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天下》 第一章 八百里加急 顺和十六年,当八百里加急的羽檄传回都城平津时,这天刚好是霜降。 平旦时分,正是夜与日交替之际。天还是灰蒙蒙的亮,雾气游走在街巷,晨露凝结于城墙。 这个时辰,靠近西直门的作坊与商铺已经接二连三地响起了人声。几个店铺的伙计揭开门板,清扫门前时,相熟的不忘偷个懒闲聊几句,还没说个尽兴,就被从里面走出的掌柜给抓个正着,训骂几声,只好各自散开了。 “都是好吃懒做的泼才,干嘛不卷了席子到城墙根下去做那等伸手要钱的便宜买卖?!” …… “哒哒……” 倚在门上,嘴里犹自骂骂咧咧的掌柜咦了一声,闭上嘴,朝着城门,侧耳去细听。 “哒哒哒……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 一卷晨雾翻腾,骏马飞驰而至,但见人影一晃,跳将下马。大喝: “八百里加急!御赐金牌,阻者死,逆者亡!” 守门兵将顿时退开,随即便见烟尘滚滚,骑者已然离去。 此时,古道凝云,天已大亮…… “八百里加急啊……”掌柜嘴皮子动了动,吐出瓜子壳儿,“这得累死多少匹马啊。”说着心疼地皱了眉。 旁边香料铺的账房也看到了刚刚过街的驿兵,边咬着冒热气的包子边搭话道,“这是从南边来的吧?” “应该是了,南边不是正打仗嘛。” “可是……打赢了?” “这还不可知,不过有叶征这样的骁将,秦府兵这样的勇军,前几仗都赢了,没道理最后打不赢州莱那帮獠子。” “对呀,应该是赢了。”账房咬着最后几口包子,“南方来的香料贩都说这次打完就结束了,这都要打到州莱王都去了。” 掌柜望着从屋檐那边露出的半拉太阳,眯着眼问,“有八年了吧?” 账房思索了一下,“刚打起来那会儿,我家莺儿才一岁多点,前几天都过完九岁生辰了。算起来,是有八年了。” “八年了啊。”掌柜仰头看天,“终于结束了。” “是啊,结束了。”语气感叹。 账房吃完了包子,吮干净指头上的肉汁,掸掸衣衫,朝着刚刚发亮的天拜了一拜,嘴里唱道: “天佑吾缙云啊!” …… “天佑吾缙云啊!” 刚上完早朝的顺和帝,鸣鞭退朝之后,便坐着八人抬的御辇回了寝宫,垫子还没坐热,自宫门前马跌人坠开始,这一封不知内容的八百里加急军报经过层层的传递,终于到了他的手上。 顺和帝强自镇定,从筒中抽出木片,虎目一瞥,脸上风云变幻,少顷,惊坐而起,却不发一言。 难道是败了? 众人忐忑不安地猜测,内心惶惶之际,却听上首的君王突然抚膺大笑,笑声如雷。 “天佑吾缙云啊! 得此良将勇军,先祖之魂,自当寂于四野耳。” 原来是胜了啊。 刚刚还揪着心的众人都松了口气,遂而喜笑颜开,跟前伺候的大太监都极有眼色地上前说着喜庆话。 纷纷道此战大胜不仅是兵士将领的功劳,还有圣上英明的统筹决策云云。顺和帝被说得龙心大悦,连连发出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响亮,却又戛然而止,宫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君心难测,都惶恐地低下了头。 “终于结束了啊。”顺和帝止住笑声,脸上的表情好像又没有那么高兴了。 他抬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百花凋零,百草枯黄的肃杀之景,一时也不知是喜悦多一点,还是怅然多一点。 长达百年的恩怨纠葛,鏖战数年,战死了不知多少的缙云儿郎,致使良田荒废,亩生荆杞,健妇锄犁,白骨无人收。 “都结束了啊……” 心绪复杂的顺和帝静立窗边,有些怔愣。 离得近的宫人低头弓腰,候立一旁,沉默了一会儿,才听得耳边隐隐约约飘来一句,“驿兵启程时大军也该班师回朝了,这些许日子,也不知已经走到了哪里。” “……不过总该是过了大散关了……” 宫人闻言悄悄抬头,也向窗外望去,这一眼望过京城,望过山野,望过田亩,望过繁华的城镇或者偏僻的村落,直到那由南至北的归家之路。 …… 自十天前在大散关休整过后,征南大军就几乎没有停歇地持续行军。此次也是,所有人只在昨晚休息了短短三个时辰,这一整天都是马不停蹄,步履不辍,直至到了这片黄草遍地的荒野,上头的人才下令休息整顿。 慢慢地,荒野上扎起了一个个营帐。 这一天多的疾行虽然有些劳累,却没有一人发出怨言,比起残酷的战场,这不算什么。 自古以来,但凡打仗,那都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熟悉的同袍有的死了,有的还在,身边的人来来往往,不断的变换,兵士都是不通文墨的粗人,实在说不出世事无常,物是人非这类的话,最后就只能通通归结为一个字——命。 这就是命啊。 命不好的死了,命好的活了,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命字贯穿始终。 他们这群活下来的现在还可以凯旋归京,获得赞誉和荣耀,死了的却连尸骨都无人收捡,这不是命又是什么? “我觉得这不是命,是衰(sui)啊。” 枯黄的草地上躺着一个小小的男孩,双手交叉于脑后,明明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却十分老成无赖地叼了一根枯草在嘴里。 他的旁边还坐着一个十一二的少年,拿着水囊,穿着有些破烂的甲胄,肥大的衣衫罩在他瘦小的身子骨上,很不合身,也不知道是不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毕竟甲胄这东西也不多,有好些底层小兵都是穿一身布衣裳,在刀枪剑戟面前,一点用都没有。 这烂甲衣好歹还有点屁用…… 少年看着男孩,想要听清楚他说的话,却总是被他咬的晃来晃去的草根夺去注意力。 “啊?”他傻傻地道。 “我说,这不是命,是衰啊。”男孩吐掉草根,从地上坐起来,凑过去扯开颈上的布条给他展示脖子上的伤口,“你看。” 伤疤约两寸长,刚脱了疤皮,还是粉嫩的颜色,伤口应该很深,所以最终留了一道长长的凸痕,横亘在纤细而脆弱的脖颈上,显得格外狰狞。 少年终于集中了注意力,待看清之后,有些疑惑地说道,“这……这伤口……你不应该还活着啊……” 自九岁起,他好歹在战场上也摸爬滚打了两三年,一眼就看出这样严重的疤痕得是十分深的伤口才能造成的,这是在咽喉部位,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少年一开始只是来这儿的湖边打水的,打完水一转头就看见这小子躺在草地上,那么小的年纪,也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一时兴起才上前来搭话。如此想来,简直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他该不会是遇到鬼了吧?!! 一想到这,少年看着对方苍白的脸色,愈发地觉得这是游荡的孤魂来着,顿时小小的脸蛋面色青白,被吓得连连后退。 “你……你其实……已经死了吧?!!”他惊恐地道。 “诶,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人!人!”男孩看他那副见鬼了的表情,翻了个白眼,有些气闷地道。 少年动作稍缓,迟疑地又看了几眼他的伤口,结结巴巴地道,“那你……你怎么……怎么还活着的?” “因为我不衰啊!”男孩又丢了个白眼给他,“先天之命,后天之运,命不可改,运却可变。你看我受了这样的伤却还活蹦乱跳的,说明我很好运啊。” 确实好运,死了都能再来一次。 “就算你不是野鬼,也像个妖怪。”少年重新坐了回来,心中没有刚才那么害怕了,可能是意识到男孩并没有想伤害他。 “你说话古里古怪的,年纪比我小,却懂的那么多。”少年拔起一根枯草,“这不是妖怪是什么?” “我不是妖怪。”男孩仰头望天,“古有甘罗项橐生而知之,今有我叶栖迟学而知之,我这没什么了不得的。” 少年明显没有听明白。 “你能从战场上活下来,怎么还这么傻啊?!”叶栖迟也就是男孩道。 “可能是因为我还没有直面过真正的战争吧——我有一个同乡,比我大五岁,之前他一直护着我,像我这件甲胄……”少年扯扯身上破烂的甲衣,“就是他给我的。” 顿了顿,“不过他已经死了……”少年低下头去,吸了吸鼻子。 叶栖迟没有说什么,仍然沉默。 渐渐地,旁边传来小声的哽咽哭声。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太过丢脸,想要憋住却又控制不住,总是哭地断断续续的。 哭了一会儿,少年缓过了劲儿。他抬手擦了擦眼泪鼻涕,看叶栖迟望着草坡下的湖面发呆,以为他还太小,虽然聪明,却也理解不了什么是死亡。 死亡,可是世上最恐怖的东西…… 少年转头也望着前面发怔,直到一只孤雁飞过天空,发出响亮的叫声,他这才回过神来,拿起水壶,站起身,低声说了句,“小妖怪,我要走了。” 见叶栖迟半点反应也无,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你以后小心些,可别轻易死了……” 仍是没有反应,少年看了男孩最后一眼,最终还是转身离去了。 秋风打着卷从草坡前刮过,卷起一些断掉的枯草,裹挟着向前方的湖面扑去,惹起一圈圈的水纹。 “我才不会死呢……” 叶栖迟站起身,拍拍衣服,看着天空再次飞过的一只孤雁,他口中吹着哨子,转身下坡。 再也不会了。 第二章 酒宴 草坡上的一片营帐,都是按照营盘扎的,营盘则会随着地势的变换而改变,整片营区扎好之后壁垒森严,井然有序。 其中有一处营帐,它隐没于其他军帐之中,看似好像没有分别,但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营帐周围隐蔽了一些黑甲侍卫,他们正在持戟守卫。 叶栖迟从草坡回来,停在营帐前,左右望了望,然后掀开帘布,飞快地窜了进去。这么一处小动作,分布在周围的黑甲侍卫没有任何反应,纷纷视而不见。 刚踏进账,还没走几步,叶栖迟耳朵一动,脚步一顿,迅速转过身去。与此同时,一道幽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郎,你刚刚去了何处?” 叶栖迟已转过身,闻言笑着道,“这帐子里闷,我出去玩了会儿。” 刚说话的那人是一个衣着朴素的老妪,一身灰衣,不苟言笑。面相也不算和蔼,嘴角下撇,两颊肌肉下垂,凸出高高的颧骨,额间还有一条深深的沟壑,整体看起来就显得很严肃,其实也不是看起来,是本来就很严肃。 果然,那老妪闻言紧皱眉头,脸上的沟壑更加明显,她不赞同地道,“小郎,你怎么又溜出去了,一个人得多危险!” 叶栖迟道,“有什么危险的,这么多人。” 老妪道,“就是这么多人才危险!” 叶栖迟顿时明白了,原来是那个危险啊。 他装作没听懂的样子,“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说着他转而坐下,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朝着老妪道,“乾婆,我饿了。” 乾婆却不想让这事翻篇,她走过去坐在旁侧,又问道“你与他人言语了吗?” “没有。”才怪。 “真没有?” “嗯。”真有。 “以后可别偷跑出去了。” “好。”个屁。 “真的?” “嗯。”假的。 又絮叨了半天,乾婆的眉头就没松开过,“你可别再顽皮了,上次就是……” “乾婆!”叶栖迟忍无可忍地打断她,“我饿了!” 乾婆止住话头,叹了口气,道,“将军刚刚遣人来,说今晚有一场酒宴,让你一会儿去主营与他一块吃。” 叶栖迟顿时泄了气,摸着肚子,“好吧……我知道了。” 就这么说着,外面已经来了人,隔着帐子询问,“小郎可回来了?” 乾婆道,“回来了。” 那人又道,“将军现在找呢。” “知道了。”乾婆招呼一声,看了一眼叶栖迟身上穿的灰扑扑衣裳,又皱了眉,朝外喊了一句,“还请稍等片刻。” 说完就去翻出包袱里的干净衣服,嘴里还责怪道,“小郎怎么又穿成这样?” “也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得来的。”片刻后衣服找出来了,她帮叶栖迟换上,捏着换下的脏衣,团成一团就想要给丢出去。 叶栖迟看见急忙阻止道,“别丢,我以后还要穿呢。” 乾婆闻言没说什么,给他收了起来。目光又落到他的头顶,一头头发跟杂草一般。 “这还得重新扎个小髻。”乾婆散开他的乱发,仔细地拈出其中的杂草,一边梳一边唠叨道,“这是去地上滚了一圈?总是这般不讲究,好歹也是个……” 说到这,她截住话头,没有说下去。 叶栖迟乖顺地让她动作,听到那未尽的半句话,心中哼笑一声。 是个……是个什么? 是个……小姑娘? 他,不对,应该是“她”了。 自她醒来有两三月了,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为什么她一个女娃要做小子打扮,周围人还从没说起过此事。估计以前那小孩儿可能都没有自己是个女娃娃的概念吧,让她都不好装作天真地去问一句为什么? 扎好头发,乾婆给她抻了抻衣摆,抚着她的头道,“去吧。” 叶栖迟僵着脖子出了营帐,跟着来人走了,路上她抬手摸了摸头,一副很不适应的模样,她很少被人摸头,长大之后就更少了。 “小郎,到了。”前头领路的人侧身提醒。 “哦。”叶栖迟应道。 还不待她进去,就从帐中当先走出一人,头戴纶巾,一身儒衫,外披大髦,三十岁上下,俊眉星目,仪表不凡。 随着他的进出,带出了帐内喧闹的人声。其中一个大汉的声音最为响亮,而那响亮的声音正追着青年出来。 “柳良誉,你跑什么呀?!” 紧接声音之后的是一个虬髯伟干,虎目牛息的武将,面相看起来有些凶恶。 “难不成是怕了?!”武将搓搓手,接着道,“放心,哥哥会照顾你的…嘿嘿……” 此话一出,柳勤的脸色却更加难看了。 这莫名的猥琐是怎么回事? 叶栖迟站在一旁,身量矮小的她可以说是毫无存在感。 柳勤挥袖甩开武将如蒲扇般大小的手掌,“武昌,你要点脸!” 武昌钳住他的肩膀,乐呵呵地道,“我怎么不要脸了?劝你喝点小酒而已,婆婆妈妈的,一点英雄气概都没有!” “你明知我喝不得酒。”柳勤试图再挣扎一下。 武昌直接推着他的肩膀就往营帐里走,嘴里还说道,“没事,就一点点,一点点。” 柳勤:我信你个鬼! 一转身,两人终于发现了背后小小的叶栖迟,武昌啊了一声,松开柳勤,上前一步,伸手把她给捞了起来,抱在怀里。 “八郎来啦。”他抖着手臂颠了一下重量,“还是这么轻,一会儿可得多吃些。” 说着就抱着叶栖迟走了进去,完全忘记了背后刚刚还拿住不放的人。 柳勤摇摇头,叹口气,还是跟在了后面。 帐中还有好几个人,有如武昌一般的武将,也有如柳勤一般的幕僚,这些都是叶征的亲信,随他上阵杀敌,冲锋陷阵,有着过命的交情。 现在这些人都在举杯喝酒,你敬我,我敬你,没完没了。 叶栖迟被武昌抱着挨个打招呼,没一会儿,她就受不了了。 “昌叔,你能把我给放下去吗?”叶栖迟道,“我要自己走。” 武昌闻言又颠了一下称个重量才把她给放下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语气有些幽怨,“你这小孩儿……一点都不娇气。” “不娇气难道不好吗?”叶栖迟无语。 “好!很好!” 就在他们对话的时候,一道低沉浑厚的嗓音插了进来。 “我叶征的儿子怎么能是个软骨头?!” 说话的叶征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年轻俊逸的脸庞上全是笑意,“你们也是,别惯着他。” 诸人都推说没有没有,一直都在帮忙锤炼敲打云云,一听就是假话。 武昌回了自己席位,闻言笑道,“将军……前面都是‘七仙女’了,好不容易得来个小子,要我就天天拎在身边,事事小心照顾,不让其有半点差池。” 叶征笑骂了一句滚蛋,却也想起了不久前的那次“差池”,不由软了心肠,慈爱地笑着,向站在中央的小娃招手,“阿迟过来。” 她走过去坐下,恭敬地唤了声阿爷。 “今天出去玩的可开心?”叶征笑问。 叶栖迟也没想过能瞒得住叶征,所以一点都没有被发现的惊慌,她还有些认真地思索了一下,然后才说道,“好玩儿。” “好玩儿?阿爷有说过让你好好呆着不能出去的吧?”叶征把热好的羊奶放在她的食案上,脸上仍是笑着的。他推了推碗,示意她喝,“还记得吗?” “记得。”叶栖迟皱着眉头,端起这碗腥膻无比的羊奶,尝试性地抿了一口,又腥又腻的口味,一口之后就不再动了。 “既然记得,怎么又出去了?”叶征食指敲击桌面,发出不是很明显的声响。 叶栖迟知道他这是有些生气了,要搁别人身上也许会犯怵,但她却是完全不在乎。 捻起一块小小的糕点,她边吃边含糊地道,“阿爷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 叶栖迟眨巴眨巴大而水灵的双眼,“虚心认错,死不悔改……” 话音刚落,还不待叶征对此有任何反应,一直暗暗旁观的柳勤就噗嗤地笑出了声,“哈哈,八郎这是想要死不悔改?” 叶栖迟看着柳勤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又望了望叶征有些黑沉的脸色。 她淡定地吃着糕点,“不是呀。”咽下去嘴里的东西之后,又接着道,“我只是不想认错嘛。” 叶征脸色更黑了。 “你连错都不想认了?!” “阿爷。”叶栖迟看着他,“认错之后却不改不是更可恨吗?那是骗人啊。” 她祭出向来无敌的天真眼神,“难道阿爷是要我说谎?” 叶征怎么会教唆她说谎?!急忙道,“不是,没要你说谎,是要你认错。” 她低下头,小声地说,“可是认错就是说谎呀,虽然不是我的本意,不过若是阿爷要我说谎的话,我也会听的……” “不是认错,是说谎……不是……是认错……算了。”叶征扶额,“这事我就不追究了。” 叶栖迟再接再厉,“那以后……” “你以后要出去也行。”叶征道,“不过出去就得带人,知道吗?” “嗯,知道了。”她点点头,看上去无比乖巧。 啧啧啧,真是厉害啊,这小子可太精了。 柳勤看她三言两语就糊弄了过去,忍不住心中感慨了一句。 跟她娘一样地不好惹。 柳勤想到此,回忆起了什么,打了个寒颤,赶紧端起酒盏喝了一杯暖身,温酒下肚之后才突然想起自己不应该喝酒。 果然,下一刻就是无数递到面前的酒杯…… 吃席的时候,叶征一边应酬着不同人的敬酒,一边抽空给叶栖迟夹菜,夹的全是清淡的不行的菜式,她受了伤只能吃这些。 “伤口好的怎么样了?”叶征问。 “好多了。”叶栖迟放下银筷,又把颈上的布条扯下给他看。 “那伤口可还痒?”叶征又问,语气中全是关心。 “也不痒了。” 叶征满意地点点头,道:“虽然伤口好的是差不多了,但你遭此大难,身子骨亏损了许多。”叶征瞄到她推到一边的羊奶,伸出长手又给移了回来,“得多吃点滋补的东西。” 羊奶热的时候就不好喝,冷了之后就更不好喝了,况且于她来说,这腥味她比常人还要更加不能忍受,光是闻着就要命了。 叶栖迟微蹙眉,实在是不想喝。 “阿爷,我不想喝。” 叶征刚刚被她套路了,现在还记着呢,就有意刁难她一下,“为什么不想喝?” 不想喝还能有个为什么?就算有,接下来是不是还有个为什么的为什么等着她?不一下子堵死估计是没完没了了。 于是她抿了一下嘴,一脸认真:“因为我……醉奶。” “……” “……” 第三章 夜袭 这宴席一直吃到了酉正时分,出来时天都快黑了。几颗星子散发着冷寒的光芒,月亮隐约地显露出身形,落日还有一线余晖晕染在西方的地平线上。 然后日月轮换,斗转星移。 西天彻底陷入沉寂,明月爬上天幕,繁星抖动光辉,一息一灭之间,星光流动。闪烁的天穹下,一条不算宽阔的河流贯穿整个荒原,江面波光粼粼,江水缓缓流淌。 依着江边的空地上,许多营帐如星盘散落,其间熊熊燃烧的篝火仿佛是荒原上唯一的光亮。 或许也不是。 据此地西去十里地,背风的草坡下,黑夜中闪耀着一点火光,目光推移,一支近四百人的商队正在休息。 商队的护卫正在四周守夜巡逻,他们的双眼紧盯着黑夜,摇晃的火光映照在脸上,神情严肃,不敢有半分松懈。 一阵夜风偶然经过他们身旁,惊起了沉于地表的寒意。 睡在货物边上的马夫打了个哆嗦,突然从梦中醒了过来,他迷朦地朝四周看了一眼,黑夜还是一如既往的静谧,只有火堆偶尔会传出噼啪声响。 他打了个哈欠,翻个身正打算继续睡,拴在不远处的马儿打着响鼻,踢踏着马蹄,前后拉扯缰绳发出焦虑的嘶鸣。与此同时,本来窝在人怀里打瞌睡的小猴被影响得开始上窜下跳,嘴里尖利的声音不绝于耳。 “怎么了?怎么了?”熟睡的人们纷纷醒了过来,互相询问着发生了什么,场面一时之间有些混乱。 护卫自然听到了这边的声响,其中领头的黑衣男人神色一凛,他抬臂做出手势,几人越众而出窜向了前方的黑暗,又有几人朝后退,往人群中去了。 “发生了何事?”睡在账中的领队被嘈杂声惊醒。外出行走的商队必须得十分警惕,不然不仅是货物被劫,说不定还会身首异处。 领队披好衣衫,提上大刀踏了出去。掀开帐帘,外面的声音更加清晰了一些,他看向人群中威势极强的黑衣男人,叫道 “何宓!” 听到领队的唤声,何宓转身走过去。 “怎么了?!”领队问。 何宓抱着手中的刀,棱角分明的下巴点了点东北方向,他的声音极沉极冷,“那边有些动静。” 领队顺着方向看了一眼,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是狼还是……人?” 何宓面无表情地答,“没听见狼叫。” 那就是人?! 这可怎么办才好,“货物”可千万不能出差错啊! 还不待领队再多想下去,刚指过的那个方向就响起了一声狼嚎,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嗷呜声。 狼?是狼! 他稍微松了口气,是狼就好。他们队伍庞大,又有火堆,狼群大多不敢上前攻击,但人可就不一定了。 这年头,人总比野兽还可怕。 何宓却没有任何放松,直至他派出去的人回来向他汇报。 “真的是狼?”他拧眉。 “十几只狼,只敢在周围徘徊。”来人回答,“为了保证稳妥,我们的人已经去清剿了。除此之外,没有发现其他不对劲的地方。” 何宓闻言沉默不语,眉头却始终没有松开过,他的眼皮突然跳了两下。 领队明显没有他那么疑神疑鬼,在确切听到是十几匹狼之后就放下了心。他安慰何宓,“你若是不放心,再多派点人就是。” 何宓没应声,抱着刀到前面去了,领队在后面又嘟囔了什么,他没心思听。他锐利的视线顺着火光的黄晕,到了黑暗与光明相洽之处,再然后是完全的黑暗。 他的眼皮又跳了一下。 马夫轻柔地抚摸着马脖子,揉着马鬃,又给它们喂了些干草,安抚好了这几匹马。 “是狼啊。”旁边的人也听到了狼嚎。 “对啊,是狼。”马夫随意应到。 “狼的话就不怕了,那些护卫够应付了。”又一人道。 “不过为什么要杀狼?这些狼又不敢靠近,不是白费力气吗?” “这谁知道?不过都是虚惊一场。而且白天还要赶路呢,我可累死了,这就睡了。” 其他人也是这个想法,有人招呼马夫,让他也赶快休息,马夫笑着回了句好,一会儿。 然后他就走到了营队外围,他出来的缘由很简单,只是因为人有三急,实在憋不住。 这时,商队护卫对狼群的猎杀已经接近尾声了,只有偶尔几声极凄厉的嚎叫,在夜里听起来怪渗人的。 “这群畜生!”马夫骂了一句。 解决了一下人生大事,他整理好衣服,抓了把地上的枯草擦擦手。 夜里寒凉,当不知何方吹来的夜风轻抚过他的脖颈时,马夫战栗了一下,缩了缩肩膀。 他起身往回走。 一步。 两步。 三步。 浓稠的黑夜中,一个人影突然软倒委地,然后再也没有起来。 人影的身下渐渐湿润,一片黑红色开始扩散,又是一阵寒风翻卷而过,夜深了,周围的狼嚎得更厉害了。 …… 叶栖迟突然睁开眼,没有任何的恍惚呆滞,她的眼中是一片清明。 坐起身,凝神侧耳听了听,在各种杂音的间隙,顺着风飘来了另外一些奇怪的声音。 这奇怪在于,刨除了那些可以解释的杂音之后,这些声音虽然明白是什么却在此情此景下显得不合常理。 狼嚎,惨叫,马鸣,刀剑相击之音。 很不合常理。 那些声音还隔得很远,但她听到了。 她轻巧地起身,拿过衣服套上,没有惊动睡在旁边的乾婆,悄悄地出了营帐。 …… “锵……”刀刃与刀刃相撞,擦出一连串的火花。 何宓沿着刀身上前,在对方还不及反应之时,手中的利刃已经嵌进了那人的脖子,反手抽出,再顺势没入旁侧之人的身体,略一翻搅,在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古怪声响之后,他握刀避开飞溅的血液,毫不恋战,迅速往前方疾驰而去 刚刚还祥和平静的坡地,现在已经是一片火海。 在哪里? 何宓运起身法,绕过阻拦在前方的人,或者杀了阻拦在前方的人。 到底在哪里? 他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如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眼中黑沉一片,只偶尔映出些兵器的冷光。 还是大意了。 何宓想。 这不应该。 他又想到。 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 目光搜巡着四周,企图寻找出他要找的,但如今局势太过混乱,很难辨别出什么。 他的时间不多了。 “啊!!”一声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响起。 何宓微一停顿,稍一转向,就朝刚刚发出尖叫的方向而去。 在那里!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刚刚那一声尖叫,不说是震耳欲聋,也算得上是穿云裂石了,所以这一声耗尽了那女人为数不多的生命力。她躺在地上,嘴里不住地呛咳出殷红的鲜血,她手中的东西终于燃完了最后的引线,砰地一声,直直地射向天空,最后爆裂开来,照亮了一小部分黑夜。 一片火海之中,何宓终于找到了。 …… 营地的主帐亮了起来,叶征一身利整的铠甲,面前跪着个人,气息微弱,十分的没有存在感。 “是那支商队?”叶征道,在到达这片荒原之前,派出去的斥候就已经发现了一支大型商队。 “是,有人夜袭了他们,属下看到了天空中的响箭。”地上那人回道,“将军,您看是否要带人去营救?” 叶征沉吟片刻,在烛光跳跃了一会儿后,他转身出了营帐,落下一个字在身后,“走。” 沉黑的夜色中,叶征决定带一队人去看看。他拉过自己的马,解开缰绳,刚要跨上马背,上面却突然直起一个人影。 他的身体一瞬间绷紧,手臂动了动,那个人影却出声了:“阿爷。” “胡闹!”待看清人影之后,叶征肝火大旺。 他差点就动手了! “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作甚?!”叶征气得差点忘记自己本来是要干什么的了,“陈谌是怎么回事?!怎么总看不住你!”说着就要把她给抱下马。 叶栖迟抓住马鬃,“阿爷,你冷静点。” 虽然天黑看不清表情,但那严肃认真装得跟个大人似的语气让叶征生气之余,又有些哭笑不得,他语气稍缓,“阿迟,别闹,赶快回去。” “我要跟着去。”她执着地抱着马脖子。 “你知道我们要去干什么吗?”叶征好笑地问。 “我知道,我听见了。” 刚刚她在外面?听见营帐里的对话了?怎么又没有人发现……叶征无奈地想。 他这个小儿子长得小,又不吭不响的,总是让人忽略了去,不然她怎么总能在陈谌眼皮子底下溜走,他自己刚刚不是也没发觉吗? 不过爱子心切的叶征却忽略了一个问题,既然长得矮小,又是怎么跑到马上去的呢? “阿爷,你们又不是护不住我。”叶栖迟接着道,“我想要去看看。” “看什么?”叶征挑眉,“这般血腥场面,小心晚上梦魇。” “我不怕。”她看出叶征的松动,再接再厉道,“更何况我看得也不少了。” 边关出来的孩子,难道血腥还能见得少了? 叶征也不知道她争着要去看什么,不管看什么总归是小孩子脾气,他不是小孩子,他自然不懂。 拗不过她,叶征翻身上马,把她护在身前,算是答应了。 第四章 救援 那人的马后还缀着三只狼,三只狼的后面还追着大约四五十人,俱是一身黑衣,胯下都是精壮的悍马,手中都是一水儿的月形弯刀,从他们的装扮上就可看出这绝对不是一群乌合之众。 除了正规军队与私人部曲,基本很少有像这样训练有素的队伍。 “不像是山匪,倒像是军队。”还一点遮掩都没有。 叶征的马停驻于地势较高的草坡上,这里视野开阔,借着不远处的那一片火光,可以轻易地看清下面的局势。 “将军。”武昌御马上前,“要动手吗?” 叶征没有言语,只是挥臂示意,其余人都意会地驾马下了草坡,最后只剩下三人护卫。 而那离开的诸人,下草坡前就分道扬镳,十人去对付追在那人身后的黑衣人,另外的去还在起火的商队营地。 “我们不下去吗?” 怀里的人突然出声,叶征低头看去,叶栖迟说这话当然不是因为怀疑这些人的能力,只是单纯地发问而已。 叶征摸摸她的头,“再等等。” 他用披风裹紧身前的小人儿,即将破晓,天更黑了,也更冷了。 “哦。”叶栖迟无可无不可,要说她为什么非得跟着来,这是一种莫明的感觉——她得来。 她这人有一个奇怪的地方,她想要做的事,不管有多荒唐多困难,最后总会做成。不仅仅是因为她个人的努力推动事态的发展,还有另外一些其他的原因,这些“另外”不可捉摸又神秘莫测,叶栖迟索性就把它称为——天意。 而本来应该与己无关的事情,她的脑中却会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不一定非得去做,但不做又坐立难安,做了之后的结果也是有好有坏。 这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叶神棍如是想。 我也许是天选之人? 这简直就跟“因为我至今没死所以我是不死之身”这种想法一样的荒诞,说白了就是——想太多。 她偶尔会把事情牵扯到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上,但事实上这种想法也可以叫做“心血来潮”,或者“突发奇想”? 而每次的心想事成或许也可以归结为“走狗屎运了”…… 叶栖迟躲在披风下的脸波澜不惊,只一双黑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那片荒原正在上演的场景。 远远看去,最前的那人黑色的一块,身材异常的臃肿。三只狼追击在身后,不时有速度快的扑上去攀咬,然后被那人眼疾脚快地踹开。狼被踹得向后翻滚了几圈,然后爬起来接着追击,看起来颇有一种不死不休的架势。 虽然没有被狼咬伤,但是那人也被拖慢了速度,后面的追兵渐渐迫近。 再等到下一次,又有一只狼扑了上去,这一次它咬中了马上那人的小腿,咬住了就再也没有松口,在被马拖行了十几米之后,那人最后还是没有稳住,被拖下了马来。 “什么仇什么怨啊。”这狼也太执着了。 “嗯?”叶征发出一声疑问,她嘀嘀咕咕地在说个什么呢? “阿爷,那里还有一个人!”叶栖迟突然惊呼,那人从马上滚下来之后,本来臃肿的身体突然就一分为二,变作了两个人。 “还是个小孩儿。”她接着道。 叶征闻言也跟着看过去,瞬间,他眉头紧皱,这是意料之外的情况。他的人虽然快赶到那边了,但保一人不难,若还有一个孩子,这就不一定够了。 “我们也下去。”叶征当机立断,带着剩下的三人下了草坡。 …… 何宓嘴里喘着粗气,单膝跪在地上,腿上的伤口有些深,流出来的血把裤子洇湿了一大片。这只是其中一处,他浑身上下大大小小还有着数不清的伤口,腿上的最严重而已。 他撕下衣角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一手拄着刀,一手向后拢护着身后的人。 那是个身量单薄的少年,面色寡白,像有不足之症,大概十二三岁,面对如今的困局,他苍白年幼的脸上一片坚毅之色。 “何宓。”少年嗓音独特,音调不高却让人很容易听清。 “嗯?”何宓正跟眼前的三只狼对峙,听到他的声音,分过去了一些注意。 “你自己逃吧。”少年道。 何宓抿紧嘴唇,“三郎,你在说什么胡话。” “那些人是来杀我的。”少年接着道。 “我当然知道那些人是来干什么的,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走!”何宓的眼神又锐又利,其中的凶性跟身前的野兽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叹了一口气,少年有些无奈地道:“为了掩人耳目,我们只带了二十人混进商队,如今只剩下你一人,你不走,我们也活不成。” 少年的语调听起来好似平静无波,但细细分辨就可听出其中隐隐的颤抖。他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追兵。 “你不是我家的家仆,我死了也不会连累你的,而你逃走后,至少能让阿爷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何宓想:不连累?不,怎么会不连累!只要少年死了,他根本不可能活得成! 想到此,何宓眸光一厉,不再多说,他们的马还在不远处,先赶在那些人来之前杀死这几匹狼,杀了狼之后他们骑上马还是有可能逃脱的。 于是,何宓握紧刀,结束了对峙的局面率先发难,他右脚使力一蹬,像是一簇箭矢一样射向了左边的野狼,手中的刀银光一闪,没有任何花俏,只是极致的快。 温热的血液喷溅在脸上,一只狼软倒下去,没了生息。 虽然这只狼是死了,但另外的两只也已经冲到了跟前来,刀卡住狼骨拔不出来,他根本躲避不及,一道骨骼肌肉撕裂的声音。何宓闷哼一声,左手已经被狼咬住,再用力些,估计这条胳膊都会被扯断,而另一只狼也咬住了他的右腿,牙齿深深嵌进血肉,钳住了他的腿骨。 他已经是强弩之末,而雪上加霜的是,在这会儿功夫内,追兵已至,他亲眼看见当头的一人,抽出一支箭,对准了他这个方向。 弓越拉越满,弦越绷越紧。 “嗖……”一支闪烁着寒光的羽箭擦出破空的声响。 何宓瞳孔紧缩,映出越来越近的死亡。 “擦……”在此般危急的时刻,意想不到的另一支羽箭从不同的方向射出,拦腰截断了前面那支箭,断掉的箭落在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救兵!是救兵! 第五章 意外 何宓有一瞬间的不明所以,然后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虽然不知道这是哪门子救兵,但先解了当下困境,再做打算也不迟。 这么暗的天色都能拦下那支箭,来者肯定不是一般人,而且在此之前,他并没有半分察觉,定然是极厉害的高手! 果然,之后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了一小队人马,身穿铁甲,臂挽大刀,每人都被与头甲相合的半张铁面遮住了脸,更显肃杀之色。胯下健马呼哧打着响鼻,一副跃跃欲试的狂躁之态,而马上之人不发一语却威慑敌胆,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一眼望过去,只有十人,但这十人接下来却扭转了整个战局,如同猛虎出笼,有锐不可当之势! 突然急转直下的局势让何宓重燃了生的希望,他不知从哪儿爆发出了一股力量,与两狼胶着的情势瞬间扭转。他拼着不要左手的风险,右手握拳击打狼首,一拳一拳,跟不要命似得凶残。 后方的少年跌坐地上,他刚刚掉下马的时候摔折了腿,要不然也不会劝说何宓撇下自己逃命,本来是必死的结局,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他有些懵。 可以看出后来的一小队人对那些要杀他的追兵隐隐呈压制之势,数量上的悬殊被武力上的差距填满。而在这混乱的时刻,他又听到了一些声响。 少年转头,就见从黑夜中又冲出了三人,打头那位器宇轩昂,一身铠甲折射出幽幽的冷光。 他本是坐在稍后的位置,然后就见穿着铠甲的那位一眼就瞧见了他。上前从怀中掏出个什么,往他旁边的地上一放,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直起腰,转身冲入了战局。 少年愣怔地回头。 “嗨……”叶栖迟被亲爹丢下,在一旁看热闹,见少年回头,笑着打了个招呼。 “啊?……啊……” 少年没想到那人掏出来的居然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娃,在此情此景下着实是有些奇异。而这小娃还神态自如地跟他打招呼,不见什么惧色,倒是平静的很。 “我……你……”少年一阵失语,觉得不说什么不行,又觉得说个什么也不行。 “你没事吧?”叶栖迟戳了戳他的腿,主动找了个话头。 “没事。”少年轻扯了一下眉头。 “真话?”她又戳了戳。 “真话……”在风中颤抖的少年皱着脸说着鬼都不信的“真话。” “哦。”叶栖迟听他这么说,失了兴趣,又再次把目光投向前方。 看起来阿爷以一当十都没问题,那些人败局已定了呢。 憋了一会儿,少年忍不住凑过去了些,嘴里叫道:“小弟弟。” “你叫我什么?”叶栖迟不爽了,她猛的回头,瞪着眼,弟弟就算了,加个小为前缀干嘛?总让她有种不好的联想…… 看着脸上犹带两团婴儿肥的小娃,虽然瞪着眼,却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少年迟疑道,“怎…怎么了吗?” “我大名叶栖迟,小名奴儿。外人叫我小郎,亲人唤我阿迟,在家行八,也有人叫我八郎的。总之,叫什么都好,小弟弟就免了。” 这么一番连珠炮弹似的话,看少年的表情估计都没听个完全,只抓住了对话的末尾,然后从中挑出了一个唯一听清的称呼:“奴儿。” 怎么偏偏挑了这个?这个最亲近的…… “奴儿,你们……是什么人?”少年有些犹豫地问。虽然这些人看起来没什么恶意,但万一只是“看起来”呢? “我们?我们是……小心!” “啊!” 话只听了一半,少年突然被人用力推了一把,他往旁边翻了个滚儿,等挣扎着爬起来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刚刚一闪而逝的寒光。 那是一支箭,一支差点要了他命的箭! 回过神来之后,他想起适才那声短促的惊叫,赶忙回头,就见小娃正捂着胳膊嘶嘶地喘气儿。 刚刚是她把他推开的。 “你没事儿吧?”少年焦急地凑过去询问。 “哎呀,疼,真疼。”叶栖迟瘪着嘴泫然欲泣,委委屈屈地,头一次展露出个属于孩子的表情。 “快让我看看。”少年急了,苍白的脸色都憋出了一些红。 叶栖迟还在哎哎叫唤,“疼,好疼啊。小哥哥,我感觉我要疼死了。” 少年一听更是急得慌,嘴里小声哄着,“奴儿,你把手拿开,让我看看。” “你真的要看?”叶栖迟语气古怪。 这是什么话? 少年没明白,看着她细瘦的胳膊上被血洇湿的布料,焦急地道,“当然,我要看看伤口深不深,我这儿有药。” “那我可以告诉你——伤口不深。” “不深我也要看。”少年坚持道。 “哦。”叶栖迟依言把手挪开。 少年凑过去一瞧,只见被箭矢擦烂的布料下是细腻平滑的肌肤,其上带着些血迹,除此以外,别说不深的伤口了,其实连伤口都没有。 他一瞬间有些懵。 伤口呢? 似是为了回答他的疑惑,下一刻耳边就传来了小娃清脆响亮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叶栖迟笑得见牙不见眼,看着少年怔愣的表情,她嘻嘻道:“小哥哥,你还真是好骗啊。” 少年这才发现小娃的脸上干巴巴的,所谓的泫然欲泣,一直停留在酝酿“泫然”俩字上了。 “奴儿,你……你真……”少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顽劣?”叶栖迟补全后半句话,她笑得前仰后合,声音清脆。“明明是哥哥你太傻了,真好骗,哈哈。” “阿迟!” 叶栖迟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就见叶征已经到了跟前,跳将下马,手一捞就把她给抱了起来。 “可有受伤?!”语气焦急,说着就去翻看她的胳膊。 鬼知道刚刚他发现箭朝她那个方向射去的时候他有多惊恐。特别是在少年被推开之后,小小的人儿直接暴露在利箭之下,感觉随时都会被夺去生息。 他一瞬间又怒又悔,她让个什么劲儿?他就不该带她来! 幸好之后箭擦着人过去,没受什么伤,叶征立马解决了堵截在周围的敌人,御马赶了上去。 “阿爷,我没事。”叶栖迟现在可不敢玩笑,主动地把手伸过去,向叶征展示自己根本没有受伤的胳膊。 叶征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此时,那四五十人的杀手已经尽数伏诛,他们这边十四个人,无一亏损,只有几个受了些轻伤。 叶征把她放在马上,转身对少年道,“我们是秦府兵,正随着征南大军班师回朝,不知小郎君接下来有何打算?” “秦府兵?”少年喃喃。 还不待他接着说,残了一手两腿,杀完狼正躺在地上的何宓突然道:“大人!” 叶征回头。 何宓挣扎着起身,“我们主仆此行的目的也是京城,希望大人能够帮个忙,让我们二人随大军回京。” 说完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指着少年介绍道:“这是卫家的三郎,卫平叔之子——卫琰卫子玠!” 卫平叔之子?那就没办法推脱了啊。 叶征心中转了几个弯,脸上摆出一个和善稳妥的表情,上前扶起少年,“原来是卫家的郎君啊。说起来,我与你父亲还算老相识。既然你们的目的也是京城,我们一起走也无妨,这个忙我一定帮。” 当下他们两人就要跟着叶征回大军的营地。而那支商队,因为火势实在是太大了,人员损伤将近一半,货物也十之去八,最后也决定跟上大军,寻求庇护。 等回去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叶征笼着身前的小娃,这一晚上捡回去个麻烦不说,还差点把自家小子搭进去,真是晦气。 他又看了一眼小子的胳膊,确认没有伤口,只是周围的衣料上晕着一些血迹,他有些疑惑地问:“这袖子上的血在哪儿沾上的?” 叶栖迟轻轻地抚过手臂,语调平常。 “哦,可能是箭上的吧。” 也对,应该是箭上的,叶征想。 第六章 戏弄 自上次从荒原救回卫琰之后,叶栖迟总算有了一个“差不多”玩伴——即岁数差不多,家世差不多,关系差不多。虽然这些“差不多”只是相对而言。 按照周围人的说法,她打小就古怪,不同于寻常孩子,整天不是发呆傻愣,就是问一些奇怪的问题。所以她向来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也没有玩伴。此次能跟“差不多”的卫琰玩在一块众人都挺开心的,至少叶征是喜闻乐见。 而叶栖迟?她只是觉得逗弄卫琰还挺有意思的。 卫琰总是病恹恹的,像是活不过明天一样,但每一次他都活过了今日,他活过今日就是活过明天,活过明天就是活过今日,呃……这是个哲学问题。 他身体不好,性子却很好,温吞软和,没什么脾气的样子。最主要的是,这人很容易较真儿,也很容易被骗,每次看到卫琰被骗得团团转的时候,叶栖迟都会觉得特别有趣。 就好比这一次。 卫琰提着药盅钻进马车,甫一进去就被其内的场景吓了一大跳。 所有的物件儿七零八落,散的到处都是,原本被固定住的小几翻倒,桌上的茶水流出来,浸湿了其下的白色厚垫子。 而在案几之后,仰面躺着一个小小的人影,身上凌乱地缠了张薄毯,头歪在一旁,双眼紧闭,嘴角一道黑红的血迹,浑身都似散发着寒意,俨然没了生息。 “奴儿!” 他一下子慌了,顾不上脚腕的轻微刺痛,丢下药盅就冲了上去,翻出小孩儿揽在怀里。 “奴儿,奴儿你怎么样?” 他摸摸小孩儿的脸蛋,冰冰凉凉的,没有一丝温度。抖着手去试了试鼻息,没有半点动静。他的脸色白了几分,执着地又探了探脉搏,一片死寂。 再也忍不住,少年脸上啪嗒啪嗒地就落下泪来。 “你别死,你别死啊……” 少年的手还搭在小孩儿的腕上,正哭得起劲儿的时候,猛的被人攥住。 “哈哈哈,哥哥你又被骗啦!” 刚刚还冰冷僵硬,看起来死得不能再死的小孩儿突然恢复了生机,黑亮的眼睛再次睁开,表情一下子就灵动了起来。 叶栖迟笑着抹掉嘴角的黑“血”,看见卫琰那副“梨花带雨”的样子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每每受骗,次次上当,怎么就不长记性呢?”叶栖迟笑够了,伸出小手帮人擦干净眼泪,“哥哥你是傻白甜吧?又傻又白又甜的。” 过了好一阵儿卫琰才缓过来,虽然在这半个多月里,这样的把戏不知道已经上演过多少遍了,但他每次还是会当真。事实上也就他会当真,没见其他人听见动静半点反应都没有吗?他们都习惯了…… 如此说来,他确实是傻得可以的。 “奴儿,这生死大事怎可以拿来玩乐呢?”卫琰不赞同地道。 “可是我无聊啊。”叶栖迟躺在他的腿上伸了个懒腰,“无聊啊……” 她看着少年,“我总得找点乐子消遣,你没来之前,只有阿爷才次次相信我这装死的把戏,可他我又不敢多招惹。幸好哥哥来了,还傻乎乎地每次都信。” “就算是无聊,也可以玩其他的,怎么就想着玩这个呢?”卫琰见她嘴角还有条红印子没弄干净,掏出小巾沾点茶水给她擦了擦,红红的,跟血很像,也不怪他总被骗。 “可能我脑子有坑吧。”叶栖迟无所谓地道。 卫琰听不惯这话,语气重了点,教训她:“不可妄自菲薄!”话落又柔缓了语调,“奴儿很聪明。” “啊,我知道,我知道我很聪明。”这倒是无可辩驳的。 “既然奴儿这么聪明,那别玩这个游戏了,哥哥教你下棋吧。”卫琰提议道。 “不要,下棋好无聊。”叶栖迟拒绝。 卫琰想了想,“这样吧,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打赌倒是不无聊。 “我教你下棋,赌你能否在半月之后赢了我,而若是你输了,就不再玩那装死的游戏,你赢了我就应你件事。” “半个月?哥哥是在耍赖吗?”半个月就青出于蓝,饿死师傅?这是在开玩笑吗? 卫琰没有开玩笑,他一本正经地道,“奴儿不是很聪明吗?哥哥觉得半月都太长了,唯恐辱没了你的聪明。” 叶栖迟坐起来,认真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确定刚刚那句话没有一点讽刺的意味,而是真真正正的这般相信。 她突然笑了,应道:“好啊。” 此事了了,卫琰也想起来自己本来的目的,他拿过药盅,打开一看,里面的汤药还好没撒多少。 “奴儿,该喝药了。” 从看到那药盅开始,叶栖迟的脸就开始扭曲了。 “我不想吃。”她道。 “这是补药。”卫琰特意点明。 “嗯,我还是不想吃。”她不为所动。 “不苦的。”卫琰接着劝她。 我信你个鬼,她满脸诉说着拒绝。 不苦?他当她前三个月的“补药”是白喝的吗? “可你身子骨虚,得多进补一些。”卫琰已经倒出了一小碗,递了过来。 “虚的是你,我身子骨可硬朗着呢。”叶栖迟把药推回去,“而且你腿不是还伤着吗?该你吃。” “我吃过了。”卫琰拿出一小包糖,“乖,听话,不苦的,有糖呢。” 自从叶栖迟身体好得差不多之后,每次哄她吃药都是一件大工程,她总是会找各种借口推脱,或者直接“不小心”地打翻药碗。所以最后其实都不是“哄”,是胁迫,她亲爹来胁迫。 但也麻烦的紧,所以在卫琰主动提出督促她吃药之后,叶征跟甩麻烦似得答应得飞快。 而这项麻烦卫琰处理得很好,他很有耐心,总能磨到叶栖迟喝药。就算她把药打翻,他也会再亲自去熬一罐,然后接着来。 “这样吧,你不是教我下棋吗?若是半月之后我赢了就可以不吃药,这怎么样?”叶栖迟开始谈条件。 “好,不过今天的药得吃了。”卫琰思索了一会儿,决定不告诉她过几天这药就不用吃了…… “也行。”叶栖迟认命了,知道今天这药她是吃定了,是以不再耍心机,捞过药碗,一口气就灌了下去,多一秒都不敢停留。 刚喝完,嘴里就被塞了颗糖,苦味被冲淡,好歹是没吐出来。 …… 叶征骑着马在前边赶路,后面的队伍中追上来一人,是个虎背熊腰的大个子,驭马稍落后一步。 “何事?”叶征嗓音低沉,面色冷硬。 对除家人以外的其他人,他实在是难有什么好脸色,倒不是心中不虞才摆臭脸,而是习惯了。 兵法有云,将者,智、信、仁、勇、严也,前面四字他自认做的不错,最后一字更是奉为圭臬。他觉得,作为军队的最高统帅就得声威,面恶,才能震慑敌人,统领下属,要不然某些叵测之徒还不要翻到天上去?摔死了怎么办?那多不好…… 而且严肃点挺好,至少比暴躁好,他一暴躁起来就喜欢骂人,那才是真正的让人绝望…… 也就在自家小子面前,他才有和善的一面,笑笑笑,跟要笑出花来似的。 大个子都习惯了自家将军的精分,语气如常地道:“兰陵王氏来信了。” 叶征挑挑眉,“哦?说了什么?” 大个子有些犹豫,最终一咬牙还是道,“说是不干他们的事。” “不干他们的事?”叶征声调略略拔高,隐有发怒的征兆,最终他稳了稳,接着问,“还说了什么?” “还说小郎君去了兰陵,他们也不会认的,说是八竿子才打着的亲戚。” 叶征彻底怒了,“这群蠢货!”说完又啐了一口,“他们该改名儿了,都叫王八得了!” 缙云与州莱交战八年,最具决定性的鹿野之战就是他打赢的,后来更是乘胜追击连夺五郡三州,一路南下差点灭了州莱,让缙云在与之百年的争斗中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 如今班师回朝,封个爵,拜个侯不是什么难事儿,正是最炙手可热的时候,难道那些人还以为他是从前那个能随意欺辱的东侯之子吗? 以前拿捏他就算了,如今是还想接着来?说白了,兰陵王氏只是太原王氏舍弃掉的一根枝丫,那棵大树如今见了他都得抖抖叶子,他一根枝丫凭什么狂?凭没脑子的无知无畏? “蠢,太蠢了。”叶征的怒气消散了。 跟傻子不值得计较。 大个子听他平淡的语气,知道这是冷静下来了,却也就显得此时的“蠢”不像是怒不可遏的口不择言,而是真情实感的一言难尽。 确实挺蠢的,大个子想。 常年窝在井底,困住了眼界,不往外看看,永远不知道天高地厚。 “八竿子才打着的亲戚?呵。”叶征冷笑一声,“别以后上赶着来打着。” 他转头问,“还有多久到金陵?” “正常的话十天左右,快些八天。”大个子答。 八天啊。 “哼哼……”叶征意味不明的哼笑了一声,眼中的情绪让人琢磨不透。 大个子缩了缩脖子,感觉背后有点凉。 第七章 梁下燕 涂金的狻猊兽口缓缓吐出白色的香雾,缭缭而上,由细渐宽,由浓转淡,最终消弥于无形。慢慢地,空气沾染上了一些清淡的香味,若有若无地扰乱鼻息。 在这静谧之时,柔和旖动的香雾突然被一截衣袖翻搅,白色的衣料间显露出了几根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薄薄的一层皮肉覆于其上,也不像是一般皮肉,倒恍似白玉雕成。再接着是一小截手腕,细瘦的有些嶙峋,却恰如其分,莹润有光。 “啪……”棋子敲落棋盘的轻嗑声响起。 一颗圆润的黑子落于纵横之间,叶栖迟手执白子略略思索,跟着下了一招。 她的面前,是盘下了一半的棋局。 “哥哥此去京城是为何故?”叶栖迟看着对面的卫琰,转转眼珠,开始挑起话题。 卫琰已经习惯了她每次下棋时都憋不住的谈兴,往来之间也惯着她,回答她各种各样的小疑问。 “我已经十二,年后就可入学宫了。” “学宫,那是什么?”叶栖迟执子好奇地问道。 卫琰有几分惊讶,这不是妇孺皆知的吗? 叶栖迟观他神情就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她敲敲自己的脑袋,撇着嘴道,“我脑子有病,好些事儿都记不得了。” 说完又见卫琰皱眉,知道他这是不开心了,忙转移话题,“哥哥你给我说说呗。” 卫琰听不惯她总拿自己说事,揉了揉额角,才慢慢解释道:“学宫是指嶷阳学宫,位于九嶷山南麓,背靠峻极峰,面临双溪河,因坐落在九嶷之阳而得名,是缙云最著名的高等学府。其中汇集了天下名人雅士,历任学宫祭酒俱为不世之材。” 他落下一子,接着道:“而且这是缙云唯一一处能够见到士庶同席的学府,它秉承‘有教无类’的宗旨,达到十二之龄,通过考核,天下学子皆可入宫学习。” 叶栖迟把玩着棋子,“这般厉害啊……那能够入学宫学习的哥哥也应当很厉害吧!” “啪……”白子落下。 卫琰摇摇头,“没什么厉害的,考核只针对寒门学子,但凡是有点出身的世家子,只要满了十二之龄都可直接入宫。” “有趣。”叶栖迟道,“原来是这样的‘有教无类’,哥哥你再多讲讲呗……” 卫琰闲适地再落一子,同时嘴里还不紧不慢地满足她的好奇心。 “学宫每年都会举办雅集,这雅集被誉为‘七大雅集’之首,但凡是个读书人,都以能够受邀参会为荣,若是在雅集中传出一两首佳作,也就离飞黄腾达不远了。” “嗯,这样哦……”她盯着棋盘,有些迟疑地选了个空当落子,“还有呢?” “还有……”卫琰点上最后一颗黑子,语气平淡却隐含笑意,“还有……你输了。” 那一颗黑子就像是画龙时最后点上的一点黑睛,一下子就让棋局活了过来,隐隐呈现飞龙之势。 他是活过来了,她却是死了。 叶栖迟把棋子丢回棋篓,往后倒在了一堆的软垫中,“唉……又输了。” “哥哥你就不能让让我吗?” “你希望我让吗?”卫琰含笑问。 “那还是算了,我玩笑而已。”她坐起身,“好了,你接着说吧。” “说说我是怎么死的。”她来了兴趣。 “是怎么输的,别总把死字挂嘴边。” 叶栖迟也不辩驳,顺道就应了下来,然后认真地听他讲解分析她是如何一步步地走向败局。 说完了这局,时间都过了好一会儿了。卫琰结束了今天的教授,倒了杯茶润润嗓。 叶栖迟看到那茶,联想到了什么,目光慢慢移到角落里放着的药盅,咽了咽口水。 “放心,这不是给你喝的。”卫琰好笑地看着她。 “唉,真可惜。”叶栖迟嘴上这么说,表情却明白地写着“哈,太好了。” 但是这药不是给她喝的,又是给谁的呢? 教完叶栖迟棋艺之后,卫琰没有回自己的马车,而是去了另一辆马车,他掀开帘子,就见养病的伤患正靠在窗边,往外看着什么。 “何宓。”他唤道。 “三郎。”何宓见他来了,赶忙挪了挪给他腾了个位置。 “你伤好些了吗?”他问。 “好些了。”何宓答。 “我给你送药来了。”卫琰提出药盅。 “太麻烦三郎了。”何宓接过,放在一旁。 “现在的药温刚刚好。”卫琰提醒。 “哦,好,我这就喝。”何宓是不怕苦的,倒出来两大碗的药面不改色的几口就喝干净了,跟某些喝药跟要命的人不一样。 “你刚刚在看什么?”卫琰问。 何宓闻言指着车窗外让他看。 窗外另一辆马车的车顶,正蹦跳着几只燕子,应该是从北方而来,日夜不停的飞行,想必是累了,就停在车顶歇息一会儿。 卫琰微微一笑。 何宓见他笑,多嘴问了一句,“三郎是从叶小郎那里来的?” “嗯。”卫琰点头,“我正在教她下棋,她很聪明,都要胜过我了。” “三郎跟叶小郎关系很好啊。”何宓道,“这是好事,跟叶小郎搞好关系对三郎很有益处。” 卫琰嘴角的笑意淡下去了几分,“何宓,你知道我并非是要利用她而与之相交的。” “三郎。”何宓低叹一声,转而看向窗外,语调沉沉,“你看那几只燕子,久居梁下。就算旁边是座广厦,但若进不去,遮不了风,避不了雨,最后还不是得四海飘零……” 如今的局势十分不妙,上次袭击他们的虽然不是那些人,但不是“那些人”的人都差点得手了,这三郎君可别还看不清时势啊! 他被遣回岳城接卫琰回京,第一次见到这卫家三郎时,他就觉得这位卫郎君的脾气实在是太温和了,跟个入了禅那的眯眼玉佛似的。 而在他看来,温和某些时候叫“软弱”,某些时候还叫“优柔寡断”。 据说卫琰是妾生子,所以才一直待在岳城老家。等年龄到了十二,已经官拜尚书令的卫平叔才准备把他接进京,这可以说不受宠,毕竟十多年的不闻不问。也可以说受宠,至少没有一直不闻不问下去,端看某些人怎么想了。 不过,从上次的袭击来看,应该是受宠,而这受宠挑动了某些人的神经。 再过一两月都要进京了,他这样真的能够应付那些如狼似虎的对手吗?何宓有些怀疑。 他可是还有更大的敌人在等着他呢! “哗……”最后一点黑色药液被倒进碗里。 卫琰把药碗递过去,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何宓。” 何宓抬头,第一次真正地对上了卫琰的眼神,平静,幽深,恍若背阴处不见天日的峡谷地缝。 “你如何就觉得我是梁下燕,而不是……” 卫琰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些弧度,“……山中虎呢?” 何宓有些失神地接过药碗,药液入喉,在苦味泛上来的瞬间,他回想起刚刚窥见的那个神情,心中突然就不再怀疑了。 不愧是那个人的儿子…… 毕竟佛祖也有怒目金刚相啊。 第八章 斯文 一条街上,熙熙皆为利来,攘攘皆为利往,熙攘往来之间组成了一片繁华之景。街道两旁酒肆茶楼林立,里面不时传出说书先生故弄玄虚的声音还有随之而来的喝彩。 而有些行走商贩也会籍此挎上箱子,偷摸着在茶楼伙计发现之前卖出些“特产”。 “炒瓜子儿要吗?”一个卖干货的商贩悄悄地靠近一桌客人,低声问道。 客人挥挥手,让他一边去,这说书的正是紧要时候,这人在眼前晃得他都错过了好戏。 客人拒绝的动作有点大,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不过更多人还是被台上的说书先生给攥住了精神。 商贩不敢接着来,有个小伙计已经往这边看了,估计是新来的,不敢直接上前来,他却也不再接着卖了,要是被赶出去,那多丢脸。 找了个空当儿坐下,桌上还有一壶喝了一半的茶水。好歹是花了银钱的,商贩决定也来享受一下。 他装模作样地提了提并不宽松的袖口,缓缓斟了一杯茶,依着刚刚瞧见的姿势。 一手端茶,一手垫住杯底,慢慢凑到嘴边。他先是文雅地一闻,苦的。 再是大方地一吹,凉的。 最后斯文地一抿,馊的。 这么一套做下来,商贩眼角余光往四周扫了一圈,泄气地发现根本没有人往他这边看,都在听说书呢。 唉,真是可惜。 他放下茶杯,也把注意投往台上,恰好,说书先生刚讲完一段,正起了个新头。 台上的先生精瘦高挑,跟竹竿似得,嗓子却是一副好嗓子,腔调也是好腔调。大冷的天,拿着一把折扇,看起来风雅至极,商贩叹口气,可恨自己的扇子没带! “话说在平虎川,有一寸草不生之地,鸟飞绝,人踪灭。但多年以前,那里却是衡阳郡最为富饶之地,盛产美玉与硫磺。一处宝地,后来如何就荒芜了呢? 原来,是有猎户在林中遇一神鹿,见它口吐人言,起了贪心,搭箭射死了那只神鹿。 却不想,天神降罚,方圆百里霎时连杂草都不能过活。而这般古怪神秘的不毛之地,就是大名鼎鼎的——”先生咂摸下嘴,吊人胃口的停顿了一下,想要喝口茶水润润喉,结果茶还没喝完,就有早就听过的食客不耐烦地说了出来。 “鹿野!”食客朗声道,“那地方是鹿野。” 鹿野?鹿野大捷? 听这不满的语气,就知道肯定是个读书人,还得是个饱读诗书的读书人,商贩想。 真正饱读诗书的读书人才不喜欢听这些打打杀杀的故事呢,他们都喜欢风雅,都如仙人一般出尘,他们一般乐意听的是…… “广陵君醉卧花荫,梦遇小玄机散人。我们要听那个。” 同行的人也附和道,“对呀,对呀,我们要听那个,总说这些刀兵之事,真是有辱斯文。” “有辱斯文!” “有辱斯文啊!” 看吧,这些读书人都是如此斯文,他连大字都不识一个,估计是永远做不到这么斯文了。 唉……商贩在心中叹了口气,艳羡不已。 台上的说书先生咂摸完了茶水,亮着嗓子道,“各位要听的没有,今日只有这出,明日也只有这出,甚至是后日,大后日,这半月都只有这出。” 商贩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有人出钱专门请先生说的,说一场鹿野大捷,说一些刀兵之事,哼,真是有辱斯文! 也不知道是谁?这一条街的太上楼可不是一般茶楼,一包居然就是半个月! 此时茶楼的二楼,靠窗位置坐着一高一矮两个少年,观衣着气度就知道是世家大族的小郎君。 矮的那个其实也没有矮多少,只是相对高的那个矮些,他相对一般的还算是高的了。 听到了楼下的喊话,那矮个儿少年道,“阿晷,你给了不少银子吧?” 高个儿少年正在吃藕粉,含含糊糊又黏黏糊糊地道,“没多少。” “没多少?”矮个儿少年明显不信,他看着少年腰间已经变得干瘪的钱袋,“怎么就把银子都花在这种地方了?” 高个儿少年抬头,咽下嘴里的藕粉,认真地看着他,“这种地方?叶将军那样的英雄难道不值吗?” 矮个儿少年无言以对,嘟哝一句,拿起勺子也开始吃藕粉。但他本就不喜吃这种黏黏糊糊的东西,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然后盯着高个儿看了一会儿。 “对了。”矮个儿少年突然道,“上次你借了我一些银两,我如今刚拿了这月的例银,这就还给你吧。” 说着掏出钱袋从中捡出几个金稞子,“呐,先给你这些。” 高个儿少年想了半天,都没想起这码事,“我什么时候借的?我怎么不记得?” “很早以前的事儿了,我都差点忘了,更别提你这记性能记得什么?” “既然很久,那就别还了吧。” “不行,有借有还,你一定得拿着。”矮个儿扯下高个儿的钱袋,把金稞子放了进去,又给他系上。 高个儿没再拒绝,想起自己快要捉襟见肘的境况,不由感叹一句,这钱还的还真是及时啊。 两个少年又闲聊了一会儿,突然听见窗外发生了些骚动,他们都往外看去。 人群中,几个家仆打扮的男子在前边儿横冲直撞,慌慌张张的跑,后面还扯着个大夫,跌跌撞撞的追。周围人见此都自主的避让,不一会儿,那些人就劈波斩浪地走远了。 “那是……”高个儿记性不好。 “那是王氏的家仆。”矮个儿提醒。 “王家二爷又犯病了?” “这是肯定的。”矮个儿少年确认他的想法,“他哪天不犯病?” “阿狸,你怎能够这样说呢?”高个少年不赞同,“那是长辈!” “可这是……算了,我不说了。”矮个少年闭嘴,换了个讨喜的话题。 “我偶然听我父亲说起过,王家二爷好像是叶将军的岳丈。” “诶?真的吗?”高个少年果然来了兴趣。 矮个儿点点头,“据说是这样。” “怎么以前一点都没听说过?不过王二爷还真有眼光,慧眼识英才啊。” 矮个儿不知道王家是不是真的有眼光,他只是听了个一言半语,便随口附和,“是啊,选中叶将军做女婿,应该是很有眼光,也应当很高兴吧。” 第九章 有病 但其实一点都不高兴。 隔着厚重的帘子,都可以听见里间不断传出的嘤嘤哭声,大声的小声的,老迈的稚嫩的,听起来足有十几之众。 跟哭丧似的。 孔嘉心里暗道,他是医馆里的小学徒,主要就是干些帮大夫磨药捡药,外加出诊时背背药箱的活计。而每次跟着施大夫出诊王家时,他都会感到些许气愤。 这根本就没病,三天两头的看大夫干嘛? 还总是不顾医馆里乌泱泱的看诊病人,蛮横地拽走馆里唯二的大夫。雷声大,雨点小的病,偏偏那些人还都跟出殡似的,哭声震天,跟唱戏一样。 孔嘉提了提药箱,看见走在前面的施远疾正抬手擦拭额上的汗水。 “施大夫,快里面请。”旁边的王鹳催促道,他是府里的管事,长了一张狐狸脸,手脚也是像狐狸一样又细又长,孔嘉一直就怀疑他是否是狐妖幻化的来着。 他不自觉地又开始悄悄观察,想要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他看着那只长手从袖中伸出一点儿,然后戳开了挡在前面的厚帘子,“我家大人可等不得了,您快去看看。” “好好。”施远疾连连应道。 一踏进屋,哭声变得更响亮了些,施远疾被震得倒退一步,直到腰上顶着了硬硬的药箱,才反应过来,赶忙上前去。 在一团哭声之中,王曷安然地躺在塌上,面色红润,气血充足,看起来……完全没有毛病的样子。 看到大夫来了,他还闲适地挥挥手,让围着他的老老小小都退开,意思是给大夫让个道儿。 施远疾从小道里过去,孔嘉跟在身后。 “大人。”他行了个礼。 “施大夫来了啊。”王曷和善地笑着,伸出手腕,“快别拘礼,赶紧过来给我看看,我自早上醒来,就胸口闷疼,气短恶心,这是什么病症啊?” 施远疾闻言把手搭了上去,号了一会儿,脉象不大不小、不浮不沉、来去从容、一息四五至,是平脉,也合秋毛之症。 还真是有病。 只是不是身上的病。 他见怪不怪,知道如实说这些人肯定是不信,甚至还会败了自己的名声。 幸好他早就有了一套章程来应付此事,他先是凝重地微凝眉,然后又似轻松地吁口气。 “阴阳不交,阳虚有失。不是什么大病,我一会儿开个方子喝上一两剂就可药到病除。” “小病?”王曷问。 “对。”又絮絮叨叨地叮嘱了几句,施远疾开始提笔写方子,都是一些温和滋补,吃了死不了,不吃也没事的药材,完全就是花钱买个安心。 写完之后,施远疾提着纸张轻吹,“这是方子,一会儿王管事你派人来我医馆抓药就行了。”如此这般总算是走完了过场。 “好。” 王鹳一手接过方子,一手拿出诊金,沉甸甸的一袋,不知为何,比平日里的还要多些。 这银子可真好挣啊,施远疾叹道,有些人连药费都付不起呢。 接过诊金,施远疾准备告辞,拱手作别之际,却被突然抓住了腕子。 “啪……”银子落在了地上。 “施大夫。”王鹳脸上笑着,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细缝。 “嗯?”施远疾突然打了个哆嗦。 “我想问问……”王鹳道,“我家大人的病严重不严重?” 原来是问这个。 “小病而已,不严重的。” “不严重吗?”王鹳皱眉,“我还以为很严重呢,发病时看着可吓人了。” 施远疾:哪里吓人了?哭得太吓人了吗? “施大夫你是不是诊错了,大人的病真的只是小病吗?”王鹳还抓着他的手,“真的只是小病吗?” 感受到手腕上逐渐加深的力度,他终于反应过来了,“哎呀,差点忘了说。这病虽小,却有些棘手,必须得好好调养,不能有半点马虎。若是不注意病气侵入骨髓,到时候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是药石罔效了。” “真有这么严重吗?”王鹳关心问。 “嗯嗯,就是这么严重。” “既然这么严重,那就得好好静养了。既是静养,就不能见外客了,是吧?施大夫?”王鹳放开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银两。 施远疾擦擦额头的汗,“对,对,得好好静养,最好不要见外客。” “好,我会注意的。”王鹳眯着眼笑,伸过手,“这是诊金,施大夫您可拿好了。” 施远疾接过诊金,感受着手中沉沉的重量,他心中有些复杂。 原来这银子,其实也不好挣。 不敢再想下去,施远疾当下就带着还在东张西望的小学徒慌慌张张地回去了。 这边王鹳送走人之后,转而去了里间。 围着哭丧……哦不,围着关心的一群人已经退下了,屋内只剩王曷一人,半卧塌上,手中正盘着两个光亮如鉴的揉手核桃。 “如何?”王曷问。 “已经吩咐过了。” “嗯。”他满意地点点头,“这几天我都称病避客,到时候你知道怎么说吧?” “知道,大人您请放心。”王鹳低头道。 “嗯,你我确实放心。” 手中的两个核桃已经是玲珑剔透,可见是玩了有些年头,王曷揉动间想起什么,把核桃递给王鹳,“上次芸娘不是说喜欢吗?你把这给她送去。” 王曷笑得开怀,“刚刚那么多人,数她哭得最大声,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她再有什么想要的,也都应了她。” 孝顺的孩子才有奖赏啊。 王鹳应是,收下了,却站着没动。 见他还在跟前,王曷问,“还有何事?” 王鹳抬头小心地看了一眼,有些迟疑地道,“大人,你真的不见吗?” 王曷起身走到书案,“有什么可见的?”他摊开纸,提笔蘸墨,“八竿子打着都说近了,又不是我的亲孙,送到兰陵来,还想要蒙我照料。” 王鹳有眼力地上前磨墨,“也是有些奇怪,唯一的后嗣不跟着回京,留在兰陵做什么?” “哼,这谁知道。”王曷冷哼,“总之我都不见。” 王鹳:“小的那个不打紧,就是大的那个……” “大的那个又如何?打了胜仗又如何?”年过六十的老者精神仍然瞿烁,下笔如有神,“你看谁在意?” 一张字写完,王曷审度一会儿,再摊开一张纸,饱蘸浓墨。 “我不在意,庙堂里的也不在意,天下人都不在意!” “在我眼里,他不管爬的多高,飞得多远,他仍然是当初那个无耻小儿!” 一股由来已久的怒气落在最后一捺,王曷看着纸上糊成一团的黑点,半晌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他丢开笔,“把这个也一并给芸娘送去吧。” 王鹳低头,纸上只有一个娴字,后半截用力过猛,有些糊了,远远看的话只能看清一个女字,他瞬间噤声,不再多言。 大人这是不高兴了。 自上了年纪之后,王曷很少动怒,把修身养性四字贯彻了个彻底。也就是牵扯到这些事的时候,才会控制不住脾气。 而不管这边的王曷如何不高兴,那个让他不高兴人还是在三日后到了兰陵,并且还在胡儿巷买了处宅子,当下洒扫后就住了进去。 第十章 羊肉汤 屋门前走来了一对父女,高大强壮的父亲牵着跟个团子似的孩子,大手拉着小手。小孩儿梳着丫髻,左右各一个小揪,红色的头绳缠绕发间,穿一身红色小衣,手里还拿着一根糖葫芦,跟年娃娃似的玉雪可爱。 “爹爹,我累了。”年娃娃翁着声音糯糯地道。 看孩子走的跌跌撞撞,父亲笑着把她给抱了起来,让小孩儿骑在了自己脖子上。小孩儿顿时开心地咯咯直笑,声音如银铃般清脆。 叶征坐在门槛上,目光追随着刚刚经过的那对父女,然后又转头看坐在旁边的小子。对方注意到他的眼神,收回停驻在那一大一小背影上的目光,也转过头来看着叶征,对视片刻。 “……” “……” 叶栖迟面无表情地转开头。 呵呵!想都别想。 唉……叶征在心中叹了口气,他们怎么就没有如此父慈子孝的时候? “阿迟。”叶征轻咳一声,“你累不累?” “不累。” “都忙一天了还不累吗?” “阿爷你别想了,我不累。”叶栖迟盯着街角。 “过几天阿爷就得走了,你一个人要在兰陵待好几年,你没……”叶征顿了顿,“什么想说的吗?” 这不是一个临时的决定,自启程之日起,叶栖迟就不会跟大军一起回京,确切的说,是不能回家。她得留在兰陵,有些关于她的事还需要解决。 所以他才会去信王氏,兰陵王氏百年大族,苦心经营多年,根基十分深厚,在兰陵这个地界儿,也就崔氏能与之相争。若能得其照顾,小子待在这里的时候,会自在很多。 “阿迟,我不是想要丢下你。”叶征一时为即将到来的分离情绪低落,“只是,我也不得已啊……” “阿爷。”一直安静的人突然出声打断他。 “嗯?” “我们去喝羊肉汤吧。” “啊?”叶征有些莫名,跟着看过去,就见街角转弯的地方正冒着腾腾热气,一股羊肉汤的独特香味隐隐可闻。 “你不是不喝羊奶吗?” 叶栖迟奇怪地看着他,“我又没说我不吃羊肉。” 也是。 叶征起身,动作到一半身形微顿,眼神往小子那里瞟了一眼,他蓦然笑了,然后突然伸出双手,抱起人往肩上一放,稳稳当当。 “走咯!” 叶栖迟在上面隐晦地翻着白眼,却也没闹着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嗯,上面的空气好像是更清新一些啊。 如今都是深秋了,天气转凉,大家伙都想喝一口热乎汤,所以当他们到羊肉汤馆的时候,里面满满当当都是人。 刚巧有客人吃完腾了两个位置,父女两个正好坐下,不然还得在寒风中等上片刻。 “两碗羊肉汤。”叶栖迟脆生生地喊,她又瞧了瞧隔壁桌,“再来一斤芋头。” “好嘞,客人还要吗?”汤馆里的小二热情地询问。 “阿爷,你再来添点。”叶栖迟道。 叶征想了想,又加了十几个馍。 他们两个的食量都大,叶征正值壮年,又经常习武,吃的多很正常。而叶栖迟吃的也很多,都快跟她爹的食量差不多了,也许是因为正在长身体的缘故? 可叶征又打量了一下这小子的身量,细细的,矮矮的,瘦巴巴的,看起来有些羸弱。 想到要把这样羸弱的小子一个人丢在兰陵,他就心中不忍,但却又无可奈何。 那事情很重要,一定得去做啊。 在他出神的这么会儿,羊肉汤已经上来了。 汤碗比脸盘子还大,粗陶的,看起来不精细,但分量确实足。羊汤装满了一整碗,汤色乳白,里面有很多的新鲜羊肉,还飘着一些瓠子和葱白。 很好喝。 叶栖迟很少对某种食物表示赞同,拜她灵敏的味觉所赐,很多佳肴入了她的嘴,都是难以忍受的味道。但这碗羊肉汤是个例外。 香而不腻、鲜而不膻,明明应该是个在她尝来味道极重的菜肴,却仍然很美味,很醇厚。蒸熟的芋头也软糯香甜,简单至极的白馍也能吃出别样的风味。 正吃着,突然一大筷子的羊肉被夹进了碗里。叶栖迟抬头,肉是叶征的,那一筷子夹了碗中的一半。 “阿迟,你得多吃点,好好补补身子。” 叶栖迟握筷的手紧了紧,又若无其事地把肉夹起来吃了。 “我阿娘是什么样的?”她突然问。 这话头都不知道是如何挑起的,叶征差点没反应过来。 叶家有七个女儿,一个儿子。叶栖迟只跟她七姐是一母同胞,出生的时辰也相差无几,因为他们是一对儿龙凤胎。 而两人刚出生没多久,她娘林清就抱着姐姐叶纭回了京城,而她则被留在了边关,留在了父亲叶征的身旁。而其他姐姐,她至始至终也没见过,她们都在京城,想来就算见了也不会很亲。 毕竟没有长时间的相处培养感情,亲缘的羁绊也不够深刻。 姐姐中有些是先夫人——王娴所生,有些是妾生,不管是谁生的,都是女孩,唯有她是“男孩”。 相当于唯一的后嗣,为何当初带走的是姐姐,而不是她呢?甚至为什么不一起带走?而她又为什么要女扮男装呢? 这是她所不知道的,本来不关心,在此时此刻,她突然就开始计较起来。 叶栖迟小手贴着碗,感受着碗侧的温度。 “你阿娘很好。”叶征喝了一口汤,语气平常。 有些奇怪,一个复杂的人竟然以一言蔽之,几十年的人生就落了一个“好”字。 是真的好到只能用这一字概括,还是因为不甚了解,所以才只能用这一字概括? “我从来没见过她。”不仅是她没见过,连“她”也没见过。 她本是随口一说,却不想叶征瞬时大惊失色。 “不能见!” 说完还怕她不够重视,还特意强调了一遍,“绝对不能见!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儿不能见母,什么道理?叶栖迟还是第一次见叶征如此失态,一时愣住了。 见她一副“惊吓”的表情,叶征平复了一下汹涌的心绪,缓了语气。 “忘了许多事你不记得了,这事原是这样的。”他迟疑片刻,好像是在斟酌如何开口,最终他选择以最简短的言语提起这件事。 “在你未出生时,有高人给你批过命,寡宿入身,八字过寒。九岁之前不见母,不然二必亡一。” 这可真是荒诞,哪来的说法? 叶栖迟问,“阿爷你信吗?” 叶征看着她,眼神是她所不能看透的古怪,“信不信不重要,关键是阿爷我赌不起。” 叶栖迟了然,她又道,“可我如今不是已经九岁了吗?”虽然看起来不像是九岁。 叶征沉默了一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阿迟很想见你娘吗?” 她该如何说?其实并不是很想? 好在叶征当先转了话头,“快些吃吧,今年你见不着你阿娘了,不过明天我会带你去见个跟你阿娘有关的人。” 第十一章 不可貌相 兰陵郡地处青州,毗邻琅琊,数百年来都是关内最为繁荣的宝地之一。当地权势最盛的望族,是“四世三公”的崔氏,传承了几百年的天下门阀,期间出过数不清的贤人忠良,祖上更是有“十一宰相”的美名。 现任家主崔寅年四十有余,素有才名,如今已官拜御史中丞,所出五子中有三子入朝为官,俱是前途无量。 与崔氏平分秋色的是兰陵王氏,起源于太原王氏。百年之前,应五世而迁的传统,迁出了太原郡,转而到了兰陵,并落地生根。一门之中,在朝为官的足有百人,势力不可小觑。不仅于此,王氏还奉皇命掌管苍山的两条矿脉,铁玉之脉,其中的油水可想而知。 老话说的好,一山不容二虎。 兰陵的地盘也不算大,容下两只猛虎实在是有些勉强。两家都是表面上和气,私下里斗气,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大人们的勾心斗角,也或多或少的影响了孩子。崔王这一代里几个出挑的小辈,平日里也是互相的不对付,因着些少年意气,总想要压对方一头,逞个威风,争个面子。 这次也不例外。 苍山望丘的清虚观有法师设坛做阳事道场,旨在为百姓祛病延寿、顺星转运,总共为期三天。这三天内,每一天观内都会随机散发些画了八宝样的木牌,集齐一套就可兑换一样真正的道家八宝。 两家的孩子都知道此事,当在茶楼里狭路相逢,不意外地起了争执时,就以此做赌,看看谁能够集齐一套,夺得那道家八宝之一。 就算不是为了争意气,清虚观里的宝贝也是很值得争一争的,拿回去献给家中长辈也算个讨巧事情。 今日已经是第三天了,有的孩子一大早就聚集在了山门口。 山门前有个照壁,上镌“第八洞天,第一福地”的字样。清晨的风呼啦的吹,较之其他时辰还要来得寒凉。于是来早了的人就都等在照壁后面,分做了两堆,泾渭分明,互相不搭理对方。 王琪是王家来早了的人之一,来得早说明不重要,重要的人都是在最后登场的,他们只是探路先锋,先整个气势出来,这也算是彼此较劲儿的一环。 他是王氏二房的人,亲爹就是府里的管事王鹳,此次主要就是做家里娘子郎君的跟班,难听点也可以叫做走狗。 这二字不辱没他家主人,也不辱没他,因为他们确实是一副小人做派。而且他的年纪是几个孩子中最大的,都十八了,还跟孩子们混在一起,没个根骨,不怪乎别人骂他走狗。 此次二房来的是一个小娘子并个小郎君,大房那里也来了两个郎君,他走的时候几人还未起呢。 吸溜着鼻涕,王琪抓着个包子吃得香,跟他爹一样细长的手脚有些委屈地蜷在一起,蹲在地上跟个大耗子似得。 对面的那些人跟他差不多,要么是下仆之子,要么就是想要巴结上来的小门户,林林总总都有十几人了。 随着时光推移,阳光刺透了云层,普照大地,散发着淡淡的暖意,总算是让冻僵的身子渐渐活泛起来。 明黄的阳光下,山路上接连驶来了几辆马车。 打头的那辆挂了个幡子,上面是崔氏的族徽,接着后面的是王氏的马车,再后面的就不认识了,看起来很普通,也没挂个象征身份的标志。 崔王两家的马车一前一后的停下,从上面下来了几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少女。 男的俊秀,女的娇美,都是一副好颜色。 果真是贵人啊,都长得这般好看。 其他来参加法会的普通百姓都围在一旁驻足观望,好像多看几眼自己也会变得不凡似得。 一众容貌出彩的少年儿女之中,有一人长得最是好看,是个小娘子,穿一身水红色绣金线的广袖衣裙,裙摆的褶子估计有上百个,加上外披的红纱,行走间如云如雾,一派缥缈奢华之感。 衣服再好看,那也只是个配件儿,关键还是得看人,而穿着这件配件儿的人虽然年纪尚幼,却已然是个美人胚子。小小年纪就可窥见其长大后的倾城之姿,身量未成,看起来有些娇弱,也更添一份娇态。 就是如此娇弱的小娘子,却干着与娇弱极不相称之事。她葱白细嫩的手上牵着一根软皮做的绳子,而绳子的另一端却连着条狗。 还是一条威猛凶恶的狼狗! 就算是不怕狗的人,见了那立起来估计有人般高的狼狗都会犯怵,更别提本来就怕的人了。 “啊!”有人惊恐地叫了一声,音调都吓得变了形。 少年中最高挑的那个往后退了两步,脸色发青,两股战战,看来他就是那个极怕狗的人。 “哈哈,崔晷,你个胆小鬼,连狗都怕。”少女指着高个少年哈哈大笑,声音又尖又细,听起来有些刺耳。 怕狗怎么了?是这狗不值得怕吗? “王芸!你是故意带狗来的是不是?!”站在崔晷旁边矮一些的少年怒道。 少女脸上一派骄横之色,“我就是故意的又怎么了?”她做了个鬼脸,“孙狸,有本事你咬我啊。” “你!”孙狸怒目而视,心中恼恨,却也不可能真去咬她。 围观众人见此,都有些失望,初见少女时观其风姿容色以为是个和婉的,却不想是这个做派。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吗? 见高个少年抖抖索索的害怕样子,少女又笑得弯了腰,手中的皮绳一时松脱,不懂事的畜生见主人如此开心,以为有个什么高兴事儿,瞬时跳脱起来,兴奋地左右蹦跳,接着冲入了人群。 “啊!” “天啊……” “狗!” 人群顿时乱了起来,跟个小牛犊大的狼狗,横冲直撞,抓住人就流着涎水,亮出尖锐的利齿。有好几人都被抓伤了,本来是祈福来着,现在这样,还真是飞来横祸。 少女见此更是咯咯咯笑个不停。 狼狗听见主人的笑声,受了鼓励,更是疯狂,见前面有个细瘦高挑的少年不像其他人一样退避,当下拖着长长的舌头就扑了过去。 看到那扑过来的大狗,崔晷定在原地,他不是不想动,而是动不了,如今他脑中一片空白,右手短了一截的小指颤抖个不停。 被挤开的孙狸回转头,见到那狼狗发疯似的扑过去,而崔晷却好似愣住了,当下大喝一声。 “阿晷!” “啊!” 崔晷感受到一股力量扯住了他的衣角,他僵硬的身体瞬时就往后跌去,倒在了地上。 而狗落在了身前一步远的地方,嘴里却发出嗷呜嗷呜声,有些畏缩地慢慢后退。 他后知后觉的往后看去,一个身形高大健壮的男人站在他的身后,气势惊人,旁边还跟着个瘦弱孩子。 俨然就是叶征父女。 刚刚跟在最后的马车就是他们的,父女两个在一边旁观了全程。叶征见少年被吓得一动不动,想着以后小子还要在这里待个几年,有同龄人帮扶总是好的,就想帮少年一把。 至于那体型威猛的狼狗,他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一只狗而已,从尸山血海里过来的人,还怕镇不住一只畜生? 果然,等他放开气势,往少年的身后一站,都不用多动作,那只刚刚还威风凛凛的狼狗瞬时不敢造次,甚至在他上前一步的时候,嗷呜着后退几步后更是转身落荒而逃。 站在旁边的叶栖迟看着那畏畏缩缩跑远的狗影,有些无语 还真是没什么可怕的,她想。 毕竟狗也是不可貌相啊。 第十二章 笑话 孙狸挤开人群,上前把崔晷扶起来。 “阿晷,你没事吧?” “没……没事。”崔晷的语调虽然还有些颤抖,但至少缓过了劲儿,脸色看着没那么难看了。 “多谢。”他转身,朝身后的人做了个揖,语气感激。 “不用。”叶征受了这个礼,没有多说,反而直接拉着叶栖迟走了。 虽然是为了小子而出手相助少年,但也不能显得过于刻意,若是被认为是挟恩图报,有所图谋,反而不美。 孙狸看了一眼已经安分下来,正缩在主人身后的狼狗,又看了一眼已经走远的两人,“刚刚那人是谁?总觉得身上有股不一般的气势。” 崔晷知道那是什么,“那是杀气。”他细声道,“还得是杀过很多人的杀气。” “杀气?”孙狸惊叫,“该不会是匪盗吧?” 最近兰陵来了很多生人,大多都是外地涌进的流民,其中自然也不乏被官府通缉趁乱混入的匪徒。 那人虽然看起来英武不凡,衣着气度也很不一般,却如出鞘的冷兵,锋芒太露,让人不敢直面其芒。他还疑惑那种锋芒是什么,却原来是杀气啊,而且还是杀过很多人的杀气,不怪他往匪盗上面想。 崔晷知道他在想什么,摇头,“应该不是。” “嘿,你又怎么知道?”孙狸不信,“你看他刚刚走的那干脆,说不定就是不想引人注目,怕被别人认出来。”孙狸越说越觉得那人不像是好人。 “你想太多了。”崔晷无奈。 “我想得才不多。阿晷你别总那么仁善,觉得个个都是好人,但其实……”孙狸严肃着脸,抓住他的右手,“人人都是恶鬼!” “好了,好了,不说了。”崔晷抽回手,“别忘了我们本来是要做什么的。” 虽然接下来这事他也不很想做,只是跟着二哥来凑个数,但若是能拿来断了话头,他也不在意了。 而这边,还不知道自己被误会为匪盗的叶征,已经带着叶栖迟进了清虚观设的法场。 “施主。”一个身穿班衣胸前挎了个箱子的小道士拦住他们询问,“可要抽个木牌?” “木牌?”叶征道,“什么木牌?” 小道士虽然疑惑怎么都第三天了竟还有人不知木牌之事?但还是晃晃箱子,随着木箱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耐心地解释道:“这些木牌是观内为了福泽百姓所特意派发的,上面画了些八宝类的图案,若是集成一套,就可换一个真正的八宝。” 小道士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牌,展示给他们看,木牌很普通,半个巴掌大小,做工粗糙,上面画的是一把扇子。 “就是这个。”见两人兴趣缺缺,小道士又道,“就算没有集齐一套,这些木牌在八仙殿供奉了七七四十九日,已经吸足了香火,沾满了福气,戴在身上也可保平安的。” “哦?那我来一个。”叶征最喜欢的就是平安,当下就要伸手进箱子里抽木牌。 还没碰着箱子,就被小道士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被叶征凶煞的目光盯着,小道士有些结巴地说道,“施……施主,抽一次,一百……一百文钱。” 这么一块烂木头居然要一百文? “这还要钱?”叶征似笑非笑。 “福泽百姓却还要百姓出钱?” “什么道理?” 叶征一连串的反问,让小道士额冒冷汗,后悔不迭。要早知道这人这么恐怖难缠,打死他都不会过来了,就算少卖一些出去也不要紧,毕竟他已经卖出够多了。 “阿迟,你想要吗?”叶征不再理会小道士,弯下腰询问身旁的人。 叶栖迟想了想,突然指着小道士道,“我不要抽的,我要他手上那个。” “啊?”小道士闻言慌乱地抓紧木牌,“小施主,这个不卖的。” “不卖?”叶征直起腰,笑的和蔼,“我不给钱就不算卖咯!” 啊?不给钱就不算卖? 这番出乎意料的言论让小道士震惊地都傻住了,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就在他怔愣的当口,叶征掏出一百文钱。 “这样吧,小道长,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叶征拍着小道士的肩头,“这是一百文,我也抽一块木牌,不让你难做。” 说着就掰开小道士的手拿了木牌,转而塞了一百文进去。 “来,阿迟,你抽一个。”叶征让开。 叶栖迟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又默默上前从箱子中摸了一张出来,那木牌上也用墨笔画了图案。 “是葫芦啊。”叶征道,“葫芦好,福禄吉祥,是个好征兆。” 边说着,两人越过还在傻愣的小道士就边往里去了。 等两人走的都没影了,摸着手里有些硌手的一百文,小道士才如梦方醒。 他后知后觉地瞪大眼,一拍脑袋,“坏了,坏了。” 那片木牌,那片木牌可是……可是唯一的宝扇啊! 当下小道士就慌了,要是真让人集齐了一套八宝木牌,他师父不得骂死他!因为怕落人口舌才做出的宝扇木牌,师父特意叮嘱他要保管好的! 真的是坏了,坏了。 小道士把一百文揣进怀里,决定去找那两人讲道理。 “一定得把木牌给要回来!”他喃喃道,朝着刚刚两人离开的地方追去。 今天是法事的最后一天,正是人最多的时候,说是摩肩擦踵,人山人海都不为过。 在这茫茫的人海中,想要找到两个人,就跟要找到落进黑豆汤的老鼠屎一样的费劲,真是三分天注定,七分靠……运气。 所以其实就是全靠天意。 而小道士觉得,天意绝对是站在他这边的!因为他还没找多久,他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刚刚那个不讲理男人的身影。 男人面色焦急,步履不停,仔细一看,好像没见到刚刚那个小郎君啊。 该不会是丢了吧?这也是天意吗? …… 怎么就丢了呢?!叶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走着走着,好好的人怎么就丢了呢?!道场里这么多人,要是出了意外可如何是好? 适才他应该牵着阿迟走的,不过她怎么也不出声?要不然他也不会走出了老远,才发现一直跟在身边的人没了踪影啊! 没出声?呵呵。叶栖迟表示她是冤枉的。 彼时她正坐在人流相对较少的台阶上,正不住地唉声叹气。 真是个蠢爹。 刚刚一大波人流涌来,她在后边都快叫破喉咙了,蠢爹也没听见半分,一股劲儿的大步往前走,没一会儿就没影了。 真该夸夸他,太会带孩子了! 正当她长吁短叹之际,面前突然笼过来一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拿着糖人的小童站在她面前,大概四五岁,衣着富贵,小脸上是一派好奇的表情。 “小屁孩儿,你也被丢了吗?”她盯着小童手里的糖人。 “我才不是被丢了呢!”小童气愤地大叫,“你才被丢了!” “唉,同是天涯沦落人,你不用逞强的。”她拍拍小童的头,“看在同病相怜的份上,你把这糖人给我吃吧。” “不要。”小童也许其他的都没听懂,就听懂了吃糖人的那半句,当即就皱着胖嘟嘟的团子脸拒绝。 叶栖迟实在很无聊,“这样吧,我跟你讲个笑话,你笑了,就把糖人给我怎么样?” 说完也不等小孩儿答应,自顾自地讲起来,“从前有一只蜈蚣精,怀胎十年,终于在某一天要生了。当天,蜈蚣精生小蜈蚣精的时候,山羊大夫对她说:来,放松,对,诶,使劲。好,两条腿出来了。” “……” “四条腿出来了。” “……” “六条腿出来了。” “……” “八条腿出来了。” “……” …… 她一连说了不知道多少个“腿出来了”,说到最后差点都嘴瓢了,而小童也在一遍遍的“腿出来了”中小嘴越来越瘪,小脸越来越皱,最后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哇……” “这……”叶栖迟一脸懵逼,难以置信,“……有这么好笑吗?都笑哭了?” 小童闻言“笑”得更大声了。 我还真是有说笑话的天赋啊,叶栖迟想,把人都给笑哭了。 她看着小童鼻涕眼泪一起流的“开心”模样,悄悄咪咪地伸出手。 既然小屁孩都笑了,那个糖人应该就是她的了吧? “诶,你怎么以大欺小啊!” 第十三章 以大欺小 “诶,你怎么以大欺小啊?”少年清朗的声音由远及近。 叶栖迟转过头,看见一个少年正跑过来,十一二的年纪,跟卫琰差不多。 说到卫琰,他并没有跟着来到兰陵,而是随大军继续回京。此次来兰陵的只有她跟叶征两人,或许还有一队她所不知道的人马,离得不近,她也只是猜测,隐隐有些感觉。 “诶!小子!”少年走近了,却见她正在发怔,一副没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不禁有些气闷,在兰陵这地方还没谁能够无视他崔二! “你怎么欺负我家小五了?”少年气愤道,“喂!我问你话呢!” 少年见叶栖迟不言不语,顿时上手,想要抓住她的肩膀。 叶栖迟身形微闪,不着痕迹地避过,回过神来,黑黝黝的眼睛盯着少年,“你比我大吧。” “啊?什么?”少年没有在意刚刚抓空的手,听到她的问题,觉得莫名其妙,他肯定比她大啊! “这也算以大欺小吧。” “我……”少年语塞,“那又怎么样?” “你都把小五惹哭了,肯定是你不对在先。既然是你不对在先,我比你年长,这就不是欺负你,是在教导你。” 少年脑子还转的挺快。 “他哭了就是我不对?就是我的错?”叶栖迟指着见到少年后哭得更大声更厉害的小童。 这小孩儿明明是笑哭的好吗?她的笑话太好笑了也是错吗? “那当然,就是你的错!你比小五大,小五平日里那么懂事,轻易不哭的,定是你欺负了他!” “哦。”叶栖迟恢复了面无表情,“这样啊。” 她语气平淡,轻声说了句,“我平日里也是轻易不哭的。” 说完,在少年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台阶下突然响起一道嘹亮高亢的哭声。 “哇!!呜……” “你…你……”少年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居然突然嚎了起来。 关键是她也就嚎的大声,脸上根本就没有一点水渍,连眼眶都不带湿润的。偏偏那声音好像包含了无数的委屈,无数的伤感,简直让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而站在叶栖迟面前,唯二看见真实情况的少年,简直被她这一番操作骚得不行。尽管他知道这小子是假哭,可别人不知道啊,听到这边这么大的动静,明里暗里投过来不少视线,其中的谴责之意不用特意去看都能感受得到。 “那边怎么回事?谁欺负谁啊?” “那个少年看起来年纪最大,应该是他欺负人吧。” “哎呦,那娃子好可怜欸,哭得好伤心呐。” “是哦,是哦。不过那少年郎君看起来不是一般人欸。” “出身好也不能不讲理啊。” “娃子真可怜。” “是啊,可怜……” …… 少年脸颊涨红,大庭广众下,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羞耻。 也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无耻。 就连旁边的崔五也被震住了,他年纪还小,看不出来什么是假哭,什么是真哭。见刚刚那个古怪的小哥哥哭得那么厉害,瞬时以为是自家二哥欺负了人家,当下抹干净眼泪,扯住少年的衣袖。 “二哥哥,你怎么欺负他。”他严肃着小脸,一脸正义,“小哥哥都哭了,你不要再欺负他了!” 得,都窝里反了。 “你个小没良心的。”他拉着弟弟,“还不是为了你!” 又转头对叶栖迟咬牙切齿地道,“你小小年纪,怎么就这么无耻呢?” “呜哇!!!”哭声更大了。 “二哥哥,叫你别欺负小哥哥了!” “不,我不是,我没有……” “呜哇!!!!” “二哥哥,你太不懂事了!” 少年受不了了,他蹲下身,抓着脑袋,对着还在假哭的叶栖迟服软道,“你别哭了,我错了,是我不懂事还不行吗?” “呜哇!” “你说吧,你要怎样才不哭?” 崔五也在一旁帮腔道,“对对,小哥哥,你别哭了好不好。” 叶栖迟收了哭声,用手抹了抹并不存在是泪水,语调平静,恍似刚刚那一切都是少年的错觉,。 “我要木牌。” “木牌?” “对。”叶栖迟看着少年,“你们今天不就是来收集那些东西的吗?”她在山门口听旁人提起过。 少年无可奈何,“我们也没集齐一套呢。那木牌有些图案很多,有些图案一直没找到。” “你们有什么就给什么。” 他们虽然除了个别八宝图案没有找到,其余的都收集了两块以上,凑一套给她也不是不可以。但被叶栖迟这么坑了一把,他心里总有些不得劲儿。 “算了,我大人有大量。”少年解下腰间的一个布袋,“给你就是了。” 他肚量大,不跟小毛孩计较! “不过我这里只有三个图案的,有些在我家三郎那里。” “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说曹操曹操到,少年刚说到自己的三弟,转眼人就已经来了。 “三哥哥,狸哥哥!”小童开心地叫道。 少年看着从人群中走出的两人,抽了抽嘴角,“三郎,阿狸,你们来了啊……” “子初哥。” “一直没等到你们,怎么在这?”两人上前来,崔晷看见叶栖迟,“这不是刚刚那位小郎君吗?” “你认识她?”崔子初道。 “嗯。”崔晷点头,“刚刚她的父亲帮了我。” “帮了你?适才发生了什么事吗?”他带着小五,来得晚了些,自然错过了山下的闹剧。 “还不是因为……”孙狸立马跳出来想要告状。 “阿狸!”崔晷截断他的话头,摇着头“没什么的,二哥。” 崔子初才不信没什么呢。 他转而问叶栖迟,“刚刚可发生了什么?” “狗仗人势而已。”叶栖迟道,简短地说了一遍山门口发生的事,说完后道,“既然他来了,其余的木牌也给我吧。” 崔子初本来听完了事情经过正准备发脾气,听到后半句,又泄了气,“阿晷,你把你那的木牌都送一块给她吧。” 孙狸疑惑,“这是为什么?”看着崔子初沮丧的表情,他不禁问道,“子初哥他做了什么吗?” 叶栖迟答:“无理取闹而已。” 崔子初:“……” 这“无理取闹”怎么听着跟“狗仗人势”那么像? 叶栖迟最后从崔子初那里得了三块木牌,又从崔晷那里拿了两块。一共五块,她看了看,这五块都是她没有的,加上她手上的两块,一共七块,就差一块了啊。 要说她收集这木牌,纯粹也就是一时兴起,或者说是她一直以为的“天意”。 “阿迟!” 叶栖迟回头,就见叶征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终于找到你了。”叶征牵住她的手,“一不留神你就丢了,差点吓死阿爷。” “哦。”叶栖迟觉得就该多吓吓他,让他长长记性。 “这些人是……”叶征看着崔晷一行人。 “无关紧要而已。”叶栖迟拉着叶征,“阿爷我们走吧。” 叶征其实认出了崔晷,本来还以为小子跟他们有了交情,却得到了“无关紧要”这个答案,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阿迟还是一如既往的古怪。 既然她要走,那就走吧。她叶家的人若是不想,那就不用攀交情。 看着两人走远,剩下的无关紧要的诸人,一时间有些沉默…… 第十四章 走狗 “阿爷,你究竟要带我去见什么人?” 在路上,叶栖迟忍不住问。 “去见一个人。”叶征目光变得深远,“一个高人。” 叶栖迟环顾了一下周围搭建的法坛和来来往往的道士。 这该不会就是所谓的高人吧? 叶征注意到她的目光,语气中有些不自觉的轻蔑,“那些算什么高人?也就傻子会信。” 就说那些道士发的木牌吧,一看就是骗人的,只是为了搜刮百姓的钱财想的名目而已。 傻子才信? 叶栖迟觉得傻子还挺多的,她摸着怀里的七块木牌。也或许有些不是傻,不在意而已。人家有钱嘛,当然可以为所欲为。 正巧经过道场角落,那里坐着个混进来讨钱、衣衫褴褛的乞丐,面前用来乞讨的碗里空空如也。 为所欲为的有钱人乐意花钱在那种地方,不想花在这种地方,谁也没法的。 “叮啷……”一声清脆的声响响起。 低着头恍若已经死了的乞丐被这声音惊醒,他看着碗里一锭足有二两的银子,差点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下一刻,他飞快地捡起碗中的银子,警惕地往四周望了望,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 只有一大一小的两个背影渐渐走远,大的身量高大强壮,小的脖子上好像缠了个什么东西。 是他们吗?乞丐不确定,却也不在意。 “你哪来的银子?”叶征挑眉,他平时可没给过,毕竟又没有她出钱的时候。 “乾婆给我的。”叶栖迟淡淡道,“给了我很多。” 这个很多,不是九岁孩子说的很多,是她说的很多。 意思就是特别多。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一个孩子这么多钱,也可能是她眼界太小,这数目在为所欲为的有钱人眼里不算什么? 一提到乾婆,叶征不再说话,既没有问给了多少,也没有问为什么给,从哪里给。 叶征好像从不会过问跟乾婆有关的事,而乾婆是她阿娘的人。 呵,真是古怪。 接下来两人转过拜章台,走过灵官殿,出了十二道房,叶征领着她越走越偏僻。 等到了一处月洞门外,他们才停下。 “阿迟,你先在这里等着,阿爷我去去就回。”说完还有些不放心,又叮嘱了一遍,“你千万别走开,知道吗?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 “哦,我知道。”叶栖迟乖巧应答。 为了布局雅致有纵深之感,月洞门前栽种了一棵孤松,嶙峋青绿的松树下是一块山石。 “你就坐在这石头上等我,不要离开!” “我知道阿爷。”她坐下,“你还走不走了?” “这就走,这就走。” 等叶征走后,叶栖迟才有闲情去看看四周的景致。 身前是一处月洞门,门上是一块匾,匾上面是极古早的两个字。 看起来有些像契文,她不认识,连说是契文也都是靠猜的。 背后就是墙,高耸的墙身让身处其下的她感到有点逼仄。 这里除了她,再没有一个人影。 叶栖迟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游离的视线突然有了定处。 她眯着眼,觉得这样看的更清楚些,虽然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那是…… 她走过去,在小道的地上,安稳地躺着一块木牌。 她蹲下身,翻过来查看——葫芦。 还没等她表现出一些失望,由远及近的狗吠声倒是更快的响起。 “那是我的!”随着狗叫而来的,是一个又娇又嫩的少女声音。 从长道一边远远跑来了个红衣少女,后边还跟着个小丫鬟和一个手脚细长的年轻男人。 “那是我的,你不准碰!”看着叶栖迟的手放在木牌上,少女气急败坏地道。 小丫鬟有着跟主人一脉相承的暴脾气,“那是小娘的!” 细长男人也帮腔道,“对,那是我家小娘的!” “汪汪!” “你的?”看着少女,叶栖迟怀疑地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木牌吗?” “就是我的!” “就是小娘的!” “对,就是我们的!” “汪汪!” 少女才不管这些,她的狗也不管这些,一时之间,狗在叫,人也叫,听起来实在是有些吵。 “我看到了就是我的,我管它上面是什么!”少女脸上一派骄横之色。 “你看到了就是你的?”叶栖迟挑眉,本来她想着这块木牌给少女也没事,毕竟她已经有块一样的了,但这少女一上来就这么蛮横,她突然又不想了。 “你这言论有些狂妄啊……按你这说法,你所见之山川草木,苍天大地就也是你的吗?更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她顿了顿,语气几分戏谑,“你这是要篡位做个女皇帝?” “谁要做什么狗屁女皇帝?!我只要那个木牌!”少女说话出乎意料又情理之中的粗俗。 “你居然说皇帝是狗屁!”叶栖迟指着少女,一脸“震惊”,“你这可是大不敬!” “那又怎样?”少女不在乎,“我说了又怎样?除了你谁听见了?除了你又有谁会信啊?” 她转头问另外两人,“你们听见了吗?” 两人摇摇头,“没有。” “你们信吗?” 两人再摇头,“不信。” 少女得意地转回头,“所以我就是说了又怎样?!” 叶栖迟咂摸下嘴,觉着这小丫头还有几分聪明嘛。 “你快把木牌给我!不然别怪我不客气!”少女扬了扬手中的狗绳,身前的狼狗配合地叫了一声。 旁边的两个人也配合地叫了一声。 “我就是不给。”叶栖迟做了个鬼脸,“你咬我啊。” 少女见她这番做派,有些疑惑地凝眉,过了片刻突然醒过神来,她这明明是在学山门口时的自己,顿时怒不可遏。 “大狼,咬她!”少女大叫道,真是太可恶了,居然敢挑衅她,真是太可恶了! 大狼听到主人的号令,立马就冲了上去,然后细长男人也冲了上去。 少女嘚瑟地扬眉,刚刚那个男人可不在,如今可没人护着这小子! 小的那只在冲过来,大的那只也在冲过来。 二对一,有些欺负人啊…… 叶栖迟眼神晦暗,狼狗,走狗,说到底都只是狗罢了,还算不上是只狼!也算不上是个人! 有些狗需要认清自己的身份呢。 当先冲过来的居然是那个细长男人,跑得比狗还快,也算是厉害。 看到近前的人,叶栖迟没有动作,十分平静,不过在外人看来这就像是吓傻了。 少女抱着胸,好整以暇,准备听这无知庶民哀嚎求饶的声音。 “阿迟!” “碰!”随着这道声响,一个细长的人影飞了出去,然后没了动静。 那只大狗见状,瞬间刹住步子,气势一下子就弱了下来,狗嘴里发出呜咽声,转而又跑回了主人身后。 “都是废物!”少女怒骂。 叶栖迟回头,果然是叶征,刚刚那人影就是他掀飞出去的,而叶征的后面还跟着个白袍的修士。 “阿迟,你没事吧?”叶征问,微蹙眉看着少女几人。 “没事。” “这些人是做什么的?” 叶栖迟眨眨眼,“这些人就是要跟我换木牌而已。” “换木牌?”是这样吗?叶征不信。 果然,少女虽然在见到叶征时有些退缩,但下一刻,她就更加恼怒。 她是王家的九娘子,父亲与祖父都是朝中大臣,她怕谁?她需要怕谁? 需要怕的都离得远呢! “谁要跟你换木牌了?”少女尖着嗓子,语气中有些恼怒,“那本来就是我的!” 叶征沉下脸色,“阿迟,这是怎么回事?” “哦,我捡到一块木牌,她说要跟我换。” “我不要换,那……”少女还要叫嚣,却被人轻轻扯住了袖子。 “芸……芸娘……” “干嘛?”少女转头不耐烦地看着小丫鬟。 小丫鬟又扯扯她的袖子,示意她看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影,“你,你要不换了吧……” 王芸转头,看王琪躺在地上一点动静都没了,仿佛死了一般,刚刚的底气,瞬时泄了一半。又回头看了看叶征的阴沉脸色,感觉比祖父还恐怖两分,这气就又泄了一半。 这周围好像只有他们几个啊。 “你真的不换吗?”叶栖迟又问了一遍,感觉这语气与其说是劝她换,倒不如是在期望她不换。 “我我……”少女咽了口口水,“既然你那么求我,我……我换就是了。” “唉……”叶栖迟叹了口气。 少女听见她叹气,其中满满的失望,不禁有些庆幸。 果真,她果真是盼着我不答应的! 第十五章 极贵之命 叶栖迟拿着刚刚从少女那里换来的木牌,加上这个,她就集齐八张了。而集齐八张,就可以去换一件八宝,免费得来的东西总是让人开心的。 等一会儿去见了“高人”,她就要去换奖品,叶栖迟走神想。 跟着刚刚的白袍修士,两人来到了一间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偏房。 白袍修士把人带到就退下了,只剩下两人在房外。 叶征朝着紧闭的房门朗声道,“白先生,秦府叶征冒昧来访,还请赐教!” 房里半晌没有传出一点声音,恍似叶征在对着虚空说话。虽然是这样,叶征也没有丝毫的不耐烦,更没想过直接闯进去。 “吱呀……”过了好几息,门口才传来声响。 木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渐渐开启的门扉显露出一片白色的衣角。 “进来吧。”开门的人道,声音清朗润泽,听着让人觉得很舒心。 “多谢。” 叶征道谢,带着叶栖迟跟着进屋。 屋里光线有些昏暗,还点着香炉,显得一切都是雾蒙蒙的,在烟雾缭绕之中,有两个人,一站一坐,一主一仆,都是穿着白袍,带着兜帽,看不清面目。 坐着的那个开口了,听声音应该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 “坐。” 叶征想要依言坐下,左右四顾,却发现根本坐不了! 其实也不是坐不了,而是不好坐。屋中只有一张宽大的筵席。而那两人坐在席上的右侧,面向北方。 缙云承前朝古制,向来以左为尊。他们如今虽然是客人,但是在这些人面前,他可不敢托大,也不敢越过主人去的。 这如何坐? “坐。”高人接着开口。 这是考验,叶征脑中闪过这个想法。虽然知道,但如何做,怎么坐,这些都是问题。 事关小子,这事就不能马虎。得既要解决了问题,又要巧妙出彩才行! “坐。” 高人第三次开口,说的还是同一个字。 “阿爷,你还站着干嘛?” 在叶征干站着苦思如何入座的问题时,叶栖迟却早就已经入席了。 她挑的位置,就是左侧南方,最好的位置。 哎呀,怎么就坐上了! 叶征有些着急,但也无可奈何,想要去看看高人是何神情,却被大大的兜帽遮住了视线,半点都窥探不到,但高人也没说什么。 只好这样了。叶征无奈,小子都坐下了,若是再起来,就显得太过愚蠢了。 叶征跟着走过去坐下,离得近了,叶征总算是看清了一点庐山真面,一个白胡须的下巴。 这胡须都是花白的,果真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不过,本来就是上了年纪的才叫高人,年轻的那叫英才。 “白先生,在下秦府叶征,这是吾儿栖迟。”叶征正式介绍道。 “……” 高人没有再言语,站在旁边的年轻人弯下腰,附耳侧身向着老者,过了一会儿,年轻人直起身道。 “据说你们还有信物?” 叶征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龟甲片,黑褐的颜色,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表面因为长久的摩挲而变得光泽平滑,纹路都不再清晰。 他递过龟甲。 年轻人接过用手感受了一会儿,“确实是青执使的东西……”他又接着道,“说吧,你的诉求是什么?” 叶征面色严肃,“我的诉求是……”他的手抚上身边人的肩膀。 “请先生救救吾儿!” 救她? 一旁的叶栖迟有些意外,难道叶征知道了什么? 只听叶征接着道,“吾儿命格有损,恐活不过九龄。”他语气沉痛,看着叶栖迟的眼神心疼又悔恨,“上次就走过一次鬼门关了,我的诉求就是给吾儿改命!” 哦,原来是知道这个啊。 “改命?”年轻人道,“这人的命由天定,如何能改?青执使或许还有法子,但我们只是一介庭使,如何帮得了你?” 叶征也知道这个理,但他不想放弃,再次请求道,“还请先生看看再定夺。” “你说她命格有损?”沉默的老者突然开口道。 “对,青执使亲自为吾儿测算的命格,八字过寒,寡宿入身。而且……”叶征顿了顿,语调低沉,补齐了他上次没有提过的后半句,“印枭过旺,日干弱不受生……” “印枭过旺……”老者缓缓道。 老者仍然无法窥见神情,只有苍老平缓的声音从衣帽下传出,“在八字中,枭神为东方不仁之鸟,孤独极端,忘恩负义,福浅命薄。三枭相集则身体衰落,关系孤独,进退多灾,身带残疾。” “福薄,寡情,身弱,确实短……咦?”老者话说到一半,突然惊疑出声。 “命途截断,九龄即夭!这……这是一片死相啊!” 一旁的年轻人惊道,他的视线从帽袍下钻出落在看起来十足寡言冷漠的人身上,年纪虽小,却无半点活泼之处,让人觉得不可亲近,年轻人细细观察着小孩儿的面相。 “有趣。”他的音调飞扬了起来,听起来有些高兴。 叶征心中却有些不虞,不是因为那句死相,而是年轻人语气中的那些兴味之意。 高兴?有什么可高兴的! 而叶栖迟自始至终都没有半点反应,不管是突然得知自己的命格其实跟个天煞孤星没什么区别,还是年轻人一惊一乍又惊又喜的惊呼,她都没有半点反应。 好无聊啊……神神道道的,真是个蛇精病。她走神地想,好想去兑换奖品啊…… 这边的神神道道年轻人已经从怀中掏出了三枚铜钱,就在席子上开始卜卦,在爻了六次后他终于得出了卦象。 那副卦象应该很特别,因为接下来年轻人的声音一改刚才的平静,变得有些扭曲。 “居然……居然是这种卦象!!”年轻人更加激动,更加兴奋了。 “可有什么不妥之处?”叶征禁不住问道,他被这年轻人的反应弄蒙了,他本以为年轻人是说小子早死命不好,但如今听这话,感觉好像事有转机。 年轻人没回答他,而是自顾自的喃喃道,“本是食神逢枭,不贫则夭。却突然命途截断,死中逢生。偏印喜逢财星,反辱为荣,身旺为大富大贵。” 他飞快地掐指几息,激动地回转头问道,“三月前令郎可是遭了一次大劫?” 叶征愣愣地点头,“对,三月前……” 还不待他说完,年轻人就打断了他的话,“那就对了!” 他轻快地把龟甲丢过去,“这龟甲你拿回去吧。” “啊?”叶征傻眼。 “这龟甲你还是留着下次换一个要求吧。”年轻人道,“这命不用救了。” 听了年轻人的话,叶征还以为是救不了,顿时急了,为何不用,吾儿才九岁啊……这年轻人居然这么说,老者可都没说话呢! 他朝着老者求道,“先生!我……” “我说不用就不用。”年轻人打断他,“这命大富大贵,若还要救,你要别人怎么活?” “大富大贵?”叶征又蒙了。 这怎么从天生孤寡就变成大富大贵了? “印枭喜见财,有旺财制印,印旺身旺。”年轻人指着叶栖迟又道,“三月前的那天,她是如何‘死’的?” “割喉。”不待叶征对年轻人的话有何表示,旁边的叶栖迟突然出声。 顿了顿,她又补充了句,“脖子都快断了的割喉。” 当时差点疼死她了。 年轻人视线转向她,并没有奇怪按照她的说法她又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又问“时辰几何?” “乙亥、乙酉、乙酉、乙酉。”叶征接道,他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话音刚落,年轻人的声音就接着响起。 “极贵之命!”年轻人高声叫道,“果然是极贵之命!” “天干一气格,命中带将星!成则有龙势,飞天做帝君!” “极贵之命啊!” 年轻人平复了一下语调,看着叶征。 “你说这命哪还用救?” 第十六章 傀儡 场面一时沉寂了下来。 好半晌,叶征才再次开口道,“这……这意思是吾儿命数已改吗?” 年轻人点头,“嗯,虽然卦象有些古怪,但确实是这样。” 他刚刚观察那小郎君的面相,俨然一片死气,简直就像是一具活着的尸体,可那小郎君明明神台清明,吐息正常,肯定是个活人。既是活人,身上又怎么会有这么浓郁的死气? 出于好奇心思,他特意为此卜了一卦,得出的卦象却是前所未有的稀奇。 为何稀奇呢? 稀奇在——这人居然是一身两命! 一个命格倒是如其父所说,寡宿入身,印枭过旺,是活不过九岁的短命命格。这层命格目前最强,一眼就可看出,却有慢慢走弱的趋势。 而第二命格是由第一命格转化而来,始于三月前的变数,正有渐渐崛起之势,此消彼长,死气也就在被逐渐化解,反辱为荣,是难得一见的极贵之命! 而且这命格其实不仅仅是大富大贵那么简单,这是一个帝旺八字,隐隐可见大一统之势! 大一统啊……这可以解为一统天下土地的将军,也可以解为一统天下权利的帝王。 年轻人默然,看着干瘦的小少年。 将军还是……帝王? 感觉哪一个都不像呢…… 不管像不像,都要控制在自己手下才最安心。 想到此,年轻人清清喉咙,道“小郎君虽然是极贵之命,但若身体不旺,恐怕是受不住这命格啊。” 叶征不清楚这些命理八字,不解地问道,“受不住会怎样?” 年轻人缓缓地道,“会……”他拖长了语调,“……死!” 会死?刚没开心多久,怎么就又要死了? 叶征急忙道,“那要如何做才能身旺?” 年轻人不言,换老者开口,“你把她送到这里给我教导,我自会保证她身体强健,等过个三年,自然身旺命也旺。” “三年?”叶征惊异出声。 “怎么,嫌太长了?”老者冷漠道。 “不,不是,我并没有嫌时间过长之意。” 叶征的惊异不在于三年的长短,而是三年这个数字。 三年?果真是三年吗? 叶征之所以会来兰陵,其实是源自于一封信,一封来自高人的信。 那是在叶栖迟受伤醒来的半月后,那信突然出现在他的书案上,彼时战事初平,他也不敢放松,猛然间看见桌上的信纸差点以为有敌军的刺客。 展开来看,纸上的内容十分简单,只简短交代了几句,而落款处是“青行”。 青行,那个九年前为他一双儿女测过命的人,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 本来他还有所怀疑,但自叶栖迟遭遇了那场大难之后,他也赌不起了。如今老者说的又是跟信中一般无二的三年,数月之前就知晓现在之事,让他不得不相信,也不得不叹一声“料事如神”。 “多谢先生!”叶征道。 “虽然是由我教导,但并不算是我的弟子。”老者接着道。 若是能直接拜得老者为师那才奇怪呢,这些人可不是他们能够攀扯的。 “自然。”叶征道,“不过也是得感谢先生的。” “阿迟,过来谢谢先生。” 叶栖迟回转头,“哦。”她瘫着脸,没有什么表情,起身缓缓步行到那人面前,拱手作揖道,“谢谢先生了。” “阿迟!”叶征叫道,你怎么谢错了!是谢老者,不是那个年轻人啊! “哈。”老者没说什么,倒是年轻人短促地笑了一声,“原来你发现了啊。” “什么?”叶征发现今天他懵逼的次数直线上升,感觉脑子都不够用了。 “阿爷,你没发现吗?”叶栖迟好心解释道,“这两人从不会同时说话,而且……”她指指老者,“这人也从没有动过。”还没有呼吸心跳。 她上前一步,抓住老者的衣袍,年轻人没有阻止,叶栖迟一把掀开老者的兜帽,显露出其下的真实来。 一个木头做的木人,上面刷了一层白色的腊,五官神情捏的惟妙惟肖,极类真人。不过就是没有眼睛,只有空荡荡的两个洞。 “这老者是个傀儡啊。”她最后总结。 “那……那他怎么出声的?我明明听见……”话说到一半,叶征也反应过来了,这世上奇人那么多,特别是在这些人里,奇人更是多,若是年轻人会腹语或口技自然就能够解释了。 年轻人仍是没有摘下兜帽,清朗的声音带些笑意,“你是如何发现的?” 叶栖迟淡淡道,“你在屋里特意点了熏香,还选了一个光线最暗的位置,就是为了扰人视线,让人看不清楚。” 她又指了指她刚刚坐的地方,“而我刚刚坐的位置,却恰好能够看见兜帽下的那个老者,然后我就发现,他其实根本就不是人。” 这当然是她胡说的,那年轻人和傀儡戴的兜帽不知道是如何设计的,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看不清面目,更何况光线那么暗。但她就要如此说,信或不信是他们的事。 年轻人又笑了一声,赞道,“你很聪明。”只是凑巧而已,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称赞聪明的地方。 这是个场面话。 “嗯,我知道。”偏偏她还应了。 “……”年轻人哽了一下,“也很不谦虚。” “谦虚是什么?”叶栖迟问,表情还十分真切,“那是什么?” “……” 好气哦,跟不要脸的人说话好气哦。 “阿迟,不得胡闹。”还好,不要脸的人的父亲还是要脸的。 “先生,小儿冒犯了。”这一次的先生是对着年轻人说的。 “不冒犯。” 他心胸宽广,不冒犯的。 只要她以后真的顺应命势,不管是杀人的刀还是握刀的人,那都是有用的,既然有用,那就不冒犯的。 若不是,那就既冒犯他,也冒犯他们了啊…… 年轻人隐在兜帽下的脸笑眯了眼,嘴角往两边拉扯,笑得十分开心满足。 现在不冒犯的。 叶栖迟对于危险的直觉向来灵敏,她似有所觉地看向年轻人。 果真是个蛇精病啊。 第十七章 木牌 “那就如此定了,以后吾儿每十天都会上山来,到时就仰仗先生了。”叶征起身道。 年轻人嗯了一声表示应允。 既是决定好了,叶征也不再多言,带着叶栖迟就告辞离去了。 年轻人独自坐在屋内,沉默良久。 “你在想什么?”一道苍老干瘪的声音蓦然响起,不见其人,却有声音传出,难免会吓人一跳,吓它的突如其来。 年轻人却没有被吓到,“我在想刚刚那个人。” “谁?大的那个还是小的那个?”苍老声音接着响起,仔细一听,就是刚刚那个老者。 “当然是小的那个。”年轻人道。 “她又如何?” “她很古怪。” “这不古怪。”老者声音接着响起,“你很古怪,我很古怪,我们都很古怪,既然大家都古怪,那就不是怪,是常态。” “的确。”年轻人赞同道,“这才是常态。” 他的手抚上一旁的木头傀儡,对方黑洞似的眼眶里面一片虚无,偏偏表情五官做的极像真人,让他看起来不像个傀儡,像是一个没有眼珠的真切的人。 “还是你最懂我。”年轻人摩挲着傀儡的衣袍,缓缓把它的帽袍又给拉了上来,重新盖住了它的面容。 “当然,这世上也只有你能懂……” 空旷的室内,一人一傀儡端坐着,你来我往地说完话,接下来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而这时,古怪的叶栖迟已经到了清虚观内最大的殿堂——元清宝殿。 她随意抓了一个行路匆匆的道士,“道长,我想问个事。” 道士回头见她一个小孩子,有些不耐地道:“什么事?” 叶栖迟不在乎他的不耐烦,只是道,“我集齐了八块木牌,我想要……” “什么?你也集齐了一套?”道士惊异出声,不待她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 叶栖迟皱皱眉,“对,我也集齐了一套。”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可大了! 刚刚就有一个大世家的小娘子集齐了一套,非要嚷着换一样八宝,如今这小郎君说她也集齐了一套,这怎么可能?! 集齐一套就不可能,还怎么可能有两套?! 道士实在过于震惊,脑子一热,就斩钉截铁的直接否定,“那不可能!” 叶栖迟有些不悦,“为什么不可能?” 这是要赖账? 道士突然感受到一股让人背后发凉的杀气。 他转头,就看见了这小孩儿身后正瞪着眼,看起来凶煞无比的男人,咽了口口水,道士有些结结巴巴地道,“我……我……” 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大法师的手段想法怎可轻易与外人言,道士决定不了这件事,只能把人带到大法师那里。 这是一个苦差事,清虚观共有两千三百八十一名道士,要想得到法师青眼,就得在其面前多露脸。如今露脸是露脸了,但没想过是这样的露脸…… 去的路上,道士不住地在心中吐槽。 惠清怎么回事?那关键的木牌不是在他那里吗?而且不是只有一块吗?怎么一个两个就都集齐了? 而此时同样念着惠清的还有一真法师。 清虚观在几年前还只是一个入不敷出,门可罗雀的小观,是自一真法师来了清虚观之后,才渐渐起死回生,有了现在的规模。 这其中有诸多原因,其中有两个原因最为主要。一个是因为他——上面有人。 还有一个是因为他——十分有脑子。 赚钱的脑子。 现在这个集木牌换真宝的主意就是他提出的,一块烂木头一百文,这个价格也是他定的,而那道家八宝更是他所有的。这从头到尾都是他策划的,事后分得的银钱肯定最多。他也赚的最多,毕竟一真可没想过真的把道宝拿出来。 可是…… 一真看着面前穿着红衣的少女,有些头疼。 “这不是都集齐了吗?”少女叫嚷,她的狗也在叫嚷。 “快给我换一件宝贝!” 王芸看着眼前的老道,心情不算美好,毕竟这老道士长得这么丑,看着污她的眼睛。 但是…… 她转头看看跟在一旁脸色有些难看的崔子初等人,心情就又变得美好了呢! “一真法师,我九妹妹不都集齐八张木牌了吗?”一个长相平庸,以造作的文雅语调说话的少年走了出来,“你怎么还这样万般推脱呢?” 少年的语气中暗含胁迫之意。 一真:“我哪有推脱,不敢推脱的。” 他面上虽然还是一派仙风道骨的高人模样,内里却暗自把自己的小弟子惠清给骂了千八百遍。 这王氏不是个好相与的,事已至此,他只有忍痛拿出一件道宝了。 “我……”正在他准备答应下来的时候。 就见一个有些眼熟的道士领着一对父女进来了。他还在疑惑怎么又有人进来的时候,那个道士就上前禀明了原委。 而一真的反应也跟刚刚道士的反应如出一辙,“那不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了?”叶栖迟又听到这句话,心中更不爽了。 这些人的意思是她造假吗?怎么就不可能了?除非…… 叶栖迟眼珠子转了转,思索了一会儿,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不可能了。 真是坑啊,她感慨,空手套白狼的好把戏啊。 一真看着叶栖迟父女两人,额角的青筋跳动,这两人看着也不像是好相与的! 惠清那个蠢货!一真再次在心中骂道。 一件就算了,这会儿要是再拿一件出来那就太亏了! “实不相瞒,小施主,完整的木牌其实只有一套。”一真决定说出部分真相,而一副都不可能集齐的事情则不属于那部分。 他看这两队人马之间还有些龃龉,那就让他们争斗去吧,这样自然也就顾不上他了。 果然,一旁的王芸闻言,迫不及待地开腔了,“她的肯定是假的!”语调又气又急,颇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虚张声势。 叶栖迟早就看见了王家众人和崔家众人,只是不想搭理而已。 现在王芸说她的是假的,这就不能忍了,叶栖迟眯着眼,“我的怎么就是假的了?把你的拿出来看看!” 王芸有些迟疑,哑了声音。还是刚刚那个相貌平平的少年站了出来,他是王家大房的,单名一个晖字。 只见王晖面不改色地掏出一套木牌,“呐,你看好了。” “鱼鼓、莲花、葫芦……”王晖把木牌一张张的数来。 “宝剑、花篮、横笛、阴阳板……”数到了最后一张,微微顿了顿,“……宝扇!” “总计八张,这可都是货真价实的!至于你的,可敢拿出来瞧瞧?” 叶栖迟定定地看了少年一眼,不搭理他的话,转而朝着崔子初等人喊道,“诶,有笔买卖你们做不做?” “什么?”崔子初奇怪地问道。 不是在说木牌吗?怎么扯到跟他们做买卖了? “我这里有八张木牌,卖你们怎样?” “卖我们?”这倒是个好主意。 “对。”叶栖迟点点头,“不过换的宝贝还是得归我。” 他们出钱买,换的宝贝还要给她? 她可真会做生意啊! 但他们还偏偏不能拒绝,前几天两家的长辈都问起过这事,既让长辈都知晓了,那这次赌约就不再是孩子们的打闹,而是两个世家的博弈。 “但我们如何知道你那些木牌是真的?”崔子初正经道。 “是真的你们就买了?”叶栖迟拿出木牌,展示给众人看。 崔子初:“那还要看你的价格怎样了。” “哦,不贵,也就二百两吧。” 二百两?二百两! 众人:她知道二百两有多少吗? 叶栖迟还真的不知道,她并没有银钱概念,受现代影视剧的荼毒,她还以为这是一个很随意的数字呢。 叶征也知道自己儿子万事不理,琐事不知,忙私下给她打了个眼色,微微摇了摇头。 叶栖迟接收了他的信号,递过去一个安心的眼神,清清嗓子再次道,“既然你们嫌少,那就……二千两吧!” 众人:二千两……呵呵。 后面的叶征扶额,知道自家傻白甜儿子肯定是误会了什么。 第十八章 香气 一句二千两让众人都沉默了下来,估计是沉默地有点久,叶栖迟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二千两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 她其实也没想过太为难崔氏众人,虽然她有些讨厌那个崔子初,但王家那个她更讨厌。 所以,若是能够让王家的人不开心,她退让点也没什么。 叶栖迟正准备说句她是开玩笑的,一道从殿外传来的沙哑磁性的声音却抢先截住了她的话头。 “好,二千两,我崔衿买了!”一个身着广袖青衣的年轻男子从殿外踱步进来。 “小叔叔!”崔氏的几个小辈纷纷朝来人见礼。 崔衿,崔氏家主崔寅年纪最小的第五子,双十之年,算是凤凰窝里飞出的“野山鸡”,没有半点鸣钟食鼎、积代衣缨的大世家所该有的名家风范。 整日里无所事事,不务正业,不是走鸡斗狗,就是下塘摸鱼,什么混账事都做过。值得庆幸的是,崔衿虽然不成才,但嫖赌不沾,也没干过欺男霸女这等不入流的事儿。 他是纨绔,但也算是不一般的纨绔。 不一般的纨绔崔衿上前来,走到叶栖迟的面前,抖抖衣袖,随意道,“二千两,我买了。” 他还真不枉费自己的纨绔名声,一上来就是二千两白银往外送。 “你……”还真买啊? 叶栖迟也是没想到,她也就随便说说而已,谁知道还真有傻子愿意买啊?! “小叔叔!”崔子初等人还是智商在线的,禁不住崔衿这宛如地主家的傻儿子一般的散财童子行为。 “你别再玩笑了!” “谁说我在玩笑!”崔衿吊着眉梢,扯着嘴角,露出了右边的一颗尖锐虎牙,还有唇下的一颗黑色小痣。 这让他的吊儿郎当中还混入了些许可爱,但他的眼神是有些混不吝的,是有些骄矜自傲的,是有些寻常读书人所没有的锐利的。 崔衿掏出一叠银票,抽出其中四张,甩了甩,“我这是奉命花钱,不开玩笑,童叟无欺。” 崔子初等人见此都没了声音,他们的小叔叔虽然混,但也是有章法的混,这一下子就能拿出那么多的银票。看来真的是如他所说,这是奉命花的钱,至于奉谁的命,肯定是家里长辈的命。 “诶,你们是傻的吧?!”王晖被这神来之笔弄得脸色有些难看,“她那副木牌可是假的,你们居然要花二千两买一副假牌吗?” 崔衿根本不理他,他们两个年纪虽然差不多,但他辈分可比王晖高了一辈。更何况他也讨厌这人自以为是,装腔作势的样子,自然就更加懒得搭理了。 他顾自躬下腰,看着叶栖迟道,“怎样,你要卖吗?” 叶栖迟的视线定在崔衿嘴角边的那颗小痣,看了好半晌,才挪开目光。 “卖啊。” “好!” 接下来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银票叶栖迟只拿了其中一张,另外三张她没要。 “看哥哥你长得这么好看的份上,我就给你打个折扣。” 她有一个怪癖,那就是喜欢皮肤白且脸上有痣的人,痣不用多,贵在别致。恰好,这个崔家小叔叔的那颗痣就挺别致的。 崔衿挑眉,不在意自己好像是被一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给调戏了,他没有推辞,从善如流地把银票又揣回了兜里。 “那就多谢了。” 能少花点钱当然更好,毕竟他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能节俭一点是一点。 虽然节俭这两个字,他好像从来就没有做到过…… 一直被忽略的一真法师有些不虞,这些人怎么回事?一个两个跟没有看见他似得,他可是观里除了那人以外地位最高的法师。就连兰陵的太守大人也要对他毕恭毕敬,这些人怎么如此无礼?! 他轻咳一声,吸引过众人的注意,“好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出真正的那套木牌。如今的这两套之中,肯定有一方的木牌是假的。”他的目光在两队人马之间往返,“那谁的又是假的呢?” “这还用说?”安静了一会儿的王芸与王晖交流了个眼色,又开始叫了起来,“我们的肯定是真的!那人一副穷酸相,怎么可能收集的齐!” 能否收集齐,跟她是否穷酸有关系? 叶栖迟懒得再跟这些人掰扯,直接走到王晖面前,“你把那套木牌拿出来。” 王晖脸上笑着,眼里却有些轻蔑,“凭什么?我凭什么要……” “拿出来。”叶栖迟盯着他,没有什么耐心。 在她眼中,犯蠢的人总是很多,有些蠢得很好玩儿,有些蠢得不好玩儿,前者她比较有耐心,而后者就……呵呵。 而眼前这人,就属于后者。 王晖很难相信那一刻自己居然被一个才九岁的孩子给镇住了,但事实上他真的乖乖地拿出了木牌。 刚拿出来,叶栖迟就眼疾手快地抽出其中一块。等王晖反应过来后,发现被抽走的是——宝扇! 怎么可能?!绝对是凑巧! 下一刻,叶栖迟说的话却表示这绝对不是凑巧,“这张是假的。” “假的?”崔衿拿过来仔细看了看,又拿出刚买来的那块对比着来看。 没有任何差别。 他看不出来,就转而递给了旁边的法师一真。 “既是观里的东西,一真法师你来看看吧。” 一真对崔衿随意不敬的语气有些气结,但还是接了过来,仔细审视片刻后道,“实在抱歉,贫道也看不出谁真谁假,但其中有一块确实是假的。”毕竟这宝扇木牌只有一块。 这可真是……事情仿佛陷入了僵局。 在这个时候,叶栖迟突然道,“我知道怎么辨别真假。” “哦?如何做?”一真有些好奇地问。 叶栖迟抬起手臂,伸手指了指一旁的法坛,法坛上摆了一个漆金的香炉,上面插满了正在燃烧的线香。 众人瞬间恍然大悟。 神像前燃的香都是好东西,香味持久而浓烈,这要是真的木牌,那可就是在香案前供奉了七七四十九天,肯定是会沾染上香火气的。而假的那块也就最近两天才做出来,定是没有的! “我来闻闻。”崔衿当先拿过两块木牌,先是试着闻了闻叶栖迟的那块。 一旁看着的王晖攥紧拳头,心中紧张不已,这主意是他出的,要是败露了,那今天可就不是输了赌约那么简单,更重要的是这造假一事足以让王氏颜面扫地,也足以让他颜面扫地! 一想到此,王晖更加紧张了,他听到自己胸腔传来的越来越响的心跳声,让他心烦地几乎想要上前夺过两张木牌毁尸灭迹,还好他的理智及时制止了他。 “这……”崔衿开口了。 王晖盯着他,不仅紧张还有些恐惧。 要被发现了吗?要被发现了吗?早知道当初就…… “……什么香火气也没有啊。” 早知道当初就……诶,不对!崔衿说什么?没有香火气?没有香火气! “哈,她的才是假的,她的才……” 王晖激动的话语还没说完,崔衿就打断了他,“这两块都没有。”他又闻了一遍,笃定地道,“两块都没有。” 王晖:“两,两块都没有?”他也懵了。 怎么会两块都没有?众人疑惑,都拿过两块木牌一一嗅闻过来。 “确实两块都没有。”崔子初等人也道。 站在一旁的叶栖迟心想,没有就对了,有香火味那才是有鬼了!这什么七七四十九天都是糊弄人的,怎么可能会沾染上香火气味? 王晖等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两块都没有,但都暗暗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只要分辨不出,那他就有法子“证明”他们的才是真的。 “这都没有气味,那怎么办?”崔衿看着叶栖迟问。 “我指着香炉是说有香气没错,但我……”叶栖迟翻了个白眼,“我有说是香火气吗?” 崔衿看着她灵动的表情,饶有兴致地问,“那又是什么气味?” 叶栖迟拿过木牌,“是木头本身的气味。”她挑出其他的木牌,“这些都是很普通的樟木,气味也就是普通的樟木气味。” 她拿着王晖的那张宝扇木牌,“而这却是香柏所制,有一种香柏独特的香气,只是气味很淡。这殿内香火茂盛,盖住了它的香气,我们若是现在去到外面,休息个一刻钟,等嗅觉恢复过来,自然就闻得出差别。那时,谁真谁假,还不是一嗅了然?” 原来如此!众人不禁叹服叶栖迟的细心机智,崔氏的人更是喜出望外,而王晖却是眼前一黑。 居然在这里出了纰漏! 他当初明明,明明吩咐要做个一模一样的出来啊!怎么就在这里出了纰漏! 王晖也回想起了,上月府里刚好给他送了一张香柏做的小几,木坊那里肯定还剩了些边角料。他虽然吩咐下去做个一样的出来,如今这局面,定是下面人为了图方便自作主张地换了个木料。 真是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啊! 当下也不用出去试了,王晖哑着嗓子,面色阴沉道,“不用试了,我们不要了,这八宝我们不要了!” 说完,也不等众人反应,就当先带着王家诸人转身就走,脚步匆匆,颇有落荒而逃的架势。 “哈,这是逃了!”崔子初在后面高声笑道,“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你们王家人以后可别再出来丢人现眼!” “哈哈哈哈。”崔氏其余的人都笑了起来。 崔衿没有笑,转头问木着张脸的叶栖迟,“那木牌真的有香气?” 叶栖迟看了他一眼,“没有。” 那香柏气味是王晖身上的,香柏的香气都是时间愈久,香气愈醇厚。她闻着应该是刚做不久的家具,也就她这堪比狗鼻子的嗅觉才闻得出这细微的差别。 “所以你是诈他的?” “嗯。” 崔晷挑眉,“万一他不上当怎么办?” “不会,他肯定会上当。” “为什么?”崔晷有些好奇她的理由。 “因为……”叶栖迟没什么表情。 “因为他蠢啊……” 第十九章 照顾 既然王晖已经带着人走了,那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 无视一真铁青的脸色,在他拿出的八样宝贝中,叶栖迟挑了一串古朴的手串,红线绳和白玉珠编成的手链,尾端吊了一个小玉葫芦。 葫芦,福禄吉祥,寓意好啊。 叶栖迟摸着刚到手的手链,光是拿着她都能感到有一股暖意流遍全身,心绪瞬时平静了下来。在一真拿出来的八样道宝之中,她第一眼就挑中了它,跟其他的道宝不一样,这手串上面恍似蒙有一层淡淡的柔光,看起来不似凡品。 确实也不是凡品。一真看着叶栖迟跟崔氏众人离去的身影,瞪着眼珠子,差点悔得肠子都青了。 早知道就不办这劳什子道场了! 这串玉葫芦手链是这八样宝贝中最珍贵的物件,是他千辛万苦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弄到手的,本不是他能有的东西。平日里宝贝的不得了,结果还没稀罕多久,居然就只能送人了。 惠清那个蠢货! 想到这一切都源自于小弟子的保管不利之过,一真简直恨透了这个傻徒弟。 而被惦记的惠清觉得自己很冤枉。 当时他找到了叶征,上前想要回木牌,但叶征那时候正急着找儿子,怎么可能有耐心听他在那里说什么,面对这小道士看不清局势的不依不饶,叶征选择直接让他闭嘴,在敲晕了小道士之后,直接趁人不注意把人给丢在了香案的供桌下面。 等惠清晕晕乎乎地醒来,掀开桌布,从供桌下爬出来,一切都已尘埃落定,等着他的是一真憋了一天的怒火。 唉,命苦啊…… 都怪那个男人!惠清恨恨地想,他以后每日里都要诅咒那人日日不顺,月月倒霉!喝水塞牙,吃饭噎喉! “阿嚏……”叶征突然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喝了口面前的热茶。 “将军可是身体抱恙?” 说话的是坐在叶征对面三十来岁的儒衫男人,见叶征这番动作,关心地问道。 “只是有些风寒。” “虽是习武之人,身体强健,但也要爱惜身体啊。”男人寒暄道。 “劳崔兄挂心了,我会注意的。”叶征客套完,朝静室外望了望。 男人瞧见他的动作,体贴地道,“我已吩咐了小弟,等他们那里完事了,会带着令郎一起过来。” 刚刚在殿中,他被男人的仆从找上,说是来这静室一聚,他猜出是崔氏的人。虽不知是何目的,在思虑了一番后,最终跟叶栖迟打了个招呼,还是跟着仆从来了这里。 男人是崔衿的大哥,崔籍,不出意外就是崔氏下一任的家主。外界传闻崔籍性格温和,进退有礼,有大儒风范,称赞他为“关中孔子”。 而在与崔籍你来我往的交谈了这些许时辰之后,叶征觉得果然传言都是不可信的,或者说是不可尽信。这人也就是面上的那层皮子算得上温和,内里还真是黑得没边儿了。 他甫一进来,对方就开门见山地点明了他的身份,来了个下马威。 他本是有军务在身,理应及时带着征南大军班师回朝,不得延误。但为了小儿子的性命安危,明面上叶征还在领着大军赶回京城,私下里他已经冒着渎职的风险偷着来了兰陵。 因是偷着来,行踪肯定得隐藏,身份也得隐瞒。但也瞒不过当地势力,这崔籍一上来就挑破他的身份,若是没有几分胁迫威吓的意思在里面,打死他都不信。 “我说的那件事,将军考虑的如何?”崔籍整理着袍袖,把仅有的细微小褶都抚平,又掏出一张小帕,把叶征刚刚放茶杯时溅出的几滴茶水给拭净。 擦完了桌子,他顿了顿,又把叶征的杯子给挪到了一边的位置,与其余的茶杯齐整地放在一处。 “这本就是互惠互利的好事,没什么好考虑的。我现在就答应你,那孩子在京中,我会好好照看,就是吾儿……” 崔籍了然地接道,“将军放心,令郎在兰陵,崔氏也会多多帮扶,不会让其受委屈的。” 叶征满意地点头,要不是王曷故意称病不见他,把事情做绝,他也不至于把小儿子托付给一个外族。 不过他又想起今天见到的王家那几个小辈,顿时觉得没有让王家照顾叶栖迟真是个明智的决定。 崔氏是兰陵根深蒂固的大世家,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虽然他到现在都不清楚为什么崔氏要他帮扶那个孩子,明明两方应该是毫无干系才对,难道那位尚书大人跟崔氏有什么交情? 虽然事情透着那么一丝古怪,但是目前为止这事情对他的好处更大些,既是这样,那答应也就无妨。 两边都很满意,这就算是谈妥了。 崔籍的语气里也有了几分真切的善意,“听说令郎今年九岁了?” “是,过一两月就满九岁了。” “这样算的话,比我家阿晷小几个月啊。”崔籍笑着道,“说起来,今日还要多谢将军的出手相助呢。” “举手之劳而已。” 说起孩子,两个男人终于找到了点适合闲聊的话题。 崔籍倾过身体,“叶小郎君的学问如何?” 叶征回道,“只是识得几个字,算不得好。” “那不如让小郎君进我崔氏的族学,我家还有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小朋友,他们可以一起玩耍。” “入崔氏族学?” 崔氏族学,那个培养出过数不清的大儒名士的崔氏族学? “对,若是将军不嫌弃,我们崔氏定尽心栽培小郎君。” 不嫌弃,不嫌弃,太不嫌弃了! 叶征正为叶栖迟的课业问题烦恼呢,嶷阳学宫得到了年纪才能进,而在此之前,都是由各家自己教导,或是请先生,或是入族学。 来这里之后时间紧迫,他也没有寻到合适的教书先生,而叶氏的族学远在京城,根本就指望不上,兰陵当地的世家族学又没有门路。 如今崔籍说起的这个建议,简直就是来了瞌睡就送枕头,实在太及时了! 叶征当然是满口答应了下来,这样他走了以后也能够放心些。 交际来往,肯定是有来有往。崔籍先释放出了善意,他肯定得有所回应。 叶征想了想,朗笑道,“崔氏不愧是有累世之美的百年望族,满门儒生,人才辈出。适才我观众位小郎君年纪虽轻,却动作有文,言语有章,已有君子威仪啊。” 崔籍当然是笑着谦虚道,“哪里哪里,都是些不知事的孩子,哪里就算得上君子了?将军谬赞了。” 两人在这里互相吹捧着,这时外面传来了一些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听着是孩子们来了。 第二十章 不合脚 不一会儿,静室的门被拉开,那群动作有文,言语有章的少年们都一窝蜂的涌了进来。 “你们都看见了吧?刚刚王晖那难看的脸色,真是大快人心啊!” “就是就是,王晖那群人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平日里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如今他们输了赌约,这脸可是丢大咯……” 言语有章的少年们吵吵嚷嚷的,一下子就让静室不再宁静。 当然,这仅限于在看到崔籍与叶征两人之前,主要是崔籍。 进室内都要脱靴,走在最前面的崔子初一边回头跟后面的人嚷嚷,一边脱着靴,这靴子有些难脱,半天都没脱下来。他急性儿上来了,干脆直接提着腿甩,然后靴子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啪嗒一声落地,总算是脱下来了。 甩完鞋,崔子初这才有功夫回转身,叉着腰语气得意,“下次见着王晖,我定要好好地取笑他一次,还有王芸那小妮子,总是欺负阿晷,我总要教训教训她。但她又是个小姑娘,这会不会不太好?你们说我该教训她吗?嗯?该不该呢?……诶,你们怎么不说话了?” 崔子初奇怪地看着众人,一个二个跟施了定身咒似的,哑巴了? 崔晷给自己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傻二哥打了个眼色,让他往后面看。 “后面?后面怎……大伯父!”一回头看见崔籍的瞬间,动作有文的崔子初跌坐在地上,差点要给吓尿了。 小叔叔怎么不说大伯父也来了?!故意坑他的吗?! 一见到崔籍,刚刚还在打闹的少年们瞬间就安分了下来,抖抖衣袖,肃肃衣冠,恢复了往常沉稳有礼,容止可观的样子。 小辈们都上前恭敬地见礼。 “来了就都坐下吧。”崔籍和善地道,仿佛没有计较少年们适才片刻的失礼。 刚刚说的最多,话最响亮的崔子初简直是想死的心都有了,背后议人长短这种有失君子风度的事情怎么偏偏就被大伯父给撞见了呢!真是衰(sui)的啊! 更重要的是…… 崔子初抬头看了看刚好掉在案几上白底蓝纹的靴子,可以清晰的看见上面还有半个黑乎乎的脚印,他大伯父向来爱洁净,规矩严,他简直是什么踩雷来什么。 要不现在就给自己准备后事吧,崔子初想。 崔籍跟没有看到面前的靴子一样,仍然面色如常的谈笑风生,叶征也配合地装作没有看见。 呵呵,动作有文,言语有章。 崔籍笑了,笑得越发的温和。 看到那个笑,崔子初的心中飘过三个大字——“我完了”。 他最怕的就是大伯父了,其次就是大伯父的儿子,崔晷的亲哥,也是他们的大哥——崔晟,崔晟今年去学宫求学了,年节才会回来。 怕的人走远了,平日里又不常见到日理万机的大伯父,他难免就有些得意忘形,结果还没得意多久,老天爷就有意让他醒醒神,安排了这么一出戏。 那靴子肯定是得拿下来的,不然他也不用准备后事了,直接原地掘坟吧。 但崔子初不敢去拿,他把求救的眼神递给旁边的崔晷等人。 崔晷接收到他的眼神,有些动容,但在转头看到自家老爹脸上“和善”的笑容时,他低下了头。 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 崔晷最是好说话,他都不干的话,其他人就都指望不上了,崔子初都要绝望了。 “喂,你的靴子。” 就在他思索着怎样的死法才能更快更好地了结自己的时候,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崔子初回头,就见今天让他吃了瘪又让他赢了赌的小子提着他的靴子一脸嫌弃,“怎么你还不想拿下去了?放这上面干嘛?” 崔子初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接过,差点感激地当场给叶栖迟嗑三个响头。 恩人啊! “这就是叶小郎君吧。”崔籍收回落在靴子上的火热视线,看着叶栖迟问道。 “正是犬子,大名栖迟,还未取表字。”叶征介绍道,“让崔兄见笑了。”这指的是提靴子的事。 “啊,这没什么。”崔籍看着几案上的残缺鞋印,忍不住的掏出手帕,“本就是我这几个小辈失礼在先,是我们的不对。” 崔籍笑着,语气里带点没有教育好小辈的羞惭与无可奈何。 这略带自谦自嘲的话,一下子就拉近了两个老男人之间的距离。 古往今来,家长们都喜欢通过揭自家孩子的短来达到某种交际目的,也不管孩子是否乐意成为他们友善关系建立的牺牲品……崔籍和叶征这算的上高知分子的两人也不能免俗,上下嘴皮子一秃噜,各种抱怨说出来跟玩儿似得。 毕竟——生孩子不拿来玩儿那将毫无意义! 于是接下来他们你来我往的说出了以下的话。 “我家阿迟身子弱,看起来跟豆芽菜似的,每次出门我都怕她被风给吹跑了。” “我也有这个困扰,别看小儿阿晷长得高挑,但也就长得高些,身体并不强健,瘦的皮包骨头,让我很是忧心。” “我家阿迟性子独,根本不理人,读书识字也很艰难,真是操碎了心啊……” “小儿崔晷也是,脑子笨,不聪明,我给他说功课都要讲解数遍才能懂,让我也是操碎了心啊……” 诸如此类。 两人据如何操碎了心进行了深刻的探讨,然后两个老父亲发现自己家的儿子都不是省心的货,说到最后,差点含泪执手互表情意。 知己啊! 原来你也这么难! 而作为话题中心的叶栖迟与崔晷,一个端坐着面无表情,一个低着头跟鹌鹑一样乖巧。 “诶,刚刚谢谢你哦。”崔子初凑过来道。 “谢什么?”叶栖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刚刚你帮我拿了靴子,谢谢你。” “拿靴子有什么好谢的?”这人怕不是个傻子吧,刚刚她那语气像是在帮吗? “嗨,你不知道。”崔子初看了一眼聊得热烈的两人,悄声道,“反正你记得我欠你一个人情就是了。” 白得个人情也没什么不好的。 叶栖迟不客气地应了,“我一定会记得。”歇了片刻,“在我忘记之前。” “……” “你挺有意思啊,小弟弟。”崔子初一言难尽地道。 怎么又是小弟弟?她难道就不能摆脱“弟弟”这两个字了吗?! “别叫我弟弟。”她嫌弃道,“更别叫我小弟弟。” 叶栖迟又把当初对卫琰说过的话再说了一遍。 崔子初也被那一大段话给绕晕了,当下就随着自己的心意叫,“你姓叶,那我就叫你小叶子吧。” “小叶子!” “……”并不是很想应啊。 送走叶征父女之后,崔家众人也打算回去了,崔籍在外间穿鞋时,突然回过头问也正在穿鞋的崔子初。 “子初啊。” “嗯?”崔子初背脊一僵,“大伯父,怎么了?” “府里的下人是不是苛待了你?若是苛待了,你可一定要跟大伯说。”崔籍道。 “没……没有啊,大伯父。”府里谁敢苛待他啊。 崔子初松口气,原来大伯并不是要责怪他啊。 结果这口气刚松完,就听崔籍接着道,“若没有苛待,你的靴子怎么就不合脚了呢?”他抄着手,“因为不合脚,所以才把鞋给甩出来的吧?是这样的吧?总不可能是你故意的吧?” 总不可能是故意的吧? 可能是故意的吧? 是故意的吧? 意的吧? 的吧? 吧? 崔籍声音温和,脸带笑意。 崔子初额冒冷汗,面如死灰。 第二十一章 多喝烫水 小屋的窗户一推开,窗外的寒风就裹着雪花卷进了屋内,来势汹汹,一经接触到屋内温热的空气,却又马上弱了气势,而被迫漂荡进屋的雪花更是直接化成水消失不见了。 乾婆把窗棂子支上,穿了一件不很厚实的棉衣,面对寒风一丝瑟缩都没有,她拍拍落到衣袖和身前的雪花,拍下了些略深一点的水痕。 转身,她提起一壶刚在炉上烧好的热水,倒进木盆里。丢进一张面巾,然后一手端盆,一手托木盘,木盘上是一根类似牙刷的木棍和一盒白膏,还有一杯温水。 走到里间,把手上的东西小心地放在置架上,她的动作虽然很轻,但叶栖迟还是醒了。 只见塌上的鼓包渐渐开始挪动,从床尾挪到床头,过了一会儿,一片黑色的头顶钻了出来。 “什么时辰了?”叶栖迟打了个哈欠,撑起身子。 “卯正一刻,小郎现在起也差不多了。”乾婆看了下漏壶回道。 “那就起吧。”叶栖迟掀开被子,只着一件单衣,一下子从温暖的被窝出来,她却像感受不到寒冷一样,下了榻不慌不忙地开始穿衣。 穿好之后,叶栖迟接过乾婆拧好的面巾。 甫一入手,“怎么这么烫?”叶栖迟皱眉。 她不怕冷,倒是很怕热。 “烫烫才对身体好。”乾婆道。 虽然不知乾婆年岁几何,但至少也该有好几十了,算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所以她跟一般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一样,有一些其实并没有根据的坚持,比如什么烫烫更健康呀,多喝烫水,多洗烫澡啊之类的习惯。 叶栖迟怕热,很难想象乾婆是怎么从那滚滚的热水中把这帕子给拧起来的。 她拿着都觉得受不了。 “太烫了也。”叶栖迟忍不住抱怨。 但这是没有用的,就跟以往她无数次的抱怨一样,这都是没有用的。 “快洗!”乾婆虎着脸,催促她,“别一会儿冷了。” “……” 叶栖迟无奈地抖开面巾洗脸,她可不想一会儿再来一次。 洗完之后,她又接过牙刷和白膏,在嘴里动作了好一会儿,最后喝水漱口。 “呸……”吐掉嘴中的漱口水。 一股子茯苓味儿。 这白膏是古早版的牙膏,是乾婆在医馆里买的,用了些茯苓等中药材,既能拿来漱口,也可以吃,就是味道尝起来有些怪异。 洗漱完毕,乾婆看着她身上略微单薄的冬衣,脸色有些不善,“怎么又穿这么少?”她拎着她的衣服捏了捏,“干嘛不穿新做的那件红色衣裳?这么薄件衫子穿着不会冷吗?” “不会不会!”叶栖迟矮身略微一拧,挣开乾婆的手,赶忙跑到了外间,边跑还边说道,“我不冷,我不穿,我行的。” 幸好她跑得快,要不然就又要体会一把“有一种冷,叫你阿婆觉得你冷”这样的苏爽感受。 天知道上次穿那件跟个葫芦串儿的冬衣出去的时候,她是怎么在飘雪的寒冬腊月里,被活活捂出了一身热汗的。 此时已经接近年尾,距离叶征离开也快过一个半月了,这段日子里她过得很是充实,平时不是去族学里读书,就是上清虚观里受虐。 是的,受虐。 而今天,恰巧也是受虐的日子。 屋檐下,叶栖迟照例在抻抻筋骨。满地的雪白,屋顶墙沿也都是积雪,院子里的柿子树更是被压弯了枝头,红彤彤的柿子从白色中隐隐的显露出来,白中几点红,较一般的红梅还更有意境。 “乾婆,那柿子可以吃了吗?”叶栖迟起了兴,朝里面喊问。 “该是可以了。” 乾婆收拾好端着水盆出来了,手一扬把水给倒在了院子里,热水冲掉了地面上的一层积雪。 她朝着院中骂道,“这柿子是个没出息的,别的早就可以吃了,就它非拖到如今这时候。” 叶栖迟撇撇嘴,觉着这柿子就连晚熟些都要被骂没出息真是有些冤枉。 “那我过会儿去摘些。”叶栖迟很少吃柿子,每次都只是尝个稀奇,主要是有人惦记着,“一会儿好给子初哥他们送些去。” 崔子初可是觊觎那柿子好久了,在它还是青青的果子时就在树下殷殷期盼着了。 “你别去摘。”乾婆拦她,“树那么高你摘不着的,今天是腊八节,我熬了些腊八粥,你去喝粥,我用竿子打着来摘。” 叶栖迟没有坚持,依言去喝粥了,就在窗下置了张小几,边吹风边喝粥,冷风扑面,热粥入喉,实在是太舒服了! 腊八粥很好喝,乾婆做的总是合她口味的,她一不注意就喝得有些多,所以在与崔子初等人在羊肉汤馆里吃早食的时候叶栖迟并没有发挥出她以往的水平。 “你今天是不是吃得有些少?”崔子初也发现了问题。 今天她怎么只吃了两碗羊肉汤和五个白面馍呢?这不是她的食量啊。 “是不是生病了啊?”崔晷关心道。 孙狸直接上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最后得出结论,“没有。” “我只是在早上出门前喝了些粥而已。”叶栖迟无语道。 经过这一个多月的相处,几人之间已经很熟悉了。因为脾性差不多,气味也相投,他们自然而然就厮混……哦不,是勾搭……也不对,反正就是成了朋友,狐朋的朋,狗友的友。 这胡儿巷的羊肉汤馆崔子初他们以前也常来,在知道叶栖迟住在这里之后,他们来的更经常了。因着两家离得都不远,就常一起约着吃早食。 在第一次见识到叶栖迟的食量的时候,几人就或明显或隐晦的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后来见得多了,就渐渐习惯了,但是这次听到她在出门前居然还会吃东西,简直是再一次刷新了他们的认知。 “你早上出门还吃东西的?!”崔子初震惊了,他一直以为以前他们一起吃的早食就是她食量的顶峰了。 “我也就吃一点,一点点,就一点点……我家阿婆逼我吃的。”叶栖迟没有暴露太多,她实在不想显得自己太像一个饭桶…… “对了,我院里的柿子熟了,给你们摘了些。”她提出装着柿子的篮子转移话题。 柿子拿出来,崔子初是最开心的。他或许也不是特别喜欢吃柿子,但这个他亲眼看着长大的柿子跟从外面买来的不一样。 那是有感情的柿子……而么得感情的是他的胃。 “我昨天闹了肚子,吃不得这寒凉的东西。”崔子初有些低落地道。 “哦,那就不吃吧。”叶栖迟从善如流的把柿子推给另外两人,“给你们吃吧。” “喂,你都不安慰问候一下的吗?”崔子初叫嚷道。 这柿子明明是他想吃的,现在吃不得没看见他很伤心吗? 叶栖迟瞥了他一眼,看见桌上的热茶,想起乾婆常挂在嘴边的至理名言,脑子一抽,她就说了出来,“注意保暖,多喝烫水。” “这还差不多。”崔子初满意了。 叶栖迟神色复杂,“嗯,你开心就好。” 崔子初一高兴了,就很没有眼色地道,“其实阿晷和阿狸不吃柿子的。” 孙狸和崔晷面露一些尴尬,他们是不吃,但可以拿回去给别人吃啊,总不能驳了阿迟的心意嘛,二(子初)哥怎么那么没有眼力见儿! “哦,我不知道啊。”叶栖迟又把篮子给拖了回来,倒没有觉得被损了心意什么的。 崔子初见她把篮子又给放在地上,有些好奇地问道,“我们一个不能吃,两个不会吃。你这柿子要送给谁啊?” 叶栖迟把布重新盖在柿子上。 “总有能送出去的人的。” 第二十二章 高手 吃过早食之后,叶栖迟挥别三个小伙伴,提着篮子坐马车到了苍山下。 苍山是一条山脉,连绵起伏得有十几座山。清虚观建在打头那座,山势算不上最高,也就一般高度。但山顶是一块嶙峋有势的空地,叫做望丘,是个极好的风水宝地,这也是最初道观选择建在此处的原因。 此时,叶栖迟看着长长的上山路,叹了口气,白先生说过每次上山不能坐车,只能自己走。 白先生就是年轻人,具体叫什么不知晓,别人都叫他白先生,年轻人也让她这么叫。 叶栖迟把篮子放在一旁,蹲下身子,扎好裤脚,又把腰带束紧。做好准备后,她哈口白气,提起篮子往山上跑去。 虽然并没有旁人来监督她,听不听话完全是看自己意愿,但叶栖迟每次上山都是跑上去的。 此刻时辰还算早,山道上的人不多,除了她,要么是道观里的小道士,要么就是挑着担子的菜贩。 都是为了各自的事儿忙碌的人。 松树林旁的小道上,挑菜的贩子把箩筐放下,柱着扁担喘气。今天篮子装了些保存在地窖里的番薯,较以往重了许多,让他大感疲惫,要不然也不会现在停下,他以前可远不是在这里就歇的。 正喘着气儿,菜贩就见小路尽头冒出了一个黑点,眨了几次眼那黑点就已经到了跟前,是个年纪小小的少年,提着个篮子,飞也似的就从面前跑过。 那孩子好小一只啊,该也是穷人家的孩子,要不然怎么身子那么轻,雪地上都不怎么见脚印子的。 贩子看着少年的背影,只见跑过去的那一路,雪地上只有两排轻浅的脚印。 等叶栖迟到得山顶,已是满头大汗,掏出帕子擦了擦,她心中有些烦躁。 衣服又穿多了。 她真的是极怕热的。 观前有道士正在拿着扫帚扫雪,叶栖迟如往常一样上前打招呼,“早啊,小道长。” “哼!”小道长也一如往常地回了个哼字。 “上次木牌的事你还记着呢?” “哼!”怎么会记不得,若不是她们父子两个抢走了宝扇木牌,他至于被师父罚到殿前扫雪吗? 原来这个小道长就是惠清,因为上次的办事不利,他直接被一真给记恨上了,连出现在眼前都不乐意。他自此就变成了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这不,下了半月的雪,这门前雪积了半尺深,刚好就需要他这块砖了。 “哼哼怪,别哼了,我请你吃柿子。”叶栖迟伸手入篮里摸了两个柿子出来。 哼哼怪惠清又哼了一声,转过身拿着扫帚挥舞。 拿两个烂柿子就想打发他?做梦呢! 见他不要,叶栖迟也不勉强,又把柿子放进篮里,转身走了。 惠清等人走得没影儿了,才回过身又开始扫雪,没动几下,他觉得越扫就越烦,越烦就越气。 这人也太小气了!送出去的东西还有拿回去的道理吗?! 他这边正气着,挑着担子的菜贩总算到了观前。 “小师傅。”菜贩招呼道,“我来送菜了。” 惠清回过神来,看见来人,“怎么今日这么晚?” “上山时摔了一跤。” “摔了一跤?”惠清提着扫帚走过去,“菜没摔坏吧?” 菜贩弓着腰,有些紧张地擦了擦头上的汗,“只是有一点,只摔坏了一点。” 惠清不悦地蹙眉,“一点?一点也不行的,之所以在你这儿长期买菜,不就是看重你家的菜新鲜没有损坏吗?” 他挑开麻布检查篮里的菜,这贩子很实诚,就一两棵菜被压坏了,而且确实只有一点点,他要是放在下面,他不一定看得出来。 看着菜贩红肿皲裂的双手,惠清勉勉强强地道,“算了,这次我就收下了,下次可得注意点。” 菜贩喜笑颜开,连忙允诺下次一定注意,一定小心。 “我就帮你这一次,以后可不行的。以往都好好的,这次怎么就摔了呢?” 菜贩搓了搓手,“上山时遇到了一些怪人,一时惊吓就摔了。” 他回想起刚才,从松林小道出来之后,他走到半山腰,那是条盘山路,四下空空,唯余他一人。 然后他就见到了那几个怪人,穿一身黑袍,兜帽遮脸,从山下飘了上来。 真的就是飘,最开始他还以为是几块被风吹起的黑布,还在疑惑谁这么缺德乱扔东西的时候,那几块黑布就依着山势飘了上来。 然后在某个十分恰巧的时刻,他打眼一瞧,就发现他所以为的黑布其实并不是布,而都是——鬼! 还是没有脸面的鬼! 青天白日,怎么就有阎罗恶鬼现身?! 他一时又惊又吓,既惶且恐,然后就给摔了。 后来想想,那几个“鬼”应该都是武功高强的人,他以前听人说起过,有些达到高深之境的,险峰高崖不在话下,而那几人也不是飘,是轻功罢了。 就是没有脸这一点确实奇怪。 想到此,他猛的打了个哆嗦。 菜贩在这边发着怔,而那边惠清查看完菜后,叉着腰想了会儿,突然道,“诶,你那里有柿子吗?” “啊?柿子?没……没有。”怎么就扯到柿子了呢?菜贩疑惑。 怎么就扯到柿子了呢?当然是惠清后悔当时没有接过那两个柿子,这时被勾起馋瘾了呗。 也不知道最后送给了谁? 他止不住的想。 …… 叶栖迟提着惠清惦念着的柿子走进庭院,一进去就见屋檐下坐着“两”个人,一个端坐不动,一个正在烧炉烫酒。 “白先生。”她喊道,走近了拿出木篮,“先生吃柿子吗?” “不用。”大冬天仍是一件兜帽的白先生挥手拒绝,这时,水已经咕噜噜地冒泡了,酒温到了火候,他直接伸手提出滚烫的酒壶,像没有感受到任何温度似得。 叶栖迟眼神闪了闪,笑着道,“先生真不尝尝吗?很甜的。” 柿子甜不甜其实她也不知道,这摘下来到现在她一个也没尝过,但想必是好吃的吧?虽然这是个在乾婆口中极没出息的柿子。 “他不吃柿子。”苍老的声音响起,一旁的傀儡说话了。 叶栖迟见怪不怪,还朝着傀儡问道,“是不能吃?还是不想吃?” “不想吃。”白先生斟出一杯酒,缓缓抿了一口。 “不想吃?那就一定要试试,试试说不定就想吃了。”叶栖迟拿出一个红透了的柿子,剥开皮热切地递到他的面前,“尝一口吧,先生,这柿子可好吃了。” 白先生静默良久,等一杯酒都喝完了,才伸出手接过柿子,他尝了一口,半晌没有反应。 “好吃吗?”叶栖迟看不见他的表情,好奇问道。 回答她的是一声,“呸……” 又苦又涩,难吃至极。 “哈哈哈……”叶栖迟本来没想笑的,但那声呸不知怎么就戳中了她的笑点,让她止不住的发笑。 这显得她像是故意的,故意戏弄他。 白先生丢开柿子,甩了甩手上的汁水,轻笑了一声,“你很闲?” 遭了。 “不,我不闲!”叶栖迟转身就走,多一刻都不想留,但也晚了,这人阴晴不定的变脸速度总是比她窜逃的速度快很多。 白先生的住处是一方很偏僻的院子,建在十二道房的后边,中间用一堵高墙隔开。院中有一棵参天大树,树龄具体有多少不知道,但应该是有几百年了,几人合抱的粗壮树干,不是几百年是长不成的。 而此时,那粗壮的树干上绑了根粗麻绳,而粗麻绳的一端倒吊着个人,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娃。 叶栖迟双脚被绑大头朝下的吊在树上,随着她无法控制的晃晃悠悠还会有积雪簌簌落下,砸在身上有些不大不小的疼痛。 她脑子有点充血,但还能够坚持下去,至少比上次不能动玩倒立好多了。 吊着有些无聊,想起兜里还有些干货,叶栖迟掏出来,剥了个桂圆,嚼吧嚼吧,干桂圆的果肉很少,没一会儿就只剩一个核了。 她看着不远处正对着的大门,大门上有个小洞,嘴里的核转了转。 “吐……”核飞出去,差了一点。 她又剥了一个,“吐……”又差一点。 再来。 “吐……吱呀……” 她吐出最后一颗,这次她有九分把握能够打中那个小洞,但就在此时…… 门突然开了。 “咻……” “啊!”叶栖迟摸摸额头,一颗黑色的桂圆核掉在地上。 刚才她只看见了一片鼓动的黑影,然后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时,额上就突然一疼,吐过去的核被反射了回来,恰好就打中了她的头。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叶栖迟倒吊树上,打量着门口的那群人,来人气息绵长而隐蔽,俱穿着黑袍,不见真容,看起来十分神秘。 都是谁啊? 她在这边毫不掩饰地审视那些人,那些人却当她不存在一样,目不斜视,悄无声息地就往里走去。 悄无声息…… 倒错的视线里,那些人所走过的雪地上平整洁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自然也没有脚踩在上面发出的咯吱声响。 高手!她想着。 都是高手! 第二十三章 来访 室内,炉上水壶发出咕咚声响,随着声音而来的是甘洌醇厚的酒香。 一身白袍的“两”人与一身黑袍的七人相对而坐。 “白知。”黑袍人正中的那位开口了,声音翁翁的,像是隔着层棉絮一般,听起来有些失真。 “顺和十一年任兰陵庭使,在位颇有功绩,掌此地五大道观,其中清虚观香火鼎旺,为一地之极,自十月底已扩延教众一万三千七百五十一人,为我教在东南方的发展助力极多。” 黑袍人说完,顿了顿,然后开始客套,“来之前就久仰过白庭使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如传言所说的不同凡响啊。” “大人谬赞了,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白知笑着道,虽然嘴里说着“谬赞”,声音里却带着些得意。 “这声大人可不敢当,我们只是在真正‘大人’手底下办事的喽啰罢了。”黑袍人又开口道。 “当得当得,谁人不知玄使麾下的八百鬼众无一庸才,都是地界人杰,死界鬼雄,这声大人当得的。”白知吹捧道。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黑袍人也不就此问题多做拉扯,毕竟这些都是旁的东西,他来此可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于是黑袍人道,“我们此行到访兰陵,其实是有一要事在身,还望白庭使能够协助我等。” “哦?要事?大人尽管说来,我自当竭力相助。”白知客气道。 “此行要事,是奉玄执使之命,来此地收纳‘鬼卒’。”黑袍人道。 “收纳鬼卒?”白知嘴里呢喃着这四个字,想起近几月涌进兰陵的大量流民,顿时就明白过来了。 他刚见到这些人时,还疑惑依着这些人的做派,怎么会亲自上山来登门拜访?却原来是要到此地来抢人,所以提前打个招呼啊! 这群人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不要脸。 想到此,白知一改之前的和颜悦色,语气有些不善,“这里是兰陵,是青州的地界,为何豫州的人会到此收人?这未免有些越俎代庖了吧!” “白庭使不必动气,不止是兰陵,各州各郡但凡有人都是先让我们挑的。”黑袍人语气无波无澜,“近日北方异动频频,我们的人马损耗过多,急需补充人手,这才越了规矩,到其他州郡收人。本就是迫不得已,也是上面的意思。” 虽然黑袍人没有明说这个“上面”有多“上面”,但能够让各州各郡都为此妥协的,不是四方掌使就是九州执使。 反正都是他一介庭使惹不起的。 但他还是想要挣扎一下,毕竟每年吸纳教众的人数可是功绩考核的重要部分,至少得让他们剩下点人给他。 于是白知说道,“如今这年关将近,四方警戒,时机怕不是很对。”他语气诚恳,“若是引起了官府的注意,那可就不好了啊。” “这不劳庭使操心,我们自有解决办法。”黑袍人平静地道。 白知认命似得叹口气,“大人都如此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只求诸位小心行事,好歹是在我的地盘,不要让我难做才是。” “自是不会让庭使难做。” …… 等黑袍人走后,白知坐了半晌,发着怔,不知道在想个什么,炉上的水咕噜地响着,他后知后觉地被这声音惊醒。 酒还热着呢! 他连忙把酒壶捞了出来,一打开,美酒已经没了一半了。 他有些心疼的蹙眉,“可惜。” 旁边的傀儡也道,“可惜。” “可惜这酒。” “可惜这人。”苍老的声音里有些惋惜,“落入了那些人之手,都是九死一生。” 白知倒了一杯酒,珍惜地喝了一口,“就算是十死无生,与我们又有什么干系呢?只要那些人没有发现那件事,随他们怎么折腾去。” “刚刚见到这群没脸没皮的‘小鬼’,我心里一咯噔,还以为是那件事暴露了呢。”傀儡道。 白知附和,“是也,是也,我也是吓了一大跳,只求他们早日完事快点离去,我还想要过个好年呢。” “放心,他们发现不了的。” “就算这样,我也该做做准备。”白知嘴里喃喃,“还是要准备的啊。” 静默一会儿,苍老地声音响起,“我前几天夜观天象,过几天会有下一场极大的暴雪。” “有多大?”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白知沉吟一会儿,“既是这么大的雪,依后山那般山势,你说若是发生了雪崩,这也不奇怪吧?” 傀儡感叹,“雪崩啊……不奇怪,这是天灾,又不是人祸。” 白知点头,“是啊,又不是人祸。” 是啊,又不是人祸。 …… 叶栖迟吊在树下,有些无聊,恰逢一阵寒风吹过,吹得她摇摇晃晃。 她已经在这里吊了半个时辰了。 该不会那人已经把她给忘了吧? 熬过最开始那段天旋地转头晕脑胀的时间之后,这种惩罚其实也还可以接受,就是总会控制不住的转来转去,让她有些烦。 伸手进袖中,她摸到了那个一直绑在手臂上的东西。 好无聊啊,还是下去玩吧。 她腰间使力,上身猛的向上一窜,手中寒光一闪,两指粗的麻绳瞬间断裂。 落地时腰身一扭,避免了头破血流的惨状,啪嗒一声,叶栖迟掉在了雪地上。她也没说起身,就那样仰躺着,看着头顶的一片白茫茫。 只是没过多久,那片白茫茫就被突然冒出的人影给挡住了。 “我有叫你下来吗?” 从下往上看,以往总也看不清的真面目,现在总算是能够看到一点了——一点白净而弧度轻巧的下颌。 轻巧?她怎么会用这么奇怪的词? 可那一刻,叶栖迟觉得这个词很合适,削瘦而匀称,略带骨感但是薄厚适中。 “没有。”愣了会儿神,她回答刚刚那个问题。 “那你如何就下来了?”白知淡淡道,“算了,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今日就放过你。接下来还是像以往一样,按我说的去做,我不在也得好好练,知道吗?” 说完也不等人应答,转身就推门出去了。 叶栖迟坐起身,把脚上还捆着的绳子解开,熟门熟路地到屋里拿出一把铁铲,哼哧哼哧地就开始在院中挖坑。 每次来都要挖一次,这事儿她已经很熟练了,等挖了有一尺三寸,她停下,把铲子丢在一旁,跳进坑里。 “嘿……”她轻松地往坑外跳,停顿片刻又跳回坑里,然后又往外跳。 如此往复,院中渐渐只剩下她踏在雪地上轻微的咯吱声响。 这就是白知让她做的事儿,也是他所允诺的教导了。 让她……不知说什么好。 第二十四章 幼稚 那日直到暮色西沉,白知都没有回来。叶栖迟在练习完跳坑之后,又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人之后,只好就回去了。 下山时,又经过道观门口,叶栖迟把那篮子柿子放在了门前的山石上。谁想到这篮柿子最后还真的找不到人送出去,她也懒得再提回家,就放在那里让其自生自灭了。 第二天,又是一大早,叶栖迟在天蒙蒙亮时就起了,这不是为了去山上,而是要上学堂。 崔氏的族学学风严,一般学堂都是五日休,就它是旬休,即每十天休息一天,分为上旬、中旬、下旬,这叫做上浣、中浣、下浣。 而刚好休息的那一天,就是她上山去受教的日子,所以相当于她没有一日是可以休息的,天天都忙忙碌碌地像是在赶场。 打着哈欠出门,走到转角处恰巧遇上了崔家的马车。 赶车的马夫一见她,就勒了马,马鞭拍打车门,朝里面喊了声。 “郎君,遇上叶小郎了。” 厚厚的毛毡车帘被掀开,露出崔子初的脸来,崔晷在他后面挤挨着。 崔子初:“小叶子,早上好啊。” 崔晷:“阿迟,早上好。” 叶栖迟:“早上好。” “你上车来跟我们一块儿走呗。”崔子初招呼道。 “不成,我这得跑着去。”要不然她干嘛不坐自己家的马车。 “外面这么冷,你何苦折腾,别不好意思了,快上来。”崔子初催促道。 “你觉得我会不好意思?”叶栖迟已经在前边慢跑了,马车就在后面慢慢地跟着。 “这倒也是,你平时好像还真没有不好意思过。”崔子初认真地想了想后道。 “……” 虽然成功的让崔子初放弃了让她上车的想法,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好像并没有那么开心呢…… “你这为什么要跑着去啊?”崔子初无聊,倚在车窗上问旁边在路上跑着的人。 “锻炼身体。” “哦哦,也是,你这身子板儿确实该练练,感觉一阵风都能给吹跑了。”说着就用手朝着她的方向轻扇,力求用手扇出一阵风来。 叶栖迟无意间一回头,就见到他这十足沙雕的白痴行为,一时没忍住,笑了他一句,“呵呵,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崔子初在家里行二,崔晷行三,比他哥小了一岁多点,但是却比他哥高了一头不止。 真是耻辱啊。 崔子初被戳中了痛点,当下急了眼,“你等着。” 然后就见车帘卷动,崔子初已经下了马车。 崔子初跑到她跟前,“我们来比比,看谁先跑到五常道堂。” “谁要跟你比?幼稚。”叶栖迟翻个白眼,不想理他。 “你们别闹了,这路面结了冰,跑太快仔细摔了。”崔晷探出头劝道。 “阿晷你别管。”崔子初道,“我让你先跑,免得你又说我以大欺小。” “都说了不跟你比了。” “你跑不跑?你不跑我先跑了?!”崔子卷起袖子,作势要跑。 还不等他真跑,旁边那个刚刚还一本正经说什么都不比的人一下子就往前窜了出去,没几下就跑远了。 噢,这该死的胜负欲。 叶栖迟真的没想跑的,毕竟这实在是太幼稚了。她只是觉得太热了,想要跑快点吹冷风而已,真的,真的就是太热了而已。 而落在后面的崔子初觉得他就不该让她先跑,跑这么快,这才是欺负人啊! 形势不由人,他也不说让了,提起步子就追了上去。 “诶,你们小心点,别摔了!”崔晷在后面叫道。 出了胡儿巷,两人到了南头街,街上人来人往,虽然时辰还早,但已有很多商铺开门做生意了,全是吵吵嚷嚷的说话声和叫卖声。 叶栖迟在前面穿行,她个子小,在人海中跟一尾游鱼似得,刺溜一下就从空隙中滑了过去。 崔子初在后面追,永远只能看见一闪而逝的衣角,他咬咬牙,又加了速度,他就不信他追不上那个臭小子! 孙狸的马车刚驶上南头街的时候,他从掀开的车窗往外看,正好就看到的就是崔子初憋红着脸往前跑的这一幕,细细一看,他又发现叶栖迟遥遥领先的身影。 他有些疑惑,这俩二傻子有车不坐,在那瞎跑什么呢?! “那两人在干嘛呢?” 孙狸的马车跟崔家的马车并排行驶。 “他们在比赛。”崔晷隔着车窗道。 “比赛?”孙狸问,“比赛跑?” “嗯。”崔晷把刚刚的事说了一遍。 孙狸听完后一言难尽,“他两人可真幼稚啊。” 谁说不是呢,可真是幼稚啊。 “这路上结了冰,可别摔着了。”孙狸探头出去看,有些担忧地道。 结果,话音刚落,他就见前方不远的崔子初脚下一个趔趄,扑通一下就摔在了地上,还往前滑了几米远。 “娘诶,子初哥给摔了!”孙狸惊叫。 崔晷:他这嘴是开过光吗? 叶栖迟本来已经跑出去老远了,不经意地回头想要看看崔子初追上来没有,结果一回头恰好就见崔子初一不小心摔在了地上。 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是接着跑和回过头去嘲笑他,哪个更爽一点? 最终她选择了回头。 走近的时候,崔子初还没有从地上爬起来,看起来摔得有点厉害,这让叶栖迟歇了嘲笑的心思。 “子初哥,你没事吧?”她蹲下身问。 崔子初抬头,脸色有些白,“我右腿好疼。” “该不会是摔折了吧?”叶栖迟蹙眉,“要是那样可就不好了。” 她伸手把人给扶起来,“怎么摔得这么严重啊。”冬天穿这么厚都能摔成这样也是神奇。 崔子初指着一旁角落的一个人,“要不是他坐大街上腿伸那么长,我至于一时没看清给绊着了吗?” 叶栖迟顺着看过去,角落里的那人一身破烂不堪的薄棉衣,一动不动,头发一缕一缕地,全盖在前面遮住了脸,身前还有一个破瓷碗。 这是个乞丐。 既是乞丐,也不好跟他计较了。 真是倒霉啊。崔子初后悔不迭。 “子初哥,摔坏了没有?!”这时孙狸和崔晷已经赶了上来。 “二哥,可是受伤了?”崔晷见他被搀扶着,担心地询问。 “说是腿疼,只有现在去医馆里看看了。”叶栖迟扶着人上了马车。 “你们别担心了,可能……可能问题也不大。”崔子初道。 “都说了别跑那么快,这下摔着腿了可怎么办?!”崔晷开始絮絮叨叨。“大冬天的,要是落下病根,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儿!” “就是,就是,子初哥你就应该听阿晷的。”孙狸附和。 几人叽叽喳喳地上了马车,直往城南医馆而去。 等马车走远,那处偏僻无人的角落重新恢复了宁静。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有动作的人,动了动有些僵硬的双腿,伸出手捡起面前空空如也的破碗。 “都是不懂事的小娃娃啊。”乞丐喃喃道,右手食指上的墨玉戒指磕在碗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第二十五章 医馆 南城医馆。 小学徒孔嘉正在用药碾子碾赤小豆,这活计在他做来已是很熟练了。正碾着,他就听见医馆外由远及近传来的说话声。 “这冬天路面结冰,四个蹄子的马都会打滑,更别提两条腿的人了。” “哎呀,我都说了我这是被人绊倒的,不是滑倒的。” “不管是怎么倒的,总归是摔了,还摔着腿了。” “阿晷,我求你别说了,你这都念叨一路了。” “不多念叨一下,你这心里就没谱,一没谱你下次又摔了怎么办?” 伴着声音,从门口进来了四个少年,当中的那个瘸着腿,被人扶着,一脸的苦瓜相。 孙狸替代叶栖迟在另一边扶着人,见医馆里只有孔嘉在磨药,便开口问道,“小兄弟,施大夫在吗?” 孔嘉放下药碾子,“施大夫不在,出诊去了。”说完,想了想他又补了句,“去的是王家。” 得,王家,那一时半会儿估计是回不来了。 “那另外一个大夫呢?”崔晷问。 “天冷,大夫也是会生病的。”孔嘉搓搓手走过去,“另一个大夫就生病回家疗养了。” “这也太不凑巧了吧。”叶栖迟道。 “是很不凑巧。”孔嘉打量了崔子初的腿片刻,衣服太厚,看不出个什么,他道,“你这若只是骨折扭伤之类,那我也能看的。” “小兄弟你能行吗?”崔子初见孔嘉年纪跟他也不差多少,不免有些怀疑,刚说完他就被崔晷给捅了一下,意思是让他说话注意着点。 这大夫哪是可以随意得罪的啊。 果然,孔嘉皱着眉,“我在医馆里当学徒当了八年,别的望闻问切说不定还欠点火候,但这一般的外伤我还真就没放在眼里!” “是我们冒犯了。”崔晷致歉,“还请小兄弟你帮我哥哥看看。” 见他态度诚恳,孔嘉也就不说什么了,“先扶到这边坐下吧。” 几人扶着崔子初坐到一边,孔嘉卷起他的裤脚,伸出右手在崔子初腿上的几处淤青按压摸索了一会儿。 然后在崔子初的哀哀叫唤中一脸平静地道,“没有骨折,不是什么大事儿。” 他起身,“我开一些外敷的药就行了。” “这样就行了?”崔子咧着嘴忍不住地道。 “那你还想怎样?”孔嘉想到每次去王家看病时那些人的做派,“要不你也来几副药安安心?” “算了,算了,我不用,不用。”崔子初连忙摇头,谁没事会喜欢吃药啊,他脑子又没病。 恰好外敷的伤药卖完了,孔嘉就说他得现在配,让他们都坐在这等一会儿,当然,不想等这一时半会之后派下人来取也行。 但是……有机会不去念书为什么要那么轴的上赶着去? 于是几条咸鱼就都挤在医馆里,偷得这浮生半日闲。幸好今天没什么人来看病,要不然他们几个还真是有些占地方。 光坐着也无聊,孙狸就去对面街买了些吃食回来,有刚做好的热乎糕点也有各种干货,年关将近,这年货就眼见地多了起来。 “来来,大家都吃。”孙狸招呼孔嘉,“孔嘉,你也来吃啊。”他们刚刚已经互通了姓名。 孔嘉知道他们是不怕等,而且还是等得越久越好。于是在听孙狸喊他的时候,当下也不赶着把药配出来了,依言走过去坐下——他也有些饿了。 几人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少年,很容易玩到一处去。 叶栖迟嚼着撒子,听他们在那里说话。 “我前几日在酒席上,听我阿爷说起了征南大军的事儿!”孙狸舞着手,有些激动,“说是大军已经到平津了,进京的那天特别热闹,崇武门的城墙差点都给挤倒了!” 城墙肯定不可能真的会被挤倒,但从这夸张的描述可见那天是真的很热闹了。 叶栖迟没有那么激动,因为她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前日叶征的信上提起了这事。 崔晷对这最是感兴趣,“这都已经到了京城了吗?我都不知道!阿狸快说说,你阿爷还说了什么?” 孙狸道,“据我阿爷说,那一天帝王亲迎,众官齐聚。府兵之首叶征叶将军于西城崇武门下被擢为大将军,获封为东侯,位及三公,一时风头无两啊!” “为什么叶将军被封为了东侯?”崔晷问,“依着将军的功绩,怎么也得是昌武,威远之类的封号啊。” “好像说是将军自请的,东侯是其父叶远的爵位,只传七世,刚好就传到将军上一代,如今叶将军自请封为东侯,应该是缅怀先人吧。”孙狸猜测,想到什么又道,“对了,当时官家还亲赏了将军丹书铁券和‘功盖天下’四个字呢。” “功盖天下!”崔子初脸色发红,全然忘了自己腿上还有着伤,手舞足蹈的,“叶将军大英雄是也,真是极配这四个字!” “就是就是,将军上兵伐谋,算无遗策话说那鹿野之战真的是精彩啊。”孙狸道。 一旁的孔嘉只是听说过鹿野大捷和秦府兵的威名,并不知道这其中是怎样个精彩法,他问道,“那鹿野之战是如何的呢?你们给我说说呗。” “欸,我来给你说道。”孙狸斟了杯茶,摆出架势。他跟着崔晷在茶楼里听说书先生说了半月,早就是耳熟能详了,一言一语还颇有说书的架势,让孔嘉听得是频频点头,俨然已经听入迷了。 医馆外阳光普照,医馆里人声喧嚣。 这是一群少年人,一群年纪正好的少年人,也只有少年人才会对征南大军,对鹿野大捷而面红耳赤,鼓掌叫好。 叶栖迟觉得很奇怪,她来到这里之后,发现此地风气非常的“超脱”,家国大事不关心,一国荣辱不关心,文人墨客多是聚在一起说些不切实际虚无缥缈的东西,求仙问道常有,庙堂议谈不常有。 若说是怕祸从口出不敢议论,倒也不像,缙云的历代君王都还算开明,从没有发生过因言获罪这样的事。 “说起来,阿迟你也姓叶,说不定你与叶将军还是本家呢。” 叶栖迟在这边正走神,就听孙狸突然把话题扯到了她的身上。 “什么?”她没听清。 “我说,你也姓叶,说不定与叶将军是本家呢。” “呵呵……是啊……说不定呢……” 说不定是她本家,还说不定是她老爹呢…… 叶栖迟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告诉几人,他们上次见到的那位颇有盗匪气质的男人其实就是那位不世出的大英雄叶征。 后来想想,她又没说,毕竟……谁年轻时还没追过星呢? 第二十六章 年前 崔子初腿上的伤确实不严重,在敷了几天的药贴之后跑跑跳跳都没有问题。 又上了几日学堂之后,自腊月十五起,五常道堂就停了课,毕竟先生也是要回家过年的。不止是先生,谁都要过年,就连清虚观里的白先生也要过年,这让叶栖迟一下子就清闲了下来,不用念书,不用练功,刚开始的那几天她还真有些不适应。 缙云与前朝一样,依的是上古时期的太初历,把一月一日定为岁首,过年分为三个部分,年前三天称为忙年,正月初一称为过年,年后三天称为闹年。 但实际上从腊月廿三的祭灶日开始,一直持续到十五的元宵之后,这近一个月都是年节的日子。 最上面的天子会亲率三公九卿去东郊迎春,祈求丰收,回宫后赏赐群臣,施惠兆民。而最下面的老百姓没那么多场面上的东西,多是贴春联,点鞭炮,迎禧接福,拜神祭祖这类喜庆又快意的事儿。 哦,还有送年礼。 崔子初跟崔晷顶着风雪来送礼的时候,叶栖迟刚好正在门前贴春联。 “和顺一门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崔子初帮着扶住她踏住的梯子,把纸上的字轻念了一遍,“你这春联纸写得好,字好寓意也好。” 梯上的人嗯了一声表示赞同,这春联是乾婆写的,提笔挥墨好不洒脱,当时都把她给惊住了,毕竟她的字是完全不能看的,总是被五常道堂的先生拿来当反例。 “今天下这么大的雪,你们作甚么来?”叶栖迟贴好春联,问两人。 “我们是来给你送年礼的。” 崔子初手上是一个大箱子,崔晷手中也是一个大箱子。 崔子初:“我的这些是用的耍的穿的,有线香、蜜供、灶王爷,还有拈圆棋、太平鼓、响葫芦、琉璃喇叭,然后还有一两件新衣。”他掰着指头一一数来。 崔晷:“我的这些是吃的,有鹿肉、野鸡、冻鱼之类的关东货,还有糖年糕,冷笋,玉兰片之类的旁的东西,五辛盘和屠苏酒也备了一些。”他也细细回忆箱中有什么。 真是好多东西……难为他们提这么重的一大箱子东西来了。 “谢啦。”叶栖迟道谢,一手接过一个大箱子,当先领着两人进屋。 正在做年货的乾婆听着声儿从灶房里出来,见是他们,又转头回房也提了两个大箱子出来。 “老婆子做了一些年货,早就念着两位小郎君什么时候能来好送出去,刚还想着你们要是不来我就亲自上门去拜访,结果这就来了。”她呵呵笑道,“都是我自己做的,希望郎君们不要嫌弃才是。” “不嫌弃,谢谢阿婆了。”两人齐声道,看起来很是乖巧。也是有些奇怪,他们这几个小的在乾婆面前都横不起来,一见到她人,真是要多乖有多乖。 “乾婆你在做什么呢?”叶栖迟回屋放好了东西,回来见她袖口沾上了一些白色的面粉,有些好奇地问。 “在和面,一会儿要包饺子。”说着,她就招呼崔家兄弟两人,“两位小郎君一会儿吃些饺子再走吧。” 叶栖迟也道,“对对,你们吃些饺子再走,乾婆的饺子可好吃了。” 兄弟两人盛情难却,加上乾婆的手艺他们也馋得慌,最后就留了下来。叶栖迟就带着两人进屋里玩,刚好她前些天一时兴起弄出来了一副跳棋,三人正好可以玩那个。 “这棋盘真稀奇,有六个角啊,小叶子你快说说是怎么个玩法?”崔子初拈着颗紫色琉璃珠兴致勃勃地问道。 崔晷也把玩着一颗绿色的琉璃珠好奇地看着她。 “简单,就……”叶栖迟把规则简单地跟两人说了。 “哦,确实简单,我们来玩一把。”崔子初选了紫色,崔晷是绿色,叶栖迟的是黄色,三人各占一方,开始了棋盘上的争斗。 “哎哎,你怎么就过去了?” “哎呀,这棋子怎么堵住了。” “哥你跳错了……” “哈哈,子初哥你要输了。” 几人玩得正到兴头上,外间传来了说话声音。 “你们几个玩什么呢?居然不叫我。”孙狸打帘进来。 “阿狸。”三人叫道。 “我们在玩跳棋。”叶栖道。 “跳棋?那是什么棋?” “你过来我跟你说。”崔子初让开位置,让孙狸也上了榻。 听完崔子初的解释之后,孙狸直呼,“有趣。” 然后三人局变成了四人局,一时之间棋盘上的厮杀直让人眼花缭乱,不相上下。 玩了几盘,几人都有些饿了。 “怎么乾婆的饺子还没有包好?”叶栖迟摸摸肚子,她吃的多,自然也饿的快。 孙狸把棋子摆回空格,“我刚刚进来时见她在门口跟人说话。”他回想刚才的情形,“好像是个乞丐,估计是来乞讨的吧,腿脚不便怪可怜的,就是那人有些奇怪。” “奇怪?” “嗯,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应该是我想多了。” “一个乞丐能有什么奇怪的,肯定是你想多了。” “应该吧。”孙狸不是很确定。 最近城中的乞丐少了好多,按理说今年涌进了那么多的流民,衙门若是安置不当大多流民就会沦为乞丐。但今年进入腊月后,却很少见到跳灶台讨钱的乞丐,不知道都跑哪里去了。 乞丐都变得罕见,一时好奇,他刚刚进来时,见到门口的那人时他才会多看几眼,然后就发现了那乞丐的奇怪之处。 这奇怪在于——你见过哪个乞丐的手上会戴个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墨玉戒指的? 那样的东西出现在一个乞丐身上,不管是偷的还是捡的,总归是不应该出现的,所以他才会觉得奇怪。 但这也不关他们的事,孙狸疑惑了一会儿,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 然后他就听叶栖迟突然道,“你们会包饺子吗?” “饺子?”几人摇摇头,“不会。” 料想他们也不会,“那你们想试试吗?”叶栖迟又道。 另外三人互相看了几眼,眼睛发亮地齐声道,“好啊!!” 然后几人就去了灶房,乾婆还没有回来,面粉之类的都还摆在外面。 “这第一步干什么?”有人问。 “我记得第一步是和面。”有人答。 “和面?怎么和?”有人又问。 “简单,不就是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吗?”有人答。 “哦,这样啊,听起来确实很简单啊。” …… 乾婆把门关上,脸色有些凝重,回想起刚刚送走的那人,一时间思绪万千。 那人怎么会出现在此地?还有他说豫州的人也来了,究竟是不是真的?豫州的人又是为了什么来?难不成……他们发现了那件事? 走过廊下,乾婆挽起袖子,到了灶房。 算了,如今也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这事与她干系不大,若是事发了,祸患也不会当先落在她的头上,她还是照顾好小郎君要紧。 跟那人谈话,一时都忘了时间,饺子还没做好,想必那几个娃子都要等饿了,得赶紧做好了送去。 想到此,乾婆掀开盖着的筛子,想要开始和面,然后她发现了一个…… 牛头般大的面坨。 “……” 牛头般大的……面坨? 第二十七章 你说的对 兰陵郡内有个平雍城。 平雍城内有个平庸太守。 太守姓贾,在任五年,政绩平平,没干过一件为民请命的好事,也没做过一桩鱼肉百姓的坏事。每日里按时辰应卯,按时辰放衙,从没有晚到太守府一刻,也从不在太守府多待一刻。 贾太守平日里甚至没有什么偏爱癖好,这个也淡淡,那个也淡淡,让想要送礼巴结的人都不知怎么才能送到心坎里。 性格平庸,能力也平庸,贾太守向来是什么都会一点,但除了一样什么都不精。而他那唯一精通的本事就是——和稀泥,这项本事他修炼的实在是高超,遇到什么事都能只一句——嗯,你说得对。 “嗯,你说得对。”贾太守把玩着一块雕成青山绿水的银星龙尾砚,他面前站着个人,看打扮应该是府里的衙子,那衙子地位应该不低,就算是面对上头大人也是不卑不亢,面无惧色。 只听他道,“太守大人,既然你也觉得我说的对,那如今就拿个章程出来吧。” “嗯,你说得对。”贾太守放下砚台,一摊手,“可那章程怎么来?我也不知道啊!” 他好像丝毫不觉得在下属面前暴露自己的无能有多丢脸,没有故作高深,反而是一脸有些为难,有些头疼,有些无可奈何的表情。 衙子也知道自家大人是什么货色,是以神色不改,抱拳道,“今年下半年秦水上游堤坝塌毁,致使水灾泛滥,田野颗粒无收,佃农们交不起租税,纷纷脱离户籍地,逃难青徐两州,而平雍也涌入了大批流民。”他把流民的前情简要地说了一遍,“前些日子我与张主簿还在忧心如何安置这些流民,谁承想这问题一下子就解决了。” “这不是很好吗?”贾太守走到窗边逗鸟,那鸟笼五面都罩了毛皮子,里面的红嘴绿鹦哥跳来跳去很是活泼。 “这问题是解决了,但是新的问题出现了。”衙子跟到贾太守的身后,“问题解决是因为不用忧心流民安置,但新的问题就是因为不用忧心流民安置。” 这段话说的有点绕,所以贾太守没有听懂。 于是衙子接下来说了句大白话:“那群流民不见了!” “短短十日内,城中的流民人口就失踪了十之七八!” “大人,十之七八啊,加起来得有八千人口!这些人都不见了!”衙子又是忧心又是激动。 但他的激动撞上了太守的冷静,就像是雪水倒在炭盆里,刺啦刺啦,冒了一点烟之后就哑了声响,没了动静。 只听贾太守回头道,“嗯,你说的很对。” “所以又如何呢?” 这事儿又说了回去。 衙子叹口气,“大人,下官是想这么办,我多带一队人去各处搜寻失踪人口的踪迹,再聚拢剩下的流民统一安置,最后加紧城防,增强城门盘查,大人觉得如何?” “不行。”室内第三个的声音响起,一个身量矮小的瘦子从阴影中走出,这人之前一直没说话,如今突然出声,另两人也没有感到惊讶。 瘦子是太守府的幕僚,只会来文的东西,想的跟武官肯定不一样,只听他道:“太守大人,如今年关将近,许多世家的大人物都回了平雍城,按他那般行事,若是开罪了那些人可如何是好?” “嗯,你说的对。”贾太守开始展现他唯一精通的本事。 “可若是放任不管,那些失踪的流民怎么办?” “怎么办?不办呗!”瘦子冷声道,“那些流民本就脱了户籍,还不是我们治下百姓,是死是活又与我们有什么干系?” 衙子是个正直的人,忍不了这黑心的话,他面露怒容,“那可是八千个活生生的人啊,如今生死不知,你居然因为怕得罪人就想不管了?!” “他们若是安分待在属地,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这都是懒的!若是守着本分低头种田,祸患还能从天上落下来吗?就是活该!” “简直是无耻至极,那是天灾变为人祸,怎么就是活该了?” 两人居然就你一言我一语的吵了起来,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大人,你来评判我们谁对谁错!” 贾太守看看这个,“嗯,你说的对。”又看看那个,“嗯,你说的也对。” 说了跟没说一样。 见两人都是不满意,他又道,“这事再缓缓,再缓缓。” 既没说不做,也没有说做,只说缓缓,还是说了跟没说一样。 “我乏了,也累了,这事儿就这样,你们都退下吧。” 两人虽然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双双退了出去,出得门口,对视一眼,皆哼了一声,转头往相反的方向离去。 屋内,贾太守又逗弄着鸟儿,嘴角的两撇小八胡上上下下的舞动。 “这事不好办,不好办嘛。” “一个要我这样做,一个要我那样做,我也很为难的呀。” 但很快,这事就缓不了了。 …… 洋洋洒洒的雪花从天空落下,小巷的巷口挂了一盏灯笼,红彤彤的灯笼,上面还有一个倒贴的福字,橘红色的光晕照亮了灯下的一片雪地。 而在灯火顾及不到的角落,是一片浓重的黑暗,然后黑暗中渐渐有了一点轻微的声响,那声音一大一小,像是腿脚不便的人踩在雪地上所发出的动静。 动静响了片刻,突然停了下来,然后这一方天地除了轻微的簌簌雪落声和北风卷过的风声,再无其他。 这寂静持续了一会儿,然后被人打破。 “出来吧,做多了鬼,还真以为自己就是鬼了吗?” 他话语刚落,巷子的墙头突兀地现出了三个人影,黑色的袍子在冷风中鼓荡。 “想不到我乐仲一个瘸子,居然能够劳烦到三位鬼吏大人。” 借着不甚明亮的烛光,依稀可见巷子里站着个人,一身破烂棉衣,一头杂草乱发,右腿矮了一截,歪着身体站在风雪中。 “乐仲。”三人中的一人开口了,“我们也想不到能在此地见到你,这可真是……” 那人的声音湿滑,像是拖着粘液爬过的毒蛇。 “……真是意外之喜啊。” 第二十八章 不懂事 意外之喜。 能不是意外之喜吗?自上次有三个夜游鬼人在宿河废了这人一条腿却让其侥幸逃脱之后,此人就再也没有显露踪迹,其余鬼吏都在四处搜寻,如今居然让他们给碰上了。 这可是个好机会! 依着此人与玄使大人的恩怨,若是能够提着这人的项上人头回去复命,他们兄弟三个何苦再屈居于那人之下,说不定还能升为奸令祭酒,统领一地。 虽然乐仲威名如雷贯耳,曾经是赤执使座下第一高手,最为厉害的就是腿上功夫,可是…… 他们看着巷子里那人倾斜倒歪的身影,右腿的骨头有些扭曲,顶的裤腿都支棱了起来。 ……那也只是曾经了。 三人是三兄弟,同时选为鬼吏,功夫不相上下,这不相上下是不相上下的厉害,不相上下的高深。因着是兄弟,彼此熟悉而默契,一起出手时更是厉害,之前三个夜游鬼人废了他一条腿,如今他们三人废另外一条腿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乐仲,你既然已经躲了起来,就应该跟老鼠一样躲一辈子,就该永远不见天日,偏偏还要出来晃荡,如今你遇上我们兄弟三个,这就是你的命。”三人中最年长的那个开口了,“死于我们之手的命!” “呵呵。”被居高临下俯视的乐仲哼笑一声,像是觉得实在很好笑,笑了一声之后就停不下来了,哈哈哈地又足足笑了好一阵儿。 面对乐仲难以遏制的笑声,三人也不着恼,一个将死之人,心中惧恐,举止疯癫也是情有可原。 少顷,乐仲止了笑,伸手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水,抬头朝墙上的人问道,“你们是什么鬼?”不等人回答,他又道,“算了,先让我猜猜。” 他装模作样地偏头思考了一下,片刻后又泄气般地轻吁口气,道“玄使手下有八百鬼吏,万千鬼卒,其中鬼吏共分四类——罗刹鬼,飞头蛮,无相吏,夜游鬼人,俱是威名在外的厉害角色。但如你们这般称一句大人还真以为自己就是大人的蠢货,我还真想不出会是哪个。” 乐仲语气含笑,无讥无讽地道,“要不你们大发慈悲地告诉我?四鬼中是哪个出了仨傻子?” 这般真切的疑问,软声的骂人,简直比一般的讥讽嘲笑还要让人觉得羞辱。 一时,三人的平静淡然也维持不下去了。 自发现此人的踪迹,他们没有禀告带队主座,而是偷偷尾随其后,就是因为他们与主座不和已久,想要私下里解决了这人,拿下头功把主座取而代之。 追杀令上排名第一的乐仲,瘸了一条腿不复往昔的乐仲,龙游浅滩虎落平阳的乐仲,在他们眼里如今都算不上一个人,而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垫脚石,攀山绝顶的登天梯。 如今这个垫脚石落得这般境地,居然还敢讥笑他们,真是找死! 心里这么想着,嘴里也说了出来,三人嘴中念着找死,身体已经从墙头一跃而下,直向仍然站着不动的人冲去。 黑袍翻飞间寒光掠过,金属敲击,破风之声犹在耳畔。 乐仲偏头躲过,左脚一蹬向后退去,他收起脸上的笑容,面无表情地隔着飘落的雪花看向三人,只见刚刚还手无寸铁的三人如今每人的手中都是一形状似镰的长刀——器长一丈二寸,刃横长一尺,阔一寸,銎长二寸,柄长一丈,粗三寸一分,精铁为之。柄刃可分,平时拆开负于其背,用时再组装成形。 “缭风刀?”乐仲道,他轻笑一声,“原来是无相吏——不要脸啊。” “不要脸”是一个诨号,因为无相吏无相,行事又比较随心霸道,有些看不惯的就以不要脸来称呼他们。 三人听后更怒,虽然这不要脸他们不止一次听到过,但以前敢当面说的人可都已经成了真的孤魂野鬼了! 刀下亡魂不知凡几,如今看来是又要再添一条了。 “乐仲!拿命来!”长刀挥舞,刀风割裂了雪花,割裂了空气。 “哎呀,差点听成拿脸来了。”乐仲脚步一转,一边躲一边口花花,“这脸可不能给你们,毕竟你们不要脸,我可要脸啊。” 三人懒得再与他做口舌之争,当下就一言不发地再次攻了上去,虽然心中恼怒,但也不会就此失了理智,乱了阵脚。 他们本就轻功卓绝,踏雪无声,一手刀法已经练的出神入化,再加上你来我往间的配合天衣无缝,就算是全盛时期的乐仲恐也招架不住,更别提他如今还瘸了腿了。 所以在又一轮三人配合着进攻之时,乐仲闪避不及,手臂被割开了一条大口子,鲜红的血液浸润了破烂的棉絮。 “真是不懂事,不懂事。”乐仲苦了脸,慌了,傻了。 “这可是我唯一的冬衣,你们怎就把它给割烂了呢?” “不懂事,不懂事……”瘸着腿看着跟乞丐别无二致的人抓起从衣服口子里掉出的棉花,也不躲了,就傻站在那里,嘴里一直喃喃不懂事。 简直脑子有病!都这时候了还关心衣服干什么?是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吗? “疯子。”一人道,舞着长刀飞身上前从正面攻击。另两人也轻点脚尖,从背面及两侧攻过去。 面对三人的夹击,疯子还在喃喃自语着。。 “真是不懂事啊……”巷口的烛光突兀地灭了。 谁也不知道在三把长刀围攻之下的那人是如何动作的,明明他应该在这样必死的局面下尸首分离。但最终,倒在雪地上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 这好像是出乎意料,但却又是情理之中。 “不懂事啊。” 一大一小的踏雪声再次响起,随着飘雪渐渐远去,这一片天地才重又恢复了寂静,直到再一次的衣袍翻猎声响起。 “主座,都死了。”黑暗中有人说道,“五脏俱损,六腑俱烂,确实是那人所为。” “嗯。”一道翁沉失真的声音响起,语气里毫无意外。 他是不意外,但总有人意外。 只听另一人问道,“主座,不是传说乐仲被三个夜游鬼人打瘸了一条腿吗?如何这三人还是死了?这不应……” “三百。” 那人的话被打断。 “嗯?” “当初宿河围杀,不是三个……”翁沉的声音越发缥缈。 “……而是三百……” 第二十九章 冷死了 巷子里的腥风血雨也只是打湿了那么一片小小的土地,平雍城内其余的地方仍然是张灯结彩,被过年的喜悦气氛笼罩着。 等吃完乾婆包的饺子,天都已经擦黑了,崔子初兴头起来了,根本就不想回家去,表面上说是他们几个难得聚在一起,要提前祝个年。 但其实,他不想回去是因为他最怕的两个人都回了家,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地让他很是惶恐,实在是不想回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赖在她这儿能躲一时算一时了。 “你是不知道,我们的大哥——崔晟崔阳明,那人有多……有多吓人!”崔子初盘着腿坐在塌上嗑瓜子,眉毛舞动,表情十足夸张,这让叶栖迟有种错觉,错觉他不是在说一个也就大他一两岁的哥哥,而是在说一个山精野怪什么的。 好在他说完像是又觉得不对,有些纠结地皱了脸,又重新想了个形容词,“呃……是厉害,是厉害的吓人,对,大哥是厉害的吓人。”瓜子皮呸地一下吐出来,也不知道这句话算褒算贬? 崔晷在一旁解释道:“小时我们仨一起读书,先生让背《疾承辩略》,他一夜只背了一篇,而大哥哥却背了一本,自那以后他就这样了。”又敬又怕,不敢像与其他兄弟一样的打闹。 “过目不忘?”叶栖迟问。 “嗯,是这样的。家里人都不敢让大哥哥看太多的书,怕他头疼,他一头疼就会生病发热,很麻烦的。”崔晷道。 “这样吗?”她还以为过目不忘是很了不得的本事呢。虽然现在也不能说不了得,但感觉没有想象中那么厉害了。 “阳明哥虽然学问能力都是我辈翘楚,但我也不敢跟他一起玩。”孙狸拄着下巴道。 叶栖迟被他们说的挺好奇的,“他是个怎样的人?”她止住崔子初的话头,“别说厉害,说些细的。” “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你跟他见过一面就知道了,我只能说……”崔子初拿着颗瓜子挥舞,“他尽得我大伯的真传。” 他大伯?关中孔子崔籍?她还是想象不出来。 “你们真的都不回去了吗?”叶栖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 “不回,不回。”崔子初拉着崔晷和孙狸,“你们也别回。”要不他一个人不回那就太明显了。 崔晷和孙狸被央的没法,只好答应了。 于是接下来三人还真就打发走了来接他们回去的马车,非说要在叶栖迟这儿提前过个早年。 夜间,街头巷尾的炮仗声还在噼啪地响起,屋内四人围坐于塌上小几,正在玩跳棋。但再好玩的游戏也有玩倦的时候,于是又玩了几盘之后,他们都有些疲了。 这时,叶栖迟突然道,“要不,我来给你们说个不吓人的怪谈异事吧,怎样,要听吗?” 室内只燃着一点烛光,他们四人围坐一圈,一人卷了床被子,小脸被烛光照的昏黄。 叶栖迟觉得这很有说鬼故事的氛围。 几人也就是年纪小,没那么多的讲究,对于大过年的说鬼故事这个提议居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崔子初是典型的外强中干,最怕这些灵异鬼怪之类的故事,但不知道是为了争个什么,虽然怕还是嚷着要听,末尾却还要强做镇定地追问一句,“真的不吓人吗?” “真的不吓人。”叶栖迟道,见他们都点头,清清嗓子,选了一个常见的开头,便开始缓缓地说了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 有这么一个铁匠,脾气暴躁,因为经常打铁,力气练的很大,村里人都叫他“断铁手”,意思是说他力气大的手可断铁,这可不是夸张,而是他真的厉害到了那种地步。 铁匠也很自得于这项本事,于是就经常表演徒手断铁的把戏,长久下来,他一双手肤色暗红,像是烧红了的铁块一般。 这一天,铁匠去老乡那里喝酒,直喝到了半夜才回去,都是走惯了的路,他也没提个灯笼,就迷蒙着眼低头往前走。 天黑,只有淡淡的月光模糊照亮前路,铁匠晕乎间突然就撞上了前面的一个人,他心中有些奇怪,他明明记得刚刚路上空无一人,这人又是哪里蹿出来的? 虽然疑惑,但他平日里霸道惯了,虽然是他撞了人,却把过错怪在前人头上,见那人背对着他仍然勾头弯腰地往前走,不说一句对不住的歉语,当下就怒了,想要教训那人一下。 “欸!你看!”他拍住那人的肩膀,待那人回过头来,不等人反应,扬起巴掌就扇了上去。 他这一手巴掌力气贼大,不扇得那人头晕眼花摸不着北他就不配叫“断铁手”这个名号。 但谁承想,铁匠这喝醉了酒,又急怒攻心,没把控好分寸,气力使得太大了些。这一掌挥过,有什么东西就突然掉落了地,然后咕噜咕噜滚进了路边的草丛里,而他手中抓着的人也一下子就软了下去。 他摸摸脸上被溅上的温热液体,酒瞬时醒了大半。 借着朦胧的月光,铁匠定睛一看——地上赫然是一具无头尸体。 他居然直接把那人的头给拍了下来! 又慌又吓的铁匠不敢多看,踏过尸体就匆匆离开了。 走着走着,他心中暗道,这天那么黑,还是荒郊野外的,估计也没人看见,事发之后,也不太可能找到他的头上,想到此,他遂安了心。 过了这么一会儿,刚刚吓出的一身汗也都冷了,再被风一吹,铁匠感到越来越冷,脖子却莫名地越来越痒。 转过一个路口,道旁的鸟儿啾了一声,铁匠缩缩脖子,然后背后突然被撞了一下,他被撞得往前趔趄几步,正要发怒,肩膀就被人拍住,然后耳边传来一句。 “诶!你看!”他下意识地回过头。 只见一赤红色蒲扇般的大手挥了过来…… “啊!”一声惊叫突兀响起,叶栖迟有些无语地看着崔子初,“你叫什么叫?” 孙狸被崔子初的那一声叫给吓了个哆嗦,紧了紧被子,也跟着道,“就是就是,子初哥你叫什么叫?” 崔晷反应跟孙狸一样,“二哥,你作甚么叫?”差点吓死他。 “我……我……”崔子初不想承认他是被吓着了,把被子裹住全身,只露了双眼睛出来,“我是想说,这大过年的说这些干什么?真是不吉利,不吉利。” 不吉利你刚刚怎么不说? 叶栖迟无语,这故事是她现场编的,被他这么一打断,她都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既然你觉得不吉利,那我说个好笑的笑话吧,这个总该吉利吧?” “行行,你快说。”三人道,刚刚那故事古怪奇异,他们现在都没回过神来,就指望着她说个好笑的笑话,好缓缓那个不“吓人”的鬼故事带来的阴冷感。 叶栖迟又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位大侠…… 他的剑很冷, 手很冷, 心也很冷, 所以……”叶栖迟拖长语调。 “所以什么?”三人忍不住地问。 叶栖迟道:“所以……他冷死了!” 所以他冷死了…… “哈哈哈哈哈咯咯咯咯咯。”叶栖迟笑弯了腰,被逗得笑出了鸡叫。 其余三人看着她笑得不可自抑的情状,默默裹紧了被子。 嗯,真是冷死了。 第三十章 见鬼 第二日一早,在漏壶的浮箭刚好指在卯初三刻之时,胡儿巷里的院门就被敲响了,这是崔家着人来接了。 天还黑着,星子都没褪尽,鹅毛般的白雪仍然簌簌落下。这时辰实在是有些早,估计是为了早点回去赶早上的家宴,所以就提前了时辰。 叶栖迟迷糊中送走了崔子初崔晷两兄弟,然后就又倒头睡了过去。 他们昨晚夜谈到半夜,叽叽咕咕说了很久的话,说饿了又起来整了顿饺子吃。感觉躺下睡觉也就是刚才的事儿,一脑子的熬夜后遗症,头晕眼花,思维混乱。 有着同样症状的还有崔子初,他的症状还要更厉害些,昨晚被那些个不“吓人”的怪谈异事给吓得够呛,熄了灯躺下之后又是很久都没睡着。也就等到了车上,毯子裹着,暖手炉捂着,随着车马摇晃的韵律,他才困意上涌,靠着崔晷睡着了。 因为实在太累了,这一觉崔子初睡得十分沉。没一会儿就做起了梦,梦里他走在一条迷雾笼罩的小道上,四周空无一人。然后前面的雾气翻卷之间,渐渐显露出一个隐约的人影来,伛偻身形,在前面也不知道是在飘还是在走,梦中的他就思索着这个问题,脑子一抽,提步跑上前去,伸手拍上那人的背。 “诶!” 那人回过头,这时恰巧一阵风吹来,把雾给吹散了,这让崔子初清晰地看见,前面的那人赫然有张——跟他一样的脸! “啊!”崔子初从梦中惊醒,一头的白毛汗,马车的窗帘子被掀开了一个角,刺骨的寒风涌灌进来,打在他的脸上,吹得他更是从里到外凉了个彻底。 想必这就是梦中吹散白雾的那阵风了。 崔子初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发现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而且崔晷也不在车内,他心中一个咯噔。 “阿晷。” 无人应答。 “马翁。” 还是无人应答。 崔子初心里有点发毛。 人都跑哪里去了?是有事要办离开了吗?怎么不跟他说一声?他刚刚可一点声儿都没听见啊。 越想越慌,崔子初裹紧毯子,决定再等等,说不定再等一会儿人就回来了,反正他是不会下车的,打死他都不会的。 然而一刻钟之后,崔晷提着灯笼,裹着毯子一跃跳下了马车。 他其实不想下来的,但适才这马车突然晃动了一下,然后就开始莫名地往前走,马翁又不在,这马儿无人驱使却自己向前,此情此景下,总让他有一些不那么美妙的联想。 下了车之后,崔子初苦着脸看着马车渐渐驶远,收回目光往四周一看。借着一些微弱的光亮,他发现这里是一处小巷的巷子口,荒无人烟的,既没有住户也没有商户,很是冷清。 “阿晷……”崔子初抖着嗓子朝着黑暗叫了一声,“马翁……” “你们在哪里?” “有人吗?” 安静,极致的安静。 “阿……阿晷……”崔子初咽了口唾沫,“你别玩了,快……快出来……” 他提着灯笼也不敢走,就哆嗦着站在巷子口,寒风与雪花携手经过他的身旁,崔子初吸吸鼻涕,腿有些站麻了,就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他的脚就踢到了什么东西。 他低头看去,发现地上落了一盏大红灯笼,被雪掩埋了一半,隐约可见灯笼上面还倒贴了一张福字。 这灯笼,怎么……怎么就掉了呢? 他有些恍惚地想。 崔子初盯着地上的灯笼发怔,又是一阵风吹来,吹得他手中提着的灯笼晃了一下,就在那烛火摇晃的一瞬,他的眼角余光突然就瞥见了什么,然后一股凉意直冲头顶,瞬间手心淌汗,头皮发麻。 那……那是什么东西! 他刚刚在这儿站了那么久,怎么一直没有发现?! 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东西是一开始就存在的还是突然出现的! 刚才那一瞥,崔子初突然看见角落里立着一团黑影。黑影贴在墙上,一动不动,没有声息,只有个大概形状,约摸着是个人形。就现在这个情况,依他那个胆子,也不敢往“不是人形”的方向猜想。 站在那里僵硬了片刻,崔子初的心跳如擂鼓,怎么都平复不了,他想起来昨晚叶栖迟说的那些个故事了。 得赶快……赶快离开这里。 他脑中只有这个念头。 得……得装作没有看见。 他脑中又升起了一个念头。 “哈哈,阿晷怎……怎么还不回来啊……”他故作轻松地对着空气做自言自语状,声音里全是隐藏不住的恐惧与慌乱,“我……我还是自己去找找吧……” 角落里死寂一片,没有任何反应。 他不敢掉以轻心,深吸一口气,僵着身体,开始一步一步地往巷子外挪,“先去外……外面看看……” 崔子初低着头,木着脸,死死盯着雪地上自己被灯笼烛光所映照出来的影子。 只有一个,还好,还好只有一个,只有一个影子…… 那个东西没有跟上来,没有跟上来,没有…… 不对! 崔子初突然想起来个他一直忽略的问题,影子是只有一个没错,但……那个东西会有影子吗?若是……那会有影子吗? 会有吗? 他越想越慌,最开始的侥幸已经全变成了对于未知的恐惧和焦虑,然后这焦虑渐渐超过了恐惧,他甚至想要直接回头看看,看看那东西究竟有没有跟上来,又有没有影子? 又是一阵寒风吹过,烛火被吹得晃悠了一下,崔子初脑里那根绷紧的弦被这突然的摇晃给吓了一大跳。 在这种心神紧绷的情况下,任何细微而平常的改变只要是突然发生的,都会被无限的放大。然后在那一瞬间,恐惧会攥住你的神经,让你什么都无法思考,脑中嗡鸣声鼓噪,一片空白,只能感受到恐惧。 所以,崔子初真的什么都没有感受到,当时他僵住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反应过来,没有反应过来…… 他的肩膀不知何时突然搭上了一只手…… 同样没有反应过来,一团黑影落在他的耳畔,沉闷而湿冷的声音爆炸开来。 “诶……” 第三十一章 失踪 虽然仍还是疾风冻雪的坏天气,但慢慢地屋外的天亮了,即便那阳光隔着厚厚云层透出来显得十分昏暗,但好歹天还是亮了…… 叶栖迟醒来的时候,窗外就是那般昏沉的景色。孙狸不知道什么也已经走了,她睡得太死,居然都不知道。 “小郎你可算是起了。”乾婆端着盥洗用具走进屋内,“如何今日睡得这么沉?怎么叫也叫不醒。” 她把木盆放在置架上,走过来坐在床榻边,伸手帮她穿着衣服。 “我昨天很晚才睡。”叶栖迟伸手套上一边衣袖,“乾婆你不知道吗?” 乾婆的手顿了顿,起身去翻冬衣,“我睡着了如何知道?以后你可别再睡那么晚,小孩子家家早睡早起才会身体康健。” 叶栖迟盯着她忙碌的背影,微挑左眉,嘴里却乖乖地应答,“嗯,我知道了。” 起来吃过早午饭,叶栖迟照例出去晨跑,她有一条固定的路线,人不多还能够达到锻炼的目的。跑完回来时,这一次她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回去,而是到了胡儿巷的巷口时脚步一转,跑进了另一条小道。 这里是两间宅子外墙之间夹着的空隙,墙体很高,把这本来尚算宽敞的空处衬的有点逼仄。 叶栖迟看着这两墙之间夹着的小路,只见地上全是厚厚的积雪,这雪已经不停歇的下了七八天了,厚度看起来还是挺正常的。她边走进去边用脚踢着雪,每脚都把下面的雪铲起来,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啪擦,啪擦……” 一时之间,这小路上只有铲雪的声音。 铲了半天,铲起来的还是只有雪。 应该就是在这里,怎么就找不着呢?难道是她猜错了? “啪擦,碰……” 叶栖迟的脚感受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她脚下用力把那东西给铲了起来,然后只见一个素色的包袱从雪地中露出了一角。 看到这个包袱,她不感到惊讶,反而脸上是一种了然和顿悟的表情。 原来昨晚上还真不是活见鬼了呀! 她就说昨晚起来热饺子时,看见有人从墙那头翻过来,身影有几分熟悉,原来还真是那人啊。 大半夜的不睡觉出去干嘛? 带着这种疑问,她蹲下身把包袱给解开。刚刚她用脚踢的时候就感觉到这里面应该是金属类的坚硬物体,此时打开一看,果然,包袱里全是一些奇形怪状的金属零件。 观其材质非铁非铜非金非玉,是她从没有见过的一种材料,但应该是一种合金,而且十分的坚硬。 “什么玩意儿?”叶栖迟感到有些莫明,看了半天都没有头绪之后,她把东西又给包扎好,接着埋进了雪里。 站起身,抬头看着上方的墙沿,手抚上右边墙体,粗砺的墙面上有些浅浅的划痕。摸了一会儿,她收回手,嘴角弯出一抹笑意,然后转身出了小巷。 有趣。 这次晨跑她刻意放快了速度,虽然后来耽搁了一会儿,但回去的时候跟平常花费的时间其实差不多。 还没走近家门口,叶栖迟遥遥就见门口停了一辆马车,看起来还有些眼熟,她疑惑地走近,外头侯着的车夫还真是个熟人——崔家的车夫马翁。 “这是怎么了?”叶栖迟见他神色有异,奇怪地问道。 “叶小郎你可算是回来了。”马翁见了她,一脸的焦急,“出大事了!” “出什么大事了?” “我们家二郎君不见了!”马翁急道。 “子初哥不见了?”叶栖迟凝眉。 “嗯,是不见了。”一道悦耳的陌生嗓音插了进来。 “阿迟。”崔晷唤道。 叶栖迟回头,就见崔晷和一个撑着伞穿着白貂皮的少年从里面走出,她看那白貂少年的面貌与旁边的崔晷有四五分相似,其身份自是不用说都能够猜的出来。 “崔氏大郎崔阳明?” “是我。”崔晟点头承认,然后开始主动解释自己突然造访的原因。 “因为昨晚阿晷与阿窕叨扰贵府,而今早上有一场家宴,所以我们很早就派人来接,但后来家里人左等右等,却只等回了阿晷,而阿窕却在途中失踪了!”他口中的阿窕就是崔子初,崔子初名窕,字子初。 “失踪……”叶栖迟走到檐下避雪,看着也走进来的两人问道,“可否说说这具体情况是怎样的?” 崔晷最清楚这其中始末,故而由他开口解释道,“今早大概卯初三刻,我们不是就坐马车回去了吗?后来走到一半,我想起来有家铺子的糕点是我母亲最爱吃的,每天都供不应求,卖完即止。 我想着机会难得,就跟车夫离开了会儿。走之前还跟二哥说的好好的,让他安心待在车里睡觉结果一回来,就见车马空空,人已经不见了。开始还以为是稍作离开一会儿,但等了半天都没见到人,这才知道是失踪了!” 等他说完,崔晟在一旁接着道,“我们此行来的目的就是想要问问,叶郎君是否知道些什么?或者有什么线索?” “对对,阿迟你有什么线索吗?” 叶栖迟思索了一会儿,“我暂时还没什么线索。”看着两人失望的表情,她又问崔晷,“阿晷,你知道当时你们离开的时间有多长吗?时辰又是什么时候?” 崔晷回忆了一下,然后道,“当时大约应该是卯正时辰了,我们离开了差不多有两刻钟。” “马车又是停在哪里的呢?”叶栖迟问道。 “就在四乐街,欢喜巷的口子上。”崔晷答。 “四乐街啊……”叶栖迟喃喃道,然后她想起了什么,“你们知道最近城中发生的一件怪事吗?” “怪事?什么怪事?”崔晟疑问,他刚回来,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是刚刚出门跑步时,听路上的行人说起的。”叶栖迟道,“以前在四乐街那一块儿,因为闲置了很多乐坊,有许多的破屋烂庙,所以后来那里聚集了很多外地来的流民。” “所以是流民挟持了阿窕?”崔晟问道。 “不是,跟流民没有关系。”叶栖迟否认,“因为那里的流民在短短几天之内全都失踪了!” “失踪!”崔晷惊道,“阿迟你的意思是二哥找不着了是因为跟流民一样失踪了?” 崔晟道,“难道是什么人在抓流民时把阿窕也误抓了吗?” 叶栖迟道,“有这个可能。” 两兄弟听了这话,当下就急忙要赶回去,走之前还要她若是有消息了记得通知他们。 叶栖迟当然是满口应下。 看着崔氏马车渐渐驶远,她脸上一暗,转身回了屋内。 第三十二章 十日 乾婆正在屋内洒扫,拿着根掸子除灰。 叶栖迟走过去坐下,斟了杯茶水,咕噜咕噜茶水倾泻的声音响起,乾婆闻声回过头来。 “小郎,回来啦,刚刚崔家来了两位小郎君,你见着了吗?” “嗯,见着了。”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叶栖迟喝完一杯水,平静的叙述,“子初哥不见了。” “不见了?怎么不见了?”乾婆关心地问道。 “是啊,怎么就不见了呢?”叶栖迟杵着脸,“说是在四乐街的欢喜巷不见的。” 她看向拿着掸子的老妪,“乾婆你知道吗?你知道他是怎么丢的吗?” “我一个闭门不出的老婆子,能去哪里知道?”乾婆面色不变,转过身,又开始掸灰。 叶栖迟不在意她的回答,喃喃自语道:“你说他是自己丢了呢?还是被谁给抓走了?最近四乐街那里不见了好多人啊,该不会子初哥是跟那些人一样,被什么人给抓了吧?” “小郎怎么会那么想呢?” “为什么不那么想?这时机难道不是太巧合了吗?” “……”乾婆转过身,皱纹密布如干涸河床的脸上是一派严肃正经的表情,“小郎,你要做什么?” 她放下掸子走过来坐下,眼神锐利,带着洞察秋毫的睿智,她又问了一遍,“你想要做什么?小郎。” 叶栖迟看着她严肃的表情,沉默了半晌,然后突然笑了,“我能做什么?我一个九岁的小孩儿能够做什么?” 乾婆没有笑,也没有回答。 九岁小孩能做的可多了,比很多人想象的多,毕竟能耐向来与年纪无关。 这是她从很久以前就知道的道理。 所以她没有掉以轻心,被轻易的糊弄过去,“这事你别管知道吗?” 乾婆摸摸她的头,“崔小郎君自是有崔氏为他操心,你还小,安分点,不要想太多。”也别做太多。 叶栖迟闻言与之对视了片刻,眼里看不太出情绪,也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过了好一会儿,她转过头轻叹口气,撇着嘴,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这边是有人让她不要管太多,而另一边的太守府却是截然相反的情况。往日里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太守府,今天变得格外的热闹,车马辘辘,往来不止。 王衙子按着往常的时辰到了府衙,进门时就见门口停了辆马车,看族徽是崔氏的,他虽然心中有些纳罕,但也没在意。 他今天来主要就是把公务做好收尾,明天就是府内择出的吉日,可举办封印仪式,届时封闭印信,停办公务,他手下的兄弟们应该就可以回去过个好年了。 应该…… 王衙子不是很确定,毕竟昨天跟贾太守报备的事情总让他的心悬着放不下,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端看上头的人是怎么个想法了。 这年头,人命总是不值钱的。 “王辙。”有人在身后叫他。 王辙回过头去,叫他的人个子不高还很瘦,看上去跟个侏儒似得,此人名叫毛茹,就是昨晚上跟他争执的那人。 平日里两人很不对付,一见面不呛声都是好的了,怎么如今这人还主动打起招呼来了? 王辙有些疑惑,所以他照常没有什么好脸色,冷着脸觑了毛茹一眼,也不搭话,转头就往直里走去。 毛茹的反应也很奇怪,按理说受此冷落,他就算不大发雷霆也该不再纠缠,偏偏王辙走了之后他还追了上去。 “王辙,王辙。”毛茹追在后面喊道。 “作甚?”王辙被拉住手臂,有些不耐烦。 毛茹抄着手,同样干瘦的脸上表情复杂的没头没尾,说的话也是没头没尾。 “你有的忙了。” “什么?” 毛茹耷拉着眼,看上去有些阴鸷,“刚刚我在门口看见了崔氏的马车。” 他也看见了,“所以呢?” “你可知道崔氏是为何来?” 见他还打算卖关子,王辙当下就有些不耐烦了,跟这些文人说话就是累,弯弯绕绕的,有什么直说不行吗? 他憋着几分火气,“我不知道。” “唉,这事实在是太巧合了。”毛茹道,“崔家的小郎君不见了。 崔家的小郎君不见了? “所以是要官府帮着找人?”王辙好像有些明白了。 “不止。”毛茹顿了顿,“那小郎君是在四乐街不见的,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 “……” 王辙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昨晚他跟太守提及四乐街发生的事,虽然已经失踪了八百人,但都是流民,可以看出贾太守并不是很在意。 毕竟要是故意不上报,年关将近,谁也不会吃饱了撑的来追究此事,但若是牵扯到了那些世家贵族,那可就不得不在意了。 确实是有的忙了,因为有些人命还是很值钱的。 王辙叹口气,他是无所谓过年不过年的,就是其他人也得跟着他忙了,一日不找到人,那就一日闭不了衙,过年什么的都是空谈。 果然,没过多久,王辙就被人请了去,说是太守大人有要事相商。 甫一踏进门,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热气,屋内的四角都摆了炭盆,烧着上好的金丝碳,数九寒冬都变得温暖如春。 贾太守正在逗着鹦哥,端着鸟碗喂食儿,也没回头,就在他进门之后道了一句,“来了。” “嗯。”王辙应道,上前见礼。 “今天叫你来是为了说个事儿。”贾太守放下食碗,转过身,开始说起究竟是什么事。 王辙一听,不出他所料,还真是关于四乐街的,如今这事的性质变了,不仅得找到崔家的小郎君,还得调查清楚那失踪的流民是怎么回事。 “这事可得好好办啊,知道吗?”贾太守语重心长地道,他拍了拍王辙的肩膀,“今天是腊月二十一,我只能给你十日的时间。” “十日?!”王辙有些犯难,这时间也太紧俏了! “只有十日,毕竟大家都要过年呢。”贾太守道,“时间虽然是短了点,但你可是我最看重之人,我相信你的能力,可别让我失望。” 他都这么说了,王辙也不再多言,只能抱拳恭敬道。 “辙定不负大人所托!” 第三十三章 剥皮 王辙整顿好人马,就打算带着手下去四乐街查看。临到大门口,他看见一队人马正在衙门口侯着,为首的青年二十岁上下,他看着有些眼熟,但一时就是想不起来是谁。 青年上前,自称是崔氏行五的崔衿,此次要跟着衙门的人一块去四乐街探访,协助办案。 听青年这么一介绍,王辙总算是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人了。以前他跟着兄弟们去城西瓦子里听戏时,曾见过崔衿几次,因着对方极好的皮相,最初他还误会过其是瓦子里的人呢。 崔衿带了大约三十几人,人数较他的队伍还要多几人。这是世家大族的私人部曲,个个武装精良,训练有素,某些时候比正经衙门里的人都还要来的厉害。 估计是不信任他们,报官只是想要借官府的名头施展手脚而已。 王辙心下门清儿,却也不多说什么。 两队人加起来乌泱泱的一片,一道去了四乐街。这么多的人,走在街上自然十分的引人注意。 王芸坐在茶楼二楼靠窗的位置,看着当街而过的那群人,有些疑惑地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怎么官府出动了这么多人。” 她用筷子戳着盘中的糕点,直到把糕点都戳的稀巴烂才停歇,看着人群中一张眼熟的脸,她撇撇嘴,“还有崔氏的人。” 一旁侯着的小丫鬟也看见了楼下的场景,她指着下面的一人道,“娘子你看,那不是王二叔吗?” “他算哪门子的叔?”王芸早就看到了王辙,脸上是混不在意的神情,她纤手托着精巧细致的下巴,“就一旁系的小人物而已,怎么就称叔了?” “诶,娘子这话可别让大人给听见了,他可最是听不得这类有违伯埙仲篪的言语。”小丫鬟提醒道。 “我自是不会傻到在太公面前说。”王芸翻了个白眼,就算是这样一个不甚雅观的动作在她做来都是娇俏的,如果她不开口说话的话。 王芸见那群人已经走的没影儿了,“也不知道那些人是去干嘛的。” 小丫鬟也不清楚,她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娘子知道最近城中发生的一件怪事吗?” 王芸道:“早就知道了,不就是四乐街失踪了一些人吗?这不是稀罕事儿了。” “娘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四乐街不仅是失踪了一些人那么简单。” “哦?还有什么是我所不知道的?” “我也是才探听到的消息,说是……”小丫鬟左右看了看,神神叨叨的,就在王芸快不耐烦的时候,小丫鬟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说是有人……有人见了鬼!” “见鬼?!”王芸一时惊讶,没把控好声量,周围好些人都因此投来了异样的眼光。 但那个异样也有些“异样”,貌似不是因为她突如其来的惊呼而不知所云的疑惑。 难道那些人也知道这件事?或者说,他们就见过“鬼”? “你快说说是怎么回事?”王芸来了兴趣,她向来喜爱听这类奇诡怪异的故事。 小丫鬟道:“说是就在昨晚,有好几户人家在半夜听见了敲门声响,就咚咚咚的声儿,一直没变化过轻重,院子里的狗也叫的欢腾。等有人受不住了出门去查看时,却发现门外空无一人。那些人家也没放在心上,关了门就接着回去睡。但还没睡热乎呢,敲门声就再次响了起来,等又去开门时,却仍然空无一人。” 小丫鬟特意压住了嗓门,让声音变得低哑,这使她说的故事显得更添几分诡谲。 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的,王芸急忙问她,“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后来等敲门声第三次响起的时候,那些人就都不敢再去开门了,但其中有一个汉子不信邪,偏偏在第三次的时候还是去开了门,结果……” “结果,结果怎样?”王芸忍不住追问。 “结果刚一开门汉子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等第二天被人发现时,好歹没有被冻死。发现他的人是打更的更夫,路过他家门口,看见汉子躺在门前的雪地上,气息奄奄,浑身血污,更可怖的是,脸上还被……还被……”小丫鬟青天白日的眼冒青光,凉嗖嗖地说完了接下来的话。 “还被剥了人皮!” “剥了人皮?!”王芸惊道,“被剥了皮怎么他还没死?!” “是啊,如何他就没死呢?”跟王芸有同样疑惑的还有崔衿,那汉子躺在雪地里,被剥了脸皮怎么会没有死呢? 第三十四章 调查 四乐街位于淮华坊内,很早以前就是勾栏瓦子的聚集之地,其中的彩儿瓦曾是整个平雍城最大的瓦舍。不过后来起了一场大火,火势波及了大半条街,怎么救都救不过来,整整烧了大半夜后,什么都给烧没了。四乐街自此之后就没落了,残留下的废墟就成了流民乞丐的流连之地。 之前流民的失踪做的很干净,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可循,王辙早在前几天就去搜查过了,所以他们决定去发现剥皮男人的地方看看,事情发生没有多久,说不定还能找到点线索。 男人的住所也在四月街欢喜巷附近,跟崔子初失踪的地方也就是巷头巷尾的距离,男人在巷头,崔子初在巷尾。 “可有何发现?”崔衿问,他此时正站在敞开的大门口,查找了一番之后还是没有结果,见王辙勘察完之后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忍不住发问。 王辙抱胸看着雪地,严肃地道,“没有任何发现。” 屋前着实干净的过分,除了他们的人踩出的脚印根本就没有其他,若不是知道这里发生了那样惨绝人寰的事情,这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家门了,普通却也古怪。 因为实在是普通所以才显得古怪。 没有反抗打斗的痕迹,昨晚也没人听见任何惨叫,除了一开始的敲门声,一切都很普通,可真要是普通,会在人能在短短时间内就剥下一张脸皮吗?剥皮也许不难,但剥成那样的皮绝对不简单。 那人的武功应该很高,所以才没有留下任何的破绽,而且…… “这雪一直没停,就算有痕迹也会被掩藏的。”王辙抬头看看那仿佛飘着无穷无尽的冰雪的天穹,伸出手接了一片雪花,雪花很快化成了水,透着点微微的凉意。这样的天气,真是杀人越货的最佳时机,大雪可以掩埋一切。 “这可如何是好。”崔衿蹙眉,语气焦急,“子初如今生死未卜,等二哥回来我该如何跟他交代!”父亲和哥哥们都不在家,要不然也不会是他在这里焦急了。 王辙安慰道,“崔小郎君如今应该是没什么大碍,要不然就不仅仅是失踪那么简单了。” 崔衿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人失踪还算是好的,至少子初没有直接变成一具尸体,或者被剥了脸皮。 虽然这样想能得片刻安慰,但是崔衿心中还是止不住的焦急,这多耽搁一刻,子初可就多一分危险。 王辙也明白这个理儿,便询问起崔子初失踪的具体情况。 崔衿道,“子初失踪的地方也是这般,没有任何可循的踪迹。这欢喜巷只这前边住了三户人家,巷子尾上都是空宅子,当时时辰太早,而且因为昨晚上发生的古怪事,根本就没有人敢出门,更别提看见什么了。” “虽然没人看见,但我猜测,小郎君失踪,可能就是因为正好遇上了剥人脸皮的凶手,那人为了不暴露,这才掳走了小郎君。” “我也是如此想的,那贼人定是在巷口剥完皮之后,往巷尾逃窜时正好遇上了子初。”崔衿道,“但知道这个也没什么用,我们如今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不,还是有点用的。”王辙撑开伞,“若是知道剥皮人与掳走小郎君的是同一人,那就是有用的,毕竟还有一人可能看见过那贼人的面貌。” “你是说……那没了脸皮的汉子?”崔衿也撑开伞,两人一起走进雪中。 “对。”王辙点头。 “那人现在在何处?”崔衿问。 “城南医馆。” “施大夫的医馆?” “嗯。” 城南医馆。 施远疾掀开盖在男人脸上的白布,看到了其下的惨状,他皱紧眉头,倒吸一口冷气,虽然他也算见多识广,见到这幅景象还是有些惊吓着了。 “嘉嘉,去拿我前几天特制的金疮药还有冻伤药。”他朝一旁吩咐道。 旁边的孔嘉还在被吓得闭眼,听到他的话,立刻转身,然后才敢睁开眼去取药。 而施远疾则摆出一排银针,帮男人针灸续命。 如今这男人离死也就隔着几口气的距离。 等他扎完一套针灸,却还不见孔嘉把药给拿来,他心中冒出些火气,这伤患的病情是能耽搁的起的吗?如何今日这么拖拉?! 他起身,准备亲自去大堂拿药,等他一开门,就见廊下有三人正在拉拉扯扯,其中一个是小徒弟孔嘉,另外两个他也认识,一个是崔家的三郎君,还有一个是孙家的小郎君。 他们在纠缠什么?施远疾有些疑惑。 这边的三个人没有发现施远疾已经出来了,还在继续拉拉扯扯。 “孔嘉,你就让我们去看看那人,让我们去看看吧。”孙狸求道。 “不行,师父说不能去打扰他看病。” “我们不打扰,就是想问问他关于‘脸皮’的事儿。”崔晷道。 “那你们进去也没用,那人如今还昏迷着,还不知什么时候会醒。”孔嘉道。 “就算是这样,我们也要去看看。”那个男人可是唯一的线索啊。 大人们都叫他们不要忧心这件事,自是会有大人解决,但怎么可能不忧心,那可是子初哥啊,他不见了怎么可能不忧心! 实在是放心不下,于是两人就一起暗暗地调查。他们也认为那个男人是唯一的突破口,于是就急急忙忙的赶来了。 “孔嘉,子初哥如今不知所踪,生死不明,我们真的是没有办法了,求求你了。” “咦?跟子初哥有什么关系?”孔嘉还不知道崔子初失踪一事。 崔晷见他有所松动,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解释了一遍。 “既是这样,那我这就去问问施大夫。”孔嘉道。 “不用了。”施远疾从他们身后走了出来,“不用问了,你们跟着来吧。” 第三十五章 线索 孙狸和崔晷感激地跟着施远疾到了病室,屋内只有男人一个病人,毕竟情况特殊。 施远疾道:“病人如今还昏迷着,形容有些可怖,你们做好准备。” 准备……准备什么? 两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见施远疾把盖着的白布给揭开了,然后就见一团红彤彤的东西露了出来,定睛一瞧,差点没给吓出个好歹来。 那人的脸皮被剥的很完整,整个面部都是粉中带红的血肉,肉的表面上还析出了一层淡黄的液体。最吓人的在眼睛部分,因为眼皮很薄,所以男人的整个眼皮直接都没了,眼窝里是两颗失焦圆睁的眼球,不具有任何眼型,就是圆滚滚的两颗眼球。而且男人的眼角还裂开了,血液凝在眼下,像是在哭血泪一般。 孙崔二人都是没有经历过波折长大的,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吓得失了声,也傻了眼。 施远疾叹口气,把两人唤回神,“这人的伤口处理的好的话,也算不得严重,下手的人很有分寸。”他用干净的巾帕又轻沾了沾男人脸上的黄水,沾完之后,就开始小心的敷药。 “施大夫,从这伤口你可以看出些什么吗?”孙狸先一步回过神,问道。 “我能判断出这应该不是贩肉屠夫所为,更不是鬼神所为。” 崔晷挪开眼,白着脸道:“何以见得?” 施远疾:“有些手持屠刀十几年的屠夫,可以做到皮肉分离,类于庖丁解牛,掌握了其中规律,做起来自然是得心应手。但是,这个还不一样。” 孔嘉问:“怎么不一样?” “这人的脸皮不是剥下来的,而是被融掉了。”施远疾给上完了药,一层黑色的药膏,看上去较刚才好了些许。 他拿起一旁的帕巾擦手,大夫都是爱洁的。 就像这男人身上有着斑驳血污的衣裳,如果不是实在搬动不得,他还真是忍受不下去。不过…… 这人的衣领刚刚有那么乱吗?他看着男人有些凌乱的衣衫若有所思。 “施大夫。”孙狸唤道,“这人的脸皮怎么是被融掉的?” 施远疾收回心神,解释道:“我曾经游走四方当铃医时,曾遇见过类似的情况,都是用一种特殊的药膏抹在脸上,药膏会融掉脸皮,但是不会融掉血肉,还具有止血消炎的功效。” 他看着昏迷着的男人,接着道,“这人刚被送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他这伤口不似一般的被剥了皮,因为他的脸部出血不多,而且还析出了一层黄水,与以往我所见的之景相同。” “那大夫你曾经是在何地见过这种情况的呢?”从门口传来一道声音,众人回过头去,就见王辙与崔衿不知道已经在门口站了多久了。 “阿晷。”崔衿唤道。 “小叔叔。”崔晷有些躲闪的应了。 “不是叫你乖乖待在家里吗?怎么还是跑出来了?”崔衿不赞同的道,“还有阿狸,你们两个小孩子凑什么热闹。” “小叔叔,我们都很担心二哥。”崔晷突然就红了眼,崔子初是跟他一块回去的,也是他为了买糕点把人单独留下的,现在崔子初不见了,虽然家中大人没有说什么,但他心中其实十分自责。 “我也很担心子初哥。”孙狸道。 崔衿叹口气,走过去揽住两人,“你们都是好孩子。”他又摸了摸崔晷的头,“阿晷,别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崔晷抹了眼泪,嗯了一声,稳定了情绪。 安抚好两个小的,崔衿转回身再次询问道,“施大夫,依你刚才所言,这情况曾经也发生过,不知可否具体说说?” “这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但估计与此事关联也不大。”施远疾道。 “为何?”王辙问。 “因为那事原是发生在豫州,还不止一处,而是好几个地方都都发生了这种事,而且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除此之外,这药来自何处,何人所制,是为何用,我就都不知晓了,所以这还是对此事没有什么用处。” 众人都有些失落,这确实用处不大,豫州那么大,离得也远,派人去调查,快马加鞭来来回回也得要十天半个月,他们能等,崔子初可不能等啊! “豫州……”就在所有人都沉郁低落的时候,一旁的王辙却垂眉思索,然后突然道:“谁说这没有什么用处了?!这用处可大着了!” 他道:“我们一直都错了,错的离谱。” “汝为何意?”崔衿蹙眉。 王辙眼神锐利,神色沉重,“之前我们一直都以为三件事是同一伙人所为,但真的是这样吗?”他环顾周围几人,“都发生在四喜街,就都是一伙人干的吗?” “仔细想来,确实这剥皮案与其余两件案子不太一样,甚至是有些没头没尾。”孙狸开口道,“剥皮人的动机是什么?是为了让他死?可是用的药膏却是有止血消炎的功效。可不是为了让他死,又这样啥折腾个什么呢?肯定是有什么目的的吧,可不是杀死男人这个目的,又是什么呢?我猜测,那人的目的可能就是要为我们指明调查方向。” “对,你说的没错。”王辙应和道,他多看了孙狸几眼,小小年纪能想到这么多,这小子还挺聪明的。 “我先前以为现场很干净,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流民案与失踪案也确实是如此,但这剥皮案却不是,他并不是没有证据,而是留下了最大最显眼的证据,那就是——这个男人!虽然不知道剥皮人与流民失踪案的那伙人有什么恩怨,又为什么要这么做,但确实他是在为我们指明调查方向,如今找到人要紧,我们也就不计较了。”王辙道。 “那王衙将可有方向了?”崔衿急问。 王辙点点头,“流民失踪了八百之众,这么多人,不管是抓了没杀,还是杀了没抓,都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做到的,肯定是一大伙人,按照施大夫所说,这剥皮案也在豫州发生过,那我们可以按照最近从豫州来的大批人马这个方向去调查!” 众人一听,都是一喜,崔衿更是直接道,“事不宜迟,我们赶快走吧。” 于是众人都急忙的赶回了太守府,那里有城门登记的人口往来情况。 等人都走了,施远疾把徒弟孔嘉也打发出去,一个人坐在室内,看了昏迷的男人半晌,男人其实很高大,而被子有些窄小,所以有一截沾满血污的衣袖露了出来。 盯着那截衣袖,施远疾突然瞳孔一缩,浑身一颤,发现了什么不对劲。 他把被子掀开,解开了男人的衣服,随着一件一件厚实的衣服解开,渐渐露出男人白色的亵衣,与亵衣上用红色的血画上的内容来。 这是! 施远疾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蓦然抬起头,疾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空无一物,他不在意地伸手轻抚过窗台,那里有一个极轻的脚印,在白雪之上不算很明显。 是谁?! 第三十六章 进展 陈阿三觉得自己今年肯定是犯太岁,要不然怎么会那么倒霉? 他以前仗着家里有几亩薄田,一两间铺子游手好闲,不思进取。今年年初的时候因为狐朋狗友的撺掇,还染上了赌瘾,把家产给败了个干净,小儿子也因为自家婆娘的一时疏忽被人掳走不见踪影。 大悲大痛之下,好不容易幡然醒悟浪子回头,戒了赌,经过大舅爷的介绍,得了这打更巡夜的差事。谁知刚上任不久,居然半夜遇鬼,看见了那样可怕的一幕,作为唯一的证人摊上这样的官司,还真是倒霉到家了! “陈阿三,你倒是快说说前儿早上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陈阿三的身边围满了人,个个都睁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有害怕,但更多的是好奇。 “都说了,是见鬼了啊!”陈阿三夸张地道,说完又喝了一口酒,含在嘴里慢慢地品味。 酒是这些对那事好奇的人请他喝的,他酒瘾大,每天都得喝上一盅。如今这些人为了听故事,就叫他不要钱地随便喝。以前哪有这么随心的时候?如今可以喝个尽兴,算是近段时间来他碰上的唯一的好事,但转念一想,这好事却是沾了另一件坏事的光,他喝着美酒,顿时又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了。 算了,他只要知道酒是好的就行了。 “那天早上,老汉我可真是差点被吓死。”陈老三见众人都等不及了,吞下嘴里的酒就开始吹牛逼。 “你们说,那四乐街以前就很邪门吧?好端端地突然就起了一场无名大火,救都就救不过来,一把火把什么都烧没了。现在那里还有大火遗留下来的痕迹呢。当时我就是经过了那么一片被烧毁的废墟,然后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陈阿三颇有当说书先生的天分,还知道留下悬念卖个关子。 众人都好奇的抓心挠肝了,连忙给他斟了杯酒,“三叔,快别逗我们了,你究竟看见什么了?” 陈阿三笑着受了这杯酒,这才接着说道,“我看见鬼了啊!” 这句话众人不知道都听过多少次了,却每次都的不明所以,这就有人问了,“那鬼长什么样啊?” “鬼当然长鬼样!”陈阿三说道。 “这不是废话吗?!”有人不满地低声嘀咕。 “哼!我说的是废话,那你说长什么样?!” “这我哪知道?我又没看见。” “三叔,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快说说那鬼到底长啥样?”另一人插嘴道。 “我不知道。”陈阿三还是气呼呼的。 “不知道?” “那鬼没有脸的,我怎么会知道长啥样?!” “没有脸!”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对,走路都是跳着走的,我当时差点被吓死,转头就跑,然后……”陈老三没说完,众人却都知道他接下来遇见了什么。 夺路狂奔之后,又遇见了被吊在大门口的无脸男人,随着寒风摇摇晃晃,“像是一张破败的魂幡!” “嗬!” “啊!” “娘诶!” 这边叽叽喳喳热火朝天的议论,叶栖迟神色自然地听着,若有所思。 “小郎君,你的酒。”伙计把打好的酒递给她,“一共十八文钱。” 叶栖迟接过酒,摸出十八文钱递过去,转而提着酒壶走了。 走过大街小巷,终于回了家。 “小郎,怎么回来的这么晚?”乾婆问道。 “附近的店铺都关门了,就跑得远了些。” “都关门了?” “嗯,都关门了。” “这要过年了,估计是都回家了。” “乾婆,离除夕日还有几天?” 乾婆算了算,“还有五天。” “也不知道那边进展如何了。”叶栖迟喃喃道。 崔子初如今还是没有找到,也不知是死是活,半点消息都没有,然后午间吃过饭就有人送消息来了。 “怎么样,找到人了吗?”叶栖迟关切地问。 崔晷摇摇头,蹙着眉道“没有。” 一旁的孙狸开始说起这几天他们的调查成果,那天他们去府衙翻找城门记录,最后倒确实是找到了一队从豫州来的人马。那是一支商队,人数有四五百人,经营的是皮草生意,以前也经常到平雍城来做买卖。本来半月前做完生意就想要离开的,但最近东北这一片都在下大雪然后就给耽搁了,于是打算留在平雍城里过年,从表面上来看,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但怎么可能没有不对劲呢?”孙狸道,“他们那支商队太干净了,没有任何反常的地方,这反而让我怀疑。” 叶栖迟:“确实值得怀疑。” 不是有个词叫做无奸不商吗,倒不是说世上没有那种安分守己,诚信买卖的商人,但是就如今这世道而言——没有!若想要做成生意,肯定会有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那些商人别说跟这几件案子看上去没有牵扯,就连其他地方也没有任何问题,那这就是最大的问题了。 “而且在我们去搜查的时候,他们的表现也很奇怪。”孙狸接着道。 “怎么个奇怪法?” “就好像他们早就知道我们要来调查一样。”崔晷补充,“表面上虽然装着诚惶诚恐,但实际上应付我们游刃有余,圆滑的不得了。” “我们又盯了好几天,他们很沉得住气,没有任何动作。” “那……我们就来招引蛇出洞吧。”叶栖迟道。 “怎么个引法?” “你们这样……”叶栖迟嘀咕了一会儿,“你们看行吗?” “我看行,回去我就跟小叔叔说。”崔晷道。 三人又商量了一下具体细节。 “对了,除了那支商队,你们还调查出了什么吗?”叶栖迟问。 “没有,目前那商队是唯一的线索。” “没有其他了?”叶栖迟又问。 “难道还应该有什么?” “……没什么。”她笑笑没再说什么。 第三十七章 跟踪 送走两人之后,叶栖迟转身回了屋里,乾婆正在给她纳鞋垫儿,看着她的背影,多瞧了几眼,叶栖迟发了会儿怔。 “乾婆。” “嗯?”她闻声回过头来。 叶栖迟咧着嘴,转眼换上一副开心的模样,“有消息了。” 乾婆的手顿了顿,也露出高兴的神情,“这可太好了,是凶手要找到了吗?” “对,施大夫说那个没了脸皮的男人要苏醒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还说之前他短暂地清醒过一次,说是在意识模糊之间看见了凶手的脸。府衙里的人正准备等他醒了就根据他的描述绘制凶手的画像,有了画像,相信不多久就能够抓到人了。” 乾婆放下鞋垫,把鬓间之发挽到耳后,“啊……这可真是好事啊……” 确实是好事啊…… 是夜,远处的街道隐隐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让这夜晚不似以往宁静。 木门被推开,发出一阵轻微的咯吱声响,叶栖迟睁开眼,从榻上起身拿过一件外衣披上,悄无声息地跟着出了门。 前方的身影虽然还是她熟悉的那个人,但是身手矫健,落地无声,跟平时假装的寻常老妇判若两人。 是的,假装。叶栖迟早就发现乾婆不是一般人,或许也是因为她从没有刻意掩藏的意思,气度见识就不是一般妇人能有的。 今天下午,叶栖迟又去那个小巷看了看,发现上次埋在雪地里的包袱不见了,就知道今晚肯定有所动作,果然,一入夜,等她睡下没多久,乾婆就悄悄地出了门。 白日里的那番话是为了试探,而这番试探倒不是怀疑是乾婆抓走了崔子初,崔子初失踪时,观乾婆的反应,是真情还是假意,这点她还是看得出来的。 只是人虽然不是乾婆抓的,但是她肯定知道些什么,牵一发而动全身,局中人的一个小举动在某些时候也会牵动整体,而只要整体一动,那隐藏起来的东西可就不好再藏了。 想到此,叶栖迟更加小心地跟在乾婆的身后。转眼两人来到了一座高楼,楼有四层,垂直高度有五丈深,每一层的四角俱挂了一个脑袋般大的铜铃。铜铃上锈迹斑斑,看起来很有些年岁,且大风吹过也没有铃响,估计是锈坏了。 怎么来了这里? 这里是四乐街,这座楼是望阙楼,因位置偏僻,在当年那场大火中侥幸留存了下来。虽然没有被火烧毁,但也被大火波及,生意越做越差,最后楼就被盘了出去,老板拿着钱去南方做生意了,而这望阙楼的新主人接手后却一直搁置下来没有重新开张。 难道凶手就是这望阙楼的新主人? 就在她出神的那么会儿功夫,乾婆已经进了楼,叶栖迟却没有跟进去,这大路上跟踪不容易被发现,但进了楼容易跟丢不说还很可能会被察觉。 反正在外面也听得见。 叶栖迟撇撇嘴,闭上眼,把平时过于灵敏而不得不部分封闭的五感发挥到了极致。 她“看”见一阵寒风从西北方吹来,刺骨如刀,一次次地刮去脸上的皮肉,冷冽的空气中有些微鞭炮燃烧后的火药味。远处是还未停歇的鞭炮声,隐隐约约的话语声,近处是自己轻微的呼吸声,还有……一阵不明显的脚步声。 踏,踏,踏,脚步声往左去了。 咚,咚,咚,又往楼上去了。 吱呀,这是推开了门。 ‘诸位大人,黄使座下乾八道特来求见。’ 说话了。叶栖迟心中一喜,这是要露出马脚了,她屏气凝神,更加专注地听着楼内的动静。 然后……然后她就啥都没听懂。 倒不是因为楼内人说的是地方土话,相反,他们说的就是官话,每个字还字正腔圆,但偏偏连成一句话就是让人听不清,听不懂。 声调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一会儿停顿一会儿连贯,停顿与连贯毫无规律,也不合一般的语言表达,完全不是正常人的说话习惯,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若不是听出了个别熟悉的字音,她差点还以为这是另外一门她没听过的语言。 我去,叶栖迟低咒一声,这是不得不进楼了。 她抬头望了望那座楼,为了朋友,她轻叹一声还是进去了。这望阙楼以前也是做歌舞生意的,其间自然有许多包厢房间。但其实要想找到乾婆也并不难,毕竟她听得到声音,循着声音去找总能够找到的。 踩在三楼的飞檐上,叶栖迟用脚勾住檐角上的仙人走兽,小心的避开生锈的铜铃铛,倒挂身体渐渐地垂落下去,正好就对上了三楼的窗户。而现在她连轻轻推开窗户都不敢,毕竟屋内都是什么人现在还不清楚,谁也不能保证他们听不见这细微的声响,若是打草惊蛇就不好了。好在这窗户稍微开了条缝隙,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能够隐约看见其内的人影。 居然是那些人!那些黑袍人! 等她一看清屋内的情形叶栖迟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屋内包括乾婆一共有四人。其中三人都是一身黑袍,看起来神秘莫测,就是当初她在山顶道观见到的那些人! 里面的人还在交谈,光听是听不出什么了,叶栖迟打算用看的,以前兴趣上来的时候她学过唇语,想不到如今居然派上了用场。 屋内没有点灯,借着积雪折射的光亮,叶栖迟艰难地辨别他们在说什么,可惜黑袍人都有斗篷,遮住了看不见,只能看见乾婆的。 “鬼吏大人,如今官府已经注意到了流民失踪的事,还派了人专门处理此案。” “……” “为了稳妥,你们还是先行离开,放弃这个地方吧。” “……” “乐仲?我没见过他,他也在这里吗?” “……” “好,若是见到他,我一定禀报给你们。” “……” “他瘸了一条腿?还受了伤?好,我知道了,我会多加留意的。” “……” “你说你们短时间内不会离开,必须得抓到乐仲?还说这里的人都太放肆了,比如……窗外那个……” 窗外那个?窗外那个! 不好!被发现了,得赶快撤! 叶栖迟头皮发麻,当机立断起身攀上屋檐转身就跑。 第三十八章 逃跑 几乎就是一瞬间,从楼里闪出了三个黑影。叶栖迟头都不回,径直在屋檐墙瓦之间飞跃,她的速度很快,但较之身后那些人还是慢了不少,不想个办法被抓住是迟早的事。 今夜的雪很大,月光却格外的明亮,依她远超常人的视力,恍若白昼纤毫毕现不好说,但看清楚啥是啥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这也是她的优势。 伸手抓住四楼的木栏杆,眼角余光瞥见左方的雪花突然变换了下落的轨迹,叶栖迟霎时扭腰翻转半圈另一只手抓住栏杆,纵身就蹿进了楼内。而她原来的位置传来轰隆一声响,木栏杆被一把似镰刀样的兵器给砍了个粉碎! 我艹! 这什么仇什么怨啊! 叶栖迟觉得自己还是太草率了,没有弄清楚敌人的实力就开始行动。依照她以前的工作性质,没有万全的准备之前,她是绝对不会出手的,就算是出手,也是她在暗,敌人在明,这样才符合她的定位。 她是擅于隐藏的,她的杀人方式是见不得光的。这也就导致在暴露了之后,她的好些手段都不能用了。 而若是没有被发现,她有七成把握能够无知无觉地弄死那三个人。但关键是——谁想得到她这么快就会被察觉啊!这些人都tm是怪物吧! 不管怎样,现在还是逃命要紧。 叶栖迟在楼内飞窜,后边的人仍然穷追不舍,速度却相对之前慢了些许。黑暗中,叶栖迟黑亮的眼中精光一闪,对她来说,在空旷地带她的速度也许比不过那些黑袍人,但在这结构复杂的室内那可就不好说了。一般而言,地形越复杂对她就越有利。 而在后边追的三名鬼吏,也是没想到前边儿那人逃跑的还挺利索,一时不查居然给跟丢了。不过他们敢肯定那小贼还在这一楼,其中一人摆了摆手,三人遂分开各自去搜索叶栖迟的踪迹了。 其中一个走到一条长廊,从头开始一间间房的看去,直到尽头最末尾的一间房,推开门。屋内一片黑暗,一开门还有一种闲置久了的灰尘霉味,仿佛没有任何人打扰。黑袍人定眼一看,发现窗户大开,像是有人已经从那里离开了。 黑袍人稍立片刻,踏步进去,转目四顾。 已经离开?他可没有那么傻,这种声东击西的把戏还太嫩了点。那小贼该不会以为只要绝气断息他就发现不了了吗? 除非她像那些夜游鬼人一样,连心跳脉搏声都停止,那才是世间最顶尖的隐藏! 呵呵。 他心内冷笑一声。 假意没有任何发现地转身,黑袍人背过身走出房门。下一刻,却是黑影翻转,房门碰的一声关上,黑暗中兵器的冷光连成一线,划出死亡的弧度。 这一击,黑袍人用了全力,那小贼绝不可能硬接下来这一刀。黑袍下,他尚未封禁的嘴角裂开了一个夸张的弧度,想来这人平常应该不常笑,不会笑,所以他的笑很狰狞,很可怖,犹如恶鬼。 但是而下一刻,那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一刀挥下,并没有如他想象中的刀切骨肉,血肉飞溅。相反,他那一刀挥给了空气,什么都没砍着。 怎么回事…… 不待他想清楚弄明白,临近死亡的不寒而栗替代了出人意料的惊愕疑惑。 然后,这感觉也没持续多久,可能也就那一瞬间的事。 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他感觉脖子有些凉嗖嗖的,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然后…… 然后他的头歪向了一旁,只剩一层薄薄的后颈皮连着,坠着他的头,颇有些摇晃,而他的身体还直愣愣的立着,犹如生前。 叶栖迟从他的身后走出,刚刚那一击也是她的全力。她杀人方式很简单,向来只有一招,但那一招是杀招,求的是一击毙命,因为她知道敌人永远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若是一击敌人不死,那肯定是要赶紧跑。 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血液,叶栖迟看了一眼从兜帽子中显露的人头。 眉眼极淡,五官扁平,脸皮十分的薄,隐隐可见其下纵横交错的血管,这情况看起来跟医馆里那个没了脸皮的男人类似,晃眼一瞧,就像是没有五官一样。 反正是有够恶心的。 推了一下尸体的人头,露出还算完好的后颈皮肤,只见那上面纹有一个黑色的图案。 跟在医馆里见到的那个男人的衣服上画的图案一模一样。 叶栖迟现在不想深究,刚刚关门那么大的动静,另外的人估计就要到了,她得想个法子脱身。 她走到窗边,探头看了看,视线最终定在檐角的铜铃上。她回想起刚刚逃跑的时候无意间发现这铃铛上都连了一条细绳,不响并不是因为锈坏了,而是因为被特殊的机关控制了。 她看着那铃铛,想到了一个法子。 望阙楼共有四层,每层有六个檐角,每个檐角都挂了一个铃铛。当初打造的时候,为了讨巧,风过无声,得靠人动作才会响铃,铃声还传的极远。最开始的时候这也算是建造者的一种巧思,按照不同的轻重与节奏可以演奏一首铜铃乐曲,对招徕顾客很有用。 这总计有二十四只铃铛,若是每只铃铛都由一人掌控那也太麻烦了,叶栖迟猜测这应该有什么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装置。 于是,在黑袍人还在楼内一间间的搜寻之时,突然听闻楼外传来了铃响,并且还不止一处。 而借着铃声的掩护,在楼外不被人注意的角落,叶栖迟正从三楼攀下,留给她的时间不多,所以她的动作很快。若是没有意外,安全脱身是没有问题的。 但这是冬天,实在是太冷了,冷的檐上都结了一层冰。然后就发生了那么一点小意外,她一朝不慎,脚滑了一下,居然直接从楼上给栽了下去,摔在了厚厚的雪上。就算有积雪缓冲,下落的那一刻,一阵剧痛袭来,她的右腿以一种扭曲的角度弯折,这肯定是骨折了。 叶栖迟向来怕疼,此时更是脸色发白,疼的差点飙出眼泪,形势不由人,她忍疼伸手给自己正骨,又用布条扎匕首简单固定了一下。她死撑着站起来,跛着脚往风雪里跑去。 这雪足够大,都不用特意掩去足迹。 她向前跑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着。 而若是有人在一旁旁观的话,就会目睹接下来那有些奇异的一幕。 雪地里奔逃的那个小小身影,在一深一浅的脚步之中,慢慢地,她的右腿变得越来越有力,越来越稳健,最终像是没有受过伤一样的大步往前…… 第三十九章 上山 叶栖迟有两个秘密,其中一个自是不用多说,另一个秘密是关于她特殊体质的。 她拥有超出常人的自愈能力与超出常人的五感。 与之对应的就是超出常人的痛觉感知与灵敏五感所带来的神经疲惫。 这是有得必有失。 若她是一个普通人,这很特别,可以但没有必要,更何况这种特别还特别的磨人。好在她不是个普通人,她是一个刺客。 她是一个刺客,擅长刺杀与伪装。 叶栖迟拖着腿回了胡儿巷的住处,她的腿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是在神经上遗留下来的剧烈疼痛让她有一种还没有好的错觉,于是她还是下意识的不敢使力。 她白着张脸,脱下衣服,然后把衣服放屋内的炭盆上烤干,等收拾好之后,她躺上床闭上眼对自己催眠片刻,转瞬就沉沉的睡去。 她睡下没多久,屋内的房门就被推开,乾婆轻手轻脚地走到她的床前,听见她熟睡的呼吸声,又探手摸了摸一旁的衣服。 干的。 不是她? 乾婆又去摸了摸鞋底,冷的,看来真的不是她。 当时在楼内乾婆就看到一个隐约的背影,看起来与叶栖迟有些相像。所以在后来那些鬼吏搜查楼内的房间时,她故意阻挠,没有让他们第一时间赶到发出声响的房间,而到了那间房间时,却只有一具尸体了。 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能够杀死一个武功高手这件事,她并不怀疑她的能力,她只是怀疑她的动机。 难道,她已经怀疑她了? 所以,在回来之后她第一时间就到了叶栖迟的房间查看,然后当然是一无所获。 叶栖迟第二天一大早起来,经过一晚上的休息,她的精神状况好了很多。她起床之后,照常出去跑步,这一举彻底打消了乾婆的怀疑。 而跑完步的叶栖迟,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到了巷口的羊肉汤馆,她进去时,崔晷和孙狸已经在里面了。 “阿迟。”两人招呼道。 “如何?”叶栖迟落座,一边拿起个白馍啃,一边问道。 “我昨天回去跟小叔叔说起那个计划,他也很是赞成,当时就散播出去消息,说是那男人快醒了,还看见了凶手的脸。然后我们就派人在医馆外埋伏,然后……” “然后怎样?”叶栖迟喝一口汤接道。 “然后什么都没有发现。”孙狸在一旁道,“其实也不算什么发现都没有,我们昨晚发现有两个身穿黑袍的人来了医馆。但是还不待我们的人有什么动作,那两个人就发现了我们,然后就逃走了。我们也不知道那些人是谁,所以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我可能知道那些人是谁。”叶栖迟突然道。 “谁?”两人齐声问。 “这事我还得再调查一下,明日你们再来吧。”叶栖迟思索了一下,“就在这个羊肉汤馆。” 崔晷与孙狸面面相觑,最后点头答应了。 叶栖迟抬头看了看这条曲折的上山路,她现在正站在苍山脚下,手中提了一个木箱,里面全是年货。 她借口给白知送年货,上苍山来,其实是为了询问黑袍人的事情。毕竟她上次就是在白知的院子里遇上的那行人,要说除了乾婆,谁清楚黑袍人的事情,就只能是白知了。 至于为什么不去问乾婆,当然是因为乾婆是林清那边的人,而林清是这具身体的母亲。她不想让林清知道她的本事,至少不是现在知道。而且她觉得白知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对于她身上的奇怪之处至少不会深究。 他只看有不有趣。 上山之后,在观门口,叶栖迟又遇上了小道士惠清,见他丧眉耷眼的,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本来她也没想去搭理他,却被惠清叫住了。 “最近雪下的太大了。”惠清现在都不是在扫雪,而是在铲雪,“这观前的雪怎么铲也铲不完,很快就会积上很厚一层雪。” “恩嗯。”叶栖迟敷衍地应着,只想赶紧打发掉他,好去干自己的正事。 “这雪大的前几天都发生雪崩了,就在后山。” “恩嗯,还有事吗?”叶栖迟忍不住问,这些都关她什么事啊? 惠清拿着铲子有些扭捏,好一会儿才终于说出了真正的想法,“上次那篮柿子谢谢你了。” “哦哦,不用谢。”反正是丢在那里的,想不到最后居然让惠清拿了,还被误会是特意送给他的。 叶栖迟也懒得解释,“我还有事要办,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说完,不等惠清再说什么,叶栖迟转身就跑了。 到了白知的院落。 “白先生。”叶栖迟把木箱放在白知面前,“这是我阿婆备的年货,我冒着风雪特意给你送来的,怎么样,是不是十分感动?!” 白知的院子十分冷清,平时鲜有人造访,更别提有人特意来送年货了。 “呵。”白知轻笑一声,声音里没有半点感动的感觉。 “唉,我也是想要谢谢白先生这几个月来的教导,经过你对我的训练,我感觉自己的身体确实比以前强健了不少,连步子也轻快了很多。”叶栖迟凑上前笑嘻嘻的,“要说白先生定是武功十分高深,连我这体虚多病的身子都有法子改善。” “他武功高深,这倒确实是真的。”一旁的傀儡突然发声了。 “哪里哪里,也就一般罢了。” 叶栖迟眉脚抽了抽,这一本正经地自卖自夸与一本正经的假意谦虚还真是让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自己为自己的捧哏,什么癖好…… “先生武功是高深,不过……”叶栖迟笑着道,“不知与上次来找先生的那些黑袍人相比又谁更厉害些呀?” 白知朝着她的方向略略抬了一下头,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原来你的目的是这个。” “你想探听他们的消息?”白知有些玩味地道,“你胆子还真是大,这是个隐秘,恐会招来杀身之祸,怎样,你还敢听吗?” 叶栖迟也不反驳,直接道:“我其他的不大,胆子确实是比一般人。白先生,你若敢说,我就敢听。” “好,那我就告诉你。” 第四十章 打赌 屋外岁弊寒凶,雪虐风饕。屋内虽然没有燃碳盆,却也并不冻人。 白知这次没有煮酒,而是在烹茶,手上动作的同时,他没有直说那些人的来历,而是开口先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觉得如今的天下可太平?” 叶栖迟道:“太平?五国分立,天下割据,各国之间摩擦不断,已为乱世之兆,算不得太平。” “那你觉得如何才能够让天下太平,万物安宁。” “一统天下?”叶栖迟尝试着说了一个答案,“毕竟安稳的政治环境是盛世的前提。” 白知待烘烤后的茶饼冷却,敲成小块,倒入碾钵,“能想到这点不难,难的是如何做到。” “这跟那些人有什么关联吗?”叶栖迟忍不住地问。 “自然是有关联的,因为那些人的目的就是因为此。” “哈?”叶栖迟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两件事还可以扯到一块吗? 白知解释道,“数百年前,一场章武之变,最终导致昱朝灭亡,分裂成如今的五国。自那以后,人们就一直处于纷乱与战火之中。在这样充满灾厄痛苦的乱世,人们总需要奋不顾身地去相信些什么,才能在这样的困苦中坚持下去,于是三生教就应运而生了,它以道观的形式存在,吸纳教众,传播道法,这座清虚观就是其中之一。” 叶栖迟有些明白了,“那些人是三生教的教众?” “对。”白知点点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生教始于道教,最后脱胎于道教,它的教义表面上是阴阳,自然,清静无为,但其核心教义却是杀人安人,以战止战。” “呃……所以说你们还是一群义士?恕我眼拙,我还真没看出来。”叶栖迟拉着嘴角,要说那些人杀人是为了让更多人安宁,她还真没看出来。 白知碾茶的动作微顿,其实他渐渐地也看不出来了,毕竟谁又能够做到初心不改呢? 他摇摇头,不再想下去,“三生教发展至今,已经有了极大的规模,五国都有分教。而你要问的那些人来自豫州,为管理一州的执使黑岩的座下鬼吏,人称无相史,除此之外还有夜游鬼人,罗刹鬼,飞头蛮。” “缙国是三生教的发源地,几百年的经营,你根本想象不到他们的势力有多强大。而豫州更是特殊,掌管侦察与刺杀,聚集着教中最为厉害的一群怪物。”白知说到这停住话头,轻笑了声,问:“如何,你还想要接着问下去吗?” “想。”叶栖迟翻了个白眼,说到一半问她要不要接着听,不是吊人胃口吗? “行。”白知一点都不意外。 “那我就接着说一下无相史吧,无相史之所以称为无相史,是因为他们所修的功法。那功法修炼之后会使真气充盈,一年可抵常人十年之功,但有利有弊。这功法十分的霸道,修炼久了不仅不会让筋脉变得强悍,反而还会变得越来越脆弱,所以一般修炼此功的人都活不久,最后都是真气爆体而亡的结局。” 白知接着道,“所以得配合着一方淬炼经脉的毒药来修炼,而毒药毕竟是毒药,还是有毒性的。所以为了抑制毒性,也为了威慑敌人,他们就一直在脸上涂另一种毒药,那药涂在脸上会腐蚀掉脸皮却不伤及其他,涂的多了,渐渐地脸皮越变越薄,五官也越变越淡,最终大成者,五官尽没(mo),口鼻皆隐,是谓无相。” “哦,然后呢?” “然后满足完你的好奇心,你其实可以当做没有听到过这些话,不去管闲事。” “可他们抓走了我的朋友。” “嗯,可你较之于那些人,就如蚍蜉撼树,你看着挺聪明的,怎么就蠢到去干这样不自量力的事?” “可他们抓走了我的朋友。”叶栖迟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哦,那你还真是讲义气。”白知语带嘲讽地嗤笑一声,“妇人之仁的小孩脾气。” “这不是妇人之仁,也不是小孩脾气。”叶栖迟摇摇头,道:“你不懂。” “我不懂?”白知语调上扬。 “对,你不懂,这事对于我来说,不该论能不能做,而是应不应该做。”叶栖迟一脸认真,他不懂她以前经历过什么,对于对她好的人她没办法无动于衷。 “很明显,他是我朋友,那些人跟我的朋友失踪有关,我应该做。那我就不管能不能——我不在乎那些人是否太过强大,是否会给自己招来麻烦,我只在乎该不该。” “那你要是因此死了呢?” “我不在乎。” “那要是给你身边的人也招来麻烦呢?”白知递过一杯煮好的茶。 “我没有身边人。”叶栖迟接过茶杯喝了口茶,“或者换个说法,我只有一个人。” “你要单枪匹马管这件事?”斗篷下白知挑了下眉。 “对。” “自寻死路。”他再次冷嗤。 “或许吧。”叶栖迟又喝了一杯茶。 白知看她动作有些章法,“你还会品茶?” “呵呵……不会。”她饮茶也就表面形式好看一些,其实还是在牛嚼牡丹。 “那真是可惜了我这茶,不过,看在你命不久矣的份上,今日就让你糟蹋它一次。”白知又满上一杯。 叶栖迟无语地接过,喝了一口后,抬头,“要不我们来打个赌吧。” “赌什么?” “赌我不会死。” “哈。”白知笑了一声,“那行啊。” “得有赌注。” “自然。”白知道,“赌什么?” “要是我活着回来了,那你就教会我你全部的本领。” “那要是你输了呢?” “我输了就死了。” 白知才不会被她忽悠过去,“我赢了什么都没有,那我岂不是亏了?” “那我把这个押你这儿。”叶栖迟微微一笑,拿出一片龟甲片,“我要是输了,这就归你了。”龟甲就是上次叶征拿出的那一块,走的时候给了她,一起留下的还有保护她的一队人马。 “好。”白知接过龟甲,这龟甲片可以让他酌情实现拥有者的一个要求,也算一个不大不小的把柄,能拿回来自然最好。 “既然你答应了,为了我们的赌约,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那些人的行踪?” “嘿。”白知觉得有些的地方不对劲儿,“你此行来就是为了询问那些人的踪迹,而我是三生教的人,怕被牵连肯定是不会说的。但你有一片龟甲片,本可以借机要求我透露那些人的信息,但你却骗我跟你作赌,省下了这个要求。这么说来,我是被你算计了?!”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死了结果不就都一样嘛?” “不一样,因为我现在越来越怀疑你会不会死了。”白知抚摸着龟甲。 “嘿嘿。”叶栖迟选择傻笑,转移话题道,“哎呀,这屋里好热,我们开窗透透气吧。”说完就径直去开了窗,窗外就是后山的断崖,一打开就是一股劲猛的罡风扑面而来。 被吹了一脸风雪的叶栖迟总算是感受不到“热”了,她僵着脸回头,“干嘛要把屋子建在悬崖上啊,什么癖好,也不怕不小心掉下去。” 白知不理她,也不想理。 叶栖迟也不觉得自讨没趣,笑笑又走了回去。 “说说吧,那些人在哪儿。” 白知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开口说了一个地方。 “原来是在哪里吗。”叶栖迟喃喃道,然后又笑了,“谢谢啦。” 白知冷哼一声,“不用谢,你不要活着回来就行。” “嘿嘿,这可不能如先生的意了。”叶栖迟转身推开门,走到院子里。她脑子里塞满了纷乱的想法,所以当她的余光瞥到的那些奇怪又寻常的细节,专注思索的她就没放在心上,毕竟如今—— 可是一不小心就玩完儿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