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宜短篇小说》 江山梦 侯爷府,后山。 侯门深似海,当然有人把守,连后山也不例外。 陆羽客想打后山进入侯爷府。侯门深似海,难不倒他。他找个僻静的方位,在二名守卫身上轻描淡写地点住穴道,嘴里说:“得罪了。”守卫来不及反应便昏厥过去。他纵身一跃,人便置身侯爷府的后园中。 四月末梢,风轻轻柔柔,吹得人醺然欲睡。 两天没睡,陆羽客随时可以跟周公相会。 陆羽客看准一棵树,树上枝干粗壮,睡起来大约还很舒服。他一跃上树,决定先睡一会儿,天大的事等睡了再说。 只是,陆羽客还没来得及打盹,就看见一只白兔窜过来。 一句娇娇柔柔的女声跟着飘来:“好呀!看你往哪儿跑?” 白兔没跑远,尽绕四周打圈圈,一个红衣姑娘追过来,白兔速度快极,飞也似地,红衣姑娘跑得也不慢,又蹦又跳,眼看要抓住,白兔灵巧一闪身,跑开了。 正当红衣姑娘和白兔一追一逃,一个蓝衣姑娘打那端迤逦行来。那蓝衣姑娘生就一张白净的鹅蛋脸儿,眉清眼秀隐露灵慧,挺鼻菱嘴更别有端庄,分明是个姑娘家,穿着却与一般姑娘不同,浅蓝的袍子,浅蓝长裤,脚上着同色短靴,俊美中有股英气,陆羽客不觉看呆了。 红衣姑娘一迳跟住白兔穷追不舍,嘴里嚷道:“这兔儿练过功夫不成,身手竟如此灵活!” 陆羽客微微一笑。 红衣姑娘连跑五、六圈,仍没逮住,蓝衣姑娘看不过去,叫声“小红!”举手制止她追下去。 小红停下来,白兔仍在奔窜,蓝衣姑娘摘下一株芦苇,朝白兔扔去,白兔被遮住视线,步履减缓,蓝衣姑娘一个“玉女穿梭”窜前,紧接一个“扫-腿”,一把将白兔抱在怀里,陆羽客情不自禁赞道:“好身手!” 蓝衣姑娘愕然抬头,陆羽客一拱手道:“给姑娘问好。” 蓝衣姑娘不搭理他,叫“小红”的红衣姑娘皱皱眉道:“你是谁?在树上做什么?” “我叫陆羽客,在树上打个盹儿。” “什么?你在树上打盹儿?好个不知死活的小子,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嗯,这园子既宽敞又漂亮。”语气吊儿啷当:“该不会是皇宫大内吧?” “好狂妄的家伙!”小红怒道:“敢在这里乱嚼舌根,皇宫大内离此岂只千百里,这里怎会是皇宫大内?莫非你笑这小小府邸不如皇宫大内?你这狂妄的家伙,给我滚下来!” “我这不就来了吗?”陆羽客树上一跃而下,说:“本小生孤陋寡闻,多有冒犯。小红姑娘,容我请教,这里什么地方吗?” 小红突然“咦”了一声:“你知道我叫小红?” 陆羽客朝蓝衣姑娘一呶嘴:“你们小主子告诉我的啊!” 小红更讶异:“怎么知道是我们小主子?” “很简单,我们小主子雍容高雅,一望而知是个大家闺秀……”朝蓝衣姑娘一笑,对方视若不见。 陆羽客眼瞧着蓝衣姑娘,笑道:“你们小主子英气焕发,不让须眉,恐怕不只是大家闺秀,想来还是个冲锋陷阵的女英雄呐!” 小红讶得睁大眼:“你怎么知道?” “如果本小生没说错,你该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吧?” “告诉你也不打紧,这里是侯爷府。” “侯爷府?”陆羽客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既是侯爷府,这位姑娘想必是闻名的小侯爵……” 小红讶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蓝衣姑娘闻言为之动容,说道:“我正是南清清,你如何肯定是我?” 陆羽客一拱手:“小侯爵气质非凡,陆羽客全凭直觉。” 小红冷冷哼了一声:“你这家伙,倒是嘴甜。”想了一下,不禁纳闷:“侯爷府戒备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 “很简单啊!后山二十个守卫,本小生懒得跟他们罗嗦,就拣个僻静方位,用这只手——”高举右手,得意笑笑:“在两名守卫身上摸一把,嘿,那两个人,统统睡着了。” “小侯爵”南清清怵然色变。 “什么?”小红骂道:“你这不知死活的家伙,竟然敢闯侯爷府!” “哦,这么说,本小生不该来罗!”陆羽客又是一笑:“我走了,后会有期!” 一拱手,飘然而去。 小红纵身一跃,拦住他道:“侯爷府也是任人轻松来去的么?” 一拳便击去,陆羽客身子一闪,故作讶异笑笑:“唷!有两下子嘛!只可惜本小生想上东州王府瞧热闹,没空陪你玩了。” 小红还不肯放人,连出数拳,却是拳拳落空,陆羽客戏耍着说:“丫头片子,别浪费力气。本小生真要去了。”说罢,拔腿便走。 “且慢!”南清清说:“我有话问你。” 陆羽客回过脸:“小侯爵请问。” “你想到东州王府瞧热闹,怎么回事?你既是想到东州王府瞧热闹,又为什么闯入侯爷府?” 陆羽客略略沉吟一下,说:“好吧!我就与小侯爵说实话,东州王府的热闹,少了侯爷就不成。” 南清清眉心一动:“怎么说?” “陆羽客不想答覆,只想提出一个问题,这会儿,侯爷人在哪里?是在半途?还是已经到了东州王府?” 南清清突然瞪圆眼睛,直勾勾看住陆羽客,冷然问:“你究竟是谁?” 陆羽客微微一笑:“我说过,我叫陆羽客。”说完大踏步走了。 “来得奇怪。”南清清看他背影,轻轻说:“黏住他!” 往东州王府的路上,有一个人纹风不动站着,犹似昂立路旁的一棵树木,也好像矗立山顶的一块瘦长皴石。 只不过,路旁的树木,山顶的皴石,它们树立着,不妨谁碍谁,而这个犹似路旁的树木,又好像山顶皴石的一个人,竟然站在通衢大道的中央,挡住一行人的去路。挡的若是一般行人也还罢了,偏偏挡的是一辆华贵的马车,马车后还有十数名骑骏马的英挺侍卫。 虽然不是多了不起的大排场,但华贵的马车四周嵌以珍贵的明珠,阳光之下闪闪发光,即令富豪人家亦不可得;而十数个英挺侍卫,骁通威武,也非普通官宦之家所能拥有。 排场不大,气势却逼人,这样的气氛,方圆数百里无人能有,除非东州王高耀祖和他的准亲家南俊侯爷。 马车套了三匹马,马夫云天高踞车辕,马车一路疾驰,所经之处,行人、马匹无不匆忙走避。岂料车行到此,赫然见一个人昂然挺立,不闪也不躲。这人戴一顶灰色大笠,故而不见庐山真面目。大笠之下,一袭灰色袈裟,脚下灰色僧鞋。 马车驰近,那人仍没有让开的意思。云天动怒了,他驭车至少十年,从无人敢挡,而眼前一身灰的家伙,竟如此放肆!他怒目瞪去,喝道:“闪开!” 灰衣人纹风不动。 “你找死!闪开!”忿忿一挥马鞭,马速快了起来,眼看就要撞上,那灰衣人倏然掷出大笠,大笠在马头前盘旋一下,立即旋回灰衣人手中,灰衣人顺手戴回头上,说也奇怪,三匹马仿佛挨了一记耳光,嘶叫起来,云天一惊,立刻纵身下车,怒扑灰衣人。 灰衣人并不出招,却一味闪躲,后面十数名侍卫拥向前去,团团围住灰衣人。 云天骂道:“侯爷的座车,你也敢拦,莫非吃了熊心豹胆!”说罢虎视眈眈,欲扑灰衣人。 灰衣人一抬双手,制止道:“我不与你们较量,你们主子呢?” 云天问:“你是谁?” 灰衣人道:“无可奉告!” “你莫非是哪个寺院的姑子?”云天冷冷一笑:“好个狂妄的姑子,莫非你行刺我们主子?哼!你也不打听打听,侯爷的手下岂是好对付的?” 众侍卫纷持兵刃,欲扑灰衣人,忽听喝道:“住手!” 话声甫落,众皆垂手肃立。车内一人掀开帘子,正是侯爷南俊,约四十岁,方面大耳,不怒而威。一双眼睛炯炯望向灰衣人,语气温和问:“这位方外朋友,上下如何称呼?” 灰衣人朗声道:“不必管我是谁,敢问侯爷,莫非前往东州王府?” 侯爷南俊一愣,随即微笑说:“不错!” “侯爷此行,善自珍重。” 侯爷南俊沉下脸:“我与东州王爷乃儿女亲家,你是方外人,何用置喙?” “出家人不打诳语,侯爷珍重。”说罢,静默合十,飘然而去。 “侯爷。”云天道:“奴才将这怪尼姑截回。” 侯爷南俊微微一笑:“不必!继续上路!” 马车一抵东州王府,陈总管据报匆匆出迎。 东州王高耀祖和侯爷南俊皆握兵符,东州王辖下八十万军士,侯爷亦有四十五万人马,两从是朝廷最倚重的王侯,彼此间亦时相往来,自从两家订下儿女婚约后,关系益形亲密。 民间传言:“一王一侯,半壁江山。” 这一王一侯,便是东州王高耀祖和侯爷南俊。 “一王一侯,半壁江山。”虽是传言,但两人联手,势力自然无可匹敌。 侯爷从大门入,穿过中门,登上正厅,东州王自宝座站起,笑容满面迎他。 侯爷忙屈膝一跪,朗声道:“南俊请王爷安。” 东州王忙不迭作手势:“俊兄,快请起。” “接王爷手示,兼程赶来,王爷久等了。” 东州王笑道:“本王想念俊兄,巴不得你快快到来。坐!” 午时,东州王备下丰盛酒宴与侯爷开怀畅饮,酒宴设在花园小亭里。东州王的侍妾秋平亲自把盏。 酒过三巡,东州王向秋平一使眼色,道:“下去吧!” 秋平款款一拜,笑盈盈退下。 东州王握住两个酒盅,将盅里残酒往地上一泼,空盅覆在桌面,侯爷一愣,他熟悉知东州王习性,这一小动作显示有大事待商,酒不能再喝,以示慎重。 “王爷有事?” “不瞒俊兄。”张眼望望四周,花园之中,再无他人,就连陈总管和亲信侍卫亦退守花园外。 侯爷屏气凝神看着东州王。 东州王沉吟半晌,缓缓问:“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侯爷问:“什么话?” “一王一侯,半壁江山。” 侯爷一怔,东州王爷微微一笑,问:“俊兄觉得这话如何?” “这是朝廷恩宠,一王一侯,半壁江山,南俊托王爷洪福,得以追随王爷为朝廷效命。” “哎!”东州王道:“说什么托本王洪福,你我情同手足,不要来这些客套,说真话吧!觉得这句话如何?” 侯爷默默不语。 “好吧!俊兄既不愿说,让我来说。一王一侯,半壁江山,可以作两种解释:第一,你我权倾当朝;第二,你我若联手,无人能敌。总而言之,你我踌躇满志。” “是,全是朝廷恩泽。” “当然,俊兄,一王一侯,半壁江山,还有一种解释,你可知道?” “南俊愚昧,王爷开示。” “当今这大好江山,有半壁是你我二人打下来的。” 侯爷蓦然睁大眼,想了一下,说:“全是王爷的功劳,南俊不敢居功,当年南俊非官宦子弟,又非皇室显贵,只是一个小小武夫,幸赖九千岁赏识,王爷提携,才能效犬马之劳,朝廷厚我,承先皇封侯拜将,才有今日。南俊饮水思源,时刻不敢忘。” 东州王微微一笑:“俊兄倒是难得,不忘本。” “理当如此。” “好,好兄弟,本王没看走眼。你且说看看,本王待你如何?” “王爷待南俊犹如手足,南俊终生不敢忘。” 东州王满意笑笑:“你我原是儿女亲家,待你如手足亦是应该。” 边说一双眼睛灼灼望向侯爷:“你我既是手足,又是亲家,本王与你说句体己话。所谓的一王一侯,半壁江山,本王倒觉得这句话稍稍改动,当更完美。” 侯爷讶道:“如何改动?” 东州王四周望望,低声一字一顿说:“一王一侯,坐拥江山。” 侯爷蓦地站起,目瞪口呆,手足无措:“王爷……” 东州王伸手过来,拍他肩膀:“俊兄,本王这可是推心置腹。本王拥兵八十万,俊兄四十五万。俊兄,这一百廿五万,坐拥江山,不难吧?” 霎时之间,侯爷浑身发软,手足冰冷,只是瞪直双眼看住东州王,半晌说不出话来。 空气仿佛凝住了。 侍妾秋平送来茶水,看二人默无一语,立即机伶退下。 东州王亲自为侯爷斟茶,嘴里说道:“俊兄统领大军出生入死,这下怎又胆小如鼠?” 侯爷思索一下说:“不是南俊胆小如鼠,而是事若不成,抄家灭族,南俊一人累及南氏一族,于心何忍?” 东州王摇摇头:“俊兄多虑,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哪有抄家灭族之虑?” “这……” “如今新主登基,尚不足畏,唯一劲敌乃九千岁余立岩,你我细商密议,大事可成。” 侯爷心中蹦蹦乱跳,脸色越来越白,额上不时沁出汗珠来。 东州王突然拍了两下手,秋平笑盈盈出现了。 “备香案。” 秋平含笑道:“早已备妥。” 东州王作个手势:“俊兄,请。” “王爷,这是……” “我已看好时辰,此时此刻,你我向天祝告,誓愿同心。” 侯爷踟蹰一下,终于说:“王爷,这等大事,容南俊三思。” 东州王倏然色变,旋即强笑道:“本王等候俊兄佳音。” 侯爷和侍卫匆匆返回侯爷府。 车行至半途,侯爷忽然想起挡路的尼姑,他困惑了:“她是谁?” 做梦也没想到东州王会与他密谋“一王一侯,坐拥江山”的大计。置身车厢细思不禁不寒而栗。 正当侯爷心中纷乱之际,忽闻外面马匹嘶叫,接着金戈铿当作响,侯爷正惊疑,听得云天大叫:“侯爷小心!” 侯爷正待察看,却听闻背后有人沉声说道:“得罪了,侯爷。” 侯爷只觉得后背一阵剧痛,这一路忧心,竟不防刺客藏身车厢,但他毕竟武人出身,在被刺的当儿,稍一回身,抬手扼紧刺客咽喉,那刺客未及惨叫,已然昏厥。 后背刺痛未歇,突听得前头飒飒作响,力劲甚强,侯爷仰面一闪,立刻向上一跃,马车篷顶掀开之际,侯爷已窜起,跃身树上,当他低头俯视,只见十数支长箭疾疾射向车厢。 车厢之外,马夫云夫后背已被三支长箭射人,云天惨叫,道声:“侯爷!”上半截身子便斜倚车厢。 马车失去控驭,又逢骤变,在原地乱转,云天的下半身垂落在地上。 十数名侍卫和十来个蒙面汉子厮杀成一团。 侯爷强忍痛楚,看准马车下跃,挣扎着去驭马车,三匹马才渐稳定,以缓步向前行去。云天双手攀住车厢,艰难跃上,就在这一刻,一把长剑当脸刺到,云天惨叫一声,头一歪,整个人跌落地面。 “错了!”有人高叫:“不是侯爷。” “侯爷在前头!” 三个蒙面汉攀上马车,其中一人持刀正要刺向侯爷,瞬间,一块小石子飞将过来,准确击中那人的肘关节,那刀便脱手飞出。 树上跃下一男二女,男的是陆羽客,两个女的,一是外号“小侯爵”南清清,另一是南清清贴身婢女小红。 陆羽客持铁扇抵住蒙面汉,小红跃上前座勒住马车,南清清去扶侯爷,嘴里频叫:“爹,爹!” 侯爷无力看南清清一眼,道:“来得好!” “爹,怎么回事?” “什么都别问,快快驾了马车回府,越快越好!” 南清清甫抵侯爷府,府里大夫匆匆赶至侯爷内寝,一见伤势严重,只吓得颤抖不已,南清清额上汗珠涔涔而落,惶急问道:“怎么样?大夫,说啊!怎么样?” “恐怕……” “你要治好侯爷的伤,你一定要!” “小侯爵……” “治好侯爷,赏你纹银万两,你若不能,要你的命!” 大夫双膝一跪,头脸俯趴地上,话都说不出来。 气若游丝的侯爷,低低道:“不要为难大夫,爹有话说。”眼睛却睃着大夫。 南清清会意,一皱眉头说:“外边候着吧!” 大夫诚惶诚恐退下。 “备好纸笔砚墨。”侯爷说。 南清清立刻唤来小红,要她取来文房四宝,又吩咐外头严加守卫。 等小红退出,侯爷在颈项间摸索一阵,取出一枚玉佩。 南清清一看,正是侯爷朝夕不离手的兵符。 侯爷说:“戴上。” 南清清一怔:“这兵符……” “四十五万军士暂且交付与你,兵符千万护好,除了皇上,除了九千岁,谁也不许取走,尤其东州王……” “爹……” “东州王图谋不轨,爹要……写下密折,无论如何,要送达九千岁手中,转奏皇上。” 南清清含泪点点头。 “清儿,快快磨墨……”一身重伤的侯爷南俊,咬着牙,冷汗涔涔,一字字写下密折,等到写完,已支撑不了,整个人瘫在桌案,南清清急道:“爹,振作点,女儿去传大夫。” “没有用的。”侯爷挣扎着说:“爹当初曾怀疑他图谋不轨,却又允下儿女婚约,这是爹的错处。” “爹,这婚约女儿原本勉强,到如今,不要也罢!” 侯爷苦笑着点点头:“爹对不起你,千万重担要你一人承担,爹……”再无余力,头一歪,威名赫赫的侯爷南俊,就这样去了。 侯爷一死,东州王即得到信息,次晨近午时分,东州王带着独子高承先前来祭奠,南清清跪在灵侧,脸上毫无表情。 “清儿。” 南清清冷冷看东州王一眼。 “节哀顺变。” “我爹为何惨死?”南清清狠狠盯住东州王,冷冷道:“您老人家耳目众多,想必知道我爹因何惨死?” 东州王摇摇头:“本王也正纳闷,俊兄为人耿直,竟遭如此惨祸,令人意外。” 南清清咬牙切齿道:“谁杀害我爹,南清清立誓手刃仇人。” 东州王一怔,强笑道:“俊兄亦是本王的亲家,放心好了,本王会派人明查暗访,好为俊兄报仇。” 南清清冷冷一笑。 “清儿不相信?” “南清清不敢。” 高承先怕东州王恼怒,忙说:“爹,清清遭逢大丧,难免心绪紊乱,您别见怪。” 东州王微笑摇摇头:“本王看着清儿长大,见她难过,本王心如刀割,怎会见怪?” 转脸凝望南清清:“只是清儿,如今遭逢大丧,本王心中十分不忍,等俊兄入土,就接你到王府,你说可好?” 南清清冷冷道:“多谢王爷好意,南清清心领了。” 东州王气极,但他强自抑制。 一旁侍立的侯爷府总管姚家祥忙上前道:“我家小侯爵昨日至今未曾阖眼,亦未进饮食,这会儿已十分疲累,王爷千万别放在心上。” 东州王看姚家祥一眼,问道:“侯爷临终,可曾交代什么?” “回王爷,小的不知。” “你是侯爷府总管,怎不知道?” “小的确实不知道。” “连侯爷手上的兵符,你也不知道?” “兵符在……”看南清清一眼。 南清清没好气说:“在我手里。” 东州王一怔,随即说:“侯爷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兵符何等重要,怎交清儿手里?” 南清清冷冷道:“依王爷说,该交谁手里?” “俊兄不在,兵符自然要交还朝廷。” “不错,兵符是要归还朝廷。” 东州王微笑道:“明白就好,兹事体大,可将兵符交与本王,本王兼程送往朝廷。” “王爷公务在身,南清清不敢麻烦,愿意自己送往朝廷!” “你——” “姚总管!”南清清看也不看东州王:“王爷兼程来此,怕已累了,请王爷厢房歇着。” “不必!”东州王道:“我公务繁忙,要立刻回府!” 南清清接口道:“送王爷!”说罢,屈膝一跪,其他人等,自亦不敢怠慢,全都矮下身去,跪送王爷。 东州王深深看南清清一眼,向独子高承先一使眼色,返身即走。 高承先盯着南清清,恋恋不肯离去。 南清清只当不见,高承先只得近她一步,恳切道:“清清,改日再来看你,请保重。” 东州王回到王府,犹怒气未息。紧急找来陈总管和亲信,忿忿道:“这丫头一夜之间长大了。” 陈总管道:“依属下看,小侯爵文武双全,从前就曾领军出征,侯爷一死,更看出她的本事。” 东州王傲然一笑:“本王不相信一个小小丫头,能成什么大事。” “虽然是个小小丫头,但她手握兵符,不可不防。” “兵符是本王心中的一个隐忧,依你看,如何夺得?” “依理说,侯爷一死,兵符理应交到朝廷。” 东州王得意道:“一王一侯,半壁江山,如今这半壁江山,就全归本王了。” 陈总管犹豫道:“王爷,有件事,属下不敢瞒您。” 东州王疑惑道:“什么事?” “据侯爷府来的消息,侯爷临终,曾关起门来和小侯爵密谈。” “谈些什么,可清楚?” 陈总管摇头:“虽然不清楚谈什么,不过,据说小侯爵曾吩咐递进文房四宝。” 东州王一惊,喃喃道:“一个人临终,连说话都费力,他要文房四宝做什么?”突然正色看陈总管:“依你看,他要文房四宝做什么?莫非……” “属下猜想,他既已知道王爷心事,临终前要文房四宝,很可能写下密折。” 东州王点头:“本王也是这样想。依你看,如何才好?” “回王爷话,当然先取得兵符和密折,这两件要物一到手,王爷行事也便利。” “好。”东州王道:“传令下去,不计任何手段,只要能得到南清清手上兵符和密折,每样赏黄金三千两。” “太好了!”陈总管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要说王爷手下的人,就是侯爷府的人,恐怕也跃跃欲试吧?” 整整一个下午,南清清静待东厢房。在父亲生前的书房独坐,心思不免翻涌。天已经黑了,她让自己翻涌的心逐渐平静,小红却在此际匆匆进屋来。 “看过老夫人了?” “是。”小红道:“老夫人已安歇。” “侯爷的事仍瞒着她?” “是。”小红道:“老夫人还问起小侯爵,我说这两天小侯爵巡查去了。老夫人要您多保重。” 南清清点点头,怅然道:“我不是不去看她,怕自己难过让老夫人起疑。”沉吟了一下,问:“姚总管呢?” “外头候着。” 姚家祥被唤进来,看南清清满脸凝重,小心拘谨问:“小侯爵有什么吩咐?” “侯爷后事已了,我要兼程赴京,府里上下,一切托付你。” 姚家祥点点头,试探问:“小侯爵此去,专程送兵符去?” 南清清“嗯”了一声。 “依属下看,不如将兵符托王爷送往京里。” 南清清一愕,冷冷问:“为什么?” “小侯爵家有大丧,不宜远行。” “侯爷已经入殓,何曰不宜?” “这……”姚家祥支吾一下,说:“四十五万军士,无人统御。” “全体军士,悉听兵符行事,兵符既在我手,怎会无人统御?” “只是小侯爵远行这段时日,如何兼顾?” “无妨,快马传令各路诸将来府侯命。” “什么时候?” “我启程前一个时辰。” “小侯爵何时启程?” “三日之后卯时。” “是!”姚家祥嘴里应着,却面露犹豫之色。 南清清瞧在眼里,讶异问:“你有话想说?” 姚家祥点点头,说:“属下从小看小侯爵长大,如今侯爷崩逝,千斤重担,只怕小侯爵太辛苦,属下不忍,愿为小侯爵分忧解劳。” 南清清讶然道:“你如何分我忧?解我劳?” “小侯爵入京,属下愿随行。” “你能武?” 姚家祥摇头,尴尬道:“不能。” “这一路艰难险阻,你是文弱书生,怕要徒增困顿。你在府里坐镇即可,不须随行。” “属下——” 南清清看一眼小红:“她与我同行,你不必挂心。” “是——” “还有,老夫人替我照顾好,她若问起侯爷,就说是奉诏入京。” 姚家祥退出东厢房后,南清清心绪紊乱,不发一言,小红小心翼翼唤她:“小侯爵。” 南清清漫应一声。 “您,不去歇着?” “我要静一静,你去沏杯茶来。” 小红匆匆出去,南清清感觉太阳穴隐隐和痛,举起双手搓揉,忽听得-嗦声,她只当是小红。声音迫近,她惊觉与小红大不相同,正惊疑,话声传来:“小侯爵,这两日劳神过度,想是脑袋瓜子不舒畅,要我效劳吗?” 说话的同时,一把冷冷刀刃已架在她颈项。 南清清一怔,随即镇定问:“你是谁?” “小名小姓,不敢劳小侯爵动问。” 南清清冷冷道:“你想做什么?” “小事两件,”那人道:“第一,劳驾小侯爵取下脖子上的玉佩来……” “你要玉佩?”南清清沉吟一下说:“这里稍待,我着人去取。” 那人怒道:“小侯爵,别跟我打马虎眼,我要的玉佩,不是普通玉佩,就是侯爷交与你的那块兵符,这会在你胸口上,你是姑娘家,我不便无礼,自己取下!” “好!”南清清慨然应允。 “还有,密折。” 南清清一惊:“什么?” “别装糊涂,侯爷临终写下的密折。” “我不懂你说什么?” “侯爷临终之前,要文房四宝做什么?” 南清清又是一惊,随即镇定道:“告诉你也无妨,侯爷隐藏一批珠宝,临终时自然要将方位画与我看。” 那人精神为之一振:“真的?” “爱信不信,随你。” “好,姑且信你。”那人道:“先把兵符交给我。” “在这儿……”南清清探手入颈间,取出玉佩,道:“拿去。” 那人心中狐疑,便道:“不要耍花样。” “耍啥花样?”南清清笑道:“莫非我答应得快,你起了疑?” “你倒是厉害!”那人奸笑:“一言道出我的心事。” “玉佩就在我手上,你爱要不要,随你!” 那人稍稍迟疑,便右手握刀刃,左手取玉佩,南清清倏然高举双手,往后一拿,正擒住那人肘上关节,那人只觉双手一麻,刀刃铿当掉落,玉佩往上弹去,南清清一跃,轻巧巧接住玉佩,双脚甫落地,右脚瞬间踢出,那刀刃被她使劲一击,震落数步之外,南清清再一跃身,接住刀刃,飞扑过去,架在那人脖子上。 她松一口气道:“礼尚往来,这是公平交易!” 看那人蒙着脸,又道:“明人不做暗事,蒙着脸不敢见人,你是什么来路?” “小侯爵。”忽听后面应声道:“他跟我一个来路,玉佩交来,否则要你一剑穿心。” 南清清后背果真被剑抵住。 忽听脚步声,小红“啊!”的一声叫。 后面那人喝道:“不许出声,不许走动,否则我先对小侯爵下手。” 小红果然闻声听命。 南清清道:“朋友,你这同伴的脖子上,正抵着一把刀刃,你不怕我先取他性命?” “不要忘了,小侯爵,你的性命可比我这朋友值钱太多了。”后面那人道:“我们只求达到目的,不惜牺牲。” “好,我成全他!”说话的同时,南清清抽开刀刃,将蒙面客朝前一推,那人一个踉跄,眼看要扑倒,南清清一个急转腰,迅即偏离了背后的剑锋,再一挪步,人已站到蒙面客的跟前,双手朝前一推,蒙面客向后一仰,一声惨叫,剑锋已扎透后背。 持剑那人,眼看南清清即将闪避,手上一使力,原本迅速抵住南清清后背,不意南清清动作如此神速,蒙面客被推将过来,他呆住了。 “血腥是你们自找的!”南清清道:“只可惜污了侯爷的书房。” 那人见势不对,转身就走,南清清道:“捉活口。” 小红追出,到门口,听得一声惨叫,那人倒卧血泊中。 小红叫道:“给灭了口!” 揭开头罩,并不曾见过,东厢房里躺着的那个,亦不识得。 南清清恼道:“在这里杀人灭口,好大胆!府内必有内奸,若非如此,外人焉得潜入?” 小红道:“前日那个叫陆羽客的,还不是轻巧就潜入?” “陆羽客?”南清清皱皱眉:“我倒想那人,那天要不是陆羽客,侯爷恐怕中途就……”说着不胜唏嘘。 “小侯爵要寻我?”忽听窗外有人朗声说话,小红急去推窗。 陆羽客已眉开眼笑站到眼前:“陆羽客真是受宠若惊。” “你?”南清清又惊又喜:“你究竟是谁?” “小侯爵忘记我了,我是陆羽客啊!” “我知道你是陆羽客,只是我想知道,你究竟什么来历,侯爷未出事不前,你说话很奇怪,你究竟是谁?” 陆羽客一笑:“是友非敌。” “是友非敌?” “不是吧?侯爷中途遭人追杀,陆羽客助你一臂之力,不能说是友非敌么?” “你是来邀功的?” “哦,不,陆羽客并非邀功,只是小侯爵乃女中豪杰,陆羽客佩服,听说小侯爵要进京去,陆羽客想一路相护,不知可有荣幸?” “你——”南清清困惑道:“为什么要一路相护?” “陆羽客做事但凭喜好,没什么理由可讲。” “你——” “就这么说定了,等你启程,陆羽客自会沿路留意,后会有期!” 说罢,人便隐在黑暗中。 南清清忧喜交集,呢喃道:“他,究竟是谁?是敌?是友?还是别有所图?” 南清清即将进京的消息传来,东州王眼里燃起怒火,咬牙切齿说:“不一做二不休……” 陈总管忙趋前:“王爷……” 此处是东州王府内一幢雅致的小别院,乃侍妾秋平的居所。东州王宠爱秋平,特辟别院。别院外有幽静的小小花园,内系起居室和闺房等。 这会儿,东州王和陈总管置身起居室,秋平则一旁伺候茶水。 “这么着吧,分两路进行。第一,沿途拦截南清清,能活抓当然最好,否则置之死地。” 陈总管点点头,问道:“第二呢?” “夜长怕梦多,下月初九千岁六十大寿,正是可乘良机。” “王爷打算……” “调集精兵三千,装扮成老百姓,蒙混进京!” 陈总管想了一下,恍然大悟:“王爷,莫非……” “不必细问,这三千人分批进京,再听令行事。” “只要三千精兵?” “不!大军城外支援……” 秋平一惊,故作镇定,娇声娇气地问:“王爷,您这是——” “小秋平!”东州王拧了拧她的粉腮:“到时候你不是皇后,也是贵妃了……” 秋平一噘小嘴:“我可不当贵妃,要嘛!就当皇后!” “好,好,好。”东州王叠声道:“将你扶正,让你做小皇后!” 秋平忙款款下拜,用软黏黏甜腻腻的声音说:“秋平先谢王爷。”说罢妩媚一笑,喜得东州王忙来挽她。 陈总管一皱眉头,徐徐道:“王爷,刚刚您说大军城外支援……可是,若小侯爵率军阻挠,又当如何?” “所以眼前当务之急还是老话,第一要兵符,兵符到手,四十五万军士尽归我手,任南清清有多大本事亦是徒然。第二要密折,免得朝廷有所防范,那就坏事了。” “如此说来,非紧急部署不可?” “自然。”东州王阴恻恻笑了:“撒下天罗地网,看你南清清能做什么怪!” 三日后,寅时。 天朦朦亮,侯爷府前院已齐聚各路主将。静默中,听得有人报:“小侯爵到。” 俄顷,南清清一身黑色劲装,双手捧一灵位,至行列前,道:“各位,侯爷灵位在此。” 各主将立刻跪下。 南清清将灵位放正前方桌案上,拈香三支,众主将亦随着磕首跪拜。 扯香罢,南清清转身看各主将,朗声道:“清清将侯爷灵位请到此处,非要各位知道,侯爷对朝廷忠心耿耿,皇天后土可以明鉴。今日侯爷虽已遇害,众将仍应秉持侯爷生前训令,为朝廷尽忠效力,毋怠毋懈勿受益惑胁迫,否则……” 抬眼一看,南清清灵机一动,叫道:“就如那对飞鸟!” 南清清顺手拈来侍卫背负的竹箭,迅即挥出,只听“咻”的一声,一箭射中两只飞鸟,再巧也没有,两只飞鸟啪地掉跟前。 众将先是错愕,随即惊叹:“小侯爵神技,我等佩服!愿矢志报效朝廷!” 南清清欣慰点点头。 一主将道:“小侯爵进京,人单势薄,末将愿追随!” “不必,各主将皆有要务,南清清不愿烦劳。” “可是,小侯爵,您二人进京,恐怕……” “无妨,人少目标小,较不易横生枝节。” 此时晨曦已露,姚家祥凝望天空,上前道:“卯时已到,是不是该上路了?” 南清清“嗯”一声,向小红示意,小红接过仆妇递来的包袱,忙跟南清清身畔。 南清清看一眼姚家祥,说:“千万照顾好老夫人。” 姚家祥应:“是。” 众主将齐声道:“送小侯爵!” 外面已备好一白一褐两匹马,南清清和小红各自跨上马背,疾驰而去。 马向前奔驰,一白一褐。 为侯爷守丧,平日一身红的小红,已换一袭灰衫。 马,一白一褐;人,一黑一灰。 策马前行,南清清听得后面马蹄杂乱,心中正感纳闷,小红回顾一看,不禁惊叫:“小侯爵!快看!” 南清清一回头,吃了一惊。 后头尘土飞扬,一群马奔腾而来。自然马上亦有人,一人一骑。绝的是,那些马匹,一白一褐;那些人,一黑一灰。 “奇怪啦!”小红叫:“跟我们一模一样的马,一模一样的人,怎么回事?” “不去管他,继续前行。” 人马迅速向前奔窜。而后面,一模一样的马,一模一样的人,紧紧相随。 一模一样的马,一模一样的人,不仅困扰南清清,也令东州王大惑不解。 “好个南清清!”东州王想了想,自觉想通,便道:“用这障眼法,便可以蒙混过去么?” 他早已在通往京里的大道小路布置妥当,还特地飞鸽传令,举凡白马、褐马,黑衣人、灰衣人,都不轻易放过。 而一路风尘仆仆的南清清,面对白马、褐马,黑衣、灰衣的怪事后,瞬即泰然。 “这些一模一样的马,一模一样的人,没有恶意。”她跟小红说:“如此混淆视听,对咱们大大有利。” “谁会开这玩笑?”小红困惑道。 南清清肯定说:“我猜是陆羽客巧计安排。” “他自己为什么不现身呢?” 南清清淡淡一笑:“谁知道。” 正午时分,找了个阴凉地方歇息,南清清提醒道:“咱们直向目标,后面那些黑衣、灰衣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只当没事。” 小红会意。 不料,到得一处,忽然见得另外一大伙人围上来,喝问道:“小侯爵南清清快出来束手就缚!” 南清清向小红一使眼色,后面那群一模一样的人马已赶上来。 那一大伙人见眼前皆是黑衣、白衣,顿时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有人一指南清清,大声道:“大家细看,那个就是小侯爵南清清!” 众人围上来,南清清与小红挥动手中长剑,与对方格斗。 后面黑衣、灰衣一拥而上,把对方看得头昏眼花,索性逢黑衣、灰衣即下手攻击。 正缠斗间,忽见一白衫公子飘然而至,南清清心里一怔,来不及分辨,小红已高兴叫道:“陆羽客,你总算来了!” “本小生说来当然来!”陆羽客手持铁扇,所向披靡,几番闪跃跳窜,就已挤到南清清身侧,他笑嘻嘻道:“有趣吧!这里十一个小侯爵,十一个小红。” “南清清先谢过。” “不客气,是友非敌!”正说着,一支长枪朝他搠来,陆羽客飞起一脚,将枪踢开,嘴里说:“不要恋战,趁早走脱。” 南清清正有此意,应声:“好!”装腔作势战了一回,唤声:“小红!”一使眼色,小红会意,两人纵马而去。 “东州王那老贼,竟派来这些蠢才!”小红道。 “不可轻敌!”南清清道:“若非陆羽客巧计,你我哪能如此轻易脱身?” “小侯爵没说错!”声音从一旁的树丛传来:“我陈某人早想会会小侯爵了!” 一伙人冲过来,为首那人,正是东州王府的陈总管。 南清清冷笑:“原来是东州王的走狗!” 陈总管怒道:“我尊你是东州王府未过门的小王妃,对你敬重有加,你竟出口伤人!” “南清清与东州王誓不两立!” “既如此,陈某人也没什么好顾忌了。” 说罢,窜向南清清。 两人都使剑,陈总管窜向南清清同时,剑已出鞘。一招“迎宾送礼”,剑锋直取南清清咽喉。 南清清一仰头,一个“鲤鱼大挺”格开,再回送“凤凰三点头”,剑锋连劈带点,直逼向前。依她的想法,“凤凰三点头”之后,便乘虚一个“毒蝎反尾”,反挑陈总管胸口,但陈总管连续“晃身拨刃”格开她的剑刃。 缠斗之间,两人已进入树林,只是这片树林不甚茂密,有足够的空间让两人剑来剑往。 那一端小红也没闲着,一伙人围攻她。 树林并不宽阔,两人战了数回合,已穿过树林了,在一大片丘陵地对峙。 “你有个好师父,”陈总管说:“教你一身好剑法。” “你也不弱!” “陈某人想知道,你师父何人?” “侯爷府的护院武师都是我师父!”说着,一招“丹凤朝阳”斜斜击去。 陈总管倏地一闪,哈哈笑道:“不!侯爷府的护院武师都是庸才,哪能调教出你这徒弟来?!” 南清清盯住陈总管,道:“我侯爷府的一切,你不配批评。” 陈总管没说错,侯爷府的护院武师,都是些庸才。 小时候,南清清就是跟这些庸才习武的。 直到十六岁,东州王和候爷订下儿女婚约,南清清的功夫,才有进一步突破。 少不经事的南清清,曾和武师范淮感情甚笃,范淮像呵护小妹一样呵护她,南清清如视兄长一般依赖他。侯爷知道后,也不说破,特地调范淮出府,至某路担任副将,名为升他,实乃教两人长久别离,了断男女私情。 范淮出府不久,侯爷与东州王订下儿女婚约,南清清自然不愿,但父命难违,南清清负气出走,寻得离家二百里的青石庵歇下。 依南清清的本意,是要削发为尼的,但住持了空师太不允,只准她带发修行。随后便拒绝见她,只令庵中女尼按时讲经并依时送来三餐。 南清清万念俱灰,每日弹琴遣怀。 一日夜晚,正弹着琴,突然有一蒙面人,一脚踢开静室,一言不发,朝她连连进击。蒙面人身手了得,仅只数招,南清清便已受制,动弹不得。 “出家那么容易吗?”那人说:“绿林大盗来了,你连防身都不能,还谈什么出家?!” 自此,蒙面人每夜亥时无声无息来到静室,初时,并不授她剑法,只出招袭她。南清清连守带攻,剑法终于大有长进,此时距南清清离家,已有两个月了。 最后一个夜晚,那个蒙面再来,并不与她对剑,却徐徐取下面罩,南清清这才看清对方真面目,原来是住持了空师太。 “今日侯爷府有人探问,此地非你久留之所,你走吧。” “不!师父,清清愿长居阉中。” “你长居庵中,是要连累本庵,让众师太不得清修?” 清清愕住。 “回到侯爷府,只说云游去,其他都甭说。” “可是,师太……” “你尘缘未了,留此无益,走吧!” 剑光进射,锋芒暴闪。两个缠斗得难分难解。南清清几次欲脱身,陈总管哪里肯放?正酣战间,两名汉子挟持着小红,一步步逼向南清清。 小红只身难敌众人的围攻,此时身上已负伤多处,筋疲力竭气喘不休。 南清清一见情急,忙叫:“小红!” 两人一步步将小红挟向彼端,南清清窜去,旋被陈总管挡住去路,南清清怒道:“你们要做什么?” 放眼一看,不由一惊,原来人正站在高达数丈的断崖边。 “很简单。”陈总管道:“把这丫头往下一推,摔死她!” 南清清叱道:“谁敢摔死她,我就不饶谁!” “小侯爵,饶不饶人的是我们,不是你,你已自身难保了。” 陈总管嘴里呼哨一声,那伙人一拥而上,直扑向南清清。 南清清双脚原地挪动,一手持剑,一手保持平衡。 那伙人步步进逼,轮番袭击,南清清多次险坠崖下,但她力持镇定,竭力招架。 忽听得叫:“大家闪开!” 只是瞬间,陈总管倏即冲向前来,一柄长剑抵住南清清咽喉,喝道:“交出兵符与密折,否则要你主仆二人粉身碎骨!” 南清清冷笑:“你想要这两样东西?好!先退十步远。” “小侯爵,未免太聪明了吧,只是我陈某人也不是傻瓜。” “爱退不退随你!你若不退南清清宁可坠下深崖,与兵符同碎!”说罢,作势取项间玉佩。 陈总管脸色大变,大声道:“算你厉害!”心里却有了新的盘算。 略一沉吟,喝道:“小侯爵要求退开十步!好!大家退开!” 陈总管领着大家一步步退,到第十步止住,南清清看一眼已负伤又无余力的小红,喝令旁边二人:“你们两人搀着她,往前走。” 那二人搀看小红,走了十步。 南清清双却举步向前,边走边寻思着,如何退敌?如何挟带小红脱身? 只走两步,一股劲风迎面扑来,以她的功力,只要一个鹞子翻身,足可闪避,只可恨后面悬崖峭壁,她若是再退便要粉身碎骨,哪还容她鹞子翻身? 她只觉细砂般的东西骤雨般袭来,眼睛一阵剧痛,人一个踉跄,双手立刻被抓住,接着双脚也被扣住,她挣脱,却是挣脱不得。 耳边听得陈总管狂笑道:“小侯爵,省省力吧!这下你成了瓮中鳖了。” 南清清和小红被押回东州王府,人跟囚犯没有两样。 人被锁在囚车里,外面罩着帘幔,前头两匹快马拉着,两辆囚车在戒备森严下,一路颠簸回到东州王府。 囚车一入王府,直入大门,进前院,有人呼喝道:“侯爷府小侯爵到!” 东州王打中门疾步而出,看一眼身旁的独子高承先,道:“你媳妇来了。” 一使眼色:“去啊!” 高承先走近,一掀帘幔,陡地色变,怒冲冲道:“这就是我们的待客之道?” 东州王向侍卫道:“请出我们小侯爵。” 两侍卫将帘幔拉开,露出铁栅囚车来,车里的南清清面如死灰。 侍卫开了锁,东州王近前道:“清儿,委屈你了。” 南清清狠狠瞪他一眼,默不作声。 “秋平!” 侍妾秋平笑盈盈应声而来:“王爷,这么一个娇嫩的女孩家,不太委屈吗?” “本王看着也心疼,只是清儿身怀兵符,若被居心叵测之辈劫去,岂不糟糕?现在好了,清儿既已平安归来,你领她去沐浴更衣,本王今夜要摆酒宴为她洗尘。” “是!秋平为小侯爵效劳。”作个“请”的手势,南清清兀立不动。 “清儿。”东州王笑道:“别见外,这是你的婆家。” 南清清咬牙切齿道:“打我爹南俊侯爷遇害后,清儿已没有婆家。” “好……你既如此绝情,也怪不得本王了。”东州王拉下脸来:“秋平,搜她身,取出两样东西来。” “小侯爵,得罪了。”秋平伸手欲解开南清清的黑色劲装领口,南清清虽被捆住手足,仍有回旋余地。她抬起手肘撞向秋平,秋平踉跄倒退了几步。 东州王一使眼色,两名侍卫立即奔上前去,紧紧抓住南清清手臂。 秋平拉开她领口,果然有两样东西。 秋平抓出来,在她面前摇晃:“小侯爵,这可是兵符和密折?” 南清清面容惨然,恨恨道:“是又怎么样?”仰起脸对天惨笑,嘴里说:“爹,清清无能,不但未能报您的血海大仇,如今两样东西都落入人手,清清只有含恨……” 高承先蓦地窜上前来,一把抓住她下颚,叫:“清清,你别傻!你别傻!” 就在这一刻,院墙外一声惨叫,众人正惊疑,忽见一白一灰两身影自院墙一闪而下,两人都戴大笠,看不清脸面,从灰色身影,可明显看出穿袈裟、僧鞋。 只见灰衣人如疾风般跃向秋平,迅即出手,夺去她手中两样东西,接着一言不发纵身一跃,南清清不觉目瞪口呆。 侍卫们拔腿急追,被白衣人挡住,灰衣人毫不迟疑,跃墙而去。 就在此时,墙头百箭齐发,落如雨下,乱箭之中,白衣肩中一箭,但他奋力一跃,瞬间不见踪影。 “追!”东州王气急攻心,大叫:“给我追!” 不明白灰衣人来路,东州王困坐愁城,陈总管外边忙了好半天,匆匆回到王府。 东州王劈头就问:“查出来没有,一灰一白两人什么来路?” 陈总管沉吟一下,道:“穿白衣那个,据说昨天路上曾相助小侯爵,至于那一身灰的出家人,属下正在查。” 东州王冷然道:“若是查不出,附近出家人全抓起来,本王不相信那灰衣人会上天遁地不成!” “属下也这样想,只是方圆数百里寺庵不下数十座,那出家人若只是云游而过,岂不徒劳?” 东州王一愣。 “依属下看,一白一灰两个,小侯爵心里有数。” 东州王沉吟一下,说:“只怕她不肯说。” “属下有办法让她领我们去找。” “哦,”东州王急问:“什么办法?” “放了她,横竖东西没有了,留人无益。她一旦离开王府,势必去夺两样东西。” “说得不无道理,只是,轻易放她,怕要引她生疑。” “无妨,自然有人去放她。” 两人心照不宣笑了。 隔日夜晚,牢房果然有动静。一个蒙面人潜入牢房,连续打昏数名牢卒。 南清清和小红愕然相对。 蒙面人打开铁锁,叫道:“快!” 南清清看蒙面人一眼,冷然道:“你是高承先?” 蒙面人不语,适有一名狱卒出来,举刀砍向蒙面人,蒙面人一闪,顺势一拍他背,那狱卒摇晃倒下,蒙面人叫:“快走!” 南清清一拉小红,迅速跟出。 一出去,即遇五名巡查,三对五,立即打起一场混战,不多时,几名巡查纷纷被撂倒。 迎面忽又遇一伙人,慌急之下,三人给追散了。 南清清月下闪闪躲躲,七折八拐,到见一座小别院,南清清眼看已无路可逃,只好背贴着墙,默无声息翻进小别院中,藉着月光一看,别院中花木扶疏,甚是幽雅,南清清摸索到窗边,听到里面有人低声交谈,南清清手沾口水,弄出一个小眼,望里一看,屋里二人对坐品茗。那二人,赫然是东州王和陈总管。 隐约听东州王道:“事不宜迟,免得兵符和密折到了九千岁那儿,事态就严重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王爷……” “我清楚,就这么说定,九千岁寿辰,再好不过……” “是,解决九千岁,什么都好办。” 声音越来越小,后面的谈话听不清楚。南清清兀立不动,连吞吐气息都小心翼翼。 好半晌,听到脚步声,丫环出来开门,陈总管出别院去了。 有一个满头珠翠,满脸娇艳的女人出来,原来是秋平。 那女人挽着东州王的手,进屋里去了。 南清清等屋里全然静寂,才摸索着找僻静地方走。 王府尽管院落辽阔,却时时有人四处巡查。 南清清乘虚窜向院墙,身子整个趴在院墙上,院墙之外,约莫相隔二十步,便有守卫一人。 南清清趴着前行,到一处,突被发现,南清清奋不顾身一跃下墙,边跑边退,且战且逃,正歇着喘气,黑地里忽然有人打树上跃下,南清清凝听着,一掌击去,对方叫:“是我。” 南清清一愕,待看清楚,原来是陆羽客。 “你怎么……” 陆羽客竖起指头,嘴巴“嘘”了一声,说:“跟我来!” 原来陆羽客将马拴在前方,两人牵了马,南清清问:“那天那灰衣人呢?” 陆羽客摇摇头:“这出家人来路不明。” “来路不明,你们怎会联手?” “兵符和密折的诱惑太大了?” 南清清倏然沉下脸:“你到底是谁?” “至少在此时此刻,是友非敌。” “好!既然是友非敌,借你的马用用。” “你去哪里?” “你无权过问。” “我知道,你是去……”倏然举起双手,有人应声而倒,南清清讶道:“这是……” “我的小侯爵,你还没逃出王府前,至少有一百人在王府外候驾了。” 南清清愕住了。 “入夜以后,这附近可热闹啦!每棵树上都有人,不管你逃往何处,总有人舍命相随。喏!”又一举手,两人应声仆倒。 陆羽客轻松一拍双手:“好了,这下你该告诉我,这会儿,你想去哪里?” 南清清不语。 陆羽客突然接近她,在耳畔道:“青云庵吗?” 南清清大惊:“你……” “那地方甭去也罢。” “为什么?” “你若去,难免引来一场热闹,出家人可是不爱热闹的哦。不如让他找你。”说着一拍马背:“好了,上马吧。咱们两人一骑,不介意吧?” 南清清跃上马去,突然问:“你见着小红没有?” “除了你,谁也没见着。”说罢也跃上马背。 沿途竹林一丛一丛,陆羽客人在马上,却不肯安份,手握铁扇,随兴之所至击打路旁竹丛,一丛又一丛的竹倒下来了,只是俄顷,后边便听得人仰马翻的嘶叫声,陆羽客大笑:“现原形了!”又骂道:“跟屁虫!” 座骑在小路上迂回前行,才走了一半,又掉转马头,在附近兜转,南清清讶道:“你做什么?” “逗逗那些孙子们乐乐!”说着一拉缰绳,南清清讶道:“做什么?” “换辆舒适马车!”跳下马去,从隐蔽的地方拉出马车来,正色道:“连夜进京。” “可是……” “放心,了空师太在前头等你!” 南清清又惊又喜:“你……究竟是谁?” “早晚你会明白。” “可是……” “有一个人不知你识与不识?” 南清清讶道:“谁?” “范淮。” “范淮?” 南清清悲喜交集:“怎不记得,小时候他教我练过武,后来我爹将他调离侯爷府。” “做一名副将?” 南清清点头,怅然道:“从此以后,再也没见着他。莫非你知道他在哪儿?” “他在九千岁府里。” 南清清惊喜交集:“怎么会?” “他是九千岁的贴身侍卫。” “这么说,你也是……” 马车藉月光觅路前行,一路陆羽客驭车,到得一处小镇,已是天明。 陆羽客从镇上雇来一名马夫,继续驭马前进。 两人各据一隅打盹。 朦胧间,陆羽客听得南清清叫:“你看!” 一掀帘子,就在数十步之遥,十数人围攻一个灰衣人,陆羽客先是一怔,继而一笑:“不干我们事!” “你看清楚,那是灰衣人。”南清清叫着,喝令马夫停车。 “进京重要,管他什么灰衣人。” “你……”南清清一挺腰干,正要翻身下跃,陆羽客紧紧抓住她胳臂:“慢点!” “你凭什么拦我?” “你要去取兵符和密折么?” “当然。” “那灰衣人对你已不重要了。” “为什么?” “因为,兵符和密折不在那儿。” “谁说的?” “我说的。”朝前头窗口叫:“马夫!继续上路!” “你安的什么心?” 伸手一揪陆羽客前襟,触及胸前藏放之物,心中一动,一扯领口,掏取出来,竟是玉佩和卷成小小筒状的密折。 南清清一脸惊愕,满怀狐疑,随口叱道:“好个陆羽客,你竟居心叵测。” 陆羽客一笑:“反正要物归原主的。给你罗!” “说!”南清清咬牙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陆羽客。” “东西怎会在你这儿?你为什么早不物归原主?” “这两样玩意儿,灰衣人交给我的,至于为什么早不物归原主?很简单,离京城还有一段路,到了再交不迟啊!” “南清清没工夫听你油嘴滑舌,闪开!” “你哪去?” “灰衣人既曾相助于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话是不错,只是,那灰衣人身手了得。”陆羽客一掀帘子,微笑道:“我没说错吧,瞧瞧,那些家伙不堪招架,每个人都狼狈极了,灰衣人早已不知去向。” 南清清一看,果然不见了。 “歇着吧,小侯爵,灰衣人吩咐过,少抛头露面,以免横生枝节,至于灰衣人嘛,身手好,正好舒舒筋骨,顺便耍耍东州王府那些蠢辈。” 南清清愕然盯住陆羽客。 “我们,是友非敌。” 马车忽然簸几下,陆羽客喃喃道:“奇怪,这里路径一向平坦,怎么……” 忽然他闻到一股异香,逐渐地香味浓了起来。 他检视一下,向南清清一使眼色,低声道:“我十岁时的玩意儿。” 南清清抬头一看,有烟从车篷的一个小洞眼冒出来。 陆羽客一掀帘子,顺手摘下路边芋叶,卷成筒状,一端抵住洞眼,另一端伸出车厢外。 当马车停下,两人都已陷入酣睡状态,窗帘被掀开时,除了马夫,还有两名持剑的汉子。 马夫手里亮出绳子,屈身逼近,陆羽客一伸懒腰,喃喃道:“嗯!这一觉睡得真香。” 讶异地向那三人瞥了一眼,又转身微笑看南清清:“继续睡吧,一切有我陆羽客。” 话刚说完,他已拳脚齐发,先将首当其冲的马夫打得踉跄仆倒,再转身对付两名持剑的汉子。一场打斗,不过两分钟即告结束。自始至终,陆羽客赤手空拳,连铁扇也没用上。三个人倒在地上哀嚎不止,陆羽客找棵粗大树干,用马夫的绳子将三人捆绑一起,临行笑对马夫道:“六千两黄金若这么容易赚,本小生早发财了。” 跃上车辕,回头高声道:“不碍事,继续上路!” 京城,九千岁府。一抵大门,陆羽客揭开头上大笠,向守卫道:“兄弟,劳请通报,南俊侯爷女公子南清清和陆羽客求见。” 约莫一刻钟,一个英挺汉子匆匆出迎,一见陆羽客,拱手为礼道:“陆少侠,辛苦了!” 南清清看那人,一身蓝色劲装,正惊疑,那人单膝跪下道:“范淮叩见小侯爵。” 南清清急急伸出双手,倏即又羞怯怯抽回来,惊喜交集道:“真是你!范淮。” “是我。”范淮急切道:“此间传闻侯爷已……”眼眶一红,再说不下去。 南清清默默点头。 “一路风尘仆仆,苦了您了。” “我有急事,求见九千岁。” “九千岁在书房候着,请。”看一眼陆羽客:“陆少侠,也请。” 南清清疑惑地瞄了陆羽客一眼,范淮会意,笑道:“陆少侠是九千岁的得力助手。” 三人一道登阶而入,经过长廊,仆役们正在悬挂五彩灯笼,南清清疑惑道:“这里喜气洋洋,仿佛在办喜事?” “廿天后,九千岁六十大寿,如今正筹备着。” 南清清一愕,低叫:“糟了。” 范淮和陆羽客皆怔住,齐声问:“怎么回事?” 九千岁余立岩,当今的皇叔,虽已届知命之年,鹤发满头,但精神矍铄,目光炯炯,慈祥中有种慑人威仪,南清清一见他,仿佛见到久违的亲人,孺慕之心,忧急之情自也压抑不住,声音顿时嘶哑,语带呜咽道:“九千岁替南清清作主。” “好孩子,快起来。”九千岁亲手搀扶她道:“本御知道你受苦受屈了。” “南清清此来一则将兵符交还朝廷,二来呈上我爹临终写下的密折,请九千岁转呈皇上。” “快拿来本御看看。” 九千岁打开小小筒形密折,仔细览读,不觉大怒:“本御早已看出高耀祖心怀叵测,谁想他果真胆大妄为。” “九千岁六十寿诞,东州王可能蠢动。” “好!本御倒要看他如何兴风作浪?”将兵符拿手上把玩一下,慈爱的望向南清清:“侯爷一向对朝廷忠心耿耿。清清,你可愿为朝廷效力?” 清清朗声道:“南清清万死不辞。” “好!”九千岁将兵符交回南清清手中,说:“你兼程赶回侯爷府,调集十万大军,城外驻札,以防东州王蠢动。” “南清清领命!”她手握兵符,兴奋莫名:“南清清这就告辞。” “孩子。”九千岁又怜又爱:“苦了你了。” 转脸看陆羽客:“让陆少侠护送你。”忙又嘱咐道:“牵出本御两匹千里驹,交与二位。” 三人骑马穿过京城街道,陆羽客突然一怔,问道:“范兄,有没有发现不少生面孔。” 范淮点点头。“范兄在九千岁身畔,多加小心。” 出了城,南清清与范淮凝望良久,久别乍逢,千思万绪,竟不知从何说起,范淮恳切道:“不能远送,小侯爵请珍重。” 南清清道:“很快就回来,你也珍重。” 范淮怅然一笑,说:“当初侯爷是对的。” 南清清一愕。 “社稷若不得安宁,儿女私情又算什么。” 南清清先是怏怏,继而强笑点头。 “范淮虽不在侯爷身边,但无时不想念侯爷。小侯爵回府,代我拈香一支,就说范淮谨记侯爷句句叮咛,纵然牺牲性命,也要全力保护九千岁。” 南清清点点头:“放心,会把你的话禀告我爹,南清清就此别过。” 一咬牙,一拍马,足下快骑如箭一般,疾驰而去。 范淮目送两人身影消失,这才怅然回城。 马车穿过街道,突见一灰衣人眼前闪过,范淮心中一动,疾行追去,在他全心全意追逐的当儿,迎面一骑疾奔而来,险些与范淮撞个人仰马翻。对方高踞马上,忿忿道:“你这厮竟不长眼睛!” 范淮定神一看,似曾相识,不觉一怔,对方见他不动,更是怒目圆睁,骂道:“你这厮好大的架子!”一提左脚,本待踢范淮下马,范淮依然不动声色。 那人更恨,冲着范淮扑来,范淮早疑他来路,遂也不客气,与他一搏。双方较量之下,范淮暗暗一惊,此人功夫甚高,若以他当年在侯爷府的功力,顶多与对方打成平手罢了。只是如今的范淮,已脱胎换骨,不过片刻,那人已被范淮擒住胳臂,范淮低喝道:“你莫非东州王府的人?” 那人骇然盯住范淮。 范淮冷笑道:“功夫不错,只可惜不是我对手。”说罢将他使劲一推,纵马奔前。 那灰衣人早已不见影子。 两匹快马,直闯侯爷府,马上二人皆戴大笠,一抵侯爷府,也不下马,直奔大院,守门的侍卫喝道:“什么人?胆敢闯入侯爷府!”此时有十来人围上,刀刃相向。 为首的喝道:“是我!不认识了吗?”大笠一揭,原来是南清清。 众人一见,急急下跑,欢喜叫道:“小侯爵!” 南清清下得马来,和陆羽客疾步入内,环顾众人,不见总管姚家祥。 南清清讶道:“姚总管呢?” 家仆报道:“姚总管方才回府,车马劳顿,刚刚歇下。” “刚刚歇下?他哪里去来?” “昨日送老夫人出去。” 忽见外面人影一闪,陆羽客迅即追出,直追至廊下,看那人惊惶失色,陆羽客道:“你是谁?为何如此鬼祟?” 那人镇定下来,说:“我是姚总管。”反问道:“你是谁?侯爷府没你这个人!” “有没有我这个人,问问小侯爵便知。” 说罢一把抓他前襟,姚家祥一伸右手,不慌不忙拨开,顺势肘击陆羽客胸膛。 陆羽客不闪不躲,等姚家祥肘靠过来,稳稳一托,猛力推开。 姚家祥身子一偏,就地一蹲来个扫-腿,陆羽客纵身跃起,旋即一个翻身,如同飞鹰搏兔般扑去,一紧双手,扣住姚家祥。 “好啊!”南清清不知何时已站一旁,冷冷道:“真想不到,平日看似文弱书生,竟有这等好身手。说!把老夫人送往哪去了?” “老夫人,她……” “莫非已在东州王府?” 姚家祥应是,辩解道:“东州王府捎来口信说您在那儿作客,想见老夫人,要老夫人上王府玩玩。” “一派胡言!”南清清忿忿道:“我携兵符入京,何等重大事体,怎有闲情上东州王府作客?再者,我如今大丧,哪还有心情作客?好吧,就算我去作客,我会为了想念老夫人,折腾老人家风尘仆仆跑一趟东州王府吗?” 姚家祥无辞以对。 “我临行之际,一再嘱咐你好好照顾老夫人,你竟如此!你是不是受了东州王府的威胁,还是受了东州王府的利诱?我早怀疑有内奸,原来内奸竟是你!” 姚家祥面如死灰,颤声道:“小侯爵,冤枉,冤枉!” “冤与不冤,你自己心里有数。”南清清向陆羽客一拱手:“陆兄,劳您大驾!” 陆羽客微笑看住姚家祥,猛地在他背后一拍,姚家祥一声惨叫,仰头便倒。 南清清愁容满面道:“老夫人在东州王府,只怕……” “老夫人是……” “是我奶奶。” 陆羽客略一沉吟,道:“小侯爵,我只有一句话:顾全大局。” 南清清凝然点头:“好个顾全大局。”立刻吩咐道:“即刻调集十万大军向京城进发!” 京城之外,数十里地不见人影,景况萧索。 路人耳语纷纷,传言两支庞大军队,正一前一后朝京城进发。住户、店家纷纷掩门闭户,携带细软,避走乡间。而京城之内,茶楼酒肆,生意越发好了起来,尤其入夜,笙歌不辍,好一副升平景象。 九千岁府张灯结彩,放眼一看,处处花团锦簇,洋溢一片喜气。九千岁已广发红帖,邀集文武大臣和命妇等前来吃寿酒、看好戏。 这吃寿酒、看好戏的习俗由来已久,尤其达官显贵们,一逢寿辰,几乎不能免要如此大肆铺张一番,吃酒的同时,看一流伶人唱戏助兴,一整天里热热闹闹,讨个宾主尽欢。 有人开始窃笑,窃笑京城之外的住户店家们,此时此刻,九千岁府尚且张灯结彩,准备大摆寿宴,京城之外的住户店家又何须杞人忧天,纷纷走避?想那九千岁乃当今皇叔,又掌理朝政,自然是胸有成竹,有备无患。他既稳如泰山准备迎接大寿,住户店家又何须惶然失措,大惊小怪? 只是窃笑之声未止,大军已经掩到,两军东西对峙,东州王的大军在城外东郊驻札,南清清所率大军在城外西郊安营。 东州王立刻派出特使赴西郊,指名要见南清清。 “王爷有令!”那特使道:“即刻退出二十里外。” 南清清傲然道:“凭什么?” “就凭他是王爷。”那特使道:“王爷说,小侯爵只是外号,不是世袭爵位,何况如今侯爷不在。” 南清清怒道:“就算不是世袭爵位,只要我兵符在手,他无权过问。” “为什么?” “将在外,君命都可不受,何况他只是个王爷!” 特使悻悻道:“既如此,王爷在离此十里处与你见面。” “做什么?” “让你见两个人。” 南清清,陆羽客及随从十数人依时前往。 那一端,东州王和独子承先,侍妾秋平,陈总管等人亦迄逦而来。 东州王道:“清儿,只要你回头,还是我东州王的好媳妇。” “可惜南清清福薄,无缘高攀。” “清儿,你想仔细,不要将来后悔。” “南清清不但不会后悔,还要奉劝你,你谋逆事迹未明,不致获罪,你若是聪明,将大队兵马带回,仍稳坐东州王宝座。” 东州王冷笑道:“好个丫头片子,竟在嘴皮上耍威风,这会儿,我让你看两个人。” 一拍手,两顶轿子抬上来,两个遭捆绑的被挽着出轿。第一个是年近古稀的老妇,另一个是南清清的贴身丫头小红,两人面容呆滞,举步维艰,尤其那古稀老妇,瘫痪得不能动弹,南清清先是目瞪口呆,接着悲忿莫名,嘴里喃喃叫道:“奶奶!小红!” 小红有气无力道:“小侯爵,不要管我们,不管他说什么,万勿答应。” 侍妾秋平突然“啪”地给小红一个耳光:“你这臭丫头,叫什么叫!” 南清清远远望去,看老妇没有任何表情,不禁忧急大叫:“奶奶,他们把你怎么了?奶奶?” “清儿。”东州王微微笑:“你只要大军撤退二十里,本王就把人交给你,你看怎么样?” “王爷。”秋平笑吟吟说:“不要跟她罗嗦,我让她快快下定决心。”说罢,走到老妇和小红眼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在两人嘴上一塞一拍,众人皆瞠目结舌。 南清清急急问:“你……你给她们吃什么?” 秋平妩媚一笑,缓缓道:“小侯爵,我让你快快下定决心,刚刚是一颗剧毒的药丸,半柱香之内,毒发身亡。” 南清清大惊:“什么?” 东州王亦惊:“秋平,你这是……” “王爷,我这是替你想,免得她拖拖拉拉。”秋平转脸看南清清:“小侯爵,你若应允,我会取解药让她们服下。” 南清清懊恼道:“不!我不能听你们的,我只要退出二十里外,你们就会进军京城,南清清不愿落个千古骂名!” “南清清,你再要犹豫,她们俩就没有生机罗。” 突听得两声惨叫,南清清瞪大眼,冲向前,叫:“奶奶!小红!奶奶……” 东州王一下脸如死灰,气急败坏逼近秋平,骂道:“你这个女人!竟敢坏我大事!”举起手来,就要掌掴,秋平不但毫无惧意,而且神色自若。 东州王讶异打量她,秋平轻描淡写道:“王爷,省省力吧!待会儿还要上九千岁府祝寿呢!” 南清清纵身跃向秋平,狠狠拔出剑来,一招“白猿献果”猛地刺向秋平。 谁也没想到,秋平竟然俐落一闪身,再纵身一跃,人已离开南清清数步之遥,她缓慢而清晰说:“小侯爵,这笔帐,留着以后再算,这会儿,九千岁府热闹非凡,你不去看热闹么!” 九千岁府果然热闹,锣鼓笙箫不歇,数里之外都听得见。 书房里,九千岁肃然端坐,范淮匆匆入报。 “消息无误,兵士化装成老百姓,在府外伺机而动,东州王大军已开抵东郊驻札。” 九千岁点点头,问道:“侯爷府南清清呢?” “已率大军城外西郊安营。” 九千岁吁了一口气:“如此,本御宽心多了,贺客呢?” “已络绎来到。”范淮道:“时候已不早,九千岁可要移驾到大厅?” “好吧。” 一辆车身嵌缀珍贵明珠的马车,一路发出璀璨光芒,自城外东郊奔来。 在此同时,另一辆相同布置的马车,从城外西郊奔出。 东西两方向奔来的车,在城门口相遇,闪避不及,马匹嘶吼,一时前进不得。 车上各自跃下人来,这边是东州王高耀祖携子高承先;另一头是侯爷府的南清清和陆羽客等。 东州王冷冷一笑:“原来是你!” “不可以是我吗?”南清清冷然笑道。 两辆嵌以明珠的马车,原是朝廷赏赐。当年东州王高耀祖和侯爷南俊立下战功,朝廷除分别封王封侯外,还御赐马车一辆,马车四周嵌以珍贵明珠,是一项殊荣。 “你如今重孝,也要拜寿吗?” “不可以吗?” 东州王冷笑:“守孝之人,也不怕九千岁忌讳!” “南清清原是要去讨回血债!”南清清看马夫一眼,道:“继续上路!” 东州王恨得咬牙切齿,看着高承先说:“这丫头可恨,伺机除掉她!” “爹,别的我听您的,请不要伤了清清。” “你!这丫头坏了多少事,你竟还念着她,你若执迷不悟,当心咱们阖府老少毁在她一人手上!” “可是,爹……” “是我儿就听我的。”东州王狠狠道:“不听话当心劈了你!” 当东州王的马车直抵九千岁府时,一路有人报道:“东州王到——” 东州王与高承先步人大厅,文武官员等,肃立两旁,东州王步履从容,面露笑意,见到九千岁余立岩并不下跪,只拱手一揖:“东州王高耀祖给九千岁贺寿,恭祝千岁千千岁。” “不敢当。”九千岁堆起笑脸:“王爷千里迢迢前来,想必一路辛苦。” “给九千岁贺寿,岂敢言辛苦二字。” “王爷太客气。”九千岁以手示意:“请上座。” 东州王一落座,九千岁仔细端详他,赞道:“看王爷春风满面,想必万事如意?” 东州王一怔,道:“托九千岁洪福,尚称如意。” 九千岁微微一笑:“此地均非外人,说两句轻松话儿无妨,听说这两年王爷新纳如夫人,美丽端庄,王爷真乃春风得意。” 东州王面色一变,随即强笑道:“哪儿的话,小王逐渐老迈,需人招呼饮食起居,如此而已。” 距九千岁府半里之远,南清清的马车给阻在路中,一批老百姓装束的人群,将南清清、陆羽客团团困住。 南清清看在眼里心里明白,遂骂道:“这些东州王的狗腿,好生可厌!” “岂止可厌!”陆羽客道:“简直烦不胜烦!” 双方剑拔驽张,即将一场厮杀之际,眼见那灰衣人,又飘然而至,旋即有人叫道:“好啊!这个臭尼姑,把我们害惨了。” 原来灰衣人自东州王府夺走兵符和密折后,为便利南清清和陆羽客顺利抵京,一路神出鬼没,果然东州王府人等,注意力全转移灰衣人身上,以为兵符和密折必被她掌握。岂料灰衣人身手了得,东州王府人等,不仅徒劳无功,还给搞得疲于奔命。 一提起灰衣人,个个咬牙切,却又无可奈何。这会儿见她现身,仗着人多,便一拥而上,嚷道:“今日一并跟这臭尼姑算总帐!” 灰衣人也不说话,一扬袖子,空气中立刻洋溢一股香味,南清清愕住了。 灰衣人忙提醒她道:“都交给我,上车去吧!” 将马夫赶下,自己高坐车上,像天女散花一般,一边挥动马鞭,那香便从袖里飘出,一路上大批精兵化装的老百装,只觉眼睛发痒发疼,难受至极,纷纷嚷道:“臭尼姑!你究竟耍什么妖术?” 那干人眼里既疼又痒,再无余力阻拦,马车一路冲锋陷阵,直抵九千岁府。 “王爷真爱说笑。”九千岁余立岩眼睛眯成一条缝:“今年不过五十出头,就说自己年纪逐渐老迈!这话听在本御的耳里,真真不受用啊!” 东州王故作吃惊:“小王说错什么吗?” “王爷没说错什么,本御不许你说什么逐渐老迈,你若自称逐渐老迈,那本御岂止不成为无用老朽?” “九千岁说哪儿话,九千岁英明有为,如今又忠心耿耿辅估新主,称当今第一人应无愧。” “本御怎敢与王爷相较,王爷统御八十万大军,王爷若有兴致,取下本御项上人头不过如探囊取物耳。” 东州王微一变色,但瞬即镇定一笑:“九千岁今日大寿,竟开这等玩笑,岂不折煞小王?小王此番赴京,可是一心一意来贺喜的。”转脸唤道:“承先,贺礼呢?” 从高承先手中取过锦盒,呈献上去。 九千岁笑呵呵问:“给本御什么宝物?” “知道九千岁雅爱珍奇古董,这是一枚翡翠球,九千岁打开就知道了。” “哦!”九千岁端详锦盒,笑逐颜开道:“光这锦盒就玲珑雅致,里面的翡翠球必然奇妙无比,本御倒要仔细瞧瞧。”说着就要揭锦盒—— “还有另一项大礼要奉与九千岁。” “哦,说说看?” “九千岁请先看翡翠球。” 九千岁打开锦盒,果然是一枚翡翠球,色泽晶莹,有翡有翠。翡者黄也,翠者绿也。小小锦盒铺着雪也似的白缎,雪白映着黄绿地二色,呈现相得益彰的亮丽来。 九千岁仔细一看,上面雕琢双龙,双龙颜色互异,一为翡色,一为翠色。九千岁爱不释手,一边把玩,一边问道:“这翡翠他可有名字?” “有。”东州王微笑道:“这翡翠球乃圆形,圆者珠也,双龙攀珠上,名曰双龙抢珠。” 众人闻“双龙抢珠”皆大吃一惊。九千岁缓缓抬起头,盯住东州王:“双龙抢珠?哪双龙?” 东州王趋前一步,道:“那翡龙自然是九千岁您,至于翠龙,是我!”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短刀亮出,只是瞬间,短刀一弹,变成一把长剑,直逼九千岁咽喉,嘴里骂道:“九千岁,本王手握八十万兵符,竟屈居你之下,你也未免太得意了!” “你想怎么样?” “既然是双龙抢珠,当然是先把你解决了。” “你敢!”九千岁怒道:“你兵临城下,本御装做不知,你竟如此嚣张!” “兵临城下,正是我刚才说的另一项贺寿大礼!” “你……” “想不到吧,你已是本王的瓮中之鳖。”接着扬起一串大笑。 “你也不必太得意。”那范淮从人群中拔窜而起,直扑高承先背后,倏然拿住高承先道:“你儿子在我手上,你若敢动九千岁,我就让他命丧黄泉!” 东州王一怔,随即高声道:“承先,你如此束手就擒,不是丢脸么?此人乃九千岁手下的范淮,跟南清清青梅竹马,你这一输,岂只丢本王的面子,连你自己也没光采。” 高承先岂堪被激,正寻思脱身之计,忽有人匆匆来报:“不好!后院失火了!” 范淮一惊,高承先趁他分神,佯装一个踉跄,两个急转,回身运掌一击,范淮闪了开头,高承先手挥琵琶护在胸前,一双眼却定定怒视范淮。 厅里一片嘈杂,又听来报:“有一大群恶汉冲进来。”果然听到外面喧闹和兵器铿当作响。 东州王微笑道:“各位大人,别轻举妄动,刀剑可是不长眼的!” 话声未毕,已见一批粗壮汉子冲进厅来,个个是横眉竖目,杀气腾腾,为首一个高呼:“王爷,属下来迟!”原来是陈总管。 “来得好!”东州王赞道。 忽听得那端传来:“我也来得巧。” 语音娇娇柔柔,发声之处,一个面容姣美,体态婀娜的年轻女子款步行来,嗲声道:“王爷,秋平特来相助。” 一见是侍妾秋平,东州王又惊又奇,狐疑满腹,顾不得这些,他决定先刺杀九千岁,在乱阵之中,他将剑身觑准九千岁,正待使力刺去,却感觉手肘被人绊住,竟是使劲不得,迷惑中,闻得一股熟悉的粉香,回脸一看,拿住他手臂的,正是秋平。 东州王目眦欲裂,正欲张口咆哮,一把长剑直逼他胸前,抬眼一看,原来是范淮,东州王身法快得出奇,一个左侧腰,再一个右侧腰,躲过剑锋,在左右拧腰的当儿,随手一拨,秋平被那坚实的掌力震得几乎摔倒,但她机伶连旋二圈,稳住了身手,东州王转脸嘱咐陈总管:“一个个给我拿下!” 陈总管一干人立即拔出刀剑,猛劈乱砍,杀将起来。 范淮一跃,直落在九千岁跟前,道:“属下保护九千岁先走!” “哪里走?”东州王抡剑一拦,挡住了去路。 九千岁叱道:“你好大的胆子!” 东州王哈哈大笑:“城外大军给本王壮的胆!” “你不必威胁本御,你大军一动,南清清必然出来阻挠。” “南清清?那个小丫头片子,这会儿只怕卡在路上,进退狼狈,无计可施。”说着又哈哈大笑。 “那也未必!”忽听一声娇喝,三条人影直奔而来,为首正是南清清。 除了南清清,另外二人,一是陆羽客,另一是灰衣人。 灰衣人脱下头上大笠,朗声道:“今日九千岁大寿,贫尼一来贺喜,二来护驾。” “了空师太来得真好。”九千岁喜道:“快为本御拿下这一恶徒。” “贫尼遵命。”灰衣人道:“幸喜贫尼四位高徒俱在此处,九千岁可以放心。” 提高声音道:“四徒儿听我嘱咐。清清、范淮!” 南清清、范淮齐声应:“师父。” “你二人合力保护九千岁脱险。” 南清清、范淮相视一笑,同声说:“徒儿遵命!” “陆羽客!秋平!” “师父!”二人忙回应。 东州王倏然一惊,随即怒道:“好个贱人,原来竟是……” 秋平轻颦浅笑道:“王爷,秋平侍候你两年,已够委屈了。” 东州王骂道:“贱人……” 灰衣人声音尖拔,将东州王的怒骂压了下去:“羽客对付陈总管小贼,秋平快快保护诸位大人离开。” 两人同时道:“徒儿遵命。” “你这臭尼姑!”东州王骂道:“出家人不在庵内修行,竟来此捣乱,本王待会儿再收拾你!” 眼看南清清、范淮护着九千岁就要冲出,东州王手里长剑对准九千岁后背掷去,灰衣人眼尖手快,一顶大笠,跟着飞出,大笠在九千岁头上快速转了一圈,那大笠却丝毫无损,转了一圈,奇的是长剑碰上大笠,立即往下掉落坠下,与东州王掷来的长剑撞个正着,又回到灰衣人手中。 东州王看形势不妙,一个急跃,直窜九千岁眼前,对南清清、范淮道:“想护九千岁走?看本王答不答应!” 东州王左右各击一拳,南清清、范淮侧身闪过,趁这空档,东州王一个“青龙探爪”直扑九千岁脸面,但南清清、范淮抽身回步,立刻护住九千岁。 东州王再以“青龙探爪”直扑南清清,清清上身向右避开,左肘上抬,挡住面门,东州王见扑空,顺势抓起一只花瓶朝九千岁掷出,花瓶掷出劲道颇强,眼看就要击中九千岁,灰衣人的大笠又飞过来,“哗”的一声花瓶碎落一地,灰衣人窜前两步,将折回的大笠接个正着。 那一端陆羽客与陈总管交手,陆羽客一招“羽客挥尘”,连砍带搠,直取要害,陈总管胸前被划开一道长长裂口,血立即汩汩而出,人踉跄而倒。 东州王眼眸一动,大叫:“承先快走!” 父子俩交换一个眼色,高承先急急往外走,陆羽客陡地腾身而来,拦在眼前:“哪里去?调兵入城么?” 东州王见高承先不得脱身,长剑一闪,搠向南清清,再回剑反劈,斜击范淮。 这清清范淮俩人正忙着闪避那凌厉的剑锋,灰衣人已飞身掠至,说道:“九千岁交给我!”一拉九千岁扭头即走。 东州王更急,一招“玉女送书”,直取南清清胸口,嘴里叫:“南清清,纳命来吧!” 南清清一个挪步,再一蹲,脚下玉环步,不但躲过,而且一个反挑,使出一招“拨云瞻日”,直挑东州王手腕,东州王倏即缩回手,剑抱胸前,南清清冷笑道:“你杀我爹,南清清正要报父仇!” “你爹不是本王杀的。” “你要杀人,何劳自己动手?” 那端秋平高声道:“没错,他图谋不轨,要拉侯爷下水,侯爷不允,他便起杀机。” “你这贱人!”东州王骂道:“本王待你不薄。” 南清清狠盯过去恨声问:“高耀祖,你还有什么话说?” “没错,本王叫人杀的,你又能奈何本王么?” “南清清今天就要为爹报仇,为朝廷社稷除害!” 东州王冷笑道:“本王不与你罗嗦,本王有要事待办!”叫道:“承先!快走!” 陈总管那端却是叫着:“王爷,属下……王爷……”便无力倒下。 九千岁见东州王往外奔窜,急道:“不好,他去调大军。” “不妨事。”灰衣人说:“一来我四个徒儿不放他,二来,清清大军亦在城外。” 果然东州王父子一到厅外就被围住,南清清、范淮、陆羽客、秋平四人联手,东州王一见四人蓄势待发,一个急旋转,剑随身走。 东州王道:“四个小辈,本王懒得与你们罗嗦。”目露凶光,一招“风卷残云”,连击四剑。 第一剑,他斜击陆羽客的颈,第二剑反挑范淮腹部。第三剑平扫秋平胸部。 第一剑,陆羽客虽闪得快,但听得一声裂帛,衣领已被划破;第二剑,范淮虽化得急,但腰带给割断,第三剑,秋平没料到东州王会又狠又快,剑锋暴闪而来,她抽身不及,胸前直挨一刀,惨叫声中,立脚不稳,人踉跄而倒;到第四剑,东州王眼里闪现灼灼怒火,脸上透青,他施展全力冲过去,南清清是一怔,继则一个急旋,此时的高承先被东州王的凶相吓傻了,又见那剑锋来势汹汹直取南清清,心中一急,便纵入阵中,正欲拨开南清清,偏偏南清清闪身疾退,剑锋不偏不倚朝承先心窝刺入。 高承先惨叫一声,恍惚间听得东州王大笑:“你这坏事的丫头,我把你杀了,你正好去阴曹地府见你爹。”又是一串大笑,笑罢睁眼一看,不禁呆了、傻了,大叫:“承先,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只是一刹那,他就看到三人朝他窜来。 为首的南清清喝道:“高耀祖,这是你的报应,南清清要为我爹讨债!” 说毕,一剑朝他心窝掠去,东州王只觉一阵刺痛,举剑踉踉跄跄奔跑了几步,迎面挨了一铁扇,他正觉脑袋沉沉甸甸,后背一股劲风袭来,剑锋刺入,从后背直透胸前。 恍惚间,他看到秋平从地上挣扎爬起,血水湿透衣襟,他骂:“秋平,你这贱人,你活该!” 他眼睛睁圆了,身体前后摇晃,倒下。 他的手仍旧不停挣扎,想去抓他的独子承先,他抓了一会儿,仍是空的,嘴里发出一串呢喃:“承先,你这个傻瓜……” 然后,他面部抽搐一下,眼睛一合,永远安安静静闭上了…… 客栈 似有马蹄声。 蹄声自远处传来,的哒哒的哒哒,隐隐约约,虚幻不真,似梦里的声音。 蹄声渐渐清晰,佟锦自梦中惊醒,背脊挺直了,静静倾听。 的哒哒的哒哒,她辨识一下,神情一松,只不过一匹马罢了。 一匹马,不会是战马。战马之可怕,在于他们过处,就是一场血流成渠的大血腥。善良百姓在血腥中惨叫,挣扎,倒下。 一群战马,是场几近彻底的毁灭,十室九空,尸骨遍地。 的哒哒的哒哒,蹄声自远而近,由缓趋急。佟锦细细再听,不对,不只一匹马,是三匹,一匹前头跑,两匹尾随其后。 在这荒郊野地,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马蹄是一个沉沉梦魔,压得人胆颤心惊。有时虽只是稀稀落落的蹄声,却教人忍不住惊疑,会不会是长毛的急先锋? 忽地长串马嘶,蹄声一阵纷乱,旋而中止,脚步声急急响起,一个前头急奔,两个后头紧追。佟锦床上跃起,欲撑开窗户,突被人按住双手。 “回你床上去,听若不闻,睡你的大头觉。” 哪里睡得着?外面奔跑追逐,脚步纷沓急骤,佟锦心跳加快,逐渐,步履缓下,她听得浊重喘息,听到沉声逼问:“东西交出来!” “什么东西?” “少装蒜,夫人交到你手上的东西。” “我不知道什么夫人。” “你不知道?让我告诉你好了。”说话的冷笑道:“林则徐的女儿,广信知府沈葆桢夫人,她交与你什么东西?”厉声道:“拿出来。” 佟锦床上坐起,一双凌厉眼眸狠狠瞪来,她颓然躺下。 突听得一声惨叫,长长的,划破寂静大地。 马蹄响起,的哒哒、的哒哒、的哒哒,渐去渐远。 听得马蹄隐隐约约传来,高坠客栈的掌柜,店伙,客倌等几乎同时屏住气。蹄声由快转缓,从密渐疏,距离已是咫尺,有人低呼:“来了!” 临窗而坐的,眼角一扫,果见一匹褐马迄逦而来,掌柜站在窗口一晃,急急折回柜上,呢喃道:“太好了,是个俊俏的小郎君。” 进来的果真是个风采翩翩的少年郎,修长的身个,一袭灰袍,看来如玉树临风,挺拔飘逸。再看他相貌,双眉清秀,眼角微扬,眼眸黑亮有神,不惟英挺焕发,且十分斯文,教人一见喜爱。那掌柜忙忙迎上,微笑问:“这位年轻客倌,要打尖?宿店?还是吃点什么?” 他简短说:“来碗面。” “客倌从何而来?欲往何处去?” 对方嫌他多话,冷然道:“我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掌柜呵呵笑起,一张胖脸白里泛红:“客倌说笑了,在下钱掌柜,无非耽心客倌走岔了路,故而有些一问,请问客倌往何处去?” “玉山。”疑惑看他:“我走岔了吗?” “不岔,不岔。”钱掌柜堆笑道:“玉山离此约五十里路,客倌吃点东西,打个尖,少时便到。” 钱掌柜走开了,一个伙计端来一盅茶,美少年一瞥左右,看大伙儿俱眼角梭紧他,暗自纳闷,本想喝茶解渴,见气氛怪异,心念一转,只微微沾沾唇,便搁回茶盅。 有人过来搭讪,是一个黝黑精壮的汉子,见面朝他一拱手说:“在下姓杜,排行老三,人人都叫我杜三,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美少年略一犹疑,说:“我叫佟锦。” “佟兄弟好。”杜三眼睛四下一望,说:“佟兄弟是斯文人,如此细皮白肉,长相又俊,教人好生羡慕。” 佟锦讶然望他,不知杜三究竟羡慕什么? 杜三压低嗓门,神秘兮兮:“佟兄弟想不想荣华富贵?” 佟锦瞄他一眼,闷闷道:“兵荒马乱,能苟且图活已不容易,还敢奢望荣华富贵?” “不是奢望,不是奢望。”杜三笑嘻嘻说:“只要佟兄弟愿意,荣华富贵近在眼前。” 佟锦冷冷一瞅他:“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我一说,佟兄弟就明白了。”杜三眼梭左右,暖昧道:“最近萧王爷战死,天妹十分寂寞,佟兄弟如此俊美,必能讨她欢心。” 佟锦蓦然睁大眼:“你说的萧王爷,莫非是萧朝贵?那天妹,莫非是洪秀全的妹妹洪宣娇?” 杜三微微一笑,颔首道:“佟兄弟真是见多识广,一猜即中。” 佟锦上下瞅他,惊异道:“你是个长毛?” 杜三笑意更深:“不错。” 佟锦大大惊骇,听说长毛大军近在眼前,怎地如今大军未到,竟有长毛混入?看大家都怪笑瞧他,佟锦更惊,怨不得进门气氛诡异,原来自己误闯贼店,情急之下不觉脱而出:“你们都是长毛?” 说完抓起三尺长剑,急急欲走,不料钱掌柜抢先一步,横他眼前:“哪里走?” 杜三一旁道:“小白脸,看上你是给你面子,你竟如此不识好歹!” 佟锦早先曾听过传言,说那洪宣娇甚是淫荡,如今萧朝贵刚死不久,竟有人为她寻找面首,此事教人作呕,佟锦提高声音道:“要享荣华富贵,你们几个王八蛋去享去,我姓佟的不干这无耻勾当!” 钱掌柜骂道:“好小子,算你有种!” 说话间,七、八人各亮武器,将佟锦围在核心,佟锦眼眸一扫,振起双臂,急急一旋,一记“围绕中枢”,众人见他剑势甚猛,纷纷往外避开。 钱掌柜叫道:“好小子,武艺高强,正好跟着天妹去打天下!” 佟锦一听来了气,说:“你们这些贼子,残害生灵,危祸百姓,还敢胡言乱语!” “小子,你人单势薄,快将三尺剑放下,跟着我们逍遥几天,好迎接天王天妹!” 佟锦更加吃惊,原来洪秀全等一干人,不久即到,自己若不快快赶赴玉山,只怕耽误大事,如此一想,心中愈急,忙持剑挥舞,且战且走。 几个人哪肯放他?佟锦去路被拦,一记“迎宾送礼”,将剑锋送出,直取喉头,对方闪避不及,仰面而倒,血流如注。 钱掌柜勃然大怒,骂道:“好小子,你爷爷面前取人性命,好大的胆子!” 佟锦举剑护身,看马拴树干,寻思着要趁隙跃上马去,将绳索割断,直奔玉山。只是当他飞窜上马,突听得有人叫:“这马看着眼熟,是小曾的!” “好啊!眉清目秀的一个人,还是个偷马贼。” “不许他走脱!” 佟锦举剑割断绳索,眼看要窜走,忽然树上跃下一个人,将佟锦猛推下马,佟锦连滚几下,正待站稳,上头有东西蒙头盖脸罩将下来,顷刻间,人被一面大网网住,挣扎不开,挣脱不得,佟锦恨声道:“你们要的是男人,我不是你们要的,放了我,别找我麻烦,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杜三斜眼瞧他:“难不成你是个女娇娘?” 钱掌柜将他上下一瞧,说:“我看这小白脸,还真是俊,俊得像娘儿!” 佟锦看大家眼目灼瞧来,暗暗惊心,这几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畜生,若知道他是……只怕如饿虎,要一举扑上,将他撕裂,心念及此,把眉毛扬了一扬,眼露凶光,钱掌柜一看,倒抽了口气,说:“娘儿像这样,只怕是个大夜叉!” 众人俱都哈哈大笑。钱掌柜命人将马牵来,问佟锦:“你哪来这马?” 佟锦抿紧嘴,不说话,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问道:“这马原是小曾的,怎会成了你的?” “你骑了小曾的马,想必见过他,他穿了一身黑衣。” “跟小曾在一起,还有一个蓝衣,小子,看见了没有?” 钱掌柜抬手制止众人,随手抄起一把匕首,在他脸上来回比划几下,说:“小白脸,再不开口,我让你白脸变血脸,只怕我们那萧王妃洪天妹要把你当了。” 佟锦不屑瞧他,说:“这脸蛋只怕要值几千两银子,我谅你不肯白白丢掉!” 钱掌柜一愕,随即哈哈笑起:“不错,小白脸,你很精明,就算我要丢掉几千两银子,我这兄弟伙儿,也不答应呐!” 众人哈哈笑成一团。杜三等大家笑够了,问:“小子,你可以说了,这马哪里来?” 佟锦一掠众人,略一沉吟,微笑道:“告诉你们也无妨,昨晚我睡在一个空屋,快天亮听到有马蹄,有人在外头打斗。” 钱掌柜追问:“怎么样?你看到穿监衣人和穿黑衣的没有?” “没有。” “几个人打斗?” “三个,两个人追打一个。” “你既然没有看到,又怎知三人打斗?” 佟锦微笑道:“我的耳朵很灵,两个人追一个人,我听得清清楚楚。” “有没有把人追到?” 佟锦答:“有。” “既然把人追到,那被追的人呢?” “被追的人发出一声惨叫,追人的扬长而去。” 钱掌柜瞪大眼,盯住他:“你如何得到这匹马?那被追的人呢?” “我出去时,有一个褐衣躺在地上,满身的血,还有一匹马,我正愁没有牲口赶路,就骑走了。” 钱掌框将他遍身上下瞅了瞅,沉声道:“将这小子押起来!” 突听得暴喝:“慢着!” 众循声一望,外头不知何时来了个糟老头,只见他眼光凌厉一扫,一屑道:“开的是客栈,竟敢白日掳人,莫非你们开的是黑店?” 钱掌柜斜着眼,将他上下一梭,轻蔑道:“黑店白店,与你这老头什么相干?” “你们在此掳人,就与我有相干。” 钱掌柜斜眼再瞅他,不乐道:“你是谁?” 糟老头眼嘿嘿笑道:“要知道我是谁,叫出你们掌柜来。” 钱掌柜双眼朝天一望,大刺刺道:“我姓钱,正是本店掌柜。” 糟老头上下一梭他,冷哼一声:“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掌柜是我老友,我焉有不识之理!”看他生得一双鼠眼,一脸横肉,不觉恍然道:“你是哪来的强盗?莫非将我老友害了,霸住客栈?” 钱掌柜哼哼两声,一扬浓眉,粗声大气道:“不错,姓钱的将你老友害了,霸住客栈,你这老头又焉能奈我何?”一瞪眼,对众人说道:“这老头,不费吹灰之力,将他老骨头打散!” 杜三微笑道:“些微小事,我杜三一人动手!” 倏然疾窜向前,一招“扑面掌”,直取糟老头脸面,糟老头微微一偏,那掌落了空,杜三眼里寒光,暴闪,就地一旋,使出“扫膛腿”,想这老头若四脚朝天,龇牙咧嘴该多么有趣。不料糟老头凌空跃起,随之落地站稳,一扑向前,蜻蜓点水往杜三肩上一拍,杜三惨叫一声,右肩似已失支撑,顿时半身斜歪,只瞧他左手忙捂住右肩,龇牙咧嘴,痛苦满面。 钱掌柜见势不对,急道:“这老头邪门,上!” 佟锦倏然出手,一掌将押他的人震开,只是他甫一挣脱,就见一张张板凳照面打来,糟老头高高跃起,佟锦也不敢怠慢,随之高跃闪避,糟老头说:“快走!” 两人看准门口,未及落地,便飞窜而去,只是到得门口,闻到异香扑鼻,糟老头说了声:“糟了!”顷刻间天旋地转。佟锦勉强走了几步,眼前发黑,力不能支…… 佟锦悠悠醒来,已置身栅栏内。糟老头斜坐他身侧,听到干草响动,头也没抬,眼也没瞄,只淡淡问了句:“醒啦?” 佟锦张眼朝外一看,两个壮汉虎视眈眈盯他俩,似怕一不留神,二人便要消失似的。 佟锦蓦然想起,自己有事待办,忙转脸看糟老头,问:“什么时辰?” 糟老头眼梭四周,嘿嘿笑了笑,扬高声说:“老头我昏睡了有一会儿,刚刚醒来,哪知时辰?” 两壮汉对视一眼,其中一位挪身近栅栏,眼睛溜上溜下直瞧佟锦,说:“你想知道时辰,告诉你无妨,此刻午时刚过,正交未时。”说着朝佟锦一眨眼。 佟锦正急得发慌,看那壮汉,一眼眨过,又眨另一眼,计上心来,便也朝他一眨,壮汉倏然一怔,以为自己看错,试探地一眨,佟锦也依样葫芦,眨过之后,瞬即一笑,壮汉一呆,呢喃道:“不是娘儿,哪会如此俊?” 立即心思游动,忽站忽坐不得安宁,佟锦眼眸有意无意梭着他,壮汉也不时把眼瞄来,如此眉来眼去,壮汉按捺不住,在他同伴身边说了几句话,那人瞄瞄糟老头,又瞧瞧佟锦,暖昧笑笑,迳自去了。 那人刚走,壮汉贼眼溜溜转了转,看糟老头依着墙,已打起盹来,壮汉大喜,忙定神看住佟锦,对方朝他一眨眼,壮汉越发喜形于色,急跨步至栅栏前,轻轻问:“你叫我?” 佟锦不语,眼波朝他送去,盈盈一笑,壮汉更加乐不可支,不由得说:“你不笑好俊,笑起来更俊。” 佟锦又是一笑,柔声道:“你进栅栏来,我有话与你说。” 壮汉怔了怔,惊疑一瞥左右,再瞧瞧糟老头,见他双唇张开,鼾声大作。壮汉忙取来钥匙,将栅栏打开,佟锦眼睑一垂,羞赧一笑,身子往角落挪去。壮汉见他一副女儿娇态,惊呆了,情不自禁跟过去,佟锦低着头,偷眼觑他,壮汉越发按捺不住,笑嘻嘻问:“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佟锦一噘嘴,问:“你们把我抓起,到底做什么?” 壮汉略一迟疑说:“只因你长得俊,他们要把你献给天妹洪宣娇。” 佟锦忙追问:“洪宣娇他们,是不是快来了?” “好像快了。”压低着声音,警告道:“千万别动歪脑筋,想逃走。横竖,这里比外面头平安,到了外头就不平安了。” “什么不平安?” 壮汉脸色一沉,说:“问这做什么?”随即好奇道:“你刚刚好像有话要跟我说,到底说什么?” 佟锦眼眸一转,说:“你得告诉我,外头为何不平安?” 壮汉略一沉吟,说:“大军快要临城,怎么平安得了?” “你说长毛军真的要来?” 壮汉不点头,不摇头,一双眼贼溜溜盯紧他,问:“你要与我说什么?” 佟锦瞅瞅他,缓缓摇头:“你们要把我献与洪宣娇,我看不成。” 对方眼睛鼓大:“为什么?” 佟锦压低声,一字字清晰道:“我是个姑娘家。” 壮汉呆了呆,瞪紧他,把他从头看到脚,由脚看回头,来来回回上上下下看了三遍,这才龇牙咧嘴,嘻皮笑脸道:“我就知道,哪有大男人长得哪些细皮白肉,如此标致俊俏,哈!”迫不及待,双臂一张,直扑佟锦,对方稍一挪身,壮汉扑了空。 糟老头突弹跳而起,疾窜上前,右手一抬,骈指点他头顶百会穴,左手同时伸前,一拍他后腰命门穴,壮汉顿觉头晕目眩,人无力下瘫。 糟老头说:“好了,这交与我。”一边将人拖至角落,一边说:“你快走。” 佟锦急奔至门口,忽听得脚步,忙退回栅栏。 那人进门嚷嚷:“来了,你要的棋子来了、茶也来了。” 抬头未见人影,咦了一声,看栅栏亦空空如也,心知有异,忙快步入了栅栏,糟老头蓦地奔出,一双手在他身上啪啪两响,那人哪能承受,脚一软,身子一矮,人往下溜去…… 不旋踵,糟老头已换了壮汉衣服,佟锦说:“咱们快走!” 为避免中途遭人撞破,佟锦一背双手,糟手头装腔作势押着他,万幸竟无一人出来,眼看将行至大厅,两人缓下脚步,无声无息贴近窗棂、往里窥探。 大厅之内,坐了十来个人,每个人神色凝重,钱掌柜眼扫众人,说:“这事如何才好?饶总兵可能打此路过,他若识破客栈,只怕大伙儿性命不保。” 佟锦听他说“饶总兵”,大大吃一吓,屏息静听下文。 “依我看饶总兵顶多带十来个随从,只要用点心计,将饶总兵手到擒来,不是问题。” “不错,想个办法,杀了他,或生擒他,大军一到,也是大功一件。” 佟锦心中着急,想冲出去,糟老头瞄着他,见他右脚一提,随时要冲,忙踩住他脚,白眼相向。 突又听得说:“那小白脸和那死老头,如何处置?” “那死老头难缠,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毒死也就罢了。”说话的正是杜三,午前吃糟老头一记,害他肩膀疼痛难当,经人推拿,总算好些,却已吃足苦头,提起糟老头自然咬牙切齿,恨不得他死。 钱掌柜忙又追问:“那小白脸呢?杜兄有何高见?” 杜三略一迟疑,说:“那小白脸太俊俏,令人怀疑,莫非是个女娃?” 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早已憋不住,似笑非笑道:“既怀疑是个女娃,何不动手剥了他的衣服,若真是,大家好好赏玩,乐和乐和,若不是,献给天妹,好得一笔赏金。” 众人哈哈一阵怪笑,佟锦早气得浑身发抖,再也忍不住,冲将出去,骂道:“姓佟的与你们拚了!” 糟老头也一跃而前,急拉他说:“快走!别误事。” 众人早已围上,说:“哪里走?” 有人叫道:“这小白脸骑了小曾的马,如今小曾不知去向,只怕凶多吉少!” 外头有人急急奔人,对钱掌柜说:“前头有一匹马,拴在杂草深处,竟然是小吴的座骑!” 众皆愕然,钱掌柜一瞪二人,说:“这半天里,就只有小白脸与这老头来过,小吴这只牲口,怕是老头骑来的。”严厉一瞪糟老头,喝问:“是不是?” 糟老头笑睨他,并不言语。钱掌柜冷笑一声,说:“恐怕是你二人杀了小曾、小吴,夺了他们的牲口!” 杜三狠瞪糟老头,叫:“错不了!”从腰间拔出一把刀来,说:“你这死老头,还敢脱逃,我要你命丧刀下。” 糟老头一动不动盯住对方,杜三咬牙道:“早上叫我肩上吃苦,糟老头,先还你两刀,再取你性命!” 整个人跳起来,劈将出去,连续两招“刀劈华山”,欲取他双肩,糟老头哎哎两声怪叫,左闪右避,杜三落空,怒火更炽,一记“毒蝎反尾”,刀锋反挑他胸口,糟老头双目矍铄,一个侧身,亮掌一劈,直中他肘,杜三整只手臂为之一麻,糟老头儿顺势夺过刀刃,杜三目瞪口呆,糟老头儿嘿嘿笑道:“别呆,老头我这招叫空手人白刃!” 那一端,佟锦也没闲着,随身携带的剑给缴了械,寸铁俱无,当众人刀刃围他,佟锦不慌不忙抓起桌上的茶碗茶壶,一时之间杯盘齐飞,佟锦趁隙夺过一把刀,拿在手上挥舞起来。 混乱间一个人气喘吁吁奔进,说:“那饶总兵,快马来到。” 外面隐隐有蹄声奔驰而来,钱掌柜一惊,说:“此时总兵出现,大大不妙。”嘴里说着,眼瞅佟锦,无非对他大感头痛, 佟锦忽然一笑,钱掌柜疑道:“你笑什么?” 佟锦将刀往桌上一搁,说:“我不与你们打了。” “为什么?” 佟锦并不回答,却反问道:“方才你说的饶总兵,是否浙江总兵饶廷选?驻守在玉山?” 钱掌柜惊问:“你怎知道他叫饶廷选?” 佟锦冷笑道:“我寻他好久,怎不知他名姓?他与我有深仇大恨,今日前往玉山,就是要寻他。冤家路窄,在此遇见,真是太妙了。” 钱掌柜与杜三相顾讶然,问:“佟兄弟何以说太妙?” 佟锦道:“我原本打算前去杀他,如今他送上门来,岂非太妙?” 钱掌柜暗忖,原本正想擒杀饶廷选,可惜苦无良策,眼前何不藉佟锦之手,将之除去?心念既定,喜笑眉开道:“你既要杀他,我便不需费吹灰之力。” 扬声嘱咐:“将佟锦兄弟的剑还他,让他先了却心愿!” 糟老头儿将刀往桌上一扔,屁股凳上一坐,轻拍双手说:“这倒好,老头我,先看看热闹再说!” 钱掌柜一使眼色,早有两人奔上来,欲将糟老头架走,他却文风不动,稳如泰山,二人想再使力,却见十来个人,簇拥着一个甲胄在身的将军疾行而人。 那将军身个魁伟,生就一张国字脸,一字眉,眼大嘴阔,相貌甚是威严。钱掌柜急躬身相迎,那人只是摆摆手,眼目一扫四周,往座上一坐,随从朗声道:“总兵大人只是打此路过,拿茶水来,少时便走。” 杜三凝着脸端来茶水,钱掌柜边盯着饶总兵,边瞄着佟锦。眼看饶总兵端起茶碗,揭起茶盖,佟锦倏地窜前,连剑带鞘扫了过去,只听锵当声响,茶碗直滚地面,撒了一地碎屑,茶汁四溢。饶总兵蓦然惊起,喝道:“放肆!” 那班随从立时将佟锦围住。饶总兵冷着脸一扫他问:“你竟然如此大胆,莫非想行刺于我?” 佟锦缓缓往袖中取出一支银簪,一揭茶壶,将银簪伸人,未几拿出,双手奉上,说:“总兵大人请看。” 饶总兵顿时脸色一变,眼一扫钱掌柜,说:“将掌柜拿下!” 糟老头突然从座上站起,双唇一张,露出稀疏黄牙,指佟锦说:“依我看,除了他和糟老头我,这里的人都拿下。” 饶总兵一瞪眼,问:“你是谁?” “屋里的人俱是长毛,他跟我不是!” 佟锦扬声道:“总兵!他说的一点也不错。”说话间,身子突一个急旋剑已出鞘,剑尖直抵杜三后心,佟锦沉声道:“钱掌柜已就逮,你要敢轻举妄动,一剑穿心。” 眼看一干人个个皆束手就缚,饶总兵舒了一口气,双眼紧盯佟锦,好奇问:“你是谁?” 佟锦朝前福了福,嫣然一笑,说:“民女佟锦儿。” 饶总兵蓦然睁了眼,见她脸蛋细致,眉清目秀,又瞧她笑容甜美,一副女儿娇态,不觉赞叹道:“你原来是个姑娘家,怪不得长相如此俊秀。” 糟老头一旁道:“这班长毛还以为她是个美男子,想捉了她献给洪宣娇呢。” 饶总兵惊道:“老丈,你说洪宣娇,莫非那长毛婆子?” “是。”糟老头说道:“锦儿,快将东西奉与总兵大人过目。” 佟锦儿忙背转身,自衣襟中取了书简奉上,饶总兵凝目一看,大惊失色道:“这是沈葆桢夫人的血书。”急问佟锦儿:“从哪儿来的?” 佟锦儿瞧了糟老头一眼说道:“昨夜歇在一间空屋内,清晨听得外面马蹄声,有二人追杀一褐衣男子,兵荒马乱,不愿多事,后来那褐衣男人拍门求救,临死将血书托付,说是长毛杨辅清即将率军入广信府,浓葆桢夫人命他送血书,褐衣人将死前那二人去而复返,我二人将之格杀……” 饶总兵呆了,惊道:“沈夫人亲致血书,那沈知府呢?莫非……” 糟老头说:“总兵大人不必惊疑,听说长毛即将入城,广信府内,人人争相走避,人手不足,浓夫人亲自做饭,沈知府将金银财帛全赏与军士,以振军心,又据说沈知府为巡城忙碌,故而沈夫人破指血书,请总兵大人驰援。” 饶总兵闻言凛然道:“我明白了,沈夫人之父林公则徐是我长官,沈夫人想我必念旧谊,故而血书救援。”一挺身,昂然道:“长毛作乱,纵无旧谊,沈夫人一介女流,破指血书求援,我饶某岂会袖手?” 糟老头顿时开怀笑道:“多谢总兵大人,我与锦儿终于不负所托。” 饶总兵凝目看他,暗忖这老头虽发乱如草,粗眉脏脸,模样甚糟,却是古道侠肠,一腔热血,不觉肃然起敬问:“请问老丈贵姓大名?” 糟老头嘿嘿嘿笑道:“老头我,江湖落魄,早忘自己名字,唯一欣慰,有个好女儿,老头我,一生无憾。”携锦儿的手,嘿嘿大笑而去。 女侠燕单飞(上) 北风挟着雪花,寒瑟瑟,凉凄凄,扑人头发、脸面、衣襟。 如此大寒天候,只要环境差强人意的姑娘家,会穿着保暖的毛里大褂、棉裤、棉靴御寒。若是出远门,少不得要坐顶小轿,随身拿件带帽披风,否则风大雪飘,不冻僵才怪。 寒天黑得特别早,刚交申时,天空已经阴晦昏暗,好一副向晚景象。就在广平府永年县李知县的宅院外,踽踽行着一个姑娘家。 看年龄不过十六、七岁,她既不坐轿,浑身穿着也不见得厚暖。灰暗雪地里,只见她穿着深蓝及腰袄子,深蓝棉裤。袄子和棉裤都已被雪花渍湿,脚下一双棉靴已经破绽裂缝。看来她是经过长途跋涉的,只是她浑身上下太单薄了,不但连件挡风遮雪的披风都没有,连顶上的雪帽也无一顶,只是扎了一条灰暗布巾,整个人好不落魄狼狈。 当她走近李知县宅院,一张脸已冻得青紫,一双大眼睛红肿又迟滞。她靠着宅院的院墙喘着气,等觉得好过了点,人挪身到门畔,抓起门上铜环扣门。 过了半晌,才有一个约莫十四岁的小丫头,哈着气出来开门。满怀疑惑打量她一会,问:“姑娘有什么事吗?” “这里可是李知县府邸?” 小丫头狐疑点点头。 “劳烦通报一声,就说郭文通的女儿郭雪儿求见。” 小丫头讶异再打量她,说:“你等一下。”便进去了。 隔了大半晌,一四十来岁的奶奶走出来,嘴里说:“找谁啊?”一边睁大亮灼灼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她瞧够了,眼里立刻有了不屑,说“唷,这是谁家姑娘?天寒地冻,既不坐轿,衣衫也单薄,不怕冻僵吗?” “奶奶。”郭雪儿既冻、又饿、又累,但仍强打精神:“烦您通报一声,我是郭文通的女儿郭雪儿,想见李家老爷。” 奶奶长长“哦”了一声,斜眼睨她:“找老爷?老爷不在。” “那……”郭雪儿脸色一凝,嗫嚅道:“李家大娘她在吗?” “李家大娘,哦,你说我们夫人?”缓缓摇头,冷冷道:“不在!” “他们……都不在?” “吃寿酒去了。” “那……请问李家少爷,他在吗?” 奶奶仍然摇头,表情不悦而冷然。 “奶奶想必知道,我从小与李少爷订亲……”她声音压得极低,带几分羞怯伤感:“月前大盗仇良洗劫,家母被杀害,剩下我与弟弟二人,家母临终嘱我来投亲,这一路上……” “好了!”奶奶突然扬高声音,百般不耐道:“八百年前订的亲,以为人家当真啊!跟你说句实话,我家老爷夫人已经给少爷另订一门亲,你难道没风闻?不知道?” 郭雪儿睁圆眼睛,惶惑盯住奶奶,隔了半响,才艰难舔舔下唇,不敢置信问:“奶奶,你说的都是真话吗?” “怎么不真?郭家大小姐,自从你父亲发配边疆后,你们郭家跟李家已不能匹配,你如今来投亲,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你……” “不过,”奶奶斜着眼,似笑非笑打量她:“你也不要难过,看你这狼狈样子,我可以进去禀明老爷夫人。赏你一口饭吃” “奶奶,”郭雪儿一皱眉,紧紧瞅住奶奶,道:“你刚才不是说,老爷和大娘吃寿酒去了,怎么现在……”一咬牙,怒气霎那间涌上胸臆,她强自抑制了,说:“我明白了,他们不愿见我,是不是?” 奶奶微微一笑,眼睛似利刃,冷冷、锐利注视她:“你倒是机伶,不错,老爷夫人不想见你,郭家大小姐,人嘛,要能屈能伸,这么着吧,你要肯吃苦,我替你在老爷夫人面前说个情,看能不能安置你在哪一房做丫头,好歹也有个吃饭的地方。” 郭雪儿蓦然昂起头,红肿迟滞的大眼睛突然闪现芒光,她似笑非笑盯住奶奶,一字一顿说:“谢谢你的好意,奶奶!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是李家的什么吗?” 奶奶一愕,继而笑吟吟道:“李家上下唤我张奶奶,我是少爷的奶娘。怎么样!你问这个做什么?” “张奶奶,我记住你的姓,记住你的人,记住你说的每一句话,有一天,当我再出现李家,我第一个找你!” 张奶奶笑意凝住了。 “还有,回去告诉你们老爷夫人,李家当年受郭家大恩,这桩儿女婚约还是李老爷自己提出的,不想因我父秉公查案,得罪朝中权贵,发配边疆,李家不但不曾稍尽绵薄,还自行毁了儿女婚约。郭雪儿若非家母遗言,断不会厚颜前来投亲。如今郭雪儿总算识得李家真面目,如此实势利小人,为人不耻,我郭雪儿谨记!” 就在这瞬间,半掩的门扉有人影闪过,隐约见得六、七人,郭雪儿蓦然一推门,原来是女眷和仆妇丫头们。 她们见门扉倏然推开,俱都一惊。其中一名女眷,约莫三十来岁,华衣美服,满头珠翠,又浅浅施脂粉,容貌甚是娇艳,神情却格外冷傲,只见她昂着头,眼角迅速瞄了郭雪儿。 郭雪儿原是大家闺秀,哪里瞧得别人趾高气扬的冷脸冷眼?便不客气道:“这位想必李家那位如夫人?” 娇艳女眷先是一愕,继则冷冷斜瞅好,傲然哼了一声道:“张奶奶,告诉她,我是谁?” 张奶奶道:“她是少爷的亲娘,李老爷的正夫人,崔夫人。” 郭雪儿愣了愣,立刻坚决道:“不!李家正夫人李家大娘我见过,她不是!” 张奶奶倏然脱口而出:“你说的那位夫人,这会儿在观音山下……” “张奶奶!”崔夫人狠狠盯了张奶奶一眼,张奶奶慌忙禁住口。 崔夫人前行一步,冷冷对郭雪儿道:“郭家大小姐,你如今既不是李家什么人,想来不配过问李家的事。” 郭雪儿一怔,黯然道:“说得好,郭雪儿不配。” “你明白就好。”崔夫人似笑非笑:“刚刚我在里边,看你甚是狼狈,本盘算留你做个粗使丫头,赏你一口饭吃,不想你这丫头不懂礼数,就此罢了吧!” “你……”郭雪儿嘴唇哆嗦,忿忿道:“你家毁了婚约也就罢了,你冷嘲热讽是何居心?居然说留郭雪儿做个粗使丫头,赏我一口饭吃?哼!谅你李家也没有这么大的福份!” “好个丫头片子!”崔夫人忿忿道:“真真不懂礼数,张奶奶,掩上门,这样的大客人,李家留不起!” “等等。”郭雪儿狠狠盯住崔夫人,沉声道:“看你们毫无诚意,郭雪儿也没打算留下来。只是今日天寒地冻,李家如此待客,郭雪儿寒天饮水,点滴在心头!” “这么说——”崔夫人轻篾笑笑,斜眼瞄她:“你又当如何?” “今日郭雪儿若不被冻死,三年五载之后,必上李家——”转脸看张奶奶,一字一顿:“张奶奶,我再说一遍,我记住你的姓、记住你的你说的每一句话,当我再出现李家,我第一个找你!” 凌乱的眸光骤然暴射,张奶奶不禁打个寒噤。 “还有,崔夫人,郭雪儿自幼娇生惯养,从没遭受过如此屈辱,当我再出现李家,我第二个找你!” 狠狠、狠狠的眸光,凝聚崔夫人脸上,崔夫人一惊,但她迅即镇定下来,嘴边泛起冷笑:“郭大小姐,省点力吧!免得元气耗尽,可冻死饿死的哟!” “多谢提醒!郭雪儿就此别过!” 雪无止无尽飘着,天似乎更暗了,郭雪儿尽管举步艰难,却仍咬紧牙关,迈开步子,决然地,坚定地,一步一顿往外艰难行去…… 距离李知县宅院约一华里的破庵,郭雪儿扶着颓墙断壁,一阵虚脱,眼前一黑,人就向前栽倒。 恍惚间,郭雪儿听马蹄声的达的达由远而近,就在人虚幻飘渺的时候,一股温热凑近嘴唇,有人说:“郭大小姐,喝点红糖水,吃点包子吧!” 眼前是个和气、满面厚道的中年男人。她只看一眼,没有力气看第二眼。红糖水暖热她的身体,包子填饱辘辘饥肠。她精神振作许多,抬眼再看,原来是个四十来岁,身材中等,皮色黝黑,一脸慈眉善目的样子,郭雪儿讶道:“这位大叔……” “我是李知县的管事……” 她-愕,恨意涌上来,她好恼自己,既是李家的人,刚才宁愿饿死,也不要喝李家一口水,吃李家一口食物。 “他们做得太绝了。” “你……”她一讶:“你说什么?” “李家忘恩负义,竟毁了儿女婚约,夫人为了这件事,哭伤了眼睛,几天前回到观音山下陈家庄。郭大小姐的事,我刚才听说了,一气之下就顶撞了崔夫人几句,崔夫人要我滚,横竖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家,不做也罢,郭大小姐,你现在觉得好过些吗?” 郭雪儿点点头,心中感激莫名。 “等郭大小姐歇过了,我想送您到观音山下陈家庄,那是夫人的娘家,虽比不得李知县府,吃口饭,维持个温饱是不问题的。” “不!这位大叔,谢谢您,郭雪儿今日能活命,全是您的大恩大德。李家大娘哭伤了双眼,我理当去看看她,只是郭雪儿如今狼狈落魄,怕要徒增她困扰。天若不绝我,必有我一条生路,请大叔不必耽心。” “郭大小姐……” “大叔,您上姓大名,能告诉我吗?” “我叫刘登财。” “刘大叔,多谢您。郭雪儿无以为报,给您磕头。”说罢,跪了下去。 刘登财想拉她起来,她却不顾地上冰凉,双手趴地一遍又一遍磕下头去。 五年后。 直隶广平府出现一名女侠,没有人知道她真名真姓,只因她独来独往,飞来窜去,故而人称“燕单飞”。 近一个月来,“燕单飞”的出现已引得人人瞩目。在此之前,没有人听过“燕单飞”的名字。江湖中人,人人讶异,不知“燕单飞”从何而来?师承何人?唯一清楚的是,“燕单飞”是个身手了得的女中强者,因为这一个月内,她已经做下了三件案子。 上旬,她手刃“江湖白煞”陈振名。 中旬,“江湖黑煞”墨云生死在她手中。 下旬,“关山女巫”也随之送命。 死者均非善类,死不足惜,但三个死者已横行江湖十余载,姜是老的辣,不想三鬼老姜居然栽在初出江湖的女娃手里,这就不得不叫人侧目。 三次出现,“燕单飞”均着一身雪白,做过案后,据目睹的人形容:“就像嫦娥一般,飘然而去。” 说她飘然而去,一点不假。她一振袖,就凌空而起,若有风助,飞窜得更高更远。看来身手甚是了得,直隶广平府从未见如此上乘轻功。 她作案的理由,只有七个字:“杀手,杀该杀的人。” 这是广平府境内的一条小河,河面宽三丈余。 风徐徐吹着,太舒适了,摆渡的老丈斗笠一拉,不觉悠然人梦。小小的渡船就在河畔随水波摇摇荡荡。 岸上有人叫:“打扰老丈了。” 老丈挪了一下斗笠,不防叫声又起:“打扰老丈了。” 原来不知何时岸上来了个姑娘,雪白衣裳,宽大飘逸,摆渡的老丈缓缓睁开眼,说:“姑娘莫非要到对岸?”竹笠仍遮住脸。 “是!” “如此说来,姑娘要乘小舟渡河?” “不!”那姑娘道:“有事请教老丈。” “姑娘请讲。” “从前永年县李福生,可还在永年县?” “姑娘大约不是本地人吧?”那老丈已坐起身子,斗笠一戴,一张脸仍看不见:“李福生官场得意,如今已是广平府知府大人了。” 那姑娘微微冷笑:“好个狗官!他倒是好官运!” “姑娘,你……” “再请教老丈,大盗仇良,可还横行江湖?” 老丈道:“姑娘问的仇良,已被广平府总捕头白云飞逮捕归案,近日就要行刑,那仇良被捕之后,广平府鞭炮响澈云霄,人人拍手称幸。” “太好了。”那姑娘忽然眼睛灼灼发光,一拱手道:“多谢老丈。” “慢点!姑娘真不要渡河么?” “不要……” “姑娘还有什么要问,尽管问我。” “那就打扰了,请问老丈,可认识一位刘登财刘大叔?” “姑娘要寻刘登财?姑娘和刘登财是?” “刘大叔乃救命恩人。” “哦。”老丈拈发而笑:“姑娘要找刘登财倒是容易,夜深人静,细听那更鼓便可。” 那姑娘一讶:“老太寻更鼓?老丈的意思是——?” “刘登财乃是个更夫。” “那姑娘愣了愣,才说:“原来如此。” 老丈从斗笠下打量姑娘好一会,看姑娘手握一剑,不禁微笑道:“看姑娘乃江湖中人,有一笔银子,姑娘可愿赚?” “什么银子?” 老太嘴角牵动,露齿一笑:“一笔五千两的银子。” “如何赚法?” “去杀一个人。” “谁?” 老丈四周张望,压低嗓音:“广平知府李福生。” 那姑娘忽然扬声而笑,笑声甚是清脆:“太好了!这笔生意我接下了,只是我想知道,谁出这五千两银子?” “观音山下陈家庄陈庄主。” 姑娘一愕,随即轻笑道:“很好,陈庄主和李福生什么关系?” “陈庄主的姐姐李家大娘,乃李福生原配。” “李家大娘?五年前听说她哭伤眼睛,如今呢?” “双目俱瞎。” 那姑娘骂道:“该死的李福生!” “姑娘是否接下这笔生意?” “接定了。” “姑娘哪里落脚?老朽好通知陈庄主送银票去。” “老丈不知我落脚何处,却贸然要我去杀人,老丈不嫌唐突吗?” 老丈呵呵而笑:“老朽相信自己老眼不花,姑娘外号“燕单飞”,老朽没说错吧?” 那姑娘愕然盯住对方:“老丈何以知道?” 老丈呵呵笑道:“这条河宽三丈余,姑娘要到对岸,却不需小舟渡河,除了“燕单飞”,还有谁能?” 那姑娘一惊。 “老朽想见识剑侠飞行术。” 姑娘更惊:“老丈知道剑侠飞行术?老丈您是……” “风婆婆的剑侠飞行术江湖上独一无二,老朽慕名已久,今日想见识一下,姑娘吝惜吗?” “好。”那姑娘说:“老丈注意了。”话未说完,一振双袖,人便腾空而起。 老丈眼眸灼亮,翘首天际,那姑娘竟如一双鹏鸟振翅掠过,顷刻间,她已踏向彼岸。 那老丈赞叹:“好个剑侠飞行术!” 午时,座落城东的广平知府府邸贺客盈门。这一天正是李福生的长孙满月之喜。李家少奶奶吴氏三年前产下一女,上月产下一男,李福生盼孙已盼望眼欲穿,如今心愿得遂,岂能不喜?今日正好满月,自然大肆庆祝。 喜宴设在午时,李福生和他娇艳不减当年的崔夫人周旋在宾客间,正喜气洋洋着,忽有一仆妇发现门扉上插了一支镖和一封信。 镖深插门扉,颇费劲力才得以拔出,那封信龙飞凤舞写道:“今日未时,赴府衙大牢;今夜戌时,赴知府府邸”! 底下署名郭雪儿。 李福生一家俱都吃惊,李福生惊疑道:“她为何赴大牢?” 崔夫人沉吟道:“大牢关着仇良,她娘当年死在仇良手下,怕是去报仇的。” 李福生沉声道:“这还得了,竟然想闯入我广平府大牢,这会儿什么时刻?” 一旁的护院王松道:“大人,正是未时。” 未时,郭雪儿果然闯入广平府衙大牢中。 牢卒见是姑娘家闯道,惊讶之下,喝问道:“你是谁?胆敢闯人大牢来。” “少罗嗦,大盗仇良呢?” 郭雪儿拳脚齐发,四牢卒侍勇力拚,但只顷刻间,便屈居下风。 郭雪儿抓住其中一人,以剑刃抵他后颈,喝道:“快快带路!” 牢卒无奈,只好前头领路,行到靠里角落,牢卒指其中一个栅栏,郭雪儿喝令打开牢门。 俟牢卒一开锁,郭雪儿踢开牢门冲进去,一把揪住对方,问:“你是仇良吗?” 对方一脸络腮胡,浓眉大眼,眉宇尽是杀气,一见闯进一个姑娘家,不觉愣住,道:“正是仇良,你是谁?” “你这大盗,郭雪儿为母报仇!” 一剑挚出,仇良一闪,剑落了空,郭雪儿再刺,忽有人叫道:“姑娘,住手!” 郭雪儿循声一看,那人二十七、八岁,眸光炯炯,面貌端正,身材魁伟,郭雪儿不悦道:“阁下为何拦我?” “在下乃广平府总捕头白云飞,姑娘想来牢里杀人,当然不容你胡来!” “郭雪儿岂是胡来?这仇良横行广平府十余载,五年前家母丧生在他手下,如今郭雪儿是来报仇的,岂可说是胡来?” “郭姑娘,犯人在我广平府大牢被杀,岂非天大笑话?我白云飞职责所在,不得不阻拦!” “看阁下阻不阻拦得了!” 郭雪儿一剑直朝仇良刺去,白云飞大刀斜劈,阻住郭雪儿剑锋,郭雪儿先是一愣,继而微笑:“身手不弱,听说仇良是阁下亲手逮捕的?” “在下侥幸。” “郭雪儿若将这盗匪杀了,阁下将如何?” “职责所在,不容姑娘在此杀人。” “这仇良莫非已经定刑?” “是已定死刑,三日后便要问斩。” “既要问斩,由我来斩了吧。” 说罢斜袭仇良胸口,不料白云飞窜过来迎上。两人刀剑对陈,斗了十余回合,未分胜负,此时仇良双足已挣脱锁练,意欲外窜,白云飞眼尖,踏上前拦他去路,嘴里说:“你想趁机逃走,没这么方便!” 仇良一旦挣脱锁练,如猛虎出洞,身手异常灵捷,他一见白云飞拦路,立刻出手击昏一旁的牢卒,夺过对方手中大刀,将它舞耍起来。白云飞与他缠斗数回合,一个跄踉,那仇良无心恋战,乘隙欲走,忽然郭雪儿跑过来,剑抵仇良胸口,白云飞立刻窜前,一扭仇良手臂,一个急旋转,将仇良挟至一旁,忿忿对郭雪儿道:“郭姑娘,你知道这仇良一出大牢,还要危害多少百姓?你差点放了他!” 郭雪儿狠狠回敬过去:“白云飞,如果不是阁下阻拦,我郭雪儿早就杀了他,何至于他逃走!” “在下不许你杀他!”白云飞见数名牢卒涌进,忙喝道:“快把她抓起来!” 郭雪儿忽然发出一串轻笑。 白云飞脑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白云飞太小看我,我郭雪儿若想走出去,还没有人能拦住我!” “你……” “告诉你们李大人,就说郭雪儿今夜戌时,准时前往拜见,告辞!” 话刚说完,她飞窜向前,那些牢卒不防,先是一愣,待要向前追赶,她又往前一窜,只是瞬间,不见纵影。 不但白云飞吃一惊,连大盗仇良也暗暗赞叹,他说道:“好个丫头,哪里学来的好身手?” 郭雪儿欲来造访的消息震动了李家上下,尤其广平知府李福生更心惊胆战,他听说郭雪儿果然依时闯入大牢,差点杀死大盗仇良,心中益加惶恐不安。好好一顿满月酒,李福生食不知味,等客人散尽,忙招来白云飞。 “那丫当真差点杀了仇良?” “是,大人,那位郭姑娘身手非凡,若非属下拦阻,恐怕仇良命在旦夕。” “你不愧是我得力助手。”李福生长长沉吟一下,凝望白云飞:“以你身手,要制住她,想必无疑?” 白云飞迟疑一下,缓缓说:“大人,郭姑娘身手极高,属下与她约在伯仲之间。” “什么?她与你在伯仲之间,那……”李福生惊愕不小,声音一下提高了:“她若再来,如何防她?” “属下当尽力。” “好,你多带人手,入夜在府邸四周戒备。” 白云飞加强戒备,李福生略略放下心来,那李少爷的奶妈张奶奶却吓得浑身哆嗦,面如土色。她眼看时间快逼近戌时,万般惶恐下,在大厅寻着李福生和崔夫人。 他夫妇二人正在与家人谈论郭雪儿的戌时之访。 张奶奶往前一跪,说:“老爷,夫人,救我。” 李福生与崔夫人面面相觑。李福生说:“怎么回事?起来说话。” “郭雪儿……”张奶奶嗫嚅半晌,才说:“我听说郭雪儿未时去了大牢,今夜戌时要到咱们府里——” “这与你什么相干?你怕什么?” “五年前,郭雪儿来过,夫人的意思,要我去打发她,只怕她当时记了恨,如今恐怕——” “张奶奶,就别吓成这个样儿。”崔夫人乍听消息,也是一惊,只是这会儿已镇定多了,她笑吟吟道:“老爷已派了白总捕头在府邸加强戒备,郭雪儿还不见得进得来呢。” “可是,夫人,我还是怕啊!” “你怕什么啊!”崔夫人道:“大盗仇良,白总捕头都逮得住,一个小小的丫头,如今要进府邸,怕比登天还难。你有什么好怕的?” 忽听外面一串娇笑声音,接着一串清脆的娇喝:“崔夫人,你未免太小看郭雪儿了。” 众人皆惊,人影一闪,一个雪白纱衣女子飘然而人。灯下轮廓甚是突出细致:狭长的细眉,黑白分明的大眼,挺直的鼻梁,菱形小嘴,五年前,崔夫人和张奶奶都曾见过她,五年后的今天,这张脸神采焕发,尤其黑白分明的大眼更是炯炯有神。 众人细瞧之下,不禁暗吸一口气,想不到花般艳媚的小小女子竟然眉峰竖起,眉眼之间隐伏浓浓杀气! “郭雪儿。”崔夫人张口结舌,语音颤抖着:“你……你是如何进来的?” “此地又非皇宫大内,郭雪儿爱来便来!” 冷冷一瞄她,眼睛扫视全场,最末在张奶奶身上定住,缓缓走向前,张奶奶只吓得垂下头,合起眼,不敢正视她。 “张奶奶。”郭雪儿轻唤,声音字字清晰,张奶奶心房剧烈跳跃,郭雪儿伸出纤纤玉手,轻托张奶奶下颈,柔声道:“抬起你的脸,睁大你的眼,看认不认得我?” “你……”张奶奶仍旧低头闭眼,声音止不住战粟:“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了么?五年前,我孤身一人,被风雪冻得狼狈不堪,那时候……” “姑娘,原谅老奶奶年老眼拙,记性不好,我想不起……” “你想不起,我却记得清清楚楚,五年前,郭雪儿家遭剧变,发往边疆,大盗仇良潜入家中盗取财物,被家母发现,于是将家母杀害,家母临终遗言,将幼弟暂托姥姥,要我找到从小订亲的李家。郭雪儿一路风雪,几乎冻死,李家不但不肯我人屋,还找你出来逐客。你冷言冷语,连讽带刺,郭雪儿是寒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这些你难道忘了吗?” “我……我记不得了。” 郭雪儿冷冷哼了一声。 “这位姑娘。”李福生说话了:“你真是郭雪儿?” “正是郭雪儿!”郭雪儿瞧也不瞧李福生一眼,却冷冷问道:“你儿子李恩义呢?” 人群中走出一儒雅公子,面貌看郭雪儿半响,向前施礼道:“姑娘面有怒色,想必有所误会。” “郭雪儿冷冷的眸光,从头到脚打量他一遍:“你是谁?李恩义吗?” “在下李恩义。” 郭雪儿微笑着,双眸紧紧盯住他:“听说你已娶妻生子?娶的是谁家女儿?想必当户对?” “这……” “人人都说,你岳家也是官宦入家,想必对令尊与你大有益处,令尊官居广平知府,你呢?日后想必高官厚禄。” “姑娘。”李恩义额上冒汗,手心湿润,说话结结巴巴:“恩义一介书生,平日只知读书,婚姻大事悉由父母作主。” 郭雪儿冷笑道:“你可听说过郭雪儿?” “听说过,只是……”眼睛瞅住崔夫人,再也说不出话。 “只是什么?” “没什么……” “我再问你,你家大娘呢?” “大娘?” “就是令尊的原配夫人,你唤大娘的!” “她……”李恩义一邹眉头,瞄瞄崔夫人,再看看李福生,说:“大娘爱清静,在观音山下持斋礼佛。” “不错!”郭雪儿冷眼瞅他:“说得倒还清楚,我再问你,张奶奶可是你乳母?” “是!” “好!”她倏地一个箭步窜前,说:“这两掌替你乳母收下!” 只听啪啪两声,李恩义两颊一阵剧痛,登时跌倒在地,那崔夫人惊惶大叫:“快!扶他起来!” 李福生勃然大怒:“好一个泼辣女子,给我拿下。” 护院和捕快蜂拥前来围住郭雪儿。 郭雪儿身上有剑,但剑未出鞘。打杀声中,郭雪儿拳脚齐发,众人很快被打得东倒西歪,踉跄而退。 郭雪儿轻巧一拍双手,说:“不是对手,郭雪儿懒得与你们罗嗦。” 张奶奶趁乱便想溜开,刚到墙边,忽听得“咻”、“咻”两声,原来两支飞镖正钉她背后,一左一右,一支离左眼半寸。 张奶奶嘴唇微张,欲哭欲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只吓得浑身瘫痪,脸白如纸。 “我说过的,张奶奶,我记住你的姓,记住你的人,记住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当我再出现李家,我第一个找你!” 惊吓过度,张奶奶头一偏,昏过去了。 一旁的崔夫人,脸色倏地惨白,浑身颤抖,整个人瘫依座上。 郭雪儿一转脸,正好瞥见了。她缓步上前,崔夫人更慌,强作镇定道:“你……你要做什么?” “我说过的,第二个找你!” “来人啊!”崔夫人又惊又急,慌乱大叫,呼唤道:“你们——快拦住她!” 众人皆怔住,没一个敢出手阻拦,崔夫人惊恐交集:“老爷,这丫头太张狂,你快!快传白总捕头来制住她!” 李福生刚才眼见郭雪儿的好身手,这下见她满脸肃杀逼近崔夫人,腿早软了,人僵在原位,不敢动弹,不敢作声。反倒是刚挨过巴掌的李恩义镇定,他强忍两颊疼痛,站向前,这才发觉适才摔倒地上,脚踝剧痛;小心翼翼,他强忍痛楚,踉踉跄跄挡住郭雪儿,惶急道:“姑娘,请别动怒,有话大家好说。” “好!”郭雪儿朗声道:“崔夫人可是你亲娘?”李恩义点头称是。 “太好了!”郭雪儿脸现微笑,扬声道:“替你亲娘挨两袖子——”话甫说完,一抬手,袖口在李恩义眼前晃两下,李恩义只觉两道劲风袭来,猛不可当,双耳立刻嗡嗡作响,眼前一黑,人就向前栽倒。 众人更惊,叫声此起彼落,郭雪儿沉声道:“都别叫,谁再叫,我就让他好看!” 抬头看崔夫人,那崔夫人见李恩义一交栽倒,又惊又急,怒目盯住郭雪儿,忿忿道:“丫头片子,我跟你拚了!”作势欲扑。 “不急。”郭雪儿微笑着,眼中炯炯有光:“我看崔夫人打扮甚是娇艳,两支别致发夹送与崔夫人点缀,当心了!” 崔夫人先是听到两声蚊蝇般的细声,紧接着头发一松,满头珠翠撒了一地。娇艳的崔夫人霎那间披头散发,众人慌得手足无措。 崔夫人惊魂甫定,伸手触碰头发,原来两支发夹插在发际,险些刺进肉里,崔夫人只觉脚下一软,顿时浑身瘫痪乏力,只说了声:“你……”整个人便失魂落魄般盯住郭雪儿。 白云飞匆匆赶来,甫进大厅,郭雪儿狠狠扫他一眼,扬高声音道:“李福生,你我之间谈私事,最好叫你属下少轻举妄动,否则我先杀了崔夫人!” 李福生慌忙道:“云飞,退出厅外!” 白云飞看大厅气氛甚是奇怪,便不作声,静静退至廊下。 郭雪儿环视众人,笑盈盈道:“郭雪儿今日轻描淡写,将五年前的旧帐结了,改日再来算新帐!” “什么?”李福生又惊又奇,结结巴巴道:“你跟李家有新帐?” “有!”郭雪儿一昂头,冷笑道:“有人出五千两银子买你项上人头,郭雪儿接下了。” 众人大愕。 李福生惊惶失措,一双眼瞪得像牛眼:“这……怎么回事?” “你大约不知道我郭雪儿干什么的?我是个杀手,谁付我银子,我就杀人!” “你——” “李福生,如果你认为我郭雪儿过份,那就请你想想,你与郭家是怎么样的情份?你十四岁那年,逃饥荒昏倒在我郭家门口,是我祖父救了你,给你书念,把你抚养成人,你虽不姓郭,却早已是我们郭家的人,你与我父亲的情份比兄弟还亲,当年的婚约也是你执意订下来的,没想到我父亲蒙冤流放边疆,郭家陷入绝境,你但不伸出援手,还与郭家恩断义绝。家母被大盗仇良杀死,临死前命郭雪儿前来投亲,不料你早已自行毁了婚约。” 李福生料不到她当着一干家人揭了他的底,想要阻止,已然不及,只好目瞪口呆看住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又惊又急,恨不得有地洞可钻。见郭雪儿眼含气怒,只得期期艾艾说:“这……雪儿侄女,这是李伯伯的疏忽,容李伯伯细察根由。” “不用了,若不是你存此念头,崔夫人、张奶奶又岂敢轻慢于我?你堂堂广平知府,治下不力,治家无方,你还配做地方父母官?” “雪儿侄女……” “五年前风雪交加,郭雪儿几乎冻死饿死的时候,你怎么不出来细查根由?郭雪儿从那一刻起,立誓以一己之力,重整郭家,郭雪儿要赚更多银子,置产置业,置奴置婢,等家父边疆回来,郭雪儿好尽人子之孝,只是郭雪儿别无所长,只会杀人!” “可是,雪儿侄女,你不能……” “听我说下去!”郭雪儿一皱眉,冷峻道:“郭雪儿杀人的理由只有七个字:杀手,杀该杀的人。” “这……究竟是谁?是谁要你来杀我?” “想要你命的有两个人,第一个郭雪儿,第二个观音山下陈庄主。李福生,仔细你的项上人头,郭雪儿若兴致来了,随时来取。后会有期!” 语毕,一阵风似走到大厅口,双袖一扬,人腾空而起,就像嫦娥一般,飘然而去。 众人如梦初醒,白云飞望着她凌空而走的倩影,不觉喃喃道:“是“燕单飞”吗?” 李福生眼睁睁看雪儿飘然逸去,又急又恨,一转身看白云飞伫立不动,不觉怒道:“云飞,本府问你,你是如何加强戒备的?竟让郭雪儿闯人府邸?” “大人,属下惭愧,那郭姑娘从僻静处进入……” “难道无人把守?” “郭姑娘无声无息弄昏了三个人,属下……” 李福生重重叹了一口气:“这么说,连你也奈何不了她?” “大人。”白云飞凝着脸,不徐不急道:“依属下看她的身手,恐怕就是传闻的“燕单飞”。” “燕单飞”?李福生亦是一惊:“她就是“燕单飞”?” “属下不敢断言,她就是“燕单飞”。” “那你还不快追?”李福生惶急道:“抓住她,别让她溜了。” 白云飞身手再好,哪还来得及追上凌空而去的郭雪儿?刚才看她身子飞腾而起,身手无疑驾乎轻功之上。郭雪儿练的不是普通轻功,极可能是一种超乎轻功之上的“剑侠飞行术”。 他虽没见过“剑侠飞行术”却听江湖前辈描述过,“剑侠飞行术”要有相当根基才能练。若练成不但本身功力增加数倍,而且能履悬崖登绝壁举目即到,若遇顺风,则可御风飞行。 如果郭雪儿练的就是“剑侠飞行术”,无可置疑,郭雪儿必是风婆婆的徒弟。 原因很简单,识得“剑侠飞行术”只风婆婆一人。 这个夜晚,不但广平府总捕头白云飞坐卧不安,李福生和崔夫人亦愁眉深锁。 孤灯之下,李福生不住摇头叹息,崔夫人冷眼旁观,万般不悦道:“老爷叹气什么用?想点办法来啊!” 李福生长叹道:“不想这丫头,只是隔了五年,竟教人刮目相看。” “老爷若是无法可行。”崔夫人挪揄道:“只怕项上人头早晚不保罗!” 李福生眉心一皱,忧心道:“这可如何是好?” “先下手为强。”崔夫人说:“找个人除掉郭雪儿。” “郭雪儿若是传闻的“燕单飞”,岂不是太棘手?” “堂堂一个广平府总捕头,难道没办法?” “白云飞与她在伯促之间,只是……” “只是什么?” “以白云飞的耿直性子,怕是只能防她,不会杀她。” “只能防她,不会杀她?”崔夫人频频摇头,眉宇之间忧心重重:“那不成!如果你不取她性命,她就会来取你性命。” 李福生又脑又急,直搔耳抓腮,嘴里不觉嘀咕道:“当初若非夫人怂恿毁婚,如今怎会……” “好了!”崔夫人板起脸,不悦道:“你自己想仔细点,她爹是个犯官,若不毁婚,另结亲家,今日哪能贵为广平知府?” 李福生颓然叹道:“罢了,为今之计,如何是好?” 崔夫人沉吟一下,脸上转忧为喜:“有一计或许可行。” “且说来听听。” 崔夫人一笑,起身在门口和窗畔倾听一下,确定无人,便凝着脸说:“附耳过来。” 李福生见她状甚神秘,想必有好主意,便凝神细听。 “大盗仇良比起郭雪儿如何?” “大盗仇良?”李福生惊奇又纳闷:“他已是一名死囚,马上就要处决了。” “那么,你认为大盗仇良,比起白云飞如何?” “白云飞能逮住大盗仇良,功力当然高过仇良。” 崔夫人扬眉灿然而笑,一边缓缓摆头。孤灯之下,李福生注视崔夫人头上的金步摇,只见它随着崔夫人摆头而摇曳生姿。 李福生明白她有话要说,便缄口不言,静静等她。 果然崔夫人轻启朱唇,柔声细语道:“那仇良就逮之际,是否有伤?” 李福生想了一下,说:“有,右足受伤。” “那仇良就逮之时,是否清醒?” “不,仇良被捕,嘴上犹有酒气。” 崔夫人笑吟吟道:“这就是了,仇良武功应在白云飞之上,白云飞之所以能逮住仇良,第一,仇良负伤;第二,仇良醉酒,若非如此,一个横行十余载的大盗,岂会如此轻易落网?” 李福生困惑道:“仇良之事,如今已尘埃落定,提他做什事,犹有未了。” 崔夫人微笑:“不然。” 李福生讶道:“如何说?” “依我之见,何妨叫仇良去制郭雪儿?” “这……”李福生目瞪口呆好半响,才呐呐道:“仇良人在大牢,且即将行刑,如何去制郭雪儿?” 崔夫人眼中波光闪闪,脸蛋娇笑如花,李福生急急追问:“夫人说仇良去制郭雪儿,仇良一个死囚,如何去制?” “妙就妙在这里哇!” “夫人是说……” 崔夫人的眼中寒光一闪,在这一刻,她想起郭雪儿给她的屈辱,不觉咬牙切齿。她恨郭雪儿以发夹射入她发际,害得她众目睽睽之下披头散发。她大半辈子争强好胜,几曾受这种屈辱?心念及此,她脸色一凝,眼中凶光暴射,恨声骂道:“郭雪儿啊,郭雪儿,你如此作贱于我,看我会不会轻饶你!” 李福生看崔夫人喜怒无常,便轻唤她:“夫人……” 崔夫人突然站起身,决然道:“趁这时候夜深人静,你我同去大牢!” 李福生甚是困惑:“夫人是想……” “我要去会会那个仇良。”附耳在李福生耳畔说了几句话。 李福生睁大眼睛直勾勾瞅了她好一会,又拈发沉吟半晌,迟凝道:“这事怕是不成,好不容易擒住仇良,放了他,岂非纵虎归山,黎民百姓若再受害,可是担待不起。” 崔夫人微愠道:“到了这个田地,还考虑这么多,如今只有仇良能克制郭雪儿,难不成,你眼睁睁等郭雪儿来取你项上人头?” 李福生仍犹豫不决:“可是……” “放心好了,我驭得了仇良,决不会纵虎归山。” “……”李福生困惑了:“我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什么。”崔夫人语音轻柔:“听我的话,准错不了。” 夜深更静,大牢之中,灯光朦胧,两名牢卒正打着盹儿,蓦然有人轻拍他们肩膀,牢卒惊醒,发觉是知府大人府邸的护院王松和陈吉。 两护院向牢卒作个手势,说:“大人来了。” 两名牢卒一惊,王松说:“大人要问话,你二人外边守着。” 两牢卒不敢怠慢,应声“是”,退到外边。 李福生偕崔夫人悄然而入,崔夫人望了栅栏一眼,吩咐王松:“叫醒他!” 待决之囚,岂有好睡之理?护院王松、陈吉进来之际,仇良已经醒来,人斜依墙上,半阖眼睛打量来人。听说知府要来,他吃了一惊,以为行刑之前的例行公式。否则堂堂知府大人,岂会降尊纡贵来看一个死因? 他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盗,但临到要死,不免眷恋人世。这下看知府大人进来,暗暗心惊,再看知府身的美艳女人,不禁一怔。 正在纳闷着,陈吉沉沉喝道:“知府大人与夫人来了,还不跪下?” 那仇良自忖必死,早不屑搭理别人,这下听陈吉沉喝,索性将胸前被褥拉起盖住头脸,不再理睬。 “你这个死囚,大人与夫人来,你竟敢目中无人,你难道……” 崔夫人举手制止陈吉,陈吉不敢再多说。 崔夫人笑眯眯款步向栅栏,细柔轻唤:“你——可是仇良?” 仇良在牢里已待了半个月,每天面对牢卒的冷脸,日子过得烦闷透顶,这下见一个娇艳如花的女人跟他说话,不自觉拉下被褥,站起来,缓步走向栅栏。 王松见他眼有贪婪之色,便喝道:“夫人在问你话,跪下回话。” “不必勉强。”崔夫人嘴笑眉笑:“你可是仇良?” 仇良看她笑盈盈,甚是和颜悦色,心中有说不出好感,便说:“正是仇良。” “你可想要活命?” 仇良闻言黯然,伤感道:“既已定罪,还能活命吗?” “大人若让你活命呢?” “大人……”仇良偏头看李福生,万般不信问:“既已定罪,你会让我活命么?” 李福生凝脸不语,崔夫人却盈盈而笑:“死里逃生,这又何难?” “你们——”仇良眼睛睁大,一脸困惑不解:“为何能死里逃生?” “因为你有个好身手。”崔夫人道:“放你一条生路,你去杀一个人。” “就这么简单?”仇良满脸困惑:“你们要我去杀谁?” “就是今日未时,闯入大牢,欲将你杀之而后快那位姑娘,她叫郭雪儿。” “好!”仇良瞪直眼睛盯住崔夫人,眉宇难掩喜色:“仇良全任夫人安排。” “你要记住,五日之内了结雪儿,事后远走高飞,从此不许出现广平府。” 绝处逢生,仇良岂有不愿之理?当下几疑置身梦中,惊喜之余,只愿点头,再也说不出话来。 李福生夫妇走出牢房,一个魁伟汉子迎面而来,夫妇俩不觉脸色一僵。原来那魁伟汉子乃广平府总捕头白云飞。 夫妇远远就认出对方,崔夫人忙碰碰李福生手肘,李福生会意,故意扬高声音道:“前面何人?” “是大人夫人吗?”夜深人静,李福生夫妇出现牢房,令白云飞吃惊不小,他略一凝神,便说:“属下白云飞。” “去飞,你来得正好。”李福生一脸凝重:“今日郭雪儿闯入大牢,险些杀了死囚,我不放心,特来看看。” “原来如此,大人放心,属下已加强戒备。” 知府衙门与府邸仅一院之隔,夫妇俩回到府邸内宅,崔夫人脸笼上一层霜,眼露寒光道:“白云飞太精明,那仇良又是他擒来的,刑场之上,怕要露出破绽。” “夫人聪明过人,想必有应变之策?” 崔夫人略一沉吟,说:“自然要将白云飞调虎离山,才好办事。” “如何调虎离山?又是如何办事?” “先告诉我,仇良何日行刑?” “三日之后,五更行刑。” “何人监斩?” “自然是本府。” “好,尽早贴出告示,届时在数以千计的百姓面前,将替身问斩!” 李福生急急道:“夫人,这使不得,如此一来,岂不让人识破?” “老爷,你知道大盗仇良如何作案?” 李福生思索一下,说:“头戴大笠,作案之后,留下仇良二字,故而广平府人人皆知仇良恶名,却鲜少见其真面目。” “如此——”崔夫人娇笑道:“只要瞒过白云飞便可。” “可是,那仇良仍是大盗,他的余党若来抢劫,后果不堪设想。” “抢劫?那岂不更顺理成章?” “夫人,你把我搞糊涂了。” “老爷,你且说看看,那死囚斩首之前,要做什么?” “游街示众啊!” “那不就结了吗?老爷可以以‘为防余党劫囚’为由,宣布取消游街示众。” 李福生赞道:“理由甚妙!”随又犹豫道:“只是刑场围观着数以千计,难保不被识破。” 崔夫人轻笑道:“老爷,我笑你太胆小了,正因为围观者数以千计,才不会被疑有诈。老爷可以以‘为防刑场有变’为由,喝令百姓退出三丈之外,谁又能辨出真伪?” “只是,若余党将替身劫走,怕是不妙。” 崔夫人烂笑如花:“老爷又多虑了,替身被劫,那些余党知道事有蹊跷决不敢声张。” “若无人劫囚呢?” “这就更好办了,将替身斩首,岂不干净利落?我查过了,那仇良无家无眷,断不会有人替他收尸。斩首之后,立刻由官府备口薄棺收埋,如此岂不神不知鬼不觉?” 李福生疑神谛听,不觉喜形如色,频频点头:“夫人天资过人,本府佩服。”忽又觉不妥:“只是仇良那大盗,夫人真有办法驯他?” “仇良那人心急气躁,我料准他应可在五日之内将郭雪儿杀死,五日之后……”夫人神秘笑笑,轻声道:“老爷,五日之后,仇良怕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永不足为患。” “夫人,你……”李福生喜得紧紧握崔夫人的手:“你真是我的贤内助,将来官场之上,还要仰仗夫人……” “还说呢!”崔夫人一甩李福生的手,娇嗔噘嘴道:“你这广平知府,多半是我替你挣来的,只不过,你如今高官厚禄,得意非凡,我却落个不贤不义的恶名。” “谁敢说你不贤不义,我就不饶他……” 崔夫人蓦然转脸斜瞅他:“你的原配陈家庄的陈氏。” 李福生一愣,监介搓搓手:“她如今双目失明,已够凄惨的了。” 崔夫人陡然站起,冷哼一声:“凄惨?她花了五千两银子,要郭雪儿取你项上人头,你还不觉悟,还替她说话?” “夫人,这绝非她的主意,郭雪儿言道,是陈家庄陈庄主……” “他们姐弟两个,联合起来对付你,你还不知死活?” “夫人,当年之事,你我有失厚道……” “好了!崔夫人忿忿道:“眼前你都过不去,还提当年!” “夫人不是已有万全之策?” 崔夫人皱眉道:“那郭雪儿十分棘手。” 李福生讶道:“夫人不是让仇良去制她?” “我说刑场之上。” “刑场之上?夫人认为她会来扰乱?” 崔夫人沉吟一下,慢条斯理说:“仇良是她杀母仇人,她分明知道仇良已定死罪,却要闯进大牢杀仇良,可见她手刃仇良的决心,所以行刑当日,她可能在行刑之前,闯入刑场,亲手了结仇良。再者,她对我们李家恨之入骨,你如今贵为广平府,又是仇良的监斩官,如果她在刑场杀了仇良,你难免担起疏怠职守的罪名,这对你的官声,可大有影响。” 女侠燕单飞(下) 李福生闻言先是一惊,可继则又忧又急道:“夫人真是贤明,分析事理头头是道,若如此,可怎么好?” 崔夫人笑盈盈看住李福生,娇声道:“老爷若要问计,恕我卖个关子。” 李福生一愣,堆起笑脸道:“夫人莫非讨赏,这个家哪样不是夫人的,夫人要什么?” 崔夫人妩媚一笑,朱唇轻启,一字一顿:“我要翡、翠、玉、镯。” 翡翠玉镯子是李福生新近悄然购进的宝物。翡者,黄也;翠者,绿也。有黄有绿的镯子不只晶莹温润,最珍贵在于它的“活”。那些翡色翠色组成一种绝佳的光泽,如蓝蓝的波,不管何时何处,那光泽就像活动的、流淌的水波,不断泛出漂亮眩人的光采。 自从李福生花了大笔银子购得后,偷偷藏了起来,他很清楚,这双翡翠玉镯乃无价之宝,适当时机送入朝廷,怕不因此加官晋位?他以为自己收得隐秘,不料崔夫人竟开口要了,他不觉暗暗叫苦。 “夫人,那镯子原是准备有机会献与朝廷。”他苦笑着说:“说不定因此而更上一层楼,夫人岂不与有荣焉吗?” 崔夫人脸色陡地一沉,冷冷道:“老爷要高官,那就罢了,郭雪儿的事,我就不管了。” 说着一撇嘴,一转头,再不搭理李福生。 李福生无奈,只得堆起笑容:“夫人稍等,我去去就来。” 李福生书房转了一圈,回来手捧一个锦盒。锦盒打开,见翡翠镯子卧在雪白锦锻上。 崔夫人喜得眉开眼笑,将它拿在灯下看了半晌,往手腕一戴,那流淌的波光,映得她雪白的手腕格外眩人,李福生忙说:“夫人别再卖关子了。” “好。”崔夫人端详翡翠镯子,眼眉皆笑:“郭雪儿若有意闯入刑声杀仇良,再好不过。” “如何说?” “正好将白云飞调虎离山。” “哦。”李福生又思索一下,仍觉不妥:“替身何处找去?” “交与陈吉、王松二人。” “若有闪失,如何是好?” “不会!”崔夫人成竹在胸:“人世间,有一种人好对付。” “什么人?” “昏迷的人。”崔夫人补道:“要个神智清楚的人不容易,可是,要个昏迷的人,就不难。” 李福生恍然而笑:“莫非指的是好酒贪杯之徒?” 泰安客栈的长形招牌下,挂了一个菱形的看板,上面写了大大的“酒”字。 白云飞甫跨进门,就看见府邸的两个护院陈吉和王松正浅饮慢酌。 陈吉一见白云飞,便道:“总捕头请来喝两盅。” 白云飞微笑着摆摆手。 泰安客栈的掌柜发现他,忙堆起笑脸迎上:“总捕头请坐,小店有上好的女儿红孝敬您。” 白云飞淡然笑笑:“你忙吧!例行巡查,看看就走。” 掌柜一欠身子,唯唯诺诺退下了。 白云飞环视一下,夜已渐深,座上约有七、八人。白云飞看其中一人,三十出头年纪,正在一口一口灌黄汤。白云飞到广平府仅两个多月,对地方虽不甚熟悉,不过此人面孔倒曾见过,半个月前,他正好来巡查,看此人喝得一脸醉相。有人喝酒脸红,此人喝酒却是越喝越白,还好不闹事,喝醉了便趴桌上,呼呼大睡。 白云飞经过他桌畔,轻敲桌面,那人讶异看白云飞一眼,慌忙站起:“总捕头好。” “叫什么名字?” “小的钱阿木。” “少喝点——” 白云飞转过身,吃了一惊,那端最里角落有一雪白身影,正是雪儿。 白云飞挪身过去,站她桌边,含笑说:“郭姑娘在这里?” 郭雪儿视若不见,听若不闻。 “我能坐下吗?” 郭雪儿冷冷瞅他一眼,说:“请便!” “姑娘?”店小二端了东西过来:“您要的牛肉面。” 白云飞讶道:“夜深了,郭姑娘才用晚饭?” 郭雪儿蓦然抬头,狠狠盯住他。 “郭雪儿有个坏毛病,用餐之时,最不喜欢人唠叨聒噪。” 白云飞一拱手,歉然道:“白某失礼。” 郭雪儿冷哼一声,蓦然站起,匆匆进入内院。 王松、陈吉冷眼观,赶前道:“可要我二人协助?” 白云飞凝望郭雪儿背影,摇摇头。 郭雪儿悻悻回到内院,正要开启房门,突听得暗处有人叫:“郭姑娘。” 郭雪儿循声一望,黑地里一人身材颀长,相貌却是模糊,郭雪儿疑惑道:“谁?” 对方从暗处站出来,月光下,只见他身着长袍马褂,顶上瓜皮小帽,年约三十七、八岁。郭雪儿意外道:“原来陈家庄陈庄主。” “正是陈某。”陈庄主道:“特地给姑娘送来银票。” “郭雪儿尚未将李福生杀死,陈庄主未免送早了。” “无妨,银票当先送与郭姑娘。”从袖中掏出银票,双手奉与郭雪儿道:“这里是两张银票,一张五千两,一张三千两。” 郭雪儿讶道:“说好五千两,怎地多出三千两?” “五千两买李福生项上人头,三千两是姐姐的意思,姐姐说郭姑娘尚有一幼弟,吩咐给郭姑娘姐弟。” 郭雪儿黯然道:“弟弟寄居姥姥家,也不知如何了?”将其中一张银票退与陈庄主:“三千两不敢收,多谢李家大娘好意。” “这个不成。”那陈庄主摇手道:“当年李福生听信崔夫人的话,自行毁了婚约,姐姐心里难过,愤而回到观音山下。这几年姐姐虽然双目已瞎,心里还惦念着你们郭家,这三千两是姐姐一番心意,郭姑娘不肯收下,姐姐怕要难过。” “好吧!”郭雪儿略一犹豫,便将银票纳下:“我就收下李家大娘的好意。这里事了,郭雪儿再去拜见大娘。” “拜见不敢当,姐姐想念郭姑娘,请郭姑娘务必来寒舍。” “好。郭雪儿一定去。”郭雪儿道:“大娘的眼睛,难道不曾延医治疗?” “姐姐拒绝延医。”那陈庄主道:“姐姐说,人世间有李福生那等忘恩负义之徒,眼瞎也好,免得看了烦心,姐姐还说,她恨不得双耳也聋,如此又聋又盲,倒落得耳根眼目清净。” “大娘没说错。”郭雪儿咬牙道:“李福生真是该杀!” “郭姑娘!” 陈庄主和郭雪儿俱都一怔,循声一看,那端黑黝黝角落闪出一人,郭雪儿冷冷道:“白云飞,你何紧紧相随?” “郭姑娘可知道,知府大人下令捉拿你?” “意料中的事!”郭雪和一昂首,傲然看白云飞:“阁下有本领,尽管来拿!” “白某本当捉拿你,只是白某十分纳闷,府邸戒备森严,你竟能从容来去,身手不可谓之不高,你若要杀大人易如反掌,只是你没杀他,却又扬言要杀他,这不是从然给自己来惹麻烦?” 郭雪儿冷笑道:“扬言要杀他,原是要慢慢折磨他。人若日夜提心吊胆,日子并不舒坦。” 白云飞怔了怔,问:“郭姑娘跟李大人有深仇大恨?” “李知府忘恩负义,为人不耻。” “你若想抓拿我,便动手与我一搏,你若不想抓拿我,请你走开!” “郭姑娘言重了,大人虽然下令捉拿你,只是白某人尚不想抓拿姑娘。” 郭雪儿盯住他:“为什么?” “白某十分好奇,郭姑娘莫非是“女侠燕单飞”?” 郭姑娘扬起一阵轻笑。 “郭姑娘笑什么?” “我笑好事之徒太多,郭雪儿出道仅只一个月,就有人给我名号,这不是太有趣么?” 白云飞眼睛一亮,惊喜交集道:“郭姑娘果然是‘燕单飞’,这一个月,姑娘连杀三个人,江湖白煞、江湖黑煞、关山女巫……” 郭雪儿冷笑道:“他三人早就该杀,郭雪儿难道杀错了?” “郭姑娘没杀错人,他三人横行江湖,均非善类。” 郭雪儿微笑道:“你倒是明理。” “看郭姑娘身手,莫非风婆婆徒弟?” 郭雪儿唇畔带笑,双眸却冷冷盯住白云飞:“阁下眼明心明,只可惜……” 白云飞困惑道:“可惜什么?” “阁下在李福生手下,岂不可惜?”转脸看陈庄主:“陈庄主以为如何?” 陈庄主微笑打量白云飞:“这位莫非白总捕头?” “在下白云飞,您是……” “在下陈家庄……” “陈庄主?” “是。”陈庄主道:“白总捕头年轻有为,那大盗仇良横行广平府十余载,无人奈何得了他,白总捕头才上任两个月,便将仇良逮捕归案,可见白总捕头智勇过人,只可惜总捕头为李福生所用,未免可惜!” 白云飞讶道:“如何说?陈庄主似乎将李大人恨之入骨?” 陈庄主怒火进射,恨道:“李福生该杀!” “听说陈庄主花五千两银子买大人的项上人头?” “不错!” 远处传便鼓,郭雪儿一怔,朝陈庄主拱手道:“陈庄主不妨陪白总捕头聊聊,郭雪儿有事,不奉陪了。” “郭姑娘稍待。”白云飞凝脸严容道:“仇良即将问斩,刑场之上,请郭姑娘别再为难在下。” “仇良乃杀母仇人,郭雪儿立誓手刃此人!”说罢冷笑而去。 白云飞凝望郭雪儿背影,无奈一叹:“这位郭姑娘,真是个奇女子。” 陈庄主微笑道:“白总捕头也是奇材,只是为李福生所用……”不住摇头:“真是可惜。” 白云飞困惑道:“如此说来,不但郭姑娘对李大人有深怨,陈庄主亦对大人十分不满,这是为什么?” “白总捕头想知道因缘,陈某说与你听。有一年直隶一带闹饥荒,李福生的父母先后饿死,李福生只有十四岁,只好沿门求乞,后来晕倒在郭大户家门口,郭家主人命人扶他入内,喂以小米粥,李福生从此在郭家长住,郭家把他当自己儿子款待,让他跟着郭少爷一起读书,后来二人相偕赴考,有了功名,都做了地方父母官,郭少爷在温县,李福生在永年县。” “我明白了。”白云飞若有所悟:“陈庄主说的郭少爷,莫非就是郭姑娘的父亲?” “不错,郭少爷叫郭文通,是郭姑娘的父亲。” “如此说来,郭家对李大人的恩惠,真是天高地厚。” “正是天高地厚!我家姐姐嫁与李家后,郭李两家可谓通家至好,后来李福生娶了二房崔氏,那崔氏生了儿子,不久郭文通生下一女,便与李家结成儿女亲家。” “结亲应是好事,莫非后来郭家有变?” 陈庄主凝重道:“温县有位王秀才告一位白员外,侵占他家土地。郭文通秉公处理,将土地判归王秀才,引起白员外不满,白员外有个亲戚当京官,于是一状告到京里,说那王秀才乃叛贼洪富之后,洪富曾聚众拥兵,对付地方官府,朝廷知道了,派兵围剿,洪富全族俱遭杀戳,唯独王秀才改名换姓,逃到温县落户……郭文通身为地方父母官,不仅毫不知情,此案竟又偏坦王秀才,显见有负朝廷,于是以‘办案不力,居心叵测’的罪名,革去官职,并发配边疆。” “此时此刻,李大人应施予援手,或照应他家妻小才是。” “哼!那李福生不但未施予缓手,亦未照应他家妻小,不惟如此,李福生在崔氏怂恿下,自行毁了儿女婚约,后来郭文通夫人遭强盗仇良杀死,郭夫人临终嘱咐郭雪儿前往李家投亲。谁想郭雪儿长途跋涉,半途又遇风雪,到了李家已奄奄一息,李家不但未接纳她,甚至连讽带刺,将她逐出,白总捕头试想,李福生这等禽畜,该不该杀?” “这……” “李福生忘恩负义,陈某姐姐哭伤了眼睛,至今全瞎,陈某几次找来郎中,想为姐姐治眼,姐姐说,人世间有李福生那种忘恩负义之徒,她恨不得双耳也聋,如此又聋又盲,倒落个耳根眼目清净,陈某想李福生若不死,姐姐必然拒绝就医,横竖那种忘恩负义之徒,留在人间徒增祸害。” “事情原来如此。” “事情本就如此。”陈庄主道:“你说,李福生此人,该不该杀?” 白云飞默默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个巡夜的更夫,一手梆子一手锣,沿路敲打,沿路喊叫:“各位街坊邻居,小心火烛!谨慎门户哪!” 一辆马车疾驰而来,更夫闪躲不及,险些被撞倒,只听马儿嘶叫两声,马车剧烈颠簸,瞬间止住。更夫惊魂甫定,这才辨出,车上驭马的,正是李知府的护院王松。 王松恼恨更夫阻他去路,便喝斥道:“什么人?” 更夫相应不理。适才他受了惊,手中梆子不觉滑下去,他捡起梆子,用力敲了敲,嘴里喊道:“各位街坊邻居,小心火烛,谨慎门户哪!” “原来是巡更的!”王松咬牙切齿骂道:“你是聋了?还是瞎了?你大爷驭马经过,你竟不知闪避!”一跳下车,说:“看你大爷教训你!” 那更夫瞥王松一眼,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李知府的护院,倒是狗仗人势!” “你……”王松一掌就掴过去,被更夫闪过,王松怒道:“你是谁?” “当年李知府在永年县任上,我在他府上管事,你这护院还不知在哪儿呢?想不到一旦升了高官,连奴才也鸡犬升天了。” “你……”王松恼极,“我堂堂一个护院,你竟骂我奴才!你讨打!” 立刻一推更夫,紧接双掌击出,只是这一刻,他意外发现一抹雪白身影横在他眼前,推出的双掌被对方双手抵住,王松细看,不觉一惊,讶道:“你莫非是那位到过府邸的郭雪儿?” 郭雪儿冷笑道:“正是你姑奶奶!堂堂一个广平府邸护院,竟对一个无招架之力的更夫动手,也不嫌惭愧!” 向前一推,王松踉跄一下,突听得车厢有人叫唤:“王兄别闹事,快驾车回去!” 王松心有不甘瞪二人一眼,跨上车,挥动马鞭,马车便辘辘前行。 眼看马车扬长而去,郭雪儿打量更夫,问:“没事吧?” 更夫说:“没事。” 郭雪儿看他中等身材,肤色黝黑,一脸慈眉善目,心中一震,说:“大叔可姓刘?” 更夫一惊,愣愣看定郭雪儿:“姑娘是……” “大叔若姓刘,想必是刘登财大叔?” 更夫更惊:“姑娘如何知道?” “大叔。”郭雪儿心底激荡翻腾,急急道:“您仔细看看,看还认不认识我……” “恕我眼拙,姑娘是——” “大叔,我是郭雪儿啊——五年前郭雪儿几乎饿死冻死,是大叔送了红糖水和包子到破庙来,郭雪儿今天才有命在,难道大叔真不认识我?” 更夫刘登财揉揉双眼,上下下紧瞅郭雪儿半响,才“啊”了一声:“郭大小姐清丽端庄,神采奕奕,要不是你提醒,我几乎不相信你就是当年破庙那位!”未说完话已不胜唏嘘。 郭雪儿悲喜交集,霎时泪光闪闪,哽咽道:“五年不见,想不到这儿遇见大叔。” 刘登财开心道:“真是老天爷庇佑郭大小姐。” “一切多亏刘大叔。”注视刘登财,见他手持梆子、锣,又着一身粗衣粗裤,不禁万般困惑:“刘大叔好学识,为何竟做一名更夫?” “糊口罢了。”刘登财苦笑道:“五年前李家自行毁了婚约,郭大小姐又被拒门外,我气那崔夫人薄情无意,顶撞了崔夫人几句,从此以后就离开了李家……” 刘登财重重叹了一口气:“那李福生权大势大。广平府无人敢要我,书生无用,只好沦为更夫,好歹混一口饭吃。” 郭雪儿忿忿道:“又是那李福生!” “做个更夫也能糊口。”刘登财僵涩一笑,说:“好歹也是挣钱一途,我已习惯了。” 看他笑容僵涩无奈,郭雪儿心中一酸,黯然道:“是郭雪儿累了大叔。” 刘登财微笑摇头,说:“郭大小姐不必难过……” “大叔不要再叫我大小姐了,大叔对郭雪儿恩同再造,就叫我雪儿吧!” “好,就叫你雪儿。” “雪儿就住前头客栈,客栈有上好女儿红,大叔要不要去喝两盅?” 刘登财摇摇头:“这两日官府要斩大盗仇良,广平府难免龙蛇混杂。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我想多转几圈。” “要斩仇良?”郭雪儿怒火暴射,喃喃道:“没那么便宜,我郭雪儿不会与他干休!” 天色朦胧一片,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你推我挤,已将刑场围集得密密麻麻,远远望去,像成千上万的蚂蚁粘在糯米糕上,看来哧人极了。不惟如此,人潮仍不断涌来,把刑场挤得更加拥塞,每个人虽有些站立不稳,翻身转侧都嫌困难,可是仍精神奕奕,耐心引头而盼。 盼了好半晌,忽闻远处蹄声踢踏,众百姓一阵骚动,只见前头通卫大道尘沙飞扬,群马在朦胧曙色和滚滚黄尘中疾奔而来。 马蹄渐过,这才渐渐看清来人。为首者乃广平府总捕头白云飞,他着一身灰色公服,腰间佩刀,沉稳镇定高踞马上。追随他后头约有四十名捕快,一人一骑,每人或佩刀带剑,或枪斧钺钩叉等。为了处决横行十余载的大盗仇良,不只广平府衙倾巢而出,连近在咫尺的永年县衙也奉命支援。 众捕快随白云飞抵达刑场,立刻展开严密戒备。过了片刻,人群又喧腾起来,原来一乘大轿缓缓而来,众人皆交头接耳。前头开道的高喊:“知府大人到——” 向来只有死犯先至刑场候斩,此刻身为监斩官的知府大人先到,倒令众百姓讶每个人都瞪大眼睛,疑惑凝望。 李福生甫抵刑场,放眼四看,看人密密麻麻,不觉眉心一皱,问道“总捕头何在?” 白云飞匆匆赶来,李福生一指四周,忧心重重道:“云飞,处决大盗非同小可,若有闪失,你我都担待不起。” 围观群中,有一女子,约廿余岁,长相娇美,胭脂粉黛香气袭人,珠翠耳环晶晶亮亮,衣衫也鲜艳夺目,甚是引人侧目。有人发现她,便频频指指点点:“看风仙阁的小艳红!” “小艳红有什么好看?”其中一人嘀咕道:“今儿个看大盗仇良的戏,一个娘儿什么稀罕。” “不稀罕?谁说不稀罕?”发现小艳红的不服气道:“你知道小艳红是谁?” “我管他娘是谁?看她那骚样子,就不是好货!” “我老实与你说——”声音压低,神秘兮兮:“那小骚货就是仇良的小姘头!” “什么?”有人尖叫起来。 刑场之内,白云飞快步行至中心,环视众百姓一眼,众百姓不知他要做什么,全都安静睁大眼,凝神以待。 白云飞朗声道:“知府大人有令,第一,为防余党劫囚仇良不作例行游街示众;第二,为防刑场有变,围观百姓,退出三丈之外。” 一阵骚动和叹息后,众捕快奔出,喝令道:“退出去!保持肃静!” 通衢大道那端,车轮滚滚由远而近,二十余骑分列两旁守护。那滚滚而进的正是囚车。囚车之内果然有囚犯,围观的百姓低叫:“仇良来了!” 仇良住过的牢房,空空荡荡,静悄无声,不惟栅栏之中无人,连牢卒都不见了影儿。 王松捧了酒壶和酒盅悄悄潜入牢房。甫一进门,王松探头探脑,里里外外瞧了瞧,这才清清喉咙低叫:“你可以出来了。” 静默半响,一人影闪出,那人穿牢卒公服,头上小帽拉低,王松凝望半响,问:“可是仇爷?” “正是仇良!”那人简短道:“你莫非来领我出去?” “不错!” “好!你带路!”说着,跨大步往外走。 “仇爷且慢!” 仇良一愣,冷冷道:“莫非大人已改变心意?”虎头大刀倏即架王松脖子上。 王松急道:“仇爷误会了,快放开我!” “谅你不敢耍花样!”仇良松了手,冷笑道:“说!为何拦我?” 看仇良怒容满面,王松忙陪笑道:“说来也是夫人一番美意,夫人为给您去去霉气,特备陈年醇酒,请仇爷享用!” 仇良闻言一怔,随即咧唇而笑:“原来如此,快倒酒!” 王松应“是”,托盘往地上一放,抓起酒壶,注了一盅酒,送与仇良。 仇良鼻尖凑近闻了闻,酒香醇美,果然上品,不觉喜笑眉开,正要一口饮尽,忽然停住,狐疑盯住王松:“这第一盅酒,你把它饮了吧!” 王松一怔:“刀爷莫非怀疑这盅酒?”用鼻子嗅了嗅,眯着眼笑:“夫人美意,特将陈年醇酒送与仇爷驱去霉气,仇爷竟误会……好吧!我就饮与你看!”接过酒盅,将之一饮而尽。 看仇良眼中狐疑消失,王松堆起笑脸:“我再与仇爷斟酒。” 仇良点点头,盯住王松:“兄弟大名?” “我叫王松。”把斟满的酒盅递过去。 仇良并不接酒盅,却说:“酒壶给我。” 王松甚是纳闷,仇良一把抢过酒壶,指指王松手中酒盅,又高举手边酒壶说:“王兄干了盅,我仇良干了这壶!” “好!”王松释然而笑,高举酒盅,说:“我先干为敬!”一口饮下,将那酒盅亮与仇良看:“仇爷千万记住,五日之内解决郭雪儿,然后远走高飞,我们大人夫人费尽一番苦心才让仇爷免去一死,仇爷可别幸负大人夫人一番美意。” “这是自然!”仇良对着壶嘴,咕噜咕噜将酒大口灌下。 “仇爷将酒饮尽,便请动身,我们夫人还备了两百两银子,给仇爷作盘缠。” 那仇良一瞪眼:“两百两银子?”不禁发出一串哈哈大笑。 “嘘!”王松慌忙竖起食指,示意噤声。 等仇良笑声歇止,王松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仇爷莫非嫌盘缠太少?” “仇良要银子如探囊取物,两百两银子就赏与王兄吧!” 王松霎时又惊又喜,却又故意推辞道:“仇爷赏赐不敢受,夫人要知道不剥了皮才怪!” 仇良骂道:“大男人婆婆妈妈,老子最恨,收下吧!” “恭敬不如从命!”王松眉开眼笑,随又正色道:“只是仇爷千万记住,别再犯案。” 仇良斜瞄王松一眼,万般不耐道:“我答应不在广平府犯案就是了!” “仇爷千万小心,不可暴露身份,这会儿刑场已有千人围观,假仇爷就要正法了。” 仇良微微一笑:“大人夫人真是高明,只是替身何人?他被送往刑场,难道不叫不闹,任由摆布吗?” “他叫钱阿木,饮了一夜断头酒,早已烂醉如泥,这会儿恐怕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一切任由摆布。” “醉死梦死!倒是死得痛快!” 囚车渐近刑场,死囚“仇良”在颠簸中逐渐清醒,此人乃木匠钱阿木,他本是一个寻常百姓,五花大绑已折腾他浑身痛楚,头上大枷更令他抬不起头来,他脖子已麻木得失去知觉,一路上只发出低低的、有气无力的呻吟。 那一夜他在泰安客栈饮酒,醺然中有人拍他肩膀,原来是广平府李知府的护院陈吉,陈吉压低声音说:“李知府府邸有活儿,你做不做?” 他受宠若惊,立刻点点头。 “是间隐秘的密室,要做几面隐蔽壁柜,不想让外人知道,趁着现在夜深去瞧瞧,看看活儿该怎么做?” 他不疑有诈,也不敢推辞,陈吉低声告诉他:“马车外边等,你稍待就来。”他坐在幽暗马车内,跟着到了府邸,陈吉、王松劝酒,钱阿木一杯杯灌下,不觉醉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等他醒来,陈吉、王松拿来简单图表,说是昨夜边饮边谈绘下的。这密室知府大人准备放些珍贵古董,得慎重些才是。 钱阿木惦记家中老母妻儿,便问:“这会儿什么时候?” 陈吉顺口就:“已经黄昏。” 钱阿木大吃一惊,酒后沉睡,怎地竟睡了一日一夜?怕家中老母、妻儿担心,他起身道:“小的真是糊涂,一夜未归,理当回家将行踪告知家人。” 王松、陈吉哈哈大笑,王松随即道:“放心好了,陈兄看你沉睡,怕你家人耽心,已派人到你家说了。” 三人又琢磨好一阵,有了定案,决定次日开始做活。 钱阿木欲告辞,陈吉、王松留他,说是已备下酒菜,吃过晚膳再走吧! 餐桌之上,酒菜丰盛摆满一桌。酒,香醇好味;菜,精烩细烹。钱阿木年过三十,从没饮过如此醇美佳酿,亦从未尝过如此山珍海味。醉醺醺中,钱阿木心满意中发出醉言醉语:“听说死囚的断头酒最为丰盛,依我看这酒菜比断头酒还要丰盛多了。”说罢呵呵大笑。 陈吉、王松一惊,随即相失笑。 等他酒意渐去,才发觉自己全身上下被五花大绑,头上戴枷,他浑身发软,喉咙发痛。想挣扎,毫无力气;想叫喊,发不出声音。他像一个活死人,只有模糊意识,竟是动弹不得,作声不得。 刑场之内,正是剑拔驽张局面,身为总捕头的白云飞不断眼睃四面,耳听八方。当囚车将要进入囚场,忽有一匹骏马从小径快速迤逦奔来。马头勒住,下来一人,白云飞一看,竟是护院陈吉,陈吉气喘急急,面容泛白,直奔李福生。 白云飞见状甚是惊疑,紧步跟上,问:“怎么回事!” “大人。”那陈吉也不答覆白云飞,却急急禀明李福生:“郭雪儿已至刑场!” 李福生吃了一惊,转身看看白云飞,却见他不惊不惧,面不改色,便问:“云飞,依你看,郭雪儿来做什么?” 白云飞沉吟一下,说:“仇良是他杀母仇人,只怕她要在行刑前亲手杀了仇良。” “好个任性的丫头!本府决不容她在刑场杀人!”又注视白云飞道:“看你不惊不惧,莫非已有良策?” 白云飞沉着应道:“我已派人沿途阻拦。” “那不成!”陈吉一旁插嘴道:“沿途虽有人阻拦她,可是那郭雪儿身手了得,她还会一种什么飞行术……” “是剑侠飞行术!”白云飞补充道。 “对!是剑侠飞行术,好厉害,一飞三丈之遥。总捕头若再不去拦阻,恐怕就要闯到刑场来了。” “这还得了!”李福生急道:“她若闯来,岂不刑场大乱?云飞,刑场有本府坐镇,你速速法拦她,快去快回!” 白云飞立刻跃上座骑,快马加鞭,直朝前奔去。 此时此刻,死囚已进了刑场,死囚披头散发,浓目大眼,脸上满是络腮胡子,李福生看在眼里,喜在心中。如此几可乱真的模样,白云飞即使在场,怕也要被瞒过,他轻轻吁了一口气,一颗沉沉的心霎时像石头般落了地。” 离刑场两华里之地,隐约听得金戈声,白云飞快马轻骑奔前,金戈声已歇止,远远却见一雪白身影,正飞窜向前。飞窜的姿态像一只鹏鸟,只不过鹏鸟不停向前翱翔,雪白的身影却是一飞三丈,呈弧形坠地,再窜飞向前,几个起落之后,雪白身影直窜过来。 白云飞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剑侠飞行术竟是如此,怪不得名闻遐迩!”前面一股小劲风,原来雪白身影已置身眼前,一看果真是郭雪儿,白云飞含笑问:“郭姑娘哪里去?” “你既知道,何必问我?” “郭姑娘若往刑场,白某不答应。” 郭雪儿怒道:“姓白的,前日大牢杀仇良未成,是你阻拦,这一次你还要阻拦,看你拦不拦得住?” 说罢振袖而起,白云飞急急勒转马头,在郭雪儿坠地之际将她拦个正着。 “郭姑娘,”白云飞儒雅笑道:“这是一匹快驹,郭姑娘的剑侠飞行术虽然快,这匹快驹也不慢。” “你——” “郭姑娘一路飞窜,只怕到了刑场真气耗尽,那就未必能杀死仇良!” 郭雪儿先是一怔,继而灵机一动,眼眸一转道:“你既有心拦我,郭雪儿与你一搏,你若败于我,便不许拦我!” 白云飞跃下马,微笑道:“来吧!” 岂料郭雪儿迅速跃上马去,扬声轻笑道:“借你的马用用,回头见!” 拍马向前,直把白云飞扔在背后。只是忽然间响起一串口哨,那马儿竟仰头嘶叫,再也前行不得。 郭雪儿正懊恼,听得一串大笑,一转眼就看见白云飞站在跟前。 白云飞朗声道:“我的马儿,岂会听命于你!” 郭雪儿倏地扑向白云飞,白云飞略一闪躲,郭雪儿怒道:“亮出你的刀!”拔剑出鞘,击向白云飞,白云飞一味闪躲,郭雪儿更怒:“你为什么不拔刀?” 白云飞微笑摇摇头:“我不愿两败俱伤。” “阁下拔出大刀来,未必见得能伤我!”郭雪儿冷笑道:“拔刀吧!” 僵持间,忽隐隐听到鞭炮劈啪作响,白云飞长长松了一口气:“好了,郭姑娘,这会儿你爱去就去,在下不拦你!” 郭雪儿一愕:“你为何不拦我?” “郭姑娘没听到鞭炮声吗?仇良已经伏法,广平府百姓鸣炮庆贺!” 果然远远近近鞭炮此起彼落,郭雪儿咬牙切齿,愤怒已极,骂道:“姓白的,你两次误我大事,郭雪儿不能手刃仇人,不与你干休!” “白某职责所在,不得不如此,郭姑娘见谅。”说罢跃上前去,一勒马缰,马便急急窜前,但只是瞬间,忽觉背后被人一搭,白云飞一怔,瞬即恍然,问:“郭姑娘?” 郭雪儿道:“正是。” “白某已陪过罪,郭姑娘还不放我干休吗?” 郭雪儿正要答话,突听一长串鞭炮在眼前劈啪炸开,烟雾弥漫中马儿受惊,前腿悬空而起。 郭雪儿和白云飞双双弹飞出去。 两人连翻带滚,刚刚落地立稳,便听得一串粗声大笑。 两人凝神一看,前面有一戴笠人。虽看不清面貌,但身材长得甚是魁伟粗壮。 白云飞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大盗仇良已经伏法,我一时高兴,一路燃放鞭炮庆贺!”又是一串大笑。 “你……”白云飞心里有气,却强制压抑道:“你是否从刑场回来?” 那人道:“正是!” “刑场可好?” 那人偏头沉吟道:“不好。仇良虽已伏法,但此刻刑场大乱,知府大人正派人到处找白总捕头。” “此话当真?” “怎么不真?” 白云飞一拱手,说声:“谢了!”便跃上马,窜奔向前。郭雪儿本待向前追去,忽被戴笠人拦住:“姑娘且慢。” “你刚刚说刑场大乱,为何大乱?” “刑场无事,只是你二人若联手,老子杀人怕要费点劲,故而将他引开。这位白云飞,老子改日再取他性命。” 郭雪儿一怔:“你是谁?” “不必问老子是谁,你可是郭雪儿?” “正是。” “既是郭雪儿,纳命吧!”拔出虎头刀便砍。郭雪儿拔剑出鞘,戴笠人的虎头刀如一阵狂风,极尽凶狠砍过来,郭雪儿的剑招亦不在对方之下,或击、或刺、或挑、或劈、或揉、或绕,招招凌厉,招招致命。 那戴笠人冷笑:“真看不出你倒是厉害!” 郭雪儿冷笑道:“你是谁?为何要杀我?” “无可奉告!” 此刻郭雪儿已攻势转急,戴笠人见她进招甚是猛烈。一个窜步跃上树去,郭雪儿紧紧跟上,戴笠人在一棵棵树上窜来窜去,郭雪儿不离不弃紧紧黏住。 突然鞭炮四处扭跳飞舞,浓烟四处奔窜,那戴笠人乘机溜了。 隔日深夜,凤仙阁忽然传出两声惨叫。里面的人闻声赶到,发觉一男一女倒卧血泊中,两人都赤身裸体。女的是凤仙阁的小艳红,男的是小艳红的恩客布商陈百铭。 在凤仙阁附近,更夫刘登财正巡更守夜,倏地胡同里窜出一条人影,刘登财不防,被撞倒在地。那条人影骂道:“瞎了你的狗眼!” 刘登财抚着剧痛的膝盖站起来,月光下脸上青筋暴现,他怒冲冲,气愤愤反击:“你这人不讲理。撞了人骂人。”抬头一看,对方戴着大笠。 “骂人又怎么样?快闪开,不然老子砍了你!”戴笠人说。 “谁要砍人,没有王法吗?”二人循声望去,那边黑处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面貌不清,唯一可辨的是身材壮硕。 戴笠人忽然发出一串冷笑:“敢管老子的闲事,不想活了!” “在下专管目无法纪的人!” “你是谁?” “在下白云飞。” 戴笠人忽然纵声大笑,白云飞纳闷道:“你笑什么?” “老子正想找你算帐,没想到你小子倒找上门来了。” 白云飞讶异道:“你的声音好熟,你是谁?”打量了一下,忍不住说:“我知道了,昨日你在通往刑场的路上,为什么要骗我刑场出了大乱?” “老子懒得告诉你。白云飞,纳命来!” “在下与你有深仇大恨?” “当然有!” “愿闻其详。” “老子懒得与你罗嗦!” 一个中年妇人踉踉跄跄奔出,白云飞只闻一股浓烈粉香扑来,甚是呛鼻。那妇人一路奔跑,结结巴巴叫道:“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白云飞一惊,急急追问:“怎么回事?” “出了两……两条人命!”中年妇人蓦然发现戴笠人,尖声嚷叫:“是他!是他!” “两条人命?”白云飞狠狠盯住戴笠人,疑惑问:“是你干的?” “不错!老子干的。” “你为何杀人?” “老子的女人,竟敢与人通奸,奸夫淫妇,老子不放过,一起宰了!” “你是谁?” “少罗嗦,有本领就来拿我!”叫嚷声中,人已向外奔窜。 一名五十余岁的老妇和一名廿余岁的少妇,在泰安客栈门口探头探脑。两人畏缩犹豫,嘀咕半晌,这才相偕走入店内。 里面客人小猫两三只,老妇揉着眼睛打量一会,摇摇头,黯然走近柜台,掌柜正在打着算盘。 老妇人两次想开口,却又咽了回去,掌柜抬起头来发现了,不觉咦了一声:“这位是?” 老妇边陪着笑脸,边鞠躬道:“我死去的丈夫姓钱。” “是钱大娘?这么晚了,有事吗?” 钱大娘不答话,却指指身旁的少妇:“这位是我儿子阿木的媳妇。” 掌柜的想了一下,说:“钱阿木?钱阿木?你说的可是做木匠的钱阿木?” “是。”钱大娘皱皱眉:“我听说,我们阿木常到您这儿喝酒,所以来跟您打听一下。” “钱大娘要打听什么呢?” “我们阿木最近可来过这里?” 掌柜想了一下,说:“有,有。大约三、四天前来过,钱大娘,你问这是——” 钱大娘叹了一口气:“四天前的夜晚,我家阿木出门后就没回来过,我四处打听,也没有他的下落。” “你是说你儿子失踪了?” 钱大娘点点头:“我们阿木虽然好酒贪杯,可从来没在外过夜,这一次竟然四天不见人影,我担心他出了意外。” 突听得后面一串清脆声音:“你儿子既然失踪,何不报官?” 循声一望,原来是个亭亭玉立的清丽女子,掌柜陪笑道:“是郭姑娘!” 此人正是郭雪儿,当下郭雪儿看住钱大娘道:“你儿子多大年纪?长得什么样子?” 钱大娘说:“我们家阿木今年三十一,长得结实粗壮,圆形脸,因为常做木工,手上很粗糙,双手都是老茧。” 正说着话,外面一阵骚动,郭雪儿疾行而出,众人俱都一怔。 郭雪儿刚站稳,一个戴笠人窜向眼前来,郭雪儿冷笑道:“哪里去?” 戴笠人吃了一惊,叫:“郭雪儿!”随即泰然道:“也好,横坚要杀你,今日便解决你!” “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郭雪儿恨声骂道:“那日技穷,竟放鞭炮逃跑,也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么?” “广平府家家户户都挂鞭炮,我顺手拈来,正好试试你的胆量!” 郭雪儿冷笑道:“试我胆量是假,想杀我倒是真的,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要杀我?” “等你咽气前一刻,再明白也不迟。”戴笠人道:“此地狭窄,找个宽敞地方,老子与你一决生死!” “正好!郭雪儿也想找个宽敞地方,好施展身手。” 忽听得后面有人阻止道:“慢点!” 原来白云飞已追来,郭雪儿讶道:“是你!” “郭姑娘,此刻别与他交手。” 郭雪儿冷冷反问:“为什么?” “此人在凤仙阁做下两件人命。” “哦。”郭雪儿似笑非笑望向白云飞:“这么说有得你忙的罗!” 向泰安客栈一指,正巧掌柜、钱大娘和她媳妇正朝外探头探脑,郭雪儿一指钱大娘,说:“那位钱大娘,她儿子钱阿木已失踪四天,这也是你白总捕头份内之事。” “这……” 郭雪儿突然诡异一笑:“此时此刻,需不需要我帮忙?” 白云飞略一迟疑,涩然道:“白某自觉有亏姑娘,本不该劳动郭姑娘,只是郭姑娘身手了得,若肯出手援助。自然求之不得。” “你倒真是好口才!”郭雪儿微笑道:“如此郭雪儿就助你一臂之力!” 白云飞喜道:“多谢郭姑娘!” “好!”戴大笠者大喝:“找个宽敞的地方,老子将你二人解决。” “别说大话!”白云飞道:“你杀了人,在下要将你逮捕!” “姓白的!老子今日既不喝酒,也没受伤,你未必能擒住我。” “你……”白云飞闻言一惊:“我究竟是谁?” “有本事擒到我,就知道了。”说着一溜烟窜向前。 郭雪儿飞窜前去,直拦戴笠人跟前,冷冷道:“想走吗?” “笑话!老子正想解决你二人。” “我看不是吧!你看我二人联手,害怕不敌,这会儿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对不对?” 戴笠人被她一激,怒道:“你老子杀人向来不眨眼,你二人联手,老子也不怕!” “不怕最好,郭雪儿对你的真面目甚感兴趣,仔细了!” 白云飞也追上来,冷然道:“你说你向来杀人不眨眼,必然做案无数,在下更不能放过你了!” “少罗嗦!”戴笠人吼道:“老子与你们拼了!” 话刚罢,右手持虎头刀劈向郭雪儿,人同时跃起,左脚踹向白云飞小腹。 郭雪儿、白云飞同时一怔,郭雪儿一闪,闪过那一劈,白云飞一侧腰,躲过那一脚,那戴笠人紧接双肘往外一撑,分别肘击二人胸口。 郭雪儿、白云飞跃起,落地,竟然背抵背侧对戴笠人,郭雪儿低声道:“不必急着擒他,将他大笠摘下看他真面目。” 白云飞“嗯”了一声,那一端戴笠人大喝一声窜来,二人同时一矮身子,戴笠人就从二人头上越过,向前窜飞。 郭雪儿一扬袖,飘然而起,戴笠人未站稳脚步,郭雪儿人已距他半尺之遥。 戴笠人突然哈哈大笑,问:“郭雪儿,你的剑呢?” “剑未携出。” 戴笠人又一阵大笑:“武器乃武人第二生命,你竟未携剑,看来,你今日要命丧我虎头刀下!” “那却未必!武器只是工具,我郭雪儿虽未带剑,你未必能杀我!” “你未免太自信,看刀!” 虎头刀迅速砍向郭雪儿,郭雪儿扬袖斜飘而起,不仅躲过那一刀,人在空中一个急旋,飘然落地,戴笠人静默半晌,猛地再刺,郭雪儿却不闪不躲迎上去,在距他两尺之遥跃起,右脚踢向大笠。 月光之下,那大笠向前飞窜。 郭雪儿看一眼他的面貌不禁怔住。正想仔细看清,那人却跃向黑处。 这里原是空旷之处,遍地长了不少落地松。那落地松约有人高,遍地都是,郭雪儿和白云飞搜寻好半晌,毫无所获。 白云飞急急问道:“看到那人真面目?” “很模糊,不过,我怀疑莫非是仇良?只是,他不是已伏法了么?” “仇良?”白云飞亦是一怔:“这怎么回事?刚才白某就纳闷,那戴笠人怎么说出那样的话。” “什么话?” “他说:‘老子今日既不喝酒,也没受伤,你未必能擒住我。’白某那次擒住仇良,仇良正醉酒,右足亦受了伤。如此颇值怀疑!” “哦,原来仇良醉了酒,伤了足,才被阁下手到擒来?”一双大眼斜斜瞅他,冷然中别有妩媚:“那仇良可是你们广平府处决的死囚,如今阁下既然怀疑,莫非你们用了替身?” 白云飞一惊:“不,不可能。” “不可能?好!趁现在夜深人静,你我一块去做件事,不知阁下敢不敢?” “什么事?” “不能亲手杀仇良,难消我心头之恨,这会儿我想鞭仇良的尸,不知阁下敢不敢陪我去?”看白云飞沉吟不语,郭雪儿咄咄逼人道:“阁下若不敢去,也无妨,告诉我,仇良尸首何处?” “仇良无亲人,已由官府葬在观音山下乱葬岗,姑娘若真要去,白某奉陪!” “好!”郭雪儿冷然道:“你我同去,掘开坟墓,郭雪儿不能手刃仇良,也要鞭他的尸!” 郭雪儿与白云飞各乘一骑,披星戴月,快马加鞭直向观音山下奔去。 白云飞并不熟悉路径,俩人观音山下徘徊,看前面两条小径,不觉困惑,想要找人问路,更深夜静家家都已闭门掩户。 正迟疑着,白云飞见月下有一庄院,灯光隐约透出来。 白云飞说:“灯光未熄,想必有人未睡,何妨前去问路?” 两人将马拴在庄院前的大树下。 白云飞正欲扣门,郭雪儿阻止道:“贸然叩门,怕要惊扰,不如我先越墙而入。” 白云飞不置可否,郭雪儿一扬双袖,静无声息跃入庄院。 忽听后方一声轻响,郭雪儿一惊,回头一看,白云飞含笑站在一旁,郭雪儿冷声问道:“你这来做什么?” 白云飞道:“白某刚才看过门扉,这里原来是陈庄主的庄院。” 郭雪儿一怔,暗忖自己对陈庄主姐弟的近况不甚清楚,此时若观察一下,想必能明了一二。心念及此,便循灯光走去。 郭雪儿手沾口水,濡破纸窗,见里面是间佛堂,供奉观世音菩萨。佛案前跪着一名中年妇人,正手捻念珠,嘴里喃喃诵念。 半晌那中年妇人突然回过头,低喝道:“谁?外面是谁?” 郭雪儿和白云飞俱吃一惊,忽听得一声:“是我!”定神一看,一个背后扎一条长辫的老姑娘走了进去,说:“我是花玉。” 那中年妇人说:“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姑奶奶不睡,花玉如何敢睡?姑奶奶眼睛看不见,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 郭雪儿一怔,暗忖道:“这位想必是陈庄主的姐姐李家娘子?”她十四岁曾见过李大娘,虽然屋里光线混沌不明,她却深信自己没看错。 “不会的。”中年妇人道:“我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心里还是挺明白的。” “我看姑奶奶才不明白呢。要不庄主老爷要请郎中来治你眼睛,你总不肯。” 中年妇人叹一口气道:“你们姑爷忘恩负义,我眼睛瞎了也好,免得看了烦心。” “姑奶奶,怎么老这么说呢!” “唉!我还巴不得双耳聋了呢。如此又聋又瞎,倒落得耳根眼目清净。” 花玉一噘嘴,往凳上一坐,赌气道:“姑奶奶老捡这些话来说,我看姑奶奶不把我当自己人。” 中年妇人讶异抬起头,摸索着往前行了几步,语音疑惑又焦灼:“花玉,说的是什么话啊?好歹你跟我五年了。我怎不把你当自己人哪?” “要不,姑奶奶怎么不听劝,不肯给郎中看呢?” 中年妇人长长叹了一口气:“花玉,你没瞧见这几年,庄主老爷近况不好,一介书生,除了读读书,不会营商,又不事生产。我眼瞎心明,这几年庄主老爷不断变卖古董字画。你想看看,我住在娘家已累了他,怎忍心要他为我花费?”轻叹一口气:“横竖我已习惯了,不妨事的。” 郭雪儿心中一酸,忽又听得花玉说:“姑奶奶可真亏待自己,前儿个,你还拿出三千两银子叫庄主老爷给那个郭什么的姑娘……” “是郭雪儿。唉!我也就这么点积蓄了,李家忘恩负义,我不能不稍尽绵薄。唉!郭家那姑娘,七年前见过,聪明伶俐,是李家没那好福气。” 一时之间,郭雪儿心中澎湃汹涌,只愣愣瞪着屋内发呆。 “姑奶奶,你要不要听一个消息?”中年妇人侧耳倾听,花玉道:“我人说庄主老爷花了五千两银子,请那位郭姑娘去杀掉姑老爷。” 中年妇人一凛:“真的?你听谁说的?” “庄主老爷已经把姑爷恨之入骨,陈家庄谁不这么说?” 中年妇人沉吟了一会儿,说:“如此说来,郭雪儿有一身功夫?” “听说她功夫高得很,能飞来飞去,像一只大鹏鸟。” “这么说,她不是个弱女子了?”中年妇人立刻脸露忧急之:“庄主老爷怎么可以叫她去杀姑老爷?杀人要坐牢的,他们郭家只剩他姐弟了。杀了那个冤家不打紧,害了郭家就更对不起人了。花玉,你快去庄主老爷书房看看,看看他睡着了没有,我要劝劝他!” 那花玉咋咋舌,声音慌忙放低:“姑奶奶,别当真好不好?刚才花玉哄着你玩的,你想想看,庄主老爷如今境况不好,哪来的五千两银子?” “这个难说,陈家庄还有些古董字画,要凑个五千两银子也不难。” 花玉见对方满脸忧急,知道自己失了言,慌乱下,语音结巴,几乎要哭出声音:“姑奶奶,你饶了我吧!我跟您说着玩的,就别当真吧。不然庄主老爷知道了,会把我赶出陈家庄的。” 郭雪儿窥探至此,心中百味杂陈,思潮翻涌,难受极了。黯然对白云飞道:“走吧!” 两人出得庄来,白云飞叹道:“陈家庄如此萧条,那陈庄主还花五千两买李大人项上人头,可知他心中怨恨之深。” 郭雪儿默默无语。 “那日在泰安客栈,我与陈庄主谈过,李大人——” 郭雪儿冷冷道:“那李福生毕竟是你顶头上司,你终归要为他效力的。” 白云飞一怔,凝然道:“未必,如果是个好上司,我听命于他。” “如果是个忘恩负义之徒呢?” “在下自会斟酌,决不盲目。” “好。”郭雪儿冷眼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一遍,说:“此时此刻,你我——去鞭尸。” 看头上穹苍,月华渐暗,星星渐疏,时辰约莫丑时。 有一庄稼汉挑了一担菜打眼前经过,白云飞朗声问道:“兄弟,乱葬岗如何走?” 那庄稼汉骇然看见二人,叫了一声,丢了菜担转身拔脚便跑,白云飞叫道:“兄弟,别误会,我是广平府总捕头白云飞。” 那人“啊”了一声,细细打量二人,拍拍胸脯,惊魂甫定,这才指指左前方:“瞧瞧,往前走,有点点怪火的便是。” 拍马向前,来到一处,黑蒙蒙夜空下,萤光闪闪烁烁,忽隐又忽现。 两人奔近了,看一只只萤火虫在乱葬岗萦绕飞舞。白云飞将携来的火把点燃,两人一路找去。找到一处,看上头突出一新土,土上并无寸草。 白云飞说:“不错,是这里了。” 将圆锹和十字镐拿来,俩人掘了半晌,露出一口薄棺。 两人将上头泥土拨开,撬开四角,里面果真躺了一人。 白云飞望郭雪儿半晌,说:“郭姑娘要鞭尸,马鞭给你!” 马鞭递与她,郭雪儿却不受,一双眼睛紧紧瞅住棺中,说:“火把给我!”将火把举近,忽然一俯身,从死尸脸上抓出一大把胡子来,冷笑道:“这胡子是黏上去的。” 将假胡子往旁边一搁,再去注视,喃喃道:“结实粗壮,圆脸,三十一岁……”突然眼中寒光暴射,冷冷喝令白云飞:“看看他的双手,是不是都长了老茧?” 白云飞一俯身,一抓死尸双后,骇然道:“你怎么知道?” “他是木匠钱阿木。”眼睛定定望住白云飞:“赫赫威名的白总捕头,你怎么说?” 将火把举到白云飞眼前,照他的脸,白云飞倒退一步,双眼发直,脸色发青,嘴唇哆嗦道:“这怎么回事?” “哼!市井小民的命不值钱?小小一个木匠比不上杀人不眨眼的大盗仇良?”郭雪儿咬牙切齿,恨声骂道:“白云飞,我原以为你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想不到你与李福生是一丘之貉!” “郭姑娘,你误会了!” “误会?白云飞,我没有误会,我明白了,你两次阻拦我杀仇良,我还以为你尽忠职守,原来你在唱戏,剧目就叫‘抓放仇良’!” 白云飞默不作声。 “好一个精彩的剧目,只可叹找了善良百姓替死,你们天良何在?” “郭姑娘!”白云飞咬咬牙,决然道:“白某问心无愧,会去查个一清二楚!” 跃上马,一拉缰绳,就要纵马而去,郭雪儿蓦然窜他眼前,喝道:“慢点!” 白云飞冷然道:“郭姑娘还有训示?” “训示不敢!”郭雪儿声音更冷:“你若问心无愧,只可暗访,不必明查。” 白云飞怔怔瞅住郭雪儿,终于若有所悟点点头。 死囚“仇良”伏法第五天。 高升客栈一间上房内,忽传出殴斗声。 客人是女客,清晨女客正酣睡,忽有人闯入。 一把虎头大刀刚砍向床上,女客突然跃起,来人是个戴斗笠的粗壮大汉。 “郭雪儿。”那戴笠人低喝道:“原来你已移到此处,教你老子好找!” 女客仰起头,果然是郭雪儿,她微笑看戴笠人说:“你为何老戴顶大笠,不嫌累赘吗?” “你老子爱怎么便怎么,你也管得着!” 郭雪儿冷笑道:“既是大盗作风,便该明目张胆,何必戴笠遮丑?” 戴笠人吃了一惊:“你为何知道老子是大盗?” “我不但知道你是大盗,还知道你就是仇良!” 戴笠人更惊:“你——” “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杀我?” 戴笠人正沉吟着,忽有一人闯入,道:“我也不明白,你为何要杀我?”原来是白云飞。 “你们想知道吗?好!让我告诉你——”将大笠取下,露出浓眉大眼和一脸络腮胡子,果然是仇良:“只是,我说完话后,便要将你二人杀死,永远逃出广平府。” 白云飞微笑道:“莫非你恨我将你擒住,所以要杀我?” “不错!” “我呢?”郭雪儿道:“你是我杀母仇人,我理当杀你,为何你反要置我于死地?” “有人放老子一条生路,老子便取你性命还他!” “谁?”郭雪儿目光灼灼,忽有所悟:“我明白,只有李福生才能救你,也只有李福生才会想到杀我?是不是?” 仇良答非所问道:“今儿是第五天,我非取你性命不可!” “第五天?”白云飞讶异道:“莫非你与李福生有五日之约?” “不错!” 白云飞却微笑道:“如此说来,仇良,你也是大限已到!” “怎么说?” “你被释放之时,是否吃下什么?” 仇良大愕:“什么意思?” “李福生夫人手中有一种药,叫五日散,吃下并无异样,可是五日之后,毒发身亡!” “什么?”仇良眼睛鼓圆,嘴唇大张,呆了半晌,突然大叫一声,冲出去。 仇良一路急窜,到得广平府知府府邸已眼睛发红,脸色发青,他暴叫暴吼道:“李福生!臭娘儿!给老子滚出来!” 李福生和崔夫人听到外面有人哇哇大叫,便唤王松道:“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王松出去一看,大吃一惊,仇良已跟护院陈吉等人打成一团。王松一见不妙,返身便走,不料仇良跃来,沉声道:“王兄,我们又见面了!”一把将王松拿住,虎头刀架他脖子上,说:“带老子进去见李福生,还有那臭娘儿!” 二人进去,李福生、崔夫人俱大吃一惊,崔夫人道:“仇良,你来做什么?” “臭娘儿!老子先宰了你……” “仇良,你……” “你好狠毒,竟然给我吃五日散,老子宰了你!” 崔夫人眼睛睁大,惊恐莫名,但她力持镇定道:“你……你说什么?” “你放老子那天,酒中放了五日散,你这臭娘儿还不承认?” 崔夫人忽然发出一串轻笑。 仇良怒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听信挑拨,还不自知。你现在浑身上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既是五日散,此时就该发作,这会儿你不是好好的么?” 仇良一怔。 “还有,那天王松也喝了酒,王松是府邸最倚重的护院,你想,我会伤害他吗?” 仇良看看崔夫人,又瞧瞧王松,脸色渐缓和。 突听得外面一串轻笑,接着有人说:“既有解药可吃,王松自然是死不了的!” 众人抬眼一看,郭雪儿已飘然而下,后面还跟着一人,竟是白云飞。 李福生一见白云飞如获大赦:“云飞,你来得正好,此地……” 白云飞冷冷看李福生,再看仇良:“大人,你是监斩官,这是怎么回事?” “这……” 此时的仇良忽觉腹痛如绞,霎时之间冷汗涔涔,浑身发软,众人皆惊视他,崔夫人忽然发现一串银铃般轻笑,笑了半晌,唤道:“王松,陈吉,将他绑起来!” 二人迅速将他绑起,不料忽听得郭雪儿道:“崔夫人,你卑鄙无耻,心狠手辣,郭雪儿不会让你如愿!” “咻”地发出一镖。 仇良忽觉背后绳子一松,顺手拿起旁边的虎头刀,一刀劈上崔夫人,只听一声脆响,崔夫人手中的翡翠玉镯便裂成数截掉落地上,崔夫人魂飞魄散大叫一声:“老爷,快拦……”胸前一阵剧痛,人向后倒。 仇良拔出血淋淋刀来,往后一挥,李福生腹部一阵痛楚,立刻有浓稠湿黏的液体喷得他满头满嘴,顷刻间,他浑身血迹,动弹不得。 仇良已经杀红了眼,回过身朝王松、陈吉奔去,虎头刀左右一划瞬即伤了王松前胸和陈吉后背,两人惨叫而倒。 “好快的刀法!”郭雪儿喃喃道,人就向仇良窜去。 “小心!”白云飞大叫:“他在做困兽之斗!” 郭雪儿大喝一声:“仇良!郭雪儿来报杀母之仇!” 仇良猛一抬头,郭雪儿一剑已刺入他左侧心脏,仇良一声惨叫,像陡地响起的雷声一般,一长串尾音,整个人仰面而倒,一双大眼睁得圆圆大大,眼角布满血丝。 广平府境内的小河。 摆渡的老丈将斗笠往脸上一罩,身子半躺半坐小舟上,那小舟左左右右轻轻摇荡起来,人与小舟构成一幅宁静画面,安祥极了,也悠闲之至。 郭雪儿在岸上,白云飞默默凝望她,郭雪儿温柔笑道:“我走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你笑,姑娘笑起来还真好看。” “多谢夸奖。”郭雪儿温柔笑问:“知不知道,我刚出道杀掉的三个人?” “知道。”白云飞答道:“江湖黑煞、江湖白煞、关山女巫。” 郭雪儿微微含笑,嘴角似有得色:“做个杀手,既除暴安良,又有银子赚,再没有比这更痛快的。”嘴角得色消失,声音抟柔:“能替我办几件事吗?” 白云飞问:“什么事?” 郭雪儿掏出一叠银票:“这是我做杀手的代价。”抽出其中一张:“这是五千两银票,请送还陈家庄陈庄主。” “这……陈庄主若不收呢?” “李福生不是我杀的。这笔钱不该拿。”又掏出两张:“这一张,三千两,李大娘送给我的,我另外再送她五千两,加起来八千两,给她治眼睛,剩下的,就请她留着用吧!” 又掏出一张,白云飞讶道:“这八千两又是给谁?” “劳你换成银子,二千两送给那个替死的钱阿木家人,虽然素昧平生,女人家要过日子也不容易,撑个三年五载不成问题吧!” “还有六千两呢?” “麻烦送给刘登财大叔。” “你说那个更夫?” “对,没有他,郭雪儿早就饿死冻死了。就告诉他,年纪大了,熬更守夜太辛苦了,让他把银子拿去生息,后半辈子不成问题了。” 白云飞眼里润湿,感动莫名,声音霎那哑了:“你自己呢?” “这里还有一张。”她温柔笑着,笑容甜美:“我回去找到弟弟,好好过日子,等家父回来。” 白云飞点点头,突然望向河南,叫道:“老丈,渡河。” 戴竹笠老丈将小舟划来,看看郭雪儿,微笑道:“姑娘,你不须乘舟的。” “我累了。”她温婉一笑。 舟行至河心,郭雪儿忍不住问:“老丈,我知道您必是前辈高人,请问您是……” “高人也好,凡人也罢,都要吃饭不是?你的师父风婆婆不也吃五谷杂粮吗?”说罢扬声大笑,刃晒知足快乐的笑声,引得郭雪儿也跟着笑起来。 她笑得甜蜜温婉。 七巧神鞭彩虹剑 一个盲眼老妇,带着一名青衣少女,出现在白马楼。 这青衣少女,着藏青色裙,浅青袄子,外面罩了藏青色背心。盲眼老妇手抱琵琶,一言不发静坐桌畔。一串琵琶轮音之后,青衣少女轻启朱唇,唱她的“琵琶怨”。 白马楼今日生意鼎盛,上下两层楼,座无虚席。 青衣少女梳了两札乌亮亮的辫子,一绺刘海覆在额前,一双水盈盈的乌眸,在两道细长黑眉的烘托下,益发亮丽。 外型的秀美,加嗓音的字正腔圆,偌大的白马楼顿时毫无人声。 青衣少女一曲唱罢,掌声、叫好声四起,青衣少女拿着小钵,各桌去讨赏。 到得一桌,忽见其中一名壮年汉子,瞪着一双炯亮亮的眸光瞅住她,先是不言不语,继而伸手入口袋,摸出一锭元宝,看那元宝金光闪闪,青衣少女正惊疑,那人道:“这是一锭金子,足足一两,赏你。” 青衣少女一愣,头一低,伶牙俐齿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们娘儿俩不敢收。” 那人似笑非笑,眼睛斜乜瞧向她,旁边一个护院模样的青年怂恿道:“你就收着吧,我们总管的好意,你不收,可要惹他发恼哦。” 青衣少女一怔,随即机伶一欠身子:“谢大爷赏。” 转身就要走开,被唤住了:“你——且慢走。” 青衣少女讶然道:“大爷还有吩咐?” 那人微微一笑:“你可是初来白马楼?” 青衣少女点点头。 “那么,你可知道白马庄?” 青衣少女浑身一震,立刻镇定下来,道:“听说过,白马庄富丽堂皇,早已名闻遐迩,连妇女小孩都知道。” 那人满意拈须而笑:“那么,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赏你这绽金子?” “不知道,请大爷指教。” 对方含笑瞅她:“你可认识我?” 青衣少女摇摇头。 “我是白马庄的郝总管。” 青衣少女睁大眼。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 她默不作声,一旁的盲眼老妇代为回答:“大爷,她名唤青儿,今年十八岁了。” 郝总管瞄她一眼,冷然道:“你是什么人?” “大爷,我是青儿的娘。” “哦!”收回目光,皱皱眉:“我在问青儿,别罗罗唆唆。” 盲眼老妇应声是,立即缄口不言。 “青儿。”郝总管堆下笑脸来:“总管我,是看你歌唱得好,人又长得俊,给这锭金子只是见面礼,如果你愿意,这个地方也不用来唱了。” “这……” “这种地方,能唱几个钱?你只要进了白马庄,每月给的月银,怕不比这里好得太多?再说你年轻貌美,又有才艺,外边抛头露面,未免委屈,只要姑娘你愿意,我着人取了银两与你安家,这样可好?” “青儿要与娘商量。”盲眼老妇急道:“青儿,能进白马庄,是天大的造化,你尽管去,只是这安家的银两,问问这位大爷,能不能多给点?” 郝总管皱皱眉,旁边的护院道:“笑话,白马庄是啥地方,会亏待别人?那安家的银两,只多不少,你见了管教你欢喜好一阵呐。” “总管的意思,我进白马庄,单一个人去,还是……” “自然是你一人前来!” “可是,打我卖唱起,我娘就带着琵琶,寸步不离跟住我……总管大爷,我的意思是说,我与我娘弹唱都在一道,离开我娘,我不知能不能……” 郝总管忽然发出一串笑声:“这个你放心,白马庄有的是第一等乐伎,当年那个名传千里的乐伎崔凤,是白马庄的乐师,如今她手下的乐伎,一个个才艺不凡,你有什么好愁的?” 青儿倏地变了脸色,惊奇道:“你说崔凤?” 郝总管一怔,讶异问:“姑娘认识崔凤?” “不,我不认识崔凤,只是常听娘提起她的大名,听说她不但姿容艳丽,还弹得一手好琵琶,抚得一手好筝,琴艺之好,无人堪与匹敌。” 郝总管纵声大笑:“不错,你挺有见识。” 盲眼老妇现出一脸兴奋:“青儿,这太好了,你去白马庄,正好早晚向崔凤老前辈请益。将来,不但歌艺精进,亦可学得琴艺,对你,岂不是太好了?” 今夜,白马庄的欢乐厅丝竹齐鸣,崔凤手下的乐伎们盘膝席地而坐。或吹笙吹萧,或抚弹古筝,或拨弄三弦,或演奏四弦琵琶,或击馨敲鼓…… 角灯分置各个角落,虽不是灯火通明,却明暗适度,这明暗适度的光晕,照出乐伎满头珠翠,一身亮丽,倒也映得一屋的锦绣灿烂来。 白马庄庄主白世杰斜依卧榻,眼睛斜乜瞟着眼前的乐伎们,一忽儿看看她们拨弄乐器的纤手,一忽儿睨睨她们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娇脸,精神正恍惚游离着,乐声戛然而止。 白世杰拈须微笑,侍儿斟满葡萄美酒,递将过来,白世杰一饮而尽,再抬头,微微吃了一惊,只见一妙龄女子款步而来,女子着薄绸青衫,裙裾随着她走动而翩翩飘荡;她头上乌丝直披下来,像匹黑缎般黑亮泛光;一无笑容的脸蛋,显出端庄清丽,看来自有一份灵性。 白世杰呆住了,一双眼怔怔目视她,她却是眼观鼻,鼻观心,正眼也不瞧白世杰一下。 她在白世杰跟前站起,乐声悠悠扬起,她轻启朱唇,唱道: 多情却是总无情,唯觉尊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歌声婉转轻柔,唱到幽怨处,娇俏模样越发惹人怜爱。 歌词是李商隐的诗句,短短四句,唱罢颇有绕梁余韵,她悄然而退,眼看要隐去,白世杰急急道:“等等!等等!” 她住脚,冷然看他。 “叫什么名字?” “青儿。”声音是冷的,神态也是冷的,白世杰几曾遭人冷眼相待?她越是冷,他越是兴味大增。 岂料她说完“青儿”二字,竟匆匆而去,白世杰目瞪口呆。 “青儿!”郝总管大声呵斥:“你懂不懂礼数?懂不懂规矩?” 见青儿没搭理,他恼极,大声喝:“来人!给我拿下。” 青儿略一停足,几名护院奔向前,白世杰道:“慢点!”作个制止手势,说:“任她自去吧!” 又吩咐那班乐伎和侍儿都退下,郝总管满脸通红,忿忿道:“都怪那死丫头不识抬举,扫了您的兴。” 白世杰微微一笑,不愠不恼道:“不妨事。” “庄主……” “你不觉得她很像一个人?” 郝总管一惊:“谁?” “当年的崔凤。” 郝总管怵然而惊:“崔凤?” 白世杰微微一笑:“崔凤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人,这丫头好看得就像当年的崔凤一样。” “庄主是说……” “自古以来,美人就像出自同一胚子,杏眼桃腮,尤其那对眼眼,太俊了。”转脸盯住郝总管:“这个叫青儿的,谁弄进来的?” “是我。” “太好了,知道底细吗?” “知道,她与她的瞎眼老娘在茶楼酒肆卖唱,我看她人长得俊,嗓子又好,特意找她来,给您消遣消遣……” 白世杰哈哈大笑,叠声道:“太好了!太好了!” “就怕这丫头性子太拗,您多担待,赶明儿我好好说说她。” “不妨事,越是长得俊的,越是这性儿,横竖已来了白马庄,也也飞不出去!” 白世杰满意地看着郝总管:“没事去歇着吧。” “是!” “等等!” 郝总管转脸注视。 “彩虹神剑,你好生看着。” 郝总管讶异睁大眼,盯住他。 “我有一个奇怪的预感,担心近日有人来夺彩虹神剑。” 白世杰说:“昨天纪良在东厢房,突然心血来潮,练他的轻功,一跃就跃上梁上,发现那把彩虹神剑拿来问我,白马庄怎会有这等宝物?让我狠狠斥责一顿……这事,你知道吧?” 郝总管点点头。 “彩虹神剑藏在那般隐秘地方,都会被发现,我担心,有些事将来瞒不住……” “庄主,您当初就不该留下崔凤,俗话说:无毒不丈夫,您……” 白世杰忽然叹一口气:“老郝,你不会了解我……当年和崔凤……算了,不说也罢,你去歇着吧,留意那把彩虹神剑。” 夜静时分,一蒙面人翻墙越瓦潜入东厢房。 这东厢房乃是白世杰的书房。 蒙面人进得东厢房后,藉着纸窗透入的微弱月光游目四顾,倏然一人执灯笼闪入。 “好大的胆子,竟敢夜闯庄主书房,你是什么人?到这里做什么?” “别管我是什么人,快告诉我,彩虹神剑在哪里?” “乖乖,好大的口气,想知道彩虹神剑在哪里?简直作梦!” 那执灯笼的嘴边冷笑尚未消失,忽听咻的一声,那人猛一回头,一柄森冷的飞刀正插一他颈后的左墙上,那人倒抽一口气,立刻又听得一声咻,另一柄飞刀插在他颈后的右墙上,那人魂飞魄散,蒙面人拿起第三把飞刀把玩,那人不敢言语,只拿眼光往梁上一溜,蒙面人一矮身,接着纵身一跃,人便站在梁上。 忽然,蒙面人眼前一亮,见黑里一圈白光,蒙面人怀中掏出火折,划亮了一照,赫然是一把长剑,蒙面人俯身拿起,手竟抖了起来,倏地梁上一震,蒙面人差点站立不稳,抬眼一看,间隔约莫二尺处,立着一人,黑里辨出是白马庄的郝总管,蒙面人往下一跃,郝总管跟着下窜,蒙面人忙又跳回梁上,郝总管紧紧跟上,嘴里说:“好身手,可惜沦为小贼,可惜!可惜!” 蒙面人怒道:“谁是小贼?这把剑难道是你们白马庄的吗?” “剑在我白马庄,当然是白马庄的。” “哦?如果我没猜错,这剑必然是彩虹神剑。” “不错,是彩虹神剑,快快放下剑来,这剑若没有相当功夫还吃它不住,尤其像你这偷鸡摸狗的小贼……” “住口,你这无耻盗匪,敢一口一声骂人小贼,你自己呢?” “我……” “别人也许不清楚,可我太明白了,这彩虹神剑原是彩虹大侠冯子和的宝物。当年你们为了夺剑,杀了冯家五十余口人,像你这种丧尽天良的盗匪,有什么资格得到彩虹神剑,又有什么资格骂人小贼……” 郝总管惊呆了,他怔住,半晌才喝道:“好家伙,你是什么人?” “管我什么人?彩虹神剑既不属于白马庄,我就有权夺走它!” “好!看你夺不夺得走?” “好!看我夺不夺得走!” 蒙面人并不下跃,却看准了一扇大纸窗,“卟”的一声窜出去,郝总管大惊,喝道:“拦住他,人剑都不许走出白马庄!” 锣声哐当作响,白马庄立刻陷入一团剑拔驽张中。护院家丁纷纷携刀带棍地赶出来,霎时之间,处处火把,照得白马庄亮如白昼。 蒙面人逃到一处墙角,忽然有人挡住去路,蒙面人吃了一惊,看眼前那人头戴大笠,虽不见脸面,但浑身上下有一股肃杀之气,蒙面人本能地倒退一步,对方说话了:“你在做什么?”是低沉略带沙哑的女声。 蒙面人这才舒了一口气。 “我已夺回彩虹神剑。”语音急促道:“看!就是这!” “你……我是怎么交代你的?知不知道?白马庄这时候是一座铜墙铁壁,你想飞都飞不出去,更甭说要携带彩虹神剑了。” “师父,我……” “这个时候,彩虹神剑对你是如此重要吗?” “师父,它是我们冯家的宝物,我们冯家……” “都别说什么,跟我走!”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向前奔窜,到得一高墙前,戴大笠贴近墙边倾听,半晌说:“是这里了。” 蒙面人疑惑看对方一眼,扶墙细听,隐约中有轻细的筝声。 戴笠人倏然纵身一跃,窜入墙内,蒙面人见状忙跟进。这里是一座小院落,花木扶疏,月亮斜照下来,映出一院的阴影。 戴笠人领先窜上屋脊,两人在上面摸索了一会儿,听得筝声飘荡,虽然若有若无,细若游丝,却比刚才伏墙而听来得清晰。 那筝声,弹得极轻极细,不是很正式的弹,而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拨弄,纵然如此,那细细潺潺的流水声依旧像一阵清泉,清洌得令人身心俱爽。 戴笠人说:“这里没错,下去!” 蒙面人讶然看对方半晌,便也默默跃下。 流水声仿佛更清晰些,稍顷流水声断了,远处锣声隐隐。隔窗内望,一女子背窗而坐,前面有筝,筝旁一灯荧然。 戴笠人举手叩窗,女子似已觉察外面有人,并不惊讶,低声问:“谁?” “妹妹可还记得飞刀娘子?” 门迅速开了,戴笠人取下大笠,蒙面人揭开面罩。 这蒙面人竟是青儿,而戴笠人却是白马楼那位盲眼老妇,只是此时此刻,她非盲眼,她双目灼灼,面对眼前的女子,刹那间泪珠盈眶,她悲喜交集喊道:“崔凤妹妹!” 青儿听到“崔凤”二字,震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转脸看盲眼老妇:“师父,您说她……她是崔凤?” “是。”盲眼老妇回她。 崔凤惊疑瞅住青儿:“飞刀姊姊,她是……” “是青青,十五年前那个小青青。” 崔凤早忍不住酸楚,抖着声音说:“你是说,她是小青青?我的女儿小青青?” 青儿倏地变了脸色:“谁是小青青,谁是你女儿小青青?” 崔凤嘴唇哆嗦一下:“小……小青青。” “你不是我母亲!你不配!我不是小青青,那个小青青在那次劫难中死了。” “可是……” “你不配叫我,你也不配做冯家的人,冯家遭到这样大的劫难,你竟然还腆颜事仇,你这个女人,太不知羞耻了!” 崔凤脸上一阵惨白,嘴唇蠕蠕欲动,却是半晌也没发出声音来,盲眼老妇忙喝道:“青儿,不许无礼!” 忽听前面拍门声,砰砰砰地来势汹汹,三人皆惊,崔凤心知不妙,忙问:“你们——为何连夜到此?” “只怪青儿太莽撞,刚来就去拿彩虹神剑,给发现了,所以……” 崔凤低叫“糟糕”,急忙忙说:“此时此刻,白马庄内外早被围得密不通风,不要说人,恐怕连一只鸟雀也飞不出去,更何况还夺了彩虹神剑!” 青儿沉下脸,赌气道:“彩虹神剑原是我冯家所有,说什么夺?我不怕他们的,大不了冲出去,把他们一个个杀了。”说罢,唰的一声拔剑出鞘,霎时万道虹光照得几乎睁不开眼,青儿呆了,握着剑柄只管发楞。 盲眼老妇抓过剑来,唰的一声送剑入鞘,嘴里埋怨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说孩子话,我问你,你来白马庄干什么的?” “我要带回白世杰的头颅和那郝老贼的脑袋,祭我们冯家五十余口的冤魂。” “此时此刻吗?” 青儿愣住了。 “就此时此刻吗?”盲眼老妇虽然声音低沉,但语气凌厉道:“青儿,你未免太冲动了,那白世杰是什么人?郝总管是什么人?白家庄又是什么地方?此时此刻,容许你乱闯吗?” 一番话说得青儿默默无语。 拍门声更急,盲眼老妇说:“留不得了,咱们走!” “你们走哪去?”崔凤急道:“我太清楚白马庄了,无事则罢,有事是不易走脱的。” “难不成在这连累你?崔凤妹妹,天底下的人都可以误解你,但是我了解你必有苦衷,怎忍心连累你?”崔凤泪光闪烁,伸手紧握盲眼老妇。 青儿忿忿道:“她会有什么苦衷?”转脸看崔凤:“当年我父亲对你情深义重,为什么你还留在白马庄丢人现眼?” “不可无礼。”盲眼老妇低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咱们走。”看一眼青儿手里的彩虹神剑道:“交给我!” “师父……” “此时此刻,它不是宝物,是累赘。让我来处置!” 两人从侧门奔出,瞬间不见人影。整幢院落很快被团团围住,突然一阵骚乱,崔凤怵然而惊。 隐约中听到有人应声而倒,有人高叫:“飞刀娘子!”不旋踵,人群又呼又叫散去。 崔凤长长吁了一口气,除了青儿,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飞刀娘子正是她的好姊妹。二十年前,飞刀娘子病倒客栈,崔凤替她延医诊治,直到康复,以后两人成了莫逆,并以姊妹相称。冯家大劫后,足足十年来,她没有出现江湖过。 郝总管去见白世杰,第一句话说:“是飞刀娘子干的好事。”双手奉上失而复得的彩虹神剑。 白世杰吃了一惊:“什么时候她重现江湖?” “不知道,她自己明白,带剑闯不出白马庄,便弃剑而逃。” “逃走了?天罗地网一个白马庄,让人走了?” “她的飞刀又快又狠,看闯不出去,来个临去秋波,伤了好几个人。” 白世杰喟然而叹。 “庄主,我只是奇怪,剑在那般隐秘处,何以让她发现,莫非白马庄有内线?” “你是说……” “我们是在崔凤那个院落附近发现她的。” “哦——” “依我看,莫非崔凤……” “你怀疑崔凤?” “庄主,她曾经是冯子和的妻子,她跟彩虹神剑的关连太大了。” 白世杰沉下脸。 “庄主……” “你忘了,她也是我白世杰的人,她替我白家庄生了儿子。” “庄子,那少庄主……” “你敢说纪良不是我儿子吗?” “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奇怪……” “奇怪什么?” “那崔凤既是您的夫人,为何不跟您一块儿……” “她喜欢清静,我不难为她。” “可是庄主……” “也不能全怪她,怪我姬妾众多冷落了她。” “可是庄主,我得再提醒您,她曾经是冯子和的妻子。” 白世杰勃然大怒:“别跟我再提冯子和!” “庄主……” “你听着!那个叫青儿的姑娘,明晚找来陪我。” 一刻也没耽搁,郝总管匆匆赶到青儿住处。 这是一幢雅净的小屋,屋里总计住了九名乐伎,原本两人一间房,青儿落了单,独个儿住最里头的一间。 叫开门后,带着浓浓睡意的青儿出现眼前,她发辫稍嫌凌乱,一张素脸有一种娇慵,灯下看美人,郝总管不禁目瞪口呆,尤其她那双眼睛,正晶晶亮亮闪着,亮丽得令人无法自持,郝总管心神一阵恍惚。 忽听青儿说:“这么晚了来扰人清梦,有事吗?” 声音冷得像冰,白马庄哪个乐伎敢这样跟他说话?要有,他不恼怒才怪,但现在,他不恼也不怒,反而微微一笑,轻佻道:“青儿,你刚来就大喜罗!庄主瞧着你中意,召你明晚陪伴他。” 青儿愕然抬起头。 “我们庄主最是怜香惜玉,你的运气太好了,以后的好日子享用不尽。” 一双眼睛肆无忌惮盯住她。她的脸,俊得叫人又爱又恨。爱的是,那俊俏,忍不住想去掬捧,恨的是,自己又无胆去掬捧。他后悔不迭,当初就不该引她进白马庄,他大可私自藏她,为她购屋买婢,闲时去找她逗逗乐子,如此,可不也是艳事一椿? “三更半夜,你就为这事?” “这不是小事。” “你们白马庄太奇怪了,三更半夜锣声喧天把人吵醒,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有来扰人清梦的。” 他本就另有目的,听她一说,他立刻单刀直入:“锣声喧天的时候,你在哪里?” 她一怔,说:“在屋里。” “做什么?” 她没好气:“三更半夜,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 他微微一笑:“你知道为什么锣声喧天?” 她摇摇头。 “有人来夺白马庄的宝物。” “哦?”本懒得追问,看他一脸狡诈,她起了警惕之心,追问:“什么宝物?” “彩虹神剑,听说过吧?” 她摇头,继续问:“夺走了没有?” “夺是夺走了。”他瞅紧她,嘴边一环嘲笑,说:“却又教我们逮到了,人剑俱获。” 青儿几乎失声惊呼。刚才在屋顶,师父让她趴伏在屋脊上。她只听得一阵混乱,想来师父必能顺利走脱,岂料……她咬紧牙关,眼前一黑,浑身软乏无力。 郝总管见她神色不对,微微一笑,道:“怎么回事?青儿。” 她深吸一口气,冷然道:“我困得很,你们要没事,别待这儿。”再不搭理他。 郝总管朝护院使使眼色,说:“好吧,不扰你,明晚把自己打扮整齐了,我着人来接。” 走到门口,故意说:“那夺剑的飞刀娘子,现在何处?” 旁边一人道:“在地窖。” “好生看着,别让她走脱了。”说罢扬长而去。 青儿这端哪里还待得住?绕室彷徨,心烦气躁,很想到隔房打听一下,地窖在哪里?却又不敢,忽然脑中一动,决定到崔凤那里走上一遭。 主意既定,刚要开门出去,却在院子里发现一条黑影。 她蓦地缩回脚,悄悄奔回去,到了房门口,耳畔忽听得问:“哪里去?” 她吃了一惊,听着声音耳熟,正纳闷,对方说:“进你屋里。”声音极端的柔,她愣住,崔凤吗? “进你屋里去,外边有人盯着。” 不错,她辨出是崔凤了,不由随她往房里走。刚轻轻关起房门,听得崔凤说:“你师父很好,已经离开白马庄。” “可是那郝总管……” “就料到他会来这一招。小青青,你太小,全不知人心险恶……” 青儿赌气道:“好了,现在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我知道你嫌弃我,可是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她冷然道:“好,你说……” “听说白世杰唤你去?” 她一愣,随即说:“怎么样?不成吗?” 崔凤喟叹一声:“如果你爱惜自己,不应该去的。” “不应该?为什么不应该?” “你年轻幼嫩,白世杰是阴险狡诈之辈,你去了,他岂肯饶你?” “哦?”青儿冷冷一笑:“你说错了,只怕不饶人的,是我不是他。” 崔凤怵然而惊:“小青青,你……” “我不是你什么人,不要拦我,也不要坏我大事。” “小青青。” “我跟我师父、师叔练功十余年,为的就是这一刻,不像你,十几年来,你全忘了冯家的血海深仇,你在白马庄出卖琴艺,出卖色相,你……” 崔凤先是惶恐惊愕,随即黯然神伤,她默然半晌,说:“你现在骂我、恨我,我没话说,可是那白世杰,你不是他的对手。” “不是对手也要跟他拚!” “我是替你担心。” “哼!十几年来你没有担心过我们,此时此刻,你替我担心?” “小青青,没有一个做母亲的不爱她的子女,十几年前,冯家那一场劫难谁都想像不到。你父亲因为拥有彩虹神剑,人人都称他彩虹大侠。他的剑法跟他的剑一样,高深莫测,无人能挡。他不轻易拔剑,可是只要他的剑出鞘,没有人能逃过。我嫁给他后,他厌倦江湖无休无止的恩怨,决定退隐,原以为可以过半辈子安逸日子,不料那把彩虹神剑却引来一场大祸,他们趁你父亲不在来夺剑,结果造成满门血腥,夺走冯家五十余口人命,身为冯家人,情何以堪?往事历历在目,身为冯家人,不能报血海深仇,那种日子……” 她不胜唏嘘,珠泪早已夺眶,泪眼看青儿,心思激荡,哽咽着,语无伦次说:“如果早知道你还活着,说什么也要去寻你!” “你的意思,最好我死在那一场浩劫中,你就无牵无挂?” 一句话顶得崔凤欲辩不能,欲语还休,她静静注视青儿半晌,突然叹了一口气:“你非要在这时候去拚命吗?白世杰不是等闲之辈。” “你的意思,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像你这把年纪吗?你已经不是冯家人了,冯家只剩我一个人!” “不!冯家……”崔凤突然地噤住口,以青儿的年轻气盛,此时此刻,若把冯家另一秘密揭穿,怕要引来一场大祸,她长叹一口气说:“冯家就只剩你这个女儿,你若真要去,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青儿蓦然抬起头,狠狠盯过去:“你有兴趣说,我未必有兴趣听!” 崔凤愣了一愣,脸上闪过一丝苦笑:“不管你有没有兴趣听,我还是要告诉你,以你的功夫,未必能胜白世杰。” 青儿傲然道:“能不能,跟你什么相干?” 崔凤叹了一口气:“小青青,你要知道,跟你有大相干的。白世杰这人能在江湖上纵横三十几年,不是没缘故的,当初除了你父亲,谁也没在他眼里。像这样一个人,绝对是个最可怕的对手,还好他也有软弱的缺点,这缺点,除了我,没有任何人清楚!” 青儿的眼睛在黑暗里灼灼发亮。 “你有没有注意到,偌大一个白马庄,百花皆有,唯独没有桂花?” 知道青儿正凝神细听,她把声音压到最轻声:“他怕桂花,当他看到桂花,闻到桂花香味,他整个人变得非常软弱,他晕眩、四肢乏力、功力渐失……” 青儿讶异:“为什么?” “他小时候,最疼他的母亲吊死桂花树下,他受不了这个刺激,从此痛恨桂花,桂花成了他最大的弱点。” 黑里,青儿双眼更晶亮,但随即黯了下来:“这么说,你有的是报仇的机会,可是你……” 她咬牙切齿说:“你这没心没肺的女人!” 崔凤声音异常平静:“冯家的仇家,除了白世杰,还有郝总管,白世杰怕桂花,郝总管却是什么也不怕的!” 说完,飘然而出,青儿情不自禁跟前一步,崔凤突然住了脚:“留神你自己,郝总管从开始就派人盯牢你……” “他……” “他让你同一屋住的姑娘看紧你,只不过,他算计错了!”崔凤说:“有什么事,不必直接来找我,这屋里每个姑娘都可以替你传口讯。” 青儿愕然而立,呐呐说不出话来,崔凤在黑里消失了。 掌灯时分,欢乐厅摆上一桌酒宴,青儿到时,已有乐伎伫立一旁。 白世杰微笑凝视她,忽然一仆妇上来,低声道:“姑娘请随我来。” 青儿不知她要做些么,随她进入一间内室,那仆妇取来一件粉红纱衣与她,说:“姑娘请更衣。” “这是……” “老规矩,姑娘今天大喜,衣裳是庄主赏的。” 便上来要帮她宽去衣裳,青儿霎时明白,与其说是帮她宽衣,毋宁说是搜身来得好些,想来这白世杰是疑她,怕她藏了刀刃。 青儿心里有几分得意,不觉微微一笑。 仆妇帮她换好衣裳,青儿随手扎上腰带,仆妇盯腰带一眼,青儿道:“这腰带原是扎惯了,不许扎么?” 仆妇道:“一条腰带,你爱扎就扎,不妨事。” 乐伎弹奏起来,白世杰唤她一旁坐下,问她:“你唤青儿,姓什么?” “姓柳。” 又问她哪里人氏?父亲可健在? 青儿想了想,说:“我三岁的时候,父亲离了家,一去不返。” “哦?”白世杰问:“怎么说?” “父亲到外地做生意,听说遇见狼群,让狼吞噬了。” 白世杰怜爱看她:“倒是天可怜见,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母亲一人。” 见她眉头深锁,白世杰起了怜惜之心,说:“也别难过了,过两天我吩咐郝总管替你母亲卖两个丫头,再看看有些什么需要,总之好生安置她,让你也心安些。” “谢谢庄主。” “别谢我!”伸手就来搀她,手中握着纤纤的手,一阵心猿意马,挥手驱走乐伎,等屋里整个静下来,他举盅向她:“喝了这盅酒。” 他原已喝了好些酒,有几分醺然,并未醉,伸手想解她腰带,青儿霍地站起,低喝:“别碰我!” “你……”看她冷凝的脸,他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害羞了!”说罢,便朝她扑过来。 青儿俐落一闪身,他扑空,再扑,又被闪过,他更恼:“一个小小丫头,如此大胆,看我敢不敢宰了你!” “你当然敢!”青儿冷冷道:“谁不知道,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你……”他讶然:“你这么大胆?你是谁?” “我不姓柳,我姓冯。” “冯?” “我是冯子和的女儿,彩虹大侠冯子和的女儿。” 他愣了几秒钟,呐呐道:“冯子和的女儿,这怎么回事?” “很简单,十几年前,你们杀人盗剑的时候,飞刀娘子救走我。” 他愣住,半晌睨着眼看她:“这么说——你,来报仇的?” “自然。” “想必你也学得一手飞刀本领?” “那是自然。” 他立刻哈哈大笑,越笑声音越大,几乎要震碎屋瓦,她生了气,狠狠盯他,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空有飞刀绝技,可惜手上一把飞刀也没有,哈哈哈!哈哈哈!丫头,你今天仇也别报了,索性改姓白,做我白某人的娘子吧,哈哈哈!哈哈哈!” 青儿怒不可遏,骂:“你做梦!” “看我是不是做梦?”他笑得更嚣张:“冯子和的女儿,马上是我白世杰的人了!” 一个窜步跃向青儿,手还没触及她,腰带断了,他哈哈笑得更厉害,蓦地,腰带突然向他飞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他闻到一股桂花香气,他一惊,突然一朵朵桂花从腰带撒向他,白白的、小的花瓣就在空中飘荡起来…… 而对飞舞的桂花,白世杰先是错愕,继而愤怒。他看得清楚,桂花就从腰带里撒出来,越撒越急,越撒越多。他不能忍受飞舞的桂花,不能忍受桂花浓郁的香味。 青儿手中的腰带犹如彩带,青儿就像拿着彩带的仙女一般,边舞边散花。 白世杰不能忍受这个,他大叫:“来人啊!来人啊!” 两个侍儿进来,白世杰手脚瘫软,喝令道:“把这些花弄走,统统弄走!弄走!” “别听他的!”青儿叫道:“出去,马上走!” 侍儿惶然无措,白世杰叠声叫道:“弄走,这些花统统弄走!” 两个侍儿蹲下去抓桂花,把桂花捧在手里,忽然背部一阵痛彻肺腑,两人啊的一声惨叫,抬头一看,见青儿挥舞手中腰带,喝道:“滚出去!不然一鞭缠死你们!” 说时迟,那时快,又朝其中一名侍儿打上一记,这一记从她脖子上绕了一圈,缠得那侍儿咳嗽不止,青儿点到为止,抽回。 侍儿一个踉跄,整个人仆倒地上,两侍儿再也顾不得拾花,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奔出去…… 白世杰又怒又急,返身取得一剑,正是昨夜失而复得的彩虹神剑。他唰的一声拔剑出鞘,嘴里说:“臭丫头!看我收拾你!” 蓦然百千道光芒进射而出,急取青儿。 青儿揉揉眼睛,旋即镇定下来,急忙忙再挥手中腰带。 白世杰早被桂花的香气薰得一阵恶心,渐渐又觉四肢发软,眼前只觉彩带飞舞,他暗自纳闷,看彩带飞舞的姿态,分明是一种鞭法,见她手法娴熟,不禁暗暗吃惊,喝道:“你这是哪里学来的妖术?” “什么叫妖术?让你见识见识,这叫无敌飞鞭!” “莫非是无敌飞鞭莫何传授给你?” “正是我师叔。”她微微一笑:“这套鞭法,专门学来对付你!” “对付我?” 当初她随飞刀娘子学飞刀,飞刀娘子颇有见地,怕携飞刀易遭人识破,便请她师弟无敌飞鞭教她鞭法。鞭的好处是携带方便;鞭的特点是以柔克刚,尤其在无鞭的情况下,一条腰带亦可当鞭使用。她习鞭十年,为的就是等这一刻。腰带在她手中已到了收放自如,出神入化的地步。 白世杰握住彩虹神剑,酒意加恶心,再加四肢瘫软,他一阵胡乱挥砍,忽然手一痛一麻,那彩虹神剑的剑柄倏地被腰带卷住,眼看就要掉落地面,青儿一扯腰带,彩虹神剑跟着飞到半空,在神剑凌空飞舞的一刹那,七彩虹光光射得她一阵晕眩,青儿往上一跃,一把抓住剑柄。 白世杰还没弄清楚怎么一回事,忽觉胸口一阵刺痛,他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感觉衣襟一片湿,耳畔听得青儿说:“死在彩虹神剑之下,你做鬼也值得了!” 外面人声纷沓,白世杰叫了声:“郝总管!”人便向前仆倒。 这一刻,郝总管领着护院冲进来,青儿立刻被围在核心。她一手提剑,一手握腰带,郝总管喝一声:“上!” 刀光剑影齐扑向青儿,青儿举剑或格、或戳、或劈、或刺、或击、或点、或抽、或提、或沉、或绕、或揉、或带……一双眼睛观四面,两只耳朵听八方。 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除掉郝总管! 但郝总管岂是等闲?她几次举剑向他,立刻被众护院挡开,她要杀郝总管不但困难重重,甚至,连性命都要不保。 众兵刃向着她,彩虹神剑原本锋利无比,此时此刻在一把把冰冷又急骤来去的刀刃攻击下,以她的功力,实难奏功,原因无他,彩虹神剑的霞光,闪得她自己目眩神乱。 她记得当初夺剑,郝总管曾叫她放下剑来,并且说:“这剑若没有相当功夫还吃它不住……” 她突然想,以刚克刚本就不易,更何况自己没足够功力使用彩虹神剑?既然不能以刚克刚,何不以柔克刚。 她索性使起手中的腰带,那护院们不防,一把把刀刃纷纷被卷掉地上,她趁着他们来不及拾刀刃,喝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不是冲你们来的,全闪开去,我跟姓郝的单打独斗!” 郝总管一阵大笑,说:“好厉害的丫头片子,你们全闪开,让我来!” 郝总管使的是一把带穗的剑,他举剑击向青儿,青儿不慌不忙挥出腰带,眼看剑刃快给卷上了,郝总管顺势一带,剑穗竟与腰带缠在一块,郝总管微微一笑,他的剑穗用的是极韧的捆绳,他一使腕力,嘣的一声,青儿的腰带成了两截,青儿一惊,郝总管微微一笑,欺身来擒青儿,霎时青儿被制。 突然间跃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一把想抢彩虹神剑,青儿握紧了,那少年见抢不走,悲恨交集,流泪道:“你杀了我爹,还夺我们的剑,还我剑来!” 青儿愣了一愣,听他说:“我爹”,会意过来,怒目瞪他,郝总管一旁见了,喝道:“纪良!不许碰这剑!” “剑是我们白马庄的,我是白马庄的小主人,为什么不许我碰?” “我告诉你!纪良,现在白马庄是我一个人的,你是白马庄的小主人吗?你做梦!”郝总管大笑。 纪良气得目瞪口呆,正要冲向郝总管——突然一声大喝:“姓郝的,你才做梦,明年今日是你的忌日,白马庄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只是白马庄的一个鬼!” 与这同时,一声“咻”,郝总管右手臂一阵刺痛,一个松手,青儿从他身旁窜开,郝总管一抬头,就看见盲眼老妇站在眼前。 别来无恙,盲眼老妇还是当初在白马楼的扮相,所不同的是,她不是瞽目,她眼睛炯亮有神,再细看,她至少比在白马楼年轻二十岁。 有人低呼:“是飞刀娘子!” 两护院俯身拾刀刃,盲眼老妇(不,她是飞刀娘子)眼尖,连咻两声,两把飞刀飞出,痛得两护院惨叫不迭。 青儿趁势捉住那叫纪良的少年,嘴里喝道:“你是白世杰的儿子?告诉你,我不饶你!” 举起彩虹神剑便要杀他。 突听得一声哀嚎,青儿一惊,抬头一看,崔凤满脸泪痛奔进来,一个站脚不稳,人便踉跄跪倒,她大叫:“不要!不要杀他!” 青儿一愣,郝总管左手持剑,趁机逼向青儿,飞刀娘子又是一把飞刀,郝总管一个急转身,躲过,但随即再窜向青儿,眼看就要危及青儿,青儿突然一矮身子,放下纪良再窜步向前,郝总管跟上,青儿一个急旋转,举剑一带,这是她学到的少数剑法之一,青锋剑里的“围绕中枢”,原用于突破众围,青儿这一招单对郝总管简直狠极,剑刃过处出现一条长长的血痕,伤处在郝总管的腹部和腰部,连肠带肚外加肾,全被伤及。 任他郝总管有多大能耐和功力,这一出奇不意的一招,成了追魂夺命的一记,郝总管惨叫一声,瞪大一双铜铃眼,缓缓倒下…… 崔凤还怕她杀纪良,抽抽噎噎拦她:“不要杀纪良!不要!” 她冷笑:“为什么?因为她是你出卖色相的累赘,是不是?” “不是!因为他是你亲弟弟,是冯子和的亲骨肉,是冯家的后代!”青儿整个呆住了。 “小青青,他是你父亲的遗腹子,冯家遭遇大劫,我本来也要随你父亲去的,但是我发觉有孕了,为了冯家一脉香火,为了冯家血海深仇,我忍辱活下来了。我活着只有两个目的,第一等纪良长大,接续冯家香火;第二,等纪良有足够力量报他冯氏满门血债,我等的只是这一天,没想到你还活着,我等待的这一天提前到了,小青青,我高兴,我安慰,十几年忍辱偷生的岁月,我的委曲没有白受……” 纪良也瞠目结舌。 “纪良,过来,听娘说,你不姓白,你姓冯,她是你亲姊姊,随着姊姊去认祖归宗吧!” 她转脸看青儿,眼里含泪带笑:“小青青,虽然你瞧不起我,但我毕竟是你的娘,你听到我的话吗?” 青儿木然点头,崔凤伸手取剑。 “这把彩虹神剑,是一名异人赠与你父亲的,剑是稀世珍宝,稀世珍宝谁都爱,其壁无罪,怀壁其罪,世间,有所得,必有所失,得到的多,失去的也多。带着它,是祸不是福。” 她转脸看飞刀娘子说:“姊姊,小青青是你从小带大,这一回,您得帮帮她,把这剑扔掉,不管是扔进大海,或埋进地底,都全凭您了……” 在她还辨不出真耶非耶的时候,突然彩虹神剑一闪,万道霞光中,她听到惊叫、惨嚎,然后看到一片殷红从崔凤的前襟逐渐扩大…… 崔凤只是抽搐一下,便阖眼含笑而去…… 弃剑 掌灯时分,金家客栈忽听得马蹄踢踏作响,店小二迎出去,一黑衫中年妇人,一青衣少女和一灰衣少年各坐一骑。 店小二开言道:“天色已晚,客倌想是来宿店?” 中年妇人应:“正是!”又道:“给两间上房,要三碗面、两盘卤味,劳驾送进房来。” 金家客栈外厅,灯已掌上,灯光下,二十来张方桌,坐了七分满。 三人甫入外厅,即引得人人瞩目。尤其那青衣少女,一绺压眉刘海,两条乌溜溜长辫,衬着一双水盈盈的黑眸,别有一种清丽。她脸上没有任何脂粉,但仿佛涂了脂粉般,不只肤色白里透红,且唇红齿白,除了容貌绝色,裹在青衣里的身躯亦匀称得引人侧目。每个人都屏住气,眼睛只管溜上溜下瞅紧她。 那青衣少女却只顾眼观鼻,鼻观心,紧紧跟在中年妇人背后。 一行人眼看要隐入内院,突听得有人叫:“等一等!” 一个身材魁梧,约莫三十来岁的汉子迎来,低声道:“这位前辈可是飞刀娘子常玉芬,常前辈?”瞅一眼青衣少女:“这位可是青儿姑娘?”再看灰衣少年:“这位,可是从前白马庄少庄主纪良小兄弟?” 三人愕然相对。 被唤作“飞刀娘子”的常玉芬盯住对方,问:“阁下是谁?” “我是流星快剑梅源,已经候驾多时了?” “侯驾多时?”常玉芬讶异道:“阁下……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想三位风尘仆仆,必然辛苦,故而订下一桌酒席,给三位洗尘。” “素昧平生,好意心领了。” “师父,”青儿甫人房内,便说:“咱们一路行来,隐姓埋名,那姓梅的竟然认出咱们来,只怕这一路不得安宁了。” “这是意料中的事。” 纪良一旁道:“我真不懂,好好一把彩虹神剑,却要将它扔掉未免可惜。” “纪良,这是娘的临终遗言,非扔不可的。” “为什么不把它送给善于用剑之人?” “你爹不是普天下最善用剑之人么?结果如何?”常玉芬婉转道:“听我说,纪良,你娘临终嘱咐将神剑扔弃,这是她深谋远虑之处。想这彩虹神剑是稀世珍宝,正因为是稀世珍宝,人人都想据为己有,最后往往是一场大祸。你们冯家要不是这彩虹神剑,何至于今天只剩你们姊弟俩?” 一席话,说得青儿和纪良黯然相对。 “我也仔细想过,有这彩虹神剑,江湖必然纷争不已,为今之计,只有遵照你娘遗言,将它埋入地底,或扔进水中。” “其实,何不就地掩埋?咱们冯家庄地方广阔,找个隐密地方埋剑也就罢了,大可不必千里迢迢去扔一把剑。” “纪良,你年纪太轻,不知道这把彩虹神剑的诱惑,这个时候,冯家庄的土地恐怕早就给掘得无一寸完整,你可曾想过?” 纪良一呆:“为什么?” “当然是为彩虹神剑。当年白世杰为了夺剑,不惜大开杀戒,屠杀了冯家五十余口,并且毒害了你爹冯子和,夺了你娘崔凤,所以说,这彩虹神剑是个烫手山芋,不及早处理的话,恐怕不是你我三人可以承受得住的。” “师父,”青儿问:“不知道这剑,怎么个处置法?” “我盘算过了,此去洞庭湖不远,咱们雇一小舟,寻那水深处,神不知鬼不鬼扔将下去。” 正说着话,有人叩门,青儿去开,外面站了三名店小二:一名提酒壶拿酒盅,一名捧卤味拼盘,另一名端香喷喷的葱爆牛肉。 三人进门就将酒菜置于桌上说:“酒菜来了,请先用,后头还有好菜,立刻送来。” 说着就要出去,常玉芬道:“等一等,送错了,将这酒菜都撤走!” 店小二说:“没错,是梅大爷叫送来的,指名给三位洗尘!” “替我谢了,说是我们心领了。快快将我们要的三碗面,两盘卤味送来。” 店小二进退两难,突然人影一闪,进来三人,其中两个护院装扮,为首的正是自称“流星快剑”的梅源。 梅源吩咐店小二:“不妨事,继续上菜吧!” 转脸看常玉芬:“梅某来陪前辈喝两盅,不知前辈赏不赏脸?” “不是赏不赏脸。”常玉芬冷然道:“无功不受禄,梅大侠的酒席,我常玉芬心领了。” “不必客气。”梅源说:“梅某没别的用意。当年冯家大劫,前辈不惜冒险救出青儿姑娘,并且将之抚育成人,这种仁风义举,人人称道。我梅某对前辈由衷景仰和钦佩,知道您打敝庄路过,特来为前辈洗尘。” “我与梅大侠素昧平生,不敢当。” “前辈说哪里话,前辈虽与我素昧平生,我对前辈却是仰慕已久,这酒席只是聊表寸心,前辈请别嫌弃。” 常玉芬略一沉吟,道:“既是如此,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明日再回请梅大爷。” “前辈不愧女中豪杰,真是痛快!痛快!梅木,快斟酒!”自顾自高举酒盅,道:“多谢赏脸,我梅源先干为敬。” 一席酒宴,梅源频频举盅劝饮,酒过数巡,梅源一拍掌,四名家丁抬来一口箱子,梅源道:“打开来,请前辈过目。” 揭开箱盖,里面是一锭锭金光闪闪的元宝,常玉芬惊讶道:“怎么回事?” “前辈,梅源心直口快,这些金元宝足足三千两,前辈若携带不便,换成银票也成。” “我不明白,怎么回事?” “前辈是聪明人,一点就通,这三千两黄金,三位置奴买婢,一生一世也享用不尽,前辈犯不着千里迢迢去扔彩虹神剑。” 常玉芬霍然变了脸色,不乐道:“梅大侠的意思,是拿这三千两黄金换了彩虹神剑?” “不错,梅某正是这个意思。” “彩虹神剑本是无价,别说三千两黄金,就是三万两,也是不换。” “前辈……” “我们一路劳顿,梅大侠请!” 梅源堆下笑脸:“前辈,何必死心眼,那彩虹神剑扔了也是扔了,何不换了黄金?” “我常玉芬只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黄金在我犹如粪土。青儿,纪良,送客!” 梅源垮着脸走出去,到门口,忽听得常玉芬道:“小二,去告诉你们掌柜的,明天中午,办同样一桌酒席,送到梅大侠府上!” 当夜,常玉芬和青儿一房睡,纪良则宿隔壁房。 奔波一天,青儿倦极,正要恍惚人梦,忽听得外面一串洞箫声。 青儿本就通晓音律,不觉凝神细听。 箫声悠悠荡荡,飘飘渺渺,吹的是晋朝桓伊所作的笛曲“梅花三弄”。 夜深人静,箫声悠然回荡,青儿披衣而起,想循箫声寻去。正要开门,忽听得隐隐脚步声,“梅花三弄”仍袅绕不去。 青儿正惊疑,箫声忽然止住,有人沉声喝道:“哪里去?” 青儿拔开门闩窜出去,院子里两条人影僵持不下,一个似乎想遁去,另一个却拦他去路,那想遁去的说道:“此事与公子不相干,公子请勿插手。” 那公子冷哼一声:“既然让我碰上了,焉能眼睁睁看你掳人?将人放下!” “公子,再奉劝你一句,留着一张嘴,闲来好吹箫散心,否则,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青儿循声望去,没错,那家伙将人揽在腰间。 青儿忙窜步过去,说道:“什么人?胆敢这里掳人?” “好啊!又跑来一个多事丫头,闪开!否则休怪我……” 青儿藉着月光一看,那家伙手中揽的,看着眼熟,仔细一瞧,哎啊!不正是纪良么?青儿一惊非同小可,急急问道:“你掳我弟弟做甚么?” “哦!原来是青儿姑娘,回去告诉飞刀娘子,彩虹神剑无价,你弟弟亦无价,无价抵无价,不正是一件公平交易?” “你敢!”青儿取下腰带就要扔去,一旁的公子倏然一挪脚步,持箫接她一记,青儿怒道:“你闪开!” “姑娘,人现在是昏睡的,当心摔着他。” 青儿一愣,眼里顿时发出灼灼怒火:“你把我弟弟怎么了?” “你弟弟很好,只是中了迷药昏迷罢了。还给你也成,只是你没有解药,不如让我带走,明天中午,拿剑到落鹰坡,咱们以剑易人。” “你……” 青儿正要冲上前,忽听房里传来兵器碰击声,青儿稍一犹疑,那掳人的家伙迅速跃上墙去。 青儿还待追赶,房里的兵刃铿当响得越发嚣张,那公子提醒她:“快进去瞧瞧!” 房里,常玉芬持彩虹神剑力抗五人,神剑并未出鞘,常玉芬被缠恼了,便道:“我不是不能敌你们,只是不愿见到血腥,各位趁早走脱,我飞刀可是不长眼的。” 五人互相打眼色,其中为首道:“走!” 于是有的越窗而逃,也有的夺门而出。 常玉芬见青儿脸色不对,便问:“外面怎么回事?” “纪良给掳走了。” 常玉芬吃了一惊:“哪里来的?” “不知道,身手不错,纪良昏迷在他手里,我不敢轻举妄动。师父,这里怎么回事?” “刚才箫声响时,有人窥探,你出去后,他们跳窗而入,企图抢夺彩虹神剑。”常玉芬叹了一口气:“人心贪婪,可见一斑。” 看一眼那公子:“你是谁,刚才是你吹的箫?” “晚辈伍宗父,刚才箫声扰了前辈清梦,请别见怪。” “箫吹得太好了。银箫大侠伍玉郎认识么?那人亦吹得好箫。” “是家父。” “伍玉朗是令尊?” “正是。家父是彩虹大侠冯前辈知交好友,近日听说青儿已报血海仇,还听说前辈将扔弃彩虹神剑,家父担心横生枝节,特命晚辈前来效劳。” 常玉芬瞅紧他问:“你可是伍玉郎的大公子?” “正是。” “多大岁数?” “廿三。” “冯家大劫的时候,你几岁?” “家父告诉我,那年八岁。” “令尊还告诉你什么没有?” “家父说彩虹大侠冯前辈……”声音渐渐低下来:“曾将他女儿许配与我。” 青儿倏然热了脸,呐呐道:“你……真是伍家公子?” “是。”他说:“冯家大劫后,我们都以为青儿姑娘遇了害,未料今日得以相见,真乃不幸中的大幸。家父吩咐过,见面好好给前辈磕头,谢您大恩。” 说着,便要俯身下去,被常玉芬一把搀起:“说什么谢大恩!快告诉我,你又怎知我行踪的?” “我赶到冯家庄,听人说三位前日离开冯家庄,故而一路寻来。” “哦,冯家庄那边情形如何?” “有人在冯家庄四处挖掘,他们说神剑可能藏在冯家庄。” “果然被料中了。” 窗外人影一闪,青儿咬牙道:“好家伙,鬼鬼祟祟。” 人瞬即跟出,腰带扔将出去,倏即又抽了回来,只听一声惨叫,接着匡当脆响。 青儿喝道:“什么人?” 仔细看,原来是店小二。 青儿惊愕道:“三更半夜,你鬼鬼祟祟,做甚么?” “冤枉,冤枉。”店小二道:“深夜有人来宿店,吩咐小的送茶水,不料走到这儿,忽然手上一麻,也不知……” 看一眼青儿手上的腰带,不觉咋舌:“姑娘,你好厉害。” 青儿也不与他罗嗦,问道:“什么人来宿店。” “我也不知道,是个四十来岁的爷儿。” 突听得那端朗笑,声音十分熟悉,青儿一怔,喃喃道:“这声音好耳熟,莫非是师叔?” “哈哈哈!”人随声音踱过来:“青儿耳灵,正是师叔。” 来人中等身材,留一脸络腮胡子,黑里眼睛仍旧炯亮。 闻声而出的常玉芬喜道:“原来是莫何!” 莫何,常玉芬同门师弟,人称“无敌飞鞭”。当年青儿从常玉芬学得剑术和飞刀绝技,又从他处习得无敌鞭法。青儿之所以能报血海深仇,大半归功无敌鞭法。鞭,不是兵器之王,但它以柔克刚的特性,是其他兵器所不能及的。青儿的鞭法已臻上乘境界,手中无鞭时,便解下腰带当鞭使用,无往不利。 数月不见莫何,青儿大喜,道:“师叔,您老人家好吗?” “好!好!青儿,你真是要得,在白马庄不但杀了恶霸白世杰、郝总管,还取回彩虹神剑。你师叔莫何,一听到消息,乐得四处寻你们师徒。如今可好,叫我寻上了。” 莫何说着看伍宗父站一旁,讶道:“这位公子是?” 伍宗父忙道:“晚辈伍宗父。” “如此说来,莫非是青儿自小许婚那位?”莫何上上下下打量伍宗父:“伍公子一表人材,只不过,你真是伍宗父么?” 伍宗父正色道:“晚辈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自然是伍宗父。” “你是伍宗父,那就好。”莫何又转脸看常玉芬:“你们不在冯家过那自在生活,却要风尘仆仆出来奔波,这是为何?” “我是遵照崔风妹妹遗嘱,准备将彩虹神剑扔弃。” “师妹莫非疯了?彩虹神剑是稀世珍宝,怎可扔弃?” “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既如此,师妹不妨将剑交与我,由我处置。” “你……”常玉芬讶道:“你用鞭之人,要剑何用?” “剑之用处大矣。我听说青儿报血海深仇时,先用鞭法夺回神剑,再用神剑杀了白世杰、郝总管,你说,剑不是用处大矣?”他嘻嘻笑着:“更何况,神剑即使不用,可以藏之名山,传诸其人。” 常玉芬倏然色变:“莫何,不要开玩笑了!如今纪良被人掳走,我这里正着急,开什么玩笑?” “纪良?纪良是——”莫何恍然大悟:“哦,是青儿的弟弟,我也听说了,纪良是遗腹子,在白马庄长大,那白世杰还当他是亲骨肉呢。怎么,他被掳走了?” 青儿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莫何沉吟了一下说:“那人说明天正午,落鹰坡,以彩虹神剑易人?” 青儿称是,莫何立即拍拍胸脯:“好,你们明日携剑前往,我自有道理。” 常玉芬冷冷道:“你有什么道理?” “到时就知道了,不过话说在前头,横竖剑是要扔弃的,不如赏与我吧!”说完大踏步走了。 “师父,师叔要剑,您给他吗?”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不能给他。只是青儿,剑是你冯家的,你有绝大的权利。你师叔若强要剑,你给是不给?” “这……师叔授我鞭法,恩同再造,师叔若真要剑,青儿无话可说。只是我奇怪,师叔一向为人正直,与世无争,难道会为了一把剑,起了贪念?” “我也这么想,依你师叔淡泊性情,应不致如此,如今他来要剑,真出乎我意料。” 常玉芬等人到时,落鹰坡已鹄立了二三十名汉子,他们手持兵器,一身劲装,气势倒也颇能唬人。 常玉芬师徒不惊不惧瞄瞄众人,说:“你们主人呢?” “喏,那不就来了?” 望眼过去,那端三人从小径逶逦行来,常玉芬咬牙道:“是你!” 为首那人正是自称“流星快剑”的梅源,跟在梅源后头的是昨夜掳走纪良的家伙;而纪良,则被反绑双手,神情疲惫。 梅源站定了,拈须微笑:“前辈,不是我梅源要得罪,梅源爱剑若痴,只好出此下策。喏,仔细瞧瞧纪良不是好好的么?” “姓梅的,不是我要泼你冷水,你若知道‘其璧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就应好好放了纪良,不要再打彩虹神剑的主意。” “我不懂什么‘其璧无罪,怀璧其罪’,我只知宝剑赠英雄是一椿雅事。” “宝剑赠英雄?哼!当年的彩虹大侠冯子和,是一个无人堪与匹敌的剑侠,可是最后免不了一场横祸。你梅源何德何能?即使有缘得剑,恐怕还不配用它!” 梅源大恼:“前辈的意思,是舍不得这把剑?我倒要看看,你是舍不得剑呢?还是舍不得纪良?”喝一声:“长贵!” 那掳走纪良的家伙应声:“在!”长刀迅速架纪良脖子。 常玉芬和青儿互望一眼,梅源冷冷瞅过来,说:“你们不要轻举妄动,我喊声抛剑,就把剑抛过来!不然让你们见识长贵的刀法。” 事态紧急,常玉芬剑在手中,正准备抛出…… “且慢!”梅源道:“拔剑出鞘,我要看看,究竟是不是彩虹神剑?” “好,让你见识见识——” 常玉芬唰地拔剑出鞘,霎时只见七彩虹光眼前闪烁。正午的灿灿阳光和七彩虹光遇个正着,形成万道炫人眼目的烈光。 突然听见一声惨叫,声音来自长贵。 原来他被一条腰带缠住手腕,长刀滚落地面。 众人正惊疑,忽又见一条长鞭紧缠纪良腰部,纪良身子迅速腾空而起,眼看要摔落地面,有人飞窜过去,拦腰抱住他,再飘然落地。 “哈哈哈!名师高徒,青儿,你那一腰带恰到好处,而师叔这一鞭也不含糊,喏,这会儿,纪良不正在我手中?” 梅源定神一瞧,不禁大愕:“你是谁?” “哈哈哈!你不识得老夫么?你即使不识得老夫,总应认识老夫手中之鞭吧?” 梅源呐呐道:“你莫非是无敌飞鞭莫何?” “正是老夫!”莫何说着笑瞅常玉芬:“肥水不落外人田,这剑,赏了我吧!” “咱们自家人,要剑回去再谈。” “别来缓兵之计,纪良给你,剑给我!” “你……” “我尊你是师姊,要想强夺,还不是探囊取物么?” 常玉芬气极,青儿忙央求:“师叔,咱们回去再谈,别让人看笑话。” “好!”莫何亲热揽住纪良肩头,回脸朝梅源笑笑:“姓梅的,无敌飞鞭要的宝物,你也想要么?回去练个十年八载,再来与老夫较量。” 梅源闻言大怒,倏地飞窜莫何眼前,嘴里叫道:“你坏我大事,又冷嘲热讽,来得去不得!”转脸吩咐:“谁能夺下彩虹神剑,重赏!” 青儿怕纪良再遭挟持,忙窜过去,拉着纪良便走。 那些护院、家丁哪里肯放?将常玉芬等四人团团围住。 伍宗父悄声道:“你们突围出去,我来断后。” 边说边举箫挡路,常玉芬挥动未出鞘的彩虹神剑,青儿扔腰带,三人连手,有的兵器被常玉芬打落地上,有的被腰带缠到半空摔下。 伍宗父的箫虽然短小,但招数精悍,刀剑近他不得。一护院几次试图刺他,刀锋逼近,感觉一股强劲力道飕飕窜来。 那护院不知厉害,人随刀锋冲过去,伍宗父稍一闪躲,举箫往前直搠,正中心口,护院昏死地上。 常玉芬说:“走!”便拉青儿、纪良冲出。 另一端莫何挥舞手中鞭子,仍不忘嘻笑怒骂:“姓梅的,我莫何这一生只服了彩虹大侠冯子和,至于你嘛,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敢妄称流星快剑?” 梅源越发愤怒,拔剑刺向莫何,莫何灵巧一闪身,笑道:“你动了大怒,犯了武之大忌。” 纪良快窜几步,剑锋直逼莫何咽喉,这是流星剑法中的“玉女穿梭”。 流星剑法像流星一般,从出现到消失,称得上一个“快”字。只不过,他遇到另一个快手——动作比他快。眼看只要一寸就刺入莫何胸口,但莫何一偏身子,教梅源扑了空。 梅源越发愤怒,一招“丹凤朝阳”急急击去,莫何一个“鹞子翻身”,再一记“黄雀归巢”,直窜树上,梅源紧跟着窜上,莫何微微一笑,跃下,梅源跟着下跃,但只跃至一半,忽然手腕一麻,那剑脱手坠地。 莫何高叫一声:“得罪了!” 窜到树上,向下俯视,常玉芬等人不知何时已全部走脱,他松了一口气,也不往下跃,身子平飞到另一棵树。像个顽童玩耍般,从这棵树窜向那棵,一棵棵往前窜。窜到一处,忽然一股小劲风朝面门袭来,他一抖鞭梢,一柄飞刀啪地掉落地上,他不觉大笑:“好啊!师姊,竟跟我玩小时候的玩意!” 被掳一夜、纪良眼神呆滞,表情木讷,常玉芬与青儿黯然相对。 伍宗父劝道:“二位毋须烦恼,依我看只是迷药不曾散尽罢了。” 怀中取出小包包,拈出两枚银针,对青儿说:“劳驾点支蜡烛。” 青儿讶道:“你通医术?” “家父原是通医术,在下耳濡目染,略知一二。”说着扎下两针,道:“不妨事,个把时辰可以复原。” 为掩人耳目,个把时辰后,一行人乘坐马车上路。 伍宗父换了粗衫粗裤,驭着马车往洞庭湖奔去。 路上歇着,伍宗父悄然道:“前辈,有没有发现,各路人马追踪而来?” “这是可以料到的。”常玉芬道:“只是为何不见动静,莫非他们彼此牵制?” “正是,目前四面埋伏,却无大碍,最危险恐怕是弃剑的一霎那,跟踪之人必然现身,并且奋力夺剑。” 常玉芬苦笑道:“原想悄然扔弃,如今怕是不可能了。” “前辈不惜千里弃剑,想必自有深理?” “当然,一把神剑,随意扔弃,怕要引来血腥无数,常玉芬不愿造孽。” “既如此,何不赠与善于用剑之人?” 常玉芬一怔,道:“不成,这神剑若在好人手里,恐害他遭厄;若到了坏人手里,要误尽苍生。善用于剑之人不是没有,而是不愿有人再受怀璧之害。” “前辈慈悲,晚辈佩服,愿为弃剑效命!” “你年纪轻轻,如此明理,常玉芬先谢过。”掠眼青儿,故意高声道:“可惜你师叔不在这里,否则不愧煞才怪!” 忽听树上鞭子啪啪作响,常玉芬咬牙道:“你真是不散冤魂!可恶!” “自然,师姊到天涯,我何追到天涯,师姊到海角,我莫何奔向海角!”一阵哈哈大笑,又道:“为一把彩虹神剑,值得也!” 暮色苍茫中,四人在一古寺歇下。 古寺荒草没膝,无和尚,亦无香火。寺中一正殿、一偏殿、两静室。 常玉芬一见静室,喜出望外。又问伍宗父:“明日,到得了洞庭湖么?” 伍宗父道:“若没别的耽搁,黄昏前可抵达。” 天黑透了,在正殿升起火来,烤热干粮,又寻来一口缺口瓦壶烧水。 四人聊了一阵。 伍宗父盯住彩虹神剑,问道:“这神剑传说纷纭,不知有何神奇之处?” 常玉芬想了想,说:“先是它的神,第一、剑一出鞘,七彩虹光耀人眼目,若碰上阳光、霞光、月光、闪电等,更是光荒万道,往往扰得敌人心慌意乱;第二、剑刃薄又利,硬兵器碰上了,鲜有不毁剑下之理。当然,用剑之人,非有相当功力不可。至于奇嘛,这剑每饮人血,必有先兆。” “莫非是剑鸣?” “是,据说它每饮一人血,鸣一声,饮两人血,鸣两声;三人以上,鸣声纷乱,又快又急。” 纪良忍不住问:“真有此事?” “冯家大劫前几日,你爹出远门去拜寿,临出门前两夜,突听到剑鸣,鸣声纷乱,又快又急。他怕神剑再饮血腥,并未携剑出门,却把它藏在隐秘处,岂料隔两天竟遭大劫。白世杰搜出神剑,冯家有半数人是死在神剑之下。”她长长叹一口气:“一把神剑,血腥无数,莫非在劫难逃?” 常玉芬与青儿宿一静室,师徒正恍惚间,忽听一串细微的嘤嗡声。那嘤嗡声长串响下去,很紧密,有节奏,哼着歌似的。 青儿恍如置身梦中,昵喃道:“剑鸣?是剑鸣吗?”常玉芬举手制止她,一长串的嘤嗡,在两人怔忡下停了。 “剑鸣?是剑鸣吗?”青儿又问。 常玉芬应她:“是!”虽答得简短,心底却是激动的。 “莫非它饥了?渴了?要餐饮人血?” “不太像,鸣声很悦耳,很欣喜,像哼着一首小调,应是一种祥瑞之兆!” 半夜,常玉芬听到一串咯咯的蛙鸣。时序已入秋,何来蛙鸣?但只是瞬间,常玉芬立刻悄然携剑而出。 咯咯咯响自正殿,常玉芬奔进,低声道:“你这不散冤魂,又作怪!” 对方递来一包东西,轻声道:“奉劝两句话:第一、虚虚实实;第二、小心那吹箫的!” 回到静室,解开包包,是三把剑,她摩挲,发觉外观与彩虹神剑一般无二,她怔住了。 静室附近,青儿正与伍宗父喁喁哝哝。 “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一长串,嘤嗡作响,很紧密,有节奏,像一首歌。”她皱眉:“如果杀人像唱一首歌,一路唱下去,太残酷了。” “前辈也听见了?她怎么说?” “说是一种祥瑞之兆。” “前辈所料极是,它很可能是一种祥瑞之兆。也许,它庆幸自己即将找到归处,也许……它庆贺找到新主。” 伍宗处喜孜孜道:“不管它找到归处,或找到新主,到时你们的重担就卸下了。若如此,我要回去禀明父母,娶你过门!” 青儿倏地一沉脸:“彩虹神剑找到归处,那是正理,如果它找到新主,母亲九泉之下怕是不能暝目。所以,只许它找到归处,不容它找到新主!” 天将破晓,准备上路时,常玉芬将四把剑放在每人眼前。 “只有一把是彩虹神剑,闭着眼睛各拿一把,各自背在背上,记住,不许拔剑出鞘!” 薄暮。 洞庭湖上水波悠悠,四艘小舟缓缓驶向湖心。 不旋踵,湖面又多一叶小舟;再不旋踵,又多一叶。 暮色越浓,小舟越多。 船到水深处,常玉芬喊声:“丢!” 就在四人抛剑的一霎那间,四艘小舟剧烈晃荡。四把剑分别被四人夺在手中。 夺剑的除了流星快剑梅源外,另外三人在路上并不曾露脸。他们是江湖一剑王玫、乾坤环刘象、长剑大侠禹风。 四人既夺剑,纷纷拔剑出鞘。薄暮中,俱不见虹光,这不但令众人惊讶,常玉芬亦震得目瞪口呆。但她忽有所悟,喝道:“好汉作事好汉当,拿出剑来!” 除了哗哗水声,无人回应,忽听得鞭子啪哒作响,只是瞬间,便见莫何现身,他隔舟斥道:“吹箫的,你玩这李代桃僵的把戏,自以为高明么?” 伍宗父大笑:“亏你眼尖,彩虹神剑既是稀奇珍宝,便是上苍所赐。吾人应珍惜才是,怎可轻言弃剑?”高举一剑,正是彩虹神剑。 莫何道:“依你看,如何处置才不可惜?” “我伍宗父想留作传家之宝。” 青儿恨恨道:“好啊!原来你别有居心!” “青儿姑娘,你别恼,我伍宗父有了彩虹神剑,再有你这才貌双全的妻子,我这一生,无恨亦无憾了。” “你做梦!”青儿手握腰带朝他抛去,伍宗父左手拿剑,右手持箫,又格又挡。 纪良突然凌空一跃,向伍宗父扑去,伍宗父微笑道:“纪良,你只有十五岁,是不?” 纪良忿忿道:“是又怎么样?” “轻功不错,只可惜道行浅一点。你是我未来小舅子,我不想伤你,回你舟子去吧!” “我不回去,你又当如何?” “那好,正好护送我上岸。”喝令船夫:“快走!” 小舟急速前行,常玉芬发出一把飞刀,打掉船夫的桨,那船夫抖颤不停。忽然有人跃上小舟,伍宗父只觉臂上一麻,剑被夺了去。 伍宗父一看,竟是莫何。 莫何举剑出鞘,但见虹光四射,莫何道:“我来扔了吧!”作势要扔。 伍宗父低喝道:“慢点,听我说完话,你再扔不迟!”众人皆怔住。 伍宗父高声道:“昨日我替纪良好所了两枚针,可还记得?” 常玉芬师徒面面相觑。 伍宗父微微一笑:“一覆盖针替他解了迷药余毒,另一枚针嘛……是种奇毒,若不解,三天内毒发身亡。” 青儿一腰带挥去,咬牙道:“你这毒心肠的伍宗父,敢在我弟弟身上下毒!” 忽听有人高叫:“他不是伍宗父,我才是!” 一小舟急行而来,舟上两人,一六旬白发老者,一个儒雅公子。 那白发老者喝道:“骆明!你这劣徒,敢假冒我儿名义!” 常玉芬一怔,道:“老人家莫非银箫大侠伍玉郎前辈?” “正是!阁下莫非是飞刀娘子?” “是!” “阁下讲义气,重然诺,大男人亦愧煞。骆明这劣徒,敢伤冯家后人,老夫不饶他。”沉声喝道:“宗父,替我擒来!” 儒雅公子一跃身子,向假伍宗父骆明扑去。 莫何眼看小舟负荷不了,一挟纪良直跃回自己舟中。 真假伍宗父以箫互相格斗,只是片刻,骆明便被擒住。 伍玉郎道:“飞刀娘子,你不必忧心,骆明跟老夫学过医,只是这下毒的伎俩,也不知哪里学来。不过,放心,老夫能替纪良解毒。眼下最要紧的,无非先将神剑处理好。这么着吧,你们四们划了小舟向前去,那里水深,就将剑扔了吧!” 伍玉朗父子指挥亲信把关,四人请下船夫,操两舟前行。 青儿、莫何一舟,纪良、常玉芬一舟。 洞庭湖上,金戈不止,两小舟却无碍前行,渐渐听不见金戈,两舟已到无人迹的深水处,天色亦已黑透,莫何拔剑出鞘,虹光依旧四射。 莫何道:“彩虹神剑,得之异人,如今回归大地。” 霞光凌空飞起,没入水中。 青儿含泪而笑:“娘,我们没有辜负您付托,神剑已回归大地!” 常玉芬隔舟对莫何道:“以为你来夺剑,谁知竟是来护剑,多亏了你。” 杀手 夜深夜黑,一个蓝绸衫男子,闪进丁南简陋家中,开门见山说:“五千两银子,杀掉两个人,这个买卖做不做?” 丁南瞧对方一眼,淡淡问:“什么人?” “一个冯王爷府中的段玉华,一个是王爷的三世子冯兆万。” “我杀该死之人,这两个人,该死吗?” “该死,段玉华丫环出身,冯王爷收为夫人,这女人会邪术,宫中与人争宠,一枚针,一个纸札小人,就把人整得死去活来,你说她该不该死?” “好,她该死,另外那个冯兆万呢?” “冯兆万天生异禀,已摧残数十妇女。” “什么叫天生异禀?” “冯兆万自十五岁起,看到女人,不论美丑老少,只要春心大发,凭他冯王爷三世子的身份,在王宫横冲直闯,坏人名节无数,此人是不是该死?” “万恶淫为首,该死。” “太好了,我家主人说,先给三千两银子,你把二人杀了,割下段玉华头发,取下冯兆万牛毛纹玉佩,交换二千两尾款。” “等等,你家主人是谁?” “丁大侠,你只管接这趟买卖,不问主人,成吗?” “好,你告诉我,段玉华、冯兆万有没有关连?” “有,他们是对母子!” 丁南出发了。 这一段路不好走,走的大半是山路,连牲口都用不上。分明有陆路、山路,她母子偏偏拣山路走,可见心虚,知难逃追杀。 这就对了,邪恶之人,连阳关大道都不敢走,只敢绕着山路而行,丁南明白,五千两银子是不怎么好赚。 唯一线索,段玉华母子可能走向“有福镇”,镇上有她的义父、义母,母子俩会去投靠。 这是个很小的镇,丁南要找段玉华义父并不难,听说他在小镇开了一家店,叫:“福寿旅店”。 奔波辛劳,丁南走累走饿,也渴了,还盘算着,吃喝歇息罢,再办正事。 当他站“福寿旅店”门口,暗觉怪异,正午的阳光灿灿洒下来,旅店却静静没有动静。这旅店的人不吃饭么?没有客商来此打尖么?为何大门深锁,连个鬼影也不见? 丁南很快又惊觉,这里不只寂静得诡异,且阴森得可怕,连光灿的正午艳阳,都冲不去诡异阴森气息。 他敲门,敲了半天,才见一个小厮开门出来。 门一开,一股阴风窜出,丁南倒吸一口气,小厮站在门口,咧着森冷白牙,亮着怪笑,年纪轻轻,不见生龙活虎,反觉死气沉沉,浑身上下有一股尸气。 “这位小哥,我是王府来的人,段玉华大姊在吗?” 小厮上下打量他,微一昂头,骄傲道:“我干姊段玉华在王宫里,人称她段夫人,她享福都来不及,到这鬼地方做什么?” 俄顷手就要关上门,丁南忙道:“段大姊不在,冯兆万冯公子在吗?” “冯兆万养尊处优,他是冯王爷三世子,更不会到这里来了!” 说完又要掩门,丁南伸手撑住,说:“你这里既是旅店,我要宿店。” “你要宿店?可以。”小厮一掌朝他头顶劈来,叫道:“我先把你脑袋打开花再说!” 丁南适时抓他手臂,斥道:“你这人讲不讲道理!” “我这就是跟你讲道理,这旅店,只住两种人,一种是道士,一种是死人,我问你,你是不是道士?会不会做法事?会不会赶僵尸上路?” 丁南瞠目结舌。 “你既不是道士,那就做死人罢,我这福寿旅店,镇上人人都知道是死人住的!” 他啪的再出一掌,直取丁南胸腔,丁南稍稍一闪,顺势一拽他手,旋即伸腿一拦,小厮先是被他拽了个重心不稳,很快,被丁南绊倒,跌了个狗吃屎。 冷酷的丁南,嘴角微有笑意,大踏步而去。 丁南在有福镇住下。 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镇,却因交通四通八达,客商往来频繁,小小镇上,也有六家客栈。丁南选城西的“光明客栈”,这里,距“福寿旅店”最近。 黄昏时分,客栈大厅香气氲氤,丁南叫了酒菜吃,街肆有人敲锣吆喝:“各位乡亲,各位父老,今夜休生打此路过,入夜之后,门窗关好,门闩上紧,大人小孩,早早安歇,免受惊扰……各位乡亲,各位父老,今夜休生……” 丁南朝外望去,敲锣吆喝的,可不正是“福寿旅店”的小厮? 丁南身子不动,眼睛梭着小厮,叫:“伙计,再来一壶酒!” 伙计立刻送酒过来,丁南朝外呶嘴:“门外面敲锣吆喝,做什么?” 伙计朝外张望一下,说:“今时休生过境,那是福寿旅店的伙计。” “什么是休生?” “客倌不知什么叫休生?总也听过道士赶尸吧,可怜哪,客死他乡,高山阻隔,只好催动符咒,请众鬼助其还乡。总之休生过境,阴风惨惨,客倌及早安歇,免受惊吓。” 丁南心中一动,说:“休生从何而来?往哪里去?” “从何而来不知道,往哪里去也不知道,唯一可确定的,是他店里的休生。”伙计陪笑说。 “休生何时起行?” 起更时分,“福寿旅店”果然有动静。 大门开了,先看到一个道士,手持摇铃在前领头,他后头跟着三个影子,是三个人,啊,不,是两个僵的,一个活的。 道士五十余岁,面貌清瘦,摇铃之际,嘴里念念有祠。两个休生,一个瘦小,一个高壮,两者都以黄符覆脸,看不清脸面,唯一看清的,他们耸着肩膀,一路蹦跳前进,不只突梯怪异,且恐怖吓人。 后面那个活的,是个小道士,他尾随二僵尸之后,边走边一张张焚烧冥纸…… 丁南躲在一旁,看到小道士有些面熟,旋即想起,小道士可不就是“福寿旅店”的小厮?中午和傍晚各见过他一次,原来这小家伙还是个小道士,怪不得他一脸尸气,阴沉怪异。 刚才原本明月高挂,风平树静,料不到道士摇铃,僵尸起动,片刻间竟乌云遮月,冷风飒飒。道士左手拎的灯笼摇来晃去,如一星鬼火,闪闪烁烁,更添诡异。 过了街道,转向僻野,眼前山路崎岖,迂回曲折,后面那个高壮的僵尸,不耐久跳,突一个箭步窜前,直窜至道士前方,这一窜,道士吃了一惊,急喝:“小休生,照规矩来!” 小道士冲前一拉,低叫:“照规矩来!” 高壮僵尸突然开口:“这什么鬼规矩!” 瘦小僵尸啪的给高壮的一掌,沉沉喝:“你是鬼,就得照鬼规矩!” 声音一出,丁南呆住,这是个女僵尸! 不!僵尸怎会说话? 瞬间,丁南明白了。他暗暗冷笑,决定不动声色,把这出戏看个仔细! 小小骚动,很快平息,老道士前引,休生前跳,小道士焚冥纸! 前方忽然出现一盏灯笼,后面有一乘轿子。 双方狭路相遇,轿子停下。 瘦小僵尸一马当先,一蹦一跳上了轿。 高壮僵尸跟着迅速冲进轿里。 僵尸坐轿,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大小道士掉头而返,大道士不再摇铃,小道士也不再焚香,轿子则被二人抬着,朝山路行去。 丁南静静尾随轿子。 轿子在山路迂回而行,走了好半晌,天色灰蒙蒙时刻,终于在一间农舍停下。 两个人纵轿子走出,一男一女。男的高壮,英俊的脸上有几分稚气;女的娇媚如花,身材婀娜,轮廓好看,年纪看来很轻。 轿夫抬着空轿走了,一男一女推开虚掩的农舍。 做为一个杀手,为求省事,他当然可以直接闯入,问二人是不是段玉华、冯兆万?弄清身份,他可以解决二人,带回段玉华的一撮头发,冯兆万的牛毛纹玉佩,如此岂不省事多了! 丁南却什么也没做,他转身,悄悄逸去。 丁南到附近镇上,找了家客栈歇下。 杀手无情,杀手无泪,但杀手绝不妄杀无辜。 这是丁南的守则。 已经疲累不堪,丁南却不肯睡,他从衣襟掏出两张纸,在桌上展开。第一张是个漂亮的女脸,眼秀鼻挺,嘴角微微上翘;第二张是个年轻男脸,浓眉大眼,鼻尖隆起有势,人中明如破竹,大嘴有吞尽四方气势……这人相貌分明极尽富贵,怎奈如今只是个见色生淫的无耻之辈! 他凝睇画像半晌,小心翼翼折好,纳入胸襟。 丁南一觉醒来,已是傍晚,他神采奕奕打点罢,到醉月楼,寻他的旧识苗秀秀。 苗秀秀人如其名,外貌纤柔秀丽,她婉转轻唱,琵琶半遮面的模样教人心生爱怜。丁南凝视她,半载不见,这小妮子出落得越发标致。看她五指拨弄四弦,运指如飞,灵快得够人眼花撩乱。 一曲终了,丁南轻轻喝采:“好,弹得好,唱得更好,如果我没记错,你今年应是十八岁了。” 苗秀秀微微颔首:“不错,是十八了。” 丁南掏出一锭金元宝说:“有事劳驾大姑娘。” 苗秀秀笑盈盈道:“丁大哥有事差遣,请说吧!” “有个朋友爱听曲儿,劳驾大姑娘!” “行!”苗秀秀收了银子,爽俐道:“丁大哥怎么说,我怎么听!” 隔日起,午后即有轿夫接苗秀秀外出,轿子上了山后,停在一间小农舍前,轿夫把人送到,旋即不见踪影,唯留秀秀一人,坐屋里弹唱,直至傍晚,轿夫再来接回。 第三天,刚弹完一曲,门外有人敲门,秀秀开门一看,一个高壮的小爷,手提一剑,站于门外,秀秀惊奇问:“这位小爷有事么?” “连听姑娘弹唱几日,颇觉心情欢畅,姑娘弹唱都好,令人敬佩,姑娘住这里么?” 秀秀淡淡道:“小女子原是教坊中人,因歌喉艺术不如人,故而来此勤练,不想打扰小爷清静,小女子羞愧。” “姑娘哪里打扰,山居无事,听姑娘弹唱,如闻天乐。”他稍晃手中剑,问:“姑娘看到我手中剑么?” 秀秀惊疑:“小爷为何持剑而来?” “在下幼习剑术,喜闻乐起舞,乐声与剑招合而为一,舞来淋漓尽致,越舞精神越好,连续三日听姑娘弹琴唱曲,在下技痒,不得不冒昧前来,在下不情之请,姑娘可否为在下弹奏一曲?” 秀秀稍一沉吟,说:“我可为你弹奏一曲,小爷贵姓大名?” “姑娘称呼在下小万即可。” “小万?” 丁南置身暗处,看到这位手中持剑,自称小万的人,生就浓眉大眼,鼻高尖隆,人中明如破竹,且有一张气吞四方大阔嘴,这人与画像一般无二,不是冯兆万是谁?那日从“福寿旅店”跳出的男僵尸,身形与他一模一样,他敢确定冯兆万无疑! 不过,冯兆万会闻乐声提剑而来,颇令他意外。不是说他天生异禀,看到老少美丑女人,难忍春心大发么?他倒要看看,他提剑而来,是何居心! “姑娘可知广陵散?它旋律铿锵有力,以之舞剑,可以淋漓尽致。” 苗秀秀微微颔首,盘膝坐于地面。 琵琶声响,冯兆万果然拔剑起舞,阳光映着剑光,闪烁生辉。 丁南暗吃一惊,这冯兆万虽非身手绝顶,看他舞剑,举手投足,时而矮捷如游龙,翩翩飘飘;又时而勇猛若虎豹,剑出飒飒有风。随着旋律,他脚下忽而儿窜蹦跳跃,忽儿闪转腾挪;他手上的三尺剑,手随身到,或击、或刺、或点、或绕、或劈截拦扫,招招俐落,招招勇猛有力,丁南不禁暗这人身手如此不差,何必假装僵尸,掩人耳目? 看他凝视剑锋,眼神凌厉,且充满正气,说这人什么“天生异禀”,“见色春心大发”,只怕并非实情。 丁南正看得专心,忽听得叫:“是他!就是他!” 琵琶声断,一股疾风已驰到。 丁南急闪,啪的一声,一把七星短剑,已插入土墙。接着一只大鸟扑来! 大鸟来势凶猛,丁南第一招,先闪开凌厉来势,避免正面交锋,有所折损。 闪躲间,已看清,来的不是大鸟,而是一个人,只因对方凌空扑来,气势便如一只凶猛老鹰。 这人面貌清瘦,照面之下,丁南大惊,不正是赶僵尸的道士么? 距离十数尺之遥,还有一个小道士。 “是他!”小道士叫:“到旅店来找人的是他,当晚跟踪的也是他!” 大小两道士眼目灼灼看他,反倒是手执长剑的冯兆万满脸困惑:“干爷,怎么回事?” “江湖路险,小万,你全不知防人,这人居心叵测,想必来刺杀你!”道士瞪住他,喝:“你这厮,报上名来!” 丁南冷傲道:“在下丁南。” 道士瞅瞅他,又睨苗秀秀一眼,怒容满面:“你用意何在?找个小歌女来此弹唱,第一天,老朽就已起疑了!” 道士转头瞧冯兆万,又是怜惜,又是呵斥道:“你这孩子,竟无防人之心,他这人是来害你的!” 说罢,他冷眼瞪丁南,冷笑:“你敢说,你不是有心加害他?” “不错,我要杀了段玉华、冯兆万母子!” “为什么?”一个女人从角落闪出来:“我是段玉华,你凭什么杀我母子!” 丁南朝她凝目,女人眼秀鼻挺,嘴角微微上翘,与画像并无两样,果然段玉华无疑。 丁南冷笑:“问得好!我凭什么杀你母子?我是杀手,杀该死之人!” 段玉华双目一瞪,怒道:“我该死么?我儿子该死么?” 丁南看看她,又瞪瞪道士:“你与这道士在一道,想必会邪术,你为什么邪术害人?” “胡说!”冯兆万叫:“我娘慈悲心肠,怎会用邪术害人?” 道士忽然哈哈大笑:“刚才听你义正词严,说什么杀该死之人,你这杀手,被人利用,颠倒黑白,还一副正人君子嘴脸,这不是太好笑了么!” 丁南勃然大怒,骂道:“鬼道士,一身尸臭,还敢笑人!” 道士哈哈又笑:“老朽不是什么道士,老朽姓张叫张福寿,老朽开福寿旅店旨在积德行善,你嫌老朽一身尸臭,老朽一身尸臭又如何?比你这见利忘义的杀手,强上十倍,百倍,千倍!” 丁南听他说“见利忘义”,勃然大怒,叫道:“我先给你一点教训,再杀了两个该死的东西!” 说着,身背的宝剑出了鞘,直刺张福寿。张见他宝剑刺来,突地在胸前一抓,丁南定神一看,这才发觉张福寿背了一支作法用的摇铃,只不过,这摇铃比一般摇铃要大上至少三倍。 摇铃向前一甩,中间的舌心突然飞窜而出,成了一个刺钩,扑向丁南。 外型似摇铃,用起来却是十足兵器,一个长柄,用来掌握应敌,中间半球形铁罩,像盾又似护手,最中心伸出的刺钩,树枝分叉般,靠前头部份,是尖锐可戮人的长刺,横生的部份则是锋利短钩。 丁南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不过他明白,若是一个不经心,被连刺带钩,必然不堪设想。 对付锋利的兵器,尤其这种有钩有刺,形状奇怪的兵器,丁南的诀窍是,先避之,再细作观察,反击之。 他避开,随即斜窜一步,从侧方攻击张福寿。 两人你来我往交手十数招,丁南看出,张福寿用怪兵器竟如用剑。如此一来,他放心大半,管它兵器如何怪法,对方仍是以剑法出击。 两人进退跳跃,纵横游走,丁南倏然拔窜而起,原来他已看出摇铃的特性,知道一昧缠打不是办法,为求速战速决,他已找出对方的弱点。 不错,怪兵器虽有刺有钩,看来锐利,但它半球形罩子,如盾似护手,外貌朴拙,没有机锋,看准它不伤人造型,丁南凌空跃起,飞起一脚,蹋中球罩,这一脚飞出,力势甚猛,张福寿再也抓不住,怪兵器脱后飞出。 方甩脱敌手,另一敌又欺上,丁南微笑:“来得好,你冯兆万才是我要找的正主儿!” 冯兆万看看他,纳闷:“杀手杀人,总也要有个道理,谁买通你?” “一半人家买通,一半我自己,我杀该死之人,顺便赚赚银子花用。” “如果是不该死之人呢?” 丁南一愕,冷笑:“动手吧,你若本事高,你们母子自去,我不为难!” 冯兆万静静看他,说:“丁大侠认为凡事动手,就可解决么!” 丁南一怔,这冯兆万仅只十七、八岁,脸上原本有几分娃娃稚气,这话一出口,他看来竟成熟老到,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我母子不知哪里有错,丁大侠竟要来追杀?”他深深看了眼丁南,说:“丁大侠莫非听信人言,说我冯兆万天生异禀,摧残女人,才认为我是该死之人?” 丁南愕住了,这顷刻,反而说不出口了。 “丁大侠与我素昧平生,我原本不需剖白自己,但看丁大侠翩翩侠士,竟为俗人所用,做怪异之事,令人十分惋惜!” 丁南双颊臊热,带几分气恼道:“你冯兆南母子,前日假扮休生,这事,难道不怪异?” 张福寿突然行近,说:“假扮休生!是我的主意。” “邪恶之人!邪恶之事!”丁南嗤之以鼻,随即嘲讽道:“刚才看你冯兆万舞剑,分明身手了得,竟还假扮休生,岂不令人好笑!” “有何好笑!小万一片孝心,他不怕别人动刀杀他,却怕母亲难以自保,假扮休生,原是掩人耳目。”张福寿瞪住了丁南,不乐道:“这事与你何干?要你冷嘲热讽!” “邪恶之人!邪恶之事!”丁南仍旧摇头。 “有人受邪恶之人利用,犹理直气壮,这才是邪恶之最!” 丁南眼扫段玉华,冷冷问:“邪术害人,又怎么说?” 段玉华容颜一黯,说:“我受邪术所害,几乎枉死,丁大侠口口声声说我邪术害人,我若邪术害人,宫中人早巳被我害得七零八落,我母子又何必狼狈出宫?” 听她说得理直气壮,丁南暗想,莫非有隐情?他稍调气息,问:“段夫人说什么被邪术所害,这怎么回事?” 段玉华稍一沉吟,说:“丁大侠既如此追问,我就与你说了实话,我在宫中,冯王爷对我甚好,后来生了兆万。兆万练武练得好,又聪敏好学,王爷对他格外宠爱。王爷因战功被封为藩镇,可世代承袭爵位,王爷属意兆万,原本兆万是三世子,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无奈大世子文弱多病,二世子性喜游乐,王爷有心传爵位与兆万,引起他人妒恨,多次趁王爷出征,欲置我们母子于死地,我母子只有被人所害,又岂能加害于人?” “不错,”冯兆万说:“年前,娘中了邪术,胸口、头部疼痛,又喊又叫,奄奄一息,听说有福镇张掌柜能解邪术,遂千里迢迢,一乘小轿,将娘送往张掌柜家中,由张掌柜解了大厄,娘感谢张掌柜救命之恩,拜张掌柜为义父。” 丁南闻言,目瞪口呆望住众人,久久说不出话来。 张福寿忙道:“段夫人诚意要拜,老朽哪里敢收,老朽开福寿旅店,一身尸气,如何有胆收段夫人为义女?” 段玉华轻轻一叹,说:“小女子原本是个丫环,蒙王爷宠幸,才有这夫人名位。世间人谁不贪求荣华富贵?可小女子偏被那些虚假的荣华折腾得遍体鳞伤,如此说来,富贵中人,有何可喜可傲之处?多少人为争权位,至亲成仇,争斗不休。义父说他一身尸气,我那冯王爷不也一身尸气?他那显赫爵位,岂不也是成千上万枯骨堆积而成的?如今我母子置身宫外,粗茶淡饭,隐姓埋名,日子过得比宫中自在,只可惜,我母子行踪被人发现,义父的家再也住不下去,想换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只好假扮休生,没想到又被丁大侠跟踪,看来天下之大,竟没有我母子二人容身之所,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她眉头深锁,满脸忧愁。 冯兆万忙说:“娘不必挂虑,等爹战场回来,你我再回王府,咱们遇害不死,将来必有大福的!” 段玉华微微点头,目光朝丁南注视着,缓缓说:“丁大侠,该说的话,不该说的话,我全说了,你若还认为我母子该死,就听凭于你了!” 丁南脸颊臊热,嘴唇蠕动,此时此刻,他恨不得有地洞可钻。 突地,他挺挺胸,板着脸说:“无辜之人,姓丁的不妄杀!” 他掉头,挽起苗秀秀欲去,听得叫:“丁大侠!” 他回头,一扫众人,朝段玉华、冯兆万点点头:“二位放心,不会有人追杀二位,我很快回来!” 众人大愕,丁南淡淡一笑:“二位无辜,我不许别人轻举妄动!” 张福寿深深点头。 冯兆万急忙摇头,说:“我母子付不起银子!” “杀手做事,不一定凭银子!”众人惊愕间,他露齿大笑,挽起秀秀的手,昂昂然,飘飘然而去。 他的神情,骄傲极了!也潇洒极了! 鸳鸯球 有风,有火,有人。 风轻轻吹拂枝桠,火旺旺烧着纸钱,人嘤嘤哭泣。 已是戌时末梢,城东郊野荒凉僻静,几无人迹。 嘤嘤哭泣的是个姑娘家,两条小辫,短衣夹袄,一副丫环装扮。她已经嘤嘤哭泣了半个时辰,在她身畔有一只提篮,篮里满纸钱,她边拭泪,边把纸钱一张张扔进火里。 除了风吹枝桠,除了火烧纸钱的轻细声响,除了嘤嘤哭泣外,四周静得可怕。 突然,有脚步声,一声声清晰飘过来。 姑娘惊惶失措抬起头,一个黑影缓缓挪近,昏黯中仍旧看得出人高马大甚是魁伟。这魁伟汉子一身黑,月光照耀下,鬼魅一般。姑娘受了惊吓,停止焚纸,双手不由得环抱胸前,哆嗦着望向来人。 汉子开言道:“夜深了,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在给我的好姊妹烧纸钱。” “你的好姊妹?”汉子似乎一愕,随即说:“哦,我明白了,你是哪一家的丫环?” “我是城里……”姑娘迟疑了一下,噤住口,看住汉子,反问道:“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汉子倏然上前抓她手臂,怒道;“你大爷想知道的,没有问不出来的!丫头片子,你莫非城里古员外家的丫环?” 姑娘一震,眼里陡露凶光,但她立刻低下头,猛力挣脱汉子的手,叫:“放开我!” “放开你?看你刁钻泼辣的样子,还能放开你么?说!是不是古员外家的丫环?” 姑娘恨恨道:“是又怎么样?” 汉子眼睛溜上溜下瞅她,嘴边一抹邪笑,问:“长得怪俊,叫什么名字?” 姑娘眼珠骨碌一转,说:“你的意思,我说了名字,你就放开我?好吧!告诉你也无妨,我叫小翠。” “小翠!很好!”汉子倏然松开她的手臂,她正想溜走,不想他动作快极,一个拦腰抱起她,说:“好小翠,跟着大爷逍遥去吧。” 小翠双脚乱蹬,嘴里喊救命,汉子狠狠道:“安份一点,不然我先弄死你!” “你敢!”小翠颤声说:“杀人偿命,你难道不知法么?” 汉子又是一串大笑,小翠恨恨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这丫头片子太傻气,杀人偿命只对那些笨瓜讲,在本大爷身上,没什么杀人偿命!” 小翠大骇:“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又是谁?” “少罗嗦,惹烦我,先杀了你!”一紧脚步,急向前奔去。 汉子脚步快而俐落,小翠被他挟在腋下,风不断从身畔拂过,不多久,汉子已停住了脚步。 小翠正惊疑,汉子一松手,小翠一个踉跄,整个人滚落地面。汉子并不立刻走近她,黑暗中,汉子点燃烛火,小翠瑟缩角落,惊惶睁大眼,原来是间寝室。 汉子取过烛火旁的小酒瓮,斟满一碗酒,悠闲饮尽,眼睛却盯住她:“这是本大爷的家,甭客气,也喝一碗吧?”用他刚饮过的碗,斟满了送到她眼前。 小翠身子尽往后缩,汉子大笑,端碗挨近她,放柔声音:“本大爷不喜欢太清醒的女人,喝!” 小翠浑身发抖,颤着声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能做些什么?”接着邪恶大笑,等笑够了,语气暖昧道:“喝吧!丫头片子。” 小翠忿忿道:“我要不喝呢?” “你不喝,我喝,只要你听话。”将酒一饮而尽,邪笑着扑向她。 “等等。”小翠闪躲着:“我想知道,你做完坏事,会把我怎样?” 汉子一愕。 “我想知道,我的好姊妹,是不是死在你手里?” 汉子看她半晌,随即大笑,说:“你顾自己都来不及,还顾得了你的好姊妹?”斜眼睨她:“你的好姊妹,莫非古员外家的丫环?” 小翠倏地睁大眼:“你那么清楚?莫非她死在你手里?” 汉子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懒洋洋问:“你说的她,什么名字啊?” “小娟!” “不错,是有这么一个人,叫小娟。” 小翠立刻面现惶恐:“这么说,我的命运跟小娟一样?” 汉子又是一阵大笑:“不错,你很聪明,只可惜你的聪明救不了你。” “这么说。”小翠惊恐万状,拔高声音:“你做完坏事,免不了要杀了我?是不是?是不是?” 他冷笑:“我若不杀你,对自己未免残忍。” “好!”小翠一咬牙:“既然难免一死,我不想像小娟那样死得糊里糊涂,我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一共杀了几个人?” 汉子微微一笑:“这个问题不难答覆,我也不怕告诉你,因为一个时辰内,你就会变成一个死人,一个死人既不会开口说话,当然也就不足畏了。我叫韦一峰,至于杀了几个人,连你一并算上,四个。” “韦一峰,你好狠!” “孔夫子都说过,食色性也,不是我韦一峰狠,我是不得已而为之。” “你这恶魔!”小翠咬牙切齿:“城内有的是勾栏院、窑子,你不去寻,却偏找黄花闺女!” “丫头片子,我韦一峰就这个脾气,买得到的不值钱,越是那得不到的……” “你卑鄙!寡廉鲜耻!” 韦一峰勃然大怒:“敢辱骂本大爷,看本大爷收拾你!” 韦一峰扑向前,小翠不断闪避。 韦一峰发觉小翠像只泥鳅,无论如何总抓不到她。 韦一峰不相信自己一身武艺,抓不住一个小小丫头。 待小翠退至墙角,韦一峰瞄准一扑,双手紧抓她肩,但只是瞬间,他惊觉自己动弹不得,原来小翠伸出右手食指,轻巧戳住他咽喉。 以小翠身手,绝非普通女子,幸而后有退路,他一松手,返身取下床畔大刀,窜奔向前,直劈小翠。 那小翠且走且闪,忽前忽后,韦一峰穷追不舍,越追越急,小翠索性随意游身行走,但见这一刻她跃上桌面,下一刻却窜向墙角。烛影之下,无数身影晃来晃去,扰得韦一峰眼花撩乱。 韦一峰越追越困惑,便住了脚步问:“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姑奶奶是古员外的女儿古金凤!” “古金风?”韦一峰震呆了:“玩鸳鸯球的古金风?” “正是古金风,你奸杀我婢女小娟,我来讨公道的!” 俄顷,韦一峰听到鸳鸯球的咧咧声,睁眼一看,一对石质鸳鸯球就在古金风手中快速旋转。 韦一峰慌了,他清楚古金风的鸳鸯球向不虚发,尤其远距离发球更是猛不可当,明白这层道理,韦一峰连人带刀扑向她,不想刚跃近,她却窜向桌面,并且高叫:“韦一峰,你信不信,只要一个鸳鸯球就让你命丧黄泉!” 话像连珠炮一口气说完,但她的鸳鸯球更快,韦一峰眼前风生,正想闪躲,左侧心脏却被一物击中,深身一麻,整个人倏然倒下…… 古金凤先是脸现快意,继则黯然神伤,喃喃道:“小娟,你可以瞑目了。” 仗剑 午后时分。 龙虎山,清静门。 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从山门往前望,守卫密布,多得令人胆寒。 每个守卫各执刀枪剑棍等兵器,看来如临大敌。 有人来了。来人瘦高挺拔。只见他一步步,昂然往前走,后面跟了顶四人小轿。 “停!”最前端的守卫发出沉喝:“贵客哪里去?” “去禀告你家师父,就说有人来见他。” “我家师父在闭关,不见客!” “昨天夜里,今日一早,还有人在城里看见他,他闭关了吗?” “我家师父说不见客就是不见客,闭不闭关与贵客何干?” “人命关天,他也不见吗?” 那人愣住了,突然从后方闪出一人,气势凌人道:“你是何人,也不通名报姓,就想见我家师父吗?” “去禀告你家师父,我叫陆剑衣。” “神算陆剑衣?”那人狐疑瞪他,声音眼色柔和多了。 “不错,神算陆剑衣。” “就是精通阴阳五行,论人论事奇准的陆剑衣?” “不错,你师父人称神药,我与你师父同一师门。” 那人迅速打量陆剑衣,飞也似地走开了。 过了一会,那人出来,表情冷淡道:“我师父午时才闭的关,神算请回吧!” “你既称我神算,就不必瞒我,你师父只怕是不肯见我可我一定要见他,怎么办?” 对方眼一冷,声凌厉道:“看你本事!”说着,已取出腰间刀,拦他胸前。 陆剑衣将腰间剑一举,连剑带鞘送过去。一时间金戈作响。 这陆剑衣身手不凡,剑未出鞘,人如游龙,仅一会儿功夫,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的阵势已被打得七零八落。 四名轿夫也非等闲,每当有人欺近轿子,四轿夫挥舞轿杆,将人驱开。 很快的,陆剑衣已闯进一间雅室。 四守卫守在门口,一见陆剑衣,个个表情尴尬,其中道:“师叔若要强行进入,得罪了!” 陆剑衣瞧他一眼,扬声道:“大师兄屋里品茗好茶,我这厢得罪了!” 说话间,双手一推,已推开两人,一阵疾风也似窜入屋内了。 一眼看见江天飒坐在几案前,案上一壶茶,江天飒正双手捧杯待饮…… “剑衣来得好,陪我喝茶!” “我不是来喝茶的。” “哦,”江天飒微微冷笑:“你一路打进清静门,所为何来?” “来向大师兄求药。” 江天飒眼光森冷,气闷道:“既是来求药,为何如此张狂,敢伤我守卫?” “救人如救火,他们不放人,不得不得罪!” 江天飒冷冷瞧他,把他从头瞧到脚,瞧罢,沉喝道:“既入我室,拿掉他的剑!” 守卫上来取剑,陆剑衣眉头皱也不皱一下,将剑递与他。 “你为谁求药?” 陆剑衣转身出去,抱进一个人来。 是个年轻的女子,五官轮廓秀丽极了,脸色却苍白如死。 江天飒大惊:“左丹丹?这是丹丹吗?” “不错,正是丹丹。” “为何如此?” “昨日长毛破城入侵,丹丹闻讯赶回,当时左家老小未及逃出,丹丹为拖延时间,与家丁佯装成婚,长毛进门之际,闻得阵阵酒香,长毛总兵狡诈,要丹丹先饮,丹丹如数饮下,以致昏迷不醒。” “酒中有毒吗?” “有。” 江天飒似笑非笑睨他,问:“你是丹丹的未婚夫,丹丹饮下毒酒之际,你在哪里?” “一叶小舟,将左家老小从后院送出,大师兄可知,一场兵灾,生灵涂炭,有几人能苟活?” “这么说,长毛也饮下毒酒咯?” “左家是首富,上门搜刮的长毛多达百人,若非丹丹先饮毒酒,怎可能将近百名长毛一起毒昏?” “好个左丹丹!” “我与大师兄往日有嫌隙,但请看在丹丹面上,施以解药。” “丹丹面子的确够大,我愿意施以解药,只是……”江天飒狐疑道:“丹丹既用毒,怎会没有解药?” “不知道,想是左家陷入忙乱中,一时找不着。” “用的是什么药?” “五日散。” “这倒好办。”江天飒说:“我来救她,不过,也要你成全才是。” “我成全?你的意思,有条件?” “不错,有条件。我有两个条件,随你选择一个。” “你说吧。” 江天飒神色自若道:“当年师父传你衣钵,你把衣钵给我,如何?” 陆剑衣冷冷瞅他一眼:“第二呢?” “要丹丹嫁给我。” 陆剑衣理解点点头,昵喃:“两个条件择其一,我早已料到。” “既已料到,这好办,剑衣,选择其一吧。” 陆剑衣稍一迟疑,沉沉道:“丹丹嫁不嫁你,我无权答应。” “不错,丹丹嫁不嫁我,你无权答应,不过,你是丹丹的未婚夫,你可以不娶丹丹。” “我向丹丹求婚在先,男子汉岂可轻诺寡信?” “这么说,你是要把衣钵给我罗?” 陆剑衣冷冷看他,说:“好,衣钵给你。” “既然如此,衣钵带来没有?” “随后就到。” “好,”江天飒笑眼睨他,扬声道:“助儿,第三格,最后方的药拿出来。” 胸腹翻腾,一阵紧似一阵,左丹丹只觉五脏六腑似要移形移位,痛得她翻身而起,呻吟不止。这瞬间一股腥气直朝口鼻乱窜,她再也经不住,只好大口大口吐着污秽! 污秽啊!污秽! 她终于浑身虚脱躺下来,胸口沉闷的感觉尽去,头脑清明,腹内饥肠辘辘…… 眼睛一睁开,看见两个男人。 陆剑衣和江天飒。 左丹丹注视陆剑衣半晌,再转头看江天飒。 “是你替我解的毒?” “不错,是我。”江天飒微笑说。 “有什么条件?” “很简单,两个条件,两项择其一。第一,要清静门的衣钵;第二,要你嫁给我。” 左丹丹忽然瞪大眼,盯牢陆剑衣:“你许了他哪一件?” 陆剑衣低头,默不作声。 “莫非你许了他衣钵?” “不错。”江天飒说:“是许了我衣钵,剑衣,你的衣钵呢?” 忽听外面有人朗声道:“衣钵送到!”进来一人,正是陆剑衣的随从冯立。 左丹丹对冯立叫:“衣钵给我!” 冯立忙奉上,左丹丹捧衣钵在手,对剑衣道:“师父当年传你衣钵,何等慎重,岂可随意传与他人?” 陆剑衣面红耳赤,沉吟一下,嗫嚅道:“为救你一命,不得不如此!” “你的意思,为救我命才如此?我左丹丹不能做清静门的罪人!” 江天飒面上一僵,随即自我解嘲哈哈大笑:“师妹不必说得如此严重,原本说好两项择其一,师妹若肯嫁我,衣钵自然由陆师弟保管。” “好!”左丹丹决然道:“我嫁与你!” 江天飒呆了呆,瞬间眉开眼笑,频频呢喃:“太好了,太好了!” 陆剑衣脸色发白,颓然道:“你我有婚约,你岂可……” “我宁愿悔婚,也不要你做出师父难以瞑目之事。” “好了,好了,衣钵也不过是个信物,我拿或不拿也都无妨,今天丹丹肯嫁我,比十件衣钵要值得,来人,摆开宴席,咱们好好庆贺一番。” 陆剑衣脸如死灰,脚步蹒跚往外行。 “剑衣师弟哪里去?” 陆剑衣惨然一笑,闷闷道:“还能哪里去?回家罢了!” “师弟是真胡涂还是假胡涂?长毛进城,你不要自找麻烦。” 陆剑衣冷冷看他一眼,说:“长毛进城,我看大师兄还是挺安稳,什么都不怕。” 江天飒微微一笑:“我这里荒郊野外,长毛哪会光顾,据说方圆数十里的商家还在做买卖呢?” 陆剑衣摇摇手:“那就好。”依恋凝望丹丹半晌,柔声说:“你身体尚未复原,就在此地调养吧。” 说罢,转身欲走,江天飒重重拍他肩:“剑衣,记不记得当年龙虎山的往事?当年师父教你阴阳五行,教我用毒用药,我们学的不一样,两个都学得很认真。后来,丹丹来了,我们同时学剑法,你的剑法最好,我以前常羡慕你。自从师父死后,你和丹丹离开龙虎山,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要好好练剑,练了这多时,也不知长进多少?找一天,你我好好切磋,可好?” 陆剑衣淡然道:“大师兄何必如此客气,你用药如神,人称神药,想必你的剑法也可称为神剑。” “好说,来人,将陆师弟的剑奉还。” 陆剑衣接剑一揖,转身大步走了。 “师兄!”左丹丹的声音。 陆剑衣迟疑一下,回头瞧她一眼,幽幽道:“龙虎山十分安全,我会尽快护送令尊令堂过来!” 头也不回,他走了。 江天飒没说错,方圆数十里的商家,还做着买卖。 这家“迎宾客栈”孤立郊野夕阳下,炊烟袅袅从笔直烟囱冒出来。 有炊烟,就有吃食,陆剑衣等人饥饿难忍、口舌焦燥,决定填好肚子,再行前进。 一伙人将牲口拴在马椿上,陆剑衣的座骑马哥忽然呜呜低鸣,陆剑衣心念一动,拍拍马尾,抚摸马头,无限爱怜凝视马眼,轻轻道:“莫非你我缘薄,后会无期?” 冯立惊异道:“大当家莫非卜算出什么?” 陆剑衣苦笑:“我与马哥,只怕一场死别。” “大当家担心有人要害马哥?大当家别担心,我找人盯住马哥。”随即吩咐:“小金,看好牲口。” “是。”小金站出来,这厮小鼻小眼、矮个子,瘦削脸上几颗麻子,年约廿五、六岁。“师父吩咐,徒儿自然看紧牲口。” “大当家的马哥,你要更盯牢些!” “是。” 陆剑衣深深看冯立:“这小金跟了你多久?” “大当家放心,整整跟了我四年。” 陆剑衣欲言又止。 毕竟饿了,酒香肉香格外诱人,众人跨进大厅,所有疲劳瞬间飞至九霄云外。 大厅已有二十来个食客,每个人专心吃喝。氤氲的香气,给人温暖感觉。 这里,嗅不到战火。 仿佛等了好久好久,肠胃都饿得快打结,才见常柜和店小二端着大托盘过来。 盘中,有酒、有菜、有饭。 陆剑衣头也没抬,问:“酒是自己酿的?” “是的。老朽自家种的葡萄,自家酿成美酒,窖藏多年,客倌到了小店,若不喝酒,未免可惜。” “菜也是你自己做的?” “回客倌话,是贱内做的。贱内手艺一等一的好,客倌尝尝便知。” “好。”陆剑衣说:“冯立,斟一碗酒,夹一碗菜。” 冯立依言倒酒夹菜。 “搁他面前。” 冯立将酒菜往掌柜面前一放。 常柜脸色微变,不解问:“客倌这是……” “你!喝酒吃菜!” 掌柜陪着笑脸,为难道:“客倌是我衣食父母,酒菜自然客倌先食,老朽岂敢僭越?” “掌柜的!”冯立沉声道:“你别扯东扯西,叫你喝酒吃菜,你为何不肯?莫非酒菜里有毒?” 掌柜脸色大变,惊惶道:“客倌冤枉老朽!客倌冤枉老朽!” 冯立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银簪,冷峻望掌柜一眼,呢喃道:“要试出有毒,你与老婆都甭想活。” 掌柜汗出如雨,双膝啪的跪下,磕头如捣蒜:“老朽说实话,这酒菜有毒,只是不与贱内相干,是老朽一人所为,老朽情愿一死,请勿为难贱内!” 陆剑衣沉沉低喝:“是江天飒指使你,对不对?” “老朽……” 突然一声惨叫,掌柜已中镖倒地。 其他客人纷纷起身。 冯立等人正觉莫名其妙,陆剑衣突大喝一声:“快走!有人要丢霹雳弹,房子要塌了!” 冯立等人如梦初醒,急往外窜。 头顶忽然一声巨响,陆剑衣说:“留神,他们刀剑相迎!” 火光冲天中,房子轰然塌陷,众人奔至门口,果然刀剑相迎,一阵格杀,陆剑衣告诉冯立:“不必恋战,趁早走脱!” 冯立说:“我给大当家的牵马去!” “不必!就算牵到马,这马也没用了!” 冯立愣了一下,一边迎敌,一边向栓马椿挪身,近前一看,几匹牲口皆倒在地上,那马哥嘴角吐着白沫,身上不停抽搐,小金却已不见身影。 冯立喃喃道:“神算陆剑衣果然料事如神!” “大当家知道掌柜下毒,知道有人要扔霹雳弹,还知道牲口会遭暗算,大当家真是料事如神!” 陆剑衣气闷道:“料事如神何用?我那马哥跟随我多年,想不到被毒死,莫非这是天意?” “可恶!”冯立咬牙切齿道:“那小金哪里去?分明叫他盯牢马哥,他哪里去了?” 陆剑衣只是苦笑。 冯立说:“大当家打算怎么办?” 陆剑衣掐指算算:“你我,灾难未去,江天飒不会善罢甘休,迟早要现身。” “大当家认为江天飒会现身?” “他自以为暗算成功,自然要现身。” “莫非他还想要衣钵?” “不错,他想要衣钵!” 听得后面有人叫喊:“大当家!师父!等等我!” 小金那厮,灰头灰脸、衣衫褴褛,喘吁吁赶上众人。 末及站定,小金已朝陆剑衣跪下去,说:“大当家!恕罪!” 陆剑衣深深看他,未发一言。 冯立斥道:“好家伙,叫你盯紧牲口,你竟任牲口给毒死,你死哪里去?” “师父恕罪,徒儿原本牢牢盯紧牲口,谁知一阵晕眩,立时昏迷不醒,等我醒来,已见一片火海,徒儿对不起大当家,对不起师父,对不起大伙儿,请大伙儿饶恕我!” 陆剑衣手一抬,却目视前方。 “大当家饶恕你了!快起来!” “是。”小金起身,腼腆道:“多谢大当家饶恕我,大当家不必发愁,徒儿的家就在附近,家里开着牧场,大伙儿要个十匹八匹牲口,不成问题,大当家若不嫌弃,不妨到舍下小憩一番。” 陆剑衣脸色漠然,冯立赶紧说:“我差点忘了,小金家就在附近,金大娘待客最热心,保管杀鸡宰羊,咱们可饿不了!” 金大娘果真待客热心,大伙儿刚踏上“金家牧场”,金大娘笑脸寒暄两句,便急忙起身,说:“大当家稍待片刻,我厨下忙活去,金儿,咱们抓只肥羊,抓只肥鸡,快手快脚调理好,教大伙儿饱餐一顿。” 别看金大娘又瘦又小,做起事来却不含糊,不到半个时辰,一只烤全羊、一盘白切鸡已送进堂屋,但闻肉香阵阵,引得众人口涎往肚里吞。 “金儿,到地窖,提两坛酒来!” 金大娘迅速给每个人注满酒,笑盈盈捧起碗,说:“咱们这金家牧场的酒,连牲口闻香都要舔舌头,大娘我,先干为敬!” 一仰头,将满碗酒喝个净尽。 众人酒虫全给引出,正想开怀畅饮,听得陆剑衣道:“待会儿还要赶路,都不许喝酒。” 众人惊愕相视,见陆剑衣脸色冷凝,只好放下酒碗。 金大娘陪笑道:“大当家不许他们喝酒,岂不辜负我窖藏多年好酒?” “不辜负,陆某有个坏习惯,心情不佳,总要大口大口喝着酒,大娘正好与我对饮。” “好。”金大娘高兴道:“大当家不嫌弃,我这女人家奉陪就是。敢问大当家,为何心情不佳?” “我多年座骑遭人毒毙,自然心情不佳。” “大当家不必难过,金家牧场有的是牲口,大当家只管挑选就是。” 陆剑衣拱手道:“多谢大娘,陆某也不占大娘便宜,你的牲口,我照价收买!”捧碗对金大娘道:“来!干!” 暮色苍茫中,一干人向前疾奔。 疾行不了多远,再也行不得。前方有一辆大车横亘路上。 “哈哈哈!哈哈哈!咱们又见面了!” 是江天飒吗?一个人影闪出,果然是。 “大师兄要做什么?” “我等不及,要与你比个高下。” “大师兄说比剑吗?” “是。” “有没有条件?” “没有,只是好奇,想知道你我之间谁高谁低?” “不只是这样吧,大师兄想是藉剧烈动作,使我血脉崩张。” “什么意思?” “大师兄不明白吗?大师兄先要掌柜以毒药我,可惜我不上当,接着大师兄又藉金大娘之手,以酒药我……” 江天飒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你不愧神算,随便一猜就中,只可惜你喝下太多酒,只能坐以待毙。怎么样,敢不敢与我比剑啊?” “看来,不比剑,大师兄,你是死不瞑目了!” 江天飒“呸”了一声说:“你将死之人,敢如此咒我?你这狂妄之辈,滚鞍下马吧!” 陆剑衣脚下一蹬,凌空飞起,连滚两滚,落地站好。 江天飒看他身手,暗吃一惊,随即哈哈大笑:“陆师弟身手好极,想是毒性未发,正好让我这帮门徒见识你好身手!” 陆剑衣一个垫步,身子连转几转,人已扑前,江天飒只觉一股劲风当胸袭到,举剑的手已被擒住,他暗惊,低头一看,一把剑丸已对准他胸口,恍惚间,铿当声响,自己剑刃已落地。 如此精湛剑法,竟能一举对准要害!江天飒双颊发热,呐呐道:“你太厉害了!” “不厉害,神算加技巧,一举中的,只是料不到江师兄身手如此蹩脚!”还剑入鞘,朗声道:“大凡阴诈之人,只会阴法害人,你这人根本无资格用剑!” 江天飒脸颊愈发热辣,气怒问:“何谓无资格用剑?” “剑代表正义,阴诈之人,什么资格用剑?” “说得好!陆剑衣,你想不想知道你适才喝下之酒,加了什么好料?” “你说呢?” “陆师弟知道百步断肠散吗?” “知道,是清静门最毒的药,专门用来对付大奸大恶之人。”陆剑衣突抬头,沉沉问:“你为什么要这样?” “陆师弟太不聪明,早付衣钵与我,又何至于如此?” 陆剑衣注视他,咬牙切齿道:“你的心未免太大了!” “不大,不大,有丹丹为妻,毕竟美中不足,没有衣钵,如何号召清静门三千徒众?陆剑衣,你现在明白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未歇,觉头顶风生,旋即背后被一硬物抵住,江天飒吃惊问:“谁?” “左丹丹。” “你……来做什么?” “来收拾你的!” 江天飒稍一沉吟,倏然窜前几步,左丹丹半步也不松懈,紧紧跟随。 倏然,江天飒向前仆倒,地面翻滚几下,再腾身跃起,左丹丹正待窜向他,江天飒不慌不忙道:“你嘴里答应嫁我,心里还是向着陆剑衣,陆剑衣已吃下百步断肠散,你敢取我性命,谁替他解毒?” “江天飒,你错了,我陆剑衣未曾中毒,又何需解毒?” “陆剑衣神算也不是浪得虚名,你这点计谋,早在我神算之中!” “难道,你没有喝酒?” “酒能进去,也能出来,这点能耐都没有,够格接掌清静门衣钵吗?” 江天飒怔忡着,失神看着陆剑衣。 倏然,疾风袭到,原来左丹丹一招“玉女穿梭”,人已扑至眼前。 江天飒觉胸窝微痛,低头一看,剑锋直抵胸口,眼看要刺进,江天飒忙将意念置于胸窝,左丹丹剑锋遇阻,刺之不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丹丹,你难道不知道,我有铁布衫功夫?” 话刚完,只觉火辣辣之气猛钻心窝,顷刻间,胸口如被火焚,肺腑剧痛,江天飒睁大眼睛,痛苦道:“我对你一片痴心,你竟用有毒剑刃对付我!” “我中毒快死之际,你救我还要谈条件,这是一片痴心吗?” “丹丹,不能怪我,我是真心待你的!” “大师兄,江天飒,你听清楚,我是尊奉师父遗言,替他清理门户!” “什么叫……清理门户?” “师父生前曾告诉我,说你利欲薰心,心狠诡诈,日后恐成大害,故而师父教我炼制大毒丹,必要时用来清理门户。大毒丹无药可解,只要丁点进人体内,不出十步,毒发身亡。你仗着自己有铁布衫,竟来硬顶,可惜你得意忘形,一个分心,真气在瞬间飞散,一硬一软间,毒剑刺得更深,你,死得更快!” 江天飒咬紧牙关,字字句句从齿缝唇隙进出:“我有何罪?要你这死丫头清理门户?” 陆剑衣上前两步,扬声道:“你有何罪,我说与你听。第一,清静门之毒,本用于盗匪、万恶之徒,你却用来伤害善良之辈;第二,清静门丹药,本用于救苦济世,你却唯利是图;第三,此次长毛得以顺利入城,全拜你开门揖盗之赐,你与杨秀清是旧识,想必他许你好处,你才助他攻城,害得全城百姓家破人亡,不知你良心何在?如今,你还想取得清静门衣钵,以号令群众,可惜,天不从人愿,你,去死吧!” “你们……我知道,丹丹故意吃下五日散,上山要解药,你们……这是……阴谋……算计我!你这……鬼神算!” 再也挺不住,他不支而倒,咽气的刹那,听得金戈作响,还听得冯立大声鬼叫:“小金,你这奸细!看我砍死你!” “丹丹,你太厉害了,剑刃抹毒,瞬间去除大害!” “不必夸我,我不像你们,你们一个神药,一个神算,我无一技之长,只好把剑练好,江天飒原来可以不输我的,可惜他心术不正,利欲薰心,耽误了练功,否则,以我本事,又岂能奈何得了他!”