳沉默,也不忍让他们二人觉得冷落,便温和地询问二人什么年纪、出生何处。 秦睦将自己编的那一套说辞拿出来应对。秦晏生于北嘉富裕人家,虽非簪缨世族却也略知诗书,因父母双亡、兄弟不睦才来云因山。 几人说话一上午过去了,白南让三人留下吃饭,棠叔惦记着他的好酒便不推辞,只是让秦睦二人先行回去,秦睦带着扶枳家去了。 回去途中,正巧遇见不远处住户家的女孩华思思,一身喜庆的红衣从雪堆中爬起来:“秦家哥哥,刚出门回来?”小脸冻得通红。 “是,你在做什么?”秦睦伸手将她发上雪花拂去,“小心着凉。” 女孩面上更红:“阿娘给我做的新袄子,不会冷。梅梅进雪堆里不见了,我在找它。”梅梅是他们家的一只猫,十分顽皮,秦睦见过几次。 “回去吧,梅梅不会丢,它那么聪明。”秦睦笑着告诉他便打算离开,却被女孩拽住袖子:“秦家哥哥,明日我能找你玩儿吗?” “你来自然是可以的。”秦睦笑答,抽出袖子往住处去了。 扶枳仔细看那女孩子一眼,虽然只和尹舒扬见过几面,可他却是看出这儿还在同尹舒扬长得有几分相似,怪不得秦睦偏爱这个孩子。 女孩子看秦睦走远,欢欢喜喜跑回家去了。 秦睦二人回到家中,胡二婶婶急忙端上姜茶:“怎么原棠没和你们回来?” “棠叔和白先生一处喝酒去了。”秦睦一口饮尽姜茶,眉毛直拧。胡二婶婶一下将蜜饯塞到她嘴中:“不怕苦,日后我们二少爷定然会有好日子的。” 秦睦愣怔片刻方才笑着称谢,扶枳眼见着秦睦一下子柔软下来温和一笑却又掩下。 吃完饭,秦睦便回房看书,会心在一旁安静地看《三字经》,会心如今学会许多字,如此看来会心的确是聪颖也十分懂得秦睦心思,“会心”这二字的确是取对了。 秦睦轻喊她名字。答应一声,会心走到她身边:“主子。” “陪着我,你定然无趣,出去同胡二婶说说话去吧。”秦睦抬手磨墨,不曾抬眼望她。其实,秦睦知自亲手杀魏晖之后,会心十分忌怕自己,她心知肚明却不肯多说。会心领命便出去了。 秦睦因积郁许久,到达云因才久病不已,病中除却昏昏沉沉思念家人外,清醒时便思虑自己来日当如何才能让常培这贼人偿命。 如今曲周尚未大乱,时机尚不成熟,除朝翼王外再无诸侯表明不满,如今起事根本不可能成功。自己亲王之女的身份自然不能再用,如若表露,自己大抵要委身于想要借机窃取天下之人,自己以往不愿如今更不可能让自己陷入更难堪的境地。如今自己手下没有兵马,依旧只能依附于旁人,如此她无需兵马只需声名。至于建立声名,秦睦眼见、听闻过太多次,无非就是那几个手段。 放下墨碇,秦睦提笔写下白南和康靖的名字,又团成一团扔进一旁的火盆上。 第十二章 庸医 翌日,华思思母亲带着华思思来访,棠叔因昨日醉酒便睡在白南家,秦睦接待二人。 胡二婶婶将二人迎进正厅,给二人端上茶水果点,秦睦从偏厅出来:“华婶婶。”因嗓子痒掩鼻咳嗽了几声。 “秦哥儿,”华母起身,“近来身子如何?”这孩子生的好模样,家中也富裕,就是身子不大好。华思思笑嘻嘻看着秦睦,一双杏眸满是笑意。 秦睦点头请二人坐下:“托福,华婶婶是送思思过来的?” “她说今天来寻你一起玩,我还觉得不信,你平日都在读书,哪有时间陪她个猴子。今日,我去城里她姨母家一趟,思思就托你照顾了。”华婶婶笑道,“她姨母说是城里哪家看中了思思,要给她相一相。”秦睦彬彬有礼却不大爱说话,对着思思却会多说几句,思思已经到议亲的年纪,秦晏长相、身家在云因已算难得,如若他有意于思思便再好不过,虽说秦睦尚在服丧,但只要秦睦有心娶华思思,三年也没什么。 “真是好事,愿思思觅得良婿。”秦睦点头,低头看向思思,“你中午想吃什么,同二婶婶说,无需多礼。” 华母了然秦睦对华思思并无男女之情,只嘱咐华思思莫要太过麻烦秦睦便离去了。 秦睦请华思思到自己书房,寻常她不会让外人进出自己的书房,可自己如今是个男子身份,进入自己卧室难免影响到华思思声誉,会心自然也在一旁作陪。 华思思从未进过秦睦书房,会心打开门一股热气涌出,她随在秦睦身后进入房间,她一直都知秦睦出身富贵,可秦睦这书房布置可不是一般富贵之人。 房间当中放着一个香炉,细烟袅袅,屋子中满是清冽香气。窗下不远处便是小案几,案几左便是些堆放整齐的书册,右边是笔墨一类,当中便是宣纸,宣纸正前摆着烛台,案几地下摆着柔软的皮毛,皮毛上还放着两个绣花手枕,怕是平时倦怠了才用的。往后五六步,便是半人高的书柜,上下三层、左右三格,八格放着书册、卷轴、画卷,还有一格放着棋盘以及两个棋篓子。另一边,只放着三四个软垫、一个小案和一个针黹筐,再无其他。 秦睦请华思思坐下,她则坐在案几前提笔询问:“梅梅回去了吗?” “回去了,我今儿一早看见它家里。”华思思将软垫挪到秦睦面前将烛台拿开,“秦晏哥哥,你究竟为什么来云因?” “你不是听说了吗?”秦睦放下笔,笑答。 华思思咧嘴一笑:“可是,我不信。”双眼微眯,狡黠如狐狸。 秦睦面色微滞,不过华思思却是转头看向香炉:“这什么香?这么好闻,怪不得秦晏哥哥身上总这么好闻。” “这是甘松,是健脾的。”会心拿着手架回答,“可主子身上不是这个香。” 华思思探头去嗅:“这么一闻,哥哥身上香气的确不一样。”头几近窝在秦睦脖颈之间,鼻尖满是苦味,她不禁皱眉。 伸手将华思思轻轻推远,秦睦整整袖口:“你是女子,我是男子,不可这样靠近,会有人说闲话的。”咳嗽几声便让会心出去斟茶。秦睦耳洞尚在,若被思思看见,她又要解释一番。 华思思双手捧着脑袋盯着她看了许久,噗嗤笑出声:“我就说秦晏哥哥你不喜欢我,我阿娘还不信说你只是木。”自己早已有心悦之人,那人家境虽不如秦睦,可的确也是自己真心喜欢的,母亲实在要让自己与秦睦过多接触,亏得秦睦生得好看,否则自己一万个不愿意。 秦睦学着华思思将下巴垫在双手上:“你有心上人?不愿意按照你母亲的意思同我相处?” 华思思点头:“我是有心上人了,可你又不是对我有意思,我自然还是挺愿意和你在一起玩的。” “如此啊。”秦睦认真看她,“你母亲不愿让你和那人在一起,若你愿意,我可以帮你。” 华思思愣怔:“为什么?就是因为你如此迁就我,我母亲才以为你对我有不一样的心思。”秦睦随着棠叔第一次拜访华家时,秦睦不喝华母端的一杯茶、并没有触碰到旁人一丝一毫。华思思一见她便觉着她好看、熟悉,握着她的袖子说了许多话,秦睦虽仍是不愿意多说却是有问必答。 秦睦转头看向窗外:“你和我一个姐姐长得十分相似。”雪覆盖住整个院子,但愿来年开春,一切都不相同。 华思思问道:“姐姐?你还有一个姐姐?”只听说秦晏家中有几个兄弟,却从未听说他有一个姐姐,但大户人家妻妾多,儿女自然也不少。 “虽非亲生,却等同家人。若无意外,两三年之后,我应该喊她一声‘嫂嫂’,可是,天不遂人愿。”秦睦思及尹舒扬,愈加沉默。 华思思看秦睦这般就知道她不愿意再说,也沉默了。 会心开门进来,将茶还有一盘点心端到小案上。二人移步,秦睦坐定:“若你觉得我这儿自在便常来,会心自然会招待你。” 因华思思与故人相似,秦睦心中有悔、有愧,华思思得秦睦许多照顾,棠叔、胡二婶婶得了秦睦的吩咐在华母跟前说了好些华思思爱慕之人的好话,还偷偷塞给他些银子让他做些生意。华母知秦睦于华思思只是友朋之情,那些试探也就作罢,但还是让华思思和秦睦多多相处。 白南、康靖二人近日与棠叔交往颇多,年初五棠叔请二人到家中共饮。秦睦不能饮酒便只是陪着他们坐着说话,白南当夫子久了,便会问秦睦正读什么书。秦睦偏爱老庄,却只说《论语》《孟子》等儒家经典读完了。 白南随意考校,秦睦不仅应答出来,而且还能有自己的见解,秦睦只是轻松应答却已经比他教过的十七八的孩子要强些,只不过其中纵横之意太强烈、言辞激进锐利,白南不喜秦睦锐利却有心助朋友,之后有人拜访他,他总“无意”提及秦睦此人。 一日,康靖到酒馆沽酒听见几个男子围在一起说秦睦,康靖听了几句便坐在他们旁边儿:“你们见过秦晏?” “并未,只不过,白夫子夸赞他几句,我们前去拜访,他却称病不出,架子真大。”其中一个男子不悦回答,其余纷纷应和。 康靖笑他们小人之心:“秦小公子的确体弱,并非不愿见,你们想多了。” “康先生您见过秦晏?长相如何?风度如何?文采又如何?”一男子急忙问道。 康靖起身:“能得白夫子赞赏的人岂能差?时日久了,你们也就见着了。”拿起自己的酒便走了。 棠叔助秦睦结识白南、康靖二人,二人一是帮助故人、一是真心结交,皆对外称赞秦睦,秦睦自然知晓,只不过她觉着还差那么些火候,她心中急躁可却也明白这事并非急就能成的。她这一日日推脱身上身体不适也并未闲着,出去抄佛经为亲人积福之外将曲周势力给估计一遍以待来日。 第十三章 黄正 上元节前日,白南请秦睦一家子共度佳节,秦睦却推辞说自己父母新丧不宜外出拜访他人,大年初一出于礼节如今是断不能让他沾晦气了。当然,她让棠叔元宵那日带了一坛好酒致歉。 白南因为棠叔缘故对秦睦诸多照顾,秦睦心中明了,秦睦他白南是君子,前路危险重重,相助一次便是恩情,她不能再多求。 况且自秦槐归隐之后,京中形势更加不明朗,常培一人独大。因襄助秦槐,尹氏一门被常培满门抄斩,秦睦心思愈加沉重并无心思庆贺节日,尹家一脉乃是当世清流,如今满门具殒是在让人心寒。皇帝年纪尚小,无法理政,朝政全由常培把持,秦睦担心小皇帝性命也担心秦氏江山落入他人之手。 云因乃是文人雅士聚集之地,上元佳节比起旁处也是更具风雅趣味。华思思来寻秦睦邀他一起上街赏灯,秦睦只是让十分好奇的会心陪她一起去,再让钱明、周茅跟着保护,也让他们见识一二。 扶枳在书房陪秦睦看书:“您也应该一起去看看,听说很有趣。” “每年元宵宫中都要庆贺,新奇玩意儿我也见过不少。你应该同他们一起去的。”秦睦放下书,喝茶说道。 扶枳放下手中的话本子:“毕竟民间还是同宫中不同,可您不去,我去也没什么意思。” 秦睦听闻此言轻笑,抬手给他倒茶递去:“讲的什么?” “无非是男女相恋,其中有人阻隔,最后团圆此类。”扶枳低身接过,放在手中看热茶氤氲之气。 秦睦低头莞尔、眼底寂寒:“是啊,话本子而已,到最后都是欢欢喜喜、和和乐乐,谁愿意听不如人意之故事?”但人生,岂是个个结局欢喜的?她以前就不愿听这俗套情节,如今更觉刺耳。 “主子,虽知人生往往不如意,可人还是会期待,这是人之本心、人之本性。”扶枳摩挲茶杯,轻语。 “本心、本性啊?”秦睦歪着脑袋看他,“以前,我觉得自己看得透,世上事岂有我不懂的。可是,人心岂是我这般年纪就能懂的?”先帝亲口说待秦睦长些便封她为公主,秦睦原以为是伯父真心疼爱,可加封公主却是要将自己远嫁他国。 在扶枳眼中,秦睦的通透一是因她看不见、二是因她不屑。世上女子能如她一般的并不多,她甫生不知民生疾苦,自然看不见普世那多无奈,她出身尊贵,金钱权柄生来就有,何必再求。他叹气:“主子,万事切莫求一个明白。” 秦睦一笑不置可否。 华思思来寻时已是傍晚,如今天已经完全黑了,胡二婶婶见出去的几个孩子还没回来便打算在家门口挂上,刚开门便看见二人牵着马站在门前,仔细一看还有一位熟人。 “胡夫人。”裴念抱拳,“二少爷可在家?” 胡二婶婶知道裴念并非歹人就请二位进来,将二人引进正厅、端上茶之后去书房请秦睦。 秦睦得知除了裴念还有一人外忙起身,裴念只会带一人来此处。 急忙忙赶到前厅,推门就见一人端坐捧着茶杯、侧耳同裴念说话,她的推门声惊动二人,二人转头望来。 坐着的那人见到她时轻轻一笑,起身:“许久不见,寄留安好?”果然,是谨宁侯秦槐。 秦睦近前行礼:“侯爷,寄留尚可。” 低头看着向自己深深行礼揖的孩子,秦槐轻声叹气握住她震颤不已的手扶她起来:“起来吧,也别喊‘侯爷’了。” “我知你定不会出去,便同裴念来看一看你。”秦槐温和地摸摸秦睦的头发,“比上次我见你高出许多。” “上次见您还是一年多前。”秦睦请秦槐移步书房叙话。 因为年纪相差太大,秦槐与秦睦并不十分亲近,但是此次来并非只是叙旧。 “延亲王夫妇二人按爵位安葬,可秦秉俨却不能带回京。”秦槐并非拖泥带水之人,才坐下就与秦睦开门见山,“寄留,事到如今,你定然有自己的打算。可,万事抵不过自己的性命,切莫意气用事。”秦槐嘱咐。 秦睦攥紧拳头,缓慢道:“我知道,一切皆需从长计议。” 见秦睦努力忍住自己的怒气,秦槐沉声道:“秉昭还没找到,就算为了秉昭,你也当保全自己。” 秦睦轻声道:“我会的。” “我虽然已经不再干涉朝政,可京城还有一些暗探之类可以供你使用。你虽在云因,却也应当洞悉京城风云。”秦槐从袖中拿出一本名单给她,“这是我暗中的产业以及能够动用的人手,不多却都是忠心耿耿的。这些你都可以随便使用,也无需担心我享渔翁之利。” 秦睦双手接过:“既然您给了我,我担心也是无益。不过,我有一点必须问您,先帝在时,您从不过问朝政,为何养那么多暗探?” 扶枳、裴念皆是面色一凝,秦睦并非十分信任秦槐,秦槐也是心知肚明。扶枳生怕秦睦冲撞了谨宁侯,急忙道:“主子年纪尚小,心直口快,还请您勿怪。” “无妨,”秦槐轻轻点头,淡笑对着秦睦说,“皇家人只有一个通性:多疑。‘伴君如伴虎’这话从不出错,灾祸往往只在君王一念之间,这些暗探只不过是以防意外而已。秦睦,你也要谨记,君臣之分永远先于旁的。” “秦睦自当谨记于心。”秦睦受教,往外看见天色昏暗问秦槐,“您可用过晚膳?若没有,就在此用些。” 秦槐望了一眼裴念才点头:“也好,我也许久没有和家人一起吃饭了。” 秦睦含笑让扶枳传饭。胡二婶婶端着两碗汤圆送进书房,裴念和扶枳出来用饭。秦睦亲手将汤圆碗端给秦槐面前:“这些时日多谢您照拂。” 秦槐接过,拿起汤匙,对她笑:“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些都是应当的。” “那您日后如何打算?”秦睦指尖滚烫。 秦槐拿着汤匙对着汤圆吹了吹:“不知道,还未打算好。”模样及其认真,秦睦能看见他眼下浓郁的阴影。果然,秦槐真如父亲说的一般“尽人事,听天命”,这般气度秦睦自知不能比拟。 用过晚膳,和秦睦闲话几句便告辞了,秦睦亲自将二人送上马看着二人远去。夜幕沉沉,之片刻便也看不见二人背影,秦睦对秦槐心存感念,他千里迢迢嘱咐自己,心意足够。 华思思几人没多久也回来了,华思思咋咋呼呼地往书房奔,扶枳出来拦住她:“华姑娘,仔细摔着。” “没事儿,”华思思绕过他,“我赶着和秦二哥哥说话。”打开房门便闯进去。 秦睦看了一眼自己被惊着写歪的字,轻声叹气:“我告诉你的,你全没听进去。” 华思思跪坐秦睦面前:“有小乞丐在门口,说要找你。” 会心也推门进来:“那小乞丐许是主子说过的给她送过棉衣的那个,她穿得破烂且单薄,胡二婶婶没让她进门,主子要是不想见她,我打发了她去。” 秦睦细细将废纸折好、放在桌上才起身:“将你不要的厚衣裳拿两件带着。”她本不想见那孩子,可会心说那孩子衣衫单薄,她心存不忍还是去看看,华思思也跟着。 胡二婶婶给小乞丐端了碗热茶暖身子、蹲着和她说话,远远见秦睦来起身站着。 小乞丐站在风中发抖,脚边还有一个灯笼,看秦睦走来顿时笑了。秦睦裹着厚实皮毛站在她面前:“你衣服呢?” “被抢了。”小乞丐生的倒是好看,一双丹凤眼十分风流。 “你未受伤便是好事。”秦睦轻叹一声,转头嘱咐胡二婶婶给她煮些好的吃,吃饱了再给她两身保暖的衣裳便送她离开。 小乞丐急忙喊:“小公子,我不是因为这些来找您的。”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立马红了脸,虽然在夜色中也看不见。 “我知道。”秦睦沉沉看她一眼,“但是,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些。” 小乞丐可劲摇脑袋:“我不要您的东西。”说着将那个莲花灯小心翼翼提起来放在他面前:“我只能给您这一个灯,我知道您不需要也看不上,但是,但是,我真心希望您能,能心想事成。您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瘦弱的身子站在风中,狼狈又局促。 秦睦看看小乞丐也又看看那平平无奇、毫无新意的莲花灯,慢慢伸出手。扶枳拿过那灯放到她手上。 “多谢你一片心意。”秦睦微微点头,“留下吃些热汤饭,再走吧。”说完转身回书房去了。小乞丐想叫住他可是又没有开口。 没走几步,会心迎头遇上回书房的秦睦:“主子。”抱着几件棉衣、棉裤。 秦睦将灯递给扶枳,拿出自己贴身的帕子擦手:“再多给她几贯钱。”声音轻缓。华思思皱眉扯住她的袖子问:“那花灯呢?” “待她走了,扶枳随意处置了吧。”秦睦并不十分在意将手中的花灯转交给扶枳。 会心看看回头殷切望着这边的小乞丐,不大敢看秦睦,只是低着脑袋回应:“是。” 帕子交给会心,秦睦让她扔了。会心应下,主子喜洁,除近身侍奉之人外,她很少触碰,更何况是乞丐,她心下暗自叹气却不敢让秦睦留下这个可怜的孩子,那孩子吃完饭还是要离开的。 那灯最后被胡二婶婶放到锅炉里生火了,秦睦那帕子也扔进锅炉里了。自上元那一日,华思思竟也不大愿意来找秦睦了,她清晰地意识到秦睦与自己真的不一样,她并不喜欢秦睦那样冷漠、施舍般接过花灯的样子。 街上也再也找不到那个小乞丐,这样的小乞丐每年都会出生十几个,谁也管不了,多了少了都没人在意,秦睦亦然。秦睦也从不会问那盏平平无奇、燃烧成灰烬、只是贡献片刻烟火的花灯要那个小乞丐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第十四章 年糕 铁马冰河一梦醒,顿感诗文惊天人。滚滚云雪止不住,人间只此一珞珩。云因文人雅士自然不会少,其中最有名气的也就那么几个。说也是乖张,当世评人最重长相,其次才是诗文才华之类,长相最佳、辞赋最优当属珞珩此人。 秦睦在京城也是知道珞珩此人的名号的,此人原本也是京中纨绔却被父亲强迫到西北参军打了几年仗,回来之后与以往大不相同。其赋瑰丽如明珠镶玉,其诗气魄同巨山倒海,最为称奇的还是他那张风华绝代的脸。当此人坐在自己客厅之时,秦睦只是觉着珞珩人如其名,肤如白玉、气质雅然,满厅陈设比不上他一人显眼,就因如此秦睦久久呆望着他。 “你果真是秦槐那小子的晚辈。”珞珩浅浅一笑,端起茶杯,秦槐初见自己时也是这般呆呆傻傻。 秦睦自觉失礼,呵呵一笑:“珞先生见笑。”拿起茶杯掩饰自己的尴尬。她自以为见过不少美人,宫里哪个娘娘不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姿,她们遇上珞珩怕也是自行惭愧的。 珞珩摆手:“我和秦槐过命的交情,你来云因,我本该接待,但秦槐因你身份特殊,遂迟迟没告诉我。今日突然拜访也是兴起。”十五那日,他都要上床安寝了,秦槐带人闯进他家只为让他照顾照顾面前这孩子,要不是裴念在旁,秦槐的脑袋早被他的剑给削下来了。 秦睦听珞珩之意,秦槐是全然相信他的,自己也不再拘谨:“日后,小子便仰仗先生了。” 珞珩行军数年又在云因安家,已经不大爱秦睦这一套繁文缛节,只是摆手:“你是女孩子,在外自称‘小子’,在我面前不必多礼。” “秦槐兄长全都告诉先生了?”秦睦勉强微笑。 “是啊,他怕你受我荼毒。”珞珩一笑,春风化雨,“更何况,我和你哥哥也见过几面,自然认识你们兄妹三人的长相。我离开京城的时候,你也不过三四岁,自然认不得我。” 珞珩原也是京城人,但因为家族没落才远赴云因安顿,秦睦实在没想到他与秦槐渊源如此之深。 “三月三,我会让人请你赴宴,宴会之上就看你自己应对了。”珞珩说完就起身离开,秦睦也没留。 珞珩拜访之事被传了出去,送拜帖之人络绎不绝,秦睦只接却不见,对外依旧说自己身体不适难以见客。 二月底,天气稍微和暖一些,拜访秦睦之人比起前一个半月少了许多,秦睦将筛选出来的拜帖放在书房的书架上,却还是不请任何人前来,天天躲在家里,不是看书就是和扶枳动手比较,秦睦身子骨的确是比刚来云因时好不少。 三月三,珞珩亲自坐着马车相请,一身淡竹青衣裳穿在其身竟明艳非常。秦睦不能穿红戴绿只是一身素白衣裳,看着便十分清冷瘦弱。 “今日来的大多是白丁,但其中也有些官职在身的。听说过你的已经不少,都想见识见识你是什么模样。”珞珩身子跟随马车轻微晃动。 秦睦微微一笑:“只怕不如他们心中所想。”能与珞珩为友朋必然都不是什么泛泛之辈,自己长相并非惊为天人,才气也未必比这些人高。 “且先别妄自菲薄,你一切随心便可。”秦睦七岁之战绩,珞珩也是知道的,七岁能作出那样的诗已然了不得,这些年她又跟着孟丈云学习,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至于形容举止,秦睦出身名门,断不会失了分寸。怕只怕,秦睦心急于成,操之过急。 众人约在城南十几里外的一座山脚碰面,珞珩和秦睦到时,十几个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珞珩一下马车就有人相迎,见他还带着一个人便悉数围了过来问他带了什么人。 秦睦还未长成,个子没一群大男人高,她站在男人堆里显得十分孱弱。珞珩护住她半个身子:“你们再吓着孩子。”秦睦在他身后只觉好笑,却并未开口说话。 “这是我故交之兄弟,年纪小,托我照顾照顾。秦晏,和各位先生见礼。”珞珩笑眯眯地让出半个身子,就像是将自己刚得的新奇玩意儿给朋友看。 秦睦十分听话,对着一众人行礼:“秦晏拜见各位先生。”声音清越干净,真真一个少年郎,他起身后,对着众人微微一笑。 有人笑问珞珩:“原来这就是秦晏,好好一个孩子托你管教,秦晏兄长也是心大。”珞珩放浪形骸惯了,眠花宿柳乃常事,就他这行止,指不定教出什么样的孩子呢。原本认为秦晏闭门不见、倨傲异常的那些人,见他与珞珩熟识,也不再为难一个孩子。 “就是,珞兄,别把孩子给带坏了。”众人纷纷应和,又笑成一团。 珞珩笑骂他们不正经,随后将众人一一介绍给秦睦,秦睦也一一见礼,众人见他谦和端正,自然也心生喜欢。 “我以为你们都上山了,这么半天。”白楠缓缓走近,看见秦睦,冲她点头,“身子可好些了?” 秦睦见着白楠,更轻松些:“多谢白夫子牵挂,我好多了。” 珞珩和白楠是截然不同两种人,一个不拘放浪、一个温雅和睦,可这二人却是极要好的朋友。这次集会便是珞珩提议,白楠自然不会缺席,可秦睦也在便让他惊异一番。 众人又自个玩笑一番才往上爬,起初众人还在一起爬山,渐渐体力并不十分好的落在后边,秦睦毕竟年幼,她也不好争这一口气便远远落在他们之后。幸而白楠喜静陪着他慢慢爬山,若只是作伴看一看初春景色也算心旷神怡。 “珞珩以往都在塞外和京都,你不是北嘉人士吗?”白楠负手前行。 秦睦淡声回答:“兄长行商去过京城。” “你知道珞珩是怎样的一个人吗?”白楠顿时失笑,见秦睦摇头才道,“珞珩最厌商贾一流,嫌他们唯利是图、狡猾无信。”珞珩以往最是目下无尘,白丁、商贾等皆看不上眼,就算是勋贵也要合其性格。 “夫子何必在意这些虚假之事?我也不在意白夫子真名是否真的叫‘白楠’。”秦睦双目满含笑意,似只是与白楠闲话家常。原本她让人探查白楠身份,白楠家中虽清寒但白楠此人并非寒士出身,双手无茧、精于茶艺,衣衫布料虽粗糙却干净,待人接物之仪礼分明是受过教的。 几番周折下来秦睦才知道白楠也是北嘉人,他还同自己那个见过几次的二伯伯朝翼王交情不浅,白楠本是朝翼王属下却被收入内帐当了禁脔,其中纠葛并非秦睦所能理解。 白楠只是撇嘴一笑:“这还未花团锦簇、遮迷人眼的时节,嫩叶方生,且小心风雨无情。” 秦睦望着不甚青翠的山:“新叶自然旺盛,若非有人存心折下岂会掉落?夫子觉得呢?” “我觉得?秦晏,秦家人本就不是能够随意赏看的,更何况攀折。”白楠一如既往地温和,声淡如缓溪。 秦睦越是看不出白楠此人性情,只是回应:“夫子多虑,我之‘秦’并非彼之‘秦’。” 白楠轻瞥身旁之人:“此‘秦’、彼‘秦’都只是一个‘秦’,再多些时日,花相争而放、争妍斗艳,可不论你到底姓什么。”眉头微拧。 秦睦也一下子沉下心,脚步也仿佛沉重许多:“我只想当一片叶。” “秦晏,叶无长青,秋寒常至。”白楠面色凝重。 秦睦自知并非开阔之人,她知仇结于心并无益处,但是,知道归知道,她依旧要行自己的事:“夫子,您既不敢赏玩也定然不会当花、叶中的任一个,何不安平一生?不问也不要劝。”她一向敬畏白楠,如今自然也是如此,她生怕别人劝一句自己心生逃意。 白楠愤愤:“你们秦家人都是如此,一个个皆是冥顽不化。”甩袖而去,大抵是想到旁人才如此气愤。 难得见白楠如此气愤,秦睦无奈自嘲,其中因果并非外人能知。无人作伴,她也就更加缓慢,左看看、右瞧瞧,好不自在。 快要登顶之时,从旁路上走出两个长相相像的人,秦睦认得这两位双生子,身量清瘦些的是哥哥晋远濡、壮实些的便是弟弟晋远澄,二人长相虽不如珞珩却也是风姿俊秀,二人见秦睦便停住等他:“珞珩没带着你?” “珞先生应该早就在山顶了。”秦睦扶着一棵树往上爬,这山看着不高,有些山路却是不大好走。 晋远濡上前伸手欲帮她,秦睦却是含笑婉拒。二人怕秦睦体力不支,只好与其作伴。 “就知道珞珩不是个靠谱的,将这孩子落下,自己倒上山去了。”晋远澄咬牙说道。 晋远濡回复:“他也就这么个性子,再说,也就这么一条路,秦小公子还能丢了不成?” “那指不定!珞珩没什么长性再给这孩子给忘了!”晋远澄回嘴。 “你可少说些吧。”晋远濡心知弟弟还在记恨珞珩上次未能赴约一事,可珞珩就是这么个放荡秉性,况且秦晏还在此处。 晋远澄看了一眼不做声的秦睦:“你哥哥真是太放心珞珩了,当朋友行,当奶娘不合适。” “晋二先生,我已经过了需要奶娘的年纪。”秦睦如今可以独当一面,珞珩是秦槐让她进入云因文士之间的渠道而并非事事需要他帮忙。 晋远濡柔和一笑:“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他的嘴便是十只鸭子也没有他一个人聒噪难听。” 三人行至一块平地便看见众人席地而坐,珞珩看见他们便跑来:“我还以为你丢了。” “真当自己老妈子?怕孩子丢了也不知道看紧些,万一真丢了,你拿什么赔给人家?”晋远澄瞪他,一眼冷冷讽刺。 珞珩呵呵一笑:“你不要记仇了,日后我一定请你去好酒楼吃一顿,当着孩子面挤兑我可不合适。” 晋远濡引着秦睦往众人那边去:“别理他们,跟着你白夫子一处去。”这二人全是孩子心性,也争不出什么成文的结论。 秦睦也不十分想看这俩人斗嘴便随着晋远濡,珞珩见她走开了也跟上去:“幸而你没丢,不然我可真赔不起。” “珞先生,我跟着白夫子上山的,不会丢。”秦睦并非不满珞珩将她忘了,但是和白楠一番话确实让她不快,可她面上还装着云淡风轻的样子。 同旁人说话的白楠看到秦睦之后,只是转过头去继续与别人说话,权当没看见秦睦。 秦睦心中难免唏嘘,朝翼王害人不浅,却也不上前主动招惹白楠。 第十五章 闹剧 山顶风景到底和别处不一样,秦睦倚着断崖处的大树远眺,春风微寒却爽神益气,虽不至于与天同高却也是凌驾于万物之上,她心中不免豪气顿生。 “可别再往前走了,这万丈悬崖摔下去可就没命了。”晋远澄走近提醒,风吹动他的衣袍。 秦睦转头看是他也不动弹:“我是贪生怕死之徒。”还在记恨他说自己是个需要奶娘的婴孩。 晋远澄站在他身侧:“你到云因也才几个月,名声却是不小,看样子来头也不小。”他兄弟二人曾经给秦睦送过拜帖,秦睦却未见,他可不如旁人好说话,一句“病中不便见客”就打发了。 秦睦派扶枳打听过,这位晋远澄是出了名的尖酸,但方才他兄弟二人还欲出手相助,她只能重申自己不见客一是因为自己尚在服丧、二才是因为生病。 “你既生病,便也不要参加这种集会。”晋远澄瞥他一眼,秦晏到云因,这才是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前一阵子的遮遮掩掩仿佛就是为今日准备一般,纵然秦睦是珞珩旧友兄弟,但他依旧觉得秦晏此人不一般。 秦睦将脚下石子踢下山崖:“我初来乍到,先生就这般不欢迎我,云因风气竟如此?” 晋远澄仔细盯着秦睦看:“云因与其余地方不同,也算的这世上一方净土。我生长在云因,自然见不得有人毁坏这儿。” “远澄!他只是个孩子,能生出什么事来,你何必咄咄逼人?”晋远濡负手从不远处走来,对着秦睦颔首,“他并无歹意。” 秦睦看看二人又将身子倚在大树上:“晋二先生恶意揣度想必是有缘由的。” 晋远濡看他如此恣肆笑道:“也并非什么大事,心结而已。” 秦睦不会开口问晋远澄到底为何这样刻薄,她只希望自己能少见些他的面。 大家上山大约花了一个多时辰,全都累了、饿了。珞珩喊着要吃饭,其中一人便让自己的几个随侍将准备好的佳肴、美酒铺在地上,大家席地而坐,喝酒畅谈。 秦睦一开始坐在珞珩和白楠之间,珞珩是个待不住的人,喝上酒便满场跑,白楠也止不住他。最后,秦睦身旁坐着个年纪比自己稍微大那么一些的瘦弱男子。男子面色柔美却惨白,一看便是天生有不足之症的,已然春日却还是穿着冬日的袄子。她记得上山时并未见到这人,便没有同他说话。 白楠毕竟是长辈且又不是不明事理之人,生了闷气自己想开也就如往常一般对待秦睦:“冯潜只比你长些,但学问极好。他身子不好,比我们先上来一步。” 秦睦与冯潜互相见礼。冯潜坐姿整肃、面容和蔼却苍白:“秦小公子经常到我们之间看看,我们也就是些闲人,小公子可不要拘束。” 和冯潜说话,秦睦不敢大声只是轻声回:“定然。” 冯潜轻笑:“我上回去府上见贴着白对子,还请小公子节哀,人命无常。”他本就体弱,大夫说能熬一日是一日,不求长命百岁但求而立,他这温和善意的性子也就在病中养成。 秦睦温言回答:“自然,多谢先生挂心。”冯潜心细且温和,除去他也无一陌生人如此安慰。 冯潜又问秦睦些话,皆是关心他却也不逾矩。此人性如温水,秦睦也觉得温暖便多说些话,一来二往便定下了去他家中拜访的日子。 晋远濡在一旁听得了便也要一起去冯潜家,冯潜不能受累,二人一起去拜访也省的他几番招待。冯潜没有拒绝,只说准备好茶水等二人闲话。 珞珩见秦睦已结交到朋友便不再担心,却被白楠拉扯到一遍:“这孩子可是京中的秦家?” “你知道了?”珞珩依旧嬉皮笑脸,不是很惊讶。 白楠恨恨咬牙:“无论是宫了出来的还是王府出来的,都不是善类,你千辛万苦从京城那尸骨堆里出来,偏惹上这人做什么?” 珞珩脸色阴沉下来:“虽然时间太久了,可我却没忘到底是谁害死我父亲。我势单力薄不能为父亲报仇,可她却能。”珞珩父亲被常培污蔑贪污而入狱,他父亲一生廉洁奉公被这莫须有的罪名给气死,他原先只当错判之后才知道一切皆是常培所为。事隔多年,已无翻案可能,他又被诊出痨病缠身时日无多,只能期盼秦睦。 看着正和冯潜说话的秦睦,白楠低声叱问:“你到底想干什么?”原棠当初来找自己的时候就知道秦睦此人不简单,如今珞珩也卷在其中,他不由担心起朋友来。 “这孩子会将杀常培当成毕生之事,我不用担心常培安然无恙地度过此生。你我都知道,这天下必将大乱,为何不更乱一些,这孩子并非池中之物,翻天覆地也未可知。”珞珩低声回答,笑容明媚如暖阳。 白楠一拳头打在他肚子上,咬牙切齿:“你到底还是没变,依旧如此,如此让人失望。” 珞珩忍着疼,呼哧呼哧笑道:“我可不像你,秦知衡那孙子放你走,你就什么也不干,躲了起来。我不行,我虽然可能见不着常培那王八羔子生不如死,但绝不能让他好过。” 白楠极少见珞珩骂脏话,可是常培太过歹毒,他只是扶起珞珩:“不要让秦晏知道。”秦晏身边根本没几个可信之人,一旦知道珞珩也有目的,他肯定不敢再相信他人,一辈子战战兢兢,对一个孩子太过残忍。 珞珩没骨头一样瘫在白楠身上缓解疼意:“自然不会让她知道。” 天色渐暗,众人纷纷下山,在山脚下各自道别也就散了。 秦睦一回到家便被会心给摁坐下,一边问她累不累一遍给她拿吃食。秦睦并不十分疲倦,回房换衣裳。 会心回禀说自上元节那日,华思思便没来过。秦睦也不知为何,只当那小丫头要照顾家中小弟便没时间来。 “上回还说要和你一起学字,大约是她父母觉得无用便不肯让她过来。”秦睦将换下的脏衣服给会心,才坐下喝些茶。毕竟是农家,华思思父母只供几个男娃娃读书,华思思以前想看书却被她母亲说是不守妇道。 和秦睦相熟之后,华思思看会心会写字觉得十分惊喜,也闹着要认字读书。秦睦本想着有空闲教她,不成想华思思不来了。 秦睦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她最近也是十分不得空,为接触秦槐在京中暗探,她也是十分疲惫。 三日早上,晋远濡上秦府寻秦晏一同去冯潜家中,秦晏早就穿戴好在客厅等着他了。 二人一边攀谈一边出了门,秦睦上了马车就看到臭着脸坐在车上的晋远澄,她回头看看晋远濡和善的笑容又看看车里的人不情愿的坐进车里。 晋远濡坐定之后笑呵呵看着二人:“日后还是要见面的。” 云因文人圈子也就这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秦睦轻轻扭头看晋远澄一眼又过头去看着晋远濡含笑不语。 晋远澄干脆只是冷哼一声,晋远濡拍拍他的胳膊:“你比秦晏年长,怎么还没有一个孩子大度?”晋远澄还是哼哼唧唧不肯说话,秦睦自然也不会开口示弱。 晋远濡看二人这般模样觉得好笑也不劝说。秦睦同晋远濡兄弟二人一起上门拜访冯潜,冯潜家也就是一般的农家小院,只不过周围种着些文人爱的花草而已。 冯潜乃一无用书生,家中只有几亩薄田度日,只是不艰难而已,幸而那些朋友经常资助,他才能清闲读书。 四人围坐在屋后院子里的石凳上喝茶,顺便赏赏还未全开的花。 冯潜看着从一开始就不说话的秦睦和晋远澄:“才见几面就生了嫌隙,这是什么缘故?” 晋远濡对着冯潜摆手:“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二人一见面便不对盘。”晋远澄口舌虽不和善却也不是爱排挤人的,可见秦晏的这几次全无风度。 春日的暖阳拂在身上,冬日的阴寒全然不见踪影。秦睦信手拨弄着自己衣带上玉佩的穗子:“晋二先生当我是阴险善谋之人。” “他心中大抵是见你喜欢的。”冯潜听见晋远澄轻嗤,给秦睦续茶,见秦睦不信才将晋远澄那可笑往事给道出。 晋远澄因是幼子,得同胞兄长许多照顾。人情往来、待人接物,他以往是一概不知,随心随性、全无顾忌。前些年,云因来了一个风神俊逸的文士,这人与晋远澄一见如故,二人常在一处谈诗论画,哥哥晋远濡一时间也比不上二人亲近。 但此文士非是为隐居而来,生活几年便得了一个好名声,有心之人来请,他便随着一起走了。晋远澄知道之后只骂他“利欲熏心”,自此之后,他便不喜外人入云因城,这嘴巴也是越发不遮拦了。 秦睦一算时间便问:“这人是不是长孙除?” “是,看来阿除还是有些名气的。”冯潜揣着手对晋远澄一笑。 长孙除被召入京是先帝旨意、秦知何的主意、秦秉昭的推荐,他一身治国之策岂能白费,且此人是进士出身自然在社稷上是有报复的。 长孙除绝非是沽名钓誉之徒,,秦睦曾见过他几次,其人清肃端正,且冯潜亲昵唤他“阿除”,就可知是晋远澄武断了。 秦睦好笑看着愤懑不语的晋远澄:“长孙除也是当世清流,晋二先生可是因为他抛下你而生气到如今?”还牵扯到其余不相干的人,这晋二真是性情之人。 一想到前尘往事、再看秦晏这取笑姿态,晋远澄又气又羞,面色微红,用力放下杯子,转身欲走。 第十六章 病兰 快入夏,云因雨水渐多了起来,虽说一场春雨一场暖,可每每下雨,秦睦总觉得冬寒未曾彻底散去。 费眠、成安最是有诗性的,曾在雨日邀她一起外出看雨景,秦睦推辞了,二人直觉无趣便陪她在家中。实则,门窗半开,坐于书房静室看书喝茶,雨声潺潺如清铃,鼻尖又是雨薄凉意味,实乃绝妙意境,成安却是个聒噪不安的。 陈枫请秦睦、珞珩去他府里那一日也正好是个雨天,秦睦同珞珩到了陈枫府上。 二人入前厅并未看见陈枫,两个仆役撑伞送二人入后院的阁楼。此路必经陈家花园,秦睦草草一看,院子不大却很是玲珑,有些花草更是名贵种子。 许是打伞的仆役不甚注意,秦睦到阁楼时右臂已然湿了大半,她抬头看前边身量比自己高大、身上没半点雨痕的珞珩又看看给自己打伞的仆役,拍拍湿了的袖子并未追究。 年纪稍长的仆役将二人领上阁楼、请二位坐下:“二位稍等片刻,我家老爷正处理公文,稍后就到。” 珞珩听了只是冷笑,那仆役也不多说便下去了。秦睦甩甩湿了的袖子:“只怕是曾惠然还没有到。“ “这云因文士海了去了,可大富人只那么一家。”珞珩问她衣裳湿了打不打紧。 秦睦淡笑摇头:“无碍,只不过今日这宴看起来竟像是向我们二人的问责的。”这半天,连一杯热茶全没有,也不见主人,陈枫身处官场多年连这些待客之道全然不懂吗? 那日在善济堂,两帮人动手自然是砸了不少东西,这事情简单,赔了也就了事了。珞珩是见陈枫请函中言之凿凿地要为他被误诊讨回公道才来的,只怕陈枫今日之目的并非他所想。 “管他做什么,不好听的就不听,白混一顿好吃喝。”珞珩不屑一笑。 谁想,二人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二人全不耐烦了。秦睦将身上衣服焐暖了可身上越发冷,只想换身衣裳。二人几次想出去却被仆役拦了下来,他们二人又不能在陈枫府里闹事只能这样等。珞珩那青紫还未退下的脸就更不好看了。 又过了约摸一刻,仆役才缓缓通报陈枫、曾惠然来了,珞珩、秦睦二人根本没有好脸色。 陈枫上了二楼,笑呵呵和珞珩赔礼:“不好意思啊,珞兄。我今日公文颇多且繁杂,还请你体谅啊!” 他并未等珞珩回答冲着一边安稳坐着、并未起身相迎的秦睦又是赔礼:“这便是名盛一时的秦晏秦小公子吧。”一掌便要拍在秦睦肩上。 秦睦开扇挡在自己肩上、隔住他的手,淡淡抬头看他一眼:“陈公。”没半点笑意。 陈枫悻悻将手放下来,果然是个金贵少爷、孤拐性子。 珞珩装模作样地拿起一旁空的茶杯,斜睨一旁静立的男子:“陈公当父母官这些年真是清廉,这府上连个茶水全没有。”男子也不过二十出头,一身墨色衣裳倒显得挺拔、沉稳,模样也俊秀,应就是那曾家家主曾惠然不错了。 陈枫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要去责问仆役,珞珩施施然起身:“不必了,没这个道理。”仆子做事全看主子眼色,此事便如秦睦湿了衣裳一般。 珞珩不满今日陈枫行径,只想速速将唐彬误诊以及自己打砸医馆之事解决完,他催促陈枫:“陈公,过多的寒暄你我之间也没有必要。我和秦睦伤还没养好,快些。。。。。。” 陈枫打断珞珩,让仆役上菜,拉着他的手将他按在圆桌旁的凳上:“既然我做东便断然不可能让你就这样回去。”然后便殷勤地请曾惠然入座。秦睦也从善如流坐了下来。 “今日为了哪番各位都是明了的,其中误会我们先放一边。”陈枫望向双方。 三人在云因皆不是无名无姓,各自“久仰大名”“敬仰敬仰”,做一番敷衍陈词也就罢了。 曾惠然虽年少但从商已久,也算圆滑:“本欲登门赔礼,但陈公为鄙人设宴向二位先生请罪,这也是陈公成全。鄙人刚回云因,族中事务繁杂才误了时辰,还请陈公及二位先生见谅。” “哎!”陈枫客气拱手让礼:“我也误了些时辰,珞珩一向是最潇洒不羁的,自然不会放在心上。秦小公子难免年轻气盛些。 珞珩难得面色冷淡,不肯说话。秦睦心中冷笑,抬手也对着曾惠然拱手,十分客气:“二位不比我们这些平头白丁,我等自然不敢怪罪。”未湿的袖子往下滑至臂弯,白皙的手臂上全是尚未结疤的划痕和淤青。 这桌凳相隔并不很远,秦睦手臂稍瞥一眼便能见其伤口,陈枫起身欲按下他手臂却被珞珩拦下:“陈公劳碌了这么许久还是坐下歇息会儿。” 曾惠然笑意不及眼底:“秦小先生果真如闻言中一般谦逊随和。” “谦逊随和是自然的,读书人吗!难不成还要为此找家仆打曾少爷一顿吗?”珞珩摇扇抬眉讽刺。 曾惠然态度倒也诚恳:“珞先生,我家大夫误诊是不错,您同秦小先生砸了我的店,这两厢抵去也便宜。” “我可没说‘两厢抵去’,您且回去清算我们砸了多少东西,我们照价赔给您。但这误诊还拳脚相加的账,我们也得清算。”珞珩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唐彬先是误诊再是辱骂,他也不是泥做的。况且秦睦也遭受波及,一身青紫,他自然不能让她受了莫名的委屈。 仆役见厅中气氛凝滞,上了菜便急忙退下。陈枫打圆场,给三人倒酒:“边喝酒边说话,既不是生死之事何必如此沉重。” “秦小先生不能喝酒吧?”曾惠然见陈枫给秦睦斟上满满一杯,问道。 秦睦将杯子往远推推:“是,秦某无福消受陈公美意。” 陈枫几次被秦睦拂面子,有些挂不住却还是勉强笑道:“无碍,无碍。秦小公子年纪还小,饮酒自然不应当。” 三人并未多做解释,珞珩开扇看看菜品,多数是荤菜。 显然除去陈枫外,三人并不非常热心于互相往来之上。珞珩在云因文人中最为闻名,曾惠然不会因一个小小大夫得罪他,称过些时日让唐彬上门赔礼。 珞珩因着陈枫面子也答应了,却定然要赔医馆损失。 此事协商好,珞珩、秦睦假托身体不适告辞、曾惠然也称族中事务未完要赶快回去。 陈枫不好多留便送三人出府。见为自己撑伞的依旧是来时那个,秦睦也不假手于人。 三人于正门出,刚出门她便看见扶枳还穿着蓑衣蹲在门前,脸上雨水未干,马车就停在不远处雨地里头。秦睦也不顾三人正道别,上前为扶枳挡雨:“怎么不进去?” “不让进。”扶枳起身接过伞,看看几个仆役淡然回答。 陈枫上前解释:“这些仆子没个礼数,秦小公子莫怪罪。” 秦睦更加不悦,她可不知曾惠然仆役是否也是如此站在门前淋雨,若是如此怎么不见人? “魏王跣足迎许攸,陈蕃下榻恭徐孺。陈公比起那二位更是善于待客。”秦睦转身就往马车那处走去,扶枳跟在其后。 珞珩拿着扇子砸在陈枫肩上:“陈枫,你这几年到底是年岁见长,脑子彻底糊涂了。”说完便也往马车那处走。仆役在后边将伞往他身上靠,没让他淋着一点雨。 曾惠然看那马车远去,笑对陈枫:“秦小先生真是年纪小、气节高。”果真同那人说的不错,只是心性太高。 陈枫阴下一张脸:“自比许攸、徐孺,也不知有没有那个才气,也敢放这种没自知的屁!” 曾家马车徐徐停在门前,曾惠然含笑:“那可未必。”这孩子年纪虽小,可气度全然不小,那穿蓑衣的男子也是如此。 将珞珩送回家中,秦睦才同扶枳回了秦宅,秦睦、扶枳二人各自回屋换了身干爽衣裳。 秦睦一想陈枫今日那嘴脸,心中更气,本在席上就没吃些什么,一气更是觉得腹饥,便让会心拿些吃的。 会心瞧出她心情不好,遂多拿了些梅子给她,坐在一旁问她为何。 秦睦便将今日陈枫所作所为一一告诉她,其实并非大事。 “您自己能忍住委屈,却不能忍扶枳受的委屈。”会心转到她身后给她梳理梳理头发。 秦睦一顿,缓缓说道:“倒不是觉得委屈。只是在京中时,扶枳定然是没受过这样的冷遇。”扶枳跟着自己出来,从未想过离开,哥哥不再了,他伤心不比自己少,却从不多言。 会心坐到她对面:“这毕竟不是您在京都的时候,您也知道。如果您不开心,不如不去做,没人会责怪您,扶枳更不会。” “这事向来无关开心与否。我只是觉得对不住扶枳,这么些年都是他帮着我,我却还要让他受人欺负。”秦睦眉眼低垂,她并非身不由己,国仇家恨她却忘不了。 会心在秦睦身边服侍,自然知道扶枳当秦睦既忠心又暖心,更是知道秦睦在这些人中最依赖扶枳。 她为秦睦多拿了两个梅子:“也不是所有人都像您今日碰到的这个。而且,您日后还会让扶枳受这等委屈吗?” 秦睦一下子笑了出来:“自然不会。” 第二日,天晴了。曾惠然派人送信给珞珩,唐彬同几个伙计几日后登门道歉,让他们二人莫要错过了。 珞珩回信称可,当日便写信给平素交好的那些人,让他们于唐彬登门致歉那日来看热闹。秦睦虽觉放纵了些却没阻止。 那日,唐彬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去了珞府,几人进了门见那么许多读书人全愣了。 他们这些人觉得干等着无趣索性画起画来,冯潜最善工笔,有些人就围在他身边看他笔触,还有些三五个团在一起品诗,每人全是和乐自在。 珞珩从人堆里出来,摇着扇子笑问:“矮子来干什么啊?” 唐彬也不管旁的了,对着珞珩作揖,身后几个汉子跟着:““还请珞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 众人哄笑,而后唐彬又对着珞珩身边的秦睦作揖:“请秦小公子莫怪。”众人又是一阵哄笑,珞珩自然不能再为难那几人,让他们带着六十两银子回去,那六十两银子是他和秦睦各出一半赔给医馆的。 唐彬并未推辞收下便走了。 一直伏在桌上的冯潜这才将头抬起来,众人见他画好了便围上去。 冯潜画的不过是一枝兰草,虽单薄却傲然。秦睦看看他:“沉舟兄可有寓意?” “兰,君子也。”冯潜搁笔。 “此兰花瘦削且生于怪石嶙峋之间。”有人道。 冯潜笑回:“瘦削才可见其风骨,此兰风霜历遍却不死依旧生于石缝中,只能如此生长。圆润饱满倒不好看了。” 秦睦笑问:“此画叫什么名字?” “病兰。”冯潜净手,拿帕子擦干净双手,看看这画又看看众人。在座哪一个是平坦一生?全是些命里有缺、不得健全的人,全像这病兰一般生长着,指不定哪一日便死了。 第十七章 美人 先帝崩逝,皇五子秦悟继位,是为曲周惠帝,年号启新。惠帝甫登位,谨宁侯勾结尹氏一门夺位未能,尹氏满门抄斩、谨宁侯逃遁。 惠帝继位第一年年节,宫里依旧是那般祥和喜庆。秦悟坐在万人敬仰的龙椅之上,母亲喜形于色、舅父自矜自傲、大臣们曲意逢迎的丑恶嘴脸他看得清楚明白。 “陛下,”身旁年纪稍长些的小太监问,“您是不是乏了?” 惠帝点头,对着地下痛饮的常培说道:“舅舅,朕倦了,想回去休息了。” 听着小皇帝童稚的声音,常培起身:“陛下,大臣们都在,您这样于礼不合。” 惠帝挣扎着跳下龙椅:“舅舅在不就好了?” 太后指责小皇帝:“您已经不能任意妄为了,陛下。”惠帝听这话,立马哽咽:“母后,朕只是困了。”半大的孩子穿戴者厚重的衣冠衬得脸愈发小。 常培一党有人上前同太后请话:“陛下毕竟是孩子,觉得困倦是难免的。” 太后也知道皇帝年纪还小,可是这么多大臣虎视眈眈盯着小皇帝,她生怕他们母子二人一步错便性命不保,她全心全意倚仗兄长常培。 常培让惠帝回去休息,常太后才让小皇帝回去休息。 惠帝背着众人便不似方才那么软弱可欺的模样,半人高的孩子阴着脸对着身旁的小太监说:“净将朕当成无知稚子,可恨!” 小太监急忙低声求他:“陛下,您在外还是少说这些话吧。”小皇帝如今如履薄冰,但凡一句说错便是他们这些当奴才的挑唆。 小皇帝远看那歌舞升平之处,愤恨甩袖而去。 谨宁侯逃遁之后,朝廷大事皆是由常培一人做主,因此他越发不遮拦。启新二年三月,各地上贡一批美人到常国公府上,常培面上自然没收下,但暗地里却留下数十个美人。坊间传遍了常培强抢民女,那些个大臣还要恭维常培正气盎然,也是讽刺。 启新二年五月,秦睦应晋远澄之邀赴晋家兄弟二人在山上别墅古龄庄一聚。秦睦自然应约,她也想在山上建一个院子,正好得此机会瞧一瞧。 正往古龄庄去,会心正给秦睦背《千字文》,马车突然停了下来。秦睦茶杯微晃,茶水溅出,会心掀帘问钱明:“怎么了?” “一个女子倒在地上。”钱明下了车探其鼻息,“还活着。” 秦睦拿出帕子擦手:“女子样貌如何?” “很是好看。”女子虽灰头土脸却遮盖不住半点风华。 秦睦淡笑一声:“看来赴不了远澄的约了。”她吩咐钱明将女子抬上马车,而后回家。 钱明、会心虽不明白秦睦用意却听从吩咐回家去了。 文大夫被请到秦宅医治此女,十分好奇:“伤势不重,你们家小主子哪儿捡的这么个美人?” “倒在路上被带回了。”钱明回答,他实在不明白秦睦到底什么用意。 将众人撇下啊,秦睦独坐书房,手执京中寄来的书信叹气。方才救下的那女子来路,秦睦也能猜到大半,不过是不愿服侍常培的美人出逃至此。 文大夫走后,会心到书房回秉秦睦那女子情况,秦睦点头:“好,她能走动了便让她来见我。”说着拿出一封信给会心,让周茅送给晋远澄。 “晋二先生看了怕又是要生气的。”会心一想到那么大个汉子如同耍泼的孩童便觉得好笑。 晋远澄性子一向急,秦睦倒也觉得可爱:“的确,不过他那般样子才是最好看的。” 会心捂嘴一笑:“主子,您这话被晋二先生听去,他又该讥你了。” 果不其然,周茅将信送到古龄庄,晋远澄匆匆看过便和周茅一起回来问秦睦的罪。 前些日子,云因一直下雨,秦睦闲在家中偶然见会心撑伞,人美可伞却不大好看,因此她便想如若美人撑画伞岂不更美,前几日伞还没有画完,秦睦便在书房绘制。 晋远澄进门,会心便将他引到书房:“二先生这般想我家主子?” “谁想他啊?”晋远澄推门进去便看见秦睦抱着伞面、低头运笔,青丝低垂,甚是静好。 “这么快便来问罪了?”秦睦抬头看来人,搁笔喊他坐下,“远濡呢?” 晋远澄坐在她对面拿起伞柄看:“就你会作妖,什么新奇的事你都能想到。” 秦睦拿过伞面轻轻吹拂:“美伞配美人,会心那伞的确是不好看。” “不是说救了一个美人吗?怎么还有闲情逸致画伞面?”晋远澄问。 秦睦拿起画笔,对着一处下笔:“美人还昏睡呢,晋二哥去看看?” 晋远澄“哼”一声不回答。秦睦笑:“就许你侠肝义胆为黄正主持公道,不许我见义勇为救美人回府?”几笔便勾勒出一个含苞欲放的菡萏来。 “我为你正名,有何不可?”晋二硬着脖子回答。 秦睦自然知道晋远澄那日为的是证明自己清白,可华思思闺明受损,秦睦将道理和他细细梳理一番:“我是清白不错,可事情传出去,华思思还如何嫁的出去?” “他们二人有情,如何嫁不出去?”晋远濡问道。 秦睦含笑摇头:“他们二人有情是不错,可华母断不能将女儿嫁给黄正这般贫苦的人。加之,华思思怕也是爱恨夹杂,失了初心。” “你倒看得明白。”晋远澄一想的确如此。 “就你一个人没看明白。”秦睦将伞面对着他,“可好看?即便是一人再真心待你,拿着刀胁迫你娶她,只要你不是失心疯,你也绝不会答应。” 晋远澄悻悻点头:“那是自然。” 将框画的差不多了,秦睦拿着伞到廊上将伞交给晋二,远澄好奇问她做什么。 会心得秦睦嘱咐从放杂物那间屋里拿出好些瓷盆,盆里都是些带颜色的汁水,汁水还泛着花香。 “这是我和会心一起研的花墨,又有香气也有颜色。”秦睦拿出新笔递给晋远澄,“填上吧,我们会心姑娘的伞可要小心。”她本打算自己来的,可既然晋远澄来了,她也不必做这枯燥的活计。 晋远澄嘴里念着不愿意却还是拿着笔给伞着色:“伞也是特制的?”一般油纸伞上不能着画,雨滴打在上头便会滚落下来。 秦睦又拿出一把伞:“那是自然,否则如何能画?呆子。” 晋远濡愤愤地扯了一下秦睦头发:“你啊,嘴怎么这么坏!” “可别动我,这伞是送你的,坏了我可不管。”秦睦甩了甩头发,十分俏皮。 晋远澄不由一笑:“好,你好好做。”自己拿笔给手中的伞上色。 秦睦画工不错就是慢,半个时辰才勾好边,半个时辰才填好色,晋远澄早就将自己那伞给弄好交给会心涂桐油去了。 整个伞都绘制完,已经是未时。晋远澄也不在意秦睦,自己和会心等人一起吃了饭,秦睦做完这个伞喝了口茶又拿出一把。 “给你了自然也有给远濡的,岂能厚此薄彼?”秦睦又开始抱着伞开始画。 秦睦倒真是公允,给会心画的是荷花、为晋远澄绘的是仙人扇、给晋远濡画的便是竹,人人都是不一样。 晋远濡那竹伞画完了也快用晚膳了,秦睦自然留他吃了饭。 会心用完饭回去看今日救回来的美人,美人已经醒了,秦睦让会心给她用些饭再让她喝些药。 那美人执意要走,秦睦放下碗筷去同她说话。 这女子当真是少见的美艳姿色,美目微皱似有千百种愁思,实在让人怜惜。可秦睦没那个心思:“姑娘,你是南边过来的?” 那姑娘不肯回答,秦睦道:“姑娘既是从南边来的也就该明白您回不去了。此处不可能有常贼的人来,你且住下,等伤好之后再打算也不迟。” 美人一听“常贼”便哭了着答应了。秦睦感叹,又是一个苦命人。 女子的命全在旁人手中,上午秦睦得的那封信是来禀锦全、曲周和亲之事。与锦全和亲之女已选定,此女也是秦睦堂姐之一秦桑,其父不得皇祖父疼爱,她也只得封县主,可秦睦知她最是和蔼可亲的,如今也这般被人操纵。 秦睦也不知该庆幸还是旁的,她原先觉得如此命运乃是她们生而尊贵之代价,如今也这般觉得不值。尊贵身份也抵不上自由自在来的爽快,可她自己本也是囚鸟一个。 第二日,晋远濡带着晋远澄一起来谢秦睦赠的伞,秦睦依旧是坐在廊下慢慢悠悠地绘着,旁边还坐着个紫色衣衫的女子,那场面像是画中一般。 女子眼角余光见二人便搁笔起身行礼,二人自然回礼。秦睦见二人便招呼他们过来:“这就是昨日的美人,名唤白瑞。” 二人相继说出自己的姓名,秦睦依旧是坐着画自己的。 “你做这么多干什么?”晋远澄问他。 秦睦将袖子往上扯扯:“既然给你兄弟二人了,自然不能不给冯潜、珞珩等人吧?更何况,我也想给白瑞做一个。” “伞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晋远濡转着晒油的伞,“伞和散是一个音,说起来不好听。” 秦睦听了一笑:“远濡多愁善感罢了,更何况人哪有常在一处的,人这辈子可不就是聚散吗?要想时刻聚在一起,一辈子不用伞岂不荒唐?” 晋远濡摇扇不语。晋远澄看他今日伞面与昨日不同,问:“这又是什么?”不是梅兰竹菊,倒像是快散开的云。 “送给白瑞的,”秦睦将伞拿远去看,“美伞配美人正如美女配英雄。”伞是玩物一个,美人于英雄也是如此。 白瑞看秦睦兴致勃勃,也不说旁的,只是给别的伞填色。 晋远澄说:“无雨时美人用不上伞。” 秦睦淡然一笑:“是吗?伞柄削尖亦可杀人。”也不看面色各异的众人。 “小公子说的是。”白瑞回应。 晋远濡拧眉问:“秦晏这话是什么意思?” “嗯?”秦睦抬头,“没什么意思。” 伞柄削尖可以杀人,美人磨炼亦可。 第十八章 决心 伞柄亦可杀人。白瑞因秦睦这一句话,一夜未眠。昨日,小公子分明是话里有话,晨起,她盥洗过后便去寻秦睦。 秦睦又将那些伞拿出来画,抬眼见白瑞便招呼她:“白姑娘,身子可好些?” 白瑞走到近前:“好多了,公子又做伞?”她那些伤并无大碍,只是连日担惊受怕才晕倒在路上。 秦睦早起同钱明在林子里对上几招、被打压地可怜,扶枳说自己心性不稳、急躁冒进,她只能回来画伞静心:“本就清闲,也能送给我那些友人顽儿。” 白瑞随意应一声,秦睦自然看得出她有心事便问:“姑娘有心事?但说无妨。”手上不停,依旧细细描着什么植卉。前日,这姑娘为求秦睦收留将自己身世全部说了出来,并无半点隐瞒,秦睦也能猜测出她想说些什么。 白瑞吞吞吐吐才缓缓问:“公子昨日说的话,可有深意?”眉间若蹙,双目凝愁。 “那姑娘以为我的深意是什么?”秦睦将画了一半的伞放下,“姑娘,坐下喝些茶吧。”茶盏就在她身侧,她慢慢将茶倒出,然后递给白瑞。 白瑞依言坐在秦睦一旁,接过茶杯,鼻间一股淡淡的墨香混着清冷香气。秦睦年纪不见得比自己年长,看着也不大沉稳,白瑞不知昨日他到底是无意还是有心。 秦睦拂拂衣上褶皱:“姑娘,你还有什么可以投奔的人吗?” 白瑞摇头,她最亲之人全被郡守手下杀害,世上再无能依靠之人:“公子,还请您成全我。” “成全你什么?”秦睦吹拂杯中沉浮的茶叶,低眉敛目,毫不关心。 放下茶杯,白瑞跪下,泪眼朦胧,双手绞着帕子:“奴家一身清白,公子帮帮我吧!我父亲他一生没做过坏事,就因为我这个女儿落得如此下场!” “人生死和积德行善与否没关系,”秦睦放下茶杯让她起身,见她执着便也不阻止,“那你是想杀常培还是想杀直接打死你父亲、夫君的人?” 白瑞面色煞白,她原以为秦睦不过能对付那些杀害自己父亲、未婚夫的人。 “如若你只想那些为难你一家的人死,我可以帮你。之后,你去一个没人的地方安平度日便可。”秦睦衣袍被风吹得掀起一角,她慢慢抚平那一角,指尖上的墨沾染上白衣。 白瑞一狠心对着秦睦扣头:“全听公子吩咐。”此事起因全在常培贪美色,如若郡守不为常国公物色美人,自己一家也不会落得如此地步。 秦睦亲自将她扶起:“若我让你去服侍常培呢?你也能委身与仇人身下?也能依照我的吩咐?”这女子实在是美,白瑞穿着会心平日穿的紫衣常服却依旧如神仙妃子,怪不得郡守不惜打死两个人也要将她贡上去。 “我,我愿意。”白瑞浑身颤抖,她本是不谙世事、待嫁闺中的女子,如今是什么也没有了。 秦睦收留白瑞本就是恻隐之心加之同病相怜,如今白瑞这般烈性子让她更是喜欢:“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去了,你便不能再后悔了。” 白瑞点头答应,秦睦唤来会心:“将白姑娘打扮打扮,我要带把白姑娘出去。” 会心依言将白瑞带回房中打扮,实则白瑞本就生的倾国倾城,稍加点饰便更为俏丽,会心还为她换上自己才做的衣裳。 秦睦带着白瑞一路出了云因往北,那处有一处常年无人居住、传说闹鬼的庄子,正好适合秦槐那些暗探居住。 钱明催赶马车,不时往里看一眼,秦睦除去让暗探搜集京中消息之外便不让他们做些什么。暂住庄上的那些人中有些是在常培谋害先帝时救下的,如今无一在秦睦手下。有些人血性大,看秦睦迟迟不肯动作,自然觉得秦睦是贪生怕死之徒。 秦睦前几次来时,那些人还毕恭毕敬。那些人见她此次来还带着个美人,全都嗤之以鼻。 扶枳听人秉告秦睦到了,便去前厅:“主子。” “请海嬷嬷来。”秦睦对着跟在扶枳身后的半大孩子说。 扶枳审视着站在秦睦身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白瑞:“您这是要,将白姑娘送到常培那儿?”在秦睦身边久了,扶枳也渐渐清楚秦睦路数。不过,单凭这女子就可扳倒常培? 秦睦看一眼白瑞,吟吟笑道:“自然是送到我们常国公那儿。”可宝不可能光压在她身上。 海嬷嬷进来,依旧行的是宫中礼仪:“郡主。”三十来岁的年纪,样貌、仪态皆佳。白瑞一惊,秦睦竟然是女子,身份也是极尊贵的。 秦睦起身扶她:“嬷嬷,这人那是要送到常培那儿的,劳烦您教导。”海嬷嬷原是二皇子的教养嬷嬷,二皇子被害她就逃出宫中,幸而被秦槐所救才得以栖身。 海嬷嬷看看这姿色美艳的女子便应下:“郡主想让这位姑娘成什么样子?” “为祸人间?”秦睦说出来自己也笑了,“常培那般的男子喜爱即可,嬷嬷觉得多少时日能成?” 海嬷嬷回:“看这姑娘聪不聪慧。” 秦睦并未对白瑞这女子多么看重:“好,成时同我说一声便可。”吩咐扶枳给白瑞和海嬷嬷安排一处得体的住处。 扶枳送秦睦出庄子,一个男人拦住二人去路:“主子。”一旁还有不少人围在一起看这处。 秦睦负手问:“怎么了?” “您出去探听消息之外可否还有旁的事务?”男子比扶枳还高出一个头,却羞得很。 秦睦笑答:“时机未到,你们且等等。”她何尝不急,常培与她血海深仇,她却只能隐忍等常培不臣之心按捺不住。 男子还要说些什么却被汪雨拦下:“是卑职御下不严。” “无事,”秦睦依旧一副笑模样,“这儿一切多亏你和扶枳照应,但凡有事,我自然会吩咐。” 得了秦睦这话,汪雨和那汉子皆退下了,他们担心的不过是秦睦偏爱扶枳、钱明等人,生怕他对这群从秦槐处接手的不信任。 扶枳怕秦睦觉得汪雨等人冲撞了,为他们说了些好话。秦睦一上马车便与方才那和睦的样子不同,倦怠地倚在枕头上:“我知道,你回去吧,早些回来,我同你有事情商议。” 扶枳应下便让钱明载秦睦回去了。 常培将小皇帝扶上帝位还未到一年已经如此猖狂,只怕日后小皇帝日子更不好过。只等常培自己生篡位的念头想必还要等更久,秦睦不想再等,只有天下之人知道常培有篡位的心思,各地暗伏的诸侯才能群起而攻之,那时秦睦才能有机会。 与一开始的想法不同,秦睦并不只是想杀常培。秦知何总和她讲,若她是个女子便能同她的兄弟一样为秦氏江山做些什么,如今她并非只是为父亲更是为秦氏,她要将曲周归回秦氏手中。 即便这江山易主也不能在自己眼前,秦睦岂是不懂世事无常之道理?父兄为曲周海清河晏而辛苦半生,她为父兄也不能看曲周亡灭、秦氏亡灭! 第十九章 典妻 海嬷嬷在宫中原是服侍二皇子秦恬生母、先帝发妻端孝皇后,端孝皇后去世之后一直在秦恬身边服侍,几十年看惯宫中争宠手段,指点白瑞自然是不在话下。 秦睦依旧是那般闲适,除却同友人几个一起品茗、谈笑之外也没什么正事。安排好白瑞同海嬷嬷住处之后,她去看过一次,问了二人可否住的习惯、白瑞原籍何处之外也没问旁的。 为让白瑞安心在自己身边,秦睦专让人去白瑞原籍探查那几个杀害她父亲、未婚夫的衙役,汪雨将郡守、衙役几个的信息全查明白了才递交给秦睦。秦睦只是放在一边便再不过问。 这日,秦睦同成安、费眠几人约在酒楼喝酒,喝到一半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几人开着窗,一边听雨,一边饮酒,倒是颇有意境。 半晌,一人往楼下看,一个姑娘伞顶绘这荷花,他忙叫人看,成安一看:“这定然是我们秦晏公子家的会心姑娘。” 果不其然,会心片刻推门而入:“胡二婶婶知公子没带伞,让我来接您。”衣衫微湿。 男子们皆是换了那一副风流不羁的散漫样子,会心对着众人行礼方而去秦睦身边。 秦睦让她坐下:“酒席还未散去,可吃午饭了?” 会心跟着秦睦学了许多书又日常在他们一堆中照顾秦睦,她也日渐文人气起来,不像是服侍的丫头,倒入磊落却不迂腐的大家闺秀,也正因如此,这些个男子更加尊重她。 还未等会心回答,就有人出门喊小二:“拿干净的碗碟筷箸来。” “多谢尚公子,会心用过饭了。”会心莞尔一笑,颊边一个浅浅酒窝,煞是可爱。 那尚公子脸一红复又坐下,旁边一个男子推搡了他一下,小声说他不中用。 “我瞧着会心姑娘那伞很是好看,不像是买的?”一个与秦睦交往不深的男子问。 小二怕伞打湿地面也就没让会心带上来,成安接话:“那是秦晏给会心姑娘做的,不像外头那些艳气,我也有一把,只是舍不得用。”小心翼翼夹那花生米却还是掉了。 一个男子接话:“秦晏心思倒是巧妙,改日我自己也回去做一个。” “既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我等就下去赏一赏会心姑娘的伞?”那姓尚的公子问道。 众人自然答应,秦睦也随着起身一起下去了。会心向小二要回自己那伞、撑开站在雨中,那荷花栩栩如生,雨滴滚珠般从伞上滑落下来,配上会心更是美不胜收。 “一直说冯潜画笔如神赐,如今又得了一个王冕。”尚姓公子夸赞道。 费眠笑看他双目盯着会心,调侃道:“尚久,你那眼睛往伞那儿看就好,可别往别处乱看,秦二公子可要生气了。” 会心听他这话立马红了耳朵却不肯说话,秦睦只当听不懂随着他们一起笑。 众人见雨势不小便要回方才喝酒那处再喝些等雨停。 秦睦就不随着他们一起等雨停了:“我去瞧瞧沉舟,也好几日没见着他了,也不知他可好些了没有。” 一听要去找冯潜,成安也要去,费眠自然也要跟着的。 幸而会心带了两把伞,四人足矣。 众人皆让成安等人帮自己问冯潜安康与否。成安等人自然应下。 因着成安、费眠两个大男人躲在伞下显得拥挤了些,成安遂让身子瘦弱些的秦睦同费眠一起走,秦睦岂能不懂他意思便顺着他。 成安贼兮兮地往会心伞下一钻,接过会心手中的伞为她挡雨。 秦睦、费眠在二人身后皆是失笑,成安那点心思只怕瞎子才看不出来。 “你看那呆子,也不怕将姑娘吓着了。”费眠指着成安手舞足蹈的背影。 秦睦也无奈:“也不知他常说自己会讨姑娘欢心是用什么讨的,如此这般,竟也没有半分风流。” “花楼里的姑娘自然比不上你身边蕙质兰心的。”费眠将伞往秦睦那儿偏了偏,听闻秦睦初春时一直养病,身子虽然没有冯潜那般病弱但是和常人比起还是差些,他们这些年长的自然更加照顾些。 秦睦道了句谢:“恣长觉得二人能成吗?”恣长乃费眠表字。 成安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却也是云因数得上人家,这样的人家极为看重门当户对,会心这侍女出身怕是不能入成家的眼。 费眠挑眉:“是怕是难,会心执意如成家门也不过是当个妾室,就算你为她撑门面只怕也不能如你所想当个正妻。”况且成安又极听他母亲的话,就算有让会心当妻的心思也斗不过他那固执的母亲。 秦睦叹气却没什么可惜:“会心的确是招人喜欢,尚久那自命不凡的也对会心有意。” “谁让你将会心姑娘养得如此可人呢?”费眠笑答。 四人到冯潜家篱笆外喊侍奉冯潜的小童:“小风,开个门。” 小风赶紧打着伞从里头出来:“几位,今日还请回去吧。我家小主人身子不舒服。”袖口那淤青又多了些。 费眠探头去看,一个穿青色锦衣的男子往外看了一眼,他转而问秦睦:“那人是不是曾惠然?” 小风听这话又挡住二人视线:“几位,我家小主人今日的确是不大方便!” 秦睦正要问小风,忽而听得冯潜大声骂道:“都给我滚!” 冯潜这一喊便是将门外四人心都给悬上了。成安什么也顾不得了,呵斥小风将门打开便往里冲。 费眠、秦睦紧随其后,房中除却躺在床上的冯潜还有坐在床沿边的三十来岁的妇人,一旁站着的面色冷滞男子果然是费眠方才看见的曾惠然。地上还有一个摔碎了的药碗。 成安进屋便问冯潜:“你们把沉舟怎么样了?” “他这病怏怏的,我们还能对他做什么歹事不成?”曾惠然看看床上精神不济的冯潜和握着他手的成安。 秦睦看看屋里情景:“那可不一定。” 妇人起身抹泪:“惠然,我们回去吧。” “不要再来了!”冯潜从床上坐起,“你们的心意,我可受不起,指不定那一日便因为受了你们的美意而死的!” 曾惠然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妇人拉着:“别和你哥哥怄气!” 妇人往外走还嘱咐小风好好照顾冯潜。 成安未待二人走出屋门便问冯潜:“你受委屈了,我们自然会为你出气!”莫说秦睦未曾见过冯潜骂人的样子,只怕同冯潜相交这么些年的成安、费眠二人都从未将他大声说过一句话。 冯潜倦怠至极:“无碍,他们走便是了。” 曾惠然同妇人走后,成安、费眠二人一直问冯潜他与曾惠然及那妇人到底有什么瓜葛。 冯潜不肯回答,还要小风送客。 秦睦见他决绝便也不为难他,眼见着外头开晴了,她便让会心和成安二人一起回去,自己陪冯潜坐一会儿。 冯潜倒也没赶秦睦出去,成安等人只能依言回去了。 让小风将方才打翻的药再煎一份,秦睦便坐在冯潜床沿上同他说:“前些日子,我捡回来一个美人,哪日让你们见上一见。” “待我病好些了肯定去。”冯潜强打着精神回秦睦。 秦睦沉吟一会儿,才缓缓说道:“那日在珞珩家,我瞧见唐彬拽着你说话了,也就是那日起你开始生病的。”她实在是不知如何开口。 冯潜眼睛瞪得老大:“你都听见了?” “没有,”秦睦可并非有那偷听癖好的人,“我只听见他说,他是你,亲舅舅。” 听这话,冯潜面色一下灰沉:“那你便是全知道了。” 曾家大夫人不能生育且姓白,二夫人姓唐生了曾惠然及其胞妹。唐彬是那唐二夫人的亲弟弟,也是冯潜亲舅舅,那二夫人和冯潜岂不是亲生母子。 “这话,原本我不应当和你说,只是”秦睦吞吞吐吐,“你别因着这个瞒我们,也别因着这个气坏自己身子,不值当。权当,当他们与你不相干也就好了。” 冯潜坐了起来:“如何能不相干?一个是我生母,一个是我亲弟。我觉得不相干,可血亲是能说断便断了的?”冯潜几岁丧父,幸而父亲留下那么些薄田度日,可那母子偏不让他好过。 秦睦让他不要激动:“你自己身子,自己担待些!” 冯潜一下抓住秦睦手臂:“秦晏,可知道‘典妻’?你从高门大户出来的,岂会知道这种陋习!” “从未,怎么了?”秦睦护他躺下,“你若是想说便说吧,不想说,我便陪你说会儿话。”轻怕冯潜瘦骨嶙峋的臂膀。 典妻,也就是典当妻子的意思,原本就是乡下人还债最为普遍的方式之一,男子还不上债主的银钱便将家中的棋妻子让给债主一段时日,待时日够了,妻子回到家中继续为丈夫操持家务、生儿育女。 这些事是最上不得台面的,如今从最爱干净的冯潜口中出来也是在讽刺:“曾家二夫人便是我父亲典当给曾家老爷的。” 第二十章 月色 冯潜同秦睦说了许久的话才将药喝了沉沉睡下,秦睦嘱咐小风将他照顾好便离去了。 外头已经是晴天,道路并不泥泞,秦睦倒也乐得在如此清新的林间走一会儿。正往回走,秦睦便见躲在冯潜家不远处的曾惠然,她本不想同他说话,但思及缠绵病榻的冯潜便喊住他:“曾少爷。”如此看,曾惠然同冯潜还是有那么几分相似。 曾惠然从林间走出来:“秦小公子。” “沉舟已然睡下了。”她暗示曾惠然如果想去看冯潜便可以去,省的冯潜醒着的时候招惹他生气。 曾惠然点头却还是同秦睦一处走,他回来也很长时间了,来看望冯潜时,大多数冯潜是有客人的,那些客人间总有一个秦睦,冯潜待秦睦极好。 林间树叶摩挲,二人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他们二人并不熟识却因冯潜同行一路,实在尴尬。 曾惠然突然道:“秦小公子和冯先生很是要好。” “我才来云因时,沉舟很是照顾我。”秦睦回答。 “他待你极好。”曾惠然不由想起,那日他亲眼见冯潜亲自包了母亲给他做的糕点送给秦睦,一边还嘱咐他多照顾些自己身子。 秦睦点头:“可你们二人才是亲兄弟。”曾惠然毕毕竟是只比自己大些的少年,关心则乱。 曾惠然皱眉:“他竟真拿你当知心兄弟。”连这事全然告诉了秦睦。 “曾少爷,您和二夫人安好即可,不必牵挂于他。他也未必希望二位牵挂。”秦睦忆及方才冯潜那般生无可恋的模样,更是叹息。 曾惠然凝眉:“秦小公子,他最厌旁人提及他母亲,还请您将这件事情烂在肚子里。” “为了沉舟我也知道轻重,”秦睦点头,“曾少爷,沉舟身子也就那样了,您和二夫人就当行善积德,同他少见几次面。”冯潜天生体弱,脾气又梗,对于母亲之事看得开也罢了,可偏偏不肯看开,万一哪一日他真气急了,出什么好歹怎么办? 二人同行一段时间之后便分开,各自家去了。秦睦刚回到家中就见成安、费眠二人在正厅等自己。 告知二人冯潜无碍之后,二人才放心。成安也觉得冯潜同曾家关系异常,便询问秦睦,秦睦自然不能告诉他:“你和沉舟认识这些年也不知道,我又怎么可能知道?” 费眠知秦睦就算知道些什么也不肯说便同成安一起离去了。 二人走后,秦睦将会心带到书房:“你可知道尚公子和成安的心意?” 那两个呆子是不知掩饰的,会心也不是个迷蒙不通情爱的,她只点头:“主子想将我给谁?” “你更偏爱谁?”秦睦反问。 会心跟在秦睦身边久了,自然也知道这些公子哥的家世,更加明白自己这出身就算嫁了其中一个也不过是当个妾室:“会心谁也不爱,只想跟着主子。” “既如此,”秦睦摇扇说道,“全凭你心意来。你想从二位公子身上得什么便自己想办法取什么。” 会心一笑:“他们二位不是您的朋友?” 秦睦本想着,若是会心贪于身外之物便将她随意给了旁人,可她如此节制,秦睦一笑:“玩笑而已。成安、尚久二人皆是白纸一样的性子,难得。成安身边有费眠那么个狐狸,无人能占成安那呆子的便宜。” 会心将秦睦那沾染了泥土的鞋子拿出去:“您别祸害我了,没了我谁来会您的心呢?” 白瑞同海嬷嬷学宫中仪礼的第一个月,秦睦送了她一份大礼。 那日清晨,扶枳亲自驾车将秦睦、白瑞二人送到白瑞故乡兰郡。 马车之上,秦睦从容为白瑞斟茶:“白姑娘,这茶从武陵来,你且尝尝,我倒觉着不如我以往喝的黑茶。”黑茶偏甘甜,武陵茶叶偏于意蕴享味,少年、女子偏爱黑茶而有阅历者品茶如品人。 “这茶定然是好茶,”白瑞端起于鼻尖一嗅,的确泛着苦香,“只是,白瑞不懂。”她小门户出身,家中父亲也不好这一口。 秦睦淡然一笑:“谁人也不是生下第一日就懂的,学着学着就会了。” 到兰郡外的林子时,天已经黑了。白瑞觉得不再颠簸便掀开帘子看扶枳,只见扶枳吹几声口哨,四面钻出几个人,那几个人还拽着几个被捆着、塞住嘴巴的男子。 扶枳将白瑞、秦睦扶下车后,那几人将那些男子往三人近前扯。 方才远看还不注意,白瑞定睛一看,那几个被绑着的男子就是杀害自己父亲、未婚夫的郡守、以及他身边的衙役。 “原本想着带到云因处置,可是处理起来很是麻烦。”秦睦拿扇子敲敲手心,“还差谁?” 白瑞将那些人仔仔细细看过去,咬牙切齿:“一个不差!” 那些人见到白瑞时已然十分震惊,衔着布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当身后那些人将刀、剑架在脖子上的时候更是惊恐,那些人挣扎着、嘴里大概也在求饶。 秦睦问扶枳拿了一把剑递给白瑞:“白姑娘,你要自己来吗?”并无半点沉重。 白瑞看看面色青灰、已然失去半条命的郡守:“自然是要的。”接过沉重的剑,慢慢走过去,凶相毕露。 扶枳看看身侧的秦睦:“主子何必为难她?” “手刃仇人定然很快意。”秦睦冷哼一声,白瑞手中那剑已经进郡守胸膛,可那郡守依然在动。 秦睦上去,握着白瑞的手将剑缓缓抽出而后架在郡守脖子上:“那处并非能一击杀人。此处,此处你只要稍微用力,他便没命了。” 白瑞方才那一下已经用尽全部力气与胆气,秦睦见她实在不敢只能用手带着她的手狠下手,郡守脖颈喷出的鲜血溅了白瑞一身,她脸上也沾染了许多。 “其余都解决了吧。”秦睦拿出白瑞手中的剑还给扶枳,“比我想的坚韧些。” 白瑞硬是咬着牙没哭出来却瘫软在地,秦睦拿帕子擦干净自己脸上的血。 扶枳将剑擦干净放到剑鞘里:“这些事,我们来就好,您不必亲自来一趟。” 秦睦并不在意:“透透气,成日在云因也会倦的。更何况,亲眼见到常培手下的这些人被处决也让我畅快些。” 扶枳皱眉:“不该脏了您的手。” 冷眼一瞥那些被斩下脑袋的尸体,秦睦掩鼻:“日后,见血的日子会更多,手上沾血或不沾,那些人命总是我的。”血腥味儿实在太浓。 “将香囊放在鼻下许会好些。”扶枳不著痕迹地往后一撤。 秦睦点头,喊来那些人的头领:“曲洋,将这些人搬到白瑞姑娘家去,弄地可怖一些。” 曲洋看看瘫在地上的白姑娘,冷声回答:“主子还有别的吩咐吗?” “没了,去吧。”秦睦无奈将香囊摘下,放在鼻尖回了马车上,扶枳拽下她一件外衣才将白瑞拎到车上。 曲洋等人去处理这些人尸首以及血迹去了,扶枳载着二人回云因。 秦睦将干净衣裳扔给白瑞:“换上。”血气太重。 白瑞颤抖着身子将衣裳换了。 秦睦一挑带血的衣裳扔到车外:“如今,你的仇人只剩下一个了。今日,这礼,白姑娘可还满意?”她依旧是谈笑如故。 “公子,这礼白瑞喜欢。”白瑞缓缓抬起头,“公子这份恩情,白瑞也会报答。”秦睦身边那么多能人,将郡守等人掳到这地方,杀死自己一个易如反掌。秦睦今日不仅是帮自己报仇,更是立威。 秦睦淡笑,依旧是为白瑞倒茶:“茶依旧是热的,白姑娘,暖暖身子吧。”她方才握住白瑞拿剑的手就觉得她浑身冰冷。 白瑞双手接过茶杯:“多谢公子。” “白姑娘客气,”秦睦身子随着马车晃荡,手上茶水半点未洒,“待你去京中常国公府上可别嫌弃我这茶不好。”言笑晏晏,眉眼无半丝暖意。 白瑞只看一眼便觉彻骨寒凉:“奴家自然不敢。” 秦睦低头一笑,外边蝉鸣响动十分清晰,她打开窗子往外看:“今夜月色不错。”地上一片如水月光。 “是啊。”白瑞应答,她方才在如此美的月色中举剑刺人。 “适合杀人放火。”扶枳在前头淡淡回应。 秦睦无奈笑道:“杀人而已,放火不是我的作为。”她明知扶枳不喜她碰这些,自己却还是想亲手杀了常培手下这些人,她并非为大意只是为了自己快活。 白瑞见二人如此情形还能轻松闲谈,心上更是惧怕秦睦、扶枳,当即离秦睦远些。 马车内也就这么些距离,秦睦自然能看得见她那畏首畏尾的动作,却也不点破。 回到云因秦府后,钱明将白瑞送回住处,扶枳、秦睦各自休息。 海嬷嬷见白瑞换了一身衣裳也猜出她去干什么了,只是拿艾草等驱邪之物放在水中让她洗去一身风尘。 秦睦一觉睡到第二日清晨才起,珞珩邀她一同去晋家二兄弟山上的宅子,她上次有事错过了,这次便不会再错过,连忙穿上衣服同他一起去了。 第二十一章 谶言 启新二年七月,曲周郊外,九通河上,不少男子赤膊吆喝着下网,渔人伍氏也是其中之一,九通河附近的渔民便是依靠这河养活一家老小。 伍氏第一网并没捞出什么东西,不过是些一般鱼虾。他不大甘心,便换了个地方急急下网,等了一会儿才收网,一边动作一边祈求河神:“河神爷爷,今年多给我些好鱼好虾,也好让我娶个媳妇啊!”伍氏已经三十又二了,除却村里王寡妇家的炕还没爬过旁的女人的床,旁人都有老婆孩子,就他一个孤家寡人。 许是河神真听见伍氏的求拜,他第二网竟打捞上来一个一抱大的乌龟。伍氏见乌龟这般大,有些害怕:“该不是我把河神给捞上来了?”乌龟就在船上一动不动,眼睛睁得老大。 “伍四儿,干什么呢?”近旁一个认识他的渔夫撑船过来一看这乌龟也是惊了,“嚯!这么大个王八,该不会是成精了吧?” 伍氏也不知道拿着乌龟怎么办:“要不,将它放生了?”要是巴掌大小的王八还有人买回去炖汤喝,这么大个玩意也没人敢要。 伍氏说着就要把这大乌龟给搬扔河里,那人喊停:“王八背上是不是有字儿啊?”他们都是粗人,大字不识,可他们还是能知道那横撇竖捺的繁复花纹大概就是字儿。 伍氏起初还没注意,经那人提醒也定睛一看,龟背上的可不就是字吗?他将乌龟抬回船上:“这咋整啊?” 那人也不打渔了,给伍氏出了个主意:“回村子让那个才来的教书先生看一看,万一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呢?” 伍氏也觉得在理,便和那人一起上了岸。 附近的村民见二人抬着这么大个乌龟都跟着他俩一起去看热闹。 教书先生原本在学堂里教那些孩子背《三字经》,一大帮村民涌进院子,他出门便看见众人围成一个圈子。 伍氏赶忙喊:“齐先生,您看看这王八壳上写的什么?” 众人为齐先生让了一条路,齐先生一进这圈里便看见一十分平和的乌龟,龟背上还刻了字:“冬风夜火情草衰,松寒柏冻常青翠。” 来来回回念叨几遍,齐先生一拍手:“伍四儿,你这可是要发啊!快,把这乌龟抬到常国公府上去!保准儿,国公赏你!” 村民们一个不懂齐先生意思,伍氏拉着他就问:“先生你到底啥意思啊?” “这是保佑常国公呢!”齐先生让他赶紧去。 伍氏一听是说常国公好话,立马笑呵呵答应了,那个陪他一起上岸的渔夫也跟着:“到时候拿赏也有我的一份儿!” “那是自然!”伍氏应着,常国公打赏还能有少吗? 他们二人,一人驾着牛车、一人坐在车上护着待在大木盆里的乌龟。 门前的侍卫一看二人粗布麻衣还赶着牛车就要驱赶二人,上门的食客见伍氏二人缠着侍卫要见常国公便上前问是怎么回事。 伍氏二人将那乌龟给食客看,食客一看龟背上那两句诗便让二人不要走动,他进去去请常国公。 常国公听了食客的话让二人将乌龟抬进来,又是念龟背上那两句话又是抚摸着光滑的龟背,喟叹:“真乃神迹!”让食客带着伍氏二人去领赏,每人都得了五十两银子。 不出半日,京中传遍了常国公得了一个神奇的龟。还有专门的好事者去伍氏那个镇子上问神龟的来历。 那些个在学堂上课的孩子们得了好事者的糖便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全说了。 不出半月,京城中就算是才开口的小童也会说“冬风夜火情草衰,松寒柏冻常青翠。”这两句诗了。 谢逐流自然也听说了,加之常培得了那大龟之后更加有恃无恐,他自然依旧是恭维常国公可心中可是鄙夷十分。 一日下朝,常培邀谢逐流一同回府喝酒,谢逐流自然答应下来。席上,常培向他展示那大龟。谢逐流仔仔细细看龟背,惊叹于龟背上并无半点刻痕,更是好奇这字到底是如何不化于水的。 摸着光泽顺滑的龟背,常培喜形于色:“常青翠,必然就是说我常氏不衰!哈哈哈哈!” 谢逐流举杯祝寿,常培笑着接受。 酒宴结束,谢逐流回府写了信派人送到北嘉去。 小皇帝虽然困在宫中却也知道了常培得神龟之事,找人将龟背上那两句话解给自己听。 解诗那人一看这两句便跪下了:“臣不敢!” 秦悟小小的人看地上而立之年却匍匐在自己脚下的男子:“常培这是逆反!” 跟在小皇帝身边的小太监惊恐地跪下求秦悟:“皇上,您不能说这话啊!”常培手握大权,皇帝空有名号却无半点权势,若是常培不满皇帝、废帝立新可如何是好! 小皇帝拿起砚台就往地上跪着那人砸去:“朝廷俸禄养的全是你们这些无用之人!” 跪着那人和小太监只能祈求皇帝息怒,别无旁策。 这些年,水患、旱灾频发,因此百姓暴动也不少。因常培得神龟之事,坊间传秦氏江山怕是不能长久,皇帝怕是要轮到常家了。 七月底,皇帝方上朝便有人奏议:“臣以为,常国公政绩赫然、为国为民,陛下应加封常国公为王,以示嘉奖。” 曲周并无异姓王,是因怕异姓王拥兵自重、对皇室不利,但并无典法明言不可封异姓为王。 小皇帝坐在殿上不言语,袖中紧握双手:“爱卿这提议并不符祖宗典法,此事可稍后再议。” 那大臣咄咄逼人:“陛下,常国公为国为民不为私,实乃我等表率。” 不少常国公一党之人附议。皇帝毕竟年幼,跳下来龙椅:“朕身子不适。”转身,甩袖而去。 常培脸色当即阴沉下来。前朝之事必然会传到后宫,秦悟正在上书房生闷气,太后便来寻他。 “皇帝,你年纪也不小了,如何能做出此等无理之事?”太后一进书房便遣散服侍的太监、丫头指责秦悟意气用事。 秦悟见其母亲根本不行礼:“难不成太后还让朕真的封常培这贼人为王?” 自常培逼宫、扶秦悟登基之后,秦悟再未唤过太后“母亲”,母子二人日渐生疏。 常太后美目圆瞪:“他是你舅父,你岂能这样说他?” “我不仅要说他这个舅父是乱臣贼子!”半人高的秦悟指着他亲生母亲骂,“我还要说你是个弑君、杀夫的毒妇!” 常太后拽着秦悟便是两巴掌:“皇帝!哀家和国公为的还不是你?”先帝在时便对端孝皇后念念不忘,就算立嗣也要让端孝皇后亲生儿子二皇子继位,她在先帝身边数十年竟比不过一个死人! 秦悟一把推倒钳制住自己的女人:“我就是不想当皇帝!你们杀了父皇就是乱臣贼子!就是坏蛋!”哭着骑在太后身上捶她。 常太后一边拉扯着亲生儿子从自己身上下去,一边喊外头的人进来。 外头的宫女、太监听见二人打了起来便急忙冲进来。小太监将小皇帝抱开:“皇上!” 常太后被宫女扶起指着皇帝叫骂:“你这个不肖子!哀家是你生母!以前是曲周的皇后,如今是曲周的太后!” “生而不养,何以为母?”秦悟扒开小太监捂住自己的嘴,“曲周皇后,您配‘母仪天下’这词吗?杀亲夫、杀继子的人配当太后吗?” 常太后顾不得体面还要上去教训儿子,却挣不脱宫女。就听秦悟哭着喊:“你贼人哥哥要当皇帝!我也要死了!” 常太后顿时甩开宫女,逼问服侍秦悟的太监:“皇帝今日为何草率下朝?” “群臣,群臣逼陛下,封常国公为王。”小太监抱着秦悟回道。 常太后凝眉,将儿子抱在怀里:“母亲再恶毒也不能杀了你,这皇位必须是你的,就算是常国公也拿不走。” 秦悟毕竟是几岁大的孩子,今日受了极大的委屈,母亲一哄便抽抽噎噎地问:“母后真的不会杀我?” 母子二人皆十分狼狈,拥在一起倒也显得有几分虚假暖意。常太后摸着秦悟的小脑袋:“母后怎么会杀你?母后这一切都是为你啊,怎么会杀你?” “母后,”秦悟抱着母亲,“我想父皇还有二皇兄。”憋着泪,十分委屈。 常太后将秦悟抱起:“母后也想你父皇,可有什么用呢?”眼中满是泪花,却硬是不敢眨眼。人死不能复生,她已经知错了,可又能如何?至少,那人的江山不能落到旁人手中。 将秦悟哄睡下之后,常太后派人请常国公进宫议事。 常培入太后宫中,只见胞妹坐于琉璃灯火之中,穿戴得体、庄严。此时秦悟已醒,坐在自己床上问跪在地上的太监:“阿宝,母后会偏向谁?” 阿宝不敢抬头:“奴才不知道。” 宫中依旧是灯火通明,便是这人间烛火最盛之地也不见得有片刻光明。 第二十二章 阿絮 人到底是不能闲着,一闲着就会“嚼舌根”,云因这帮子闲客又有了些谈资。 珞珩生辰,请了许多人一起去酒楼庆贺。这些人也散漫惯了,吃着吃着便三五成群坐在一处说话。 适逢冯潜大病初愈,秦睦自然坐在其旁同他说话。 左右谈的左不过是两件事,一则有臣子上奏皇帝请加封常培为王、二则便是十来岁的小郡君同四十几岁的锦全皇帝的婚事。 秦睦只是邀冯潜秋日一同赏菊去。一旁的成安同别人说得正兴,筷子都没拿稳,甩到二人面前,只听他大骂常培:“常培无德无能,还有人为其上奏加封为王?还真被身边那群阿谀奉承的给遮住眼了?” “据说给小皇帝气得不轻,当即走了。”珞珩嗤笑。 白南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祖宗章程虽没写不可封异姓王,可辅佐曲周先祖极功之臣也只是封了侯爵。” “常培怕是真以为自己功勋卓著。”成安一拍桌子,“若是真如此,何必让那个小郡君去和亲?十几岁的年纪配五十几的老头?也真是丧尽天良!此人如何能配上王位?” 有人笑道:“这小郡君到底是不如小郡主有身份,小郡主嫁的是少年郎,小郡君嫁的是糟老头。” 白南一笑:“世上又有谁能同她比的?” 秦睦头也不抬一下,继续吃自己的。 成安拽住珞珩:“你可曾见过那小郡君?”珞珩早前在京中生活是无人不知的。 “自然是见过。”珞珩将自己袖子从那人手中拽出来,“虽不是天仙那般的人物,性情却是极好的,温柔和蔼。”实在可惜了。 尚九附和:“就是,可惜了那么个性情温和的女孩儿。话说,一开始常培要送去和亲的不是现在的小郡君,是延亲王之女及安郡主。” 珞珩、白南二人眼神往秦睦那儿一瞥,只见她若无其事地听着,只当是旁人的逸事。 “配的也不是锦全的老皇帝,是皇太子。这事原本是先帝定下的,可先帝驾崩、及安郡主失踪也就作罢了。然后定的便是小郡君了。”尚九也不同他们卖关子,将自己知道的全告诉他们。 “你错了,”秦睦方才伸出的筷箸又伸了回来来,“及安郡主消失之后,尹翰林之孙尹舒扬被逼着和亲。” 众人看着她,她放下筷子:“尹舒扬也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美人、才女,她突然身故,并非病重乃是因为常培逼婚,不得已保全名节而自戕。” 成安是最为爱惜美人的听了这话叹惋:“可惜了,未能见上如此贞烈的美人。” “你们也太不讲究了?”珞珩见秦睦面有悲色,急忙说道,“今日,是我生辰。” 众人同他道歉便也就换了喜色各自说笑起来。 成安还念着自戕的美人尹舒扬:“若能有幸见一见尹舒扬、及安郡主也是无憾了。” 费眠笑话他:“你这话,我是耳朵听出茧子了。但凡听说了一个美人,你便''能见上她一面也是死而无憾了''。你这嘴,怪不得回春楼的姑娘们喜欢你。” 回春楼的那些姑娘最是喜欢成安,成安长得俊俏、出手又大方、嘴也甜,最能哄得那些个姑娘们开心。 说到这个,成安拽住秦睦袖子:“秦晏,上回我同你说的那个回春楼新来的那个女子,我上次见着了,生得玲珑剔透,琴艺虽不佳但人无完人,改日你同我和费眠一起去看一看。” 珞珩虽在远处,听了他这话随手拿了个果子掷他:“干什么呢?秦晏才多大?”更何况秦睦是个女子,去那种地方岂不是容易暴露。 成安堪堪躲过珞珩掷来的东西:“我只是带他去看看,又没说做什么?” 费眠狠狠敲了他脑袋一下:“你啊,不知轻重!” 秦睦但笑不语。 几人正说这话,外头有人敲门进来:“敢问哪位是秦晏秦公子?” 秦睦起身:“寻我所为何事?” “我家姑娘请秦公子到隔壁叙叙旧。”那丫头倒也不羞涩。 珞珩听言笑问:“秦晏倒是藏的深,你家姑娘是谁啊?” 那丫头轻哼一声:“回春楼的阿絮姑娘。” 众人听了皆是怪笑,成安拍手:“怪不得我瞧这丫头眼熟,原是她的身边人。”阿絮便是他方才所说回春楼的新头牌,仗着姿色也有几分傲气,男人们被她拿捏在手里也是自得其乐。 秦睦倒也不是瞧不起,只是自己与那个阿絮素不相识,见了也无话可说,只能推辞了。 “秦公子,”那丫头稍微福福身子,“姑娘相同公子叙叙旧,也只是如此。” 秦睦疑惑,自己何来这么个故人,便随着她一同去隔壁。 初见阿絮秦睦倒是没认出来这人是谁,只是瞧着那女子生得的确风流,只是秦睦不喜风尘也就不多瞧一眼。 “不过几个月,公子已然忘了我。”阿絮为秦睦倒了杯酒,低头珠花吹下衬得脸庞越发娇羞。 秦睦细想实在是想不出自己与这人有什么瓜葛只能问她:“还请姑娘告知,我何时同姑娘见过。” 阿絮坐在秦睦身边,美目顾盼生姿:“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自己救助的乞儿也认不得。”秦睦倒真是将自己忘了一干二净。 秦睦记得那小乞丐,小女孩骨瘦如柴却十分机灵,这才几个月便成了这般神采。她将身子挪远些:“我自然是记得的。” 阿絮将酒杯抬起来送到她面前:“我到底是在冬日活了下来,能再见公子。公子还请受了阿絮的谢意。” 秦睦呵呵一笑,将酒杯接过放在桌上:“姑娘能有今日全是自己的造化,这谢意是说不上,这酒也不能喝了。”虽说自己给了她几顿汤饭、几件薄衣,但她就是觉着这女子怪异地很。 秦睦起身告辞,阿絮拽住他的袖子忽而又放开:“公子,阿絮想请您帮我画个伞面,多少钱都行。” “姑娘若是觉着那伞新颖,便找个善画的人就好。”秦睦退后几步,“我那些只是为了一个乐子,怕配不上姑娘。” 阿絮一再央求:“公子不肯和我一杯酒,一把伞也不肯赠吗?还是公子见我身份下贱?”顿时泪眼朦胧。 秦睦忙安慰:“行,我过几日让人给你送去。” 阿絮破涕为笑。秦睦深觉与女子共处一室不妥当便急急出了门回到珞珩宴上。 一直在门外守着的丫头进来关上门:“他喝了吗?” 阿絮将那酒杯里的酒水倒在地上:“没有。”秦睦那般抗拒,她看得通透。 “亏得他长得一副好模样,竟然是个不开窍的童男子。”丫头愤愤,楼里那些男子全都爱阿絮这个模样,偏生秦睦不喜。 那酒中有能促男女合欢之药物,只需一口,阿絮便能遂了自己的愿,偏秦睦连应付都不肯。 成安一见秦睦进来便嬉皮笑脸地问她做什么去了。秦睦拿着扇子要打他,却被费眠拦了下来:“他也就好打听这些个事情。明知道没什么,偏要嘴碎。” 云因的另一个碎嘴子晋远澄跟着附和:“就是。” 成安惯喜欢去那烟花之地,秦睦便让他将会心拿伞带了回春楼去。 成安也因此单独见了阿絮一面:“这伞是秦晏专门同会心姑娘讨了来的。” 阿絮身边那丫头撇嘴:“旁人用过的东西拿来给我们。”阿絮一进楼便是头牌,那个老爷、少爷送的不是崭新的、值钱的新鲜物件儿,一把破伞值什么? “你懂什么?这原是秦晏做的第一把,多少人求也求不来呢!”成安见不得人说朋友坏话与小丫头争执起来。 阿絮不同二人说话,一心拿着伞看,一打开见伞面上画了莲花,栩栩如生好看极了,纤指抚摸伞身,公子绘制定然也是如此摸着伞身,一笔笔画下。她缓慢开口:“莲花吗?”那秦睦是有心还是无意? 莲花生于泥中却不沾染半点污秽,自己却是一点朱唇万人尝的妓子,这莲花实在讽刺。 成安一望这荷花,也不知说过什么:“姑娘与这伞应该是极为相称的。”说完便觉得自己是在太傻。 阿絮倒也不顾成安胡言乱语:“多谢成少爷夸赞。”轻手收起这伞,让丫头放好。纵使秦睦有意让自己认清自己是为何身份,她也绝不会生他半点气。 自她得了这伞,雨天出门必定是要打这伞的,她总想有了这伞就如同秦睦在身边了。可旁人见了这伞总要笑她,莲花如何与妓子相配? 秦睦将那伞送了阿絮并无别的原因,只是觉得那伞画的不好。会心平日极为珍视那伞,若非油纸伞遭雨方可保存长久,她便日日藏着不让人瞧见了,那伞送了人,她不开心了好几日。 会心虽不明言,可秦睦也知道她不满自己将伞送与旁人,为补偿会心,秦睦便又专门给她做了一个,会心让她画梅花,她便画了一株绽于盛雪之中的绝艳红梅。 陈枫夫人偶然见了会心的伞便想要一个,陈枫从珞珩处得知伞是秦睦做的便请秦睦再做一个。 秦睦自然不答应,只让陈枫找别人去。那伞原不是多珍贵的物件,秦睦的丹青也不稀有,最为难能可贵的便是那份知己之心。 第二十三章 落子 过了七月,云因渐渐转凉。秦睦也更不愿意出门,只有天气和暖之时才肯同那些朋友们一起去山上看看风景,那在山上建宅子的计划不知为何搁置了下来。 冯潜也因天气的缘故不大肯出门。到底曾惠然是他亲兄弟,一入秋,他便让人送了许多碳去。冯潜一开始不肯收下,小风却担心他冷偷偷烧给他用。 秦睦也劝了他,冯潜原也不是责怪母亲、兄弟,不过是文人傲气。冯潜也看开了些,时不时见曾惠然母子一面。 白瑞静心同海嬷嬷学规矩、礼仪,可海嬷嬷又说要得男子喜爱远不在于礼仪吃之完备而是在于独特与进退有度。 林亚原本也没想让白瑞在常培身边如何,海嬷嬷便也没将那些个害人的本事交给她。 海嬷嬷回了秦睦,白瑞可以去京城了。 秦睦听了只是点了头:“让她准备准备,后日天一亮就启程。”这棋子终究是要落下的。纵使秦睦不爱摆弄人,但只能无悔,她要当这操控棋局之人。 白瑞临行前那日清晨,秦睦去那小楼送她,她正上妆,晨曦微露,美人照着烛光对着铜镜仔仔细细梳妆。那模样,仿若女子嫁给有情郎时那般小心翼翼。 秦睦上前,伸手拿过石黛,抬起白瑞的下巴为她描眉。 “你这眉眼,生的真好。”秦睦抹去她眼角淌下的泪,“如烟雨朦胧中沾水的酸杏,又愁怨惹人爱惜又似小女儿娇柔。” 白瑞并不能见秦睦神情,只听她声如沉冰入水:“若你不是生在此时此世,若不是遇见了我,也会有人为你如此画眉、如此添妆,他会与你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可你终究是生错了时辰、遇错了人。” “公子,”白瑞不知为何,竟觉得秦睦与自己同病相怜,“你觉得自己生错了时辰吗?” 秦睦轻笑一声:“谁知道呢?”放下手中物件。 白瑞转头去看镜中人,伸手去拿口脂点唇:“浓妆新衣及待嫁,只惜郎婿泯为尘。”原以为能与相爱之人相守到白头,可天地不怜、命运相阻,她只盼这今生 “走吧。”秦睦为她正了正珠花。白瑞跟在其后下了楼,楼前停了辆马车和数匹马。 海嬷嬷昨夜将该嘱咐的全说清楚、道明白了,便不再出来相送。 秦睦本就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只是让她多加小心也不去送了。 车夫扬鞭催动马儿,白瑞探出头来:“公子,白瑞有一事相求。” 秦睦应声:“嗯?” “我想回兰郡祭拜我父亲和柏郎。”白瑞央求,此去京城应该是再无回去的机会了,走前看最后一眼,让柏郎再看自己一眼。 秦睦自然不会阻止:“去吧。”人世间所有债全是因情而起,白瑞的念想也不是为父亲、情郎上柱香,也无不可,只是嘱咐白瑞身边看护之人莫要人见了她。 那日杀了那几个为非作歹的衙役,秦睦让人将那几人的尸体放在了白瑞家,白瑞家已经成了凶宅,白瑞回了兰郡所见也不过是入世人非而已。 扶枳同秦睦回了秦府,知她心情并不宁静,却不知如何宽慰。 汪宇带了个齐姓的先生来见秦睦,齐先生方到云因便前来禀事。 “先生,京中情形如何?”方见先生,秦睦便急急问。这齐先生名唤齐昀原一直在秦槐身边侍奉,如今也自然跟在跟在手下。 齐昀倒是平静:“常培得了那大龟更是矜傲,常党之人提出加封常培为王,朝堂之上竟无一人反驳。听说小皇帝当即甩袖而去,还同太后闹了一番。”这齐昀便是那日为伍氏解诗的先生。秦睦导的一手戏实在想让人叫精彩。 “如今朝堂全由常陪掌控,除其党人也就剩谢逐流之辈,少数刚直之人也得保全性命。”如今京中情势实在不太乐观,常培把持朝政,有心报效秦氏江山者人微言轻。 沉吟片刻,秦睦拿着纸扇敲敲膝盖:“若是常培想在一两年之间篡位夺权,等他也无妨。若是他忌惮其余势力迟迟不肯废了小皇帝,那这龟背之策岂不无用?” “您是想坐实常国公谋权篡位?”齐昀问道,常国公虽冲动但也有能人为其出谋划策,他断不会此时就登上皇位。 秦睦紧紧握着纸扇:“不在于他想不想,而是在于旁人看见他想不想。分封各地的几位王叔和侯爵拥兵自重,先帝和父亲在时他们还算安稳,如今只要一人想谋取皇位,那几人绝对不答应。举兵起义不过朝夕,打着‘清君侧’的名号,也是名正言顺。”延亲王在时就同秦睦说过,各地的诸侯有几个不大安稳的,如今这些人正派的上用场。 “明年二月初正是好时候,您意下如何?”齐昀问道。 秦睦点头笑答:“明年二月的确是个好日子,只不过对不起我那堂姐。” “郡君出嫁,您这也算随礼了。”齐昀见秦睦那狡黠模样,便知道她心中已然决定。 汪宇乃是习武之人,不懂他们这些韬略谋算,听二人云里雾里这么说一通,他是更加糊涂。扶枳听了许久一言不发。 秦睦与齐昀商定之后,便请他留下吃饭。齐昀推脱说自己一路风尘仆仆不便相陪,实则是不清楚这小主人的性情,看上去秦睦虽无害,可计策却是一套接一套,让人应接不暇。 汪宇同齐昀回破宅之时问他二人如今说的是什么,齐昀直说他是榆木脑袋:“明年二月,乃是郡君和亲之时。到那时候各地诸侯必然派人前来庆贺,再也没有比这更方便的时候了。小主人便是想借用这个时候,让他们见了常培造反之物。” “原是如此!”汪宇听了拍手叫好,“这样便能掀起风浪。” 齐昀也不牵马缰绳,任马儿乱走:“好什么好?这小主子比我们想得还要深沉,若是单纯杀了常培也就罢了,她想要的不止如此简单。” 到时,江山一乱,秦睦扶谁人与常培斗都绝不会危及自身性命。 “小主人太过狂了,这天下极为尊贵之人都被她算全了。可到底人非棋子,也不知能不能如他所愿。”齐昀拿起马缰绳,慢悠悠晃了两下又不肯摇动了。 秦睦虽聪明,可计策之中尚有稚气,长此以往,也不知她长成什么样子。不过,秦睦其人也身在棋局之中,这算大抵也是不甚清明。 齐昀走后,秦睦依旧是躺在自己案几前的软垫上,那计策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甚容易。 “主子,”扶枳看她动也不动便喊她,“是时候用晚膳了。” 秦睦一下坐了起来:“曲周在两国之间,若是分崩离析,其两国皆会虎视眈眈吞我国土。到时该如何是好?” 扶枳思索片刻:“从京城回诸王邑地最多一个月,即便是回去早了,也仍需时间准备兵马、整顿地方,这些事情没一两个月是做不出来的。况且诸王要行得名正言顺,私下也要探讨一番如何讨常,书信往来也算他一个月。” “三个月,郡君已入锦全宫廷。女子新嫁哪有丈夫攻打亲属之国的道理?北方有西北军驻守,那些胡子进不来。”扶枳在西北军营待了数年,最为清楚他们骁勇善战。 秦睦叹气:“怕只怕有人引狼入室,或者有人以为攘外必先安内。” “这些事情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扶枳又请秦睦用饭。 秦睦起身,理了理头发:“还剩六个月,但愿常培能活到我见他那一刻。”她如今胸中忧虑颇多,白瑞、秦悟、常培、朝翼王以及其余诸王势力。 棠叔吃完饭之后来找秦睦,他今日见了齐昀走,面上挂着深不可测的笑意便知道秦睦怕是在云因呆不长久。 秦睦已经许久未同棠叔几人好好说过话了,年初时秦睦还算闲适,之后却更加繁忙。棠叔对着秦睦也不知说些什么,半晌才问:“我那山里的院子还建吗?” “棠叔,我在云因留不久了。”秦睦倒也不隐瞒他。 棠叔呆呆回答:“那很好。” 许是又要别理,秦睦也哀愁了几分却强打着精神:“棠叔莫要担心,一个书生上不了战场、打不了仗。” 棠叔依旧是轻声应了一下。 二人沉默相对,棠叔起身要走却被秦睦喊住:“趁我还在云因,棠叔和二婶婶成亲拜堂吧。” 棠叔和胡二娘原本就是旧相识,同住一个屋檐下也就亲近了,二人一个如今未娶、一个守寡多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就生了感情,可碍主子的缘故也不敢声张。 棠叔不知该喜还是该忧,秦睦此举便是让阖家人有所依托好让她安安心心走。 第二日,秦睦吩咐会心安排为二人拜堂之事宜。胡二婶婶嘴上害羞,但心里也是如初嫁的媳妇儿一样又甜又羞。 棠叔、胡二婶婶成亲,秦睦请了些乡邻、与棠叔相熟的一些人,常与秦府来往的读书人也来一同庆贺。 胡二婶婶穿着大红嫁衣坐在红轿子里头被人从原本那个茅草屋一路抬到秦府正门,婚事是体体面面、风风光光,乡邻都说胡二娘这寡妇有福气。 众人在婚宴上都是喜气洋洋,白南见秦睦独自去了后院便跟上去说话。 秦睦只是问他为何不回席上喝酒。白南也是棠叔旧识,二人感情颇深,棠叔成亲他也欢喜才对,如今却是衣服愁容。 “你才来云因一年多,何苦这么早离开?”白南自然是明白秦睦这般着急给棠叔办婚事,若非时日无多,怎么可能如此心急。 秦睦摇头苦笑:“先生,你可曾想过如果我隐居一生,我父母的仇要等何时才能得报?” 这挂红披彩的屋堂并无增添秦睦半点好心情:“趁我还在,事情都了了便最好。” 白南终究是不能劝秦睦放下,自己可不就是因放不下才逃到云因的吗? “先生,您若是不想见朝翼王便去别的地方吧。”秦睦突然想起,前些日子汪宇同自己说的来寻白南的人,那群人无异是朝翼王的人了。 白南一听便笑了:“都这么些年了,来回奔走也累了,倒不如歇一歇。”逃了十几年却还是被找到了,年纪大了也不在乎自由不自由的,但凡能安稳生活,他也就不反抗了。 “先生,”秦睦直直看着白南,“皇叔应该是真心喜欢你的吧?” 白南一笑:“你还不懂。”秦睦果然还年幼。 冬日将近,二人临风而立,像今日这般暖阳之下也透着些许寒意。 第二十四章 情网 棠叔同胡二婶婶你成亲之后,秦睦在镇上为二人买了个小院子让二人栖身,可棠叔并没有同胡二婶婶搬出去住。 秦睦心中明白却只当不懂。 华思思自黄正在秦宅闹了一场后再也没有来过,秦睦倒是乐得清静,只是在棠叔婚宴上再见华思思,华思思已然瘦了许多也不似往常活泼。 二人当时只是打了个照面便各自分开,华思思深觉对不住秦睦、秦睦又同华思思无话可讲,以往亲密倒像是逢场作戏。 这日华思思来寻秦睦,秦睦本无事但还是让会心告诉华思思自己书房有客、不便相见。 华思思也没说旁的,只让会心转告秦睦,自己过几日便要嫁人了。 会心毕竟跟在秦睦身边久了,秦睦那些心思她多少也能明白些,若不是华思思有意疏远,秦睦待哈丝丝还是如以往一般。她让华思思等些时刻去问秦睦到底是见还是不见。 “让她进来吧。”秦睦到底是舍不得华思思与自己的情谊。 会心请华思思到书房。 秦睦与华思思二人相对而坐却无人说话,华思思深叹一口气:“秦二哥哥,过几日我就要嫁人了。” “黄正还是别的什么人?”秦睦见她面色不大好,也不会故意为难她。 华思思黯然一笑:“自然不是黄正,是我姨母为我寻的一门亲事,那人家世好、人品好。”除了不是自己中意之人,他哪里都好。 秦睦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恭贺:“那便恭喜你成亲了,你大婚之时我会让棠叔去随礼。” 华思思沉吟许久才道谢,秦睦只是点头。 二人从以往的无话不说成了此时的模样倒也是让人心寒。 香炉里,香料燃烧的声音回荡在书房里。华思思突然想起今年年初,自己在书房问秦睦他熏的是什么香,那是二人其乐融融,仿佛真是天生的兄妹。 “秦二哥哥,”华思思抬头看着秦睦不甚在意却又局促的深情,“我知道你心里大概是埋怨我故意疏远你,你可知道为什么?” 秦睦摇头:“人岂得旁人十成十的喜欢,你自有你的道理。” 香气清冽幽静,果然适合秦睦这人。 “我一开始见秦二哥哥就特别喜欢,”华思思记得秦睦是穿着一身黑衣来拜访,少年纤瘦如竹,就算浅浅一笑也十分好看,“我没有哥哥,只当二哥哥是真心疼我。” 可是对自己如此好的人实在是冷漠异于常人,那个小乞丐乞讨几日才能换得一盏给秦睦那样平常无奇的花灯,秦睦并不是不知道却还是让人随意处置了那盏灯,小乞丐的心意和那盏灯一样化为灰烬,秦睦不是没看见而是不在意。 若是自己不得秦睦喜欢或者和秦睦那个姐姐长相不相似,那么自己和那小乞丐并无差别。华思思问:“如果我和那个姐姐长得不像,秦二哥哥就不会对我好?” 秦睦不愿开口,正因华思思同尹舒扬相似,秦睦又心怀愧意才会对她照顾有加。 “秦二哥哥,”华思思起身,“那日还请你去喝一杯喜酒,算是送一送我。”秦睦从不隐瞒她什么,也是在没有必要,她何苦为难自己。 秦睦点头:“好,让会心送你回去吧。” 华思思成亲那日,秦睦还是随着棠叔去了华家,那日晋远澄突然来访,秦睦遂也请他一同前去。 “华思思倒是真没有嫁给黄正。”晋远澄一边跟着秦睦一起步行去华家。 秦睦挑眉:“你倒是信青梅竹马这一套。” 一行人到华家就见华母穿着一身绣花的红绿相间的衣裳,头上插着四五支金钗。晋远濡一见她便是后退半步:“她成亲还是华思思成亲啊?”双唇如血、两腮鲜红,仿佛从年画娃娃上脱下的妆容。 秦睦捂嘴一笑:“今日本就是喜庆日子,打扮喜庆些也无可厚非。”华思思要嫁的那人是镇上富庶人家,那家人聘礼丰厚,实在是让华母赚足了面子。 棠叔和胡二婶婶上前同华母说话,将秦睦备的东西给了华母:“这是秦睦独给思思的,就当是给思思添嫁妆。” 华母也不看便收下了,秦睦出手阔绰,就算不看也知道比那些寻常人家出的礼贵重。她摇摆着腰肢乐呵呵笑着道谢:“秦哥儿,进去吃糖、喝茶。” 晋远澄并没有带什么便出了十两银子。 华家并不大,可是客人却是里三层外三层、一层叠一层,秦睦、晋远澄一看就与普通农人不同,为华思思保媒的姨母见了二人便要拉住问二人成家没有、定亲没有,还说一旦看上了哪家同她说,她定可给二人说成。 幸而棠叔帮着二人解围,华家姨母才放过二人。秦睦觉得新奇,这般随和喜庆的婚宴,她从未去过,京中那些王孙成婚不是皇帝赐婚便是政治权衡,一举一动只是合规矩而已。 华母想让秦睦、晋远澄一同去华思思夫家为华思思撑撑面子,毕竟二人全是云因出名人物。 秦睦也就是看看热闹、践行与华思思一诺而已,她让华母转告思思自己来过便回家去了。 华思思三朝回门之日带着夫婿来见秦睦,秦睦见着了思思那文文弱弱的夫婿文成,文成也不过十七八的样子,因久闻秦睦名声对其很是尊重。 秦睦也当了一回“好哥哥”,送了些小物件给二人。钱明在前厅同汪宇切磋之时,文成去看热闹。 “这几日怎么没有见黄正?”秦睦突然想起这么号人物,按理说华思思成婚,他绝不可能罢休。 华思思已为人妇,但提及黄正却还是忧愁:“他与旁人出去行商去了,年底回来吧。”她与母亲哄骗黄正等他回来就与他成婚。 秦睦一想也是,黄正眼睁睁看着华思思嫁给旁人定然是要发疯的。 “既然文成是个好人便同他好好过日子,其余的也不要再想,就当是前世因果。”秦睦嘱咐了她一些话,华思思都记在心上。 中午,华母喊二人回家吃饭,华思思才与夫婿一起离开。这新婚燕尔到底是彼此害羞,碰一下啊也能脸红,秦睦见二人这模样也欣喜。 白楠得知朝翼王快要寻到自己后依旧是过自己的日子,只是某日提前同珞珩道别。 珞珩本就不喜欢秦知衡那般嚣张气焰又撺掇着白楠逃跑,白楠这些年东躲西藏确实也累了,大抵是命该如此也认了。 珞珩再劝也无用便也不再劝了,只是让他回北嘉之后乖顺一些,秦知衡那人炮仗填的,一句话就能点燃了。 白楠以往就在秦知衡地下当差,自然知道他是个什么脾气,自然不会去招惹他。 秦睦许是太过无趣,知道白楠快走了便缠着他问他与秦知衡二人如何相识、相知、相爱。 “你这个半大姑娘,也不害臊。”白楠这么大年纪听见“相爱”二字还会脸红。 秦睦只见过这个皇叔三两次,当时还年幼,已然记不清了。只是听皇姑母秦知秋提起过他几次,据说比父亲还要好看。 提起秦知衡,白楠又是欢喜又是悲戚:“知衡的确好看,和观音大士一样男生女相,就是脾气着实不好。” 白楠同秦知衡相识还是在先帝尚未成为太子之时,二人皆年少,秦知衡是众位皇子中最为年幼的,他夺嫡之心不必那几个年长的哥哥弱。 秦睦父亲秦知何与兄弟们争夺的心思是一点没有,他因只娶秦睦母亲一个被皇帝责怪,皇帝也不再对他抱以希望。 先帝品性德善悯人,身边依附之人颇多,又得秦知何忠心扶持,太子之位几乎未费力气便到手了。 朝翼王一气之下到西北军抗敌去了,当时因他没有成为东宫太子而离去的人不少,白楠就那么一根筋跟着他到西北军打仗。 白楠就是一个书生,到了军中也不过跟在秦知衡身边。二人皆是年轻男子,每日同吃同住,感情也就是如此来的。 自然此中详情,白楠并不会和秦睦细讲。 “那你为什么离开皇叔?”秦睦听出白楠还是对朝翼王心存感情,不然语气不会如此缱绻。 白楠不愿多说:“就算是正常夫妻也有龃龉,更何况我和他这样见不得光的关系?其实想清楚也没什么,不过是他年轻、我气盛。如今想来倒是可笑。”这一闹脾气便是十余年没回去。 白楠曾问过秦睦为何不去投奔朝翼王,秦睦只是摇头:“我怕他把我送回京城,也怕他拿我当棋子。” 白楠仔细一想:“他的确会这么做,于他而言,那皇位比一个侄女重要太多。” 二人促膝长谈之后几日后的夜里,白楠吹了灯正要入睡便听见屋外马儿嘶鸣,他点上灯换了那身出逃时的衣裳觉得大了许多。 没多久,就有人敲他卧室的门:“展荆先生。” 白楠片刻之后应他:“等我穿好衣裳就同你回去”换好衣裳,白楠将床被铺展整齐,拿出塞在枕头下的书信放在桌上,缓缓回顾屋内见如以往便才开了门。 站在门外之人是个穿着一身黑同白楠差不多年纪的男子:“展先生,王爷接您回家了。” 白楠点头:“回去吧。” 第二日,白楠没有去学堂,学生去他家中寻他也没找到人,只见桌上一封上书“珞珩亲启”的信。 几个孩子也没敢打开,就一路跑去找珞珩,珞珩正与几个人在酒楼喝酒,孩子送信来时他喝得正酣畅。 珞珩看完那封信之后,整个人全颓败下去了,几个孩子围着他问:“先生去哪儿了?” “白楠他再也不会回来了。”珞珩将那封信揣进怀里就急匆匆去找秦睦。 秦睦一早就知道白楠被带走了,手中拿着她为白楠新做的伞:“果然,到底是要散的。” 第二十五章 仙童 今年,云因冷得特别快,才九月底便下起了雪。听杨贵说这是五十几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 秦睦倒不在乎冷不冷,只是院子里那些才活了几个月的郁郁青青又要落了。 成安与尚久依旧是追着会心不放,就算秦睦不去同他们一起,他们总要到秦府叨扰。会心原本就没有将心思放在二人身上,这两个公子一个比一个没有眼力见儿往她跟前凑。 晋家二兄弟知道秦睦身边几人会武,便请秦睦带着几人一起去山上打猎去。 秦睦同会心坐马车,扶枳、钱明、周茅三人骑着马踏着雪往山上去。晋家宅子,秦睦原也和珞珩一同来过,但在此小住还是第一次。 管家远远就见着一行人从山下往上走,便下去相迎。秦睦觉得坐在马车上往上走不好走,况且也不能欣赏这雪景便下了车步行。 扶枳三人将马车赶到庄子里便要折回去找秦睦。晋远澄让人端上热茶:“你们主子又不是八岁小童,这么担心做什么?” “晋二先生有所不知,我们主子是个路痴,会心没比主子好多少。”钱明依旧记得秦睦、会心两个人去镇上然后找不到回家的路被乡邻送回家。 十几岁的人了也分不清东南西北,还时常质疑旁人走的不对,钱明憋着笑,周茅推推他让他注意些。 扶枳记得上山也就一条路便也不再去寻二人。 约莫着一刻钟,秦睦、会心到了庄内,管家见他二人大氅上全是雪,耳朵冻得通红便赶忙将二人领入前厅。 秦睦一进门便觉得身子暖了许多,掀开大氅拿出一个灰色的大兔子:“让你们不去找我们,晚上烤兔腿不让你们吃。” 晋远濡看见二人一身雪,忙让他们拍拍一面寒气入体,秦睦脱下大氅接过远濡递的热茶便撂开去追兔子了。晋远澄陪着她一起胡闹。 “你们干什么了?这一身雪。”扶枳也端了碗热茶给会心。 会心接过去喝了两口:“就那个兔子,突然窜出来将主子吓了一跳,主子气不过让我帮忙抓兔子说今晚烤了它吃。” 那兔子养得肥肥壮壮,跳的高、蹦的也快,也精明知道往狭小之处拱,秦睦和晋远澄二人撩着袍子追了半天才重新逮到它。 “早知道将年糕带出来的,”秦睦拎着那两只兔耳朵,“肯定一咬一个准儿。”说着就要出门将兔子交给管家让他当即就烤了。 晋远澄忙将兔子从她手里救下来:“你可算了吧,这兔子看着还挺周正,让我养着吧。” 秦睦当即否决:“不行,我逮的兔子。”就这个兔子突然跳出来吓得自己摔了一下,虽然不疼却实在没面子。 “你和这兔子什么仇怨?非要吃了它?”晋远澄见秦睦不肯罢休便追问。 秦睦轻哼一声不再和他争辩,坐在晋远濡身边乖乖喝茶。晋远澄抱着兔子一下一下地摸着,这兔子看着肥妹,摸着也舒适,且在他怀里实在很乖。 扶枳道:“你想吃兔子,我出去抓给你。” 秦睦盯着那兔子又瞪着满眼爱意看着兔子的晋远澄:“不要了。” “秦晏,你方才进来,我看见你屁股上有泥。”晋远濡为她添了茶水,“该不会是这兔子弄的吧?” 秦睦听他这么问,只喝茶不肯做声了,此举无异于承认了就是那兔子使得自己摔倒。 晋远濡倒也不再问这个只是说:“原本今日也是请了冯潜的,但是他身子太弱不能吹风也就作罢了,待打到好东西便给他送去。” “沉舟身子是要好好养着,我上次见他竟比原本还瘦了些。”晋远澄摸摸兔耳朵,兔耳动了两下。 秦睦点头:“沉舟总是不见好,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听大夫说他出生就体弱,这病是没得治的。”晋远濡拨弄两下碳火。 管家端进来些果子:“全是山上摘的,也就是新鲜点。” 秦睦谢过老人家便问晋远澄:“这林子里有什么?我们何时去打猎?” “这林子小,也没什么凶猛之物。最多的也就是山鸡、野兔和黄皮子,上次哥哥听见了鹿鸣,指不定山里还有鹿呢。”晋远澄将兔子交给管家让他找个笼子将兔子关起来。 管家抱过兔子就退出去了。 秦睦曾与父亲一同去过围场,但是因为年幼有病没有进去,围场里的动物多数是人放进去的,半点凶性也没有。 “实则,你倒是其次,扶枳、钱明、周茅才是我要鹿的人。”晋远澄把玩着手里的果子,“你,你一个孩子能做什么?” 秦睦当即反驳:“我空手还能捉回来一只兔子呢!我明日捉回来同方才那只兔子一起烤了吃!” 晋远澄也似长不大与她斗嘴:“被兔子吓了一跳,胆子比黄豆小、口气比天还大。” “是谁夜里看见个麻绳就以为是蛇?还跳到我背后。你羞也不羞?”秦睦对着晋远澄又是做鬼脸又是龇牙。 晋远濡忙将快要吵起来的二人分开:“七八岁的孩童也知礼让了,你们两个可省点心吧。” 晋远澄到底年纪比秦睦大些不再和秦睦闹。 安排完住处,晋家二兄弟同几人用了晚饭,定好明日起床的时辰以及打猎的时辰。 秦睦许是因换了个地方根本睡不着,第二日萎靡着换了衣裳去前厅。晋远澄一看她如此不振便问她:“被兔子吓得睡不着了?” “那也比你被麻绳吓得蹦起来好。”秦睦坐在桌上草草吃了两口便吃不下了。 反正秦睦也不拿弓箭等重物,到时她饿了,还有会心随身带着的蜜饯呢。 原本几人是一起走的,秦睦知道晋远澄同钱明几个都想往远处走走,她就提出分开来。 晋远澄等人自然答应,扶枳跟在秦睦身边。 秦睦原本不想他跟着,但是一想只有自己和会心二人,怕是明日都回不了晋家宅子。 扶枳跟在秦睦身边倒也打了两只山鸡,都还挺肥美。秦睦倒也不在扶枳、会心二人面前装,看见了一只兔子便急忙和扶枳要了弓箭。 接了弓箭,秦睦看准了那只兔子挽弓、撤手,那兔子腿上立刻插了跟箭动弹不能。 “钱明说您功夫有长进,弓箭倒也没落下。”扶枳去拿那只兔子。 秦睦摸摸手里的弓:“这可是从小学的本事。” “那下次,你需胜过我,用鞭子。”秦睦在家时练武就不肯用心,虽有天赋却十分懒惫,自以为功夫不错,常在外出风头。这段时日同钱明、扶枳对上就没胜过。 秦睦一下苦了脸:“又是鞭子?”她惯用棍棒刀剑,使鞭子用的是巧劲,她常常拿鞭子抽到自己的腿、胳膊,一抽一个红痕,。 “你最不善什么,练好了这最不善的,其他的也就没什么了。”扶枳拿过弓箭。 全部一想到自己以后在人前只能当个文弱书生便觉得没意思:“早知道装成个武将也不用这么麻烦了。” 二人正说着话。远处林子里传来了一阵阵的声响。动静还挺大,不像是山鸡野兔之类,当即扶枳便将弓拉了起来。秦睦也戒备地看着那边。 那东西慢慢从林子里走出来,原来是头白鹿。扶枳让秦睦退后,那白鹿也不顾扶枳的箭悠然地往前走了几步。 秦睦觉得白鹿并无恶意,便缓缓走上前去。白鹿也朝着秦暮的方向走去,还打了两个响鼻。 一到白鹿跟前,秦睦就觉得十分清香,这香味远比花草来的淡,不甚浓厚却记得清楚,秦睦不懂香道自然也不知与何种香料接近。 秦睦胆子倒也是真大,伸手就要去碰白鹿的角,白鹿也还真低下头让她摸。晋家兄弟和钱明等人都是跟着鹿鸣而来,接近了一人一鹿,只能屏气凝神看着他们。雪地里,少年清瘦、身穿青衣,一手轻抚白鹿的脑袋,白鹿低着头十分乖顺。 白鹿已然十分罕见,竟然还如此通人性,怕不是真的神物。晋远濡赞叹道:“到底是云因,真有如此神物。” 白鹿见人多了也不久留,转身便走。走出老远,秦睦才黯然收手:“这山上可有什么白鹿的传说?” 晋远濡看看呆愣的秦睦又看看远去的鹿:“以往是没有的,大抵今后要有了。” 秦睦当即便懂了他什么意思:“远濡兄还要传的美些。” “说到是没了意境,此情此景我必须画下来,让众人看一看瞧一瞧。只怕有些人见了画儿,要奉你为山神的。不过长的倒也像神仙的模样。”晋远濡调侃道。 晋远澄在一旁帮腔:“此后要是有人问起这山有什么传说,我就同他讲一个白鹿仙下凡不知自己身份,遇见了一头白鹿,才回想起自己原来是天上仙兽。” 秦睦也不恼:“我是白鹿仙,那请你岂不是看我受过我的土地公公吗?” 晋远澄瞪他:“你也不知羞,说你是白鹿仙,竟说我是土地公公,就算我是土地公公也没有看你受过的道理” “原是没有的,只是你瞧我好看便专门搬到这山上来看我。”秦睦装模作样地甩了一下头发,故作风流。 “你这话同珞珩说去。”晋远澄拎着自己那唯一一只野兔往外走。 秦睦一看,其余人哪个手中猎物比他还少,她急忙跟上去喊道:“土地公公,怎么在自己地盘儿还输了呢?”好歹自己也捉了只兔子。 晋远澄羞恼,不同她说话,径直走了。 晋远濡当夜便依言将日间看到的场景画了出来,还让众人先看了一下。 秦睦不由赞叹:“倒是把我真画成仙人了。” “嵇康被人误认为仙人,你被人误认为仙童。”晋远澄笑道。 秦睦问:“为何嵇中散是仙人,我是仙童?” “仙童,”晋远澄比划了一下秦睦个子,“您这个子不是仙童是什么?” 秦睦一瞪眼,除却会心,自己的确是最矮的一个,她也顾不得别的追着晋远澄打:“我又不是不长了。” 晋远澄一边躲她,一边还嘴欠地喊她“仙童”。众人都被二人逗乐了。 第二十六章 凶案 因想再见白鹿一面,秦睦接连几日让扶枳带着自己去那日遇白鹿的地方,可惜一次没有碰见,在晋宅住久了,她也不大习惯只能恋恋不舍地离去。 成安得知晋家二兄弟同秦睦那几个手下打了许多山鸡野兔便约着些人一起上山去,晋远澄兄弟自然接待几人。 晋远濡极满意自己为秦睦画的那副画便摆在了前厅,众人进来一眼便能看见那画。 成安觉画中人眼熟便问晋远濡:“你的画?画的是什么典故?” “画的是‘白鹿仙童巧遇白鹿省身世’。”晋远澄指着画上侧身摸鹿角的青衣少年,“这仙童你看着像谁?” 成安只觉得眼熟,却认不得是谁。费眠倒是一眼看出来了:“此人是秦晏?”秦睦惯穿青白衣裳,且如此清远逸仙之神态便是这些人中少有的。 “这么一说的确是很像秦晏,”成安赞叹,“如此看来,秦晏原本就是这气韵。”初见秦晏便觉得此间少年如遗鹤独存,此后接触虽见他少年顽皮性情却还是那般傲然孤芳。 费眠道:“这画画的倒不像是人间,人也不似凡人。这鹿到底是真是假?”白鹿只存于传说,谁人也不曾真正见过。 晋远濡看着不似凡俗的画中景色:“鹿是真的,人也是真的,都是真的,却也像假的。”将那日所见的情景讲与众人听,众人皆惊奇。 “初见那孩子就觉得不一般,平常商户之子岂能养出如此超尘之人。”有人评。 费眠笑道:“能见与白鹿这种神物接触的必定不是凡人,说不定真是天上哪位神仙。” 这话原本只是在友朋之间说玩笑,不知为何传到外头去了。众人皆说晋家二兄弟住的那山上有神鹿,秦晏碰见了神鹿能与之交流,秦晏定然也非常人。 这话传到秦睦耳朵里,她自己都觉得好笑,自己何时同那白鹿说话了?云因是淫祀无度,百姓但凡见到些活的动物便要当它为神,不能打、不能杀,否则会惹祸上身,平常的老鼠、蛇、黄皮子都在其祭祀之内,更何况白鹿如此珍贵之物,秦睦被传着传着就成了神仙。 若不是有人拦着,怕是秦睦早就被人当成活神仙供了起来。 每每与成安几人出去,成安总要调侃秦睦这神仙姿态,秦睦倒也没觉着不敬。 自曾惠然知道是秦睦说服冯潜愿意接受自己资助后,兄弟二人但凡有些小口角便去请秦睦来说和。 冯潜倒是真疼秦睦,秦睦一劝,他便不再和曾惠然计较,却也不大同他讲话。 秦睦也奇怪,问了冯潜才知道,冯潜就是秦睦这般年纪才懂自己与曾惠然并非寻常兄弟。实则他心中愧疚,自己当初对曾惠然恶语相向,无法弥补只能移情于秦睦身上。 一入冬,云因的农户便闲了下来,安安心心等着过年,毕竟雪大了也种不了菜蔬、粮食。也不知黄正是做生意赔了还是旁的什么原因,他回来的比华思思预计的早些。 黄正一回来便听说华思思已经嫁为人妇,娶了华思思的人自然不是秦睦而是另有他人。当天他便上文府找华思思。 华思思对他实在是无话可说只是让服侍他们夫妻二人的小丫头转告黄正,二人已经恩断义绝。 当日,黄正拿着菜刀到秦睦府中闹的时候,华思思只觉丢人,黄正不信秦睦更不信自己,为了几两银子不分青红皂白诬陷她和秦睦。可是黄正将菜刀嫁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华思思觉得悔恨。 华思思起初是认定了黄正、非他不嫁,可黄正有了银钱就开始不本分。她回家之后想明白了,黄正不可嫁,但凡嫁了他,日后他若是认定自己和秦睦有私情,自己便死在他手里了。 想明白之后,华思思答让黄正跟着外乡人一起出去做生意,还答应他等他回来一定嫁给他。 黄正信了,他走的第二日,华思思的姨母便让文家和华家定了亲,没多久,华思思同文成成了亲。 华思思原以为她与黄正也就如此了,此生相见不过陌路而已。 只是,黄正到底是从意欲行凶变成了行凶。 以前黄正与华思思迟迟未定下便是华母看不起黄正的缘故,如今华思思加入文府,黄正更为断定是华母断了二人的姻缘。 黄正依旧是将菜刀别在裤腰上去华家说理。华母变得和以往大不相同,穿的衣裳再也不是粗布麻衣,纵使在家里也要插着亲家送的金钗。 华母见黄正失魂落魄更为瞧不上这人了,句句都是他配不上华思思、他穷酸贫贱。 这回,华母身边没了钱明、周茅这样的人物。黄正趁华母转过身去将菜刀从裤腰里拿了出来,双手握着刀柄狠狠对着华母的肩砍了下去。 黄正是干惯了苦力活儿的,那一下又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华母肩膀被削下来一大块儿,人也不中用了,出气多、进气少。黄正也不顾往后怎么样了,不过是死路一条,便坐在华母身上对着她脑袋砍下一刀又一刀,每一下都用了全力。 华老爹去了邻居老林家喝酒,喝到一般想起女儿给自己买的好酒便想着回来拿给老友享受一番,没想到在篱笆外就看见一个人拿着刀对着自己老婆砍,当即吓得转头就跑。黄正听见了脚步声,急忙去追。 华老爹毕竟年纪大了,跑几步没了力气,只能朝着有秦府去,秦府人多势众而且还有人会武功,可惜没等待他跑到秦府,华老爹就被黄正给逮住了。 黄正知道华老爹去的是秦家,一想到那日在秦家受的委屈,火气更大,直接扔了刀一拳一拳砸在华老爹身上。 华老爹起初还能求饶,三四下之后也没了声响。 老林见华老爹走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回去便去华家看看,谁成想,华母面目全非躺在血泊之中,老林当时魂都吓没了赶紧跑回家和老婆商量一下骑着驴去衙门报官。 林家老两口一路赶到镇子上,找到了当差的衙役,衙役听他们的话也不敢擅自做主只能将陈枫喊醒。 陈枫召集了一群衙役带上刀一同去了华家,正如林家老两口所说华母已然被砍得面目全非。 华老爹不知去向,陈枫只能让人去搜索,结果在秦家不远处找到了华老爹的尸体。 陈枫当即拜访了秦家,杨贵见是陈枫请他进来。 “华家老两口被杀,华老爹就死在你们家门前不远处,你们今晚要当心了。”陈枫留下这么句嘱咐便走了。 杨贵听事态严重就将此事告诉了扶枳,扶枳猜同华家有仇的也就黄正一个了,便叫醒钱明、周茅将府中上下搜查一遍。 秦睦房间自然是第一个搜查的,秦睦自然醒了,一问扶枳何故,扶枳将陈枫来时的画告诉了秦睦。她也睡不着了披上衣服坐在房中抱着年糕也不知想些什么。扶枳搜完了,府中的确是没有黄正的身影。 府中人这时候哪还能睡得着,众人皆穿好衣服等天亮就去镇上。 昨夜,衙役们动静闹得那么大,许多人都听见了。今儿一早纷纷去衙门打听情况。 陈枫哪能知道华家和黄正那些恩怨,只是天亮了才去找华思思告诉她,她父母全都没了。 华思思当即想到的便是才回来的黄正,急忙将这事情该告诉了陈枫。陈枫听言,赶忙让人在镇上寻找黄正。 这时候再找人哪里还找得到? 黄正只要是还有些理智便也知道自己做了天大的傻事,秦睦得知此事之后便觉十分疲惫。 华思思认定是黄正杀害了自己的父母,求陈枫定要捉拿黄正归案。仵作验尸,她便不能将自己父母的尸体带回去安葬,文成只能陪着她先回家等陈枫将尸体归还。 镇上无人不在说这事情,许多人冒着雪来秦府问秦睦到底情况如何,当然这些人都是与秦睦交好的。 秦睦一夜未睡,如今陪着众人说话,既暖和又安心,听着那些人声音不低地讨论案情就这样睡着了。她到底是害怕黄正记着那日的仇来找她报复。 珞珩最先看见秦睦睡着了便让扶枳送她回去,可扶枳一碰她,她就立马醒了。 冯潜看他如此疲惫让她回去睡着,秦睦嘴上不说害怕却还是不肯回房间睡觉。 扶枳记起魏辉想要谋害秦睦那次,秦睦也是几日不敢回房间睡觉。华父尸体昨夜就在家门不远处躺着,一想到这个,秦睦便更不敢回房间。 会心给秦睦椅子上铺了层毯子,又给她盖上外出的狐裘在众人之间。 众人也不再谈着可怖的事情了,只说些轻松的,好让秦睦睡下。 其实,无论他们说些什么,秦睦都没听进去,这一夜过得胆战心惊。众人见秦睦又歪头睡着了也就放低声音,平日粘着秦睦的年糕也只是伏在她脚下、不往她身上爬。 这一觉,秦睦睡得沉却不好,梦中不是常培、魏辉就是黄正,三个人追着要杀自己。 秦睦在梦中只能逃,却怎么也甩不掉三人,三人来来回回追赶自己。冯潜在她身边坐着,见她睡不安稳还说梦话便知道她魇着了,只是握着她手一声声哄她:“没事儿,那些个东西全是假的,我们陪着你呢。”那模样也有几分慈父的祥和。 许是冯潜那手太过安全,许是会心在香里又添了些安神药材的缘故,秦睦渐也不闹了沉沉睡去了。 第二十七章 赏雪 白瑞随着秦睦安排在身边的宁非一路南下,她原以为到京城便可安顿下来,可中途马车换乘船只往曲周最南部。 白瑞疑惑便问宁非,宁非将秦睦安排说与她听:“妄然入京接近常培会引人怀疑,主子为您安排了身份,到达南堰便有人接应。” 白瑞不再追问,暂藏那些心思,沿途欣赏南方风光,她离云因时也是树木凋敝、秋风萧条,往南虽温和些却也是如此悲戚景色。 秦睦这些日子将住在庄上的那些人分拨各地以待来日,身边留着汪雨、齐昀等人。 黄正杀人一事闹得满城风雨,文成父母也是对华思思颇有微词。秦睦让汪雨暗中帮着衙门捉拿黄正,黄正最终在十月被捉拿归案。 那日朝堂上有人提议加封常培为王之后,常太后当即召常国公入宫觐见,可常培并无收敛直言:“臣乃陛下亲舅,万事皆以陛下、秦氏江山为重,太后无须担心。”之后在朝堂上也只是假辞不愿受封,背里却与幕僚商议待如何揽权。 天气寒凉,秦睦鲜有出门的时候,那些友朋自然时不时上门来寻他。这日秦睦正在同齐昀在书房中说话,会心通秉成安来访,也是正事吩咐结束,她便让人请成安到书房说话,此间也不过是同齐昀说些不打紧的琐事。 成安一开书房门,风雪清爽之意便涌了进来,秦睦当即精神许多:“成兄,这么冷的天气也闲不住?”齐昀起身准备离开。 成安出了名的不安生,严氏兄弟在山上庄里不肯外出、费眠整日冬眠、冯潜体弱,无人陪他一起饮酒作乐,他便来寻秦睦。成安从未见过齐昀,一屁股坐在秦睦对面:“这是哪位?” “我家账房齐先生。”秦睦起身送齐昀。 出房门几步,齐昀便请秦睦回去,秦睦也不再相送:“那先生慢走。” 齐昀行礼:“我还是快些回去吧,风雪大了就不便行走了。” “好,”秦睦点头,“沾染风雪难免受寒,让会心给你拿把伞吧。” 齐昀应下便转身离去。 秦睦回到房中,成安问:“我原以为你兄长不管你呢,看来你产业还算丰富。” “你今日来找我所为何事?”秦睦不欲回答此事便转而问他。 “到冬日,他们也就不常出门了。无论是赏雪也好还算赏梅也好,倒让我热闹热闹。”成安托腮转动秦睦放在案上的书。 秦睦本也是爱热闹之人,可如今倒也是寂寞惯了:“既如此,不如你做东、下帖子请他们去个能赏雪、赏梅的地方。” “如此一两次尚可,想要日日热闹也不是这个法子。”成安恨不得每天和这些友人在一处吟诗作对。 秦睦从案上随意拿了本集子:“你又厌了春庭中的女子?”成安是秦楼楚馆中的常客,眠花宿柳哪来“寂寞”一说。 成安悻悻:“我母亲非要给我寻一门亲事,让我收敛些。” 听到此处,秦睦放下书来:“亲事?” “是啊,今日我来还为一事。”成安正了正身子,“我想同你讨一个人。” 秦睦装作不明白:“何人?” 成安拿出一张银票:“会心。我知你身边只她一个服侍的,她跟着我你自然放心。” “成安,你可否问过会心?”秦睦问。 成安面色一滞却不说话。秦睦道:“你去问过她再来同我讲。” “你是她主子,”成安回,“更何况你同她说,她岂会不同意?” 秦睦坐着比成安矮一个头,可气势却不输半点:“既然你说我是她主子,那我就替她问一问。且不问旁的,你可真是有意于她?” “那是自然。”成安斩钉截铁。 秦睦反问:“那你整日同旁的女子厮混又是何意?如若你日后能钟情她一人,如若我真将她许配给你,你又能否给她正妻之位?是否在你那看重门第的母亲面前维护她一个读书人的婢子?” 成安哑口无言,秦睦见他迟疑,心中已经明白大半:“你不可能许她正妻之位,也不可能为她同你母亲为敌。若是我做主,断不会将会心嫁给你,你自己去问会心,她若肯,我阻止也无用。” 成安也知再说无用便起身告辞,秦睦只是起身将人送到书房门口便不再相送。 会心将成安送出府之后便回书房,秦睦拿着一份图纸仔细观看,头也不曾抬起:“成安可曾同你说什么?” 会心为秦睦换去已凉的茶:“说了,但我没答应。” “嗯,”秦睦轻哼一声,许久之后才抬头:“前日,我教你的那些字记住了吗?” 会心点头,秦睦将图纸收起来:“既如此,将放在架子上的那包书拿去读吧,不懂就问,以后同扶枳等人议事,你也不必刻意回避。” 会心心中一喜却不敢露在面上,低头拿上那包书便出去了。 云因本就不是长久清冷的地方,成安同秦睦诉完寂寞没几日,珞珩便下请帖将人聚在一起。秦睦知成安爱热闹,只说是旧疾发作不去,免得二人相遇太过尴尬。可当日珞珩亲自骑马来请,秦睦也推辞不能,只好随着他一起去。 珞珩请众人去的地方并非他那所大宅子,而是他郊外一处小院儿。小院儿外头没有篱笆,毛竹房旁边便是个亭子,亭子顶上积雪厚重,四周只扫出来一条稍微平坦些的路。 众人远见秦睦、珞珩踏马而来,雪泥飞溅、涌如白浪。一红一白从远处而来,快到亭前便勒马止步,纵身下马。 “说她是懒怠吧,窝在家里抱着炉子看书呢。”珞珩一身火红,朗声大笑带着秦睦进亭。此次,珞珩请的不过是平常交往最为频繁的七八人 秦睦淡然同众人行礼,众人也无意为难他,晋远澄知他怕冷便唤他来自己身边取暖。原是亭子宽敞,摆了两个火炉,还放了个桌案放些瓜果和热酒等。 珞家奴仆见人到齐了便将安在亭子上的帘子给放下三面以便挡住风雪。 秦睦方才坐下,珞珩身边的丫头当即端上热茶:“秦小公子。” 接过茶,秦睦轻声道谢。 时近新年,众人也不过是闲话家常而已。晋远濡兄弟二人将在山上打的野味带到此处,珞家家丁清洁干净才拿到亭子里让他们自己烤着吃。 秦睦此时不能沾荤腥,珞珩便吩咐家人做些易克化的点心让她用。 一群文人平日不懂如何炮制食物,以为烤好装在盘中烤焦的、没熟的都有,最终大抵都是烤倦了、急了、饿了,几个人就着炉子、拿着刀子片肉分食,倒也有些洒脱。 成安在宴上并未同秦睦说话。费眠看二人如此情形也明白几分,只是坐到秦睦身旁:“你与成安今日为何如此安定?” “天气寒凉,我不爱动。成兄大抵也是如此。”秦睦将茶碗放下,她许久未沾荤腥,闻这烤肉味道觉得腻,不知不觉喝了许多茶。 费眠也不再问,笑意盈盈。 秦睦不自觉有些乏困便请辞回家了。入府,秦睦让人将马给牵到后院,在廊上脱下身上的狐裘给会心:“去去味道。” 进书房,齐昀跪坐着看书等她:“齐某看书入迷了,不曾听见公子脚步声。” “无妨。”秦睦并不在意,只是看看他手中的书名,见是自己随意放在案上的一本话本子,“先生喜欢看这个?” 齐昀摇头:“不喜,只是想知道您平日喜欢看些什么?” “我不读《春秋》《左传》可让先生失望?”秦睦将那本写男欢女爱的书撂在腿边。 齐昀直视其眸:“并未,齐某觉得您有趣地很。” “有趣?”秦睦身姿随意,并不拘束。 齐昀点头,秦睦生怕自己年轻不能服人,待人和善却极其自重,但凡面露笑意即是试探,此番亦是如此。 秦睦让他不必跪坐,齐昀也嫌跪坐太累便同秦睦一样随意盘坐。 “在京时素闻先生重礼,未曾想到先生还有如此不羁的一面。”秦睦垂眸而笑。齐昀在京都时并非秦槐门客,只是寻常书生客居在京,名声虽不显赫,秦睦也是听过。 齐昀并不在意秦睦暗指自己失礼,只是回应:“齐某幸遇明主,明主不弃,齐某自然大胆些。” 秦睦微微一笑:“先生,秦睦可曾有一点让先生觉得不明?” “有。”齐昀静静看着秦睦不动声色,二人眼波流转似刀剑往复,许久他才笑接一句,“才见您的时候,觉得您太过年幼,担不起大任。” 秦睦如今也不过十三,她也不怪齐昀如此想,自齐昀从京都回云因便对她十分尊重,她也不再追究,只道:“先生在京都投常国公一派日后便平步青云了,与我们这些阴司里逃命的人一起怕是活不长。” 齐昀笑:“入阴司也要守得清白二字,为人臣的有二心便是死罪。” 秦睦听闻只是笑:“齐先生,我也不知您是明白人还是糊涂人。” “郡主觉得草民迂腐了?”齐昀也不恼,只是笑。 二人相视而笑,此时危及,只天下势力随意一方率先举兵,天下格局势必动荡,届时乱世洪流之中,谁能守住纲常伦理、家国法度?君臣父子也抵不上权力私欲。 秦睦嗤笑却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并未,先生留下吃晚饭吧。” 齐昀应下。 第二十八章 风起 启新三年正月底,锦全四皇子季敬柯至曲周都城裕朝代父迎小郡君秦桑回皇都竟安城。未到吉日,秦悟安排了个皇家子弟带着季敬柯在曲周皇都裕朝游览。 如今秦氏子弟有才者多不得意,常培反而提拔了些纨绔。陪着季敬柯的海东侯秦诤正是其中之一,除却京中著名风景与吃食之外,他带着季敬柯去的便是花街柳巷。 一日,季敬柯随秦诤在京都名妓姜宁宁处喝酒,似突然想起什么便问秦诤:“侯爷,虽略有失礼,但愚弟仍有一事相问,否则心有不安。” 秦诤也不在意,摸着姜宁宁的柔荑笑道:“皇子问吧。” 季敬柯听姜宁宁娇声嘤咛,心下不喜秦诤轻浮:“朝内可有及安郡主的消息?” 秦诤听闻转念一想,当初先帝与锦全皇帝商议的便是秦睦与这四皇子季敬柯成婚,届时即公诏天下四皇子立位东宫、成为储君。秦睦失踪,于季敬柯而言实在不利。 “四皇子对郡主真是情真意切,时至今日还惦念不忘。”秦诤将姜宁宁放在一边,拿起酒壶自斟自酌。 季敬柯并不言他,只问:“侯爷,有寄留的消息吗?” 寄留乃是秦睦小字,寻常男子不能喊,虽说季敬柯与秦睦有口头婚约,但此举实属无礼。秦诤道:“您唤郡主小字不恰当。” 季敬柯淡声回应:“我幼年随我皇叔来过裕朝,也见过郡主,自此一见倾心,所以请父皇求亲曲周,当时我自十分欢喜,却不曾想。。。。。。”说着低头,瞧着甚是悲伤。 秦诤风流多情,见他如此情深意切也甚是唏嘘:“自然是没有的,郡主失踪之后,常国公派人寻找好久,但一无所获,只怕是凶多吉少。” 季敬柯叹气,找不到秦睦这孩子,那人定会同他闹脾气。 这日正是齐昀、白瑞抵京之日,二人约在城中九庄见面。 齐昀代秦睦最后见白瑞一次:“你如果后悔了,现在退出也可,公子不会怪你。”白瑞面庞一如往日绝艳,那一双眼眸更是温润多情、似怨似嗔。 白瑞比年前坚定许多:“我想去,我会听公子的吩咐,不会擅自行动。” 齐昀也不再劝:“白姑娘,主子会安排别的人在常培身边,时机到了便会与你相见,姑娘只管行自己的事就好。切记,主子只让你保全一人性命,此外皆不重要。” 白瑞应下,匆匆一面,即刻别离。齐昀走时,九娘穿着一身红衣在柜台算账,齐昀放下五十两银子便要离开。 九娘喊住他:“客官,我们这不是黑店。” 齐昀回身施礼:“掌柜的,我家公子说当年欠您一次共饮齐愚生的酒怕是此生不能还了,还望您莫要怪她。”说完旋即出门去了。 九娘顿时泪眼婆娑:“秦二还活着!”那日秦二走后,京中便开始不太平,原以为过些时日便能安定下来,可接连死了皇帝、亲王、几家权贵,秦二也始终不见踪影,她早以为秦睦不在了。 九娘抹泪追出门去,当街扯住齐昀袖子:“他在哪儿?我要见他!”众人见二人拉扯,纷纷驻足。 “我们主子说,再见也不是故人相见,还不如不见,就此作别吧。”齐昀和煦一笑,“姑娘,不必时常挂念,我们主子一切安好,姑娘真的不必记挂,倒叫她惦念。” 九娘松开齐昀袖子,咬牙恨恨:“他就是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 这几日,常府位于后巷的府库接连两夜被盗,原府库放存的本是去年七月旱涝频发拨放给灾民的银钱和各地官员“尽孝”的贿赂赃款。 常培担心盗贼用出官银被抓而供出自己,便吩咐家丁在夜间将这些赃物撞到箱子里运到别处。 家丁听从吩咐,当夜夜深,管家协同平日看护府库的两个护卫趁着夜深将赃物搬到马车上。 管家点着灯,让两个护卫轻些:“动作小声,轻些,箱子里都珍贵着呢,万一碰坏了,你我皆担待不起。” 护卫虽然嫌他啰嗦却也只能应着,更加轻手轻脚地搬运。 将三四箱子都放置好后,管家对着二人吩咐:“送到别院给金泉,他自会清点完毕藏起来,这事儿办好了,可少不了你们的好。”说着从袖中拿出两锭碎银子给他们。 两个护卫连忙接下道谢,管家扬手:“去吧。” 护卫扬起马鞭,马蹄格格之声清晰地回荡在长街之上,出了常府后院便是寻常人家的宅院,鲜少有人家还点着灯,两个护卫随意说着些黄段子、消磨些时间。 行到主街上,二人看见两个穿着捕快衣裳往这儿走来,二人护对了下眼色,一人说道:“小小捕快不敢拿国公如何,不必害怕。” 说话间,那穿捕快服的二人越来越近、脚步也更加急促,那两个捕快约莫离马车还有两个马身的距离骤然拔剑疾步飞身上前将那二人捂住口鼻砍晕,暗处有人当即拉出辆相似的马车:“换上衣服,这边我来,城外见。” 穿着捕快服的二人当即点头,迅速将常服护卫的衣服扒下来换上,坐上那人牵出的马车。 “三声哨,长短长。”那人说道。 二人点头:“好。”便扬鞭催马动身。 那人见马车往远处去,一手一个将他二人扯着脖子拎起,双手稍稍用力便听脖颈碎裂之声,他将尸首一手一个扔到马车上,驾着马车于暗夜中隐去踪迹。 伪装成常府护卫的二人依旧是往城外去,慢行不过一刻,便听见三声哨,长短长,于冬夜之中响彻街巷犹如夜枭啼笑,令人不寒而栗。 二人当即打起精神:“有人来了。” 徐宁在京这一直是个小官,今日被派遣到为朝翼王送小郡君和亲之礼的官员身边作陪,此官员那是赌馆常客,徐宁也乃此道中人。今夜,二人相伴赌馆中,不曾想有贼将徐宁荷包盗走,还被他二人发现,二人追着小偷出了赌馆,往东南面一路追去。 追到一长街上听见马车声,徐宁顿感不对劲,将还欲追下去的官员拦下:“大人,不对劲,这大半夜的谁家马车还在街上?” “想必是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官员躲在他身后看着往城外方向去的马车,“往城外去的。” 徐宁定睛一看:“常国公家的护卫,这大半夜的,护送什么东西出城?” 常国公权势滔天,在朝堂之上对皇帝不利已是天下皆知,如今这一马车物件也不知情形,官员心生疑惑:“常国公心机深沉,在京中也是多次威压陛下,不知这又是哪一出。” “常培心术不正,天下皆知,可无奈鄙人人微言轻、无权无势,否则定然杀常贼、定家国。”徐宁咬牙恨恨道。 官员听他如此说便应:“常培派人深夜将东西送出城外定然是不能见人的赃物,朝翼王忠心耿耿,只有发现常培有不臣之心,定会联合诸侯勤王。此时正是徐大人建功之时。” 徐宁应和:“你我二人探查箱子里装的什么,但不可杀人,他们也是无辜之徒。” 官员虽心中骂他胆小怕事却也只能应下:“好的。” 二人悄悄接近马车将二人打晕,迅速打开箱子,官员一看箱中之物顿时惊讶:“果然。” 徐宁探头来看,这箱子里都是绣着五爪金龙的衣物,顿时惊呼:“这乃是天子服饰,这朝服全有了。” 官员连忙将箱子合上:“这么大的事常培不见得告知这二人,将他们二人弄醒,不能让常培知道其中枝节,我回去就禀明王爷,让他定夺。” 徐宁点头,动作迅速地将二人摇起,趁二人还不清醒便急忙和这官员遁去。 二人中有一人不曾晕倒,听见风中三声哨便知事成,用力打了一旁意识还不清醒的同伴一巴掌:“事成,撤退。” 那同伴小声骂那官员下手太狠,就此二人仗着一身常府护卫的衣裳出了城门同换马车的那人聚集。 “消息自然有人传去给主子,如今我们南下去灾区。”换马车之人让二人脱去常府护卫服,换上平常衣裳。 二人皆称“是”。 此次,郡君和亲,各地诸侯或是亲自赴京庆贺、或是派人送礼,朝翼王所派之人乃是他亲信黄海正。各使君住在一处方便常培之人监视,纵使如此,各使君还是知道了那日常培深夜运送之物乃是冒犯天威,各自寄信给坐镇地方的诸侯禀明情况。 秦睦自然比各路诸侯先得知,收到来信便给了一旁的扶枳:“果然他们都在等。” “您想好下一步如何了?”扶枳看完信便烧了。 秦睦并无喜色:“先让他们斗着,我们无需担心小皇帝性命。”他们皆要保小皇帝不死,以正其名。常培欲挟天子以令诸侯、暴露了也更不能杀他,否则便是认罪,诸侯们也要以勤王名义保证师出有名,她伯父只剩一子独存,她必定要保全这孩子,秦悟无辜牵扯其中,对他何其不公! 扶枳点头:“好。” “云因怕也是不安定了,”秦睦将身上毯子裹地更加厚实,“晋远澄的期待怕是不能够了。” “小郡君去往锦全可否会导致局势改变?”扶枳问。 秦睦沉吟片刻:“我等只能知天命、尽人事了。”秦桑性格温软,锦全皇帝无用,可四皇子季敬柯乃储君之选,定非软弱之辈,若是能从中得益,扶持一方也实乃正常之举。 扶枳道:“但愿能如您所想。” 秦睦点头,她原本策划此局只是掀起风雨,往后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会心此时推门而入:“主子,县令陈枫拜访。” 听此言,秦睦顿时皱眉:“现在在前厅?” “正是。”会心点头。 秦睦只能起身去前厅,只是她与陈枫初见并不和睦,因此之后也素无往来,今日贸然拜访也不知为何,这裕朝风雨未至,自己在云因也不得安生。 第二十九章 除服 陈枫来访并非为什么紧急事宜,而是为邻郡侯爵之子秦勋而来。 几月前,黄正在邻郡被捕,正是由汪雨送到当地衙门,他只是留下秦晏姓名。 秦勋虽然也是侯爵之后,但祖辈因罪被贬至此地,他也并非家中长子,遂父亲也不时常管教,以致如今风流成性,虽不至于欺男霸女但手段实在称不上和善。 秦睦才至云因几年,可美名远播,一为其风雅、二为其容貌、三为似是而非的白鹿传说。秦勋素爱**,家中还养着几个不出十四的孩子,秦睦年纪虽比他爱的长些,可极富盛名、风雅、俊俏又有才学的男孩最让他心痒。他拜访陈枫、与之交游半月有余,才提出希望见秦睦一面。 陈枫为自己县令之颜面只能应下,上次替曾惠然请秦睦的和解宴已然与秦睦交恶,他只能上门请秦睦赴宴。一见秦睦,陈枫从椅子上起身:“小秦先生。” 二人互相见礼,心不在焉地寒暄一番陈枫才说出此次目的:“小秦先生,衍成侯家三公子秦勋这几日在云因做客。” 秦睦一听便知晓陈枫想要自己作陪,她自然听说过秦勋混不吝的名声,只是不做声让陈枫继续说下去。 “三公子听闻小先生风雅,素想拜访。陈某家有几株红梅,今日赏梅时想起如此美景应有懂的人一起观赏,秦小先生,可否有兴致?”陈枫试探问道。秦睦虽然不爱张扬,可身边那些人一看就并非善类,此后因珞珩缘故,渐渐知道秦睦并非自己所认为的落难公子,态度自然也不敢强硬。 秦睦知道陈枫有难处,也不欲为难他:“既如此,我便陪陈公走一趟。陈公且在此处等我片刻,容我换身衣裳、备上车马。” “我的马车就在外头,小先生不必准备。”陈枫连忙出声。 秦睦只是点头出去回房,她平日在家穿得素净,出门便不好一身素白,今日亦是如此,会心为其褪去一身白衣,换了身浅黛之色的衣裳,腰间简单坠着块白玉。 “主子,丧期已满。”会心为秦睦梳头之际,提醒道。 秦睦盯着镜中少年片刻,心中想的全是秦秉昭是否与自己一样相似,随口淡声答:“让棠叔算算日子,择日除服吧。” 会心应下,将青玉簪插上:“主子,好了。” 秦睦随着陈枫到达陈府,一路往里院走,陈枫也是圆滑之人,与秦睦说些珞珩、冯潜等人近况,秦睦温和应对。 秦勋一个人无趣,听见小厮来报秦晏进府了。他不耐烦地敲石台桌面,等着人来。他所在之处乃是陈府庭院中的一个小亭,背靠院墙,三面景色亦是清明,他远见着陈枫伴着个略矮些但十分清瘦的少年人走近,那浅青的衣裳似是冬日中唯一生气,不知陈枫说了什么,本清淡俊逸的少年人骤然笑了,秦勋竟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 秦晏虽非秦勋见过最美的人,可通身气派却是那些个涂脂抹粉、妖娆娇媚能比的。 秦勋见二人越近,只装作一副赏梅的模样,等二人进了亭子才装作方才看见,近看那少年,眉眼更是得他心意的朗然皎皎。 陈枫、秦睦一见秦勋自然见到了他满面含春,秦睦淡淡的笑意一瞬就没了。 “三公子,这便是秦小先生秦晏了。”陈枫自然是明白秦勋心急,也不再多言,只是简单引荐二人。 秦睦如今白丁,只是施施然行了礼,还未拱手就被秦勋扶住:“小秦先生,不必多礼。” 陈枫想张口阻止却按捺住了。秦勋扶起秦睦,手却未撤下去,将人拉到石凳上坐下:“来的路上可冷?要不要让人给你那个暖手的?” 秦睦以为他能稍收敛些,不想一上来便是拿住自己的手臂不放,不大自在却也挣扎不出,只能不情不愿地答:“不,不曾冻着。” 秦勋以为他怕生,说话不顺当,遂笑:“怎么还结巴上了?”倒不是真心取笑,像是情人间的私语。 秦睦无措地望望陈枫,陈枫无奈,她又转头看看“情意绵绵”的秦勋,只能应着头皮应答:“只是略有些凉。” 陈枫听言便让人拿了火盆和汤婆子来:“秦小公子年纪还小,仔细些。” 这一宴,秦睦整个人是心力交瘁,秦勋像是真心相中了他,言语多有呵护之意,手脚也不大体统,秦睦不喜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躲着。 这梅花没赏进心里,那些个拿花喻人的算话且听下不少。告辞时,秦勋亲自出府送秦睦上马车,言语间十分亲昵:“秦晏,过几日我再登门拜访。” 站在一旁牵马的钱明惊愕地看着面色凝滞的秦睦,转而低下头去。除去同秦睦相熟的几人外,并无人在秦睦跟前直呼其名,谁人见了不唤一声“小先生”“小公子”的,第一次见面便直呼其名,却也不见得自家主子多么热络。 “恐弊舍贫寒。”秦睦婉拒。 秦勋却好像不明白:“我不怕。” 秦睦面色更不好了:“还真是难为您了。”说着旋即自家跨上了马车,掀了帘子便进去了。 钱明望着秦勋那傻样,觉着好笑,上了马车便扬起了鞭。 秦睦生了一肚子闷气,到了家便唤了钱明陪自己去林中打一架、消消气。 “主子,那秦勋看着不大机警的样子,您别置气,犯不着冰天雪地的在外头打仗,再冻着自己,不值当。”钱明憋着笑。 秦睦刮他一眼便不再说话。 秦勋倒是说到做到,第二日便让人送了拜帖,第三日来访。秦睦倒是真怕这不知轻重的登徒浪子,遂请珞珩当日过府一叙。 秦勋刚进门没多久,珞珩便骑马入院。秦睦喜不自禁,连忙出正厅迎他:“珞兄!” 珞珩一见她面露喜色甚是疑惑:“怎么了?” 秦勋紧跟秦睦出来,见着珞珩当即愣怔。秦睦回头望他,当即放心,悄声和珞珩说:“为难你了。” 珞珩仙姿绰绰、韵致风流,秦睦自认比不上,索性拿他当了回箭靶子。 “为难?”珞珩皱眉,“怎么说?” 秦睦但笑不语,秦勋上前对着珞珩行礼:“在下秦勋,乃衍成侯第三子。” 珞珩一听这名字便不大喜欢,秦勋好色的名声可是响当当的,况他这眼色极为露骨、毫不遮掩,他哼然一声绕过他去,半扯住秦睦进前厅,悄声责问:“你真真坏透了!” 秦睦笑:“就当替我解围吧。”她不至于为了个登徒子让钱明等人杀了他。 “什么当啊?我可不就是为你解围吗!”珞珩斜睨身后紧跟那人,“你招的?”他今日来应秦睦之约外还想问旁的事情,有这人在势必问不成。 “我可没有。”秦睦否认,“陈枫的客人。” 珞珩撇嘴:“我猜到其中曲折了。把他打发了,碍眼。”抬步往书房去。 秦睦转身便拦住秦勋:“三公子,今日友人拜访,不便招待了。” “那位名讳能否告知?”秦勋不死心,追问。 秦睦板着脸:“我这友人不惯与旁人往来,你回吧。周茅,送客。” 周茅闷声不吭地出现在秦勋身后:“公子,请。” 秦勋回头看这人比自己高一头,又及魁梧,只好连声道:“日后,日后,我再来看你。” 秦睦根本不想应声,转身便去了书房。 那仙姿绰绰之人站在书房前头等她:“年纪不大,心思不少。” “我只是无奈拿珞兄解个困境。”秦睦一下子晴朗了。 “不仅是这个,还有旁的。”珞珩面色不如方才那般好看,只是沉寂着面皮。 秦睦闷笑:“哦?” “白楠前些日子寄信给我说京城有变。是你行的?”珞珩低头问她。 秦睦也不答,只是笑问:“皇叔还能让展先生与外人通信?” 珞珩在京都与展荆、秦知衡都是旧相识,秦知衡倒也给展荆些与他通信的自由。 珞珩哼了声:“查的倒明白。”他往日听闻秦睦不是沉稳之人,原以为要沉淀许多年才能得出些果子,不成想她还在丧期便如此大动静。 “珞兄,我不急,你怕也是急。”秦睦也不甚在意,坦坦荡荡,也不怕珞珩明白她知道他的底细。 珞珩听完只是一笑:“你秦槐哥哥和我说希望你慢些长大,说孩子成长急不得,他终究不想你蹚这一趟浑水。”秦睦因失怙而性情大变,与人往来也只是礼数周全,珞珩与她相伴良久从未见她展颜大笑,每见她独处神情落寞,未免也可惜。 “如今再论想与不想也是无益。”秦睦低声自嘲。 棠叔按照秦睦吩咐让人择算了除服的日子,就在二月底。 当日,秦睦清晨脱去白衣,焚香沐浴,换上以往在京惯穿的黛色衣裳一人去后院灵堂祭父母、兄长。 上完香之后,秦睦对着三个牌位行跪拜大礼,而后便跪在灵前。 线香气味秦睦并不喜爱,只是这些日子她有许多话想同父母讲,可入了灵堂看着沉暗的木块上刻着的名讳,她却不知说些什么。 良久,秦睦轻声一笑:“过些日子,寄留快及笄了。” 秦睦每年生辰,韦及眉都会为她和秦秉昭画一幅画,她十岁时,韦及眉便念叨着等秦睦及笄便是成年、便要成为别人家的孩子。她如今快十五了,却没人和她念叨这些她不爱听的话了。 她分明有很多话讲的,这么些日子除去节日祭拜,她从不出入这儿,只有这样她才能佯装家人俱在,如今,她也骗不下去了。 “父王,诸侯如今因一拙劣计谋联合兴师讨伐常培,京城一乱,举国不宁。寄留仿佛做了件错事,可好像毫无转圜的机会了。”秦睦垂头,整室安静,线香袅袅,少年许久方才哽咽低语出那么一句柔软之词,“娘,我好想你们,真的好想。” 少年人笔直地跪在昏暗的灵堂之上,只有无人之时才敢懈怠温和坚毅的伪装,她的低声轻语如同烧完的线香残渣,风吹去便不留痕迹。 第三十章 访者 常培那一车的财物消失之后惴惴不安许久,可始终未听说哪一处流出大量官银,只能暗自放下心来。 小郡君秦桑成婚之前被册封为郡主,因是和亲他国,秦桑在曲周都城裕朝并未行婚姻大礼,只是随着皇帝祭拜天地、宗庙,择个喜日被送出京城一路南下。 朝翼王秦知衡得着黄海正的消息之后,与幕僚商议一番,如今北嘉兵强马壮、财库充实,且如今时机难得,正是举兵之际,有勤王保驾这个契机实在便宜。 下定决心,朝翼王当即写信让黄海正在京都联系在京诸侯,自己在北嘉休书给那些在自己封地的王侯。 秦睦母亲韦及眉母家韦氏也得到朝翼王消息,虽不直接参与伐常却以阖族名义写下征伐常氏的檄文。 二月,小郡君秦桑出嫁。三月,朝翼王联系诸侯,诸侯使臣回归封地。四月,北三王咸聚惠中定下出兵之日。 得到诸王回信,朝翼王除去整兵马、点粮草之外,有了犯难之事。此次出兵,真正的目的还是在于争夺王位。诸王各有私心,朝翼王自然也是,若是全力出兵, 他人攻打北嘉,他便如亡奔犬豕不得后路。 与群臣商议之前,他问枕边人亦是策士展荆到底如何安排。展荆睡前方喝了安神茶,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此番出兵,目的何在,诸王心知肚明。夺得小皇帝最好,来日禅让也算正统;得不了也无妨,反正小皇帝最后都会死。你与他人不同,算是诸王之首,出兵不宜太少,自然也不能太多。” 秦知何手往他里衣中探:“具体怎么讲?” 展荆将那不安分的爪子扯出来:“你明明心知肚明,无非是骗我多说几句而已。睡,否则去院里多练会儿剑。” “你多说些,看与我所想是否一样,若是与我相差无几,我也比较放心。”秦知衡一笑,昳丽非常。 展荆轻声一哼:“问我?要我说你称病,而后让你那些个儿子代你出兵。你自己领兵镇守北嘉,待诸侯疲惫之时攻城略地。” 秦知衡思虑片刻:“不妥。”万一自己那些个孩子在战场上获得助力,定会危及到自己。 展荆翻身背过他睡去:“随你。” 秦知衡身边那些人很是反对他与展荆之间的事情,展荆逃去云因也有这一部分原因。以往,展荆年轻气盛,希望秦知衡能得偿所愿成为万人之上的君王,如今二人纠缠到这般地步,他只希望二人在一起多一日是一日,不要离别。 韦氏一族惯出文臣、谋士,文笔自然非比寻常。四月,檄文一出,传遍天下。檄文中将常培暗害先帝与延亲王、收贿赂、克扣赈灾粮款、欲意谋反之事一一道明,言辞狠厉、怒骂酣畅,天下文人读之都觉爽快。 秦睦更是如此。 这日,众人相聚,这也是秦睦开春除服之后第一次出游。 众人见面必谈韦氏檄文、诸侯分散各地、哪家出兵、出兵多少、这一战常培能否应付等,原本说诗论文的文士如今只关心战事。 秦睦一如既往只是含笑并不说什么,晋远澄坐在她身边也是一言不发。 “你我并非无用之人,在此高谈阔论半点益处也无。” 众人心知肚明想要趁着如此机会去行一番事业,或为名利故,或为生民故。 秦睦轻摇纸扇,找个便宜的时机退出了房间。此次相聚在一文士家中,出了议事之厅,再拐几步便是这家人的庭院,庭院虽然不大却也别致,二旁放着些许尚未新绿、犹然枯黄的植物,院中央摆着一个大缸,缸里荷花虽谢了却也是极有意境的。缸旁边的竹躺椅上躺着个青年,他倒不怕春寒就这么幕天席地地睡着了。 “恣长就这么睡着也不怕冷。”秦睦搬了个竹椅坐在他身旁。 费眠睁开眼,细长眉眼微弯,薄唇轻启:“你怎么知道我醒着?”掩不住的笑意。 秦睦将扇子放在手中把玩,一把纸扇在纤细五指间转出了花样,她一挑眉:“我一进院子,你这腿晃得和年糕的尾巴似的。怎么在外头睡?” “聒噪!”费眠一扇子敲了自个儿脑袋一下,一脸愁苦,“他们啊是什么都打算好了的,出或者不出都心中各自有数。这么争一争、吵一吵倒显得他们此时无措、不为名不为利。” 秦睦听了也只是一笑:“嗐,这话确也是实情,只是不大好听。” “这话你听听也就算了,旁人明白了往肚里搁,成安是不明白,讲了也不明白。你是心知肚明可偏不肯说,你不说,我便替你说了。有些话,不说不高兴。”费眠几句话把秦睦心思戳破,没一丁点儿不好意思。 费眠转又躺到椅子上:“你是想好了要出云因,在泥淖之中以命博名利?” “既是知己,那也不必瞒你,我的确是不能够在云因久住之人。”秦睦也不想多言。 费眠嗤笑:“既引为知己,秦小公子来路、去处一概不知,也不知当的是哪门子知己。” “来路乃是不相干的古事,去处我自己岂能知道?”秦睦不由为自己辩解一句,却也并不十分放在心上。 费眠古怪一笑,他原本也不在意这些,偏生秦睦还年幼可细微处透出的全是不一样的家底,他的确生出了些好奇,言语上也就探寻了几句。 晋远澄也觉着屋里闷得慌便也出来了:“你二人倒是会偷闲。” 如今局势,各方势力便更有借口招兵买马、招贤纳士了。接着几月,秦睦接连受几方人马招揽,无非是相许金银之礼、显赫之职。 夏日,书案上摆放着冰饮子,秦睦一手翻书、一手摇扇消暑:“难为白瑞在常培身边如此受宠。” “宁非信中也提及常培如今常遭暗杀,他倒是帮着挡下了几桩,想必常培如今也十分信任他。”扶枳将那书信收好,还复递给秦睦。 秦睦接下,再未看信:“让他扮成白瑞兄长跟在常培身边为的不就是保全常培性命吗?” “诸侯这月卫海起兵,主子以为这一战谁胜谁负?”扶枳为秦睦倒上温热的茶,叮嘱一句,“切勿贪凉。” 秦睦点头:“战事哪有定数?可,虎狼同笼,岂可久安?”微微嗤笑。 “近日来访之人当中可有您中意的人选?”扶枳见秦睦今日虽然常在家却极少亲自面见那些访客,多让他或钱明二人代为招待。 秦睦将扇子合上,她在暗处观察这些访客的德行倒也见识了那些个人的真面目:“那些个人见我白丁出身,虽有几首诗流传在外、白鹿传说傍身,面上与你们和和气气的,背里也是那副样态。” 扶枳问过秦睦欲投于何人门下,可她并非单单是为报仇才行此道。 “古来朝代更迭屡见不鲜更是不可逆转,我自然是明白,但曲周于我秦氏亦国亦家,登临九五至尊之位者可替,姓氏却不能改。” 故此,扶枳也有心留意来访中的秦氏子弟,不过少年俊杰并非独出秦氏,文德李斌正温文尔雅、礼贤下士;焦冬韩丰年一身侠气却也不是粗鲁之辈;阳楚彭安治军有方。。。。。。 这日,秦睦如往常一般于书房静坐,扶枳通告:“主子,凛阳侯世子与幺子前来拜访,这是礼物。”递上一个古朴木匣子。 一般金银玉器之物,扶枳听秦睦之命一概不收,这又是什么稀罕物件值得他特地拿来给她看。 秦睦打开匣子,匣子中还有两个同等大小的盒子:“一层套一层,倒是让人没了兴致。” 随手拿了其中一个木盒打开,秦睦见是一枚玉佩便觉索然无味,只是放在一边:“另一个怕也是此类的物件儿。” 扶枳见她无兴致便私自给她打开了:“您看看吧。” 秦睦偏头往匣子中一望,珠子晶莹如凝水一般,只是颜色新奇,如雾般的蓝紫色,正如秦睦身上常佩戴的与秦秉昭从方正处赢回来的一模一样的。 “人在前厅。”扶枳将匣子关上。 秦睦起身去前厅。方置云因之时,她怕睹物思人方才将这珠子撤下,前不久才重新佩戴上身,除亲近之人不可见,凛阳侯并非诸侯中最为兵强马壮的,如今看来此势力不可小觑。 秦睦行至客厅,两个年纪相差颇大的俩兄弟起身相迎:“秦小先生。” 年长的男子三十岁的样子,面相温和无害,大概是惯以笑脸示人,易让人亲近。而年纪只比秦睦大些的男子,面容倒是比年长者秀气,但眉头紧闭显得阴鸷了些。 秦睦施施然抬手答礼:“世子,公子。” 年长者便是凛阳侯世子秦映冉,乃是凛阳侯正妻所生,而其幺子秦映亭乃是凛阳侯妾室所生,可凛阳侯正妻善妒是人尽皆知,所以除其亲生二子一女都受其排挤、压迫。 “秦小先生,我兄弟二人素闻您对儒、兵二道见解颇深,所以前来拜会、特意请教。”秦映冉又躬身见礼,“还请小先生不要嫌我兄弟二人愚钝。” 秦睦含笑虚扶他起身:“世子说笑,请坐。” 秦映亭落座:“我长兄对先生诗文也颇为喜爱,时常想寻机拜会,此番受故人相邀云因一聚,特此来访。” “在下爱读小先生诗文乃是因小先生诗文气度非常人可比拟,‘白水为箭青山弓,直指昆仑神仙翁’。而舍弟偏爱小先生的《少年游》,初读深感人生寥落。”秦映冉气质温文,语气亦是温缓。 因秦映冉一句,秦睦故此多看秦映亭一眼,转而拿出匣中那蓝紫色珠子相问:“多谢二位谬赞。秦晏见此物颇为喜爱,还想请问二位从何处寻得?”此珠颜色特异,与秉昭下落有关也未可知。 第三十一章 琴师 因凛阳侯二子赠同秦秉昭从方正处赢回来的一模一样的主子,秦睦见二人询问此珠从何处得来。 秦映冉见其郑重也不隐瞒:“凛阳近海,此物乃是当地渔民进献,他说乃是从一人首鱼身的鲛人处得到,认为此珠乃是神物便进献府中。而得知先生也有类似之物随身佩戴,想先生神姿如此又爱此物便奉为礼物。” 秦映亭见秦睦眉头紧锁,似十分在意便问:“先生如此在意,怕是此物与先生有些故事?可否说与我二人听一听,若是能为先生解忧最好不过。” 得知此物不是从旁人身上寻得,秦睦心中又是放心又是担心,此刻她只是一笑:“旧物而已。” 秦映冉知秦晏出身富贾却因家中兄弟阋墙而流落云因,所以只当他想起过往便不再多问。 “此物与先生有缘。”秦映亭分明见秦睦眼中诸多眷恋与不舍最后化成无奈。 扶枳立于秦睦身侧仔细端详二人,秦映亭臣服长兄看似未有僭越之心,其人看似秀气说话甚是贴合人心意,怕也不是个省心的。 初次见面,秦映冉也不会唐突提出招揽之意,只是询问秦睦北嘉、云因人物风情,秦睦自然应答。 “先生原籍北嘉,自然也知道韦氏一门,如今与朝廷为敌助朝翼王等诸侯,先生知道此事?”秦映亭看似不经心地询问。 秦睦抬头让会心添茶:“韦氏一族自然是知道的,说起来,鄙人与韦氏还算渊源。” 听此,秦映冉便好奇起来:“此话怎讲?” “韦氏族规无人不知,女子外嫁、男子入仕便与家族再无关系,我母亲便是韦氏外嫁女。”秦睦对此倒也大方,实则韦氏外嫁女绝非一二,更无人追查,她自然放心。 秦映冉追问:“那正如韦氏家规所言,就此与韦氏无关?” 秦睦随意转动手中纸扇,甚是风流:“已故延亲王妃乃是韦氏嫡系女儿,出嫁之后也是无半点干系。” “既如此韦氏此番为何阖族跟在朝翼王身后?”秦映冉问。 秦睦似是嘲讽:“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她母亲被害,韦氏也只是一封不痛不痒的信件,如今局势不稳就与朝翼王联合。秦映冉兄弟二人听他如此直言不讳神情不一。 扶枳知秦睦对韦氏不悦在心,她神情如此厌恶恐让人拿住把柄,低头说:“主子,快到时辰了。” 秦睦也知自己失态,只是轻笑起身:“二位,鄙人晚些时候有约,还恕鄙人不能作陪了。” “既然如此,我兄弟二人改日再叨扰先生了。”秦映冉二人起身与秦睦道别,会心率先出去了。 秦睦将二人送到前厅门前:“扶枳,代我送二位。” 扶枳听言将二人送出门,会心拿着两个小匣子站在一旁:“二位公子,我家主人既然收下礼物自然应当答礼。”随即将东西递给他二人身后的仆侍。 “先生多礼了。”秦映冉自然不肯收下。 会心嫣然一笑:“您送的礼贵重十分那是尊重我家主人,我家主人亦是如此。” “大哥,”秦映亭见兄长还要婉拒便拉住他,“先生如此也是真心想要结交,大哥收下吧。” 秦映冉之后好让仆侍收下,上了马车,他打开匣子,里头装着两个成色极好的玉石,价值不比他送的那块玉佩差:“这是何意?”此举分明是想要同他们互不相欠。 秦映亭沉吟片刻:“大哥,秦晏此人最好收入麾下。”秦睦并非贫苦书生,随意答礼的玉佩如此贵重可见其财力非常,引他二人入府的汉子走路轻浅无声可见是个练家子,身边服侍的青年只怕更为厉害。不谈这些,秦睦谈北嘉、云因人物风情时谈吐甚得其心。 “怕只怕此人不像旁人。”秦映冉叹息,交谈片刻他就觉得此人不爱财、不好色、不贪名,这类人最为难收买。 秦映亭拿出一块石头:“但凡是人都有所求,投其所好便好。”既无所求,便让其有所求。 送走秦映亭兄弟,扶枳回书房,只见秦睦坐在书房外回廊上,拿着那两个珠子来回比对:“扶枳,你说秦映亭那一番言论几成真?” 扶枳回:“他说的未必是真,可他也没必要欺瞒您这东西的来处。”但凡奇异些的物件总有些神神鬼鬼的故事。 将秦映冉所送扔回匣子里,秦睦将自己的重新戴回腰间:“话说今日这二人你如何看?” 扶枳听其意是对这二人很感兴趣:“您是问能否投于其门下,还是问别的?” 秦睦示意他坐下:“你也看出来了?”秦映冉虽为世子,可为人太过平和,此次二人拜访暗含刺探之意,秦映亭话虽少却句句有深意。 “也不知此人到底是否真心在其兄身边帮衬。”扶枳疑惑。 秦睦听言,笑意更甚:“这凛阳侯府四子二女,不可能单世子这一派,乱世一启,能者称雄,其他人未必能耐得住性子。” 说完,秦睦想起秦映冉曾说受故友相邀,转头吩咐扶枳:“派人探查,看看他说的故友是何人。”扶枳回书房前便让人跟着那辆马车。 闲下无事,秦睦想起冯潜近来身子爽快许多便临时起意出了门探望他去了。谁知成安、费眠二人也在,用了晚饭之后,成安邀秦睦一同去春庭饮酒。 秦睦除服之后倒也去过几次,只是饮酒听曲罢了,更何况秦楼楚馆更是风流男子交往之地,她也算“入乡随俗”了。扶枳虽不喜她去这地方,却也阻拦不住,只能跟随在后。 四人同乘到了春庭门前,涂脂抹粉、身段妖娆的老鸨当即迎上前:“诸位让我好等,怕不是有了新的乐处?” 成安跟在她身侧:“岂能,我是舍不得徐姐姐你的。” 老鸨听这话,笑呵呵得为他撩起纱幔让他几人入内:“甜言蜜语,就你嘴乖。” 费眠、秦睦在二人身后听他们二人打情骂俏只是笑,扶枳依旧冰着脸。徐妈妈让人引他们入二楼雅间,转头拨开成安,对着秦睦道:“阿絮惦记着您,您心和石头一样硬,倒叫人伤心”自打秦睦第一回来这儿,阿絮都推了旁人陪他,一分银子也不要,可秦睦从不同她笑闹,银子出得倒是比旁人多出一倍。 秦睦听言,浅浅一笑:“是吗?”扶枳皱眉,阿絮对待秦睦太过殷切些。 徐妈妈只能叹惋阿絮痴心错付,秦睦自个儿便是如花似玉的貌又有腰缠万贯的财,自然是眼高于顶,岂能看得上她?偏生阿絮实心眼儿,贫贱时受人恩惠,如今还念念不忘。 龟公引四人去二楼包间:“三位爷今日凑巧,徐姐姐新请了位琴师,人长得虽比不得三位却也是难得的俊气,琴声也更是一绝,还请三位赏个乐子。” “什么来路?”成安随口问道。 龟公回:“听徐姐姐说是没了回乡的盘缠。” 春庭共二层,一楼设有栏台,如勾栏瓦舍,艺伎在上演艺,底下设案供散客观赏,二楼便是一个个单间,供那些个有闲钱消遣。 费眠嗤“当真如此?那我今日可要好好听一听。” 成安率先坐下,他几人各有所长,珞珩善文、冯潜能画、成安书绝,费眠便是那琴绝,秦睦有幸听过一次,大概“焦尾声断斜阳里,寻遍人间已无琴”也不过如此。 时间尚早,台上不过是些女子随着笙箫娇声浅唱,什么情啊爱啊、妾啊郎的,秦睦也觉无趣,摇扇闭眼假寐。 待那男子登台之时,秦睦都快真睡着了,成安晃醒他:“瞧瞧。” 秦睦正困倦了,懒懒散散地起身,掀开面前的紫色纱幔往台上瞧。旁边隔间的人也听到动静,亦如秦睦一般掀开纱幔,可巧看见一人青丝流转,偏身去看,但见一少年折扇遮住半张脸,声音清澈通透:“长得是不错,倒有些白夫子的神韵。”言语之间含着笑意。 少年虽遮住半张脸,可那眉眼却是好看的紧,那人当即认出此人是谁,当即出声:“先生?” 秦睦听其声熟悉,回头去望:“四公子。”原是今日来访的秦映亭。 费眠询问:“和谁说话呢?” 秦睦回身去说话却被人扯住手:“先生。”扇子险些摔了下去。 不知为何,秦映亭隔着一墙扯住他的手:“我可否去寻先生?” 秦睦轻轻点头:“只是朋友而已,无妨。”却不知他为何如此急切。 秦映亭说了句“等我”便急匆匆放开秦睦的手,成安站在一旁,疑惑:“这人是谁?这么着急做什么?你还能消失了不成?”方才他就站在秦睦身边,那人仿佛没看见一样。 秦睦亦是不明就里:“凛阳侯四子,我也不知他为何如此。” 正说话间,秦映亭已到门口,敲门。成安唤:“进。”,秦映亭方才推门而入。 秦睦引见三人,三人只是互通姓名也就作罢。 四人落座,秦映亭正要说话,费眠抬手:“开始了。” 众人皆朝台上望去,但见男子十指轻按琴弦,指尖轻拨,琴声泠泠幽扬寂然,实在不适合于此地弹奏。 费眠倒觉得有些意思,从怀中掏出些散银微微掀起帷幔扔在台上复又坐下听琴,此举原是打赏艺伎的。其余看客也跟着往台上扔银子。 男子一曲琴毕,顿时抬头冷面对上探出脑袋看戏的成安,抱着琴愤愤下台。秦睦倒是不嫌事大,跟着扔了好些银子:“我虽不如你通琴善音,但也知此人琴艺只是尚可,难得的乃是琴心,你方才那么做怕是不太妥当啊。” 费眠起身佯装拿扇打他:“那你还跟着扔银子,怕不是银子多烧得慌。” 秦睦呵呵一笑不再看他,只是倚着栏杆,兴致盎然地让扶枳去请那琴师,颇为放浪形骸。费眠意味深长地审视不声不响的秦映亭,再转眼去看与平日不尽相同的秦睦。 秦映亭坐在一侧就看着他们三人“作孽”,秦睦倒不像是白日里那般沉稳,此刻倒显现出些别样风流与些许稚气。 扶枳听言出门去请那位琴师,不曾想出门便见那位琴师噔噔上来,剑眉一横,扶枳将门打开:“人来了。” 男子干瘦却高,抱着琴更显羸弱,此刻却气势汹汹:“方才谁扔的?” 费眠摇着扇:“我。”桃花般的双目看谁都一副深情。 成安、秦睦相继出声应和:“我也有。” 琴师愤愤:“谁第一个?” “听说你缺钱返乡,这一次便能让你筹够钱回去,也免得在人面前卖弄。”费眠倒也不顾琴师体面。 那琴师听了,更是气愤,抱着琴便想冲上来,扶枳拦住他。秦睦更是火上浇油:“费兄说的不错,你既有难处,我们此举也算是出手相助,不必谢。” “谢个屁谢,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了?卖艺、卖笑的妓子?还谢!”男子气急败坏却奈何越不过挡住自己的扶枳。 秦睦顿时冷下脸来:“你何必咄咄逼人?你在台上与你口中卖笑的有何区别,旁人且知审时度势,你既卖艺又放不下脸面。”这话无异于明示琴师立贞洁牌坊。 扶枳将琴师往外赶,骂骂咧咧的琴师被尝侍二楼的龟公给拉了出去,还一个劲儿地对着扶枳等人道歉。 秦睦冷哼一声,也不与其他人打招呼便要离去,扶枳紧随其后。秦映亭立马起身:“我送秦小先生及各位先生回去。” “不劳烦公子,我们几人尚且还认识回去的路。”费眠依旧是玩世不恭的笑模样。 秦映亭只能留步。 上了马车,成安问:“你今日为何这般?” “这般无礼?”秦睦反问,满眼含笑。 “你往日并不会与人起冲突。”秦睦温善不错,实则乃是不屑。 秦睦低头一笑:“只是不喜他那般态势。” 成安为会心之事与秦睦已有芥蒂,如今更是不满他如此攻讦一个为生计而低声下气却又颇有气性的年轻人。 扶枳率先将成安送回家,费眠方才开口:“凛阳侯之子,你不喜欢?” 秦睦此时才现出些倦态:“良禽择木而栖罢了。” 费眠嗤笑:“也未见过你对旁人如此,怕不是凛阳侯府你应付不来?” “普通王侯而已,也不是龙潭虎穴,如何应付不来?只是兄弟阋墙,我又何必掺和一脚?”秦映亭兄弟二人身边有人在云因当暗探,探查自己近身之事乃是她最为不喜,只能借今日那琴师让秦映亭觉得自己轻浮无礼又无容人之量。 费眠一想:“也是,你本身便是因此出了北嘉来此的。”只当他厌烦此事才会如此。 不久便到费眠住处见秦睦心情不佳便不让他送,只是拍拍他肩膀:“回去好好休息。” 秦睦只是轻声相和,费眠下了马车才想起什么,掀开车帘:“秦晏,近日我才知道你生辰,你早些告诉我们,何必不声不响的?”倒是真心责怪他如此见外。 秦睦依旧是浅笑:“我不喜欢过生辰,尤其是今年。” “哦,”费眠点头,“还想着估计没什么日子相聚了,你丧期满后便给你过一次生辰,冯潜、远濡、远澄想作为兄长为你庆祝。” 秦睦以为他说完了,谁料想他又说出一句:“你知道吗?你这样笑看起来温和良善,却很假,真的很假。” “也不知你这些年在云因开不开心。”费眠也未听秦睦回答便转身去了。 扶枳见秦睦不吭声便驾马回家:“冯先生、费先生几位都是真心待您的。” “我知道。”秦睦在马车里,声音闷闷的。 “您与几位先生亲近一些也无妨。”扶枳知秦睦与几人相交,虽与几人性情相投却不甚袒露自己。 “我知道。”秦睦依旧是这三个字。 “您生辰是我告诉那几位的。”秦睦今年正好十五,及笄之年,忆起母亲当日所言更不愿过这个生辰。 “我知道。”秦睦依旧是这三个字,也并未责怪。 扶枳心知秦睦困顿之际幸遇几个友朋,自然真心相待,可秦睦又能出几分真心。 归途月朗星稀,蛙声阵阵,倒是一副好景象。 第三十二章 赠扇 诸侯于卫海誓盟拔军讨伐常培之事不出半月便传至全国,乃至锦全之国。秦睦此时尚在云因沉寂不出,却每时日都有书信传来秉明诸侯兵力已经前方战役情况。 战况正如秦睦所想,诸侯盟军虽声势浩大却并非同气连枝,常培手下也有些能人异士,双方相战一月,输赢各自参半。 凛阳侯世子秦映冉因诸侯起兵一事被父亲唤回封地,走前吩咐秦映亭留在云因趁此招些有才之士。秦映亭自然并无不从。 故此,秦映亭这段时日时长出入云因文士之间,秦睦见过他几次,只是再没更深的交际。秦睦这段时日深入简出,与之相谈甚欢、如今身处战场的韩丰年寄来书信,言辞豪气万丈,应许秦睦与之平定天下以创太平。 秦睦见书信甚是感怀,却也并未轻诺,只表心中敬佩之意。卫海一役尚未有结果,诸侯内部已有龃龉,秦睦虽知这一战不代表日后的结局却也是上心得很。 珞珩摆桌设宴,请秦睦等人一叙,秦睦成日看书也无旁的事情也就应下。 当日,秦睦到时,冯潜、晋氏兄弟、费眠、成安等人都在,可让秦睦奇异的是同自己一处到的秦映亭,二人见礼入府。 见了一同来的二人,珞珩让人上茶,侍女奉上茶水。 秦映亭拿起自己的茶杯,微微一嗅便闻其香,再看秦睦茶盏之中除却清水竟无一片茶叶,心生好奇却没出声相问。 秦睦一瞥便见他疑惑,只怕他觉得珞珩待客不周,这才出声解释:“我独爱黑茶,这些茶我尝着苦了些。” 秦映亭思及秦晏也是富贾人家出生,更何况年纪也不大,吃不惯苦也乃正常:“还是珞先生细心。” 饭菜尚未做好,珞珩便带着几人去自己花园逛一逛,秦睦喜静便趁着众人不注意,遁到僻静之地躺着养神。如今,正是入秋的时节,天气还算暖和,秦睦便躺在小池塘旁的草丛里小憩。 正要睡着,秦睦听得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惊得起身,一看原是秦映亭。 “几位先生还好奇您到何处去了。”秦映亭倒是一点不生疏地坐在秦睦身边,“秦先生好雅兴,此处景色倒是比别处精致些。” 秦睦浅声回应:“珞兄对这园子是反复修缮,每一处都是别具匠心的景致,难分胜负。” 秦映亭看着湖面落叶随风漂流:“先生说是便是了。” “公子话里有话。”秦睦双目远眺,不看一旁的秦映亭。 秦映亭含笑:“我在凛阳之时,初读先生的《少年游》,确实是钦慕先生才气。您非要与费先生演一出戏,我不配合又有什么意思。各王都在招募人才不错,我最想结识的便是您,并非招募。” 当日心思被戳穿,秦睦只是审视面前看似谦和的年轻人:“四公子,你既然这样说了,那你是否甘为世子之下,伏低做臣?”秦睦,她与秦映亭第一次见面时便猜测那珠子是秦映亭准备的,她细问珠子来处时,虽是秦映冉回答的,可他频频看向秦映亭,更何况为一个文士准备礼物也不必劳烦世子,既如此传递自己惜爱雾紫珠消息的那人便是秦映亭手下。 秦映亭初时甚是惊愕,转而去看波澜渐起的湖面:“先生不是已经知道了,何必再问。” “公子能许我什么?黄金万两、富贵无双?”秦睦摇扇相问。 秦映亭笑:“先生并未如此世俗之人,也未必差黄金万两,我许什么大概都不是先生想要的。” 秦睦哼笑一声:“那我想要的是什么?” 指着秦睦随身佩戴的那个珠子,秦映亭笑答:“一个人,可映亭未必能找得到。” 秦睦如今才是对眼前此人另眼相看:“公子不仅心细如发且是个谨慎的。” “不是我心细,是先生心急了。”秦映亭听闻秦晏极少亲自接待,黄金珠宝再多也不见得他肯赏面。 秦睦斜躺在地上,手肘撑地,拿扇遮住略刺眼的阳光:“四公子,前些年我于京都裕朝城内买了个院子,院子里种着几株梨木,春日开得极盛,如雪压枝头,花落时更比仙境。只可惜如今时局,怕有些时日不能回去赏花了。”这话真假参半,她与秦秉昭院中确实栽了树,只不过是梧桐。 秦映亭听言,起身对着秦睦一拜:“待来日,映亭定然陪先生回去看梨花。” “如何回去?又如何看?”秦睦也不瞧他,懒散地望着平平无奇的湖面。 秦映亭惊喜:“玄铠重甲太平定方入京都,抚琴煮酒四海安轻衣赏花。” “太平定、四海安?”秦睦扭头看他,“在我看来冠冕堂皇了,公子想成王成君、南面称孤。” 秦映亭挺直腰杆,目光炙炙:“二者我都想要。” 秦睦也不回答只是将扇子递予他,秦映亭接过:“先生这是何意?” 秦睦起身,拍拍附着在身上的草:“这是何物?” “折扇?”秦映亭说完便恍然大悟,喜道,“扇!” 秦睦依旧淡笑:“还望公子莫负此扇。” “定然!”秦映亭郑重应允。 席散后,秦睦回府,会心见其扇子不见了便问了起来:“您扇子若是被女子捡到,又是说不清的一桩。” “丢是丢了,却不打紧。”秦睦褪了外衣。 会心问:“丢哪儿了?我去寻。”秦睦平素也不是 秦睦笑答:“丢去了凛阳。”换上衣服便去了书房。 会心听了,也知秦睦选定的人是那位秦映亭,只是将衣裳收拾妥当。 晚间,扶枳回府用过晚饭,秦睦召他去书房,得知秦睦愿辅秦映亭之后便道:“明日,我派人先去凛阳安置。” “自然要的,”秦睦点头,见扶枳迟迟不退下还似有话要讲便问,“奇怪为什么是秦映亭这人?” 扶枳亦是直白:“是。”凛阳侯算不得实力上乘的诸侯,且秦映亭庶子出身、依附兄长却又有反心。 秦睦应和:“为什么是他呢?他很有意思。”她将自己今日诓骗自己在京都有一个栽着梨树的院子,以及秦映亭的回答告诉他。 玄铠重甲太平定方入京都,抚琴煮酒四海安轻衣赏花。 “太平定、四海安,拿这等话掩盖自己野心的人太多,世上从不缺有野心的人,但只有野心的人也不可靠,他想要站上那个位置的目的与我无关。只是褪下华服轻衣赏花实为难得,心亦可容天下亦可容几株梨花。”秦睦说起也是颇有兴致,像是讲什么趣事。 扶枳依旧不解:“只是为这一番话?” “自然不是,”秦睦笑意不减,“你知道他在云因的探子是谁吗?”双眼微眯,如狐狸一般狡黠。 扶枳摇头,他多数时候不在秦睦身边,且秦睦亲近之人都并不可疑,若是细微处,他便更不知晓了。 自秦睦知道身边有秦映亭探子,她便仔细注意相交的那些人,那些人与秦映亭也只是平常交往。扶枳自然不会在意这些,秦睦也不再为难他:“若不是茶,我自然也没注意。你可还记得秦映亭母亲是哪里人士?” “秦映亭母亲关氏乃是衍暨人。”扶枳清楚记得乃是因为关氏并非出身名门,可以说“来路不明”,当时派人调查还废了好大的功夫才将关氏底细查清楚。 秦睦点头:“衍暨出产的茶并不如淇东、石海等地出产的上品茶,其味涩,衍暨人惯以奶或蜜入茶减去苦味。” 那日,秦睦与费眠等人去姜铭轩家中赴宴,姜铭轩家中婢子将茶水奉上,秦睦也不以为意,众人高谈阔论之时,秦睦听得厌烦便放下扇子饮茶,拿起扇子之时不小心打翻了秦映亭的茶水,洒了一地,婢女赶忙清理干净。 “之后我便在那摊茶渍上看到了几只蚂蚁。”秦睦回想那日情形,笑意深不可测,“这也是我今日在珞珩家喝茶才想明白的。” 姜铭轩也算与秦睦私交不错,只是不如珞珩等人性情浓烈,为人也安静,相貌更是普通,若是无人说便无人能记起他。 “我记得您日前说姜铭轩欲投韩丰年,如此说秦映亭此人心机深沉。”扶枳转念一想更是疑惑秦睦为何选他。 秦睦示意扶枳不用担心,伸手递给扶枳一块糕点:“点心无馅儿,一口咬下去便尝尽其味,岂不单薄?再者,虽说君子立德,他心思深些,也不必事事为其筹谋,免得勠力劳心。” 扶枳接过点心:“只怕他哪日将深沉的心思放到您身上,到那日您察觉不到怎么办?” “我只是依托一人助我行事,但凡他式微或于我不利,当即抽身。”秦睦自己也拿起一个糕点放在嘴边,“目前他还不会如此。”秦映亭如今求的不过是世子之位,她能给的可不止如此。 吃完手中那块点心,秦睦擦干净手,拿过笔运于纸上,写完交给扶枳:“明日让人去准备吧,不急于一时,务必精益求精。” 扶枳接过纸一看:“我们不就有能用的?为何还多此一举?” “这是给秦映亭养的,算是投名状。”秦睦为自己添了新茶 扶枳将纸放入怀中便出去了。 第三十三章 别离 凛阳虽不受战火侵扰,但秦映亭也不能长久留在云因,秦睦自然也要同他一起回去的。 秦睦将自己即将离去一事告诉珞珩:“日子已经定下,我却不知如何同沉舟和晋二他们讲。”相伴这些年,这些人于她意义不一般,她并非铁石心肠岂会离别之际不动容? “我代你去说,也免得你不舍,也免得你与晋二纠缠。”晋远澄那人若是知道秦睦出云因去当别人客卿定然生气,他那嘴更加不饶人了。 恐离愁别绪上心头难以自抑,秦睦便答应下来。 在其位谋其政。秦睦在云因休养生息之际准备了一本名册,上面记录了云因能于有益的人、这些人的嗜好以及这些人的人际关系。秦映亭在此拜访之际,秦睦将名册当成礼物送给他。故此秦映亭走时不光只有秦睦跟随。 离开云因前一日,秦睦正在家中与扶枳、会心查看行囊是否预备齐全,晋远澄扯着珞珩怒气冲冲地闯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人。 会心瞧着一行人皆满是怒气,连平日性情最为温和的冯潜也是冷着一张脸,和和气气地问:“先生们怎么一起来了?” 珞珩被晋远澄扯得快站不住了,面色窘迫。晋远澄将人一扔:“要不是他说漏嘴了,你想何时告诉我们?待你到凛阳?” 看他们知道了,秦睦也不愧疚:“若是提前告诉你们,免不得唏嘘难受。” “你与我们相交多年,若是走也不肯和我们说一句也当真是白交你一个朋友!你要走,谁拦你,谁又拦得住你?”冯潜真心将秦睦当成亲弟弟疼爱,秦睦十几岁便孤身一人,他亦知丧父之痛,虽不敢说感同身受却也明白秦睦孤楚,现今秦睦一声不吭便要离开,他最痛心。冯潜想起前些日子他突然提起下个生辰想要秦睦一幅画,当时秦睦闭口不言怕是已经想好不告而别。 秦睦微微哽咽亦觉得委屈:“我明日就走了,你们还骂我?” 晋远澄几步上前,咬牙切齿:“若是不让我们骂你,你做下打算时便应该和我们讲。“那时也知道为伴的时候已经不多了。 “长孙除离开时你将人家骂的一无是处,我一来你便警告我云因与别的地方不同,我岂敢和你讲我要离开、投''明主''而去?况且此事,恣长是知道的。“秦睦请几人坐下,反正自己脱不了身,再拉下水一个也无妨。 会心与扶枳退下,为几人备茶。 费眠赶忙为自己辩解:“我知道什么?你要走,我哪里知道,你一身腥还捎带别人,不地道。“光晋远濡一人便能吞了自己,况且另外几个拿秦睦当亲兄弟的。 秦睦刚想说些什么却被珞珩打断:“的确不地道,还托我与他们道别,怕不是嫌我命长?“ 冯潜越听越气,起身对着秦睦问:“当真说一句也不肯?“ 秦睦只能起身对着几位躬身赔罪:“不是我不肯,是我不忍。我来云因幸得几位照拂,言语虽不曾说过一句谢,但心中感念不假。“她初至云因,最初遇见的人是白南白夫子、秦槐将自己托付给珞珩、远澄及远濡怕自己体力不济带着自己上山、冯潜笑着轻声缓语同自己说话、费眠嫌弃自己年纪轻轻偏爱青白之色还以为自己故作超然、成安亲切地拉着自己问年纪。 初见的情景,秦睦都记得:“此去并非汲汲于荣华,此路艰险,哪一日秦晏身死,众位记恨我不告而别之罪也不会太难过。“这条路岂是她自己愿意去的? 晋远濡拉着弟弟让他坐下,秦睦年轻不错,但为人处世挑不出错处,少年老成也算一种不幸。成安、冯潜听了,眼圈泛红。 费眠将秦睦扶起身:“就算我们真心责怪你,你也不该说出这些胡言乱语。“看他亦是忍不住流了泪,伸手拭去,笑道,“也是个眼窝子浅的,偏要装刚强做什么?“ 珞珩见费眠动作,皱眉问:“没帕子吗?“ 众人顿时哭笑不得,珞珩大抵是真当自己奶娘了,旁人但凡触碰到秦睦分毫,他便如坐针毡。 “既然是最后一日,如此沉闷倒让秦晏更为挂心。欢欢乐乐地送他去不好吗?“成安故作笑意。 秦睦自然不负他的心意:“既然如此,去云霰阁畅饮一番岂不更好?“ 众人无不应和,几人步行去镇上云霰阁,掌柜见是几人欢欢喜喜近似疯癫地进店便迎上前:“几位可是有什么乐事?“ “为秦晏送行!“晋远澄一手搭在秦睦肩膀上,大声应答,整个酒店的人只要不聋便都可听见。 秦睦无奈一笑:“麻烦店家准备些好酒、好菜。“ 云因无人不知秦睦其名,又知他要离开便让小二搬些酒转身请一行人上了顶楼的雅间:“今夜云霰阁不打烊,先生们尽兴即可。“ 菜未上,酒已经到了,晋远澄当即把酒斟上:“一晃三年,秦晏长高了许多。“ 众人皆是笑,秦睦来时真是小孩儿一个,如今真是长高不少。 “当时那么小的一个人和远澄犟嘴,谁也不服谁,倒也好玩儿。“晋远濡想起当时二人说话针锋相对,那时岂能想到今时今刻。 众人也是因离别在即,趁着酒酣忆起初见秦睦时的情景,那时那个孩子与现在到底有些不同。 冯潜不能贪酒只能听他们说几句吵成一团,晋远澄扯着秦睦袖子说当时看他如何不顺眼。 秦睦斟满酒杯:“你当我那时看得惯你?“ 众人哄笑成一团。 晋远澄到底是喝多了,举着酒杯摇摇晃晃,唱着古往今来那些个送别诗词,另外几人也跟着唱,原本凄楚怨怼的细声软语现在比狼嚎还狂放几分,优美极了,优美极了。 “当心写这些的人晚上找你们算账。“秦睦实在听不下去了,几个男人扯着嗓子喊,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晋远澄一手揽住晋远濡的肩膀,一手去够秦睦:“哪里找得了我?他们早成枯骨尘屑了,算什么账啊!“ 费眠将酒杯递还到他手上:“岂不知你我最后都要成枯骨尘屑,谁也逃不了。“ “有理!有理!“晋远澄踉踉跄跄地抱住费眠,酒洒了一身,“恣长这话有理!大家同一个归路、同一个去处!皆成枯骨尘屑又何必为离愁别恨兀自烦扰呢?有理!言之有理啊!“ 这夜,路过云霰阁的无人不见几人通明烛火下的幢幢灯影,那几人的狂笑狂歌也持续长夜。 离愁别恨尽在杯中酒内,秦睦醉又复醒、醒而再醉,往后再没有如此的时光了,真是有今日、没明朝的好日子! 欢饮达旦,终须别离。 会心到云霰阁接秦睦,众人皆是一副醉态,秦睦被晋远澄抱着肩又被冯潜拉着手,倒是像极了左拥右抱的风流公子。 几人近身,会心便闻到一股酒味,赶忙将快要倒下的费眠扶住:“怎么喝这么多?“ “高兴呗!“珞珩外衣半褪,醉眼朦胧。 会心一想,也不必和醉鬼说些什么,将几人连扶带拽地往门外去,扶枳马车就等在门外。 晋远澄一看马车当即不高兴了,非要把秦睦送到城外,扶枳只好拿钱给小二让他到各人家长喊人去城门处把这些个醉鬼拉回家。 会心、扶枳照看着七个醉鬼往城门走去,钱明、周茅、汪雨先行一步驾着马车去城门处等候。 路上行人盯着醉醺醺的七人看热闹,好事的还一路跟着他们去城门口。 几人一路上又是吟诗又是大笑,和发了癔症似的。好不容易走到城门口,晋远澄松开秦睦:“都在等你?好大的架子!“指着两旁等候的十几辆车马。 秦睦也是衣衫半褪,青衫白衣倒也不再那副超脱:“那是自然!“ 原本在最前头等候的秦映亭闻声前来,看这些人都是醉醺醺的便看向扶枳:“伤心的?“ “高兴的。“扶枳一手捞住要倒的成安,黑着脸。 冯潜还算清醒,对着秦映亭行了大大的礼:“还请多多照拂秦晏。“ 晋远澄听言也是跟着作揖:“多多照拂,多多照拂。“其余众人亦是如此,就算醉酒站不稳也要行这个礼,行完了一个个都不舒服地倚着墙。 秦睦一挥衣袖,差点拍在秦映亭脸上:“我难道是婴孩儿,托了珞珩又是托他。“ 珞珩一听不服气了,直起身子去问秦睦:“托我怎么了?是不是你兄长托付的?“ 扶枳生怕他说出些什么赶忙安抚:“是,多谢先生。“ 晋远濡拍拍秦睦脑袋:“让人多照顾你些又能怎么样?犟脾气。“ 秦睦是挥开一个手又来一个,七八个手一下下拍,她气了:“又不是种萝卜,填上土、拍两拍。“ 秦映亭也知不能同醉鬼讲道理只是三两句应下:“如此,我们便先走了。“ 冯潜上前两步,看看秦睦,点头:“劳烦您了。“ 扶枳扶着秦睦往马车那边去,秦睦走了十几步突然回身对着众人深深一拜:“等我回来。“她已经没有了亲人,这些人待自己不薄,她亦希望事成之后能与故人重聚像往常、像昨日。 费眠、晋远澄异口同声:“好!“二人相视而笑,冯潜亦是含笑送他远去。 人生聚散无常,生死亦是无常,秦睦既然应允他会回来,等着也无妨。 秦睦听他们答应,亦是大笑,转身而去上了马车,躺在车厢里片刻旋即睡去。 几人家丁将他们接回去之后,他们醉酒醒了之后,家丁将棠叔早晨送来的东西以及一封信呈给他们。 他们几人喜欢什么,秦睦记得清楚。珞珩好酒,秦睦送的便是三十年陈酿;冯潜那日向自己要画,秦睦便画了一副那日他们在珞珩别苑赏雪的景象;晋远濡只是说一句秦睦自制的花茶馥香,秦睦便亲自晒了一斤多;晋远澄爱喜爱动物,秦睦便送了他一头幼鹿;费眠偏爱雨雪天垂钓又无船,秦睦索性赠他一艘小舟;成安得了他心心念念而不得的古砚。 可信只有一句话“已去,勿念“四字。 第三十四章 蛰伏 为众人行驿舒适,秦映亭也不着急赶路,每日都让人现行一步去前头客栈准备客房让众人歇脚。 秦睦为避免秦映冉怀疑秦映亭有二心只是以做客为借口与秦映亭一同回凛阳,一路上也是多有避嫌。除却秦睦醉酒当日他那般失态之外,秦睦倒依旧是那么一副温文尔雅、谦和端正的模样。 秦映亭也不敢提当日之事,只是秦睦那日醉态颇有些放荡秉性,却让人厌恶不起来。 抵达凛阳之日乃是阴雨天气,秦睦在城内有自己的住处也就不与秦映亭一道回侯府,他与秦映亭道别之后便让扶枳去安排好的住处。 秦睦喜静,扶枳便将在城西买了一座宅子,虽比不得云因城的秦府大,住下他们几人也是绰绰有余。宅子左右倒也住着人家,听得马车在长街上往这处来便皆是撑伞出来看。 只见三辆马车停在不久前才人住的院子门前,穿着蓑衣、带着斗笠看不清模样的车夫下车拿钥匙开门,十五六模样的俏丫头撑着把伞请马车里的人出来,皆以为这些人是来做客的。 那些个人只见从马车下来那人下半身墨色的袍子,瘦削挺拔。 秦睦听见那些人低语,微微将伞撑高些,皱眉转头去看那些人。有些女眷看见这人面容都红着脸扭头而去。 扶枳开了门,喊秦睦:“主子。” 秦睦应一声便扭头进去了,扶枳与钱明等人将车马往院子里赶。会心见她烦躁便在她耳边安抚:“主子累了?等略微收拾一下便休息吧。” 秦睦轻轻点头,将伞往会心那边挪了挪:“别冻着。” 谨宁侯旧部邱业、孙凯二人受命先来凛阳,二人各司其职。孙凯原本在后院,听得前院有声响便知道秦睦到了,带着两个看门护院及两个丫头到前院。 孙凯对着坐在木椅上神情倦怠的秦睦一拜:“二公子一路辛苦,我现在当即将行李安排妥当。” 秦睦一笑:“劳烦。” 孙凯让身后两个护院帮着钱明等人搬东西,会心带着两个丫头收拾行李。 秦睦沐浴过后早早睡下了,本就一路风尘仆仆,再加之连绵不停的阴雨,她也无心细致去看住处到底是个怎样别致的景色。 第二日好歹放晴了,可天气并不十分和暖。秦睦休息一夜也有精神了,一大早盥洗过后便换上衣服出门去了,会心、孙凯陪在身边。 一出门便看见两旁人家门口有货郎挑着担子与门里的人说话,孙凯指着东边:“过两条街便是集市。” 秦睦点头让他带自己去,随意问:“邱业那处如何?” 孙凯与邱业二人都是在凛阳为秦睦办事,虽事务不同但时有接触,有时也会帮着邱业:“人虽不多,但毕竟也不是一日半日就能完成的。” 秦睦点头:“自然,徐徐图之吧。” 次日,秦映冉、秦映亭便上门拜访了,却没遇到人,一问才知秦睦去茶楼听人说书去了,接连几日都是如此。 秦映冉无奈只能跟着扶枳去茶楼里寻人。 扶枳带着二人去那茶楼,还未进去便听见里边笑声阵阵,小二将三人迎进去。也不必仔细找,秦睦与会心二人坐在人最少的地方。听到乐处,秦睦转头含笑同会心耳语几句,双目眼波温柔。 秦映冉三人走到他们近前,会心见三人当即起身让座。秦睦抬头看是三人,伸手让秦映冉坐下:“世子,请坐。” 秦映冉从善如流:“小先生是个爱热闹的?” 将茶楼里买的瓜子往他那边推一推,秦睦莞尔:“也不是,往日在云因也有人作伴,热热闹闹,总觉吵闹。现今倒是冷清下来,不适而已。”低头敛目,怀念往日时光。 秦映冉安慰几声,陪着秦睦听了会儿便起身吩咐秦映亭好好相陪便走了。待他一走,秦睦缓缓方问秦映亭:“公子可知世子身上是什么香?” 世家公子身上熏香或戴香囊很是寻常,秦映亭不善此道自然是不知道的:“不知,大哥不经常住在侯府内,这些事情也不是府内侍人打理。若是先生喜欢,我问大哥讨一些。” 秦睦笑着摇头:“不是,我只是闻着世子身上味道奇特浓郁,遂多问一句。公子且听书吧。”秦映冉身上味道 她不爱莳花弄草,许是什么不知名的花草香味。 秦映亭送秦睦回去时与他同行,小心翼翼:“先生若是觉得冷清大可与那些文士来往。” “说辞而已。”前方道路通坦,秦睦心情亦是舒畅,“公子蛰伏这些年也不差这一段时间,时机未到,心急也未必能成事。”她如今不比初到云因那般困窘,耐心自然也多了。 秦映亭也知急不得,但此时自己处境并不好,母亲仰人鼻息,每每看到母亲在正室面前那样子就更觉得自己无用。 秦映亭沉默许久,秦睦转头便见他忧心忡忡,轻笑:“公子也不是没为自己筹谋过,依附世子之下无非是因关夫人,您沉得住气能有出头之日,关夫人这些年受的苦便也值当。” 秦睦到巷口便请秦映亭回去了,还未到家门口便看见一个小女孩儿抱着只通身雪白、皮毛顺亮猫儿问自家丫头:“姐姐,这是你们家的小猫吗?” 年糕被秦睦一路带到凛阳,也不是个安稳的,每日都跑出去野,也就晚上回来睡个觉。丫头见过几次,但白猫长得都差不多,她亦是不确定这是不是主子的猫。 正逢三人回家,会心蹲下身子去看那只猫,年糕瞧见熟人便“喵呜、喵呜”叫了几声。 “的确是我们家的猫。”会心接过女孩怀里的一团白球,“谢谢小姑娘了。” 秦睦亦是矮下身子问:“你是怎么知道是我们家的?”这小孩儿六七岁的样子,生的粉白可爱,头上两个小髻还绑着嫩粉色的绒花,和年画上的娃娃一样。 小女孩一笑,和桃花似得明艳:“我那日和爹爹出门时看见这个姐姐抱着小猫。方才它在我家门口和野猫打起了。” 秦睦笑着揉揉她的小脸儿:“那哥哥谢谢你保护小猫了。你住哪儿?哥哥派人将你送回去。” 小女孩一指不远处的宅子:“就那儿,不远。” 也就几步远,秦睦问:“哥哥请你吃点心答谢你,好不好?你也和小猫玩会儿。” 小女孩见这哥哥好看、小猫也好看便想答应,转念又一想:“我出门还没和他们说。” 秦睦让她不要担心:“我让人去你家知会一声,你放心玩耍吧。” 小姑娘犹豫了那么一小会儿便答应了,秦睦让会心、扶枳去告知那家人一声,别让人家担心。 小姑娘牵着秦睦的手进了门,秦睦让丫头做些糕点甜食,点心未做好之前,秦睦便带着她在院中走走逛逛。 细问小姑娘姓名才知她叫陆鸾:“取鸾交凤友之意,哥哥你叫什么?” “秦晏,言笑晏晏亦是海清河晏。”秦睦陪着她坐在池塘边石头上喂鱼,年糕就蹲在一旁望着那些悠游自在的鱼。 女孩似在家中无人说话或就是天生活泼,拉着秦睦说了好些话,家里几口人、哪个丫头喜欢自己哥哥之类都说了,秦睦虽对别人家私无兴趣,可看陆鸾眉飞色舞的样子也是喜欢。 陆鸾吵吵闹闹吃了点心追着年糕跑了一会儿就睡着了,秦睦看天色也不早了便抱着她将她送回陆宅。 会心怕孩子晚间受凉,为她披上秦睦的披风。陆鸾看着白胖,抱起来也不重,秦睦怜爱地偏头看睡得正沉的小丫头:“今日怕是闹久了、累着了。” 小厮打着灯笼在前厅引路,会心便在秦睦身侧:“陆姑娘天性纯真,亦与主子相投,实在难得。” 秦睦只是一笑,秦悟也不过比这孩子稍大些亦是喜欢与她在一处的。 陆家门前停着一辆马车,车上年轻男子下来便问:“小姐呢?”往日陆鸾都会在门口迎接他这个哥哥的。此人便是陆家少爷、陆鸾哥哥陆璋。 “在新来的秦家,小姐很是喜欢那家的小少爷。”一个丫头回道。 陆璋有些愠怒:“这都天黑了,还不把小姐接回来?”陆母生陆鸾之时难产而亡,父亲再未续弦,这些丫头们行事难免怠惰些。 会心听见男子训斥丫鬟,只是与秦睦快几步到陆宅门口。陆璋见秦睦将陆鸾交给丫头:“白日疯了些,晚上仔细她着凉。” 丫头接过陆鸾再看看自家少爷,便抱着孩子回去睡了。 陆鸾也常常去别家玩耍,陆璋也习惯了,故此就算有些担心也客客气气地谢秦睦照顾陆鸾。 秦睦亦是喜欢陆鸾,自然不会觉得劳烦。 次日,陆鸾方醒便见陆璋坐在自己床头:“哥哥,你今日不出去啊?”陆璋友朋众多,白天时长不在家。 陆璋不应她,沉着脸问:“你知道昨日那人是谁吗?就到人家家长,万一是个坏人怎么办?” 陆鸾从被子里钻出来:“秦晏哥哥才不是坏人呢!小猫那么喜欢他,他肯定不是坏人。”插着腰、噘着嘴站在床上和陆璋对峙。 陆璋听到“秦晏”二字沉吟,心想昨日那少年莫不是云因的“白鹿仙”,思考片刻便让妹妹换衣服、赶紧洗漱:“我带你再去找秦晏哥哥玩怎么样?”他与几个从云因来的文士见过,因秦晏自己在这处有房产所以无人知道秦晏住处,若真是云因那位秦晏,他实在庆幸。 陆鸾欢欢喜喜地答应,穿上衣服用过早饭便同陆璋去了秦宅。秦睦正在后院池塘边看鱼,听丫头通传,便让她直接将人带来此处。 陆璋随着丫头往后院去,细看院落设置,干净精巧,陈设亦是风雅,古画一两幅、多是摆放的常青草木,一看便是读书人的住处 穿过长廊便见花园,园子不大,可花木、池塘、假山、凉亭一应俱全且安排有秩,看着并不杂乱,又因花木秋深枯黄凋零更有些疏落意趣。 第三十五章 受挫 陆璋得知昨日送妹妹回家之人与云因那位年纪尚小的秦先生同名同姓后便登门拜访,随丫头穿过长廊便见了昨日未看清的那人。 秦睦正坐在昨日与陆鸾坐的那地方。从陆璋处看,那人身穿墨绿色长衫,前襟绣着几株兰草,脖间还挂着金灿灿的长命锁,树枝掩映错落,谪仙姿态比不得沉甸甸、亮闪闪的金子夺目。 陆鸾欢欢喜喜地跑过去,一屁股坐在秦睦身旁:“秦晏哥哥,鱼儿不能经常喂,会撑死的。”她上回就因为经常投喂父亲养的锦鲤,不小心把那只肥鱼撑死了而被父亲教训了一顿。 “我没有,只是在家无趣看看鱼。”秦睦听言一笑,又冲着陆璋点点头。 陆鸾手肘撑在秦睦膝盖上,抬头笑看秦睦:“鱼有什么好看的,好吃差不多。我哥哥不在家多待,秦晏哥哥和他一样多出去玩就好了,可是秦晏哥哥出去了就没人陪我玩儿了。” 秦睦轻拧她的鼻尖:“秦晏哥哥就专门陪你玩儿好了?”十分纵容。陆璋站到二人身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少年。 一开始,秦睦尚能陪着陆鸾平平和和地说话,之后便被陆璋盯得毛骨悚然,之后让会心带着陆鸾找年糕去了。 陆璋倒是不客气,陆鸾一走,他便坐在秦睦身旁问秦睦姓名,得知秦睦真是云因秦晏之后更是惊喜不已:“想不到您真的是那位秦先生!”一想到秦睦挂着长命锁同人强辩时,旁征博引之际,长命锁闪闪发光的样子,陆璋忍不住笑出声来。 秦睦也不知他笑什么,只能谦让:“‘先生’二字实不敢当。” 陆璋父亲陆怀质进士出身,在凛阳侯手下当差,谈不上学富五车却也能分辨文章深浅,且陆璋亦师从名家,二人皆看过秦睦文章,绝非“不敢当”。 “先生过谦,我听闻先生喜静,如何也猜不到先生在此居住,难道是大隐隐于市?”陆璋并不是秦映冉兄弟几人任何一人的爪牙亦不十分亲近秦映冉兄弟几人,故此他不知秦睦住这儿实在正常。 秦睦听其言论颇为天真,竟将自己当成清清白白的读书人,只是一笑:“酒香也怕巷子深。” “先生这坛酒还没开就引得许多人趋之若鹜,若是开了坛又不知是如何情形。”陆璋虽不涉足凛阳诸公子的倾轧却也知明面上和乐的凛阳暗流涌动,人人都爱能人异士,也不知秦睦选谁。 在凛阳浸淫多年,陆璋自然也不是腹内空有诗书、不知实务的,秦睦看他似痴似惠也有些与陆鸾相似的古灵精怪倒也可爱:“我算不得什么‘先生’,都是旁人戏称,也未教过阁下什么,唤我名字便可。” 陆璋方才想起自己并未告诉秦睦自己姓名,拿扇一敲自己脑袋,穗子还从脸上拂过去撩到了眼睛,尴尬一笑:“陆璋,字昭华。” 抱昭华兮宝璋,陆璋、陆鸾兄妹二人名字皆是如此高格,想必陆父对两个孩子都寄以重望。秦睦却是不见二人身上有那呆板之气,想必陆怀质亦不是朽木。 “令尊取名极好。”陆璋人如其名,仪表堂堂、风流倜傥。 因着二人住处极近,陆鸾又不时来秦宅逗逗年糕、与秦睦玩耍,陆璋已然习惯每日傍晚去秦宅接妹妹回家。 不出半月,二人熟稔,陆璋不时邀秦睦一起喝酒、饮茶,秦睦亦是不时请他一起去茶楼听书,也会送他好酒。 云因出来的两三人也并非无名之辈,对秦睦亦是尊敬,故此凛阳文士不敢轻看秦睦。 这日,秦睦与陆璋正从茶馆里出来,外头飘起了小雪,犹如满天柳絮纷纷扬扬。 “这是凛阳今年第一场雪,也不知能不能下大。”陆璋轻叹,寒天腊月受苦的人又要添了些。 秦睦伸手去接星星点点的雪花,雪花刚触到温热的手掌旋即化成水:“小些吧。”寒风吹得她发丝飘飘,星眸亦如霜雪泛着冷意。 陆璋本是个活泛、好动的性子,看着漫天的雪便问秦睦:“这天气最适合饮酒了,我们回去让人备些酒菜?” 天寒地冻,不妨喝些热酒暖暖身子。秦睦自然并无不同意的,回家让人备了热酒好菜放于园子亭中,一边饮酒一边看雪落在园子的各个角落,有的化成水、有的积成堆。 酒是陈年桂花酿,不甚醉人,尝着满口桂花香。陆璋吃着酒同秦睦说着往日他与朋友以往赏雪的趣事。秦睦只是轻声应和。 看出秦睦漫不经心,陆璋为他添了酒:“可有什么心事?” 秦睦依旧是淡笑垂眉掩过:“没什么。”此情此景,她想起那年珞珩一身红衣骑着马的模样,红衣烈烈、白雪皑皑。 陆璋自然不信他:“是想故人了?” “想起个雪日爱穿红衣的人,想起那人就想起许多人。”秦睦突然想,“来年在院中载一株红梅,雪日来赏。”当日盛景不知那年方能重现,芭蕉枯黄来年可新绿,人去却不是何时再聚,再聚怕也是物是人非。 秦睦既然决定入凡尘为权势争一争、斗一斗,再怀念过往时光亦是无用,只能自添烦恼,陆璋自斟自酌:“优柔寡断。” 秦睦也不生气,只是摇头轻笑:“人各有命,这便是我的命。”杯中酒一满再满。 十几岁的年纪能有什么愁苦?陆璋总是看不透秦睦这人,事事温和,待人也坦荡,面上澄澈清明的一个人却总笼着一层烟雾将真面目藏起。 陆鸾知道两个哥哥回来了便急急来寻,会心亦是有事回禀便带着她去亭子,又怕她沾着雪花受寒,特意打了把伞。 原本陆鸾被会心抱在怀里,自个儿小手打着伞,见到陆璋、秦睦便急急要下来:“会心姐姐,把我放下来吧。” 会心看她心急便遂了她的意:“慢些跑。” “知道啦。”陆鸾有口无心的,一路跑到亭子里,“哥哥!” 陆璋一把抱起小脸红扑扑的陆鸾:“慢些,小心路滑。” 双手圈住陆璋的脑袋,陆鸾一下亲在陆璋的脸上:“哥哥,你把秦晏哥哥也带走了,没人陪我玩,年糕也不肯理我。”陆鸾这个年纪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整日盘猫逗狗。 秦睦一见披着红色大氅、欢欢喜喜跑来的样子,眉眼顿时和软几分。 “那你跑那么快是见你亲哥哥我还是见你秦晏哥哥?”陆璋坐下往陆鸾嘴里塞了个蜜饯。陆鸾含着果子,口齿不清地说:“自然两个哥哥都见。” 会心进了亭子侧身将陆鸾扔在地上的伞收了起来。 秦睦也不管陆璋为陆鸾同自己吃味,只问会心:“可有事?” 会心看看坐在一旁不打算回避的陆家兄妹,又看看秦睦,秦睦亦不防备陆璋只是点头。 “三公子在前厅等着,带着酒菜,门前还站着一排官兵。”会心已经说过秦睦有约不方便,只是那人也不肯回去,只是坐着等秦睦会客结束。 自秦映冉几次拜访不遇秦睦直接去茶楼寻人之后,秦睦吩咐过若是凛阳侯府几位公子登门拜访一概不见,这院子是自己住处并非他们几人彰显自己“求贤若渴”的戏台子。这三公子秦映桐许是被拒绝多次,觉得面上不好看,现下给秦睦难堪。 秦睦方才那欢喜转眼而逝,当即起身出了亭子去前院,秦映桐今日是定要见自己一面的,若她不去,门口那些官兵还不知如何对付自己。 会心撑起伞跟上去,秦映桐此举惹怒秦睦不假,秦睦无法发作还要去见那人。 “秦睦哥哥怎么生气了?方才还好好的。”陆鸾懵懂。 陆鸾抱起陆鸾亦去了前厅:“有人打算欺负他。” 陆鸾一听有人要欺负她秦睦哥哥,粉拳一握:“不行!输人不输阵,哥哥,我们帮秦晏哥哥打架去!”小小一个人,也不知哪学来的话。陆璋笑她可爱。 一路行至前厅,秦睦见坐在厅堂主位,身旁还站着两个带刀随侍的男子,压下怒气,对着那人一拱手,腰未压下去半分:“三公子光临寒舍,鄙人待客不周。” 秦映桐与秦映冉一母同胞,生得却不甚相似,秦映桐剑眉、戏眼、鹰鼻,端的是俊雅不足、煞气压人一头。 但见秦映桐缓缓起身,也不扶秦睦,只是拍拍放在桌上的酒坛:“先生虽然待客不周,我亦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人。几次访先生不遇,恰逢今日雨雪,先生风雅之人定爱此景。所以,我就带着好酒、好菜上门。先生不会怪我唐突吧?”满眼戏谑,他是好话说尽、客客气气。 秦睦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那些官兵以及在门口看热闹的邻里街坊,心中暗骂,这还不是小肚鸡肠?你小肚鸡肠起来是不是要把我宅子掀了? “若是得知三公子今日光临,秦晏自然会洒扫庭除、虚左以待,亦不会约友人了。”与秦映桐起争执,只会自己难堪。 秦映桐岂能不知秦睦气急,笑意盈盈:“不妨事。我不是那等矜贵之人,先生对世子未如此招待,对我岂能如此?我今日也只是找先生喝酒的。”一伸手请秦睦坐下,自己也不客气,安安然然坐在主位上。 “三公子来的不巧,鄙人家中有客,改日秦晏定然在酒楼定好酒席迎公子大驾。”秦睦知推脱不了这一顿饭,只能软下语气说改日。 秦映桐笑笑,屈指敲敲酒坛:“刚从窖里拿出来的,此时正是好时候,过期不候。若是先生有客不妨共饮一杯?” “过期不候”四字明显是告诫秦睦,这台阶给你了,你下便下,也由不得你不下。 秦睦眉毛一凝,迎着那人戏谑目光,满眼冷意:“只怕三公子这酒要过些时候才能饮上了。” 方才站在一旁、不做声响的钱明、周茅等人皆拿出自己武器。陆璋看一看情形不对,赶忙出来将周茅刀压下去:“饮酒而已,不用各位舞刀弄枪来祝寿。” 秦映桐听声望去,见是陆璋满是笑意:“昭华兄,原来是你啊!” 陆璋亦是笑着与秦映桐见礼:“真是许久不见三公子了,今日真是巧啊。” 秦映桐大笑:“若我知道是你便与你一同来了,省得秦先生为接待一事多一次劳碌。” “秦晏最是好客,此番不过是为我而已,若是知道我与三公子早就相识亦不会如此。”陆璋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秦睦。 秦睦嘴角一扬:“自然。”并无半点喜意。 秦映桐轻笑一声:“既然如此,我便叨扰先生了。” 到这地步,秦睦只能遂秦映桐之意,带着他去后院亭子中。侍卫让人撤下原本准备的酒菜换上带来的,秦睦亦是忍下了。 席间,秦映桐一开始问秦睦诸多问题,秦睦说话能省则省,秦映桐也自知没趣和陆璋说话去了。 这酒吃的没意思,秦映桐不多时便起身要走。秦睦、陆璋送他到前厅。 秦映桐似方起来什么似的,转头叮嘱二人:“十日后,对雁阁竣工,二位同去吧。”对雁阁是秦映桐为哄夫人高兴而修建的高楼,可远眺海潮涨退,壮观十分。 陆璋搂住秦睦,笑答:“自然。” 见秦睦不答应,秦映桐又问:“秦先生呢?” 秦睦只能点头:“秦晏自会随昭华同去。” 秦映桐轻佻一笑,转身而去,在门口围堵的官兵也随着他的车马离开。 秦睦咬牙,秦映桐放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今日他这下马威,秦睦记住了。 第三十六章 动怒 雪下了一夜,满院皆是白莹莹的干净。 秦睦昨日因秦映桐为难而多饮了些酒,故此第二日起了晚些,正用早饭之际,一些士兵抬着成箱的东西往秦宅里送。 孙凯问,带头那人便是昨日陪在秦映桐身侧的侍卫知说是三公子特意送给秦先生的。秦睦叫住那人:“多谢三公子抬爱,这些东西秦睦也不差,还是烦官爷带回去。”脸色阴沉。 “昨日的情形,先生也是见着了。三公子惜先生之才,先生还是收下为好。”那人冷眼看着端着粥碗、脸色很是难看的秦睦。 昨日那情况十足让秦睦忌惮,她恨恨咬牙:“我不是不收三公子的东西,而是怕你们踩脏了我的雪。” “先生不用担心,我们等会儿将整街干净的雪都扫起来盖上脏的雪,您看如何?”那人一本正经地应对,一边还让人将车上三位美人请进来。 秦睦气结,闷红着一张脸许久才气急败坏地将碗给摔了,拂袖而去。会心连忙跟上去,这是秦睦第二次摔东西,可见是真气急了。 陆璋亦是一大早就听见街上吵吵闹闹,出门便见秦宅门前又围了人,进了府看见又是昨日那帮人,院子里又是箱子又是美人,可见是秦映桐强着给秦睦送礼。 陆璋到书房找秦睦,他面前摆着好些点心一个没动,笑问:“吃过早饭没?” 秦睦根本不答话,会心在一旁回应:“吃着早饭呢,那些个人就闯进来,气得早饭都没吃得下。”看来昨日真是气很了。 生气不吃饭、使小性是陆鸾那个年纪才会干的事情,陆璋看秦睦为这事如此认真便觉十分有趣:“你亦可想办法还回去,不必太过烦恼。” “收下就是一桩麻烦事,”秦睦除却秦映冉初次拜访时收下那颗珠子及随赠的玉佩之外什么都没收下,“只要这礼留下,有心之人便会议论。” 秦睦是依附于世子秦映冉的秦映亭请来的,却收下三公子秦映亭的重礼,事二君着不容,她恐遭人非议。 陆璋拿起一块点心塞在嘴里,对着会心说:“会心姑娘,我还没吃早饭,和你家少爷一起用了吧。” 会心见秦睦没阻止便出去准备了,走时还关上了门。 “你以为现在还不动如山,那些个人就会以为你品性高洁吗?他们只会说你瞻前顾后,谁也不愿意得罪,届时你也不好办。”陆璋置身事外、最是通透,“不如趁此选一个称心的。三公子确实不错,凛阳军权他有小半,又是能打仗的。” 秦睦和秦映亭有约在先,秦映桐并非善类亦不是她能左右的,若是她投于秦映桐门下只怕被拿捏,昨日一场争执也让秦睦对此人半点好感也无。 “还是说你早有人选?”陆璋瞧秦睦眉毛是又凝又散,试探问一句,“世子?还是四公子?” 秦睦心下顿时一惊,却是开口:“自然是。。。。。。” “四公子?”陆璋看自己猜对了,喜不自胜,拍案而起,“你真是,真是爱给自己出难题啊!”秦映亭半点根基全无,军中、文士无半个他的属臣,难不成还希望那些支持那三位的人倒戈相向? 秦睦抚着脑袋:“陆昭华!事在人为!” “昨日才与我说过什么‘命’的,今日又同我讲‘事在人为’?秦晏啊秦晏,你可知要扳倒那三人将四公子扶上去有多难?”陆璋指着书房门道,“凛阳上下官员就没有支持秦映亭的,你有什么能耐?” 秦睦被他问得更是心烦:“将他扶上去只需凛阳侯一人。” “凛阳侯换世子岂是他一人决定?不谈你能不能做到,就算你能让侯爷变更秦映亭为世子,此事不需上报朝廷?立长立嫡这是规矩。”陆璋实在是想不明白,若是真的为名为利就不应当这么久都没有作为,若是为名为利更不会费力不讨好地选一个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能凭借的秦映亭,他真是看不透秦睦这人。 秦睦压低自己声音问:“你当真以为我为的只是凛阳侯这个位置?我筹谋一个侯爵?值得吗?”双全紧握。 这番话属实震惊到陆璋了,秦睦求的不是这区区凛阳而是更多!难不成他想扶着秦映亭去那九五之尊的明堂? 会心一开始听二人争执不敢推门进来,二人越说越激动,她便只能推门而入:“饭也没吃,怎么有力气吵架?”将粥与小菜放下。 “是我过激了。”陆璋坐下,低下脑袋。 会心一瞥秦睦,示意她也别梗着让彼此难堪。秦睦端起粥,递给陆璋:“吃饭吧。”为此时争吵实在不值当。 “你不过十几岁,怎么与那些常年为政的老货斗?”秦睦也不是那等野心勃勃的,他自然有他的理由,陆璋不问。 秦睦端起热粥,拿起汤勺:“走一步算一步吧,那些人亦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斗不过也要斗一斗。”她亦不知如何掺和这乱局,一步一步皆是当局者迷。 “凛阳侯不参与诸侯伐常明显是隔岸观火,只是不知观到几时,你到时又该如何打算?”陆璋又问。 陆璋与她并不同侍一主,亦不可能将他拉入泥潭,秦睦只能应答:“船到桥头自然直。” 陆璋知秦睦不想说,也不再问。二人静静吃了几口粥,又有人敲门:“主子,那些个姑娘问你她们住哪儿?”是孙凯。 “什么姑娘?”秦睦放下粥,问。 陆璋吃了两口粥:“三公子送你的。”方才他看几人都是如花似玉的。 秦睦刚平复的怒火一下子又冒了起来,孙凯又道:“那些人在箱子里铲雪,正往院子里运,看来真打算将院子里的雪换干净。您要不要去看看?” 蹭的起身,秦睦推开门往前院赶,陆璋吓得差点摔了碗,叹气放下碗追上去:“今儿这早饭吃得极其不安生。早知道就不来这儿蹭饭了。” 赶到前院,一个小兵正在扫院中雪,秦睦呵斥:“停下!” 那个小兵看了一眼站在一侧抱着双臂不说话的秦映桐侍卫接着扫雪。秦睦瞪了那人一眼,出了门就看见几个小兵拿着几个铲子挑干净的雪,那些个汉子手冻得通红。 秦睦实在没招了,愤愤回到院子里,冷声对着那人道:“你们放下了东西可以走了。” 那人依旧是一本正经:“您不是嫌我们踩脏了您的雪吗?” “不用换了,反正都会化的,快走。”秦睦不耐地摆摆手,希望赶紧请这些人离开。 那人听他这么说,对着院子里的小兵道:“停下吧,喊外头几个人也停下,回去了。” 那小兵放下扫帚,搓了搓冻红的双手笑着点头:“是!”一笑,眼睛都没了。 “喝了热茶再走吧。”秦睦见小兵冻得脸也是通红的便让丫头准备热茶给他们取暖。 会心嘱咐丫头:“多放些姜片。”秦睦心软,这些小兵什么也没做,为了她一句气话受罪实在委屈。 小兵乐呵呵地大喊:“谢谢少爷!”骨子里透出的憨直。 秦睦转过身摆手,指着从头至尾只是指挥旁人做事的侍卫:“别给他。” 陆璋“噗嗤”笑出声,秦睦多大了,拿一碗茶为难人。 到底,那碗茶侍卫还是没喝。 侍卫带着空车马回了秦映桐侯府外的宅子复命。 秦映桐在书房里捧着《战国策》:“收下了?”头也没抬,一身纹鹰玄衣倒是配他鹰隼凶悍,背后悬着幅鹰搏击长空、马儿奔腾的苍劲画作。 “是。”侍卫不敢在秦映桐面前抬头。 秦映桐想起昨日秦睦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放下书笑问:“可有为难你?” “没有。”侍卫而后便将秦睦摔了碗、他故意指使人换雪的事情说了一遍。 秦映桐像听什么喜事,笑道:“不过是个小毛孩子。”装成沉着的模样,不还是被他三两下撩拨出真性情来。 侍卫又说:“他看那些人太冷,还每人给了碗热姜茶。” “难得是个懂得体下的,”秦映桐又想起昨日他陪自己去秦宅,问,“秦武,你有茶喝吗?” 秦武摇头。秦映桐哈哈大笑:“臭小孩这么记仇?” 秦武跟在秦映桐身边多年,秦映桐做什么他都明白,秦映桐接连两日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无非是想给世子看看他比世子更能威慑人,亦是挑拨了秦睦同秦映冉的关系,只是秦武想不到秦映桐待秦睦那个孩子如此不同。 “他肯定会寻机会把东西送回来的,介时那些美人便送给世子吧,知道教她们怎么说话吗?”秦映桐一手拿起空着的酒杯,一手拿起书。 秦武上前几步斟满:“知道。” 秦映桐举杯抬眉:“出去吧。”要是秦睦这个孩子能留在自己身边他该每日都有趣得很,生得养眼、脾气暴躁却又不得不忍,就是每日多看两眼秦睦那憋屈的样子他也能日日开怀。 第三十七章 臣下 对雁阁竣工当日,秦睦与陆璋按秦武吩咐的时间乘车去了对雁阁,原以为要与众人一请迎接秦映桐,谁知秦睦、陆璋从马车帘子往外探便见便看见秦映桐领着一众人站在阁前站着,一旁便站着异母弟弟秦映亭。 冬日酉时天已黑,门檐二旁挂着灯笼,陆璋放下帘子打趣道:“看来三公子是刻意让你出这个风头。” 秦睦无奈:“三公子此举不过挑拨世子认为我已顺服于他,此后我怕是不好过。”虽如是说,她却也并未有难为之色。 扶枳将马车停在对雁阁门口。陆璋未等马车停稳便跳了下来,佯装惊喜地上前对着秦映桐嘻笑:“三公子久候。”众人皆惊异,这冬日寒冷,秦映桐在门前站这么许久就是为了等陆璋? 秦映桐只是笑着颔首:“昭华兄。”鹰眸越过这人,紧盯那个扶着扶枳臂膀下车的少年。少年爱穿黛绿一色,今日依旧如此,衣摆、袖上皆用银丝绣上祥云花样,宽袍广袖,长身玉立,自有风流。 秦睦上前躬身行礼:“三公子、四公子。”俨然一和善世家公子。 秦映桐含笑扶他起身:“秦先生多礼,你我二人不必拘谨。”此次他特意让秦武将时辰说晚些,只为在众人面前上演一场礼贤下士的戏码。 “秦晏惶恐。”秦睦瞥见秦映亭神色诧异却隐忍,又不能在众人面前与之交往过度,只当顺服于秦映桐。 秦映桐看似亲昵地与人一同进入阁内,夫人高氏与其一同前来,因惧寒风便与侍女先行入内,见夫君与秦睦进入便上前:“夫君。” 秦映桐挽过高氏的手:“等急了?”高氏嫣然低眉,尽显小女儿情态。 督建此阁之人引着众人参观,对雁阁共五层,每层壁上皆雕刻祥瑞图案或寓意深远之纹样,或阴刻或阳刻皆栩栩如生,其中人鱼献珠一图最为吸引秦睦注意。 “此图是按凛阳传说而雕刻?”秦睦一见此图便询问那讲解之人。 讲解之人方才也是看见秦映桐对秦睦十分器重遂也尊敬几分:“先生才从外乡来也许不知,鲛人献珠乃是凛阳近海最为常见的传说,这些似真似假,也听说有鲛人上岸嫁给渔夫为妻的,传说动人故此刻在壁上。一开始那些说是从鲛人手中拿的珠子十分昂贵,之后这类传说层出不穷,渔民为多得些银子胡诌罢了,现在啊,除非颜色奇异的珠子也不大值钱了。” “看不出秦小先生是爱听这些奇闻异事的。”高氏见秦睦听得兴致勃勃,便打趣。 秦睦看看墙壁忽而一笑:“的确爱听。” 对雁阁最上满一层壁上一双大雁于湖上矮矮低飞,苇草蒲叶、水波细纹都一一刻画出,十分精致,无一不赞叹工匠手艺。 “东向不远处便是海,此阁乃是凛阳第一高阁,可远眺海景波澜。”那人将原本封着的门尽数打开,众人随着他到外边回廊。 秦映桐松开高氏的手:“此时正是夜间,自然看不见还,我却是邀请大家欣赏另一番美景。”秦武将放在一旁的弓递给他,又是将箭点起火。 接过弓箭,秦映桐猿臂一抬,对着阁下亮着的那一点射下,顿时火箭穿云而出,众人只听清脆箭响便见地上燃起火焰,火焰渐渐围成两只齐飞大雁的模样。 众人拍手称奇,秦映桐牵着高氏的手,对影成双、恩爱情浓。此时,地上又有颜色青蓝的火焰冒出于空中裂成一朵朵色彩艳丽的牡丹,极近绚烂。 陆璋咋咋称赞:“真是好看。” 待烟花放尽,督阁之人请秦映桐以及众人回身,只见七八桌酒席全部摆好,秦睦等人却未听得半点响动。 “三公子身边真是卧虎藏龙。”陆璋附在秦睦耳边低语。 秦睦点头不语。 有人安排众人入席,秦睦本欲往最后一桌去,却被秦映桐叫住:“远来是客,秦先生与我们同桌,昭华同坐吧。” 推辞再三旁人也只会当他惺惺作态,秦睦应声而坐,秦映桐让出主次之位,高氏亦随之,待众人皆落座,秦映桐方才致辞,不过是谢众人应邀至宴罢了。 席间觥筹交错,秦睦也饮了几杯,却并无醉意。陆璋爱交友,认识的“张兄”“王兄”亲亲切切,不认识的一杯酒下肚便也是“张兄”“王兄”热热闹闹。 秦睦与那些前来结识的人喝了几杯之后便心生倦意,离了席去外边回廊倚着栏杆,外边虽凉些却好过里边吵闹。 对海一侧并无多少人家,灯光零星,煞是寥落,秦睦倚在栏杆上,依旧能闻到方才烟火刺鼻的味道。 “怎么到这处躲清净?也不怕冷。”陆璋一个不注意秦睦便不见了,他推了一干人寻他来,手中还端着酒壶。 秦睦衣衫虽轻,但还算暖和,但毕竟屋外寒冷,她活动活动稍微冻僵的手指:“我不爱热闹,三五人一聚、六七人一叙便了不得了。” 瞧秦睦神情平和寂落不似掺假,陆璋也知他平日在家除却看书、下棋、饮茶也不做什么旁的,将酒壶递予他:“这种宴是日日有的,你一日、两日不出面,别人难免以为你轻狂,更何况你那举步维艰的‘买卖’?” “买卖是买卖,我自己是我自己,才这个地步也犯不上为了一桩买卖改了习性。”秦睦一说话便是一口寒气。 陆璋与他在一处便也觉得里头那些喧闹场景尽是旁人的热闹,几句话一说更是觉得里头与外头不是一个世界:“我陪你回去吧,这样一看也不过是浮华。”往日他亦是有此感,只不过今日秦睦虽不得不来却能避则避,他惯是纵情酒乐的却也不是沉溺此道。 秦睦的确是倦,这方也无她意图交往之人遂点头答应:“也好,回去给你烹茶。” 同秦映桐告罪一声,秦睦便与陆璋往阁下去。陆璋佯装醉,整个人瘫在秦睦身上,秦睦不由扶着他些。 到三楼,二人赢面对上一伙人,为首的是个穿紫袍华服的年轻人。 陆璋瞧见那人便笑呵呵地扑上前:“怎么这么迟?亏得三公子特地在席面上留了空儿。” 那人笑着搂住胡搅蛮缠的陆璋:“你又喝多了?“” “我千杯不醉的,怎么可能喝醉?“陆璋反问,又稍稍退后往秦睦身上一靠,“你不知道他吧?“ 秦睦半个肩膀撑住陆璋那放肆醉鬼:“也不难猜,能让凛阳侯三公子留座的也就三人,凛阳侯爷、世子,还有一个便是他二哥哥您。二公子,我说的对也不对?“ 秦映煊随意打量秦睦一番:“年幼夙慧,外地口音,陆璋又亦步亦趋地护着,我今日也便是跟风来望一望秦先生尊容。“ 陆璋是瞧一瞧秦睦又瞧一瞧秦映煊,二人皆是笑得深不可测:“你俩在这儿打什么眼神官司?“陆璋好交友,身世门楣都算得上凛阳城里数一的,凛阳四个公子都与他有些交往,秦映冉、秦映煊都是爱读书的,秦映煊风雅比不得秦映冉这人古板,倒是与他性情相投,遂二人比其余三人多些。 “先生可否分我一杯茶?“秦映煊和陆璋一样秉性,同文人墨客最是相亲,现下碰巧遇上这人,他也不必特地与旁人虚假寒暄。 陆璋一下整个人瘫在秦睦身上,秦睦连忙护住他,自己却踉跄一下,不觉发笑,这人分明就是迫使自己迎秦映煊入门品茶,她也乐得随便给陆璋一个面子:“我力弱,二公子帮我把昭华带回去吧。“说着直接将陆璋推给了秦映煊。 秦映煊轻笑着接过装醉的陆璋,也未推给身后仆侍:“好。“他本就没说定要去对雁阁上,如今未到便走自是失礼,可他也不在乎别人。 他虽没上去,却也是有人和秦映桐禀报二公子与秦睦一同回秦宅饮茶去的消息告诉了秦映桐。 三人下了楼,陆璋本就是装醉,出了阁便一下跳上了秦睦马车。秦映煊只是笑笑便上了自己马车:“跟着。“ 秦睦无奈上了马车,陆璋还坐那儿佯醉,她一巴掌拍在他肩上:“二公子到底是什么好人,让你这么垂青?一句两句将人往我这个黑心人手里送。“ 陆璋也不装了,笑出声来:“他这秉性定与你相投,你尚可直言不讳,若是你靠着那些个嘴上说着一套、心中阴里一套,只怕哪一日你功高盖主,他们无容人之量,你一下子便没了。“竟是越说越言辞恳切,他不是慈悲佛陀,却也希望秦睦有个好结果。 秦睦岂不明白他说的那些,素来是狡兔死、走狗烹的,只是打着不要紧的混账笑语:“也不知我能不能活到功高盖主那时。“ 陆璋喝得有些红的脸一下子板起来,正色道:“童言无忌,快呸!“ “好。“秦睦顺着他的意连忙“呸“了三声。 对雁阁与秦宅相距甚远,行了一段时间,秦睦耳朵快被陆璋细碎念叨秦映煊那些与文士交往的趣事磨得出了茧子,半路停下邀秦映煊来自己马车上一同说说话。 三人从经史谈到植卉、从琴棋谈到茶点,秦映煊的确与陆璋所说一样,饱读诗书、进退有度也知晓各地风俗。 到秦宅,三人皆觉并未尽兴,秦睦便命人拿了好酒共饮,这夜三人还算相谈甚欢,秦睦让二人留宿厢房,第二日二人吃了早饭就回去了。 全凛阳文士皆关注着秦睦这个小宅子中,但凡秦睦与四位公子间有所往来,消息便迅速传开。 秦映亭当日下午便过来寻秦睦,秦睦正在书房中与自己对弈。 “先生昨夜中途离开对雁阁是与陆昭华还有我二哥一起的?”秦映亭只是试探,他却不敢试问秦睦如此到底是为何故。 秦睦放下棋子:“彻夜长谈?相谈甚欢?还是旁的说辞?”秦映亭许是低声下气惯了,纵使问自己也和声细语。 秦映亭沉默不语,他不确信秦睦是否真心帮助自己或只是将自己当成踏板。 “四公子,您是主公,我是臣下。”秦睦将棋篓子递给秦映亭,“与人对弈,棋局再于自己不利,也需镇定。”秦映亭犹豫、后怕致使他屡次到自己宅子中。长此以往,难免有人怀疑。更何况主公如此,秦睦亦难以放开手脚恣意行事。 秦睦不待秦映亭反应,又从袖中拿出一枚刻着虎的木符:“主公,将这符给孙凯,他会带您去一个地方。” 孙凯见秦映亭手执那块木虎符,便盈盈一拜,当即让人准备车马去了临海前些年因海啸荒废的村落,现在如今竟然住下了人。 邱业、汪宇二人受命为秦映亭展示秦睦为他准备的一切。 原先的荒废的村镇住着几百个十岁以上、不超过二十的年轻男孩子。 “兵在于精而不在于多,此几百人便是主子为您准备几百精兵。”邱业让几百个少年集结在秦映亭面前,黑压压的一片,个个都面无表情。 孙凯看着从凛阳街头巷尾找来的小乞丐:“主子本想这边成气候了再给您。”可你怀疑她。 邱业、汪宇皆原是秦槐身边数一数二的侍卫,能与扶枳一决高下的身手,如今教习这些孩子绰绰有余。 秦映亭心知自己浅薄,几乎触怒秦睦,回去的路上将木虎符交还给孙凯:“我相信先生。” 孙凯回秦宅将木虎符交给秦睦:“汪宇同我说现下凛阳消失的孩童很多,现下不能找到更多的孩童。” “我听说了,既然如此便先停下吧。”秦睦接过木虎符在手中摩挲。秦映亭没有的财力、人脉、兵将,她都能给,可一个人的心胸她却不能一下改变。 正如陆璋所言,与性情相合之人共事才最便宜。 秦映亭在合宜时当除之,秦睦将捏了一个黑棋子在手中:“我才是下棋的那个。”不自觉勾唇一笑。 第三十八章 案起 凛阳近四五个月不知为何孩童接连消失,原本还只是街巷一些乞讨的小乞丐,而后便是普通百姓家的子女,一开始本没有人注意,拐子拐走相貌尚可的孩子卖去别地也是经常发生的事情,一些人家告到衙门,衙门的人也只是当拐卖也不细究。 但孩童走失案日渐频发,原本半月一次,如今已经三四日便发生一次,坊间传说是有专门吃小孩的怪物在凛阳城内作怪。 陆璋、秦睦也知道此事,遂不敢让陆鸾随意走动,就连在两家之间的短短距离也要让人跟着接送。 秦映冉也与秦睦说过此事,当时并没有多少孩子消失,且秦睦自身还掺和其中,只是建议他若人数不多便派人敷衍查一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并非什么富家子弟或官家子嗣失踪,秦映冉便也只是让手下做做样子。 一日,一个货郎在百安街一家猪肘汤面摊子上吃面从碗里吃出了一个手指头,吓了大叫一声,路人也被惊着了近看是一截指头当即慌慌忙忙地告了官,官衙当即派人来查。 仵作也跟着一起来了,那半倒的面碗里除了没吃完的面便赫然是一个指头。他凝视这一截寸只有许长、白嫩的食指半晌,叫来一同来的衙役:“这是孩子的食指,这事不是你我担待得起的,将人驱散了,喊上边儿人下来吧。” 此衙役看了眼那截指头,忍住恶心点头,迅速转头对着同伴道:“我去告诉王州牧,你们先让人散了。”说完逃也似得跑了。 凛阳属曲周八州偏北的海垠一州,原本整个州郡当属王向灿这州牧管辖,但这些年朝廷不力再加之王向灿此人也不是能臣,海垠一洲管辖之权都落在凛阳侯之下,王向灿一州长官竟成诸侯底下的臣子,他的职位也形同虚设。 王向灿听得下属来报,心中一惊满头大汗,一边急急忙忙穿官服一边让人去备马。 来报的衙役问:“去百安街?” 王向灿一巴掌赏在他脸上:“去什么百安街,百安街,去世子府上!”王向灿如今与旁的有些权势的客卿无异,他依附秦映冉已久,也在秦映冉身边维护其世子地位,此事当下还不算闹得太大,秦映冉定然会护着他。 这些时日,凛阳侯四个儿子、三个阵营明目张胆地以秦睦为由而对上阵来,成堆成伙地在秦宅中,陆璋几个文士作陪。 不巧,今日四位公子都在秦宅中,秦家丫头出门买菜便听说百安街出了命案便急急回来。 几人细听这丫头将事情往来道一遍,这才缓慢出了门去。秦映亭一直走在几位兄长身后,趁机对着秦睦皱眉想问些什么,那手指可是孩童的,怕不是与秦睦有些关联。 秦睦悄悄按下手掌,示意他无需担心,她不曾害过一个孩童性命,这案子再查怎么也查不到自己身上来,但调查下去难免牵扯到被自己圈养在海边荒村的那几百少年。 几人到百安街,仵作将那一截食指拿给几人看,秦映冉掩住口鼻:“将店家压来。” 秦映桐隔着帕子拨弄那指头:“是小孩儿指头没错,可找出别的部分?” 仵作弯腰静听吩咐:“还未查,只是将摊子封了。” 说话之间两个衙役将一男一女两个皆是漫头霜雪的老人压了来。 老翁、老媪战战兢兢、颤颤巍巍地跪下:“青天大老爷饶命啊!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干,也什么都不知道!求青天大老爷饶命!” 看这老夫妇二人这把年纪,人长得憨厚又是胆怯的,秦映冉并不以为凛阳城内所有孩童失踪与二人有关,且此事还需王向灿出面调查。 秦睦倒也是个不怕的,站在秦映桐身侧摊着脑袋看那手指:“仵作是如何得知这是孩子的?若是生的白胖又是个侏儒呢?” 原本正在那盛着纯白猪肘汤的大锅中捞猪骨以查看锅中是否有其他人骨的仵作哼声扔下大勺:“谁家孩子?”山羊胡子一撇,很是不悦秦睦出声与他作对。 秦睦向他望去,仵作四五十上下的年纪、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褐色冬衣、双眼浑浊暗淡,她虽然看过当朝已故刑部尚书断案手札却并非真的深谙此道便笑笑:“我只是好奇。” 仵作虽不待见秦睦多言却也明白这少年并不一般,这少年跟着四位公子一起前来、妄自言语也并无人觉得他无礼,可见是个娇客。他只是扭过头去。 秦映亭将秦映冉微微拉到一边儿:“秦先生对此事颇为上心,不如就交由他处理,探探他的虚实。现下孩童失踪已然惊慌,他处理得当便可安民心,若是处理不当也与大哥无关。”若此事真是秦睦所为,他大可找个人顶替。 秦映冉点头,这办法的确合适,当即在众人面前让秦睦详查此案。秦睦原本也想同秦映冉讨要这个活计,现下正是顺水推舟便答应下来。 到此时,王向灿方才到,一路小跑过来,隆起的肚子一颠儿一颠儿的。 陆璋站在几个公子身后指着王向灿隆起的肚子,与秦睦窃窃地笑:“像不像老鼠喝多了香油被僧人发现了?” 秦睦亦是捂嘴:“像。” 二人声音不小,只是仗着周围环境嘈杂,站在正前方的秦映冉听个正着,扭过头去略带责备地瞥二人一眼,又迅速转过头去。 秦映煊负手笑对王向灿:“王州牧比前些日子更见丰硕。” 这一句在场之人可都是听得真真切切,免不得心中好笑,陆璋、秦睦更是直接笑出声来。秦映冉面色更是凝滞,王向灿是他的人,对自己惟命是从,但此人出去吃喝、贪污、陪姘头外时候一概不管,事事让自己善后,更是气愤。 王向灿在众人几步远处站定,喘着气行礼:“世子安,二公子、三公子、四公子安。” 秦映冉让人起身:“王州牧从何处来?” 王向灿微微矮下身子、拿起官服的袖子揩汗:“官,官衙。” 秦映冉看看这人颤着肚子,更觉此人腻却还是温声细语:“王州牧事务繁忙,这个案子便交由秦晏秦先生调查,可否?” 王向灿当即欲弯腰,对秦映冉求此事交于自己来办,秦映冉此时已是不满意自己来晚了,他这个空有名头的州牧若是不得重用便离失去享受至今的安逸荣华不远了。王向灿慌忙躬身,眼睛却不经意见秦映冉身旁的秦映亭轻轻摆手示意他不要如此,秦映亭还算得秦映冉心意,王向灿便顺势行礼:“然。” 秦映冉走时带走王向灿,随后除去秦映亭外的二兄弟也先后离去,秦映亭吩咐在场的衙役:“秦先生负责此事,不可怠慢。”众人称是,无有不从。 “先生是否当即审那对老夫妻?”一个衙役问,若是秦睦审问,他便要一起回衙门去。 秦映亭、陆璋等人皆注视着他,看他如何作为。 秦睦笑答:“不急,你们今夜替我审一审,明日我去官衙,莫要将人打得太过。” 这衙役将他这话想了一遍,心领神会:“是。” 陆璋见她吩咐完了便喊他一起回家:“人多走了,我们也该回家吃饭去了。” “四公子一起?”秦映亭落单,秦睦便唤他同去。 他二人关系匪浅,且尚未有能力与其他三位兄长一决高下,秦映亭谨记前几次的教训拒绝:“二位回去吧,我就不叨扰了。” 秦睦听其言微微颔首,意味深长:“如此便好,日后在与四公子一聚。” 秦映亭点头:“先生请回吧。” 左右二人无事,陆璋索性陪着秦睦走着回去,也随手买些心仪的东西。回到家中,陆璋才问秦睦如何解决此事。 “如往常一般查呗。”秦睦方才看了那截指骨,现在喝口茶也觉得嗓子里压着东西般的恶心,强喝了几口方才放下。 陆璋拿了块点心咬了一半儿:“我知你多少有些路数,身边也有能人,若这事不是那俩夫妻所为就麻烦了。” 确实,此事若非那俩夫妻所为,就现在线索而言实在是没有头绪。秦睦弯指在桌上敲了两下不言语。 一夜无话,秦睦一大早就穿上衣服、吃了饭就准备出门去衙门,陆璋一手拿着画轴便进来了:“这么早就去?” “王仵作在老夫妻那汤里又捞出东西了。”秦睦微微抬起头让会心给自己系披风。 陆璋将画轴在两手间转来转去:“什么?” 秦睦一抬脑袋问他手里拿的什么,接着才回他:“昨儿是什么,今儿便是更大的部件儿。” 一想残肢在奶白的猪肘汤面里翻滚,陆璋当即面色惨败,恶心地咳嗽两声:“刘双送你的一幅画儿。”递去给他。 秦睦微微一点头,接下转手给了会心:“会心记下吧,改日再回礼。”她与凛阳众人关系平淡,但多少有些往来。嘱咐完,秦睦戴上披风上的帽子、合上披风匆匆往外走去。 会心生怕秦睦冷特意给她备了个汤婆子,秦睦迅速出了门去,她提起裙摆便要去追。 陆璋道:“我去吧。”接过汤婆子便跑出了门,边跑还边喊“秦晏,等等!”,原以为要追喊一阵,不成想出了门子,秦睦出门的马车就在门左边停着。 钱明拉着马缰绳,看着前后踱步的陆璋,轻笑一声。秦睦等了会儿见没动静,撩起马车侧边儿的布帘子:“再不上来,我汤婆子便冷了。” 陆璋一大早跑来送画便是藏着同她一起去的心思,秦睦又没什么好隐瞒的便遂他心思便让他跟着。 欢欢喜喜地上了马车,陆璋才发现马车里暖和着呢,秦睦还是抱着汤婆子坐得笔直。陆璋也不是第一次见他如此了,但凡是有人在,他那脊背便是再如何也要硬挺着,永远纤瘦却笔直的脊背远比他为人更坚定。 第三十九章 红梅 昨日那个回话十分机灵的衙役名唤吴岸,将那两个老头、老太太压入大狱后便负责审讯二人,见夫妻二人什么也不知道便斟酌着两人的体格儿给用了刑。 一旁的衙役一开始还拉他:“吴哥,明儿是个小孩儿审案,与王大人不同,你犯不着这么认真,小孩儿做戏罢了,而且那小屁孩儿又没让我们行刑,明儿见了定然不好。” 吴岸谨慎地在刑具中选了又选,只是拿了鞭子:“只怕那位比王大人还难对付。”秦睦一句“别将人打得太过分了”看似轻飘飘,似是无意却是让自己对人家老夫妻两口子行刑,他当那个白脸儿,自个儿只能当那不招人待见的红脸儿呗!可吴岸有什么法子,只能照着秦睦意思做。正想着,他便挥动手中鞭子,克制住性子只使出三四分力气便去“对付”那俩老爷子、老婆子了。 吴岸本是大族出身,如今只能当个小吏,每个月拿些钱家用而已,心有大志,上头长官又是王向灿这等肚皮大、心眼小的,颇有些“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感慨。 当夜审完老头、老太太之后便回家休息了,第二天早上依旧是换了衣裳回来当差,有人传秦睦同陆璋来了,他便将人一路领到昨儿受押的老头、老太太的牢里。 吴岸在前头领路,腰背笔挺,同秦睦说道那二人的来历:“那两个老人是住在涤街柳巷,老头姓蔡,婆子蔡钱氏,二人以卖猪肘汤面为生。据二人所说,昨儿二人亦如往常摆摊,没多久便发生了昨日的事情。” 秦睦眼睛余光打量着两侧或安静或闹腾的犯人,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伤。曲周律例虽禁屈打成招,但此令基本无人听从,就算京城刑部亦是如此,地方此风更甚,地方长官稍不如意便大刑伺候,清白的从狱里来上这么一趟也成了作奸犯科的了。 秦睦知此律无用却也不曾想以刑罚镇压犯人如此普遍,心下计算一番便到了关押老夫妻之所。 蔡氏二人看见有人来惊地起身,颤颤巍巍要给木槛外的秦睦跪下:“老爷!饶命啊!”也不叫屈了只让秦睦饶命,又是“小”又是“老”地混乱称呼秦睦,看来是受刑受怕了。 秦睦微微侧身躲开了二人跪拜,让人开了门:“牢里阴冷,老人家可用过饭菜?”脚底渍出脏水来,老人家最容易受寒便让二人起来回话。普通牢狱便是如此,牢房下边铺的茅草湿了也只有当上边人下来巡查时再铺一层,面上看着干燥,底下却阴寒潮湿。 “还未,我让人准备汤饭,”吴岸回道,“牢里阴冷,您到偏厅去等候先翻看供词,他们用过饭之后,我等将人押去便可。”这小公子瞧着便是喜洁之人。 秦睦摇头,让人搬两个凳子来,又差人去那些热汤热水,期间她便询问起两位老人昨日经过,要一点一滴尽可能详尽,什么人来过、干了什么一一说来。 老婆子口齿不清便由老头子来答:“都是有儿有女的,怎么可能对别人家的儿女做出这等子伤天害理的事情?旁的事情赖我们,我们认也认了,但杀人碎尸我二人绝不认!”说着刮了一旁的吴岸好几眼,双眼浑浊,倒很是凶厉。 蔡老头家里排行老四,都喊他蔡老四,蔡老四那日同婆子如往常一般时出摊,总有赶早市的人省了麻烦就在集上吃一口,如今正是冬日,猪脚汤面的生意也比夏日好些。 一开集,蔡老四便有生意上门。 “都是集上的人,我老头子不可能一一记住。”蔡老头一双绿豆眼滴溜溜地转。 秦睦身子倚在椅背上,衣裳干净整洁,面色微冷却面带着怜悯慈悲:“您记得什么便说什么吧。” “市集一开,我们刚摆好摊子,张家的管家带着采买的人来要了两碗汤面,因着是熟客,便多说了会儿话才走。这中间还有旁的人来了,药材铺的白掌柜白三儿、首饰铺子的黄掌柜,对了,还有刘胜武家的二儿子一起吃的,我看他们三个还挺熟的。然后集上人就多了起来,我们家本就是集上老店铺,每天都有不少人,就一群人,这个来了,那个走,我们哪能注意到,我们的汤全是全一夜煮了一晚上、反复熬的浓汤,猪爪早就煮化,我们靠的就是这汤做的生意。小老儿年纪大了,记不大清了,没多久就有人嚷在我家汤里,发现了,发现了那东西。”蔡老四回想着那天的事情,磕磕绊绊、事无巨细地同秦睦说着,老婆子时不时提醒着。 “那当日有谁靠近你们煮汤的锅炉?”秦睦继续问道。 蔡婆子回:“当日,当日有方才说的药材铺的白掌柜白三儿、刘胜武家的二儿子和阳处则那个二愣子。” 询问完老夫妻之后,小衙役正好端上汤饭,秦睦让二人好好吃饭便出了牢。吴岸跟随其后,悄声问:“先生可相信这二人的话?”方才那二人样子不像有假,年纪大了,颤颤巍巍,记不清事情很正常。 “老人家能做出什么?”秦睦捂住口鼻轻咳一声,牢里阴湿且还有一股子霉味。 到了外头,不甚温和的阳光照在身上更觉阴冷,仵作正在院中晒太阳,翘着二郎腿、背还倚在花坛的老树上,地上还残留些被仵作扫落的残雪,看见秦睦便招招手让他过去。 秦睦不觉无礼缓步过去:“您可是在尸体上查出什么线索了?” 仵作姓王名安,乃是当地最为得力的仵作,秦睦为破案迅速些也对他恭敬有加,王安摇头:“没什么重要的线索,只不过昨日查出的断臂并非和指头是一个孩子的。你要看我就带你去看。”顺而将验尸结果递给秦睦。 陆璋想到昨日那截指骨便皱眉,秦睦亦是如此便推脱:“不用了,我相信王仵作。”接过验尸结果,打开便看。 “没有躯干和内脏,我便不好断定这些孩子的死亡原因,但是就目前得到的肢体来看,小臂切口整齐,而指骨许是煮化了才脱了下来。”王安以往虽然也验过一些死状惨烈的尸体,但现今这种情况根本不能相提并论,这两部分残肢都是孩子的,再联系凛阳近段孩子失踪的事件不免让人胆寒。 秦睦沉吟片刻:“孩子骨头虽然比不得成人坚硬,要切开还是有些困难,且见王仵作记录,残肢切口整齐、几乎是一刀切开,那切割尸体之人定有与类似经验,或宰杀牲畜、或是杀人剖尸的老手。吴岸,就劳烦你们先查查蔡氏夫妇认识的人中也没有这种人。” 吴岸应声:“是,那先生还有别的吩咐没有?” 秦睦将验尸结果卷起:“今日,在蔡氏夫妇买汤面的地方贴一张榜,就说案子已了结、判定蔡氏夫妇为杀人凶手,让那些个在那儿吃汤面的各来领五两银子,来者必细细盘问,让蔡氏夫妻同他们二人对面摊主暗中为证,若有人假冒便打出去,今日若是蔡婆子说的白掌柜、刘胜武家二儿子、阳处则那几人没来,明日便让人去捉拿回来细问。” 吴岸听言,细思索便觉秦睦心思深沉,一应便让人去做此事。秦睦念着王向灿便问吴岸:“王州牧现在何处?” 吴岸眼珠一转,哼声而出:“小吏不知,听闻,州牧昨日从世子府上回来又出去了。”王向灿一向如此,只不过不能与旁人说,现如今秦睦在世子面前得势、说不定他日此人能比王向灿爬得更高。 一路往出走,秦睦听得王向灿又不知何处去,今日又没晨起到衙门点卯便叹气笑道:“王州牧原是如此自在心性。” 回到府中,秦睦同陆璋用过午饭便移步书房,陆璋午饭吃得多了些,遂倚在几案上消食:“今日还是我第一次进牢房,可真是阴寒。” “适才,我见吴岸在衙门还挺能服众的。”秦睦在白纸上写了一个字便丢开了去问会心今晨刘双送的画,“什么画一大早就送来?” 会心将画轴展开放到桌面上:“说是刘员外听闻您爱红梅便将近日自己画的一幅白雪红梅送来。” 刘双亲手画的白雪红梅虽比不上名师大家,却生在梅花颜色比寻常的红色艳丽生动,画间还散着似梅花的浓香。 陆璋鼻子灵光,一闻酒香便能识别是何种酒甚至能辨别是否掺水了,打开此画便觉此画香味太甚:“梅花最重霜寒雪冷下盛开的傲骨,花色再浓烈亦是清雅花卉,香气太重却没了骨气,画如其人,不稂不莠。” 刘双此人并不出众,便是秦睦也不能瞬间记起,回想对雁阁当日一众书生中中等样貌、中等身材、中等文辞、上等家室的刘双,秦睦问道:“他可是与你有什么过节?也不见你平素刻薄如斯。” 知不可背后随意臧否人物,陆璋便不再多言只说性格不合而已,秦睦并不多想,卷起画轴递给会心:“把画收起来吧。” “您不是喜红梅吗?此画我看着倒是有些意蕴。”会心半蹲慢慢将画轴卷起,低眉敛目,朱唇轻启,额前青丝微乱,更添风流韵致。 秦睦走到书架上随意拿下一本书:“我许是更爱红梅映衬下的雪,而并非红梅本身,梅兰竹菊之所以独特不过是因文人骚客有感而发、私自赋予高雅意象,除去这些也不过是凡物而已。” “听过爱白雪衬的红梅,就你个乖觉的喜欢红梅衬的白雪。更何况你我为凡人,爱俗物也不为过。”陆璋不爱花草树木,可一花一草皆有情,他倒也觉得秦睦方才那番话太过薄凉。 秦睦也不反驳,淡然一笑:“这些时日听闻郊外农户不太平,快要过年了,可别出什么大乱子。” 几近年关,农家现下都田地主人交租及贡物,可今年收成并不好,可不少田地主人还趁机涨地租,农户们不满,有上门求的、有上门骂的。二人住处旁边便有一些住户给农户出租田地,秦睦、陆璋出入街巷之间便可见,听闻一家农户实在交不成地主要求的银钱怕被送官跳河自杀了,陆璋亦是知道此事不由感叹:“是啊,这时候不安稳也不知要的是谁的命。” 秦睦抬上为他添茶:“祸福相倚,谁又知是谁的祸、谁的福。”轻哼一声。农人起义之事实乃常事,或有人似陈胜、又有人似刘邦,命也夫、命也夫。 秦睦吩咐吴岸以银钱引证人入官衙当日便有三十余人来,经核实确定有十七人那日在蔡氏夫妇的面摊上停留,吴岸将十几人来往时间、顺序细问后写了文案方便秦睦览阅。 翌日清晨,吴岸方到衙门便见秦睦马车远远驶来,他便站在门旁等候,待马车停下便见秦睦换了一身玄衣,因着正在下雪便撑一把素伞下了马车。 吴岸上前:“秦先生。” 秦睦稍稍抬伞,将躬身的他纳入伞下:“将身上雪拂去吧。”他皂衣上附着雪花,灰褐染得有些白了,寒衣显得吴岸本高瘦体态更显清寒。 吴岸起身,要去打伞却被秦睦躲开,只能由着他撑伞入了衙内,自己伸手去拍身上的雪花。 二人往衙内走,秦睦淡声相问:“昨日去蔡氏夫妇那边的人可全查到了?”声寒如霜雪。 吴岸摇头:“差一个人。” 到廊下,秦睦收伞问:“谁?” “阳处则。” 第四十章 阳处则 “阳处则?”秦睦将此人姓名在口中辗转多次,细细回忆,想来并未听过此人名讳便问,“为何不捉拿回来?”怕是身后有什么靠山。 吴岸自是知他所想,解释:“并非先生所想,这阳处则境遇复杂,原先是侯爷身边策士,后因言语不恭敬而被斥。他现生活潦倒,亦住在涤街柳巷这等地方,至于不抓他乃是因他太过脏,身子脏、嘴也好不到哪儿去,可他毕竟时候侯爷曾倚重过的人,我们也不敢随意动他。” 涤街柳巷乃是此间最为肮脏的处所,凛阳最为贫困之人住在便住在这地方,就算曾经凛阳侯的策士如今不受宠爱也不至于混成这个样子。 钱明正巧将马车停放好、跟上来便见秦睦对着自己一笑:“钱明,帮我干件事。” 见秦睦如此灿然,钱明毛骨悚然,退处一步去:“主子,你想让干什么?打架斗殴老钱风奉陪,可别让老钱干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 秦睦拂手:“不过是让你帮我拿个人回来。” “嗐!”恰宁当下放心,“不过是捉人而已,扶枳不在,可不就我为您鞍前马后吗?” “再将那人按进澡堂里,将他弄干净来见我。”秦睦还未等他喜完便又提要求。 钱明这便不情愿了,五大三粗的汉子扭扭捏捏地欲言又止。秦睦发笑:“你若是不愿,让周茅与你同去,正好他办事比你周全。” 钱明笑呵呵地领命,吴岸让一个熟悉涤街柳巷的人带路。 “先生与手下很是亲近。”吴岸这几日经常与秦睦一处,从未见她欺压过谁,外人也好、家仆也好,但凡一个小卒为他掀帘子,他也要道一声谢。 秦睦听其赞自己平易,只是解释:“钱明等人是我最为亲近之人,好也是自然。”陪自己度过最为艰难时日也就那几人,再不亲近也是无旁人亲近了。 吴岸领他上了堂,绕过地上跪着满满当当的一群人,奔“高堂明镜”下那一方案台而去,还剩几尺秦睦停步,吴岸看看上边那案台又打量秦睦不再上前,会心一笑为他搬来一个凳子让她对着众人跪的方向坐下。 秦睦因着命轻,从不让人无缘无故地下跪,只是自己挪动个方向,众人又是唯唯诺诺改了跪向,秦睦少不得让他们起来回话。 十七八人站在堂上黑压压一片,公堂远没有在家和暖,秦睦便裹着皮子窝在登上看吴岸奉上的这十几人的供词,再喊人一一上前回话。这些个在集上巧舌惯了的人看着秦睦年少,少不得恭维一番再将自己那些龌龊事情隐隐藏藏或搬弄是非以洗脱自己嫌疑,秦睦生厌,喝两口喝茶暖身方才开口斥:“说话便好好说,别做那个姿态,我也不是你们的大老爷,这些俏皮话别说与我听。”不由手捏眉心,轻叹一声。 有人见他面皮白净、说话亦是轻声缓气的便以为他只是个声色内荏的依旧是不大在意。 一个身穿灰蓝粗布衣的男子听唤上前回话,秦睦拿着他那一张供词问几时干什么去了。 “我那日一早起来便盥洗,未看时辰便去寻我舅舅舅母,我在刘双刘员外家当的夜间的差,整日昼夜颠倒,遂不知道具体时辰。这期间倒是看过锅炉,但也就是看看而已,当时白三儿、阳处则都在那儿,本以为是领赏钱不曾想是个套儿。”这人许是富贵人家家仆的缘故说话吊儿郎当,站也没个站相,极瘦,喝个站不直溜的长虫一样。 秦睦也不愿看他,问:“叫许汉?刘双家外间守院的?” “是,是。”许汉打着千儿,“听闻我家主人与小少爷交好?” 秦睦微微抬起头,眯眼:“这是公堂。”上头“明镜高悬”四字也不知是他看不懂还是不理会。 许汉依旧那样满不在乎:“此时本就与我无关,您与我家主人有故便早早将我放了吧。” “近前来,”秦睦招招手,对着许汉道。许汉依言上前,以为秦睦是要与他说些上不得厅堂的阴司便笑嘻嘻,谁知当他走近,秦睦便是一脚踹在他小腿上,他吃痛跪下,秦睦眼疾手快捏住他削尖儿的下巴使劲儿:“我说的话你是听不懂还是装不懂?好好回话,懂?”还和调戏良家妇女似得轻佻拍拍许汉的脸儿。 秦睦比不得以往温和,掐许汉也用了真力气,许汉一个成年男子扒着她的手几次也推不开只好求饶:“我知道,知道!” 众人见秦睦这般遂再也不敢同造次,只是一一将自己那天的所作所为细细叙述一遍,秦睦仔细盘问竟也问出这些人不少的阴私勾当,与本案无关他也不关系。 一旁记录的师爷按照秦睦吩咐将每个人的言语记得十分详尽,秦睦听完众人陈述之后又翻看一下师爷所录,抽出几张交给吴岸:“孩童消失近五十起,除却这次其余并未找回尸骨,我们不能排除三种可能:一,他们还活着,这次只是意外,有可能被人贩卖到别的地方;二,他们已经死了,被扔到偏僻的乱葬岗、坟地等地,所以才没有寻到整的尸骨。”思及此处,她顿声不再说下去,不见尸首,一种可能是找不到,还有一种是无处可找。 吴岸也翻看那几个人的记录,声音喑哑:“还有可能就是被人烧化或者食用,因此我们才找不到尸体。”共三人,药材铺的白掌柜白伟、刘胜武家的二儿子刘谦飞、许汉。 “以现在情形来看,最后一种可能性比较大,若真是如此,那么犯案之人有足够的钱、人以及足够的空间才能隐藏。”秦睦不耐地捏着眉心,往下查势必会牵扯到自己在临海那处藏的几百个男孩儿。 吴岸得秦睦命带着手下人、孙凯以及秦家家丁走访那三人,特别是许汉,依照秦睦的说法,蔡氏夫妻一开始陈述便没有将外甥许汉供出,要是什么偏远亲戚也就算了,可许汉是他们亲外甥还每日去,只怕许汉是个有问题的。 话说钱明、周茅等人一起去涤街柳巷寻那阳处则,四处打听那人的住处才在这巷子的最末尾的那座小木屋里找到那喝醉了的阳处则。 阳处则穿着一身浑黑油腻的不知道原本什么颜色的衣裳,下半身在床上、上半身在地下地呼呼大睡,头发乱似蓬草,脸也不知道几天没洗了。 钱明一进屋子便能闻见一股子臭味,立马捏住鼻子:“这是人住的地方还是猪窝?” 周茅进屋便将烂醉的阳处则给拎起来扛在肩上,问了一起来的当地人最近的澡堂子,给了掌柜的一锭银子便将人直接扔进店家专门清理出来的池子里,又付钱给伙计让他给阳处则洗漱干净。 待将阳处则收拾干净、扶出来的时候,小伙计脸上几个抓痕,急忙将人推给站在门框边儿的钱明:“这人怎么这样啊?给他洗澡不仅骂人还打人。”那池子里水浑黑,他又要刷池子了。 周茅依旧是将还醉着的阳处则一路扛回衙门后堂,摔在秦睦面前:“您要的人。” 阳处则洗了澡、换了身衣裳倒也是个长相俊秀的,他被摔疼了,酒也醒了大半,要爬起来还压到自己未干的长发:“是谁,谁打你爷爷我?妈的,疼死了!” “将阳先生扶起。”秦睦看他狼狈,吹着杯里浮动的茶叶笑道。 周茅将人扯站起来,依旧是面无表情。 阳处则将长发全部拢到脑后,龇牙咧嘴地要开骂,满口胡言乱语却被周茅一个瞪眼给吓了回去,假模假样地大声嚷嚷:“谁啊你,谁?”这年轻孩子一看就是哪家少爷,可他二十出头便在凛阳厮混,的确是没见过这么个孩子。 “在下姓秦,单名一个晏字,来云因不久,阳先生定然不能听说过我的姓名,作为晚辈亦不曾上门拜访,如今却贸然请先生过来,失礼。”秦睦依旧是坐在凳子上,不急不缓地将茶杯放下,笑着。 阳处则也不待秦睦请便坐在他身边:“我管你是谁,说吧,啥事儿?” “问问蔡家面摊的事儿。”秦睦起身,“听听你的证词。” 阳处则看着不靠谱,说的话除却骂娘之外倒是字字真实:“我早晨出妓馆之后正好赶上早市开市,便寻思着蔡家面条好吃就去了,当时白伟和刘谦飞都在,我们仨还都往锅那边儿看到底是啥秘方让汤面这么好吃,还真别说,蔡家面条真是一绝!咋这么好吃呢!”寻思着寻思着还砸吧砸吧嘴意犹未尽的感觉。 秦睦看他如此惦念蔡家面汤忍不住出声:“你那天吃的面汤里有人骨头。” 阳处则惊诧:“人骨头?难不成蔡家面汤因此才这么好吃?” 钱明一想到人骨熬汤给恶心坏了,忍不住干呕。 “阳先生真是奇人。”秦睦不由感叹一句。 一说到汤面阳处则就饿了,拍拍秦睦胳膊:“有吃的没?我已经有些天没吃饭了。” 秦睦问他想吃什么,阳处则是丝毫不认生:“红烧肉,酒,半斤面。” “给他下点面就行。”秦睦失笑,“吃完面,阳先生就回去吧。”她还要去问问秦映亭关于刘双家的事儿。 阳处则二郎腿那么一翘,和活祖宗一样:“你既然帮了我,我至少也要帮你,看你是初至凛阳便代替王向灿审这件案子,只怕你给人当替罪羊还不自知,让哥哥我好好给你说道说道凛阳城内盘根曲周的党派根结。” 撸起袖子便要说。 秦睦复又坐下:“那你就给我讲讲刘双。” “刘双?你问这个人做什么?”阳处则很是看不上地摆手,“刘家也算是凛阳大户,但刘双这人算不上什么出挑的人物。” 阳处则将刘双的事儿同秦睦一一细讲,这一讲倒是勾出几分兴致来。 第四十一章 真相 凛阳刘家在整个海垠洲都是有名有姓的,刘家乃是前朝文士之首,出了四位宰相,门生无数,前朝覆灭之后,刘家亦是败落,以致门庭冷落、家族险些凋敝,幸而刘家先祖跟着当朝太祖皇帝一起出生入死、为太祖皇帝出谋划策才恢复往日荣光。 “祖宗长脸,家里虽然未能封上异姓侯但太祖皇帝封赏不少,以致在凛阳成了大族,可惜啊后人不成器,只出了一两个官还是无实权的那种,族人仗着太祖封赏便胡作非为,光枢年间刘家嫡子因失手杀人而偿命,刘家阖族亦被降罪,但刘家也真是挺有意思的,百十年间总要出那么一个格外出众的。刘家嫡子杀人没过多少年,他们家便出了一个状元,也就是元丰帝在时的刘晗刘尚书,这刘双便是刘晗的亲孙子。”阳处则让人拿来瓜子儿,一边说道一边嗑,和村妇在田间嗑瓜子唠家常似得随意。 可能是太干了,阳处则端起茶杯就是一口:“怎么说这半天没人换热茶啊?”说着招手让周茅给他换热茶。 周茅不答应,只是将腰间的刀给拿出来晃了几晃,那银光闪的唬地阳处则一缩脑袋:“我就喜欢喝冷茶,不换,不换。” “阳先生还是继续说关于刘双的事情吧。”秦睦淡笑一声。 阳处则并无不从:“那咱继续说,这刘双说起来和你那陆璋兄弟是同窗,从小都是跟着凛阳城名师蒋勋学诗书,也考了几次却什么都没考上,也就不存这个心思了。这人是干啥啥不行,读书不行、做买卖也不行,当个守成的也就还行,值得一提的倒是他那份真性情。他早些年娶了个妻子,这个女子家境并不好,和刘双是真心在一处的,当时娶这个女子也是和老爷子差点父子反目。” 刘双妻子夏氏与刘双婚后搬出刘宅另筑爱巢,但也没几年便生了变数。 “倒不是刘双另寻新欢而是夏氏病了,可是可惜了,听闻夏氏貌美,人又生的细弱,谁知身如纤蒲柳,命也如蒲柳,只叹红颜薄命呗。”阳处则是越说越偏,幸而被秦睦给拉了回来。 阳处则略有些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说,接着说。” 刘、夏二人成婚第七年,夏氏彻底病倒了,也瞧不出什么毛病,就整日咯血,一日比一日衰老,刘双为她妻子找了一个又一个大夫,但还是无力回天。 “刘家举丧的时候我还去了,刘双痛失所爱,哭声哀恸,连我也觉得不忍,他在妻子逝世后一直没有娶妻,倒是挺专情的,但这几年他们家老爷子也病了,也是查不出病因,就这么病着熬时间呗,能活一天算一天。” “原来他还有这等故事,看不出啊。”秦睦亦有些感叹,都忘茶已凉了。 周茅提醒她:“主子,我给你换一杯吧。” 秦睦将放到嘴边儿的茶杯放下:“好。” “给我换一杯呗,”阳处则被周茅那么一望,脖子一缩,“帮,帮我换一杯,顺便的吗,顺便的。” 秦睦低头憋笑,这人可这是半点骨气全无,又思及吴岸并未提及阳处则为何被凛阳侯申斥便问阳处则本人:“阳先生当时亦是侯爷近前的人,怎么到这个地步?” 阳处则原本嘻嘻哈哈的脸顿时凝滞,半晌才苦笑回了一句:“说错话了呗。”还不甚在意地玩着茶杯盖子。 秦睦见他如此便也不再问,只是起身整理衣裳:“得,今儿的事儿算完了,回去吧。” 阳处则当即也起身:“那我也回去睡了。” 钱明挡在他身前:“特地为先生准备了没窗、没光的优质牢房一间儿。” 阳处则推搡着钱明半天没推动:“别,不就是问个话吗,不至于进牢房吧。” “先生在家里饥寒交迫,这几日在牢里改善一下伙食。”秦睦笑着出了门。 钱明将人抓起来扔给衙役:“送先生进去吧。” 吴岸得秦睦吩咐查探那几人,自是尽心尽力,秦睦自然也不会全都依托官府的人。 秦睦回到家中,将刘双所赠的梅花图打开细看,陆璋在一旁带着陆鸾玩棋子:“盯着这画看什么,能假的看成真的?” “这刘双那么着急送来这个东西,是事先知道他的仆子卷入其中还是真的只是想有个往来?”秦睦靠画儿太近,被熏着了便将画拿远些,“太浓了。” 陆鸾非缠着陆璋陪她下五子棋,输了就抱着年糕往秦睦怀中一躺:“秦晏哥哥,他欺负我!” 陆璋将黑白子分开:“谁敢欺负我们陆小姐啊,当许汉被查出来之后,刘双不也没上门说什么吗,人家也知道避嫌。倒是你打算装到什么时候?现在人人皆说你审半日、休半日,根本没心思也没那个能力审这个案子。” 年糕挣脱陆鸾的怀抱往画上踩去,对着红梅仔细嗅了又嗅,打了几个喷嚏又往上凑接着闻。 秦睦握着陆鸾两个肉肉的小手:“也不是有意的,太早得到结果没意思,况且如果我那样做会得罪王向灿。”王向灿如今正任州牧一职,秦睦如今地位并不稳固,尚且还需要与各位公子周旋,再加一个仇视自己的王向灿便更麻烦。 “我怕你是在等犯人再次犯案吧,此案不过是个开头,小可定蔡氏夫妇二人将人肉当成猪肉贩卖,大可是几十人的大案,你啊,真是贪心,试图将这件事情的原委彻彻底底查清楚。”秦睦端起茶杯尝那么一口,“这茶到底如何炮制?又有茶香又有些寒气,细品真是清爽。” “水取松上雪水,你觉得凉乃是因茶盏被我放在雪中冻了。”秦睦不爱喝茶,但爱做出不同味道的茶,“这毕竟不是一两条人命,万一背后在牵扯着什么,对我岂不是很有裨益?” 陆璋、秦睦二人正说着话,年糕依旧对着那个画闻来闻去,陆鸾惊出声:“哥哥,这梅花颜色变暗了。” 秦睦转头去看,放下陆鸾,这梅花的颜色的确改变了:“陆璋,你说,有人以血迹染色吗?” 陆璋看到画上的暗沉甚至发褐的梅花沉沉叹息:“没听过,但也许会有。”人性之恶并不可轻易试探。 古法的确有人肉治病之法,但曲周并非未开化之朝,此时并非战时或荒年,但也不是没有,秦睦在京城亦听过一两起,遂与吴岸谈及并非多么震惊,但以人血为画太过恶劣,若刘双真如此,心肠何等歹毒。 喊来会心将陆鸾带到别处玩耍,秦睦心气浮躁却只能压着性子,一遍遍拿着扇子敲桌面:“多事之秋。” “许汉乃是刘双家仆,又是蔡氏外甥,蔡氏夫妇未必清白。”陆璋亦是不平静。 下午,吴岸带着一个货郎到秦府得秦睦接见。 “这货郎最为经常给刘家送一些菜蔬,许汉虽为夜间守门人,但白日经常在厨房闲逛,与货郎也算熟识。许汉一个家仆,也没有多少产业,但是从不缺钱,还请他们喝酒,货郎奇怪便问许汉,许汉醉时便说出什么人肉云云。”吴岸探查许汉家时碰见了这个货郎,见其鬼祟便拿住相问。 货郎胆小,得秦睦安慰方才出口:“刘员外家大业大,却不甚于外人往来,菜蔬果实大约都有专人供,肉多是一个叫田七的人送的。许汉经常在厨房,我们也熟,一起喝酒也经常是许汉请的,那次喝酒田七也在,我们几个送瓜果的问许汉一个门子为何这么挣钱,他说是米肉,我们还以为他开玩笑,但田七当即变了脸色,而后许汉也说是开玩笑,我们也没当回事儿。谁知道出了这档子事儿。” “吴岸,派人将这个叫田七的给拿回衙门。我去一趟衙门。”秦睦起身准备更衣出门,吴岸当即回:“已经派人去了。” 可巧孙凯来报:“主子,药材铺白掌柜家的夫人来了。” “白掌柜的夫人?”陆璋疑惑,“这案子又有白掌柜什么事儿?他不就是个吃面的吗?” 孙凯回:“白夫人一口咬定是自己白掌柜病了多时,拿人肉为食医病。” 秦睦寒眸紧盯孙凯,思考一瞬便拿上自己放在一旁烤火的披风:“这是计,陆璋,你扮我,逼问出白夫人到底为什么要招认。”又让在门外的丫头叫钱明去侧门备马出门。 吴岸刚将能证许汉与此案脱不了干系的货郎带到秦睦面前,后脚便有人主动招认,秦睦若是不细想便会在家中审问白夫人,借这个时间一一消灭罪证便可高枕无忧。 陆璋转念一想也明白了:“你自己小心。”秦睦应下便急急离去了。陆璋亦不拖延当即让孙凯带着自己去前厅。 孙凯带着陆璋到前厅,待陆璋坐上主位后便告诉跪在地上啜泣的白夫人:“夫人,我们主子到了,有什么苦楚但说无妨。” 会心同一个小丫头服侍,小丫头奇怪孙凯为何要喊陆璋为“主子“当即要出声却被会心拦住了。 白夫人抬起头,拿着白帕子揩泪:“妾听闻大人捉拿了我家老爷后夙夜不能寐。” 陆璋让会心将白夫人扶起来:“夫人既然来我秦晏家中必然是有话要讲,但说无妨。夫人若是举证有功,能帮我查清此案,秦晏自当感谢。” 白夫人停下呜咽:“秦先生也知道,我夫君是做药材买卖的,自然看过那些个古医书也知道那些个偏方儿。他早些年行医赚了些钱,父母还算富足便给他开了个药材铺,我俩日子过得还算充实,但一直要不上孩子,他也是求医问药好些年,但根本治不好,久而久之他也就放弃了。原本我想没有孩子,抱养兄弟家的孩子养老也算了,他不肯,又是饮酒无度又是打我,妾是个妇人,忍一时算一时。 我以为日子也就这样了,谁曾想有一日,他带了个死孩子回来,就那么样剁碎了吃了。他竟然说吃了那东西之后感觉自己好多了,整日让我给他生个孩子。先是死孩子,然后就是活孩子,我说不行,他说不碍事,一个又一个。” “那白掌柜将那些孩子的尸骨扔在何处?”陆璋追问。 白夫人咬唇:“随意扔,反正骨头小,也没人在意。” 陆璋听她呜呜咽咽,已然有些心烦,加之知道白掌柜并非真凶便拍案呵斥:“到底是谁这么大胆让你来这儿混淆视听?” “没,没,没人,是我自己来的。”白夫人受惊,断断续续地解释后便“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陆璋佯装气急,喊:“来人,将这妇人的牙拔出来,拔一个灌一口盐水,来!” 白夫人吓得跪下直磕头:“我说,我说,大人饶命,我说!” 第四十二章 禽兽 秦睦察觉白夫人到访问时机蹊跷便让陆璋装成自己去套白夫人的话儿,自个儿和钱明骑着马一路往衙门去。 到了衙门门口,秦睦急急将马缰绳扔下问守门人:“今儿可有什么奇怪的人?” “没,只是平常人进人出的。”门子回答。 秦睦也无心再问便往牢房拿出赶,牢子倒是不常见他这般便问:“先生这是怎么了?” “今日午饭放了吗?” 狱卒奇怪:“刚才才放过,先生问这个干什么?” 秦睦跑向许汉那间牢房,狱卒在后边跟着,许汉正端起碗准备吃见秦睦便停住。 “别吃,有毒。”秦睦尽可能低声嘱咐,连忙让狱卒开门,对着许汉蹲下身对他道,“别说话。” 许汉不知所以只是茫然点头,秦睦攒足劲儿往许汉鼻子上砸了一拳,许汉顿时鼻血直窜刚想叫喊却又被秦睦一个手刀给劈昏了过去。 “死人了!”秦睦故意大声喊叫,一旁的狱卒也只是一瞬惊愕便跟着秦睦一起喊,叫声引得牢房里的人纷纷往这儿探。 秦睦推推一旁的狱卒:“叫人将许汉抬出去,带着那碗饭,让王仵作看看。” 犯人吵吵闹闹,狱卒一路出去一边呵斥犯人让他们安静,这些犯人被欺负惯了自然对狱卒惟命是从,就阳处则一个人还在喊:“发生什么事了?” “杀人灭口。”秦睦道。 狱卒带人将昏倒了的许汉以及那一碗饭带出去了,经王仵作检验,这碗饭理的确有毒,秦睦让人将今天送饭的人好好拷问一番方才得知他是得到刘双收买才毒杀许汉的。 秦睦思忖此事定然与刘双这人大有牵扯,便让人放消息出去,就说许汉被人毒杀死在狱里。 而后替身蔡氏夫妇,将许汉死因告诉这夫妻二人,老夫妻无儿无女就指望这么个侄子养老,侄子一死,他们二人自然悲伤不能自已。 “二老,许汉实则什么都没有讲,只因知道真相便被人杀害,我心也是不忍,他并非主犯,斩首这一结局自然落不到他头上。你们二老是他最为亲近之人,他真的什么都没和你们讲?”秦睦寒眸在二人身上逡巡,见他们悲伤之外还有疑虑接着道,“二位年纪也大了,有罪责从轻发落,无罪责便是有赏,许汉这一死家中妻儿还有二位都没了庇护,我办的案子自然不会不管。” 蔡氏夫妻见秦睦长相端正,人亦是十分正直,思虑几番便将许汉入刘府在先,帮助刘双处理孩子得报酬在后,还将那些死人肉带回家自己吃的事情一一告诉秦睦。 “有钱人家吃人肉可以治病,那我们吃了肯定有用,小汉就这样骗我们将那些肉吃了下去,谁不想多活几年,更何况不要钱的东西,人也不是我们杀的,和我们没关系。小老爷和我们真的没关系!求求你!”老夫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秦睦面前磕头,他们知道杀人是大罪,但愚昧无知竟真以为食用人肉真能治病救人、延年益寿。 秦睦越听越心惊,抑制住心口的那股子恶心:“那天的汤又是怎么回事?” “是我拿错了,那些原本是我们自家吃的。”蔡婆子解释道。 秦睦听完这些事已然是面色煞白,让人依旧是将这二人送回牢房,钱明在一旁听着也是胆战心惊,他脸色亦是难看。 秦睦深深叹气,问一旁师爷:“可一字一句记下了?” 师爷擦擦冷汗:“记下了,想不到盛年还有如此禽兽!”纵使在茹毛饮血的年代,同类互食也少见,怎么如今诗书礼仪具备,还有如此不堪行径? “将许汉带进来吧。”秦睦已然觉得这帮人连“禽兽”儿子都不配。 许汉被秦睦打晕后便一直被王仵作绑在他经常剖尸的台案上,他醒后便见王仵作拿着刀对着自己身上的腿脚比划,如今小腿还打着颤,他跪下对着秦睦便是磕头:“大人。” “许汉,你也听王仵作说了,饭里有毒,你自是知道谁想堵住你的嘴、要你的命,他不保全你,你还想替他隐瞒吗?”秦睦凝眉相问。 许汉摇头:“大人,我不能说,说了就会死的。” “你没说不也差点死了?你说与不说,刘双都不能逃出法网,我不过是给你一个机会。”秦睦诱骗他说出真相,她并非正直之人,在京时,她见过有钱有势之人脱逃追究,有权势之人也许连银钱都不必花,她也有不忿年纪,问父亲,父亲告诉她这便是这个世道,她原先只是不屑。 如今好似方才看清如今这世道,秦睦拍案而起,怒目而视,“许汉,刘双权势滔天去了吗?他能越过谁去?你上头有我、我上头有世子、世子上头有侯爷。他杀的是人家的孩子,你吃的是人家的孩子,你怎么下得去口?”气急便一脚踹过去。 许汉挨得实在,当即疼得面色青紫,捂住胸口嚎啕。钱明当即拦住准备再踹两脚的秦睦:“主子!犯不上和这些下十八层地狱的置气,我有的是法子整治他,他不是有个闺女呢吗,将她闺女刮了,一天喂个三五斤,没几天不招认也会疯的。” 许汉听言抱住钱明脚:“不要,求求你们不要。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你们放过我的妻儿吧,求求你们,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们,求你们!” 秦睦、钱明冷眼看着跪在地上摇尾乞怜的许汉,生不出半分怜悯。 刘双身边有四五个人知道这件事情,一开始都是因他给的钱多,许汉还有一个刘家仆子唐八专门替他去寻孩子、田七屠夫一个自然是干那些杀解之事、而刘家一个厨子替他烹,无人不被他逼着同食那些肉。 “我们一开始也觉得他不正常,但是觉得那些肉和猪肉没什么区别,久而久之也就不觉得什么。刘双说,古人叫人肉是米肉、和骨肉、两脚羊,还说战争时有易子而食的情况,他们吃得我们便吃得。”许汉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自然没看见秦睦毫无生气的眼睛。 许汉将他们如何作案、如何善后一一道来,秦睦听完竟麻木了,只让师爷写好供词、许汉画押之后交给自己。 许汉被另关一处,秦睦嘱咐人切莫让他自杀便离开了,出衙门时,吴岸正好带着田七回来,见她失魂落魄便问钱明:“先生这是?” “您且去将刘双带回来吧,许汉供词到手了。”钱明拍拍他的肩膀跟着秦睦回府了。 陆璋亦是方审完白夫人,在秦宅等着告知秦睦原委,见秦睦回家却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拿着手中供词发呆,便将供词拿去细看,阅完只是叹气:“心不似相,骨不比皮,眼可见不过表而不能探其里。豺狼虎豹好食人脏,是以禽兽,与人无异形、为豺狼举者亦为禽兽。” 秦睦心血逆流。启蒙时,秦知何曾同她讲过,当世男子贬低读书女子,而女子读书、明理乃是必须之事,读书不为仿君子所为,君子行径多数人做不到,他让秦睦读书是让她知善恶、明是非。 “世上不公太多,你不可能左右一切,我知道你长大后不满,可是这是事实。位高者施与位卑者的福或祸乃是不可逆的,但如若位高者知善恶,那么位卑者才能保平安、方能求公正。” 那些孩子已经死了,现在的公正握在秦睦手中,秦睦起身方想说话,谁知头晕目眩往地上栽去。会心急忙去扶却见她一口鲜血涌出:“主子!” 钱明、陆璋也被吓着了,二人扶着半跪在地上的秦睦起身,不停唤她姓名:“秦晏!” 眼见着秦睦昏死过去,会心急忙让服侍在侧的小丫头去唤文大夫。 小丫头应声便往后院跑去请才到府中不久的文大夫:“文大夫,我家主人呕血了。” 文大夫便是原先在云因为秦睦治病的那位,起初他并不知秦睦离开,偶然得知便带着小孙子追来。 “她被人打了?”文大夫脚下生风往前院赶。 小丫头回:“没有,回家了就坐在凳子上许久却一声不吭,方起身就那么一口子鲜血,当时就倒下了。” 文大夫跑到前院就看见一群人团团围住秦睦便大骂:“他妈的围着有个屁用,把人抬到房里!” 钱明将人抱起,会心在后边扶着秦睦的头免其受颠簸,二人将秦睦放到床上安置妥当,文大夫看看她气色再问钱明、陆璋,为秦睦诊脉:“为什么事气成这个样子?” “一桩案子。”陆璋不便多言,只能敷衍一句。 文大夫哼一声冷笑:“什么了不得的案子竟能将人气成这个模样,气血攻心可大可小,好好让她将养一阵子才能让你们再折腾。”只是嘱咐会心将秦睦清洗返京便推开忧心忡忡的陆璋出去抓药了。 钱明领着陆璋出去。会心让人打水进来,忍着泪给秦睦换衣裳,秦睦今日一身玄衣,擦了嘴角边的鲜血也看不出什么,褪去衣裳后便见她胸口上方印出的掌心大小的血迹。 会心侧过头去揩泪,又是忍着泪拿着帕子给她擦洗,哽咽:“我当初就应该劝着您不要出云因,这才几个月,您又病了。”她明知是劝不动的,只是爱唠叨,仿佛多说几句,秦睦就能少遭一些罪。 陆璋被钱明扯出屋外,现在秦睦昏睡,他是不知将怀中的供词如何处理便问钱明:“现下案子已经查得差不多了,与其让他这般还不如交给世子自己收拾这摊子。” 钱明并不答应:“主子想必并不会昏睡太长时间,等她醒来由她自己定夺。” “秦晏心性不稳,你们左右难道就任由他耗着性命争名夺利?”陆璋并非追根究底之人,但他确实不明白为何秦睦如此坚持。 钱明正色:“主子为的是名利?这争名夺利底头的是很多人放不下的东西,主子放不下,我们也放不下,放不下那就要争、就要夺!”钱明乃是京城当地人,他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回去过。 齐昀回京之后便为当初追随秦睦离开的几人打探消息,方知那几人仅存的几位亲人全部被杀,那场逼宫之后失去家人的不止秦睦。 “她就算是见再多禽兽也要继续,见多了就会习惯的。” 第四十三章 事了 刘双素日与世子走得近,吴岸领官差来拿时,他很是镇定,只是让管家去寻秦映冉。 这些年,刘家因得世子福荫生意蒸蒸日上,秦映冉自然从其中取了不少好处,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也掺和了一脚,他自然是怕刘双将这些事情捅了出去也担心自己断了钱路。得知刘双被捕之后问了何故,他也觉得刘双食人肉太过恶心却深明只要秦睦不说便可保全刘双,当即纵马来到秦府。 此时,秦睦已醒,除去心口疼痛也再无别的症状,她欲处理刘双一事便起身换了一身清素的衣裳。 陆璋坐在厅堂之上很是担忧,他不是不知刘双与世子亲近,也看得清楚秦睦为了刘双一事气急,他始终还是文人气性,刘双此人最好是落得万劫不复之地才甘心。 冬日里头,陆璋因刘双、秦睦二人是气得浑身冒汗,恨不得拿着扇子降降火。可巧,陆璋怒火攻心之际,点炮仗的世子秦映冉上门了。 秦映冉进门便问:“昭华,秦晏呢?” “世子所为何事,秦晏不便待客,陆某可以代为转达。”陆璋不起身、不行礼,横眉冷对。 秦映冉虽觉得他无礼却也不斥责,听闻见不着秦睦便要转身走,眼角余光看见秦睦施施然从后堂出来便喊他:“小秦先生。” “世子。”秦睦呼吸重一分,心口便疼一分,举止比平日还缓慢悠然几分,忍着疼请他坐下。 秦映冉也不绕弯子:“听闻你派人带走了刘双,刘双犯了什么罪?” 秦睦尽量平和地端起茶杯装模作样地饮了一口:“世子现下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之举,刘双做了什么,世子应当比秦晏明白。” “刘双诱拐儿童、杀人食肉,世子保他就不怕天打雷劈?”陆璋怒目而视。秦睦按住他的手臂让他平静一些,秦映冉无言。 秦睦也做可惜状:“世子,他杀人食肉是千真万确、铁证如山。” “依先生所见,此事还有回旋的余地吗?”秦映冉思忖片刻,不死心地婉言替刘双求情。 秦睦沉吟。缉拿刘双归案方才回来的吴岸静悄悄站在一旁,不敢说话只是双眼在二人身上审视逡巡,陆璋听他仍是想要放刘双一马便讥笑:“世子,但凭您一声吩咐,我们还能怎么着那位钱多人狠的角色!”丝毫不留情面。 秦睦也是这个意思遂也没有开口。 陆璋一句话很是让秦映冉郁结,他的确有包庇之心,他又想拉拢秦睦、陆璋二人,又想保刘双,此刻正是左右为难。 正在此时,文大夫回来见秦睦爬起来了便领着小孙子上前:“呦!醒了?因一桩案子吐了血,又换了一身,是嫌小丫头们没衣服浆洗给她们添点活儿还是提前给自己穿了寿衣?”小老头小眼一瞪,是生气了。秦睦悻悻负手不言语。 “先生吐血了?”秦映冉问。 陆璋冷哼:“是啊,他为了这么件破事伤了心肺。” 秦睦使了个眼色让他莫要多言,陆璋依旧是冷哼一身却也不再说话。 秦映冉正愁无法脱身,借此机会告辞:“先生身体不舒服,那我不再打扰,先生好生休息吧。刘双一事等先生病愈再做打算。”也不等秦睦回话便急匆匆走了。 钱明送他出了门去,堂上几人脸色是一个赛过一个阴沉。陆璋冷冷一笑,秦映冉再惺惺作态也不是真君子,如今他倒是真想知道此事闹到这个地步,秦映冉是否还要为刘双谋求安稳退路。 文大夫让小丫头把药煎上,这些纷争与他向来无关。秦睦对着文大夫的小孙子招手:“小晗,爷爷生气了。” 文晗慢慢走过去去牵住她的手:“爷爷该生气,哥哥的伤可大可小,需静养、需清心。” “幸亏鸾儿没看见,不然要吓着的。”陆璋自然是担心,秦睦万事都留在心底,他以往觉着秦睦沉稳如今倒觉着不好。 秦睦只是一笑,她难过自有她难过的道理,不讲也自有她的道理。她俯身想抱起文晗,陆璋快他一步:“你还是好生歇着吧。” 此案未了结,秦睦定然放不了手,她需清心修养便喊过一直在一旁的吴岸,让他随自己走一走,还向陆璋要回了供词交给了吴岸。 “先生这几日为此案劳碌非常,依大夫所言,您应当静心修养。”吴岸稍稍落于秦睦身后。 秦睦带着他向花园处走去,阳光映着廊下皑皑白雪,略微刺眼。她听吴岸不提方才秦映冉那般作态如何令人嫌恶,笑出了声:“这事很是好笑。” 秦映冉将王向灿办不了的烂摊子推到秦睦身上,秦睦查出真相了,秦映冉竟然亲自来替凶手讲情。 吴岸应道:“的确是,不过世子肯同先生商量一二便是尊重先生了。先生打算是按照世子的意思办还是?” “许汉、白夫人还有蔡氏夫妇的供词我们已经有了,此事已经是尘埃落定。”秦睦停下脚步。 吴岸亦是停下脚步,从不与她并肩而行:“先生打算越过世子,独自行事?” 秦睦伸手将他往前拽了一步,并未回答而是问起了并不相干的事儿:“吴兄在王向灿底下多少年了?” “从十九岁开始,再过五个月便整整十三年。”吴岸回道。 “你年纪长我几岁,喊你一声吴兄倒也担待得起,同你说句心里话,也算不上劝告,只是提醒,‘君子藏器于身’不错,可别忘了后一句。”秦睦拍了拍吴岸的肩膀。 吴岸警醒,他起初在王向灿底下当差因自作聪明解决了一件案子被大骂一顿,王向灿还嘲讽吴岸家族没落就是因生了吴岸这样的子孙,自那他便事事藏拙,只要能获得每月的那点月俸养活家人便可。时日长了,他那番鹏飞万里的豪心壮志竟也渐渐圆和消磨。 吴岸又欲提手行礼:“多谢先生提点。” 秦睦虚按下他的手:“提点算不上,愿吴兄仔细想一想,是要当燕子还是鸿鹄。” 吴岸回到家中正好是用饭的时辰。 “想什么呢?”吴妻递上热饭问半晌没说话的丈夫。 吴岸放下碗筷:“快过年了,在想买什么年礼给秦先生送过去。” 吴妻擦干净手上的水,挨着吴岸坐下:“就是你说的这回协理食童魔的那个小先生?给他送礼做什么?” 吴岸握住妻子冻得发红的手指:“你嫁我时,我虽不承诺过让你富贵,但心中还是想要你过得比现在好。这么些年过去了,你没有半点怨言吗?” 吴妻同吴岸是青梅竹马,许给他算是下嫁,日日操劳家务未曾有半点埋怨。她含笑握住丈夫粗糙的宽大手掌:“怨什么?怨你待我太好?富贵也好、贫寒也好,你能守住我平安过一辈子那是最好。达有达的命、穷有穷的命,有你在,什么命都不重要。” 将妻子的双手放在掌心取暖,吴岸笑道:“过两日,我陪你去买些裙钗。” “好!先吃饭吧。”吴妻双目凝视着吴岸,眸中全是爱意。 秦映冉同秦睦因刘双之事起了分歧,刘双这几日关在牢里并未有人提审。秦映冉以为过了这几日,再同秦睦商议商议便能给刘双脱罪,不成想坊间都流传着刘双就是吃小孩的魔头的言论。 他欲问秦睦是否将事情流传出去,上门却被拒之门外。孙凯站在门前恭敬回话:“世子,我家主人因病卧床,不便接待。至于坊间流言的确不是我家主人的手笔。” 秦映冉自讨没趣便回了府,准备待过了年,此事被人淡忘之时再理论。可此事却被三公子闹到凛阳侯跟前。 凛阳侯听闻此事便让秦映桐待人来他跟前问话。秦映桐知秦睦卧病便找到了事事跟在秦睦身后的吴岸,将他带到凛阳侯跟前。 凛阳侯追问此事,让吴岸事无巨细地将事情一一道明,吴岸无有不从,得知秦映冉护着刘双之后自然有疑虑。吴岸走后,凛阳侯派秦映桐暗中探查刘双与秦映冉私下到底有什么私交。 那些丢了孩子的父母日日到衙门门口闹,凛阳侯便让吴岸将刘双在年前斩首以平息众怒。 直至刘双问斩那日,秦睦闭门不出,养病之余则是安排过节送礼之事,闲时陪着文晗、陆鸾两个小孩子玩儿,倒也过得自在。 陆璋是个闲不住的性子,陪了秦睦养了几日便又出去喝酒了。秦睦想起来阳处则还关在牢里时便让他将人放出来,不知怎么的,二人竟熟络起来,日日一起出去喝酒。 这日夜,陆璋、阳处则喝完酒结伴而回,谈起秦睦,阳处则抱着陆璋肩膀唉声叹气:“秦晏竟然真把我在牢里关了好些时日,若不是偶然想起,我指不定还在牢里关着呢!” “能想起来就不错了,”陆璋醉眼惺忪朦胧,不知轻重地拍他的背,“你这都出来了不是?” 阳处则不知绊倒了什么,踉跄了一下,幸而陆璋扶着:“不行,我要找他算账去!我在里头住得憋屈死了!” 陆璋拽着他:“算了!算了!牢里不比你那破房子好吗?” 阳处则是酒上头了,一丁点儿不听劝:“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要找他算账去!” 两个人拉拉扯扯地到了秦府门口,阳处则重重地拍着门板,呼吸之间喷出一大股一大股的雾气:“开门!秦晏,开门!” 陆璋倚着门瘫坐在地上:“小声点儿,别把一条街的人都吵醒了。” 阳处则依旧是拍着门板儿,不管不顾地喊“秦晏”,门廊不耐烦地开了门:“谁啊?” 门刚开,阳处则差点瘫倒在门廊身上,门廊急忙扶稳了他:“哪个醉鬼?”再回头一看陆璋倚着门口嘟嘟囔囔地说醉话,只好叹气喊人来帮忙。 他们二人这么大声音,秦府大半的人都醒了,秦睦尚未睡去便来前院看看。 阳处则方看到秦睦便踉踉跄跄地上前:“你把我关在牢里那么久,怎么赔我?” “阳先生整日喝酒玩乐,没有正经营生,还谈不上赔。”秦睦伸出手将满嘴酒味的人推远些。 小丫头已然熟知陆璋习性,此时端上醒酒汤给二人喝下去。 秦睦在一旁审视二人的醉态,眼中满是嫌弃,会心越发觉得好笑:“他们不过是喝醉了,主子去睡吧,我让人带他们去厢房。” “好。”秦睦起身准备回去了。阳处则从椅子上弹起来,快走两步扯着秦睦袖子,秦睦微微侧身便躲过去了。 阳处则毫无意外地摔倒在地,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秦睦:“你打我?”很是委屈。 “我没有,你自己摔倒的。”秦睦自然否认,果然不能和醉鬼讲道理。 阳处则就那么瘫在地上:“就是你打我,你还把我关在牢里!就是你!就是你!” 陆璋喝了醒酒汤也跟着阳处则闹:“就是你!因为你,他不清白了啊!”咯咯笑个不停。 孙凯是忍着笑去拉阳处则,阳处则就在地上打滚不肯起来,陆璋跟着阳处则吵吵嚷嚷。秦睦是一个头两个大,扶着脑袋,耐心地同阳处则说:“明日待你酒醒了,我们再理论。” “别把我关牢里。”阳处则瘫在地上同秦睦谈条件。 “不关。”秦睦答应。 “别打我。” “我根本没打你!” “你有!你就有!” “行,行,行。不打!” 会心让人扶了二人去屋里休息,陪着秦睦回房:“想不到二位醉了酒是这副模样。” 秦睦愈发觉得好笑:“都说酒品即人品,可不敢同这二位一起喝酒了。” 翌日,阳处则睡醒发现自己身处陌生之处,问了丫头方知昨夜自己闹得秦府人仰马翻,让小丫头与秦睦道声歉便打算悄悄离开。 他蹑手蹑脚至前厅,好巧不巧撞见秦睦、陆璋等人用早饭,尴尬至极。 秦睦见他头发凌乱便让丫头带他去梳洗:“梳洗完了就在这儿吃早饭吧,反正我也不止少你一个醉鬼。” 陆璋是习惯了,任凭他如此调侃也无甚不好意思。阳处则红着面皮跟着丫头去了。 第四十四章 李狷 自汪宇、邱业等人在凛阳操练起那帮捡来的孩子后,秦睦再未见过二人。当下快过年节,秦睦便想着为那些孩子带些东西、慰问一二,不过就是些衣裳、吃食点心与书记笔墨。 冬日海风阴冷,秦睦下了马车便拢紧身上狐裘,她见迎接的汪宇穿着单薄便问:“炭火、衣食可足?”会心让随侍的人将马车上的东西都搬下来。 “主子所预备的可到来年冬。”汪宇带着她巡视正在跟着邱业操练的孩子们。 秦睦点头:“这段时日风波不断,幸而有你二人在此照应才不至于乱了阵脚。” 汪宇笑得憨直:“我二人本就武夫,能替主子分忧解难就很好了。况且教这些皮猴儿也不是甚难事。” “我带了些东西,你与邱业分发给这些孩子吧。”秦睦看东西搬卸差不多了便让汪宇去了。 汪宇笑呵呵地跑去在邱业耳边说了句话。邱业转过头来对着秦睦一笑,插着腰喊到:“散,去堂屋领东西!” 一群半大的小子顿时没了方才那般严肃的样子,纷纷跑到汪宇、邱业二人屋门口,唯有四个扭头就往别的地方跑。 秦睦好奇便跟上去瞧瞧。那四个少年跑到靶场,每人拿了弓与满满一箭筒的箭,跟在几人身后的秦睦静静瞧着他们四人一遍遍弯弓搭箭却很少射中靶心,遂指使钱明上前指点一二。 钱明也不多说,直接拿起一弓一箭,箭搭弦上,双臂微微用力拉弓便成满月之态,侧身注视着靶心,倏地放手,正中靶心。 四个少年接转头看着钱明,钱明冷着面皮:“箭除却手熟之外也要算。” 有一个少年正欲说话却被个子较高、身量和麻杆儿一般粗细的一个少年挡在身后:“不干你事。”眼神很是抗拒、警觉。 “就你这水平,无论是在这儿还是在外边都活不了多久。”钱明瞧着这小子有些意思,挑衅道。 麻杆儿少年始终凶神恶煞:“就你这水平也和我差不多。” 秦睦听着发笑,便随手拿了颗石子,带了些力气掷向麻杆儿少年的小腿,但听他闷哼一声险些给钱明行了跪拜大礼。 钱明顿时笑嘻嘻地将人虚扶一把:“没必要,天地父母,我哪一个都不占,折寿折寿。”典型地得了便宜还卖乖。 麻杆儿少年也不和钱明理论,怒气冲冲地转头对着秦睦:“你不上道!” 秦睦就站得远远的:“他教你、你不领情还出言不逊,此举便合乎道义?” 麻杆儿少年瞧着秦睦穿着比自己一行人华贵,心中很是嫉恨,咬牙切齿说不出半句话。 “你们,四人一人十支箭,但凡有一人能射中靶心五箭以上,我答应你们所有人的要求。”秦睦看这些少年斗志昂扬也有信戏弄。 麻杆儿少年应是四人中的老大,丝毫没有怯意:“真的什么都可以?” “除了让你们离开。” 麻杆儿少年朗声答应:“好!”带着其余三人一人点了十支箭。 钱明也很有兴致地站在其旁观看起来,四个少年皆是学着邱业、汪宇所教的姿势弯弓射箭,没一会儿,所有人都结束了。 钱明清点了各人正中靶心的个数,看到麻杆儿少年时略惊愕却还是清点了一下:“十支。” 秦睦方才一直盯着麻杆儿少年,已得知结果便粲然一笑:“想要什么?” 麻杆儿少年自小流落街头带着几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偷鸡摸狗,如今虽然被禁足一般却能吃饱穿暖,已然算得上满足,只一样他很想得到。 “糖葫芦和糖,很多很多的糖。” 秦睦疑惑:“糖葫芦?糖?” 麻杆儿少年不太耐烦:“就说你给不给吧?” 秦睦虽疑惑却不能言而无信:“自然是要给的。” “我们所有人都要有,不止我们四个。”麻杆儿少年得寸进尺起来。 秦睦淡淡一笑:“好。” 汪宇吃食点心都分发地差不多了就来寻秦睦,见麻杆儿少年没去领东西便道:“快去领过冬的新衣裳与好吃的点心。” 四人一听有好吃的便迅速将靶场整理好跑向堂屋去。 “那个最高的叫什么?”钱明问道。 汪宇看着他们四人的背影:“他啊,叫李狗娃,是个有天分的,学什么都快,以往总是这些孩子里最优秀的,因邱业总夸奖,别的孩子总是揍他,如今他也学会藏拙了。怎么了?主子。” 秦睦无奈摇头笑道:“打赌输给他了。” “主子输了什么?”汪宇引着几人回堂屋去,问道 秦睦失笑:“一车糖葫芦和糖,过些时日给你送来。此外,那些笔墨纸砚你也给他们吧。” 汪宇点头:“好。” “我请易先生过来当西席,年后到。”秦睦嘱咐汪宇照顾好上了年纪的易先生。 几个孩子虽跑得快,几个大人却也是脚程也不慢的,两批人一前一后到了堂屋。汪宇按照秦睦之令给他们每人派发了一份笔墨纸砚。 方才躲在李狗娃身后的小少年有些不满:“又不是吃的,能干些什么?” “若给你机会,是想当上将军还是无名小卒?”秦睦问。 男孩儿不假思索:“自然是将军。” 秦睦颔首:“将军可不是上了战场随意一顿厮杀,既要有勇又要有谋。阅军中公文需识字、行军打仗要有计。你现在能做到吗?” 几个少年皆没有回答,秦睦也不再说教便让几人退下。 “主子,这些孩子还要些时日方能成气候”汪宇担心秦睦不满这些孩子学无所成便解释道。 还未出门的李狗娃是听得真切,回头望向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秦睦,却被同伴拉扯着出去了。 秦睦自是不担心:“无妨,近些年又不定用得上。那个李狗娃倒有些意思,多上些心。”说着自己兀自笑了。 “怎么了?主子。”汪宇问道。 会心笑答:“那个孩子气性高,名字却很是寻常。” “不止寻常了吧,这名字太好养活了。”钱明跟着打趣,自古就有贱名好养活的说法,想必李狗娃的父母也是如此想的。 秦睦点了茶水在桌上书了一字:“给他改了名字,若不愿意,便问他,哪个将军叫狗娃。” 会心去看当即捂嘴偷笑:“主子,您也太过了。” 邱业够着脑袋看清了那字:“狷。” “太过了?我觉着配他正好。”秦睦起身抖抖衣袍,“过几日我派人把他们要的东西送来。” 因着天冷,秦睦就没有让邱业、汪宇二人想送,几人出了屋子就看见李狗娃站在马车旁等着。 钱明喊到:“狗娃在这儿干什么呢?” 李狗娃瞪他一眼,并不理他,只是问秦睦:“你便是师傅说的那个主子?” 秦睦不答,反问:“你有何事?” “我弟弟呢?”李狗娃握紧拳头。 秦睦不知前因后果却也能猜出个大概,李狗娃有个弟弟却因故走失了,她问:“你和你弟弟什么时候走散的?” “不是你们?你们没有别的像这样关着我们的地方?”李狗娃也不答。 审视了面前十分警觉的孩子片刻,秦睦越过他要上马车:“没有,现云因街头基本上没有小乞丐,我猜你弟弟大半被食童魔刘双给吃了。” 李狗娃听言便冲上,钱明也并未上前阻止,秦睦猛地回身掐住李狗娃的脖子:“你弟弟的事情与我无关,来日你若是有了能力、他又没死,你自己寻回他便是。” 李狗娃呼吸不畅,整个人面红耳赤。秦睦放开手:“邱业、汪宇看在你们年纪还小并未与你们过多计较,到底还是缺了些规矩。” 李狗娃瘫软在地上看着居高临下、满脸厌弃的秦睦,哑着嗓子道:“别说得和活菩萨一样,你不就是希望我们给你卖命吗?” “如果不是为了让你们替我卖命,你们饿死街头也与我无关。”秦睦上了马车。 会心看了一眼在地上瘫坐的孩子,将他拉起来,什么也没说便跟着秦睦上了马车。 一行人回到府中,陆鸾、文晗正在庭前堆雪人,秦睦看着欢喜便跟着一起堆,三个人团了一大一小两个雪球放在一起,可怎么看也不像雪人儿,拿了胡萝卜点缀眼口鼻,越发像个怪物了。 孙凯让秦睦过目最后为四公子送的年礼名单,秦睦核对之后想起阳处则一个人饥寒交迫地住在小破屋里便让孙凯准备些炭火、冬衣、食物送给他。 “主子,阳先生原本是侯爷贬斥之人,您与他太过亲近恐怕不好。”会心在一旁劝道。 秦睦甩去手上的雪:“他看着不像是谄媚之人,虽不羁了一些,但应是有些本事,否则凛阳侯也不会重用。阳处则其人可交却不可深交。” “您若是看他贫寒想接济一二便不用那么多借口,会心只是怕凛阳侯对您有成见。”会心见一旁两个小猴子开始团小雪球了,连忙要阻止,“不能打雪仗,当心雪进脖子里,受了寒。” 陆鸾却是跑着躲开了会心,小小的雪团砸在了秦睦身上。 秦睦抱起她:“怎么,你和文晗打仗还殃及池鱼呢?” “哥哥,我爹爹让你今年过年来我们家吃年夜饭。”陆鸾笑呵呵地将雪水蹭在秦睦大氅上。 秦睦一手抱着她,一手从头上取了玉簪插在她头上:“和你爹爹说,哥哥在自己家里吃年夜饭就好,多谢陆伯伯美意。” 文晗看着二人亲昵,默不作声地团了个雪球,拍在秦睦身上。 “我又怎么得罪你了,小晗?”秦睦低下头询问。 文晗张开双臂:“哥哥只抱了鸾儿妹妹。” 会心巧笑嫣然,秦睦放下陆鸾,弯下身子摸摸文晗脑袋:“小晗是吃醋了?哥哥的还是鸾儿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人全身黑衣进来,秦睦见他时满脸笑意:“回来了?” 旅途疲惫,扶枳见到秦睦一如既往已然欣慰:“嗯。” 第四十五章 苦谛 是日,陆家父子亲自写好对联让丫头们张贴起来。陆璋细想秦府门前对联乃是前些年的便与父亲陆怀质一同上秦府问一问。 秦睦向来不管这些,读自己的书、烹自己的茶。扶枳回来,秦睦更加懒散了。 陆璋与陆怀质来时,秦睦已经在书房里听文大夫与阳处则吵了半天,二人下棋又酸又慢,文大夫爱悔棋、阳处则落一子要半个时辰,二人嘴上谁也不饶谁。 陆璋听着书房里吵吵闹闹,便推门而入:“干什么呢?” 秦睦懒惫地抱着汤婆子:“这二位,斗嘴快要斗殴了。” 陆璋将人拽起来:“你们家对联没写呢吧?我爹让我来问一问。” “好像是没写,不过,对联也简单,随手写完贴罢就算好了。”秦睦起身让人去买些红纸。 陆璋拦住他:“我爹拿了好些来,不必买了。” 秦睦招呼还在吵架的阳处则、文大夫:“二位,移步前厅吧。” 陆怀质坐在厅中喝茶,很是宜然。秦睦上前拜见:“陆伯伯。” “还有两日就过年了,怎么门前还是旧对联?”陆怀质知秦睦父母双亡,他又与陆璋颇为亲近,便对他格外照顾些。 秦睦很是不好意思:“往年皆是长辈操办,今年倒真忘了。现在就来写。陆伯伯留下来吗?” 陆怀质摆手:“你们孩子自己写吧,我回家了。若是缺什么,让人去拿就是了。” “好。” 秦睦、陆璋将陆怀质送到门口便折返回来。 陆璋问道:“阳处则怎么在这儿?” “我给他送了些过冬的东西,他上门答谢,这谢答了两日。”看来阳处则是打算常住了。 陆璋笑道:“他可是赖上你了。” 秦睦只当养一个策士,全然不在意,让人铺好红纸、备好笔墨。 在场其中三人皆是文士,文大夫虽昌明医术却也颇爱诗书,写几幅对联不在话下。 阳处则直嚷:“就算是写字儿也要些丝竹管弦在耳,否则这字就没有灵气。” 陆璋将他拽到一旁,拿起笔:“就你最懂风雅。” “阳先生会琴?”秦睦问道。 阳处则落落大方:“不会,我只是爱听。” “我倒是会。”陆璋随意写下一句还算工整的俗语便搁下了笔。 文老先生也是风雅之人:“若是有琴也能奏上一曲,琴音倒也是与此情此景相衬。” 秦睦自去取了自己房中一把古琴:“此琴乃是一位长辈所赠,名为苦谛,主人本是前朝僧人原无。” “我记得苦谛琴在珞珩手中,费眠求了多次都未得手。”苦谛算是当世名琴,其音朴拙泠然,许是伴佛多年沾染佛缘之故,其木常生一股温和暗香。文大夫在云因多年,自是知道此琴来历。 秦睦当时也是想起那个一生清冷又爱抚琴的一人,才和珞珩要了这琴,此时想起又觉得太过矫揉。 年糕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在秦睦脚底下叫个不停,秦睦将琴转交给陆璋便抱起年糕坐下:“怎么了?”捏了捏它两只柔软的前爪。 陆璋坐下,十指在琴弦上抚上几下,感叹:“果真厚重古朴。” 当下,他纤指拨动琴弦,清溪过石涧、落花留坠声,琴声悠扬,天地静肃无声。 阳处则闻者心动,提笔于红纸上写下“春嫉秋恨岁岁催人老,夏休冬养年年待春归”一句。 文大夫独来实在感叹,岁月无法阻止,唯有苍老是每个人都躲不过的宿命。 琴略有凄声,秦睦听之越发想念故人。众人写完之后,交给小厮丫头们拿迷糊粘在门上。 陆璋对此琴很是喜爱,却又不想夺人所爱便问秦睦借两日,秦睦没答应:“过几日再借你。” 当夜,秦睦坐于凉亭之中,琴就放在一旁石桌上,雪落月缺之夜,独身一人更显落寞,自斟自饮多少消些愁苦。 喝了几杯,秦睦一手轻轻拨弄琴弦,断断续续地奏起她最后听到唐述弹起的曲子。琴因本朴拙悲凉,曲子亦非明丽欢畅音调,秦睦又喝了几盏,趴在石桌上随意拨动琴弦。 忽而身上多了一只带着暖意的手:“你喝多了。” 秦睦着实有些喝多了,以为是扶枳便很是无所谓:“无碍。” “你最怕冷,进屋吧。”那手从秦睦肩头转至秦睦额头,“天太冷了。” 这声音,秦睦认得,忍不住要笑却顿时满心悲戚:“唐述?” 那人轻叹一声:“是。” “你疼吗?”秦睦小心翼翼地问道,听闻唐述因不愿为常培卜算而被关在苍生阁里活活烧死。 “自然是疼的。”唐述一下捂住欲转身的秦睦眼睛,“别看,我不想你看到。”他身上哪有什么烧伤,不过是怕看到这人的眼睛,怕自己情不自禁,所有都前功尽弃。 秦睦苦笑,双目忍不住地流泪。唐述叹息一声:“你别哭,你还有很长的路。”世上道路万千,秦睦能行的唯有一条。 唐述握住秦睦左手放在弦上:“我不应该来见你,你该醒了。” 秦睦慌忙拉住要离开的那只温热的手。唐述叹息,弯下身子,额头抵着秦睦的发丝,这姿态近似拥抱:“别怕,寄留。”太多诉不得,唯有让她不要怕。 他从未与秦睦亲近如斯,他们二人心思比谁都玲珑剔透,有些事情正因这一份心思玲珑才更加为难。 唐述总是忍不住叹息,将自己的手从她手里抽出,轻轻环住秦睦身子后松开:“留不住的。” 秦睦睁开双眼,却还是不敢回头,她抹掉脸上的泪水,为自己倒了杯酒却被人拦住了:“您不该饮酒的。” 抬头看是扶枳,秦睦惨淡一笑:“今日我这酒喝得真不尽兴。” “任谁看您这副模样都要劝上一句。”扶枳将秦睦拽起来,搀扶她回房间。 秦睦长叹一声:“我方才梦见唐述了。” 秦秉昭曾交代过扶枳切莫让秦睦与少师来往过密,如今他总算知道三公子用意了:“梦而已,您多想了。” 唐述看着扶枳搀扶秦睦远去,缓缓地拿起杯子,将酒一饮而尽:“明明这么苦,为什么你总要喝?” 翌日,陆璋用完早饭出门看见一群农人围在巷口沈家吵吵闹闹,他一心惦记着苦谛便没多打听。 秦睦昨日饮酒过多,今早起便灌下一大碗醒酒汤,只是潦草地吃了几口早膳。 陆璋瞧着几人用早膳,讪讪:“都在呢。” 阳处则又让人为其添了一碗粥:“我可只是赖着人家吃吃住住,你可是惦记着人家的宝贝呢。” 秦睦自是知道陆璋为苦谛而来,神色一如既往清淡:“花园亭子里,你自己去拿吧。” 扶枳停下筷子,盯着秦睦,不动声色。 “那我可就拿走了。”陆璋欢喜地拍拍秦睦肩头,转身就往后院跑去。 秦睦轻应:“记得还就好,别弄坏了。” 陆璋想起什么:“你会琴吗?为什么都没听你提起过?” “我不会。”秦睦放下筷子,起身便要回房。 陆璋也不在意,转身去拿自己心心念念的古琴去了。 会心知秦睦心绪烦乱便要跟上去,扶枳按住她摇头:“小事而已。” 陆璋抱着同体寒冷的琴一蹦三跳地从后院出来,阳处则看他这副模样很是心烦:“瞧你那嘚瑟样!” “呵,你不会还嫉妒我,我可不理你。”陆璋到院门口,欢欢喜喜开了门,没几步立马折了回来,慌忙将院门拴上。 阳处则嘴里塞着个饼子:“咋的啦?” 陆璋抱着古琴倚在门上,面如菜色:“外头,外头,杀人了。” “啪嗒”阳处则嘴里的饼子掉在了桌子上。 第四十六章 遗孤 陆璋原本得了自己觊觎的琴满心欢喜地从秦府往出走,却目睹农人杀人场景,慌忙回到秦府。 扶枳听陆璋说外头有情况,立马起身跳到房顶上看了眼外头情况如何便回到地面上:“会心,去喊主子。”外头约二百来号农人是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有些还拿着镰刀、菜刀闯进人家院里。 会心知情后连忙跑向秦睦房中。扶枳问陆璋:“陆大人和令妹在家吗?” “他们去我父亲朋友府上拜访了。”陆璋紧紧抱着怀里的琴。 没了这等担忧,扶枳安排孙凯带着文大夫祖孙二人以及阳处则、陆璋等人和府中女眷一同去后院躲避。 一行人与秦睦撞个正着,陆璋一手抱琴一手拉住秦睦:“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去那里做什么?” 秦睦只是问陆父与陆鸾安危,得知二人不在家遂放心了,也不谈旁的,向阳处则道:“先生为我办一件事。” 阳处则也不问是什么便点头:“但凭吩咐。” “请您去三公子府上求援,孙凯会为您备马。会心,你同文大夫一处躲避。”秦睦说完转头便走。 陆璋深叹一声,将琴塞给会心,追在秦睦身后:“等等我。” 秦睦不解:“跟着我做什么?” “男儿马革裹尸还最为慷慨。”陆璋再三给自己鼓气。 秦睦失笑:“陆璋,还不至于‘马革裹尸’这般壮烈。” 扶枳早命人将钱明、周茅二人唤来。 要保全秦府很是简单,单是几个家中随意几个仆从,那些人就不得进门。若是要保全这条街上其他人,秦睦倒真是要想些办法了。 “我先前看着这帮人在沈家门口闹,恐是沈家佃户不满沈氏怒起杀心,旁人只是无辜受殃及。”陆璋顿时想起来时场景。 秦睦听扶枳说那帮农人各个都带着镰刀之类的家伙以为这帮农人早有预谋:“扶枳,你先找到那帮人领头的,询问他到底为何如此。” “周茅、钱明,你二人带着刀剑悄悄到后边还未遭受波及的人家,游说他们同你们出去扛一阵子。我已经让阳先生去找三公子了。”秦睦说完,钱明与周茅从周遭盆栽下拿出几把刀剑。 陆璋瞠目结舌:“感情你养这么大铁树是为了这个?”而后,他又瞧见钱明二人从前厅最醒目的字画后拿出两大捆砍刀。 “林七,你带着他们去前头,若是有人抢财物不必阻止,若是杀人或奸**人,杀了便好。” 平日里老实巴交,还略有些驼背的院公一下子挺直了腰背,与其他几人拿了几把砍刀就从房顶上飞檐走壁而去。 如今,院子里只剩下秦睦与陆璋二人,陆璋忍不住问:“你的这帮家人都什么来历?” “你不问我什么来历?”秦睦从放在桌上的卷轴中抽出两把软剑,递给陆璋一把防身。 陆璋连忙接过手:“那你什么来历?” 秦睦搬个个凳子坐在正对门口的位置:“你猜。可惜我这儿没弩,不然在门口掐根弦,弦两头连着弩,一旦有人进来必死无疑。” 陆璋站在他身后:“这有什么可惜的!谁能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啊?” 秦睦不甚在意,挑眉:“有备无患。” “秦晏,想不到咱俩要生死相随了。”陆璋紧紧窝着剑柄道。 秦睦忍不住翻白眼:“要死你自己死,谁和你生死相随?”早知道陆璋嘴这么碎,她就自己拿着刀出去了。 外头纷乱异常,扶枳趴在房顶上许久才分辨出到底哪一位是领头之人。为首之人不惑之年的模样,手里拿把杀猪刀,但凡他说的话无人不从。 周茅、钱明劝说住户中的家人拿刀出来抵抗还需些时间,三公子的援兵也没那么快到。扶枳从怀里掏出几把暗器,看准了掷向那人脚下。 为首之人乍见寒光,机警地退出几步,旁人皆问他:“怎么了,韩老大。” 韩老大指着地上暗器,让身后众人安静:“敢问是哪位侠士?” 扶枳喊到:“鄙人偶经此处就碰见列位行凶,不由问一句,是为何故?”声音贯彻这一条街,秦睦在院子里也听得清晰 韩老大不知扶枳身在何处也喊到:“侠士既然只是经过便不要多管闲事,走你的路。” “韩老大?鄙人江湖游侠一个,讲的是道义,若是见死不救便是违背道义,韩老大你不如说说你带人屠杀这些人的理由,是善是恶鄙人自行判断。”扶枳瞥见周茅从一户人家墙头爬到另一家院里了。 韩老大问:“我何必与你多费口舌?” “鄙人平生爱好不多,管闲事算是其中一桩。况且鄙人说了,你说了你的理由,善恶与否,鄙人自行判断。善,鄙人自会放你们生路;恶,那鄙人无需报官,直接了当了尔等。”扶枳想从怀里再掏出些暗器,可惜只有几块碎银子。 韩老大看了眼戳进石板半截的暗器,不由担心,有些人吵嚷着直接把装神弄鬼的扶枳找出来杀了最为直截了当。 “他怕是正经习武的,一个人能抵得上我们老多人了。”韩老大挥了挥杀猪刀。 扶枳装作高深朗声笑道:“韩老大想好了吗?” “说就说,况且我们又不是无缘无故才这般的,都是有儿有女的人家,若非真的活不下去了谁能这样做。”韩老大手下有一替人看田的庄稼人,常年听田里有无鸟兽糟蹋庄稼,故此练出一副好耳朵,韩老大悄悄命他找出扶枳所在。 为拖延时间,韩老大道出自己为何带着人烧杀抢掠。原本这些人都是沈家的佃户,韩老大得了亲戚相助才渐渐做起了猪肉生意。 沈家地租要比旁人多上一分,佃户只能忍气吞声,今年沈家倒是越发气焰嚣张了,依沈家的意思,今年交完租,有些人家今年算得上是颗粒无收,家中老父母、妻子、儿女一大帮,若是收成全被交了租,他们一家今年一冬根本没吃的了。 他们农人是同沈家说过情的,沈家管家却说若是过不了冬,可以同沈家借粮,不过借一斤粮,明年得还两斤。近年,雨水不好,稻谷都长不好,怎么种,粮食都不可能翻一番。 “所以你们拿刀上门杀人?”讲到此处,扶枳问。 那耳力非常的人大概听到了扶枳的位置,带着几个很能爬高的几人贴着墙往扶枳处挪去。 韩老大甩了甩手里的刀:“我们不是不讲理的人,今天大家伙儿带着刀上门先是求情,原本只是想沈家的人宽限一年就好,不成想他们家少爷说明年兴许是旱年,今年多收些,明年以今年两倍的价格卖给我们。粮食是我们种的,还要以贵价卖给我们,你说说这应当吗?” 扶枳心中也是瞧不起沈家这等雁过拔毛的狠心人家,又是问:“那其余人家又哪里得罪你了?” “住在这高宅大院的多半都是像姓沈的人家,吃着我们的肉、喝着我们的血,我们这么做也算替天行道了。”韩老大并不觉半丝愧疚。 扶枳察觉出他们最初的用心偏移了,残害无辜可算不得好人了:“韩老大,劝你趁现在还没官府的人来赶紧带着妻小去山上躲躲。” 陆璋听了当即急了:“这不是放虎归山吗?他们是可怜,那无辜被杀的人难道不可怜?” 秦睦冷哼一声:“杀人偿命是应当的,但根本是地租政令有问题,若非实在活不下去了,谁想刀口舔血?” 上次二人论及此时只是当个玩笑,不成想今日确有发生。 曲周当朝起初沿用的乃是前朝大云中期地租制度,只需农人交五成,至今也未曾变过,前些年国库因与西北蛮人交战而空虚,先帝、延亲王也不曾增加赋税,甚至一度削减,为的便是百姓休养。 地方官员与地主却不以为意,横征暴敛、中饱私囊乃是常事,陆璋很是通透,苦于无力改变。 扶枳趴在房顶上,突觉有声响,回头一看,周遭四五个将自己围了起来。他身后之人发现不好连忙拉住他的腿,拿了刀要砍。 扶枳一脚将人踹下房顶,看着周围几人:“屠夫而已。”韩老大不过一杀猪的,发家之后也不过是发了家的屠夫,所能做的不过烧杀抢掠,实在不堪。 秦睦未听得外头声响便知周茅二人并未能劝得那些护卫出来,心中鄙夷更甚。 趁着,房顶几人缠着扶枳之际,韩老大命手下众人继续抢掠街上住户。几人拿着镰刀砍翻了秦府的小木门,看着正襟危坐在堂前的秦睦已经站在他面前的陆璋笑道:“俩兔爷,长得真是水灵。” 秦睦推开陆璋,定定地看着冲过来的几人道:“先砍了他们的手。” 耳边一声极响的呼哨,还未遭难的看家护院都拿着兵器跑了出来,对上着那些个胡作非为的人自当是豁出命。 钱明带着看院护卫抵御那些动乱农人,周茅脱身回到秦府去护秦睦、陆璋二人。 秦睦虽不用武功,行动很是敏捷,眨眼便挑了两个人的手筋。陆璋举着剑和镰刀相持不下,周茅实在看不下去,一剑从背后了结那农人:“陆少爷,您坐吧。”说完很是迅速地将闯进秦府的皆杀了,甚至还偷了闲踢了两个连盆带花二百来斤的硕大花木挡住门口。 秦睦见进了院子的都躺下了,遂扔了剑:“也不知三公子的人什么时候到。周茅,你出去帮帮钱明。” 周茅听令,当即出去了。林七从墙头翻进来,刀上带血:“主子,活着的都安排在沈宅了。留了两个人看着,其余的都在外头。” “好。”秦睦点头,林七又翻墙出了宅子去外头。 陆璋看着地上已经不喘气的七八人躺在血泊里,微微发抖。秦睦将人按在椅子上:“等三公子到了就安全了。” “秦晏,这些人原先也是活生生的命,他们不过是受不了了、走错了路。”陆璋并非害怕。 秦睦将他手中的剑拿下来:“他们没错,只是人少而已。若是纠集能与凛阳军队相抗衡的人,他们迟早都会成一个小朝廷,也会置顶起所谓章法制度,这些都和我们祖辈了结大云命数是一样的作为。” “听起来有些道理。”陆璋迎上那人灼灼目光笑道。 秦睦将剑还给他笑问:“你不怕了?” 陆璋接过:“怕还是怕,不过我兴许是明白了你为何执着于入世。” “一部分吧,但不全是。”秦睦答。 忽而,外头传来响马之声,二人欣喜,是三公子秦映桐到了。 第四十七章 义子 陆怀质与陆鸾在友人家用完午饭回家,坐马车巷口被拦下,撩起帘子便看到堆成小山的尸体,问士兵:“这是怎么了?” 士兵回:“沈家佃户不满,闹了这一场,敢问是哪家大人?” “陆怀质。” 士兵听是长史便放了行:“陆少爷在秦先生家。” 车夫催马到秦府门前,陆怀质未让陆鸾见到半点血腥。 陆璋、秦睦方才将沈家遗孤安顿在客房,让会心陪着二人。 “沈家就剩下他们两个不满五岁的娃娃了。”陆璋不禁叹怜。 秦睦面色比遇见贼人是还要苍白:“如今沈家上下能做主的唯有一个老管家,也不知可有旁支能够收养他二人。” 陆璋皱眉:“只怕不好。他们二人年纪小,带着偌大的家产,但凡旁支心思不纯,他们二人日子要更艰难。” 陆怀质远远见着儿子健全地同秦睦靠在一处说话也就放心了,陆鸾提着裙子奔向二人:“哥哥!” 秦睦、陆璋二人皆是笑着回头:“鸾儿。” 陆鸾扑进陆璋怀里,陆怀质走进:“都没事吧?里头两个孩子不是沈家的吗?”顺着二人的眼神看向屋里。 陆璋将陆鸾放下:“鸾儿去找会心姐姐。”他要问问父亲如何才能稳妥安置沈氏遗孤,亦可让他们舒适安度余生。 三人到了前厅,秦映桐早就在此等候了,见了陆怀质起身:“陆长史。” 陆怀质作揖:“三公子。” 秦映桐扶起陆怀质:“我瞧着沈氏遗孤很是可怜,便想听听众位打算如何安排沈家两个孩子。” 秦睦请众位坐下。 “这事实则轮不到我们做主,沈家老管家还在,此事还是要与他商议商议的。”陆怀质当即猜到秦映桐打了沈氏家产的主义。 陆璋刚得罪了秦映桐,现又有自己父亲在,他便不再出声。秦睦遂将老管家请到堂前问了沈氏可有什么亲戚能托付两个孩子。 可惜沈家早就脱了原籍且血脉单薄,两个孩子倒是有一个亲舅舅,不过是赌鬼,托付了怕是耽误两个孩子。 “那沈家公子可有什么亲近的朋友可以善待两个孩子。”秦映桐状似担心两个孩子未来生活。 老管家只是摇头。 秦睦沉默良久:“既然如此,沈家两个孩子算是无依无靠了。今日乃是三公子救沈家于水火,两个孩子亦是因三公子才能平安。不如这样,两个孩子寄养在三公子名下。” 陆璋是头一个不同意的,可秦睦又不是不知轻重的,他只等着秦睦如何解释。 “沈家大人无一幸存,他们兄妹俩必然遭人欺负,有三公子在,量他们亦不敢作恶。”秦睦问老管家能否。 老管家咋舌,他是个没主意的。 “我只是出个主意。众位若是有什么法子能让他们过得安稳些,大可说出来。”秦睦只是笑笑。 陆怀质不知作何心思,起身告别:“我家院子里必然也是杂乱,我先回去收拾收拾。陆璋陪着三公子说说话吧。” 众人起身送陆怀质离开,管家浑身脏污,秦睦亦请他下去盥洗一番。 待二人走远之后,秦映桐问:“秦先生可是当真要让我收养下那两个小孩儿?” “沈家家产可观,每年田庄、布庄等收益定然不少,沈家两个不满五岁的孩子能做什么主?若是您收养了他们,您可派可靠之人打理沈家家业,再说收养了他们也是成全您一番美名。”秦睦算盘拨得快,神情都未曾变上一变。 秦映桐自然是对沈家家业虎视眈眈,世子以往有刘家资助方才养得底下若多策士,若是他亦有一番资助便能在军中多有方便。 “三公子面上、背里都在做足了戏,若是苛待沈家兄妹一分,世子、二公子处定然是要给您下绊子的。再说,有您明面上护着,沈家生意好,于您也更有裨益。”秦睦淡然地饮着才奉上的热茶暖暖身子。 秦睦所言句句在理,秦映桐心中有了计较,又问:“那是否要将他们接到我府中?” “那倒是不必了,毕竟是外姓的孩子。” 陆璋愈听愈是明白秦睦心思了,也不多言。 秦映桐让沈家两个孩子先住在秦宅,待沈家修葺好搬回去就好,至于收养的事情等到年后便可。 秦睦应下送走秦映桐,陆璋道:“为两个孩子求安稳生活也不至于将大把银子塞到他手里。” 因刘双一事,秦睦已经和世子往来渐少,借沈家之事此时“投诚”,一可扫除两个孩子后顾之忧、二可明耿耿“忠心”、三也让世子忌惮几分。 沈家两个孩子只要上些心思,总能平安长大,秦映桐能活到那时必然要交出沈家产业。 “如今,世子因刘双之故被侯爷猜忌,重用二公子、三公子,一个天性潇洒、一个处处要强,你说世子那般小性会对付谁呢?”秦睦明知故问。 陆璋调笑着推了一把秦睦:“你可真是坏透了!” 秦府也就坏了个门,很快修好了,当夜便有人带着礼物上门致谢,秦睦一应不收,只是让众人安心。 众人望向周茅、钱明二人时皆十分害怕,问起才知,二人是拿着刀逼着各家护卫拿起武器的,还威胁若是不作为立即便一刀宰了落得干净。 秦睦倒是觉得二人做的利落,赞赏了几句。 当夜,沈家小小姐沈憩因奶妈不在身边哭闹着睡不着觉,哥哥沈迭如何哄也无用。 丫头们束手无策,秦睦房间就在隔壁,自然是睡不着的,起身让丫头热些羊奶,自己与会心去哄孩子了。 沈憩喝了羊奶后窝在会心怀里,非要秦睦从一数到二百,秦睦无奈只好忍着困意数数,沈迭就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秦睦还没到一百,沈憩就被会心哄睡着了。沈迭也闭上了眼睛,会心慢慢将沈憩放在床上,盖上了杯子。 秦睦方要下床,沈迭又爬起来:“你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告诉你,你能做什么?”秦睦反问。 沈迭不大的笑脸从秦睦见到他时就未笑过,明明很是害怕却倔强着不让外人看出半分:“那你要骗我们到什么时候。” 秦睦看了眼床上梦境安然的沈憩:“等你妹妹自己懂了就不骗她了。”果然还是没心没肺的孩子可爱些。 “你,要把我们送给谁?”沈迭生生憋着眼泪问道,他什么都明白,沈家只剩自己和妹妹了。 秦睦蹲在他面前,摸摸他的脑袋:“沈迭,等你们的家收拾好了,你们就回去住。我不是你们的谁,所以也不能把你送给谁。不过,沈家变动会很大,你照顾好妹妹,实在不行到陆长史家找陆璋哥哥。”明知道孩子会很快忘掉,她还是认真嘱咐着。 “我们不能和你住在一起吗?”沈迭抱着秦睦的手问。 秦睦摇头:“沈迭,你们只能住到沈家修好了。” 陆家只是被拿了些字画,房屋倒还完整,陆璋自然是回家睡了。 陆怀质待陆鸾睡下之后来寻陆璋:“还没睡?” “嗯,睡不着。今天的事情,太过匪夷所思。”陆璋脑中满是周茅迅速击杀那些人的场景,就连秦睦也是面无惧色。 陆怀质问:“沈家两个孩子是不是说定了养在三公子名下。” “是。”陆璋也没什么好瞒父亲的。 陆怀质那时便看出秦睦心思复杂,便早早脱身出来,叮嘱儿子:“你可知秦睦到底属意哪位公子。” 秦睦替世子秦映冉处理刘双一案,世子被凛阳侯猜疑;与二公子秦映煊彻夜长谈;如今又为三公子秦映桐取得沈家产业;与四公子秦映冉虽交往不多但又不是完全干干净净。 陆璋不敢同自己父亲说,只是打着马虎眼:“秦睦其人高深莫测,我也不晓得。” “你不晓得?那还和他走那么近,侯爷心思不明确,你可别跟着一块给人陪葬。”陆怀质恨不得上手教训两下自家看着坦荡如砥、心思曲折回旋的儿子。 陆璋怕夜深了,陆父明日起不来便催促他早些睡下了:“再有两日就过年了,您可别说这些丧气话,赶紧回去睡下,明日还要收拾这些东西呢。” 陆父不能干预陆璋所想所为也就不再多言回去睡下了。 除夕,秦府人比往年更多,热闹是更为热闹,家中三个孩子除夕宴上都穿着新衣裳,文晗一身大红的袄子看着喜庆又可爱,沈迭、沈憩穿得略素些倒也俏丽。 按照习俗,众人要守夜到子时方可睡下,文晗、沈憩可熬不住,丫头将二人安排睡下了。 沈迭坐在秦睦身旁,安静地陪她看院子里的人和和气气地团在一处放烟花,天上花炮一次比一次绚丽。 “好看吗?”秦睦突然问。 就沈迭一人还坐着,这话自然是问沈迭的,他小小的脑袋随着烟花左右晃动,却看不出半点高兴:“好看。” 秦睦看着钱明将点着的花炮扔给周茅、周茅直接踢回他怀里这般既危险又欢快的场景,笑意多了几分:“若是节日觉得清冷了,你也可以带着沈憩过来。” 沈迭点头:“好。” 钱明连忙将怀里的烟花放好,蹦出老远,顿时花炮在天上炸开几朵极尽绚丽的花朵。 钱明骂骂咧咧地说要抽刀和周茅打一架,会心数落钱明先作的怪。扶枳难得陪着众人笑笑闹闹。 子时一过,秦府众人皆回去睡了。 第二日一大早,众人给秦睦拜完年,秦睦为众人发了赏银。 沈家兄妹穿了秦睦让人裁的新衣,看着依旧精致。沈憩跟着哥哥学了两句吉祥话说与秦睦听,秦睦很是受用:“哥哥谢谢你了。”给了二人两个红封子。 文晗乖乖站在爷爷身边,秦睦自然也准备了一个。沈憩连忙拆了,将银票拿出来:“一百两!哥哥!” 纵使是在家,沈憩、沈迭也从未拿到过这么多银钱。文晗、沈迭亦打开了自己的,皆是与沈憩相同的数目,文大夫怪秦睦太过破费却还忍不住将孙子的红包塞自己荷包里。 陆璋与陆鸾吃了早饭来拜年,陆鸾说了句“秦晏哥哥新年更康泰”,秦睦将早准备好的压祟钱给了陆鸾。 陆璋也掏出个红纸封给秦睦:“我爹说,你也算自家孩子,也为你准备了一个。” 秦睦接下道了谢,沈憩跑到陆鸾面前:“姐姐,你看看你的是不是一百两。” “一百两?”陆璋眼睁睁看着自家妹妹从红封里拿出张一百两的银票,追着秦睦,“我喊你哥哥,你给我一百两。秦晏哥哥!哥哥你看看我呀!秦晏哥哥!” 秦睦唯恐被他抓住,满院子乱跑。上早膳的丫头们险些撒了粥、翻了饼,还是会心让二人安稳些,二人方才不闹了。 除夕夜子时,秦睦同沈迭说,她想日日开心,虽知不能常如意,却也心有期盼。 第四十八章 结怨 初一,秦府满院子人说一说、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大半日。 秦睦与众人闹了一阵子便会书房看书了。秦睦不喜人来人往,陆璋来后就一直关着门,原本都以为外头的声响是敲门声,扶枳细听却不是,是什么东西砸门的声音。 他与钱明开了门,发现门口都是烂菜叶子和臭鸡蛋。门口站着一个穿着斩衰丧服的中年男子,指着扶枳、钱明就骂:“这里边住的都是丧门星、黑心鬼!给我砸!” 旁边三四个随从每人一个竹筐,里头都放的这些东西。 扶枳、钱明忙将才安上没两日的木门给拴上。秦睦来凛阳才几日,得罪的人自然不多,穿着丧服的可少之又少,唯有那么姓刘的一家最近死了人。 扶枳一猜便是那刘家,也不通知秦睦,自己到厨房拿了一个竹筐去后院拾了一大筐石子儿,每一个都差不多巴掌大,若不是搬不动,他定然要把假山搬过来砸死外头那个喊爹骂娘的泼皮。 秦睦喝着茶,听见外头沉沉的响声,开门看了眼,扶枳抱着石头都快到前院了:“练臂力呢?” “外头有人闹事,我砸死他。”扶枳十分认真,连头都没有回。 秦睦跟着他去了前院问怎么了。 “刘双三弟,穿着丧服在家门口哭丧呢,说您害了刘双,我们这一大帮人是丧门星、陆家是帮凶、沈家二位是小丧门星。”钱明是一字不差地说与秦睦听。 陆鸾、沈憩扬起小脑袋:“哥哥,什么是丧门星?” 秦睦让会心带着几个孩子去后院玩耍,而后贴在门边上听外头叫骂什么,要不是周茅拦着,陆璋就要出去和刘家三叔斗上一斗拳脚了。 “门上都是烂菜叶子、臭鸡蛋,一个老爷们整得这泼皮法子太不爷们。”钱明对门外刘家老三很是看不上。 秦睦几次张口都被外头那人骂得闭了嘴,实在无奈:“大过年的,咱们不要闹出人命,但他说的实在太难听了,谁能把他骂回去?” 一帮丫头才十几岁会什么市井言语。几个老爷们要么行伍出身,张口也就问候门外那人已经入了土的老娘;要么读书人,说的太过曲折,外头听不懂那就没有意思了。 外头越骂越难听,扶枳让钱明开门。周茅隔着三人对着门外男子骂到:“黑心哥哥、龌龊弟弟,一个吃人肉、一个往人家身上泼脏水,到底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是不是一家子都是阴沟里爬出的老鼠腌物?叫人不得安生!泼皮无赖砸门叫嚣,有体面的人也不会教导子孙行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们家怎么了,我们家主子不过查明真相了,你们家那是认罪伏法!难不成让杀人凶手逍遥法外?没人到你家门上砸灵堂就不错了,叫什么叫,小寡妇嗓!” 从周茅第一句出来后,趴在门前的钱明、扶枳、秦睦都各自躲得远远的。 阳处则抬了椅子过来:“坐,别累着了。” 陆璋奉上热茶:“喝,别渴着了。” 外头刘家老三看里头骂得也很,让人使劲砸门,怕是外头也聚了不少人,嚷嚷着邻里邻居看看,顿时又骂上了。 周茅可不能够让他续上话:“有哪个大老爷们穿成这么个样子到人家门前来?也不嫌丢人,你不要脸面,我们嫌晦气,是不是知道自己家早就没了脸面所以破罐子破摔?那我们比不上你没脸没皮!腌臜老杀才!” 秦睦真是叹为观止,平日里连话也不多说的周茅实在让人大开眼界,她直接搬了个凳子、捧着瓜子坐在周茅身边。 趁外头骂得凶,秦睦问:“周茅,你咋这么厉害?” “我跟胡二婶婶一起买过菜,见过别人吵架。”周茅停下来后依旧是话不怎么多。 当外头人吵得厉害时,秦睦拉过几人商量:“等会儿趁着刘老三停下时,我们打开门,照着他们身子打,不许碰着脑袋、不许带内力。” “行。”每人手里皆举了块石头,刘老三一停,钱明迅速打开了门,众人握着石头专门往他们软肉上,受伤了看起来只是留淤青实则内里带着脏器疼,把控着力度不致死就得了。 钱明一边扔一边骂:“你大爷的!自家人做了错事不到阴曹地府里问清楚他为啥坏你门楣,到我们府上闹事,来一次打一次。丧门星,丧你爷爷个丧门星,丧你二大爷!” 刘家人直喊疼,秦睦扔了几块便让众人别打了,扶枳将为首的刘老三拎到秦睦面前。 秦睦稍抬手便能拎住刘老三后脖颈:“我不知这位长辈如何称呼,但一般做出这样事情来的也不叫长辈,倚老卖老的我还未见过,如今开了眼界也让乡亲们见识见识。”抬腿将刘三踢出门外,自己也跨出门子来。在一旁看热闹的见刘三被踢了出来,皆是乐呵呵地笑了。 秦府干干净净的门脸子大年初一就被人糟蹋成这样,纵使秦睦是个面团捏的也有几分脾气:“我不管你是谁家的谁,谁家也不能仗着家大业大欺负人。” “到底是谁欺负谁?”跪倒在地上的刘老三叫嚷道,“你又是拿石头砸我,又是把我推倒在地,大家可都瞧得真真的。” 秦睦倒是被他如此颠倒黑白气笑,让人将刘老三绑起来拴在门口,指使这那些刘家随从回去通知刘家来要人。 刘老三张口叫嚣,让那些下人们去报官,身上麻绳困得结结实实如何也挣脱不了。 “快去报,我们把事情来来回回都说明白了。”陆璋抬起脚作势要踹他,刘老三往后躲了一下。 门外好事者想看此事到底如何解决也都没有散去,秦睦让人拿些瓜子、茶水给那些人。 这些人多数是住在这条巷子,前些日子秦府危难而出,这些人因此才得以保命,受了人家惠眷自是心有感激。 刘老三没等到官府的人,倒是将族中老伯父等来了。老伯父亦是一身丧服,见到刘老三像牲口一样被拴在秦家门口,愤愤地拿着拐杖锄地,心叹子孙不贤不孝。 刘老三还嚷嚷着问他伯父为何不报官。 刘家老伯父呵了一声:“还不闭嘴?” 秦睦向来是多礼的,见了老人自是起身让座,老人年纪已大也不与秦睦虚礼,道了谢便坐了下来:“秦先生果真少年英才。” “老爷子是刘家三爷的。。。。。。”秦睦问道 “是那不肖子的二伯父,家人来回说他被秦先生绑住了,所以我特来此处,这原本就是我们两家的事情,闲杂人等可否让他们离开?”刘家二伯父依旧是端着副平和面孔,与秦睦有商有量。 秦睦只是一笑:“里头是我秦府,外头可不是,旁人想看便看,况且刘三爷能做出这样的事也不怕体面不体面的了。” 毕竟天寒,刘老三在风里站了许久,略有些鼻塞:“放屁!” “刘家老太爷,今儿年初一,新年伊始的,谁也不想自家门厅被糟践成这个样子,您说怎么办。”秦睦压根儿不想再听那人鬼喊鬼叫了,扶枳伸手将他下巴卸了。 刘家二伯父惊诧秦睦手段,斟酌后道:“他闯的祸,让他自己了,他亲自将秦宅门口的这些个脏东西清理、洗刷干净了。秦先生还有什么不满?” 秦睦斜瞥一眼下巴合不上、口水止不住的刘老三:“污言秽语是覆水难收,您觉得这又应该如何?” “秦先生自己做主吧。”刘家二伯父准备起身离开了,“你们一个不准留下,就让他自己一个人丢人现眼。” 刘老三“咿咿呀呀”地要去拽刘家二伯父。 秦睦笑着留下刘家二伯父:“老爷子,天寒地冻,您年纪也大了,留下来喝杯热茶。况且您不在,刘三爷还能任我处置吗?” 刘家二伯父一想也是遂留了下来,秦睦请了他进门:“给刘三爷准备些东西,看着他清扫干净了。” 扶枳安上了刘老三下巴,给他送了绑:“若是你再多说一句,小心安不回去。” 刘老三抬起袖子擦了口水,不敢再恶言相向。 扔的时候总觉筐里那些烂菜不够,清理起来真是累人,刘老三期期艾艾地拿着抹布仔仔细细地清理,这一清理就是一下午。 如今当家做主的刘双二弟晚上特意登门致歉且领了自家弟弟回去,秦睦见他也算知书达理便客客气气地招待了。 马车上,刘三抱怨自己二伯父不帮自己还冷眼看热闹。 刘家二伯父要拿起拐棍打他:“你没事上人家门上干什么?你做的还对了?” “是他把大哥。。。。。。”刘老三还是很不服气。 刘家老二问:“是他怂恿大哥杀的人?刘家现在正因为大哥而处境艰难,你闹什么闹?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没脑子的蠢货?” “二哥!” “世子吩咐了,近些时日安稳些,日后不怕找不到机会折腾秦家那个小畜生。”刘家二伯父安抚道。 除夕至正月十五每夜都有人放炮仗,本就浅眠的秦睦睡得更是不好,今夜早早喝了安神汤便睡下了,却总感觉背后阴寒。 第四十九章 骗局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五十章 寿宴 这月二十日,秦映亭独身来到韩素怡常年买点心的陈记门前等候。 这话本子里常演的才子佳人美闻,才子文质彬彬、佳人玉立亭亭,倒也是好故事。 “韩美人转身便撞入秦才子怀中,秦才子香玉满怀,二人自然皆是羞臊。幸而韩美人又久居深闺、天真懵懂,不知秦才子施计时神情笨拙。”秦睦并未去瞧秦映亭到底是如何与韩素怡“偶遇”的,那场景自然也是想得到。 秦映亭落子后将棋篓捏在手里,笑看秦睦观棋认真的模样:“让先生见笑了。” 秦睦仔细盘算后发现自己并无胜算便将棋子扔回棋篓里:“公子赢了。” “是吗?”秦映亭并不很是在意。 秦睦倒是兴致勃勃地指着棋盘同他讲,他一棋断了自己许多路,这是秦映亭第一次胜过秦睦。 秦映亭突然握住秦睦的手指:“先生输了还这么高兴?” 将手指从那人略微寒凉的掌中抽出来,秦睦本就不太浓烈的笑意又疏淡了几分:“公子,今日这茶可合口味?” 今日,秦睦按照衍暨烹茶之法给秦映亭做了茶点。 秦映亭低头饮了一口茶:“很合口味。” 衍暨出产的茶大多苦涩,用力奶或蜜方能入口。秦睦并无那种茶叶,所用皆是名品,不涩不苦,配上奶、蜜则太过甜腻。 “说起茶叶,我听闻关夫人独爱品茗,我这儿有些新奇的花茶,四公子带回去给关夫人尝尝。” 凛阳侯二夫人林氏生辰当日,秦睦拿着请帖入了凛阳侯府。仆役将人领入后院宴会厅。 秦睦方进厅内便瞧见秦映煊招呼众人。一见秦睦,秦映煊便上来:“阿晏。” “二公子。”秦睦抬手却被秦映煊拦住:“原以为你不会来。” 环视周遭,秦睦同秦映煊往内走去:“自然是来的。” 一旁同旁人说话的其余秦家三兄弟自然也是瞥见秦睦同秦映煊有说有笑地进来了。 秦映桐径直走来:“先生难得出府,难道也为一睹二姨娘芳容?” 凛阳侯二夫人林霏霏正是因貌美被凛阳侯纳入府中,至今二人桃花盟约依然为凛阳百姓称道。 “传闻二夫人国色天香,从二公子玉树姿态也窥得二夫人之美。况,秦晏本就好此,自然不能缺席。”秦睦同二人说话之际亦打量了这厅堂,正中设二高二低三个主桌,其下排了十几个小案几,桌上皆摆放一只插了红梅的玉白瓷瓶,甚是讨喜。 秦映煊笑道:“若是得你说这话,她定然喜欢。”谁人不爱秦睦这般年轻、长相还这般俊俏的男子夸自己貌美,更何况林霏霏本就偏爱貌美之人。 “二夫人喜欢便好。”秦睦笑得乖巧,十七八的少年当是如此的。 秦映冉冷眼瞧着三人,撇过头去,换得一张君子温雅面具方才施施然走来:“秦先生。” 旁人远观这三位公子皆与这位青衣少年攀谈都十分惊讶,识得秦睦的便解释:“这位小少爷便是云因来的秦晏小先生,年纪虽小却很通透明达。” 一位已经落座了年轻男子起身,走到秦家三位兄弟身边询问:“可是秦睦小先生。” “正是鄙人,先生是?”秦睦瞧着这人相貌平常,行为举止间倒别有一份洒脱风流,自然是好奇了。 秦映煊自然代为引见的:“这位是玢州杜尽,阿晏应该是听过他的诗。” “自然。”秦睦当即开怀,“杜郎的诗如今怕是已经传遍天下了。” 杜尽也不自谦,这文人眼中连秦映冉、秦映桐这般人物都放不下,自顾着说些秦睦文章中那些深得他心。 秦睦难得见到如此痴的人,便笑着同他多说了几句。 陆璋随着父亲陆怀质一同入府,进门便看见杜尽拉着秦睦面红耳赤地说着话,父亲要与同僚们打招呼,他便去寻秦睦了。 杜尽说得正兴,陆璋一手搭上秦睦肩膀,整个人倚在他身上,笑意盈盈地望着杜尽:“杜郎怎么如此激愤?” 杜尽见了陆璋大喜:“陆兄!你不是说不来吗?” “他在这儿,我自然也要在的。”陆璋又添了几分力气。 秦睦被他压得踉跄往一旁倒去。秦映煊眼疾手快地扶住秦睦,指责陆璋:“你再将人压趴下。” 陆璋作态故意在秦睦肩头施力:“他还不至于如此弱不禁风。” 秦睦抬起手将陆璋的胳膊拎了下去:“还望昭华多多怜惜我这个子吧,再压就没了。” 陆璋不依不饶地要闹秦睦,秦睦退后几步:“离我远些。”二人平素这般是闹习惯了,自不觉得有什么,在旁人眼中未必如此。 秦映亭因事来迟,迎上倒退的秦睦,揽住他的肩:“小先生,小心些。” 陆璋连忙将人拽到自己身边,煞有其事地叮嘱:“别闹,端方持重。”听得秦睦牙痒痒,忍不住想抬手揍他。 秦映煊领着陆璋、杜尽、秦睦人入席:“按理昭华应该同陆长史同坐的,阿晏不识旁人,正巧你二人无功名亦不再朝廷供职便坐在末席。杜先生请随我往前去。” “二哥何时同秦先生如此相熟了?”秦映桐捻动拇指上的玉扳指,笑意狡黠。 秦映冉望着几人背影:“老二最会笼络文士心,这一口一个阿晏听着甚是亲切。”纵使自己这世子,见了泠然清净如秦睦亦要尊称一声“先生”的。 不多时,凛阳侯携几位夫人一同入了厅,众人早已坐好,见了几人都起身问安。 凛阳侯不好虚礼,摆手:“家宴而已,众位请坐吧。” 众人不再多礼,各自坐下。 秦睦方才一瞥凛阳侯及三位夫人,如今抬头再望一眼便不再去看。 宴开之后,自有人上凛阳侯跟前祝寿,亦达二夫人寿辰恭贺之喜。 秦睦与陆璋坐在末席,引不得上头几位瞩目,亦不想出这个风头,遂十分自在地吃吃喝喝。 杜尽为今年越江阁魁首自然引得众人目光,凛阳侯方才招他入幕,便要他当即作诗来贺二夫人寿辰。 杜尽倒是张口就来,引得众人鼓掌称贺。秦睦只是一笑便随着众人一起鼓掌罢了。 陆璋方坐了半个时辰便觉无趣,又不能提前离开,遂挪到秦睦身边指着歌儿舞女们评点谁最为美艳。 秦睦随着他指点一一看过,将人拉过来,附在他耳旁:“这些人都不如昭华来得好看。” 陆璋一掌将人拍在桌上:“你可尽放屁吧。” 将险些倒了的碗扶好,秦睦一个劲儿趴在桌子上笑,也顾不得那些个因二人这么大动静看过来的人了。 夜宴将结束之时,凛阳侯府小厮悄悄来请秦睦:“先生,侯爷请先生到书房说话。” 凛阳侯方才便带着几位夫人退了,如今不过是四个儿子同下属官僚们喝酒谈天而已。 秦睦起身随着小厮一路来到凛阳侯书房前,小厮敲门:“侯爷,人来了。” “进来吧。” 小厮推门让秦睦进去,待秦睦进去之后便关上了门。秦睦忐忑着往书房里处走,左右望望却没看见人在何处,猛然回身才发现凛阳侯秦重就站在门口处冷眼望着自己。 秦睦惊得退后两步,行礼:“侯爷。” 秦重打量了秦睦上下三四遍,看得秦睦浑身不自在方才越过她坐在书桌前:“秦晏,刘双之事处理得很好。” “谢侯爷夸奖。”秦睦不知秦重是否与父亲秦知何见过面,头一直低着。 秦重见他如此“胆怯”便觉其人怯懦,心下不大舒爽:“你这脸又不是长了烂疮,怎么还不敢见人?” 秦睦听言只能换换抬起头来,正想说些恭维之话解了困境却又被打断。 “最近出现在世子身边的三个女子是你送的?”秦重问。 秦睦答:“那是三公子送草民的人。”兄弟阋墙大多不会伤及性命,她不过是自保之余苦中作乐,试探秦映桐到底能否对兄长下得了狠手。 秦重自然是知道也不再多问,只说:“你可知道世子他吸食阿芙蓉?” 秦睦沉吟片刻,缓缓道出:“一开始不知道。”秦映冉那股子异香她一开始便闻到了,起初并不十分在意,后来也猜到了几分。 秦重脸色阴沉几分:“他是否为刘双一事找过你?” “找过,”秦睦静立不动,颇有松柏姿态,“刘双与世子牵扯过深。” 秦重与秦映冉长相更为相似,也是剑眉、戏眼,若是皱眉,冷峻太过算得上可怖了。 秦映冉近些年太不安分,秦重自然是知道的,不过毕竟是自己嫡长子当然要宽容几分,秦睦为刘双一事出力不少还听闻这人病了一场,如今不过一句“牵扯过深”便不在多言,可见其人还算稳重可靠。 “如今世人皆尊称你一句‘小先生’,自然尊敬你的,你亦周旋于我几个儿子之间,那我问你,你到底属意我哪一个儿子。”秦重戏觑不卑不亢的秦睦。 秦睦一笑:“不是草民属意哪位公子,而是草民只能属意侯爷属意之人。” “都说你不圆滑世故,我看未必。”秦重细眸微眯,很是不喜。 秦睦作揖:“侯爷以为草民世故圆滑?草民不是能载舟、覆舟的水,不过是一片树叶,世故圆滑、桀骜居高这些不过是我所能现、他人所见的态度而已。” “有些意思,你这人有点意思。”秦重摆手,“今日之事不要告诉旁人。” 秦睦点头答应:“自然。” “尤其是世子的事。” “是。” “秦晏,我不管你到底将宝压在谁的身上,让本侯瞧瞧你的本事。”秦重并非京中养尊处优的王孙,年幼随着祖父征战,讲的是实力、论的是能耐。 秦睦应下:“是。”退出了房门。 许是凛阳侯吩咐,回去一路上并无丫头小厮,不凑巧终归是不凑巧。 秦睦正往回走,便听见林子里一个女人骂着谁:“不要冲我这样笑!” 秦睦并无窥人阴私的癖好,欲往别处走两步,只听一人喊了一句:“姨娘!”声音熟悉,秦睦回头望了一眼便见一个女子狠狠扇了秦映亭一巴掌便走了,瞧着衣服像是秦映亭生母、凛阳侯府三夫人关氏。 秦睦瞧着呆立在原地的秦映亭可怜,便走过去,一看,秦映亭脸上果然红肿了一片。 “小先生。”秦映亭看清来人便低迷地唤他。 秦睦应了一声,掏出袖中的帕子,在一旁石头上拨开表面的雪,轻柔地用帕子裹了一团雪,放在手心,用体温将雪化成了水,秦睦怕冷,忍不住哆嗦。 “小先生。”秦映亭不禁又喊了一声,如同受了伤低鸣的幼兽。 秦睦皱着眉头转过身,径直走到秦映亭面前,二指捏着秦映亭的下巴掰了过去,将帕子敷在他红肿的脸上:“为什么?” 第五十一章 征兵 卫海一役来来回回一年多,常培与诸侯联军多次作战未得大胜,而诸侯军内里倾轧情势太过。 朝翼王兵力强盛又领诸侯联军,自是无人敢面上与他起争执,私下里也有许多不悦。 朝翼王带兵最多,所用粮草自也是军中第一,手下军士屡次强用别家粮草,被捉住也不过笑呵呵敷衍过去。 如今,诸侯联军愈显势弱,朝翼王便修书给那些个未参战的秦家子弟中那些有封之人。 韩丰年知秦睦如今在凛阳,如今他兵马皆被朝翼王以与常贼作战之借口强留下来。 他一心报国却流落至此也是可笑,心想军马再无归还可能便讨了送书信往凛阳的差使,趁机逃了出来。 凛阳侯二夫人生辰后果没出十天,书信便送到了凛阳侯府。 凛阳侯备了酒席接待了韩丰年一番,席上自是问卫海战况如何。 韩丰年本就是武将出身,没那么些花花肠子,自是据实相告:“与常贼之战,胜数少,而联军之中弊病诸多。” 凛阳如今也是多事之秋,年前那些血洗沈府的佃户尚未判刑,世子如今又牵扯阿芙蓉一事。 凛阳侯深觉自己四面楚歌,却不能在韩丰年处露怯,宴席罢后,他要为韩丰年安排住处。 韩丰年自是不肯留的:“某在凛阳有故旧,此时天虽晚了,却也要上门拜访的。” 秦重不由问韩丰年故旧是哪位高人。 “秦晏先生。”纵使韩丰年较秦睦小许多,他也要尊称一句“先生”。 秦重不由又对秦睦重视几分,想着韩丰年并不知秦睦凛阳住处便让家仆领他过去。 韩丰年从善如流,道了谢便上马而去。 自秦映冉因刘双一事被父亲厌弃,秦映桐倒是与秦睦“亲近”了不少,他时不时到秦睦府上叨扰,品茶、赏酒次次有他一份,今夜亦是如此。 阳处则、陆璋二人,一是寄居于此、一是来惯了,每每都有他们二人。 秦映桐倒也不是来此处光饮酒的,他今日来还是为了当日暴动的佃户。 当日佃户被杀三四十人,如今还剩百十人关在牢里。 阳处则听秦映桐问了便道:“如今不仅仅是佃户,百姓们大多不满税收,朝廷在打仗也顾不得我们这儿,倒不如减赋税换太平。至于那百十佃户,杀人者斩,其余流放。” “阳先生所言不无道理,杀人偿命倒也合情合理,纠察谁杀了人、谁没有又是一桩麻烦事儿。”主意是不错,就是麻烦了些。 秦睦早有打算,笑看痛饮的陆璋:“只怕昭华也有主意。” 陆璋放下酒杯:“如今,州府私改税收已有前例,不过都是增税,凛阳往下减便能招收苦于苛捐杂税的人,阳处则到底想的不错。不过,如今凛阳最打眼的便是这百十佃户的去处,沈家有错、佃户难道无罪?虽说法不责众,但处置依旧是要处置,怎么处置最能得益,三公子?” 秦映桐倒是乖觉,不知如何处置便请教于陆璋。 秦睦拿了筷子蘸了酒在桌上写了个“兵”字:“昭华可是同我想到一处了?” 陆璋忙为秦睦斟了酒:“知我者秦晏也。” “恩威并施,公子趁此机会亦可招揽其他州府的流民入军。”秦睦拿起酒杯轻呡一口,“如今世子不被侯爷看中,公子也可借机打压一二。” 难得秦睦想得如此周全,秦映桐连声叫好:“先生思虑,我所不能及。” 陆璋摇头一笑:“届时,军中人一多,哪里不需要银两,沈家便是那花钱的冤家。” “先生难不成在那时就盘算好了?”秦映桐问此刻还风轻云淡饮酒的秦睦。 秦睦低眉敛目,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三公子,饮酒吧。” 秦映桐暗自惊心秦睦能谋善断,心中更起尊敬与忌讳,就连饮酒也不大自如了。 秦睦岂能瞧不见他暗自打量,依旧是光风霁月不同他人。四人饮到酣处,有人通报韩丰年来访。 众人皆闻韩丰年大名便同去门口接迎。秦睦未能引荐一番便问韩丰年:“丰年兄可是从卫海处来?又所为何事?” 韩丰年得遇故人,前些年心酸涌上心头:“我此番是代朝翼王送信与凛阳侯,卫海局势不好,需侯爷带兵支援。一别数年,先生过得可好?” 秦映桐听闻此讯,一拜韩丰年便让人牵了马奔凛阳侯府而去,如今凛阳兵马本就不多,一旦去卫海参战,凛阳随时会被旁的诸侯拿下,招募军人一事刻不容缓。 韩丰年见那人慌张而去便问:“那人是谁?” 秦睦邀人进府:“凛阳侯家三公子。丰年兄,你只身来了凛阳?” “是啊,我的人都被扣下了,要不然也不能这么容易脱身。”韩丰年倒也豁达,命和权,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 秦睦也不过多安慰,只是引荐陆璋、阳处则同韩丰年认识。 韩丰年惯是爱酒肉的,秦睦遂叫人添了些菜,期间问了他卫海之事。实则,秦睦与卫海一地常有书信往来,不过是让阳处则、陆璋听个热闹。 初始,卫海一战诸侯心思各异,不过其中不乏真心讨贼的有志之士。双方交战数十次,每每皆现英雄。 “且不谈为谁卖命,这高实家的大公子倒是真少年英豪,一把大刀单挑秦禄手下五将,好不得意,若非他助常培气焰,我也要为他喝一喝的!”韩丰年夹了块红烧肉,“果真是我们这些人老了,改日都是你们的天下。” 秦睦在京时便听过高实家大儿子高回的名号,诗书学得好、武艺也好,原以为不过是些花拳绣腿的功夫,倒也能在沙场上起些用处,她便是笑:“高回也是不出二十的年纪,一战成名,很是风光。” 陆璋、阳处则皆是文士不错,但心系沙场,不由多问卫海一事。 韩丰年是个好爽之人,有问必答,秦睦自是让人安排韩丰年住处,会心来请了两次,众人回到各自房间睡下了。 秦睦回房洗漱一番直接,只穿了里衣躺在床上,手中反复盘弄那颗雾紫珠,目光如炬,半点没有方才疲累的模样。 会心为她整理好明日穿的衣裳放在一旁雕花木架上,减灭了外头几盏油灯,问:“主子这是又不困了?”拿了把梳子和衣坐在她身旁。 “方才一阵折腾,清明许多。”秦睦任凭会心为自己梳发。 会心捧着秦睦一绺长发问:“主子是想留韩丰年在凛阳?”秦睦发丝细软,还泛着股子草药香,摸着似绸如缎。 房内一灯如豆,衬得秦睦神色润暖,少了许多清减:“韩丰年是武将却很有计较,若是留得他为我所用便是最好不过可眼下时机不好,后顾之忧太多。” 会心笑问:“那主子到底是留还是不留?” “若是韩丰年有意留在凛阳,可让三公子为其谋个一官半职,待他日事成,再用也不迟。”此事还不是秦睦最为挂心的一桩,如今秦重利剑悬顶,过些时日必是要打发一个儿子去卫海诸侯处。 去与留,利弊参半,秦睦必是要思虑周全了。 “卫海您去得?”会心跟在服侍秦睦多年,百十个心思都挂在秦睦身上了,不会连这点心思都不明白。 秦睦扭头看她:“自然是,去不得。”参战的几位诸侯王曾见过她,她若是去,与自投罗网无异。 会心含笑:“卫海离京城虽比凛阳近些,却也不是常家门口。” “这处风水养人?怎么叫我养出个如此聪颖的美人?”秦睦明了会心心意,便打趣。 会心也不羞,只是温顺如以往:“主子,你应了陪他同游,应当早些歇下了。” “我到也是不困,韩诚家收了彩礼,不日便问名、纳吉,此事算成了大半。”秦睦这模样倒真有几分落拓,愈发英气。 会心摸了摸她的手,依旧是冰凉凉:“怎么调理了这许久还不见效,快进被窝。韩家是忠厚本分的人家,韩素怡又是性情温婉的,主子真是有心了。” “而你觉得我此计太过阴险?三言两语便让韩家那位白兔般的小姐入了局?”秦睦依言进了被子里。 会心帮她掖好被角,眉头心中皆带愁绪:“这韩家小姐本是要被世子强纳为妾的,许了四公子倒也是两全其美。主意是主子出的不错,这做局的人可是四公子,会心只是觉得四公子并非良人。” 秦睦笑时,眸中带光:“他非良人,却不至于对自己发妻太过刻薄。情爱二字,遇着是幸,错过不过只是可惜而已。” “主子,如今战乱不休的,遇着了也未必是件好事。”会心同秦睦倚在一处,就着灯光说些女儿间的私语。 秦睦喟叹:“谁说不是呢。” 听得外头打更声,二人皆是一惊,会心连忙起身:“都这个时辰了,主子快歇下吧。” 秦睦应了一声便整个人钻进被窝里去了,会心拿了灯到外头,褪了衣裳、吹了灯方才睡下。 一夜无话,秦睦这一觉倒是睡得沉。 一早上,秦映桐差秦武来请秦睦去观刑,秦睦难得睡个好觉,会心也未唤她起床,可惜也不过是比往常多睡了半个时辰。 盥洗时,会心禀秦映桐请她去观刑:“秦武说,昨夜连夜定了如何刑罚,今日在集市口处刑,罚比主子想的重些,不过也未祸及子孙。” 秦睦接过毛巾揩面:“只怕威易施、恩难应,我出门后,让人告知四公子,若是招兵太少,收买几人在乡里告示前鼓吹报国热血情怀,切不可强迫。” “好,那主子今日可要去观刑?”会心掸掸秦睦衣裳,看了眼她孤零零的腰间配饰,“再配一个相衬的配饰?” 秦睦将毛巾扔在架上:“不必。我回来时带些张家铺子的果脯蜜饯,你想吃什么?” “主子喜欢的就好。”会心抬手整理着秦睦发丝。 许是一路风尘,韩丰年起得比秦睦还晚些,早饭早就备下了,秦睦让侍女去请韩丰年。 韩丰年盥洗罢后,至前厅,秦睦同阳处则正等候自己,赶上两步:“小先生、阳先生。” 二人起身相迎,秦睦问韩丰年昨夜休息得可好。 韩丰年应了:“谢小先生款待,丰年自是睡得很好。 陆璋抱着妹妹来秦家蹭饭,进了门子便瞧见秦睦难得穿了件玄色衣裳,往日里瞧他清风皓月地风雅惯了,今日这一身金丝暗纹玄衣倒是飒爽,像破风而去的箭矢,很是凌厉。 秦睦从陆璋怀中接过陆鸾:“陆伯伯呢?” “我爹一早出去了,我和鸾儿不想在家吃饭。”陆璋不似客人般拘谨,招呼着韩丰年坐下吃早饭,“我们常是在一起热热闹闹的。” 韩丰年笑:“小先生家中这么多孩子?” 这不,文大夫带着文晗从后院出来,身后还跟着沈氏兄妹。 秦睦请众人坐下:“其中缘由再与韩兄细说,用了早饭,我带你逛一逛凛阳。” “好。”韩丰年应了声。 众人用罢早饭,阳处则、陆璋越好同去观刑。秦睦便带着韩丰年上街去了,扶枳、周茅跟着。 韩丰年常年居住于中原腹地,山丘,临海之地甚是少访,此处气候、人文皆与中原不同,遂多有新奇。 凛阳有一巷名为鸿思,无论是店铺还是小摊卖古玩奇货,秦睦带着韩丰年去鸿思巷瞧一瞧,她对凛阳当地人事传说也不过是一知半解,借着赏一赏古玩字画的名头多听些故事。 商贩们口中凛阳往事皆神乎其神,什么海龙王动怒吃了数千童男童女、鲛人因爱断尾上岸、哪家公子小姐投海成了海中冤魂。。。。。。 秦睦、韩丰年不过是听后一笑了之。 “听他们说今日集市口有刑罚,是否就是阳生、陆生所说的?”韩丰年听得小商小贩都在议论此事。 秦睦点头:“佃户暴乱,杀了人。” “此事和小先生也有几分干系,先生不去当真看看?”韩丰年试探问道。 秦睦摇头:“场面必然不好看,我还是不去了,若是韩兄想去见识见识便让周茅带你去瞧瞧?” “也好,你见不得血腥,我自己去瞧瞧,随后同阳生、陆生一起回去。”韩丰年也不矫揉,说着便走了,周茅跟在其后。 韩丰年走远之后,秦睦依旧是在鸿思巷里乱逛,扶枳跟在其侧。 秦睦家人惯爱玉石,连带着她也颇为喜爱,饰物多为玉石,扶枳跟着她在摊贩之间寻那些个精美的玉石。 能来往于此的定然都不是什么贫困之辈,更何况就算秦睦今日多穿朴拙却依然风华难掩,这不被人顶上了。 秦睦腰间只坠了个珠子,扶枳腰上却是别了个青黛色的荷包,小贼特意瞧着二人中间撞了过去,顺势拿了二人腰上物件儿。 未等钻过去,小贼两只手皆被捏住,他攒足了今儿想要脱身却怎么也挣不开手,正要开口骂,左手手腕被往后掰了一下,骨裂之疼叫人难忍,他不自禁喊了出来,撕心裂肺引得众人注视。 秦睦推开小贼,小贼一手被扶枳擒住,一手险些被反向拧了个对折,很是可怖。 扶枳拧眉为秦睦:“送官还是如何?” 秦睦从小贼手中拿回东西:“不必。” 松开小贼,扶枳绕过他依旧随在秦睦身侧:“手被掰成那样,八成是废了。”秦睦用了真力气,就算那小贼找了大夫,日后怕再不能以偷盗为生。 “废了也好,他做的买卖太脏。”秦睦自然不在意。 扶枳自是不太高兴:“日后,这种事让我来便可。” 秦睦微微一愣,便笑了:“他那些伎俩伤不着我。走吧,去张家铺子。” 秦睦爱吃梅干、会心爱吃桃脯,家中还有些孩子,秦睦便又挑些果子干带回去了。 第五十二章 陷阱 秦睦与扶枳回到府中时,集市正在行刑,故而陆璋、阳处则等人都不在。 文大夫在后院趁着天气正好晒晒药材,小文晗、陆鸾和沈家小兄妹四个孩子蹲在一旁帮忙铺开草药。 会心带着丫头们晒被褥,见秦睦回来了,便停下手让丫头们去做了:“回来早了些,怎么但您和扶枳回来了?” 秦睦将果脯蜜饯交给她:“周茅带着韩兄观刑去了,我们在鸿思巷逛得无趣便提前回来了。” 文大夫闻声看向她:“怎么穿了一身黑衣还用那么不显眼的络子?怪沉闷的。” “财不露白。”秦睦浅笑着回答,“我买回来些果干,文大夫不妨尝一尝?” 文大夫撑着自己膝盖慢慢站起来:“我怎么瞧着你是看我牙太多了,故意让我掉几个?” 每分点心上都用笔写了名字,会心挑了个软烂的糕点拆下来,分给眼巴巴看着的几个孩子和文大夫:“文大夫,都说老来慈祥,您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文老头拿了块糕点打趣她:“我尖酸刻薄,你到未必是个面子心善的,你们主仆啊,一条心,我是比不过。” 沈迭没要糕点而是拉扯住扶枳的裤脚:“扶枳哥哥,钱明叔叔说您武功最厉害是不是?我能不能和你学啊?”面团似的小脸蛋学着大人模样,叫人疼惜。 若是往日,沈迭定然不敢这么抱住扶枳的,他在这儿住了好些日子几乎未见过他笑,冰坨子一般的脸色让人害怕,今日有秦睦在,扶枳也笑了,他便壮着胆子问上一问。 扶枳退后一步,差点使得腿上的小家伙踉跄摔了跤,他依旧沉着声音:“沈少爷,我没有时间。若是你想学功夫,钱明、周茅、孙凯时常在府里,你可以向他们请教。” 沈迭被拒,一下子红了眼眶:“可他们说,你最厉害。” 秦睦故作严肃:“沈迭。”低低唤他一声,沈迭立马松了手。 文大夫速来疼爱小孩,和孩子们也是隔代亲,很是不同意秦睦此举:“扶枳若是在家教个一招半式,就算强身健体也好,不担心到外头被人欺负了吐血,像你一般手无缚鸡之力可怎么好?” 秦睦被刺地一下子语塞,她上次的确是被人掼晕了,但也真不是文弱,几欲张口又吞咽下去。 “极少看你哑口无言。”秦映煊正巧有事来寻秦睦,方至后院,便听得文大夫与秦睦吵嘴,忍不住打趣。 秦睦偏头见了来人,略带斥责审视文大夫一眼,便转身道:“二公子,怎么有时间来府上?世子和三公子、四公子都在督刑,您倒是轻快。”说着邀他去书房。 “鞭子打得血肉模糊,我实在是不忍直视便出来了。三弟说是你出的主意,我正巧有事问你便来了。”秦映煊随他一处去了书房。 秦睦问道:“这事严重,怎么不见侯爷出面?” 二人到了书房,关上了。秦映煊淡笑:“父亲同底下幕僚商议赋税与招兵之事,故而未能出面。我刚才有事问你倒也不是托词,我问了,还请阿晏斟酌轻重后再回答。” 秦睦见他如此,面色不觉凝重几分,只道:“公子先问,秦晏若是能答必然知无不言。” “世子在吸食阿芙蓉?”秦映桐依旧只是笑,与往常无异,却叫秦睦不寒而栗。 此事按理说唯有秦重、秦映桐几人知晓,怎么连秦映煊都知道了,秦睦倒也不敢贸然应答。 “阿晏,如今凛阳阿芙蓉泛滥成灾,屡禁不止,想也知道必然有官府的人参与其中。父亲派老三暗中追查此事,不声不响,除去大哥,他怕也是不在乎旁人声名。”秦映桐这个笑面虎不显山不露水这许久,险些骗过秦睦。 秦睦倒也不瞒,左右与自己无干:“侯爷不告诉公子,必然有他的打算,秦睦也只知道这么多。” “只怕老三未查明白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了,实则也不难猜,只是这顺藤摸瓜也不是易事。”秦映煊为自己倒了杯冷茶,“秦晏,你说呢?” 秦睦此刻倒放松下来,眉眼成了弯月:“二公子,秦晏可不是手眼通天之人。” 秦映煊轻呡一口冷茶:“这茶冷了可以重沏,人凉了又能如何?” “若是二公子问秦晏可否知道世子沾染了那东西,二公子已然知晓答案。其余,秦晏还是方才那句话,若是秦睦能答定然为二公子解惑。”秦睦双目直视秦映煊,十分坦然。 屋内剑拔弩张,屋外会心敲了门:“二公子,主子。” 秦映煊率先开口:“进。” 会心推门而入:“我才泡了茶便听闻二公子抱怨茶凉了,赶紧敲门端了进来,还望二公子莫怪。” 秦映煊淡笑摇头:“你这丫头很是有心。” 会心笑盈盈应下,对着秦睦道:“主子,扶枳就在外头等着主子一同去沈家瞧瞧修缮进度,若是二位谈好了便唤他。” “你出去吧,我同你家主子再说几句话便走,你这茶算是白泡了。”秦映煊就是不饮会心为他倒的热茶。 会心浅浅一笑,低颔而退,很是贴心地关上了门。 秦睦捧起热茶,缓缓饮了一口:“会心唐突了。”会心不言却意在以茶喻人,着实放肆了些。 “府上丫头都这般心似琉璃,阿晏真是调教有方。”秦映煊放下茶杯,又穿上了亲切的皮,“方才之事事关重大,父亲想保全大哥,又不能不管此事,老三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兄,自然会包庇。你若是牵扯入内,怕不是能够全身而退的。” 这叫秦睦糊涂了,方才那模样、这又变了张脸,她索性不开口了。 “我不管你是谁的人,若是与阿芙蓉买卖牵扯半点关系,我定不能忍。大哥也好、老三也好,他们都不干净,你好自为之。”说罢,他便起身告辞。 秦睦随之起身:“二公子,秦晏见过不少脏污事儿却也爱清白,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秦映煊可见其眼底赤诚,一笑了之:“如此便好,阿晏不必送了。”施施开了门走了。 秦映煊方出书房门,扶枳便快步进来,瞧着秦睦上下无碍放下心了:“主子可还好?” “扶枳,二公子对阿芙蓉这事很是上心。” 扶枳道:“这事牵扯太多,主子不是已经打算不干预了吗?” 秦睦眉头微蹙:“四公子与世子很是亲近,他又在背后沾染多少呢?” 韩丰年在凛阳逗留几日便告辞了,他不愿屈居人下,不如当个闲散游士,准备回乡带着家人隐居去了。秦睦倒也不劝,只祝他一路顺风。 秦映冉几兄弟受秦重之命在各个郡县中征兵,虽大肆渲染却收效甚。 他们几人忙的是焦头烂额,倒叫秦睦闲了下来,她在家日日清闲,最闹心不过阳处则和陆璋喝醉酒了胡闹。 二公子如今分身乏术,又是征兵之事又是查探阿芙蓉事宜,期间倒是来了一次,不过是问秦睦借人。 秦睦自然是要问的,不过秦映煊匆匆又走了,没过几日又来了。 那日,秦睦正抱着年糕在书房里看书,被地龙熏得和暖的屋内掺杂着缕缕冷香,很是特别。 秦映煊从郡县赶回来,直奔秦睦府上,请秦睦借人,浑身都是伤。 秦睦放下年糕,让人请了文大夫过来,仔细问了秦映煊到底为何向自己借人。 秦映煊只道:“我要查明究竟是谁在凛阳境内走私阿芙蓉。”面露凶意。 “二公子,秦晏斗胆劝一句,这事您最好别再查下去。”如今凛阳的阿芙蓉不过是从别处运过来的,其中牵扯的不仅仅只有凛阳中人。 她便是让扶枳粗略一查便查出不止十余家富商牵扯其中,刘双所属刘家便在其中,凭着秦映煊这一股子冲动劲儿,怕是迟早死在那些人手底下。 秦映煊没吭声,自然是不同意了。 秦睦询问:“二公子不是打算林夫人生辰后假死隐遁吗?再插手此事怕是走不了了。” “我就说你不是常人,老四真是找了个好军师。” “我常说二公子是四位公子中最最聪慧之人。”秦睦迎上秦映煊挑衅的目光,很是镇定。 秦映煊衣衫被割地破烂,不少伤口还在流血,却仍旧是往常同秦睦品茗的自在神情:“那阿晏为何不选我?” 秦睦一笑,反问:“二公子为什么这么在意阿芙蓉?” “我可不像阿晏半途而废。”秦映煊一件件扒了自己身上的衣服。 秦睦嗤笑几声:“这世上公子关心的,除了夫人便是那位已故的荼靡奴?二公子的确用情至深,秦晏所不能及。”秦映煊的事实在好查,他只疯过那么一场,为了一个女子,那个若谪仙入凡尘的舞姬。 秦映煊忍着疼,将和着血黏在身上的里衣从身上褪了下来,伤口再度被揭开,心口赫然一朵荼靡花:“阿晏真是杀人诛心,句句刺骨。” “二公子,这事儿恕秦晏无力相助,公子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隐去吧。”秦睦眼眸半阖,“此事我不会泄露。” 文大夫推门而入,见秦映煊身上全是刀剑所伤,洗了干净帕子擦拭过后上了药便出去了。 秦映煊穿上秦睦准备的干净衣裳才问:“若是老三拿沈家生意当倒卖阿芙蓉的幌子,你是否还是如此无动于衷?” “沈家的事,秦晏并无权利插手。”秦睦依旧不为所动。 秦映煊见他如此,心灰意冷:“陆璋说你通透,你当真是通透极了,借他之名在凛阳风生水起、侦破刘双案子装仁心仁德、拿沈家给了老三当人情,步步为营、半步不差,果真是通透。” 屋外天寒地冻尚且比不过二人之间冰霜较量,秦睦寒眸微愠:“二公子就当未曾有过秦晏这个知己,我奉劝公子最后一句,人死不能复生,公子一向聪明,不能为了个已经死了的舞姬得不偿失。” 秦映煊当即抄起一个竹简往秦睦砸去:“秦晏!她还轮不到你置喙!” 秦睦伸手试图挡下,竹简从额角处飞蹭一下,瞬时擦出一道血痕,她怒得起身,抓住镇纸直指秦映煊:“二公子,这儿也轮不到你撒泼。” “秦晏,我只想把那些人都杀了,我秦映煊此生负谁都可以,唯独荼靡不行,豁出性命我也要宰了他们。”风雅潇洒如秦映煊为了情爱亦是狼狈至厮。 秦睦握紧手中镇纸:“二公子肯豁出性命查,我就更不能帮您了。荼靡已去,您还有夫人,您护不了荼靡奴还要弃夫人吗?” 握在手中的终究成不了遗憾,未能留住的总能勾起若多情怀。 “若是你呢?” “我自是不会去。” 自是人生长恨。。。。。。 几日后,刘双家来了人,十五六的少年,一身丧服。 秦睦是不想见的,只是来人说是刘双儿子,是来请罪的。 扶枳一边替秦睦处理伤口,一边道:“说是为他的父亲与叔伯,还想取回他父亲画的那幅梅花。” 若不是刘憾提及,秦睦都快忘了那幅画,她翻找出来给了扶枳:“见面很是不必,还给他便请他离开。” 扶枳拿了画到了前厅,刘双儿子刘憾便端端正正地坐着,很是文静秀气,袖上还别了个“孝”字,见了扶枳起身:“先生呢?” “刘少爷,我家主子说了,不必见了。”扶枳双手奉上拿绸子包裹好的画轴,“少爷知事明理,想必比旁人看得更为清楚,不如不见。” 刘憾接过,要对着扶枳深深作揖:“先生没错,晚学想亲自同先生致歉。” 扶枳眼疾手快扶住他,强硬地将人抬起身子:“刘少爷,实不相瞒,正逢我家主子抱恙,的确不便相见。” 刘憾也不好再执拗,道几句让秦睦好好养病便回去了。 秦睦蜷在书房捧着书看,案上摆着七八碟子瓜果糕点,会心在一旁给她豹橘子,一瓣儿瓣儿去了橘子上的白色橘络放在盘子里供秦睦品用。 扶枳淡淡觑会心一眼:“主子越发娇生惯养了。” 会心未停下,倒是递了个干净饱满的橘瓣给他:“很是甘甜,你吃看看。” “珠颗虽甜,过食易上火,他不吃。”秦睦合上书,示意扶枳坐下,做派日益同陆璋趋近,越发浪荡了,“刘家小子回去了?” 扶枳结果橘子,放在嘴边,略苦的清香味倒也好闻:“回去了,若是日后见面他问起,便说你病了。” 会心闻言,掩面一笑:“主子身子弱,有一半都是自己说出来的。”秦睦懒怠、不愿见客时总说身子欠妥,她原也是病过几场,真真假假,这借口倒也不会叫人太过质疑。 “这橘子比前日买的甜。”扶枳嘴上数落秦睦,说完帮着会心剖开整个柚子。 秦睦往嘴里又塞了一个,指着面前四盘水果:“当然甜了,这是贡橘,两越来的晶美人,原本只贡大内。旌菏的柚子和山楂、廊越的甘蔗,无一例外都是贡赋之物。” 前朝云渺,有一臣子误用贡柑,上视为僭越,遂杀之,当朝虽宽和治国,越级食贡也要治罪,朝臣得之不易,更何况平头布衣? 扶枳只问秦睦从何处寻的这些贡果。 “一部分是我让孙凯买的,一些是三公子送的。”秦睦催着扶枳剥柚子皮,“这些东西都是从刘双家船上下来的,我对比过,同一批东西。” “二公子又来找您了?”扶枳问道。 当初查世子秦映冉阿芙蓉从何而来时,就探明刘双、白三儿、王向灿等人定然牵扯其中,唯恐再深究牵扯更为位高权重之人,遂放弃了。 秦映煊几次三番请秦睦援助之后未得响应,扶枳原以为她安分下来,没想到却是派了孙凯去探。 这些日子,扶枳跟随秦睦左右,秦映煊并未出入秦府,他亦是明了,此问不过多此一举。 秦睦摇头:“一开始本就是买来吃的,然后就发现了。”搔搔鼻头,很不自在。 “是吗?”扶枳反问,鹰眸直射秦睦,“查到了之后呢?”纵使查到了所有参与的大小商户以及官员,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或联合秦映煊全部铲除。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是真英雄。” “您是不是真英雄我不知道,但您的确实在逞英雄。” 扶枳虽不同意秦睦帮着秦映煊查与阿芙蓉相干密辛,却又不忍灭了她心中那一方良善。 “多谢。” 第五十三章 项融 台上一丝不挂纠缠在一处欢爱的四五个男女身上多少都从顶头撒下的梅花瓣,殷红的花色渴求着依附于年轻、丰盈的坦白肉体上,他们像一窝淫蛇扭动着柔韧的躯干,而零落泥尘、唯香如故的高洁雅物不知羞耻地绽放着另一种难以言说的欲望。 秦睦眼虽直视台上,所见不过一片白茫茫,耳中那些不堪又诚实的喘息、笑骂仿若潮水翻涌着,时而真切时而模糊。 柔若无骨的小手解开秦睦黛色外衣第一层,又不动声色地拉开第二次的衣结,倚在秦睦身上的红衣女子不禁感叹:“爷,光看多没意思。” 秦睦忽然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她的手把玩,眯着眼调笑道:“爷不爱这个。”这屋内的香粉味太重,熏得她脑袋昏沉,忍不住掩住鼻子询问怀中女子这是什么味道。 女子指尖在秦睦面庞上游走:“能什么,催情的呗。” 身旁的秦映桐衣裳都已经解开了,胸腹袒露的彻底:“你这是不好意思了?美人在怀,及时行乐。” “三公子没忘此行目的吧?”秦睦衣衫半解,淡淡暼他一眼,转过头去,看着台下依旧演奏的三五乐师。 秦映桐往他这边挪了几步,很是好奇:“自会带你去见他的。不过,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送过那么些美人给你,女的、男的,真没有一个能入你眼的?”手还不安分地拿起秦睦衣带,搔着一旁女子的下巴。 以往,秦睦也从秦秉俨口中听过些类似于此的宴会,倒未曾亲眼见过一次,今日真是开了眼界。她一点点将青色衣带从秦映桐怀中抽回来:“有倒是有,我说了,您能找出来送来我身边?” “你且说,谁家的小姐?” 秦睦笑着摇头,满是无奈:“算了吧。” “怎么,这姑娘名字还不能告诉我们?怕不是谁家已经婚配的女孩子?”秦映桐笑问。 秦睦瞧着满屋的人,缓声开口:“在这种地方,就算只是念她姓名,也算玷污了。”拿起女子放在食案上的香扇,打开又合上,反反复复。 酒池肉林中的丝竹管弦声太过靡费,他纵使衣衫半解却还是眼眸清亮,底下场景在他眼中不过平常,秦睦这模样叫秦映桐略微有些恼又有些劣性地想看他不可自持。 “什么样的娇客?”秦映桐更是好奇了,什么样的人物连秦睦念个名字都觉得有违于心。 秦睦低头浅笑,只是摇头:“没有这人。”她可不想自添麻烦。 秦映桐不依不饶,定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你不说我就要罚酒了,我很想知道你魂牵梦萦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子。” 秦睦端起酒杯,昂头灌下去一整杯:“日后再同公子讲,人来了。” 穿着褐布麻衣的小厮穿过堆叠在一处的人,对着秦映桐、秦睦行礼:“公子、先生,我们家老爷有请。” 凛阳海运出去官船便是项、刘二家垄断,如今离京城较近的港口正在打仗,官船鲜少外出,而凛阳州府有消息便拖项、刘二家带回京都。 如今,凛阳阿芙蓉泛滥与这两家是脱不了干系,刘家与世子交好而项家财大气粗,与众公子只是平常交往。 刘双已死,按理应将刘家交付于刘双之子,也就是刘憾,不过刘双底下弟妹争夺海运产业不休,刘憾接手的不过是些小营小利的糟心买卖。 项家家主项融同小刘憾经历有着几分相似,也是少年失怙,不过手段狠辣,从叔伯、兄弟手里夺了偌大产业,如今也有十来年了,经营地很是不错。 项融其人,既爱财又好色,买卖做得好,自是要满足心里那些龌龊勾当,遂在凛阳北郊盖了间屋子,这便是秦睦今日来的这处“巫山云雨”的由来,思及此处,秦睦依旧觉着“巫山云雨”四字太过直白。。。。。。 随着小厮往巫山云雨三楼去,秦睦仔仔细细避开所以男女,将自己的衣服重新系好,心想项融真是个怪人,非要他们看完台上那场表演才肯见。 上了三楼,小厮推门请二位进去,秦映桐来过几回,倒也熟悉,只是秦睦看见跪在**男子身侧、满身青紫、快要被勒死的女子时惊了一跳。 那无所顾忌瘫坐着、反复收紧女子脖颈上鞭子的男人就是项融无疑了,长相倒不算难看,可怎么瞧都透着一股子邪性。 “是我巫山云雨的奴才照顾不周,这位怎么衣衫整齐?”男子又将鞭子收紧几分。跪在地上的女子赤红这一张俊脸,声音嘶哑地求饶。 秦睦汗毛直立,暗自退后半步。秦映桐领他坐下:“你这儿倒是越发有意思了,下面整的倒挺唬人。” “图个热闹,三公子不是不好来这儿同我们一起玩的吗?”秦映桐对夫人高氏还算忠贞,平素不太来这些地方。 秦映桐上下一扫量,随后笑:“这不是几次三番到你家里没寻着人,才来你这温柔乡的?你忙倒是没见过这位,今日是专门为你引荐来的。” “我方才就看见他了,以为是哪个眼睛长斜了的新买来的小倌,原来是三公子你身边的人,品相看着还没有我身边那几个好、性情看着也不是十分温顺。”项融很是认真地审视秦睦,身量、胖瘦、长相,从眼耳口鼻到十指粗细。 秦睦蹙眉,很是不悦,一扫他面庞,只是不说话。 秦映桐笑道:“可别,折煞我了,这人便是你想见的那位先生。” “秦晏?也不过尔尔,没有传闻中那么好。”项融一指秦睦上下,“青衣,也不是我喜爱的颜色。不喜欢啊不喜欢。”将绳子一扔大咧咧坐在凳子上,女子瘫在地上涨红着脸直咳嗽。 秦映桐低头忍笑。 秦睦微愠,倒也不能和他真动气:“项老爷说笑了,秦某人本就不是以色侍人之辈,光有好模样又能如何呢?” “原以为先生相貌不好,心地应该不错,只是你这话平白得罪了我这一馆的人,以色侍人凭的也是本事。”项融一指地上趴着的女子,“就比如她,空有好皮相却没本事,伺候不了主子,还哭,可不就是要罚吗?” 秦睦无意一瞥地上女子,切齿笑道:“当罚。” “你来巫山云雨,衣冠楚楚很不合适,眠琴,去。”项融差使地上的女子,“家务事,罚也不该在外人跟前,伺候好他,今儿爷罚的轻些。” 女子赤身裸体,忍着呜咽走到秦睦跟前,将脖子上的绳子双手奉上:“公子。” 秦睦迟迟不接,项融轻笑一声:“怕不是嫌脏?” 秦睦道:“项老爷,我在这儿时,这丫头是不是随我处置?” 项融起了性:“你怎么样都行。”秦映桐早先就和他说过,秦睦想要同他做些生意,他今日不过是试探试探。 得了项融应允,秦睦脱下外衣,披在女子身上,又命她解开自己脖颈上的绳子。 女子看了眼项融,见他并未阻止便缓缓解下绳子,紧紧握在手上不敢扔。 “原来,你爱玩儿深情款款的。”项融撑着下巴示意秦睦,“不必客气,都是签了生死契的,玩死了不过埋了。” 秦睦让她坐在一旁凳子上,项融却道:“嗯,什么规矩?哪有下人与主子同坐的?” 原本就不敢起身的女子更加惴惴不安,哆嗦着跪不好,直掉眼泪,秦睦一把拉起她坐在自己腿上:“别哭了。” 方才,项融在楼上看,秦睦的外衣但是解开了扣子,这会儿怜香惜玉地将外袍脱了披在小美人身上,有几分意思。 “听三公子说,你是因漕运生意特意来的?”项融方才瞧见秦睦身上所佩戴,倒件件非凡品,可见还是有几分家底在,这送上门的买卖不做白不做。 秦睦点头:“前些日子,三公子送了些瓜果来,很是新鲜,我想着若是能吃到时兴的水果,投些钱也无妨。” “漕运并非什么小本买卖,做的也并非什么瓜果,你可知要投多少钱?”项融听他这口气很是轻松,便问了问。 秦睦答:“这我都知道,凛阳漕运多半在项老爷看管之下,做的声音来钱最快也最多的无非是香魂子,钱太多我也出不起,不过二三十万金我还是出得起,不过有旁的生意,不然我还能出更多。” 香魂子便是如今市面上阿芙蓉的代称,因其中掺杂了香味浓重的茉莉以遮气味,故而称之为“香魂子”。 项融面色一凝,莫说旁人,便是他一下子也拿不出二三十万金这么多钱来,瞧他样子也不是唬人,不过还是笑着问:“当真?” 秦睦反问:“项老爷不信我?” “你这年纪轻轻的,拿得出这么多钱来,不管真不真,这来历我总要问上一问。”项融摸了个小柚子,几下剥开了。 秦睦笑:“您害怕来历不明的钱?” 项融摔了柚子皮:“是个爽快人,改日我让人多送些新鲜果子到你府上。” 秦睦微微点头:“那我便多谢项老爷了。” 小厮推门而入,附在项融耳边说了几句话。项融请秦映桐、秦睦起身:“看来有人放心不下我们秦先生,怕我们这些粗俗人玷污了你。” 几人来到一楼门口,瞧见陆璋被小厮拦着,气势汹汹同小厮理论什么,远远看见几人,脸色一变,秦睦身上外衣都脱给了旁人。 项融摆手,让小厮放开陆璋,陆璋见秦睦无碍,却还是不放心:“你怎么样?” 秦睦摇头:“我们回去再说吧。” 陆璋拧眉让跟在秦睦一旁的女子把外衣还回来:“早习惯了赤身裸体的人再披上一张皮也是白费。” 项融岂能不知他是暗讽自己,笑呵呵道:“你是不来巫山云雨许久,这些姐姐妹妹也不能入你的眼了。”颇为感慨。 “不能入我眼的一直不是她们,是你。”陆璋夺了秦睦衣裳,拉过秦睦,“咱们回去吧。” 项融倒不在意,依旧是笑:“许久不见,寒暄都不肯?” “你我之间不必寒暄。” 陆璋一路拉着秦睦出了巫山云雨,走了许久,才肯放开秦睦,数落道:“你知道巫山云雨是什么地方?就是要谈什么生意也不该来这里。” “我自然是有隐情的。”秦睦反问,“我怎么听你同项融很是熟识?” 陆璋一脚踢了脚雪:“他不是什么好人,少年时有过交集,不过许多年没有见过了。他有没有给你吃什么奇怪的东西?” 秦睦连忙合上衣服,还裹紧了些:“没有。” “再是照顾里边的人,你一走,他们还是要受罚,或许还罚的更狠,这是项融的规矩,你再多情也不抵用。” 还未开春,这荒天野地的也格外的冷。秦睦忍不住问一句:“咱俩怎么回去?” “嗐!走回去呗。”陆璋一揽秦睦,“别和项融走太近,他不干净,你和他交往过深必然也会沾染上几分的。” 秦睦叹了句:“哪有这么简单,我近段时间必然是要同他周旋。” “又为的什么?” “你也知道项融经手香魂子,这东西牵扯着世子、三公子,若是能查办了,一石二鸟。”秦睦哈气捂在鼻子上。 陆璋自是不同意秦睦以身试险:“你一天天人精似的,怎么越紧要的事情越犯浑?你以为侯爷不知道香魂子的事儿?要不是世子沾染了,他根本不会过问。项融每年为了运这些东西给了官府多少银钱,你也不想想?一动项融,多少人利益受损,他们岂能让你就这么扳倒他?” “扳倒他?那可真是蚍蜉撼树,我只是想以这事儿打压打压世子和三公子。” 陆璋也不信他,只是往他身边凑近几分以互相取暖:“别当兄弟没提醒你,这项融不是个东西,你啊,这法子有许多,何必执着于这一条?” “不说这个了,你怎么来的?” “嗯,我跑到项家闹,项家仆子把我送过来的,都发了老大一通脾气,我岂能摧眉折腰地让人家送我回去?” 秦睦听这话,待在原地,实在是忍不住了,团了个雪球往他身上砸:“陆璋,你是我亲兄弟!” 秦睦被陆璋拉走后,秦映桐、项融呵退小厮,私下里说话。 “陆璋对那小子的确是好,这都快五六年了,这还是他第一次来我巫山云雨。”项融将柚子一瓣一瓣剥好,放在盘子里。 秦映桐问:“这是吃醋了?” 陆璋同项融相识多年,以前是常在一处的,上青楼、喝花酒两个都是结伴而行,几年前不知为什么事情闹掰了,这如今还未和好。 项融勾唇:“秦晏那小子也配?话说,你知道他来历吗?怎么一下子能拿出那么多钱?” “我派人去北嘉打探过,说是没这号人。不过北嘉白氏二公子被他大哥逐出家门,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许是叫白晏,再多的也不知道了。”秦映桐答。 项融抱着盘子,将剥好的柚子小瓣小瓣放进嘴里:“半真半假的身份倒也叫人起不上什么疑心,来日问起,不过是怕家里大哥为难。听你说沈家的事有他在其中出力,他是否真的对你忠贞不二。” “忠仆不事二主,可他从未应允了谁,叫人难猜,许是他就是这个圆滑性情。”秦映桐缓缓将衣衫整理妥当。 “方才他惺惺作态,看着倒是端方君子做派,不知私下是否这般,若不是,陆璋会不会特别失望?” 秦映桐是看不得项融这般痴傻又怪诞,顺手扔了个苹果砸他:“项七,陆璋对秦晏比当你对你还好上几分,是你自个儿惹了他生气。秦晏这人还有用处,可别设计到他头上。” 项融见他要护着秦睦,笑道:“你怎么那么护住那小犊子呢?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心思?”眼眉挑动。 “若是你长点心也就知道陆璋为什么那么紧张那孩子,少孤、被长辈打压的人可不单单只有他。”秦映桐开门让小厮去拿秦睦落下的披风。 项融转念一想:“难不成陆璋是借他思我?” 秦映桐被他逗笑了:“你就这么想吧。”他可不能整日困在这处与项融这个一等闲人聊天唠嗑的。 第五十四章 结局 从项融的巫山云雨出来后,陆璋、秦睦走了两个多时辰方才走到家。一路上打闹自是不必说,到了家当即喝了姜茶暖身,当夜二人还是发了烧,幸而第二天早上退了热。 秦睦想要掺和项融漕运生意必然是要准备准备的,齐昀本是秦槐手下得力的账房,如今去了京都,秦槐底下的生意和账都是由孙凯负责,挪动金银必然也是要从他那儿过手的。 “如今家中还能挪出多少银钱?”秦睦揉了揉发酸的鼻子问道。 孙凯回:“您要多少?” “五六万金,投石问路。” 孙凯也不问秦睦为何需要那么多银钱,便答:“自是可以。” 陆璋在一旁抽着大鼻涕:“这么多钱都拿来糊弄项融,大可不必。” “你想帮我?”秦睦反问,昨日陆璋在巫山云雨那一顿折腾,项融一句重些的问责都没有,可见二人以往交情深厚。 陆璋沉吟片刻,扬起下巴:“你求我。” 秦睦满地找顺手的东西,陆璋拦了下:“我还是想劝你别搅进去,香魂子牵涉项、刘二家,此外还有两位公子。” 孙凯见二人打闹起来,便推门出去了。 “是三位,陆璋。当年,荼靡奴之死同阿芙蓉有莫大联系,二公子能坐视不理?”秦睦不再同他打闹,将前些日子梳理出的几位公子“家臣”名录递与陆璋,“不尽详实。” 陆璋细细看过:“怎么说起荼靡奴了?四公子的呢?”秦睦所列三位公子助力,与之相关的商贾之流也在其中。 “只是想起来了,我所知,四公子在凛阳在凛阳的人唯有两个。” “你与张济?” 秦睦点头,陆璋回:“听闻近日他与杜尽很是亲近?” 秦睦自是知道:“杜尽未能得侯爷重用,心中怕也是觉得自己怀才不遇。” “方才你道荼靡奴,是知道其中因果的?”陆璋将纸张归还给秦睦问道。 秦睦放在一旁,提笔在纸上写下一字:“是为了这个?” 陆璋瞧他提起个“情”字笑:“多少算是,房间流传太多,反正我只知道二公子为了荼靡奴与侯爷大吵一架,有险些烧了自己在外的宅子。”秦映煊素来温和潇洒,唯有一次行差走错,陆璋自然记得清楚。 “当年,荼靡女的死因至今无人敢讲,只说与阿芙蓉有关。”秦睦派人去问过当年与荼靡奴猝死相关之人,皆无结果。 陆璋犹记秦映煊这几日派人封了几家馆子,怕不是与此事有关:“那二公子命人封的馆子里都有卖香魂子?怪不得侯爷让他不要再管这些事了。” 秦睦点头,怕他故态复萌更怕他伤及自己利益。 “若你只是听了二公子一席话,就因他与荼靡奴的风流韵事去查项融,那很是不必。”陆璋左右也猜得出秦睦如此上心香魂子的缘故,他在几位公子中最为中意二公子,在此事上不敢确信二公子没有除荼靡奴外的打算。 秦睦起身:“我可没有那么轻率。”推开门让丫头去拿两个斗篷来。 “要去你去,我不想出门。”陆璋作势要瘫下。 秦睦斜睨一眼:“白夫人要与白掌柜和离。” 陆璋问道:“哪个白掌柜?” “还能是哪个?当然是因刘双入狱的那位白掌柜。” 丫头拿来斗篷,一件搭在手上,为秦睦披上。 秦睦看并非是以往服侍书房的丫头,便问她是谁,低下头以便她为自己系衣裳。 小丫头抬眼瞧了秦睦,红了脸复又低下头,微微踮起脚,温暖的小手贴着秦睦的皮肤为她理衣领:“回主子,会心姐姐去沈家瞧修葺地如何了,所以便是奴来,奴叫朔一。” “朔一,谁同你取的名字?这么奇怪。”秦睦笑问。 朔一莞尔:“孙管家从牙子手里买了奴,初一买的,孙管家知主子爱雅便取了雅名。”小手又飘忽到秦睦腰带上。 秦睦点头:“朔一,名字尚可、心也灵巧,这样子长得也叫公子我喜欢,倒是舍不得让你干这些粗活了。” 朔一含情脉脉抬眼,正碰上秦睦含笑的眸子,赤着脸别过头去,娇滴滴唤了声“主子”。 陆璋咳嗽两声:“可不只是你们家主子出门。”缓缓踱到秦睦身边。 朔一欲为陆璋披上,陆璋却是拿过来:“不必了。” 二人出了府,自有马车在外等候,陆璋指责秦睦太过多情,连项融那人养的商女都要照顾几分,也警告他多情风流太过便是鄙薄下流。 “不过是些命不好的女子,若非被逼绝境,谁能忍受那般不堪?”秦睦不禁辩驳一句。 陆璋好笑:“多情又似深情,不过只是薄情。” “世上姐姐妹妹那么多,谁独占了我,其他人都会伤心,倒不如担个负心薄幸的名声。”秦睦挑帘向外看去,“白夫人倒是选了个好日子。” 方才二人出门时就感叹日光正好,晒得人暖烘烘的,叫人舒适。 自白胜白掌柜落了网后,官衙便派人去搜了他的药铺和住所,便是掘地三尺也未见一丁点儿的细碎线索,奈何人证已在,可白胜偏生就是抵死不认,身上已经上了刑罚,依旧挺着不肯招供。 如此,官衙的人也不敢再用刑,只能将他搁置一旁。 秦睦倒是怀疑过白夫人是否栽赃过白胜,不过实在未能查出白夫人害了自己丈夫能得到什么好处便作罢了,也不过是让吴岸旁敲侧击而已。 “你真是要去牢里去看二人和离?”陆璋倒真不信秦睦会在意这么鸡毛蒜皮的东西。 若是说白掌柜在刘双一案中未能定下罪名故而被搁置许久,也算师出有名,不过秦睦倒是怀疑白掌柜是被人保下。 秦睦到底是凡人,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事儿未能做到周全,白夫人咬定丈夫乃是撺掇刘双杀人食肉的元凶,白掌柜又不肯认罪,无论谁对谁错,其中定是有龃龉不能言说的,不然两夫妻何至于如此水火不容。 “自是要去的,听得两相争辩,许能得出旁的什么结论来。”秦睦搓搓双手,马车内炉子刚点,还不甚和暖。 陆璋将大氅裹紧了:“许是你多心,人若是狠下心来,怕是再狠辣的事情也是做得出来。” 秦睦只是多心,如今陆璋如此说,也不由松下心来,只说闲来无事,瞧瞧也无妨。 “反正是一条路,我带你去个地方。”陆璋对着赶马的钱明说到,“钱明,去画湘坊吧。” 钱明奇:“画湘坊?那不就是家买字画儿的吗?” “那是项融的产业,字画儿是买,更重要的是卖香。”陆璋解释道。 秦睦见他并不喜悦:“你若是为难,大可不必在其中周旋。” 陆璋多年前与项融乃是挚友,一个世家子弟、一个富贾之子皆是风流。 项融早年夺了家产,其间不乏陆璋助力,二人虽年轻,但胜在聪慧,项融年纪轻轻夺了产业之后竟也将偌大产业经营地很好。 不过,他也倦了,纵使身边没人常在,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自以为能抑制住阿芙蓉药性便试了试,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那时,陆璋常劝他赶快戒断,项融那还能听得进去,此后,有人造了一种香,闻了便能让人上瘾。 不知项融存何心思对陆璋下了手,陆璋险些沉迷,自此以后再也不同项融往来。 “不为难,磋磨磋磨他。”陆璋放下帘子,“倒是你,如今后悔还来得及。” 正当二人马车向画湘坊去时,往日文人骚客最爱聚集之地——扶摇快意楼却闹翻了,不得志的杜生杜尽饮了酒在楼里大吵大闹,最后竟坐在五楼栏杆上抱着酒坛子醉嚎:“玢州杜郎,无能鼠辈!” 小二急地满头汗:“杜先生,您快回来!” 谁人离家万里为的不是一份天高海阔、宏图大展,杜尽经纶满腹,自是有一腔抱负,此次远游也是望在慧眼之人手下施将相之能,唯可惜凛阳侯并不在意如此人才。 “世上遍地是写诗的人,除却牢骚一地、故作矫柔、牵强附会之外还能写出什么?还能写出什么!写的出的怕也是愁苦不堪!浩汤江水总易逝,笑人寸步不得行。回顾四载零落路,原是我与他们没什么不一样,没什么不一样。” 思及昨日之苦,杜尽苦笑道:“凛阳侯又如何?难道我杜尽身上唯有那些粉饰太平的宴乐辞藻?鱼目而已。” 楼下人攒动着探够着脑袋望热闹,而杜尽探出身子去看顶上的天,云卷云舒总是在天上的,他以及这些人甚至这天下苍生不过都是蝼蚁。 上天是否真的在意他们这帮人的死活? 许是醉意作祟,杜尽拉着栏杆的手送了开来,怀中酒湿了衣襟,楼上的风吹散他本就未梳好的发丝,颇有几分落拓仙人滋味。 这种死法大抵是杜尽喜欢的,美酒湿襟,可惜并无美人在怀。 未等跌落在地,杜尽被人拽着衣领扯回楼里、摔在地上。 就算此时,杜尽依旧将怀中酒坛抱得紧紧,甚至大笑不止。 那人暗骂一声:“疯子。” 杜尽晃晃悠悠爬起来睁着醉眼去看救自己的人,愤愤摔了酒坛痴笑:“真是荒唐!那疯子说的没错,我就是一颗棋子,棋子而已。”转身就是推开围着看热闹的人跑下楼去,衣衫不整跑了半个城却未寻到替他算命之人。 杜尽老后,仍是爱贪酒,一是恨、二是悔,所以终日泡在酒坛子里,整日醉言醉语,说的都是四公子救他之时结局已定。 彼时,众人纠缠在一处、不曾窥得半点真相,唯有杜尽清清楚楚、心甘情愿卷进来。 第五十五章 香炉 秦睦同陆璋傍晚回来时下起了小雨,其间还夹杂着一些雪花。 会心端了热茶:“暖暖身子。”拿起帕子拂去秦睦发间未化开的零星雪花,继而将烛火端得近些,她实瞧见秦睦面上疲倦。 陆璋趁热喝了几口:“今日都这般情形了,你还打算以身犯险?” 秦睦笑道:“他太过在意你,失了分寸。” “项融本就不是良善之人,我与他交往之时只是知道,以为他懂得分寸,我以为他只是幼时顽劣罢了。”陆璋仍记得那些年同自己最最相亲的项融亦是少年心怀,如今回想少不得可惜感叹。 二人未多谈便各自散去了,会心松开秦睦发髻:“陆少爷又为了什么?”拿了帕子细细擦拭。 秦睦任她施展,只叹气:“如今他最不待见谁?” “沈迭、孙先生、世子、二公子?”会心故作玩笑地答道,秦睦也只是笑,会心自是知道秦睦所指何人:“项老爷又怎么了?” “今日,我们去了项融的画湘坊,那处做的是见不得人的生意。项融竟还允许陆璋随意出入,真是拿他当过命兄弟了。”秦睦从袖中掏出一镶金木盒递与会心,“这是比阿芙蓉更为厉害的东西,从最南边买上来到北边儿,这利润至少是本金的三四倍。” “主子不缺这一分钱,若是进去了,怕也是不能干干净净地出来。”会心跟随秦睦许久,心思日渐玲珑,一分利、一分害,她也能看得清楚。 秦睦淡然一笑:“唯有死了方能干干净净。” 会心娇笑着拍了秦睦的脑袋:“成日里瞎说。若有那一日,会心定然在您前头去了。” 秦睦心中温暖:“不允许我乱说,怎么你也口不择言了?” 会心一拍自己嘴,道:“可不是吗。”手上为秦睦编了个辫子,“主子常是男子装束,倒是未见过主子往日女子模样,看来定然也是俊俏的。” 秦睦拿过案上书籍,但笑不语。 翌日,项融登门来访,并未递上书信,秦睦不知其义却让人开门迎了进来。 项融怀中搂着一个女子,衣衫甚是单薄,原系秦睦那日在巫山云雨处解困的女孩儿,秦睦了然此人必是示威来的。 项融大咧咧坐了主席,吩咐小厮:“去唤陆相公来。” 昨日夜间,陆璋来寻秦睦喝酒,此刻仍旧躺在秦家客房里,秦睦瞧项融这模样定是来滋事的,所以并未开口。 一旁侍茶的朔一道:“陆相公并不在家中,昨夜在客房睡了。” 会心斜睨一眼,并未多言。 秦睦唯有笑答:“是我喝酒忘了,昨夜昭华在我这处休息了,倒也省的麻烦。会心,去将昭华喊起来吧,有客来。” 会心盈盈一拜,带着朔一去了后院。 此话一处,便显得亲疏有别,项融倒也不生气:“他在外眠花宿柳也很正常,不过是换个处所。” 秦睦微微挑眉,戏谑道:“不过是换个处所?这些年昭华换的处所定然不少,唯换不到你盼的那一处。” “他护你到底是为什么你可曾细究过?”项融倒不在意秦睦言语讽刺。 秦睦端茶笑:“像你?少年失怙、无所依傍?项老爷未免太过天真。”眸中全是不屑。 项融咬牙狞笑:“所以呢?” “如今,陆璋未必在意你,但总归在意我,总这么刺我,怕不是不想见他?”秦睦笑得狡黠。 项融也是聪颖:“你这么干干净净的人定然不是真想掺和我的生意,若要什么便直接说了。” 秦睦笑道:“我想拿钱买个消息。” “你问吧。” “荼靡奴到底是如何死的。”秦映煊如此挂心,秦睦必是要了解一二,一则要思索为二公子助力值不值当、二则要探息其中是否有折损世子的把柄。 朔一跟着会心到了后院,未行多远便被会心劈头便是一巴掌:“还有规矩没有。” 朔一吓得弯下身子,不敢说话。 “若是主子问了,你便说,主子不出声,你声张什么?怕不是要让人知道你长了张嘴?”会心知朔一昨日去了书房,不由警惕几分。 原是府上丫头们分工太过明确,朔一在前厅侍茶便不能过多走动,书房多是会心,虽说秦府规矩不多,唯有这一样不能行差走错。 朔一忍着泪随会心唤陆璋起床,陆璋瞧着她泪光凄凄多看了两眼,不禁觉得楚楚可怜:“这是被谁打了?巴掌印还通红的。”秦睦断不会动手的。 朔一一瞥会心,又扭头不语:“是奴做错了事。” 她这幅作态,陆璋岂能不知。会心不曾辩解一句。 出了客房,会心让朔一回房自省,自己个儿领着陆璋去了前厅。 陆璋不由问:“她做错了什么?” 会心答到:“项老爷来了府上,让人请您来家里,不巧您正在这处休息。主子没直接说,她多嘴了。” 朔一挑明了陆璋与秦睦甚是相亲,这定然是要让项融吃味的。秦睦大不了让人去侧门进后院将人叫起来梳洗,能少一事便少一事。 陆璋了然:“你将人家姑娘家家脸上打了那么大个红印子,说一说罢了。” 会心不置可否:“项老爷还在前头等着您呢。” 项融听闻秦睦要探寻荼靡奴死因便,推开身上的女子:“二公子还在追究。” “项老爷怕是知道其中内幕,若是据实相告,能了他一个心结也是好的。”秦睦若是不刻意露出癫态便是温和常态。 项融皱眉反问:“秦晏,你能断定二公子内里就是如你所见般清风皓月?” 秦睦倒未细思:“项老爷将所知具以告之便好。” 陆璋进了前厅只见项融阴阳怪气的:“二公子对荼靡奴也不见得有多少情,不过是得不到手的才最为惦念。” “世上谁人都像你一般薄情?”陆璋不由刺了一句,坐在了秦睦一旁。 项融颇为责怪,却不回话,唯有接着讲下去:“荼靡奴原本就是府中的舞姬,十七八的年纪放了出去,没别的营生就去了花楼里跳舞,一舞名动凛阳。虽说是卖艺不卖身,可荼靡奴本就贪财,开了个口子便不能回头,那时正好是香魂子最为兴盛的时候,达贵们多有吸食,荼靡奴便是陪那些达贵的时候被折腾死了。” “这就是其中因果?二公子何至于念念不忘?”陆璋不由相问。 项融饮了口茶:“荼靡奴手段不简单,哄得二公子以为她是身不由己,二公子情窦初开,招架不住。” 秦睦思忖项融话中的可信度,不便面上说出来,只是起身:“多谢,我还有事不便久留。” 项融未曾想秦睦连半点面子都不愿装,愤愤起身,却不走,盯着陆璋。 陆璋不愿送他,无视他的目光,到秦睦跟前:“你什么打算?”丝毫不避讳与秦睦亲昵。 项融轻声换他:“阿璋,你不送送我?” 陆璋眼皮子一挑,根本不搭腔,只与秦睦说话:“这事情再简单不过,你根本没应二公子,便不要去做过多的事情,白惹一身骚。” 秦睦倒是见不得项融如此哀怨,唯有起身:“送项老爷出门去吧。” “要送你送,我是不送。”陆璋一挥袖子。 秦睦抬手一拱:“既如此,那也不送了,来日方长。”到底是要安慰安慰这位的。 项融也知道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便不再强求。一行人走时,跟着项融来的女子频频回顾,清泪不住。 荼靡奴一案中的是非因果本就与秦睦无关,她也再不会劝诫秦映煊回头,此事便搁置了下来。 秦映亭用秦睦那计,在各郡县招收的兵马竟是最多的,凛阳侯平素鲜有夸赞他,这次倒是赏了不少东西。 他也不尽数吞了,留了样最别致的送给了秦睦,其余的好的几样挑挑送给了三位兄长。 秦睦收了秦映亭送的一鼎青铜香炉,做功不甚精细,但胜在朴拙,一看便是上了年纪的东西。 秦睦拿它试了平常所用的香,许是老物,闻起来总觉有些厚重之感,如此,她也不再用了,只是收了起来。 秦映亭来时只问他为何不用,秦睦直说了,此事便罢。 春日渐近,各人或多或少减了衣裳。秦睦应了沈家兄妹待草长莺飞之时同他们出去踏青,所以家里几个孩子都十分期待。 杜尽那日在酒楼上言语不敬凛阳侯一事被告发至凛阳侯面前,世子秦映冉不满杜尽目下无尘,意欲让侯爷严办。 长史陆怀质私下里同秦重求情:“侯爷,文人墨客最难的就是管住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您此举只会惹得百姓不快。” “老大说得对,若是不严惩,他们怕是不将本侯放在眼中,若本侯走了,凛阳还不乱套了?”秦重不耐地拿起镇纸击打桌面。 陆怀质向来直言不讳:“君威在德不在苛。” “君?”秦重沉声将这一字碾磨沉郁,而后让陆怀质坐下,“怀质,本侯要带着老大吗?”秦映冉面上看着很是沉稳,内里是个没有计较的,如今还沾染那个东西,若他非嫡长子,秦重怕也是不能让他久坐世子之位。 陆怀质沉吟片刻:“侯爷,世子也需建功立业才能服众。” 秦重立马问:“你的意思是有人不服世子。” 陆怀质不言语,这本就不是值得遮掩的事情,秦重不过是“无事生非”罢了。 翌日,秦重张榜,他三月中旬将带着世子同诸侯盟军一同诛常贼、清君侧。 第五十六章 贪妄 凛阳侯张榜之后,最为担心的便是世子,得信后,世子急忙回了侯府去见父亲。 凛阳侯秦重拒之不见,想必是心意已决、无可更改。 此后,秦映冉召集门客看如何能够推脱出去,长史陆怀质修书一封劝他跟随秦重去卫海与诸军同战。 陆怀质乃是秦重心腹,秦映冉只能安然接受。 只是凛阳侯、世子一走,凛阳又该归谁暂管这一问题又为秦重手下那帮幕僚争得头破血流。 世子一派仍旧是不同意秦映冉跟随秦重前去;二公子、三公子一派也是各执一词。 不由秦睦提醒,秦映亭也不敢去争,只是在哥哥们后头看热闹。 若说闲人,定然不止隔岸观火的秦睦,那位有钱有闲的项老爷又给秦睦找不快来了。 那日午饭前,秦府门前来了以为一身紫衫的女子:“奉我家主人之命来请秦先生入府一叙。” 看门的林七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三公子在我家项融项大老爷家做客,特邀先生过府一叙。”那女子微微欠身,“还请您通传一声。” 林七不疑有他,通传秦睦,秦睦因听三公子也在,便应了,不过让周茅去知会陆璋一声。 原这女子是那日在“巫山云雨”被秦睦解困的那人。 “先生,府外就有马车等候。”眠琴声音温软似水。 秦睦轻哼一声,跟着她出了门。 二人皆知项融心怀不轨,待上了马车,眠琴方才敢同秦睦悄声私语:“先生,老爷只是将去何处告诉了车夫。到了那处,什么都不要碰。” 秦睦点头。 陆璋舅父家今日有事请了他去,席间灌他酒吃,周茅好容易寻了他,他却被舅父家人来回劝酒、阻拦,好容易脱开身去寻秦睦。 此时,秦睦早至项融处,三公子在是在,不过早已醉了、昏睡过去,屋外依旧有些冷,屋内和暖如春,炉中点着不知名的香。 秦睦看了眼一旁昏睡的秦映桐,问:“项老爷不会是给三公子灌了什么迷魂汤吧?” “你多想了,给你灌还差不多。”项融一手端着青玉杯,一手请他坐下,“不过是寻常酒席,怎么感觉秦先生如临大敌一般?” 秦睦倒也不推辞,坐了他的对面:“寻常酒席?项老爷虽不是死敌却也轻视不得。” 项融也不给秦睦倒酒,自斟自饮:“我的酒菜你是不敢用的,那你来做什么?” 秦睦讥讽:“来或不来都会被你授以把柄,有何区别?” 项融生的虽不是颜色瑰丽,却因金尊玉贵地养着,倒也有些常人清贵之气,唯有笑起来,阴森可怖:“能躲一日是一日,你怎么还敢来?” “陆璋会放过你吗?”秦睦眉眼疏淡,以往天真还在,笑起来稚气,如今皮、骨二相愈加长成,勾唇笑时,总像是嘲讽。 项融不在意地挑眉:“若是你变成和我一样,他分得清什么好坏?他迟早也会觉得你面目可憎。” 秦睦隐隐约约明了项融孑然一人太久、千万家财不知餍足是为何故,却又不假辞色地鄙夷他将满怀期待寄予旁人:“怎么可能?” “你单凭身世同我有几分相似就以为他会不离不弃?他是陆璋,骨子里最爱干净的那种人,沾染了半点脏东西都会记在心上一辈子,他会像对我一样对你。”项融捏着青玉杯,五指泛白。 秦睦眼睛微微瞟了眼睡在一旁的三公子:“陆璋如何对我与你何干?” “三公子不可能醒,你也不能指望他救你。”项融使劲儿拍了拍桌子,“他醒不了!你怎么办?” 秦睦皱眉,屋内没有趁手的东西。 项融越看他越觉好笑,如同看一个痴呆小儿:“香好闻吗?” 秦睦眉头愈加紧锁,却并未觉得身上有何不适。 “猜猜是什么?春药、毒药、还是什么?”项融食指随着灰色烟袅袅灰烟盘旋。 “说什么你比我干净,那我就要让你和我一样,我倒要看一看他到底对你怎么样。”项融倾身为秦睦斟了杯酒,“喝了吧,无毒。” 秦睦自然是不信的。项融拿了过来,一口灌下:“若是能回到你这般年岁,我也希望自己坦坦荡荡活一世。”只可惜,我自己走错了路,还希望他陪我走到黑,既然你已经掺和进来了,我也不怕多担一分罪。 项融满目凄凉,又是癫狂,秦睦已经分辨不了他方才所说给自己下药是否属实,她此刻只想脱身,方欲起身但感觉浑身发烫,气血上涌。 “此香名为‘没骨甘‘,发作时,又欢喜又疼,疼得心肺纠结却也痛快淋漓。”项融慢慢抚摸酒瓶瓶身,“你有什么得不到的,用了‘没骨甘‘后你就什么都能得到了。”眼神沉迷,想必是已经见识过这玩意儿的厉害了。 秦睦缓缓起身:“解药。”她此时根本想不透为何项融要将三公子放在这屋内。若是三公子也沾染上了,三公子未必不会同项融翻脸,项融不至于疯到连三公子一起祸害。 “没有。”项融笑秦睦痴傻,“没骨甘不是毒,所以没有解药。你也不必猜我为什么会将三公子放这儿,他不会沾染上这东西,只有你会。” 秦睦满脸赤红,随手拿了根筷子,跨步走到项融身后,一手掐住他脖子、一手拿着筷子顶着他脖子:“项融,这一次算我还你,下一次绝对会亲手杀了你。” “还我什么?”项融问道。 “陆璋。”秦睦将筷尖儿对准项融的右眼,“陆璋永远不会同你重修旧好,永远。” 项融摔了青玉杯,秦睦筷尖儿直接戳在他眼睫前:“你是年纪大了,蠢透了。” 项融挣扎着要起身,秦睦迅速将他按坐下,手掌控制不了地捏住他的肩膀不住使劲儿:“他不可能原谅你。” 秦睦心中像有千百条虫子在反复钻挠,又痒又疼,还带着几分快意,她又想摆脱却又忍不住沉迷这种矛盾的感觉。 “就算他不原谅我,让他看到你那副不堪入目的样子,我也开心。”项融恢复了以往阴鸷沉静。 秦睦轻嗤:“把你手里的刀子收起来,在近一分,我要你一只眼睛。” 项融手中匕首贴住秦睦腿骨,想来是真以为秦睦身无武技。 秦睦扔了筷子,轻而易举夺过他手中匕首,往桌上一插:“让你不要动了!”唯有匕首柄子落在桌子外头。 项融被他气势吓了一跳,平素君子风度的秦晏动气怒来也有几分唬人。 “如果,你再拦我,我指不定会做什么事情。”项融轻易杀不得,秦睦唯有控制住自己心头那份冲动。 幸而陆璋熟悉项融习性,出了舅父家的门直奔项融这处住所而来,孙凯带着人同护卫缠斗了起来,陆璋急忙忙闯进来大喊大叫:“秦晏!秦晏!” 管家急忙拦住陆璋:“小陆先生,我家老爷不在这儿,您饶了我们吧。” 陆璋一把推开他:“但凡项融干什么坏事儿,你准在他身边,秦晏有什么事,我第一个杀了你给秦晏出气。” 秦睦听得外头吵吵闹闹,不禁笑了,项融恨得牙痒痒。 “我家老爷同您十几年的交情,您为了一个外人至于吗?”管家问道。 陆璋揪住他的脖领:“外人?我同项融又是什么关系?你说,是什么关系?” 项融在屋内咬牙切齿:“兄弟、至交,哪一个不是?” 陆璋在外头叫喊:“什么都不是!” 秦睦轻声笑道:“什么都不是。”扔了匕首,推门走了出去。 陆璋看了他,急忙上来:“你可中了什么?” “先回去吧。”秦睦揪住心口说道。 陆璋扶住他:“你浑身发烫。” 项融出了门便看到陆璋扶住秦睦往外走,半点找自己的意思都没有,他道:“他中了没骨甘。” 陆璋头都没回:“你真是畜生。” 没骨甘,一种能将人心中最深欲念勾起来、使人产生幻想沉溺其中的毒,若要它起作用,需前后两种不同的香分别点燃闻之,一旦沾染,易上瘾、难戒除。 秦睦倏而身子一软,跌在陆璋怀中 “他要发作了。”项融倚着门框,轻飘飘地说。 陆璋将人抱紧几分:“他不会和你一样。”一路将人扶出项融住处。 孙凯见秦睦如此虚弱,回家路上连马车也十分小心平稳。 没骨甘药效十分之快,未到家时,秦睦发作,瘫在马车上哭喊爹娘、哥哥、阿昭,撕心裂肺,声声喑哑。 陆璋红了眼眶,能做的唯有按住他,不让他乱动弹。 到家时,秦睦已经精疲力尽,还还冷的初春,她闹得浑身是汗。 陆璋半抱半扯将秦睦拉出马车,扶枳一看秦睦面色苍白便知道情势不好,从陆璋怀中接过秦睦问道:“这是怎么了。” “项融给他下了药,他还在发作。”陆璋本就怕冷面的扶枳,扶枳如此神情,他是更愧疚了。 扶枳半扶着秦睦回房,不置一词。秦睦喘息沉重,像是时日无多的年迈之人。 “打盆水来。”扶枳摸了摸秦睦手腕,她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烫的。 方安生了没有片刻,秦睦又闹了起来,意识涣散地喊着:“爹、娘,我好疼,好疼,娘。”眼角不住地滚珠子,一边说还拿手捶打自己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止疼。 扶枳眉头紧锁,拿了帕子为秦睦擦汗,秦睦呼哧呼哧地呼吸空气,很是困难,陆璋站在一旁:“孙大夫请了吗?” “早就去请了,”会心在一旁干着急却没有法子,“主子到底中的是什么?” 陆璋将没骨甘的药效讲了一通。扶枳面色更是难看,抿唇不语。 “没骨甘成全的就是一念贪妄。”陆璋多年前就见过这东西的厉害。 秦睦突然坐起身,扶枳都没拦住她下床,秦睦跌跌撞撞跑到桌边,将茶盏摆了五个,一边摆一边念叨着“爹、娘、哥哥、我、阿昭。” 五个茶盏围成一个圆,扶枳咬牙上去要将秦睦拉回床上,秦睦一把推开他:“给我滚!滚!”双目猩红。 扶枳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主子!” 秦睦一把抹去脸上的泪:“都给我滚!”疏淡眉眼中盛满悲痛,许是声音太过大,她干呕几下,扶枳上前查看,突然被夺了腰间佩剑。 扶枳当即变了脸色:“快拦住她!” 陆璋要去拦,却被秦睦一脚踹开,会心期期艾艾地跪在一旁求她:“主子,您别这样。” 扶枳、会心久在秦睦身边,每日看着秦睦不忌生死,心中都是隐隐知晓除去杀了常培这件事外,唯有死一事是秦睦心中所愿,每每担心。 秦睦将剑锋对准自己,毫不手软地刺了下去,扶枳、陆璋都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剑刃,奈何秦睦太快,剑锋已经入了肉,黛色衣衫映出一片湿暗出来。 扶枳、陆璋二人的血淋淋沥沥流了一地,秦睦呆滞地看了眼二人又看了看地上的血,根本不知疼痛。 “阿昭说过他会回来。”扶枳忍住左手的疼,伸出干干净净的右手拨开黏在秦睦脸上的发丝,“我们说好了要等他回来的。” 陆璋双手稍施力气想要将剑拔出,奈何秦睦太过用力,根本不能。 秦睦抽噎着摇头:“我等不到阿昭的。”像个要不到糖的孩子,充满了稚气。 扶枳笑道:“我们一定会等到阿昭,你不想阿昭吗?” “阿昭,阿昭。。。。。。”秦睦反复念着秦秉昭的名字,迷迷糊糊地丢了剑,“我要等阿昭的,阿昭说过他会回来的。” 陆璋得了剑,立马扔地远远的,避免秦睦拿到。 未等众人舒了口气,秦睦心头一疼,倏而吐了小半口血,嘴角殷红,仿若偷吃了胭脂,艳丽非常。 扶枳连忙接住如破纸一般倒下的秦睦,拿干干净净的手抹去她唇边的血污。 孙大夫被丫头领过来,一看屋内一片狼藉,一边问怎么了,一边要去看秦睦。 陆璋心力交瘁,跌坐在一边,他在路上还想过,秦晏最想要的是什么,他始终没有想到他心中唯有一死。 扶枳眼看着陆璋拿着自己的剑失神落魄地出了屋门,但是根本没心情喊他站住。 会心拦住陆璋:“你现在添什么乱?受了伤,拿剑出去做什么?” “杀人。”陆璋推开会心,脚步愈加急地往出走。 会心还想拦,扶枳喊住她:“让他去!” 没骨甘成全的就是一念贪妄。 第五十七章 仇敌 秦睦上完药,文大夫为扶枳包扎手上的伤口:“她伤口不重,但是那个没骨甘很难去除。” 扶枳默不作声,文大夫特意捏了绽开的伤口旁的软肉才使他略微动容:“陆璋方才拿了剑急吼吼出去了,你不去拦一拦?” “他杀了最好。”扶枳抽出手。 陆璋毕竟是个书生,项融又是他以前的至交,不至于真的刀剑相向。 扶枳复又折回去看了秦睦,会心坐在床沿边儿抽抽噎噎,见了扶枳来,起身抹了泪:“还没醒呢。” 会心出了门去,独留扶枳照顾秦睦,秦睦日后会经常如这般发作,若是每一次都这般寻死,的确也只有扶枳才能治得住她。 陆璋提着剑纵马回到项融住处,他手上的鲜血半干未干,闯入府中大喊项融姓名,让他滚出来。 适逢,秦映桐方醒,便出来看一看,项融站在廊下,冷眼看着陆璋拿着剑冲过来。 秦映桐立马要去劝,却被陆璋呵退:“他差点杀了秦晏!” “陆璋,他秦晏是个什么东西,到底配不配你这样做?”项融多年不见陆璋,每一次见面都在为秦晏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 陆璋以剑指项融,剑锋的血一滴滴砸在青石板上:“他配不配是你说了算的?” “你越这样护着他,我就更想杀他。”项融狰狞道。 陆璋多年情意只觉错付:“你到底嫉恨的是秦晏还是以前那个项融?” “我不甘心。”项融一步步向陆璋走去,每一步都难以克制却又沉重,陆璋是陪他度过此生最难挨那段时光的人,到头来落得个一拍两散,他怎能甘心。 陆璋的剑并未往后挪半寸:“他活着,我才能记得你的好。一旦他死了,我连你丁点儿好处都不想记起来,你对我而言不过是最为下作恶心的奸商。” “陆璋!你一开始接近我不就是为了侯爷去找受项家贿赂官员的账本吗?为什么要说得你半点过错没有?”项融的脖颈抵住剑锋,“不过是我装傻装到以为你真的把我当朋友,你怎么可以摆脱得那么自然?” 一旁秦映桐听得触目惊心,二人多年嫌隙,不曾有人低头,项融见了陆璋依旧是笑脸相迎。 多年前,秦重因项家一行人贿赂官员严惩不赦,故此,项家长辈死了三四个。陆璋年少轻狂,特意接近才接手项家的项融,趁机偷了账本誊了一份交给父亲,因此项家没落了一段时间,幸而项融很有手段,项家才未凋零。 陆璋颤抖着手收回剑:“日后见了就是仇人。”踉跄着回身,不争辩一句。 “你莫要再负那个姓秦的傻子一片天真。”项融看着他出门是被风鼓起的衣角,脖子上的血丝丝点点滑落。 陆璋走时永远是不带丝毫留恋,项融还记得最初与陆璋相熟时,自己父亲新丧,陆璋跟着陆怀质来祭拜,众人神情肃穆,唯有他光明磊落地笑着调侃他那个只知道狎妓、打骂儿女的父亲死了也是件好事。 陆璋策马回秦府后,听说秦睦醒了,着急着去寻他,连伤口都没让文大夫包扎。 秦睦倚在床头,一张脸惨白没有半点血色,扶枳、会心在床旁站着看她一口闷了整碗药。 “让文大夫给你看看吧。”秦睦递了个梅子进嘴化开嘴里那股子药味儿。 陆璋持着剑上前,被扶枳挡住半个身子,陆璋急忙把剑扔给扶枳:“是我忘了。” 秦睦瞧他窘迫又愧疚,只是笑:“你就算这么疼着,我也好不了。” 陆璋伸手就要剥开秦睦里衣看他伤势,会心急忙喊他住手,秦睦一把推开他的手:“并不深。” 扶枳扯着陆璋,将他推出门:“把你一身弄干净了再来。” 陆璋自知有愧,只能换了身衣裳,顺意去文大夫那儿问了秦睦身上没骨甘可有根除之法。 “自然是有的,不过应该很是痛苦。”文大夫为陆璋上了止疼药,“她也知道,不过想要快快根除,也只能硬生生熬过去了。” 连着几日,秦睦日日半夜发病,扶枳只能搬到秦睦房外头床榻上睡觉,只要秦睦半夜转醒,他定是绑住她双手不让她伤害自己。 每日清晨,文大夫来诊,总见秦睦房间和被砸过一样,秦睦躺在床上睡得也不安生,总是呓语。 扶枳也常添新伤口,更别谈秦睦自己了,脖子上尽是抓痕,手臂上不是咬痕就是血痂。 文大夫问秦睦:“你才多大的年纪,除了这一件事就没有什么想要的了。” 秦睦听了愣怔片刻,而后莞尔摇头:“我并不想死。”仿佛半点不记得发作之时那副癫狂的样子。 这日,许久未见着秦睦的陆鸾、沈家兄妹同文晗来秦睦房中看他。 秦睦这阵子难得有些力气,换了一身稍神气的黑衣坐在桌旁看书,见四人来了,放下了书:“是约好了一起来见我?” 陆鸾站得远远的:“哥哥说秦晏哥哥病着,不让我们来,可我们想你想得紧。”小包子似的脸委屈极了。 秦睦笑着伸出手:“秦晏哥哥也想鸾儿你们的,不过整日病着,怕你们害怕哥哥生病时候的样子。” 陆鸾往日便是拉着她的手要抱了,今日只是轻轻倚在她身上:“哥哥可好些了?” “嗯。”秦睦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沈迭一向心细,秦睦抬手时露出丁点儿的伤口,他也要问:“你不是生病了?怎么还有伤口?” 秦睦拉下袖子:“不小心撞到了。” 文晗拉着秦睦道:“哥哥,陪我们出去晒晒太阳吧。” 秦睦抱起陆鸾答应了:“行啊。”她也好些日子没有出房门了,白日睡觉、夜里发作,根本见不得太阳。 刚出门便觉得太阳刺眼,秦睦恍然记起如今已经是春日里了,同几个小童到花园里去看那些鱼儿抢食。 “这不是撞到的印子。”沈迭蹲在秦睦身边,面庞幼稚,神情却凝重。 秦睦不语,沈迭继续道:“我晚上来找你,听见你在哭。” 软金般的暖阳披在秦睦身上,连眼睫都泛着微弱的金光,秦睦悠游自在地阖着双目躺在摇椅上:“你听错了。” “我明明听见你在喊二哥。”沈迭说道。 秦睦道:“二哥?那肯定是你听错了。”站在一旁的扶枳看了眼沈迭便撇过眼去。 沈迭点头:“好吧,许是我听错了。”扭头同几个孩子一处玩耍去了。 待他走远了,秦睦睁开眼睛,唤了扶枳耳语:“等沈家的宅子修好了,将沈迭和沈憩送回去,等三公子安排。” 能论得上秦睦“二哥”的只有那一位身死的太子,只不过秦睦从不这般称呼。 秦宅后院儿同隔壁街那宅子的后院儿相连,秦睦这儿住着许多人,她便想着买下那宅子,打通了后院儿,正巧,原先住的那户人家搬去旁的地方了。 这些日子,秦睦发作总是哭喊叫闹,索性搬到那宅子里,离得众人远远的。 这日,秦睦发作完了,浑身脱离躺在会心身上便睡了过去。 会心缓缓抬起秦睦被捆着的双手,给她解开绳子,轻缓地揉秦睦腕上青紫了那块儿皮肉。扶枳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颓然坐在床沿边上。 会心扯着被子将秦睦裹好,推了推扶枳:“喊她们端热水进来。” 秦睦方才流了许多汗,这样睡觉容易着凉,会心、扶枳也没好到哪儿。 会心给秦睦擦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方才自己出门去擦身子,顺意让丫头们看好厨房上温着的白粥。 星夜无月,无风无雨,正是开春之际最好的日子。秦映亭这些日子一直在为世子随行的事情而奔波,唯有夜间有些时间来寻秦睦。 孙凯将秦映亭带入后花园,从小门那儿进了另一个院子:“我家先生近来身体不适,所以搬到了这处。” “小先生怎么了?”秦映亭问道。 孙凯瞧着屋里头还有灯光却没了声响便知道秦睦已经歇了,只能道:“看样子是入睡了,四公子明日再来吧。” 秦映亭不应:“既然来了,看望一下便好了。”过了转角,眼见着秦睦房前站着个人,畏首畏尾的,门前还蹲着一团白色的,那显然是年糕。 孙凯悄声上前擒住那人,一看是陆璋便放开了:“怎么鬼鬼祟祟的。” 陆璋揉揉被拧得生疼的膀子,悻悻道:“来看一看他。” “那我们一同进去吧,省的再扰他一次清梦。”秦映亭上前要与陆璋同行。一旁蹲坐的年糕突然警觉,弓起身子,低声威吓。 秦映亭上前一步,年糕突然弹起往他身上扑去,孙凯想拦却被它躲过,秦映亭也是迅速往后撤了一步,不过是将身上的香包抓扯了下来。 陆璋连忙将猫抱在怀里安抚:“平日里也不见得这么坏,大抵也是担心秦晏吧。” 秦映亭倒是未有生气,拍拍身上被猫儿抓的那块地方,笑道:“许是如此。” 会心从廊上那头走来,盈盈拜了二人:“四公子、陆相公,多谢二位这时候来探望我家先生,不过可惜,她已经睡下了。” 秦映亭、陆璋也不再勉强,念一句“叨扰”便回去了。 因陆璋熟悉秦府,孙凯也没送,只是留在这院里问扶枳事情。 扶枳换了衣裳出了房门,只听乌鸦嚎了两嗓子,暗想不吉利,未等走到秦睦房门口便见孙凯走上来:“那帮猴子出事儿了。” 第五十八章 受罚 便是当夜秦映亭没来,孙凯也要寻秦睦一趟,方才邱业到了府里,说李狗娃伙同几个皮猴子打了易先生逃了出来。 扶枳问:“出去找过了吗?” “现在正是人手不够的时候,正值黑水营刚讨了海贼不利,败了回来,若是动静大了,被他们老大晓得怕也是一场闹剧。”孙凯回道。 扶枳想了一番:“黑水营管这个?” 孙凯很是为难:“黑水营是不管,可他们老大什么事儿都要掺和。” “等明日主子醒了再说,易先生怎么样了?”易先生年纪大了,这么一打,可别丢了老命。 也亏得那些孩子们看易先生年迈,下手轻,易先生只是皮肉伤而已,孙凯安慰了一声:“邱业还说若是此时解决不了,他便先回去了。” “让他吃些暖和的再回去,他行走两边,比不得我们安稳。”扶枳从房里拿了件内缝兽皮的大氅给孙凯,“让他带走吧,天还是冷的。” 第二日晨,秦睦起了,自行在这院吃了早饭。 扶枳问了秦睦,李狷等人如何办。 秦睦放下碗碟,擦了嘴角,出了个招儿,那些个孩子就算逃了出去,无依无靠还是只能乞讨。 用了饭,秦睦直接让人将自己在那个院书房里的东西搬到这处来。 陆璋终于敢来见秦睦,唯见他指点着丫头搬运自己的东西该如何放置,见了陆璋亦如往日谈笑:“近日不见你。”只就眼底下泛些青紫。 “你身子可还好?”陆璋缓缓靠近他,还在为项融给秦睦下药一事愧疚不已。 秦睦笑答:“很好。” 陆璋微微低头便可看到他手腕上青青紫紫的痕迹,忍不住指尖轻碰了一下。 秦睦猛然缩了手,面色顿时惨白。陆璋也被他吓了一跳,险些跌倒,却又被秦睦拽着衣袖站稳了。 “秦晏,若是你厌我便直说了,怎么偿还我都肯。”陆璋倒是自个儿生了气,一挥袖便打开秦睦的手。 一旁搬书的丫头看了一眼,又扭头继续搬书去了。 心中暗叹陆怀质将儿子养得太过娇气,嘴上还是安慰:“你在想什么?我不过是疼。若是怪你,你现在定然是满身窟窿。”即便是自己不动手,扶枳也不会轻饶他。 陆璋将信将疑:“当真?” 秦睦不再同他纠结于此,起身:“你来做什么?” “看看你不行吗?”陆璋只是担心他而已。 觉得阳光刺眼,秦睦抬手拿本书遮住眼睛:“可以,你都为我与项融决裂了,我怎舍得你孤苦无依?改日介绍几位姑娘给你,也是该成亲的年纪了。”半张脸掩在书本底下,笑得天真,满鼻子墨香。 陆璋瞧他开心,心里安分许多:“秦晏,若是让你永远不出仕呢?” 秦睦反问他在讲什么笑话。陆璋顿时回神:“若是你不出仕,那你我根本不可能遇见。” 接下来几日,秦睦府上日日施粥,每日换一个地方,日日拉了三公子,三公子虽不想同那些满身黑灰的乞丐一处,但是面上装得很是和蔼,邱业暗伏在丫头、家丁里,眼睛紧盯着那些端着破碗来讨吃食的孩子们。 终于在第四日,邱业看着了来领粥的李狷等人,待几个小童走到没人的巷口,他才喊住几个人:“李狷、黑娃儿,别不知好歹,跟我回去。” 几个人出来时干干净净,几天小乞丐一做,浑身和在烧黑了的柴火堆里滚了一圈似的,小脸儿发黑。 李狗娃还特别仗义地让几个兄弟们先走,他断后。确实几个人中,就数李狗娃打架最为凶狠。 可邱业只三两招便将人制服了,来回问他,剩下几个孩子去哪儿了,他也不肯吱声,既然如此,邱业只好将他捆了送到秦睦那边。 秦睦新书房才布置好,沈迭来瞧瞧,比起那院儿的书房要更大些,他便坐在秦睦一旁看着他练字,与秦睦为人无异,瘦长却极有风骨的,同是云中别鹤般恣意潇洒。 邱业敲门:“先生,只抓到了李狗娃。” 秦睦皱眉,施施然放下笔,问道:“李狗娃?” 被扭跪在廊下的李狷李狗娃听了便要叫骂,却被扶枳捂住嘴,不能声张。 “被您改名李狷的那个孩子。”邱业回到。 秦睦问:“那其余的呢?” 邱业本是想李狗娃告诉了他那些猴子都在哪儿,也算李狗娃将功折罪,但李狗娃倒是骨头硬,半个字儿都没透露。 秦睦咳嗽了两声:“让他赤着上身跪在螺壳上,碎了一个打一鞭子,换了接着跪。” 邱业刚想求情,里头秦睦又咳了几声:“你辛苦了,先在府里歇着,明日带他回去。” 扶枳让丫头搬来一盆子螺壳,大小不一,随手拾了两个扔在李狗娃面前。 李狗娃刚想叫骂,被扶枳一个耳光打蒙了,愣怔会儿便要挣开绳子,扶枳又一个耳光直接将人扇跌跪了下来,膝盖直接碾碎了一个瓷白色的螺壳。 扶枳恍若无事:“主子,碎了一个。” “打吧,我听着呢。”秦睦自个儿斟了茶,对面沈迭吃惊地看着他。 秦睦微呡一口,眼睫微动,缓缓长舒一口气,挣开眼睛,满眼淡然:“这便是做错事的下场。” 沈迭手中的棋子儿掉了一地,秦睦放下茶杯笑问:“又不是罚你,你怕什么?” 外头被扇了两巴掌的李狗娃半张脸都肿着,干瘦的面庞突然有了不正常的血色,唯唯诺诺地跪在扶枳方才新扔下来的两个螺壳上,浑身直抖,没几下便又将螺壳弄碎了。 扶枳随手折了根枝条,扒了李狗娃上身的衣服,轻描淡写地给李狗娃来了一鞭,李狗娃被抽得浑身发抖。 “跪好了。”扶枳给他解了绑,又扔了两个颜色不一、大小不一的螺壳给他。 李狗娃刚起身想要跑,又被扶枳一脚踹跪了下来:“跪好了。” 扶枳毕竟与这些孩子在一起的时间不长,邱业就不同了,若是他动手,李狗娃还能少些疼痛,邱业要拿过扶枳手中的树枝,却被扶枳躲了过去:“你劳累了,还是我来吧。” 李狗娃生生受了几十鞭才在两个螺壳上跪稳了。不论螺壳本身大小就是不一样的,跪下的两条腿的力道也不一样,若是某一条腿力道不对,便是要挨打的,且螺壳上满是大小不一的刺,就是疼了也只能跪在上头。 李狗娃只能维持一个动作、一个力道,力道轻了,腰腹疼,若是力道重了,这螺壳碎了,又是要吃一鞭子的。 这么反反复复折磨,李狗娃终于能够在螺壳上长跪一段时间了,正当李狗娃腹诽之际,秦睦抱着个比自己小了许多的男孩儿出来。 男孩儿穿着一身水蓝色的绸缎,便是袖口的花纹都是精致的,男孩儿沉沉看他一眼抱紧了秦睦脖子:“二哥,我怕他。” 秦睦站在廊上,轻描淡写望了眼跪在地上身子单薄的少年:“怕他做什么?你是小少爷,他是什么人?” 李狗娃恨恨地看着走远的秦睦,青衫翠如松柏,身子亦是挺拔,忍不住想若自己出身高贵些,秦睦是否会对那个孩子一样对他,却又是不小心又跪碎了一个白色的螺壳。 扶枳一鞭子又在李狗娃的背上留下一道痕,李狗娃闷哼一声,秦睦置若罔闻,连头都没有回。 今日这晚上,李狗娃跪了一夜的海螺,最后,他起身时,那些海螺壳的碎片已经扎进他膝盖的皮肉里了。 色彩斑斓的海螺碎片上满一面的小刺儿,扎进皮肤,使得人生疼。 秦睦听了一夜淅淅沥沥的雨,时而醒、时而睡,起来洗漱时,会心试探道:“主子,李狷还在还在雨地里跪着呢。” “让他起来吧。”秦睦坐在梳妆镜前,会心一双柔夷细致温柔地为她束发。秦睦见她心不在焉,便道:“梳过头,让文大夫给他看一看,若是无事,让他到书房等我。” 秦睦用完早饭到书房便见少年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乖觉跪在一旁等着。 “膝盖不疼了,还跪着。”秦睦从他身边走过,一身凛冽寒香。 李狗娃回:“疼,但邱师傅让我跪着。” 秦睦端了碗放在案上的滚茶给他:“那就是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他是真被打怕了,秦睦不发话,他便那么跪着,秦睦见他如此,抬起下巴令他喝下去:“姜茶,驱寒的。” 李狗娃端起便是一口喝了,喝完了才觉得烫,摸着肚子不敢说。 “罚你是为了什么?”秦睦见他眼中憎恨分明,不由觉得好笑。 李狗娃咬牙回答:“逃跑。” 秦睦捏了颗棋子在指尖:“错了,错一次便拿棋子打你一回。” 李狗娃不吭声,秦睦看似轻缓地弹出一颗棋子砸在他身上,疼确实不疼,只是秦睦玩戏般的模样实在令人生厌。 “带着他们一起逃跑。” “眉心。”秦睦是说哪打哪。 李狗娃双目瞪着他,气呼呼地要拨开秦睦的棋子,却不慎跌倒。 秦睦看他活似一个笑话:“既然跪不好便坐下吧。” “你觉得自己没错,本就是被抓来,逃跑了又怎么样,是不是?”秦睦纤长二指间,白色的棋子光华如玉,可见也是好东西,“我救你,你却逃跑,这是不知感恩,其罪一也;易先生教你读书写字,你却打伤西席,其罪二也;你跑也就算了,还带着那么些小孩儿,煽动无知幼者,其罪三也。” 李狗娃硬忍着眼泪:“我跑就是错吗?你给我们吃,给我们喝不就是为了我们给你们卖命吗?我不应该跑?” 果然少年不知深浅,秦睦笑问:“既然都是死,为什么不选择迟点死?” “为什么我们这些人一定要去送死?那个小孩儿呢?为什么他就能安安生生的?就因为他出身比我们好?”李狗娃的确年少,半点心性藏不住。 秦睦反问:“若不是家世,你何至于此?”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凭什么我们出身不好就应该差人一等?”沈迭被秦睦金贵宝玉般抱着,而自己却要在雨地里跪一夜,就是出身不好便要受这些苦? 秦睦轻笑一声,难掩讽刺之意:“之前我就告诉过你,你若是将来称将称相都是你自己的本事。既然投胎没投好,便活好了,心中唯有嫉恨,也不过是个只会空口白牙说丧气话的蠢人。” “你跟着你邱师傅回去,反省反省。”秦睦挥手让人出去。 邱业一直等在门外,听秦睦发落了李狗娃便拉着他回去了。 扶枳进来时,秦睦一副风流淡笑模样让他疑是故人,微怔片刻,他才上前:“还要找那些小孩儿吗?” 秦睦点头:“尽力而为吧,我们找了,若是他们饿死在街上也是他们命该如此。” 未等扶枳出门,文大夫冲进来:“秦晏,你怎么讲那个孩子打成那样?” “不过是多受了几道鞭刑。”秦睦毫不在意。 文大夫吹胡子瞪眼:“一身鞭伤就算了,膝盖上都是细碎的小伤口,还感染了风寒。”那孩子比文晗大不了几岁、比秦睦小不了几岁,那么枯瘦的身子,整张背上都是裂开的、被水泡发的伤口,还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在流着血。 秦睦淡然一笑:“下次不会了。” “屁!” 第五十九章 秦岱 话说李狗娃被邱业接回去后一直养病,伤口感染再加伤寒发了烧,浑浑噩噩烧了几天才退下去。 李狗娃稍清醒些便坚持着去向易先生请罪,秦睦知是那番话起了作用,也没多言。 秦重心思深沉原是秦睦知道的,但他一直未偏向几个儿子中的某一位,便趁着借三公子之名布粥找李狗娃之际试探一二。 这一试探倒是将秦重给惹火了,直接在书房批秦映桐目无尊长、不知兄友弟恭。 秦映桐来找秦睦诉苦,秦睦反问:“侯爷可曾免公子的实权?” “那倒没有。” “那三公子安心喝茶吧。”秦重心思缜密,无论是立长还是立贤,断不会让人看出半点痕迹。 秦重临行在即,带着嫡长子,嫡次子秦映桐必然要留在凛阳城中安抚正房大夫人的母家王氏。 “秦重走前定托付老臣留下照顾,但一应事务合该是几个儿子处理。若是他与秦映冉都回不来,这凛阳城岂不无主?”秦睦闲时同扶枳喝茶。 扶枳问:“若是未雨绸缪,必定藏在什么地方,多半在被托付的老臣手中。” “朝冀王催得急,必然是等不了多少时日了,不多久秦重就要走,届时探查就好。”秦睦指尖轻点桌面,“秦重名下多是水军,去了卫海,怕是不得宜。” 扶枳道:“如今,宁非正在卫海为参军。” “白瑞如今正得常培喜爱,连着宁非这个‘哥哥’都受器重。只可惜,她不像旁的女子可以选择完全不同的活法。”秦睦不由感慨一句。 “二爷,是看了讣告想到了什么?”前些日子,京中齐昀来信,安南公长子秦屿因病夭后,安南公悲恸太过也仙逝了,许是许是长女秦桑远嫁,长子一去,安南公更是没了活的心思,生前处官职外并无封号,死后得“安南”这一讽刺谥号,安南公次女蕴姝郡主秦岱上书请还封号,不成想未得批示。 原常太后准备许秦岱一门亲事,好照顾其余生,不成想这位县主竟是直接穿着安南公少时铠甲上了朝堂逼迫文武大臣收回自己父亲的谥号。 秦岱穿着一身银甲,跪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方才能觐见。 “臣女蕴姝县主秦岱叩见圣上、太后。”女子年幼,裹着一身冰冷的银甲,稚嫩又锋利。 常太后垂怜听政,见秦岱如此着装很是愠怒:“你一个女子,穿成这般,还上朝堂,成何体统?” “太后说臣女不成体统,是因女子上朝堂还是女子披甲?”秦岱从不低头,直直看着珠帘之后的常太后。 太后语塞,毕竟曲周开朝之初的女官与女将皆可上朝议事,却有大臣反驳秦岱仗着身份目无纲纪。 秦岱跪得笔直,背脊像松柏一般:“请陛下收回我父‘安南’这一谥号。” “谥号乃是常国公同太后商议而出,也算恩典,怎么可以说收就收?” “若大人不弃,这份恩典白送你。”秦岱不屑看说风凉话的男子。 男子语塞,拿着玉笏愤愤不平。 “你姐姐作为宗室女远嫁他国,既封公侯,应当知足。” “我父征战多年,虽不至于功勋卓著,但也问心无愧。嫁女和亲得了封号已经羞愧,得谥‘安南’无异于当面我父亲骂他卖女求荣。” 秦岱话音刚落,不少人纷纷叫骂秦岱,秦岱充耳不闻,头沉沉地磕殿上:“请陛下收回先考谥号。” 常太后气得险些摔了茶盏,一旁侍人急忙拦下。常培脸色阴郁,大殿之上,无人出声支援一句。 秦岱顶着沉重的盔缓缓抬起身子,决绝地又磕了下去,一遍又一遍。 京城皇都是天下最最繁华的地方,也是人心最为薄凉的地方,金银珠宝、高官厚禄层层覆盖住为之趋之若鹜的满地白骨,秦岱跪在这最最繁华之地的权利中心,求的只是自己父亲碑上的两个字。 “安南公不受皇爷爷宠爱,谨小慎微了一辈子,唯独对女子很是娇宠,所以秦岱才如此爽直果敢。”秦睦思及秦岱无奈笑道,“她一身莽气,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不乏艳羡神色。 “我记得在家中时,二爷和小县主不太和睦。”秦睦与秦岱性子太过相似,二人虽不常见面,一旦见面必然要吵个不停,有时还会动起手脚,如今秦睦倒是缅怀了起来。 秦睦笑:“寻常人家的兄弟姐妹也会闹别扭。如今她去了卫海也好,也好啊。” 只怕以后史书也会记载那么一位奇异的闹了朝堂、打了常培、逃去卫海打仗的小郡主。 “宁非和小县主都在卫海,需不需要让宁非照顾一二?”扶枳问道。 秦睦摇头:“她既然想闯,那就由她,保她一命即可。” “好。” 近些日子,一些买卖香魂子的小商小贩接连猝死,秦睦不用猜就知道是谁下得手,遂请了二公子叙叙旧。 秦睦与扶枳看完齐昀书信之后,秦睦二指拈了扔香炉里烧了,秦映煊进门时便看见秦睦指间一角燃成灰烬:“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扶枳暗瞟秦映煊一眼便出了门,静候在外。 轻点空中灰烬,秦睦笑答:“也就是京中逸闻。” “你的手也太长了,京中逸闻也能书信送到你这儿?老四知道吗?”秦映煊抱着秦睦放在案上的暖炉,连披风都没脱下。 秦睦道:“二公子,让丫头把你披风挂起来吧。” “不用了,我等会儿就走。” “既然公子不愿深谈,秦晏也长话短说,还望二公子停手。” “先生说什么?” 秦睦将之前在画湘坊带出来的递给秦映煊:“打开看看。” 秦映煊打开一看,面露憎恶,“啪”地合上了:“你这是做什么?我不大明白。” “三公子,整治也需分时机,你这时机挑的不好。” “是时机挑的不好还是挡了你的财路?”秦映煊问。 秦睦重重地放下杯子,其中的茶水溅到案上:“此时军需紧张,二公子不妨从他们身上刮出银子,也比杀了他们强。”双手皆收到桌案底下。 “你菩萨心肠,不似我们这些凡人心肠黑。”秦映煊不禁讽刺。 二人终是不欢而散,扶枳进来见秦睦手边茶杯倒了,茶水顺着桌沿滴水,便要拿布擦干净。 远时未能察觉,近时方觉秦睦瑟缩不停,扶枳丢了帕子,抓住她手臂:“这是又发作了?”这袖子被茶水淋淋沥沥撒师了。 “嗯。” 这几日,不但夜里,就算白日,秦睦也会发作一两次,发作越发频了起来。若是算一算,秦睦中了没骨甘不过十几日,每一日都很是难挨。 扶枳连忙将秦睦扶到自己房中,命人将两个院子中间那道门子给锁起来,不让任何人出入。 在这院里,砸了东西、要喊要叫都是无所谓的,那院里住了太多人。 扶枳生怕哪一日秦睦失了神智,彻彻底底将自己身份抖得一清二白,偏还被那四位中的哪一位听了去,好在秦睦荒唐之时,从不松口自己从何处而来、是什么身份。 只不过秦睦这处藏得那般厉害却还是叫秦映亭知道了。 那日,秦映亭带了一坛酒来找秦睦,要畅饮几杯。 二人便在花园里的廊下放了个小案,其间少不得互相敬酒。 “先生,是用了和大哥一样的药吗?”秦映亭忽而问道。 秦睦只是轻声应了“嗯”仿若蚊翅扇动声音杂在风中,很是轻微。 “小先生不爱用这般馥郁的香。”秦映亭拽起秦睦半只袖子,探头去闻,“小先生惯用的,都很薄淡。”便如秦睦爱穿极淡的青黛一色,他所爱用的香也是那般雅淡,即便是那般的颜色、香气,只要在秦睦身上便觉得他缘应如此,只要不经意间,便会错失。 “小先生比世间诸多东西难得得多,所以,若是哪一日先生要另寻他处,我当然要将你留下来。” 第六十章 道爷 云因的秋冬是最为难熬的,秋末就已经开始下雪,断断续续一直到来年的春日。文人眼中,堆银砌玉最是动人。 阿絮却不喜冬日,便是来见心尖儿上悬着那位也要等过冬日、春草生长时。 “秦二爷。”语调婉转如黄莺出谷,身着一身青。 秦睦浅笑:“阿絮姑娘,久违。”伸手将一旁的哑女扶了起来。 阿絮盯着秦睦拉着哑女的手,而后还是笑着颔首:“是许久不见,二爷近来可好?” “还好,阿絮姑娘这是脱身了?”秦睦惯做深情款款,对着哑女更是如此,“莫怕。” 阿絮仔细打量了矮秦睦半头的女孩儿,清秀容貌、绝非倾城,不抵自己艳丽,道:“姑娘招二爷喜欢,日后见了,说不定要喊一声夫人的。” “就算我想,也要她心甘情愿。两情相悦亦不可能长远,更遑论其中一个自作多情。” 阿絮笑得无奈:“阿絮人如其名,随风而动、随波逐流,向来由不得自己,两情相悦是奢求,但求不要落到自作多情、真心空付的下场。” 秦睦点头,很像是应和:“阿絮姑娘素来通人情练达,红尘难渡、真心难求,祈一个安平就好。” “阿絮俗人,贪求更多,不如二爷通透。”阿絮笑道,“阿絮如今在凛阳暂住,望二爷多多照拂。” “那是自然,毕竟算同乡。”秦睦眉眼弯弯,轻携哑女便家去了,“保重。” “二爷也当保重。”阿絮盈盈一拜,送他出门,杨柳拂三月水,多情不过如此。 就算同穿青黛一色,有人如同劲劲松柏,有人如同细枝杨柳。阿絮笑问身旁婢女:“我到底不衬这颜色,不如二爷好看。” “姐姐心里,秦二爷就算穿着破布麻袋都好看。” “他万般都好,只是心里没我而已。” 就算穿着破布麻袋都好看的秦二爷将哑女带回家中。阳处则穿戴整齐正要出门,瞧见了秦睦带着个瘦弱的小姑娘,也不出去了:“怎么个说法?” “买回来的。”秦睦问丫头要了杯茶。 会心接过丫头的茶杯,用手试了试温度方才递给她:“二爷癖好不多,只是这个从牙子手里买人的习惯改不了。” “什么金贵脾性,不同你讲了,我出去一趟。”阳处则穿过几个搬动花卉的丫头,一路燎了出门。 扶枳从后院来,一身尘土,见了穿着质朴甚至寒酸的小丫头也没问,上前道:“沈迭不愿意回去。” 沈宅已经修葺完善,秦睦深觉沈迭留在身边很是麻烦便趁自己出去让扶枳带沈迭兄妹回沈家院子,从他这一身便可看出沈家那小子是生气了。 沈迭这小子本就机灵,这家里谁做主也把的准,只要秦睦不出面,他是绝不肯离开。这不,伙同他妹妹沈憩拿东西砸了扶枳一身。 秦睦问:“你就呆让他打?” “我还手了。” 扶枳这头话音还没落下,那小祖宗就来告状了,哭哭啼啼的,脑袋还肿了个大包,往扶枳身边一站,眼泪婆娑。 一大一小,倒像是看准了时机来告状的。 秦睦拿茶杯好容易掩住笑意,会心咳嗽一声,她方才放下杯子:“你这是怎么了?”眼神示意扶枳坐下。 而沈迭想要去抱秦睦,怯怯抬头瞧着秦睦面若冰霜,又退却了,只站在那儿:“扶枳哥哥给我打了个包,好疼。” 秦睦见他还能颠倒是也知道他并无大碍,只是让他去找文大夫医治:“我又治不了病,你和我说有什么用?若是文大夫说没什么,过会儿就回自己家去。” 沈迭越发要闹脾气了,哭得更是大声,会心要去哄,见秦睦不上心也就作罢。 “我说了,等你们家修好了就回去。三公子会庇护你们兄妹。”几个孩子最是亲近秦睦也最是敬畏她。 沈迭委屈地摸了鼻涕眼泪要走,却又被秦睦喊住:“谁教你对长辈不敬的,还不道歉?” “你偏心!” 秦睦拿了茶盖儿对准沈迭那个包就砸过去:“还是你扶枳哥哥下手轻了,如果是我,那就不是一个包而已了。道歉。” 沈迭避之不及,疼上加疼,憋着眼泪,满心满眼的不服:“我就不,你就是偏心。” “我就是偏心,你忍不了就回家去。”秦睦丝毫不纵容他这般行为。 沈迭到底是孩子,听他这样,哭着跑了。会心示意丫头跟去。 待只剩三人时,会心劝:“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 秦睦倒不是计较沈迭愈加娇纵,而是忌惮。 那日沈迭同她说,她发作失仪时喊的是“二哥”,而后她同扶枳求证过,她唤的可是“二皇兄”。 就算沈憩来哭过,秦睦也没有心软,还将以往照顾的丫头们也一并送了过去,甚至打发了人告诉三公子。 三公子秦映桐本就计较着今日来寻秦睦一遭,那日在项家宅子闹了半日,秦映桐也知自己当了回鱼钩的。 这些日子他也打听了,秦睦戒药瘾是十分难熬,免不了徒生愧疚。 秦睦打发人来送信儿,秦映桐也是忙不迭地读了,送信的小厮问:“公子要带什么话回去吗?” “我同你一处去吧,正巧要找你们家先生。” 秦映桐到了秦家,倒没见着秦睦,问了丫头:“你们家先生呢?” “陆相公家去了。” 得了丫头的话,秦映桐少不得走几步到陆家,敲门好一会儿,门子才缓缓地来:“谁啊?” “秦小先生在这儿吗?” “不在。”门子隔着门回道,“同我家少爷街上耍去了,还抱着那只胖猫,好认得很。” 先前秦睦的确在这儿的,不过是陆鸾闹了脾气要沈憩与自己同住,不想他们家去。秦睦半哄半吓叫她止住了哭闹,携同陆璋带着陆鸾和文晗二人去街上顽了。 秦映桐也不打算去找了,回了秦宅等他们回来。 日薄西山,秦睦几人方才回府,一路欢声笑语,陆璋手上大大小小的油纸包拎了满手。 林七将几人领进门:“三公子等了好些时候,也去瞧过沈氏兄妹了。” 秦睦顺着怀中年糕的猫毛:“好。” 正当林七想关门时,一个道士半个臂膀伸进来:“居士,贫道一路风尘,口渴难耐,想讨碗水喝。” 林七开了门子,见是个年轻道士。秦睦也见了,便要请小道士进来:“道长,请进来喝热茶。” “贫道还要继续赶路,多谢居士好意。”道士拱手一拜,“居士这猫好生福气。” 秦睦笑道:“将它同人一般养,娇气了些。” 道士笑答:“胖些有福气。我们道主也爱猫儿,以前也养了一只,不过调皮过了头,常出逃被抓回来,打了几次也不长记性。” 怀里的年糕听得炸了毛,一个劲儿地“喵喵喵”,秦睦一阵安抚:“它虽通人性但是胆子小。这就怕了?”他方才讲“道主”二字,秦睦愣怔片刻,却也没细问,对着道士点头便转身进去了。 道士喝完水后,道了声谢,作了揖,朝着暮色而去。 秦睦远远瞧着秦映桐同陆璋各自冷着面坐着,放下猫儿,徐徐上前:“三公子。” 秦映桐免不了问候秦睦身体,左右言之,秦睦只是应和一二。 “无论为了什么,你终归算无辜受罪。你好生休养吧,项融漕运生意因有人资助更加繁忙兴旺,我也叮嘱过他别再找你麻烦,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吧。” 秦映桐本就不是来致歉,说和也是不必,这些年项融进献自己不少银子,也不好指责,唯有委屈了秦睦忍耐而已。 “项融为非作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三公子包庇的又不止这一件?”陆璋问。 秦映桐哑口无言,脸色跟抹了锅底灰一样黑。秦睦说道:“他既然能为公子出力,秦晏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他莫要多生枝节。” “委屈你了。”秦映桐安慰几句,还答应要请先生去教沈家兄妹,“我看他们俩很是依赖你,怎么走的那么果断?” 秦睦只说两个孩子懂事,毕竟秦映桐只是闲话也不会真的追究其中原因。 招待三公子回去后,天色暮沉。陆璋喝了些酒,拉着秦睦袖子哭,直说自己害了他。 秦睦好容易将发酒疯的陆璋兄弟赶回房间去,沐浴而后便上床睡了。 适时,秦府里的人全然睡熟了,寂静无声。唯有秦睦房中那只雪白的肥猫还清醒,白猫轻手轻脚地踱到秦睦床榻前,倏地变成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唐述细长的指尖在秦睦描绘秦睦日益长成的眉眼,莹莹的光衬得秦睦肤白温淡如象牙。 哈了一口热气,唐述才将手放在秦睦额上,将莹白的光渡进她的脑袋里。 忽而听到一声呼哨,唐述停了手,留恋地轻抚秦睦熟睡的面庞。突然,唐述的手肘被人钳住:“无用的事情少做。” 来人赫然是今日暮来讨水喝的那个年轻道士,气势凌厉,于白日谦和不大相同。 唐述皱眉,手腕轻转,脱了他的钳制,明知秦睦醒不过来,还是硬拽着来人:“出去说。” 道士看了眼熟睡不醒的秦睦,心中不禁暗骂秦睦害人不浅,竟能惹得自己这个不知情爱的木头师弟也能变成这模样。 唐述用力一拽,二人直接穿墙而过,瞬息间立于庭院当中。 “你该回去了。道主装聋作哑这么长时间不过是念你初下凡尘,莫要失了心智,忘了正事。”年轻道士拿出一番长辈训示孩子的气派。 唐述攥紧拳头:“师兄,我想陪着她。” 年轻道士微微皱眉:“道主让我来拿你,已经是怒了,回去惩罚必然是少不了的。你竟还想着留在她身边?” “她本就是道主选中的。。。。。。”唐述还未说完便被人扇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年轻道士掐住他的脖子,声音和被冰堵住一般冷涩:“我们同她有什么不同,轮得到你来可怜她?她还有父母,我们呢?不过是最肮脏的泥巴抟成的东西。” 第六十一章 澄郡 年糕丢了,秦府人找了几日也就不找了,猫儿习性如此,大抵某一日会如往常一般挑个天气和暖的日子回来的。 实则,也无人有那么多闲心思围着一只猫转,原着秦重重用那几位老臣家中接连遭窃,比对一番什么也没丢,连着以为文官起夜发现贼人也只是被捆起来打晕。 这伙贼什么目的也是昭然若揭,为的定然是传闻中交给忠臣保管的“托孤”一书。 原本只是猜测有这么个东西,未成想当下就有人等不及了,侯爷临行之际还闹出这么一出。 一早,陆璋骂骂咧咧从自己家门跑进秦睦家中,衣裳还是昨夜的:“我家也遭贼了,书房和被人砸过似的。” “前头几位大人只说东西乱了,怎么你家就这样了?”阳处则昨夜也是喝了一夜的酒,今早喝了醒酒汤却还不甚清醒。 陆璋也不理衣裳,大咧咧坐下:“到底是那三个中的哪一个?不上道啊。” “也不止那三个能得到好处,怎么就只怀疑他们呢?”阳处则“呲溜”喝了一口粥说道。 陆璋反问:“那还能是谁?” “他。”阳处则一指身旁自在喝粥的秦睦,“这事儿肯定会传到秦重耳朵里去,那么他会以为是几个儿子中的某一个儿子,无论查到是谁做的,必然有一番举措。秦晏再顺水推舟,岂不省力?如果他是有心推举哪个公子,那么以他所能,伪造文书,以假换真也不是不可能。” 秦睦放下筷箸:“我可没干。”至少没全参与。 “也有可能是秦重试探几个儿子,可把你家砸了也属实不大地道。”阳处则嘴角沾满粥汤,随手揩拭掉便起身,“我换身衣服出去了。” 这阵子阳处则一直早出晚归的,陆璋难免要问一句。 “他?忙着下地呢。” 陆璋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砸蒙了:“怎么,弃文从农了?” 去岁,秦睦免了底下庄上上供,且让底下人去瞧瞧那些佃户能否宽松过年。 一位老翁却道:“今年免了租,明年呢?趁今年不旱,还交得起赶紧交了,免得明年大旱要杀要打。” “我打听过了,老翁有点儿真本事。”秦睦也没细说,只道阳处则是个有真本事的。 陆璋叫丫头给自己添碗粥:“那阳处则是跟着你了?”阳处则住了快半年,除了吃酒外也没干别的,如今看来不过是厚积薄发。 秦睦本就没指望阳处则能收归己用,但讲随他去。 “那我呢?”秦睦于四公子的事情从来不避讳于自己,甚至还处处同他商议, 秦睦笑眯眯地摇头:“你本来就会帮我。” 此后,秦睦将近半月没有见到陆璋。不仅陆璋,四公子自那日送来账本之后也再也没见着,算起来也有大半个月了。 秦睦只知道他如今现在底下澄郡为屯兵一事忙碌,还有十日,秦重便要出征,秦睦还见不着秦映亭便去了澄郡。 澄郡属凛阳东南临水,其北便是凛阳最大渡口——疏秋渡,以项融项氏、刘憾刘氏为首的运输船舶皆停留于此,澄郡因临靠疏秋渡、承接船舶卸下来的货物而繁盛一时。 这十年,澄郡只承接船舶运来的一样东西——香魂子。从香魂子在渡口卸下那一刻,便有澄郡人接应,运到澄郡后按郡县所需供量分配。 再由澄郡人送至各郡县经营者手中,分送香魂子的人被人戏称为“白楼燕”。 经营者将银钱交给这些“白楼燕”,“白楼燕”将银钱系数交给各家在澄郡设的账房先生。 凛阳香魂子多集中于几家大户手中,遂澄郡百姓多为那几户的长工。 秦映煊为调查香魂子一案也曾深入澄郡,最后也是不劳而获。 澄郡官驿经年无人使用,杂役也懒散,扶枳问可知四公子现住何处,无人知晓。 澄郡西偏北乃是一块平坦广阔的荒地,原本就是屯兵之所,以往这块荒地上唯有一座不知供哪路神仙的小破庙,虽然被推了,但也得了个“招提营”的名儿,从其他州奔亡过来的流民就住在招提营里,平日里操练劳作。 秦睦与扶枳将行李与马车放置在客栈内,跑马往招提营去。 招提营乃是流民所构成,其中鱼龙混杂,统领之人却是清白无垢之流。秦睦曾见过一面,求见也较为便宜。 入帐,身着褐色粗布袍衫的男子起身:“秦先生。” 秦睦施礼:“傅都尉。”傅歧,凛阳州涂郡世家傅氏子弟,时任招提营都尉一职,为人无垢清明。 傅歧得知秦睦来寻秦映亭,只道:“四公子前几日还在,这几日没见着。不过定是为招提营粮草一事奔走。”招提营流民过多,而今年才开春,粮草所剩无几,秦映亭为此很是伤神。 “四公子并不像世子或二公子,略有些吃力。况且澄郡情形如此,只怕是很难。”傅歧统招提营已满三年,以往招提营兵马过少,紧凑些也就过去了。 秦睦问道:“都尉知道四公子平日住在什么地方吗?” “镇上广源客栈。” 扶枳连同秦睦两个人租了秦映亭旁边屋子一日,等他回来时也稍作休息,二人从白日等到天黑都没等到人回来。 二人生怕有变且和衣而眠。夜半,秦睦同扶枳半睡半醒之间听见隔壁细微的脚步声,轻手轻脚出了房门,伏在秦映亭放门口细听,只听里头人暗骂一句,秦睦听出是秦映亭声音,便出声:“四公子。” 里头顿时不闻动静,半晌才回问:“小先生?”声若琴弦紧绷。 秦睦答应了一声,秦映亭这才捂着伤口开门:“就你和扶枳?” “嗯。” 尽管秦映亭并未点灯,扶枳进门时便看见秦映亭捂住腹部,待细看才发觉他右臂上也有一道两三寸长的伤口,扶枳关上门就从怀里掏出一瓶止疼药给他包扎。 秦睦不由问道:“公子这是怎么了?” “账本子是我偷的。”秦映亭忍痛倒了杯茶,任凭扶枳作为,抹了把头上深的汗,“从太守手里。” 秦睦皱眉,澄郡上下皆以香魂子为利,太守甚至不顾秦映亭身份追杀,果真是利令智昏。 “我在澄郡的居所无人不知。”秦映亭一口饮尽茶水,撑着桌子起身,险些踉跄摔倒。 幸而扶枳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要尽快找到大夫。”方才按住伤口的布已经被染湿了。 秦睦点头:“也需尽快回凛阳。”秦映桐情况实在不妙,确不应该奔走两地,但情势迫不得已,只能如此。 “此去招提营约莫一个多时辰,就算太守找到了我们,也不能强要人的。先去那儿吧。”秦睦问了秦映亭可有什么必要之物需要携带。 未等秦映亭回答,扶枳便听见楼梯上一阵子碎乱的脚步声,让二人悄声。 这屋子在客栈二楼,西窗便是客栈马槽。秦睦让扶枳带着秦映亭先去找大夫:“公子伤势严重,扶枳带着公子先去招提营,路上找个大夫。” 扶枳点头,架着秦映亭半个身子走到窗户前就要往下跳。 秦映亭忙问:“小先生呢?”回顾间,只见秦睦开门出去了。 扶枳架着体量同自己差不多的男子稳稳落在地上,并无半点声响,悄声说道:“公子大可放心。” 秦映亭惴惴不安,只能同扶枳躲在最为阴暗的墙角下。 秦睦回了自己屋子,只听一帮人,听脚步约莫十来个人的样子,皆是悄声细语地靠近秦映亭的居所。 不一会儿,便有人敲了这儿的房门,秦睦缓缓走至门前,开了木门:“谁?”声音懒倦,果真像被扰了清梦的模样。 “官府查人。” 秦睦施施然点了灯才开门,领头之人便问:“可知旁边住的是什么人?今儿回了吗?” “旁边住的不正是侯爷的四公子吗?怎么了?” 领头之人不由进了一步:“可曾和你说过什么?” “不曾。” 为首之人探头来回审视屋中格局,瞧见桌上两个茶杯,警醒问道:“你和谁一起来的?” “官爷,只有我一个。”秦睦一下子关上半扇门,领头之人笑了笑不再多言,就扭头走了。 屋里,秦睦吹了灯,眼见一行人去而复返的影子,这才装模作样地说道:“怎么受伤了?” 一行人听了这话,拔刀推门鱼贯而入,秦睦正躲在门后,合上门后,夺了一人的刀刃催地那人怪叫一声。纵使为首之人大喊“中计”却也于事无补。 秦睦夺了刀,趁前方几人不注意,一刀看上好几人的背,几人无人不喊痛推搡着前头的人。 为首之人一下推开自己身后之人,那人正好绊倒了凳子,一时间几人慌慌忙忙一阵子,但听几声惨叫,而引他们进来的秦睦已然不见了。有人开了火折子照亮,众人巡视一周瞧见门开了,便以为秦睦从门口逃了下去,气急地扔下受了伤的同伴,领头之人带着几人跑下了楼。客栈老板衣衫不整地上前来问:“官爷这是怎么了?” 为首之人一道横劈,吓得老板连连后退,客栈内的客人都半掩着房门看热闹,生怕招惹上麻烦。 秦睦原是顺着窗子躲在二楼壁沿上,脑袋一低便瞧见扶枳一手扶着秦映亭、一手牵着两头高头大马,她迅速翻身进了屋子。 受伤的几人见秦睦从窗子翻进来,大喊,秦睦捡起他们落在地上的刀,连起五六刀,无一人存活。 客栈老板摔坐在地,一人揪住他领子:“左手边第三间房里住的是什么人?”未等老板回答,楼上几声哀嚎接连响起。 官兵面面相觑,为首之人拔出刀:“留两个人把门口看住了,不准任何人出去,其余人和我上楼瞧瞧。” 几人一扭头便瞧见秦睦站在身后,手里攒着刃上滴血的刀。 第六十二章 不敢 夜色暗沉,客栈内传来一道惨叫声。失了血已经迷糊的秦映亭不肯走,来着身子要让扶枳去救秦睦:“扶枳先生,别管我了,先去找小先生,要走一起走。” 扶枳多施一分力气,将秦映亭拖上马:“您多虑了,我们先去找大夫。您自己牵好马缰绳,若是支撑不住了,喊我一声。”自己翻身上了另一匹马。 秦映亭咬牙答应一声,一勒马缰绳朝着招提营方向而去,二人路上找个医馆,若是途中并未遇着,只能挨到招提营再说。 二人驾马不过十几步,但听有人一声喊:“杀人啦!” 扶枳回头一望,客栈内有人拿着蜡烛冲出来,在长街上呼救。秦映亭欲回头,却被扶枳横马拦住去路。 “快走。”扶枳低喝一声。 秦睦一身血气,还紧握利器,和杀神似的,自然无人敢拦,率先逃出客栈的那人摔倒在客栈门口又慌忙爬起来,正是奔着扶枳二人离去的方向,秦睦快步冲上前去拦住那人。 那人连滚带爬地回头,连蜡烛都跌熄灭了,还紧紧握着。 见扶枳二人已经走远,秦睦也不再拖延时间,扔了刀,翻了墙便要逃遁,可没跑两步,秦睦迎头装上一队官兵。 秦睦身上粘上不少血迹,纵使在夜间也是显眼的,她趁着他们愣怔之际连忙后退几步,攀着低矮的墙壁翻了过去。 见秦睦身手利落,那些士兵也没做单打独斗的打算,几人留下追着秦睦跑,还有几人是敲锣打鼓将百姓都喊起来帮忙一起寻人,只一回了官衙汇报。 天色太暗不错,可家家户户门前都点了灯,她也不敢贸然冲进去,唯有一路疾奔往北城门方向去。 秦睦不善久奔,没过多久气力竭殆,只好躲在僻静处休息,过了阵子,趁着私下无人出去,一路行至北城门。 北城门原本就算一座小木门,其外无甚人居住,所以看守并不上心。可如今正值多事之秋,郡守也是多派了些人看守。秦睦苦于一人,无法脱身,只得回了镇上,偷了农户人家的平常衣裳换了,待第二日城门大开。 昨夜客栈一事已经为郡守所知,郡守连夜派人画了秦睦画像张贴在城门口,秦睦远远盯着画像看了许久,愣是没瞧出画像上的人同自己有何相似。澄郡本来往芜杂,来往商客、白楼燕皆是匆忙,且那些白楼燕为世家做事,世家背后乃是世子和三公子,何人胆敢得罪?郡守拿了那些世家的银子,自然也不会故矫揉,白楼燕出入很是随意。 秦睦买了匹马,坦坦荡荡随着一众白楼燕出了北城门,无人阻拦。一路到了招提营,傅歧将人迎进来:“昨夜,四公子同扶枳先生已经到了。” “公子的伤如何?” 傅歧引着秦睦入自己帐中,秦映亭因伤重还在睡着。扶枳便在一旁静坐着养神,听了动静便睁眼来看,见是秦睦便放下心来:“二爷。” 秦睦点头:“无碍。”自己不过受些轻伤,刀剑砍的浅口昨夜已经结痂,自己也不便让外人替料理伤口。 左右秦映亭没醒,秦睦请傅歧出了营帐叙话。傅歧昨日那一番话倒像是同情秦映亭境遇,秦映亭如今局势并非以往那般举步维艰却也不甚乐观,秦睦需要更多人站在秦映亭一边。 “傅都尉,昨日多谢您收留四公子。”秦睦哑着身子温言道谢,倒也未见得多么感激却也不似作假。 傅歧不与他客气,只是点头说到:“公子为招提营忙碌又为香魂子奔走,在下无力相助,先生莫怪。”他如今境遇也是艰辛,倒是生了与四公子同病相怜的情致。 秦睦双指一捻,说到:“都尉掌一营之事,自然劳心劳神。都尉为难处,公子怜惜都尉身居高位却寸步难行,也同在下商议过如何才能解决招提营军资一事。在下有一法子,不过办法阴损,也容易开罪人。” “先生是想从香魂子入手?”傅歧自然也是想过,没旁的比这害人的东西来钱更快,只是无法实施而已。 秦睦点头:“侯爷、世子一走,凛阳城还不知什么光景。此前,我与沈家尚且能维续招提营几日,还请都尉等一等。” 荒芜之地,草叶不生,风过时尤为冷。傅歧请秦睦进帐:“四公子如今重伤,先生又如何打算?” “回凛阳。” 同秦映亭商议过后,傅歧安排三人绕路回凛阳城,一路平安,并无意外。 往日,秦睦回来时,家里门子定然在门前侯着,今日倒是家门紧闭。 扶枳开门一看,里头站着二十来个官兵,回身捞起帘子请秦映亭与秦睦下车,秦睦率先下车扶着秦映亭进院门。 秦府众人以及阳处则、沈家兄妹都被压着站在院里,秦映桐坐在堂上悠然地品着茶,见几人进来抬手将茶杯递给秦武:“回来了?” 秦映亭伤重,势弱地喊了声“三哥。” “老四,你是看大哥要走了,翅膀硬了?”秦映桐一双鹰眼盯着搀着秦映亭的秦睦,冷笑着问,“这么多条路不走,偏走一条死路?” 秦映亭皱眉,按着伤口:“三哥,香魂子本来就是祸害,从中牟利等同吸百姓的血肉,我人微言轻在父亲面前说不上话,但是已经不能再坐视不管了。” 秦映桐冷哼一声,眼瞳略微上翻:“我怎么觉得你这一招火中取栗是别有用心呢?秦先生,你觉着呢?” “守株待兔,三公子不算高明。”秦睦一瞥团在一起的秦府众人,“倚强凌弱更不高明。” 秦映桐颇为赞同地点头,起身指了指秦府的那些人:“本公子没什么耐心,不过因为他们是你的人,我才没有杀他们。若是本公子兴致上来了,一个个活烹了,让你见识见识愚弄本公子的人都是什么下场。”还饶有兴致地数上了数。 “一双,两对。。。。。。共十九个,每过半个时辰为你煮一顿美味的人肉汤羹。有些小姑娘生得那般好看,也不知道肉是否也是鲜美的。” 秦映亭慌张地想要上前:“三哥!” 秦睦将人制住,轻笑道:“四公子,莫要被三公子这玩笑逗急了。三公子宅心仁厚,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呢?” “三公子宅心仁厚不错,可耐不住有人不守规矩。”秦映桐复又坐下,有人拿了个火盆子摆在他面前,又有几个官兵从后院搬了好些书来。 秦武在一旁随手拿了本书点了火:“公子,今日天气太冷,拿些东西烤火很不错。” 秦映桐点头赞同,让抬着书本的士兵走近了些,拿了最上的那本书:“孤本,林竞所注寒枫山先生的《古琴雅韵》,取暖正合适。”翻了两页看并无蹊跷,随手扔进火盆子里,还让人浇了油,瞬间火舌吞灭了本就有些破旧的书卷。 秦睦脸色瞬间煞白,却也不好出声阻止,忍着脾气道:“三公子搜便搜了,何必这样糟践书呢?” “你不明白?秦映桐又随手扔了本书进火盆子,“不可能啊,先生聪颖过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先生耍了本公子,本公子至少要讨回来利息。”秦睦爱书,那么他就要让秦睦眼睁睁看着这些好容易搜集起来的孤本、残本一点点化为灰烬,让他记得这个教训。 秦映桐几乎将秦睦藏书翻了个遍,便大抵知道秦睦很是喜爱后汉时期的辞赋,因秦睦藏书过多,秦映桐一本本扔也会累,索性让人多搬来几个盆子,一一排开在秦睦面前。 “三公子,这些书里没有你想要的那一本。”秦睦舍不得自己藏书,待秦映桐烧了自己二十来本书后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秦映桐毫不在意地开口“哦”了一声,手指随意一指一个画卷,让人打开,画上唯有一株清癯干瘦、生在碎石当中的兰花:“先生原来也喜欢这种附庸风雅之物,兰花?都已经到这个份上了,还画兰花做什么?”说着便要将画轴扔进火盆里。 秦睦焦急地扔下秦映亭,几步奔到秦映桐面前:“在下这里并没有三公子要的东西,还请您将手里的东西还给在下。” 扶枳连忙搀住被秦睦扔下的四公子,眉毛不悦地拧在一起。 秦映桐又将这幅画打开仔细打开,端详落款处。秦睦虽然在意这些名贵书东西,可就算扔进活里也只是嘴上不满,这幅画并非出自名家之手,秦睦如此紧张,他狐疑地审了又审,的确没什么特殊之处。 秦映桐作势要将画扔了,秦睦直接冲上去捏着他的手臂将画夺了下来:“三公子,我说了,你要的东西不在我这里,还请你得饶人处且饶人。” 见秦睦跳了脚,秦映桐复又想起秦睦才来凛阳是那副样子,他觉得很有意思:“哦,先生说没有就是没有吗?先前先生那般乖顺地投诚也是骗局一场,我怎么知道你现在说的是不是真话?或许等府上人都死了才能说真话吧?” “我所说的句句属实,陆家被盗,世子能脱得了干系吗?我这儿与陆家不过几步,我要那东西属实无用,为了一本账簿折进去我一府的人,公子不妨想一想,值得吗?”秦睦示意一旁的秦府家人莫要太过紧张。 秦映桐一想也是,但是还是一把抢过秦睦手中画卷,无意推了秦睦一把,秦睦踉跄着撞到了火盆,衣角瞬间被点燃,可她也顾不得这个,使了浑身的力气将秦映桐推倒跌坐在凳子上,一手敲碎茶碗,捏着碎瓷片用力地按在秦映桐脖颈上:“还请三公子将东西还给我。”速度极快,连秦映桐都没反应过来。 秦武才动刀将秦睦着火的衣角切了,就发生了变故,后知后觉地将刀架在秦睦脖子上:“松开!” “阿晏这是,急了?”秦映桐不怒反笑,纵使有性命之虞,还是仔仔细细摩挲手中画卷,“沉舟,到底是什么人?” 秦睦将碎瓷片迫近几分:“故人。” “故人而已,如果我把这东西扔进活里,你会怎么做?”秦映桐饶有兴致地问到。 “伏尸二人。” 秦映桐直直望进秦睦眼中,除了满是笑意的自己便没有别的了:“我死了,你确定你手下的人能活下去?” “有三公子陪葬,他们也不亏。”秦睦言辞一如往常淡然。 抬手将手中画卷扔到桌上,秦映桐抬眉笑问:“可以放开了吗?” 秦睦将画轴踹到怀里,扔了碎片退后一步:“得罪了。”同时,秦武也将刀给收了回去。 “先生为了一位故友要杀本公子,以本公子这性子以德报怨是不可能的。”秦映桐慢条斯理地拾起一块碎片,挥手给了秦睦一刀,正对秦睦那双毫无惧意、悔意的眸子。 秦睦没躲,只是抬起手领受了。 秦映桐含着笑意看了眼秦睦那道伤口一点点渗出的雪渐渐汹涌起来染湿半个袖子,颇为满意地拍拍秦睦的肩膀:“谅你也不敢和本公子说假话。” “在下不敢。”秦睦退后一步作揖,一如以往恭敬。 秦映桐在这处并无所获,自然不再久留。 待秦映桐领手下走后,秦映亭上前捂住秦睦伤口:“先生,你还好吧?”沾了满手的血。 #送888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文大夫骂骂咧咧上来:“流这么多血能好吗?文晗,快去把箱子拿过来。” 秦睦从怀中掏出那本画卷交给会心:“好生收起来,莫要再让人找到了。” “好。” 冯潜所赠,秦睦向来珍惜。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不止容颜易变,心境更是如此。 第六十三章 害怕 吩咐几个门子端水将火盆子熄灭了,会心领着几个丫头将书搬回书房,又将画卷藏了起来。 文大夫掀开秦睦的袖子,发现她手臂上出了秦映桐划的那一刀之外还有几个细碎的伤口,心里窝火,心知说不过秦睦也就算了。 “秦晏,他要的是什么账簿?”阳处则方才在人堆里听得真切,秦映桐发难为了什么劳什子账簿。 “澄郡郡守陈吉和手下管海关的造了分册子,上边记的自然是每艘船只上载了多少香魂子。”秦睦示意四公子坐下,“公子受伤也是为这件事情,我们这么迟回来也是因为避免陈吉阻拦而绕路回来,哪知道秦映桐在这儿等着我们。没人受伤吧?” 阳处则搬了个凳子坐在秦睦对面:“没有,还不至于和你撕扯脸皮到那般地步,况且他义子义女还在这里呢?账簿还在你手里吗?” 秦映亭眼神在二人身上逡巡审视,秦睦淡淡看了眼秦映亭,回道:“的确被人偷走了。” “假的还是真的被偷走了?”阳处则狡黠地看了眼秦映亭。 秦睦无奈笑道:“假的。”自上次四公子急匆匆来了自己府上将账簿交给自己之后,时不时有人来秦府当梁上君子,她伪造了一本也不知被谁偷去了,如今看来假账簿不在三公子手上。如果是二公子得了手,他定然不会毫无动静,世子那儿也是岿然不动。 无论如何,现在真的账簿在自己手上,秦睦诚然不会善了。 阳处则得知秦睦想要拿这份账簿谋取银钱给招提营,他好笑道:“你怕不是看上傅歧那书呆子了,又是找人去招提营教那些流民种田又是给他出银子。可别拿那些君子相交的算话搪塞我。” “在其位谋其政而已。”秦睦煞有其事地看了眼一旁的秦映亭。 阳处则早有预料,也不惊讶:“那你与我挑明了是为了招我入伙?” 秦映亭当即站了起来:“阳先生,我素来钦佩先生高洁只是苦于无缘结识,小先生见我孺慕,这才将先生留在府中,并非有意诓骗。” 给秦睦包扎的文大夫两颗鱼眼睛般圆小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下,似笑非笑。 阳处则呵呵笑了两声,并不回答。秦睦倒也不是让他当即答应,先让人送秦映亭回去了。 等人走了,阳处则才扯着秦睦袖子:“秦重生得儿子都不是什么善茬,这个老四说话阴着呢。” 照秦映亭那些言辞,阳处则被“收留”倒像是受了秦映亭恩惠,秦睦不过是代为照顾。 秦睦淡笑着摇头:“谁人没有个心眼呢?他什么处境你不晓得,用人之际哪管得上这些个。” “得,说明白了,我投靠的是你可不是他。你可比他有意思多了。”阳处则若有其事地揽着秦睦,“你比他可有意思多了。” “哦?阳先生怕是看错人了。” 阳处则眯着眼睛笑道:“非也,身份、姓名都是假的,可却又不似烧杀抢掠之人,我很好奇你到底是谁。” 秦睦不答,抬手将阳处则那手挑了下去:“你去吧,我去沈家一趟。” “你是铁了心把沈家拉下水,这种事情也带着他们。”虽说出钱维持军用是好事不错,就算传了出去这好名声又落不到秦睦头上,为旁人作筏子费力不讨好的事情阳处则才不惜得做了。沈家能做主的都死光了,剩两个小孩儿,秦晏怕不是带孩子带上瘾了。 若是说秦映亭毫无心计谋略,秦睦是不大赞同的。秦重出征前发话,让秦映亭调查哪些官员因香魂子受益,一旦查明,绝不留情。 陆璋、阳处则、秦睦三人坐在院子里喝茶。 春意渐浓,三人皆是换了轻薄衣衫,日头暖融融的,会心备了去年自家渍的桃子和一些清淡的茶点。 “林老头我送去招提营的时候,傅歧拐弯抹角地和我要银子呢,招提营快没粮草了。”阳处则将秦睦庄上那位善辨天气、耕种的林姓老人送去招提营里教那些新兵种田,也是昨天才回来。 陆璋道:“这事儿还得看秦老四有没有能耐。” “他,能耐着呢。就查香魂子这一件事情,不知道能弄出多少钱来。” “你当侯爷真的不知道不给傅歧批银子的是世子的人?他将这个职权给了老四,不过是收拾世子的烂摊子。” 面上来看,老四是世子的人,留在凛阳压制其余两个儿子为秦映冉铺路,就算老四有异心,照秦映亭现在这个权势,短时间内难成气候。 陆璋心中喟叹老侯爷心机深沉,瞥了眼一直在一旁喝茶却不说话的秦睦:“你怎么不说话?按理说,你才是最高兴的。” “高兴,消息出了没多久,就有人去四公子府上拜谒。”秦睦倒没什么愉悦的神色。 侯爷心思深,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谁袭爵。若是往常他们也不敢动,这不是秦重走了,他们也耐不住了,跟闻了肉腥的野狗似的。 阳处则问到:“现如今怎么办?秦映煊、秦映桐没一个是好相与的。” “狮与狼同笼,如此而已。兽即是兽,都是性命相搏,他?又不是什么柔弱的人物。”陆璋轻嗤一声,秦映亭可不是什么善人。 与他们多说了几句,秦睦身上被吹得困乏,也不与他们客气,回了自己屋里小榻上半合衣裳睡着了。 会心领着沈迭进屋时,秦睦正熟睡。 会心问沈迭:“沈少爷是等着还是回去?”轻缓挪着步子将对着秦睦的那扇窗子合上,有低身拾起顺着窗飘进来的花瓣铺开来放在案几上。 自上次,秦睦因沈迭打了扶枳训斥过他后,沈迭回了沈宅再未踏足秦府。 沈迭将抱在手里的木箱转交给会心:“会心姐姐,他是不是不会再理我了。” 会心只是当沈迭小孩子脾气、不知分寸地和秦睦置气,略劝几句:“沈小少爷,二爷讲道理却也最心软,您认了错,便也过去了。” 沈迭站在那儿抱着个箱子沉默不语,怕还是不觉得自己有错,会心给他支了个招儿:“要不你在这儿等二爷醒,您怎么招也是帮二爷,她也不至于一直对着您冷脸不是?” 秦睦本身也不是爱置气的人,再加之如今是她有求于人,更不会甩脸子、做派头给沈迭看。 沈迭乖顺地站在那儿,抱着个箱子不撒手,就那么盯着沉睡的秦睦一动不动,瞧得会心不大舒服。 会心也没出去,坐在秦睦身旁绣起了荷包。 秦睦约摸着睡了一刻,悠悠醒了,身子像泡在温水里似的,鼻尖儿上飘着花香。 春天果然适合睡觉。 会心沏了茶来:“难得您睡得沉,可头疼?”若是想起来,秦睦也有好几日没发作了,睡着了也不起癔症了,难不成就这样好了? “许久不头疼了。”秦睦醒了就看见站在一旁的沈迭,只是不与他说话。 会心笑着孥嘴:“沈少爷在这儿呢?”沈迭那孩子正憋着嘴巴,再冷着他,怕就是要掉金豆子了。 秦睦喝了茶,清了清嗓子:“怎么了?” “来给你送东西。”沈迭抱着箱子,吸了吸鼻子,可见是委屈极了。 秦睦就算是借银子也是写了书信递过去,两家离得那么近,偏生就是不过去当面说一句。 “这是我们家现银子也没那么多,这是各个铺子现收上来的,花费了几天。”沈家今时不同往日,屋子被烧掉大半,家财不足以往一半,再加之底下铺子里的那些掌柜偷奸耍滑,沈迭想帮秦睦,但做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秦睦点头:“放桌上吧。” 沈迭趁着秦睦喝茶之际,擦了眼泪,咬牙认错:“我不应该砸扶枳。” “嗯?”秦睦搁下茶碗。 “我不想回家住,我害怕所以才砸扶枳的,我真的不想回家住。” 沈憩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他沈迭是清楚的,他们兄妹已经无依无靠了。 被锁在柜子里的时候,沈迭并没有睡着,他紧紧捂住了沈憩的耳朵。那些哀嚎、惨叫还有浓重的血腥味儿,他一样都没错过。 无论秦睦出于什么目的救下他和沈憩,沈迭都只能依靠他了。 “我害怕。”沈迭怯生生上前拉住秦睦衣角,像被丢弃了的幼兽,泣不成声,“我真的很害怕。” 秦睦抬眼,会心心领神会地抱着箱子出门。 直到房门关上后,秦睦方才抬起手,摸了摸沈迭的脑袋:“怕又有什么用?哭做什么?”沈家被灭门是也不见他这般。 沈迭抬起脸,尽是泪痕:“我可以,可以回家住,你,你不能,不要我们。” “你们和我毫无关系,我凭什么一直护着你们?我护着扶枳,也不过是因为他于我有用,而你呢?你凭什么让我护着你们?”秦睦别过身子,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地浅饮。 “成为,成为对你有用的人。” 秦睦听了沈迭的回答,笑得沉:“成为对我有用的人?且记住你今日的话吧。”说完,便揽着沈迭且有且无地哄着。 会心抱着箱子出了门,与阳处则一同清点了银钱,又将秦睦早前准备银钱拿了出来,差人送去招提营。 第六十四章 苏颐 是夜,秦睦沐浴后坐在床上看书,会心在后头为她按了会儿脑袋:“是不是脏东西都清干净了?” 想来也有许久没有发作了,秦睦回想:“好像是年糕失踪那一日之后再也没有过。”一直在忙,也没找文大夫诊过。 “要不,明日喊文大夫来看一看,也好放心。” 秦睦应承下来。 一如陆璋几人所想,秦映亭接手之后便领了一队人去澄郡,从底下药铺开始查白楼燕,之前那阵仗闹得凶,到现在颇有些雷声大雨点儿小的意思了。 涉及此案的有心人倒放下心来,备下丰厚的礼品奉与秦映亭,什么意图,自然是不必再多言了。 如今秦映煊、秦映桐各自按兵不动,倒也安生。秦睦面上蛰伏不出,私下里则派人囤积米粮,时不时邱业那处考校那些孩子们课业,可喜的是,自李狷逃跑被捉回后,鲜少有人再敢动逃出去的心思。 李狷也是得了教训,课业增进不少。 闲时,秦睦依旧是去茶楼听书,今日也是一样。 秦睦同会心方进门,小二迎上来:“呦,秦先生,今日不凑巧,您长待的那间房被人包了,要不再给您收拾出来一间?” “不必,随意找个位子坐下好了。”秦睦也不想久坐,只是扶枳等人都在忙,家中冷清了些,出来接触些人间烟火气。 秦睦找了个位置坐下,无意间睨了眼自己平常呆的房间,唯见三四个男子笑嘻嘻地看着楼下,其中一个黑衣男子面无情绪,她也未在意,听了会儿子便起身打算回家。 会心见秦睦成日待在书房里看书、喝茶、处理事务外什么事也不敢,便说着要沿着街走一走。 二人特意选个僻静的小道,会心揽着秦睦的胳膊:“您就应该多出来走动走动,我感觉您老待在屋里,身子骨都快稂了。” 秦睦自出了京,成日里病歪歪的,身上的病根治好了,心里的病又犯了,好容易心里的病压下去了,身上又添了伤,旧病添新伤,总归是有一处不好受。 “多活一天都是我赚了。”秦睦身陷泥沼,心境开阔了,也不求那么多了。 私下二人相处,多似姐妹。会心最厌她整日口无遮拦,每每嗔怪几句也就过去了。 正说笑着,身后几声犬吠吓得二人一激灵侧身躲了一下,再回神去看,狗在后头正朝着这边跑呢。 秦睦一吹口哨,通体黑毛的狗子乐呵呵跑过来,见主人没跟上来,撒着舌头、摇着尾巴靠近秦睦。 秦睦一手拿着纸扇招呼黑狗过来:“谁家的狗?养的真好。” 这黑狗超过秦睦膝盖,长得是膘肥体壮,通身黑毛水光溜滑,秦睦见它干净,遂伸手拍了拍它的脑袋,谁知这狗兴起地直摇尾巴绕着秦睦转圈。 黑狗的主人也跟了上来,一个呼哨把狗叫走了,秦睦笑着看方才在茶楼包间里的黑衣男子,只等他走近了:“苏校尉。” “秦生?” 来人乃是黑水营校尉苏颐,虽说二人没有见过却也是多有耳闻。 “一道走?”苏颐拍了拍身侧的狗子,让它安静待在自己身旁。 秦睦并无不同意,伴着苏颐身侧:“好,苏校尉也住这儿?” “不住。” 苏颐一张脸端端正正,瞧起来不似奸邪,这跟踪人的事情做起来也是端端正正、没有半点羞愧不适之意。 “那,是来探友?” “那要看你是敌还是友。” 会心听到此处,立马停下步子,离二人六七尺远。苏颐扭头看了眼会心,左右打量了眼秦睦便不说话了,等着秦睦的答案。 秦睦用折扇敲背以解酸疼,平素交往哪有苏颐这般直白的,以至于秦睦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乱拳打死老师傅不过如此。 “我不玩你们读书人那一套弯弯绕绕,我问你答。”苏颐从始至终木着一张脸,方正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秦睦失笑:“君子约言。” 二人快到街口时,秦睦拱手告别:“秦晏非敌非友,但有一事相求,所图甚小。” 还没等秦睦出口,苏颐一把将秦睦扯着手腕扔出去几尺,会心被迎头劈来的一刀吓得跌坐在地上,幸而持刀之人偏了些,没有伤着她。黑狗狂吠了几声,躲在苏颐身后。 秦睦险些被苏颐摔倒,堪堪稳住,率先跑过去查看会心可否安全。 苏颐倒是快得很,抽出身上佩刀,与来人迎面对上。 对面那人单枪匹马、来势汹汹,明显是来取谁性命的,秦睦怎么猜也不会是来找苏颐的,苏颐武艺高超又身经百战,要拿他性命,一个人明显不够格。 想来,自己还是惹着不该惹的人了,秦睦将会心扶起来,抓着她的手往家的方向跑,还不忘一个呼哨招呼黑狗一起。 苏颐挡下那人一刀,稍有间隙就看见秦睦带着自家婢女跑了,刚要骂娘,被人虚晃一刀削了衣裳下摆。 那人趁苏颐分心之际想要跑路,却被拽了回来,一刀抹了脖子。 “秦晏这孙子跑那么快,火烧屁股都没他急。” 秦睦自然是不可能丢下苏颐自己逃跑的,回了府叫了扶枳、周茅、钱明就又奔了回去,秦睦倒是故意落在几人身后。 扶枳到时,苏颐正检查尸体身上有什么表示身份的东西,苏颐看了他一眼便蹲下去扒了尸体的衣服。 扶枳和苏颐二人将尸体看个仔细,秦睦才到,气喘吁吁地问:“查出什么没有?”一旁的黑狗和他一个德行。 “没有。” 秦府的人在秦睦等人出门时也按照秦睦吩咐去了衙门找吴岸,吴岸听闻秦府人说苏颐也在场,瞬时放心下来,却也是跑着去的。 苏颐翻看完尸体后,衙门的人才到,他起身指着为首的吴岸:“查查这人是谁,查到了给黑水营消息。” “是。”吴岸答应了,眼睛偷摸着去探量秦睦什么意思。 秦睦丝毫不在意,身子往尸体那里凑,扶枳挡住尸首血肉模糊处。 苏颐下巴一扬,朝着秦睦:“别看了,你刚才要和我说什么?” 秦睦请苏颐挪了几步:“我说我有事相求、有所图谋,所图所求有点儿难以启齿。” “什么事儿?”苏颐极为讨厌读书人咬文嚼字,偏生秦睦说个事儿吞吞吐吐。 秦睦也是看出他略有不悦,遂直接说了:“黑水营被侯爷调了三万人,理应再招。小可开了间善堂,里头收了几十个小孩儿,说实话,我略有些支撑不住了,幸而结识了苏校尉这等高义的人,那帮孩子也有了去处。” 苏颐斜眼打量他一番:“别给我戴高帽,这事儿日后再论,我还有事儿。” “行,那,苏校尉先去忙,若有时间还请您来寒舍浅酌一杯。”秦睦也不急于一时,便与苏颐告了别。 吴岸让人拿了草席卷尸体回衙门,自己个儿伴着秦睦一同回秦府:“先生觉得这人是谁的?” “不好说。”秦睦噙笑,不急也不怕,想杀她的人不多却也实在不少,她可猜不到。 扶枳问道:“苏颐呢?会不会是他试探你?” 秦睦摇头:“不像。”苏颐没有任何迟疑推开了她,就算杀人果决略有封口之嫌,但她可不认为苏颐会使这弯弯绕绕的计。 回到秦家,秦睦给吴岸沏了茶:“吴岸,澄郡的事儿你也知道了,四公子在那儿,我呢,暂时过不去,所以还想让你过去搭把手。” 吴岸起身受了茶:“先生,那凛阳这边。” 秦睦示意他坐下:“若是担心尊夫人,我会差人照顾。” 吴岸听了遂放心下来:“先生照料我也就放心了。”澄郡虽不至于龙潭虎穴却也是凶险的。 “吴兄不必担心,我定然保证嫂夫人的安危。”秦睦一再承诺,要让吴岸后顾无忧的。 待吴岸走后,扶枳道:“您方才的模样像极了曹孟德。” “听着不像是好话。”秦睦笑眯眯的,根本没往心里去。 扶枳答:“也没打算说您的好。” 秦睦一笑了之。 第六十五章 思恭 扶枳既承诺不日解决屯米一事,秦睦自然也就不再担心,懒洋洋地继续晒日光。 “二哥!二哥!”陆鸾一路跑一边喊,声音清灵。 秦睦坐起:“哎!” 陆鸾奔到秦睦面前,热潮布了满脸、脑门上都是汗,喘得厉害也不肯停下:“二哥,快让扶枳哥哥去,我哥快把风筝给扯坏了。” “好。”秦睦懒懒地笑,扶枳起身朝气急败坏的陆璋而去。 陆鸾随在他身后跑了几丈远,见秦睦没有跟上,遥遥地喊:“二哥?” “你们去吧。”秦睦复又躺下,闭目养神。 回家时,几个孩子在马车上热切地夸赞扶枳多么厉害,陆璋非要掺和一脚:“我也很厉害!” 到了秦府,秦睦连忙下车回自己书房躲清净去了。 白日里皮狠了,没到夜里,几个孩子都睡着了,秦睦洗漱过后也是昏昏欲睡。 秦睦穿了件荼白里衣躺在床上看书,双眼打架。会心收拾物件儿轻手轻脚的,以防惊着她。 待秦睦睡熟了,会心方才熄了灯。 扶枳在市上买了个店铺,做米粮生意。 原先一斗米约莫十五六文,如今因秦睦大批购买以及干旱缘由,如今凛阳市面上已经涨到五十文一斗。 若要他们降下价格,便是自己以远低于他们的价格售出米粮。 扶枳的米店一斗米唯有二十三文钱,只比买进时多三文钱,比常年贵些但比其他店铺便宜许多,买的人自然多,甚至不大不小地赚了一笔。 凛阳几家大的米粮店铺老板皆是多有往来,平日里竞争不说,这时候又团在了一处。他们自然是看不惯旁人如此价低的坏了规矩,几家人商量了,各自叫了几个家丁前去闹事。 二十来个人去的,无一不是负伤而归,几个米铺老板合伙告到衙门王向灿处。 衙门仔细询问,打人的米铺老板唤作扶枳,而扶枳又是秦睦家人,这事王向灿也不敢擅自定夺,只能带着那些个米铺老板到二公子秦映煊处秉明事情缘由。 秦映煊听后,差人将扶枳捉来,虽说是捉,但也是客客气气地一路请来。 秦映煊的人倒也是玲珑心思,去捉拿扶枳时也不忘去秦府给秦睦通风报信。 得信后,秦睦手执一扇,神神在在纵马到二公子府上。 秦映煊正审问扶枳,见秦睦来,示意他与自己同坐。 秦睦看着一众站着的人,半含着笑,坐秦映煊右,丫头奉茶。 这事并非什么大事,秦映煊几句话也审明白了,不过是几家米铺不满扶枳过于低价。 秦睦坐在其侧,安静品茶。 “事端是你们挑起的,虽说受了些伤,但未有重创,赔些银两也就算了。”秦映煊顺意训斥了几家米铺老板,“昧着良心挣钱,发的是什么财?嗯?若是不能开,就此查封了也好。” 几家老板连说不敢,屈膝连道再也不敢了。秦映煊不轻不重地指责两句也就放他们走了。 秦睦进来时见扶枳无碍,遂让他回去先忙别的事情了。 “他们之所以涨价,是因为有人在囤积米粮。”秦映煊说到。 “囤积米粮?” 依秦重所托,凛阳城中事宜多由秦映煊管辖,可军中之事独归秦映桐。 凛阳州其下有八郡涂、澄、濒、溯、凛阳、寸丹、晦中、水云间,四十三县,公文审批过后承上级再批,一路送到秦映煊府中,由秦映煊再审度一遍。 连日劳累,秦映煊烦躁非常,不由揉眉:“傅歧前些日子讨军粮的文书被老三给退了回去,他说凛阳三军,唯独招提营无用,让傅歧自己筹谋粮草军用。” “秦晏知道。” “那又为什么要私下里给他银钱?老四查香魂子套出来的钱还不够你拉拢傅歧的?”秦映煊并非责怪,只是疑惑。 秦睦思忖片刻,回道:“傅都尉乃当世君子,某只是想结交。” 粮草、军饷被扣,根源在招提营尚未归附于任何一人,世子、三公子皆需敲打敲打傅歧,故而迟迟不给军饷粮草。 秦映煊嗤笑一声:“问你也问不出什么,你出的银子不过只能支撑招提营一个多月,之后你不必担心。”他已经着手,不日便派人将粮草等物送到招提营去。 “好”秦睦信秦映煊为人,也不过问其中环节,同他说起另一件事,“二公子,荼靡奴一事,四公子已经着手。” 秦映煊点头应到:“待事了,我自会践诺,不必提醒我。” “好。” 二人静坐良久,秦睦以为秦映煊还有事要同自己说,又等了许久,见他无话,正要起身告辞。 “阿晏,”秦映煊突然开口问到,“若是我反悔了呢?” “杀。”秦睦毫无犹疑。 秦睦离开时正巧遇见秦映煊夫人梅氏漪,二人也算熟识,自然交谈几句。 “秦先生家去?”梅漪性情温和而爽直,长以笑面示人,颇为亲切。 秦睦笑答:“是。” 梅漪同秦睦一路行:“多谢你成全。”她与秦映煊夫妻多年,中间总是亘了一个荼靡奴,许多事情难以称心。 “某成全的是自己。”秦映煊府上修筑直来直往,倒是很得秦睦心意。 梅漪笑意姣姣:“君子识于微时、莫逆于心,先生同阿煊不算相识式微,也应该算是如水之交,所以先生应该是是明白的。” “没有身份拘束,自在不错。若届时,他没有这层身份深觉蛟龙困于浅滩,要反悔,夫人还会陪着公子回来吗?” 世上的情真意切多数流于世俗,夫唱妇随的佳话多半是某一方的迁就。 梅漪总听丈夫说这位小先生总是犯些无关紧要的痴病,如今看来是真的,美目流转,施施然道出答案也就回去了。 秦重带走世子秦映冉后,几近将凛阳一州之权尽数交到秦映煊手中,偏又将凛阳三军托与秦映桐,让他二人互相牵制。 秦重既然选了和朝冀王站在一处,便是已经做好完全准备,无论是自己身死还是秦映冉身死,他必然都仔细思虑过。 可就算秦重和秦映冉都死在卫海,凛阳侯之位还是传不到秦映亭手中。 秦睦必然要早做打算,秦映煊既然早生归隐之心,那么便让他去,莫要再搅这一趟混水。 秦映煊不肯离去,不过只心中受死去的荼靡奴一事牵绊。 秦映亭可用查香魂子之便暗中调查当年荼靡奴的真相,待真相大白之际,秦映煊离去,凛阳城里的大戏方才开场。 五月中旬,天气濡热。吴岸多日才回凛阳一趟,未归家就往秦府去了。 从开春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月没有下过一场雨了,田里的庄稼就算有滴灌却也长得不是很好,所以今年米价尤为贵。 可好在秦映煊同底下幕僚商议了一下,直接在凛阳一州颁布统一米价、限制购米的法令,以防有心之人囤积米粮、坐地起价。 秦睦担心的已经不是米粮之事了,一两天不吃粮食倒也罢了可不能不喝水,若是这天再旱下去,百姓门都难以每日饮水。 “除却凛阳城外,还要两三个郡到现在滴雨未下。”秦睦又怕冷又怕热,开着门窗还嫌濡热,便拿着扇子扇风,头上还冒着些许细汗。 吴岸应到:“澄郡也是如此,老百姓们都怕没水喝,去井里挑水放在缸里备着,前些日子听说有人因打水先后而打起来的。” 秦睦也听说了,秦映煊已有应对之策。 “四公子那儿如何了?”秦睦问到,秦映亭单算“受贿”也应该得了不少银钱。 吴岸将袖中账本掏出来:“四公子说您问起来就给您过目。” 秦映亭将贿赂之人的姓名、所赠多少银钱都一一记清楚了,以待秦睦问起。 秦睦并未过多查看,潦潦几眼便合上了:“这笔钱算四公子的私财,他可曾说过如何处置?” “听公子言语之间的意思应该是用之于民。当年荼靡奴之事四公子也查清楚了,细说也是不堪入耳的。涉案之人与香魂子牵扯过深,按律当杀,四公子为人正直自然会秉公处理。” 秦睦不再多问,见吴岸风尘仆仆、很是疲惫,便让他先回家:“吴兄回去看看嫂夫人吧,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吴岸道:“我同她说过了今天到家,不急不急。”想到家中等候的妻子,他笑得见牙不见眼。 家有望夫石等着吴岸,秦睦岂能阻碍人家夫妻见面,让人将先前备的礼给吴岸带回去:“你归心似箭,我也不好留你,这些东西你带回去与嫂夫人看看可否用得着。” 吴岸也不推辞了,拿了东西道谢了便回家去了,他在家也只能待上两三日,之后又要随四公子行走各处。 秦睦并不担忧秦映亭手头上的事儿,唯是担心旱情,少不得出去查看查看,恰巧水云间有人来请秦睦赴诗会,她也就答应了。 凛阳城里已有人吃不上米粮了,几家义绅各自在门前各自施粥布善,其中一位与秦睦熟识,她少不得去瞧瞧。 这位义绅姓李名骓,识文断字倒是其次,很是乐善好施。 秦睦到李家门前,看支起的棚子外头站了老长的队伍,管家见了秦睦迎她进门:“秦先生,我家老爷在里头呢。” “李兄果然是善人,每日所施赠米粮必然耗费不少银钱,这都快一个月了。李大善人也不曾露过面?”秦睦笑问。 老管家领秦睦进去:“用我家老爷的话说天要灭人,他尽人事也就得了,不过是钱,散尽了还可以挣不是?” 秦睦朗声笑道:“谁说不是呢?” 见了李骓,二人皆是作揖相拜。 李骓三十出头的年纪,见了秦睦去拉他坐下:“秦先生突然来访,为什么啊?” 秦睦被秦映桐划伤的臂膀还未痊愈,突然被捏了一下还略微有些疼,故而瑟缩了一下。 “怎么了?”李骓问到。 秦睦“嗨”一声,笑答:“与三公子略有些不快而已,不打紧。” 李骓也素闻秦映桐不大和善,也就晓得了,他请秦睦坐下:“你还没说你来这儿为什么呢?” “我看你在布施所以来瞧瞧,瞧瞧。”秦睦笑嘻嘻的打马虎眼儿。 李骓也知秦睦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立马问到:“究竟为了什么?别和我说那些没用的来装点门面。” 秦睦正色:“李兄也知道如今旱情,若是以往大可以上报,让朝廷拨款放粮以赈灾,但今时不同往日,这肯定是不行的。凛阳城存粮并不多,军饷尚且发不全何况赈济灾民呢?” “你是想让我推迟些?”李骓问到。 秦睦道:“我听闻此前有人集结一些乡绅做些善事,这主意甚好。” 李骓倒是想起来了,秦睦重提这主意原本是个外乡姓周的生意人提出来的,大家也只当玩笑听一听。 “你同周思恭倒像是知己,他也是如是说,不过既然大家在一处了,必然要有人打理,我等虽无功名在身却有家业,不大方便。” 秦睦笑道:“知己实不敢当,不过是觉得周生的话很有道理,此事还需计议。这事办好了很是利民。” 李骓突然问到:“这是与你有什么好处,你这样出力气?” 秦睦平素往来谈酒、谈诗,却从不涉及银钱,这般勠力不大对劲。 “不瞒李兄,我手里有一批粮食,为的也是以防万一,不过现在我同三公子有些嫌隙,大吹大鼓地发米发粮太点眼。”秦睦指着自己胳膊,“你瞧瞧,我啊是自找烦恼。” 李骓因秦睦一席话打算重新思考这事儿,况且若是这事能成,他们这些人自然也会得益。 送秦睦出门时,李骓再次言明与引荐他与周思恭相识的事情,秦睦自然不能推阻,事成还需周思恭其中助力。 第六十六章 秦不忌 雪青绢帛、素色书? 秦睦拿到李骓家人所送来的东西时很是不解。 “秦先生,您看绢帛。”李骓家人道。 秦睦看了绢帛上所书,为李骓雅兴、稚气所折服:“回你们家老爷,说我来日同他算账。” 李骓让秦睦与周思恭二人明日申时五刻于越江阁会面,以雪青绢帛为信物。 翌日,秦睦为突显雪青帕子,特意穿了件素色的衣裳。 马车停至越江阁门前,秦睦手执绢帛下了车,抬眼望了一圈儿也没看见和自己一样傻愣愣拿着帕子等人的。 越江阁小二认得秦睦,从里头出来招呼:“秦先生,里头好坐?” “不了,你可见到一个同我一样拿着帕子的人?”秦睦不大乐意地托起帕子问到。 小二眼睛越过秦睦往后头看去:“那位?” 秦睦转身看去,当真有个男子手上缠着同自己颜色相同的帕子走来,同小二道了谢,她上前问到:“周思恭先生?” “正是。”来人约摸二十出头的年纪,很是俊挺,秦睦瞧着很是面善。 秦睦见着来人便将信物收了起来:“李骓李兄和我讲了周先生想要联合乡绅,周先生此举正合我意,所以。。。。。。” 周思恭定定地盯着秦睦,让她很不舒适。 “周先生这是?” 周思恭拧着眉毛,看起来略有些凶狠:“没事。” 看见周思恭这脸色,秦睦不自觉退后半步,这人她见过,与苏颐初见之时,有两人坐在自己平日里听书的茶楼雅间里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一个苏颐,另一个就算自己面前的周思恭! 两个人都令自己很不舒服,仿若自己如同无知小儿。 周思恭见秦睦忌惮,只说请她去楼上清静交谈,秦睦点头,进入越江阁之内让小二派人去秦府传话,一个时辰后来接自己。 “秦先生原籍何处的?” “北嘉。” “我还以为你是皇城里出来的,你到云因的日子差不多也就是裕朝出事的时候。”周思恭在秦睦身侧,不时用中指摩挲拇指根处的茧子。 秦睦呵呵一笑并未说话。 周思恭冷笑一声:“郡主流亡在外也不见什么受了什么苦。” 秦睦脑子里如同炸雷一般,立马撑住栏杆,欲翻身下楼,走为上策。 眼瞧着秦睦如脱兔一般,周思恭也未迟疑,伸手就将欲逃走的秦睦拽住了,心中暗骂秦秉昭教的好妹妹,和他一个德行。 越江阁里一群书生就看着秦睦冬日里的腊鱼一样悬在半空,又被人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 秦睦被衣领卡住脖子,脸上通红。周思恭只是略施力气把人整个扯了回来:“再闹,我就杀了你。” “谁杀了谁还不知道呢?”秦睦为人掣肘,嘴上可一点都不输阵。 周思恭一路上就这么捏着秦睦后脖颈子、推搡着秦睦进了雅间:“秦二,就算你哥在,他也不敢和我这么造次。” “可惜他不在了,你只能下去找他了。” 秦睦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剑,反手刺向压制住自己的周思恭,周思恭连忙退后闪了过去,秦睦也不打算再攻,立马与他拉开距离,退到墙角。 不自在地扭了几下脖子,秦睦手执短剑:“在你死之前,留个真姓名,以防给你收尸立坟,不知道刻什么。” “你给你哥收尸了吗?”周思恭问到。 不等话落,周思恭已觉脖颈处凉得很,抬起脚就把险些伤到自己的秦睦踢开了。 秦睦在地上滚了一圈,又爬起来冲上来,无论周思恭是谁的人,都想要一个活的及安郡主,那么她秦睦绝对不可能死在周思恭手里,秦秉俨已经去了,自己没能耐为他善后,但也容不得别人再辱他半句。 既然要他死,秦睦刀刀致命,但是周思恭实在不是凡人,几次三番躲过之后,倒是秦睦挂了不少彩。 秦睦揩掉鼻血,一手抬起一个板凳就砸向周思恭,周思恭一手拎着飞来的凳子腿轻而易举地扔了出去,一把抓住秦睦横踢过来的脚踝。 秦睦也不打算逃,双手抱住周思恭的脑袋,跟拿石头砸西瓜似的不要命地要用自己脑袋给周思恭开瓢。 周思恭被砸得眼冒金星,秦睦也不大好受,不过还算清醒,趁着他还糊涂,跃起来就是一个膝踢。 抬臂挡住秦睦膝踢,周思恭气得想破口大骂,秦睦真的是无所不用其极,借着自己的力气骑到自己头上。 “老子现在就送你下去见我哥。”秦睦双腿锁死周思恭,短剑蓄势待发。 嘭!一个茶杯砸在秦睦剑柄上,害得她险些没拿稳。 秦睦没顾得上往下窜的鼻血,抬起头:“想死?” “本宫想死,还用得着你?” 秦睦“哧溜”吸了吸鼻涕:“姑姑?” “下来!”周思恭被秦睦卡得透不过气,又碍于自己老娘,不敢对秦睦再动手,只能威吓她。 秦睦用手背抹了把鼻血,不明就里地翻身落地。 秦睦祖父合帝生三女,前边两位一位和亲已亡故、一位嫁与常驻南方的霖关侯,而幼女楚平公主秦不忌十八岁借死隐没世间。 秦不忌斜睨周思恭,走到秦睦面前,拿出帕子要给秦睦擦脸,见秦睦不自在地微微皱了眉也就收手了。 合帝病逝、先帝暴薨都未能使得秦不忌出山,秦睦不得不怀疑她出山的目的。 “我这么多年没回过裕朝,你和阿却都大了,谁也认不识谁,我记得你俩小时候还挺好的。”秦不忌左右看了,没一把能坐的椅子。 此地人多眼杂,且方才闹了那么大动静,实在不宜谈事,周思恭道:“去小别院再说吧。” “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不如去我那儿。” 周思恭随意捡了块碎瓷片,双指一弹,砸中了秦睦右臂:“要害你也用不着等到现在,练功不勤。” 秦睦不大乐意地朝着秦不忌身旁挪了两步。 “好啊,看看你住的地方怎么样。” 越江阁里的人就看着两个鼻青脸肿的人跟着秦不忌下了楼。 小二帮他们三人叫车,小心翼翼地挪到秦睦身边,蚊子哼似的:“秦先生,要不要找人帮你啊?”秦睦向来斯斯文文的,肯定是挨揍了。 秦睦摇头道了谢,还多给了几两赏银。 三人坐着马车,一路无话。 秦不忌心里沉重,方才轻快是因再见亲人,如今更觉前路渺茫一片,难以为继方才快意。 秦睦方才豁出自己脑袋去砸周思恭,现在才觉得昏头,脑子疼,疼得她胡思乱想。 自己五六岁的时候从房梁上摔下来,险些摔断了腿。 “寄留?寄留?” “嗯?”秦睦抬起头来,眼神迷迷瞪瞪的,看人忽远忽近。 周思恭深处一指点了点秦睦脑袋:“又傻了?” “你别动她。” “你别动她!” 脑子里两个不同的声音不断重复、冲撞,吵得秦睦脑袋生疼,一开始只是揉搓脑门,没几下就开始用自己拳头砸脑袋了。 “你别动她!”尚且稚嫩的少年声音惊地秦睦跌倒在地。 周思恭连忙双手稳住,不住唤她:“秦睦!秦睦!秦寄留!醒醒!秦寄留!” 秦睦迷迷瞪瞪刚见她哥,又被周思恭给喊醒,略有些生气:“放开我。” “你有什么病?” “疯病。”秦睦也不忌讳在秦不忌面前口不择言,她因没骨甘影响而发作起来的症状与疯病相差无几。 秦睦又使劲儿拍了下脑袋,清醒许多,周思恭多半是假名,如果她没记错,她多年前曾见过周思恭,当年他还叫周臻。 秦不忌离开京城后,接手了合帝手下部分产业,不几年与文学大家已故文穆公周昌继的长孙周佚结为连理,长子便是曾名周臻、假名周思恭的周却。 三人至秦府,钱明正好准备套马去接她,还没出门边看见秦睦进来了。 钱明赶紧迎上去:“怎么又被打了?”小主子身子再好也经不起这么三天两头挨揍啊,出门时白衣,回来灰扑扑的,真没少挨捶。 “没事儿,”秦睦摆手,问秦不忌能否整肃衣冠再议正事。 秦不忌摆手应允:“且去吧,容我逛逛。阿却,不要和寄留再打架了。”嘱咐二人和睦相处后,她也不等丫头跟着便自己钻去后院。 周却被秦睦安排在厢房换衣、洗漱、上药。 秦睦回到自己房间,换了衣裳,出门时便瞧见了扶枳踟蹰门前。 “怎么了?” 扶枳方才在院里看到了秦不忌:“在院子里闲逛的那是楚平公主?” “是姑姑。” 扶枳欲言又止,还是没问得出口。 秦睦摇头:“你知道我表兄改名为什么了吗?就当年把我拎到房顶上的周臻,如今叫周却、叫思恭。” 退之不居高位为“却”,为人臣者温良谦顺为“恭”。 先帝除幼子也就是如今的惠帝外,四子不是死就是流落在外,若是想要废而再立,必要从宗室子弟内选,谁能比身份尊贵又受常培迫害的延亲王遗嗣更合适? 秦不忌想要做什么? 她想要立秦睦为帝! 第六十七章 我要先是我! 秦睦整顿好之后,让人请周却去书房先品茶,自己亲自去花园里寻秦不忌。 秦不忌正躺在北院葡萄架下头闭目纳凉,听闻脚步声也不曾睁眼:“你这儿很舒服,比宫里、家里舒服多了,屋子小了才像家。” 像却不是。 秦睦坐她旁边:“那姑姑想回家吗?” “想啊。”秦不忌自小在宫里长大,四四方方都是墙,可她故去的父母都在那里、她原本也生长在那里,虽然不好,可总归能称得上“家”的。 秦睦沉默着观察藏在葡萄叶里的虫子。 蝼蚁尚有穴窟,而她不过是人间无皈依处的游魂。 夏风吹过,身上没有一丝凉气,更觉燥热,秦睦起身请秦不忌去书房细谈。 秦不忌起身,跟在秦睦身后,当年半人高的孩子现如今已经比自己稍高些了,背影瘦削。 大概所有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慢些长大吧,秦不忌想。 三人皆坐定。 “寄留,姑姑能不能问一问你为什么偏要入世?于你而言,江山社稷、天下生民还是父母私仇最为重要?”秦不忌不善半吞半吐,单刀直入最为痛快。 秦睦并不耻于自己私欲:“生我、养我者父母,供我者百姓,寄留还是浅薄,未能将万民立在父母之前。” “若替你父母兄弟报仇,最直截了当的应该是去京城一朴刀抹了常培,为什么迟疑四年之久?你想要杀掉他办法太多了,为什么不?” “时机还不到。” “什么时机?报血海深仇需隐姓埋名,匡扶家国还要假借他人之手?” 秦不忌颔首之时恰遇秦睦抬眸,二人皆是固执坚定之人,眼神太过相似,冷静以至于冷淡。 “那姑姑以为呢?”秦睦不疾不徐地问出一句,“您要我如何做?告知天下我秦睦尚在人间,让天下人替我一个女子主持公道?” “还是,您让我去争江山、去做皇帝?” 夏日,雨来得急,没有任何征兆就噼里啪啦一顿倾泻。 门“吱呀”一声开了,朔一在门外惴惴,不敢进来。 “茶来了。”周却示意朔一进来。 不动声色却剑拔弩张,周却待朔一走后,将茶水递与母亲手里:“慢慢说。” 秦不忌狠瞪他一眼,不接:“无人比你更合适了。” 她自从出了京城之后,一直游历,第一次真切地用双眼看到夫子与朝臣口中的“百姓”,高门煊赫之姓嘲讽功勋不显之家、男的欺霸女的、强的凌辱弱的、身居高位的欺侮穷困卑下的。。。。。。这世间原本就是如此的奇怪。 休明太平、鼓腹击壤等词不过是粉饰太平。 从合帝到先帝,不过九五宝座上的人变了一个,曲周从根子上已经烂了。 “我不想。”秦睦无意间触及颈间链绳,缓缓顺着线把金锁拿了出来。 秦不忌鬓边已有白发生,可目光澄澈通明:“你已经见过他们的疾苦了,是你写的‘草叶和泥充米浆’、是你写的‘生啖痛嚼两脚羊’,你是见过的。你是秦家人,有才、有德、有能,纵使是女子又何妨?你该登天子位,翻覆已经颠倒的黑白!” 秦睦看到秦不忌眼中希冀的光与泪,她们都是一样的人。 “所有人都想要一个明君,天下人都一样。读史明智,朝代更替乃是常事,你我强求稳固江山,原因我们都知道,不过是因为我们生成了秦家儿女。” 娓娓说来,秦睦眼已有泪意,揪着衣角,不甘地凝视着秦不忌,渴望她懂。 秦不忌懂,但她已经无处可走了:“可天下已经这样了,你是读书明理的人。孰大孰小,你也不明白吗?这天下已然是这样的天下,由得了任何人吗?你想置之度外可能吗?” “姑姑,我何时置之度外的?”她任凭那些跳梁小丑涂脂抹粉地在人前做戏、旁观那些股肱良臣死无葬身之地,她所亲所敬所爱之人因常培祸乱死的死、贬的贬。 “尚未出事时,只要我们还活一日,我们,就只是属于曲周的活着的塑像。无论是笑还是哭,但凡有人瞻仰时,需要涂脂抹粉、惺惺作态,装出高不可攀、慈悲悯善的样子去训示教导百姓。”若是一生无事,她自然会安安静静地做好一尊假菩萨。 “楚平公主已经死了,你就不能让秦睦也一样吗?你就不能让她死吗!” 周却一把按下情绪愈演愈烈的秦睦,提醒她:“秦寄留,不要以为你有张嘴就胡乱说话,你以为你在顶撞谁?” 秦睦坐在风中,零星的雨点打在她脸上,发丝随风而舞:“不是吗?我们都是自私的人,姑姑难道是做不到吗?” “秦睦!” 一把扯下脖子上的金锁,拍在秦不忌面前,秦睦指着金锁,手指忍不住的颤抖:“明君、盛世,我都会还之于天下。可我要先是我!我不要当谁的傀儡,天下所有人的也不行!谁都不能!” 看着秦睦眼中不甘又愤恨的光,秦不忌微微垂眸:“又是一个。”她们被同一把锁困住了,她又有什么资格重新给秦睦戴上枷锁呢? 周却微叹气,秦睦多眨了几次眼:“我之愿,还请二位谅解。”风沙入了眼,不舒适罢了。 周却眼神左右顾盼沉默不语的固执二人,不得已打圆场:“如果你是这样打算的,那我们也不好再勉强。我和母亲这次来,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来看望看望你。” “那就多待几天,我让人给你们安排厢房。”秦睦起身。 周却随之,秦不忌气闷地扭过头生闷气。 “母亲。” 秦不忌瞪了他一眼,站了起来,扔下周却跟在秦睦后头。 安排二人住下后,会心去秦睦房间,正遇见扶枳:“方才吵得那么凶,又要人住下。” “二爷和公主是亲人,她们二人也最为相似。”扶枳说到。 会心无奈:“两个顶冲的脾气,吓死我了。”她和扶枳就在屋外听着,她是生怕屋里头动起手来。 “打起来也无妨,皮肉伤而已。” 二人来到秦睦房门前,会心敲门:“主子?”半晌没动静。 扶枳一掌推开门,只见秦睦一手被捆在床柱上,人已经昏了过去。 会心同扶枳皆是习以为常,一人留下照料秦睦,一人转身去请文大夫来。 文大夫细细诊过,也不是什么大碍,只不过是没骨甘余毒未清,再次发作,主要原因还是心思太重。 “她这是二十来天第一次发作,应该是快拔除了。”文大夫写了张药方给扶枳,“不过,我此前也说了,她身子不好一部分原因是心里的毛病。” 会心、扶枳随着文大夫出去,让秦睦清静修养。 “你们都是她亲近的人,给劝劝,照她这个样子,活不长。”文大夫。 会心和扶枳岂能没劝过,只要一开口,秦睦就笑着说自己很好。 临到傍晚,秦睦方才醒过来,昏昏沉沉地喝了药才想起来秦不忌和周却。 “姑姑和表兄用过饭了吗?”秦睦起身,换了衣裳,待客之礼不能懈怠。 会心回:“没呢,二位在院里喂鱼呢。” “备饭吧,我去请。”秦睦穿戴整齐。 秦不忌站在池塘边上,一大捧鱼食随意一撒,周却站在一旁低头在她耳边说些什么话。 秦睦走近了,发现池塘里有些鱼已经隐隐有些翻肚子的迹象:“姑姑。” 不咸不淡轻瞥秦睦一眼,秦不忌又将满手的鱼食扔了出去,秦睦担心自己这一池子的鱼今天都死绝了。 “姑姑,用膳的时间到了。”秦睦神色间并无异常。 秦不忌还打算再撒一把,周却拿过鱼食:“何必祸害无辜的鱼?” “鱼无辜是因为不通人语,有些人有嘴能说话,怎么也一声不吭?” 虽不知道秦不忌说的是什么,但说到底肯定在怪自己,秦睦不明就里也没吱声。 “宫中太医、杏林圣手林奂生,十来年前为皇后迫害猝然离京,原来是更名换姓了。如今姓什么来着?” “姓文。” 秦睦看着母子二人一唱一和,静立一旁。 “对,姓文。” “姑姑,用膳了。”秦睦并不想牵扯文大夫一家进来。 秦不忌冷哼一声,甩手就走:“不吃。” 周却道:“别理她,让她自己气会儿。” 秦睦抬手请他:“那周兄用饭吗?” “不了,你和我出去走走,我们说说话。” “好。” 秦睦让会心给秦不忌准备饭菜送到她房间去,随着周却出门了。 周却与秦睦二人并不常见面,十几年也不过几面,二人情谊淡薄很是正常。 “母亲她在生气。”周却侧脸去看秦睦,见她不肯搭话,自己又接着往下说,“她一辈子没长大,除了自己,最重视的就是家人。” 街上商户渐渐支起了灯,秦睦点头:“我知道。” “她以为她先是你的姑姑,然后再是别的。显然,在你眼里不一样。” 秦睦欲说话,见周却自然而然地矮下身子听,略略有些不高兴:“在我眼里也一样。” 周却也没反驳他,只说:“你生病了,还中了毒,你应该一见面就告诉她。” “本来也就没什么大事,都快好了。”秦睦喝完药,嗓子生涩地厉害,稍润几声喉也就好了。 周却见行人快要撞到秦睦,稍稍护了一下:“我们此行的目的主要还是看望你,你若是好好的,她也就任凭你造了。” “我一切都好。” “你觉得好就行。”周却看这繁华景象,问到,“世间所有安平都是难得,所以才会让你这样的人放不下吧?” 商户一盏盏等点亮了整条街,所有人在灯火里憧憧,或欢喜或难过或盲目地走过,零碎铜板的撞击声、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笑闹声。。。。。。每一个人都在认真地去活。 “我在找我活着的方法,不违背我自己也不违天下的方法。” 第六十八章 人头 “不辜负自己也不辜负苍生的活法?”周却不免好笑,“你去找,若能找到了两全其美的方法,告诉我。” 秦睦细想来也觉得自己太过天真,却又觉得自己和常人不一样,也不说别的什么。 二人关系不近不远,说到底也是一家出来的,左右说得上话,再加之秦睦本就是惯会撒娇卖软的,随意几句就叫周却不再把之前的事情放在心上了。 大抵是为了补偿多年前骗秦睦上房梁险些摔断了腿,周却一路上给秦睦买了好些东西,也就是些平常小零嘴:“我娘七年前生了个妹妹,她平日里喜欢吃这些酸的甜的,你也试试。” 周却一回秦府便要去沐浴睡觉了。秦睦待夜深了些,与扶枳去了秦映煊府上。 管家一路将秦睦二人请进书房:“夜深了,先生瞧好路。” 一路上灯都照着,还是挺光亮的。 “好。” 进了书房,秦睦看到秦映煊书案上的几个盒子问到:“这是什么?” 一股子怪味儿。 秦映煊本是背对着秦睦饮茶的,听她来了也没转身,指着几个盒子说到:“你自己打开看看。” 扶枳上前打开后又合上:“人头。”惨败的一副面孔,闭着眼睛睁着嘴,舌头上贴了一个条子,上头写的大概是这个人的姓名“徐富贵”。 一数总共五个人,秦睦道:“还差三个。” 她与秦映煊所商议的不过是查明当年荼靡奴死前为谁所辱,秦映亭倒是爽利,直接将涉案其中的全杀了,送了首级过来。 秦映煊指了指桌上的一沓子纸:“认罪状,查的明明白白。” “四公子头一次,做得略过火了些。” 夏天,运送血淋淋的头颅,生了些异味,满屋子奇怪的香味,不好闻。 秦映煊冷哼一声:“他做得很好,这些人本就啊应该杀了的。” 秦睦上前将盒子一个个打开,看了姓名,其中两个是卖香魂子的,其余的她并未听说过姓名。 毕竟不是自己痛失所爱,秦睦自然觉得无关紧要,她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转身正对着秦映煊疲惫的面庞。 “轻松了吗?” 秦映煊手里一直摩挲着一支绿白相间的绒花簪子:“大概吧。” 荼靡,那个女子的名字取得不好,春之尾末的繁华终究是早早凋谢了。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走,今春酿了几坛子酒,你走时带上吧。” 他手里绒花上头的白已经有些泛黄,看来已经有些年头了。 “什么酒?” 秦睦从怀中那出个牌子,上头写了个“晏”:“如若日后有事难以解决,来找我。” 木牌上头的“晏”字瘦长凌厉,是秦睦的笔迹,秦映煊扔在一旁:“你说的是什么酒?” “荼靡。” 秦映煊头一次觉得秦睦有疯病,忍不住大笑:“真的是疯了,都疯了。” 秦睦又不在乎,只是笑盈盈地回他:“走了,珍重。”不轻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 扶枳随着秦睦出了二公子府上,二人牵着马慢悠悠地往回走。 前路黑漆漆一片,纵使二人脚步轻,可踩在石板上还是能听到回声。 “他已经很幸福了。”秦睦突然说到,眼睛一直看着前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扶枳问:“为什么?” 秦睦指着前路,眼前尚可看得清,再远些就不能够了:“我们来时尚且有灯,归路却什么都没有。” “是你不要灯笼的。” 秦睦出门时,特意嘱咐别拿灯笼以免引人注意。 “是啊,是我不要灯笼的,所以我俩只能摸着黑回家。”秦睦笑着回答。 翌日清晨,秦睦待周却用完早饭之后,与他商议集结乡绅、共济灾民一事。 二人想法相同,如果今年旱情太严重,朝廷是不可能拨款的,他们必须要确保凛阳一州避免爆发大规模的起义。 对于百姓来说,吃得饱、穿得暖比什么都重要,粮食供应不断很是必要。 不仅是凛阳城,其他七郡也是如此。 这事原本就算周却率先提出来的,秦睦打算还是由他出头牵线,打理的人由乡绅家每人出几个,而月钱由秦睦来付。 周却听了不答应:“辛苦了半日,还是为他人做嫁衣。” 秦睦也不劝他只是不语,共济灾民毕竟是为民谋福的事情,周却不是鼠目寸光之辈,自然拎得清楚轻重。 见她沉默,周却冷哼一声:“你又不是见不得光的,你大可以自己来。” 秦睦垂眉轻笑:“你不是打定主意要留在这儿了吗?你出的主意自然是你的功劳。” 被秦睦猜中了心思,周却也不辩驳:“我倒要看看你选的人什么深浅,还就非他不可了。” “也不是非他不可,我就是觉得有趣,大不了再换一个。”秦睦眼皮子微微翻动几下,拿起扇子起身,“我先告罪一声,我要外出几日,你和姑姑请自便。” 秦映亭所作所为出乎意料,秦睦不得不去一趟。 香魂子在澄郡根基太深,骤然清除定然会触及某些人的利益,那些人挣的都是有钱完事全的黑心鬼,秦映亭为了秦映煊一下子杀了两个,怕是太激进了。 出了书房门,朔一静候在外,顶着太阳,满脑袋汗。 “怎么太阳底下晒着?” 朔一微微低头:“会心姐姐为您收拾外出的衣裳了,叫我在外头以免您有什么吩咐。” 秦睦眼睛被太阳刺地略微有些疼,抬袖子挡着:“大可以在阴凉处侯着,又不是什么大事会治你于死。” 有些字莫名咬地很重,吓得朔一激灵一抖,硬笑:“知道了。” “去吧。”秦睦挥挥袖子,朝自己房间去了,路遇钱明。 钱明傻呵呵地乐:“主子,您又要出去。” 秦睦点头“怎么了?” “我老钱手痒了,想打架。”钱明一笑,脸上堆着的憨肉都堆到一块儿,很是喜感。 秦睦本来没打算带什么人,可又想到上次澄郡之行不大顺利便想多带个人,但还是没打算带钱明:“你去汪宇那儿试试那些小子里头有没有尚且机灵的。” 自己与秦映亭身边都缺人手,找几个孩子一边做一边学,成长地也快些。 钱明不大乐意,和一群小孩儿打架,就算赢了也不光彩。 “我听闻有的学得很是不错,不把汪宇放在眼里,你给他们点厉害瞧瞧,磋磨磋磨锐气。” 钱明一听,很是高兴:“好。”一躬身就走了。 秦府依旧由孙凯料理,扶枳同周茅平日里经常配秦睦外出,收拾妥当之后,林七套了马车,一起侯着。 三人靠着马车聊天,见一高一矮的两个人笑着走出门,表兄妹二人皆是一脸笑意,很是违和。 “二爷是想害他?”周茅侧着耳朵为扶枳。 “那是二爷的表哥。” 周茅跟着一句:“二爷想要害她表哥?” “别瞎说八道。” 周茅又看了一眼二人,与扶枳让来一条道儿。 扶枳扶着秦睦上马车,秦睦嘱咐:“先去招提营。” “是。” 周却站在车旁仔细打量了扶枳几眼,上了马车。 马车帘子险些摔在扶枳脸上,周茅一脸不悦,对着扶枳孥嘴,问他怎么得罪周却了。 扶枳摇头,只叫周茅上马,林七拉起缰绳,让他们二人别多事,催马上路。 周却与秦睦一路上关于粮仓一事说了不少,最后不知何故说到苏颐。 “我上次见你是和苏颐在一起,好像还有几个。。。。。。” 不待秦睦追问,周却当即回答:“同窗。” “金乜、华焉知,我们四人曾师从一人。” 不谈周却、苏颐二人,单是古郦川的金乜、袅门山的华焉知,一人是远近驰名的神棍、一人是来往无踪的剑客,什么人能教出这么些奇形怪状的人物。 秦睦斟酌着言辞欲问四人师从哪路神仙,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呵呵笑了两声才算罢。 二人一路休息、说话,天黑时才到。 秦睦为二人引荐,傅歧引二人入帐。 灯盏一豆,照得帐篷昏暗。 秦睦问了傅歧,军中所需与收编流民之事,傅歧也问了秦睦一些简便的法子,几人说着便聊到了粮食上头,又不知如何扯到水源上头,秦睦与周却才想起正事儿。 “我与秦晏商议过,粮食还好,可人不能不喝水啊,找水源、等下雨储存雨水这个多少讲求些缘分,倒不如先将仅有的给管理好。” 周却初至凛阳就知道凛阳水源紧缺,他的想法是开源节流。 就以澄郡为例,澄郡靠海,淡水并不充足,澄郡领四县,除私家、军中水井之外,各县公用水井不过十三口。 傅歧觉得周却说的有道理,可自己就算想管也管不到这一层上面,他也实话说了,不做隐瞒。 周却一掌拍了秦睦一个踉跄:“这个你交给她。” 周却练武之人,一掌实在不轻,秦睦轻咳两声,连傅歧都忍不住问道:“秦先生,不碍事吧?” “无妨。”秦睦摆手,“这事还是要过陈吉那一关,这事容我计较计较。” 陈吉此人必死,他一个官员欺上瞒下,私用禁药成瘾、参与荼靡一案、利用官职之便勒索船商,仅秦睦所知已能治他死罪。 周却直言片语之中也能了解傅歧为人略带温吞,有心提醒:“傅都尉,说句不好听的,若是你以往硬气些,招提营绝对不会像这般弱,连这些小事都要看人脸色。” 傅歧岂能不知,略敛了神色。 “周兄,傅都尉是谨慎之人,这件事情是为生民不错,若是傅都尉不与陈吉商议那属越俎代庖,重需治罪。” 秦睦怕傅歧心生芥蒂,未再多言。她此行目的还是在于秦映亭,夜深了,她自然是要告辞去寻他。 “四公子如今常居营中,与我们同吃同住,今日有事外出了,但吴岸还在,先生若是着急不妨去问问?” 秦睦一路跟随傅歧到吴岸帐篷外,见他还未入水便喊他。 吴岸听见声音也出来了,见了众人还问:“公子呢?” 察觉不对,秦睦追问:“公子去了哪儿?” 吴岸打量了一圈儿,秦映亭千叮咛万嘱咐这事只能与秦睦说,贴着秦睦耳朵:“公子去季淳家取东西了。” 秦睦当即皱眉:“什么时候出的门?” “你们到前半个时辰,” 也就是刚过戌时,这都二更天了,必然是出了什么事。 傅歧见秦睦脸色不好也知道秦映亭大概是出事了,问到:“怎么了。” “劳烦都尉带我们去季淳家中,公子有可能身入陷阱。” 第六十九章 天亮 长夜里的马蹄声惊醒了沿路的人家,胆大的男人开了门缝去窥,之间一行人由远处一路而来,各个佩戴刀具武器。 身后的婆娘吓得直拍当家的:“快关门!熄灯睡觉,少惹事,这阵子死的人多嘞。” “怕啥,死的都是老爷员外,我们一没偷二没抢的,怕啥?”男人一合衣裳,搂着自家婆娘要香嘴。 一把推开男人,女人啐了一口:“怕啥,香魂子那天杀的玩意儿也是害人的,迟早阎王索命把你拿走。” “要不是活不下去,谁碰那个害人的玩意儿,都是过不下去了呀。” 秦睦一众人无暇顾及那些在暗中窥视的人,他们行至半途时就看见季家的方向隐约冒着浓烟。 傅歧担心,扬鞭催促马儿。 一行人快到季府门前,皆是凛然,火光中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人在往外跑。 几人连忙到季府门前下马,吴岸看着众人在火光下凝重的面容忍不住打寒颤:“公子,在里头吗?” 谁也没有理他,秦睦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望向傅歧:“还能进去救人吗?” “我看没有必要了。”这么大动静,一个人都没有跑出来,多半已经死光了。 秦睦轻声叹了口气,喊了吴岸来:“你先回营里,也许公子和我们走岔了。” “好。” 吴岸上马掉头,没两步就听见小孩子的哭喊声,不自禁回头看了两眼。 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满脸黑烟的大尖叫着跑出来,一边喊一边哭:“救命!救命!” 身后一个成年男子执剑跟在后头,看到众人后虚弱地倚在门槛上。 小男孩儿跑出来,一个踉跄摔到秦睦脚边:“哥哥,求求你救救我吧。”扬起脑袋,一双透灵的眼睛里满含泪水,看来是把他们几个人当救世主了。 “怎么了?”秦睦直直地站着,抬眼一瞥那个成年男子并不打算作为。 吴岸见从火里逃出来的男子,摔下马迎上去:“公子!” 秦映亭就站在远处看着那个小孩紧紧拉住秦睦的腿,哭喊着让秦睦救救自己的家人。 从始至终,秦睦无动于衷,傅歧不忍:“这孩子还小,长大了可能就记不得了。” 小孩儿猜测到秦睦和追杀自己的秦映亭是一伙的,爬起来就要跑。 秦睦看着秦映亭挪动了一下脚步后又没了动作,遂几步拦住小孩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小孩儿也是一个烈性子,抬起脚就踹了秦睦一脚。 可秦睦毕竟长他太多,一下子把他拎起来,摔到秦映亭面前。 秦映亭还是没动,任凭小孩儿满是恨意地冲到秦睦面前,连踢带踹地弄了秦睦满身脏污。 “秦先生!” 周却冷冷地拦住傅歧去路:“斩草要除根。” 小孩儿天生地一股狠劲儿,知道自己大约活不成了,也不逃了,拼了命地拽住秦睦一只手,狠下心一咬,瞬间满嘴的血。 扶枳不爽,却也没有动作,看着秦睦扯着咬住自己虎口的小孩儿一步步走到秦映亭近前,问他怎么回事。 “人是我杀的、火也是我放的。”秦映亭直视秦睦。 秦睦猛地将那个小孩撕离自己虎口,冷冰冰地踢了踢他:“如果你杀得了他,我们就放你一条生路。” 周却好笑地冷哼一声,秦映亭和秦睦“主仆”两个都有意思的很,都是装模作样的一把好手。 长剑利落地贯穿男童的身体时,秦睦已经沾了泥灰的衣服又沾了血点子。 “季淳的脑袋呢?”秦睦又稍稍退后一步。 秦映亭在吴岸搀扶下站了起来:“没时间砍下来。” 周却不想陪他们两个人站在这个地方聊天:“走吧,剩下的事情回去再说。” 几人到军营后,傅歧为秦映亭安排疗伤,又给秦睦几人安排了营帐先暂作休息。 扶枳给秦睦包扎好伤口之后问道:“四公子今天很反常。” 坐在一旁的周却玩着扇面:“我看未必,说不定和你主子一样,平日里惺惺作态呢?” 秦睦不想搭理他,对着扶枳道:“我要换衣服了。” 扶枳应了声好,抬手请周却出去:“表少爷。” 周却出了帐篷的那一刻脸上笑意全无,冷硬地看了眼要守在门口的扶枳:“倒是挺上心的。” “您要说什么赶紧说。” 周却反手指向帐篷内:“你留在她身边没有私心?” “有,她是我在最后的依靠。” 周却来回品味这句话,没想明白,狐疑地盯着他不放。 “跟着二爷给大少爷报仇,我有私心但是没有算计。至少,要比表少爷要好。” 果真是物以类聚,秦睦善阴阳怪气,怎么一个大老爷们说话也明朝暗讽的。 秦睦换完衣裳看守在自己门前的两人一个拔剑、一个伸手,立马从当间推开二人:“挡路了。” 今日季家灭门,因果全在秦映亭身上,无论他是狠心为之还是迫于无奈,屠人满门实在过火,甚至还拉了自己当帮凶。 今夜注定无眠。 秦睦到秦映亭帐篷内,见他正穿里衣,并未回避:“公子,八已去六,剩下二人您打算怎么办?” 杀害荼靡奴的凶手共八人,只剩下澄郡郡守陈吉和富商贾诚。 “先生什么意思呢?”秦映亭捂着并不深的伤口坐在床边上,帐篷内晦暗不明,瞧不清什么他什么深情。 依秦睦的意思自然是直接杀了,早做了断,后又转念一想,觉得不妥。 秦睦搬了凳子坐在秦映亭对面:“将几桩命案都推到陈吉头上去。” “何意?” 左右陈吉是要死的,不如让他死得其所,担下杀死季淳几人的罪名也为之后彻查香魂子投石问路。 “那就按小先生说的办吧。” 秦睦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有些话还是不说不快:“公子是否真心信任我?” “自然是信的。”秦映亭甚至有些疑惑,“小先生为什么这么问?” 不知为何,秦睦突然觉得不大爽快,嘴角略微扯出丝丝笑意,起身告辞:“剩下的事情,公子无需多虑。” “那就有劳先生了。” “公子客气。” 出了帐篷,秦睦唤来周茅、林七二人,嘱咐了些事情。 周却站在秦睦帐篷口,看着人进进出出的,拿着扇子扇风:“怎么这么多事儿?” 扶枳没搭理他,远远地便看着傅歧站在帐篷外头朝这边打量,进了帐篷告诉秦睦。 秦睦已经困得很了,打了个哈欠,立马起身:“走,喊周兄一起跑马去!” 傅歧本来打算找秦睦说会儿话的,见秦睦忙碌,遂犹疑了些,准备入睡时,秦睦连同周却将人推上马,兴高采烈地要去跑马。 “我们来比比,看谁的马儿跑的更快!” 天已经微微亮,已经算不得黑夜了,迫近黑的蓝中带着细微的金色晨光。 招提营东边有一块空地,傅歧让几人往那儿去。 周却斗狠逞凶,扬起鞭子就给了马屁股一下,朗声笑着在几人前头。 傅歧、秦睦二人都是不服输的性子,见周却如此认真也是拍马赶上,扶枳不敢兴趣慢悠悠地在几人身后跟着。 马虽不是好马,可跑起来也是极快的,疾驰起来的风顺着鬓角划开,秦睦跟着周却一起笑、一起叫,好不畅快。 “我们去追太阳!”周却扬起马鞭。 秦睦吹了个口哨,应和:“追太阳去!” “好!” 天已经吐白,四人各自骑着马向着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跑去,草地上踢踏的马蹄声被他们昂扬的声音给遮盖住了,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阻拦他们、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们烦心。 他们的心没有边界,可马的体力是有的。 无论周却怎样催赶,胯下的马儿就算不愿意动弹,气得他翻身下马躺了下来,呼哧呼哧地喘气。 一夜没睡,精神是好,可身子还是倦的。 傅歧、秦睦紧随其后,下了马,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怎么不跑了?” “不行了,我感觉脑子疼,一夜没睡还是不行的。”周却掌心拍了拍脑门,“马也受不了了,我也受不了了。” 秦睦也有模有样地躺下,闭上眼睛,有些枯黄的草叶扎得有点儿疼:“我许久没有这么痛快了!” 周却弹坐起来,拍着草地:“要是可以天天这样就好了!” “做什么美梦呢?”秦睦翘起二郎腿十分自在地晃动,“天天有这么清闲还该是盛世光景,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 傅歧长舒一口气:“盛世光景,早已经没有了。” “前一个没有了,还有下一个,这不是一直追着太阳跑呢吗?”周却也不管傅歧与他熟不熟,一把将人拽起来揽过肩膀,“我们有很长的时间再去创造一个盛世、一个光明盛大的国家。” 秦睦也坐了起来,隔着周却,满眼希冀地看着傅歧。 傅歧又想起昨天夜里季家的那个小男孩,盛世之下连一个幼弱的孩子都留不住吗? 秦睦大约是看出他在想什么了,又躺了下来:“我是四公子的策士,万事以他为重,那个孩子留不留都在公子,公子顾虑的也没有错,冤冤相报的根源就是在于斩草未除根。” “这个孩子可能无辜,可他的父亲呢?季淳是卖香魂子的,卖禁药、勾结官府、圈养童男女等罪行已经够满门问斩了。依都尉所言,这个孩子以后可能记不得昨天发生了什么,那样长大了也好。但如果他记得呢?如果他并不认为季淳有错执意要报仇呢?” 就算秦睦如此开导,傅歧也没有觉得秦映亭昨夜所作所为对在哪儿,只是不和秦睦争辩。 “我们所见是人间险恶,可都尉不一样,看惯了刀枪剑戟之下的血肉还能如此良善,这是一种福气。我们不敢违背公子意愿,可是都尉不一样,是个能说真话、好话的人。” 周却坐在秦睦身边听得是一愣一愣的,这几句话简直是要把傅歧捧到天上去,第一次见招揽人才还可以如此不要脸的。 比秦睦三寸之舌更奇的是傅歧自己也是如此以为,他拧着眉头,仔细思考秦睦说的话,问了句:“你是想要招提营?” “比起招提营,公子更想招揽和都尉一般有赤子之心、能直言劝诫的诚臣。” 傅歧躺下去了,他们的话真真假假,好像句句是真情里掺着假意,难以辨别。 被太阳长时间照射的草散发出一种暖香,秦睦陷在暖香里很是安详:“我说真的。” “我见过很多人抱着一腔热血入世,但很少能够一直记得自己的初心也很少能见到醒悟过后能够悬崖勒马之人,秦晏说的不错,你是不可多得的诚臣。”周却一手自然而然地横贯在傅歧身上。 傅歧笑:“我还不认识你呢。” “周却,周思恭。你呢?” “傅歧,字嶷叔。” 秦睦袖子挡在脸上笑他俩意气,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天马上就亮了,周却非要摇醒秦睦一起看日出。 “我们一起等天亮。” 第七十章 罪己 熹微的晨光渐渐照亮天际,秦睦三人兴奋过后就觉得疲倦地很。 因傅歧还要处理军务,便回去和衣睡了个囫囵觉,爬起来洗了把脸便坐在案前,不禁打个哈欠,又让随侍煮些浓茶来。 秦睦回了帐中也未睡着,只是因眼睛酸涩不得不闭上眼睛休息会儿,时不时捶一下过疼了的脑袋。 “您先睡,周茅他们应该没那么快回来。”扶枳坐在秦睦床边说到。 秦睦又是燥热又是头疼,脸色煞白、一头汗水:“不大睡得着。” 说是实在睡不着,可没大一会儿也就沉沉睡过去了。 无多时,周茅同林七进了帐篷,扶枳引二人去了秦映亭处。 吴岸正与秦映亭说话,见三人进来起身,退至一边。 周茅、林七二人得秦睦之命后,去贾诚家中,发现贾诚已经收拾细软,怕是不日就要跑路。 林七本就是熟手,悄无声息地将贾诚从枕边人背了出来。 周茅见林七跟麻杆儿一样背着个壮实的男子一点儿不吃力,佩服得很。 “现在怎么办?”林七托着贾诚丝毫不喘。 周茅拍了拍身侧的刀:“找个地方割了脑袋。” 林七“啧”一声,背着贾诚到贾府门口,将他向门内摆成跪姿,又问周茅要了刀削了贾诚脑袋。 其中详情,周茅并未禀告秦映亭,只是将装有贾诚脑袋的麻袋扔在了地上,从怀中掏出几张纸:“公子,这是陈吉的罪己书。” “那陈郡守呢?你们杀了?”秦映亭接过纸张,逐字逐句看过去,这里头只说他勾结几人一起倒卖香魂子以及误杀荼靡奴的事情,其他并未承认。 周茅回:“没有,主子说了,陈郡守尚且还算朝廷命官,定罪再杀不迟,我们把他关了起来。” “好。”秦映亭将陈吉的罪己书放在一边,微微起身,准备更衣,“小先生醒了吗?” 扶枳微微低头:“并未。” 秦映亭挪到床沿边:“那就让小先生好好休息吧。” 扶枳、周茅、林七三人退出帐篷后,秦映亭穿上外袍:“吴岸,再抄几份,你先去几个城门口张贴起来,我随后就去。” 二人并头伏在案上抄书,吴岸吹干纸上墨迹之后,将陈吉自己写的那份归还给秦映亭,将那几份抄写的揣在怀里,一路快马出了军营。 秦映亭略等了片刻才拿着陈吉亲笔来请傅歧。 傅歧方问过大夫秦映亭伤势,见秦映亭,起身相迎:“四公子。” “傅都尉,快来看看。”未等说完,秦映亭将罪己书铺开递给傅歧,“陈吉如今畏罪而逃,澄郡群龙无首,都尉以为如何?” 傅歧浏览一遍,条条罪状清晰明了,言辞恳切忏悔:“郡守不在尚有郡丞应付,此事该上报王州牧。” 本是该如此,文书来往至少两天,更何况这也不是能当即做出决定,所以重要的是现在。 “但,四公子近在眼前,若是公子欲救澄郡百姓于水火,傅歧与招提营但凭公子驱策!” 扶枳等人听得外头士兵来回走动时发出的铠甲碰撞之声和马蹄哒哒声,想也是傅歧带着兵马往澄郡去了。 林七忍不住探头窥视:“人还挺多。” “不然怎么镇住场面?”周茅示意他放下帘子,悄悄指了指坐在床边为秦睦扇风的扶枳,“睡会儿,指不定晚上又出什么事儿。” 扶枳打了个哈欠,爬起来伸个懒腰,他也是一夜没睡,寻思着趁现在赶紧眯会儿。 没等他走半步,秦睦突然抓住扶枳的小臂:“扶枳?”笑涔涔的。 “二爷?”扶枳也是看出来了,她这是发梦了。 “嗯。”秦睦应了声,转而闭上了眼睛,松开了手,嘴角还扬着,可见是个好梦。 吴岸从澄郡回来,准备告知秦睦如今情形,被碰巧撞见周却从里头出来。 “周先生,秦先生可醒了?” 周却引他进去:“澄郡有了消息?” “是,公子让我回来秉明先生。” 天快大亮时,贾府的两个看门人懒懒起身,燥热的挥着袖子散热。 “这大热天的,搬什么家啊?”这些天折腾得人没一日安生觉,烦死了。 二人左右抽出两个臂膀粗细的门闩,倚在门上喘了几口气。 “左左右右死了那么些卖香魂子的,谁不怕?”门子一抬下巴,“开门吧。” 贾府乃是当地豪富,这门脸修的很是气派,门户宽敞、门槛半个膝盖高、门板厚实得很。 两个年轻小伙儿到底壮实,略施些力气便听着门合页吱呀呀响。 “扑通。” 一个东西摔了进来。 二人听见沉闷的一声响,也没停,直至门洞大开,二人才从门板后走出来。 “死人啦!”一个门子吓得连忙退了几步,跌坐在地上,连滚带爬地跑去后院儿找自家老爷。 剩下那个也不是什么胆大的人物,方才未看得真切,只看见了门上有些发黑的血迹和尸体大概的轮廓,可又忍不住好奇,斜着眼睛又仔细看了一眼。 尸体浑身赤裸,光溜溜一团白红相间的肥肉,脑袋已经没了,浓稠的血顺着脖子、突出的胸肉、肚腩一路向下,血迹交织错杂,有的已经开始发黑、发暗,腥甜味儿甚至招来了苍蝇。 就看了这么一眼,那门子两眼一翻,摔倒在地,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嘴里直吐白沫。 那告信的门子风风火火一路奔到贾诚三姨太那儿,使劲儿地捶门:“老爷!老爷!出事儿了,咱们家门口死人了!” 贾诚的三姨太颇有姿色,出身勾栏瓦舍,自入府后备受疼爱,贾诚多数还是在此休息的。 三姨太的丫头急忙忙开门,头发也没挽:“林二哥,老爷不在这屋,什么人死了?” “不晓得,被人扒光了衣服、砍了脑袋放在了咱们家门口。”林二也顾不得和小丫头多讲,拔腿就跑去了贾诚正妻那处禀报了情况。 贾诚妻子刘氏已经四十来岁了,因过瘦了些,稍显刻薄,却是个极有主见的人物,听了林二的话,立马随他去门口。 丫头、婆子围了一大圈,就没有人敢上前将 毕竟没见过这场面,贾妻被血的味道灌满了鼻子,硬着头皮睁开了眼睛,捂着鼻子仔细瞧了瞧尸体,没一眼就深觉恶心,干呕了一声,又强迫着自己睁开眼睛。 “老爷的扳指!” 贾妻一看尸体的左手,身子一软,跌在身后婆子的怀里。 贾诚最新得了个玉扳指,很是喜欢,却因过于胖了些,戴在拇指上勒得难受就挪到了食指上。 “快去报官啊!” “好!好!好!” 贾府家人一路跑到官衙门口,还没开门儿,握着拳头砸门:“开门!开门!死人了!快点儿!” 夜里当差的衙役被扰了清梦,不打客气地耷拉着鞋子开门:“咋了,谁死了?” 澄郡地界上盘踞着几个倒卖香魂子的势力,经常起冲突,死伤几个人在所难免,衙役门见怪不怪了。 “官爷,我们家老爷,贾诚贾员外,被人害死了!” 衙役脑子清醒了许多,贾诚可是陈吉的“好兄弟”,整日厮混在一起,他可不敢不上心:“怎么回事儿,先进来,我给你去找郡守去。”眼珠子一瞟,就见门上一张写满了字迹的纸,拿了下来,读了几行,骂了一句,立马从官衙的东南角落的小门去找陈吉,鬼嚎半天也不见人影。 衙役心中直呼大事不妙,一把推开苍蝇似的贾府家人,去请郡丞。 澄郡郡丞姓黄,单名一个桂字,听了衙役陈清始末又读了罪己书,不由一阵胆寒。 包括贾诚在内的七个死者都与陈吉交好,这些黄桂是知道的,他们常一起狎妓、博戏,关系很是亲密。 身为一郡之长官,陈吉用职务之便欺凌女子、助纣为虐、私卖禁药,可黄桂觉得这正常得很,谁人没些上不得台面的毛病,朝廷多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那七个死了,陈吉不可能稳如泰山,可就算他要跑,肯定也要带上自己妻儿家眷,也不可能良心发现写下书信承认罪行再离开,多半也是被人杀了。 不对啊,陈吉尸体呢?之前几件案子,尸体很快就被人发现了。 如今陈吉失踪,暂代郡守之职的黄桂不由惶恐起来,忙催促衙役带人在郡中寻找陈吉踪迹。 黄桂打发了衙役之后,心里不安得很,在厅堂之中来回踱步,最终是一拍手,让下人赶紧备马。 贾府家人在黄府门前等了许久,衙役出来之后只是让他在这儿等着,他就傻愣愣地在大太阳地下那么傻站着,见黄桂出门,连忙跪在地上扒拉着他的裤腿:“黄大人,我们家老爷。。。。。。” 黄桂一脚踢开他:“一边去。”连忙上马出城去了。 贾府门人心知等不出什么结果,回府将事情来往同夫人说了一通。 “陈大人不见了,黄郡丞也出城了,根本没人管我们家的事儿。”贾诚平日待下人还算仁慈,故而他们这些下人多少还有些伤心的。 刘氏听闻,眉头一皱:“谁知道陈吉是死了还是逃了?” 黄桂要么是蠢要么是坏,这个时候离开澄郡,上头查下来都要问责于他。 贾诚的两位小妾皆是懦弱之辈,只得依靠贾妻,刘氏此事自然是说一不二。 刘氏安排人将贾诚的尸首停在院子里阴凉的地方,且命身边的老婆子替自己安排丧葬事宜。 “你们二人换上素衣素服,与我去衙门请愿。” 两个妾室皆疑惑,陈吉失踪、黄桂出城,哪里有做主的人? 刘氏凤眸微冷:“没有做主的就等做主的来,再怎么样都要寻一个说法。” 傅歧领五百人随秦映亭入澄郡,率先分四队,每队七十人将四个城门给看管住,只许进不许出。 “公子暂管澄郡,安抚贾妻后,派人搜了宅子,名簿到手。先生,公子还让我问您,他唯恐有人暗箭伤人更加坐立难安,先生可有解法?” 秦睦听言,笑答:“且让公子放心大胆地施为,后顾之忧某自然会解决。” “暗箭”者秦映桐也,使之难安者二公子也。 第七十一章 做戏 澄郡事宜自有秦映亭处理,秦睦也不打算留了,让人收拾收拾准备回去,只让吴岸捎了口信。 “秦映亭尚不沉稳,傅歧左右摇摆,你也是真放心。”周却闲坐着。 秦睦起身舒展身子:“时日长了,你就看明白我们四公子是什么人了。” 回了秦府,正好入夜,秦睦想着天黑了便未去给秦不忌请安,沐浴过后,将陆璋、阳处则、扶枳唤进书房议事,还特地喊了周却。 陆璋这几天不见秦睦,很是担忧:“听说澄郡乱得很。” “没错,但四公子自会平定,不足过虑。”秦睦为四人倒茶,“澄郡现如今,只许进不许出。不出多日,三公子定然起疑。” 阳处则早前就听闻黄桂从澄郡出来将陈吉失踪一事秉明二公子了,尚未有结果。 “秦映煊恨不得陈吉被五马分尸,自然不会管这些事情。”陆璋清楚始末,“你制住了陈吉,于他而言是个人情,只要你开口,秦映桐那儿就不成问题。” 秦睦让朔一将茶杯给几人:“不是我的人情,是四公子的。害死荼靡奴的那些人已经都死了,可究其根本还在香魂子上,四公子请二公子助其一臂之力。” “他明辨是非,如今也大权在握了,自然不会推辞。”阳处则并不十分担心,“只是,以他压制秦映桐,四公子依旧是无出头之日。” 秦睦点头应和:“所以说还需侯爷亲自出手削弱三公子。” 秦重与秦映冉于卫海参战,海垠州情形定时禀报,虚实单凭一张纸,混淆视听很是简单。 陆璋轻摇茶杯,明白了秦睦意思,略微失神,而后问到:“秦晏,你字字句句当中皆将秦映煊排除在局势之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秦睦缩回端茶的手,慢悠悠环视房间内几人一圈,定在阳处则身上几眨眼后,又别过眼神,沉默着没说话,自然是不想告诉他们。 陆璋质问:“怎么?我们算不得四公子的人,你同我们说这些事情就不怕我捅出去?” “你与秦晏走得如此之近,以为自己真的能脱得了干系?”阳处则笑着反问。 秦睦沉住气:“昭华,这事并不重要,来日我再同你细说。” “你们想要借秦重之手打压秦映桐,准备怎么做?”一直独坐一边的周却将话题引开。 阳处则只当周却是秦睦所招揽的策士,略略思索:“如今,秦重在外,自然要稳固海垠的人心,一旦有人于世子不利,侯爷就不可能不出手,但他还需两个儿子帮他共同打理,要断绝侯爷对秦映桐的信任,唯有自感忧患。” “我们大可以为秦映桐造造势。”陆璋举起茶杯。 秦映冉旧部多数还在凛阳,自会有人去秦重面前添盐着醋。 阳处则端起茶杯与他一碰,脆生生的:“自然是要多谢三公子前些日子的盛情相待。” 秦睦起身,留他们几人在此商议:“我还有事,此事就拜托三位了,若是要什么人手直接问孙凯要便可。” “我陪你去吧。”周却起身,不顾其他二人质询的眼光。 “不必,我很快回来。”秦睦回头叫上扶枳。 倒不是秦睦有意为之,的确是只说两句话,用不着那么多人一道。 被留下的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说些什么,三人都不是什么文静之辈,在一处却不知道如何开场。 陆璋、阳处则二人眼神来回交换,瞟了眼周却又立马转过头去,无他,周却这人黑着脸、不说话,看起来极其不好惹。 “我走了。”周却没必要陪着他们曲意逢迎。 秦睦与扶枳见秦映煊后,如实道出澄郡情形:“如今这些事情归属你协管,你看该如何?” “要彻查香魂子唯有破而后立了。”秦映煊当着秦睦的面写了文书交给他,“我也会写书信给父亲。七日内,我必然会离开。” 未免黄桂坏事,秦映煊特意将他圈禁起来,嘱咐秦睦待时机成熟再将人放了。 秦睦将信封收好,揖礼:“那,我祝公子一路平安。” 秦映煊笑着扶他起来,送他出门:“她故去多年,我这么做说到底不过是安慰自己。” “事情了结,莫要再为难自己了。”秦睦也知秦映煊不会久留,便多少宽慰宽慰他。 二人同立中庭,晚风一起,院中槐树似知人愁绪难消,合着风娑娑撒下许多白槐花,落了二人满头、满肩。 秦映煊腰间的玉佩被吹得叮当作响。 鼻尖满是槐花幽甜的香气,秦睦伸开手掌接上一朵:“二公子是长情之人。” “这棵树是我夫人载的,白槐。”秦映煊说起梅漪时丝毫不掩溺爱,故人已逝,他还是珍惜眼前人的。 虽说是“白槐”,可也纵容秦映煊为去了的荼靡奴做了那么多事情,梅漪还是大度的。 秦睦眉眼间稍有些暖意,笑来也可亲:“晚春、秋日离别总会愁绪万千,槐落时正是好时节。” “是啊。”秦映煊环视满院落花,轻快之意远胜于离别思绪。 “走了。”秦睦抬手拂去肩上的花。 “走好。” 秦睦回到家中,见周却房间灯还亮着,便先遣扶枳休息去了。 周却听到有人敲门,开门,见来人,复又要把门关上。 “周兄?”秦睦不解。 “这么快回来了?” 秦睦愈加不解:“我说了去去就回。” 周却不咸不淡昵她一眼:“干什么?” 天已经不太早了,满院子人也没几个醒着了,这富贵人还不睡觉,准备拉着自己干什么勾当? “谢你这几日帮我的忙。”周却才与自己相认没两天,跟着自己忙前忙后的,于情于理还是担待得起一句“谢谢”的。 周却毫不在意地应了声:“回去吧。” 秦睦虽说不能读心,但多少能晓得周却不大待见自己的缘故:“周兄,月色正好,要不要小酌一杯?” “不喝。” “就当陪陪我,”秦睦惯会哄人,温声唤了声,“表哥?” 周却奈何不了她,只能答应:“走吧。” 秦睦心情大好,眉眼带着笑意:“我去拿酒,周兄就在这儿,等我回来。” 周却飞身上了房顶,老远酒看见她两手各握一瓶酒和自己招手,进了院子,干脆利落地飞至自己身边,挺有当年在京中厮混的秦二爷的风范。 “招待周兄这样的爽直人物,自然要用最烈的酒。十年的醉仙玉泉。”秦睦大咧咧坐在周却旁边,递了壶酒与他,没话找话,“今夜月色不错。” 圆月羞藏薄云后,朦胧地倾泻银光,像一地盈盈的水色也像过早普洒的寒霜。 周却一打开便闻见醇厚酒香:“你能喝?找我到底什么事,直接说。” 秦睦奔走了一天,有些许气短,笑着给自己舒缓:“虽有些居心不良,可我是真心谢你帮我。” “为了秦映亭?” 秦睦痛饮一口:“不是。” “又强词夺理?”周却懒怠地往后倚去,靠着正脊,晃荡着酒壶。 秦睦整个人瘫在房梁上,吹着夜风、赏着明月,好不自在:“可见我在周兄心中是个信口雌黄、颠倒黑白之人。” “也亏你有些自知之明。” 倒也并非很在意,秦睦呵呵一笑,遥敬明月一杯:“自然是有自知之明的,既然周兄不屑于我言辞之间挑拨人心,那对着清风皓月可要坦诚相待,勿要欺瞒与我。” 见周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秦睦这才问他:“周兄说姑姑此行为我,那周兄呢?” “那你现在质问我当真只是为了解自己心中疑虑?” “不是。”坦诚乃是相互的,自己却也真是没什么好隐瞒周却,秦睦慢悠悠地晃着酒壶,看小口里那荡漾着模糊的圆月。 “那我也不是,你是真心要奉秦映亭为主?” “天下之主,非我主。” “那就不是真心了。” “周兄这话不对,有些事并非只有对错之分。” “连你尚不可信服何况天下之人?刚才那两位显而易见,并不是为秦映亭所用,乃是因你的缘故才帮他的。” 秦睦笑:“是,周兄果然机敏。那我问周兄,我心知肚明你有别的打算还依旧带着你去为四公子解困是为了什么?” 周却不答反问:“你不怕我是旁人爪牙?” “怕啊,”秦睦含着笑意瞧他,眼角眉梢透着一股子怪异的讨好,惑着人以为她当真是愿意你真心交好,“那又怎么样,周兄还能是常培之鳞爪不成?” 周却可不理她这一套,权当睁眼瞎:“你是铁了心要我去扶持一个。。。。。。”半晌没想出该如何形容秦映亭,只是觉得这人阴恻恻的并非看起来那般暗弱。 秦睦一手枕着脑袋,沉吟思索:“若依我之见,四公子是比之于其他几个是最为厉害的人物。” “你是真心赞他,还是为了替他招揽?” “二者皆有。我忘了我同谁说过,我是个愚人,锦全于我先是家然后才是国,我自是晓得先有国方才会有家的,可我正大家为的也是安小家。若是我一路寞寞无人相伴,走到最后,身边一个人也没有,那么我岂不是所得非所求?只论私情,我是希望你留下与我做个伴的。” 秦睦一番话,说起来平淡,闻者不近有些哀恸:“于公呢?” “若是私情都留你不住又何谈其他?” “母亲放心不下你,我会留在你身边照顾一段时日,若是秦映亭再出昨日之丑态,那是千万不能的了。”周却倒也还没糊涂,毕竟秦睦也不是易被蒙混之人,哪能看不清秦映亭真面目?秦睦尽心尽力自然也是因秦映亭有可取之处。 秦睦笑道:“到那时表兄另择佳木,我也不可能干预。” 周却灌下一大口酒:“介时,你想不想登皇位都由不得你。” 未将周却的话放在心上,秦睦一耸肩,闭上一只眼透过壶口觑壶中月亮,笑着一口饮尽:“表哥,你瞧,我一口吞了月亮,瞧啊。”非拽着周却去看她的空酒壶。 “我也一口吞了月亮。”周却随她一起饮完壶中酒,陪这个人来疯一起闹。 周却目不转睛地看着绘声绘色说着自己与陆璋、阳处则如何相识,不由想到与她面容有几分相似的秦秉俨,虽然多年未见,但在记忆中他笑起来应该也和秦睦一样,眼中亮闪闪的光。不,秦睦的太过温和了些,秦秉俨的眼神像刚开刃的刀,更加坚毅、锐利。 有些人会老去,但总有一些不能长大、变老的人被留在过去,周却和秦睦之辈不得不铭记有些人的容颜一路前去。 “有一个长辈告诉我,终究会有一天,我们都会变成天上的星子,可那都是死后的事情了,就连肖想都小心翼翼的。”秦睦估计是喝多了,脸颊有些泛红。 周却问她:“那你做白日梦是怎么样的?” 秦睦笑着摇头:“我不会做梦。”说话倒是字正腔圆的。 “为什么?” “已经不太做梦了,我如今唯有太累或醉酒时才能睡着,不然翻覆一夜也不过睡一多个时辰。”秦睦拍了拍脑袋,依旧是笑,“就是睡着了,头也会疼,好歹比睡不着要好些。” 周却突然想起来秦睦在马车上不正常的举止,多问一句:“你是不是拿什么不正常的药克制疼痛?” 秦长叹一声:“没有,睡不好已经许久了,不用放在心上,头疼是戒用没骨甘之后才有的,不足为患,等余毒拔除干净就会没有了吧。” “你为什么要用没骨甘?”这东西邪性得很,价钱比香魂子昂贵,药性也比香魂子大,一旦勾起人的欲望便难以自持。 “被人下药了。” 秦睦要爬起来,周却见她摇摇晃晃不太稳重,就起身扶她下了房顶。周却这头刚把人放下,秦睦就一屁股赖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腿,假模假式地喊叫起来:“哎呦,哎呦。” 整个院子的人,都被吵醒了,陆陆续续跑出来看发生什么了。 这一夜过的,丰富多彩极了,周却知她有什么谋划,却也忍不住想骂她,黑着脸走进自己房间。 这院子里也就秦不忌母子与四五个小丫头,一众小丫头围着秦睦乱转,忧心忡忡地问秦睦“疼吗?”“怎么办啊?”,还是被闹醒的秦不忌合着衣裳叫丫头去喊大夫,最终还是扶枳来这个院子将人搬了回去。 文大夫又被闹醒了,气得不是鼻子不是脸,直跺脚:“我上辈子欠她什么了,这辈子要这么折腾我!” “辛苦你了,文大夫,做戏要做全,二爷也是无奈,院子里眼线多,不得已而为之。” “我还不如回太医院被砍头呢!烦!” 第七十二章 闲谈 文大夫半夜被闹醒,自然也不会放过秦睦,没病也要诊出几分毛病,下了几帖子药,差使人天一亮就抓来,灌毒汤似的给秦睦服下。 秦睦理亏,少不得乖巧喝了,多讨要些蜜饯抑抑苦涩。 家里小爷受了伤,秦府下人岂有不知道的,见了周却就躲。好在周却也没那么闲,用了早膳就出门找苏颐去了。 秦睦穿戴整齐坐在小榻上倚着会心看书,会心微驮着背给秦睦描花样,富贵人富贵讲究,衣裳花样以四时拔节各有不同。秦睦虽不大讲究这个,但她最近长高不少,会心倒也不想这么对付过去。 “边儿玩去,”会心放下笔,抻抻膀子,“你这没病的人打算装病到什么时候,在家讨嫌。” 说来也是秦睦做派不正,原本孙凯来凛阳时也就买了四五个丫头照顾秦睦起居,秦睦又替那些丫头觉得辛劳,多买了几个,会心都觉得她是故意将那些居心不良的细作往家里揽。 秦睦只不过是借个由头闭门不出,正好还周却早些年险些摔断自己腿的一箭之仇,小打小闹而已。 “二爷,邱业那边送人来了。”孙凯领着六个小孩儿在屋外头等着,低声吩咐他们,“进去了,唤一声就行。” 这些个皆是邱业从那些个孩子里头挑出来的资质较好的几个,秦映亭身边除了时常服侍的小厮没有得力助手,秦睦寻思着为他找一个,顺意在各处再添些人手。 秦睦一挥手:“且让扶枳安排去吧。” 会心直起身子,指了指其中一个:“这个,留在二爷身边,万事也不能都指着扶枳。” 李狷见会心留了自己,稍抬头便迎上秦睦不大乐意的眼神,唯见他冷冷一睨,转了身子与会心耳语几句,怕是不愿意留自己。 “若是主子身边留人也要留个稳重机灵的,易先生特意嘱我在您面前替李狷美言几句,可见这孩子是不错的。”孙凯倒很是满意李狷这孩子,眼神跟幼狼似的。 秦睦端正身子,会心起身:“身上伤好了吗?” “好了。” “那就留下来吧。” 会心领李狷住下,其余人跟随孙凯等扶枳安排。 李狷孤孤单单一人来的,也没有什么行李。会心心肠热,叫人量量尺寸,买几身合适的衣裳给他,又瞧他瘦弱,让丫头送些糕点到他房中:“你的伤是真好了还是没好?” “是真好了。”李狷只是进门时大概环顾了屋子四周几眼,待与会心说话时又是低敛眉眼,逆来顺受的模样。 会心走过他旁边:“那你恨主子吗?” “不恨。” 会心呵呵一笑,果然是孩子,连说谎都透着一股子傻劲儿,她打开窗子:“为什么不恨?我若是你,淋了一夜的雨、挨了一夜的鞭子,可是要恨她恨得要死。” 李狷不语。 “若是你想在主子身边长久,劝你一句,莫要装模作样,她不喜欢,恨就是恨了,可你也要明白是谁避免了让你糊糊涂涂地死在大街上。”若是李狷对秦睦无用,会心大可不必费一番口舌。 “知道了。” 会心略微点头:“阖府上下也就主子身边没什么规矩,你只要记住若是扶枳不在,你听凭主子差遣即可,旁人莫要理就好了。” “知道了。” 会心稍嘱咐了几句便回到秦睦房中,恰巧瞧见秦睦撑着小案眯着眼睛,还以为她睡着了,轻手轻脚地要把案上的纸笔墨砚收起来,免得不小心洒了一身。 “回来了?”秦睦听见细微响动便睁开眼睛。 会心点头:“去床上,我给你按按头。”文大夫教了她一套按头的手法,可以抵消秦睦发作时的头疼,也可安眠。 秦睦近日的确不大舒服,头枕在会心膝上,凭她卸下自己发簪,白玉青葱似的手指轻轻按压穴道以让秦睦放松。 “我问文大夫学了几道药膳,说是能让您睡好些。”会心将秦睦散开的长发理整齐,“柏子仁炖猪心、猪心枣仁汤,都是顶好的。” 秦睦速来是不吃这些的,默然闭上眼睛,手指轻点床板。 良久,秦睦方觉有些困意,眼睛酸涩地睁不开,会心以指为梳,慢慢拨笼她的长发,低低地缓缓地唱着歌谣。 李狷简单收拾后,问了扶枳住处,见了人,作揖后就站在一旁。 扶枳正整理从京中、卫海各处来的书信,连头都不屑地抬:“谁让你来的?” “那位跟在秦二先生旁边的姐姐说的。” “我是说谁让你来府里的?” 李狷几次三番惹麻烦,看起来也不是个易驯服的,留在身边只怕养不熟。 “难道我可以不来吗?” 扶枳不想与他多费口舌,整理好信件交与他:“送到二爷那儿,手脚轻些。若是你不想在二爷跟前,我可以把你调走。” “我没有不想。” 秦府北院本不大,原主人颇爱“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致,园林做的曲折了些,再加之花木郁郁,路难识却有别样风雅。 沈迭用过午膳后来寻他秦二哥,看房门关着就没进去,躲在花荫下乘凉、看蚂蚁搬家。 李狷起初路过时也没瞧见他小小一个,树枝子乱颤才注意到,走过去了又折回来:“做什么呢?” 沈迭看他一眼没搭理,依旧自个儿玩自个儿的。 李狷自讨没趣,闷声走开了。 沈迭见他走远这才从树荫下爬出来,抓了抓被蚊虫叮了好几个包的小手,换了路去找秦睦。 李狷到秦睦房中时,见他坐着与两个书生喝茶,有说有笑。会心见他饮他出去:“什么事?” “我来送信。”李狷将几封信双手递上。会心接过揣在袖子里。 沈迭抄了近路,却奈何个太小、腿太短,还是比李狷迟几步,见他二人便出声喊:“会心姐姐。” 会心笑眯眯地应他:“二爷和陆少爷、阳先生在里头喝茶呢。”说着引二人进去。 三人喝茶闲谈,也是自在,沈迭进了门自个儿搬了个凳子坐到秦睦旁边,认认真真听三人在说些什么。 李狷跟着会心站在秦睦身后,垂首竖耳。 “丫头说你喊住进来的那位夫人叫姑姑?”秦睦鲜少提及自己家人,陆璋却也知道些,但从未听他说有什么姑姑。 秦睦解释:“姑姑和我爷爷意见不和,未出嫁之前就离家了,家中长辈只当没这个人,只是姑姑与我父亲是一个母亲,常来看望。你们之前见的周却是我表兄,看起来不大和蔼罢了。” “感情弄折你腿的不是你那位表哥?”阳处则拿着扇子点了点秦睦肩膀,“他那样的脾气,你倒是能忍。” 李狷听闻秦睦腿有伤,稍抬头看了眼,面上看不出什么又低下头去。 秦睦失笑:“过一阵子就好了。”众人还未了解周却为人,自己倒先给他添了个恶名,日后他们相处怕是不易。 三人聚在一处,说了会儿闲话又说到卫海那边去了。 “卫海一战损心耗力,多数诸侯军并未得到什么好处。我看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散了,各自回封地当山大王去了。” 历时近两年,诸侯军略有颓势,阳处则起初就并不不看好这场战事的结果,可他的建议并不能为秦重所纳便也作罢了。 在这两年之中,结盟的诸侯军内部数次不和,卫海联盟中倚强凌弱并不少见,卫海之外,各家借机倾吞地盘的也不在少数,这联盟毕竟不长久,能在这两年中独善其身的少之又少。 “海垠还算安稳,就拿南边的璟州来说,自先帝去后,先后三次易主,如今和土匪窝差不多,乱的不成样子。” 原先的璟州州牧,秦睦听过姓名,乃是状元出身的程青云,治理有方却太过温良,因先帝暴毙、常培立秦悟上书反对被免职后遭人暗杀亡故。 “现如今土匪头子杨老妖当了璟州老大,横征暴敛,百姓过得艰苦。”招提营中许多流民就是从璟州逃过来的,阳处则跟着秦睦请去招提营的杜老头一起下地的时候得知不少,“也就是这个时候杨老妖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强盗能蹦跶几天,璟州周围哪一个是见着肥肉不下口的好狗?” 阳处则口中的“杨老妖”便是如今璟州当家人、原绿林匪汉杨午,此人信奉璟州本地神明,打架、打仗皆要祝祷一番,以所谓的神明旨意行事,做派妖里妖气,所以得了个“杨老妖”的名号。 杨午趁乱自立璟州之主,朝廷竟为他不做乱下了旨意封其为璟州州牧,可璟州为昤州、贶州、剡州所包围,这三州的当家人可都不是什么大善人,若非为了讨伐常培,杨午早就和他那神明老祖宗一起被挫骨扬灰了。 陆璋倒觉得阳处则在卫海一战上得失成败看得过重了些:“我倒是觉得这战事并非歹事。” 多少人在卫海战事中如大浪淘沙一般轻易带走,剩下的到底是有几分可取之处,若是另立的新主连此时都过不去,更不必谈未来日后了。 “这一战,劳民伤财,我并不觉得是什么好事。”阳处则说起这事,深觉陆璋这人还是一身的公子秉性,养兵一日说着容易可各项支出皆是取之于民,更别说多少孩子的父亲、多少妇人的丈夫、多少老妪的儿子会死于敌手了。 为避免二人吵起来,秦睦笑呵呵出声和解:“两位,这仗打不打可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 陆璋也没当真,只不过各抒己见,岂会动真气,笑两声:“你说的对。” “秦晏,你说若你是秦重,此战你是否要参加?”阳处则没搭理二人,以指点桌,追着秦睦要一个立场。 既然是相亲的朋友三人私下交谈,秦睦倒是说了实话:“我肯定是同昭华一样是主战一派。” “为了这个争辩当真是毫无意义,侯爷受朝冀王胁迫,岂有不去、被人家当立威的靶子的道理。” 阳处则听着二人一唱一和,心烦得不得了。 “劳民伤财是不错,各自可能都是各怀鬼胎去的,但出发点都是杀了常培、废了秦悟,有可能建造一个比以前的锦全要好上千万倍的朝廷,但凭这一点,我若是秦重绝不会龟缩一隅。” 屋外,周却听得屋内秦睦越说越激愤,信步走进来打断三人:“我与秦晏有话要说,请二位先离开了。” 三人正说到兴奋处,贸然被打断有些扫兴。又不好打扰秦周二位兄弟,陆璋拉着阳处则便走了。 会心指使李狷抱起沈迭,知趣地出去等候。 “我若是秦映亭绝不与你为伍,他们因你暂随秦映亭一道,你若是一心要帮他就别再如此。”周却面沉如水,很是真情地劝诫。 秦睦也知方才有些失仪,气势当即收了大半:“日后不会了。” 人才招募,或许之以金银,或许之以高官厚禄,这些都是寻常手段,所招募者也是容易变节的。 手段高明者许之以真情,知遇之情、知己之情等等皆可,让受招之人感激、感动便鲜有分道扬镳的情况。 周却一直以为秦睦是虚情假意的个中高手,不成想是个以真情换真情的傻子,今日之情形,日后许是要发生多次。 他来也并非为了说教,见秦睦这样子于自己还有诸多不服,周却从袖口掏出一份邀请函:“今早,我去见了李骓,与他二人详细计划了一下义仓的事情,我们二人皆以为应在凛阳先落实此事,看看效果,在在海垠各州尝试。” “具体是如何打算的?” “和起先设想的差不多,诸乡绅捐米、捐粮,专门聘请人来掌管,这都是后话。但一样要先说与你听,义仓的粮会定时送去军营。” 秦睦听后觉得可行,赞道:“周兄办事,我放心。” “别恭维我,没人是白搭钱的傻子,第一个义仓需要你掏钱,之后还要你出面,必要鼓动那些人主动将东西交出来。” 出钱倒不是什么大事,秦睦欣然应允。 第七十三章 鸣锣开场 “此外,苏颐设宴贺我们四个师兄弟重聚,顺意让我邀你一同。” 苏颐与秦睦本就有一段交往在里面,如今有了周却这个桥梁,许多事情好办的多。 想来是周却同苏颐说过二人之间的关系,秦睦并无推脱,又想起与苏颐初次打交道:“不如我做东,请你们四个,正好答谢苏校尉当日救我之恩。” 周却却不同意:“我们四人的情谊是我们的,你要是想要答谢私下就好,还有你这般省事的?” “好,等过些时候,我这腿‘好些’再另行摆桌席面。”秦睦眼睛滴溜溜一转,见外头没人走过,立马起身行走两步。 周却见她浑身软绵绵的,问道:“你是彻底不习武了?” “有一日没一日的,也没心情时间钻研。”秦睦常卧病榻,三两日下来也就懒散了。 距二人离开澄郡已经两日,澄郡的异样不过多时就会传到凛阳,周却不由提醒秦睦:“秦映亭、吴岸的家眷要保护好了,以免有节外生枝。” 秦睦点头:“四公子奉命查办,不敢有人明面上对他家眷如何,不过我已经让人送他夫人回娘家躲一阵子了。至于吴岸的夫人,我会派人接过来,与姑姑解解闷。” “好。”接过秦睦递来的茶水,周却一口饮尽,叮嘱她要了解陆、阳二人那处的进度又出门去了。 当夜,秦映煊派人送来一本书,就是普通的一个话本子,秦睦半日不明其深意。 秉烛夜读,秦睦一字一句不漏通篇读了两遍,还是未解其义,干脆不解了。 次日夜,月色如洗。 周却带秦睦去苏颐府上赴宴。 金乜、华焉知早早入席,正与苏颐说得欢时,周、秦二人入内。 “等你许久,终于来了。”一身灰青道服的青年咧嘴笑得很是刻意,看来便是金乜了。 一旁的苏颐与华焉知皆是淡淡地看着周、秦二人,秦睦越发觉得自己是这鸿门宴上的炙肉,就等着被分而食之了。 周却点头,几步走到几人跟前:“秦晏,应当不用我引荐了。” 金乜与华焉知从服饰上便可区分,秦睦倒也不需周却介绍:“见过金乜、华焉知二位先生,苏校尉别来无恙。” “秦先生,请。” 席上唯剩苏颐、周却之间一张凳子,秦睦只是道了声“多谢”便坐了下来。 “坊间传闻秦先生腿被周却摔断了?”华焉知率先发难。 秦睦并不隐瞒:“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金乜端详秦睦面相片刻,笑着阻止华焉知:“酒还没喝,怎么就问东问西的了?今日不就是多找个人喝酒吗?” “我们三人皆是海垠人,极少能见思恭,知他要留下来伴你左右,喜不自胜,所以摆了一桌子菜请你。” 纵使苏颐解释了,秦睦还是觉得他们几人打的不是什么好主意,唯有悻悻笑两声。 席上,秦睦是多吃菜、少说话,奈何四人请他来只是当个摆设,他们觥筹交错、相谈甚欢,多数是求师学艺中的趣事,秦睦听了半日也没猜出来能教这四位的是哪个神人。 除秦睦外,四人皆喝了不少酒,金乜等人非要送周却回去,只得几人挤在马车上。 行至半路,众人聊得正酣,苏颐突然一个眼色甩过来,几人当即噤声。 秦睦侧耳细听,铮铮的兵器出鞘声入耳。 这辆马车是自己府里的,外头那些人要对付的自然是自己,秦睦问周却借了剑便跳下马车。 其余四人坐在车上按兵不动,周却握着剑鞘稍稍掀起帘子,只见二三十个黑衣围住了马车。 这二三十个黑衣人皆以黑纱覆面,夏夜无风,若是一阵风来,过路人只怕是会以为看到了阴间的魑魅魍魉。 黑衣人见有人出来,也不知看没看清是谁,劈刀就砍。 秦睦一剑在手,游刃有余,步法轻跃、剑法果决,一挥、一扫并无虚式。 华焉知深谙剑术,秦睦出手迅速果断不错,但还是有些只是瞧起来漂亮的花哨动作,可见是后来才改过来的。 “等他杀完都快天亮了。”苏颐一拍华焉知,二人提剑而起。 不过二三十人,要清理也不过眨眼功夫。 金乜看着三人如砍萝卜白菜似的杀人:“一个女儿家怎么这般悍。” “若是你在他们面前多说一句,舌头也别要了。”周却提醒金乜。 “贫道省得。” 苏颐留了一个活口,摘了面纱,压着带到秦睦面前。 “谁派你来的?”秦睦从袖中拿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剑上血迹。 黑衣人不肯说话。苏颐一把拽出他的手掌,一剑削了黑衣人的一小指,伴着黑衣人的惨叫,苏颐将指头塞入他口中:“现在说还能死得容易一些。” 黑衣人哭喊之中吐出了自己的指头,涎水、血水顺着下巴一起淌下来。 秦睦稍提高了声音又问了一遍:“谁派你来的?” 话音未落,苏颐又是一刀,黑衣人的无名指落在秦睦脚边,华焉知面无表情捡起来:“塞哪儿?” “左眼睛吧。”苏颐倒也是好商量。 照二人这法子,要问的没问出来,人先死了。秦睦刚想阻止,黑衣人颤着声音答:“刘家。” “哪个刘家?”苏颐又举起了剑,威吓到。 黑衣人真是怕极了,腿一软险些跪下:“刘双家,他们家让,让我们来,来杀了秦晏。” 刘双家? 苏颐乃是守诺之人,既然黑衣交代了买凶杀人的是谁,他也就果断了结了黑衣人性命。 秦睦将剑归还给周却:“诸位,我需去二公子府上一趟。” “我们陪你一起去。”金乜一拍手,凑热闹的事情岂能少得了他? “苏校尉呢?” “一起吧。” 马夫留在此处看住尸体,苏颐驱马载着几人一路到秦映煊府上。 秦睦将门敲开,当头就问门子:“你们公子呢?” “我们公子陪夫人回娘家去了,秦先生这么晚了找他做什么?”门子也见过秦睦多次了,半夜被吵醒也是毕恭毕敬的。 秦睦觉得不对劲:“回娘家?”都快走了,怎么还回娘家,不是徒增感伤吗? “是。” 虽觉得不大对劲,秦睦倒也没多问,让门子喊几个人去衙门报官:“刘双家派人暗杀我等,那些人的尸体还在至福路,必要吵得王州牧亲自去。” 摸摸空空的荷包,秦睦当即将身上一块玉佩摘下来打赏给门子:“麻烦你了。” 门子拒不敢收,只是躬身出去喊人了。 虽然已经是半夜,众人都很是清醒。 秦睦突然想起,今夜无人追问自己为何被追杀,当即问苏颐:“苏校尉认为刘家为何要杀我?” “能为什么?秦映煊不是给了你一本海垠各商家行贿的证据给你吗?” 这个消息,整个凛阳应该是无人不知吧。 秦睦长呼一口气:“他只是给了我一个话本子。” “当真?”苏颐皱眉,秦映煊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在给秦睦下套? “当真。” 正当秦睦要说什么时,外头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人,浑身都是伤口,见了秦睦就抱住他的大腿:“秦先生,我们公子,我们公子,坠崖了!” 果然是套! 秦睦将人扶起来,做沉痛状安慰他几句,又叫来人去将消息告诉三公子。 不多时,秦映桐、王向灿皆赶到秦映煊府上,见苏颐在场,少不得疑惑,可当务之急还是先要找到秦映煊。 “我二哥呢?”秦映桐问到,没有半点急色。 苏颐道:“我已经派一批人跟着回来的人去找了,三公子先坐下来,我们慢慢说。” 王向灿急得一身汗:“秦先生说的杀手又是怎么回事?” “我估计导致二公子坠崖的和暗杀小可的同一伙人。”秦睦让二人先坐下来。 将来秦映煊府上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通后,秦睦又道:“苏校尉问出是谁要杀我们,当即说要来二公子府上请二公子主持公道,没到半刻,就得知二公子坠崖的消息。” “凛阳皆传闻二公子将什么重要的事情交给秦某保管,秦某今夜就有杀身之祸,二公子如今更是下落不明,其间没有联系吗?” 王向灿越听越觉得秦睦话中有话:“那苏校尉问出是谁要害秦先生?” “刘家。” 无论秦睦所说是真是假,秦映桐都必须拿出一个决断出来。 “秦武,你再派一些人跟着一起找二哥。秦骝,去刘双家里把他儿子、那几个老兄弟都压过来。” “是!”秦武、秦骝二人领命去了。 厅中寂静,王向灿唯唯诺诺擦了好几遍汗才站起来:“那下官去至福街查看查看详情?” 秦映桐蜻蜓点水一般看了他一眼:“州牧可要查仔细喽。” 王向灿身子震颤,连连应声:“是。” 一时间,秦映煊府上灯火通明,无人有困意。 秦映桐坐在诸位上,眼神从秦睦身上转到苏颐身上,再转到苏颐身边两个怪模怪样的男子身上。 周却迎头对上他的眼神,不悦地瞪了回去,附耳过去听秦睦说话。 秦睦低声:“周兄,金乜是不是知道什么?” 金乜这人怪得很,一边盯着自己看、一边笑,秦睦浑身不自在,感觉没穿衣裳似的冷。 “别理他,神棍一个。”周却也不大喜欢他,在金乜面前和赤身裸体没什么区别。 丫头奉上浓茶,秦映桐没动:“小秦先生怎么和苏校尉结识的,已经好到可以一起饮酒赏夜了?” 秦睦听秦映桐试探自己,长饮一口茶:“听书,三公子也知道我平日看去茶楼里听听书,便是在那儿结识的。不过我表兄与苏校尉乃是旧识,自然就亲近起来了。” 亲近?苏颐眼神质问秦睦自己何时与他亲近起来了? “秦先生可是和谁都能做朋友,傅歧是你朋友、苏校尉也是你朋友。”秦映桐一双吊眼,笑起来轻蔑至极。 秦睦只是笑:“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不是吗?三公子。” 何必骨肉亲? “呵。” 王向灿到至福街,衙役已经将二十七具尸体抬上车子准备回衙门验尸了。 平日里跟在王向灿身边的衙役,见王向灿立马屁颠儿跑过去:“州牧,其中一具尸体两根手指头被切了。” “我瞧瞧。” 衙役领着王向灿过去,一掀草席,抬起尸体的右手:“身上有好几处上,手指头被切掉两根,都在旁边。” 说着,衙役又指着切口整齐的小指:“上头好像沾了口水。” “这样子像是把这个人的指头切下来塞嘴里,那这就是动用私刑了。”王向灿挥挥手,衙役将草席复又盖上去。 “应该是。” 严刑逼供得出的结论可还算数? 王向灿让衙役托尸体回衙门,特意嘱咐:“让老王验仔细些。”自己又回到秦映煊府上将那具尸体的特殊之处禀告秦映桐。 “问的是我。”苏颐皱眉问到,“王州牧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王向灿当即退后几步:“不敢,严刑逼供说出来到底不好听,若是犯人为了早早超脱再胡编乱造就不好了。” 苏颐问到:“州牧是不信我的审讯能力还是不信我这个人?” “不,不。。。。。。” 秦映桐出声打断:“王州牧官职还是比苏校尉大上几分,怎么像你在审他?” 话虽如此,可厅上唯有王向灿站着,秦映桐这话更显王向灿无地自容。 秦映桐也看出来了,连忙搀着王向灿坐自己右侧:“劳烦州牧这一夜的奔波。” 华焉知懒得看二人惺惺作态,环住自己的佩剑,微微眯眼,又被金乜推醒。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睡觉?我困了。”金乜已经喝了两碗茶了,丝毫不减困意。 苏颐朝厅外一看:“天快亮了,再等等吧,等刘家的人来。” 金乜不大乐意:“他们来了也不可能当即承认是自己派的人,反正逃不了,逃了不就更加落实这个罪名了?” “也是。”秦睦应和到。 秦映桐也觉得有道理:“既然如此,就让秦武将他们压在这里,天亮了再说也不迟。” “也好。” 众人要么是没睡好、要么是一夜没合眼,现在困得很,连苏颐都打了好几个哈欠。 秦映桐嘱咐秦映煊府上下人:“刘家的人到了,就让秦骝把他们关在一个屋子里,不许他们睡觉、吃饭、如厕。至于秦武那儿传来关于你家公子的消息,立马告诉我,知道吗?” “是。” 第七十四章 断尾求生 回到家中,秦睦进入书房修书一封,待天亮当即送至澄郡。 用完早饭之后,秦睦去秦不忌房中请安,周却也在他母亲处喝茶。 “近日不见你们身影,忙碌得很?”秦不忌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啥事不往心里搁,自然是红光满面。 周却回:“秦重家的儿子都不大安稳。” “老二失踪了,老三自然而然地接手,老四陷在外郡,是不大安稳。”秦不忌眼帘半掀,懒懒的,比起前些年更有威势。 秦不忌就算这么些年不问世事尚能消息如此灵通,秦睦很是佩服。 “你们如今大了,我也不能干涉你们。左右还是要问一句的,阿却,你是留还是走?” 自己的儿子,秦不忌比谁都清楚,因自己身份所限,周却就算心系天下也不能出。如今,秦睦得以换一个身份重新开始,周却必然是有所心动。 周却不假思索:“留下来与秦睦一起。” “与秦睦一起,那寄留呢,还是要辅佐一个无名无姓之辈?”秦不忌一向以为若要达到目的自然是以最省时、最省力的法子为优。 立一个小诸侯的庶子为主,不是不可而是不易,费时费力且容易失败,秦不忌并不十分赞同。 意见相左乃是常事,秦不忌没有晨起训斥小辈的习惯,让二人好好休息就放二人去了。 周、秦出了屋子,一同往前厅去。 “刘家人被困一夜,无人来审,定然惴惴不安,但要他们说实话也不容易。” 秦睦应和:“是的,苏颐那般酷刑,问出来的大抵是实话。” 二人刚步入前厅,阳处则从外头进来:“秦映煊的事情,你们知道吗?听说被人追杀找不到人了。” “我们正要去二公子府上,叫上陆璋一道走吧,路上细说。” 马车停下,四人鱼贯下车,苏颐站在阶上等着。 周却几步上前,与苏颐比肩:“有什么消息?焉知和金乜呢?” “我也才来,他才不惜得凑这个热闹。”这个他指的是华焉知。 秦、陆、阳三人拾阶而上:“苏校尉。” 门子见几人也没拦着,秦骝接待几人:“苏校尉,各位先生。” 苏颐问:“可有找到二公子?” “秦武派人在崖边搜索了一夜,没找到,现在已经有人到崖底了,还没传回来消息。”秦骝领着几人到关押刘家人的客房。 透过空洞,苏颐矮下身子观察里头。 昨夜,刘家人莫名其妙被捉过来,担惊受怕了一宿,今早也没什么力气,多数人都蔫巴巴地坐着小憩,唯独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眼睛睁得老大,望向门口的方向等着人来。 几人回到前厅,丫头奉上茶水。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个人说的话大抵是真的,刘家与秦晏积怨已久,想杀秦晏的心可不小。”陆璋比起人性更相信苏颐的手段。 苏颐倒是听说过一些刘家与秦睦的恩怨,总觉得刘家太过猖狂,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的道理被歪曲颠倒,也是好笑。 秦映桐到后,秦骝将刘家众人带到前厅听审。王向灿揣着份验尸结果赶来,不明不白地坐了主位,坐立不安。 “昨夜,秦晏为一伙黑衣人追杀,问了说是你们家派的人,你们有什么想说的没有?” 刘家人乱作一团,各个义愤填膺,吵嚷作一团,秦映桐不堪其扰,只淡淡瞟一眼就嚇得众人噤声。 还是刘家二伯父拄着拐杖走到小辈们面前:“我们家与秦晏结下仇怨是不错,试问若是有人害死自家侄儿、兄弟甚至是父亲,谁能不恨?但我们绝不可能买凶去杀他,我们刘家还是要脸面的人家!” 说到激愤处捶胸顿足,好不慷慨,唯有刘双的儿子刘憾站得离众人远远的。 刘家二伯父这番话获刘家众人附和,皆是面红耳赤地指责秦睦吧脏水往他们身上推。 “谁能作证那个人是我们派的,存了什么歹心?”刘家二伯父见秦睦不加解释,乘胜追问,“不见罪状画押,凭一家之言就能定我们刘家的罪?他秦晏再有助翼也不能这般诋毁清白之人!” 有理还需让三分呢,这些人还没查清楚是否真的清白就在这儿叫嚣。 苏颐厚掌一拍桌子,听不见一丝声音后方才幽幽开口:“本官亲自问出来的。刘家老头,把你胡子上口水擦一擦,不雅。” 刘家二伯父气得满脸通红,颤着手撸了把山羊胡子:“苏校尉,你是亲眼所见秦晏为人追杀?” “老头,你是怀疑本官耳聋眼瞎?” 刘双二哥当即扶住刘家二伯父:“苏校尉,吓唬一个老人家也太过不齿了。” 阳处则嗤笑:“吓唬,人苏校尉还没说把老头子怎么样呢,他就颤颤巍巍的,谁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 “阳处则!”刘家老三食指一举,又被刘老二按下去。 刘家老二将刘老太爷交付给自家三弟,毕恭毕敬地对秦映桐作了个揖:“王州牧、三公子,现我们这儿没有讼师,唯有自证清白,请让小可问苏校尉几个问题。” “你问吧。”秦映桐爽快答应。 刘家老二转向苏颐,问:“苏校尉,你为什么会撞见秦晏被追杀?” “本官送他回家的。” “那么说校尉和秦晏有私交?” “你是想说本官因与秦晏有私交所以作伪证?” “不敢,那是苏校尉与秦晏的私事。秦晏书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那么那些人也是校尉杀的?” “对。” “指认是买凶的那个人呢?” “死了。” “也是校尉杀的?” “对。” “那人的口供怎么得来的?” “嘴问出来的。” “有用刑吗?” “没有,只是削了他两根指头塞嘴里而已。”这点程度还算不上用刑。 本就无需隐藏的事情若是为避嫌疑而言语闪躲,日后查证也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更何况苏颐毫不在意秦睦会陷落何等境地。 刘家老二问了那么多无非就是想要证明他没有替秦睦作证的条件,苏颐与秦睦有私交且证据是拷问出来的。 苏颐有问必答,自在地饮了口茶,不紧不慢地问了刘家老二一句:“你们家和香魂子真的没有关系?” “没有。”刘家老二斩钉截铁。 陈吉所造的册子已经到秦映亭手中,刘家已经花了五十万两打点过了,当然矢口否认。 苏颐略有深意地点了点头:“没有?五十万两银子勾画掉你们刘家做过的龌龊生意,还挺值。”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放在桌上,以及秦映亭的信件。 香魂子一事不过是众所周知变成铁证如山。 秦睦沉默了这么长时间,略清了清嗓子:“昨夜,苏校尉问时,我还从那个人身上搜来了个东西,刘三爷给掌掌眼?” 众人就见秦睦手掌中隔着层帕子卧着颗泛着光泽的黑色圆珠子,圆珠子上还刻了字,秦睦将那个字转了出来,俨然是个“智”字。 “刘家三老爷可不就叫做刘智吗?”陆璋奇怪这东西质地也不像是什么木头做成的,油光锃亮的,没有一丁点儿木头的纹路。 刘家老三当即挥手:“不是,你们别冤枉我!” 阳处则记起当年的一桩奇事:“刘家三老爷当年不是抢了哪个寺庙老和尚圆寂焚化的舍利吗,就是因那个舍利上头的裂纹很像‘智’字,这东西是独一无二的吧?”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这事儿当年闹得挺大,刘智为了得到这颗舍利还打伤了那个山门好几个和尚。 秦映桐甚至记得,那些和尚还告到官府,当年处理的人就是王向灿。 当年丑事再被揭开,刘智喘着粗气争辩:“胡说八道!” 这火烧得旺盛,秦睦少不得再添些柴火:“听说,刘家三老爷好赌,连夫人的嫁妆都快典当见底了?没钱买凶,但办法总比困难多,有了舍利问刘家要钱也是简单得很吧。” “人证可以不算。那物证呢,也不是你的?”秦映桐不厌其烦地滚动着空了的茶碗。 “东西是我的。。。。。。” 秦映桐听到这话,当即松开玩弄茶杯的指头,听凭茶碗落地、摔碎:“那么就是你买的凶?香魂子、贿赂老四的证据从二哥到秦晏那儿,所以你要把他们都杀了,让我二哥坠崖?” “不,不是,二公子不是我害的,我没有让人去杀他。。。。。。”刘智越紧张越口齿不清,情急之下脸涨红如猪肺,扑腾跪了下来,“二公子不是我干的。” 刘家老二见事情快要暴露,当即随着弟弟一起跪了下来:“我虽然不晓得我弟弟做了什么,但他肯定没那个胆子去害二公子,望三公子明鉴。” 刘智不解又疑惑:“哥!” “你干了什么全都说出来,没干的什么都不要承认,聪明些。”刘家老二身子转了个方向,对着刘智声泪俱下,忍着心痛抚着他的脸,“你做错了什么,我们刘家都会尽力保你,但是不是你做的就不是你做的。你到底做了什么,快和三公子说啊!” 刘智一把拍开刘家老二的手,蹦起来:“是我拿着银票给他们,让他们杀了秦晏的,不关我家人的事。他害死我大哥和爹,凭什么还能活着!我恨不能生吃了他的肉、喝光他的血、嚼碎他的骨头!他也是杀人犯!你为什么不处死他!他也是杀人犯!他就是杀人犯!” 秦骝一把反拧刘智双臂,压跪在地。 “是我做的我承认,秦映煊不是我杀的,我也没有让人去杀了他。”刘智死死盯着秦睦,恨不得当即撕碎他。 秦睦依旧是笑吟吟的:“你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们都分不清,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负隅顽抗,杀我不成的罪名可比害死二公子的罪名轻多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秦先生。”刘憾扶起自家二叔,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站在一群情绪失控当中,像稚嫩的、苍葱的竹柏。 太过相似的神情迫使秦睦敛起得意的神色,莫名失落。 “现在,刘家违禁售香魂子在先、贿赂秦映亭在后,已经证实,自然不能就此罢休,就罚你们拿出二百万两白银交给本公子用于赈济灾民。” 到这处,今日事勉强算有了一个了结。 既得知刘智买凶杀人未遂,秦映桐将人转交给王向灿,其余人都放归回家,其他具体事宜皆交由秦骝处理。 秦映桐走到秦睦身侧:“今日的结果可满意?” “满意,多谢公子为我又增添了一桩新仇。”秦睦半开折扇,一脚踢飞秦映桐打碎的茶碗碎片,“事情已了,我等先告退。” 秦映桐满意地一会袖子:“去吧。” 出了秦映煊府门,众人并未轻快,秦睦更是显而易见地垮下脸来。 从始至终,秦映桐根本就不在乎刘家是不是要追杀秦睦的真凶也不在乎秦映煊是死是活。 他摆这么大阵仗只不过是装作与秦映煊兄友弟恭顺意从中取利而已。 陆璋上了马车,不由感慨:“刘家断尾求生,日后要治他们更加难了。” “他们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了。”阳处则一抬下巴,口气毫不掩轻蔑“刘老二今天跪的太响了,我都听见骨头的声音了。” 刘老二也是人精,见情形于刘家不利当即推出刘智包揽全部罪名,以保全刘家,不顾体面、不顾兄弟,也是个能屈能伸的汉子。 “一家百十口人和一个人,是我也会选择抛弃刘智这个不智之人。”周却自觉地与阳处则、陆璋二人聊了起来,眼角余光却瞥见秦睦紧攥双拳,问,“你怎么了?” 秦睦沉沉吐出一口浊气:“是非不分之人太多,污我眼睛。” 刘智以及他那些叔伯之辈为何这般仇视自己?自己不过是查明真相,王向灿一直知道刘双做的那些龌龊事,也隐瞒不报,真当这世上没王法了? 无理至极! “不过是常态,勾结官员、为所欲为的人太多了,什么都可以拿钱摆平,你看不惯他就是嫉妒他有钱有权,若是为此事烦恼,怕是这辈子都不得安生。”阳处则这话算不得安慰,多少也能开解开解。 几人一路回到秦府,下车时,陆璋突然想起一事:“刘老二的那颗舍利你是怎么到手的?” “刘憾。” 第七十五章 解惑添疑 “为什么?” 得知刘智的舍利乃是刘双的儿子刘憾交给秦睦的,众人免不得疑惑。 周却倒是透彻:“大家族最怕的就是从根子上烂掉,我看刘家那些长辈还不如一个孩子懂事。” 刘家如今生意驳杂,多数是见不得光但是盈利颇丰的买卖,这些买卖风险太大,难以为继,必须彻底清除。 这些买卖从源头上来说也就是满足刘家那些长辈的需求,正巧刘憾得知二伯、三伯欲杀秦睦而后快,趁机与秦睦联手以敲山震虎,让他们不要再不舍那些见不得光的买卖。 秦睦很是同意周却所言:“如今刘憾乃是名义上的刘家当家人,可实权在他二叔手上。他年,若是刘憾掌权,刘家定然要比此时更加旺盛。” “可说到底,刘家的事情也是积年的毛病,若要我说直接将那些干扰自己的叔叔伯伯一起投入狱中。” 刘憾只是将一个掀不起什么风浪的刘智给择了出去,对于刘家根本不是什么大事,阳处则并不赞同刘憾如此畏首畏尾。 “说到底,这是人家的家事。” 在外来往奔波,暑气逼人,几人进了前厅,丫头便端上拿凉水浸过的茶。 稍解暑后,几人各自回到房中。 秦睦现在方有空闲来阅各地送来的书信。 齐昀、白瑞在京,各自平安。白瑞获常培宠爱非常,不作他述。齐昀得人举荐做了个兰台校书郎,平日整理校勘典籍外,与清流文人往来过密,其中不乏被免职的官员。 宁非在卫海,以白瑞兄长之名在卫海领参军一职,信中陈禀两个月间讨常战况如何,以及秦岱如今生活。 自秦岱到卫海后,一直住在高实家中。双方交战之时,秦岱常身披铠甲冲锋陷阵,刚毅果敢。 一次,乐足公徐凯之副将杨毅带人偷袭,秦岱万人之中取杨毅首级,以一人之力破万军来袭,男子也莫能及。 宁非字对秦岱的赞赏、钦佩溢于言表,惹秦睦好笑。 秦睦将一众信件读完,批复几封,便拿着宁非夸赞秦岱的那封书信与秦不忌看。 “我记得秦岱,秦知容的小女儿,也是顽皮的一个孩子。”性情与秦睦相似得很,秦不忌回京时在延亲王府见过几面。 当初那些豆丁大的孩子们如今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了,秦不忌很是感慨:“我当初就想像秦岱一样驰骋沙场,秦知衡去西北时,我可羡慕了。” “父亲在时,同我说过您还闹着要和皇叔一起去西北呢。”秦睦笑着应和。 许是身处同一所牢笼太久,姑侄二人多时是惺惺相惜甚于长幼亲情。 秦睦与旁人所约定的诗会四日后在水云间举办,今日就要收拾行李出发。 因秦不忌故交、合帝在时的廷尉卿傅博的得意门生邓囿在水云间隐居,秦睦与周却需前去拜谒,所以早出发一日。 中途在客栈休息一夜,一行人在傍晚是到达邓囿府前。 邓囿住处可称世外桃源,房屋瓦舍在一滩浅池旁,屋舍与北方不同一应全是粉墙黛瓦,诚然江南小筑的模样。从外头看,之间墙瓦之间耸插着几株树,或开花或葱郁。 房屋不远处还有小小一间茅草屋,也是依水,还围着篱笆圈养了鸡鸭。 水云间本就如名一般景色秀丽,秦睦等人又来的是时候,下了马车正好见水云间的云霞,满目欢喜、不由称叹。 水云间一面朝海,其余三方皆是地势较高地,再加本身就多山,终年水雾蒙蒙,连云雨都与庞处不同。 “此处无异于蓬莱。” 云绮色繁而不驳杂,只觉绮丽,有些地方色如水洇,极淡极淡,恰如黛衣绛袍洗褪了颜色铺陈在纸上,而有些地方重彩浓墨,一派活力。 邓家侍者开门迎几人,小孩儿清脆的笑声也扑了上来,扶枳双手递进拜帖:“与邓先生约好了的。” 侍者查看了名字,请几人进去:“马车交由我便好。” 三人一行未进门便听见孩童笑声,进了院子便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举着个羊角髻的小女孩儿转圈。 “邓先生?”周却喊到。 那男子答应了一声,又是转了两圈方才停下,脚步虚浮却还是紧紧拥着女孩儿:“秦家贵人没来?” “母亲在凛阳。” “爹,我能不能让这个哥哥抱抱我?”小女孩儿落地之后就慢慢踱到秦睦身旁。 邓囿伸出大掌:“有爹爹还不过吗?” 女孩儿瞧着不过四岁,倒是极为机灵:“我又不嫁给爹爹。” 三个大人听她这童言稚语皆是哈哈大笑。秦睦矮下身子,伸出手:“哥哥牵牵你,但是你要嫁给比哥哥更好的人。” 小女孩儿两个大眼儿透着股不悦,回身抱住邓囿的腿:“要抱抱不是牵手,不娶便不能牵手也不能抱。” 秦不忌与邓囿老师傅博交情不浅,邓囿也与秦不忌见过多次,尊敬多余其他,自然也会好好招待周却二人,留二人吃晚饭。 晚饭前,三人坐在浅滩前看着晚霞渐落。 秦睦有惑不能解来请教邓囿,这也是此行目的之一。 “姑姑说邓先生精刑名之学,秦某入世不深,有些事情不能理解,还想请教先生。”秦睦微微低头,很是谦恭。 邓囿笑笑,少年人啊,谁人不是从少年人过来的呢? 周却虽不如秦睦感触之深,却也了解了解邓囿。 邓囿的少年已离去多年,双目依旧澄澈:“贵人想要问什么?” “先生,某叫做秦晏。” “好,秦晏,你想问什么?”邓囿毫不在意秦睦叫什么、什么身份,说到底不过是个人。 秦睦问道:“《韩非子》有度篇有语,‘其国乱弱矣,又皆释国法而私其外,则是负薪而救火也,乱弱甚矣!’。国之不国,法度自然崩弛,又如何能做到以法为水援救灾祸?” “秦晏、周却,你们都是秦家的贵人,你们眼中的法是什么?” 关于“法”,秦不忌当年也问过傅博,傅博在朝为官,答的是拥帝之道、治民之法,邓囿旁听受教良多。 如今,答此问者已经成了自己,邓囿年岁、身份于当年的傅博又不一样,于“法”的见解也变化太多。 “法是治世的必要手段,警戒小人、惩戒贼属。”周却一向如此认为。 邓囿听后频频点头,又问秦睦:“那你呢?” 秦睦本来就不解,听了周却的答案,觉得他说的对但又不全对:“周兄说的不错,可我们所见作奸作恶的都得到了惩戒吗?” “不提京中,就拿凛阳来说,法于权势是一种法、对于平常百姓又是另一种法,若连法度都不可一视同仁,那么要了做什么?” 邓囿听后又是频频点头:“有道理。” “爹!”邓家女儿提着裙边跑过来,生扑在邓囿怀中。 邓囿笑呵呵让她别闹:“我跟哥哥们说会儿话。” “绮绮也听。”邓家女儿环住爹爹的脖子,圆润的下巴望他爹肩上一搁,悄咪咪偷看周却和秦睦。 邓囿大掌,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女儿的后背:“你们问的归根结底不是法而是人。 我们不谈刑名,就谈法度。以前也好、现在也好,无论是你们以为的法度井然的时候还是如今诸道废弛,我们的法一直是以人为尺。 制定刑律的是人、依律说罪的也是人,世上哪有万全之人又哪有毫无私心之人呢?若是说毫无私心之人姑且能信,可万全之人是不可能存在的,立法、执法之人自然也是。 首先,我们无法否认法必然是要存在,或成文或约定俗成。其次,法的内容必须明确,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莫要含糊其辞。再者,执法者以法约束万民,谁去约束执法者?我觉得是万民,可到底如何我还没有想好。最后一点,法为人编纂、为人所用,严明也好、宽宥也好,这个度是否该有执法之人去掌握。” 邓囿所答并不像解惑,而是在不断地追问秦睦与周却,解决了一个却又产生了许多个问题。 “不需要明白我在说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是聊一聊、聊一聊。”邓囿拽了拽女儿是小辫儿,示意她莫要盯着秦周二人看了。 邓家女儿压根儿没理她爹,被妨碍了甚至有些恼。 世上万事万物若都能了解万一便是离死不久了,邓囿抱着女儿起身:“我觉得二位思索这些过早了些,天底下那么多人饿着肚子,等你们思考透彻了,许多人都已经化成灰了。” 肚子都填不饱、人都活不下去了,还谈什么道德、法律,活着于百姓而言才是最重要的,待活好了,再谈这些也不迟。 不讲实际空谈理念不过是空中楼阁、难以为继,先顾及眼前最基本的问题再谈旁的。 秦睦、周却皆是爽意人,既然听不明白那就记在心中,当哪日,所见所学能解这惑,自然会解开。 邓囿家人晚饭准备地几位简单,却很是美味,鸡鸭等都是自家散养的、果酒是自家酿的。 明日一早就要去诗会,秦睦与周却也不留此过夜,用完饭后,说了几句就道别了,邓囿偏让二人带坛酒给秦不忌:“给秦家贵人的一点心意。” 周却谢过邓囿,去馆驿的路上恨不得抱着坛子。 秦睦、周却、扶枳三人休息一夜后,精神好多了,在客栈大堂用过早饭出门逛了逛。 今日开诗会那人名唤金容,也是当日与秦睦一同从云因来海垠的一位,不过未得重用,如今在水云间安了家,也称得上快意了。 金容请了不少人参加诗会,秦睦如约而至还多拉了个人凑数。 秦睦笑呵呵带着不露笑意的周却与金容道贺:“金兄这诗会场面也太大了,若是我不来,岂不是错过了?” “你可是一定要来的,群星熠熠必要你见证,再说我请的人当中定然有与你合缘的,诗文相交最为美哉。”金容挽着秦睦手臂,看起来很是亲近。 秦睦笑着应和,金容诗会多是不议政事的文人墨客,自然最是有闲情逸致,她这次来可不仅仅是为了吟诗作对的。 金容带着秦睦穿过三五聚积的人群,来到隐秘处:“这是冯潜他们托我送你的,情谊够深了吧?” 秦睦知是旧友相赠,旋即撇开手中扇子,打开画轴,只一眼便眼圈微润。 第七十六章 甚于大同 秦睦、周却二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这个时候还开着的多是客栈、酒肆与青楼,借着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的灯光,二人一路行走,又出了一身汗。 又在水云间逗留一日后,三人才启程回凛阳,方到家中,孙凯便汇报这几日凛阳的情形。 澄郡封锁第四日,凛阳中终于有人察觉不对劲,赶到澄郡,进了城门发现只能进不能出,趁夜逃出来报信。 “所以三公子那头有什么动静?”秦睦问到。 孙凯说着自个儿也笑了:“也两天过去了,没见什么动静,不过来找您一次,您不在。陆先生撞见了,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陆先生说什么了?”秦映桐不闻不问不应当,但要如何动可要考虑清楚了。 这些事日,但凡有耳朵的人都听说了一个渔夫从海边捞回来一条两人长的大鱼,拉到集市上买的时候还是活蹦乱跳的。 两人长的活鱼啊,有几人能见过,渔夫一到集市上,就被人团团围住,他便在众人面前剖开鱼腹,场面之恶心不必说,自然是内脏留了一地,结果就是在一片内脏之中发现了一块半抱的石头,上头只有几个字“桐者,王也。” 野狐夜嚎、鱼腹藏书这些看起来玄妙的事情多数也是有心之人操控,且多数是得利最多之人。 如今,秦映煊下落不明,海垠上下自然是秦映桐暂管,可凛阳侯旧部还留了不少,那些人能信这种东西、当即改弦易张?自是不可能,多数都会怀疑这东西是秦映桐自导自演。 秦映桐自己在香魂子一事上本就不清白,刘家欲杀秦睦与香魂子不去干系,很难彻底否认秦映煊之死与秦映桐没有关系。 这个当口,秦映桐可不敢动亦不能动。 陆璋自然也是这么与秦映桐说的,秦映桐门口众多,来寻秦睦用意不明,还是不要见面为好。 孙凯道:“陆先生还说,若是想要证明自己与二公子失踪没有关系,不仅不能责怪四公子将澄郡封城之事,应当出力支持。” 香魂子可是秦映桐进项中最为盈利的一桩,陆璋此言莫不是要他自断臂膀? 秦睦当即失笑:“这话也太毒了些。” 一路车马劳顿,当日众人便早早休息了。 翌日清晨,秦睦晨起盥洗后,给秦不忌请过安后,回了自己院子难得拿了剑,懒懒散散练了套剑。 扶枳便在一旁默默看着,这套剑乃是青云山广霁尊者座下大弟子邝乙子亲手秦秉俨兄弟三人,本是休以剑运气、畅通经脉所用,秦秉俨运剑利落、秦秉昭执器潇洒,皆不似秦睦这般。。。。。。 像什么呢?刚接上筋骨的熊瞎子怕也舞得比秦睦好些。 阳处则喊秦睦吃早饭,进了北院就听扶枳指点秦睦。 “您大早上服了软骨散?邝乙子看了要气死。” 秦睦本就是提神所用,自然不愿一招一式板板正正的:“邝乙子早死了,他唯能气活过来。” 阳处则一路小跑,要瞧瞧秦睦瘦弱的小身板儿练武的奇景:“我瞅瞅是哪个白斩鸡?” 扶枳冷冷一眼刀就讲阳处则快要退口而出的揶揄词句全都吞了回去。 “日后,我会好好练的。”秦睦双手奉上自己的见,“若是不可以武器自保,舌头是做什么用的?” 阳处则笑着揽过秦睦:“我觉得你还是小看了自家二爷,他那些招数不用动用刀剑,阴也将人阴死了。” 会心跟着笑,拿着帕子亲手给秦睦擦汗,一下一下将阳处则挤开:“该吃早饭了。” “好。”秦睦这剑法稀稀拉拉练了半套,居然觉得腹中空空。 一直跟在扶枳身边、快要融于绿叶的李狷跟在众人后头,突然发问:“师父,我该干些什么?” “看着就好。” 秦睦水云间一行感触颇多,一事求法于邓囿、二是为金容践行。 求法于邓囿,解惑不能缺更添烦恼,索性暂且搁置。 金容要回云因,这本是秦睦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情。金容性情一如云因多数文人,已经懒散惯了,有济世之心却没有易强孤勇可以一人之力独逆洪流。 秦睦自诩是个俗人,不如邓囿、金容二位,所见不过是为什么二人不得重用。 早饭过后,秦睦让人请陆璋一同过来。 “周兄与我刚从水云间回来,这些时日,二位过得如何?”秦睦多日不见,虚礼客套寒暄一番。 陆璋嗤他作怪:“你要说什么便说,从哪儿学的阴阳怪气的,和我们还这般在意繁文缛节?” “昭华既然这样,那我直接问了,你们那条大鱼是怎么来的?” 陆璋、阳处则前些日子早出晚归、神神秘秘的,回来说时候总是一股子鱼腥味,秦睦很难猜不到。 阳处则一啧嘴:“要知道这个干什么?” 周却回:“好奇。”两人长的大鱼的确少见,而且那是海边可不是什么有始有终的河流,他们这番举措可是处处都侥幸。 说到这个,陆璋倒是比秦、周二人还激动:“这事儿,多亏了金乜。” “金乜?” 方才周却不过是意图抛引真相,这下的确是好奇了。 想起当日场景,陆璋还是觉得惊奇,连叹:“我觉得金乜是真的会法术。” 周却面色一沉:“怎么说?” 当日,本来鱼腹藏书不过是陆璋、阳处则计划中的第一环,不过实施起来也是最难的。 野狐夜嚎、龟背负图、鱼腹藏书,这些东西本就是先人用过的伎俩,陆璋、阳处则不过是欲先行铺垫铺垫。 不过,两人计划的第一个环节就出现了问题,无论是哪个,都太过偶然。 正当恶人准备放弃时,金乜出现了。 他们三人相遇无非一个地方——酒肆。 计策越早越好,阳处则、陆璋自然是苦于此计太需要机缘巧合,想着去酒肆和一趟再想想办法,刚进酒肆,便看见一个道士。 谅谁在酒肆看见和尚道士之流都会惊奇,陆璋、阳处则自然也是如此,但也没有闲到上去搭话。 金乜此行可是专门来寻陆璋与阳处则的,见了来人,等了许久见二人只是角落里喝酒谈天也忍不住了。 “我们随金乜回了他的住处,之间他拿了个盆子叫小二打满水,那纸叠了个纸船、随手捏了个纸团子充作小鱼。” 金乜当着陆璋、阳处则的面将纸船和纸团都扔在水里,作恶似的搅起水盆里的水,好好一盆水竟莫名起了偌大的波涛。 “我和阳处则亲眼所见,金乜搅水的动作很是缓慢,起些涟漪也就差不多了。” 金乜“施法”从始至终未念一句咒语,过程很是简单,当时陆璋、阳处则只当他是有癔症,待金乜嘱咐他二人三日后必有结果后,当即转身离去。 秦睦越听越觉得陆璋、阳处则二人不太清醒,怎么听都像是故事,可周却从始至终都没反驳一句。 金乜既然是周却师兄弟,有什么能耐周却应当是知晓的,秦睦不由追问:“周兄,金乜当真有这份能耐?” “他都做完了。”如何不是真的? 几人当即又是一阵沉默,各怀心事。 周却长叹一口:“金乜与我们不同,他是一心求道修仙之人,若是帮我们自然有他的道理,平日里莫要与他走的太近。” “既然周兄如是说,那也只能如此了。”秦睦今日叫几人原也不是未此事,这么一说倒是没了几分兴致。 陆璋见众人兴致缺缺,便问秦睦:“你起初喊我来是做什么的?” 水云间时,秦睦与周却有更多空闲畅谈。 周却少时随母亲游走四方,见地、经历自然不少。近些年秦睦遂只在云因、海垠等地却也是亲眼目睹许多,感怀也能倒出许多。 “如今各地战火纷纷,海垠尚且安定乃是得益于秦重治理有方。目前,海垠与其他诸侯是盟友,可不知哪一日,昔日盟友倒戈相向也是极有可能的。” 这些都是最为平常的道理,阳处则、陆璋岂会不懂。 “我此前说,欲以四公子取小皇帝而代之,可若是四公子成为新帝之后所为所行甚于常培呢?” 陆璋问到:“所以你不光想要换掉小皇帝更想彻底更换旧制?” “昭华懂我。” “我以前也想过若是天地一新,不过旧制根深蒂固,怕是难啊。”陆璋与秦睦一拍即合,随后当即觉得此路艰险、难以恒继。 可人定胜天,做了方能知道到底会如何,不是吗? 陆璋旋即问秦睦意欲如何:“与外相抗,要么强兵劲旅,要么文臣纵横捭阖,你想如何?” “从治一国的角度去想如何才能使得海垠焕然一新。”周却提醒陆璋莫要眼光浅薄了。 秦睦笑看众人:“我们要建造一个大同世界好上百倍、千倍的世界!” 整治军队、革新律法、兴办学校。。。。。。 但凡有人说上一句,必然有人接着往下论述,众人无所限制、漫漫而谈,会心进来添了两次茶水,每一次都见有人吵得面红耳赤。 既然吵不出结果,几人决定各自回去写下,各自规整好类别,约定好时间下次再论。 几人散后,秦睦想起吴岸夫人,与周却一道先去秦不忌处。 秦不忌见她不用眉眼弯弯,问到:“怎么了,方才不是在书房中吵得凶吗?” “姑姑,我想修学校。”秦睦在之前就有过这个想法。 秦不忌疑惑:“你又不是没钱,休呗。” “我之前问过伯父,为什么太学里没有女子、为什么女子只可以在家中请个老先生念‘关关雎鸠’、为什么她们不可以走进学堂读书,伯父没有回答我,说古来就是如此。” 女子何必读书,男子读书尚可以光耀门楣,女子最终是要嫁人、生子的,读书有何用?在家孝顺父母、在夫家相夫教子即可,好似世世代代的人都这么做,可见是不错的。 “女子依附于男子,所以事事要听男子的,父亲叫女子不读书、女子就不能读书,夫家叫女子生育、女子只有生育,那是女子除依靠父亲、丈夫之外不知如何活命。若是她们无需依靠旁人呢?” 无需依附旁人活着,那就不会为人控制,做自己的主、不当别人的牛马。 “姑姑说过见多了为丈夫打骂的女子、被父亲卖了的女儿,不过最后都无可奈何,因女子是丈夫的妻、是父亲的儿,因是妻、是儿所以只能任人摆布?” 秦睦目光如炬,秦不忌甚至可以从她的眼中看到那种强烈的希望。 “我想所有的女子和男子一样。”和男子一样,可以自由走出家门、可以识字读书、可以在酒肆饮酒谈笑、可以出入庙堂。 不过是这样,秦睦不以为然,熟妇女子上千年的怪异规矩,她要亲手打破,不过是上千年的吃人的规矩而已。 秦不忌问到:“你也知道女子要不依附于男子,那你可知那些女子并非每个人都如你我,她们该何以为生?” “我可以供养她们到完成学业。” 秦不忌很不赞同:“那么学成之后,她们又该如何,若是不能维继生活是回家去还是干什么?”这些女子若是回去,后果甚至比淫奔的下场还要凄惨。 “你不仅要让她们读书,更要想办法让她们可以养活自己、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 秦睦重重点头:“我知道了,我会找到办法的。” 前路困难重重,却不能停滞不前,修一所学校以供女子读书是势在必行,她顾不得其他。 此事与会心一说,会心当即喜笑颜开:“若是如此,我定然是第一个赞同的,若是天下女子都可以自己仰仗自己,那么天下间苦命的女子又要少上许多。” 当年,锦全初建朝便有女将与女官,如今,秦岱也是以女子之身杀敌的,天底下没有什么是不可的。 比天下大同更好的国家,定然是要使受惠之人更多、更广,既然如此,除却贤妻、孝女、祸水、妖妇不被载入史策的女子为何不能够一同创造那个世界、为何不能够一同建造那个世界的秩序? 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女有所成,比之于大同世界更为公允、美好的世界。 第七十七章 人间过客 夏日渐逝,天气不再酷热,早晚的风已经带着几丝清凉。 李骓请周却与秦睦二人前来自己家中与共筹粮仓一事的乡绅见上一面已经敲定一些细枝末节。 这些义绅本就是有心之辈,广施米粥、赈济百姓,若是有人可救助更多百姓且不用自己耗时耗力、耗钱,自然都是乐意的。 席上,周却坐了主位,推杯换盏间多次感谢今日莅临的乡绅们能为民谋福。 秦睦这个只出钱的,做了个快乐的冤大头喂一同过来的沈迭。 来时天晴无云,饭后开始下起的连绵的雨,众人家中还有事情便都要走,在李府门前等候车马。 “快入秋了,雨下在身上还略微有些冷。” “是呢。” 李骓却笑说:“大家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得了一屋子风雨同济的伴儿。” 回去的路上,突然冒出来个人躺在雨地里头,扶枳立马勒马调转了个方向,幸而没撞到人,倒是里头的人被冲撞了,沈迭受了些惊吓,往秦睦怀里一钻、换着脖子喊“二哥”。 周却一掀帘子:“怎么了?” “碰瓷的。”扶枳一抬斗笠,一把抹去脸上的水,看着冒雨躺在地上“哎呦哎呦”喊疼的老者,当即跳下马车:“滚开。” 老者什么也不说,只是叫疼,这下雨天的,没谁有闲心思管他,也就是几个有伞的淋不着雨的当街指指点点。 扶枳像是抬猪一般,一手拽腿、一手拽手,把人扔到一边,转身又被缠上。 “给我钱,给我钱,我就不缠着你了。”老者嘶哑着声音死死扒着扶枳的裤腿,勉强能睁开的双目浑浊不堪。 扶枳从怀里掏出碎银子:“别再干这种事情了。”说完,抽腿就走。 秦睦左右都是等,便拉开帘子往外看,风雨中众生百态。 跪在地上哭泣不止的女孩儿头顶一根草,抬头看了看马车里头的秦睦和沈迭,又垂泪。 站在一旁的看客或站在檐下或打着伞,要么一脸悲悯却无动于衷要么指着并不好看甚至有些蠢笨的女孩儿蔑笑。 酒馆里结伴出来的几个男子衣衫不大整齐,跌跌撞撞地将一个看客推到了雨中。。。。。。 天地该是因雨雪而焕然一新,可越洗涤就会发现更多的无奈,眼睛未必会更加清明,只是所有的污秽难忍下面还有更加不堪的面目,如此而已。 秦睦站在人外却又在人中,她映在某些人的眼中,被羡慕、被嫉妒、被漠视、被求助。 “扶枳,”秦睦从荷包中又拿些银子,“让他们俩父女回家吧。” 沈迭问:“哑姐也是这样被买过来的!”秦睦府里人太多了,所以将性情温顺的哑姐安排在沈迭身边照顾,哑姐性情温柔,沈迭还算喜欢。 买卖二字用在人上头,显得人如死物,像一块可以随意搬动的木头,就是不像人。 “那位姐姐是我请到家中陪你的,她对你不是很好吗?你应该很喜欢她才对。” 沈迭点头:“我喜欢哑姐,你给她钱对我好,所以只要我给别人钱,别人就会对我好?” “多数情况是,若你给别人好处,旁人多数情况也会对你好。”周却回到。 “那其余的呢?”虽然这个哥哥不爱笑,但也能说得上话,沈迭脑袋抵着秦睦的脑袋。 周却答:“你之后自然会知道。” 沈迭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揽着秦睦,在他耳边嘟囔:“二哥,这哥哥真坏。” 秦睦只是闷闷笑了两声:“莫要胡说。” 如今,秦睦闲时多是在写手札以及操办学校的事宜,鲜少出门也鲜少有人来拜访。 这日,秦睦将这些时日所写的手札拿出来,修修改改又放在一边,待会心回来再誊写一遍就可来日与陆璋他们一同分享了。 不巧的是,会心被秦不忌拉过去一同博戏了,秦睦置放杂乱的书稿依旧堆在那处。 扶枳进门便见她坐在好不容易从一堆书籍与纸张中清理出来的空间中,行云流水地在纸上写着什么。 “看过哪些地方了,可有什么适合的?”秦睦不曾抬头,一心扑在手稿上头。 扶枳按照秦睦所说去看了几处地方,可改成书院的并不多,选了几家回禀秦睦。 “其中,我觉得最合适的是罗家巷。”罗家巷里原本只住了一户人家,世代簪缨之家,不过合帝时被抄家就风光不在,如今那么个大宅子无人居住,罗家巷也日渐荒凉了。 那处宅子这么些年一直空着,一是无人有那个物力能买下来、二来是因开下来也没什么用,倒是便宜了秦睦。 “就那儿吧,那旁边不也有个书院吗?”秦睦记得好似有这么一回事。 扶枳坐在其旁开始收拾杂乱无章的稿子:“是,甘棠书院。” 秦睦点头又点头:“好似叫这个名字,我记得甘棠书院每年所费银钱很是高昂。”张济以前便是在甘棠书院读书的,最后因家贫都未能肄业。 “是又这么一回事。” 秦睦又是“嗯”一声,专心写文章去了。 扶枳看了眼秦睦一抬臂就撞倒一堆书,连忙护住,随后起身,将那一摞书搬放在地面上。 “不必整理,若你有空,帮我把那些书稿整理一番,再抄一遍。”秦睦抬头,笔上沾了些墨,“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说起来,忍俊不禁,自己在书房不过半个时辰,怎么能如此之乱呢? 扶枳只是将秦睦案上所有的书都拿了下来:“您要什么书,我找给您,我现在找人给您抄东西来。” “那我这厢就多谢了。” 李狷本就站在门外应侍,不过无人喊他,他也不敢进屋。 扶枳出了门将人叫进来:“会写字吗?” “会。” 秦睦自然这答的人是谁,特意抬起头来,略有深意地看着二人:“来写几个字我瞧瞧。” 李狷是跟随易先生,自然易先生写的如何、李狷学的就如何。李狷随手拿了张无字的生宣,写了自己的名字,自己认真却无体。 “先将这些东西先整理一番,然后按着我的顺序誊抄一份,有地方改动便改了,若有批注也需抄下来。懂了吗?” “知道了。” 扶枳搬来了会心平日里所用的小案供李狷使用。 秦睦轻笑两声,又伏案愤笔去了。 已经快要半个月过去了,秦映煊还没有找到,秦映桐索性写了书信派人送到卫海秦重处,向他请示接下来该如何。 而凛阳城中,秦映煊旧部如今是坐立难安,不知如何自处,秦映煊所养门客多次齐聚商议,众人各有想法,最终都不欢而散。 最终自然是有人另寻他枝而栖,也有人来寻秦睦,却始终未能见上一面。 自秦映煊消失当日,陆璋、阳处则便能猜到这就是当日秦睦为何不再将秦映煊视为对手的理由,也能猜得到秦映煊如今应该在什么地方安逸自在,总有疑惑却也不追问,能够跳出此方苦海,未尝不是件好事。 秦映亭在澄郡查处香魂子一事进展极为顺利,秦映煊暗中布置了人协助,自然事半功倍。且秦映桐需自保,并未阻拦,面上甚至会帮他。 秦映亭从最底层送货的白楼燕查起,一层一层网上查,总有一日会查到那些如刘家、项家一样世家身上,自然有人惶惑不安请秦映煊做主,秦映煊唯有让他率先与秦映亭招供求请一些的处罚。 其他,也不是秦映煊能够做主的了。 空闲时,秦睦请苏颐、华焉知来自己府中一叙,答谢他二人当日助自己抓获刘家派来的那人。 “举手之劳,秦先生多礼了。”华焉知比苏颐、周却二人还要木讷,活似一块木头。 秦睦举起酒杯,又谢他一次:“华大侠乃是真剑客,当日英姿,再见一次也是毕生有幸了。” “那说明又有人死了,怎么样都不该是幸事。”华焉知举起酒杯,干脆地饮了一杯,倒显得秦睦不爽利。 秦睦随即也是一饮而尽:“华大侠,我有一事相问。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为何华大侠困守深山老林?” 华焉知双目直勾勾看着秦睦:“我没说过我是大侠,我只是个剑客。有些人入世便以为自己是济世者,怂恿旁人同他们一道同流合污,吾不喜。” 华焉知这字字句句都好像在讽刺秦睦,但说的又极有道理,秦睦微耸眉又轻笑带过:“原来如此。” “他说话就这样耿直,莫要怪他。”苏颐还在为华焉知开脱。 秦睦听闻,呵呵笑了算了事,自己本就没有打算与之辩解,苏颐这话后,若是自己再说些什么讽刺的话,倒像是自己不知好歹、故意为难华焉知了。 周却从开席到如今,方才说了第一句话:“金乜这回下山想干什么?” 华焉知、苏颐、周却三人虽说是金乜师兄弟,但总而言之,几人对他的了解不大深喉,师父教导金乜都是不许旁人在场的。 加之,金乜学的是那种玄之又玄的术法,所以众人对金乜也不是特别亲厚,但金乜习以为常、不以为然。 “他想带秦睦上山。”华焉知听金乜提起过秦睦资质不错,是修仙求道的好筋骨,若是能带上山去,不过多年便是另一个金乜,“还说,若是秦晏不过是世间的过客,留在此处必然很是难挨,不如早早忘绝凡尘、落得清净。” 只不过,金乜这话倒也似没说,人多的地方龃龉、牵扯便会多了,总有一日曾经作的恶积攒成报应家诸与自身,人生在世不就是造孽吗? 周却当即有些窝火,金乜平日里也是极懒的人,一旦下山便是有所求,想不到这次却是求到了秦睦头上,秦睦意志并不十分坚定,若是真的答应金乜一起修仙,岂不是此前的所有都功亏一篑了吗? “他真当我是死的了?”周却恶狠狠地暗骂一声。 华焉知却以为周却过激了:“我倒是觉得跟着金乜一起修仙问道不错,可惜我没有那个资质,若是有我也跟着他一起成仙去了,再说,他也是想要渡秦晏一程。” “他是修炼修傻了,自己渡不了还希望渡别人。”周却想起当年金乜未能上仙山,口出恶言,伤人心扉。 苏颐当即打合场:“若是没有苦楚,谁一门心思钻进道法里头?” “按照金乜的说法,万事万物都是有因果的。既然他曾经帮过你一次,你之后自然会还给他。”华焉知点了点半没说话的秦睦。 秦睦自己倒是无所谓的很:“他老讨要时,我自当还给他。” 可世上除却因果之外,还有一个东西叫做机缘,此事并非人能所定,金乜也是清楚,来日,机缘巧合之下秦睦必然会偿还果报,未必需要金乜亲自讨要。 经这一事后,众人饮酒的兴致也不高了,秦睦索性便旧事重提:“苏校尉,我们初见时说的那件事情,您以为如何?” “你把人送到黑水营那处,我自然会安排。”苏颐现在手下正缺人,自然不会推辞。 今日的酒已经变了味道,几人食不知味,没多久也就散去了。 第七十八章 心有魔障 酒席散后,扶枳也无需跟随秦睦左右,安排了些事情就回自己屋里休息,见李狷房间还亮着灯便去看一看。 李狷点了盏灯放在桌旁,对着秦睦的字迹一笔一划的临摹。 “你在抄什么?”扶枳见他并没有察觉自己进门,出声问到。 李狷被吓一跳,笔力一顿,本摹相似五六分的“秦”字当即毁了,他又惊又恐地转头:“师父。” 临摹的不过是秦睦寻常抄诗的帖子,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不过若是私拿的,那就要挨罚了。 “我问过会心了,会心也请示过二爷,是可以的。”李狷字迹与秦睦的并不相似,若要辨认起来颇废些眼神。 秦睦又不是愿意在这种事情上迁就人的,那就要旁人去迁就她。 扶枳点头:“做好自己本分的事情,二爷也不会为难你。” “好的,师父。” “我不是你师父,不教你什么,也不会因你喊我好听些,就对你好。” 实在没必要攀那些没必要的关系,李狷冲一个狠狠打过自己的人叫“师父”,想必心里也是不大高兴,免去这些俗套的礼节,省的生出什么不该用的情,也省的日后各自失望。 翌日,秦睦与周、陆、阳三人将这些时日所感所想拿到一处谈了谈,其中三人于秦睦所有筹办的书院意见不一。 私人所办的书院说白了也是一种生意,学生交的束脩要能够维持书院运转,而所教习一般都是“经义”与“治事”。 秦睦所想倒是不一,虽未详细写出,但也能读出几分破格的味道。 周却问秦睦是否已经在选地方,这几日扶枳忙里忙外,估计就是在办这个。 秦睦答:“是,罗家巷很是不错,过几天我就去看一看,正好旁边就是甘棠书院。” “你所说的资助重开义学,我是同意的,小童开蒙化智、开卷有益。可是你要开书院,我就并不十分同意。” 阳处则看了眼众人:“一个书院最重要的便是老师,你若是真想做好,找教习的先生便是第一等难的。” “我们以往的书院,都是以经义与治事为所学的内容,其中经义最为重要,治事反倒是堆在一处了,若是可自己开书院,大可以将分一分,专科专学。就如现在大旱,也好过我们这些书生纸上谈兵来的好。”陆璋心中所忧虽与阳处则相同,但又觉得秦睦草草拟定的开办书院的想法很是有趣,“不过阳处则说的也没错,你上哪去找人?” 秦睦倒觉得二人担心不足为惧:“昭华说专科专学,我自是同意的。既然是专科专学,那么自然要找那些长久以之为生的人为师。以农桑为例,《汜胜之书》《齐民要术》这些还是需要学的,可又不能只捧着书本一味读,若是能请到既通书义又懂实际农耕的最好不过,若是不行,书义是书义的老师、实操是实操的老师。” “这样倒是很有意思,耳闻不如目见、目见不如足践。”阳处则听后练练点头,“若是不行,我与阳处则去给你当教书先生,也是够格了吧。” 阳处则笑道:“你我?还是算了吧,误人子弟。陆长史若是有意来,秦院长定然身份欣喜。” “岂能让陆伯父屈居人下?” 至于开办女学,众人并无不同意,只是要更为计较女学所教习。 周却倒觉得这个简单得很:“与男子一样。” “我也是如此打算的,甚至于想将女学同书院并在一处,也好叫所有人都知道大家共在一室习书、并无不同。”秦睦难得正色,很是严肃。 周却知秦睦之志,他在秦不忌身边长大,自然知他母亲一生失意,他如何能不赞同。 至于陆璋、阳处则二人,不知为何也未多言,怕只是觉得秦睦这突如其来的豪情壮志自会被现实熄灭吧。 四人将各自手札交到一处,由阳处则整理出来,整理成册,若是他日回顾也免得无处可寻。 当夜,秦睦用完晚膳后,在书房中看了会儿书,饮了些安眠的汤药,准备回房间休息。 喊了两声会心,见无人应答,一直会在外头侍应的李狷也未应答,秦睦只好自己起身将窗户合上,入秋之后常有骤雨,若是打湿了房中哪一本珍贵书卷,又要分时间去寻找。 秦睦吹灭蜡烛后,合上书房门,刚转身便提到一个软软的东西,一低首便看见李狷歪歪斜斜躺在地上、神志不清。 蹲下身子,探清李狷气息尚存,秦睦放心许多,只是当即站起身环顾四周,只恨自己觉得家中安全没有放把短剑在身上。 不只是错觉还是怎么的,秦睦只觉周身空气凝滞,难以流转,呼吸起来很是困难。 “放心吧,他们只是睡着了。”金乜从房顶上翻下身,笑嘻嘻站在廊下,依旧是一身灰青的道服。 秦睦问:“你今日是来讨要当日助我的酬谢?” 金乜依旧是笑笑,一手背在身后:“秦施主,因是我种下的因,但是这果并非我所能决定的,这些都需要机缘,而世上机缘最是难测。” “所以,你要干什么,让我同你一起去修仙问道?”秦睦站在台阶上才堪堪平视金乜,寒着星眸,若不是怕打不过,她早就动手了。 金乜一挥袖,风起吹乱秦睦发丝,眨眼过后又停下,那只手中凭空出现一把弓:“西北的满月弓,你哥答应送给你的。”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就算金乜一心要带自己走,以他之力自然可以毫不费力,又是施法又要赠自己满月弓,难不成还要自己心甘情愿地陪他一起离开? 金乜合上双目,淡淡叹气:“想必华焉知一番话你还未入心。我所言句句属实,也没有必要骗你。苦楚,你尝得还不够?” “先生,我敬重您是周兄的师兄弟,可我说了不要便是不要。” 这人是听不懂人话还是如何?秦睦被问得不大耐烦。 “即便是知道日后必然承诸多业果,也要留下?” 秦睦眉心愈皱:“若按因果报应来说,这一路我已经杀了不少人,之后还会有更多的人会死在我手上,可那又如何?我之后坠入阿鼻地狱也要留在此处。” “坠入阿鼻地狱也要留在此处?”金乜轻笑,“果然,果然。” 他受人所托,下山规劝秦睦同他一起上山去,虽然此生,秦睦不能修炼有所成,若是上山,他至少可保秦睦一生平安,那位终究是未能如愿。 既然秦睦不愿,金乜也不能强求,笑着说要告辞:“我这就回山上去了,不再此处逗留了。若是周却他们问起,就告诉他们。” “不如,多留一日,亲自同他们道别?” 金乜来去随心:“不用了。其实他们不会问的。”周却几人早已习惯这人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金乜背对着秦睦一挥手,一直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上拿了一枝红色的月季,似笑非笑:“空留余恨啊,空留余恨。” 金乜走后,秦睦呼吸稍稍顺畅了一些,已知金乜施在众人身上的手段已解除,秦睦一脚踢醒李狷:“醒醒。” 李狷见秦睦居高临下、一脸不悦,当即站起身:“二爷什么吩咐。”难不成刚才自己站在这儿就睡着了?这几天还不如在邱师傅那儿一天劳累,怎么还累呢? “回去睡吧,别在这儿守着了。”李狷还要小自己几岁,这眼睛睁不开来还要硬撑着,今日之事本就与他无关,秦睦更是不舍罚他失职。 见书房里灯都吹了,李狷当即低头认错:“我方才没听见,二爷可以罚我。” “罚你在雨地里跪一夜,膝盖下头铺两个贝壳,碎一个一鞭子?”秦睦一步越过他去,“回去吧,我还没那么喜欢罚人。” 李狷跟在秦睦身后,亦步亦趋:“我送您回去。” 秦睦失笑:“扶枳教你的?” “师,不,扶枳没教我。”李狷稍比秦睦高些,背后的月光照的两人的影子也是一长一短,时不时那个长长的影子会将短些的盖住。 秦睦又问:“他不让你喊他师父?” “是。”李狷站在秦睦身后,稍自在一些,眉眼、嘴角往下耷拉,狰狞的面孔有露出了端倪。 秦睦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回廊梁上的燕子窝:“你看,今年春他们搭的窝,生了一群小燕子,后来燕子门就在这儿吱吱喳喳的,吵死了。但是他们再吵也是个生灵,所以我才没让人把窝给捅了。” “二爷善心。”李狷真情实感地敷衍了一声。 “燕子一声要低首寄居在他人屋檐下求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这是它习性使然,显得它又可憎又可怜。可就是因为它弱小,所以只能如此。若它是鲲鹏呢?若他是鲲鹏,自然不需要这样低矮的屋檐了,你说对吗?”秦睦每一句都带着笑意,仿佛是真心在说这一窝可爱的小燕子。 李狷没听出什么画外音,果断地应答:“二爷说的对。” “二爷说的对?”秦睦不知为何突然笑了两声,“你知道二爷什么意思吗?二爷说的对?你,还有邱业那里的那帮人和这群燕子在我眼中没有区别,因为弱小所以要依附于我,不是吗?二爷说的可对?” “二爷说的可对?” 李狷只是看着秦睦双手背在身后,二指不断地弹在自己衣上,一下、两下、三下,又听秦睦问了一遍:“二爷说的可对?”声音显然比方才狠厉多了。 听不到李狷回声,秦睦转过身来,之间李狷退后几步要跪下。 秦睦一脚踢在他膝盖上,嫌恶至极:“我问你话呢?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李狷不知道秦睦发什么疯,更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答,若是回答错了又要挨罚,只是沉默着站在那里。 “说话!我在问你,我说的到底是对是错!”秦睦再次质问。 秦睦那一脚不痛不痒,李狷膝盖只是觉得羞辱,他们的确受秦睦庇护不至于像乞丐一样风餐露宿,可处处受制于人,没有半点自由。 “二爷说的对。”李狷一咬牙回答,挨罚就挨罚吧。 秦睦听后哈哈大笑,指着李狷:“你知道吗,你方才的眼神就想要杀了我一样。可我说的是对的,我是对的。” 纵使李狷平常不大与秦睦待在一处也知道秦睦如今这个状态不正常,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这样了? “我是对的!我是对的!”秦睦像停不下来一样,叫喊着,吵得李狷耳朵疼,但又害怕秦睦,所以没有敢近身。 最终还是扶枳赶到,将犯病了的秦睦一把抱住、拎起来:“你跟她说什么了?” “我不知道,二爷跟我说我就是燕子要受他庇护。”见扶枳如此紧张,李狷不自主跟着他一起小跑起来,一路跑到秦睦屋内。 会心以为秦睦这是没骨甘又发作了,一把扯过几张布条要绑住秦睦手脚免得她伤害自己。 可秦睦笑着笑着突然滚了两行泪下来,吓了会心、扶枳、李狷一跳。 “我做的到底是对是错?”秦睦坐在床上不停地问这个问题,两只手还不停地拍脑袋,一下比一下重,“我到底是对是错?我到底是对是错?” 会心被秦睦吓得不轻,要去找文大夫,可文大夫已经说过了没骨甘的毒素已经拔除地差不多了,若是再犯多半是秦睦心症导致,这个谁也救不了。 秦睦把侧脸都拍红了,可见力度不轻,扶枳用蛮力迫使她停下来:“你看见什么了?” “红月季,红色的月季。”秦睦两颊通红、满脸泪痕,“是月季。” 月季,金乜和自己毫无关系,如何好心到专门淌一趟来渡自己一道去求仙问道? 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记起来了,当年的月季开得是那么艳丽。 扶枳并不清楚秦睦在说什么,只是撇下嘴角,握住她的手一遍一遍出声安慰她:“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我到底是对是错?”秦睦心有魔障,纵使意识清醒也不停追问扶枳自己这一路走来到底是对是错,若是自己之后一如现在,是否会造成更大的错误? 扶枳捏住她的两只手,无比坚定地回答她:“你做的是对的,根本没有错。” 先帝崩逝前的最后一场宫宴,秦睦亲自给唐述戴上的红月季。 然而多年之后,物是人非、生死两隔,秦秉昭寻无可寻,秦睦如何能不伤心? “已无旧我,对与不对又能如何?” 第七十九章 兄友弟恭 启新六年秋,罗家巷的宅子修葺完善,更名为乐道书院。 陆璋张榜公告,招生,特意强调学生不限男女、不限老少,公示一处,轰动全城。 不少人围在榜前指着公示笑骂乐道书院行为乖张、哗众取宠,一看山长姓名——陆璋、阳处则,又是笑个不停。 “这两人能干出什么好事来?一个屡试不中、一个游手好闲,还是一院之长呢,当真是贻笑大方。” 虽是如此说,但来乐道书院报名的确实不少,无他,乐道书院新生入学一律免除束脩。 如今书房刚开,一律事务由陆璋、阳处则暂代,此后也需专门找人打理书院。 秦睦在家中静养,其间写了不少东西,多是诗与策论,一旦写好便是李狷整理,不到三月,李狷就能学出秦睦的字三四成,也极为不错了。 李狷有时也会被派到阳处则与陆璋二人身边,他若是抄了秦睦文章有不懂的就问二人,二人有闲时也会一一解答。 当日秦映煊坠崖之后,多日寻找不到后,秦映桐请示秦重该如何。 秦重在外,但是海垠州发生的大小事情心中都有数。 秦映桐与那些商户本就暗中往来,刘家暗杀秦睦一夜,他二哥恰好一家坠崖,自然会有人以为刘家既然能买凶杀秦睦也敢还秦映煊。 为求自保,秦映桐不得不弃刘智,以证清白。 秦映亭未查香魂子,毅然封锁澄郡一个月,按照陈吉当日所拟的名单查下去,获利五十万两以上的按法杀无赦、五十万到二十万两的抄家、二十万两以下罚些银财。至于白楼燕,只是为人送货的,鲜有定罪。 秦映桐做法虽鲁莽,但是收效不错,那些以香魂子为利的大户门暂时停下售卖香魂子。 秦重回信简短,秦映冉不日回海垠主持大局,且让秦映桐处理事务之前与自己留下的旧臣以及秦映亭商议再做决定。 不过这也是暂时的,若是澄郡百姓还不能够找到正经的营生,依旧会以运送香魂子为生,如何解决倒是让秦映亭很是头疼。 韩素怡夙夜忧叹,常埋怨自己不能为丈夫分忧,秦映亭本就怜惜韩素怡,如今见她以己之悲欢为悲欢,也是更加怜爱,以至于二人感情甚笃。 这日,阳处则与陆璋从书院回到家中来探望秦睦,书院如今报名的人很多,二人喜形于色。 秦睦靠着几案,慢慢笑道,声音喑哑难听,毫无半点少年气息:“都是二位山长的功劳。”刚坐了没几个时辰,就觉得疲倦了,懒怠地又软下几分身子。 “等来日,你同我们一起去看看,扶枳将乐道书院收拾地很好。”陆璋与秦睦本就是最先相识,也是二人一起走过许多磨难,如今却是不大好受。 “那自然是好的。”秦睦笑起来两眼弯弯的,可面庞总是苍白的。 不打扰秦睦静养,陆璋、阳处则二人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世子快要回来了,他们不得不做些准备。 二人出了书房,阳处则低声说到:“他以往就这样病弱?” “我问过文大夫,并不是的。他这是心病,汤食药饵无法医。” 秦睦突发异病当夜,陆璋与阳处则并不在府中,第二日从丫头口中得知秦睦好似是不大行了。 二人连忙去看一番,却只见秦睦躺在床上,身如纸般脆弱,艰难又费力地呼吸。 陆璋当即红了眼,秦睦当时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眼瞧着是要去了。 问了李狷才晓得,秦睦昨夜不知为何突发疯病,说了好些糊里糊涂的话,又吐了好多血。 还好,文大夫拿许多药材才堪堪将人吊住了半条命,秦睦又在床上半昏半醒躺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如今想做什么也没有余力,连多说几句话都能喘上半天,所以现如今只能静养着。 秦映冉寒露后两日回到凛阳,当夜便传唤秦映亭训斥了一顿,秦映亭因办事得力受秦重刮目相待,却挡了自己大哥的财路。 说到气愤时,秦映冉也是忍无可忍,扇了秦映亭一巴掌:“你以为我不会回来了?以为我会死在战场上?” “大哥,大家都知道我站在你这一边的,二哥死了、三哥当家,我肯定要做出点功绩让他们看看大哥在凛阳还是有人的。”秦映亭双眸定定地看向秦映冉,十分真挚。 秦映冉一把推开秦映亭,差点推得他一个趔趄:“你最好说的是真话,如果你怀有什么别的心思就等着和你那疯了的娘一起死吧。” 秦映亭状似委屈地底下头,看上去倒是像是为人误会后的不甘心,心里却是想要将秦映冉刮上千百遍。 秦映冉自小就是秦重正妻的心头宝贝,舍不得大、舍不得骂,小时候对弟弟妹妹们就毫不掩饰地欺负,长大了也知道伪装了,在外头扮演心胸宽阔、兄友弟恭的沉稳善良的世子爷,内力是个脾气恶劣的绣花枕头、草包。 “你说,秦映煊的事情是不是老三干的?”如今,秦重不在海垠,整个海垠州就应该是自己管理,他最先要查清楚的便是秦映煊到底为何坠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好三弟干的。 若是可查到确凿的证据,证明就是秦映桐杀了秦映煊,那就真乃天助,彻底铲除一个祸害,若是查不到也要叫秦映桐彻底失势,到时他的世子位便稳如泰山了。 在秦映冉那处受了许多气后,秦映亭肿着一张脸出了府门,牵马的小厮好奇看了两眼也被他一脚踹倒:“看什么看?” 家是不能回了,秦映亭骑马来秦睦府中,欲趁夜探望一番。 秦睦未睡,知秦映亭拜访,也就整理衣裳与他见上一面,见他面颊红肿,以为又被关夫人打了,只是让人拿条冷帕子给他敷着。 “先生,病可好了?”秦映亭还是这么多时日以来初次探病。 秦睦一脸病容,说话喑哑,双手骨头凸起异常明显,的确不像健泰的人。 “还需养上一段时日。”秦睦说着,端着茶碗的手抖不停,“公子,你的脸又是关夫人?” “不是。”秦映亭依旧是轻轻笑过,让秦睦别放在心上,“不过是一巴掌,我还能受得住,一回来把账算清了也好过日后一而再、再而三的。” 秦睦听他这么说也猜到是谁了,打人不打脸,秦映亭明日出门顶着一掌红印很是为难,秦映冉今日才回来便故意发难,怕不是在卫海吃了亏? “今日之辱,倒是让我清醒了几分,以往我一直觉得他是我兄长,自然会对我好的。可他从来没有把我当过弟弟,只是个用的顺手的仆人。”秦映亭没让丫头动手,自己捧着帕子往脸上一拍,沉闷的贴肉声与巴掌声极为相似,更是郁闷。 秦睦默声不语,屏退左右:“那公子有何打算?” 秦映亭受辱委屈,却也明当下局势不可轻举妄动,只是无奈叹气。大哥此时根基牢固,尚不可轻易撼动,略等些时日吧。 纵使自己不动手,秦映冉、秦映桐二人也是要斗的,坐山观虎斗也是很有乐趣的。 秦映亭今日来也不过是同秦睦说说话,既诉完苦闷转而告诉秦睦一件好事:“告诉先生一件喜事,好冲一冲身上病气。” “素怡有身孕了。”秦映亭成了亲才渐觉自己有了个家,现如今也快有自己的孩子了,自然喜欢。 佳人在侧、添福添丁都是好事,秦睦自然也为秦映亭高兴:“明日,我让人送些东西过去。” “且不谈你我之大计,我那尚未出生的孩儿也需你做他的老师,所以先生一定要好起来。”秦映亭即将为人父很是喜悦,方才阴翳散后,温和甚于往常。 秦映亭走后,秦睦喝了好些茶水润喉,扶着桌角站起身。 李狷从屋外进来,见他勉强,立马搁下手上东西去扶:“二爷想去哪里?” 虽不满秦睦有意无意的盛气凌人,李狷至少在秦睦面前依旧是恭顺听话的。 “扶枳呢?”秦睦一病,身子弱却更是要强,自然是越少人瞧见越好。 李狷力气比秦睦大上许多:“扶枳方才去陆家了,会心去熬汤药了,我送二爷回屋吧。” “不用。”秦睦稍稍用力便挣开李狷搀扶的手,自己扶着一路的栏杆、木头,走了几步便气喘吁吁。 未免秦睦出事,李狷一直跟在身后,亦步亦趋跟随秦睦步伐。周却也是无事,深夜出来透透气,见二人一个在前头走、一个在后头跟,僵持不下,便来瞧瞧是什么光景。 由远及近,周却算是看明白了,李狷几次欲助秦睦却又未上前。 秦睦争强好胜,如今这副模样太过孱弱狼狈,她自然不愿意示人,周却未免无辜被迁怒,也不露面,若是秦睦累了、走不动了,李狷自会帮她,只是多看了几眼便又回自己房中。 这时节,夜里已经有些寒意,秦睦穿得多了些,几步一走浑身冒汗,愤愤将外衫脱了扔在地上,咬牙切齿:“还不来扶我?” 李狷急忙走上前,一把捡起外衫搭在自己手臂上,挽着秦睦:“送您回卧室?” “书房。”秦睦已然有些愠怒,板着一张脸不说话。 李狷身量比秦睦高出一些,扶着秦睦倒像是生扯,秦睦不明示,他便决计不矮下身子迁就。 一主一仆暗自生气地走了一段路,秦睦一到书房门便颐指气使地让李狷点上蜡烛、关上窗户、铺陈笔墨,以及滚出去。 秦睦深知,自己一病这些时日,事务上自有扶枳替自己料理,不过有些事情还需她亲自来。 乱世之中,人如蝼蚁,无人不是如此,意外死去一两个也不稀奇。 第八十章 我是什么 秦映亭深夜从秦睦处回到家中,韩素怡已然睡下,便独自到书房静坐。 在侯府时边跟在他身边的丫头月莹支退旁人,独留在他跟前,乖乖巧巧倒了杯茶:“公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袅娜娉婷地一路走来,眼波温柔似水。 “我去了秦晏那儿一趟。”秦映亭接过茶水,慢慢饮上一口,果然还是加了奶的衍暨茶才合胃口。 月莹身子半倚在他身上,柔若无骨:“先生可有说什么?” “倒是没说什么,左右不过是再等等、再等等。”秦映亭将茶杯放到一边,搂过月莹的细腰。 如今秦重不在凛阳,正是除了秦映冉、秦映桐二人的好时机,秦映亭不可谓不心动,可若是秦映冉死了,谁有能同秦映桐斗下去? 月莹显然知秦映亭所想,姣姣娆娆偎在他怀里,情窦初开般在他耳畔低语:“三公子是天命所归的传言愈演愈胜。侯爷这时候将世子派回来,为的自然是灭三公子气焰,那若是这时候他杀了世子爷,那侯爷会如何?” “丫头,饭乱吃容易吃死人,话乱说同样也会死人,当心啊。”秦映亭稍敛笑意,瞧着月莹柔嫩如桃肉的唇,伸出一指细细摩挲。 月莹眼尾细挑上扬,稍稍抬眼一笑便是极为勾人,秦映亭的手指揉得她心痒,张开小口,一口将他的细长手指咬住。 “夫人怀有身孕,你倒是胆子大起来了。”秦映亭见她这般模样,越发搂得紧了。 月莹齿贝一松,环住秦映亭的腰:“公子疼奴,把奴收在身边,奴什么都愿意为了公子去做,夫人有孕是大喜事,奴打心里欢喜,那是公子第一个孩子。” “好丫头,我没白疼你。” 秦映冉此次回凛阳,其中一件便是替秦映煊发丧。 秦映煊当日带妻儿一同回梅漪娘家。梅漪父亲喜爱清净,所居鲜有人迹,路途遥远,且秦映煊来日需回凛阳处理公务,自然要夜间来回奔波,若是说车夫夜间赶路不辨踪迹,一车人翻入悬崖自然是有可能的。 不过,秦映冉不大相信这个说法,当日秦睦遭刘家人追杀,这事秦映煊牵扯其中,难保刘家不是贼心贼胆杀了秦映煊。 秦映冉第二日一早当即提审已经画押认罪的刘智,刘智与刘家一样常年依附秦映冉,见救星回来了,自然是欣喜若狂,被放出来后立马磕了好几个头:“世子,救我!救我!” 当初那个锦袍绣衣的刘家三老爷如今一身囚服,面色土灰、双眼凹陷、蓬头垢面,很是肮脏。 见刘智跪爬到自己面前要抱自己衣摆,秦映冉当即翘起二郎腿,躲过他那脏手,昂起脑袋:“二公子真不是你派人的?” “真不是啊,世子爷,我的世子爷啊,我有什么胆子敢去害二公子?您让我稍敲打敲打秦晏,我怎么敢动二公子,那可是杀头的大罪。”刘智涕泗横流,愤恨至极,都是秦晏那个害人精搞得鬼,让他成了阶下囚,当初就应该早早找人将他杀了给大哥陪葬才是。 秦映冉脚面抬起刘智下巴:“我让你去教训教训秦晏是因他不知天高地厚、不能为我所用,何时让你杀了他,嗯?”什么时候连刘智这样不长脑子的人都敢违背自己的意思了? 刘智被迫抬起脑袋,陪着笑:“是小人妄自揣度了世子的意思,下次不敢了,下次肯定不敢了。” “下次?”秦映冉脚尖儿在刘智的脖子和下巴上流连不已,活跟逗狗一样,轻笑刘智不人不鬼的模样,“你要一辈子烂在牢里了,谈什么下次?那叫下辈子。” 刘家已经将刘智当成一枚弃子了,自然不会疏通关系,故此,刘智这些日子过得很是不好,吃馊饭、喝井水,苦不堪言。 为求活命,刘家三老爷甘愿当条狗,恬不知耻地拿下巴那块软肉蹭秦映冉鞋面:“求求世子了,救我出去吧,我什么都可以为世子做。真的!我什么都可以为世子做!” 秦映冉见刘智这般摇尾乞怜的模样,甚是开心,大发慈悲:“你先回牢里,过几日自然会将你放出来,也自然会替你出这口恶气。” 刘智当即喜笑颜开:“谢世子!谢世子!” 秦映冉稍稍挥手,刘智被人拉回牢中继续关押。 “家里可还有香魂子了?”秦映冉在军营这段时日,香魂子供应很是无常,旷紧了,他可是想的厉害。 一向跟在秦映冉身边的李风回道:“没了。”当初留在府中的都一并带去卫海了。 秦映冉听闻,眉间一皱:“那你就去刘家拿。” “是。” 李风奉秦映冉之命来到刘家,刘家老二与李风交接多次,自然也知他为什么而来,一路带人进自己房中将偷藏起来的几盒交与他:“世子定要保我们刘家平安无事啊。” 李风神色冷淡:“世子回来了,自然又世子做主,你担心什么?” “是,是,是,世子回来了,依旧是世子当家,刘家就是找到了最大的依傍了。”刘家老二对着秦映冉身边侍卫也是伏低做小,甚是卑微。 李风拿过香魂子也不逗留,当即回秦映冉身边。 刘憾一直注意自己二叔身边动静,今日见秦映冉随从从二叔手里拿了许多香魂子,知秦睦推测果然不假,心中于二叔及其属更加警惕。 是夜,秦睦独在书房,一手执黑子、一手白子,自个儿与自个儿对弈,很是入神。 秦睦心神不定,却又无镇定之法,只能学秦秉昭当日如何静心。 秦秉昭棋艺高超,尚不能迫使局面长久平衡。何况秦睦这种半吊子,莫要旁观者点明,秦睦只是下了半盏茶的功夫就察觉黑子将白子意图参透彻底、处处压制。 这便是,自己与自己对弈最为无趣的一点,秦睦索性放手,盘起腿打坐。 索性,房中点着秦睦惯用的甘松等物。 秦睦闭上眼睛,鼻尖微苦,口中随意背道:“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秦睦越念越发笑,遂也就不念了,合上眼睛全当养神。 香熏得秦睦昏昏欲睡,可到底是盘着腿学着那些曾见过的道士般抱元守一。 许是近日太过疲倦,秦睦闭上眼睛没一盏茶的功夫便神思飘忽,慢慢悠悠一路飘回京都延亲王府。 延亲王府与当年毫无二致,一树一木皆是当年情景,不过是秋日,落了好些黄。 目之所及皆是旧景,秦睦明知自己身在凛阳,却不舍离去,一见旧景难免触生旧情。 秦睦神思似有实物,一路往秦知何、韦及眉房中跑,可无论跑多长时间,秦睦最终仍是站在原地,不得进步。 “这本就是梦。”秦睦在梦中也清醒地很,连做梦都很有分寸。 正当他怅惘时,一群鲜色衣裙的女子笑着从远处走近,个个语笑嫣然。 画蘋、执烛等几个姐姐们都在里头,一如往常,秦睦笑不出却也哭不出来。 秦睦早已了然,无人能看得到自己,伤情都是白费力气。 “这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关你什么事?”秦睦当即闭上眼睛,皱眉不去看站在自己身旁伫立的与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子。 那女子一身玄衣,上头还绣着一只不知是何物的张牙舞爪的兽:“哥哥呢?阿昭呢?怎么没见到?” 秦睦听闻她的称呼,更是眉头紧锁,不满地睁开双目,眼底冷意如冰锥般刺人:“你不过是我的臆想。” “可我就是你,我就是你。”女子攀上秦睦肩膀,苍白的唇贴着秦睦的耳朵私语。 秦睦习以为常,退后一步:“你不过是我所臆想出来的东西。” 女子咯咯笑个不停:“又不是第一次见了,何必惺惺作态?你说的对,我本就是你臆想出来的,谁叫你是个废物?” “废物脑子里成天都是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是不是?”女子又贴上去,亲昵地揉起了秦睦的耳朵,“是吧,及安郡主?废物。” 就算这女子同秦睦一样的面孔,同样苍白、同样孱弱,秦睦也是一样厌恶她,比之于如今能力熹微的自己更甚,但又无可奈何。 梦中这个与自己长相相同、性格迥异的女子深谙秦睦弱点,一挥手便将秦秉俨、秦秉昭二人变造在秦睦面前。 秦睦龇牙欲裂,愤恨地望向女子:“我说了,够了。” “不够,不够,我要你亲眼看着秦秉俨死在他誓死保护的小老百姓手下,那些人把他割成那么多块,为什么?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啊?秦睦?不对,我错了,你不叫秦睦了,你要秦不忌放过你,你不叫秦睦了,应该叫秦晏。秦晏,你说说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哥割成一块一块的?” 女人每说一句,朝着秦睦本来的秦秉俨便被割一刀,秦秉俨到秦睦面前时只剩一颗红彤彤的跳动着的心脏。 “哦,心啊。”女人一把抓起来,塞到秦睦手中,秦睦做梦可是越发没有创意了,怎么年纪大了,想象怎么还枯竭了呢? 秦睦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兄长方才掉出来的新鲜的内脏,脑子一片空白,喊不出口、求不了救,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般轻易地死在自己面前。 “哥!哥!”女人对着那颗心脏夸张地学着秦睦的神情呼唤心脏的主人,学着学着便忍不住哈哈大笑,如癫似狂,“哥!哈哈哈,哥!哥!不过都是假的,他死在了战场上,你知道的,早就死了。” 秦睦根本不理会女子的风言风语,闭上眼睛充耳不闻,手上粘稠血液包裹着的跳动着的心脏的触感依旧还在。 女子见她如此,更是气急:“他是你哥!亲哥哥!你为什么不想他,看到了金乜那个臭道士手里的花就什么都忘了!” “秦睦,你看看我,我求求你看看我!”女子揪着秦睦衣裳不放,歇斯底里,又是哭又是喊,“你不要杀了我,我想活着。我们两个本来就是一体的,你不可以杀我,你不可以杀我!” “二爷!二爷!”李狷察觉秦睦在书房中时间太长,进来看,便见秦睦满头大汗地盘腿坐着。 “别吵。”秦睦不胜其烦,两个人互不相让,两道声音在秦睦脑中一翻来覆去。 “你杀不了我的,你杀不了我的,我就是你,我就是你,咯咯,我们和阿昭约定过等他回来的时候一起放烟花、赛马的,你不可能杀了我。” 秦睦闭目而立:“我没有想过要杀你,但是你也不用出现了。” “我为什么不!为什么!你连唐述的花都记得清清楚楚,为什么不让我出现?他死了,他死了!” 当日,秦睦看到金乜手中月季,心中震颤,险些吐血身亡,原因在唐述也不在唐述。 雪夜弹苦谛那一夜,秦睦心中明了二人天人永隔,早前的未能说开的此生便算不得数,更何况男女情爱就非秦睦难以割舍之情。 可那花不同,除了她与唐述外,在场的还有一个秦秉昭。 她之所以能够苦苦坚持这么许久就是因秦秉昭还未找到,她尚可保留一丝念想、一丝为人的气性,她还是她。 “秦睦!”与秦睦相同的女子抓着秦睦的手臂撕咬、啃啮,誓要叫她睁开眼睛看看自己,“秦睦!我在你身体里,我就是你,你到底是什么!” “我是什么?” “我是。。。。。。,我是。。。。。。”秦睦屡次张口都未能有结语。 “你不要我,不如杀了我。”女子的声音不知为何突然一变,倒像是个三四岁的女孩儿。 秦睦睁眼一看,这不正是自己年幼是,圆脑袋上一边儿一个小揪揪,双目含泪欲发作。 小女孩儿撇嘴要哭,双手一伸要抱抱:“别扔下我。” 秦睦深感怪异,只是站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中计。 “二爷!”李狷也怕秦睦出事,当即要出门找大夫,刚起身。 秦睦幽幽喊道:“干什么去?” 李狷蹲下身子回:“您一坐下就开始发烧,我找大夫来。” “无碍,无碍。”秦睦又缓缓闭上眼睛。 “当真无事?” 秦睦张口欲答,却是一口污血涌出,染得李狷前襟湿透。 “二爷!” 第八十一章 祸起萧墙 “我常在这儿钓鱼,调出来的总是一具又一具的白骨,你看那头,都快堆成山了。” “姐姐。” 尹舒扬坐在一汪如水井般大小的水泊前,拿着钓竿左右摇晃,笑看湖面,脖颈上一圈又红又紫的绳印触目惊醒。 “嗯?”耐不住秦睦再三呼唤,尹舒扬懒懒答话。 秦睦就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她拿起钓竿,毫无惧意地将竿头的白骨拿下来,随手扔到一处。 “你瞧你做的梦,山清水秀的。”尹舒扬笑呵呵地将钓竿放在一边石头上,伸手唤她过去,“已经五六年了,你第一次梦见了我。” 秦睦一如当年,坐在尹舒扬身旁,望着灰暗惨淡的天空,再加之尹舒扬面前可吊出白骨的小水泊,如何看都是一副诡谲幻境。 “你沉默许多。” 纵使知道是虚幻,秦睦依旧愧歉:“是我对不起你。” “无碍,就算你书信寄到京中,又有何用?不过平白被人抓住把柄、知道下落。”这位尹舒扬到底是秦睦所想,格外体谅她,“不说这个了,你为什么来这儿?” 秦睦自然是知道无论方才与自己长相一般的女子还是这个尹舒扬不过都是自己脑海幻化而成,可依旧是坦诚以待。 “不晓得。” “你不晓得,我却晓得。”尹舒扬眉眼含笑,“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即是美人自喻香草,立于五浊世间也怕被熏污了,成荼、蓼一类?” “我不知道。”秦睦依旧是呆呆的,望着湖面叹息。 原本,秦睦就不明何谓“我”,现如今,以往不愿用的阴谋阳谋,只要能达到目的就无所顾忌,以致于她自我怀疑到底是复仇心切还是自己已失初心。 尹舒扬越听,笑意越浓:“你怎么越过越糊涂了呢?都说时移世易,纵使是死物都不可能一成不变,何况是人?” “可我。。。。。。” “可你又如何?圣贤称未知之理为‘道’,无非是不可解,何为‘道’?无人所能述得明白,每个人的道都是不一样的。现在的你不停地思索、求证现在所为是否符合以往的道,实在太过蠢钝。” 秦睦细想,的确如此,世事变迁如此,丝毫不变最是不能,可自己就是明知如此却不能停止。 “自省而已。” 尹舒扬揉揉她的脑袋:“有些事情是要以行动去践行、验证的,你自省自然是可以的,若有错,下次改便好了,如何能够踟蹰不前呢?你几次三番为此损耗,无异于自戕。” 秦睦唇角一勾,便也不做他想,随口答应一声。 “二爷!二爷!”虚空之上传来某人焦急无措的叫声,阵地那一汪水泊动荡起阵阵涟漪,依稀可见森森白骨在往外翻腾。 尹舒扬又是摸摸秦睦的头,甚是留恋:“都快走到鬼门关了,该回去了,还不到时候。” 还不到什么时候? 秦睦一把拉住尹舒扬要撤开的手:“姐姐。” “去吧。”尹舒扬一把将秦睦推入那汪吊白骨的水泊当中,虚空中唤秦睦那人声音太过殷切,着实吵闹。 前天,秦睦在书房险些吐血而亡,昏迷多日,方才喂药,许是呛着了,昏沉之中的秦睦吐出汤药之后,一阵咳嗽,会心与扶枳忙不迭地换人。 睁开眼眸,隐约看到一排人站在自己面前,吵嚷着“醒了!醒了!”,秦睦当即又闭上眼睛。 诸人间秦睦如此,还以为她是回光返照,又有人嚷着:“怎么又闭上了,看样子是不大行了,不如早备棺材。” “说什么呢!”会心皱眉骂那人,“你自己医术不精,在这儿说丧气话?拿了银子就滚。” 这大夫进来连脉都没把,掀起秦睦俩眼皮就断定这人不行了。 倒也不怪旁人,秦睦双颊微陷、眼底青黑、双眸紧闭,的确是将死之兆。 秦睦眼皮子又稍稍抬起,会心正伏在自己床头抹泪,又气又恨地让李狷将那个大夫赶出去。 陆鸾见秦睦又睁眼,连忙握住他的手:“哥哥,你别死,鸾儿不要你死。”豆大的泪珠子往下滚,白得让秦睦好笑。 秦睦张口欲言,一嘴儿的血腥味,声音又哑又小:“我,何时,要死了?” “别说话了,喝点儿参汤。”文大夫一向知道秦睦身体,这情形他是没法治了,左不过能熬几天是几天吧。 秦睦无力地扯出个笑容,眉头直皱,她除了涌在眼前的会心、陆鸾二人,看旁人都是模模糊糊的,只觉得耳朵里嗡嗡的,吵闹极了。 会心接过碗勺,一口一口喂进去,眼泪从头到尾都没断过:“您多喝几口。” 秦睦过于虚弱,甚至于无法张口安慰众人,只是又昏睡了几日,每日服用文大夫煎熬的药,看着一日比一日更好,只是众人越发担忧她这只是回光返照,愁容更添。 文大夫本就年迈慈祥,以为秦睦时日无多更是怜惜担忧,褶子都多了好几道。 秦睦昏睡时,秦映亭前来探望过,问文大夫,秦睦爱吐血是否与没骨甘有关。 自然,没骨甘只是诱因之一,可也逃不脱干系。文大夫不欲解释,回答“是”而已。 秦睦半醒半睡之间问会心将之前赠与秦睦的那鼎香炉讨回:“那顶炉子,太过讷了些,我拿回去给先生送个精致的来。” 会心自然是做不了主的,但也知秦睦平日并不爱秦映亭所赠的那鼎:“因是公子所赠,主子特意亲自收了起来,会心并不知晓搁在什么地方了。若是公子急用,家中还有几鼎模样奇巧精致的。” “不必了。”秦映亭摆手说到,而后便叮嘱了会心好生照料便走了。 又卧床修养半月有余,秦睦方才大好,比起上次倒是好得利索,文大夫详细诊过后方才放她下床走动。 修养之中,秦睦听得陆璋与阳处则消息,如今乐道书院不过二三十人,其中女子唯有一人,乃是逃婚出来的读书人家的女儿,无处投身,见书院可免除束脩、免费提供第一年的食宿便来了。 “这女子倒也是莽,坐在一堆男弟子当中也不怵,倒是男弟子们有些怕她,离得远远的,也不同她说话。”阳处则玩笑般同秦睦说着书院的近况。 书院秉持公正原则,只要是开蒙过的男女老幼皆收在书院中,因人少,便暂且一起上课,不过每日授课内容皆不相同,儒家经典自然不少,兵、法、农等咸集。 陆璋多在书院中,常见这名女子:“秦晏,你可是不晓得,张楚楚,不对如今该叫张乔,她如何坦荡吗?甘棠书院的那些迂人见她进乐道书院,便上门寻衅,以三纲五常讽她不守礼教,她竟是一句句怼了回去、叫那些人哑口无言。那气势叫我佩服。” “自己改名为‘乔’,心胸已然不小,的确是个不好相与的姑娘家,脾气冷得很,但学问实在好。”阳处则赞一声。 秦睦闻之而喜:“若有时间自然要见上一见的。” 陆璋点头道,端起茶杯:“你如今尚未大好,安心养病吧。既入书院,害怕将来见不成吗?自是你的学生。” 阳处则略有深意地朝陆璋示意,陆璋眉睫一眨微微摇头。 “出什么事了?”秦睦岂能不晓得二人这小动作。 陆璋稍稍饮一口,阳处则见他不语便直接道来:“傅歧被问罪了,已经被关在牢中了。” 秦映冉回来没几日便自领海垠州,无人敢有异议。傅歧帮秦映亭封城查案,自然触及秦映冉利益。秦映冉治他私调官兵、违反军规之罪,已从招提营将傅歧押入凛阳狱中。 “幸而吴岸尚可照料一二。这几天正好秦映煊葬礼,暂且没人管他。”陆璋也想过不少法子,也是亲自去见了秦映冉,不过未得任何答复而已。 如今秦映冉在海垠州中独大,秦映桐不满却也无可奈何,不过趁此多招揽一些秦映煊旧部。 第二日晨起便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秋雨绵绵,无端叫人浑身酸软无力,恨不得成日躺在床上抱着软香玉、捧着闲话本,慵慵懒懒的才好。 秦睦穿着素色衣裳去秦映煊府中祭拜,刚下马车便见以往二公子府上的策士愁云惨淡。 李狷站在秦睦身后打伞,亦步亦趋。 “几位怎么站在这儿不进去?”秦睦上前询问。 这几人原本是秦映煊手下策士,如今旧主已死正愁出路,见秦睦便上前拜礼:“先生不是尚在病中吗?” 秦睦面色苍白,淡淡笑来也不见得喜色,答礼:“二公子于秦某有知遇之恩、知己之情,送一送,就当全了这段情意。” “也是,秦先生虽不是公子幕僚,却与公子相交甚笃。只可惜如今到底是物是人非、英才早逝了。”其中一人叹息一声,立马又摆手,“公子离世,我们这些人又能好到哪儿去,如今海垠州全落到那种人手中,只怕。。。。。。” “慎言!”旁边一人连忙拉拉他的袖子,秦映冉主持二公子丧礼,进出不是世子的就是三公子的,万一被有心之人听去了,怕也是不好过的。 “杜尽不过说了几句便被逐出去了,你这话还是少说。”一旁的人劝他谨言慎行。 秦睦微微点头:“诸位愁苦,秦某能深切体会,不若明夜到我府上一叙,有个安全的地方说说话。” “那就叨扰先生了。” 与众人别后,秦睦进入府中上香祭拜,秦映冉等三兄弟站在一旁皆是缟素。 秦睦躬身:“节哀顺变。” 秦映冉扶起他:“先生病中就不要来这儿了。” “谢世子挂心。”秦睦垂眉,转身见院中那株白槐,“二公子尚在时,对彻除香魂子一事很是上心,不知如今进展如何了?四公子。” 秦映亭眼角微察秦映冉神色不虞,只是答:“还要花费些时日。” “想必世子回来定能助公子的。”秦睦笑看秦映冉,见他不自在答“当然”后,笑意更浓,咳了好几声。 李狷当即扶住秦睦。 秦映亭当即说到:“先生莫要逞强,还是回去休息吧,我送先生。” “也好。” 秋雨沾衣寒凉,李狷少不得跟在二人身后打伞,秦映亭一路将秦睦送到马车边,小厮送上一把伞,二人就着一把伞说话。李狷收回伞,跟在二人身后。 “先生是知道嶷叔下狱了?”秦映亭问到。 秦睦微微点头:“昨天才知道。”傅歧师出有名,更何况秦重也知道并未问罪,不过是欲加之罪罢了。 “先生打算怎么办?” 秦睦问道:“你与三公子可谈过此事?” “我与三哥说过几句,并未多说。”秦映桐自己有些利害关系在里头,自然能避则避。 秦睦道:“我明日请了二公子以往的几位谋士来府上一趟。” “好,多谢先生了。”秦映亭手上的伞随秦睦行动挪移。 送走秦睦后,秦映亭回到二位兄长身边。 “你说,秦晏方才那话什么意思?”秦映桐叫了俩兄弟到后头喝茶,前头由世子身边的人照料。 秦映冉冷笑一声:“沽名钓誉的白衣一个,多管闲事罢了。” “这天入秋了,雨也多了起来,前一阵子旱得很,要不是一众乡绅筹措义仓,怕是还要死不少人。”秦映桐听着秋雨连绵,笑意更添,“凛阳的义仓是秦晏和周思恭等带头的,之后诸郡才一点点办起来。” 秦映冉自然也听说了,花了不少银子、动静不小:“他可能不动沈家的银子?好歹是你义子,要看着些,小心家底子被人搬空了。” “那是自然。”秦映桐露出十分担忧的模样。 今早秦睦出门时,周却等人尚未起身,如今正巧撞见几人在堂下喝茶赏雨。 唯有一个身着红袍的人始终背着自己,远看像是一团烧得曼艳冶丽的火。 秦睦笃定这人定然是个美人,身量颀长高挑、青丝浓密顺柔,远观,倒是有几分故人神姿。 “这么有兴致?”秦睦抬步走去,今日还是几月以来第一次出门,心情自然愉悦,走起路来也是轻跃明快的,腰间的玉佩叮当作响也无视。 秋雨不比夏季的瓢泼,只是缠绵地如闺中女儿手中绣给情郎的丝线,悱恻多情。这样的天气,品茶、听琴最是美哉。 美人、美景最过相配,再有好茶,更是得宜。 对着他的几人都起身相迎,周却道:“可巧,正少了个你。” “也让我凑个风雅趣儿。” 那红衣男子,扭头过来,只见这人肤白如玉、气质雅然,举手投足只见有别样矜贵,那人回顾秦睦,笑意盎然,秋雨愁苦凄凉也随他一笑而散。 愣怔呆在原地不过几眨眼,秦睦惊喜交加,当即几步并一步,箭也似的飞奔过去,险些扑在那人怀中。 “珞珩!” 第八十二章 一场好戏 别时皆是凝泪,权当最后一面,重逢自是极为喜悦。 珞珩轻而易举接住飞奔过来的秦睦,双手拍拍她的臂膀:“你怎么这样跑起来了?”个子长了不少、还是太过孱羸了些。 果然这人还是穿些青郁一色才有些生气,像春日里俊挺的竹子。今日,秦睦穿了一身古银色,老成了些。 秦睦双目神采奕奕,并无半点病态:“我自然是高兴的。” 大家似约好一般,从不写信,尺素鱼笺传思终不达意,倒不如只当老友外出访名山大川,不几日还回来,所以这几年往来不过是让金容转交旧画作一幅。 周却见二人重逢喜悦,便带着众人离开了,让二人好好叙旧,秦睦带着珞珩一路向自己书房而去。 “金容回去路上得知你病倒,到云因后一直不得你见好的消息,遂告诉我了,我本是来替你收尸的。”珞珩一张嘴便不是什么好话。 秦睦倒也不觉得刺耳,笑呵呵全盘皆收下:“我好了,沉舟可还好?”本就是玩笑话,就此过去。 “好,大家都好,唯独你不好。”珞珩到底与秦睦相识多年,自然有几分怜惜。 “我好的。”秦睦看着珞珩,笃言强调,“我好的。” 珞珩不与她强辩:“你说的都对。我本来就打算来一趟,白南一直在卫海那边,我见他来信,诸侯军大抵是要散了。” “我猜也是如此的。展先生所言?” 卫海一役已后继无力,诸侯军与常培拉锯良久,所得不过两三城池,的确不值当。 “不过,这战乃是朝冀王主导,他断然不是会耗时良久只得了两三城池便放手了的。”朝冀王同北嘉韦氏勾连一处,便可知这次他绝不可能轻易罢手。 珞珩摆手,秦睦消息闭塞如此,白南言语之间自然会透露一些,不过也不全然是:“非也,白南如今是破罐子破摔了,什么也不管,只管吃饭睡觉的。就秦知衡那种阴鸷多谋的秉性,这些年死在卫海的当有不少是折在他手中。他家底厚,这么几年将势大的几家诸侯耗得兵力不继、粮草匮乏。” “诸王都已表明尊王反常,日后有自己的小朝廷也不算悖逆,朝冀王兵力最强,还用这么几年时间消耗诸王侯实力,只怕日后扫荡起来简单得很。”秦睦不由忧虑起来,凛阳侯在诸侯当中可算不上什么地方强健人物,海垠三军甚至不统于一人手中,如何能与那些兵强马壮的比? 珞珩见她低头沉思,一扇子拍在她额上:“呆子,这事不急于一时。纵使秦知衡胃口再大,暂且也不会蚕食海垠州。” “你说的对,不过也要未雨绸缪、有备无患才是。”秦睦一拍脑袋,突然想起傅歧还在狱中,招提营变革一事又要耽搁。 招提营弊病良多,若要探索一套模式整肃也需耗时耗力,如今正巧原西北军将士在此处,不如直接问珞珩求经。 “我和你哥在一处没少犯事儿,也没少挨打,犯了什么事,挨军棍,打一通下回不再犯就了事了呗。所以,军中秩序本不在于军规繁多,重在执行。” “治军在严,若是处处讲人情,还谈什么治?所以切忌优柔。” 珞珩所言处处到位,秦睦笑答:“了然。” 珞珩来寻,秦睦自然高兴,当夜在家中安排了一桌好菜,邀陆璋几人一同。 陆璋等人自然无不从的,珞珩盛名不说天下皆知,也算曲周无人不晓了,这样神仙般的人物,不见遗憾、见之叹服。 秋夜,雨打芭蕉细竹,明月婵娟也当凄凄躲在云后不原相见的。 众人借着烛光饮酒欢笑,到酒浓酣畅之时,珞珩让秦睦将苦谛抱出来:“这般情致若无雅乐相配也算辜负。” “苦谛在我那处放着,因不善琴只是日日赏着,珞先生是要弹一曲让我们见识见识?”陆璋当真爱珞珩一身气度,与他饮了许多,醉眼迷离。 珞珩举着酒杯敬秦睦:“我弹琴莫不如砍柴锯木,她会,虽非技艺顶高超的,可闻之入境,也实属难得。” 秦睦以茶代酒,回敬,这么一帮醉汉吵着自己要听琴,她少不得依着,便命人将苦谛抱来、架上干净的案几。 “先朝琴痴梁栖秋雨夜作《寒蝉凄切》,不如奏这个。”周却站在秦睦身边。 《寒蝉凄切》本是送别愁曲,应景不错,秦睦总觉太过凄清,笑答:“不如《凤歌笑》吧。” “倒是相衬。” 珞珩要去拿自己的箫:“与以往一样,和你一曲?” “最好不过。” 《凤歌笑》此曲疏狂不失缥缈气度,若仙山狂客恣意云山雾罩之中嗤笑固步自封的红尘俗客。 秦睦再触苦谛,感触更多,唯有一笑:“珞珩于我而言是谪仙,此曲当与你最为相衬。” 二人琴、箫相和多次,今日也是熟稔,琴音旷幽、箫声空灵,伴着雨声滴滴,绝妙。 众人不忍出声,一曲毕后方才大喝此曲动听。 “不如再来一曲?”陆璋大为惊叹,拍着秦睦肩头。 秦睦起身讨饶:“我这般藏拙自然是技不如人,且放过我吧。”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醉了,秦睦让人将他们送回房中,珞珩许久不见秦睦,遂与秦睦伴着在院中多走走,共话至夜深。 次日傍晚,秦映煊旧门客履约至秦睦府上,会心引几位到书房。 书房门扉紧闭也管不住里头争吵声。 “若是大哥执意如此,我们前番努力岂不白费?” “公子!可事到如今又能如何,我何尝不恨,那东西害我几近身死,世子大权在握,那些害人的东西死灰复燃是必定的。” 会心要上去开门,被一人扯住:“莫要多事,你先退下吧。” “是。”会心依言,先行离去。 几人站在廊下,毫无惭色地听二人争执。 “嘭!” 书房里似有什么东西碎了,秦睦惊呼一声:“公子!” “二哥之死、你为人追杀无一不是为了那个腌臜东西,海垠有多少百姓因沾染了那个脏东西与畜生无异,根除!根除!大哥袒护刘家,不过是刘家能给他香魂子,我们当真是蚍蜉撼树吗?” “不忍又能如何?我如今多病多灾少不了世子的手笔,不也唯有忍吗?” “忍!忍!我要忍到何时!” 听墙角的众人闪到一边,对着怒气冲冲、摔门而出的秦映亭作揖:“四公子。” 秦睦追了出来,见众人,面露难色。 “诸位。”秦映亭答礼后,甩袖而去,丝毫不减怒气。 秦睦为人撞破,讪讪请众人进书房:“失礼了。” 几人也是精明,充楞只说自己才来,心里却是一个劲儿的谋算。 听方才的意思,秦映亭因秦映冉干预香魂子彻查以及关押傅歧两件事积怨不满。 更出几人预料之外的是秦睦这人犹疑许久挑了个无枝可依的四公子,看着情形怕是为了秦映亭这人心有道义。 几人坐定后,丫头端茶水、点心上来,秦睦方才缓缓道来:“让几位见笑,公子愤懑不平,某也失了仪态,还请各位见谅。” “不妨事,不妨事。”众人尴尬笑笑,只当没瞅见。 秦睦又是深沉一叹息,似将万千愁肠倾吐出来,惹得众人奇怪。 “秦先生这是怎么了?” “我是担心,世子他。。。。。。”秦睦也是缺德,话说了一半儿打住了,挥挥袖口,又是叹气,“二公子走了,诸位投世子门下乃是最好的打算,我多说无益。”说着说着,眼泪婆娑。 这几位都是秦映煊在时最得重用的门客,秉性与秦映煊有些相似,自恃心有道义,不由追问:“先生这是怎么了?” 秦睦病得枯瘦,又是经年不出的安生脾气,所言有几分信度:“我实乃担心。想必诸位方才也听见了,世子也是在用香魂子的,我如何能不担心,二公子在时定然会将这东西清除干净。” 思及旧主,几人又是叹惋,秦睦强颜欢笑:“不说这个了,日后是世子当家做主了,我们这些人还是要听之任之的,不然又该如何?” 众人本就不满秦映冉,如今见秦睦这般怯懦,有人不高兴了:“秦先生这么说便不对了,四公子说得对,要忍到何时?秦映冉本来就非善主,庸才一个又不干净,我等是断然不会奉他为主的!” “可我等又该当如何?”秦睦故作为难。 “世子庸才一个,而三公子吗,我们早前就听说了,他曾围过先生府邸,可见是无容人之量的。” 有人嚷到:“若是海垠在四公子手中,这些事情未必会发生。他此前征兵,很是仁善,这回又因香魂子一事与世子起了龃龉,足以见其以百姓为怀。” “诸位,我与四公子深交,你们所言我能理解,他心中有大义,我自是敬服的,不过他现如今也是处处受人掣肘,上有世子、三公子甚至于侯爷。” 几人中当即有人起身,对着秦睦一拜,秦睦赶忙起身回礼。 “秦先生,我们也是想成就一番大业的,若随明主,这条命豁出去也就豁出去了。四公子既贤明甚于其他二位,我们自然不当那拿眼睛当摆设的睁眼瞎子。” 秦睦直呼“言重”。 “我朱平誓不与那些投机取巧的人为伍,谁能舍身为百姓,我就跟着谁干,在座的谁不是平头百姓、寒苦出身,百姓之苦亦是我等苦楚。公子查香魂子是大义、先生带头筹措义仓亦是大义,我朱平最为佩服,自然跟随。”那人当即又是深深拜服。 秦睦力弱,扶不起来,唯有答礼:“朱先生快请起。” 朱平左侧一人将他搀起来:“秦先生久病初愈,你也别难为秦先生了,你打定主意,直上四公子门去又如何?四公子心怀宽阔,定能容你。” 朱平心中激荡,一挥衣袖:“既然公子为傅都尉下狱为难,我自要以此为投名状的。告辞。” 与众人又是一番客套,这朱平追风逐电地离开了。 他既走了,众人留着也不自在,纷纷起身告辞,秦睦送几人出门后,适巧遇秦不忌:“姑姑。” 珞珩原是陪着几个孩一起子顽儿的,见秦睦送一大帮子人出门,好奇便跟了过来,见她迎来送往这般熟稔,觉得好笑,遂站在原地等她。 秦睦几步上前:“怎么在这儿?” “看你演的一出好戏。”珞珩笑着推着秦睦往孩子堆里去。 秦睦轻轻一闪身便躲过去了:“我不得闲,还有事要做,待得空了再陪你。” 李狷见二人欢闹,上前:“主子,马车备好了。” 珞珩放开捉住秦睦肩头的手:“你且去吧,等你回来喝茶。”秦睦不能饮酒,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好,让会心将一心拿出来,再取一瓮松上雪,待我回来陪你同饮。” 珞珩大喜:“快些回来。” 一心乃是秦睦亲自制的茶,在含苞的红梅当中塞入为佐以青梅熏过的六安茶,以松针顶上雪水烹煮过后,六安茶香、青梅果甜、松针涩苦、雪水寒冽皆可品出。 若是水过烫,梅花易碎,水过凉了,这茶又没了滋味,实在恼人,故此得专心调配,又因未开的红梅花其态似心故取名“一心”。 一心制作耗费时间、精力,秦睦小心制作,不过也只有百十来颗,故此很是难得,若说来这茶也不比甜酪好吃,不过是取巧、取奇、取意罢了。 早前,秦睦就预料到那几人断然不会在自己府中久留,便于吴岸十点越好,过半个时辰去狱中探傅歧一趟。 吴岸早就候在衙门外头,见来人,迎上去:“先生大可放心,傅都尉在狱中还算舒适。”特地给他换上了干燥的茅草。 “吴兄办事,我自然放心。”秦睦跟随其后,进衙门后的狱牢之中。 与之前一样,狱中仍是一股子发霉的潮湿气味,秦睦跌了帕子放在口鼻处。 李狷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虽害怕,但有秦睦、吴岸,却也是好奇居多。 吴岸将秦睦领到傅歧面前,让人点了蜡来。 傅歧见来人,小声喊到:“秦先生!不是托吴先生带话给您,说不用来看望了吗?”也不知他受了什么,身上好几处鞭痕。 “都尉再此受苦,我与公子都放心不下。”秦睦问他,“世子可有为难你?” 傅歧此时身陷囹圄,倒是达观:“没有,还请公子与先生早些施展作为,不要白费我这一趟。” “那是自然。” 第八十三章 火上浇油 朱平回去后,奋笔疾书一夜写了一份状子。 第二日唤来昨日与自己同去的几位:“我已决定明日去衙门,为傅都尉申辩。” “朱生,你这也太冒失了,眼瞎情形岂是你击鼓就能解决的,不过又是平白折进去一个。 朱平捧着状纸,问到:“二公子难道不是徐徐图之吗?却是什么下场,四公子亦是如此,大费周章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这状纸递上去便是明着要与世子为敌,他要治你似死比捏死蚂蚁还要简单。” “他能杀了我一个,还能堵住悠悠之口吗?杀了我也好,让那些人看看这位世子到底是如何贤德。” 众人出朱平家后,犹疑不绝。 “朱平当真是要去衙门?” “我看不假,二公子平日待他很好,傅歧清香魂子有功,如今下狱,朱平自然愤懑。” “呵,都是做戏罢了,四公子与秦晏昨日演一场、朱平接了过来继续演下去。”一人大笑不迭,“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辨真假啊?” “那你明日去衙门吗?晴挽。” 男子一挥长袖,袖中生风:“去啊!怎么不去!怎可让他朱平独自做那昂藏丈夫,去!看着他们演!”说完便径自跑开了。 众人追着他喊:“干什么去啊?” 男子笑着招呼他们:“快些,去喝酒。” 果不其然,次日,朱平等人到凛阳府衙门口请王向灿放傅歧回招提营。 王向灿本为州牧,如今也是夹缝生存,傅歧是秦映冉管进来的,他实不敢受理这等事务,只好叫朱平等人进来,语气谦和:“诸位,这事情也不是本官能做主的,还请回吧,莫要让本官为难。” 朱平等人连状纸都未递上,听了这话转头就走,站在衙门门口大呼。 “涂郡傅歧,时任招提营都尉,七月襄四公子封澄郡查办香魂子走私一案,有功不赏!有劳不录!奖罚不分!” 朱平这一通吵嚷折腾,引得不少人围观。 王向灿在衙门里也听见了,救命似的让人出来将人打发离开。 朱平气性大,那些皂衣小吏撕扯了他两下,他张口就骂,朱平那些同伴自然也不是善茬,扯过小吏衣角就扭打在一处。 看客门围着他们指指点点,那位名唤“晴挽”的书生见情势不妙,连忙站到一旁,看客问他:“不去帮他们?” “我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动手?算了吧。”今日恰巧轮到吴岸休沐,听说了这起子事,到衙门口观望了会儿便到秦睦府上告知此事。 “朱平伙同一帮人在衙门口闹起来了,我来时正打得不可开交,听说是为傅都尉的事情。先生以为如何?” 秦睦发笑:“不急,若是杀了朱平他们,这悠悠之口啊,世子可真是堵不住了。” “傅歧有功,众所周知,闹得越大,秦映冉越是难行。”周却本是与秦睦对弈。 珞珩坐在一旁观战,闲得很:“前儿我在你这品茶,吃了两颗果子不错。” 秦睦笑:“眼看着我要输了,在下也不能扭转局势,我请思恭喝茶?吴兄也品鉴品鉴。” “好。” 秦睦让人新设案几,取出一套新得的茶具:“茶杯上有一尾小鱼,经茶水浸润之后活灵活现。” “茶具有新意倒是其次,你最为珍惜的一心我已尝过,今日又拿什么招待我?”珞珩见丫头们奉上配茶的糕点果脯鲜果,摇扇笑问。 秦睦笑看三人:“夏日尚可以荷花入茶,这时节菊花是有些开早的,不过烹制之后,其味冲淡茶叶本身香气,倒是破坏了一份清淡。” “先生做主。”吴岸从始至终总是淡淡些,瞧着不甚在意这些。 秦睦点头,亲自去了茶叶与陈年雪水,回到书房,为众人烹茶。 “这茶名为白雪,状如菊辫,生于高地,盖雪之时,长出嫩叶,百两一钱。尝尝吧。”秦睦一一将茶杯端给众人。 茶汤金黄,茶具中的鱼儿仿若在其中自在嬉戏,其味清香、苦而回甘。 秦睦细品过后,觉得腹内温热,恬然一笑:“果然比我随意捣鼓出来的东西好多了。” 吴岸于茶点并不上心,饮了几口、夸赞几句便要告辞,秦睦不多留,派人送他出门。 “这等名贵的茶也没把人留下来。”周却香茶入腹,心情顺畅。 秦睦茶杯转又放下去:“我是纨绔,不体民情,留不下他,再正常不过了。” 就算口中体恤百姓,也不可能做到真与百姓同苦,吴岸眼中的秦睦等人心有志、不躬行的富家子弟。 周却见秦睦并不很可惜,也知她是故意的了:“澄郡一行,你是心声芥蒂了?” 秦映亭本就是善揣度人心、小义温柔之属,吴岸跟在他身边许久,心有偏向实属正常,且吴岸本就是秦睦为四公子举荐的可用之才,她有什么可介怀的。 “我们目的本就不同,若是来日他心有异端来妨我的事,还不如早早支开。” 珞珩听他们三言两语句句不离阴谋诡计,品茶的兴致几被败光了:“再说几句,茶味淡了就没意趣了。” “珞兄这是想堵住我们的嘴。”周却抬手端了盘糕点递给秦睦,“米糕粘口,不如用些。” 秦睦笑:“我不说就是了。” 由于几人一早上喝了几杯茶以至于午膳用的都不太多。 秦睦用完午膳,正准备小憩片刻时,孙凯来传书院出事:“二爷,书院里的弟子同甘棠书院的人打起来了。” 秦睦少不得细问其中缘故。 “外头弟子说是因谈论傅都尉生了些口角,我们书院本来就和甘棠书院的那帮人不对付,傅都尉的事情也只是一个由头罢了。”孙凯见他惫懒,直说陆先生、阳先生都在甘棠书院调停,“二爷不用去了,若有事,我们再来告知,省的奔波。” “谁先动的手?”秦睦哪还能睡得着,索性更衣,去瞧瞧。 孙凯道:“甘棠书院的人。” 秦睦到了前院,见一身着布衣的健壮男子在外等候,见孙凯、秦睦来,深深一拜:“后生拜见秦先生。” “多礼,还请起。敢问足下姓名。”这男子瞧着比秦睦还稍长几岁,她可受不起,自然答礼。 男子又比秦睦低伏几分:“不敢,小可姓尤,名孤鸿。” 秦睦还是率先起身,扶他起来:“路上说吧,怎么不是李狷来报信。” “打架的时候,李狷帮我们来着,现在被甘棠书院的人扣在那儿呢。我跑的快,就来了。”尤孤鸿性子倒是爽快开朗,一路上跟倒不完的豆子一样说个不停,“甘棠书院一直看我们乐道书院不爽,这次索性借傅都尉的事情找不痛快,还说我们一群穷酸鬼,出言挑衅我们书院收张乔是居心不良,还说我们书院是妓馆。” “我们肯定不能答应,说我们老爷们就算了,张乔一个女孩子受他们玷污肯定是不行的,我们就跟他们吵。他们也不地道啊,他娘的掀起猪爪子就打人,我们他妈的哪能忍得住!”尤孤鸿坐在秦睦身侧,越说越气愤,等意识到言辞不雅时,话已经迈出去二里地了,健壮的汉子当即结巴了,“秦先生,不会怪我说话粗俗吧?我话粗理不粗,先生莫怪。” 这汉子到真是逗笑了秦睦,她唯有摆手笑道:“没事,别拘谨,你说话我听着有趣。” “那,也不嫌我话多啰嗦?”尤孤鸿五大三粗的汉子怯生生地问询。 秦睦依旧是笑:“不嫌,你说你的。”这般口舌不忌的秦睦也是少见,珞珩说话毒却也是千万白绕的,这人一口一句脏话,骂得也爽快。 “好嘞,先生爱听就行。”尤孤鸿喜滋滋地一拍大腿,嘚吧嘚嘚吧嘚说了半天,到甘棠书院才住口。 秦睦憋着笑意下了马车,钱明扶她,含笑,悄咪咪对着秦睦说一句:“里头那位可真能白话啊。” “头昏。”秦睦稍稍扶额,她的确是头一次遇见尤孤鸿这般能说的,她可算将尤孤鸿这人里里外外了解透彻了。 “头昏?先生为什么头昏?”尤孤鸿跳下马车,“可是我说话吵到您了?” 秦睦连忙否认:“没有,没有,当然没有,进去吧。” 几人一进甘棠书院便被一众人狠狠瞪着,眼里有火似的。尤孤鸿哼一声,为身后秦睦开道。 “报官去,他们出手伤人,把我们书院的人伤成这样,还谈和,怕不是下次就要跑到我们书院杀我们的弟子了。” 阳处则与甘棠书院的这些人斡旋许久,陆璋越发不耐烦起来,二十来个人殴七八个,要不是李狷凶狠,只怕真要有人重伤。 “要不是贵书院的人出言不逊,我们书院的弟子怎么可能会出手?” 乐道书院的弟子听了更不乐意,张口就骂,可这是人家甘棠书院的地界,岂能输阵,两家书院的弟子又是对骂一阵,难听的话是一句接一句地入耳,秦睦动气但更觉好笑。 秦睦入舍,欲使双方安定下来。尤孤鸿见无人理睬秦睦,当即厚掌拍击木门:“他娘的,闭嘴。” 陆璋都快同人动起手来了,见秦睦,一瞬消了气焰:“秦晏。” 屋中许多人被尤孤鸿吓了一跳。秦睦自然也不可避免,重新布起笑意,走上前去:“李狷让尤生给我报信,我来看看。” 阳处则对着秦睦拱手:“秦先生。” 乐道书院的学生跟在其后行礼:“秦先生。”怎么从未见过这位先生? 在外还是做足戏得好,秦睦缓缓答礼:“阳山长,诸位。” “阳山长,这是何人?”甘棠书院的山长马才见阳处则对这年轻公子也多加尊敬便好奇此人身份。 阳处则起身将凳子让给秦睦稳坐,给钱的祖宗来了,他还答什么话。 秦睦笑眯眯坐下,问:“甘棠书院的人先动的手?” “对。”站在乐道书院最前头,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李狷回答。 “他们可有受重伤?”秦睦又问。 李狷气愤:“那么那么多人揍我们不到十个人,怎么受重伤?” 秦睦沉吟:“甘棠书院的人先动手,没有人受重伤?”片刻之后,缓缓起身。 马才反复琢磨秦睦面色,始终觉得这个从进门就含着笑意的小少爷怕不是善茬。 “走吧,报官。” “是他们出言挑唆在先,我们没准备动手的。”甘棠书院的弟子急忙辩解。 马才攀住秦睦的胳膊,有商有量:“小少爷,冤家宜解不宜结,再说两家都有错,倒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秦睦可不在乎马才什么面子,一袖甩去他的手:“马山长,我们还是去见官吧,这么多弟子受伤不是小事。” “走!见官!”尤孤鸿立马吆喝着同窗一起出去。 两个书院的弟子是互相不对付,就连走路也是泾渭分明的。 甘棠书院自谓前辈,走在前头,阳处则、陆璋领着一帮弟子闲庭信步、悠哉悠哉地跟在后头。 “不是说只有七八个学生吗?怎么一眼望过去那么多?”秦睦不解,难道没打架的也来了? 陆璋道:“原本是散课了,有一些学生留在学堂里多看会儿书,有的出来溜达一圈散散心。双方打起来后,有人通知我们,就一起来了。再打起来也不至于生挨揍。” “还打?人人脸上挂彩你才甘心?”阳处则到底比陆璋大几岁,遇正事也沉稳些。 秦睦本就是个看热闹的闲客,此时也勉强和稀泥:“意料之外的事情,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再说也不是我们先动手的。” 傅歧被关起来,谁都不放心,唯恐秦映冉稀里糊涂、蛮横定罪,如今这边闹得如此凶,阳处则担忧傅歧又被牵连:“你去官府,没好处。” “阵仗越大,世子也要掂量些,侯爷的人也不可能允许他胡闹。”秦睦只叫阳处则放心。 一行人到官衙前,脱开围观的百姓:“这是怎么了?” “不知为什么跪着,好几个时辰了,还不起来。”围观的百姓答道。 秦睦进入人群,见是朱平几个,便让阳处则、陆璋带弟子进去分辨明白。 “那秦先生你干什么?”尤孤鸿问道。 秦睦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走到朱平等人跪阵的最末尾:“疏通疏通筋骨。”一掀衣袍,便要屈膝。 钱明眼疾手快把人架住:“二爷,使不得。”跪天地、父母、帝后乃是人伦。 秦睦险些给钱明扯散架了,眼前一黑:“有什么使不得的?” “您要跪,我就得陪着您一起,我不想跪。” 秦睦指着远处名唤晴挽的那个男子坐的阴凉地:“走远点。”到底还是跪下去了。 钱明果断跟在秦睦后头跪下:“晚上吃排骨。” 观望的百姓瞧秦睦、钱明二人又跪下去,无不稀奇。 “怎么又跪下去两个?到底为什么的呀?” “能为什么?就是那个香魂子有功的都尉被关进去了,他们在这儿申冤呢!” “那是好事啊,怎么被关进去了?” “鬼知道。” 第八十四章 心想事成 王向灿正愁门外跪着申冤的朱平等人,衙役又来报:“州牧,甘棠书院和乐道书院的人来报官,各自都说自己是苦主,在外头等着呢。” “干什么,传进来啊。”王向灿深觉这几年夭寿地很,做官做成这样子也是窝囊,心中更打算要辞官。 衙役得王向灿命令将人请进来,两个书院的人满满当当站了一堂。 左右一看,王向灿想捶胸顿足,一边是马才、一边是阳处则和陆璋,都不是和善人物。 “见过王大人。”一众未得功名的书生纷纷跪下,唯有陆璋、马才二人站着行礼。 王向灿稍咳几声,衙役问到:“堂下何人?所告为何?” 陆璋拱手回答:“乐道书院一众弟子状告甘棠书院弟子行凶伤人。” “禀大人,陆璋诬告,不过是两家书院弟子斗殴的小事,谈何行凶?更何况,乃是乐道书院的人口出恶言。”马才根本无所畏惧,又无人伤重,这事情王向灿自会在中调停周旋,到最后也不过是握手言和的局面。 一语为结,两家书院的弟子又吵了起来,王向灿惊堂木一拍:“这是什么地方,尔等放肆!” 堂下众弟子噤若寒蝉,甘棠书院一弟子请示过后,跪姿匍匐在地:“大人,请容学生秉明今日情形。” “说吧。” 那学生拱手道:“弟子乃是甘棠书院冯毅,今日午散课后与众师兄弟在书院门口等候家丁来接。乐道书院一众弟子外出,必过甘棠书院,学生等听闻他们在谈论傅歧下狱一事,遂说了两句。大家意见不同,产生了些口角也很正常,不过乐道书院的弟子门就口出恶言、恶语相向,所言恐难入大人耳中。” “大人,我乃乐道书院弟子张乔。”跪在阳处则身后的女弟子抬起头来,定定望着王向灿,“冯毅所言并不属实。” 王向灿又是仔细辨认:“你是女娃?是乐道书院的弟子?” 张乔拱手应答:“是。” “大人,这不和规矩。”冯毅不等张乔辩驳,指着张乔便污乐道书院目无法纪、纲常。 两家书院打架,张乔是起因之一又是参与者,见冯毅所言虚假,第一个出言反驳:“大人明察秋毫、心细入微,怎能不知冯毅所言不实?” “他是一面之词,难道你的话就是真相不成?一个女子打扮成这个模样进书院,成何体统?”王向灿言辞严厉,希望此女知难而退。 张乔反问:“真相如何,与我是男是女有何干系?” “本官不同你攀扯这些事情,来人啊,将她给我打出去。”王向灿挥挥手,让两头衙役撵她出去。 张乔岿然不动:“大人赶我出去是有心包庇甘棠书院的人吗?不然为何如此急切?” 王向灿被踩痛脚,当即拍惊堂木:“胡说八道。” “既然不是,那就请大人听完。”张乔看了眼陆璋,见他面色入场才继续说,“议论傅都尉入狱一事乃因我等深觉都尉入狱实属无辜。香魂子害人不浅,都尉查处有功,当赏而不当罚。冯毅等人听闻我等议论,仗着人多势众拦住我等去路,当着我等的面胡乱吠言,遭我等反击,恼羞成怒动手伤人。” “你们不也还手了吗?装什么无辜,那个高个儿一个顶我们四五个呢,你怎么不说?”甘棠书院的人听了不乐意了,当即反驳。 王向灿欲早早结案,皱眉呵斥:“肃静!” 陆璋难得礼数周全,躬身:“大人明查,我等就是苦主,挨了打、挨了骂还要为人胁迫。冯毅还口出妄言要砸了我们书院。” “大人,乐道书院蛊惑弟子,女子学术,还男女同室,实为不雅、实为淫乱。”冯毅指着陆璋叫嚣。 陆璋冷哼一声,张乔又问:“男女同室便为不雅、淫乱,现我与你、与大人同在一事,是为不雅、淫乱吗?” “别吵了,不过是拌嘴、打架,书院的三位山长都是教书育人的大家了,都应该明白以和为贵的道理。有错的道个歉也就算了。” 陆璋、阳处则身后乃是秦睦,秦睦又与几个公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得罪不能。而甘棠书院的弟子门多数出身豪贵官宦,自然也不能得罪。 如今之计,王向灿唯有劝和这一个法子:“两家书院都有错,甘棠书院打人是不对,乐道书院的弟子口不择言也不对,各自道歉散去就罢了。” 陆璋早知王向灿必然不会决出正误来,冷冷一笑,不做他语。 张乔当即反问:“敢问大人,何为口不择言?难道是议论都尉被抓吗?” “莫要再说了。”王向灿已然动怒,惊堂木攥紧在手,面目狰狞。 一旁的男弟子说到:“那大人说的就是这事情了。那么学生斗胆问大人,傅都尉大功在身,为何还要被抓?他究竟犯了什么错?我们说傅大人没罪为何是口不择言?” “放肆!岂容你们质问本官?”秦映冉做的事情,锅到底叫王向灿被上了,被摸了满头满脸的黑灰。 “学生不明,望大人告知。”那弟子诚恳拜服,倒叫王向灿恼火。 王向灿看着满地扶倒、应和那弟子的一干人等,怒砸惊堂木,一下子弹在地上:“把他们给我赶出去!” 朱平等人紧咬不放,跪在外头誓要深究傅歧为何入狱,里头一帮不知死活的愣头青也要问傅歧为何入狱,他王向灿如何回答? “都给我赶出去!” 两家书院的人都被赶了出来,马才不疾不徐地问陆璋:“陆先生可是对这个结果还满意?等会儿我让下人送几两银子去,好叫你们上上高腰,免得以后连女娃娃都连上都留下疤痕,不好嫁出去。” “马山长不必担心,还是留着几钱银子买盐冲刷冲刷嘴里的脏污,闻着味儿了。”陆璋多开丈许,生怕挨到气温。 秦睦见众人出来,遂问情形如何。 “没下文,他两头都不得罪,也没说傅歧为什么会被关起来。”阳处则让陆璋先带弟子们回去,自己在这儿陪秦睦会儿。 尤孤鸿见秦睦还跪着,当即跟着扑腾跪下:“先生是为傅都尉的事儿,傅都尉做的都是好事,平白下狱的确冤枉。” “兄弟,我求求你轻点儿,这地方才晃了,你觉得没有?”钱明听他下跪的声儿都觉得膝盖疼。 马才站在朱平身边,稍稍揖礼:“朱先生,近年可好?” “好的很,赶紧滚。”朱平也是果决人,他与马才二人的渊源太深,见面如仇人,这等落井下石的言辞过耳不入心,权当犬吠。 “他下狱了肯定是做错了,就算没错,世子说他错了,他就是错了。错就是错。”冯毅环视跪着的众人,“光凭跪能跪出来个屁!一群穷书生,半点儿雪花银都拿不出来。” 马才假仁假义呵斥一句,方才带着书院弟子离开。 “二位先生,下午是左先生的课,我们要提前回去温书了。”站在一旁的张乔出声。 陆璋点头:“好,你们都回去吧。尤孤鸿,你也别搁这儿跪着了,跟着一起回去。” 尤孤鸿的脸很是老实忠厚:“先生,您错怪我了,我是真觉得傅都尉冤枉。和左先生没关系。” 这等瞎话,尤孤鸿的同窗们当即戳破:“爬起来吧,你,赶紧的,快回去。” 纵然尤孤鸿再不舍,书还需学的,他冲着秦睦憨笑:“先生,等我散课了来陪你。” “你先去吧。”秦睦觉得他憨直率性太过,着实有些无奈。 乐道书院的弟子们走远后忍不住回顾,阳处则、陆璋与跪着的秦睦看似很是亲近。 “孤鸿,那个秦先生是谁啊?两位山长好似很尊敬他。” 尤孤鸿摇头:“不知道,先生让我去请的时候只说他姓秦,人很是亲切。” “许是那位叫秦晏的先生,听闻中是个很奇的人,今日来看也不过如此。”方才在堂上询问王向灿傅歧近况如何的男子,神色始终淡漠。 张乔问到:“云因的白鹿仙,不是说不问世事吗?”跪在衙门口以这种方式示威、施压也太过哗众取宠了,诗品如人品这话果然不真。 尤孤鸿初见秦睦便觉亲切,也因此才喋喋不休,说了那许多废话,二位同窗所言,他并不赞同:“林奂、张乔,我明白你们什么意思,不过我觉得秦先生并非那样的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与我们并无关系,傅都尉下狱,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管,虽是学子但也应该做些什么。”若非关心傅歧,他林奂绝不会强出头在公堂之上逼问王向灿了。 那些人跪在衙门口哗众取宠之余,不过是想以这种方式香世子施压,几人、十几人也成不了事,到最后大多也是被强权打散的结局。 待一众弟子走远后,陆璋蹲下:“若是身子不适,就让钱明送你回去。” “二爷若是身体不适,小人也不敢由着她任性的,二位先回吧。”钱明跪在秦睦身侧,健壮的汉子衬得秦睦如同细竹一般纤弱。 既然没什么放心不下的,陆璋、阳处则自然也就离去了,留下李狷在这儿照应着。 当夜,钱明、陆璋回到家中,腿都青了一块儿。 陆璋前来看望:“你鲜少这般抛头露面,改性了?” 朱平性格鲁直却不鲁莽,为傅歧求情必然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投名状递得好。现如今,谁人不知朱平为人耿直了,若投秦映亭之下,秦映亭岂有不容之理? “锦上添花的事情,做得顺手而已。”秦睦擦过药酒,浑身一股子药味儿,便让人点上香去去味道。 陆怀质陪秦重讨常在外,陆璋不时得书信,自然也只秦重归期将近,提醒秦睦:“侯爷最多三个月必然回来,到时岂能由你这般挑拨朱平等人?你现在侥幸没和傅歧一起吃牢饭也是因关你太过招人瞩目,若是得侯爷默许,世子要铲除你也是易如反掌。” “放心,侯爷肯定没时间。” 秦睦之后连着去衙门口跪了三四日,都是李狷跟随左右。 这日,朱平、秦睦等人跪了不出半日,便有人一路跑过来,满头大汗:“别跪了,世子死了!赶紧去吧!” 众人大为惊异,秦映冉怎么突然死了,这消息太过难以置信,朱平又追问一遍:“当真?” 朱平双腿酸软,险些摔倒,那人略施力气将人扶起来:“自然是真的,我从那儿过来的。这回当真是不知道怎么办了。” 昨日,朱平还与秦睦私下说,若是耳聋眼瞎心浊的人死了,他们也好过些,怎么今日突然人就没了,他这口业也太过重了些。 众人相互搀扶起身:“快些,到底是什么缘故啊?” “不知道,世子府里的人已经去请王向灿了。” 李狷搀着秦睦起身:“二爷,我们去吗?” “不去,回家吧。” 第八十五章 我为刀俎 李狷纵使疑惑也不会贸然问秦睦为何,只是安分守己与秦睦回到家中。 方下马车,孙凯便道有人相候多时:“顾霁顾先生在后院儿和沈小少爷一起喂鱼呢。” 经秦不忌祸害,秦睦那小池塘里剩不几条鱼了,想着便让孙凯去买些易存活的鱼苗:“我看也不要悦目的了,能活着添些生气就成了。” 孙凯:“您这么说,那我就买市上蹦跶地最欢的鱼儿了,这头靠海,买来奇形怪状的鱼儿在池子里估计也养不活。” 什么鱼就该养在什么地方,养错了地方,鱼死了倒也好说,若是乌糟了地方,这池子也就废了。 秦睦也觉得这话有些道理:“先搁着吧,送些茶点到浅月亭。” “是。” 自沈迭被送回沈家之后鲜有时间来秦府,此时不见秦睦不大乐意,又被顾霁拉着一起喂鱼,小脸儿没有一点喜色。 扭头见秦睦朝这头来,沈迭将鱼食塞到一旁不做声的女子手上,想奔过来又顿住在原地等秦睦过来方才缓缓叫秦睦:“二哥。” “用过午饭了?”秦睦见他拘谨许多,便伸手朝他。 沈迭当即握上去:“没,我和妹妹等二哥一起,陆鸾回家了,文晗找他爷爷去了。”他也听徐爷爷说了,这些日子二哥劳累,自然更加乖巧些。 “二哥还有些事情,你和妹妹先去用饭吧。”秦睦亲昵地捏了捏沈迭的小脸蛋儿,随后又摸了摸他的发顶,“二哥过会儿给你们讲故事。” “好。”沈迭拽着秦睦的手不肯放开,回首叫近侍的丫头,“阿喑,我们去找妹妹。” 顾霁二人目送沈迭与丫头离开后,方才走近:“沈小少爷乖巧懂事都是秦兄你的功劳。” “晴挽兄说笑,沈迭幼年遭逢那样的变故,自然懂事早一些。”秦睦抬手,引顾霁进一旁的浅月亭。 顾霁不与秦睦客套:“都说你这处很是清幽,那日在墙外一瞬没觉得,白日里坐在其中再看,果真是庭院深深、独享清净。这亭子也有点儿意思,旁边就是小池,月照当头,浅月这名字取得好。” “你瞧,那一尾翻肚皮了,就数他抢得最凶、吃得最快,死得也最快。”顾霁句句有所指。 秦睦看着池子里那条濒死的黑金鲤:“你说他是怎么死的?” “食儿里乱添了东西,可不就是活不成了。你说是不是?”顾霁指着那鱼笑得没心没肺。 会心将糕点、茶水布好,头一低便瞥见顾霁手背上几道指甲划痕,不愿多事便稍稍低下头退了出去。 秦睦笑笑:“一尾鱼,最多也只能死在这池子里,晴挽兄仁慈,终究还是免了他迟暮之苦。” “秦兄可真是李员外口中的善人。我杀了鱼,勉强算一把刀,可又怕只被当成一把刀,你说我该不该担心?” “晴挽兄,你说为鱼肉和为刀俎哪一个更好?” 顾霁为安身立命甘愿为夺人性命的刀俎,来日说不定也会成为他人手下的亡魂,既然都要受摆布,倒不如做一把凶器,至少还有可用之处。 听了秦睦的回答,顾霁浅笑一声便起身告辞了:“既然你要哄弟妹,我不再打搅了。” “晴挽兄好走。” 秦睦也确实不大饿,稍吃些点心垫了些肚子,给沈氏兄妹讲了会儿赵氏孤儿的故事,哄得二人入睡才回到书房。 李狷打听出秦映冉突然暴毙的消息,要回秦睦,不知为何他始终觉得自家二爷知晓其中内幕。 “二爷,世子死了。” “嗯。” “您知道世子是怎么死的吗?”李狷一向知晓秦睦不大中意自己,奈何如今扶枳同周却到别郡处理义仓事务,身边没人,这才不得已放到跟前。 秦睦眼睛始终没离开书本:“吸食香魂子过度。” “敢问二爷怎么知道?”主仆二人互相不待见也不是第一日了,李狷极少问秦睦什么,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宁愿找陆璋和阳处则,今日倒是直率。 秦睦眼皮轻撩,神情泠然淡漠:“少出去乱跑你就晓得了。” 李狷心中不情愿,面上也是毕恭毕敬回了句:“是。” “秦映冉阿芙蓉成瘾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因着侯爷不在成日寻欢作乐,能不用那东西助兴?他这也算死得其所了。”秦睦粘着书角翻过一页,“你这消息从哪儿打听来的?” “世子门上的小厮。”李狷可是花了银子的。 秦睦眉睫一弯,轻嘲:“世子明知故犯,这消息露出来也是要追究的。你可倒好,直接把脑袋送到人家门上听凭发落。” 李狷头一低,不知神情,秦睦也不喜他在身边便打发他出去:“书院那帮弟子都不是什么安分的人,去你邱师傅那儿挑十来个人当护院,好歹日后和别的书院打起架来不输阵。” “您难道真的不气他们打架?”那帮书生闹到了公堂之上,于秦睦并无半点好处,秦睦倒是没生一丁点儿气。 秦睦也是深谙那些书生秉性,纵使读了万卷书、一身书生气,遇到不平之事也要怒吼出来,让所有人都瞧瞧他们的风骨。 “公道自在人心,有口便能说公道,这本就没错。更何况,若是连他们都默不作声了,谁还能为含冤莫白之人讨回公道?连是非黑白都不分,圣贤书读了也是白读。”秦睦抬头一眼就见李狷伤口还未愈合,随口赞了一句,“你那日做得很好。” 李狷少年稚气,难得得了秦睦一句夸奖,得意笑了笑,当即起身出门办事。 正如秦睦所言,秦映冉因秦重在外,海垠唯他马首是瞻,故此失了些分寸。 今日,秦映冉不过是像往日一般唤了自己最喜爱的侍妾陪同在侧,二人一同吸食阿芙蓉,趁着药性上头翻云覆雨过后,又忍不住又拿了两颗香魂子放在口中细细咀嚼品味。 不多久,秦映冉便仰面倒了过去,其旁的侍妾只是以为他体味到了乐趣,笑嘻嘻倚着秦映冉。 秦映冉原本循规蹈矩,自沾染香魂子后愈发不能集中于政事处理,多数都交给底下幕僚商议再呈到面前。 今日,底下幕僚因秦重回凛阳之相关事宜不敢擅断,遂来请示秦映冉,小厮、管家皆知秦映冉如今抽不出身,所以也就是隔着门喊了两声,不见人出来也就让那位幕僚先回去,待世子得空了再来禀也不迟。 平日里,秦映冉虽有些懈弛却也不比今日这般,那幕僚有些心烦意乱,遂让管家带他去直接见世子。 隔着门,幕僚看不清里头什么情形,只是喊:“世子,我有要事需禀。” 无人应答。 幕僚紧接着又喊了几声,站在外头的众人越发感觉不对劲儿了,外头这么吵,再有要紧的事儿也烦了,怎么里头一点声也没有。 幕僚告罪一声,率先打开房门,里头烟火灼烧过香魂子的气味十分浓烈,小榻上两个衣衫不整的男女一丁点儿动静都没有。 众人上去看时,二人面色如常,唇角微勾弯弯,十分快活的模样。 管家又喊了几声,秦映冉还是没有动静。幕僚伸手去探秦映冉鼻息,心下一沉,紧接着又去找他的脉搏,脸色大变:“快去找大夫!快啊!” 众人手脚乱成一团,幕僚再探鼻息与脉搏,依旧是毫无波澜。 他随手拽了个小厮:“去侯府里请郭夫人来。” 小厮几步要跑出门去,他又将人追了回来:“此事千万要保密,万不可泄露。” 秦映桐今日自己夫人高氏到母亲郭夫人处请安,三人正喝着茶,底下的人便来通报说世子不大好,要郭夫人去瞧瞧。 郭夫人一向疼爱秦映冉,听那小厮口气,当即叫人备马去世子在外的私宅。秦映桐夫妇只是在旁安慰郭夫人,让她莫要着急,或许只是小病。 郭夫人到时,秦映冉尸身已然微微发凉,作为母亲,郭夫人五内具伤、哭天抢地,却也无可奈何。 长子身死已成事实,郭夫人唯有让秦映桐做主。 此后,秦映桐派人验过尸,得出秦映冉的确是吸食阿芙蓉过多导致的死亡,纵使觉得奇怪却也不想深究,早早回禀了母亲,准备丧仪。 中年丧子于郭夫人而言实乃忍受,秦睦吊唁之时可见她原本一头乌发白了大半,无疑是哀极悲极。 郭夫人之悲言辞难以慰藉,秦睦唯有一句“节哀”而已。 短短一年,秦重之子四已去二,眼下秦映桐这位凛阳侯嫡三子炙手可热地很,有意结交者不在少数,可长兄刚去世、侄子尚且年幼,他未免落人口舌只做哀痛状。 长兄新故,秦映桐、秦映亭皆不敢轻举妄动,海垠八郡的一应事务暂且由二位兄弟共同商议决定,已差书信往卫海处回禀秦重。 秦映亭欲放傅歧回澄郡招提营,却被秦映桐一句“暂未查明傅歧何罪。”给堵了回来。 虽说是三四公子共议,大多事务都由秦映桐做主,秦映亭也是无可奈何,傅歧这事既然三哥那儿说不通,只能到秦睦那处商量商量方法。 秦睦书房如今可是热闹地很,几位为傅歧跪在衙门门口求情的书生都聚在此处。 见了秦映亭,众人起身作揖:“四公子。” 会心说有客却没说这么乌泱泱一片,秦映亭赶忙答礼:“众位先生。” 秦睦刚要为双方引荐一下,朱平却道:“四公子来寻秦兄弟,自然是有事,我等先走一步,来日再叨扰。”说罢便领众人起身。 “几位义举实在让我佩服,改日我下帖子请诸位共饮一杯。”秦映亭上前执朱平之手,亲切像是相识多年。 朱平等人定然答应,秦映亭要送几人。几人皆道“留步”,快步出府去了。 “小先生费心了。”秦睦为秦映亭结交朱平等人戮力,秦映亭自然感激。 秦睦方才与朱平等人论文说诗,久坐不适,邀秦映亭一同在园子内散散心:“公子能为傅都尉仗义执言,这份正直率性是先生们最为看中的。公子也就放心吧。” 秦映亭:“有先生佐理,我也轻省许多。当下我们最要紧的是??叔的事情。” “傅都尉定然是要救出来的。要与三公子博弈,只有傅都尉是远远不够的。” 与秦映桐之斗,未必可避免兵戈相向,秦映亭手下无兵,傅歧营下招提营不比秦映桐手下凉马军即便是现下调教也为时晚矣,为今之计还是要拉拢苏颐。 秦映亭亦是通透之人,自然晓得,却也犯难“苏颐这人实非名利可动。” “公子说的没错,他这个年纪当上校尉,的确是不可多得的逸群之才,名、利这些他而实在是不大在意的。” 苏颐的确不是常人,我们善谋的小先生也拿不出主意了。”秦映亭一笑,“这事,我们再想想法子,小先生也多费心思。” 秦睦眉睫低垂,敛下情绪,又是笑着抬眉:“这是自然。” “好了不说这个了。最近陆、阳二生很是了不得,乐道书院的一帮弟子屡次和甘棠书院的人起争执。”乐道书院面上是陆、阳二位山长,可出资的必然是秦睦,秦映亭心里明镜一般,却也不说破。 不过是小打小闹,既然不闹到面前来,秦睦自然是不管的,呵呵一笑:“小孩儿间的争论而已,还传到了公子面前,看来是有些人小题大做、钻牛角尖儿了。” 两家书院成立初心不同,自然纠纷不少。且乐道书院并不合以往书院之做派,甘棠视之为旁门左道,作为海垠书院之首自然多加打压。 秦映亭理解秦睦成立书院亦是为日后用人打下基础,遂也不多言,只叫他多注意读书人的风度不在言辞输赢上头。 “阳处则那样沉稳的人也劝过,却不抵事,那些弟子皆是嫉恶如仇。。。。。。” 秦映亭当即打断他“小先生言重了,两家书院所秉持理念不同而已,若是说‘仇’也过了些。” 秦睦一抬手,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某言语有失,公子恕罪。” “小先生,我们是一同风雨走过来的,是有兄弟情分在的,实在是无需多礼。”秦映亭有力地双手拍拍秦睦的肩,近乎捏着将秦睦身子掰正。 “是。” 第八十六章 奇思妙想 纵使不舍,珞珩还是决定不在凛阳久留,越留,他就越想将秦睦拽回岁月漫长、与世常绝的云因。 秦睦嫌他在这儿束缚在自己手脚,赶他回去:“你还是回去祸害沉舟他们吧,我总要分心照顾你。” 珞珩来也是静悄悄的,走也不必劳师动众,只是叫了秦睦一个,邀她夜里一同在浅月亭小酌一杯。 “你这话可就没良心了,我是来看你的。”珞珩替彼此斟上第一杯酒,“这杯敬你的父母兄长,也好叫他们知道你从没有忘记过。” 二人起身,烈酒祭英魂,珞珩复又斟上第二杯:“祝酒词多的是,唯有这第一杯值得。” 月色溶溶,秦睦长喟一声,从逃出裕朝到云因再到凛阳,不过几年时间,却深有恍如隔世之感。 不止秦睦,即便是珞珩也觉得秦睦之变化太过迅速,有些话还是不说为好,说出来倒显得矫情。 临别之夜,秦睦终以琴声和珞珩一曲箫替他送行,仍当做暂别。 朱平等人自在秦睦府中与秦映亭一别后,找了个便宜时间去秦映亭门上拜访。 此时正是用人之际,秦映亭多得文士青睐,必然要对那些人多加择选留在身边重用。 朱平等人于二公子秦映煊相投定然也是良善秉性,秦睦自然不无放心。 唯独顾霁一人,他那样的狠辣手段实在合秦睦的胃口,顾霁之能在于普通文士一流所不能、所不敢想,秦睦赏之亦怯之。顾霁如今投到秦映亭门上,自然由秦映亭定夺此人重用与否,秦睦犹豫再三还是交代人向四公子表明顾霁可堪重用。 这桩也不过小事,秦睦心中忧虑的还是傅歧出狱这一件。 珞珩离去之后,凛阳的天冷得愈加快了些,不过三四日的光景,院子里的花叶尽数落去了,唯有菊花依旧开得盛。 中秋之时,秦睦尚在病中、昏沉不醒,家里一片愁容惨淡,自然是庆贺不成。沈迭、陆鸾等都是惋惜不已,日日围着秦睦说要吃螃蟹。 既如此,秦睦便要补办一场,不为赏月,扫一扫病气也是好的。 秦睦正在家中与诸弟妹筹划补上未能筹办的中秋宴时,有澄郡之人来秉赵贵已下山。 “好,你们办事我是最放心不过的,待事成之后,我请诸位兄弟们喝酒。”秦睦撂下几位弟弟妹妹与来人躲在角落里私语。 来人原本就是皇家旧臣,对秦睦亲切亦觉秦睦大度客气,听言喜笑颜开:“是,那我先回澄郡去了。” 秦睦点头,派人送他出了门子,继续与弟妹们商议。 沈迭见他神清气爽,便问他是否遇到了什么好。秦睦只说大家在一处开心而已。 两日之后,澄郡消息传至凛阳秦映桐耳中。 秦武:“公子,虎狼山的那群土匪又不安生。” 几年前,虎狼山为一帮匪徒所占,终日以抢人米粮、银财为生,自澄郡成运送香魂子之枢纽后,官府看的紧,那些人便少再下山祸害百姓。 秦映桐觉澄郡郡守等可以自行解决此事,再不济可调招提营去协助,并未放在心上。 数日后,澄郡郡丞黄桂请招提营千人与在郡中大肆横夺的虎狼山匪徒相抗不力,唯有请秦映桐派人收服山贼。 秦睦算准了日子去秦映桐府上,二人慢悠悠地坐着品茶、下棋。 秦武得到消息来通传,附在秦映桐耳边私语,秦映桐听完眉头紧锁:“叫凉马军拨出一千人过去。” “什么大事情要动三公子的凉马军,还要一千人?”秦睦将白子扔回篓里,不疾不徐地拢了拢袖口。 棋局焦灼难行,澄郡事态更添秦映桐怒气:“不就是澄郡那群废物,一群土匪都打不过。” 冷风吹得院子里松柏竹叶索索作响,秦睦笑道:“那帮人何须凉马千人?一人足矣。” 一人?正当秦映桐疑惑之时,突然想到招提营之首傅歧还被自己关在牢里,秦睦这般犹抱琵琶难道是为了他?怪不得今天特意上门来呢,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秦映桐哼笑:“你何不点透了,我可猜不着。” “拨凉马军剿灭那些乌合之众,属实大材小用了。”秦睦眼瞳微抬,打量了眼一直站在旁边的秦武,莞尔起身,“天越发冷了,某也该回去添件衣裳,就不打扰公子了。” 秦映桐着人送他,沉思片刻,仍是叫秦武把傅歧放回去:“若他能平定此事,前番种种都不计较,如果不能,老账新账一起算。” 秦睦回到府中,外出多时的周却、扶枳二人也回府休整。 因秦睦秋冬本就常生喉疾,今年又几次吐血以致嗓子低沉沙哑,会心常备秋梨茶,秦睦回府后饮上一口,舒爽许多。 “您出门不久,表少爷和扶枳就回来了,除凛阳外的七郡都有义绅带头重修义仓。”会心昨日才念叨着扶枳外出许久,今日便回来了。 秦睦微咳:“好事,不过这些义仓还是仍需与各郡的府衙绑在一处,公正廉洁之人监察才是最好。” 会心听得她咳嗽,慢慢抚着她的背:“这都是后话了,义仓里的粮食若是真的能够发放到百姓手中,官府掌、乡绅掌都无所谓。” 秦睦笑道:“的确是。” 今日午饭,秦府众人难得齐全,陆璋、阳处则得知扶枳、周却回来亦放下手中事务。难得,一府的异姓兄弟吃了个团圆饭。 饭毕,秦睦回到北院书房休息会儿,便有人来说傅歧已经出狱回澄郡去了。 此事在秦睦意料之中,一人可为,何须千兵,更何况若是傅歧不可剿灭匪徒,自有问罪的时候,秦映桐何乐而不为。 书看了半个时辰,秦睦稍有困意,便在园中处处走走。 孙凯正往浅月亭旁的小池里放些鲤、鲫,多是通身银白,鲜有缀彩,很是夺目。 “鱼儿很好看。”秦睦指着在池里左右沖荡摇曳的鱼儿笑道。 孙凯站在一旁:“我知道您不喜欢金色的,嫌俗气,所以特意买了银色的。来年,池子里荷花开了,就更好看了。” 秦睦点头:“很好。” 现在这季节,池子里长不出什么,却也不算空芜,周围那些绿色长青之树映在池中,也算可赏。 “主子,溢鼎宝阁还在等您的答复。” 秦睦望着池中的鱼儿良久,又将腰间所佩的雾紫珠摘下来放在掌心:“时间他们定就好。” “是,那我先去回他们了。” “嗯。” 张乔自离家入书院后,吃穿一应由书院出资,不过无钱买书,陆璋看她生活艰难,遂聘她为自己校书,日日所做不过抄录陆璋文章、校准字义句读。 今日,张乔来请教陆璋书意,见秦睦站在池边,落寞非常,便上前行书生拜礼:“先生。” “姑娘是?” 今日张乔穿了一身姜黄色衣裙并非澜衫,俨然一位知书达礼的闺阁之秀,秦睦就更加不能记得了。 张乔再拜:“晚学乐道书院弟子张乔拜见先生。” “书院里的唯一一位女弟子?”秦睦双手虚扶她起身,“是来找陆、阳二位夫子?” 张乔起身:“以前是唯一一个,现却不是。二位山长又收了位女弟子,如今一处读书。” 秦睦浅浅一笑:“是好事。” 这便是那位写出“白水为箭青山弓,直指昆仑神仙翁”的白鹿仙秦晏小先生么? 张乔少年正盛,喜他那些豪气干云的诗作,见秦睦虽病态却还是毕恭毕敬拜别:“容晚学先告辞去寻陆山长请教。” 秦睦稍稍点头,便放她去了,不过仍站在池边呆呆站着,不知在想什么。 不知为何,午后阴风骤起,会心知秦睦定然不关心,便带件氅子来寻,才出卧室门便见天上开始下起雪来,又折回去拿了把伞。 问了丫头,会心才知秦睦在浅月亭旁,一路走去。几个丫头正商议着今日天冷,晚上要去厨房烤几个地瓜暖暖身子。 她们这样惫懒,会心也不骂:“叫厨房包些饺子,晚上吃。” 几个小丫头,笑着跑厨房去了:“好。” 终在浅月亭前寻到秦睦,会心将大氅抖开披在她身上,又给她带上兜帽。 秦睦道:“下雪了才知道早已经进了冬天。” 会心掸去身上的落雪:“不知不觉就又是一年过去了。” 今日本是书院放常假,张乔请教陆璋学业后见天雪便要告辞,以免过些时候路滑天黑。 陆璋将人一路送出去,见秦睦、会心迎面走来,便笑:“你们很有闲情逸致。” “你们都忙,我一个闲人可不就是整日无所事事吗?”秦睦亦是笑着,唤行礼的张乔起身。 张乔一拱手:“山长留步,学生记得来路。” 既如此,秦睦便叫会心送她:“叫车送她回去,莫要让她一个人走那许远的路。” “是。” 会心方同张乔走出几步,又被秦睦喊了回去吩咐了几句。 张乔站在不远处静立,不自觉再次端详秦睦。书院教习的诸位先生当中,陆璋陆山长的学问、相貌、气质、品格乃是学生们最为仰慕的,而于之交好的秦睦显然并非陆山长那快意风流、爱憎分明。 “姑娘,请随我来。”会心见张乔这姑娘第一眼便十分喜欢,这样标致沉稳又有心胸、有抱负的女郎如何不叫人乐意亲近。 张乔十几岁的女孩儿,寡言少语,唯有会心吩咐丫头打包点心时,她推辞几句:“姐姐,我冒失来府上已经失礼了,怎好带这些东西回去?” 会心浅笑着:“这是我们家少爷嘱咐的,冬日苦寒,学子们读书是苦中作乐,您诸位尊她、敬她才唤一声‘先生’,她自然要为你们尽尽心意。” 既这样说了,张乔岂有不收之礼,拿了东西不忘请会心转达敬谢之意。 这雪没有停下的势头,陆璋目送张乔一段,与秦睦一同廊下观雪:“朱影倾杯,雪心解寒酒,愁肠断、语凝休。” 秦睦笑道:“馋酒了?” 往年,冬日里的第一场雪,秦睦总要陪着陆璋喝上几杯,寄以瑞雪兆丰年之意,今年自然也不能免俗。 “不过,你喝茶,我们喝酒。”陆璋甚是顽皮地撞了秦睦一下,又将走不稳的秦睦拽回身边,“还要你以琴为伴。” 秦睦身上大氅厚重,被他这么一攮,险些一个趔趄摔倒:“得寸进尺说的就是你。” 张乔自秦睦府上回到书院,叫上几个较好的同窗分发了秦睦赠的糕点。 尤孤鸿得知糕点乃是秦睦所赠,便要去找张乔,同屋的林奂也有些事情要找她便一处来了。 “你去秦先生府上做什么的?”尤孤鸿笑呵呵将手中的油纸包抛到空中又接住,片刻不得闲。 张乔道:“去找陆山长请教,他如今常住在秦先生府中。” 林奂是海垠人士,自然知道秦、陆二人较好,并不奇:“你可见了那位秦先生?”当日,傅歧下狱,朱平与秦睦等跪于府衙外请愿,林、张二人无计可搭救却也不喜这般张扬的做法,遂不喜秦晏。 可秦睦清名在外,他们自然好奇这位白鹿仙到底是何许人也。 尤孤鸿与林奂同住,知他心中对秦睦有所成见:“文益,你还未与那位先生对面而语,单以一件事情定人性情也太武断了。” “天下人多数都是争名逐利的,那样做为自己自然是无可厚非的,我不是对他有成见。”尤孤鸿天性纯善,总认为天下人善者居多、恶人行恶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有时也叫林奂为难。 张乔知林奂忧虑,解释与尤孤鸿听:“怀纡,陆、阳二位虽是山长,但这书院说到底是那位先生办起来的。文益是担心那位先生办书院的目的是为了那些公子,并不在于庇护我等。” “我觉得你们二人实在过于多心。有办书院的银子,他养多少门客不行?他既是拿出了银子,为什么不信?更何况能与陆、阳二位山长深交的不会是什么歹人。” 就算秦睦开书院是为了日后为自己所用,张乔、林奂等人还是要留在书院,尤孤鸿倒是一心相信秦睦,开开心心拿着糕点塞入口中。 张乔又想到今日见秦睦之景,沉默顷刻,道:“文益,怀纡,我觉得秦先生的温良不真却也不假。” “你这话说的什么意思,不真也不假?到底是真是假?”尤孤鸿险些噎着,连忙倒了杯水将点心顺下去。 林奂道:“他脾性是真是假与我们无关,主要日后不拿今日恩情挟持我们为他办事就好。” 第八十七章 请君入瓮 傅歧在狱中多日,因澄郡无人能镇虎狼山贼众被放,当日便急急驱马往澄郡赶。 澄郡旧郡守陈吉因荼靡奴旧案被处死后,秦映桐任自己党羽以暂代之,而郡丞黄桂怯懦力殆并非能人,秦映亭、秦睦欲彻底整顿澄郡一地好逸恶劳之邪风,必要将澄郡紧紧攒在自己手中,故此便有了虎狼山倾巢而出之局。 秦睦麾下赵生等暗中潜在澄郡,平日结交广泛。有一人常混迹青楼,因缘之下与虎狼山的三把手宋达相识,这宋达本是个劈柴人,后因杀了青楼里的旧相好惹了人命官司投到虎狼山,这些年依旧会乔装下山去秦楼楚馆里寻寻乐子。 虎狼山之首原本是个颇有家资的皂衣吏何俊,不只为何上山当了土匪,最重兄弟义气。 秦睦得知这些消息,便使计叫官府的人捉拿宋达途中“意外”伤他性命,何俊为虎狼山之首这些年一直与官府暗中有往来,得知兄弟叫人杀了,自是怒不可遏,且山上已无余粮,便纠集着一帮兄弟下山抢掠,杀了几个平头百姓挂在衙门前示威。 秦映桐新任命的郡守乃是文士,未曾经过这等凶事,得知虎狼山贼人下山报仇已经惊惧慌张、肝胆欲碎,强撑着御敌,黄桂亦是胆小鼠辈,二人不得已求救招提营。 招提营如今乃是傅歧之下孟徹孟副尉所领,他早知秦睦计策便假意做出不敌之态,书信请秦映桐放傅歧回军中。 傅歧回到招提营,问询一番后,当即与孟徹商议剿匪计策,虎狼山贼匪本就是一群散兵,未免再伤及无辜,他们决定将虎狼山众人迁至城外。 不出五日,傅歧将虎狼山一举歼灭,消息传至凛阳,秦映桐得知心中暗骂黄桂等人不中用,其下有人替傅歧讨赏却为秦映桐呵斥而出,心中愤愤,遂至酒馆纵饮,遇朱平、顾霁二生。 傅歧既出狱回到招提营,依周却、秦睦之策着手改营中制度、风气。 招提营由傅歧统领多年,傅歧心善手慈,极少严惩犯错将士,故成如今招提营如今松散之风气。 依周却之意,招提营旧规不改,傅歧自身必须严守军纪。此外,另设惩不阿戒官,依纪行事,有罪罚、有功赏。 此外,先前招提营收容诸多流民,流民安置容易却始终难以化为己用。 流民收入军中后,除开垦荒田外再无他事,长此以往流民安于现状并不再多劳作,供养这些流民所需甚大,招提营因此消耗过多。 依周却之策,化流民为军士,身强力壮却不为所用者军中除名赶出海垠,力殆身弱者也可从事一些较为轻松的农桑等等。 这日,秦映桐清闲在家,邀秦睦协陆璋、周却二人一同到他郊外庄上品茗赏琴,三人乘雪而往。 秦映桐郊外庄子修建颇有雅意,处处可见修竹翠叶。茶宴所设在院子最深处的一座温泉水榭旁,其旁种着几株红梅。 三人既见秦映桐,作揖:“三公子。” 温泉水气蒸腾,叫人心生暖意。 秦映桐道:“各位多礼,请坐吧。” 三人依照长幼之分落了座,三位女子鱼贯而入也分别坐在三人身边,每人都娇滴滴喊了声:“先生。” 虽不知秦映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三人只觉这场面怪异,不禁设防更甚。 既然是私下所设的茶宴,一切仪式皆删繁就简。 “难得三位都有时间与雅兴来赴我这场宴,我早就选好了几种上好的茶叶请你们品鉴品鉴。”秦映桐说着,亭子外头走进两位女子皆是低头看不清容颜,一个素手柔荑白嫩如细葱,另一位抱琴而入,只见乌发如云。 两个女子一福身:“见过三公子,诸位先生。” 秦映桐颔首,二人入座,素手那位坐在茶案旁,抱琴那位刚要退出水榭又被秦映桐叫回。 “你这是要去哪儿?” 那位女子依旧低着头:“禀公子,夫人嘱咐妾去温泉那头,泠泠琴音配涓涓流水最为动听。” “果然奇思。”陆璋笑道。 秦映桐却道:“今夜我想听高山流水,若是远了岂不不得其意?” 女子听得秦映桐之意便坐在水榭中的琴案边上。 秦、周、陆三人听闻秦映桐要琴女奏高山流水,无一不笑而不语,只是推聋作哑。 琴女既坐,素手柔荑的女茶师起身在行礼:“公子、先生们,今日备的第一味茶名为白毫银针,水乃是取山中甘醴。” 水汽氤氲,梅香暗浮,琴声如珠玉错落,女子制茶堪称美景,茶水沏成四分,一直坐在秦、周、陆三人身边的女子起身将茶奉到几人手中,而女茶师则亲手将茶奉予秦映桐。 周、陆二人观色、闻香、品味:“果然好味道。” 秦睦放在鼻尖嗅一嗅,放下:“的确是好茶。” “先生怎么不饮?”茶味甘冽,一则因茶本身、二为山中清泉。 周却知秦睦缘故,解释到:“此茶性凉,阿晏不宜饮用。” 秦映桐作为主人也要关心一两句,其余几味茶皆是秦睦日常所用,倒也弥足方才可惜。 方才三个女娃端茶之时总有触碰身边之人,叫人忍不住躲闪。 秦睦身边一位穿着她最爱的青黛一色,她亦是忍不住看了这个姑娘几眼,眉宇之中有几分与会心相似,的确有些乖巧的可怜。 此局本不在饮茶吃饭上,秦映桐几句话便点明今日之目的在于周却。 “周先生是秦睦表兄?原哪里人士?怎么突然来到凛阳来了?” 秦睦被温泉汤雾寻地昏昏欲睡之际,突然清醒,望向周却,只见他依旧是冰着一张脸:“此次我来凛阳就是来找秦晏,她举目无亲、我孤苦无依。” “那你是如何与苏颐相识的?”秦映桐手掌一按,那位琴女当即停下,依旧是低头看不见面容。 “我和苏颐是师兄弟。” “那么二位师承哪位?” 周却、苏颐等人师父再三嘱咐切不可告知外人他的名讳,周却只能如实告知。 秦映桐起身,于一旁梅树上折下一枝:“定然是高人,高人有些奇怪脾性也很正常。” 众人各自起身。 “就像秦晏一样,着实是有些怪脾气的。”秦映桐状似亲和地将梅花赠与秦睦,“这儿的梅花上永远不会有雪。” 秦睦双身抱过,拢在身侧:“公子赠的是盛情,某岂有不领的。” “难道唯有秦先生领我这一份情谊?”秦映桐似笑非笑地看着陆璋与周却。 周却在外为义仓一事奔波,秦映桐命人为他行通方便,故此周却省却了好些力气。 周却闻言,但拱手:“公子为百姓所谋,周某铭记五内。苏兄亦非无义之辈,知公子义举必然感激。” “为天下生民谋福益乃是你我这些人最为本初的想法。”秦映桐笑道。 秦睦听到“天下生民”四字,脸色当即沉郁下去,秦映桐问这是何故。 秦睦与陆璋对望一眼,陆璋点头,他方才开口:“公子既说了要为天下生民谋福益,那还请您莫要责怪我等便直言不讳了。” “你们直说吧。” “澄郡香魂子一案几近尘埃落定,原澄郡郡守陈吉等人也认罪伏诛,这些都是好事。不过澄郡一郡多数人的生计与香魂子相干,自扫荡后,多数人竟无事可做,我等担心若是这些人长此以往难免会生事端。” “那你们以为如何?”秦睦等人担忧不无道理,一帮人整日不事生产、终日游荡迟早会出事。 澄郡既有疏秋渡,应当仍是承接来往货物,只不过不能再做香魂子这种烂手的生意。 秦睦将几人的想法如实告知:“还有既与招提营相接,也可从器物、粮草等上为其后援,这些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你们说的有理,这事我会交给赵毕去做。”秦映桐安排赵毕做了澄郡新郡守自是要他一番好作为的,不过时至今日,他还未能有有效举措,叫自己失望了。 陆璋却道:“公子,这些办法里不少是??叔想出来的,倒不如任由??叔去做。” “傅歧?” 周却点头:“是,当日??叔已写下策论欲呈给公子,却因世子不白下狱了。” 秦映桐半含笑望着温池水:“说到底赵毕还是澄郡郡守,傅歧为一军之首还是该以军务为重啊。” “这是自然,??叔以公子为前路明灯,欲强军壮马,凭公子驱策。”陆璋方才喝完好茶,说起话来也是中听的。 秦映桐思索良久,还是有所顾虑:“赵毕是郡守,傅歧是一军都尉,大家本该相干无事,更遑论这本就是澄郡之事,也不该傅歧插手。不过念在傅歧赤忱之心上,本公子暂且容许他协赵毕处理这些事情,叫他莫要越矩了。” “是,我等替??叔谢过公子。” 几人聊完正事后,复又坐下听会儿琴、喝了会儿茶。 秦睦浸润在温意水汽当中昏昏欲睡,也不知身旁侍女身上熏得什么香,叫她头脑发胀。 周却、陆璋见天色已晚,便要告辞,秦映桐要留三人在庄上休息。 周却三人推辞,还是上了马车回府去了。 秦睦上了马车便将梅枝放在一旁:“这劲儿比喝了酒还要大。” “方才侍女身上还有池子的水都有些催情的草药,你不适也是应该的。”周却探探秦睦额头,“略有些发烫,回去叫文大夫给你瞧瞧。” 陆璋同周却一般摸摸秦睦额头:“还真是,秦映桐这伎俩也太上不得台面了。” 车外的冷风往里窜,秦睦一笑:“他也未曾想真用这种办法抓住我等把柄,不过是为了安心而已。” 三人回到府中,秦睦叫人将梅花插进瓶里放到自己书房。 会心怀过梅枝:“可巧了,沈小少爷下午才送过来的一瓶白梅也放在您书房呢。” “红梅摆在书房,白梅放到卧室里,”秦睦掸去身上几片落英,“他们睡了吗?” 沈迭、沈憩现如今多数睡在沈宅,会心自是不知道的:“我陪您去一趟?小小姐还念叨着有好几天不见她二哥了。” “明日吧。”秦睦揉揉脑袋。 第二日清晨,沈迭与沈憩踩着大雪到秦府吃早饭,得知秦睦还未醒便到他房里去。 推门入室,屋子熏着秦睦最常用的的甘草、松针等物调配而成的香,二人静悄悄走到秦睦床边,见他未醒也不做打扰。 沈迭进屋便瞧见了自己折给秦睦的那枝白梅,沈憩小手捻下一朵放在秦睦眉间。 “哥哥,二哥真好看。”沈憩趴在床边就那样看着秦睦,痴痴笑道。 小小女儿家便这样好色,沈迭无奈,想要将秦睦眉间的花拿走却始终没动手:“是好看。”睡着的二哥不会用那种责怪的眼神看着他也不会用那种凉薄的口吻教训他。 如果,二哥一直这样睡着就好了,这么好看地睡着,不用说话、不用睁眼,但是如果他一直睡着要怎么抱自己呢、怎么保护自己呢? “哥哥,哥哥,我们出去玩儿吧。” 沈迭还没想明白就被没定性的沈憩拉出去玩儿了。 快要用早膳时,会心将秦睦叫醒,梳洗一番后,对着镜子为秦睦梳头。 沈氏兄妹又是疯跑着进来,沈憩娇笑着牵起秦睦的手:“二哥起迟了。” “那罚哥哥陪你们堆个雪人儿?” 用过早膳之后,秦睦照例送沈家兄妹二人回府,回到书房里看会儿书想起自己以前写的那些策论。 “李狷,李狷。”平日里合该站在门口侍应的人喊了几声都不应,秦睦便爬起来自己找。 李狷推开门:“您找我。” “嗯,平日里让你整理的那些东西放在哪儿了?” 李狷问:“您自个儿的还是和陆、阳二位先生一同的?” “我自个儿的。” 李狷做事是个几位细心的,每每秦睦离开书房,他都将书房收拾干净了,也会把秦睦日常所翻阅的书册放在最点眼的地方,怎么今天找个笔录都翻了这么半日。 秦睦放下手中打发时间的话本子:“你可是生病了?脸这么红,还是叫文大夫瞧瞧,别再伤风传给了别人。” “是。”李狷不好容易将秦睦要的东西找出来,低着头奉给秦睦,“我先出去了。” 秦睦接过书册,翻开:“嗯,你去叫文大夫看看,有病吃药,别拖着。” 李狷微微抬头,又低下:“是。” “还有,将这瓶梅花一起带到文大夫那儿,问问上面可有什么药物。”秦睦始终觉得这梅花奇怪,不似平常梅花香,有股子刺鼻味道。 李狷将梅花送到文大夫处检查,这梅花不过是长期长在温泉水边,浸了些硫磺味,其余并无不妥。 第八十八章 溢鼎宝阁 用过午膳后,秦睦看会儿书。陆鸾便缠着他要讲故事,乖乖巧巧地坐在一旁听了会儿先朝流传下来的志怪故事。 “主子。”李狷知书房中唯有一个陆鸾与秦睦作伴便推门而入。 书房里暖和,陆鸾听着听着便困倦倒在了秦睦身上,秦睦便将她抱在怀里哄她入睡,白嫩的小脸蛋伏在秦睦臂弯里,睡得很是香甜。 秦睦问到:“怎么了?”虽然已经压低了声音,陆鸾睡梦中仍嫌聒噪,脑袋不安分地往秦睦怀里供。 李狷也压低嗓子:“三公子送来了女人,说是昨天弹琴的,孙哥让我问您是不是打发她回去?” 昨夜那位琴女始终不见面目,秦睦无端升起一种熟悉感,可惜临走还未见过她真容。 秦睦将陆鸾交给婢子,协同李狷到前厅。 “三公子府上琴奴见过先生。”琴女抱琴一如昨日低着头。 昨夜那样的情形,秦睦根本无心听琴,可莫名觉得此女很是熟悉,遂多看了几眼。秦映桐早知秦睦一向不重男女情事,派琴到秦睦府上也多是揶揄调侃之意。 琴女身姿羸若蒲柳,抱着古琴略有些吃力,叫人看着心疼,秦睦坐下:“孙凯,将姑娘的琴放下吧。” “多谢先生怜爱,琴奴抱得动。” “姑娘,昨夜《高山流水》之外,好似奏了一首别样的《祭旧山河》,是吗?”秦睦也不勉强。 “是,先生好耳力。” 《祭旧山河》,那是云渺灭国之后,寒氏公子离怀念旧国所谱,原本曲调悲而慨,琴女有意将兵戈冲撞之音、风雨飘零之声转为更为柔缓。秦知何曾命人教授子女学习此曲,以谨记国灭家毁之沉痛,警醒他们定要居安思危,故而秦睦尚且能够记得其中一些片段。 此曲盛名传至今日不过因是公子离所创,原曲谱早就失佚。曲周高祖派人四处寻找,终在深山密林中寻得公子离的后人,如今曲谱正收藏在裕朝皇宫兰台之内,能阅者多数也与秦睦相识,再不济也是宫中旧人。 既她流落至斯,于情于理,秦睦也该照顾一二:“都是曲中人,姑娘何不告知某芳名,也算全知己之谊。” “难道先生遇见一个原籍裕朝的便当做知己,还是先生早就参透能够左右逢源之道?”琴女此时才缓缓抬头,淡笑着与秦睦顿首:“臣,民女唐迟拜见先生。” 秦睦从凳上弹起:“唐姐姐!” 尹沉为官多年,门生众多,不少已经与他同朝为官,自尹氏一族为常培屠戮后,尹老先生的学生以及一些清流对常培一派不满,先后被常培清算、杀害、流放。唐迟父亲唐悯乃是尹沉得意门生之一,为官清廉正直,自然也未能幸免,唐迟也因此充为官妓。 虽逃亡在外,秦睦毕竟还有些耳目在京中,得宁非与齐昀助力,也曾救下几位已故肱骨的后嗣,唐迟与尹舒扬是闺中密友,自是也与秦睦和善,秦睦得知唐家出事后,也曾派人寻过,却不想她在这儿。 他乡遇故知乃是人生乐事,秦睦喜不自胜,唐迟也是感慨万千。时过境迁,二人也分别多年,境遇不同,心情更为不一样,可叹唐迟仍旧这般好的性情。 唐迟如今得见秦睦,心中宽慰:“原先,我并不晓得你在这儿,前些日子,你去三公子那儿,我才远远地看到了,还以为是我认错了。幸好,真的又见着了。” 厅堂人多口杂,秦睦将唐迟带到书房内,二人方可安心说话。会心侍奉茶水,动静之间待唐迟一如座上宾。 “父亲为常贼杀害之后,我一直流离颠沛不曾有过安身之所,三四月前才来到凛阳。幸逢郡主,民女余生可慰。”唐迟欲以大礼拜秦睦,好歹被扶起,唯有安坐,“郡主一路可安好?” 秦睦不提旧事,莞尔笑曰:“不及姐姐艰险。姐姐如今也算苦尽甘来,等我与三公子商议之后,定要接你过来一起住的。” 唐迟至亲尚存者已经无法再见,自己也是身戴枷锁,能得秦睦庇佑自然是最好不过:“民女有可避雨之片叶也不敢埋怨,能侍奉在您身边已经十分满足了。” 唐悯虽不及延亲王得先帝依仗,却也是朝之忠臣,唐迟又是他的掌上明珠。历经灾劫还能如此豁达,秦睦心疼地轻拍她的手背:“最最难熬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有郡主在,民女自然放心。”唐父在时,一心惦念不知所终的先帝遗孤以及秦睦、秦秉昭二人,先帝遗孤、秦睦姐弟都并非怯懦之人,若他们尚在人间,曲周江山终有一日回复往日清明。 唐迟与她父亲一般坚信,只不过各地藩王揭竿而起,从未听过那几个兄妹的名号,久而久之她也有些失望,好在阴差阳错遇见了秦睦。 既留下唐迟,秦睦便要为其打算未来,如今只能叫她在自己院中暂住:“姐姐在此安心住下,不过也要当心院子里的丫头小厮们,除了会心都不要太过相信。” “郡主不好出手,但我可以。” 会心安排好唐迟住处后,回到书房,只见秦睦一脸阴沉地揉攒着雾紫珠,得知她心情郁郁便倒了杯茶:“您对唐小姐什么打算?”不知为何,那位唐姑娘虽然流落风尘过,却从始至终坦然自若,那张端正淡雅的面庞看不清一点情绪,客气疏远、不卑不亢,说实在的,会心有些畏惧。 秦睦冷着眼瞥了过来:“不急,先叫扶枳查查她。” “您不信唐小姐?”方才那副故人重逢的庆幸也是装的? “不是不信,而是不放心。”若是有人在唐迟失意之时雪中送炭,难免唐迟不会特意来到自己身边以报答那人,即便是从小相识的故人,秦睦也不敢掉以轻心。 这头唐迟被安排住下,秦府便派人过去回三公子唐迟留下了。 唐迟是罪臣之女充为官妓,又辗转到秦映桐手中,她的身份,秦映桐自然清楚,在他眼中,秦睦这样的男子是看不起那些徒有颜色的女子,唯有唐迟这般身世凄凉又有几分才情的的女子方得秦睦欢心。 得知秦睦留下唐迟,并未送回后,秦映桐不过嘲讽一笑,原来以前送的人是不符合他心意,可见秦睦也不过如此。 唐迟入住秦府第一夜,会心按照秦睦之命拨了两个小丫头给她,唐迟去谢,得知秦睦外出便也作罢。会心站在她面前俯首顺耳、恭谨十分,唐迟和煦地拉过她的手:“姐姐不同旁的丫头,听他们说,你是陪着二爷一路逃出来的。” “唐小姐,小女是二爷出京路上救下的孤女,二爷对小女有些不同罢了,比不上小姐和二爷从小的交情。”会心的手就如木头一般被唐迟握在手中。 唐迟微暖芙蓉面,恬然一笑:“我想姐姐和我是一样的心思。二爷手段高明,却不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那些女子为人耳目来探听消息,被人利用可怜不错,却也实在可恶。二爷下不去手,我们该为二爷解除这个顾虑。” 会心跟随秦睦这些年,也就敢多说几句,却从不敢多行一步,唐迟如此叫她心惊肉跳。唐迟这女子有主张,甚至想越过秦睦直接处置了这些丫头,会心尚且没那个胆量,只能唯唯应下,等秦睦从溢鼎宝阁回来后告知。 凛阳靠海,时常从海边打捞上一些奇怪的东西,或一些玉石之类的死物、或一些庞大鱼鳖之类的活物。 近日,溢鼎宝阁从渔夫手中买下一只鲛人,上半身为人、下半身是满布鱼鳞的尾巴,鲛人落泪成珠的传闻已经听得耳朵长满茧子了,不过叫孙凯上心的是这个鲛人落泪化的珠子与秦睦所执子的雾紫珠别无二致,最奇的是相传这个鲛人能够预测日后所发生的事。 孙凯得秦睦之命拿一千两银子拍下这个鲛人一夜,也不知要问些什么。 秦睦一行人乘坐马车来到溢鼎宝阁门前,有人专来迎接:“秦爷,阁主已在内等候多时。” 扶枳跳下马车,为秦睦掀起帘子,伸手扶她下车。 迎接小厮斗胆抬头便见一位裹着藏蓝祥云袍的俏郎君面无笑意地横了他一眼,当即又低下了头:“请秦爷入内。” “见你们阁主就免了,直接领我去瞧瞧鲛人。” “这。。。。。。”小厮嗫嚅,这郎君气势比他们家阁主还要凌厉几分,可自己生计却还在阁主手中,阁主的吩咐是不得不从,“秦爷莫怪,正所谓不成规矩不成方圆,我们溢鼎宝阁没那些小门户的拍卖行便宜放肆。更何况价值千金的鲛人是世上罕见,您既能出得起这个价儿,定然也不急于这一时。” 这小厮的口气容不得一点儿商量,自然也是这位溢鼎宝阁阁主下的死规矩,秦睦再推拒也怕不好看,只能跟着小厮一同入内。 小厮是个健谈的人,一路上引着秦睦、扶枳、钱明三人入内,由一楼一直到四楼暗室之内,边走边给秦睦等人介绍溢鼎宝阁的布局:“一楼只是最为普通的拍卖行当,不过是一些不入流的土夫子拿些不入流的陪葬品或一些普通小玩意儿的地方,越往上,拍的东西就越值钱,听说三楼萋草芳芜厅中曾卖出过一具尸骨,价值五千两。” “不过,这些东西都比不上海若。” “海若?”秦睦不解。 小厮笑着请秦睦进入暗室之中:“就是那个鲛人,他说他的名字叫若,取自般若,因他从海里来,我们阁主给他添了一个字,就叫海若了。” 秦睦恍然大悟,小厮领秦睦入门后,拦住扶枳、钱明去路:“二位,不好意思,我们阁主只想与秦爷一叙,请二位稍等片刻。” 扶枳、钱明并没有跟进去,旁人的底盘,他们轻易也不会撒野,更何况秦睦武力尚可,也无需太过关心。 小厮推开暗室的门,秦睦见里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一脚踏进去,身后的小厮当即关上门,请扶枳、钱明二人去静坐片刻:“秦爷在凛阳是何等的人物,我们阁主也不敢轻易造次。二位,且去喝喝茶、歇歇脚吧。” 鸿思街上满是当铺、拍卖行,人来人往多的是三教九流,这些铺子的营生也杂得很,那些倒卖古董的自然会盗墓、配阴婚的自然会掘坟。。。。。。而坐落于鸿思街最深处的溢鼎宝阁做的也是这种买卖,只不过交易方式比旁人家神秘一些而已。 秦睦进入暗室之内,一人四仰八叉地躺在摆在房间正中央的椅子上。那人听见脚步声,后倾着脑袋来看:“秦晏?”猴似的地跳起来。 “你是来看鱼的?”那人几近是跳到秦睦面前,大而空洞的眼神中闪烁着诡异的兴奋,“不对,不对,他是鲛人,你要看他做什么?” 秦睦被他吓一跳,后退一步:“阁主,我只想见见它长什么样子。” 男子咯咯笑着,不停地围着秦睦转了好几圈才停下,抖动着双手捏住秦睦肩膀:“你是不是想看它流出珍珠?我听说鲛人眼泪哭干之后会流出血泪,那个也会变成珠子,通红通红的珠子,可惜我还没有看过。” “我不。。。。。。” “那些客人一直打他,鞭子、烙铁都用过了,可他就是不哭,他哭多一点、再多一点,眼泪枯竭之后,我们就能看到那种好看的珠子了。”男人一直在自说自话,毫不掩饰自己的疯态,“哥哥说你很温柔的,你不会这样对海若的,对吧?海若和我说过,很疼的。” 秦睦抓住男人的一只手,稍用力便将他推开:“阁主,我不会伤害鲛人,我只是想问它一些事情而已。” “不对!你应该把他救出去!你要把他救出去!”男人嘶吼着要来扯秦睦的胳膊。 秦睦稍稍闪身就躲了过去,这男子显然有些失心疯。 “秦晏,你不会打他吗?真的不会吗?”男子几步走到秦睦面前,恳求地询问秦睦,“能不能不要伤害他?海若真的很疼的。” “我保证不去伤害它,阁主,还有别的什么我要遵守?”纠缠无意,秦睦当即承诺男子,男子这才叫人打开暗室的门带秦睦出去。 在外静候的小厮偷觑秦睦脸色,忍不住多言:“阁主心症难医,也不曾碰见过文大夫这样的神医,所以疯疯癫癫到如今,还请秦爷勿怪。” “你家阁主叫什么?” “秦爷难倒小的了,阁主尊名我们是不知道的,不过阁主的兄长与秦爷很是相熟。”小厮言语之间满是笑意。 秦睦不解:“这也是你们家阁主叫你说给我听的?”连自己东家叫什么都不知道,却又肯定东家的兄弟与自己有交情,实在奇怪。 “是,我们阁主记性不大好。我们阁主听他哥哥说,您并不像那些人会对海若作出那样的事情。” “那样的事情?” 叫上扶枳、钱明,小厮领着三人到另一个房间门口:“今夜,鲛人是秦爷的了。他若流下泪来,所化的珍珠也归秦爷所有,方法不论,但请您留海若一命。” 第八十九章 鲛人泪珠 经小厮一番话,秦睦也猜测到鲛人处境怕是有些艰难,只是看到那排还残留着血迹的千奇百怪的刑具时,她才觉得是自己还不够阴毒。 绕过那些刑具,秦睦三人径直走到可容下数十人泡澡的凸起的池子旁。方才远看不真切,现下这般近,秦睦只是潦草一瞥便蹙眉,这鲛人大约是个男子,相貌自是无可挑剔,比之珞珩更加明艳张扬,只不过白皙的皮肤上沾着水,交错纵横、深浅不一的伤痕显得他像是被打碎过后、重新拼凑在一起的琉璃,漂亮且脆弱。 鲛人倦倦地抬起眼皮,几秒后又闭上。 钱明搬了个凳子放到池子旁,秦睦坐下,单刀直入,掏出雾紫珠:“你可认得此珠?” 鲛人又像方才一般,只一眼又闭上:“不过是普通的珍珠。” “和你的族人有关吗?”秦睦不是修道之人,看不出珠子上有没有所谓的“灵气”,此珠牵连她和秦秉昭二人,若是鲛人真有传闻中的那些能力,能过凭借此珠让他们姐弟团聚,秦睦必然不会再让鲛人在这儿受这等折磨。 海若嗤笑:“难不成你也想把这个珠子原本的主人捉起来,和我一样沦为旁人玩物?” 秦睦并不在意海若对自己态度轻蔑,更不回答他的问题:“我只想知道这个珠子和你的族人有没有关系,我并没有闲情逸致去捉你们这些‘价值千金’的美物。” “没有。” 秦睦听其回答,起身要走,既然无关又何须再留。 钱明一抖眉毛,听闻鲛人可知未来,不若用此能力来测一测秦睦与秦秉昭来日能否再见?否则一千两问了鲛人三句话,岂不是白瞎? 海若见秦睦欲走,当即叫住他:“如果你走了,他们还会找别的客人来折磨我。” “与我何干?”秦睦心情欠佳,摸索着手里的珠子,并不打算回头。 海若稍稍挪动了一下自己碧色长尾:“但是,我能告诉你,他是否平安,还有,你们日后还能否相见。” 自常培另立新主后,时常有秦睦姐弟二人的死讯,却没有一则是真,秦睦坚信以秦秉昭之才定然不会落入贼手,所以并不十分担心,执意要走。 扶枳站在她一侧:“您问一问?”说着便还将秦睦推到凳子边坐下。 钱明朝着扶枳深深点头,二爷这种乖张习性可真是要不得,也是怕听到什么噩耗才执意要走,可无论好歹,都要得知结果才能真正放下心来。 鲛人往秦睦方向游过来,激起零星的水花,秦睦不自觉望向水中飘动游曳的鱼尾,又察失礼抬起头来。 海若也是习惯了这样的目光:“珠子给我。” 秦睦将这颗珠子摸索的温热,交给海若:“你如何能预测未来?”鲛人果如书上所写的容貌冶艳,连瞳孔也生的是那般深邃的青。 “你这颗珠子和另外一个是同一个鲛人的眼泪,如果珠子还在你要找的那个人身上我就能够感应到他是死是活。”海若接过珠子,伸出另一只手,“有没有他的其他物件,带在身上很久的那种。” 当初,秦睦突然出逃,岂会带秦秉昭的东西?秦睦一想,把自己手放到鲛人手中:“我和他是双生子。” 鲛人来回审视秦睦一派正经的脸,良久:“也不是不可以。” 手心下的蹼掌温度远低于人的,仅是简单覆在海若手上,秦睦都有一种为蛇类那种皮肤泛着水寒、柔软黏腻的动物所包裹住的窒息感,她深呼一口气:“我该怎么做?” “长时间佩戴在身上的东西会带着主人的气息以及记忆,时间越长,我就能越快地通过对鲛珠和物品主人气息的感应来‘看’到一些东西。”海若闭上眼睛,包住秦睦的手,“你是个人,和他是同日落地的双生至亲。不出意外,应该很快就会找到。” “好。”秦睦模仿海若的样子,也闭上了眼睛,那种被似有若无的潮湿气闷的感觉越来越严重,她只好迫使自己去回忆秦秉昭的面容。 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回忆起来并不是很困难,那些记忆当中的秦秉昭依旧是温煦笑着的、没有长大的模样,秦睦一向没有太多时间刻意地去怀念家人,可一旦有意为之便越陷越深,像被冰冷的水包围而无法自救,时间越长,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不要停下!”海若捏住秦睦的手,她的记忆太混乱了,人间、地狱、中洲、外九洲,甚至还有。。。。。。 秦睦不知为何脑子很疼,提起笨重的手拍了几下,回忆的时间越长,她就越觉得自己呼吸不畅,忍不住睁开眼。 “水!我为什么会在水里!”一张口,味道怪异的水直往鼻腔里冲,咸水一下子灌入秦睦的眼眶里,她迫不得秉着呼吸又闭上眼睛,撑着池底就要爬起来。 海若一把将秦睦脑袋按了回去。两只耳朵都进了水,鼻腔里的积水呛着喉管,秦睦又不敢张口。 钱明、扶枳见状况不对,立马拽开海若。秦睦手忙脚乱地攀着池壁坐了起来,抹掉脸上的水,稍稍平复急促的呼吸,厉声质问:“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你当真是出生于中洲?”海若神色不如方才镇定。 秦睦疑惑:“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曲周、锦全乃是塞外蛮夷之地行政区划严格,“州”一字不可随意用于某地,可她却从未听过“中洲”二字。 海若打量她一眼,颔首:“你要找的人尚且还活着,你无需担心。”他险些忘了,这儿是没人知道所谓“中洲”以及“外九洲”是为何物。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在扶枳搀扶之下,秦睦迈出池子,打着冷颤。 “我只能察觉得到他微弱的气息,他身边有高人已经把他的踪迹隐匿起来了,我看不清楚。” “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海若沉着脸:“我不知道,你们二人都太过怪异,我根本看不到任何未来的事情。” “那你刚才还看到了什么?” 海若用双手支撑着身子爬到秦睦身边,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墨色的瞳孔看不出任何情绪。 秦睦裹上厚重的裘衣:“你刚才还看到了什么?” 海若一个外人,如何会在乎自己与弟弟是否重聚?若是海若当真能测未来,那么到底何事才能让他惊讶至斯?秦睦不由好奇。 海若眼瞳泛着光亮,刻意地扬起唇角:“握紧我的手,我就告诉你。” 海若苍白又淋滴着水珠的掌蹼伸到秦睦面前。扶枳剑眉微凝,一把拽住似又受到蛊惑的秦睦。 秦睦抬眸,神色依旧清明:“你到底看见了什么?”伸出的手没有缩回,似要做足了打算,再来一次。 “我不知道,我不晓得我看到的是不是你的过去,但是肯定不是未来,”海若满不在意地撤回手,“你真的一丁点儿都不记得?” 幼时的事情记不得再正常不过,秦睦眉间纹路愈深,海若到底什么意思。 扶枳一探秦睦手背,凉得很,走到她面前,隔断海若与秦睦,“我们该回去了。” 回府途中,秦睦一直盯着海若所赠的泪珠,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马车停当之后,钱明见车内久久没有动静便要掀帘子去唤秦睦。 秦睦被人唤回神智,一把将海若的泪珠收了起来,下了马车。 沐浴过后,会心将唐迟早些对自己所言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秦睦:“唐姑娘并非软弱之辈,既要替您料理那些细作,便没有丝毫迟疑犹豫。” “一别经年,她到像是变了个人。”秦睦一口喝了驱寒的汤药,理理被角,“你觉得应当如何?” 会心端过药碗:“无论唐姑娘是真心还是假意,我们都要解决掉那些丫头,换上可信之人,不若借她的手。” “你倒是想的多。”秦睦虚咳几声。 会心笑:“既然是那些公子们暗中塞进来的人,撵走了或杀了都不可能有人怪罪,您才敢放心叫我帮衬着唐姑娘。” 扶枳敲门而入,会心将汤药碗交给外头听候的小丫头,返又坐在床沿边上。 “那条鱼说的话多半是不可信的。”扶枳多方打听溢鼎宝阁的主人,却始终没有任何眉目,那个所谓的“阁主”身份也可疑。 秦睦叫会心将海若赠与的泪珠交给扶枳:“依照海若的说法,鲛人能够通过自己的泪珠去追踪拥有者的去向,他给我珠子的目的又是什么?” “妖异心思诡怪,您还是别放在身上为好。”扶枳手下,想着该如何销毁此物。 秦睦倒并非惧怕海若用泪珠跟踪自己以对自己不利,而是思及当年在兰台无意中翻阅过的一本书:“与鲛人有关的奇闻异事,除却滴泪成珠之外便是人鱼膏,这些都流传甚广。不过,我曾在叫做《藏云疑迹》中读过一则故事,高祖立国之前乃是寒氏家臣,于南地出海遇弥漫海雾误入鲛人国,与众鲛人为伴数月方得归路,离去时还带出了一位面容姣好、善歌的青年。” “开国功臣、为高祖钦赐国姓的秦陵大夫,是有传闻他非人,而是什么精怪所幻化,不过大少爷一直以为他是身为男子面有女相才会有此传言。”扶枳不以为然。 “以往我也是不信的,这种传闻我也听过许多,若有人相貌美得太过总有这种传闻。只是秦陵仙居后被赏赐于张富民张相,张相曾抱怨过居室内设一深池怪异还因此被治罪。此外,二皇兄曾给我们看过高祖所遗书信,信中称秦陵为‘陵鱼’或‘泉先’,叫我不得不信。”秦陵无表字,碑上未刻、史书未载,陵鱼或泉先都是鲛人另称,属实叫秦睦疑心。 扶枳也算秦秉俨半个书童,开国功臣秦陵的事迹也知晓五六:“传说秦陵卜测天下冠绝,您是想学高祖以海若的能力规避日后凶险?” “高祖死后,秦陵也消失,墓碑也不过是个衣冠冢,按照史书的说法,他是疯了。可高祖陵墓当中有一盏吹不灭的灯,与人鱼膏之说颇为符合。”秦睦今日折腾许久这一番折腾,神色有些倦怠。 临死都要带走秦陵,还要将其制成灯,看来高祖也是担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扶枳思索许久:“二爷,依我所见,鲛人留不得。”海若近日用歌声迷惑秦睦爬到水里,头没过水将近一刻钟的时间。他和钱明在水池外站着,一刻也放心不下。 “海若现还在溢鼎宝阁手中,溢鼎宝阁什么深浅我们尚不可知,海若的事情日后再说。若能留他在身边最好不过。”秦睦说着打了个喷嚏。 会心与扶枳对望一眼,扶枳起身:“您该休息了。” “嗯,”秦睦点头,面露郁色,似又在谋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